《四海鲸骑》 序 很久很久之前,曾经有这样一个未曾见诸史册的传说。 中国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在她年轻时,曾经见到过一位叫显照的高僧。武则天向显照询问自己的未来命运。显照这样回答:“一闪善念,即登极乐;一闪恶念,即堕地狱。成佛成魔,轮回六道,运命从无定数,只看一念之间如何抉择。” 说完这段话,显照从怀里掏出一串神妙的珍珠手串。这珠采自深海最极处的砗磲,名唤海藏珠,泛着七彩炫色,举在耳边仔细倾听的话,可以隐隐听到海浪的声音。显照把手串递给武则天,轻声问道:“一珠一色,无论您希望拥有不老的青春、无上的权势还是帝王不衰的宠爱,都可以得到满足——但是只限一次。” 武则天不假思索,从手串上摘下一枚明黄的珠子,明黄象征着天子之色,她选择的是无上的权势。随后,显照带着海藏珠手串离开了。 许多年后,武则天成功地打破了传统,登基成为中国唯一一位女皇帝,权势无二。可随着时间流逝,当她面对镜中日益衰老的容颜,不由得后悔当年的选择。如果选择那一枚粉色的海藏珠,说不定她现在仍是青春靓丽。 武则天再一次找到显照,显照回答:“陛下的选择已经做出,无法反悔。”武则天大为愤怒,再三强迫显照交出海藏珠手串。显照双手合十:“海藏珠已回归深海,若要重新求得,除非发下大誓愿,请动佛祖显灵垂赐。”于是,在显照的建议下,武则天建造了无数海船,派遣了无数的使者,在大海的最深处修建了一座佛岛,岛上堆满珍奇供奉,希望能够感动佛祖,再次赐予海藏珠,让她重新选择。 可惜的是,武则天终于没有等到佛岛完成的一天,便溘然去世,显照也不知所踪。时间流逝,光阴荏苒,慢慢地,再没有人知道女皇为何派遣巨大的舰队出海,更没人知道佛岛到底在哪里。陆地对于这件事的记忆,飞快地褪色、消逝,但海藏珠的传说,却一直在大海之上流传,绵延千年…… 第一章 奔逃 1 天空阴翳,海风呼啸。一排排墨绿色的巨浪此起彼伏,如同无数海兽挣脱了牢笼,缠满海藻的粗粝脊背几乎要触碰到天际。远方黑压压的乌云翻滚咆哮着,云中隐隐闪动着青白的电光。一场宏大的风暴,即将开始。 在这狂暴沸腾的海面之上,此时正漂浮着一支黑红色的舰队,赫然是大明水师的涂装。每一条船的舰首,都有一面猎猎飘扬的三角龙旗。旗色明黄,上面绣着一条四爪金龙。 这只舰队规模庞大,足有数百艘之多。舒展开来的牙白帆面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桅杆如林。令人惊讶的是,面对风暴,大明水师并没有要逃走的迹象,正相反,所有的船头都正对着狂风袭来的方向,阵型严整,岿然不动。 当风暴逐渐逼近之时,海风顿起,几百条舰首旗上的几百条金龙同时舞动起爪牙,似要腾空而起。那堂皇煊赫的滔天威势,俨然是要与风暴正面抗衡。 在这支舰队的最中心,是一条极大的真龙宝船。从舰头到舰尾有四十余丈长,高逾十丈,与一条鲸鱼差不多大小。船舷通体皆涂成明黄,粗大的桅杆足有十二之数,宽幅团龙锦帆,高轩碉楼,还有三圈镶在船边的精铜护缘。与其说是凶悍,倒不如说是华贵到了极致。 水漏指向正午时分,在风暴咆哮声中,一个身影出现在宝船的舰首最高处。 这是一位身着斗牛服的官员,器宇轩昂,双目精光四溢。他迈着四方步踏上舰首,前方早已摆设好了一具香案。官员先向碉楼方向叩了一个头,然后双手“唰”地展开一卷圣旨,剑眉一挑,面向着即将到来的风暴,大声宣读起来。 这官员义正辞严,声如洪钟震震,读起圣旨来生出一股浩然正气。这篇圣旨的言辞雅驯,文风却十分强硬。先指斥风暴冲撞御驾,亵渎龙威,虽是无形无质之物,亦罪无可赦,然后喝令风暴悬崖勒马,顺畏天道,勿谓朕言之不预也。 不知他施展了何等神奇的法术,声音越来越洪亮,开始只及全船,很快便扩散至四周。在宝船的东、南、北、西,各有一条巨舰。东方是一条青色长船,左右皆有十六个盘龙转轮;西方是一条通体白色的炮船,两侧船舷密密麻麻有几十个炮口;南方是一条赤色双体大舰,帆如双翼伸展,形如朱雀;北方是一条涂成黑色的圆形平底船,船顶厚覆着厚厚的龟甲铁板。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是大明水师最负盛名的四灵战舰。任何一条船出现在海面上,都足以镇抚一海、攻灭一国。今日它们却谦恭地拱卫在东、南、西、北四方正位,如同四名忠诚的臣子。随着官员念诵圣旨的声音传播而来,这四条巨舰微微颤动,周身散发出淡淡的威压,水纹波动,很快把整支舰队都笼罩其中,不让风暴进入半步。风暴似乎被这种轻蔑的态度激怒了。它咆哮着,翻腾着,释放出无以伦比的力量,催动起大浪向这支舰队汹涌砸来。海平面时而陷成深堑,时而聚为山岳,伴随着雷声豪雨,宛若天倾地倒。 官员丝毫不为所动,笔直地站在船头,仍旧大声念动圣旨。眼神愈亮,音量越发高亢。当前方的风暴已积聚到了极致行将爆发时,官员一敛圣旨,猛然抬头,舌绽惊雷: “退开,钦此!” 这圣旨的最后四字,被官员念得如霹雳在天空炸裂一般。声音霎时响彻天地之间,充塞在这片海域的每一寸角落。宝船甲板上的三十六名大汉将军,接住尾音,也一起高喊起来:“退开,退开!”外围的四灵巨舰上,有穿着同样袍色的官员,站在船头,对着风雷齐声斥道:“退开,退开!” 他们的声音次第相传,连绵不断,一声声向外围的船舰传播开来。先是周遭十几条大舰,然后是外围的一艘艘海船,然后是更多的小船。无数大明军汉肃立在甲板之上,把这四个字一声声传递下去。演至最后,变成几百条船数万人的齐声训斥: “退开,退开!” 声如海啸,其力万钧,汇聚成一股强悍的气势,迎头直撞那狂暴的风雨军阵之中。舰队周围的墨绿海潮陡然高涨,水流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发出呜呜的恐怖兽音,要把这些家伙拖到最深的海底。而大明水师却毫无惧色,牢牢地以真龙宝船与四灵巨舰为核心,结成坚实阵势。船头的煌煌正音,始终不减。 “退开,退开!” 那不可一世的风暴,在这一声声拒斥声中,居然不能前进一步。那些汹涌大浪一扑入舰队周遭百尺之内,就被一股威严堂皇的力量给死死按住,匍匐在船下,不敢造次。那宝船上的官员始终挺立于船头,渊渟岳峙,两道目光直盯着风暴之眼。 两股力量的对抗,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风暴始终无法奈何这支舰队,终于发出最后一声无奈的咆哮,在天地之间悻悻消散。只是转瞬之间,漩涡消失,高山与谷底抚平,海水复平如镜。 一直到这时,宝船船头的那位官员才一撩长袍,将圣旨收好,恭敬地再次叩头。他的动作一丝不苟,没有任何疏失敷衍之处,可朝服背心,已然被一圈汗水浸透。与此同时,在高轩碉楼的最高一间,一位史官正恭敬地在起居注里记录道: “三月辛卯,御舰幸南洋外海,次黑水。途遇风暴。上使郑提督叱之,乃退。” 风暴之后的海洋,格外驯服。刚刚度过大劫的舰队,平静地漂浮在海面上。一缕金黄色的阳光从厚厚的云层裂隙中投射下来,正笼罩在宝船之上。海面上荡漾起一片氤氲细浪,灿若碎金,说不出地庄严肃穆。 蹬蹬蹬蹬。 一连串轻快的脚步声在甲板响起。一个玉袍少年飞快地从碉楼里跑出来,怀抱钓竿,飞快地往船尾跑去。他十六七岁,长脸宽眉,唇边已有淡淡的绒毛,可脸上仍带着几分稚气。一个胖胖的老太监气喘吁吁地在后头,怀里抱着个鱼桶,根本追不及。等到他跑到船尾时,这少年已经把钓竿甩到海里,开始聚精会神钓起鱼来。 “太子殿下,您这样是钓不来鱼的。”老太监陪着笑说,“适才你也看到了,郑提督代天宣旨,何等神武,风暴尚且不能抗衡,更别说鱼虾了。如今方圆数里,海里生灵可是逃得干干净净。”太子无奈地把钓竿一摆:“郑提督也真是,斥走风暴也就罢了,连鱼都吓跑了。唉,这海上好无聊啊,简直要闷死啦。父皇到底什么时候回航啊?这都出海快一年了。” 他语速极快,心思更快,那张嘴好似连弩似的,一句话里连续转了好几个话题。老太监哪敢对皇帝妄发议论,只得小声道:“殿下若觉得无聊,不妨去别的船上兜兜。”“翻来覆去,不就是那几条灵船嘛,上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想要回陆地,我想要吃新鲜蔬菜。”太子意兴阑珊,连眼皮都不翻一下。 那四条造型各异的巨大舰船伏在宝船四周,一动不动,根本没听到太子对它们的评价。 这几条灵船是大明的镇国神器,每一条都在特定方面达到了极致。青龙迅疾如风,白虎炮击无双,朱雀覆海如火,玄武不动如山。传说这四条灵船里寄寓了四头神兽的魂魄,所以船上不需要任何水手,可以自行开动。只有天子本人和郑提督两个人能驱动它们。 在太子眼里,这些船实在太无趣了,还不如一尾在海里的游鱼好玩。 第二章 奔逃 2 “右公公,出航之前你不是说,大海是个特别好玩的地方嘛。什么八爪魔鱼啊、山岳大贝啊、七彩珊瑚啊,还有特别漂亮的鲛人小姑娘。怎么我一个都没看到?船队天天不是打仗,就是航行,没什么新鲜的,哪怕碰到一条鲸鱼虎鲨也成啊。” 老太监满头是汗,他知道这位太子最喜欢听各地的奇闻异事,只能应付道:“这……应该快了,快了。” “真的吗?你可不能骗我。我听说从前凤阳城里有个老太监,正好赶上太子去祭陵。他骗太子说,只要在墓前叩九十九个头,就能见到祖先。太子信以为真,就在墓前叩头,那老太监其实就藏在墓碑后头,生受了太子的叩拜,每受一个头,可以延寿一年。老太监正算着自己能活多久,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太子听见了,却没声张,最后一个头叩得特别用力,轰隆一声震开坟墓,老太监就掉进去了,再也没出来——右公公你可不能学他哟。” 老太监连连点头,却也不怎么惧怕。这个太子丝毫没有未来人君的稳重做派,一张嘴没正经的,随口就能讲出一堆奇奇怪怪的故事,思路简直比泥鳅扭得还欢实。他咳了一声,抚慰道:“老奴并没骗殿下。只是大海浩瀚,那些奇珍异宝、怪鱼海兽都分散在各处,一个人一生碰到一次,就已经很难得了。殿下你稍安勿躁。” “会不会是父皇龙威浩荡,吓到了它们呢?”太子反问。右公公觉得这是个好理由,连忙点头:“天子巡狩南洋,是本朝前所未有的盛世。我大明声威,无远弗届,宵小卑贱之辈自然不敢近前。” 太子眼珠一转,把钓竿往右公公手里一塞:“那你替我钓鱼,钓不到不许离开。”然后调头就跑了。右公公抓着钓竿,不敢离开,可又不知太子去哪里,急得团团转却无可奈何。太子没告诉他,自己的目标,是玉玺。 他知道,父皇这次出巡,把镇国玉玺也带来了。那是一方极之精美的玉质方印,上有蟠龙钮,下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只可惜一角缺损,用黄金给镶嵌起来了。每当遭遇风暴或者与敌人作战时,父皇就会举起那块玉玺,放出金黄色的光芒,让舰队战力倍增。 这块玉玺就放在父皇居室的龙榻旁边,搁在一个锦盒里头。太子心想,只要我拿着它,发出命令,那些海鱼海兽不敢不遵从,肯定会乖乖过来。等到我钓到好玩的东西,趁父皇没发现再放回去就是——反正他暂时用不着,应该不会发现。 碉楼里的卫兵都认得太子,根本没做阻拦。太子回到自己居室,先把门关好,然后推开一扇轩格舷窗,把整个身子探出去。这座碉楼作为天子居处,一共七层,每层外头都伸展出去一圈乌黑的飞檐。太子住的是第六层,他小心地踩到飞檐上,一点一点在碉楼外侧挪动。幸亏宝船体型庞大,在摇动的海面上也稳如泰山,不然轻轻一阵风吹来,就能把他晃下去。 他围着碉楼转了半圈,爬上一层,很快看到前方有一扇金丝楠木边框的宽敞大舷窗——这里就是天子在宝船上的居室。如果是在紫禁城里,潜入天子的寝宫偷玉玺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太子也不可能。但如今是在海上,宝船再大,也没有紫禁城宽敞,偷偷潜入天子寝处不算难,只要你胆子够大。 太子的胆量自然没问题。他兴奋地喘着气,伸手去摸舷窗。为了透气,这扇舷窗微微打开着,露出一条缝隙。他的指头灵巧一勾,就把窗户推开了。天子的寝室分成两部分,前一半是与郑提督等官员议事之地,后一半是天子读书写字睡觉的卧房。现在屋子里静悄悄的,父皇大概还在前面客厅里讲话吧。太子悄悄爬进来,跳到一张大罗汉榻上,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 他先看到的,是一个黄澄澄的精铜大罗盘,罗盘上密密麻麻标记着大量星辰、针路图,四角镶嵌着黑、白、赤、青四色珠子。不过这不是他的目标。太子找了一圈,在罗盘旁边的书格上,看到了那个盛放玉玺的锦盒。太子迫不及待地打开锦盒,里面露出一方玉玺。 玉玺不大,质地剔透,内中隐隐似有风雷涌动,可惜其中一角用黄金镶嵌,不够完美。太子大喜过望,把玉玺抄在怀里,嘴里默念:“我就是借用一下钓个鱼,很快就搁回来。他关上锦盒,正要转头爬出窗户,忽然听到外面议事厅传来一声怒喝。那怒喝是父皇的声音,是谁竟然把他惹得龙颜大怒? 太子按捺不住好奇心,走到前厅和内室的连接处,藏在一个花瓶后头,探出头去看。接下来的一幕,让他浑身的血液霎时凝固。 他一直非常尊敬的郑提督,正双手握紧一把长剑,刺入父皇的胸膛。太子在后头,可以清晰地看到锋利的剑尖从父皇背后伸出来,明黄色的龙袍边缘浸满鲜血。那宽厚的后背晃了晃,咣当一声倒在了龙椅上,一只手垂下来。 “啊!!!” 太子不由得惊恐地大叫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会目睹到这么一幕血腥的画面。郑提督不是父皇最忠诚的臣子吗?就在刚才不久,他还站在船头代表父皇宣读圣旨,斥退风暴,怎么转眼间就动手杀人? 郑提督听到内室传来尖叫,面色一凛,“唰”地拔出长剑,朝里面走来。他原本硬朗端方的面容,此时却扭曲得厉害,看起来格外狰狞。 太子慌不择路,奋力把花瓶推到,掉头就跑。郑提督朗声喝道:“太子休走!请听微臣解释!” 别开玩笑了!你刚刚杀死父皇,现在分明是想连我一起杀死!太子惊慌地跳上罗汉榻,朝着敞开的舷窗冲去。这时郑提督也进入内室,跳上罗汉榻,飞身追出去。太子穿过舷窗,踏在了飞檐之上。可是这里实在太陡峭了,他不得不伸开双手,极力保持平衡,歪歪扭扭地朝另外一侧跑去。郑提督也踏上飞檐,叫着太子的名字逐渐靠近。他的武艺高强,在檐顶如履平地,瞬间便拉近了和太子的距离。 太子骇然至急,身子左倾,一下失去平衡。随着一声惊呼,他整个人从飞檐上斜斜跌下去,擦着宝船巨大的船舷急落,噗通一声直直落入海中。甫一落水,腥苦的海水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太子头脑晕眩,接连呛了好几口水,肺里难受至极。幸亏在这次出航之前,太子跟从名师苦练过水性。他拼命舒展四肢,最终勉强在海面上浮了起来。 一抬头,郑提督站在飞檐之上,提着那把杀死自己父亲的宝剑,正在大声发布着命令。很快船舷边上出现许多水手的身影,准备跳下来捞人。用不着过多猜测,太子一看就明白,恐怕整个宝船的人,都已经被郑提督买通了——不,不用买通,郑提督本来就在大明水师拥有极高声望,这次叛乱,恐怕蓄谋已久。 第三章 奔逃 3 太子想到这里,浑身一阵冰凉。宝船尚且如此,那么其他船舰呢?整个队伍里的几百条船,会不会都已成了郑提督这个乱臣贼子的帮凶?他原本想游到附近的船上示警,可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哪条船都没法信得过。 不对,还有四条船可以信得过!太子踩着水,环顾四周,看到在宝船旁边停泊的那四条灵船。那几条船有灵兽的魂魄寄寓,船上没有水手,应该相对安全一些。 眼看那些水手要跳下来,太子顾不得犹豫,咬着牙拼命划动手臂,不顾一切地朝前方游去。他一贯养尊处优,像这么拼命的情形还是第一次。他在游泳方面颇有天分,只见水花翻腾,一会儿功夫就从宝船身边游开。这时那些水手也纷纷跳下船舷,一落水便哗哗地猛冲过来,好似无数条鲨鱼闻到血腥。朝着太子疾潜而去。体力和技巧决定一切,他们的速度,可比太子快多了。 眼看追兵越追越近,太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拼过这些老水手,逃亡之路刚开始就要结束了。一个膀大腰圆的水手一马当先,率先伸出大手,去抓太子的脚踝。就在这时,一声低沉的嗡嗡声响起,一道柔和的光膜出现在太子和水手之间。那水手的手抓到光膜,竟然被反弹回来。 太子绝处逢生,赶紧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接近了四灵之一的青龙船。他刚才慌不择路,那道光膜,正是青龙船激发出来的。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趁着水手们被光膜阻挡,他赶紧又往前拼命游了十几尺,攀到了青龙船的边缘。 青龙船是一条体型颀长的硬帆船,两侧各有十六个盘龙圆轮,半明半暗。太子攀上的,正是其中一个圆轮。圆轮与船舷之间有无数棱角凸起,他左右踩踏,终于在体力耗尽前爬到了甲板上。至于那些水手,游到光膜之前,便再也没办法穿过去了,只能远远看着,大声呼叫。 太子一登船的瞬间,青龙船的舰首龙头,忽然双眼泛出红光。船身微微开始发抖,似乎从休眠中苏醒过来。郑提督远远站在碉楼的飞檐上,看到这个变化,不由得大惊:“青龙船无令自开,这怎么可能?”四大灵船靠的是灵兽魂魄,唯一能驱役的,只有他和天子,所以刚才太子游向青龙船,他并不十分紧张。 可现在太子居然惊醒了青龙船?这是为什么?郑提急忙回头一看,正好注意到天子寝室里的那个半开的空锦盒,脸色立刻变得铁青。驱动四灵船,要么是天子,要么是水师提督。前者靠玉玺为凭信,后者靠王命旗牌为凭信——没想到,太子居然把玉玺给偷走了。 一想到这一点,郑提督的脸色变得愈发严峻。玉玺的权限,要比王命旗牌高。青龙船是四灵船里速度最快的,如果太子拿着玉玺利用青龙船逃走,那没人能追得上他。郑提督迅速叫人取来蓝缎质地的王命旗牌,高高举起,朗声喝道:“四灵听令!” 朱雀、玄武、白虎三船发出嗡嗡的声音,表示听到了郑提督的要求。只有青龙船无动于衷,因为给它发布命令的是玉玺。 郑提督一见青龙船控制权已失,立刻改变了命令:“三灵听令,速将青龙船包围。”他的声音透过旗牌传出去,朱雀、玄武、白虎三船开始缓缓拔锚启航,朝着青龙船靠拢过来。 太子从甲板上喘着粗气爬起来,肌肉剧痛。他勉强扶住桅杆,看到水手们放弃追击,调头回去,又看到其他三条灵船缓缓从三个方向聚拢而来,要把青龙船的退路截断。“不行!我必须得马上启动青龙船!”太子心想,可他没学过操船术,也不知道这种不用水手的灵船怎么控制。他见到郑提督高举王命旗牌,遥控三船,心有所感,连忙从怀里掏出那块玉玺,大声对青龙船的舰首道:“青龙,青龙,我要离开!” 青龙船没有动,似乎没听懂他的意思。 太子看到那三条船不怀好意地从三个方向靠过来,眼看要形成合围之势,急吼道:“青龙,青龙,快走啊!快走!”玉玺嗡嗡地晃动一下,这次青龙船终于有了反应。细切的轮毂摩擦声从两侧传来,一种昂扬的声音从船体内部逐渐提升。太子看到,青龙船两侧的三十二个盘龙轮,开始缓缓转动起来,好似三十二条小龙围着大船打转,水花沸腾。整条船开始蓄势待发,如同一张拉满的长弓。 郑提督没想到太子居然真的靠玉玺把青龙船给唤醒了。不过看青龙船的笨拙动作,那个小孩子似乎只是歪打误撞,还没有学会更精深的操船术语,无法控制方向。 这是一个好机会。他高举旗牌,飞快地发出一个又一个精准的指令。白虎、玄武、朱雀三船分进合击,很快便把正在提速的青龙船包围起来。巨大的舰身,如同一道道围墙,死死封住了青龙出海之路。凭着太子的经验,绝不可能指挥青龙船绕出去。 太子也看到了这个危机,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手举着玉玺,一手怀抱桅杆,在嘴里不停地念叨:“快走,快走!它们就要包围我们了!”三十二个盘龙轮的转速达到极限,已经看不清盘龙的形体。青龙船陡然上浮,吃水线迅速下降,舰首高昂,整条船与海面的接触,很快只有两排轮子和一个薄薄的尖底,就像是要飞起来似的。 “快走!快走!”太子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把玉玺往船首狠狠磕了一下。玉玺和青龙船同时绽放出相同质地的光芒。青龙像一匹被靴尖刺伤的骏马,猛然发出一声怒吼,舰身朝前笔直而迅猛地冲去。此时覆着厚厚铁甲的玄武重船已经横在了青龙前方的路上,没接到任何转向或闪避指令的青龙船,以极高的速度冲了过去。郑提督一惊,急忙下令玄武闪开一个角度,以免同归于尽。 可玄武重船的速度是四灵中最慢的,收到指令已经来不及了。两条船就这样“轰”的一声,狠狠撞在了一起。一圈肉眼可见的金黄色波纹以两条灵船为核心,向周围扩散。玄武船矮而宽,抗冲击性超强无比,青龙船一头撞上去,就像是撞到长城上似的。一时之间,木屑四溅,桅杆晃动,青龙的船头居然被撞得半毁,龙骨也多出几道裂纹。 遭遇碰撞时,太子一下子没抓住桅杆,被强大的冲击力高高抛向天空,又重新落在甲板上,脸上被崩飞的木料划出一条大大的血印,登时震昏了过去。那玉玺轱辘了几下,恰好卡在了青龙船的船舵之处。一声长长的龙吟从半毁的船头传出,盘龙轮子疯狂转动。青龙船再度加速冲了过去,分毫不改方向。这一回,它的船身离水面更高了,竟一下子从玄武重船那平滑的铁甲船顶滑了过去,高高飞在天上,然后噗通一声落回海中,彻底把它甩在了身后。 与此同时,朱雀和白虎从左右高速包抄而来,舰首切开巨大的水花,要夹击青龙。可就在两船即将聚拢之时,青龙船第三度加速,“嗖”地一下,从两者之间一个稍现即逝的空隙钻了出去。这一下,在前方海域,再也没有能阻挡青龙的舰船了。它在海上风驰电掣,像一只离弦的锐箭,一会儿功夫就冲出去十几海里。等到三条灵船完成调头,青龙船已经变成了一个远在海平线上的小小黑点。 郑提督无奈地放下旗牌,青龙船是四灵中最快的,它如果拉开距离,整个海洋没有人能追得上。至于它会去哪里,就只有天晓得。他举起千里镜,却再也看不到青龙船的踪迹,海面上只留下一段泛着泡沫的长长尾迹,在落日下逐渐消散…… 郑提督放下千里镜,对身后的水手悻悻发出命令: “传令,诸舰回航,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至于青龙船和太子,我们迟早能找到他们。” 第四章 海淘斋 1 泉州港是出入南洋的重要港口,拥有一个天然避风的深水港湾,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这里每天都有来自大明、高丽、日本、琉球、南洋诸国乃至天竺、阿拉伯、欧洲诸国的大量商船进出,客商往来繁忙,大量南北货物在此转运。 都说财货如水,流转则活,泉州市舶业务如此兴旺,整个城市都变得富庶无比,极为繁华,比起陆上的两京不遑多让。海上流传着一句话,泉州港有三没:没有在这儿找不到的,没有在这儿买不到的货,没有在这儿打探不到的消息。 此时已近黄昏,可码头上的热闹不减白昼。搬运货物的苦力、市舶司的官员、肤色各异的客商、试图做点买卖的小贩、佩着诡异装饰的武装水手,宽阔的栈桥上聚着形形色色的人,吆喝着、拥挤着,在带着海腥味的热风里汗流浃背。 远近附近几十根灯柱上燃起了熊熊的油火,把四下照得一片透亮。码头附近的大小船只,连帆上的索绳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一些初次来到泉州的商人们,啧啧赞叹,这些火光不知要耗费多少灯油,只有泉州港才有这等奢靡的手笔。 一条来自北地的八宝商船刚刚顺利停在泊位上,船主跳下船来,在市舶司交了港税,让掮客去找好合适的仓库,然后雇了几个搬工卸货。泉州港的这些代理服务十分成熟,不必担心被骗,船主安排妥当之后,就离开港口,径直朝泉州城走去。 船主刚一出港口,立刻有一个褐袍少年从屋檐下的暗处出来,迎上去对船主先施一礼,满脸堆笑:“这位大爷,您可是要有定货发卖?” 船主一愣,不由得仔细观察了一眼。这少年不到二十的年纪,长脸宽眉,脸颊右侧有一条游鱼状的疤痕,身上的褐袍虽然破旧,却洗得十分干净。 “你怎么知道我有定货要卖?”船主好奇地说。 少年嘻嘻一笑:“您的八宝商船挂帆很特别,两硬一软,中悬角帆,却用绳索半固定住,一看就是从风冷浪高的北海而来。可是这船停稳了舵,吃水只有两丈三,可见里面没装什么重货,再加上刚才您交给市舶司的港税,一共才五两纹银,刚够泊费而已。可见您这回到泉州来,不是做大宗生意的,而是要走定货——您的袍子下面都鼓起来,可不就揣在怀里么?” 所谓“定货”,指的是珍奇物件——财不露白,不便言珍,故以定字代之。泉州港汇聚除了大宗贸易之外,还有许多来自陆上洋里的各色奇珍异宝,有深海的奇珍异宝,也有陆上的贵重器物,这些奇物一般个头不大,却各有各的妙处,若卖得好,一件的价值往往能顶得上一船货物。 船主见他猜得分毫不差,谈吐之间又对行船极熟,大感兴趣:“我的确有定货要卖,不过你一个小伙计,能说得上什么话?”少年笑道:“如果您信得过我,不妨移步海淘斋慢慢品鉴。” 一听“海淘斋”这个名字,船主恍然。 要知道,定货之中鱼龙混杂,一件奇物到底什么来历、什么质地,什么功用,都得先由专业人士鉴定之后,才能估出价值,再谈买卖。泉州汇聚四海之货,时常会有奇物现世。因此在泉州港内,有好几家专门从事珍宝鉴定的铺子,这海淘斋就是其中一家,颇负盛名。 不过这个小伙计可比别人精明多了,别人都是在铺子里等客上门,他居然跑到码头来盯人,而且一盯一个准,从源头就把买卖给截过去了。船主觉得这孩子有眼光,比寻常大人还强。 “你这眼力,是跟老板学的?” “不是,说到眼力,得从我十岁那年说起……”少年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沧桑起来,“那年我在村里看到一个乞丐,捧着个金碗要饭。周围的人都笑话他,当他是白痴。后来我无意中从混混手里救了那个乞丐一命,才发现他是散宝一脉的最后传人——何谓散宝?这老乞丐天生一双贼眼,能看透天下宝物行藏,可是命中穷星高照,找到的宝物最终总是便宜别人,所以叫做散宝。那个金碗,就是这一行的传承之物,取一个捧着金碗要饭之意。老乞丐感谢我救命之恩,就让我选。要么学他的贼眼,把散宝之道传下去,一生可以见识无数珍宝,只是留不住;要么他告诉我一处宝藏,让我自己去取。” 客人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猜道:“你选了学他的贼眼?” “正是,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觉得阅尽天下宝物才好玩。结果到老来,果然应了散宝人的命格,穷星高照,只能在店里给人鉴宝,赚点小钱。若能时光倒流,我一定选那宝藏,逍遥度日。” 客人听他不到二十,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忍不住大笑,笑罢了才反应过来:“你这都是瞎编的吧?” 少年也不隐瞒:“正是,只当给您在路上凑个趣。不过故事虽然瞎编,穷命却是真的,所以巴望着能借您的宝贝过过手,沾点瑞气,赚点跑腿的银钱。” 客人又是一阵大笑,觉得这人拉生意的手段实在有趣,问他姓名。少年坦然道:“我无姓无号,您就叫我建文吧。” 船主连连赞叹,说年轻人里有你这么聪明的,可不多,问是否愿意跟他上船?少年微笑着婉拒,船主也不勉强,感慨说这年头风浪险恶,海盗横行,行船实在是个苦差事,确实还是在港口稳妥。 这个叫建文的少年很会聊天,既不让人觉得喧宾夺主,也不至于木讷呆板。边走边聊,两个人很快熟络起来。少年似是无意问起北方情况,船主道:“前两年中原不太平静,咱大明皇帝莫名其妙死在了海外,各地都有乱象。不过自从原本监国的燕王登基之后,局势比从前强多啦,商路这才重新走通。” 说到这里,船主换了个口气:“要说这位燕王,可比先帝爷好多了。先帝爷在位时,也不知为什么,对出巡海上那么热心,三天两头带着大舰队出海,威风是威风,可船一动,银钱跟水淌似地花。这些钱哪来的,不就从我们这些老百姓身上榨么?” 船主自顾抱怨着,没注意前头少年的脚步慢了几分,回话速度也不似刚才那么快了。过了好一阵,建文才开口道:“我记得先帝爷不是有个太子,还没找到吗?” “听说他也是同时在海上失踪,原来朝廷还在各地港口贴告示,还能看见锦衣卫大张旗鼓要找。后来时间一长,锦衣卫也懈怠了,估计不了了之了吧。” 建文的两侧肩膀微微下沉,似乎松了一口气。 船主大概觉得总说朝廷不太合适,于是又换了一个话题:“对了,还有一件趣事,不妨说与你知。这次随我的船来的,还有一个辽东的蛮子。这蛮子膀大腰圆,来自草原上的一个大部。他花了大价钱,让我带他来泉州——你猜他来这里是要干什么?” “卖马?买兵器?”建文摇摇头,面露好奇。 船主道:“他想学操船之术,好回去组建蒙古水师。”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建文愕然,草原上虽也有河流,可跟海航相比完全不是一码事。一个草原蛮子学操船也就罢了,居然还打算在蒙古组建水师?这简直和在海上训练骑兵一样可笑。 船主道:“他的祖上,好像是元代一个什么管航海的官,叫啥科尔沁水师提督——这官名听着都可笑,啧啧——后来蒙古人退回草原,这官衔倒是一代代传下来了。那蛮子脑筋有点问题,觉得既然继承了这官位,就得有水师才成,专门跑到辽东来,找到我的船,让我带他出海寻师傅。” “海上针路和操船之术,都是诸家海狗看家的技艺,自家人都不轻传,怎么会给一个蛮子?” “所以说呀,不过他给的路费倒不少,我就顺便带他来泉州。至于他跟谁学、怎么回去,那就跟我没关系了。哦,你应该看见过,刚才船一停,那个趴在船头嗷嗷直吐的大个子就是。” 一个蒙古蛮子,还晕船,这还想当水师提督?建文听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两个人聊着聊着,便来到泉州镇上。 泉州分为三个区:港口这里,主要是船舶停泊、货物堆积、工坊等一切与航海有关的设施;泉州城内则是官府公廨、市舶司、寺庙、府学等公共机构。在两者之间,则是泉州镇——这里没有城中规矩限制那么多,又不似港口那么杂乱,聚集了各种规模的酒家、客栈、青楼、赌坊以及数不清的店铺,灯红酒绿,夜里亮起无数灯笼。在海上苦了几个月的水手,只要一下船,立刻会跑到镇上来,想要什么样的享受都有。所以这里人声鼎沸,极为繁华,号称全年无休。 这海淘斋,正坐落泉州镇最热闹的大街旁边,乃是一座古香古色的朴素小楼。建文掀开帘子走进去,喊了一声,一位戴着玳瑁眼镜的花白老者便迎了出来,自称斋主。 少年转身出去。船主与老者攀谈了几句,各自落座,便从怀里拿出几件奇物,有海上的,也有陆上的。斋主一一看过去,一一说出来历与估价,他的眼光老到,言之有据,船主听得十分信服。只是到了最后一件,斋主拿起来端详片刻,略有迟疑。 这是一枚莲花状的黄金镂空香囊,中心香架被一圈镂空花纹的黄金罩子给裹住,外面还围了一圈莲花瓣。用手一碰,那莲花瓣还会动,似乎里面暗藏机关。但到底这机关是做什么用的,船主从斋主的表情能看出来,他也不清楚。 “看这莲花瓣的精细程度,怕是宫里流出来的吧?”斋主抬起头。 船主面色一僵,点头称是。前几年天子意外死在海上,宫里着实乱了一阵,流传出了不少宝贝,这就是其中一件。朝廷虽没有追回的意思,可拿到市面上交易毕竟犯忌讳。船主之所以窝到泉州才请人品鉴,也是在北方不方便露白的缘故。 斋主眯起眼睛道:“涉及到宫里的东西,我这村夫可就不敢妄自揣测了,等我给你叫个朝奉来。” 朝奉是古董铺子或当铺的头衔,专门辨认各种物品的价值,非专精者不能任之。船主一听斋主要请一位朝奉出来,面露期待。敢在泉州港这样的繁华地方自称“朝奉”,水平一定不简单,倒要看看到底是何等人物。 “建文!” 斋主喊了一声,刚才接来船主的少年笑嘻嘻掀帘进来。斋主一指那香囊:“这玩意是宫里出来的,你来品鉴一下。”船主一怔,难道……斋主说的朝奉,竟然是这个小家伙?他不是小伙计吗? 听到是宫里的物品,建文表情微微有一丝变化,随即又收敛不见。他拿起香囊,仔细地看了一眼,开口道:“这叫如意金莲真言香囊,这莲花瓣分成六瓣,用金叶子打制而成,代表佛家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弥吽”。每一片莲瓣都能上下抬动,不同的莲瓣,会让镂空花纹发生改变,把香架上的烟气格出不同文字。” 第五章 海淘斋 2 他见船主和斋主都有点迷惑,便转身取来一块龙涎香点燃,搁入中央香架,然后抬起“唵”字莲瓣。只见龙涎香的香烟袅袅升起,穿过纹罩上方的镂空花纹,竟被切割成了一个飘渺的“唵”字。这“唵”字在半空伸展舒展,过不多时,形体终于慢慢飘散,满室皆香。 建文又抬起另外一瓣,镂空花纹发生了细微改变。龙涎香的烟再飘出纹罩时,被切割成了一个飘渺的“嘛”字。建文依次掀动六片莲花瓣,佛家的六字真言就这样依次出现在半空,联缀成一片,飘渺而玄妙,香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佛性。仿佛一位大德高僧口吐莲花,真言具相,整个房间都为之肃穆起来。 船主和斋主都久久未能言语。这香囊的工作原理,说穿了非常简单,无非是用特定形状的格栅把香烟格成特定形状,但这份构思妙想,实在难得,而且在这么小的一个香囊上下这么大的功夫,也只有皇家才会干这么不惜工本的事。 试想一下,如果一个人随身戴着这么一个香囊,走到哪里都有六字真言的烟字飘起,缭绕周身,这份作派,比寻常居士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建文把香囊搁回到桌子上,取出龙涎香,笑道:“斋主您老人家可看清楚了,我可是为了鉴宝才动用的好香,这可得额外给点补贴。” “小守财奴,一点亏都不肯吃!”斋主笑骂了一句,从怀里掏出一块散碎银子,“拿去吧!”建文伸手接住,先放到嘴里咬一下验验成色,然后冲两人一施礼,兴高采烈地转身离开。 等他离开,斋主把香囊交还给船主:“这东西的用途,您也都看见了,就是这么回事儿。”船主交割了鉴定费用,然后好奇地看了门外一眼:“你这小伙计年岁不到二十吧?居然就当上朝奉了?” “这小子啊,甭管是瓷木金银铁器,只要是富贵人家用的,他都精熟。” 船主更好奇了:“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见识,难道是哪家大族的孩子?可真是大族出身,谁会让自家子弟干朝奉这种活?” 斋主嘿嘿一笑:“建文这孩子的来历,可有点意思。两年之前,我无意中在海滩上发现他昏倒在沙滩上,穿的衣袍质地都是湖绸,只可惜被海水泡得破破烂烂。我见他可怜,就带回海淘斋,问他来历,他也不说。开始我把他当小伙计使唤,很快发现他对奢侈品颇有研究,就慢慢让他负责一部分鉴定。” 说到这里,斋主朝门外瞟了一眼:“论起资历,他远不及其他朝奉,但总能一语中的,直指关键。我老觉得,那些奢侈品他应该是真用过,真见过,才能有这种见识。” “两年前?海边?”船主对这个时间点很敏感。 斋主眨眨眼睛,压低嗓子道:“有一次,他夜里说梦话,我听得清楚。他嚷嚷什么宫里出事了,右公公救命的,又说自己是太什么的……” 船主恍然:“原来他竟是一个小太……”最后一个字他不忍说出口,话到嘴边,化为一声感叹:“年纪轻轻,又这么聪颖,原来竟是这样的出身,咳,难怪对宫里器物如此熟稔。” 斋主道:“这小子能说会道,接人待物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这两年来,倒有一半客人是他拉来的,唯独有点守财。每月给他的工钱加打赏,足可以养活一个四口之家。可从来没见他花在吃喝衣服上,估计都偷偷攒起来了。” 船主倒是很能理解:“他不是小太那什么嘛……不拼命攒钱,还有别的乐趣吗?” 两人同时“啧”了一声,惋惜地摇了摇头。 建文可不知道那两个人背地里对他产生了天大误会,他此时揣了银钱,驾着一辆骡子车兴冲冲地朝着船厂方向而去。 泉州港附近有大小一共八座船厂,既能修也能造,最大能造一千料的大船。在船厂附近,还有几十个生产零部件的小工坊,形成了一条庞大的产业链条。所以通向船厂区的大路特别宽阔,路面用的全是夯实的灰泥和煤渣,路面上有密密麻麻的车辙印,可见平日运送原料的大车有多少。 建文沿着这条路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来到一片低矮的平顶建筑前。这里每一间屋子都是一座小作坊,几十根烟囱高高竖起如同桅杆,远远看去好似一支黑色舰队出航似的。建文轻车熟路地走到其中一处院子前,这里大门右侧挂着一截浸过油的皴树皮,表明是木料店,专营木料买卖。 建文推开门,先闻到一股木头的清香。院子里面堆满了各式长短木料,若熟悉木器的人,能看到这里全是上好材料:五十年的橡木、四十年的杨木,三十年的松木和杉木,年轮紧凑,纹理密实,全是造船用的木料。 一条上好的舰队,木料的质地十分关键,桅杆用杉,枋樯用樟,舵杆用榆、榔等木。光是如何选料处理,一个学徒得花上十几年功夫才能出师,所以会有专门的工坊只做木料买卖。建文来的,正是这么一家木料店。 一见建文推门进来,一个正站在木垛上量料的老木匠笑道:“哟,你来了?” “我的银钱凑够了,大叔,那根三十五年槠木还留着吧?”建文仰头喊道,语气毫不见外,一看就来过许多次了。 老木匠直起腰,把尺子别在腰间:“留着留着,等我给你去拿啊。”他跳下木垛,在院子后头翻找了一通,然后抬出一根长两丈、径三尺五寸的圆槠木来。这圆木外皮已经被刨干净了,还拿砂纸打磨过,露出漂亮的浅白色内芯,是块一等一的好料。 建文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口袋,交给老木匠。老木匠一掂量,不仅失笑:“你这孩子,算得还真精,这些散碎银子一钱不多,一钱不少,一点便宜都不给我占啊。” “我不想占您便宜,也不能吃亏不是?”建文笑眯眯地说,眼神却直往木料垛子那扫。那里有一堆新进的木料,树皮还没剥掉,看起来灰突突的一片。 老木匠知道他的心思,唤来两个学徒,让他们把这根木料抬到骡车上,然后陪着他一起看,还不时掀开一块树皮,点评两句。这一老一少围着新料看了几圈,建文忽然拍手笑道:“这根,这根我看中啦。您可不能卖给别人,等我有了钱就来拿。”他见老木匠不置可否,连忙掏出一块石灰石,在木头上划了个“文”字,算是定下。 老木匠忽然好奇地问道:“别人家孩子,得了工钱都是喝酒吃饭,或者扔到青楼里去。你这孩子居然拿来买木料。这两年来,你里外里从我这买了几十根上好材料了,这是打算要造船吗?” 建文哈哈大笑:“您说笑了!我一个小娃娃,造什么船啊?那点木料,最多造个舢板就了不起了。”老木匠拍拍脑袋:“也是,谁家造船像你这样,这么一根一根地买——那你买来是干什么用?” 建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一扬手:“我走啦。” 老木匠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搞不懂这个年轻人到底在盘算些什么。不过既然每次交易都钱货两讫,他也懒得去追究了,继续把注意力放在木料上头。 建文告别老木匠,驾着那辆装着木料的骡车,徐徐离开了船厂。不过他没有沿大道返回泉州镇,而是沿着海岸,朝着东边去。走着走着,大路就没了,变成一条几乎看不清痕迹的小路。再走一阵,连小路都没了,建文索性就把骡车赶到滩涂边缘,踏着松软的沙子与硬土地的分界线前进。 他对这一带很熟悉,总能巧妙地走在线上,不致让骡车沉陷下去。此时太阳已彻底落山,海滩边上一片漆黑,海浪远远听上去像是海兽的咆哮,仿佛随时会从黑色的海渊里浮现出来,冲上陆地。这种恐怖的氛围,一般大人都会胆寒,建文却面色如常,赶着骡子继续前进。 骡车大约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无路可走。前方的浅海之中,矗立着一大片高高低低的巨大礁石,每一块礁石的造型都尖锐狰狞,好似城隍庙里画的地狱恶鬼一般。 泉州人管这一带叫鬼见愁。传说当年曾经有一伙臭名昭著的海盗败逃至此,船倾人亡。那些凶残的水手怨念不散,化为厉鬼,肆虐泉州。幸亏一位路过的高僧施展法力,将他们都变成海中礁石,动弹不得。一块块礁石的奇异造型,恰似一个个面目狰狞的海盗试图爬出水面。 这些礁石的分布十分密集,彼此之间空隙狭小,海流至此,流向变得十分复杂。海船一旦陷入这里,几乎一瞬间就会被撞得粉碎。所以这一带十分荒凉,人迹罕至,不会有任何船长愿意靠近。 建文把骡车停住,喂了把稻草给骡子,然后换了身鲨鱼皮的水靠,噗通一声就跳进海里,义无反顾地朝着礁石堆里冲去。一会儿功夫,他不知从哪里扯过来一条小舢板。这舢板一看就是自己拼凑的,木料颜色不一,边缘凹凸不平。 建文把那根圆木用钉子系住,挂好绳索,然后把它奋力推进海里。木料一进海中,立刻就自己浮起来了。建文牵住绳子另外一头,牢牢拴在舢板后头,自己也爬上舢板,朝着礁石群划去。 他对这一带的水文情况,十分了解。小小舢板在乱流和礁石威逼之下,巧妙地躲闪腾跃,每次都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从空隙里钻过去。那根圆木被舢板紧紧牵着,在海水里沉沉浮浮。 在渡过了最复杂、最危险的一段路程后,建文的舢板很快便深入到礁石阵的深处。这里的礁石逐渐稀疏,海流也平稳下来,前方赫然出现了一个水洞。这水洞位于一座小丘般大小的礁石下方,洞口很宽敞,但只露出水面一半。舢板划进洞里,可以看到四周怪石嶙峋,触手般凸起,让人油然想起被一条巨型章鱼吞下去的景象。 若是胆小的人,看到这么恐怖的环境,恐怕早就吓跑了。可建文却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他面无表情地驾着船只管前行。舢板漂漂悠悠,很快到了洞穴最深处。 这里的石壁不知道附着了什么植物,发出荧荧的暗绿色光亮。在这诡异的光亮照耀下,可以看到逼仄的水道陡然变宽,视野豁然开朗,洞穴尽头竟是一个极为开阔的广大空间,头顶是一片长满了钟乳石的穹顶。海水延伸至此,不再继续蔓延,留出了一片可以落脚的沙地——俨然是一个小码头的格局。 一条狭长的青龙船,正歪歪斜斜地搁浅在这片沙滩上。它的船身出现了许多触目惊心的裂纹,船首近乎全毁,连桅杆都折断了数根,样子凄惨无比。 建文驾着小舢板来到青龙船旁,跳入水里,解开绳子,把那根木料推向青龙船。当木料接触到青龙船船体的一瞬间,整条船亮起了一圈青色的光芒。这光芒似乎流露出一些欢欣的情绪,向外扩张了一点,正好裹住木料的一头,然后把它往船体里拽去。 寻常修船,无非是钉板铺材,全是木工活。可这青龙船竟是如受伤的动物一样,自主吞噬着木料,在那光芒闪耀之下,把它一寸寸融入身体里去。 建文缓缓地在后面推着木料往里送,加快吞噬速度。他带着怜爱喃喃道:“青龙啊青龙,多吃点,多吃点,快点恢复吧。” 当整条木料都被青龙船吞噬完之后,建文围着它转了一圈,发现船身上的裂痕似乎变窄了一点。也就是说,只要有足够的木料供应,青龙船可以自行恢复。 他爬上青龙船的甲板,背靠桅杆,蹲下来抱住双膝,喃喃自语。少年的低语被穹顶放大,在无人的空间里回荡: “父皇,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就在建文在甲板上沉沉睡去的同时,一条挂着黑帆、周围全涂着黑色的铁甲大船徐徐驶入泉州港。看到船头悬挂的八爪赤旗,周围的水手都知道,日本人来了。 第六章 海沉木 1 到了第二天,建文返回海淘斋,什么都没说。斋主知道他只要赚到钱,一定会失踪一整晚,也懒得问他到底干什么去,简单地交代了一下铺子里的事,然后出门去了。 建文一个人呆在铺子里,擦擦阁架,摆摆古玩,然后趴在柜台上发呆。昨天那位船主的话,让他颇有些心神不宁。大明追捕前太子的力度减轻了,这本是好事,可船主那几句对父皇不经意的评价,却不那么中听。 他给自己泡了一杯武夷山的大红袍,捧起杯子正要喝,忽然门外“当啷”传来一声清脆的铃铛声。这是悬在门内的一个铜铃,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会撞动它发出响动。建文一抬头,看到进门的居然是一个姑娘。 这女孩子跟他差不多年岁,披着一件灰色长袍罩住全身,眉宇间带着一股勃勃英气。尤其是那双眼睛,如同她腰间悬着的那把日式长刀一般锋利。她的头上别着一簇珊瑚饰物,除此之外没什么装饰。建文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是个有来历的人,赶紧搁下茶杯,态度恭谨。 她进门之后,先警惕地扫视了一眼整个海淘斋的布局,然后才走到柜台前,用不太熟练的生硬中文道:“听说这里可以鉴定奇物?” 这个姑娘五官清秀,可表情却很僵硬,似乎很不习惯这种与人交流的场合。建文摆出一个职业微笑:“正是,请问您有什么要鉴定的?” “这个。” 一样东西被扔在了柜台上。建文拿起来一看,这东西只有巴掌大小,形状似是一块不规则的木块,重量却不轻,色泽乌黑锃亮,能看清一条条的纹理。仔细一看,这纹理似能构成一个玄妙的佛像。佛像持跏趺坐,双手结印,十分精致。 这木块的表面很光滑,还带着淡淡的暗色亮泽,应该是常年被人盘着的老物。 “您这个东西,叫海沉木。”建文解释道。 百年以上的上好真木沉入极深的海底玄阴之地,被高压揉搓与海水侵蚀,会有很小的概率形成海沉木。这玩意儿质地极紧密,浸润着丰沛的海气,阴气十足。如果搁进鱼缸里,可把清水转成海水;若是做成发簪吊坠,可以在夏天感觉稍微凉快一点。 这些用处虽然有趣,却只是聊胜于无,玩的人图个新奇而已。所以别看海沉木数量罕见,价格还真不算高。 “就这样?”女孩子面无表情,语气却有些不甘心。 建文又拿起海沉木,在手里摩挲了一圈,忽然心中一动。海沉木对别人意义不大,对他却不同。 自从建文逃到泉州港以后,发现青龙船能自动吞噬木料,越上等的木料,它痊愈速度越快。这海沉木也算是海中一宝,如果喂给青龙船,说不定能让它更早痊愈。别看海沉木只有巴掌大小,这里面浓缩了木属精华,效用比寻常木料强出十几倍。 一念及此,建文对姑娘展颜一笑: “这海沉木的样式倒挺别致,不知是谁雕成,应该还能多卖点钱,怎么也得——五两银子吧。若您觉得合意,小店现在就可以收。” 他说完以后,偷偷观察女孩反应。不料她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又追问了一句:“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机关或者字迹?” 建文颇为惊讶。机关?字迹?他一转念,不由得笑了。 机关藏物,字迹藏宝。姑娘既然这么问,显然是以为这海沉木上留着什么宝藏的线索或地址。要知道,每年流入泉州港的藏宝图少说也有几百种,什么样式的都有,九成九都是假的,拿来骗骗外地人罢了——这姑娘恐怕就是最新的受害者。 “实话说吧,这件东西上不可能有机关,也刻不下什么字,就是一块实心的木头罢了。”建文委婉地提醒道。其实按规矩,鉴定奇物的人,不应该明言真伪,不过建文存了吃下这块木头的心思,又见这姑娘孤身前来,心生同情,忍不住出言提醒一句。 谁知女孩却直接反问道:“你是说这是假的?” 建文耸耸肩,还是一脸笑意。既然客人把话挑明,他也不必再绕圈子:“您若只当它是一块海沉木,它就是真的,但也不值什么钱;若指望它还有点别的用处,那还是别多想了。” 女孩冷冷道:“亏你们海淘斋名声在外,眼光却这么差劲。这东西乃是幕府将军的心头爱物,时刻不离手,到你嘴里却一文不值。”建文眼睛一眯:“哦?幕府将军的心头爱物?那为何会落到您手里呢?” 女孩噎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闭上了嘴,转身匆匆离去。建文嘿嘿一笑。在泉州港,这样神神秘秘的人实在太多,每个人都有那么一段真真假假的隐秘经历。只要与己无关,便不必去多想。 等到她想通了,早晚会折回这里出手的。到时候给个公道价格,把海沉木收了就是。盘算已定,建文坐在店里,再度拿起那杯热茶。 嘴唇刚感受到茶水的温度,没想到突然铜铃又“当啷”一声。抬头一看,那女孩去而复返。建文放下杯子,赞了自己一句料事如神,正要起身询问。不料她一把揪住建文衣襟,往回一拽,两人鼻尖几乎碰到一块。 “那件东西,你真的看不出来其中有什么奥妙?”女孩问。 建文莫名其妙:“恕在下眼拙,实在看不出来。要不等我们老板回来再说?” “那算了。” 女孩松开他,一甩头再度离去。建文没想到女孩子的手劲这么大,刚才那一揪干净利落,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一大早碰到这么个怪女人,真是晦气。建文把衣襟整了整,抱怨了一声,重新回到座位上。没过多久,铜铃“当啷”一声,第三次响起。 建文啪地把茶杯放下,今天这口茶,看来是喝不上了。他本以为那女孩又回来了,没想到却不是。从外面进来四五个人,为首的一人长脸面白,一副阴阳师的古怪装扮,身后都是腰挎长刀的倭国武士。这些人身上杀气凛然,一进来,店里温度霎时冷上了几分。 那阴阳师扭动脖子,用蛇一样的眼神盯着建文,开口的声音尖利而粗鲁:“刚才是不是有个小姑娘来过?” “啊,对。”建文答道。 “她是不是带了一样东西给你鉴定?” “没错。” “是什么?” 建文面带笑容:“这个可不能说,我们得替客人保密。”阴阳师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小金饼,扔在桌子上:“她到底拿什么东西来了?说出来,这就是你的。” 建文丝毫不为所动,摇了摇头:“这是海淘斋的规矩,确实不能说,说了我就没法在这一行混了。”一个武士大怒,拔刀就要动手。建文却一点也不畏惧,这里距离最近的武侯铺只有五十步,一扯嗓子就能惊动官府。 阴阳师显然也不想在泉州港把事情闹大,他让武士靠后,皮笑肉不笑:“鉴定什么物件不能说,那么,那个小姑娘去哪里了?这总能说吧?”阴阳师一边说着,一边用长长的乌青色的指甲在木案上划了划,发出瘆人的声音。 建文老老实实回答:“她刚离开这家铺子不久,至于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阴阳师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他注视着建文,嘴里发出几声古怪的音调,裂开的嘴里,依稀可见他伸出绛紫色的舌头,舌尖发出玄妙的光芒。建文注视了一阵,觉得头昏目眩,阴阳师那张难看的脸变成了两张,然后两张又变成了四张,每一张脸都变成不同颜色,来回变幻,五彩缤纷。他的精神开始变得恍惚,脑袋里好似塞了棉花似的。 “她拿了什么东西让你鉴定?” “海沉木。” “你看出什么了吗?” “普通货色,没什么特别的。” “然后她去哪里了?” “她离开铺子,出门向右走去。” “她提过要去什么地方吗?” “没有。” 在阴阳师的催眠下,建文全无防备,几乎是有问必答。可他的回答,还是让阴阳师不太满意。施展这种催眠术需要消耗很大精力,如果什么都问不出来,那就亏大了。 于是阴阳师又问道:“你还有什么隐瞒着的事情吗?” 第七章 海沉木 2 这一次建文犹豫了。他的意识虽然被压制,可冥冥中却能感觉到了危险,有些秘密,是绝不可以被说出口的。他的表情开始变得痛苦,肌肉扭曲,似乎在竭尽全力控制自己不要开口讲话。 这还是阴阳师第一次发现,居然有人能抵制自己的催眠法术,还是个小小的鉴定店学徒。他饶有兴趣地加大了力度,想听听那秘密到底是什么。这时一个武士从外面闯进来,大声用日语说发现目标踪迹了! 阴阳师一听,袍袖一卷,立刻把法术收回来。办正事要紧,这种无关的八卦不打听也罢。阴阳师低声问了一句,然后和那几个武士匆匆离开了。 他们一走,建文这才恢复清醒,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汗如雨下。过了好一阵,他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觉得头疼欲裂。那个阴阳师太古怪了,居然会有这么邪的法术,自己脑袋此时就像被掏空了似的。 幸亏这些人走了,不然自己的麻烦恐怕会更大。 鉴定奇物,涉及到巨大的利益,往往会引发一系列的抢夺、争斗乃至谋杀。尤其是海上讨生活的人,可都是些肆无忌惮的疯子,看到好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所以海淘斋的规矩是,绝不掺和纷争,避免惹祸上身。 建文刚才的应对,完全合乎规矩,最挑剔的老板也挑不出来错。现在恢复平静了,可他趴在柜台上,眼睛直勾勾望着外头,心里却始终觉得不太舒服。 看刚才那两波人的举动,建文大概能猜得出来。大概是姑娘拿走了阴阳师的什么东西,结果被阴阳师尾随追赶过来。那阴阳师头戴乌帽,身穿狩衣,袖口还绣着凤穿牡丹的金线;那几个武士的甲胄也是质地不凡,光是铠甲边缘那铜澄澄的扣钉,就显出精良做派。从种种细节可以看出,这些追赶姑娘的人,一定和幕府关系匪浅,说不定就是官府的人。 这么说的话,姑娘并没有撒谎,那块海沉木还真是幕府将军的心爱之物。 可建文明明仔细检查过,那玩意十分普通,难道说里面还有自己不知道的隐秘?话说回来,她既然来海淘斋鉴定,说明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为何要偷拿一件自己都不知功用的东西呢?她接下来会去哪里躲藏?那些人抓到她会怎么样? 一连串无谓的问号,在建文头脑里盘旋。他忽然抬起手,狠狠敲了一记自己脑袋:“得了吧,你自己自顾不暇,还有闲情担心别人?” 大概是这姑娘的遭遇跟自己有点类似,阴阳师的手段又太过邪恶,所以建文忍不住泛起了同情之心。没办法,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曾经被父皇——现在得叫先皇了——批评过许多次:说他是妇人之仁,总喜欢去同情那些不相干的人,太过软弱。 建文一想到自己父亲,登时更加心烦意乱。他索性把铺子关门,然后沿着一条巷内的小路,走到附近一处长满了槐树的高岗上去。 这是泉州镇中地势最高的地方,视野极好,而且很少有人来。没事的时候,建文就喜欢来到这里,站在悬崖边缘,倚靠着一棵老槐树眺望远方。 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泉州港和远处的大海。 在没有风暴的时候,辽阔的海面极为漂亮,好似一块液化了的巨大的祖母绿宝石,一层层海浪组成了变幻莫测的宝石纹路,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每次建文心情烦闷,只要来到这里,看到无边的大海,闻到海风的腥味,胸中的郁闷就会消散,连呼吸就会变得舒畅。 不过今天情况有点不一样。建文走到高岗顶上,发现平时最喜欢站的那个位置,被另外一个人早早地占据。建文有点惊讶,毕竟这里平时来的人很少。 他定睛一看,那是一个体型魁梧的巨汉,圆圆的脑袋上梳着七、八条油亮油亮的短辫,辫梢还绑着各式各样的铁片。这人穿的是一件北海水手们常穿的貂皮短袍,可是尺寸一点都不合身。从背面看去,健硕的肌肉几乎要把袍子撑裂,看起来随时可能爆裂开来。 建文警惕地停住脚步,却不防踢到一枚小石子。巨汉听见声响,猛然回头,建文一下子愣住了,因为他看到的,是一张满是泪痕的大脸。 这家伙居然是在哭? 巨汉被建文注视得很不好意思,赶紧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瓮声瓮气地解释说:“俺想家了,这是整个泉州唯一能看到草原的地方。” 建文心想这里哪里来的草原,这家伙是傻的吧?可他举目一看,看到港外那碧绿色的海面辽阔无边,不由得心中一动,这岂不是和长满了绿草的草原是一样风貌吗? 想不到这个比熊还健硕的怪物,还有这么细腻的内心啊。建文感叹了一句,正要转身离开,不防那巨汉走过来,两只手掌按住建文的肩膀,几乎要把他压碎:“喂,你会操船吗?” “哎呀,好疼……你说什么?” “你会操船吗?我想要学操船的技术。”巨汉满是诚恳地盯着他,还有泪水挂在古铜色的脸颊上。 建文这才想起来,昨天那个辽东客人,似乎说过同船来了一个晕船的蒙古蛮子,自称是什么科尔沁水师提督,要为部落训练一支水师——莫非就是此人? “你先把我放开,好疼……”建文挣扎了一下。巨汉这才意识到失礼了,赶紧松开他的肩膀,后退一步。建文揉着肩膀道:“蒙古草原根本没有海,你学操船技术干吗啊?” “可我家传是科尔沁水师提督啊,水师提督当然要学操船。”巨汉理直气壮地说,攥紧拳头一敲胸膛,“我叫腾格斯,蒙语里就是大海的意思。我南下来学操船,是来自长生天的意志。” “好吧好吧,随便你了……”建文撇撇嘴,觉得这家伙实在是有点不可理喻。哪会有人因为一个名字,就去学一门永远也用不上的技艺。 “你能教我操船吗?”腾格斯追问了一句。 “我只是个小伙计,又不是水手。你去港口和工坊问问吧。”建文转身要走。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腾格斯的心事,他面露悲戚,双手捂住脸:“俺问过了,可是没人愿意理,也没人愿意教。俺一开口说话,他们就都哈哈大笑,说俺是个傻瓜。只有一个人说肯教俺操船,可一转眼,他就带着俺所有的钱跑掉了。俺实在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说到后来,腾格斯双眼噙满泪水,眼看又要哭出来。建文觉得这么一个大汉动不动就流泪,实在是太别扭了。不过看他的神情,又实在可怜。一个人远离故土,来到这么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骗得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就连想家都只能远眺大海。 建文心肠一软,说我认识几个船上的水手,让他们带你上船,连干活带学习,好歹能把生活费赚出来。谁知腾格斯一听,顿时又嚎啕大哭起来:“俺晕船啊……我害怕登船,船一晃我就想吐。” 这一下弄得建文彻底无语。一个晕船晕到死的蒙古水师提督,却偏偏非要去学操船,也不知道他这么执着,到底是图什么。建文想一走了之,可见腾格斯哭得实在可怜,有些不忍心,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别哭了,回头我介绍你找个船木坊,去那儿帮工吧。” “真的吗?能学到操船吗?”腾格斯欣喜地说,顺手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和鼻涕。 “嗯……这个好歹是在陆地上干活,至少能学到修船的手艺,把回家的路费赚出来……” 话音未落,腾格斯突然抬起头来,挂着泪痕的大脸一瞬间变得严厉起来。他伸出巨手,一把抓住建文的胳膊,猛然往下一扯。 建文毫无防备,被这一股怪力扯得整个人趴在沙地上。他正要恼火地吼一句你干吗?却看到腾格斯的气势变了,他肩膀高耸,双臂微屈,整个人如同一头草原上的蛮牛,正刨着蹄子蓄势发起攻击。 顺着腾格斯的视线,建文回头一看,瞳孔陡然缩小。 在他身后的老槐树上,居然插着一枚黑色的苦无。如果不是腾格斯及时把他按倒,那苦无就直接钉到身上了。建文脸色大变,意识到自己刚才距离阴曹地府只差了一点点。 第八章 阴阳师 1 这是谁扔过来的,明摆着是要我的命啊!建文的心里,一瞬间划过惊慌,难道是朝廷发现了自己的踪迹,前来灭口吗? 这时腾格斯俯身捡起一块石头,朝着远处的某一个方向用力掷过去。石头以极高的速度飞过槐树林,眼看就要钻入树冠,却发出锵的一声,似乎被什么金属武器抽飞,改变了方向,遥遥飞出悬崖之外。 一个女孩的身形在槐冠之间显露出来,头戴珊瑚头饰,手里提着一把日本刀,脚下踩着一根软软的树枝。这是一幅惊人的画面,槐树枝既脆又细,一个女孩的体重再轻,也不可能立在树上,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建文没有在这个疑问上停留很久,因为他赫然发现,她竟是今天两次进入海淘斋的那个姑娘,仍旧一副僵硬清冷的神情,双眸冷冷注视着建文和腾格斯。 “你这是干吗?!”建文大怒。这女人未免欺人太甚,不过是说破了她被打眼的事实而已,何必要取人性命,多大仇啊?! “苦无上沾的是迷药,不会致命,只会让你昏睡一会儿。”女孩认真地解释道。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袭击我?” “我要拿回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你的东西干吗要找我拿啊?” “我的海沉木,在你身上。”女孩说得理所当然。 “胡扯!你自己明明拿走了,还想来讹人?”建文骂到一半,忽然神色一变,他的手在自己衣袍底下摸到一个硬块。 电光石火之间,他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女孩肯定是看到阴阳师追过来,生怕海沉木不保,所以第二次返回海淘斋,故意揪住衣襟,其实是偷偷把海沉木塞在自己身上。 那些追兵怎么也想不到,女孩会把海沉木藏在一个全无关系的小伙计身上。接下来,她只要偷偷跟踪自己来到高岗,就能把东西毫无风险地取回去了。 一想到阴阳师适才催眠自己的可怕经历,建文登时汗如雨下,对女孩更生出一股怨恨之气。我只是个无辜路人,为何要被牵扯进这种恩怨中来。他愤愤地掏出海沉木,想要远远丢开,赶紧远离这堆是非。 这时腾格斯却发出一声沉沉的低吼:“又有人来了!” 不用他提醒,建文也能看到。那个长着乌黑指甲的阴阳师和八、九个武士,正顺着唯一一条通向高岗的小路走过来。他们有意无意站成一个扇形向前推进,呈包围状况。 建文暗暗叫苦,抬起头又瞪了女孩一眼。女孩的表情还是古井无波,但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如临大敌。 阴阳师咯咯笑了起来,那声音比指甲划过铜镜还难听: “你这小子,居然连我的迷魂术都瞒过去了。幸亏我临走前,为防万一,在你身上留了一条香海虱,不然也想不到你和百地七里这个死丫头会在这里碰头。” 建文这才知道,原来女孩叫百地七里,真是个怪名字。 他脱下袍子连连拍打,果然在袍缝里拍出一只极小的僵死海虱。他在泉州港混了很久,知道这是一种在海涡沉船里才有生长的香海虱,别看它样子丑陋,死后尸骸会发出异香,味道很淡,但经久不散。如果人或狗做过针对性训练,便可以靠着香味追踪目标踪迹。 阴阳师咧开嘴,朝建文伸出手去,露出那一副大板牙:“小伙计,这件事跟你本来没有关系。把海沉木交给我,我放你下山去。”他的牙上,又开始微微发出光芒。 建文如受催眠,慢慢把手抬起来,将海沉木递过去。不料七里在树上忽然出言提醒道:“小心,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寒光一闪,阴阳师旁边的武士突然拔出刀来,斩向建文面门。七里扬手打出一枚苦无,试图去阻挡,可阴阳师大袖一卷,直接把它给收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腾格斯狂吼一声,冲过去抱住建文,后背生生挨了一刀,顿时血光飞溅。那武士感觉到了钢刃入肉,正要往回抽,却发现抽不动了,那个壮汉的肌肉太厚实,竟把刀刃给夹住了。 腾格斯趁机转回头来,背着那把武士刀,巨掌一搧,登时把武士打飞出去十几步远。一直到这时候,建文才如梦初醒,觉察自己又中了催眠。他冷汗涔涔,捏着海沉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哎,你干吗替我挡一刀?”建文问腾格斯,两个人明明素昧平生,这个举动未免代价太大。 腾格斯伸开双臂,冲武士们吼道:“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肯教俺操船的好人,你们别想动他!”建文苦笑:“喂喂,我说的是介绍你去船木坊,你不要自做主张啊。” 这时七里忽然身子微弓,从树梢上飞快地跳下来,拔出长刀摆出一个进击的姿势,对阴阳师道:“东西是我藏在他身上的,他与我们之间的仇怨无关。” 阴阳师狞笑道:“无所谓了,反正见过海沉木的人,今天都得死。”他一声令下,其他几个武士同时高擎长刀,扑了过来。这些人一看就是接受过严酷训练的精英,运刀如风,杀意滔天,普通人光是跟他们对视,都会像被蛇盯上的老鼠一样,浑身麻痹动弹不得。 不过腾格斯显然不在此列。 这个心思单纯的大汉,根本不受敌人气势的影响。他体格太健硕了,那几个武士的刀砍在身体上,出现道道血痕,却无法深入肌体。反而让腾格斯趁机用蒙古式摔跤的手法,一口气摔倒了两个人。 七里趁机一扬长刀,也加入战团。她年纪不大,刀法却非常精熟,与那几个武士抗衡,丝毫不落下风。 只有建文捏着海沉木,站在两人身后一动不动——不是镇定,而是吓傻了。他登上高岗之时,何曾想过会有这么一番场面。他和腾格斯,真是生生被这个叫七里的姑娘给拖下水了。 阴阳师见手下人一时半会儿拿不下七里与腾格斯,又一次发出咯咯的笑声,十指一掐,舌尖又闪起一道光亮,催眠术开始运转。腾格斯整个人呆了一下,眼前幻化出草原,风吹草低现牛羊,还有奔驰的骏马与雄鹰。悠扬的长调,在耳边回荡起来。 这种催眠术,可以刻意引导出你内心最渴望的东西,幻化为实景让人深陷其中。腾格斯不受气势影响,但思乡之情却是难免,一下子就被阴阳师诱入彀中。 阴阳师见催眠已成,十指交替拨动,做出几个奇妙手势,幻境为之一变。腾格斯在幻境里,忽然看到草原远处有一匹饿狼朝羊群冲来。他捏紧拳头,勇敢地冲上去,要把饿狼捏死。 而在现实里,他冲过去的方向,却是建文站立的位置。建文见腾格斯忽然目露凶光,一反常态朝自己扑来,吓得往后一缩,双脚踩到了悬崖的边缘,一片小碎石朝着下面跌去,很久才听见啪的一声。 这里的高岗虽然不如名山大岳那样高耸入云,但悬崖到峭壁的底部怎么也有三十多丈,人类真跌下去铁定是粉身碎骨。 建文觉得这局面实在太荒唐了,明明是一个和平的早晨,怎么就和一大群陌生人陷入生死相搏的局面了呢?他真想把这块不吉利的海沉木丢下悬崖,然后一走了之。可是如果真这么干,估计阴阳师和七里都不会放过他。 这边腾格斯并没有放缓脚步,还在继续靠近。七里一边抵挡着武士们的进袭一边大声喊道:“快解除他的催眠,不然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建文大吼道:“怎么解除啊!” “刺激他,用他最怕或者最喜欢的东西去刺激。” “可我他妈根本不认识他啊!他怕什么我哪知道?”建文委屈得快疯了。 七里没有回答,她已经陷入了武士围攻下的刀芒之中,自顾不暇。眼看着腾格斯一步步靠近,建文走投无路,他视线一转,看到远处泉州港里鳞次栉比的船帆,忽然有所明悟。 建文扯着嗓子喊道:“根本没人会教你操船!没人教!你这个白痴蛮子,一辈子也当不成水师提督!” 腾格斯眼前的草原美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破碎的海面景色。他的脚步停住了,突然跪倒在地,抱着头痛苦地摆动着,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吼叫。 第九章 阴阳师 2 他之所以毅然离开草原,南下寻找操船技术,正是因为心中要成为水师提督的执念,胜过了对家乡的眷恋。这个草原蛮子一路沿海找过来,却屡屡碰壁,直到见到建文,才重新看到一丝希望。现在连建文都吼出来说不教他操船,腾格斯登时觉得天崩地裂,连家乡美景的幻境都无从桎梏了。 阴阳师身子一颤,嘴角沁出一点血迹,这是催眠失败对施术者本身的反噬。他没想到,这个奇葩居然会看重如此可笑的事。他深感侮辱,大嘴一呲,让舌尖再度放出光芒,试图再次催眠。 不料一枚苦无破空而来,“铛”的一声,正敲在绛紫色的舌尖上之上。阴阳师赶紧闭上嘴,催眠施术被迫中断。围攻的武士们同时一愣,攻势减缓。 那是七里手里最后一枚苦无。她扔出去以后,迅速脱离战圈,冲到建文身旁。建文以为她要夺走海沉木,下意识地要避开。不料她一把拽住建文的手: “跟我走。” “去哪?” “悬崖下面,这是唯一的路。”七里说。如此紧迫的关头,她还是那一副淡然表情,仿佛天生就没有情绪似的。 建文大惊,那岂不是等于跳崖自杀。七里凝视着他:“没时间了,你得相信我。” “现在这个局面,还不是拜你所赐!” 七里淡淡道:“跟着我,九死一生。留下来,十死无生。” 建文看着再度逼近满脸杀意的武士们,叹了口气,知道这事没得选了。七里牵住他的手,正要往悬崖下跳,建文忽然又喊道:“等一下!我们不能把腾格斯扔下!” 他回过头去,看到在不远处,腾格斯仍旧抱着头蹲在地上。远处阴阳师的舌尖再度亮起,双手比出奇妙的手势,准备重新施展催眠术。 “你不是不认识他吗?” “他刚才帮我挡住了围攻,为了我而受伤,岂能置之不理!” 七里冷冷道:“没时间了,而且我也带不了那么多人。” “可是如果阴阳师再度催眠他,他会变成最难对付的敌人。”建文终于想出了一个理由。 七里略作思忖,点点头,算是被说服了。不过她又面无表情地补充了一句:“妇人之仁。”这个评价让建文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七里再一次挥刀向前,挡住武士们。建文冲过去,把懵懵懂懂的腾格斯拽到悬崖边上,抓住了他的长裤带:“喂……我们准备好了,你真的有把握吗?” 七里没有回答,而是奋力一挥剑,把武士们逼退了几步,然后身法迅捷地退到悬崖边上。没等建文问清楚答案,她已毫不犹豫地朝悬崖跳了下去。 她的手牵着建文,建文抓着腾格斯的裤带,三个人就这样一下子全都冲出悬崖,跃向半空,然后朝峭壁的底部跌去。 建文身子一悬空,就后悔了,不该听这个女人的话。她又不是鸟,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生还?他闭上眼睛,悲伤地准备迎接最后也最痛苦的冲撞。 可是忽然间他身子一顿,似乎被什么东西吊住了,随即有节奏地弹跳起来。建文睁开眼睛一看,眼前的景象让他终生难忘。 七里的身姿挺立,与垂直的峭壁恰好呈九十度角,她的双足牢牢地扎在了石壁上,如同黄山的迎客松一般。只有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克服不了地心引力,向下方垂下。至于建文和腾格斯,他们以七里为挂钩,手臂和腰带为绳索,整个身子垂吊在了半空之中,摇摇晃晃。 建文还没顾得上惊叹她是怎么做到的,七里的身形已经开始动了。 她迈开长腿,微屈身体,居然像在平地跑步一样,一路朝着峭壁的底部疾冲而去。七里每跑一步, 较弱的身躯都要晃上一晃,因为她的身体上还挂着建文和腾格斯,尤其是后者的体重,那可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建文在半空晃晃悠悠,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这个女孩,难道是蜘蛛附体吗?怎么能在笔直的峭壁上做这种动作?他拼命抑制住恐惧,终于看清了其中端倪。 原来七里每次脚步落地,都会从峭壁上无端生出一丛靓丽的珊瑚,珊瑚丛不大,恰好能将她的脚面扣住。当七里抬起脚离开峭壁之时,珊瑚便会悄然破碎,化为粉末散至无形,但当她下一次脚步落在峭壁上时,又会有新的珊瑚在下方涌现。 她就这样在峭壁上飞快地奔跑着,石壁上留下一连串斑斓美丽的珊瑚丛,稍现即逝。建文注意到,那珊瑚的样式与颜色,与她头顶的珊瑚饰物几乎一样。 “这是什么妖术?”建文心里惊叹道。他从前听过步步生莲的故事,没想到居然亲眼得见一个人可以步步生珊瑚。七里显然可以控制珊瑚的起落,把它当成阶梯来使用。 好奇心短暂地压住了恐惧。建文扭动脖颈,想仔细端详一下七里的侧脸。恰好有几缕乌黑细长的头发划过他的鼻前,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喷嚏。 因为这个突然的变故,七里的身子猛然往下一沉,差点失去平衡。建文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少女抿紧嘴唇,眉头紧蹙,根本没有余暇去呵斥这个鲁莽的家伙。 现在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控制身体的平衡上。要知道,她不是自己在跑,而是带着两个男子在峭壁上奔跑,对她来说负担非常大。就在这时,前方从峭壁表面涌出了一蓬大大的珊瑚,四面伸开如花卉初绽。 七里的双足往上一踩,珊瑚的触须自动抱紧,把她的脚面牢牢扣住。她这才勉强把身形给稳住了。建文注意到,当那一朵大珊瑚绽放时,七里的珊瑚头饰,突然闪动着非比寻常的微芒,似乎里面镶嵌着什么宝石似的。 那光彩的风格有点眼熟,建文想了一下,好像阴阳师每次施展催眠术时,嘴里那枚门牙就会绽放出这样的光芒。 对了,阴阳师呢?他们不知追来没有? 建文连忙抬头,看到阴阳师和那一群武士站在悬崖边缘,探出头去,离他们越来越远。看来这些家伙没有类似的能力,没办法跳下悬崖来追。 建文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一点,看来这一次能逃出生天了。可下一秒钟,他就知道自己猜错了。阴阳师高举双手,朝下方扔出一枚球形的烟丸。那烟丸朝悬崖下飞快坠落,快接近他们三个时,突然爆炸开来,弥漫出一片紫色的烟雾,登时将他们身形笼罩。 七里鼻子耸动一下,开口说烟里无毒。可建文却摆动手臂,声嘶力竭地叫她快脱离这个区域。 建文在泉州港混了这么久,对海上的各种规矩了解很透。这种紫色的烟雾,只有战舰才会使用。两军交战之前,会有专门的火炮把这种烟丸投射到目标附近,然后全舰队朝着这个标记轰击。 所以这紫色烟雾虽然无毒,却意味着马上会有火炮袭来。 但哪来的炮? 建文在峭壁半空朝泉州港看去,看到在港口里出现了一条极为醒目的巨大黑色铁甲船。帆面全涂成黑色,舰首像是一张昂扬狰狞的龙头鱼象,甲板上竖立起一座日式天守,两侧大筒林立,像一头头怪兽张开大嘴。 从那面旗子可以判断出来,这是昨夜进港的幕府大船。阴阳师他们,甚至七里,很可能就是从这条船上下来的。 看来阴阳师现在是打算呼叫那条黑色的铁甲船,来给这些在峭壁上奔跑的逃亡者重重的一击。 可是他们不会如此胆大包天吧?建文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这里可是泉州港,是大明治下的港口。市舶司的卫队可不是吃素的,附近还驻有大明的三个指挥和一支舰队。日本人再嚣张,也不敢在泉州港内动手吧,那可是相当于两国开战了。 很快建文就发觉,自己又一次猜错了。黑色的铁甲舰在泊位上轻轻抖动了一下,面对岸边一侧的船舷炮门同时掀落,二十门黑黝黝的大筒对准了峭壁的方向。 “他们……真的敢这么干啊!简直疯了!”建文惊呼。这海沉木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惹得日本人不惜引发与大明的战争,也要志在必得。 七里似乎也感觉到了危机的降临,脚下的速度加快。可惜她要带着两个人下坠,必须要时刻保持平衡,何况还要控制那些诡异珊瑚的涌现地点,速度很难提得起来。 “快!炮击马上开始了!” “这已经是最快了,再快我们都得跌下去。”七里的语气仍是淡淡的,可她的呼吸也变得不那么匀称,可见内心也很焦虑。 二十缕轻轻的黑烟在船舷上飘起,表明距离炮击齐射只有几个弹指的时间了。建文一咬牙,一手拽着腾格斯的腰带,一只手臂侧面伸出,一下子环住了七里的细腰。 踩着珊瑚往峭壁下飞奔这事,必须得掌握好节奏。何时落脚,何时珊瑚涌现,一步都不能乱,一乱就站不住了。七里没料到这个小伙计突然来这么一手,一下子节奏乱套了。 节奏一乱,她再也没法维持与峭壁九十度角的站姿,他们三个的下降速度陡然提高,直直朝着峭壁底部摔去。 与此同时,二十声巨大的轰鸣在泉州港内响起,二十枚黑乎乎的炮弹飞过一条精准的曲线,朝着峭壁上的紫烟范围狠狠砸来。一时间整个高岗峭壁石屑飞溅,火光四冒,笼罩在一片硝烟之中。 三个人因为突然加速下坠,堪堪避开了炮击范围。可代价是七里再也没法靠珊瑚控制身形,只能直通通朝地面飞快摔下去。 “噗通”、“噗通”、“噗通”。 三声巨大的水声传来,湖面上掀起了三朵大小不一的水花。 第十章 战火 1 原来在这个悬崖之下,是一个小小的淡水湖。这湖泊本是一个巨大的土坑,没有外来水源,全靠雨水积蓄。恰好前一阵刚刚下过几场豪雨,湖水满溢。 建文对这附近的地理非常了解,知道这个湖的存在。他刚才目测了一下,看到三个人已降低到了足够的高度,即使直接摔进湖里,也不会死,这才强行干扰七里的动作,变成自由落体——否则他们绝躲不过那一阵精准的炮击。 建文很快从水面上冒出头来,大口大口地从嘴里吐出不少水草。在他旁边不远处,腾格斯被凉水一激一撞,也恢复了清醒。 他睁眼一看,发现自己居然深陷水中,吓得连连扑腾,连声说俺不会游泳啊!建文没好气地提醒说水不深,腾格斯试探着站直了身子,这才发现这里的水深刚刚没过自己胸口。 真是一个想做水师提督却既不会游泳又容易晕船的蒙古蛮子。建文心中对他的评价,又多了一个定语。 “嗯?七里那个姑娘呢?” 这时他才注意到,七里一直没有浮上水面,整个湖面只有他和腾格斯。建文心生不妙,连忙重新一个猛子扎进去,在浑浊的水里四处寻找。 这一坑水乃是雨水积蓄而成,里面没什么活物,只在底下有一些藻类苔藓。刚才被他们三个一搅,掀动底部的淤泥,让整片湖水都变得浑浊起来。建文在水里勉强睁开眼睛,回想着七里掉落的位置,四处寻找。 好在这个淡水湖并没多大,很快建文就看到前方似有一缕鲜血飘过。他循着痕迹游去,很快就看到了少女的身影。 七里整个人泡在水里一动不动,身子蜷缩如虾,看起来非常痛苦。一条血丝从她的腰间绵绵不断地飘出,在水中扩散。 建文连忙游过去,从后面抱住七里的身躯,奋力把她托出水面,然后朝岸边划去。腾格斯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也过来帮忙。这个巨汉伸手一抓,把两个人都从水里拎起来,轻轻放到了岸边。 七里平躺在岸上,脸色煞白,几乎见不到一丝血色。建文这时也顾不得避嫌,双手按在七里的胸口,一下一下拼命按压。按了约莫二十几下,七里忽然抬起脖子,从嘴里吐出一大口污水,然后再度躺倒。 直到这时,建文才松了一口气,只要把肺里的水排出来,至少可保性命无虞。他再去检查她的腰间。那里有一道长长的刀痕,应该是刚才那一批武士留下来的。 也就是说,七里是带着严重的刀伤,拽起建文和腾格斯一路跑下峭壁的。刚才那一连串奔跑,让她几乎脱力,所以落水之后连挣扎上浮的力气都没有了。 腾格斯也受了伤,对整个状况摸不到头脑,他站在旁边看看七里,又看看建文,瓮声瓮气地问道:“咱们接下来去哪里?” 这个问题,让建文一下子陷入沉默。 是呀,接下来该去哪里呢? 最明智的做法,是把海沉木放回到七里身上,然后一走了之。这件事本来跟他毫无关系,虽然七里救了自己不假,可最初也是她让自己陷入这场莫名争斗的。 可是……建文注视着昏迷不醒的少女,又不忍心把她扔在这里不管。阴阳师那些人肯定会追过来,七里落到那些邪恶的家伙手里,不知还要承受怎样的折磨。 “哎呀……你这个妇人之仁的毛病,得改改!你可是有秘密的人!”建文敲敲脑袋,拼命告诫自己。可他始终没法对一个受伤少女置之不理。“算了!我可以把她送去医馆,留点钱,然后再走,这样就两不相欠了。” 总算想到了一个折中方案,建文不由得精神一振。他把少女横腰抱起来,朝外面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去。腾格斯紧随在后头。 建文停下脚步,皱了皱眉头:“刚才的凶险你不是没看到,干吗还跟着?太危险了,你还是赶紧自己走吧。”腾格斯一梗脖子:“你还没教俺操船术呢。” “我是说介绍你去船木坊!不是教你操船术!”建文觉得这个蒙古蛮子实在太轴了,脑子里除了操船术什么都没有。 “这么说,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我说什么了?” “刚才在悬崖上,你说根本没人教俺操船!没人教!俺是个白痴蛮子,一辈子也当不成水师提督!”蒙古大汉学着建文的口气,惟妙惟肖,说完以后露出失望的眼神,简直像一只吃不到鱼干的小猫。 若不是建文抱着七里,他很想揉揉自己的太阳穴:“笨蛋!那是为了把你从幻境中解救出来,才故意这么说的!” “哦!明白了!其实你是肯教我操船术喽!”腾格斯忽又欣喜道。 “………………” 建文下定决心,不去理睬这个家伙,转身朝外头走去。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七里送去医馆,别的都可以放一放。 正在这时候,他背后忽然传来两声低沉的爆炸。建文回头一看,发现在湖面上爆开了两团紫色烟雾。 “不好!”建文大惊。看来阴阳师发现他们没死于刚才的炮击,又投下两枚紫烟标记地点,召唤火炮再次进行打击。那条黑船的火炮非常犀利,反应速度也极快。恐怕这个湖很快就要变成火海。 建文一咬牙,对腾格斯喝道:“你想学操船对吗?” “是的!” “那扛好这个姑娘,跟着我走!”他说。腾格斯喜不自胜,过来粗臂一揽,轻轻松松把七里扛在了肩上。 如果想脱离炮击区域,他们必须争分夺秒。七里虽然瘦削,个子却不低,只有腾格斯这样的壮汉扛起来跑,才不影响速度。建文摸了摸怀里,那块海沉木还在,最后看了眼紫烟,一挥手:“快走!” 两个人扛着七里,迅速朝外面跑去。没跑出去多远,就听见头顶一道道尖啸声袭来,随即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还伴随着巨大的水花声。建文喊声卧倒!两个人连忙趴在路旁的草窠里,旋即强烈的冲击波如海潮般拍击而来,震得头皮微微发麻。 建文一边跑着一边心里数数,前后一共传来二十声爆炸,这是黑船在一侧的全部火炮数。他们再打,就得隔一段时间了。 “就是现在,快走!” 他叫腾格斯扛起七里,起身朝泉州镇上拼命跑去。这座高岗就在镇子边上,距离很近。只要进了镇子,日本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动手,否则就是跟大明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怨了。 他们奔跑如飞,眼看已经看到镇子上的钟楼。忽然前方传来几声日语叫喊,阴阳师和那几个日本武士狞笑着拦住了去路。建文眼前一黑,这些家伙还真是附骨之疽啊,怎么还没甩脱?难道自己身上,还有没拿掉的香海虱不成? 七里昏迷不醒,腾格斯空有体格,头脑却简单得很。阴阳师稍做催眠,他就会中招。面对这么强大的敌人,这支队伍根本不堪一击。 “你们不要过来,不然我把海沉木毁掉。”建文高举起海沉木,大声吼道。阴阳师大笑:“你拿什么毁?” 海沉木是在海底极阴之地凝炼而成,虽是木质,却硬逾金石,寻常刀斧锤火根本奈何不了。这个小伙计仓促之间,哪里毁得去?不料建文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块灰白色的扁状石块:“海沉木虽然坚硬,却有一物可以克它,那就是这一块阴阳混洞石。” 阴阳师眉头一皱,他可从来没听过阴阳混洞石这名字,但出于谨慎,还是多问了一句:“这是什么东西?” 建文大声道:“这阴阳混洞石是宁波的特产,凝于鲲鱼之穴,浸润千年海气。待得鲲鱼化为鹏鸟飞去,又让它浸润千年风气。所以这石头虽小,却兼有风、水之极妙,专能解各种海物。海沉木最怕就是这石,一遇则如沸水扬雪,立刻化去。你若不信,我可以演示一下。” “等一下!” 阴阳师伸手制止。虽然这个典故他从来没听过,但看这小子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是临时现编。明国地大物博,保不齐真有这么个东西也未可知。他可不敢拿这一块海沉木去冒险。 建文一脸严肃,心里却忐忑不安。他常年信口编造故事,取悦客人,这种程度的典故随口即来,早练就了一本正经说胡话的本事。 一见阴阳师出言阻止,他知道这是中计了,厉声道: “知道厉害!那还不快让开路?” “小子,这件事本与你无关。把海沉木和百地七里留下,你可以拿走这些。”阴阳师从怀里拿出一把珍珠,个个都有牛眼大小,晶莹润泽,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货色。 建文却不为所动:“刚才我都听见了,你说和这海沉木有关的都要灭口。” 第十一章 战火 2 “此一时,彼一时。”阴阳师说着生硬的中文,手指一拨,那五六个珍珠在他掌心滴溜溜地开始转起来。建文注视片刻,觉得眼前珍珠转得越来越多,暗想不好,又着了他催眠的道儿了。他拼命晃动脑袋,想从中脱离,可那珍珠光彩夺目,简直无法移开视线。 “放下吧,放下吧。”阴阳师的声音充满魅惑。建文不知不觉把手臂放松,手里的阴阳混洞石啪嗒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腾起一股轻烟。 阴阳师先是往后一退,再仔细一看,登时气得够呛。原来这玩意不过是随处可见的石灰石罢了,刚才看这混蛋说得一本正经,原来也是胡说八道。 建文暗暗叫苦,这是他昨天去木坊订木料做记号用的石灰石,临时拿过来胡吹大气,想瞒天过海,想不到最终还是没混过去。 “动手!”阴阳师不打算跟他啰嗦了。 就在这时,忽然从镇子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建文定睛一看,远处是附近巡检司的几十名护卫匆匆冲了过来。为首的队正见到阴阳师和武士的装束,立刻如临大敌: “港口那条开炮的黑船,是你们的吗?” 阴阳师淡淡道:“正是。” “立刻放下武器,过来投降!”队正吼道,然后又看到建文他们三个,不由分说:“你们三个!也乖乖过来,等候发落!” 阴阳师没多废话,大袖一摆,门牙发出异色光芒,居然对队正也用上了催眠术。队正的手下着实悍勇,二话不说,迎着日本武士的刀锋就扑上来。两股强悍的军队,碰撞到了一块。日本武士胜在武器精良、武艺高超,但巡检司胜在人多。一时间厮杀得难解难分,谁也奈何不了谁。 建文悄悄牵了一下腾格斯的衣角,说咱们快走!腾格斯一看要跑的方向,不是去泉州镇上,颇有点意外:“哎?咱们不是去找巡检司庇护吗?” “我在泉州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建文苦笑着摇摇头,一脸无奈。 刚才那一场炮击,一定会引发大明与日本幕府之间的争端。锦衣卫必然会派出精干人手,仔细调查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刚才建文的脸已经被巡检司注意到,成了涉案人物。就算他安全地回到泉州镇,也一定会被抓到府衙里去查个底朝天。 建文没有勾结倭寇,这个倒不怕查。问题是,他的身份太特殊了。只要想查,很容易就能发觉其太子的身份,那才真是要命的事。 他之所以在泉州港能生存至今,全因为足够低调不引人注意。一旦引发外界关注,无论结果如何,建文都会面临暴露的危险。 想到这里,建文悲哀地意识到,从少女进入海淘斋的铺子开始,他在泉州港的平静生活就已经注定要结束了。今天早上,他还高高兴兴品茶等客上门,现在却要落荒而逃,生活的转变,真是来得太突兀了。 可是,现在能逃去哪里呢? 建文的心中,早有了一处合适的地方,那是他最后的逃亡手段。可问题是,现在他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两个来历不明的同伴。带他们过去,自己的身份就会暴露给他们。可若不去那里,这一行三人根本无路可走,早晚会被抓住。 无论是幕府的人,还是朝廷,建文一点不想落到他们手里,都得极力避开。 其实建文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那就是抛下腾格斯和七里,一走了之。他任由这个念头在脑海盘旋,犹豫再三。忽然在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巡检司和阴阳师的队伍终于出现了伤亡。 建文意识到,如果再拖下去,就没有逃跑的机会了。他看了一眼那个天真的蒙古大汉,以及肩上昏迷不醒的七里,一咬牙,做出了决定。 “跟我来!” 尽管不太情愿,建文还是没办法做出那种无情无义的事来。他让腾格斯跟上自己,从小路的另外一侧跑掉了。阴阳师见状要追,可立刻被巡检司死死缠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三个宵小逃远,不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港口之内。 阴阳师面色铁青,摆动手势,一颗青色的烟丸升到半空,炸裂开来。 —————————————————————————————————— 泉州港现在陷入了极大的混乱。承平日久,港口里的人也没想到,这条幕府的黑船说动手就动手。商人和游客纷纷逃散,习惯了和平生活的官员们拿着纸笔,茫然站在原地不动。 随着那青烟在泉州镇边缘升起,从幕府的黑船上冲下来几十个日本武士。他们个个头缠白带,发狂了一样到处搜查。镇守本地的永宁卫下属各卫所反应迅速,几支附近的巡检司兵士勇敢地冲上去,爆发激烈冲突。在这一片混乱中,甚至还有海盗和混混趁机放火抢劫。 一条大明水师的新锐战舰从外海英勇地冲进来,要拦住幕府黑船。可一股巨大的岩浆莫名从海底喷涌而出,如同火山喷发一般,将战舰生生折成了两截。 岩浆?泉州港里什么时候有火山了? 这场始料未及的侵袭,让所有泉州百姓都莫名其妙,又非常惊恐。 在这一片巨大的混乱里,没人留意到,一辆盖着粗棉布的骡车徐徐离开港口区,赶车的是一个头发湿漉漉的少年,棉布高高隆起,不知里面是什么。 这辆骡车很快离开了港口区,沿着一片滩涂来到人迹罕至的鬼见愁。看到那一片礁石,建文叹了口气,拖出舢板,载着其他两个人晃晃悠悠地划到了鬼见愁的深处,钻入洞窟之中,再度看到了那条气势不凡的青龙船。 腾格斯哗地一下从小舢板上站起来,发出喜悦的欢呼:“你要教俺开的,就是这条船吗?”他的动作,让七里悠悠地醒过来。她第一眼发现自己置身于洞穴之中,惊得一翻身起来,摆出一个防御的架势。可腰间的剧痛,让她轻轻蹙起眉头。 “别担心了,这里是我的洞穴,很安全,没人能找到这里来。”建文道。 七里环顾四周,看到那条青龙船,不由得眼神闪动。她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伙计,居然还藏着这么一条船:“你到底是谁?” “你有秘密,我也有秘密。” 建文没好气地回答。今天全因为她,自己被卷入生死纷争中;也因为她,自己被迫再度踏上流亡之路,还把最大的秘密暴露给两个陌生人。 “对不起。”七里的表情依然清冷,声音里却透着浓浓的疲惫。她的身子仍旧虚弱得很,全靠腾格斯在旁边扶着。 听到她居然开口道歉,建文“呃”了一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抓了抓脑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后什么也没说,把舢板划到青龙船旁边。 建文爱怜地摸了摸青龙船一侧的裂缝,喃喃道:“对不起啦,青龙,咱们又要开始流亡了。”经过这两年建文不断喂食精良木料,青龙船虽然没完全恢复,但勉强出海问题不大。 他摸摸怀里,海沉木还在。如果现在喂给青龙船的话,它的状况应该就能恢复到最佳了。可是一想到那些气势汹汹的追兵,建文叹了口气,这玩意还是别轻易毁掉的好。 青龙船的船边放着一具绳梯。先是建文,然后腾格斯背着七里也攀爬上去。一上船,腾格斯就兴奋地发了狂。这船实在太漂亮了,桅杆高耸,船体线条流畅,船首的青龙与两侧半明半暗的三十二个盘龙圆轮,就算是最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不凡之处。 腾格斯最有兴趣的,是船头那一尊大大的华贵船舵。它的造型由八条青龙组成。青龙尾部盘结成中央,八条龙头向外呈放射状伸展。他虽然来自蒙古,多少也知道,所谓操船之术,最重要的就是这个掌舵之人。 所谓“四海之上,掌舵为尊”,掌舵人是在海上最受尊敬的职业,他的一举一动,都决定一条船的生死存亡。能当上掌舵人,声望、技术以及资历缺一不可。 腾格斯仿佛看到自己意气风发地手执船舵,率领蒙古水师乘风破浪的情景。他饶有兴趣地凑近了,忽然发现船舵的正中央居然镶嵌着一尊玉玺。这玉玺体积不大,一角用黄金镶嵌,内中隐隐似有风雷涌动。腾格斯正要伸手去摸,建文却在背后道:“别动这个。” 腾格斯悻悻后退了几步,抓抓头上的辫子。建文道:“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选。” “哪两条?” “第一条路,你现在返回泉州港,反正我也不会回来了,也不要求你保密。你可以去港口区的船木作坊,报我的名字,他们会收留你,你能赚到点钱,足够返回蒙古。” 腾格斯“哦”了一声,手指捏着辫子,说我选第二条路!我要学操船!” 建文早猜到了这个答案,看来不用说第二条路了。他看向船舱中段。七里正在把湿漉漉的衣服逐次解下,上半身赤裸着,只有头上的珊瑚头饰还没摘掉。建文面色一红,赶紧别过脸去,刚才无意的一瞥,他发现她的肌肤上有许多伤痕,真不知道这个女孩曾经经历过什么。 建文别着脸,把海沉木丢过去。七里看都不看,抬手轻松地接住了,精准度惊人。 “东西还你了,我这里还有点伤药。你随时可以离开。”建文道。 “你接下来会去哪里?”七里忽然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 建文想了想,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大概会在海上漂泊一阵,再决定目的地吧。” 七里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道:“那我留在这里。连船主都不知道去哪里,我的敌人想必更不知道。”这个说法无懈可击,建文也只能无奈地表示同意。这两个人留在船上也好,不必担心有泄密的问题了。 他走到青龙船舵前,伸手扶住舵把。这一次出海,将意味着彻底告别泉州港的生活,重新开始流亡之路。 “青龙,启航!”他用手摸住玉玺,朗声说道。 随着他发出指令,镶嵌在船舵中央的玉玺放出异彩,光彩越来越大,整条青龙船都被裹住了,整个洞窟变得极为明亮。过不多时,两侧三十二个盘龙轮开始旋转,从慢到快,声响巨大,似乎蓄积了无穷的动力。四周水纹粼粼,似乎被强大的气场排挤。很快整条船像是悬浮在水面上一样,轻盈地调转方向,脱离沙滩,朝着洞窟外面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大明水师总港里,发生了一件怪事。提督衙门里放有一具黄澄澄的精铜大罗盘,罗盘上标记有星辰位置与四海针路图,中间一圈一圈铜环嵌套,构造十分复杂。在其四角,还镶嵌着黑、白、赤、青四枚珍珠。 青色的珠子,仿佛有了什么感应,突然亮了起来,隐隐有青光氤氲。标记着方位的内环开始飞速旋转滑动,最终“锵”的一声,正南方向的箭头,与青色珠子重叠在一块。 站在罗盘前的郑提督眼神凝重,脸上浮现出一丝兴奋:“青龙船,事隔多年,你终于再度启动了! 他一摆蟒袍,转身推开窗子,窗外巨舰云集,桅杆如林。郑提督注视着这支大明的海上雄师,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情。不过这种失态持续时间并不长,郑提督很快敛起情绪,对旁边的幕僚下了命令: “传我的命令,诸船准备,三个时辰之内出发,目标——南洋!” 第十二章 秘密 1 无垠的水面之上,一条青龙船飞快地向前冲去。这里没有高山深谷,永远一马平川,可以肆意奔驰。 龙尾形的舰艉划过一道长长的泛着泡沫的水纹,像是一管毛笔在绿蓝色的宣纸上肆意作画。即使是偶尔飞过的海鸥和信天翁,都没法追上它的速度,更不要说那些海豚和飞鱼了。这条灵船寄寓着一头灵兽的魂魄,不需人手操控。只要船长发出指令,它便可以自行乘风破浪,可以说是便利之极,不愧是大明水师四大灵船之一。 现在船长给青龙下达的指令很简单:“以最快的速度,一路向南。”于是这青龙船便如同离弦之箭,笔直地朝南方冲去。 在青龙船宽阔的背脊甲板上,三个乘客各据一角端坐,神情不一。 腾格斯兴致勃勃地趴在船舷上,朝外头观望,不时发出兴奋的吼叫。青龙船的速度很快,行进却极稳,对于一个怕晕船的人来说,实在是太享受了。 而另外两个人,却不像他这么没心没肺。 建文半靠在桅杆旁,看着远处的海绵,脸色不算太好。好端端的泉州隐居生活,却重新沦落到今天这境地,都要拜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孩所赐。 七里跪坐在一侧船舷的边缘,双手放在膝盖上,脊背挺直。她腰部的伤口已经妥善地包扎好了,只是脸色依然苍白。 建文盯着七里,忽然开口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说了吗?” 海上行船,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成员各自心怀鬼胎。建文让他们两个上船,已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若是他们还有所隐瞒,谁知道接下来会不会造成误判、冲突乃至大船倾覆。因此建文觉得,必须开诚布公,彼此坦诚。 面对质问,七里忽然将身体前屈,双手伏在地上,头部低垂:“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对不起。” 这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本来想兴师问罪的建文手足无措。他吓得往后缩了缩,连声道:“你这是干吗,这是干吗?”可七里仍旧保持着叩拜的姿态,一动不动。建文最见不得这种场面,不由叹了口气,上前去把她搀起来:“喂喂,起来好好讲话。” 可建文的手搀到一半,忽然怔住了。他注意到在七里低垂的头部下方,甲板上多了几滴液体,晶莹剔透,而且还在持续滴落,如同落雨。建文赶紧把七里的身子搀直,看到这姑娘依然面无表情,五官僵硬不动,像是一尊精致的木俑玩偶,却有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双眸中流出来。这一番景象,看起来既诡异又悲戚。 建文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从前在宫里头,可从来不需要自己处理这种场面。他低下头,从腰间扯下一块棉布,递给七里让她擦擦。七里一动不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任由泪水继续涌出。 哭了一阵,七里忽然敛起泪水,缓缓抬起手,把海沉木放在掌心摩挲,表情似乎多了一丝生动。她没有抬手去擦拭泪痕,两片薄薄的嘴唇迟疑地蠕动一下,一个疲惫而沙哑的声音在青龙船上响了起来: “我叫百地七里,来自于伊贺的百地一族。我们的家族,是世代辅佐幕府将军的一支暗影力量,负责为大将军执行各种艰难而隐秘任务。数年之前,大将军发出一项指令,要寻找这块海沉木。我族付出了巨大的牺牲,终于找到了它,并进献给将军。我的父亲出于好奇,顺便调查了一下它的来历,谁知却触怒了将军。他派出大军,把百地一族的村子屠戮一空。当时我恰好外出执行任务,侥幸生还,成为家族里唯一还活着的人。” 建文听得心惊胆战,没想到这一块木头背后,还隐藏着这种滔天血案。 “我想要刺杀将军,为家族报仇。但是他太强大了,只要有一丝丝的杀意,就能被察觉。所以我用秘法封闭住自己的情感,不容一丝外泄。可惜即使如此,我还是失败了,只好改变目标,把那块浸透了我家族鲜血的海沉木偷出来。” “所以你也不知道它是干吗用的?”建文问道。 七里摇摇头:“我不知道。但将军非常重视它,我父亲只是稍微调查了一下它的来历,就惨遭灭门。我想它一定隐藏着什么极端重要的东西。” 这不用多做说明,建文也能明白。日本人为了追查这块海沉木,不惜在泉州港内开炮,可见这玩意隐藏着巨大的利益,大到幕府与大明开战都在所不惜。 “真是抱歉,我才疏学浅,真是看不出这有什么值得将军大动干戈的。”建文摇摇头。他不过是海淘斋的小伙计,对奢侈品还算熟悉,对这些海中奇物就没什么了解了。 七里把海沉木串在一根红线上,郑重其事地挂在脖子上,然后抬起头来:“追击我们的那个阴阳师,叫做芦屋舌夫,是将军最亲信的爪牙。只要他出现的地方,幕府大将军就不远了。” “倒真是个符合他身份的好名字……” 建文想起他每次施展催眠术的舌尖都熠熠生辉的样子,然后想起七里脚踩珊瑚的情景,忍不住问道:“悬崖上的珊瑚,是怎么回事?我看到你的头饰闪光,和他的舌尖差不多嘛。” 七里保持着沉默,似乎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建文一看,也不好强逼,尴尬地笑了笑:“算了,算了……对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你可以在最近的港口把我放下,我会继续去找这海沉木的秘密。”七里语气坚定。 “好吧……”建文点点头。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不过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默默祝福。他很快又提醒道:“不过要找到合适的港口,可得花点时间。” 这条青龙船的造型太过招摇,不可能大摇大摆开进港口。建文必须在港口附近找到一个类似鬼见愁一样的隐秘停泊处,才敢靠近。符合这个条件的港口,可不算多。 “没关系,我可以等,幕府将军没那么快死掉。”七里的姿态似乎轻松了一点。她伸展修长的双腿,抬起眼睛看向建文: “你呢?” 她已经说完了自己的秘密,现在轮到这个小伙计了。什么样的人,才能拥有这么一条强大的灵船。七里对航海很了解,知道一条灵船所代表的意义有多重大。高丽有一条,幕府倾尽全力,也只有两条,强大如大明,也不过四条而已。这已经是海面上最强大的几个国家。 区区一个古董店的小伙计,何德何能,可以驾驭着一条灵船? 面对这个问题,建文有点犹豫。他不太想提这件事。可七里已经袒露了经历,自己若是不说,未免说不过去。虽然他天生擅杜撰,可面对七里的眼神,却一点也不想骗她。 建文犹豫再三,终于吞吞吐吐道:“两年前,大明在海上出了一件大事,你可听过?” “知道,是大明天子在海上驾崩的事吗?”七里点点头,那是震惊诸国的大新闻。 建文深深吸了一口气:“天子不是驾崩,而是被郑提督弑杀。我当时就在旁边,亲眼目睹,遭其追杀。我抢夺了这一条青龙船,侥幸逃出,潜藏至今。” 淡然如七里,也忍不住动了动眉毛。这可真是个惊天秘闻,而这个家伙,居然能在天子身边目睹了全过程?他的身份难道就是…… 建文点点头:“是的,我正是太……” 话未说完,一只大手猛然拍中他的肩膀,让他把后面的字噎了回去。腾格斯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憨憨地大声道:“哦哦,原来是你呀!带俺从辽东来的那位船主,曾经提起过你。说你见识不凡,原来在宫里是个小太……”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赶紧竖起食指,“嘘”了一声,说:“放心好了,俺帮你保密。” 建文满脸窘迫,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之前确实有意把海淘斋的老板朝这个方向误导,以掩饰自己的身份,可这不代表现在他想当着一个姑娘的面承认。他尴尬地张了张嘴,理性上明白这么将错就错对自己最安全,可感性上却想要辩白。 可这该怎么辩白才好?他正在为难之际,七里却淡淡地打了个圆场:“这没什么好羞愧的。忍者为了完成某个任务,也会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改造。” “你……” 她的这种态度,却让建文更加郁闷,只得转过头去,把一肚子气冲腾格斯嚷出去:“喂,你到底是什么来历!给我说清楚!” 第十三章 秘密 2 腾格斯一点也不为难,直截了当地讲出来。他可没什么秘密好隐瞒,所有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科尔沁水师提督后裔,南下学习操船之术,要在草原上重建蒙古水师的荣光,为长生天带来荣耀,等等等等。 “等到了最近的港口,你赶紧下去吧!”建文没好气地说。 腾格斯恼怒地捏紧了拳头:“你不是要教俺操船之术吗?就在这条船上教不成吗?” “这是灵船,不用操船,它自己会跑。你在这条船上,什么也学不到。” “那以后俺只开灵船就是了!” “呸,你这个蛮子长得丑,想的倒是挺美!” 无论建文怎么呵斥,腾格斯死缠烂打非要学操船不可。这家伙虽然憨直,但是不傻,知道这是唯一一个愿意教他的人。 建文被他缠的没办法,只好带他来到船舵前:“你冲它喊话。” 腾格斯喊了一声“加速前进”,没有动静,他又喊了一声“右转”,还是没有动静。他无论这么嚷,青龙船都毫无理睬,跟没听见似的。 “明白了吗?这船你操控不了。这四条灵船,要么是有王命旗牌的水师提督,就只有带着玉玺的天潢贵胄,才有资格驾驭。你在我这里,什么也学不到。” 腾格斯一拍胸脯:“天潢贵胄,我是啊,我可是黄金家族的后人呢。” “你一个成吉思汗的后裔,还指望获得我大明玉玺的认可……” “一定是你有秘诀还没教给我。学不会操船术,我不会下去的。” “烦死了!” 在他们两个吵吵嚷嚷中,逃亡的第一个白天就这么过去了。 这条船上只存了不多的粮食,于是建文让青龙船慢下来,拿出钓竿钓了几条大海鱼上来。没想到的是,腾格斯居然是个烹饪高手,这家伙在草原上大概烤惯了羊肉,如今把钓上来的鱼用火烤着吃,火候恰到好处,风味绝佳。 建文和腾格斯两个人风卷残云,拼命往嘴里塞。只有七里保持着优雅的姿态,一小口一小口撕着脆响鱼肉。 三个人吃饱喝足,在甲板上往外看去。此时夕阳沉沉落下水平线,收敛去所有的光芒。很快漫天星斗灿然,把海面笼罩上了一层银白色的薄纱。今夜风平浪静,真是个好天气。 建文拿出一套牵星板,对着星斗测量了一下目前的位置,神色忽然变得严肃。他把七里和腾格斯叫到跟前,开口道: “有一件事,我必须提前跟二位说明白。我刚才勘测了一下我们的位置,青龙船继续向前走的话,就会进入南洋。” “南洋?那里有水师吗?”腾格斯双眼放光,跃跃欲试。七里保持着沉默,嘴唇却不自觉地抿紧。 “北海与东海,有我大明水师镇守,无论高丽、日本、琉球等地海域,大体可保平静。可南洋却是大明势力无法顾及到的地区,小国无数,海盗纵横,连年搏杀,是一片没有任何秩序的残酷之地。而且因为气候的缘故,南洋之下的各种海兽、魔物也比其他诸海要凶狠得多,加上飓风、海啸、瘴气、巫毒、蛊祸、诸国逃犯等等,几乎每一步都危机四伏,随时可能丧命。” 这并不是杜撰,也没有夸张。南洋的情况,建文在泉州港听过往客商说过太多次了,那就是一片海上的修罗场。 建文扫视了两人一眼:“我已经无路可走,南洋是最后一片可以容纳我的流亡之地,我一定得去。你们如果不愿意去,就提前告诉我,免得遇见危险才反悔。” 七里把海沉木捏在手里,淡淡道:“百地一族当年,正是在南边某个岛屿找到的这一块海沉木。我父亲留下的调查残卷也提及。我想,南洋之上,应该有人能知道这东西的来历——所以南洋正好也是我的目标。” “南洋那么大,我能学到操船术吗?”腾格斯兴奋地叫道。 两个人的回答不尽相同,但表达出了同一个意见:“去南洋。”建文叹了口气,这些家伙真是涉世未深,不知道南洋里藏着多少险恶。要知道,当年大明水师力抗风暴,也是在南洋之中,随后父皇即被弑杀。这一片广袤海域,可是充满了血腥和恶意啊。 青龙船继续朝前疾驰而去,舰艏划开海面,方向不改。它的速度是寻常海船的三倍,只消一个白天,就能把大明海域远远抛在身后。 “等进入南洋疆域,赶紧找个港口把这两位送走,然后找个地方躲藏吧。”建文想到这里,看了眼天空,心中始终有种隐隐的不安。别人也就罢了,郑提督和他背后的大明水师,神通广大,这次青龙出海,真的能再次顺利隐藏吗? 建文转过头去,看向站在船头那聘婷的少女身影,心中涌现出一股羡慕。同样是杀父之仇,七里至少掌握了仇敌的弱点,复仇之事有眉目可循。而自己只会仓皇而逃,至于报仇的事,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有希望了。 “听天由命吧。”少年拍拍手,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走到船舵前,吩咐青龙船降低速度。 青龙的力量不是无限的,不能持续高速行进,得张弛有度。反正夜间高速行船不甚安全,建文索性让船和人都休息一下。 随着指令的发出,青龙船两侧的盘龙轮逐次停下来,那拍击水浪的声音也消失了。哗啦一声,青龙船上方的桅杆,如同巨龙的脊刺一样高高竖起一排,大帆迎风招展。现在的青龙船,变回了一条普通海船,依靠风力慢慢前行。 青龙船在大明舰队中的定位,是凭借高速进行侦查、运送重要文书以及护送要人离开,所以腹部并没留出太多舱位,只有八个。而且这八个舱位里空荡荡的,什么生活用具都没有。 折腾了一天,三个人也都累了。他们从甲板上下去,各自选了一个舱室。临睡前,七里问建文需不需要轮流守夜,建文打了一个呵欠,说不需要,青龙船自己会对周围实施警戒。七里“哦”了一声,纵身一跃,想要跳到房梁上去——这是百地家族的传统,睡不可安,随时要防备敌人偷袭。 只听“啪”的一声,她头顶的珊瑚头饰似乎撞到天花板上,整个人略带狼狈地重新落了下来。建文以手抚额,有点尴尬地说道:“这条船的舱室比较矮,你还是席地而卧吧。” “嗯……” “头饰没碎掉吧?”建文多问了一句。这珊瑚头饰七里一直戴在头上,连换衣服时都不取下来,应该是十分喜爱。 “没有。”黑暗中七里的表情看不太清,不过听声音不太高兴。 与此同时,隔壁的腾格斯,已经鼾声如雷。建文最后站在甲板上眺望了一下四周,黑沉沉的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听见海浪的哗哗声。船舵上镶嵌的玉玺不时闪过微光,如同巨龙的眼睛一样。 “晚安,青龙。”建文说。 第十四章 预警 很快,这三个疲惫不堪的流亡者,在摇曳的青龙船上沉沉睡去。四面八方都是浩渺而深沉的黑色海面,头顶是璀璨的星空。整个世界似乎都沉没了,只剩这一条大船漂浮在无尽的渊面之上,无比渺小,又无比寂寥。 不知到了何时,一声悠长的龙啸在青龙船内部响起。三个人依然沉睡着,完全没有反应。龙啸声再一次响起,比上一次更尖利,更短促。当第五声龙啸响起,建文才勉强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看到七里那一张精致而苍白的脸距离自己只有几寸,那珊瑚头饰在闪闪发光。 “哇!你要干什么?”建文发出一声惊叫,猛然起身,然后“咚”的一声,脑袋撞到了天花板,疼得呲牙咧嘴。 七里揪住他的衣襟,面无表情地指了指上面:“这条船一直在叫,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第六声龙啸响起,声音已如风哨一样尖锐。建文这才恢复了清醒,连滚带爬爬到甲板上,冲到船舵前方。他看到,船舵中央有一处状如罗盘的圆盘,上面的针正坚定地指向南方,尾部微微发颤。 紧随而至的七里问是怎么回事,建文紧张地解释道。龙啸代表附近存在怀有敌意的目标,龙啸持续时间越短越尖利,说明目标离的越近。而船舵上这一个罗盘,可以用来指示对方位置。 从目前给出的信号来看,应该南方有一个不明身份的物体,正高速接近青龙船。如果青龙船的航向与速度不变的话,最多两柱香的功夫,两者就会撞到一起。 “是什么东西,现在能知道吗?”七里问。 “也许是船,也许是海兽,也许是会移动的岛屿,总之不怀好意……”建文有些焦虑地说。现在夜色深重,视野根本看不远。 “我爬上桅杆去看看。”建文一挽袖子。七里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让她来。 还没等建文反应,七里已经纵身朝桅杆上跃去。也不知道是她轻身功夫好,还是用了那个随时随地涌现珊瑚的能力,只几下纵跃,便爬到了中央最高的桅杆之上。 七里朝着南方观察了半天,很快重新跳回到甲板上,摇摇头,说没看到什么东西。 “是看不到,还是没看到?”建文追问。 “没看到。”七里平静地回答。 她接受过夜视训练,眼力比一般人要好得多,几乎可以与飞鹰相媲美。今夜有星光,她可以借此远眺一二十海里。可她只看到南方的海平面在不断起伏,上面并没有任何船的身影,连个灯光都看不到。 “惨了惨了,难道是海兽……”建文汗如雨下。不是船的话,那只可能是潜藏在海下高速移动的海兽。青龙船只有一个火炮,根本不是那些怪物的对手。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觉海浪的高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同一堵堵高耸的黑墙朝船体倾倒。建文陡然想起之前当太子的时候,有一次随父皇出去打猎。父皇说,当猛兽匍匐扑击时,四周一定寂静非常,只有带着腥味的山风吹过。 就像猛兽会带来山风一样,这陡然增高的海浪,也预示着一头强大的海兽正在接近。 不能打,就只能跑了。 他当机立断,把手掌按在玉玺之上,唤醒青龙船调转方向,高速逃离这个区域。青龙船发出一声长啸,开始收起桅杆,两侧的盘龙轮也慢慢转动起来。 不过从帆船状态转到高速状态,需要花费一点时间。尤其是青龙船大伤未愈,这个转变过程会更长一点。更麻烦的是,转换期间,青龙船是不能改变方向的。 可龙啸的警报,却一声尖似一声。对方似乎觉察到青龙船有逃走的意图,速度进一步提升。建文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会摆动船舵,一会儿冲到船首去观察。可是无论他和七里怎样睁大眼睛,就是看不到前方的海平面上有什么东西。 这种看不到敌人却感觉到其不断接近的局面,是最恐怖不过的。他们就好似陷在深林中的兔子一般,四周丛林里随时可能会扑出一头猛虎。 建文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应该先把青龙船改变方向,再转变状态,而不是相反。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青龙船能在敌人抵达前转变完毕,并有足够的时间掉头。 只要能让青龙船跑起来,这片海域没人能超过它。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无比缓慢,好不容易熬到了青龙船终于转换完毕的一瞬间,建文急忙转动船舵,朝着东南方向偏移。这时龙啸刚好化为一声极短促的啸声,表示敌人已经贴到了近前,青龙船周围的海水发出强烈的哗哗声,好似开锅一般。 “敌人在哪?”建文高喊。七里再次站到桅杆顶端,可仍旧什么都看不到。 突然之间,巨大的水花在青龙船的左侧炸裂。七里的瞳孔骤然紧缩,她看到一根刻满了诡异人脸的桅杆,从海面下猛然抬升,紧接着出现的,是一面沾满了陈年血迹的巨帆,以及一个鬼魅的绘影。然后整整一条灰白色的巨舰,轰然浮上海面。它霎时产生的巨大冲击力,掀起如山倾般的波澜,让旁边的青龙船为之颠簸不已。 难怪他们一直看不到敌人的踪影,原来这条船竟然能像鱼一样潜藏在海中,一直接近目标再陡然上浮。这条船的风格与大明船只迥异,低桅尖底,船型如同一条鲨鱼,舰首极宽极厚,主体部分却略显细长,两根桅杆倒向中央一根主桅杆,构成一个鲨鱼尖鳍似的三角形。它的造型并不整洁,到处都有修补过的痕迹,周身都是奇形怪状的补板与里出外进的横木椽头,好似浑身长满了棘刺的深海怪鱼。 不必七里提醒,建文已经觉察到不妙。他猛地一拍玉玺:“青龙,快走!” 青龙船两侧的盘龙轮飞速转动起来,水沫四溅。船体微微悬浮在水面,如蓄满力的长箭,即将弹射而出。 就在这时,那条怪舰的宽大舰首突然发生了奇怪的变化,木板与铁箍飞速地伸缩变化,逐渐向上下两侧裂开,如同一头巨鲨张开上颚和下颚。它摆了摆头,用黑洞大口将还未来得及启动的青龙船一口吞了下去。 那一瞬间,建文和七里感觉整个星空都消失了。 ———————————————————————————————————— 再次看到光亮,已经是不知多久以后的事情了。 腾格斯揉着脑袋,爬上甲板。刚才天翻地覆的变化,让他在狭小的舱室里撞了一头包。晕头转向的腾格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匆匆忙忙跑上来,看到建文和七里僵立在原地。 “到底怎么……”腾格斯话音未落,也张开大嘴愣住了。 在青龙船的侧前方,悬挂起了一盏油灯。油灯的亮度不大,但至少可以让人看清周围环境。他们置身于一处宽阔的船舱里,刚好能把整条青龙船装下。周围的墙壁是用一条条半弯的木肋板围成,它们连接严密,几乎没有空隙,只是边缝微微发黑,大概是常年腐蚀的结果。 建文仔细想想,刚才青龙船确实是被那怪舰一口吞下来了,那么现在应该是在它的船腹里?七里环顾一圈,鼻子不悦地耸了耸。 这里的环境潮湿且肮脏,空气里还飘动着一股腐臭的腥味。在船舱底部的凹隙里,残留着许多鱼虾水母等水物的腐烂遗骸,恐怕已经很久没打扫了,这大概就是味道的来源。 这个鬼地方,简直就是一个阴沉而污浊的囚笼。 忽然有讪笑和口哨声响起,他们抬起头来,看到头顶天花板打开了一扇门,露出两张面相丑陋的水手的脸。 “这回可逮着好货了,啧啧,看这线条。不枉咱们埋伏了半宿。”一个水手夸张地喊道。 “没错!没错!我可好久没见到这样的女人了。”他的同伴也流出了口水,牛大的眼珠子咕噜咕噜盯着七里。 “我他妈说的是船!”第一个水手不悦道。 “谁管船啊,当然是先看女人。”第二个水手不甘示弱,“船肯定是分给老大,女人可是归咱们分配。” “呸,你还帮老大做起主来了?” “老大从来只对大姐一往情深,外面的女人根本不屑一顾,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们还没聊完,忽然发现眼前一黑,似乎有什么东西把油灯给遮住了。等到光线再度出现时,他们才看到,刚才还站在甲板上的女子,突然出现在了面前。 噗,噗。 两下手刀,准确地切中了两处脖颈,两个水手就这么被七里干净利落地打昏在地。一直到这时,青龙桅杆上如阶梯般错落排列的四丛珊瑚,才化为碎片。 七里丢下一卷绳子,建文与腾格斯轮流攀爬上来,好奇地左右看去。 和下面那个能装下整条青龙船的夸张大舱室相比,这里的船舱要相对逼仄一点,但也足以让腾格斯这样的大块头直起腰来。从两侧开在海平面之上的舷窗可以判断,他们此时所处的位置,是船腹第二层船舱。 熟知船舶构造的建文暗暗心惊,海船空间非常宝贵。这条船能一口吞下青龙船,还有余裕修建二层船舱,它到底是有多大?谁是船长? 现在回想起来,这船实在恐怖。它居然能潜藏在水下,还能把船头像鲨鱼嘴一样张大,吞噬其他船只。这头充满恶意的海兽化身,无法用常理揣测。 建文趴在天花板往下观察了一阵,发现这个囚禁青龙船的舱室并没有明显的大门,周围的肋条板都钉得严严实实,只在中间有一条不容易注意到的缝隙,一直延伸到两侧。 这应该就是怪船上颚与下颚紧闭后的咬合线,估计在附近会有几个绞盘来控制开合。 “我们逃出去唯一的机会,就是在没引起敌人大部队注意前,找到绞盘,打开船口让青龙船滑入海中。”建文压低声音对两个人说。 七里检查了一下那两个昏倒的水手,他们的装束是脏兮兮的粗布衬衫,外头罩一件短布袍,腰间一把弯刀一把火铳,都是海上讨生活的标准配备。七里毫不客气,把弯刀和火铳收上来,分给建文一把火铳,腾格斯一把弯刀,其他的则自己拿在手里。 “你对船舶比较熟,我们听你的指挥。”七里说。 建文知道这不是客气的时候,说了一声好,带着两人朝着船舱的另外一端摸去。 这么大的船,必须得考虑到漏水的风险,一般会把底舱修成一个个彼此隔离的水密舱。这样的话,一处漏水,不会影响到其他地方。所以不同层的船舱楼梯,都会设置在相反方向。 他们飞快地来到楼梯间,拨开一排熏干发臭的肉干,踩过几箱子海植的蔬菜,与一个厨子模样的海盗正好迎头相撞。腾格斯二话不说,拦腰把厨子抱住,身子一扭,登时把那倒霉蛋一个倒栽葱砸在地板上。几只母鸡和老鼠,咕咕地四散而逃。 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他的蒙古摔跤手法正好大显神威。 腾格斯一击致敌,忍不住发出一声兴奋的喝吼,还想行一圈蒙古礼,却被建文及时喝止。 根据建文的推测,绞盘的位置应该是在大底舱上方的甲板附近,只要一路往上冲就够了。既然有了方向,这一个三人小队的速度相当快,连续钻过数个船舱,打倒了七、八个猝不及防的水手,终于见到了通往甲板上的楼梯。 一道金黄色的阳光从楼梯上方投射下来,原来外面已经是白昼了,隐隐有浪花的声音传来。建文三步并两步冲上楼梯,却被七里一把拽住:“我先来。”她率先冲了上去,建文与腾格斯紧随其后。 他们一踏上甲板,第一眼见到的,是附近一根直冲天际的粗大桅杆。建文一看到这桅杆,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双腿一软,几乎走不动路了。 七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为何有这样的反应。建文喃喃道:“这下我们麻烦大了,麻烦大了……这桅杆是人头柱啊!” 第十五章 贪狼 七里不知道什么是人头柱,可她随建文的眼光看过去,却也立刻怔住了。 这根粗大的桅杆上面,挂着密密麻麻的椭圆形痕迹,远看似是瘢痕,近处仔细看才知道,那竟是一张张镶嵌在柱子上的人脸。每张人脸的相貌都不同,唯一的共同之处是都带着极其痛苦的扭曲表情。这一根柱子上,少说也有百十张人脸,看上去邪意盎然。 “这个人头柱,是南洋海盗的规矩。他们每劫一次大船,都会把船主的脸按在桅杆上,用特制的墨汁把他临死前的惊恐表情拓在木头上。这些墨汁都是精心调制过的,可以把脸拓得栩栩如生,无论海水还是海风都无法使之褪色。人头越多,说明这个海盗势力越强大。海盗和海盗之间,不用言语宣威,只要远远一看桅杆上的人头数目,便知道谁强谁弱。” 建文低声解说道,声音在微微发颤。腾格斯一听,瞪圆了眼睛数了数,说:“这里至少得有一百张脸,那就是劫过一百条大船喽?” 一个海盗一生也未必能劫到这么多船,这个战绩可以称得上是海中巨魁,只有极恶又极强大的人才能做到。建文忽然抓住七里的手:“你眼神好,可看见那桅杆展开的船帆上有什么图案?” “一个蜷曲着像是蛇一样的东西,有好几个头。” “几个头?” 七里眺目远望了一下,很快回答:“七个。” 建文眼皮一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你知道么?传说南洋的海盗有三大巨头:贪狼、七杀与破军。这条船的帆上有娜迦神龙,桅杆人头破百,咱们现在恐怕是在贪狼的坐舰上。完蛋了,完蛋了。” 他在泉州港就经常听人说起,讲述者无不面带寒意。据说贪狼这个海盗有一身神奇的本领,纵横南洋肆虐,偶尔还会北上,无论大明、高丽、日本还是南洋诸国,都拿他没办法。市舶司里的悬红,已经过了五千两,而且还是黄金,却无人敢拿。 昨晚那一幕惊人的画面,同时浮现在三个人脑海里。怪不得这个叫贪狼的巨盗能逍遥法外,他能操控巨舰从水底潜游,还可以张嘴吞掉船只,这份本领,谁能奈何得了? 腾格斯忽然发出一声沉沉的野兽般的低吼,他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压力正逐渐靠近。 七里也敏锐地感觉到了,情况有点不妙。她一抬火铳,看到甲板对面有二十来个水手,大多数头缠白巾,正中一人身材魁梧不逊于腾格斯,那一只独眼凶狠无比。这一伙人已经发现了他们,正朝这边围过来。 “绞盘你找到了吗?”她问道。 建文环顾左右,看到船舷边缘果然立着一尊黄铜制的绞盘,上头还有一个长柄把手。 “我给你们争取时间,尽快把底舱绞起来。”七里把弯刀抬起来。 这是他们一早就制订好的战术。七里负责阻挡,建文和腾格斯负责绞开船舱,然后唤醒青龙船,让它自行滑出水面,然后他们从甲板上跳下去。 七里的珊瑚头饰再一次发射出七彩光芒,她纵身一跃,高高跳到桅杆上,凭着不断涌现出来的珊瑚作为踏脚石,几下兔起鹘落,一口气跃至桅杆最高处。这里有一个负责瞭望的海盗,被七里毫不客气地踢下海去。 然后她拿起弯刀,把缆绳砍断了数根,失去支撑的大帆刷的一声,朝着那一群海盗砸过来,一下子把他们全笼罩起来。建文和腾格斯同时扳住手柄,开始转动。绞盘哗啦啦响起来,带动了底舱的机关。 这时那帆布突然高高隆起一块,嘶拉一声从里面被一柄利刃割开,身披大裘的壮汉率先冲出来,朝绞盘方向跑来。腾格斯见状不妙,转身迎面与那个独眼巨汉轰地撞在了一起。两个人身形剧震,谁也没倒,反倒是脚下的甲板咔嚓裂开了一条缝,可见力量有多惊人。 其他海盗也纷纷掀开帆布,沿着各处桅杆和绳网攀上去,要去捉拿七里。七里在各处桅杆之间来回跳跃,如乳燕入林,行动轨迹眼花缭乱。不断有海盗发出尖叫,被她踢落海中。 有了两人的掩护,建文抓紧时间摇动绞盘,一边转一边往船下看。船头的凶恶大嘴,已经缓缓开启,能听见哗哗涌入的水声。只要再开得大一点,青龙船就有足够的空间从嘴里滑出来。 就在这时,建文看到前方的海面上,多了十来个高高竖起的灰色三角鱼鳍,围着船来回打转。这些鲨鱼,大概是被连续落水的海盗吸引来的吧? 我在想什么啊!现在是担心他们的时候吗?建文咬着牙痛斥着自己,再一次用力转动绞盘,很快听到下面传来“砰”的一声,应该是把船嘴彻底张开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建文已经知道青龙船的驾驭方式了。只要玉玺好好地摆在船舵上,他就可以用简单的操船术语来远程控制。 “青龙船,倒退!”建文高呼。 底舱里的青龙船发出光亮,两侧盘龙轮开始哗哗地倒转,整条船缓缓退出大船的巨嘴,进入大海。 建文把住绞盘手柄,回过头去看。腾格斯和那个独眼巨汉斗得难解难分,周围的海盗都不敢靠近,生怕被误伤。七里仍旧在桅杆之间来回跳跃,上来一个踢一个,下面的海盗没法发挥数量优势。 形势一片大好,只要青龙船彻底脱离大船,他们跳下去。就算是贪狼,也绝不可能有青龙的速度。 他满心喜悦地朝船下看去,却突然呆住了。 那群鲨鱼对落水水手熟视无睹,反而聚在了一起,挡在青龙船前。远处水面有一个比它们要大一倍的白色三角鱼鳍,正在劈开水面,急速接近。 随着离大船越来越近,那鱼鳍在水面逐渐抬升,露出一条极大的白鲨光滑的脊背。但让建文惊骇的不是这条大白鲨,而是鲨鱼的脊背上,正笔直地站着一个中年男子。 这男子全身赤裸,海水沿着古铜色的肌块凹线流下去。他的肌肉鼓涨凝实,体型壮而不肥,那姿态就像是用一块承受了千万次浪花拍击的大礁石雕出来似的。可惜脸被一头浅黑色的乱发和浓密的虬髯所挡住,看不清楚面目。 这人左手扶着角鳍,轻轻摆动,像操控船舵一样。那头大白鲨居然比马匹还温顺,听凭指挥,左转右转,很快就靠近了大船。那大白鲨突然在半空一跃,那人双腿一弹,整个人轻轻松松就落在了建文跟前。甲板为之微微一颤。 “噗通”一声,大白鲨又落回水中。 建文这时才看到,对方的右臂上,刺着一条螺旋缠绕的黑色鲨鱼刺青,鲨口恰好在虎口的位置。而他的右手,居然长满了鲨牙,看起来就像是砍掉了五根指头,换上五把锋利匕首一样。 当他抬起手臂向建文伸过来时,感觉就好像一条巨鲨张开血盆大口扑击而来。 建文见势不妙,抽出火铳要扣动扳机。不料那人的左手一把抓住火铳枪管,轻轻一拧,那精铁铸成的枪管一下子就成了麻花。可建文已经来不及停手,还是开了枪。火药和弹丸在扭曲的枪膛里一下子炸开,建文惨呼一声,躺倒在地。 男子没有理他,继续朝前走去,甲板上留下一连串湿漉漉的脚印。七里在桅杆顶端发现这边的变故,几下珊瑚涌现,飞身跃到了男子背后,弯刀毫不犹豫地朝咽喉割下去。可刀刃碰到咽喉,如中败革,怎么也切不下去了。趁着她愣神的功夫,男子右臂舒张,一下子揪住七里纤细的脚踝,往地上狠狠一惯。轰隆一声,七里的身子半陷在裂开的甲板缝隙里,动弹不得。 解决了两个敌人以后,男子这才把注意力放在腾格斯身上。此时腾格斯与那独眼壮汉两人的战斗刚刚有了分晓。壮汉近战搏击的功夫不低,可哪抵得住草原摔跤的第一高手。只见腾格斯踢、绊、缠、挑、勾,技法层出不穷,再加上娴熟的关节技,很快便将那壮汉压服在地,动弹不得。 男子眼睛一亮,像鲨鱼闻到血腥味一样,欣然缓步上前。他略一站定,腾格斯顿觉脊背一凉,他有着野兽般的直觉,立刻意识到这男子是个极其强大的对手。 他对危险有天然的直觉,不退反进,立刻反身伸出双臂去扳男子的下盘。男子舔了舔嘴唇,似乎很满意这种反应,他发出一声豪快的大笑,双臂肌肉贲张,反去压制腾格斯。 两个人僵持了片刻,腾格斯感觉自己就像是面对一块礁石的巨浪,无论如何拍击,对方始终岿然不动。那两条胳膊重逾泰山,牢牢地压制着自己的动作。他在草原上每天跟人摔跤,类似的僵局不知碰到多少次了,拆解起来几乎不假思索,立刻手腕一翻,借对手的力量往斜里一拽。 这招叫做“博克忒鲁木”,是蒙古摔跤里最讲究技巧的一个手法。那男子也没想到这个纯靠蛮力的鲁莽汉子,居然忽然玩出这么一个花活儿,猝不及防,被重重带倒在地。 这一下子,甲板上一片沉默,周围的海盗脸色都是一僵。男子从地上爬起来,似笑非笑,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我既然已经倒地,你为何不继续强攻,反而站开一步?” “勇士不打倒地之人。”腾格斯瓮声瓮气道。 “很好。比拼技巧就到这里,接下来咱们来试试力量吧!”男子露出森森的白牙,嘿然一笑。腾格斯一时寒毛倒竖,难道刚才对他来说,还只是技巧比拼,根本没用出真力? 腾格斯瞪圆了眼睛,再度扑上去,挥拳就打,努力抢得一丝先机。男子喝了一声:“好!”不闪不避,同样用左拳顶过去,动作十分简单,气势刚劲无俦。 双拳一对,几乎炸出火花,赫然平分秋色。 两人再次打了起来,这回不再有任何技巧,纯粹靠肉体力量进行碰撞。此时其他海盗们纷纷聚拢过来,他们不敢靠得太近,生怕被波及到。有几个人把建文和七里都抓过来,牢牢捆住,一起围观。 腾格斯越打越心惊,这人的力量越发强劲,难不成他还能根据对手力量进行调整?那他的真实力量到底有多强?反观那男子,越来越兴奋,他战到酣畅处,哈哈大笑一声,左臂拳头做巨鲨噬咬状,奋力一捣,一下咬中腾格斯的胸膛。腾格斯登时觉得气息不畅,脚下虚浮几乎要跌倒。 男子毫不留情地追上一步,这次换成了右拳。他那五根尖刀一样的锋锐指头,哗地在腾格斯的胸口留下五道鲜血淋漓的伤口。腾格斯避无可避,咣当一声躺倒在地,眼冒金星,再也爬不起来了。 “归顺我。”男子说道。 腾格斯一愣:“归顺?” “成为我的船员,听我的号令,从此四海纵横,你只需要跪我一人。”有滔天的凶势从男子身上喷涌而出,周围的海盗齐声喝彩。 腾格斯是个心思简单的人,他看了一眼建文,脱口而出:“不成,我答应了跟定他的。” “哦。” 被拒绝了之后,男子也不恼怒,伸手将腾格斯搀扶起来。腾格斯正要道谢,不防他双臂一勾,腾格斯这样的壮汉,居然被他双手轻轻举过头顶,直接扔出船外去。 只见这大块头划过一道弧线,噗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建文一见,大喊一声不要! 莫说腾格斯不会游泳,如今船下全是鲨鱼,这么掉下去,肯定要葬身鱼腹了。果然,附近巡游的那些三角鱼鳍,一下子全都聚拢过去,围绕着行将溺水的腾格斯转着圈。 这时男子走到船舷旁边,高抬右臂。建文注意到,他的右手鲨齿手指上,闪动着和七里的珊瑚头饰、阴阳师的舌尖一样的光芒。 他口中喃喃,似乎在发号施令。过不多时,海水翻腾。那十几条鲨鱼,居然把腾格斯用头顶上海面,却没噬咬。那条大白鲨游过来,摆动着脑袋把腾格斯半咬在嘴里,身躯一甩,一下子把他重新扔回到甲板上来。立刻有海盗过来,把这个奄奄一息的大汉按在地上,用铁链拴住。 “这是拒绝我的惩罚。”男子道。腾格斯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喘息不已。 那十几条鲨鱼也没闲着,纷纷游到大船前面,把失去了指挥的青龙船重新顶回底舱里去。绞盘一转,重新关闭舱门。 局面一切都收拢妥当了,独眼壮汉殷勤地拿来一件棕色袍子和一顶头巾。男子披上袍子,把头巾仔细地缠在头顶,这才扫了这三个不安分的俘虏一眼,吩咐道:“今天我心情很好,打了一场好架。暂时不必拿他们去喂虎贲,先扔到笼子里吧,到了地方再说。” 海盗们齐声应和,正要散去。男子又开口道:“刚才是谁负责看守他们的?” “是老十六和戈瘸子。”独眼壮汉有点惭愧地回答。 最初被七里打晕的那两个海盗很快被带上甲板,他们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男子瞥了他们一眼:“刚才的乱子你们看到了?” 两个海盗头如捣蒜,不敢回答。男子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在我的船上几年了,怎么还是不知敬畏我?若是让这三个人逃了,我的心情很可能会变得很糟。” 说完俯身下蹲,作势要去搀扶他们俩。两个海盗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却不防被两只手猛然掐住脖子,吊在半空。 “既然我教不会你们敬畏,只好让大海去教了。” 男子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意,这是除了打架之外他最喜欢的画面。 他右手的鲨牙指头发出光芒,愈加明亮。男子手臂一振,两个人惨叫着被扔出船舷,跌入大海。其中一人还没掉到海水里,就见白色巨鲨高高跃起,一口把他叼住,然后其他鲨鱼一拥而上。很快海面上漂起一片鲜红颜色。 第十六章 海藏珠 大船出海,为了改善伙食,都会带些活禽活猪。不过船上空间有限,这些活物没法放养,都是关在一个木制大笼子里。这种笼子除了圈养牲畜以外,偶尔也客串一下囚笼,拿来关人,所以栏杆都用橡木,造得特别结实。 现在建文、七里和腾格斯,就被海盗关在这么一个木笼子里,搁在船只底部的一处狭窄舱室内。 笼子原来的主人已不在了,只剩下一地的粪便和酸臭味道。七里不动声色地站在笼子中间,不肯坐下,极力让自己避开周围那些沾着脏东西的木框。幸运的是,那块海沉木仍旧好好地挂在七里的脖子上。它长得太丑,海盗根本没把它当值钱东西。 建文沮丧地靠在栏杆那里,哀叹着自己的不幸命运。他昨天好不容易从泉州港逃脱,却迎头撞上这么一个可怕的海盗巨魁。现在青龙船没了,人又被抓,接下来那些穷凶极恶的海盗会怎么对自己,建文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们暂时没有杀人的意思。建文知道,很多海盗会把俘虏当成奴隶或商品,无论如何,还有转圜的余地。 只有腾格斯精神仍旧那么旺盛,伸出双手拼命晃动笼子栏杆,整个笼子被他晃得哗啦哗啦响,却一直不肯散架。 有看守的海盗过来,凶神恶煞地用刀敲了敲笼子,意思是你再晃就砍死。建文拍拍腾格斯的肩膀,示意他别瞎折腾了,现在激怒海盗一点意义也没有。 腾格斯擦擦头上的汗,放弃了这个努力,一屁股就地坐下。他忽然又晃了一下脑袋,对建文兴奋地说:“你刚才看到没有?那个人好厉害。我刚才那一下‘博克忒鲁木’,在草原根本没有敌手,可却被他用那么巧妙的法子反制!” 建文一时无语。这家伙未免太单纯了,身陷海盗囹圄,不担忧自己的命,反而开始品评起摔跤技术来了。不过这个傻傻的蒙古蛮子,毕竟刚才为了掩护自己全力奋战,他也不好嘲笑——再说也没那么心情。 这时七里忽然开口道:“门口两人不动,头顶三人来回巡游,半柱香一折返。” “嗯?”建文一愣。 七里微微仰起头,看向逼仄的天花板:“这是在我们附近的海盗数量和大概行动路线。” “你怎么知道?” “听脚步声判断出来的。”七里回答。她的双眸闪动,显然在认真考虑越狱的事。她出身于忍者世家,从小就被教育,越是危险的局面,越不能被情绪控制。情绪只会让人软弱,只有冷静无情,才能迅速找出反击之道。 为了给家族复仇而用秘法封闭情感的她,即使身处绝境,依然用最理性的方式考虑着问题。 建文苦涩地笑了笑。那个男人在甲板上已经展现出了惊人的战力,就算侥幸从笼子里逃出去,也打不过人家啊。那家伙的力量可以正面撼倒腾格斯,而且似乎还有一手控制鲨鱼的奇怪能力…… 等等,控制鲨鱼? 建文忽然想起来了,每次他向鲨鱼发出指令时,指端都发出奇怪的光芒,和七里的珊瑚头饰、阴阳师的舌尖一样。它们难道冥冥中有着联系? “喂,七里姑娘,咱们好歹算并肩战斗过了。你的那个什么凭空涌现珊瑚的能力,还有阴阳师的催眠术,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闪光?”建文忍不住开口问道。他并不想去刻意打探别人的秘密,但若想摆脱眼下的困局,三个人必须精诚合作,不能互相隐瞒。 七里沉默片刻,正要开口,这时囚笼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人同时闭上嘴。 出乎意料的是,来的人不是满脸骚胡子的肮脏海盗,而是一个高鼻深目的西洋人。这个西洋人年纪有三十出头,蓝眼睛,尖下巴,还有一头天然卷的金发。他的脸上很白净,甚至还认真地刮过了脸,和这条船的其他海盗造型迥异。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穿的那件佛狼机款式的绯红色过膝长袍,从胸口到下摆,从袖管到衬里,上头密密麻麻缝着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口袋,简直就像是一个会走路的中药抽屉柜。 西洋人的手里端着一个大盆,盆里是不知用什么熬成的浑浊汤汁,里面泡着三个发臭的糙米饭团——看是送饭来的。西洋人走到笼子前,把大盆往旁边一搁,用不熟练的中文说道:“嗟,来食。” 这一口半文不白的中文,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这猪食一样的玩意儿,无论建文还是七里都毫无胃口。就连不拘小节的腾格斯,都皱起了眉头。三个囚徒保持着沉默,任凭西洋人摆弄着食盆。 就在这时,西洋人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回身偷偷把舱室的门关上,然后从左边大兜里掏出一条燕麦面包。这面包质地黑粗,不过比食盆里的东西强多了。西洋人得意地把面包在笼子前晃了晃:“美食也,吃乎不吃乎?” 三个囚犯面面相觑,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西洋人见对方没动静,抓了抓头发,又从右边兜里掏出两个馒头:“吃乎?” 建文忍不住开口道:“你想干吗?直说吧。” 他一见西洋人关起舱门,就知道这家伙一定有事,而且还是背着人的事。建文觉得这是个机会。西洋人被一语戳穿,表情有点尴尬。他把馒头和面包都放在笼子前,行了一个西洋式的礼节:“在下哈罗德,佛狼机人氏,忝为……” 建文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正经说话!” 哈罗德“呃呃”了几声,换了一个腔调:“咱家是佛狼机的哈罗德,这次路经宝地呵,是想问诸位问个根由。” 得,这位学的汉文,八成是从哪本评话小说里来的。还一口一个咱家,他的中文老师是成心要黑他吧…… 哈罗德没留意建文抽动的嘴角,自顾道:“咱家瞅见大船的肚子里有条新船,样式恁地豁亮,听闻是几位开来,特意带了些饭食,请教个端地。” 建文勉强听明白了,这个人是来打听青龙船底细的。这青龙船没有建文的命令,根本不会动,海盗们想必束手无策,所以派人来问个究竟。 哈罗德见他面生警惕,连忙摆了摆手:“莫疑,莫疑,贪狼大官人还不知道哩。是咱家自己想问问。” 建文眯起眼睛,反而不急了。他好歹做了两年朝奉,看人的本事一流。哈罗德的样子不似作伪,刚才关门的动作,也是战战兢兢,大概真的是瞒着贪狼来问的。 既然他是来求我们,那便可以反客为主,设法为己所用。不过第一步,得搞清楚这人到底什么来历,在船上什么位置。 建文微微一笑:“你想知道青龙船的驱驭之法?是看中了盘龙轮的运转样式?”哈罗德大喜,连连点头说然也然也。建文却突然把脸色一沉:“那先说说你到底是谁?否则免谈。”同时后退了一步,双手抱臂。 这是古董铺子里的话术,先透露一点点消息,试探对方是否真的有兴趣。哈罗德这个西洋人心思耿直,一试便露了急切的底。于是建文欲擒故纵,假做冷淡,等着对方便会上竿子来求。 果然,哈罗德一口咬住诱饵,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经历先抖落出来了。 原来他是佛狼机国的一个博物学者,发愿要考察全世界的海中生物,补入图鉴,便随商船来到远东。不料行至占城附近,这条商船遭到了海盗的突袭,船只沉没,成员全数沉入海底,只有哈罗德一人被抓到海盗船上。 这条船叫做“摩迦罗”,正是传说中南洋三大海盗之一的贪狼的坐舰。恰好贪狼原来的工匠死了,而哈罗德又精通火器,于是便被留在船上,给他们修理器具。“摩伽罗”这个名字,乃是印度传说中的一条巨大魔鱼。“摩迦罗”号也是不凡,前头一张巨嘴,能够吞噬其他船舰,比鲨鱼还凶残。 说到鲨鱼,建文连忙询问甲板上那个可以操控鲨鱼的男子的身份。他果然就是贪狼本人。而那个独眼巨汉,则是他的副手,叫做泰戈。 哈罗德在“摩伽罗”上的生活还算不错,除了不允许下船,海盗们并没太限制他的自由。他又是个痴迷博物的性子,只要能随船四处游荡搜集标本,是不是海盗他都无所谓。于是他便在摩伽罗上呆了下来,还拥有一间独居的舱室。 今天他听说“摩迦罗”吞噬了一条好船,便好奇地去底舱看。这一看,哈罗德惊呆了,这条青龙船的造型是何等优美,简直就像是一头活的优雅海兽,那两侧的盘龙轮,又是何等精妙的机械设计。哈罗德听说,这条船上的船员,一共只有三个,心中更好奇了。这么点人,是怎么驱动它的呢? 博物学者的好奇精神,在哈罗德胸口熊熊地燃烧着,让他抓耳挠腮,坐立不安。于是哈罗德主动请缨来给俘虏们送食物,想偷偷打听一下青龙船的来历。总算他还知道点人情世故,偷偷夹带了一条面包两个馒头,想用来换取情报。 建文听完,知道这家伙就是所谓的痴人,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情愿付出性命。他微微一笑,对哈罗德道:“如果你能偷偷把我们放了,我就告诉你这船的驾驭之法。” 哈罗德还没回答,旁边腾格斯眼睛一瞪:“你还没教我呢!如何先教他?”建文无奈地看了蛮子一眼,没好气地喝道:“你打架输给了人家,没资格学操船之术。”腾格斯一听如遭雷击,坐在地上,嘴唇微微颤动,似乎要哭出来一样。 这时哈罗德道:“恕罪则个,咱家没奈何,笼子钥匙是贪狼大人亲自带着。倘若他发起怒来,可不得了。”一边说着,他连连摇头,神色里透着几丝恐惧。 看来这位贪狼在船上的权威太重,让这个痴子都噤若寒蝉。建文知道这事不能急,便开口道:“关于这条船,也没什么不能说。不过要讲驾驭之法,就得从这条青龙船的来历说起——它乃是用秘法捕到海中神兽,驯化炼制而成。至于神兽栖于何地、样貌如何,如何捕捉与驯化,可是……”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卖了个关子。哈罗德听到这几句话,眼睛都直了,唯恐漏听一个字。建文话锋一转,徐徐道:“可惜我们的性命朝不保夕,这些事情也都没心情说啦。” 哈罗德大急:“尔等死不了!为何没心情说啊!” “哦?你怎么知道死不了?” “我在甲板上听见的,贪狼大人说暂且不拿你们去喂虎贲,须到了地方再说。” 建文一听,趁机详细询问,这才知道贪狼骑着的那条大白鲨,名字叫做虎贲。一般劫完船以后,贪狼都会把那些倒霉的水手丢下水去,喂给虎贲吃。 “到什么地方?” “咱家不知道,不过怎么也得几日路程。” 建文心中略安,知道还有几日缓冲的机会。他对哈罗德道:“我也不求你帮我们逃跑,不过你得把这船上的虚实说给我听,每天都来汇报一下动静。”既然没法逃脱,那么至少得把握周围的变化,做到心中有数。哈罗德正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眼线,不用白不用。 这个要求一点不难,哈罗德连连点头,满口答应,然后又说:“那你可得信守诺言,把青龙船的传说一一说与咱家知。” “你说的越多,我说的就越多。” “一诺千金!” 囚笼这里不能久呆,不然外面的守卫会起疑。所以哈罗德喜颠颠地先行告辞,他刚要走出舱室,忽听建文在后面喊了一声: “等一下!” “莫非阁下想起什么来了?”哈罗德惊喜地一转身。 “把面包和馒头给我搁下……” 等到哈罗德走后,饥肠辘辘的三个人赶紧把吃的分了。七里一边小口吃着,一边看向建文:“你觉得这个西洋人可靠吗?” “不指望他帮咱们脱困,但今天他已经被我钓住,好歹能通个风、报个信。咱们相机而动。”建文自信地说,七里一点头,略带赞许:“做的不错。知己知彼,这是逃脱的必要前提。” 她即使在表扬别人,还是一副僵硬的表情。建文对这种表达方式很不习惯,耸耸肩,忽然想到什么:“哎,刚才被打断了,你那个珊瑚的能力,到底怎么来的?” 七里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并不习惯把自己的秘密坦白给别人。建文道:“你刚才也说了,得知己知彼。现在我对敌人那边有所了解,可同伴到底能做什么,可还不知道呢——这会影响接下来的计划和布局。” 他说的合情合理,七里微微叹息了一声,终于妥协。她伸出手臂,轻轻点了一下笼子里的栅栏木条。一丛浅黄色的珊瑚从木条上无端生长开来,伸开四条枝丫,看起来十分漂亮。她的珊瑚头饰,在黑发之间闪闪发亮。 “你可听说过海藏珠?” “那是啥?”建文皱起眉头。他在海淘斋干了两年,可从来没听过这东西,自尊心略微受伤。 七里的头饰,幽幽地闪出一点光亮,在昏暗的舱室里格外醒目。她缓缓把手放在那一头长发上,向前一撩。建文和腾格斯同时吓得往后头倒退几步,咣咣两声,背部都撞在栅栏上。 一个脸色惨白的黑发少女,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撩起头发,这简直就是恐怖鬼故事! 建文和腾格斯对视一眼,都没想到对方比自己还怂。很快,更令他们惊讶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注意到,七里的头发虽然被撩起,但那珊瑚头饰却没掉下来。借助着幽光,建文发现那珊瑚的根部紧贴头皮,居然是从七里的脑袋里长出来的,就像头发一样。 这根本不是头饰,而是头发的一部分,只不过变成了珊瑚质地。 建文倒吸一口凉气,被这个画面所震惊。七里伸手到头顶珊瑚里,轻轻一摘,拿出一枚圆润的小珍珠。那光亮,就是从珠子里发出来的。 这枚小珍珠晶莹剔透,里面似乎还涌动着雾气。七里把它放在摊平的掌心,送近到两人面前。腾格斯惊喜地喊道:“里面,里面似乎有珊瑚!” 建文一看,果然在珠子里还包裹着一截珊瑚,很小很精致,就像是陆上的琥珀一样。珠子忽明忽暗,那珊瑚也是若隐若现。 七里的声音清冷而没有起伏:“这珠子是我家族搜集来的一件奇物,谁拥有它,谁就能被赋予奇异的能力。能力的内容,取决于珠子里包裹的东西。” “珠子里有珊瑚,所以你可以让任何地方长出珊瑚?” “是的。”七里点点头,“但是第一,我只能让身边一丈之内的地方生长珊瑚;第二,珊瑚的质地和普通珊瑚是一样的;第三,长出来的珊瑚会在十个呼吸之后自动碎掉。” 建文瞪圆了眼睛,觉得这可真是天下最神奇的事情,一个其貌不扬的珠子,居然可以赋予人类超脱常识的力量。这可比那些动辄几万两银子的奢侈品有意义多了。 这个能力乍一听没什么意思,但和七里的轻身功夫一结合,那真是相得益彰。有了它做辅助,七里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就连悬崖和城墙也可以轻易攀爬,真是天造地设。 可惜的是,七里的珊瑚没有攻击性,它可以从笼子里长出来,但却无法摧毁笼子。眼下的这个困境,没法用它来解决。 建文伸出手去抚摸珠子,那珠子却倏然变成一团雾气,似乎不愿意被别人触碰。七里道:“海藏珠一旦认主,就只有主人才能摸到,无法转让,也无法抛弃。” “这么好的能力,谁会抛弃啊。”建文羡慕地说。 七里的眉毛稍稍抬动了一下,代表她现在想表达的表情是苦笑:“这个能力,并非毫无代价。你看到我头顶的珊瑚长发了吧?”她再一次撩起油黑长发,露出那截诡异的珊瑚。 “是的,看到了……” “从我与海藏珠融合开始,它就在我身体上落地生根,无法割离。珠中之物,会取代你身上的一部分,随着时间推移,这珠中之物会逐渐扩散,最终侵占全身,把你变成那一样东西本身。” “啊?” “这是每一个海藏珠拥有者的宿命,他们最终都会化为赋予他们力量的东西,无可避免。比如我,在未来,一定会变成一株人形珊瑚,慢慢地破碎分散掉吧?” 七里伸出手,摸了摸头顶的珊瑚,眼神无喜无怒,连口气也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第十七章 沙洲 七里伸出手,摸了摸头顶的珊瑚,眼神无喜无怒,连口气也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建文嗫嚅道:“对不起,我先前不知道……” 七里摆摆手:“你不必表示难过,我并不后悔。全靠了珊瑚的能力,我才能从戒备森严的城堡里盗出那一块海沉木,并逃脱将军的追杀。以我无用之命,换来复仇的良机,我情愿如此。” 看着少女的脸庞,建文的心中,似乎有所触动。同样怀着复仇的情感,建文发觉自己比起七里真是太悠闲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劝解才好,末了叹了口气道:“和你相比,我就像是个胆小鬼和懦夫。” 七里很难得地,拍了拍建文的肩膀。对她来说,这应该是很强烈的情绪表达了:“你不需要羡慕,海藏珠这东西听着贵重,其实大部分普通人是不会去要它的。说到底,会选择和它融合的,都是些走投无路的人呐。” “可是……” “我的父亲说,每一个拥有它的人,到后来都会后悔,都希望有第二次选择,追回自己失去的东西——可惜到那时候,已不能回头。你已经失去了常人所没有的,不必再失去第二次。” 建文听到后来,不由一怔:“什么失去?我没拿到过珠子啊。” “你不是太……呃……那什么吗?”七里礼貌地没有吐出完整词汇。 一瞬间,建文的脸色变得更加忧郁了。他没有辩解,而是把脸转向舱室外面,默默地流泪。过了好一阵,他才转过身来,继续问道: “听你的描述,海藏珠似乎不止一枚?那个阴阳师芦屋舌夫也有海藏珠?” 七里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光:“芦屋舌夫那一枚珠子里包裹的是一截塞壬的舌尖。所以你能看到他绛紫色的舌尖。借助这个能力,他可以用言灵制造各种幻境,催眠人心——据我所知,日本现存的海藏珠就这么两枚。” “恐怕我们今天看到了第三枚。”建文脸色阴沉地补充道,“贪狼的右手,没有指头,而是五颗鲨鱼牙。而且在驱使鲨鱼的时候,他的指端也发出同样的光芒。我怀疑他身上也有一枚海藏珠,而且能力与鲨鱼密切有关。” 牢笼里变得一片沉默。贪狼的战斗力已经很惊人了,现在再加上海藏珠的助力,这让越狱的前景越发黯淡。 “这些珠子……到底是哪里来的?”建文问道。 七里把珠子重新放回到头上去,光华一闪,那晶莹的珠子与珊瑚再度合二为一:“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它很难得,只有极少数人才有机会接触到。有的说它来自于恶魔的诅咒,也有的说它是海神的遗珍,还有的说它来自于无尽海渊底部的龙脉下颌——谁知道呢。” 腾格斯忽然问了一句:“有能操船的海藏珠吗?” 建文眼皮一翻:“有哇,你先给我找一个能装下整条船的珍珠来。” “不一定要整条船吧?”腾格斯这会儿突然聪明起来。 “那你找个能装下船舵的也行!”建文捏了捏鼻梁,觉得跟这两个同伴关在一起,心里好累…… 到了次日,哈罗徳果然如约而至。他告诉建文,那些海盗对青龙船似乎兴趣不大,稍微研究了一下,看无人能驾驭得了,便放弃了。贪狼大人只去看了一眼,就没再提这事,指示摩伽罗继续向西北方向前行。 这次贪狼出海,本来也是为了去和别人做一个交易,半路遇见青龙船,顺手干了一票而已。 建文在脑中的海图里勾勒一下,心中纳罕。这贪狼的活动范围一向在南洋,突然跑到这么远,究竟所为何事?他带着这个疑问去跟七里商量,七里也没什么头绪。两个人的结论一样:敌人的实力太强大,不能轻举妄动,暂且观望看看。 建文为了鼓励哈罗徳,给他信口胡编了一段青龙船的故事,讲到关键之处,又停住了,说你明天带着情报再来听。 哈罗徳好奇心难解,每天来得更勤快了。建文每次都给他说一段书,充分拿出说书人的手段,七绕八弯不进正题,却讲得悬念迭生。哈罗徳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西洋汉子,听得如痴如醉,每天都来追连载。只要有一日断更,他就急得抓耳挠腮。 就这样,建文从哈罗徳那里,把整条摩伽罗船的情况摸得通通透透。这条船上一共有一百五十个水手,包括贪狼在内,大部分来自于占城。贪狼成名大概已经二十多年了,他以凶悍和狂暴闻名整个南洋,一闻到血腥味就发疯,很少有人愿意招惹这头怪兽。 贪狼的坐舰船帆上画的,是七头的娜迦形象。这是印度神话中的毒龙,也是贪狼所供奉的神祇。 贪狼身边那个叫泰戈的独眼大副,应该没有海藏珠,否则腾格斯与他交手时就能有觉察。毕竟这东西太过珍惜,一船一珠已经很难得了。不过哈罗徳告诉建文,贪狼手下最可怕的不是人,而是一头大白鲨和一条船。那条大白鲨叫虎贲,摩伽罗号在航行的时候,它总是带着大群鲨鱼如影追随,成为最好的哨兵和杀手。 至于贪狼的坐舰摩伽罗。这是一条和主人一样神奇的海船。它可以像鲨鱼一样潜入水中,从匪夷所思的角度向敌人发起攻击。舰首是一头狂暴的鲨鱼形状,可以随时开启舱门,如同鲨鱼一样吞噬其他船只。 贪狼本人、虎贲和摩伽罗,三位一体,构成了一个完美的攻击组合。难怪可以驰骋海上这么多年,无人能奈何得了。 建文越听,越觉得没什么信心逃走。在贪狼眼里,他们三个跟小虾米差不多,连捻死的兴趣都没有。 可是,有件事建文一直觉得很奇怪——贪狼为何不来审问他们? 按道理说,擒获了这么一条厉害的船,应该尽快搞清楚船员的身份,逼问出驭船的办法。对海盗来说,青龙船可是一条绝佳的劫掠用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可贪狼好似忘了有这么回事似的,除了哈罗徳,根本没人过来审问他们三个,任由他们整天枯坐在笼子里,被整个世界遗忘。 准确地说,是他们两个。 腾格斯这段时间,还挺忙的。贪狼对这个人很有兴趣,每天都把他叫出去一个时辰,就为打上一架。据腾格斯说,贪狼从不跟他对话,也不开口招揽,每次带上甲板之后,二话不说就开打。贪狼知道腾格斯晕船,为了确保格斗质量,甚至会让坐舰特意下锚停泊。 有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腾格斯痛打一顿,有的时候会慢慢拆解,但胜负从来没变过。 腾格斯对此倒是乐在其中,每次鼻青脸肿回来,还眉飞色舞地给建文和七里讲。建文开始还试图让他借此探听点贪狼的消息。可是腾格斯的脑筋太直,完全不能胜任,所以建文只好无奈地放弃。他安慰自己,这至少证明贪狼暂时不会杀人。 事实上,在这几天里,建文面临最大的问题,是无聊。 腾格斯忙着打架,七里是个闷葫芦,建文又不能离开囚笼,连去外面放风的机会都没有,简直是无聊透顶,若不是哈罗徳每天准备报到听故事,只怕建文真有可能会自杀。 就这么在海上航行了五、六天,忽然有一天建文感觉船速明显放缓,因为颠簸程度减轻了。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船身又微微抖动了一下——这是下锚的迹象,船到目的地了。 建文登时来了精神。他把腾格斯和七里都叫醒,让他们打起精神来,准备见机行事。 “停船意味着入港,入港意味着复杂的设施地形和混乱的人流,还有水手们难得的一刻放松。这将是整条船警惕最低的一段时间,如果咱们要潜逃,这是最好的机会。”建文试图对两个同伴鼓劲。 为此建文准备了四个计划和二十种应对意外情况的预案——没办法,航行期间在笼子里实在太无聊了,建文为了打发时间搞出了许多越狱计划。 看到建文喋喋不休地讲解着每一个计划的要点。七里和腾格斯对视了一眼,两个人虽然风格迥异,这会儿却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过不多时,几个海盗吵吵嚷嚷地进了舱室,用麻绳把他们五花大绑,朝外面推去。建文冲另外两个人使使眼色,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当这三个俘虏被推上甲板之时,耀眼的阳光毫不客气地直刺下来,让建文的双眼有些刺痛,不得不先闭紧。海鸥的叫声、海浪的拍击,还有海盗们吆喝着号子收起船帆的动静,这些声音让建文在心里把所有的计划重新默念了一遍,以保证不会错过最好的时机发动。 当他终于把眼睛睁开,向四周看去,却一下子呆住了。 这条船停泊的位置,仍旧是在浩瀚的湛蓝色大海之上。此时天气极好,万里无云,清澈的天空像是一面映出海面的镜子。在船旁边大约二十丈的海面,露出一个方圆不过一里的白色小沙洲。沙洲的形状像是一只倒悬在洞里的白毛蝙蝠,海水如同青空一般衬在四周,好似它正欲张开翅膀,飞向天际。 沙洲表面盖满了细腻的白沙,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陆地边缘和大海的边界很模糊。有经验的老水手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间歇存在的潮汐洲。涨潮之时海水盖过去,潮汐洲变成潜藏在水面下的一小块陆地;落潮时海水退下去,陆地浮现出来,变成一个极小的小岛。 这种岛没有任何动植物可以生存,连淡水都没有,只有砂子能留下来,加上面积又小,毫无占领价值。在任何一张海图上,都不会把潮汐洲当成一个真正的岛屿,更别说落脚了。 建文预想了许多种场景,可万万没想到,贪狼会把海船停在这么一个鸟都不拉屎的小破岛旁边。他急忙往四周看去,此时潮汐洲旁边除了停靠着摩伽罗号这条大船之外,再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哪怕一块木板都没有——他准备的所有计划,全都成了笑话。 海盗们并不关心建文的心情。泰戈站在舰首,大声指挥着水手们停好船,然后卸下三、四条小艇,用甲板上的齿轮与绳索吊下一大堆不知是什么的包裹。他们一路划着船来到了沙洲边缘,在沙滩上卸下货物。 那三个可怜的俘虏,也被扔进一条破烂小船,晃晃悠悠地朝着沙洲飘来。那些鲨鱼不怀好意地在周围来回游动,不时用鼻子和鱼鳍去顶小船,让人胆战心惊。腾格斯在陆地上战力惊人,一到这会儿便成了怂货,小船稍微倾斜一点,他就“哎呀”一声整个身躯朝左右猛躲,让小船几次差点倾覆。 沙洲上早就用七、八根竹子和一块发臭的麻布支起了一块遮荫地,几个俘虏像鸭子一样被赶到这里跪好。没有看守,在这个沙洲上,根本不用担心逃跑。建文意外地发现,原来哈罗徳也来了,他仍旧披着那件破旧长袍,一个人趴在沙滩旁边撅起屁股挖坑,估计是想考察这里有没有独特的生物吧? 海盗们虽然不允许他下船,但这个沙洲实在没什么逃跑的风险,也就由他去了。 海盗们忙着把运上沙洲的包裹拆开,摆好。没过半个时辰,整个沙洲上便多了一个简易的营地。有几顶精美的帐篷、有通向沙滩浅海的活动木栈桥,摆放成两排的十来个松木箱子,甚至在最中央的帐篷里还摆放着一张小餐桌和一块珍贵的波斯毛毯,餐桌上有烤鸡、烤鱼、煮豌豆和一坛子上好的白酒。 一直到这个时候,贪狼才在甲板上现身。他头缠白巾,左耳垂穿着一条宝石丝带,丝带一直垂落到肩部,身上被墨黑、绯红与靛蓝的三层皱面丝袍重重裹住,像是一尊盛装的神祇。不过这丝袍裹得太紧了,把一块块贲张的肌肉勒得更加线条分明,感觉随时会挣脱束缚爆炸开来。 他一出现,所有的海盗包括泰戈都高举双手,三呼万岁。 贪狼从容跳下大船,身体即将落水之时,大白鲨虎贲凌空跃起,充当踏脚石。贪狼的左脚轻松一垫,越过宽阔的海面,整个人一下子落到沙滩上,两条腿踏出两个深深的坑。 贪狼看也不看三位俘虏,沿着栈桥来到营地,进入主帐。他倒了一碗酒,自斟自饮起来。看这个架势,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人似的。泰戈在营地里来来回回巡视,不时看向海边。 建文偷偷对七里说,大概他们是在进行某种隐秘交易。这么小的一个岛,没法当港口,但作为接头地点还是挺合适的。腾格斯在一旁有点担心:“咱们会不会被卖掉?” 建文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个蒙古蛮子居然有点开窍了,总算对现实世界的残酷有了清醒的认识。然后腾格斯摸了摸自己的小辫子,又说了一句:“希望买走我的人会操船。” “…………” 建文默默地转过头去,看向天边的海平线。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日头行到天顶之时,建文发现海面上出现了异状。 远远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黑点。那黑点逐渐扩大,表明正以惊人的速度靠近这个岛。等到黑点更接近时,可以看到那是一个蓝灰色的椭圆形在乘风破浪,两侧有水花翻腾。数十息后,建文的眼睛猛然睁大,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原来那黑点,居然是一头巨大的鲸鱼。这条鲸鱼半浮在海面,露出宽阔如台的光洁脊背,一张如洞窟般开阔的大嘴微微地张着。一条肥厚大舌头从嘴里伸出来,像是半座引桥高高挑起——而在它的舌头上,此时正站着一个人! 第十八章 交易 这人头戴宽檐纱笠帽,里着道袍,外着褡护,腰部还系着一圈赤襕丝绦,完全是一副高丽人的装扮。他负手站在鲸鱼舌上,渊渟岳峙,长袖随海风飘动,说不出的飘逸与洒脱。倘若被大明的画家看到,一定会画上一幅《海上遇仙图》。那丝绦垂下一角,在胯下拴着一只铜制的麻雀,它也正随风翻飞。 摩伽罗号上的水手们,纷纷涌到船舷上朝这边看来,看来他们中的许多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不少人隐隐觉得,这家伙的登场方式,比老大骑鲨的气魄还要更大一点啊…… 鲸鱼一直游到小岛近前,才缓缓停住。它小山一样的身躯往那一停,连旁边的摩伽罗号都显得小巧玲珑。 鲸舌缓缓下降,舌尖正好搭在沙滩边缘,构成一条绝妙的肉质栈桥。那人负手迈着四方步,悠然从鲸口走到沙滩上,然后摘下了头上的笠帽。 这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个子很矮,下颌有三缕长髯,脸上保养得极好,连一丝皱纹都看不到,望之如同一个老寿星。 “铜雀,你这个老东西迟到了。”贪狼站起身发出洪亮的笑声。 被称为铜雀的老者淡淡一笑,先行一揖:“小老来迟,一会儿当自罚三杯谢罪。” 建文听得分明,两人皆用海上通行的汉文交谈,他暗暗在想,这铜雀到底是什么人物,为何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正凝神琢磨,一抬眼,发现铜雀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连忙把视线收回去。 所幸铜雀没在三个俘虏身上停留太久,径直走进主帐,各自落座。贪狼懒得寒暄,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你要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我的呢?” 铜雀大袖一摆,将一块鱼骨放在了桌上。这鱼骨是绿玉质地,精致非常,一共三十六排骨刺,每一根都透着莹莹的绿光。贪狼用指头把它捏起来,眯起眼睛仔细地看。铜雀笑道:“莫非将军你还不放心?” 贪狼道:“海上没什么人是能信任的。”他仰起头来,冷哼一声,嘴里迸发出一股气流,直接把营帐顶棚的毯子给吹开了。正午的一股炽热阳光,投射进帐内。 贪狼把绿玉鱼骨放在阳光下,略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只见光芒透过半透明的鱼骨身,斜射到旁边的一片挂毯上。那挂毯之上,居然映出一片海底景象,石群交叠跌宕,排布方式很有章法,宛若壮丽宫阙,辅以石隙间的海藻摇曳,如同龙宫一般神奇。在那宫阙之间,似有一只海龟趴伏。 这景色想必是镌刻在了绿玉内部,阳光一射,便能被放大投影出来——可是,要多巧妙的工匠,才能在不破坏外在结构的前提下,在玉石内里镌刻如此精妙的景象出来? 贪狼看到这个投影,才彻底放心下来。他把那绿玉鱼骨揣到怀里,哈哈大笑道:“很好,居然是真的,不愧是骑鲸商团,信誉很好!” 建文听到这名字,颇为震撼。他在泉州港听商人们聊过,海上有一伙骑鲸商团,从不做寻常贸易,专门从事各种离奇的买卖。他们的行踪诡秘,不到一定层次的人根本接触不到。据说骑鲸商团的背后,隐藏着许多超级商会的身影,是四海商业力量的代言人。 先前建文以为骑鲸是个文学修辞,看到铜雀才知道,原来这名字真是一点都没错。 交割完绿玉鱼骨,铜雀举起酒杯,默饮一杯。贪狼知道他什么意思,做了一个手势。泰戈得令出去,吩咐海盗们把那数十个松木箱搬过来。箱子里面沉甸甸的,不知装着多少珍宝。 “开箱!”泰戈喝道。几个海盗上前撬动,第一个箱子掀开盖子,里面满是金银珠宝首饰古董,大概都是各地抢来的,阳光一照,金灿灿得十分耀眼。 “行了,够了。”铜雀抬起手来,阻止泰戈进一步行动。他转向贪狼,笑眯眯地说道:“将军在海上有盛名,小老信得过,不必检查了。” 贪狼眼睛一瞪:“万一我糊弄你呢?” 铜雀捋髯说道:“将军是个狠人,却不是蠢人。” 这话说得十分大胆,甚至还带了几分威胁。贪狼却很满意,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在铜雀肩上拍了拍。以他高大的身材去拍矮小的铜雀,压力十分巨大,可六十多岁的铜雀却生受下来,面不改色。腰间挂着的那只铜雀,倏然一动,似乎把力道都卸走了。 既然不必开箱验看,泰戈便指挥海盗们,把这些装满了金银的松木箱子一一投入海水中。铜雀吹了一声口哨,那鲸鱼轻轻吸了一口水,顿时形成一片漩涡,把这些漂浮的箱子连同一条小船都吸入口中,一会儿功夫便消失在深深的嗓子里。 “不好意思,这个小家伙有点贪吃,毁了将军一条船,小老照价赔偿。”铜雀解释道。 贪狼大手一挥,不以为意:“一条破船而已,就当是附赠了。” 建文在一旁听着,有点惊讶。他虽未亲自鉴赏过那绿玉鱼骨,但大致能判断出来:这确实是一件稀世珍宝,不过那十几个松木箱子里的东西也价值不菲,折算下来可是天价。可是听贪狼的口气,似乎还占了铜雀便宜——这东西到底干嘛用的,有那么贵重吗? 铜雀见交易完成了,正要告辞离开,不料贪狼忽然开口道:“铜雀先生,我这里还有一桩买卖,不知你有无兴趣?” “哦?”铜雀饶有兴趣地回头过来,表情却没太多惊讶。那三个俘虏一字排开跪在那里,贪狼必然是有用意的。他这种老道商人,眼光毒辣,早知道贪狼会忍不住先自己说出来。 贪狼一抬下巴,海面上的摩伽罗号开始原地掉头,把正面舰首对准了海岛。随着一阵隆隆声传来,船头像海兽的巨嘴一样裂开,露出一个巨大的底舱。青龙船那漂亮的流线造型,呈现在每一个人的眼前。 附近的海水开始沸腾起来,虎贲为首的鲨鱼群在四周游走,这条船似乎对他们充满了挑衅意味。 铜雀的白眉跳动了一下,似乎被这条船的模样给惊到了。贪狼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伸直胳膊道:“这是我在前来的路上无意中得到的,船上就三个人,都在那边跪着——铜雀先生是否有兴趣收购?” “这么好的船,将军你自己不留着吗?” 贪狼嘿嘿笑了一声:“此船与我无缘,只要卖个好价钱就是了。” 这句话一出来,小岛之上的气氛登时有了改变。铜雀向前走了几步,尽量靠近青龙船观察,然后扫了建文、七里和腾格斯一眼,似乎对贪狼有什么话要说,欲言又止。 贪狼不悦地挥动手臂,让其他海盗尽量站远点。铜雀这才压低声音开口道:“若小老眼光无差,这船乃是大明水师里的四灵之一,青龙船对吧?” “大明水师的舰船有那么多,我可没那么好的记忆力。” 铜雀道:“两年之前,大明皇帝意外死于海上。有传闻说太子失踪,就是坐着这条青龙船逃走的。朝廷的告示至今还贴得到处都是呢。” 贪狼面无表情:“那是朱家天子的事,我既不识字,也没兴趣。” “也就是说,将军无意中在海上得到一条船、三个人,并不知来历,只想把他们尽快卖掉?” “不错。” “看来刚才小老说的没错,将军是个狠人,却不是蠢人。”铜雀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贪狼这次的反应,却不太乐意,巨手来回捏了几下,终究没有发作。 铜雀一笑。贪狼的心思,实在太好猜了。大明水师对整个南洋来说,是一尊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就算是贪狼这种凶蛮横霸的角色,也不想与之正面对抗。青龙船是大明水师最重要的战力,如果贪狼胆敢开着它四处招摇,很快就会惹来大祸上身。更何况,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疑似太子,深究起来麻烦更多。 一牵扯到大明,任何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 贪狼够狠够贪,也够聪明,知道什么势力可以招惹什么势力避之则吉。他干脆对青龙船和三个俘虏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不想知道这是条什么船,也不想知道这些是什么人,只要尽快转手卖掉就好。 整个海上,有胆量吃下青龙船的,恐怕也只有骑鲸商团了。 “铜雀先生到底有兴趣没有?”贪狼不耐烦地催促道。他在海上不可一世,但论到买卖斗心思,可完全不是铜雀的对手。 铜雀慢慢踱着步子,从海滩走到三个俘虏面前。他已经摸到了贪狼的底线,占据了主动权,并不急着出价。 “将军是打算人船分卖,还是一揽子?” “自然是一并,不单卖。”贪狼不傻。万一铜雀开走了船,俘虏留在他这里被杀掉,所有的黑锅就得自己背。 铜雀只是略作思忖,便伸出一根指头:“再多给将军一枚绿玉鱼骨,如何?” 贪狼皱了皱眉头:“略低,两枚如何?”刚才那十几箱子金银珠宝,他脸色都不变一下,可眼下交易的,毕竟是一条名舰,这个价格就低了。 铜雀却不为所动:“一枚绿玉鱼骨,不能再多了。” 贪狼脸色阴沉下来:“你这是故意压价。”他的手指发出光亮,沙滩外的虎贲忽然跃跃欲试,似乎随时会扑上来把铜雀拖下海噬咬。 面对着腾腾杀意,铜雀却仍是一脸坦然:“将军明鉴。小老吃下这东西,也要担起很大干系。要知道,这一段因果,本该是将军的。”他说这话时,腰间铜雀也开始闪闪发亮,那鲸鱼也不安分地摆动身躯,掀起巨浪拍打着摩伽罗号的船体。 任谁都能看出来,这老头身上大概也有海藏珠,有着不为人知的神奇能力。骑鲸商团独来独往,在这蛮荒似的无法之海,必有保身的秘诀。 对峙只持续了几个呼吸,贪狼忽然全身松懈下来,杀意顿敛,一脸的凶恶神情化为哈哈大笑:“真是吓不住你!算了,这次就不黑吃黑了。”他一晃巴掌,光芒尽消,虎贲摆摆鱼鳍,重新消失在水下。 面对贪狼的坦诚,铜雀大袖一拍,面色如常:“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他把手探入怀中,又取出一枚绿玉鱼骨,递了过去。贪狼眼神一凛,这绿玉鱼骨有着极重要的妙用,多少人欲求一而不可得,就连贪狼这种等级的人,也要费尽心思才能换得一枚。 想不到这个铜雀,身上随随便便就放着两枚。如果现在能把他干掉,说不定还能得到更多。 这个念头只在贪狼脑海中闪过一下,就消失了。他就像是鲨鱼一样,对手若露出一点破绽,都会被毫不犹豫地干掉。可眼前这个铜雀,实在深不可测,直觉告诉他没必要冒这个险。 贪狼用阳光再次验看了一下鱼骨,确实没什么破绽,便对泰戈交代了一句。泰戈向摩伽罗号发出信号,让他们把青龙船滑出底舱,然后鲨鱼们奋力将它推到海滩上。 “这三个俘虏,也是你的了。”贪狼道,“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铜雀微微点了一下头,却没搭腔。他知道贪狼这是在试探,想知道他会如何处理这艘强大而棘手的船舰和这三个身份成疑的囚徒。 贪狼见铜雀没回答,有点尴尬,便把视线放到腾格斯身上:“其实我还真有点舍不得。这家伙可是个好玩具。” “买定离手,概不退换啊。”铜雀回答。 “那我能最后借用一次吗?” 贪狼天生巨力,又有格斗天赋,很少有人能走过三回合。难得能碰到腾格斯这种精通摔跤的高手,可以酣畅淋漓地战上几次。这次卖掉,以后未必能见到了。 得了铜雀的首肯,贪狼走到腾格斯面前,扯开他手腕上的绳子。腾格斯有点茫然,贪狼道:“来呀,咱们再打一次!” 腾格斯的眼神里露出兴奋的神色,起身吼道:“好!” 于是这两个人在海滩上又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这次腾格斯的表现很神勇,居然把贪狼掀翻了好几次。当然,结局没变,他还是惨败。贪狼大概意识到腾格斯此时是铜雀的奴隶,所以下手不再留情面,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惨不忍睹。 直到铜雀忍不住提醒说你别弄坏了我的财产,贪狼才罢手大笑离去。他随手把腾格斯蘸在手臂上的血洒进海水,周围鲨鱼顿时都发起疯来,簇拥在一处,这位海盗巨魁就这么踏着一排排鲨鱼脊背,回到摩伽罗号上。 泰戈把满脸流血的腾格斯搀起来,丢回到棚子里,眼神里却流露出深深的妒意。这个小动作,也被铜雀收入眼中,但什么都没说。 其他海盗把岛上的物件七手八脚收拾干净,一会功夫,撤了个一干二净。整个小岛上只残留着一堆散碎木块与绳头。这些不必特别费心,到了晚上自然会被涌上来的潮水洗个干净。 摩伽罗号扯起风帆,转头离开了。铜雀负手站在海滩之上,目送着海盗们离开,然后转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三个俘虏。 三个俘虏都保持着沉默,不知道这人是敌是友。铜雀走到建文跟前,忽然深深鞠了一躬:“太子殿下,久违了。” 这一声称呼,让建文一下子变得极为慌乱。他没料到,这老头一下就说破了他的身份。而且久违?难道之前曾经见过? “先皇出海之时,小老曾随高丽使团登舰觐见,有幸拜会过殿下,故而认得。”铜雀说。 建文这才明白。之前出海,他跟随父皇接见过许多海上各股势力的使者,也许和铜雀在那会儿就见过,可是他完全想不起具体细节了。 身旁的腾格斯和七里,也愣住了。这个小伙计不是宫殿里的那个太什么吗?怎么后一个字不一样了?腾格斯生怕自己的汉文不好,去问七里,七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你很好……把我们从海盗手里救出来,很好,我会……嗯,给你犒赏的。”建文结结巴巴地维持着太子气度,不过说到后来,底气不是很足。 现在大明是叔父当政,他作为一个逃亡皇族,再谈犒赏未免有些尴尬。 不料铜雀呵呵一笑,捋髯道:“太子勿忧,小老把你们买下来,却不是为了向大明表忠心,而是为了这个东西。” 他伸出手去,没对准建文,反而伸向七里。以七里的反应速度,竟然没躲过这慢吞吞的一抓,顿觉脖子一空,那块海沉木已经被铜雀握在了手里。 第十九章 因果 七里一惊,非同小可,下意识地朝铜雀扑去。她常年接受暗杀训练,身法何等快捷,可铜雀腰间的铜制麻雀一闪,一股力量凭空而起,把七里弹开数丈之远,摔在沙滩上。 “百地家的杀手,应该有最起码的观察力吧。贪狼在我面前,尚且不敢轻举妄动,你怎么能随意出手?” 铜雀一口叫破了七里的身份,饶是她斩断了情感,动作也不由得一滞。铜雀淡淡道:“前几日日本人在泉州闹得天翻地覆,幕府将军不惜与大明交恶也要动手,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这点消息小老若还掌握不了,可就别做生意了。” 建文和七里对视一眼,都有些震惊。 “一个落难太子、一个逃跑的杀手遗族,你们两个居然凑到了一起,还怪有意思的。”铜雀说着,又看向腾格斯,微微皱了下眉头:“这位朋友……请问是什么来历?” 腾格斯揉着满是淤青的脸,勉强蠕动着两片肿胀的嘴唇道:“我是科尔沁水师提督,我来到南洋想学操船之术,复兴蒙古水师。” 这次轮到铜雀露出震惊的神情。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腾格斯,竟然一时语塞。以他的经验,都没法判断这蒙古蛮子是在调侃还是认真的。 “好了,这里很快就会涨满潮水,我们还是上船再说吧。”铜雀拍拍手。 “上船?” 建文狐疑地看着他,然后又看看那条张开嘴吐着舌头像傻子一样的大鲸鱼。铜雀笑道:“别想多了,那家伙可不会让别人站在他舌头上。咱们当然是上青龙船……嗯?” 忽然,铜雀眼神一动,把视线看向三个俘虏背后的沙滩。那里有一个拱起的沙包,居然还一耸一耸的。说时迟,那时快,鲸鱼发出一声长鸣,从头顶喷出一股水柱,“哗”地一下把沙子冲开,露出里面一个撅着屁股的金发洋人。 “哈罗德?”建文大惊。他竟然没跟着贪狼他们走? 哈罗德从沙坑里爬出来,狼狈地拍拍头顶的白沙,用奇怪的汉文腔调说:“咱家想弄个分明,这等地界,会有何样的生灵存在。潜入沙中,正是为了揣摩彼等的心思。” 虽然这话半通不通,但大家也都听明白了。这家伙为了研究沙里有什么生物,居然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结果太过入神耽误了时辰,被海盗们生生忘在了沙洲之上。 这家伙在贪狼那边,得多没存在感。 对此哈罗德倒不沮丧,他环顾四周,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停泊着的青龙船,眼睛立刻直了。他扯着建文的袖子说:“就是这条船!就是这条船!我能上去研究一下吗?我想知道它到底是怎么开的!” 腾格斯闻言大喜:“我也早想知道了!建文老是不肯说!”哈罗德激动得浑身乱抖,连连称是。这两个人一憨一痴,居然找到一个共同话题,旁若无人地聊起天来。 建文无奈地对铜雀解释:“这俩我都不太熟,机缘巧合之下才认识的。”铜雀笑道:“既是萍水相逢,又无利益牵扯,索性把他们留在这里好了。” 一听这话,建文却犹豫了。此时周围的水面开始慢慢抬升,间歇洲的面积逐渐缩小。若把腾格斯和哈罗德丢在这里,只有溺死一条路。 “还是让他们登船吧……”建文叹了口气。哈罗德是个好人,腾格斯更是并肩作战的同伴——其实就算是两个陌生人,建文也不会坐视他们淹死。 “太子殿下果然如传闻的一样,仁厚而软弱啊。”铜雀笑着说。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建文的心。他的表情抽搐了一下,有些恼怒地说:“难道坐视他们去死就对了吗?” “殿下不必和我争辩,您才是船长,您说的算。”铜雀耸耸肩,但立刻又补了一句,“不过你记住一件事,船长是你,但这条船的船主,却是我。严格来说,你们几个都是我的奴隶。” 建文和七里都没吭声。这个家伙神秘莫测,暂时还惹不起,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与观察。 于是这一行人匆匆登上青龙船。哈罗德一上船便东张西望,问东问西,腾格斯之前呆过,便得意地带着他到处参观,俨然一副主人派头。铜雀背着手缓步走到主舵前,对船舵正中央镶嵌的玉玺很有兴趣。 建文和七里最后登船,上到一半,七里突然低声说了一句话:“原来你并不是太……呃,那什么。”建文苦笑着摇摇头,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七里盯着他的眼睛:“这么说,你并不知道割舍一样东西,是多么大的痛苦。” “当然不知道!”建文颇为赧然,同时又有点愤然。 七里似是惆怅地叹了口气:“看来你并不能真正理解我。”说完她蹬蹬几步,轻盈地跳上了青龙船的甲板。让建文一个人呆在后面:“合着我不是太……什么,还把你给得罪了?” 没过多久,哗哗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扑过来,把间歇洲完全淹盖过去,重新变成一片海面,就像它从来没存在过似的。重获自由的青龙船微微摇晃着,舰首的青龙昂首挺立,目视南洋方向。 建文站在主舵之前,其他人在周围聚拢了一圈。除了七里之外,其他人都对他如何操船兴趣十足。 建文把手按在玉玺之上,轻声说了一句:“青龙,醒来!”整条青龙船“唰”的一声,全身微震,两侧的盘龙轮开始缓慢地转动起来。哈罗德第一次见到这种奇景,眼眶瞪得几乎要裂开来。 “不用人力,居然自行旋转,这是如何做到的?”他喃喃自语,双肩微微颤抖。若不是腾格斯在旁边拽着,他恐怕已经扑到盘龙轮上去了。 铜雀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目睹青龙船的启动,建文简单地做了解释。想要控制青龙船,只有两种途径:要么是拥有王命旗牌的水师提督,要么是拥有玉玺的天潢贵胄,而且后者的等级比前者要高。这就确保四大灵船,始终是在皇室的掌握之下。 理论上来说,建文手握玉玺,是可以同时控制那四条灵船的。但他之前从没接触过这些,不知该如何操作,这才会出现之前郑提督用三条灵船围攻青龙的情况。 “青龙,启航!”建文手摸玉玺,又一次喊道。他试过很多次才知道,青龙船能够听懂人类简单的语言,用“青龙+简单指令”的句式,便可以进行控制。 两侧的三十二个盘龙轮从低速转为高速,船底与海面微微分离,舰首高抬,整条船如一支蓄足了力量的长箭,一下子飞了出去,在海面上划出一条长长的白痕。 哈罗德扒住船舷,兴奋地哇哇直叫,任凭扑面而来的海风把他的金发吹成一个奇怪的形状。就连腾格斯的力气,都没法把他拽走。 “朝游苍梧暮北海,不愧是大明水师中速度第一的青龙船呐!”铜雀感慨道,重新把斗笠戴在头上。因为剧烈的海风把他的胡子和头发吹得上下飘飞。 建文忽然想起来什么,连忙问铜雀:“你的鲸鱼呢?青龙船这么快的速度,它断然是跟不上的。” 铜雀侧过头,打量了建文一眼:“殿下连一只无关的动物都要关心?”建文知道他的潜台词是什么,不甘示弱地抬起下巴:“我只是想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若不知道航向何处,青龙船速度再快也没有意义。 铜雀呵呵一笑,说:“这个不急,你们过来,我有几句话要说。”说完他一撩后襟,坐在了主舵旁边。 反正青龙船无需掌舵,建文和七里选择了铜雀对面,满腹疑惑地并肩坐下来。哈罗德忙着满船到处跑,快乐地几乎要疯掉了,腾格斯觉得他一定懂点操船的技术,跟着一起跑来跑去。这两位也不是铜雀要谈话的对象,姑且由他们去了。 建文和七里先把自己的经历简要说了一下。铜雀听罢告诉他们,在青龙船离开之后,幕府将军的坐舰“火山丸”大闹泉州港,惊动了驻军围攻。没想到港内莫名遭遇了火山喷发,毁掉了十几条军舰,火山丸得以顺利逃脱,不知所踪。 两人都是一阵惊诧,泉州港里何时冒出火山来了?这跟幕府将军有什么关系?能在明军数十条军舰的围攻下逃脱,这火山丸的战力得多么强悍? 这些疑问,铜雀并没回答。他扫视一圈,方才缓缓说道:“小老想跟你们谈一笔买卖。” 骑鲸商团口中的“买卖”,从来不是什么简单买卖。两人很有默契地沉默着,等着下文。 “以贪狼的胆气,尚且不敢把这条青龙船留在手里。你们可知道,小老为何愿意担下这段因果?”铜雀晃动着夺自七里的那一块佛陀造型的海沉木,忽然一顿,语气肃穆起来: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它。” 七里的呼吸陡然紧促起来。她千辛万苦前往泉州港,就是想弄清楚它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为了这东西,幕府将军不惜杀灭了百地一族,不惜与大明开战。如今铜雀为了得到它,不惜收留这一条烫手山芋——到底为什么? 铜雀似笑非笑:“我来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几百年前的中国,有一个女皇帝叫武则天。她在年轻时,遇到过一位叫显照的和尚。显照亮出一串海中奇珠,让她选,结果她选择了无上的权势,后来果然当了皇帝。可是,她年纪大了以后,开始后悔了,希望能做第二次选择,好永葆青春。显照说那串珠子,已经归还大海。如果想要再获得佛祖垂青,必须在南洋海眼建一座佛岛。武则天便动员全国之力,硬生生在海眼之上建起一座佛岛,堆积大量供奉,派遣无数高僧诵经开光。可是她没等到佛祖垂青,就老死了。那个佛岛的位置,也逐渐失传,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建文越听越觉得奇怪,不由得脱口而出:“那海中奇珠,莫非就是海藏珠?” 铜雀对此不置可否,继续说道:“朝廷把佛岛给遗忘了,不代表其他人也遗忘。历朝历代,一直有人试图找到那一个南洋海眼,登上佛岛。要知道,别说岛上那堆积着山海之量的金银财宝,说不定还能找到那串海中奇珠——武则天只选了一粒,便已君临天下,如果拥有一串,该是何等强大?” 建文逐渐听明白了。无尽的宝藏,无尽的力量,只要有一个,就足以让整个世界的人发疯,更何况是两个? 宝藏的故事,他听了太多,对这些套路知之甚详,不由得脱口而出:“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对不对?” “殿下聪睿。”铜雀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没有人知道,佛岛究竟在哪里。它镇坐于南洋海眼之上——可海眼到底是什么意思?位于何处?有什么标志?除了显照和尚本人,没人答得上来,而……” “而这块海沉木,就是唯一一个与佛岛有关的线索?”建文截口道。 铜雀意味深长地看了建文一眼:“殿下抢话倒是真快……那个海眼之位,是显照和尚亲自测量,只有他知道通往佛岛的针路海图。在佛岛竣工之后,显照和尚动身返回洛阳报功,结果船行至半路,遭遇了一场剧烈的风暴,舰船沉没,显照和尚殒命大海——而这块海沉木,据说就是当年显照的沉船碎片之一。它沉于海眼,凝于深渊,再随潮流而出,佛岛针路的线索就隐藏其中。” 建文闻之失笑:“铜雀先生,你是骑鲸商团,怎么也相信这种无聊的传说?这块海沉木我检查过了,雕工是不错,并没有什么藏宝图痕迹。地图云云,只怕是小说家们的想象吧?” 铜雀却摇了摇头,面色严肃:“它也许和宝藏无关,但这是唯一和佛岛相关的东西。若要找到佛岛,只能着落在它身上。” 建文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您刚才说,这块海沉木,是显照沉船的碎片,之一?” “殿下能留意到这个细节,很好。如您所说,显照沉船形成的海沉木,不止有这一块,而是有许多碎片。” “啊?这么多?” 铜雀的口气变得略带沉痛:“从武则天死后开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块显照海沉木现身于世。每次现世,都会引起一场海面上的腥风血雨、绝大纷争,因此而死掉的人不计其数,灭亡的南洋小国,少说也有十几个。啧,本来是佛法殊胜之物,却成了嗜杀贪欲之源,真是让人感慨——在我们骑鲸商团的圈子里,这种沉木,被称为显照佛木。” “从唐至今?岂不是说,已经有几十块显照佛木出现?” “是的。不过奇怪的是,同一时代,显照佛木只会出现一次,从未有两块聚在一起。所以你们手里这一块,在这个时代是独一无二的。” “可这木头上没字没画,怎么判断与佛岛有关?” “看它的造型。”铜雀拿起海沉木,点了点木上那尊佛陀的坐像。建文凝神观察了一下,这尊雕像的确栩栩如生,乃是佛陀布施造像。 “嗯……左手指端下垂,手掌向外,结与愿印,意指佛祖慈悲,可了却众生祈愿;而右手屈臂上举到胸口,手指自然舒展,结无畏印,意指赐予众生平安,无所畏惧——这两个手印,倒是与佛岛传说有所关联,可这没什么特别的吧?到处寺庙里都能看到。” 铜雀道:“这并非人工雕得,而是天然形成。” “不可能吧?”建文大吃一惊。 “根据传说,显照和尚在船沉之时,发下最终的一个大誓愿。他把一身精微佛法散入海中,护住沉船。因此每一块沉船碎木,都蕴藏着芥子大小的一点佛性。它们在海眼中被揉搓、凝压成海沉木的过程中,有那一点佛性牵引,自然化成了一尊佛像。” “这,这也太玄了吧?” 铜雀把海沉木递过去,对建文和七里说:“你们可以试一下。显照佛木泡入水中,佛头会自显圆光。” 建文连忙起身,从船外打了一桶海水上来。七里把佛木往桶里一丢,只见水面波光粼粼,那佛像顿时生动了许多,只见一轮威严圣洁的圆光自佛头后悄然显现,宝相庄严。 建文把它拿出水来,圆光顿时消失。他重复了几次,确认只有在水中,才能看到这幅异象。而且这光不是来自于什么镶嵌的珠玉,也不是水面折射的错觉,就是凭空出现——这个特色,确实不像是人类的能工巧匠所能做到。 可若说它是自然形成,岂不是更匪夷所思? 七里从他手里接过海沉木,反复端详。她比建文更迫切地想知道里面的秘密,也看得更加仔细。可任凭她如何观察,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端倪。 “水显圆光,这是显照佛木最显著的特征,根本没法伪造。所以有圆光者,必是真品。”铜雀说到这里,惋惜地拍了一下大腿,“可惜世人对佛木的挖掘,也只到这里为止了。至于这圆光和佛岛之间有什么联系,就没人能参透了。” 建文脑筋转得飞快:“莫非通过某种特别的方式,在水里可以投影出文字?” “已经有人试过了,没有。” “那就是佛木自带的纹理褶皱,墨拓下来会形成海图?” “也试过了,不是。” “剖开佛木呢?也许里面另有玄机。”建文越说越兴奋,把脑子里的种种藏宝故事全翻出来了。 铜雀连忙制止了太子殿下的疯狂联想:“这么多年了,无数能人异士都琢磨过显照佛木,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始终没人能参悟其中真相……” 说到这里,铜雀突然换了个口气,“其实之前也曾有人宣称自己参透了显照佛木里的秘密,扬帆出海去找,但是一个回来的都没有。所以到底这些人是不是真的领悟到了毂中奥妙,是否真的找到佛岛,谁也不清楚。” “真是一群被贪婪蒙蔽了智识的家伙啊。”建文撇撇嘴,始终觉得这个传说特别不靠谱。 这时铜雀淡淡地抛出一句话:“那如果我告诉你,你们大明的先皇出海,也是为了这个宝藏呢?” 建文猛地从原地跳起来,他捏紧了拳头:“荒唐!我大明富有四海,岂会为了这点东西就御驾亲征!” “哦,那大明水师出海,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煊赫国威,镇护夷藩!”建文清楚地记得,在舰队出征之前,父皇颁布的圣旨就是这样说的。 “煊赫国威,镇护夷藩,这种事郑提督去做就够了,为何天子要亲自出海?殿下饱读史书,该知道天子譬如北辰,岂可轻动?” “那……怎么也不可能是为了佛岛宝藏,父皇不差那点钱。”建文还在试图辩解。 “他当然看不上佛岛宝藏,但是他和其他帝王一样,渴望的是长生不老。那一串海中奇珠,是他唯一的希望。”铜雀严肃地指出来。 建文面色煞白,难道父皇兴师动众,派遣了这么大规模的舰队出海,也是为了这劳什子佛岛?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大明水师的路线确实很奇怪,并没有沿着惯有的航线深入南洋,很少停靠海港,大部分时间是在海面上转悠。 “可海沉木明明是七里从幕府将军那里偷来的,我在父皇的船上,可从来没看到过这东西。” 铜雀道:“我之前曾经跟随高丽商团,在海上觐见过大明先皇。他们对我们提出的要求,就是利用商团的力量,找出显照佛木——倘若先皇知道这佛木被幕府将军拿到,恐怕大舰队会直接打到江户也说不定呢。” 建文有点发怔,他可没想到,大明水师这次出海,居然是为了这么一个隐秘的目的。回想当年,他发现大明水师停靠的地方,都是极偏僻的渔村和城镇,每次都派大军登陆占领,搜查一遍才走。当时他觉得不解,现在回想起来,分明是在找什么东西。 “七里,你父亲在哪里找到显照佛木的?我记得你说过,也是在南洋?” 七里回想了一下,却摇摇头:“他没跟我提过,只知道是在南洋某个偏僻的地方。” 换句话说,大明和幕府其实同时在找显照佛木,幕府派遣了最精锐的暗面力量,偷偷行事;大明则是御驾亲征,公开大张旗鼓地寻找。想到这里,建文看向七里,眼神变得十分古怪,七里虽然面无表情,却聪慧得很,略一思索,便明白建文的意思。 幕府将军为何要将百地家灭口?七里说是因为父亲擅自去查佛木的来历,这恐怕只是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大明皇帝一直也在寻找这东西。如果百地家把消息泄露出去,将会爆发两国之间的全面战争。所以幕府将军无论如何,也要把百地家灭口。 换句话说,建文父皇的逼迫,间接导致了七里家族的灭亡。冥冥之中,两个人居然还有这样的渊源,实在奇妙。 青龙船继续向前驰骋着,舰首切开海面,两侧浪花哗哗。不远处的舰尾,哈罗德和腾格斯兴奋的议论声不时响起。建文和七里四目相对,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七里缓缓转动脖颈,看向铜雀。她的情绪没有变化,语气却有了微妙不同:“那么,幕府将军想要得到显照佛木,也是为了那一个佛岛喽?” 铜雀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没错,而且他比大明皇帝更危险。大明皇帝,只是想长生不老。而幕府将军,却一直处心积虑,欲要对外扩展。倘若被他登上佛岛,获得财富与力量,只怕第一个受到侵袭的,就是我们高丽李朝。” 建文恍然大悟,难怪铜雀对佛木如此上心。 铜雀收起那一瞬间的凶狠,恢复到和蔼神情:“说起这个,可真是天意了。原本我只是为与贪狼交易而来,可没想到,一上那间歇洲,便看到显照佛木挂在百地七里这个小姑娘的脖子上。明国有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原来他一登岛,就发现了这个天大的秘密。也亏铜雀沉得住气,丝毫情绪不露。这个老奸巨猾的商人装出一副替别人担因果的姿态,假意把注意力放在青龙船上。可怜贪狼以为三个俘虏只是添头,却不知那件挂饰才是最关键的东西。 这时七里摆出一个防御的姿态:“那么,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第二十章 缘法 经她一提醒,建文也立刻警惕起来。如今佛木已经落到了骑鲸商团手里,这东西牵扯到的利益太大,每次面世都会掀动腥风血雨,那么铜雀到底想要做什么?按照评话小说的节奏,接下该是灭口了吧? 铜雀看到两个人如临大敌的神色,哑然失笑:“别那么紧张,还是回到咱们最初的话题吧——小老想跟你们谈一笔买卖。” “什么买卖?”两个人异口同声。 铜雀伸手一抛,把佛木丢还给七里,淡淡道:“我想投资你们,去寻找佛岛。”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惊呆了。建文没想到,这个铜雀居然不按套路来,提出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可铜雀的动作表明,他是认真的。 铜雀看向七里:“你对幕府将军充满着仇恨,对吧?”七里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最痛快的复仇方式,就是毁掉他最大的希望。你登上了佛岛,就意味着幕府将军这么多年的筹划付之东流。” 听到这里,七里的双眸陡然亮起光芒。然后铜雀把视线转向建文:“你对你的叔父,同样怀着强烈的仇恨。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一定也希望手刃元凶,重登皇位,对吗?” 面对这么直白的问题,建文有点适应不了。复仇的情绪,确实在他胸中始终萦绕,可是此前环境所限,他自顾尚且不暇,更不敢奢望复辟,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感慨几声。 铜雀直视着他:“登上佛岛,你会获得强大的力量,会有海量的宝藏等着你。掌握了这两样东西,你就有希望返回京城,成功复辟——所以寻找佛岛,对你们两个来说,都是非常有利的事,我说的不错吧?” 面对这个巨大的诱惑,建文并未立刻答应,他满腹疑惑地问道:“你说的没错,这对我们两个很有利,可是……商人无利不起早,你又为何做这种事?” 建文在泉州港见惯了商人的招数。商人总会对主顾痛心疾首说我这东西卖亏了,看你人好才给你这个价,其实他们是从来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铜雀许出这么大好处,建文根本不信他没自己的算盘。 铜雀何等精明,立刻知道建文纠结在何处,他微微一笑:“小老也不瞒两位,这一番资助,好处自然是有的。我们骑鲸商团,从不做寻常买卖,我们只要保证海上商路秩序畅通,自然就有源源不断的利润进来。资助你们顺利登岛,一来可以阻断幕府将军对高丽的侵袭;二来,投资一个落难皇子,万一你有朝一日登基复国,多开几个港口,海商兴起,小老的成本也就回来了。” 建文和七里这才听明白,原来铜雀背后这个骑鲸商团,乃是维持海上贸易秩序的政治掮客,对他们来说,只要水面靖平、海路畅通,比任何宝藏都来得重要。佛岛一事,能影响到大明与日本两个庞然大国的国策,这才是他们的算计所在。 可建文还是想不明白。这个精明的骑鲸商团既不缺资金,也不缺势力,完全可以自己组织一支精英队伍去完成这一项工作,为何要投到这两个人身上? 要知道,七里还算有点战斗力,建文则只会耍耍嘴皮子,就算加上一个傻乎乎的腾格斯,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靠谱的团队——这里甚至连一个老水手都没有。 “为什么要选我们?”建文问。 铜雀呵呵一笑,从船舵旁边站起身来,在甲板上踱了几步,眯起眼睛看天空的云:“你们相信命运吗?” “嗯?” “命运从来不是固定的,它的走向,取决于你一念之间的选择。这选择,即是所谓的缘法。佛岛就是这么个地方,它只在有缘人面前显现。则天皇后这等强者,若没有缘分,同样见不到佛岛踪迹。所以寻找佛岛之人,从来与强弱无关,归根到底,还是看一个缘字——” 说到这里,铜雀转过身来,双眸中放出兴奋的光芒: “你们两个与佛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却能恰好聚在同一条船上。这等巧合,我相信与佛岛必然有缘。也许只有你们,能成就前人所未完成的壮举。” 这时阳光从移动的云层中投射下来,海面上泛起一片金碎。青龙船似乎感受到乘客们即将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它的速度不由得也加快了几分,甚至在浪花声里还能听到隐隐的龙吟。 铜雀挥动着手臂,那阳光就像无数命运的金黄色丝线从天而降,将这船上的几人缠绕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七里毫不犹豫地举起手来:“我加入。”建文迟疑片刻,总举得这件事不那么简单。可是事已至此,也只好把手抬了起来。恰好这时腾格斯也返回船头,见到两人举手,也忙不迭地抬起手臂,好似一根粗大的桅杆。然后这个蒙古蛮子才憨憨地问道:“你们在干吗?” “反正不是在操船,你赶紧把手放下。”建文没好气地说。腾格斯道:“可我听你们说,又是岛,又是船的,我要跟着你们,我要学这样的操船术。” 建文还没回答,在船上观摩了一圈的哈罗德满脸兴奋地凑过来。他的金发上满是湿漉漉的海水,估计是被飞轮溅的。 “这条船委实不凡!着实不凡!真是骇人听闻的一条好船!咱家能留下来吗?当奴隶也可以,当火器工匠也成,宫廷礼仪教师也可以,总之咱家得留下来!”哈罗德连说带比划。 建文以手覆额,不知自己造了什么孽,引来这么多奇葩在船上。 铜雀哈哈大笑:“好吧好吧,能在这条船上,这也是缘法。姑且也算你们两个进来好了。” 腾格斯和哈罗德听铜雀这么一说,齐齐转头去看建文。直到建文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两人一阵欢呼,又各自散去,一个趴着侧面去拨弄盘龙轮,一个走到船中去摸桅杆。 铜雀说要跟骑鲸商团里的人通报一下,起身走到船里一处舱室。他大概有什么秘法,能在海上与外界联系。建文无意去偷窥,索性靠着船舷,仰着头看天上的白云飞速向后移动,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 他相信铜雀肯定没说谎,但也很确定这个老头一定有什么话没说。铜雀选择成员的做法,太随意了。商人是最理性的,锱铢必争,尤其是佛岛这种牵涉极广的宝藏,哪能跟扔骰子似的,一句“聚在一起就是缘分”就把人凑齐了。 忽然一个女声从他耳边响起:“你看起来不太安心?”建文苦笑着摸摸鼻子:“那又如何?我没有选择。” 七里道:“其实我也不太安心。”然后坐到了他的旁边。 “嗯!” “因为你作为同伴,实在太弱了。”女孩认真地说。 “…………” 建文没有反驳,这是个事实。他从小接受皇家教育,书读得多,武技就差多了,谁会跟皇子真刀真枪地打?所以他骑马、剑术都会一点,不过也只是平均水准,只有火铳术格外有天赋,可惜在大明这根本只是末流技巧。 “太子仁善”,这是宫内外对他的普遍评价。这四个字明褒实贬,既隐晦地指出太子心肠太好,也暗示他在武勇方面的弱势。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交涉和唬人这两项能力了——但他们的任务是在漫漫的海上寻找佛岛,这种能力是否能派上用场,真不好说。 “父皇也是这么说的……”建文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总是嫌我太柔弱,不够狠,也不够冷酷,些许人情软语就能动摇。他说为君之道,必须铁石心肠、天威难测,否则难以服众——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不想去伤害别人,哪怕坐视别人受到伤害,都会让我很难受。” “是的,你确实如此。比起皇帝,你更适合出家当和尚。”七里淡淡道,“若换了是我,可不会允许两个来历不明的人登上青龙船。” 建文干笑了几声,算是回答。 七里道:“你是个好人。可我父亲说,好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容身之地。只有拼命去吞噬别人,才能避免被敌人吞噬。” 建文挑了挑眉头,难得正面驳斥她:“这个说法我可不认同。现实固然无奈,却不是作恶的理由。小时候经筵的师傅们告诉我,人性本善。若天下全是坏人,人率相食,那与禽兽何异?” “这本来就是海上的生存之道。你若这般软弱,怎么到得了佛岛?”七里的声音带着执拗。她好不容易看到了复仇的曙光,可不希望被软弱的同伴拖累。 “不,这不是软弱,这是仁德!”建文的火气也上来了,“顾惜人命,顾念人心,人之所以为人,不为禽兽,不就是因为多了这一点仁慈之心吗?难道我当初不救你上船,就是正确的做法吗?” “是的,对你来说,不救我其实是最好的选择。”七里似乎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对不起,我的秉性就是如此!就是见不得人在我面前受难。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不要来教我做人!”建文愤愤起身。 出乎意料的是,七里居然没有拂袖离去或者出言反驳,她思考了一阵,歪了歪头:“你需要道谢吗?”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七里站起身来,声音清冷:“你说的对。你救了我的命,我理应酬谢的,这样你我才两不相欠。” “我可没这么说!” “可惜我现在除了身子,没有其他可做酬劳的东西,那么陪你睡一晚好了。”七里淡淡看了一眼下面的舱室。” 腾的一下,建文的脸颊立刻变得赤红滚烫,鼻孔充血。他哪料到这姑娘居然会这么说,慌张地把头低下去,不敢抬起来。 “不必慌乱。对你来说,也许只是不愿见死不救的主张。但对我来说,就是一笔交易而已。” 七里自己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作为杀手家族的成员,她自幼就被教育,肉体并没什么特殊之处,必要时,它和其他东西一样可以当做武器,也可以当做交易的筹码。 七里对这种事没经验,但她觉得现在就是那个“必要”的时候。 “之前之所以没提,是因为那时以为你是个太……现在对你来说,取走这份酬劳应该不是难事。”七里说,“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去换一件衣服。” 建文这才想起来。他们几个在笼子里关了那么久,身上的衣物馊味十足。腾格斯对此毫无感觉,喜好洁净的七里却早已无法忍受。 “我房间里有几套衣物,是我在泉州港预存的,不过都是男装,你先凑合一下吧。”建文说,七里瞥了他一眼,朝下面一阶阶走去。建文赶紧冲她的背影喊了一声:“喂喂,我不是图这个啊!你别误会!“ 七里没做任何回应,也不知道听见没有。那窈窕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甲板下层的走廊深处。建文还在犹豫要不要追过去解释,却看到铜雀从舱室里走出来。他已经完成联络,正要回到甲板上。 “哎,太子殿下,正好有件事小老要与你商议一下。”铜雀招招手。 建文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急切地朝里面望去。他生怕七里误会更深,有点不耐烦地说:“商议什么?” 铜雀道:“自然是佛木之事,我们要决定一个航向。”经他这么一提醒,建文陡然想起来了。他们还没决定一个最重要的事——方向。 佛岛的方位,就隐藏在显照佛木之中。不搞清楚内中玄机,就不可能找到佛岛,连方向都无法确定。这个问题不解决,整个计划就没有任何可执行的可能。 “那块木头里深藏的玄机,你有什么头绪吗?”建文勉强把注意力从七里的事情里收拢回来。 “没有。”铜雀很干脆地说,“历代宣称破解了佛木之谜的人不少,可惜一个字都没留下来,大概是怕别人跟他们抢吧。” “那……你认识什么高人能破解这个玄机?” “没有。”铜雀摆了摆手,“这个不必着急,一切要看缘法。缘法到了,自然会解开。” “那你说那么热闹!不知玄机,我们下一步该去哪里?”建文有点急躁。 铜雀笑道:“在破解玄机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你现在太弱了,接下来一路惊涛骇浪,若不能提升实力,纵然缘法再好也是无用。为了能够顺利登岛,当务之急,你得先提升一下战力。” 建文一脸狐疑,这时铜雀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他不由得一怔,那竟是第三枚绿玉鱼骨。 在间歇洲上,他亲眼看到,贪狼花了极大的价钱,换走了两枚鱼骨。三大海盗之一的贪狼对这个都如此重视,这鱼骨到底干什么用,他一直极为好奇。 “这第三枚鱼骨,就是我给你们的投资。因为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叫做阿阇梨之墓。只有手持绿玉鱼骨之人,才有资格进入那里。” “那是什么地方?进去那里干吗?” “为你找一颗海藏珠。” 第二十一章 深渊 从武则天的时代开始,海藏珠和佛岛就一直是海上居民所津津乐道的两个话题。 佛岛虚无缥缈,大家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相比之下,海藏珠的传说却真实可信多了。 这种珠子是何时开始出现的,又与佛岛有什么关系,没人知道。但它的神奇功效,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海上不时出现各种能人异士,拥有难以描述的奇异能力,全都是拜海藏珠所赐。 正因为如此,这种珠子成为深海之中最珍贵的宝物之一。世人趋之若鹜,他们愿意出巨大的代价获得一枚——哪怕未来的命运注定要被珠子吞噬。 百地七里、阴阳师舌夫、贪狼以及其他一些海上的人,他们每个人得到海藏珠的途径,都不一样。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些珠子的源头,到底在哪里、又是如何产生的。很多人认为,海藏珠就是一种缘法,只有命中注定的人,才有机会得到它。 如今听铜雀的意思,这个阿阇梨之墓里,居然能找到海藏珠?船上的几个人都不由错愕。 “阿阇梨”乃是梵语,汉文意是“高僧大德”。阿阇梨之墓,即是高僧之墓。铜雀告诉建文和七里,那里是南洋中唯一一个可以获得海藏珠的地方。 更多的细节,铜雀却笑而不语。 建文陷入了巨大的矛盾。拥有海藏珠,固然会获得强大的力量,但同样也要接受诅咒,迟早有一天会被珠子里的东西吞噬。为了复仇,七里可以毫不犹豫地接受这个代价,那么他能接受吗? 铜雀并没于逼迫,很大度地表示:如果他不能接受海藏珠的代价,也无妨,铜雀可以把他送到一处类似泉州港的富庶地方,隐居一生——不过复仇就别想了。 整整一天,建文靠着船舷,怔怔地看着玉玺在青龙船的船舵上,不知该如何是好。在玉玺的反光中,他想起了宝船上那血腥的一幕,父皇愤怒的叫喊、叔父和郑提督那得意而扭曲的面孔、自己瞬间从太子变为逃犯的委屈,这些情绪始终萦绕在心间,让他痛苦不堪,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 “七里说得对。说到底,会选择和它融合的人,都是些走投无路的人呐。” 经过一夜不眠不休的心理斗争后,建文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找到铜雀,咬紧牙关道:“我接受。我想要复仇,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铜雀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他拍了拍建文的肩膀:“放心好了,海藏珠与佛岛之间,关系千丝万缕。登上佛岛,说不定就能找到解除诅咒的办法。” 建文疲惫地笑了笑,觉得他只是在安慰:“那就请你尽快指路,让我们快点去找海藏珠吧。我怕我会后悔。” 青龙船在海上航行了足足七天,建文在铜雀的指点下不断变换航向。到后来他已经完全不知行驶到哪里了,只是机械地听从铜雀指示。这七天,他们始终没有看到一块陆地,连一个岛屿都没有。放眼望去,只有海水、海水和偶尔跃出水面的飞鱼。 铜雀每天站在船头,要么是用不为人知的秘术测定方位,要么望着天上的云彩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作为骑鲸商团中的一员,他有时候像是最市侩的商人,有时候却像是一个神秘的大师。 幸运的是,这一路上天气都还不错,偶尔会下点雨,大部分时间都风平浪静。整条船上最开心的,莫过于腾格斯。他极怕晕船,青龙船又不是那种稳定见长的船体,能够赶上这么平静的气候,真是长生天保佑。 不晕船的时候,腾格斯就和哈罗德混在一起。哈罗德是个赵括式的家伙,虽然自己不懂航海,但精通机械运转,说起船舶操控之术一套一套的,让腾格斯佩服得五体投地。腾格斯拍着胸脯允诺,一旦重建科尔沁水师,保证聘请哈罗德当总教头。哈罗德不知道科尔沁在哪,一听说要聘请自己当总教头,喜不自胜,觉得自己来到东方这么久,终于看到了辉煌的前景。 没了腾格斯在旁边骚扰,建文乐得清静。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烦心事——这几天他一直躲着百地七里,生怕她再提“酬谢”那茬儿。他自幼受礼法教育,哪会想到这位姑娘如此大胆,不由得慌了神。 其实大明在对皇子的教育里,专门有教授男女之事。建文十四岁那年,已经在紫禁城中参拜过了欢喜佛,隐居泉州的两年,周围灯红酒绿,他也没少见识。但建文始终觉得,这事儿挺神圣的,不应该如此轻率,更不能因为“酬谢”这种理由而去行事。 可惜青龙船就那么大,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再躲能躲到哪里去。两人每次遇见,建文都涨红脸,尴尬地一低头跑掉。另外一位当事人七里倒是态度很坦然,她从来没有对建文怀有特别的情愫,只是单纯不想欠那个软弱的家伙人情。 对于斩断了情感的七里来说,只有对幕府将军的仇恨才能让她的心绪产生波动,其他都不成。 “如果你不想做这笔交易,那么我还有什么东西是你想要的?”七里有一次把建文逼到角落里,直截了当地问道。 建文支吾了半天,回答说:“我只是单纯想帮你,可从来没指望过任何回报。” “百地家从不欠人情。” “都说了没有亏欠,我自愿的!” 七里淡淡道:“就因为如此,我才必须要回报你。好让你明白,救人是一场交易,不是一桩义举,不能打着仁义道德的旗号感动自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谁都无法预测,如果你坚持要按良心行事,很可能会为了救一个无谓的人,让我们陷入危险境地。” “那怎么可能!”建文拼命反驳。 “我问你。如果我们面临一只巨大海兽的追逐,前方看到一条装满了孩子的落难小船。停船救人,海兽会扑上来把船毁掉,我们将彻底断绝去佛岛的希望;不停船,我们可以继续前往佛岛,但那一船孩子将葬身鱼腹。你怎么选?” “这……你这是故意的吧,哪有这么巧的事?”建文眼神游移。 “我问你,你会怎么选?佛岛,还是那一船孩子的性命?”七里逼问。 如是再三,建文发现自己根本逃避不了。他一咬牙,闭上眼睛回答道:“我会跳下船去,引开海兽,你们和孩子都会没事。对不起,我实在没法坐视不理,我是个软弱的人,只能牺牲自己了。” 这个回答,让七里很意外。她怔怔看着他,仿佛想确认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进了海水。建文却喃喃念道:“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这是什么?” “文天祥的《正气歌》。” 七里不知道文天祥是谁,也没读过《正气歌》。她敏锐地发现,建文之前那畏畏缩缩的样子不见了,他不知不觉挺直了胸膛,眼神也不再躲闪,直视着自己。 这个奇怪的变化,让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她扔下一句话:“随便你。想要酬劳的话,随时来找我。”说完便转身离去。建文扯了扯自己的衣领,长长松了一口气,他目送着七里的背影消失,神情说不上是沮丧还是如释重负——也许两者兼有之。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七里没再提过“酬谢”的事,也没再和建文单独交谈过。她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船舱里,偶尔登上甲板,也只是靠着桅杆双手抱膝,怔怔地望着单调而乏味的海平线。 到了第七天,负责带路的铜雀忽然告诉建文:“我们到地方了。” 建文连忙吩咐青龙船减速停泊,最终完全静止在水面上。他离开主舵,左顾右盼,可却满腹疑窦。在青龙船周围,只看得到茫茫的海水,其他什么都没有,和前几天的景致没任何区别。 建文探头出去,把船上自备的定海针往水下一抛。拴着压石的定海针一直往下沉去,一直到二十丈的绳子全用光,也没探到底。他又看了看海水的颜色,是深邃的藏蓝色,这意味着水下极深,不可能存在间歇洲这样的地方。 既然没有间歇洲,也没有岛,更没有船,那么阿阇梨之墓到底在哪? 建文把疑惑的目光投向铜雀,后者却没回答,信步走上船头。每走一步,他胯下的那件铜雀的光芒就更亮一分。建文曾经以为这也是海藏珠的功效,可七里说不可能。海藏珠认主之后,一定隐于主人身上,不可能作为一件挂饰拿出来,那铜雀挂饰大概是别的什么奇物——以骑鲸商团的身家,手里有什么收藏都不奇怪。 铜雀站在船头最高处——也就是青龙头的位置——双手平伸,把铜雀挂饰塞进嘴里,原来这竟是一枚哨子。铜雀一鼓劲,便能发出一连串十分诡异的哨声,声调尖细悠长,这叫声不似人言,更类兽吼,音量不高,却传得颇远。一时间整个视野内的海面,都响彻着这枚铜雀声。 吹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铜雀停止动作,把哨子重新挂回到腰间,回头对其他人道:“你们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出发。” 大家都一阵兴奋,毕竟马上就能见到大海中最神奇的东西之一。即使是已经拥有海藏珠的七里,也满怀好奇。她的珠子,是来自于百地家的传家宝,至于百地家祖先从哪里弄来的,就不知道了。 “会有危险吗?需要准备什么武器?”七里问道。铜雀打量了她一番:“没什么危险,衣服穿得正式点就好。”七里“哦”了一声,回了舱室。 建文早早穿好了一件麻布底的短衫短裤,腰间别起一把长剑。这是所有武器里他最擅长的一种,虽然在海上打斗用处不大,总算是聊胜于无吧。 这时哈罗德突然把建文拽到旁边,偷偷塞给他一把火铳。建文一入手,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是一把三眼铳,但又不太像。寻常的三眼火铳粗笨重大,而这一把却小巧很多,单手便能拿起,不用时可以插在腰间。而且它的枪管比常规要短,药池却宽了几分,象牙握把巧妙地向下弯曲,侧面还雕着一只六臂娜迦的形象。 就算它没有火铳的功能,也是一件有价值的艺术品。 哈罗德递过去一袋铅弹和一袋火药,火药还很贴心地用油纸包叠成一份份:“之前贪狼让咱家给他改造个火器玩意儿,忘了与他。这几天在船上,咱家抽空把它略做改造,与兄弟做个防身之用。”建文一听是贪狼的物件,便明白肯定不是凡品。 建文拿起这把三眼火铳比划了几下,觉得十分合用。哈罗德给他装填好弹药,放好捻引子,建文端起火铳,对着船舷外不远的一只信天翁放了一铳。轰的一声,三眼齐喷,弹子划过信天翁翼下,在海面上激起一片水花。 哈罗德啧啧可惜,建文却微微一笑。刚才他铳口故意放低了三寸,不然那信天翁必然要被打碎。试枪而已,不必伤及性命。 建文别的水平都一般,对这火铳之术却格外有天赋。可惜大明并不重视这项技艺,甚至有人觉得太子玩火铳简直不成体统,只给他提供了最基本的培训。尽管有这样或那样的限制,建文的射击造诣仍达到了军中精锐的水准,自幼接触各式各样的西洋或东洋火器,眼光着实不凡。 从射击体验来看,这把火铳的威力和精度,都达到了一个很惊人的地步,实在是一件犀利武器。 他正自喜悦,忽然听到甲板上传来橐、橐、橐的脚步声。两人抬头,看到穿着一身深色质孙的七里徐徐踏上了甲板,都张大了嘴巴。 这一套质孙的款式,在泉州港随处可见。当初建文随手在街面上买了几套,放在青龙船上做备用。 七里的眉眼本来就很硬朗,加上身材高挑,愣是把这种质孙穿出了一身的挺拔英气——众人不约而同浮现出一个想法,单论气质,她比建文更像是白龙鱼服的皇家子弟。 不过这件质孙明显被改过,琵琶袖和横褶里暗藏了三四个口袋,揣得鼓鼓囊囊,里面装的估计都是苦无、烟丸、蒺藜之类的玩意。铜雀忍不住提醒道:“我不是说过了吗?那里没有危险,衣服要穿稍微正式点。”七里淡淡道:“对我来说,这就是最正式的行头。” 腾格斯见到七里这一身装扮,倒是非常高兴。质孙本来就是蒙古袍的一种,他一看到,就像是回到了家乡一样。 众人准备停当后,都左顾右盼,却什么都没看到。青龙船的周围仍旧是一片浩渺而单调的碧蓝水面,不见半点其他迹象。而铜雀站在船头一动不动,只有两袖飘动。渐渐地,天色阴沉下来,厚厚的云层遮蔽了阳光,浪花起伏幅度也悄然变大。 “阿阇梨之墓就在这里?”建文忍不住又问了一次。铜雀看了他一眼:“是的,就在这里。”建文再度环顾四周,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给点提示,哪个方向?”铜雀抬起右手食指,朝下面点了点。 “水下?!阿阇梨之墓是在海底?”建文大惊,他刚才测过水深,这里距离海底极深,搞不好下头是条深渊。那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人类修造的墓穴? “若是太容易就见到,只怕这里早挤满人了。”铜雀道,“阿阇梨之墓是在海渊之下,寻常人就算知道,也到不了。想进去的人,都有非比寻常的手段。”言外之意,能到这里的,都不是寻常人。” “那我们从哪里进去啊?”腾格斯忧心忡忡,他怕晕船怕得厉害。 “呵呵,你们很幸运能遇到我,只要等接引就好了。” 众人还是疑窦满腹,可还没来得及发问,海面上忽然出现了变化。有巨大气泡接连不断地冒上来,水花咕嘟咕嘟地翻滚,似乎有人在水底架了一把旺盛的柴火,要把整片大海煮沸似的。 建文壮着胆子探头看下去,似乎水下有一个巨大的阴影,正以极快的速度上浮。他悚然缩头,眼前看到一片浅灰色的肉山跃出水面,再重重地落回到青龙船左近,掀起巨大的波澜。 青龙船摇动得很厉害,好不容易等它停稳。众人发现浮在船边的那家伙,原来是一头巨大的座头鲸,似乎是铜雀当初骑乘着去间歇洲的那头。建文很惊讶,这七天来,青龙船几乎一直在赶路,这头鲸鱼看起来笨重无比,居然能赶上青龙船的速度? “不对,不是铜雀原来坐的那头。”七里低声道,“两者身上的花纹不一样。这头的左眼附近,多了一道伤痕。” 建文瞪大了眼睛也分辨不出来,只好信任七里的观察能力。铜雀端详了这只座头鲸片刻,略有不满,喃喃道:“这片海域只有这一头了吗?真是个穷乡僻壤。” 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那个铜雀哨子能召唤附近的鲸鱼过来。铜雀摇摇头,转头对建文道:“你还有最后一次后悔的机会。” “我们走!”建文一咬牙。 “很好。” 铜雀已经飞身跳下船去,那座头鲸不太情愿地张开大嘴,把宽厚的鲸舌弹出来,正好将跃下的铜雀接住。 众人都见过铜雀之前站在鲸鱼舌上的英姿,但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要这么干。他们战战兢兢地从青龙船上往下跳,一个接一个落在鲸舌上。座头鲸的舌头很柔软,触感像是一层极厚的毛毡毯子,只是表面黏滑不堪,他们落地之后不得不俯下身子,才能保持平衡。 很快五个人都落到了鲸舌之上,各自找了一个固定的位置,或趴或蹲,除了铜雀之外,没人敢保持着站姿。哈罗德兴奋地嚷道:“咱家站在鲸鱼舌头上啦!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铜雀看人都到齐了,打了一个唿哨,座头鲸将大嘴缓缓合上,周围登时变得一片漆黑。 “这头是我临时找的,脾气可能不太好。下潜开始后,你们要抓紧一点,尽量别滑进鲸鱼嗓子眼里——不太好捞。”铜雀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说不上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找个牙抱住!”建文喊。可哈罗德立刻纠正道:“座头鲸没牙,不过舌头上有凸起可以抓!”众人听到这话,都顾不得恶心,伸手抓紧了鲸鱼舌苔上的小凸起。 这时建文忽然想起一件事:“青龙船上没留下人看守,没问题吗?” “除了你有人能开走它吗?”铜雀反问。 “好吧……” 一阵剧烈的震动从外面传过来,鲸鱼口内开始天翻地覆,只有鲸舌牢牢贴在膛底。看来这条鲸鱼已经调转身形,朝着水下潜去。 座头鲸的嘴巴紧闭,外围的两排鲸须板牢牢地把海水挡在外面。完全的封闭黑暗,对这些乘客产生了难以名状的影响。被剥夺了视觉之后,人类的嗅觉和听觉变得格外灵敏。鲸鱼嘴里的腥臭味极浓郁,都是残留在口腔的残鱼剩虾腐烂散发出来的,让人反胃欲呕。可往往还没呕出来,就会听到一阵低沉的呕声从鲸鱼喉咙深处传来——大概是它的胃部正在蠕动,不知在酝酿些啥。 外面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到。可每一次鲸身颤抖,都会让每个人的心中泛起一幅奇异的画面:一头孤独的座头鲸,正摆动着尾鳍,朝着深邃无尽的海中深渊游去。顶上那来自海面的光芒逐渐黯淡,前方仍旧深不见底。黑暗黏稠得像乌贼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仿佛要把他们拖入最深层的地狱。 人类对深渊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包括哈罗德在内的所有乘客都保持着沉默,任凭这头巨大的生物往海底下沉,每个人都没来由地开始怀念起蓝天和白云。 不知过了多久,铜雀忽然打了一个响指:“差不多到了,你们向我靠拢。”众人在黑暗的口腔中摸索了一阵,一一聚到了铜雀身旁。 一阵巨大的声响从喉咙深处传来,口腔内的肌肉开始绞紧,似乎这头座头鲸即将要呕吐。鲸舌不再服服帖帖地趴在牙膛底部,不安分地高高翘起。 “稍安勿躁。”铜雀再次提醒道。其他四个人紧贴在他身旁,互相抓住。 一股强烈的气流从胃里突然上涌,在口腔内形成小小的风暴。众人被吹得东倒西歪,站立不住。与此同时,建文注意到,座头鲸的嘴巴在缓缓张开,两排鲸须板开启,立刻有阴冷的海水涌进来。这些海水来自深渊,阴冷无比。 还没等建文提醒同伴,强烈的气流裹挟着众人,一下子冲出了鲸嘴。铜雀腰间的铜雀挂饰闪闪发光,似乎给这股气流注入一层奇妙的约束,促使它霎时化为一个巨大的球状泡泡,包裹着他们五个人,悬浮在深海之中。 伴随着气流喷出的,还有大量半消化的磷虾残骸。这些残骸广泛地散布在泡泡四周,发出星星点点的磷光。座头鲸摆摆尾鳍,重新朝水面上浮去。 借助着这些光亮,众人发现此时正置身于一条极深的狭长海沟之底。在海沟两侧的嶙峋峭壁上,居然雕刻着四尊巨大的金刚像。金刚像分列两侧,每一尊都有几十丈高,它们背靠峭壁,身披盘甲长绦,浑身肌肉贲张。 水泡从四大金刚之间缓缓掠过,众人这回看清楚了细节,发现它们的身体外侧,居然还雕着几条锁链。这些锁链雕刻得极为精致,节节相扣,深深地勒入金刚躯体。金刚怒目圆睁,无法挣脱,表情中透着不甘和绝望。 这四尊金刚,居然是被捆缚在峭壁之上。 第二十二章 机会 金刚乃是护法伽蓝,所以在任何寺庙,金刚的形象都是手持法器,嗔目瞪视,用来震慑邪魔。想不到在这极深的海渊之底,居然看到四尊被缚的金刚像。众人在近距离看到那四大金刚痛苦而扭曲的身躯后,都感觉一阵窒息,似乎有一股森森的邪气透泡而入。 要什么人,才能在海沟深处雕出这么巨大的石像?为什么又是金刚被缚的造型? “我们快到了。”铜雀平静地提醒到。 众人这才从深深的震撼中恢复过来。他们注意到,水泡已经沉落到了四大金刚的脚下,即将接近海沟最深的底部。 璘虾的光芒此时已然消失,但整个海底并不黑暗,远处能看到一片幽幽的萤光闪动。随着水泡逐渐接近,视野变得清晰起来。建文看到,原来在这条海沟的底部,横亘着一只巨大无庞的海龟——准确地说,不是海龟,而是一个巨大的海龟壳。 但这是何等巨大的一个龟壳啊,足足覆盖了方圆数里,一直延伸到黑暗尽头。龟甲由无数的菱形和沟壑构成,每一片菱形之内的褶皱,都旋成一个漩涡的样子。放眼望去,无数漩涡构成密密麻麻的花纹,古朴而玄奥,望得久了会让人头晕,仿佛要被吸入其中。 龟壳的间隙里生长着大丛大丛的烛藻,这种海藻只生长在深海,通体会发出绿油油的萤光。整个龟甲上面,都覆盖着厚厚的烛藻,把周围照得一片幽明。建文陡然想起来,绿玉鱼骨透过阳光投射出来的景色,不正是和眼前一样吗? 鱼骨映出的景色里,能够看到这一面龟壳。只不过投影尺寸所限,本以为是只普通海龟,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一头。 建文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注意那四个被缚的金刚的眼神都是冲下瞪视,八只眼睛的视线最终都集中在龟壳这里。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他不由得心中一怔,一种莫名的忧郁悄然袭来。 在铜雀的操控下,水泡终于接近龟壳的边缘。它撞开如同帘子一般的烛藻丛,从一处空隙钻入龟壳里面去。 “啵”的一声,水泡终于破裂开来,众人同时落水。他们先是一阵惊慌,然后发现这里的水深只漫过膝盖。站直了身子,能看到正身处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抬头可见到乳白色的曲线穹顶。 建文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有湿漉漉的陈腐味道,但毕竟能够呼吸。他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这具龟壳扣下海底之时,里面还存有一定气息,因此海水没能全部灌满。于是,在这无底深渊里,生生被龟壳造出一片可以呼吸的陆地来。 至于这些烛藻,可以时时吐故纳新,维持这一片小小空间——相对于整个大海来说——里面的气息循环。 铜雀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跟上。众人很快注意到,他们脚下踩的不是泥土陆地,而是惨白色的硬质窄路。七里悄悄对建文道:“小心,这是骸骨。” 不用她提醒,建文很快也发现了。原来在这具巨大的龟壳里的,是一具同样巨大的海龟骸骨。一节节泛黄的白色骸骨,构成了天然的桥梁与道路,接天连地,构成一个极其复杂的迷宫。人类走在里面,就好似钻进巨象体内的小蚂蚁。 他们走了约莫两柱香的功夫,看到前方有一块平整的骨片,有军队校场那么大,呈六角状,边缘微微翘起,周围衔接着四五根粗细不一的骨骼,不知通向哪里。哈罗德观察了一阵,说这里应该是海龟的下骨盆部分。 铜雀走到这里,就停住了脚步。其他人不敢做声,站在他后头一动不动。没过多久,远处出现了一个黑影,它的移动速度很慢,半天才到了跟前。别人还好,腾格斯这种急性子,抓耳挠腮,简直要难受死了。 这个人的样貌相当怪异。他的双足像是扁平的龟桨鳍,通体皮肤都有深绿色的褶皱,后面还有一个大大的龟壳,说不上是背上的还是长上的。不过他仍保持着人类的面孔,五官平和而僵硬,双眸如绿豆,须发全无,头顶光秃秃的,像是一个剃度的和尚。 不,他应该就是和尚,头顶有六个结疤,历历在目。哈罗德惊讶得无以复加,颤抖着手想掏出素描本画下来,却被铜雀及时阻止。 龟和尚走到铜雀面前,双手合十,慢吞吞地深施一礼。铜雀从怀里拿出一枚绿玉鱼骨,交给他。这个龟和尚居然把鱼骨直接放入口中,面无表情地下颌抬动,咯吱咯吱嚼了一阵,然后把它原样吐了出来。 龟和尚再度睁开眼睛:“是哪一位施主要结缘?”铜雀指了指建文。龟和尚又慢吞吞地施了一礼:“一位结缘,四位观礼?” “正是。” “请随我来吧。” 说完他站过身去,慢悠悠踏上了右边第三根骸骨。他背负的那一块龟壳,上头的花纹和外面大龟壳毫无二致。众人跟着他,慢慢悠悠朝那边走去。半路上,建文对铜雀问道:“到底该怎么结缘?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铜雀道:“阿阇梨之墓,其实不是墓,而是一座寺庙。关于这里的来历,我也不是很清楚。据传说——仅仅只是传说——千年之前,曾经有一位高僧,在渡海时看到一条巨龟,便收为坐骑,在四海弘法。后来高僧坐化,巨龟悲恸不已,遂驮着遗蜕来到深渊底部。巨龟久受佛法熏陶,死后以身躯为庙,在深渊硬造出一片陆地,产下几枚龟卵。这些龟卵生的小海龟,一生下来,就围绕在高僧遗蜕旁边,听受佛法点化,百年后即化身成为龟僧人形,在这巨龟壳内修行,代代相传。所以这里既是高僧之墓,也是海中龟僧的修行之所。” 建文听了,不住惊叹大自然的神奇,海中灵精,居然也能修行佛法。不料铜雀又说:“这只是其中一个版本。还有另外一个说法,这些龟僧,其实都是外界的人类大德所变,只为了沉入巨壳修行,主动放弃人身——至于真假,就没法知道的,问他们也不说。” “那他们怎么会有海藏珠?” “这些龟僧是人能言,是龟能潜,能去到许多神异去处。整个南洋,只有他们知道去哪里能弄来海藏珠。这些和尚认为,海藏珠乃是高僧舍利所化,若能度化有缘之人,对他们来说即是功德。所以他们会定期召开法会,来者不拒,只要你能有本事潜入龟壳寺内,又拿得出绿玉鱼骨,就能换取一个结缘的机会。” 难怪贪狼会如此渴求绿玉鱼骨,一块鱼骨,就能造就一个像他一样的强者,换了谁都不会放弃。可是,建文注意到,铜雀用的词是“换取一个结缘的机会”。 “结缘?怎么结?不就是拿珠子走人吗?” 铜雀哈哈一笑,一指前方:“你看。” 建文抬眼一看,看到前方高处有一片宽阔的圆形骨地——大概是巨龟的天灵盖——在头骨眼窝处,摆放着五、六个巨大的白蚌。白蚌大小不一,气度不凡,蚌壳之上隐有云纹,水雾缭绕。每一只大蚌周围都有数丛烛藻,光影摇曳,看起来颇有圣洁之美。 “这……是什么?”建文有些吃惊。 “我问你,珍珠哪来的?” “当然是从贝里……啊?”建文这才恍然大悟,莫非海藏珠,就是从这个白蚌里养出来的?七里听了,也是惊异不已。她头顶的珊瑚倏然亮了起来,似乎对这一片巨蚌有所共鸣。 “不错,这巨蚌名叫罗睺,海藏珠正是在其中孕育而出。” 按照铜雀的说法,这种蚌天生具有异能之力,倘若有异物进入蚌壳里,罗睺蚌会以这个异物为核心,分泌灵液,并形成一枚珍珠。任何人只要拿到这枚珍珠,便会拥有与珠中异物相关的一项能力。只是这种大蚌极为稀少,唯有巨壳寺的龟僧们能在茫茫大海中寻得其踪迹。 “他们定期把寻来的罗睺蚌放在巨壳寺中,供有缘之人赌珠之用。” “赌珠?”建文听到这个词,隐隐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 “没错,这与陆上的赌石如出一辙。要知道,不是每一只罗睺蚌里,都能孕育出海藏珠,就算有海藏珠,能力也会有所不同。龟僧们拿到罗睺蚌后,并不撬开,而是原样摆出。一个人,只能有一次挑选巨蚌的机会,选中之后,才能撬蚌取珠——有些人会获得强大的能力,有些人却得到垃圾货色,甚至有人打开大蚌后,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在龟僧看来,一切皆是缘法使然。” 建文道:“能从大蚌的外壳花纹判断有无珠子吗?” “你觉得呢?”铜雀反问。 建文仔细去看那十几个蚌壳,一水纯白颜色,螺旋纹路,没什么分别。加上龟僧特意种了烛藻在四周,光影闪动,更加扰乱视线。也就是说,除了凭运气瞎猜,也没别的办法了,还真是看缘分。 铜雀拿起那一枚绿玉鱼骨:“龟僧们并不收取财物,也不接受供奉。他们会定期对外界发放一批这东西,顺着海流四散飘走。谁有缘分拿到它,就有资格前来免费换一次开蚌的机会。你也看到了,这东西透过阳光,可以显示出巨龟寺的景象,根本也没法伪造。” 这些龟僧还真是随缘到底。一个普通人,无意中捡到绿玉鱼骨又无意中潜入海底深渊又无意中选中上好巨蚌,这得是多好的运气才能实现? “这绿玉鱼骨流落在外面,很多人都当成是一件稀罕的奇物。只有为数不多的海上顶尖人物,才明白它蕴藏的巨大价值。”铜雀别有深意地竖起四根指头,“运气、财力、知识和影响力,这四项能力,一个也不能缺,才有机会得到这东西。” 建文听明白了。能同时拥有这四个要求的,只有骑鲸商团这种组织。他们有钱也有足够的影响力覆盖整个海上商圈,在每一个港口和商铺搜罗流落在外的绿玉鱼骨。即使是贪狼这样的人,能打归能打,但无意中撞见一块绿玉鱼骨的概率实在太小,最快的方式,只能用大价钱从骑鲸商团手里买。 换句话说,骑鲸商团凭借自己的影响力,几乎垄断了绿玉鱼骨流通的渠道,成为唯一一个可以稳定供应鱼骨的来源。对此,龟僧们要么是不知道,就算知道,估计也会觉得这是缘分。 “那如果我打开的巨蚌里什么都没有呢?”建文紧张地问。 “那说明你和佛岛的缘分还不够。”铜雀却没说会如何处置他,只是微微一笑。 铜雀刚说完,忽然听到哈罗德发出一声古怪的叫喊。众人一看,发现另外一位龟僧,正引着贪狼朝这边走来,他的身后跟着独眼泰戈和另外一个膀大腰圆的水手。三个人都披着一身低调的婆罗门长袍,只是贪狼那滔天的凶霸气势,实在无法遮掩。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不过仔细想想,在这里碰见贪狼,一点都不奇怪。贪狼从铜雀手里拿到了两块绿玉鱼骨,自然是要为自己的亲密副手配备能力。他的摩伽罗号可以潜水,可以直接开到巨壳寺的旁边。 七里最先反应,她摆出一个准备发起攻击的姿态,警惕地盯着那边。建文也摸出了腰间的火铳,准备随时动手。哈罗德一猫腰,钻到了铜雀身后,他算是叛逃走的,自然不愿见到原来的主子。 只有腾格斯高高兴兴地迎了上去。在他看来,一个好对手是值得尊敬的,何况按照蒙古人的风俗,友谊都是摔跤摔出的。他在船上跟贪狼打了那么多架,多少算有点交情。 建文大惊,连忙要去阻拦,铜雀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稍安勿躁,然后说你们把武器都收起来。众人不明其意,只得悻悻放回。 贪狼远远地也已经发现了这一行人的踪迹,他的眉头轻挑,露出一个古怪神情。这些人是他卖给铜雀的,按道理如今已和他没什么瓜葛了,更算不上有什么仇怨。 可贪狼没想到的是,铜雀居然把这些家伙带来巨龟寺。 巨龟寺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赌珠。难道铜雀是打算带这几个奴隶来赌海藏珠?这么贵重的东西,居然要给他们?这些人到底什么身份? 贪狼隐隐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轻易放他们走。他又浮现出铜雀在间歇洲上面对青龙船的神秘微笑,突然醒悟过来,这个老狐狸根本是在转移视线!他的目的,一开始就是那几个人,偏偏还装成吃了大亏的样子。想到这里,贪狼不由得啐了一口,暗暗骂了一声。 腾格斯兴冲冲地跑过来,挥动手臂打了个响亮的招呼。 贪狼正瞪着铜雀,没空搭理他,反而是身后的独眼泰戈不高兴了。他在船上的时候,对腾格斯的态度就十分恶劣。泰戈跟随老大许多年,知道他最欣赏的,就是腾格斯这种直爽单纯的蛮横性子,总担心这家伙会取代自己在老大心目中的位置。 一直到老大把他们几个卖掉,独眼泰戈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才没过多久,居然又碰见了。这个蠢汉居然还敢跑过来打招呼,简直不知死活! “滚开!”独眼泰戈喝道。 腾格斯略带委屈地说:“俺就是想打个招呼。”独眼泰戈蛮横地一推他的肩膀:“你也配!”腾格斯没料到他突然动手,习惯性地一扯,泰戈大怒,反手又捶过去,两人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打了起来。 按说在巨龟寺这里,独眼泰戈是不愿轻易造次的。可是除了嫉妒之外,更让他紧张的是,腾格斯这伙人明显也是赌珠来的。 在海上,有没有海藏珠,是海盗身份的一个巨大分野。没有珠子,你如何骁勇善战,也只是一员战将;若是有了珠子,则意味着你有资格晋升高层,独掌一艘大船,获得所有人的效忠和信服。 贪狼这次来,就是为了给独眼泰戈和另外一个人争取赌珠的机会,提升摩伽罗号的战斗力。现在多一个人赌珠,获得一枚上品海藏珠的可能性就会少上几分。独眼泰戈跟随贪狼十几年,好不容易才获得一次拥有海藏珠的机会,绝不愿见出任何纰漏。 几种理由交织之下,独眼泰戈热血上头,下手便狠辣起来,一心要干掉这家伙。可腾格斯的战斗力不弱,之前还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败过泰戈。两个人在巨龟的头盖骨里你一拳、我一脚地扭打起来,旗鼓相当,踩得骨头架子咯吱咯吱直响。 铜雀和贪狼都没动。他们知道,巨龟寺和别的寺庙规矩不同,只讲究“缘法”二字,其他是不怎么忌讳的。这种程度的斗殴,不会触怒龟僧。贪狼反而觉得,借此来试探一下对方的用意也好。 独眼泰戈久战不下,怒吼一声,拦腰去抱腾格斯,试图让他摔下平台,双足向前交错发力——这正是蒙古式摔跤的大忌,腾格斯觑到他的破绽,身子一旋,脚下使了一个绊子,登时把独眼泰戈摔了一个狗啃泥。 众目睽睽之下,独眼泰戈又一次大丢颜面。他气得几乎发疯,热血上脑,“唰”地抽出别在裤袋上的锯齿匕首,抬手狠狠一划。腾格斯以为对手已经认输,没做防备,一下子胸口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鲜血飞溅。 贪狼一见,面色大变。他纵身扑上去一巴掌打飞匕首,对独眼泰戈喝道:“蠢材!你干什么!”独眼泰戈见老大为了那个蒙古蛮子,居然骂自己,不由得心生委屈。贪狼又是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来之前我说什么来着?不要动兵刃!” 四周不知何时,簇拥来了十几个龟僧,个个双手合十,绿豆式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这边。独眼泰戈环顾一圈,心中的怒意被莫名的恐惧所取代,他颤声道:“老大,这,这怎么回事……” 贪狼没搭理他,直起身来朗声说道:“各位圣僧,这手下不懂事,我会把他赶出去,还望慈悲为怀。” 以贪狼的性格,居然说出这么隐忍的话来,着实让建文和七里惊讶。但那些龟僧却不为所动,围过来口中念诵经文,场面诡异。贪狼面色不善,指尖闪闪发光,可终究没有发作出来。 建文偷偷问铜雀这么回事。铜雀说,这巨龟寺的龟僧,最讲究的就是缘法。如果有人在寺里起了争执,而且是执鱼骨者先动了兵刃见了血的话,说明他与蚌珠的缘法未到,需要再行确定。 七里开口道:“怎么再行确定?” “自然是以鱼骨为赌注,决斗一场,胜者结缘。”铜雀回答,嘴角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第二十三章 赌珠 “赌斗?” 建文一惊,看向贪狼,对方的脸色已经黑如墨汁了。也难怪他如此愤怒,本来可以顺顺当当用鱼骨换来一次开蚌的机会,现在泰戈伤了腾格斯,两个人按照巨龟寺的规矩,必须进行决斗,胜者可以拿走鱼骨,这实在太亏了。 他们这才明白,为何铜雀刚才让他们把兵器都收起来。万一真一个误伤,这边的这块鱼骨也要失却。 建文惊喜地对七里道:“看来我们有机会拿到两块鱼骨呢,那就是两次开蚌的机会。”七里却面无表情:“这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建文还没回答,那边贪狼一挥手臂:“此事没有转圜余地了吗?”龟僧一起点头,多少年的规矩就是如此,纵然贪狼把它们一个个全杀了,也不会改变。 贪狼此时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真想暴起发难,把这些看似弱不禁风的和尚一一捏死。可是巨龟寺存在了这么久,接待过无数强者,能够存活至今,一定有它不为人知的隐秘力量,更何况旁边的铜雀也深不可测。贪狼虽然狂暴,却不蠢,在这里动手毫无好处。 贪狼看向铜雀,发现对方笑眯眯地没动声色,心下一凛。难道这一切是那个老狐狸布下的局?故意用腾格斯去挑逗泰戈,好赚取一块鱼骨?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贪狼只得瞪了铜雀一眼,悻悻离开平台。龟僧们分成两排,分别站在腾格斯和泰戈身后,这次念诵的是《缘结广大增因经》。 龟僧们发出绿玉鱼骨,是为了寻找有缘人。在他们看来,如果一个人真正与鱼骨有缘,那么决斗一定得到命运眷顾,不会输。这个奇葩理论,让泰戈几乎要疯了。明明鱼骨已经是自己囊中之物,现在却要拿出来,跟别人赌斗,凭什么啊? 可这都能怪谁呢?他动了兵刃见了血,贪狼都没法帮,只能努力搏一把,把鱼骨保下来。 腾格斯懵懵懂懂,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自己胸口被伤了一道,这有违摔跤的规矩。一个龟僧走过去,伸出舌头舔了舔伤口,腾格斯顿觉一阵清凉,伤口不那么火辣辣地疼了。另外一位龟僧,慢吞吞地拿着一块绿玉鱼骨,放到两人面前。 建文认出来了。这一块鱼骨,正是铜雀最初卖给贪狼的那块。本来贪狼带过来给泰戈换珠子的,想不到阴错阳差,居然又成了赌注。泰戈看到这一件东西,心疼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两位不得动兵刃,只凭缘法,来取这鱼骨。十息之后,我抛到半空,先碰到的人,即为有缘人。”龟僧面无表情地解释了一下规则。 两人同时点头。这时贪狼又喝道:“外人不得帮忙,对吗?” 龟僧点头:“正是如此。” 贪狼看了七里一眼,把手臂微微屈起来,眼神露出极其危险的杀气。七里拥有的能力,可以给腾格斯脚下用珊瑚垫高。如果她胆敢违背规则出手相助,他会毫不客气地把她咬碎。 龟僧一手执鱼骨,一手数脖子前的念珠。数到第十个时,他高高把鱼骨抛起。腾格斯和泰戈同时抬起头,眼光盯着那鱼骨。 当鱼骨抛到了最高点,开始下落时,泰戈一脚狠狠踩在腾格斯的脚面上,同时纵身上跃。这招虽然卑劣,但确实没违反规则。腾格斯是个实心汉,哪料到对方会出这种招数,身形一晃,居然没跳起来。 在这个时候,慢了半分就等于优势全无。眼看泰戈高高跳了起来,伸手距离鱼骨只差一尺不到。腾格斯却依然呆在地面,傻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建文已经捂住了脸,觉得这个蛮子注定错失良机。 不料腾格斯忽然哈哈一笑,小腹急遽鼓起,似乎在吸一大口气。然后他张开嘴唇,猛然喷出一股几乎肉眼可见的强烈气流。这家伙体型硕大,肺活量也十分惊人,就连不远处的烛藻叶子都摆动不已。 那绿玉鱼骨不过巴掌大小,被这么一喷,在空中瞬间改变了下落轨迹,与泰戈失之交臂。泰戈是个独眼,对距离的把控本来就不太精准,被这么突然一搅局,他急忙摆动手臂再去抓,却离鱼骨更远了。 腾格斯却早早算定了方向,疾奔过去,轻轻伸手一把捞住。 整个平台一片安静,谁也没想到,这个傻呆呆的蒙古蛮子,居然还有这么一手。 腾格斯乐呵呵地叫着“沙嘎!沙嘎!”原地转圈手舞足蹈,得意非凡。这是一种蒙古草原上的儿童游戏,叫做沙嘎,用牛骨或羊骨的距骨当做玩具。抓一把沙嘎,抛在半空,然后用手飞速接下,数多者获胜,会大叫沙嘎。 腾格斯把绿玉鱼骨当成沙嘎,玩起来得心应手,别说泰戈,就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如他熟稔。 贪狼那边的人,全都傻眼了。这简直太荒唐了,这一枚价值万金不止的绿玉鱼骨,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输给了别人? 独眼泰戈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崩塌。十几年的苦心效忠,十几年的浴血搏杀,眼看有了出头之日,却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把这一切全都拱手让人,而且还是他最讨厌的那个家伙。 他发出一声悲鸣,不管不顾,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冲过去要跟腾格斯拼命。龟僧们双手合十,正要做出劝解。忽然一个人影抢在他们前头冲到独眼泰戈面前,啪啪啪啪啪,连续抽了四个大嘴巴,把泰戈原地旋转了几圈,啪的一声栽倒在地,动弹不得。 贪狼收回手臂,看向龟僧:“抱歉,管教不周,让各位圣僧见笑了。”龟僧们微微点头,不置可否,看它们镇定自若的神态,就算贪狼不出手阻止,他们一样有办法阻止独眼泰戈。 贪狼吩咐另外一人把独眼泰戈抬开,然后淡淡地扫了铜雀一眼:“铜雀,我不知道刚才那一出,是意外还是出自你的精心算计。不过都无所谓,这笔账大海和我都会记得。” 语气平淡,可他的眼睛里头却透着一股滔天的凶焰,如同一头狂鲨贪狼在盯着猎物似的。这股腾腾杀气稍露即敛,贪狼转身回到自己队伍里去。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等从巨龟寺出去以后,一定会把这个场子找回来。 被海上三个海盗之一的贪狼发出威胁,铜雀却毫无惧色,依然是一副沉稳笑意。他对建文道:“这个结果很好。这样一来,腾格斯也有机会获得一枚海藏珠,你们小队的实力,还能再提升一点。” “这一切都是你算好的?”建文发出疑问。 “不,我只是创造了一个小小的机会,能不能拿到,得看他自己。”铜雀看着仍旧在欢呼雀跃的腾格斯,“现在看来,除了你们两个,这个蛮子,居然也是有缘之人。不错不错,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征兆,你们果然是寻找佛岛的不二人选。” “可是……你怎么知道贪狼不会在这里翻脸?”建文还是疑惑重重。贪狼的性格那么狂暴,怎么会吃下这个亏?难道那些龟僧很能打吗? 铜雀大笑:“若你家里有十两银子,都被小偷抢去,你该如何?” “当然是出去追啊!” “那如果小偷只偷了五两,还有五两在家里呢?” “那……先把那五两放好,免得被人趁虚而入。” “正是如此,贪狼也一样。” 建文听到这个提示,猛然想起来贪狼手里可不止一枚绿玉鱼骨,一共两枚。他用大价钱从铜雀手里买来一枚,然后又用青龙船和三个俘虏交换了一枚。 若是贪狼此时一无所获,说不定会大闹特闹。他现在虽然失去了一枚,但还有一枚鱼骨在手,就是还有一次换取海藏珠的机会,自然只能先忍气吞声,等换好了珠子离开巨龟寺再说。 看来铜雀这个老奸巨猾的商人,早就算透了贪狼的心理承受底线,贴着底线赚取到了最大利益。这么折算下来,等于贪狼把青龙船以及三个俘虏白白送给了铜雀——难怪他要发怒。 建文敬佩之余,不由得暗暗心生警惕……这家伙连贪狼都敢算计,难保不会算计我们。百地七里也是同样的心思,她始终保持着警惕的姿态,可不止是为了防贪狼。 这时龟壳中发出一声闷闷的轰鸣声。一个龟僧站出来道:“时辰已到,请欲结缘的施主,随我去。观礼诸位,请在此观望。” 腾格斯一听,咣咣地跑回到队伍里来,把绿玉鱼骨往铜雀那一递:“给,让你们去呢!”铜雀笑道:“我可用不着这玩意儿,给你吧。”腾格斯眼睛一亮,巴掌蜷缩,一下子把鱼骨握住:“我可以吗?”铜雀道:“这是你获得决斗胜利的犒赏。” 腾格斯也知道这玩意有多玄妙,他很早就羡慕七里的珊瑚能力了,此时自己也得到一个同样的机会,真是喜不自胜。他抓住建文肩膀连声问道:“你说俺选个啥珠子好?最好是能操船的,不晕船的也行!” 建文被他晃得晕头转向,七里却忽然开口:“腾格斯,你要想清楚。拥有海藏珠,你的未来宿命就会注定。你会慢慢被珠子吞噬,成为它的一部分。”说完她摸了摸头顶的珊瑚,似乎感觉面积又扩大了一点。 腾格斯抓着自己那几束小辫,全然不在意。七里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腾格斯只是个天真烂漫的蛮子,被卷到这个事件里纯属意外,他不像建文、七里那样背负着血海深仇,实在没必要付出自己的一生来换取一枚海藏珠。可看他这副高兴的样子,七里也没法继续劝说。 建文注意到了两人的对话:“也许,他也有他的苦衷吧?”七里淡淡道:“你可知道,为何铜雀刚才说他可用不着这玩意?” “嗯?” “别看海藏珠有着神奇的功效,但真正的达官贵人们,根本不会用这种代价巨大的东西。只有那些走投无路或注定没有未来的人,才会希望从这枚珠子中获取一丝机会——这就是一枚绝望者献上自己生命的珠子。腾格斯本不应该拿的……” 七里自己就有海藏珠,对持有者的心态自然知之甚详。建文听了,一阵黯然,末了苦笑道:“听起来,倒真是我这样的人应该做出的选择。” “可我们不能害了一个无辜的人。” 建文点头称是,他上前对铜雀道:“这枚鱼骨,一定要给腾格斯用吗?”铜雀道:“龟僧已经认定他也是结缘者,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缘分注定,你们就不要纠结了。” 建文还不甘心,可这时龟僧已经开始催促。他只好走上前去,腾格斯还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一直东张西望,不知该挑哪一个罗睺蚌比较好。 这次有资格赌珠结缘的,一共有三个人:建文、腾格斯,还有贪狼手下的另外一个人。这人叫毛利,是个黝黑瘦小的汉子,看着像是安南人。建文此前在摩伽罗号上没见过他,大概不是独眼泰戈那种冲锋陷阵的角色。 毛利对这两人没什么强烈敌意,但也没什么好脸色。惩于之前泰戈的遭遇,他们三个没有彼此挑衅,一个个老老实实地站在龟僧指定的一块平骨之上。在他们不远处的巨龟头骨眼窝里,无数烛藻摇曳,其中隐约可见数枚巨大的乳白色大蚌。 这个巨龟头骨里灌满了清澈的海水,就像是把罗睺蚌养在一个鱼缸里似的。里面除了烛藻,还有一种通体发绿的小鱼,与绿玉鱼骨的模样极似。 这时七位龟僧出现在眼窝附近,同时合十诵经。龟僧念诵经文的声音慢慢大了起来,韵律玄妙,汇成一股肉眼几乎可见的声波灌入巨龟头骨。里面的海水开始沸腾、旋转,并形成一道急速流转的漩涡,围绕着罗睺蚌与烛藻以及小鱼旋转。 这一幕,就好似是把佛经的感染力具象化了一样。那些烛藻在漩涡中发出更加明亮的光芒。远远望去,好似巨龟即将睁开双眼复活似的。小鱼们也着了魔似的疯狂跳跃。 铜雀悄声说,那绿鱼乃是一种罕见的小鱼,只在巨龟寺这里生养。它爱吃烛藻,烛藻中含有大量绿玉素,常年进食,都积淀在鱼身体里。等到这鱼死后,骨头的质地就如同绿玉一般硬实。据说唯有绿玉鱼骨,才能撬开罗睺蚌的大壳。 “请这一位欲结缘的施主放出鱼骨。”一个龟僧低声对毛利道。毛利有点紧张地掏出绿玉鱼骨,却不知该怎么办。龟僧抬手一指:“请投入那里。” 毛利掂了掂鱼骨,小心翼翼地朝巨龟的头骨眼窝投去。说来也怪,那鱼骨一离开手,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似的,在空中缓慢朝眼窝移动。即将接近眼窝口时,它陡然开始加速,噗通一声扎入海水,随着漩涡旋转了好几圈。 忽然龟僧们停止了诵经,声波立断,而海水却依照惯性继续旋转了几圈,才缓缓减速,小鱼们也恢复了正常。那鱼骨失去了裹挟的力量,晃动几下,往水下沉去。它的鱼头部分“铛”的一声,撞到了在烛藻中的一枚大蚌。 那大蚌的外壳原本是曲折飘渺的层叠云纹,被这么一撞,云纹倏然散开,随后数道裂隙朝四周延展而去。“喀嚓”一声,整个大蚌居然应声而碎,露出里面一枚晶莹剔透的小珍珠。周围海水开始出现一圈圈涟漪,似乎被这珠子的气势所倾倒。 在场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大部分人都没见过真正的海藏珠出世。龟僧们的诵经又开始了,声波传入海水中,形成新的漩涡,如同一只变化万状的手,把那珠子捞出头骨,朝着毛利手里送去。 在旁边站立的贪狼暗自松了一口气。蚌中有珠,总算这笔买卖不亏。至于赚多少,就看珠子里是什么东西了。 毛利无比虔诚地双腿跪地,用双手手掌接过珠子,仔细地端详起来。借着幽幽的烛藻光芒,他隐约见到,那珠子的核心好像是一个蜷曲的阴影。他转动珠子,瞪大了眼睛拼命去看,终于勉强看清,深藏在珠子中心的,居然是一只小小的寄居蟹。 毛利还未深思这代表着什么意义,那珠子突然光芒大绽,把寄居蟹的身影投射出来。只见一只身量巨大的螃蟹幻影浮现在巨龟寺中,俯瞰着毛利。这螃蟹居然还会动,左侧那只巨大的钳子往复开合,居高临下俯瞰着毛利。 毛利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那幻影却突然逼近,挥舞着巨大而凶狠的钳子,朝他扑来。毛利猝不及防,下意识双手外推欲躲,却被幻影穿身而过,发出凄厉的叫喊声。过了约莫十息的功夫,毛利方才如梦方醒,发现幻影消失,而那小珠也不见了踪影。 他低下头去,看到自己的左手中指变得异常粗大,上头覆着厚厚的蟹壳,指弯如钳,熠熠生辉。毛利缓缓抬起头,闭上眼睛感悟了一阵,突然“唰”地睁开双眼,用那变异的中指一勾,龟骨平台四周的贝壳全都飞过来,迅速给他全身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斑斓硬壳,如同一只寄居蟹找到了巢穴。 周围的人都看明白了,这枚珠子赋予毛利的能力,是召唤周围的贝类螺类,给自己覆上一层铠甲。贝螺不缺,铠甲不破,这能力在陆上一无是处,在海上堪称是中上品级的。 毛利自己喜上眉梢,贪狼也露出满意神情。这在越船劫掠时,可是个不错的能力。唯一可惜的是,毛利本人并非近战好手,如果是独眼泰戈配这个能力,即能一跃成为顶尖主力——想到这里,贪狼的心情又不好了,他狠狠地瞪向铜雀那边,眼眶里浮现出嗜血的狂热。 在龟僧的恭喜之下,毛利很快退下,去尽快适应自己的新能力。龟僧又走向腾格斯,请他放出手里的绿玉鱼骨。 腾格斯早已经按捺不住兴奋,大手一挥,鱼骨如同飞箭一样嗖地飞入巨龟头骨。接下来的事情,和毛利的流程完全一样。龟僧们先诵经激起海水漩涡,带着鱼骨旋转,然后停下来,让鱼骨随着海流漂流,自行寻找有缘分的大蚌。 这鱼骨在海水里挣扎了一番,来回周折数次,终于也如愿以偿地落在了一处罗睺蚌上。那蚌壳轰然开裂,再次奉献出一枚海藏珠来。 龟僧们把那珠子从头骨里捞出去,抛向腾格斯。腾格斯在嘴里念念有词:“要一个能操船的,操船的!”迫不及待地把珠子接过去,瞪眼往里瞅,瞅了半天失声叫了一声:“这,这是啥?” 第二十四章 奥秘 在珠子里的,是一条小小的梭形鱼,头白嘴红,背部还泛着青色纹理,鱼身两侧有长长的胸鳍一直延伸到尾部——如果有老渔民看到,一下就能叫出名字,这是飞贼鱼,也叫飞鱼。每到夜里,海上就会看到这种鱼成群结队地跃出海面,横冲直撞。 这种鱼名字里带个飞字,其实并不会飞,只是利用宽鳍在海面上滑翔,一次能滑出去个三、四丈远。 腾格斯不认识这条鱼,只觉得它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操船的样子,模样又小气,露出失望神色。可海藏珠可不管这个,哗的一声,飞鱼的幻影投射在穹顶,然后拍动鱼鳍,朝着腾格斯尖叫着扑过来。 腾格斯傻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任凭那珠子扑过来。一道耀眼白光闪过,众人看到,腾格斯的后背,多了两道飞鱼的宽鳍。鱼鳍上端与他的肩胛骨相融合,下面沿着腰身两侧延伸。 以那鱼鳍的宽度,若长在普通人身上,最多也就是一对翅膀……可问题是,腾格斯体型十分硕大,那两扇鱼鳍跟他一比,完全不成比例,简直就是巨象身上多了一对燕子的翅膀,那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铜雀、建文、七里这几个人,表情十分尴尬,站在一旁的贪狼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在穹顶上隆隆做响。 飞鱼是个好能力,可是得看给谁用。腾格斯这种壮汉,不可能被宽鳍托起,这枚海藏珠给他,无异于给乌龟装上车轮——乌龟爬得本来就慢,就算有车轮又能快到哪里去? 一想到铜雀处心积虑,却只换来这么一个鸡肋能力,贪狼就忍不住要大声嘲弄一番。腾格斯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扭动身躯,发现在陆上是没办法实验自己的新能力,得等回到海面才行。 龟僧们面色如常,见怪不怪,一切皆为缘法。他们请腾格斯离开,然后对最后一位发出邀请,让建文丢出鱼骨去。 建文此时战战兢兢,心理压力非常之大。他不知道自己的运气会是如何,是和毛利一样碰到一个防御为主的能力?还是和腾格斯一样,弄来一个尴尬的鸡肋能力? 鱼骨游入头骨,随着漩涡转了几圈。诵经声停下来以后,鱼骨开始朝着底部缓缓沉去。建文在外面一看走势,心里咯噔一声,鱼骨要沉底的那一片范围,并没有什么大蚌的身影。 罗睺蚌很大,又会发出微光,绝不可能会看漏。建文仔细看了很久,连每一丛烛藻的底部都盯过了,却一个都没看到。他心急如焚,转头去问龟僧:“如果鱼骨沉底没碰到任何大蚌,怎么办?再扔一次吗?” 龟僧的回答模棱两可:“一切皆听缘法。” 皆听缘法?那完了,就是这玩意跟我没缘分喽?建文大急。没有海藏珠,他就去不了佛岛,去不了佛岛,就没办法对叔父展开复仇。他现在顾不得什么诅咒代价,一心想要尽快获得一项能力。这枚鱼骨,是他翻盘的唯一机会。 建文捏紧双手,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前方。只见那鱼骨终于沉沉落在水底,全程没有碰到任何大蚌。建文发出一声失落至极的低吼,一屁股坐在地上,沮丧不已。前面两位好歹是得到了海藏珠,可他却连蚌边都没摸到,没缘分也不至于没到这个地步。 贪狼又一次发出大笑,心里痛快了不少。这一出,比亲手杀了他们还解恨。他甚至已经在心里盘算,等一会儿回到海面,把这些家伙抓去喂虎贲之前,一定得现场表演娱乐一下。 这时铜雀却开口道:“你们快看。” 众人连忙抬头看去,只见一簇微弱的光芒,从烛藻深处徐徐亮起,几片微小的碎片悄然漂浮起来。众人这才看清楚,原来绿玉鱼骨并未错失,它确实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罗睺蚌——实在是因为这蚌跟它的同类相比,个头实在是太小了,甚至比鱼骨本身还小,又深藏在烛藻深处,难以分辨。 建文苦笑着重新站起身来。他没想到,最后鱼骨点到的,居然只是这么一枚小小的蚌。算了,小就小吧,总比没有强。 这时七里伸出手来,按在他的肩膀,沉声道:“一个人只有一次机会,你要三思。” 每个人一辈子只能拥有一枚海藏珠,不能更换,也不能放弃。如果这一枚小珠子的能力很垃圾的话,建文付出的代价就全无意义了。 建文自然明白这一点,可他苦笑着摇摇头,指了一下旁边的龟僧。既然是赌珠,便必须要承担这样的风险。现在就算他想退出反悔,巨龟寺的和尚也绝不会允许。 就在这时,一枚小小如蚊蝇一般的闪亮珠子,在水中冉冉升起。龟僧们齐声诵经,把它从海水里捞出来,抛到建文手里。建文双手捧住,圆睁双眼,才能勉强确认这珠子确实是在手上——因为它实在太小了。 他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珠子,抬到眼前,拼命往里头看,心想这么小的玩意儿,里面能有什么?他看了半天,只看到珠子晶莹剔透,里面却是空空如也。佩徳罗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自制的放大镜,给他扔过来。 建文接过放大镜,仔细审视了良久,这才勉强看到,在珠子的正中间,悬浮着一个小小物体,形状接近金丹的模样,颜色略黑褐,和砂砾差不多——不,它根本就是一粒沙子! 事实很明白了,那枚小小的罗睺蚌无意中吞下一粒小小沙子,然后形成了一枚小小的海藏珠。 这可真是一个大玩笑。大海用最罕见、最珍贵的方式,形成了一枚最普通的珍珠。说实话,这还不如打开一个空空如也的罗睺蚌呢,至少还有下一次获得能力的机会。 而此时建文想反悔也不成了。那一枚米粒般大小的海藏珠开始散发出不太夺目的毫末微光,在半空中投出一道弱弱的幻影。众目睽睽之下,幻影里显现的,正是那粒平凡至极的小沙子。 所有人都为之惊诧不已。他们其中有人多次参加赌珠,见过最惊艳的能力,见过最鸡肋的能力,也见过空空如也一无所获的倒霉蛋。可他们从来没见过如此可怜而卑微的收获。 贪狼那边的人看到此情此景,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在听一个最好笑的笑话。就连铜雀,也面带诧异,不知该如何评价才好。七里忧伤地摇了摇头,建文这次可真是太亏了。 全场的主角建文,此时尴尬着一张脸,一动不动。那沙子的幻影朝他扑来,一道白光闪过,小珠子直接融入了他的胸口,一闪即不见,从外表看并无任何异状。 龟僧们再度开始诵经,赞美每一枚珠子都归为缘法之人的玄妙。腾格斯心思最为耿直,他自己有了海藏珠,见建文也收珠入体,不待诵经结束,便迫不及待地跑过来问道:你的能力是啥呀?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一粒小小的沙子,到底能带给建文什么能力?这将决定他接下来的人生走向。 大家的视线都聚集在他身上。建文却茫然地摇摇头,他并没感觉到身体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也没有什么声音在脑海里提示。他试着伸出手去,用力朝前一挥,什么都没发生;他又试着狠狠跺了一下脚,除了震起一片海尘之外,也毫无变化。建文手舞足蹈,几乎把自己会的武术套路都演了一遍,仍旧没对周围造成任何影响。 见到建文不明就里,腾格斯赶紧一转身,略带得意地露出自己脊背上的鱼鳍:“你看,俺背上长了鱼鳍,你是不是背上也长了沙子?” 建文苦笑着把衣袍都脱下来,露出身体,可上上下下检查了一圈,却全无变化的迹象。按道理说,每一枚海藏珠,视融合部位不同,都会让身体一部分产生异化。比如七里的长发化为珊瑚,腾格斯脊背生鳍,贪狼的手指会化为鲨牙等等,可是建文融合了珠子之后,却一点变异都不显。融合珠子的胸口部位,肌肤依然平整如新,全无瑕疵。 无奈的建文把探询的目光看向龟僧,龟僧却淡然回答:“我等只安排缘法,至于珠中奥秘,却要施主自行体悟。” 铜雀皱着眉头,沉思片刻遂开口道:“我听说有一种异化,不是从外至内,而是从内至外。那海藏珠既然是透胸而入,说不定异化是从心脏开始。” 他这么一说,建文为之哑然。心脏深藏胸腔之内,不剖开是看不出变化的,这岂不是说,自己活着是永远搞不清发生什么事了? 贪狼在远处大笑道:“如此最简单不过。铜雀你想知道答案的话,我可代劳帮你剖开。”他抬起手臂,那化为鲨齿的手指发出光芒,随时可以捅进建文胸口,把鲜血淋漓的心脏挖出来。 他的心情变得好了一些。在刚才的赌斗里,泰戈虽然失去一枚鱼骨,可对方也没得到什么好处。泰戈下次还有机会,而建文这辈子也别想染指第二枚海藏珠了,只能窝囊地伴随着一粒破沙子,慢慢变成一尊沙像。 这比直接杀了他,可过瘾多了。贪狼心想。 想比起贪狼的愉悦心情,建文可谓是跌落到了情绪的谷底。他心乱如麻,胡乱把衣袍披起来,失望得几乎站立不住。腾格斯见他神情恍惚,抓了抓小辫子,劝道:“搬沙子也好嘛,搬沙子也挺好。”他好心伸手要去搀扶。不料建文肩膀微微一歪,把前胸贴在了腾格斯的腰间。 这一碰不要紧,建文突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连龟壳顶上的水波都颤抖起来。七里目光一闪,如同闪电一般冲了过去,飞快地把他和腾格斯分开。建文躺倒在地,额头上冷汗直冒,脸色煞白,双腿兀自抖动着。 “你对他做了什么?”七里瞪着腾格斯。腾格斯一脸无辜,连连摆手说我什么都没干。七里见他两手空空,确实没有武器,又问道:“那你发动能力了?” 腾格斯更是十分委屈:“俺在陆地上,咋发动那飞鱼之力啊?”他说的是实情,那两扇鱼鳍仍旧紧贴在脊背上。更何况,就算是真发动了那能力,也只能让整个人滑翔而已,不可能会导致建文发出那声惨叫。 七里歪了歪头,有些困惑。佩徳罗这时怯怯地举起手:“能否让在下近前一看?”七里狐疑地瞪了他一眼,这个西洋人能懂什么?铜雀缓缓一点头,说让他看看吧。 得了铜雀首肯,佩徳罗走上前来,嘴里念叨着:“凡事需有对照,此乃观察之不二法门。”他搓着手,从腾格斯看到建文,又从建文看回腾格斯,来回观察了好几圈,突然眼神一亮。他俯身到建文身前,伸手撕啦一声,把他的上衣袍子扯开,发现胸口居然多了一道血痕。 这血痕一看就是被带有锯齿的匕首所划,边缘还噌噌冒着血,难怪建文会疼得嗷嗷叫。 可这伤口平白无故是从哪里来的? 佩徳罗又走到腾格斯跟前,盯着他的宽大胸膛。之前腾格斯和独眼泰戈发生冲突时,被后者用匕首划了胸口一刀,这才导致鱼骨易手。而现在,他胸口的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居然消失不见了!古铜色的皮肤光滑平整,全无痕迹。 佩徳罗观察片刻,从腰间掏出一把贝壳磨制的小刀,在自己的手指上轻轻划了一道,立刻有鲜血涌出。他把建文从地上拽起来,用后者的胸膛贴住自己肩膀。建文又发出一声惨呼,不过这次声音小了很多。 佩徳罗抬手一看,自己指肚上的伤痕已经不见了,而建文的手指上的同样位置,多了一小道血痕。 在旁边观察的七里和铜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可眼神却透着困惑和古怪。他们似乎看懂了,又似乎没看懂。佩徳罗又低头观察了一阵建文手指上的伤口,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止血的药粉,给他敷上,看了看伤口变化,终于抬起头来。 从佩徳罗半文不白的讲解中,众人约略明白,建文这是得了一个什么能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宝贵能力:治愈。 无论是腾格斯胸口的刀伤还是佩徳罗手指上的划伤,都可以通过与建文胸膛接触的方式,得到治疗——不,更准确地说,是得到转移。 建文并不能治愈那些伤口,他的能力是把这些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代那些人承受这些苦痛。所以他刚才会叫得那么惨,因为能力发动之后,等于是替腾格斯挡了独眼泰戈那一刀。 更悲惨的是,根据佩徳罗的推测,建文并没有什么独特的恢复能力。刚才他把自己手指的割伤转移到建文手指上,伤口愈合并没显著增快,涂了药粉以后才能止住血。换句话说,建文把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以后,只能如普通人一样慢慢养伤…… 与其说这是治愈能力,倒不如说是代人受过的牺牲能力。 就算是如来佛祖,也不过如此了。 贪狼远远看到这一切,眼神里发出贪婪的光芒。这是一个极其罕见的贵重能力,用得好,可以瞬间扭转战局。每一个指挥官,都希望自己的队伍里能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对拥有这个能力的人本身来说,绝对不算是什么好事,等于要承受无数的苦痛,而且没完没了。 他暗自盘算,要不要出手把这小子夺过来,有他在,不啻一枚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贪狼摆摆手指,毛利和一脸倒霉模样的泰戈心领神会,悄然先行离开,回去布置。 七里和铜雀同情地看向建文,他们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两人心中都浮现出一个疑问,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能力?那海藏珠里含的明明是一粒沙子,可沙子何曾会有转移伤痛的力量了? 龟僧们也注意到了这个小珠子的神奇功用,他们齐步向前,为首的僧人恭敬道:“昔日佛祖割肉饲鹰,舍身饲虎,为拯救众生不惜损伤法体,真传为之大彰。施主明此缘法,慈悲为怀,故能得此神通,深得佛法之精微奥义,成就无上功果。” 说完这一大套东西,为首龟僧取来一套袍靴:“施主与我佛缘分深厚,不妨剃度入寺修行。” 这种舍己为人的悲悯能力,在贪狼眼里,只是一个有用的战场辅助能力,在和尚们眼中,几乎就是佛法精神的具象化。难怪连巨龟寺的这些和尚们,忍不住开口发出邀请,这太对他们胃口了。 建文瘫坐在地上,一听这话,登时无明火上心头。自己得多少世不修德,才能撞见这种倒霉能力,这些和尚居然还让自己削发出家?实在是太过分了。 “不入!不入!”建文生硬地拒绝了,疼得呲牙咧嘴。 腾格斯见状要扶起他来,却被建文躲开了,生怕再传染什么病痛给自己。最后还是佩徳罗跑过来,搀扶建文起身。幸亏佩徳罗身上没啥毛病,建文总算能喘一口气。 铜雀清了清嗓子,打了个圆场:“各位大德,缘法随定,不可勉强。我们还有别的事情,今日就先告辞了。日后有幸,一定回来还愿。”然后他用眼神示意佩徳罗和七里,赶紧把建文搀开。 如今所有的鱼骨都用完了,在这里留着也没什么意义,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巨龟寺的龟僧们却站成一个弧形,把他们的退路切断。铜雀面色不悦道:“巨龟寺从来只看缘法,不干涉赌珠之事。你们今日是要破戒吗?” 为首的龟僧不温不火地双手合十:“这位施主的能力与佛法甚有渊源,在我巨龟寺修行,他日成就不可限量。” 铜雀还未回答,建文大喊道:“我才不要这个鬼珠子,你们想要,尽管拿去就是!”七里和腾格斯觉察到场面要糟糕,纷纷警惕地端起姿势,随时准备出手。 面对这个变化,站在远处的贪狼也大为惊奇。他没想到,这个“牺牲”能力,连巨龟寺的和尚都动心了。他捏了捏下巴,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才能从中获得最大的好处。 他本来打算让两个副手先回摩伽罗号上,等到建文一离寺,就发动攻击抢人。现在龟僧横插一脚,局势就复杂多了。 这时毛利和独眼泰戈匆匆跑回来,贪狼道:“都安排妥当了?嗯?”他说到一半,发现两个人的脸色却都十分古怪。独眼泰戈凑到贪狼耳边,小声道:“我们刚才出去看了一下,有点不对劲,有第三波人潜入巨龟寺了。” “什么?”贪狼蚕眉一挑,巨龟寺深在海沟之下,能来的都不是善与之辈。更何况龟僧们竟然全无觉察,这说明来的人更不得了。 “破军?七杀?” 大海之上,高手就那么有数的几个,贪狼在心中飞快地过了一遍,正在猜想到底是谁会来。他正在沉思,突然一声巨响传来。 “轰隆!” 突如其来的轰鸣从地下传来,整个龟壳都为之震动不已,似乎在巨龟寺的底部发生了一次巨大的爆炸。无论龟骨、烛藻还是站在上面的那些人,都随之摇摆不定。他们惊慌地环顾四周,能看到强烈的硫磺气息涌入龟壳之内,海水咕嘟咕嘟地翻腾起来,还隐有火焰撩起,把外面的一丛丛烛藻烧成一片灰炭。 看那情形,就好似龟壳下方即将有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要喷发似的。 龟僧们再也顾不上劝诱建文出家,他们同时伸长脖子,绿豆般的眼睛努力睁大,朝外面望去。每一个僧人身上,同时浮现起淡淡的金黄色佛息。 这些僧人短暂地交头接耳,然后分别朝着不同方向离开。巨龟寺能够屹立这么久不倒,一定有它的手段。 很快又有一次炽热的岩浆自下而上猛烈喷发,引发了寺内的剧烈震动,不少小骨头被生生震断、震碎,纷纷从穹顶跌落。这时第三波汹涌的岩浆冲破地表,在海中像一条赤龙跃起,竟将上面的龟壳烧出了层层裂隙。整个龟壳之内,如同下了一阵火雨。 海水从条条裂隙里向巨龟寺内渗入,巨大的压迫让整个龟壳发出咯咯的声音。突然传来“轰隆”一声,一艘黑漆漆的硕大舰只悍然撞破龟壳穹顶,朝里面冲撞过来,大量的海水裹挟而入。它的舰首是一只狰狞的虎头鱼,绘着龙胆徽的大旗醒目无比。在船舷两侧,写着四个大字:风林火山。 七里发出一声震骇的尖叫:“是幕府将军!” 第二十五章 反击 幕府将军在海上最出名的有两样东西:一身华丽的狮子兜紫威金大铠,以及那一条叫做火山丸的巨大黑船。前者亲眼见到的人很少,后者却是海上一个狰狞的传奇。 据说火山丸的船魂,乃是取自一头来自火狱的恶鬼,它每次出航,必然会伴随着火雨交加,凶焰滔天,船上大筒更是犀利无比,所到之处,尽化焦土。即使跟大明的四大灵船相比,火山丸也毫不逊色,可以称得上是日本第一凶船。 当日建文在泉州,曾经见到过它的狰狞模样,也听铜雀说过,它在整个泉州港驻防水师的围攻之下,依然能够全身而退,可谓是战力惊人。 没想到,它居然没有返回日本,而是一直追踪到了深渊,还冲破了巨龟寺的防御,以恶鬼之姿展现在众人面前。所有人的第一个念头都是:“莫非是来抢夺海藏珠的?” 建文看向七里,视线投在她脖颈里那一块小小的海沉木之上,两人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来。幕府将军恐怕不是为了海藏珠,而是为了这一块海沉木,可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七里突然面容一凛,冲到腾格斯身边,伸手揪住他的小辫子。腾格斯头顶散披着二十几条细辫,每根辫梢都缀着一样小玩意儿。七里揪住的那一根末端,拴的是一截羊脖骨。她毫不客气地把骨头扯下来,在手里一磕。噗的一声,从骨腔里掉出一只僵死很久的虫子。 香海虱?!哈罗德和建文同时惊呼起来。 香海虱死后散发异香,可以用做追踪。之前建文就被人在身上放了一只,结果被一路追杀。这只死虫子,估计是阴阳师在泉州时偷偷放在腾格斯身上的。七里只检查了建文身上,却没想到这个蒙古蛮子也被下了虫。 难怪幕府的船可以一路追将过来,全是拜这虫子所赐。 看来幕府的人对海沉木的执着,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此前冒着与大明开战的风险,在泉州港内开炮;现在又不惜强行撞入巨龟寺——要知道,这里可是海藏珠的唯一来源。日本人把龟僧往死了得罪,表明他们即使以后一枚珠子都拿不到,也要对海沉木志在必得。 在众人头顶,火山丸宛若一支锋利的乌黑长枪,瞬间洞穿了划满玄奥花纹的龟壳穹顶。巨大的鱼头自天顶缓缓垂下,龟壳底部的炽红岩浆又一次高高喷涌而起,两者形成鲜明对照。紧接着,幽黑的海水顺着破洞呼啸涌入,形成数十条流量极广的瀑布,仿佛火山丸穿破龟壳时飞溅的水花。 这些日本人甚至没打算先谈判或试探一下,就这么直截了当地破壳而入。 面对这样的疯子,根本没法沟通,唯一的选择就是快跑!可是,在这深海之下,能跑去哪里呢?四周都是压力巨大的海水,巨龟的壳下是唯一有空气的地方,现在它已经发生龟裂,恐怕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快!你的鲸鱼呢?”建文对铜雀急切地喊道。 眼下指望大家回到水泡里慢慢飘上海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尽快把座头鲸召唤下来。铜雀却沉着脸道:“我已经召唤了数次,可是一直没得到回应。” 他反应很快,一看到火山丸闯入,立刻试图召唤那一头座头鲸下来,可是对方却迟迟没有回应。若不是日本人有秘法隔绝了联络,就是它已经被干掉了。 无论哪一种结果,都不是他们想要的。 铜雀仰起头道:“稍安勿躁,这么多年来,觊觎海藏珠的贼人不可胜数,可巨龟寺屹立至今,这一定是有理由的。”他眯起眼睛,朝天顶那条气势汹汹的巨舰望去。 未等建文再说什么,就听到龟壳里一声悠悠的钟声响起。那钟声生涩而钝闷,不似铜铸,倒更像是什么贝类的壳体。 随着钟声一阵阵响起,整个龟壳霎时光芒大盛。众人仔细一看,原来光芒是来自于龟壳里无处不在的烛藻。无数的烛藻随着钟声摇曳,藻体散发出的幽光逐渐转为亮光,而海藻叶子也随之伸展,如触手一样蜿蜒朝着穹顶飘去。 一两株烛藻不算什么,无非腐萤之光,可这硕大的龟壳里遍布着几万株,一起同时发亮,一下子让周遭有如白昼,极为耀眼。密密麻麻的闪亮海藻长叶向天空延伸、缠聚,纠葛在一起,一下子遮天蔽日,俨然形成一片密密麻麻的藻之森林。这些烛藻似乎有自己的智慧,一部分爬上穹顶填塞裂隙,阻住瀑布流入,另外一部分则牢牢缠住了火山丸的周身,把这头疯狂的巨兽死死缠住。 火山丸硕大的船身往下继续坠了一坠,崩断了百十根海藻。可更多的海藻缠绕上来,硬生生阻住了它的落势。于是,在深渊龟壳的穹顶附近,出现了一幅极其诡异的画面:一条凶悍的漆黑大船保持着前倾的姿态,悬吊在半空,四周牵扯着无数泛着光亮的藻带。 火山丸似乎并没放弃,它的船舷两侧炮门纷纷打开,黑烟飘起,大筒轰鸣,在极近的距离把缠在船身的烛藻直接轰断。可烛藻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何况被打断的很快就可以再生。 就在这时,地面微微颤动起来。建文警惕地意识到,恐怕这又是一次火山要爆发出来了。火山丸所到之处,总会出现离奇的火山喷发,在泉州港内就出现过一次,刚才也是,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 不过此时还顾不上思考此事。建文低头一看,发现脚底板那原本冰凉的地板,居然开始隐隐有了热意。他大惊失色,连忙呼唤同伴朝旁边转移。腾格斯一听建文呼唤,二话不说,夹起哈罗德和铜雀就往远处跑。七里也拽着建文,沿途召唤出一排珊瑚,几下腾跃,迅速离开这一片骸骨。 他们刚刚离开,刚才站立的地面就被轰然冲破,赤亮色的岩浆似喷泉一样高高抛向天空,火焰一下子将火山丸包住,周围的烛藻顿时全数化为灰烬。恢复了自由的火山丸摆动身躯,在漫天飞灰中继续朝着龟壳中央坠落下来。 幸存下来的烛藻们炸了毛一样地疯狂生长,试图将其重新拦住。可大船下落的势力实在太快太猛,它们已经来不及重新聚成阻网。只见船头撞角压断了一层又一层巨龟骸骨,尖利的摩擦声和骨质断裂声持续不断。短短数息之后,火山丸终于成功突破了外层防御,落到了巨龟壳的内部,船身晃了晃,搁浅在了两片巨大的巨龟肩胛骨之间。 嗡嗡的诵经声在各处响起在,就像是吹响了号角。烛藻立刻改变了纠缠的方式,纷纷朝着坠落地点聚拢而来。它们拧成无数把长枪与利箭,朝着火山丸射去。 可惜龟僧们必须分出一半烛藻去堵住火山丸撞出的大洞,避免整个龟壳崩塌海水泄入,只有一半的烛藻加入了对火山丸的攻击。 就在这时,火山丸甲板上高高矗立的城堡式舰楼里,发出一声悠长的谩吟之声,那声音颇为低沉,似是充满怨毒的低语。 怨毒低语的节奏十分古怪,每一声都恰好切在龟僧们诵经的间断处,很快便把诵经搅得乱七八糟不成篇章。这声音似乎是龟僧们的克星,他们听到这个声音,无不骇然失色,甚至有僧人跌坐在地,动弹不得。 失去了佛号指挥,烛藻的攻击顿时失去了锐气,重新变回一截截柔软的藻带,不复之前的光明。火山丸则趁机争取好了更好的姿态。 铜雀目睹着这一切,眉头微微皱起。感觉有些不太对,巨龟寺表现出的反击实力太弱了,如果这些龟僧只有这点手段,怎么可能在险恶的大海上存活? 他还没想透彻,在火山丸甲板上赫然跳出了十个黑影。他们戴着一个鼻子长长的面具,行动迅捷,在海藻与骸骨之间跳来跃去,气势汹汹地朝着这边飞扑过来。 “是天狗众!” 七里凛然从怀里掏出四支苦无,夹在指间,如临大敌。听到她发出警告,腾格斯攥紧了拳头,第一个站在前头,准备迎敌。不料建文比他还快,端起哈罗德送的特制火铳,对准对面,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轰!” 一阵烟雾腾起,对面一个正高高跃起的天狗众动作一僵,一头栽倒在海藻里。建文的火铳造诣堪比军中精锐,在这个距离居然都能正中靶心。建文晃了晃略有酸涩的手腕,心中一阵惊叹。哈罗德的这把火铳,威力和精准度着实不凡,简直就像是把一门虎蹲炮握在手里。 他迅速重新装填,然后眯起眼睛朝远处看去。只见那只被射中的天狗众重新爬起来,晃了晃脑袋,似乎只是受到一点冲击,却根本没有伤及元气。 好强悍的肉身……建文惊叹道。 七里沉声道:“天狗众是幕府最强悍的近战部队,每一位都是用成名剑豪与妖心以秘法炼成,既保留了剑豪高超的剑法,又拥有如妖魔般的坚韧肉身。有三五名天狗众,就足以覆灭一城,现在居然来了十个,可真是下了血本。”她舔了舔嘴唇,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似乎想起了什么。 火山丸里传来一声唿哨,那十只天狗众发觉这边有火铳,迅速调整了一下队形。忽然之间,五五分开,一队朝铜雀这边来,一队却拐了个弯冲向另外一边。 那边隐隐传来斥骂声,紧接着是刀剑相撞的铿锵声和拳脚肉搏。原来贪狼那帮人本来要悄悄撤走,结果也被五只天狗众缠住了。一会儿功夫,就有三只天狗众被打得倒飞出来,很快他们又重新爬起来跳回去。贪狼的攻击力确实强大,可即使是他,一时也对天狗众那强悍的生命力无可奈何。 看来日本人是打定了主意,不准备放过任何一个活口。 不过这时建文和七里已经顾不得贪狼的死活,他们也即将要面对五只天狗众的强大压力。而这个团队里有近战战力的,只有七里和腾格斯而已。 腾格斯二话不说,迎头顶了上去。他一挥拳头,重重砸在了为首的那只天狗众的脑袋上,随即手腕一拧,利用体重上的优势把对手压在地上。 白光一闪,另外一只天狗众迅速起身上前,手执武士刀砍中了腾格斯的肩膀,溅起一团血花。腾格斯闷哼一声,却没有躲闪,继续死死压住对手。这时嗖嗖两声,两支苦无刺中了第二只天狗众的肩膀,逼得它后退数步。 随即七里化为残影飞扑而来,在四周高速旋转,不时用长刀切削天狗众的身体。一击不中即利用珊瑚躲闪,换一个角度再攻击,一时让天狗众无所适从,只能被动挨打。 其他两只天狗众发现同伴受到压制,加快速度要加入战团。不料远处传来砰、砰两声,两枚大铅子儿准确地射入它们的脑袋里。巨大的冲力导致它们倒退了数步,一阵晕眩。 建文阴沉着脸在远处放下火铳,继续装填火药和弹丸。他知道火铳无法对这些怪物产生致命伤,但至少能产生牵制作用,给两个同伴减轻压力。 他不知道的是。趁着微弱的幽光,最后一只天狗众从侧面悄悄地绕过来,试图从身后发起攻击。此时七里和腾格斯都腾不出手来,在建文身边的,只有弱不禁风的哈罗德。 天狗众举起长刀,准备狠狠地劈下去。哈罗德是个近视眼,一抬头,赫然看到一个有着长长红鼻子的狰狞怪物距离自己如此之近,他惊恐万状,下意识地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疯狂砸去。 哈罗德是个博物学者,身上十几个口袋里带着无数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这么一砸,什么蜥蜴干儿、针乳石、墨鱼汁、水母腺什么的,都往上招呼,五颜六色的粉末在天狗众头上爆开。也不知道是哪一种成分起了作用,天狗众突然发出一声惨嚎,如同一头受惊的小狗远远地跑开了。 趁着这个空当,建文转头对铜雀急切道:“如果你有什么压箱底的保命手段,最好现在就使出来。 铜雀一直站在原地,未见惊慌,冷眼旁观。被建文这么一问,他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有保命手段?”建文见他还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大急道:“一个骑鲸商团的人,没几分手段,怎会如此镇定?我都看到你袖子在鼓动了!” 他一个在泉州混了两年鉴宝行当的人,眼光自是不凡。铜雀一直不出手,肯定还藏着什么手段没放出来。 “呵呵,观察能力不错。”铜雀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两条胳膊,宽大的袖子无风自己飘动起来,“这东西有点贵啊,对付几只天狗众有点不合算……咳,算了,就当是追加投资吧!” 他絮叨着,从袖子里取出一枚海螺。这海螺是五彩模样,棘刺突出,螺口呈曲线状。铜雀把海螺朝天空一抛,一股强烈的气流从海螺里吹出来,转瞬就形成旋风,裹挟着四周的骨头碎片以及烛藻飞速旋转起来。 “让他们俩后撤。”铜雀道。 建文举起三眼火铳,砰、砰连续打了两枪,恰好打中一片悬吊着的大肋骨断条。断条轰然砸下来,把天狗众与七里、腾格斯短暂隔离开。建文趁机大喊,两人急忙后退。 铜雀见自己人都撤回来了,大喝一声:“射那枚海螺!”建文急忙把最后一枚弹丸射了出去,他的技艺确实惊人,铅弹准确地击中了兀自在半空旋转的海螺。 啪~呼呼呼~~~ 海螺应声碎裂,那股小旋风似是彻底被解除了束缚,身形陡然变大了十倍,几乎形成了真正的飓风。呼啸声中,在它周围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五只天狗众在内,都纷纷被抛上半空,不知所踪。在铜雀面前,清理出一片极干净的空地。 “这是养风螺?”建文惊讶地问道。铜雀赞许地点点头:“算你有眼光。” 养风螺也是海中奇物的一种,如果置于风暴眼中,可以汲取风力,储存在螺中。对海中行船来说,挂一枚养风螺在帆上,等若是拥有强劲动力。不过这种海螺极其罕见,有能力把它放在风暴眼里的人更是稀少,建文只是听过传说,今日才算亲眼见到。 这些骑鲸商团的人,果然身家都深不可测。 尽管暂时击退了天狗众,可七里的姿态却仍旧紧绷着。建文关切地问她是否受伤,七里摇摇头,开口道:“天狗众是幕府将军的亲随,从不远离。现在我们居然看到了十只,恐怕……” 她说到一半,停住了,可两片薄薄的嘴唇却无法停止抖动。七里突然瞪大了眼睛,指着船头道:“我感觉到了,幕府将军,他亲身到了。”她纤细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旁边腾格斯揪住一根小辫,也以前所未有的郑重态度说道:“长生天不喜欢那边,那里有腐烂而阴森的气息。”他那根小辫尾巴束的是一位萨满送给他的白骆驼毛,天生对邪物有排斥作用,此时那团骆驼毛正急速抖动着。 建文看到两个同伴朝着火山丸看去,先看到一位老熟人,阴阳师舌夫。他站在船头,正用一枚哨子在调度天狗众。刚才那一阵飓风,让他有点乱了方寸。 而在舌夫身后的阴影里,似乎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虽然限于角度看不清楚对方什么相貌,可建文的视线刚一扫过去,心脏便霎时失跳了一拍。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建文就感觉到邪气扑面而来,仿佛化为实质的大手扼住咽喉,艰于呼吸。 建文脸色苍白地转开视线,嗫嚅道:“那就是幕府将军?你一直对抗的,就是这么可怕的家伙吗?”七里已经恢复了平静,轻轻点了一下头。建文看向七里,眼神里既是钦佩,又是同情。要何等坚定的意志,才敢于把如此可怕的人物当成复仇对象,七里可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他想伸手去拍拍肩膀安慰一下,七里却巧妙地闪开了。她晃晃头发,把长刀一收:“我们必须趁这个机会离开,否则等将军亲自下手,我们就走不掉了。” 她语气里充满忌惮,仿佛在谈论一头最可怕的魔怪。铜雀又联络了一下座头鲸,可惜还是渺无音讯。 “阿弥陀佛。” 这时一个声音从众人背后响起。建文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给他们引路的龟僧。他还是一副淡定神色,不过那对绿豆小眼却比刚才大了一圈,可见内心并没有那么镇静。 “请各位施主随我来。” 龟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众人一阵困惑,都这时候了,他们还有闲心待客?建文发现,龟僧一直在盯着自己,心里知道自己才是他们的目标,其他人不过是添头,于是迈步向前朗声道:“要我跟去可以,但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得保证能把我们安全送出去。” 他咬定“我们”二字,就是暗示不可抛下任何一人。巨龟寺一定有其他渠道可以离开,不趁现在拿捏一把,这些龟僧未必愿意配合。 果然,这位龟僧迟疑了一下,默然点头。这时又有数名天狗众跃过来,建文急忙抬枪要去抵挡,不料龟僧伸长脖颈,发出一声长吟,四周顿时有佛号响起应和。大批烛藻伸展过来,顿时形成了一道墙壁,把天狗众牢牢挡在外面。 天狗众亮出长刀劈砍,所到之处,海藻寸断,不过眼前的障碍实在太多,要破开一条路,恐怕要花上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这么做的代价是,其他地方的烛藻被削弱了许多,对火山丸完全产生不了威胁了。建文看在眼里,对他们这个举动觉得很奇怪——宁可坐视巨龟寺不断受攻击,也要保护好这些客人,龟僧们什么时候这么好客了? 龟僧一看追击之敌已经阻住,便转过身,朝着烛藻最稀疏的地方走去。众人知道此时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纷纷跟上步伐。七里拍了一下腾格斯肩膀,让他保护建文,然后自己亲身断后。建文觉得不妥,可七里淡淡道:“没关系,我正要想再感受一下幕府将军的威胁,以免让复仇之心变淡。”建文也只好由她去。 七里伸手拽住建文,贴近他耳边低声道:“我看这些龟僧行动诡异,似乎是冲你来的,一会儿可得小心。”建文苦笑道:“嗯,我也感觉出来了——不过他们找我能做什么?我得到的,可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无用能力啊。” 七里道:“你有没有听过那句海上的话?没有无用的能力,只有无用的人。”建文听到这话,眼睛一亮,可随即又摊开手道:“可这能力越有用,对我来说就越痛苦。” “牺牲自己,拯救别人,这不正是你的心愿吗?如今你也算是如愿以偿。” 七里的声音没有起伏,于是讽刺意味格外醒目。建文听出来了,她这是还记恨着船上那次争吵。他张开嘴想辩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七里没有继续嘲讽,只是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退回到队伍尾巴。 腾格斯傻乎乎地问建文你们俩说什么呢?建文没好气地回答:“海藏珠的使用方法。”腾格斯一听大喜,连声道:“那你教我罢。” “你不只学操船吗?” “都学,都学!这个也要,那个也要。” “没有,都没有!”建文完全没心情跟这个蛮子纠缠,只好低头加快移动。 摆脱了天狗众的纠缠,众人走得很快。他们跟着龟僧,沿着一条狭长惨白的骨条一路下行。哈罗德观察了一阵,说这里应该是巨龟的胸骨部分,再往下走,应该就会抵达盆骨附近。 果然如哈罗德预料的那样,他们走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来到了一块宽阔的盆地。这盆地四周由一圈盆骨所笼罩,烛藻摇曳,正中是一个上圆下尖、两侧弧线形的狭高骨腔,大约有数人之高。 哈罗德先是一怔,然后对建文道:“这巨龟原来是母的。”建文大奇,问你怎么知道的?哈罗德解释说,这具狭高骨腔的样式很典型,是母龟产道的外保护壳,龟卵皆在这个骨腔里形成、孕育,是一只母龟除了心脏与头之外最重要的部位。 两个人正窃窃私语,铜雀忽然提高声音:“建文,你看!” 第二十六章 轮回 建文定睛一看,原来这具狭高骨腔,居然被雕刻成了一尊精美骨质佛龛,下有一头巨大石龟驮着。佛龛里供奉的那位佛祖动作,竟是左手结与愿印、右手无畏印、结跏趺坐的布施像,以威严慈悲之态矗立在这宽阔的盆骨之内——和海沉木上的佛像完全一样。 建文大惊,看来海沉木和巨龟寺两者之间有着极深的渊源。这时七里猛地一抓建文胳膊,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出来,先看看龟僧们怎么说。她同时伸出手去,把海沉木藏得更隐蔽一些。 别看此时外头打得天翻地覆,佛龛前还是一片平静祥和。十几个身份很高的龟僧聚拢在佛龛之前,各自盘坐安详地诵着经。众人接近,他们也恍若未闻,岿然不动。 待到众人走近了,这才注意到佛龛下面那一只石龟,居然是活的。那大龟有几乎一条海船那么大,恰好能驮起这么一尊大佛龛。它的脑袋面带人形,俨然是一位人形长老形象,白眉长须,两只绿豆似的眼睛眨巴眨巴,始终盯着建文等人。 众人想再看得仔细点,却不防大龟缓缓抬起头,口吐人言:“这位施主,请近前。” 建文知道是在说他,便上前走了几步。这头老龟光一个脑袋,就比他整个人要高,如果真是张嘴吃人,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老龟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忽然张开大嘴,建文顿觉身前多了一股强大的吸力,似乎要把他吸进去。建文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朝前移动,与老龟几乎是面对面。老龟又发出一声长吟,建文顿时觉得,胸口那一枚海藏珠,开始蠢蠢欲动。 莫非是他们后悔,想要夺珠而走?建文脑海里飞过一丝疑问,很快又释然——这种没用的东西,如果能夺走是最好不过。 可惜他很快便失望了。老龟想要的,并不是珠子本身,而是珠子的光芒。建文感觉在吸力的牵引下,那珠子在胸中光芒大盛,忽然一束柔和的黄光射出来,把珠中小砂砾的模样直接投影在盆骨半空中。 老龟仰起脖子,眨巴着绿豆眼看了看那砂砾的影像,先是大哭三声,然后大笑了三声:“劫数,果然是我巨龟寺的劫数,亦是我巨龟寺了却因果的良机。” 建文对这一番话不明就里,又不敢动。老龟停止了吸气,他胸中珠子的光芒随即黯淡下去。老龟道:“先恭喜施主,能得此珠。”然后伸扯着脖子深施一礼,连带它背上的佛龛都为之晃动了一下。周围的龟僧也同时起身行礼,唯老龟的龟头是瞻。 看来这头老龟不是巨龟寺的什么灵宠或镇守神兽,它根本就是这寺里的方丈。 “这可不是我选的。”建文生硬地回答。 “一切皆是缘法。你没选它,它会选你。你就是我们想要找的人。”老龟慢吞吞道。 “什么?什么想要找的人?”饶是建文好开脑洞杜撰故事,也想不到老龟会说出这儿一番话。 “不错。我们一直在等待你的出现。” 老龟的脸虽有人的五官,可大部分地方还是覆盖着绿色鳞片,说起话来肌肉不动,给人感觉徒具人形,却缺少神采。建文眉头紧皱,一般说这种话,往往后头会接一个重大的任务或麻烦。他没好气地回答:“直接说但是吧。” 老龟并不着恼,他从嘴里“啵”地吐出一个水泡,水泡里闪耀着两行金黄色的字迹:“佛法重归日,巨龟轮回时。” 建文看到这两行字,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忧伤自心中涌现而出。老龟缓缓道:“自有我巨龟寺以来,便流传有此谶,一直传承至今。不过老衲此前一直颇有迷惑,不知何谓佛法重归,何谓巨龟轮回。今日见到施主,老衲方才明悟。” “明悟什么?” “施主你刚得了海藏珠,我寺就要为外敌覆灭,岂不正是应了预言,重归轮回?” 建文眉头大皱,这算怎么说话?好像指责自己是罪魁祸首似的。老龟看透他心思,微微一笑:“施主莫急,老衲并非指责,只是心中欣喜,巨龟寺绵延千年的使命,终于完成。” 建文这回是彻底听不懂老龟的话了,云山雾罩,莫名其妙,怎么又扯到千年使命去了? 老龟道:“这巨龟寺深居渊下,为有缘者分发海藏,迩来已有一千多年的传承。世人皆谓敝寺是为普渡众生,顺应缘法。其实这些只是手段,敝寺如此行事,是希望有那么一天,能够吸引到真正与佛法有缘之人。” 建文挠了挠脑袋,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听老龟的意思,整个巨龟寺存在的意义,就是在等待给他一枚海藏珠? 老龟道:“老衲且问你,你如今已经知道自己的能力了吧?是不是代人受过,转移伤痛?” “没错。” “那就没错,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老龟慢吞吞地说。建文看看外头,外面强敌环伺,它还有闲心慢慢悠悠讲故事?老龟笑道:“我巨龟寺虽然不擅争斗,但这一时三刻总还撑得住。” 建文没办法,只得耐着性子盘腿坐下来。往常都是他给别人讲,今天终于轮到别人给他讲了。 “久远劫前,阎浮提中有大国王,名曰尸毗。所都之城,号提婆底。有一位护念众生、慈悲为怀的萨波达国王。他持戒完满,德行高远,为人所敬仰,都说他早晚成佛。帝释天为了试探他,便让一位王将化身为鸽子,自己化为一头大鹰,追到了萨波达国王的座前。鸽子惊慌地逃到国王腋下,哀求萨波达王,保护它的小命。” “紧追在后的大鹰也飞到了殿前,要求萨波达王归还这只鸽子。萨波达王断然拒绝说:我曾发愿要救度众生、善护生灵,如果把它放走任你杀害,岂不是有悖誓言?大鹰立刻反击说:你把鸽子放生,我就没有食物,便要饿死,你一样算是违背誓言。萨波达王说你想要什么?大鹰说我要吃肉!” “萨波达王心想,我若放了鸽子,不合修行本意。我若不放,也会害死大鹰。他略做思考,想出一个解决之道:既然我发愿要救护众生,就是要牺牲自身,以护得他们周全才是。于是萨波达王挥刀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交给大鹰。这时大鹰说,光是割肉可不行,你得保证你割下来的肉,和鸽子是一样重量。” “于是萨波达王找来一具秤,将鸽子放在一边,自己割下来的肉放在另一边。这鸽子乃是王将所变,具有神通之力。无论萨波达王在自己身上割下多少肉,始终是鸽子这边更重。萨波达王几乎要将身上的肉都割尽,秤还是偏向鸽子那边。萨波达王慨然说:我既然发愿为了众生付出一切,为何还如此迟钝犹豫呢?难道我受的苦,比在无常地狱中的众生所承受的还多吗?若还是执着于肉身,如何修得功德福报呢?然后他自己爬上秤盘,端坐其上。在那一瞬间,秤的两端终于持平了。霎时天地震动,有仙乐、花瓣和七宝缤纷落下,无数天神皆来膜拜赞叹,赞颂萨波达王有大誓愿、大智慧早晚必将成佛。” “大鹰恢复成帝释天的原形,问他是否后悔。萨波达王回答:我绝无后悔。他的身体立刻恢复如初,这真是圆满愿行,普天颂扬——这一位萨波达王,就是释迦牟尼的前世之一。” 老龟讲得很慢,这一个佛经故事讲了许久方才讲完。建文听罢,感叹说这个国王是真慈悲,竟然愿意拿自己一身血肉,去换一只小小鸽子的性命。这个做法,跟这枚砂砾海藏珠的能力很似。 他问道:“我的珠子里面不过是一枚砂砾,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难道和萨波达王还有什么关系?” 老龟见他问出这样的问题,不由叹道:“痴儿还未开悟,得珠而未得法,可见缘法尚未亲至。”他晃了晃脑袋:“珠中究竟为何物,你若此时不知,说明缘法未到,老衲不必去讲;若是时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老衲不必去讲。” 这禅宗式的机锋,让建文一脸懵懂,完全抓不住重点。老龟改了副口吻道:“巨龟寺一直搜集罗睺蚌,供人挑选,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人得到这一枚具有牺牲精神的海藏珠,此能力深得佛法要旨,说明你正是我等苦苦等候之人——至于海藏珠中有何深意,就得靠施主自己去感悟了。” 佛法讲究一个悟字,没点明白,再怎么解释也没用。建文听到这里,只好放弃追问。他重新咀嚼了一遍“佛法重归日,巨龟轮回时”的谶言,猛然想到还有后半句话。 “‘巨龟轮回时’是什么意思?难道如你刚才所说,巨龟寺要为外敌所覆灭?” 老龟呵呵一笑:“这是巨龟寺的宿命所在。一旦找到我们等候的人,敝寺就没有存在价值了,按照谶言所说,必然遭遇一劫,从此堕如轮回。” 建文听了大急:“虽然幕府的火山丸攻击确实犀利,可这种程度的攻击,巨龟寺怎么可能无法抵挡?火山丸再怎么强大,也只是一条船而已!” 老龟淡淡叹了一口气:“若是寻常敌人,老衲并不放在眼里。可今日前来之敌,却是佛敌。那条船中寄寓着第六天魔王的魂魄,那魔王会吟唱无间梵音,专能污秽佛法。巨龟寺的破灭,就在今日。” 建文回想刚才的情景,确实自从火山丸发出一阵古怪怨毒的诅咒声后,佛号便被彻底打断了。日本为了打破巨龟寺,居然做了这么多准备。 老龟道:“佛法无边,外道亦无边。四海之上,唯有这一条火山丸可以克制巨龟寺。它今日造访,说明必然有此一劫,施主不必难过,这也是缘法使然——它的出现,恰好证明,你果然就是命定之人,否则不会引来唯一能破掉巨龟寺的祸患。一福一劫,总是相偕而至。” 建文大窘,听老龟的口气,似乎这事还要怪他。他正要解释,老龟却和蔼地制止了他:“不必多言,这对敝寺来说,也不是坏事。在渊下千年,艰忍困苦,平日只有寻珠诵经。能够在今日了却这段因果,让先祖重入轮回,不失为一桩解脱。” 它仰起脖子,看向巨龟壳穹顶。周围的龟僧诵经声大起,声音里带着一丝悲悯和一丝如释重负。老龟口中的先祖,想必就是这一具化为白骨的巨大海龟,为了撑起这座寺庙,不惜以骸骨为砖瓦,恐怕里面还有神魂寄寓,不得入轮回。 建文一见这些和尚打算寻死,还想要劝说:“我这海藏珠不过是枚沙子而已,何至于让你们放弃抵抗?我们联手,应该还有打败火山丸的机会。” 老龟摇摇头:“你既然被这枚珠子选中,那么你的使命就不在这里,而在遥远的南海之眼。” 一听这名字,建文、铜雀和七里同时心中一凛。建文忙问道:“南海之眼是什么?你背上的佛龛,又是从何而来?” 谁知老龟闭上眼睛,不再答话。建文正要伸手去催促,触感却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他再定睛一看,那老龟赫然已经化为了一尊冷冰冰的石龟,不再有任何生命气息。 建文愕然,正说要紧要关头,怎么它就突然变化了?这时带路来的那个龟僧走过来,对他说道:“方丈已经祭起神魂,为施主大开方便之门。请施主不要拖延,随我离开。” “等一等,他还没告诉我使命是什么呢,南海之眼在哪里?” 龟僧并没回答。忽然石龟震动了一下,石质龟背喀嚓一声,裂开一条大裂缝。那龟骨质地的佛龛晃动几下,轰然倒地,把佛像摔了一个粉碎。建文定睛一看,在那一片碎渣残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亮。龟僧俯身下去,从中间捡起一只贝木鱼。 这贝木鱼不知是什么质地制成,样式平凡,表面漆黑如墨。龟僧把它交给建文:“这是方丈赠与施主最后的缘法之礼,亦是最后的启示。” 建文本想问问这东西能干什么,到底是什么启示。不料龟僧施了一礼,淡淡道:“时候到了,施主自然知道。” 这些和尚的口吻真是讨厌,永远不把话说全,总是这么神神秘秘的。可建文知道再如何催促,它们也不会吐露半分,只得走回到众人队伍里来。 铜雀听了他的转述,露出欣慰笑意:“我就说你们与佛岛有缘,果然这笔投资是对的。”腾格斯欣喜地喊道:“这珠子漂亮!能绑到辫子上!”伸手就要去碰,却被七里打了一下手背,悻悻缩了回去。 七里盯着那三枚佛珠,努力想从里面感悟到什么奥秘。她的直觉是,这玩意一定跟佛岛有密切联系。不然那老龟不会特意提及这是“最后的启示。” 这时外面又轰轰传来几声巨响,穹顶再度震颤几分,开始有灰尘落下。龟僧抬头看了一眼:“几位施主,请随我来吧。师兄们要开始做最后的法事了。” 建文朝旁边扫过去,眼看巨龟寺面临灭顶之灾,这些龟僧却仍是面色淡然,个个坚守在这里,不禁心中升起一阵悲凉。铜雀猛推了他一把:“快走,不要辜负老龟的期望。” 于是众人只得跟随龟僧离开盆骨之地,朝着巨龟骸骨的更深处走去。他们穿过巨大的尾椎骨和无数烛藻丛林,最终来到一条狭窄逼仄的孔洞之前。这通道同样是骸骨构成,宽度能容一人前行。 龟僧站在孔洞之前,伸手一拽,扯来一蓬烛藻权做照明,毫不犹豫地低头钻了进去。其他人鱼贯而入,看着前头的微弱烛光缓缓前行。建文朝前走了几步,注意到两侧骨壁上一层层全是反折的斜向褶皱,这些褶皱在狭窄的空间里,紧贴着身躯,磨着皮肤。 当一个人往前移动没有问题,但若想往回倒退,这些褶皱就会成为阻碍,除非磨破血肉——换句话说,这个孔洞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建文想到这里,心中略有不安,无论龟僧带他们去哪里,都不可能回头了。在他身后的哈罗德说,这是海龟用来产卵的孔道,那些褶皱是为了让海龟卵能够顺利排出。 这条排卵的通道并不算长,他们很快走到了尽头,发现这里有一个倒扣的深蓝色圆孔,孔上覆着一层吹弹可破的透明薄膜,膜外漆黑一片,但能隐约听到海水咕嘟咕嘟响——那是来自深海极渊之下的声音,轻而易举就能唤醒人类对水深之处的恐惧。 龟僧走到薄膜之前,距离外面只有数步之遥,便停步不前。腾格斯东张西望,他好奇地问哪里有船?龟僧道:“一切皆有缘法指引,只消在此等候便是。” 众人早习惯了巨龟寺的话风,懒得再问,老老实实等着。过不多时,龟僧歪了歪头,似乎听到什么,立刻诵了声佛号,然后对建文等人道:“等一下我会念一卷金刚经,只要诵经声一起,你们就往外跳。只要诵经不停,你们就没事。” 建文一听,忙问出去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这可不是开玩笑,外头是海渊底部,人从这里出去,瞬间就会被压死。无论如何,得问清楚了心里才踏实。 可龟僧还是在重复那一句话:“届时自有接应之法。”然后便不肯多说了,只是闭目养神。铜雀道:“事到如今,也只能相信他们的话,听凭命运的安排吧。”众人无奈,眼下这局面已经不能退后了,只好耐心等待。 借着最后一束烛藻的光亮,他们看到薄膜外的海水忽然开始加速流动,水声也变大了。似乎周围有什么剧变要发生,导致整个深渊的水波都震动不已。 约莫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忽然远处传来低沉的咚咚声,在海中形成一段长长的波纹,有节奏地敲在薄膜上,让它抖了几抖。 龟僧抬起头来,朗声道:“走吧!”他身躯一闪,率先冲破薄膜,跃入漆黑的水中。几下翻滚,原本是人形的龟僧,竟化为一只厚壳扇鳍的大海龟,在水中遨游。一连串清晰的《金刚经》从海龟口中诵出,化为一片金黄色的佛息,在水中撑起一小片区域,仿佛黑暗丛林中的一个小萤火虫。 薄膜一破,海水哗哗地朝着孔洞里涌来。在最前方的建文一看,他们已经别无选择,只得在《金刚经》声中,也咬牙冲了出去。 那龟僧所化的海龟拍动扇鳍,停在孔洞前。先是建文、然后是哈罗德、铜雀、腾格斯,最后是七里,每一个跃出之人,都恰好落在龟壳之上。有佛息笼罩,海水暂时进不来。 等到人齐了,海龟仰起脖颈,一边口中念诵着《金刚经》,一边在水中奋力向上游去。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背靠背在龟壳上休息,只有哈罗德闭上眼睛,按住自己脉搏在默数着什么。过不多时,哈罗德睁开眼睛,对建文忧心忡忡道:“前途艰险,我等未可掉以轻心!” “怎么?” 哈罗德道:“这龟僧说诵经不停,我们就没事。吾尝测算一二,以此龟上浮速度,只怕经已念毕,尚未能跃海而出——到时如之奈何?”哈罗德说得颠三倒四,不过建文听明白了。深渊太深了,光靠这头海龟,他们绝不可能在《金刚经》念完之前回到海面。 可在这深渊里的小小一隅,他们连龟背都不敢离开,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有敌来袭!”七里突然大喝一声。建文急忙顺着她的指引去看,发现远处有一个巨大的阴影,似乎是一条体型庞大的怪鱼。好在这怪鱼并非朝这边游来,也是头部冲上,急急向上面浮去。 海龟忽然拍动扇鳍,主动朝着那怪鱼游去。建文大喊说方向错了,错了,它却置若罔闻,游速比刚才快上数倍。 当它快接近那怪船时,建文才这发现,这不是怪鱼,而是一条船,而且这船他再熟悉不过。虽然巨帆在水中被收起看不清标志,但主桅杆上那一百多个挂满了痛苦扭曲的人脸,正是极醒目的签名——正是贪狼的摩伽罗号。 看来贪狼终于摆脱了天狗众的纠缠,撤退到了摩伽罗号上。这条船具有潜水之能,可以在深渊自由往来。想到这里,建文心中一动,那些龟僧说的方便之门,莫非就是让他们登上摩伽罗号离开? 这实在太可笑了!他们刚刚夺走了贪狼的一枚海藏珠,彼此之间有着深仇大恨,现在还想找他求救? 海龟却不管这些,迅速接近摩伽罗号的船舷,口中《金刚经》恰好念到最后几个字。它龟背一抖,把上面的人一古脑全倾倒去了摩伽罗号甲板上。诵经声停止,金黄色佛息渐渐黯淡,那海龟的两个大扇鳍无力地最后拍动了两下,似乎已耗尽了全部生命,朝着深渊的巨龟寺里沉沉坠落。 摩伽罗号在潜水状态时,会自动在外面加上一层气泡,以屏蔽海水。建文等人被海龟丢到甲板上,倒是不至于担心被海水淹没,只是有些狼狈不堪。 他们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贪狼和两个副手已经被惊动,走过来查看。和刚才赌珠时相比,他们三个此时衣着破烂,身上血迹斑斑,一看也是经历了一番苦战。 建文不知道,龟僧接走他们以后,火山丸的压力,陡然全压在了贪狼身上。先后来了三波天狗众,到后来阴阳师舌夫也亲自下场。而贪狼的主力,全留在了船上,身边只有独眼泰戈和毛利两个副手。 所幸贪狼战力惊人,凭借一己之力生生压制住了日本人的攻势。可他很快注意到火山丸上隐约有邪气波动,似乎是幕府将军本尊。一旦本尊出手,局势可就不大相同了。贪狼只得且战且退,伺机退回到摩伽罗号上,头也不回地撤退。 可贪狼本是个勇往无前的性子,迫于形势这么窝囊地狼狈逃走,他心里憋着一股子火。这时看到龟僧居然把这几个人送到甲板上,正好可以痛快地发泄一样。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独眼泰勒第一时间抽出武器,狞笑着要砍过来。贪狼没有阻止他,反而也露出右臂的鲨鱼大牙,准备让这些无知小辈和那个狡黠商人领教一下,什么叫做残暴。 腾格斯与七里同时起身,准备抵挡。这时铜雀高声道:“小老愿出让两枚海藏珠,换得平安。”贪狼笑道:“老子今天非常不爽,不要什么海藏珠了,痛痛快快干掉你们才好!” 建文突然想,龟僧不可能让他们送死,一定有什么东西让贪狼愿意施展援手。还没等他想到,周围传来四声闷闷的震动声,似是山峦在水中崩塌,振起层层水波,把摩伽罗号推得东倒西歪。 贪狼不得不先停住了手,转头朝着船舷外望去,却看到一幅极其壮观的奇景。 巨龟寺深坐于深渊之底,四周皆是千仞峭壁。适才建文和贪狼他们潜入,都看到峭壁上雕刻着四尊巨大的金刚像。每一尊都有几十丈高,身缚锁链,八只眼睛同时瞪向下方的巨龟寺。 这四尊金刚,此时居然活了过来。它们扭动着巨大的身躯,在石壁里挣扎。那青石雕成的锁链表面,出现一条条裂隙,寸断而落,化为无数碎石砸在巨龟寺顶。金刚们挣脱了束缚之后,悬浮在深渊峭壁上空,各自手持法器,搅乱四周的海水。 他们的体型太过巨大,如此剧烈地搅动,让整个峭壁周围的海水都疯狂转动起来。一时之间,巨龟寺和摩伽罗号的上空,化为一片混乱之极的漩涡,遮蔽了通向海面之路。 看来刚才方丈化为石龟,原来是用自己的魂魄去催醒这四位护法伽蓝,把巨龟寺和里面的火山丸一并砸得粉碎。 可是这四大金刚显然是敌我不分,会攻击附近的任何东西,包括摩伽罗。他们封住了峭壁上浮的唯一通道,想绕开是不可能的。 第二十七章 合作 “这他妈的是什么鬼东西!”贪狼纵横四海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石头家伙会动。他的嘴巴微张,惊愕地仰头看着四位怒目金刚和他们掀起的如山巨浪,努力在甲板上保持身体平衡,居然暂时忘记了杀建文的事。大海上犹如漏了洞的澡盆,深蓝色海水带着强大的水压向下旋转,似乎是要将摩伽罗号、火山丸和巨龟寺全部压到粉碎。 “啵——” 一声轻闷的声音响起,四大金刚搅动海水的动作出现片刻停顿,摩伽罗号上方的漩涡出现一段小小的空隙,狂涛怒卷的蓝色水流像柔软的面团那样向两侧退避开,绕过了这段空隙。借着下方海水的浮力,摩伽罗号朝着这空隙稍微上浮了一个船身位。 贪狼猛回头,只见众人都看着头顶的漩涡和怒目金刚,唯有建文一脸的不知所措,手上拿着龟僧给他的贝木鱼和木槌,显然刚刚的轻闷响声是他敲的。 贝木鱼敲击的余韵很快被水流排山倒海的巨响代替,摩伽罗号船顶刚刚出现的那段空隙瞬时又被海水吞没,四大金刚搅动如故。 “啵——” 又是一声闷响,这回贪狼眼睁睁看着建文敲了一下,他确定声音就是从这贝木鱼发出的。漩涡果然像之前那样在摩伽罗号上方又开出一个船位的空隙,摩伽罗号再次向上浮起一小截。 “给我!” 贪狼确定是这小小的贝木鱼让四大金刚暂停动作,并在海水中让出仅能供一条船上浮的通道。他从建文手里抢过贝木鱼,“啵啵啵啵”没头没脑地敲了十几下,这回别说船顶的空隙没出现,四大金刚搅动海水反倒是更起劲了,漩涡比刚刚还要大出许多。 这回甲板上的所有人都看出了端倪,将目光投向贪狼,连刚刚还在抱着桅杆呕吐的腾格斯也忘了接着吐,一脸揶揄地看着贪狼。 要知道,此时贪狼化成鲨鱼牙的巨大右手托着小小的贝木鱼,看起来确实滑稽异常。 铜雀“呵呵呵”地干笑几声,对贪狼喊道:“将军,这贝木鱼是巨龟寺老方丈送给我们这位小公子的,看来也只有这位公子能敲得,放到别人手里不起作用。” “哼,连小孩子东西都抢,你也配自称是什么大海盗。” 腾格斯恰逢其时地在旁边喊了一嗓子,贪狼冷哼一声,便没好气的将贝木鱼扔还给建文,让建文继续敲。 建文在泉州做了几年朝奉,自然知道什么时候和海客们讲价时机最合适。他看现在贪狼面对眼下情形也彷徨无计,知道此时不谈价钱之后恐怕再无机会,也不急着再敲,手里端着木鱼对贪狼说:“如今我们是生是死,都要看我这贝木鱼的。方才你说要杀了我们,现在又要我敲木鱼救你性命,若是脱离险境只怕你又要起杀心。既然左右都是死,我又为何要费力去敲这木鱼?” 这一番话分剖得清楚,正好卡在贪狼的喉咙上。他瞪着建文良久,末了只好开口道:“只要能出了这险境,我保你们安全。我贪狼对天盟誓,若是有违誓言,让我葬身于巨章嘴下。” 巨章就是巨大的章鱼,乃是传说中的一种上古海兽。据说它身量巨大,触须长度惊人,落到它口中的食物不会立刻死去,而是会被口器活活吮吸所有的汁液而死。在海上,葬身巨章是水手们所能想象到最恐怖的死法了。 建文见贪狼答应不杀他们,认为安全已有保障,便要敲贝木鱼。不料,旁边哈罗德跑过来抓住他的木槌,又对贪狼说道:“并非咱家信不得将军,只是怕阁下食言自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哉,还请阁下以海神名起誓,我等方可确信性命无虞矣。” 哈罗德这话一出,不要说建文,连铜雀心里都暗道“好险”。他们只想着贪狼是名冠天下的大海盗,虽说残忍凶暴,毕竟重视名声言出必诺,不至于答应了又要反悔。只是他们都忘记了贪狼信奉的是海神,连舰船都要修成海神坐骑摩伽罗的模样,只有向海神起誓才做得数,否则就算答应不杀他们,只怕回到海上照样可以反悔。 贪狼气得差点咬碎槽牙,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恶狠狠地盯着哈罗德,恨不得扑上去把他撕碎。他果然是想着随便起个誓糊弄过去,奈何哈罗德这小子在他船上呆得久,对贪狼的习惯知之甚多,一语道破了他的计划。哈罗德见贪狼面露凶狠,感觉浑身冷到骨头里,“嗖”地蹿到腾格斯身后躲了起来。 其实,贪狼也确实没有报复的时间了,四大金刚对搅动海水形成的巨大波动,令船体开始“嘎吱嘎吱”作响,如果再和眼前这几个人矫情下去,只怕摩伽罗号要面临解体了。先活下来再说,报仇总有机会。贪狼知道事情紧急,也只好单膝跪在甲板上,按照正规祈祷礼仪双手合十从胸口举到头顶连拍三下,当着建文等人郑重其事向海神发了誓,保证同舟共济,不再动什么歪念头。 发誓葬身章鱼之腹,只是运气不好;若对海神撒谎,可就是亵渎神灵了。 临时合作的联盟结成,建文又开始敲起贝木鱼。 “啵——啵——啵——” 敲击贝木鱼产生的声波,在漩涡中震荡徘徊,开出条小小的通道。这条通道只比在主桅杆顶高了数丈。随着船只缓慢上升,通道迅速弥合,再次被海水填满。 被空气泡包裹的摩伽罗号像是从水底向上浮升的水泡,左摇右晃挣扎着浮上了海面。 “啪——”空气泡在船只浮上海面,接触到空气的瞬间爆裂来。如何从海底升到海面,只是这群被灾难来临时糅合在一起的人们面临的第一个难题;第二个难题紧接着出现。漩涡在海面上造成的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冲击力远比海底要猛烈得多,奔腾澎湃、汹涌无比的浪涛旋转着奔向涡心。如果这漩涡是个漏斗,那么摩伽罗号要从漏斗中心转到边上才能脱离旋转力量的束缚。 远洋海船和近海船只最大的区别在于,远洋海船是尖底,在海面行驶远不如平底的近海船只平稳。可如果遇到坏天气,平底船一个浪就能打翻,尖底船却能像不倒翁那样左摇右摆,很难倾覆。 摩伽罗号是典型的尖底远洋海船,漩涡产生的巨浪使它在快速行驶中不停地左右摇晃,倾斜最低点时和海面几乎形成锐角。建文忍不住在心里赞叹这艘船的稳定性是如此完美,即使以大明最高造船技术制造出来的船,也很难保证在这样的行驶中不会倾覆。 “都别他妈的呆着,不想变死人都给我各就各位。”贪狼伸出沾湿的手指试了下风向,然后向着甲板上的人们喊道。 贪狼是凶恶的海盗、冷漠的悍匪,但绝对是建文见过最优秀的船长。他亲自用缆绳将建文捆在桅杆上,这样即使有大浪打来,也不至于将人卷走。铜雀和哈罗德钻进了船舱里,七里不肯离开,她说要保护建文。腾格斯也不肯走说要留下帮忙,可看他吐成那副鬼样,估计是帮不上什么。贪狼随手抓起两根缆绳扔给他们,让他们管好自己。 船员们也都熟练地将自己绑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用尽全力抓紧缆绳,将所有船帆升到桅顶。贪狼稳稳地站在后甲板,抓住舵盘亲自掌舵,努力使船只保持稳定。帆船鼓足风,在漩涡里一圈圈地游动着朝外缘靠近。 建文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反正身体被桅杆捆着不会被大浪卷走,别的事不需要他管的,他也管不了,只要抓紧贝木鱼“啵——啵——啵——”地敲就行。他每敲一下,四大金刚搅动海水的动作就会短暂停滞,摩伽罗号必须抓紧仅有的机会,尽快行驶到漩涡边缘,然后趁着怒目金刚动作僵直的瞬间突围出去。无论时机把握不好或者节奏乱掉,帆船都有可能被怒目金刚拍得粉碎,或者被漩涡吞噬。 摩伽罗号像片树叶在漩涡里沉沉浮浮,忽而被海水吞没只露出几根桅杆,紧接着又穿破水面浮上来。几个浪头连着打来,海水漫过整个甲板,船上的人都湿透了,建文的头发糊在脸上,滴滴答答向下滴着水珠。咸腥的海水灌进他鼻腔,呛得他不停地咳嗽。 “哈哈哈——小少爷这是第一次被弄湿衣服吧?” 建文听到船员们狂野的笑声和粗鲁的歌声,显然他们在嘲笑自己现在的狼狈相。一块被浸湿的手帕递过来,替他抹去了脸上的海水,建文感到舒服许多,他感激地看向手帕的主人,只见七里毫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她的头发也都被海水浸透了,湿答答披散在肩膀上。 “谢谢……”建文朝着七里表示感谢,七里将手帕叠好放进怀里,并没有说话。建文这才发现,原来七里的缆绳竟然是和自己绑在一起的,他心中一热,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冷若冰霜的小姑娘。她的衣服也都被海水浸透,本来就很贴身的男式质孙,现在紧紧贴在身上,显得她身材更加玲珑有致。 建文感到两颊发烫,心跳有些快,“咚咚咚”的停不下来。 “好好敲。” 七里发现建文手上的敲击声有些杂乱,便小声喝道。建文赶紧闭上眼,专心敲他的木鱼。 “左满舵!” 贪狼并没有心思去管建文,将船只带离险境才是他的工作。他紧紧抓住舵盘,稳稳地转动,摩伽罗号逆漩涡向左倾斜旋转前进。 “满舵左!” 舰艏的独眼泰戈喊出标准的舵令回复,听到泰戈的喊叫,贪狼慢慢松开舵盘,让船艏向右倾斜,保持平衡。 “隆隆隆——” 突然,贪狼听到漩涡中心发出古怪的闷响,这闷响不久前才听过。 “不好!”贪狼心中一怔,这动静是火山丸制造火山喷发的前兆。果然不出他所料,漩涡中心的蓝色水面下酝酿起一团橘红色,海水被煮沸腾了,冒出无数泡沫。红色的岩浆柱穿透水面,带着蒸发海水的“嘶啦嘶啦”声喷射冲出,直喷到其中一个怒目金刚手臂上。金刚的右手被岩浆柱持续燃烧了半晌,火星和火山灰在空中溅落,像是下了场火雨。摩伽罗号躲闪不及,三角帆被烧出几个洞。 “王八蛋!”贪狼嘴里骂着,赶紧转动舵盘闪避,防止船体再遭受更大伤害。对他来讲,即便是独眼泰戈这样的老部下都是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但摩伽罗号却是他的命根子,哪怕一点损伤他也会疼到心里。曾经有不懂规矩的新船员在船舷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结果被他直接扔进大海里喂了虎贲。 金刚的石刻右手被烧成红色、出现裂纹,然后“嘎巴”一声断开,从高空落到海里。贪狼猛地一转舵,船身侧闪开掉落的巨大右手,却被溅起的如山的水花将船尾高高抛起,甲板上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向前倾倒。 “糟糕!火山丸的目标是破坏金刚。”贪狼知道这次躲闪多少带有侥幸成分,火山丸还会不断发射出熔岩柱攻击,摩伽罗号只要在漩涡里盘旋上升,运动的轨迹必须是固定的,再有石头落下的话,只怕不一定能躲开。摩伽罗号现在既要寻找建文敲击贝木鱼造成的怒目金刚停滞的短暂瞬间,在它们搅动海水的兵器中穿插,又要躲避火山丸攻击金刚身上落下的巨石。 “哎呀!” 贪狼听到船员们的惊呼,原来甲板上盛火药的木桶由于船尾扬起朝着船头滚动,砸断固定毛利的栏杆,木桶连带捆着毛利的栏杆一起掉进大海里。毛利被缆绳牢牢缠在栏杆上无法脱身,也一起掉进海里,眼看着从船头飘到船尾,即将被漩涡吞没。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贪狼放开舵盘,敏捷地抓起桅杆上的半根缆绳,借着船只失去控制的惯性跳下海,用满是鲨鱼牙的大手将捆在毛利身上的栏杆切断,将他拦腰提起,用力一抛,“砰”的扔回船上。然后他左手用力一拽缆绳,借着缆绳绷紧桅杆造成的弹力,脚踩船帮向上一跳,稳稳落在甲板上,抓住正在飞快回转的舵盘,稳定住船的航向。 “谢谢老大……”失魂落魄的毛利爬起来,看到贪狼把着舵盘,赶紧向他道谢。 “蠢货,”贪狼努力稳定着航向,并没有正眼看他:“你刚刚得到海藏珠的力量,就这样死掉我不亏大了?” 又是一股岩浆柱从漩涡中心喷射出来,射在怒目金刚头上。金刚头被高温灼裂,然后翻滚着轰然落下,再次激起巨大的水花,将摩伽罗号高高抛起。 “这么下去不行,毛利,你来掌舵!”贪狼知道这样下去只怕总会被掉落的巨石砸到,他将舵盘交给毛利,自己抓住缆绳,“噌噌”几个弹跳落到人头柱顶上,左手紧紧抓住柱顶猎猎飘动的海盗旗。 摩伽罗号虽然是巨船,但和四个怒目金刚相比,仍然犹如小虫在大象面前般渺小。海风带着海水湿润了贪狼古铜色的虬肌,他的脚踩在滑腻的人头柱上,将长满鲨鱼大牙的右手高高举过头顶,对准乱云翻卷的风眼吼道:“海神啊!请将死者的力量借给我!” 天上的云流和漩涡开始反向旋转,黑漆漆的风眼滚动起金黄色的雷电。人头柱上的百张人脸都露出扭曲恐怖的表情,发出令人胆寒的“喔喔喔——”的悲鸣,他们从口、鼻、眼中冒出几百股黑气,螺旋翻转着向上涌动,将贪狼包围,再在他那只恐怖的手上拧在一起,形成一道旋转升腾的黑色烟气,喷向风眼。 又一尊金刚被不断喷射的岩浆柱击中,金刚的手朝着摩伽罗号落下来,贪狼“哇呀!”大吼一声,连接着黑色烟柱的手紧紧一握,黑色气柱像是线锯那样,将石雕大手平滑地切成两段掉落在船侧海里,激起山峰般的两大片水柱。 火山丸接连发出几道摧毁石雕金刚的熔岩柱,金刚被打成一段段巨石块掉落下来,都被贪狼用黑色气柱切断。建文继续敲击着贝木鱼令四大金刚产生瞬间的僵直,毛利掌握船舵的沉稳不弱于他的船长,摩伽罗号在他的指挥下趁着这僵直瞬间便能灵巧地闪避开危险地段,逐渐跃进到了漩涡边缘。 “那个老海盗头看样子快不行了。”正在敲贝木鱼的建文听到七里的声音睁开眼,瞥见人头柱上喷射黑气的人脸数量在减少,靠近底端的许多人脸都闭上眼鼻,似乎陷入了沉睡。人头柱上端还在喷射黑气的人脸只有不到一半,黑色气柱比最开始细了许多,贪狼力量用尽,他大口喘着气,踩在人头柱上的脚有些颤抖了。 “贪狼是在借助人头柱上那些脸孔的力量吗?”七里问建文。 建文也答不上来,这么古怪邪异的东西,他在泉州可不曾见过。铜雀在一旁解说道:“还有三十五张脸可以给他提供气。人头柱这种东西,并不光是用来炫耀的,它还会将被杀死的船长的怨念封印在柱子里,像这根有超过百张脸的人头柱,里面自然封印着超过百人的怨念。” “那么说,贪狼是在使用死人的怨念啰?”想到每天和那么多冤死鬼在同一艘船上,贪狼和他的手下们却能甘之若饴,果然是鬼怕恶人,建文感到浑身不寒而栗。 这时七里也插嘴道:“我们日本是崇拜鬼的国度,有些邪恶的阴阳师会故意把怨念或者生魂储存起来修炼,当做武器使用,火山丸便是如此。南洋用人头柱的力量做武器,倒并不为怪。只是,人头柱的怨气用尽后,想要再次续满要花上大半年时间。他连这力量也用上,可知也是走投无路了。” 听到七里说起鬼怪来语气平平淡淡,好似在说极为平常的事,建文忍不住倒吸口冷气,有些不敢想她的祖国究竟是怎样的国度。 “轰隆隆”一道新的岩浆柱将一尊金刚的头颅烧落,眼看要拦腰砸到摩伽罗号前甲板。“呀啊——”贪狼挥动黑色气柱迎着巨石削去,可惜人头柱已无法为他提供足够的力量,最后这根细细的气柱还没来得及切到底,黑色气柱就变成一缕细烟完全消散了。石头头颅斜着断裂成两半,大的一块失去重心,掉落到靠近船尾的海里,激起巨大水柱,小的一块朝着摩伽罗号的主桅杆砸下来。虽说这块石块只有桌面大小,但也足够把主桅杆拦腰砸断。 贪狼顾不得多想,顺着人头柱飞身滑到巨石预计的落点,企图用肩膀将巨石顶开。重达千斤的巨石重重砸到他宽阔结实的肩膀上,他闷哼一声吐出口鲜血,肩膀斜力用巧劲让巨石顺势侧滑砸在摩伽罗号右舷的栏杆上,将栏杆砸得粉碎掉进海里。 顶开巨石的贪狼伤势沉重,人也失去意识,身体顺着十几丈的人头柱落下来。 建文只听到一阵风声,身边的七里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一溜珊瑚痕迹,直通到人头柱上。不知何时,她解开了捆在身上的缆绳,发动珊瑚之力踩着人头柱朝贪狼落下的方位奔跑过去。 当她跑到人头柱一半高度时,正迎上落下的贪狼,她伸手去抓贪狼的衣服。可惜对方本来就是身材奇伟的大汉,又借着下落的强大势头,根本不是她一只手能抓得住的。好在,贪狼被她这一抓,下落速度略微减缓,趁此机会,腾格斯也解开腰间的缆绳,不顾死活地扑出去,使个蒙古摔跤的招数顺势将贪狼熊抱在怀里,一起重重摔倒在地上。 “妈妈的,俺也终于摔倒你一次了。”腾格斯看着昏迷的贪狼,忍不住心里欢喜,前日被贪狼打伤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躲过最后一块巨石的摩伽罗号终于从四大金刚的狭间钻出,进入平静的海面。说来也怪,整个海面上,只有四大金刚搅动的水域下有漩涡,上有乱云。只要出了这区域,四下里都平静如初。漩涡中的火山丸还在不断喷射出岩浆柱,将半个天空都映红,四大金刚在它的猛烈攻击下渐渐断裂坍塌,滚滚大石块砸向漩涡中心,宛若地狱光景。 建文放下贝木鱼不再敲击,船上的船员也都拥抱欢呼起来,他们总算都还活着。不远处,青龙船停在平静的海面上,静静等待它主人的回归。 第二十八章 重伤 摩伽罗号在与漩涡激流的搏斗中千疮百孔,独眼泰戈检查着船只的损伤情况摇头叹气——主帆几乎都被烧成一丝丝的布条,船身多处损伤,左舷被碰撞出大大小小好几个洞。看来,在回到母港后,整条船都要进行大修。 腾格斯在海面拼命扇动着小翅膀,他的腰上拴着根粗大的缆绳,缆绳另一头系在船上,不少海盗都聚集在船艏大呼小叫看热闹,有的还吹着口哨。 腾格斯的脸憋得通红,眼睛要瞪出血来、嘴里鼓着气,满脑袋的小辫子像是裹了铁丝,几乎要根根立起。他脱得赤条条就剩一条裹裆布,全身肌肉绷得青筋暴露,血管像是要爆裂出来。那对以极高频率扇动的飞鱼翅膀与他宽阔笨拙的后背显得极不相称,像是野猪背上长了对蜜蜂翅膀,而野猪偏偏还要依靠这对蜜蜂翅膀展翅高飞。 即便是飞鱼也只能在海面滑翔而已,腾格斯想要依靠这对翅膀飞起,可知有多痛苦。 “俺是草原上翱翔的雄鹰,雄鹰怎么会飞不起来!”腾格斯嘶吼着再次拼命扇动翅膀,从海面上飞起三尺来高,船被他拖着向前走出几丈,然后雄壮的身躯再次掉落到紧贴着海平面。船上再次响起一片嘘声,铜雀在人群里背着手冷眼观看,嘴里忍不住发出“啧”的声音。 铜雀转过身,看到建文正跪在甲板上,将手放在贪狼被砸得肿胀起来的后背上。过不多久,贪狼受伤的地方消了肿,建文表情变得痛苦不堪,鲜血从嘴角流出,身体向后倒去,七里连忙从后面拖住他,看来贪狼的伤都被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也许我看错人了?这小子或者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滥好人,在他身上投资那么多,真的可以得到预期的利益吗?”铜雀把玩着胯下那只铜雀想道,他思考问题时总是喜欢抓起那只铜雀在手里来回把玩,铜雀早被他盘得金灿灿的。 “也许我一开始就看走眼了?且不说他是否真的是失踪的小太子,哪怕这小子真有杀伐决断的王者气魄,至少可以帮他割据半壁江山,那样也算是笔好买卖。只是……”铜雀看看卖力在海面上拉船的腾格斯,再看看身负重伤瘫软在七里怀里的建文,实在感到有些泄气:“真是看不他还有多少价值值得投资,又没从海藏珠里得到什么像样的能力。好在目前的投资还不算太多,也许该把他卖给明国政府多少赚回本钱?” 想想为了这小子,和贪狼多年保持的脆弱关系可能破裂,以及被日本幕府将军追杀的现状,铜雀更加觉得自己大概做了笔亏本买卖。 苏醒的贪狼“啊”的大叫一声从甲板上跳起来,伸出左手抓住建文的胸口,右手像张开满是獠牙的鲨鱼嘴,对准建文的脖子。半跪着的七里没想到贪狼竟然恩将仇报,惊愕之余将手放在忍者刀刀柄上,时刻准备给贪狼舍命一击。被伤痛折磨的建文眼神迷离,盯住贪狼的双眼,此时他毫无抵抗的能力。贪狼呲着牙鼻子耸动几下,像要将建文活活吃掉,三个人如同三尊沉默的雕像,动作完全凝止。 “不就是拖条船吗?俺在科尔沁草原上勒勒车也拖过,那车大的,有从这儿到那儿……不对不对,到那儿那么大。你们海上人不知道,俺们草原人的家当都在勒勒车上,你猜要怎么拉?几十头牛?少了,一百头牛起,这还是车上没装东西。我一个人,单手挽绳拉车拉一天都不觉得累。” 方才在船艏看热闹的摩伽罗号海盗们嬉笑着簇拥腾格斯朝着这边走来。海盗们和腾格斯勾肩搭背,还有人递过手巾给他擦汗和满头的海水。别看腾格斯的小翅膀飞不多远,居然磕磕绊绊将摩伽罗号拉进了洋流,如此一来,动力不足的摩伽罗号便可以顺着洋流飘回海上基地。海上的人最敬佩狠角色,腾格斯能把船拉进洋流,海盗们自然和他亲近起来。 “哎?你们这是干啥呢?”正吹得起劲的腾格斯,见到三个人摆出奇怪的姿势,觉得又古怪又好奇。其他海盗立即明白,贪狼这是要翻脸,刚刚还和腾格斯的称兄道弟的海盗们见状悄悄和腾格斯拉开距离,有人从身后抽出匕首,只要贪狼一声令下,他们就偷袭这个大块头,将他撂倒。 听到腾格斯的话,贪狼神情忽然变得平缓了。他松开抓着建文的手,将他朝七里怀里一扔,就像扔件玩腻的玩具,然后撇着嘴睥睨地朝腾格斯一看,说:“随便玩玩,你们走吧。” “老大……要是您不好下手,让小的来?”独眼泰戈凑近贪狼,他还记恨着被腾格斯平白抢走赌珠机会。如今眼看巨龟寺在海底消失,自己获得海藏珠、成为船长之梦想算是破灭,不杀这大块头实在难平怨恨。 贪狼没有说话,猛挥起左拳头,正打在独眼泰戈的鼻子上,顿时打得他鼻血飞溅。腾格斯和独眼泰戈交过手,虽说此人不是他对手,也算是身躯魁梧的巨汉。可贪狼比他竟高出一头,他那一拳头打下去,独眼泰戈抱着鼻子顿时蹲在地下起不来,又不敢吱声,只好闭着嘴哼哼。 “老子向海神发了誓,这次不找他们麻烦。你是想要老子被海上的人嘲笑吗?下次再出这种主意,我挖出你另一只眼。”说罢,贪狼气哼哼地走到船舱门口拉开门,门里哈罗德正要出来,见和贪狼撞了对脸,吓得侧身贴墙缩着站好。贪狼并没有看他,直接去了内舱的船长室,“咣”地把门摔上。哈罗德见他关门半天没了动静,这才小心翼翼的侧身擦着墙从船舱里蹭出来,然后紧走几步跑到建文面前。 此时建文面色惨白没有血色,陷入半昏迷状态。七里托着他的后背,腾格斯跪在旁边左一个“安答”又一个“兄弟”的乱叫,却不知所措只能在建文胸口乱摸,不料他粗手笨脚的摸得甚重,本来就受了重伤的建文被折腾得更加痛苦。 哈罗德赶紧上来制止道:“不可不可,公子伤势慎重,兄台这般大力恐有不妥,待咱家看来。” 说着,哈罗德轻轻脱下建文的衣服,将他身体翻转,只见他后背红肿,右肩严重瘀血,从外部也可看出肩胛骨只怕是碎了。 “啧啧啧啧……”哈罗德看得眉头紧皱,一直摇头,然后让七里替建文把衣服穿了回去。 “还……还有救吗?”腾格斯眼巴巴看着哈罗德,希望对方能拿出个大主意。建文是第一个让他能够在船上也可以不用呕吐的人,学会驾驶青龙船是他现在唯一的希望,要是建文死了,那他建设大海军的梦岂不就破灭了。 “容我慎思片刻……”哈罗德伸出两根手指敲敲脑瓜,然后开始摸他身上的那些小口袋。这位博物学家穿的衣服上有各种各样的小口袋,里面装满了他从各地采集来的奇异之物,但由于实在太多,连他自己也要想想才知道身上都有些什么。连摸了几个口袋,他终于喜上眉梢地说:“有了!”然后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个小纸包来。 打开纸包,里面放着几片树叶,哈罗德取出一片放进建文嘴里,对他说:“嚼。” 建文缓缓的咀嚼,居然慢慢醒过来,精神看着也好了许多。 “没想到你还是个神医,一片树叶就能把他救过来。”腾格斯见建文好转,觉得哈罗德的口袋简直就是神奇的百宝囊。 七里轻轻闻了下建文口中散发的味道,却显得有些紧张起来,她说道:“这是麻醉药,忍者在受伤后也会服用些草药来镇痛,但那些草药只是让人感觉不到疼痛,并不会让伤口真的痊愈。哈罗德,你给他服用的也是那种草药吧?” “姑娘所言甚是,此物乃是咱家从土著手里换来的,名唤古柯叶,嚼后可以暂时镇痛,想要治好建文的伤,我们还要另寻他法。”哈罗德摊开双手耸耸肩,表示这是他眼下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那……那怎么办?”腾格斯一听就急了:“他会不会死啊?七里妹子、哈先生,我知道你们有办法,快想想啊!” 七里和哈罗德都表示很为难,别说这是在大海上,即便在陆地,这样重的伤也不是寻常医生能治好的。 就在众人为难时,只听海上有人朗声:“不如随我去阿夏号,那里奇货聚集,只怕连长生不死之药也是有的,要治疗建文的伤亦或更不在话下。” 蓝色的巨鲸出现在船侧,它圆滚滚的身体半露出水面,头顶的鼻孔喷着气,嘴巴微张,引桥般的肥厚舌头高高卷起,铜雀不知何时背着手跳到了它的舌头上。鲸鱼口腔喷出的气像是风动,将他的道袍吹得鼓鼓囊囊,衣带飘飘。 “阿夏号?”七里和腾格斯都不是久在海上混的,并不知那是什么所在。哈罗德倒是一脸欣喜,那也是他早有耳闻早就想去看看的地方,如今可以去那里,他忍不住抓耳挠腮起来。 “阿夏号啊……” 贪狼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哈罗德背后,大概是铜雀说的话将他引出来的。七里忍不住又去摸背上的刀,哈罗德吓得抱着桅杆躲闪到后面,只有腾格斯傻呆呆抱着建文。 “哈哈哈,那倒是个男人养身子的好地方,我好久没去了呢。”贪狼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不过这笑容实在谈不上好看。他用手摸着下巴,说道:“我和阿夏号的主人七杀是老相识,不如你们帮我带件东西好了,说不定七杀看到那东西,真能把你们这小兄弟的伤治好。” 七里想起贪狼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忍不住说道:“你会有那么好心?七杀既然跟你是老相识,想必也是个凶神恶煞的人物,是不是你杀不了我们,所以要假他人之手来杀我们?” “呵呵呵!我需要那么麻烦吗?”贪狼冷笑着说:“难得我一番好意,先提出带你们去阿夏号的是铜雀老儿,可不是大爷我。再说,这小子也算救了我,我还不至于杀个只剩半条命的人。若是你们肯帮我送下东西,我还可以让给你们些淡水和航海干粮。” 七里听了贪狼的话,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便看看腾格斯和哈罗德。腾格斯听建文的,哈罗德是一门心思要去阿夏号看看的,再想想也实在没别的办法,七里也只好答应了。 贪狼回去船长室,过了半天才出来,取出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小盒,盒子上还印着蜡封,他说里面装得是送给七杀的礼物和一件信物。他将小盒交给七里,又抬抬下巴,示意海盗们抬出两桶淡水和航海干粮,运上小舢板。 七里嫌鲸鱼嘴里太臭,不肯再站上鲸鱼舌头,坐到运淡水和航海干粮的小舢板上。腾格斯横抱起建文,也跳上小舢板,只有哈罗德兴致勃勃跳上鲸鱼舌头,要和铜雀一起走。 鲸鱼率先划出两道长长的水波出航,接着小舢板上的七里扳动船桨,紧随鲸鱼离开摩伽罗号,朝着只有小小青色龙头露出海平面的青龙号驶去。摩伽罗号借着洋流和仅存的动力,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和青龙船渐行渐远。贪狼眼看着鲸鱼和小舢板都望不到了,才离开船尾,嘴角再次忍不住露出一丝冷笑:下面建文等人接下来面临的麻烦现在和他无关,回去把爱船摩伽罗号修好才是要紧,后会有期,前提是他们还活着。 青龙船的船头略略扬起,两侧三十二只盘龙轮在广阔的海面上快速转动,卷起三十二朵白色浪花,犹如一匹骏马在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原上飞驰。无论亚欧航海大国的能工巧匠,都挖空心思希望突破水的束缚,造出世界上最快的船。哈罗德游遍半个世界,遍访各地造船所的设计师,可无论哪家的船,在速度上都难以企及这条大明帝国骄傲般的青龙船。 哈罗德在船头伸平双手,大大地张开嘴,风吹得他的腮帮子都鼓起来,口腔里的每一颗牙齿都感受到清凉腥湿的海风,一头金毛卷发被风吹得全都飞到脑后,露出光光的大额头。 “你在干啥?”腾格斯盘腿坐在旁边,看着哈罗德的古怪举动。 哈罗德兴奋得手舞足蹈,用夸张动作对腾格斯说道:“兄台有所不知,还请让我细细道来。塞维利亚人造的盖伦大帆船是欧罗巴最好的帆船,七层甲板,四根大桅杆,栏帆和三角帆都用复杂的缆绳结构操纵,排水量达到两千公吨,是我们欧罗巴最大的船。还有一种威尼斯人造的排水量一千公吨的超级战舰加莱赛桨帆船,平时依靠风力航行,无风时依靠两舷数百名浆手划桨,被称为欧洲最令人望而生畏的快速战舰。但是,无论盖伦大帆船还是加莱赛桨帆船,速度上都难以望这艘青龙船之项背。” “可是……这青龙船没有帆没有桨,怎么会跑那么快呢?”哈罗德说得口沫横飞,腾格斯一脸对牛弹琴的茫然表情。 “所以才说此船不同凡响,不靠风力也不靠船桨,用来源不明的神奇力量催动转轮。谅你也不知晓,宋朝时中国人就发明了人力明轮船,此船则更进一步,乃是中国人智慧的最高结晶。咱家方才下到此船动力房苦苦研究,只见许多根杠杆齿轮而已,并不见其他装置,着实神奇。” “造船是工匠的事,俺就想学驾船,你跟俺讲这东西也听不懂。这样吧,等俺做了水师提督,封你做总管好了,船的事都交给你。” “此事容后再议,关于青龙号咱刚刚看出点门道,你听咱细细道来。等咱参透青龙号的结构,也给你依冬瓜画瓢造一艘。” “好好好这个行,俺就想要艘和这个一样的,那俺听你讲……等等,依冬瓜怎么画出瓢来?这个瓢在剖成瓢前是那个那个……” “不管冬瓜西瓜了,你且听咱家给你分析。” 哈罗德哪管腾格斯听不听得懂,趁兴掏出刚刚画的青龙船内部结构素描图铺在甲板上,兴致勃勃讲这里的杠杆干什么用,那里的齿轮做什么讲。腾格斯是一点没听懂,晕头涨脑想要走开,哈罗德好不容易找到听众,赶紧又拿给他造艘青龙号来哄他,腾格斯把价码抬到造两艘才肯留下。俩人在船头吵吵闹闹不可开交。 七里抱着肩膀靠在船舱外壁角落站着想她的心事。她望着天上快速后退的浮云,想到藏在深山里的百地忍者之乡,想到小时候与村里其他孩子一起跟着父亲学习投掷苦无,想到傍晚星散各处的草房做饭冒起的袅袅炊烟,那时母亲总会在门口叫父亲的名字和自己的小名,呼唤他们回家吃饭。 突然,各家各户烟囱冒出的炊烟,变成屋顶燃烧的浓烟。身穿黑色铠甲的武士,骑着挂有华丽红色马饰的战马,挥刀将抵抗的男人砍倒。步兵们用铁炮对着毫无抵抗力的女人和孩子齐射,将他们射杀在燃烧的房子里。父亲连连斩杀好几名武士,抢过马匹,挥舞被血浸透的大刀,朝着风林火山大旗竖立之处吼叫着杀去。身穿狮子兜紫威金大铠、戴着鬼面当的幕府将军被芦屋舌夫和众多天狗众簇拥着站在旗下,冷漠地欣赏着燃烧与死亡的盛景,橘红色火光照亮了他们脸上戴着的面具。父亲突破好几层敌军围困,终于杀到将军面前,被几名天狗众戳翻战马,乱刀砍死。 七里浑身一冷,从噩梦中醒来。自从百地忍者之乡被屠杀后,她经常睁着眼做同样的噩梦。她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铜雀进建文休息的房间许久都没出来。那个小老头的眼睛里总是闪耀着狡黠的光,她放心不下,于是摸到建文的船舱外偷听。 青龙号甲板上下有足够的房间,七里嫌甲板下的房间太潮湿,把建文安排在了甲板上的房间,这里通风好更利于养伤。 她靠近舷窗朝里面看去,只见建文半靠在床上,身子下面垫着两个枕头,身上还盖着棉被。他受伤的地方敷了药,裹着纱布,看起来精神尚好,只是不能自由下床,想出舱要靠腾格斯抱着。铜雀面对舷窗坐着,在床边放了套茶具,正笑容可掬地给建文沏茶。 铜雀是商人,擅长将一切当作工具来利用,包括自己的感情。他对建文的笑是温和且带着几分敬意的,只是这笑容有几分真心实意,实在值得怀疑。他端起青瓷六面方的小茶壶,在两只雨过天青色的汝窑杯里沏上茶,茶香四溢,连在窗外的七里都能闻见。 只见他端起其中一杯,恭恭敬敬端给半靠在床上的建文,建文略一颔首表示感谢,接过杯子抿了一口。铜雀也端起杯子却没喝,他在用眼睛观察建文喝茶的样子。 等建文喝放下茶杯,他也将茶杯放下,然后笑眯眯地问道:“太子身体可有好些?” “嗯,”建文点点头说:“休息一晚上,疼痛虽说还很厉害,毕竟没昨天厉害了。” “好好,年轻人身子骨就是好,太子千金贵体要好好保重,何况咱们还有大事要办,千万出不得岔子。”铜雀略一沉吟,建文知道他探病是假,必然有话要说,便干脆敞开了讲话:“铜雀老,看门见山地说吧,您想问什么?” “呵呵呵!”铜雀又笑起来,眼角皱纹层层叠累,看起来异常和蔼:“太子明察秋毫,小老儿正是想来问问。太子你是大明在四海通缉之身,又招惹上东海最难缠的日本幕府海军,当然,太子舍身化解和贪狼的恩怨,小老儿甚是佩服。只是以后该如何,太子可有想过?” “先去阿夏号见七杀,就算不能治好伤,那地方既然是四海财货人物汇聚之地,想必可以打听得一二点关于佛岛的消息。然后自然是下南洋寻找佛岛,金帛财富阁下骑鲸商团可自取之,我欲得的事可以为父报仇的力量。”建文惯于察言观色,铜雀前言一出,他就明白这老头必定是有所动摇,只要自己言语略一迟疑,不定这老头子能干出什么事。 “那若是没有打听到呢?太子莫非要乘着这艘青龙号在四海游荡,老死大洋之上?” “断无此理,”建文双目直视着铜雀的双眼说道:“这艘船上虽说只有区区几人,但都是天下奇能异士,并无庸碌之辈。何况,我们自有海沉木,阁下之前也说过,此物一出总要搅动天下大乱。过去数百年间,海沉木每次现世不过一块,此次却有两块现世,说它不是天命昭显,恐怕铜雀老都不会相信吧?” “天命”两字一出,建文看到铜雀仿佛是被雷电劈中,又仿佛分开顶阳骨浇下冰雪水,眯缝着的小眼睛略微睁大了一点点。铜雀最信天命,在他看来,无论在商场还是人生都像在玩双六,骰子扔出的是一还是六,都要赌天命。天命若在,你就算满手烂牌,照样步步为营,反之亦然。他敢于投资建文,正是由于他相信是天命让他得到了建文这尊奇货。 “嗯,只是天道无常,正因为有两块海沉木现世,小老儿才担心天意究竟是要让我们先找到佛岛,还是让幕府将军先找到佛岛。” “若是幕府将军抢先找到佛岛,必然野心膨胀要征服大明和天竺,到时只怕第一个受难的,就是为我大明藩篱的高丽李朝。阁下是高丽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祖宗之地、陵寝所在为倭人所灭不成?以幕府将军的残忍暴虐,只怕百地忍者之乡的惨剧会在高丽全土重现,阁下也能无动于衷?” 建文虽然只听铜雀提起过一次高丽,却听出他对日本幕府侵略祖国甚为担忧,于是故意拿此事来触动铜雀。果然,铜雀面色有了些微改变,天命与祖国,对他样半生浮游碧海的老人来讲,都是不可触动之物。建文看似仁厚软弱,这几句话却是铿锵有力,句句入情入理,不由得铜雀不动容。 这改变一闪而过,铜雀突然又笑起来,他端起手里还没动过的茶杯,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然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举至眉心,对建文说:“太子与我共饮干此杯茶如何?” 建文也举起只抿了小口的茶杯,去和铜雀的茶杯相碰,铜雀刻意将茶杯放低,轻飘飘避开建文茶杯的杯口,在对方的杯肚上敬了下。建文努力忍着疼痛露出笑容,他知道铜雀心意已定,此番危机算是过去了。他假装开玩笑地说道:“若是阁下哪天看出我是扶不起的阿斗,大可将我捆送郑提督,我可是当今大明皇帝的心腹之患,介时只怕大明能将泉州市舶司职位送与你为酬也未可知。” 铜雀见建文猜出自己的盘算,也大笑起来。他将杯中茶喝光往桌子上一放,鼓掌连说了三遍:“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这句话是《左传》里的典故,庆父接连害死两任鲁国国君,后来逃去莒国。鲁僖公即位后,认为庆父活着一天,鲁国便不得安生。铜雀用这个典故将建文比作庆父,虽说庆父是扰乱朝纲的恶徒,建文只是个落难太子,但两人都逃出本国在外漂泊,时时为国家朝廷忌惮。 铜雀看到建文言语条理分明,句句都能说进自己心里,觉得自己之前大概是看错了这少年。留下他,或者能再登帝位也未可知。即便不能确定,能花钱让拥有庞大明帝国的皇帝寝食难安,似乎也是件特别有意思的事,花点钱看看场令天下动荡的好戏,似乎也不错。 “咚咚咚咚——” 楼道里响起阵沉重的脚步声,有人朝建文所在的船舱走过来,建文和铜雀都转头朝舱门看去。 “阿夏号到!老有意思了,安答随俺看看去。”腾格斯粗鲁地推开舱门,不由分说从床上横抱起建文,然后又“咚咚咚咚”跑出去。 “哎——”铜雀笑着轻叹一声,又给自己斟了杯茶,对着窗口敬了下,一仰头喝下去,然后摇头晃脑地哼起小调。七里赶紧把头缩回来,心里犯起嘀咕:“这老头神了,莫非早知道我在窗外?” 第二十九章 阿夏号 无论是船上的水手还是海底的游鱼都知道,南洋水面上有三个强者绝不能惹,否则必有杀身之祸。他们三个分别被人敬畏地称为贪狼、七杀和破军。 建文和贪狼数度交手,居然还能活下来,这在南洋已经是足够可以吹嘘的传奇。他见过贪狼的座舰摩伽罗号,可谓是船如其人,从造型上便可以感受到那种穷凶极恶的气质:船艏狰狞、船体蛮横,吃水线以下都是藤壶之类的肮脏附着。 可此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这条阿夏号,却和摩伽罗号的风格大相径庭。 它的外围是由许多中型炮船首尾相接成的环形水上城墙,所有炮船都用铁链相连。城墙内是许多大木排连接成的地面,中间有无数水道纵横。 此时天色近晚,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青龙船沿着木排之间的狭窄水道徐徐前进,两侧船台之上有百座楼堂馆舍,风格各异:以暹罗、占城风格居多,也有大明、日本乃至欧罗巴风格。大明式样的多在外面裹满红绿锦缎来做装饰,日本风格的将门窗都油漆成大红色,南洋风格的干脆在房顶贴满金箔——与其说这是条大海船,毋宁说是一处奢靡繁华的浮游城镇。 “嗵嗵嗵嗵——” 城镇中心主船上突然发出一连串爆炸声,腾格斯吓得差点把怀里的建文扔进海里,七里不由自主做出防御姿态,唯有铜雀哈哈大笑道:“众位切莫紧张,这不是在开炮,此乃阿夏号惯例,但凡有远客至,必会释放焰火表示欢迎之意。” 铜雀话音刚落,仿佛为了证实他的话似的,整座船镇上空近百尺的夜空炸裂开色彩缤纷的烟花,像是在夜空点缀了无数五颜六色的宝石,华丽无比。 众多水道中的一条忽然从水下亮起粉红色光晕,整条水道变成了粉红色,如同从入口到主船处铺设了一条艳色水毯。 “这是在引导我们从此条水道进入。”听铜雀那么一说,建文感到很是新奇。当时的泉州乃是天下第一大港,设施之先进举世无双,谁料在这水上城镇,居然有比泉州还要先进的航行引导装置。 建文命令青龙船的主轮盘停止转动,只留两个轮盘降低速度航行,跟随引导光线进入水道。他好奇地探出头去,想看看这粉红色水道,到底是怎么实现的? 铜雀见他这副样子,笑着说道:“公子若是好奇,可来船边向水下看看。”没等建文说句话,腾格斯抱着他急吼吼地跑到船舷,七里和哈罗德也跑到船舷旁边,扶着栏杆向下看。这一群人好似乡下进城的土包子,急着想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怪哉怪哉,居然是水母!是会发光的水母!” 哈罗德最先发出惊叫,他精通博物学,看到水道下方竟然层层叠叠聚满成千上万脸盆大的水母。这些透明的大家伙通过体内的腺体发出了淡淡的粉色光芒,由于数量实在太多,故而将整条水道都映照成粉红色。 “水母是什么?这玩意儿软趴趴的,还是活的?”腾格斯虽说在泉州呆过段时间,却还没见过活水母,首次看到感到无比新奇。 “就是海蜇头,拍黄瓜凉海蜇头你吃过吧?”建文知道这蒙古汉子脑子不好使,懒得给他多解释。 “吃过吃过,在泉州饭店里吃过,伴上老醋酸酸甜甜的下酒好吃。一盘要花上拇指盖大的银子。老板是好人,每次还多送我两大勺。”腾格斯说着,还用手指比了下拇指盖大小。 “那是你遇见坏人了。”建文看腾格斯憨直的模样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海蜇头是价钱最贱的海货,你那拇指盖大的银子,只怕能买上三五十盘了。老板肯定欺负你是蒙古蛮子没见过海蜇,在蒙你呢。” 七里在一旁冷声道:“发光的水母,日本也是有的。可是这些水母本无智慧,不能驯养,此间主人,又是如何控制他们停留在航道附近,为船只导航的呢?” 她这个问题,没人答得上来。这些水母的明灭很有规律,可谁能这么神通广大,连水母都能控制?想到这一层,众人越发觉得这阿夏号的主人七杀,更加神秘莫测起来。 青龙船朝着水道深处航行,两侧的喧闹声也越发厉害起来。只见岸边那些各式各样的房屋二楼窗户都开着,许多穿着印度纱丽、日本和服、大明襦裙,打扮妖艳的女子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来,朝着船上的建文等人招手。这些女人或黑或白都极其美貌,个个珠光宝气,有的还向他们船上抛洒花瓣。 “这难道是……青楼?”建文的脸色开始变得古怪起来。铜雀负手站在船头遥遥眺望,没有回答。腾格斯摸摸脑袋,问建文什么是青楼? 建文看了一眼七里,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反倒是七里开口道:“就是男人花钱发泄兽欲之地。”她面无表情,语气里却带着淡淡的痛惜。 腾格斯恍然大悟:“哦!就是和草原上的羊群一样吗?不过我们不花钱!” 那一瞬间,青龙船上一片静悄悄的,其他人很有默契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青龙船又走了一阵,四周变得更加热闹。有些房子里传出音乐声,隐隐约约能看到有女子跳舞,还有男女推杯换盏调笑的声音。还有的房子里则可以听许多男人的吆喝声,仔细听来,似乎是许多人正聚在一起赌钱。小小一座浮游市镇,竟然聚集了成千上万人,四处人声鼎沸,繁华异常。 被这奢靡粉红的气氛所影响,众人都觉得有些面红耳热,只有铜雀谈笑风生,可知是风月场的老客。建文在泉州花花世界也见过秦楼楚馆、勾栏瓦舍,知道这里必定是差不多的所在,便从腾格斯怀里扭过头问铜雀:“不是说七杀是不亚于贪狼的海上巨盗,这里看起来怎么好似我大明的教坊一般?” 建文所说的教坊是大明特设的官方娱乐场所,官府将一干女乐歌伎置于特定场所经营。这里比之泉州的教坊又有过之而无不及,酒楼、赌坊无所不有。 “公子有所不知啊。”铜雀不知何时又将胯下那只铜雀放进手里摩挲起来,他说道:“这阿夏号是南洋首屈一指的销金窝,青楼酒楼赌坊乐坊无所不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常在南洋行走的海商、海盗都知道这个所在,只是这里并非什么人都能接待,只有在这里办了金册的客人才能找到。若是寻常人,就算你知道这里,也不得其门而入。” 说着铜雀从怀里掏出一张覆着金箔的纸卡朝着建文晃了晃。这金册半尺长两寸宽,做工考究像一张名刺,上面画着一只带有一团火焰的眼睛,下面印着两列古怪的文字,既不像汉文,又不像阿拉伯文,一笔一划收尾处都是尖尖的,好似许多楔子组成的方块字。建文点点头,指着最下面一排小字问:“这是什么字?看起来好像数字。”他在海淘斋呆的日久,见过许多国家的文字,这金册上的怪字他虽说不认识,却也猜到最下面的应该是数字。 铜雀翻过金册看了眼,笑起来:“阿夏号只发出过一千张金册,都是豪商巨贾、还有海上巨寇才能得到,这二十四号是小老儿领取金册的编号。” 建文点点头,想道:“难怪进港以来铜雀老头一脸的甘之若饴,好似回到家的模样,看来是个常客。不过看编号如此靠前,七杀看来也是要卖他几分分面子,果真并非寻常之辈。 “老先生,小可有一事不明。此岛浮于大洋之上,想来不会常年拘于一处。阁下说,如非持有金册得到邀请,不能来到此处。大洋广阔无边,浑浑灏灏,阁下是如何能找到这里呢?”哈德罗从旁边插嘴问铜雀,他从一来到这里就怀有这个疑问。 铜雀不慌不忙抬起手,一指青龙号船头高高扬起的龙头雕像说:“你看那是什么?” 哈罗德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龙嘴里叼着个小皮囊,不知里面装着什么。他跑到船头,在手里吐两口唾沫,又搓了搓,然后手抓脚蹬着龙颈疙疙瘩瘩突出的鳞片,三两下爬到离甲板几丈高的龙头位置,将挂在龙牙上的小皮袋取下来。 铜雀眼前一亮,心道:“这个番人想来常年历险,身手却是不错。” 哈罗德回到甲板上,急不可耐地解开小皮袋口上的绳子朝里面看去,立即发出“咦?”的声音。然后他从里面取出条尺把长短,头尾乱动的粉红色怪鱼来,举起来兴奋地朝着铜雀挥舞:“闻香鱼?” 铜雀点点头没说话,腾格斯好奇地问道:“啥是闻香鱼?” “咱家也没见过实物,只是早年间在佛狼机国博览群书,曾在海洋博物书中见过。此鱼最好脂粉味,可以顺风闻到数百里外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气,闻之则欢悦跳动,乃是海中一种奇鱼。”哈罗德将鱼递给腾格斯看,然后问铜雀:“老先生,咱们说得可对?咱家在航行中多次看你去甲板观察,如今想来可是在根据闻香鱼的活跃度调整青龙船的航行方向?” 铜雀微笑着手捻胡须说道:“你这番鬼倒是个极聪明的,阿夏号是整个南海女人最多的所在,脂粉香气顺着海风可以传出很远。闻香鱼对脂粉香非常敏感,我将它挂在船头龙嘴里,正是靠着它的嗅觉,给建文公子指示方向的。 腾格斯拿着闻香鱼左看右看,又给建文看,也没看出端倪。自言自语地说道:“这鱼长得古怪,性子更怪。大海里还真是什么怪东西都有,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可以吃了能不晕船的鱼。” 闻香鱼似乎听懂了腾格斯的话,大概是怕这大汉吃了自己,摇摆更加厉害。腾格斯怀里抱着建文,单手抓不住滑溜溜的鱼身子,闻香鱼从他手里掉到甲板上,腾格斯想去抓鱼,差点把建文掉到地上。闻香鱼在三扑腾两扑腾,蹭到船帮边上,“扑通”一声跳进海里逃走了。铜雀也不为忤,只是揣手站立。 说话间,青龙号顺着粉红色水道缓缓驶入主船下的内港港口,只见内港樯橹林立,大大小小停泊着上百艘海船。这些海船既有欧洲的卡拉克帆船,也有大明的福船和日本的安宅船,岸上的人也是摩肩接踵、穿着各异,有许多人穿的服饰都是建文见所未见,大概都是来自各地的海商和海盗。 第三十章 拔刀 建文本来正昏昏沉沉的睡着,不想却被女子的尖叫声一下子给惊醒了。 他猛地睁开眼,看到一个身穿粟特式绣花丝绸外套、挺着圆滚滚肚子的胖男人,正抓着一个女人的头发,醉醺醺地站在一栋酒楼的门前。 胖男人一脸红彤彤,看起来是喝了不少酒,建文看他穿着像个海商模样,但满脸的凶相,说不定也做些杀人越货的买卖。 被胖男人抓着的女人眉目清秀,像是酒楼的女招待,现在头发被抓得乱蓬蓬的,一边还哭闹挣扎着不肯走。胖男人脸上有四道抓痕,一看便知是女招待抓出来的,现在他气哼哼抓着女人的头发在前面走,身后还跟着几个保镖模样的壮汉。 建文在泉州待了那么久,虽不常混迹于青楼酒肆,也知道定然是胖酒客酒醉闹事,要打女招待出气了。这种事在哪个港口都有,见怪不怪。 七杀的地盘,其实就是个建在木排上的小镇,一切建筑都漂在海上,建筑和海水之间仅有狭窄的便道可以行走。这胖男人拖着女人,一行人吵吵嚷嚷地往前走,路边其他来找乐子的客人纷纷搂着女人躲闪,便道顿时变得不那么通畅了。 “小贱人!贼蹄子!”从胖男人的骂声中,建文听到了熟悉的汉地口音。 “小贱人,爷看上的女人还没有睡不了的,你竟然敢抓伤爷的脸。”胖男人说着,举起拳头就要朝着正在哭闹的女人打过去,“看爷怎么收拾你!” 但他的拳头没能落下,就被人叼住手腕,饶他也有些力气,竟然难以挣脱。 “他妈的……”胖男人才要破口大骂,回头一看,只见眼前抓住他手腕的是个青白色皮肤、样貌比自己抓着的女子还要俊俏几分的小姑娘。 “这位客人,请问是何缘由,要如此动气?”抓着他手腕的少女不嗔不怒,嘴角还带着可人的笑容,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我们这里可是个可以说理的地方,海上的人都知道,只要你说得有理,我们自家的错,自家也有章程惩处。” “小姑娘,你不要多管闲事。大爷我逛窑子,从京师嫖到南洋,从没有哪个女人敢不从我的。大爷我刚刚喝酒看上了这娘们儿,付了双倍钱要她陪我去玩耍,她偏偏不干。大爷我拉着她要和我走,她居然伸手抓花了我的脸。”胖男人指着自己的胖脸给少女看。“你说,这还有王法吗?窑姐敢抓伤客人,不打死她算便宜的。” 旁边被抓着头发的女子见是这少女来了,挣扎着哭喊道:“女侍长,我说了我是女招待,不陪人睡的。这客人非要拉我走,我不从他就打我……” 被称为女侍长的小鲛女听了女子的申辩未置可否,脸上依旧挂着笑说道:“客人,我们阿夏号自有规矩,常来这里玩的人都知道。这儿的女人确实可以陪你玩,但前提是她们自己乐意,如果人家不愿意,任何客人都不能强迫。” 建文刚刚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中不禁为这女侍长的回答暗暗赞许,想不到在这南洋上海盗聚集之地,鱼龙混杂之所,也有这样明确的规矩。还没等他想完,却听胖男人“呸”了一声,手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小鲛女脸色严厉起来:“这些规矩可是七杀大人定下的,多年来,东洋、南洋、西洋的客人都没少接待,每个人都是老老实实,从不敢坏我们的规矩。这次虽说你打了她,毕竟还是她抓伤你脸在先,这事就此两清,我们也不追究。否则……” “什么!两清?”胖男人失声叫道。他见小鲛女的意思,好像若非女招待抓伤了他,反而还要和他计较,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接着冷笑说:“你们阿夏号不就是个大窑子吗?大爷给了钱,凭什么不能随便玩?爷现在不但要她,连你也一起收了!” 谁也没见到小鲛女何时出的手,大概是胖男人话音未落的时候。她笑容尚未消失,就疾如闪电地腾空跃起,双腿架住对方的脖子,用力一扭,又翻身下来连续几下肘击,胖男人竟像是装满黄豆的麻袋般被撞得原地转圈,一个立脚不稳“扑通”一声掉进海里。 胖男人比小鲛女高出一个半头,体重怕是有二百来斤。围观众人见小鲛女以小搏大,竟然轻轻松松将他打落到海里,都发出“哦——”的惊叫。 “救命啊!”胖男人掉进海里,朝着跟随而来的保镖们呼救。保镖们才要相救,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们目瞪口呆——只见从水下浮上几只八仙桌大小的巨型水母,它们全身呈半透明状,只有体内隐隐约约有一点蓝色。 水母们涌上来,用触手卷住胖男人手脚,胖男人忽然从喉咙里发出鬼哭狼嚎似的“噢噢噢——”叫声。可以清楚地看到,水母体内的蓝色像滴进水里的墨点那样雾化,胖男人的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蓝,最后变成深蓝色,脑袋肿成了南瓜。 “是毒水母!”跟随胖男人的几个保镖里,有人认出这种体内含有剧毒的南洋水母,吓得惊叫起来,胖男人中了这种毒水母的毒,眼看是不能活了。胖男人微弱地扑腾两下,终于不再动弹,向着深蓝的海底沉了下去。 “二当家的被杀了!二当家的被阿夏号的人杀了!”几个保镖有兵器的抽出腰刀,没兵器的挽起袖子,要和杀死他们二当家的小鲛女拼命。之前那个被抓着头发的女招待目睹胖男人被杀,赶紧跌跌撞撞爬起来跑到小鲛女背后。 这些保镖人数不少,建文看小鲛女孤身一人,忍不住为她捏了把汗,下意识地想扭头让七里和腾格斯他们两个上去帮忙。但转念一想,他又不是还在宫里,什么事情都可以指使人干。看来自己还是改不了这毛病,就连每次睡觉醒来,恍惚间都会以为过去几年是一场梦。想到这里,不禁一股悲伤涌上心头。 等建文回过神来,几个保镖已经把小鲛女围了起来,小鲛女倒是不慌不忙,她双手背到背后,拔出两把克力士短剑。克力士短剑是南洋满者伯夷国的奇门兵器,满者伯夷人不善冶铁,这种剑多用天上陨铁反复打造而成,剑身刻着复杂花纹,造型蜿蜒似蛇身,剑柄像拐棍一样弯在一边。 此剑锻造材料十分稀有,在其国内多为国王、将军之类贵人佩戴,常人得一把尚难,建文也没见过两次,这小鲛女竟然抽出两把。她身体下弓,反手拿着两把克力士短剑一前一后,白皙纤细的左腿从紧身筒裙里伸出,摆出弓形的步伐。 双方才要交锋,只听旁边酒楼上楼梯“咚咚咚咚”乱响,很快又下来十一二个人,看起来都是那胖子二当家的伙伴。为首的两条汉子,一个是身高体胖的日本相扑力士,袒露着胸腹,身穿胸口写着“大关”二字的浴衣,看分量比淹死的胖子要足足胖上一半;另一位身材同样高大但略瘦,头戴夸张的红色大缠头巾,漆黑须髯直垂下来和胸口的护心毛缠绕在一起,腰插两把大号弯刀,应该是来自天竺的锡克人。 “两位教师爷,二当家就是被这女人打死的!”有个上楼喊人的保镖指着小鲛女,对那相扑力士和天竺人说道。原来,这两人是被毒死的胖子请来的教师爷,看样子他原本是在酒楼上请这两位喝酒。 能来阿夏号销金的客人不是海盗也是海商,平日里就见惯了杀人,何况又是在大海盗七杀的地盘,死一两个人本来微不足道;但他们见两边要打起来,反倒兴奋地围上来,附近酒楼和其他楼房的窗户里也探出许多男男女女,嘘声和起哄声不绝于耳。 天竺人大约是总教师,他听说二当家死了,倒也不急不忙,双手握着腰间弯刀刀柄却不出手。“你们几个上。”他下巴一点,七八个保镖手举腰刀,“嗷嗷”叫着朝小鲛女冲过来。 “大明的人,没几个好东西。”小鲛女冷冷地自言自语。她显然是在说被水母蛰死的胖子二当家,但这句低语传到建文耳朵里,让他心中疑窦顿生:“这女子未免以偏概全,为何如此恨大明的人?” 小鲛女拿着克力士剑的双手在胸口交叉成十字,前腿点地冲出,双手水鸟展翅般向两边一展,两名保镖躲闪不及被短剑伤到大腿,扔了刀在地上打滚呻吟,不多时便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剑上有毒!”天竺人心里一紧,转而作喜,他庆幸让这些保镖先上,否则险些着了这女人的道。 小鲛女边躲闪保镖们的攻击,边看准机会出手,两把克力士剑出招必见血,保镖们显然不是对手,没拆上几招便都受伤中毒倒地。现场观战的女人们都是阿夏号的成员,见小鲛女轻松将坏人撂倒,忍不住纷纷鼓掌叫好。 虽说舍了几个保镖,两位教师倒是看明白了小鲛女的路数,这女子力气不算很大,只要别被刀刃蹭到就不妨事。相扑力士对天竺人一点头,然后脱掉写着大关的浴衣,晃晃当当地走出来,摆出相扑的架势要和小鲛女对决。 就在此时,建文只觉得一团小山似的黑影突然从他背后窜出来,从小鲛女身边飞快闪过,卷起的风差点把她带倒。 “阁下是……”相扑力士见有人横插一刀,正要问来人姓名,只觉得对方两条铁铸般的膀臂抓住了自己肩膀,紧接着自己下盘一空,被对方猛地摔倒在地。相扑力士被摔得眼冒金星,半晌才看清摔倒自己的是个头上梳着许多小辫子的蒙古汉子,两颊红扑扑的跟喝了蜜似地快活,正跃跃欲试看着自己,示意自己爬起来。 蒙古汉子不说话,朝着力士一鞠躬,然后灵蛇般伸出手。相扑力士稀里糊涂的,鬼使神差的也伸出手让对方拉。蒙古汉子一把将力士握住,拉了起来抱住他肩膀,直接使个蒙古摔跤常用的“别子”,力士还没晃过神来,就被摔倒在地。蒙古汉子一招得手,却没有继续,又是端端正正的行了一个礼,再次伸出手来。 相扑力士完全被摔晕了,不知眼前这二愣子是哪杀出来的,并且似乎只是想要和他摔跤。可蒙古汉子也不管那些,抓着他的手就将他硬拉起来,然后斜肩将他扛到背上,转了两圈又狠狠扔在地上。 小鲛女觉得这蒙古汉子看着眼熟,她回头看去,只见建文被放在地上,一直抱着他的腾格斯早不见了踪影。 这边腾格斯摔相扑力士摔得上瘾,那边小鲛女却被天竺人盯上了。本来天竺人大都生性平和,唯独锡克人好勇斗狠,是天生的战士。这天竺人两把弯刀在手,挥舞得水泼不进,活像两个风车,小鲛女的克力士短剑竟然难以近身厮杀,被迫节节后退。 天竺人呲着满嘴黄板牙笑起来,他通过那几个倒霉的保镖摸准了小鲛女的武功路数胜在快捷,可在这种逼仄的狭窄便道作战,只要他将两把大刀挥舞得滴水不露,小鲛女自然无法近身。 小鲛女身后的便道被看热闹的人群堵得严严实实,她很快发现自己退无可退。逼不得已,她只好再次摆出进攻的姿态,双手反持克力士短剑,朝着天竺人冲过去。 克力士短剑虽然锋利无比,却吃了剑身太短的亏,小鲛女几次进攻都无法靠近天竺人,反而被他的弯刀砍得连连后退。一个不留神,弯刀的刀锋扫到她头戴的金冠,金冠被斜着劈成两半,“当啷”掉在地上,原本被金冠梳到脑后的长发有几绺掉落到眼前,严重影响了她的视线。天竺人趁机抡动弯刀连续进攻,侍女长原本力气便不如对方,格挡都是靠巧劲,现在她要分神去和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头发纠缠,一个不注意,左手的克力士短剑被磕飞,在空中转了几圈,栽进海里。 小鲛女略一愣神,天竺人的弯刀再次砍过来,逼得她只好后退。不巧背后人群散去,地上正躺着个中毒倒地的保镖,她不小心踩到保镖身上,身体一歪竟摔倒在地,另一把克力士剑也脱手滑出。 见机会难得,天竺人手中弯刀毫不迟疑地朝着小鲛女的头顶砍下来。小鲛女随手抓起保镖丢下的腰刀将弯刀挡开,天竺人手里另一把弯刀紧接着砍下来,两把大刀轮流砍下,小鲛女虽然还能一一挡开,但眼看就要力量不支。 “嗨呀!”天竺人正要高举弯刀想给小鲛女最后一击,忽然眼前一花,感到有什么朝着自己面门飞过来,连忙横刀去挡。只听“当当当”三声,三支苦无在刀上打出火星,没等他反应过来,迎面又是几刀砍来。一连串暴风骤雨的攻击,打得天竺人踉跄后退,他稳住心神看去,见到百地七里冷冷站在那里,如同一株珊瑚般细瘦。 建文回头一看,原来七里也已经不在自己身边,只剩哈罗德和铜雀在旁观战。她瞬息之间就发起一次阻击,速度身法的确匪夷所思,这让建文忍不住要叫出好来。 “你……”没等天竺人问出口,百地七里下一轮攻击就又打过来,又是苦无连射又是快攻。天竺人见对方攻势凌厉,想着如此下去不是办法,不如用对付小鲛女的办法,稳扎稳打。于是他大吼一声,双手弯刀又转得风车也似,想利用道路狭窄之便封住女忍者的进路。 七里果然向后退去,天竺人满心得意,两只脚像是砸夯,一步步向前逼近。出乎他意料之外,七里略一蓄力,猛地朝着旁边跑去,“噔噔噔”几步上了墙,直跑到二楼高度,身体虽与地面平行却如履平地。酒楼上看热闹的人们都发出“哦”的惊叹,他们发现,女忍者跑过之处,都会平白长出一道珊瑚。 天竺人没想到女忍者竟然剑走偏锋绕过自己的攻击,不禁一时愣住。七里在墙上快速跑出个大弧线,然后从空中跳下,双手挥舞忍者刀,自天竺人背后一个“大袈裟斩”从右肩一直砍到腰部。“哎呀……”天竺人惨叫一声,身体歪了几歪,脸朝下倒在地上。 随着天竺人重伤的庞大身躯轰然倒地,七里甩干忍者刀上的血迹,还刀入鞘。她看看腾格斯那边,只见相扑力士早被摔得口吐白沫失去意识,腾格斯在一旁站着,满脸写着意犹未尽。 “滚。”七里惜字如金,保镖们赶紧扛起两位教师和几个中毒的保镖,如蒙大赦地跑了。 围观的人们看了场痛快淋漓的打斗,都兴奋地鼓起掌来,腾格斯兴奋地满脸通红,甩甩头上的辫子,转着圈向各位看官行蒙古礼。七里走到小鲛女身边,单膝跪下,面无表情地说:“你可有受伤?” 七里的动作让小鲛女一时不知所措,好在她很快平复心情,向她点点头,以示感激。 “还好,并无大碍。” “那就好。”七里站起来,甩了下头发,望着波涛荡漾的蓝绿色海面不无可惜地说:“可惜了那把好剑。” “那不算什么,我自有办法。”小鲛女神秘地笑了笑,说罢站起来一扭身,“嗵”地跳进海里。她跳水的身法极其轻盈,像是全身涂了油,居然连水花都没怎么溅起来。 建文想起鲛人是生活在海洋中的种族,水性自是优异。果然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小鲛女从水面上钻出来,抹去脸上的海水,笑着扬了扬手里的克力士短剑。 “那胖子虽然可恶,也罪不至死啊,这女侍长为啥要取他性命?”建文想起小鲛女杀死胖男人时的冷漠表情,忍不住偷偷问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铜雀。铜雀还没答话,小鲛女听到他们的谈话,脸色突然又变得难看起来,冰霜刀剑般的眼神扫了建文一下,说:“就冲他是大明人,大明人个个该死。” “大明人就个个该死?”建文听得气血涌胸,他从没见过如此武断不讲道理的话,准备好好和这小姑娘理论一番。 “对,统统该死,我恨不得杀光大明人。大明皇帝每年都要派遣他的舰队来南洋扫荡列岛,我的族人不但被那昏君屠戮殆尽,还残忍地割去背鳍。我能活到今天,都是靠七杀大人搭救。”小鲛女恨恨地说道。 听到这话,建文不由得大怒。父皇巡行四海,那是天家临幸,所到之处,对接待的人无不大加封赏,怎么可能如像海盗一样四处劫掠?铜雀知道他在想什么,按住他的肩膀说道:“公子在宫中可知道暖荧脂?” 建文听到铜雀这么问,想起幼时每到冬天,太监们都会端着铸有狻猊的赤铜熏香炉到他的卧室。内府张总管会拿出个镶嵌宝石的鎏金银盒子,用小金勺从里面挖出指甲盖大的白色香块放进熏香炉。熏香炉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闻着晚上能安睡一夜,还不做噩梦。张总管说香块叫暖荧脂,是从海中奇兽身上获得,极其珍贵难得,就那么一小块,能顶民间十户中等人家的财产。 “那暖荧脂只在鲛人背鳍的香囊中生长,一生只长一次。指甲盖那么大,就要割三个鲛人的背鳍才能获得。”铜雀淡淡地说道。 建文身躯一震,他没想到自己生活中用惯的香料,竟是杀死鲛人后获得。 “是郑提督!一定是他!”他想起那杀死父皇、让自己流落他乡的奸贼,此人总能收集到南海的奇珍异宝来取悦父亲和后宫嫔妃,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想到这里,他捏紧了拳头。果然是这个奸贼作祟,才让父皇在海上有这么多恶名。 “其实在皇家,鱼翅熊掌还不是餐桌常物,皇家之人又何曾问过鲨鱼和熊的感受呢?区区鲛人的性命还能比鲨鱼和熊珍贵不成?”铜雀有意无意说的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建文的心。 看热闹的人们都各自散去,男人和女人的调笑声再次充斥整个街区,仿佛这场战斗从未发生过。小鲛女再也没说过话,只是在前面带路,腾格斯抱起建文,和其他人紧紧跟随着。 小鲛女走到阿夏号主船外,朝着船上吹了声口哨,船体底层“吱拗吱拗”打开两扇大门。人们走进去,一连上了几层甲板,直到最上层宽阔广大的房间。这房间大得好似宫殿,几百支蜡烛将房间的每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 建文一行人不住地打量这间华丽的屋宇,它的舷窗内侧用彩色玻璃装饰,每扇窗户都挂着金线织边的红天鹅绒窗帘。墙壁上挂着波斯挂毯,天花板却是拜占庭的镶嵌画,希腊式廊柱之间供着造型露骨的欢喜佛,房间中间是一张波斯风格的卧榻。 不过这些东西,都不如卧榻后面的一座圣火祭坛来得醒目。那祭坛正中燃烧着熊熊大火,似乎从未熄灭。祭坛本身朴实无华,但上头弯曲缠绕的花纹里刻着许多眼睛,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它们和那张金册上的符号风格相近。 铜雀低声道:“这七杀是信奉摩尼教的,等下你们对这圣火可要恭敬些。” 建文勉强打起精神:“那不就是吃菜事魔教吗?” 铜雀笑道:“大明开国皇帝,与此教干系不浅,甚至国号里这个明字,都和这圣火有着密切联系。你身为大明太子,可不能乱说啊。” 建文“嗯”了一声,他今日已经听了足够多的人对大明说三道四,但自己伤势太重,不欲争辩。铜雀却自顾说道:“此船名曰阿夏,正是摩尼神祇里代表圣洁和真理之神——嘿嘿,这位七杀大人,除了喜欢搜集不同种族的女人,在这方面的志向可也不小哇。” “七杀喜欢收集女人?”建文低声问铜雀。 “正是,”铜雀不知何时又开始抓起胯下的铜雀吊坠盘起来,“海上人都知道,七杀爱收集女人,只要是流落海上、无依无靠的孤女,他都会收留。” “收留?他是想收集后宫吗?”建文皱皱眉头,想起父皇的三宫六院,母后生前总是爱称那些嫔妃们做“狐狸精”。 “当然不是,因为……”铜雀故作神秘地笑笑。此时,几名手拿卷帘杆的侍女从两边列队走来,将卧榻上的帘子掀开,小鲛女已跪在卧榻旁,毕恭毕敬地说:“列位贵客拜见七杀大人。” 只见卧榻内倚着长靠枕,半躺着一个二十七八岁、异常美貌的女子,正懒洋洋地看着这群访客。 “因为……七杀大人是女人呀。”铜雀对建文挤挤眼,跪坐下来。 第三十一章 礼物 1 “以上帝之名,她简直就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美艳不可方物的波斯皇后以斯帖,非也非也,说是观世音菩萨与杨贵妃的合体也不为过……不对,杨贵妃太白,应该换成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从见到七杀开始,哈罗德便满嘴东拉西扯,自言自语念叨,又是合掌又是画十字,谁也搞不懂他在说什么鬼。 腾格斯将建文轻轻放在地上,让他靠着自己身体坐好。建文强打精神去看七杀,不料这一看眼神就挪不开。他从小生在宫廷,大明的后宫里什么样美女没有?偏偏从没见过这种气质。七杀光滑细腻的小麦色肤色配着她丰腴迷人的身材,有种艳光四射的健康美,建文觉得给杯茶自己能安静看上一天。 小鲛女将紫檀木小匣子交给七杀,七杀倒也不急着打开看,她手腕一翻将匣子放在旁边,建文觉得她放匣子的那个动作特别优美。小鲛女在七杀耳边悄声说了半天,声音太轻建文听不到,之间七杀眉毛轻挑了下,眼神朝着七里飘过来,像是在看什么珍稀动物。建文和腾格斯等人都习惯盘腿坐着,唯有日本来的七里平日习惯双膝并拢跪坐,腰挺得笔直,在几个人里格外显眼。 七杀又观察了会儿七里,点点头,让小鲛女退在一边,这才笑着问铜雀:“老先生,今日带客人光顾阿夏号,想必是有大买卖要谈?” 铜雀见小鲛女和七杀耳语半天,明白她必然知道自己的来意,现在故意问出这话,看样子是不想给建文治伤,心里不禁一沉。话虽如此,铜雀还是假装很漫不经心地说道:“并无什么要事,前日在海上偶遇贪狼大人,拜托老夫将方才那个紫檀木的小盒子交给阿夏号尊主大人。老夫想着最近事务繁忙,好久没有拜会尊主大人,就顺水推舟答应帮这个小忙。” 说到这里,铜雀略一停顿,观察七杀的表情,只见七杀还是微笑地看着自己,示意自己继续说。铜雀继续说道:“其实老夫这次也是刚做成笔大生意,带了几位豪客来阿夏号见识见识。若蒙不弃,老夫想叨扰几日,不知尊主大人可赏这脸?” “呵呵呵呵,老先生说笑了。你们骑鲸商团可是阿夏号最尊贵的客人,哪次来不花个十万八万两银子?说叨扰就见外了,您的客人也是我的客人,如还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我没有不答应的。” 七杀这话明显是要铜雀将要求提出来,铜雀一愣,本以为要唇枪舌剑说上半天,不料才一开口对方竟主动释放善意。铜雀和她打交道多年,知道这女人喜怒无常,很少答应别人要求,今日那么爽快,必有缘故。 话虽如此,再踌躇思忖只怕机会转瞬即逝,铜雀也只有继续接话:“老夫之前带这几位客人在贪狼大人船上小住,这位客人略感小恙……”铜雀摊平左手手掌指向建文。 话音未落,七杀已然轻盈地从卧榻上跳下来,红色的阔腿裤下面赤着脚踝,轻盈地走了几步之后,建文等人只觉得一阵香风扑面而来。 “脚步好轻,如果打起来,我只能保证十招内不败。”建文听到七里在自己身旁低语。另一边忽然又传来“嘶嘶”的呼吸声,偷眼看去,只见哈罗德两个鼻孔张得大大的,正在使劲吸七杀身上的香气。这番人本来就少有矜持,今日见到七杀这等绝色女子,更是魂都丢了半个去。建文也觉得,七杀身上散发的香气很是奇异,既不是脂粉味,又不是熏香味,似乎是从体内散发出来的。 “给我看看你的伤。” 七杀朱唇轻启,建文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对着这样的女人脱去衣服,着实有些叫人难堪。没等他反应,腾格斯伸出两只大手,像扒小羊皮一样三两下将他上衣扒了下来,要不是建文赶紧说“可以了可以了”,裤子也差点被扒掉。 “大夫,您看还有救吗?”腾格斯认定七杀是个医生,看七杀盯着建文的伤处观察,忍不住问道。 七杀伏下身,在建文肿得像紫色馒头的肩膀轻轻抚摸一下。建文只觉得一股温润柔软的触感从肩头摸过去,说不尽的享受舒服,原本疼痛难忍的感觉似乎也减轻不少。 “多谢尊主大人……”建文抬眼想看七杀的脸,却看到七杀丰满的胸部正在自己眼前晃动,忍不住又是一阵害臊,胸口像是装了二十只小兔子在上蹿下跳。 “伤得确实不轻,巧的是,我倒治过严重得多的。”七杀站起身,对铜雀说道。 “你们是什么人,和贪狼有什么关系,如何受的伤,这都和我无关。”七杀背着手边踱步边对铜雀说道:“老先生,我们也算相交多年,我们阿夏号在海上做的是卖笑生意,你们骑鲸商团做的是贩卖宝货的生意。生意人和生意人不谈交情,谈交易便是,我给这位少年治伤,我可以得到什么?” 铜雀听七杀那么讲倒觉得放心不少,既是交易那就有的谈,于是他问道:“尊主大人缺的必然不是钱,只要能治好我这位贵客,想要什么物件尽管开口。” 七杀也不答话,还是在大厅中间来回踱步,在场的人都不知她会提出什么条件,只得一起看着她。她似乎是故意想让人着急,来回走了几回,突然停在七里面前,说:“把这个女孩让给我如何?” 众人都没想到,七杀提出的竟是这样的要求。建文感到吃惊,铜雀倒是松口气,这个开价对他来讲并不算高,相比七里,建文的用处可要大得多,确实是做得过的生意。 “只要能救主人性命,以我身体相换并无不可。”没等别人讲话,七里先开了口,语气冷冷的好似说得是别人的事。 “等一下!”建文赶紧打断七里:“我并非是这少女的主人,无权决定她的归属,若是以我性命换取她进什么青楼,我宁可不要你治。” “笨蛋,忍者之身不过是道具而已,既然可以给你使用,给别人使用也无不可。我用身体换你性命,我们也就互不相欠。” “等……等一下!我哪有使用过你的身体……我我我一根指头都没碰过你。” “真是废物。”七里将双手放在膝盖上,看也不看建文。 建文也不知七里这话从何说起,是指没有碰过她,还是说他临事不能决断,只能急得双手乱摆。 “我们阿夏号从不做逼良为娼的事,七杀大人也绝不会强迫女人做她们不愿意做的事。”小鲛女从旁插嘴道。 原来,阿夏号虽说经营的是海上欢场,七杀却有一套自己独特的规矩。这里的数千女子,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女,这些孤女或是遭遇海难亲人死绝,或是像小鲛女那样全家被杀,七杀将她们搭救到阿夏号,组成这个只有女人的王国。这里无论是卖笑女,还是守身如玉的普通女侍,都出于自愿,按照七杀的话讲“既然那些男人色迷迷的,那就把他们身上的钱榨干好了。”阿夏号上订立了许多规矩约束客人,坏了哪条都是死,像那个企图强迫酒楼女侍陪他玩乐的胖子海商,便是因为坏规矩才送的命。 “七杀大人看中的是七里小姐的武功,想要请你留下做贴身侍从。以七里小姐的武功,何必没来由地给这些男人卖命?” 听完小鲛女的话,连建文也觉得似乎将七里留下没有什么问题。七里家人都被幕府将军杀害,无依无靠,留在七杀身边大约确实是好选择,而且以七杀的威名,保护七里不遭幕府将军毒手应该也不成问题。 “那么,就此成交如何?这笔买卖两厢得利,谁也不亏。”铜雀见情势成熟,连忙在旁撮合,建文也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什么可反驳的,作为交易商品的七里面无表情,仿佛这些事都和她无关。 “不用急着马上承诺,你们在这里住几天,好好想想。你可以保住性命,七里又能得到安身立命之所,这可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七杀看建文不再反对,便大度地说道,然后转头问小鲛女:“对了,贪狼的礼物拿来给我看看。” 小鲛女连忙拿起被放在卧榻上的紫檀木小匣子,恭恭敬敬捧着递给七杀。贪狼看来经常给七杀送礼,七杀毫不在意他这次送的是什么,无非是打劫来的奇珍异物或者珠宝首饰之类的,在她看来,这些东西都比不上七里。 建文看七杀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支长长的尖锐牙齿来。腾格斯和贪狼交手多次看得仔细,脱口而出:“哎?这玩意儿不是贪狼手上的鲨鱼牙嘛?这贪狼也真小气,这么个不值钱的东西竟要我们特地送过来。”看来贪狼说的信物就是这东西了。 七杀翘着小指将鲨鱼牙拿起来,在灯光下端详了下下,嘴角微扬着冷笑。 “哈啾!” 数百里外,贪狼狠狠打了个喷嚏,他捏捏鼻子,感到脊梁上突然一阵恶寒。 “摩伽罗!是摩伽罗号!” 眼前的十几艘爪哇桨帆船上的海盗发出一阵慌乱的悲鸣。高大的人头柱、满是陈年血迹的巨帆和恐怖的娜迦标识,这条海上的孤狼似乎从不和任何海盗结盟似的,黑吃黑是常事。 十几艘海盗船很快从慌乱中镇定下来,主船桅杆上升起代表血战到底的红旗,誓要和摩伽罗号拼个你死我活。 “这帮家伙刚刚打劫完苏禄国的城市,船上应该装满了金银财宝,抢下来人人有份!”贪狼摘下手套站在船头,鲨齿右手握拳高举,给部下们鼓劲。他手下的海盗们挥舞着刀剑,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不要怕,不要怕!对方只有一条船!开炮!快开炮!”爪哇海盗首领压抑着恐惧,也给部下们鼓劲。 十几艘爪哇桨帆船在鼓声催动下,笔直地朝着摩伽罗号冲来。这些船只比摩伽罗号小得多,船头都安装着小口径佛狼机炮,炮口从船艏青面獠牙的鬼怪画像嘴里吐出来,看来这些家伙企图用群狼战术打败摩伽罗号。 “嗵嗵嗵嗵——” 十几艘桨帆船船头的火炮一齐发射,圆形的石质炮弹带着火星旋转朝着摩伽罗号飞来。这些炮弹根本没什么准头,大多数掉进海里,溅起巨大水柱,贪狼抱着双臂踩着船头,丝毫不以为意。 “嗵嗵嗵嗵——” 又是一排炮弹飞来,其中几颗眼看着要打到摩伽罗号的桅杆——海盗们的目标很明显,他们企图打断摩伽罗号的桅杆让其减速,趁机逃走。眼看炮弹要撞上桅杆,一个龙虾样的家伙跳到桅杆上,两只大钳子手居然稳稳夹住两枚飞来的炮弹,又一转身,用疙疙瘩瘩像龙虾壳那样的硬壳将剩下的炮弹生生挡住。背壳被冲击力巨大的炮弹打得火星四溅,却只留下几个白印。龙虾人高举两只钳子手用力一夹,两枚石头炮弹竟然被他碾成碎末。 “干得好,毛利!”贪狼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赞叹部下。原来这毛利自从得到海藏珠的寄居蟹能力,近日以来已经运用自如,不仅全身披覆坚硬的贝壳装甲,连双手也能控制贝壳形成强大的巨钳。 摩伽罗号高速前进,冲入爪哇海盗的船队,将两艘躲闪不及的船碾成碎木板。 “小的们,该我们开炮了!”独眼泰戈像是吃了药般兴奋的发令,摩伽罗号两边伸出许多大炮,口径比爪哇海盗船的小样佛狼机要大得多。爪哇海盗们发出一阵惊呼,知道死期将近。“别打它们的吃水线,打断桅杆和船桨就行!船上的金银财宝可多着呢!”泰戈又下令道。 “轰轰轰轰——” 一轮炮击过后,爪哇海盗船都像是被打断手脚一般,再也无法行驶,在海面上漫无目的地乱漂。 “干掉他们的老大,然后朝其他人喊话,如果不抵抗,就叫他们死得痛快点!” 几十根带铁爪的绳索被扔到爪哇海盗的主船上勾住船帮,贪狼第一个抓着绳索滑行到甲板,几十名海盗也跟着跳上去,展开白刃战。刀剑的碰撞声、双方的怒骂声、中伤者的惨叫声在甲板上汹涌激荡,不断有人倒下。贪狼不用兵器,满是鲨鱼牙的右手抓住不知死活的爪哇海盗,轻轻一扭脖子就断了。他一口气扭断十来个爪哇海盗的脖子,终于在人群里找到身材高大的爪哇海盗头领,这家伙也不含糊,连连击倒三四个自己的手下,独眼泰戈挥舞砍刀正和他打成一团。 第三十二章 礼物 2 贪狼“嗷”的大吼一声,爪哇海盗头领本就惧怕贪狼威名,听到他这声吼,竟吓得刀都掉到地上。贪狼伸出右手,爪哇海盗头领还没来得及惨叫出来,就被抓住脖子,朝着大海里扔去。在贪狼眼里,这种散兵游勇甚至连被拓到人头柱上的资格都没有。海盗头领朝着海里掉下去,只见水下白影闪动,一条巨大的鲨鱼张开血盆大口破浪而出,一口将他吞了下去。 “老大威武!”“干得好啊,虎贲!” 跳出来的鲨鱼正是贪狼形影不离的大白鲨虎贲。剩下的爪哇海盗见老大被干掉军心涣散,或者被当场砍死,或者跪下投降,摩伽罗号的海盗们发出胜利的欢呼。 “老大,爪哇人那里抢来的,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鸦青宝石!”独眼泰戈喜滋滋从爪哇海盗主船主舱跑出来,手里捧着个木盒子,里面是一颗鸡蛋大的宝石,内中仿佛荡漾着无尽的蓝色波光。 “要是早知道有这种亮闪闪的东西……”贪狼拿起宝石,对着太阳欣赏着。 “老大,投降的爪哇人怎么处理?”毛利不知趣地过来问。 “这点小事也来问我?伤过我们人的喂鲨鱼,其他的孬种找个港口卖掉。”赶走毛利,贪狼摩挲着那枚宝石,不由得若有所思,摸摸自己的下巴。 此时的阿夏号,七杀把那枚贪狼作为信物送来的鲨鱼牙随手扔出窗外,鲨鱼牙像那个可怜的海盗头领一样,还没掀起一个浪花就葬身在茫茫的大海了。 小鲛女微颦额头:“我不明白,贪狼三番五次给咱们送这些古怪东西,是也想要一张金册吗?” 这少女虽然在欢场成长,对男女之情却显然是天真之极。七杀还没答话,铜雀已经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接着觉得大事未定,如此似乎不妥,复又正襟危坐起来。 七杀轻轻哼了声:“他这辈子也别想得到。”正要随手将紫檀盒扔掉,却一时脸色大变。她看了几眼那盒子的内部,抿住嘴唇走了几步,忽然对着铜雀嫣然一笑:“老先生,我改主意了。” “尊主大人,你……”铜雀看到七杀端详那盒子,已然猜到七八分,现在听七杀这样讲,知道自己肯定是猜对了。七杀将盒轻轻放到铜雀膝盖上,铜雀看了几眼,建文等人看到他的表情变得异常微妙。 “有埋伏!”七里首先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伸手去拔刀,却觉得手腕酸软,竟然无法将刀抽出来。 “香气有毒……真是……呜呼哀哉……”哈罗德说出这句话,身体晃几晃,直挺挺朝着一边倒下去,口吐白沫。 七里顿时明白,七杀身上的香气竟是有毒的。她必然是故意催动香气让他们闻到,几个人不知不觉中已然手脚酸软无力,哈罗德吸了太多香气,所以才会首先倒下;而铜雀见状立刻抓住了自己胯下的铜雀挂坠,一时间阻隔了有毒的空气。 客厅大门“咣当”一声被撞开,冲进来二十名手拿火绳鸟铳和燧石手铳的精壮妇人。腾格斯“哇呀”怪叫着想跳起来,才起来半个身子就脚底拌蒜脸朝下摔倒。建文挣扎着掏出藏在后腰上的那把手铳,他知道自己一把火铳没法和二十把对抗,便把枪口对准七杀。 “贪狼这家伙,把我们大家都卖了,他送给七杀的礼物是你们几个。”铜雀叹口气,“那盒子里刻着波斯文字,说你们几位都是旷世奇珍,送给七杀大人,任凭处置呢。” 七杀从看到几人的第一眼,就认定他们不是铜雀说的什么生意伙伴,这几个人气质和海商根本不沾边,特别是那个大个子腾格斯,怎么看都不像在海上讨生活的;原来贪狼早已命人将这几人如何从海藏珠得到能力,如何躲开幕府将军的追击,一桩桩都刻在盒里,还免不了对自己的英勇作战添加几句闲笔。 “呜呼!咱家一路上就想提前拆开看看,真是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哈罗德趴在地上,还不顾虚弱,痛苦地喊道。 她本以为下毒麻痹住七里和腾格斯就可以解决所有人,不料建文这个看起来病怏怏的少年还端得动武器。 “七杀大人!”小鲛女见建文用火铳对着七杀,下意识的拔出克力士剑,一个纵跃就跳到七杀身边,准备建文一旦稍有异动便将他撕成碎片。 “看来贪狼说的话也不怎么可信啊,”建文扣紧扳机故作镇定,“我们只当他是言出必行的好汉,才遵守君子协定送来礼物,没想到他反而利用我们!” “贪狼为人如何,又关我什么事?”七杀倒面色平静。她张开双臂,做出毫无防备的姿态对建文说道:“开火吗?你的铳里只有一颗子弹,如果你这颗子弹击中我,你会被二十颗子弹射穿。如果击不中,你还是会被二十颗子弹射穿。当然,以我们那么近的距离,你击中我身体的机会很大,不过只有一次机会,要试试吗?” “如果七杀大人定要取我和我这几位伙伴的性命,那我还有选择吗?不过七杀大人算错了,我这铳里不是一颗子弹,是三颗。”建文感到头脑也开始麻痹了,他将全身力量都集中在端着铳的手上,想要自己保持稳定。 “三颗子弹?”七杀感到略微意外,看了下趴在地上口吐白沫的哈罗德,说道:“佛狼机人的转轮打火铳吗?”转轮打火铳是一种靠齿轮与发条击发的新式火铳,可以连射三弹,比大明和日本的枪械都要先进,即使在欧罗巴洲也只有少数几人掌握制造技术。七杀久闻过这种利器尚未购得,见建文手上拿的竟是把转轮打火铳,对几个人的来历倒有了几分别样的好奇。 “且慢!且慢!不要动手!”铜雀跑到七杀和建文中间,挡住指向七杀的火铳:“太子殿下,有话好说,切切不可开火。” “太子?”七杀听铜雀称建文做太子,觉得大为惊异,这是贪狼独独没有透露的信息。铜雀情急之下故意喊破建文身份,果然让紧张的气氛大为缓解,七杀手腕轻转做了个暂停的动作,小鲛女将双剑收起,二十名彪悍妇人也将火铳放下。铜雀笑嘻嘻的将建文的火铳按下,并示意他收起来。 建文早就见识过那铜雀吊坠的辟水能力,原来对阻隔毒气也有效用,他现在被铜雀接近,顿觉呼吸也顺畅了不少,头也不那么疼了。恍惚间,只听铜雀说道: “实话说吧,其实这位正是大明先帝的太子殿下……” 南洋某地海面,庞大的大明水师旗幡招展、樯橹遮天,数百艘战船以宝船为中心排列成玄武之阵穿破碧波洋面,号角和金鼓声响彻数十里海面。 郑提督身穿金线织就的四爪蟒袍,气宇轩昂地端坐在宝船船首的太师椅上,三角龙旗在他头顶飘扬,三十六名将军穿着精美的镀金锁子甲,手扶宝剑站立两边,几组前来汇报的中军旗牌官正单膝跪立,等待郑提督的问讯。 “吴哥和暹罗的争端停止了吗?” “禀告提督,两国国王已然承诺不再争斗,两国都会派使者前往京师入贡和谈。” “命令西部分遣舰队,稍显武力,显示天朝威仪达到止战目的即可,切切不可寻衅滋事。锡兰方面如何?” “禀告提督,锡兰国王撕毁了提督的书信,拒绝入贡,继续挥兵侵略邻国。”“这是公然和天朝为敌了,命令西南分遣舰队消灭其船队,断绝该国贸易。记住,摧其船只稍予教训即可,不可过多杀戮。” 郑提督忽然看到看守四灵罗盘的旗牌官也在汇报行列中,他心里一紧,知道必然是又有了那个人的消息,摆手斥退其他旗牌官,问看守罗盘的旗牌官所来何事。 那旗牌官忙上前单膝跪倒,禀奏道:“禀告提督,东南分遣舰队已然接近赤色目标,飞鸽传信说细作在海上看到疑似青龙船。” “什么!”郑提督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睛瞪得几乎要爆裂开。几年的搜寻总算有了结果,那个人的名字,如今在整个帝国都是禁忌,尽管朝野都没人敢提起,但他郑提督始终在拼命搜寻,这既是当今皇帝的命令,也是他的一块心病。 “收到飞鸽传书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禀告提督,今日辰时。” “命令他们加快追击,如遇抵抗可以击杀,但不许伤到赤色目标!水师主队很快赶到。”郑提督举起令旗对传令兵们下令:“全军转向东南,朝向东南分遣舰队靠拢!” “提督大人,我主力水师此次出航的目标是盘踞渤林邦国的海盗船团,临时改变目标是不是……”身边的亲随见平日稳重的郑提督有些失去理性,连忙提醒。 “区区一个海盗,闹不起什么乱子,可是那个人,只能由我来亲手追上。”郑提督似乎另有所思,无意回答太多。渤林邦国被海盗船团攻破,海盗头领自称国王,此次目标本是帮助渤林邦国太子复国,但和那个人相比,这南洋小国的变故又算得什么? “重复我的号令,全军转向东南!” “转向东南,转向东南!”三十六名将军齐声呼喊,声音响彻云霄,庞大的舰队保持阵形,像只巨大的乌龟般笨拙的开始转向。 “嗵啪!” 一枚红色信号弹冲上天际,炸裂开巨大的红色火花。远处海面上,又一枚红色信号弹冲上天际,那是距离最近岛上的信号兵在传递信号。接着,更远处又是一枚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这样的信号会以接力方式在广大的海域传递下去,直到东南分遣舰队收到信息。由于大明水师分散在整个南洋,各个舰队传递紧急信息只有依靠事先约定的一整套复杂的信号弹系统,而赤红色的信号弹,是专为“那个人”设置的。 郑提督站在船头心潮澎湃,他恨不得一步跨过整个海洋,走到“那个人”身边。船舱内黄澄澄的大罗盘上,青色珠子在一闪一闪,发出嗡嗡的震动声。罗盘上许多代表船队的红色标记正在坐标上移动,其中一个红色标记正在朝着青色珠子靠近,紧随其后,最大的一个标记正在朝它靠拢。 建文解开随身系在腰间的小包袱,包袱打开的瞬间五色毫光四射,里面包着的正是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镶金玉玺。 “看来你还真的是太子爷呢。之前多有得罪,未来要是重归帝位,可要恕小女子僭越之罪呢。”七杀夸张地将手掌放在胸前,做了个行礼的样子,嘴里说的话却很是揶揄。小鲛女“哼”了一声,反手将克力士剑插回腰间,将头扭在一边不再看建文一眼。 “我如今不过是个大明逃犯,就算真的可以复仇,重登大宝也不知从何说起。”建文见七杀弯腰时胸部晃动,顿觉心慌意乱,脸一红随口说道。这话倒不是自谦,虽说之前和铜雀的对话甚是硬气,其实他能活下来,已经感到筋疲力尽。 “是啊,不过是个废物,怎么可能有胆量去复仇。”七里在一边插话,建文被她冷不丁抢白,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七杀冷冷的哼了声,故意不理建文,叉着腰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对跪坐的七里说道:“这样一个连复仇都没有勇气的人,跟着他做什么?小姑娘,你这样的人才还是跟着我好了,我不会亏待你。” “抱歉,在下现在无法对七杀大人产生信任。”建文听出七里语气颇为机械,这小姑娘今天左也不是,右也不行,怎么跟吃了燧石似的? “好吧,我问你。他没有复仇之心,难道你也没有?你要跟着这位落难太子在大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泊?”七杀的眼神似乎要看透七里的内心;“我能看到你眼中的仇恨,并不比这个人弱一点——但你觉得跟着他会有可能吗?如果加入阿夏号这边,或许我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呢。” 建文看到七里的身体猛然震了下,想来是父母之仇、乡族之恨涌上她的心头,七杀的话正戳进她的心里。她紧紧咬住下嘴唇,放在双膝上的手几乎要将裤子抓烂。腾格斯硕大的身躯躺在一边,伤感地问:“七里妹子,你这便要走吗?” 腾格斯这一问,更让建文心烦意乱。贪狼和铜雀这般将自己身世透个底儿掉,七杀仿佛又只对七里感兴趣,她将要如何处置这一行人,他可真的猜不透了;但他隐约觉得,七里是想去还是想留,似乎又决定于自己能做些什么……果然如她所说,自己除了太子的身份之外,余下只是个没用的人吗? 正胡思乱想着,两名健壮的女卫兵推开大门闯进来,慌乱地对七杀叽里咕噜些波斯话。 铜雀眯起眼睛听了两句,便缓缓摇头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建文他们盯向铜雀,后者神情凝重:“大明的水师出现了。” 阿夏号船城不远处的海面,数十个黑点从蓝天与碧海的分界线上出现,并且正借着风势向阿夏号全速驶来。 第三十三章 推油 大明水师。 这简单的四个字,却蕴藏着无上的威严。 在南洋海面之上,如果提及贪狼、七杀、破军三个海盗的大名,大家会悚然一惊。但如果听到这四个字,所有人的反应都是一样的——肝胆欲裂。 这四个字,就好像泰山北斗一样,声威赫赫,永远镇压在南洋海面。它的存在,意味着不可征服、不可撼动、不会战败的绝对武力。当然,是否会如此惧怕大明水师,决定于你干不干非法勾当,而大明水师则决定了什么是非法勾当。 现在大明水师的舰队正朝着建文所在的阿夏号迅速接近。从船头猎猎的飞龙旗可以看出,他们此行显然不是来消费的。 自从建文乘坐青龙船自泉州出海,又是被贪狼袭击,又是去龟寺寻宝,中途还惹来幕府的追击。这一连串事件,让建文完全忘记了最危险的敌手,其实是不断接近的大明水师。 到底大明水师是怎样侦测到青龙船的动向,以至于如此精准地追击而来的呢?建文已经完全没时间去考虑这个问题了,他必须先活下来。 一艘两头尖锐的中型鹰船乘风破浪突出船阵,高速逼近阿夏号的外围船墙。这鹰船乃是明朝水师一等一的快船,以船桨驱动,两侧钉着竹排,经常被当作哨船使用。鹰船堪堪要撞到阿夏号船墙,突然极灵地转了九十度弯,侧面竹排的窗子打开推出两门碗口铳,对着阿夏号主船方向“嗵嗵”开了火。 四枚炮弹带着呼哨声,呈抛物线越过船墙,翻滚着飞向阿夏号主船;两枚炮弹都准确击中主船顶部,打得船壁木屑乱飞。 “该死的东西!”主船大厅里的人都感受了炮弹撞击船壁产生的震动,七杀没想到这帮明军竟招呼也不打一下便开炮,忍不住轻声骂了句,命令小鲛女去查看损失状况。不多时小鲛女回来禀报,明船的射击并未造成人员伤亡,但是有颗炮弹打到了圣火坛。 七杀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女护卫们也全都炸锅似地,叽叽喳喳闹了起来,没人再管建文等人。建文想起昨夜到阿夏号时见到主船上燃烧的火炬,再联想到铜雀手上印着火焰标记和楔形怪字的金册,心里一动:“莫非这阿夏号上的人都是拜火教徒?” 所谓拜火教,乃是大明人对祆教的惯称。这教本源自波斯,建文在宫中听到的说法是,那些教众崇拜雷电天火,行事诡异得很。但祭坛圣火乃是最至高无上的圣物,明军竟敢炮击圣火,无怪乎七杀以下群情激奋。 建文再看铜雀,这老头原本绷紧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看样子他也知道炮击圣火对拜火教徒是难以容忍的恶行,七杀如今是无暇管他们了 果然,铜雀做出很惊愕的表情,朝着七杀躬身一礼,说道:“尊主大人,这些明军应该只是要来捉这位太子爷,方才那几炮想必只是要给个警示,并非真要攻入阿夏号。我等区区贱命如何能连累大人?虽说明军骄横炮击圣火,但只要将太子交出,我看他们也不会为难阿夏号。” 建文听了心里暗骂铜雀这个老狐狸,即使明知道七杀碍于面子不会将他们交给明军,却说交出太子,将自己给摘出去。 七杀果然一摆手,不悦地说:“我阿夏号还怕明军为难?只要老先生你金册在手,就还是我阿夏号的客人。若是开几炮吓吓就将客人交出去,今后传出去,七杀今后还怎么做生意?” 正说着,又有守卫跑进来,原来炮击圣火的明船射来一支蓝色的箭,上面绑着书信。七杀从箭杆上解下纸卷,建文瞥向那书信,不过是简单几句话,要阿夏号在三发箭矢之内交出在逃罪犯,若敢稍有抗拒则天兵出手一网打尽云云,言辞极尽傲慢。七杀冷哼一声,几把将书信撕扯成碎片。 “这支明军是哪里的来的?可有标识之物?”七杀问送信的守卫。 那守卫是个二十四五岁身穿简便皮甲的健壮女子,她回想了下说:“主船升的是红色牙旗,带黄色火焰边,还升着挂有怪异青色灯笼串的白老虎小幡。” “南方丙丁火属红色之外又带黄色火焰边,那么应该是东南特遣舰队。怪了,我记得统领是王参将,他不是阿夏号的常客吗?我和他也算有几面之缘,此次如何这般不讲情面?”七杀听女守卫描述完,不禁皱起眉头,捏着下巴自言自语。 铜雀附在建文耳边翻译了几句,建文听罢却是心中一凛,他猛得直起身抓住那女守卫的手臂叫道:“那青色灯笼可是一串青色的瓜形犀角灯,一共几个?最末尾的灯下是不是还有金黑相间的穗子?还有,你说的小幡上画的白老虎身上是不是有黑色花纹?” 女守卫没料到看起来病怏怏的建文突然暴起抓住自己的手腕,还抓得极紧,吓得“哇哇”大叫,建文这才发现自己太过激动,赶紧松开手,女守卫像兔子般跳得远远的,手腕早被抓出五个红色指印。 众人都惊愕地看着建文,连腾格斯和七里也是惊诧莫名,他们从未见过建文如此激动,原本因病变得焦黄的面容也变得有些扭曲。建文缓了下心神,放慢语调又问了一遍:“姐姐莫怪唐突,我再问姐姐,那青色灯笼可是一串青色的瓜形犀角灯?一共几个?最末尾的灯下还有金黑相间的穗子?下幡上画的白老虎身上是不是有黑色花纹?” 好在那女守卫懂得汉话,她惊魂初定,忙点头道:“是是,正是你说的那样,我也不认得什么犀角灯牛角灯,倒确实是瓜形,一共四个,外面也漆成青色,下面金黑色的穗子很是显眼。至于那小幡上的白老虎,似乎确是有黑色条纹。” “果然如此……”建文长舒一口气,拍了下自己大腿。他想起了几年前在玄武湖陪同父皇检阅大明水师时的情景。 当时父皇坐在蛟龙金椅上,看着从眼前队队驶过的各色船阵频频微笑点首,一旁摆着的小座位是给他准备的。大大小小的战船跟着号角和锣鼓点、鸣金之声摆出各种精妙的阵形,但在建文眼里只是变幻莫测,觉得好看极了。右公公弯着腰在他耳边指指点点地介绍,这边红色旗帜是怎么回事,那边的蓝色旗帜又是怎么回事。右公公还指着中间作为主舰的白虎船给建文看,告诉他船上高举令旗指挥的便是郑提督: “那可是咱大明朝的栋梁之臣,太子爷您看白虎船的旗杆上那旗子画的是啥?” “小白老虎!”建文拍着手叫起来。 “傻孩子,什么小白老虎,那叫驺虞。”父皇忍俊不禁,在旁边笑着纠正,陪观礼的近臣们也都跟着笑起来。 右公公给建文解释,驺虞是一种仁慈的猛兽,连青草都不舍得践踏,只肯吃死掉的动物。皇家特别绘制这面有止战之意的旗幡,御赐给掌握庞大水师的郑提督,是要他布大是要他布大明威于四海,平息万国争端。凡属郑提督部下,主船上都要挂复制的驺虞旗。 想到郑提督,建文不觉眼眶变红,握紧了拳头。说什么栋梁之臣,郑提督的所作所为简直是让驺虞旗蒙羞。龙船上那惊悚可怖的一幕,如同一条漆黑的锁链,始终缭绕在心尖,那一直蓄潜在心头的仇恨,不觉又随着大明水师的逼近而泛滥起来。 那个我一直最尊敬的长辈,那个杀害了我父亲的仇人,他,就要来了…… “第二支箭来了!”送箭的护卫又推门进门,这次的箭是黄色,却并没有书信在上面。她的叫声把建文从仇恨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他这才发现屋内众人都在看着自己。 他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失态,解释道:“那犀角灯笼是水师将官们的官阶标识,郑提督挂七个,这支舰队挂的既然只有四个,看来仅仅是先头部队,带兵官最多是个游击将军。他们发矢传书总共三支,除了意在勒令阿夏号交出我之外,也是为了制造粘着状态,等待主力军的到来。” 众人不禁一愣,建文摇摇头,要来茶水,用手蘸着在地板上画起来:“明军编制,先头部队主力是三艘二号福船,以下有负责交战草撇船八艘,快速追击扫尾的海沧船八艘和侦查用鹰船两艘……”他将所知的明军船只配置、各战舰的性能作用讲得头头是道,别说七里和腾格斯听得呆了,连铜雀和七杀这种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也听得惊奇,心中暗想这家伙看起来弱不禁风,对于大明的行军作战倒真是熟稔得很。 七杀忍不住回头问那来报信的女守卫来犯敌船数字等等,居然一一被印证,心里对这少年倒多了几分佩服。 “七杀大人,下面你是打算迎战应敌,还是逃走?”建文讲解完,故意抬起头问正微张着嘴、眼睛也眨着看他讲解的七杀。 七杀略一思索,说:“我们阿夏号体量庞大,又有那么多不能战斗的妇女和客人,来者若像你说的只是先遣部队,阵法灵活,倘若纠缠起来,一定难以摆脱。虽然阿夏号从不与军队正面交锋,但这次也只有先迎战,争取出移动的时间。” 建文对这个回答显然十分满意,他双手一摊,对七杀说道:“那么,我们做个交换如何?你也看到,我对明军虚实远比你们了如指掌,如果把你阿夏号的的武力都交给我,让我来指挥退敌,必能把你的损失降到最低。你付出的代价只是帮我治伤,以及将你所知的前往佛岛的信息和盘托出。” “包括我也要听你的?” “对,包括你。” 女侍长小鲛女身躯一震。她听到这个大明人竟然想要掌握阿夏号的全部兵力,还要对七杀呼来喝去,饶是她对明军有血海深仇,也几乎是下意识地觉得建文是个疯子,要拔出剑来让他闭嘴了。七杀按住小鲛女的手,示意她不要上前;但想到要把阿夏号的武力都交给个不知底细的少年,她自己也难免犹豫不决。 见七杀不说话,建文前进一步,嘴里又一字一字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然后紧紧盯住七杀的双眼。 七里从没有见到建文的眼神如此坚定,和刚才那个被自己骂作废物的病秧子简直判若两人。而久经风浪的七杀,也一眼就看出来,这小子自信的背后,还隐藏着滔天的仇怨,仿佛不死不休。她本想问个清楚,可时间紧迫,原本停止的炮击也密集了起来。也许古人说的哀兵必胜,自有其理?念及此处,七杀向小鲛女下令:“准备白水母,给咱们的太子爷疗伤。” 建文一行人不禁群情振奋,随后建文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打断七杀:“等一下,我还没说完,要不顺带帮我把这奇怪的体质也一揽子治好?” 他没料到七杀答应得痛快,有些后悔自己提的要求太简单,有心临时加价;一边用手在胸口一抓,手再张开依然多了颗晶莹剔透的小珍珠,里面隐约可以看到镶嵌着粒小砂砾般的东西。“呐,这是我的海藏珠,可是好东西,我以此物相赠。对了,最好将这位七里小姐和腾格斯先生的一并治好,你看,如此一来你可以得到三颗海藏珠。” “别傻了。”七杀从几个手下推来的大玻璃鱼缸里捞出只白色水母,那水母在她手里软趴趴地扭动几下,就融化成一滩白色液体。她随便朝建文翻下眼皮,将他的幻想击碎:“海藏珠这东西,是与神魂相杂,给了就拿不掉。再说了,你以为谁会那么蠢接手你的能力?自己留着吧。” “哦……”建文自讨没趣,他对这能力实在是无可奈何,曾经好几次趴在船舷边摸出海藏珠奋力扔进茫茫大海,但每次一觉醒来,海藏珠似又回到了胸膛里面,牛皮糖似的摆脱不掉。本来想着如果七杀愿意要,他不妨“忍痛”割爱,可惜谁也不上钩。 他悻悻将珠子捡起来送回胸口,看到旁边七里看自己的眼神活像瞧呆子。 “我觉得我现在的能力挺好,虽说不是操船的能耐,能在水上飞也不错。”因为晕船,腾格斯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他最近将这飞鱼能力用熟了,正飞得爽,让他白白交出来还真不乐意。 “以后你会变鱼!变成鱼!这你也不怕?”建文最受不了腾格斯没心没肺,不顾伤还没治好,声嘶力竭地喊。 “那有什么?俺们草原的英雄死后都会化成雄鹰,我要是能化成飞鱼,也算大科尔沁古今第一人了,我有什么好怕?”腾格斯一脸耿直,他话说得入情入理,建文想想自己百年后会化成砂砾,这才发现自己还真没法和腾格斯比。 腾格斯边说话,边三下五除二又把建文上身扒了个精光,七杀将水母溶化后的白色体液在掌心混合均匀,抹到建文裸露的患处,紧贴在他的皮肤轻轻按摩,嘴里又念起不知所谓的古怪咒语。说来也奇怪,建文感到被水母体液涂抹的地方冰凉舒适,随着七杀柔软的手指推来抹去,肿块竟然消失了,疼痛感也逐渐随之而去。 “这是什么奇怪法术?”建文忍不住问七杀。 “古波斯推油术。”七杀随口说道,手上继续还在建文身上推来抹去,“我给你治好伤,你来退敌,现在没有反悔吧?要是现在才说你没有办法,信不信我把你浑身骨头全都掰碎。” 建文被七杀柔软的十指推来按去,只觉得浑身骨骼都无比畅快,真巴不得上上下下所有骨头都被七杀捏碎一遍,让七杀给他好好拼接重组,让他享受一下这种重新活过来的快感。他的脑子从飘飘欲仙的快感里清醒过来,先看到的是七里鄙夷的眼神,似乎在说“果然你们男人都是这副德行”,看样子自己脸上只怕是露出了进入极乐世界的可耻表情。建文赶紧晃晃头,将脑袋里各种奇怪的想法都晃掉,振作精神回答道:“姐姐放心,在下早已成竹在胸。” “姐姐?”七里嘴里嘟囔了一句。 七杀瞥了一眼七里,眼神似笑非笑:“七里小姐可有什么要问的吗?” “那么,关于佛岛的事,阁下可能告知一二?”七里用冷而没有起伏得声音问七杀。 “佛岛啊……”七杀忽然诡异地嫣然一笑,手指点着铜雀说道:“看来你们的老板,并没有说明佛岛的真正情况嘛。” 铜雀手攥成拳头,伸到嘴边假装咳嗽两声说:“咳咳,我只是还没机会说完,再说这大海之上哪里还没有点危险?” “我看你这老滑头只是想用他们试水罢了,从没在意过他们的死活,怕说多了他们退缩不前。”七杀揶揄完铜雀,对七里说:“既然是你问我,那我就告诉你我听到的关于佛岛的一切,然后你再考虑下,是留在这里,还是继续去送死如何?” “找佛岛的人,还从来没有活着回来的。”七里还没张嘴应答,七杀这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一个活的……都没有?”七里略感惊讶,不过她的惊讶也只是说话声调稍稍轻了点而已。 “一个也没有,我能知道的也只是些海客们的以讹传讹和一鳞半爪的真实情况而已。”说着,七杀讲起她所知道的佛岛,那里有着说不尽的传说,四海都传闻那里可以满足任何人的任何愿望。不知多少高僧大德、东西洋探险者、王国舰队、英勇海盗都曾前往探险,却无人生还。 “据说那里被神奇的海兽、海人种族还有旋涡和风暴守护着,连罗盘都会失灵,估计那些探险者八成都是葬身海底了。你们的武则天皇帝……嗯,就是那个对我祖先之国波斯见死不救,导致我们这些失去祖国的火焰与光明的子民流亡海上的女皇,就是靠着佛岛的力量得到皇帝的宝座。你们几个去佛岛都有什么愿望?” “为我父亲报仇,”建文看了眼铜雀,赶紧又加上一句:“夺回大明正朔的皇位。” 七杀夸张地扬扬眉毛,接着望向七里。 “幕府将军屠戮了我的村庄。”七里言简意赅。 七杀对她笑笑,又望向那因为晕船而表情有点痛苦的傻大个。 “俺吗?当然是学会操船,重振大科尔沁水师。”腾格斯拍着胸脯说,看到哈罗德还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打呼,用拇指一指:“这家伙应该只是想去看看。” “蒙古海军?你不是晕船吗?”七杀不禁大骇,接着摆摆手,“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我想你们应该都能如愿,只要你们能活着登上佛岛,再活着回来。前提是,咱们能逃过外面的炮火。” 正说着,护卫跑进大厅,手里高高举起第三发箭矢,那是一支赤红色的箭。 七杀在建文肩上拍了两下,接过小鲛女递来的方巾,把手擦净: “好了,现在说出你的计划吧。” 第三十四章 游击 阿夏号船城在收到明军的威吓射击和三发箭矢后仍然没有回音,头尾相接的船城形成环形防御,舷窗大炮小铳都黑洞洞对着外面。几十艘明朝战船小心地在船城火炮射程外游弋。 在先头部队的主船——二号福船最上层,吴游击透过女墙的凹陷处朝外看。这种二号福船仅次于拥有两层甲板的大福船,内装两门千斤重炮和八门重佛狼机炮以及许多小炮,外部又有竹排保护,是明军的二等主力战舰。 规定的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手下几个把总都跃跃欲试,叫着要打进去,阿夏号是南洋第一等销金场所花花世界,迎来送往除了豪客便是海盗,明军也有些高级将领常去消费,他们这些小军官平时哪里消费得起,如今有机会借着捉拿朝廷钦犯的机会进去开开眼,顺便再揩油自然更好。 吴游击紧闭嘴唇,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阿夏号的人打出来他是不怕的,大明水师还从未在海战中落败。可如今看起来对手是要坚守,他派遣鹰船绕着阿夏号船城转了一圈,愣是没能在这座漂浮的海上堡垒外围找到任何突破口,如果强攻又怕折损船只。他有心等待东南特遣舰队的主力赶来,又怕被抢了头功,心里很是踌躇。 “吴大人您看,那边有船出来了。”有个眼尖的千总看到用来封闭船城东边和西边入口的船只打开,从里面跑出大大小小二十几条船只。明军舰队停泊在船城北边海域,这些船只的逃出位置正在对角上,追起来很是不便。吴游击眼珠一转,立即挥舞令旗,命令两艘鹰船和八艘高速海沧船前往追击。 “吴大人,敌人既逃,我军福船为何不动?”一位千总不解地问道。 “本官久经沙场,这点小伎俩还能看不出?”吴游击捻着两嘬小胡子笑起来,他朝着一大团纷乱逃走的船只说:“久闻阿夏号是由一艘主船和许多浮在海上的设施组成,行走极其缓慢。那些船只八成是停泊在阿夏号港内的外来船只,船城内大约是故意将这些船只驱赶出来让我军追赶,他们好争取时间趁机金蝉脱壳。当然,钦犯也可能夹杂在那些船只里企图逃走,本将军留主力不动,分出快船去追赶,不过是以防万一。区区浑水摸鱼之计,岂能瞒过本官?” “那如果青龙船趁机跑出来,咱们的船可未必能追上啊。”一个部下提醒到。 吴游记双手一抱拳,对天一拜:“咱们郑提督算无遗策,怎么会没考虑到这个?那青龙船是大明水师的四灵之一,它不动则罢,只要一启动,郑提督那里的罗盘都会有指引。任它逃去天涯海角,都别想甩脱—”说到这里,他扫了手下一眼,声音变得高亢起来: “郑提督的大舰队,虽然已经赶在路上。可咱们离得最近,最先赶到。承蒙皇恩浩荡,这一份功劳,是老天爷赏给咱们的!诸位与我同享!” 众千总听了吴游击高见,忙不迭拍马屁,连称将军高屋建瓴、远见卓识。吴游击听了受用,也免不得谦逊两句,然后嘱咐指挥快速追击部队的千总,追上那些船只吓停就好,切勿抢掠财物、滥伤人命,若是查找不到钦犯,就快快回航。 明军舰队排列的队形分成三队,最慢的三艘二号福船在中间,小船摆在头尾,现在后队从本队脱离,在海上绕了半个圈、分成两队去兜击逃走的那些船只。吴游击取出个西洋玻璃沙漏,倒转过来放在女墙平坦处计时。 玻璃沙漏“咝啦咝啦”的掉着沙子,当一头完全掉空,吴游击再次将它掉过来时,刁斗上观测的士兵大声喊叫起来,只见船城北门缓缓打开,青色的巨大龙头从里面探出头来。 “青龙船!”吴游击精神一振。 不是青龙船又是哪个?只见青龙船慢慢从船门里划出来,正朝着明军船队驶来,似乎是要认命投降。 眼看靠得越来越近,青龙船的三十二只盘龙轮突然同时猛转起来,快速旋转的桨叶把蓝绿色的海水高高卷起,在后方形成两道八字形展开的水纹。青龙号的加速毫无预兆,对面的明船都被吓了一跳,敌船似乎是想要同归于尽。阵列最前面的几艘草撇船不算很大,见青龙船做出不要命的姿态,赶紧朝两边躲闪,让出条通道。青龙船从他们中间穿过,逼近后队的三艘福船,上峰有令要人船具获,操炮手畏首畏尾,二号福船船头的两门巨炮都成了摆设。 青龙船比二号福船也还要小不少,如果真撞上去只怕好不了,只见它船头一偏,朝着两只福船中间夹缝处钻去。 吴游击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死中求活,企图利用青龙船卓越的机动性穿插船阵逃走,赶紧呼喊:“小铳!用两侧小铳轰击!”通过号令兵的旗语,两只福船上的士兵都乱糟糟从船舷窗伸出虎蹲炮和迅雷铳,朝下方急急忙忙的“噼噼啪啪”喷出火焰和白烟,射出许多石子和铅弹。可惜青龙船穿插速度太快,像是有生命般灵活地左躲右闪,射出的石子和铅弹像下冰雹一样却都打到了水里,溅起高高低低的水花,有的还打到对面的福船上,打得船舷的竹排装甲“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引得对面友军连连问候这边的爹娘大爷。 青龙船分毫未损,迅速突出射击的白烟飞驰到很远的海上。 “奶奶的!调转船头给我追!”吴游击这才后悔让高速的鹰船和海沧船去追击那些明显是诱饵的船只,如今到了对付本主的时候,自己的大船转动不灵,只能眼睁睁看着青龙船溜走。 本以为青龙船就此要溜之大吉,谁想对方像是挑衅一般,在海面上划个一百八十度的圈,左摇右摆的朝着明军船阵冲过来,在海面上留下弓形痕迹。眼看冲到近前,青龙船又是九十度转弯,朝着侧面跑去。凡此数次,明军被拖得筋疲力竭,青龙船却再次出现。 “他们疯了不成?”虽说那么想,吴游击也只好命令全军再次转向,跟着青龙船追下去。 青龙船似乎是要挑逗明军追赶,走走停停,并不打算把他们甩掉。吴游击发现敌船似乎是在将他们引向船城的射程范围内,不禁手拿令旗指着前方又对手下千总们笑起来:“这钦犯原来是想要引本将军进入船城的火炮射程,这点小小伎俩又何足道哉。”这个时代的军人都知道,要塞重炮想打中快速游走的战船机率小到和飞刀剁苍蝇差不多,明军的战舰都有竹排装甲保护侧舷,小炮小铳伤它不得,所以船城的这几门炮并不在吴游击眼里。 手下千总忙们又是一片喝彩,吴游击大手挥舞指点江山,下令:“三条福船继续追击,撇草船反向追击,绕到船城后方,敌船跑得虽快,我军前后夹击,不信逮他不住。” 撇草船得令,自成一队朝着船城反向追去,船城的火炮静悄悄并没有动静,大约是忌惮和大明水师正面交锋。 海面上呈现出奇特景象,环形的船城漂浮在碧波之上,外面青龙船带着三只福船绕着船城画出半圆轨迹,八艘撇草船反向行驶,也画出半圆轨迹,双方似乎是要齐心协力画个巨大的圆圈。 建文站在船尾,手搭着凉棚观测,眼看追尾的只剩下三艘福船,忍不住感叹:“腾格斯这汉子看着鲁莽,其实肚子里倒是锦绣一团。若不是他提出放风筝的战术,我还真没想出如何把敌船引到预定轨迹上来。” 原来在开作战会议时,建文对如何引诱敌船无计可施,腾格斯哼哼讪笑起来:“大海和草原没什么两样,成群的马再多,也跑不过头马。青龙船就是草原上的头马,头马跑起来,马群还怕不跟上来?”别看腾格斯操船外行,骑马牧马可是打娘胎带出来的技艺。 建文恍然大悟,他想起了放风筝,放风筝的人原本要放的是风筝,可只要风筝飞上天,远远看去就如同天上的风筝在带着人走。青龙船是明军的目标,它的速度更是无船可及,用青龙船诱敌深入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三艘二号福船被青龙船走走停停带着,船头明军忽见黑影一闪,有什么东西从青龙船尾部被放出来,紧贴着水朝明军飞驰而来。明军大为惊慌,以为是青龙船放出什么厉害武器,到了切近才发现,朝自己飞过来的竟是个脸憋得通红的蒙古壮汉。这汉子背上竟长着双小翅膀,虽说飞不了太高,却像是用石子打水漂那样在水面上跳跃滑行。 “用小铳射击!还有弓箭!”队官们举起竹棍打向看热闹的士兵们,士兵们连忙用手铳和弓箭射击。不想壮汉在水上竟极灵活,弹丸箭支都被甩在身后,他紧贴着船的吃水线飞行,没扑腾几下就到了船尾。壮汉架起膀子,朝船尾铲形的尾舵用力撞过去,碗口粗的舵杆竟被他“咔吧”一声撞断。二号福船虽然体量庞大,失去了尾舵便难以转弯,壮汉又在海上蜻蜓点水般飞几下,撞断第二艘船的尾舵,接着是第三艘。 吴游击这才发现,二号福船离开小舰船的侧卫,对这种小型目标竟难以下手,就如同是大象打蚊子。三艘福船都被撞断尾舵失去稳定性,吴游击恼羞成怒,也顾不得上面连人带船完整带回去的命令,亲自跑到船头操纵主炮射击,想把青龙船一举击沉。 二号福船的两门千斤主炮虽说火力猛烈,射速却极慢,根本对青龙船造不成威胁。青龙船听着天上大石弹发出的牛吼般“呜呜”的破空音,就可以轻易躲过,主炮只是徒然在水中激起几根巨大的水柱。 吴游击还在拍着船壁叹息这注到手的功名要从指缝里溜走,却见青龙船在不远处划了个弧形,竟然朝着自己的座船冲来。 “敌船!敌船出击了!” 士兵们也呱噪起来,原来背后的船城城门洞开,有战船从里面冲出。三艘二号福船没有尾舵无法转弯,它们的船尾偏偏又是防卫最薄弱的,并没重武器,也没有装甲防护,简直就是活靶子。 背后杀来的战舰是艘西洋盖伦帆船模样的大战舰,这艘战舰侧过船身,将一面的炮口全部对准三艘明船的船尾就是一通轰击。无力还击的明船被人打了屁股,船尾烟雾大起、木屑飞溅,被炮弹直击打死的少,被飞溅的木屑扎伤的倒是很多。几轮轰击下来,三艘船甲板上一片狼藉,有的还着了火。 吴游击看到盖伦帆船靠近一艘二号福船,一名双手拿带刀刃手铳的女人一跃跨过两船的船舷,抬手开火击倒两名冲上来的明军,然后握住枪把,两把失去子弹的火铳立即变成两把长刀。第二个上船的女人反手拿着两把怪异的克力士剑,配合着前者一起杀退围上来的明军,盖伦帆船上的女性趁这功夫水手各拿刀剑跳上明船,激烈的白刃战在甲板上展开。 “可恶,也不知李千总他们的船都死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到!”吴游击眼看着僚船被压制,自己却无法指挥座舰靠上去施以援手,急得直跺脚。 他哪里知道,李千总的八艘撇草船比这边情况也好不了多少,他们才走了一半,就被埋伏在城里的舰队伏击。领头的是七杀的手下干将,这女人竟能操纵水面结冰,将八艘撇草船都冻在海面上,明军只好海军改步兵,同阿夏号的战士们正打得热闹。 “大人!青龙船上的敌人……敌人上我船了!”报信的士兵还没说完话,只见几十条绳爪搭上吴游击座船的船舷。青龙船比二号福船要矮小一些,两船靠近,青龙船上的人们只能搭绳爪向上爬。 “准备白刃战!让下面的士兵都上甲板!”吴游击抽出战刀,指挥甲板上的明军抽刀去砍绳爪。 一名明军冲到船舷边刚要砍绳爪,眼前的景象让他呆住了,只见沿着像城墙般高大的二号福船船壁,有个忍者打扮的少女正如履平地地向上疾走,胳膊下面还夹着名少年,眼看逼近自己。明军才要挥刀去砍她,少女眼疾手快,撒出苦无正戳在他面门,明军惨叫着丢下刀掉进海里。 少女又是几个苦无甩出,靠近船舷的明军又有几个中招,剩下的都不敢靠近。借着这功夫,青龙船上的几十名女兵顺着绳爪爬上二号福船。 少女凌空翻个跟斗,正落在甲板,随手放下夹着的少年。十几个明军挥舞着大刀冲过来,少女拔出忍者刀和他们杀在一处,转眼撂倒四五个。被她放下的少年才要起身,又有个明军挥刀来砍他,少年看起来并不会什么武功,竟然伸出胳膊去挡刀。眼看刀要砍到胳膊上,只听背后“喔”的爆喝,一条湿淋淋的大汉旋风般冲过来,抓起他丢出老远,正是之前在水面跳跃撞断二号福船尾舵的蒙古汉子。 少年见危机解除,身后己方士兵也陆续登船投入战斗,拔出随身的火铳,深吸口气,朝着挂有驺虞旗和青色犀角灯的桅杆“噗”的开了一铳。随着铳口白烟喷出,驺虞旗和犀角灯竟被打落,另外两艘二号福船上的明军士兵正在激战,见主将船上的旗帜竟然掉落,士气大衰,有的人索性扔了兵器跳海企图逃走。跳到海里的人也发出惊恐叫声,原来海里不知何时冒出许多巨型水母,用触手缠住他们的手足拖向深海。 “腾格斯,把舱门顶住!”少年见甲板下的明军正要推开舱门爬上甲板援助,忙对蒙古汉子下令。蒙古汉子腾格斯叫声“好!”,随手挽过两尊佛狼机炮压住舱门,将增援明的军都挡在甲板下。 甲板上的明军本来人数上就不占优势,见腾格斯神力,吓得瞠目结舌,有的干脆放下武器乞降。吴游击带着几个千总和十数个亲兵聚成团尤自抵抗并靠向船舷,这些人倒都是好武艺,加上又拼命,十几把刀舞得滴水难进,青龙船上的女兵们竟然难以靠近。 “游击大人,我就是你要抓的钦犯。”少年朝着吴游击大喊。 吴游击朝着少年看去,果然和海捕通缉画像上一般无二,用刀朝少年一指,喊道:“朝廷赏金万两封万户侯擒此人,尔等建功立业就在眼前!” 几个千总齐声喊“是”,挥舞大刀朝着少年冲来。少年面无惧色,迎着他们大喊:“我是太子,伤我者夷九族!”此时距离先帝去世时间尚短,千总们听了都是一惊,竟然停下不知所措。趁此机会,忍者少女撒出几枚苦无,正钉在他们拿刀的手上,几把刀“咣当咣当”掉落在地。忍者少女正要挥刀砍向几人,建文忙叫道:“七里,不可轻易杀人!” 七里听了,手中刀在半空转面,用刀背利索的连连击中几个千总的后脑,将他们全都打晕。 见手下被击倒,吴游击气的大叫,扔下刀伸手到腰间去摸手铳要射建文。建文手疾,抢先举铳开火,子弹正打到吴游击右手手腕,手铳落地。 “大明水师只有战死将,没有被俘将。”吴游击右手受伤无力反抗,为避免被俘受辱,左手捡刀要横颈自刎。建文抬手又是一铳,正打在吴游击左手上,刀又落在地上,吴游击整个人无力地跪倒在甲板上。剩下的亲兵见主将无力再战,只好也都放下武器请降。 建文朝着其他两艘二号福船看去,只见七杀已然完全控制了局势。这是他初次带兵,竟然能凭借地形和对明军水师的了解打了场漂亮仗,连他自己都没意想到。 “不知郑提督听到这消息会如何吃惊呢。”想象着郑提督气急败坏的样子,建文舔了舔嘴唇,露出一抹微笑。斩断他的一个指头,就有如此的快感。他日有机会,把刀横在那逆贼的脖颈下,又该是何等快意? “追击商队的明军回来了。”负责观测的水手朝着建文大叫,只见远处果然出现十条快船,正是被逃逸的商船吸引走的明军舰船。建文命传令兵用旗语通知对面二号福船上的七杀,准备迎击。双方在一炷香时间内就要接战。 一条大福船顺海流压着水花朝两军中间冲来,船桅杆上也挂着驺虞旗,下面的犀牛角灯笼有五个之多。站在船头的明将头顶尖顶六弧铁盔,隆起的将军肚几乎要将短甲的扣子崩开,脸上写满了“着急”,没等靠近便举起双手朝着两边挥动喊叫,声如洪钟:“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第三十五章 王参将 大明对南洋从无觊觎之心,只要四海平靖、秩序井然,万国皆拱服我上朝天威,也就够了。所以从这一层考虑,大明水师将广阔的南洋海面分成若干分野,每个区块,都有一支分遣舰队,负责该地的商路保障、扫荡海盗甚至处理国家间的海上纠纷。 王参将是东南特遣舰队的最高军官,虽说他这级别的末席参将在水师议事座位编号排在二十之后,平时连郑提督的面都很难见,可在这东南海区,他就是名副其实的王中王,什么白花国、三佛齐国之类的南洋小国王子群臣,哪个见了他不是点头哈腰的叫声“天朝上官大人”? 王参将胖胖的左手盘着鹌鹑蛋大的蜜蜡串,另一只胖手从怀里掏出绣着凤穿牡丹的手帕抹抹脖子和脸上的油汗,他这一路赶来,惊出满头大汗:“这上面派来的愣头青着实不懂规矩,告诉他虚虚的去阿夏号晃一晃便好,莫要真的闹出摩擦。这厮贪功心切,竟不听本官号令,折损船只人马,实在可恶。” 三艘甲板上层建筑被烧得七零八落的二号福船都拴在阿夏号船城的码头上,船上守卫的都是阿夏号的女兵,三艘船上没死的明军都被缴了械,正捆成几串压在船城里。七杀站在自己坐船船头,两手交叉在腹部,迎着王参将笑得艳若桃花。别看七杀笑得美,身后站着的不管是认识的小鲛女还是几个七长八短老老少少的生面孔,个个对自己都没好脸子。 大福船靠近七杀坐船下锚,马弁们在两船间搭上跳板,王参将挺着个大肚子,让两个亲随扶着颤颤巍巍走过“吱呀呀”响的跳板上了七杀的坐船。 王参将见了七杀,又是打拱又是作揖,口称“误会误会,罪过罪过。”然后忙不迭地数落手下新来乍到不懂规矩,毛手毛脚闹出事情来。七杀情知王参将要面子,也乐得给他这个台阶,也说些“手下人不懂事,不小心和天朝闹了摩擦,侥幸得了便宜”之类。王参将顺势将面子接了,轻轻放进袋里,就当没这回事,大家海面上低头不见抬头见,没来为官面上的事由结这冤家。 七杀抿嘴假意嗔道:“参将大人许久不来,几位和大人相熟的小妹都怨着您呢。” 王参将见七杀在大庭广众下说起这个,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身为大明水师派驻此地的最高将领,每年从各小国君臣那里拿到的什么常例炭敬,海商那里拿到的抽水孝敬,甚至队伍上吃空额能拿到不少钱,这些钱大多数都消费在阿夏号,算得上是阿夏号的金牌恩客。在此地他颇挥金似土颇结识了几个小妹,是以也算在阿夏号安了半个家,双方利益所在,对七杀的事王参将能糊涂就糊涂。 王参将“嘿嘿嘿”干笑几声,在人群里瞄了几眼,目光停在建文身上。他笑眯眯地问建文:“阁下可是我大明人氏?” 建文知道王参将认出自己,才要回话,铜雀插到他身前躬身回道:“回大人,这是老夫贴身的一个小厮,幼年从大明随着老夫往来海上做生意,虽说是大明人氏,也有好几年没回过故国。” “哦,好好好。”王参将圆圆的脸上堆满了笑纹,手上盘着蜜蜡串,七里偷偷对建文说,这家伙活像庙里的弥勒菩萨。 此时,青龙船正停在七杀坐船旁边,王参将睁着三角眼来回打量了几下,点着头随口对铜雀说:“本官常年在南洋公干,这高丽的龟船还是第一次见啊,果然奇特,果然奇特。”铜雀知道王参将故意将青龙船说成龟船,赶紧陪着捻须笑了几声。 王参将又转过脸对建文说道:“再过几年本官也要解甲归田,只想安安稳稳混到卸职,回家做个富家翁。如今这海上不安全,我大明的舰队在四处清剿海盗,许多不通事理的年轻人都想着要建功封侯,杀良冒功的事也常有,你们远远看到躲着点,被误认为钦犯可就麻烦了。” 建文明白王参将好意提醒自己,自然心照不宣,双手抱拳行礼道:“多谢大人好意提醒,小人如今有伤在身,七杀大人还在替我诊治,待再有几个疗程伤势痊愈,自然远离大人防区,不会给大人找麻烦。” “嗯,”王参将笑眯眯地点着头,没头没脑说了句:“当年先皇在玄武湖阅兵时,我做过军中司仪官呢。” 建文突感语塞,望着王参将肥嘟嘟的笑脸,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对建文说完这句话,王参将没再说什么,接着向七杀询问吴游击下落。别的兵丁死几个并不会有人问,若是堂堂游击死在这里,朝廷断断不肯善罢甘休。七杀打个响指,船舱里出来个金发碧眼的高大罗刹女武士,手上绳子牵着捆成粽子的吴游击。吴游击如今也没了之前的豪气,头盔早不知道丢去哪里了,垂头丧气的不肯看王参将。 七杀命那罗刹女武士替吴游击结了绑绳,笑盈盈地对王参将说:“王大人可以好好查查吴游击可有什么伤,若是离了我船才发现有什么缺心少肝,我可不包赔偿。”吴游击见七杀调侃自己,更是无地自容,悻悻地走到王参将身后不敢说话,王参将看他那倒霉样子也不好再责备他。 七杀又打了第二个响指,罗刹女武士朝着女兵们叽里呱啦喊了几句罗刹话,几个健壮的妇人背上来四个大皮囊,又有两个大箱子。“咚”地放在王参将面前打开,原来四个皮囊里都是银币,两个大箱子里装的是金币。“下面人不懂事,烧坏几条船,这修船的费用自然是我出了,也不知多了少了,还请多多包涵。” 王参将走上前拿起一枚银币在耳边吹了下,银币发出“嗡”的悠扬脆响,听着银币美妙的声音,闻着七杀身上的阵阵香气,他满意地点点头。七杀出手大方,给得钱足够让自己上上下下都封口,而之所以送在南洋通用的金银币,想必是为了让自己在阿夏号花起来更方便。这些钱转个圈子,终究还是会回流进她七杀的口袋,想到这里,王参将心里也暗自苦笑。 七杀从小鲛女手里拿过个镶着玳瑁的小匣子,手指轻轻触动绷簧,小匣子的盖子“登”地弹开,里面躺着一对通体镶着蓝宝石的墨玉如意。她将东西拿到王参将和吴游击面前,又说:“这一对墨玉如意是位大明豪商请名工匠制作的,去年生日送到我这里,我也没什么用处,就此送与二位大人,往后再见还请不要动不动就开炮。” 吴游击听说还有他的礼物,知道是七杀在嘲弄自己,臊得满脸青紫。 之后,双方交接了被俘的明军官兵和船只,船只除了三艘二号福船有不同程度损害,其他船只损害甚微。明军官兵战死溺死五六十人,受伤的一百多人,所幸几位千总都无大碍,死伤点兵丁王参将都还遮掩得过去。 王参将命人将金银都抬去自己船上,被俘受伤官兵都安置好,这才启程离开。临走前,他又眯缝眼睛多看了建文两眼,凑到七杀身边悄悄说道:“你那位小客人是个大祸害,你可要早早送走方为上策,若是等上面来了人,我可也罩不住你了。”七杀笑而不语,直将他送上大福船,然后目送他离开。 “大人,就这样走了?那小子可是朝廷钦犯……”看着离七杀的坐船原来越远,吴游击忍不住在旁边提醒王参将。 “哼。”王参将手里盘着蜜蜡手串,撇了他一眼沉下脸来:“什么钦犯,我怎么没见到?你违抗军令擅自出击,折损朝廷军士,这罪过我还要给你扛下来。海上的规矩你懂是不懂?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早晚这条小命要葬送在海上。” 常言道败军之将不言勇,见王参将不悦,吴游击也不敢再多言。 当晚,王参将口述,让随军书吏记录写了份报功文书,文书里称与海盗激战获得大捷。书吏妙笔生花,称王参将亲冒矢石临阵指挥,以忠义激励将士,报效朝廷,众将士在王参将鼓励下奋勇杀敌,吴游击第一个跳上敌船手刃敌酋,此战歼敌千人,击沉敌船十余艘。吴游击以下列了数十名有功人员,申请朝廷奖励。 七杀给的金银王参将自己留了大半,分出一部分拿来给吴游击和几个千总封口,几人新败,拿了钱自然不愿再提此事。王参将又将战死人数翻了一倍另外造册申报请求朝廷抚恤,多出来那些虚拟国殇都被王参将吃了空额。 建文睁开眼,觉得耳朵有些响得厉害。他掀开厚厚的天鹅绒被子从大床上坐起来,看到七里一直在旁边坐着。七里起身拿过两个枕头给他垫上,又坐回去,冷眼看着他。建文看着房间里的陈设恍惚了半天,才想起现在还在阿夏号上,他自从离开泉州,好久没有如此安稳舒适地睡过。 青龙船在阿夏号足足停了快两天,建文每天都要接受七杀的悉心治疗。 七杀的古波斯流推油功夫极好,又结合着许多熏香和秘药,每过四个时辰就要给建文上一次疗程。建文虽说还不能油到病除,鼻血也流了不少,精神状态倒比之前好了许多,只是每次治疗后他全身酥软,要昏沉沉睡上好一阵子。 建文看到七里眼底有很多血丝,眼圈也是黑的,看来她这两天都在陪床。他有些小小的歉意,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却有点心虚,憋了半天才说出句:“你忙自己的吧,别老陪着我。” 七里腰板挺得笔直,脸上毫无表情波动:“在下的责任就是保护你的安全,再说你看你这两日火气那么大,也许随时需要在下。既然之前说过,那我自然要随时待命。”说着,她做出要脱衣服的样子,利落地解开腰带。 “不可不可,我怎么会提那样的非分要求,你怎么又提起这个!”建文从小受的是孔学孟道的熏陶,俨然也是半个小道学先生,见七里真要脱衣服,吓得闭上眼直摆手:“莫脱莫脱!”心里却打鼓似地跳个不停。 七里本也只是做做出样子想嘲弄一下建文,看到他这怂样,轻蔑地说道:“你这个连女人脱衣服都不敢看的胆小鬼,唯一的优点大概只有滥好人。我看巨龟寺的龟僧说得对,你应该早点出家去当和尚。” 小鲛女忽然推门进来,看到七里将衣服脱了一半,顿觉尴尬,赶紧关上门,在门外叫七里:“七杀大人要……那个人去航图室,铜雀老爷子也在那里等着,似乎是有事要找他。另外七里姐,我想找你陪我去练功,你要是忙就先忙。” 建文和七里急忙一起喊道:“不忙!”意识到是同时说出来的,两人对望一眼,只见彼此都是满面绯红。七里作为忍者虽说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但之前话都是和建文说的,如今被第三人撞到,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七里刚要再开口回绝小鲛女,旁边建文倒先说话:“你去吧,老陪着我怪无聊的。我也躺累了,待会想一个人走走。” 七里犹豫了下,嘴里“嗯”一声,拉过根拐杖放在建文床边,跑去找小鲛女。出门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下建文,只见建文还在看着自己。 看大门“哐”地关上,建文这才长吁口气,然后慢悠悠下了床。两天前的海战还历历在目,七杀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自己精神百倍,可仗打完了,身子却又虚下来。听海客说过南洋有什么神药,服用后可以在短期内精神百倍,大约七杀给自己用的药物里也有那样的成分。 他拄着拐杖,试试腿脚问题不大,慢悠悠朝门走去。他似乎想起什么,回去从枕头下取来火铳插在腰上,拍拍腰间觉得安心许多,这才出门去。 自从王参将走后,七杀下令都市转移去其他安全海域,所以这两天整个阿夏号船城变成了大工地,到处忙忙碌碌。除了铜雀、建文等人之外的客人都被送走,女兵们“叮叮当当”敲打着加固木排,用作船城城墙的船只之间的铁链被拆开,船只调集到同一方向重新固定,接下来整座船城都会被他们牵引着前往新海域。 建文拄着拐杖在高高的阿夏号主船上看了会儿人们干活,然后又朝着别处散步。正走着,不远处一艘外壳漆成白色的破冰船切开蓝绿色的海面破浪而去,船上腾格斯半个身子探在船外,紧扒着船舷哇哇吐个不停,白色船壳上一大截都被弄脏了。腾格斯边吐还边哭得稀里哗啦,他朝着船尾掌舵的罗刹女武士大喊:“慢点,慢点成不?俺连胃都快吐出来了!要不放俺下船好吗?” 罗刹女武士“哈哈哈哈”的大笑着说:“你不是说我这艘白船在大海上像极了草原上奔驰的白马,非要和我学操船吗?如今上了船想下去可不行噢~”船速果然一点没减,呼啸着从建文身边擦过,带起来的风差点把他刮倒。破冰船很快跑没了影子,空气中只留下腾格斯的哭喊声和罗刹女人的豪爽笑声。 那罗刹女武士是七杀手下的得力干将,具有将水面结冰的能力,和明军的一战中负责带队料理八艘撇草船的就是她。战后,腾格斯闹着非要和她学操船,她也爽快答应,看样子腾格斯操船能耐没学到,晕船功夫倒是见长。 “把手放低些,别用臂力用手腕,对,扔出去。” “嗖嗖——哚哚——” 两只苦无飞出去,正击中海面上漂浮的木箱子。 “七里姐,这回我扔的可好?” “不错,就这样,但是力道还不够,我给你扔一个看看……” 七里正在船尾教小鲛女投掷苦无的技巧。小鲛女看到建文便冷若冰霜,大概是知道他是大明前太子,所以看着就没好气。可要是看到七里立即会换张面孔,有事没事粘着七里学这学那,假如七里是男人,说她对七里是一见钟情建文也相信。 建文再顺船舷走,看到哈罗德抱着一大摞纸不知在写着什么,嘴里念念叨叨左摇右晃走过来。建文和他打招呼他也没听到,快到建文跟前正踩到一大捆盘好的缆绳,整个人四仰八叉摔在缆绳圈子里,只留下两条腿露在外面,手上抱着的纸散了一地。建文走过去看,原来都是各种关于阿夏号船城的素描,每张纸的角上还都写着“献给时代的缔造者七杀大人”。此外,还有十几张新式转轮连发铳的设计图,联想到之前七杀看自己那把转轮铳时贪婪的眼神,哈罗德八成是为了讨好七杀连夜画的设计图。 自从被七杀的香气迷晕后,哈罗德的脑子就好像有点不大正常,也不知是真的被七杀的魅力摄住还是被香气熏坏了脑子,跑东跑西的又是画又是写,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正常。建文看到哈罗德这傻懵懵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管怎么说,这两天是我们过得最轻松的日子。”建文想道,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事情走马灯般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他真希望这快乐能继续下去,只是郑提督、日本幕府将军这些人能放过他们吗?父皇临死前扭曲的面孔忽然又浮现在眼前:“只有找到佛岛,为父皇报了仇,才能告别这隐姓埋名、颠沛流离的日子。”建文感到伤口的位置又有些隐隐作痛。 想着想着,已经走到阿夏号的航图室。会客厅门口的女侍从和建文都熟了,见是他来,轻轻扣了几下门,禀报说道:“七杀大人,建文来了。” “请他进来。”门内是七杀略带慵懒的声音。 女侍从打开门,建文拄着拐杖进去,航图室很狭小,只能容纳十几个人,屋顶是球形小穹顶。七杀和铜雀都席地坐在地毯上,房间拉上了厚厚的窗帘,黑漆漆的全靠几支蜡烛的微弱灯光照亮。坐在主位的七杀换了身露腰的红色波斯风暗花紧身长裙,头戴金冠和红头巾,看着多了几分女王的高贵气质。 建文坐好才看到,七杀面前摆着圆形球状仪器,几个带刻度的黄铜圈横七竖八的将个水晶球裹在中间。等女侍从将门关好,七杀将双手放在球形仪器两边,嘴里念起奇怪的咒语,只见水晶球中渐渐燃起一团蓝色的小火焰,小火焰渐渐地由蓝转绿、由绿又转黄,几个黄铜圈绕着水晶球飞快旋转。水晶球射出伞状光芒,投射到屋顶竟显出一片海图,几条黄铜圈也停止转动,在海图上勾勒出带镂空刻度的经纬线。 “这是海象仪?”建文在京师去过观星台,这东西像极了观星的仪器也有几道铜箍,意理相通,立即猜到这是传说的海象仪,果然铜雀对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多年来有不少海客想要前往佛岛,他们在阿夏号短暂停留,纸醉金迷,花掉最后一个铜板才离开,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七杀仰望海图,双手在海象仪上转动,投射到屋顶的海图也跟着挪动起来。 “我看大概是被你榨干最后一个铜板才对吧?说不定他们是欠了你的花债赌债,才被迫去佛岛的吧?”建文嘟囔道。 七杀听了朝着他一笑,说道:“也许吧,反正他们都没活着回来,钱留着也没用。总之,他们除了钱,还留下许多碎片情报,我根据他们的情报,拼出这张地图。” 七杀又将脸仰向穹顶:“这是我能拼出的关于佛岛最准确的海图。将海客们的情报集中在一起,我们可以确定几点:第一,佛岛在热带海区,那里长满椰子树;第二,佛岛附近有许多巨大的移动旋涡,洋流也很不稳定;第三,佛岛附近海域也许是受到某种力量操纵,出没着众多奇恐怖的生物;第四,找到佛岛的关键在一种叫海沉木的神奇物件,很少人知道那东西长什么样,不过海沉木存世似乎只有一块。” 听到这里,建文心中一颤,想起七里手里的海沉木还在铜雀那里:“万幸七杀不知道我们也有一块海沉木,否则以七杀的性子,八成会把我们杀光。”想到这里,建文感到冷气一直从后脊梁冲到头顶。 “七杀大人,起航了。”小鲛女将门推开条缝,轻声向七杀汇报。 建文感到屁股下的地板活动起来,阿夏号动了。 几十条大船拖着庞大的水上城镇,在海上缓缓移动起来。 “真像回到科尔沁大草原了。”望着祖母绿般碧绿辽阔的海面,腾格斯感叹道。波澜起伏的海面如同青草起伏的草原,这几十艘船拉动浮动城镇的景象,与牛群拉动勒勒车的景象并无二致,他乘坐在的白色破冰船上,如是骑在白色骏马从勒勒车旁飞驰而过。腾格斯想放声高歌,不料才一张嘴便嗓子发腥,又抱住船舷“嗷嗷”吐起来。 “季风带,到了季风带,速度会快起来,其实我们是海上的游牧民啊!”罗刹女武士牢牢把着舵盘,享受着速度和海风带来的快感,丝毫不顾及晕船吐得死去活来的腾格斯。 半日海程外,数百艘战舰构成的大明水师主力舰队遮盖了整片海域,正在昼夜不歇的前进。早挂着九枚青色犀角灯的宝船上,郑提督紧盯着罗盘,代表主力舰队的大片红色,正朝着青龙船所在的地区铺天盖地压过去。 第三十六章 故事 海图室厚厚的窗帘被风吹开一指宽的缝隙,一条细细的光线越过窗台,笔直地爬过地面,一直映到七杀身上。小鲛女跪行几步,将窗帘拉好,然后跪行回到门边坐好,目光炯炯地看着正在讨论如何从幕府将军手里获取海沉木的七杀和铜雀。后者侃侃而谈,面色如常,看样子他是不想将自己手上也有海沉木的事告诉七杀。 “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会有去佛岛看看的冲动,看看则天皇后追寻的梦幻之岛,究竟是怎样的所在。”正在和铜雀聊天的七杀,忽然向好久没有说话的建文发问。“不过太子爷,我在这阿夏号也算阅人无数,多少人都是在我这里花光最后一个铜板,然后了无牵挂的去复仇。我并没有在你眼中看到复仇者那种厌世的眼神,你真的那么想复仇吗?” “我?”建文没想到七杀会问自己。他十指交叉,咬着嘴唇认真想了想,回答说:“听说我抓周时,父皇让几位外臣每人在地上放了样东西,我直接抓了郑提督的贝壳,父皇说我未来必能开拓万里波涛,扬大明国威于万国。父皇说,郑提督是环绕在紫微星周边的武曲星,等他百年之后还要让郑提督继续辅佐我……谁知道……这奸佞之徒竟杀了父皇……” 话说到这里,只听门边上的小鲛女“呵”的冷笑了一声,七杀轻轻敲了下地毯,小鲛女赶紧把后面嘲笑的话忍了回去。 建文没有在意小鲛女,他的思绪正奔驰在回忆的路上。他想到少年时自己与郑提督亦师亦友的情义,郑提督每次从海外远洋归来都要给自己带来好玩的礼物,在宫中的方砖地上摊开好大好大的航海地图,给自己讲解海外万邦的新鲜事。 郑提督是个特别会讲故事的人,他讲到战斗危机时刻总要顿一顿,看到小建文屏住呼吸专注地看着自己,就会突然把手下挥,做个决断的姿势:“有赖皇上洪福,官兵奋勇作战,我命令战士们炮火全开,那怪物遭到近距离射击,一下子就潜进海里没影了。被我们解救的外国船只上的人们齐声欢呼,赞颂大明威德。”听到这里,小建文才会长舒口气。 记得就是几年前的那次出海前,小建文还拉着右公公跑去天后宫给郑提督求来了保佑航行平安的护身符,郑提督说他会一直带在身边。谁知道就在那次,他弑杀了父皇…… 建文思绪翻腾,他讲故事的能力也毫不逊于郑提督,海图室里每个人都听得格外认真。他继续说道: “后来我在海淘斋做朝奉,晚上睡在柜台下面,有时会梦到自己躺在宫里温暖的大床上,右公公正拍着我入睡。忽然,郑提督提着带血的剑冲进来,一剑捅死右公公,又朝我砍来。我陡然睁眼醒来,夜雨淅淅沥沥地在店外下,伸手不见五指的店里只有我自己,后背的衣服被汗浸透,那时心里就只剩下了报仇。可是前日之战,在我的策划下死了近百人,他们与我无冤无仇,也都有父母妻儿要养活,只因为他们是郑提督手下就白白丢掉性命。我要杀郑提督为父皇报仇,他们的儿女是不是也要杀我为他们的父亲报仇?我这两天,越发不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难道杀了郑提督我真的会满足?真的会快乐?” 说到这里,建文轻叹一声,眼睛看向地面。小鲛女没有再嘲笑他,似乎也在专注地听着,七杀过了好一会才说道:“你是想去佛岛寻找答案吗?自己无法得到答案,所以欺骗自己说,到了佛岛就可以得到那个答案对不对?佛岛对你来讲,只是个逃避的目标,过去想着到了佛岛可以报仇,现在想的是到了佛岛可以解开心结。你只是不敢自己去想去做,果然像七里说的,你是个懦弱、纠结、没主见的滥好人。”七杀轻蔑地冷笑了一下,转过脸对铜雀说:“铜雀老先生,这单生意我看你是亏了,投资到这小子身上,只怕要血本无归呢。” 铜雀跟着笑了几声,胯下那只铜雀不知何时早到了手里盘着:“尊主大人此言差矣,看人和赌石是一样的,从外表的光鲜亮丽或者朴实无华,都难以看透里面蕴藏的究竟是顽石还是美玉。巨龟寺的长老也很看中太子爷,他或许真的会是解开佛岛千年之谜的那把钥匙也不一定哦。” 七杀在阿夏号冷眼旁观了来来往往多少众生,对人性的观察可谓一针见血。这种毫不留情的讥讽,让建文感到如坐针毡。待铜雀表完态,他有些不服气地反问起来:“我承认自己没种。可是,我所受的苦楚,七杀大人你又如何能懂?我看你的眼里也只有钱而已,你到了佛岛又会如何?” “你说我们不懂?”七杀翘着小指摆弄着从金冠两边垂下的红色头巾尾端,长长的睫毛略一翻,脸色异常平静地看着建文:“你对我们这些眼中只有钱的商人又了解多少?” “公子不要乱说,尊主大人绝不是你想的那样……”铜雀看七杀摆弄头巾,吓得差点站起来。七杀只有特别不爽时才会下意识的摆弄头巾,这动作通常代表她感到不耐烦要杀人了。 “好了好了,铜雀老先生,我不杀他。”七杀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吓到了铜雀,忙放开头巾,又恢复笑盈盈的表情问道:“太子爷,你说我不懂你的苦,那你对我又了解多少?” 建文听了顿时哑然,他确实不了解七杀,除了觉得她很美,知道她很爱钱,其他一无所知。 七杀手又指着铜雀说:“你对他又了解多少?” “这……” 铜雀仿佛受到很大冲击,忽然换了副严肃的表情,放下手里的铜雀。七杀盯着他,指着他的手指也没有放下,看来是非要他自己说这段不愿提及的过往不可。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开口:“老夫的祖先,是百济大将鬼室福信。” “百济?”建文在头脑中搜索着这个熟悉的名字,他终于想起是在《旧唐书》上看到过这个小国的名字,忙说道:“是高丽三国之一的百济吗?后来为大唐和新罗夹击所灭的古国,算起来到现在灭国有快八百年了。” “正是这个百济国。八百年前,我的祖国被大唐和新罗所灭,我们鬼室一族奋起复国,我祖鬼室福新忠心为国,却被自己拥立的昏君扶余丰所杀,百济再次灭亡,何其悲哉。在那之后,我们鬼室一族从贵族沦为流民,成为没有祖国的海上商人。”说到这里,铜雀摇摇头。 建文万万没想到老奸巨猾的铜雀竟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家世,之前他口中的“祖国”并非高丽那么简单。忍不住问道:“那么,你就没想过复仇吗?” “复仇?祖先建立骑鲸商之初也是想积累实力,以期东山再起。快八百年了,大唐和新罗都已沦亡,高丽也被李家夺取。王朝往复更替,我们连复仇的目标都已失去,还复仇做什么?再说百济就算再次复国,难道还能跨越八百年时光活到今日?” “又是则天皇后吗……”建文小声说道,百济灭国的时间正是在则天皇后还未称帝前,那时则天皇后还被人们称为天后,百济灭国正是她功业的一部分。 想到这里,建文头脑中又是一闪,他想起阿夏号上圣坛昼夜不息燃烧的火焰,以及七杀不经意间提起过自己是波斯王族的后人。他立即屈伸向前,问七杀:“七杀大人,你的祖先之一莫不是波斯的俾路斯王子?” “聪明。”七杀略一颔首,表示了对建文头脑敏捷的赞许。 俾路斯是萨珊波斯王国的末代王子,他的祖国被阿拉伯人入侵,于是辗转千里来到长安向大唐求救。此时大唐实际的主政者也是尚未称帝的则天皇后,她没有出兵帮助波斯复国,波斯王国就此沦亡,俾路斯王子只是被封了波斯王的空名客死长安。假若这七杀真是俾路斯王子之后的话…… “既然说到这里,那我也讲讲自己的故事。” 还没等建文发问,七杀就幽幽地讲起来,她似乎很想让建文知道,建文是这房间中四个人里唯一不知道她故事的人—— 七杀的幼年记忆都是在山野里,族人从小告诉她,她是骄傲的大波斯阿尔达希尔大帝的后代,是拜火教的圣女。她的祖先在波斯灭国后躲入深山,在一些支持旧王部落的支持下,作为拜火教祭司家族继续存活。她没有同龄的朋友,人们对她顶礼膜拜,竭尽所能供养她。 每当节日来临,族人们都会用装饰华丽的辇轿抬着被金银首饰打扮起来的她接受百姓朝贺,女人向她身上撒花,男人跪地礼拜,只有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被允许亲吻她的脚面。 波斯的新统治者并不愿容忍汗国边境地带还苟延残喘着旧国的王族,他们要将这些异教危险分子斩草除根。 敌人杀进山里,他们先用金钱收买了最不坚定的葛禄洛部落,接着其他部落也陆续背叛,她仅存的族人被困在山谷中。人们做了最后一次祈祷,亲吻她的手和脚面道别,然后杀死妻儿去和敌人决一死战。一名最强壮忠诚的女武士被委派背着圣女以及藏在炭盒里的圣火逃出去。武士背着她徒步逃了七天,翻过七座山,趟过七条河,才突出了重围。 女武士和她伪称母女在各地游走,白天女武士带她在街市上跳舞谋生,晚上教授她武艺和祖先的文字、历史,诵读哲人经典。 在她十四岁那年,女武士拥有了自己的海盗船,之后的岁月,她都是在海盗船上度过的。这个在山里长大的女孩,和大海结下不解之缘,她乘坐着海盗船游历四海,海上暴烈的日光将她肌肤晒成小麦色,她几乎忘记了在山里曾经钟爱插花与音乐,现在只有刀铳才是她的挚爱。 为了保证她的安全,女武士的海盗船只募集女性,船帆上代表拜火教的火焰纹章成为她们的标志。在她十六岁那年,女武士为她举行了成人礼,并传授她只有成年圣女才能习得的香料调制秘术。“这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男人,而他们又是最好被利用的,仅仅靠女人的香气,就能把他们变成你的工具。”女武士在传授她秘术时如是说。 由于长期以海为家,她逐渐学会了从水母身上获得她制造香料的一切成分,并学会用香料操纵水母的技术。 但幸福总是短暂的,不幸才是人生主流。那艘海盗船遭遇风暴,搁浅在了不知名的岛礁。岛礁上没有食物和淡水,四面都是茫茫的大海,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耗尽食物和水的船员们逐渐死去,女武士将属于自己份额的食物和淡水留给她,自己也死去了。 靠着女武士留给自己的那点食物和淡水又熬过十天,她终于熬到帆影出现在海面的那一刻。那是艘小小的海盗船,船上只有区区几个年轻人,自称船长的是个身穿婆罗门服饰、稚气未脱的少年。那是个来自南亚次大陆、喜欢夸夸其谈的家伙,自称南海第一大海盗,还指着船中间光溜溜的桅杆说,这东西叫人头柱,他要在上面印满人脸。在将她放在最近的港口后,少年说要去寻找传说中的海藏珠,还放话说等他只要获得海藏珠的能力就来娶她。 当然,她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干净,花了三年时间重建舰队,并很快在海上建立威名,并在积累巨大资金后金盆洗手,利用广阔的人脉,在海上建立起南洋第一销金窝——阿夏号船城。她给阿夏号定了只收留流落海上孤女的规矩,自然也和这样的人生经历有关。 故事到这里差不多讲完了,建文终于找到机会插嘴:“那夸夸其谈的少年莫非是贪狼?他不知道拜火教圣女是终生不能结婚的吗?” “除了他还有谁?后来他果然取得海藏珠,手变成那恶心样子,跑来阿夏号非要我履行什么当年的盟约,谁和他说定了?”七杀耸耸肩,一脸嫌弃:“我教他怎么从墨鱼里提炼永不褪色的墨汁,也算两清了。谁知道他还不肯死心,隔三差五抢到宝贝都觍着脸送来想取悦我——包括你们这几个绝世奇珍呢。” 建文脸一红:“那你为何不拒绝他的礼物?” “谁会和钱过不去?” 建文顿时语塞,脑海里出现了贪狼拿活人喂鲨鱼时凶神恶煞的模样,没想到这家伙还有如此痴痴傻傻的一面。 “如果你要问我要是有机会上佛岛想得到什么,那么告诉你,我想知道吸引着则天皇后的神秘力量究竟是什么样的。”七杀看着海图,露出神往的样子。 没想到七杀会有如此柔软的内心,建文难以抑制的怜悯之心泛滥,搜肠刮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 “铜雀老先生,”七杀笑着拿起地毯上的茶壶,给铜雀慢慢斟上一杯浓茶:“为了这个小太子,你也看到我付出了多少。且不说阿夏号移动期间耽误多少生意,光是我贿赂王参将那四皮囊银币、两箱子金币和两柄墨玉如意,我就亏大了。当然,为了朋友这都不打紧,只是骑鲸商团忍心让我白白损失?” “哈哈哈!”铜雀端起茶杯,只见里面几根茶叶打着旋飘着,他苦笑几声,这真是平生喝过最贵的茶:“好好好,我管我管,哪会让你白破费。” “都是老朋友,呐,三分利好啦,就当是你和我借的,会给你拉出账单的。再有啊,我给你提供那么多佛岛的信息,可都是我多年辛苦收集来的,佛岛的宝藏是不是也该算我一份?”七杀脸上露出奸商的狡诈神情。 “说到底还是为了钱啊……”建文念及此处,刚刚燃起的火焰一下子熄灭了。 灰蒙蒙的大雾笼罩着海面,三艘明军鹰船在阿夏号原先停泊的锚地转圈,带队的千总挥舞令旗下令:“用小炮射击,我船太小,不要直接冲突。” 得到命令的炮兵点燃信药,信药发出“呲呲”的声音从火门燃烧到内部,炮膛随之发出“嗵嗵”的闷响,圆形炮弹旋转着飞出,穿越海上的浓雾,在大山般的黑色舰影不远处激起几道白色水柱。千总捏住令旗瞪大眼看黑色舰影的反应,对方船大炮重,如果还击的话,这三艘侦查用的鹰船只有被击沉的命运。 还好,黑色舰影显然不想和他们缠斗,只是对峙。三艘鹰船背后的海雾中突然显现出大量战船,数量多到几乎难以计数,当中一艘宝船上飘扬着驺虞旗,悬挂九盏青色犀角灯。黑色舰影大约是认为没必要啃这块硬骨头,转头开始下沉,巨大的船上建筑很快被海面吞没,只在水面留下许多气泡。 “万幸!还好主力赶上了。”千总大有捡条命的感觉,随即命令:“立即向帅船靠拢,禀告敌情。” 宝船上的一切都是巨大的,光一把舵就有中等船只大小,甲板宽阔到可以令骑兵纵马奔驰,船中的会议厅自然也是大得不像话,全舰队的参将、指挥使、游击都集中到这厅里,依旧还会显得空荡荡的。 郑提督听了带队侦查的千总叙述,眉头紧锁,面部表情像岩石般僵硬。长桌两边与会的上百名高级军官都知道,提督现在很烦恼,由于这场不知哪来的大雾,青龙船再次从指缝里溜走不说,前方又遭遇身份不明的敌人。 一名负责情报的参将小心翼翼地进言:“提督大人,从我军掌握的情报看来,甲板以上是近似天守阁的巨型建筑,只怕是在泉州惹过事的那艘倭船火山丸。”说着他命人将根据泉州海战参与军官描述的火山丸的绘图挂起来,带队侦查的千总连连说:“是是,看着有八九分是它。” “倭人来这里做什么?今日刚和我们交过手,这是要和我大明撕破脸不成?”军官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会议厅里充斥着军官们身穿铠甲甲片碰撞的“哗啦哗啦”声,以及低语声。 “下次再见到,立即击沉。”郑提督的手重重拍在椅子扶手上,然后对中军官说:“散会吧。” 中军官大声宣布散会,上百高级军官一起行着军礼,恭送郑提督先离席,然后才三三两两的各自回舰。王参将身体肥胖,等众将都走得差不多了,这才起身准备回自己的座船。没等他出门,中军官将他拦住:“王参将,郑提督请你去下更衣室,有话要讲。” 王参将心里忐忑,不知郑提督单独叫他有何事,手里盘蜜蜡串的速度也加快了。 等到了更衣室,只见郑提督已褪去官服,换了身日常穿的绿色常服,光着头只插根白玉龙首簪子,正背着手看墙上挂着的坤舆万国全图。见王参将进来,他摆摆手,示意他不需行礼,王参将在旁边绣墩坐了。 “本帅要听听你前日海战的详情,给本帅讲讲吧。”郑提督看着坤舆万国全图说道。 王参将赶紧眉飞色舞地讲起前日海战事,当然这战事并非实情,完全和他之前呈献的捷报一个样。从如何遭遇海盗船队,我船如何奋勇出击,双方如何激战,他王参将如何感念皇上厚德天恩,以忠义激励士兵奋战,自己还亲冒矢石斩了两个海盗,终成大功云云。 王参将眉飞色舞正说的起劲,只听中军进来回禀:“吴游击到了。” 话音未落,吴游击走进来,一撩甲裙单膝跪倒:“末将参见提督大人。” “拿下!”郑提督面目平静,操着沙哑的嗓音低声厉喝,两边壁衣冲出四个亲兵,吴游击惊见事变,还想要拔剑反抗,四个亲兵四把刀同时砍下来,将他砍翻。亲兵们还怕他不死,又是一顿乱砍,直到吴游击彻底不动才停手。 王参将吓坏了,赶紧从绣墩上滚落地上,不住告饶。 “吴游击被收买了,姓胡的让他来监视我的行动,你们在阿夏号袭击青龙船的事他写了密信想要上报,被我截获。”说着,郑提督打开抽屉,将一封皱巴巴的桑纸蜡丸信扔在桌面上。 王参将知道事情败露,哪还敢去看信,只是一个劲地磕头求饶。四个亲兵拉着吴游击的四肢将他的尸体拖出去处理,又有亲兵拿着抹布和水桶进来擦拭地上的血迹,不一会儿清理干净痕迹,杀人的事就好似没发生一样。 即便如此,血腥气还在一个劲往鼻孔里钻,王参将体似筛糠,不知该如何说话。 郑提督在太师椅上坐好,命擦地的亲兵退出屋带好门,这才问王参军:“你见到那个人了?” “正是,小将亲眼得见。”王参将还是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很好。”郑提督只说了两个字,王参将的心理防线却彻底崩溃了。 见郑提督洞若观火,王参将也不敢再有隐瞒,将过程原原本本都讲了一遍。 郑提督听完面沉似水,朝着王参将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王参将如同得了大赦,赶紧爬起来行礼,倒退着出去。待出了门他想跑,中军官在后面把他叫住,王参军以为郑提督改了主意,哭丧着脸转过身,只见中军官手里拿着串黄色的蜜蜡手串,他这才发现,平时不离身的手串不知何时掉到地上,自己竟然没发现。 更衣室,郑提督打开抽屉,看到抽屉角落里躺着一只天后宫的平安符,他冷漠地看了眼,从旁边取出火镰火石将桑皮纸密信点燃。密信在手里烧得只剩个角时,他松开手,纸角继续燃烧着飘落,等落到地上,早已变成一坨纸灰。 第三十七章 背叛 1 阿夏号主桅杆顶端的刁斗里,女兵远远看到碧海云天之间似乎有十几个小黑点在盘旋。她努力张望,却由于太远无法确认,只好大声朝着甲板上喊道:“远处好像有海鸥!” 听说有海鸥,船上的水手们都振奋万分。每个有航海经验的人都知道,有海鸥的地方必定有陆地或海岛,连被晕船搞得七荤八素的腾格斯也精神起来,原本这时应该派遣小舢板去确认,他却大包大揽地要求自己去看看,潜在心思却是想在折腾了他好几天的罗刹女战士面前露一手。 没等别人回答,他急匆匆地脱掉衣服裤子,全身上下只剩一条贴身短裤,扇动背上的小翅膀,一跃从船上跳了下去。在人们的惊呼中,只见他庞大的身体紧贴水面灵活地打着水漂滑行,没几下就跑远了。 过了一会儿,眼看腾格斯硕大的身影朝着来路快速折回,等到了船边,他奋力扇动小翅膀,没几下便跃上甲板。 “是岛!岛上有人!”腾格斯的脸颊红扑扑的,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终于能双脚踩上陆地摆脱无休无止的晕船,对他来讲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事。 罗刹女战士朝着腾格斯宽大的胸口来了一拳以示夸奖:“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这金发女人五官虽粗犷却是极端正,眼睛更是大大的,身高甚至比腾格斯还要高出大半头。草原上的女人都特别健壮,上马套马,下马赶牛,和男人没两样,腾格斯觉得这女人有草原女人的样子,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女人,起码比小细腰的七杀要好生养。 这是南洋上一座不知名的小岛,方圆有几里地,岛上有山有水,甚至有个小渔村,是个补给方便的理想驻扎地。阿夏号的女水手们都开始忙碌起来,她们将拆掉为方便航行加装的木板,将船只重新布置成船城。渔村里的村民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都跑来看热闹,小鲛女率人带着给当地人的礼物跑去村里,找村长沟通补给新鲜食物和淡水的事,整个阿夏号再次变成了大工地。 建文正在房间里半靠着床给七里念书听。七里作为忍者,从小只会用假名读写,看过的书也大都是由假名注音,汉字认识的并不多。建文醒过来看她坐在靠着窗口的地上,正拿着本《山海经》磕磕巴巴地念,便要过来读给她听。建文在宫里看书甚多,又在泉州市井听过不少故事,所以他在给七里念书时,还经常会夹杂一些自己听过的坊间传说。七里一声不吭,捧着小脸忽闪着空灵的大眼睛直愣愣出神,听到精彩处还会努力抑制自己放大瞳孔,像个听爸爸讲故事的小孩子。建文觉得七里从没那么可爱,忍不住在讲到关键处还要故意停顿下,引得不爱说话的七里急得拔出刀催他快讲,建文内心感到莫大的满足感。 “笃笃笃” 舱门被人轻轻敲了几下,铜雀推门探进半个身来。 “太子爷,随小老儿去陆地散散心如何?” “同去同去!”建文已经很多天没有上过陆地,听了铜雀的建议顿时兴奋异常。他上次登陆还是在被贪狼抓获和铜雀交易时,不过那只是个小小沙洲,并不能算是真正的陆地。建文掀开被子跳下床,最近他走路已然不需要拐杖,七杀每日给他做的推油治疗次数也减少了,这倒是有点遗憾。他正要动身,忽然想起七里还在等他讲故事,于是迟疑着看向七里。 七里站起来说:“你去吧,我也出去走走。”说罢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口走去。 “要不……一起去走走可好?”建文试探着问七里。 “不必,我自己看书去。”七里把门完全打开,径直走了出去。 铜雀正站在外面。他换了身崭新的白衣,头上戴着高顶纱笠。他捻着胡须眼睛紧盯七里摇摆的腰肢和的臀部端详,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突然对正在换衣服的建文说:“从臀相和步伐看来,这女娃儿太子爷还没临幸过?” 建文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手忙脚乱的要铜雀低声些,生怕被耳朵灵敏的七里听到:“我和她清清白白,连手都未曾摸过,老先生切莫乱说。” 铜雀大不以为然,笑道:“太子爷何必紧张,你可是大明未来的天子。中原天子富有四海,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都算少的,何况这里是阿夏号,在这船上的男子,哪一个不是为了享受人生?何况这小女子乃是太子爷的奴婢。在高丽,男主人可以任意支配奴婢女子,何况这女娃儿几次三番主动要和太子爷合卺,若能得未来天子临幸,只她怕高兴还来不及。” “七里可不是那样的女子,”建文见铜雀对七里有些语出轻蔑,心中不快,他嘟着嘴说:“再说她要与我合卺,不过是为报恩罢了。况且,她也不是我的奴婢,严格意义上讲倒可以算是你的奴婢。” “此话当真?那是说,小老儿对七里这女娃儿有支配权啰?”铜雀面露狡黠的微笑,顺手又捞起胯下那只铜雀。 每个人都会有下意识的动作,铜雀盘算什么重要的事,都会习惯性捞起腰带下摆上那只黄铜、雀儿在手里盘着玩。建文见他又抓起那只铜雀,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铜雀只怕并非是在说笑,赶紧问道:“铜雀老先生,你在琢磨什么事可别瞒着我,莫不是你要做什么对七里不利的事?” 见建文认真起来,铜雀立即换了副无奈的表情,“唉——”的大大叹了口气,那劲头就好似要把半辈子的苦都叹出来。然后老头子愁眉苦脸地说:“太子爷你日前在海图室也是看到了,七杀那婆娘奸滑得紧,我们替她打仗卖命帮她保着生意,她倒好,自己大方给王参将许多金银,现在倒来找我讨要。天理何在?” 嘴里说着,铜雀从袖子里掏出好几张纸,手指沾着吐沫一张张翻给建文看。建文凑近一看,原来竟都是账单,大到贿赂王参将的财物,小到搬迁损耗的一根钉子,账目细致入微、令人发指,把建文看得阵阵头痛。他想起在航图室七杀和铜雀说起过讨要债务,他当时还以为只是开玩笑。 “这是要扒掉小老儿最后一条亵裤啊!最毒莫过妇人心,这古话说得真是不差。” “骑鲸商团不是富可敌国?我看这点小钱对老先生应该不过是九牛一毛吧?”建文知道铜雀肯定是在演戏,骑鲸商团几乎垄断了东南海上贸易商路,一年的收入足够买下个南洋小国,你说骑鲸商团的会长没钱,那天下就没有有钱人了。 “太子有所不知啊,”铜雀继续做出有心无力的样子,居然掏出个铜边黑珠的小算盘拨拉给建文看说道:“骑鲸商团表面看起来雍容华贵,其实只是个空架子。光商团在各国雇佣的人员就不计其数,这些人的薪水足够让国王破产。更何况你也看到了,这海上的海盗和各国官吏哪个不要打点?再加上海关的关税、苛捐杂税、战争和海难造成的损失……”铜雀每说一项就拨拉一个算珠,等他算完,小算盘上的算珠几乎都快不够用了。 “好啦好啦,老先生想必是看上我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青龙船和玉玺是断断不可的,海藏珠我倒是想给你,可你也拿不去啊。”建文打住铜雀的话头,他在听铜雀絮叨时一直在看阳光灿烂的窗外,外面人声鼎沸,腾格斯的大嗓门响亮得很。他急着想出去散步,实在不想继续看铜雀演戏。 “小老儿出身低微,那青龙船只有太子这般尊贵人物才能操纵得,要它做甚?再说,为了太子老夫就算倾尽家财也无怨无悔。只是骑鲸商团的预算支出本非老夫一人能独断,若是再赔偿七杀这笔巨款……怕的只是将来花费尚多,不知老夫资财可否够支应到佛岛。” 铜雀虽说老奸巨猾,但话说得也确实有理,建文暗想:“我现在孑然一身,值钱的东西就一条青龙船,他既然说不要,那且听他如何讲。”便说道:“只要是我拿得出的,老先生尽管开口,我没有不给的道理。” 铜雀略微沉吟,近前一步压低声音说:“你也说了,我对七里有支配权,那么请把她让渡给七杀如何。” 阿夏号的水手都是女人,她们虽然干着和男人没有区别的工作,性格豪放得也像男人,爱美的本能却无法抹杀。在不想影响干活的条件下她们也会戴耳环甚至化淡妆,她们头上戴着的水手头巾五颜六色,完全是根据个人审美而定。 她们围成一圈,远远看去仿佛五颜六色的鲜花在盛开,腾格斯在这百花丛中端起一只大碗“咕嘟咕嘟”喝下满满一海碗烈酒,然后将碗摞在桌子上小山般的碗堆顶,观看的女水手们发出“哇噢”的尖叫助威。 “二十碗。”对蒙古人来讲,喝酒就如喝水一样平常。腾格斯面不红心不跳,看着罗刹女战士。 罗刹女战士脸早已变成青色,虽说罗刹人生于极北苦寒之地,生性好喝烈酒,但他们的酒量和血液里都流淌着烈酒的蒙古汉子相比只能甘拜下风。 “说好的,你要是输了,就要告诉俺你的名字。”腾格斯瓮声瓮气说道。 罗刹女人数数自己桌子上的碗,只有十九碗,以她的酒量这已然是极限了。没想到腾格斯这汉子上船就晕,哭哭啼啼又吐又叫的,一旦落地却生龙活虎,酒量更是了得。 “可是……我怎么能把本名告诉他?” 罗刹女战士有些后悔了,腾格斯缠着自己说俩人一条船那么久,不肯告诉他自己的名字,真是不够朋友,自己随口说“等你喝酒能喝过我再说”,谁知这愣小子当了真,真的嚷嚷着要和自己拼酒。可是,女人的名字怎么可以随便告诉男人? 她脸一热,伸手又去拿酒瓶,眼前的酒瓶似乎变成两个,她抓了好几下才抓住。 “要不……就当平手吧,俺看你不行,可别勉强。”腾格斯见罗刹女战士抓酒瓶的手抖得厉害,知道她醉得厉害,想要制止她。 “少废话。”罗刹女战士将挡在眼前的卷曲金发朝后拢去,端起酒碗“咕咚咚”几口将酒喝光。 “啪” 酒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罗刹女战士感到天旋地转,腾格斯的脸和围观水手们的脸融到了一起。 “安娜斯塔西亚·尼古拉耶维奇·切尔亚尼克·伊凡诺夫娜·亚历山大·彼得罗夫斯基·康斯坦丁·萨维里奥诺维奇·波波莎·奥尔良基·伊万诺耶夫娜。”罗刹女战士喃嚅地说着自己的名字,扶着桌角“咚”地滑到地上。 “什么鬼玩意儿?人名字怎么那么长?俺怎么记得住!” 腾格斯没想到罗刹女战士名字长得一大秃噜,他一个字也没记住,还想再问个清楚,对方早醉成一滩。 “嘢——” 围观的女水手们发出惊雷般的欢呼和掌声,她们围上来,争先恐后把腾格斯和不省人事的罗刹女战士高高举过头顶。腾格斯不知她们要干什么,吓得直喊叫,举着他的女水手也不搭理他,欢呼着高举两人朝着罗刹女战士的船舱走去。 腾格斯在高处看到不远处建文和铜雀正从主船上走下来,连忙高喊救命。建文阴沉着脸不说话,铜雀倒是笑眯眯地跟在旁边,他们都没朝自己这边看。腾格斯急的大呼小叫想引起他们注意,不料两人看都不朝自己看一眼,下船后朝着岛屿深处走去。腾格斯的声音被女水手们的欢呼声完全淹没,消失在了船舱里。 建文脑子很乱,原来这老狐狸一番铺垫引自己入套,是要提出这个要求。将七里让给七杀,他本是断断不肯同意的。但铜雀说七杀很在意七里,她本身没有用过海藏珠,身边却早已有好几个有海藏珠能力的部下,也希望具备珊瑚之力的七里能跟在她身边。现在他们在阿夏号其实形同被绑票,七杀已经放话给铜雀,骑鲸商团若是不按照账单送钱来,建文等人必定走不了,而且还会有累计利息。 “你自忖有能力保护七里吗?如今你自顾不暇,如何保护七里不被幕府将军戕害?若是将七里让给七杀,幕府将军不知海沉木已不在七里身上,必定改变目标不再追击我们。何况,七杀可是南洋三大海盗之一,手下颇有强者,且贪狼爱慕于她也不会见死不救。” 第三十八章 背叛 2 铜雀这番话确实有理,在巨龟寺建文亲眼看到贪狼如何轻易打飞那班天狗众,要知道天狗众都不是泛泛之辈,随便一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剑道高手。要是七里有七杀保护,哪怕幕府将军也奈何她不得。 “一边是郑提督,一边是幕府将军,真是前虎后狼,我们又被拘押在阿夏号……老先生,你说我们有没有办法逃走?”建文想起七里在床边听自己读书时像孩子般天真的脸,从私心来讲实在不愿意将她让给七杀。 “逃?怎么逃?你刚刚也不是没看到青龙船。” 铜雀这句话将建文的幻想彻底打碎,他想起离开阿夏号时去看了青龙船。阿夏号的女水手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青龙船弄进干船坞,捆了好几条粗铁链。要是没有阿夏号的人帮忙,凭借他们区区几个人,根本没办法将船弄进水里。 “就没别的办法了吗?”建文心乱如麻,两个人渐渐走进岛屿深处。这岛南北狭长面积不小,一路走来周边都是小溪潺潺、树木葱郁景致极好,阿夏号停泊在岛北渔村的外海上,岛南是座无名小山,一面是斜坡,其他三面是陡壁,形状像极将僧人吃饭用的钵盂倒扣过来。听村民讲,这山中有火神,发怒时会冒烟喷火。建文听说过南洋之地多有火山,从外形看这大约是座活火山。 “说起来,这三大海盗我也是时候讲给太子听听了。”铜雀也不顾建文听不听,絮絮叨叨讲起南洋三大海盗的事迹。他说这所谓三大海盗里面,其中只有贪狼还很不长进地热衷海盗这份前途无量的事业,只是他专一享受打劫杀戮的快感,攻击对象从海商、官军到海盗无所不有,总之是谁碰见谁倒霉;七杀严格意义上讲并不是打家劫舍的海盗,但她的阿夏号赚男人的钱比打劫还狠,同贪狼又有着扯不清的关系,再凶残的海盗也不敢在她地盘上闹事。 建文耳朵听着他讲,心里还在挣扎着七里的事,根本无心观看路边景致,一路跟着铜雀走下去。 “贪狼是要钱又要命,七杀只要钱偶尔要命,还有一位铜雀卖了关子,太子殿下能活着见过其中两位,也算是洪福深厚,但这第三位……” “第三位怎样?”建文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铜雀却忽然拽他袖子让他看。建文抬头看去,只见树林深处有人在走,看衣着背影不是七里是谁? 建文才要叫七里,铜雀将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下要他轻声,然后脱下鞋夹在腋窝下,提起衣服下摆让胯下的铜雀不要发出碰撞声音,蹑手蹑脚跟上去。 “她不是说去看书吗?怎么到这岛屿深处来了?”建文满腹狐疑,也学着铜雀脱下鞋、提起衣襟,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七里并未发觉被人盯梢,继续朝着小山的方向走,铜雀和建文提着衣襟,躲避着树丛枯枝以免弄出声响,保持距离紧紧跟随。 “老先生,你是怎么从背影看出七里同我尚未合卺的?”七里的背影激发起建文强烈的求知欲,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异样。 铜雀“嘿嘿”一笑说:“这可说不明白,等你也在阿夏号花够十万两银子,领到金册自然知晓。” “金册?”建文想起刚到阿夏号时,铜雀给他看过的那张镀金卡片,得到那小小一张卡片如何能看出七里是否还是女孩子,他搞不明白。 七里果然走到了倒扣钵盂形的无名小山下,她后退几步,突然发力朝着陡壁快跑,然后纵身一跃踩到山体上,脚下生出珊瑚如履平地的朝着山顶跑去。建文和铜雀见七里跑远了,这才来到山下,建文仰头朝着高达百丈的如削陡壁看看,就算山上有人垂下绳子接应,他和铜雀只怕也爬不上去。要是绕到斜坡那边又太远,等他们绕过去上山,七里只怕早就跑远了。 “如何是好?”铜雀背着手也在仰望山顶,脸上毫无愁容。 “有什么好宝贝快拿出来吧,我知道这难不倒你。”铜雀身上宝贝多建文是晓得的,看他不慌不忙的样子,应该早有应对之策。 见被建文道破,铜雀不再装傻,只见他从腰间袋子里摸出根食指长的黑色条状物,朝着建文挥了下:“知道螵鞘王枝吗?” “螵鞘王的触手?”建文听说过此物,据说北方冻海深处住着一种身形巨大的螵鞘王,八只触手伸展开能将船只拖拽到海底。最神奇的是,它的触手即使被砍断也不会死,有些宝客会将它的触手砍断晒干缩小到手指长短带在身边,用时只要浇水便可恢复原来大小。 铜雀蹲下将螵鞘王枝贴着岩壁插在土里,从腰间取出装水的竹筒,从螵鞘王枝尖上浇下去。只见螵鞘王枝似乎复活了一般,扭动着开始膨胀,两排圆圆的吸盘一张一合地张开、吸在岩壁上。 等螵鞘王枝长到三丈多长时停止生长,铜雀叫声“抓牢!”双手抱住螵鞘王枝的躯干。螵鞘王枝的吸盘快速运动,带着铜雀朝山顶爬去,眨眼功夫已经将铜雀带到几尺高,建文赶紧也紧随其后也抱住。 螵鞘王枝的吸盘在岩壁上吸得极牢,扭动身体朝上爬,虽然带着两个人却又快又稳。不到半柱香功夫,螵鞘王枝带着两人爬到山顶平地,铜雀灵活地松手跳下来,建文跟着跳下,螵鞘王枝继续朝着前方爬去。 “它要爬到哪里才会停?”建文问铜雀。 “要翻过这山回到大海吧,这螵鞘王枝只有接触到海水才会停止行动。”铜雀说道。 小山山顶极为平坦,火山口附近有座小小的供奉山神的神龛。此地物产甚为贫乏,山顶却盛产硫磺,经常有船只来采购硫磺,岛上居民靠着贩卖硫磺维持生计,故而在山顶修建了神龛供奉山神。 铜雀和建文悄悄隐身在灌木里朝着神龛方向看,只见七里正在神龛前和一个女人说着什么。当地岛民皮肤黝黑,喜欢袒露上身,这女人皮肤白皙,衣着色彩斑斓也与当地不同,倒是与大明人很相似,头上还戴着顶带面纱的彩色斗笠,看不清容貌。 “琉球人?”建文在泉州见过琉球商人带来的游女,这女人的衣着与琉球游女很是相似。 七里与那琉球人说话极快,建文开始以为在说日语,仔细听却不同,他猜想恐怕说得是琉球语。铜雀说交给他,他经商多年,懂得东南海诸国几十种语言。可他听了半天,却说上了年纪耳朵不好,不过没关系,其实看唇语也能看懂。他又眯着眼睛看了会,摊着双手说他对唇语并不算特别精通,几个人说得又快,实在看不清。 建文想靠近些,又怕被七里发现,只好远远的看。只见七里似乎在激烈的和琉球女人争辩什么,琉球女人表情倨傲,只是偶然回几句,她说话时七里会住嘴,看来地位在七里之上。七里同她说了好久,似乎并未说动对方,只好垂着头表示同意。 琉球女人见七里屈服了,转身朝着斜坡方向山下走了。七里一个人垂着头在原地呆了良久,回身看向神龛,双手合十对着山神似乎祈祷了几句什么,也跟着下山了。 等七里走远了,建文靠着树瘫坐在地,双手抱着膝盖问铜雀:“你说,和七里接触的究竟是什么人?而且我们刚到这岛上,她为何也会同时出现?这也太巧了。除非……” “除非这琉球女人就在阿夏号上,七里和她一直保持着联系。”铜雀的话深深刺激到建文,他一直将七里当做最亲近的伙伴,万万不敢想七里有事瞒着自己。建文感到胸口猛地一疼,他不知道这疼痛是来自心疼,还是伤口崩裂。 “所以我才说,不如将她留给七杀。”铜雀说道。 建文用疑惑的眼神看着铜雀,铜雀表情并没有什么起伏。“难道他早发现七里形迹可疑,也知道她收到信号会在这山上和他们见面,所以故意引我前来让我看到?”再想想铜雀劝说自己将七里让渡给七杀,如果说巧合的话,这也太巧了。 “我该怎么办?难道真该放弃七里?”建文心中忐忑,不知如何是好。 “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铜雀拍拍建文的肩膀,自顾自地起来,朝着斜坡那边下山去了。建文愣了一会儿,也起身拖拖拉拉跟着铜雀下山去。两人下坡时都没看到,远处的海中露出半张脸,小鲛女透过湿漉漉的头发,用异常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阿夏号的尊主卧室内,七杀身着轻薄的丝绸睡衣,斜斜的倚在靠枕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手里的几张火铳图纸。头发乱蓬蓬、顶着黑眼圈的哈罗德盘腿坐在地毯上,正兴奋地向她介绍他的设计,哪一种射速快,哪一种装弹快,哪一种的枪把又适合人体工程学。自从七杀表示对他送给建文的转轮火铳感兴趣后,他熬了几个通宵将自己在西方学过的全部知识都用在了这些火铳的设计上,希望得到七杀的赏识。 七杀听着他的讲解,偶尔还会插两句嘴问问题,听到妙处也会微笑着点头表示赞赏。每当七杀露出微笑,哈罗德都会心醉神迷,感觉像是被奖赏了一万两金子,于是更加卖力地说起来。 “好嘛好嘛,”七杀将图纸放在一边,对哈罗德说:“你的设计每一样都是天才的设计呢。我就想知道,哪把火铳能够像建文太子的那把一样,有一枪打断明军主船将旗的精确度?” “女王殿下有所不知,咱在佛狼机国虽说不是第一的枪炮设计师,然则咱若称第三,想必国内并无人敢自称第二。那把火铳算不得咱的顶峰之作,不过汇聚了咱十分之一的智慧,是打着盹做出来的。根据咱的精确计算,那日建文太子虽说精于火铳射击之术,但身体抱恙尚未痊愈,也不过只能发挥那把火铳全部潜能的百分之十五点六三二而已。” “哦,你是说,那天建文太子并未发挥全力?”七杀听了略感意外,虽说她并不相信哈罗德所谓的数据,但建文并未发挥全部实力这点她还是信的。 “自然是,”哈罗德夸张地比划着,“建文太子那日身体状态确实尚不佳,加上风速的影响和船身晃动,咱的估算已经是比较保守的。若能发挥出那把火铳百分之百的精确度,莫说百步穿杨,只怕千步穿杨也未为难事!我想他应该可以……嗯……可以……”哈罗德左顾右盼,看到屋顶角落里有一只黄豆大的小蜘蛛在织网,便指着蜘蛛说:“应该可以打断蜘蛛尾巴上的细丝,子不闻谓强弩之末,难穿鲁缟乎?” 哈罗德摇头晃脑掉的这句书袋明显是掉错了,但七杀并不在意,她只关注建文的枪法。她黛眉稍频,将靠枕推开,双手撑地靠到哈罗德近前,几乎要顶到对方的鼻子尖,一双秀目用迷离的眼神看着哈罗德说道:“我有一点小事想恳求你,也不知你愿不愿帮我个小忙呢?” 哈罗德没想到七杀会忽然靠到距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只觉得双手双脚都瘫软了,两耳钟声不断,十二个小天使在头皮上盘旋。他下意识地张开鼻孔抽动鼻子,近距离吸了两下七杀身上的香气,这香气与上次令自己昏厥的味道又不相同。 “女王殿下之命,下仆无有不从。”哈罗德回答道。 “帮我把……建文那把转轮火铳的准星调偏好吗?” 七杀说着,翘起一根小指,在哈罗德左手手背上轻轻划了一条。哈罗德感到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头顶开了天窗,圣光散射下来暖洋洋洒遍全身,一双大手捧着自己脑瓜在往天堂里拽。 他闭上眼又张大鼻孔狠狠吸了下七杀的香气,再睁开眼时,蓝色的瞳仁居然变成了黄色:“谨遵女王陛下旨意,下仆这就去办来。” 第三十九章 赌铳 “明天七杀大人和我赌火铳射击决定七里的归属?”当在会客厅听到这个决定时,建文大吃一惊。 刚回到船上不久,建文就被七杀叫去会客厅,铜雀、七里和哈罗德早已到了,只有腾格斯不知去哪里野了寻不见踪影,还好不管他。 七杀靠坐在床榻上微笑着保持缄默,代替她宣布这决定的是跪坐侧旁的小鲛女,她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此事已然决定,无可更改。” “等下!你们和谁决定的……难道……”建文望向铜雀,铜雀耸耸肩膀摊开双手,表示他也不得已。 “七里虽说算是他的奴仆,但所属权与你共享。他说是在与你商议后,你同意全权委托他代理决定如何处理七里。今日下午我们双方已然签订了协议,断无更改之理。”说罢,小鲛女抖开一式两份的协议书给建文看,建文草草看完,最后的代理人一栏果然盖着铜雀的私人印鉴。 “等下!如此重要之事,我什么时候答应委托铜雀老先生了?铜雀老先生,你自己说,我有委托过你吗?”建文气哼哼地对铜雀说。 “呐,你好好回忆下,白天在你房间,太子爷亲自指示我说,七里严格意义上讲倒可以算是我铜雀的奴婢。太子爷金口玉言,出口为敕,小老儿哪有不从的道理?若是按小老儿的意思,七里姑娘在阿夏号盘桓些时日也未尝不可,待咱们回来时再接她也可。小老儿也是顾忌太子爷对七里姑娘情深义重,是以未曾做此决定,恰逢其时尊主大人又提出赌射火铳之法,倒也不失为两全其美之法。” 铜雀说出来这些话确实没错,建文竟然有些语塞。他想起昨天七里和那琉球女子在山顶见面的场景,觉得有些沮丧,也许听从铜雀将七里留下是正确的。他看向七里,七里独自坐在阴暗的角落里神情木然,烛光照亮了她半边面庞,又让她另外的半边面庞沉浸在了阴影里。建文这才发现自己对她有多么不了解,七里的另一重面目,似乎总是隐藏在黑暗中。 “如果是由你决定的话,你会怎么样?”建文还是忍不住问七里。 此时七里哪怕露出愤怒的表情,他也可以坚定信心拒绝这荒唐的决议。但七里的回答令建文极为失望,她只说了句:“悉听尊便。”站起身,推门出去了,仿佛现在讨论的并非是她的未来命运,而是什么不相干的小事。 “如果未来要留在阿夏号,之前的约定还是可以履行,在下的身体你随时可以拿去。” 七里出去后轻轻将门带上,并留下这句话。在场的人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建文没想到她会在大庭广众下说此事,大有手足无措之感。他看着紧闭的大门,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凉意升起,回头一看,只见小鲛女正黑着脸看自己。 “既然连七里自己都没意见,此事就如此定了如何?大男人不要如此犹犹豫豫。”七杀终于发声,她朝着建文拍拍手,示意他快点决定。 建文一狠心,点头表示同意:“赌就赌,明日鹿死谁手,尤未可知。” “谁要什么死鹿,我要的是活七里。”七杀笑起来,然后命令小鲛女将她用的双铳剑拿过来,说道:“明日比赛前,你我的火铳都统一交给哈罗德先生保管,以免我们中任何一人作弊。哈罗德是你的人,若是你作弊我也没办法,这便宜你占大了。” 哈罗德听叫到他名字,赶紧站起来,右手在空中划两个圈,放在胸口,屈身朝着七杀和建文各自行了鞠躬礼,然后说:“我哈罗德必定不辱使命。”见小鲛女将七杀的双铳交给哈罗德,建文也从腰间解下转轮火铳交给哈罗德。 七杀嘴角轻扬泛起一丝微笑,朝着哈罗德眨了下眼睛。 从会客厅出来已是暗夜时分,从高高的阿夏号主船上望下去,只见整座船城灯火通明,女水手们忙完一天的劳作,都在享受晚间的休闲时光。主船最高处圣火坛的圣火终年燃烧,从未熄灭,建文看着有些出神。 “那琉球女子的身份……我查到了。”铜雀突然凑过来,靠着栏杆低声对他说道。 “琉球女子?”建文不爽的甩了铜雀一眼:“你难道不是早知道七里和她联系,所以才特地带我去跟踪的吗?” “嗯,老夫确实早就发现七里举动异常,不过今天也是和你一样,初次见到和她接触之人。后来和你分开后,老夫也想,我们长途跋涉才到此地,七里就和此人接触,说明这个琉球女子必定不是在这里等她的。”铜雀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是以,我判断这女人必是潜伏在阿夏号上。” 建文心里一动,问道:“你是说,她潜伏在阿夏号上?” “正是,这阿夏号鱼龙混杂,只要给自己编个悲惨的故事,作为女人很容易就能潜伏下来。在船上做事的人大都皮肤会被晒黑,这琉球女人皮肤白皙,首先排除她是水手的可能性。那么她应该是在船上经营赌坊、酒楼或是青楼的女人,可她白得有些缺乏血色,老夫判断她大概是常时间工作在暗无天日的环境。此外,她的手指看起来异常柔软,阿夏号上最暗无天日的工作是什么呢?” 说着,铜雀屈膝一跃,跳到阿夏号的栏杆上,背着手左顾右盼,四下里那些建筑在船只和木排上的楼房都透出点点灯光,从上方看来,如同是陆上都市。铜雀眯着眼搜寻片刻,指着一处灯光昏暗的地方说:“自然是按摩店。” “按摩店?”建文努力回忆琉球女人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出铜雀是如何看出她从事的是按摩工作。 “阿夏号的各家按摩店老夫都熟门熟路,有哪个不认识的?偏偏那女人我没见过只怕是最近才来的新人。”铜雀说得很是得意,建文总觉得哪里不太好。“我去探访了好几家按摩店的熟人,她们都说琉球人新开的按摩店有五家,我决定今晚假装按摩,将这五家探访个遍,想必能找到那女人一鳞半爪痕迹。” “老夫去也!”说罢,铜雀朝着船外侧跳下去,阿夏号甲板距离地面极高,建文吓坏了,赶紧从船栏杆处探出身子。只见铜雀的白色外衣鼓足风,整个人竟轻飘飘落到地上,身体竟毫发无伤。 “太子爷快回去好生休息,明日还要赌赛,这边的事交给老夫即可。”铜雀自信地朝着建文摆摆手。 “还好明日是以射击决胜负。” 建文想着,右手下意识的摸到腰间。火铳现在被哈罗德临时保管,他只能摸着空空的腰间假想下迅速抽出火铳的感觉,然后用手指比成火铳,对准高悬天空的弦月,嘴里模仿火铳开火发出了“啪”的声音。 翌日,阿夏号的女水手们早早起来,划着小船在海上插浮标清出片海域,等到天完全亮了,比赛场地基本已经清理完毕。等建文被引着到了比赛场地时,阿夏号的各色人等和附近渔村的村民也都拥到船上和岸边来看热闹。 又过了好一会儿,七杀才到场,身后跟着十几个穿着统一、挎着刀的部下,异常气派。她换了身比较贴身的红色紧身衣裤,头上还戴着白色头纱,平日戴的繁琐首饰都去了,以免影响活动,只是简单化了妆。 七里和哈罗德、腾格斯也陆续到来,只是铜雀尚未出现。七里只跳上条用来观战的船,在船头找个不醒目的角落坐了,好似下面的比赛和她并无关系。哈罗德抱着用两卷油布包着的火铳来到建文和七杀中间站着,只等比赛前检验。 腾格斯有些古怪,这人平时大大咧咧,今日却是扭扭捏捏,看到建文竟然闪躲。昨天开会没有见到腾格斯,建文已经觉得奇怪,他的房间又在建文隔壁,一晚上没听到他房间有动静,似乎一晚上没回房。 建文走过去才要问,却发现腾格斯满脑袋的发辫,竟缺左前的一根,似乎是被人割了去。建文想起曾听说有些草原勇士爱惜辫子胜过性命,是以当地又有打架后胜利者割去失败者辫子做战利品的习俗。 建文踮起脚尖,伸手去撩腾格斯的断发,问:“你昨晚一夜未归,难道是去和人打架了?” 腾格斯支支吾吾半天才把事情说明白。原来他昨天喝的也不少,与罗刹女战士斗酒后又被女水手们起哄扔到了罗刹女战士的床上,很快昏昏睡去。等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赤条条躺在床上,黑暗中罗刹女战士正骑在他身上,手里还拿着把匕首。他以为那女人要杀他,想要翻身把她扔下来,谁想手脚竟都被粗布带子捆了。罗刹女战士恨恨地说,腾格斯知道了她的名字,照她老家习俗,女人只有订婚才会告诉对方全名,如今你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知道的太多,只能做我男人。 腾格斯见匕首明晃晃地刀刃对着自己的喉咙,估计隔断自己喉咙不比割黄油麻烦太多,只好含糊答应下来。罗刹女人说给你留个记号,免得你反悔,反手割掉了他一根辫子。之后的事腾格斯再不肯说,只说直到早上那女人才解捆放了他,还放话说要是他敢不要自己,哪怕追到科尔沁大草原也要弄死他。 “谁记得她的名字,什么山、什么娃、什么基的,长成那一秃噜,我当时没记住,如今更是忘了。”建文从未见过腾格斯如此神情沮丧,再去人群里找到罗刹女战士,只见她脖子上用绳子挂着当项链的不正是腾格斯少的那根辫子? “恭喜你。”建文突然觉得对他同情不起来,自己的事怎么也比他要麻烦。 “呜呜呜——” 司号的女水手们吹起法螺,比赛就要开始,建文舍了腾格斯,走到七杀身边。 “今天的比赛三局两胜,如果你赢了,七里带走,我和铜雀的债务去利还本,不过可以慢慢分期还我,你们马上可以走;如果你输了,七里留下,我和铜雀的债务连本带利一笔购销。” “等下!如此说来,我要是输了,对铜雀岂不是更划算?”听了七杀的话,建文终于明白为什么铜雀那么积极游说自己把七里留下,问道:“如果昨天我不同意比试,直接把七里留下,铜雀的债务又如何算?” “当然等同你输了,一笔购销啰。七里若能留下来,金山银山我也不在乎。” 七杀表情轻松,建文被气得快说不出话来,他正想说点什么嘲讽下七杀和铜雀的勾当,只听围观群众们“哦哦哦”雷声鸣动般的欢呼起来。 只见海面上竟涨起潮,海水卷着白浪朝着这边过来,浪头上还有许多小东西在此起彼伏的跳,数量成千上万,如同蝗虫一般。 小鲛女在一旁解释道:“我向本地土人打听过,本地盛产一种叫跳跳贝的贝壳,能距离水面两三尺跳跃,跟随潮水迁徙。今日正是上潮的日子,跳跳贝正会大量出现,第一场比赛就从打跳跳贝开始。看二百秒内谁打得多,待法螺声再响起射击结束。” 说完,小鲛女吹了声口哨,两条小舢板划到近前,船上各有一名女水手负责驾船,一名计数员,另有个位置是给装弹手预留的,另外还放着装铳弹的木箱。建文和七杀使用的火铳虽说时下也算是最先进的利器,但子弹用得依旧是黑火药和圆形铅弹,每个子弹和适量火药都用独立小纸桶包好。这样的子弹并不需要以传统方式先按顺序将黑火药和子弹压入枪膛,再用推弹杆压实那么麻烦。只要将这种纸弹放进枪里,掰开燧石枪机打火就可以发射。即便如此,装弹依旧很耽误时间,为了提高射速,需要安排人跟随射击手协助装弹。 哈罗德将火铳分别交给了建文和七杀,建文直接要哈罗德做了他的装弹手,七杀则让小鲛女为她装弹。 七杀掏出枚金第纳尔钱币说:“为了避免在船上作弊,我们扔硬币决定谁上哪条船。”说罢,她拇指和食指一弹,将金币弹起几尺高,待金币落下用左手手背接住,右手手掌一盖,又问建文:“你选哪边?” 建文选了人头,七杀拿开手一看,果然是人头。建文暗称侥幸,七杀诡计多端,最怕就是她作弊。见自己得了先机,建文将火铳插在腰间,几个健步蹿上船,如今他身体大愈,步子变得异常轻快,哈罗德也赶紧跟着上了船。 七杀露出狡猾地微笑,然后双手提枪支,只两步跳上自己那条船,小鲛女也跟着上船。 岸边又是一阵“呜呜呜——”的法螺声,听到信号的两条小舢板飞也似的离开船城,逆潮迎着大群跳跳贝冲去。 眼看已经能看清楚跳跳贝们蚌壳一张一合的动作,建文深吸口气,快速伸手去腰间拔枪射击。这动作他从小在皇家射击场练习了几十万次,从拔枪到射中目标一气呵成不过刹那。 “啪——” 建文开局的第一发失手了,子弹居然没有打中跳跳贝,射进海水里。成群跳跳贝蚌嘴张张合合,仿佛是在嘲笑他的失手。 “怎么会没打中?难道是我太紧张了?”建文知道,高手比赛,哪怕只是失手一发,这一发可能会决定最终胜负。 建文此时也顾不得多想,转轮火铳能够连射三发,他立即锁定新目标,“啪啪——”又是两发打出去,居然全都打偏了。 建文彻底懵了,他自小师从神机营顶尖高手教学看香头、打靶子,对自己的射击技术最是有信心,多年来出手连续三发射空着实罕见。 “难道是因为七里的事扰乱心绪不成?”建文疑惑着,将打空的火铳交给哈罗德装弹。 七杀那边打得很顺利,只见她每次只拿一把剑铳开火,小鲛女在一旁拿着另一把装好子弹的剑铳等着,看七杀打完就递上装好的那把换下空铳,迅速装好弹再换下刚刚打完的那把。七杀铳发必中,小鲛女装弹又快,两人配合无间,毫无空档期。七杀射击时动作轻盈如同像跳舞,跳跳贝的碎片漫天飘雪一般,极是好看,引得岸上和船上看热闹的人们不住声喊好。 哈罗德拿过火铳装好子弹才要交给建文,突然出“咦?”的怪声,他托着火铳放在左眼平行位置,又闭了右眼校准,然后惊叫起来:“啊,为何准星偏了?” 建文这才知道,原来并非是自己技不如人,而是准星被人调偏了。“难道是哈罗德?”建文更加疑惑,昨夜自己和七杀的火铳都是交给哈罗德保管,哈罗德是自己人,断断不至于出卖自己偷调准星让自己落败。他知道哈罗德天性纯良,虽说爱吹牛却不会撒谎,看他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只怕并不知情。 他哪里知道,哈罗德昨日被七杀叫去说话时下了迷香,迷迷糊糊听了七杀指示趁保管火铳的机会将建文的准星偷调偏了。只是一觉醒来,迷香功效消失,哈罗德对昨晚所做的事丝毫回忆不起来。 哈罗德将准星调好,再度交给建文。建文试了下,果然弹无虚发,将一个跳得最高的跳跳贝击得粉粉碎。虽说如此,建文在起手一轮先输了三发,哈罗德给他调准星又耽误了时间,在这期间七杀遥遥领先。 建文想要追上七杀,只是内心焦躁,虽然火铳本身没有问题,只是他见成绩距离拉大焦躁不已,情绪上先输了,居然又有几铳打空。不多时,法螺声“呜呜呜——”响起,船上的计数员停止计数。两条小舢板摇回船城,双方成绩一对,七杀射出一百三十发,击中一百二十六发;建文射出一百一十二发,射中只有九十八发。 “射术还不错,假以时日不在我之下,只是这次恐怕赢不了我。”七杀笑着对建文说。 建文心知是七杀捣鬼,却没有证据,只能狠狠地回答:“再比,我不信还能输了你。” 第二局比的是在一堆不同型号的枪械零件里找到型号相同者快速组装成完整火铳,然后射击移动靶。但每把火铳组装后只能射击一次,射完就要放下枪再在零件里寻找零件组装新的火铳再度射击,在规定时间到内,射中移动靶最多者获胜。 这场比赛七杀无法作弊,建文奋起精神,在比赛结束的法螺“呜呜呜——”吹响后,两人同时停下。计数员过来一数,建文组装完九把火铳,射中九发,七杀竟然输半分,第九把火铳组装好后竟没来得及射击。 这一局建文赢了,双方打成平局。 见建文扳回一局,观战的人们都觉得这场原以为七杀必胜的比赛变得好看了,没想到建文这少年看着并无出奇之处,原来深藏不露。本来一脸丧气蹲在旁边的腾格斯兴奋地跳起来,暂时忘了罗刹女战士的麻烦事,也不管什么比赛不比赛,跑过来抱着建文给他松骨按摩。一双大手在建文肩膀上、身上没头没脑一通乱摁,嘴里还哼哼唧唧不知道念什么,差点把建文的骨头按散了。建文疼得“哎呀哎呀”直叫,气得问腾格斯究竟会不会按摩,腾格斯挠挠头说:“俺们科尔沁那达慕大会上,跤手上场前都要请萨满按摩,萨满一边按一边嘴里还要念咒语,被按完的跤手都说好嘞……” 建文问:“那你会按摩吗?” 腾格斯说:“没吃过骆驼肉还没见过骆驼跑?” “那你知道萨满念得咒语是什么?” “没吃过骆驼肉还没见过骆驼跑?” 建文知道腾格斯是一片热心不好骂他,叹口气说:“下次你再给我按摩,就不让你上青龙船了。” 青龙船是腾格斯唯一坐了不会晕的船,听说要不让他上船,腾格斯赶紧停手。 正说着,第三局比赛要开始了。只见几个女水手用两根木梁钉成个十字架,在船头上立起来。建文正奇怪她们在做什么,又见人群分开,出来十几个七杀的亲兵压着两个衣冠不整的人,建文大惊,头一个不是铜雀是谁?后一个是个女人,建文仔细辨认终于发现,竟然是在山顶见过的琉球女人。 建文猛地回头去寻七里,只见七里早跑到人群前面,正瞪大一双眼也在惊愕地看。 “你在慌张吗?同伙被捉,感到慌张?感到不知所措?”建文心里疼了下,他多么不希望七里的背叛是真的,但现在看来,这都是真的,七里是奸细。 “第三场比赛,我会命人将这女人捆在十字架上,你我蒙住眼睛各射三发然后验尸,谁的子弹最致命,谁就赢。”七杀的口气风轻云淡,就好像谈论的不是杀人,而只是杀只鸡甚至杀只蚂蚁。 “你要我杀人?”建文倒吸口冷气,惊异于七杀的口气竟如此平淡。他本人从未亲手杀过人,也不想杀,郑提督除外。 “是啊,有什么问题?”七杀一脸鄙夷然的看着建文,好像后者在对什么常识问题提出疑问那般可笑。她将手里的金币扔到空中,不等落下迅速抓住,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女人半年前混到阿夏号,其实是日本幕府将军的细作。我的人昨天抓住了她,按照规矩要扔进大海里喂水母。让她做我们比赛的枪靶子,可比被水母毒死要痛快得多,算她占到便宜了。” “但是……这是条人命啊!”建文指着一旁的七里说:“七里曾经也为日本幕府做过细作。你为什么可以不在意她?” “那怎么一样?我恨的不是做细作的人,只是恨别人在我的船上做细作。再说了,七里说不定也是带着幕府将军的任务上了你的船,那你真的相信她会对你有所谓的忠诚?你真的可以驾驭她?”七杀声音不大,但每句话都刺进建文心里。 建文又看了看七里,她还在愣愣地呆看。“也许这女人是她的族人?我杀了她,说不定她会心痛吧?”建文感到心中绞痛,他顺势将转轮火铳插回腰间说:“我不想杀人,何况还是杀女人。” “那么你要自动认输啰?不敢开枪杀人,若是哪天七里遇到危险,你难道也不忍心杀死敌人?要是认输,七里我可收下啦。”七杀笑着说。 旁边腾格斯看不过,跳出来伸开五指正对着七杀,正气凛然地说:“你这女人心肠真比草原上的毒蝎子还要毒。俺们蒙古骑士也从不杀女人,当初成吉思汗西征攻城略地,杀人无数,唯独不杀女人……” 哈罗德在旁好死不死的追问了道:“不杀女人却是为何?” “带回草原生娃啊!”腾格斯说得理所当然,现场众人顿时集体语塞,连七杀都说不出话来。 建文趁机跑到铜雀身边低声问:“你怎么被他们一起抓住了?” 铜雀满脸丧气,神情就像是被捉奸在床:“老夫昨晚一口气去了四家按摩店,为避免怀疑,不动声色的都做完全套,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到了第五家店,老夫一眼认出这按摩女就是白天在山顶见到的琉球女人。我故意点了她边按摩边套话,眼看套得差不多了,突然冲进来这帮女兵,将我和她都囫囵捆了羁押到早上,这不现在才放……”- “怎么样?决定放弃没?”七杀在一旁问道。 建文伸开双手挡在七杀面前,坚定地说:“我不认输,但是也不会和你比杀人,请换个比赛方式。” 七杀看看这个比自己略矮的少年,看着他眉间拧成的川字,忽然冷笑一声:“呵呵,可以,那我们换个项目。” 建文的眉头舒展开,手也放下,才要说句感谢的话缓和下气氛,只听七杀又说:“连赌赛的价值都没有的话这女人留之何用。”说时迟那时快,七杀举起右手的剑铳,对着那琉球女人扣动扳机。 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建文顾不得多想,在扳机扣响飞身扑向七杀,七杀没料到建文会扑过来,竟来不及躲闪。建文整张脸都埋进七杀柔软的胸里,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七杀的枪口被撞得略微朝上偏离,子弹打到琉球女人身后的桅杆上。 压在七杀身上的建文把脸拔出来,这才意识到闯了大祸,只见七杀露出羞愧和恼怒的神情瞪着自己。众目睽睽之下被建文埋胸撞倒,七杀感到莫大耻辱。建文正要道歉,七杀用力一把将他推开,左手的剑铳对准他的眉心:“我杀了你!” 七杀正要扳动扳机,只觉得背后金属风声,忙侧身闪开挥剑铳格挡,七里的忍者刀正砍在剑铳上。 “你……”七杀没想到七里会毫不犹豫地挥刀砍向自己,小鲛女和其他近卫女兵们都骚动起来,众人将腾格斯等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人抄起长枪要去刺腾格斯,罗刹女战士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爆喝一声竟抓住枪杆生生撅断,女兵们见队长竟然站在敌人一边,都不知所措。 恰在此时又是一片惊呼,原来琉球女人见看押她的女兵大意,居然趁机打倒女兵抢了佩刀,将哈罗德卡着脖子劫为人质。 “这回该怎么收场才好?”看着眼前的混乱场面,铜雀郁闷得摇摇头,从胯下捞起铜雀摩挲起来。 第四十章 青龙出水 形势突变迅速,令在场的人们都猝不及防,琉球女人夹着哈罗德的脖子,用刀抵着他的后腰,一步步退向船舷。 “叫那边的小船划过来一条,船上只留一个橹手,其他人都给我下船!” 船城附近游弋好几条用橹推进的巡逻小船,船上有橹手和七杀的女兵,琉球女人意图要挟着哈罗德夺取其中一条逃离。 “你以为阿夏号会被人要挟吗?这个人质对我一文不值,现在放下武器还可让你死个痛快,稍有迟疑我会用水母毒麻痹你的神经,把你慢慢折磨死。” 坐在地上的七杀冷笑着打个响指,附近女兵们齐刷刷拉开火铳的击锤,枪口对准琉球女人和哈罗德,只要七杀一声令下,十几条火铳就能将两人都打成筛子。哈罗德吓得“哇哇”乱叫,琉球女人也慌了神。她挟持人质的船只距离岸边不近,想跳到岸上是可不能,海中此时早升起百来只圆桌大的毒水母,摆动触手虎视眈眈等着她跳下去,看来七杀是不打算留活口。 “啪——” 琉球女人头上戴着的红色珊瑚球木簪被齐齐连根打折,红色珊瑚球被铅弹巨大的冲击力打得滴溜溜飞向空中,然后“扑通”一声掉进海里,女人的发髻随之散乱,乱蓬蓬披到肩上。七杀猛然回首,只见建文单手持铳对着琉球女人,铳口正冒着白色烟雾,方才那一发正是他射出的。 “我还有两颗弹丸,”建文的语气异常威严,双目死死盯着惊愕的琉球女人:“第二铳打你的眉心,不需要第三发。想杀我的朋友可以试试,看是我的铳快还是你的刀快。” 琉球女人被建文震慑住,她知道建文完全可以第一发就直击中她的眉心,对方之所以只打断簪子是手下留情。 见建文完全能控制住局面,七杀饶有兴趣地让手下们都把枪放下,反正被胁迫的是建文的人,死活确实和她没关系。“可惜了那些图纸,应该让他给我造出几把新式火铳的样品。”只有想到这里,七杀才略微感到哈罗德或者似乎还有点用处。 知道手里的人质已失去作用,琉球女人索性放开哈罗德,哈罗德正被卡脖子卡得翻白眼,被突然放开,脚底踉跄摔在甲板上,赶紧手脚并用爬着离开危险区域。 失去人质的琉球女人并无惧色,嘴忽然大大裂开,两边嘴角竟快到耳根,吐出的紫色舌头足有半尺长,舌尖上隆起个小指尖大的鼓包,看着叫人毛骨悚然。 “在下早已通过金毗罗珠把尔等行踪汇报给将军大人,火山丸须臾将至,尔等唯有一死。”琉球女人扯住身上所穿五彩斑斓的琉球风外袍用力拽去,没等飘在空中的外袍瘫落到地,女人早已跳到空中,原来宽大外袍下穿着的竟是件紧身紫色忍者服,她的身体竟也停在空中。“在下乃是羯魔众的伐折罗。” 幕府将军有两支精英军团,一个是由再生剑圣组成的天狗众,一个是由特选忍者组成的羯魔众。所谓羯魔的名字取自药师如来十二羯魔神将,每个羯魔神将都是药师如来分身,此名暗示这些忍者都是幕府将军形影不离的贴身之人。羯魔众忍者也有十二人,按照十二神将取名,伐折罗是其中之一。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伐折罗在空中手结法印念动九字真言,手指间不知何时多了四颗珠状弹丸朝着地面一丢,随着“轰轰轰轰”四声裂帛般的爆裂声,烟雾四下腾起人影难见,建文感到鼻子和喉咙刺痒,眼睛流泪不止,赶紧捂住口鼻。周围也传来一片咳嗽声,女兵们朝着天上胡乱开枪,子弹“噼噼啪啪”打在桅杆和船舱顶盖上。 七杀在弹丸落地爆炸的瞬间迅速跳到爆炸范围之外,虽说她并不惧怕什么幕府将军,但伐折罗的大胆放肆令她光火。烟雾中一个人形黑影正在空中两条船的桅杆间奔跑,她可以断定这是伐折罗,于是嘴里轻声骂了句什么,举起剑铳就要开火。 “让我来解决!” 耳边飘过的是七里的声音,没等声音散尽,七里的身影早带着劲风从身边冲过,朝着空中伐折罗的身影飞去。两个黑影在空中交错发出“嚓嚓”几声,七里和伐折罗同时掉落,一段透明丝线从空中飘落,正搭在七杀的剑铳上。七杀这才明白,伐折罗停在空中原来是靠着拴在两个桅杆之间的透明丝线:“雕虫小技,这个猎物让给七里好了。”七杀轻蔑地笑出声来。 等烟雾散尽,众人看到七里和伐折罗分别站在两根横桅杆上相对而立。 建文举起火铳刚要射击,被七杀伸手按住火门:“让七里自己来,她的恩怨必须自己了结。” “唉?你知道七里和这女人认识?”建文见七杀似乎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觉得很是惊异。 “傻小子,”七杀用余光傲慢地扫了下建文说道:“你对七里一点不了解,白白浪费那样好的姑娘。不过说起来,你这回倒是敢开火杀人了?”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总不能看着我家七里受伤吧。”建文针锋相对,特地强调了“我家”这两个字。 此时,甲板上众人都停止了争斗,注意力都集中在横桅杆上的两个女忍者身上。 “百地玉太夫,加入羯魔众值得你出卖百地之里,让所有人都失去生命吗?”七里手里倒提着忍者刀,脚下的珊瑚将她牢牢钉在横桅杆上。 伐折罗用手指撑着太阳穴,侧着头仿佛认真回忆了些什么,然后轻轻用手背一撩肩上的头发说道:“差点忘了,在下还有过那么土气的名字。在下现在可是将军大人直属的伐折罗哦~忍者生来都是要为雇主去死的,百地之里的人们反正也是要死的,为什么不能把性命借在下一用?” 复杂的情感在七里黑色的瞳仁里一闪而过,她的声音有点发颤:“百地的族人……只剩我们两个,你可知道我在阿夏号上看到你时是多么激动?我以为你也和我一样是逃出来的,谁知你竟然投靠了百地的仇敌……只是为了换得伐折罗的名字,百地一族上百条性命,竟然只是你垫脚……” “七里,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愿意和我去见将军大人吗?如果把海沉木献给将军,不但可保住性命,甚至还能像在下一样成为羯魔众的一员。现在波夷罗和莫虎罗的名号尚且虚位待贤,我们两个百地人在一起不好吗?” “海沉木?”观战的七杀轻轻念了句,建文心里暗自担心,这伐折罗说破我们有海沉木的事,只怕七杀不会善罢甘休,若是她来抢夺该如何是好? “认贼作父之徒,这次我绝不会再放过你,要用你的性命血祭百地一族的亡灵。” 七里说罢,弓身做出要进攻的姿态,伐折罗见七里要和自己拼命,倒也不慌不忙,她满不在乎地说道:“七里,你忘记你的忍术都是在下教的吗?”说罢,她看了眼手里那把夺来的佩刀,顺手从桅杆上扔下去,双手在背后一抽,拔出来两把忍者叉。 两人所在的船是条西洋式的三桅船,她们站着的桅杆一在船头,一在船尾,中间还隔着根主桅,相距数十尺之遥远,下面仰着头观看的也有超过百人。伐折罗发出一声疑如鬼怪的长啸,电光火石般朝着七里跳过来,七里稍一迟疑也相对飞过去。她们同时落在主桅的横桅杆上,隔着展开的船帆跳跃着“叮叮当当”连过十几招,厚重的帆布被利刃划出无数道横七竖八的口子。 七里看似露出个空门,伐折罗的一对叉趁势而入,隔着船帆正戳在七里的双肩上。七里身体一颤,然后毫不犹豫的双手持刀朝着船帆用力捅去,忍者刀从伐折罗的腹部穿过,带着血的半截刀头从背后戳了出来。 伐折罗闷哼一声松开武器,七里用刀顶着伐折罗猛冲,两人被巨大船帆裹着一进一退直到横桅杆尾端,米色的船帆被两人的血完全染成红色,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扭在一起从高空摔向海面,在海面溅起朵巨大的白色水花。 建文见状将手里的转轮火铳朝腾格斯扔去,迈开腿跑向七里和伐折罗掉落的方向,腾格斯刚刚伸手接到火铳,建文深吸一口气闭眼从船舷跃了下去。 跳向海中的建文头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的腿是怎么动起来的,然后又是如何跳进海里。“咚”的一声后,他的身体感受到海水的浮力,耳膜充斥着水流的声响,他睁开眼,透过浑浊的海水寻找七里。水母在他身边游动,他的视线渐渐适应了水下,看到被船帆裹在一起的两人,血水还在不停渗透,留下雾气般的痕迹。 建文奋力游过去,用力撕扯船帆,总算扯开个口子,里面露出七里苍白的面庞。他抓住她的头部,手脚并用用力向外拉,费了很大力气才将七里拖出来。船帆裹着伐折罗的尸体沉向蓝绿色的深海。 建文揽住七里的脖子,朝着海面游去。游了没几下,他感到双肩刺痛不止,力量源源不断在流失。“糟了!我忘记七里有伤。”建文想起,七里的肩膀被伐折罗刺伤了,他揽住七里的脖子,对方的伤正转移到他的身上。 受伤的双臂几乎要抓不住七里,建文索性双手将还在昏迷的七里抱住,但这样连他也没力气再游了,两个人一起朝着海底沉下去。建文闭上双眼,他感到窒息,七里的身体和他紧贴在一起,“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让他感到对方的生命在自己臂弯里。 “最多一起死掉。” 建文闭上眼,肩膀更疼了,但他的心反而变得平静。忽然,他觉得身体被什么托住,像是张柔软的大床,渐渐上浮。他们被这力量托着浮出水面,建文听到船舷上人们的欢呼声,他睁开眼,七里还被自己紧紧抱着,身下托住两个人的是成群的大水母,腾格斯正急切地扇动翅膀朝自己飞来。 七里醒来是在湿淋淋的甲板上,七杀、铜雀、腾格斯等人都围在外面,建文蹲在身边正关切地看着自己,他的肩膀两边各有一个伤口。 “笨蛋,明知道伤口会转移,为什么要救我。”七里醒来的第一句话,语气像海水般冰冷。 “难道你要我见死不救?” “笨蛋,笨蛋!”七里挣扎着起来,跪坐在建文对面:“我亲手杀掉了最后一个百地族人,在这世界上我是多余的,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你说我是你的主人,那我命令你不许死!”建文抓住七里的肩膀,轻轻晃动。 “你凭什么命令我?我偏不听你的!” 七里从腰间拔出短刀,反手朝着喉咙扎去,建文急忙抓住她拿刀的手,刀尖扎进她的脖子,血迹顺着脖子刚刚流到锁骨便消失了,建文的脖子上平白出现一个伤口。 “你!”七里见伤口再次转移到建文身上,气得说不出话。 “你死一百次,我救你一百次;你死一千次,我救你一千次。直到我的血流尽,那时随便你想怎么死就怎么死,反正我陪着你。”建文口吻淡定,好像流血的并非他的身体。 “大笨蛋!”七里哽咽着将短刀扔去一边。 建文感到脖子和肩膀都疼得脱力了,身体一松劲,双手撑着瘫坐在地。腾格斯连忙管哈罗德要止血的药草,哈罗德摸遍全身上下的兜总算找到,刚想夸夸其谈地介绍这药草来历,被腾格斯劈手夺下,拿去给建文敷上。 海上的天气说变就变,海风吹得人透骨冷。 七杀皱着眉摇头,露出略显苦涩的笑容,转过身要走开,铜雀赶紧跟上,问:“还比不比了?” “不比了,算你们赢。我最讨厌看这种小儿女哭哭啼啼的场面。”七杀挽下鬓角的乱发,从小鲛女手中接过外衣披在身上。 “那我们可以走了?”铜雀从后面追上问。 “随时。”七杀说道:“这样的七里不好玩,还给你们……对了,说好了人带走,你的债还是要还的。” 铜雀感到身体像是被刀狠狠剜去块肉般疼,差点摔倒在地。他强忍着痛,又在七杀背后试探着低声了句:“那伐折罗刚刚说的那东西,你不会也相信是在我们身上吧……” “什么东西?她站那么高,风又大,我怎么能听清。”七杀挥手,让甲板上的人们给她让出条路来,小鲛女和亲卫女兵赶紧跟上。 铜雀松了口气,伐折罗当时说话声音很大,七杀除非耳朵聋了,否则不可能听不到。不过,她既然说没听到,那就一起装糊涂好了。他停下脚步不再跟着七杀,顺手抓起胯下的铜雀又开始在手里盘。 “都是笨蛋。”小鲛女听到七杀的自言自语,似乎还轻轻抽了下鼻子。 白色的信鸽在蓝天映衬下格外显眼,它飞过万里波涛,终于来到目的地。它见从大船顶舱的窗口里伸出了熟悉的修长纤细的玉手,就“噗噜噜”地下降、停在手背上。 七杀依靠在窗台边,从信鸽腿上的小竹管里取出密信,展开随便看了几眼。 小鲛女在一旁略带紧张地问:“王参将信上说了什么?” “没什么,”七杀将信件撕碎,从窗口扔出去,碎纸屑被风吹散飞向远处的海里:“说是郑提督的主力船队和日本幕府的火山丸都在南洋一带寻找建文这孩子的踪迹,而且都在朝着这边过来,要我们快送几个瘟神走。” “亏了有王参将传信,若是在此多耽搁几日,只怕麻烦会不小。”听说明军和日军都寻踪而来,小鲛女感到有些后怕,被日本幕府缠上固然麻烦,要是被明朝水师盯上,只怕就不是麻烦那么简单了。 七杀垂眼望着窗外,干船坞内的青龙船正被许多强壮女水手拉着下水,一起用力喊号子的声音直传到这阿夏号主船的顶舱内。从如此高的位置看下去,青龙船小得像条小青蛇,正在蜿蜒着滑向水中。 青龙船两边各拉出一根由许多股缆绳盘成的极粗缆绳,两根粗绳在末端散射状分成各一百股细绳被两百名水手纤引,左边领头的是腾格斯,右边领头的是罗刹女战士。巨大船体在人们牵引下渐渐靠近海面,腾格斯大吼一声猛力拉拽,水手们也一起爆发力量,青龙船“咚”地落入水中左右摇晃,溅起的巨大水花将两边的水手都浇透了。腾格斯抹去脸上的海水,只见对面的罗刹女战士也是从头湿到脚,忍不住指着对方哈哈大笑,两边的水手们也都跟着大笑。 好几天憋屈地窝在干船坞里,接触到海水的青龙船似乎也兴奋了,发出龙吼般尖锐的长啸声,引得正在为起航各处忙碌拆卸的女水手们,都朝这边看过来。 “笃笃笃” 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七杀说了声“请进”,原来是建文来辞行,身后还怯生生地跟着七里,她在众目睽睽下差点哭出来,现在见到人都低着头。建文和七杀说了些感谢的客套话,七杀也随意客套了两句,然后对小鲛女说:“带太子爷出去下,我和七里还有句话说。” 建文还想跟着听两句,小鲛女走过来粗鲁地抬手把他推到了走廊,顺手还带上门,在门关上的瞬间建文似乎从门缝里看到七杀拉住七里的双手。 小鲛女背靠着门,建文想贴到门上偷听也没机会,两个人从来又没话说,他只好迈着四方步在走廊来回溜达。尴尬的气氛持续好久,沉寂首先被小鲛女打破,她突然问建文:“你说,你们大明最坏的人就是郑提督对吗?” “当然了,那家伙最坏了。”建文忿忿地说:“表面上是个笑面虎,嘴里都抹着蜜糖,肚肠都是黑的。我父皇何等英明,在国内何等受万民敬仰,这厮表面忠诚,一意逢迎,在海外搜刮奇珍异宝迷惑父皇获得赏识,然后……现在看来,他必定早就是燕逆党羽,燕逆觊觎皇位已久,可怜我父皇致死都还信任这两个小人。” 说到动情处,建文感到眼角有点湿,赶紧用袖子擦了擦。 “一丘之貉,”在小鲛女这样出身南洋岛民的人看来,大明皇帝和郑提督并没有多大区别:“不管大明皇帝还是郑提督,对我们南洋都是贪婪、虚伪、残暴的家伙,越是你们的所谓开疆拓土的明君,对我们来说越是恶魔。” “一派胡言!我父皇是好人,他批阅奏章时看到有百姓受苦都会流泪的,他不是郑提督那样的人!”建文最不能容忍的,便是别人侮辱他死去的父亲,郑提督做下的恶行如何可以让可怜的父亲来背黑锅? “哼,”小鲛女根本不想看建文愤怒的表情,她从鼻子里发出讪笑声,讽刺道:“那好啊,你父皇的仇,我族人的仇,都拜托太子爷一并向郑提督讨回了。” “你等着!我早晚会杀了郑提督那狗贼,到时我要你跪着向我道歉!” 建文气得指着小鲛女大叫,小鲛女只是爱答不理的讪笑,根本不理会他耍猴似得暴跳如雷。 船舱的门开了,七里满面绯红的走出来,嘴角还挂着笑意。建文问她,她也不肯说,甩下建文就走。 “喂,给我倒杯酒。” 听到七杀的声音,小鲛女答应一声,朝着建文做个鬼脸进屋去了。建文也朝着关上的门做了个鬼脸,这才去追七里。 海上艳阳高照,碧波万顷,又是个适合航行的好日子。铜雀用手指蘸着口水,在风里感受了下风向,腾格斯、罗刹女战士和七里正在甲板上搬食物和淡水的大木桶。腾格斯和罗刹女战士一口气能搬起四只木桶,七里也不示弱,三只木桶摞起来比她还要高出许多,照样面不改色,来帮忙的女水手们看得目瞪口呆。 “人手不够啊,哈罗德那小子要是在,起码能搭把手。”铜雀想起昨晚哈罗德挺着胸脯对他说自己要留在阿夏号,跟在女王陛下身边,再也不回青龙船了。“这小子见色心动,不要他也罢。” 铜雀想到这里摇摇头,忽然看到建文履着跳板正走上船来。 “航行方向都定好了?”建文问铜雀。 “正是,我们和阿夏号反向而行,这样也好迷惑明军和日本人,阿夏号目标大,也正好帮我们吸引敌人注意。”看看正在岸上和村长交谈的小鲛女,铜雀又说:“七杀大人给了村长一些财物封口,再有人来岛上打听我们的行迹,他们自然会随便指个方向给他们。” “很好。”建文从怀里掏出玉玺,晶莹洁白的金镶角和氏璧在阳光下光泽异常温润。他看看腾格斯和七里,他们俩伸出大拇指表示一切状况良好,罗刹女战士又拉住腾格斯说了几句,从腰间抽出把镶嵌红绿宝石的金把匕首交给他,这才带着女水手们下船。 “久违了,青龙船,我们要出海了。”待阿夏号的人都离开,建文来到船艏,对着高高耸立、威武异常的青龙头雕,高举玉玺大声喊叫。 青龙船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发出面绵长高亢的长啸做了回应。 “开动吧,青龙船!” 玉玺发出五色豪光,豪光映射到天上,青龙船上空竟出现了一道七色彩虹,引得码头上的女人们都惊叹得直鼓掌。青龙船的三十二只盘龙轮全都发动,水花被桨片朝后推去。青龙船修长的身体逐渐加速,最后像离弦的青色长箭一般驶出阿夏号的港口。 “你老婆给你匕首是什么意思?”七里看着还在码头大喊大叫的罗刹女战士问腾格斯。 “要我记住她的名字,下次见面要是敢叫不出,就杀了我。”腾格斯还在把玩着那把小匕首,语气里都是生无可恋的感觉:“可她名字那么长,我是一个字也没记住啊!”腾格斯想到那天晚上,罗刹女战士骑在自己身上用这把匕首轻而易举割掉自己辫子,全身恶寒,匕首竟“当啷”一声掉到地上。 铜雀忽然看到阿夏号主船顶舱的窗口,七杀想必正在里面悠闲地看着青龙船离开。他双手在嘴上比成喇叭的样子,故意大声叫道:“尊主大人!祝你和贪狼百年好合!” 话音未落,只见从那窗子里飞出只高脚玻璃杯,淋出的葡萄酒在空中划出条漂亮的红色尾迹。 “唉?原来七杀那么不喜欢贪狼?”七里忍不住好奇地问铜雀。 “当然不喜欢,哪个女人喜欢死缠烂打的男人?”铜雀对着七里挤挤眼,让她看建文。只见建文还稳稳站在船头高举着玉玺催动青龙船:“七杀喜欢的其实是这个类型的家伙。” “唉?喜欢这种家伙吗?”七里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建文哪里有帅气的感觉。 “不不,当然不完全是,只是七杀喜欢的人,和这家伙其实有些相似罢了。” 铜雀笑着将帽檐拉低,任凭七里怎么,他也不肯再说了。 青龙船阴暗的船底仓,装着食物和淡水作为压舱的木桶中,有一个忽然晃动起来。这木桶用力晃动几下,终于倒在地上,桶盖也“扑棱棱”地滚开,被捆成一团塞在里面的哈罗德嘴里塞着抹布,他“呜呜”叫着想引起别人注意,可谁也听不到。 第四十一章 珍馐 火山岛渔村处于偏僻的南洋,距离所有国家都很遥远,平日这岛上来得最多的是采购硫磺的商船,最近这里不知中了什么邪,这些日子每天来的人比以前一年还多。 昨天离开的阿夏号水手已经比全村加起来还多,今天上午来的倭国船上的人凶神恶煞般打砸抢一番才离开,现在来的这大明船队人更是多到叹为观止。村长甚至有些期待,明天还会有什么怪人来不? 大明的军人还算比较和气,整整一个下午只烧了两幢草房,砸了十几只陶罐子,挨了嘴巴的村里人也只有五个。“真不愧是天朝王者之师,和野蛮的倭国武士就是不一样。”村里人揉着被打肿的脸说道。 来和村长接洽的是位看起来胖墩墩、笑眯眯的将军,手上没事还总盘着鹌鹑蛋大小的黄色蜜蜡串。他非常礼貌地向村长问了好,然后命令手下用铁链子锁住村长就走,一直把他拉到海边。 全村村民早被明军集中到了海边问话,所有人都盘腿坐在沙滩上,手拿刀枪的明军把他们围得死死的,谁也不许任意走动。 胖将军带着被铁链套着的村长来到海边,跳上艘小舢板,命令橹手朝着停泊在远处的大明水师船队划去。大明水师船只体量庞大,吃水又深,小渔村的简陋海港完全无法停靠,因此只好停泊在深水区。村长从未见过这般庞大的船队,黑压压布满湛蓝的海面,一眼望不到头。虽说他年轻时也曾去过林邑国,可即使林邑王都也没这大明水师来得壮观。 大明水师不愧是训练有素的远东第一劲旅,即使是暂时驻扎,也丝毫不敢松懈,大大小小数百船只按照功能和所属部队布下玄武之阵,各色旌旗迎风飘扬,离得老远就可以听到船上金鼓齐鸣,蔚为壮观。 小船前行到船阵旗门处,一艘鹰船疾驰而出,船头站着位怀捧令旗、衣甲鲜明的旗牌官,手执令旗喝道:“何人靠近我水师大寨,速速报上名来! 胖将军赶紧朝着对方抱拳行礼:“尊驾,兄弟王参将,奉郑提督钧旨,提调本地土人村长来问话。” 见原来是王参将,旗牌官也赶紧回礼:“原来是王参将,虽说该放你进去,只是郑提督军法森严,没有令箭小人纵有泼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 “怎敢为难尊驾,既是公干,自然有令箭。”说罢王参将双手递上令箭,旗牌官验证令箭真实无误,这才朝着旗门挥舞令旗。只见两艘插着方位旗担当辕的大福船真如大门般朝着两侧退开,让出条宽阔的水道。鹰船带着小船进入水道,只见水道两旁都是三五成群分列成阵的各色战船,水道尽头是一艘大到如同小山的巨舰,船主桅杆悬挂着驺虞旗和九盏青色犀角灯,正中的红色大纛上分明写着个“郑”字。 和大船相比,村长所坐的小船好似蚂蚁一样渺小,他正琢磨船上人要如何才能把他弄到甲板上,只见小山般高大的船上竟伸出来个带滑轮的长杆子,上面“吱吱呀呀”降下来个大筐。那筐实在大得离谱,胖胖的王参将叫人先把村长轰进筐里,又招呼同行的亲兵扶着自己迈步进了筐,这大筐装了四个人竟丝毫不显拥挤。王参将拽拽绳子,上面人一起用力,大筐颤颤巍巍地就升了上去。 这大明水师郑提督的主船除了大还是大,而且是什么都大,只有站在甲板上才知道这船究竟有多大。不要说甲板两边望不到头,就是从左舷跑到右舷也能把人累死。甲板上来来往往的不但有大批穿铠甲的明军士兵,更令村长惊愕的是,居然还有骑兵在甲板上遛马 村长被王参将牵着来到一间装饰如王宫般豪华的大房间,被中军官挡在门外。只见厅中央站着许多头顶乌纱曲脚帽、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正簇拥着一名容姿魁梧、身穿蟒袍的中年高官正看海图。那高官一面听着锦衣卫解说,一面用毛笔蘸着红色朱砂正在图上画线。 “根据情报,今日海上将有大风暴,我军连日来千里奔走,士兵舟师劳顿,给养也消耗殆尽,最好至附近港口优先进行补给。” 听着介绍,高官面色深沉,对众锦衣卫说道:“此钦犯干系重大,皇上听说仍未捕到甚为忧虑,夜夜寝食不安。诸位指挥使既被调派来本提督麾下,查访搜拿之事唯有暂且请众位劳心,我军补给完成自当尽快追上。” 众将官连连称是,高官抬头看到门口候命的王参将,伸出两根手指勾了勾,叫他们上前来,中军官这才敢放行。 王参将进了厅里,拉着村长口喊“参见郑提督”纳头便拜。郑提督在上面看到铁链子拴着个懵懵懂懂的老头,情知王参将动了粗,深感不悦,口中“啧”了声问道:“王参将,本官叫你好生请村长来问话,你如何用铁链子锁了人家来?还不快把铁链子解了?” 原来驻扎南洋本地的明军极是骄横跋扈,军纪也甚散漫,平日里偷摸砸抢原是常事,今日奉命找村长来问话,王参将习惯性地用锁拿了人来。 知道手下就只是这般人品,郑提督也很无奈,只好摆摆手说:“下不为例,且先问话,事后赏这位老者二十两银子压压惊。” 王参将给村长解去铁链,又搬来个板凳让他坐了。 郑提督问:“老者,前日可有一支船队在你村外停泊?船队里可有艘青龙外形的大船?” 村长张着嘴,还是痴痴呆呆模样,点了点头。 见村长点头,郑提督又问:“那青龙外形的大船后来是跟着船队,还是自行离开的?” 村长还是张着嘴,痴痴呆呆地点点头。 郑提督接连问了几个问题,村长都是那副茫然无知的面孔,也不说话,只知道点头。郑提督有些气恼,问王参将这村长是不是哑巴,王参将到村长家一副锁链把人带来,还真没和他说过话,如今也不知村长是何状况。 “算了算了,”郑提督摇摇头:“带他下去领赏银吧。” “谢大人赏。”村长听说放他走,还有银子拿,欢喜地扑倒磕头。他磕完头才想起应该继续装傻,抬头偷眼观看,只见郑提督面色如常正低垂眼睑侧目看着自己,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们也在瞅着自己,气氛甚是尴尬。 “提督大人,依下官看这老头忒奸滑刁钻,不如交给下官来问。我们锦衣卫有的是办法让他说实话,保叫顽石也点头。”一名锦衣卫指挥使讨好的说道,其他锦衣卫官员也都点头称是。 郑提督没有搭理他们,端端正正在中间的椅子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抵住鼻子,一对眼睛鹰隼般盯住村长。村长跪在地上感受到难以名状的压迫感,吓得不敢抬头。 “本官前面所问的问题,逐一回我。” 村长知道这回糊弄不过,只好老老实实将阿夏号在本村驻扎、建文与七杀赌铳、七里与伐折罗决斗的事都讲了一遍。讲到青龙船和阿夏号分离航行时,王参将在他面前放了张很大的南洋海图让他指点。 村长瘪着嘴在图上看了会,非常肯定地用手掌朝着东边用力拍了几下:“是这边,那少年说了要去这边的几个岛屿。” 在村长回禀的过程中,郑提督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一言不发,两眼死死盯着村长的眼睛。村长感到自己像是被猛兽盯着的兔子,心里无比后怕:“这提督像是能看穿人心肠,幸好那小子提前嘱咐过,要不一开始就露馅了。” 原来,建文事先提点了村长,如果郑提督亲自讯问,开始切不可说谎,否则必会被看出,只有待他放松警惕才可将关于青龙船出航的错误信息指给他看。多亏有建文提点,郑提督眼见是信了村长的话,在几名锦衣卫指挥使的指点下开始研究起海图,判断建文目的地在何处。 郑提督听了会儿锦衣卫指挥使们的汇报,又睥睨地斜了眼村长,问道:“你说倭人潜伏在阿夏号上,也在追踪青龙船?你可知道他们意图为何?” “那谁知道?今日上午还有艘倭人的大船来过岛上,闹得鸡飞狗跳才走,也是来问青龙船的事。”村长想起上午那班倭国武士的穷凶极恶顿时感到连脚踝都变得冰冷:“倭船是一艘通体黑色的铁甲大船,船上有很高的建筑物……船上下来许多戴着长鼻子面具的武士,不但烧房子还随意殴打村民,村里过冬的粮食也被抢光了。对了,带头的是个面色清白、穿着长袍的男人,头上戴着高高的帽子。” “船只可是这副模样?还有,审问村民的男子以及倭人武士长相可是如此?”一名锦衣卫指挥抖出几张图放在村长面前,上面画着火山丸、芦屋舌夫和天狗众武士的画像。 村长一打眼便忙不迭地说:“对对,就是他们。那戴高帽子的男人不知使了什么法术,被抓的村民都变得呆头呆脑的,问什么都会回答。” 众锦衣卫指挥使相互传递眼神,情报完全对上了,他们都是职业情报人员,终于可以确定幕府将军的目标和他们完全相同。 “这些鼠辈。”郑提督得到了他需要的情报,口气也变得缓和了。“老者辛苦了,我天朝上国物华天宝、应有尽有,并不觊觎他邦领土宝货。我等来此,正是为了驱逐为害尔等的倭国人,不会骚扰乡里,老者尽可放心。” 村长见郑提督口风软了,眼珠一转贪心大起,又苦起脸来添油加醋诉说王参将和手下们到村里如何砸毁财物、烧毁草房、打伤村民损失惨重云云。 “两间大瓦房就那么被烧了。当初盖的时候,一间起码花了五十两银子。”村长说起谎来毫不脸红,郑提督朝窗外看,果然看到两条黑色烟柱。王参将明知只烧了两间草房,却只好打掉牙和血吞,一个劲向郑提督告饶。 “都按老者所言,翻倍赔偿好了。”郑提督瞪了王参将两眼。他怕村长再出去乱说败坏大明声望,明知对方是在狮子大开口,也只好多掏银子了事,并从不多的粮食里分出许多留给村里过冬。参与烧房子打砸的官兵都挨了军棍,又让王参将带着给村民挨户扫地打水、上山砍柴。 这火山岛渔村本无什么值钱东西,王参将烧毁的草房也不值几两银子,一来二去村民都小发了笔横财,望着离开小岛前往补给港的大明水师,个个眉开眼笑,盼着天朝明年再来。 郑提督不知道,离开火山岛的青龙船此时正陷入无可名状的大危机。 “这哪里是人类吃的食物!”建文眉头紧锁,从装粮食的木桶里捻着尾巴扥出一只盐腌蜥蜴干。他把蜥蜴干凑到鼻子前闻了下,腥臭气息扑面而来,熏得他赶紧扔回了木桶里。 朝着预定方向高速行驶了几个时辰,估计已经把大明水师甩得很远,建文这才将速度放慢,让青龙船不至于超负荷运转。放松了,肚子就会饿起来,他们跑到船底货舱打开七杀赠送的粮食木桶,结果发现里面装的竟然是盐渍蜥蜴干。腾格斯一口气将十只装粮食的木桶都打开,每只木桶里满满装的都是盐渍蜥蜴干,足够他们吃几十天。 “真是头心如蛇蝎的母狐狸!”铜雀恨恨地骂道,连他也没料到七杀竟然会用这种方法报复。 原来,在阿夏号呆了那么多天,青龙船里原来剩下的食物早已过期清空,补给食物和淡水都是在火山岛。七杀对建文等人恨意未消,她故意为他们采购了好几大桶盐腌蜥蜴干,这东西当地人甘之若饴,外来人光是看看已然作呕。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铜雀无奈地看看建文,然后两个人一起想到了那句孔老夫子的名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青龙船并不需要人驾驶,所以刚刚所有人都跑到了货舱里翻找食物,连犄角旮旯都翻了个干净,还从木桶里滚出一个呜呜乱叫的人,原来哈罗德说好要留在阿夏号上,哪想到七杀根本不想收留男人,被他纠缠烦了,叫人将他捆起来装进木桶,当补给品塞回青龙船上,一场美梦落了空。 这下大家终于确定,货舱里除了盐渍蜥蜴干并没有其他食物。 “难道真要吃这东西?”不争气的肚子又闹起来,建文只好闭着眼将手伸进桶里抓出只盐渍蜥蜴干,张大嘴咬了一口。蜥蜴的爪子在舌头上的触感和腥气令他难以忍受,建文试着咀嚼了几下,立即跑到墙角抱住木柱哇哇大吐起来。 等吐干净,建文又舀了半瓢淡水漱口,这才觉得口腔里舒服多了。 “这东西真不是人吃的。” 建文来回摸着胸口喘气。再看铜雀,只见他不知何时去了门边正对着墙壁在打坐,看来他彻底放弃了品尝如此可怕的珍馐,宁可在这几天里修行辟谷。 腾格斯把几个装盐渍蜥蜴干的木桶都倒过来掏干净底,妄想能找到漏网之鱼的其他食物,结果毫不意外地令他失望了。腾格斯十根手指都颤抖起来木桶“咣”的掉到地上滚出老远,看着被他鼓捣了一地的蜥蜴干,鼻子一酸,眼泪像泉水一般沿着大脸盘子“哗啦哗啦”流下来。 他嘴唇颤抖着自言自语着什么,突然发疯般推开货舱门跑出去。不久,船头传来腾格斯嚎啕的哭叫声:“俺……俺想家了,俺想吃烤羊腿啊……” 听到腾格斯的哭闹,建文感到肚子更饿了。 哈罗德倒是安之若素,正抱着一大捧盐渍蜥蜴干“嘎吱嘎吱”吃得起劲:“咱早年流落荒岛,蜘蛛、蛤蟆也未尝没吃过,相比之下比蜥蜴干已是无上美味。” 哈罗德大嚼着蜥蜴干,表情异常满足,嘴里还不肯闲着。建文看他吃就来气,真想将他塞回木桶滚上甲板,一脚踢到大海里去。忽然,他看到七里跪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什么正在小口小口优雅地吃。建文咽了口口水,凑过去问七里:“你……你在吃什么好吃的?” 七里警惕地扭过头,将手里的东西死死攥住抱在胸前:“这是我的,不会给你吃。” “我就看看,不抢。” 见建文信誓旦旦说不会抢,七里这才松开手给建文看。原来她攥着的是颗枣子大小的兵粮丸。所谓兵粮丸是忍者特制的救急食物,用糯米、蜂蜜、胡萝卜、麦粉和酒蒸制而成,味道奇差,但是吃一颗可保证很长时间感觉不到饥饿。 “你继续吃吧。”建文讪讪地笑了下,感到非常失望。在他看来,兵粮丸与盐渍蜥蜴干根本没什么区别。七里怕他有诈来抢,还是警惕地看着他,直到建文真的拂袖而去,这才转身继续吃。 “有了有了有了!” 腾格斯满脸春风地跑进货舱,抱住铜雀的肩膀用力摇晃:“老头,你有什么抓鱼的好工具快交出来借俺用下!” 铜雀正在打坐入定,没有多想摸出根带鱼钩的鱼线:“这是用百年海蚕丝做的鱼线,北海千年寒铁打造的鱼钩,水火不侵、坚韧异常……哎哎!你别抢啊!” 腾格斯哪里肯听他讲完,劈手夺过鱼线,从地上捡起只蜥蜴干挂在鱼钩上,一阵风似的又跑掉了,临走还喊了声“长生天保佑!”铜雀睁开眼,哈罗德和七里也不再吃盐渍蜥蜴干和兵粮丸,四个人对视片刻瞬间都明白了腾格斯要干什么:“他要钓鱼!” 要是有鱼吃谁还吃什么蜥蜴干、兵粮丸?四个人争先恐后朝着甲板跑去,生怕腾格斯一个人钓上鱼来直接独吞了。 没等他们上到甲板,便听到腾格斯破口大骂的声音,接着又是“扑通”一声似乎是跳进了海里。 七里脚快第一个推开舱门,只见腾格斯的衣服散在地上,叫骂声是从船舷外传来的,而且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几个人赶紧跑到船舷朝外张望,只见腾格斯脱得赤条条骑在条大鱼身上,钵盂大的拳头一下一下在打,背上小翅膀玩命扇动,似乎是想要把胯下的大鱼拉上甲板。大鱼显然不肯就范,还在水里上下浮动,又绕着青龙船前后来回游动想把腾格斯甩掉。再仔细看去,只见大鱼和青龙船的龙头之间连着铜雀的海蚕丝钓鱼钩,看来腾格斯是将鱼线拴在船头钓鱼,大鱼咬了钩脱不开,只好在船前后乱游。 “好大一条鱼,平白吃了俺的蜥蜴干还想跑?好歹让你留条尾巴下来!” 腾格斯嘴里说着,一手牢牢抓紧大鱼背鳍,一手还在握成拳头朝它脑袋猛擂。建文和七里、哈罗德都很开心,忙去抓住鱼线,要帮腾格斯将大鱼拖上船。这大鱼游动极快,大半截身子又在海里,可看身形足有丈许长,若是真的钓上来,足够五个人吃上好几天。 铜雀眯着眼仔细观看,越看越不对,突然他瞪圆双目惊呼起来:“这不是大鱼,是虎鲸!” 话音未落,只见那大鱼带着腾格斯猛地跃出水面,蹿出几尺高,可不是条头带白斑的虎鲸? “上帝,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哈罗德也认出是虎鲸,他放开鱼线,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第四十二章 重围 “那不是鱼,快回船上来!” 发现腾格斯骑的不是大鱼,而是一条一丈多长的虎鲸,铜雀吓得大叫。他知道虎鲸这种动物喜爱群居,既然有一头出现,只怕大群同伴不久将至。 “你说什么?俺听不清楚,这大鱼实在可恶,我非打死它不可!” 腾格斯正骑得欢脱,加之海上声响极大,虎鲸又时不时跃身击浪制造出巨大响动,铜雀一人的声音根本无法传到腾格斯耳朵里。那边哈罗德在边上比划着解释,这才让还在卖力拉鱼线的建文和七里明白虎鲸有多危险。俩人被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追着腾格斯喊叫挥手,要他快放弃虎鲸。 即使四个人一起喊也还是无济于事,腾格斯反而以为船上人在给他鼓劲,倒是更卖力对虎鲸的脑袋饱以老拳。虎鲸被打得龇牙咧嘴,露出满口白森森尖牙在海面上蹿下跳,朝着青龙船猛撞过来。 这条虎鲸虽说尚未完全成年,脑袋却不亚于花岗岩般坚硬,腾格斯的拳头如同铁锤打铁砧般“叮叮当当”乱打,竟将它打得疼痛难忍,一头朝着青龙船撞来。青龙船虽是灵船,毕竟只是木壳,被它猛撞几下,竟将左舷轮盘的一片桨叶给撞断了。 “哞——” 青龙船的龙头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痛苦悲鸣,船身被这巨物撞得左右乱晃,甲板上的人站立不稳,摔地东倒西歪。 “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建文心痛不已,可惜他的海藏珠能力只能为活物治伤,对船只损伤毫无办法,要不他真想为青龙船分担痛苦。 七里发动珊瑚之力让自己稳住身子,一步步踩着珊瑚走到船舷,冷漠地看着在水里和虎鲸正打成一团的腾格斯,从怀里掏出五支苦无。建文和哈罗德意识到七里要干什么,吓得同时飞扑过去,抓住她举着苦无正要丢出去的手。 “你要干什么!”建文大声问七里。 “既然它会召唤伙伴,那最好的解决办法自然是趁它还没来得及召唤时,迅速杀鲸灭口。”七里在遇到事情时总是会用忍者的逻辑思考,对于忍者来讲,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将问题消灭。 建文差点被七里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案气乐了:“虎鲸那么大,你这几只小小的苦无顶什么事?再说要是投到腾格斯怎么办?” “你放心,我这几支苦无上涂了蝮蛇毒,保证让它死得痛快。至于那蛮子,既然他惹了事就一起了结,我会很快的!”七里冷冷地说着,手上就要使劲将苦无扔出去,建文和铜雀赶紧又用力抓住。 “若真如此,大群的虎鲸必会追杀我等到天涯海角!”哈罗德将七里的手抓得牢牢地,生怕她真的扔出去铸成大错。 铜雀倒是不慌不忙,反倒有些自得之色,从胯下托起那只金灿灿的铜雀来:“杀了它们的同伴,可不是死一个腾格斯能解决的!好在这还只是条未成年的小虎鲸,老夫自有办法将它赶走。” 见铜雀说有办法,七里抓苦无的手这才松了,哈罗德赶紧将苦无抢过来,两个指头捻着扔得远远的。铜雀脸上露出得意之色继续说道:“你可知道此物能呼唤鲸鱼?只要我用力一吹,自然能召唤来骑鲸商团更大的鲸鱼解围,而且吹的时间越长,能召唤来的鲸鱼越大。想当年……” “快吹!”三个听众急得一起大叫起来。 见建文等人都急了,老头子这才深吸口气,双手捧着铜雀,嘴含住铜雀尾巴。原来,这铜雀竟是空的,翘起的尾巴如哨嘴一般有个扁扁的洞,他仰头对着远方海平面鼓腮用力吹起来。 “嘟嘟嘟——” 小小铜雀嘴里发出的哨声异常尖锐,传出极远,回音在海上久久不能平息。 不多时哨声果然有了回应,远处蓝天碧海相接直线上出现十几道三角形背鳍拉出的白色水花,划着直线朝慢速行进的青龙船靠拢来。巨大鲸背不断如缕的接连露出海面,铜雀更是得意,自信满满得放下手里的东西靠着船帮回过身,对着三个人做出“怎么样?”的手势。 只见建文和哈罗德的面色反而变得更加凝重,铜雀正觉得古怪,腰带突然被七里猛地抓住,半个身子被轻松提起伸出船外。七里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喜怒之情:“你自己好好看看招来的都是些什么。” 铜雀对着阳光眯着眼仔细看,顿时也大惊失色,原来朝着青龙船赶来的,竟然是十几头成年虎鲸。 “糟了,看来是小虎鲸的同伴离得太近,反而被铜雀的哨声召唤了来。”听了铜雀的解释,七里真想直接把他扔进海里喂虎鲸算了。 正骑虎鲸在海里上蹿下跳的腾格斯倒快活得大叫起来,科尔沁草原的男儿都是四岁骑马、七岁拉弓,在马背上颠簸的时间比双脚沾地的时间都多。被困在船上狭窄空间的日子过太久,他早就憋坏了,这回能骑上虎鲸在碧蓝如洗的海面上上下翻腾,一如骑马在草原奔驰,没多久便骑习惯了,全身说不出的快活。他见又有大群虎鲸靠过来不但不怕,反倒像是草原上的牧人见到大批的骏马,欢喜得用蒙古语唱起荒腔走板的长调来。 腾格斯骑这头小虎鲸的时候久了,既然没能制服虎鲸也没被甩下去,看它嘴上挂着鱼线痛苦挣扎倒生了相惜之意。他想起身上有罗刹女士送他的匕首,抽出一看,寒光闪闪,居然是把大马士革钢稀世宝刃,对着绷得紧紧的海蚕丝鱼线只轻轻一割,鱼线应声而断。 他又想起小虎鲸嘴里还有根鱼钩,伸手朝它嘴里去掏,小虎鲸见他伸手要摸自己嘴,张开满口大牙就要咬,腾格斯怒目暴睁,俯身大喝:“老实点!” 小虎鲸被他一吓,张开的嘴竟不敢闭上,腾格斯利落的将铁钩从它口腔摘下,随手扔进海里。小虎鲸嘴里没了铁钩子,觉得舒服许多,载着腾格斯欢快地朝着远离青龙船的方向高速游走。腾格斯像骑马似得双腿紧紧夹住它的身体,单手抓住背鳍,腰杆挺得板直,朝青龙船上招手:“俺先去耍耍,很快回来。” 青龙船上的诸人看到眼前这一幕都傻了眼,腾格斯骑着小虎鲸很快无影无踪,那十几条成年虎鲸似乎并不想放过青龙船,紧随在船左右跟着上下跳跃,不比青龙船小多少的巨大身体一跃能跳过船艏的龙头。白色的腹部连绵不绝从建文等人头顶越过落到水中,不断溅起的水花如同下起一场场的大雨,将甲板弄得湿滑无比,船身也随着它们的跃起落下左右活动更加剧烈。 “自己惹下祸倒跑了,留下我们顶缸。”抓着铜雀的七里没了主意,她的毒苦无只有几支,想杀死十几只庞大的虎鲸简直是痴人说梦。 “嘟嘟嘟——” 这回铜雀也不和七里答话,拿起他的宝贝又鼓着腮帮子吹起来。 没多一会儿,海面上果然出现灰黑色背脊,背脊乘风破浪越靠越近,正是铜雀常乘坐的那头巨型须鲸。这头巨鲸比之两三头虎鲸加起来还要大,飘在水上像座小岛,气势果然将虎鲸们镇住。 见援兵来了,甲板上的众人都松口气,只盼巨鲸奋起发威,将众虎鲸赶走。 巨鲸从鼻孔喷射出小喷泉般的水柱,在侧面紧紧跟随着被虎鲸们包围着前进的青龙船,嘴里发出骇人的低鸣,恐吓虎鲸。 “蓝须弥跟随老夫多年,在还只有这支船桨那么长……”铜雀朝桅杆旁边指着一支小舢板用的船桨比了下:“对,就是那么大时便与老夫结识,乃是心意相通的伙伴。老夫有难,它就算肉身毁坏也必拼死相救。” 铜雀话音刚落,只见一头身体最大、似乎是头领的虎鲸浮窥片刻,忽然用尾鳍“啪啪”的拍动水面,喉咙里发出生锈的锯条锯铁管似得“嘎啦啦”噪音声。另外十几只虎鲸也跟着发出这种古怪声响,蓝须弥突然掉头朝着远处飞也似的游跑了。 “那些虎鲸发出的声音是什么意思?”建文知道铜雀懂得鲸语。 “快滚。”铜雀表情很是沮丧,嘴上的胡子乱颤。 七里将铜雀从船帮上拉回来,她其实只想吓吓他,现在看他如此沮丧,忍不住嘲讽道:“你不是说你有难,蓝须弥就算肉身毁坏也必拼死相救?我看他怎么跑得比青龙船还快?” “这世道人都靠不住,你们又怎么能苛求一头畜生坚守信义?”脸色煞白的铜雀将小小的铜雀用力摔在地上,这回他也没招了。 “虎鲸攻来也!攻来也!” 听到哈罗德的惊呼,大家才想起如今强敌环饲,还不是斗嘴的时候。此时,虎鲸们还在追逐着运行中的青龙船,在它们看来,这条通体湛青的大船是侵入它们海域欺负同伴的生物,虽说从来没见过,但必要置它于死地。 最大的那头虎鲸头领再次发出“嘎啦啦”的怪叫,接着张开大嘴,朝着青龙船的盘龙转轮就是一口。转轮上安插若干木质桨片,这一口的咬力着实惊人,三四片小窗子大小的桨片应声而断,青龙船瞬时朝着另一侧歪了歪。 青龙船受伤对建文来讲如是在他心口咬了一口,可没等他心疼完,其它虎鲸的攻击也都开始了,它们或者用牙朝着可以下嘴的舵轮啃咬,或者用头、用尾鳍去撞击船身。整个青龙船被撞得像是在巨浪上翻滚,船身四面八方都传来船壳被撞击的“咚咚”声。 青龙船在大明水师的四灵战舰里虽说速度最快,防御能力却是最差。如果当初建文开走的是玄武船,别说十几只虎鲸,就算上百头也不能伤它,是以明军水师中水手们俗称青龙船叫“长脚蛇”,管玄武船叫“没奈何”。 只可惜,建文开走的是这条既没武器又没装甲的青龙船。 不多时,青龙船盘龙舵轮被虎鲸们咬坏了好几只,船体多处被撞出裂缝,木料碎裂声不绝于耳。 船体的剧烈晃动令建文和铜雀都只有抱住船帮和桅杆才能站住,只有七里还能稳稳躬身站立,哈罗德干脆趴在地板上,免得被颠簸得站立不稳。哈罗德的耳朵比常人要大出一圈,听觉异常灵敏,只见他趴在地上耳朵紧贴着甲板上动了动,突然脸色大变叫道:“船中有水声,莫不是漏水了?” “这个倒不碍事!青龙船有许多水密舱,就算破了几个,也不至于马上沉船。”建文对青龙船非常了解,知道这样的撞击不至于即刻沉没。 “看来只能鱼死网破了。”七里捡起那几支被哈罗德扔到船角的毒苦无,另一只手抓住忍者刀的刀柄。 死死抱着船帮的铜雀急忙对着建文大叫:“拼死一搏唯有徒死而已,青龙船唯有你能开得动,现在也唯有你能想出办法来!” 这句话点醒了建文,他想起当初逃离大明水师,青龙船似乎曾被他激出光膜,将企图抓住他的水手弹开。虽说他并不确定那光膜是否真的存在,现在也只能试试。 他从舵盘上拆下玉玺,挂在腰间的锦囊里,目测下所在位置距离船艏有数十步距离,以现在船只的晃动程度,自己很难快速到达,于是对七里说:“帮我到龙头那边去!” 正要去和虎鲸拼命的七里略怔了下,立即明白建文必有主意。她一鼓劲,脚下生起几朵红色小小瑰丽珊瑚牢牢抓住她的鞋子,然后三两步奔到建文身边,单手如架起小猫那样悄无声息夹住他的身子,弓身如箭头朝着船头疾走。 不过数息工夫,七里跑到船艏龙头位置,轻轻将建文放下,又抓过缆绳系住建文腰带,免得他被动荡最厉害的船艏给甩脱。 建文半跪在龙头旁边。从腰间解下玉玺双手捧定,口中默念:“青龙船啊青龙船,若是再不发威,只怕你我谁也跑不了。请你快快显灵,像当初一样再救我一次吧!” 说来也奇怪,他才说完,只见玉玺发出了淡淡的金色豪光,转瞬又变成青色,青龙船的船头龙头从喉咙部位发出如同人嗓子内侧锯痰似得怪响。 “青龙船,请你速速显现神力!” 建文捧着玉玺重重按到了甲板上。说来也怪,玉玺接触到甲板的瞬间,以接触点为中心,船体自行次第晃动起来。恍惚间,建文似乎看到青龙船船身上的龙鳞雕刻都立了起来,从逆鳞中散发出阵阵罡气。 这罡气扰动着空气,让近在咫尺的景物也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罡气朝着船外扩张,竟从无形变有形,形成一道淡金色光膜将整条青龙船都包裹起来,几条正飞扑向青龙船的虎鲸被光膜弹开。 青龙船趁这这个空档,仅存的完好轮盘急速旋转,转眼加速到最高速,龙头长啸不止,吃水线脱离水面,船身飞也似的脱离虎鲸群的围攻离去。虎鲸的游速极快,但青龙船开动起来的速度远非它们可以追上,这些家伙的庞大身影很快变成许多蓝绿色海涛中的黑点,然后彻底消失了。 脱离危险区域很久后,建文才靠着龙头瘫坐在地。但旋即他发现了有些不对头,青龙船的颠簸丝毫没有减轻,哈罗德双臂伸平试着站起来,尚未站稳就一个倒栽葱大头朝下重重摔在地上。 七里自告奋勇去船外看看情况,她踩着珊瑚在船外跑了一大圈,终于确定这意外的颠簸来自于两侧损坏轮盘的动力不均衡以及船外壳大大小小许多被虎鲸撞出来的坑洞和裂缝。 青龙船拥有灵性,即便损伤并不需要由专业木匠维修,只要给它喂食大木料。但在大海之上哪里有木料喂给它?更何况,青龙船似乎受到惊吓,一个劲只知道朝前狂奔,连建文手里的玉玺也无法让它平静,不知道它的目标是哪里。 “看来只好等青龙船自己慢下来。”建文向其他人表示了自己的无能为力,然后自顾自地躺在船艏闭目休息了。至于腾格斯现在跑到了哪里,他实在管不了,自己这边麻烦还解决不了呢,何况看起来他和小虎鲸处得挺好。 建文想起泉州海淘斋旁边有两户皮匠和银匠住对门,两家的孩子经常一起玩,玩着玩着又时常会打起来。孩子打起来,两家大人就不干了,也都会跑出来帮着孩子吵架,吵着吵着有时甚至发展成斗殴。后来皮匠用錾鞋的锥子捅伤银匠,结果被官府拿获判了枷号三个月、罚银二十两。第二天,俩没心没肺的孩子又蹲街边玩了起来。 腾格斯和那小虎鲸看起来就跟皮匠和银匠的孩子一样,闹着闹着玩远了,害得两家大人大打出手。 建文逐渐习惯了船身的摇晃,竟迷迷糊糊睡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巨大的冲击将他差点从船艏扔出去,亏得七里用缆绳系住他腰带,这才幸免于难。 他睁开眼,只见铜雀和哈罗德也是一副狼狈相,被刚刚的冲击力整得不轻。 青龙船停在了一个陌生小岛浅滩处,看样子是没头没脑乱跑一阵后,冲到这里才搁浅在柔软的沙子里。建文左右瞭望,只见这是个同火山岛差不多大小的岛屿,只是没有山峰,岛上覆满绿色的椰子树和植被,远处还有鸟叫声。岛周边都是金黄色的沙子,青龙船在沙子里陷得很深,它残存的轮盘徒劳地空转很多圈,结果沙子被卷进桨叶和轴承里,导致轮盘被塞死,终于无法转动。青龙船发出声“哞——”的低沉悲鸣后,终于彻底不动了。 建文心呼不好,这次青龙彻底搁浅,再次开动时就又会被郑提督侦测到方位,但眼下也只能先修好船,再另做打算。他解开腰上的缆绳,小心地抱着龙头滑到船边上,看看高度差不多,“扑通”一声跳到水里。海水很浅,只没到小腿,可见青龙船冲上小岛时的冲力有多强。他弯下身子检查青龙船的损害情况,这里的海水清澈透明的像蓝宝石,可以一眼看到吃水线以下的船体。只见青龙船通体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他甚至眼睁睁看着一只小螃蟹慢悠悠地爬进条两指宽的裂缝。 在他看船的工夫,七里跳下船来,接着是哈罗德和铜雀。 “这里是何地方?”哈罗德插着腰看了半天后问铜雀,铜雀表示他也不知这是哪里,似乎是远离海上航运路线,并没有被标注出来荒岛。 俩人正说着,忽听“嗖”一声破空锐响,七里冲过来紧紧握住一只箭的箭杆,贝壳研磨的锋利箭头还在哈罗德鼻头前面半寸处“嗡嗡”晃动,吓得他一屁股坐到水里。 七里将箭扔到水里,拔出忍者刀挡在建文身前准备应敌,建文也抽出火铳防身。岛上的椰子树后不知何时转出几十名上身裸露、身穿草裙、手里拿着石矛弓箭的土人,他们皮肤比火山岛的居民更加黝黑,脸上还纹着古怪的旋涡形花纹。 “看来麻烦大了。”建文默默数了下对方大概有五六十人,自己仅有三颗子弹,七里只怕也难以同时对抗那么多人,看来麻烦不小。 “都不要打!都不要打!”眼看战斗一触即发,铜雀赶紧跳到双方中间。 “交给老夫,都交给老夫好吧?必定是误会。”铜雀先让建文和七里收起武器,然后掏出身边的小铜镜子、琉璃念珠、火石火镰之类,对两人又是一挤眼睛:“看老夫手段,如何消弭这场灾厄。” 说罢,老头子捧着这两样东西朝着土人中头顶插着许多鸟毛,看起来像是头人的人物走去。他将礼物高高举过头顶,表示并无敌意,然后一口气换了好几种南洋土人的常用语言问好,其中一种问好方式对方终于有了反应,抬手示意手下人也都放下武器。 海上做生意的人经常要和各色人等交往,特别是一些从未接触过的陌生种族,礼物当先总是可以得到对方好感。 双方连说带比划半天,头人让从人收下礼物,原本气势汹汹的脸上露出笑意,伸出手和铜雀握手,似乎达成了共识。 “没事了没事了。”铜雀掏出手绢擦着汗走回来,对建文等人说:“这岛上土人相信虎鲸是他们祖先的灵魂化成的,对于伤害虎鲸或被虎鲸追杀者都充满敌意。过去颇有一些被虎鲸攻击的外来船只被冲上这岛,水手都被他们杀了。也就是老夫我见多识广,告诉那头人咱们的船是经历风暴才变成这般模样,和虎鲸并无关系,只要船一修好马上离开。现在头人答应给我们些食物,并允许我们任意砍伐岛上树木修船,我又许给了他几样礼物,算是没事了。” 建文和七里紧张地情绪被一扫而空,心里忍不住佩服铜雀的机变。 就在此时,突然土人们又骚动起来,操着听不懂的语言对着海面指指戳戳。建文等人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天色晴好,镜面般的蓝色海面上,正有个黑点朝着岛这边游过来。虽然还看不清是什么,从声音可以判断,这人在用蒙古语唱歌。 “是腾格斯?”建文等人相互看了眼,惊愕地睁大眼仔细看。那可不正是腾格斯?只见他精神焕发地骑在小虎鲸上唱着蒙古小曲,左手握着条啃了一半的鱼,右手扳着小虎鲸的背鳍调整方向。在腾格斯身后,十几个半人高的三角形背鳍紧追不舍,估计就是之前追杀青龙船的那十几头虎鲸。 腾格斯驾驭虎鲸的技术看来已是炉火纯青,竟如骑马一般。小虎鲸在他的淫威下不敢稍有差池,只要方向稍有偏离,腾格斯朝着脑瓜就是几拳,打得小虎鲸服服帖帖。 土人们有的惊呼,有的嘶吼,有的趴在地上磕头,海滩上乱作一团。腾格斯骑着小虎鲸一直冲到青龙船边上才跳下来,那小虎鲸趴在浅水里嘴一张一合,看样子是累得不行。十几头成年虎鲸在近海发出尖锐叫声,似乎是在呼唤这头小虎鲸,但小虎鲸不知为何始终未曾回答。 “嘿,爽,太爽了!”腾格斯三口两口将拿着的半条鱼啃得只剩条鱼骨头,拍拍手从肩头扔向海里。 “怎么没爽死你!”建文、七里、铜雀和哈罗德气得异口同声喊起来。 腾格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那头人暴躁地喊了几声,那些惊慌跪拜的土人又都拿起石矛和弓箭,将几个人团团围住。 “他们说这蛮子伤了虎鲸,必须杀死,连咱们几个也不会放过。”铜雀听明白头人的喊话,知道这回搪塞不过去了,七里和建文掏出刀铳,背靠着青龙船准备反抗,哈罗德抱着头躲到他们身后,只有腾格斯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土人们高举武器,口里喊着号子步步逼近,眼看就要发起攻击,却听他们背后有一个老女人的声音喊了句什么。土人们似乎得到什么权威命令一样,忽然停了下来,接着朝两边分开。四名土人抬着藤编的肩舆从椰子林里走出来,肩舆上盘腿坐着个神婆模样的女人,走到众人面前抬手示意抬肩舆的抬夫停下。这女人戴着只露出双眼的风格诡异木刻面具,身穿米黄色彩边长袍,头顶未经研磨的彩色宝石原石与金丝编织成的金冠,手中还握着柄装饰有彩色布条的乌木杖。 “看样子是个懂事理的人,我去沟通试试。”说着,铜雀拍着胸口清清嗓子,又凑到神婆跟前去说话。 铜雀“伊哩哇啦”手舞足蹈夸张地说了一大通,神婆只是静静聆听并不回话,直到铜雀说完了,面具后传出神婆流利的大明话:“不必说土语,我能听懂。” 铜雀愣了下,建文感到很是滑稽,忍不住捂着嘴偷笑起来。 神婆伸出长长的指甲指着铜雀胯下黄灿灿的宝贝铜雀问:“那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好生有趣,能不能送给我作为友好的见证?” 神婆的声音由于面具的缘故而变得怪声怪气的,好似鬼魅之音。铜雀见对方如此识货,不禁又是一愣,他拿起胯下的铜雀朝着神婆晃晃,问道:“上师所问可是此物?” “正是,可否送给我?”神婆翻过手掌,看来是志在必得。 “这个可不行……”铜雀露出为难的样子,双手抱紧铜雀,说道:“此物是骑鲸商团代代相传的信物,只怕不便送与上师。” 神婆忽然用土语对身边的土人头领说了几句什么,头领大吼大叫一通,众土人又将武器举了起来。 “给给给!”铜雀见对方要翻脸,只是暗地里念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箴言,将铜雀双手奉上。 神婆接过铜雀,扬起戴着怪异面具的脸,举起那只小拳头大的铜雀左左右右好一阵欣赏,突然哈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说道:“你说这铜雀是你们鬼室家代代传承的东西?我怎么觉得你得到此物不超过四十年呢?” 第四十三章 操鲸人 画面像是被锋利的小刀割裂成两半,神婆和土人们的一边是彩色的,铜雀的一边则是黑白的。 铜雀听了脸色大变,忍不住后退几步。 “鬼室族人个个天纵英才,你铜雀更是不世出的智者。几乎没怎么学过操鲸之术的你花言巧语骗去此物,只花七天七夜冥想,靠着本有的知识触类旁通,今日竟然也能操纵群鲸。” 神婆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些话,看似口气缥缈轻盈,每个字却都如同是重锤将楔子钉进铜雀的心脏。 铜雀目瞪口呆,他不知这面具后究竟是怎样的人,手心冷汗直冒。 “阁下是何人,从哪里听到这般毫无根据的传言?”铜雀稳定心神,沉下声问神婆。 神婆用如炬的目光盯着铜雀看了看,忽然从面具后发出“叽里咕噜”的奇怪声音。这声音不似任何一种语言,既如鸟雀鸣叫,又像是兽类低鸣。铜雀一怔,缩在袖子里的双手交叉紧扣,挺直了腰也用类似的声音回复。两人来言去语似乎是在对话,旁人又无法听懂,建文猜测这大概是已失传的某种秘密宗派暗语。 两个人交谈了一会,神婆忽然转向周围的土人们,高声用土语向他们说什么,趁着这个当口儿,铜雀袖手溜回来,脸上表情还是一副迷茫不知所谓,脑袋挺不住的直晃。 建文赶紧迎上去,拉住铜雀的袖子问:“你们刚刚在说什么?现在这神婆又在说什么?” 铜雀还是一个劲晃脑袋,仿佛没听到建文的话。建文只好又问一遍,铜雀这才如梦初醒般的张皇看着建文,然后说道:“这神婆甚是邪性,不知为何知道我很多事……当然,也不都是真的,你们听了也不要放在心上。” “那她后来和你说的是什么语言?我们怎么听不懂?”建文对刚刚两人的交谈充满好奇。 “那个?是这样啊,这世上只有极少数人懂得操控鲸鱼之术,他们被称为‘操鲸人’。操鲸人之间有一套介于人言和鲸言之间的语言,只有我等自己听得懂。那婆娘居然会说这种语言,更怪的是,她似乎对我很是熟悉……”铜雀说到这里,目光变得游移不定,嘴里一个劲地说“怪怪怪”,完全没有了平时沉稳狡黠的模样,就似个回家路上丢了锄头,又回忆不起丢在何处的淳朴老农夫。 正说着,包围建文等人的土人们热情地欢呼起来,他们将手中武器高高举过头顶,嘴里发出“喔喔”的尖叫,有的还扭着屁股开始跳舞。很快,在首领的带领下,他们以这几个外来人为内核排成七八个大圈,朝着各自不同的方向跳舞旋转,齐声高唱古怪的歌曲。 形势变得太快,把建文完全搞蒙了,七里手不离刀柄,哈罗德惊慌失措,只有腾格斯看起来事不关己的样子在看热闹。 “莫怕莫怕,”铜雀看到众人的紧张样子,干笑了两声说道:“我和那婆娘说完后,她答应帮我们了。这班土人是在跳感谢祖先的舞蹈。” “唱完莫不会烧上大锅开水,请咱等入瓮……”哈罗德想起在东南海岛上见过的食人部落仪式,不禁打了个寒颤。 “放心,这里的人不吃有脚的动物,只吃鱼和树上结的果子,不过大约待会儿会审判我们。”铜雀随口回了哈罗德一句,然后给建文翻译起土人唱的歌词来: 风鹱们为女神带来信息, 在飞鸟的国度, 人们身穿羽毛织就的霓裳, 锅中鱼肉常满, 灯中油脂充足。 …… 女神哀求父亲不要将她抛弃, 父亲剁下她的手指抛向大海, 手指化作虎鲸, 发出呦呦哀嚎。 土人们将这首歌曲唱了好几遍,铜雀又将他从神婆那里了解到的关于当地的风俗细细地给建文讲解:这些土人相信虎鲸寄托着祖先的灵魂。人们死后尸体会被丢进大海,据说这些人会变成虎鲸得到重生。是以,在本地伤害虎鲸是极大重罪,他们相信愤怒的虎鲸会降灾,他们将无法出海捕鱼、树上不结果子、婴儿会得病。 “他们相信腾格斯伤害了那条小虎鲸,祖先将会降罪给他们。”铜雀说到这里,看了眼腾格斯,只见他在旁边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那么伤了虎鲸要如何处置呢?”腾格斯像是个听故事的孩子在旁边插嘴,似乎忘记了和自己有关。 “进行祖灵审判,让虎鲸决定这人的命运,可能会在潮汐来临前倒吊着溺死。至于剩下的人,只要没伤害过虎鲸,会被他们当做客人招待。”铜雀说着阴沉下了脸想吓唬腾格斯,不料本以为吓得跳起来,但腾格斯没表现出丝毫紧张感,反而和七里、哈罗德共同表现出“太好了,原来和我没关系”的轻松。 旁边建文实在看不下去了,对腾格斯说:“你不觉得紧张吗?你可能会被头朝下溺死啊!” “俺又没伤害虎鲸,和俺有啥关系?”腾格斯耸动肩膀在脸上挠痒痒,根本不为所动。 土人们还在载歌载舞,椰子林里又鬼魅般钻出许多身着草裙、项挂贝壳首饰的黑皮肤女人加入到跳舞行列,有些怀里还抱着孩子,沙滩上很快人满为患。看样子这荒僻地方平时没啥娱乐,又难得有外人来,祖灵审判对当地人来讲肯定比过年还快乐。 看他们跳起来不知何时会停的样子,七里觉得似乎没什么危险,就在沙滩上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哈罗德和建文也感到肚子又饿起来,哈罗德叫唤着自己低血糖的毛病犯了,躺在暖烘烘的沙滩打滚,搞得浑身都是沙子。建文揉着肚子问铜雀:“既然要审判,老先生是不是可以和他们说说给点吃的?皇帝还不差饿兵,死也要当个饱死鬼吧。” “不急不急,”铜雀眼睛一直盯着在肩舆上挥舞带彩色布条的乌木杖,手舞足蹈念咒的神婆,他看这人跳舞的样子越发眼熟,只是死活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审判后肯定给我们吃的。这些土人怪得很,对虎鲸推崇备至简直有些疯癫,听说他们自老酋长死后,至今还没选出新酋长来,因为虎鲸大人一直没给他们指示。” “虎鲸大人?” “就是虎鲸啦,反正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虎鲸来决定的,腾格斯的生死就要看攻击我们的那些虎鲸大爷们怒气有没有消了。” “那你要是学艺再精些,可以控制虎鲸,岂不是都能自己做这个部落的大酋长了?那我们哪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想起之前神婆对铜雀说的话,建文忍不住讽刺道,铜雀干咳两声,似乎被戳中要害。 神婆突然在肩舆上站起来,手举带彩色布条的乌木杖大喊一声,方才还欢声雷动的沙滩立即安静下来,土人战士放下武器、女人放下孩子,一起朝着神婆方向跪倒叩拜。只见神婆身后又转出八条大汉,肩上扛着具鲜花装饰的粗陋神龛,神龛里供着块半人多高晶莹剔透形如人面的凝结物。这回不用铜雀再来解释,毕竟建文鉴宝的眼力还是有的,这东西是鲸脂的凝结物,土人们应该是从自然死亡的鲸鱼体内得到的。大概这块鲸脂是天然形成人面模样,更为珍贵的是眉眼清晰如画,好似闭目凝思的老人,是以被土人们当做神物。 神婆又是跺脚又是举手向天,闹腾了半天,只见鲸脂神像忽然开口说话了。虽然说得土语建文听不懂,但声音低沉缓慢、颇具威严,土人们纷纷顶礼膜拜。 铜雀还是袖着手,用下巴点着那鲸脂神像问建文:“我考考殿下,你可知道那神像是如何发声的?” 建文观察片刻,马上恍然大悟:“莫非是神婆用腹语术在糊弄那班土人?”腹语术是江湖人常用的谋生技艺,建文见过有腹语者在街头卖艺表演过,技艺高明者说话时不但不用动嘴,还可以让声音听起来是从别的地方传出来的。神婆的腹语术炉火纯青,可以将声音转移到鲸脂神像上,如果不仔细观察还真看不出端倪。 只见神像又说了许多话,神婆忽然停止舞蹈,用彩条手杖远远指着腾格斯大喊大叫,虽说听不懂,可从土人们望过来的仇恨目光也可以猜到,她必然是在说腾格斯伤了虎鲸大人。 “这蛮子伤害了虎鲸大人,神灵说他必须接受惩罚,余者不问。”神婆又用大明话重复了一遍。 七里估算了下距离,站起来走到建文背后小声问:“距离二十五步,我投掷苦无最远五十步,四十步内从未失手。” 建文明白七里的意思是要不要干掉神婆,也许干掉这个在土人中威信卓著的人,土人会不敢再招惹他们。但是,建文不想冒这个险,他赶紧反手抓住她摸向腰间的手腕,在指尖触摸到七里温润柔软手背的瞬间,他赶紧又将手松开。 四个土人壮汉从地上爬起来走到腾格斯身边,抓胳膊的抓胳膊,抱腰的抱腰,看样子是想要将他制服压去神婆面前。神婆心里暗暗得意,以为铜雀这回必然要惊慌失措,却见铜雀完全没有来告饶的意思,他身边几个人也都无所谓的样子,似乎并不在乎同伴即将面临的麻烦。 说来也怪,四个壮汉抱住腾格斯后竟像是中了妖术,呲牙咧嘴使出吃奶力气,腾格斯插着腰像是钉进沙滩里,愣是纹丝不动。 土人头领大喝一声将四个人吼开,过来亲自抓腾格斯。这土人头领在部落里也是一等一的勇士,所以众勇士才肯服他。只见他走到腾格斯跟前上下打量,腾格斯和他身量相似,只是稍微壮点而已。头领猛地去扳腾格斯肩膀没有扳动,又去抱腰依旧扳不动,他感到在全部落丢了脸,恼羞成怒弯腰去抱腾格斯的腿。 蒙古式摔跤最忌讳抱腿,腾格斯原本只是想和他们玩玩,见土人头领竟来抱他腿,心中不喜,故意放个空门,脚下一缠一绊,土人头领没提防竟是被摔得脸朝下吃了嘴沙子。建文等人大笑,连在场的许多部落男女也笑起来。土人头领见折了面子,跳起来去抱腾格斯,非要将他摔倒。 只见腾格斯如同耍弄小孩子一样,手还插在腰上,只是脚底下功夫三拨两挑又把土人首领摔在地上。腾格斯憋不住得意得哈哈大笑道:“在科尔沁草原上谁不知腾格斯是博克三连冠的那达慕猛虎?当初在摩伽罗号上,贪狼那怪物对俺的摔跤技术也是大为赞赏,你们和贪狼比就算个鸟!” “等一下!”神婆听到贪狼两个字,居然制止了土人首领,问道:“你见过贪狼?” “何止见过,俺们还救了他一条小命。对了,后来还有个什么七杀,要不是俺们出手相助,只怕她那一船婆娘就都被明军拉去做压寨夫人了。”腾格斯见神婆问起,张开大嘴趁机吹嘘。 神婆也不想问为什么明朝官兵要抢七杀做压寨夫人,她看向铜雀,只见铜雀捻须点头,看来这事情至少不是蛮子编造的。她隐隐觉得铜雀带来的这几个人应该都不简单:“你们见过贪狼和七杀竟还能活到现在?” “那还用说,”腾格斯拍拍胸脯:“俺刚说过,还救了他们俩性命呢。” “小老也算是七杀的……咳咳,贵客。”铜雀也在一边补充。 “这话我先信了,那你说你没有伤到虎鲸,可有证据?”神婆指向外海,那边十几头虎鲸还在来回游弋。 “自然,俺把那头小虎鲸叫来你当面问好了,它若是记恨于俺,俺最多给它打躬作揖道歉。”腾格斯说完分开挡在眼前的土人,朝着附近海湾跑去。 只见腾格斯跳进齐膝深的海水里,两根手指放在嘴里对着海面吹个口哨,海面上小虎鲸的三角背鳍竟真的出现,并借着潮水用力一蹿,在浅滩和腾格斯撞个满怀,将他重重撞翻在海水里。腾格斯这口哨本是在草原上唤马的,想不到竟能用在虎鲸身上,天知道他骑着小虎鲸消失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虎鲸在腾格斯怀里蹭来蹭去,神婆不知何时下了肩舆步行到海边,双手拄着乌木手杖在抵近观察这头小虎鲸。神婆打着赤脚也走进海水里,众人这才发现,这神婆站起来身材竟极高大,走到腾格斯身边海水只是浸透了她的裙边。她伸出手摸着小虎鲸的脑袋,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些什么,只见小虎鲸听了她的话,竟也是频频点头或者摇头,双方交流了会儿,她才将手从小虎鲸头上拿开。 “嗯,你果然没有伤害它。”神婆又过了半晌才慢悠悠说道:“这海湾的虎鲸我都认识,这小家伙先天有宿疾,不能和同伴交流,你骑的原来是这头。” “唉?啥叫先天宿疾?” “即是说你并未伤到它,而是它娘胎出来即有失声之症,难以发声探物……”见腾格斯听不懂神婆的话,哈罗德突然来了精神,居然跑过来啰里吧嗦解释了一大通何为先天之症,后天之伤,虎鲸如何用声音回波定位以及用声音沟通捕猎等等,腾格斯反而被他说得更加一头雾水。 “就是哑巴。”见哈罗德越解释越糊涂,神婆忍不住在旁边插嘴。 “原来如此!这倒好办,俺包能给你治好。” 说罢,腾格斯趟着水“啪嗒啪嗒”跑回岸上,没几步来到建文身前,双手合掌叫声“辛苦你随俺走一趟!”不等建文回话,抱着建文又朝着海里跑。跑到小虎鲸旁边,他将建文往水里轻轻一放:“俺这安答专擅治疑难杂症,贪狼原本快死了,他伸手一摸,那家伙又活蹦乱跳。” 建文气得不得了,腾格斯这蛮子着实莽撞,自己在阿夏号养了多日才把伤治好,如今又来给自己找麻烦,而且这回还是拿自己当兽医使唤。 正犹豫着,七里和铜雀也跟着赶来,七里见腾格斯要让建文给虎鲸治哑症,扬手朝着比自己高出两头的腾格斯拍了一脑瓢:“建文要是把虎鲸的哑症转到自己身上,他不就该变哑巴了?” “哎呀,俺倒没想到这个。”腾格斯委屈得摸摸被七里打疼的地方。 “哦,这小哥能将别人的伤痛转移到自己身上?他莫非是海藏珠的能力拥有者?”神婆听了心下一动,随即说道:“放心,这小虎鲸不过是生下来有发声障碍,不懂如何运用,并非天生内伤的哑巴。这位小哥只是帮它引导,他自己说话的能力并不会丢弃啊。” 虽说神婆这般解释,建文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又看看铜雀,只见铜雀坚定地点头。铜雀虽然大胆表示赞同,心下实则想的是青龙船伤痕累累搁浅在沙滩,若是不为虎鲸治病,只怕想离开这岛困难重重。 建文心里稍宽,刚要去摸小虎鲸,看着他满口尖牙又不放心地问:“它不会咬我吧?” “不会不会,这家伙老实得很,不信俺再和它说说。”腾格斯朝着小虎鲸“哇哇”叫了几声,又用手指着建文和自己来来回回比划,脸上表情变化极其丰富,折腾半天,小虎鲸似乎听懂了,边点头边甩尾鳍。 神婆饶有兴趣地看腾格斯比划完,原来腾格斯虽从未学过操鲸之术,竟也能靠着自创的一套笨拙的声音、动作和表情与虎鲸交流,虽说表达个简单的信息要折腾得满头大汗,却也能让虎鲸听懂。 “这家伙载着俺在大海上没头没脑瞎逛,愣头愣脑的和俺小时在大草原上乱跑一个样,觉得极是亲切,一来二去俺们就相熟了。” 听完腾格斯得意洋洋的吹嘘,哈罗德悄悄对铜雀和七里说:“根据西洋博物学研究,虎鲸智商当真相当于七八岁的孩子……” 七里在一边冷冷地说:“那就是说这蛮子的智商也还是只有七八岁,所以交流起来才如此便当。” 众人揶揄腾格斯的同时,建文慢慢伸出双手放在小虎鲸头上,小虎鲸从腾格斯那里得知此人是来帮助自己的,居然也乖乖低头让他摸。 给贪狼和七里治伤,建文都有感到刺痛从手掌沿着手臂流动到相应位置,这次给小虎鲸治病,他居然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 小虎鲸的哑症果然治好了,它“嘎嘎”地大叫,用一对胸鳍拍海面,弄得所有人都是一身水。突然,建文舒缓的表情消失了,眉头紧皱、喉咙一颤,嘴里鼓鼓的喷出口鲜血。 原本轻松的气氛顿时急转直下,七里和腾格斯急忙伸手去扶他,在场的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你怎么啦?怎么啦?”七里急的抱着建文直叫。 建文慢慢张开满是鲜血的嘴,用手指着发出“啊啊”的声音。自小接受封闭情感训练、不懂得如何表现喜怒哀乐的七里,居然一时差点被本能冲破情感枷锁哭了出来,她单手抽出忍者刀指着神婆:“不是说好了,小虎鲸只是失声吗?你看现在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怎么会如此……”神婆也变得手足无措:“难道是我算错了?” 她颤抖着双手摘下面具扔进海水里,木质的面具缓缓顺着海潮漂出很远。大家这才看清神婆的脸,这是一张看起来并不算苍老的面孔,虽说白发占据了一半多,五官却很是端正,真可说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神婆挽起袖子要去看建文的症状,没等她的手摸到建文的脸,原本表情扭曲痛苦的建文突然睁大眼睛,满是鲜血的嘴里发出了“哇”的大叫,把神婆吓得身子向后一倾,差点摔倒。 “哈哈!吓你们呢,我怎么会有事。”建文看大家都被吓到,忍不住抱着肚子大笑,嘴里还不住有血流出来。 七里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建文确实治好了小虎鲸的失声之症,失声之症也确实没有影响建文。至于鲜血,其实只是之前被腾格斯拔出来的鱼钩刮伤了牙龈,建文在给小虎鲸治好失声的同时也把牙龈受的伤吸收到了自己身上。 知道建文在戏弄她,七里气得对建文拳打脚踢,建文抱头鼠窜绕着腾格斯直跑。等抓住了这个嘴里还在流血的家伙,她又扳住他的脑袋,让他张开嘴看牙龈的受伤状况。 看着小虎鲸快活地游向远海的虎鲸群,神婆对腾格斯说:“看来你果然是被虎鲸选中的人,既然如此,我还有件小事要麻烦,此事只有你能办到。” 腾格斯刚要问是何事,旁边的铜雀忽然张大了嘴,夸张地指着神婆叫起来:“我想起你是谁了……你是……你是……” “哼,连我是谁都想不起来了吗?可还记得当年你如何腆着脸求我教你操鲸术,又借去铜雀一去不复返?”神婆用手背撩了下花白的长发,背对正午的太阳,眼角余光甩向铜雀:“你这一心往钱眼里钻的贪心小子,靠着那点片鳞半爪、一知半解的操鲸术,竟然也能把骑鲸商团搞得风生水起。” “你是……你是……”铜雀打结的舌头终于舒展开来:“你是……老阿姨!” 远海,成年虎鲸们兴奋地绕着小虎鲸旋转,发出“呦呦”鸣叫,突然,身材最大的虎鲸头领甩着尾鳍猛地跃出海面数丈,又像座小山落进水里,激起冲天水柱。 第四十四章 潜水 对于拿虎鲸当祖宗崇拜的部落土人们来讲,能和虎鲸交流的老阿姨无疑是当地最为尊贵的大萨满,今天这样的人竟一下子来了两个,一个和老阿姨那样能和虎鲸交谈,另一个在头上摸摸就能把小虎鲸的失声症治好,着实是老天爷降下祥瑞。 土人们伺候这群远来的半神之人格外殷勤,椰子、香蕉之类热带水果和新鲜的鱼以及不明植物的根茎堆满空地,女人们“叽叽喳喳”吵闹着露天生火烹调食物,男人们在树荫下搭起凉棚,络绎不绝地用芭蕉叶包着做好的食物端进凉棚,盛情邀请建文等人坐下就食。 建文一口气吃了好几条烤鱼和许多煮熟的不知名根茎,又吃了好几把香蕉,饥饿感才暂时被压制下去,他捧起土人首领亲手削好的椰子插上草管吸上口甘甜的椰子汁,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满足感油然而生。 铜雀稍稍吃了点水果和鱼肉就不再进食,后半场一直是七里和哈罗德在吃,七里小小的身躯竟然能装下那么多食物,建文觉得好生神奇。 “还没吃饱吗?我看你已经吃掉多我好几倍的食物了。”建文盯着七里的小肚子,别看她吃了那么多,腹部竟扁平如初。 七里“哼”了一声,从土人手里接过条油汪汪、喷香四溢的烤鱼,张大嘴露出两排漂亮的小银牙,三两口将鱼吃得只剩一条骨头:“忍者的身体是最强武器,自由操控食量也是必修课。需要的话我可以吃掉一整头牛,也可以三天什么都不吃。” 建文仿佛看到嘴里鼓鼓囊囊塞满食物的仓鼠,和饥饿中的人没法好好说话,他决定还是和铜雀聊聊。铜雀从船上拿下来自带的茶具和茶叶,浓浓地沏了一壶,看似悠闲地吹着茶叶。然而,建文看得出,他的眼睛一直在朝着海面偷瞄。 刚刚虎鲸群还在近海游弋,老阿姨和腾格斯乘着小船去了海面上一块黑漆漆的大礁石上,正在和虎鲸头领交流。自从治好小虎鲸的失声症,虎鲸们的敌对态度明显消失,老阿姨决定尝试着同它们谈话,腾格斯自告奋勇跟着一起去了。 老阿姨似乎是请了什么上身,手舞足蹈、连蹦带跳的,嘴里还发出古怪的“嘎嘎”声。腾格斯则努力试着用他的那一套和虎鲸交流,也是笨拙地手脚并用,忙出一身大汗。两个人的背影在礁石上迎着海浪上蹿下跳,企图将信息传递给一大群看似完全蒙掉的虎鲸,看起来甚是滑稽。 舞蹈良久,看样子俩人都累坏了,这才驾着小船回到海滩。 腾格斯擦着额头大把的汗水,他在光秃秃的礁石上又是被大太阳炙烤,又要剧烈运动,进到凉棚的第一件事就是坐下来跟着又是吃又是喝。 “那班虎鲸们如何讲?”建文见老阿姨也跟着弯腰进了凉棚,赶紧问道。 老阿姨好似没看到努力躲闪她目光的铜雀,自顾自坐下,拿起铜雀泡的茶也给自己斟上一杯,连续喝了三杯这才回答建文:“虎鲸是极聪明的,比有些人都要可靠。”说到这里,她故意看了眼铜雀,铜雀原本竖起耳朵想跟着听听,见老阿姨看过来,赶紧又往回缩了缩。 老阿姨继续慢悠悠说道:“这班虎鲸的首领,正是你和腾格斯治好的小虎鲸的生母,做母亲的见孩子病治好了,没有不欢喜的,人类如此,披毛带鳞之辈也是亦然……” “那么它们愿意放我们走了?”建文急急打断老阿姨的话问道,他现在就希望赶紧修好船出海。 “不要急嘛,听我慢慢道来。”老阿姨伸手比划着让建文不要急:“它们自然不会再与你们为敌,只是说你们既然如此神通广大,还希望你们帮忙做些事。附近海底据说有一处奇怪沉船,近日来不分白昼都会发出异样的光芒和声响。这片海域是虎鲸的传统渔猎区,自从此物出现,虎鲸们都不敢接近。它希望你们帮忙解决下。” 建文听了感觉整个人都好不来了:“为何什么事都找上门?人的事让我管,虎鲸的事也要我们管,以后飞禽走兽都来找,玉皇大帝也忒悠闲了。” “原本我也是那么想,本来要回绝的,只是没等我开口,你们这位兄弟就满口答应了,还说办不成此事今生今世都不走了。” 听老阿姨说居然说是腾格斯主动答应,还说什么办不成今生今世都不走了,别说建文,连铜雀、七里和哈罗德也都气得直瞪腾格斯,心想这蛮子如何这样说话不知轻重。腾格斯被众人瞪视反而甘之若饴,他大大咧咧地撕着烤鱼和菠萝,满不在乎地说:“你们怕啥,俺是说办不成俺自己不走了,又没说不让你们走。虎鲸们不能在附近海域捕食太可怜啦,听说它们好久没吃饱过肚子了,饿肚子的滋味俺这次算是尝够了,这滋味难受啊。” 这个被他们当做蛮子的蒙古汉子,在天苍苍野茫茫的科尔沁草原上长大,与骏马飞鹰为伴,心胸也如草原般宽广。他的心像七八岁小孩子一样纯净无垢,他做事从来不追求利益,只是履行自己认定的道义,让建文这种生在宫闱、长在市井,遇事思维复杂的人感到很是惭愧。 “吃好了!”腾格斯甩甩满脑袋的小辫子,把脏手在衣服上蹭蹭,站起来舒紧裤腰带:“俺这就下海去,虎鲸还等着俺呢。答应人家的事,就要赶紧办,要是俺回不来,你们自己走好了。” 腾格斯刚要走,建文赶紧把他叫住:“你要怎么去?” “怎么去?”腾格斯一脸轻松:“小虎鲸驮着俺下到海底,要是看到什么妖怪,俺一刀杀了它就是。”说着,腾格斯还从腰里抽出罗刹女战士送他的匕首做出狠狠扎下去的样子,然后将匕首插回腰间,迈开步子要走。 “外行人真是可怜。忍者自小学习潜水,可以十分钟不呼吸,你又可以潜水多久?你知道需要下潜的区域有多深?海况如何?”七里在一边抛出连串问题,腾格斯僵住了,他只想着下水底干完就走,忘记潜水还有呼吸这回事。 “这个……俺还真没想过。”腾格斯挠挠头:“那咋办?你有办法吗?” “有什么办法?换我根本不会答应,自家闯的祸自家想办法。”七里其实也真是没办法,忍者最多也就叼着竹管在小河沟里潜潜水,谁没事到海里潜水去? 腾格斯又看向老阿姨,老阿姨摇头表示她也没办法。想来也是,她要是有办法,又怎么会想要推脱呢?他又看向铜雀,眼巴巴希望铜雀能在这时候再拿出什么宝贝,可惜铜雀也让他失望了,他的铜雀虽然曾经带着他们潜水进过巨龟寺,但那一次花掉的能量至今还没补充满,就算老阿姨将铜雀还回来,他也没办法带他再潜进海里。 “所以说啊,该怎么潜下去呢?我看你还是回去好好和虎鲸说说,回绝掉好啦。” 听了七里的话,凉棚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喝茶的喝茶,吃水果的吃水果,谁也想不出个好办法,腾格斯站在凉棚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走。 “要是摩伽罗号也在该多好,想必贪狼会有办法解决。”建文居然怀念起那个凶神恶煞的海盗来。摩伽罗那船神奇得很,在船外吹出空气泡,竟可以下到深海海底。青龙号偏偏没这本事,要不不知能省下多少麻烦。 “算了算了!”腾格斯见大家都帮不上他,顿觉怒火中烧,跳着脚喊道:“大不了死在海里,反正俺留下也是个拖累,你们自己找佛岛去。”吼完了抬腿要走,正在喝茶的老阿姨听他说到“佛岛”,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这蛮子问了一圈,成与不成的何不也问问咱?” 说话的是哈罗德,他看腾格斯把所有人都问了,唯独不来问自己,心里很是不悦。他伸着脖子等了半天,就想腾格斯来求自己。不料他独独跳过自己。 “你能有甚办法?”腾格斯和哈罗德相处多日,知道这佛狼机人平日疯疯癫癫,是以根本没想着他能帮上啥忙。 “当然,咱诸子百家多有学习,纵游天下十余载,未尝误事欤……” 建文见哈罗德拽起来,赶紧拉他胳膊:“哈兄,你有何好办法快说出来,大家一条船上吃了多日饭,都是生死弟兄,莫要卖关子。” 哈罗德并不为所动,他也捧起个削好的椰子,叼着草管吸起椰子汁来,直把椰子壳吸得“咕噜咕噜”直响。 腾格斯也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这小子要的只是个面子,不过是想自己求他。赶紧就地跪下“咣咣咣”连磕三个响头:“哈大哥,你若是有甚好办法,早早说与俺知道,俺给你做牛做马报答。” 哈罗德“噗嗤”一声笑出来,嘴里的椰子汁差点喷到腾格斯脸上。腾格斯脸色一变,直起身子凶巴巴看着哈罗德说:“莫非你其实并没有好法子,只是在耍俺?若是如此,看不抽死你!” 哈罗德笑得没法再喝椰子汁了,赶紧放下椰子说:“看你如此赤诚,咱自然不会让你吃亏,你且看这是何物?”他身上穿的衣服缝满了口袋,每个口袋里都装着他搜罗来的神奇植物标本和矿石之类。这次从兜里掏出来的是炭条笔和纸,众人都好奇地围过来看,只见哈罗德趴在地上在纸上画起来。 建文虽然自己不会画画,倒也看过别人画,只是哈罗德画画的方式与众不同。只见他那着炭条笔钩钩划划,没几下竟画出张素描图来。图上画着一个穿着怪里怪气服装的人腰上缀满东西,叼着长长的管子在水底走。 “在欧罗巴,有许多人都设计过潜水装备,早在希腊古典时代即有亚里士多德制造的所谓亚历山大潜水钟。这是咱殚精竭虑想出的潜水装备,不想今日竟能派上用场……” 说到机械装置和发明设计原理什么的,哈罗德总是能洋洋洒洒说上半天,这回他的发明能派上大用场,自然风光无限,说起来没完。腾格斯有求于他不敢打断,尽管听不懂也只好不声不响老实陪着。 等哈罗德说完了,老阿姨表示只要能搞得到的东西尽管提出,她自然吩咐土人们去搜集。哈罗德要了多张上好海豹皮、石头船锚,从青龙船上搬下几件大锡器,又找了几名擅长女红的土人妇女以及几个强壮土人做帮手,乐颠颠去实现他的设计图。 海滩上架起大锅化锡器,妇女们根据哈罗德的设计图缝衣服,哈罗德自己前前后后忙活指挥,惹得土人们议论纷纷看热闹。不多时,被哈罗德称为“潜水服”的东西做好了,他叫腾格斯去试穿。建文等人都觉得好奇,跟着跑出来看。只见腾格斯脱得赤条条套上海豹皮衣服,哈罗德要土人妇女将所有有缝隙的地方都用针缝紧密了,这衣服穿在身上紧巴巴的,腾格斯怕被妇女的针扎到,吓得哇哇直叫。 建文和铜雀拿起用化掉的锡器铸造的圆形头盔啧啧称奇,头盔前端还镶嵌着玻璃片,头顶接着软管,看起来很是新奇。哈罗德抢过头盔给腾格斯戴上,将周围缝隙用裁成细条的海豹皮绕了许多圈,然后又将几只石头船锚用绳子拴在他腰上,这才算是大功告成,满意的在一边欣赏他的作品。 腾格斯穿着这潜水服浑身不自在,众人都觉得样子怪得很,连七里都觉得实在滑稽。 “此一去必将大功告成,此乃亚里士多德之后人类征服海洋之创举也!” 哈罗德得意地拍着腾格斯厚重的锡头盔,自告奋勇一起跟船指挥潜水。土人们找来岛上最大的船只,腾格斯觉得全身重得快走不动了,在十几个土人帮助下才被连推带拉弄到船上。 说是大船,其实不过能承载十几个人罢了,腾格斯一上船,吃水线明显沉了许多,惹得建文给七里讲起“曹冲称象”的故事来。大船载着腾格斯、哈罗德和四五名打下手的土人壮汉,晃晃悠悠上了海。 大船变成白花花云彩和蓝汪汪海面间飘荡的小树叶,十几个三角鳍乘风破浪将船只团团围住,带着他们来到发生古怪状况的海域正上方。小虎鲸一跃而起跳出海面,叫了几声钻进海里,似乎是要给腾格斯带路。腾格斯艰难的挪到船帮,正在犹豫要不要下水,哈罗德在身后飞起一脚将他踹进海里。由于失去沉重的腾格斯,船只竟大幅度摇晃起来,船上土人们有的紧紧拉住系在腾格斯腰间的绳子,有的小心输送用来呼吸的软管,看样子一切都很顺利。 看到一切按照哈罗德的安排顺利进行,建文总算舒了口气。 “你们……要去佛岛?” 老阿姨忽然在旁边问道,她身材高大,比建文高出一头多,海风吹得她的灰白乱发在胸口任意飘洒。建文看看她再看看铜雀,好奇心大起,没有回答老阿姨的问题,反问道:“婆婆和铜雀早就认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先告诉我,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好啊,”老阿姨拄系着彩条的乌木手杖,侧过头来看铜雀:“铜雀啊,你要不要一起来说说?” “不必不必,在下去别处走走。”铜雀说罢,慌慌张张沿着沙滩跑掉了,跑得很远还能听见他嘴里在念叨:“今天早上给自己占了一卦凶卦说命犯女人,谁想竟是这婆娘。” “这孩子,还和当年一个样。” 听老阿姨管铜雀叫“孩子”,建文吃惊地迎着太阳光端详老阿姨。只见老阿姨脸上基本光光的,并没有几条皱纹,两块苹果肌红扑扑的,目光炯炯有神,灰白的头发也是黑白各占一半,怎么看都不到六十岁。他忍不住问道:“婆婆今年贵庚几何?” 老阿姨掐指头算算,回答说:“去年好像虚岁刚好一百五十岁吧。” 建文睁大眼,仔细端详老阿姨,怎么看也不似一百五十岁的老人:“婆婆之前说过,铜雀老爷子得到铜雀不过四十年,莫非是他四十年前从婆婆这里得到的?如此说来,他初次与您相见,婆婆便已然百岁有余了?” “我等修习秘术之人到一定岁数,面容就固定不变了。四十年前铜雀这孩子来见我时,我的容貌和今日并无太大区别。”老阿姨大约是对自己驻容有术还是极有自信的,说到这里语气里满满都是自豪,她从海滩上捡起一只漂亮的贝壳:“我们这样的人,人生如同是这只贝壳,外表看起来五彩斑斓,里面也许早就朽透了。” “那么……铜雀当年是和婆婆学的操鲸术啰?” “是啊,当初这孩子背着包袱闯到我那里,说是要学习操鲸术。我不理他,他在门口哭了七天七夜,说他们鬼室一族日渐败落,他只有学会操鲸之术才能重振家门。我怜惜他可怜叫他进来,这孩子衣不解带小心伺候我七天七夜,绝口不提学习操鲸的事,后来我说到手边有只宝贝铜雀,他闹着要借来看看。我见他老实,便拿铜雀借给他看,他拿去看了七天七夜竟然参透其中玄机,趁夜卷着跑了。再之后,听说南洋那个什么骑鲸商团再次出现,又说商团首领是个操鲸高手叫什么铜雀,我就猜必定是他。再后来……真是造化弄人,我隐居到这鬼地方,居然又遇到他。” 说到这里,老阿姨轻轻叹口气,海水一波又一波推上沙滩,浪花拍上沙滩渗进白色沙子里就不见了。她蹲下来,双手捧着将那贝壳放在海水里,一波海水涌上来,水退下时贝壳也跟着往海里退一点,几波海水冲下来,竟将贝壳完全卷走吞没了。 “太子爷,说说佛岛的事吧。” 建文正看着贝壳出神,他想起在巨龟寺赌贝时从贝壳里敲出的海藏珠,以及得到这粒海藏珠后发生的种种事情,听老阿姨竟然说破自己身份,惊得不知所措。 “婆婆,你……你如何知晓我是太子?”建文努力回忆,不管自己还是铜雀,应该都没向老阿姨透露过自己身份。 “呵呵!”老阿姨喉咙里发出两声古怪的笑声,她继续蹲在原处在小水坑里用海水洗了手,继续说道:“我初见你时,看你天中隐隐有七颗星,山根高耸有紫气环绕,印堂却是黑得一塌糊涂。我掐指偷偷偷算来,已料你八九分是大明太子,加上铜雀这人唯利是图,如果不是这般人物,他怎会和你历尽万千劫漂流到这南洋一隅的荒岛上,何况你还拥有大明四灵船之一的青龙船。” “婆婆果然是神人,在下正是大明太子。”建文知道瞒老阿姨不过,加上老阿姨和铜雀又有这段因缘,建文也不想隐瞒什么,将自己出海逃生、与贪狼和铜雀相遇、得到海藏珠、与七杀共御明军的事都讲了一遍。 在建文讲的过程中,老阿姨一直保持着缄默,她甚至并不曾看建文,而是一直在看着海面上的小船,哈罗德还在卖力地指挥着同行的土人们输送空气管子,只是点头。 等建文讲完了,她突然问建文:“前往佛岛的路途究竟有多危险,我看你知之甚少,但劝你也是没用。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前途渺茫,此去大概有去无回。” “婆婆认为我这一去必然会死在海里吗?” “不,我相信找到佛岛并不是问题,如我之前所说,你印堂黑得一塌糊涂。这股黑气并非今时今日才有,乃是日积月累所至,你若非机缘巧合早早出海,只怕身体早就积重难返,今日已是你的忌日。你幼年时可有接触到什么奇怪的事?或者奇怪的人?” 没想到自己居然霉运缠身,建文真希望老阿姨是老眼昏花错看了。他仔细将自己童年时光回想一遍,自己母亲早亡后父皇并未立新后,每日忙于政务很少和自己相见,除了右公公和郑提督陪自己玩,并没有接触过太多人。 想来想去,他想起父皇忙完政务,总爱将自己关在密室内,一关就是九天,右公公说父皇是在炼内丹。有时,父亲出关后会要自己念些奇怪的口诀,告诉自己切切记牢,有时还要考较自己。若是背出来,父皇就笑眯眯摸着自己脑袋,陪着自己玩;若是背不出,平日温和的父皇脸色会变得极其可怕,自己还要被罚站。 “但是……”建文看着老阿姨,她的关注点还是大海中间的哈罗德,他话锋一转:“婆婆说我有去无回的口气,像极了七杀,她也这样说过我。婆婆和七杀很熟?”父皇是建文心里最大的痛,出海以来听到太多关于父皇的负面消息,他想逃避与父皇相关的一切话题,于是赶紧将话题转到七杀。 “哦?嗯,何止是熟。”老阿姨看到哈罗德在用力甩胳膊,让土人们拉绳子,看样子腾格斯那边的事结束了,于是站起身来:“那姑娘小时候被她养母带着去毗奢耶那伽罗帝国的果阿城拜见过我,当时我的身份还是毗奢耶那伽罗帝国的国师。” “唉?婆婆做过国师?” “哦,那算什么,当时印度十几个邦国的国师都是我,后来被求烦了,干脆辞职隐居到这鬼地方。” 建文本以为老阿姨只是个普通很厉害的老太婆,没想到她竟是如此深不可测:“那……那贪狼婆婆可认识?” “哦,那个孩子啊……”老阿姨努力回忆起贪狼少年时拖着鼻涕的滑稽模样:“你应该知道,我当时身为国师,出门时护卫队有多长。别的百姓都是五体投地趴在地上迎接我,只有这淘气孩子跑到我乘坐的肩舆旁边抓我的袖子,要我告诉他哪里能找到海藏珠,还说要做南洋的海盗王。” “那……那三大海盗里最后的一个婆婆也见过啰?” “见过,何止见过。抱着一摞目录,要求我将上面的书都借给他看。我不理他,他就没完没了地央求,他现在叫什么来着?嗯……对了,叫破军,我记得七杀和贪狼的名字也是他给起的。” “破军?”建文听到名字,心中默念,七杀、破军、贪狼,这三大海盗的名字正是“杀破狼”三星。三星同宫,这在紫微命格里表示的是动荡不安的局势,三星汇聚之日,天下必将易主。 “所谓破军星本是将星,又是天下第一的恶曜,这破军给自己起这样的名字,只怕绝非一般的海盗。”想到这里,建文突然产生冲动,想见见破军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回来了回来了,我们去迎接他们吧。” 老阿姨向建文招呼道,腾格斯那边果然已经将身上所有作为配重的石锚都扔掉,被小虎鲸顶着回到船上,哈罗德正朝着这边挥手报平安。七里和铜雀还有岸边的土人们都在朝着大船回航的方向跑去。 等大船到了岸边,腾格斯一个纵身跳到水里,摘下锡制的头盔重重扔到浅水处。这头盔分量极重,被他一摔竟深深陷进沙子里,哈罗德心疼地跳下船去捡起来。 “真是没想到,俺潜着潜着啊,海底下竟然出现个洞。小虎鲸招呼俺进去看看,俺手里一直拿着匕首啊,里面黑洞洞啥也看不清,真怕有什么妖怪藏在里面。等俺进了洞里,竟然有条船!天知道这么大条船怎么进到海底洞里的。那船烂得就剩下龙骨了,俺就拿着匕首在龙骨里拨拉,拨拉来拨拉去找到这发光的玩意儿,赶紧拉绳子要上面人拉我……” 腾格斯在人们簇拥下对七里和铜雀讲着在水下的历险,拿着他的战利品,朝着老阿姨和建文这边走来。 老阿姨一眼看到腾格斯手里拿的东西,那是块鹅蛋大小、金黄色的透明石头,被打磨成一个不甚规则的多面体,即使在阳光下也能看到它发出的淡淡光晕。 “哞——哞——” 突然,搁浅在不远处的青龙船发出尖锐的鸣叫,腾格斯手里的石头光芒竟变得强烈了,仿佛在呼应青龙船的鸣叫。 “果然是瑟符啊……”老阿姨看起来早料得八九不离十,是以并不显得吃惊。她蓦然转过头来,建文正要开口问她什么是“瑟符”,她倒先说话了:“看样子,不送你去只怕难了此局,你想见破军吗?” 第四十五章 蓬莱岛 1 建文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懂老阿姨。开始以为她只是一个招摇撞骗的萨满,之后发现连铜雀都对她恭恭敬敬,现在她又表现出某种难以言喻的神秘,像极了那种在路边拉着你说:“公子,你印堂发暗我看必有血光之灾。”透露你一点点若有若无的信息,等把你套牢了,又甩出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加以搪塞的江湖术士。 “哦,婆婆说见就见吧。”建文对再见什么人物已经失去新鲜感。 “说得倒轻巧,”老阿姨感觉到建文的懒怠,她从腾格斯手里接过瑟符,腾格斯好奇地等着她讲解,她却继续和建文说道,“你以为可以说见就见?我可是认真考察了你的器量,又考察了你同伴,才决定让你去见破军。” “考察我的同伴?” “是啊,你难道相信铜雀所说的,被我拿走的那个宝贝,铜雀潜水需要积蓄很长时间能量?他是看出我有意考验你们,才故意那么讲的。没想到,这两个小子倒是任务完成的不错呢,而且这蛮子的性情我很是喜爱。” 老阿姨说的是哈罗德和腾格斯,如果不是他们俩人通力配合,这次海底探险的任务还真是不知该怎么完成。 “这家伙到底算站在哪边的?”建文满心不欢喜地在人群边上找到铜雀,别看他躲得远远的,还是在朝这边看,八成是想通过自己和老阿姨的唇型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俺等半天,你快点告诉俺,这小破石头有啥用?” 腾格斯见老阿姨拿着瑟符一直跟建文讲话,不耐烦地在旁边插话。老阿姨拿起石头朝腾格斯手里一塞,“这东西你好好留着吧,只要带着这玩意儿,你以后就不怕晕船了。但是切记不可离开三尺以外,那就不灵了。” 听说这石头可以用来治晕船,腾格斯两眼放光,欢天喜地赶紧用双手小心捧住了,“这般稀罕物,俺在上面凿个洞作成手镯,吃饭睡觉洗澡屙屎,今生今世也不摘了!” “对了,这班土人对你景仰得很,要给你加大酋长尊号,你愿意留下吗?” “这里可能跑马?可有羊腿吃?” “只有鱼和椰子什么的,都是对身体有好处的优质食物,要不你以为我为何选这个地方隐居?” “那算了,俺还是跟着走,要是想加什么号,我看做八都鲁就挺好。”八都鲁是蒙古语“勇士”的意思,腾格斯是蒙古汉子,真要是让他生活在这没马骑、没羊肉吃的荒岛上,真能把他活活闷死。 老阿姨对着土人们“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土人们欢声雷动,一起大喊着“八都鲁八都鲁”将腾格斯举过头顶、抛上天空。 腾格斯被土人们扔高高,兴奋得乱叫。建文继续问老阿姨:“总而言之,要去佛岛就必须找破军吗?”老阿姨转过身朝着村子方向走了几步,朝着他招招手。建文猜想她是有什么好东西要给自己,赶紧跟上。 “正是,亏了先遇到我,要不就算找到破军,他也不会告诉你们。啊……不,也许你们刚一问出口,就已经被用盐腌好挂在桅杆上晒成肉干了。至于现在……” 老阿姨边走边说,穿过松软沙子和硬土的分界线,进入距离海滩不远的一小片椰子林。椰子林后有间很大的草房,草房是用草绳扎紧的椰子树干搭建的骨干,地板为了防潮离开地面足有三尺,屋顶铺设着干草。这间草房门口摆着各种古怪的木雕和成百上千串的贝壳,看样子是老阿姨的住所。 “在这里等我一下。”老阿姨说着进了屋,接着是一阵翻箱倒柜声,再出来时多了面黄色旗帜。她双手抓住旗角用力抖上面的灰尘,这旗帜不知多久没用过,抖出来的灰竟将老阿姨的身影都遮住了,建文捂着鼻子后退好几步,只听灰尘里老阿姨的咳嗽声。 等灰散干净,建文仔细看这面展开的旗帜,只见这面黄色旗帜上用毛笔画着字不字、图不图的古怪图案。 “婆婆,这上面画的是什么?”建文左看右看也看不明白,只好问老阿姨。 “这个吗?其实是我和破军约定的标记,将这面旗帜挂在桅杆上,他看到自然不会伤害你们。”说着,老阿姨把旗帜叠好交给建文。 “那上面是什么意思?” 老阿姨捏着下巴眯起眼回忆道:“哦……当时怎么约来着?大意似乎是‘别杀我,自己人’的意思。” 建文嘟着嘴将旗帜夹在了腋下,嘟囔着,“这么衰的旗帜真要挂出去吗……” “啊,对了还有这个。”老阿姨又将那只铜雀交给建文,“替我把这个还给铜雀那老小子,我看他要是没了这玩意儿恐怕一事无成。” “相信婆婆,我绝对不会害你们。”说着,老阿姨对着建文竖起了大拇指。 荒岛上最大的树只有椰子树,腾格斯指挥土人们砍下许多椰子树并砍掉外皮,推到青龙船面前。青龙船体开始发出青色光晕,并扩张出一小块儿,像人含住食物那样,一点点将椰子树吃下去,惹得土人们跪了一片,连连叩拜。不料,青龙船刚把椰子树树干吃下一半,立即就吐了出来,腾格斯再给它喂木料,却是再也不肯吃了。 腾格斯急坏了,赶紧找正在收集物资的建文来看。建文摸着青龙船的脑袋良久,这才明白原来青龙船是嫌椰子树干太难吃,它宁可烂得只剩龙骨也不肯再吃。可是,荒岛上能找到最大的树只有椰子树,建文只好哄孩子那样哄着青龙船吃了几棵,在船体的几处大裂缝愈合后,青龙船就再也不肯吃了。 眼见修理得半半拉拉的青龙船连平时航速的三分之一都到不了,建文急得直挠头,还是老阿姨建议不如请虎鲸们帮忙把船拉到破军所在的基地,建文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唯有同意。于是在收集完足够的食物和淡水后,青龙船被十几头虎鲸拽着,晃晃悠悠出发了。 “你知道破军的基地怎么去吗?”建文问铜雀。 “那谁知道,反正朝东南一直走就对,那片海域都是破军的地盘,他会主动发现我们。”铜雀对着建文挤挤眼,自从拿回铜雀后,他的心情好多了。 “莫非你去过?”建文见铜雀气定神闲的模样,猜想他是见过破军的,之前跟贪狼和七杀,他也是一副常打交道的熟稔模样。 果然,铜雀点了点头,“我们做海上生意的,哪个码头不得拜到?不过过去和他只是生意上往来,这次和过去不同,不知他会以哪副面孔相对呢!” 建文再想问破军是何等人物,铜雀又是微笑不语,不再说了,这家伙总是神神秘秘欲言又止的模样,看样子他是希望让建文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 “祝你们好运,如果能从佛岛活着回来,记得来看看我。” 老阿姨拄着她拴彩条的乌木杖,亲自送建文他们登船,土人们则聚集在沙滩上对着腾格斯欢呼着“八都鲁”。 “等俺科尔沁水师复兴之日,必定回来接你们,给你们人人弄个百户、千户当当。”腾格斯意气风发,他这辈子手下还从未有过那么多人,他决定未来要将这些人都编进他的大舰队。 “那句话咋说的来着?怀什么什么人的?”腾格斯问哈罗德。 哈罗德想了半天才搞明白,腾格斯想说的是怀柔远人。 “对,俺就是要怀柔远人,你看着,未来这片广大的海域,都是俺科尔沁水师的地盘。科尔沁水师征服四海的传说,就从这小岛开始!”腾格斯对着渐渐缩小的荒岛和岛上蚂蚁般的人们,插着腰做出指点江山的动作。 旁边七里冷冷地说:“你先把晕船的毛病治好了再说吧。” “别看不起俺!”腾格斯现在说起话来格外有底气,他举着瑟符说道,“有了婆婆的这玩意儿,俺再也不会晕船了,俺要把这玩意儿做成手链戴在手上。” 在之后前往破军地盘的航程里,除去吃饭睡觉以及给帮忙拖船的虎鲸们喂小鱼干做奖励时到甲板上走走,腾格斯都窝在自己的船舱里鼓捣。 建文好奇地去看了一次,只见他用纸捻堵着耳朵,拿小木条、鬃绳和修船的小钻头做的弓形钻,躬身坐在自己床上,光着脚夹住瑟符一点点打钻。建文和他讲话他也不回,俩眼死死盯着手里的活计。 那石头硬得很,钢钻头钻在上面发出“嘎啦嘎啦”的尖锐噪音,建文回到自己船舱还能透过舱板听到那声音。 青龙船在海上航行了十几日,这日将近黄昏,大家在甲板上摆了桌子准备吃晚饭。没等端起碗,只见腾格斯蓬头垢面、顶着黑眼圈跑上来,手腕上明晃晃带着条丝绳手链,正中间穿着那块瑟符。 腾格斯高举起戴有瑟符手链的右手,“啪”地拍在桌子上,震得桌面上的鱼干和水果等食物都跳起来。 “看看俺手艺!” 腾格斯快活得像个孩子,众人这才发现,腾格斯这汉子别看外表粗犷,倒真是秀外慧中,生了一双巧手。他给自己做的这条手链使用了七八种颜色的丝绳,背面还巧妙地用丝绳编成扣子,配色竟是极美的,那块大大的瑟符被巧妙地穿在丝绳中间,配着他的大手浑然天成。 “俺从小跟着娘学的,不赖吧?真盼着来场大暴风雨什么的,俺就站在船头迎着,倒看看还晕不晕。” 腾格斯话音未落,一发炮弹“嗵”地射到青龙船右舷外,激起的水柱直溅射到甲板上。青龙船因为受伤失去一半以上的动力,船体的平衡也远不如前,遭遇到这猛烈射击竟剧烈晃动起来。虎鲸们遭遇到突然袭击,都慌乱地“嘎嘎”叫成一片。 “敌袭?” 腾格斯和七里都做出迎战的架势,铜雀却说对方这炮打得奇准,这炮故意不打中他们,看样子只是要警告一下闯入地盘的陌生人。海面上果然出现两条中国式沙船的船影,一左一右正将青龙船夹在中间。 “对面船上有人在挥小旗子,不知是何意思?” 建文见到其中一艘船上的桅杆刁斗里,有人正用两面红绿小旗子对着这边挥舞。哈罗德仔细辨认着对方动作,解读道:“敌船打来旗语,问我等可是误入这片海域。” 原来对方打来的竟是佛狼机旗语。佛狼机国擅造远程快炮和远洋船只,民间官方均有许多冒险家与商人驾船航行于各大洋间。为避免在海上发生误会,佛狼机国航海人创造出一套旗语专用于船只交流,在欧罗巴航海家中已是司空见惯,但在东方的海域却鲜有人懂,是以建文也没见过这种通信方式。 旗语使用的是佛狼机字母,一个动作是一个字母,是以极其麻烦,哈罗德解读一句话要花上很长时间。 “这里是……破军大王的地盘……若有不轨,即行击沉……” 听到破军两个字,建文又是高兴又是惊奇。欢喜的是航行多日后总算是遇到破军的手下,惊奇的是果然如铜雀所说,只要进入破军的领海,很快就会被他手下的船只发现。身为一名海盗,竟然能将自己的领海牢牢抓在手中,轻易发现每一艘进入领海的船只。即使是大国海军也未必能做到这点,要知道,在茫茫大海上,两艘船相遇的几率并不比从一袋大米中找到一粒沙子高多少。 建文想起了老阿姨临走前送他的那面旗帜,他因为嫌弃一直扔在床下,几乎要忘记了。他赶紧跑回船舱将旗帜取出来交给七里,要她悬挂到桅杆顶端。七里接过旗帜后退几步,朝着桅杆急速快跑,跑到切近时发动珊瑚之力笔直地朝着桅杆上跑去。待跑到顶端,抖开旗帜四角轻松挂到缆绳上,这才脚尖点离桅杆,几个漂亮的后空翻稳稳落在甲板上。 第四十六章 蓬莱岛 2 夹击着青龙船的两艘船只上聚满了人,两艘船的水手们惊异于七里这一手桅杆上跑步挂旗子功夫,都来看热闹。果然,当七里稳稳落地后,两边船上都传来鼓掌、尖叫和吹口哨声,原本紧张的气氛变得像在剧场看戏一般。这艘被虎鲸拉着的船本来就让他们惊异不已,如今又见到船上有这等可以在桅杆直上直下如履平地的异能之人,两艘破军方船上的人也对这艘龙头高耸的青龙船充满好奇。 对面似乎是辨认了一会儿这面旗帜,船上主管的人员吩咐桅杆刁斗里的信号兵再次打来旗语言,哈罗德仔细辨认道:“请我们跟随他们,他们自会引我们去。” 老阿姨的这面旗子果然有用,两艘船都解除了敌意,原本伸出舷窗的火炮也都收了回去。看着大家兴奋的模样,建文决定还是不告诉他们这面旗上的鬼画符是什么意思。 又走了两个时辰光景,海面上的温度降了下来,潮乎乎的冷风迎面刮来,冻得人在甲板上站不住脚。奇怪的是,这股风里的味道不仅有海洋特有的腥气,还夹杂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淡淡臭味。铜雀耸着鼻子闻了几下,对建文说:“蓬莱到了。” “蓬莱?”对于每个中国人来讲,蓬莱是个既熟悉又遥不可及的地方,建文从小就知道海上有座仙山蓬莱,当初秦始皇曾派遣徐福带领五百童男童女前往海外寻找,后来的许多帝王都曾经出海寻找。汉武帝东巡在山东看到海市蜃楼,一厢情愿地以为那就是蓬莱仙山,还特地在当地筑城取名蓬莱。 “难道这座海上仙山真的存在?” “不要乱想哦。”铜雀看出了建文的思绪,“此蓬莱非彼蓬莱,你看,前面不是到啦?” 夜幕下海平面上出现一片光点,看样子是到了一座小岛,这里恐怕就是破军的基地蓬莱岛了。等再近些,建文等人这才发现这蓬莱哪里是岛,分明是和七杀的阿夏号船城一样,是用船只链接的船城。只是,这座船城远比阿夏号规模大得多,不但船只更大,黑暗中还可以看到耸立的巨大木杆、齿轮以及铁链的轮廓,仿佛许多静止的巨人。 “咚咚咚咚!” 引导青龙船的两艘船上响起有节奏的鼓声,对面船城也做出回应,响起相应的鼓点声。黑暗中可以看出有几个巨大的齿轮转动起来,接着听到铁链被拉动的“哗啦哗啦”声。正面部分的船城如同是活了一般,两面山墙般的闸门被提着,“吱扭扭”向着两边立起来。 下面的路途就不需要虎鲸们再帮忙牵引了,腾格斯连比划带叫地对虎鲸首领表示感谢,解开系在它们身上的缆绳,然后将船舱里的小鱼干一股脑儿都倒进海里算是酬谢。虎鲸们欢快地“呦呦”叫着吃光了小鱼干,又绕着青龙船转了好几圈才离去。直到走了好远,还能看到虎鲸们依依不舍地跃出海面向他们告别。 建文降低青龙船的船速,在引导下进入灯火通明的闸门内部,船只才一进入,身后闸门“吱扭扭”响着又关上,沉重闸门落水时激发起成片水墙。身后的闸门刚一关上,前面的闸门又次第打开,前后竟有三道之多。 在进入闸门前,大家都猜想闸门后肯定有许多人或者牛在转动碾盘操纵,等到了闸门内才发现,联动闸门的只有许多大大小小咬合在一起的齿轮和铁链,根本看不到操纵的人。痴迷机械的哈罗德惊呼着掏出纸笔,将这不可思议的景象用素描的方式记录下来 “这是一座机关之城,你们所看到的一切都非人力驱动,而是依靠木质的齿轮与涂满牛油的铁轴操纵。操纵者躲在我等看不到之处,操纵机关,一人可当千百人之力。这样的闸门,在蓬莱周遭有多处,这座海上要塞的布局取的是八臂哪吒之意。”铜雀得意地看着惊异的建文等人,开始为他们解释。 “八臂哪吒?”建文听了大为吃惊,他听说当下大明的新皇帝正要将国都从旧都金陵迁至他做燕王时的镇守府燕京,公布出来的新帝国首都的设计图,也是按照八臂哪吒的格局建造,万里之外的海上船城竟格局相同,这难道是巧合不成? 三只船缓缓穿过三道闸门,只见里面竟是一座由船只组成的海港城市。虽然阿夏号船城也是由船只组成的海上市镇,比起这座蓬莱就真是小巫见大巫,蓬莱闸门内的世界也并没有阿夏号那样的娱乐场所,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木质的城楼、闸门、望楼之类军事设施,远处黑暗中还能看到重峦叠嶂的小山峰。 “那哪里是什么天然山峰,都是船只堆砌而成的。”铜雀的解说更让建文惊愕。 青龙船进入一座船坞后,水下也响起铁链和齿轮的转动声,接着一片比青龙船还要大的底板排着海水缓缓升起,十二只铁爪轻轻将青龙船固定在泊位上。 引导青龙船的两艘破军的船只也都靠港,水手们从船上下来,一名蓄有小胡子、自称引导人的矮胖中年男子径直来到青龙船下,用字正腔圆的大明官话和众人打招呼。铜雀对着他喊“老何”,那位老何也向铜雀致意,看样子俩人其实是认识的。等大家都下了船,老何招呼几名水手拿着封条上船来贴,在再次起航前,青龙船将被封在这里。 站在码头上看水手们给青龙船贴封条时,七里轻轻用胳膊顶建文,“注意看老何还有那边水手们的衣服。” 建文仔细观瞧,只见不管老何还是从两艘船上下来的水手们,都穿着同样款式的对襟小褂,只不过老何身上的小褂是紫色,水手们穿的有黄色、绿色和青色等不同颜色。褂子中间都有白色圆月光,老何胸口白月光里画着一只手,手心还长着眼睛,估计代表他的职务——接引人。那些水手们有的胸口画着炮筒,大概是枪炮手,有的画着个木桶,可能是补给员,有的画着个桅索具和齿轮,大概是操帆手等。 大明水师虽然齐整,也不过是简单将水兵分成水手和战斗兵员之类,并不会如蓬莱的水手们用服色与图形细分成如此详尽的职务,看来这破军绝非寻常海盗,倒是颇具统帅之才。腾格斯的眼睛也看直了,嚷嚷着以后科尔沁水师也要照着蓬莱制定规矩章程,还央求着哈罗德帮他将看到的服色都画了下来。 老何引着他们离开码头走到一道关卡,街道上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光是水手,还有穿着各种服装的人在关下排了好几条队。 从服饰上可以看出,这些人从哪里来的都有,既有皮肤黝黑、用麻布简单裹住身体的南洋人,也有蓄着大胡须、身穿白袍的阿拉伯人,更有头戴插有羽毛的帽子、穿着花里胡哨服装的西洋人。 建文向老何询问这些都是什么人,老何看起来颇为自豪,“不瞒你说,我们蓬莱保着这一方海上安宁,这些都是来缴纳保护费的客商。这地方远离大明,不在中华管控之内,原来海盗以及周边小国对客商多有骚扰。自从我们破军大王在这里建了蓬莱岛,不但压服附近的海盗,还接连对几个周边小国打了胜仗,这一带海上都对我家大王敬畏有加。” 聊起天建文才发现,可能是接待工作做多了,老何话极多,多到有点贫嘴,说起话来就刹不住车。他指指点点地给建文介绍,絮絮叨叨地说道:“后来,我家大王定下的规矩,在这里讨生活的海商海盗都不敢不从,甚至那些小国国王都要岁岁对我家大王称臣,我等自可保他们平安。你见到的这些在关口登记的,都是交保护费的客商、海盗,以及来上供的诸国使臣。” 顺着老何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关口下看到几个书记员正伏案登记,原来排队的人都是在登记入关,书记员身边还放着牌子,写着“客商入口”、“贡使快速通道”之类,排队的人根据身份规规矩矩站位,果然是井井有条。 老何并未带着他们去登记,而是和铜雀商量了一下,又同守关的军士打了招呼,带着他们直接从旁门进了关。 关内是好大一片的空场,商贾云集,兜售着自己带来的商品,又是一番热闹景象。原来,里面竟然是个大市场,来自各地的许多海商在这里交易商品,蓬莱竟然还兼具着海上中转站的功能。 “瞅见那边那位没有?”老何用下巴朝着一个正在包子摊前坐着吃包子的年轻人一点,那年轻人穿着甚是考究,他旁边卖包子的中年人身体富态,看起来也不像是小摊贩。 “那年轻人是渤泥国王子,丢了王位逃到我们蓬莱,想求破军大王帮他复国呢。还有旁边那卖包子的,也不是一般人,是林邑的前宰相,国内政变后逃到我们蓬莱卖四、五年包子了。” 老何说起这些来如数家珍,一路上指指点点,这个是哪国将军,那位是哪国大员,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两脚走起来也极是有力。建文等人跟着他走,听他讲解,不知不觉已经穿过市场,又来到一道更大的关口。关口两道钉着铁条的厚重木门关得严严实实,门口站着两名身高七尺、服装上胸口位置的白月光里画着交叉铁锤的大汉。两人横眉立目很是凶悍,看着大约是防守这道门的门官。 建文看到,关门外两边有两片白花花的沙场,几十名男女带着铁链脚镣,正愁眉苦脸地在军士看管下用铲子在翻沙子。 “这些都是作奸犯科之徒,在我蓬莱,坏了破军大王规矩的人都要被罚到这里来挖沙子。” 听了老何的介绍,建文方才要问在这海上浮岛挖沙子干什么用,之前在海上闻到过的刺鼻臭气又涌进鼻子,味道更加猛烈,看样子那味道是从这里来的。 “大黑门以里不得携带兵器,把你们身上的铁器都交出来,由我们暂为保管。”守门的两位门官伸出五指阻止他们前进,口气凶恶异常。 老何对建文等人说道:“大黑门内不许有外带的兵器、不许有争斗,这是蓬莱的规矩,劳烦列位把身上的武器都拿下来。” 建文表示理解,从后腰摘下火铳交给门官,七里也交出忍者刀,又从全身上下掏出各种各样的暗器堆在登记处桌子上,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将那么多暗器藏在身上。只有腾格斯不肯交出罗刹女战士给他的那把匕首,“这不是兵器!俺……俺们草原上人割肉切菜都用这东西,和你们中原人的筷子一个样,就算见大汗也没有交出来的道理。” 两个门官见他支支吾吾,更加起疑,双方大吵起来。其中一个门官吵急了,故意刁难起他们,指着铜雀胯下的宝贝铜雀说:“别说你带的是匕首,就算此物也要交出,谁知道挂上铁链子是不是就能变成流星锤?” 铜雀在一旁苦笑着直摇头,“如今的年轻人真是不知道敬老。” 老何过来说和,可腾格斯和门官都不肯听他的,两边都抽出刀来。建文发现七里两只手在背后攥成拳头,看样子腾格斯只要和门官打起来,她必定会出手相助,眼看一场火并在所难免。 “吱呀呀呀——” 大黑门开了条小缝,几十只肥肥胖胖的猫从门里晃悠着鱼贯而出。它们花色品种各异,相同的是个个肥头大耳眯缝着小眼睛。它们排着长队,不紧不慢地穿过几乎要打起来的人们,对身边的腾格斯和门官视若无睹。大家顿时都不再争吵,看着这队肥猫。 只见它们直奔正在被罪犯翻弄的沙地,有的四处乱闻,有的找到地方原地转几个圈,蹲下开始排泄。那些正在翻沙子的罪犯都原地跪倒,对着群猫顶礼膜拜。 一只上完厕所的三花猫看到正盯着它们看的这群人,又是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用头在离腾格斯最近的门官腿上蹭起来。其他几只肥猫也都凑过来,在腾格斯和其他人腿上来回蹭,嘴里还“喵喵”地轻叫。 令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在腾格斯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被三花猫蹭腿的门官收起腰刀,蹲下身子,将手放在三花猫的下巴上轻轻挠起来。三花猫被门官挠得爽了,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老何与另一位门官也蹲下身,默默地开始伺候蹭他们的猫大爷。 建文不知发生了什么,为何一群猫竟然能阻止一场争斗,他想问铜雀,却见到铜雀也早蹲在地上,正在为一只胸口长着一撮白毛的黑猫撸毛。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建文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七里和哈罗德也是惊得呆若木鸡,腾格斯手里的匕首“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第四十七章 柏舟 1 建文正不知是何意,有只肚子上长着月牙形白毛的小黑猫伸出两只爪子来抓他裤腿,嘴里还“喵喵”直叫,一双水汪汪的绿眼睛盯着他看,不由得他不怜惜,只好也将它抱在怀里。建文在它脖子上撸了两把,小黑猫的毛润滑得发亮,并散发着淡淡香气,由此可知主人对它们的照顾是多么精心。 “手感柔若丝绸,可要摸摸看?”建文将小黑猫送到七里面前,七里皱着眉头跳开。原来忍者最大的天敌莫过于猫,他们精心策划的潜藏计划往往会因为一只不小心闯入的灵巧小猫而失败,是以七里从小被教导远离这种看似无害的小动物。 “二位是新来的,想必有所不知。”老何见气氛缓和了,赶紧指着铜雀给两名门官介绍,“这位爷可是骑鲸商团的铜雀老爷,海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当初咱蓬莱初建时,多得这位老爷的资助,待会儿破军大王见了他也要屈尊作揖的。你们今日能见他一面,已是前世修来的造化,如何还敢拦得?” “但若是放他们带着武器进去……小郎君那里……”两位门官听说眼前这瘦小的高丽老头竟是这般人物,也有些踌躇,只是想到管领他们的顶头上司凶悍的样子,又不敢就此放行。 老何一拍胸脯,“但有甚事,都包在我老何身上。这蒙古兄弟是个红脸汉子,不会做甚歹事,我老何今天替他担保了。小郎君虽说执法森严,总也要卖我老何几分薄面,更何况铜雀老爷不是外人,你们为难什么?” 两位门官知道老何是破军跟前的老人,他既然说无碍,大约也确是无碍。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地朝着腾格斯躬身唱喏道:“大哥莫要见怪,我等职责所在,方才不得不查。” 腾格斯继承了草原人吃软不吃硬的个性,见两个门官先服了软,赶紧也弓身给两人行礼。 两位门官一起回身去推身后的大黑门,两扇铁叶子包裹的木门足有半尺厚,看起来极为沉重,在两人用力推动下,竟“吱呀呀”打开了。一行人在老何的带领下通过大黑门,腾格斯方才见两位门官推门极为费劲,忍不住用手抓着一扇门晃了晃,才知道这门竟有几千斤分量。他自恃力量超群,除了贪狼还没服过谁,但这俩门官力气只怕不在自己之下,真要打起来,自己搞不好要吃亏。 腾格斯偷偷说与建文知道了,建文也震惊不小,区区两个门官已是如此猛士,不知破军究竟是怎样人物。 大黑门内似乎才是蓬莱岛真正的核心世界,厚木板铺就的中心大道两边,更大更高的杠杆和大大小小相互咬合的铁木齿轮半藏半露,永不知疲倦地工作着。白色的水蒸汽从地面上每一道栅门和裂缝散发出来,整座岛上雾气缭绕,氲氤在弥散的湿润白汽里,远远看去果然宛若蓬莱仙境。 建文想起曾经在书上看到过蒸汽驱动之术,也许蓬莱的机械驱动来自于这种东、西洋皆有记载的古代技术?他将自己的猜测说给铜雀听,铜雀对他的博学多知表示了鼓励,又隐隐约约暗示只猜对了一半,这只是你能看到的,蓬莱的秘密还有很多。 越朝着岛中心走,身穿不同制服的军士兵越多,一路上至少见到了十五、六种全然不同的图案,他们都在忙忙碌碌地干着与自己胸口图案相符的工作。 “这些人简直是蚂蚁。”连七里也赞叹起来,日本人的循规蹈矩、遵守条文在东亚是出了名的,可即使是最遵守纪律的日本武士团也难做到如此像蚂蚁般的分工明确、井然有序。 “我家大王订立了九九八十一条军规,违反军规从鞭笞到斩首不一而足。方才我们所讲的小郎君就是执行这些军规的判官,他手下又有二十四名小判官,御众甚严,谁敢以身试法?在这大黑门里,敢于在路中间走的,大概只有猫了。” 听了带路的老何说话,众人这才发现自己是在沿着路右边行走,忙碌的蓬莱岛官兵们也是左右行动有序,并无人会随便乱走,大道中间果然只有许多懒洋洋的猫在行走。有时,猫也会走到工作道上,甚至趴在地上团成团就地休息。此时,忙碌的队伍都会绕行或者停下来将捣乱的猫大爷抱到一边去。 “为何蓬莱岛上有这么多猫?”这个问题是众人一路上都想问的问题,这里不但有太多的猫,而且猫的地位高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不但有专门的猫奴伺候它们,连军人们也不敢碰它们一根毫毛。 听到众人问到猫,走在前面带路的老何捂着嘴干咳了两声,给他们介绍起来。猫是海船上最重要的伙伴,只有船上有猫,老鼠才不会毁坏船上珍贵的粮食。蓬莱岛收留了许多遇难船只上的猫,也有些是蓬莱的舰队前往各国时顺手带回来的流浪猫。久而久之,蓬莱岛上的猫越聚越多,竟然成了座猫岛。 老何说了那么多,依旧没说明猫为何在蓬莱地位如此之高,还是铜雀悄悄告诉建文,“听说破军原本也出身富贵,少年时曾经落难被仇人追杀,靠着一只老猫每日叼回食物才没饿死山里。后来破军感念老猫的救命之恩,发誓要善待天下的猫,这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建文听了心中一动,他想起自己的身世,破军竟原来也有这样的经历?不由得产生莫名的亲切感。 大道尽头是座结构简单但高大的厅堂,厅堂木质的屋顶和柱子旁都趴着各式各样的猫。 “签厅到了,列位在廊下稍等,我去向判官郎君回禀一声。”老何将众人引到厅内的廊下木栅栏后稍待。木栅栏旁边早有几个异国装束的人在那里站着,看样子都是等着见判官郎君的。 “判官郎君?”建文想起一路上不止一次提起这人,问道,“何大叔,请问这判官郎君可是一直说起的那位小郎君?” “正是如此,我蓬莱岛总岛数万人马、数百船只,周边又有二十四卫所,每个卫所都有判官一名,那真是上船管军士,下船判刑讼。二十四卫所判官都是这位蓬莱岛的总管判官郎君统帅,乃是我家大王手下第一得力干将,那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老何原本是个极健谈的,建文这一问勾起他话头,站着说个没完,整张脸兴奋得红彤彤的,像是刚喝了半斤烧刀子老酒。 铜雀怕老何说个没完耽误事,赶紧上来用手推他,“快去快去,先禀报了,回来慢慢讲。” 老何这才悻悻闭上嘴,上厅去回禀。 签厅的厅上和廊下中间虽隔着栅栏,相去倒是不远。建文扒着栅栏,踮起脚尖朝厅上看,只见厅上两边摆着二十张桌子,有二十名文书模样的人正在奋笔疾书抄写文件。正中间是一道麒麟屏风,八名手执长柄刀的武士围在四周,正中端坐着一位身穿中亚阿巴斯朝风格精致小甲、外披中式绣金紫色大氅的青年。这青年看年纪二十七、八岁,身材中等上下,面色竟是很白皙,看来他就是所谓的判官郎君,之前说的面黑大概只是讲他脾气暴。 这位年轻的判官郎君面前的桌案上摆着几十份公文,旁边有随从在给他一份份念。建文在厅下倒也隐约能听到,似乎都是些蓬莱本岛和周边卫所的钱谷兵器之事,又有一些被蓬莱羁縻的小国的近况。 判官郎君双手交叉放在桌案上只是听,偶然插两句话,念公文的随从会将要点重复诵读。一篇公文念完,判官郎君则会简单做出批示,有时他也会伸手把跳上桌案企图在公文上伸懒腰的猫抱回地上。 “亚松方面的异动可以令第十七卫所的水师前去协助弹压,只可炮击不可参与陆战,只要入侵之敌知难而退,我师转为优势即可返回。” “关于第二十一卫所遭遇风暴的修缮费用,总岛就不拨钱帛了,可以让他们拉二十船砂糖自行卖掉。” “西洋人想在吕宋开货栈?那边虽然没有明军水师驻军总算是大明势力区,我等蓬莱不好直接插手。但可以派人告诉洋人兵头,货栈常驻大型战船不得超过三艘,火炮总数不得超过一百门。若敢不遵从,我蓬莱水师见一艘打一艘。” 判官郎君连续判了好几份公文,这才看到老何在堂上垂手等着他。老何上前和他说了几句,判官郎君赶紧站起来,带着八名武士亲自迎出到廊下,见到铜雀连忙行礼,“铜雀老先生如何还要人通禀?蓬莱岛有今日兴旺,还不是当初老先生几次帮忙采办船只军火,又借我家主人那几笔银子?” 铜雀点点头算是还礼,说道:“老夫区区一介商人,当初不过趁着破军大王囊中羞涩时投下几笔小钱,破军大王给商团的几笔生意都赚了十倍以上,早还清了。” 和铜雀见完礼,判官郎君叫来随从,嘱咐他将排队等他接见的外国使节都先带下去歇息,今日有贵客至,他们的事明日再说。 一旁看的建文听说连破军都欠过铜雀钱,忍不住问道:“老先生当初借出了多少钱?” “大概借了四、五笔,每笔也就是六、七十万两的样子。” 铜雀说得轻描淡写,建文听得目瞪口呆。他虽说从小在皇宫长大,其实皇家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长到十几岁都没见过银子啥样,更不知道该怎么花。还是到了海淘斋领到第一个月二两银子的薪水,才明白十两银子是多大一笔钱。六、七十万两银子,铜雀说借就能借出去,海淘斋只怕都能买上十个。 建文的插嘴引起判官郎君注意,他打量了一下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的少年,又看看他身后的蒙古人、日本忍者和西洋人,觉得很是新奇,问铜雀道:“这几位是……” 铜雀笑道:“几位新结交的小友,想介绍予破军大王相识。” “朋友?”判官郎君诡异地微笑道,“我看这位少年姿容不俗,颇有几分贵气,莫不又是哪国的太子、国王?可是铜雀老先生的新生意?” 铜雀“嘿嘿”笑着袖手不语,建文看着铜雀暗暗满腹狐疑:“这老头也不知投资过多少我这般的人物,与我同期不知可还有别个?” 判官郎君又忍不住多看了建文几眼,“方才有收到送来青色龙形大船图形,不知可是铜雀老先生新得的船只?” 原来,蓬莱岛每有新船入港,港口都有绘船师画下新船图形和大致数据,送到签厅备案。建文等人还在前来签字厅的路上,青龙船的图形早提前送到判官郎君手里,蓬莱岛办事效率之高出人意料。 铜雀才要含糊将青龙船认下,不料建文先在旁边发了声,“非也,此船是在下的座船。”他见判官郎君为人傲气,又在签厅廊下听了半天他署理文件,对蓬莱岛的形势心里早有了几分底。自忖这些人在南洋独立日久,不免有些井中窥天。若想要得到破军的真心相助,首先要压住这手下判官的气焰,让他报与主人知了,他家主人才好平等相待。 “此船是天下四大灵船之一,虽然不如蓬莱岛的机巧之术,但妙在只听在下一人之命,阁下可有兴趣上船一观?”建文挺直胸脯盯着判官郎君,让语气显得尽量彬彬有礼,话中却是机锋暗藏。 判官郎君听出建文说话有挑衅之意,紧了紧大氅的领子,说道:“我虽不知阁下是哪一国的贵戚,但这天下的国王王子我见得也是多了,在我面前摆什么架子并无意义。这是蓬莱岛,任你是哪一国,在这里都做不得大。” “那要看是哪一国,”建文故意仰起脸做出傲慢的神情,用眼角的余光去扫判官郎君,然后左手伸出大拇指,右手将其他四个指头都按下,“天下有一国,扫荡八荒,总统一宇,纵万国难与之比肩,若是此国在这里也不可以吗?” 判官郎君听罢脸色大变,回头向老何说道:“他们乘坐的那条龙头船,火速用帆布盖好,多派人手看管,不要惹出麻烦来。”老何遵命火急去吩咐,判官郎君口气变得不再像之前那班倨傲,稍显和缓,“阁下有何言语可说与我听,待我与你转述给我家主人。” “不必!”建文摇着手制止道,“为王者自有言语说与为王者听,无需他人转述,你只需待我去见破军大王即可。” 判官郎君久在蓬莱执掌一方生杀予夺大权,除了破军从不会有人敢于顶撞他,今日这少年竟以主人的口气对自己讲话,自己也隐隐的从他身上感觉到不可名状的威严,气势上早先输了半筹。 第四十八章 柏舟 2 第四十八章柏舟(2) 加入书签上一章←章节列表→下一章加入书签 热门推荐:黎明之剑、诡秘之主、元尊、全职法师、斗罗大陆4终极斗罗、万古第一龙、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笔趣阁]https://.ibiquge/最快更新!无广告! 他沉思片刻,说道:“我家主人正要宴请几位远方贵客,正巧铜雀老先生来了。我本想安排你们先住下,明日再请示我家主人。既然这位小……小官人也来路非凡,铜雀老先生又是老相识,不如一起赴宴好了。” “也好也好,那就同去好了。”铜雀没想到建文会突然来这手,但既然判官郎君说可以同去,那么同去也是好的。 腾格斯想着赴宴规矩多不愿同去,哈罗德一路见到多少机械恨不得都画下来,要求自己去转转。判官郎君也不拦着他们,派人带了腰牌陪他们同去。 判官郎君做出请几位跟随同往的手势,要铜雀、建文和七里一同去蓬莱岛的主厅赴宴。 刚要走出签厅,判官郎君忽然沉下脸站着不动了,他问铜雀,“老先生,你们只来了五人是吗?” “正是,”铜雀说道,“我们这里三位,加上走了的两位,一共五位。” “那就没问题了,恕在下无礼。” 说罢,没等铜雀再问,只见判官郎君抢过身边武士手里的斩马刀一跃而起,快如闪电般朝着屋顶捅去。只听一声闷哼,刀头上留下红黑色血来,接着是重物碾压瓦片从屋顶滚落的声响,然后“咚”地掉到地上。 掉到地面上的,是身穿黑色衣衫的忍者,这名倒霉的垂死者身体还在痉挛。 “羯魔众!”七里看着尸体脱口而出,建文立即在头脑里搜索这个熟悉的名字,他很快想起了被七里杀死的伐折罗。 “日本人怎么进来的?”判官郎君手提斩马刀用力蹿起一丈多高,冲破瓦片稳稳站在签厅屋顶上。三名黑衣忍者正像猫一般伏在屋顶,如果不仔细观察,真以为他们是屋顶结构的一部分。 七里看着几步之外蜷缩成一团已然不再动弹的羯魔众忍者,她虽然洞察力非凡,但蓬莱岛建筑错综复杂,是以一时竟没发觉有忍者暗中埋伏。她伸手摸向腰间,刚才虽然交了忍者刀和一些暗器在城门口,但贴身的兵器总要暗自留一些。建文见她要动武,果断拉住她的手向签厅外跑去。只见半轮明月从签厅后明晃晃地探出来,将屋脊照得亮堂堂,四个黑色身影在月光下蹿跳斗杀,周围很多猫在围观。 羯魔众乃是日本将军身边的一流忍者,身手都不在七里之下,只见判官郎君将斩马刀使得招数圆熟,与三名羯魔众打斗竟不落下风。不多时,又有一名黑影忍者中刀,缓缓倒在屋顶上。 “羯魔众怎么会跟来……那岂不是火山丸也在附近?”七里的嘴唇蠕动着,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我们的船这些天靠虎鲸牵引前进,行驶速度奇慢,被火山丸追踪倒并不为奇。”建文捏紧七里的手指尖,他感到她的指尖是冰凉的,还微微颤抖着,不知是紧张还是愤怒,“我猜他们不敢在蓬莱造次,与这里的庞大兵力对战他们显然不占优势,所以才会派遣忍者来侦查。” 判官郎君越打越起劲,一把沉重的斩马刀灵活竟不让忍者刀,双方在明月照耀下“叮叮当当”打铁般打了三、四十个回合。判官郎君回身用力一刀,竟将一名企图用忍者刀格挡的忍者连人带刀都斩成两段。 最后剩下一名忍者见势不妙,回身沿着屋顶就跑。 “进了蓬莱岛,还想囫囵着出去?哪里这样便当。”判官郎君冷笑一声,倒提着斩马刀紧追上去。 两人沿着屋顶奔跑出很远,那忍者回身掷出铁蒺藜阻挡追兵。判官郎君挥刀来回拨打,虽说并没有受伤,但这把刀毕竟不是他常用兵器,又兼极为沉重,眼看那忍者连连跳过三个屋顶,早和他拉开了距离。 忍者往前再跑过七、八个屋顶就能将判官郎君甩脱,前方突然出现三个穿着长袍如鬼魅般的修长身影。由于来人背对着月光,忍者不知是敌是友,只见那三个身影左右分成钳形迎面,像张网似得朝着他兜过来。虽然是在屋顶上,三人脚步同步一致,踩在瓦片上竟如猫似得无半点声音。 忍者抽出忍者刀想要迎敌,三个人抽刀速度比他还快,三把细长如柳叶的腰刀绕着他上下翻飞割了十几刀,忍者的手脚筋竟在不知不觉中都被挑断,身体绵软地摊倒在屋顶。 “绣春刀,飞鱼服。” 屋顶上的判官郎君和屋下追踪而来的建文异口同声地说道。屋顶上端立着的,可不正是三名身穿飞鱼服、手提绣春刀,身高容貌几乎并无二致的锦衣卫? “哈哈哈哈,小郎君,好久不见啊。” 随着大笑声,只见街道上老何殷勤引着一名身着华丽蟒袍的明朝官员,带着七、八名和屋顶上一般打扮的锦衣卫走过来。路边的蓬莱士兵们纷纷停下手里工作看这一队人。 判官郎君纵身从屋顶跳下来,将手里带着血的斩马刀扔还给赶来的武士,朝着官员拱手道:“褚指挥使,既然说是以使者身份会见我家主人,如何破了我家规矩,带兵刃进大黑门?” 褚指挥使也不还礼,笑道:“倭寇忍者都能带刀潜入不被发觉,我等锦衣卫都是万里挑一之能士,又怎会差过倭寇忍者?你看,亏了我们没交出绣春刀,要不如何助你擒获此贼?”说着,他一指屋顶,三名锦衣卫将失去抵抗能力的忍者从屋顶拖下来,交给判官郎君身边的武士。 “权做见面礼好了,小郎君就饶恕我手下私带兵器之罪吧。”指挥使哈哈大笑,判官郎君也只好作罢,让随从去追查城内有无残余的忍者,然后说破军大王已在正堂摆下盛宴,专门招待指挥使大人。 建文从认出屋顶上的人是锦衣卫后,赶紧和七里闪身进暗处。这锦衣卫本是他太祖爷爷创立的,只对皇帝负责。太祖爷爷晚年时裁撤锦衣卫,尽烧衣冠器械,后来听说燕王登基后又恢复了这个组织,不问可知,是专门用来对付他的。 万万没想到破军竟会在蓬莱宴请锦衣卫指挥使,建文不觉惊心,“何以大明来使不是文官而是锦衣卫,莫非破军已然投靠了大明?若是如此,我方才以言语刺激判官郎君,他会不会当场将我供出来?” 他望向铜雀,只见铜雀面色如常,没有丝毫担心,内心也不禁安稳许多。判官郎君和指挥使又说了会儿话,并没有泄露建文的任何信息,中间还抽空给老何眼色示意,老何朝着他点点头,然后找机会凑过来对铜雀附耳说道:“你们那船我早藏好了,你尽可放心好。” 说罢,两人又挤眉弄眼,相视轻笑一番。 “铜雀老先生,我想去宴会上听听锦衣卫的人和破军说些什么,你可有办法让他们认不出我来?” 建文见铜雀毫不担心的样子,知道他有办法,赶紧去求他。铜雀见建文来问了,这才又从胯下捞出铜雀来,用手拧拧雀尾的铜嘴,喊声“闭眼”,雀嘴对着建文的脸吹了几下。只见雀嘴里冒出紫色的烟雾,建文的五官随着烟雾渐渐扭曲,等烟雾散去,他的脸竟变得连自己也不认识了——面色略黑,鼻梁塌陷,隆起的厚嘴唇上还有小撮老鼠尾巴样的胡须,像是南洋爪哇人的模样。 “我也要去。”七里说道,铜雀将铜雀嘴对准七里要吹,七里看着建文古怪的外貌坚决拒绝。虽说是忍者,七里毕竟还是年轻姑娘,像雀鸟怜惜羽毛般珍爱自己的姣好容貌,她可不想被铜雀变成建文那样怪里怪气的模样。 “万一变不回来怎么办?”这是七里心里想说的。 “让我自己来,忍者易容乃是基本功课。”说罢,她便蹲到墙角无人处自己去化妆。不多时,七里再走出来,已变成十五、六岁俊秀的小厮模样,只是面色略微蜡黄,好像大病初愈。 铜雀和建文都对七里的易容术赞叹不已,建文忍不住后悔去求铜雀帮忙,要是早点求七里,大约也能将自己变得好看些。 “待会儿若问,就说你是我远方内侄,她是跟班小厮。” 铜雀才嘱咐完,果然判官郎君向指挥使引荐铜雀,双方寒暄几句,一起前往蓬莱岛的正堂赴宴。建文和七里扮演的身份略低,只能和诸锦衣卫同行,这让建文忐忑不已,他总怕自己脸上露出蛛丝马迹,会被这帮比猴还精明的家伙发现。 一行人转过好几条街道,又过了好几道门,远远看到一座宏伟建筑。这建筑横七竖八支出许多尖刺,看样子搭建很是随意,都是圆木搭成,木头的粗细各不相同,外形像座大船。 “我以为蓬莱如何了不得,没想到盖个正厅连尺寸相同的木头都不凑手。” 建文将想法告诉铜雀,铜雀未置可否,笑道:“你待凑近了再看。” 又走了一会儿,近到那船形建筑前,只见搭建建筑的圆木根根长大光滑,像是历经风雨的模样,每根圆木上还用刀刻着字。 建文走近看了那些字顿觉愕然,将自己原本产生的那点点轻视都抛到九霄云外,剩下只有敬意。 “三年冬,沙鱼岛海战破敌船十三艘,得主舰阿达特号主桅杆” “七年春,仙尼苦老岛海战破敌船六艘,得主舰长白云号主桅杆” “十二年秋,盖海大战破海盗联军三十艘,得主舰蕨草主桅杆” …… 这座被谦逊地用《诗经》上的“柏舟”命名的大厅,竟然是用历次海战缴获敌人主舰的桅杆搭建。这样的桅杆有数百根,因为长短粗细各不相同,是以搭建出的房屋并不会像统一采购的木料搭建出来的好看。建文抚摸着每一根桅杆上的文字,似乎能感受到蓬莱水师在势力复杂的南洋奋战,一次次击败敌人,斩获敌人桅杆的壮烈场面。他每摸到一行文字,都能感到字是滚烫的,他的身体血脉贲张。转念一想,这蓬莱岛本是海盗起家,在海面上却和大明水师一般叱咤,真是令人又奇又畏。 “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建文对与破军会面的渴望更加强烈。 “快走啦。”铜雀见判官郎君带着锦衣卫们进了柏舟厅,建文还在摸墙,忍不住催促他。 建文这才将自己从幻想里解放出来,赶紧跟上去。 柏舟厅里陈设极为简单,但空间极大,能坐下上千人。用齿轮作成的牛油大吊灯冒出黑褐色烟雾,将大厅所有角落都照得巨细靡遗。厅中摆了几十张桌子,早有许多客人席地在各自位置上坐下,只有正中间的台阶上两个主座还空着,褚指挥使在其中一个主座坐了。 建文和七里跟着铜雀最后走进大厅,只见原本嘈杂的大厅突然安静下来,许多原本攀谈甚欢的外国人都慌张地望着铜雀,其中有几人趁机溜到别人身后,似乎是怕被铜雀看到自己,还有意图夺路而逃的。 “这些是什么人?为何见了你这般神情?”建文看在眼里觉得好笑,忍不住问铜雀。 “这些人吗……”铜雀盘着手里的铜雀,不停地和那些看起来忐忑不安的外国人们主动打招呼,“都是蓬莱羁縻下的一些小国土王,岛屿公侯,还有部落酋长。” “他们为何见到你都显得异常惊慌?” “唔……貌似他们中许多人都欠我的高利贷,欠债的见到债主自然有些张皇。” “那他们若是不还你钱,又会如何?毕竟他们都是一方豪强啊?” “这个吗……”铜雀摸摸胡须,微笑着扭过头来,示意建文附耳过来,“曾经有位国王欠我们商团的钱逾期不还,老夫要他们交出一、两座港口抵债,国王抵死不肯。后来,这个国家现在的国王是原来的宰相了,老国王不知为何死于宫廷政变。” “真的假的。”建文表面上嘀咕,暗地里却是毛骨悚然。他近日与铜雀相处,以为他只是会搞笑而已,竟忘了骑鲸商团有这般手段。他心里暗自恐惧,想着切切不要欠他财物。 铜雀在右边第一的位置坐了,建文坐在他身边,七里因扮成小厮模样,所以站在旁边伺候。 “破军大王驾到!” 老何站在台阶下高声喊道,大厅中的众人都伸长脖子,朝着后堂通向大厅的门望去,建文也屏住呼吸,等着看破军是何等人物。 “咚,咚,咚,咚。”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这人似乎像是在花园里闲庭信步,而非出席什么重要活动。 “咚,咚,咚,咚。” 脚步声渐近,判官郎君走到门边。只见黑漆漆的门里走出一位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的中年男人,他五官棱角鲜明,嘴唇和下巴上都留着飘逸的黑色胡须,细长的双目略带懒散,头上戴的金冠和身上穿的衣服都很随意。他左手轻轻曲在身前,用袖子抱着什么。 判官郎君脱下身上的大氅从后面披在那人身上,自己单膝跪在旁边,低下头来。那人朝着判官郎君略微点头表示谢意,再抬起头来,眼神变得刚毅。他眼神扫过众人,在场的国王、公侯和酋长们无不低下头,向这位海上的王者行礼。 整个大厅里只有建文仰着头在呆呆地直视着对方,旁边铜雀拉他袖子行礼他也没感觉到。 突然,破军曲着的左手袖子里一动,钻出一只不到半岁的小白猫,小白猫的左腿受过伤,新用绷带包扎着,还上着夹板。 “喵……” 小白猫嫩嫩地叫了一声,破军站在阶上轻垂眼睑,竟露出一丝父亲般的慈爱。 第四十九章 暗子 “协和万邦,诸国来朝。” 在这座桅杆搭建而成的简陋柏舟厅内,建文回想起少年时陪父皇在奉天殿接见各国朝贡使节的情景。 父皇身穿十二章服在高高的盘龙皇座上正襟危坐,大殿里穿着鸟兽补纹官服的文武百官和甲胄华丽的卫士层层叠叠位列两厢,中间空出一片金砖铺就的宽阔地面。随着大汉将军们此落彼起高声重复着的“宣某某国使臣上殿”,来自各国的使臣排着长长的队伍,在礼部官员带领下,手捧各国国王奉献的杂沓鳞萃的礼物走上殿。 这些国家有的奉上奇珍异宝,有的奉上本地特色土产,有的则只是几匹棉布、几支竹杖。可不管献上的礼物价格几何,父皇都不会计较,只是对他们笑着颔首表示感谢,然后一挥袖子,一律赐宴封赏。款待使者的宴会奢华又不失庄重,在雅乐的钟鼎之声伴奏下,主客频频举杯敬酒,客人祝愿主人万寿无疆,主人则回祝对方的国王千秋长寿。 “小主子,好好学着点,以后您也要接待万国使节,这礼仪可是半点马虎不得。” 右公公带着建文躲在贴金的檀木云龙屏风后面悄悄观礼,嘴里还和建文说这说那的介绍,直把建文看得眼花缭乱,脖子伸得长长的,恨不得亲自跑去大殿上。这时,右公公会赶紧抓着他脑袋往回按:“哎呦我的爷啊,您偷偷看看就得了,可别出去,要不老奴这顿板子可是躲不过了。” 建文沉浸在对往昔的回想中,站在铜雀身后直勾勾看着台阶上的破军,内心感慨万千。柏舟厅内的上百人都在躬身行礼,唯有建文直直地站着,在一群弯下腰的国王、王子和使节们中间格外显眼,破军也注意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子,他和建文的目光对视到一起。破军看似慵懒的眼睛里流光掠影般闪过一丝精光,虽然只是白马过隙般刹那间的对视,建文感到似乎整个人都被对方看透了,心突突直跳。 当破军将目光从他身上移走,开始对着众人讲话时,建文依旧没有从那种感觉中跳脱出来。他身为太子见过诸般人物,只是破军这样的人他竟是从未见过。 贪狼?那只是个莽夫,虽然残暴凶狠,力量无所匹敌,可他只是叫人恐惧,而非敬畏。 七杀?那女人固然美貌异常,只是建文对她更多的是倾慕,自然也谈不上敬畏。 唯有眼前的破军,建文本以为他是个海盗,也许是个比贪狼更穷凶极恶的海盗,纵横四洋打家劫舍的凶徒,但他错了。这是个有王者之气的人,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蹙,都透露出王的气派。难怪即使在国王们面前都骄横跋扈的判官郎君,在他面前都如小猫般的伏顺。 “……指挥使大人得至蓬莱边鄙孤岛,予甚感慰藉。今日特邀请诸位共同赴此宴,须得尽欢。列位莫要拘谨。” 就在建文神驰天外的时候,破军的话已经讲完了,除了这最后一句,他什么也没听到。只见破军示意判官郎君安排开宴,又笑着同褚指挥使说了些什么,然后两人大笑起来。破军眉疏眼展,早没了讲话时严肃冷峻的模样,他披着紫色绣金的大氅,手还抚摸着怀里那只小猫,看起来很是轻松。他和褚指挥使大约也不是初次见面,两人看说话的样子并不生疏。 “难不成蓬莱已被锦衣卫招安了?” 建文的心突然变得沉重了,假如真是那样,蓬莱就是龙潭虎穴,自己恐怕是没机会逃出生天了。不过,他再看看铜雀,却见老爷子捻着胡须在盯着破军和褚指挥使看,对两人相识似乎早成竹在胸,并不觉得诧异。看样子锦衣卫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蓬莱也和朝廷并无太多瓜葛,要不判官郎君一早就将自己拿下了。 想到这里,建文的心放了下来,他决定先安心吃宴席。 “当当当” 三声开席锣响,柏舟厅大门洞开,成群胸口画着交叉的菜刀和烤叉的厨兵们,肩扛手托着菜肴鱼贯而入。打头的一组四人扛着的大木托盘里盛着皮色金黄焦脆的烤全猪,第二组扛着的木托盘里是身上撒着厚厚一层南洋香料的烤全羊,后面是各色鸡鸭鹅雁、鱼虾贝类、新鲜蔬菜果品等等。 厨兵们将盛放烤全猪、烤全羊的托盘往大厅中间地上一放,两名手执牛耳尖刀的过来切肉。他们先切出两盘上好的肉,献给破军和褚指挥使,然后才接着给其他客人切。成盘的肉和其他食物被端上客人们的桌子,杯觥交错间,气氛顿时变得无拘无束。其实,这些国王酋长的国家多是刚刚摆脱茹毛饮血的生活,规矩并不甚多,而破军对礼仪之类也不讲究,两杯酒下肚,柏舟厅的庄重之气便一扫而光,大叫大嚷者有之,划拳行令者有之,还有些人站起来在桌子间游走乱串着敬酒。 建文自从离开阿夏号,也是好久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了。至今为止最好的一顿饭,也不过是在荒岛上老阿姨招待的那顿烤鱼配香蕉椰子什么的,金灿灿的烤猪肉和白花花的烤羊肉都是久违了。参加宴会的人大多不会用筷子,桌子上也就没准备筷子,只放着几把尖刀。建文抓起尖刀,先戳了块最肥大的烤乳猪,“咯吱咯吱”啃起香喷喷的脆皮来。连吃了三四块,才想起该招呼七里一起吃,赶紧又插了块肉递给站在后面扮作小厮的七里。 铜雀随意吃了些鱼和羊肉就不再吃了,他满满斟了杯酒,对建文说道:“此去前程还不知有多少要花钱的地方,既然在场那么多欠债的,待老夫去转一圈收点利息,权做咱们今后的盘缠了。” 说完,铜雀端着酒杯径直朝扎堆聊天的王公贵酋们走去。 见铜雀去和别人说话了,建文才想起自己混进宴会,是想要刺探下情报。他自觉吃了八九分饱,从伺候的侍从那里拿过热毛巾擦干净手和嘴,也端起酒杯,朝着对面一个自斟自饮的锦衣卫走去。 这名锦衣卫穿着从七品的官服,看他喝酒吃饭斯斯文文,大概是个经历官,估计是褚指挥使带来的文职人员。 “这位天朝上官请了!不知贵上下如何称呼?”建文故意拉直了舌头假装说不好官话,举着酒杯敬酒。他知道像这种小官,若不是跟着大官出行打打秋风,像这种大场子根本轮不到他坐着吃喝。自己故意摆出恭敬模样,首先就能让对方脆弱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 果然,那小官见居然有人给他敬酒,受宠若惊,陪着笑脸回礼道:“不敢不敢,下官姓沈,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镇抚司小小文案经历,芝麻大小官,阁下是……” “哎呀,难怪看着眼熟,果然是沈经历。”建文赶紧在旁边坐下,故意显得很是亲近的说道:“大人是贵人多忘事,小人三年前前往天朝在金陵见过大人,却如何忘却了?” 那沈经历酒量不大,喝了两杯早有些上头,看着建文眼睛发直。建文被铜雀易容,面貌像是个南洋土著,发型和身上穿的却是大明打扮,沈经历虽不认识又不敢乱说,想了想,好似恍然大悟的拍着大腿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莫非是吉临国的服布斯先生?” “正是正是,就说沈经历如何能忘了咱呢?”建文就坡下驴拍着大腿应下来,也和沈经历山南海北的胡乱聊起来。 聊着聊着,建文将话题拐到他感兴趣的问题上:“你们大明有个郑提督,在我们南洋那是大大的有名,你可认识?” “嗨,郑提督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只不过咱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咱。”沈经历喷着酒气,伸出大拇指比划道:“人家是这个。”又伸出小拇指:“咱就是个这个。郑提督是先皇的红人儿,今上也恩宠有加,三天两头给他打赏。不过在我看,其实今上对他心里也怕着咧。” “今上?不就是篡位的燕逆吗?我这位皇叔不过是趁着父皇死了,我又流落在外,白捞了个大便宜罢了。” 听到沈经历说到今上,建文心里大不以为然,他对这位就镇边塞的皇叔本来既没多少好印象,也没多少坏印象,可想起他屁股底下坐着自己该坐的皇位——虽说建文并不很在乎——还到处通缉自己,还是觉得不爽。可心里那么想,脸上可不能表现出来,他故作惊讶地问道:“皇上怎么会怕郑提督?怕他什么?” 沈经历压低声音悄悄说道:“兵权啊……郑提督掌握着大明朝快一半的水师,又常年漂泊在外,皇上能放心吗?这位爷要是哪天和皇上翻脸振臂一呼,恐怕大明朝海疆三里地以外就都得改姓郑了。” “皇上怕他带兵,那把他叫回去削了兵权不就得了?何必这般担惊受怕的?” “嗨,我说兄弟啊,咱们这般小人物能想到的,皇上他老人家能想不到?”沈经历喝了一杯建文敬的酒,又拿刀划下块鱼肉塞到嘴里嚼,说起话来口齿变得不那么清晰:“今上三天两头叫他回去,就差发十二道金牌了。可这位爷呢?他可不是岳武穆爷爷,带着船队成天在南洋转悠,今天打这个,明天灭那个。甭管今上多急,他就一句‘待微臣替陛下荡平万里海波,使大明永享太平盛世,微臣自当解甲归田,躬耕田庐’。你说,今上还能说什么吧?再说他还不得反了,这个叫那个啥来着……” “尾大不掉。”建文接嘴道。 “对,尾大不掉!老弟别看是个化外人,比我强,比我强。”沈经历有七八分醉了,脑筋明显转得慢了许多:“你说皇上有什么办法?骄兵悍将,只好多多打赏安抚他,盼着他早点回京城复命。这不?今上也是被逼得没辙了,只好派身边的胡大人以钦差身份下南洋办事,其实暗含着就是监视郑提督咧。” “胡大人?”建文在脑子里拼命搜索,哪位朝臣姓胡。 “就是那位,今上跟前最得宠的。”沈经历看看四周人声嘈杂,想必不会有人听到,又把声音压低些,要建文附耳过来说道:“我们锦衣卫这次都划在他底下,褚指挥使也要对他唯命是从。听说啊,他这次来南洋是另有任务……” “老沈!” 沈经历眼看就要说到最重要的地方,建文也屏息等他说下去,旁边忽然有人大叫一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只见一名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端着酒壶酒杯走到他们身后,满面春风。他看到建文,问沈经历:“这位是哪位?老沈也给咱们介绍介绍?” “这位是服布斯先生,南洋吉临国人氏,三年前我们在金陵见过,做海商的,是个极好的妙人儿。” 听了老沈的介绍,这位锦衣卫转向建文,问道:“久仰久仰。请问阁下哪里发财?船坞里见到许多大船,也不知哪条是阁下乘坐的啊?这海上生意可以不好做,阁下是贩哪一行的?” 锦衣卫连珠炮的问出一堆问题,建文看这人精神抖擞,知道不好蒙。锦衣卫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擅长的就是逼供套话,自己是欺负那沈经历喝多了脑子转不过来,要是在这位跟前乱说,只怕要露馅。 正想着要如何答话,铜雀正好跑过来解围:“哎呀,哥儿啊,老夫转头便寻你不见,如何却在这里闲聊?快走快走,我正有话要和你讲。” 见铜雀来叫自己,建文赶紧站起身,朝着醉眼迷离的沈经历和那名锦衣卫作个罗圈揖:“我家有些私事要说,小子先告退。”说罢,建文跟着铜雀赶紧走开了。 目送他二人走远了,那位后来的锦衣卫放下酒壶酒杯去摇晃沈经历肩膀,低声问道:“可是此人?” 沈经历的迷离醉眼突然变得清澈有神,仿佛是被锦衣卫那一摇晃醒的,他用眼角瞅了下对方:“我看八九不离十。那个船在港里,他又和铜雀在一起,虽然易过容又改了口音,但我从眼神和说话的习惯能看出是他。”沈经历冷笑一声,斜眼看着建文的背影:“看他一直瞧我,就知道他有意从我这边套话,这才故意装作酒醉无备模样,果然上钩了。我南镇抚司缇骑沈某,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拷问供词,若没这两下子,褚大人何苦特地调我过来。” 说罢,沈缇骑举起酒杯让那名锦衣卫给自己斟满,一饮而尽。 铜雀拉上建文,把七里也叫上,从柏舟厅的侧门穿出,走过条灯光昏暗的长长的回廊。铜雀脚步奇快,一路走着也不说话,建文和七里只好紧跟着,生怕被这个小老头甩丢了。 走了不知多久,直到宴会厅的喧嚣彻底听不到了,铜雀才在柏舟厅后面的一个房门前停下来。 “老先生,你这是要干什么啊?带我们到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听建文发问,铜雀缓缓回过身,说道:“我刚刚在厅里转了一圈,先要了个十万两银子的小钱,且先够咱们之后一路花销。当然,这是小事一桩。主要是判官郎君找我说,破军要见你。” “见我?”建文听了吃惊道:“见我做什么?我都易容了,怎么看也就是个平常人吧?” “平常?”铜雀左手背到身后,右手又拿起胯下那只铜雀盘起来:“连那个锦衣卫的沈缇骑都看出太子爷你不寻常,你觉得破军会对一个在几百人里直愣愣看着他的人没兴趣?而且判官郎君把之前的种种一汇报,人家早知道八九不离十了。” “这……”建文没想到那个看似颟顸无能的沈姓锦衣卫竟然是个穿着经历服色的缇骑,顿时羞臊得从脸红到耳根子。自己阅历尚浅却偏去自作聪明,还想套别人话,若不是铜雀及时相救,恐怕自己被人家套光老底还蒙在鼓里,至于那个缇骑口中的种种消息,更是真假难辨了。 “那……那怎么办?”建文觉得有些后怕:“锦衣卫恐怕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那要不要快跑?” “跑?怎么跑?”铜雀把手里的宝贝盘得发出嗡嗡响声,看脸色倒是并不以为意:“青龙船走那么慢,人家真想抓你,只怕跑不出多远就能被逮个正着。放心吧,这里是蓬莱,锦衣卫还不敢乱来。” “来人了。” 七里听到铃铛发出的“哗啷哗啷”声发出警报,建文和铜雀一起看过去,果然回廊拐角处拉出两条长长的黑影,一人一猫。可是,除了铃铛声,并不能听到其他声响。猫的脚下有肉垫,走起路来自然寂静无声,但同行的人走路竟然也无声无息,这就叫人觉得古怪了。 修长的人影从转角处出现,虽说还只见过一次,建文早对破军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这身影正是破军的。 破军朝着他们又走了几步,逐渐从阴影中走出,半张脸被昏暗的灯光照亮,他跟前果然有只戴着铃铛的猫在同行。 “破军大王……” 建文刚说出这四个字,只听利刃破风的“嗖嗖”两声从头顶掠过,吓得他惊出身冷汗。这是两只弩箭,朝着破军而去。只是眨眼的功夫,两只黑色弩箭已然稳稳地被破军三根手指夹住,箭尾羽毛还在“嗡嗡”的颤动。 “有刺……”建文刚一张口,只见身后处黑影一闪,有人从房梁上跳下来,扬长而去。 “这次是阿绿啊。”破军看着倒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翻过手看看手上的弩箭,似乎在箭杆上写着弩箭主人的名字。看完后,他随手将弩箭投进旁边陈列的一只花瓶中。 看建文瞪大眼睛不知所措的模样,破军的嘴角忽然泛起一丝微笑:“无妨,这蓬莱岛上想杀我破军的不知有多少人。或者是来寻仇,或者是为赏金,又或者是为了取而代之。若是真能取得我项上人头,就让他们来取好了,这里的人都习惯了。” “你是故意将这些人豢养在身边的吗?”建文看破军似乎对这种暗杀貌似司空见惯,不禁觉得这家伙真是个怪人。 “也说不上豢养,我破军只是不拒绝别人有杀我之心。许多人接近我,都是带着杀心来的,但只要他们愿意为我所用,闲暇时想来杀我,大可来试试身手。” 破军说起对自己的暗杀,口气似乎是在讲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就好似在讲什么从旁人那里听来的闲事。 铜雀在旁边对建文说道:“那位判官郎君,当初也是想要把破军大王取而代之,带着一众手下打上门来。结果啊,被破军大王九战九败,后来败得心服口服投在麾下,变成你看到的这幅服帖模样。要知道当初,他本来的名字在海上可也是响当当的,可现在谁还记得?” 破军走到门前刚要去推,建文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破军大王,你怎么不称‘予’了?” 所谓“予”是王者的自称,放在破军在宴会上自称为“予”,是有将自己当做与那些国王平起平坐甚至高于他们的王者之意。 “予?”破军回首略一扬眉,露出略带嘲讽的轻笑:“那不过是在那些庸人面前装装样子的称呼,在你这位真太子面前,岂不是扯虎皮了?” 说罢,他将两扇大门推开,屋内的灯随着大门打开,竟然自动点亮了。 “太子来鄙书斋叙话,真是蓬荜生辉啊。” 破军先一步走进书斋,戴铃铛的猫抬脚正要跟着进去,他将手指放在唇边对着猫轻轻摇摇头,那猫竟听话得将抬起的脚收回去,“喵喵”轻叫两声,竖起尾巴走掉了。 建文跟着进了书斋。这里说是书斋的话,也实在是太大了,屋内摆着百来个直通屋顶的大书架,书架上摆满书籍,根本是个大图书馆。再向里走到头,是破军平时看书的书桌,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张坤舆万国全图,图上分别用红笔和蓝笔画着许多线。 “你可知这图上画的是什么?” 破军忽然发问,建文估计他是要考考自己,便又靠近些,用手比着图上的蓝线一点点移动。看了半晌,他心里大致有谱,说道:“此图为坤舆万国全图,画的是天下万国及海洋地理。这蓝线一路向南,所到之处攻城拔寨,最终将这片海域纳入彀中。我以为,当是破军大王征服南洋诸国的行止路线。” “说的正是,”破军表示了赞许,然后又问道:“你再好好看看红线,又是什么?” “红线……”建文用手指比着红线一根根的移动,红线向南的不多,西方的倒是有很多根。红线所到之处的地名都是他熟悉的,这每一根路线更是熟得不能再熟。这些红线上的故事,都是沿着这些航线出行的人亲口讲给自己的听的:“郑提督的……西洋航行线路图?” 想到这里,建文这才发现自己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红蓝两线出行的轨迹,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他的目光僵直了,眼神一点点从在最西边的红线往回移,一直移动到东边,红线和蓝线居然重合了。再向上移动,恐惧油然而生,红蓝两条线的起点,竟然都是金陵外海口的刘家港! “你究竟是……”建文觉得自己声音有些颤抖了。 “二十年前,我和郑提督定下生死之约,彼在国内巩固疆土,我在海外开拓新地,两相接应,共建大业。” 破军的话一字一句,都如同铁锤打铁砧,铿锵有力,砸得建文眼冒金星。如何自己这般不小心,竟然撞到了郑提督的圈套里。锦衣卫的出现、铜雀的泰然、再加上如今破军的自白,建文感到一阵阵寒意从脚底升上口腔,冻得牙根生疼,“咯吱咯吱”上下打颤。 “铜雀、锦衣卫、郑提督、破军……所有这些人都是一伙的!”建文慢慢摸向腰间,他的转轮火铳早在进入大黑门前被封存。没有威力强大的火铳,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少年,连半点反抗的可能也没有。 七里跳起来,一记肘锤朝着破军的后颈撞去。她触手可及的武器也都被封存,好在忍者并不拘泥于使用武器,她自身的修为使她全身每个部位都可以成为武器。 眼看她的肘锤撞到破军,对方非死即伤。可破军似乎连躲避的意思都没有,他只是反手抓住七里的肘部,五根手指稍一用力,七里虽说忍术精湛,却也觉得五道强劲的力量深入臂骨,疼得她向后翻了几个跟斗落地。 破军转过身,用一种看小猫似的神情逗弄着她。七里一咬牙,又朝着破军冲过去,眼看快要到面前,七里改变方向,朝着旁边的书架跑去,脚底生出两丛瑰丽的红色珊瑚,助她在沉重的书架上可以笔直地上行。 “哦……是珊瑚的海藏珠吗?”破军似乎对七里的能力感到小小惊奇,却又不出他的意料之外。 七里奔到书架顶上,用力从头上拔下根长长的头发。女忍留长发可不是为了好看的,关键时刻,头发也是武器。说时迟那时快,她双手将头发卷成环形,蹬离书架,炮弹般朝着破军飞来。这是她的自杀式攻击,只要破军在出手攻击她身体,那时她就可以用头发勒住破军的脖子,破军不死也会窒息。 然而,破军还是没有躲闪,迎着她伸出双手。头发套在了破军的脖子,破军却抓住她的手臂,两边拇指稍稍用力,七里只觉得两条胳膊一阵刺痛,就再也没有知觉了。只是刹那间,她的双臂竟被卸脱臼,套在破军脖子上的长发也失去控制,软趴趴的搭在他身上。 “快逃!” 七里在昏厥前用尽力气对建文说出这两个字,她看到铜雀背着手向后退了一步,还在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接着,她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第五十章 惺惺 1 七里慢慢睁开眼,白晃晃的灯光让她难以适应,于是再次将双眼闭上。眼睑将灯光过滤成暗红色,让她的双眼得以逐渐适应,这才重新缓慢地睁开条缝。 她略微运动肩膀,感受被卸掉的双臂,并未感到刺痛,接着又动动手腕,也正常,看来脱臼的部分被已经接好了。 七里见身体无恙,这才尝试着看看周围。 屋顶的灯架上点着许多支蜡烛,这灯架她在进破军的书房时见过,看样子她并未离开书房。周围的书架印证了她的判断,确实她还在书房里,自己正躺在一张被书架包围着的床上。床上铺着厚厚的毛皮,柔软得能把人陷进去,看来床的主人时常会秉烛夜读,然后就在这张床上夜宿。 七里慢慢坐起来,一股沁人心扉的香气钻进鼻子里,不知是什么香,但这香气柔和绵软,毫无刺激感,只怕是相当名贵的南洋异香了。她深深吸了下空气中弥散的香气,朝着周围看去,只见建文、破军和铜雀正坐在坤舆万国全图前面的雕花木塌上,案几上摆着两杯茶,破军正在讲什么,建文全神贯注在听,铜雀手里也拿着一杯,他在用茶杯盖拨离茶叶准备喝。 “什么情况?记得在我昏迷前,破军似乎是要把我们置于死地?如何建文现在又和他坐在一起了。” 虽然有点惊诧,七里并未发出声来,出航以来经历了太多变故,建文这少年似乎具有将事情引向另一面的能力,她见到几个人坐在一起喝茶,倒也处乱不惊。建文的伪装已经结束,恢复了原本面貌,看样子他应该是自愿让铜雀帮他解除伪装,以让破军看看自己的真面目。七里悄悄下地,穿上鞋子,蹑手蹑脚想走到附近,听听他们讲什么。 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条小缝,破军留在门外的那只猫探进半个头来。听到门声,建文、破军和铜雀一起朝着门的方向看来,同时看到醒来的七里。 “七里姑娘醒了?这一觉睡得好久啊。”破军口气轻松地笑问七里,仿佛眼前的少女并非被他打晕,而是自己生出困意,借了主人的床睡觉一般。 “还不是被你打晕的。”七里暗自想着,撅起嘴,不满地将脸转向建文,却又忍不住用眼角去偷看破军。破军身上毫无杀气,看起来同建文谈得很开心,建文对破军也如同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双方对之前的冲突毫无芥蒂。 “既然七里醒了,那小弟不打搅兄长,这就回去馆舍安歇。兄长今日劳苦,也请早早安歇,莫要伤损了身子。” 建文站起身,向破军辞行。破军也没有挽留的意思,他说道:“方才我闻到风里有些水气,只怕要有场暴风雨。这海上天气变化无常,雨来得也快,太子也早点回去馆舍为好。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 见破军称自己做太子,建文倒有些不好意思:“我如今流落海外,居无定所,太子什么的是不敢称的,大哥若不嫌弃,还是兄弟相称更为便当。” 破军微微笑道:“那好,愚兄我痴长你几岁,就不多谦让了。” 七里望向铜雀,想问他怎么自己睡一觉工夫,俩人居然开始以兄弟相称了。铜雀放下茶杯,也拍拍屁股站起来,并未向七里解释,倒是对着破军一揖到地:“多谢大王允诺赠送修船木材之事,那么老夫明日就去同老何商量商量怎生取用?” 铜雀很少对人施此大礼,破军颇有些受宠若惊,赶紧上前搀扶:“老先生何必如此多礼,既然我破军说了船厂里的木料随便取用,贵方大可将蓬莱的船厂当做是自家的。我家库里最不缺少造船的大木料,不要说一艘青龙船,便是再来十条二十条,我蓬莱也供应得起。明日老先生随意取用便是。” 建文忍不住轻轻“哼”了声,然后悄悄挪到七里旁边,讪笑着小声说道:“你刚睡着时,破军答应给咱们白白修船,一文不要,铜雀作揖估计是怕破军反悔了,想着把这事敲实。这老人家哪里是在谢破军,分明是在谢钱呢。” 七里也压低声音问建文:“我昏迷后发生了什么事?破军不是郑提督的人?怎么不抓你?你们怎么就和好了?破军为何答应白给我们修船?他下面要如何?是放我们走,还是会把我们软禁起来?” 七里连珠炮地问出一串问题,建文没法一一回答,就说道:“你且不要问了,待会路上我慢慢告诉你。” 窗外一阵劲风吹入,冷得人一打哆嗦。接着是更加浓重的水气,水气又引来雷声,“轰隆隆”地在远处天上闷响。见雨真要下起来,三个人赶紧告辞,破军本想派两个亲兵撑伞送他们回去,铜雀说知道馆舍在哪里,这距离快走几步就好,只要了只灯笼。破军将他们送到柏舟厅外,直到看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不远的街巷深处。 三个人快步走着,雨开始零零星星落了点,满街的猫咪都没了踪影,大概都去各处屋檐下躲雨了,偶然屋脊上会有猫影快速奔过。 “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路上三个人只是赶路,谁也没有说话,见离柏舟厅远了,七里追上建文打破沉默。 “破军和郑提督是一伙的……” “这我自然知道啊,说说我不知道的。” “你听我讲嘛,我必须要从这里开始讲起。”七里问得急,建文倒是不着急,口气和脚步一样轻盈,慢悠悠讲起来: 原来,在七里被破军打晕后,建文想过拼死一搏,可连七里都打不过的破军,他又能怎么办?情急生智,只好仰着头大声问破军想要如何处置自己,他此时并不打算险中求生,只是觉得既然只剩死路一条,不如死得有尊严点。 谁知道破军倒先笑了,他问铜雀是不是什么也没告诉建文就带着他们来这里了。铜雀倒是坦然承认,说他在荒岛听说老阿姨要他们去找破军,就知道老阿姨的意图是要再次考验下建文知道真相后的反应。既然明知不会真的有危险,他自然不想多嘴,也想着看看建文如何应对。 “破军和郑提督不但认识,而且是在二十多年前两人还是少年时便相识,可说得上是情同手足了。”建文说到这里,思绪似乎也随着破军说起的往昔故事飞走了,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和郑提督的交往,想起那时自己眼中的郑提督。 少年时的破军父母双亡,曾被叔叔卖为奴隶,在波斯商人的桨帆船上做了三年见习桨手。后来他染上瘟疫,主人怕他会将病菌传染给其他桨手,就将他扔在泉州的码头。 靠着顽强的毅力,破军活了下来,他不知自己的老家在大明什么地方,加上即使回去也举目无亲,他只好在泉州码头住下,靠打零工讨生活。很快,他靠着一双拳头,在码头上打出了名,成为码头上老大们争夺的金牌打手。 靠着拳头赚来的钱虽然多,可这钱来得快,去的也快。有时他会把钱花在酒肆欢场,一袋银子一晚上就能花得干干净净;有时他又会由于怜悯,将还戴着血腥气的银子甩给码头的乞丐,自己毫不吝惜。 这样的生活不知过了多久,他遇到了郑提督。那时的郑提督还只是羽林军中的见习军官,率着一支队伍跟随祖皇爷巡查。不知为何,在围观队伍里的破军看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郑提督觉得很是不忿,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个靠着父祖荫蔽发达的富家子,于是想起了项羽见到秦始皇銮仪时的感慨,指着郑提督发出了相似的感慨:“彼可取而代之。” “祖皇爷是谁?”七里虽然想安安静静听故事,还是忍不住问建文。 “就是我的皇爷爷,大明的开国之君,靠着一双手,两条黑色长枪打出这万里江山的绝世英豪。”说到自己爷爷建文忍不住挺起胸膛来,他爷爷当初以一介布衣起家,竟能荡平群雄,将鞑虏从中原赶出去,一扫百年腥膻,想想就热血澎湃。 “鞑虏?”七里的脑袋里显现出腾格斯浑浊懵愣的面孔,似乎看到几百个那样的家伙穿着朝服在紫禁城的朝堂上傻笑,宝座上的皇帝也长着和腾格斯相同的脸:“你在讲蒙元吗?哦……好像是啊,听说他们当初还攻打过日本呢。” “可不是,但是貌似失败了,大概是因为带兵的提督是和腾格斯一样会晕船的蒙古水师提督吧?”讲到这里,建文突然想到,自己和腾格斯其实也算是敌人呢,毕竟腾格斯家族所效忠的草原势力,至今还经常找大明的麻烦。 和七里闲扯完,建文继续讲起破军的故事: 听到这句话的不光是郑提督,还有羽林军的许多将兵,破军敢这样对一位皇家军官说话,肯定是大逆不道了。于是,几名羽林军上来要抓破军,破军当然不可能简单被他们抓到,三两下就将他们都打趴下了。郑提督看破军那么能打,也被激发出少年人的好斗之心,跳下马来和破军厮打。郑提督从小学得一身好功夫,破军则是码头上打出来的,两人打了上百个回合都不分胜负。后来,羽林军看郑提督拿不下这个愣小子,几十人一拥而上才把他制服。 本来,破军以为这回自己死定了,至少也会被流放到什么偏远地方。没想到,郑提督看上他的好功夫,在祖皇爷面前求了情。祖皇爷将破军叫来考他的拳脚,人又极是聪明豪侠,心里也很是喜欢。结果,祖皇爷将破军留在身边,同郑提督一起做了见习军官。 三年后,两个人在全军的大校演里脱颖而出,双双以全胜纪录成为正式军官,分派去沿海卫所。在对倭寇的作战中,两人通力配合,以极少兵力连破倭寇水寨,在水战和步战中都显示出卓越天赋。祖皇爷对他们的表现极为赏识,当时的大明天下草创,除了北方草原和南方倭寇的威胁,四方小国也不愿臣服,奉大明正朔。考虑到两人都熟悉水战,又都是祖皇爷信任的人,于是组建帝国远洋水师的任务,被交到了两位年轻人手上。 “你祖皇爷真是敢用人,这样年轻的两个青年,竟然让他们掌管整个帝国的水师?”七里又忍不住插进话了。 “那还用说,我祖皇爷几十年前鼎定天下时,曾在鄱阳湖同他的对手发生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水战。”说道这里建文再次觉得胸中澎湃起来,祖皇爷是他最尊敬的人物:“当年我祖皇爷坐在白色的战舰上,一舰当先冲在数百艘战舰之前,主舰旁指挥两翼的是跟从他起兵,被称为双璧的两位将帅。我猜,祖皇爷一定是希望将郑提督和破军着力培养成新的大明双璧,拱卫国家的海疆。” 建文继续讲: 郑提督和破军建造了庞大的舰队,数年中他们率领这庞大的舰队多次远征,讨伐海盗、慑服不肯顺服的诸国,逐渐将纷乱的南洋重建秩序。 多年的征战,将两人都段炼成举世无双的水师将领,各自在舰队中建立起了威信,大明水师有了两位提督。即便如此,他们两人的关系依旧好得如同少年时一样,郑提督是兄,破军是弟,两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总是为对方着想,从未发生过争执。两人都对大明忠心耿耿,只是破军专心履行自己作为水师提督的天职,郑提督却热衷于朝廷政治,时刻关心着宫廷动向。 争执终于出现了。 那一年,他们的舰队正在远征的路上,万里之遥的大明传来信息,祖皇爷驾崩,新皇帝也就是建文的父皇即位。 第五十一章 惺惺 2 新皇帝需要有力的支持者,他殷切希望成年对自己示好的郑提督率领强大的舰队回到大明,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以慑服那些手握重兵、不安分的亲王们。郑提督对此饶有兴趣,在他看来,兄弟二人再次通力合作、在朝政的凶猛波涛里谋求新高峰的时代来临了。破军则对朝政毫无兴趣,甚至可以说是厌恶。他不习惯朝中官员阴鸷狡黠的嘴脸,对他来讲,波诡云谲的朝廷阴谋比海上的飓风更难应付。 更何况,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二人远征以来最强大的敌手,上千艘战舰组成的南部联军正朝着他们袭来。假如他们退军,多年来经营的南洋秩序将毁于一旦。破军希望专心对付眼前的敌人,郑提督却缺乏战意,只想快点回到大明本土。他们争吵了整整一夜,破军才勉强说服郑提督和他一起先打败强大的敌人。 然而,作为主攻的破军和敌人血战拼杀时,郑提督却没有按照计划前来,海战开始五个时辰后,意兴阑珊的郑提督舰队才出现,并给予敌人最后一击。破军为此大发雷霆,水师的将领们从未见破军发过那么大脾气,郑提督的迟到使他损失了将近一半的船只,他同郑提督大吵了一架。 兄弟二人维持了十几年的亲密关系彻底破裂。他们决定分道扬镳,郑提督率领主力回到大明参与新皇帝的皇位斗争,少数忠于破军的将兵则与破军一起放弃军职和真名,留在南洋开拓他们的新世界。 破军在海图上用笔画了条线,这条线以北是大明实控的南洋,以南则是尚未探索的黑暗世界。他说,这条线以北交给郑提督,自己将去更南的海域开拓新天地。 “君行其易,我行其难。”说出这句话的破军从此和郑提督再也没见过面。 后来,郑提督成功帮助新皇帝稳住皇位,成为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权臣,破军在南洋重组他的舰队,在大明控制外建立了蓬莱岛。郑提督几次三番给破军写信,希望他重新归顺朝廷,但破军都婉言谢绝了他的邀请。他说自己忠于的皇帝只有祖皇爷一人,既然祖皇爷不在了,他也不想再向任何人称臣。渐渐地,破军在南洋之南的化外之地建立起自己的独立王国,被征服的小国纷纷向他称臣纳贡。虽然名为海盗,破军却同七杀和贪狼共同签订了一份条约,由三位大海盗共同维系南洋的秩序。 “他们签了协议?是什么样的协议?”七里又问道。 “这我哪里知道,破军不说,我自然也没问。”建文抱着肩膀,雨点顺着冷风从他脖领子钻进来,冻得他全身蜷缩起来:“也许,破军真正效忠的只是我祖皇爷一个人罢了,祖皇爷驾崩,他自然不必再效忠我父皇。郑提督用大明水师一半舰队诱惑他,他说覆水难收,两人如今已是官匪殊途。他对大明还怀着赤胆忠心,也许是在替祖皇爷守着这片大海。郑提督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破军,但破军对郑提督还心存兄弟情谊,虽然嘴上说着今生今世不会再见他,却一直关注着郑提督几次出航,还把航线画在地图上……” 说到这里,建文有些默然,他何尝不是和破军一样,对郑提督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既有爱,也有恨,有时是爱恨交织,不知该如何表达。 “那你和破军说过郑提督杀死你父皇的事吗?”七里见建文有些消沉,于是想和他多说说话。 “那个?啊……我没说,毕竟不知他和郑提督今时今日关系如何。不过看他对祖皇爷情深意切,我大着胆子拿出了传国玉玺,想看看他会如何。” “如何了?” “他立即正色说,若是我有意重登大宝,他愿将蓬莱十万人马都纳于我麾下。”说到这里,建文故意停下,想看看七里的反应。谁知一看七里的脸,他“噗嗤”笑了出来。原来之前为易容装作小厮,她把脸画成了男人模样,但雨水一淋,她的妆都花掉了,现在脸上黑一块黄一块,看着极是可笑。 七里完全忘记自己易容的事,她见建文说破军愿意将蓬莱人马纳于他麾下,想也不想就说:“既然如此,难道还有不答应的道理?” “傻姑娘,你想得太简单了。”前面打灯笼引路的铜雀说道:“还好建文不是你,破军不过是想试探下建文。要是建文喜形于色满口答应,显然只是头脑简单的庸碌之辈了,破军连他父皇都看不上,又如何会为一块没用的石头甘愿臣服?” 七里手指顶着下巴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换我做破军,大约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家伙。那你是如何回他的?” 建文又看了看七里,将头转去看铜雀手里提的灯笼:“我说,以外国之兵攻大明疆土,是为不忠;破军你既是遵我祖皇爷之命镇守在此荒僻之地,我若是让你放弃南洋帮我重夺皇位,是为不孝;为夺帝位,杀死我大明军人子民,是为不仁;让蓬莱将士为我一己之私流血牺牲,是为不义。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你即使助我夺了帝位,于天下人又有何益?” “傻瓜,”七里嘟囔了一句:“不过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然后又如何?” “然后嘛?”建文忽然笑起来:“然后破军就不叫我太子,管我叫兄弟了,还说在蓬莱岛,就算锦衣卫也不敢对我造次。他还说,我一点不像太子,也不知是夸我,还是笑我。” 七里知道破军是个厉害角色,既然建文这傻小子能入他眼,可见建文真的有自己感觉不到的优点。她点点头,又问道:“那佛岛的事,你有问吗?” “佛岛嘛……” 建文刚要回话,铜雀突然提起灯笼,迅速吹灭,巷子顿时一片漆黑。 “你干什……”没等建文责问完,七里伸手堵住他的嘴:“嘘,有人。” 建文定睛一看,果然侧前方有人戴着斗笠正从另一条巷子里转出来。这人行色匆匆,似乎是冲着他们方向来的。铜雀和建文一对眼色:“莫非是杀手?” “虽然不知是何人,只觉得此人杀气很重,躲躲为好。” 铜雀拉着建文,躲进旁边一条逼仄小巷。走了没几步,铜雀忽然跺脚暗呼“糟糕”,原来他走得急了,竟走进了条死巷。 “如何是好?” 听到脚步声越发临近,朝着这条巷子走来,建文有些着急了,铜雀一时也想不出办法。七里突然从腰间抽出块布,迎风一抖竟变成桌面大小,将三人完全罩住。 “你这是干什么?”被布蒙住的建文有些生气,不知道七里在做什么。 “忍法,土隐之术。”七里手里掐着指印蹲地上,并示意建文和铜雀也蹲下:“只要被罩住,在他看来我们只是一堆碎砖瓦,我们却可以看到他。” 建文心下稍安,蒙住自己的布料果然渐渐变得透明,可以看到外面的事物。只见那黑影走进巷子,朝着他们走来,在快靠到他们的时候停下脚步,果然没有看到他们。 “判官郎君!”建文立即认出,这人正是破军的副手判官郎君。“他来这里做什么?”三个人面面相觑。 雨越下越大,判官郎君站了良久,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片刻后,巷子外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三个打伞的人影出现在巷子口。 等三个人走近了,竟是三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建文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去,认出当先一名是曾在柏舟厅质问过自己的锦衣卫,他左手边是他聊过天的沈经历,右手边的看样子只是个小跟班。 当先的锦衣卫见了判官郎君一拱手,判官郎君也回礼,看样子他要等的人正是他们。 “小郎君,在下奉指挥使钧旨说与阁下知道,这次我们来此,除了找那小子,也是为了蓬莱的事而来。”当先的锦衣卫看样子是三人中的首领,是以和判官郎君对话都是由他来说。 “蓬莱岛人海茫茫,每天来来往往何止万人,那小子你们找到了吗?” “已然断定了八九分。”锦衣卫说道:“我和沈缇骑试探过,应该就是此人,只是他易过容,企图蒙混过关。他的船是不是停在港口的闸库之内?我看到闸库里有艘被帆布蒙得严严实实的船,外面又有许多人在看管,从船的大小和大致外形看,应该是青龙船无误。” “这帮锦衣卫好厉害,竟然全都发现了。”建文不禁脸上发热。 判官郎君还是不动声色地说:“太子在我蓬莱,若是动他就是与我蓬莱为敌。至于青龙船,还是那句话,既然在我蓬莱地盘内,就是蓬莱的东西,谁要动了,就是与破军为敌。” “呵呵呵……”锦衣卫的肩膀耸动着冷笑起来,说道:“小郎君,这里没有外人,也不必装什么忠臣了。你我是知道的,你若是甘居破军之下,也不会和我们锦衣卫保持联系。此次前来蓬莱,一者是要拿下假太子,二者是要夺回被他偷走的青龙船,至于三者嘛……胡大人临行有吩咐我们指挥使大人,务必与你联系。” “又是胡大人?”建文想起沈缇骑说起过胡大人,这人是谁,他始终没想起来。 “胡大人?他要你们联系我做什么?” “不要故作无知,小郎君,还要我深说吗?如果不是胡大人尽力相助,你能三年间从破军手下二十四卫区区一介判官,蹿升到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判官之职?”锦衣卫走前两步,声音虽然不大,却极有威圧感:“不是我们锦衣卫尽力协助,你又如何能立下这许多功劳,得到破军信任?” 判官郎君没有回话,由于背对着墙角,建文等人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略略低着头,似乎是被逼问得难以回答。 “胡大人说了,此次太子和青龙船,必要交于我们带回去,此事没商量。另外,指挥使大人此次还有个任务。听说郑提督几次三番写信让破军重新归顺朝廷,他再三再四推搪,实在不识时务。我们此次来,就是要最后再试探下破军的意图,如果他愿意归顺胡大人,自然让他高官得做,这块地盘也可以继续让他管着。他若是还不肯……”锦衣卫又凑近点,几乎要贴到判官郎君脸上:“你是知道的。胡大人培养你,正是此时要派用场。” “破军手下自有一票老兄弟,像老何那样的,都是当初脱离大明水师时带出来的。如果使用极端手段,就算杀了破军,只怕这些人也不会服我。”判官郎君依旧低着头,声音压得很低。 “呵呵呵呵……”锦衣卫再度肩膀耸动的笑起来,笑得好似深夜枭鸣:“我们此次来,正是要帮你。哪些人你控制不住,可以拉个单子,我们一个个帮你处理,保证神不知鬼不觉。你放心,这次指挥使大人带来的,从我们这些随从到挑夫杂役,其实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建文偷听得心惊胆战,他没想到,这些锦衣卫竟然不光是冲着自己来,居然还有这样的大阴谋在后面。判官郎君的头略略抬起来,沉声说道:“那我若是杀了破军,胡大人可以保我为南洋之主?” “自然可以,胡大人一直想培养一支能和郑提督分庭抗礼的水师,只是自己没能力组建。若是你能取破军而代之,胡大人不光许你永镇南洋,还可以每年从朝廷拨笔款子给你。他老人家如今是大明皇帝面前的红人,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你吃得饱饱的,不比现在跟着破军苦哈哈的强?” 判官郎君原本是一方海盗出身,自己也是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跟了破军后,蓬莱军规严谨,不许任意抢劫,所部人马又日渐增多,渐渐到了寅吃卯粮的窘境,部下们也多有怨言。 “如何?是跟着胡大人做一方之主,还是跟着破军殉葬,判官郎君尽可自行判断。若是再犹豫不决,只怕……” 锦衣卫正得意洋洋地说着,突然眼睛爆睁得大大的,直勾勾盯着建文等人。建文开始以为是自己暴露了,很快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看到锦衣卫手里的伞掉到地上,身体在颤抖。 锦衣卫后退几步,建文看到他肚子上插着的匕首。 “你着实令人生厌。” 虽然看不到脸,建文还是能听出判官郎君语气里冷冷的调子。锦衣卫嘴里涔涔冒出血来,“噗通”一声倒在雨地里,鲜血顺着雨水流向排水沟渠。 跟着来的另一名锦衣卫扔掉雨伞,伸手去抽腰间的绣春刀,沈缇骑知道他拔刀在手大家都活不成,赶紧按住他的刀镡,将刀轻轻送回刀鞘。 “要杀他灭口吗?”从语气判断,判官郎君显然是在和沈缇骑说话。 沈缇骑紧紧握着那名锦衣卫抓着刀的手,略带颤抖地说道:“不必,这是我的人。” “好吧,你让他闭紧嘴。”判官郎君点点头,然后指着地上还在倒气的家伙问道:“怎么处置?” “让我来好了,不会留下痕迹。” 沈缇骑缓缓蹲下来,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判官郎君的手,大约是怕他给自己也来那么一家伙。 沈缇骑伸手按住地上那锦衣卫的胸口,只见从他袖子涌动起来,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出来。不多时,从他袖口出来百十只黑色小甲虫,甲虫爬上锦衣卫身体,从口鼻耳等窍门爬了进去。不多时,只见他的身体渐渐萎缩塌陷,似乎是被甲虫从内部吃空的样子。建文觉得嗓子痒痒得想吐,七里和铜雀倒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看样子他们没少见过这样的场景。 不多时,锦衣卫的身体不见了,甲虫们又将他的衣帽、刀具也都吃了,真不知道这些虫子胃口怎么这般好。刚刚还在地上的尸体很快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连点渣滓都不剩,仿佛世上从未存在过这人。 沈缇骑又一招呼,那些甲虫爬回他的袖筒,无影无踪。 “哼,你们锦衣卫杀人灭口的办法倒是便当,省得我费事了。”判官郎君看完全程,似乎也觉得很是新鲜有趣。 “小郎君一句话的事,小人怎敢不办?多年来收了小郎君怎么好处,让咱伏在锦衣卫里替你做眼线,如今正是用得着小人的时候。”沈缇骑没起身,仰头陪着笑对判官郎君说道。 “回去和指挥使怎么讲?” “小人自有说辞,小郎君尽管放心。”沈缇骑犹豫了下,又问:“那指挥使大人说的事……” “我自有计较,回去就说我答应帮胡大人做掉破军就是。至于怎么做,还要容我想想看,破军待我也不薄,如果真按着胡大人的意思来,我看也太过草率。还是那话,破军手下有一班老兄弟,此事还要徐图再进。” 判官郎君话音刚落,忽听巷子外有人大声喊:“建文,是你在里面吗?俺找你们找得好苦!” 建文心中大惊,暗想:“他怎么偏偏这时候来了?” 这声音正是腾格斯。 第五十二章 破绽 “安答,是不是你?” 腾格斯又在巷子口外喊了一声,沈缇骑显得很紧张,用眼睛盯着判官郎君,似乎在问“要不要灭口”。 建文的心几乎要停跳,他想起方才判官郎君杀死锦衣卫的利落身手,以及沈缇骑用甲虫将尸体消弭的恐怖景象。如果他们真的对腾格斯下手该怎么办?转轮铳不在手边,自己根本无法和他们对抗,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腾格斯被杀? 直到七里轻轻叫了声,他才发现自己方才一直紧握着七里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对方的肉里,建文赶紧松开手。 雨制造出“滴滴答答”持续不断的噪音,判官郎君摆摆手示意沈缇骑不要出声,自己朝着巷口走去。 “是我。” 没多久,巷子口传来判官郎君的声音。 “你是那个……什么来着?”腾格斯最不擅长记别人的名字和外号,看样子他把判官郎君的诨名完全忘了。 “判官郎君,”这声音是哈罗德的,“先前承蒙阁下许咱们游历各处,不胜感激。方才回去签厅,闻说阁下带着咱等的同伴赴宴,不知现在人在何处?” “哦,你说铜雀老先生他们?外面雨大,想必是回去馆舍休息了。” “馆舍?你带俺们去吧。”腾格斯说话一点儿不客气。 “也罢,我带你们去吧。” 判官郎君说完,巷子外响起三个人的脚步声,看样子判官郎君是真的带着腾格斯和哈罗德去馆舍了。建文知道这两人应该没危险了,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沈缇骑和那名锦衣卫一声不响地在原地站着,直到判官郎君三人的脚步声消失了许久,他们依旧像雕像那样举着油纸伞站着,雨水化成许多道水流,顺着伞廓的一边“滴滴答答”流到地上。 又过了一会儿,跟班的小锦衣卫大概是耐不住了,问沈缇骑道:“大哥,看样子走远了,咱们是不是也回去?” “回,当然回,难道还留在这里过夜?”沈缇骑的声音相当不爽,看样子方才发生的事把他吓得不轻,“判官郎君这人脾气真是阴阳难测,说杀人就杀人。虽说我跟他关系不错,每次他托我帮忙办事,我也没含糊过,谁知道他啥时候不高兴。” 说到这里,那名小锦衣卫想起方才判官郎君眼里的杀气,要不是沈缇骑帮忙说话,自己这条小命今天是交代了。想到这里,他一害怕,手里的伞掉到地上,被风吹着滚出十几步,滚到建文脚边。 “傻小子,跟着大哥不会有事,谁让你爹把你交给我带呢?” 看出小锦衣卫吓得直哆嗦,沈缇骑笑出声来,他走出十几步去帮小锦衣卫捡雨伞。他的手碰到雨伞的瞬间,突然发出“咦”的一声,身体也僵住了,双眼直勾勾望着被土隐之术盖着的建文。建文屏住呼吸,不知自己是不是被发现了,七里的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铜雀也抓起胯下那只铜雀,随时准备一家伙砸出去。 “怎么啦,大哥?”小锦衣卫见沈缇骑走到黑暗的墙角突然不动了,便在后面叫他。 “没事,闪了一下腰。” 沈缇骑结束短暂的静止,拿起雨伞走向小锦衣卫,将雨伞塞进他手里,“回去吧,我还得想想怎么把王总旗失踪的事向上面报告呢。” “实话实说不得了?” “傻小子,做人做事千万别太绝了。判官郎君平日里没少给咱爷们儿银子,王总旗反正死了,死人以后不会帮上咱们什么。帮忙搪塞过去,判官郎君以后这就算欠咱们条人命了。” 两名锦衣卫的声音渐渐远去,看样子他们也回去了。 黑暗墙角里的那堆碎砖忽然站了起来,图案色彩褪去,变成一块黑色的大布。七里抓住布角一抖收了起来,建文站起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方才发生的事真是如梦似幻,他宁可视作那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我们也回馆舍吧,这回是得好好洗个热水澡了。”铜雀抖抖衣袖,他的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 刚刚亲眼目睹一场叛乱与谋杀的大阴谋,让建文感到无比恐惧,他又回忆起父皇被杀的那一幕。 建文与破军尚只有一面之缘,不知为什么,他喜欢这人。就像小时候喜欢郑提督,他身上有郑提督那种讨人喜欢的味道,却又没有郑提督身上官员的拘谨和诚惶诚恐。破军爽朗、亲切,从骨子里透出一股让人乐于尊敬的威严,又有股骨头里散发出的凛然正气,让人在他身边就会感到莫名的安心。 建文内心产生冲动,他想马上去找破军,将他方才看到的一切半点不差地告诉他……他欲言又止,突然手腕剧痛。他一甩手,才发觉是七里把刚才那下重重掐还过来。 “都什么时候了……”建文痛得正要叫出来,七里压低声音发出提醒:“强敌未退。” “我劝你不要把方才的所见所闻告诉破军,且先烂在肚子里好了。”老于世故的铜雀看出了建文的所思所想,也故意提高声音对建文说。接着低声提醒他:“蓬莱的事复杂得很,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待我觉得合适时再告知破军吧,也可卖他个人情。在这之前,赶紧修好船才是正理啊。” “嗯。” 建文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雨水顺着他的额头一直流到嘴角,再顺着下巴滴到身上。七里走到建文身边,拉着心乱如麻的他大步流星朝巷子外走。铜雀看看手里湿透的灯笼,顺手扔在地上,急走两步跟上,三人一步都没有回头地走出小巷。 等三个人朝着馆舍方向走远了,他们身后不远的另一条巷子里又探出两个脑袋来。他们躲在巷子背阴处一直盯着建文等人从巷子里走出来,之后又张望了许久。这两人正是沈缇骑和他的跟班小锦衣卫,他们果然从走出巷子就原地踏步假装走远,然后悄悄钻进对面的另一条窄巷里偷看。 “大哥,这几个是什么人?”小锦衣卫问沈缇骑。 沈缇骑赶紧让他小声点,小锦衣卫这才发现自己说话声音太大,赶紧捂住嘴。 “是朝廷钦犯,胡大人和郑提督争着抓的假太子。”沈缇骑眯着眼朝大雨滂沱中透出灯光的馆舍方向观察着,“在柏舟厅的宴会上见过,不过当时他易容了,我还不敢完全确定。现在我确定是同一个人,从身形和说话腔调上都对。” “大哥,方才你帮我捡伞时不是看出破绽了吗?为何不当众抓住他们?” “傻小子,你大哥我这双眼睛什么看不出?我固然看出他们是用日本忍法的土隐之术藏着,谁又知道他们什么来路?万一狗急跳墙把咱们兄弟当场杀了怎么办?”沈缇骑挑着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那……那咱们回去向指挥使大人汇报?”小锦衣卫疑惑地问道,他对这位大哥的想法越发搞不懂。 “傻小子,报告给指挥使大人,还有咱们俩人的好?功劳搞不好都给那老东西独占了。” “那……那发密信给胡大人汇报?” “发两份。”沈缇骑说道,“一份给胡大人,一份给郑提督。郑提督平日也没少给咱好处,有好事也得告诉他一声。咱兄弟一手托两家……不对,是托三家。胡大人、郑提督、判官郎君,哪边咱都有好处得着。” 说罢,沈缇骑回过神,冲着小锦衣卫一挑眉毛,“学着点,兄弟。咱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小角色想混好了,可不能只抱一条腿。” 暴风雨半夜便停息,天亮得比平时要早,暗红色的太阳才从窗缝边探出头,建文已然从床上爬了起来。 昨晚建文摆脱监视来到馆舍时,终于松了口气。哈罗德正在根据记忆画着蓬莱各处的素描图,腾格斯吵吵嚷嚷向馆舍的驿卒要酒肉吃,看来判官郎君确实并未对他们做什么。蓬莱的馆舍说不上豪华,但干净整洁,建文一行每人都分到独立房间。整个晚上,建文听着窗外的风雨声,辗转反侧睡不着,等天亮了,他赶紧起床,想一个人去看看青龙船。 建文从楼道走过时蹑手蹑脚,他不想惊动任何人。至于闸库的方位,他在出门前向看门的驿卒问过,他又借来一顶宽边草帽戴了,将帽檐拉得低低的,以免被人认出。 蓬莱的早晨是伴随着第一波猫合唱开始的,走在大街上可以看到毛色各异的猫在屋上、墙上排排蹲着、趴着、卧着,“喵喵”的叫声从市镇每个角落传来。岛上的众多管道无时无刻不喷射着白色蒸汽,为各种机械输送动力,致使行走在街道上宛如身处海市蜃楼。 士兵们很早就起来工作,街上到处是熙熙攘攘的队伍,建文一路上问了两次路,终于找到闸库。 闸库区有几十间硕大无棚的房子,每间闸库都可以停泊一艘大船。这些大船被链条牵引进干燥的闸库,水手们会对船只进行保养,并清除吸附在吃水线以下船体上的滕壶和凿船贝。 建文正发愁不知哪间闸库里是青龙船,只见老何擦着汗迎面走来,没等碰面,对方倒先认出建文,喊道:“来得好,来得好,正说着要去找你。”不等建文说话,老何拉着建文便朝一间极大的闸库走去。 闸库的闸门都是用齿轮带动铁链升降,这间的闸门已然被升起,十几个修船工正无所事事地在外面或站或坐地聊着天。 “你这船实在怪得很,我一早就带着十几个蓬莱最好的修船工想帮你修船,能用的材料都用上了,可锤子还没碰到船板,你这船就叫起来,吓得工人们都不敢干活了。”老何说着,把建文带进闸库里,果然有成堆的椰子须、生漆、工具散堆在地上,看样子他们折腾了好一阵都未得其门而入。 “我这船是宝贝,不用这些东西修。我和破军大王说过,只要给我些上好木材即可,无需什么工匠。”建文笑起来,这些材料都是用来修普通船只的,青龙船自有灵性,若是用普通法子倒是不合适了。 “竟然这般便当,如此说,倒是我自作主张。”老何觉得古怪,经他手修的船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不用工人自己能修好的船还从未见过。他赶紧去张罗木料,留下建文一个人在闸库里等。 被木料架空在干燥地面上的青龙船,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它所受的创伤。这些日子它经历了巨龟寺的风浪、阿夏号的战斗,本来就已是伤痕累累,鲸鱼们给它的一击使它不堪重负。 建文看着青龙船身上的累累伤痕,鼻子一酸滚下泪水。他抚摸着青龙船身上的破损处,口中喃喃自语,“青龙船啊青龙船,可苦坏你了,是我连累你。” 青龙船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居然也发出低低的鸣叫。 “喵!” 一只腿上扎着绷带的小猫不知何时溜到建文脚边,蹭他的裤管。建文认得,这只小猫正是昨天在柏舟厅破军怀里抱着的那只。 “原来是你,”建文蹲下,饶有兴味地看着它,“你怎么没和破军在一起,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想来看看。”建文话音刚落,背后传来破军的声音。 建文赶紧站起来回身看,破军可不正在他身后抱着手臂看青龙船。他只有一个人,并未带随从,小猫大约是他抱来的。 “真是艘好船,我好想再坐坐看。”破军望着青龙船,发出如此感叹。 “也?”建文吃惊地看着破军,“你过去坐过青龙船?”这话说完他忽然明白自己问得多余了,破军曾经在大明水师中地位仅次于郑提督,四灵船在自己出生前便有了,他自然是见过的。 破军也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走到青龙船前抚摸起它的盘龙轮盘来,“青龙船啊,看样子你受了不少苦,竟然变成这副狼狈模样,哪里还像大明水师威名赫赫的四灵船?你当年同白虎、朱雀和玄武从不分离的,如今却舍下它们独行,真是可怜。” 破军才说完,青龙船竟发出“呦呦”的轻柔鸣叫。建文睁大眼睛,他猜到破军必是见过青龙船,却没想到青龙船竟会对他有反应。 “为何……你和青龙船会如此熟悉?”建文问道。 破军并不答话,他脱去披在身上的紫色大氅,闭上眼,用额头触着青龙船的船壁,静默无声。过了良久,他忽然睁开眼,对建文说:“青龙船对我讲了你们如何从大明水师逃出来,如何在泉州蛰居,还有之后的事。它说你对它很好,在泉州拼命工作,用微薄薪资换来木料给它。” 说到这里,破军忽然开心地笑起来,这个威震天下的大海盗,这个掌握十万人马的蓬莱之王,这个嘴上已遍布胡须的中年男人,开心得像个少年,“你是个好人,对小青龙好的人,内心必然极好。” “难道说……”建文不知为何,暖意涌上心头,他有些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难道说,你坐过青龙船?” “当然坐过,”破军笑意盈盈的脸上泛起一分豪气,“当初打败南洋诸国联军的狮子洲海战,青龙船可是我的座船。” “你的座船?”建文想起了破军向他讲起过的那次海战,那是他和郑提督分道扬镳的战斗。破军率领偏师遇到南洋诸国联军的主力,苦苦支撑了六个时辰,从天明打到天黑,友船一艘艘沉没,几乎到了弹尽刀折的地步。在最后时刻,郑提督的主力才姗姗来迟,终于击败敌军,取得海战的胜利。 “那时,他竟是乘坐着青龙船出战!” 建文仿佛看到青年破军双手拄剑站在青龙船的船头,呵斥着水手向残存的友军发出信号,让他们向自己靠拢。以青龙船为首的这支舰队,像楔子般朝着几倍于己的敌军突击、突击、再突击,将敌人的阵型撕裂,如同重击铁砧的铁锤。 青年破军的身影和眼前抚摸着青龙船的中年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他是如此高大,全身散发着不可战胜的刚毅之气。 “难怪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如此亲切,难道是因为我们都曾经是青龙船的主人?”想到这里,建文心中又是一颤,“这样的人,我怎能让他死于阴谋诡计中。” “兄长,我有一事,正要说与你知。” 建文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将昨晚听到的判官郎君和锦衣卫相勾结的事都说给了破军听。一边说着,他一边观察破军,只见破军神情并没有因此产生波动,只是会在他停顿时“嗯”一声,或者说句“后来呢”。 等建文说完,破军还是在继续从船头走到船尾地抚摸着青龙船,似乎并不感到震惊。 “判官郎君这是要僭主谋逆,兄长还请早做打算方好。若有用到小弟处,小弟万死不辞。” 说出最后这四个字,建文感到积淤在胸中的块垒一时尽散,只要破军说句话,他真的可以尽力为他去战斗。 他的话刚说完,只听闸门外响起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全身戎装披挂的判官郎君竟然带着七、八个随从走了进来。建文错愕不已,他心中不停反问着自己“难道我说晚了”? 只见判官郎君走到破军跟前,说道:“大王,有艘倭国大船在蓬莱附近海面游弋,看轮廓恐怕是幕府将军的火山丸,你看怎么处置?” 听说火山丸像影子般赶了上来,建文反倒松口气,只要不是来杀破军,别的事反倒是不打紧了。破军双眉舒展,并不见慌乱之色。他考虑了片刻,对判官郎君下令道:“派二十艘战船出战,先行警告,若是不肯离去就给予颜色。日本人和我们说好的互不相犯,小郎君,你亲自指挥。” “是。”判官郎君躬身行礼,又说道,“昨天抓住的那名忍者我审过了。用尽刑法他才招,可话没说完便咬舌自尽了。” “哦?他怎么说?”破军忽然来了兴趣,看样子日本人是有什么势在必得的目标,这才敢踏蓬莱的虎尾。 “他说……”判官郎君看了一眼建文,说道,“他说,和他身上一样东西有关。” 破军也看向建文,看样子判官郎君的话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旋即他对判官郎君下令道:“你去吧,这里没你事了。” “是!” 判官郎君又行了一礼,转身才要走,破军忽然又叫住他,冷不丁说道:“对了,方才建文说,看到你和锦衣卫的人合谋要杀我了。” 没想到破军竟然如此随意地将阴谋说出,建文暗怪破军太不小心,自己后退几步。本以为阴谋被戳穿,判官郎君肯定脸色大变,“哇呀呀”怪叫着从随手手里接过斩马刀,来和建文、破军火并。不料,对方表现得异常平静,眼神充斥着“真是多管闲事”的意思,狠狠盯了建文几眼,盯得后者内心直发毛。 之后,判官郎君带着亲兵们就去安排船只出战驱逐火山丸了。 “兄长你怎么这样草率问他?就不怕他当场发难吗?这可是谋反,谋反啊!”建文对破军的举动既是惊愕,又是生气。 破军倒是不慌不忙,踱着步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小郎君想反我,这在蓬莱从不是秘密。早在降服他时我们就定下约定,他为我所用,若是看我哪天虚弱不堪,大可取我而代之。他这个人我是了解的,脾气虽暴却是直来直去,不会趁人之危,对暗杀之类最是不耻。你方才说的事,他昨晚和锦衣卫分开就直接去找我讲过了。” “可……可是……”虽然不懂判官郎君和破军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建文还是不死心,还想继续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收受锦衣卫那么多钱财,靠着锦衣卫相助爬到今日地位,只怕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靠着锦衣卫?”破军不屑一顾地哼了声,“我在大明做官时,锦衣卫算什么东西?他们不过是给小郎君一些情报,资助一些银两,以为靠着这点肖小手段就能俘获人心。我破军看中的人,自己若没几分本事,断断不能在这蓬莱岛混出头来。判官郎君的名号也是这些年在我手下真刀真枪打出来的,褚指挥使还真高看自己。” “可是……他们给判官郎君的银子……” “那个啊,每年小郎君从他们那里收到的银子,都会做本账送到我这里。亏了他们这些年资助,帮我多养出三卫的人马。”破军说到这里,露出狡黠的神情,“锦衣卫的肮脏手段我最了解不过,他们能花钱让别人做的事,绝不会脏自己手,反正他们有的是钱,让他们花去吧。” 建文这才知道,原来判官郎君和破军之间竟是心照不宣,判官郎君和锦衣卫虚以委蛇的合作拿来银子帮着破军养兵。锦衣卫以为判官郎君早是自己人,谁知破军对他们的小小阴谋竟洞若观火,不过是利用他们套换些利益,锦衣卫还自鸣得意地以为花钱在破军身边布下一招绝妙的暗子。 建文不禁对破军钦佩不已,他对一切的掌控竟是如此纯熟,甚至可以利用敌人的阴谋获得更大的利益,他问道:“那么,破军若是真有虚弱的一天,判官郎君会打倒你吗?” “会,当然会,他是我的敌人,不过为我所降服,暂居于我之下而已。”破军的口气像是在说邻家闲话似的轻松,“不过他会堂堂正正地来打倒我,而不是从背后放箭,这是我们二人的约定啊。” 建文迷惘了,破军和判官郎君这种部属不部属、敌人不敌人的关系,让他捉摸不透。 闸门外人声嘈杂起来,许多人喊着号子,承载着重物的大车车轮的“吱呀呀呀”艰难转动声也传了过来。老何带着一众人,拉来好几车的上好木材。 “轰轰轰!” 远方海面传来大炮的轰鸣,看样子判官郎君是和火山丸干上了。 破军对此并不在意,挽起袖子对建文说道:“贤弟,让愚兄陪你同去投喂青龙船如何?愚兄记得它当年最爱吃的是橡木,也不知如今口味改变没有。” 建文摇摇头笑起来,他笑自己杞人忧天,破军这样的人物,区区几个锦衣卫的阴谋又能奈他何?自己倒是枉自担心,也不知判官郎君还会不会给他好脸。 “对了,破军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用异常轻松的语气问道,“贤弟你想不想听关于佛岛的事?我来讲给你听啊。” 第五十三章 烟袋锅 老何等人将装着上等橡木的手推车推到青龙船破损处,破军让他们都退下,修船的工作交给他和建文两人足矣。众人听了半信半疑,但破军从来说一不二,也没人敢说个“不”字,只好推到闸库之外。 “围观的人多了,青龙船只怕会没有胃口。”破军笑着对建文说道。 “此人对青龙船的了解,只怕远在自己之上呢。”听到这里,建文忽然有些许嫉妒。 青龙船破损处渐渐凸起,变成章鱼嘴的模样,叼住一根大橡木贪婪地吸吮,三两下便吞了下去。闸库外响起许多人“哦呀”的惊叹,建文扭头看去,原来那些工匠并未走远,都躲在门外看稀奇。老何也在他们中间,看着青龙船将木料吃下去,满脸迷惑。 建文忽然想起什么,问破军道:“老何是你的老部下,不是应该见过青龙船吗?为何他好似对青龙船很陌生?” 破军坐在木料车上望着正在吞噬木材的青龙船没有回话,过了好半天,他才叹了口气,从腰间拔出根古怪的棍子来。这棍子足两尺长,一头镶着个帽形铜锅,另一头镶着个铜嘴。建文早就看到这棍子,还以为是破军防身用的兵器。只见破军又从腰间小皮袋子里倒出些像茶叶的干叶子,捻出点扔进铜锅里,又取火石火镰打着了。他将棍子调过来,用嘴含住铜嘴用力吸了几口,铜锅里燃烧的干叶子立即迸出红色火星,一股子白烟飘飘渺渺的从铜锅里升腾起来。 破军很是享受地吸了两口,张嘴吐出个烟圈,喷得建文直咳嗽,才想起旁边还有别人。他不好意思地将铜锅撇向一边,说道:“老毛病了,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爱抽上两口。” “狮子洲海战,老何就是在青龙船上被炮弹碎片打中脑袋,留下那么长一道伤口,差点儿死掉。”说着,破军用手指着自己脑袋,拇指和食指比出三寸多长,“救过来后,脑子就不那么好了,近的事尚且清楚,远点的事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次我的人死了一大半,他能活下来算是幸运的。” 建文看到破军的神情变得有些愤懑,可想而知,他至今还是对郑提督未能及时伸出援手耿耿于怀。正想着,建文又闻到那说香不香、说臭不臭的呛人烟香味,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见建文受不了烟气,破军反倒笑起来,他看建文眉头紧锁盯着自己手里的棍子不错眼,估计不知道这是什么物事,便拿起棍子介绍,“这东西叫烟袋锅,里面烧的叫烟叶,产于万里外的极东之地,乃是东方岛民的贡物。吸起来能提神醒脑,忘却许多烦恼。早先愚兄抽着也不习惯,如今倒是片刻离不得了。” “极东之国?”建文听起来很是新鲜,“大洋之东,还有别的国家?我以为天下是以大明为中心的区域而已,日本已是世界边缘。原来再向东还有国家?” “怎么没有?我当初也以为天下只是大明与周围这些国家而已,后来到了南洋才知道,世界之大远非我们所想。”说着,破军又吸了口烟袋锅,“极东万里有强盛大国,地广百万里,国人擅长星象、算学,其地盛产黄金,广有珍禽异兽。这烟叶便是该国特产。” 建文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国家,问道:“兄长尚未去过该地吗?” “当然还没去过。待得太平了,愚兄要将蓬莱让予判官郎君管理,亲率船队前往彼国探求。听说西洋各国近年多有航船来南洋找什么黄金之国,愚兄猜想,这极东之国怕不正是他们要寻的黄金之国。” “兄长去那里又想做什么?也像那班西洋人去找黄金吗?”建文话说出口马上就后悔了,即便像铜雀一般恨不得世上黄金皆归于彀中,也不免要将这话放在肚子里,怎么直接说出口? “黄金?愚兄才不稀罕。既然生为好男儿,若是满足当下胡乱混过此生,岂不白白糟蹋了这副身子?既然知道天下如此之大,何不扬帆远航去一探究竟?”破军并未生气,只是淡淡地说着,然后端起烟袋锅又吸了口,继续说道,“再者,听说那厢还盛产一种生长奇快的粮食,其块茎切碎埋入土中,不出三月即可挖出食用。我中华遑遑数千年,多少王朝亡在百姓这张嘴上,你皇祖爷若非不能果腹,又怎会揭竿而起建立大明朝?若是能将这种粮食带回大明广为播种,可解百姓饥馑之忧,岂非大功德一件?” 破军并非巧言令色之徒,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真真切切是肺腑之言。他虽身在天涯一隅十数载,所思所虑并非一己之私,这让建文既意外又感动。破军的眼中激荡着少年人般的光芒,他的精神似乎已然踏上奔向极东之国的航程,惹得建文也心潮澎湃。 建文才要开口,忽听远海“轰轰轰”又是一阵连珠炮响,他有些担心地朝着闸库外的远海望去。闸库大门正对着大海,隔着许多建筑能看到远方的海面,但判官郎君和火山丸战斗的海域距离蓬莱很远,从他的视角并不能看到。 见建文有些紧张,破军倒是气定神闲,他辨别了一下炮声,说道:“放心,这炮声渐远,看来是判官郎君将倭船击退了。没有数万人马,战舰百条,幕府将军想找蓬莱的麻烦,只是自讨苦吃罢了。” “那个幕府将军好生招人厌,若不是他们在泉州苦苦相逼,我也不会被逼到海上。后来在巨龟寺,还有阿夏号,他们也都闹过,亏了贪狼和七杀才化解。”说到这里,建文又想起在蓬莱签厅的那场厮杀,说道,“对了,昨日判官郎君不也和他们打了一场,还杀了数人吗?他们一路如鬼魅相随,似乎是想要跟着我们去佛岛。” “愚兄带着大明水师纵横南洋时,如今的武田将军不过是日本那小岛子一介诸侯,只是近些年不知怎的暴起,区区数年间竟统一全国,建立起幕府来。”破军轻蔑地说道,“当初他家尚弱小时,也曾几度结好于我。如今翅膀硬了,倒敢胡作非为,手伸到南洋来,那佛岛也是他能去得的?” “对了,兄长不是说要告诉我关于佛岛的事吗?现在可否赐教?”建文忽然想起这才是方才破军要和自己说的正事,之前说了许多有的没的,倒差点儿将此事忘了。 “佛岛吗?” 破军将烟袋锅在车辕上“噗噗”敲了几下,将里面燃尽的烟灰敲干净,又添了些烟叶进烟袋锅,继续端着吸起来。建文一声不吭看着他抽烟,破军吐出两个烟圈,思绪似乎又飘到遥远的海外。 “你对佛岛了解多少?” 破军倒先问起建文来,建文所知不过是七杀给他讲的那些信息碎片,于是他将七杀告诉他的这些都讲给了破军。 破军认真听完,忍不住摇着头莞尔笑道:“这小姑娘只怕并未用心去探查过消息,若是你按照她说的去找,只怕寻到你孙辈也寻不到。愚兄对这佛岛的了解,远比七杀那一鳞半爪、道听途说的信息来得详实。”说罢,他顿了顿,又问道,“要寻佛岛,首先要有海沉木,这东西你可有?” 建文略点了一下头,在破军面前,他并不想隐瞒。 “那就好,如此你们就算有一成机会了。加上有愚兄提点,你们算是有两成把握可以到佛岛。” “唉?两成把握?”建文感到惊奇,“我有海沉木,又有兄长提点,竟然也只有两成把握?” “这是自然,你看我给你讲。”破军将烟袋锅放在车辕上,掰着手指给建文算起来,“这海沉木乃是打开佛岛去路的钥匙,如果没有,此事皆休,你有此物自然算有了一成把握;愚兄虽说没有归顺朝廷,但对于佛岛,除了郑提督,愚兄只怕是天下第一个知情人,有我提点你自然有了两成把握……” “那剩下八成又要如何才能达成?” “贤弟莫急,你且听我慢慢道来。”破军掰下第三根手指,“前往佛岛路途风大浪急,又常年有七个旋涡区和七团雷暴云,唯有一等一的船只才能过得,待这青龙船修好,你就有了三成把握;这一路上或有意想不到之事,花的银子只怕如淌水一般,你船上有铜雀压阵,这就有了四成把握……与你同行的其他人可都还靠得住?” “靠得住。我这同伴里有两人有海藏珠,又有个博物的西洋人,这些日子亏了他们几个相助才几次化险为夷。” “很好,同伴齐心,这可算是五成把握。”破军左手按下五根手指,握成拳头,“这样一来,你可以去了。” “唉?那也不过只有五成把握,还有五成要如何是好?”建文见破军只算出五成把握就说可以去了,不禁觉得古怪。 “五成还不够?贤弟你也太贪心了。”破军又摸着颌下短髯笑起来,“天下事哪有十全把握的?能有五成,已算是极幸运的,剩下的一半靠你自己努力,一半要靠运气。” “原来如此,天下事原来有五成足矣。”有破军的肯定,建文感到胆气壮了许多,问道,“兄长之前说,前往佛岛要过七个旋涡区,又有七个雷暴区?” “正是,船只到得该海域,司南会失去方位,那里还有各种奇怪的海怪巨兽,专一将无缘之人的船只拉到水下。不过那都不打紧,其地还有一种蜃怪会吐出云气,造成海市蜃楼,天上又有万千魑魅魍魉,会故意将航海者带偏航道,不能辨其真伪者会被带上歧途。此外,还有一种鲛人生于斯处,据说乃是数百年前一位高僧留下守卫佛岛的信众……” “鲛人?”听到鲛人,建文想起七杀身边的小鲛女,“我记得阿夏号也有位鲛人少女,不知她可与那些鲛人有关。” “你说她吗?或者他们属于同种吧,但只怕不是一族。那些鲛人生活在海底,神出鬼没,专一袭击前往佛岛的船只。我也曾派遣过十几艘船前往探查,回来的仅有一艘,而且破烂不堪,水手多濒于死亡。此后,我派人将前往佛岛的海道封为禁区,时时派员巡视,不许船只前往。” “如此说,兄长是知道去佛岛的准确通路?” “当然,”破军不无得意地抓住他烟袋锅的后半部,用前端的铜锅在地上画起地图来。他先画了个小圈,“你看,这是蓬莱岛。”又在小圈不远处画了个大圈,“这是佛岛所在的秘海。”然后在被他称为秘海的圈子里点了七个点,“这些就是佛岛了。” “佛岛有七个?”建文见破军居然点出了七个点,忍不住叫起来。 “不不,并非如此。”破军说,“佛岛必定是只有一个,有若干人号称见过佛岛,但位置各不相同,他们互不相让,却又都不像说谎。由此愚兄可以判定,这岛似乎不是固定在一处出现,而是行踪不定。” “这就难了,我们就算到了秘海,岂不是也不一定能找到佛岛?” “谁说找不到?自然有找到的办法。据说若是遇到至善至诚的有缘人夜半进入秘海,秘海会出现佛光异像。海面先是出现道道闪光,迅即化作星光点点,如万斛明珠散落,海面光晕倏忽万变,拼出天上星汉坠落凡间景象,佛岛便会在这海上星汉的尽头出现。” 说到此处,破军话锋一转,“贤弟,和你讲了那么多,你还未告诉我为何要去找佛岛。我只听说,大明皇帝御驾亲临水师,在海上感染急症驾崩了。太子不知所踪,后来燕王顺位继承大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急症驾崩?”听到这几个字,建文恨得咬牙切齿,他想起在船上看到的改变他命运的一幕。话说至此,他也不想再隐瞒,将亲眼所见郑提督杀死父皇的事都讲了一遍。破军初时尚好,待听说郑提督杀死皇帝,面色变得凝重,用烟袋锅拄着地面,似有不肯相信之意。 见破军默然,建文知道他对郑提督杀死父皇的事难以置信,便说道:“小弟我若不是亲眼见到父皇死于他剑下,也是断断不敢信的。只是此事乃亲眼所见,后来他又派人追杀于我。兄长宅心仁厚,只是你与郑提督相别十年有余,此间他在朝中权势熏天、炙手可热,正所谓人心难测,他只怕早就不是当年你所知的郑提督了。” “话虽如此……只是我与他自幼相识,虽然知道他热心功名,但毕竟初衷还是为能做一番事业。我与他分道扬镳,不过是意见相左,到底是君子之争。”破军长叹一声,显然对这位自小的兄弟变得难以相识仍不敢确信,“愚兄正是不愿在官场的染缸侵染才宁可却职留在南洋,自家快活度日。他情愿飞蛾扑火,与那班朝臣周旋,污了自家清誉便罢了,我还信他是为国为民,不得已而为之。这弑君大罪,他如何竟然……竟然……” “兄长有所不知,他早就投靠了燕王,乃是燕王安插在我父皇身边的爪牙,弑杀我父皇只怕是燕王的阴谋。” “嗯……”破军抬起头,仰望闸库高大的屋顶,建文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是清澈的、尚未遭受污染的光。他的确不适合大明的官场,只有战场和海洋才是他的归处。 过了好半天,破军才开口问建文,“你到佛岛若是得到神力,会回来杀死郑提督,赶走燕王,恢复大统吗?” 被破军问到这关键问题,建文有些踌躇了。他个性中本有软弱、迟疑的一面,到了佛岛后究竟该怎么办,他始终没有找到答案。那里对他来讲不过是个避风港,七杀也曾直言不讳地说过,他只是得过且过,先到了佛岛再说。虽说他也会恨不得把郑提督千刀万剐,可如果真的将郑提督绑到他面前,再递给他一把刀子,他是否能下得去手还真未可知。 破军看出了建文的踌躇,心中不禁产生了怜惜之情,他用平淡的口吻对建文说道:“此事待贤弟从佛岛回来再说吧。如果届时你依旧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替你杀掉郑提督,为你父皇报仇。” 建文惊愕地抬起头,看着破军说不出话来。破军轻笑一声,说道:“若他真的堕落成如此不堪之辈,愚兄唯有为天下除害而已。不过……”他将烟袋锅插进腰间,站了起来,“不过,我看贤弟连一个郑提督都不忍杀死,只怕也做不得皇帝。常言道,最无情是帝王家,就算是有道的明君,哪一位不是将天下杀得人头滚滚,方能在青史留下姓名?贤弟不似那等冷血帝王,愚兄劝你一句,待报了血仇,不如和愚兄一起留在海上。以后你我二人一起乘着这青龙船去极东之国,去西洋诸番,看看未见的世界。中华虽大,不过是世界一方,我等又何必拘泥于一方之地?在有生之年,游遍天下万国,岂不快哉?” 听了破军这一席话,建文忽觉心智豁然开朗,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是啊,何必拘泥于中华一方之地?何必拘泥于皇位?自己既然对君临天下并无什么执念,又如此厌恶勾心斗角,何不就将皇位留给燕王叔叔,自己痛快过完后半生? 就在此时,只见门口的老何和旁人交头接耳说了些什么,急匆匆跑进来对破军说道:“禀报大王,判官郎君击退了倭船,得胜回归了。” “哦?”破军听了并未显得欢喜,对于他这种身经百战的将领来说,这场小胜并不值得喜形于色,“我军可有伤亡?” “无一人伤亡,我军完胜。” 破军听说部下无人伤亡,这才显出喜色,“甚好,甚好,待会儿我去迎他一迎,问问交战情况如何。老何,你去安排牛酒,犒劳出战的弟兄们。” 老何连声称“是”退下,破军对建文说道:“有这两车橡木,青龙船已然恢复大半,再保养上两日,大约就能像新船一般了。” “多谢兄长,听兄长这一席话,小弟受益匪浅,所说之事待小弟好好思量思量。” 建文知道破军公务繁忙,也不便多打扰。他看到青龙船吃光了那些橡木,龙头高高昂起,原本因破损显得暗淡的龙鳞似乎都立了起来,青色光泽熠熠闪耀,看样子恢复得不错。今天起得太早,现在倒有了几分困意,既然这边没他什么事了,他想着早点回去馆舍睡个回笼觉。 回程的一路上,建文快步疾走。破军和他讲的一席话大可解惑,他对自己的人生又有了信心。 回到馆舍,大家都已经起来,腾格斯正闹着要驿卒准备早饭。铜雀看建文从外面回来,略感惊讶,问他从哪里回来,建文随口回了几句,也没甚胃口吃早饭,几步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 他推开房间门,进去将外衣和帽子一脱,扔到床上,舒坦地伸了个懒腰,就要上床去靠着被子垛睡会儿。他看到窗口正蹲着一只黑猫,于是忍不住想去逗逗那猫,嘴里发出“啧啧”声。黑猫两只金黄色的眼睛看着建文,忽然瞪得大大的,跳将起来,身上的毛和尾巴都立起来,“呼呼”低叫着做出警戒姿态。 房门“咔哒”一声关上了,建文突然觉得脖子后面一阵冷气,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他僵在原地,没有扑到床上,慢慢转过身来。 门后站着一个人,高高的帽子,面色苍白,一副阴阳师打扮,正呲着大板牙对他狞笑。 “是你……”建文认出对方正是他的老冤家,幕府将军手下的阴阳师芦屋舌夫。 馆舍的墙壁都是木板制成,隔音效果很差,建文只要大声呼喊,必可惊动七里、腾格斯等人。没等他张嘴大叫,芦屋舌夫吐出青色的舌头,舌尖光芒一闪,建文只觉得天旋地转,舌头和手脚都不听话了。此时他原本就正处于困倦,防备心极差,芦屋施展催眠术,他竟然毫无抵抗力。 “莫非火山丸挑衅蓬莱只是佯攻,目的是吸引岛上驻军的注意,以掩护芦屋舌夫趁机潜入不成?”头脑虽然还能思考这些复杂问题,但建文的身体早没了力气,倒在地上。 芦屋舌夫见建文着了道,将舌头缩回去,“喔”的长舒一口气。接着他从袖子里抽出两个纸人,轻轻拍在墙上,纸人渐渐膨胀、变大,最后变成两个鬼怪模样的式神。两名式神轻手轻脚将建文扛起来,芦屋舌夫打开窗子,黑猫“噗通”一下跳下去,芦屋也不管它,朝着窗外看去,只见下面正对着一条无人的巷子。 他点点头,对着两名式神一招手,两名式神扛着建文,从二楼跃窗而出,落在地上,依旧是轻巧无声。芦屋舌夫也跟着跳下来,对着巷子口“啪啪啪”拍了几下巴掌。只见巷子口探出一个脑袋来,建文此时虽然不能言语,却看得清楚,来人穿着锦衣卫的服色。 “锦衣卫难道和日本人有勾结?” 想到此处,建文毛骨悚然。只见那锦衣卫小跑着过来,对芦屋舌夫说道:“都安排好了,人塞进轿子里抬出去,坐锦衣卫的船出海,然后你我各取所需。” “好好好,多谢胡大人和指挥使大人相助,我等自有好心相献。”芦屋舌夫“呵呵呵”地阴笑起来。巷子口果然有顶青色小轿子停着,式神将建文扔进轿子里。芦屋一抖衣袖,两名式神化作纸人,飘落在地,然后他也坐进了轿子里。两名轿夫抬起轿子,在那锦衣卫护送下,朝着港口跑去。 这一幕都被黑猫看在眼里,它蹲在墙头,瞳孔里映下了小轿远去的影像,然后转身跳上屋脊,蹿几下便没了影子。 第五十四章 筹码 1 浑身瘫软的建文被芦屋舌夫按在膝盖上不能动弹,他的嘴也被对方死死按住。轿子里空间狭窄,又一颤一颤的,使他浑身不自在得几乎要吐出来。 他可以听到轿子外嘈杂的人声,大约是在穿越蓬莱的交易市场,轿子前引路的锦衣卫呵斥着将路人赶开。建文努力想叫,但芦屋舌夫捂得很紧。其实就算对方不捂着自己的嘴,建文也叫不出来,他的舌头完全处于麻痹状态,根本无法发声。 小轿“吱呀吱呀”地颤动着前行,很快,建文听到了海浪声。 “这不是李千户吗?要出海啊?”听声音大约是码头上和锦衣卫认识的蓬莱军官。 “是是,奉指挥使大人钧旨,有些许公务早一步回去。”这声音是带路的那名锦衣卫李千户的。 “啊呀,可惜可惜,兄弟们还说请你喝两盅,如何走得这般急?” “改日改日,那……要不例行公事搜一搜?” 建文睁大眼,想努力闹出点动静让蓬莱的军官发现,他估计这是自己最后一次逃生的机会,否则只要上了海船,只怕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他刚要努力扭动身体,一只冰冷的手按在自己后腰上,身体便如同被压了铁砧一般,再也不能动弹分毫。芦屋舌夫看着瘦弱,不料竟有这样大的气力。 “不不,指挥使大人命李千户先回,怕是甚紧急公务。指挥使大人是我家大王的贵客,轿子就不必检查了。” 蓬莱军官万万没想到,隔着道薄薄的轿子帘,建文已经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只因他习惯性玩忽职守,错失一次建功升官的好机会,也让建文的小命就此彻底落到了芦屋舌夫手里。 轿夫抬着轿子晃悠悠上了海船,李千户和蓬莱军官又闲聊几句才辞行。蓬莱军官亲自指挥人帮锦衣卫的海船撤去跳板、解开缆绳,海船走出很远,还能听到李千户和蓬莱军官俩人大声寒暄道别。 建文在轿子里感到颠簸逐渐变得强烈而有规律,看样子船已经驶上海面,正不知朝着哪里而去。又过了许久,只听有人来掀轿帘,李千户在外面说话,“芦屋先生,到地方,可以出来了。” 话说完,李千户将帘子完全掀开,撩到轿顶,自己退在一边。芦屋舌夫放开捂着建文嘴的手,建文从轿子里朝外看去,他们所在的这顶轿子正放在海船的船头位置,前方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李千户殷勤地命轿夫将轿子后部抬起来少许,芦屋舌夫夹着建文,低头从轿子里走了出来。水手们收了帆,将船锚抛进大海,让船停住。这艘海船并不是很大,船身狭窄,不过是条中型海船,船上连锦衣卫带水手只有十几人。船只停泊的海域很是僻静,距离蓬莱也颇有段距离,四面茫茫都是海水,别说岛屿船只,除去几只海鸥,连个鬼影没有。 就在此时,海船的船舱门忽然打开,有人推门走出来,边走还边喊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谁把倭人放到船上来了?” 那人显然是看到了建文,又惊呼起来,“唉?怎么这小子也在?还在倭人手里?” 建文听声音觉得有些熟悉,他挣扎着伸长脖子去看,只见沈缇骑带着几个小锦衣卫从船舱出来,正指着自己。 “住口,如何对芦屋先生这般失礼!”李千户职务比沈缇骑大出两级,是这次行动的主管,他见沈缇骑大呼小叫,呵斥道,“这都是胡大人和指挥使大人商定的事,你尽管听命就是,哪那么多话。” “不是,这倭人……说好了是让我准备海船,抓住这小子去胡大人那厢,可这倭人……咱锦衣卫好歹是承蒙皇上恩宠的天下第一卫,怎么能和倭人勾结?再说了,私结倭人,可是剥皮实草夷三族的罪过,李千户你这要……”沈缇骑指着芦屋舌夫,舌头有点儿打结。 自从上次将发现建文的密函发去胡大人那里,他很快得到嘉奖,并让他同这位李千户共同设法抓住建文送往胡大人所在之处。李千户负责抓人,他负责准备船只。胡大人还给他发了张告身,上面名字职务都填好了,唯差一个公章。只要将建文送到胡大人那里,他就是和李千户平起平坐的千户老爷。 李千户鼻子里发出声闷哼,扶着腰间的绣春刀,一撩飞鱼服前襟,迈步走到沈缇骑跟前,抬起手连着三个大嘴巴。 这三个嘴巴“啪啪啪”抽得极响,沈缇骑两边脸上顿时都肿出五指印来,人也被抽懵了,鼻血顺着鼻孔直流。 “沈缇骑,别说你还不是千户,就算你真当上千户,老子也会升官,照样压你一头。识相的老实闭嘴,这条船上说话算数的还是我。”李千户气势凌人地用食指戳着沈缇骑的脑袋,咬牙切齿,双眼瞪得溜圆。 沈缇骑的气势顿时衰下来,他双手捂着脸,任凭李千户在自己脑袋上戳来戳去,低着头不敢回话。 “找日本人帮忙是胡大人和指挥使大人的意思,你个小小的缇骑跟着做事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再多说一句,老子把你扔进大海喂鲨鱼。” 说完,李千户转过身,又去芦屋舌夫身边说话。看着李千户的背影,沈缇骑嘴里不出声地骂了几句,身边的随从小锦衣卫递过手绢,他用手背将手绢推了开。 “千户大人,日本幕府的船到了。”有个水手对李千户喊道。 李千户和芦屋舌夫一起朝着水手指示的方向看,船右舷果然驶来三艘怪模怪样的大船,当先一艘黑船比锦衣卫的海船要大出四、五倍。 黑船身上架着好似方木箱的多层巨大船舱,其上又高耸着装饰有巨大扭曲组件的木质华丽建筑,整条船都被刷成黑色,关键部分钉着鎏金黄铜件。建文开始以为是火山丸,驶近了才发现虽然船形相近,却不是一条船。他知道这种船叫做大安宅船,是日本特有的海船,但是此船比一般的大安宅船要大出许多,当然尚且不及火山丸大。 大安宅船后跟随的两艘黑色船只和建文所在海船大小不相上下,是被称为关船的中型船只,三艘船上都飘扬着幕府将军家的黑色龙胆纹旗帜。 大安宅船船头站着两名面带红色天狗面具的天狗众,他们见锦衣卫的海船靠近,相互说了几句什么,招呼海船停在他们侧舷。 芦屋舌夫单手结着法印,口念咒语,双脚下腾起一阵黑云,竟夹着建文飞起几丈高,稳稳落在大安宅船的甲板上。接着,船上扔下绳网,李千户带着几名手下爬了上去。沈缇骑揉着被打得生疼的脸,心里暗骂李千户狗仗人势,随从小锦衣卫上来问道:“大哥,咱上不上。” 沈缇骑见四下无人,几个水手又都在忙着船上的事,小声对小锦衣卫说道:“我跟着上去看看,你速速发信号给郑提督,告诉他咱们现在的方位。昨日他的水师已到了二百里外,现今估计只在五十里内。”说罢,他望着大安宅船上正和芦屋舌夫说话的李千户的背影,恨恨地说道:“老子拼了不要什么千户做,也好过跟着这狗杀才,被他压上一头。再说了,郑提督那边想必也亏不了咱哥俩,做这劳什子鸟官,不如来点实惠的。” 说罢,沈缇骑抓住绳网,也晃悠悠地爬了上去。 大安宅船顶层甲板是在方盒子般的巨大船舱上,甚是平坦。李千户正在和芦屋舌夫说着,“我家胡大人想必已和贵国将军大人说好了,这小子乃是我家钦犯,又偷了你家的什么宝物。你们从他身上搜出那宝物,人我们自是要带走的。” “千户大人且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们只要丢的宝物,不要人。”芦屋舌夫咯咯地笑着,惨白的面孔即使在阳光下也没有丝毫血色,“今后贵我两方合作的机会还多着呢。” 建文被扔在甲板上,他活动活动手脚,看样子芦屋舌夫已然解除法术,他的手脚和舌头又都变得灵活了。他站起来数了数甲板上的人头,除了李千户、沈缇骑和六名手下外,周围还站着两名天狗众和七、八名黑铠武士。 凑近了看,甲板上的顶层建筑层台累榭、画栋飞甍,只是整幢楼都被漆成黑色,藏在深邃的广檐下的两扇包铁大门也是黑漆漆的,看着那么渗人。 芦屋舌夫站在门边敲了三下门,只听门内响起一阵沉闷的鼓响,两扇大门缓缓打开,四名高矮胖瘦各不同、跨着双刀的天狗众排头走出,在门两边分列左右站好,伴随鼓声,齐齐地用古怪腔调唱起阴森森的歌来。这歌声与其说是歌,倒不如说是如和尚念经一般,完全没个韵律,建文感到脑袋都要炸开了,赶紧捂住耳朵。 门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出来的人身材极其魁梧,竟在一丈开外,身穿华丽的狮子兜紫威金大铠,脸上戴着狰狞的铁面具。门框对他来说显然是太矮了,以至于他出门时还要低下头,以免被门框撞坏头盔上的狮子装饰。跟着这人出来的还有名眉目清秀,但面色惨白、修着蝉眉的薄嘴唇侍童,手里抱着柄装饰华丽的巨大野太刀,腋下夹着马扎。 身穿大铠的人走到阳光下,面对建文站住,侍童赶紧在其身后放下马扎,请他坐了,自己抱着野太刀跪在旁边。 “尔等还不快快参见武田幕府将军大人!” 芦屋舌夫高声厉喝道,甲板上的天狗众和武士们都弯腰向将军行礼,李千户和沈缇骑等人也都跟着双手抱拳行了礼。只有建文直挺挺地站着,既不行礼,也不作揖,他虽然落魄,但怎么也是堂堂大明太子,这人又是七里的灭族仇人,自己断断没有向他行礼的道理。想到这里,他将手负在背后,故意仰起头,只用眼角看幕府将军。 幕府将军坐着也要比建文高出半头,像座紫色的小山。他见建文不肯给他行礼,倒也不动怒,叫过芦屋舌夫耳语几句,芦屋舌夫对着建文喝道:“小子,海沉木在不在你身上?那是七里那小蹄子从我家将军这里偷去的,乖乖交出来饶你不死。否则……” 对于芦屋舌夫的威胁,建文似乎充耳不闻,两眼望天,嘴里嚅嗫地反复念叨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连着念了几遍,李千户没读过什么书,听着也不知他在说什么,沈缇骑颇通文墨,知道这是文天祥被元廷杀害前留下的绝笔。建文内心显然是软弱的,如今身处险境,他是想从文丞相的诗句里汲取到力量。看着还没直起腰的李千户,沈缇骑不禁更觉得这厮实在丑恶,便也站直了身子。 幕府将军听不懂建文说的是什么,看样子他也不会说中国话,用日语叽里呱啦和芦屋舌夫说了一通,芦屋舌夫跨前一步,用扇子遮着嘴,对建文说道:“不要念这些没用的,你不是文丞相,我等也不是元廷。你的性命于我们并无用处,只要你交出东西,任凭你去哪里。” “任凭我去哪里?”建文冷笑一声,“我若是真有那东西交给你们,你们又大发慈悲不杀我,这些人难道会放过我?再说了,海沉木并不在我身上。”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如今七里偷出来的那块海沉木正寄存在铜雀身边。 “无妨,我猜到你会有这手,所以我给七里留下了一封信,告诉她,你在我们手上。带着海沉木来交换还能放你条生路,但若是胆敢告诉蓬莱的人……哼哼哼。”芦屋舌夫此时脸上露出了绑匪们撕票前常有的那种阴森邪气。 建文知道七里和铜雀等人知道自己被日本人绑票,反而觉得心里稍安,他相信他们不会放任自己去死。他侧过脸瞟了李千户、沈缇骑等人一眼,心机一动,说道:“这些人身为朝廷命官,定是要杀我这个名正言顺的大明太子,你们倭人不好好在日本岛呆着,倒要给他们做爪牙不成?你家将军好歹也是一国之主,这位千户不过是五品小官,你们竟要替他卖命,岂不可笑!” 建文知道日本人肯定是和胡大人有合作关系,却故意说他们是给锦衣卫做爪牙,是想要激怒日本将军。他的脑子高速运转,想着如何才能脱身,虽然不知道激起锦衣卫和日本人的矛盾是否有效,但哪怕能拖延时间也是好的。 第五十五章 筹码 2 孰料芦屋舌夫异常平静,他将建文说的话翻译给了幕府将军听,幕府将军居然也没动怒,倒是又对着芦屋舌夫说了一通什么。芦屋舌夫转过来又问建文道:“你说你是大明太子,可有证据?” “证据?”建文故意冷笑着从腰间解下装着传国玉玺的袋子,解开系在口上的绳子,将传国玉玺从里面拿了出来,“你若是认得上面的字,读出来听听。” 镶嵌着金角的传国玉玺散发着温润柔和的白色光芒,“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读完上面镌刻的这八个字,芦屋舌夫原本没有什么血色的脸更加惨白,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是大明朝货真价实的太子。 一旁的李千户等人也都惊呆了,他们也万万没想到,传国玉玺竟被建文随身带着。当今皇上每日都在为没有传国玉玺,得位名不正言不顺而烦恼,不料这宝贝竟然在前太子身上。若是将此物进献皇上,他李千户只怕至少能连升三级,封个侯爵也不是梦。 建文最怕的是日本人只要海沉木,而将他交给锦衣卫,不过海沉木既然不在他身上,自己又能证明身份是货真价实的太子,日本人想必不会将他这个重要筹码轻易交出去,这也是他眼下唯一的生机。 然而,芦屋舌夫的表现出乎意料,他表现出的竟然是近乎疯癫的狂喜,狂喜到手舞足蹈,嘴里念起既不是中文、也不是日语的古怪语言。 建文被他的狂躁吓到了,他听不懂芦屋念的语言,但这语言他感到特别耳熟,他想起了父皇从小教自己背的那卷经文。经文的语言生涩难懂,既不是中文,也不是别的什么语言,父皇从不告诉他经文的意思,只是让他背下来,每天都要考他,哪怕背错一个字,都会招致父皇的惩戒。现在,芦屋舌夫的语言中竟有许多词和他从小念过的经文是一样的,他不知所措,那烂熟于胸的经文涌出脑子,他不知不觉也跟着背了起来。 芦屋舌夫听到他背诵经文,竟也跟着念起来,和建文所背的竟是一字不差,他一边念,一边对着天“哈哈哈”地狂笑。 念了几遍后,芦屋舌夫对着幕府将军用日语大叫,幕府将军听罢站起身,猛地从侍童手里抢过太刀,指着建文喊了些什么,天狗众和黑甲武士们“吼”地齐声答应着,围到建文身前。 “对不起几位,这个人,我们不能交出来。”芦屋舌夫狞笑着吐出他那条尖尖的舌头,对李千户说道。 见到手的富贵要被日本人扣下,李千户急了,“此人是胡大人要的要紧钦犯,说好了你们绑人,我们设法运出来,大家各取所需,如何又不能将人交给我们带走?” “我们要的东西如今不在这人身上,但是这人现在于我们也有大用,自然不能交给你们。” 李千户在看到建文掏出玉玺时,已然将五马诸侯梦做了个遍,如今竟然告诉他,到手的功劳要被抢走,急得眼睛都充血了。他拔出腰间的绣春刀喝道:“老子也是刀头舔血十几年混上来的,你们以为锦衣卫的刀子都是用来切豆腐的不成?” 芦屋舌夫也不答话,向后跳出一丈多远,示意手下将建文押进船舱。李千户喝了声“上”,沈缇骑和六名锦衣卫都抽出腰间佩刀,朝着簇拥建文向船舱走去的日本人冲过去。六名天狗众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双刀,将刀舞得花团锦簇,朝着锦衣卫也冲过来。 六名锦衣卫和六名天狗众杀在了一起。这些锦衣卫都是这次指挥使千挑万选出来的高手,前来蓬莱本是另有所图,个个武艺高强。天狗众则是幕府将军利用剑豪身体再生调教而成,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十二人杀成一团,竟然胜负难分。只见绣春刀和太刀你来我往,甲板上银光闪闪,杀得好不热闹。 李千户虽说是个小人,手底下功夫却不差,他反手提刀,单提着飞鱼服前襟身法极快,眨眼冲到簇拥着建文的黑铠武士身前。两名武士没来得及拔刀,就被李千户麻利地“噗嗤噗嗤”两刀劈倒在地,武士的鲜血飞溅,竟喷到芦屋舌夫白色狩衣上。 芦屋舌夫大惊失色,立即张开嘴,吐出舌尖,企图用催眠术控制李千户。建文见芦屋要使手段,急叫道:“小心催眠术!”李千户抓起一名死掉的武士身边的武士刀,朝着芦屋抛过去,芦屋闪身躲刀,头顶上戴着的乌帽子竟被击落,发髻散乱地披在肩上。 幕府将军“嗷——”地大吼一声,举起他那把七尺长的巨大野太刀,朝着李千户劈来。李千户用手中刀去挡,对方力猛刀沉,绣春刀刃薄身长,并不适合格挡。李千户硬接下这一刀,只觉得半条膀子都麻了,他想叫沈缇骑来帮忙,回头再看,哪里还有沈缇骑的影子。 建文此时被黑铠武士们拥着进船舱消失不见,接着又有两名天狗众带着几十名黑铠武士从船舱里鱼贯而出,加入战团。 甲板上的战局随之一变,六名锦衣卫中已有三名被砍死,六名天狗众里也有四名被锦衣卫们合力砍掉头颅杀死。但是,此时剩下的四名锦衣卫早已都带伤,李千户逃到船边想跑,只见载着他们过来的海船早出去了一箭之地,沈缇骑不知何时已回到船上,正冲着自己抱拳拱手。 “他妈的……”李千户知道沈缇骑这是刻意报复,要陷自己于死地。如今他没有办法,也只好翻身杀回去。 就在此时,护卫着大安宅船的两艘关船上发出一阵骚动,船上的人都在朝着海面上看。 正在大安宅船上战斗的人也都短暂地停止战斗,朝着海面望去,只见一个黑点穿波冲浪,擦着海面高速朝着大安宅船冲过来。 那黑点飞行的轨迹像是孩子用石头在水面打水漂,每飞出七、八丈就要降低高度接触一下海面,然后借着力再次飞出七、八丈。这黑点就这样蹭着海面,朝着大安宅船渐行渐近。直到离着一里来远,船上人终于看清,飞过来的竟是个长着小翅膀、赤裸上身的大汉,他背上还驮着个身材娇小玲珑的女忍者。 直到炮弹般飞驰而来的大汉距离大安宅船只有不到半里远,船舱里的日本士兵们才想起应该做什么。关船和大安宅船木箱子般的船舱上蜂巢般的窗户里伸出上百挺大铁炮,“噼噼啪啪”朝着大汉射击。所谓大铁炮,其实是加大口径的火枪,射程比一般火枪要远,是日本战船的常备武器,日本人喜欢靠这种大铁炮的齐射压制敌人火力。 那大汉看着粗笨,身形竟是极灵活,他左躲右闪,竟将射来的炮弹都躲了开。有时眼看要被射中,他粗胖的腰向着旁边灵活一扭,子弹竟然擦着他身子打偏了。一轮大铁炮射过,海面上水花溅起一片,大汉居然毫发无伤。 “腾格斯,你进船舱,送我去甲板!”站在大汉身上的女忍者七里喊道。 大汉腾格斯喊声“好”,举起带着瑟符手链的右手,说来奇怪,他的身体竟然腾起,笔直地朝着斜上方大安宅船的窗户飞去。大铁炮打出一轮后,想再发射需要经历漫长的装弹过程,躲在窗后装弹的射击手们看着大汉朝着自己撞来,惊呼着扔下大铁炮四散奔逃。 眼看腾格斯要撞到大安宅船的窗户上,七里纵身一跃,双脚稳稳踩在船舷上,脚下生出两丛瑰丽的珊瑚,将她钉在墙壁般的船舷上。在她身下,腾格斯一头撞进窗内,撞得木屑乱飞,船舱里一片惊叫,真不知这皮糙肉厚的大汉是怎么把硬木的窗户撞坏的。 七里稳下心神,朝着船甲板上疾奔,两道珊瑚痕迹在她脚下时隐时现,一直将她送上甲板。 待她落在甲板上,只见船上六名锦衣卫肠穿肚破倒在地上,三、四十具天狗众和日本武士的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片。幕府将军巨大的身躯跪在地上,李千户浑身是伤,绣春刀深深劈进幕府将军的右肩。 李千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上肌肉颤动,鲜血流得满脸都是,双手紧紧握着刀把。过了片刻,他的双手松开了绣春刀的刀把,身子朝后直挺挺倒下去,一把胁差短刀深深插在他心脏的位置。 幕府将军慢慢站了起来,他左手抓住插在自己左肩上的绣春刀,拔出来扔在一边,鲜血从伤口喷涌出来。幕府将军似乎并不在乎伤口,他将野太刀交在左手,转转脖子,踩着一地滑腻腻的血浆,朝着七里走来。 七里感到深重的压迫感,带着狰狞面具的幕府将军,似乎拥有着鬼神之力。她心一横,用日语说道:“武田大人,可还记得百地忍者之里,被你杀害的一百余口吗?” “一百余口这点点数量,我怎么会记得?”面具后传出幕府将军冰冷生硬如铁板的声音。是的,一百余条性命对他算什么?在统一日本的战争中,他杀死的人何止百万?光是将上万人头堆砌成“京观”的事他也已做过不少次,区区百人性命又如何会记在心上? “好。” 七里只说了一个字,拔出腰间的忍者刀,娇小的身躯朝着幕府将军冲去。 迅速驶离大安宅船的锦衣卫海船上,沈缇骑目睹了大安宅船上血腥的战斗。 他的小随从锦衣卫怯生生凑到旁边,问道:“大哥,咱们就这样把李千户扔在倭人那里,看着他被杀,还赔上六个弟兄,真的好吗?” 沈缇骑“哼”了一声,海风将他的飞鱼服下摆吹得飘浮起来,他的眼神冰冷,说出的话也同样冰冷,“李千户从来不拿咱们兄弟当人看,死不足惜。至于那六个弟兄,谁让他们是李千户的亲信?让他们陪葬吧。” 说罢,他看了看旁边的几个水手,他们都不知道沈缇骑将李千户送上死路的事,都还在忙着操船。现在这艘船上最大的官就是他沈缇骑,他压低声对随从的小锦衣卫说道:“兄弟,你记住了,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咱兄弟想升上去,谁挡着路,就让谁死。” 刚说完这句话,操船的水手们惊叫起来。只见一条关船将船身横了过来,侧舷一排黑洞洞的窗户对着他们,看样子是要射击。锦衣卫的海船没有装备武器,眼看着就要遭受攻击。 突然,关船旁边的海水像是沸腾了朝着两边分开,一座山丘从水面下迅速升起。关船上的人都嚎叫着企图躲避,那山丘继续上升,竟是条硕大无匹的巨鲸。它从水面猛地跃起,朝着关船撞去,关船应声被撞成两截,船上的日本水手和士兵们纷纷落水,或者主动跳进海里企图逃生。 巨鲸张开嘴,舌弓成栈桥似的,上面站着个头戴高丽式纱帽,身穿白色高丽长衣的小老头。 沈缇骑正感惊愕,忽听水手们又是一阵惊叫,只见另一条关船大铁炮火力全开,“噼噼噗噗”地射击。由于慌乱,子弹大都打进水里,白色浓烟在一轮射击后遮蔽了半条船。浓烟渐渐散去后,只见在关船侧后方出现一条外壳上钉着铁板装甲的中式大型战船,船上百余名水兵用重头标枪、弓箭和火枪朝着关船射击。水兵们沉着地朝着关船射出子弹和标枪、羽箭,一阵飞鋋电激、流矢雨坠地猛攻,关船上抵抗的声音消失了,看样子船上的武士都已被消灭。 再看那条盖着铁板装甲的大型战船上,判官郎君提着斩马刀,正在指挥着水兵们操船朝着大安宅船靠拢。大安宅船上的武士们从船舱的三层窗户里伸出大铁炮,炮弹像冰雹朝着破军的座船袭来。炮弹将船身上的铁板装甲打得火星乱冒,在判官郎君身边爆裂,有的水兵被击中倒地,或者落入水中,判官郎君不为所动,镇定地手拄斩马刀,继续指挥还击。 被将火力都吸引去攻击破军座船的大安宅船,它的另一面,二十条战船不知从哪里杀出。战船排成线形,用舷炮朝着大安宅船射击,它们的威力远比铁炮要大,几轮炮击将大铁炮全部打哑了。 战局的变幻令沈缇骑瞠目结舌,可他还没从这惊愕中醒来,战局再次发生变化。蓝天碧海相交的边际线上,数百条大大小小战船潮水般扬帆升起,几乎将海面完全遮蔽。中间的巨型宝船上挂着驺虞旗和郑字旗,以及代表水师提督的九盏青色犀角灯。 “乖乖不得了,这回热闹大了,郑提督的主力船队也来啦。” 沈缇骑眼睛不错珠地看着眼前这场壮观的大海战,他抓下头上的纱帽,倒吸一口凉气。 第五十六章 对峙 1 幕府将军的野太刀重达数十斤,刀身比七里的身高还要长,乃是日本的名刀工纪州正宗花费三年锻造,刀成之日,他也成了第一个被将军试刀的试验品。能使用此刀者全日本也仅有将军一人而已。幕府将军的臂力远异于常人,他曾命人将两头鲸鱼的尸体摞在一起,结果一刀两断。 方才同幕府将军对峙,已经用了七里九成勇气,现在她只是凭着自己的一腔仇恨,才能站在将军面前。幸亏前面有锦衣卫消耗了将军的精力,不然七里是不敢直接对上他的。 对付如此难搞的对手,七里并不敢硬碰硬,只能施展自己灵动的身法,寻找敌手收招不及时的空档加以攻击。七里如同是同巨大独角仙搏斗的小蜜蜂,眼看对手的大刀要砍上自己,她略一扭腰便会让带着刃风的大刀擦着自己身子掠过,然后趁将军的刀势已老不及收回时用蜂刺似的小刀狠狠戳一下,迅速脱离。 不过十余息的功夫,七里电光火石般和幕府将军交手三十余回合,每一击都能得手。幕府将军穿着笨重的铠甲,一般刀剑无法伤害,但七里每次都能准确从铠甲缝隙刺入,幕府将军全身转瞬间多了三十几道伤口,喷射出血花来。 “就差一点了……再给我一点机会吧……” 七里身上浸出汗来,她内心感到略略一紧。幕府将军虽然受伤甚多,但由于有铠甲保护,她的每一击都只能伤其皮肉,并不致命。反倒是自己在一连串的主动攻击后,力量和速度都大大减弱。对于忍者来说,硬碰硬的胜算并不大,消耗战更是大忌讳,七里已经有点儿慌了。 “要害……要害在哪里?” 七里握紧手里剑,再次发起攻击。她在擦身的瞬间观察幕府将军,只见将军全身都被包裹在坚固沉重的铠甲内。他所穿着的紫威金大铠,是用紫色丝线将镀金的精钢制甲片串联而成的铠甲,全身铠甲需要使用三千片甲片,层层叠叠异常坚固,一般刀剑无法伤害到他的身体。至于其他要害部位,又有加厚的铠甲部件保护,比如喉咙使用了被称为“喉轮”的弯月形甲片完全包裹,面部也有精钢制面具。 “那么只有头顶有空隙了。” 七里将目光移向幕府将军头顶,将军所戴的狮子兜头盔,是由八片瓜片形的精钢片接合而成,顶端接缝处使用名为八幡座的莲花形鎏金铜件铆合,这八幡座的正中间有个洞,直通到将军的头顶心。 七里暗自认定,突破点应当就在此处。她反手从腰间抓出三枚手里剑藏在腰后,假意朝着幕府将军冲去,装作又是一轮面对面的袭击。将军果然上当,挥舞野太刀朝着她冲过来的轨迹横斩。眼看七里即将进入野太刀刀尖轨迹所及的区域,她突然将三枚手里剑抽出,用力反手朝着将军掷去。正在挥刀砍来的幕府将军没料到这次攻过来的是手里剑,他连忙收刀抵挡,只听“当当”两声,两枚手里剑撞在刀身上,第三枚手里剑则越过大刀撞在他的喉轮上,溅射出的火花惊得他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等他回过神,正面的七里却不见了,正待寻找,只听头顶金风呼啸。七里在手里剑飞出的瞬间,早在半空改变行动轨迹,几个空翻翻到近旁大安宅船上层建筑的屋檐下,用脚底的珊瑚稳住身体,然后双手高举起纤细的忍者刀跳下,正踩在将军肩膀上,用尽平生之力朝着八幡座中间的孔洞刺去。 “铛啷啷啷!” 八幡座迎刃齐齐地断成两片落在地上,七里的忍者刀从八幡座断裂留下的空洞里笔直地插进去,贯穿幕府将军的头颅,一直没到刀镡。 “嗷嗷——” 幕府将军发出兽吼般低沉的惨叫,扔掉野太刀,双手朝着头顶乱抓,撞向甲板上层建筑的木板墙。七里松开刀柄,想要脱离将军的肩膀跳到一边。不料,她的两只脚竟像是被铁箍箍住,牢牢吸附在将军的肩膀上。 七里又用力挣了两下,依旧无法挣脱。幕府将军此时到了板墙边上,用力朝着墙撞去。三寸多厚的木板墙被撞出个大洞,七里觉得整条脊椎骨似乎都要被撞碎了,后背插满了木屑,嗓子眼抑制不住地发腥,一口鲜血吐出来。 她这才注意到,幕府将军头盔顶上的洞里弥漫着飘忽不定的黑气,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自己。被箍住的双脚忽然被松开,她整个人被惯性扔出两、三丈远,一连撞翻了两个用鼓架架起来的大鼓。重重摔在地上的七里半晌才从晕眩里缓过来,她借着屋内顶的小窗,发现自己的脚踝上留下了两个黑色的手印。 “你弄得我……脖子好疼……” 幕府将军也站了起来,按着脖子转了转脑袋。忍者刀是从头顶穿过脖子直插进胸腔的,他用力转动脑袋,七里听到他脖子里发出金属“嘎啦啦”碎裂的声音,大约是刀被他的肌肉挤压成了几段。 “你……是妖怪吗?” 七里眼睁睁看着幕府将军渐渐收紧筋肉,身上正在流血的那些伤口都喷出黑气,血液沾到黑气立即干涸。在将军头盔顶上的那个洞里,窜出一丈多高的黑气,逐渐变成半身人形,但脸上只有一双闪耀绿色幽光的眼睛。 更多的黑气从盔甲缝隙里不断溢出,包围住幕府将军的身体。他单手抓住一根木柱,“嘎巴”一声撅断,将尖利的木柱斜面朝下,一步步朝着七里走过来。七里挣扎着坐起来,从后腰掏出两只手里剑,使劲力气朝着幕府将军双眼掷去。看着两只手里剑朝着自己飞过来,幕府将军竟然也不躲避,只是晃晃悠悠向前走。手里剑准确地插进他的眼窝里,但他似乎并不觉得疼痛,插着手里剑的眼窝里也没有再流出血,而是溢出黑气。 七里感到深深的恐惧,她再次意识到,幕府将军不是人类,而是妖怪。她没有力气再跑,嘴“哈——”地轻叹一声,擦去下巴上的鲜血,静静等着逼近的死亡。她的心情此时异常平静,忍者的训练项目之一就是蔑视死亡,只是不能为父母和乡亲报仇,这让她心有不甘。 突然,她感到头皮钻心刺痛,身体离地,幕府将军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拎起来,另一只手的木柱朝着她胸口刺来。 七里脑海一片空白,木然等待着死亡来临。如果不是封闭了感情,她很想在临死前流泪,可惜做不到。 “蹬蹬蹬蹬!” 一阵沉重的踩踏楼梯声,腾格斯从船舱下层跑上来,左腋下夹着建文。 腾格斯爬上甲板建筑,正看到幕府将军抓着木柱子要戳向七里。他“嗷——”地大吼一声,将建文扔在一边,晃着满脑袋小辫子,肩膀朝前冲着将军撞过来。 将军躲闪不及,被腾格斯撞了个正着,不禁松开七里的头发,木柱也顺势偏离,深深地插进板壁里。腾格斯虽说没有将军高大,也是身高力猛,竟然顶着幕府将军飞出去,两个人撞破板壁飞出屋外,直栽倒在甲板上。 才一接触到阳光,幕府将军发出尖利的惨叫声,他双手颤抖着在头上、身上乱摸,在甲板上打滚。腾格斯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将军全身上下都渗着黑气,脑瓜顶上还钻出个黑色人形,把他吓得嘴巴张得老大合不上。 此时,建文扶着七里从甲板建筑里走出来,他单手放在七里背上,似乎是在给她治伤。七里感到后背疼痛稍轻,赶紧将建文推到一边,不让他再碰自己。走到甲板的俩人同时看到幕府将军在尸体堆里打滚的景象,顿时都吓得不知所措。 将军身上的黑气在阳光下发出“滋啦啦”如同水浇在烧红铁板上蒸发的声音,黑气一接触阳光便像被蒸发般化成白汽,升腾消失。头顶的黑色人形似乎在操纵着将军的身体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阴影处走去。 “嗖嗖嗖嗖——” 一道寒光带着金属破风之声旋转着越过众人,刺穿幕府将军,将他牢牢钉在甲板上。那是一把六尺长的长柄斩马刀,建文回头一看,只见五十余丈外的龙头船上,判官郎君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柄斩马刀,看样子刀是他掷出的。此人的目力和臂力都堪称少有,建文更加理解为何破军会视他为自己的接班人。 被斩马刀钉在甲板上的幕府将军手脚乱动,似乎是想要摆脱斩马刀的束缚,但是判官郎君的力道极猛,任他如何挣扎也难动分毫。阳光将他身上的金色大铠照射得光辉四射分外耀眼,黑气不断在流失,他头顶的黑色人形双手捂住绿色双目,尖锐地惨叫着。 “用这个,打头!” 建文听到哈罗德的声音,只见铜雀手握着金光闪闪的铜雀身体外形成一圈金色气泡,正停在船舷不远处的半空,旁边哈罗德抱着铜雀的胳膊,手里拿着建文的转轮铳。 说完,哈罗德用力将转轮铳朝着建文扔过去,建文紧走几步,伸出双手接住转轮铳。 “铳内装了银弹,有破邪之效,是当初一位佛狼机主教送与咱防身的!” 建文打开机匣,果然看到里面填充了三颗银灿灿的子弹。他端起转轮铳,对着幕府将军的脑袋扣动扳机,连开了三枪。 三道白烟喷出,三颗银弹顺着同一条弹道朝幕府将军的脑袋射去。将军的脑袋遭受到火药推动子弹的重击,猛地歪向一边,然后就不动了。他的体内不再溢出黑气,从头顶冒出的黑气人形也迅速缩小,直至彻底消失在阳光下。 “是妖气啊,”铜雀叹息道,“武田幕府的将军这是堕入魔道太深,所以身体为地府的鬼魅所控制。只是这妖气见不得人世的阳光,狮子兜紫威金色大铠只是为了保护他的身体不被阳光照射。” 七里从地上捡起把大刀,踉踉跄跄走到幕府将军的身体旁,一刀将他的脑袋砍下来,顺势踢得远远的。 “你这是干什么?”建文见七里砍去将军的脑袋,皱了一下眉头。在他看来,人既然已死,恩怨就此划清,又何必侮辱他的尸体? “你知道什么?”七里甩去刀上的血迹,示意他看甲板上的天狗众们的脑袋,“那些锦衣卫都比你这公子哥看得清楚。天狗众都是用秘术复活的,如果不砍掉脑袋就无法杀死,我是怕将军也对自己身体施过秘术,万一复活了就麻烦了。” 建文数了数,果然被杀的六个天狗众都是人首分离。 “唉……话虽如此,人死终是一了百了,恩怨也当一笔勾销了。”建文从腰间掏出一文钱放到将军的无头尸体上,合掌念往生咒为他超度。 七里冷眼看着建文的举动,觉得真是幼稚又可笑,说道:“你的烂好人心又受不了了吧?在日本,冥河的摆渡费是六文钱,一文钱够他干什么用的?” 建文听了脸一红,又掏出五文钱,在将军尸体上排成一排。 突然,幕府将军被砍下的脑袋“咕噜噜”原地转起来。建文本以为是船身晃动引起,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将军的脑袋竟越转越快,停不下来了。 “你……你刚刚念啥了?”腾格斯看着乱转的脑袋,以为是建文刚刚念的往生咒造成。 建文摊开双手,表示自己很是无辜。就在此时,分散在周围的六颗天狗众的脑袋也都朝着幕府将军的脑袋滚了过去,聚集在他周围,跟着旋转起来。 空中的哈罗德的鼻翼用力抽动起来,然后惊呼道:“是硫磺!硫磺!” “快走!”铜雀吓得胡子都翘起来,转身朝着停在远处的巨鲸“蓝须弥”飞去。 “喂!你这老头太没义气,带上我们啊!” 建文见铜雀居然不管还在甲板上的他们自顾自跑了,急得直叫,那七颗旋转的人头散发出的硫磺味越发厉害,眼见得是要爆炸。 没等他骂完,一只大手将建文揽住,接着他身体离开了甲板。原来是腾格斯飞奔过来,将他夹住,又伸手将七里夹在另一边。 第五十七章 对峙 2 就在腾格斯双脚离开大安宅船的船舷,奋力扇动起翅膀的瞬间,七颗人头发生爆炸,红色火光笼罩了大安宅船的甲板,吞噬了甲板上的尸体。爆炸从甲板一直延伸到船舱,引燃弹药仓的火药,引起连锁爆炸。大安宅船在十几秒内被炸得四分五裂,断成几节沉向海底。 七里扭头看着大安宅船化成碎片沉入海底,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瞪眼瞪得久了,两行泪水沿着脸颊滑落。 爆炸将腾格斯震飞出十几丈远,所幸他皮糙肉厚没受什么伤,只是失去平衡,一边翅膀振速减慢,三个人一起掉进海里。腾格斯在水里玩命扑腾,喝了十几口水,两只手仍然紧紧抱着建文和七里。 一条海船停到他们身边,船上人七手八脚将他们三个捞了上来。建文一看,原来是沈缇骑和一众水手将船驶回来救了他们。他想起沈缇骑也是绑架自己的元凶之一,不爽地问道:“沈缇骑这是要将我交给日本人,还是交给胡大人?” 沈缇骑尴尬地干笑两声,搓着手说道:“太子此言差矣,小人也是上命所差,身不由己。” 建文“哼”了一声,转身去看趴在甲板上吐水的腾格斯。 “大哥,要不把他们拿下?这功劳可就是咱们独占了。”随从的小锦衣卫看腾格斯吐得昏天黑地,七里身体带伤战力有限,建文又手无缚鸡之力,动了贪欲。 沈缇骑憋着嘴瞪了他一下,低声说道:“傻小子,现在周围都是破军的人,一不小心命都没了。眼看郑提督要到了,待会儿肯定和小郎君打起来。咱们两头下注,若是郑提督赢了,咱们把这三人送去郑提督那里;若是小郎君赢了,咱们送回去也不吃亏。再说了,玉玺的下落也要问清楚。” “那……那李千户的死……” “他自家和倭人争功被杀了,形势那么乱,谁知道怎么回事?只要你不说,我不讲,这事就算过去了。” 说罢,沈缇骑站到建文身边,咳嗽两声引起对方注意,这次点头哈腰地问道:“太子爷,小人是特地回来救您的,小人也是一番好心……只是我看芦屋舌夫那厮抢走了传国玉玺……” “沉了。”建文头也不回地冷然说道,“腾格斯只顾救我,没来得及将玉玺救出,芦屋舌夫抱着玉玺,和船一起沉了。” 如果建文此时看看沈缇骑的脸,会发现他面如死灰,无比沮丧。 “扑通”一声响,沈缇骑的随从锦衣卫跳进了海里,他的衣服不知何时已经脱下来,整整齐齐叠好了放在甲板上。 “快拉他上来!这潜下去非得淹死不可!”沈缇骑急得叫水手们去捞人,甲板上乱成一团。 关船燃烧着在蓬莱的龙头船旁沉没,判官郎君朝大明水师驶来的方向张望,只见数百艘船只的大舰队在快速逼近他的船队。由五十余艘鹰船组成的快速先头舰队排成楔形,刺破海浪高速靠拢,此时他若是命令转向撤退,整个舰队的侧翼将完全暴露在敌舰队射程内。在海上作过战的人都知道,敌前转向是多么危险,敌人只要一次齐射就足够让他的舰队崩溃。 “怎么办?撤退还是迎敌?”部下焦急地问他,这支舰队四、五千人的性命此时都握在他的手里。 攥着斩马刀的手渗出汗珠,但他已没有太多时间思考。 “不要转向,准备应敌!” 判官郎君下了最终命令,二十一艘船只全部以船头对着来犯的大明水师,舰艏下方潜在水下的黑色铁冲角对着敌船,一旦开战,他有信心在第一次冲击消灭五十条鹰船中的三分之一。 五十条鹰船在逼近他的舰队时,逐渐减慢船速,船上躲在竹盾后操着火铳和小炮的明军头盔上闪亮的尖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双方隔着数十丈海波竟成对峙之势。 明军鹰船舰队的当中主船上,一名胖胖的中年军官探出头来,他抬起盘着蜜蜡手串的肥手让整支舰队停了下来,朝着判官郎君的座船喊道:“小郎君一向可好?小将是王参将啊。” “原来是王参将。”判官郎君和王参将速来相识,知道他是郑提督手下的亲信,自己在南洋做海上生意和他多有来往,“王参将来此有何公干?竟然摆出这大阵势。”判官郎君一面说着,一面越过鹰船组成的先锋舰队朝后看,郑提督主力舰队船帆上的花色已清晰可见。 王参将站直了身子,在竹盾后露出半身身子,“嘿嘿”笑着说道:“小将这次是跟着郑提督前来,想和你家靖王爷叙叙旧。” 判官郎君“哼”了一声,这“靖王”乃是破军对外的官方称呼,多出现在两地文书里面。平时大家都只管他叫破军大王,谁也不爱叫这文绉绉的称呼,乍一听还真有些不习惯。他回道:“我家姓靖,你家姓明,你我两家井水不犯河水。这南洋极南的化外之地本也不属你大明管辖,老爷们自在此快活度日,你们因何犯我疆界?”说罢,他又用斩马刀一指王参将身后的大船队,“再说,前来叙旧,为何带这多战船?” 王参将单手扶着腰刀刀柄,另一只手盘着蜜蜡串,不无得意地笑道:“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尊管的主人也是在大明做过官的,自然当知道南洋之地对我大明有多重要。你家主人我尊称一声靖王,说到底也不过是先帝派遣开拓海疆的一名官员。如今我大明新帝登位,劳烦你们代管这南洋新拓之地多年,如今自当奉还我主万岁。我大明水师主力既至,识时务者方为英雄俊杰,你我相识多年,你也好好劝劝你家主子来降,也不失封妻荫子。” “要战便战,何必多言。”判官郎君“乒”的一声用斩马刀的刀攥戳了一下船甲板,言语甚是平静,身上的阿巴斯朝风格铠甲分外醒目,“南洋之地乃我等一刀一枪搏出来的,岂可简单奉与他人?”他身后的众部下见主将要决一死战,也都高举兵器,朝天呼喊。周边二十条船上的官兵见主船上呼喊,也都跟着喊叫,海面上一时吼叫声此起彼伏。 王参将听罢脸色一变,他内心却是不想真打起来,出言恐吓不过是想要判官郎君惧怕。见判官郎君反生战意,知道自己说错话,恨得想抽上自己二十个嘴巴。他的口气马上软下来,赶紧说道:“小郎君,莫要着急。你我相识一场,我也是一番好意,不想蓬莱生灵涂炭。我大明水师主力战舰数百,人马近五万,这要是打起来,你们这点儿船只,只怕瞬间就要化为齑粉。” 说着,王参将指着判官郎君所坐的龙头船说道:“就凭这仿造的四灵船?虽说青龙船不在,但我大明水师尚有白虎、朱雀、玄武三船,你们如何能对抗?” 原来,破军自从建立蓬莱以后,请来诸国的能工巧匠共同研究他带来的大明水师四灵船图纸。只是这四灵船都是有船灵寄宿的奇船,即便能仿造出外形,也难以仿制出内核。是以破军最后放弃了制造灵船的企图,结合机关之术,仿照四灵船造出四艘机关船。虽说比不得真的四灵船,也在南海纵横捭阖,称一时之雄。 此次判官郎君乘坐的这艘龙头船便是仿照建文的青龙船所造的走蛟船,剩下还有狻猊、雷鸟、霸下三船。四艘船的性能皆与四灵船相近,走蛟动力最强,狻猊武器最强,雷鸟可在空中滑翔,霸下装甲最厚。 判官郎君自然知道,这四艘机关船远不能同真的四灵船相提并论,他再次朝着王参军的先锋船队后方望去,只见大明水师的主力船队已经到达王参将身后一里左右处,数百艘功能、速度不同的船只按照旗色左右分开,正在布置水阵。可以看出,明军两翼遥遥展开,正要布置出鹤翼阵型,以将判官郎君这小得可怜的舰队完全包围。 斩马刀再次被高高举起,然后缓缓指向已然出现在视野中、在三层护卫船队之后的郑提督宝船。判官郎君下定必死决心,要带着这二十一船部下对十余倍自己的敌人发动决死攻击,杀进敌阵,直扑宝船。 在蒸汽动力和齿轮带动下的走蛟船十六只轮盘开始加速转动,准备突进,二十艘僚船紧紧跟随,三角形的黑色铁冲角刺破水面,像二十匹被勒紧缰绳的骏马,只等判官郎君的斩马刀落下便会纵蹄奔驰。 谈判破裂让王参将面如土色,他赶紧挥手让部下们准备撤退,他的鹰船虽然速度快,火力和装甲都极差,完全抵抗不住蓬莱船只的冲角攻击。 “呼——隆隆隆隆——” 远处蓬莱方向发出四声巨响,片刻后四个拖拽着长长火尾的火球山崩般地轰鸣撕裂青空飞行,云流为之扰乱,在高空中划出四条巨大的白色弧线。四个黑影落到大明主力船队和先锋船队中间海域,在方圆一里激起四根似乎要高耸入云的水柱,造成的涟漪不要说靠近的船只,连在一段距离外建文所乘的海船,也被波浪推得不停颠簸。 鹰船船身狭小,几层巨浪卷来,立即七零八落完全没了阵形,许多明军甚至失足掉进海里。王参军在甲板上站立不住,抱着桅杆狼狈不堪,头盔要不是扶得紧早掉进海里。等船只晃动稍弱,他赶紧扶正头盔,指挥部下救掉进海里的士兵。 不远处判官郎君的船队停止了进击,甲板上的士兵们都在欢呼咆哮着,高举的武器在阳光下耀人双目,几乎让王参军看不清发生什么事。 他眯着眼仔细看,只见判官郎君船队背后出现了近百条战船,这些战舰阵形严正,当先一条的大船是条不亚于宝船的巨型战船,随行所有战船的桅杆上都高扬蓬莱的旗帜。 “是蓬莱本岛的主力船队?” 王参军又扶了一下滑落的头盔,认真观瞧,果然在那艘巨船上看到了身披紫色大氅的破军,正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凝视着郑提督的宝船。 判官郎君见破军的巨船从旁边过去,朝着船上的破军激动地大喊道:“蓬莱已经改变完形态了吗?” 破军微笑着点点头,“多亏你拖延时间,郑提督的船队现在全部在蓬莱的主炮射程内。” “大王,你看那边!” 破军身旁的一名小校指着大明水师的船队喊道,破军凝神望去,只见前方先锋队的鹰船左右分开,郑提督的宝船将船阵抛在身后,单船突出到了阵前,郑提督正站在船头。 “要进攻吗?”见敌人主将出现,判官郎君激动地请令,破军伸出手指摆摆,制止住他。 巨船也从蓬莱的船阵里单独驶出,破军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两船渐渐靠近,在只有距离不到十丈远时停了下来。两位统帅都向前迈了几步,尽量让自己站到船头的最前面。四目相对默默无语,似乎有千言万语难以道尽又不知从何讲起,唯有衣袖和须髯在海风中飘动。 郑提督首先打破沉默,用平和的声音对破军说道:“王贤弟,别来无恙啊。” 第五十八章 重逢 宝船上的明军水师将兵们面面相觑,都希望他们的长官能给出恰如其分的指令,但是军官们也同样的彷徨不知所措。有一名将官下意识将手伸向腰间的火铳,被王参将恶狠狠的瞪视阻止了。 所有人都不明白,他们几个月前从泉州出航时,上头明明宣布过此次出航的目的,一是擒拿朝廷钦犯及其余党,二就是平定南海的新开海疆。如今控制着南海海疆的蓬莱伪王破军就在眼前,如何长官们倒不许他们动手了?更为古怪的是,郑提督让他们所有人都离得远远的只准看,自己倒和那伪王脱了鞋子盘起腿坐在宝船船头聊起天来。 的确,不要说明军不明白,连蓬莱的官兵也不明白,他们的老大这是怎么了——无视了两军对垒的战船,只是和郑提督打个照面就跳到对方船上。这两个人并排坐在宝船船头看日落,还都把脚搭在船外,仿佛是少年郎打渔归来,说个三、两句闲话就各自回家。 晚霞将天空中鱼鳞状的云都映成红色,太阳也变得不像白天那般耀眼到令人难以直视。坐在船头的郑提督和破军,脸上、身上都被投射了一抹红,仿佛抹去了两军的界限,也抹去了那些奔波海外的岁月。破军手中的黄铜烟袋锅里一闪一闪燃烧着烟叶,他一脸享受,仿佛袅袅升起的白色烟雾将他带入了仙境。 他吸了两口,将烟袋锅递给郑提督,郑提督接过来吸了两口,立即剧烈咳嗽起来。破军在一旁哈哈大笑,郑提督皱着眉头将烟袋锅倒着递给他,说道:“此物吸起来呛得很,也不知你是怎么习惯的。” “这东西叫烟叶,我初时吸了也如你这般不爽利。日子久了,倒是觉得飘飘然,舒服得紧了。”破军接过烟袋锅,又吸起来,“海上湿气大,吸一吸,觉得全身从里到外都暖和。” “听说此物吸多了对身体大为不好,吸多了烟气会深入五脏,久之五脏变黑,生出剧毒,待到骨髓也变黑,人就没救了。我看你少吸为妙。”郑提督受不了烟叶子燃烧的呛人气味,忍不住用手捂住口鼻。 破军见郑提督对烟叶气味深感不适,倒是斗气般又多吸了两口,这才说道:“我若是死了,岂不是省得你脏手?也省了被人说你兄弟阋墙,拿朋友的人头去换乌纱帽。届时你风风光光给我办场葬礼,再将我手下都收拾掉,那才是一举两得。” “你我兄弟十几年未曾相见,此次重逢,说好了不谈政事,只叙旧。”破军点破郑提督此来目的,郑提督倒也不觉张皇,语气中反倒有些责怪的意思。 “你带来这许多人马,个个虎视眈眈地看着,呆久了只怕哪个贪功的上来一刀将我砍翻,拿着我首级去请赏,怕不能封个万户侯?” 破军回身看了一眼聚集在甲板上的明军将士们,戏谑地说道,然后将烟袋锅在船帮上敲干净烟灰,放在一旁。他看出郑提督方才欲言又止,显然是有话要说,便又继续道:“你我都不是当年的小孩子,各家自有心事,何不拿出来说了?吞吞吐吐,反倒不似是兄弟所为。” “那好,话说至此,我也直说了。”郑提督见破军直言不讳,若是再不说倒显得自己小气,这才说道,“先帝猝然病逝……” “病逝?不是你杀的吗?”破军打断郑提督的话,凑到他耳边,手比成手刀轻轻在他手腕上一斩,笑着说道,“快刀斩乱麻,干净利落。” 郑提督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声音有些尴尬,“是……是,先帝死于意外。今上继承大统后……” “是燕王。” 破军再次打断郑提督,他说的燕王正是当今皇帝。这位子本该是建文来坐,自从太子失踪,重臣们公推了太子那镇守燕京的叔叔燕王做了新的大明皇帝。这位燕王原本是镇守北境燕京的藩王,勇武好战,手下兵强马壮,和朝内官员也结好甚多,他继承皇位靠的不是德厚才高、广孚人望,而是他从北境进京奔丧带来的十万大军。满朝文武推举他为帝,大都是畏惧这位王爷的兵权。 十几岁少年入禁军,说是破军和郑提督皆为见习军官,但实际上太祖高皇帝对待这些小军官们几乎等同于义子。平日里他们都是同诸小王爷一起读书、训练、接受赏罚。在那个时候,破军同燕王颇不对付,两人经常打架,燕王几次被打哭去找祖皇爷告状,可祖皇爷听了只是笑笑,从不肯处罚破军。如今,这位爱哭包王爷篡位做了皇帝,破军极是看他不起,是以不肯随郑提督叫他“今上”。 见破军一句句顶自己,郑提督也觉得难堪,只是他知道这兄弟的脾气逆不得,也只好顺着说道:“是是,是燕王。燕王如今掌管天下,四海并不宾服,众小国观望不前,是以要以威加于四方。兄弟你本是先帝时来南洋为国戍守海疆的,如今这南洋的地盘虽说是你所开,可在燕王看来,蓬莱不啻是个尾大不掉的藩镇……” “藩镇?”破军呵呵呵地笑起来,笑声中满是不屑的意味,“我当初做的是祖皇爷的官,祖皇爷驾崩,我这官也就做到头了。只不过,我念着祖皇爷的诸般好处,自愿替他家戍守南洋而已,又不曾拿得朝廷一文钱的好处。他燕王倒是个藩镇,吃朝廷,喝朝廷,临事反咬一口,自己倒做了皇帝。我不认他做什么皇帝,我只认他是北境燕王,这南洋我也是靖王,大家平起平坐都是王,谁又该听谁的?” 破军对当今皇帝出言不逊,若是换个人只怕早就要抽出刀来,当着手下士兵和他大战三百回合表表对皇上的忠心。郑提督倒是不嗔不怒,继续说道:“王贤弟听我讲。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大明在今……燕王,在燕王治下国力日趋强大。此次派遣愚兄率领水师南下远征,正是为了荡洋,为大明树万世威光。其实,燕王要的只是个面子,也并非一定要夺你的蓬莱,只要王贤弟你稍稍低头称个臣,加上愚兄的面子,便封你个真靖王,世代永镇南洋也非难事……” “你的面子?”破军看也不看郑提督,说道,“三朝元老,自然是有面子。” 郑提督历经祖皇爷、先帝和燕王三朝,前后支持后两任皇帝登基,破军说他是三朝元老,自然有讽刺之意。 郑提督长长叹了口气,似乎是想要吐出这十几年来自己在官场委曲求全、战战兢兢的怨气。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自己这位贤弟的脾气倔强得很。既然连燕王是当今皇帝都不肯认,要他低头自然更是难上加难。沉默了好一阵,郑提督这才再次开口道:“你是不肯臣服大明了?” “我闲散惯了,过不得有人管着的日子。” “好吧,此事就算了。我回去和燕王再商议下,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郑提督直起身子,向着对峙的两军侧旁,站在锦衣卫的海船上朝着这边观望的建文看了一眼,说道:“把那孩子交给愚兄带回去如何?我就说是贤弟你交给愚兄的,燕王也算得了面子,征讨蓬莱的事也就囫囵过去了。” “不给。”破军双臂抱肩,弓着腰,对郑提督的提议矢口否定。 “好吧。”郑提督点点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望着前方,“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出海吗?” “你是说扫平倭寇那次?” “正是,你我只带了士兵百人,倭寇数倍于我。本来我想夜袭,你倒好,不听将令,提着刀杀出去。还好我带兵赶上,苦战了三个时辰才获胜。” “瞎说,”破军的嘴角扬起略带得意的笑意,“你公子哥儿,剿个倭寇也要穿戴金盔金甲,大日头下八百里外都能看到,我是怕你变成众矢之的才冲出去的。后来要不是我手刃敌酋,你哪里还有今天?分明是我救你,如今倒说是你救我了。” “哼,分明是你莽撞在先,如何现在又说是我招摇?”郑提督哼了声,抗辩道,“做大将的若是都和你一般,连衣甲都肯不穿,上阵只穿布衣,如何在军士们面前立威?” 破军见争执不下,就转身朝着几十尺外弹压跃跃欲试的士兵们的王参将喊道:“老王,你年岁大,来做个见证。当年我们二人第一次出战剿倭,究竟是你们郑提督穿着招摇招来的倭寇,还是我莽撞争功打草惊蛇?” 郑提督见破军居然要找王参军说话,也不回过身来,对王参将喊道:“你好生回忆,莫要乱说。” 原来,当初郑提督和破军初次上阵时,王参将已是跟着二人的小队官,后来被郑提督一路提拔,这才做到参将之职。他正在呵斥那些看热闹的士兵,不料破军和郑提督突然发问,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张口结舌尴尬异常,蜜蜡串在手里被他揉搓了好几圈,才陪着笑答道:“当初郑公盔甲鲜明、军心鼓舞,王公也是神勇异常、手刃敌酋,两位都是极好的。” 破军见王参将回得圆滑,嘴里“切”了一声,回身不再看他。郑提督知道王参将老奸巨猾,谁也不肯得罪,笑了笑也不再为难他,回过神问破军,“听说你岛上收养了几万只猫,万一你不在了,这些猫如何处置,要不要我帮忙?” “如何处置?这个无须你劳烦,我自有安排。” 两个人在宝船上聊天的工夫,海面上已经只能看到半个暗红色的太阳,晚霞逐渐暗淡,似乎在催促海面上紧张对峙的人们道别。一阵带着水气和咸味的冷风掠过甲板,破军裸露在外的脖子显然感受到了这股风,他下意识地拉紧了大氅的领口,嗓子发痒,难以克制地咳嗽起来。 “早告诉你少抽点儿那东西,对你身子不好。” 说罢,郑提督站起来,光着脚站在冰冷的甲板上,对王参将说:“我的酒壶呢?” 王参将见郑提督问,忙从腰间解下个巴掌大、方形的银酒壶来。酒壶上雕着回首的麒麟和祥云,刀工细腻,麒麟的眼珠镶嵌着红宝石,看得出是名家手艺。王参将双手捧着酒壶,恭恭敬敬走上来,交给郑提督,郑提督又递给破军。 破军拧开壶口的软木塞抿了一小口,眼睛似乎都变得透亮了,“是金陵通济门旁杨家酒坊的老酒?”说罢,双手抱起酒壶,仰着头,喉结动了几下,将整壶酒都喝下肚,酒液从他的嘴角流下,一直流到脖子上。 “哼,你怎么拿起来就喝,万一我要是下毒了怎么办?” 郑提督背着手,讪笑着看破军如饥似渴地抱着酒壶不肯松手。 “哪怕你再手刃一回先皇,也不是能在酒里下毒的人。”破军回了郑提督一句,然后又举起酒壶,将酒壶底剩下的几滴都喝干了,这才依依不舍地将酒壶放下,迎着落日伸展开双臂,“喝下这酒,浑身上下都变得暖了。你还记得我爱喝他家的老酒?也不知酒坊的老杨如今怎样了。” “老杨前年没了,如今接管酒坊的是他儿子小杨,还好,酒味没变,和他爹在时一样。知道你爱这口儿,在南洋只怕也很难喝到,出发前特地去了趟南京城。” “世道变了,酒味儿还是没变。”破军摆弄着酒壶,嘴里喃喃自语。 嘴里念叨了几遍,他也站起来,问郑提督,“这酒就带了一壶吗?” “怎么可能?” 郑提督“啪啪”拍了两下手,王参将对中军官吩咐几句,两名亲兵抬上来一个大酒瓮,酒瓮上贴着四方形红纸,上面用黑笔写着大大的“杨”字。 “我让人给你抬过船去。” 破军微笑着点点头,郑提督略微低头思索了一下,说道:“十二个钟点够用吗?” 大明人习惯以十二时辰计算一天时间,但西洋自鸣钟转十二圈却只有六个时辰,是以大明人习惯性将时间分为常用的大时和自鸣钟的小时。十二个钟点说的就是自鸣钟转十二次,即十二个小时。海上各国人物混杂,故习惯用小时,而非大时。 破军收敛笑容,斜着眼看了一下郑提督,点了一下头。 “那就十二个钟点吧,你年纪大了,别再抽那东西,喝点酒早点睡。”郑提督看到破军的鬓边也有了几丝白发,不禁产生出一丝悲悯。 “别傻了。”苦笑在破军脸上一闪而过,他也看到了郑提督的鬓角几乎都白了,头上也颇白了几缕,在朝中殚精竭虑、勾心斗角的日子想必不那么好过,“你才是,这年龄,胳膊腿都不比年轻人,今晚别熬夜了。” 说罢,破军将银酒壶伸到郑提督面前,郑提督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破军将银酒壶揣到怀里,又紧紧大氅,活动了一下肩膀,后退几步,助跑后双脚腾空跳起,越过宝船和自己座船间数丈宽的间隙,跳到自己船上。 郑提督低头发现破军的铜烟袋锅还放在船上,连忙拾起来,对着对面船上破军的背景喊道:“你的烟袋锅……” 破军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表示他不要了。郑提督迟疑一下,将烟袋锅紧紧攥住,闭上双眼。 太阳几乎完全没入了海中,明亮的北极星高悬北天,它是航海者的保护星,即便没有司南,靠着这颗明亮的星,人们也可以找到北方。铁灰色夜空中,北极星熠熠闪烁,将周边的星星都比下去,却又无比孤寂,正如同站在宝船船头的郑提督。 破军跳回自己座船没多久,几名明军小校用小舢板载来郑提督送的那瓮酒。 破军面色平和,大氅披在身上,两只空袖子在逐渐变大的海风中飘荡,一只手缩在大氅里摸着从郑提督那里拿来的银酒壶。送酒的小舢板在橹手操纵下驶向正在收拢的明军船阵。明军中传来金鼓之声,船阵正在改变并转向,撤离这片海域。 “他还是防着我,在蓬莱主炮的射程内,想必他是睡不着的。”破军苦笑着对判官郎君说道,后者不知何时已经从走蛟船跑到了破军的座船上。 “何时开战?”判官郎君问道。 “明天,十二个钟点后,也就是……”破军掐着手指在大氅里算了算,“也就是明天早上,太阳初升时吧。” “要不要现在袭击?他们还在蓬莱主炮射程内,如果现在打,依我看足可消灭一半。” 明军水师正在转向,谁都知道,转向中的船只最为脆弱,也更容易发生混乱。破军知道判官郎君说得没错,他的蓬莱水师船比大明水师要少得多,素质更难相比,而且他的船只还分散在南洋广大海域的二十四卫所,想要完全聚集是不可能的。他问判官郎君,“十二个钟点,外海的卫所船只能聚来多少?” 判官郎君心中默算了一下,回道:“按照距离算,十二个钟点里能来六个,再过三个钟点能再来六个。狻猊船勉强能赶到,雷鸟和霸下就……” “十二个钟点内能来六个卫所,加上本岛的船,不到二百艘,还是不够啊……” 破军低头沉吟着,明军已经收拢阵形正在离开这片海域。他座船上将士们议论纷纷,都在观望这场敌人在炮口前安然离去的奇景。 “就这样吧!”破军下定决心,他抬起头对判官郎君说道,“明日我们就以这些船只迎敌好了,我自有办法。” 判官郎君双手抱拳对着破军行了个军礼,刚要离去,破军忽然又叫住他,问道:“留在蓬莱的褚指挥使和他那几个手下要好好招待,不可让他们乱走,也不可让他们带武器。” 判官郎君心领神会,刚要离开,破军看到远处建文所在的锦衣卫海船正在海水里打着转,似乎有意想跟上大明水师,就又叫住他说道:“还有那艘船给我带回去,多派些船只看着,不要让他趁机跑了。” 判官郎君再次领命,没多久,只见十几条快船蜂拥而上,将锦衣卫海船团团围住。沈缇骑极其识时务地举起双手,也叫手下都放下兵器,表示毫无敌意。在众船裹挟下,跟上了蓬莱的大船队。 破军看着锦衣卫海船被押着回到船队中间,这才放下心来。他回头又看到郑提督送来的那瓮酒,这酒瓮极大,里面装的酒足有上百斤。他脚下暗自蓄力,突然飞起一脚将酒瓮踹出几丈远,直飞到对面僚船的船帮,“呯”一声撞得粉碎。僚船船身为之激荡不已,引起一阵骚乱。黄色的酒浆淋得满海面都飘着浓厚酒气,离得老远都能闻到,经久不息。 这天夜里,蓬莱雾气昭昭,灯光彻夜未熄,源源不断的战船队满载着大炮和士兵从远海驶来,进入蓬莱的港口。远远看去,海面上星光点点,宛若成群萤火虫在聚拢归巢。 第五十九章 巨炮 1 距离蓬莱岛三十里外的明军船阵可以清晰观看到对面的灯火,嘈杂声甚至沿着海波被送达每一名明军的耳朵里。宝船会议厅内,二十余名游击以上职务的军官穿着全副铠甲,将头盔抱在怀中,看着作战沙盘在议论战术。有时他们也会偷眼观看矗立在沙盘前凝思的郑提督,整个晚上在争论的都是他们这些军官,作为最高统帅的郑提督却绝少言语。 沙盘是用蜡做成的,堆砌出几座主要的岛屿,小木条做成的船只则分别插着“大明”字旗和“蓬莱”字旗,摆在两边对垒,还有一座木制的蓬莱岛模型。 光从兵力上对比,明军可以出战的船只明显占优势,有将近四百艘。至于蓬莱方面,至今所知有一百二十艘左右,如果只是船只对决,明军有必胜把握。只是,破军的水师并不仅仅依靠船只取胜,蓬莱岛本身也是相当可怕的武器,它的四座巨炮以及所承载的炮台,足可抵消明军在数量上的优势。 “敌军明日必不肯全力与我一战,”一名副将用手挪动破军的舰队,向着蓬莱的模型后退,“与我稍一接触后,必定会引我军进入蓬莱主炮射程内,依靠要塞炮火反击。” “破军这厮久在明军,倒是深得我军对抗蒙古骑兵的真髓。”一名曾经在北方边塞与蒙古人作战而在不久前才调到水师的游击说道。明军对抗蒙古骑兵时,最常用的手段就是诱敌深入,然后依靠城墙上的火力进行反击,此战术屡试不爽。 “蓬莱除了四门主炮,三千斤以上大炮有四百余门,全岛又可因势变形,随时重新组合,将重火力对准主侵入面,着实棘手。”另一名游击摆弄着木制蓬莱模型,蓬莱是一座可以自由变换形态的海上堡垒,如果破军的舰队退到防守射程内,整座蓬莱就如同一只蜷起身子的刺猬,让任何猛兽都无法下嘴。 将官们再度陷入激烈讨论,或者建议集中猛攻一点,或者建议佯动诱敌,意见不一。 “禀报提督,又有一支敌军进入蓬莱,大约有二十艘,六艘大船,十四艘中型船。” 一名哨探正慌张地跑进来报告,郑提督抬起眼,让他下去休息。旁边的中军官拿起相应的船只模型准备放在蓬莱一边。 “不必加了。”郑提督制止中军官的举动,“本提督算定蓬莱可以出战的只有一百二十艘船,再多无益。” 中军官答应一声,放下模型。王参将见状,忙问道:“提督大人,我军连环哨探布置到了八十里外,据一波波的回报说敌军增援源源不绝,到明日早晨,只怕要超过二百艘船,大人这是……” 明军水师每次出战,惯例要将驾驶鹰船的哨探布置在东南西北四方八十里外,每隔十里再放出一波,每队至八十里外再回程报告。由此让主队可以获得连绵不断的情报。 “至明日,破军虽可召集二百艘船只,但他的人马构成颇为复杂,许多不过是乌合之众,以我大明威势,只怕有三分之一的船不敢与我为敌,会惧战而自退。破军想必也明白人多并非优势,他宁可选用精锐。若是让那班毫无战意之辈也上阵,只怕冲乱后阵,不如不用。” 王参将忙奉承两句“提督高明”之类,又问道:“下官看提督先时与那破军在船上相谈颇有依依不舍之意,不知可有死战决心……”郑提督的眼神鹰隼般朝着王参将一瞥,闪过一阵杀意,吓得王参将“诺诺”而退。他知道郑提督生性刚毅,只是自觉对破军有所亏欠,并不肯人多嘴,自己这是撞在刀口上了。 “郑某是以奉皇命的大明水师提督之衔,收剿逆贼破军,岂能因私废公。郑某与他今日一会,所说所为也算仁至义尽,往日恩怨都且放下不提。明日一战,众将都当奋力为战,不可稍有退缩。本提督当亲提御赐宝剑督阵,前进者赏,后退者斩,取得破军首级者,当为首功。” 郑提督抽出皇帝御赐的尚方宝剑,插在沙盘上破军旗舰的模型上,白晃晃的剑身由于这猛力一插左右晃动不已,系在剑柄尾部的天后宫护身符也跟着晃动不止。 蓬莱名为岛,实际上连一块天然形成的岛礁都没有,完全是用硬木和金属构建而成的人工岛屿。构成这座岛的既有可以分离的船只部分,也有永固和半永固的棱堡炮台、船坞、房屋等等,连接这些机关的是数之不尽的齿轮和铁链,驱动这些的动力则来自中枢昼夜不息的燃煤锅炉。 吓阻明军水师的四门超级火炮平时位于蓬莱的四角,这四门炮的身管长度都超过了五十尺,用十三道铜箍箍住炮身,平时清理炮膛,一名正常身高的后勤兵只要弯下腰提着刷子就可以进入。铸造这四门巨炮光是采购青铜的费用就几乎花光了蓬莱整年的预算,更何况这些大炮还是委托富有火炮铸造经验的撒马尔罕技师铸造,运输和安装当年都费了一番周折。 这四门蓬莱巨炮都可以全方位旋转,向上仰角也足够大,一百五十名炮手和观察哨则可以隐藏在与大炮同体的圆形铸铁隐蔽舱,这些隐蔽舱同样可以通过摇动手柄带动齿轮全方位转动。当巨炮装的是开花弹,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足以将半里外的小船掀翻,就如今天白天造成的效果一样;如果装的是圆形实心弹,炮弹会在海面旋转弹跳,释放的能量足够让一整支小舰队被撞碎船底而葬身海底。这些大炮唯一的缺点是打出一发后需要长达一个钟点的漫长冷却时间,装弹也需要使用吊装机械。在这段时间里,这些巨炮几乎是废物,需要周边安放密集的小炮进行护卫。 建文扶着头巾仰望大炮高耸的向天炮口,炮身上的凸纹装饰在夜间昏黄的火把映照下也清晰可见。 破军之所以带着建文来看大炮,是因为建文回来后认定是自己给蓬莱招来了麻烦。你看,日本人、锦衣卫和郑提督,不都是跟着他来的?他要求破军放他走,这样一来,也许郑提督暂时就不会将目标锁定在蓬莱,也避免了一场死斗。 “太子爷小贤弟,你也忒是小看郑提督了。”破军对他的要求不以为然,“郑提督固然是要捉你,蓬莱他也是要灭的。愚兄既然不肯答应他归顺燕王,那么此战无可避免,彼我二人今天将往日恩义道尽,明日唯有生死大战一场。” “战争要死人啊……”建文看着穿着各种制服的蓬莱岛官兵们,热火朝天地准备第二天的战斗,心下不自觉地泛起一阵哀伤之情。这些活蹦乱跳的人,明日不知有多少要曝尸海上,人类究竟为何战斗?荣誉?理想?还是别的什么可以让他们放弃宝贵生命的理由? “为了自由,”破军坚毅地对建文说道,他的目光柔和而坚定,“我辈既生长于海洋,来去自由,燕王有何权力令我辈臣服?彼用好言语来说,我自用好言语回他;他既然要用武力对我,我自当用武力回他。陈胜不过是一介戍卒,都知道王侯将相本是无种,彼又何以天子自居,令我等海洋之民屈服?明日之战不胜,唯死而已。” 破军一撩大氅,伸出他虬筋苍劲的大手,按住建文的肩膀,“你不是要杀郑提督报仇吗?如今机会正在眼前,难道你要退缩不成?” 建文将郑提督的生死放在心里权衡了一下,恍惚间觉得杀与不杀的界限,似乎又模糊了。若是放在当初,或只是放在一个月前,他大约都会毫不犹豫地说“我的目标就是杀郑提督”,如今手刃郑提督的机会近在眼前,他又难以确定了。 “杀了郑提督又能如何?难道我就快活了?快意恩仇之后,我又如何自处?” 建文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心里下定主意,从肩头拿下破军的手,双手握紧了,认真地说道:“若是能让你和你的兄弟们活着,我杀不杀郑提督都在两可之间。大哥你说过,要和我一起乘着青龙船同去极东之国,小弟铭记在心,莫要食言。” 建文的答案出乎破军意料,他看着建文的双眼炯炯有神,知道他表露的是真情,这铁一般的汉子心中一酸,差点落泪。但当着众部下的面,他不能表露出如此软弱的情感,但他的口气还是变得软化了,“愚兄答应你的事自然是要做到的,只是你身子娇贵,如今又丢了玉玺无法操作青龙船,如何能出战?” “小弟虽不才,好歹能使得火铳,虽算不上百步穿杨,也能十有九中。”建文从腰上摘下转轮火铳来,他看着数十步外旗杆上一面带着白色象火焰边的大旗说道,“看我打那旗下来。” 说罢,他不等破军张口,也不认真瞄准,抬手就是一铳。只见铳口火焰喷射,夜空中响起“噗”的一声悠长闷响,那面大旗果然应声被打断系旗的绳子,忽忽悠悠地掉了下来。这一声响引得周围干活的蓬莱将兵都停下手里的活计来看,见大旗果然应声而落,不绝声地发出一片叫好声和口哨声。 旁边跟随的老何大恐,上前要说话,却被破军微笑着拦住。他对建文说道:“贤弟好铳法,愚兄是知道的。只是郑提督有战舰四百艘,官佐将隶数万人,你一把铳只能打三发子弹,又如何能打得尽?” 建文收起铳,说道:“兵法有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郑提督兵马虽众,我以逸待劳本就比他千里奔袭更有胜算。我这铳里虽然只有三颗子弹,杀郑提督一人足矣,又不是要杀尽明军。再者……” 建文看到一直跟着破军的脚上有伤的小奶猫,正在破军脚边趴着休息。他之前从老何那里得知,这只小猫只是一条腿扭伤,倒也好了七八分,只是走路还有点跛。他弯腰将小猫捞起来,手捏着它的伤脚揉了几下,那小猫原本不能动的脚竟恢复了活力,猛力蹬了几下,从建文手里挣脱,落到地上打几个滚翻起来,“喵喵”叫着绕破军跑起来。 “你体内有海藏珠?”破军睁大眼,他万万没想到建文竟然有此异能。 建文点点头。 “你的能力莫非是疗伤?” 建文又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算不上疗伤,只是将对方的伤势转到自己身上罢了。”他觉得右腿又酸又麻,显然是小猫的扭伤转到了自己脚上。好在伤得不算重,他想着待会儿要些药油来推拿一番,估计大致也就没事了。为了直观地向破军展示自己的能力,他认为这点痛苦倒还忍得过。 “别的且不说,能在你身边,你也算是长脚的药箱了。” 建文看似轻松,右脚早有些站不住,疼得他悄悄伸出右手在腿上直揉。 “贤弟不光心善像佛,这代人受过的能耐也如佛子一般,看来寻找佛岛非你莫属了。”破军看着建文的怪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让一名胸口白月光里画着药箱的医官赶紧拿药酒来给建文推拿。 医官的推拿手艺果然不俗,不出一刻钟,建文竟觉得腿不痛了,脚也又是自己的了。 老何在破军身旁指着远处说道:“大王快看,那边不是小郎君来了?” 大家一起朝他指的方向看,果然是小郎君带着一众人过来,边走还边絮絮叨叨说。他到了破军跟前说道:“锦衣卫都被我缴了械关起来,褚指挥使关一间,其他人另一间。” 原来破军回来后立即命令判官郎君去将还在岛上的褚指挥使和他的手下都抓了起来。褚指挥使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日本人将建文抓走,自己落得两手干净,再伺机而动。不料李千户在海上出了岔子,后来又酿成这般大祸,破军和大明撕破脸,回来第一件事自然是将他抓起来。褚指挥使带来的固然都是顶尖高手,但在海上和日本斗殴死了大半,剩下的人单势孤。判官郎君气他在蓬莱岛指使日本人绑票,亲自对他暴了一顿老拳,打掉褚指挥使两颗门牙。这褚指挥使手下锦衣卫虽说个个是高手,自己却是养尊处优,空落得一身好肥白肉,并不会半点功夫,被打得哭爹叫娘,又让手下都缴了械。 第六十章 巨炮 2 沈缇骑八面玲珑,没少替判官郎君做事,判官郎君本是要让他自己回去。可沈缇骑说若是把众人都抓了,只放他和他兄弟两个,须是说不过去,不如连他一起关了。判官郎君晓得他是要趁机讨好褚指挥,想着依破军不爱将事做绝的性子,早晚还是要放了褚指挥,便将沈缇骑和他兄弟与褚指挥关在一起,让他有机会和长官患难与共,也算是卖他个进身之阶。 “这小子,回头待放他去时给兑张一万两的纸钞。想来郑提督那边他也有好处,褚指挥但凡活着回去也亏待不了他,这一趟蓬莱之行,就属他赚头最大。”破军听完判官郎君汇报,忍俊不禁地笑了。 “柏舟厅那边已然安排好。”判官郎君说道,“滞留在岛上的各藩国国王、大臣,还有各海盗团的首领都在等大王前去训话。还有这位太子爷带来的人也都安排去了,大王现在可否摆驾前往?” “去,现在就去。” 破军将小奶猫抱起来放在肩上,拉起建文,在判官郎君和众人簇拥下,前往柏舟厅。 老何落在队伍后面,回首又看了一眼被建文打下的旗帜,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还未出战就先打下自家牙旗,不吉利,不吉利啊!” 作为南洋化外之地诸势力盟主的蓬莱,长久以来都有许多地方实力派、海盗、商人、小国使节、乃至国王常驻。这些人大都有着自己的势力,他们各自的武装船只通常也是常驻在蓬莱的港口里维修,战时作为蓬莱势力的一部分与蓬莱本土的驻留舰队一起出战。 如今在柏舟厅内的许多人,都是建文在之前的宴会上见过的,不过当时他是作为铜雀的随从在客座上坐着,如今却可以在破军的主座旁落座,铜雀、七里、腾格斯和哈罗德也早早到场了。 建文问用绷带包着脑袋的腾格斯在爆炸中震到的头部怎么样,腾格斯敲着脑瓜说还好,里面空空如也,所以伤害不大。铜雀若有所思,七里看着心不在焉,唯有哈罗德兴趣盎然,上次他没有跟着来柏舟厅赴宴,是以对现在人头攒动的景象颇有兴致。 见破军进厅,厅内二百余人都起身迎接。此时大厅里的人分成左右两边入座,左边坐的都是外藩和属地酋长、海盗团首领以及海商等,右边坐的则是以判官郎君为首的七位已到达的判官,还有他们手下的大小将佐。 破军让众人都坐下,用极其威严的声音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之事大家都是知晓了,如今蓬莱岛外是大明水师结下的坚阵,数万敌人虎视眈眈,予当战当和?” “大王一声令下,我等自然有进无退,当效死命。” 大厅中二百余人一起怒吼,声音一浪盖过一浪。 破军伸平双手,人们的声音逐渐平息,他继续说道:“大明水师天下无敌,近年灭国无算,统军的郑提督威名赫赫,部下骁将如云。此战我军兵力只及其一半,胜算不过三成,列位可愿与予共生死乎?” “我等情愿与大王共存亡!” 大厅里再次沸腾了,人们慷慨激昂,特别是左边的许多国王和酋长都挽起袖子大叫,有的痛哭流涕,还有海盗首领当场披头散发、用匕首划脸发誓要和郑提督不共戴天。以至于破军不得不再次提高嗓音才能让他们安静下来。 破军待众人都平静了,这才继续用他洪亮的声音说道:“这海洋本是天赐,从不是谁家疆土,诸君祖祖辈辈在此繁衍生息,开拓航行,头上哪曾有什么皇帝?大明皇帝我等敬他是中原上国天子,也愿结好于他。不料他竟贪得无厌,图我土地宝货,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竟要染指南洋,欲置我万千自由之民于其臣属,令我等朝夕向北叩拜,如此岂能相从?今日之战,非为我破军,乃是为南洋之自由,为诸君子孙万代之自由,诸君皆当一力奋战。此战若胜,可保我南洋百年之自由;即便战败,我等英名也将千古流传,为万民传送。” 柏舟厅内的人再次沸腾,他们的呼喊声、怒吼声、哭叫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破军端起酒盏,刺破中指在盏里滴了滴血。鲜红的血落进略带浑浊的酒中,如烟似雾地散成淡粉色。他端起酒盏,对众人说道:“诸位如愿与予共保南海,请如予一般滴血入酒,共赴生死。” 蓬莱岛上本来禁止刀兵,但匕首是海上讨生活的人随身携带之物,既是防身之物,也是餐具,须臾不会离身。大厅里的二百余人都抽出牛角柄、犀角柄、象牙柄,或者朴素、或者镶金嵌银的各色匕首,刺向自己手指,将血滴进酒中。 建文被现场高昂气氛鼓舞,也要去找刀子刺手指,却被破军轻轻拦下。 众人一起将混了血的酒盏举过头顶,齐声高呼“誓与蓬莱共存亡,有违此誓,天地厌之!”在连喊了三遍后,大家都将血酒一饮而尽,并亮出干干净净的碗底,相视大笑。一时间,柏舟厅内洋溢着催人热血沸腾的坦荡大笑。 破军放下酒盏,展一展宽大的袍袖,放缓语气说道:“话虽如此,予也知道诸位或是小国之君,或是船队之长,在南洋艰难求生,殊为不易。如今大明势大,蓬莱危如累卵,十余年来多蒙众位帮衬,当今危难时刻,若是让诸君与予共存亡,实无道理。所以……” 破军对老何使了个眼色,老何喊声“来人啊”,顿时出来二十名杂役,手里各自拿着长杆的小棍。破军这才继续说道:“予也知道众位难处,大明毕竟不是好惹的,与之为敌,只怕遗祸家人。待会儿予自令人将厅里的灯都熄了,诸君若是要去时,尽管去就是,予定不为难你们。” 听破军这样讲,人们都炸了锅,纷纷表示大王不必如此试探,我等誓死跟随大王。破军“呼”地站起来,抽出腰刀,一刀将面前的桌案削去一角,环顾大厅,朗声道:“予一言既出,岂有收回之理?诸君大可放心,破军发言至诚,若有试探之意,当如此桌角。” 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破军,一些国王和首领还淌下泪水,暗自用袖子擦拭。 “熄灯。” 破军一声令下,所有灯烛一齐熄灭,刚刚还亮如白昼的柏舟厅立即陷入黑暗。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建文的眼睛短期难以适应,他过了好久才逐渐借着微弱光线看到周围的景物,但远处还是一片黑暗,只能用耳朵听。大厅里一片寂静,偶有小声低语,只有少量“悉悉索索”的声音。 大概过了一刻钟,只听破军的声音大喊“掌灯”。黑暗中显出几点橘红色的火光,那是杂役们在点火,不消片刻,所有灯再次被点起,柏舟厅里再次亮如白昼。 “奶奶的,人都哪儿去了?”建文听到背后腾格斯发出的惊愕叫音。 只见大厅里右边蓬莱岛的军官基本还都在,只是空出几个位置,左边众位国王、酋长的位置已是空空如也。一百多位首领早都走得干干净净,有的人鞋子都脱下来了,整整齐齐摆在桌子下,看来是为了不发出声响,光着脚走的。建文在黑暗中听到的“悉悉索索”声,便是这些人蹑手蹑脚逃走时,衣服摩擦发出的声音。 “人性便是如此啊。”破军苦笑着从怀里掏出从郑提督那里拿来的银麒麟丛云酒壶,高高举起抖了抖,将一滴残存的酒液滴在舌头上。他不满地晃晃酒壶,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把那整整一大瓮的老酒都踹到海里去,如今想喝也喝不到了。 “真是家贫出孝子,国难显忠良啊。” 铜雀站起身来,背着手走了几步,问建文道:“你是去是留?” “我要留下,与破军大王共生死。”建文语气坚定,他不知铜雀此言何意,按照一般来讲,铜雀多数是要拉着他远离这是非之地。 “甚好,甚好。”铜雀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他手里攥着那只铜雀来回摩挲,然后转过头对破军拜了一拜,“我且将太子爷托付于你,莫要损了半根毫毛。小老儿去去就来,或可对蓬莱有所裨益……明日中午我若不回,大约也就不必指望小老儿了。” 破军直起身子,也对铜雀作了个揖。建文忙追上来,拉住铜雀的袖子低声问:“铜雀老先生,你这是……” 铜雀笑道:“小老儿初时见你,就觉得你有几分面善。后来才想到,原来是像极了破军。小老儿与破军也是老交情,没有不帮他的道理,只是可惜了这次要来的银子,又要打水漂了。” 建文见铜雀居然是要帮破军,惊讶得不由放开了他的袖子。铜雀一袭白衣飘飘离去,在建文看来竟如仙人一样。 他这才想起看看其他人,只见腾格斯、七里和哈罗德也都在原位坐着,忽然觉得甚为欣慰。 “你们有谁不想参与此战吗?我是必要和破军大王一起出战的,你们几位和此事并无干系,尽可随意离去。”建文知道自己的话说了也如同白说,但还是说了出来。 “你和破军大王是安答,俺和你也是安答,那破军也是俺的安答。俺们草原上最看不起的,就是将马屁股对着敌人的怂蛋。”腾格斯抱着双手,瓮声瓮气地说。也许是说话声音太大,震得他受伤的脑袋也疼起来,于是赶紧抱住脑袋“哎呦呦”地叫起来。 “弃友独去,是为不义。再者,咱从未见过这大阵仗,若能亲见,也不枉此生。”哈罗德捏着自己的小胡子,自觉这几句话说得极为得体,不禁为自己的表现点头赞许,然后又补充道,“再者,阁下的火铳尚需咱帮你保养,战场之上生死皆在转念,若是子弹卡壳,岂不是要呜呼哀哉?” 听着哈罗德生硬地咬文嚼字,建文忍不住乐起来。他又将目光转向七里。七里从之前就面色阴沉,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那你呢,七里?”建文不知自己究竟是希望她留在自己身边,还是让她躲去安全的地方。他等着七里的回复。 “在下离开。” 七里的回答让腾格斯和哈罗德都吃了一惊,建文也略感意外。 “在下离开,”七里表情木然,显然她早就想好了,“如今将军已被杀,在下大仇得报。在下要找个地方,好好想想之后要做什么,所以不能死在这里。” “恩。”建文没再说什么,他不想为难七里。腾格斯和哈罗德“叽叽喳喳”地想说些什么,也被他制止了。七里站起身,在众人注视下,离开了柏舟厅,头也不回地走了。 “准备点兵,看看我们还有多少人马、船只可以调动,我看大约不会超过一百二十艘吧。”柏舟厅走了一半的人,破军反倒觉得没那么紧张了,至少留下的都是他可用之人。 老何也觉得有些尴尬,问破军道:“大王,这些人此番离去,只怕要带走蓬莱四成战力,我要不这就带人去将他们追回来?” “追?追什么追?”破军将银酒壶揣回怀里,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这些宵小之辈本也没甚可指望的,若是将他们追回,只怕届时临阵骚乱,反冲了蓬莱的军阵。” “再者,我正欲借这些人逃散,以骄明军之心,让他们以为蓬莱军心不稳。彼时,我以精兵战其骄兵,胜算或能升至五成。”听到这里,老何也不得不佩服破军将劣势转成优势的这份镇定。 建文直待七里身影完全消失,才叹息着回过神。他随意地在蓬莱军官中扫了一眼,立即发现哪里不对,便再次审视,果然发现问题在哪里:刚刚还在人群里的判官郎君不知何时消失了。 破军也发现了不对劲儿,恍然间也有些惊慌了,此人的消失远比那一百多名国王、首领要让他紧张。他赶紧整理思绪,命人前去差点,港口方面果然报称,小郎君带着十条中型战舰紧随着那群叛逃者的船只一起出发了。 蓬莱发生群体逃亡事件也传到了明军船阵这边,众将在赞叹郑提督有先见之明的同时,都跑到船头观看几十条各式船只从蓬莱各个港口驶出,朝着四面八方快速逃散的奇景。众将看得哈哈大笑,身上的甲片叶子“哗啦啦”响成一片。 一名千总忽然见到乱窜的船只中,竟有一小队船朝着明军驶来。他指给同伴看,大家经议论认定,这几条船想必是来投诚的。这千总也深以为然,今晚正是他当值,于是乘着一艘二等福船,点起四、五条小船去拦截来船问个清楚。 此时正是午夜时分,海面和天色一般黑,月亮被黑云挡遮住,只有借着远处蓬莱的点点火光,还有明军水寨的灯光才能稍微看清不远处的情况。 千总让士兵们拉下船帆降低船速,自己提着灯笼,眯着眼在船艏仔细观看。 对面船只越驶越近,“哗啦啦”轮盘拍水声都能听到。等到了十丈左右处,千总终于看清,来船是一艘有着昂起龙首像、两侧有轮盘的大船,大船边十艘西洋样式的划桨快船在两侧排成“人”字形紧紧跟随,伸出的几百条船桨划水极为齐整。 千总觉得前面这条船甚是眼熟,他抬高灯笼,只见对面船只龙首像上站着一条精壮汉子,身穿阿巴斯式样的胸甲,背后插了一排斩马刀,双手正抓着铁链子转动两支大铁锚。 千总回忆起此人似是白天与王参将对峙之人,他刚要叫出声,对方左手的铁锚脱手而出,几十斤的大铁锚带着风声朝他面门打来。明军水阵里观望的众将见千总船上的灯笼突然灭了,一阵单方面短促的惨叫后,海面再次归于寂静,千总的小小船队都没了动静。 众人正在疑惑,只听刁斗上的岗哨敲着锣大叫道:“夜袭!是夜袭!”一只大铁锚带着呼啸的风声从黑暗中飞来,“咔吧”一声,竟将支撑刁斗的桅杆砸了成两截。 第六十一章 夜袭 1 折断的桅杆足足有一名壮汉环抱那么粗,极是坚固,竟当不得判官郎君大铁锚的一击,应声而断。桅杆“卡拉拉”地倒下,刁斗里的士兵也跟着掉进黑沉沉不见底的海里,甚至邻近的一艘小船也遭了殃,被拦腰砸成两段,船上人猝不及防,也都落了水。 判官郎君双臂竟像是有用不完的气力,轮着两只铁锚左击右击,扫向沿途甲板,正在睡梦中的士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匆匆拿着武器爬上甲板。一铁锚飞过来,将硬木做的船舱门击得粉碎,再顺势一勾,铁锚和尾部的铁链借着来势将挤在一起的人都带下水。 一艘二号福船上的千总机敏地命令将船横过来,想挡住水道,将来犯敌船都挡在进入船阵的水道外。他组织起来几十名弓箭手,用硬弓朝着敌军打头的走蛟船射击。明军水师建立的目的是可以远洋作战,故尤其重视弓箭手,即使后来铳炮成为海战主流,快速机动的弓箭依旧受到明军重视。 明军水师的控弦之士都是重金招募的好手,遴选好臂力的壮汉都能开得二石硬弓,箭至一百步尚能洞穿一寸厚木板才算合格。由于日常勤加训练,这些弓箭手拉弓弦的右臂甚至比左臂要粗上一圈。 那千总抽出腰刀朝着走蛟船一指,一阵箭雨射来,走蛟船的龙首上猬集了不少箭支,判官郎君虽然灵活地闪过,聚集在甲板上准备接舷战的士兵却有七、八名遭到射杀。接着又是一阵箭雨,十几名胸口画着盾牌图的藤牌手举藤牌遮掩,这回倒是没有人伤亡,但由于被压制,士兵们难以跳到二号福船上近战。 判官郎君闪在龙首后卸掉铁链上的铁锚,闪身跳出来将两截铁链挥舞得水泼不透,再射来的弓箭都被铁链打到水里。明军弓箭手又射了两轮,眼见得箭都被打落有些慌了手脚,眼看敌船靠近,有的士兵扔了手中弓箭朝着船尾跑,有的干脆跳进海里。指挥的千总大声呵斥他们回来,士兵忙着逃命,哪里肯听。 走蛟船船头靠上二号福船侧舷,判官郎君先舞着铁链跳上敌船,千总抄过根长枪猛力刺来,却没有对方的铁链来得快,早被一铁链打翻,随后跟上的蓬莱藤牌手补了三、四刀,明军见指挥官被杀,都各自逃生。 判官郎君扔掉铁链带着藤牌手跳回走蛟船,对甲板上一群拿着火油桶、胸口画着铁锤的工兵喊道:“上船!放火!”十几名工兵发声喊都跳上二号福船,将桶里的火油泼在甲板上,蓬莱的船只趁这功夫都绕过二号福船。工兵们跳回船队末尾等待他们的船,这才放火。 火油迅速在甲板上燃烧,并很快引燃弹药库,造成大爆炸,照亮了判官郎君的后背,也让他借着光亮看清了明军的布阵。夜晚中密集排列的明军船阵像是被撕开一道火的缺口,将尾随追来的明船都挡住,无法追击。 明军水师的船阵是按照船只大小排列组成,中间留有许多纵横的水道,足够蓬莱的小船队在其间航行。明军船只虽多,在狭窄的船阵中却难以组织优势兵力对抗,这支小船队反而在局部占据了兵力优势。 明军发现了己方的劣势,立即组织起十几条只能装载四、五人的网梭船来拦阻。判官郎君正在指挥作战,只听远处敌船所在的黑暗里“噼噼噗噗”一阵炒豆般响,橘红色火光此起彼伏闪成一片,判官郎君只觉得胸口如被人用重锤击打,身体不由得后仰倒退两步。稳下心神低头一看,身上所穿的胸甲竟多了两个凹坑,用手指去摸,还微微在发烫。原来,网梭船上的明军都是火铳手,判官郎君一个不小心,竟然中了两弹。好在他穿的胸甲是用三层钢板叠加打造而成,极是厚重,铅弹打穿第一层钢板,却嵌入第二层和第三层之间。 两名士兵上来扶他,只听对面又是“噼噼噗噗”一阵响,两名士兵中弹掉进海里。判官郎君赶紧伏下身子,须臾间响起第三轮“噼噼噗噗”,圆形子弹翻滚着在走蛟船上横飞,将坚硬橡木板的甲板打出好几个洞来。他立即判断对方的船只并非胡乱射击,明军火铳手擅长连环射击,网梭船排成三排,第一排齐射后半蹲装弹,然后是第二排、第三排齐射,等第三排蹲下装弹,第一排装好枪弹又能射击。 网梭船虽然灵活,但船身极小,只能承载四、五人,不要说和走蛟船相比,比之走蛟船后面需要四十人划桨的十艘西洋划桨船也是小得像老鼠。判官郎君立即命令传令兵用鼓点传令,让所有船只上的士兵伏下身子,西洋划桨船收起船桨,让船身借着冲力向前冲击。夜袭部队很难相互联系,判官郎君自编了一套鼓点作为行军信号,不同的鼓声代表不同命令。这次他带出来的都是直属部下,平日受过严格的听鼓训练,他们只要听到主将船上的鼓声,就知道该如何行动。 十条西洋划桨船两侧装有铁板装甲,船艏水下部分加装了粗大的三角形铁冲角,它们像是十把利剑,快速朝着敌船冲去。网梭船上的明军火铳手显然看出对手想做什么,但手拿火器的他们在入伍第一天就被军官教导,知道自己所在部队是曾经击败蒙古骑兵的天之骄子,面对危险绝不会如此轻易崩溃。他们知道,自己的责任是尽可能杀伤敌人,并拖延敌人进军速度,让战友们有更多准备时间。他们射出了最后一排子弹,直到已经可以看到敌船冲角狰狞的铁刃,这才从容地将船只朝着两边分开。 有些网梭船灵活地闪到一边,让敌船擦着自己的船边过去;有的则躲闪不及,巨大的冲角将他们的船拦腰撞成两段,许多士兵没有等到同伴救援,抱着生铁铸造的火铳沉到了冰冷的海底。 判官郎君知道敌人的混乱不会持续太久,他违背破军将令,带着十条船擅自出击,就是要打明军水师个出其不意。他的目标是郑提督,若能趁乱杀敌主将自然是好,但这显然希望渺茫,至少他想打击明军的士气,让他们的混乱维持到开战。若是破军能利用好这机会,自己和这一千二百名部下纵战死也无妨。 又有一艘甲板上建着三层高楼的巨舰大福船驶出,想要阻挡住逼近中军的敌人。判官郎君命令指挥鼓变幻敲击,十一条船分成两队,绕过大福船前行。走蛟船上没有装备火器,十艘用于近战的西洋划桨船也仅有船头装有发射铅弹的佛郎机炮,难以洞穿大福船覆盖着的竹排装甲。 大福船上的官兵显然知道自己优势所在,本想用比西洋划桨船高出两个船身的巨大坚固船体挡住或者撞翻敌船,不料自己船体笨重的缺点却被对方利用,灵活的划桨船瞬间变幻阵型,从两侧擦着船舷划过。船舱里的明军打开舷窗,推出佛郎机炮,准备对企图从身边溜走的敌船轰击。 炮手们刚拿起火石火镰想要点燃炮门的药捻,只听西洋划桨船上响起口哨声,低矮的船舱里钻出十几条黑影,手拿圆形物体奋力朝大福船扔过来。这些家伙扔得又准又远,圆形物体刚好从大福船两侧舷窗扔进去了。 扔进大福船的圆形物体一落地就发生“噗噗”的爆炸,虽然爆炸并未造成伤亡,却扬起一阵石灰。狭窄的船舱刹那间就被腾起的石灰填满,士兵们被呛得口鼻难以呼吸,眼睛也难以睁开,四周充斥着咳嗽声。 原来,西洋划桨船上都配备了臂力超群的掷弹兵,这帮胸口画着燃烧的球形炸弹的士兵投掷技术又准又狠,他们准确地将点燃的石灰弹从舷窗扔进大福船,让这艘企图令他们陷入缠斗的大船失去了战斗力。 直到判官郎君的船只走远了,大福船上才响起炮声,只是被石灰呛得流泪不止的明军炮手完全无法瞄准,炮弹的弹着点偏得没谱,只是无奈地在海面激起一阵水柱而已。 郑提督的中军宝船甚是高大惹眼,船顶桅杆上又挂着九盏青色犀角灯,在船阵外就可以判定它所在的位置。当然,郑提督从不怕他的指挥船被敌人发现,毕竟从未有敌人可以在海战中靠近他。 位于船阵中央的宝船被二十条用粗铁链挂在一起的大福船铁桶似的围在中间。远远看去,大福船用竹排装甲加厚的木制堞墙在黑夜中蜿蜒曲折,如同是一道水上的城墙。大福船上最傲人的火力是船头那尊数千斤的红夷重炮,但是在如此近距离的作战中,它显然在船阵内难以发挥威力。 距离大福船船墙还有三四十丈时,判官郎君看到船墙上随着接连不断的轰鸣迸发出的一串红色火舌,那是安置在大福船侧舷船窗内的佛郎机中型火炮在发射。大福船除了船头的红夷大炮,两侧还装有六门佛郎机中型火炮,正对着蓬莱军同时开火的有十几门。 判官郎君迅速从火光判断出弹着轨迹,命令走蛟船提速。走蛟船凭借速度将炮弹造成的水柱都甩在了身后,但他也看到身后的划桨船里有一艘发生爆炸,被击中沉没。他无暇指挥营救幸存部下,命令鼓手用加快的“咚咚咚咚”鼓点催促剩下九艘船加速。 当距离推进到二十丈左右,敌人的佛郎机炮再次装弹完成并发射,“轰轰轰轰”十几声几乎震破耳膜的轰鸣,十条水柱再次在蓬莱的船队里腾起,这回又有两艘划桨船爆炸。 “不要怕,佛郎机炮只来得及发射这两发,再往前就进入射击死角了!” 判官郎君给部下们鼓劲,士兵们用“噢”的低吼声回应他。下面的距离,相信不会再有火炮攻击,明军会转而使用轻火力。他再次命令士兵们准备防御,在船头张开早就准备好的整张湿牛皮,用以阻挡敌人的铅弹和喷筒。 果然,当船队距离缩短到十丈,大福船墙上数百点橘红色火光闪动,黑火药燃烧爆炸的“噗噗”闷响声以及造成的浓重硫磺味,充斥于海面上,柔韧的湿牛皮有效阻挡住射来的子弹。明军的火铳使用的是铅弹,而喷筒使用的是铁砂和碎石子,在火药推动下将湿牛皮打得千疮百孔,却未能伤到躲避在其后的蓬莱士兵。 又是两轮齐射后,火铳和喷筒的射击明显变得散乱,因躲避射击无法观察距离的判官郎君判断自己的船应该快要撞上敌船,忙命令降速。果然,减速的走蛟船“咚”地撞上了大福船,两船都发生剧烈震动,走蛟船的龙头撞成三节,船头直嵌入大福船的船身,发出“吱吱嘎嘎”的噪音。 判官郎君捞起地上部下遗弃的铁盔当做盾牌,右手从背后抽出一把斩马刀,大吼一声跳起一丈多高,落在大福船甲板上。明军火铳手们单手抓住火铳把手,将火铳当做铁锤使用,用铁质铳头殴击进攻登船的敌人。判官郎君用铁盔抵挡打来的铁铳,单手持着斩马刀连连斩杀,砍翻十几名明军,清出一片空场。趁这功夫,蓬莱士兵凭借扔上船舷的绳钩爬上大福船,很快就有几十名嘴里叼着砍刀的藤牌手爬了上来。 明军的火铳手后退,几百名近战士兵在军官指挥下排成密集阵形,迅速包围了爬上甲板的蓬莱军。判官郎君不等对方发起攻击,先吼叫着挥舞斩马刀杀进敌阵,明军被他不要命的架势吓到,直到又被他杀伤了好几人,这才想起用大刀和长枪反击。判官郎君在敌阵灵活地跳跃攻击,有时砍来的长刀距离他后颈只有几寸,他像是背后长了眼,总能轻松躲过。蓬莱军的藤牌手受到主将鼓舞,也都加入战团,双方陷入混战。 仅仅从局部来讲,明军并不占人数优势,几百名明军拥挤在大福船并不宽阔的甲板上,更多人被挡在后面无法加入,蓬莱军倒是源源不断从走蛟船和划桨船补充上来,很快也有了几百人。上千把雪亮的快刀在暗夜昏暗的火光中闪耀,怒骂和惨叫声充斥了甲板。 四名手持斩马刀的亲兵找到判官郎君,护卫住他的两侧和身后,让他可以专心砍杀前面的敌人。这四名亲兵是他培养多年的好手,平时不离左右,战斗中都是跟在他身后,与他配合无间。判官郎君看到一名明军军官在指挥从其他大福船上赶来支援的明军,两侧迂回包抄蓬莱军,于是相了相远近,反手拿住斩马刀修长的刀杆,用力朝着那军官投出去。 斩马刀洞穿了军官的胸口,刀镡没入他铠甲上在闪闪发光护心镜,刀尖从后背穿出,他发出“啊呀”的叫声倒下,被慌乱拥挤在一起的明军士兵踩踏而死。 第六十二章 夜袭 2 蓬莱的士兵呐喊着突进,很快将判官郎君身前的明军也都逼退,这让他可以从容地找到一堆堆得很高的缆绳,跳到上面观察。只见大福船的船舱和组成船墙的其他大福船上还有明军通过铺设在船与船之间的木板涌来,郑提督的宝船比大福船船墙要高出许多,船间有三、四丈高的木制楼梯相连。宝船正对着战场这一侧亮起许多火把,百余名顶盔掼甲的明军将士簇拥着一把太师椅,上面端坐的人身穿蟒袍、身披红色斗篷,正是郑提督。他端坐在高处,正在观察朝着自己杀来的这一队敌人。 “唯有占领楼梯才能登上宝船。” 判官郎君有些发干的喉咙咽了下口水,这情况比他想的要艰巨得多。木制楼梯只能够一人上下,船上却有百余人,自己要将他们一一杀败才能从楼梯登上宝船,可否到达郑提督面前,完全是个未知数。 但此时他并没有别的选择。 他又从背后抽出把斩马刀,跳下缆绳垛,朝着木楼梯方向杀去。 甲板上拥挤的人原本就不少,双方人员还在不停涌入,导致有组织的战斗进行一段后就变成了无序的拥挤,甚至连挥舞刀剑也变得困难。小郎君逐渐收拢临近士兵向前厮杀,逐渐竟也聚拢了一百多人,这些人帮他打散明军,开出一条路,让他终于挤到了楼梯边上。 宝船上的明军显然看出他的意图,发生一阵骚动。郑提督从太师椅的扶手上抬起手挥了一下,身边侍立的三十六名大汉将军“噢”地答应一声,一个个端着系有豹尾的画戟从木制楼梯上下来。 此时月已偏西,刺骨的海风渐渐变大,吹得判官郎君散乱的头发挡住脸。他在战斗中失去了包头巾,长发总是很碍事地挡在眼睛前面。他仰头看看正从高高的楼梯上平端画戟的大汉将军们,自觉随时挡在眼前的乱发着实碍事,于是从衣襟上撕下两条布条来,一条用来将头发扎成辫子,另一条缠在右手上,让自己握着刀杆的手摩擦力增强。 完成这些简单的准备工作,判官郎君长吁一口气,稳定心神,双手抓紧斩马刀的刀柄,两步跃上台阶,朝着排在最前面的大汉将军冲去。 此时的木制楼梯上已站了七、八名大汉将军,这些战士都是万里挑一的巨人勇士,身高完全相同,且都力大无穷,有一身的好武艺。他们平时在郑提督身边作为仪仗队,用伟岸的身姿和洪亮的嗓音增添声势,需要时则作为近卫保护郑提督安全。这些人都穿着超过四十斤的沉重且装饰华丽的镀金鱼鳞甲,头戴凤翅盔,手中的画戟足有鸭蛋粗细,戟杆上缠着丝帛。 上到楼梯中段,判官郎君与第一位下楼梯的大汉将军相遇,对方居高临下,平端画戟“嚯”地吼一声,向下刺来。楼梯狭窄毫无躲闪空间,判官郎君伸出斩马刀,用力用刀头去拨打戟杆。只听“嘡”一声脆响,竟将斩马刀刀崩了一块缺口,对方画戟通体竟是用混铁打出来的。 判官郎君稍一愕然,立即反手用刀背将对方画戟头压住,反手快似闪电一刀正切在对方缺乏保护的脖子上。大汉将军并未发出惨叫,身子一软,巨大身躯从楼梯侧面摔了下去。 第二名大汉将军并未因同伴被杀停滞,他也依前者模样,平端着画戟戳来。判官也挺斩马刀对着他戳过去。对方的戟尖擦着他额头划过,给他留下道血痕,他的刀却戳到对方面门。大汉将军手一松扔下画戟,判官郎君只觉得手里的斩马刀也是一沉,原来他的刀杆和对方画戟上的豹尾缠在了一起。 第三名大汉将军没等前面的人尸体完全倒下,从战友身后挺着画戟朝敌人心口刺来。此时判官郎君想抽刀已是来不及,他只好朝右一侧身闪过戟刃,然后用左臂夹住戟杆。大汉将军有些慌了,他想用力将画戟抽回来,不料纹丝不动,判官郎君单臂的力量竟比他双手还要强劲。没等他第二次使力,判官郎君的右手也抓住戟杆,用力向上一提,大汉将军的双脚竟然离开地面,身体被举了起来。他还想挣扎,判官郎君朝楼梯外侧一甩,将他从几丈高的楼梯扔了下去。 没等第三名大汉将军身体落地,判官郎君早从背后又抽出把斩马刀,跃进一步朝着第四名大汉将军戳去。对方没想到他拔刀突刺的速度竟是如此快,竟然被他刺穿身体,直接倒在楼梯上。 第五名大汉将军方才要补上来,判官郎君又抽出把斩马刀,以力劈华山之姿从他头顶劈下,竟将他的脑袋连头盔劈成两半。 判官郎君又连砍了两名大汉将军,在砍到第八名时,手中刀竟然砍不动了。原来,这些大汉将军全身铠甲都是精铁冷锻打造,极其坚固,斩马刀连砍三人后刀刃早满是缺口不堪使用。判官郎君背后插的刀用光了,他只好对身后跟进的亲兵喊道:“把你的刀给我!”亲兵将刀给他,他又连着杀死四、五名大汉将军,刀再次不堪使用,只好又一次管身后亲兵要。 等他一步步走上楼梯,将三十六名大汉将军或者杀死,或者砍伤,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染红了。这鲜血既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他的左腿上中了两戟,右边肋骨似乎被打断一根,肩部也被刺伤。 判官郎君忍着痛登上最高阶楼梯,只见郑提督面对楼梯口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扶着扶手,左手食指一直在不耐烦地敲击,歪着脸面无表情冷眼看他。郑提督身边还有几十名明军将校,高举着火把,照亮敌人爬上来的这个楼梯口。 木制楼梯从中段以上直到顶端的楼梯口,躺满了大汉将军的尸体,鲜血“滴滴答答”顺着楼梯向下流。楼梯口也被鲜血浸透了,判官郎君感到双脚下面都是黏答答的,血腥气直钻进鼻孔里,惹得鼻腔发痒。 他用手指擤了一下鼻子,左手在前挺着斩马刀,瞪视郑提督。此时的宝船下杀声震天,宝船上却安静得渗人,不管是判官郎君、郑提督还是举着火把的明军,都一声未出。 “是破军让你来夜袭的吗?”郑提督细长的眼角扫着血人般的判官郎君。 “只要取下你的首级,明军自然崩溃。”判官郎君并不多作解释,脚下略略向前蹭了一步。 “哼,破军麾下也有你这等莽人。”郑提督缓缓站起来,从腰间左右悬挂的两只盘龙剑鞘里抽出两把不到三尺长的宝剑,旁边随从赶紧将太师椅搬开,“我就说破军不至于违约。你既然违抗蓬莱将令,本提督且代替你家大王执行军法好了。” 判官郎君从郑提督并不算特别高大的身躯处,感受到了恐惧,这恐惧当年令他臣服于破军的剑下。他大吼一声,挺着斩马刀朝郑提督冲来。 两人相距不过两丈,斩马刀的刀锋眼看要扎到郑提督身上,郑提督双剑左右分开,剑尖指地,似乎并不着急阻挡。判官郎君冲了几步,忽觉脚下打滑,原来鞋底早都被鲜血浸透,他只好曲下身体稳定重心。 斩马刀从刀身中间被平滑地斩开,刀头在空中转了两圈,扎在甲板上。判官郎君感到一阵寒冷从头顶掠过,扎着头发的布条被切断,头发再次散乱开。他的身体不由得向前一倾,半跪在地上。 郑提督还保持着之前双剑朝下的姿势,似乎从未动过。他依然用冷眼看着判官郎君,似乎并不急于杀死对方。他的眼睛稍微眯了一下,似乎是要对手站起来再打,判官郎君感到前所未有的侮辱。 “你不过仗着兵器比我锋利,算不得好汉。” 判官郎君把牙咬得“咯咯”直响,向身后伸手索要新的斩马刀,手却抓空了,并没有亲兵递上新的刀来。他转头看去,只见甲板上都是明军,四名亲兵早都被杀,楼梯上站满了缘梯而上的敌人。宝船下的厮杀声也少了许多。他站起来,将手上的血在裤子上蹭了蹭,举目远望,明军水阵已然变阵,从环形防御变成了散开接战模样。自己的船队遭到几倍敌人围攻,划桨船还剩下三艘在抵抗,走蛟船上的甲板也被明军占据。 “给我刀。” 判官郎君对着郑提督伸出手,郑提督示意手下给他,一名将官解下自己的腰刀扔过去。 判官郎君接过刀试了一下手感,又朝郑提督冲过来。双方交锋的瞬间,判官郎君感到了对方的剑锋,于是避开剑刃,挥刀去荡开对方的剑身。郑提督手里的剑果然被他推到一边。判官郎君反手一刀朝着郑提督的腿砍去,银光一闪,腰刀被从中间砍断。 “呼——”判官郎君跳到旁边,长吁一口气,再次对郑提督伸出手,“再给我一把刀。” 郑提督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让手下再给他一把。 判官郎君拿到新的腰刀,反手持着再次朝着郑提督冲去。银光一闪,腰刀再次被斩为两段。他跳到郑提督身后,扔下残缺的刀把,再次伸手向对手要刀。 第三把腰刀送到判官郎君手里,他掂了掂刀的分量,背对着郑提督又深吸口气,用尽全力朝着郑提督身后砍来。郑提督这回似乎连身都懒得转过来,还是保持双剑剑尖向地的姿势。 眼看判官郎君的刀要砍到他的头上,又是银光一闪,判官郎君只觉得右手一凉,他看到腰刀旋转,自己的右手还紧紧握着刀把。 鲜血从手腕被切断的地方喷出来,可判官郎君并不觉得疼痛,他身上有太多地方受伤,浑身上下没有不痛的地方,断手的伤痛反而不那么明显了。 “还要刀吗?” 郑提督转过身,依旧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他。此时东方的天空已泛出鱼肚白,微微露出的日光将原本黑暗的海面照出一小片光亮区域。郑提督的半边脸被微泻的日光照成灰白色,另半边还在黑暗中。判官郎君摇摇头,郑提督合眼对判官郎君方才坚韧的斗志表示了一下致意,然后举起左手剑,朝着他头顶刺来。 “嘡啷!” 郑提督的剑锋上迸出一朵闪亮的火花,他感到拿剑的手发麻,铅弹带着强大的冲击力将他的剑锋撞歪。 他怔了一下,朝着开火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条通体青色、龙头高昂的大船,在十六只盘龙轮盘带动下躲过沿途企图拦截的明船,穿过解开链接锁链的大福船间的缝隙,朝着宝船方向高速驶来。船头站着一名青衣少年,右手举着火铳,铅弹是从他的铳口射出的。 少年再次扣动扳机,火铳又连续两次喷射出火焰,两发铅弹朝着郑提督射来。郑提督双袖一振,连离他最近的随从也没看清他的动作,两枚铅弹被切成四瓣,带着灼热的烟气滚落在地。 “跳!” 青龙船眼看冲到宝船下,船上少年冲着宝船上大叫,判官郎君虽然被砍断右手,依旧反应机敏。他跳起来抓住船边一面旌旗的飘带,借着飘带朝船下一跳,飘带减缓了他的下降速度,让他不至于从高空直接摔到青龙船坚硬的甲板上。 他落到距离海面几尺的地方时,青龙船正好驶到。一条蒙古大汉振动背上一对小小的飞鱼翅膀跳起,正抱住落下的判官郎君,然后将他轻轻放下。旁边有个金发碧眼的西洋男子,赶紧在全身上下几十个口袋里翻出草药,给判官郎君的断腕处敷上,又找到干净布条给他包扎好。 青龙船冲到宝船前猛地拐了个弯,朝着来处飞快驶离。船上的少年放下手中打光子弹的火铳,仰面对郑提督怒目而视。郑提督将双剑插在地上,冲到船舷旁也看那少年。 少年的目光随着青龙船远去变得模糊,两边明船上的士兵开始朝着青龙船施放枪炮,郑提督连忙下令道:“再有朝此船射击者斩。”明船的枪炮声终于变得稀疏,青龙船穿越明军船阵,迅速撤离。 “提督大人!” 一名哨探分开堵在楼梯口的官兵跑进来,他看到满地的鲜血断肢稍微呆了一下,随即屈膝跪倒禀道:“蓬莱的主力船队和我军外围开始交战了!” 迎着朝日的方向,上百艘蓬莱战舰果然出现了,他们的前锋船船头架着火箭柜,炮手点燃药捻,数十具火箭柜同时发射,几百只捆扎着火药筒的火箭带着可怖的“嗞嗞”声铺天盖地朝着明军袭来。明军前锋也不敢示弱,点燃船头的一窝蜂还击,同样有几百只捆扎着火药筒的火箭朝着蓬莱军飞去。 两军数十艘战船隔着一百丈开外对射,数千只火箭拖着长长的火尾往来交替,有的火箭在半空中相撞炸裂,爆发出巨大的火球。东方海面上火光冲天,燃烧、爆炸造成的光亮映红大片海波,几乎要压住太阳初升的光芒。 “当当当当当!” 随从怀里捧着的西洋自鸣钟响了五声,郑提督看去,时针正指向清晨五点。 第六十三章 厮杀 1 青龙船的船速本就无与伦比,加上郑提督又下令不准使用火器,追击的明军束手束脚,很快被甩脱。蓬莱水军的前锋接踵而至,让开条水道将青龙船让到阵后,双方在清晨五点展开第一轮交锋。 进入蓬莱水军船阵,建文这才有了脱离敌阵的轻松感,他命令青龙船减速,然后一屁股坐在了船头。六艘一组的蓬莱艨艟舰队排着整齐的阵型越过反向而行的青龙船,朝着交锋的前线方向驶去,一连过去好几波。 没过多久,前方战线响起一片大炮轰击声,由于大片敌我双方的船帆遮盖住视线,导致青龙船上的人根本看不到前线的情况。艨艟舰的主炮设置在船头,这和大部分明军水师船只的设置没有区别,所以双方在进入射程后,都力图将船头对准敌人,用重炮轰击对方。从声音远近判断,两军的主力舰已开始用主炮对轰。 坐看着几波舰队过去后,判官郎君感到右手不那么痛了,哈罗德给他敷用的草药还真是管用。哈罗德见他试图站起来,连忙上来阻止,连说带比划的让他明白,他伤得极重,虽然暂时止血,并且草药里的麻药成分让他暂时不会感到疼痛,可一旦剧烈运动导致伤口破裂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判官郎君还是站了起来,将眼前这个又蹦又跳阻止自己的小个子佛郎机人轻轻拨到旁边,走到建文身后,问道:“喂,你不是丢了玉玺?如何又能操控青龙船?” 建文没有回话,从怀里掏出一面三角形小旗和一块带把手的圆牌放在甲板上。小旗是宝蓝色打底儿,边上绣着祥云朵朵,中间两条跃出云端的蟠龙捧着月光,里头写着个苍劲有力的“令”字;圆牌也是宝蓝色打底儿,周边两条泥金蟠龙,龙口相接,尾巴扭成牌柄,牌子中间同样是个泥金的“令”字。旗和牌都有些旧了,旗面略有褪色,木牌上的泥金也变得暗淡,可保存的都很好,可见物品的主人对这两样东西很是珍惜。 判官郎君见过这两样东西,乃是当年破军做大明水师副提督用过的旧物。 十几年前的大明水师,郑提督和破军分任正副提督之职,各自从祖皇爷那里得到一套王命旗牌。这两套旗牌都有着调动四灵船的权力。 “原来如此……”判官郎君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将这两样东西放回建文身边。操纵青龙船唯有或者使用玉玺或者王命旗牌,如今建文失了玉玺,破军竟然将多年珍重的王命旗牌送给他,可知建文在破军心中的分量。想到自己跟随破军多年,这套王命旗牌不过见过三次,破军与建文相识不过数日,竟将此物相赠,判官郎君禁不住有些怅然若失。 “你不是不愿杀人吗?我看你朝郑提督开火倒是并未有甚犹豫。”想起建文救下自己时朝着郑提督开的那三枪,着实是又准又快,他琢磨着若是自己,只怕未必能将三发子弹都躲开。 “你以为郑提督能被区区三发子弹打倒?” 听建文这般说,判官郎君忽然感到建文和郑提督似乎是有着某种默契,这种默契在破军与郑提督之间似乎也存在。 “那边来的可是破军的座船?” 一直在全心全意观察从两边驶过的船队的腾格斯叫起来,并朝着船头所指的远方挥手。判官郎君不由自主地挥动断掉的右手,向前走了几步到船头建文身边。 破军座船的灰色外形在远方海面上升起,在他两侧则是排列成若干小阵型的船队。这些战船大都是中型和大型战舰,既有西洋式样的盖伦帆船、多层划桨船,也有中东的阿拉伯帆船,更多的还是中国式样的福船、艨艟和楼船。这些装载着重型大炮的武装船就算在各国海军阵列中也算是主力战舰,但排布在破军座船周围就显得极其渺小。 “迎上去!”建文对青龙船下令,青龙船发出“哞——”的长吟,轮盘飞转,没多久就到了破军座船旁边。 破军的座船与郑提督的宝船大小相仿,或许原本就是刻意按照宝船模样仿制的。船身硕大无匹,船首楼里安装了四门重型红夷大炮,高达三层的船尾楼中每层里都有若干门火炮,甲板上的船楼也高约数层,驱动船只行进的是十数面巨帆,所以行动速度极其缓慢。 待青龙船靠近船尾,破军座船后面竟打开两道门,里面竟是可以驶入的。青龙船驶入破军座船内,只见里面异常空阔,青龙船算上龙头也不低了,可进到船里距离顶棚竟还差着不少。青龙船也曾被摩伽罗号吞噬,但破军这艘船只怕连摩伽罗号也能吞下,简直就是座移动的大船坞。 老何早在栈桥上等着,他引了建文、判官郎君等人沿着楼梯一层层上楼。腾格斯刚看完蓬莱水军和大明水师的前锋交锋,正在兴头上,一路上都在自顾自说他在明军水师的所见所闻,还有两军交锋的场面。建文和判官郎君都不理他,他们知道大战已然开始,都在考虑自己在这场大战中应当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只有哈罗德听得津津有味,还要和腾格斯辩论上几句。 一行人沿着可以并排走五个人的“之”字形楼梯一层层向上爬,等爬到最后一层,建文再向下望去,只见青龙船已经小得只有长凳大小。 出了最高层的楼梯,视野豁然开朗。偌大空阔如广场的船尾楼顶层甲板中间摆了一面小圆桌,桌上摆着腌萝卜干、腌瓜条、笋豆和咸鱼干四样精致小菜,一个瓷盆里盛着白粥,另一个瓷盆里装着几十个馒头,桌上摆着五双碗筷。破军披了件红色绣花战袍,坐在中间的凳子上,四周摆着四把椅子,身后是两名侍从。 他见到判官郎君只剩一只手,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匆匆一瞥,然后对建文、腾格斯和哈罗德说道:“饿了吧?等你们多时,来吃早饭吧。” 建文等人本来带着多少问题想问,见到破军居然泰然自若地邀请他们吃早饭,原本的问题一下子都忘干净了,只好跟着坐下。随从给他们每人盛了碗粥,只有判官郎君不肯坐下,站在桌边。 “为何不坐?吃了早饭,才好生了力气去厮杀。”破军端起粥碗,夹起块儿腌萝卜干放在碗里。 判官郎君抬起右手给破军看,“我还没学会左手拿筷子,就先不陪着了。”说着,他看到一艘怪模怪样、船艏如同张嘴欲吞的狮头白色大船正从破军座船旁经过。这船长得怪模怪样,船身披挂着铁板装甲,狮子嘴里伸出一门大炮,周遭舷窗也伸出许多大小火炮和喷筒。他指着问道:“狻猊可能给我一用?” 破军埋头喝粥眼皮也没抬,只是略微点了一下头。判官郎君像是得了大令,抄起桌上的筷子戳了两个馒头,紧跑两步跑到船舷边,翻身跳了下去。建文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以为他被砍掉右手得了失心疯,也跟着跑到船舷边上去看。只见判官郎君已然落到狻猊船的甲板上,狻猊船的指挥官见是判官郎君,赶紧行礼。判官郎君也不多言,立即接过狻猊船的指挥权。战船转弯在破军座船前面兜了一圈,两个分队的舰船向它靠拢,排成独立的楔形阵形,然后一起加速朝着前线疾驰而去。 “这小郎君,断了只手还是不长记性,难改这急火火的狗熊性子。”破军笑着把碗里的粥喝完,放下粥碗对老何说道,“命令全舰队缓速度前进,让小郎君先打个痛快,出出这口恶气再说。然后,急召他们退回,向主舰队靠拢。” “大哥,你这莫非是要……”建文想起蓬莱大炮的巨大威力,他大概猜到了破军的战术。 “敌强我弱,也唯有此法。” 破军背着手,朝着判官郎君前进的方向观望。船尾楼是破军座船的最高处,四周又空阔,能看清十几里外的战场情势。 “让第一阵列的一等战船用重炮替小郎君开道,另外从两翼分出两支中等火力的分遣舰队,保护小郎君的侧翼。” 老何领命下去,挥舞主帅的将旗,向周遭僚舰发令。在两翼的船阵里,果然各有一队战舰快速驶出阵列,朝着前线奔去。 经过第一阶段双方快速船只的火箭对射,两边的第一阵列主力战船赶到,开始了船头红夷大炮的对射。由于红夷大炮分量过重,且后坐力巨大,即使是大福船这样的主力战船也只能在船头安装一门。 双方的阵列线上都有二十艘左右的重型战船,双方的红夷大炮对射在双方的阵列中都激起巨大的水柱。偶然有炮弹击中船甲板,造成巨大爆炸,有时一发炮弹恰好击断船桅杆,造成船上更大混乱。 之前使用火箭对射的双方快速战船此时用光了火箭,穿梭进了对方的重型战舰之间,使用小型的佛郎机炮和喷筒射击。重型船只的船舷也伸出许多轻型武器,和这些深入敌阵的船只对射。 海面上水柱在数十条大小船只之间不断被激起,白色烟雾带着浓重的火药味很快遮盖了整个海面,能看到的只有船只巨大的黑色身影、喷吐的大小火舌以及船只爆炸引起的火光和爆炸声。 一艘明军水师的大福船靠上蓬莱的盖伦帆船,两船船舷相接,明军船上的陆战士兵纷纷跳上敌船,展开肉搏战。蓬莱士兵用火铳和装满铁砂、碎石子的小炮扫射大群涌来的敌人,无奈明军虽然有数十人被打倒,剩下的人却不畏生死,前仆后继地冲上来肉搏。 双方在甲板上短兵相接,蓬莱军很快就发现,自己在肉搏方面显然不是明朝正规军的对手,眼看甲板要被敌人压制,明军的大福船却突然发生爆炸。蓬莱的士兵们顿时欢呼雀跃,明军心怀恐惧,只见一艘白色的狮头船朝着明船直扑过来。狮子嘴里的大炮喷出火焰,明军大福船再次中弹发生爆炸,在蓬莱船上的明军失去斗志,有的被反攻的蓬莱军杀死,有的跳海逃走。 判官郎君的狻猊船带着船队朝着明军船阵冲击,明船被他强大的火力和迅猛的突击逼得连连后退,好几艘船只被击毁。前线的蓬莱船只受到鼓舞,也都展开反击,眼看明军的第一阵列被打得七零八落,不远处又一排明船用炮火开路冲过来,补上前方的空缺。 海面上,上百艘船只拖着长长的白色航迹厮杀,炮火像冰雹一样砸向对方船只。 判官郎君显然是想再次突破明军船阵,直达郑提督的宝船,报断手之仇。可当明军第三波战舰战列线赶到时,他意识到敌人的阵型极其厚重。 在座船上的破军更早地意识到了这点,他熟悉郑提督的作战方式。远远看去,只见郑提督将超过自己几倍的重型战舰排成了十道战列线,一层层地朝着前线压过来。明显可以看出,判官郎君在突破到第三层时,已然失去锋锐,渐渐陷入和敌人的缠斗中,郑提督显然就是要用这样的方法拖蓬莱军进入消耗战。 建文看到破军的脸上渐渐有了阴霾,他让老何命令判官郎君开始撤退。 当前线的蓬莱船只看到主帅的命令后退时,战斗进行了将近一小时,他们折损的船只已超过三分之一,明军的损失比他们略多,但对方损失得起。此时海上已然有许多船只在沉没,有的才沉了一半,有的只剩下桅杆还露出水面,海上漂浮着难以计数的破木板。判官郎君命令所有船只缓缓后退,尽量和明船拉开距离,蓬莱的船只躲避着船只残骸,边开炮边后退,并尽量将落水的友军拉上船。 明军步步紧逼,似乎并不想让蓬莱军撤出他们的射程,双方的船头似乎是粘在了一起。恰在此时,被破军派出从两翼包抄的两支快速机动部队发挥了作用,它们从两侧炮击挺进的明军,造成了明军的迟滞和小混乱,前锋的蓬莱船队终于借机和明军拉开距离。 “好机会!” 狻猊船上的判官郎君和破军座船上的破军、建文都精神一振,破军立即命令老何向蓬莱炮台方面发射信号。 “嗵嗵嗵!” 三发红色信号炮发射上天,在高空炸出三朵红色火花。这是引导蓬莱岛的四门主炮开炮的信号,从一开始,破军就决定要在主炮射程内作战,只需第一次齐射,就足够葬送明军水师的斗志。判官郎君的出击,也仅仅是诱敌深入的作战,只要将敌人引进主炮射程,蓬莱军胜利了一半。 第六十四章 厮杀 2 三发信号弹形成的火花逐渐在空中熄灭,变成三朵烟云,很快弥散开。破军期待已久的那四声炸裂长空的炮声并未响起。 “发生了什么?”破军心头闪过不祥的预感,他紧紧握住腰间的宝剑巨阙。 又过了好一会儿,蓬莱方面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明军似乎从未担心过昨日打得他们心惊胆战的巨炮会发挥威力,排成十条战列线的庞大阵形,一波波地边开火边朝着判官郎君的前线压过来。破军只好命令全军停止后退,后退中的前锋部队撞到后线岿然不动的主力船队,只好再次向前冲锋。 明军和蓬莱军再次绞杀在一起,经过一轮炮击,双方船只靠近,士兵们用小炮和火铳对射。趁着一轮射击造成的烟雾,判官郎君带着一群勇敢的投枪手,跳上敌人甲板,展开白刃战。他虽然失去右手,但单凭左手依旧能将一把沉重的斩马刀使得如同草棍般轻巧。 转瞬间,他砍倒了十几名明军,一个明军的游击抽出两把雪花钢刀,舞得花团锦簇般寻他单挑。判官郎君“呸”地将嘴里混着火药烟的异物吐到甲板上,单手舞着斩马刀迎上去。对面的游击武艺也不差,和判官郎君的单手斩马刀居然打成平手,双方交手三十几个回合,判官郎君才瞅到一个空隙,一刀狠狠劈在对方头盔上,将对方脑袋像劈西瓜那样剁成两半。跟随他的标枪手士气大振,发出“哦”的欢呼,将手中的标枪朝着敌军抛去,刹那间又戳翻二十几人。剩下的明军抵挡不住,只好跳海逃命。 判官郎君扭头望向破军的主船,主船上帅旗和红色的战斗旗高悬,激励全军突进鼓点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老何手里那面大令旗也还在左右飘动。知道现在除了硬碰硬的战斗没有别的办法,判官郎君跳回狻猊船,又朝着另一艘明军船驶去。 宝船上的郑提督也在紧紧注视着眼前的战局发展,一夜激战在甲板上留下的血迹早已被擦洗干净,血腥味也被海风吹散。他站在船头,观察着破军方面的动静。现在,他的船队占有绝对优势,这优势不光是数量上的,也在于他对数量优势的良好运用。 早在判官郎君的突袭前,他就已经计划好将水师的近四百艘船分成三部分,一百艘交给王参将带领的左翼,一百艘交给监军率领的右翼,自己率领剩下的大约二百艘船为中军,吸引破军的主力正面对决。 他早猜到处于劣势的破军肯定会采用诱敌深入的战术,以前锋为诱饵将明军引入射程,用蓬莱的巨炮轰击后,再趁着混乱全军突击——这其实也是破军唯一的选择。王参将的左翼游击船队早就脱离主队,迂回到了蓬莱岛发动攻击。破军的兵力捉襟见肘,本岛完全没留下驻留舰队,四门主炮又必须用来对付郑提督的中军,自然只能用要塞炮还击。王参将缠住蓬莱岛,惧怕后方有失的破军唯有回师救援,但自己的中军绝不会放他退出战线,右翼的一百艘船将在最后时刻作为总预备队投入。 现在,前方战局完全依照他的初始战略顺利进行着,他甚至组织了俘虏船去捞起落水的蓬莱水兵,以免干得太过赶尽杀绝,以后让人说自己做事太绝。 此时,郑提督清楚看到青龙船带着十几艘船转头快速脱离了破军的座船,他猜到这是建文带着少量船只去救援蓬莱。破军船头的令旗还在挥舞,身穿红色战袍的破军身影也依稀可见。以建文生涩的统帅才能,要想对抗王参将的左翼一百艘船,只怕不过是杯水车薪。 “战争能胜到七分就行,不必追求所谓全胜,何况这也非我所愿。”郑提督眯着细长的双眼,望着远处高耸在蓬莱船队里异常显眼的破军座船,然后对身边的中军下令,“让后方待命的三波船只也都压上去,不要给蓬莱叛军喘息之机。” 王参将的船队昨晚即出发,在海上兜了好大一个圈子,直到早上破军的主力到达前线后才出现在蓬莱岛。由于他出发太早,甚至都不知道判官郎君夜袭宝船,和郑提督对决的事。当蓬莱岛炮台上的士兵们看到月牙白的明军船出现在近海,造成的慌乱可想而知。 此时的蓬莱岛不但没有一艘驻留战船,甚至做不到所有炮台上都能配备足够人数操纵岸防火炮。除去四门主炮的炮手,最好的炮手都被破军带走,现在炮台守卫的只是充数的辎重兵和工兵罢了。 别看王参将和判官郎君硬碰硬死磕不是对手,要是捡漏子打便宜仗,王参将绝对是把好手。他几十年的军界生涯能一帆风顺,靠的就是在战场的机灵。看到蓬莱的大小炮台、棱堡、圆堡上的士兵慌乱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建功的机会又来了。王参将欣喜地盘着手上油光锃亮的蜜蜡串,挥手让众船将所有炮弹都朝着蓬莱招呼。 一百艘战船的火炮同时轰鸣,炮弹在蓬莱的炮台、棱堡和圆堡上开花,刹那间就有几座被打得完全失去战斗力。指挥着炮台的一名判官急得只好将四门主炮上的炮手也都紧急分配去其他小炮台和防御工事,先应对眼前的敌人。 蓬莱的防御工事修建得异常坚固,以王参将的一百艘船显然难以攻克。但是,由于人手不足,蓬莱方面的许多火炮只能是摆设,他们只好选择最重要的炮位坚守。指挥的判官急得头上直冒汗。此时,两只毛色油亮蓬松的肥猫凑过来蹭他的腿,判官气呼呼地想用脚去踢,想想又没敢,只好咬着牙骂道:“你们这帮家伙平日里吃好喝好,到了这生死攸关的时候,要能帮忙守守炮位多好!” 双方的炮击激烈进行着,王参将船多炮多,明显占据着优势,蓬莱的回击虽然也给对方造成了一定损伤,但完全无法阻止明军船只的靠近。 “把所有炮都换成发熕炮,用发熕炮!” 王参将咧着嘴吼叫,特乐观地估计,再经过一轮发熕炮射击,他就可以组织军队进行登陆战了。 和普通火炮不同,发熕炮是一种臼炮,射程不远,却能以最大仰角将炮弹高高抛起,然后砸到敌人头上。蓬莱的许多工事都是连顶部都用硬木板和铁皮保护着的,一般弹片很难破坏,但若是用臼炮,破坏起来就要简单得多。 明军船上都将臼炮这种攻坚利器推到甲板上,各自对准眼前的炮台、棱堡和圆堡,“嗵嗵嗵嗵”一顿射击。许多工事被贯穿顶部,落进工事内的炮弹发生爆炸,炸死许多蓬莱的士兵。 王参将趁这功夫一声令下,各船都放下小船,载着手拿长刀盾牌的步兵划向蓬莱的工事。小船一靠到堡垒墙壁,明军士兵扔上搭钩朝着上面爬。守卫蓬莱的士兵们在判官指挥下,从窗口推出近战用的虎蹲炮和百子连珠炮反击,从炮口飞散出的铁砂和石子一轮扫射就打死打伤几百明军。即便如此,明军步兵还是头顶盾牌、口叼长刀,向上爬。一些明军冲进工事,和守卫发生白刃格斗。 经过将近两小时的激战,眼看着一些蓬莱的堡垒已经插上明军旗帜,王参将感到胜券在握了。他身体肥胖,本就不耐久战。心情放松下来,肚子的重量也变得异常明显,他赶紧叫亲兵搬来马扎坐了,高高兴兴等着拿下此战的首功。 “参将大人请看,那边莫不是青龙船?” 身边亲兵让他朝着后方看,王参将伸长脖子看,只见果然是青龙船带着十几艘蓬莱船只朝着这边过来。王参将哈哈大笑起来,他估计这是破军兵力有限,只好派遣建文来救援。 “不瞒你们说,这假太子我也是认识的,小娃儿一个。派二十艘船去挡一下……”王参将从得意中回过神来,忽然想起那可是真正的太子爷,若是伤到他可大大不妙,赶紧又补充道,“不要朝青龙船开火,莫要伤了那小娃儿。” 手下游击笑呵呵地领命,带着船去迎击,王参将也笑呵呵地等着捷报。笑着笑着,笑容僵硬在了脸上,他分明看到青龙船上升起了破军的将旗,船头立着的,可不正是破军? 他惊得站起来,一脚将马扎踢到海里。 破军的青龙船带着十几艘蓬莱船横冲直撞,不出一盏茶功夫,便将前来阻拦的二十艘明船杀散。炮台上的蓬莱兵欢声雷动,奋力将占领工事的明军杀退。 “他不是在前线和郑提督作战吗?如何回到了蓬莱岛?他又如何操纵着青龙船?” 王参将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判官郎君又厮杀了一轮,前线的两军此时形成了拉锯战。碎木板和木桶漂满海面,炮弹造成的浑浊水柱在不断腾起,火药造成的白烟不停地从大炮和火铳喷射出来。破军座船附近的舰船都被派到一线,但明军依旧似有数不尽的船只在压上前线。蓬莱军又损失了二十几条船,参战的五名判官战死一人,另有一人重伤,士兵的损失则尚未统计上来。 狻猊船上的炮弹和火药用尽,判官郎君只好退回船上,让舵手操船靠近破军座船去补给。 老何还在座船的船头挥舞着令旗,指挥前线部队。破军的座船与其说是战船,不如说是移动船坞,船身内的空间可以同时对多艘船进行补给和维修。几艘用尽弹药和损伤过重的船只已然退到破军的座船内,破军船上的工兵搭上跳板,将一桶桶火药和炮弹推上船。维修兵则正在用椰子油和粗棕榈丝紧急填补那些损坏船只上被炮弹打出的破洞。 判官郎君没等工兵将跳板搭上狻猊船,急匆匆跳上栈桥,随便抹去脸上的黑色烟尘和血迹,快速登上楼梯。座船的许多船舱都被开辟成了急救舱,缺手断脚的伤兵们呻吟着躺在地上等着救助。哈罗德和一群船医一起,正在为伤者处理伤口。 判官郎君迈开步子猛跑,很快攀到船顶楼的甲板,只见挥舞着令旗的老何也和之前一样在调动手头上仅存的船只,一群亲兵簇拥下身披红袍的破军背对着自己,正观看远海浓烟滚滚的战斗,从他的角度甚至可以清晰看到明军后阵的宝船。 “大王,前线十万火急。蓬莱那边如何成了哑炮?弟兄们都等着他们开炮,如何都到了这般时候,还没有动静?弟兄们虽说都在拼死厮杀,只是明军忒多了些,怕是支应不住。” 判官郎君朝着破军的背影行了军礼,向他汇报军情。 “知道了。” 判官郎君一愣,这嗓音甚是稚嫩,和破军日常的全然不同。他抬起头,这才发现破军的身材也比往常要小很多,他旁边的腾格斯捂着嘴在乐,一脑袋的小辫子也跟着抖个不停。 判官郎君心里猜到了七八分,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眼看着破军转过身来。 “小郎君,接下来的战斗还要听在下指挥,多多有劳你。” 果然不出所料,转过身的正是身披破军那件猩红色战袍的建文。 第六十五章 斩舰 1 见到破军亲临,王参将两条腿早软了。当年他跟着郑提督和破军混了多年,从一介小卒混到如今参将的高职,自然素知破军打起仗来有多猛。虽说对手船只不过十来条,自己这边足有百条,但他本来也只是要捡个便宜,如今碰上硬茬子,锐气先折了一半。 蓬莱要塞这边的守军见大王亲临救援,也是士气大振,操着各式大小火炮朝着明军招呼。明军这边的登陆部队被打得站不住脚,只好往小船上逃。 战国时有田忌赛马的典故,田忌在孙膑谋划下,以自己的下驷对齐王上驷,上驷对中驷,中驷对下驷。破军和郑提督显然是上驷,王参将偏偏不幸是下驷,如今破军这匹上驷对上王参将这匹下驷,结果可想而知。 明军船只众多,平日训练也不差,若是郑提督领军,挡住破军这十几条船显然不成问题。可王参将见了破军,斗志已然消散,吓得将主力都集中起来保护自己,对蓬莱的攻势立减。得出余裕的蓬莱助手判官,马上重新分配人员,用炮台上的火炮协助破军反攻。 破军的船队如鱼得水,在明军中左突右杀,明军被敌人舰队和炮台夹击,王参将又只顾自保,阵型大乱。破军驾着青龙船也不顾旁人,一个劲儿只是朝着王参将的座船冲,同船的部下一起大喊道:“余者皆闪开,只拿王参将。” 明军见说只拿王参将,和自己无干,竟左右分开船只。青龙船轮盘转动,桨叶在水面划出两道水痕,前方明船纷纷避让,破军稳稳地站在青龙船的龙头上,双手背在身后,看着不像突入敌阵,倒像是巡视手下。他目光在两边船上扫视,看到一些熟识的老将,他还微笑着点头示意。一条明军的艨艟舰不知死活,横过身子要挡一挡青龙船,船上千总愣头愣脑组织数十名铳手朝着青龙船头站立的破军射击。 “噗噗噗噗!” 一阵火铳发射的闷响,子弹都朝着站在龙头上的破军射来。只听“乒乒乓乓”连续金属敲击声,青龙船两边泛起许多铅弹打出的水花,破军神情泰然,双手还是背在身后,巨阙剑好好地插在剑鞘里,竟不知他是何时出的手。 “装弹再射!如此近距离,必不可能再躲过!” 千总拔出宝剑,呵斥着手下们再次射击。手下们早被破军的气势吓到,众人哆哆嗦嗦在铳里填了火药,又加进铅弹压实,端起来正要去火绳点药捻,眼前第一轮射击的烟雾散尽,破军竟然无声无息地跳上了甲板,正对着他们的铳口。 众军士鼓噪几声,扔了手里火铳逃散,甲板上只剩下千总和破军两人。 甲板上空间狭窄,除了桅杆只有几堆缆绳,千总无处可躲,又不敢上前厮杀。他正踌躇,破军已然背着手到了他面前。破军盯着对方双眼,先开口道:“我与旧相识王参将说话,与你何干?” 千总口齿打颤,正想着说些什么,只觉得胸口遭到重击,身体撞断护卫船舷的木盾飞出好远,直落到海里,连喝了好几口海水,扑腾着呼救。破军回过头,对躲在船舱中的士兵们说道:“再有敢拦者,皆当如此。” 说罢,只见他腾身飞起,朝着艨艟舰的船头跳去。他右手袖子一动,银光闪动,身子越过船头跳了下去。原来,此时青龙船已然绕过艨艟舰,高昂的龙头正出现在敌船船头,他的身子落下时刚好又落在龙头位置。 待青龙船驶过艨艟,艨艟舰的半个船艏竟像是被快刀切过的豆腐,从船身分离开,“咚”地掉进海里。 周围的明军目睹这场景,都惊得咂舌不已。要知道,艨艟舰船身乃是用硬木制造,又用生牛皮加固,船头还钉了铁件,坚固异常。破军这一剑,竟然将整个木铁和牛皮构成的船艏一并切断,且出剑快如闪电,简直不是人力能为。 明军上下将兵都被震慑,前方明船更是不敢阻挡,竟让出条水道,直通到王参将的座船前。王参将不敢叫部下攻击,眼看着破军从青龙船龙头上一跃七、八丈远,落到自己船头。此时王参将再想躲避已然晚了,周围的亲兵见破军登船,个个跳进海里,船边的海面像煮饺子开锅,全是攒动划水的士兵。 王参将见躲不开,只好硬着头皮上来回话,自家赔了笑脸,说不过是上命所差,若非郑提督命令,自己泼天大胆子也不敢来打蓬莱。 破军知道王参将为人圆滑胆小,也不想为难他,只说道:“此战乃是我和郑提督的事,王参将与我相识一场,不如就此退去,免得打起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只是郑提督将令……”王参将想到郑提督发起狠来六亲不认,说杀就杀的凶狠劲儿,感到浑身又一阵发麻。 “你怕郑提督,就不怕王副提督吗?” 破军面色一沉,他平日里不爱提他原来的姓名和曾经的职务,如今用王副提督的名号来压王参将,王参将果然被吓到。他赶紧作揖打躬的告饶,说小官也不过是讨碗饭吃,莫要让小官为难。破军看他可怜,也知道为难他不是办法,巨阙剑出鞘,没等王参将反应过来,一缕头发早到了破军手上。 “我今日只学曹阿瞒割发代首,你拿我破军这缕头发回去交差,郑提督想必也不会为难你了。” 中原汉人极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轻易不会割头发,破军如此做也算给了王参将极大面子。王参将见状也不敢多言,赶紧将这缕头发贴身收了,又命泡在海水里看热闹的中军官快点爬回船上,挥舞令旗,让各船收拾死伤官兵撤离。残存的八十来条明船,调转方向,朝着远海飞快跑去。 看到明军退去,破军这才登上蓬莱炮台,在水兵们一片片“千岁”的欢呼声中,顺手掏出一只被吓得钻进炮管的猫抱在怀里,对前来拜见的判官说道:“你快去发信号,告诉前方蓬莱无恙了。” 三发绿色信号炮随着“嗵嗵嗵”的炮声腾空而起,在空中炸裂。 带着船队走出几里远的王参将手搭着凉棚看天上的三发绿色信号,旁边的中军官拧着湿透的衣襟问道:“王官爷,咱要不要打个回马枪?” 王参将瞪了他一眼,低声说道:“打个屁,郑提督和破军那是玉皇大帝和太上老君打架,咱们这班小鬼儿终归是下面人,卖这力气干啥?你留着脑袋回家伺候娘子洗脚吧。” 中军官见上司发怒,吓得一缩脖子。王参将摇晃着脑袋,回船舱盘他的蜜蜡串去了。 前方的海战激战正酣,判官郎君整顿好船只,又带了几艘船杀上前线。明军水师的中军是郑提督亲自监战,各级将领兵士无人敢懈怠,都是拼了命的进攻。有的明船甲板完全被大火吞噬,船帆和桅杆都被烧尽,船舱里的炮手们依旧开炮射击不肯逃生,后面的明船也还是一波波不顾死活地如同波浪般冲上来。 建文重新调整了前线配置,指挥着剩下的蓬莱军分成了三队,一层层地出战。面对明军的凌厉攻势,一线的战船数量不足,往往难以支持半个钟头,他就让人鸣金撤下来,再用鼓点催促第二队补上。这样虽说难以取得优势,至少做到一队激战,一队待机,一队船队在最后面保持修整状态。 不管前线多困难,建文的手上总是留着一支十条船的游击部队,有几次明军分出一军迂回,企图借着海上浓重火药烟雾掩护打击侧翼,都被这支游击部队打退。 尽管如此,在数量和活力上处于劣势的蓬莱军显然没办法完全阻挡住明军,自然更没办法反击,他们只能节节抵抗,步步后退。 郑提督知道蓬莱方面有王参将缠住,显然无法用主炮支援,便指挥着明军全力进攻。即便如此,他还是很谨慎地让前锋将蓬莱军咬得死死的,使得两军犬牙交互,难以分开。 “郑提督果然厉害。” 在破军座船的船尾楼指挥作战的建文皱着眉头,想起小时候郑提督经常和他玩的兵船推演游戏。在一张海况图上摆着许多被漆成红蓝两色的木制小船模型,郑提督总是将可以先走一步的红色船让给他,自己用蓝色船。 郑提督会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排兵布阵,虽然自己败多胜少,可一旦自己败了,郑提督总是会笑着让自己一步。有时,他还会告诉自己要如何才能破得了他的战术,这三层船阵、留一支游击部队的法子还是郑提督教给自己的: “敌强我弱,可依此法布阵,虽不能全胜,终能支吾一时。” 郑提督的提点言犹在耳。 明军的布阵对建文来讲也并不陌生,郑提督在兵力占优时总是喜欢将船只排成十队,凭借船头主炮优势向上压。在兵船推演的棋盘上,郑提督不止一次摆出过这阵势,是以当破军将军队交给他时,他并不觉得紧张。如今却已不是当年的兵船推演游戏,远方的船只不再是小小的船只模型,而是真实的战船,双方进行的是枪对枪、炮对炮的海战。 这是一场师徒之间的海战。 “前方再有船下来,点出十条破损不能交战的战船,将炮位上的重炮都扔进海里,我自有用处。破军大王想必很快会有动静。” 老何应一声,派人下去准备。腾格斯在建文身后看了几个小时的海战,直看得他口干舌燥,瞪圆双眼,恨不得一脚迈出几里地,冲到前线去打个痛快。 看出腾格斯的焦急,建文侧过身子对他淡淡一笑,“莫要急,你才是这一战的主角。” 腾格斯听建文这般说,倒有些更加着急了,侧着脑袋直搓手,“俺跑了这一趟,都照着你说的安排了,你只是不让俺上,这要等到啥时候啊?” “唉——”建文摇摇头,说道,“急什么,你是没看过整台的戏。当初宫里逢年过节演出杂剧要从早演到晚,前面出场的都是小角小戏,这大角的大戏都是最后一场才上。” “安答你既然这般说,俺耐心等着就是。” 话虽如此,腾格斯还是朝远处直张望,来回搓着手,焦急之情可见一斑。 海上的战斗到此时已然打到上午九点,双方战士打了四个小时,船只和人员折损都甚为巨大。虽然明军战船多,反而难以将所有战力推到前线,接战的终是只有最前方的部分船只。此时的海战主要靠船头主炮射击,然后是接舷近战,明军无法发挥火力和人数上的优势。 郑提督虽然希望变阵成偃月形,将蓬莱军分割包围。但建文将队伍分成三队且战且退的战术,让他难以用火力虽猛速度慢的重型战船从两边包抄上来,派出的快速轻型战船又总是被建文后方的游击部队击退。双方在这一进一退的战斗中形成消耗战,这是郑提督最厌烦的局面。 “也不知监军大人的右翼哪里去了,如何还没赶到?”郑提督拍着椅子把手望向太阳,日照开始变得猛烈,士兵们想必也更加劳累。 那位监军大人是皇帝派来的亲近人,郑提督知道皇帝这是对自己不信任,所以派人在身边看着自己。若是平日,他还乐得这位监军大人姗姗来迟,省得他指手画脚。只是如今正是作战中,他计划着以中军为砧板,以右翼为刀斧,给蓬莱军致命一击。可如今右翼迟迟不至,前线又打成这种局面,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破军座船上的建文也一样开始焦急了,蓬莱那边至今毫无反应,也不知道打得如何。旁边木质楼梯“蹬蹬蹬蹬”的响起,判官郎君再次从甲板下面探出身来。他脸上的血迹和烟尘被汗水冲刷出一条条沟壑,四个小时打下来,平时看似精力无限的判官郎君也显得有些疲劳了。 第六十六章 斩舰 2 他将被粘稠黑血糊住刀杆的斩马刀往旁边一扔,接过一碗亲兵斟的茶,“咕咚咚”喝下去,又伸出空碗讨要。连喝了三碗,这才缓过来,对建文说道:“我军损失接近一半,蓬莱那边可有消息?” “尚无消息,想必还在苦战。”建文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免得别人看出他内心的紧张。 “若如此,我军阵线只怕撑不过三个小时。” 建文情知判官郎君若不是情非得已不会来问,他的内心此时也是烧着滚开的油锅般煎熬。 “啪啪啪!” 建文刚要回话,只见蓬莱方向腾起三朵绿色号弹,他立即转忧为喜,判官郎君的眼睛也亮了。这正是破军和他们约好的信号。 “小郎君,那十艘船就交给你了!” 建文兴奋地拍着腿说道,判官郎君也是如释重负,提起斩马刀顺着楼梯跳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听到甲板下他的吼声:“小的们,都给老子精神点儿。” 腾格斯朝着甲板楼梯口望了望,咽了口口水问建文道:“安答,这回该俺上了吧?” “稍安勿躁,再稍等一下。”建文脸上尽显出轻松神态,靠在椅子靠背上。 看到蓬莱方向腾起的三朵绿色信号,郑提督心头一紧,“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对中军官下令道:“命令前军,切切不可拉开距离,小心敌军炮击!” 然而,他的命令还是下得太晚了。前阵的明军正在迅猛突进,只见蓬莱军的前锋再次后退。明军经过一早晨激战,早已对蓬莱军交替往复的战术感到麻木,接下来显然敌人会补上第二队,再过半小时第三队。 “敌人不行了!再打三轮,肯定扛不住我军攻击!” 明军的军官拼命给士兵们鼓劲。确实,敌人的防御显然越来越艰难,他们的船只数量在减少,如果再来几次突击,很可能将之突破。 话虽如此,这次的敌军数量也少得有些不像样子,居然只有十艘千疮百孔的破船。这些船是在之前的战斗中被击破的,船帆破破烂烂,船身上也弹痕累累,蓝绿色波涛卷着断裂的桅杆和船只残骸和它们共同前进。 此时的战局处于胶着,上面下令要和敌人缠在一起,明军放弃拉开距离炮击的战术,而是紧紧贴上去进行肉搏。他们看到第二波敌船迎上,也立即驾着船贴了上去。 双方巨大船体相撞,发出“咚”的巨响,蓬莱船只猛地朝一侧歪去,似乎要被这撞击撞沉。 “看见没有,敌人无船可派了!”在明军军官带领下,明军欢呼着驾船靠近,翻越船舷跳上敌船。船尾几名操舵的蓬莱士兵立即跳水逃走,毫无斗志。先跳上船的明军立即发现不对头,敌人船上并没有战斗人员和武器,只有码放整齐的木桶和堆积的柴草,甲板上也滑腻腻的都是鱼油脂味。 “糟了!” 富有经验的老兵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扔下武器就往海里跳。后面的士兵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举着兵器正在攀爬过来。 后退中的蓬莱军船上炮火齐发,朝着自己这十艘船猛射,十艘浇满鱼油脂的蓬莱船甲板上顿时化作火海。刚刚跳上船的明军身上也被引燃,机灵些的赶紧跳海,脑子不灵光的在惊慌失措往回跑时又被后面的人挤在船边上不去。 鱼油脂很快引燃了船上的稻草以及木桶里的火油,十艘船接连“忽忽忽”地卷起橙红色的火球,将甲板上的人瞬间吞没。靠近的明船也遭连累被引燃船身或易燃的船帆,更有几艘倒霉的船只被引燃船上火药,造成剧烈爆炸。 明军前线一片火海,大军的行进被阻,后队挤到前队,前队则尽力希望远离着火的区域,蓬莱军趁着敌军这短暂的混乱,向后拉出了距离。 建文闭上眼不忍看这烈焰飞腾的残酷画面,他心中默念《金刚经》,为死去的明军将士祈福。这就是战争,他最厌恶的战争,他曾经想永远不要参与战争,可为什么战争总是不愿离他而去? “诸位明军弟兄,愿君等往生极乐。” 建文正在心中祈祷,老何在一旁说道:“太子爷,我军都脱离,是否向蓬莱发信号?” “嗯!”建文睁开眼,用力点了一下头,现在他别无选择。 从前线判官郎君的狻猊船上腾起定位炮火的信号弹。 短暂的宁静后,空中响起类似数十匹马拉着巨型石碾滚动前进的破空声,四枚巨型石弹拖着长长的白色尾迹越过蓬莱军的船队,飞向明军。 被火墙迟滞了行进速度的明军想要躲闪已然太晚了,四只石弹落入船阵中,借着火药爆炸飞行造成的冲击力滚动跳跃。大福船和艨艟的坚固船身在这种力量之前像是纸糊的,一艘艘被击碎,有的船只则因为相互碰撞而受创。 这强大的冲撞仅仅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等石弹用尽力量沉没到海里,带动着巨大浪迹的攻击已令海面上的明军船只减少了将近四分之一。 “混账,还是着了道。”眼看到手的胜利功亏一篑,还造成如此大的损失,郑提督气得咬紧牙,“敌军的蓬莱主炮再射要过一小时,叫前面不要乱,我军主力未损,敌人已是强弩之末。”说完,他朝着亲随手里捧着的自鸣钟看了眼,时针正指向九点半。 明军毕竟平日训练有素,在郑提督下达命令后,逐渐恢复秩序。队官们整理部队,清点受损的船只,将完好的船只重新组队。 然而,蓬莱军显然不愿给他们重整旗鼓的机会。几条大型划桨炮艇作为前锋直冲过来,用船头的铁冲角将阻挡在两军中间燃烧的船只直接撞开。当先一条船头有狮子头雕刻的白色战船率先冲出火海,用狮子口内的主炮对准一条中型明军划桨的蜈蚣船射击,这条倒霉的船正好在掉头,船腰部位结结实实挨了一炮。炮弹在船舱内爆炸,蜈蚣船被炸成两段沉没。 紧随着这条由判官郎君指挥的狻猊船,冲在最前的蓬莱划桨炮艇一面冲锋一面用主炮射击。正挤成一团重新组队的明船都成了靶船,炮弹或者击断它们的桅杆,或者在吃水线下的船体打出大洞。 由于许多船只正在转向,明军完全无法用主炮回击,只好用侧舷的轻型小炮和火铳还击,但效果了了。敌人的划桨炮艇直冲到眼前,铁质冲角插入他们松木或者橡木的船身,趁着船身被撞得倾斜,人员站立不住,蓬莱船上的掷弹兵朝着他们投掷点燃的爆破弹,然后各式各样的近战水兵手拿各式各样的武器跳上船来格斗。 明军看到蓬莱的船只不再以三波队形进攻,而是全线压了上来,连远处的破军座船也开始移动。 “敌军要最后一搏。” 洞悉蓬莱军心意的明军船只不再组队,将官们指挥着各自的船只加入乱战,现在队形已不再重要,能靠上去战斗就好。 此时,大炮、火铳和手掷炸裂弹都派不上用场,双方都努力用手上的刀、铁锤甚至其他什么抄得上的武器战斗。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落水,同时不断有人加入。 判官郎君带着几名战士在敌船间跳来跳去,哪里有自己人处于劣势,他就杀过去帮忙。忽然他听到靠近身后的破军座船上尖锐的口哨声,这口哨声悠远刺耳,在喊杀声震天的战阵里也听得格外清晰。判官郎君想去堵耳朵,可抬起胳膊才想起他已经没有可以用的右手小指了。 “奶奶的,真是吵死人了。”判官郎君骂了一句,不经意地朝着海上看去。只见几十个三角形的背鳍正划破水面朝着战场快速接近。 “鲨鱼群?难道是贪狼?”他揉揉眼再看,虽然也是三角形背鳍,但是仔细看却和鲨鱼不甚相同,“虎鲸吗?难道这就是建文那小子所说,正在赶来的一万精兵?” 破军座船上的腾格斯呼哨着跳下来,背上的双翼扇动着帮他减缓下降的速度,他滑过众多战船,到了虎鲸群上方。一条小虎鲸似乎心有灵犀,“啵”地跳出水面,窜起一丈多高,刚好接住腾格斯。腾格斯骑在小虎鲸背上,发出兴奋的叫声。 几十条大大小小的虎鲸同时跃出水面,然后一起落进水里,激起几十朵大小不一的水花。船上的人都放慢战斗的节奏,看着这奇异景象。虎鲸们转眼冲进交错的船阵,用头、身体撞击,或者用尾巴拍打挂着明军旗帜的战船。 骑在小虎鲸身上的腾格斯似乎是可以准确地指挥虎鲸,他通过嘴里发出的不同声音让虎鲸选择那些在战斗中受损的船只撞击。这些船或者被撞角撞伤,或者被炮弹击中,根本无法经受这群胖大海兽的撞击,有的被撞沉,有的倾覆。明军企图反击,但如此近的距离,炮是派不上用场的,火铳则无法向正下方射击,弓箭射速太慢,轻易就被这群海中精灵躲过。 明军士气再次受到打击,他们虽然还是保持着船只和人数的绝对优势,但在连续遭受打击后,人心渐渐散乱。 在出战前,建文想到帮助他们来到蓬莱的虎鲸群尚在周围游弋,他想起虎鲸们差点将青龙船撞沉的惊险一幕,于是同腾格斯商议,邀请这些家伙在关键时刻加入到战局里来。毫无疑问,它们的加入甚至比大炮的作用还要大,两军的水兵们都相信海洋站在了蓬莱一边,结果自然是士气此消彼长。 建文催促着破军座船前进,他希望能在双方付出更大损失前结束这场战争,他要见郑提督。 破军座船狼伉的身躯缓慢推进,它所依靠的巨型风帆并不能为它带来更多的动力。对面郑提督的宝船似乎也侦知了对手的目标,朝着这边相向而行。两艘巨船要进行大将的对决,两军都看出了苗头,纷纷调整方向,让出一条足够两船行进的道路。 离宝船越近,建文的心情越忐忑。他知道郑提督的剑术,自己这把转轮火铳显然是不会有什么作用,他也没幻想过用火铳子弹能杀死他。让身边的士兵去?他看看老何还有其他几名破军给他留下的亲兵,判官郎君那样的身手也不是郑提督对手,又何必让他们送死? “那我为什么要和他对决?我凭什么和他对决?”建文双手攥成拳头,死死盯着迫近的宝船不敢眨眼。 他曾经想过依靠佛岛上不知名的力量为父报仇,但当他见过七杀、老阿姨和破军后,却觉得自己过去的想法只是在逃避。他要面对郑提督,也许自己无法打过他,但一定要面对,而不是像之前那样总是用后背对着他逃避。 想着想着,建文站了起来,他对老何还有其他人说道:“你们莫要跟来,我自己去见他。” 说完,建文头也不回地走下船尾楼,朝着甲板的中部走去。 宝船眼看靠近破军座船,对面船头穿着一袭金线绣就白色蟒袍、披着黑色披风的身影像空中飞翔的水鸟,越过几丈宽的海面,落在破军座船的船头,轻巧得像猫一样毫无声息。建文停下脚步,看着这熟悉的身影,他赤手空拳,并没有拿着任何武器。 对面的人终于看清了建文,剑眉倒立,瞪圆双眼,露出惊诧的表情,“如何……如何是你?” 此时,郑提督站在船头高处,建文站在低处船身甲板上,郑提督看建文要俯视,建文则要仰视。 “是的,是我。”建文扬起头,他原本忐忑的心忽然变得平静了,在面对这个他一直不敢面对的人时,变得异常冷静,“被叔父燕王篡夺皇位的大明朝太子建文。郑提督,你好大胆子,见了我如何敢立而不拜!” 建文的声音极为洪亮,郑提督竟然觉得膝盖不自觉地弯了一下,差点跪下。他赶紧定定神,对着建文深施一礼,说道:“太子爷,小臣此次前来,乃是为了迎接你归朝。” “呵呵,归朝?”建文冷笑道,“归朝做什么?难道你想说我那位贤良燕王叔父是当世周公,只是代我这不成器的成王主政?带我回去了,还要将皇位还给我不成?” “太子,请听小臣一言。当今皇上一代圣主,天命所归。陛下委我来寻你,虽不能还位与你,列土封王总还是有的。小臣近年来苦苦寻找太子踪迹,就是不忍太子继续漂泊海上。” “漂泊海上,总也比一杯鸩酒或者三尺白绫要好。哦,对了,你大约是要像对我父皇那般,给我来个痛快的。”说着,建文故意用眼睛看向郑提督腰间的佩剑,这剑他认识,正是刺向父皇的那一把。在看到佩剑的一瞬间,他忽然愣了一下,只见郑提督的剑柄上拴着一枚小小的护身符,这护身符正是几年前出海时,自己去天后宫专门为郑提督求来的。 “太子,你且随我回去,我自在船上将那日的原委细细说与你知。”郑提督的声音平缓,就好似那日的事与他无关。 “那日的原委?”建文想到那日郑提督刺死父皇的狰狞嘴脸,胸中怒火喷涌,声音也提高了许多,“你这叛臣贼子弑君逼宫,现在又要杀我向新主子邀功吗?你这等猥琐小人,我又为何会惧怕你!” “此地不是说话所在,太子请随臣前往宝船。” “要杀便杀,何必又来骗我。只是你杀我前,必要告诉我,那日为何杀我父皇!” 郑提督忽然面色黑沉下来,他的手伸向腰间拴着天后宫护身符的那把剑,提着蟒袍前襟纵身一跃跳向建文。 建文紧握双拳,盯着扑向自己的郑提督,他决心即使死,也决不再逃避。 眼看郑提督就要落在建文身前,他握住带护身符佩剑的手已经将宝剑抽出一半,忽然听到一股风声。一只手伸到他腰间,将他抽出一半的宝剑轻轻推了回去。郑提督大惊,在半空中急忙抽身后跳,落在几尺外。 “这船建得太高,风大得紧。贤弟将披风还我可好?” 建文眼眶忽然湿润了,他的嘴唇颤动着,终于说出话,“你回来了!” 那人从他身上解下红色披风,顺风一抖披在自己肩上,回转身挡住建文,对郑提督说道:“提督大人,我破军才是你的对手。” 第六十七章 护身符 1 灰色的大船甲板上,穿深黑色披风的郑提督与穿猩红色披风的破军相向而立,一对昨日还坐在船头看着落日畅谈的老友,如今唯有以剑对话。 建文向后倒退出十丈远,他并非惧怕被伤及,而是怕碍手碍脚,影响破军的战斗。宝船上的明军,还有破军座船上的蓬莱军,都屏住呼吸,等待这场决定战争结局的对决开始。 郑提督一双细长的眼睛似睁未睁地盯着破军,破军貌似悠闲,右手的三根手指却始终放在剑柄上。 “破军,今日本提督率领朝廷天兵略施薄惩,蓬莱人马已折损过半,我军尚有右翼兵马未动,胜负可知。此时投降,本提督尚可保你加官进爵,若待犁平巢穴,缚汝大小贼酋归于丹陛,只怕悔之晚矣。”郑提督的言语中不再有什么兄弟情谊,说出来的都是冷冰冰的官话。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昨日一叙,故人之情道尽。”破军并不以为意,他摸着自己的脖子说,“胜得了我,这颗人头你拿去请功;若是胜不了时,看在故人情分上保你不死便是。” 客套话说毕,郑提督也不再多言,他双手交叉朝着左右肋下一招,两把佩剑发出龙吟般的“仓啷”声,绷簧弹开,剑身自动从两边剑匣跳出,剑柄正握在他两只手中。这是一对剑身细长、通体散发着幽幽白光、宛若半透明的宝剑,看起来似乎只要用嘴一吹就能吹断。他双脚步伐细碎迅捷如同鬼魅,几乎看不到长袍下双脚的动作,只觉得整个人像是在甲板上平移着朝破军奔去。 破军也将腰间的巨阙剑抽在手,这是一把剑脊高耸,剑身由宽至窄呈锥形泛着青光的重剑。常人只怕要双手才能握持,破军却可以单手提着,斜斜地剑尖朝下,门户洞开,似乎是要束手待毙的架势。 郑提督卷着两道银蛇像两团旋风欺身靠近,破军操纵着青色蟠龙快如掣电,两人刹那间已交手数招。建文能看到的只是黑色披风与红色披风交错,听到郑提督的银色细剑与破军的青色大剑敲击迸发出“叮叮当当”打铁般的快速撞击声,没等他再认真去确认双方招式如何,两人已分开。 “巨阙果然也不愧是天下名剑。”郑提督所用的这对宝剑取名自尧帝之女娥皇、女英,双剑长短、外形皆一般,乃是同炉锻造的一对宝剑。在同判官郎君交战时,对方连换三次刀,每次都是刀刃相交就被切为两段,郑提督胜得固然光彩,小郎君却是输得有些冤枉。 可这回,英皇剑与巨阙剑拼了十几回合,能将艨艟的舰艏轻易切断的巨阙剑依旧青光璨璨,剑刃上竟连个缺口都没有。破军揶揄道:“当初祖皇爷赏赐这三把剑,本是要告诉你我如这剑同出一源,当同心戮力共保大明。谁知今日,英皇与巨阙竟有对决之日,一个为保大明皇帝,一个为保大明太子,他老人家只怕泉下有知也难以瞑目。” 原来,当年祖皇帝定都金陵时天上落下一块天陨铁,他命铸剑师拿去铸剑,物料刚好够做出一对双剑和一把重剑。祖皇爷为双剑取名娥皇、女英,为重剑取名巨阙,郑提督和破军受封正副提督时,祖皇爷将剑赐予二人。两人后来携手东征西讨,再之后又各奔东西,今日这三把剑交锋却还是第一次。 “再问你一次,可愿归降今上?” “答案既知,何必再问。” “甚好……”郑提督杀气上脸,振动双剑,两把剑的剑身颤抖再次发出“嗡嗡”的鸣叫,其声清脆悦耳,“英皇既出,不见血只怕是不肯回鞘了。” 破军粲然一笑,“巨阙又何尝不欲饮血?”巨阙也发出“嗡嗡”的鸣叫,声音醇厚中正,似乎是在回应英皇的呼唤。 黑色与红色的旋风再次绞杀在一起,此番绝无初时的试探,双方都使出十成本事,只要取对方性命。郑提督显然知道力道远不如对方,他来回只是绕着破军身子转,虚虚实实极力避免用剑身和巨阙正面相碰,只要从破军的空隙里找到破绽见缝插针,一剑毙命。可破军自然也不会给他这机会,全身上下封得滴水不露,并不曾留出半点空隙。他的重剑力量刚猛,招数以劈砍切割为多,只要刮着英皇就能将之荡飞,或者直接将对方从头到脚剁成两半。 双方一口气打了上百回合,剑风带着金声撩过大半个甲板,船舷和桅杆上到处是英皇切出的细长剑痕,加厚橡木打造的甲板也被巨阙砍出许多大洞。距离十丈的建文觉得站不住脚,被这股风推得向后倾,他习惯性伸出右手想去抓七里的手,平时七里总是站在这个位置。他的手抓了个空,脚步不稳后退两步,心中不禁有几分伤感。 等建文再看向激战的两人,只见郑提督的黑袍与破军的猩红袍都已被剑刃切割得不成样子,零七碎八地还挂着些长长短短的布条,红黑两色的碎布片在两人身边几尺内飘得到处都是。 两个人又打了几十个回合,破军的动作慢了下来,似乎是他的力量首先用尽,巨阙剑比英皇剑要重得多,持续作战,显然他比郑提督要吃亏。 郑提督也发现破军渐露颓势,只见巨阙剑朝着自己头上劈下来,这一击速度比之前要慢得多,郑提督轻易躲过,巨阙剑“噗”地砸进甲板,大半个剑头戳进船甲板。趁着破军拔剑,门户洞开的良机,郑提督娥皇剑朝着破军胸口刺去,破军略一闪避,细长的剑尖刺穿他的左肩,剑尖从后面透出足有一寸长。 不等郑提督用女英剑补上一击,破军“喝呀”地大吼着将巨阙剑从甲板拔出,从郑提督胯下撩上来。郑提督急忙要躲。不料娥皇剑在破军体内插得牢牢的,竟然拔不出,他只好松开剑柄后退,此时再要完全躲避已然来不及,他急忙用女英剑去挡。剑身纤细的女英剑无法阻挡巨阙剑势不可挡的撩击,立即被荡飞到空中,巨阙锋利的剑头划过郑提督的右腿,在他大腿内侧从内到外留下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 郑提督踉踉跄跄倒退几步,虎口疼痛难忍,大腿内部疼得让大脑也完全麻木,血瞬间就让白色蟒袍下面殷红一片,剧烈的耳鸣让他几乎听不到周围其他声响。 破军故意露出破绽让自己受伤,将力量都用在这次攻击,也是强弩之末收势不住,巨阙剑向上撩起的余势竟然砍向座船的四人合抱的巨大主桅杆,斜斜地将桅杆从根部切断,重剑也脱手而飞。 主桅杆“嘎拉拉”地缓慢断裂,朝着破军压过来,可破军似乎无知无觉竟然没有闪避。郑提督想冲过去将他拉开,但大腿内的疼痛令他连站立都困难,更不要说走过去。眼看桅杆要砸到破军头上,建文从身后跑来,借着冲劲用肩膀撞向将破军。在接触到破军身体的一刹那,建文只觉得肩膀钻心疼痛,他知道这是破军肩膀的伤痛正在源源不绝流向自己身体,身体一泄力向下落去,结果虽然将破军撞开,自己却被倒下的桅杆勾住了脚踝。 此时,飞在空中的巨阙剑和女英剑这才落下,相隔几丈远插在甲板上,剑身乱摆,发出“嗡嗡”的响声。 这桅杆乃是用好几棵巨树捆扎在一起制成,分量极重,还好并未将建文的脚踝压坏。只是建文想将桅杆抬开却如蚍蜉撼大树,不管他如何用力,桅杆分毫不动。破军回过身来用右手去抬桅杆,他左肩有伤使不上力气,用力几回都难以抬起。 建文看到郑提督拖着受伤的腿靠过来,急得对破军大叫:“不要管我,小心背后!” 破军倒丝毫不以为然,说道:“放心,天下哪里有从背后杀人的郑提督。” 果然,郑提督靠过来后也伸出了双手去搬那桅杆,合两人之力,总算将桅杆抬起一点,建文借着这机会赶紧将脚抽了出来。 这回破军和郑提督都算是真的将最后的力量用尽,一起坐到地上。 “还打吗?”破军感到肩膀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将还插在肩膀上的娥皇剑拔下来,血像泉水那样喷出来,然后顺着胳膊到手指尖向下流。 “歇息一会,今日本提督必取你性命。”郑提督也坐在不远处的甲板上,腿部的疼痛让他再难站起来。宝船上的明军想要靠过来搭跳板,他朝着他们一摆手,告诉他们不要来。 “那好,多歇息一会儿,今日你我之间必得决出个生死。”说罢,破军瘫靠在船舷上。建文想要过来帮他治伤,船上其他蓬莱亲兵将官想要过来帮忙,也都被他制止住。 宝船上的明军忽然骚动起来,人们在欢呼,有的还在冲着远处挥舞旗帜。破军座船上的蓬莱兵,以及破军、郑提督和建文,也都朝着人们欢呼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牙白色的船帆出现在碧波荡漾的海际,与流动的白云几乎要融为一体,朝着战场方向快速靠近,所有船只桅杆上都悬挂着“明”字大旗。 郑提督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转过脸对破军说道:“我援军已至,阁下此时若不再降,唯剩败死而已。” “至多玉石俱焚,”破军凝重地说道,他知道自己手上的牌用光了,现在再无办法扭转局势,“若不趁此将我等斩尽杀绝,我必在这极南之海与大明死战到底。” “也罢,那就再来吧……”郑提督努努力想要站起来,结果未能如愿。 忽然,他眼前寒光一闪,原来是建文捡起那把还带着血的娥皇剑,剑尖直指郑提督的咽喉,“逆贼,别忘了还有我。大不了我今日先杀了你,再死于你部下之手。” 剑尖微微向前刺破了郑提督的脖子,但郑提督似乎并没有躲闪的意思,反而惨然笑道:“我知道终有一日要死在你手里,在我杀死先皇,又让你驾着青龙船脱逃的那一刻,我便知自己下场必定如此。” “哼。”建文冷哼一声,他通过剑尖感到了郑提督脖颈皮肤的柔软触感,现在只要他再将剑尖向前送上三寸,大仇可报。他看到了剑柄尾端晃动的天后宫护身符,那还是他亲手送给郑提督的。 “你今日是不是想要用这把剑杀我?” 郑提督收敛笑容,仰着头说道:“不,我是想把剑交到你手上,告诉你若是我带你回大明必可保你性命和一世锦衣玉食,如是不信,你大可用这把剑杀我。” “呸!你不过是现在命在旦夕,企图巧言令色诓骗我饶你性命罢了。” “若是不信,你尽可杀我,只是我还有一件事要办,你我也算师徒一场,可否多留我几日性命?待我事了,自然将这颗人头送你。”郑提督平静地望着建文,他的眼神并无狡黠、恐惧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只是无比的平静,这让建文的手颤抖起来。他不知道该不该刺下去,虽然刺下去很简单。 他咬牙切齿道:“父皇待你一向极尽器重,你不告诉我那日为何杀我父皇,我怎能让你死得那样便宜?” “我说了,待我办完事,你尽可以杀我。但此刻我不能告诉你那天的事,更不能让你杀我。” 说罢,郑提督慢慢抬起左手,握住娥皇的剑刃,从自己的咽喉处慢慢挪开。锋利的剑刃立即划破了他手上的皮肤,鲜血顺着剑尖“滴滴答答”流下来。对面宝船上的明军都发出惊叫,他们担心自己的提督大人,却又因没有提督大人的命令不敢来救。破军没有说话,只是放慢了呼吸,看着事态的发展。 建文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不,不光是心在跳,还有别的什么在体内和心脏一起剧烈跳动。 “难道是海藏珠?你在警告我不能杀死他吗?”心跳加快是因为复仇的机会近在咫尺,海藏珠的跳动则似乎是阻止他的仇恨从心中蔓延到握剑的手上。 第六十八章 护身符 2 建文的手松下来,任凭郑提督将剑尖缓缓按了下去。他左手伸到胸口内一转,海藏珠从体内“噗”地跳到手上,珠子里的那颗沙粒似乎是得到了生命,正在晶莹剔透的小珠子里上下乱跳。 “海藏珠!”郑提督惊呼起来。他知道,海藏珠乃是大海的珍物,得到此珠之人都可得到非凡力量,不知多少亡命之徒都在寻找这宝物。只是,海藏珠会慢慢吞噬持珠者的身体,持珠者得到此珠就相当于被珠子所诅咒,最终会变成珠中所包裹的东西。 “正是……”建文讪笑着说,他似乎是在嘲笑自己,“你看到了,我为向你复仇,付出了什么。”说罢,他用力扯下拴在娥皇剑剑柄尾端的天后宫护身符,远远地抛进了大海里,然后将剑狠狠插在甲板上。 明军水师的右翼舰队越靠越近,当先的是一艘主桅杆上挂着八只青色犀角灯笼的大福船,这是右翼船队监军的座船。船顶桅杆上装饰有白牦牛尾将旗,顶端还挂着面用金线编织的小流苏装饰着的明黄色长条旗帜,这旗帜非常耀眼,即使在很远也能看到,乃是代表皇命的监军标志。 “代天宣命,诸军罢战,违令者斩!” 监军的主船上数百人一起高喊,接着紧随其后的近百艘随从船只上的将兵也大喊起来,声音整齐响亮直冲云霄。其实厮杀中的明军和蓬莱军早都罢了手,腾格斯也让虎鲸群都停下来,所有筋疲力尽的人都在注目观看郑提督和破军的决斗。听到监军船上的号令声,明军都从前线退出,指挥蓬莱军的判官郎君不知发生何事,也命士兵们不得追击。 监军的大福船转眼到了破军座船近前,建文看清船头所站之人,顿时惊愕得不知如何是好。那船头站立之人,不是从小将自己带大的大伴右公公又是哪个?右公公正袖着手朝这边张望,他左边王参将正满脸堆笑地扶着胳膊,右手盘着蜜蜡串。右边人一袭白衣,身材瘦小,左手盘着金黄色的黄铜小雀,竟然是不知去向的铜雀。 大福船靠上破军座船,由于高矮相差太多,破军派人搭上舷梯。 王参将和铜雀一左一右搀着右公公,小心翼翼送他上了舷梯。两条相邻的船都在晃动不已,舷梯也是左右晃动几乎要站不稳,惊得右公公一个劲地喊:“哎呦,小崽子们,慢着点、慢着点!别把咱家给晃下去。” 几丈高的舷梯,右公公足足走了半柱香的功夫,这才登上破军座船。右公公整整衣襟向前走去,王参军和铜雀左右站开,一个盘着蜜蜡串,一个盘着小铜雀。 右公公此刻与当初侍候建文时早是不可同日而语。虽说过了这些时日,非但不见衰老,气色反倒更佳,面相红润,人也胖了一圈。身上穿的是特赐的红色蟒袍,手里还抱着块儿木漆金面的皇命监军金牌。 “太子爷,老奴来晚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右公公见到建文,顿时涕泪横流,“咕咚”一下跪在地上。得见故人,建文也是感慨万分,伸手想去扶他,忽然想起右公公是个阉人,又想起七里和腾格斯当初差点儿将自己当成从宫里逃出来的小太监,双手才伸出一半就赶紧缩回来背在后面,只是嘴里说道:“大伴请起,今时不同往日,你不必再如此拜我。” “哎呦我的爷唉,您哪知道咱家这些时日花了多少心思去找您,那真是茶不思饭不想,苦不堪言。”右公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伏地嚎啕大哭,哭得建文心都快碎了。想起这老太监从小伴着自己玩耍长大,也忍不住流泪抽泣,用袖子去擦眼角。 此时老何见双方打不起来了,便过来替破军包扎好伤口,破军也挨过来看这主奴相见的好戏。他忍不住问眯着眼看热闹的铜雀,“听说这老太监在新朝也是混得风生水起,如今连蟒袍都穿上,还做到水师监军,倒也还不忘旧主。” “不忘旧主?嘿嘿嘿嘿……”铜雀手里盘着小铜雀的速度越发快了,带着坏笑让破军附耳过来,低声道,“什么主从恩义,这是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他那一百艘船,一万两一艘大船,五千两一艘小船,老夫这回被活活坑出了血本,这老东西平白赚了八十万两银子,另有二十万两孝敬钱,才买得他迟到这几个钟点,还有这忠义一跪。” “哦!”破军惊得频频点点头,“这右公公一双膝盖,竟是值了一百万两银子呢。” 原来,这位右公公与郑提督内外联手奉燕王登得大宝,故而在宫内也是炙手可热,深得当今皇上信任。此次被派遣担任南下大军的监军,右公公一朝权在手,沿途揽财无数,珍宝器玩竟装了四船。铜雀通过骑鲸商团覆盖南洋的情报网侦知右公公一路所为,思忖或可用重金贿赂这位唯一可以治住郑提督的太监。 从柏舟厅离开后,铜雀通过自己在明军内的熟人搭上右公公,到了他的中军后,双方几经讨价还价,总算把价钱谈妥在一百万两。右公公是个信誉极好的买卖人,拿了铜雀的银子,自然故意率军磨洋工,在两军筋疲力竭后举着御赐金牌前来止战。 右公公拜完建文,爬起来换副嘴脸,拉长声调对郑提督说道:“提督大人,您怎么闹成这副德行?我和您说了多少次,皇上赐咱家这块金牌就是要看着你不要行事过激,要让南洋化外之人得沾皇家雨露。皇上再三嘱咐咱家,此次南下要抚、要抚!您就知道打打杀杀,一味硬是要剿,这回如何?损兵折将,咱家若不替你遮掩,看你怎生去和皇上交代?” 郑提督忍着腿上的痛难以作声。此次出战右公公分明也是同意的,自己安排他指挥最没压力的右翼,为的就是让他能在最后阶段顺手摘桃子立个军功,回去在皇上面前也好有面子。不料右公公不仅打断了他的决斗,还反咬一口,将责任都推到他头上,自己拿了银子还要做好人。但右公公是今上身边的红人,又不好回他的嘴。 郑提督挣扎着站起来,王参将替他从甲板上拔下来英皇二剑,又讨好地伸手去搀他。郑提督接过双剑,见王参将作战不利却不敢回来见自己,而是投了右公公做挡箭牌,气得将王参将的手打开。 他慢慢直起身,冷着脸看向右公公。虽然他重伤之下仍在流血不止,但刚才还盛气凌人的右公公见他挺着长剑俯视自己,双腿竟一时有些打颤,努力定定心神才镇定下来。 “在下一介武人,不懂得这许多,皇上面前有劳公公了。”郑提督对右公公敷衍地拱拱手,算是给他一个交待,自己拖着伤腿先自朝着舷梯去了。 “郑提督,可要记得你的话。”建文朝着郑提督背影喊道。 郑提督的背影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说道:“太子放心,我郑某人说到做到,待我事情办完了,自然来向你说明一切,然后领死。”说完话,他扶着舷梯艰难地走了下去。右公公向建文只低头致意了一下,就也被左拥右簇地护送走了。 建文的心中五味杂陈,既有痛也有苦,既有喜也有悲,唯独没有恨。不知为何,只是将剑推进郑提督脖子的瞬间,他对郑提督的恨忽然变得稀薄了。 郑提督回到宝船后,指挥着大明水师脱离了战线。此次大战,明军虽损失大小船只将近百艘,官兵死伤数千,其实实力尚存四分之三,远在蓬莱军之上。蓬莱军虽然损失比明军要小,折损却达到三分之二,若是继续再战则必败无疑,亏了铜雀买通右公公了结此事。 双方交换了俘虏,各自搜救伤者、打捞尸体,明军在下午一点左右离开战场,右公公既然拿了钱,又看在建文面子上,再不可能来攻蓬莱。何况,明军损失也不可谓小,修整也是必要的。 蓬莱军算是获得惨胜,班师回营,也修整军马船只不提。 建文又想起丢在海里的传国玉玺,愁眉不展,腾格斯自告奋勇要下海去找,抓着哈罗德要他再做个潜水器,可任凭他要掐断哈罗德的脖子,哈罗德也说做不出了。他说上次是在浅海搜寻,这蓬莱岛是在海上的一座浮游岛,然后讲了一堆大陆架、深海水压之类腾格斯听也听不懂的道理,反正一句话就是那么深的海,他做的那潜水器下去就得被压扁。 最后,腾格斯还是去找了他的虎鲸兄弟,连用手比划带嘴里发出怪声总算让它们明白是要去找个方形状的东西。虎鲸们潜水找了一下午,一直找到天黑,方方的东西倒是没少找上来,只是没有玉玺。建文最后说算了,既然破军愿意将王命旗牌给他,好歹青龙船也能继续操纵,说不定哪天会冒出个书生,像把秦始皇丢在水里的玉玺捞上来一样,将玉玺还给他。 当天晚上,破军在柏舟厅大摆庆功筵席,招待参战将领,连当值的基层士兵也都在岗位上得到了一顿丰盛的酒肉大餐。 腾格斯和哈罗德还在酒醉后合唱献歌,只是一个唱长调,一个唱男高音,怎么听也不是一回事。判官郎君在断臂上临时装了个钩子,看他吃饭的模样,想学会左手用筷子还需要些时日。破军连连向第一功臣铜雀敬酒,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唯有建文不开心,虽说只是离别一日,但他更加思念七里。听港口的士兵说,她要了艘小船还有一些干粮和淡水,自己划着船走的,不知去了哪里。 酒宴直到深夜才散,众人尽兴而归,破军说明日送建文等人去佛岛边界,然后就趴在桌子上呼呼睡着了。建文找来四、五名士兵,才把醉得不省人事的腾格斯扛回馆驿,自己也回房去睡了。 老何这天晚上也喝了不少,走出柏舟厅被冷风一拍,只觉得天旋地转。判官郎君看他站不住,要送他回营房休息,老何笑盈盈地说道:“前路漫漫,我自行之,不必相送。”然后脚底伴着蒜,左摇右摆地朝着自己的营房走去。 走了一半,他突然想起锦衣卫指挥使还关着,顺路绕了个远去看看有什么要关照的。这几日指挥使等人来到蓬莱岛,都是他一力安排,关系也都处得不错。既然大明水师和蓬莱岛罢了兵,几名锦衣卫关着也不是长久之计,翌日破军必然要放人,说不定还要送些钱财礼物压惊。 软禁指挥使等人的并非是牢房,而是一个小小的套院,只是将所有人都缴械,而且安排四、五十人看守。老何走到套院门口,只见院门虚掩着,他“嗯”了一声,想必是今日人人都分了酒食,看守的士兵酒足饭饱,连门也忘记关了。 他“吱扭”一声推开门走进去,院内黑咕隆咚,关押锦衣卫的三个房间也不曾点灯。 “如何这早就都睡了?” 老何走了两步,只见黑暗中两点黄光闪耀,“喵”的一声,一只猫窜到他跟前,抓着裤管子不肯松开。老何好不容易轰开它,那猫两下蹿上墙去,再不作声。 眼前的黑暗里又是微光一闪,接着“噗”的一下亮起只火折子来,照亮一张面孔。老何被吓一跳,再仔细看去,原来是锦衣卫褚指挥使,对方见是他也笑起来,只是光从下面打上来,显得脸上极是阴森可怖。 老何未曾多想,指着褚指挥使道:“褚大人,您怎么出来遛……” 话没说完,老何只觉得胸口一痛,一把冷森森的钢刀从胸口穿了出来。虽然酒精没有让他觉得格外疼痛,呼吸却变得困难。他看看透过胸口的刀尖,再看看褚指挥使的笑脸,再回头去看用刀穿过自己胸口的人。只见一名日本忍者手里正握着穿透自己的武士刀。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褚指挥使将火折子一丢,火折子翻着跟斗飞出去,照亮了他身边站立的十几名锦衣卫和日本忍者。火折子触碰地面的瞬间,迸起的火星短暂照亮了整个院子,只见院子里躺着四、五十名蓬莱士兵的尸体。老何感到冰冷感沿着四肢、顺着血液流到了身体躯干,他头一歪,和那些尸体倒在了一起。 第六十九章 潜伏 1 “梆——梆——梆——” 划小船的明军更夫敲着梆子从战船间的缝隙驶过。此时已是三更,月明星稀,海上风平浪静,明军船阵一派平和景象,白日的厮杀仿佛并不存在。 王参将端着盛有金疮药的盘子,正在宝船上的主帅卧室内伺候着郑提督上药。郑提督白天和他发完脾气后并未说要惩罚他,王参将心中忐忑,只好紧紧跟着郑提督,人家走到哪里,他也走到哪里,只等着郑提督气完全消了他才敢心安。 军医为郑提督缝合伤口、涂抹完药物,嘱咐道:“提督大人伤得极深,须得静养,少动多歇,也不可动怒。”郑提督半靠半卧在挂着白色帷帐的大床上。他对着军医点头表示感谢,王参将赶紧上前给郑提督盖好被子,又送了军医出门,然后回到郑提督床前,拽了把凳子坐下。 桌上的油灯昏黄,小火苗一跳跳的像是随时会熄灭,王参将借着光看到郑提督由于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的容貌,与前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判若两人,也不觉心中惨然。他知道,郑提督这副模样不光是因伤所致,也有心病的缘故,忽然忍不住鼻子酸楚,悄悄啜泣起来。 闭目养神的郑提督听见王参将的啜泣声,在床上轻声问:“王大叔,你哭什么?” 王参将本是郑提督的亲随出身,虽说如今也是参将之职,但其实骨子里和郑提督颇倒有几分老仆与主人的情义。自从他做到参将,统帅一支分遣舰队以来,郑提督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叫声“王参将”,今日不知怎的,竟然叫了他一声“王大叔”,王参将听得心痛,竟忍不住大哭起来。 “王大叔,你为何事哭泣?”郑提督见王参将非但不答话,哭得倒更厉害,便又问了一句。 王参将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边哭边说道:“小人看王策那小子将少爷伤得如此重,心里痛得很。早知如此,小人就该在蓬莱和他舍死一搏,就算丢掉这条性命,也不让他回去和少爷单挑。” “王策吗……”郑提督望着帷帐顶,回想起这个名字来。这名字他也有多少年没叫过,几乎都要忘了,“算了吧,你不是他对手,你的手下多曾是他当年的部下。人性都好念旧,我料想你的手下若是见了他本人,必不能全力作战,所以才派你去攻打蓬莱。是我无能,让他从眼前逃走还不自知,怪不得你。”想到自己竟然被穿着破军战袍的建文骗了,而那位太子爷居然也拖住自己那么久,郑提督不觉感到好笑。 “多谢少爷不怪,话说……”王参将擦擦眼泪,偷眼看着床上的郑提督,斟酌后面话怎么讲,他张着嘴想了片刻,这才问道,“少爷,您今日和王策激战,可是真的下决心要杀他不成?” 郑提督听王参将说到这个,不自觉将身体向上坐直了,披在身上的衣服差点滑落,“我与他毕竟兄弟一场,这次南下只想着收服他为朝廷所用,本也不想下杀手。可那么多年了,他还是如此不识时务……我就算真杀了他也是出于大义,非我本愿。” 王参将看到郑提督的双手在身上用力攥到了一起,他想起白天远远看到郑提督和破军的死斗,两个人都未留余地,只怕都是在以死相拼。若非后来建文被桅杆压住,只怕两个里真的要死一个,想到此处身上打了个寒颤。 郑提督见王参将面带恐惧,赶紧说道:“王大叔莫要怕,若非不得已,我总不至赶尽杀绝。只是他不懂我难处……在朝廷上折冲樽俎同言官们斗,还要向右公公这等腌臜阉人低头,为的不过是将大明水师掌握在手里,替国家做些事情。世人皆道我为权势不择手段,可谁人又知道我的苦衷?” 郑提督重伤在身,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有些接不上气,他努力让呼吸变得匀称了,才继续讲道:“天下事总要有人来做,我只是要保大明百年安泰。太子年幼无知,破军在这南洋一隅又实力雄厚,若是两人联手,只怕会成大明心腹之患。所以,破军必除,太子我也必要带回大明。更何况……” “郑提督,你好大口气。” 郑提督还要继续说,只听门外有人阴阳怪气说话,四平八稳走进来的正是右公公。他换了身崭新的杏黄色常服,怀里抱着柄白马尾的拂尘,身后跟着四个十五六岁、眉目标致的小黄门,手中各自捧着带钿螺图案的漆金礼盒。四个小黄门高声齐唱:“右公公到!” 右公公进得屋来,王参将赶紧过来见礼,右公公说声“免”,然后叫四个小黄门将礼盒都放在床边的桌子上,让他们都退出门去。 “郑提督,你伤势可好啊?咱家特来看看你,还备了几样薄礼给你将养身子。早就说过来你房里看看,可这些个猴崽子们没用,叫他们备几样补品,忙忙叨叨折腾到这般时日,回去我好好说说他们。” 郑提督看到右公公就想起他白天颐指气使的模样,心中带着气。他知道右公公心性狭隘,可偏偏又是皇上派来的监军,正所谓罪君子不罪小人,在他面前只好忍气吞声。郑提督对着右公公点点头,说道:“多谢公公美意,下官愧领了。待下官身体康健了,再去设法收服蓬莱……” “哎呦喂,我的提督大人呐!”没等郑提督说完,右公公拂尘一摆打断他,说道,“咱家白天不是说了?和为贵。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没打够啊?又死人又什么的,血了呼啦的,想着咱家心里都怕。” “蓬莱经此一战折损大半,但海外尚有许多人马。若是不趁此良机彻底击溃,只怕未来遗祸无穷。” “郑提督啊,咱们固然是不该拦着你为国尽忠,只是你也忒是固执了。”右公公嘴一撇,显得有些不开心,“实话和你讲了吧,咱家觉得这个破军也是懂事理的人,这次放他一马,你回去就和皇上说他已然服了,咱家旁边一帮衬,没有不信的道理。加官进爵少不了你的,何必那么认真呢?” “右公公此言差矣,郑某剿灭蓬莱为的是大明的江山社稷,破军一日不服,未来后患无穷……” 郑提督还想说下去,右公公早听得不耐烦,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唉……你这些个套子话儿别人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别和咱家玩这花活儿。” 他眼睛一转,忽然“嘿嘿嘿”干笑几声,压低嗓音说道:“你们武人的心思咱家懂得很,嘴上说的一套什么忠君爱国,其实内心还不是想着养寇自重,博个泼天功名,又落个当世岳武穆的好名称。咱家说了,这破军好歹算是你兄弟,出手又大方,你如此积极要灭他,莫不是银子给少你了?” “右公公您如何这般说?”郑提督最恨别人对他胡乱揣测,右公公这话句句扎到他心里,“郑某人一番赤心为的是大明,为的是当今皇上,天日可鉴……” “哼,为当今皇上?”右公公撇着嘴冷哼一声,掰着手指头算道,“从太祖爷到先皇再到当今皇上,您都换过三个主子了,这表忠心的话就省省吧。” “咱家今日既答应了破军班师回朝,岂有说话不算的道理。明日班师,事儿就那么定了,您不方便下令,咱家用皇命金牌下也是一样的。别操心啦,好好歇着吧啊。” 右公公显然腻烦了和郑提督瞎扯,他也不等郑提督再说什么,转身急匆匆跨过门槛就走。门外四个小黄门齐声高唱:“请右公公回。” 人走出老远,还能听到右公公的声音,“不识抬举的,还真当自己是皇上红人儿了,他一个外臣尾巴还翘上天?” 郑提督气得眼珠几乎要爆出眼眶来,他挣扎着从床上跳下来,从床边拔出娥皇剑要去杀右公公。王参将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他的腰,小声说道:“不可啊!不可鲁莽!这等小人得罪不得!” 郑提督连喘几口粗气,这才放下杀人的冲动,手里一松,剑尖低垂,咬着牙说道:“我看他哪里是急着班师,大约是急着回京将手里刚得来的一百万两纸钞换成银子吧。” 他猛地握紧手中剑,摆脱王参将,横着朝桌面一扫,将桌上右公公送来的四个礼盒都打烂、扫翻在地上,里面装的人参、燕窝之类补品“嘁哩喀喳”掉一地。 “这样的官做得有什么意思?我忠心为皇上,可皇上又是如何对待我的忠心?”郑提督觉得伤口剧烈疼痛,胸口憋闷,一口鲜血涌出嗓子,喷得前胸都是。旁边王参将吓坏了,赶紧找来手巾给郑提督擦血,他手上的蜜蜡串不知何时断了线,金黄色的珠子“叮叮当当”散落掉下,滚得到处都是。 白天激战的疲劳,让建文在馆舍床上睡得极沉,如果没有意外,他肯定可以一直睡到早上。巨大的爆炸声将他从梦中惊醒,身下的床几乎被震翻,桌子、地板上的所有东西都在“咔哒咔哒”跳动。建文惊得坐起来,左顾右盼良久才明白,爆炸似乎来自远方。他赶紧打开窗子向外看,只见夜空下有一处剧烈燃烧的橘红色火球,浓浓的烟柱翻滚着卷向深黑色天空,小的爆炸声还在不断传来。 他赶紧穿上衣服跳下床,朝着门外跑去。 铜雀、腾格斯和哈罗德也都跑出来,大家见面的第一句话都是“出什么事了”? “轰隆隆!” 又是一次令馆舍震动的爆炸,大家都靠住墙,让身体保持平稳。等到脚下平稳再朝门外看,只见又有一处橘红色火球出现,这次比上一个火球要远。 接下来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一共又发生三次爆炸,一股股气浪扑面而来,带着浓浓的火药味。烟霾遮盖了蓬莱上空,将月亮和星星都完全挡住,像是末日即将来临。 就在众人还都迷茫不明所以时,哈罗德先“哎呀”地叫起来!然后摸出一块石灰笔,借着爆炸的光在地上疯狂地画起来。建文不知他在发什么疯,走到旁边看了半天才明白,哈罗德画的是蓬莱地图。 哈罗德嘴里用佛郎机语言念念叨叨不知说着什么,他平时不爱打理头发,胡子也很久没有刮过,此时的举动活脱脱像个疯子。他对机械和博物学的热衷确实是个疯子,是以到蓬莱的第一天便到处乱跑,这几天更是将蓬莱的各处机构完全摸透,就算闭着眼也能对蓬莱的布局倒背如流。他将地图画完,又在上面圈出许多圈,将其中五个画上叉子,大惊失色,手里的石灰笔也掉到地上,口中喃喃自语:“糟了!糟了!” “出什么事了?爆炸之处究竟是何所在?”建文隐隐感到这爆炸不寻常。 “你可知这是何所在?”哈罗德指着几处画着叉子的地方。 建文摇摇头,腾格斯在一边不耐烦地说:“老哈你直说吧,打啥谜语。” “是这样,初时爆炸,咱便疑是在东所机械处方向。等又炸过几处,咱便晓得这爆炸来得蹊跷。”哈罗德干咽口口水,趴在地上用手挨着指着几处画叉子的地方讲解,“蓬莱乃是人造岛屿,动力源自中部四所机械处,以机械转动操纵全岛。方才所见第一处是在东所机械处,其次是西所机械处,再次是南所机械处。最后爆炸的两处,一处是弹药库,一处是备用零件库。此必是有人刻意为之。” “莫不是郑提督白天败了,晚上衔恨偷袭?”哈罗德脑内闪过这个念头,便说了出来。 建文立即否定他的想法,“郑提督这人自负得很,又自以为是代表大明正朔,作战从来讲究堂堂正正,偷袭手段都不肯用,何况这样龌龊的破坏手段。” “有理,”铜雀也表示同意,“蓬莱军虽说白日受了重创,防卫还是森严的,要从外部偷袭,只怕难上加难。” “莫非敌人早就潜伏在内部,只是在等着这样一个机会不成?” 建文和铜雀同时想到这个可能性,两人略一对视,情知大事不好。 “哒哒哒哒!” 馆舍外的大道上响起一片嘈杂的脚步声,还有不少人在大喊“莫要让他们跑了”! 第七十章 潜伏 2 四个人连忙跑到门口去看,只见街道一头远远的十几个人正朝着这边跑来,后面跟着上百名手拿武器的人影。在前面跑的十几个人影跌跌撞撞快要跑到馆舍附近,却见另一边街道也有百十名手拿武器的人跑来,顿时显得慌乱不堪。 黑暗中看不清来人面貌,建文等人向前走了一段,这才发现逃过来的十几个人竟是锦衣卫褚指挥使和几名锦衣卫,还有三名日本忍者。褚指挥使身材肥胖,要靠着两名锦衣卫架着胳膊才能快跑,否则依锦衣卫还有日本忍者的功夫,蹿房越脊逃遁并非难事。 两边的追击者中都有人射箭,黑暗中只听到“嗖嗖”的飞箭声,锦衣卫们围成圈护卫褚指挥使,用刀拨打箭支。只是夜色太浓,看不清飞箭,加上众锦衣卫要保护上司不敢躲闪,当场有两人中箭倒地。 “不要射!活捉姓褚的!” 追击者中大概是小头目的人在喊叫,此时蓬莱军人打起二十几盏灯笼,将中间的小圈子照得雪亮,褚指挥吓得用手挡着眼。围堵的蓬莱军人有穿水兵服的、也有穿工兵服的、还有穿辎重兵服的,还有穿着常服的,看样子许多都是临时赶来,并没有组织。 几十名蓬莱兵举着刀枪棍棒冲上来,此时锦衣卫虽说惊慌失措,毕竟都是高手。双方打了几回合,蓬莱兵当场被撂倒七、八个,剩下人见这帮家伙功夫了得,竟然奈何他们不得。 有个身穿短衣、用头巾包着头的大胡子蓬莱军好汉叫众人都退下,自己手拿齐眉棍,上前来挑战,当即一名锦衣卫上前迎战。建文认得此人,乃是前来支援蓬莱本岛六名判官之一,战场上好生英勇。只见他将一柄齐眉棍舞得像旋风,和一名迎战的锦衣卫打在一起。锦衣卫的绣春刀绕着他身子连砍带刺,他腾挪躲闪灵巧闪避,一把齐眉棍拨打敌人兵器。双方战了几十回合,那判官瞅个破绽一棍打翻锦衣卫,锦衣卫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不动了,周围响起一片炸雷似的叫好声。 旁边一名锦衣卫悄悄溜过来,趁着汉子收势未稳,一刀狠狠地朝着他肋下刺来。眼看着那刀要刺上,不知哪儿飞来块石头,正砸在企图偷袭的锦衣卫眉心。锦衣卫“哎呦”叫了一声,捂着额头后退几步,才要看是谁丢的石头,又一块石头飞来,稳稳地砸在他拿刀的手腕上,绣春刀被打落在地。他刚想去捡刀,那使齐眉棍的判官“嗷”地喝了一声,抡起棍自正敲在他脑袋上,这名锦衣卫也当场毙命。 使齐眉棍的判官朝着扔石头的方向看去,只见馆舍前站着四个人,其中一名蒙古大汉手里还掂着块石头。扔石头相助的正是腾格斯,蒙古汉子自小生在草原,除了摔跤、骑马、射箭,丢石头圈羊也是从小玩熟的,个个都能做到指哪儿打哪儿。腾格斯见锦衣卫要偷袭使齐眉棍的判官,情急之下手边没有好用的家伙,便捡起几块石头丢了过来。 见锦衣卫意图,围观的蓬莱官兵都怒吼起来。使齐眉棍的判官也怒火中烧,用手里大棍一指,插着腰说道:“你们这帮腌臜狗才,夜里悄悄放火,又杀我弟兄,现在还想偷袭老子?有种的咱一对一单挑。” 他话音刚落,只听背后有人喊道:“什么一对一,让他们都上,老子一个人应付。” 只见围观的蓬莱兵左右分开,判官郎君提着斩马刀,额头青筋暴露,紧皱着眉头从人群里走出来。 使齐眉棍的判官对着上司行了个礼,判官郎君让他站在一旁,自己上前对着褚指挥使喝道:“姓褚的,你现在归降,看在你多年送钱的份儿上还赏你个痛快的。若是抵抗,老子把你扒了皮再剁成肉酱给老何报仇!” “小郎君,本官一力扶持你做蓬莱岛主,这些年也算待你不薄。你阳奉阴违,现在还要恩将仇报不成?”褚指挥看到判官郎君,气就不打一处来。自己多年来奉着胡大人命收买对方,可这判官郎君只是向他要钱,从来不肯办事,为此他不知被胡大人骂了多少次无能。 “呸!”判官郎君也不答话,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双腿一弓一放,风驰电掣般跃到褚指挥使跟前,单手挥着斩马刀就劈。 “哎呀!”没等褚指挥使反应过来,一名挡在褚指挥使身前的锦衣卫早被斜肩带背劈成两半,鲜血溅了褚指挥使满身满脸。 褚指挥吓得叫不出声来,剩下的两名锦衣卫和三名忍者见状立即散开,将判官郎君围在中间。这些人都见识过判官郎君厉害,谁也不敢上前,判官郎君并不慌忙,将斩马刀倒插在地上,只是冷眼看着这帮人围着他打转。两个锦衣卫相互对视点首,一起挥着刀朝判官郎君袭来。他直到两人快冲到面前,才反手拔出插在地上的斩马刀,和两人打在一起。打了十几个回合,判官郎君举起斩马刀,朝着其中一人劈头盖顶砍下来,那名锦衣卫见状举刀去迎。不料斩马刀刀沉力猛,绣春刀应声而断,这个倒霉蛋来不及闪躲,也被劈成两半。 两名锦衣卫本就是壮着胆子联手上来,另一人见同伴被砍倒,腿早软了。他正想着是该上前还是退后,判官郎君早飞起一脚踹在他小肚子上。这一脚踢得极重,疼得他当即向后一仰,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没等他爬起来,对方的一只脚又踩在了他的胸口。 判官郎君正要挥刀结果了他,只听背后三声锁链响,知道有人偷袭,下意识伸出右手去挡。只听“叮叮当当”响了几声,右手铁钩子上竟缠绕着三把链子锤,鹅蛋大的铁锤头还在相互碰撞。 链子锤的另一头连在三名没上前的忍者手中,不过他们三人手里拿着的并非链子锤的锤柄,而是三把镰刀。这武器乃是日本忍者爱用的装备,名为锁镰,是从农用工具转化而来的武器。这武器一头是镰刀,一头是链子锤,进可攻退可守,常常用来抢夺敌人手中武器。不料判官郎君被郑提督砍掉右手后,临时装了个铁钩子,倒正好成了锁镰的克星。 “雕虫小技。”判官郎君卷着三条铁链的右手铁钩子用力一拽,三名忍者力量远不如他,三把锁镰竟然脱手而出。 事出意外,看着空空的双手,三名忍者竟不知所措,蒙着黑布的脸上流露出惊恐与迷惑的表情。 判官郎君并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早冲上前一刀劈倒一名忍者。旁边的忍者见救出褚指挥使的任务难以完成,索性朝着地上扔了一枚爆裂烟雾弹,制造出大团烟雾,趁机跳上屋顶要逃走。 没等他站稳脚,一股巨大的罡风从身侧劈来,将他横切成两半。血雨中,破军甩掉巨阙剑身上的鲜血,正立在屋顶上。 最后一名忍者见逃生无望,打眼看到不远处看热闹的建文。他知道此人是破军的座上宾,又曾被幕府将军看中,应该是不错的人质。趁众人不备,窜到建文身边想要抓他做人质。忍者身法极快,腾格斯和铜雀都没反应过来,判官郎君和破军只关注着身边的敌人,也不曾留意他。 眼看他要抓到建文胸口,建文都从对方瞳孔里看到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忍者忽然“嗯”的闷哼一声,触碰到建文的五根指头变得绵软无力,身体瘫倒在地,额头前端露出半寸长的黑色小尖。 惊魂方定的建文用脚踢踢他的身子,眼看着是死了,这才拔出从后脑插在他头上的苦无。借着光,他看到苦无上镌刻着两个小字——七里。建文将苦无紧紧攥在手中,睁大眼四处搜索,可屋顶上空空如也,哪里有七里的影子。 见手下都被杀光,自己成了光杆一个,褚指挥使吓得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判官郎君低垂眼睑看着他,表情冷漠,像是在看一头待宰的猪。 忽然,褚指挥使看到判官郎君背后转出两个人,一个是沈缇骑,一个是沈缇骑手下的小兄弟。自从被软禁,这两人一直身前身后围着自己赔笑,伺候自己起居,是以他对这两人印象深刻。 褚指挥使像是看到救星,赶紧对着这两人叫道:“沈缇骑快来救我,下官如能逃脱,必然保你做个指挥佥事。” 沈缇骑只是斜着眼看他,对他的请求无动于衷。褚指挥使终于明白,沈缇骑背叛了自己,求他并无用处。 “褚大人,如今的局势,小人我想救你也是有心无力了。本指望着好好伺候你一番,等回了大明,能得到你荫蔽。谁知你和倭人勾结,杀了蓬莱那么多人,又破坏蓬莱机械处的锅炉和弹药库。此时小人要是站在你一边,只怕再有三五个脑袋也不够活的。”沈缇骑露出为难的样子。 他是个狡兔三窟的人,除了身在锦衣卫里,和郑提督、蓬莱岛也都有勾连。这回他本以为可以借着指挥使大人升官,不料指挥使自己找死,他只好偷偷溜走去向判官郎君告了密。褚指挥使自从被忍者救了,带着一班锦衣卫和忍者按计划炸了蓬莱的三所机械处、一处弹药库和一处配件库,本想借着混乱逃之夭夭。不料追兵转瞬即至,害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落到这般田地。 “沈缇骑,你们大明律,勾结倭寇该当何罪?” 听判官郎君问自己,沈缇骑赶紧躬身行礼,然后朗声答道:“大明律,勾结倭寇者斩,诛九族……” 没等他说完,判官郎君的斩马刀早戳进了褚指挥使的肚子里,褚指挥使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当场身亡了。 “小郎君,你下手太快了,如何不留个活口让我问话?”跳下房的破军方才要阻止,褚指挥使已被急着为老何报仇的判官郎君杀了。 “我一时心急,应该先剁下他两条腿,慢慢审问完了再杀掉替老何抵命。便宜他了。” 判官郎君朝着褚指挥使缩成一团的尸体吐了口口水。他忽然想起还有个被他踹翻的锦衣卫没死,正想要对破军说,只听身后又是一声惨叫。他转身去看,只见沈缇骑被喷了满脸血,手上拿着的绣春刀深深插进了躺在地上的那名锦衣卫胸口。 “沈缇骑,你这是为何?”见沈缇骑杀了最后的活口,破军不禁皱了下眉。 “杀人需灭口。”沈缇骑擦干净刀上的血迹,回刀入鞘,“小人我也是刀头上混饭吃的,这小子活着,万一让胡大人知道小人和你们勾结杀了褚指挥,他还不得将我大卸八块?小人这也是身不由己,大王莫怪。” 见活口都被杀无法审问,破军也别无他法,只好让判官郎君指挥众手下收尸。 “兄长,如今蓬莱损伤严重,该如何是好?”看事情已经解决,建文这才上来相见。蓬莱是一座用蒸汽驱动的活动岛,如今驱动岛屿活动四个机械处被破坏三处,弹药和许多储备物资也被毁坏,这座岛相当于陷入了瘫痪状态。 “所幸只破坏了三个机械处,仅存的一个机械处的锅炉动力若是都用在驱动蓬莱的行动,应该够让我们停靠到最近的我军卫所维修。” 说完,破军看到之前使用齐眉棍的判官也在场,就叫他过来与建文相见,为建文介绍道:“就是去他的卫所,以现在蓬莱的推进速度,大概过四个钟点就能到。” 那判官将齐眉棍抱在怀里,对着建文张开嘴说话,竟是一口浓浓的蚌埠口音,“在下的那个卫所港口盛产珍珠,大家都管那地方叫珍珠港。” 一起同往营救褚指挥使的日本忍者共有五人,其中三人被杀,剩下两个望风的见势不妙,趁乱逃走了。 这两名忍者划着小船走了不知多长时间,将龟速移动的蓬莱扔在身后,到了一处断崖耸立的岛屿。小船转过岛屿,在岛屿后面竟藏着四十来艘日本战船,其中最大的一艘黑船,正是火山丸。这些船只熄灭灯火,船上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暗藏在岛屿后面。 小船靠上火山丸船舷,从上面扔下一把软梯。“走了!”一名忍者对另一人说道,另外一名忍者却似乎是被眼前景象震惊到,好半天才清醒过来。 两人顺着软梯攀爬上船,扔下软梯的武士引着他们进了火山丸后甲板上装饰着鎏金构建的豪华船楼。两扇钉着铜钉的大门打开,里面两廊墙壁上都镶嵌着用来照明的绿色夜明珠,夜明珠的光闪耀不定,将整个船楼里都覆盖上一层幽幽的绿光。 领头的武士推开几道木质隔扇门,到了船楼最高层的大广间。 大广间是火山丸最大的房间,虽然屋顶低矮压抑,但天花板上是描金的方格装饰画,四周墙壁上则装饰着松竹猛兽之类的金箔画,极尽富丽堂皇。大广间里已有十几名顶盔掼甲的武士跪坐在木板地上,房间正中间靠墙放着一块榻榻米,后面还展开着绘有世界地图的屏风。这里的照明也是依靠着绿色夜明珠的微光,绿光照在武士们的脸上,极其阴森可怖。 后面跟进的忍者一眼看到了榻榻米旁神龛里供着的玉玺,正是芦屋舌夫从建文手里抢来,后来在海战中沉到海底的那方传国玉玺。 “怎么会……玉玺怎么会在这里,难道芦屋舌夫没有死?”忍者瞪大了眼睛想道,她正是七里扮装的。她尾随着这伙袭击蓬莱的忍者,杀掉一个落单的,装扮成他的模样,跟着混进火山丸。杀死扑向建文的忍者的那枚苦无,正是她发出的。 “将军驾到!” 一名武士高喊道,大广间里的武士们纷纷低下身体行礼,七里和另一名忍者也赶紧伏下身体。 只见四名天狗众引路,从内室的隔扇门里,阴阳师芦屋舌夫探身走了出来,然后他低下头向着身后行礼。在他身后,走出来一名穿着绣着金色仙鹤纹阵羽织的小矮子,身高竟然连四尺都不到。 “参见幕府将军大人!” 在场的人齐声高呼,七里跟着再次行礼。她低下头,内心惊愕不已,“原来他才是真正的幕府将军?那我们杀掉的又是什么?” 第七十一章 珍珠港 1 随从轻手轻脚推过一把凭几放在大厅中间的榻榻米上,矮个子将军大大咧咧靠着凭几坐下,芦屋舌夫带着怀抱太刀的侍童、随从等人站在他身后。 七里悄悄观察,只见那矮个子将军面目猥琐,原本稀疏的头发被剃成月代头,显得额头更加硕大突出,三绺鼠须也是稀稀拉拉。儿童般瘦小的身上披着件华丽的金斓和服,同在旁边站立的芦屋舌夫一起对比,像极了耍猴人带着的猴子,看起来极为滑稽可笑。 猴子将军大人只是懒散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两名忍者,代为开口的是旁边的芦屋舌夫,“蓬莱状况如何?可有向珍珠港方向移动?” “嗨……”带七里前来的忍者伏下身体,恭敬地汇报道,“我等救出被囚禁的锦衣卫,并在他们协助下成功爆破了蓬莱四个机械处中的三个,弹药库和备用零件库也都被我们破坏。现在蓬莱仅剩一个机械处的锅炉尚能为全岛提供动力,它现在正缓慢朝珍珠港靠拢,准备进行维修补给。” 听到这里,大厅里的武士们都发出了“喔”的声音表示对芦屋舌夫智谋的赞赏,猴子将军和芦屋舌夫也面带得色。 “只是……”忍者待大厅里的喧哗声渐息,又补充道,“只是锦衣卫被全灭,指挥使褚大人也被蓬莱的人杀害……” “无妨,呵呵呵呵……”芦屋舌夫用袖子挡住嘴,像枭鸟般笑起来,“他不过是我们的一枚棋子,和胡大人的合作也不过是为了达成我们的计划。既然摧毁蓬莱、捕获大明太子近在眼前,与他们的联盟也可到此为止了。” “国师大人所言甚是,多亏你看透胡大人急于得到太子和蓬莱岛的心思,提出与他合作,我们才可从中渔利。”将军大人终于开口了,他的嗓音又细又尖,粗短的脖子带动秃脑袋扭向芦屋舌夫,看起来颟顸笨拙,活像只鼹鼠。 “将军大人过誉了,在下不过是洞悉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加以利用。既然胡大人急着要在郑提督之前找到太子,我们就帮上他一把,将太子绑出来,又一路留下蛛丝马迹。将军大人牺牲一名影武者和几名天狗众,勾引得明军和蓬莱军的船队相遇,终于两败俱伤。只是没想到,原本只是要得到海沉木,谁料这太子竟然是我们要找的人。将军大人洪福齐天,好运气都自己撞上来,看来幕府统一朝鲜、大明、南洋和天竺的愿望指日可待。呵呵呵呵……” “嗯,区区几个影武者和天狗众,只要有你芦屋大人的阴阳术,想要多少个就能造出多少个。” 矮子将军“呼”地站起来,从腰间抽出把折扇打开举过头顶,撒金面的折扇中间画着一个刺眼的红色日之丸,“诸君,阻止我等进入南洋的拦路虎蓬莱已经破败不堪。我军以逸待劳,只等蓬莱驶入珍珠港即全力攻击。” 说罢,矮子将军开始布置作战:赤松播磨的船队压制炮台、一条土佐守的船队偷袭在船坞维修的驻防船队、上杉信浓守率领舰队袭击珍珠港措手不及的蓬莱军等。所有被点到名的武士头领都伏下身体表示接受命令。 见矮子将军在聚精会神地安排作战,芦屋舌夫和其他武士们也都无暇旁顾,跪在不远处的七里手悄悄放在刀柄上,她几乎难以按捺自己的激动,“原来真将军只是这么个货色。如果我现在用苦无投掷,三丈之内正是必杀距离。但万一失手或只是受伤,将军必定后退,随从会立起榻榻米,第二发基本没有机会投掷。最保险的方案还是冲到面前,直接用刀解决。但是跑完三丈的距离,大概需要两息时间,大广间里有二十名左右的高手武士,一息之间他们就可能反应过来。能赌的只有在第二息前他们追不上我,时间勉强够我把刀刺进将军喉咙,然后我必定会被武士们杀死。” “还有这家伙……”七里又偷眼看看芦屋舌夫,“这家伙究竟什么来头?上次明明看着他沉到海底,如何竟然没死?如果我出手刺杀将军,他又会如何反应?” “虽说能报仇的话,舍弃此身并无可惜,可若不能成功岂不犬死……”七里的手握紧刀柄,内心还是在投掷苦无和用刀狙杀间苦苦挣扎。距离幕府将军如此之近的机会,只怕将不会再有第二次,她是否该牢牢把握? 此时,矮子将军的目光最后转向一名络腮胡子的武士,招手将他叫到面前,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表示亲切,“岛津萨摩守大人是日本第一的勇士,也是我幕府千金不换的珍宝。我将最后的六名天狗众,以及九十四名精选出来的勇悍旗本武士,一共一百名最强的战士交与你,专门负责狙杀破军,活捉大明国太子。” 旗本武士是将军身边最精锐的武士集团,大都是跟随将军在统一日本的战争中幸存的老兵。见将军大人对自己器重有加,岛津萨摩守也激动万分,声音都有些发颤,“将军大人如此厚爱,小人怎能不用命,请放心,小人即便捐弃这条性命,必定拼死取回破军的首级。” “不,你要活着。”笑嘻嘻的将军忽然变得有些严肃起来,“都说了你是日本最宝贵的财富,待天下统一在我武田家麾下,你将成为我的副将军,与我共治天下。” 大厅内的武士们听说岛津萨摩守将被封为副将军,都是震惊又嫉妒,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岛津萨摩守也是惊喜万状,涕泪横流地连连叩头谢恩,以高天神原的天神和岛津家祖先家名起誓,要杀死破军。 当矮子将军口中说出“活捉大明国太子”,七里被复仇之焰灼热了的脑袋忽然稍稍冷却,眼前浮现出建文被捆绑在这里,将军和舌夫志得意满狞笑的模样。 “如果我刺杀不成,他们还是会去攻打蓬莱,那么建文会不会被他们抓住?”七里犹豫了,她第一次对自己的生命产生留恋,作为忍者她本该为任务可以随时舍弃自己的身体,可是现在……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踌躇不前。 “努力奋战,取下破军的首级。武田幕府兴废,在此一战!诸位,让我等一起对着八幡大菩萨祈求胜利!”说完,矮子将军双手合十拍了两下,然后低下头祈祷。众武士也都双手合十拍了两下,然后低下头向他们所信奉的祈祷。八幡大菩萨是武田幕府将军的祖先,也是武家之祖,这些来自日本的好战者从不信奉神灵,却对这位强大的武士祖先崇敬有加。 七里也假装跟着祈祷,眼睛还是在偷瞄着矮子将军和芦屋舌夫,她发现,芦屋舌夫一直在朝着自己看。 “难道他看出破绽了?”七里感到汗毛耸立,这个阴森森的阴阳师深不可测,让她始终摸不清底细。 芦屋舌夫忽然咧开嘴一笑,对矮子将军说道:“将军大人,似乎有小虫子混进碗里,我们是否该把它挑出来?” “噢?什么虫子?”矮子将军正在带着武士们祈祷,听芦屋舌夫这般说,抬起头眨巴眨巴眼,一脸的茫然。 “你看啊,不觉得此人可疑吗?”舌夫笑着伸出手指,用他长而卷曲的指甲指下面跪着的忍者。 七里心中一凉,她没想到在自己踌躇的时候,竟然被芦屋舌夫看出了破绽。自己究竟哪里出了差池?是游移的眼神,还是手握着刀柄太紧?她感到心跳在加快,右手将刀柄握得更紧,随时准备拼死一搏。 “怎么?不愿意自己承认?好吧,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招认。”芦屋舌夫起下头,双目上挑露出白色眼球,舌头也伸出几寸长,舌尖上闪闪发光。这是他惯用的迷魂术,只要被这法术摄住,没有什么秘密不会招出来。 七里此时已无选择,她的刀拔出一半,作势要拼死一搏。就在此时,她听到擦着耳朵的“嗖嗖”两声,两道银光朝着矮子将军还有芦屋舌夫飞去。矮子将军看起来像个肉球,身子倒也灵活,只见他向后一闪,抓过抱着刀的侍童挡在身前,侍童“啊”地惨叫一声,当场被飞刀刺中咽喉毙命,芦屋舌夫则收起舌头略一闪身,闪过刺向自己的飞刀。 一直跪在她身边的忍者跳起两丈多高,飞到大广间的房梁上,单手撑着墙壁。屋子里的武士们都抽出刀,将墙角围住,眼看着这忍者无路可逃,只要跳下来必被万刃分尸。 “你是何人!”矮子将军将侍童的尸体推到一边,气急败坏地仰头指着忍者问道。 那忍者倒也不慌不忙,他“咯咯”冷笑起来,“在下是锦衣卫密探,奉命潜伏在你身边。胡大人早料到你们倭寇靠不住,才命我来摸摸你们的底细。现在才被你们发现,是不是太晚了?刚刚的言语,早被我用传声虫录下来,虫子也飞走了,两个时辰后,胡大人就能听到你们的讲话。” 听到“传声虫”三个字,不要说七里,连芦屋舌夫也吃了一惊。和擅长利用海洋珍物异兽的阴阳师还有忍者不同,大明的锦衣卫偏爱巫蛊之术,用自己培养各种的虫类为自己解决问题。七里上次见识到沈缇骑用虫子吃掉被杀锦衣卫的尸体,这次又听说锦衣卫密探用所谓“传声虫”传递情报,不由得不吃惊。 “杀!给我杀了他!”矮子将军扯着公鸡嗓气急败坏地尖叫,武士们纷纷将手里的刀朝着锦衣卫密探所在的位置掷去。锦衣卫密探在板壁上像蜘蛛般灵活闪避,投向他的刀剁了一墙,如同刺猬的针刺,密探哈哈大笑,毫不在意自己所处的危险处境。 “不好!”芦屋舌夫忽然想起跟着这锦衣卫密探前来的另一名忍者,在他们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墙上的锦衣卫密探时,那名忍者悄无声息地失踪了。舌夫左顾右盼,结果发现原本放在世界地图屏风旁的传国玉玺不见了,显然是被那人偷去。 他赶紧指给矮子将军看,矮子将军见玉玺没了又惊又气,跳脚大叫:“追,给我追!把另一个奸细给我追回来!我要把此人身上的肉磔成碎块,然后用烙铁烫!” 破军掀开裹尸布的一角,看了老何最后一眼。躺在裹尸布里的老何穿戴一新,脸也擦得干干净净,平静得像是睡着了,破军将裹尸布盖回到老何脸上,示意葬礼继续。四名工兵手脚麻利地用布条将裹着老何尸体的裹尸布捆好,像是在包装一样货物,在唢呐演奏的凄厉乐声和礼炮声中扛到船舷边上,用力抛入大海。 白色的裹尸布裹出的人形“噗通”一声掉进蓝色的大海,激起白色的浪花。白色人形在海面浮了几浮,渐渐沉下去,当模糊的白色人形从视野消失,海面又恢复了如初的蓝色。 建文是第一次参加海葬,想着那么爱絮絮叨叨的一个人就这样无声无息没了,他感到心里憋闷得难受。可是,同来的破军、判官郎君以及其他蓬莱人倒并不显得悲伤,有的还在聊天。建文本来心里还挺难过,看到他们的样子倒是有些好奇,悄悄问同来的铜雀是什么情况。 “蓬莱人都是自诩为战斗民族,他们从不觉得死在海上和死在刀口下有什么好悲哀的。在他们看来,这可是死得其所,人们不但不会哭,还会为他的走运感到庆幸。另外认为自己与大海是为一体,死亡不过是另一种回归大海的方式,是以死后都要海葬。若是他们死在陆地上,或者老死在床上倒是天大的悲哀,所有人都会为他哭泣。” 听了铜雀的解释,建文感到这些家伙实在是不可思议,若是按照大明的习俗,老死在床上并且入土为安是完美的人生结局。 “所有加入蓬莱的人,不管你来自哪里,都要自愿断绝过往的族属、国家、信仰。蓬莱人自称是全新的海人民族,他们有一整套属于自己的生活习惯,破军要建立的不光是个岛屿,而是要打造有着全新信仰的新种族。这小子的野心真是很大咧!”铜雀眯缝着双眼,捻着不多的胡子说道。 执行海葬的船只是破军的座船,从这里极目远眺,蓬莱已停靠在珍珠港附近,这座人工岛屿并不比它要停靠的天然礁岛小多少,远远看去,倒像是珍珠港在靠近蓬莱。蓬莱的多数水兵都已上岛休息,只有少量当值工兵在勤奋工作,从珍珠港运输各种补给品,以及维修蓬莱因战斗及爆炸造成的毁伤。 第七十二章 珍珠港 2 珍珠港是蓬莱二十四卫所中最优良的天然良港,珊瑚礁形成的环形海湾正适合大船队再次避风修整。初到此处的建文几乎被眼前景象吓到,这里的沙滩上和浅海里,到处是车轮大的巨型贝壳,这让他想起了在巨龟寺赌贝。不过破军告诉他,这里的巨珍珠贝虽然确是与能够孕育海藏珠的巨珍珠贝是近似物种,却只能产出珍珠。巨龟寺的巨型珍珠贝中的海藏珠,其实是人为或者机缘巧合造成的,为此破军还命人用撬棍给建文撬开一个贝壳看,里面果然只有一颗拳头大小、尚未发育完全的普通珍珠。 “海藏珠可遇不可求,巨龟寺一毁,天下又不知何处还能得到这珍物了。”破军当时不无惋惜地说。 海葬才一结束,甲板上的所有人立即恢复了轻松状态,仿佛之前的葬礼根本就没发生过。哈罗德拿出他刚做出来的千里镜,他自夸说连地平线极限处的景物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腾格斯央求着想玩玩,哈罗德却故意不肯交出来,俩人打打闹闹爬上刁斗,吸引了不少船上的蓬莱人围观。 建文靠在船舷上看绕着桅杆盘旋的海鸥发呆,很快他就将离开蓬莱再次踏上前往佛岛的路途,可直到现在,他还有许多事没有想明白。 “你在想什么?”破军看出他这位小弟的惆怅,走过来问他。 “兄长,你觉得郑提督是好人还是坏人?”建文望着海鸥们,他多希望自己和这些海鸥一样懵懂无知,痴痴傻傻地过完这一生该有多好。 “何谓好人,又何谓坏人呢?”破军抿嘴微笑着,靠在建文旁边的船舷上,“所谓人原本不能被定义为好人或者坏人,为了各自的利益在做事。我印象中的郑提督是个严肃认真、坚守原则的人,他半生都在为大明战斗,按照自己的爱好塑造这个国家。为了这个看似崇高的目的,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个人的良知和风骨。所以他会屈服于右公公这样贪婪而目光短浅的内侍,极力讨好他们,为的只是让自己得到权力,完成他所谓的理想。” 破军瘪瘪嘴,似乎想起许多不开心的往事,又继续说道:“这是他和愚兄最大的不同吧!?他是极世故的人,热衷官场,懂得如何同那些官僚、内侍周旋。当初一起在大明水师供职时,朝廷周旋的事他从不让愚兄插手,大约是知道要是愚兄去见那些官员和内侍,当场就能打死几个。朝廷里的事就是那么麻烦,不过郑提督舍弃尊严所做的事毕竟是为了大明,虽说也有为个人前程打算,但总的来讲,愚兄觉得他至少算不上坏人。” “嗯。”建文耐心听完破军的话,并未插嘴,他如今的心情也是很矛盾,郑提督在他心目中曾是天下第一的好人,杀死父皇后又变成天下第一的恶人,可如今对他的评判却又变得模糊。他用力晃晃脑袋,想要把这些都从脑袋里晃掉,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小弟我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了,也许只有在下一次相见时自己问个清楚。兄长,你觉得郑提督在办完他的事后,真的能找我受死吗?” “照愚兄看来,他所言不虚。郑提督这些年虽说被官场浸润得让愚兄有些作呕,毕竟骨子里还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满脑子里都是什么忠孝仁义的。他既然说办完事会找你受死,你就不必担心了,我看他拼命找寻你,说不定杀死你父皇是另有隐情。” “有理,那小弟就再信他一回。话说回来。明日小弟就要启程前往佛岛,只是依旧不知佛岛究竟在何处……” “这个你尽管放心,”破军说道,“明日愚兄亲自带你前往佛岛入口,送你一程。” “可是就算进了通往佛岛的神秘海域,小弟也未必能找到准确的位置。兄长你也说过,至今尚未有人能成功找到佛岛。” “其实佛岛的地图一直在你身边啊,就在你的青龙船上。”破军诡异地笑起来,他指着停在座船旁边的青龙船让建文看,建文听了大吃一惊,瞪大眼睛望过去,只见青龙船龙头高耸、嘴巴微张,似乎是在应和破军的话。 “什么!在青龙船上!在哪里?小弟熟悉船上的每个角落,可从未看到有这样一张图啊!图在哪里,在哪里?大哥你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建文毛手毛脚地抓着破军的胳膊摇晃了好几下,结果看到破军露出痛苦的表情,这才想起他肩膀被郑提督留下的剑伤还没好。 “好啦好啦,我告诉你,再晃伤口就要裂开了。”破军揉着疼痛的地方,“四灵船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并不仅仅是普通的船。其实你父皇早就将佛岛的路线图藏在了青龙船里,为的是以青龙船做先导,带领大船队进入佛岛海域。你以为你们到达老阿姨的荒岛真的只是机缘巧合?那是因为青龙船对这个岛保留着记忆啊!它知道只有见到老阿姨,才会给你前往佛岛的提示。” “老阿姨也没给小弟什么提示啊,她只是要小弟来找破军你而已。”建文努力回忆,老阿姨和腾格斯蹦蹦跳跳与虎鲸对话的景象又出现在眼前,只是想不出她对自己说过什么有关佛道的事。 “她让你来找愚兄,这就是提示了,因为不通过愚兄,谁也不可能随便进入佛岛。”破军对着建文眨眨眼,“明日愚兄送你到佛岛入口处,再告诉你如何将地图取出来。” 没想到苦苦寻觅的佛岛地图竟然一直和自己朝夕相伴而不自知,建文感到又惊又喜。 “那么,如果找到佛岛,郑提督也如约受死,贤弟你大仇得报,之后又有何打算?” 听破军这样问,建文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未来该怎么办,寻找佛道对他来说或许只是逃避一切的理由,一旦找到,他的人生目标便似乎又会变得模糊。他想了好久,扬起头回答道:“什么恢复帝位之类,小弟从未放在心上。天下多少人为了这个尊号你争我夺、相互厮杀,在位的说自己救民水火、夺位的说自己解民倒悬,说到底其实都是为了一己之私,将天下陷于地狱。小弟在这之后想观察一下我那位燕王叔叔把大明治理得如何,如果他是位不世出的贤君,这天下让他坐也罢了;若是他是个贪图享乐的昏君,小弟必要他人头落地,之后再找位贤君来治理天下。” “唉?小弟不打算自己做皇帝?”破军故作夸张地看着建文,建文的表情从未如此坚毅,看来这番话是他深思熟虑后说出来的。 “小弟哪里是做皇帝的料,本以为右公公只是陪小弟玩耍的一个大伴,孰料出了内宫,这位大伴竟能让威风八面的郑提督连头都抬不起来。小弟觉得这朝廷不是我这等人所可以驾驭的,想想满朝上下都是右公公那般的角色,未来要和他们周旋,想想都头大。大概铜雀会失望了,他一直希望小弟做皇帝呢,不过我想把佛岛的宝藏都给他,想必他也会满足了。”建文看到铜雀在远处甲板上溜达,觉得他对自己抱有信心真是有点可怜,然后建文又对破军说道:“对了,兄长不是说要和小弟一起驾着青龙船去寻找极东之国吗?小弟可是认真期待的。” “原来天下还真有放着皇帝不想做的笨蛋,”破军听完伸了个懒腰,说道,“果然七杀说得没错,她在你来之前就派人告诉我注意你,说你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 “唉!七杀派人来过?你怎么没告诉我?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听到七杀的名字,建文脸一红,想起在阿夏号每天被七杀推油治疗,心里想:“她不会将那些事也都告诉破军了。”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慢慢总会都知道的。” “还有什么事我不知道?说来听听啊!”建文发现他这位义兄似乎知道着数不尽秘密。 “比如……比如你知道为什么则天皇帝会放弃西域,专注讨伐高丽,而且将首都从西方的长安迁到东方的洛阳?你的祖皇爷又为何放弃建了一半的凤阳都,改在靠近东部海疆的金陵?以及愚兄和七杀、破狼订立的杀破狼三巨头联盟是为什么?我们签订的南海之盟又是在应付什么局面?” 破军一口气说出这许多疑问,每个问题都深深吸引着建文的注意力,要是可能,他好想一口气都问个清楚。 就在此时,刁斗上传来哈罗德和腾格斯的吵闹声,只见两个人在刁斗上朝着远处指指点点似乎是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建文和破军终止谈话,一起仔细倾听那两人的喊话。 “俺说那肯定是几头鲸鱼。”这是腾格斯的声音。 “非也非也,阁下眼睛却是瞎的一般,那分明是几艘船。”这声音属于哈罗德。 “打赌不!赌十个脑蹦儿的,要是你输了,俺只打你五个。” “咱有何惧怕,拿千里镜来,让咱再看看。” 腾格斯将千里镜交给哈罗德,哈罗德调整千里镜的焦距,闭上一只眼,只用一只眼从单筒的千里镜里朝着海面远方望过去。他看了半天,忽然手脚大动地叫腾格斯也看,腾格斯才一看也马上手脚大动起来,差点儿把千里镜扔出去。 “七里!是七里!”两个人一起朝着刁斗下面的建文大喊。建文站直了身体,他本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的七里,竟然会回来。 “七里小姐后面,后面有日本船在追逐,我等快去相救!”哈罗德喊得声嘶力竭,建文朝着他们指示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几个黑点,正朝着这边快速逼近。 破军按着发呆的建文后背用力一推,“去吧,这小妞不错,切莫和我一般错过了。” 建文的身体被破军一推,向前趔趄几步,他再回头看时,只见破军正朝着自己微笑,目光中满是期许。他坚定地对破军略一点头,朝着舷梯跑去,青龙船就在下面等着他。腾格斯从刁斗上一跃而下,哈罗德抱着绳梯往下爬,嘴里还在抱怨腾格斯不讲义气,也不带着他一起。至于铜雀,他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早就站在青龙船的甲板上。 破军见几个人都上了青龙船正要出发,对抱着手在一旁的判官郎君说道:“日本船有好几艘,只怕他们应付不过来,你也帮他们一下吧。” 判官郎君“嗯”了一声,招呼几名手下同去,他看到沈缇骑主从二人也在船上,便也顺便叫他们两人跟自己同去,这两人在他的监控下,须臾不肯放离。破军想了一下,又把他叫住,“你没有带刀,拿我的剑去用吧。”说罢,他从腰间解下巨阙剑朝着判官郎君一丢,判官郎君左手稳稳地接住剑,然后从船舷上翻身跃下,跳上了青龙船。 看着青龙船解开拴在座船上的缆绳,朝着七里和日本船的方向快速驶去,破军这才命令返航,回蓬莱。 蓬莱岛上变成了一座大工地,到处是脚手架,工兵们用手推车推走一车车的瓦砾、碎木,用从珍珠港运来的新木料修补破损。调度员用小旗和哨子指挥起重装置将破损的大炮从炮位上吊下来,装船运走。那些由巨木、齿轮和绳索构成的庞大起重装置在人力作用下,能轻易抓起几千斤的重物。破军背着手悠闲地从他们旁边经过,工兵们见到大王来视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问好。破军摆摆手,让他们继续工作,自己信步闲游查看一番,见所有维修工作都井然有序,这才沿着街道穿过大黑门,独自朝着柏舟厅走去。 此时天光大亮,本该是猫咪们结束夜间的游戏,开始懒洋洋睡觉的时间。可不知怎么了,沿途的猫都毫无困意,不管黑色、白色还是三花的,个个精神得反常。它们闹猫一般在街道上、屋顶上、房脊上对着天空乱叫,蓬莱各处都是此起彼伏的猫叫,成千上万,如同猫的大合唱。 “大概是风暴要来了吧?”破军看看天上,只见天上晴得没有一丝云彩,蓝得亮眼,哪里有风暴将至的样子。不过,海上的天气像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上一刻还是晴天,下一刻即是风暴的情况也不少见。 一只大腹便便的白色波斯猫笨拙地在柏舟厅屋顶上行走,不料脚一滑落了下来,破军平地跃起,身手敏捷地将它抱住。这是只成年的母猫,毛色雪白油亮,肚子鼓鼓的。破军端详了片刻,又摸摸猫的肚子,说道:“白凤,你这是要生了吗?怎么这般不小心?” 波斯猫到了主人怀里,“喵喵”地轻叫两声,便伏在他怀里甜甜睡去。破军轻轻抚摸着它的猫,进入柏舟厅,在他身后,两扇沉重的木门“咚”的一声自动关上。 桅杆构建而成的柏舟厅,是破军平日最喜欢的地方,他喜欢一个人在空旷的大厅里走来走去,看桅杆上刻着的记录。他记得这里每一支桅杆的来历,记得每一次惊心动魄的战斗,记得每一名在战斗中牺牲的战士的名字,就好似他记得蓬莱的每一只猫一样。 桅杆纵横交错地插在一起构成了柏舟厅的屋顶架构,从下往上望去,像是望不到顶的桅杆森林。 大厅里回荡着破军的脚步声,他慢慢踱着步,思考很多事,蓬莱的事、佛岛的事、南海之盟的事,他要理出个头绪,今晚要向建文一一说明。 突然,他感到身后有轻微的金属碰撞动静,似乎在朝着自己逼近。他本能地略微错身,一名日本武士挺着刀用力过猛,擦着他身子冲过去。武士翻身还想再刺,破军飞起一脚踢飞他手里的刀,然后迅速转到对方身后,单手抓住他脖子一扭。只听“嘎巴”一声,武士的颈椎被扭断,尸体瘫软地摔倒在地,铁质盔甲碰撞地面,发出巨大的“咣当”声。 破军面色凝重地放下波斯猫,受惊的猫咪“嗖”地跑到了大厅的角落里。 破军朝着屋顶望去,只见离地数丈的屋顶上,每一根桅杆后面都悄无声息地闪出一名日本武士的黑色身影,他们穿着全套黑色盔甲,拉低的盔檐下还戴着可怖的黑色面具,密密麻麻竟有上百人之多。 武士们像下雨般从屋顶跳落下来,甲板乱撞发出的“哗啦啦”声如同夏天被大风成片吹拂的白杨树树叶。 破军注意到,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贴着画有古怪字迹的符咒,这是日本阴阳术特有的隐身符,贴上这符的人可以在一定时间内隐身,不被他人发现。看样子,这些武士就是靠着这种隐身符成功潜入蓬莱。 见破军轻易杀死一名武艺高强的旗本武士,其他武士都有点不敢上前。为首的络腮胡子武士也穿着盔甲,和部下们的区别只是没有戴头盔。他大喝道:“在下日本第一武者,岛津萨摩守,奉武田将军之命取阁下首级。” 岛津萨摩守手一挥,四名旗本武士举着刀朝破军冲来,破军伸手摸向腰间,才想起巨阙剑刚刚给了判官郎君,自己现在手无寸铁。他顺手抓起刚杀掉的那名旗本武士的日本刀迎击对手。只见刀光一闪,破军的身体在转瞬间移到四名旗本武士身后,四名旗本武士像是中了定身咒语,呆立在原地,过了半晌才喷出四股血箭,尸体轰然倒地。 破军感到肩膀一阵疼痛,他的剑伤未愈,只要稍微用力伤口就会裂开。更何况,巨阙不在手里,这把日本刀分量和手感都不对,他用起来很是不舒服。 “阁下果然好身手,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应付一百名刀术高超的精锐武士。”岛津萨摩守咧开嘴露出满口的黄牙,笑着说道。 “那就试试看百人斩好了,今日本王正有些闲得发慌。”破军甩去刀上的鲜血,握紧刀柄。 岛津萨摩守收敛笑容,双手举过头顶,两个手掌朝着破军的方向用力一劈,像是要把破军剁成三段。大厅里响起一片“哗啦啦”的甲片撞击声,近百名武士一起朝着破军冲去。 三艘追击的日本船,冒着浓烟在沉没,判官郎君轻易地收拾掉了日本船上所有的追击者,他还剑入鞘,看着腾格斯从小船上将七里抱到青龙船上来。 七里身上受了许多处伤,所幸都不致命,大约是过于疲惫的关系,她正陷入昏迷不醒的状态。建文百感交集,又是心痛、又是着急,他想也没想,就伸手要去给七里治伤,判官郎君伸出剑鞘将他拦住。 “你干什么?”建文见判官郎君阻止自己为七里治伤,生气地吼道。 判官郎君并不气恼,淡淡地说道:“你治好她的伤,自己不也会变成那样?岂不是还要赖在蓬莱养上十天半月的?” “可是……” 建文还要争辩,判官郎君却回头去问沈缇骑,“你们锦衣卫应该有什么治伤的虫吧?拿出来用用吧。” 沈缇骑讨好地对着判官郎君干笑两声,走到七里身前蹲下,用手按在七里胸前摸摸心跳,然后嘴里念着什么。只见从他袖管里钻出一只白色的肉虫子,顺着他手背爬到七里身上,然后沿着脖子一直爬到七里嘴边钻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七里“啊”的一声睁开眼。 众人看得都惊呆了,判官郎君念叨着,“什么玩意儿,还挺管用。” “锦衣卫紧急时救命用的还魂虫,用各种大补品还有秘药养成,只要吃下去,伤势立愈。”沈缇骑陪着笑脸回答完,退到一边。 七里睁眼看到建文、腾格斯和铜雀等人,感到恍如梦境。她摸向腰间,腰间硬邦邦的袋子还在,她比划着要建文取下来看。建文解下袋子一看,里面竟然正是丢失多日的传国玉玺,他又惊又喜,正要问七里,铜雀在一旁说道:“她现在说不出话来,快给她喝点儿水。” 哈罗德摸出一只水壶,打开盖子交给七里,七里抱着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这才缓过气来,对建文说道:“将军还活着,还有……还有他要偷袭……” 她话音方落,只见数十艘日本船在远处出现,训练有素地分成数队,朝着珍珠港和蓬莱驶去。接着,这些船只对着失去防御能力的蓬莱猛烈炮击,即使是在几十里外的海上,也能听到隆隆炮声,蓬莱岛上腾起一团团爆炸的黑烟。 “糟了,”判官郎君须发皆竖,望着蓬莱的方向,“日本人原来是要在珍珠港偷袭蓬莱。” 第七十三章 富士地狱 1 日本幕府并没有常备的水军,它用于偷袭珍珠港的几十艘大船征调自国内的各个地方势力,百余艘小船则来自不同的海盗集团,为了加以区分,不同的家族都将本家族的家纹画在白色船帆上。是以远远看去,这支船队五花八门,比如,印着“上”字家徽的是来自关门海峡的村上水军,印着“九”字家徽的则是来自濑户内海的九鬼水军,这些水军连队形也没有,只是以家族为中心或者三、五艘一队,或者七、八艘一队各自为战。这些海盗虽然彪悍,却没有什么纪律可言,都是被武田将军重金收买来的乌合之众。 船队中部是以火山丸为中心的九艘幕府将军船队,八艘通体刷成黑色,在黑色船帆上画着幕府竹叶龙胆家纹的划桨风帆大安宅船,操纵者也都是幕府的精英武士。他们的船比海盗们的要大得多,军纪森严,船上悄无声息,划桨步骤分毫不差,远远看去像是黑色的山在移动。 此时的蓬莱由于锅炉损坏,正停在距离珍珠港十里左右的海面,岛上的水军大都在珍珠港休假,船只也开进了珍珠港,只有少量工兵留在岛上负责维修工作。 日本人早算定了受创的蓬莱会前往珍珠港维修,所以早早埋伏在附近,幕府将军这次纠集国内船只倾巢而出,是下定决心要彻底消灭破军。 当珍珠港的水兵们发现敌袭时,已经有三艘摇摇晃晃的日本船进到港口里。几艘船都是由挑选出来的敢死队员驾驶,这些亡命之徒头上系着白布,嘴里念叨着八百万天津神的名号给自己壮胆,猛冲进珍珠港内最狭窄的水道。 在港内警戒的蓬莱船赶紧上前堵截,不料三艘日本船上的人并不反击,警戒船上的人们闻到对面飘来的火药燃烧味,他们叫声“不好”却已经晚了,三艘日本船满载的火药同时发生爆炸,船上日本人魂归极乐,连同蓬莱警戒船一同沉在水道里,将蓬莱军的战船全部封死在了港口里。 日本船队欢声雷动,没有人为死掉的战友惋惜,反正他们不过是些炮灰。站在火山丸船楼最高层的武田将军金色军扇一挥舞,数十艘船像蜂群一般,乘风破浪朝停泊在海面上的蓬莱乱哄哄地拥去。 和大明水师不同,日本船只在船头设置大炮,主要依靠的火力是被他们称为“大铁炮”的大号火枪,是以他们的船要靠到蓬莱炮台近前才能发挥威力。若是在平时,蓬莱的四门巨炮还有大大小小上千门防御火炮在很远就能将他们全都消灭。可狡猾的幕府将军偏偏选了蓬莱最虚弱的时机偷袭,只有少数留守官兵以及工兵能够利用缺乏火药和弹药的火炮进行零星还击。 数十艘日本船把大铁炮近距离“噼噼啪啪”一阵射击,子弹雨覆盖了所有正面炮位,与他们交战的蓬莱水兵没来得及将第二发炮弹推进炮膛,就在维修中无遮无拦的炮位上被全部扫倒。 日本船上又是一阵欢呼,身穿黑色铠甲的武士和光着上身的海盗们举着武士刀与火枪,从自己的船跳上炮台,与新登上炮台的蓬莱水兵杀成一片,人们的相互谩骂声、兵器碰撞声、火枪射击声交织在一起。 在火山丸船楼顶层的幕府将军凭栏远眺,饶有兴趣地欣赏这场战斗。正在作战的都是依附于他的日本地方势力,或者花钱雇来的海盗,对于他来讲,这都是些死不足惜的家伙。只有停在火山丸周围的八艘黑色大安宅船上的旗本武士才是这次战斗的主力,他要等地方势力和海盗与蓬莱兵消耗差不多了,才会派上自己珍贵的主力。 “芦屋!你看,你看那儿,珍珠港那边的船队出阵了,可实在是可笑啊!” 堵塞珍珠港的四艘沉船像四头沉睡在水下的海兽,正好卡死水道,令港口内的大型战船无法出战,蓬莱的水兵们只好驾着二十来艘吃水浅的中型战船绕过沉船露出海面的桅杆勇敢出击,阻击企图陆续登陆作战的日本船。这些中型战船船身狭小,在高大的日本大安宅船前劣势尽显,日本武士和海盗们可以在高高的船楼上居高临下射击进行压制,这些救援船很快陷入重围。 幕府将军虽说武艺平平,耍弄阴谋诡计却是把好手,他见敌人被自己逼入绝境,一步步走进圈套,兴奋地在阁楼上又蹦又跳,拉着陪同的芦屋舌夫一同观看。 “要赤松大人和细川大人的船队也围上去,务必给我全歼!” 幕府将军用他尖利的嗓音下达命令,在海螺号声催促下,作为后备部队的各家族船队蜂拥而上。 由于珍珠港无法支援,单靠蓬莱港内的这十几艘警戒船显然不是如狼似虎的日本船队的敌手,日本铁炮手从船楼的几层窗口里伸出大铁炮,对着蓬莱船“噼噼啪啪”爆豆子般射击了一阵,几十艘小船迅速围拢上来,蚂蚁般围住蓬莱船,朝着船上放箭。这是日本水军的标准战术,职业武士在大船上用铁炮压制,然后派遣海盗们驾驶的灵活机动的小船靠近袭击,武士与海盗紧密配合,威力极强。这种小船是日本海盗打家劫舍爱用的船型,只能乘坐十几人,靠船后的摇橹驱动,船头架着木盾,几名身强力壮的弓手躲在木盾后放箭。他们用的和弓也是大异于中原样式,弓身有一人多高,射出的箭头粗重,射击距离虽不远,却是箭箭致命。在船上和他们对射的蓬莱军吃了大亏,不断有人中箭掉到海里。 前线指挥作战的将领见时机成熟,命令号手再次吹号。 “呜呜呜—” 又是一阵螺号声,大安宅船上的太鼓手一起“咚咚咚”敲鼓,催促小船上的人进行白刃战。小船上的士兵们高声嘶吼着取出绳钩,朝蓬莱船上抛去。 一艘日本水军的小船靠近蓬莱军的将船,抛上三、四把绳钩,一名健壮精悍的日本海盗将刀叼在嘴里,抓住绳子,踩着船帮就要向上爬。忽然,他听到旁边的友军小船上发出一片惊呼声,他忍不住侧过身去看,只见那艘小船拦腰断成两截,十几个日本人掉进海里,“叽里呱啦”乱叫,断开的小船像是被利器切开,刀口平滑。没等这海盗明白过来,只听身后又是一阵惊呼,另一艘小船被切断沉没。 接着是第三艘、第四艘,几艘围在将船边的日本小船接连沉没,那海盗抱着绳子悬在空中,惊愕得不知所措,嘴里叼着的刀掉了也没发现。青色龙头高昂的青龙船从他身边驶过,龙头上立着独臂的判官郎君,他扛在肩上闪烁反射着太阳光辉的,正是那把能将舰船斩为两段的巨阙剑。 “愚蠢,用这等小船救援,岂不是鸡蛋碰石头?” 见将船上的蓬莱军首领正是使齐眉棍的珍珠港判官,判官郎君呵斥道。珍珠港判官知道这位小判官是火爆脾气,若是解释不清,只怕会被当场劈了,可此事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幸好建文在一旁对判官郎君说道:“此事容后再说吧,如今快快救援破军大王才是要紧。” 判官郎君“嗯”了一声,只见前方日本战船大大小小百十艘已经将他们团团围定,火山丸旁边的八艘黑色将军本队大安宅船也在朝这边靠拢,看样子是要将他们全部歼灭于此。 “为今之计,只有拼死杀条血路,冲进蓬莱的港口!”建文抬铳将一名扒着青龙船轮盘企图爬上来的日本海盗打进海里。趁着青龙船速度减慢,小船上的日本武士和海盗蜂拥而上,想要爬上船。 判官郎君只好命令救援蓬莱的船只以青龙船为中心将队形聚拢重整成枣核形,以在密密匝匝的日本船阵上撕出个缺口。 紧密阵形的好处是可以集中所有船只的战斗力,坏处则是青龙船完全失去了速度优势,只好放慢航速,跟着其他蓬莱船缓缓前行。日本大船居高临下围着蓬莱船阵用大铁炮扫射甲板,小船则利用船身小又灵活的优势,靠近朝船上射箭,并见缝插针地找机会攀援上船近战。 青龙船船体极大,船上人手却很少,自然是日本人的进攻重点,判官郎君、沈缇骑和他的小跟班担当左舷防卫,建文、腾格斯、七里负责右舷。擅长攀爬的日本海盗发起一波波攻击,将绳钩搭上青龙船的船弦都被众人砍断,但日本人显然是看准了船上人少照应不过来,大批小船像是见了血的苍蝇,死死贴着青龙船找机会。有些胆大的日本海盗竟然抓住缓慢旋转的轮盘,抠着凸出的桨叶向上爬。发现这些家伙的哈罗德吓得大声尖叫,建文用转轮火铳一口气干掉三个,剩下的人这才知难而退回小船上。可是,大船上武士们再次敲响催命的太鼓,刚刚稍有退却的海盗们再次拥挤朝着船上扔着绳钩攀爬。 铜雀手里盘着小铜雀,焦急地朝着船尾张望。此时蓬莱船队在最里面缓慢朝着激战中的蓬莱前进,他们的外围是几十艘日本海盗小船,再外圈则是日本武士的大船,蓬莱还很遥远,背后八艘黑色的幕府将军本队的大安宅船却在步步逼近。 “不好,要是让将军的本队也加入进来,想逃走只怕更是难上加难了。”铜雀想到即将发生的可怕状况急得头皮发麻,汗珠从额头渗出顺着脸一直滑到下巴,粘在胡子上,他快速盘着铜雀想办法。 突然,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盘铜雀的手停住,连表情也凝滞住了,旋即他朝着建文大喊道:“太子,玉玺可在你身边?” “当然在,在我包里呢!”建文接过哈罗德装好弹药的转轮枪,打伤一名快要爬上船舷的日本海盗,抽空摸了一下挎在腰间的包,里面鼓鼓囊囊装的正是七里夺回来的玉玺。 “记得你给老夫讲过的,初次驾驶青龙船出逃的情景吗?太子你当时是如何甩脱明军的?” 铜雀的提醒点醒了被紧张的战斗搞得头昏眼花的建文,他迅速回忆起那次惊险的逃脱:当上百名如同鬼魅的明军即将抓住他时,他心中默默祈祷,青龙船竟放射出光膜将他们挡在外面。 建文放下手里的转轮火铳,掏出玉玺跑到青龙船龙头的位置,对着青龙船默默祈祷:“青龙船,我不知道你那日救我是如何做到的,这次你可否再帮我一次?” 青龙船似乎听懂了他的祈祷,船身内发出“嗡嗡”的轻声鸣叫,整条船也随之轻微震动。这声音从船腹发出,逐渐前移到龙颈、再到龙头,在龙口中积蓄片刻力量,然后猛地爆发出来。 “哞—————————” 雄浑悠长的龙吼声震撼了整个战场,像是一千门大炮同时发射,战场上的所有人,无论蓬莱军还是日本水军都被这鸣叫声震撼。刺耳高亢的声响几乎要刺穿他们的耳膜,而且这声音绵延不绝直冲向大脑,将他们震得头昏眼花,人们扔掉兵器,用双手堵住耳朵。那些抓着绳钩快要爬上敌船甲板的日本海盗们松开绳子,像簸箩里的汤圆被下进开水锅里,噼里啪啦地掉进海中。 鸣叫持续了足足五分钟,青龙船船身外迸发出一道金黄色柔和的薄膜,这层薄膜却又似乎有着无限的力量,竟然将围在周围的日本大小船只都推出十几丈远。日本小船上大都乘着十几名海盗,大船船体就重达几十万斤,这一推之力竟像是推桌面上的盆盆碗碗,将百余艘大小日本船只全部远远推开,海面像是个装满水的小水盆,以青龙船为中心散发出层层巨大的涟漪,将日本船的包围圈荡出一条通向蓬莱的通道。更奇怪的是,二十艘蓬莱船竟然没受到丝毫影响,被这层温暖的光膜包裹在内,蓬莱水兵们先是惊愕,继而被这奇迹所感染士气大振,发出兴奋的欢呼。 在火山丸的船楼上,刚刚还为计谋得逞而手舞足蹈的幕府将军看到眼前这惊人的逆转,气得将手里的折扇连扇面带扇骨一条条撕碎。他想起那个潜伏在自己身边的锦衣卫卧底,本以为和自己联手的胡大人只是个草包,不料手下锦衣卫里竟然有那样的奇人异士,长期潜伏于自己身边竟然没能发现。更可恶的是,手下那么多武士和忍者闹腾一晚上竟然也没抓住,竟让他逃走,玉玺也被七里趁乱偷走,此时胡大人也肯定已经知道自己一直在利用他。现在,这只眼看滚落进嘴的船队,竟然眼睁睁地要溜走,这让自统一日本诸岛以来,一直以为自己智谋天下无敌的幕府将军异常懊恼,他感到了极大的羞辱。 “务必将这些船只全歼,一条不能放过!” 火山丸上的传令兵吹响凄厉的螺号,用“呜呜呜”的螺号声催促前锋军队。此时,蓬莱的战船已然成功从青龙船荡出的水道脱离包围圈,但随着青龙船的金色光膜减弱,陷入短暂混乱的日本船再次聚集列队。火山丸上的螺号声像是催命符,大船上的日军将领不敢怠慢,用皮鞭拼命抽打划桨手们裸露的后背,让他们加速。百余条日本大小战船像是青龙船率领的蓬莱船队拖出来的长长的尾巴,他们也不管什么阵形,速度快的船玩命向前冲,将速度慢的大船都抛在后面,乱哄哄追上敌人的队尾。 好不容易甩脱日本人的建文再次紧张起来,铜雀和判官郎君等人也都无计可施,让青龙船再施展一次奇迹显然是不可能了,他们又不可能抛弃刚刚救出来的蓬莱船只独自加速。前方的蓬莱在一点点靠近,后方的日本船也在越追越近,可谁也想不出办法。 几艘快速的日本小船靠近了队尾殿后的蓬莱战船,双方用弓箭互射。很快,双方距离不需要弓箭才能够到,他们操起长枪互相刺杀。日本船上的日本海盗们跃跃欲试,只等距离再近些就攀上敌船肉搏。 奇迹再次发生了。 灰色的山峰从海面下升起,将靠近蓬莱船的日本小船顶翻,日本海盗惊叫着和他们的小船一起被抛上天空,然后重重地摔在海面上,摔得晕头转向。后续而来的日本战船再次被震慑到,他们减慢船速,辨认这不速之客。 高耸的山峰回落到海里,激起千层浪涛,将靠近的小船像掉进水中的枯树叶般荡开,日本船的舵手控制不住船只,和友军撞在一起,各船上都响起怒骂和惊呼声。 人们抱住船桅杆和船护栏仔细辨认挡住前路的山峰。那哪里是山峰,分明是巨鲸铁灰色的脊背,只是这鲸鱼太过庞大,光是露在水面的部分已经超过大安宅船的长度。 铜雀一眼认出这是他的座鲸“蓝须弥”,它总是在青龙船不远的海面游曳。 “真是好孩子!”铜雀脸上显现出轻松的笑意。 蓝须弥听到了铜雀的夸奖,发出“呦呦”的轻叫表示回应。一股高达两、三丈的水柱从它头顶的鼻孔喷出,蓝须弥用力向上一蹿,重愈万钧的身体腾出海面好几丈,在空中灵活地转了个身,然后像重型炮弹般摔在日本船之间。海水被搅动得像是沸腾了一般,追上来的日本船都是小船,哪里经得起这样冲击,瞬间就有三、四艘被撞翻。 掉进海里的蓝须弥像是沉入海底的铁块,一下子就无声无息没了踪影。没等日本海盗们缓过神来,它又从另一边窜出来,翻滚着庞大的身躯将聚集在一起的几艘小船顶翻。它就这样神出鬼没地绕着日本船阵四处攻击,那些小船哪里是它的对手?不出片刻就有二十几艘小船被撞翻。 小船上的日本海盗想要攻击蓝须弥,可他们在摇摆不定的小船上连站都站不稳,更不要说进攻了。操纵大船的日本将领见船队竟然被一头巨鲸拦住,急得命令手下的大安宅船出击捕杀。船上的武士们用大铁炮朝着蓝须弥潜水的地方攻击,铅弹打到水里只是激起百十朵大大小小的小水花,哪里能伤到蓝须弥分毫? 就在武士们打完一轮,正在装火药和子弹的工夫,他们脚下的船甲板忽然朝着一边“吱扭吱扭”地倾斜起来,火药桶顺着光滑的甲板滑向远处,圆形的铅弹从子弹袋里掉出来,“稀里哗啦”滚得到处都是。倾斜度越来越大,人们甚至无法站稳,于是也像火药桶一样滑到一边,撞击积压在一起。 不知是谁手上的火绳掉到了火药桶上,易燃的黑火药发生爆炸,接着旁边的火药桶也受到波及,爆炸声“轰轰轰”地响起,将整个船楼和里面的武士都送上天。船身还在继续倾斜,当日本船特有的长方形平船底也露出海面时,人们才发现原来是蓝须弥从下面将它顶翻的。 蓬莱船上的水兵们发出欢呼声,他们远远看到了不可一世的日本人如何被一头巨鲸耍得团团转。铜雀自然也得意非常,蓝须弥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巨鲸,这次居然在危机时刻解了围。看看基本脱离了危险,他举起手里的铜雀,将雀尾塞进嘴里,鼓足气吹起来。 “吱吱吱—” 高频的哨声穿越海面,穿越海面上倾覆沉没的日本船还有喊叫求生的落水者直达蓝须弥那里,这是撤退的信号。蓝须弥停止了进攻,它将头伸出海面,似乎是在认真辨识铜雀发来的信息。 蓝须弥的头直直地探出海面没有动弹,它似乎在思考什么。 “吱吱吱—” 铜雀再次发来信号,蓝须弥还是没有离开。它朝着青龙船的方向张望,只见船队已经接近了蓬莱的港口。它又将头转向另一边,八艘黑色的幕府本队大安宅船正在接近,它们的船桨比普通的大安宅船要多要大,划动起来也更加有力,行进速度极快。 第七十四章 富士地狱 2 蓝须弥似乎下定了决心,它突然潜入水中,朝着迎面而来的黑色大安宅船冲去。黑色大安宅船外覆盖着铁板,比普通安宅船要重上一半,它用力用头部去撞船底,黑色大安宅船纹丝不动,看来想要撞翻是不可能的。 蓝须弥从船的另一侧钻出来,卯足力气朝着驱动船体的船桨撞去。成排的船桨在它用力撞击下居然都被“咔嚓咔嚓”撞断,船内的桨手经不住这巨大的撞击,有许多竟然被船桨活活挤死在座位上。 这艘被撞坏一边船桨的黑色大安宅船失去一边动力,在原地打起转来。船上的将军直属旗本武士操起大铁炮和弓箭,对着蓝须弥下沉的地方就是一阵乱射,可这显然没有什么效果。 蓝须弥游到不远处换了气,然后再次潜水,朝着另一艘黑色大安宅船的船桨撞去。 不出一刻钟,已经有三艘黑色大安宅船失去了动力,远处观战的幕府将军气得直跺脚,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好用眼睛瞪向芦屋舌夫。芦屋舌夫见将军动怒不敢怠慢,略一思索计上心来,他从袖子里掏出两张符咒,嘴里念念有词。符咒自燃化成灰烬,舌夫撒手,两张带着火苗的符咒缠绕翻卷着顺风朝远方飘去。飘到接近蓝须弥潜水处附近时,符咒化成两名手拿铁链、长着鱼尾巴的式神跳进水里。 水面“咕嘟嘟”冒起水泡,水泡越冒越大,越冒越密集。终于,蓝须弥铁灰色的身体从水下浮了上来,它的身上缠满紧紧陷进肉里的铁链,两名式神紧紧拉着铁链两端。 剩下的五艘黑色大安宅船正好赶上,它们将蓝须弥团团围在中间,将领们一声令下,旗本武士们各操大铁炮和弓箭朝着蓝须弥射击。包围圈中弥漫着火药的臭味和烟雾,大铁炮“噼噼啪啪”地射击了好一阵,将领们才命令停止射击。 红黑色的鲜血从包围圈里渗开来,蓝须弥浮在海面上,它的身上中了几百发子弹,插着数不清的白色箭羽,血从各个地方流出来,已经无法分辨它身体原来的颜色。 蓝须弥缓缓扭动着头部,它的一只眼睛被打瞎了,另一只也被血模糊。 它想起了无忧无虑和鲸群穿梭于碧波间玩耍的童年,是一艘捕鲸船将它抓走,改变了它的未来。母亲尾随着被网兜兜住的它“呦呦”叫着,整整两天两夜,直到捕鲸船召唤来军舰,用火炮将母亲驱赶走。 它在码头与铜雀初次相逢,铜雀兴冲冲地拿着刚从老阿姨那里骗来的铜雀,蹲在码头边上看捕鲸船的渔夫们将它从捕鲸网里拖出来。它拼命甩着尾巴想要摆脱他们,回到大海里,铜雀似乎对它的活力特别中意。 “这头小鲸我要了。” 铜雀开出了让渔老大无法拒绝的数字买下它。在那之后的整整四十年,它一直和他在一起,从小小一只,长到几间房那么大。每天的练习、游戏,还有每一次擦洗身体、每一次完成任务奖励的小鱼,还有夜深人静时铜雀坐在它背上和它的交谈。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回放般清晰,只是,为什么画面是黑白的? 它用力睁大仅存的那只眼睛,透过黑色大安宅船之间的缝隙,它看到逼近的火山丸,船头狰狞的炮口清晰可见。 青龙船虽然号称大明水师第一快船,但此时日本船和蓬莱船拥挤交错在海面上,想要快速逃脱显然是不可能。蓝须弥用力抖动一下身体,式神捆扎的铁链似乎松开了,也许它们任务已经完成,正在消散。 蓝须弥头顶的鼻孔再次喷出水柱,和着血的淡红色水柱。它猛地向前一挣,消散了一多半的式神早没了开始时的力道,铁链“咔吧”一下被冲断了,蓝须弥的身体像是出膛的炮弹,朝着火山丸冲去。黑色大安宅船上的旗本武士们没想到这只濒死的动物还有如此的力量,赶紧举起大铁炮和弓箭朝着它射去,可大部分都射偏,只在它身后激起许多水花。 即便如此,还是有几发枪弹和箭羽射到蓝须弥身上,它的身体抖动了几下,速度并未减慢。两艘黑色大安宅船中间的缝隙横着上百条杆柄有鸭蛋粗细的木桨,蓝须弥朝着这些大桨冲去,将它们一一撞断。断开的船桨裂成尖尖的长杆,插进它的皮肤,但它此时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它要用最后的力气去撞翻火山丸。 船上的旗本武士们看出了这头猛兽的企图,他们发出恐怖的惊叫,一些勇敢的家伙从高高的船楼上跳下来,企图直接跳到它背上。他们中的大多数失败了,落到水里,只有三名武艺最高强的跳到它背上,用长枪和武士刀用力戳它的后背。 疼痛对现在的它来讲根本不算什么,蓝须弥借着冲击的惯性继续朝着火山丸冲去。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五丈、四丈、三丈…… 火山丸船头扬起许多团黄白色烟雾,组织起来的武士在用大铁炮射击,蓝须弥的头上又被嵌入许多铅弹,深到头骨。 在船上武士们的绝望惨叫声中,蓝须弥的头撞到了火山丸的右舷。 它的力气用尽了,仅存的眼睛中的光在暗淡,渐渐变成灰色。在它即将失去光辉的独眼中,映照出从火山丸高高的船楼上跳下来的幕府将军,他的手里还拿着把朱红色的长枪。 幕府将军跳到蓝须弥的背上,举起长枪用力戳向巨鲸的后背,一口气戳了十几枪,直戳到血肉模糊,自己也大汗淋漓才罢手。三名舍生忘死趴在蓝须弥后背上的旗本武士吓得跪倒不敢言语,生怕将军大人接下来会杀自己泄愤。 “将军大人!”芦屋舌夫也从船楼上轻飘飘飞下来,“我军后方,有艘可疑船只。” “嗯?”将军踮起脚尖朝着火山丸后方看去,可惜他个子太矮,只是影影绰绰看到一点点黑色船影,只好问舌夫道,“是何方船只?蓬莱的援军吗?” “船帆上画着七个头的娜迦神像。”芦屋舌夫用折扇轻轻遮住嘴,似乎说出了什么令人厌恶的脏东西。 “摩伽罗号吗?贪狼难道要为了破军与我们为敌?”幕府将军狐疑地朝着船影方向看去,然后转而下令:“启动富士地狱,用岩浆攻击蓬莱。” 一名跪在旁边的旗本武士听了大惊,插嘴道:“但是岛津萨摩守大人还在……” 没等他说完,幕府将军的长枪早插进了他的胸口,旗本武士的脑袋垂了下来。 “启动富士地狱。” 幕府将军目露凶光,再次下令,两名活着的旗本武士赶紧伏下身体,将头紧紧贴在蓝须弥后背上。 —————————————————————————————————————— 摩伽罗停泊在距离战场十里左右的地方,成群海鸥闲适地围着船帆飞翔,船头可怖的大嘴张开,正对着蓬莱方向。前方炮火连天,贪狼却并不紧张,他双手抱肩站在人头柱下,乐得置身事外看这场热闹。 “贪狼大人不打算出手相救吗?” 背后传来女人揶揄的声音,贪狼斜眼看去,人头柱后转出的是七杀的速从女官小鲛女。他“哼”了一声,也用揶揄的口气回敬道:“破军自己要和大明水师还有日本幕府为敌,关摩伽罗号屁事。不过你们阿夏号不打算插手吗?” 小鲛女也“哼”了一声,站在贪狼身边,不咸不淡地回话:“你贪狼大人都不出手,我们阿夏号区区女流又何必趟这浑水。何况我是来办事的,又不是来参战的。” 贪狼讪笑一声,没有答话,紧盯远方战局,双目眯成两条缝。 —————————————————————————————————————— 青龙船靠在码头上,判官郎君和腾格斯等人都跳下船,一起入港的蓬莱船上的水兵也都下船,前往炮台支援。建文刚要随着跳下船,却看到铜雀还在船尾站着,直勾勾望着蓝须弥和日本船战斗的方向,手里还握着小铜雀。他从刚才起就保持这个姿势,没离开半步,似乎是被冻在船尾。 建文走到背后默默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铜雀毫无反应,依旧像泥塑冰雕般望着日本船聚集的地方。建文想要安慰他两句,却不知从何说起,七里过来抓住建文的手将他拉开,轻声说道:“不要管他,让他自己待会儿吧。” 七里的手劲很大,走得也快,建文不由得跟着加快脚步,他听到背后铜雀的喃喃自语:“四十万两,又亏了四十万两,你不知道自己这条命多值钱吗?”接着是抽泣声,建文回过头,看到铜雀的肩膀在耸动。 建文几乎要被铜雀带得也哭起来,他忍住眼泪,跟着七里朝着柏舟厅方向跑去。沿途他跑过巨炮炮台,炮台上到处是蓬莱水兵和日本人的尸体,判官郎君正在指挥炮兵往巨炮里填装火药和炮弹道:“不要装巨炮专用炮弹,把普通小炮的炮弹给我装进去,石弹、铅弹、实心弹、开花弹,统统都装进去,给这帮倭子来个天女散花!” 腾格斯和哈罗德也在跟着水兵们一起运送炮弹,传递给炮兵塞进炮口。日本船距离那么近,这一发前所未有的大霰弹打出去,只怕敌人连一艘好船都留不下。 建文跟着七里一口气穿过几道大门,走了不知多少路,累得气都快要喘不上来,终于到了柏舟厅前。建文觉得自己双腿快要断了,七里看着瘦弱,体力却是极好,她松开建文,用力去推柏舟厅那两扇巨大的木门。刚要推门,她的手却停了下来,木门下缓缓流出了血,一点点向外扩张,似乎门内有条奔腾的血河。 七里咽了一下口水,用力推门。木门左右分开,然后“咣当”一声撞在两边墙上,回声在空旷的大厅回荡。 建文大口喘着气朝大厅内看去,忽然,他感到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可以容纳千人的柏舟厅没有一丝生气,满地是日本武士碎裂的尸体,有的连着铁制铠甲被拦腰切成两半,有的被竖着剁开,有的被刺穿出大洞,有的胸口被打爆肋骨突出。到处是金属切割肉体后的血腥气味,令人作呕,这样的尸体有近百具,一直延伸到中央高台上,宴会时破军坐着的地方。 破军就坐在那里,他头发变得散乱不堪,遍体鳞伤,有至少二、三十道伤口,血浸透了外袍,手里拿着把断成两截的日本刀。他身边环绕着六名天狗众,个个高举日本刀,呆若木鸡。 “兄长!”建文站到门里,颤抖着提了几次气,才攒足了力气嘶声裂肺地喊出来。 声音在大厅回荡,破军听到了声音,身体微微动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当他看到喊自己的人是建文,露出轻松的笑容,周围六个天狗众的人头从腔子上掉下来,尸体倒地。 破军挣扎着从座位上站起来,晃了几晃才站稳,然后一步步走下高台,朝着建文走来。 他的一条腿受伤似乎很重,走起路来只能在地上拖着走,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被杀的日本人留下的。建文想要过来,破军伸出左手制止他,执意要自己过去。 看到破军还能走路,头脑也清醒,建文放下心了。他又向前走了两步,差点被脚下的尸体绊倒,他要去给破军治伤,只要将他的伤都转移到自己身上,破军自然就可以恢复。只要能救他的命,自己死了又如何?什么复仇,什么郑提督的秘密,此时对他都已不重要,他只要救眼前这个人。 眼看还有不到三十步的距离,破军停住了步伐,他平静地低头望向自己胸口。建文也停下来,看向破军的胸口。 小小的刀尖,从破军胸口伸出来,在他身后,满面血污的岛津萨摩守扭曲的面孔露了出来,双手握着刺穿破军身体的刀柄。 “你还没死。”破军似乎并未感到疼痛,语气也是相当平静。 “你杀了在下一百个部下,在下不拖着你下地狱,怎么对得起将军大人的大德厚恩?”岛津萨摩守退后几步,嘴里大口大口吐出鲜血,“在下可是……将军大人最器重的左膀右臂……” 岛津萨摩守话音方落,只觉得脚下忽然变得发烫,他看向地面,只见脚下的一圈地面已经变成了橘红色,正冒着蒸汽。 岛津萨摩守露出恐惧的神情,不知所措地颤抖着双手,“富士地狱……将军大人明知道我还在这里,怎么会启动火山丸上的火山诱发装置富士地狱!” “你真以为武田将军会真心信任任何人?那个矮子只是在利用你罢了。” 破军的冷言让岛津萨摩守彻底崩溃了,他不能接受对自己亲近有加的将军大人只是将自己当作弃子。他还想说什么,可一切都晚了,脚下的橘红色地面完全熔化,一股粗大的岩浆柱笔直喷射上天,刺穿柏舟厅用桅杆搭建的屋顶。屋顶经受不住高热的炙烤,迅速燃烧坍塌下来,横七竖八挡在破军和建文中间,形成一道火墙。 “快过来,我能救你!”建文对着熊熊火墙后面的破军大喊。 破军犹豫了,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相信建文是真心要用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命。但是……让他为自己而死,真的可以吗?他强忍着胸口的剧烈疼痛,停在火墙前。 在这犹豫的工夫,他听到“喵喵”的悲鸣,原来是那只怀孕的白色波斯猫白凤,被一根燃烧着的桅杆压住了尾巴,正在努力挣脱。破军俯下身子将桅杆抬起,桅杆被烧得滚烫,他的手立即被烫出许多水泡,袖子也燃烧起来。 “笨蛋,大着肚子怎么那么不小心?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破军轻声说着,温柔地抚摸着的波斯猫的头,逃过一劫的波斯猫亲昵地用头蹭着他的膝盖。破军抬起头,冲着火墙另一边的建文说道:“帮我照顾好它,要是有什么闪失,变成鬼我也饶不了你。” 建文刚要说话,只见一大团东西从火墙另一边被扔过来,他赶紧接住,原来是破军脱下外袍裹着波斯猫扔了出来,一起裹在衣服里的还有郑提督送他的那个银制小酒壶。猫咪并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即将离自己而去,脱离险境后还在“喵喵”叫着,用头拱建文的胸口。 “兄长,我来救你,出来!”建文将猫交给七里,抓起一根木棍要冲进火海。七里眼明手快将他抓住,可没想到平日手无缚鸡之力的建文如何生出这般大气力,竟然差点将七里也一起拖走。 “别过来,来不及了。”火墙另一边的破军衣服和头发都燃烧了起来,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建文,目光像是兄长,又像是慈父,“听兄长一句话,不要让怨恨吞噬你的心,别杀郑提督。” 又是两道红色的岩浆柱冲天而起,柏舟厅的屋顶彻底坍塌,热浪卷着浓重的烟气和火焰朝着建文卷来。七里冲过来夹住建文,朝远处跑去,大火吞噬了整个柏舟厅,这座桅杆搭建的厅堂像是一丛蓬勃燃烧的大篝火。 七里感到自己胳膊突然钻心疼痛,原来建文正在用力咬自己抱着他的手臂,可这疼痛转瞬即逝,通过建文的身体又转回了他自己身上。七里松开胳膊,建文的身体“扑通”一声掉到地上,他趴在地上没有起来。 七里蹲在建文身旁,想看看他是否在哭泣,可远处震耳欲聋的轰鸣掩盖住了一切声响,脚下的地面在颤抖,整个蓬莱似乎都要被掀翻。这是判官郎君指挥的巨炮发出的致命一击,几百枚各式炮弹从怒吼的炮口喷射出去,前所未有的霰弹覆盖了方圆几里的海面,抵近的日本船队瞬间樯橹灰飞烟灭,连火山丸的船楼也被摧毁一半,它只好悻悻地潜下海底溜走。 七里将建文的身子扳过来,将他的脸按在自己胸口,用力抱住他的头。她感到胸口刹那间湿润了,但是并未听到哭泣声,她不敢看建文的脸。 柏舟厅在燃烧,海面的船只也在燃烧,在这两团地狱般燃烧的火焰之间,是抱在一起的两个小小的身影。 第七十五章 攻心 1 破军死去的消息迅速在战胜日本幕府水军的蓬莱蔓延,悲伤笼罩了所有人,有人低头不语,有人痛哭流涕,他们无法想象这位带领他们所向披靡、征服了大海的男人,竟然就这样死了。猫咪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悲伤,它们放下日常的冷傲对天放声长啸,纪念这位让它们衣食无忧的主人。 短暂的悲伤后,人们又立即为蓬莱未来的命运吵吵嚷嚷,和破军的主从牵绊在之前的那一哭就已经算是偿还干净了。海盗们就是如此,生死本是常事,并不会长久挂在心上,他们关心更多的还是眼下的利益。 此时幕府将军的火山丸刚刚退去,被摧毁殆尽的日本水军留下上千名战俘,这些人被从海里打捞上来,在蓬莱港口的空地上湿淋淋地盘腿坐了一大片,周围是手拿刀剑的蓬莱水军。可是,此时他们的命运并没有人在意,小郎君和三位判官正在激烈争论。判官郎君力主蓬莱维持原样,珍珠港判官则认为不如散伙,各自发展。 珍珠港判官方才在几个判官里哭得最惨,此刻眼泪一抹,倒像是从未哭过一般。他虽然武力威望都不如判官郎君,却并不买判官郎君的账,他将手里齐眉棍往地上一戳,大大咧咧地说道:“小郎君,你我原本都是独霸一方的海盗头领,破军大王将我等收纳,我等也只是向破军大王一人宣誓效忠而已。如今大王既死,我等又有何理由死守着蓬莱?不如各自散伙,继续独霸一方快活得好。” 珍珠港判官讲出了许多人的心声,他话音刚落,港口的大小头目里爆发出众多赞同声,这让他不禁有些得意洋洋,双手抱在胸口看着判官郎君。 判官郎君方才虽然没有哭,但他内心的悲伤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强烈。现在破军尸骨都还没找到,部下中竟已有人要分裂,这让他甚为懊恼。他强压着怒火说道:“这里的诸位头领多是主人生前收服的地方豪强,都签过血盟誓书。现在主人刚刚亡故,诸位便要背叛蓬莱,这要是传到四海上,诸位岂不是要被人耻笑?” “耻笑?”珍珠港判官环顾左右,旁边的几十名直属亲兵个个腆胸叠肚面带笑,他干笑几声,说道:“胜王败寇,破军大王初到这片海时,谁不说他是大明叛军?数年后,谁又不恭恭敬敬叫他大王?我等脱离了蓬莱,自有军队地盘,再过几年,谁又能保我等中不会再出个破军?” 支持分裂的头领中又是爆发出叫好声。判官郎君原本不擅与人交谈,与这些判官头领们日常也只是公事往来。见珍珠港判官态度嚣张,更是气得青筋暴起来,从腰间解下破军的巨阙剑举在身前,对意图脱离的一众头领大喝道:“若要脱离蓬莱也可,尔等可来先问问这把主人的巨阙剑答不答应!” 判官郎君的亲兵在夜袭大明水师时全军覆没,如今只是孤零零一个人。现在蓬莱停靠在珍珠港,珍珠港判官在自己地盘上兵多将广,其余头领也有许多支持独立,自是有恃无恐。但蓬莱二十四判官常年拜服于代替破军主事的判官郎君之下,加上判官郎君武艺高强,手中又拿着破军的巨阙剑。看到他须发倒竖的模样,在场众人还是被震慑住,原本喧闹的人群鸦雀无声,千百人将判官郎君围在中间,谁也不敢胡乱走动。 珍珠港判官后退几步,过了许久才又干笑两声,语气缓和不少说道:“小郎君,破军固然是你的主人,对我等不过是大王而已。我等也知道你一直想要将破军大王取而代之,可我等是和破军大王签的血盟,如今大王既然故去,强扭的瓜不甜,不若放我们去了吧。” 判官郎君并不言语,只是怒目瞪视着珍珠港判官。主张脱离蓬莱的众头领见判官郎君不肯放行,虽说恐惧他日常的威严,此时见他只是孤零零一个人,自己这边有千百人,都起了杀意,悄悄将刀抽出半截来,他们手下的水兵也都将兵器握紧。一些忠于蓬莱的头领见对方要动手,怕判官郎君吃亏,也都带着自己的部下操着武器站在判官郎君身后,两拨人马针锋相对,眼看一场火并在所难免。 一只略显干枯的手握在巨阙剑剑鞘尾端的鎏金铜件上,铜雀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进人群,这位目光中总是闪烁着诡诈光芒的商人,此刻眼神流露出的却是老人特有的稳健神色,“算了,随他去吧,难道蓬莱流的血还不够多吗?” 判官郎君和他对视了半晌,抓着巨阙剑的手终于放下。他背过身不再说什么,站在他一边的蓬莱官兵们也都收刀入鞘。 铜雀这才转过身来,他身材矮小,发散出的气势却并不弱于一位真正的王者,眼神所到之处,意图叛走的珍珠港判官以及上千部下都垂下头,手中的武器也都放低了。这位头戴斗笠、胸口飘着白色飘带的高丽老人,用带有磁性且威严的声音缓缓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如今破军驾鹤西去,你们要走,拦着也是无益。只是,不管你们自立山头,还是投靠别家,都要记得曾是蓬莱的战士,遇到故人不可拔刀相向。否则,不但小郎君饶你们不得,就是骑鲸商团也不会让你们有快活日子过。” 骑鲸商团是海上最大的贸易商团,得罪他们就等于是得罪财神爷,这是每个想在海上做一番事业的人都知道的。珍珠港判官和其他叛离者都不敢再言语,他们悄悄转身散去,爬上自己的船只,扬帆起航,整个过程没人交头接耳,像是在表演一场哑剧。 蓬莱的港口逐渐变得冷清,珍珠港判官带走了另两位判官,还有上千名官兵。背向而立的判官郎君始终没有望向驶离蓬莱的船只,坚定留下追随他的官兵只有不到五百人。他闭上双眼,留在珍珠港的官兵有多少愿意追随于他,散布各地的蓬莱二十四卫桀骜不驯的官兵又有多少乐于听命于他,都还是未知数。 人心离散,破军走得太急,什么都没来得及安排。 “咚咚咚咚!” 建文大踏着步子怒冲冲朝这边走来,他满面泪痕,面上带着黑沉的煞气,脚步格外沉重。他穿过众官兵,随手从一名蓬莱水兵手里抄过把宝剑,铜雀才要问话,建文却不理他,直接从他和判官郎君身边走过。 港口空地上坐着上千名死里逃生的日本俘虏,他们在少量手拿刀枪的蓬莱水兵看管下,等待命运的发落。这些家伙早没了之前凶悍的模样,幕府将军毫不吝惜地逃走,让他们士气全无。 建文走到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转身问判官郎君:“这些俘虏你要如何处置?” 由于刚刚的分裂事件,判官郎君还没想好如何发落这些家伙,他没有回过身,随口说道:“按照蓬莱的规矩,强壮和有一技之长的留下,剩下的发给路费遣散。” “原来如此。”建文的声音相当冰冷。 “啊呀——” 凄厉的惨叫声如是将开花弹扔进鸡群,日本俘虏像是炸了窝,许多人都发出恐惧的呼喊,蓬莱官兵们也有许多人发出惊叫。判官郎君知道出事了,赶紧回身去看,只见一名盘腿坐在地上的日本战俘被利剑刺穿胸膛,他的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身体还在颤抖,刺穿他的利剑正握在建文手里。 死尸倒地,鲜血从他胸口流出,周边的战俘纷纷跳起,躲避流向自己的鲜血。恐惧的涟漪向着四周扩散,战俘们且惊且怕,一层层地站了起来,周边弹压的蓬莱水军即使用刀枪逼迫,他们也不肯再坐下。 建文拔出剑,将身体转向判官郎君和铜雀。看到这张脸的人都震惊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建文,他的脸上和胸前都溅满鲜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血红的脸上格外可怖,手上的宝剑鲜血一直没到剑柄,可见这一剑刺得有多深。 “你们还在做什么?是谁杀了破军,你们不想报仇吗?难道还要让这些人渣活在世上不成?” 建文撕心裂肺地吼叫,像是一头发狂的幼狮子,散发出杀气引出了人们的仇恨。是啊,为什么要让这些杀死破军以及许多弟兄的凶手活着?如果不是他们,蓬莱又如何会分裂?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抽出刀剑,走进聚集在空场上的日本战俘。 “哎呀!” 建文的剑又一次刺进日本战俘的胸口,带血的剑尖从背后穿透,展现在站在后面的日本战俘眼前。这些失去战意的战俘终于知道下面将会发生的事,他们是一群待宰羔羊,等待他们的是被屠杀的命运。 “快逃啊!快逃啊!” 上千名战俘像是雪崩般开始溃逃。看守的蓬莱水兵先是呵斥,用刀枪威胁,可濒临死亡的人们像是惊马,只知道玩儿命逃跑。看守们砍杀了一两个逃亡者想要稳定局面,但这种杀戮能造成的只会是更加疯狂的逃亡。周边的蓬莱水兵原本就被建文的话所动摇,战俘的逃亡、看守加入杀戮,使他们嗜血的本性也都被激发出来,一场围猎般的屠杀开始了。 港口变成屠场,很短的时间里,一百多名日本战俘变成了尸体。潮水般的战俘跳海企图逃脱,少数则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念着佛祈求饶恕。杀红眼的蓬莱兵根本不管他们的乞活举动,抡起大刀朝着人头上砍下,瞬时又有几十人被砍杀。 建文一口气杀了三个人,第四个目标是一名哆哆嗦嗦口念“南无阿弥陀佛”的独眼龙,这家伙头上裹着黄色头巾,裸露的胸膛长着胸毛油亮发黑,一看就是个日本海盗。建文豪不怜悯地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双手反握着宝剑刺向他胸口。 独眼龙倒也机灵,双手在胸口合十夹住宝剑,剑尖从他掌心透出,直指向他的胸口。尽管独眼龙的力气比建文大得多,但建文自上而下,用尽全身力量向下刺去,僵持片刻后,独眼龙力气不支,剑尖朝着他胸口一分一分逼近。 建文可以看到对方快速张合的鼻孔,他的剑只要再向下三寸就能扎入独眼龙的心脏。 “求求大爷,饶了小的吧,饶小的一命……” 独眼龙可怜巴巴地睁着仅存的眼睛,声音颤抖着恳求,理智逐渐回到了建文体内。刺向独眼龙的剑力道减弱,直到彻底消失,建文松开剑柄,他将双手翻过来举到眼前。一双沾满鲜血的手,粘腻、腥臭,令人作呕的红色让他一阵阵头晕目眩。他向周围看去,地上躺着二三百具死状凄惨的尸体,木质的栈桥被鲜血完全淹没,鲜血又从栈桥上溢出,从边缘“滴滴答答”流进大海,将海水染红了。 人们临死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蓬莱水兵还在乱哄哄地追砍战俘,海面上浮满跳到水中求生的人们,有些人已经游得相当远,恐惧让他们生出近乎无限的力量,他们抱着海面上捞到的战船遗骸浮木,望着栈桥上的这上场杀戮。 “你在干什么?在干什么?”七里的声音像风一般掠过在耳畔,建文回头去找,却找不到她的身影。 “记住破军最后和你讲的话,不要让怨恨吞噬你的心。” 七里的声音越飘越远,建文左右寻觅,混乱的人群阻碍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没有看到。腾格斯和哈罗德从远处跑来,抓着他的肩头用力摇晃,可他什么也听不到,两个耳朵只是一个劲儿地空鸣。 一名蓬莱水兵发现了独眼龙,抢到建文身前举刀要砍,独眼龙用手护住脑袋,发出呜咽哀鸣。 “不要再杀了!”建文手疾抓住那名水兵的手腕,“饶了他吧。” 水兵也渐渐恢复了理智,高举的刀缓缓放下,独眼龙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感谢不杀之恩。判官郎君从惊愕中反应过来,连忙下令不许再杀人,更多没有参与进屠杀的蓬莱水兵加入到劝阻的行列,屠杀的风暴终于平息。 游到远海的日本战俘有四五百人,他们见局势缓解,也开始回游。这些人知道,在这茫茫大海上,想要靠着游泳逃生显然不大现实,回到蓬莱港口接受命运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突然,回游的人群发出惊叫,有的还在迟疑,更多人却加快回游,似乎栈桥上刚刚发生的杀戮不再可怕,海面上发生了推动他们反向逃生的新恐惧。 “怎么回事?”建文眯着眼想要看清楚些,但这些人实在游得太远,从他所站的位置看去,只是一大堆浮在海面上随波逐流的黑点。 哈罗德掏出千里镜,调整好焦距,闭上一只眼朝着人头攒动的海面看去。他看了一会儿,脸色变得煞白,嘴里发出“哎呀,哎呀”的怪叫。 “看到啥了?是啥啊?”腾格斯在旁边看得着急,一个劲儿地问,哈罗德也不回话,只是自己看。腾格斯耐不住性子,一把抢过千里镜,自己拿着看。 “看到什么了?”建文问手足无措的哈罗德。 “鲨鱼,好多鲨鱼,铺天盖地,胡天胡地,花天酒地……”哈罗德像是进入癫狂状态,手舞足蹈地乱说乱叫。 建文心中一凛,他想到一个人。旁边的腾格斯也叫起来,“鲨鱼,好多鲨鱼,吓煞人了!” 建文赶紧从他手里接过千里镜,从凸面玻璃镜头中看到的,果然是像尖刀般成群结队划破水面的众多鲨鱼背鳍。海面上游动的人群像鱼群般朝着栈桥拼命游动,但又哪里游得过鲨鱼?不多时,几个在后面的战俘已经被鲨鱼追上,鲨鱼蜂拥而上,用锋利的牙齿将他们身体撕裂,然后啃食他们的身体,鲜血在海面上扩散开,又刺激着更多没有抢到食物的鲨鱼追逐新的猎物。 建文赶紧放下千里镜,他大概猜到将要出现的人是谁。不远处的判官郎君也眉头紧锁,不悦地在一旁说道:“贪狼这个混世魔王,难道是闻着血腥味儿来的?”他对贪狼这个主人的盟友再熟悉不过,若非破军常年压着他,这家伙不定能干出多少事来。破军刚一死他就出现,莫非是要来分一杯羹? 他正想着,忽然看到建文攀上停泊在港口里的青龙船,腾格斯、哈罗德等人也跟着上了船。 “你们要去做什么?”判官郎君总是摸不准这位太子爷的心思,就像他总也摸不准破军的心思。 第七十六章 攻心 2 “去救人!”等建文的喊声传过来,青龙船的轮盘早已提升到最高速,船身像是青色的利箭,朝着海面上人头攒动的方向驶去。 “这小子,恢复本性了,其实他和破军一样,骨子里都是滥好人,一不小心就会让身边的人不知所措。如果破军是和贪狼一样凶暴的家伙,哪怕武艺再高强,你小郎君会真心忠实于他吗?” 判官郎君看向说话的铜雀,铜雀却不知何时已经将铜雀捞在手上摩挲着,嘴角挂着笑。发现判官郎君盯着自己看,铜雀也回看了他两眼,用带点儿责怪的口吻说道:“看什么,还不快去帮把手?” ————————————————————————————————————— 青龙船驶到漂浮在海面的战俘中,腾格斯和哈罗德从船舷上扔下绳子,一些人攀着绳子爬到甲板上。很快,不少蓬莱的船只也追上来,跟着一起救人,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就搭救了多数人。说来也怪,看着这些日本人被蓬莱船搭救,鲨鱼群吃完口边的食物后却也不再进攻,只是长着吓人的背鳍围着蓬莱船打转。 建文猜想这是贪狼还不想撕破和蓬莱的脸面,这条凶鲨也算是口下留情了。果然,鲨鱼群围着青龙船和蓬莱船队转了没几圈,摩伽罗号的娜迦神船帆就出现在了不远处,在它后面还跟着之前脱离蓬莱的几十艘珍珠港的战船。 “难道这些家伙那么快就被贪狼收服了?” 再次见到贪狼,建文心中很是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这个悍匪能干出什么事来。所幸判官郎君驾着战船从后面赶了上来,看到判官郎君左手拄着巨阙站在船头,旁边还站着铜雀和沈缇骑等人,建文心中这才稍感安定。 摩伽罗号的庞大船体靠近了青龙船,贪狼一脚踩着船头,魁梧的身躯像座黑色的小山。他居高临下看着建文,右手的鲨鱼口般的巨手紧紧抓着个人的脑袋,建文仔细辨认那人,竟是率领大队人马叛离的珍珠港判官。如果不是看到胸口起伏,建文真以为他死了,不过虽说还活着,这家伙显然三魂七魄去了两魂六魄,只比死人多口气。建文在和郑提督的海战中见识他的身手,也在后来与锦衣卫的单挑中看到他展示出的出色棍法,武艺并不比判官郎君差太多,现在却像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婴儿,被贪狼轻松捏在手心里。 判官郎君将座船行驶到比青龙船略微靠前的地方,挡在建文身前,拇指按住巨阙剑的剑镡,随时准备战斗。 贪狼的举动却全不在建文等人的意料之中,他并未和建文或者判官郎君打招呼,而是拖着珍珠港判官走到了船中间的人头柱旁,咧开大嘴露出两排森白的牙笑了笑,然后粗暴地提起这倒霉家伙,将他的脸按在了柱子上。珍珠港判官的脸死死贴在人头柱上,像是被烙铁烙到脸般发出“咝咝”的怪声,他的身体随之抖动,却没有发出一声惨叫。人头柱上的所有面孔突然口鼻皆张,张张脸都露出惊恐表情,青白色烟雾绕着柱子盘旋上升,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等珍珠港判官的身体完全不动了,贪狼这才拽着他的脑袋离开柱子,人头柱上赫然留下了判官临死前扭曲的面容。贪狼像是扔掉无聊的玩具般,将珍珠港判官的尸体扔下船,三四条鲨鱼跃出水面争夺尸体,没等它们入水,尸体早被撕扯成几段。 建文闭上眼,不忍看这残忍一幕,判官郎君则是目不转睛地冷眼看完全程。 “腾格斯,这家伙摔跤的功夫比你差远了,和他打架一点儿意思没有。”贪狼对青龙船上的腾格斯喊道,他的口气显得趣味盎然,仿佛刚刚不是才杀完人,而是刚进行过一场比赛。那珍珠港判官也确实是个废物,在见到贪狼后自家腿先酥软了,只是一个劲儿求饶,哪敢上前和贪狼比试?在贪狼看来果然比不得腾格斯这个愣头青质朴有趣。 “那就再来一场吧,俺今日的功夫也不比当初,你能不能赢还真不好说。”腾格斯也颇跃跃欲试,几乎忘记了眼前的危险,挥着膀子就要飞到摩伽罗号上,建文连忙将他拦下。 “俺如今可不比当初,再也不会晕船了,论打架你未必还能占到俺便宜。再说,你能操纵鲨鱼,俺现在也能操纵虎鲸。那天俺们两个摆开阵势打一场,看看是你的鲨鱼厉害,还是俺的虎鲸厉害。” 贪狼听了喜上眉梢,自从腾格斯走后,他每日也是手痒,只是苦于找不到打架对手。 “贪狼大人可还记得当初与我家大王所定的誓约?今日我蓬莱内乱,阁下莫不是觊觎我家大王的王位?”判官郎君知道自己不是贪狼的对手,真要打起来,此时手边这点儿人马也不够人家填牙缝的。 “谁稀罕什么劳什子蓬莱王位?哪有老子纵横四海,打家劫舍来得痛快。”贪狼鄙夷地对判官郎君说道,“老子当初与破军、七杀对着海神发誓结盟,我等三家各管一方,共同抗击西洋人入侵。今日前来别有事情,只是赶上这几个不争气的东西也想自立门户,顺便帮你小郎君上位清清场子。” 贪狼看着判官郎君残废的右手,呲牙又是一笑,判官郎君知道贪狼虽说有贪婪好杀,毕竟是成名人物,极重视名声,看样子他确实不是来趁火打劫的。只是听到他讥笑自己在破军死后没能镇住局面,面色一红,只好不再讲话。 贪狼也不和他多讲,冲着建文说道:“今日我只是受人之情,做个摆渡人带个人来见你,有什么话你们自己说吧,老爷回头还要去打劫,没空搭理你们。” 说完,他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看起来确实是受到什么人胁迫,不得不接受委托,建文立即想到了贪狼苦苦追求的七杀。果然,贪狼懒洋洋地冲着身后的独眼泰戈招手,只见泰戈恭恭敬敬将小鲛女请上船头。 小鲛女凌空跳起,飘飘然地落到海面上,脚尖点着海中游曳的鲨鱼背鳍,跳到青龙船的船头。 见小鲛女上船,建文料到贪狼应该不会对他们不利,悬起来的心这才放下,对着小鲛女施礼,“女侍长姐姐一向可好。” 小鲛女“哼”了一声没有还礼,倒是打眼四处张望,问道:“我家七里姐姐哪里去了?” 建文听到七里心中一酸,就在自己鬼迷心窍对着战俘大开杀戒时,七里又不知跑去何处,大约是知道幕府将军已死,所以去报仇了。他自觉心中愧疚,只好说道:“她走了,我也不知道在何处。” “我看大概是被太子爷气走的吧?走了也好,省得被你拖累死。”小鲛女面露失望,她此次前来,本来还想再劝劝七里和她一道回阿夏号。她想起贪狼审问珍珠港判官时听说破军死了,于是又问建文道:“我听说破军死了,可是真的。” 说到破军的死,建文只觉得心如刀绞,方才平复的心又起波澜。他将日本人如何偷袭蓬莱,破军如何遭受袭击,在柏舟厅身死的事都说了一遍。说到伤心处,自己又忍不住垂泪。 不料小鲛女听到破军被烧死在柏舟厅,不无幸灾乐祸地鼓了几下掌,冷笑着连说“死得好!死得好!”建文和判官郎君、蓬莱的众官兵见状都怒从心起,几乎要发作。 不等众人发作,小鲛女又换了副落寞的神情,“哎——”地轻声叹息着,双手合在一处,黯然说道:“只是不知我家七杀大人若是听说破军死了,会有多难过。”说罢,晶莹的泪珠像是玉斛中倾泻而下的珍珠,从她微圆的脸庞滚滚滑落。 建文这才想起,铜雀提起过七杀有所爱之人,只是再问时铜雀便不肯再多说。直到见了破军,建文才有了几分疑惑,怀疑铜雀所说的七杀所爱之人就是破军,直到此时才被证实。 建文从怀里掏出手绢递给小鲛女,小鲛女将他手推开,他又递上去,如此两三次,小鲛女才接过他的手绢抹去眼泪。看她哭得不是那么伤心了,建文这才问道:“那么破军可知道七杀一直喜欢他?” “怎么不知道,他又不是傻子,如何会看不出。”小鲛女抽泣着,口气里多了几分怨恨,“所以才说你们男人都是混帐东西,这十年里,他们两个人只说了二十句话,躲我家主人像是老鼠躲猫一般……” “莫不是破军并不喜欢七杀大人?”建文问道。 “不喜欢?怎么会不喜欢?这十年来话虽说只说了二十句,信可是没少写,认识三千六百多天,来往通信怕不得有上千封。这两个人不知是哪辈子的孽缘,见了面都是恭恭敬敬不肯多言,写起信来倒都是洋洋洒洒不吝笔墨。” “我家主人心怀天下,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判官郎君在旁听得不像样,想要来用这句西汉大将霍去病的名言为亡主遮遮脸,小鲛女冲着他做个鬼脸一吐舌头,戏谑道:“什么心怀天下,你家主人别看面对千军万马毫不含糊,哪次见了我家主人不是唯唯诺诺的。” 判官郎君情知她说的是实情,被小姑娘挤兑得没话说又不好发作,只好又不说话了。建文原本还有些悲伤,听到小鲛女讲到破军和七杀这十年的笔友交往,忍不住哑然失笑。他万万没想到,七杀如此风情万种,遇到真心所爱之人,竟也变得如此腼腆;破军这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人物,一旦遇到心动的女人,竟会不知所措,只能靠文字交流。 “你们懂什么。”铜雀从判官郎君的船跳到青龙船上,对建文和小鲛女说道,“破军哪里是在躲着七杀,他身处蓬莱的高位,多少人觊觎他的位子?不要说大明、日本幕府还有西洋人视他做眼中钉,就是辖下这十万部众,又有多少人时刻想取而代之?他所以不肯向七杀表明心迹,是怕被人知道两人关系,给七杀带来危险。七杀自然也知道破军的心迹,她甘愿和破军以文字交心,也是不想给他添麻烦。” 听了铜雀的话,建文这才知道自己用小儿女的心思看待破军和七杀,是错会了意,小鲛女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腾格斯和哈罗德也都垂下头,判官郎君则将头别在别处。就连摩伽罗号上的贪狼也摸着下巴,似乎在思考什么。 见众人情绪被自己说得低沉,铜雀忙将话题转开,问小鲛女:“说了半天,你还没讲所来为的何事。” 小鲛女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要事要说,问铜雀道:“铜雀老先生,你身上可是有一块海沉木?” 铜雀听了一惊,七里从幕府将军那里得到的这块海沉木,一直就在他身上。他小心翼翼保管着不敢声张,生怕被人知道夺了去。小鲛女劈头问到海沉木,他的眼珠咕噜噜转了几圈,陪着笑说道:“姑娘想多了,老夫身上哪来什么海沉木……” “铜雀老先生,你在阿夏号固然能瞒过了我家七杀大人,又如何能瞒过老阿姨?”小鲛女双手插腰,鄙夷地看着这个身材矮小的老狐狸,“我这次来,是老阿姨算定破军难过此劫,想必来不及告诉你们如何前往佛岛。可巧我搭乘贪狼大人的摩伽罗号去见她,这才让我给你们带个话。你若是不肯实说,我也帮不得你了。” 小鲛女嘟着嘴作势要回到摩伽罗号上去,铜雀见是老阿姨让她前来,知道老阿姨虽说神神叨叨,却能掐会算,所言必定并不虚。他忙说道:“有有有,海沉木就在老夫这里。” 说着,铜雀从怀里贴身掏出个小布包,连着拆开好几层,露出那块海沉木来。这海沉木只有巴掌大小,虽是木头却重比铁块,色泽也是乌黑发亮、纹理清晰,自然形成的图案仿佛是个双手结印的佛像。 “就这么个东西,你还真当我们会抢不成?”小鲛女本就只是假装要走,见铜雀乖乖拿出了海沉木,转回来,指着建文说道,“你将海沉木交给太子爷,然后喂给青龙船吃下去。” “哎?喂给青龙船吃掉?”建文听了眼睛瞪得溜圆,早先他在泉州初见这海沉木,就曾想过将它喂给青龙船吃。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这样做,岂不省下许多麻烦? 小鲛女看出建文在想什么,解释道:“老阿姨说了,这海沉木必须要在双龙相会后给青龙船吃下去才有用。若是你早早喂了,这海沉木不过与普通木头无异。我问你,你可和破军一起喂青龙船吃过木料?” 建文想起在蓬莱维修船坞,破军招呼自己一起给青龙船喂食木料,便点点头。 小鲛女笑起来,“你以为破军为什么要你和他一起给青龙船喂食?唯有你们两代青龙船主人在一起,才能激活青龙船的记忆。” 建文这才知道,破军带着他所做的这些事,竟都是有深意的,更觉得伤感。 他伸手从铜雀手里接过海沉木,独自走到青龙船高耸的龙头前。此时时间已渐近晚,血红夕阳将西边的天色也映照得一片血红,建文的影子被斜斜地拖得很长。他单手摸着青龙船龙头上的鳞片,心中默默祈祷了几遍,然后准备将海沉木贴到龙颈上。青龙船似乎感受到了建文的祈祷,身体也震动起来,似乎在响应他。 不远处观看的人们都专注着青龙船的龙头,期待着奇迹出现,哈罗德无意间将目光游移到建文的影子,只见拖长的影子头部正映在船舷上,头部古怪地变得很长,活像是戴着顶高高的帽子。哈罗德揉揉眼睛仔细看,只见建文影子的头部果然被拉得极长。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捅捅旁边的腾格斯,让他一起看。腾格斯撩开挡着眼的辫子仔细看,果然也看到影子的头部在变长,瓮声瓮气地说道:“兀那真是奇怪,我安答的咋地好像戴着顶高帽子?” 站在人群中的沈缇骑叫声“不好”!抽出腰间的绣春刀纵身跳起,朝着建文后背劈去。众人正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见沈缇骑冲着建文后背劈去,都惊出身汗来,腾格斯和小鲛女不约而同地跳出来,朝着沈缇骑奔去。 沈缇骑的刀眼看劈到建文后背,刀锋一偏,却砍向建文的脚后跟,不偏不倚正砍在他身体与影子的接缝处。 正扑向沈缇骑的腾格斯和小鲛女看到惊人的一幕,建文的影子竟像纸片般卷曲着脱离开建文,站了起来。黑色从影子的头顶慢慢褪去,显出的竟是戴着阴阳师乌帽子的芦屋舌夫模样,只不过这个舌夫是片状的。 舌夫“咝咝”笑着吐出他的长舌头,从建文手中卷走了海沉木。 “是影术!”沈缇骑的刀深深砍进船板里拔不出来,只好大声叫出这法术的名字。腾格斯跳起来要去抱住舌夫,舌夫的身体像是蛇一般油滑,竟从他粗壮的双臂间滑脱,腾格斯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 小鲛女脚蹬着腾格斯的肩膀跳到空中,反手抓着克里力双剑拦腰朝着舌夫十字切去,扁平的舌夫向后一缩躲过双剑攻击,然后竟然轻飘飘顺着风朝天上飞去。 等他飞到离地三、四丈高,巨阙剑的剑锋迎着他面门劈砍来,判官郎君不知何时单手握剑跃到他头上,将他斜肩带背切成两半。 只剩一半的舌夫似乎并不在意身体的伤害,他被切下的半边身子在掉落的过程中化成一片黑色的飞灰,脑袋和胸口的一半身子卷着海沉木还在快速上升,眼看就要飞到海上。 “小太子,你方才杀人的戾气很是中我意。”半个舌夫边飞向高空边阴恻恻笑着对建文说道,“我看你哭得可怜,就在你耳边悄悄说了几句,结果你还真是听话,真的杀了那么多人。如果你的戾气再重一些,我用起来会更加顺手。呵呵呵呵……” 舌夫还想说下去,长满鲨鱼牙齿的巨手将他的身体撕裂,卷着海沉木的舌头也被扯下来。贪狼巨手用力一握,舌夫的身体碎得七零八落,化成飞灰,只有一只眼睛飘忽着飞走,留下恍如隔世的尾音“后会有期……” 贪狼跳回摩伽罗号上,看着飘走的舌夫的眼睛,“哼”了一声。 海沉木翻转着落下,正掉在青龙船船头龙头雕像的嘴巴里,青龙船的嘴巴突然张开,舌头一卷,将海沉木卷进肚子里。青龙船的船身再次震动,发出“嗡嗡”的响声,这声音从船身滚动到了龙首像,当龙嘴再次张开时,一颗孩子玩的蹴鞠大小、带着镂空花纹的蓝金两色圆球,从高处飘浮滚动着落下。建文伸出双手去接,这球轻轻落在了他的掌中。 球落在建文手中后,像是夏天烈日下的冰块迅速融化变形,变成一方形的金属版画。版画上的金色凸起的部分是金属做成的岛屿和礁石,代表大海的蓝色像是活的般翻滚澎湃。 “这是佛岛的地图,你可以在上面看到大海的变化。佛岛位置变幻不定,在地图上会及时显现。” 听着小鲛女的介绍,建文在图上果然找到一个正在缓慢移动的小岛,看来这就是佛岛了。 “但是前往佛岛海域的入口又在哪里?”建文问道。 旁边的判官郎君举起巨阙剑,指向夕阳的方向。建文、铜雀等人一起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暗红色的太阳将晚霞都照成了金黄色,鱼鳞似的海面上也是一层层播撒着金光。在金光中,隐隐地有一处的光韵不同其它,似乎不是来自海面,而是来自海面以下。 “就在那里,只有在夕阳下才能辨认出来,我和破军大王去过很多次。” “启航,去佛岛!”建文合图,心潮澎湃,海风朝着云蒸霞蔚的金色海域吹去,建文多么想乘上这股风,一下子飞去那神秘的地方。 第七十七章 鬼岩礁 1 夕阳的余晕将青龙船镀上了一层金色,站在船头的建文也像是被镀了层金身,他观望着同样金光灿灿的海面,寻找着小郎君所说的佛岛入口。 “幕府将军对佛岛看来志在必得,我们若是落于其后,蓬莱的众多条性命也就白白搭上了。” 铜雀之前的话言犹在耳,如果不是日本幕府的野心,破军又如何会遇害?能比日本人早一步到佛岛是现在建文最急切的任务,如果佛岛真的有某种神秘力量,至少这力量绝不能落在幕府将军手里。 “也许我即使到了佛岛,也难以如老先生所愿做大明皇帝,若是如此,老先生这一次岂不是血本无归了?”想起铜雀同行以来一直盘算着要在自己身上投资获利,自己为了让他支持自己前往佛岛,也总是应和着他的心思,两个人来来回回都在做戏,建文不禁觉得好笑。 “事到如今还说这个做什么,破军一死,前次贿赂右公公的一百万早就血本无归,若是不能帮你到达佛岛,老夫岂不更是亏大了?”铜雀故作惆怅地苦笑着言罢,忽然面色变得沉重,又说道,“何况,还有蓝须弥的仇。” 建文知道,铜雀虽然将钱看得比自家性命还重,可如果说还有什么的价值要胜过钱,那恐怕就是这头他亲手调教了二十多年的巨鲸了。它和他的关系早已超出了主仆之谊,如同是他性命的一部分。 建文又转向腾格斯,这实心眼汉子对自己一向极好,倒是自己曾拿他当蛮子看待,颇有些对不起人家,想想都有些不好意思,“安答,你是蒙古人,本和这档事并无干系。如今你也不晕船了,在青龙船上无益,既然贪狼有意留你在摩伽罗号上学操船之术,你若要去,我不拦着你。” 腾格斯方才要回话,立在旁边摩伽罗号上的贪狼先说道:“蛮子,他们这次九死一生,你不如随我走,能在我摩伽罗号上修行操船之术,可是你九世修来的福分。” 腾格斯朝着贪狼“呸”地吐了口吐沫,小蒲扇大的手掌将宽阔的胸口拍得像面鼓,“当初博尔术和俺的老祖宗成吉思汗初次相会就性命相托,帮他从盗马贼手里夺回黄骠马,大汗命他一步不许退,他就将马缰绳拴在腰上,死也不肯退一步。人家叫俺声安答,那就是拿俺当了好兄弟,俺这条性命便是他的。” 成吉思汗和博尔术这段落难夺马的旧事是腾格斯从小听惯了的,能有机会和一位好安答像两位祖先一般同生共死,而能夸耀一辈子的荣耀,他不但不会退缩,反倒跃跃欲试。 建文也听得热血沸腾,强忍着才没有涕泪横流,他激动地抓住腾格斯的手,说道:“好兄弟,只要这次大难不死,你我必是做一辈子好安答。” “俺腾格斯身上流着黄金家族的血,心中翱翔的是草原雄鹰、大漠苍狼,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吓到俺?”腾格斯被建文所感染,胸中也是激情澎湃,想要对着大海高歌唱上两嗓子。 偏偏贪狼旁边的小鲛女不识趣地浇下盆冷水来,“你这蛮子真是英雄豪迈,亚历山大让我给你捎个话,你若是记不得她的全名,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阉了你。” 听到“亚历山大”这名字,腾格斯恍恍惚惚想起这正是阿夏号上那位要做自己老婆的罗刹女战士的名字,不过她的全名实在太长,自己这脑子着实记不得。摸摸头上被那彪悍的女人割掉的一小节辫子,他涌上喉咙的百十首歌顿时被吓了回去。 看到腾格斯被吓得缩手缩脚,贪狼没想到这个和自己打架也毫不畏惧生死的汉子,竟然被个女人治得服服帖帖,忍不住哈哈大笑。 建文忍住了笑,转头看向哈罗德。这位小个子西洋博物学家比起腾格斯更是和所有事毫无关系,让他一起冒险,他于心不忍。 没等他问话,哈罗德早猜到他要说什么,双手一摊,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阁下不必管咱,能搭上此船前去探索新世界,乃是我辈博物学者今生大幸事,安有不去理?拼去这条性命,博个青史留名岂不美哉?” 和哈罗德相处那么久,建文知道他绝不会放弃这个冒险的好机会,也就随他了。 在建文等人说话的这段时间,判官郎君一直在观察不远处通往佛岛海域的海况。他多次与破军前来这一带勘察,破军曾想亲自去寻找佛岛。据破军说,天下的船只唯有青龙船是最适合在此种危险海域探险的,只可惜此船不在自己手中,仿照青龙船制造的走蛟船原本就是破军想用于佛岛探险,可惜毁在偷袭大明船阵的战斗。 他对这里的海情了如指掌,知道每日前往佛岛的通道开启时间很短,他留心观察海面,只见金色的海面下,隐隐有一团暗流运动。与其说那是暗流,还不如说是海底有个灰色乌云和橘红色雷电翻滚成的球形,其间好似有不可名状的黑影在其中摇头摆尾地钻来钻去,既像是许多龙,又像是成丛的海草。这球形向着海面慢慢上升,又如同是在扩张着,升到海面下不甚遥远的距离时已经有数里大小。 “来了!”判官郎君冲着建文吼道。建文只是朝着这不可思议的奇景看了一眼,就觉得心脏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和这大球相比,青龙船和其他几艘送行的船只,好似只是一些乘着蚂蚁的小小树叶。 他暗自咽了几下口水,可嗓子还是很干。腾格斯和哈罗德表情严峻,看样子都和建文一样被震撼住了,铜雀则面无表情,只是摩挲小铜雀的右手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走了。”建文让自己心绪镇定下来,冲着判官郎君点了一下头,判官郎君也略微颔首,算是告别。 建文将传国玉玺放在胸前,默默闭目祈祷了几句,再睁开眼时,他的心跳已不像初时那样激烈,“去吧,青龙船,带我们去那边的世界。” “哞——” 青龙船高昂的龙头发出振聋发聩的高亢鸣叫,回应建文的请求,船舷两侧的三十二只盘龙轮盘卷动起白色水花,朝着暴风与雷电球的中心启动。 青龙船走出七八丈远,判官郎君船上的沈缇骑忽然想起什么,他紧走几步跑到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竹筒朝着距离渐行渐远的青龙船扔去,“太子爷,带上这东西,想必能派上用场。” 竹筒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落在甲板上,滚到建文脚边。建文从地上捡起竹筒,只见竹筒一头用软木塞子塞住,筒身上用隶书刻着“还魂虫”三个字。他想起沈缇骑曾用这白白胖胖的肉虫子救过七里性命,情知是好东西,连忙也塞进腰间的小包里,然后冲着沈缇骑作揖相谢。 沈缇骑见太子爷朝他作揖,也赶紧回礼。旁边判官郎君忍不住伸出右手朝他后背拍了一下,判官郎君断掉的右手上装着铁钩子,这一拍差点把沈缇骑拍得吐血,身体朝前趔趄了一下。 “小子,你这是卖太子爷人情?之前不是还想着捉拿太子去换官职禄位吗?”判官郎君知道这位擅长狡兔三窟的官爷圆滑得紧,又小气得紧,从他手里想拿到一星半点的好处总得要用几倍的好处来换。 “是是,多个太子多条路。”沈缇骑摸着后背被砸疼的地方,陪着笑回道,判官郎君没少给过他银子,也算是衣食父母之一,“小人混官场的身不由己,如今想明白了,蓬莱和郑提督都极是看中太子爷,小人要是拿他去孝敬胡大人,只怕两边都饶不了小人。” “算你识相,”判官郎君难得地笑出声来,他知道沈缇骑虽说又滑又贪、见风使舵,倒也不是阴险小人,“如今褚指挥使以下的几位顶头上司都死了,你荣升千户、佥事都是近在眼前的了。” 沈缇骑在锦衣卫里虽说地位不高,却能和比褚指挥使官大得多的胡大人搭上话,又与郑提督通着消息,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这次褚指挥使以下死了不少人,他沈缇骑未来前途一片大好。不过想到那位未来的恩主胡大人,沈缇骑的脸色忽然变得很是难看,“胡大人是奉旨钦差,不知为何此次下南洋总是和郑提督别苗头,甚至不惜手段和日本人勾连,一意擒拿太子爷。这次郑提督没能拿下太子爷,胡大人手下的锦衣卫又死伤殆尽,恐怕他必要在当今皇上面前反咬郑提督一口,郑提督今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了。” “你待如何?” “郑提督这些年鞠躬尽瘁为国家做了不少事,在朝廷上对右公公、胡大人这些小人也忍气吞声,不过想为国家多做点。当今皇上不过拿他做一条可用的走狗,时时还忌惮他手中兵权,又让右公公、胡大人时时制衡他。此次郑提督损兵折将,又没拿到太子,只怕那班奸邪小人必要进谗言害他,小人想前去向郑提督知会一声,也算是不黑良心。” 判官郎君没料到沈缇骑竟说出这番话,倒也大出意外,说道:“你这厮平日里黑眼珠只瞪着白银子,不料也是个有良心的。” “小人是非曲直还是懂的,郑提督这样的英雄,不可让他坏在右公公、胡大人这般佞臣手里。” “好汉子,”判官郎君听得兴起,又抬起钩子在沈缇骑背上狠狠拍了一下,“若是何时在官场混不下去,跟着我干,我小郎君绝亏不了你。” 说完后,判官郎君想起了旁边摩伽罗号上的贪狼,这家伙虽是破军主人的盟友,又刚帮自己清理门户,但性情喜怒无常又凶残好杀,说不定一时兴起又会和蓬莱打起来。摩伽罗号船高,判官郎君紧握着巨阙剑,朝着贪狼喊道:“贪狼大人意欲如何,可要和我蓬莱一战?” 贪狼常年被破军压制,确实想过趁着破军刚死一举灭了蓬莱势力,但那只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没料到判官郎君会主动向自己挑战,他倒愣了一下后挠挠下巴,反问道:“先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 “破军大王刚死,南海将呈战国局面。我打算将蓬莱能用的机械都拆了运上珍珠港,卧薪尝胆重建统一天下。贪狼大人若是也有此意,你我可先决出胜负。” 判官郎君用鹰隼般的眼眸盯着贪狼,右腿微曲用力踩着船板,只要贪狼表露愿意一战的意愿,他就要跳上摩伽罗号。贪狼向下俯视着判官郎君,然后歪着头望天,长满鲨鱼牙的巨手在下巴上刮了两下,忽然打了个哈欠,“你小子还太嫩,等过几年养肥点儿我再来找你打架。” 听贪狼以看似轻松的口气说出这句,判官郎君这才松开紧握在巨阙剑柄上的手,他发现手心的汗早把剑柄浸透了,自己其实并没有把握战胜贪狼。贪狼既然答应过几年再来找他麻烦,看样子自己是可以放手统一南海了,至少几年内可保安全无虞。 紧张空气化解后,众人再次注视青龙船。只见青龙船此时航行到了暴风雷电球的中心,金色的海水像丝绸般柔软地向下凹陷,青龙船不出片刻就连桅杆都被吸了下去。 “哎!青龙船沉了吗?”小鲛女吃惊地问道。 “不,他们找到前往佛岛的入口了。” 听判官郎君这样说着,小鲛女却感到一丝不祥的预感,她轻轻晃着克力士剑的剑柄,挂在腰上的两把剑相互碰撞,发出“当当”的清脆响声。 当青龙船行驶到暴风与雷电球的中部时,建文扒着船舷的栏杆向下看,只见金色的海面与海水下方的暴风雷电球泾渭分明,上面金色部分平静如初,下面灰蒙蒙的球形却瞬息万变,两部分仿佛没有丝毫的连接点。 金色的海水像是经受不起船身的重压,竟然软绵绵地向下凹陷,海水波澜不惊,竟是像调开的浆糊般黏稠的。青龙船在海面上压出很深一个大坑,然后向下深深地陷了进去,朝着暴风雷电球陷去。随着下陷,青龙船顶上的金色海面渐渐愈合,平复如初,海面上的海风声、浪涛声、海鸟的鸣叫声、以及开始还能听到的小郎君等人的喊叫声,都像是隔了一层墙。这层墙随着头顶的金色海面层层愈合而加厚,直到一切声音都听不到。 死一般的寂静令人胆寒,金色海水形成的空腔包裹着青龙船,距离风暴雷电球越来越近。建文隐隐感到情势不妙,铜雀建议大家先用绳索将自己捆死在桅杆和护栏上。大家都找来绳子将自己捆好,腾格斯想起在巨龟寺遇到过的大漩涡吓得头皮发麻,抱来一大捆缆绳搓成很粗一根,将自己牢牢绑在桅杆上。他又觉得不放心,要哈罗德帮忙连系了七八个死扣,将自己捆得纹丝不能动才放心。 青龙船还在下沉,不知沉了多久,海水的金色越来越淡,灰黑色的风暴雷电球在迫近。终于,青龙船突破了金色和灰黑色的界限,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头顶变成脚底,脚底变成头顶,青龙船上下调转。建文赶紧闭上眼,他听到腾格斯的惨叫,但惨叫声瞬间就被狂风、雷暴和惊涛怪浪声淹没,这些声音几乎是在穿越寂静无声的金色海区后立即出现的。 青龙船在天地倒转的瞬间调整好了位置,稳稳落在海中。 经过短期的头晕目眩,建文睁开眼,青龙船似乎是停在了高山上,居高临下可以看到铁灰般的海面在脚下很远的地方,天也被铁灰色的密云笼罩,海天两重铁灰色连在一起,没有一丝光亮。只有借着偶然出现的雷光,才能看清捂着帽子的铜雀、抱着桅杆的哈罗德,还有腾格斯恐惧到扭曲的脸。他张着嘴大概在喊叫,只是风太大,实在听不到他在喊什么。 “山……好多……是山……” 第七十八章 鬼岩礁 2 建文断断续续听到这些字,他借着雷光朝周边看去,青龙船后方果然有着一层层高达千仞的山,这些山左右连绵没有头,能看到的一面都是平滑的断崖。 再一次的雷光让建文看清,这哪里是什么山,分明是一层层高达千仞的铁灰色巨浪。 青龙船正在一波浪涛之上,被甩弄得像是洪水里的一片枯叶,万幸的是青龙船具有超凡的稳定性,在被一波巨浪抛上天后落在下一波浪尖上,依旧能平稳如初。即便如此,当下一波更高的巨浪拍下来时,船体还是被淹没到了水下。几个人只能借着浮上海面,两波巨浪之间的间隙深吸一口气,以免在下一次淹没到水下时溺死。 被淹没好几次,建文也呛了好几口水,可巨浪看着像是永无止境的样子没完没了。 “奶奶的,要是有谁能把这天杀的老天爷赶跑就好了!”不再晕船的腾格斯这回非但没有吐,倒被灌了一肚子水。 腾格斯带着哭腔的乱喊乱叫提醒了建文,他想起郑提督曾经与暴风巨浪的对抗,那场对抗居然以郑提督的胜利告终。建文也想学着郑提督斥退风暴和巨浪,但郑提督是念诵圣旨,他又该念些什么呢?他想起父皇从小让他念熟的经文,父皇说只要背好这段佶屈聱牙的经文,便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后来芦屋舌夫在听到他背诵这段经文后曾经欢喜得手舞足蹈,虽然不知他为何如此,看来也许这经文有着神奇的力量也说不定。 建文定定心神,开始背诵经文。这经文言辞极怪,既不是中原汉语,也不是天竺梵文。后来他还曾经背给铜雀、七里、腾格斯和哈罗德听,高丽语、日本语、蒙古语和佛狼机语的可能性也被否定,不过哈罗德说曾经听一位拉丁教士祈祷时念过类似的祷文,据说他是跟从一位托钵隐修士学到这段祷词,可惜后来那位教士就被异端裁判所当柴火烧了。 现在建文只能死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一遍遍背诵经文。奇迹出现了,当他背诵完第一遍经文,扑向青龙船的巨浪居然瞬间短了几十尺,暴风也小了不少。建文打起精神再一次从头背诵经文,下一波靠近青龙船的浪涛果然又减了几十尺。 建文一遍遍念诵经文,原本高耸如山的巨浪居然层层减低,风声渐缓,云端之上的雷电翻滚着上升,“隆隆”声也跟着远去。 建文抖擞精神,背诵经文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风浪随之一波小过一波,在背到第三十遍时,风浪果真竟止息了,海面平滑如镜,没有半丝风,竟是从暴风变成了无风。若是寻常帆船,此时恐怕已经要为没有风失去动力烦恼,好在青龙船是依靠自身轮盘推动运行,并不依靠风力。 看到海面平稳依旧,并未再出现风暴的痕迹,建文等人这才解开捆在身上的绳子。哈罗德从身上口袋里掏出好几样三角形、十字形的牵星仪器想根据星星的位置寻找方向,无奈风浪虽停,天空还是铁灰一片,望不到半点星光,他趴在甲板上鼓捣半天才发现这些宝贝仪器都成了废物。他又掏出一根拴着细线绳的磁针想测量方位,磁针不知什么原因“滴溜溜”转了几十圈,就是停不下来。 铜雀思量片刻恍然大悟,说道:“破军说过这佛岛海域有蜃怪吐纳云气,制造幻境和恶劣天气,又说有万千魑魅魍魉出没,让人找不到方向,只怕我们目前所遇到的都和这些怪物有关了。” “听说欧罗巴以西海上也有一区域,指南针到彼处磁场混乱,不能指定南北。想必之前来到此处之人也是找不到星星,指南针又失灵,以为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作祟,实乃是磁场混乱作怪之故也。” 哈罗德听了铜雀的话心有灵犀,也说了一大通,建文越听糊涂,哈罗德解释半天什么是磁场,说这是伟大的科学。建文问他自己念诵那段经文风浪竟然止歇又是什么缘故,哈罗德也解释不清,只好说这世上还有许多事是伟大的科学也还无法解释的。 建文看到腾格斯还被好几道绳子死死拴在桅杆上,想要给他解开,不料腾格斯被刚刚的飓风骤涛吓得不轻,死活不肯解开绳子,建文也只好由他。 “太子爷,你从青龙船口中得到的佛岛地图,此时不拿出来,更待何时?” 这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铜雀的这句话让慌乱不知所措的建文想起身上还有这件东西。他连忙打开地图,只见地图上一个小小光点出现在奔流不息的蓝色部分上,看来这就是青龙船的所在位置了。离佛岛还有段距离,建文惊奇地发现,佛岛的位置和他上次所见果然不同了,看来说这岛会移动果然不虚。在距离代表青龙船的光点最近的地方,有个金黄色的岛屿。 “也许可以先试着登岛看看。”建文将自己的意见说出,得到了一致同意,哪怕上岛得不到什么情报,先让双脚踩到陆地总不是坏事。 正说着,铜雀指着前方让建文看,只见前方深处的黑暗幽冥中,几点灯光闪耀,恍惚间有歌声传来。 这歌声不像大家所知的任何语言,伴随着海上咸湿气味袭来,叫人有些毛骨悚然。 “听说欧罗巴北方的北海有一种会用甜美歌声勾引海员跳海的绝色妖女,莫非佛岛海上也有此等妖物?”哈罗德想起这个欧罗巴海员在摇篮里就听过的可怕传说,吓得紧紧抱住肩膀猛搓,希望多获得点儿热量。 “青龙船,加速过去看看!”建文看到地图上标出的岛屿位置,和这歌声相去不远,决定冒险过去看看。 青龙船调整位置,三十二个轮盘全力发动,朝着灯光和歌声响起处驶去。 灯光似乎永远在前方,不管行驶多久也没有靠近的感觉,倒是歌声越发近了。只是这歌声远不像哈罗德所说的甜美诱人,歌声宛若魔音,调子也跑得厉害,听得人心烦意乱。 青龙船越是靠近歌声传来的方向,航速越是减慢,无论建文如何催促,青龙船也不肯再加速,到最后只剩下四个轮盘还在旋转。直到又走了一段,看到伸出海面林立的各式桅杆,建文才明白青龙船减速的原因。 原来,此处看似海波不惊,其实水下潜伏着众多的暗礁,这些船只想必都是寻找佛岛的探险船,他们也在变幻不定的风浪中幸存下来,却被远处闪烁的灯光与奇怪的歌声吸引,觅声光而至,结果撞上暗礁沉没。 由于拥有自动识别海况调整航速的能力,青龙船放缓航速,躲开了那些各种船只都感到畏惧的暗礁。 在暗自庆幸的同时,建文等人也对前途有些担忧。露出海面的长短桅杆密集得像是树林,只留出很狭窄的一条通道,可供船只进出。青龙船不但要躲避暗礁,还要躲避那些隐藏在水下的破碎船体,左拐右拐像是进了迷魂阵,找不到出口和尽头。 哈罗德“哎呀”叫了一声,他的目光追随着一根伸出海面的旗帜上的旗帜看了许久,直到这面旗帜完全淡出视线,再次沉浸在黑暗中。他说这面旗帜属于一位著名的欧罗巴航海家,这位勇敢者为了探索东方,带着三艘船只组成的船队两年前于威尼斯出发之后杳无音讯,没想到竟在这里看到了他悬挂着圣马可雄狮的旗帜。 哈罗德的发现令众人心情再次沉重,这里看来是片死亡海域,青龙船能否活着穿出去,恐怕只能看运气。歌声还在前方响起,青龙船没有别的退路,在这狭窄的水道甚至连转身返回都不可能,只好继续前进。 歌者的身姿在拉着黑幕的前方海面出现,几根如鬼爪般参差交错的桅杆上架着尚未完全破损的刁斗,桅杆顶端的旗帜早已变成破布条,还在迎风飘舞。由于船身早已沉入海中,露在海面之上的刁斗距水面不过一两丈高。刁斗边缘坐着三、四个黑影,他们看起来全身赤裸,下半身长着古怪的鳍和脚蹼,身材五短,上身乌黑一团看不清楚。 “美人鱼,是美人鱼!是航海者中流传的美艳无比、用妖媚与歌声诱导航海者的美人鱼!”哈罗德双手抓着脑袋上羊毛卷一般的金发失声大叫,声音中既有恐惧,又有见到新物种的喜悦,看样子他对美人鱼这种传说中的怪物有着相当的执念。 见大家都满脸疑惑,哈罗德兴奋地掏出个小笔记本,翻到记载页侃侃而谈:“咱在古书见过记载,极东之海有鱼,上身为美人,下身为鱼,好唱歌嬉戏、引诱男子。性冷酷残忍,与天地同寿,人若得食其肉,能活万年。其泪坠地为人鱼宝石,在咱佛狼机国中此物价值连城,乃是第一等珍贵的宝石。” 说完他又将本子给建文和铜雀看,本子上画的美人鱼果然上身是美女模样,下身是鱼,看得出是哈罗德的素描图,旁边还有他用佛狼机文写的解说文字。然后,哈罗德夸张地挺起胸,伸出双手,手掌指向人鱼坐着的位置,“列位看官莫要错过,请睁大眼睛仔细观看,此等美丽之物种,便是万物之神所创造的神奇精灵!” 众人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随着青龙船靠近,借着微弱的亮光,已然能看清刁斗上所谓人鱼的模样。这些生物下半身并没有长鱼尾巴,古铜色的胴体与人类没有区别,手脚之间都长着鳍和蹼,手上还拿着鱼叉。再往脸上看,建文被吓了一跳,原来他们宽大的肩膀上并没有脖子,而是直接架着一个斗大的鱼头,嘴宽牙长,头顶到脊背上还有一道长长的背鳍。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们那双毫无生气的死鱼眼。 建文被这些古怪鱼人的恐怖外形吓得倒退两步,看来破军说得没错,这些鱼人和小鲛女的确怎么看都不属于同一种族。哈罗德也僵在那里不知所措,只有还捆在桅杆上的腾格斯兴奋地挖苦哈罗德,“你不是说上身是美女吗?咋就没看出美在哪里?和他们比起来,俺这张脸倒是要俊俏得多呢。” 铜雀倒是不慌不忙,他会多种语言,此时怕也没用,不如和他们试着交流下。他清清嗓子上前和鱼人交谈,可鱼人就是痴痴呆呆模样,几双圆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直到铜雀换成以廖内语问话,鱼人们才算有了反应,但似乎只能说些简单的词汇,并不能连贯起来,语速也是极慢。铜雀和他们交流许久,众鱼人一起伸出手指朝着前方发出“噫噫噫”的怪声,似乎在指明方向。 铜雀的脸色变得和缓,他摸着自己胸口向几位鱼人行礼,众鱼人也看似友好地学着他回礼。 建文看得焦急,过来问道:“老先生和这几位说了什么?” 铜雀这才转过来对建文说道:“万幸我与他们能说上话,他们说这里叫鬼岩礁,几百年来不知为何多有船只在这里沉没,我们能活着见到他们,他们也觉得很是稀奇……” “不知什么原因?还不是听着你们唱歌靠过来才触礁的。” 腾格斯旁边听得不耐烦插了句嘴,铜雀没有理睬他,继续说道:“他们讲,我等看到的灯光,怕是安康鱼怪发出的诱捕灯。” “诱捕灯?”建文虽说曾在画谱上见过安康鱼,却也知道这种头顶长灯的怪鱼生于深海,在海面上看到它们的灯光还真是稀奇。” “正是,这种鱼怪身材极为庞大,大概……大概有蓝须弥那般大小。它们夜晚潜伏于海底,只在白天浮上海面,用头顶触须尖上的诱捕灯诱惑船只或者大型海兽靠近捕猎。” “且慢,你说这些安康鱼怪夜晚潜伏在海底,只白天浮上海面?现在不是已经入夜了么?”建文看看周围灰黑色见不到一点儿阳光的海面,以为是铜雀讲错了。 “不不,现在正是白天。”铜雀摇摇头,否定建文的疑问,“这些安康鱼海怪成千上万,在海面吐纳雾气,所以这里的海上总是黑暗一片,很少能见到阳光。有时,它们还会吐出奇怪的雾气产生海市蜃楼,利用诱捕灯让人产生幻觉。” 听到安康鱼怪会吐纳雾气、制造海市蜃楼诱捕猎物,建文确定破军说的蜃怪就是这些东西。 “还好这些鱼人非常友好,它们说这里好多年没生人来过,给我指了出口去处,还说我们要去的鱼人岛,就是他们的村子,欢迎我们前去。”铜雀顿了一下,面露得色地说道,“可见,多学几门语言,当真是好事。” 这回建文也不得不对他敬佩有加奉承了几句,然后青龙船朝着鱼人岛方向前行。建文打开地图看,只见标明青龙船的光点眼看就要靠近地图上的岛,可惜前方的海天还是灰色一片,并不能以肉眼分辨出方位。 等小岛黑色轮廓出现在前方,青龙船已靠在浅滩。哈罗德第一个跳下船,建文和铜雀刚要跟着跳下,忽然听到腾格斯在身后叫嚷,这才想起他还被捆在桅杆上。众人说笑着替腾格斯解开绳子,他一面捏着被绳子勒痛的地方,一面痛骂哈罗德不够朋友,居然自顾自就先走了。 建文从船舷翻下去,落在柔软的沙滩上,海水刚刚到膝盖。朝前走几步,忽然觉得膝盖一痛,像是触到什么东西。他弯下身子仔细看,竟被吓了一跳,原来膝盖碰到的是一具鱼人尸体。 尸体还没有被海水泡成白色,看样子是新死不久。再往前走,零零星星又可以看到七、八具鱼人尸体,虽然不知发生何事,建文还是将转轮火铳的击簧打开,也叫腾格斯、铜雀和哈罗德都小心提防着。 走不多远,众人终于登上人鱼岛。这座岛与其说是岛屿,还不说是大一点的海礁,三面是陡峭的岩壁,一面临着深不见底的黑暗海沟。即使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依稀可以辨认岛上有三、四十处原木和稻草搭建的高脚屋,这些高脚屋距离地面很高,看样子海水涨潮时经常会将整个岛礁几乎全部淹没。 几十名大大小小的鱼人在走来走去,他们全身几乎都赤裸着,只有下身穿着短裤。有的在沙滩晒渔网,有的在沙滩上不知所谓地走来走去。由于他们都长着鱼一样圆溜溜又毫无生气的双眼,加上满嘴长长的尖利牙齿,看着好似一具具长出下半身的鱼干。 铜雀上前和他们打招呼,这些鱼人似乎显得既不友好也不敌视,但问什么都答不上,只是指着村中最大的一间茅草屋说:“问长老去。” 见询问无果,众人也只好前往长老的大茅草屋。这间茅草屋不但大,屋顶上的干草盖得也厚,里面大概有两层楼的样子。木地板下面的高脚离地面也有一层楼高,门口到地面用绳子扎着一具简陋的木梯,有位面上堆积着许多皱纹、两条长长的须子垂到胸口的老鱼人正坐在楼梯上,双手拄着根拐杖发呆,看样子他就是这村子的长老了。 铜雀上前恭恭敬敬深施一礼,用以廖内语打招呼,鱼人长老双目圆睁瞪了他许久,似乎没有听懂的样子,却回过头,用一口字正腔圆的大明官话慢悠悠对建文说道:“阁下便是大明的太子建文吧?” 铜雀没想到这鱼人长老竟然会说中国官话,而且居然晓得建文的身份,建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得不知所措。 鱼人长老见众人惊异的样子,不慌不忙地又对着铜雀说道:“我不光知道他是大明太子,还知道您是铜雀老先生,至于我为什么知道这些,你们不必知道。你们既然要去佛岛,我自然会为你们指路,这也是我们这一族人守候与此的宿命所在。不过太子爷,你可有带着传国玉玺?” 见鱼人长老对自己底细知道得清清楚楚,建文反倒不觉得惊慌了,人家和老阿姨一般能掐会算也未可知。既然对方说可以为他们前往佛岛指路,建文也就点头答应着去掏玉玺,捧着走上阶梯,要交到鱼人长老手里。 鱼人长老坐在楼梯中间不上不下的位置,建文单手捧着玉玺,另一只手还要去抓楼梯,以免自己摔下去。走到鱼人长老面前,建文将玉玺举起,给他看玉玺下面“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铭文。忽然,他想起海滩上的那七、八具鱼人尸体,随口问鱼人长老:“我等到此岛屿时,见到海滩上有七、八具似乎是贵村村民的尸体,不知是怎生缘故?” 突然,鱼人长老毫无表情、犹如僵尸的脸抽动了一下,带动着眼皮也跟着动了。这举动只在一闪之间,却被建文看得清楚,他觉得哪里必有缘故,抓着玉玺的手下意识紧紧扣住了玉玺尾端的盘龙钮。 “他们是被人杀死的……” 鱼人长老没有接玉玺,他的手颤抖了。建文看到长老身后黑洞洞没有门的屋子里,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转了出来。高的正是阴阳师芦屋舌夫,而矮的手里拿着金色折扇,不是幕府将军又是哪个? “嘿嘿嘿嘿嘿……”在将军的狞笑声中,建文手一松,传国玉玺脱手掉落,在楼梯的隔档上磕了下,然后顺着楼梯缝向下落去。 建文急向下看,只见二十几名黑色铠甲的日本武士将铜雀等人团团包围,哈罗德见玉玺从建文手中落下,猛冲几步跃起,半个身子在沙土地上滑行了几尺远到楼梯正下,双手刚好接住玉玺。 忽然,哈罗德“咦”的一声,他手中的金镶玉玺由于在楼梯上的这一磕,镶金的那角竟然和本体脱开条大缝。建文记得小时候听右公公讲过,这传国玉玺本是赵国的和氏璧,后来被秦始皇得了去刻成玉玺,上面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书铭文还是秦丞相李斯写的。后来汉朝王莽篡位,索要玉玺,太后怒掷玉玺摔掉一角,王莽命工匠用黄金镶嵌修补。 哈罗德忍不住用指甲用力去抠玉玺上金角的缝隙,金角竟然被他“噗”地一声抠了下来。令在楼梯上观看的建文意外的是,金角被抠下的部分,竟然连着个寸许长的尾巴。 “这是何物?”哈罗德忘记正身处被日本武士包围的危险之中,从衣兜掏出放大镜,趴在地上拿起掉了金角的玉玺仔细看,只见玉玺缺失金角的部分被掏了个长长的洞,似乎是为了隐藏这个柱体以便不被人发觉。再看黄金角上的柱体,竟是个八角形,八角柱顶端竟用凸雕法刻着一个小小的曼陀罗纹章,曼陀罗的每一角中还纤毫毕现地刻着个小小的佛像。 没等哈罗德再仔细观看,玉玺和金角早被旁边的武士抢去,然后攀上楼梯献给幕府将军。当这名武士从建文身边走过,建文好想冲上去抢过来,但他知道,只要自己轻举妄动,腾格斯、铜雀和哈罗德就会被日本武士们剁成肉泥。 从武士手中接过金角,幕府将军翻来覆去看了几番,细细的吊眉毛上扬,“噢”地发出声感叹,然后笑嘻嘻地抬起头问舌夫道:“那句明国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芦屋舌夫用扇子挡住嘴,“呵呵”干笑几声,回答道:“我猜将军大人说的应该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七十九章 南海之眼 1 哈罗德并不晓得从玉玺里抽出的这条神秘的玉玺金角究竟是何物事,他脑子飞快旋转,寻找记忆中类似的物品。很快,他的记忆定格在了某位曾经替米兰公爵设计兵器的画家。 他看过那位画家的许多超时代武器和机巧之物的设计图,虽然公爵更感兴趣的还是他的肖像画而非他的设计稿,但那些机械设计真的是巧夺天工,其中有些机械的驱动需要的并非是人力或者其他力量,而是某些据说寄宿了什么魔法力的载体。在图纸上注明,只要将这些小巧的魔法力载体插入机械的对应空槽,就可以使机械运转如飞。听说,这种魔法的历史比亚里士多德与亚历山大大帝还要古远。 哈罗德立即明白了这可能是多么了不起的东西,脱口而出:“此物在玉玺中寄宿千年不为人知,只怕是用来驱动什么的载体,或有无上法力沉睡其中也未可知!” 话音刚落,哈罗德感到后脑遭受重击,日本武士的刀鞘狠狠敲到他的后脑。哈罗德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四仰八叉地昏倒在地,武士将他拎起来拖到腾格斯和铜雀旁边。 哈罗德似乎猜得不差,建文看到芦屋舌夫和幕府将军在听到哈罗德的话后微微露出惊讶的神情,或者他们意图得到这黄金角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站在长老身后的芦屋舌夫再次“呵呵呵”地笑起来,他阴森森地说道:“正是如此,我们一直在寻找的三样神器,其中之一就是传国玉玺。只不过,我们在上次取得玉玺后琢磨良久也未曾发现的玄机,今日竟被这西洋蛮子发现,真是天缘巧合。” 建文想不出如何脱身,现在除了直面对手也没有其他办法,反正能多拖延一会儿,或者能想出办法。他在楼梯上站起来,问舌夫道:“你说此物蕴藏玄机,其中秘密究竟为何?” “真不愧是大明太子,即便死到临头,也还当真临危不惧。”芦屋舌夫和建文这是第五次见面,即便舌夫自己也从未想过和这个原是大明太子的海淘斋小伙计产生那么多次交集。他咧开嘴,伸出紫里发黑的长舌头,舌头尖闪着白光,“不过现在你知道这些也没用,趁现在交出海沉木,将军大人心情大好,或能饶你们性命。” 领教过多次舌夫的“迷魂术”,建文看他张嘴便知道他要诱使自己说出海沉木的下落,连忙避开他的舌头。 见建文不上当,舌夫皱了一下眉。幕府将军不慌不忙地笑笑,走下几级台阶来到建文面前。由于身材矮小,他站在比建文高两级台阶的台阶上才能和对方一样高。幕府将军像许久不见的老朋友那样对建文深深鞠了一躬,用软绵绵又似乎颇为诚恳的语气对建文说道:“鄙人武田某只是一介荒僻贫困小国的国主,大明素来是鄙人敬重有加的天朝上国,不料此次前来佛岛不幸给阁下添了许多麻烦,鄙人深表遗憾。这块海沉木对鄙人非常重要,如果丢失将会非常麻烦,可否请太子殿下赐还?” 幕府将军外貌尖嘴猴腮、皮肤黝黑,笑起来满脸皱纹挤在一起,两撇小胡子也跟着一翘一翘,像极了海边的老渔夫,与他身穿的华丽铠甲毫不相称。可是,这位将军大人看起来毫无威严,笑容里似乎掺着蜜糖,几句不疼不痒的话经他口中说出犹如冬日里在暖洋洋的炉子前摸猫的下巴,让听者受用无穷。 “不好!”建文明白过来,幕府将军的笑容和声音,同舌夫的“迷魂术”同样具有着控制人思想的能力,他恐怕就是利用这能耐统一的日本。想到归想到,想要应对已然晚了,建文只觉得整个人思绪都掉进漩涡里,将军堆满笑容的面孔也变得扭曲。 “海沉木被青龙船吃下了。” 建文的舌头失去了抵抗能力,听到这话,幕府将军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悦,他用右手手中折扇敲了一下左手手掌,猛地回头看向芦屋舌夫。舌夫面色如常,阴笑着说道:“这个无妨,海沉木坚硬如铁,并非凡物,青龙船虽是灵船也难以消化,只怕还在它肚子里存着。” 幕府将军这才转嗔为喜,脸色也恢复红润,继续用软绵绵的声音对建文说道:“太子殿下可能带鄙人前去取来此物?” 此时的建文神志早已恍惚不清,听了将军的话颔首点头,回身走下楼梯。走出两步,他的双眼似乎恢复了少许原本的清澈,问将军道:“你们拿了海沉木,可能保证我们安全?” 幕府将军立即换了一副严肃面孔,将手中折扇用力一撅两段,“鄙人以武家守护神八幡大菩萨之名起誓,若得到海沉木后对你下毒手,天不佑我武田家。” 建文点点头,眼睛又变得浑浊,脚步沉重地带着将军和舌夫,从鱼人村落走出来,朝着青龙船走去。当走过铜雀、腾格斯等人身边时,腾格斯朝着建文连叫了几声“安答”,可建文就像是没听到,继续向前走着。鱼人长老等他们走出好远,缓慢从楼梯上站了起来,凝望建文等人的背影。 青龙船停在鬼岩礁下坡的浅滩,船边数名身穿黑色铠甲的日本武士扛着寒光闪闪的长枪走来走去巡视。不远处,被蓬莱巨炮摧毁了船楼的火山丸悄悄浮上了海面,随着铁灰色海波晃动着它带有金色奢华装饰的黑色巨体。 只见建文走到青龙船船艏的龙头雕像前,瞑目念了几句,手按向龙颈。奇怪的是,他的手在接触到龙颈的刹那,龙颈竟柔软地包住他的手,将他的手吸了进去。建文的手在里面摸索一阵,等拔出来时,手上果然多了块黑色的海沉木。 幕府将军迫不及待地将海沉木抢了过去,一面抚摸,一面发出枭鸟似的“咯咯”怪笑,在被七里偷去那么长时间后,这东西终于回到他手边。 “果然潜伏在海底跟着青龙船是对的,不但顺利进入南海之眼,还得到了三件神器。” “南海之眼?”幕府将军说出的这四个字令昏昏沉沉的建文猛然醒悟过来,他想起在巨龟寺,老龟石化前对他说的话:“你既然被这枚珠子选中,那么你的使命就不在这里,而在遥远的南海之眼。” “你说南海之眼?”建文问将军。 “哦?太子殿下不知道?”幕府将军心情极好,给建文解释起来也不嫌麻烦,“你潜入的这个球形海域,就是所谓南海之眼的中心。天下海洋犹如生人,也犹口鼻耳眼,要呼吸吐纳,这南海之眼就是大海呼吸吐纳之孔。南海之眼隐藏极深,每日只在固定时间开放,唯有在此时间内才可潜入。数百年前的高僧施展无穷大智慧建造了佛岛,又以无边法力创造出佛岛之海,并放入这海眼中,以保常人不能接近。只不过,世人都只知道佛岛,南海之眼的名字绝少有人知道。” “原来如此。”建文这才感到,老乌龟所说果然不虚,似乎冥冥之中一直有某种神秘推力在将自己推向南海之眼中的这个奇妙世界。自己漫无目的地寻找佛岛,本以为毫无头绪,其实之前发生的每一件事,却都在被一双巨手操纵着连接唉一起,将自己送到这里来。 “那么,阁下如今得到了海沉木和玉玺,可否放我等一条生路?”建文望向铜雀、腾格斯等人,淡淡地说道。虽然佛岛近在咫尺,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换回这几个同伴的性命。 幕府将军同芦屋舌夫相视一笑,轻描淡写地对身边武士下令道:“将三个人全部斩了吧。” “等等!你之前有向什么八幡大菩萨起誓说会放我们一条生路!” “哦?我答应过这种事吗?”幕府将军做出似乎很健忘的样子,故作迷惑地问舌夫。 舌夫用扇子敲了一下脑袋,弯下腰对将军说道:“将军似乎有起誓说不杀太子建文。” “哦,对对,我是说过不杀你,不过我只答应过不杀你一个人。”将军将海沉木放进袖子里,和颜悦色地对建文说完,又对传令的武士说道:“快点处理,我们还要赶路。” 传令武士答应一声,小跑着去传令,建文这才知道上了当。他伸手要去掏连发火铳搏个鱼死网破,旁边的武士早将他的武器缴械。看着他的举动,幕府将军像是看猴戏般开心,笑着说道:“太子殿下不必惊慌,我们这次前往佛岛需要三件神器,一是海沉木,二是传国玉玺,三就是你本人了,鄙人如何舍得马上杀了你?” “我是第三件神器?”对这个答案,建文异常惊诧,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也在幕府将军和芦屋舌夫的狩猎范围内。 “正是如此,海沉木可以驱避佛岛的守护神灵,玉玺可以唤醒佛岛记忆,而太子你将是令佛岛获得力量的无双祭品。”舌夫阴恻恻地在一旁插话道。 “原来如此。”建文听说过一些奇怪的祭拜方式,但这个阴阳师竟然认为佛岛也需要用活人来祭献,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此时想要逃走是不可能了,正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只能再次提出要求:“我跟你们去,随我来的这三个人可否得活命。” “呵呵!”将军轻蔑地笑出声来,“你已是我掌中之物,焉有提条件的资本?正所谓天子一言九鼎,鄙人既然发出号令要杀人,岂有收回的道理?” 建文胸中怒火中烧,他想冲过去掐死这个比自己要矮上一头、看起来并不强壮的小老头。突然,只见从鬼岩礁上,派去传令的武士狂呼着跑下来,腾格斯扛着铜雀和夹着哈罗德紧随其后。但武士似乎并非为腾格斯所追逐,腾格斯也是在拼命跑,像是在逃避什么。 鬼岩礁高出海面很多,三面绝壁,只有一面是缓坡。武士和腾格斯翻过坡跑下来,从建文的角度看去,整个鱼人村被坡所挡,看不到后面的情形。不久,令武士和腾格斯狂奔的东西出现了,只见成百黑乎乎的影子从坡后村子方向,如同蚁群顺着缓坡奔流而下。 幕府将军吓得倒退几步,蚁群般的黑影逼近,原来是一群和鱼人长得极为相似的怪物。他们也有着鱼人一样的大头,泛着绿光的身体显然要强壮得多。 腾格斯虽说肩上扛着一个,胳膊下面还夹着一个,脚下的速度丝毫不比前面的武士慢,靠着股蛮力头也不回地向前跑,整个脸都被憋成猪肝色。武士生怕被鱼人怪追上,时不时回头观看,不巧脚下正有块石头,马失前蹄绊了一跤。腾格斯迈开大步从武士身上一跃而过,稳稳落在他的身前继续奔跑。等武士爬起来,鱼人怪早追到近前。他绝望地拔出腰刀,“哇呀呀”惨叫着朝着当先的鱼人怪砍去,不料刀劈在鱼人的肩膀上竟应声而断,几个鱼人怪扑上前将他抓起,像撕扯布娃娃那样轻易地就将这名身穿铁质铠甲的武士连人带甲撕成几大块。 沙滩上的武士们见到这情景都被吓傻了,加上武艺高强的天狗众早在蓬莱之战就彻底全军覆没,幸存的这些武士不过是些肉身凡胎而已。一艘在附近巡逻的日本舢板划到岸边,船上的几名武士跳下船,慌慌张张向幕府将军禀报:“有许多绿色怪鱼人源源不绝爬出深渊海沟,沿着鬼岩礁的断崖向上爬,数量难以计算!” 这意外变故让幕府将军和芦屋舌夫都惊慌不已,将军几个健步跳上小舢板,命令在海滩巡逻的武士道:“显示尔等忠义的时刻到了,快快给我挡住敌人,保护我逃离!” 日本武士都是从小训练的战斗机器,被灌输以对君主的愚忠,主人一声令下,十几名武士发声喊,各举刀枪,冲着迎面而来的鱼人怪冲去。 幕府将军看到还在海滩上看着的建文,想起他是前往佛岛的重要道具,忙又跳下舢板,过来拉建文的手,要他跟自己一起走。建文见腾格斯正朝这边跑来,自然不肯随他去,也用尽力气和将军僵持。 气急败坏的将军拔出腰间黄金短刀威胁建文,想要刺向他的非要害之处,逼迫他快走。正当将军装饰着钿壳纹饰的金短刀快要刺到建文身上时,只听他“哎呀”惨叫起来,手中刀落在海滩上,抓着建文的手也松开了。 幕府将军的双眼插着两枚手里剑飞镖,鲜血从两个失去眼珠的眼窝里流出,瞬间失去光明的他惨叫着,“舌夫!舌夫!” 建文顺着手里剑的轨迹寻找投掷者,只见七里和小鲛女正朝这边奔来。 “七里!” 再次与七里重逢,建文不顾一切朝着她们奔去,紧紧抓住七里的手。他暗自决定,再也不会松开她,再也不会让她离开自己近旁。 “笨蛋,幕府将军要逃走了。” 七里甩开建文冲向将军,重伤的将军被两名武士簇拥着上了舢板,已经等在舢板上的舌夫催促着艄公快点开船。七里和小鲛女再次各自掏出一枚手里剑,朝着舢板上的将军抛去,舌夫也对着抛出两张黄色符咒,符咒迎风一晃变成两个身高丈许的式神,接住手里剑。 舌夫挥舞宽大的袖子,命令式神进攻,七里和小鲛女抽出忍者刀和克力士短剑,只是电光火石一个照面,就将两个式神切做四段。稍稍的拖延给了将军时间逃脱,小舢板箭一样冲向火山丸,眼看是追不上了。 小鲛女想要跳水去追,七里知道她的武艺还不足以对付火山丸上的众多武士,赶紧将她拉住。更何况,漫山遍野朝着他们涌来的鱼人怪的威胁迫在眉睫,没有时间再去追杀将军。 此时,那十几名迎击的武士都被鱼人怪撕成了碎片,腾格斯倒是很幸运地从鱼人怪与武士的鏖战中逃出,凭借超凡的体力一口气跑到青龙船边上,将铜雀和哈罗德扔到船上,然后招呼建文等人也赶紧上船逃走。七里和建文一起逃到船上,腾格斯晃着膀子正要靠着两膀子蛮力将青龙船从浅滩推到海里,七里却在甲板上呼叫起来。原来,小鲛女并没有跟上他们,而是反向而行,手持两把短剑,朝着覆盖了整个鬼岩礁的鱼人怪大军走去。 “难道她要牺牲自己为我们争取时间吗?”建文精神绷紧了,虽然小鲛女并不喜欢大明人,更不喜欢他这个太子,却毕竟是自己的同伴。他不想再次失去同伴,就像失去破军和蓝须弥那样。 “不对,她的步履并无战斗的觉悟,她必定是另有所图。”七里在小鲛女的步伐里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她确实不像是赴死的样子。 鱼人怪已然蜂拥到了海滩上,步步逼近小鲛女。她忽然站住了,双手左右伸展,将两把克力士短剑反握在手,在空中缓缓画了两个半圆,然后在头顶交叉,让两把弯曲如蛇的刀刃相交。在铁灰色、暗沉沉的天空下,克力士短剑上的两枚红宝石灿灿发亮,格外耀眼。 鱼人怪的大军冲到了距离小鲛女不足三尺的地方,建文和七里的心都提到了喉咙,奇迹发生了,鱼人怪们停下了脚步。短暂的沉默,先是最前面的鱼人怪慢慢跪倒,然后是后排也跟着跪下,黑压压的鱼人怪像水波涟漪般层层跪倒,一直延伸到缓坡的最高处。 “左为阴居,右为阳拂,汝等遑论生死,皆当奉予之名。” 小鲛女将这话厉声喊了三遍,一回比一回声音大,拜伏在地的鱼人怪们除了“呜呜”的叫声,似乎并不会发出其他声音。 “是公主殿下吗?您终于来了……整整一千年啊,一千年!我们等得好苦。” 鱼人长老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分开鱼人怪走上前来,他的声音颤抖,不会转动的死鱼眼中,隐隐竟然有泪光在转动。 “你是鬼罗襦族的长老?”小鲛女慢慢放下手中的双刃,口气倨傲。用天然陨铁锻造的克力士短剑本是只有王族才能佩戴之物,她这两把更是天下少见的奇珍,寒光闪闪削铁如泥,建文在阿夏号就见识过,只是没想到,这两把剑竟然还有着慑服鱼人怪的力量。 “正是,我等为黑暗之力束缚,遭受诅咒被封印在这南海之眼不堕轮回之海域,生如行尸走肉,死则跌入无底黑暗深渊,变成鱼人怪。我们这些活着死去的人,始终在等待着鲛人的王族能够前来拯救我们,您终于来了。”鱼人长老的声音越发颤抖,原来这些鱼人怪和鲛人竟然算是同宗,只是离得佛岛越近,就越发容貌丑陋,举止怪异。他们期待超脱的一天期待了千年,激动之情可以想见。 “我可以帮你们超脱,但是你要帮助我的这些朋友,他们要去佛岛。” “唉?原来他们是公主殿下的朋友?失敬失敬啊!”鱼人长老望向青龙船上的建文等人,“那些坏人到了岛上杀了好几个族人,强迫我们为他们做事。您也知道,我们鬼罗襦族这千年来的工作就是杀死所有敢于靠近佛岛的人类,听说他们要我们帮忙诱捕您这几位朋友,我想着不如把这些人类一网打尽,就假意合作,然后召唤出深渊中的怪鱼人……”说到这里,长老僵硬的鱼脸上居然露出一点点惭愧的神情。 “好了好了,这些不要再讲,如今海沉木被那些坏人抢去了,我们要如何才能进入佛岛?”小鲛女对长老的罗里吧嗦感到厌烦不已,火山丸早已潜水逃走,显而易见,他们要抢先踏上佛岛。 第八十章 南海之眼 2 “唉?海沉木被夺去了?这可麻烦了!”鱼人长老还是慢条斯理地说道,“海沉木是通过暴风漩涡与雷霆之域的凭证,只有拥有此物,海王才会允许通过。如果硬闯的话……”鱼人长老又看看青龙船,摇了摇头。 “看来别无他法,只好硬闯了。” 小鲛女将双刀还鞘,就要朝青龙船走去。见小鲛女不打算拯救他们,鲛人长老有些急了,连忙转到小鲛女身前双手伏地跪倒在滩涂上,“整个佛岛的海域都是被海王控制,漩涡与雷霆暴风都是它制造出来摧毁闯入者的。只有拥有海沉木这块特许凭证才能安全进入,否则必会被打得粉碎。除非……” 鱼人长老踌躇了下,说道:“除非用我们鬼罗襦族全族人的生魂将船包裹住,但那样在经历海神的考验后,能存活下来的生魂将会极少。公主殿下可能答应,在你们到达佛岛后,就算我族仅存一人,也会超度我等灵魂,解除诅咒?” “我答应你,以我父祖之名起誓,只要能送我们去佛岛,必定为你们超度。” 听了小鲛女的承诺,鱼人长老露出欣慰的表情,张开嘴“啊”地吐了口气。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鱼人长老发出古怪的鸣叫,这鸣叫并非是从他口中发出,而是从腹腔中发出,成百上千的鱼人怪和鱼人也跟着发出相同的怪声。这怪声好似来自地狱的合唱,通过鱼人们不停张合的鳃泄露出来,仿佛整个鬼岩礁都在歌唱。 随着歌声韵律,一股青绿色气状物从鱼人长老两鳃喷出,他的面色由青转白,再变得半透明,直至变得完全透明。鱼人长老的身体像是阳光下的海蜇,渐渐瘫软在地,化成一滩水。 其他鱼人和鱼人怪两鳃也喷出青绿色气状物,整个鬼岩礁上空怪气缭绕,被这股青绿色气体完全包围。气体在空中凝结成团,然后缓缓降落到青龙船上,在船的外壳之外又加持了一层似气非气的保护层。失去生魂的鱼人和鱼人怪的身体都像鱼人长老那样软趴趴地融化了,整座鬼岩礁上覆盖了一层黏答答的透明液体,原本熙熙攘攘的山坡,变得死一般宁静。 “走吧,去佛岛。” 小鲛女跳上青龙船,既没有搭理想要说点儿什么的建文,也没有和七里讲话,一个人走到船尾,背对着众人盘腿坐了下来。 建文手中的佛岛地图不但可以显示佛岛的地理位置以及青龙船的方位,甚至连海况也都可以一览无余。由于罗盘和其他牵星工具都无法使用,青龙船前往佛岛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这张地图,所幸幕府将军和芦屋舌夫都不知道这地图的存在。 地图上清楚显示出了七处漩涡和七处雷霆风暴的所在,这十四处危险地域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围绕着佛岛在毫无规则地旋转。 “怎么办?”腾格斯边用缆绳将自己再次紧紧捆在桅杆上,边问建文。 “硬闯。”建文说完又看了腾格斯两眼,“这回要不要系死扣?” “不……不必了,这就蛮好。”腾格斯脸又红了一下。 所有同伴终于又能在一起,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宽慰的呢?建文忍不住笑出来,甲板上的人们都已经将自己固定在必要的位置上,那么接下来就只好听天由命。 建文将破军留下的王命旗牌高高举过头顶,底气十足地对青龙船下令:“一条线笔直向前冲吧,不要回头。只要冲过前方的险阻,佛岛就在眼前!” “哞————” 青龙船发出了振奋人心的嘶鸣,回应着建文的命令,三十二只盘龙轮盘以最高速旋转。在他们前方,两个巨大的漩涡并排反向转动,在漩涡边缘旋转的,是数道翻卷着雷光的龙卷风。这就是破军所说的七处漩涡和七处雷霆暴风,它们像是有生命,在嗅到青龙船上活人的气味后,都朝着这边聚集而来。 青龙船笔直地冲入了龙卷风和漩涡的狭间,躲过第一个漩涡,又躲过第二处龙卷风。雷电在船边炸裂,漩涡造成的激流在船下冲荡,但这都没能吓到勇敢的人们,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守在自己的岗位上。青龙船虽然有着自动运行的力量,却由于这龙卷风和漩涡的烈度都远超过设计上可承受的最高值,船身几乎每一处连接点都在“嘎吱嘎吱”响个不停,船身也被许多股力量撕扯得难以维持预设路线。 站在 “把住舵!风暴来了!”建文站在船头望到一股旋风正朝着青龙船袭来,立即向操舵的腾格斯下令。 “把紧了!”水流的巨大力量时时刻刻都企图逼迫青龙船的船舵转向危险的一边,腾格斯死死把住舵杆,让尾舵始终保持同一方位。 风暴擦着船舷过去了,滚动的雷光正劈在青龙船的船尾,将船尾装饰的木刻尾须劈掉一块。建文冷眼看着从旁边滑过的龙卷风,风中似乎有一根柱天柱地的黑影在柔软地操纵着这股风,如果仰头仔细观看,隐隐约约的还能望到黑影顶端末梢在搅拌着云气,将雷电引入龙卷风里,如同血液在其中流淌。 “难道是传说中女娲补天时,切下来撑天用的巨龟足?”建文对那似乎有生命的黑影感到很好奇,但他此时没有闲暇可以去畅想这些,前面又有一个漩涡袭来。 “把住船主帆,前方有漩涡,让船再靠右一点,从漩涡边缘过去!”在撕裂空气风暴和水流激荡的轰鸣声中,建文只有拼命嘶吼,才能让在各自岗位上的人听到。 哈罗德、铜雀、七里和小鲛女紧紧拉住缆绳,让船只不至于被肆虐的暴风吹进漩涡。 又是险险地从漩涡边缘溜了过去,靠着包裹着青龙船的鱼人生魂,船身又一次经住了漩涡的考验。 建文心里暗自数着数:一个漩涡、两个漩涡、一个龙卷风、两个龙卷风……每闯过一关,就说明他们距离佛岛又近了一点点。 青龙船撑过了一道道袭来的危险,鱼人生魂的力量在减弱,即将到达极限。终于,笼罩在青龙船外的青绿色保护层出现了裂痕,如同在烧红的石头上泼冷水般“噼里啪啦”地崩坏。青龙船的三十二个轮盘已经有十二个停止运转,船身出现裂缝,海水灌进水密舱,连船艏龙头的犄角也被雷电劈掉一边。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青龙船,我们就要出去了!” 建文对着青龙船嘶吼鼓劲儿,不甘心失败的海神祭起了最后两个漩涡和最后两个雷暴龙卷风,摆开阵势要和这群闯入它领域的人类进行最后的决斗。 “哞——” 青龙船的鸣叫也变得不像开始时那样响亮,它的体力也将到达极限,在那之前,它必须闯过这最后的关卡。 青龙船究竟是如何闯过这最后的关卡,建文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记得自己在机械地吼叫、吼叫、再吼叫,让同伴们把稳舵和帆,鼓励青龙船不要惧怕。 与旋涡和雷暴龙卷风的战斗进行了不知多久,奔流的黑色与灰色最终被撕裂,一道小小的裂缝透过两股雷暴龙卷,将光洒到了青龙船上。看到希望的青龙船奋力朝着前方猛冲,三个舵轮的扇叶被旋涡撞坏,主桅杆也被风暴所卷走,“喀拉拉”的船身断裂声从船头延伸到船尾。青龙船像是凌空跃起的飞龙,冲出海神的陷阱,终于进入它不愿任何人染指的禁脔之地。 “咚”的一声,青龙船重重摔在海面上,海水几乎一下子没到甲板,很快又由于船身上浮而退去。所有人都瘫坐在湿哒哒的甲板上,大家先是喘气,有的人之后大笑,有的却一点儿笑不出来,他们都活着,闯过了最可怕的海域。 “俺这算学会操船了吗?”腾格斯对自己的表现尤其满意。建文让他紧紧握住舵杆,他始终紧紧住那根据说维系着全船人生死的棍子没有撒手。 “恩……怎么说呢……”建文挠挠头,青龙船由于是自行运转航行,所以并没有许多船上常见的舵轮,而是只有一根平时由曲杆控制的舵杆。平时青龙船的操舵都是自己操作,只是这次面对的旋涡太多,建文对青龙船本身的出力毫无把握,这才借助腾格斯的力量去加强船舵的稳定性。 “算……算吧……” 建文含含糊糊回答道,腾格斯喜形于色,他感到自己已然成了一名好舵手。 如果说整个佛岛海域是个鸡蛋,那么鬼岩礁所在的不稳定外部就是蛋白,海水平静安详的佛岛周边水域则是蛋黄,内外浑然两重天。这里一改外面的乌云压城,几乎没有一点儿浪涛,深蓝色的海水一望到底,可以看到游弋的水下鱼群,甚至红白相间的珊瑚树。 小鲛女走到船头,站在破损不堪的青龙船船首像旁,双手合十对着包裹在船外仅存的一点点青绿色残迹闭目祈祷,然后抽出阳拂刃,在残迹上轻轻一抹,朱唇轻启:“余以王族之名,赦尔之罪,鬼罗襦族从此自由了。” 青绿色残迹发出了“唉——”的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似乎是要将这千年的怨气一次都吐出来。残迹化作一缕青烟,绕着阳拂刃转了三圈,又飞到小鲛女脖颈处绕了三圈,仿佛是在感谢她,然后朝着太阳所在之处上升,没了踪影。 小鲛女凝望许久,将阳拂刃收入腰间鞘中。 悠悠扬扬的仙乐自远方天空飘来,徐徐清风迎面扫过,风中竟伴着股说不清是熏香还是香料的香气。几朵粉红色花瓣飘飘摇摇落到建文的肩膀上,他拈起一瓣在鼻子前闻了下,只觉得脑子变得清爽许多,竟对在此长久隐居修行起了向往羡慕之心,大千世界的富贵荣华、恩怨情仇都变得淡然,似乎不那么重要了。想到过往许多事情,父皇遇刺、破军之死、一路上众多为种种原因死去之人,眼泪竟然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傻子,你在想什么呢。”七里看建文傻呆呆地望着天上,张着嘴不知在什么,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记得幼时最爱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那书里的三藏法师到了灵鹫峰下,见到接引佛祖撑着个无底船来接他,他便上船去,问佛祖他这无底的破船儿,如何渡人?佛祖回他道:‘我这船鸿蒙初判有声名,幸我撑来不变更。有浪有风还自稳,无终无始乐升平。六尘不染能归一,万劫安然自在行。无底船儿难过海,今来古往渡群生。’三藏法师竟此大彻大悟,只见上流一具尸体顺流而下,竟是他的肉身。船上众人鼓掌相贺,恭喜法师从此脱离凡俗之身,得正果金身。”建文还是望着天,一副呆呆的模样,不觉双手也合十。 “哼,那又是什么怪书?和你现在痴痴傻傻的有什么关系?”七里不知建文在说什么,只觉得他定是傻了,她想起巨龟寺里老龟僧说的话,“我看那老龟僧说的极是,你就是个秃驴胚子,不如早早剃度也做个小秃驴算了。” 建文这才回过神来,不觉失笑,只怪自己呆了。出身忍者世家的七里从小学的都是战斗隐藏暗杀之术,并没有人教她看什么书,和自小长在深宫博览群书的建文自然没得比。 “是这样,我中华数百年前曾有一朝被称为大唐……就是建造这佛岛的武则天皇帝的时代。《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讲的是这一朝有位大德高僧唐三藏,得了位猴行者相助,前往西方天竺国求取真经的故事。他们历经多少苦难、铲灭多少妖魔鬼怪,终于到达灵鹫峰雷音寺,拜见我佛如来,取得三藏真经……” 此书中故事是建文自小烂熟于胸的,他绘声绘色将《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故事简单讲了几段,七里不觉竟听得入了神。正讲到“孙行者大战九条馗头鼍龙”一段,建文想起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候,便停下不肯讲了。 七里听得有趣,见建文闭口不讲了,急问道:“如何不讲了?我正想听三藏法师如何取真经,修正果,你现在不讲了算什么?” 建文卖个关子,淡淡一笑说道:“以后我慢慢给你讲来,这故事有趣得紧,而且讲上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一言为定,以后一定要给我讲!若是不讲完,我追你到天涯海角。”七里被故事勾着还想要听,睁大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看着建文,竟和平日里冷漠的作风判若两人。 “若真是可以那样,我情愿一生一世都不把故事讲完了。”建文幽幽说道,七里已经两次离他而去,如果不讲完故事便可以让七里追着自己到天涯海角,又何乐而不为呢? 七里这才发觉自己竟有些失态,她将头扭去一边,如果真的杀掉将军自己又该如何生活,这是从未想过的事。可是,自己真的还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吗?她是作为杀人的武器被豢养长大,被教育不要有感情、不要羡慕常人的生活、不要吝惜性命,一心完成主人交予的任务。可如今,十几年来被灌输的这些理念,似乎都可有可无了,究竟是什么迷惑了她的心? 她想了想,轻声说道:“我还欠你一条命的债,你终归还算是我的主人。若是想讨要什么,只要我有,尽管来取便是。” “如果我不来取,你是不是就会一直不离我左右?欠着我这份情,你是不是就可以随叫随到?若真是那样,我情愿一世都不取了。”建文望着七里,想去抓她的手,他即便在杀人如麻的幕府将军面前也未曾觉得有什么可怕,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连着试三次都失败了。 “呆子!”七里抬手照着建文的前额一掌,只是这一掌看着力道十足,真落到建文额上却极轻,只是拂了一下,“你是要剃度做和尚的,乱想什么。” “佛岛!是佛岛!佛岛到了!” 铜雀和腾格斯等人的大叫,让建文想起眼下还有正事要做。忙和七里一起跑到船头,只见前方净蓝的天空出现内外双层的霓虹,霓虹之下一座小岛已然出现。这座岛远看像是一个横躺的人,再近看又像是三个人或坐或立,等转到侧面看,又像一个人在拜另一个。铜雀和哈罗德争争吵吵,议论这岛的外形是什么,一会儿说像极了佛祖涅槃的模样,一会儿又说更像是佛祖在讲经。建文想,也许佛岛在一千个人心中,就是有着一千个形态才对。 不过不管佛岛本身在大家眼中是什么样,所有人都能看到的是,佛岛最高立有一尊像是指路的灯塔大佛,引导着青龙船朝着它行驶。 等到再近些,山上大大小小的摩崖石刻尽显眼前,数十尺高的巨佛菩萨,或者小至只有拳头大小、但排布密密麻麻的小型佛海造像,或者佛经故事的组雕,又或者只是阴刻的经文。这些绚烂的石刻布满佛岛的山崖,整座岛简直便是个佛的世界。 “是火山丸!” 建文看到了停在两尊金刚像之间的火山丸,两尊金刚身高百尺,石像站立之处似乎是佛岛入口,石条垒砌成的小道蜿蜒上山。经历过之前大战的火山丸也已破败不堪,此时随波逐流,被海浪推着不停撞向旁边的崖壁,看样子船上已然没有人了。 建文和铜雀对视一眼,双方都知道此时对方最担心的是什么:幕府将军会不会已经控制了佛岛? 佛岛海域外壁,巨大的漩涡和雷暴龙卷风像是得到了神灵的法旨,朝着两边避让,让出一条通路。硕大无匹的宝船从通路中缓缓驶出,船顶桅杆上原本挂着的九盏代表大明水师提督的青色犀角被摘去,站在船头的郑提督面色凝重地仰望着佛岛湛蓝的天空,手中高举着一块海沉木。 第八十一章 大结局 一沙一世界 1 火山丸是条穷尽奢华的巨舰,幕府将军为彰显自己作为黄金之国日本统治者的权威,在内外装饰上都使用了大量黄金。这艘战舰上常备战斗员有五百人之多,即使经过蓬莱与鬼岩礁的战斗而大批减员,船上依旧保有着将近二百人。 腾格斯振翅飞上火山丸的甲板,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竟然没有看到半个人影,船上人连缆绳也没系就集体消失,任由火山丸随波逐流撞向佛岛的岩壁。铜雀认为只怕所有人都进入了佛岛,至于为何走得如此匆忙他也说不清,看他紧张地皱着眉头摩挲铜雀的样子,建文猜想他也在努力想要给出个合理的逻辑来。 “既然到了此处,踌躇不前也无意义,不如上山一探究竟。” 建文仰望佛岛最高处的金身弥勒巨像,只见这巨像闭目凝神,单手托在腹部,另一只手掌朝向外侧,像是在对着建文招手。通向山顶的是条石条铺就的小路,七里抢先奔上小路朝着山顶走去,此时除了在将军寻觅到佛岛的秘密前将他打倒,没有别的办法,建文第二个跟着七里踏上石条台阶,腾格斯等人也跟了上来。 路边大小天王像、菩萨像数量多得数不清,这些石像因数百年风雨侵蚀都变得破败不堪,有的头部损坏,有的缺膊少腿,或歪斜或倒卧在草丛里,从树荫透出的阳光为这些表情祥和的佛像罩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似乎它们隐藏着多少不为人道的秘密。 铜雀给建文讲起佛岛的来历,“此岛是武则天为保其千秋万代统御天下所建,只是不知为何后来没有建完,传说为武则天主持建岛的是位高僧……” “我在《旧唐书》上看到过,叫薛怀义是吧?”说到武则天身边的和尚,建文马上想到的是这个人。 “不是!那个是武则天的面首!再说他建的那个是明堂,不是佛岛!”铜雀不满地对建文皱了眉头,继续说道,“那高僧说,武则天是弥勒转世……” “你看吧,我就说是薛怀义。” “都说了不是,不要插嘴,听我继续说。”铜雀几乎产生了用手里的铜雀砸向建文脑袋的冲动,“高僧法名显照,他拿出一串珠子对武则天说:‘一珠一色,无论您希望拥有不老的青春、无上的权势还是帝王不衰的宠爱,都可以得到满足——但是只限一次。’武则天选了黄色的珠子,后来她成为了大周皇帝,这黄色珠子便是海藏珠中最为最贵的帝王珠。” “原来武则天竟是靠着海藏珠成为皇帝的?”听说武则天竟然也是海藏珠的拥有者,建文惊愕不已,在历史的典籍中,绝不会记载这样的故事。 “可不是,何止武则天,后来多少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都曾经获得过海藏珠。”铜雀诡异地一笑,这小老头虽说有时看着猥琐可笑,却又总是显得神秘莫测,让建文摸不清他的底细。 “人年轻时想要的是权势荣耀,拥有这一切人也老了,又想要永葆青春。望着镜中衰老的皮相,武则天想起显照手里可以永葆青春的海藏珠,又想要把那个珠子也搞到手。可惜显照早将珠子抛入大海寻觅无踪,显照也飘然而去不知所踪。武则天这才建造佛岛,希求佛祖垂怜,再次显灵。” “那后来老佛爷到底降临没有?”跟在后面的腾格斯听得有趣,也插嘴问道。蒙古人信奉喇嘛教,对佛祖并不陌生,腾格斯的家里也供着佛堂。 “这个吗……”铜雀边走边捻着胡须想了想,回答道,“传说她在世时为佛岛前后输送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位得道高僧和许多珍奇宝物,若是再寻得一位凑足万僧之数,佛岛就建成了。偏偏没等寻到最后这位高僧,武则天就寿终正寝了。不过,传说佛祖怜悯世人的一片痴心,还是将长生不老和掌控天下的威力降在岛上,这也引得多少人苦苦寻找此岛。” “那么说幕府将军是既想长生不老,又要掌控天下?”这话说出来,连建文自己都觉得有些恶心,幕府将军贪婪的嘴脸又浮现在眼前,令人作呕。 佛岛的石条台阶山道崎岖纵横,作为目标的弥勒巨像看似近在咫尺,可跑了上千级台阶,巨像却似乎还是在最高处招手。七里和小鲛女似乎不知疲倦地跑在最前面,腾格斯似乎有着用不尽的力气,铜雀走了那么久也依旧面色如常,只有建文和哈罗德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建文感到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正想要大家停下歇歇,最前面的七里和小鲛女却在往上十几级台阶处停住不动了,两个人在停下的同时拔出了刀。建文知道前面必然有事,也顾不得僵硬的双腿,赶上前站到七里身后。 躺倒在山道中间的地藏菩萨石像,这尊巨像在雕刻完成后似乎并未来得及立起来就被遗弃了,它的半张脸深埋在泥土中,露在地面的半张脸爬满了葱绿的藤蔓和青苔,一只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望着从山下爬上来的众人。 幕府将军右脚踩着石地藏的耳朵,站在它头上,手上提着太刀。将军的双眼因七里和小鲛女投掷的手里剑致盲,现在他的眼窝里空无一物,两个可怖的黑洞望着建文等人。 “呵呵呵呵……鄙人都快等烦了,你们终于来啦。”幕府将军的笑还是那么令人毛骨悚然,特别是在这碧色掩映的环境里,像极了一头埋伏等待猎物的猛兽。 黑气从幕府将军的鼻孔、嘴巴、耳孔溢出,接着从他失去眼珠的眼窝里长出两簇章鱼触手样的东西。 “小心,是那阴阳师的秘术!”在蓬莱海上的战斗中见过假将军的模样,铜雀立即猜到七八分,必定是芦屋舌夫给失去双目的幕府将军施展了类似的法术。 果不其然,将军的身体突然膨胀,手脚也跟着变大,瞬时长大了三、四倍。 七里和小鲛女相顾略一点头,一个手拿忍者刀,一个手持克力士双剑,像两支利箭,从左右朝着变异的怪物将军冲去。 “嗷啊!” 盲眼的幕府将军似乎由于眼窝里长出的两簇触手获得了感知敌人方位的能力,他首先挥刀砍向左侧略快的七里。七里见将军的刀速度迅急,忙横过忍者刀双手持着抵挡,凌厉的冲击力让她的刀几乎被震飞,身体被荡出三尺远,靠着脚底及时生出的珊瑚才在石地藏身上稳住。幕府将军在这空当又回刀向右侧的小鲛女刺去,小鲛女原本功夫就比七里要逊一筹,眼看刀至,竟然收势不住无法躲闪。第三条身影扑向幕府将军,钵盂大的拳头正击在他脸颊上,将他打了个趔趄,小鲛女这才躲过一劫,原来是腾格斯见势不妙也冲了上来。 寻常人挨上腾格斯这一拳,不是筋断骨折也要晕眩上半晌,偏偏幕府将军的身体似乎是钢筋铁骨,他只是略向后仰了一下就收住身体,回身朝着腾格斯又是一刀。 “啪!” 建文的转轮铳发出的银子弹正打到幕府将军手腕上,后者手中砍向腾格斯的刀也略偏了偏,擦着蒙古汉子衣角向下劈去。只听“轰隆”一声,石地藏从头部应声被横着切成两半,半个脑袋滚落到路旁,这一击竟不亚于破军为震慑明军砍去艨艟半个的力道。 “啪——” 建文又开了一铳,银弹都打进将军的身体里,打得对方又是个趔趄。 “哈罗德,银弹!”建文伸手朝哈罗德索要,哈罗德摊开双手,他身上受过主教祝福的银弹只剩下这最后三颗。 幕府将军止住身体,高高举起太刀又朝着七里走去,眼看刀刃快要砍到七里头顶,腾格斯“哇呀”一声跳起来,抱住将军的腰使了个拐子想将他绊倒。不料变异的幕府将军身重如铁,连别了两次竟然没有别动。幕府将军狞笑一下,反手撤回太刀,想要将腾格斯扎个对穿。恰在此时,七里趁他要去攻击腾格斯的功夫,早跳到他头顶。她正要用手里的忍者刀插向将军头顶,忽然想起这招对假将军没用,对真将军只怕也作用不大。 “用我的刀!” 一旁的小鲛女将手中的克力士双剑朝着七里扔过来,七里来不及多想,扔掉手中忍者刀接住双剑,朝着幕府将军的两个眼窝刺去。 阴居阳拂双剑是人鱼一族世代相传安抚亡灵的圣物,幕府将军是用妖法邪术控制重生的身体,双剑正有克制功效。 幕府将军发出了“嗷嗷”兽鸣般的惨叫,身体剧烈抖动,黑气从七窍混杂无序地涌出。随着黑气涌出,他的身体也像泄了气的猪膀胱不断萎缩,直缩到不可思议的干瘪程度,似乎构成他身体的只有黑色的妖气。 皱巴巴的如同套在小小骨架上一张皮的将军尸体倒地,再也没了声息。七里瘫坐在石台阶上,看着自己的双手,建文和小鲛女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七里用力睁大双眼望向头顶,似乎是要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缝隙,一直看到天国一般。大仇得报的快意和空虚在她体内激荡,杀死幕府将军的快意与空虚同时涌上心头,她感到头脑发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身体蹦出来。是灵魂吗?还是蹦跳不息的心脏? 两滴清泪从她的眼角流了下来,从小被施加在身上的封锁感情的封印,似乎再也无法阻挡洪流般奔腾涌泻而出的快乐、悲伤、寂寞、忧郁。这些从小被用秘术封住的情感都被她回忆起来,千百种情感交汇,只化作了这两滴眼泪,滑过她全无表情的面庞。 万千人一起诵唱佛号的声音在将军倒地的一刻从阶梯顶端传来,似乎那里正在做一场空前绝后的法事。铜雀眉头紧锁,他预感到阶梯的尽头将有大事发生。他回头看到建文还在安抚坐在阶梯上的七里,忙叫他赶紧走过去看个究竟。建文还在犹豫,小鲛女拔出插在将军眼窝里的双剑,拉住他的袖子二话不说就走。 一行人拾阶而行,建文不时回头望向坐在台阶上的七里,也许在她生命里,建文原本就是多余的。她活着只是为了报仇,如今真将军被她手刃,建文又还有什么理由让她必须跟上? 建文几次鼓起勇气想最后呼喊一下七里,但这两个字犹如千军万马,阻塞在他的喉咙再也叫不出。 “走吧,不要再让她步入危险。” 建文不再回头,硬下心肠,随着铜雀等人朝着诵唱佛号的方向奔去。 说也奇怪,之前不管怎么拼命攀爬,金身弥勒巨像像是耸立在云端,怎么也无法拉近距离。可当佛号的诵唱声响起,居然没多久就爬到了山顶。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视线豁然开朗。 从山下看,佛岛顶端只是小小的一片平地,刚好够建立巨大的佛祖像。当踏上这里,却发现这里竟然大到无边无界,白茫茫、空荡荡的只有一尊巨大的佛像而已,四面望不到边界,连大海也无法看到。 “古希腊有贤者亚里士多德,曾说人世间有所谓空间之存在,有人以为空间是充实的,或有以为空间是虚无者。亚氏以为,空间者既有我等生活之共有空间世界,亦有所谓从属物质之直接空间者,然则此处显然超出彼之想象矣。”身处这白茫茫的怪异空间中,哈罗德不停在胸口画着十字,如果自己的手能穿越古今,他真想把亚里士多德从古代拉过来,给他看看这个超出常识的世界。 一队人出现在白茫茫的边际,在诵唱佛号声中迎着建文等人缓步走来。建文心中疑惑,将腰间转轮火铳的火门打开,小鲛女和腾格斯也都绷紧神经,随时准备开打。等再走近些才看清,这竟是一支由耄耋老僧组成的队伍。他们看起来个个慈眉善目,面相谦和平静,身披庄重的锦襕袈裟,两人一组手持钟罄、香炉等物。最前面有一名敲击木鱼的老僧带领,上百人排成两列缓缓而行。 这支队伍步伐缓慢,上百人的队伍竟是轻飘飘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其中颇有几名年纪极老者佝偻着身子,看似身体虚弱,更遑论有什么武功可言。 面对如此老人,建文等人也渐渐放松警惕,老僧似乎也对他们的存在熟视无睹,笔直地朝着他们走来。众人侧身分在道旁,为这队伍让出条道路来,建文忽然想起应该问问前方情况,便伸手去抓队尾一名老僧的衣袖,谁知竟抓了个空。他又是伸手一捞,竟又捞空了,原来这些老僧竟只是些没有实体的幻影。 建文和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继续朝着弥勒巨像走去。 越是靠近弥勒巨像,两边的老僧人数越多,他们或者在地上盘腿打坐,或者手捧经书阅读,或者正在参拜礼佛,又或者几人围定正在激烈辩论什么,人数竟有万人之多。诡异的是,虽然他们人数众多,所做事项也不尽相同,建文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上万人似乎在共同演绎着怪诞的哑剧,虽能看到他们张嘴,却听不到半点声音,唯有诵唱佛号之声绵延不绝地在白茫茫的世界回荡,却不知是从何处传来。 弥勒巨像被老僧们的幻影环绕,当真正接近时,建文才感到它的巨大超乎想像。右公公随驾去过四川乐山,听他说凌云寺有尊唐朝凿在山里的大佛,头顶与山齐高,眼前这尊弥勒巨像只怕不比它要小。 忽然,建文在纷杂来往的老僧幻影中看到了芦屋舌夫,他高高的帽子与众不同,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辨识出来。 “芦屋!幕府将军已经被我们所杀,你还要做什么?”建文大喝道,他心里又隐隐觉得,这古怪的阴阳师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芦屋舌夫从容地背着手站在弥勒巨像前,似乎一直在等待着建文的到来。看到建文出现,他非但不惊慌,反而显得有些欣喜,“太子殿下来得好迟,在下等你许久了。” 建文向前走了几步,转轮火铳不知不觉拿在手上,枪口对准舌夫,铳里还有最后一颗哈罗德给他的银弹,“幕府将军被我们杀了,你快快束手就擒吧。” “幕府将军?他死不死和在下有甚相干。”芦屋舌夫撇了一下嘴,用袖子轻轻遮住下半张脸,眼神轻蔑,“他不过是被在下利用的傀儡罢了。那个蠢猴子贪得无厌,在下告诉他到了佛岛能得到长生不老之术和毁天灭地之力,他就心甘情愿任我驱使。嗯……就和你父皇一样。” “你说什么?”建文的枪口抖了一下,旋即愤怒地将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你不要胡说!我父皇恭简宽厚、温良仁善,怎么可能和幕府将军是一路人?” 舌夫又“呵呵呵”地轻笑了几声,秦始皇扫荡六合,汉武帝北击匈奴,还有什么成吉思汗、大唐太宗,哪个不是天纵英明的圣主?哪个没有开创万世基业?秦始皇寻访海外仙山,汉武帝沉迷丹药仙方,还不是为的长生不老,永治天下?太子殿下的父皇比这些位如何?太子殿下如何觉得你父亲便能超然世外,得以免俗?” 建文被舌夫问得哑口无言,这些名垂青史的伟大帝王少年时都曾经纵横天下、无所畏惧,可一旦老了,他们又发现纵使守在充满金玉宝贝的宫室内,让百万甲兵环绕保护自己,也无法令死神的脚步减缓哪怕一刻。对权势的眷恋与对死亡的恐惧,让他们在后半生都竭尽全力寻求长生不老的仙方,最后在绝望中死去。 但是……父皇也会是这样的人吗?建文不敢去想。 看到建文精神动摇,芦屋舌夫又向前靠过来,口中说道:“你还记得在蓬莱海上,和我一同念诵的那段经文吗?” “那段经文?”建文想起了自己被绑到日本人的大安宅船上时,曾经背诵过一段诘屈聱牙的经文,舌夫当时听了欣喜若狂,竟和自己一同背诵。建文在震惊之余也确实疑惑震惊过,但很快也就忘记了,或者说是他自己不肯再去深想。 “你父皇是不是让太子殿下从小将那经文背熟?告诉你未来这经文能保你平安康健?幼年的太子殿下是否曾因记不住经文,被父亲惩罚过?” 芦屋舌夫的每句话都像楔子敲在建文心口上,背经文是他幼年噩梦般的回忆,每次经文背错,平日和蔼宽厚的父亲,都会对自己怒目相视,即使自己被吓哭,父皇也不曾有过丝毫怜悯之意。 “那是因为你父亲是个极其自私的人,他的温良宽厚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表面文章,他从未关心过你,甚至他对你充满恐惧。你每长大一点,他都会觉得死亡又临近自己一步,是以他恨你、怕你。你的存在并不是继承皇家正朔,是的,太子殿下的父皇何曾想过将皇位让给你……太子殿下不过是你父皇用作配长生不老药的药引子罢了。”舌夫如鬼魅般凑到建文耳边,用仿佛来自幽冥的声音说道。 “啪——” 银弹打入舌夫胸口,又从背后翻滚着穿出去,鲜血从他胸口和后背同时流出。舌夫身体晃了一下,没有出声,嘴角却再次露出诡异的笑意。 “愤怒吧,太子殿下,在下需要你的戾气,就算杀死我也没关系。” 芦屋舌夫张开双手后退几步,先是“呵呵呵”冷笑,继而是得意地仰天纵声狂笑,笑声甚至压过了千万人咏唱佛经之声。一把匕首从腾格斯手中飞出,钉到他脑门上,高高的帽子被打落,舌夫头发披散,鲜血满脸流淌。可他似乎不知道疼痛,只是稍微顿了一下,又继续狂笑起来。 第八十二章 大结局 一沙一世界 2 “看样子不妙,这家伙只怕是给自己也施了邪法。腾格斯,看看太子殿下怎么样了?”铜雀嗅出空气中不祥的气味,他警惕地看着左右老僧们的幻影,生怕危机随时出现。 腾格斯答应一声,抓住建文的肩膀拼命摇晃。可建文就如是灵魂被摄走一般,既不理睬也不回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 舌夫的话不由得他不信,父皇在自己少年时的种种怪异举动,他在年龄稍长后早就疑窦丛生,只是找不到个头绪。如今舌夫的一席话,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建文感到了自己长久以来坚持的信念在崩塌,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活?自己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这个世界为何对自己如此不公? 他看到芦屋舌夫倒退着走向身后的弥勒巨像,他伸开双手向天祈求着什么,接着铜雀等人发出了惊慌的喊叫。老僧们的幻影中,将近二百条章鱼触手似的细长物体卷曲着从地里长出、伸向天空,每条触手尖部都倒着贯穿有一名日本武士的尸体,他们正是火山丸上的失踪者。触手反转成半圆,让串在上面的武士尸体双脚着地,于是就像提线木偶那样,将近二百名被从头部贯穿的武士尸体再次获得生命,提着长刀踉踉跄跄地将建文等人包围在中间。 “诈尸!诈尸了!”腾格斯吓得抱着头大叫,别看他五大三粗的,其实从小最怕听鬼故事,如今看到这么多尸体再生。 哈罗德嘴里念叨佛郎机语的祈词,在胸口不停画十字,他手拿着瓶圣水,随时准备朝着逼近的丧尸泼过去。小鲛女反手拿着两把克力士摆出进攻架势,铜雀也表情严峻地从怀中掏出什么。几个人背靠背站着,将建文围在中间。 腾格斯正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忽然看到建文从自己身边走过。 “安答!安答!你去哪里?” 腾格斯叫了两声,建文像是没听到,径直走向对面的丧尸武士。芦屋舌夫回头看了眼被丧尸武士包围的五个人,右手折扇轻轻抬起,正对着他的丧尸武士分出条狭窄通道让建文通过,又将通道堵上。 “他这是心智被迷住了。”铜雀说道,不过他现在也没有办法救建文,先能保住自己小命才是要紧。 看到建文走出包围圈,舌夫单手将折扇打开一半朝下挥舞,丧尸武士们“嗷嗷”地大叫着,朝包围圈内的人杀去。 喊杀声中,芦屋舌夫口中再次咏唱起那古怪的咒语,建文步步前行,也跟随着他咏唱。舌夫上前伸展袖子遮住建文的肩膀,面上露出成功后的快意神情,浑然不顾及身上的致命伤,仿佛这伤痕从不存在。他扔掉扇子掏出传国玉玺,将金角拔出,露出有着曼陀罗花纹的柱形物。 弥勒巨像浑身贴满金箔,法相庄严、面色安详,老僧们的幻影忙忙碌碌,都对眼前发生的厮杀熟视无睹。在巨像身下的须弥座有个不起眼的孔洞,舌夫将玉玺的金角插进去,居然严丝合缝,并无半点差池。 建文口中念着神秘经文,神情木然,他的灵魂在开枪射向芦屋舌夫的一瞬间,就被舌夫的妖法摄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具行尸走肉。舌夫口中也继续念着经文,伸手从额头上将腾格斯的匕首拔了下来,随着刀身从额头拔出,伤口竟也跟着逐渐愈合了。 他抚摸着建文的细细的脖子,将沾满血污的匕首举过头顶,用力捅下来。 血花飞溅,建文感到极大的力道将自己身体甩了出去,怀中温暖柔软,有人紧紧抱着自己。他停止念诵经文,吃惊地看着抱着自己的人,乌黑的长发散乱地铺在自己胸口,其中隐隐露出一小段珊瑚。 “七里!” 建文且惊且喜,却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七里双手无力地垂下,她后背上插着腾格斯的匕首,深深没至刀柄。不远处的舌夫不悦地皱着眉头发出“啧”的声音,他本想一刀刺穿建文的喉咙,不料却斜里杀出个七里,将建文推到一边,破了他的摄魂术。 “七里!你……”没等建文反应过来,七里突然用极大的力度将建文推开。 “不要碰我,如果你敢来给我治伤,我就立即给自己再补上一刀……”七里忍着痛抽出忍者刀,将刀刃含在口中。建文不知该如何是好,看着插在七里后背上的匕首,他想起曾听人讲过,如果此时拔下匕首,则伤者立死。 “我终于……还给你一条命……”七里眼神迷离地抬起下巴,口含刀刃,对着距离自己只有不到三尺远的建文轻轻说道,“记住破军说的话……不要让仇恨迷惑你的心,否则……你就会被舌夫控制……” “七里,不要死啊!故事还没讲完,你说好了要追我到天涯海角的!”建文想要抱住七里的身体,用自己的性命去和死神交换,可是七里用尽最后力量咬着刀刃,不肯让他靠近。七里呼吸的声音越来越弱,口中吐出的气息也变得微弱了。 “区区鼠辈休想坏我大事,你丢掉性命,也不过是让仪式略微拖延而已。” 舌夫冷哼一声,正要再过去拉建文,突然感到强大的压迫感,这压迫感步步逼近,让他像是被鹰隼盯住的猎物,几乎动弹不得。 他朝着天上望去,白色鹰隼果然出现在天上,正张开双翼朝着这边俯冲。 “在这佛岛的结界以内,如何会有动物出现?”带着疑问,舌夫眯缝着眼看去,白色鹰隼越飞越近,它的白色翼展下闪亮的利爪也看得清清楚楚。 不对,那不是鹰隼!是人! 舌夫辨认出了逼近的人,白色蟠龙的蟒袍,黑色斗篷,身上斜系着白色包裹,双手拿着两把细剑。 如果说舌夫在这世上还有忌惮之人,第一个毫无疑问是破军,第二个就是这位郑提督。 正在和铜雀等人酣战的提线丧尸们也发现了危险来临,操纵他们的触手将他们高高扬起到空中,去截击飞临的郑提督。俯视着数十名挥舞长刀迎来的丧尸武士,郑提督手中的娥皇女英双剑在他手中振动,发出嗜血兴奋的“嗡嗡”响声。 几乎没有人看清郑提督是如何出剑的,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靠他最近的十几具丧尸武士被切做七八段,连接控制他们的触手也被切碎,漫天下了场血肉雨。 跟进的丧尸武士同样无法近得他身,双剑上下翻飞,等郑提督稳稳落在地上,升空迎击的四、五十名丧尸武士早都被切得粉碎,红黑色血肉溅射得四处都是。但是郑提督依旧是一袭白袍,竟没有被粘上半个血点。 正在和丧尸武士战斗的腾格斯等人都看得呆了,剩下的百来个丧尸武士也都放弃对他们的攻击,转而去围攻郑提督。 “碍手碍脚,闪开。” 郑提督冷冷地对被解围的众人说出一句话,众多的丧尸武士一拥而上将他包围。郑提督面无惧色,双剑在人群中发出“嗡嗡”的可怖鸣叫,人头和断肢漫天飞舞,如同砍瓜切菜。 铜雀知道他们留在此处除了被误伤并无其他好处,便指挥众人将战场留给郑提督,转而去建文和七里身边。七里面如白纸,早没了血色,小鲛女抱着她渐冷的身体,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但已经无济于事。 “如此下去,只怕非死不可。”小鲛女贴着七里的脸哭泣起来。 “你那还有什么能救命的好东西没?”腾格斯问哈罗德,哈罗德身上的那些口袋里总是装着许多奇奇怪怪的道具和草药。 可是,这回连哈罗德也没办法了,他把几个兜都翻出来,给腾格斯看空空如也的口袋,愁眉苦脸地说道:“咱身上原本也没有什么能借尸还魂的宝贝,若是沈缇骑在时,或者还可问问他有什么可用的虫子。” “沈缇骑……”建文心中一动,他想起进入佛岛前,沈缇骑掷给自己的小竹筒。他连忙伸手进口袋里去摸,果然硬邦邦的有个小东西在。 “有了有了!”建文掏出那竹筒,拔下上面的软木塞子,里面盘着一条肥白的虫子。他像是见到救星,欢喜地跳将起来,跑到七里身边,学着沈缇骑上次救七里的模样,将肥白虫子倒在七里胸口。那白虫子像是知道自己使命何在,弓着身子顺着七里的胸口爬到脖子上,又钻进了她口中。 七里苍白的面色竟然开始恢复血色,见时机不差,小鲛女慢慢从她背上拔出匕首。这虫子的药效也真是神奇,被拔出匕首的七里疼得一皱眉头,随即舒展。背后的伤口在冒出些黑血后,竟然很快便愈合了。七里“唉……”地长吁一口气,含在嘴里的刀刃也拔了出来,忍者刀“咣”地掉到地上。 “行了傻小子,可以换你抱着了。” 铜雀用力拍了一下建文的后背,建文愣了一下,立即从不情不愿的小鲛女手里抢过七里,紧紧抱在怀里。在抱住七里的瞬间,他感到身体产生隐隐的麻痛,这是正在迅速恢复身体的七里体内仅存的疼痛,建文满心欢喜地分享着这疼痛,这是他仅有能为七里做的,也是七里允许他为自己疗伤的程度。建文感到七里的手抱住了自己的后背,轻轻地抚摸,她的下巴架到自己肩膀上,对着自己的耳朵悄声说道:“笨蛋,你抱那么紧,好痛。” 喜极而泣的建文这才发现自己抱着虚弱的七里竟然用了十二分的力。 腾格斯在一旁忽然大叫起来,建文顺着他声音看去,只见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百多名丧尸武士都被斩杀,尸山血海中,郑提督巍然屹立,双手持着娥皇女英二剑,上衣雪白如初,依旧没沾上半个血点。 看过郑提督和破军大战的建文,自然知道郑提督剑术举世无双,只是在他记忆中的郑提督,是那个总会拿着玩具陪自己玩儿的外臣,见了右公公也会恭恭敬敬行礼。此时的郑提督鬓角花白,眼角的鱼尾纹也变得深刻,只有一双眼睛放着炯炯精光,和建文记忆中那个总是双睑低垂、在朝廷里低眉顺眼的郑提督判若两人。 他想起了破军给他讲的青年时代英姿勃发的郑提督,那个他并不熟悉的青年英才,和破军一起被祖皇爷誉为大明“双璧”的郑提督。那时的他,应该也是如现在般有着清澈的双目,是朝廷的污浊、官场的黑暗,将他变得圆滑世故,让他的双眼变得失去原有的光泽。 这才是,郑提督应有的样子。 建文一下子被郑提督吸引住,就如当初被破军一下子吸引住,仿佛这个人他是初次相见,与他的生命从未有过交集。 “芦屋舌夫,你可认识妖僧来复?”郑提督声若洪钟,将众人震得耳鸣不已。 “你说来复大师?”舌夫上下扫视了几眼郑提督,用袖子挡住嘴,“如何不认识,他不是贵国先帝最宠幸的大和尚吗?听说还想要封他为国师,后来不知为何人所杀。” “是我杀的。” 郑提督此言一出,舌夫脸上的肉颤抖了一下。 “先帝为这妖僧蛊惑后性情大变,耗尽天下财帛建立起空前的水师,下南洋寻找佛岛。我大明水师建立初心本是为守护天下苍生,但先帝为来复所惑穷奢极欲,派遣多路人马四处秘密寻找海沉木以及搜罗奇珍异宝,干下不少伤天害理之事。”说到这里,郑提督瞟向小鲛女,目光中略带歉意,“其中就包括这小姑娘的全族老小,只因先帝不希望知情之人太多,加之又贪图用他们炼什么暖荧脂来享用。” 小鲛女听到此处,望向郑提督的目光中满是悲愤,郑提督略一合眼,又转盯着舌夫,“后来我几经查访,发现这来复并非常人,他接近先帝并非贪图高官厚禄,而是别有目的。”郑提督话一停,用娥皇剑指十数丈开外的舌夫,“他的所作所为,就和你对幕府的武田将军所做一般无二。你们都以长生不老、统治天下为名,蛊惑各自主上前往寻找佛岛。就在先帝要率领大明水师全体舰队寻找佛岛的前夜,我亲手杀了随行的来复,发现他的尸身竟然不是人形……” “难怪在下后来和来复再也联系不上,原来是死在你的手上。然后你又弑杀了行止可疑的皇帝是不是?”舌夫始终用袖子挡着半张脸,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我是想去死谏的。当夜我去见先帝请罪,禀明杀死来复之事,并劝说先帝放弃劳师动众寻找佛岛。那天晚上,我看到先帝的脸色变得黑沉沉阴郁,接着面部变得不似人形,从口鼻中都伸出无数触须,眼睛也变成黄色。我弑君时,陛下已经变成怪物,为了大明社稷我不得不痛下杀手。” 建文在旁静静听着这一切,他不敢想象,那一夜的事,竟和自己所思所想远不相同。他亲眼所看到的郑提督弑君,竟有着可怕的阴谋和妖术藏于其中。他左看看郑提督,右看看芦屋舌夫,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呆了片刻,站起身问郑提督道:“那日我见你杀了父皇,既然有此种隐情,你为何不讲给我听?” 郑提督苦笑一声,和建文的这场对话,被拖了太久,“太子殿下当时只顾要逃,哪里肯听我说句话。我当时也是逼不得已,做下这等不忠之事,想着只说先帝暴病身亡,拥立太子殿下即位。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自比伊尹霍光,只想着待太子长大后,再自裁以谢先帝。” “那你为何不设法找我回来,却要拥立我叔父燕王殿下登基?” “太子当时踪迹难寻,燕王镇守北地拥兵自重,对皇位又觊觎已久,拥他为帝也是不得已为之。皇位若是常年空悬,只怕大明又将酿成一场生灵涂炭的八王之乱。” 八王之乱是西晋末年八位手握重兵的王爷因帝位进行的内战,结果导致天下分崩离析,终酿成诸胡入侵的永嘉之乱。这段历史建文是知道的,他本对皇位并未有太多兴趣,让予燕王叔父也并无不可,只是想到破军的身死,又问郑提督道:“你道是为了天下杀我父皇,这话我如今也都信了。只是你又为何追逼蓬莱,害死破军?我本已无意和燕王叔父争夺什么劳什子地位,你又何必步步紧逼?” “不是我步步紧逼,实在是情非得已。”郑提督想到破军的死也不禁黯然神伤,只是他的苦闷却难以为别人所道,“我和破军情同手足,如何肯杀他?只是今上有志要扫平宇内,又要将你斩草除根,这才命我率领大明水师主力南下。这皇帝的位子,从来容不得旁人有分毫染指之意,古今多少兄弟相残事都是为它而起。我若不领命,今上自然还会委派他人,我本意是要让破军归附朝廷,挟此功劳向今上死谏,恳求他将你封个亲王,衣食无忧地度过后半生,也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呵呵呵……好一个弑君谋主、拥立旁支的忠臣。只是你的燕王皇上并不信任你,不但派遣右公公做监军,又派胡大人率领锦衣卫暗地里监视你,你这番苦心,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芦屋舌夫插嘴打断郑提督。 郑提督面色一沉,喝道:“住口,我自与我家太子说话,你这妖人死到临头,如何还敢多嘴?你若是将佛岛与妖僧来复的事交待明白,我还可放你条性命。” “呵呵呵……我当然会告诉你们……”舌夫背对着郑提督走到弥勒巨像下,伸手抓住插在上面的玉玺黄金角,“在你们讲话这段时间,里面的信息都已传输干净,只待我主降临。” “你说什么传输?”郑提督问道。 “既然死到临头,就让我讲给你们听听。”芦屋舌夫抓着黄金角慢慢转动,“武则天从显照大师那里得到帝王之珠,做了皇帝,这一切都是我们的计划所在。你问我和来复和尚是什么,告诉你,我们和显照是一样的人。我们无处不在,潜伏在世上诸国君王身边,或是国师,或是阴阳师,或是主教……显照大师诱使武则天建立佛岛,又令她以为输送高僧大德万人于岛上,自能感动弥勒降临,赐她永生之寿,可惜在她输送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高僧后就驾崩了。” “第一万个人莫非不是和尚?”建文看看周边老僧们的幻影,想到方才舌夫要杀死自己的举动,确信自己猜得不错。 “太子殿下果然天资聪颖,”舌夫捂着嘴又是一笑,“原本显照大师预定的第一万人,乃是被贬为庐陵王的中宗李显。可惜武则天并未等到奉献亲子那天,显照大师功亏一篑。我等在诸国皇室苦苦寻找了数百年,才派遣来复到你父皇身边,劝诱他将你作为这第一万名祭品生下来,并加以悉心调教。你父皇从小教你背下的经文,其实乃是召唤我主的献祭咒文。” 第八十三章 大结局 一沙一世界 3 “你们骗了我父皇,还骗了我……”建文的两个拳头紧紧攥在一起,他没有想到,自己甚至连出生都只是为了当做父皇的药引子而已,自己的存在似乎本就是个错误。他想起难产死去的母后,也许那也是由于来复施展的邪术造成的。 “你父皇的贪欲强过我们见到过的任何一位帝王,这也是我们选择他的原因。”舌夫将黄金角又转了两圈,忽然又对建文说道,“最后再告诉你个秘密。你们所有人都是这因果律中之人,你是,铜雀是,七杀是,还有这位鲛人公主……你们的命运早在几百年前就定下了。显照大师用帝位和长生一步步诱导武则天将全部精力放在东方,从迁都洛阳开始,放弃西域远征百济直到建立佛岛。她自以为是为了自己的帝位和长生,实际上却是在为我主效劳。还有你的大明朝,为何都城会从凤阳变更成东方的金陵,你还不明白吗?” 建文听到背后“当”的一声脆响,那是铜雀手中的小铜雀落地的声音。七杀祖先的波斯帝国,还有铜雀的百济王国,竟然都是武则天被愚弄的牺牲品,这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的,他们所有人的人生,竟然都在被一群神秘人玩弄着。 “咔吧!” 芦屋舌夫似乎将黄金角转到了头,随着这声响,弥勒巨像身后出现了五彩的曼陀罗光环,光环旋即分散成千百条色彩斑斓的光环飞向天空。苍白的天空像是被拉下一层黑色大幕,从天顶到地面,将原本白茫茫的空间完全变成的黑色,诵唱佛号之声被悲鸣所代替。 来来往往的老僧们的幻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青白色的鬼火。 腾格斯吓得张大了嘴,抓着哈罗德肩膀,捏得他哎呦哎呦直叫。铜雀左右环顾,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等之前所见都不过是幻像,其实这九千九百九十九名老僧早都被害死了,留在世上的不过是生前幻影。如今所见的这些鬼火,才是他们的真实模样。” 紧盯着弥勒巨像的建文率先看到了更为恐怖的一幕:金装的弥勒巨像随着黑幕拉下被褪去闪光的金色,组成弥勒的并不是石头或者土木,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个个形容枯槁、身体已变成酱红色的人! 建文揉揉眼,恐怖的景象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那是成千上万老僧的身体被累积在一起堆砌成的佛像,老僧们如同地狱的恶鬼呻吟咆哮着,他们的身体被紧紧固定在一起,只能伸出双手,企图抓到些什么。 黑幕过滤了妖术造成的一切幻象,将恐怖的真实展现在众人眼前。舌夫放下挡着脸的袖子,郑提督细长的凤眼愤怒地闪过一阵杀意,舌夫的真实面容与来复还有变异后的先帝并无区别,毫无人性的脸上几丛触须自口鼻蠕动着伸出,眼睛是金黄色。 “这些老僧应当为能成为召唤我主的人柱感到幸运,更何况,我主赋予了他们永生,他们活了数百年至今尚未死去。” “这样的永生还不如死了的好。”郑提督咬着牙说道,手中双剑再次发出嗡嗡的鸣叫。 人柱大佛身后的黑幕显现混乱的旋涡,这旋涡比大佛还要庞大,从中伸出许多粗壮的触手。 “这是什么?”建文仰视着从旋涡里出来的东西。 “这是我主深渊之神在现世的具象化,我们称它为海王。”舌夫又习惯性地用袖子挡住嘴,“其实你们在来到这里时见过它,只不过见到的不是全部。旋涡和雷暴,都是海王大人的触须搅动出来的。还有,这佛岛之所以会偏移,也是因为被它驮在背上的关系。” “是那东西?”建文感到不寒而栗,他想起在佛岛外围的七个龙卷风中,看到过黑色的怪异触手,原来竟是这东西的一部分。舌夫运用空间转移的妖术,竟将它从海底搬了过来。 海王的触须足足走了半刻钟,身体才从黑色旋涡里爬出来。它长着类似鲸鱼却狭长得多的身体,背生倒刺,头顶和口中都长着粗大的触须。如果用铜雀的座鲸蓝须弥做比较的话,海王至少有三十个蓝须弥那么大。 海王庞大的身躯走了许久,才完全从旋涡中走出来,它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引起一阵不小的地震,建文等人几乎都站不住,连郑提督也后错了半步。 海王没有手脚,却像蛇那样将半个身体直立起来,触须从口中乱纷纷伸展出来。 “海王原本是万年前生活在南海海底的抹香鲸之神与霸王乌贼之神,它们相互缠斗,后来终因力竭死在海底。两者的戾气缠绕着尸身经万年不衰,是以我教众用深渊之术将两者结合而成海王,作为我主降临此世所用的身体。现在只要将太子献祭,我主即可降临,附身其上……” 说着,芦屋舌夫走向海王。他的身体与海王相比,只如一颗米粒大小,他高举双手咏唱起怪诞的咒语。海王低下头,张开满是尖牙和触须的口器,伸出长长的触须将他卷起。 “舌夫,你意欲何为?”建文见舌夫似乎是要将身体作为海王的饵料,惊愕地喊道。 被触须卷起的舌夫回望建文,面色如常,仿佛他奔赴死亡是件异常轻松的事。 “我等教众为深渊之主而生,在这世上活了数百年。如今我主即将降临,我身留于世上又有何用?不如用来增强海王法力,以迎接主临。” “但是你岂不就死了?看不到你的主降临?你为此而生,又有何意义?” “呵呵呵,这很重要吗?” 舌夫说完了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被海王的触须卷入口中,直到被吞入喉咙,还能听到他“呵呵呵”的笑声。 吃掉芦屋舌夫的海王似乎精神大振,它仰天发出低沉的嘶鸣,声响犹如火山爆发。嘶鸣之后,它眼珠转了几圈,终于定在建文身上。 海王后倾了一下身体,卯足力气在地面滑动着朝着建文飞扑过来。 郑提督如白鹰般飞起,手中的娥皇女英快如闪电,将海王大张的口中伸出的触须砍掉一簇。海王痛极,又伸出头上更为粗壮的触须来抓郑提督,郑提督踩着他的嘴背跳起,双剑十字占下,将触须切成三段。 “快跑!” 暂时阻止了海王的进攻,郑提督朝着建文喝道。腾格斯抱起身体虚弱的七里,又提着哈罗德脖领子跑出好远,小鲛女也跟着跑了出去,只有铜雀跑出几步回头一看,只见建文还站在原地没有动,望着九千九百九十九位蠕动的高僧组成的弥勒巨像。 “我的太子殿下,你怎么不走啊?”铜雀过来要拉建文,却被他甩开。那边郑提督和海王又斗了一个回合,被切掉触须的海王扭动身躯,伤口处很快又长出了新的触须。 “他们在喊叫。”建文呆呆看着巨像。 “那是舌夫他们的妖术,你跟着我快跑就对了。” “不对,他们是喊救命,他们是在求我救他们。”建文朝着巨像走了过去,铜雀也不想再跑,他似乎有些相信了建文的判断。 那边郑提督和海王几番交锋,缠住了海王的攻势。只是海王虽说每次交锋都会受伤,伤处却会立即长出新的触须,倒是郑提督几番得手后,显然速度和力量都弱了不少。他本指望建文能趁着这段时间赶紧逃走,却见建文反而朝着巨像走去,此时海王在地上快速滑动着又朝他冲来,郑提督只好专心应付,无暇多想。 建文走到巨像前,组成须弥座的众僧朝着他伸出干枯的手臂。他们的眼窝里都没有眼珠,口中没有牙齿和舌头,耳朵也被割去,可知生前受了多少磨难。 “这些高僧以为自己是为救天下尘世苍生,秉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信念被骗到这佛岛上。谁知这里等待他们的却是地狱的折磨,以及邪法对他们身体的控制,他们的修行反而使他们的身体成为制造人柱祭品最好的材料,以至于永在此处无法转入轮回。” 想到此,建文忽觉得心中一阵悲悯,泪水止不住地掉落下。他想起被邪法控制的父皇,想起难产而死的母后,想起自身的坎坷命运。 “痴儿还未开悟,得珠而未得法,可见缘法尚未亲至。” 巨龟寺老龟的话在耳边回响,建文默念了几遍,只觉得头脑中灵光突现,似乎明白了老龟的深意。自己体内这颗海藏珠内中嵌着一枚砂砾,看着最是不起眼,其功效又是将别人的伤痛转移到自己身上这般毫不利己的功能。 “难道我得此珠,缘法自然,竟是为普度这些老僧?” 建文想起了许许多多在书上看过的佛经故事,莫不是牺牲自身,成全他人。又想起到达佛岛时给七里讲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故事,唐三藏大彻大悟后,肉身躯壳顺河而去,从此成了无用之物。自身这幅皮囊,与其被人争来争去,又何如拿来救人? 被腾格斯扛在肩上的七里挣扎着抬起头,她看到建文对着被困在巨像内的老僧们伸出了双手。 “不要啊!”七里用尽全力大喊,建文却如同没有听到,双手继续缓缓伸向老僧们。 听到这声喊的郑提督,略一走神,被海王的触须重重拍在右腿上,腿竟一时麻痹了。他强忍着疼痛,挥剑砍下拍向自己的触须。 建文的手只是与一名老僧接触,便只觉得全身如同过电,先是酥麻,然后是传遍全身的疼痛,这疼痛远超过为贪狼治伤时的痛苦。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建文反复默念着这句话,索性全身贴在了老僧们中间,几十只手将他牢牢抱住。几十只手变成几十把钢刀刺遍他全身,九千九百九十九名老僧精神的痛苦源源不断传给处于最下方的老僧,传入建文体内。 每位老僧生前所受的痛苦,以及几百年来被施加的妖术都被输进建文的头脑中,九千九百九十九张扭曲的面孔一张张被呈现在他眼前。他闭上眼,感受着这痛苦。 老僧们痛苦的面容渐渐舒展,化作了平静安详。但建文渐渐麻木了,过度的疼痛令他失去了肉体的感知,自己的灵魂也在与那具肉身躯壳分离,连接两者的似乎只剩下七里、铜雀、还有哈罗德和腾格斯细若游丝的呼喊。 忽然,建文的脑海中响起九千九百九十九名老僧们整齐划一的诵经声,他感到胸口发烫,有什么力量在源源不断将散布他全身的痛苦吸走。 “那是什么力量?”建文闭上眼,他感受到了那力量的源头,是一粒小小的砂砾,藏在他胸中海藏珠里的小小砂砾。佛经上说,构成世界的是一座须弥山,周围有四大洲,四大洋,日月,为一个小世界,一千个这样的世界为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为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为一个大千世界,而这些都可以被一粒沙装载。 这即是所谓一沙一世界。 “唉——” 痛苦悲鸣之声渐渐平息,随着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构成弥勒巨像的老僧们的身体化作飞灰,从头到脚坍塌,飘飘扬扬像是下了场雪,他们的肉身终于被超度,得到安歇。 建文全身的痛苦最终都被海藏珠吸收殆尽,望着化作飞灰的佛像,恍如隔世。他伸手摸向胸部,嵌有砂砾的小小海藏珠自动滚到了他的手上,只见小小砂砾并未有什么异常,但是一团金光环绕着砂砾在旋转,或许这正是高僧们的灵魂所凝结成的。 建文望向缠斗中的海王和郑提督。 “海王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的躯壳,它们的痛苦又何尝为人所知?”想到构成海王的是两个生物上万年来相互纠缠的戾气,建文不禁又觉得悲从中来。 海藏珠似乎听懂了建文的心声,包裹着砂砾的金光爆发似的朝着四面八方飞散,将压在佛岛上的沉沉黑幕顶开。黑幕被这金光一冲,顿时化作乌有,被洗成白茫茫的空间,接着白茫茫的空间也被洗去,芳草鲜花从地下长出铺满地面,白雾消散,现出远方的蓝天碧海。 正在扑向郑提督的海王被这金光一照,恐怖的躯体竟也随风而化,一直化到只剩一具乌贼骨和一具鲸骨紧紧缠绕。疯长的藤蔓和青苔立即爬满了这两具尸骨,似乎它们早在一万年前就在此安静死去。 金色的抹香鲸之神和银色的霸王乌贼之神的灵魂从骨架之中冉冉升起,它们朝着建文颔首,似乎在感谢他超度自己脱离万年的痛苦。抹香鲸之神忽然从空中跳下来,绕着建文转了两圈,朝着山下破败不堪的青龙船扑去。它绕着青龙船转了两圈,船身所有被破坏的地方都变得完好如初,金色的鲸鱼猛地朝着船帆上一扑便不见了,船帆上多了幅昂首飞跃的抹香鲸的画像。 第八十四章 大结局 一沙一世界 4 郑提督目睹了奇迹的发生,他将双剑插在地上,紧闭了双眼。 忽然,他感到一只手搭在自己受伤的右腿上,腿上的痛苦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知道这是建文在为自己疗伤,这伤痛必定都转到了建文身上,可当他睁开眼,却见建文神色如常,并无半点痛苦的神情。郑提督蹲下身子褪起建文的裤腿,只见他小腿上并没有出现转移的伤痕。 “你不想杀我为父皇报仇吗?”郑提督问建文。 建文摇摇头,说道:“破军让我放下仇恨,那只会令我变成海王那样的怪物。” 郑提督双膝跪倒,建文也赶紧跪了下来。突然,建文感到后脑一痛,抱着脑袋回头看去,只见七里正站在自己身后,扬着右手。她本有千百句话要讲,只是如今却讲不出了,见建文被打疼,又觉得心疼起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建文,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 惊魂甫定的腾格斯和哈罗德看着这一切还回不过神来,铜雀从地上捡起传国玉玺,又从灰烬里捡出黄金角插回玉玺里,若有所思。姗姗来迟的王参将和沈缇骑出现在石台阶的下方,铜雀看到他们两人,赶紧将玉玺藏到身后。 “好了好了!”建文被七里抱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让她松开,七里却越搂越紧,搞得一旁的小鲛女满脸不爽。 “对了,郑提督,你说过要办完一件事才来找我受死,你要办的究竟是什么事?” 郑提督没有回答建文的话,他将捆在身上的包裹解下来,层层打开,里面是个毫无半点纹饰的红木匣子。 “这里是先帝骨灰,我想着先帝心心念念要来佛岛,就想着将他的骨灰埋葬在这佛岛,再去找你受死。”郑提督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悲伤,他抚摸着骨灰盒,心中无限的惆怅之情。他淡淡地对建文说:“你父皇鬼迷心窍,竟然想要生你出来做长生不老药的药引子,你恨他吗?” 建文也伸手抚摸着骨灰盒,他想起了父皇厚厚的、带有温度的手掌,那感觉会是装出来的?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他也说不清。或者父皇开始生下自己的目的的确是要用作药引子,只是日久天长,竟也有了些许情感。 “不知道,他毕竟生了我。” 建文目光略一上扬,看到郑提督手上缠绕着什么东西,他轻轻抓住对方的手腕,只见那东西正是自己送给郑提督的天后宫平安符,后来在破军的座船上被自己扔进大海。 “在大海里寻找一枚小小的平安符和捞针并无多大区别。” 郑提督看似随意的口气,引得建文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从眼角流了出来。 两只蝴蝶呼扇着翅膀翩翩从山顶飞下来,飞到郑提督和建文身旁,停落在仰着头似乎正在望着山顶的这对儿或亦师亦友、或彼此结仇的人身上。 “哞————” 青龙船发出一阵低沉悠扬的鸣叫,在佛岛周围平静的深蓝色海面上飘荡,久久不息。 第八十五章 后记 临海望风 建文念完一个故事才要翻页,听到旁边七里的喘息声变得平稳缓慢,他回头一看,只见七里靠着自己的肩膀早已进入梦乡。建文合上《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将膝盖上的两只猫轰开,将七里的身体放平在床上,又将被子给她盖好。 两只被轰到地上的猫拱起身子,想要蹿上七里的床,建文忙将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它们不要闹,两只猫果然很听话地开始绕着建文打转。 建文吹灭桌子上的蜡烛才要出门离开,却发现七杀的身影在窗外晃动,今夜月儿正圆,七杀的轮廓形成了美丽的剪影。建文忽然想起汉武帝那位倾国倾城却又不幸红颜薄命的李夫人的故事:李夫人死后汉武帝终日茶饭不思,亏得李夫人的哥哥李延年用剪影做出李夫人的侧影像,在月圆之夜置于纱帐后。汉武帝看到李夫人惟妙惟肖的侧影,哭得稀里哗啦,倒也能聊以自慰。 建文不知道李延年所做的李夫人剪影是什么样子,至少不会比当下七杀的侧影更美。 他又欣赏了半晌,这才轻手轻脚去开门。门开的瞬间,建文先被吓一跳,没想到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七杀,却是小鲛女凶狠的眼神。小鲛女原本就对大明太子的建文没有好眼色,虽说大家也算在佛岛共过患难,但毕竟是建文的皇父杀光她家人,这个槛儿总是过不去,更何况她一心喜欢的七里和建文那么亲近,有嫉妒之情也是自然。 建文赶紧避开小鲛女的眼神,去向站在旁边的七杀行礼。两只猫愉快地从门内蹦跳出来,一溜烟的没了影子,七杀怀里也抱着只黑色的暹罗猫,手指还在不断轻抚着它后背上的毛,暹罗猫安静地趴在她怀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愉悦声音。 小郎君将破军死去的消息告诉七杀,据说七杀当时什么也没说,更没有流泪。很快她派来二十条大船,接走了破军所有的猫,小郎君只留下破军最后救下的那只白凤,他说这是破军用命换来的猫,想要留个纪念。 几万只猫在阿夏号生活下来,精打细算的七杀在它们身上花起钱毫不吝啬,猫们在阿夏号到处窜,对生意影响不小,不过七杀似乎也不在意。建文想,七杀一定是把对破军的思念都寄托在了他的猫身上。 “我收到三封飞鸽传书,都是你的信,拿去看吧。” 说罢,七杀示意小鲛女把信给建文,小鲛女不情愿地摸出来交给他。建文正要离去,七杀忽然叫住他,建文回过头,只见七杀轻咬着嘴唇,目光轻飘飘地游移了一下,说道:“明日起来了,再给我讲讲你在蓬莱的事如何?” 建文知道,七杀是想听他讲破军的故事,这三个月来,他给七杀讲过好几次,七杀好似总也听不腻,只要有时间都要叫他来讲。建文微笑着“嗯”了一声,这才离去。 “听说七里姐过几天要去琉球国,她说在那边还有几个远亲,这小子好像也说要远航。真不知道怎么想的,换做是我,怎么也不会和七里姐分开吧?” 背后传来小鲛女对七杀的轻声抱怨。确实,建文想要去历险,经过佛岛的洗礼,他如今对皇位和复仇都已没有兴趣,唯独破军生前对他讲的冒险理想让他心驰神往。 “我要完成破军的理想,去探索四海。”建文暗下决心,是以他拒绝了七里一起去琉球国的邀请,打算自己出去历练一年,只要有青龙船在,自己就算一个人也没有关系。他抽空还想看看小郎君是不是像破军一般有着统御南洋的器量,对方正在进行的这场统一战争,或者会改变半个世界,这也是他所关心的。 ------------------------------------------ 建文回到自己房间,取出火石火镰点着蜡烛,取出三封信来观看。 第一封信是来自沈缇骑的,前面一堆不疼不痒的恭维话,建文直接跳过没看,后面才是正文。 沈缇骑先讲了郑提督的近况。郑提督将先帝的骨灰埋在了佛岛上,他说自己以臣弑君本已是死罪,破军的死也与自己关系重大,加上又害死不少大明军将士,良心备受煎熬。他决定留在岛上,王参将本要陪郑提督留在岛上,郑提督让他带着自己的印信和王命旗牌回大明向皇帝复命,大明水师的暂时控制权也交给王参将。从此,郑提督卸去一切官职,荣华富贵皆为过往之事,他的残生将在佛岛度过,每日诵经礼佛为亡者超度。 沈缇骑又提到了胡大人。这位胡大人一直躲在幕后,如今政治上的劲敌郑提督退隐,沈缇骑又向他汇报说建文已被日本人杀害,连人带玉玺都沉到海底,他自然也就不再追查消息真伪,拿着沈缇骑上交的传国玉玺金角回京城报功去了。锦衣卫的一干大小人等都死在蓬莱,沈缇骑借着传递消息的功劳深受胡大人赏识,连升几级,如今做到千户,连他的跟班小弟也鸡犬升天,做到总旗。 信件末尾处,沈缇骑千叮咛万嘱咐,要建文务必阅后将信件烧毁,莫要留下证据。 “没想到这番乱事后,真正升官发财又得利的倒是沈缇骑了,好在他倒也不是奸恶之徒。”想到沈缇骑一会儿要抓自己领功,一会又要来奉承自己,建文苦笑不已,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大明朝廷的染缸里游刃有余。为了不给沈缇骑——不对,现在叫沈千户——找麻烦,建文遵他的意将信在蜡烛上烧了。 建文打开第二封信,这封是铜雀写来的。 载送铜雀回骑鲸商团总部的是贪狼,他的摩伽罗号也参与了将猫从蓬莱运到阿夏号的工作,事后铜雀也就顺便搭乘了。贪狼运猫纯是为了巴结七杀。破军的死,最开心的除了已然先期死掉的幕府将军,就是这位贪狼了。他知道七杀和破军两情相悦,如今破军总算死了,他自觉有机可乘,自然乐得帮死人忙。 七杀原本还想向铜雀追讨之前的债务,铜雀掏出算盘扒拉几下,告诉七杀这次他帮助破军打败明军花了一百万两银子,连本带利足足一百二十万两。七杀只好拿出借条当他的面撕了,就算抵了破军债务。 建文情知铜雀这次资助自己寻找佛岛,结果不但没能赚钱,反而折了不少本钱,这场投资算是失败,便将传国玉玺交给他算是抵押品。铜雀倒也坦然接受,他说自己开始时当真是想拿建文做奇货买卖,以为能大发笔横财。然而经历许多事后,他反倒觉得人生能如此活一番,钱不钱的已然不在话下,钱以后还可以再赚。 铜雀乘坐摩伽罗号离开时,腾格斯哭着喊着也跟上来要一起走,阿夏号的罗刹女战士亚历山大带了几个人在后面追他。贪狼早就看上腾格斯,于是趁火打劫让他签了张为期一年的卖身契,要他在船上为自己卖一年命,要不就轰他下船。腾格斯哭丧着脸盖了十个手指印,就在摩伽罗号上做了学徒,铜雀离船回到骑鲸商团总部时,腾格斯正跪在船上擦洗甲板。 骑鲸商团的十二元老会果然要对铜雀发起弹劾。在商团里什么为非作歹的事都可以原谅,只要你能赚到钱,唯一不能被接受的就是赔本。这回铜雀花了几百万两银子,结果一分钱也没赚回来,传说中的佛岛珍宝也没见到——后来建文才知道,武则天所谓输送到佛岛上的奇珍异宝,指的就是九千九百九十九位高僧,佛门称佛法僧为三宝,这帮老和尚自然是奇珍中的奇珍了——十二个小个子老头围着桌子吵吵嚷嚷谴责铜雀,铜雀待他们讲完,才将建文抵押给他的传国玉玺双手捧出来,端端正正放在了桌子中间。 铜雀说,那十二个老头当时就吓傻了,两个岁数最大的还现场发了病,剩下人一致通过,铜雀可以继续连任会长。 建文看完铜雀的信,忍不住莞尔笑出来,腾格斯跟着自己确实学不到操船之术。贪狼虽说秉性残暴,对腾格斯倒是喜爱有加,又是航海的高手,腾格斯能跟着他一年,必定益处良多。至于铜雀,自己和他说好了传国玉玺只是暂时放在他那里,等自己以后有钱还要赎回。自己那位燕王叔叔没有玉玺,在京师的皇座上想必坐得也不安稳,若他真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自己倒乐于将玉玺还给他。 他又拆开第三封信,这是哈罗德写来的,看完信件,建文面上的笑意消失了。 哈罗德跟着他们回到阿夏号就遇到了表哥佛郎机的阿方索公爵派来寻找他的使者,那人说阿方索公爵率领一支冒险船队要寻找打通世界的新航路,希望哈罗德能加入成为他的副手。建文等人听了使者讲述才知道,这位其貌不扬的哈罗德竟然是佛郎机国王位的第一百二十四顺位继承人,说来也是个贵族出身。只是这顺位实在太靠后,如果不是再来场黑死病、大地震什么的,王位猴年马月也轮不到他。 哈罗德听说新航路船队终于建成,兴奋得手舞足蹈,他说作为博物学家,最大的荣耀莫过于亲眼看着创造历史。听说阿方索船队已从非洲最南端向东出发,哈罗德立即跳上使者船只,和建文等人挥手告别。 这封信发自十天前,哈罗德说他和阿方索船队发现了一个神秘世界,土人说那里有着古神留下的宝物,宝物有着改变世界的力量。阿方索公爵希望将这宝物据为己有,他对佛郎机国王位早就垂涎三尺,希望依靠宝物的力量取得那顶王冠,哈罗德与他发生多次争吵。 信后面的字迹很潦草,哈罗德说会努力保住宝物,并努力劝说阿方索放弃野心。 建文反复将信看了几遍,想要找到关于他们所在地坐标的片鳞只爪线索,却一无所得,他隐隐觉得又有什么大事会发生。他将这封信在桌子上压平,对折两次叠好,放进了随身携带的小包里。 南海极荒海域,黑暗海沟沟底。 这个几乎毫无生命痕迹的世界,只有成群游过的安康鱼头顶饵灯带来的微弱亮光,才能让外来者偶然看清这里的真貌。 事实上,这里并非死寂的世界,一群人就住在此处,隐藏在这黑暗沟底的一处天然洞穴改建的厅堂中,充满仇恨地看着地上世界。这群人身穿黑色连帽拖地斗篷。将他们的脸和手脚都遮盖得严严实实。 洞穴墙壁上爬满了发光苔藓,为厅堂带来绿色的幽光。这些人围绕着石头桌子坐着,足有几十人之多。这张桌子被做成圆形,代表与会者身份没有上下高低之分,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存在。 “芦屋舌夫兄弟死了。”一名黑衣人说道。 “是啊,死得很从容,他是为深渊之主而死。”说到深渊之主,所有人都表现出敬意,发言者也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我们几百年来竭尽全力,靠近人界的帝王,希望依靠他们的力量唤醒我主。这次功亏一篑,我主非但未能从深渊醒来,驾临天下,连我们为他制造的肉体海王也被毁灭,如何是好?” “不如抽签,谁抽到了,就去完成芦屋舌夫未尽的事业。” 一名黑衣人从袖子里伸出长长的指甲对着桌面一划,桌面上出现几十根一模一样的海草。众黑衣人都从中抽走一根,海草在他们拿到手中的瞬间,立即变成了黑色,只有一个黑衣人拿到的海草变成了红色。 “看来这回只能由我出马了,何况也只有我最合适。”抽到红色水草的黑衣人语气平静,他缓缓站起来,仿佛是要去做件稀松平常的事。 “此乃天意,愿我主保佑姚国师马到成功。” 一名黑衣人双手在胸前交叉,对被他称为姚国师的这名黑衣人行礼,其他人也纷纷效仿,众人一起吟诵建文吟唱过的古怪咒文为他祝福。 黑衣人姚国师伸出手望着手中的红色海草,在众人祝福声中用力握紧,将海草握成了一个小球。 第一章 破军烙 一节惨白的人类指骨,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握住。那只粗糙的手上,只有四根肉乎乎的指头,小拇指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触目惊心的伤疤。 一只镶嵌了金边的狭长头盖骨,盛满了海草醇酒,正在朝一张充满臭气的大嘴里倾倒。看那架势,好似那嘴要连酒带头骨一起吞下去。 被石灰粉干燥过的一只枯眼球,咕噜噜地从桌面滚到地上。它风干得太久,上面的瞳孔已萎缩成一条线,看起来就好像正午时分慵懒的猫。很快它被重新捡了起来,简单吹了吹,随后又被塞回空空的眼眶里。 一把锈迹斑斑的关王刀立在石地板上,它的刀柄尾部被刻意截断,接上了一截金刚杵。杵尖深深刺入地板,让整把刀像桅杆一样独立挺拔,不需扶持——可想而知,放刀之人,用了多大的力气。 三个小小的食人鱼头,并排拴在一把钢骨绸扇之上。这些头颅只有指头大小,似乎被施以某种秘法。更可怕的是,随着扇子晃动,这些鱼头还会利牙咬动,转动干枯的眼球。 一串佛珠手链,在被慢慢搓动着。在佛珠之间,夹杂着几粒红豆、人齿、砗磲珠、阴阳鱼珠和大明铜钱,让手链杂乱不堪,哗哗作响。 一管修长的青漆竹身兔毫笔,优雅地在转动着。它的笔毫极细极长,没沾着半点黑墨,每旋一圈都会轻柔地摆动片刻,如白云出岫,又似溃雪奔来。只是笔身上多了一道明显的刀痕,像一条难看的蚯蚓。 以上每一件物件的持有者,都是一个名动四海的桀骜枭雄。每一件物品背后,都隐藏着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而每一个故事里,总会有一个相同的重要角色——破军。 对这些人来说,破军就是君王,是神。只要破军一声令下,这些桀骜不驯的枭雄,可以毫不犹豫地跳下最深的海渊,去与最可怕的海兽搏斗。 所以那些形态各异的物件,在海盗中有一个统称,叫做“破军烙”,意味着他们发誓效忠破军的契约。每一个拥有破军烙的人,都有资格在蓬莱占有一席之地,被人称为判官。 这就是为什么这些枭雄此时齐聚在蓬莱城的柏舟厅里,而且每个人还把“破军烙”带在身上。 破军在时,蓬莱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是海上的国都。 但是那位君王现在已经消失了。 所以他们必须弄清楚——接下来自己的忠诚必须献给谁。 三十多名判官此时端坐在宽阔的大厅之内,各据一角。这些凶残之徒们各自亮出自己的破军烙,彼此瞪视,每个人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煞气。他们毫不避讳地喝着美酒、互相吵着架,眼神和阴谋彼此交错,混乱的嘈杂充斥整个柏舟厅,一如如今的南海海域。 在他们之中,只有蓬莱如今的执掌者——小郎君——左手托腮,右边的机械手安静地垂在身侧,整个人已经陷入沉思,不知在想着什么。 他是目前呼声最高的破军继承者,也已经实际统治了蓬莱一年多。可有一件事情没解决,小郎君始终无法放心。 这时,厅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所有的海盗都停止了动作。厅内霎时安静,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门口。 脚步声很平稳,不疾不徐,像鼓点一样准确。很快一个身穿破旧长袍的少年阔步走进来。他的年纪不大,可嘴边已有了淡淡的胡须,眉眼间带着和年纪不符的成熟。皮肤黝黑,四肢肌肉隐然可见,一看就是常年奔波于海上。他旁边还跟着一个身穿东瀛忍者服的少女,身材颀长,容貌明艳,行走间的步态却无法让人捕捉到韵律。 但真正让所有人视线集中的,却是那男子腰间悬挂的一枚珠子。 珠子不大,表面不甚透明,似乎已有石化迹象,珠面甚至还有一丝裂缝——可没有人能小觑它,因为它也是破军烙的一种,而且比别的破军烙更具权威。 因为它是破军的海藏珠。 虽然主人已死,海藏珠已然失去了功效,可它代表的是一代枭雄最终的宿命,是破军临终前交给这位少年,寓意深刻。 而这个少年的身份,也绝不简单。他乃是曾经的大明太子建文,阴差阳错流落到南洋,与破军结识。关于建文有很多传闻,最离奇的传言说他甚至找到了当初被武则天苦苦搜寻却未果的佛岛。 如果说这些都只是传说的话,那近一年来,他在海上东奔西走,劝武止杀,维持破军原本打下的局面,赢得一个“小靖王”的绰号。这个名号与破军的“靖王”名号一脉相承,足见南洋海客们对建文的认可。 他在这个敏感的时候突然出现,到底是图什么?所有人都在暗暗猜测。 第一章 破军烙 二 建文这一进来,登时有不少判官站起身来,向他致意。小郎君冷冷地瞥了那些趋炎附势的家伙一眼,也缓缓起身,机械手灵活地抬起,他拱手大声道:“恭迎太子爷。” 这句称呼,选得颇见心计。喊小靖王,这是堕自己的威风,喊建文,又容易让人联想到破军的临终嘱托,这一句“恭迎太子爷”,是提醒这群海盗,这家伙是你们最不喜欢的大明的皇太子。 建文知道他的心思,仰头朝场内作了一圈揖:“列位风顺——小郎君,咱们可很久不见啦。” 小郎君道:“太子爷这次来,若是为了喝酒,我们无任欢迎。若是别的闲话,不如先坐在旁边,等我们商议完了再聊。” 这第一句话,就与逐客令无异了。 小郎君是如今蓬莱的执掌者,而建文则被视为破军的继承人。虽然建文从来没公开说过,可他若要抢这个位子,无论道理还是实力,都足够挑战了。所以小郎君索性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让你从一开始就别有念想。 再说了,他们这开着判官会,建文也不事先通知,就这么突然跑过来,不是为了夺权还能为了什么? 判官们听到这句话,顿时一阵轰然。小郎君虽然执掌了蓬莱城这么久,可名义上始终是代管,破军的继承者到底是谁,一直没有明确下来。小郎君这次叫他们来开会,就是想把头上的“代管”二字取消,正式成为破军二代。 谁料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有心里明白的,嘀咕说难不成这就要火并不成?性子急的,已经把兵器悄悄握在手里。 小郎君重新坐回座位,俯瞰着建文,一阵冷笑。在场的判官,他已经买通了一大半。蓬莱城里里外外,也都是他的人。建文无论是来文的,还是来武的,都不必担心,还能翻了天去? 今天这位太子爷,注定是别想如愿以偿了。 不料建文只是摇了摇头,慢条斯理道:“诸位可曾听过乌鸦和凤凰的故事?” 小郎君道:“太子爷若要讲故事,等议事完再讲不迟。”建文却不听他的话,继续道:“凤凰生性高洁,非梧桐不栖,非甘泉不饮。而有一只乌鸦吃着腐鼠,看到凤凰飞过,以为要来抢自己的食物,就冲它呱了一声。” 这故事非常简单,寓意是什么,以判官们的文化底子也能听懂。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起来,小郎君气得脸色发青,但他可转念一想,突然笑了:“原来破军的事业在你眼中,就只是一只腐烂的老鼠啊?” 他这话一说出来,判官们登时不笑了。无论这些人如何桀骜荒唐,但对破军的尊重那是一点不会变。建文怎么嘲笑小郎君都无所谓,可这个比喻是对破军的侮辱,今日可不能善了。 建文的声音忽然抬高:“破军的蓬莱,那是凤凰;而如今的蓬莱,不是腐鼠是什么?” 小郎君再次冷下脸来,怒道:“太子爷,我敬你和破军有渊源,以礼相待,你可不要逼人太甚——我治下的蓬莱,如何就成了腐鼠了?” 建文并不被他的怒火所威慑,环顾四周后,直直看向他:“最近半年来,你一一击退外敌,蓬莱被烧毁的动力也恢复了七成,这个大家都看在眼里。但我刚才从东大闸过来,街上的商铺大部分都关门了,路上也没有人走动,可见半年内都没有营生;西市倒是有做生意的,但人人脸上挂着欠债两字,问什么都只管摆手,他们是在怕什么?还有,东闸口那一串挂着的尸体随风飘荡,又是什么意思?” 小郎君不屑回道:“那几个人勾结外贼,想要对蓬莱不利,乱世自当用重罚。” “我查过那几个人的底,他们不过是盗窃海货,罪不至死,倒是他们此前在酒馆里说过几句嘲笑你的话,才有了这种下场。” 小郎君眉头一皱,没想到建文连这种事都知道,显然是有备而来。他还没回答,建文又道:“昆沙和飞蛮头两处商队的纠纷案子,本来已有定论,你却突然宣布重审,审议结果偏向昆沙一方,完全枉顾铁证——有人看到他在外海输送了三船货物给你的船队,是不是?” 小郎君冷冷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蓬莱破损甚重,不收取税金,哪里来的钱维持?” 建文大声指斥道:“蓬莱最可宝贵的一点,就是无论是谁,皆要一视同仁,公平以待,这才能得人心。破军在时,何曾有过这等人人自危的景象?你为一时之利,把这城、这人心糟蹋的不轻,以后谁还敢来?” 判官们俱是呼吸一滞。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来者必然不善。 “呸!你倒好意思说!”小郎君左手忍不住握紧斩马刀,刀尖在地板上划出一条长长的痕迹,他气冲冲地呵斥道,“若不是当年太子爷引得几方势力来战,蓬莱的快活日子也不会到头,破军更不会死。” 建文心中喟叹一声,破军之死的确是他难以释怀的一件事。然而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倘若任由破军留下的蓬莱岛就这样离他愿想的那般越来越远,他又怎么对得起破军?想到这里,建文扬声道:“蓬莱之战,起因诸多,该有的因果,该扛的责任,早在破军去世前便已讲明。那是过去,我想诸位判官更关心的,是将来如何?” 戏肉来了,在场的人心想。太子爷咄咄逼人,小郎君态度强横,今天恐怕这太子爷和小郎君之间,将有一场血拼。 果然,小郎君猛地将机械手砸在椅子上,发出重重声响,他怒喝道:“蓬莱未来应该是什么样子,自有我等经营,你一个外人凭什么在这里批评?” “就凭这个。”建文高举海藏珠,再次展示于在座诸位判官面前。 蓬莱岛一战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当日破军以自己生命守护蓬莱,力战幕府将军和火山丸,最终殒命大洋之中,这颗海藏珠也自那时遗失。 珠子怎么落到建文手上的尚不清楚,但众位判官皆知,这位太子爷确是后来诛杀幕府将军,为破军报仇的人,在这个当口,没一个人敢站出来质疑他对于破军海藏珠的所有权。 小郎君似乎早料到建文这一招,呵呵一笑:“你有破军的遗物,我们自然敬重你。可我们蓬莱议事,得按资历来排。你跟破军多少年?在座的诸位又跟了破军多少年?” 这一言出去,诸多判官都安静下来。是啊,建文跟破军再怎么熟悉,也是个最近几年才冒出来的新人,哪比得上他们这些曾经跟破军生死相随的老兄弟。更何况此前小郎君早已悄悄许出诸多利益,这可比建文一句破军遗志来得更实在。 小郎君沉着脸道:“来人呀,把太子爷请出去。” 周围钻出十几条壮汉,冲着建文就去了。 建文高举着海藏珠,怒道:“今日凡有破军烙者,皆可入内,你这么做是违反规矩的。” 小郎君嘲弄地望着打手们逐渐接近建文:“你一个大明皇子,还是早早回京城去玩的好。” 眼看着十几个壮汉逼近建文,七里来不及多想,转身挡在了建文的面前,她将双手按在刀上,但眼光却不是看向周围的壮汉,而是穿过众人,怒视着坐在主位上的小郎君。 七里的反应倒在小郎君意料之中。说实话,近一年来他也一直在关注建文的消息,知道自从佛岛之后,建文的伙伴就四散各地,他又不好招纳部下,一直孤身一人在海上到处游走。此番建文前来蓬莱,小郎君料到他会带几个帮手,却没想到是最棘手的百地七里。 七里功夫不凡,争斗起来难免会有损伤,前面看顾破军面子,没动兵刃,只想将他们驱逐出去,但她只要动手见了血,判官们绝不会袖手旁观。海盗们最厌恶的,就是外人闯进来指手划脚,这一战建文怎么打是输。 不过,看着七里的眼神,小郎君还是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刀柄。 第一章 破军烙 三 忽然,一个女子清亮的声音从柏舟厅外传来:“那我算外人还是内人?” 只听到环佩响动,香气动人,正是七杀走了进来,怀里还抱着一只黑猫。人群一时哗然,纷纷让开一条路来。就连那十几个打手,也原地停住了。 这一下子,柏舟厅内气氛立刻变得不一样了。 七杀和破军之间的感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然没有名分在,但判官们早把她当大嫂看待。如今大嫂突然现身,判官们纷纷过来致敬,热烈而积极。 看到此人到来,小郎君十分吃惊。此前筹备议事时,他也曾发过邀请给七杀,可对方并未回应,小郎君以为她对蓬莱之事不感兴趣,那倒是正合了他小郎君的心。 但这会儿怎么又改主意了?难道之前建文去找过七杀?还把七杀拉拢过去了? “大……呃,大姐,怎么您也来了?”小郎君迎过去,结结巴巴地问道。 七杀白了他一眼:“别误会啊,我听说这里要开会,特来送个东西。”小郎君的表情登时僵在脸上,不知如何回答。 她微微一笑,从胸口抽出一张信笺,展示给周围人看:“破军开战之前,曾经写给我一封信。我想着蓬莱既然有议事,就专程来送一趟,给你们做个参考吧。” 她把信抛出去,诸多判官传阅了一番。信笺的真实性毋庸置疑,破军在里面说已经萌生隐退之意,想为蓬莱重觅新主,认为德者居之云云,虽没有指名道姓想让谁继承,却在信的末尾提到“建文仁厚聪敏,堪当大任”。 这就相当于钦定了吧?可七杀却偏偏不说,只是轻轻摸着怀里黑猫的脑袋,不管判官们吵得如何山响,也是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还时不时冲七里挤眉弄眼,似乎是在用眼神闲聊什么女人之间的话题,而七里这会儿,也早收了方才那副凶神面貌,反而在七杀的眼光中,露出了少女特有的神态。 小郎君心里愤怒,这算什么?这已经摆明车马要给建文撑腰了吧?他把信接过去,心中一横:“蓬莱如何,自有我等操办。大姐您若关心,可以在旁边歇息旁听。” “好啊,我也想看看,破军之后,他在蓬莱的这些徒子徒孙到底能折腾成什么样。” 小郎君看了她一眼,心情复杂。至少她没有明确表示支持建文,这就还有机会。他决心敲钉转角,把建文驱逐出蓬莱,哪怕为此得罪七杀也不在乎——虽然七杀曾跟破军关系特殊,但她毕竟是另外一支海盗的老大,认真计较起来,判官们也不会容忍她插手蓬莱继承人的事。 可正在他要出言的时候,一个胸前画着令旗的高大卫士走进柏舟厅,臂膀上还插着支箭,神色惶恐。 “阿抛,何事闯进来。”小郎君暗暗皱眉,莫不是又有什么变故? 叫阿抛的卫士把臂上箭矢生生拔下,亮给众人看,那带血的箭簇竟是一颗鲨鱼齿做的。 “贪狼?”诸人看到这支箭,纷纷惊叹,他们从柏舟厅一涌而出,朝城外的茫茫大海远眺。 果然,摩伽罗那艘古怪的巨船正在天光下绕着蓬莱转圈,无数三角鳍在海面隐现,就像一群猛鲨在围猎鱼群。摩伽罗往前行进一点,天上的阴云就密一分,连蓬莱的制高点柏舟厅都能闻到空气里多出了丝丝腥气。 “怎么这个时候到了?”小郎君握紧手中的斩马刀。他本来没打算邀请贪狼,可出于尊重,也去了使者知会。本以为他跟七杀一样,对他们蓬莱之事不会过于在意,但事与愿违,不仅七杀来了,贪狼也在这时候过来凑热闹。 “这人的性子就是这样,”七杀笑盈盈地解释,“他根本不相信在座各位能重振蓬莱。破军是我们的老友,若是老友的基业守不住——那还不如吞并了它。” 这倒确实是贪狼的思路。 众人沉默了,贪狼的实力比之蓬莱不相上下,其摩伽罗号凶猛怪异,人头柱怨气遮天蔽日,若真打起来,不是不能拼命,但它这样在蓬莱周围打转施压,诸国商船、使船根本不敢靠近蓬莱,那和坚壁清野根本没什么区别。 小郎君的脸色变得铁青。三大海盗里,有两位都明确表示支持建文,这个影响力可不低。他转眼去看建文,对方正微笑看着自己。 一股怒气冲上小郎君的头顶。这小子故意扮猪吃老虎,其实心中早有成算。一把好牌,他一张一张打出来,这是在羞辱自己吗? 这时建文抛出了第三次冲击。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册券书:“骑鲸商团已经发出了正式文告,若蓬莱的局势再这么持续下去,他们将重新考虑投资一个新的万商基地。” 这一下子,把在座判官的舆论都炸开了。骑鲸商团的能量,覆盖北东南三洋,以金钱的力量左右局势。如果他们放弃和蓬莱合作,就意味着蓬莱一系的判官都将面临巨大损失。等到新的万商基地建立起来,蓬莱就彻底完蛋了。 小郎君眼前一阵发黑,没想到骑鲸商团也站在建文那边。 小郎君心里明白,在座的这些判官是最靠不住的。大势有利自己的时候,他们会纷纷主动献媚;当风向不对,这些人比老鼠跳船的速度还快。他感觉现在胜利的天平开始歪斜了,可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这个小混蛋只靠一张嘴一颗珠就夺走了自己的权柄。 不行,必须速战速决!谁知道他还有什么底牌没露出来。 小郎君一亮斩马刀,冲建文喝道:“既然如此,咱们就按海上的规矩办。你我站在蓬莱最高处的桅杆上,生死角斗,胜者成为蓬莱之主。” 既然建文手里都是好牌,他索性来个釜底抽薪。用最简单也最古老的海上决斗,来化解掉传奇海盗和骑鲸商团的优势。这样一来,那些复杂的勾心斗角,就简化成刀剑对决了。 判官们轰轰地嚷起来,他们最喜欢看这些东西,不由纷纷敲起桌子来。小郎君本来很得意,可他瞥向建文,却发现对方还是从容不迫,心里一沉,难道,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他真的还有底牌? 建文朗声道:“小郎君的提议,深得我心。我觉得就应该以决斗来定蓬莱之主。” 判官们又是一阵叫喊,小郎君提起斩马刀,正要运气。只听建文又说道:“只不过决斗的形式,我想换上一换。” 第一章 破军烙 四 “什么?”众人俱是一愣。 “蓬莱之主,可不只是武力强绝才能当上,否则贪狼最该坐这个位子。”建文的话引起下面一阵哄笑。“若成为破军那样的人物,得有足够的手腕和胸襟,为所有人谋求利益,关心每一个人生死安危。我说的可对?” 这话说得很漂亮,判官们纷纷点头称是,就连小郎君都不能否认。 “所以我觉得,这个蓬莱之主的决斗,不能只是简单的打杀。” 小郎君不耐烦道:“那你想怎样?” 这时建文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只木制的鸟晃了晃。 若说这鸟儿是木头刻的,可偏偏栩栩如生,最奇特的是全身隐约有金属般的丝丝光泽。仔细看去,才会发现它的皮肉羽毛是由一块块小指甲大小的金色山桃木皮组装而成,这些木皮间由金属丝相连,金属丝又勾缠结股进内部的大小齿轮中。通过拨盘拨动齿轮,再由齿轮咬合转动来控制金属丝,金属丝牵拉山桃木皮,就会令小鸟簌簌飞动,制作之精巧,堪称鬼斧神工。 建文举着小鸟,话语不紧不慢:“有件事,他人可能不知,但我想在坐诸位都应该知道,破军生前,曾经派船队去探访极东之国,寻找一样秘宝。” 小郎君辅佐破军多年,当然早就听说过这件秘宝。那是破军生前便心心念念的至宝,据说是一件水晶雕琢的骷髅头骨,在极东的腾蛇子民之间流传,它蕴含了无尽的力量与智慧。破军派遣的寻宝船队杳无音讯也是实情,只是蓬莱一战后,小郎君也没有余暇关心此事。 “虽然一直没有消息,但也不算无功而返。”建文继续说着,将机械鸟脚上的传信筒打开,从里面抖出一卷尺许见方的薄布道,“因为极东秘宝的确切位置我最近已经找到,就在这枚机械鸟里。” “秘宝的信息……你找到了?”小郎君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他喃喃着放下斩马刀,接过建文的那片薄布。 看小郎君一脸怔愣,建文提高声音:“这次决斗,我们不妨就以这极东之国的宝藏为目标。谁先夺到宝藏,就算完成了破军的遗愿,便承继蓬莱王的位置。诸位判官无论何种原因,都必须遵守蓬莱血誓奉这个人为主——如何,这个赌约你接是不接?” 在海上寻找宝藏,武力、智慧、见识、勇气一样都不能少,确实是全方位考验一个人综合素质的最好题目。 “你小子,究竟玩儿什么花样?”小郎君翻过来掉过去地看那布条,却不像临时拼凑出来的赝品,机械鸟也是蓬莱工匠的手艺无疑。没想到建文竟不知从哪里搞来了这秘宝的下落,并且就在今天突然提出这件事作为赌约,这让小郎君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你为了蓬莱之位,到底筹谋了多久?”小郎君咬着牙问。 建文却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筹谋?我这次回蓬莱,本来只是想取船而已。” “什么?”小郎君错愕。 建文正色道:“我本无意王位,可看你的种种做派,实在是忧心忡忡。破军的基业不可毁于你手,如今我真的要争上一争了。” 小郎君脸色变了又变,心中已经转过几个念头。现在连建文都知道了破军所说的宝藏,想必关于宝藏的消息不久就会传遍四海。 建文继续道:“这布笺上提到的一个怪岛应该就是宝藏所在地,是以骷髅头为标识。” 听到这里,小郎君已经明白了建文的意思。小郎君本身并不是觊觎破军要找的宝藏,但这是破军多年的心结所在,为了不让破军的心愿落空,他也只能听听建文是想如何执行这个赌约。 “我不敢确定那骷髅是不是破军想找的东西,但终归是唯一的线索,”建文指了指小郎君手上的薄布,“我们的起点是公平的。为了避免蓬莱诸位判官在这个事情上产生分歧,我不会借助这些判官的人、船协助。” 小郎君挑了挑眉,玩味地动了动他的机械手:“对我的限制条件呢?” 建文露出一个得意的表情:“你也只能用自己旗下的人马,并且中途不可以故意干涉我。” 小郎君心中略感可笑。他清楚建文的实力,只有一条青龙船而已。而他麾下的直属舰队,少说也有二十余条,几千水手。真要论起找宝藏,对方绝非敌手。而正因为这样,建文的慷慨反而显得不真实,莫非这其中还有其他关隘? 小郎君最终起身,将机械手背在背后,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他朝建文举起左手:“好吧!人生能有几回豪赌,我就来当你的赌伴。” 建文也笑了笑,转头上前几步将手抬起,掌心对着小郎君。 “啪!啪!啪!” 两只手连击了三下,击掌回声绕梁三转,赌约成立。 ——先将宝藏带回蓬莱者,为蓬莱之主。 一场后破军时代决定蓬莱归属的赌局,就此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第二章 藏宝图 一 海上难得天好,从蓬莱岛的港口可以一眼看到天海交接之处,建文望着已经在海面上开远的七杀座船,心中久久难平。 两个时辰前建文和小郎君击掌,蓬莱就立刻差人向摩伽罗号打了旗语,让贪狼知道了赌约的事,现在贪狼也已从蓬莱海域消失了。 建文自知,这次两位是看在破军大哥的面子上过来帮忙。七杀临走前专门拉住建文,说破军死后,她除了关心蓬莱岛上姑娘们的将来,并不想参与此事,对宝藏也没什么兴趣,尽管她对建文颇有好感,但至于怎么找到宝藏,还得靠建文自己。 而贪狼那边,乱子由建文而起,不管怎样都要给他一个交代,不然吞并蓬莱这件事,贪狼可绝不只是说说。 叙旧的话七杀也没跟建文多讲,反而是拉着七里说了挺多。小郎君派来那些人说是给七杀送行,却更像监视,七杀一走,他们大概觉得建文一个人在岛上也搞不出什么乱子,就都回去复命了。现在建文站在码头,身边又只剩下七里一人了。 阔别半年,七里一点消息都没,见面后又立即前往宴会厅,现在他才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 “多亏你及时登岛帮我,不然这赌打不成不说,可能早被小郎君赶下海去了。都说这水晶头骨是独一无二的宝物,谁知是不是像佛岛一样,是什么倒霉物事。” 七里看他闷闷不乐,反问道:“那你刚才为何急着和小郎君打赌?” “若不是情况紧急,我也不想把这张图拿出来。”建文伸手掏进腰间的口袋,拿出那枚带有裂缝的海藏珠,与机械鸟并在一起,那机械鸟竟然感应到什么似地,簌簌扑动起翅膀。 “早前七杀将破军大哥这枚海藏珠给我,然后蓬莱机械鸟才能循着珠子找到我的船。破军大哥生前用意志压制这枚海藏珠,想以凡人之躯建立蓬莱,没想到他身死之后,这珠子还是发挥了最后一次作用。” 他经历佛岛之变,深知那些海上珍宝传说的背后极有可能怀有常人难以揣测的阴谋和诱惑,并不想把这张图公布于世,谁料看到小郎君把蓬莱岛变得内外兼困,也只好将计就计,和他赌上一赌了。 当然,还有更直接的原因。 建文捏着那张藏宝图递给七里,指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花押签字给她看。那花押蜷缩在航线的角落里,努力地攒成汉字模样,几乎难以辨认,但七里还是一眼看出这是哪个西洋活宝留下的墨迹——“救我在海岛”。 “哈罗德?”七里吃了一惊。她边随建文向岛中心方向走,边回忆半年来的见闻:“我确实听说,日本以东有佛郎机船只巡游,也不知是在搞什么名堂,日本列岛东海岸各藩人人自危。后来听说他们往更东的地方去了。难道哈罗德之前来信中所说的宝物,就是破军一直要找的东西?” “不好说,哈罗德这人写信也啰哩啰嗦的,这次却只强塞进一句呼救,看来是处在极不方便的境地。” 建文沉吟着。七里所说,和他猜测的信息是对得上的,两月前他曾收到过一次来自哈罗德的信札,里面杂七杂八的写着他在日本以东发现的新东西,最后提起说舰队将前去寻找什么土人的宝物,之后就一直没有消息了——直到他收到这张破破烂烂的布块。 这时建文和七里两人已经走到东大闸的闸口,那几具被海风吹得焦黑的尸体,这会儿还晃晃悠悠地悬在那里。而城门内的东市,浮木组成的街道有种说不上来的萧条,商户行人稀少不说,望向建文时的眼光也都很奇怪,有些激动,有些敌视,但更多的像是看热闹,想必建文和判官郎君打赌的消息在这里已经尽人皆知了。 建文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自幼随父王——现在只能称先王——在海上巡游,船舱就是自己的家。而这半年来他虽然在海上四处漂泊,但在心里那张海图上,已经把蓬莱岛作为原点,虽然破军已经不在,但建文却还想着哪天能回来。而现在,自己非但还是蓬莱岛的外人,甚至,可能还是个敌人了。 想到这里,建文求助似的看向了七里,但七里却无动于衷。也是,这样的情形,不,比这还孤独得多情形,七里也早就已经习惯了吧。建文忍不住又难过了许多,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表露出来。 再往东没多久,沿东大闸支路步入蓬莱地下闸库区,正走着,建文仿佛听到了一声龙鸣,原来他们已经来到了蓬莱岛的机械船坞。 这里是蓬莱岛的船厂,如今的船只数量比不上全盛时,却因为蓬莱判官们的集会,停泊了不少战船,多位船工在这里络绎不绝。建文进到船坞中,诸多紧闭着的闸口在两侧排列,中间是一条宽阔的通道。 建文在通道内大步前行,想从中找出青龙停泊的闸口,却好像进了迷宫般左顾右盼,感受不到青龙的位置。 七里朝黑暗中打量几眼,指向一个地方,那是一个远远的闸口。他们朝那个方向走去,果然有一个年轻船工探出头,向他打招呼。 那船工等建文和七里走近,便转动绞盘,将闸门拉起,青龙在闸门后面缓缓现出高大的船体。 夕阳与霞光从井字型屋棚投射到青龙船上,让船身呈现出一种令人舒服的颜色。建文抬头仰望着口吐盘龙撞角的船艏,见船底部的滕壶和凿船贝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船工们也已经把船体清洗上油,以防干裂。 第二章 藏宝图 二 工人亦步亦趋跟着建文,畏缩地开口:“工事长做完最后的保养,修理就结束了。敢问太子爷,咱们几时能开走船啊?虽说是太子爷和铜雀老的嘱咐,但判官郎君要是看见发脾气,倒霉的还是小的们……” 建文道“看看”,便往船尾走去。没走几步就听到另一个年轻工匠问东问西:“树胶不是要发半个时辰么?舵上面的虎鲸牙齿是怎么来的?” 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只是不耐烦地回应:“别问,照做。” 听这口气,一定是工事长了。 建文转到船尾,看这位工事长还颇有印象,整个修理蓬莱的任务都交于他统一管辖,是岛上最德高望重的匠人。建文注意到他胸前并没有蓬莱统一的白月光,只是叼着一根比破军小的烟袋锅,眯着眼在青龙船上左摸右摸。建文听说过这位工事长的事,他虽在蓬莱做事,但却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蓬莱人,意思是他不是受庇护,而是作为破军的朋友才在这里,当然,他听得最多得还是这位工事长脾气如何臭。 建文没有看那些已经焕然一新的装饰,径直跑上舵盘所在的二层甲板,因为那是控制整条青龙船的地方。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抖落出一块掌心大的方玉,玉的一角还是缺失的,那里由金子锻造的小角顶替,正是大明的传国玉玺无疑。 玉玺本来在佛岛大战后,被铜雀拿走充当骑鲸商团的资产,但就在两个月前,铜雀突然骑着鲸出现在建文的航路上,把这包玉玺交给他就走了,红润的脸上憋不住笑,看来骑鲸商团的元老会自以为控制着的那个玉玺,定然已经被铜雀换成西贝货了。 建文把玉玺插进舵盘前的孔槽,玉玺发出淡淡的光芒,半透明的石质内似乎有风雷涌动。他把手按在玉玺上,闭上双眼。通过玉玺的传输,青龙内部的运作声在建文耳中清晰起来。 但建文一边聆听,一边却大皱眉头:“副龙骨的啮合声毛刺过多,绞盘的转动声不够干脆彻底……轮盘转动的低音下潜感也消失了,总之声音中火气颇重,层次混乱……” “耳朵那么尖,怎么不去当更夫啊?”工事长的声音又在他身后响起,充满了不满,但建文却听出他并不是在责怪,而更像是发泄。 建文继续加大青龙的运作幅度,更仔细的听下去,却忽然被一阵木头撕裂般的声音震惊,整个青龙船都随之震动,他赶忙停止青龙,拔出玉玺,看向工事长。 “青龙它怎么了。” 工事长没有答话,生气的用力抽了一口烟。一旁站着的七里却已经看到了问题的所在,来到船后指给建文。建文随着她的动作朝青龙船的龙骨看去,发现一道吓人的裂缝刻印在主龙骨的尾端。 建文回过头,工事长已经带着俩徒弟上了甲板,便质问道:“青龙船可以吞木头来自修,可这龙骨裂痕怎么……” “二十根上好橡木喂进去,大小船板、横龙骨全都跟新的一样,”看来工事长早就料到他要问起这伤痕,“就只有这道主龙骨的裂痕不行。” “可青龙船在这放了半年,都没有修好它吗?是不是判官郎君故意压你来给我使绊子的?”看到青龙船身上如此重的伤痕还在,建文有点激动了,不自主的逼近工事长。 工事长旁边的年轻小工匠连忙打圆场:“太子爷,您这个船是灵船,修理的机制和平常船只不同……” 哪知道小工匠还没说完,就被扯开了嗓子的工事长把声音压过去:“你不提小郎君那愣头青还罢。修个岛日赶夜也赶,一天催八遍,哪有时间来给你修船。” 眼看建文和工事长已经相对而立,这阵势吵已经没用,是要打起来才行。此时却见小工匠执拗的站在他们中间,眼神坚毅的要阻止自己师父和这位来头不小的太子爷之间的争端,他不敢伸手去拦,也不知道怎么劝,就是自顾自努力的解释着。 “太子爷您别急。我师父他确实很用心修您这青龙船了,而且有骑鲸商团的铜雀老板交待,什么好材料,不管贵贱,我们也都给用上了不是?但您这船伤这么重,如果放在别的船上,是要整个换龙骨才行,就跟造一艘新船没啥区别了。可是,您这是灵船,换龙骨这事,别说我们怕没换好伤着了船灵不敢换,就是敢换,也没地方找能用在这灵船上的龙骨啊。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小工匠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简直就是闭着眼对着船甲板背词一样。最终,工事长斜眼看着建文,笑了笑:“这天下工匠,也分三六九等。下等工匠粗制滥仿,中等工匠可以应付一切修造,上等工匠的作品有如活物,我可连上等工匠的边都摸不着哩。青龙船这伤我修不了,钱我退你们,铜雀老板那边我没脸去见他,将来帮我带个话吧。” 建文看他虽然满脸笑意,但语气似乎有几丝落寞,旁边小工匠也连连摇头,一下子丧气了起来。 “难道就真的修不了了么……” 第二章 藏宝图 三 工事长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袋锅架在耳朵后面。“我在蓬莱呆了二十年,什么修岛,修船,早厌倦了。现在又赶上判官郎君当这个蓬莱王,嘿嘿,连家里老婆子都劝我另谋生路。说实话,我也想出海去,看看那些能造出灵船的工匠,究竟有哪样能耐?……但我不想愧对破军大王的在天之灵啊。” 建文望向这老者,原来他说话这么冲,也是因为内心有一股孤愤之气使然。 “刚你提到,灵船兴造的地方,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去了那里,就能修好我的青龙船?” 工事长摇摇头:“天下灵船出宛渠——我们工匠行是这样说的。天下所有的灵船都是在海中的宛渠城造出来的,那些天才工匠就在宛渠城安家,他们有时会在海上出没,但谁也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是谁作主。” “宛渠?”建文努力在脑海中搜寻这个怪异的地名,“那不就是找到秦始皇的神仙吗,难不成它还真的存在?” 建文小时候在古书里打滚渴读,曾经在一本叫《拾遗记》的古书里读到过宛渠之民的传说。书里说,宛渠之民乘坐一艘可以潜行的螺舟“沦波舟”来到中国,与当时的皇帝嬴政相谈甚欢。年幼的建文虽然喜好天马行空的奇闻,但这一则过于荒诞,建文也没拿它当真过,没想到竟然由蓬莱的工匠叫出它的名字。 “或许是后人所建,像蓬莱岛一样托古言志也说不定?”他又追问。 工事长揣手答道:“一概不知。” 建文有点茫然了。大明的四灵船究竟来源于何时,他也不知道详细处,如果此时破军还在,或许能提点他几句,可是破军已经去世了;郑提督在佛岛归隐,也实难相见。但青龙于建文而言已经不仅仅是一艘船,几乎可以说是他的朋友,若是海藏珠也能治船伤,他早就撸起袖子上了。 但事到如今,他也没办法多想了,对工事长道:“老人家,以青龙船现在的样子前去东洋,能撑多久?” “我用上好树胶封了裂缝,主龙骨没有穿透就可以出海,只要不是遇到什么百年难见的惊涛骇浪,船都不会出问题。你运气不会这么差的对吧?” 建文把一句“那可未必”咽进肚子,他可是用一年经历了一辈子的惊涛骇浪。 “东海风浪比南海更甚,又兼春天换季,季风不定,但我看再有半年也还是撑得起——要是不到六个月,我也就别干这一行了。”工事长伸手比出一个数字。 “好,现在事情紧急,青龙我就开走了,这半年来多谢你照顾它。等这事结束后,我也会去探访宛渠城的所在,若是能见到那些工匠,一定会告诉你。” “太子爷您这话说的……”面对建文的忽然客气,工事长反倒不自在起来。 建文转头对着船下的七里:“那我们在此休息一日,明天就和青龙一起,出海。” 哈罗德,你可要活得长一点。 第三章 通州港 一 建文整夜都没有睡好。 他在馆舍里辗转反侧,一会儿做梦,梦里会听到阵阵龙吟从一片白色雾气中传出;一会儿醒过来,脑子里关于蓬莱秘宝、赌约、哈罗德,还有七里的事情就缠成一团。后来他索性不睡了,起身拿出地图开始规划之后的路线。 天刚刚亮的时候,建文听到外面有动静,原来是小郎君差人给他送了补给来,让他去地下船库查看。小郎君可不像七杀一样搞一堆蜥蜴干戏弄自己,补给准备得一板一眼,足以见得他对赌约的重视程度。 将补给检查完毕,天已经大亮了,青龙船上的树胶过了一夜也都已经风干,建文想去叫七里过来,却看见七里也恰好到了青龙船边。 等到两人将一切都收拾完毕,建文和七里顺着扣在船舷上的挂梯登上青龙船。他对工长挥挥手,工长会意,忙去摇动齿轮轴承,水闸口缓缓开启,数十名工人齐拉纤绳,青龙船顺着滑道“哗”地落入水面。 微荡的海水重新冲刷船体,瞬间浸润了三十二个盘龙轮。建文将玉玺按在掌舵轮盘正中央,一道青色的光膜好像砰的一声从船体激发荡漾出去,转瞬便消失了。 看来蓬莱工匠虽然无法将主龙骨修缮一新,但保养、喂木料还是没有懈怠的。建文心中宽慰,他继续转动玉玺,三十二个盘龙轮时隔半年再次“吱呀呀”转起来,桨叶拍打水面的声音越来越急促,终于带动着船体缓缓前进。 青龙船破水前行,驶出闸口,回归碧蓝通透的大海。 这是寻宝的起点,岸边清清冷冷的,没有任何判官前来送行,反而让这场赌约开始得理所当然。建文掏出司南,展开海图,确定方位后高声下令:“出发!” “哞——” 青龙船发出悠长的龙吟,轮盘开动到高速,朝着东北方向急速驶去。 主桅杆上的滑车自行转动,仿佛有百十人一起拽动缆绳似地,青龙船的牙白色主帆就升到了桅顶。船帆上一只金色的抹香鲸栩栩如生,这是佛岛大战时,那只摆脱海王邪术的巨鲸亡魂留下的印记。海风瞬间鼓起了船帆,借着风速,青龙驶动得更加迅速。 建文扶稳舵盘,回头朝散播着灰白雾气的蓬莱岛看了几眼,直到它消失在身后的海平面下。 在出海前,建文已经计划好了全部的路线。他告诉七里,虽然哈罗德寄来的标记位置在日本以东的东洋,但现在却得赶着向正北离开南洋地界,因为他们要在那个方向寻找一艘凶恶至极的巨舰。 那巨舰不是别的,正是昨日里让众人严阵以待的贪狼座船,摩伽罗号。 与此同时,在大明帝国的北通州港,一个穿着华贵服饰的小个子老头刚从沙船上走下来,双脚踏在坝上,就像所有在海上漂惯了的人一样,显得颇不习惯。 这座内陆港地处北平行在,是大明漕运通往北方的终点。现在河水已然解冻一个月,近些天来每日抵达通州港的南方漕船何止百艘。它们在石坝处的码头停泊后,将由水手们将货物起岸,在通惠河的五个闸口转了驳船,就要运至京通各仓。 现在正是杨柳依依时节,丝丝小雨似乎带着香甜气息,河里又多了许多南方水乡打扮的耆老、舵工,酒肆旅店人流如织,竟好像把江南春光原样搬到了北平一般。 沙船看上去很普通,两个赤脚水手“啪嗒嗒”踩着船板蹦到岸上,把船绑到岸上的石桩上。跟着小个子老头一起走下来的,是一个年长的耆老,他先是看看身后搭着油布的货物,又岔开罗圈腿,大摇大摆地走上了岸。 那岸边往上的土坝便是野花啼鸟的一片绿茵,耆老睁圆一对浑浊的水泡眼步行至此,好奇地朝一枚黄色蒲公英嗅了嗅。紧接着,他突然像要宣布什么东西似地直起腰,但张开嘴便是“阿嚏!”的一个大喷嚏。 这一个喷嚏可不打紧,耆老的水泡眼好像凸得更大了,嘴也涨的愈开,浑身暴起青色的筋来。 “阿嚏!”又是一个大喷嚏,引得岸旁的两个水手用怪异的眼神看向耆老。 这声巨响惊动了走在前面的的小个子老头,此时他正攥着一枚小铜塑飞奔过来,二话没说,含住铜塑朝着耆老的脸上“噗噗”连喷三下,待他脸色转为正常,才把铜塑放回胯下。 “出门在外,能不能让小老儿省点心?”老头的语气颇有些痛心疾首,“就那么想让大明知道,我们骑鲸商团雇了你们二百余名鲛人来承办漕运?” 那耆老连连点头,朝着河面上可见范围内的船只“咿咿呀呀”地喊了几句什么,船上站着的人们全都朝他点点头,没有戴斗笠的人都把斗笠戴回了头上。 老头这才一副得救的表情,望向河面上密密麻麻的漕船。 第三章 通州港 二 这矮个子老头正是铜雀。他自上回投资佛岛失败后,差点被骑鲸商团的十二元老集体弹劾掉,这半年来一直在忙东忙西地寻找新的财路,以填补亏空。 一个月前,他接到大明眼线的消息,说是有诸多货物需要从南方运到北平,官运根本无力承担。本着“先抢单再说”的原则,他一番打点,终于拿下了这个单子——漕运粮食八十万石,木材八百余船,已经是不错的生意。 可是接完之后,铜雀却犯了愁,要知道这个季节正是春忙,大明南北子民本来就以短运为多,在这个季节一般都要种地,否则秋天就交不上公粮,任是铜雀百般征召,也招不来多少人手。 苦思冥想之下,他终于有了个主意。上次接近佛岛之时,他们曾在鱼人村逗留,村里的鱼人族叫“鬼襦罗族”,其中的一些半生半死的鱼人已经被七杀的鲛人女侍长超度,剩下的无所事事,还不如运来给自己做劳力。 鬼襦罗族乃是被佛岛诅咒的一族,离佛岛越近的就越不像人类,像在南洋一带活动的鲛人女侍长已经和普通人类少女差别不大了。这帮鲛人被解除诅咒之后,多数时候竟真能混同于陆地人类,只是容易随时蹦出几个鬼襦罗词句,令人怀疑是哪里的方言。这耆老也是个鱼人族里命长的,像他这般因为水土不服而差点打成原型的,铜雀一时也还能补救,才没被沿岸的行人和官僚看出马脚。 “第一批我们可及时送到了,看货物的数量,银钱也不会少,想来可以再给我们鱼人村修条水道。”耆老看起来挺欣慰。 “才上岸几天就变得如此贪财。”铜雀大皱眉头,“这次大明狮子开口,令我一不可夹带私货,二不可反买仓储,违令者就斩首,想来是没几个银子好捞。” 他又看看耆老颈间挂着的一束红珊瑚和夜明珠串起的链子。 “还有,告诉你的族人,出门在外不要露财,这玩意在你们村里唾手可得,在岸上可有的是亡命徒想要赌上一辈子去换呢。” 说话间这链子已经到了铜雀手上。耆老毫不为意,只是讪笑着连连点头,就下去安顿人手了。 铜雀信步向坝上走去,耳听得锣鼓唢呐的开道声起,远远望去时,只见浩浩荡荡数十文武官吏护送一个身穿红色官服的大明官员朝自己走来,可能是离得太远,他身前的云雁补子倒比他的面目还要容易辨认。 “褚大人!”铜雀还是一下就叫出官员的名字,笑着迎上去。 那姓褚的官员形容略显枯槁,却是一脸和气。他屏退了手下,就朝铜雀走来,一边和铜雀寒暄,一边时不时回头看看那帮手下。 “褚大人?……您在听吗?” 听到铜雀的催促,褚大人终于回过头,看向比他低三个头的铜雀。铜雀借势将那串项链塞进褚大人手中。“刚从海上回来,这是番邦小国的一些把玩小件,不成敬意。不知道我之前说那事情……” 海珊瑚和夜明珠的温润手感传进褚大人心脏,他枯槁的面容似乎恢复了一丝生气,但他往身后又看了两眼,继续面如死灰似地回过头来,清清嗓子道:“现在地皮的买卖难办得很,你也知道。本官走了不少地方才帮你许下三处,你及时派人去交割便好。” 看着褚大人阴晴不定的脸色,铜雀也知道这串东西对一个巡视漕运的官员来说有多烫手,不怪褚大人要遮遮掩掩的——认真算起来,它几乎能再买一个褚大人的官位。 “真是有劳褚大人了。”他谦恭道,“现在皇帝陛下组建北海水师,日本乱后又倭寇四起,连那个巨寇贪狼也开始频频北上,我们骑鲸商团航路真是越来越窄。要不是为了一口生计……” 没想到褚大人听这话,脸上却是一怔:“陛下的心思,我们为臣子的可不敢妄测,只是秉公恪行,为他老人家分忧解难罢了。” 铜雀诺诺称是,心中却想,这褚大人自己是熟知的,也并非什么开不起玩笑的人啊?再看那人身后不远处的闲散手下,心下也明白了大概,这毕竟不是最适合聊天的场所。这位褚大人也是一样的想法,于是跟铜雀打了个招呼,抬脚准备走,忽然一副不放心的样子,低声相问。 “迁都北平这事,没有让更多人知道了吧?” “小老儿口风岂是那么容易撬开的?”眼前的铜雀宽心地笑道。 褚大人这才晃晃荡荡地走了起来,直到消失在北平的杨柳和春雨中。 迁都的风声,铜雀其实早就在打探。燕帝即位后,一直有此想法,此次朝廷对漕运要求这么严格,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测。这次什么漕运、鲛人只是完成任务而已,不赔钱就不错了,他真正目的是借此机会上下打点,低价买进北平的地皮。 “本月你尽量在驿馆随时候命,有人想要见你。” 冷不丁一个冷峻的声音在铜雀背后响起,铜雀赶忙回头,却看到是一个穿着靛蓝长衫,头戴高高方帽的人站在那里,这人面容如刀削斧劈般锐利,眼目不似大明的人,年纪轻轻,与身上这身崭新的儒服十分不搭调。 “在下斗胆问一句,要见小老儿的是何方神圣?” “说与你也无妨,是当朝姚国师。” 姚国师?铜雀知道主持迁都工程的正是这位当红的国师爷,但为何这么重要的人物会要求亲自见他,他也猜不出一二来。 “那看来小老儿我能为大明效力的,还有很多啊。”铜雀像在保证什么似地回应道。 但那人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直到这时,铜雀才心下一惊。看来他刚才与褚大人那桩所谓的秘密交易,其实早就在那位姚国师的眼目之下,这位神秘的国师爷找他显然不是为了这种小事,他葫芦里卖的药,饶是圆活如铜雀也一时难以猜透了。 第四章 南丫湾 一 南丫湾算是南洋的最北边,或者说是北海的最南边。 现在湾上的码头旁,建文正跟着一帮闲散水手蹲在那里,看一群海鸥奋力向南方起飞。但它们刚一升到半空,就像回避什么似地,又顺着风四散到岛北面了。 “会飞真好啊。”一个年轻的声音在他身边嘀咕。 建文看了这人一眼,这是一个抱着长鸟铳、皮肤黝黑的瘦弱水手,听声音还是个少年。他回过头道:“但它们都是捡便宜的小蟊贼,专门跟在海船后面,捡被桨叶击晕的鱼吃。” “那它们刚才为什么不到海里去呢?”少年显然被建文的讲述吸引了。 “因为这群海鸟脑瓜虽然不大,但是都懂得一件事情,那就是离一艘黑色怪船远点。现在看来,这艘船就快到了。”建文的语气多了几分严肃。 三天以来,建文都在循着摩伽罗号离开蓬莱的方向一路找寻,直到他碰到这些海商的商船,得知贪狼相中了他们的货,要在这南丫湾上交易。因此,建文就让他们引路带自己到了岛上等候。 敢和摩伽罗号做交易的都是海客中的滚刀肉,也知道大海盗贪狼惯于在哪座港湾停泊。眼下,这艘商船的船长就站在水手之中,盘着一把精巧的铜罗盘把件,看起来对摩伽罗号的来临满心期待。 但建文见这船长胖胖的和和气气,他率领的商船虽说荷有武装,船员水手们的构成却也没什么精锐之处,从十几岁少年到六十岁老者都有,推测平日里做的也都是太平买卖,不知为什么想起和贪狼交易。 在他身后,水手们还在窃窃私语,讨论即将到来的贪狼有多么可怕:“听说这贪狼不仅武功以一敌百,还暴虐得很!我们找他交易,简直是鲨口里讨饭吃。” “有这么厉害吗?”身边抱铳的黑瘦少年回过头,语气不像是询问,却更像质疑。 “你知道人头柱吗?”一位年老水手似乎要显摆自己听来的传奇,“谁惹贪狼生气了,把脸按上去,脸皮印在柱子上,身子扔进海里喂他那条大白鲨。” “不会掉色?”少年水手拼命想了半天,也只憋出这一句质疑,建文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武说得对,何必灭自己威风。”玩算盘的胖船长听不下去了,“你们老大我也不是吃素的,哪个还不是腰间一条枪,谁怕谁啊。” 这个叫小武的少年水手得意地一笑,抱紧了臂间的长铳。 建文听完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对话,简直哭笑不得,随即又忍不住生出几分悲悯之心。他瞄着海面,半是提醒地道:“说了半天,原来你跟贪狼也并不熟啊?” “我如约把路给你带到了,不就成了?”胖船长指了指身后,踌躇满志地道:“这些火药是渤泥王室流落海上时遗失的,我又吃不掉,最近急需军火的就只有贪狼了。” 建文顺着胖船长指示的方向看了看石滩上十几个硕大的木桶。“贪狼要那么多火药是做什么?你不熟还找他交易,这不是肉包子打狗么。” 他这么一加入讨论,那帮水手也纷纷讨论起来,这趟交易可能比他们预想中要麻烦很多。 胖船长眼看压不住阵,抬抬手让大家安静下来:“这就叫,富贵险中求。你看摩伽罗号预计从南往北开,自然是听到什么风声,要去找北边海域的麻烦。倒是这位公子你,为什么要冒险找贪狼?” “我去他船上抢一个人。” 听见建文这么说,以胖船长和老水手为首的人群顿时哄笑开来,像看什么稀奇物事一样看着建文。有的说“还没听说能从那艘船上抢下人来的”,有的说“那你可得等我们交易完再动手”,言下对他的话满是不信任。 建文叹了口气,这些商人虽然是开玩笑,但他们关于这个任务的棘手程度总算没说错。他的好朋友,蒙古汉子腾格斯在摩伽罗号上做工已经半年了,建文从蓬莱出发后,第一件事就是想要找到摩伽罗号。不管是骗是抢,他定要将腾格斯找来,好在搭救哈罗德、寻找宝藏的路上有个照应,但那个贪狼对腾格斯还挺看重,说不定就算把腾格斯喂鲨鱼也不会放人。 建文的沉思被空中泛出的一丝异样气味打断。他慢慢站起身,使得旁人也安静下来,直直瞪着眼前开始翻腾的海面。 随着震耳欲聋的水花奔溅之声,最开始是一面灰黑暗红的血色巨帆、接着是一具棱角分明的银黑色鲨鱼船首排开海面浮了上来。 这座海中怪船从海上扬起头,露出盘桓错节的船舷板,几乎要遮挡住全部阳光,并且正在往岸边逼近。海面上还多了几十张锐利三角鱼鳍不住地画圈打转,不时有鲨鱼张开血色的巨大鲨口,在海上翻个肚皮又潜下去,仿佛在耀武扬威。 建文自然是见惯了这个场面的,毕竟他第一次单独出海就被摩伽罗号张开嘴吞到船腹中。但他身后的水手们可就受不起这惊吓了,个个吓得双腿打颤,只有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武一脸好整以暇的样子。再看胖船长脸上堆起的微笑,可说是满溢着幸福了,也不知道他开心个什么劲。 第四章 南丫湾 二 摩伽罗号已经收起血迹斑驳的巨帆,速度降了下来。它露出的主桅近看并不是漆黑一片,而是密密麻麻地印满了人脸,每一个表情都表达了一种特定的情绪——痛苦、恐惧、扭曲、怨恨,那正是老水手口中的人头柱。 一排大小海盗船和渔船本来正安稳地停泊,现在因为它的到来陷入了短暂的混乱。接着,一些船快速让出了一条水道,将泊船的最佳位置留给摩伽罗号;剩下的船则早就升帆起航,逃了个痛快。 摩伽罗号的船艏一挂岸,铁锚抛下,搭板就迅速下落到码头上,海盗们排着队担着东西下来。建文身后的胖船长见状,从容地收起算盘把件,对手下们说:“你们看,打头的那个独眼便是贪狼了。”接着就迎了上去。 建文见他莽撞得要命,只能无力地纠正道:“那是他的副手,独眼泰戈。” 他话是这么说,却一直躲在别人身后,不住地打量从贪狼船上下来的海盗们。为首的海盗的确是独眼泰戈,毛利拿着一本人皮账本紧随其后。泰戈一边和迎上去的海客们讨价还价,一边吩咐毛利将账记好,反正他自己一只眼睛也根本看不清。 看来今天他们要在这个补给岛将绝大多数东西交换出去,公平交易——至于怎么叫做公平,那得是他们说了算。 建文对交易的细节毫无兴趣,只是躲在人群中寻找腾格斯的身影。很显然,这里面没一个人是腾格斯,也没有一个人是贪狼。他盘算着,按之前的计划,七里这会儿应该已经用高超的忍术潜入了摩伽罗号,如果她也无法找到腾格斯,那可能就是腾格斯单独跟着贪狼做什么事去了。 建文远远看去,那边胖船长和泰戈和毛利搭上了话,两人就跟他去验火药了。看来贪狼的确不在,建文便也大着胆子偷偷潜向摩伽罗号。虽然他也算跟贪狼经历过一些风风雨雨,但这对贪狼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交情,一般人想撇清这种关系还来不及。遇上泰戈和毛利,建文还可以周旋一下,但要是碰上贪狼,他一个不高兴把建文捏死都有可能。 “腾格斯!腾格斯!”建文潜行到摩伽罗的船下,小声喊了几声。 然而无论他怎么喊,都没有人回应,而且由于火药交易那边愈发嘈杂,腾格斯能不能听见他的喊声都是两说。他爬到甲板上,一个水手也没有,看来是这次货太多全上岸了,海盗们直接把船扔在了岸边——毕竟没有人像建文这样敢偷偷潜入贪狼的船。 他走到人头柱旁边时,七里也从桅杆后绕了过来,四目相对,之后,两人同时摇了摇头——看来都没有找到腾格斯在何处。 “不用看了!那小子早就跑了,估计是回他蒙古老家了。”他们身后,一个威压性的声音道。 建文和七里心中一惊,赶忙回头,他们是怎么都不会忘掉这个声音的,声音的主人正是贪狼。 只见贪狼仍旧赤着上身,站在船头,湿淋淋的古铜色肌块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凝实,背后传来阵阵尾鳍击水之声,看起来刚刚乘鲨归来。只见他抬脚一跃,轻飘飘落在甲板上,拿起舵台上备好的一樽美酒一饮而尽。 看贪狼没有什么战意,建文也就放松了戒备:“他不是在跟你学操船吗,跑回蒙古做什么?” 贪狼看着岸上,心不在焉地回答:“我怎么知道?现在我无聊得很,你是要接替他来挨揍吗?” 虽然贪狼嘴上挺吓人,但建文觉得他今天有点怪异,好像有什么别的大事要忙。建文也向岸上望去,却见到放火药的石滩上吵吵嚷嚷,人群簇拥,似乎是起了争执。 “怎么回事?”他和七里对视一眼,心中暗道。 贪狼和建文、七里三人从摩迦罗上下来,走到码头时,刚刚还意气风发的胖船长正被毛利绑在火药桶上,摩伽罗号的几个海盗用利器把他围住,更多海盗则完全把胖船长的其他水手围了起来。建文四周打量一番,却没有见到那个抱长铳的水手小武。 独眼泰戈看到建文后只是惊讶了一下,随即就向贪狼请示道:“老大,探子抓住了。” “贪狼将军,误会一场啊!”胖船长绑在火药桶上高声讨饶,刚才的傲骨全然没了,“小的们对将军仰慕得很,这次也算是借交易的名头一睹将军丰姿……” 不知怎地,建文总觉得这个胖船长的仰慕之情竟是发自内心。但独眼泰戈在一旁抢白道:“少来这套,你们若不是另有所图,怎么在交易上兜兜转转?” 建文见此情形,知道应该是误会,这泰戈一定是出什么不合理的交易条件强买强卖,导致胖船长反悔了。 “先不说别的,探子是怎么回事?”建文知道如果任由泰戈说,这胖船长估计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于是先开口问泰戈。 泰戈回道:“老大被你们大明通缉悬赏了。”语气中竟带着三分自得,仿佛在他看来这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接着他就被贪狼瞪了一眼,缩回脖子不敢说话了。 通缉?建文正想着,突然觉得领口一紧。他挣扎两下,发现自己已经被贪狼一把揪住领子拎到他面前,速度之快,连身旁七里都没来得及反应。 眼前的贪狼眸中好像要射出利箭,他一字一句地道:“你那个捡了便宜皇帝的叔叔,海鸥一样的匹夫,竟然在北海组建了水师,想杀老子祭旗。” 第四章 南丫湾 三 贪狼提到的这个便宜皇帝,自然就是那个抢了自己皇位的叔叔燕王——当然,现在要称一声燕皇陛下了。原来郑提督归隐佛岛后,大明朝廷就在北海又组建了另一支水师,据说以严治军,比金陵水师更加训练有素。小郎君势头正起,贪狼在南洋捞到的便宜越来越少,想必是要屡屡进犯北海了,也难怪他这次要买这么多火药。 建文刚理出个头绪,就听得贪狼催促泰戈:“好了,虎贲它们很饿。” 海盗们听了这话,都张牙舞爪地试图向身前的水手进攻。胖船长手下的水手倒也舞起家伙,瞬息间就和海盗们打了好几个回合。 眼看水手们也渐渐不支海盗们的进攻,建文梗着脑袋大喊:“都停下!”但贪狼抓着他不松手,看来并不想轻易放掉他。 与此同时,七里发现贪狼的手伸到建文腰间,寻找什么似地摸索了片刻,最后把他预装好纸药包的转轮火铳取了下来。 七里开始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她拔出刀对准贪狼:“把他放开。” “怎么,女武者,你也想要拿我换赏银吗?”贪狼阴鸷的眼神仿佛含着笑意,“那如果我把这小子绑上船,代替我送还给大明呢?” 七里不断变换着脚步,但贪狼的鲨齿巨手抓着建文在身前乱晃,加之身后打斗声过于喧嚣,她一时间竟找不准可以解救建文的攻击位置。 “砰!” 一片混乱之中,石滩上突然传来一声铳响,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了。 建文朝贪狼转过头:“你开的铳?” 他得到贪狼一个很无辜似的挑眉作为回应,接着回望向人群时,却见围攻水手的海盗里,突然有一个像面口袋般轰地坐倒在地上。尽管他死死捂住自己的肩膀,但血液还是染红了一大片灰白色的石滩,口中“呃呃”惨叫不已。 这下人群里可炸开了锅,他们到处张望,想看看是谁放的冷铳。终于,一处一人多高的明礁上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手中稳稳端着一柄长鸟铳。 “小武!”建文不禁精神大振。 第五章 小靖王 一 这一铳的确来自小武,现在他正躲在礁石后面,朝建文点了点头。 海盗们原本只是拿着刀枪舞动,现在有火器的纷纷把家伙掏出来,对准了礁石后方的小武。这少年倒是一点也不怯场,竟然端起鸟铳朝所有人发号施令起来。“不要打了,也不准有人后退。否则我下一铳就瞄准这堆火药桶!比起喂鲨鱼,还是这种死法舒服点儿。” 众海盗想了想其中利弊,果然不敢再动了,谁都知道这堆火药桶要是炸了开来,足以夷平整个码头。绑在火药桶上的胖船长更是急得筛糠,嘟囔着怎么没个人来给他解开绳结。 端枪俯瞰的小武显得很满意,这贪狼真的没那么可怕嘛。他张了张嘴,正要宣布接下来的命令,突然又是“砰”的一声响。 铳响过后,小武看了看自己的右胸,脸色变得煞白——他自己的胸口也多了一个血洞,血液汩汩地往外流淌,眼看是止不住了。他失神地看了一眼人群,接着整个身子倒在了礁石后面。 “小武?整条船就这一个有点胆子,这样死有点可惜了。”贪狼轻描淡写地念这个名字,把还冒着烟的转轮火铳塞回建文腰间。 “你——”建文死命挣脱了贪狼的束缚。他匆匆跑到礁石后面,也低下身不见了。水手们大呼小叫地想要过去看看,却被贪狼的手下围得严严实实。 泰戈使劲挠挠脑袋,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干脆问七里:“这家伙要干什么?” 七里不答,贪狼却不耐烦地对他骂道:“泰戈,是你一直说有探子,自己睁眼看看这是一群什么东西?” 泰戈被贪狼吼的没了声,反而七里忽然朝建文的方向跑过去。 贪狼脸上忽然浮现了冷笑:“原来是为了去给那个玩枪的小子治伤啊。以他的海藏珠能力,把这么重的枪伤转移到自己身上,与找死没什么区别。” 七里走到礁石的边缘,停在了那里,却见两个少年从礁石后面探出头来。小武大病初愈的样子倒是不假,建文却没有像贪狼说的那样必死无疑,两人全须全尾地走了出来。 “神医!神医啊!”水手们欢呼起来,胖船长见此情景,也舒了一大口气。他在火药桶上似乎全然忘记了危险。 贪狼看到那边建文将小武交给胖船长,就转头冲自己走过来,看起来脸色有些阴沉。贪狼忽然来了兴趣,他还不知道建文经过佛岛一战后,海藏珠的能力竟然有了这种长进。 “贪狼将军,交易可以继续了吧。既然腾格斯不在这里,我也不准备在这里久待。”建文走到近前小声道,“还有,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太子爷了,你可以叫我靖王。” 听他这么一说,贪狼的面容也严肃起来。 “小靖王。”贪狼故意把“小”字重重地念出来,“交易继续。” 南丫湾偌大的一个石滩,现在成了摩伽罗水手和商船船员的休整场所。海盗们仍然是用松木箱子和帐篷搭建起了一个营地,最中央的就是贪狼的方顶遮荫帐篷,和建文第一次被铜雀赎来的时候一样。 贪狼允许商船在南丫湾休整两个时辰,胖船长把队伍远远地安排在另一边,时不时地往贪狼的方向打量。他从来没见过这种海盗营地,却又不敢过去与贪狼交谈,只能缠着建文问东问西。建文知道这胖船长定是内心对贪狼崇拜得很,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小武年轻,伤势恢复得倒也快,只是一直在抱怨火药卖亏了,看来还是对贪狼那一枪大为不忿。剩下的船员拜天后的拜天后,围观建文的围观建文,建文不胜其扰,只能拉着七里避到僻静的地方。 他看向双方的营盘之间,那里也有几个海盗端着火铳一边走来走去,一边盯着这边。他们对这艘穷酸商船的水手没兴趣,显然也是冲着建文来的。 好不容易躲过所有人的视线,建文终于呼了口气。半年前在佛岛,他的海藏珠被九千九百九十九位高僧祝祷后,就已经不再需要用转移的方式来使别人痊愈。他这半年来行走南洋,也曾用过这一手帮那些王公贵胄治个伤病,帮蓬莱的沟通说项赢得主动权。 但是刚才他平定争端,把重伤的小武救下来,靠的本来就是运气。因为这一手有个问题,这个问题现在只能对七里说起—— “大部分情况下,还是手到伤除,我自己也安然无恙;但有些人接受治疗后,伤势反倒更重。我想应该是还没把海藏珠的能力发挥到极致。”建文说起这个,还有点不好意思。 七里看了看远处的小武,低声道:“所以刚才你也不确定?” 建文歉然道:“对,刚才我也是一身冷汗,还好小武被我治好了。是好是坏,我没法预测,也没法控制,伤者除了自求多福并无别的办法。” 建文说着就在自己胸前一抹,海藏珠从胸口滚到他手里,晶莹剔透转个不停。七里伸出两根手指夹着海藏珠观察,这里原本包着的是小小一粒不起眼的沙子,如今倒比原先大了不少,颜色也从浑浊变得有些半透明。 “舍利在变大。”七里道。“这是海藏珠对你的吞噬。” 第五章 小靖王 二 建文隐约从七里的话中品出关心之情。他顿了顿,接着叹口气:“舍利珠反噬自身这一节,倒可以长远计议。眼下要紧的是,这种怪异缺陷一定不能让贪狼知道。” 的确,如果贪狼知道建文的海藏珠不是完全的升级,一来又被会他耻笑一番不说,二来还暴露了他和七里这个搭档面对贪狼的巨大弱势——若是每次治伤都要碰运气,那多伤他俩几次,就总有得手的时候。 说到这里,建文站起身来:“不过现在更重要的还是腾格斯的去向,既然贪狼说他跑去蒙古,那去了多久,去干什么,总要问个清楚。” 海藏珠转了两遭,又消失在建文体内,他拉起七里,向搬运货物的码头走去。 与此同时,盯着建文的几个海盗也赶忙拔开步子跟了上去。他们唯恐两人到了码头就要溜走,那贪狼老大非得把他们捏死,因此一刻不停地加快步伐——可跟到码头却发现,反而是建文和七里把码头上的泰戈围住了。 “大概三四个月了,”泰戈看着最后一桶火药被搬进摩伽罗号,“那天我们打下一条商船,里面居然有两个蒙古人,想让腾格斯把他们放了。腾格斯向我们老大求了情,老大一眼就看出那两个人根本不是蒙古人,却是一帮惯常扮假的西域骗子,对大明人称自己是欧洲人,对欧洲人说自己在大明历过险,嘴里没一句实话。腾格斯那傻子,哪听得懂这个,当天就和他们一块跑了,说是要回蒙古草原。” “真的不是被你排挤跑的?”建文显然对泰戈的话不太信任,“腾格斯可是来学操船的,如果不是有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他怎么可能改主意?” 泰戈“嘿嘿”干笑两声:“他临走时倒是透露了一件事,那对他来说,可能真是件天塌下来的大事吧。” “那是什么事?”建文想要再次追问,却见泰戈口中嘿嘿冷笑着离开了。 建文盯着监视自己的几个海盗。泰戈这家伙越是语焉不详,越是让建文担心腾格斯的去向,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把那个傻大个扔进鲨群了?泰戈这人的脑子没那么好用,建文揣测他定然是奉了贪狼的命令故意卖关子,为的就是勾起自己的好奇心。 看来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找贪狼了,建文迈开步子朝方顶营帐走去。在他身后,几个小海盗叫苦不迭,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建文他们到了码头不跑,却又折返到贪狼的方向,但除了步步紧跟也没什么办法。 从帐外看进去,只见贪狼盘腿坐在那条波斯地毯上,身前摆放的美味珍馐碰也没碰,似乎只是在遮阳篷子下闭目养神。营帐外面只有毛利看守,他放建文和七里钻进帐子。 “你们两个怎么还在这里,是要替腾格斯挨打吗?”就算闭着眼睛,贪狼也知道是谁来了。“我说过,他已经回蒙古了。” 建文皱起眉头。明明是贪狼派人盯着自己和七里,他却还要这么问,可见他的确知道点什么东西,等着自己入瓮来问。“腾格斯可是花了两年才从蒙古跑到南洋,现在你说他回去——” “为了灵船。”贪狼仍然闭着眼睛。 “什么?”建文和七里怔住了。 贪狼睁开双眼:“腾格斯走之前跟泰戈提过,说那两个蒙古老乡告诉他,蒙古草原上停泊着一艘大元皇帝的鹰灵船。” “竟有这种事?”草原上竟然停着船,还是一艘前朝皇帝用过的灵船,这个消息太令建文震惊了。 更不妙的是,蒙古草原离此地少说也有五六千里。现在自己和腾格斯可谓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根本不可能碰面,找他当帮手的计划更是无从说起了。 贪狼从毯子上站起身:“你这个兄弟是世袭的水师提督,找那艘船应该会很顺利。不过那么好的靶子不在了,没人陪我练练,还挺没趣的——” 建文听到这里,知道他是要起来发难,道一声“后会有期”,便要和七里往帐外走。 “小靖王。” 还没走出几步,贪狼阴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留步。” 第六章 赌中赌 一 此时的建文早已明白自己没了退路,就刚才他跟贪狼说话的档口,泰戈和毛利就已经挡住了他的去路。 刚才还在石滩上有说有笑的海盗和商队忽然间都鸦雀无声,伸直了脖子盯着这边,没有人敢说一句话,建文看到小武努力想端起自己的枪,却被胖船长用力按住。 建文也伸手阻止了想要拔刀的七里,再次面对贪狼,尽量让自己的眼神里不露出一点畏惧。 有什么好怕的呢?他现在是小靖王,身上有和蓬莱岛小郎君的赌约,身后也有七杀和骑鲸商团的势力,贪狼怎么也不会动自己。 靠着别人给自己撑腰,每次建文想到这种事,心里都会觉得有点不好受。他努力把自己装作一个海上的人,一切都按照着大海的规矩来,但是对于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他直到现在仍然还只是个外来者。 贪狼却没说话,先开口的是毛利:“太……小靖王。咱们可都是海盗,你们大明人有句话,叫贼不走空。既然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就该拿东西做交换。你这样一走了之,可不行。” 只见他一边用黝黑瘦小的身子挡住了出路,一边身子一抖,门外石滩上的白色圆石块“簌簌”声动,竟然都在地面上颤动起来,许多压在石头下的蚌贝甲壳冒出头来。毛利双臂一收,那些甲壳腾空而起,飞到毛利身上,成了一套五彩斑斓的铠甲,而且宽宽阔阔地,完全挡住了去路,活像个横行霸道的帝王蟹。 七里惊疑地望向贪狼:“贪狼将军还是想要把他送回大明吗?那太不像将军的兴趣了。” 旁边的泰戈阴笑着凑上前来,朝七里比了一个掏心挖肝的手势:“不不,我们老大,其实是想要他身上的一样东西。” 贪狼微微颔首: “破军的海藏珠,给我。” 建文心下一惊,破军那颗有道裂痕的海藏珠,还一直保存在他这里。贪狼一生与破军鼎立,现在想要破军的珠子,原因倒也是可以猜想,只是这个要求,建文是怎么都没办法答应。 “人死珠灭,破军的珠子已经失去效用了,贪狼大人也有自己的珠子,何必纠缠我们呢?难道你是看中上面的‘破军烙’,想拿去蓬莱参会不成?” 旁边不苟言笑的毛利“噗嗤”笑了出来,还好他紧接着就识趣地闭上了嘴。 “破军的海藏珠在生前只启用过三次,此后便再也没用过,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他有海藏珠。你们这些雏儿,哪有资格拿他的海藏珠?”贪狼的声音已经是明确的威胁了。 建文毫不退让,从贪狼的话中寻出一丝余地:“你若觉得我不配拿这枚珠子,等我找到破军大哥的宝藏回到蓬莱,把珠子供奉回柏舟厅便好。” “我们老大看见那珠子在你身上,就会心烦。” 泰戈帮贪狼把原因说了出来,却忽然觉得自己说漏了嘴,识相地没有继续说下去。 建文这下明白了,贪狼认为自己才是破军的旧相识,也是唯一有资格的对手,所以破军的遗物落到谁手里他都会不爽。 想到这里,建文故作无辜地说:“你不知道吗?这珠子是七杀大姐托我保管的,我轻易与你,怕你也不好交代。” 贪狼听到这个名字,面色更加阴沉了,连毛利和泰戈的表情也为之一滞。这破军生前最贴身的遗物到了七杀那里,她断然没有随便处理的道理,必然视如珍宝。现在却直接给了建文,可见七杀在心里已经认定这孩子非同小可。 建文见贪狼脸上一会苦涩,一会愤怒,还道他会知难而退。没想到贪狼此时却执拗得很:“如果把珠子夺来还给她,是不是就证明了你根本没有能力保存这枚珠子。” 当海盗的果然死缠烂打!建文终于泄了气。“好好好,我既然在这岛上,珠子也就必定在这岛上的某个位置,但你若强逼我,我也是不肯告诉你的。我身负蓬莱主位的赌约,看现在的情势,只能来个赌中赌,你胜了我就把珠子给你,你败了就放我离开。来吧,我会的也只有铳法,咱们就比这个如何?” 但见他看似求饶,连珠炮似地说出自己的方案,为的就是把贪狼引到这一层。他最有把握的就是赌铳,此前在阿夏号上和七杀比试过一次,如果贪狼同意,那他就还有很大几率获胜。 贪狼却冷笑道:“我下场和你比试?别人会说是我欺负你。有个人的海藏珠被腾格斯抢走了,他一定有兴趣。” 第六章 赌中赌 一 此时的建文早已明白自己没了退路,就刚才他跟贪狼说话的档口,泰戈和毛利就已经挡住了他的去路。 刚才还在石滩上有说有笑的海盗和商队忽然间都鸦雀无声,伸直了脖子盯着这边,没有人敢说一句话,建文看到小武努力想端起自己的枪,却被胖船长用力按住。 建文也伸手阻止了想要拔刀的七里,再次面对贪狼,尽量让自己的眼神里不露出一点畏惧。 有什么好怕的呢?他现在是小靖王,身上有和蓬莱岛小郎君的赌约,身后也有七杀和骑鲸商团的势力,贪狼怎么也不会动自己。 靠着别人给自己撑腰,每次建文想到这种事,心里都会觉得有点不好受。他努力把自己装作一个海上的人,一切都按照着大海的规矩来,但是对于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他直到现在仍然还只是个外来者。 贪狼却没说话,先开口的是毛利:“太……小靖王。咱们可都是海盗,你们大明人有句话,叫贼不走空。既然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就该拿东西做交换。你这样一走了之,可不行。” 只见他一边用黝黑瘦小的身子挡住了出路,一边身子一抖,门外石滩上的白色圆石块“簌簌”声动,竟然都在地面上颤动起来,许多压在石头下的蚌贝甲壳冒出头来。毛利双臂一收,那些甲壳腾空而起,飞到毛利身上,成了一套五彩斑斓的铠甲,而且宽宽阔阔地,完全挡住了去路,活像个横行霸道的帝王蟹。 七里惊疑地望向贪狼:“贪狼将军还是想要把他送回大明吗?那太不像将军的兴趣了。” 旁边的泰戈阴笑着凑上前来,朝七里比了一个掏心挖肝的手势:“不不,我们老大,其实是想要他身上的一样东西。” 贪狼微微颔首: “破军的海藏珠,给我。” 建文心下一惊,破军那颗有道裂痕的海藏珠,还一直保存在他这里。贪狼一生与破军鼎立,现在想要破军的珠子,原因倒也是可以猜想,只是这个要求,建文是怎么都没办法答应。 “人死珠灭,破军的珠子已经失去效用了,贪狼大人也有自己的珠子,何必纠缠我们呢?难道你是看中上面的‘破军烙’,想拿去蓬莱参会不成?” 旁边不苟言笑的毛利“噗嗤”笑了出来,还好他紧接着就识趣地闭上了嘴。 “破军的海藏珠在生前只启用过三次,此后便再也没用过,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他有海藏珠。你们这些雏儿,哪有资格拿他的海藏珠?”贪狼的声音已经是明确的威胁了。 建文毫不退让,从贪狼的话中寻出一丝余地:“你若觉得我不配拿这枚珠子,等我找到破军大哥的宝藏回到蓬莱,把珠子供奉回柏舟厅便好。” “我们老大看见那珠子在你身上,就会心烦。” 泰戈帮贪狼把原因说了出来,却忽然觉得自己说漏了嘴,识相地没有继续说下去。 建文这下明白了,贪狼认为自己才是破军的旧相识,也是唯一有资格的对手,所以破军的遗物落到谁手里他都会不爽。 想到这里,建文故作无辜地说:“你不知道吗?这珠子是七杀大姐托我保管的,我轻易与你,怕你也不好交代。” 贪狼听到这个名字,面色更加阴沉了,连毛利和泰戈的表情也为之一滞。这破军生前最贴身的遗物到了七杀那里,她断然没有随便处理的道理,必然视如珍宝。现在却直接给了建文,可见七杀在心里已经认定这孩子非同小可。 建文见贪狼脸上一会苦涩,一会愤怒,还道他会知难而退。没想到贪狼此时却执拗得很:“如果把珠子夺来还给她,是不是就证明了你根本没有能力保存这枚珠子。” 当海盗的果然死缠烂打!建文终于泄了气。“好好好,我既然在这岛上,珠子也就必定在这岛上的某个位置,但你若强逼我,我也是不肯告诉你的。我身负蓬莱主位的赌约,看现在的情势,只能来个赌中赌,你胜了我就把珠子给你,你败了就放我离开。来吧,我会的也只有铳法,咱们就比这个如何?” 但见他看似求饶,连珠炮似地说出自己的方案,为的就是把贪狼引到这一层。他最有把握的就是赌铳,此前在阿夏号上和七杀比试过一次,如果贪狼同意,那他就还有很大几率获胜。 贪狼却冷笑道:“我下场和你比试?别人会说是我欺负你。有个人的海藏珠被腾格斯抢走了,他一定有兴趣。” 第六章 赌中赌 二 此时七里捣了捣建文的胳膊,建文转过头去,发现独眼泰戈已经转到两人身前。他本来就是个小心眼,又在巨龟寺永远失去了获得海藏珠的机会,要论起对建文一行人的怨恨,这人还要比贪狼更甚。 “好啊,”建文又飞速冲泰戈说道,“你选文斗还是武斗?武斗就是比铳法,文斗……” 没想到,身后的贪狼直接接了茬:“当然是选文斗。” 贪狼这话一出,不光建文和七里面面相觑,刚冲到前线的泰戈也有点手足无措。但旁边的毛利似乎立刻领悟了什么,赶忙使个眼色过去,泰戈便站直了,笃定地回答: “对对,选文斗。既然你说了武斗的比法,我一会儿就来说一说文斗的比法。你……你先去准备吧!” 建文和七里离开营帐,彼此都是摸不着头脑,他们绝没料到这帮大老粗竟然无视武斗的比法,直接选择了迷惑性的选项。所谓文斗,当然是把比斗中那些刀光剑影的对抗去除,但在建文看来,这并没有比武斗好到哪里去。 “贪狼竟然用这种方式避开赌铳,他一定是有所准备了。”七里时刻看着帐内的情况。 “可是他们这帮海盗,大到经世致用、文墨千秋,小到账房珠算、文物金石,还有哪种文比能比我熟悉?”建文苦苦思索。 过不多时,只见泰戈从帐内钻出来: “小子,你不是喜欢捉鱼么,我们就来比下海捕鱼。” “下海……捕鱼?”这算哪门子比法?建文分明看到七里在旁边扶住额头。 “当然,既然是文斗,这捕鱼也需要另有说法。”泰戈倒是志得意满,显然肚子里怀着鬼胎。 建文不禁望了一眼码头外的波浪,那里有无数三角形的鲨鱼鳍在海面簌簌移动。 腾格斯啊腾格斯,你可真把我害惨了。 遥远而辽阔的蒙古草原以北,冬天还没有过去的迹象。太阳在蒙古包的天窗上晴又了阴,老萨满在蒙古包里睡了又醒。 老萨满年纪大了,他忘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忘了为什么自己穿着瓦剌部落的打扮,却坐在蒙古包里。尖尖的熊皮帽子不知戴了多久,火辣辣的烧刀子不知喝了几碗,这半睡半醒的也不知是第几次了。 透纳天窗被乌尼龙骨齐崭崭地分成六十块,像整个天穹,又像一个日晷。高勒慕图火灶升上的烟雾缭绕在穹顶下,把阴天的那点微光衬成一束束极细微的指针,根据这光的方向,老萨满立刻得知现在是午时。 一天一天,过去与未来,就是这样算出来的。至于是谁教他这些的?老萨满同样也忘了。 老萨满的记忆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他总觉得自己经历过这样的正午:在晴朗的科尔沁草原上,马和牛正把牧草贪吃着,新郎正把新娘子迎接着,惬意得很。 但现在这里不是故乡,这蒙古包的地面摇摇晃晃,毛毡帐子呼啦啦地飘动——老萨满伸手抚平自己脸上颤动的褶子——不用说就是架在一辆轮子高高的勒勒车上,正在瓦剌的冰天雪地里飞驰哩。 至于那个车把式小伙可真不错,二话不说就把自己从林海里的瓦剌部落抢过来,说要带着他去草原,去大海,去组建一支蒙古人的水师。 大海?老萨满心想,那片黑咕隆咚的东西可真是太可怕了。 老萨满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努力克服车辆的颠簸,朝前方走去。蒙古包里暖和得很,如果掀开这道布帘,外面就是风雪交加。 布帘被老萨满掀开一条缝,风雪灌进来,无数刀子似地割在老萨满脸上。四周浅黄的苔草和墨绿的杉树飞一样地后退,勒勒车轮哐啷啷地巨响。老萨满朝前面驾车的人高声问: “腾格斯!还有几时到哩?” 驾车的蒙古汉子回过头,宽阔的大脸苦笑一下,接着一低头,一枚响箭擦着他的头顶飞过。 “快回帐子吧!外面这帮瓦剌人认生,俺要快点驾车!”风里传来了他的声音。 这驾车的汉子正是腾格斯,他身前的的三匹大马在寒风中奔了两个时辰,之前已经有一匹跑炸了肺,倒在雪地里永远起不来了。瓦剌人号称“林中百姓”,骑着马儿牵着狼狗,在林海雪原里像飞一样,一开始他们有三十个人三十匹马追,被腾格斯甩了半天,现在有十个人十匹马追,只是他们箭囊里好像有射不完的箭,一刻不停地朝腾格斯和他的勒勒车飞来。 腾格斯的勒勒车也像这开弓的箭,跑开来就绝不会再停下。因为这车马是从瓦剌人那里抢的,蒙古包是一直在车马上扎着的,老萨满是一直在蒙古包里躺着的—— 换句话说,腾格斯是跑进人家的营帐,劝说不成,直接把这个老头连人带家抢了出来。 这个老头就是腾格斯四个月来一直要找的人。 说来也奇了,这蒙古包并非铜墙铁壁,它的哈那围栏是柳木条的,它的陶日噶围子是毡布的,但无论瓦剌人怎么放箭,就没有一支是射穿蒙古包,全绕开它冲着腾格斯去了。 一切仿佛长生天赐予的祝佑,只不过祝佑根本没有落在腾格斯头上。 “就是俺老祖宗成吉思汗请丘神仙讲法,也没遭过这么大的罪!” 听到腾格斯在风雪中发出怒吼,老萨满满意地笑了笑,又钻进了帐子里。 第七章 老萨满 一 几个月前,腾格斯带着两个花刺子模人离开摩伽罗号,结果几个人刚踏上陆地,那两个花剌子模客商立马就翻脸了,说草原上有灵船这事纯粹是自己为了保命,现编出来的故事,他俩都是普通人,求腾格斯放他们一条生路。 当时腾格斯失望到极点,突然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聪明劲,觉得天下第一会编故事的是他的建文安答,但就算建文安答也凭空编不出一艘灵船来——所以这两个花剌子模骗子一定还是有什么事瞒着他。 结果那两个花剌子模人被腾格斯打了一顿不说,还被腾格斯威胁说有半句隐瞒就送他们送回摩伽罗号。惶惶之下,那两人终于抖抖索索说出了所知的每条线索:大元东征时如何派有一艘灵船,如何随行百余名萨满作法请神鹰战斗,如何又不敌日本的黑风暴毁坏在海上被运回蒙古,这传说又如何由帖木儿的祭司带到撒马儿罕……腾格斯听得如痴如醉。 花剌子模人最后说,这鹰灵船上所载的萨满,竟还有后人留存,只有他懂得如何找到鹰灵船,只不过已经逃到瓦剌的领地去了。 等腾格斯一路北上,穿过草原过家门而不入,跑到瓦剌的地盘时,这里的草木都被冰雪覆盖了,眼前除了挂着冰柱的巨大杉树林,就是缀满铅云仿佛要随时坠落的天幕,那些树林绵延似乎没有尽头,覆盖了一片山又一片山。 在腾格斯看来,这一座座山、一片片林长得都是一样的,要在这日复一日的单调景色里找出老萨满的位置,简直像在草原上找出最先发芽的白蒿一样难。 所以在离开摩伽罗号四个月后,当腾格斯流着鼻涕摸进营帐,向老萨满虔诚礼拜邀请他出营,却发现这个老人已经是一个半痴之人的时候,腾格斯的心是真的要冻结在这瓦剌的风雪里了。 “呼哧——” 腾格斯的马又有一匹倒在勒勒车下,这次是中箭倒地。腾格斯急忙挥起弯刀,手起刀落将挽子斩断。 车重势急,若是被绳子绊了,这车非得倾覆在冰雪中不可。 这样躲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现在只剩两匹马,还能勉强拖动车子,若再倒下一匹,恐怕他们都要落在敌人手里。而现在车前的马儿都累的张大了嘴喘着气,口中的白沫飞溅出来,眼看就支撑不下去了。 但腾格斯没时间多想,只能催动马儿继续往前跑。 勒勒车又向前冲了几十步,腾格斯察觉到,突然没有人再发射箭矢了。 腾格斯试探性的把车子慢慢停下,站起来打量一番——的确,刚刚的追兵只射死了一匹马就一个不见地失踪了,像是接近了什么不可踏足的禁区似的;就连雪也没有再下,四周的森林里时而传出一两声惫懒的鸮叫,更显得这片白雪覆盖的林海寂静下来。 腾格斯小时听父亲讲过,这林中百姓分为几十上百个不同的部落,也许是车进入了不同的部落,导致那帮人不再往前追了。总之,这下算是进入了安全的区域。刚才的奔波已经使腾格斯精疲力竭了,他一屁股坐在雪窝里,却听见帐内“呼——呼——”声不止,竟然是那个老萨满在打鼾。 自己辛苦在箭雨里驾车,老萨满却能睡得安安稳稳?腾格斯又惊又怒:“俺怕不是找了个假萨满吧!” 他也不往帐子里钻,靠着棵杉树想美美睡一觉再说,可刚闭上眼,“腾格斯!腾格斯?”的喊声又忽然从帐子里传出来。 “怎么了!你又想跑?”腾格斯高叫。 “我饿了。”老萨满隔着帐子回答。 腾格斯站了起来。他拍拍屁股上的雪,从勒勒车后面翻检一番,找到一口镀锡的大铜锅,盛了满满一锅雪放下。又拔出短刀走到死马身边蹲下,剥下一大块马腿皮,卸了蹄踵,割下一整块马腿。 马肉的温热气息在雪地里蒸出白汽,腾格斯把马腿扛在肩上,一路走一路捡起道路上的箭矢揣进自己的箭囊里,走到勒勒车后时,端起那口满是白雪的大锅,钻进了蒙古包。 灶里的火烧得极旺,蒙古包里暖得像南洋似的,和外面根本是两个世界。锅里的雪水马上就滚开了,等马肉进了锅,腾格斯就蹲在灶前盯着老萨满道:“吃了马肉快告诉俺,要怎么找到灵船?” 老萨满先是盯着锅里咕嘟嘟冒着的烟气,然后忽然干笑起来:“我说哪,是你啊。” “是我?”这下反倒是腾格斯奇怪起来。 “你就是所列尼伦黄金家的小子,科尔沁水师提督的后代,你出生时我就见过你,你叫……” 说到这里,老萨满忽然卡壳,使劲摇摇脑袋,却怎么都记不起。反而是腾格斯激动了起来。 “是我,我叫腾格斯。黄金家族的后代,科尔沁水师提督!” 第七章 老萨满 二 原来这几年来腾格斯四处漂泊,无论跟谁提起自己那一长串的身份,换来的总是质疑和哄笑。甚至他自己也知道,即使是回到大草原,也早就没人会认真看待他这名头了,想不到这位老萨满却能完整的说出他的身份,一丝不苟,甚至比他的名字都更加严肃。 “那你能告诉我,怎么找到灵船了么?有了灵船,我就能重振科尔沁水师,让黄金家族的名头在大海上响亮起来。” “这火苗子可不够旺啊。”老萨满再次用他把那苍老的嗓子“嘎嘎”干笑起来。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面具,那是一个圆圆的金面具,鼻子前面有个鹰嘴。他戴上那副面具,从卧榻上站起来,围着火炉边唱边跳起来: “九十九天神洒出的火种哟, 也速该祖宗打出的火苗。 成吉思汗燃起的灶火哟, 是草原上不落的太阳……” 腾格斯小时候听过这种祭火的歌谣,随着老萨满的歌声,灶火燃得越来越旺,锅里的马肉在汩汩沸腾的水中翻滚。 老萨满开心地唱着跳着,仿佛火的灵上了他的身。但他跳了一会,突然就僵住了。他在灶火面前弓着背,摘下面具,盯着面具上那空洞的眼窝呆呆地看。灶火映得老萨满的脸庞红红的,他喃喃道: “我们蒙古人,只要双脚踏上陆地便天下无敌。可是,狡猾的日本人在国土上建筑了长墙阻挡我们登陆,我们的大船队在海上漂了好久都找不到能登陆的地方,天天晚上又要遭到日本人的夜袭,我们就派出了一艘灵船前去支援。我就在那条船上,可是后面的事……我真的记不清啦。” 腾格斯把两条雄壮的手臂揣在一起,斜眼看了看老萨满。 “怎么了年轻人,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盯着我看?难道我的话里有什么不对吗?” 腾格斯撇撇嘴:“忽必烈薛禅皇帝东征,都过去一百四十多年啦!小时候俺阿布天天念叨,莫欺俺不识数。” 老萨满神秘地笑了笑:“你看我不像一百四十多岁的人吗?” 腾格斯看了看眼前的老萨满。老萨满前额的毛发早都秃干净,残存的白头发乱蓬蓬在后脑编成几条稀疏的小辫子,脸上皱纹沟壑纵横,身上的穿着却不伦不类,蒙古的袍子,罗刹的熊皮帽,看起来应该是走过很多地方。老阿姨那样年纪大的人,腾格斯也见过,可眼前这个老人怎么看也不像是高寿百余岁。 但腾格斯并没有继续追问,他现在关心的,就只有关于灵船的消息。 “我虽然人老了,脑子也糊涂了,但是这事情却还一件一件的都记得很清楚啊,刚才我给你讲的,是我的第一千两百三十七件事。” 锅里的肉翻腾着飘出诱人的香气,熬出的肉脂在水面上摇曳,老萨满小心的伸出一根指头蘸了蘸汤汁,放进嘴里嗦了一下,似乎还不大满意。 “不管他十万八千件,只要是和灵船有关的,你从能记起的事开始讲。” “这不都在这里了吗?”老萨满手又拿出一张猫头鹰脸的面具,“我就从第五百六十八件事开始讲,那是我最近一次被迫出海的故事……” 六十年前。 “蒙古人的进攻根本不是正常意义下的军事行动,而是上帝下达的末日审判。” 老萨满在卡法城中谈判时,对方的年轻祭司长是这样对他描述的。 老萨满对这个比喻很满意,这证明了蒙古铁骑所到之处没有凡人可以抵挡。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已经超越了这种修辞。 几分钟后,城外的蒙古投石机第一个按捺不住,松开了缚绳,老萨满以为漫天的“希腊火”即将焚毁这座城市,没想到第一枚炮弹在地上炸裂,迸出一片浓稠的血肉。 他和祭司长向天上望去。在那里,更多块血肉呼啸着飞入这座城池,那是一块又一块尸体、无数死者的头颅。 扔进卡法城池的,开始是分割好的尸体,后来是因为心急而抛掷的整具尸体。老萨满知道,这些是那些因为感染鼠疫而死去的蒙古战士的遗体。 尸体简直像倾泻一般注入这片城池,但蒙古军队没有让卡法城内的混乱持续太久。城门开后,那群熟悉的蒙古军人涌入卡法。老萨满惊觉,他们眼神空洞,马身上有互相啃食的血痕,这群人迈着奇怪的步子,那种介于一种死与生之间的生命状态让体质敏感的老萨满头晕目眩。 军队一进城便开始了对活人的围攻,但和以往的作战不同,那些蒙古士兵怪异的肉搏方式令老萨满困惑,仿佛被征服者在他们眼里不像是猎物,而更像是食物。 祭司长同样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很清楚,这座城市已经无可挽回了。他喝了这辈子唯一一口葡萄酒,在胸前划起十字。这位虔诚的基督徒一边诅咒着老萨满,一边拉起他来到港口,他们要和城里的一批居民逃离这里,去佛郎机。 老萨满畏惧这片海洋,但他几乎忘了这种畏惧是因何而生的。卡法人的船向黑海的海峡进发,在船上,老萨满听到有老鼠在周围簌簌走动。那些老鼠的脚步同样疯癫怪异,它们在啃食不知何人的脚趾。老萨满把猫头鹰的面具覆在自己脸上,那面具变成透明的,捂住他的口鼻,而他的身子却一动也不敢动。 第二天,祭司长以为老萨满死了,便把他扔到了海里,同样被扔下来的好像还有另外几具新鲜死亡的尸体。老萨满不知道卡法的船有没有把鼠疫彻底清除,但它还是扬帆向欧洲进发了。 老萨满在海中载浮载沉,漂流了三天三夜。对海洋的恐惧捶击着老萨满的大脑,他被君士坦丁堡的人救上来时,已经因为太久不能呼吸而把脑袋烧坏了。从此,他再也没有去和蒙古大军汇合,而是一路向东,想钻入陆地的腹地…… 第七章 老萨满 三 腾格斯一边拿餐刀剐着马肉吃一边听,显然不怎么认真。老萨满刚开始还慢吞吞讲着,讲到中间却慢慢站起来,手舞足蹈表演了起来,帐篷里的空间不大,老萨满却在火光的配合下,辗转腾挪演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让腾格斯吃惊了好一会儿。 终于,老萨满把猫头鹰面具放回怀里,拿起腾格斯剐好的马肉蘸着盐大口吞咽,又恢复了那痴痴呆呆的样子。 “这都是你亲身经历过的?”腾格斯惊讶地问。 “半点不假,依照你的爱好,故事里有海,有船——还有我喜爱的无尽的死亡与重生。”老萨满讪笑着咀嚼马肉,仿佛刚才那血肉模糊的故事对他的进食毫无影响。 腾格斯愈发不敢相信了,如果这老头说的都是真的,那他至少也得两百多岁。 “你既然记得这些,那为啥偏偏不记得日本那一战后,灵船去了哪里?” “因为我也忘了是怎么离开那片海的,真的太恐怖了,我只能忘掉它……”老萨满嚼着马肉,口中含混:“人老了就像雄鹰挥不动翅膀,脑子也装不下那么多事了。你不是说你阿布是以前的水师提督博日特吗?自己去找就好了。” “灵船是要祭司才能启动的,这俺知道。这船里的灵是什么灵,又厉害在哪里,后来怎么会被日本人打败了,你要一件件说给俺听呢,如果你也像那两个花剌子模人一样只知道骗人,”腾格斯挥挥拳头,“俺就把你扔在林子里!” 老萨满一点也没怕,哈哈哈地笑起来:“说到花剌子模,我想起我的第六十八件事。这个故事,离鹰灵失踪的那片海域又近了些。腾格斯,你想听吗?” 第八章 文斗 一 “扑通——” 摩伽罗号的船锚再次落入水中,在海面下卷起白色的气泡。这锚身像是虎鲨的巨卵,遍布螺旋状的硬棘,它一降落到南丫湾外的海底,就努力地往砂石下钻去,直到把半个锚身都紧紧地旋埋起来。 连接锚尾的铁链收紧,凶神恶煞的摩伽罗号朝向南丫湾又重新停泊了。天已经放晴,摩伽罗号巨大的鲨齿撞角撕裂阳光,把湾外的海域切割成两个部分。 在南丫湾雪白的沙滩上,已经高高矮矮地聚集了不少人在看热闹。这种不必在贪狼面前束手束脚的机会可以说是一生何求,全可算是托了建文的福。 而在摩伽罗号上,贪狼大剌剌在一把椅子上端坐,端着一杯美酒,也不催促,只是在阳光下舒服地眯着眼,指端却隐隐散发着鲨鱼珠的光芒。 泰戈得意地望着碧波如洗的海面:“的确是个适合钓鱼的好天气啊!” 对面没多远的地方,建文道:“说吧,有什么花招?” 泰戈笑了一声:“绝对是公平的比试。你我下海捕最多十种活物,鱼虾贝壳都行,以半个时辰的沙漏为记,捕上来之后考教对方这鱼的来头。最后一个答不上来或是答错的人,就算是失败。” “还真是文比啊……”建文看着坐在远处的贪狼,板着脸不说话。贪狼放任泰戈用这种玩闹一样的方式比试,显然已经是把这事交给了泰戈。南洋里的确有不少珍奇水族,有许多连好渔夫也不认识。 “只能硬着头皮试试了。”建文一边说,一边把外套脱了下来,活动活动筋骨——这冬天的海水看着充满阳光,如果不活动开再下去,也只能抽着脚筋被捞上来。 “这可是你自己提出来的赌中赌,你有把握么?”七里在一旁问道,“要不我替你。” 听到七里的提议,建文心动了,只是不知道对方答应不答应,但这时,泰戈的声音又响起来:“别急嘛,我规则还没说完呢。” “这次比赛,二对二。一个抓,另一个认。你和那个东瀛小妮子一起,而我这边,是我们两个。这样,就没人能耍花招了。” 泰戈说的另一个,就是一直站在背后的毛利,但见他挺胸走上前来,抖动甲壳,接着伸出左手,朝他们竖起那根变异的蟹爪状中指——在建文看来,这是个很具侮辱性的姿势。 泰戈和毛利一看就是决斗比武的老手了,对带动围观群众的气氛这一套驾轻就熟,哪怕是一场奇怪的“文斗”。看着周围水手们的欢呼声,建文明白这根本就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 文斗即刻就开始了,有人把一台琉璃的漏刻放在甲板上。这漏刻有四个台阶,墨鱼汁在其中游动,最后在漏壶里由一枚浮箭指示出时间。 七里和泰戈各抓了一个细网,背对背向前走两步,各自走到了船舷边。 七里都没和建文商量一下,就担当起了下海捕鱼的角色,建文知道这是七里一向的性格,心里却还是不是滋味。即使经过半年的漂泊历练,他仍然无法改变自己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角色。 但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只见毛利伸出那根蟹爪,“啪”一声掀动漏刻的阀门,就算是计时开始了。 七里和泰戈嗖地跳下船,岸上的人们见两个身影落水,“呜”的欢叫声连成一片。 一进入海水,七里就看到周围的一群鲨鱼悬浮在海水中,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就好像被下了咒定住了一般,只是鲨鳍微微摆动,以保持平衡。 这些鲨鱼素来听从贪狼的指挥,就算是血腥的味道已经钻得鼻子直痒,但只要贪狼不下令,它们也只能压抑住自己残暴的本能。它们就像藏身丛林的狼群,既不游弋,也不进攻,只是在海水中狠狠注视。 但只要贪狼放松那个信号,所有的鲨鱼就会冲过来,把目标撕成肉条。这是真正的服从,也正是贪狼的可怖之处。 七里移动手脚,朝群鲨环绕的海底下潜。只要鲨鱼不动,眼下来看潜水倒不是问题。七里从小接受严苛的训练,不管是水中潜藏还是战斗,都是一把好手,但就算她水性再好,毕竟也难以在水下闭气太久,只能在水下游一会,再上去换气,一来一回,也颇费时间。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这片海域七里并不熟悉,她几乎只能找那些珊瑚、贝壳之类移动不便的水族,鱼儿游动太快,根本不是用这条网子能轻易抓到的,那些什么鲈鱼之类,虽然游得慢,但又太过平常,根本难不住这些海盗。 七里并没有犹豫,在第二次换气后,径直向着珊瑚礁的更深处潜了下去。 在海底的深处时候,七里忍受着压力四处寻觅,终于在珊瑚礁的一端发现一条平平无奇的鲽鱼,它正在张着嘴朝自己看,只是面目呆滞,好像是得了什么病。 七里张开网子,向鲽鱼游了过去,但当她就快游近时,忽然愣了一下:有一条熟悉的鱼影在群鲨之后悄悄闪过。 第八章 文斗 二 花剌子模帝国拥有一座汇集天下隐秘知识的图书馆,那就是它的都城邪米思干。 老萨满第一次踏进这座被诸多禁忌与怨灵缠绕的古城——或者说古城的废墟——是在它被成吉思汗的铁骑攻破数年后。这次,他是作为成吉思汗的使者,来找一位东边来的“神仙”,丘处机萨满。 在老萨满的记忆里,自打作为国师跟着大汗西征,他就好像一直在翻过连绵的顶着白雪的山,再也没见到草原。但在这里他见到了小于蒙古的草原,这令他心里很舒服。他暗暗在心里发誓,这辈子都不想再穿行在雪山里,尽管那时的他还没料到,这诅咒后来变成了奔逃藏身的谶语。 无论如何,再踏过那片草原后,老萨满还是在一座山的背面看到了邪米思干城。和他想象中的不同,那里完全不像是一座将近两千年的古城,却满眼是被拆毁的城墙与堡垒的遗迹。 站在骏马踏成平地的城门口,老萨满开始头疼了。他拿手腕撑着太阳穴,咬着牙才看清眼前的幻象,那是当年激战的场景:几十头高大的战象在城外蒙古兵的围攻下倒地,砸起重重的烟尘;从蒙古军队中投射出的“希腊火”咆哮着冲向城中,整个邪米思干城被黑雾笼罩。城破了,战火蔓延到城外,沿着如山的尸堆一路燃烧,那些战象的遗体又被烧成巨型的灰黑色遗骨。 老萨满似乎看到这些遗骨正在一圈圈地绕着城踏步,不时仰头悲鸣。他摇摇头摆脱这些幻象,进城后看到那城里的居民已经十不足一,可见当年攻城战的残酷。 数年以来,城里也许唯有两个大人物没有参与杀戮、欺诈和毁灭: 一个是眼前的丘神仙,这个人一身素青的长袍,和他的十八个弟子们住在能看到溪水的馆舍里,用粥饭施舍贫民。 另一个则是与老萨满同行,故地重游的金朝降臣耶律楚材。城破的那年,他在城中搜集可能留存的典籍和天文仪器。 耶律楚材有一把潇洒漂亮的长胡子,因此尊贵的成吉思汗喜欢叫他“吾图撒合里”。他那把长胡子似乎有魔力似地,正如那耶律楚材也似乎有魔力似的,这个人能够通过天象,告诉成吉思汗哪里应该行军,哪里必须停下。 而眼下在邪米思干,耶律楚材缓缓开口,说自己对老萨满和丘神仙都景仰之极,所以向大汗虚与委蛇,执意把老萨满和丘神仙聚集在这座城池。 疑惑之下,老萨满还是和丘神仙跟着耶律楚材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是粟特人留下的一个古老祭坛。他们三人围绕祭坛中央的一个黑色的木牌站立,那祭坛便被一层红色笼罩了。 事到如今,老萨满已经忘了那个夜晚的大多数事情,只记得耶律楚材请求他们展示自己的秘术,毁灭那块木牌。那时月已经被侵蚀了一片,透出诡异的血红色。按照老萨满知道的历法,月蚀本不应该在那时发生,但耶律楚材的神秘笑意让他忘却了疑问。 老萨满请的雷击降下来了,丘神仙引的真火烧下来了,有那么几个瞬间,电光照得邪米思干城像白昼一样,那木牌却还是没能损毁一分。 老萨满很疲累,丘神仙的头发又白了几分,耶律楚材则陷入巨大的失望。他们三人立誓永远不让那块木牌重现人间,又在邪米思干城里过了几个月闲散日子,便去回覆大汗的召见,永远离开了这座大陆最腹地的城市。 “等等,俺要听的是大海的传说,为啥又扯到西域去?” 帐篷里的腾格斯听完故事,忽然按住老萨满想要拿肉的手。 “因为那块木牌,乃是安族的一支粟特人从大唐偷来,藏在邪米思干的,可能与海中的一座神圣的岛屿有关。其实,那也是我第一次对大海产生错误的向往……但是后来,耶律楚材和丘神仙萨满不知为何突然反目,还罗列了丘神仙萨满的十大罪状。我不知道是哪个人背叛在先,但那块木牌,我再也没有找到。” 腾格斯长吁一口气,他隐隐觉得这老萨满说的故事,能与自己和建文他们找寻佛岛的事有所对应,令人难以起疑,但这回的故事好像更久远了,根本不像老萨满能亲身经历的事。这老头坚持自己活了几百年,到头来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细节,以腾格斯的脑袋,真是越想越头痛,只是不住地挠头。 老萨满斜眼看看腾格斯一会宽慰一会又焦急的样子,笑着又伸手去拿马肉吃。 腾格斯嗫喏地道:“老萨满,俺脑子笨,一心只知道找到灵船,就能重振祖宗的荣耀了。俺敬你活得久,所以俺还有很多事要问你,你都要老实回答。” 老萨满一边点头,一边嗅着手中的马肉:“我离开草原也很久了,没有再见过黄金家族勇敢的后裔,心中倒是很欣赏你。你再割些马肉来,你一件件地问,我一件件地想。” 腾格斯低头一看,两个人果然把一整条马腿都吃完了。他寻思这老萨满也忒能吃,但也没说什么,掀开帘子出了帐,想从马上再割一块柔软的脖颈肉,再割出里脊来冻成包日查。但他美美地走到车后面,立马就站住了。 那头大马的尸体刚才还在十几步外的雪地里,现在却已经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滩血水在地上。 腾格斯走近去伏低,仔细看看血水周围的脚印,这一看不得了,他的头皮更加发麻起来—— 怪不得刚刚那帮瓦剌人停下就不敢走了。这脚印像雪莲花似的,在雪地里杂乱地排布,证明他们刚刚踏入的,是群狼出没的领域。 第八章 文斗 三 身后的车子忽然吱呀呀响动,腾格斯回头一看,老萨满已经颤颤巍巍地拿起了缰绳和马鞭,“驾!”地一声喊过,马奋力蹬着蹄子,车轮滚滚前行。 腾格斯大喊:“别跑!危险!” 他追了几步,忽然觉得四周的寂静林子里,多出一丝腥膻的气息,似乎每一棵树后面都隐藏着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果然不出腾格斯所料,那匹被射死驮马的血腥味引来了成群的雪狼。 这些披着银白色皮毛的猛兽是冰原上最令人头疼的动物,现在有上百只这样的家伙围成半个圈,朝着腾格斯逼近;老萨满那边虽说跑了个麻利,但他一个老人,又兼只有两匹马,多半车开不了多远就得停下。 群狼还在林中窥伺,腾格斯必须争分夺秒。他一边追赶老萨满,想要在群狼冲出来之前抵达勒勒车,一边大喊:“停!停下!” 也许马儿也感到了狼群的危险,勒勒车竟然一刻不停地向前疾奔,雪竟然也下得愈发大了起来。 腾格斯追了不久,脚步放慢下来了,这给了群狼以机会——大雪覆盖的林海之间,几十头在雪地里蠕动的狼蹿了出来。它们判定腾格斯跑不动了,便缓缓缩小包围圈,时刻准备发动突袭。 腾格斯在跑动中把背上的弓取下来,认扣搭弦,三根箭上了弦。 三支箭竟分别朝着三个目标射去,被射中的三头狼发出尖锐的哀嚎,在地上翻出滚滚雪浪,整个狼群为之一滞,速度也放缓了。腾格斯一边后退,三支箭又上了弦。 腾格斯刚要瞄准下面的三头狼,却突然醒悟,这根本不是个办法——前面已经有跑得快的狼冲着勒勒车的方向去了。腾格斯转身朝着勒勒车的方向跑去,他步子很快,一时间能紧跟着他的群狼只剩下十几只了。 最优秀的四只狼已经跑到了勒勒车旁边,想要把马车截停——并非是老萨满多么令狼垂涎,它们肯定是冲着那两匹马去的。 眼看车轮慢了下来,腾格斯赶紧一边跑一边放箭,但前面有三头狼倒地,后面的狼却又追近了。 “算了,你还是走吧!”他冲勒勒车大喊。“俺不求你了!” “你刚才让我停下,现在又让我走?” “你不是一直想跑吗,想跑就不要磨蹭!” 趁着这短暂的歇息,腾格斯身后的一匹狼猛然跳起,张开布满尖牙的血盆长嘴,眼看就要咬到腾格斯的后颈。腾格斯看也不看,挥起手上的角弓用力向后抽去,那头狼“嗷”地惨叫一声摔落在雪地上。趁这功夫腾格斯又搭上支箭,朝着另一头挡住勒勒车的狼便是一箭。这箭正穿过狼的脖子,狼尸“噗嗤”一声摔落在雪地上,被奔驰的车轮压成两截。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勒勒车迅速冲出了狼群的包围圈。 腾格斯仍然搭弓射箭,在道路中间站着,堵住群狼的去路,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说来也怪,他整整一壶箭都射完了,狼群却非但不见少,倒是由于它们的尖声长啸呼唤,引来了更多的狼加入进这场捕猎。腾格斯耳听车轮声远去,知道老萨满已经跑远了,这才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 “俺这脑瓜子,何必死脑筋让他先走?俺大事未成,难道要死在这些畜生手上?” 这些狼群见腾格斯的箭矢耗尽,顷刻间便扑到腾格斯面前。腾格斯“哇”地大喊一声,抽出砍刀挥舞得水泼不近,靠上来的狼顿时有五六头被挥成两段。狼群被他的勇武震慑,追击也再次停顿,在雪地里焦灼地踩着爪子。 腾格斯的刀舞到最后,已经像是发疯似地随意乱砍。只要将狼群吓退就好了!腾格斯想。 但就在此时,只听“嗷——”的一声巨啸,群狼都停止了动作。 “这下可不太妙了。”腾格斯隐隐觉出了不对。 果然,前方深林里又冒出来几十头狼,在它们身后,一头双眼闪烁着骇人绿光,脖子上长着长长灰色绒毛,身体足足有小马驹大的白色巨狼走了出来。 是王狼! 王狼又一次朝天长啸,四周杉树上的雪都簌簌掉落。它嘴角咧出的尖牙足有手指长,向腾格斯走来时,围逼的狼群都向左右分开,垂头闪出条通道。 真是个大家伙啊……腾格斯刚举起刀,那匹身材高大的王狼就加快速度,狂奔着朝着自己扑来。 第九章 王狼 一 腾格斯头上有些冒汗。伴随着王狼的前进,整个林子里的雪狼都聚集过来,足有百头之多,它们通过未知的感召来到这里,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 他知道草原上的狼群,几十头已经算多的,这林子里竟然有这么多狼,想要活着出去简直不可能。 他举着刀对准王狼,嘴里不断发出呵斥声。如果能从王狼这里赢下一局,也许有微弱的希望可以逃出狼群,但眼下看王狼漫不经心踱步的样子,反而像是没打算让腾格斯离开。 虽然在王狼的威慑下,群狼没有再发起突击,但它们的圈子越来越小。在圈的正中,腾格斯咬咬牙,挥刀朝王狼砍去。 王狼反应极快,一口咬住刀身,两排锥子样的牙白森森地吓人。腾格斯双手把稳刀柄,从王狼口中把刀撤带回来。狼牙与刀刃发出令人难受的摩擦声,腾格斯一脚踢向王狼的下巴。王狼松开嘴,身子一矮,灵活地躲过腾格斯这一踢,转而利爪一扒,竟将腾格斯右脚靴子整个撕掉,棉裤子也撕出一条巨大的裂缝。 腾格斯险些失去平衡,光着的右脚用力踩进雪里,一股冷气往头上直冲,顿时冻得脑袋生疼。他再次举刀砍过去,王狼又是同样的一招咬住刀身。腾格斯虽是天生蛮力,但这次与王狼角力却感到明显的阻碍,看来这头巨兽也不再轻敌,拿出了十二分力气作战。 “呛啷!” 刀已经飞出几丈高,钉到了大杉树上。腾格斯大口喘着粗气,他都不知王狼是什么时候甩着脑袋夺走了他的砍刀。 说来也怪,这王狼卸了腾格斯的武器,倒也不急于进攻,只是呲着牙原地盘桓了几步;而在单挑的过程中,几百头雪狼竟也没有一头上来帮忙,都是静静地观战。 腾格斯暗暗钦佩:“别看是帮畜生,倒是比人都懂得规矩。” 眼看是遇到了硬茬子,腾格斯深吸口气,索性摆出蒙古摔跤的架势,亮出空门对着王狼。王狼显然也看出这招意在好整以暇,又是慢慢转了一圈。 一丛雪枝从高空“嘭”地坠落,王狼浑身一激灵,朝腾格斯猛扑过来。腾格斯早就等着它这一窜,他闪身躲过王狼的爪子,狠狠抱住它的腰用力朝着地上一摔。 这一摔力道无穷,若是常人,腰只怕早就断了。不料那王狼只是在地上打了个滚,就又站了起来,再次朝腾格斯扑来。 一人一狼你来我往,在杉木林中打成一团。腾格斯知道,与狼狗这种畜生搏斗,顶、撞、抓、扑受了便也受了,真正怕的就是被它的铁齿钢牙咬上一口。不要说咬到喉咙了,就算肌肉筋腱一被咬断,也等于丧失了战斗力,只能任其宰割了。 腾格斯努力避免正面应对王狼的利齿,王狼也尽量不把自己的后颈让给腾格斯。转眼几十个回合过去,王狼挨了腾格斯不知多少老拳,嘴角都被打出血来,腾格斯身上的袍子也是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利爪隔着衣服在他身上抓出好几条血道。 雪原被他俩弄得七零八落,腾格斯着急地想,若是在海上凭借飞鱼珠的力量,虎鲸和鲨鱼要打便也打了,反而在这冰天雪地里不好使,脚底下打起滑来! 他索性踢掉另一只靴子,撕掉被王狼扯断一半的衣袖,露出强壮的右臂,双手握拳;王狼甩甩脑袋,腰身弓起蓄力,身体像是绷紧的硬弓,然后突然发力,蹿起丈来高,张着大嘴,居高临下朝着腾格斯扑来。 腾格斯知道这一扑厉害,便伸出一双拳头左右开弓朝着王狼的脑袋砸去。王狼被砸得头昏眼花,却不顾疼痛狠狠朝着腾格斯的喉咙咬去——而它这一击也的确命中了。 尖利的剧痛感和随之而来的窒息让腾格斯心头一片空白,若是在海面上,本来可以凭借飞鱼之力躲过去的…… 他觉得自己已经被白茫茫的漫天风雪淹没。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 从合勒敦山而来,巴塔赤罕的子孙呵, 奉着成吉思皇帝、薛禅皇帝圣旨里 忠勇诸怯薛每根底、诸管船每根底、诸海士每根底 如今依着别乞麾下的诸萨满贤人的分付呵,无不推称者……” 天地是一片雪白的光芒,仿佛除了这雪白再没有其它物事。腾格斯觉得自己正赤身走在这片雪白中,从不知何处响起这支古怪的歌谣。 “展开双翼的雄鹰呵,凭风而起, 青山与大河,每也休阻者, 即使是苍狼和白鹿哟,也不能追上者……” 这是腾格斯小时候,父亲博日特经常给他哼唱的一首歌,他长大后已经忘却得差不多,现在却又分外清晰地在他耳边回荡。 腾格斯觉得自己快死了,他回不到草原也回不到大海,只能躺在这片天地一色的白光里。就在出帐子前,他担心的还是老萨满不肯说出灵船的来历,现在灵船却已经不再是问题,因为就连能活着找到它都已经成了奢望。 “行呵,行呵,大汗的马鞭向着东方也。 俺每根底说者怎生般道的,俺每识也者……” 腾格斯嘴唇翕动,吟唱这首歌谣,漫天的雪白中突然现出一丝金黄色的光芒,在他眼前闪动。腾格斯伸手去抓那片光,他觉得自己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他想睁开了眼睛,想大口地喘着粗气,却拦不住漫天的睡意袭来,将他吞噬。 第九章 王狼 二 摩迦罗的甲板上,一众客商和海盗都静静的等待着,即使有人微微低语,也很快被人嘘得闭嘴了。七里和泰戈都在海中沉浮了好几个来回,而这次潜下去,耗费的时间远超大家的想象,大家不禁都捏了一把汗。 毛利并无所谓,在一旁咔擦咔擦的开合着自己的钳子,这个声音倒是惹得建文心烦。他对七里自然是信任的,但这一次未免也太久了,建文真不知道她能不能撑得到这么长时间。 而旁边一众客商的心,也随着建文一起紧张着。贪狼下了摩伽罗号在岛上与人交易倒还没什么,但普通人上了摩伽罗号,就没有从船上生还的道理——那座面目层层叠加的人头柱可不是白来的。连胖老板也不会理解,为什么贪狼会拉开场子以这种形式去和这两人比拼? 这只能说明,对方这个青年的确是个动不得的神秘人物。 “对啊,”小武抱着鸟铳道,“为什么不比铳呢,如果喊我做帮手,定能把贪狼杀得一败涂地。” 胖船长叹口气:“你可就别添乱了。”他环着人群看了看,是有几个劲装的摩伽罗水手在周围游荡,看来是情况一对他们有利就会立刻动手,这群海盗可不会放过任何拿东西不付钱的机会。 “出来了!出来了!”忽然有人指着海面大喊。 但最先有动静的却不是海面,而是黑暗的摩伽罗号船壁上,一道火红色痕迹直冲而上,丛生的一团团珊瑚。接着就看到七里抓起网子冲出了水面,脚踏着珊瑚奔跑而来。 建文赶忙跑到船舷边,提起一根缆绳丢给七里,七里顺手抓住缆绳,将自己荡回甲板之上,刚一脱离水面,就有几条鲨鱼浮上水面,不甘心地张口跃起落下。建文和七里两人配合无间,引得岸上的人们欢呼连连。 七里将渔网丢到甲板上,却看到泰戈已经打了满满一桶鱼,在等着他们了。 泰戈挑衅似的看向建文,两手伸进水里,各拿出一条鱼,一条有四只小脚不住摆动,另一条长得像带鱼,却通体金黄。 建文瞥了一眼:“四脚鱼这么简单的也让我猜?另一条是缠腰金环,骨头煮化了,筋可以做皮带。” “可以啊,小子。”泰戈狞笑道。 “我已经答了两个,现在可以看看我们的了吧?” “等等,”泰戈又捞出一个指甲大小的黑色小圆蚌:“这个你一定不知道。” 建文笑笑:“这叫‘千人捏’,壳硬得很,什么人都捏不碎,俗话说千人捏不死。泉州人把它撬成两半,拿来垫床脚。” 毛利抢过来用它那蟹指弯起来钳了半天,果然捏不碎,就极高兴地收下了。 泰戈不服输地又指着一条鱼给建文看。 “在了鱼。”建文拿手指戳戳那鱼,后者不耐烦地发出听起来像是“在了”“在了”的鸣叫声,水花激荡。 他干脆直接在桶里指指点点:“其它这两只——井鱼,脑袋上有个孔,在水里钻来钻去,就把水变淡了。鲎鱼,雌的背着雄的走。” 七里悄声问:“不是你现编的?” 建文答道:“他们哪记得我在泉州城住过,海淘斋外的聚宝街时常有渔民把怪鱼用小桶装了,在街边叫卖给小孩,看多了总能应付一些。” “别高兴太早,你漏了一条。”泰戈往桶里一指,这鱼小小的,在桶里乱撞。 “你……那种网眼是怎么捉住这么小的鱼的?” 泰戈道:“这你不用管,看来你是认不出这鱼是什么了。” “不认得。”建文把头扭到一边。 泰戈旁边的毛利得意起来:“鲛鱼嘛,又叫娇儿鱼,受惊了就会钻到母鱼肚子里,你看它在桶里乱转,看到每条鱼的肚子都去拼命撞,可证我说得没错。” 第九章 王狼 三 建文本来只是疑惑,现在才明白这场比试的关键所在。那已经和水族毫无二致的毛利,在指认水中生物方面是真正的老手,也许相比于天天待在摩迦罗号上,毛利在海里还会更舒服一点。南丫湾又是贪狼常来地界,周围海域的鱼虾蟹蚌,怎么会有毛利不认识的。 “那还是放了它吧。”建文头上直冒冷汗,嘴上只能随便应付着。 “现在该我来看看你的……”只见毛利已经露出稳赢的神色,他大摇大摆的走到建文桶前,呲笑一声,“新妇啼,叫得正欢;海镜子,掰开壳就是镜子;簪子鱼……这些又蠢又好捉的就不用提了吧?” 毛利的语气几乎是在嘲笑了,先前建文失了一招,毛利现在已经不担心自己输赢的问题,反倒是开始想着如果这样赢得太轻松,将来在贪狼那边不好表功。 毛利开始在建文桶里随手翻找,但桶里的鱼就那几种,终于,他捉了一条还没认的鱼掂了起来,鱼嘴一张一合。 毛利还没说话,旁边的泰戈笑了起来:“这不就是普通的鲽鱼吗,也能算数?” “答错了,你丢了一局。”这个机会,可不能错过,建文看毛利想开口,赶忙抢先一步说到。 泰戈瞪了他一眼:“这可能有错吗?” “谁让你猜鲽鱼了?凑近看它的嘴。” 泰戈从毛利手里抢过鱼,朝鱼嘴里望去,那鱼的舌头好像怪怪的。他用独眼靠近去看,那舌头却像活了一般,凸起两颗黑黑的眼睛,张开不知有多少层的牙齿,舞动着满身小爪跳到泰戈眼皮上。 “啊啊——”泰戈没想到这鱼舌头竟是一条诡异之极的小虫子,受了一惊,在脸上乱抓一通,终于抓下那条虫子,往地上一扔。“这他妈是什么鬼东西!” 观看文斗的众人没料到这个变故,被泰戈的反应逗乐,一时间整个摩迦罗的甲板上充满了欢快的气氛,连观战的贪狼都忍不住动了动嘴角。 “这是鱼舌虾。”建文看着惊慌失措的泰戈道,“钻进鱼嘴把它的舌头弄麻吃下,自己充当鱼舌,就这么吸一辈子血。” 建文说完和七里对视一眼,两人都心道好险。这种鱼还是哈罗德绘声绘色地讲起的,当时说只在西洋有,还好今天却在这里见到了,帮了两人的大忙——只不过远在怪岛的哈罗德自己情况如何,现在却不明朗得很。 “好,算是平手,看看你的下一条是什么?”一直被抢话的毛利怨恨的剜了泰戈一眼,本来他从桶里抓起那条不起眼的鲽鱼时,就觉得这也太简单了,其中一定有蹊跷,结果还没来得及细想,泰戈就抢着跳进坑里去了。 他见建文不动,道:“没了?哈哈,不会是没了吧?你这少一条,是要白送我们一局么?” 这也是建文的疑惑,按说七里不应该少捞一条啊,还是说所有的鱼真的被对方捞走了?等他再去看七里时,却见七里看了一眼沙漏,再次跳下水中。 建文扭头看了看对面幸灾乐祸的泰戈和毛利,跟着也跳了下去。 等建文潜到水底时,发现七里已经在珊瑚礁如履平地。建文赶忙追上去,两人一起看着四周游来游去的鱼群,它们仍然都是普通货,毛利是不会认不出来的,这些鱼,没有一个能让他们赢得赌约。 “那是什么?”建文忽然看到远处游来一条两掌长的大鱼,长得和海鱼颇不一样,有点像宫廷里养的锦鲤。 在这大海中怎么会有锦鲤? 这时的建文已经管不了许多了,他对着七里指指那条鱼,张开网口,意思是咱们包抄过去,却看见七里有些迟疑。 七里认得这种鱼?建文从嘴角挤出一串气泡,他觉得自己肺里的一口活气不太够用了。 七里朝他做了一个“你确定?”的表情,建文奋力点点头——他从比赛开始就笃定,破军大哥的东西,可不能随意落入贪狼的手中。 建文虽然水性不错,但不像七里那样能在海底憋大气,到这会儿已经显得吃力了,他追着那条锦鲤而去,并打手势让七里往另一条路去拦。 再看那鱼,它游着游着突然定住了。建文觉得它好像看到了群鲨。果然,那鲤鱼装作淡定地一摆身子,当下便慌忙要走。建文脸涨得像猪肝似地,指着那鱼指手画脚。 七里本来盯着那鱼身上的鳞片,有些犹豫不定,但这会见到建文脸涨成猪肝色的样子,一时惊醒,那鱼看似却要跑远了。 情急之下,她张开右手,一掌按在脚下的珊瑚礁上,脑后的珊瑚发出耀目的亮光。珊瑚礁上的所有的珊瑚都好像无端地暴涨数尺,它们在瞬间经历了枯荣明灭后,有几簇红珊瑚支支叉叉地朝着鲤鱼所在的位置蔓延包抄过去。 第九章 王狼 四 第九章王狼(四) 怎么还不出来?”胖船长和小武在海面上焦急地等待,这次下潜的时间比预期的长太多。如果不是那片海域围绕着鲨鱼,他们真想过去把人捞起来了。 建文和七里潜下去这么久,别说比赛不一定能取胜,都不知他们还能不能生还。 如果那两位有个三长两短,贪狼会不会还继续遵守交易的协议呢?胖船长忍不住往贪狼的方向看去,却见贪狼已经放下了手中的酒,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的样子。 胖船长忍不住安慰自己还好,看来贪狼对自己这点家当也没有特别的兴趣,等下万一出了事,只要他能按住小武不让他乱来,估计这回就算这么过了——至于以后还要不要这么上赶着跟贪狼做生意,他可要好好想想。 小武并没有胖船长这样的算计,仍然忧心忡忡地朝比赛现场看去。这时,只听“哗”的一声响动打破了海面的宁静,现场所有人又目击了一个今生难以得见的景象:一丛火红的珊瑚之花破开波浪,从海面上倏地升起五尺有余,连那些三角形的鲨鱼鳍都受了惊,向四周游去。 若是仔细看去,珊瑚顶端枝杈收拢形成的花球中,竟然还有一条极其艳丽的活鲤鱼蹦来蹦去,却始终逃不出那珊瑚花的牢笼。 人群惊呼起来。紧接着冒出海面的是建文,他怀里搀扶的好像是那个日本女忍者,看起来有点虚弱。建文张开手中的渔网,那珊瑚花在空中散作一片红色的粉末,在海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鲤鱼正好坠在了渔网里。观战的人群终于长舒一口气,啧啧称奇起来。 “七里?七里!你不要紧吧?” 听到建文的呼喊,七里轻咳几声醒过来。她发现自己是在摩伽罗号的甲板上——刚才发动珊瑚珠力量过多,又是身处水下,周身力气竟然一时耗尽。 七里推开建文站起来,径直走到泰戈面前,把鱼放进桶里。 “鲤……鲤鱼?”毛利有点不敢相信。 也是,别说毛利,连泰戈都知道鲤鱼是淡水鱼,在这大海里怎么会能轻易找到。 “鲤鱼算什么,说出它的来头才作数,只要认不出就算我们赢,这可是你说的。”建文抢白道。 七里的声音仍然有些虚弱:“还需要在下提示吗?这是琉球的特产,头顶还有家徽纹路。” 建文心下也有些纳罕,这鱼是如何从琉球游来的,七里又如何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只能在旁边打打配合。只见七里又看了一眼沙漏,淡淡地说:“还有,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第十章 伊吕花 泰戈吃了一瘪,将信将疑地瞪着建文两人,倒是毛利马上伏下身子,仔细朝桶里看了看。 他见这鲤鱼头顶的确有三山相聚之形,一座紫,一座黄,一座蓝,也当真是品种奇异了。只是他们这帮海盗一直在南洋活动,哪里知道琉球的水族? 事到如今,毛利也只能硬着头皮,碰也要碰出个正确答案来了。 “锦鲤!黑鱼!大头鱼!”毛利连连道。 “不对。”建文抱着手臂,只是一次次摇头。其实这鱼叫什么名字连他也不知道,但只要他们说出一个名字,就直接否定好了,一是为虚弱的七里争取时间,二是即便没人能说出来名堂——他也好有时间编个可以服众的故事。 “瘟仔!”毛利急得跳了起来,身上的甲壳张张合合,伸手向七里一指,“你们说我不对,那你又怎么证明呢?” “伊—吕—花。”七里低下头,朝桶中念了三个字,鲤鱼似乎听懂了什么似地,摆摆尾巴,倏地就在桶里不见了。 “是伊吕花鲤。”她轻描淡写道。 “啥?”这次毛利和泰戈都傻了眼。 毛利赶忙把手伸进桶里去左捞右捞,又拿起桶晃来晃去,那鱼却真的像幻术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伊吕花鲤已经去了,我叫破了它的名字,它就会化掉。”七里看着目瞪口呆的泰戈和毛利道:“它上面的鳞片会变色成文字,伊吕花就是琉球文字的总称。” “不对。”一直观战的贪狼抬起眼皮,“鲤鱼只能在淡海出没,这珊瑚礁海水极咸,它是为何游来的?” 建文抢白道:“这你就不用管了,只要知道我保住了破军大哥的珠子就行了,谁输谁赢一看便知。” 贪狼没有答话。眼见贪狼把手中的杯子捏得咔咔作响,毛利神情萎顿,泰戈更是气的直咬牙,双眼通红。没想到在巨龟寺的比拼之后,现在又输给了这帮人。 “怎么了,又要反悔吗?” 建文找准机会,要将自己的胜局定下,他这句话说出来,不是说给泰戈和毛利,也不只是说给贪狼,更是说给现场的所有海盗和客商。 贪狼的神色更加阴沉了,吓得泰戈毛利两人都不敢说话。 终于,贪狼站起来,捏起泰戈的脖子,低喝一声“废物”,像提小鸡一般提起泰戈。泰戈一言不发,心中还想明明是毛利没答上来,这冤大头当得也太冤了,但迫于老大的威势,是半点牢骚也不敢发。 贪狼边拎着泰戈往后舱走,边低沉道:“愿赌服输。作为惩罚,泰戈也不过是把腾格斯那些粗活接过去而已。至于那珠子,我有的是机会夺回来。” “等等!”建文听他这意思是要逐客,高声大喊,“破军的海藏珠,到底是什么用?” “他拿那颗海藏珠,做了改变整个海洋的大事。”贪狼呲着牙道,“至于是什么事,你自己去问珠子吧。” 建文叹口气,转身向观战的人们挥挥手,示意自己安全了。那些人从来没有见过能从摩伽罗号占下便宜的海客,不禁振臂高呼,这简直是目睹神迹一般,心想无怪贪狼都要小靖王前、小靖王后地称呼他——然而除了建文,没有人注意到七里神色异样,半点胜利的喜悦都没有。 终于,火药的交易算是完成了,胖船长不敢再等,生怕贪狼一伙人再生出什么事端来,拿了钱就赶忙要启航离开南丫湾。贪狼虽然凶恶,但货已到手,却也信守承诺,没有再为难他们。 建文临走前从贪狼的手下那里听到,这次摩迦罗在南丫湾的补给量是之前的数倍,看样子是准备要远征了,同时贪狼也在召集自己散布在南洋各地的势力前来。南丫湾地处南洋界,再往东半分就是东海。贪狼这次大动干戈,难道是为了进入东海?建文只知道东海现在被他叔叔燕皇前些日子组建的新北海水师牢牢控制着,而贪狼也是北海水师的头号通缉犯,看来一场大仗是少不了了。 偏偏东海又是建文此行必经之地,想到这里,他只想快点回到青龙船上,早日完成自己的任务,免得又遇到什么无妄之灾。 建文从怀里掏出破军的海藏珠,拿起来对着天空看了看,珠子表面那一道裂痕清晰可见。他在巨龟寺时就已经清楚,这海藏珠是异物掉入罗睺蚌后,蚌以异物为核心分泌灵液,慢慢包裹成的一枚珍珠。是以朝亮光地方看,总能在里面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砂砾也好,珊瑚屑也罢——但也许是这颗珠子的主人已经身亡了,珠子又被火烧火燎过,它颜色黯淡,并不能从中发现什么线索。 “也不知道你拼命护住这颗珠子是为了什么,一看就不值钱。”不远处有人嘟囔一通,建文扭头看过去,正是小武,小武这次没有抱着他那宝贝鸟铳,已经将身上染血的衣服脱下,早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建文刚想答话,却见小武转身走了,而空气中,竟然飘来一丝香味。原来小武腰间的那个布囊装的不是呛鼻的火药——哪有小男孩会戴那种东西?那老板和他说话的样子,分明也像是父女之类的。 就在建文一晃神间,却被那胖船长却热情洋溢的按住了。 “咱前面就到了,不知道小爷休息好没。” 建文向前方望去,他们已经来到一个海上间歇洲,正是建文将青龙船暂时隐藏的地方。当时建文想着开青龙船去找贪狼太过张扬,没想到偷偷潜入的计划还是被贪狼识破,所幸最后有惊无险,平安脱身。 “小爷不如先留下在我船上吃顿饭,我看你们夫妻两个出门在外,身边也没个人?我这小女——”说到这里时,他压低了声音,“唉,满心思都是去冒险啊,寻宝啊,一点也不消停,我看小靖王正好缺人手,可不可以……” 原来小靖王的名声早就在南洋上众说纷纭了,能跟着这等人物在海上冒险,甚至成了不少新水手的愿望。 建文推脱着“再议,再议”,摆脱了胖船长朝着港口的方向落荒而逃,后面倒是没有人再追来,看来也是正中了胖船长息事宁人的下怀。作为父亲,没有谁真的想把女儿送入险境;建文也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哪个女孩子能真正像七里一样,面对种种奇险也还能保持冷静。 登上沙洲后,七里、建文两人很快爬上青龙船。建文估算了下时辰,现在正是涨潮的时候,海水已经没过青龙船附近的沙地,再等半个时辰,青龙船就能启航了。 “七里,那条琉球鱼是来找你的吗?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建文终于提起了这件事,自从离开南丫湾之后,七里就一直沉默不语,让建文不禁想到先前她看到那只东瀛锦鲤时的样子。 但七里紧闭嘴唇,没有说话。 建文也不好追问,从身上摸了玉玺出来,准备先将青龙启动,却看到七里看着青龙的另一个方向,开口说道:“出来吧!”建文听七里的话心下一惊。难道贪狼最终还是气不过,要来寻仇么?但看向七里时,却发现她并没有拔刀。 一道紫色闪光冲破水面,从高空直冲而下。紫光还未着地,又一道黄色闪光撞来,接着是一道蓝色闪光。 “好快的招式!”七里好像被引发了兴趣,轻声叫道。 眼前这紫黄蓝三色闪光旋转,终于停住,那紫色闪光停住,居然是个戴着紫色琉球式小帽、穿着紫色琉球式短衣的长须小老头。 “七里尊主,咱们爷儿几个可是找得你好苦啊。” 七里……尊主?建文还没反应过来,蓝光、黄光也落在沙地上,同样变成两个老头。这三个老头站在船上,相貌、衣着、身高都是几乎一模一样,只有胡子形状和衣帽颜色不同,一个着黄,一个衣蓝,一个穿紫,和锦鲤上的三座山形显然是一致的。他们虽然个子不高,但白须白发,衣服和大明式样略有仿佛,样子倒是潇洒得很。 七里也点点头:“果然是你们。” 建文听出七里的声音里竟有一丝喜悦,看来她刚刚思考的就是这三个人了。这么说来,联系到南丫湾附近的锦鲤,也就是说,建文与贪狼打赌时,三人就在观看,然后又一路跟来,竟然比建文两人更先到青龙船前。 “七里不愧是斩杀幕府将军的青年英豪,如今的异术又精进很多。”黄衣老头和蔼笑道。 “那鲨鱼船上也好玩得很,更是不虚此行。”蓝衣老头朝着贪狼的方向由衷称赞。 “只是还有一个平平无奇的文弱少年随行,当真逊色不少。”紫衣老头打量建文。 “是啊,但你们又是谁?”建文反问。 三个老头意识到还没有作自我介绍,心下恍然,连忙站直身体。左边的黄衣小老头朝蓝衣老头看了一眼,道:“在下琉球国武者山南亲云上!”右边的蓝衣小老头接道:“在下琉球国武者山北亲云上!”中间的紫衣小老头清清嗓子:“在下琉球国武者中山亲云上!” 还没等建文从他们奇怪的报名方式中明白过来,七里解释:“这是在下的三位义伯,他们都是琉球喜界岛的一方亲云上,在当地极有威望。我们百地家和喜界岛世代交好,连被视为秘密的兵法和忍术也倾囊相授,我们百地家的剑法则是喜界岛所传琉球剑术。” 她又向三人介绍了建文的来头,接着站起来深鞠一躬:“在下拜托三位伯父的那个消息,可有结果了?” 黄衣的山南亲云上微一皱眉,似乎不太以为然:“一个消息哪儿够,我们有三个人,当然是带来三个消息。” 蓝衣的山北亲云上很自然地接道:“对,三个人带来三个消息,这本身正是第一个消息。第二个消息是,幕府将军死后,多处兵力要攻占喜界岛,但靠着百地家传下的攻防技巧,暂时不会有人来犯,也可说是你族人有灵,和我们并肩退敌了。” 建文听到这险些没笑出来,随意一件事都要分成三个人说,这个事不离三的毛病未免烙印太深。七里却连连点头,眼中似乎要泛出泪光。 紫衣的中山亲云上严肃道:“听好了,第三个消息,也正是和百地七里你关系最大的消息。刚才锦鲤上的‘万叶誓’你也看到了,它正是你寻求的那个秘密的关键。” 建文听得心里纳闷,不得不打断中山亲云上:“等等,万叶誓是什么?” 他刚刚赢得贪狼的赌斗,其实还有一种胜利的喜悦没有褪去。但听这位亲云上的严肃发言,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中山亲云上皱着眉头瞥他一眼,对七里道:“七里尊主,这小子在旁边听‘万叶誓’,没关系吧?” 七里的声音有些细微:“没事,他已经和我……出生入死,也是我族人的恩人。” 中山点点头:“那么我现在就来执行誓状。” 什么誓状呀?建文听得心急如焚,却见这三个小老头还在滑稽地各干各事,先是山南亲云上在自己身上翻找:“没错,就放在我这。”然后山北亲云上白他一眼,右手伸进自己左袖:“胡说,分明在我这。”最后中山亲云上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卷轴:“你俩别找了,在我这。”把它展了开来。 那卷轴中间有一个掌印,山北亲云上看向七里:“按了这个结印,就可以随我们爷儿仨回去,当喜界岛的总按司了。” “什么……”建文分明觉得青龙船晃了一晃,“你们要让七里回去琉球?” 紫衣的中山亲云上望着建文,表情似笑非笑:“对啊,是太子殿下你,非要七里解那条‘万叶鲤’的誓。现在,你不可再与七里尊主同行了。” “万叶鲤?……七里,你……”建文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七里。 山南亲云上缓缓道:“鲤鱼载着一万条誓言,只要念出‘伊吕花’,便是应了誓,不可再更改了。” “七里,刚才你是故意骗毛利的,也骗了我?”建文诧异间,却见七里已经蹲下身跪坐,她压低面孔,眼中好像忍着泪花。在建文看来,就好像她在泉州城外第一次登上青龙船,向自己开诚布公时的样子;她一开口说话,就有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滴落在甲板上—— “在下并不擅长说谎……” 贪狼船上获胜的喜悦瞬间丢到了爪哇,建文双腿一酸,一屁股坐在舵盘旁。 七里整整仪容,她脸上还有残留的泪痕,但她仍然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仿佛在等待什么。 眼见三个亲云上提出带走七里,建文心中更多的是焦急。他对琉球行政还算有些印象,知道他们口中的总按司是一个比三老头都要大的官,搞不好还是岛主一样的一把手。 原来,那喜界岛夹在幕府和大明之间,数百年来不是两头贡税,就是连年征战,像幕府将军那样的枭雄更想以武力一统琉球,岛民们苦不堪言。半年前,七里亲手斩杀了邪恶的幕府将军,想必在日本和琉球都已经成了传奇般的故事,所以这三老才来请她任职这个按司。 但眼下连素来镇定的七里都乱了阵脚,看来这个女按司一当,想卸任都极难,可以说是一去不回了。 “此事也不是非得听从誓言吧,或许有可以商量的余地?”建文忍不住走上前去想拉住七里,但却无论如何伸不出手。 七里的声音有几分细弱:“喜界岛得到百地家的御敌破阵之术,才能守岛数百年,但现在大敌已退,百地家的忍术兵法也已经有了最好的传人,那就是喜界岛民。本来,我已经没必要当按司。” 但七里话是这么说,当她转头看向建文的时候,建文还是从她的眼神中明白,七里已经快要认命了。 果然,中山亲云上笃定地道:“但是忍者不遵从万叶誓就会背负诅咒,小靖王你也不想看到她有不好的下场吧?” “海藏珠是诅咒、佛岛也是诅咒,这个什么锦鲤仍是诅咒,为什么就非要背负这些诅咒不可呢!”建文觉得这三老简直执拗得不可理喻。 中山亲云上直视建文:“这就是因果啊。如果不是你急于求胜,七里也不会白白就答应我们三个老头子的请求。” 怪不得刚才在水下,七里就犹犹豫豫的。念及此处,建文又是感动,又是内疚,但事到如今除了责怪自己也没什么方法。 见他们二人不说话,山南亲云上也帮起腔来:“七里尊主,我们老了,还不知能活几年。百地家族的遭遇太过凄惨,而你已经是百地家族唯一的一个传人。推你为喜界岛的按司,是我们三老伯唯一能为百地家做的事了。” 山北和山中坚定地点着头。建文一张嘴顶不过三个人,一时口吃,许久才弱弱地回应:“但七里一直是我的搭档……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看着建文欲言又止的样子,七里忽然站起来将他推开。 “喜界岛的确也是在下的担当。” 建文看向七里,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以七里的性格,也是绝对不会想去当一个岛主的。但七里头也不转地再次强调:“在下回琉球。你既然知道了腾格斯的去处,就找他来做帮手吧。” 建文伸出手:“等等——” 但他还是没拦住,七里这姑娘决断极快,早就把手按到了卷轴上。 “建文,你我二人本来就不应该同路,之前只是暂时目标一致把我们绑在了一起。现在你有你的责任,而我也有我的命数,没理由再一起走了。” 那卷轴放出一阵火焰般的光芒,七里把手移开时,卷轴上却好像炙烤过一样,留下七里的一个指印,这委任状便算是成了。 看着七里坚定的神态,建文张大了嘴说不出话。她应下这个位子,不仅意味着自己的冒险失去了一个最佳搭档,而且连以后想见七里,恐怕都难了。 可纵是他在那苦涩不已,琉球三老却欣慰地笑了起来。中山亲云上道:“事不宜迟,既然现在我们有船了,就即刻登上小艇出发吧。” “什么?我还没——”建文一句话还没说出来,眼前一道紫色闪光掠过,接着他就感觉胸前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气涌来。 他看见七里和琉球三老越变越小,原来中山亲云上那一掌柔柔的,却把自己扔出船外足有三丈远。 “噗通——” 海水流动的轰鸣声灌进耳朵,建文又被海水包裹起来了。 第十一章 小王爷 金陵皇都。 这里是大明王朝首善之地,本就有六朝基业,又经过开国数十年的积累,白日里诸行百业好不兴盛。 但现在夕阳西下,家家吃过晚饭,就准备睡下来结束一天的疲惫了。 内阁大学士周慎的轿子穿过街市,看着路两边的百姓早早将门户闭锁,心中不禁怅然。本朝祖皇爷鼎定天下后,在都城内并不禁夜行,直到燕王称帝后才开始宵禁。这燕王的雄才韬略实在不在祖皇爷之下,却因为两年前的一件意外之事而登上帝位,那件事的缘由到现在依然含糊不清。 想到这里,一个危险的词就出现在周慎心头:得国不正。周慎赶忙摇头把这个危险的想法从心里抹去。 这宵禁,难道不就是怕那些勾栏酒肆、寻常巷陌里,有无数双口耳在密谋叛逆么。 在皇城门口换下轿子,周慎在几个宫人的接引下从甬道向内殿走去,刚刚迈着衰老的步子进了暖阁,便看见端坐在桌前的燕帝。 这位巧得皇位的中年人拥有一把黑漆漆的长髯,此刻他身穿着明黄色便服,头戴网巾,正就着烛光审阅奏章,右手旁已然堆着许多批改好的折子。燕帝面色有点惨白,他见周慎进来了也没有放下手中的奏章,只是抬手示意道:“待朕看完北地的急奏。” 周慎还没从湿冷的初冬天气中缓和过来,不时拿袖子掩一掩口鼻——空气中仍有一丝腥气。 说来也怪,就在三天前,三法司在城外凌迟了几个朝中要人,罪名是通倭谋反和私藏妖书,连几个家里有祖传免死铁券的也未能幸免,他们的宅邸也一并被抄,家眷奴仆处死的处死,发配的发配,一时间在京里闹得沸沸扬扬。杀几个人本属寻常,但自那之后,京城内竟然弥漫着一股鱼腥味,连着三日不散,便是一件奇事了。是以城内百姓一到天黑就关门不说,白天还拿桃枝柳条整日在门口抽打,说是要赶走什么邪祟之物。 皇都中出现妖眚之事,必是帝王德行有亏。即使这燕帝得国——周慎这次没继续往下想那剩下两个字——但毕竟已稳坐基业两年,也算是得到了上天的认可吧。而现在突生妖乱,只可能和最近一件事有关——那便是燕帝迁都北平的决定。 而这,也正是他此次特来觐见的目的。 想到这里,周慎看了看愁眉紧锁的燕帝,略一沉吟,试探着问道:“莫不是军费又吃紧了?” 听到这话,燕帝放下奏折:“哦?” 有机会。周慎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脑子却还好使,更在朝中浸淫数十年,早已经熟知如何在帝王面前移花接木地提出诉求:“臣从兵部那里听说,鞑靼的阿鲁台刚刚宣誓,要起大军五十万,对我大明不轨。檄书已经发到蒙古诸部,不少部族蠢蠢欲动啊。” 燕帝没有打断周慎的话,那他就能可以继续说下去,有了这第一步,周慎就要想办法把话引到第二步,第三步…… “阿鲁台乃我大明北边的大患,在蒙古一代残部中威望极高,这一发兵,就算没有五十万,也必然会牵动整个北方的局势。我大明北方各卫所虽然兵员充足,但调动起来,粮草军饷实在不是小数目。只是现在……” “只是现在国库空虚?”燕帝听到这里,忽然开口打断了周慎的话,“我大明自祖皇爷立国以来,励精图治,四海升平,国库怎么会空虚呢?” 周慎被燕帝问在那里,战战兢兢不敢答话。为何国库空虚,他当然知道,还不是先帝为了巡游四海大费周章,扩水师、搜灵船、造宝船,又在海上漂流十余年,将整个国库用空的? 终于,周慎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阿鲁台不过一个蛮子,也就是趁着冬天来抢抢东西,现在的国库里的钱粮还是可以支持的。但我大明现在可是有许多大事要做,这运河的疏浚、水师的重建、还有……,这些都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微臣认为,相比于这些,有些事没那么紧急的,比如迁都北平之花费,可以暂时压下来,以便……” 听到这个,燕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若不是为了迁都,朕为何要疏浚河道,重建北海水师?至于那个阿鲁台,若是他越要进犯,朕越要北迁示威呢?——怎么,你觉得朕的威严无法镇守国门?” 周慎低下头:“这……老臣不敢。”到现在,他明白,自己的尝试已经失败了,不过他还不死心,“不过近日听说,京城内总是有一股妖气纵横,老臣以为,出于陛下安全的考虑,还是先在金陵坐定御驾为好。” 燕帝听得有点不耐烦,他把奏折扔在桌上,站起身来走到桌前。周慎见他脸上阴云密布,也不敢乱动,只听到燕帝走到自己身边时说了句:“三天前那帮老臣,谋逆的谋逆,妖言的妖言,现在或诛或杀。但你想过他们都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周慎摇头称自己不知,汗却已经湿透了后背。在他身后,几个小太监给燕帝披上了暖和的锦袍。 “他们都劝过朕,劝朕不要迁都。”燕帝撂下这句话,便出了房门。 燕帝离了暖阁,向径直紫禁城的里面走去,路上挥了挥手,让几个随身的小太监在原地等着不要过来,几个小太监很知道规矩的在那里低头站定了,看来这样的事并非一次两次。 金陵紫禁城南边是诸卫、诸衙门,越往北就越是宫中禁地,只不过在奉先殿的一处偏殿,改建成一座寺庙模样。 摆脱了这帮腐儒,燕帝的脚步加快了许多,很快就来到了这庙前。他进入庙中,只看到除了四根立柱外,中间是一个精巧的浑天仪,一个黑袍白须的僧人早已在那里等候。 这僧人见到燕帝,便双手合十道:“算到陛下驾临,臣便在这里恭候了。” 燕帝站定,便执起僧人的手道:“叛党现在已经除得差不多了,这还多亏了国师出手。” 这僧人正是在皇帝面前如日中天的姚国师,号称黑衣宰相,他平常在宫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看似静修祝祷,与殿前那些内阁无涉,其实是离燕帝最近的一个人。 姚国师说话的时候,胸前的白胡子簌簌抖动:“人总要吞下自己所结的业果。那些人与妖邪结交久了,手中各个都有点妖术,还好老衲的神道司颇有几个精兵强将,这等鼠辈还是邪不压正。” “这朝廷里竟然渗透如此多妖人……哎,连金陵水师都不干净。想来先帝被妖人蛊惑,十余年在那南洋寻找什么佛岛,最后连自己的命都赔进去,还险些动了我大明的根基。若不是国师法眼,朕也不知道能否与他们对抗。” 姚国师往层峦叠嶂的宫廷之外的北方望去,初生的几颗星星已经在天边闪耀。 “北方的诸多星辰已经亮起,是需要一颗北极星来压阵了。皇上,你就是那颗救万民于水火的星。现在在金陵的通妖团伙大势已去,但还有不少残党在,而整个南洋的海洋和临海的地方,都还有他们罪恶的血脉,战斗还没有结束。迁都北平,是摆脱妖邪控制,进而斩除妖邪的关键一步,皇上,现在可不能懈怠啊。” “一灭叛党,二通漕运。朕已经按照国师的计划在推进了……”刚才还谈笑风生的燕帝现在捋了捋胡子,脸上略有了些难处。其实他在姚国师面前,何尝不会想起周慎等人的劝诫。 “陛下有什么疑难,可说与臣听。” 或许是姚国师的恳请过于热切,燕帝的缄口不言使得君臣二人陷入了一阵沉默。此时,庙外陛石下闪过一处矮小的身影,伏低着身子趴在地上。 燕帝喝一声:“朱欢!怎么跑这儿来了?” 那个小小身形定住了,原来是个十一二岁脸上稚气未脱的少年。 燕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地上趴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燕帝的弟弟,宁王朱欢。自从燕帝进京后,他就一直在宫里呆着,等候重新封邑。 姚国师也不下殿,和燕帝站在一起,居高临下地问道:“原来是宁王,怎么有心来臣的庵内玩耍?” 宁王站起身来整整衣冠:“我……我在找一只哑鲁国进贡的‘飞虎’。”他穿着一身锦袍,气宇轩昂。燕帝有时觉得,他眉眼间和建文实在有一些相似。 姚国师伸手指了指殿外的一个水缸,那巨大的铜缸竟然自行发出“嗡嗡”的浑厚鸣响。一只前后足间长着肉膜的飞鼠从缸沿转了一圈跑下,听话地钻进少年宁王的袖子。姚国师盯着他笑道:“鼯鼠五技而穷,何时竟号称飞虎了。” 这“五技而穷”的评价是出自荀子的见解,说鼯鼠能飞不能上屋,能缘不能穷木,能游不能渡谷,能穴不能掩身,能走不能先于人。姚国师笑眯眯地说出这话,显然是在讽刺这位被收了封邑的小王爷。 看宁王不服气的样子,燕帝抬抬手:“好了,回去吧。不要让朕在日落后见到你。” 待朱欢走远了,燕帝才重新皱起眉头,继续刚才的话题:“叛党虽灭,疏浚漕运却才开始,迁都北平其余阻力仍不小,朕实难放心。” “陛下虽说对北平已是十分熟悉,但这座城市离九五至尊还差些什么东西。” “这正是朕的忧虑所在。” 姚国师捻起手指掐算起来,只看得燕帝连连发愣。 许久,姚国师睁眼道:“陛下不要着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疏浚漕运之事,上天自会派能人前来辅助,可解陛下之忧。而那缺了的东西,臣也已经有了着落,只待合适的时机。” 君臣二人在庙里又盘算了许久,终于,燕帝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转身离开了。 姚国师目送燕帝走出去,接着朝殿内叫了声:“不周,广汉。” 两个身着青色襦袍的男子从庙内的黑暗中走出来。他们见到姚国师,便单膝着地,把身子低低伏下,恭敬地听从姚国师安排。 “把骑鲸商团的大掌柜铜雀叫来。还有,你们准备下,我们出一趟远门。”姚国师的声音在这深宫宝刹中显得空旷而悠远。 宁王怀揣着唧唧叫的飞鼠,嘴里碎碎嘀咕着走在甬道上。所有的侍卫都被他甩在身后,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你说我这个皇兄,我本来在外面好好地做个小王爷,他一定要把我拉到身边,走也不是,留又没意思,连一个死和尚也能欺负到我头上。哪里像你一样,跳来跳去的没人管。是不是,大鲁?” 这个被起名为“大鲁”的飞鼠已经三两步爬到宁王肩头,直冲着他耳朵唧唧叫。 宁王显然极高兴:“待我那皇兄搬到北京,我死也不跟去,让他给我一片靠海的封地,我们一起去南洋。” 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了。迎面走来一个黑黑瘦瘦的少年,约莫只比宁王大一两岁,后面跟着数个同样黑黑瘦瘦的女眷。黑瘦少年一见宁王,就高兴地道:“这种飞虎极难亲人,见了殿下倒是服服帖帖,可见是命里有缘。” 原来这正是随王室前来进贡的哑鲁王子段阿剌沙,所谓“飞虎”的鼯鼠正是此国的林中特产。这会儿段阿剌沙结束了一天的访问,向燕帝进献了贡品,也得到了颇为丰厚的封赏,正打算在金吾卫查宵禁之前出宫,回到使臣们的驿馆。 但段阿剌沙没想到,宁王一见到自己就道:“段阿剌沙,你来得正好。今天就不要走了。” “那可不行,违反了宵禁……而且这腥气……”段阿剌沙左右有些为难。 他旁边一个太监赶紧拿拂尘挡住他的嘴:“使者乱说什么。” 段阿剌沙自觉失言,刚刚一愣,眼前的宁王就上前一把扯下拂尘,太监吓得连连躬身。 “本王替你做主,留你在我殿内休息就行,怕什么。” “好吧……就听殿下的。”段阿剌沙挥挥手,让众人先回驿站,那帮女眷显然失望至极,一个个随着太监们往城外方向去了。 宁王寝殿,现下里更无第三人。段阿剌沙点亮寝殿内的诸多灯烛,不住打量这座与众不同的房间,它摆着各种四海进贡来的奇珍,贝壳珊瑚无计其数,甚至还有航海的模型。正中挂一张巨大的海图,上面用朱砂笔标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正秉烛夜观时,宁王拿着一个厚厚的折子,从身后转出来。宁王一看见段阿剌沙,倒是吓了一跳:“这一会儿功夫,你怎么脱成这样?” “这不是睡觉的地方吗?”段阿剌沙奇道。 原来哑鲁国乃是南洋上岛国,当地气候炎热潮湿,平常都只是拿着一块布裹在腰间,这段阿剌沙听说这是睡觉的地方,早就打了赤膊,露出一身紧实的肌肉和密密麻麻的三角纹身,宁王一见,还以为误闯了什么食人生番。 “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宁王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如今偌大的紫禁城,也就我这里最安全,你要是在外面这样,那些太监侍卫,非把你抓起来。” “殿下不是有求于我嘛。”段阿剌沙看着宁王把折子放在桌上,那折子封皮是黄色,上下又有江崖海水的刺绣包边,显然是宫里上奏的奏折,只不过被这个小王爷拿来当记事的簿子;那折子里又夹塞了许多纸条,鼓鼓囊囊地成了一大本。 宁王端坐桌旁,严肃地问道:“上次你来,我托你打听的那个人,下落如何?” “那个人啊还真不好打听,不过在我的努力下,终于有了线索,听说啊他最近到过蓬莱,和现在蓬莱主事的判官郎君人打了一个赌,说要去寻找一种什么宝藏。对了,现在人们都叫他小靖王。” “小靖王……”少年持重的宁王突然兴奋起来:“他这是继承了破军的名号啊!有出息,有出息。” “殿下认识他?据说他后来还在南洋和东海交界的地方,跟贪狼打过交道,之后就没了消息。” 宁王不答,只是摊开折子,里面竟是张不小的海图:“你把所有他出现的地方填在这图里。” 看着段阿剌沙配合地拿起笔,在海图上牵丝引线,宁王脸上还是忍不住浮现出喜悦之情:“我这个老侄儿,真是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灯灭火熄,大街上除了巡街的金吾卫和更夫,再也见不到半个人影,腥气似乎淡了几分,整个金陵陷入了沉睡。 第十二章 鹰灵船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 从合勒敦山而来,巴塔赤罕的子孙呵, 奉着成吉思皇帝、薛禅皇帝圣旨里 忠勇诸怯薛每根底、诸管船每根底、诸海士每根底 如今依着别乞麾下的诸萨满贤人的分付呵,无不推称者。 展开双翼的雄鹰呵,凭风而起 青山与大河,每也休阻者 即使是苍狼和白鹿哟,也不能追上 行呵,行呵,大汗的马鞭向着东方也。 俺每根底说者怎生般道的,俺每识也者……” 腾格斯听到了歌声,歌声咿咿呀呀,有着古怪的腔调,和着空灵的海浪声,有些诡异。 他努力抬头,看到一个身着彩色布条缀着的高帽萨满在高高船头跳着巫舞。萨满手里拿着鹰头骨的骨杖,腰间悬挂的九面镜子哗啦哗啦响着,把东边升起的日头映出一片碎光。 萨满的肢体动作十分狂放,仿佛被什么东西附体,以极高的速度摇摆挥舞,随时可能把胳膊甩脱开来。旁边的钟、磬、号、锣、鼓五音,伴随着萨满舞动的节奏发出凄厉响亮的旋律。可无论这些乐器声音如何之大,也掩盖不住萨满吟唱的嗓音。 海浪拍击,风帆鼓动,似乎整条海船都被萨满的节奏带起来了。 不过此时疯狂舞动的,不止是这一个萨满。 腾格斯向着周围看去,就在这条大船的四周,密密麻麻地分布着上百条海船,个个都有三百料的体量,摆成一个庞大的椭圆形阵势。每一条船的船头都高高翘起,上面站着一个有着同样装束的萨满,在跳着同样的舞蹈,吟唱着同样的祝歌。 一百位萨满同时起舞,一百个声音合着同一个韵律起伏,九百面镜子上下翻飞,让整个船队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白光之中。 在整个船队的中央,是一艘比别者都高大许多的巨舰。它有着蓝白色的三面大船帆,四周五彩挂饰,苏力德式的桅杆。在正中主帆上,用暗紫色的颜料涂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鹰。随着风帆鼓动,那雄鹰仿佛真的要飞起来似的。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 从合勒敦山而来,巴塔赤罕的子孙呵, 奉着成吉思皇帝、薛禅皇帝圣旨里 忠勇诸怯薛每根底、诸管船每根底、诸海士每根底 如今依着别乞麾下的诸萨满贤人的分付呵,无不推称者。 展开双翼的雄鹰呵,凭风而起 青山与大河,每也休阻者 即使是苍狼和白鹿哟,也不能追上 行呵,行呵,大汗的马鞭向着东方也。 俺每根底说者怎生般道的,俺每识也者。” 萨满们反复重复着这一段咏唱,一遍又一遍,他们的声音汇在一起,在天海之间盘桓不息。 腾格斯听到一个声音从自己的身边响起,越来越清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感觉到空气在口腔里的爆破,强大的力量对声带的撕扯,长长的鹰啸声在脑海中的嘶鸣。 大风吹散了海上的云雾,太阳缓缓自海平面升起,萨满们的动作越发激烈,他们拿出精致的牛角匕首,划破自己的胸膛,让鲜血滴入拐杖上的巨鹰头骨,然后再流入海中。 海浪陡然开始抬高,风帆的鼓动也变得频繁,无形中似有狂风大起,像长生天伸出巨掌在轻轻推动船队前行。腾格斯感觉到甲板不停的晃动,他在海上多年,知道这不是随波逐流那种晃动,而是乘风破浪的颠簸。 一片若有若无的光芒从主帆上浮现出来,那栩栩如生的雄鹰,真的在拍动翅膀。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到最后也不知是风吹帆动,还是帆上的雄鹰扇起了海风。 “起锚!” 腾格斯看到舰队指挥官大声命令着。这个命令被迅速传下去,水手们飞快地拽起铁锚,解开缆绳。萨满们继续在船头舞动,他们已疲累至极,可就像被什么丝线牵引的傀儡一样,根本无法控制。 终于,一个萨满猛地吐出一大口血,趴在甲板上脱力而亡。随后萨满们纷纷倒地,精力和生命被抽取一空。 可随着萨满们的死去,那大船上的帆上雄鹰却越发饱满生动起来,而大风也越吹越强烈。整个舰队切开海浪,飞速地迎着日头升起的地方而去。 指挥官并不关心萨满们的生死,他满怀敬畏地仰着头来,注视着那神鹰的身躯。 待得最后一位萨满殒命,船帆鼓荡到了极致,而舰队的速度也达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副官凑到指挥官旁边悄声道:“如以此速度前行,一日便可望见日本海岸。” 指挥官满意地点点头,抽出长刀,大声道:“鹰神庇佑,有风无浪,奉着大汗意旨,踏平日本!” 喝彩声和吼声同时在每一条战船上爆起。中央那艘承载着鹰神的灵船已经吸饱了萨满们的血和法力,气势汹汹地挟着风声,以无可阻挡的犀利气势斩开大浪,向着太阳飞驰。 无数战旗,猎猎飘舞,就连深不可测的大海都臣服于这种气势,变得格外乖巧。 “这一次有鹰神压阵,肯定不会重蹈覆辙。就让那些荒岛矮子见识一下大元刀锋的锐利吧!” 舰队前行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到了次日日出时分,晨曦初亮之时,桅杆顶上的瞭望员已隐约望见远处地平线上高高低低的峰峦。 “看到日本了!”瞭望员大喊。 指挥官全副武装站在船头,虔诚地向寄寓在船帆之中的鹰神祈祷。鹰神的精神依旧饱满,那宽大的双翼、尖利的长喙、锋锐的眼神,无不处于最完美的状态,大风依旧朝着东方劲吹。 指挥官祈祷过后,吩咐左右,准备登陆事宜。可是他忽然眼睛一眯,发觉前方的景象有点不对。 此时在日本海岸上空,团聚着一团云团。这云团呈褐紫色,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溺水之人的脸色,让人看了很不舒服。云团很广,大小恰好可以覆盖一支舰队。 而且眼下风这么大,那云团却如同生根了一般,纹丝不动,始终挡在了舰队的去路上。 指挥官心生警惕,可是萨满们都已经殉鹰了,身边并没有一个这方面的专家。思考片刻,指挥官下了决心,管它是什么,难道还能阻挡无上鹰神的利爪吗?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继续前进!”指挥官吼道。 当舰队即将进入紫云的范围之内时,突然一声霹雳炸响。一道紫色的闪电从云中射出,直接打到了鹰神灵船的船帆上。 船帆中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啸声,风速陡然变快了。 指挥官脸色一变,哪里还意识不到,这是日本人阻止鹰神的手段。他想起大萨满出发前的嘱托,从怀里掏出一枚鹰哨,让身边的副官猛力一吹。 随着哨声响起,副官双目圆瞪,发现自己的嘴没办法从哨口挪开。他浑身剧震,一瞬间就被吸成一张干瘪的人皮。 这需要消耗一条人命才能发出的哨声,解开了大帆上的封印。一只肉眼可见的半透明的巨大灵鹰,鼓动双翅,气势汹汹地从帆中飞出,朝着紫云扑去。 它这一现身,天地之间的灵气都被引动,霎时风起云涌。而那紫云团也做出反应,射出无数雷电打在鹰神躯体之上。 待得鹰神飞到近前,紫云一下子分散开来,变成一个拥有八条云柱的怪异云形。那八条云柱来回摆动,如同大蛇的八条妖头。 鹰如烈风扑击,蛇如妖邪张狂,两头半虚的巨物在半空中猛烈撞击在一起,迸发出无形的冲击力,朝四方散去,激起滔天的巨浪。让大船摇摆不定,小船则干脆倾覆过去。 指挥官紧紧扶着船舷,仰头望去。 这时的腾格斯,早已无暇去辨认自己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他随着指挥官的视线看过去,看着这场风暴与巨浪的较量,这种层级的较量,已经不是凡人所能插手,就看鹰神如何发威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岛国矮子还真有本事,不知从哪弄来这么一只八头怪蛇。据说他们那里有一种叫阴阳师的人,和草原上的萨满差不多,这怪物大概就是他们所供奉的神明吧? 不过这怪蛇太丑了,怎么可能是神武英锐的神鹰对手? 鹰难道不是蛇的天敌吗? 船上的所有水手,全都抬起头来,满怀信心地看着这一切,浑然未觉水底一条巨大的阴影正缓缓接近舰队。 碧空之上,两头巨物迎着晨曦在奋力厮杀。雄鹰确实是矫健非常,它先用长喙刺入蛇眼,再伸出利爪,将蛇头抓起高高飞到半空,疯狂撕碎。虽然紫云所化的八头大蛇可以无限复活,却完全处于弱势地位,被鹰神一次又一次摧毁,发出愤怒的嘶鸣。 鹰神一声清鸣,两扇巨翅吹去一阵烈风,几乎要把紫云八蛇吹散。待大蛇的几只头从不同方向咬过来,鹰神又巧妙地飞上天空,以极快的速度避开攻势。 从整个局面来看,大蛇的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所有人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场双神交战时,海面下那个巨大的阴影已经悄然突破了外围防线,进入到舰队的中央地带,距离大灵船近在咫尺。 “不好。偷袭!”将一切看在眼里的腾格斯,想要大声的警告指挥官和萨满们。 但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除了那些血泊里躺着的萨满。但他们的目光渐渐涣散,已经没有办法从喉头挤出任何字眼。 那是他们魂灵行将消失前所见到的最后画面。 腾格斯努力睁开眼,发现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象,原来他还在风雪之中。 他感觉自己身子下面的颠簸,努力摸索了一下,原来自己躺在一块布上,被人拖着在冰雪中缓慢地前行。 这布是从马车上扯下来的,而拖着这块布一步一步走的,正是老萨满。 老萨满感觉到背后的动静,扭头看腾格斯已经醒了,这才将手里的布头松开,一屁股坐在地上躺下,大口喘着气。“你小子还是醒了啊。” “老萨满?你不是跑了吗?”腾格斯想要过去将老萨满扶起来,但刚一动,就浑身剧烈疼痛起来,跟王狼打那一架,他伤得太重了。 挣扎到最后,腾格斯也只是艰难地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大片冰原之上。腾格斯四周望望,向老萨满问道: “是你救了俺?俺在梦里,听到的那首歌,是你唱的?” “是你先记起来的。要不是这首歌,我也记不起那个战场究竟是什么样的。”老萨满仍然躺在冰面上,喃喃道。 这歌讲过的故事腾格斯小时候也听过无数次,无非是伟大的忽必烈汗誓师东征,派遣数万精锐乘坐大船远征日本。原本蒙古大军在白天的陆战中大获全胜,打得日本武士抱头鼠窜,在最关键的一场战役中却遭遇风暴,使得远征军几乎全军覆没云云。 现在两人知道了这场战役的背后竟然如此惊心动魄,甚至有些骇人,不禁对望着为那些将士和鹰神抹起眼泪。飞扬的雪花已经把两人埋成半个雪人似的,老萨满和腾格斯都是泪流满面,不一会就在脸上挂了八道冰凌子。 不过腾格斯边哭边道:“俺只有一个问题。” “说吧,说吧。” 腾格斯怒吼道:“既然你说那些参战的萨满都死了,那你是怎么知道这故事的啊!莫不是又在骗俺!” “腾格斯啊,你知道那些汉人说‘聊天’、‘聊天’的,是什么意思吗?” 腾格斯愣住了,他摇摇头,不知道老萨满要弄什么玄虚。 “我们萨满做的活,就是跟天聊天说话,向天讨故事。现在我唱美了,把这个故事讨回来了,聊给你听。” “向天,讨回来?” 老萨满笑了:“我不是说了吗?忽必烈汗的故事也好,成吉思汗的故事也罢,那都是我们萨满这一行人集体的传承啊,临死的时候,我们都要把一生的故事交付给长生天的。” 腾格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寻思一会,又道:“那灵船的位置你也记起来了?” 老萨满听了,忽然翻了个身,从地上坐了起来。 “灵船嘛,被封在贝加尔的海子啦。” 腾格斯挠挠头,难解这地方到底在哪里。“那是啥地方?离这儿远吗?” 老萨满指指腾格斯身下:“你仔细看。” 腾格斯往身下看去,白花花什么也看不到。他拿袖子狠狠擦擦覆盖着的雪花,露出一片透明泛蓝的冰。 他又趴着身子看自己躺过的雪地,此时也已经是一片干净纯洁的冰面,整块冰面下封冻的竟是一串串气泡,再往深处,气泡却越来越小,再接着往深处,便是一片黑暗了。 老萨满在他旁边道:“冬天的贝加尔海子有三大怪:蓝冰,泡儿崖,半截船。这就是泡儿崖。” 腾格斯挠挠头,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惊呼道:“什么,这下面竟是贝加尔海子?!” 腾格斯从没有见过这般奇景,冰过于透明,显得这气泡最深处似乎有百十丈,趴在厚实的冰层反而像在深渊上爬行。 “海子一冻上,这些气泡还没来得及全浮上来就封住了。你看,多像是水下生灵的呼吸被定住了啊。”老萨满揣着手自得地道,眼神里有几分狂热。 他看着腾格斯在冰层深渊上瑟缩的样子,又撇撇嘴:“这点深浅就吓着你这水师提督了?打起精神来,那艘鹰灵船‘乌都罕号’正等着你呢!” “乌都罕号……”腾格斯品着这个名字,想到这船就在冰湖里,不禁精神大振,嗖地从冰上站起来。 老萨满笑了笑,刚刚站起来,却又“扑通”跪倒在冰面上。 “老萨满!”腾格斯知道拖行耗尽了老萨满的力气,赶紧上前搀起他。 “不碍事。”老萨满艰难地站起来,望着飘雪的苍天喃喃道,“那灵船是所有蒙古将士的荣耀,我若是能驱动了它……也算有个自己的故事能交付给长生天啦。” 原来这些萨满与天对话,靠的就是从一代代记忆里取出片段,并不一定要亲身经历。只是越在浩歌狂舞乃至于失神时,这对话就越灵光;用得次数过多了,自己也便分不清到底哪段记忆才是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了。现在的老萨满勉强站着,精神却已经在混乱的边缘,看来不完成这个心愿,只会越来越疯。 风雪又渐渐地急了,眼前的茫茫冰面直连着铅灰色的天幕,又被肆意的风雪抹作一片灰白;一艘艘没有停泊在岸边的大船被随性地冻在湖里,半截朝天,半截封在冰里,但不知哪里才是乌都罕号的所在,只能靠老萨满的指引才能找到了。 腾格斯刚要动身,一条船后突然闪出一个巨大的狼形,把腾格斯吓了一跳。他道是不死心的王狼又追来了,却看见王狼头上绑着一条条布带,右眼肿起老高。 谁给这猛兽绑的布条?腾格斯诧异地望向老萨满,后者慢悠悠道:“怎么,你以为我这一把老骨头真能一路拉你到现在?” 腾格斯望向王狼挂的一身彩,再看看自己,一人一狼大眼对小眼,均是一副惨相。他刚刚打架时只觉得热血冲头,浑身发热,现在却感到冷风刺骨,吞下去的口水还没进喉咙就结成了冰块。 “喂!”他用力将口水咽进嗓子,大声对王狼喊道,“看在你和俺打这一架的份上,和俺去找乌都罕号吧!” 王狼盯着他看了看,突然朝天嚎叫一声,声音在冰湖里极其骇人。 “咱们走吧。” 腾格斯搀着老萨满低声道,他们和王狼并肩走到一起,共同向那个目标前进。 腾格斯御寒的忽迷思已经喝尽了,腰里的穿云箭已经射尽了,两人一狼只能靠毅力在冰封的湖中穿行。 他们时而被狂风吹回几丈远,顶着风又走回去;时而差点滑进冰窟窿,多亏王狼死命叼住。腾格斯一会背起老萨满,一会把老萨满驮在王狼身上。 随着他们前进,冰层越来越稀薄,甚至逐渐不再连成一片,到最后只能趴在冰面上摸着走、扒着浮冰往前划着走。 从浮冰下爬出一个个圆滚滚的异兽,圆溜溜的黑眼珠盯着这帮旅人,又被王狼吓得滚回窟窿里。淡水里怎么会有海豹……腾格斯趴在冰上,心里充满疑惑,但他已经没有心思管这么多了。 不知走了多久,路过了多少被封冻的船只,他们终于来到一座被蓝色浮冰包围的巨大木质残骸,大得只能仰头才能看清。老萨满突然精神矍铄地从王狼背上跳下,踏着浮冰跳起舞来。 “乌都罕号……乌都罕号!”腾格斯恨不得这一瞬就要脱了衣服,发动飞鱼翅从水面弹跳过去,但当他擦擦眼睛又看了一遍时,又惊得叫起来: “乌都罕号……怎么只剩个船底了!” 浮冰之上,老萨满和王狼围着垂头丧气的腾格斯转来转去。 “俺不服!祖宗的船被糟蹋成这样,俺……俺……”腾格斯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拳头砸着冰面。眼看冰面下绽出七八道裂缝,吓得老萨满赶忙上前劝慰,王狼也抬起一只爪子按在腾格斯的肩膀上,仿佛在可怜这个愿望在瞬间破灭的人。 “哎,小子,不要急躁。”老萨满冻得双腿抖颤,却仍是精神抖擞,“你可别忘了,这是一艘灵船啊。” 腾格斯抬脸望着老萨满,仿佛在期待他的解释。 “灵船都是可以自愈的,这你一定知道。” 腾格斯想起建文的青龙船的确有自愈的能力,他一阵激动,立马从冰上站起来:“俺这就去砍树,喂它木头!” “别急,别急。你现在看到的只是乌都罕号的空壳,所以先祖们要把这空壳拉回陆地。因为真灵却不在船身,而是在大海啊。” 腾格斯还没听他说完,就嘴咧得更大了:“原来俺差点丢掉半条命,找到的还是一艘死船?” 老萨满反而嘿嘿笑起来。“这你就要叫冤了?‘骏马奔驰奔到头,好汉做事做到头’。这可是长生天对你的考验,就算你是水师提督的世袭,黄金家族的后人,不付出努力就想得到灵船,哪有那种美事?” 他见腾格斯神色稍缓,又道:“你只需要在海中寻找到那片战场,收回鹰灵,再拿这船底和它结合,这鹰灵船就是你腾格斯的了。” 腾格斯思索一阵:“可这里离海那么远,俺又没有千军万马,怎么把船运过去?” 老萨满哈哈笑道:“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这老骨头。” 第十三章 胶州湾 众人称颂的“小靖王”建文盘腿坐在青龙船的两根龙角之间,怔怔望着海面。此时青龙船正转起轮盘向陆地移动,船上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潮湿清冷的海风不住地吹动他的头发,似乎是在提醒他这个称号有多讽刺。 那个亲云上——建文早忘了是山北、山南还是中山——飞起一掌的推阻感还闷闷地留在胸口,令他觉得呼吸不甚畅通。 建文记得当时这几个喜欢恶作剧的小老头先把他推到水里,然后很熟练地解开青龙船上的一艘备用小艇,便朝日本岛方向喊着号子划走了。等他脑袋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只能看见小艇的屁股、三个奋力划动木桨的人影,以及坐在船尾处朝他望过来的七里的眼神。 “青龙。”想到这里,建文百无聊赖地喊了一声。 从建文蹲坐的地方看去,正巧能看到青龙船的眼睛。造船的人巧夺天工,调制琉璃给它做了一对琥珀色的瞳仁,让青龙船艏正像那些佛寺里的天王像一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炯炯有神,让人不禁感叹“画龙点睛”的故事真的存在。 但青龙还是抬着眼睛,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在水面滑行,对建文的呼喊没有什么回应。 建文叹口气,干脆翘起二郎腿躺在龙颈上,望向天空。或许,真正让自己顺不过气的不是三个小老头推他入水,而是七里临走前留下的话吧?虽然那条什么鲤鱼的确是自己种下的错误,但“只是暂时绑在一起”“本来就不应该同路”之类的话,说得也太决绝了。 “说到底还是我的问题啊……”建文嘟囔了一句。 他说完这句话,青龙突然停下了,建文差点从龙颈上翻身而下,赶紧抱住龙角不让自己摔下来。 “青龙,你要说什么?”建文盯着青龙人头大小的眼珠,“你说,七里的意思是不是让我回去追上她?” 青龙船“哞——”地长啸一声。 此前修理青龙船时,建文就觉得它的运转比之前迟滞不少,现在看它难得和自己一唱一和,建文来了劲头,他翻身又坐上龙头:“我也想追回去,顺便揍那三个老头一顿,把七里抢回来。”建文的语气重新低下来,他叹了口气,“只是……七里都那样说了,不一定会跟我走。而我还要去救哈罗德,也不知道他到底惹了什么麻烦,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要是真不理会,万一他有事,我也难心安,你说是吧?” 青龙船又是一声长吟,这次却分明有了几分无奈。 建文摸了摸青龙的头顶。的确,无论是替人消灾,还是帮人解难,都是别人压在自己身上的包袱。小时候郑提督他们盼着自己能成为一代明主,长大了发现能当成家里的祭品就不错了。形势无奈时强出头,风头过去就接着漂泊湖海,十天倒有八天不属于自己。如此说来,也难怪七里经常嘲笑自己更适合去做和尚。 他又想,两人大仇得报已经过了半年有余,如果硬要回忆一番,七里似乎已经不像在海淘斋初见时那样行事青涩,而他自己这半年来虽然在海上周旋,说是为了纾解心绪,但除此之外却也没有什么长进。 夕阳即将入海,空中红云四起,更不见一只飞鸟了。眼见青龙船又陷入沉默,建文也觉得甚是疲惫,便念道: “青龙,你既然是灵船,就按自己的意思去试试怎么快点找到腾格斯吧。”接着翻身下了甲板,直奔舱室去了。 也许是白天发生的诸事过于紧张,建文睡了整整一个晚上,任由青龙船带着自己前行,等到天大亮时才起身。开伙吃了些干粮后,他站在船头,远远看到了大陆。 这片大陆的海岸线生得奇怪,由陆地延伸出的东西两处岬角好像从未被东海的巨浪磨损过,岬角上的建筑竟然隐隐约约是大明式的卫所。建文对青龙下令:“缓缓前进,看看前面有什么。” 青龙船便只开了一半轮盘,以最低速缓缓逆风前进,想要接近这个窄窄的港湾。在青龙船前进的空当里,建文掏出海图,仔细筛选比对,终于搞清了这是什么地方。 “是浮山的胶州湾!” 原来这里正是胶州的南海岸线,两处岬角恰到好处地把海水围成一个圆镜似的海域,是以它的开口虽然只有五六里宽,但中间竟有一片巨大的圆形海域!这海域是一片碧绿色,与外海的墨蓝色水面泾渭分明,其上停靠着百余艘黑色舰艇。 建文有点紧张,现在他尚未到达圆镜区域,趁这艘舰队没发现之前,还可掉头而去;但如果他钻进这个布袋口,到时舰队一拥而上,要想逃跑可就难了。 他环顾四周,也看见那些建筑四周的人熙熙攘攘地动了起来,但看前进方向,似乎没有冲着自己这边来,好像是湾内发生了什么大事。 莫不是倭寇?建文掏出一个千里镜努力看去,原来在那片风平浪静的海湾内部,竟开始波浪翻涌,有大块大块的浮冰从水下升起,漂浮在水面,使得整片避风港瞬间变作一片冰海。 建文瞠目结舌。眼前的这个港口仿佛凝了泪珠的一只眼睛,从墨蓝色的外海大海看去显得格格不入。 此时又不是封冻期,怎么会有这么大块的浮冰?难道是七杀船上那位罗刹女冻结了洋面?既是故人在此,总不能袖手旁观……建文不及细想,任凭青龙船带着他向那片碧绿色的冰海冲去。 待冲得近了,建文发现那海域上汩汩翻动,又不动声色地浮上一个巨物来,头尾高高翘起。 那竟然是一艘大舰,只不过只剩下船底,歪歪地浮在一片冰洋里。 “打旗语,照例。” 就在半柱香之前,守备千户王朗站在海岸一处高耸的望楼中,照例掣出一枚令牌,让旗兵向西岬角的水师营发出了平安无事的信号,然后就开始百无聊赖地等待对方的回执。 千户王朗所在的东部岬角,就筑着胶东鳌山卫属下的主备御所——浮山备御前千户所。这座四方堡垒乃是当朝姚国师亲自规划,中间十字大街将城市整齐地切割成四个区域。依祖制配备的庙宇日日传出诵经声和香火气味,祈祷诸神佛保佑一方海岸的平安;更有千户、百户十三姓,率了数百精兵强将驻扎在城内外,一刻不停地监视整片胶州海域的敌情。 王朗本来是一名陆军,祖上是给祖皇爷立过功的军户,因此在两年前作为十三姓之一,来到海卫,腰间一柄饰有奋臂螳螂的双手长剑号令陆军,好不威风。但近半年来……王朗望向西岬角的那片水域。 在王朗的视野中,上百艘饰有黑漆与铁叶的战船依次在碧绿色海面上排开,为首的四艘千料大福船中悬挂蓝色的高牙大纛,黑洞洞的佛郎机铁炮伸出船舷。百艘战船上,兵士皆着铁甲,黑压压地在甲板上走动,他们就是浮山水师营,属于半年前刚成立的北海水师中的一营。 这东西两岬角呈顶牛之势,齐齐对着东海,正是为了应对半年来海上纷杂局势。自从日本幕府将军被斩杀后,岛国重又陷入纷乱,时常有一些失藩的浪人跑到北方沿海来作乱。燕帝鉴于海防日紧,就着手组建了千支舰队的北海水师,又把北方诸多海防卫所加固一番。 王朗收回视线。半年来,他逐渐觉得自己沦为了西岬角新水师的卫兵,每天只是隔半个时辰,传达来自东侧的安全情报。水师营的威风让他们这帮陆军弟兄都羡慕不已,更不用说执掌水师的都是曾在燕帝身边立下赫赫战功的爱将。 令兵来报,对面传来的回执仍旧是一成不变。西岬的那位游击将军姓铁,王朗这帮东岬弟兄们私下里都唤他“铁面佛”。北海水师各营的将军都是燕帝亲自选拔的干将,素来以服从皇命为天职,其余事务一概不问不闻。这位铁将军便拥有燕系军人的严肃,平常就黑着脸不苟言笑,发令只靠旗语,经常三天不说一句话,任谁都难以撬开他的嘴说半个字,他的外号正从此得来——事实上,这位佛爷也的确把铁壁一般的威压感带到了整个胶州海域。 王朗看着湾内停泊的战船,百无聊赖地叹口气。他自己亲手拿过旗子,向对面的令兵传了一套花哨的动作。这是一套极其高级的旗语,与海外蓬莱岛常用的佛郎机旗语不相上下,它能模拟出一整本《平水韵》,以韵册的拟音表达极其复杂的语句,是战争中令异国难以解除的加密通报。 王朗的旗语也没别的,这番意思就是今日天气晴好,水师营何不拥舰而出,在海外巡游一番云云。 他拿起千里镜望向对面旗兵,想知道铁面佛会回以什么答复。 “万勿玩忽职守。”结果对面发来了这样的旗语。 王朗索性挥起大旗,和对面你来我往地交流起来。“承平日久,将军分毫也不心急么?” 对方的旗语好像停滞了一阵。 本来嘛,大明在远洋的国威之前就是靠了郑提督绥化与镇压并举的外交政策;自从那位名将携白虎、朱雀、玄武三灵船去不明地点归隐之后,帝国的外交似乎原地转了个满舵,朝中所有期盼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一支支年轻的北方水师身上,仿佛只要他们按兵不动,就足以吓退来自东部的威胁。 “我何尝不盼踏平海波,报效朝廷。”过了许久,铁面佛的旗语终于打了过来。 “有我浮山卫在,可以令片板不能出入,水师整日枯练,也不知何时有出兵之日。”王朗放下旗子,掩不住得意的笑容。 论军衔,那将军是自己的上级,但也许是因为守备营平日百无聊赖,王朗聊起这种闲篇,简直有种地头蛇撩拨强龙的乐趣。 但当他再次举起旗望向胶州湾内时,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见那片明镜般的碧绿色海面,竟有大块大块的紫罗兰色浮冰涌上,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王朗惊得直擦眼睛。守备所城下本来只听得到步兵行走的咵咵声,此时却像炸了锅一样叫嚷起来。 这还不算完,在众官兵的惊呼声中,又有一艘破得只剩底板与龙骨的半截残船,从那片碧蓝色的冰海里升了上来。 这是什么鬼东西……王朗心想。但他发现,还好这东西是从湾浮上来,也就是说,它正落入铁面佛的练兵场,可谓是羊入虎口了。他惊魂甫定,又望向湾外的海域。 从湾外也划来一道高速的白浪,好像一支在海上穿行的箭矢,那箭簇却是一艘青绿色的船只。刚刚还在吵吵嚷嚷的卫所诸官兵,这会突然都不说话了——他们从未见过,世界上竟然还有速度如此之快的船只。 这是内外夹击啊,说什么片板不得出入,眼下这种情况,简直是在打自己的脸! 王朗高喊:“快!打旗语,湾外也有船来犯!” 王朗刚刚所见的正是青龙船,它在岬口外打了个圈稍作停息,就像一匹骏马在草原上突然勒住了缰绳。 建文蹲在船舷后面,拿千里镜仔细打望湾内那艘只剩船底的巨舰。 他估计这舰的长度得有三个半青龙船那么长,虽然烂得只剩船底,但看表面连个藤壶也无,又不像是沉船。这条舰底正在朝湾外缓缓移动,它向左舷倾出一个角度,可以看到舰内装满了大大小小的浮冰,看起来就冰冷刺骨,也不知是哪里来的。 再看船内的龙骨上,还有个鼓鼓囊囊的人影,是一个佝偻的老头,穿着蒙古服式,戴着熊皮高帽,身旁还有一头小马驹大小的大狗。 而在巨舰停止移动后,竟然又从舰尾后头冒出一个人影来,这人倒是熟悉得很,他身影高高壮壮,正踩在水面上朝青龙船奋力地挥舞手臂—— “腾格斯?”建文又惊又喜地大叫。 “好热!安答快拉俺们上船!” 建文终于在阔别半年之后,第一次听到腾格斯的声音。只是他大为疑惑,现在是冬天不说,这条破船上又全是浮冰,真不知这家伙是从多冷的地方冒出来,才有闲心喊热。 两侧的黑色大船正在起锚驶来,建文见腾格斯必然是在海面上用力推那船底,看来即便只剩了船底,对腾格斯来说仍是不能舍弃的宝贝,建文不得不把青龙船开进港湾。待青龙船如一发利剑般驶到巨舰边时,那些大船还没驶出多少。 腾格斯身上绕着一圈缆绳,他在水面用力扎了个马步,身后暴涨出的两枚小小翅膀闪闪发亮,那是飞鱼海藏珠的效用。他“咚”的一声起跳,瞬间就弹到了青龙船甲板上,建文还没仔细看,船上那大狗也一下子凌空跳了下来,刚刚巧落到建文身旁。 “这……这是什么!”眼前的这头巨兽实在过于庞大,呲着一口精钢也似的牙齿,身上的银灰色毛发迎风飘动。建文倒退几步,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 “安答莫怕,那是我新捡的一头野狼王,脾气好得很。” 建文见那野狼并没有任何攻击的意思,便也放下心来。腾格斯径直过来一把搂住建文: “好安答,你真是俺的福星,怎么在这里又遇到你?” “轻点轻点,断了……”见建文被他牛腿粗细的胳膊勒得龇牙咧嘴直叫,腾格斯赶紧松开手。 “你还是这么莽撞,我倒要问你,为何从海底冒上来?这一人一狼又是……?”建文用力揉揉自己的腰。 腾格斯憨憨笑道:“俺们是从贝加尔的海眼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又从这个海眼冒出来的。”他看向老头:“老萨满,你说天下海眼全是通着的,还真没骗俺!” 那老头却精神萎顿,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点点头。 “这老人家也……晕船吗?”建文迟疑。 腾格斯却像浑没听见似的,自顾自朝建文道:“安答,既然你来接我,那就把我的船绑到青龙船后面,咱们一起去收伏鹰灵吧!” 建文听到这浑人说话,差点没笑出来:“你的船?你管这艘破船底叫船?” “安答别瞧不起乌都罕号,这可是当年忽必烈大汗征东时候开的鹰灵船!”腾格斯想要据理力争不说,那匹高大的王狼也在一旁帮腔似地蹦来蹦去,看来是被腾格斯传染上什么邪门脾气了。“咱们现在有两艘船,离组建水师……俺来算算……只差九十八艘战舰了!” 建文望了望那个神秘兮兮的老头。蒙古灵船一事,若不是贪狼他们早打过招呼,他打心底也不会相信,不过听腾格斯这意思,这世间竟真的有来往于各个大陆海洋之间的通道。 “好吧好吧,我就当它是灵船好了……”建文的目光从老萨满身上收回,“可你这船一不能听从号令,二又毁得破破烂烂的,现在还有什么用呢?” “嗵!” 一声巨响在青龙右舷响起,打断了建文的疑问。海面上激起冲天的巨大水花。青龙船双目亮起,“哞——”地发出一声长吟。 “有人袭击!”建文话音刚落,又有一发炮弹“嗖”地飞来,这回不偏不倚,刚刚炸到乌都罕号的满船浮冰里,又是“嗵”的一声巨响过后,乌都罕的船舱被打出晶莹四溅的烟花,大大小小的冰碴都飞到青龙船上,打得船帆砰砰作响。 “谁在攻击俺的船!”腾格斯抹了一把脸上的冰雪大喊,看来他是真的很心疼那条破船底。 建文望了一眼东西两侧,那里正有上百艘涂装成黑色的巨舰朝青龙船这边包抄过来。他没好气地道:“还能是谁,当然是你那九十八艘战舰来了。” 第十四章 等风来 第十四章等风来 腾格斯朝船外望去,只见上百艘船呈扇形包围了这片冰海,每条船上都挂着蓝色的高牙大纛,以及数量不等的犀角灯。 “那一定就是北海水师。”建文望着包抄过来的船只叹道。 这些船只既不打旗语,也不放话,只是对准青龙船围拢过来。 刚刚的会面被两发炮弹粗暴地打断,建文分明感受到了这片冰海带来的刺骨寒冷。青龙船没有装载武器,肯定无法与这整支舰队比拼;更重要的是,如果被大明军人认出自己和青龙船,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青龙,我们调转船头,往东边全速开!” 然而他刚刚下令,就又被腾格斯抓住了胳膊。 “安答,等一下!带上俺的船!” “都什么时候了,你这船反正也没法修了,以后坐我的船便好。何苦带上这个累赘?” “乌都罕不是累赘!”腾格斯的语气分明带了几分恳求,“俺花了半年的时间,才在雪原上找到这船!求求安答,带上它吧!” 一贯大大咧咧的腾格斯眉头紧皱,建文从来没见他这么严肃过。 这是自浮山卫水师营舰队组建以来,游击将军“铁面佛”开始的第一次出征。 正如守备千户王朗所说,一般流寇进犯胶东,只需沿海卫城派陆军出击,就可以确保倭寇进不得陆地半分。在这种情况下,他还需要日日在胶州湾内操练水师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拥千舰而出,远洋东海、北海诸国,给那些威胁到大明社稷的势力带去炮火与毁灭。 舰队最前方的黑色千料巨舰扬起高耸的船艏,描金的狰狞巨兽面吞吐着波浪,向浮山海眼进发。这是铁面佛的座船,这艘船拥有寻常海盗绝对无法撼动的宽阔平底,六桅方帆和二十枚脚橹令船身行动甚速,十二枚佛郎机炮分列两旁,船艏上方更有两门大虎蹲炮,是舰队的主舰。 在铁面佛的身后,是百余艘同样涂装成黑色的舰艇。没有前锋船队打前站,直接由主舰领出雁行阵列,可见铁面佛对擒获来犯船只不仅极有信心,甚至带着一种鸟铳打蚊子的铺张。 一袭黑色甲衣的铁面佛捉一把太师椅坐在主桅下,手中捏着一枚鱼尾虎符,面上波澜不惊。 “飒!”“飒!” 铁面佛使了一个什么手势后,身边旗官扬了两下旗令,这旗令经过各船只旗楼的层层传播,很快就到了雁形阵的各个角落,整个阵型变出一条长蛇,朝海眼包抄过去。 “飒!”“——嗵!” 又是一道旗令下达,黑船发出两枚炮弹,呼啸着朝那艘青色船只和烂底船飞去。 铁面佛是想先用火力把海眼与敌船隔离开,以防止敌船再次通过海眼逃窜。他这两枚炮弹只是警告,目的是为了让敌船惊起开动,以便大明方进行应变。发炮完毕的炮手们从浓烟中抬起头,努力观察炮的落点和敌船的情况,却见那船浑然没事似的,动也不动。 既不战,也不降,当这支舰队是摆设吗?炮手们万分疑惑地回头望去,游击将军仍然一言不发,只是捏紧了手中的鱼尾虎头符,不过他的脸上却似乎已经有了一份怒意。 铁面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长气。他缓缓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亲自来到船艏查看,发现那条烂底船体积不小,旁边的青色船只体积却不大;船上都没有成阵列的兵力,也并无一门虎蹲炮从上面伸出来。 此时海眼中的冰雪仍未完全融化,所谓下雪不冷化雪冷,士兵中感受在燕地一般久违的寒风,再混着胶州湾湿冷的水汽,竟然纷纷打起喷嚏来。 “咄咄怪事……”铁面佛心中十分纳闷。他出身燕系骑兵,对大明灵船一事也多是止于耳闻,从来没见过实物,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把两者在脑袋里对上号。眼下黑船仍在慢速前进,铁面佛看向高处的号子手,示意他汇报详情。 负责眺望的号子手伏下身禀报:“报将军,敌船上那几个人正在……正在两只船之间系绳子。” 铁面佛极目之下,只见那艘破烂船上,有两个人抱着巨大的抓钩,用力地在船沿固定着一圈缆绳;青色船上,一个衣着破破烂烂的老人在逗狗一样地,和一只狼在船头玩耍。 不对,那是船尾。这位游击将军突然意识到,那艘青色长船是正拿着船屁股面对百艘大明舰艇。 将军的铁面愈发难看了,现在他的嘴角甚至有几分抽动。 “满舵,给我开过去。”将军声音沙哑,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一会儿青龙要是拖不动你这船,看我不用火铳把缆绳打断!” 建文和腾格斯站在乌都罕号化了一半的冰里,后者最后一次朝铁钩踹了一脚,以便把钩尖深深地楔进乌都罕的船身。缆绳通过抓钩把青龙船和乌都罕号连接起来,他好像丝毫不在意火烧眉毛的危险局面,兴奋地说:“安答,咱们走吧!” 建文无奈地站到船舷处,放开嗓子朝下方的青龙大喊:“青龙,出发!” 此时那艘艘黑船虽然接近了乌都罕号,却始终隔了一段距离,而且到最后反而停下了——他们已经达到最近射程,如果再接近的话,黑船主炮就反而打不到青龙船了。而在乌都罕两侧,有两翼小型船也包抄过来。 不过只要青龙启动,那些黑船便奈何不得他们。但喊声过后,青龙却无动于衷,大概是隔得太远超出了操控青龙的范围,或者是乌都罕的船底实在太重,青龙一时无法拖动。 建文回头看了一眼猛兽船艏的黑船,那里有人用力打着旗语,意思大概是如果再不掉头投降,第三炮过后,就要夷平这片海域。 建文擦擦汗,他早就推测这支船队与他那皇帝叔叔有关,因此不愿与他们正面冲突,连正面交流最好也不要有。但看眼下这情况,这支船队可比郑提督的金陵系水师难对付多了,一板一眼,简直像怪物一样。 “这新水师真是没有人情味!”腾格斯也在一旁大喊。 “腾格斯,你接着去后面推!”建文把衣服袖子垫在缆绳上,两腿一蹬,荡离高大的乌都罕船舷,向着青龙滑下去。而腾格斯也纵身跃下,奋力扇动翅膀,从水面上滑翔而过,绕到乌都罕的船尾,从后面蹬紧海面推着它助力。 建文落在青龙船上匆匆站定,刚刚喊声:“青——” 还没等建文说完,便听见“嗵!”“嗵!”“嗵!”密集的炮弹声。那些炮弹争先恐后地从天上奔涌而来,有两发都打中了青龙船,建文站立不稳,险些被撞到一边,而青龙却好像呆掉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在炮火的密集攻势下,如果不及时驱动,即便是海上速度最快的青龙船也势必走不远,更何况还拖着如此巨大的船底。建文站起来就向舵盘方向跑,他跑过桅杆,跑过端坐在甲板上、双眼半睁半闭的老萨满,终于把手放在了玉玺上。 “青龙,快启动啊……”建文在心中默念。虽然他心知青龙船最近失修有些严重,但关键时刻如此掉链子,还是令他焦急万分。 两侧包抄过来的黑船调转方向,船的侧舷已经对准青龙船,船侧架设的火炮纷纷开火,滚滚炮弹直冲着舵盘处飞过来。 “这次是真的要交待在这儿了!”建文猛地闭上了眼睛。 奇怪的是,预料中的大爆炸并没有发生,四周反而变得安静了。建文睁眼看时,只看到无数炮弹神奇地在上空转了弯,然后直直地坠入海面,瞬间便被那汪碧绿色的海眼吸走,再也不见踪影。 再看刚刚的老萨满,竟然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只金色的面具,站在船尾又唱又跳,那些炮弹可能就是中了老萨满的这种什么咒,失去动力落入海中的。 原来这老人这么厉害…… “安答快些作法,老萨满撑不了多久的!” 听到腾格斯这么喊,建文精神大振,把手重重按上玉玺。 “哞——”青龙船这回终于爆发出金黄色的光芒,三十二只盘龙轮极速运转,连接青龙与乌都罕号的缆绳在绞盘上收紧,船开始向东方移动。 一开始,船开得很慢,那老萨满也在勉力支撑着自己;过了数十息,青龙船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航速,建文大汗淋漓地把手从玉玺上移开,整个人重重地坐倒在舵盘旁边。 他透过模糊的双眼看向远方,那支沉默的大明北海水师舰队早已不见了踪影,但船尾处,老萨满已经倒在地上,王狼在旁边时而跳跃,时而去舔舐老萨满的脸庞,老萨满却一动也不肯动。 这个时候,腾格斯也终于攀上青龙船船尾,收起翅膀向老萨满跑去。 青龙船离开了浮山水师营的追击范围,自行朝东方行驶。 建文盘腿坐在甲板上,松开抓着老萨满的手,朝腾格斯道:“醒是醒过来了,但他的病根不是受伤,所以只能这样养着。” 原来老萨满跳舞需得全神贯注,脑子里存不得半点杂念,又加之在海上水土不服,一时就晕厥过去了。建文发动砂砾珠的能力想去治疗这个老人,却无奈他得的并非伤痛,而是心智受损,时不时像掉了魂一样,这状况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他见腾格斯并无过多担忧之意,反而只顾在青龙船上乱转,看来已经熟悉了老萨满的这种情况。 腾格斯这个大个子也是够不省心。可能是因为他自信不久后也会拥有灵船,所以才刚刚坐稳了青龙船,就格外兴奋,话也多了起来,一会儿问“青龙船怎么越来越不好用了?”,一会儿问“七里妹子去做什么了?”,一会儿又问“俺的王狼能把屎拉哪儿啊?”,搅得建文烦不胜烦。 这会儿建文向他通报病情,他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建文:“老萨满一向就是这样,现在交给安答,我就放心了。” 建文看看躺在桅杆边发呆的老萨满,他正望着天上的云彩,一会儿眼神睿智深邃,一会儿目光涣散不清,嘴里不清不楚地哼着什么歌谣。 建文只能站起身来,把腾格斯拉到一边,把哈罗德探险如何下落不明,自己又如何与小郎君打赌去找回宝藏,一桩桩讲给腾格斯听,末了还没忘了提醒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至于七里的事……建文想了想,还是没跟腾格斯多说。腾格斯性子耿直,若是知道七里被那三个老头强制性带走,说不定会闹着去把人抢回来。他虽然也想任性一次,但哈罗德那边实在耽搁不得了…… “原来安答找俺是这事啊!”腾格斯认真地听完,一拍大腿,“哈罗德也是咱的好兄弟,他的命自然是要救的。那就先给俺找到鹰灵,把船修好,还可多个帮手。” 听了这话,建文皱紧眉头。腾格斯心思单纯直接,断然是不会撒谎骗自己的,倒是他依靠的那个老萨满神神叨叨的,也不知是不是真能帮腾格斯找到船灵。 腾格斯一时支吾,却听见那老萨满喜不自胜地喃喃道:“快啦!快啦!” 建文他们向老萨满看去,那老者刚刚还倚在桅杆旁边瘫着,现在已经拄着拐棍站了起来,眼睛还紧紧盯着天空。 建文顺着老萨满的目光望去,只见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来几丝黑云。紧接着,耳边的风声大了起来,建文的头发衣带也被刮得簌簌飘起;只是那风声里,似乎夹杂着鼓角声、呐喊声,以及兵器相交之声,听来充满诡异。 浮山备御前千户所虽是后起之城,但依祖制,也要配备齐全的庙宇,以便远航者出行前拜过神佛,发心长生供养,祈保回往平安如意云云。 沿着十字大街走到西北方,便是这些庙宇的所在地,这座庙群地方虽然不大,但从玉皇、佛祖、三清、真武,到城隍、龙王、关帝,祭拜的对象倒是一应俱全。铁面佛与王朗两位军官在鳞次栉比的庙群外立定,似乎在等候一位大人物出现。 铁面佛面色难看,他手中还攥着那枚虎头鱼尾符;但他身边的王朗这次算不得吃败仗,因此心情并不差。他转头向铁面佛搭讪:“将军可好奇,这国师爷拜的是哪一家神佛?” 铁面佛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鱼尾虎符的虎头符拆下来还给王朗,自己则留下鱼尾符。 刚刚那条青色船只跑丢之后,他正准备驾船出击,却收到两位神道司官从浮山所内发来的诚恳“建议”,说姚国师已经前来,让他还是穷寇莫追,专心准备为国师护航为妙。 铁面佛知道这姚国师本来是深居简出的做派,但一出面其实就是帝王权威,他哪敢轻易试这位老人家的深浅?因此也只能应下,草草收兵,来到浮山所城交接兵符。 此时一阵送客的响板铙钹之声大作,庙群的门庭一开,两名青袍方帽、望之不像中原人士的神道官开道,将黑色僧衣的姚国师迎了出来。 还没等他身上浓重的香火气散尽,王朗和铁面佛就单膝跪下,请国师恕他们渎职之罪。他们感到胳膊上一吃力,原来竟是姚国师亲自将两人扶了起来: “那艘船是小事,此事也不必经由老衲。行军布阵我不懂,但经书里讲,有人战胜孤身一人,但若有二人便能抵挡。” 王朗没念过经,只能连连称是,他瞥了一眼铁面佛,这家伙更是一个屁也放不出来。他连忙道:“铁将军已经给国师准备了十三条船,以及相应行李补给,请国师检阅。不知国师……何时起驾?” 两人望向姚国师,但后者只是仰天笑了几声,便从他们身边走过,径直朝向能望见大海的寨墙走过去了。 “不急,我在等一阵风来。”姚国师面朝大海道。 他们似乎又听到姚国师自言自语地,冲着大海低声说了一句话: “久违了。” 第十五章 黑风暴 “这就是一百多年前,日本偷袭蒙古的神风啊,鹰灵就束缚在其中!” 老萨满微笑指上天空,而天边的海面,隐隐约约正腾起一股墨黑色的龙卷风,扭动着卷入云端。 “神鹰的灵吗……”建文望向腾格斯。 他知道前朝曾经率兵出击日本的事,但是因为遭遇季风而惨败,原来竟与船灵有关,还留下这么一大片神风。建文回想自己看过的种种海图,那里面的确有不少都专门在这片海域标注了一片黑风暴。黑风暴不同于其他风暴,不仅令骑鲸商团那种实力雄厚的海上客商不敢航行通过,连东洋向大明派遣使节都要绕着道走。 腾格斯正喜不自胜,嘴里念叨着长生天,说待会就要从那龙卷风里把鹰灵接回来。 他的计划是穿过风墙去,用老萨满的秘法解救出鹰灵,让它重新与乌都罕号结合。 但过不多久,建文开始觉得事情不太妙。青龙船虽然只开了一半盘龙轮,只是中速行驶,也已然快过许多用帆桨的船只,可即便如此,他们行驶了一刻西洋钟的工夫,龙卷风的大小看起来都没什么显著变化。 所谓“望山跑死马”,其实在海上也成立,建文可以判断出这龙卷风的覆盖范围比远远望起来要大。 果然,又走了一刻西洋钟后,这股龙卷风硕大无朋的尺寸依然没有太大变化,只怕方圆几里都被罩在其中。 腾格斯和老萨满盘腿坐在地上,浑然无事似地说笑着,建文觉得这两个人应该是疯了。腾格斯连连吹嘘他的乌都罕号若是修成,将会完全不弱于青龙船,但现在的问题是,就连青龙船也不一定能接触那种巨大的狂风。 青龙船剩下十六个盘龙轮盘也全速转动起来,全力加速后,离黑风暴又近了一些,此刻才能清晰地看出它的巨大。 这是一幕遮天蔽日的黑色风墙。它和建文之前在佛岛周围看到的普通龙卷风不太一样,并非被拉伸成细细长长的样子,而更像是一个自行旋转漂移的大风团,间或在周围旋起两三个小风眼,又撕扯出三五条黑白驳杂的尾巴。黑风的尾巴把水高高吸起又抛下,它附近海面也像是开了锅,海水“呼噜噜”地被卷着朝中心飞去,一些大鱼也被卷在海水里,翻滚着被卷进风里。 虽然平日里青龙船行驶极为平稳,全然不会受到海波影响,但绑在它后面的乌都罕船底却已经在摇晃颠簸,两船之间的那根浸过桐油的绳索本来有小臂粗细,现在也被绷得紧紧的,像一张劲弓的弦一般不住颤动。 老萨满似乎又恢复了神神叨叨的样子,悠然道:“我感觉黑风里有极大的怨气,成千上万。” 空气中开始飘起各种杂物,看来都是被这片风困住的。一片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船帆飘到这根高速颤动的绳索上,立刻就被割成两片,看得建文心里一颤。 “腾格斯,你就不怕没命吗?” 腾格斯自顾自地盯着逐渐靠近的黑色龙卷风,没有答话。建文摇摇头,知道这个大汉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索性不再多话。龙卷风吸起的海水像座山一样,他令青龙船停下,逆着风眼中心的方向慢慢打转——眼下这情况,青龙船并非无法进入风墙,但需要顺风找好角度。 龙嘴缓缓打开,从里面伸出一只长枪样的杆子。这龙枪乃是精钢打造,效用与撞角类似,专门用于突破险恶海况。建文和腾格斯收拾好青龙船表面的水桶、帆布等所有可能被风浪卷走的物品,腾格斯便又拉着几盘巨大的绳索加固了青龙船和乌都罕号的捆绑,建文则回到甲板,拿了一团绳索向老萨满走去。 建文本想把老萨满绑在桅杆上,这是他在巨龟寺跟贪狼他们学来的一招,为的是避免在大风浪中被刮到船外面。但他横竖看看老萨满,觉得他假痴不呆的,精神状态不算正常,不禁怀疑这样捆起来会不会出问题? “安答放心吧,老萨满这样很久啦!”腾格斯已经回到了青龙船,他从建文手里拿过绳索,亲自把老萨满在桅杆上捆好。 老萨满一边配合腾格斯把绳子绕在自己身上,一边得意地念叨:“萨满听到神的话太多了,脑袋里都会装太多事,什么老萨满的,老老萨满的,要是想不疯,就得先逼疯自己……” “等俺把鹰灵拿到手就好了!”腾格斯说着又把自己和建文紧紧绑在舵盘边。绳结一头活一头死,是既稳固又容易单手打开的单套结,死绳头就扔给了王狼,万一有什么危险,它就可以死命叼着。 被风卷起的海水直扑到脸上,将建文等人的脸和头发都打湿了,一波波的大浪从青龙船的船头冲到脚下,洗刷着甲板。 “只要不是百年难遇的惊涛骇浪就好!”建文想起临行时,蓬莱工事长嘱咐的这番话。 他叹了口气,心疼地望着青龙船头,如果这老萨满说的没错,这风的确是从一百多年前刮到现在……这也算是一语成谶了。 眼前这黑风极为宽阔,左右都看不到边,嘈杂的声音也愈发响了,建文看向腾格斯:“腾格斯,我再提醒你一次,这一去你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收伏鹰灵船可是长生天的意志!”腾格斯拍拍自己胸脯:“待俺进了风眼,安答把俺丢进风里就行,怕死不是黄金家族的后裔。”他说话时,连王狼也在身边奋蹄蹬着甲板。 建文心下恻然,腾格斯对灵船实在是比自己对青龙船还要执着。他默默把手放在玉玺上,感受青龙船内部的啮合转动。 “青龙,还得再委屈你一次,你可要撑住了。”建文默念着。 仿佛是对他的应答,或是被腾格斯的热情感染,青龙船内部高速运作,发出澎湃的旋转声。建文大喜,对青龙船发出新的命令。 “青龙,我们爬上那座水幕!” 青龙船瞬间爆发出金色的光膜罩住自己,海水再被卷起落到金色光膜上时,竟然朝着两边分开,船里船外被分成了两个世界,再没有海水冲到甲板上。 青龙船平稳地切开沸腾的海水,龙嘴伸出的长长锥枪尖将龙卷风卷起的黑气钻开个口子,它借着风势向上一跃,瞬间冲进了风中。 一进入风里,建文就觉得眼前发黑——那风暴里好像阴沉的黑风天,若不是光膜爆发出的亮光映照,这里的一切景象恐怕都会微弱到难以看清。 这黑色的龙卷风怪得很,外壁的风力最强,到了里面反倒逐渐变弱,只是仍然灰蒙蒙地看不清前方景物。建文让青龙船放慢速度,左右观察,这才隐隐看到风中心一条无色的柱状空间,那大概便是风眼了。 在驶向风眼的过程中,即便是青龙船也被风力撕扯得震颤不已,船尾八根粗绳像巨大的琴弦一样波动着,建文只得一边调整航向,一边祈祷主龙骨不会出问题。 “怪了,黑风暴里竟然有这么多东西!”腾格斯大喊,原来青龙上空不断有杂物被飓风夹杂着飘过船身,舵盘、木板、货箱、金银……在青龙船的船尾甚至还飘过一匹活的白马,但它们只是掠过青龙船的光膜,就被飓风迅速刮到船头了。 “这倒不稀奇!”建文推测,“百年间定然有不少来往商船被吸入这个风暴,这怨念该就是来往海客留下的了。” “不不,年轻人,你大错特错了。”刚才还蔫着脑袋的老萨满又精神起来。“如果仅仅是海客留下的怨念,哪里又有这么多金戈铁马的声音?” “老人家有什么见解?”眼看这老头装神弄鬼,却半字不提具体错在哪儿,建文有点不服气。 “恐怖,那真是太恐怖了,那天的情形和现在很像,我……”老萨满只是不住摇头,似乎在努力从脑海中提取什么本该埋没一辈子的回忆。 建文皱着眉头问腾格斯:“那场东征这老人也去过?” 腾格斯还没答话,王狼突然呲起牙,喉头发出低沉的吼声,仿佛随时要蹦起来。 众人抬起头,一艘巨大的黑色船影从青龙船上空缓缓飘过。从这艘帆船的外形和千疮百孔的船帆可以看出,是一艘日本关船。 更多的船影在青龙船外浮现。与刚才风中的杂物不同,它们都是完整的船只,有战船独有的望楼和墙垛,却并无火炮;有的还燃烧着熊熊火焰,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成灰烬。 建文扶着腰间的绳圈,努力从剧震的甲板上站起身,极力向船外眺望: “奇怪,为什么有如此多的战船在这里?” 在关船靠过来的同时,上面影影绰绰地跳下一帮人,直冲着青龙船飘下来,他们手里还举着刀剑,竟是上百位日本武士。 建文抓紧腰间的转轮火铳,腾格斯和王狼也警觉起来,时刻准备大战一场。不料这些黑影跳到青龙船金色的外膜上竟然被弹开,纷纷掉到海里。 建文松了口气,他这才想起青龙船的这道金膜并非只能挡住风浪,也曾经多次替他挡开敌人。建文心里升起对青龙的感激之情,但此刻却不是表达情意的时候,这道保命的金膜维持不了太久,他必须尽快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越是靠近风眼,灰黑色暴风与烟雾中的船影越多,船帆樯橹交错,数量成百上千,从外形辨认既有中国式大帆船,也有日本式的小船。敲锣和鼓角声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千万身穿铠甲、手拿武器的人影你来我往地厮杀,不断有人中箭中枪从船头摔落,双方都分不清是实体还是影子。 “原来刚才听到的的确是战场的厮杀声。”建文道。 “他们都是死去的战士,有蒙古人,也有日本人。”老萨满在桅杆边回答。 他又拧紧沟沟壑壑的眉头,好像想起某一个蛇儿年的时候,曾经和这些死人发生过同样惨烈的战斗,此刻心有余悸地念叨着:“你们看,他们不光进攻咱们的船,自己人之间也杀来杀去的,正是那场战争没错了。” 青龙船从一艘中国式帆船旁过驶过,隐隐约约能看到许多日本小船将这大帆船围定,一些日本武士像蚂蚁一样援着大帆船木板间的缝隙朝船上爬。 建文仔细看去,那些日本武士的脸时而是肉身,时而又虚影幢幢地像骷髅一般;那船上的蒙古兵则大声叫嚷着,不住地朝下射箭,或者抽刀砍爬到船舷的日本武士的手指。不断有人掉下去,却还是有很多人爬上甲板,举着武器相互砍杀。 他再向身旁看去,腾格斯也被这激烈的作战场面牵挂,好像是在担心那些蒙古武士的命运。 但任他们如何着急,那虚虚实实的战斗始终不曾停歇:有时,一个可以分辨出是蒙古人的影子一枪戳穿日本武士,枪尖从敌人身后狠狠穿出;有时,一个可以从头盔辨认出是日本武士的人挥刀将蒙古人的影子从脖子砍断,人头的影子在甲板上翻滚,血液在黑色的风暴中迅速扩散。 透过光膜,建文闻到与咸湿海风掺杂在一起的血腥味,这味道他在大明水师与蓬莱水军的决战中闻到过,终生难忘。 “这些战士在这个战场上争斗了一百多年,是我们闯进他们的战场了。”老萨满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虽然能与超越人体的精神力量对话,却从未面对如此多的死人,多到脑袋快要炸开。他捂住耳朵:“一百多年了,他们一直都在重复那场战争,我能听到他们内心在痛苦地呻吟……” 青龙船慢慢移向风眼,一艘艘战斗的船只被黑风推动着从青龙船旁边划过,不知道划过多少艘船,看了多少场战斗,青龙船和乌都罕号就像是暴风中的风筝,在浪涛、凶风以及来往如过江之鲫的蒙古和日本战船间努力维持平稳,以免被卷走。 而大元的船,高丽的船,南洋的船,当朝的船,无数船板、海怪、不知是死是生的人身……又不断地加入这场战斗,使得这场景一幕幕重复地上演,但每次又都不一样。 建文甚至怀疑自己是在看一场无声的皮影戏,这与天平齐的巨大黑风暴就是舞台,有一双无形的手操纵着这些黑色的影子在玩着驾船砍杀的游戏,而这场游戏玩了上百年。 建文喃喃开口:“修罗场,真是一片修罗场……” 第十六章 修罗道 建文眼前的战场一刻不停地循环着,他曾听说过,生前好战之人死后会堕入修罗道,终日厮杀永无尽头。看样子,他们四周的战场大概就是修罗道不小心浮到人世了。 这已经是人间难见的大战,但建文自小熟悉海战打法,心知这绵延百里的合战,终会有一处战场的惨烈血腥更酷甚于此处。 ——那就是整片战场的核心区域,以互相夺取对方主舰为目标的大酣战。 这也就意味着,青龙船越往里行进,遇到的凶风铁刃、不甘的亡灵也会越多。想到这里,建文不禁担忧地按紧手中的玉玺。 他回头朝腾格斯道:“腾格斯,去问问老萨满还能不能撑住,这战场是越来越大了,现在还有机会后退。” 腾格斯闻声去扶住老萨满,他看老人脸上愈加痛苦,连忙解开自己的绳子,上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脑袋。 老萨满的瞳孔有些涣散了,他喃喃道:“前任水师提督博日特是你的父亲,你们家族比任何人都向往大海,但这场战争后,你们与大海绝缘,都是因为失去了鹰灵。” 腾格斯听着老萨满的教诲,只是不停地点头,寻思一会儿又懵懵懂懂问建文:“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晕船都是因为祖上打败仗。”建文没好气地总结道,接着又转头问老萨满,“老人家,当年的古战场既是成了这样,乌都罕号就回不到原状了吧?” 他心下盘算,要穿越这片风暴的想法实在过于儿戏,这一把散骨头的疯萨满如果能不妄自托大,及时打退腾格斯的妄想,大家就还能捡回一条命。没想到这老人却以百般的热情大喊: “这鹰灵正是要从战场的核心寻回,腾格斯,迎难而上吧!” 听到腾格斯恍然地“哦!”了一声,建文陷入了绝望,敢情这老人比腾格斯还要混不吝。 他刚想出言劝阻,又听老萨满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清爽海风吹动的蓝白风帆; 灿烂阳光照耀的蓝白风帆。 黄河蒲柳编制的蓝白风帆; 辽阔海域上的明珠一般。 阿尔泰山腰千年的松树, 额尔齐斯浇灌的水杉; 跑马甲板上洁白的大帐, 辽阔海域上行进的宫殿……” 建文手把着玉玺,急得喊道:“船都快散架了,你们还有心情唱歌!” 他听不太懂蒙语,也并没有心情听歌,只不过他自己一步不离地驾驶青龙船躲避船只,却见这两人在又唱又跳,心中自然焦躁不安。 腾格斯却听得手舞足蹈,向他连连解释乌都罕号的形貌,是找到乌都罕号的关键。建文哪里听得进去这个,他手心攥着玉玺的印纽,感觉头上渗出点点汗珠。 实际上,他在一路的驾驶中已经感觉到青龙的金色光膜在逐渐薄弱,渗过光膜打在脸上的海水和腥风也开始猛烈起来,可见青龙的支撑能力正在下降。手心传来的艰涩啮合感也在提醒建文,主龙骨伤痕未愈,虽然已经被填上树胶,但有这样一股飓风肆意拉扯着船身,对船身所造成的严重后果谁也不敢预估。 此时青龙船马上要到达风幕的最核心处,却突然发出一声鸣叫,建文循声往船舷边看时,只见四周的士兵都杀红了眼,他们已经毫无理智可言,只是想要将尽量多的毁灭带给这片战场。 在青龙的左舷不远处,几艘日本小早船上的武士拉动锁链,将一艘平底船撕扯成碎片。随后,这些小船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转而向建文这边全速开过来。 建文连忙将青龙船朝小早船打了个左满舵,堪堪让几艘日本船的炮轰从船尾落空。他迎头猛进,这些只能乘坐十几人的日本船根本经不起青龙船的冲击,同时被掀翻。 他刚松了口气,又有一艘蒙古船企图用船腹逼停青龙船。青龙船龙嘴里伸出的龙枪迎风一挑,蒙古船身给戳出个大洞,倾斜的船身使船上的蒙古战士失去平衡,倾盘倒豆似地掉入卷着海水的黑色风暴中,也飘得无影无踪了。 虽说建文左支右绌,也能在黑暗中前行,但光膜的金光实在是虚弱不堪,黑色风墙里的船只与战事也愈加密集,乌都罕号却到现在也连影子也不见一个。 建文满头大汗,他睁大双眼,竟又看见数十个日本武士正沿着青龙的船身向上攀援,眼看就要突破光膜,而后方又跟上一群阴魂不散的关船小队,几乎要咬定青龙的行进路线。听到青龙鸣叫不已,他大声提醒腾格斯: “青龙万一撑不住了,我们都会被战场吞噬的!” 建文见腾格斯一时不回话,知道他是在转着圈寻找乌都罕号的踪影,便先操纵青龙摇晃几下船身,把日本武士甩入无边的黑云,激起巨大的闪电。他原本是想为全船人马躲避危险,却发现这青龙摆尾激起的闪电,恰好能将青龙船周围的视野照得如同白昼。 “安答真是帮了俺大忙,不过可别劈到自己!”腾格斯充满喜悦的声音从右舷传来,王狼也在那里嚎叫不休。 “腾格斯!你还需要多久?”待建文抽出身来,转头向腾格斯看去时,见他趴在船弦上,极力向右舷战场眺望。 “安答再撑半刻,俺好像看到一艘大船的影子!”腾格斯慌乱地喊着。 从腾格斯的角度抬头看去,正可以看到前方头顶的战场风云变幻,电光大作。不断有一些小船再爬什么高山似地,努力往一个高处逆流而上,仿佛在攻打一座海水筑成的城堡。 “恐怖啊,恐怖啊……这正是战场的核心……”腾格斯听到身后的老萨满这么说,更加认真地向众船攻打的高峰看去。 很可惜,小船们的这种攻势是徒劳的,又不断有损毁的船只从墨黑色的海水之城滚下,滚木、战马、甲板、桅杆,混合着血肉模糊的士兵躯体,在海水的搅拌下,山崩似地汹涌流淌,统统灌入青龙船下的海水中冲得无影无踪。 在上百年的神风战场上,这种突击与毁灭不知上演了多少次,但每次黑风暴转过一圈,那些可悲的船只和水师又都复原成原本的样子。看到这种场面,即便是勇武如腾格斯也感觉胃内一股翻滚,险些又蹲在船上吐起来。 “安……安答,青龙船能爬到那儿吗?”腾格斯磕磕巴巴地喊。 他见建文努力地扳动玉玺,船头龙枪也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调转,心下感激至极。但腾格斯见后方仍有一些关船和蒙古船紧追不舍,前方又不断有巨大的闪电击打在青龙船的龙枪上,青龙船的琉璃龙睛不断绽出金黄色的光芒,便跑到龙头旁,回首向建文道:“安答,青龙船它……不要紧吧?” 建文正使劲扳着玉玺躲避追击,只能勉力答道:“我能感觉到,青龙它……发现了什么东西。你快点找找看!” 果然,龙枪与闪电劈开的航路尽头,离青龙船不远的地方,船只不断攻去的战场核心,竟出现一艘比青龙大七八倍的元代大船。 腾格斯张大嘴巴向那大船望去,在闪电的映照下,它蓝白色相间的船帆被黑色风暴裹挟,溅上模糊的血肉;本来是五彩的挂饰现在斑驳不堪,桅杆上高耸的苏力德枪还闪着寒光,将一艘艘飞过船顶的小船流畅地切成两段。 它的船艏还雕着两只昂首欲飞的雄鹰,而那船的船底,和青龙身后拖着的船底长得一模一样。总体看来,除了被困于这片战场许久不见天日之外,的确是一艘神武非常的船。 “第二艘乌都罕号!”腾格斯憋了半天,终于大喜地喊出来。 “没错,船尾的是死去的乌都罕号。”老萨满悠悠道,“风里的是小时候的乌都罕号。” 建文看到那条乌都罕号的巨大炮筒缓缓移动,如同天神般睥睨着建文所在的这片战场,而青龙也像看到同类般,龙睛金光绽放,直直瞪视那艘大船。 “它要干什么?”建文刚喊了一声,就见乌都罕号连连发出炮火。 通红的炮弹划过青龙船上空,还未到达目标船只就已经被烈风刮成铁黑色,重重落在青龙尾部的日本关船船身上,将它们一一粉碎,还好青龙船没有被波及到,虽说间接帮青龙船解了围,但建文总觉得那就好像示威一般。 但看腾格斯高兴得要跳起来的样子,建文松了口气,算腾格斯这家伙好运,终于和他心心念念的灵船相遇了。 腾格斯喜不自胜地跑来:“乌都罕号太厉害了!安答,咱们靠近乌都罕号,接完鹰灵就撤退。” 他振奋不已,王狼也在旁四蹄踩着甲板撒欢,老萨满干枯的眼眶里甚至要流出泪来。 “可是……”建文突然开口,颓然松开玉玺,叹道,“我们已经开到头了。” 腾格斯听他这么说,好像一盆冷水浇到头上。他不甘地向船前进的方向看去。原来青龙船拖着船底从黑色风幕的外缘一路穿越,已经到达了黑色风幕的内缘,看来它冲出风暴,进入相对平静的风眼已经是无可逆转的趋势。 而建文仅靠船本身的逆行,也只能将青龙暂时在内壁保持静止。青龙船睛中的金光逐渐黯淡下去,它终于褪去了最后的金色光膜,随之升起了侧翼,侧翼切割着黑色风暴的内缘,徒然摇动不已。在万舰竞流的核心战场,已经再难以接近鹰灵船,只能与它失之交臂。 更要命的是,风幕之内,上下难辨,青龙船这么一停泊下来,腾格斯只觉自己双脚离地,一时好像失去了重量一般。他能看见身边老萨满的绳头,王狼,建文,以及自己满头的小辫子,也都暂时地漂浮在空中,接着又重重落回甲板,摔了个七荤八素。 “这可怎么办……不能让到手的鹰灵船飞了呀!”腾格斯躺在甲板上,犹自懊恼不已。 建文在他身边劝道:“百闻不如一见,你也算看过这船,对得起自己祖宗了。再说这只是灵船的虚影,又伤成这样,开也没法开,别妄自送了性命。” 腾格斯知道建文是怕他把命丢在这古战场里,但他猛烈地摇着脑袋,就是不甘心。可当他再次向乌都罕号看去时,却在狂风中看到一个奇景:在黑风暴的内缘,竟可说是有两处海面,这个发现令他睁大眼睛。 第一处,是这幽深的海战战场本身,建文他们刚刚就是从这里过来的。 第二处,则是这段航路后第一次见到的,黑风暴下真正的海面,它被黑风暴吸起十几丈高,仿佛要奔涌到天上。 两片海面互相垂直,但相同的是,无论朝哪个方向跌落,都免不了船毁人亡。 腾格斯朝老萨满点点头,他似乎知道要怎么做了。 “安答,咱们贴风眼,到乌都罕顶上去!” “你疯了?”建文倒吸一口凉气,这家伙是要跳进乌都罕啊!不过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此放弃的确令人心生不甘,他再次把手放在了玉玺之上,命令着青龙船,努力朝乌都罕顶端移动而去。 青龙船贴着黑风暴的内壁朝那艘鹰船的方向驶去。过了一会,终于到达了乌都罕号虚影的“上方”,这里虽然也是战场的一部分,但船来炮往总算稀少几分。 腾格斯站起来拍着建文的肩膀无比动容地开口:“安答,多谢你啦!下面就交给俺,你在风暴外面等俺,也让青龙歇息下!” 接着他便俯身背起老萨满,继而跳出船外,沿着晃动不止的缆绳向乌都罕号攀援,不一会就到了那破烂的船底上。王狼也跟了出去,它虽然身形巨大,但走在缆绳上竟然像是在平地上一般。 腾格斯深吸一口气,挥刀砍断两船之间的根根绳索,把乌都罕号从青龙船上解开,这条残破的船底便对准乌都罕号的船影,从战场的风暴中直直坠下。他最后看了一眼头顶的青龙船,只见建文探出脑袋,对着他喊了句什么,但风声太大,他完全听不见。紧接着,他听到青龙船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鸣,终于整个消失在黑色风暴之外。 腾格斯躺在乌都罕的船底护着老萨满,感受迅速下坠的颠簸。这下落的滋味可不比穿越战场好受许多,四周被风暴搅动的战船、武器、火炮和海水倾泻过来,雨点般密集地打在乌都罕船底上,把船底木板一点点剥离开来。当他们坠落到那艘鹰船的影像上时,船底已经只剩下一条龙骨,斜斜地插入它的甲板,他感觉自己浑身像散架了一般。 “终于……到了乌都罕号……” 腾格斯浑身剧痛地扶了老萨满起来,自己也直起身看向鹰船的甲板,这下不禁汗毛都竖起来—— 这艘船就好像是一只巨大的容器,里面装满了灰白的骷髅头。腾格斯每踩一脚,都有碎裂的声音从脚下传来。 在他眼前,这艘不输于大明福船的巨舰上,到处都是这种风干的骷髅,从船头连绵到船尾,还有一些断手断脚的士兵手里握着刀,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腾格斯。 “你脚下就是那些怨灵的主人。”老萨满在他耳后说,“长生天保佑,你闯入他们的接舷战了。” 老萨满话音刚落,更多死亡的战士从别的船只上凌空跳下,或者从船舷爬上乌都罕号。乌都罕处在神风战场的中心,高处低处都有战船参差地分布着,使得这场乱斗更加混乱。 腾格斯咽了口吐沫,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按照原先的计划,把老萨满放在地上,抽出弯刀: “你来把鹰灵唤回,俺来对付这些人!” 又喊了一声:“长生天!帮俺超度祖宗的亡魂!”便冲入阵中。 他提着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盛满骷髅头的船舷边挥刀御敌,王狼也奋起跑到船舷边,咬起一名又一名武士扔下船舷。他这一顿砍瓜切菜地,击退了不少武士,骷髅炸裂开的骨碴已经扎痛双脚,腾格斯回头一望,老萨满却翻着白眼,好像神上了身一样在船上指来指去。 腾格斯把一名武士踹到一边,焦急不已地喊道:“能跳萨满的只有你,快找到鹰灵,开始仪式啊!” 老萨满抖抖索索地自己戴上一个黄金面具,他影影绰绰的苍老皮肤下已经皮包骨头了。他又从怀里掏出四个面具,分别是一个陶制的青年面、一个衔蛇的金鸟面、一个黄铜的长须老人面、一个黑曜石的长眉老人面。老萨满奋力把四个面具扔出去。 “巴彦珠日赫山神、博格达圣山神、准噶尔山神、松给那山神,这是你们的子孙。” 四个面具围成一圈,中间有四道弧光将其相连,它就好像一个金轮一般,在一众骷髅之上游走不已,似乎是在巡查什么东西。 “仰视长生天和鹰神的有,俯视大汗坐着黑毡的有,天覆的,地载的,多生灵几有的不知有。”伴随着面具的巡视,老萨满嘶哑地念叨着。 “从着天下生灵的每,从着天下死亡的每,鹰灵与你根底者,乌都罕与你根底者,位次里做了者。” 他这样一遍遍念叨着,黑云在乌都罕上空聚集,仿佛有生命般触碰着这片甲板。 金轮还在盘旋不休,时而跑到腾格斯和王狼头顶上,时而又满船乱转。老萨满双手摆成奇怪的姿势,好像是在努力控制那金轮,但金轮在黑云的重压之下,开始剧烈地振动,老萨满孱弱的胳膊也随之颤动不已,汗水从他遍布沟壑的脸上流淌下来。 腾格斯手里的刀有时劈上坚实的盔甲,有时却一刀劈个空,眼前的身影虚虚实实,向他发起猛攻。只过了片刻,他的刀就都砍豁了口子,再看王狼身上也已经伤痕累累,却仍在抖擞精神,在敌群中冲来撞去。 “老萨满,找到鹰灵了吗?”腾格斯举起满是缺口的刀,挡住一柄刺来的十文字枪,回头向老萨满喊道。这么一分神,肩膀上就又挨了一剑。 他捂着伤口后退几步,看着老萨满,突然惊叫出声。他发现老萨满的脸也开始像那些死亡武士一样,一会儿像是肉身,一会儿又好像暴露出森森的白骨来。 “老萨满!老人家!你可别吓俺!” “反噬……鹰灵在反噬我……”老萨满高举双臂,整个身子朝骷髅湖泊中陷落。他正说着,那振动的金轮到达了极限,“锵!”地在他头顶炸裂开来。 腾格斯“哎!”地大叫一声,向老萨满跑去。刚跑到半路,忽觉得脚下一软,整个身子向骷髅中倒下。在倒下的瞬间,他看见一队巨大的日本关船在乌都罕号右舷现身,看样子正是他们刚才在风暴里发现的那些关船。 “不知死活的来做什么!”腾格斯举刀怒喊,却见那些关船调转船身,尖锐的船艏直直地冲着乌都罕号开过来,足有七八十艘之众,原来刚才脚下剧烈的撞击感就是它们造成的。 腾格斯心道“糟了”,他听说过这些日本船有时会改变战术,在神风里一次次地发起自杀式的特别攻击,定然是想要用这种方式把乌都罕号撞毁。他抓住乌都罕的船舵,想要转动船身,关键时刻,那船舵却从实体变得更像虚影,丝毫使不上力。 他心想,还是先救到老萨满再说吧!可他往老萨满施法的地方一看,哪里还有老萨满的身影?只有一根枯骨手爪握着那个黄金面具,向骷髅堆外努力地伸着。王狼努力用嘴叼着那手爪的袖口往外拽,那袖口却纹丝不动。 “老萨满!”腾格斯哭喊着纵身一跃,扑到手爪前,左手拿下黄金面具,右手拽住那枯骨想往外拉。 “嗵——” 又有几艘日本关船撞进乌都罕号船舷,腾格斯一个立身不稳,再次倒进了骷髅堆里。可能是由于这次撞击过于激烈,满船的灰白色骷髅在船中滚动不已,使得整片骷髅湖流动起来,已然淹没了腾格斯和王狼的腰际。 “老……”黑云覆盖了整片甲板,腾格斯觉得自己在漫天的灰白色骷髅中向下沉去,嗓子被人掐住一般喘不过气。 建文已经在风暴之外游弋了好一会,他一边观察风暴内的动向,一边让青龙吞吃四散的木头,以修补刚刚硬攻时所造成的伤痕。许久不见腾格斯驾着新船出现,他心中当然焦躁至极,但重重风墙之下也很难看清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彼时攻城般的攀援似乎已经暂时告一段落,攻击的规模也可以忽略不计,但整个战场核心反而陷入一片可怕的沉默,只能看见乌都罕号上有个光圈在黑暗中这里照照,那里照照,转了一圈又一圈,后来便熄灭了,就好像腾格斯在打灯笼一般。 他按向玉玺,试图从青龙的运转中得知,刚才它发现的鹰灵是什么东西。但青龙吞咽了一会,突然停了下来,那双琉璃龙睛重新绽起光芒,船身转动,龙枪直直指向乌都罕号的方向。 “怎么了,青龙?”建文向那片战场看去。 只见黑风暴内集结了众多关船和小早船,它们调整了航向,在无形的指挥下,突然奋起直冲,朝那艘虚幻的乌都罕号撞了过去。 乌都罕号整个船身向一侧倒去,又撞上了几艘蒙古大船,但关船和小早船们没有任何停歇的意思,一艘一艘地接连撞向乌都罕船腹,使得这艘巨船整个倾斜下去,好像马上就要在无边的战场中坠沉。 “不好……是‘玉碎’!腾格斯!快离开那儿!”建文朝着风暴内徒劳地大喊。 第十七章 追鹰 腾格斯看到了一片黑色的草原。 灰蒙蒙的太阳悬在远处,草原上的根根长草缓缓摆动,迎着太阳的地方是亮的,背着光的地方是暗的,但就是没有一丝绿色。他头顶大片铅块似的云停在半空,天也一点都不蓝。 就好像长生天收走了整片草原的颜色。 他岔开双腿站在这片黑白色的草原上,大惑不解:“俺为啥又回来了……” “腾格斯。”“黄金家族的小子。”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在云块里响起。 “是谁?谁在喊俺的名字?” 腾格斯转着圈四下打量,四周并没有蒙古包,远远的地方也没有炊烟,好像是片无人区。 “在这里。”腾格斯听到声响,猛然回头。风吹草低,现出几个人影,他们身披黑黑白白的布条,脑袋上的长发箍在那里,是萨满的装束。他们手里拿着小鼓、马鞭、干枯的兽头骨,就在那里远远地看着他。 “你来啦,长生天在呼唤你呐。”那些人没有动嘴,声音仍然是从头顶的铅云中传下来的。 腾格斯又仰头看看那些粗糙的云块,云块有着刚切开的金属才有的色泽,上面却布满黑洞洞的孔洞。腾格斯刚刚就见过那些孔洞,它们是鹰灵船上的那些骷髅的眼眶和嘴巴。 实际上,他发现这整片铅云就是由一颗颗骷髅组成的,它们滚动着粘合在一起,共同悬在这片黑白色草原的上空。 “俺这是在哪里?”腾格斯向前走了几步,“你们这些萨满又是哪里来的,俺找到的那个老萨满又去哪了?” 他抛出一连串的问题,自己的声音却都被风吹散,在草原上飘得无影无踪。 “你有交给长生天的故事吗?”云层里另一个声音问。腾格斯又看见两个相互依偎的萨满出现在不远处的草丛里,他们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一对鹿角,问完这句话,两人就又依偎着睡着了。 交给老萨满的故事?腾格斯想起老萨满跟他说过的话——萨满终归于天,把自己的事迹讲给长生天。这些事迹集合起来,共同传给了下一代萨满,下下代萨满;而老萨满脑袋里装不下的那些故事,也是来自老老萨满,更老的萨满…… “他没有。” “他身上有股咸味。” “他是来取什么故事的呢?” 云层里传来七嘴八舌的声音,更多的萨满出现在草原上。有手拿号角的萨满,手拿大旗的萨满,也有三只眼睛的萨满,身披羽毛的女萨满,他们或躺或坐或站,纷纷通过云层道: “只知道索取的羊羔,发不出声音的百灵。” “他休想进到云里。” “休入者!休这般没体例行来!” “哦!原来老萨满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取来的啊!”慢半拍的腾格斯终于恍然大悟。“老萨满!俺要看看,哪把老骨头是你的!” 风从一个骷髅的眼眶流入,又吹进另一个骷髅的嘴巴,发出呜呜的空洞声音,腾格斯觉得他看到老萨满的骨头就一定能认出来,但腾格斯看不到老萨满的骨头,也靠不近那片云。 “谁能告诉俺,鹰灵是如何离开了乌都罕号,后来它怎么样了?”腾格斯朝四周大喊,“俺是腾格斯,黄金家族的后代,找到鹰船,俺就能组建蒙古水师,重振祖上的荣耀啦!” 萨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腾格斯,终于,一个萨满道:“他是要去追鹰的那个小子。”其他萨满纷纷附和:“这样啊!”“追鹰啊!”“是去追鹰啊!” 腾格斯看那云四下旋转起来,好像一阵龙卷风似的,把自己吸了起来。他和骷髅们挤在一起,开始颇不好受,但慢慢地视线就亮堂起来。 周围的那些声音对他道:“腾格斯啊,你要重振祖上的荣耀,它们就在这里啦。” 那是自打有萨满以来的所有故事,从阿尔泰山,到戈壁,从察合台,到鞑靼,成吉思汗的铁骑之下,萨满们为蒙古祀奉过的每一件事。虽然也都一样是黑白的,但个个历历在目,老萨满讲给他的那些故事也在此列。 “你记下我的故事,我记下你的故事,咱们谁都别想赖账。”萨满们的声音道。 铅云拥挤之下,那些代代传承的故事像海拉尔奔涌的河水,灌入腾格斯的意识,他觉得自己就像落入河流的小马驹一样手足无措,不光感觉喘不过来气,脑袋也都快要炸开了。 “俺想……去找鹰灵……”他喃喃地说着,想在这些记忆里努力寻找关于鹰灵船的点点滴滴。 黑白色的记忆里,他看到初次打造的船队,甲板上的蒙古大帐,蒙古水师里他的阿布和额吉。而在那记忆的核心之处,是乌都罕雄伟的船身在海面上飘荡,迎击袭来的日本战船。大帆上的封印解开,雄鹰扇起飓风,搏击紫云里的大蛇,那风像是刮在自己耳边一般真切。 他突然回想起自己从蒙古草原跑出来的那一天,那一天他跑得很快,以至于身边也是这么大的风声。那时候他的梦想就是拥有自己的船,让蒙古水师重现当年的荣耀,但海港上的所有人都告诉他,忽必烈大汗对日本的征讨失败了。 “鹰灵的能力就是操纵风,可惜,可惜被蟒古斯打败啦。”萨满们哀叹道。 蟒古斯?腾格斯听过这些故事,说蟒古斯是长着好多个头的大蟒蛇,十分凶残,经常危害人间。那些少年可汗们总是骑着马,架着神鹰,把蟒古斯的脑袋一个个砍掉,蟒古斯的尸身变成让人眼瞎的粉末,吹啊吹地吹到草原以西,在那里带来大瘟疫。 “什么蟒古斯,那明明是日本阴阳萨满的八歧大蛇。”另一个萨满纠正道。 腾格斯听到心里,有意看向敌船袭来的地方。在那日本船只的尽头,有一艘涂了黑漆的船,长得与火山丸有几分相像。腾格斯见到这艘船就气不打一处来,觉得那艘船肯定有鬼。 果然,船头上的可不就是一伙阴阳师?为首的一个阴阳师狞笑着举起一个灰白色的东西,巨大的黑色阴影遍布了海面。鹰灵斗着斗着,它雄伟的身形突然开始收缩,向黑船的方向靠拢,它激烈地鸣叫着,叫声却越来越低。 “鹰灵!别过去啊!”腾格斯大喊,原来那条大蛇只是诱敌之术!但过去的事情已经是过去了,任凭他怎么呼喊,都无法阻挡那灰白色的法器吸收鹰灵。灰白色的东西逐渐变黑,巨鹰在空中失控地扇动翅膀,蒙古船队四周的风也混乱起来,一条条船只在飓风中打转,撞上船队里其它的船只,然后船毁人亡。 直到后来,连日本方的船只也被失控的飓风卷个干净。整个战场突然土崩瓦解,蒙古有史以来最壮阔的水师,就在腾格斯眼皮底下悄无声息似地沉入大海。 “俺要伤心死了。”腾格斯看得泪流满面,众萨满也悲戚地哼唱着。 而空中的鹰灵缩小到极致,记忆的尽头只剩下两颗明晃晃像太阳般的眸子,似乎朝向战场之外的云层中看了一眼——在所有黑白的影像中,那双眸子具有唯一的色彩——金黄得耀眼。 腾格斯觉得,它是在和自己四目相对。 此时,记忆的找寻已经到了终点,四周恢复了影影绰绰的骷髅模样。腾格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道: “俺看到鹰灵了!俺要去把它救出来!” 萨满们发出满意的“嗯嗯”声,有的称赞这个小伙子志向像草原一样远大,有的羡慕他还能向往大海,有的却不住地提醒腾格斯要小心,腾格斯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充满了劲头,只是他现在拥有了萨满们的传承,脑袋胀得很,还有点晕,实在难以一一回答。 “风曾是海的好友。”最后一个萨满的声音终结了四周喧哗,“去吧,腾格斯,去改变这一切。” 腾格斯听到那声音,瞬间清醒过来,他颤声道:“老萨满,是你吗?” 而那包含所有萨满记忆的云层却没有回答,它只是慢慢从腾格斯身边散尽了,令他从云中直直地坠落。 “交给长生天的故事,俺会有的!”他大喊道。 腾格斯蹬了蹬腿,猛地从乌都罕号上醒来。四周的骷髅好像刚刚的铅云一样,四下涌走了,他们你挨我,我挨你,随波逐流,不知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腾格斯从船舷边冒出头,见王狼也在骷髅湖里打水刨。撞击声仍在不断传来,腾格斯顺手砍倒一名拿薙刀的日本武士,暂时倒没有几个武士在进行接舷战了,但他朝船下看去,四周的日本船还是在不要命地向乌都罕号撞来,在船腹撞出巨大孔洞。 原来那颗颗骷髅就是这样不断从乌都罕号的伤口中涌出,许多日本船就这样被肆意流淌的骷髅淹没,飘散到下方的海水里了,也不知道里面哪一枚是老萨满的骨头。 腾格斯在四下颠簸的乌都罕号上连翻带找。老萨满临死前在地上摸来摸去,定是在找什么法器。但这船上白茫茫一片全是骷髅和骨片,要想从里面翻找出什么法器,也太难了吧? 他急得有点头疼,刚刚传入自己脑中的记忆又像这海水一样奔涌起来,腾格斯这才感受到,老萨满承受着全部草原萨满一代又一代的记忆是有多痛苦,这记忆中总有一丝执念奔突,搅得他一生不得安宁,直到须发皆白。 他学着老萨满的样子,颠三倒四地在船内跳起萨满独有的舞蹈。虽说他天生就不擅长这个,现在又是众船围攻,但为了找到鹰灵,他倒还能保持冷静。步子跳得对与错,他并不清楚,也无所谓。他只知道,那帮阴阳师用邪术束缚了船灵,让它只能在这片黑风暴里狂暴地行动,现在他要找到那个法器,让鹰灵船重归乌都罕号! 又是一声巨大的撞击,乌都罕狠狠地歪向一侧。一艘欧式小船的船艏像从甲板下面突出来,几个欧罗巴海盗钻上甲板,抽出刀剑直向腾格斯砍来,但他没有理会,只是半闭着眼睛,在倾斜的甲板上忍着头痛,跳啊,跳啊。 “嗷呜”几声响过,王狼把那帮攻击他的海盗甩到一边,又护着腾格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 腾格斯睁开眼睛,面前是乌都罕号最高的主桅杆,已经被撞得歪斜了。这桅杆有着三个股的苏力德尖顶,周围随风飘着五彩的旗帜,在尖顶下面,横向伸出一个宽阔的祭坛。 腾格斯向上面望了一眼,随即抖擞精神向上攀援。王狼见状也紧紧地跟随着他,它虽然是四蹄,但好在桅杆是斜的,爬来却像个猴子似地灵活。 撞进乌都罕号的船只愈加增多,又有些命长的武士跟在腾格斯身后,想把他拽离桅杆,但腾格斯不管不顾地向上攀援,过不一会就和王狼把它们甩在身后。 祭坛上铺着黑色的大毡,王狼奋起一跃,从腾格斯头顶掠过,落在毡子上,朝着刚刚攀上来的腾格斯吼叫。 祭坛整个突然歪向一边,腾格斯只能扳着围栏勉强不滑出去。腾格斯从祭坛外看去,看到那双金黄色的眸子正在天外瞪着自己。 “是鹰灵!”腾格斯高喊。“日本人落下的法器,肯定就在附近。” 他四下寻找,看那毡子中间,有一个不同于灰白骷髅的黑色物体在散发着缕缕黑气,黑气的舌头舔舐着周围的空气,那正是阴阳师收走鹰灵的东西。 腾格斯向前一扑,却浑身一脱力,差点从祭坛上坠落,原来是一个高丽战士抱住腾格斯的大腿,想把他拽下去。 更要命的是,桅杆经受这么多人的攀爬,使得祭坛又倾斜了一点,那黑色东西咕噜噜一滚,看得腾格斯心惊肉跳。 “王狼!”他朝那东西一指,同时一脚把高丽武士踹进纷飞的黑色风暴。 王狼果然听话地四蹄狂奔过去,赶着将那个黑色的东西衔过来,把它放在腾格斯手里,接着朝四周想攀上来的死灵战士狺狺狂吠。 “这……这不是……”腾格斯拿着手里那东西,可他结结巴巴地,就是记不起名字。 那竟是一个脑袋般大的海螺,它的外壳是灰白色半透明的,如果往里面看去,海螺里装着的就是一团风雷奔涌的暴风团,顺着螺内的结构长成屈曲盘桓的旋风样式,竟和黑风暴在远处看起来的样子别无二致! 这螺的样子,腾格斯在巨龟寺对付幕府将军时可实打实地见过,只不过没想到还有这么大个儿的个体存在。 “这是养风螺!”他惊喜地对王狼道。 他又晃晃那枚螺,里面的暴风团却像受了什么刺激似地,忽悠悠地反向在螺内转了起来。仿佛像应答一般,外面的风暴也开始滚滚反转,让乌都罕号剧震不已。 “喂!怎么倒着转了!”腾格斯望向那双金黄色鹰眼,它仿佛对腾格斯持有这养风螺很在意。 “不是俺关起你来的,俺是来救你出这个螺的!”腾格斯连连解释。 而此时,更多的死灵武士开始爬上这座祭坛,他身下的乌都罕号已经开始解体,桅杆在死灵武士的攀爬下,迅速向一边倒塌,眼看就要倾覆。 腾格斯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腰间晃荡。他看了一眼,那是刚才从老萨满手中拿下的黄金面具。 建文驾着青龙船一圈圈地在风眼内游弋。 早些时候,他看到日本船队向乌都罕号发起的冲撞,知道那船已经不能久待。他教青龙船慢慢挪向乌都罕的方向,试图再次穿进那座无边的风幕,想法子把腾格斯接回来。 但青龙船的龙枪一点点刺探着风幕的内壁,却始终无法突入进去,建文试了几次,都是被内壁周围的乱流推出风幕。 他偷眼看了下风幕的内部,那些黑色的云卷正在慢慢往回收,在风暴的内部,现在不光是日本船,连蒙古船,高丽船,中国船……都带着无尽的怨气,纷纷朝漆黑一团的乌都罕船影撞去,眼看乌都罕被撞得千疮百孔,只能维持着不彻底散架,也不知道里面皮糙肉厚的腾格斯经不经撞,但如今来看,那家伙似乎丝毫没有回来的意思。 “还得是老办法,咱们顺着风圈的方向推进去。”建文接着下令,青龙船“吱吱”调转船头,再次朝着黑风暴突入。 一开始的进入颇为顺畅,但风暴即将淹没青龙船的前半部分时,它却突然发出阵阵龙吟,似乎悲戚至极。建文苦思冥想,也无法得知青龙船为什么发出这种他从未听过的音调,直到他被一股强大的推力差点推离舵盘。 “不好……风暴怎么逆流了!”建文觉得黑风暴开始逆向旋转,搅得青龙船向相反方向倾覆过去。 “青龙,撑住!”他紧紧按住玉玺下令拨动青龙的主帆,防止在逆流的风暴中倾覆。直到青龙船长啸着,扇动一侧侧翼慢慢退出风暴,重新回到安静的风眼内,建文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望向这圈难缠的黑风暴,觉得一定是腾格斯在里面把什么东西搞砸了,照这个样子下去,十艘乌都罕号都会被撞得连木屑都不剩。 他又看看四周,这风眼虽然范围广阔,却圆圆的严丝合缝,没有一丝地方是能钻得进去的。 “别说救腾格斯,现下我们也被困在这风眼里了……” 他满头大汗地颓然坐在地上,拍着舵盘苦苦思索。“得想个法子啊!” 在行将坠落的黑毡祭坛上,腾格斯戴着黄金面具,正陶醉但略带笨拙地起舞。 不时有炮火和船只的碎屑从祭坛周围飞过,但戴上黄金面具的那一刻,他看到的好像已经不是混乱的战场,而是太阳,月亮,星辰,高山大河,骏马百灵,它们在碧绿色的草原上荡来荡去,好像是漂流在海上。 “这就是鹰灵看到的东西啊。”腾格斯自得其乐,喃喃道。 万物的尽头,那双金黄色的眼睛似乎能从草原的这一头望到那一头,腾格斯看到的高山大河,却又正是那鹰看到的高山大河,腾格斯明白了自己是在通过那鹰看着世界。 但那眼睛里同样也有痛苦。 万物相生相克,日本的阴阳师不知是用什么力量困住了鹰灵,让它不能展翅翱翔,已经一百多年了。这痛苦被神风里的武士们吞噬,又一次次地投身于那场意外中断的战争,陷入无尽轮回的厮杀,也已经一百多年了。 鹰灵的眼睛露出一丝落寞,离开了黄金面具。腾格斯趁机朝天举起养风螺,他觉得那团黑风像一枚强劲的心脏一样,在养风螺里有规律地跳动着。祭台之外,黑色风暴发出一团团令人振奋的紫红色雷暴,现在正是把鹰灵放飞的时刻了。 他把养风螺重重地砸在地上,螺身“嘭”地向四周炸开,黑色的风暴瞬间充斥了祭坛。 耳听得王狼连声吠叫,腾格斯朝桅杆的下方看去,他带来的那枚残余龙骨仿佛热刀碰上牛油似地,在乌都罕号的虚影里缓缓下沉。 四周的船只还在风里打转,但它们被一股不知什么力量吸引,绕到乌都罕的龙骨周围,就再也不动了。龙骨爆发出金色的光芒,好像把那些破碎的船只绑缚在一起,慢慢地在增大。 “乌都罕在重组了!” 腾格斯欣喜不已,他摘下面具,看到乌都罕号现在正贴着风暴的内壁在黑风中游移,这旋流老实了不少,是以桅杆还能刚好保持倾而不覆。 “是谁在帮俺稳住风暴?建文安答吗?”腾格斯顾不上疑惑,因为在更高处,那双锐利的金黄色鹰眼仍然在瞪视着这片战场,仿佛很是桀骜。 腾格斯振作起来。他心知此时鹰灵还完全没有驯服于他,他的萨满舞还没有跳完,接下来如果不展示出十足的力量和诚意,就会因为瞬间的失误而前功尽弃。 “鹰灵,来一决高下吧!”他朝天空大喊,“驯服了乌都罕号,你就是俺的了!” “这蛮子竟然会跳舞?” 建文怎么也想不到,他再次看到腾格斯的身影时,后者正在歪斜的桅杆上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起舞。 黑风暴的一个风眼发出“嘶嘶嘶”震耳欲聋的鸣叫,黑气朝着两边伸展,竟卷出一团鹰嘴状的黑色云头,云头后面两颗骇人的精光闪耀,如两只精光四射的金色巨目,倨傲地瞪着青龙船。 青龙再次高声鸣叫起来,建文一拍脑袋,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乌都罕号虽然破败不堪,但还有一个方法可以让它复原——只要有船灵,它就能吸收周围的木质,筑成船身。眼下看这情况,腾格斯肯定是已经找到了鹰灵,让乌都罕号得以重新生成。 他不禁心生感叹,这些草原蛮子竟然也曾经拥有这等厉害的灵船,可见悠悠万古,不知道又有多少秘术存在过了。 但是此时建文也看到,随着腾格斯的舞蹈,那风眼正在逐渐缩小。这绵延数里的风暴中,青龙船也正被风卷着往那个地方飞。它的身躯相比那双金色的眼睛来说都过于瘦小,侧帆剧烈而紊乱地颤动着,内部的运转声也变得左支右绌。 “原来鹰灵船的能力是操纵风。”建文作出这样的猜测。他又寻思了一会,突然大惊道: “不对……腾格斯只在里面驯服鹰灵,还不是会被包抄!” 建文和腾格斯并肩作战许久,配合默契,早习惯里应外合之道,是以他见腾格斯孤身应对鹰灵,一下就察觉到无人掩护的不妥之处。 他手按玉玺,下令青龙船以乌都罕为中心,绕着圈航行,与鹰灵的巨目对视。青龙船果然不负期望,在海面上原地打个圈,就朝相反方向全力开出去。 那鹰灵虽然能够操纵风,但物物相克,这种能力在以速度见长的青龙面前,只可说是旗鼓相当。建文见这招的确能稳住风暴的湍流,保证腾格斯施展他那蒙古秘法,就继续精心调节起青龙的航向。 青龙划开海面的尾迹留下白色的弧线,鹰嘴云头的视线跟着青龙不住移动。与腾格斯这片方圆愈发局促的海眼中,两大船灵的较量也进入了白热化。 第十八章 鹰灵归位 建文的发梢随风翻动,青龙船在黑风暴的海眼内迅速地四下游走,躲避鹰眼的跟踪。 在腾格斯爬上桅杆之前,建文本觉得以青龙的速度,再次从风圈内部找到突破口,一举冲出这整个黑风暴也不难。但现在看来,鹰灵造就的这片风口堪比天罗地网,就像在草原上捕兔一样,随时调整着围逼的角度,别想逃脱。 丝丝黑云正笼罩在青龙船四周不住试探,卷起一个又一个小型旋风,顽劣地把墨蓝色的海浪捧起又落下,建文只能尽最大的努力把稳青龙的航向,才能使青龙不被这风浪扰乱。 其实,象征大元威势的鹰灵船与大明最快的青龙船有此一决,多少令建文有些感慨。海图上记载的这片区域,每每被海客们形容为“无风三尺浪,有风刮落头”的地界,航路阻绝百年便是拜他所赐;但建文能预感到,围绕鹰灵的一切灾难、几代因果,将在今天得到解决。 青龙船和鹰灵在做着最后的角力,在青龙的诱敌战术下,鹰灵身后的黑色风暴逐渐减小,他望向乌都罕龙骨所在的位置,那里的诸多残船被海风裹挟,向鹰灵龙骨方向合并而去,一座崭新的大船正在风中成型。 看来腾格斯那边倒是渐入佳境,这家伙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指导,竟然也能顺利地与鹰灵交流,或许这正是蒙古种族的天赋使然吧。他正这么想着,鹰灵的两只眼睛却像两颗太阳一般升起,悬在半空迟迟没有回到乌都罕号上。而金黄色眼睛的四周黑气弥漫,却好像有无数双黑色巨手拉扯着鹰灵的翅膀,想把它拽回海里。 “加把劲啊,腾格斯。” 建文额头已经沁出细细的汗珠——只要腾格斯能够在风眼收紧之前征服鹰灵,那便是皆大欢喜;否则……那乌都罕号毕竟在贪婪地吸收着周围的木材,万一风暴收紧,说不定连青龙船的船身也会被鹰灵风暴吸走。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尽量让青龙远离风暴。 所谓万物有灵,草原人与动物交流的能力,似乎是长生天赐予的。 腾格斯在黑色毡布上迎风起舞,他回想起自己从泉州出海后,所遇见的虎鲸也好,王狼也罢,都能与他不错地相处,他相信对这只巨大无匹的神鹰也是一样,只不过这次要费更多力气才行。 他先唱给鹰灵,自己是哪支家族的后人,因何要带着乌都罕号的残骨,来到鹰灵自缚的风暴里,又是为什么要打破拘灵的仪器,为何要带它离开这片被诅咒的海域。 接着,他又祈求长生天看到这里发生的一切,请他把巨大无穷的威力、响彻海洋的啸声赐回鹰灵,也向肯特山的方向跪拜,表达敬意——那里是埋葬成吉思汗的地方。 跳到这里的时候,腾格斯已经很疲惫了。但他还是踉跄着在黑毡上张开双臂,他要用自己的荣誉和性命,来向鹰灵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朝风暴大声呼喊: “俺若和鹰神的灵心意相通,请鹰灵满足俺的一切心意。俺若不善待鹰灵,自会落得悲惨的境地。” “请鹰灵归位!”他声嘶力竭地喊。 金黄色的眼睛向腾格斯的方向游移,但风暴里的游魂是不依的,腾格斯看见那些死在风暴中的冤魂一点点向高处攀爬,想要约束鹰灵的飞腾。 “鹰灵快些归位!”腾格斯急道。 他感到一股血腥气包围了鹰灵,而自己在祭坛上也已经达到了体力与精神的双重极限,满身大汗刚生出来,就在海风里挥发得干干净净。在他的远方,风眼在不断缩小,一切狂风仿佛朝向一个微小的原点归拢,即将埋葬鹰灵风暴中的一切事物。 但腾格斯又累又急,说不出话,只能皱着眉头,绝望地向在血腥气息中孤独盘旋的鹰灵招手。 “呜呼——咿唔——” 一阵长调似的歌声突然在海上响起,血腥的气息突然为之一滞,连风声也小了很多。 “是萨满们!”腾格斯即刻明白,那些战死的萨满一直在守护这个地方,现在也在吟唱着帮助自己和鹰灵。 他从身上解下一个牛角形酒袋,那是在雪原里取到的白马湩,是比忽迷思更适合祭祀给先祖的酸马奶。他拧开银塞子,白色的酒液仿佛源源不断般落入大海。就像长风刮过草原上的山川那样,伴随着苍凉回荡的长调,海面上的血腥风暴逐渐涤荡而去,鹰灵的眼睛也愈加炽热起来。 “鹰灵,回答俺!”腾格斯见此良机,振作精神向鹰灵发出最后的指令。 接着,震耳欲聋的鹰啸第一次在天海之间响起,腾格斯感到鹰灵最后一次充满怀念地凝望这片战场,随即向乌都罕号冲去。 伴随着腾格斯的身子深深伏下,新生成的乌都罕号主帆被一股无形的风鼓了起来。接着,那风“嘭”地一声,似乎穿透那张蓝白色风帆一般,在帆面上留下一个紫色的鹰形痕迹。 刚刚生成的乌都罕号,终于与虚影结合在了一起。飓风托着它的身躯,将腾格斯身下的祭台逐渐扶正。 腾格斯左手抱紧王狼,右手扶稳桅杆,他觉得乌都罕号仿佛还没有接受万艘战舰给它的实体重量一般,像一根鹰羽一样在空中缓缓降落,却平稳无比。 “呼啦——” 这艘轻若无物的巨船在入水的一瞬间,重新恢复了一代灵船的威势,将海面重重地砸开两道巨浪。 腾格斯用手按在祭坛上向下看去,只见那些骷髅纷纷燃成白色的灰烬,顺着风飞走了。刚才纷纷涌来的“玉碎”小船上,那些剩下的死灵武士也纷纷放下手中的兵器,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风中。这持续千年的咒怨之战,随着鹰灵的解放,逐渐消弭于风暴中,无数古旧的兵器、船件缓缓下沉。 而在远处,刚刚脱险的青龙船,反射着风暴散尽后的灿烂阳光,正朝这边驶来。建文站在船头,与腾格斯对望。他们看看彼此又看看海面,都是百般滋味不知从何说起。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一望无际的深蓝色海面再次变得平静,湛青的天空白日昭昭,这片不久前还风暴肆虐的海面,现在只剩下两人的灵船,浪涛拍击着船身,发出有节奏的“哗哗”的声音,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啪嗒啪嗒啪嗒啪——” 王狼的爪子踩着鹰灵船“乌都罕号”的甲板,撒欢似地跑来跑去。这地方可比那条青龙船狭窄的甲板大多了,简直像草原一样辽阔,窒息的感觉也随着黑风暴消散而褪去,这对一头森林的狼来说简直是告假远游一般的快活。 它走到船尾的舵盘处,在腾格斯面前停下,歪着头看看他。腾格斯哪顾得上理它,正在兴高采烈地指天高呼升帆降帆。鹰灵船桅杆的滑车骨碌碌自行转动,白底蓝纹的船帆被他玩得升起来又降下去,腾格斯笑得像个孩子。 “啪嗒啪嗒啪嗒——” 王狼又往船头撒欢地跑,差点和建文撞个满怀。建文刚刚停泊了青龙船,这会儿正在这条前朝的大船上尽情观赏。 对建文来说,刚才的场面就像一场梦境一样,那片刚刚结束风暴的海域一片狼藉,大大小小的船板漂在水面上,还有不少船件沉入了海底,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珊瑚一类的生物覆盖,成为小鱼小虾的天堂。只有这艘大船是崭新的,连船帆上的鹰灵标记都那么鲜亮。 他走到腾格斯身边笑着调侃道:“怎么样,若不是我开着青龙助你引住鹰灵,它早飞回蒙古了,现在让我也来玩一把?” 腾格斯护住舵盘:“我这头鹰灵,肯定不听安答的使唤。” 建文心想这家伙刚得了灵船还挺护食,倒也没勉强他,而是好奇问道:“腾格斯,你和鹰灵的对话是什么感觉?” 腾格斯侧着大脑袋想了想:“大概就像俺们草原上架鹰赛马一样,不管离得多远,一声唿哨就能听懂你要干啥。” 建文点点头,他刚才看腾格斯操纵鹰灵玩得开心,一时之间真的有些羡慕。也许只能期望早点结束这次的争端,找到真正能修好青龙的工匠,它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运转自如了。 想到这里,他拍拍腾格斯的肩膀:“青龙船上的淡水和粮食全被大浪毁了。好在你鹰灵船已成,我们给两艘船上好补给,这就可以并驾齐驱,去找哈罗德了。” 腾格斯高兴地用力点点头:“俺也早就等不及了,还不知道鹰灵的风吹起来是什么样的。” 他手按着舵盘,也学着建文的样子喊道:“鹰灵船,启航!” 奇的是,鹰灵船风帆鼓起,却没有往前行动。他又喊了几声,周围的风声大作,吹得他俩睁不开眼,但鹰灵船就是启动不了。腾格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张地看向建文,建文道:“你好好用心,听听它内部是怎样运转的。” 腾格斯听他这么说,闭上眼把稳舵盘,过了许久道:“俺只听到船里有忽闪翅膀的声音,但就是飞不动。” “竟有这种事……鹰灵现在不是被你收服了么?” 腾格斯困惑地摇摇头。他晃晃舵盘,动动风帆,焦急不已,此时王狼却趴在船舷上朝下嚎叫起来。 腾格斯和建文向船下看去,刚才散落在海面上的一块船板下面水花闪动,忽然有一只戴着分指笼手套的大手翻上来,扒在船板上。 那只手一使力,一个大高个儿从船板下面翻上来,甩甩头发上的水珠,利落地在甲板上站定。建文见那人身上围着的水靠像是海豹皮,腰间布满鼓鼓囊囊的口袋,却丝毫不显累赘;嘴上横生两撇龙须,朝两侧支着,可也一点都不滑稽。 “这是什么人?”两人奇道。 接着,更多双手扒住散落的船板站起来,和第一个冒头的人不同,他们各自披着一领长长的斗篷,将头整个盖住。那斗篷的质地甚是怪异,就好像是海带一样,纵是见过天下奇珍异宝的建文,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材质所织。 建文和腾格斯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帮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王狼更是狂吠不已。 船下,那龙须人抬起头看向两人这边,他高声问道:“谁是此间灵船的主人?” 建文听这人说的是汉话,但语调十分奇诡,南不南北不北,很难称得上是官话。腾格斯却在身边高高举起胳膊:“正是俺蒙古水师提督腾——” 那人先举手指向王狼:“让你的狗别叫了。” 建文见他神色凛然,不像是在寒暄玩笑,纵然是称霸山林的王狼,也只是低声“呜”了一声,显然有些困惑。 腾格斯小声嘀咕了句“那是狼”,便扯开嗓子问道:“你又是谁?”聒得建文浑身一颤,心想这蛮子得了灵船之后可真是底气十足。 “我们感应到鹰灵再次现身,要把这灵船接回宛渠,到时候自会归还。”那人惜字如金,眼神锐利得像是要把鹰灵船的内部看透似的。 “宛渠?”建文回忆起蓬莱工事长提过这个名字,那是比蓬莱更厉害的海中工匠之城,却不知为何在这里被这帮生人提起。 但腾格斯听见这番话早就不干了,拔出刀嚷嚷:“什么碗渠、锅渠的!俺们死了多少次才把乌都罕拿回来,你们这帮鸟海盗想打劫,问过俺的金刀!” 龙须人却一瞪眼,仿佛胡搅蛮缠的反而是腾格斯。“你的船刚刚恢复新生,现在还很虚弱,与新生的婴儿无异。你若不想让它死在海里,就早早听从。” “你、你们莫骗俺。”本来还凶神恶煞的腾格斯一时间竟然吓得不敢说话了,建文心想这家伙为了灵船真的什么话都可以听进去。 “天下灵船皆出于宛渠。你的船我们自会养护好,等它可以出海了,你就能与它相见。” 天下灵船皆出自宛渠这一节,建文是听蓬莱工事长说过的,如果这帮人真是自证是宛渠工匠,又听这个所谓“百工王”的指挥,那修好鹰灵船自不必说,连青龙船也可以一并修理了。 并且,听这帮人的意思,难道刚刚凶猛的鹰灵是涅槃了一回才与船身汇合的?建文望向青龙船,不禁有点忧虑。 “喂,安答。”建文被腾格斯推了两下,这种涉及和诸国、诸生番外交事宜,腾格斯当然是要全盘推给他的。 他点点头,想起一个主意。“你既然得到了萨满所有的记忆传承,不如想想看是不是有宛渠这一节。” 腾格斯刚刚把鹰灵船的诅咒解除,就有这帮神神秘秘的人要来截胡,怎能轻易相信他们?但他见平常能言善辩的安答也没有半点反驳的意思,看来要自己弄清这回事,只能靠记忆这唯一的一招了。 他“哎”地叹了口气,摸出那个黄金面具戴上,突然在船舷旁边唱歌跳起舞来,一边跳一边还翻着白眼,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事情。 这是建文第一次近距离地观赏腾格斯的萨满舞。这蛮子粗壮的身子和舞步不算很搭,他离家早,唱起歌也都像是狗儿马儿的童谣。 建文看得有几分尴尬,便转头问那些踩在船板上的人:“可否请各位工匠告知,我这青龙船如何修复?” 龙须人立即道:“你太不疼惜青龙船,更不该叫他闯入风暴。言尽于此!” 我对青龙还不够疼惜?建文对这断言疑惑万分,一时哑口无言。他想了想,又问道: “那……那宛渠是在海中何处,有什么路径可以让我去拜访吗?” 那帮披着海带的神秘人却好像浑没听见似地,踏在船板上绕着鹰灵船左敲右敲,任凭建文喊了好几声,也没有一个停下来理他的。 “我道蓬莱工事长的脾气就够古怪了,这帮人更是半个字都撬不出来。”他还想接着追问如何自行找到宛渠,一旁的腾格斯却停下舞步,摘下了面具: “长生天!原来鹰灵船真是在你们那里出生的?” 腾格斯站在青龙船的船尾,面目失落。 按照腾格斯平时的性子,有人抢走他心头的宝贝,肯定是撸起袖子就上去打一架了。但建文见他一言不发老实得很,也没有动手的意思,想来是在萨满们关于宛渠城的回忆中看到了什么东西,也被这帮神秘人的话吓怕了。 建文左看右看,心里十分想问问腾格斯,在他记忆里宛渠到底是什么样的,如何又是灵船的新生? 不过看腾格斯的脸色就知道,现在实在不是发问的时候,建文也只好作罢。他向船外看去,只见那群披风人将一个个极小的盒子拍在船板尾部,盒子就好像木工用的线圈墨斗,只是白色的线圈里面没有墨汁。 接着,无数抓钩从盒子里飞出,带着飞向鹰灵船底部的一排挂钩上,紧密地咬在一起。 腾格斯看到这一幕,一个壮汉竟然大哭起来:“俺忙了大半年,船还不是要被收走!” 建文吓了一跳,赶紧出言劝慰说他们既然是要修船,那被拖走也是没办法的事。只不过这事一无单据,二无店址,弄得建文心里也老大疑惑。 那帮工匠倒是理所当然地忙活,而且手上还加快着速度,就好像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这么难缠的船主第一次见”。 抛开这些不说,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动力,那些破烂船板竟然纷纷动了起来。建文瞪大眼睛,看着一根根细线绷紧,与硕大的乌都罕号形成极大的反差,船板划开水面向前移动,乌都罕号竟然被这些破船板用细线拉着动了起来。 腾格斯在旁边一锤手心,叹道:“是了,俺的祖宗们定然就是把船拖回草原的,俺也能记起来——可是又有什么用。” 建文遥想当年,那帮耿直的蒙古人可没有宛渠人这么高超的技术,那真不知要耗费多少匹牛马、多少勒勒车,才能做到把乌都罕号一路从茫茫草原上拖回去。 但看着腾格斯伤心至极,建文心中却油然生出一股羡慕。关于鹰灵船的记忆,无论前世今生,还是来龙去脉,可都一一灌入腾格斯脑子里了。这蛮子虽然不善记忆,但只要和灵船相关的事,他定然一桩也忘不掉。回看自己,谁又能给他讲述青龙的事呢? “对呀!”想到这里,建文不禁大骂自己一时糊涂——眼前这些宛渠人不就是解铃之便的最佳人选? “各位工匠,总可以把青龙船的故事告诉我吧?”建文起身大喊,“它是如何到了大明,我又该怎么如意地驱使它,这我总有权利知道吧?” 那龙须人直起身,好像终于不耐烦了:“你与青龙之间的纽带尚且不如这蛮子稳固,多请教他就好。” 他这么说着,鹰灵船就被拖着经过青龙船,挡在两拨人之间,眼看就要开走。 建文心想,看来这龙须人真的一句话也不打算多说了。腾格斯是通过萨满的秘术与鹰灵心意相通,这一点建文刚才看得一清二楚。也正是因此,腾格斯与鹰灵的沟通理应更直接些。但是大明又没有萨满,怎么让自己也能如此自如地控制青龙?既然宛渠工匠避而不答,那就只有发动腾格斯和自己一起想了。 他看向腾格斯,这大汉正流着泪向鹰灵挥手道:“鹰灵,一路顺风!俺救完人就去看你。” 再看鹰灵船,它竟然努力地将苏力德桅杆上的定风旗凭空转了个向,仿佛是在回应腾格斯的告别。而那些宛渠工匠们站在船板上不摇也不晃,斗篷随着风飘起来,建文知道,他们是要只凭这些破木烂板,把鹰灵船拖到一个遥远到几乎无人知晓的地方了。 第十九章 火之国 “噗通——” 一颗小石块落进海中,在水面激起微小的浪花。 建文走到船尾,见腾格斯抱着膝盖坐在那里。这倒让他想起第一次在泉州港外见到腾格斯的时候了,那时他还在无所事事地对着大海思念草原。 “那可是我们仅剩的一袋干粮,你不吃也别乱扔啊,扔完了可要挨饿了。”建文一边说,一边在腾格斯身边坐下。 腾格斯也不答话,只是怔怔望着海面,看来心情不怎么样。 自从那帮怪模怪样的宛渠人把鹰灵船拖走后,腾格斯就这么闷闷不乐的。当时宛渠人已经跟他讲明是拿去维修,腾格斯也答应了,但转回头就是越想越气不顺,简直要闹着去跟宛渠人拼命。 上午建文已经跟他讲了一遍其中利害,说这宛渠城既是天下灵船的出产地,那少说也得是大元以前就在海中存在了。这种地方绝不是一个拖船修船的地方这么简单,一般都有自己独特的行事规矩,就算是腾格斯去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再说他们若是真的修成了这艘船,岂不是更好? 如此这般,好歹将这傻大个哄骗过去,但下午就看他一直低落到现在。连王狼也有样学样地趴在一边,硬是像一条在院子里打盹的狗一样,上下眼皮不住打架。 建文推了推腾格斯,见他无动于衷,就又道:“咱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就是你祖上东征时候的路线,你重走一遍也不错。” 刚刚还沉默不言的腾格斯,现在如梦方醒地转过头来:“真的?” 建文见他终于开口,便笑着指向船头的方向:“那还有假?这黑风暴是历年来阻隔在路上的天险,过往商船只能绕着走,咱们把黑风暴解除了,去日本畅通无阻。” 腾格斯听他这么说,腾地就站起来,向船头跑去;王狼也“唔”地一声四脚转个方向,跟在腾格斯后面狂奔。 “看你平常也算老实,想起打仗怎么这么高的热情。”建文嘟囔着,也走向青龙船的船头。 “安答,俺可不是惦记着打仗。”腾格斯憨笑着望向前方,那里似乎已经开始有些青葱的陆地在冒头了。 “是是是,你是思接古人。”建文道,“其实鹰灵船已经归你所有,虽然一时开不上,但你离自己的心愿是越来越近了。反倒是我,还没有掌握好和青龙的交流。” 腾格斯转头看向他:“那安答的心愿是啥?” “找哈罗德?拿到破军大哥的宝藏?……不过这些都是我的分内事,算不得我自己的心愿。”建文老实回答。 腾格斯挠挠头:“俺觉得安答从来就没有过分外事。” 建文看着腾格斯的眼睛,心中一怔,仿佛被说中了什么痛处,低下头来。 的确,他自己也不止一次地思考过,除了别人交付的任务,他在海上真正想要做到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桩桩件件好像每样都是,又好像每样都不是,但若是自己都不清楚航路最终的走向,又拿什么来命令青龙船?这么看来,这憨憨傻傻的腾格斯说得也真是一点没错。 腾格斯在一旁见他思来想去,正要搜肠刮肚想找词来安慰几句,又见建文重新抬起头来,冲他笑笑: “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靠岸后好好吃一顿,再给自己泡个热水澡。” 按海图上指示,前方浮现的陆地便是日本岛,此间藩守叫做火之国,但看起来一片风轻云淡,和火并无太大关系。 建文他们靠近岸边,发现这里也像浮山所一样,是一个得天独厚的避风港湾,颇有一批吃水极大的商船在这里停靠,算得上是一个繁华港口了。 这地方如果有货物要卖,就要交一大笔关税,但青龙船只是过往采办,只需要交出口的税钱就可以。 建文记起宛渠人说他对青龙不够爱惜,还特意往避风港内里停了些。他们先采购了些新鲜的大肉给王狼解馋,备足饮水,然后留下王狼在青龙上看家,这才又轻装登得港口,过了长长的栈桥,看到远处一座座巍峨的圆锥形高山,被茵茵碧草覆得像丝绒似的,果然和大明风物极为不同。 这还是建文第一次踏足日本,此地是比海上温暖不少,和风煦煦,吹得皮肤痒痒的十分惬意。来往男女居民皆作短打打扮,衣服比大明便捷很多,他们在拱形的木桥上跑来跑去,有的人头顶上还垫了棉布,顶着大小盆罐。 七里……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吗?建文不禁想到。她小时候也会是这样,顶着个罐子在桥上跑来跑去吗? 想到七里也会有这种模样,建文先是笑笑,随后又摇摇头,醒觉七里现在已经不在他身边,想问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也无从问起,只好默默叹了口气。 迎接建文他们的是一位小吏模样的青年,这人一见他俩是大明人士,船也是华丽非凡,先是奇怪地“咦”了一声,接着就操起略微生硬的大明官话,说要带他们去给大明人士出没的市场交易。 一路上青年念念叨叨,连说带比划,建文才知道这地方和幕府将军大有渊源。 原来这火之国本名肥后国,在港口背后的那些连绵山丘本来全是火山,时作喷发,因此此地常年以来只是渔港,远没有如今这么繁盛。就在数年前,夺得日本大部分国界的幕府将军突然驾临此地,他身边的那个阴阳师芦屋舌夫不知施了什么法,竟然将这些火山尽数引燃,火山灰和岩浆把半个藩都覆盖了,从流动的红色火焰里却钻出一艘怪船。 “那不就是火山丸!”建文猜测,那艘黑色巨船就是这么诞生的。 那青年连连称是,说将军得了船就一走了之,留下肥后国一藩人等在火狱里受罪。待到火停后,遍地都是灰烬,生还的人数十不足一。 “所以,幕府将军武田氏曾是这里最大的阴影。”青年总结道。 建文望向这片灾后余生的土地,数年时间就把这里振兴起来,看来此地的一藩之主也是个人物。腾格斯却在他一边嘀咕:“那又怎样,那将军还不是被我安答给除掉了。” 听者有心,青年突然立在当场,连连询问这大汉说的是不是真的。建文挠挠头承认说,话是没错,但自己也没干什么,主要是一位女忍者百地七里手起刀落,才把这个枭雄除掉。 没想这青年听后更是手舞足蹈,接着就要带他们见这里的藩主和奉行亲自接见他们。建文一头雾水,他这次本打算买些东西就走,多耽误一天,哈罗德可就要多挨饿受冻一天。但是这青年不依不饶,大声嚷嚷得好像要让全港口的人都听到。 “因为您是斩杀幕府将军的英雄,理应受到本藩的最高礼遇!” 建文分明看到他眼中似乎要放出光来。 建文是坐着轿子来到将军的大厅内的,这厅面积不大,地上铺着蔺草席子,倒是有几分雅致。建文坐在席间,面前已经摆好各种食物米酒。腾格斯看眼前的吃食,多次想伸手去拿,均被建文拦了下来——建文毕竟游走半年,对这种事自是有分寸。他只盼这里不会出现大明的官员,不然一时可不太好解释。 等待的过程百无聊赖,建文望向旁边长长短短的兵器罗列,有一幅黑漆大铠座落在那里,脑袋部位的大兜是一个熊的头,那熊头圆睁双眼,漆黑如墨却憨厚至极,不知为什么还用红漆涂了两团圆溜溜的腮红,建文猜想那可能是代表肥后国的火。 “这肥后国历史凄惨,乡民倒是淳朴得很。”建文嘟囔了一句,门开后忽进来三个人,他便拉起腾格斯,彼此皆是一行礼。这三个人里,中间的是一个身形结实的方脸老头,穿着将军的羽织,旁边一个是奉行打扮的中年,一个是身着褐袍的老年和尚。 那将军行完礼,便兴奋地搓着手与建文寒暄,说自己是肥后国的藩主,叫熊备川吉彦,旁边中年官员是本地衙门的奉行岛津氏,和尚是本地一座“铁轮寺”的禅师,名叫莲涛宗舫,都是来给两位大英雄作陪的。 诸人落座后,那将军示意大家随意举箸,便笑眯眯地向建文请教海上诸事。 这些人显然对建文的来历极有兴趣,但他也只能藏七露三地说一通。他本想着日本势力除掉后,那些余孽定然还有存活的,但好在这肥后的藩主看起来热情不好战,便也就把幕府将军的死大略讲了一通,那藩主听到一些战火带来的惨事,还拿袖子去拭眼角的泪。 再看那奉行是个勇武之人,七情挂相,听到激昂处义愤填膺,几乎要把杯子搦碎;高僧则不动声色,只是在关键处点头微笑。既然看起来都不像什么坏人,建文也就放心,任腾格斯要了一壶又一壶酒吃。 将军听完建文的故事,便叹了口气,说幕府将军死后,天下大乱,但多数人都不敢来这片被诅咒过的火山之地,而自己想一心通过港口贸易振兴本藩,在火山灰上建立美好的城池,并无心参与天下纷争。那高僧莲涛宗舫听到这里,终于也插嘴说将军醉心禅道,厌恶战争,是天下藩主的榜样。 熊备川将军再三点头,对这些夸赞也没有推辞,只是令大家宾主尽欢,今夜尽情接受肥后藩民的敬意。 但觥筹交错之间,建文倒是另有打算。他最近一直琢磨的那个问题还一直没能自己给出解答,只是酒席之上不太方便提及。 酒过三巡,天色已经不早,将军、奉行与高僧在告辞之前,又让侍者领着他和腾格斯去铁轮寺背面的一处温泉沐浴。原来这火山熄灭后,奔流的地下热泉时常在山间出现,倒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泡温泉好去处。 建文半躺在温泉里,旁边漂浮着许多水果,可以随意取食。腾格斯一进了温泉,就有些微醺,连说:“安答真是个福星,随便许了心愿,便能加十倍百倍地实现。” 俩人一边闲聊一边泡澡,从神风战场就开始积累的疲惫此刻一扫而空。 突然纸帘门被拉开,一个款款而至的侍女蹲在了旁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螓首低垂,鬓间步摇似的饰品哗啦啦一阵响。 建文见是个女人,立马向水下缩了几分,只露个脖子和脑袋在外面。侍女掩口一笑,用生硬的汉话道“英雄不用慌张”,然后将一个托盘放到旁边的小井上:“这是我们肥后国的特产‘地狱蒸’料理,是为了纪念幕府将军在痛苦中死去而发明的菜肴。” 建文向托盘上望去,上面是生的鱿鱼片、虾蟹,和一些蔬果。井中热气上涌,将这些食材蒸熟便可以食用。但他最听不得的便是痛苦二字,觉得就算是庆祝也过于咬牙切齿了些吧? 更不用说这做好的料理似乎带有一点硫磺的熏烤味,令建文想起当时大战幕府将军时的气息,咋舌不已,并不太想动筷子。 “这玩意哈罗德肯定没吃过……”他对腾格斯眨眨眼,言下之意是这东西的气味比蜥蜴干好不了多少。 侍女满面笑容,再向屋外招招手,又有一个人背着画袋走进来,操着满口日语向建文他们鞠躬。侍女笑道:“这是本地著名的画师尾田氏,请允许他给英雄画像!” 一听要画像,腾格斯捏着鼻子就钻进水里。 “画像俺不干……” 建文也有点慌张,但那侍女解释说这画像是要供在尾田家代代相传的,盛情难却,只得请她回避了,穿上池边一件坎肩。 那人立起画具便挥动手臂画起来,建文保持一动不动,内心反而平静下来。 这一天在肥后国的见闻,令他觉得自己的历险还是有些用处的,自己的举动不知何时就影响到他人的生活,也算缘法所致。 尾田氏手速惊人,建文看了一下,他笔法与宋画类似,取简单直接之势,只是设色比中国画家大胆许多,画上的建文大红坎肩,脑袋上还戴着一顶草帽,仿佛在遮挡海上的日光。画师比划着要将这画裱起来,让自己的子孙瞻仰,也后退着出门了。 四下安静下来,腾格斯在温泉中仰面朝天,已经发出阵阵鼾声,建文觉得再泡下去非要脱力不可,于是披上衣服,想要到山前的寺院看看。 上山的石道宽阔,月光如同琼华铺地,照得前方雪白白的,建文却分明看到山上四周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诸多佛菩萨的石像,刻工简朴,刀痕却深沉有致,尽显虔诚之心,只是这大大小小的石像竖在道旁山间,令建文不禁感叹——这里究竟是发生过怎样的惨剧,才需要这么多佛像来平抚? 再往上行,铁轮寺就坐落在几丛红枫之间,幽深寂静。建文心下揣测这寺的名字,可能是取自转轮王的一个圣相,即只统治一部洲的铁轮王,倒与藩主的发愿相符;又应了佛经里须提太子“假使热铁轮,在我顶上旋,终不以此苦,退于无上道”之偈,可见那方丈也是佛心坚定。 这寺院离藩主的行宫很近,建文本就知道,日本这些将军们喜欢与僧侣交往,为的就是请他们给那帮武士制定清规礼仪,磨练武士的内心,因此山寺往往与宫殿互为表里,在日本是如此,在现下的大明据说也是如此。 现在大门还没关,月光把建文的影子照进寺内的地面。建文见门口挂着的木片,正是禅宗一家山门的钟板,门口一个日本知客僧看到建文,便咪咪笑着举出铁锤,按“一板一钟,二板一钟,三板一钟,四止四开”敲了三十六下,声音清远悠扬。 随着建文举步进入大厅,寺院里的僧人集合起来,当中精神矍铄的老僧正是莲涛宗舫。寺中众僧如此轻车熟路,看来这寺院建成以来,有过不少青年到来询问禅师,观照自己心中的困惑。 建文精神不禁大振。他这次深夜进寺庙拜访,当然不是来闲游的,他早在赴宴之时就已盘算好,要请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为自己梳理一些头绪。 建文小时候便浸淫各种佛门经典,连巨龟寺的那些龟僧都说他慧根深重,是个出家的好材料。这次他知道禅宗喜欢用机锋,早就准备好来一场真正的激辩,在针锋相对中让内心种种疑惑能够迎刃而解。 没想到,这莲涛宗舫禅师见到他,就指着庭内最当中的一把藤椅说: “来,躺下吧。” 月光之下,小郎君拄着斩马刀站在走蛟船头。 这片碧蓝的海域是他极少来过的地方,虽然这里已经是月明风清,但海底依稀可见的种种沉船踪影仍然表明,这里曾经是一片常人难以想象的惨烈战场。 这就是多年前海中传闻的黑风暴,现在已经变成遗迹,陈列在他的脚下。 “判官郎君觉得,这事应是建文太子干的?”在小郎君身旁,一个判官如此问道。 “不管是不是他,现在风暴已除,这里成了无主之海。”小郎君指出此间要害。他命手下迅速勘查此地还有没有什么天险,可刚派出去几条船,他就远远看到海面上开始聚起一片黑色的三角形鲨鳍。 见鬼了,怎么又是他……小郎君握紧手中的斩马刀,号令手下打开他身旁的一个木匣。那是他义手的替换件,每一个都是经由蓬莱工事长亲手设计打造,又一样样收纳进这个长长的木匣。 小郎君将义手伸入匣中的一个深孔,只听几声咔咔响声过后,拿出来时已经多了一个圆形小手盾,盾上纹的阿斯巴狮头和他胸前的小甲分毫不差。配合斩马刀使用,可谓是攻守兼备,望之就像是在暗示,自己已经准备好贴身肉搏了。 就在他换手的工夫,摩伽罗号巨大的船艏已经突破海面,矗立在走蛟船前。抱着胳膊缓缓走上船头的,也正是贪狼本人。 小郎君好整以暇地看看自己的小圆盾,向着摩伽罗船头打起招呼:“贪狼大人今天怎么有兴,挡我赏月?” 贪狼居高临下地望着走蛟船,是以小郎君看不太清他的脸。“小郎君,你不去忙着振兴蓬莱,履行那个所谓的赌约,在这里划下什么道?难道还想在南洋以外开个蓬莱分岛不成?” 小郎君听他这话,就猜想他是要抢夺这片抢手海域。百年来,就是因为那个绵延的黑风暴才使得这片海域成为禁地,现在禁锢解除了,它自然成为海上势力争夺的地方。他觉得贪狼说这话也是虚张声势,就算他小郎君势力不及管理,抢先把这一未来的枢纽卖给骑鲸商团,不也是一笔好营生? 看来,今天一场刀光剑影可能在所难免。他向身边诸判官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伸向手中的令旗和兵刃。 小郎君又望向贪狼,高声回答他:“现在北海水师抓你正紧,怕是你贪狼也无暇顾及此部。”他想再探探口风,尽量稳住局面。 “顾及这里?告诉你也无妨,这片废墟已经有人来过。”贪狼咬牙切齿,“野狗撒过尿的海域,你以为我有兴趣。” “你的意思是……北海水师已经来过这里?可你是怎么知道的?”小郎君尽量让自己显得足够好奇。 “若是北海水师,老子硬要上去打一仗了。”贪狼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 “哦?”听他这么说,小郎君不禁语带三分笑意,“那是什么邪门东西,连贪狼大人也不敢惹?” “不敢?我他妈是厌恶。”贪狼攥起拳头,好像一头鲨鱼尝到讨厌的血液气味,“真是娃娃。这股不祥的气息你闻不到,也并非北海水师那么简单。” 在小郎君看来,这贪狼虽然实力可怖,但总归就是三大海盗里最邪门歪道的那一个,他笃信海中有护佑自己的娜迦神,也有不可估摸的邪神,因此有时说话也神神叨叨的。但看他这个态度,的确是对这片海域没有多大兴趣。 也许自己只是挡住他北进的道儿了,现在在这个问题上反而不应再加争论。他貌似漫不经心地转到另一个话题: “对了,那个人,贪狼大人最近有没有见到?” 贪狼听他这么说,果然高声大笑。“这个消息,我倒是很情愿无偿给你。他身边那个女娃走了。按天数算,现在应该在……” 贪狼手指一转,海面便簌簌响动起来。小郎君向那边看去,原来大白鲨虎贲带领群鲨转了一个方向,片片鲨鳍像箭簇似的,直直冲着一个方向定住不动了。 “多谢。”小郎君心领神会,将那小手盾装回匣子,朝贪狼和鲨群所指的方向凝望一眼,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 第二十章 两把躺椅 一个能为青年解疑答惑的禅宗门庭,最重要的就是拥有一把舒适的躺椅。 建文缓缓在这把藤椅里躺倒,触手之处尽是斑驳古旧的痕迹,一看就有不少人曾在这上面开悟过。 莲涛宗舫也捉了一把方凳,放在藤椅一侧,手中拿个木鱼,在凳上结了个跏趺坐。他并不与建文对面而坐,是为了在建文领悟禅理时不必被他直面,精神上可以有些转寰的余地。从这一点看来,他的确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禅师。 建文道:“禅师,我近日来经常梦见……” 没想到莲涛宗舫却伸出手,直接地打断他:“施主什么都不必想,想睡便睡。” “可我还没说要问什么……” “自己便知道自己要问什么呢?老衲一声木鱼过后,你尽会自行醒来。” 莲涛宗舫的话仿佛有魔力一般,让建文闭上了眼睛。 寺内僧众敲起令人心思空灵的钟磬,山间的松风似乎也裹挟着燃香的气息,建文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正被十几个七杀轻柔地推着水母油一样,整个人清凉无比。加上刚刚泡过温泉身体有些消乏,他一时间竟真的如坠梦境。 建文知道这冥想得来的境界只是一个引子,就像殿试的题面那样,是为了随后的机锋做话头。 “施主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莲涛宗舫的语气循循善诱。 “一片海,水流颇急,海上升起一片迷雾。”建文闭着眼睛,不自觉地道。 “人生正如这无明瀑流,人在其中,时时漂溺。施主颇有慧根。”建文听出莲涛宗舫语中赞赏之意,“往前走,你能在雾中看到什么?” “青龙的角。日本岛的码头。蓬莱的影子。西洋的舰队。好像还有金陵皇都的轮廓在海上升起……” “施主的思虑甚是深重,乃是背负诸多使命之人。”在建文的耳中,禅师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可是啊,施主自己又在哪里呢?” 自己?建文在冥想中呼吸着雾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好像是在海淘斋做朝奉的时候穿的那身布衣。他刚刚惊呼一声,又觉得头顶甚重,摘下来一看,竟是一顶大明皇帝的冕旒。四周人影幢幢个个披盔戴甲,建文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的雾气缓缓散开。待他抬头看时,一片碧蓝海面之上,竟又出现佛岛那郁郁葱葱的轮廓。 佛岛……不是毁了吗?建文稍一疑惑,便想起这好像是自己和伙伴们初次登上佛岛时的印象。之前在蓬莱岛时,建文曾经梦到过这里,七里离开后他也梦见过这里,但在莲涛宗舫指引的冥想中,这次的佛岛显得尤为真实。 “青龙——”看到身边并没有青龙船,建文跨着大步趟着海水,朝岸上走去。 沙滩上自己的脚印连成一长串,他信步而上,路边有无数供着佛像的洞窟,远处大大小小的佛像更是不计其数。 在诸多石窟中,建文发现其中一个十分特别——石窟里面,一座如来佛祖的站像还没有建好,只是徒具大略的形状——当然这没什么特别,特别的是——从没雕完的石窟内,竟无端生出一根古藤。 时间久远,古藤已经无花无叶,只剩下一根枯干,像一根拄杖似地,斜斜地指向天空。古藤边刻有三个擘窠大字:化龙杖。字迹随石势,一派天然,又不知是哪位高僧所留。 建文记得这化龙杖的典故乃是宋时一位高僧云门禅师的故事,说的是他以一根拄杖示众,说我可以将这根杖化成一条龙,吞下整个乾坤,那么哪里来的大地山河呢?他言尽于此,没有更多说教,这则公案却因此流传下来。 如今四下沧海茫茫,左右更无一人,建文不由得又想起这一节。他从小读的经书本就繁杂,知道禅宗机锋是闲来时值得玩味的点——这“掷杖化龙”的云门公案偏又是截断众流,如铁壁立海的经典——但是自己为何会看见这个,难道这其实是那次登岛后忘掉的真实经历? 他越想越摸不着头脑,忽然听得“咚!”一声木鱼响后,化龙杖和佛岛、海水尽皆不见,眼前又是一片明月松风。 “施主?施主快醒来。”听到莲涛宗舫的呼唤,建文坐起身,见四周僧人矗立,齐齐盯着自己,竟有种严阵以待的感觉。 建文知道这是机锋的真正开始,便高声询问:“如何是化龙杖?” 莲涛宗舫迅速回道:“龙角可拔得下来么?” 寺中众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是低声称赞不已。这些僧人都知道打机锋的妙处,便是有一个化龙杖的话题在那里。建文看看众僧的反应,也明白如果放过这个话题,便是丢失开悟的机会,但如果是捡了话头就一遍遍强答,反而就算是钻了龙角尖,算不得好机辩家。 想到这里,建文干脆问:“既然不可一遍遍答,何苦要一遍遍问?” 刚一出口,却见莲涛宗舫笑着向他摊了摊右手。 “原来如此!”建文忽然恍然大悟,这个问题正是莲涛宗舫可以反问自己的——相当于这高僧引导建文,挖了一个坑让他自己来跳。 就着这个问题,建文盘腿坐在藤椅上,开始回忆起刚刚冥想中见到的那些东西。那似乎是自打从父皇的宝船上跳下后,种种因果在争相地出现,一个个亲友来了又走,想要他做个选择。 “这便是解答我疑惑的门径吗……” “哪里,老衲怎会知道施主想进哪扇门?但刚刚帮施主找到的,却是你要进的那扇门的钥匙。” “化龙杖。”建文看到莲涛宗舫已经把木鱼交还给寺僧。 月已经升至极高,虽说他只得到了这个公案,但这一刻,却的确是他在七里走后的这段时间里,最为轻松的时刻。当下建文便下了藤椅,辞别莲涛宗舫,回去休息了。无论如何,他目前最需要做的就是去救哈罗德。 天一大亮,建文就喊上腾格斯出海,他们并没有惊动将军,而是选择静静地离开。 刚到青龙船上,王狼就扑了过来,表达对他们的热情欢迎以及想念。 腾格斯蹲下来揉了一把王狼的脖颈,笑哈哈地回道:“俺和安答也想你了。” 离开日本后,建文和腾格斯行驶在小东洋,一路顺利。不过两日之后,眼看青龙船要抵达海图上标注的哈罗德可能所处的位置,海上却突然下起大雨来——这季节的大雨可不太常见。 青龙船的舵盘在外面,柁楼本来只供休息议事,现在建文和腾格斯躲在里面,听着大雨砸在这艘夜航船上的声音睡觉,王狼把耳朵贴在甲板上随时关注船内外的动静。 但后半夜的雨声实在太大,两人一狼给吵得睡不着,纷纷坐起来。腾格斯睁着惺忪的睡眼看向建文,也不知道干什么好。 “有件大事需要准备。”建文一拍脑门,噔噔噔从屋里台阶跑进下层船舱。 腾格斯懵懂地看着舱底亮起微弱的灯火,过了一会建文抱着一大竹筐东西又爬上来,顺手扯开一张大油布料在地上摊开——原来是想做包袱皮。 “你来看。”建文一样样往包袱上放东西,什么毯子、药瓶、淡水和盐块,甚至还有整整两筒炸药。“这哈罗德也没说清楚岛是什么岛,山形水势如何一概不知,所以只能按照最坏的情况打算了。” “安答放宽心,哈罗德那人,便是在岛上扔三年都死不了。” 腾格斯嘴里一边吃着日本带回来的柿饼子,一边大大咧咧地道。 “倒也对,怕是岛上的海鸟都会被他吃光,多带点吃的和淡水。”建文往包裹里扔了个椰子,“不会有什么野兽怪物吧?” “再大的野兽能打得过王狼?安答不放心,多带两把火铳是正经。” 建文点点头:“那要是哈罗德自己已经受了伤……我看看夹板还够不够。” 腾格斯看建文忙来忙去,不禁笑了:“有安答你在,还怕什么受伤……”接着又挠挠头:“哦我又忘了,你现在治伤也是老萨满念经,时灵时不灵。” 想起老萨满,腾格斯突然不说话了,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的方向,复又一笑。 建文包袱里的东西越来越多,最后竟卷成了一个大包裹。 “为什么包袱总是越背越大呢!”劳累一番的建文叉腰而立,觉得这简直是句谶语。 “七里妹子不在,安答自己便婆婆妈妈起来。”腾格斯干脆上前把包袱提起来搭在半人多高的王狼身上,大小倒是正合适。 又行了半个多时辰,窗外的大雨还是没有停。时而有巨大的闪电,挂龙似地充斥在天海之间。 腾格斯看向窗外,突然,一道银亮亮的闪电照亮了海面上,他似乎看到那里冒出一个白色的巨大物事,远远地反着光。 腾格斯揉揉眼,那东西却又看不清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嚓”的电击声。 “安答你看,那是什么!” 建文被腾格斯带得也紧张起来,随他一起看向所指方向,齐心等待着闪电的再次降临。 又是一道耀目的电光降临熄灭,滚滚的电击声再次扫过青龙船。 建文看向腾格斯:“看清了?” 腾格斯猛力点头:“看清了安答,是个透明的蒙古包。” 建文听他这么说,倒是一怔:“可我看到的明明是一座小岛。” 两人一起看向王狼,觉得畜牲的眼睛要比人的还锐利。王狼背着包袱,无辜地看看腾格斯又看看建文,努力甩甩耳朵又摇摇头。 建文回过头,努力向天际眺望那片神秘的海域。刚才电光闪起和雷音入耳间有一个时间差,根据哈罗德教过他的“闪电雷音”判断法,那片海域距离此地不远,似乎正是求救海图上的标记点。 “不管是什么,青龙,加速开过去!” 青龙船排开瓢泼大雨,在暗黑的海面上高速行驶,直到那片闪着亮光的海域不需要闪电照亮也能显出样貌,才降低了速度。 建文站在柁楼向外瞧,看到眼前奇景,他和腾格斯、王狼一样都是如痴如醉,一时间忘记了说话。 正如建文所看到的那样,在那片暴风骤雨肆虐的黑色洋面上漂浮着的,竟是一座美不胜收的仙山琼岛。但腾格斯说的也没错,那岛外面罩着一层透明的圆形穹顶,正像一座蒙古包那样。尽管外面是暴雨倾盆的黑夜,内里的岛上竟然是太阳高照! 建文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连天的雨水泼打在那层穹顶上,只是流下一层层水迹,说明的确是它隔绝了岛外糟糕的风雨。穹顶内部直接生有一团亮斑,太阳般高悬,看来这天穹里应该是另有一套风雨阴晴。 “奇了,这是怎么罩住的?”腾格斯比划着那罩子的大小,啧啧称奇。 建文令青龙船缓缓接近那岛,岛上的风情也一点点展露出来。那岛内山势起伏,郁郁苍苍,下有细腻的沙滩环绕碧蓝色的海面。 青龙船行驶愈近,再看岛中的那座顶峰便已经是仰望了。 主峰的腰处,似乎还有亭台楼阁从高处露出飞檐,仿佛生在云间;更有琼花般的瀑布沿着崖壁倾泻,白猿青鹤在崖间纵跃不已。 若说佛岛外表是金银眩目,璎珞成雨,处处宝相庄严,见之如闻梵音妙乐,那么这座岛便是素雅之间难掩风流,可谓是一座看起来就令人身轻体快的洞天福地了。 船再近些时,王狼轻声嚎叫,腾格斯也指着岛上说有人。建文定睛观看,的确人影幢幢地,有山林野客、渔樵相对,享受着与海外决然不同的艳阳天。既然这些人看起来像是在此地居住已久,就可证这里并不是一片废弃的岛屿,只是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来到这座岛上。 “吞舟涌海底,高浪驾蓬莱。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建文不禁吟哦起这两句诗。 破军的机械岛取名“蓬莱”毕竟只是假托,说的是建立者对海外乐土的向往。看到今天这座岛屿,建文甚至有个大胆的猜想——也许那些先人苦苦寻找却又不知其所终的,就是这座飘飘然遗世独立的仙岛?历代寻仙者或入山岳,或出海外,难道这里就是所有出海寻仙者旅途的终点? 他命青龙船缓缓转过一个角度,将那片海滩尽收眼底。 海边有几艘舢板样的渔船往来,岸上还有晒海带的架子,虽没有多少仙气,倒也是一派自给自足的渔家景色。岸上有小孩儿奔来跑去,可见是一片安全的海域。建文回头对腾格斯道:“如果哈罗德就在里面的话,咱们的一番准备却都用不上了。” 腾格斯点点头:“你看那里人更多。” 两人接着朝岛上看,又见三五个姑娘小伙,均着简单的布衣,围着沙滩上一个半躺样式的交椅送着什么水果盘子。那躺椅上躺着一个人,赤脚穿着一条仅到膝盖的鲜艳短裤,上身白色单衣,脸上盖着一个欧罗巴样式的海盗帽。 “那人……是不是有点眼熟?”建文指向那个躺椅。 只见椅子上那人右手胡乱摸了一个果子,左手拂开海盗帽,把刺眼的阳光挡在眼前。尽管苍白的手挡在眼前,那头金色卷发还是出卖了他—— “什么,哈罗德竟在岛上享这种福!”建文和腾格斯齐声在凄风苦雨中怒吼。 他们两个人经历数般险阻,总算是到了这里,已经是身心俱疲,但是看哈罗德这家伙在里面游手好闲,一副告假勿扰的样子,也不知道所谓的宝物找到没有,一切实在令人气愤。 眼见这西洋人屏退了众人,左吃一串葡萄,右拿一块菠萝,正在阳光下大快朵颐,吃得兴起还翘起二郎腿,对着海面吐葡萄皮,建文突然想到,毕竟岛外殊少光照,没准哈罗德在里面也算个睁眼瞎?他问腾格斯:“你说这家伙看得见看不见咱们?” “咱们也进这蒙古包,上了神仙岛看看就知道了!”腾格斯显然还在义愤填膺。 建文陷入了思索。这岛圆周是一个穹顶,连闪电和水幕都能阻隔,又不像神风战场一样是一座风幕,那求救的机械鸟又是如何放出来的?还是说,只有在恶劣天气下才会有这层穹顶? 但这座岛实在过于陌生,又没听任何人提起过,任他一个人瞎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大一会,此时天色已经将要大亮,海平面已经有亮光翻动,雨也在慢慢停止。虽说腾格斯连连道“反正这小子现在吃香喝辣,我们也不用急着救他”,但建文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比如哈罗德为什么要放个机械鸟出来求救?但眼前这世外桃源又不像作伪。 他们接着往哈罗德的方向看去,这荒无一人的海滩上似乎连潮汐都没有,那金色光斑却越降越低,哈罗德打了个哈欠。 “那里是夕阳了。”建文喃喃道。 “岛!岛要动了!”腾格斯见王狼突然奋起直吠,便指着那片沙滩大喊。 建文一看,那岛外的穹顶果然左右掀动了一下,里面的岛屿也像碗里凝酪,整个颤动了一周。由于这岛太过巨大,看得建文心里一颤,不禁抱住身旁的柱子,仿佛如此倾来覆去的是他们所在的青龙甲板。 那山间的恬淡的长烟扰动一番,卷起几缕云丝,瀑布更像是从茶博士的壶嘴里倾出,在山前抖抖索索,更有几个猿猴直接从瀑布上的藤蔓间失手坠了下去,消失在深潭中。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建文和腾格斯都忍不住伏低了身子。 再看沙滩上的哈罗德,他仿佛一点不以为意,抓紧躺椅的扶手任凭大地摇晃。 海水鼓荡,在他身前摇动不止,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生生形成一次涨潮。潮只有一次,它褪下后,沙滩被重刷得平滑如镜。 银色光斑升起,似乎还能看出是个下弦月,旁边有数点亮星。穹顶里的哈罗德见潮停了,便看看天,站起来整整衣袖,走到沙滩上。 接着,他开始用轻快的步伐行走蹦跳,好像跳舞一样,一会就把光洁的沙滩踩得乱七八糟。 腾格斯十分纳闷:“这家伙在干啥呢?” 建文没说话,他也疑惑地看着在这一切。现在沙滩就好像一个戏台,他和腾格斯两个人是观众,看的却是哈罗德这怪异的独角戏。 “他在写字。”建文看了一会,语气严肃起来。“第一行是——第五十七天。” “这么久?”腾格斯大骇。 看来,这种生造的潮汐与日出日落,已经在岛内持续了不知多久。岛外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初阳的光线虽然贫瘠,却已经照得建文眼角微痛,那岛外的日光与岛内的夜色形成强烈的反差,正和他们刚刚初见仙岛时的情形截然相反。 “停住了。”建文道。 果然,岛内经过一番动荡,马上恢复了恬静,现在正是一派明月皎皎,照出深山松影,连瀑布的流动似乎都放缓了。这就像李白山间夜宿时吟诵的场景,危楼百尺,高声不复,一切仿佛仙人的一个哈欠。 哈罗德仍然在月光下走走停停,脚下的汉字也明晰起来,啰哩啰嗦的一共有三行。做完这一切,他望向青龙船的方向。 这一瞬间,建文和腾格斯两人觉得哈罗德是不是看见他们了,不由得举起手向他打起招呼。然而遗憾的是,这洋人长呼一口气,就离开躺椅,往岛的深处走去了,任凭两人失声高喊也没有再回头。 苍白的沙滩上,只留下一地春蛇秋蚓的扭曲汉字,在星辉明月的照耀下,竟显得分外诡异: “第五十七天 过往君子快救咱家 小生哈罗德敬上” 第二十一章 水母 “噗通——” 建文扶着甲板,看见腾格斯在半空收起飞鱼翅,像块炮弹似地坠入大海,在海中消失不见了。 刚刚他们绕岛一周,均没有看到那透明的罩子有什么入口,寻找暗门、机关更是一无所获。因此腾格斯才自告奋勇,要下去看看这岛是否有什么入口。 建文留在船上观察着透明罩子笼罩中的神秘岛,它的表面仍然泛出诡异的皎皎月光,如果仔细观察,这罩子本身还流动着一些斑驳的彩色。 若说这岛里面是得天独厚,倒也不假,但这层透明罩子毕竟阻绝了外面的空气。 之前在海淘斋的时候,他见过番邦人士卖一种琉璃瓶里的小鱼,里面有水草,说把瓶口封好了,见光便能活,但买回来发现也活不了多久,还是需要摔碎瓶子把鱼救回。 所以,哈罗德在里面活下来本身不算稀奇,毕竟他是个博物学家;真要细细揣度,更为可疑的反而是岛中这些人平日怎么生存?看来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航路能与岛内连通。建文这样想着,突然听到船下水声响动,原来是腾格斯憋气半天冒出头来。 “怎么样?能看到入口吗?”建文连忙问道。 “东海的水比南洋的冷多了,还黑得很!俺再憋口气看看。” “可要当心——”建文一句话还没说完,腾格斯就又翻下了水面。 建文缩回船舷后面,想到这奇怪的岛屿可能几个月来都没变过地方,便掏出手头的几幅海图,仔细查看上面的标记。这些标记都是历代海客用生命换来的,上面有长着牛角的鲸鱼,有日本附近的黑风暴,有几处迷魂阵似的礁石带,本来就已经千奇百怪,加之海客们私下刊印流转,简直是一幅幅真假莫辨的海上志怪大全。但就是这样杂糅的海图,也没有一处是标着什么透明罩子下的岛屿的。 “难道是最近几个月才形成的?那哈罗德这家伙到底是怎么进去的?” 建文正思索着,忽然看见腾格斯再次从水底冒头,只见他把手使劲按在水面,虽然一发力就“腾”地从水面飞了出来,但飞得晃晃悠悠的,感觉不是很好受。果然落到甲板上抬起头来时,左边脸上肿了好大一块,好像被马蜂蛰过一样。 建文吃了一惊,凑上前询问:“喂!腾格斯!怎么回事?” 肿着脸的腾格斯连比划带喊:“一个大海的皮!” 腾格斯嘴肿着,说话含含糊糊。建文往他脸上啪啪轻拍两下,想让他清醒点,可他这一拍不要紧,腾格斯脸上更肿了,现在像个南瓜一样,脸皮撑得半是透明,几乎可以看见里面的牙。他也不能答话,只是苦着脸摇头不已。 建文心想糟了,海藏珠突然失效,怕是救得太急没发挥好?还想再试的时候腾格斯却赶忙甩开他,抓过水袋漱了漱口,“呸”地吐了出来,好不容易才顺好呼吸。 建文深吸一口气,再次伸手:“没事没事,再让我试一次。” 腾格斯好像有点怕,摇着肿脸离开船舷往后退。建文哪里给他机会,伸手抓住他手腕,凝神屏息,睁大眼睛瞪着腾格斯的腮帮子。他看着腾格斯“哎呦,哎呦”连声叫唤,仍不放松,还好这次眼看肿消了很多。腾格斯嘴皮翕动,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海蜇皮。好大一个海蜇皮!” 海蜇皮?建文努力从脑海中寻找这个熟悉的词,好像之前在七杀船上这么说过……接着就一愣:“你是说水母吗?” 腾格斯苦着脸剧烈点头。 “你是说水下有个大水母,挡着你不让过去?” 腾格斯又苦着脸,摇起头来。 “哎?”建文奇道,“那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腾格斯捂着腮帮子,拼命地向那大透明罩子指指点点。 建文在一瞬间好像听懂了腾格斯想要说什么,但他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此时青龙船突然大幅地摆荡起来,在他们身后,那座透明罩子的岛屿突然平稳地在水面上浮游起来。建文跑到船舷旁,现在的太阳已经足够光明,他能看到水下的奇景—— 在岛下,竟有数根长几十丈的白色半透明触手摆来摆去,有的几乎要触到海底,有的甚至已经蔓延到青龙船的下方,而这些触手竟和水母触手长得别无二致。再看连着这些触手的顶部,哪里是什么透明罩子,分明就是一个水母的大脑袋。 正如腾格斯在水下观察到的那样,这浮游在海上,不受风吹浪打的神秘岛屿,竟然是生长在一个大水母脑袋里的! 这岛本身就大,罩在外面的水母头更是巨大无匹。单论个头,当初在佛岛召唤出的海王也不及这只水母十一,这个水母的触手最细处也有两抱粗,再加上这个大海蜇头,建文简直不知它是如何支撑自己的脑袋不塌下来的。 随着海上的阳光逐渐充沛,那水母也似乎变得精神很多,时不时在海面上升腾,露出一张巨口吞吐海水,头下摆动的裙边掀起巨大的波浪,把青龙船顶起来又按下。 “会浮在水面的水母,还真是头一次见。”建文奇道。 “这嗲伙!到底是吃什么挡这么大的!”腾格斯含混地喊。王狼见青龙船周围漂着那些触手,也嗷嗷嚎叫起来,一边叫着一边望向腾格斯,显然这东西已经超过了它的认知能力。 那水母却暂时定了下来,也不上前来,建文正不知该不该逃,岛的边缘处,哈罗德提着一盏宫灯又出现了。现在他正伏在水母内壁海面的一处礁石上,衬衫袖子随着他的步伐而晃荡个不停。 “哈罗德!”建文和腾格斯见水母没有什么攻击的意图,转而向哈罗德的方向高喊。 此时日光不高不低,正好将青龙船的的投影胖胖地照在水母头上。那水母头内五光十色的流动斑点好像有生命似的,在阴影处汇成一团。 再看哈罗德,他在水母头里面,手指着那块斑点,手心里好像在算着什么。过了一会,他三步并两步跑到水母内壁旁,瞪大眼睛看,终于把视线聚焦到了建文这里。 “哈罗德!”建文用力招招手,里面的哈罗德也招招手,显然兴奋至极。 “他能看见咱们了!”建文向腾格斯说。 眼看哈罗德奋臂打着招呼,好像是让建文他们进入这个水母之岛,建文疑道:“但怎么才能进到里面呢?” 哈罗德蹦了两蹦,指了指自己脚下,又做了一个进食的动作。 建文朝船底看去,那水母岛下方极深处的洋底,竟是一片支离破碎,什么珊瑚礁、石块横七竖八到处都是,显然是被触手击打所致。 “要被它吃进去吗……”建文看向挥舞的触手,又看向哈罗德期待的眼神。 那水母随着波浪翻动,建文估量了一下青龙船和水母开口的大小,进去的问题倒也不大。水母岛内里也有海面,显然是和外界的大海相连的,在里面涨起又落下。 那水母还在伸着触肢,有时卷起周遭东西,有时把东西放下,就好像抓周的幼孩一般。腾格斯大骇:“乖乖不得了,要是被这家伙卷上,青龙船非得断成两截不可。” 建文朝哈罗德做了几个手势,虽然不是准确的旗语,但大致能表达“你怎么不出来”的意思。哈罗德连连摆手,好像颇有什么难言之隐,非得建文他们进去才能解决。 真是个惹事精!建文只能劝自己,至少这家伙不会害人。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拍拍青龙船的船舷:“又是布袋口,又是旋风的,现在又多了个大水母……青龙啊青龙,咱们可真是倒霉,总赶上这请君入瓮的差事。” 青龙船朝水母的巨口前进,它四周透明的触手长短不一,但看来总有百十根之多,里面又影影绰绰的,好像有什么黑色的脏器一般。有一些触手好像发觉了青龙船的存在,便分开海水包围过来。 建文小心命令青龙船在触手内左躲右躲,眼看将要接近水母大张的口洞时,剩下的那些触手却抽动起海面来,每抽一下都绽放出巨大的电光。 青龙船被电光劈了几下,在船身上留下巨大的黏液拖痕,拖痕又在数息之间变成烧灼的痕迹,令建文心疼不已。与此同时,他脚下还出现一种麻麻的感觉,沿着脊梁骨一路传到天灵盖。 “安答!就是这麻麻的东西!”腾格斯叫道,原来他刚刚就是吃了这鞭打的亏。 “小心点,莫被它劈到!”建文按向玉玺,想使青龙船爆发出金色的光膜,阻挡触手的攻击。但任凭他怎么使力,光膜就只是弱弱的一层。 “好像是在黑风暴里用脱力了!”建文刚刚喊了一声,“刺啦”一声巨响过后,青龙船的主帆桅杆又被抽出一道裂缝,船身颠覆不止不说,反而往后退了十几丈。 “糟了,这样没法过去啊……” 建文心中正焦急着,突然在脑中听到另一声长吟。接着,主桅杆的滑车骨碌碌转动,本来落下的帆突然升了起来。那帆上本有一个金色的抹香鲸痕迹,现在金光大作,连同青龙船微弱的光膜也变得强烈起来,好像还隐隐成了一头长鲸的形状。 “是海王啊!”腾格斯朝建文大喊。建文激动不已,那抹香鲸正是佛岛下的怪物“海王”的一部分,想来是水母劈中风帆,激怒了这鲸神本尊,才要助力青龙斗它一斗。 果然,金光炽盛的青龙船下风声大作,长鲸激起一道白虹般的水柱,生生辟出一条航道。那水母的触手吃它一惊,纷纷蜷缩回去,眼看那口洞也要闭上,整个要沉回海下去了。 “青龙!就是现在!” 水柱散尽,水雾在夕阳下映出七彩的霓虹光芒。青龙船像乘着这条彩虹之桥一般,在水母即将关闭口洞的一刹那开了进去。那一瞬间,建文觉得自己被一种暗紫色的液体包围了。 建文从月光中睁开眼,发现自己是浮在一片暗紫色的池沼上。月光耀目,他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从指缝中看到一个圆圆的天穹,才确认自己已经到了水母岛的内部。 腾格斯落在了旁边,四仰八叉地躺在池沼上哼哼,王狼在沼面打着狗刨,正试图游向腾格斯,看来是想把他拽到岸边。青龙船歪歪地停在沼边,姑且算是靠岸了——全员安全抵达。 这池子方圆不过一亩地那么大,但建文向岸边游得相当吃力,他在池子里游了一会,摸到一根绳子。顺着绳子望去,站在岸边指挥几个人把他拽离池沼的,可不就是金发碧眼的哈罗德? “建文阁下,腾格斯阁下,你们可算进来了,咱家等得比哑巴吃黄连还苦!霍,好大一条狗。” 哈罗德一现身,就在岸上絮叨起来。建文登上岸后,王狼也拖着腾格斯上来了。他们围住哈罗德上下打量一番,这家伙不仅不像是刚经历过什么海难的人,反而白净精神了不少。他的中文还是不太顺利,但建文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是满脸堆笑,反倒是那几个青年男女的脸色才像是吃了黄连般难看,看来也是忍了哈罗德许久。 “好你个哈罗德,在这里活得倒滋润。”建文朝四周望了望。 旁边的几个青年男女凑过来,好奇地打量建文。这几个人一身素白衣物在月光中映得发亮,仪态高古,也不像是大明打扮。哈罗德大声道:“此几位乃咱家新交的神仙眷侣。” 建文听到他用的这词,顿觉牙齿一酸,缩了缩脖子。当头一个男青年长长作揖:“这仙岛千年来很少有外人进入,不想还能遇到这位羌人。” “羌人?”建文听他们语句怪异,还动辄百年千年的乱说,心下大惑。“各位在此居住多久了?” “寒暑无尽,大概千余载了。”白衣人仍道,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建文撇撇嘴。他拉着哈罗德低声道:“这些人自称是古人?” 哈罗德耸耸肩,不置可否,这可让建文犯了嘀咕——自己见过鲛人,见过龟僧,但要说这帮人是活了千年的神仙,却是打死他也不信。他想起刚刚在沙滩上跑动的小孩,寻思这应该是一个在水母岛内繁衍生息的大种族,没准是专门坑骗过往商客的。 “请教各位,平常从这里怎么出海?”建文直接问。 没想到这帮人看看他,脸上颇不满意,有两个还翻起了白眼。许久,为首的那个白衣人缓缓道:“自先祖迁徙此仙岛以来,我们就没有出过岛。此地物产丰富,地理星辰一应俱全,我们彼此相处又和谐,为什么要出海呢?” 建文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他猜测自己的眼神已经疑惑得接近鄙夷了。 “他们有多少人?”他又问哈罗德。 “五百个。”哈罗德道,“也当真是奇掉大牙,正好是男的一半,女的一半。” 这个数字倒是让建文心下一惊,这不就是当年传说徐福寻仙带走的童男童女数目么? “更奇怪的还在后面,不过在此之前,咱家给你看个宝贝。” 哈罗德这一提醒,建文恍然拍拍脑门:“对,险些忘了正事。”于是把腾格斯招呼过来。 哈罗德从随身的口袋里左掏右掏,拿出一个透明的大骷髅头,在建文他们面前晃晃。 建文欣喜不已,不顾岛内静谧,高声叫了出来:“是破军大哥的宝藏!” 哈罗德点点头:“那些探险员告诉咱家,极东之国有一批应龙之民,这头骨便是他们死后留下的。咱家拿到这宝藏,就被大水母追着吸进来了,可能它也想吃掉这水晶,幸而咱家拼死护住它。” “真有你的!”建文拿过那个骷髅头左看右看,又对着月光照照。这东西看起来是人工打制的,并非真正的人体所化,材质像是透明的白水晶,里面黑漆漆的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它表面又无有什么能认得出的符号文字,实在不像是什么封印了神奇力量的东西。 “俺被蛰个半死,就是为了这个?”腾格斯在一旁伸着头,不算太好奇。 建文却明白,之前他和腾格斯、七里的所有努力,全都是为了这块东西,虽然不知道这东西的价值在哪里,但既然破军派出去的探险者都这么说了,就可以确定这就是那件宝物没错了。 他翻过来掉过去地看着这水晶头骨,嘴里嘟囔着“破军大哥为什么在意这东西?”整个人已经沉浸在喜悦之中。 哈罗德看着建文手捧水晶骷髅爱不释手的样子,笑着道:“守船待鸟很容易,但你不能马上杀死它。” “你说什么?”建文不知他为何没头没脑地说这些话,随口应和道。 “因为候鸟远渡大洋,累得要死,一落到咱家的船上,便再飞不动了,咱家手到擒来。”哈罗德只是自顾自地念叨,“但是咱家急着打杀,一时又吃不完,半日便风干得像蜥蜴干一般了。海蛇的血有剧毒,吃了会半身麻痹,驾不了船,但有种鲨鱼的肝脏可以解毒……” 建文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只听哈罗德还在那叨咕着:“假若渴了,自己的尿可以蒸来喝,这些都不算啥,但有些暴风雨的夜里,咱家实在难熬,那雨实在太大了,太吓人了……” 哈罗德的脸上挂着微笑,但建文能从话里品出,他为了拿到这个宝藏付出了多少,这死里逃生的次数怕是比两个自己还要多。他心中酸楚,上前搂住哈罗德的肩膀:“好兄弟,辛苦你了。咱们休息一阵,就想法子从这岛里出去。” 他心想着,这次出去后,宝物可以拿回去交差了,想来小郎君也会心服口服。至于重振蓬莱的事……毕竟当时的气头一过,建文也想过是不是还有更好的方法解决,这倒可以从长计议。 再剩下的,就是和腾格斯找宛渠人修修船,去打听下七里的消息,要忙的事情还挺多。 但这一切都多亏了哈罗德找到宝物,心头大事总算放下一桩。眼看腾格斯也摩拳擦掌,打算趁水母再次吞咽的时候钻出去了——看来这鬼地方他也不太想多呆。 建文和两个人看向哈罗德,想询问他如何出得了这座怪岛。后者却揉搓着自己的金发,斜眼看了看周围的那帮白衣男女青年,有些嗫喏地道:“两位莫急,所谓心急吃不了臭豆腐,这会咱们……还万万逃不掉,逃不掉。” 第二十二章 百里波 “不能出去?”建文觉得哈罗德的话没头没脑,而且表情十分沮丧,好像刚才的提议是个天大的难题似的。 “为何?咱们哥儿仨这都聚齐了。”腾格斯拍拍他肩膀,一贯的乐天态度。 “你是想和这些居民告别?”建文又猜测着问道。 哈罗德还未做声,后面几个白衣男女就已经迎了上来。此时建文才注意仔细观察这些人,他们有五个人,三男两女。个个样貌平平,宽袍大袖,为首的戴着高冠,旁边的女人挽着荆钗,看起来不似平凡人家,但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 白衣人们做了个引路的姿势,哈罗德便示意他们跟上去,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仿佛刚刚只是他随便发的牢骚而已。建文虽然不解,但看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衣人和哈罗德挺处得来,应该构不成什么威胁。既然如此,不如先作停留,再细细与哈罗德商议,顶多就是让小郎君多找几天。 打定了主意,建文也便不再犹豫,信步跟上。 腾格斯拍了下王狼的头,更是无所畏惧地往前走。 一行人被白衣人带领着往山中走去,对方说是要带他们先去山间的仙馆休息。 建文听闻此言抬头向上看去。原来,他们要走上去的是此间的一座主峰,峰间环绕着一些建筑,山脚靠近这汪池子,风景倒是得天独厚。山脚下长着一些桃树,花正开得如满地云蒸霞蔚,却又生得错落有致,并不像人工布置的桃林。 他们信步拾级而上,没走多久,就见山峦耸立之间藏着有一片方形的堆土,前面通有一条甬道,其上还有几十尊真人大小的陶俑,有兵有马,都设了色上去,想是祭祀什么用的。 哈罗德又递给建文一个千里镜,这次是伸缩的。建文接过来向那里看去,见那一个个人形俑都是面目鲜明,神情肃然,几十尊俑竟有千军万马之势,在月光下排列得整整齐齐。虽然只是静势,却像是在阔步行走般,正是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 为首的白衣人道:“此为大秦将士的制俑。当年我们被困在海上,就多亏了这些将士以死相救,才引得仙岛接引。” 他这么一说,建文倒想起来一些往事。这种陶塑俑他以前在海淘斋见过,是一些商人从陕西老乡那里淘换来的。还说农间锄地,会挖出这种塑像,只是人皆不识,把它们唤作瓦神爷,认其为不祥之物,还有人说是旱魃的,把它们吊起来用马鞭抽打。现在按白衣人的说法,竟都是大秦的兵士形制。 一切看起来都很合理,但陶渊明在桃花源的故事也没有这么编的,现在建文只觉得这地方透出一股诡异。 他张口道:“对了,还没请教这位道长尊号?”他看这帮人古古怪怪,想问问他们到底是何来历。既然说是仙家,总得有个师承吧?没想到这个白衣人挠挠头:“什么是道长?”余下几个白衣男女也是大眼瞪小眼地疑惑不已。 建文有些头疼。这些人看起来的确不经世事,非僧非道,还是称其为方士更合适些。 当头的方士答道:“我叫百里波,不过此名已经没什么用了。现下我们五百人在岛内修仙,有没有名字并无太大关系。” 建文觉得他们故弄玄虚,只是连连答应。其余几个人都没说话,看来这人应该是大师兄之类的角色。 没想到这个百里波大师兄好像还没说完,又昂着头问其他几人:“你们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么?”剩下的人都道“忘了,忘了”,旁边的荆钗女子好像嘴唇微微一动,被百里波瞟了一眼,也不说话了。 建文愈发觉得这个大师兄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修道之人,却看起来不是什么善茬。 几人一路走着,王狼行得越高,越有绚丽的小兽小鸟被惊得往更高处逃,众人也并不为意。旁边腾格斯则兴高采烈地拽着哈罗德,口口声声说自己弄到一条灵船,说是比青龙船还厉害,只不过后来被神秘人拖走了而已,弄得哈罗德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还把一众白衣人聒噪得大皱眉头,仿佛这岛从没有如此热闹过。 一路喧闹间,来到山间的一处馆舍坐定,四周倒是一派静谧,可以看见底下那汪潭水闪耀着粼粼波光。 百里波打了个招呼就先离开了,荆钗女子在建文眼前放了清水和果子,又在腾格斯和哈罗德前面也放了一份。建文见哈罗德这家伙头点得格外殷勤,那女子却眼神无波,心中大奇——如果说七里是淡漠中藏着三分热肠,这女子脸上简直连半分暖意都没有。 女子退下后,建文看着食器心里直嘀咕,这冰凉的清水不会是在山里采的露水吧?以前在宫里,那些修仙炼药的叔叔兄弟都没这么折腾自己的。再看腾格斯一副胃疼的表情,又不好意思从王狼背上拿吃的,尴尬至极。 “此地连生火都不让,咱家真是心都凉了半截。” 听哈罗德这样叫苦不迭,建文悄悄问他:“这么些天,你就吃了这个?” “当然非也。”哈罗德指指那些小兽小鸟奔逃的方向,又做个抹脖子的姿势,建文心下就恍然大悟了,这家伙敢在这里开荤,也真是不怕神仙责罚。 百里波再次出现的时候,朗声打断了众人的交谈: “可惜诸位来得不巧,雾里看花,无法欣赏我仙岛奇景。”这人说话乱七八糟的,好像他的成语典故反而是跟哈罗德学的一般。 建文心里一翻白眼,刚想说自己在外面都看了个一清二楚,却突然觉得脚下又一阵震颤,水母的透明内壁好像蒙上一层水雾似地,看不清星星月亮。 紧接着,一阵大雾在岛内腾起。这次建文再次向岛内望去,岛内风光突然被一阵巨雾掩盖了。但雾中随后就亮起盏盏灯火,显然里面的居民已经有所准备。他正在纳闷,哈罗德却不知何时附在他耳边,轻道:“这里马上就要变天了,阁下千万小心。” 只见那白衣大师兄衣带当风地立在馆舍前,道:“这雾无根无由,乃是本岛自然生成的一股蜃气。” 白衣人一说“蜃气”,建文便明白个大概了。这蜃气在海边倒是不罕见,经常是山峦楼阁现于云中,仿佛是空中飘来的一般。他知道所谓蜃气本来是掩映日光而成的一种幻象,不过历代海客们传说是海中有巨大的怪物在吐气,没准却是歪打正着。 “就是说,我们是在一个海市蜃楼里面?”建文问哈罗德,哈罗德却没回答,而是严肃地盯紧雾气弥漫的方向。待那雾中出现一些人影,他“啊哈”地叫了一声,指着那地方向让建文看。 “神仙出洞哉,神仙出洞哉!”他缩在建文和腾格斯之间,畏畏缩缩地看着下面的景象。 只见山间不知何时跑出许多人来,大多是白衣飘飘的样子,但也有作乡农打扮的、老妇佝偻者、从小童到老汉,总共浩浩然有几百人,充斥在山下的土地上。 这些人都看着漫天的大雾,看了好一会,竟开始抬起胳膊,互相伸着手指,彼此指指点点起来,除了建文身边的五个人,无一例外。 建文发现这些人的动作好像有一定的规律可循,往往是某人一旦同时被指点五次,就自动抱膝蹲下,剩下的人继续指来指去。大雾愈发紧了,剩下的人也越来越少。建文心想,这帮神仙岛民到底是多孤独寂寞,才发明出这种游艺? 此时所有人都蹲了下来,剩下五个人齐齐指着的,竟然是那个先前看到的沙滩小儿。那小儿看起来也只有三四岁,不知此间到底谁是他的父母,被这么指着倒是毫不为意。当所有人都蹲下去时,小儿抬腿向前走去。 建文问白衣人:“百里兄,这孩子是要去哪儿?他没有爹爹妈妈么?” 百里波笑而不答,抬手向下一指。建文再一看,那小儿竟然晃晃悠悠地已经走到了沼泽的岸边,接着回头望了下其他人,便一只脚踏进水中,他本来就是小小一个个头,年纪又小,连抬脚都不甚顺利,但仍然显出一种和他年龄不符的坚定。那小孩又走了一步,一头栽进水里,游了几下,便沉了下去,再也没上来。 建文和腾格斯大喊:“喂!这样会死人的!”接着便要冲下去。 百里波却微微一笑,伸手拦下众人:“哈兄,看好你的朋友。” 接着又飘飘然地道:“我们是神仙——神仙怎么会死呢?” 建文正惊骇间,只觉得胃中一阵恶心袭来,原来整个水母内部的岛屿又天旋地转地摇晃起来。他偷眼往那池碧波中望望,里面似乎又爬出一个人形来,只是身形高大,是个成年男子,和之前进去的小儿完全不是一个人。 “抓紧身边的东西!咱家一会儿就详细道来!” 哈罗德一边大喊,一边消失在愈发浓厚的雾气中。 建文觉得好像过了数十息,身边的雾才一丝丝散去。眼前竟是阳光刺目,一点云彩也无,照得建文只能抬手挡住眼睛。 “啊!怎么没水了!” 建文听见腾格斯在身边大喊,便努力睁开眼向四周望去,这一看不打紧,他差一点晕倒在那里—— 他们现在身处之地足有千丈高,下面除了蓝天就是黄沙,竟然是一片荒漠。他身边也不再是仙山楼阁,而是一片土质的高塔。刚刚还是气候潮湿的海岛,空气却已经在瞬间变得干燥,熏得建文鼻子生疼,天气似乎也热了起来。 “怎么回事,水母岛呢?”他拿起千里镜一看,似乎能看到水母的边缘,证明自己仍是在水母岛中。但任他把镜子转足,也无法看到地面的全貌,只见到那里蚂蚁似地走着一些四足动物。建文仔细分辨,不由瞪大眼睛——那竟然是一队驮着货物的骆驼!这高度简直比在天上还高啊! “哈罗德!这是怎么回事?”建文不禁头晕目眩,努力抓紧身边的土墙。 哈罗德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百里波,声音竟显得有些兴奋了: “巴别通天塔!巴别通天塔!百里兄,这番奇景,比上次的更妙!” 哈罗德在身边大喊。再看身边的百里波和诸多白衣人,竟然毫不以为意,好像已经赏惯了这种景色。 建文扶住土墙拼命站起来,忍住高空的眩晕向四周观看。天上的阳光直直地照在土墙上,映出自己的影子,那批蚂蚁般的驼队已经走近了些,看来是朝向高塔来的。环顾四周,只见自己是处于这高塔的其中一层,向上向下均有阶梯连接,土墙传来的黄土质感也分外真实。 “这里……”建文感觉嗓子发粘,干咳了两声,拽住哈罗德道,“这里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第二十三章 仙家 赤日炎炎之下,建文与水母岛诸人坐在塔上的空地处围成一圈,心底满是疑惑。 眼下腾格斯已经坐不住,牵着王狼去上下打探环境了,留他困惑地呼吸着干燥灼热的空气,不住寻思这个诡异的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其他人都如此镇定自若? 他方才并未从哈罗德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他也没再问第二次。哈罗德的大明话还有待提高,估计一时半会儿很难表述清楚,这倒是其次——建文低眉打量了这一圈奇奇怪怪的人——他主要还是担心哈罗德大概是在这帮人前有所顾忌,才在见面后一直什么都没跟自己细说。 他月下求救在先,见到他和腾格斯之后,却又一时不想离开,似乎并不只是喜爱这个万花筒似的蜃景这么简单。 建文在心中叹了口气,既来之则安之,想要知道为什么,还是只能静下心来见招拆招了。 建文回过神来,视线落回他们中间的大地毯中摆着的一堆盘碗、瓶罐一类的陶器上。那里面美酒瓜果一应俱全,只是都不像中原货色。他迟疑地不知该如何下口,水母岛那几个白衣人却一脸习惯,端起酒盅优雅地啜饮。 “这东西真的能吃吗?”考虑到这一切有可能是幻像,建文还是问了哈罗德一句。 百里波挑挑眉毛,插嘴道:“仙岛物产丰盛,岂有不能取用之理。”说着把杯中酒液饮尽,拿袖子朝自己脸扇了扇风。 建文还是望向哈罗德。哈罗德皱着眉头道:“咱家觉得没有问题,之前也吃了不少,并没有上吐下泻,上蹿下跳之虞。”说着拿起一颗枣子样的东西扔进嘴里。 接着他又露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此物唤作椰枣,非椰非枣,的确是西域一种真实存在的物件。来食!来食!” 看哈罗德手舞足蹈的样子,建文想起自己的确在阿夏号上见过这种果子,看来也并非什么奇怪的仙果。于是他拿起两枚尝了尝,果子口感沙甜,吃下去也饱饱的,又不像是幻象。 建文细细品着这椰枣的甜味,脑中不忘沉思。若说此地不是海市蜃楼,这海岛变作沙漠的彩戏可不像眼前几个白衣人能做到的;但若说这是海市蜃楼,身边种种物件未免也太过真实了吧?他拿眼看看百里波,希望这个大师兄能透露点什么信息。 百里波好像终于想松口说些什么,就又斟了一杯酒,左手捋着右手袖口,右手举着酒杯四下指点:“这位朋友不必慌张,我仙岛终日乘风浮于四海之间,自然将各地见闻示于我等。真是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这沧海桑田,在仙岛的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动念而已。” “你是说,我们的确是处在一个蜃境之中游历?”建文道。 哈罗德在他一旁戳了戳,低声道:“建文阁下,这水母样子的东西虽然不能说话,但在海中游走,摄取航海人的记忆,看来是个晓事的。须得过几个日夜,这水母便一口蜃气吐出,把这岛上的环境全部改换一遍。自咱家来到岛内,这水母岛已经变了有七八次,个中规律,咱家也无从判断。只是现下这个场面……咱家可是头次得见。” 他刚说完,便见腾格斯随着王狼跑了上来: “安答,这地方真是见鬼!俺们跑了不下五十层,上下竟不到边。” 百里波也笑道:“上次来这里,哈兄不在,这通天塔才修筑到不到三百丈高,现在我们也只是在塔半腰里呢。” 建文看向腾格斯跑上来的阶梯,这宝塔形的建筑里有这样的阶梯上下相通,若是每层像这样有丈余高,那这整个塔身可以说是高可摩云了。 哈罗德却在旁边拍起掌来:“正是上帝显灵,这便是通天巨塔的传说了。当年人类建造这宝塔,本来是为了上达天听,但上帝看这是不好的,便把人类的语言变乱,人类屈伏后,这塔便也倒了,后来便唤作‘变乱塔’或‘屈伏塔’。咱家一直说不好大明话,个中原因也正是在此。” “真有这么个故事?”建文被这家伙说得头昏脑胀,且不管这故事当中有多少是哈罗德颠三倒四的成果,他最关心的还是怎么脱身的问题:“那咱们怎么下去?不会要等这塔修完吧?” “咱家看这塔中炊烟四起,想来已经有数代人家在此驻扎,吃穿不成问题。” 建文正想说“我的重点不是怎么住”,忽见下面来了一帮军士打扮的人,指挥一帮脚夫把几个垫柱脚的石础搬上去。那几个脚夫双腿不住打颤,显然十分劳累。他们刚要停下歇歇,那帮缠白巾的军士便要上去拿鞭子抽,好在被一个小军官模样的劝住,一行人气喘吁吁地在他们旁边歇了起来。 建文心说,这仙岛内也会有这种惨事? 百里波道:“肉体凡胎只能经受无尽的苦难,大家潜心修行,可不要贬为庶人了。”余下几个白衣人连连点头称是。 正在此时,又有一个西域汉子扛着两个大桶走了上来,听那桶里晃晃荡荡,溢出一股奇香,显然装的是什么酒水一类的液体。那几个在一旁歇息的军汉纷纷围上去,好像是要分酒水喝,却被为首的军汉拿起鞭子就打。 随后,卖酒的汉子又与他们纠缠不休,看来是一帮军汉要买酒,一个不要卖,还有一个在用鞭子打所有人。 后来甚至有一个军汉直跑到建文他们席上,抓了一把椰枣就走,建文他们还没来及制止,地毯就被趟了个一团糟。 再看那两拨人一边喝酒一边吃椰枣,洒得黄泥地上到处都是水迹,分不清是酒还是汗。 “哈罗德,这也是你们西方神教的故事?”建文不禁大疑。“我怎么觉得那么熟悉呢?这明明是街头话本里讲匪帮贼寇的阿。” 哈罗德嗫喏道:“据说这种景象是自从咱家来了才陆陆续续开始出现的,大概是咱家脑子里的东西横七竖八,它把东西都学杂了。” 难道这些景象的出现和每个人的阅历有关?建文再看百里波一行人,他们也是瞠目结舌,好像这件事也大出他们意外。 军汉们已经喝得歪歪倒倒,建文指着他们抢喝的酒液:“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喝的应该是……蒙汗药。” 果然,那帮军汉吃了酒,全都昏昏然倒在地上,卖酒者却缓缓站起来。他的袖子里伸出一柄细长的匕首,挥手将石础砸碎了,把内中的金银财宝随意一卷。 “喂!”腾格斯大喊,“怎么有人偷东西!” 那人却浑没听见似的,把身上罩袍一翻,变作一个白色兜帽戴在头上,自己纵身一跃,跳上窗口。紧接着,他像个“十”字似地张开双臂,直从窗口跳了下去! “喂!”建文忍不住站了起来,腾格斯也往前冲了几步,却都没拦住,窗口旁的人早已经消失了。 “不要紧,仙岛内没有人会死。”旁边的百里波勉强道。 “这……”建文望向百里波,希望他能对此事做一些解释。 百里波将一杯酒斟满,看似慢条斯理胸有成竹,但建文总觉得他是在故作镇定。这人缓缓开口道:“我说过,这种变化,比起沧海桑田又算什么呢?我看大家道心不稳,还是需要多加历练才是。” 建文撇撇嘴,显然并不认同这番话。他虽然素来谦逊有加,但这帮千年之内都在这水母罩子的保护下,只在蜃景内历劫的人可没太多资格说历练。 哈罗德却已经在窗口边招呼自己,好像是有什么新的发现。建文信步赶过去,又被塞了一个千里镜,说要他向下远看。 建文拿过镜子往下细看,这次能够看到塔底,一片干涸之中长着几棵跟椰子差不多的植物,若干烧土的炉窑,在那之中,却有一处紫红色的池子,波光粼粼的。 “这不是仙岛的那个池子吗?”建文奇道,这分明正是刚刚那个白头罩男子跃下的落点。 “咱家认为,不管这岛内风景如何变换,这座池子总归是不会变的,因此一切秘诀皆要在池子里找寻。”哈罗德低声道。 建文点点头,勾住哈罗德的肩膀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这我倒是不太关心,不过哈罗德,你是不是被这岛的奇妙迷住,不想出去了?那你为何又要发信号让人救你,只是为了把宝藏交给我吗?” 哈罗德这人心思一贯热忱,只对什么博物之事感兴趣,要是换做平日,也便承认自己是想逗留在此了。眼下却见他低着脑袋支支吾吾,也不肯说出什么。建文看他组织语言实在为难,便拍了拍他肩膀:“也罢,那我就再会会这帮人,看看如何出去这座岛。” 建文这样安慰着哈罗德,其实是在刚刚已经有了新的计较。 本来他对什么蜃景、修仙之类的东西并不算感兴趣,但既然这水母岛游历在大洋之中,没准能向他展示些与青龙船、宛渠有关的历史。想到这里,建文才打定主意,决意反客为主,好好看看这座诡异的仙岛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他转而问百里波:“对了,这位百里仙友,你刚才说自己是秦人方士?” 百里波听他这么一问,竟一改刚才的倜傥作派,肃然点头道:“我们奉始皇帝陛下的命令,来海上寻求仙山,因此才找到这里。只不过天数多变,陛下他可无缘享受这种乐趣了。此后王权更易,更无人再像大秦一样,能派另一个徐公来寻岛。” 建文看他平时怪里怪气,此刻却不像是作伪,念头一转,问道:“那你们知道汉唐吗?谁又知道现在是哪朝哪代?” 他这么一问,余下几个白衣人互相看了看,陷入了沉默。百里波却拿酒壶的壶嘴指指建文:“那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一旁的荆钗女子抢白道:“哈兄说过,来救他的人是大明人,大明大秦隔了千余年,但在我们眼里,你们也只是后人罢了。” “后人……”建文听她音调在这炎热天气里仍然冷冷的,说话音调有点奇怪,但他这个明人也还听得懂。只不过,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接受自己是在和千年前古人讲话。想到这一节,他甚至浑身有些发冷。 他还没接茬,旁边的百里波却斜眼睨着女子道:“救?哈兄,你是这么跟她说的?” 百里波问得严肃,白衣女子和哈罗德也实打实吃了一惊,看来他们的确在私下说了什么不方便被百里波知道的事情,刚刚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眼看白衣女子瑟瑟地不敢说话,百里波却收回眼神,把玩着手中的铜壶:“也罢,也罢!我们这仙岛,向来只有五百人逍遥度日。外人不知这岛的妙处,不领情也就罢了,你为何也和他们商量这种愚虞的诡计?”最后这一句,听来便是针对那个女子说的。 “百里阁下,一切言论须是咱家干系,与她无关。”哈罗德却腾地站起来。“咱家恳求百里仙家不要将她贬为凡人。” 建文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自幼熟读史事,大概能明白这其中关节——这岛上自称是一个仙家,是人人清修的圣境,看来却也免不了有独夫作威,还把人分成什么仙家凡人。 想到这里,建文对哈罗德笑着调侃道:“哈罗德,你怕不是也想成仙吧?可莫说这蓬莱岛,就是那机械蓬莱岛也比这里待人真诚。” 百里波在一旁敲边鼓:“各位不想待,我自可以送客,只不过出了仙岛,生死与我无关,这些奇景也再难以见到。” 建文也正想借着这个机会试探一番这百里波如何送他们出岛,哈罗德却连连向他讨饶,恳求他能少说几句,留自己在这里多一些时间,连那脸上毫无波澜的女子似乎也蹙蹙眉,显出几分忧虑之色。 “好,好,”建文内心疑惑更深,表面却不动声色地妥协着高举双手,“我且认输,看看这仙山琼楼还有什么妙处要展示给我。” “好了,”百里波把壶丢回地毯,显然是被扫了兴致,“刚才有人跌下,这样蜃气将会再度出现。”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方才还万里无云的蓝天逐渐变得阴霾,建文趴在窗口一看,果然从天上降下了雾气。这雾气钻进巨塔的窗口,将他们一行人包围起来,且一片白茫茫的越来越浓厚,直到建文看不到任何东西。 待雾气散去,果然又是仙山状态下的水母岛深夜,月光皎洁可爱,他们又是在仙馆里了。腾格斯在一旁啧啧称奇,领着王狼在仙馆转来转去,百里波却示意众人不要再喧闹,可以去后面的房间里睡觉了。 建文睡了一小会,就轻手轻脚爬起来,想单独问问哈罗德更多消息。但此时馆舍内却没有了哈罗德的踪影,他穿上外衫,独自向着有点冷的山路走去。 这山石的样子十分坚实,但建文仍在想,如果白天所见的那通天巨塔是蜃景,又如何保证仙岛不是?这岛被水母岛围绕,四面不通气,又如何保证岛民正常的呼吸运动? 之前他在蓬莱岛的时候,见过不少船只并在一起被改造成牧苑,在下风带养猪养鱼,又有豆棚、瓜架,甚至还有柿枣之属的树木,望之如车盖一般,也只能供应蓬莱人日常用度的一小部分。这岛上有五百人,总不会只靠山中野果充充饥吧,还是说这里的人真的不吃饭也饿不死? 种种思绪带着建文的脚步不住上行,耳边簌簌声起,原来不远处就是之前所见的重重飞瀑了,只是不知为何,这瀑布在夜里略显薄弱,水声也并不十分大。建文还来不及多加探索,突然在月光下看到两个人的剪影。 一个满头飘扬的金发,一个白衣飘飘,正是哈罗德和白天跟着百里波的荆钗女子。 “他们两个为何在这里?”建文躲在岩石后面,向哈罗德望去。 “若说这岛是一个大脑,咱家就是脑中的结石,就好像九九术里混进一个素数,终究是个异类。”哈罗德那家伙说着不明不白的话,语带哀伤,很是做作。建文偷偷看去,他还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玫瑰花,递给白衣女子。 奇的是这女子竟然还浑身颤抖着接过了那支花。哈罗德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女子面上绯红,向后退了几退,道:“我……我可什么都没答应,是你自己胡说。” 建文肉麻得缩了缩脖子,这下情况可有些尴尬了,他出去也不是,退后也不是,躲在岩石后正不知该如何计较,又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在月光下响起: “天道难循,成仙多不容易,你就是不珍惜。还有石头后的朋友,你也出来吧。”哈罗德和荆钗女子闻言,竟本能地搀在了一起。 来人正是百里波,他带着白天那些白衣人出现在更高的山径,人人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建文听他这么说,便也阔步走了出来。 “啊,建文阁下你也——” 哈罗德刚刚惊呼出口,就给百里波劈面拦下: “哈兄做得好事啊?让我来猜猜你刚才说了什么,你是说外面的世界比这仙岛中好多了,想把她带走,对吧?” 哈罗德此时肃然道:“咱家只是想带她游历一番,还望应允则个。” “一千年了,你还是头一个这等痴心妄想的。”百里波不再理会哈罗德,转而指向那个荆钗女子,“这蜃内每供仙家呼吸,少不了所植的仙桃茂林。我把你桃符撤销,罚去做个凡人,去林间伺弄仙桃,不过分吧?” 说着他还真的拿出一根桃木条,上面隐隐有秦代诏篆样式的文字,看来就是标识神仙身份的桃符了。 建文也算是出过苦力的,心想这种树便种树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责罚,还以为这怪方士想把他俩浸猪笼。反而是他话中桃林供给呼吸一说,建文虽一时想不明白,但总觉得这是他们的什么罩门,看起来这帮仙人也并不是有恃无恐。 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想着如何去劝慰一下百里波,让他把这没来由的刑罚取消了。 没想到百里波继续道:“行气其深则蓄,其蓄则伸,伸则下,下则定。以蜃的十二个呼吸定为一个周天,尊十为首,九为尾,一万个周天后,方可有机会重登仙界。” 建文心里算盘哗啦啦一打。这岛多说也就一天一变,呼吸一万次,那么四五十年可就过去了。“你这刑罚也太过苛刻了!”他喊道。 果然,哈罗德听到这话也连连怪叫,那女子只是浑身颤抖,却也没有改变那幅冰霜般的面色,仿佛对接下来的命运已经有了预料。 “如果阁下真要这么处理,咱家愿意同她一起吃苦受罪。”哈罗德举起两指,好像在赌咒发誓一般。 “哈兄又在痴人说梦了。”建文见百里波指了指哈罗德又指了指岛外,“你天亮就跟这位大明人出岛。”又指向那荆钗女子:“你交出桃符吧。” 建文挑了挑眉毛。百里波宣布的这个结果,可以说是令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舒服。 哈罗德这家伙真要在山下陪姑娘种几十年树,建文自然也担心的很;但听起来,哈罗德是铁了心不愿意和这女子分开,就像中了邪一般;而建文自己本来是最心心念念要出岛的那个,可他却断没想到,自己刚对这个怪岛提起点兴趣,就被百里波以这种方式下了逐客令,也是满心郁闷。 一帮人站在当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左右都是没辙。 “赶紧想个法子出来才行……”建文心中算盘拨得飞快,和哈罗德递了个眼色。 第二十四章 千岁 哈罗德惹出这等事来,实在是大出建文的意外。谁能想到他在这岛内五十七天里还能有这种进展? 哈罗德却在一边忙着摆手道:“事情非乃建文阁下想的那样!我与她只是志同道合,合辙押韵而已。”那女子也是连连推脱,似乎是要把哈罗德撇到一旁。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竟然从腰间取出自己的桃符,已经开始缓缓走向百里波。 这两人到底在搞什么鬼……建文见百里波脸上虽然还是一副冷峻超脱,但眼角里的怒意已经炽盛起来。也许对于他来说,与外人志同道合倒像是比什么男女私情还不可饶恕。 见两方已经撕破脸到这种程度,建文只能在下脚湿滑的岩石上站定,抢先道:“如今主人家要请我们离开,那我们也断没有再赖着的道理,说明天出去,就明天出去好了。只是还请主人家不要再逼迫我朋友,站在高处危险得很,咱们大可以借一步慢慢说话。” 说着,建文再次瞥向哈罗德——这家伙看看荆钗女子又看看他,眼神还从来没这么复杂过。 哈罗德曾经在阿夏号上对着七杀色心大动,还因此给了七杀机会摆过自己一道,但谁都知道那只是被七杀出尘绝艳的美貌迷惑而已。可眼下哈罗德脸上已经不复对七杀那种狂热的迷恋,反而多了几分羞涩。建文简直难以置信,眼下这个白衣女子长得清瘦苍白,和这个佛郎机人的一贯口味可是半点不搭,也许此间真相的确只能用志同道合来解释了。 眼见荆钗女子抬起手,马上就要将手中拿着的桃符递给百里波,哈罗德突然三步并两步走到瀑布边,瀑布打在岩石上蹦起的小水珠瞬间就把他的衬衫打湿了。 建文大喊:“哈罗德,你要干什么?别犯蠢!” “百里阁下不答应咱家,咱家就不下来。” “我管你下来不下来?”百里波简直是本能地讥讽道,“我们五百人尊徐公为先师,以仙岛为乐土,千载清修,一个也不能少,你要我答应你什么。” 建文心想,看来大家心里都明白,哈罗德这是打定主意要带荆钗女子出岛,但这女子也在摇摆不定,并不是这个老外花一番功夫就能说服了的。建文举步想要爬到哈罗德站立的地方,想把他拽回来;但他刚爬了两步,却见哈罗德已然顺着瀑布落下的方向跳了下去,岩石上浑然不见人影了。 刚才建文跟哈罗德递眼神的时候,其实就知道他想用这招——假如有人从高处坠落,也会触发蜃再呼吸一次,把内部样貌变上一变——哈罗德这是要给自己争取时间,将双方的主动权调换。 果然,百里波与荆钗女子均是先张口一惊,又闭上嘴。在这短暂的沉默过后,百里波一把抓向女子的桃符,却抓了个空,自己也差点打个趔趄从岩石上滑落——原来女子已经把桃符又收回去,转而轻盈地跑到建文身后。 建文哭笑不得:“百里兄,你看,此事大有可商量的余地,哈罗德也只是想把她带出岛一游罢了,并非什么大不了的请求。不如……就成全了吧?” “你刚来知道什么,”百里波语带几分愤懑,“你朋友妖言惑众,他是想要我们全岛五百人悉数出岛!五百人!”说到最后,还右手箕张比了个五。 “什么?”建文大惊失色,他断没想到哈罗德心中盘算的竟是这么大一番手笔。他转头望向身后的荆钗女子,那女子竟然也坚决地点点头。 再看百里波,早已下令几个白衣人向自己这边包抄过来,建文赶紧朝山下爬去,后面的荆钗女子也缓步跟上。这帮人看起来四体不勤,岩石上又打滑,一时之间倒是不怕被他们追上。 “快,”建文催促旁边的荆钗女子,“我们得去和哈罗德汇合。” 哈罗德那么一跳过后,雾气果然愈发浓重,唯一鲜明的月光被遮个严严实实,追逃双方下山的脚步都被无限地拉缓了。四周变得什么也看不清,也没法找腾格斯通风报信,建文只能和荆钗女子凭直觉摸向山下。 “哈罗德到底是为什么想要你们都离开这岛?”建文一边爬着石头,一边发问。 “他说自己熟悉水母的习性,知道其中有一个大秘密。”荆钗女子离开了百里波的追缉,语气竟变得舒缓不少,“哪怕是变成巨大的怪物也有一点不会变,就是它总有一天会缩回到极小的状态,那时候我们仙民都会消失。” 原来水母岛竟然有这种大危机?建文又问:“那他劝说不成,为什么只来针对你呢?” “因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信他!” 建文终于听出这女子语中的一丝活泛气息。哈罗德脑子里怪事多端,一到水母里来就把这世界搞得乱七八糟,但也许正是因此,他带来的这些新奇玩意才能打动这个女子? “……那可真是妙极。那你叫什么名字?”建文想起之前询问大家名字时,只有这个女子嘴上一动,不由地问道。 话刚说完,忽又念起这姑娘据说活了一两千年,于是又尴尬地加了句称呼:“前辈。” “他说我活了一千岁,便叫我作‘千岁’。”女子好像对这个名字很自豪。 建文却差点从石头上栽下去,哈罗德这种汉文水平想给人起名字,也只能得到这种结果。他虚弱地道:“你们确定清楚‘千岁’到底是什么意思吗……也罢,就看看雾气散后是个什么世界。” 他便和千岁手脚并用地向下爬去。他耳边追踪的声音好像被甩到了身后,与此同时,雾气也在慢慢散开。 建文眼前的视线愈发清晰,他开始发觉自己攀爬之处已经不是坚硬的岩石,而是触手灰黄的土壤。 待雾气散尽时,他发现自己已是在一个错综复杂的小城内行走,身后的千岁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打量此处,看来也是头一次来。 这城市依山势而建,各坊市像棋盘似地被割得整整齐齐,乍一看倒像是把金陵皇都整个搬到了山腰。四周建筑皆为红褐色的砖土搭造,又夹杂许多拱门高柱。行人往来皆是轻纱打扮,可能是为了凉快,这倒可以理解。但他们无论男女脸上全都是一副轻浮的微笑,男女勾肩搭背,行走甚为轻盈,却使得建文心中生疑,觉得这城池恐怕不是什么民风纯朴的地方。 眼观城市的最下方,仍是一汪紫红色的池子。这池子还真是无处不在。建文想起之前哈罗德观察得到的结论,便拿出千里镜查看,这一看不要紧,池子里竟真的有一帮男女醉鬼在那里沐浴,还掬起池水畅饮,看来奢靡至极,与仙岛时人人吸风饮露、面有菜色的状态大不相同。 “这城市莫不是个酒池肉林?” 他和千岁四下打量,一为寻找哈罗德和腾格斯的身影,二也是为了躲避百里波的寻找。 “叩叩叩……” 一阵铁履踏地的脚步声响起,建文和千岁躲在城墙后向身后看去,却是百里波带着那帮白衣人跟来了。只不过这帮人现在人人戴一个滑稽的铁盔,手里拿根细脚伶仃的长矛。 建文赶紧缩回头,接着听到那边又有一个人向为首的百里波报道:“没有找到他们,百里波柳斯长官。”也不知道这复杂的名字是怎么取出来的。 “应该逃不远,公孙格乌斯。”百里波刚说了一句便啐了一口,仿佛说出这些怪名字并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真是见鬼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我们的岛民都变成了一副不知廉耻的模样?” “我认为是该把哈罗蒂图斯清除出岛了。”公孙格乌斯道。 接着建文就听见“咣啷啷”声连声大作,应该是这帮神仙把头上兜鍪、手中戈矛全都卸下来扔到了地上,仿佛他们对自己这一身披挂的样子很是拒绝。 百里波他们丢盔卸甲之后就又散去了,建文在墙后面松了口气,他摸摸自己腰间,虽然水晶头骨还在,但火铳却是没有带在身上。如果他们现在不撤退,那么被抓到后还真是只剩下了任人宰割的份儿。 “这是他做的吗?”千岁在一旁问道。建文见她满怀希望,便点点头。 “真想看看外面还有多少这样的地方。”千岁的声音有些落寞。想到这些仙民在岛内过了千年,只能靠这种万花镜似的蜃景打发时日,想来也的确令人唏嘘。 “其实外面挺无聊的,我倒是怀念你们的那些桃花树了。”建文有一搭没一搭地客套着,一边向四周打量,“不过眼下最要紧是先找到哈罗德。” 他刚说完,不远处一个高高的拱门顶后白影闪动,千岁抬起胳膊指向那里:“他在那!” 建文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哈罗德所识的这个姑娘虽然已经活了千把年,平常看起来稳重到冰冷,现在却好像分外活泼。 那边哈罗德抱着高柱子缓缓滑下,趿着古怪的拖鞋走了过来看看两人,第一句话就是: “各位之所以觉得古怪,只因为此地乃古罗马凯彻大帝之后的庞贝城。”又自言自语道:“不曾想,它还真的存在。” 现在他打扮就像个祭酒,光着两条膀子站在两人面前,身上长裙短衫仿佛只用了一块白布挖成,手里还拿了根藤制的蛇杖似的东西,四下指指点点。 “瞧,上面是维苏威火山,下面就是直通大海的港口,不过既然是在水母岛内,这海也没有多大。咱家在想,可否通过这港口先出得海去,寻找出水母岛的口径。” 建文心中却有一种忧虑放不下:“喂,哈罗德,水母岛会收缩这事,你有把握吗?” 哈罗德略一迟疑,看来他对刚刚千岁已经把这件事说出来有些意外。“只是咱家的猜测而已!建文阁下不必担心。现下咱们先去找腾格斯,再去找青龙船出海。” 见哈罗德刚拔腿要走,建文一把拽住他:“好兄弟,你若是真的要看这……四百九十九人死在此处,我可不答应。” 原来建文听到千岁说水母岛会消融,意味着所有人都可能会死,虽然建文对百里波这群人颇多成见,但他心肠软弱,实在见不得对活人见死不救,剩下的近五百人不信哈罗德的话是一回事,他们自己不去救人却是另一回事。 哈罗德一时不说话了,他心事重重地只是拿千里镜徒然转动,盯住港口的入港航线。建文见他也不回答,也不走动,还道他是生闷气,便拍了拍他胳膊。 “到了,到了。”哈罗德突然开口,只是声音略有些发颤。 “什么到了?”建文大惑道。 哈罗德放下千里镜:“建文阁下,你记得咱们有一回在海外聊天吹水,哦,那时七里阁下也在,我们聊起此生最崇敬的人是哪个。建文阁下说曾经是郑提督,腾格斯阁下道是他爹爹,当时我说的那个高人,你可还记得?” 建文回忆一番,记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应该是个老者,我忘了那般外国名字。” “是老普林尼,咱家这辈子最敬重的偶像,古罗马最伟大的博物学者。”哈罗德的语气变得沉静很多,千岁也好奇地盯着哈罗德,听他继续往下说。“耶诞之后七十九载,他老人家撑船来到庞贝古城来作博物考察,后来……” “后来怎么样?”建文问道。 哈罗德却没有回答,而是指了指海外:“那艘红帆小艇便是老普林尼进来的船。建文阁下,咱家整日醉心博物学,实在不是个菩萨心肠,满脑子想的只是和咱家的偶像见上一见,余下的却不重要了。” 建文向港口外望了一望,的确见一艘小红船极慢地开了过来,原来这竟是哈罗德最尊敬的学者抵达这座古城的画面,心下不禁肃然。哈罗德望向那艘船时的眼神甚是虔诚,连千岁也伸手抓住了他的藤杖。 哈罗德挠挠满头金发,看看小红船,又看看建文,似乎内心正在经受不小的煎熬。如此过了许久,他的视线最后落到千岁身上:“如果我想要逃走,你是不是会选择留在岛里,咱们之前的议题也不作数了?” 最后这话显然是冲着千岁说的,只见她松开藤杖,还是冷冰冰地点了点头。的确,随哈罗德去冒险的确吸引人,但这五百人也的确是在千年前就因为一场冒险而聚集在一起的,交情自然也更为深厚。 哈罗德惨然道:“咱家说得没错,咱家果然是岛里的一个异数。”接着又道:“根据咱家的研究,这水母随处游荡,但每过一段时间,会将腔内所有东西吞个干净,退回到一枚水螅似的样子,再重新慢慢长成一个大水母。” “那岂不是相当于重生了?”建文道,“所谓仙人长生不老,看来只是这水母岛本身长生不老了。” 哈罗德点头对千岁道:“因此岛内这五百神仙眷侣,若不及时逃走,只能被水母消化个一干二净,一穷二白。” 建文恍然大悟,千岁却只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从表情就暴露出来她根本没有那个危机感——建文觉得这帮仙人简直是近忧远虑统统不吃。但看哈罗德现在似乎已经回心转意,想要救这些人一救了。 “那其他人不信你这套,却又如何是好?”他干脆问哈罗德。 哈罗德凝神苦想,还揪着头发转了两圈。他又望望那枚远远的小红船,突然喃喃道:“咱家心下倒有个计较。” 建文喜道:“说来听听!” 哈罗德指着船道:“咱家方才可没说完,耶诞之后七十九载,老普林尼来到庞贝古城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他望向充满期待的两人:“他刚刚踏上庞贝的港口,就好像是上帝要收他似地,咱们头顶那座维苏威火山爆发,他和这座城池都被维苏威火山淹没了。” “什么!”建文大骇,千岁却好像还是不为所动。“就是说我们都会给火山埋起来?” 哈罗德点点头,指向千岁:“他们仙家之所以不知痛痒,就是因为穿梭这些世界毫无痛苦,又经水母仙雨千年滋润,根本不知恐惧为何物。但是现在,咱家来了。” 接着他拿出千里镜,看了看远处的火山口,建文单凭肉眼都已经觉得那里开始在冒烟了,感觉下一刻就要喷出滚滚岩浆。 看着这外国海城令人揪心的一幕,建文突然没来由地想到中国典籍《列子》里的一个故事: 海外的仙岛常被海浪掀动,天帝就命十五只巨龟轮着班顶起仙岛。但是龙伯之国的巨人又比仙岛大了何止数倍,他们轻松地取走巨龟,要拿它们的骨骼占卜。这么一折腾,不计其数的仙人都漂入海中流离失所,连生死去处都不知。 既然水母岛民自诩为仙人,那唯一能把他们拉回普通人的方式,就是借助人类不能为的力量让他们屈服。建文一锤手心,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你是要让他们尝尝,真正的恐惧是什么味道!” 哈罗德剧烈地点头:“正是此理,正是此理!”接着他们俩一齐望向千岁,仿佛在征求她的意见。 千岁一贯冰冷的脸上终于又浮现出一丝绯红,瞳孔里也放出一种狂热的光芒。 “太好啦,我也很想,”她说,“那种味道,我已经一千年没有品尝过了。” 第二十五章 计划通 建文手掬着池中紫红色的液体,看了一眼后又把它们抛进池中。他面色绯红,不知道是因为池水的倒映,还是因为池子旁边那数十个衣着甚少的青年男女。 “所以说就是这个池子里……藏着所有的知识典故?”他看向哈罗德。 “什么知识典?”哈罗德一怔,随后恍然,“哦,是极。这么大的池子,里面自然全是知识典。” 哈罗德回答的时候,正提起衣服下摆走向池子的中心。据他所说,这就是庞贝城最大的一个许愿池,城中所有人都可以向酒神许愿,祈祷自己健康快乐。 建文盯着那池中央一个怪物头塑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那怪物的表情好像欲言又止的表情,因为它正张着嘴,口中喷洒出紫红色的酒液,像鲸鱼的喷泉一般洒向池中。建文又揉了揉眼睛,看向那怪物头塑在池中的倒影。 那可不就是青龙的样子么!建文猛地伸直了脖子。 他进岛的时候把青龙船搁浅在紫红色的池子里,没想到……现在竟然被这神秘的岛屿依势就形地造了个景致出来。 建文不禁想,按说如果这岛中风景能按照人的见识经历随意变幻,那千百年来它总遇到过熟悉青龙,或者来自宛渠城的人吧? 近来一段时间,青龙拖着受损的身躯随自己出生入死,自己却对其知之甚少,连让它好好休息都做不到。甚至……连腾格斯与鹰灵的那种默契都比不上。如果自己能更加了解青龙,是不是就能找到让青龙复原的办法?而他与青龙的关系是不是也能更亲密更默契? 他正打着这般主意,哈罗德已经三步并作两步爬上那座怪物头雕,翻检一番后扔下来一把东西给他。 “我的手铳!”建文抓住手铳,惊喜道,“咱们的计划,有了这东西可就更方便了。” 他暂时将方才的思绪收回,专心应付眼前之事。 千岁也已经把桃符牢牢地扎在了身上。建文刚刚才从千岁口中得知,其实这桃符只有五十枚,是岛上惯来生长的五十株桃树的桃枝所做。一旦桃符被收回,她就只能同其他岛民一样,做做力气活,供奉那不到五十人的仙籍,无论是处于什么世界,都是在做贩夫走卒之类的活计;直到这种惩罚完成了,才会被准许吃一颗“仙桃”,收回桃符继续做神仙享乐。 但建文自从进岛以来,就完全没听百里波正面提过这事,仿佛这个大师兄在刻意隐藏这一节。可见他标榜的仙岛内人人长生不老或许是真,但快活逍遥却只是说说而已。他既然隐藏了这个信息,那没收千岁的桃符又何尝不可能是作态给众人看的? 建文甚至想起了自己曾经背负过的佛岛之谜。他不禁冷笑了一声,将火铳在手心飞速转动几下。 “说到底,对于长生不老这事,我是怎么也提不起信任来的。”他对着青龙的倒影喃喃道。 “建文阁下说什么?”池中间哈罗德已经坐定,还招手邀请千岁过去和他共同沐浴飞溅的酒液。 “没什么。”建文站了起来,反问哈罗德,“计划可以开始了吧?” “咱家认为正是良辰吉日,建文阁下。”哈罗德点点头。 建文把火铳别在腰间,向右首一处高昂的椭圆形建筑走去。 开始了。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假如这座火焰山喷发能把所有人掩埋,最坏的结果也只是大家重新回到仙岛而已,但那种遮天蔽日的火光、窒息、踩踏给岛民带来的记忆将是不可磨灭的,也许会比徐福的那次失事更加令人刻骨铭心。 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要找到腾格斯,先跟他说一下这事的计划,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来到那处建筑之下,便已经能听到里面人声喧哗。建文穿拱过柱,吱呀呀推开一座厚重的木门,眼前出现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四周环形的观阵台上,彩色罗马纛招展,似乎也在预言他们一行人计划顺利。 在建文看来,这庞大的广场应该就是罗马人的练兵校场。再看了看场上,建文笑了: “果然在这里!” 只见那圆形的校场上,一无排兵布阵,二无革枪对剑,人却都在高高的观阵台上坐着。 只有一个手拿小盾牌、戴着小盔半裸上身的大个子男人,对面是一匹半人多高、一人多长,戴了面甲却仍然呲牙咧嘴的银毛巨兽,一人一兽在场上皆是移步走柳,呈倚角之势。 那一人一兽,可不正是腾格斯和王狼?看台上的声音也全都停了下来,仿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正是古罗马的奇景——斗兽校场。”建文心中暗道。 果然,王狼与腾格斯发力向对方冲去,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看台上的所有人都发出“呜!”的欢呼。 建文见他俩又分开来各自摆出架子,便掏出火铳,向天“嘭”地击了一发。刚刚沸腾的观众席又突然鸦雀无声,连腾格斯和王狼也吃了一惊,忘了彼此现在是势均力敌的对手,齐齐望向建文。 建文收起火铳:“腾格斯,王狼!别玩了,有正经事做啦。” 颤巍巍的智者老普林尼在庞贝古城间穿行,与“百里波柳斯”打了个照面。如果百里波能好好观察他,会发现他和仙岛下那个种海苔的渔夫长得形貌相似。不过这不重要,因为老头仅仅和百里波对了个眼,就和他擦肩而过,迷失在庞贝城里了。 老普林尼一边走路,一边指着山顶喋喋不休,可是这里的人们耽于享乐,没有一个人愿意理他。 他走过人声鼎沸的斗兽场,跳过错综复杂的沟渠,最后在许愿池旁边坐下来歇脚。他忧心忡忡地望着山顶咋舌不已,那里的烟气已经是在喷溅了。 千岁看着哈罗德,冰冷的眼神中半是关怀,但后者坐在池子里一言不发,只是一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偶像老普林尼,一边往自己头上浇着红酒,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清醒一点。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天还是想要用自己的知识警告世人,真是令咱家大为感动。”他终于开口道,“这么远远看着,咱家便心满意足了……” 千岁很能理解这种想法,她刚看到哈罗德的时候可能也是这个样子。但她又戳了哈罗德几下,以示提醒。 哈罗德终于清清嗓子,开口问道: “先生,小生烦请问,作为博物学者,在您的一生中见到过最瑰丽的景象是什么样子?” 这句问话他已经在内心排练过无数次,但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这和下个病危诊书逼着人家吐露遗言没什么区别。 老头倒是对突然而至的问讯没怎么在意,只是回过头打量了他一番,接着缓缓开口道: “我生平所著的书中,战争是诡计的顶点,演说术是语言的极致,自然史则是造物主最繁琐的记录。但你要问我见过最瑰丽的东西,那就是死亡,孩子,因为所有繁花和你一切的历险,足够瑰丽的东西最后都会被黑暗淹没。” 老普林尼说完,缓缓指了指火山的顶端,那里正在大量地吐出白色的烟气。哈罗德一边听一边泪流满面,并且在胸口猛烈地划着十字。他已经闻到了一股硫磺味,在他们身下,酒池剧烈地震动,兽头发出吼叫,连刚刚闲适游玩的人群也纷纷站起来,没头没脑地乱转。 “一千多年了,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千岁的眼神已经不复严寒,现在取而代之流露出的狂热反倒吓得哈罗德心脏发冷,这姑娘的正常情绪在清冷中压抑了上千年,可能脑中所想多少有些不太正常。 伴随着火山剧烈喷发出赤红的岩浆,整个庞贝古城都在上下颤动着。哈罗德要钻回池子里,但老普林尼竟在此时一把抓住了他: “但是有一股力量想要扩展这种黑暗,火山也是,海啸也是。” “什么?”哈罗德直觉地猜测他是在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因此目光十分专注地盯着老人。 “这股力量从人类诞生那天起就已然存在。去吧,去挫败黑暗,尽管那都是暂时的。”老普林尼剧烈地咳嗽着。 哈罗德断没想到这蜃景中的老普林尼竟说出这番话来,简直是意外收获。 “等这事过去,咱家得好好说与建文阁下听!”他向千岁大喊。 百里波恃着水母岛在海中浮沉千载,见过无数景象,暴风,巨浪,海啸,龙卷,每样东西都已经看得像浮云清风一般,但自从那个羌人来到之后,这岛上的情境事物就再难以令他轻松理解。 刚才他来到斗兽场找到建文时,被这完全陌生的异域风情摆了一道,现在他追着建文左跑右跑,更觉得一切不太对劲。 别看他在岛内日日仙风道骨,真的爬上爬下可就比不上整日在海中历险的建文了。待他吃力地爬上这座建筑的天台时,四周的空气已经因滚烫而变得有些扭曲,百里波甚至看不太清对手的行踪。 不远处是一丛浮雕着雄狮的矮垛围墙,百里波失神地盯了那里一下。却听见“嘭”地一声,再去看时,墙壁上出现了一大片星星点点的弹痕,雄狮的面貌也完全看不清了。 “我在这呢。”百里波回过头,见这个大明人手里正拿着一把短短像弩枪的东西,站在高处等他。刚才那威力巨大的一声,大概就是这短短的东西发出来的。 “你们不会真的已经把她送出岛了吧?”百里波盯着海外的港口道。 建文却努嘴示意他往下看。楼下的情况越来越糟,所有人奔来呼去,在庞贝城里相互撞击、踩踏,甚至已经有人开始被灼热的空气窒息。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在不远处正有一道滚滚岩浆正在沿着山坡往下推进,看起来即将把所到之处的一切事物都卷入红黑色的火舌之中。 “我的岛民——”百里波双眼通红,怒视建文。 “百里兄——不,是百里前辈,这里马上就要成为平地了,你们不怕吗?”建文拿手铳指着百里波,表情似笑非笑。 “让哈兄别闹了。”百里波正色道。 “那你可得提出能让他满意的条件才行。” 说老实话,让这些浑浑噩噩的仙民重拾丢掉已久的恐惧,建文也大为过意不去,但所谓擒贼先擒王,如果不能让百里波的心理防线崩溃,他们谈条件就无从说起。但是看百里波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建文也只好道: “也罢,还有的是时间。” 建文朝岩浆上的腾格斯看了一眼,此刻腾格斯正骑在王狼身上,在岩浆流动中左支右绌,眼看就要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遮天蔽日的火山灰飞荡在他和百里波中间,卷起的飓风吹得建文头发簌簌飘动,他举铳“嘭”地又放了一枪。一道明亮的银色弹痕在空中曳过——那正是早先哈罗德的新发明。 看到这明亮的信号,腾格斯跨着王狼从一处悬崖上一跃而下。在建文失去视线之前,他似乎看到了天际有一双熟悉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但是还没容他细看,黑色的火山灰和红色的岩浆就彻底埋没了这座华丽的古城。 所有岛民从迷雾中醒来后,都在池边剧烈地咳嗽。他们有的人眼神中满是恐惧,仿佛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有的人还在跑来跑去,和别人撞在一起然后失声痛哭,有的人还呆若木鸡地双双拥抱,好像还保持着“生前”被岩浆与灰尘掩埋时的样子,而现在只是有一把铁锹打开了厚实不见天日的岩层,把他们重新挖了出来。 这五百人在景色幽静的仙山下惊惶地惨叫,就好像集体在戏台上扮演劫后余生的戏子,而且各个都演得活灵活现。 哈罗德仍然与千岁在池中泡着,丝毫没有出来的意思。百里波坐在池边,正在大口地呼吸,他已经不复以往清高的形象,表情也有些难看。 “我——”百里波刚出口,建文举枪又是一铳。 “还没完。”建文道。 水母岛内迷雾又起。待这次迷雾散尽后,岛内变作个巨大的欧罗巴广场,将近五百人聚集在这里,观看对一个女巫的审判,他们把女巫扔进池子看她会不会漂起来,池子却像是被诅咒了一般,变作了一汪紫红色的液体熊熊燃烧起来,在场围观的人包括建文、哈罗德又一个都没逃掉。 不消说,这又是哈罗德的杰作。 接下来的时间里,哈罗德就这么一直坐在池子里,千岁则在旁边陪着他胡来,腾格斯却乐得骑着王狼一遍又一遍从高处冲下,就好像蒙古骑兵冲锋一般。 水母岛内的场景随着他们的有意操控迅速地切换着,有时是在印度东北的某个小族,每一代人长到成年就会被要求抓到四种骨头之一:鱼骨,蛙骨,龟骨,猪骨,只有抓到鱼骨的才能活下来,其他人则会成为鱼骨人的成年猎物。 有时他们是在被奴隶主驱使,在小岛上修筑巨大的石像,这石像高几十丈,修筑完后还需要洒上奴隶的鲜血。 有时他们一辈子生活在洞穴里,面对篝火前自己跃动的影子。 有时甚至连人类都不是,是一群随机挑去引颈待戮的鸡。 这些都是哈罗德曾经见识过的惊险、灾难与不公,这些生死流转刺激着岛内诸民的七情六欲,越来越多的岛民开始嗟叹不已,除了千岁。建文觉得这个姑娘简直是那种看佛经会笑场的人。 百里波气急败坏,大概是因为此刻准备让水母岛切换场景的人由哈罗德换成了千岁。 “建文阁下,现在她就可以揭示,这水母岛本身是否同样是蜃景了。”哈罗德伸出两根手指道,“计划的倒数第二步。” 话音未落,水母岛的主峰蓦然消失,现在出现在那里的是一艘巨舰。巨舰大概是失事了,整个斜插在地里,高高地指向天空。它的两侧有一对盘轮,虽没有青龙船的那样多,却胜在巨大,有着螺旋形的纹路和大张的螺口,螺口的部分还满满地伸出屈曲细长的触手,看起来就像两枚鹦鹉螺扣在了船身上。 “沦波舟吗……”建文喃喃道。 他又见百里波正在沿着巨舰向上攀援。此人经过的地方是直接修筑在船身上的诸多小木屋,木屋的形制各不相同,长得都大为随意。再看四周居民变得有些破衣烂衫,容貌也憔悴很多,建文大胆猜测这些小木屋就是这些居民造来自住的。 唯一与仙岛相同的地方,是池子旁边散落的那些桃树,船身上也斜长出许多,尽管整个沉船现场破败不堪,这些桃树倒是都还遍开着桃花。 百里波这次爬得倒是挺快,不过数十息就到了建文和哈罗德的头顶。建文拽拽哈罗德: “我猜想这是一艘灵船,船灵可能就是蜃。” “始皇帝竟也有灵船?那可是比老普林尼还早的年代啊。” “你听我说。”建文述说着自己的推理,“这船自徐福老神仙开来,在半路失了事,里面的船灵就也同鹰灵一般失控了。徐福不知去向,这个船灵就把船和里面的所有人包裹起来,变成了现在你见到的样子,如你所说的,这东西也在慢慢收缩,会把所有人都吞掉。” 说完,建文看看四周居民,他们望着船身上的破落小木屋,只是不住地摇头,显然是陷入了回到真相后的失望。千岁坐在池子里闭目休息,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建文没有说出的是,他甚至怀疑当年徐福带这么多人出海就是为了这一天,看起来是一出事故,其实是为了给什么见不得的鬼怪献祭——当然,这一节是他自己乱猜,因此就按下没表。 哈罗德寻思着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原理,却听见百里波在高空喊叫。 “哈兄,建文兄,”百里波扒在一处小木屋上,他终于开始求饶了,“求求你们,不要再让我们经历这些东西了。” 他痛哭流涕地松开手,想要用自己的坠落来重新掌握主动权,但他整个人刚要直直坠入池中,就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王狼一口叼住腰带,从小木屋之间又跑到腾格斯身边。 “最后一步。”建文向哈罗德使个眼色。他们把水母岛搞得一团糟,虽然是情非得已,但建文现在依旧满心愧疚,他摩拳擦掌,准备往池子里跳。 “咱家懂得,最后一次换建文阁下了。” 建文向他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簌”地跳入池中。这是他们几人拟定的最后一步作战,假如这次顺利,整个计划便可以说是大功告成了。 “我还是没明白为什么他也要去。”千岁从池中站起来,看向建文刚刚跳下的位置。 “首先,他头脑中的稀罕物事不比咱家少。其次嘛——揭示真相是会伤害贵岛居民的。”哈罗德意味深长地回答,“他虽然不是博物学家,但他是个不错的医生。” 一进入池子,建文就觉得自己和外界隔离了开来,好像一切烦恼突然都消失了一样,什么哈罗德百里波,都好像不存在了。 最开始,他的视线中除了紫红色什么都没有,他凝神屏息,往前接着游动。 这池子看着只比青龙船大一半似地,但似乎总也游不到头,好在憋的长长一口气到现在也还够用。不知道游了多久,他终于看到前面紫红色的光里冲来一群密集的东西。 那群东西游到眼前,竟然是一条条游速极快的锦鲤,每一条头上又都有三山聚顶之形,正是琉球的万叶鲤。那些鲤鱼身上排布的文字各不相同,它们从建文身旁游过,哗啦啦地很长时间都没有尽头,估摸起来竟有千百条。 在这千百条锦鲤的末尾出现的,已经与建文的猜测丝毫不差了。 那是一个在水中游弋的少女,紫红色天光透过池水打在她的身上,仿佛为她笼罩了一层梦幻的色彩。她的一身忍者服布满战斗的痕迹,脑后一丛珊瑚配饰也清晰可见。 “七里,真的是你!”建文脱口而出,险些忘了这是在水下。 第二十六章 七里尊主 哈罗德和千岁躺在池子岸边,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兴奋,俩人都大口地喘着气。在他们身边缩成一团团的,除了百里波还有剩下的几个仙民,看来都受了不小的打击,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 千岁看看四周,现在的天气就如仙岛的白天一样晴朗,但风物就又不一样了,巍峨的群山峭壁之间,有无数巨像矗立,有的几丈规模,有的却不到半人高矮,个个肃穆威严,与仙岛的风格大为不同。千岁从未见过这么多栩栩如生的雕像,仙岛上那些雄武的兵俑比起它们来也变得微不足道,她不禁惊叹出声。 她继续仔细倾听,那海风吹过崖间激发出的声音,又好像是有无数高洁的圣女在天际吟唱,只不过与秦人乐音大异。千岁刚刚还沉迷在蜃景变幻带来的心神激荡之中,心中有几分躁动,听到这种妙音,却一时平和下来。 不光如此,刚刚还被恐惧缠绕的诸仙客,此时也仿佛得到了不小的解脱,除了百里波之外,各个脸上倒也恢复了几分血色。 “这又是什么奇妙的地方啊?”千岁赞叹道。 哈罗德也转头看看,“啊哈”地叫了一声,这地方他可太熟悉了。他忙不迭地向千岁介绍:“这又是咱家熟悉的一处胜地,你可以叫它‘佛岛’。咱们刚刚经历的劫数太多,终于可在此处得到舒缓。” 哈罗德心中连连赞叹,他自己都没想到,建文竟然是要借佛岛的蜃景来实施计划的最后一步。见千岁睁大双眼,他更是得意,摇头晃脑道:“关于这岛,是一个很久的故事了。此前为了解建文阁下之困,我们曾经在这里大战一番——等等,他人去哪儿了?” 他四下打量建文去了何处,却见池中水波涌动,钻出来两颗头颅,一个抹了一把脸上的池水,正是建文无疑;另一个却是名女子,冒出水面后将滴着水珠的头发向后一甩,露出脑袋后面一丛红色的珊瑚来。 “天哪,她是怎么进来的。” 千岁听哈罗德的语气惊慌失措,甚至突然在胸口画起十字来。她回头看向池子,见那两人在池中相对而视,好似久别重逢一般。 她看了几眼,便喃喃道:“好俏丽的女子……以前没在仙岛见过。”不止她声音凛然,连岸上长吁短叹的一众仙客都呆住了。 “嘘……”哈罗德却悄悄道,“没想到老友们快要在这岛内凑齐了。” “这次又遇见什么麻烦了?”七里在池中站了片刻,见建文呆呆地看着自己,便率先开口问道。 这是建文数十日来头一次见到七里,他心中虽然激动不已,却又埋藏着另一份隐忧。他只是动动嘴唇没答话,然后一把拉住她小臂,向陆地上走去。 “他们该不会是在生气吧?”千岁见两人行动这般古怪,便低声问哈罗德。却见哈罗德也只是抿住嘴不住摇头,好像他对这个女子竟有几丝敬畏似的,千岁猜测想必这女子是个厉害人物,心下更是起疑。 说话间,建文已经拉着七里来到哈罗德身旁。他呼了一口气,道:“没想到咱们是以这种方式到齐的。”言下似乎还有些不大情愿。 “但是,我们岛上其他人呢?”千岁举手问道。“五百个人,少一个可都不算到齐。” “腾格斯阁下和他的大狗也没见踪影。”哈罗德也发出了疑问。 建文道:“他们一会便会出现。”接着走向百里波,这往日的仙客现在躺在一处草地上,嘴里念念叨叨地说着什么。围着他的几个仙客见建文来了,纷纷自动让开了,好像对这些给世界带来混乱和诡异的人已经心有忌惮。建文刚从池子里爬出来,已经没力气去劝阻,便任由他们四散开去。七里看看哈罗德,也只能跟着建文走上前去。 “他好像记起什么来了。”建文看百里波脸色仍不太好,他的精神力似乎受到极大的打击。 “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吧?”哈罗德问。 “应该无碍。”建文这么说,自然是因为他从莲涛大师那里就尝过这种意识被深植的滋味,已经早有准备。 哈罗德点点头:“不过建文阁下,咱家很好奇,你接下来的治疗方案是?” 建文反问道:“你看这地方眼熟么?” 哈罗德和七里自然都知道这是佛岛。建文接着解释道:“在古代有一个国度。国内有五百人不堪贫苦,结伙作乱,经常残害路边过客。国王派出兵力征讨这帮强盗,使他们耳聋目瞎,眼看就要死在荒野上。佛听到他们的哭喊,便施展大神通,将香风吹入强盗们的七窍,使他们恢复了健康。这些强盗有感于佛祖的宽恕,潜心修行,终于得到了善终。” 这正是佛典《法句譬喻经》中的故事,建文自然倒背如流。哈罗德拊掌赞道:“好故事,妙计!”又对千岁道:“你看,咱就说建文阁下不输于咱家,他早年就靠这三丈之舌在南洋厮混哩。” “……承让,要凑足五百人的故事,我也只能想到这个了。”建文心说“三丈舌头那是吊死鬼”,再看看其他人,只见千岁绷着脸啧啧称奇,七里则在旁边皱皱眉,好像均是丝毫不觉哈罗德有哪里说错了,看来这俩女子真是一个比一个面冷。 他随即对哈罗德正色道:“刚刚这梵音妙唱自然远远不够,当香风吹起时,这些仙客的痛苦才能被完全解除。在此之前,你务必要问清这个百里波,当时这船出事时到底是怎样的,这很重要。”还转头向千岁道:“千……千岁前辈也请多加印证。” 果然,他话音刚落,人声一时嘈杂起来。在这佛国诸山峦之后,突然转出一队山贼,正在与什么东西作战。哈罗德他们努力望去,作战的另一方竟然不是人类,而是当时在仙岛上那些看起来就很精干的秦代兵俑。 兵俑们一举一动都笨拙得很,中间还簇拥着一匹高大的巨兽,上面披盔戴甲地坐着一个大汉,正是骑着王狼的腾格斯,他们俩也许是兵俑一方仅有的活生生的人马了。 交战双方的兵器盾牌均是竹木所制,打得也迟滞。七里看了一会,道:“他们是在过家家么?”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评价。 “这地方既是出自建文阁下的计策,自然不以杀伤为重。”哈罗德道。 “那就先失陪了。”建文拍拍哈罗德肩头,“我需要去走走。”便叫上七里,要向身后的一座山走去。 哈罗德严肃道:“你定是累了,去散散心也好。”千岁听哈罗德这么说,掩口笑道:“是了,你可千万别去打扰他们休息。”哈罗德也不知她在笑什么,只得摊着双手扬眉作个怪脸。 建文和七里行了几步,回头见哈罗德和千岁已经把百里波扶起来,青龙船也还好好地停在那里,便向山上进发了。 他闷着头,一没有问七里是如何进来这水母岛的,二没有问她最近在日本过得怎样,只是和她一前一后在山路上前行。 看着这座依着自己的回忆搭建起来的佛岛,建文心底还有几分落寞。现在这座岛屿入眼就像他们乘青龙船上岸后见到的那样,是一座万佛之岛、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他还能想起来那万千佛菩萨,和刻在石窟的种种经文,即便那岛屿没有供人长生的功效,也是千百年来高僧们的功德了。 他们当日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小部分,后来整个佛岛就在一晌的功夫,塌了个一干二净,现在真正的佛岛已经成为一片废墟,郑提督也想必正在那里守着父皇的遗骨,这一切就好像在昨天发生的一般。 走到半山腰一处尚未完工的壁龛前,建文停了下来。海风吹得正好,两人身上衣物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建文开口道: “记得那次你也是不告而别,最后我们还是在佛岛又见面了。” 七里奇道:“所以你费尽心思还原出佛岛,就是为了见我一面吗?” 建文听她这么说,头低了下去,他适才的隐忧一直深埋在心底,此刻终于想要直接向眼前的七里交待了。 “但其实你是假的七里,我说得没错吧?”他颤声问。 七里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她只是淡淡道:“对你来说,有什么分别吗?” 建文一句“当然没分别”还是没底气说出口。眼前的七里虽然音容笑貌与真正的七里别无二致,自己也能与她言谈沟通,但说到底,她仍然是出自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象。 换句话说,这个七里就像哈罗德所遇的老普林尼那样,总有一天会消失——实际上,自从建文问出刚才那句话之后,他就隐然觉得,如果不随时盯着七里,她便会从此消失了。想到这一节,建文忍不住时常拿眼瞟瞟她。 七里身为忍者是何等警觉,没等建文再次瞟过来,早就转脸过来,想看看建文是要做何打算。 四目甫一相对,建文竟不止哪里鼓起一阵勇气,拉住了她细细的手掌。 “你……突然发什么疯?”七里嘴里这么惊呼,但建文感到她的手只是挣扎了一下,便由着他牵着了。 “我实在怕你又一眼看不见,就飞到海外去了。”建文定定心神道,手中抓得更紧了。 说起来,他与七里也不是没有过亲昵的举动。但哪怕是扳着指头数一遍,每次也都是在大难不死的境地下,两人出于情不自禁才破破格。换作平常,愈是风平浪静,七里对他愈是若即若离,让建文实在不知道,究竟何时何情才应该做出这种举动? 反倒是现在,他对这个随时可能消失的人偶般的七里,却一时大胆起来——这下连建文都忍不住冷哼一声,在心底嘲笑自己。 “果然还是有分别的。”七里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可真是没用得有趣。” 她语气中似乎有极大的不满,手心传来的温度却愈发温热了起来。眼下的七里如此真实,宛然站在身边,但这没有让建文彻底心安。他心中暗自想,眼下与他依偎的这个七里过不久就会不见。 更要命的是,假若他们出了这水母岛,假若过得许久,他再次遇见真正的七里,这反而就成了一桩她永远没能和他共同经历的往事。每每想到这里,建文心中就没来由地一痛,仿佛这颗充满少年心事的心脏被针偷偷扎了一下,现在满是纠结。 对因果的玩弄,大概才是水母岛最致命的地方。 两人就这么牵着手望着枯壁,听着海外潮起潮落。也不知过了多久,七里见建文终于神色稍缓,才挣脱了他的手,问道:“好了,你把我拽到这里来,总归是因为有什么事要做吧。” “啊?”建文一时红了脸,“你是说做什么?” 琉球喜界岛按司衙。 一个老妪将最后一柄金簪稳稳插进眼前的云髻,堆出满脸笑意,后退了几步,一边欣赏刚刚妆成的少女,一边啧啧称赞。 “哎呀,老身在这按司的衙门待了几十年了,也还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子当按司呢。” 眼前的少女身穿好几层的华丽杂色服装,宽大的领口露出细长的脖子,头发盘成高高的发髻,还插着许多用玳瑁、砗磲镶嵌图案的金头饰,看着就高贵雍容。 “七里尊主,老身这手艺还可以吧?” “好得很……只是我还不太习惯。” 说话的正是七里,她怔怔地望向镜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感觉没了忍者服与藏得到处都是的兵器,好像连自己这个人都变得不太真实了。 世界上……存在另一个自己吗?她一时竟胡思乱想起来。 但铜镜里这轻纱绞过的面容——细细敷了脂粉,琉球式的画眉有几分大明风韵,一点红唇更显得她容光焕发——还是令七里心中生出几分平常不曾有过的光彩,她抬起嘴角,少有地露出了微笑。 “是在想让心上人也看到吗?”老妪马上敏锐地捕捉到这点变化,弯着腰笑问。 “没有这回事。”七里耳后飞过一丝红霞,但她略微调节了呼吸,便立刻恢复了镇定。 这喜界岛地方不大,就算是个总按司也多会和下人言笑,平日里没有那么严肃。果然,老妪捂住缺了牙齿的嘴,笑得更开心了。 “老妈子!还没好吗,外面可都等着尊主训话呢。”外面传来山北亲云上粗鲁的声音。 “好啦好啦。”老妪不耐烦地应道,随后又跟七里叹道,“七里尊主,这帮爷们就是如此按捺不住。” “嗯,也该出发了。”七里点头道。但她起身之前,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铜镜中的自己。 她走出后衙,只见三位亲云上已经与手下们在下面等候。他们一见七里出来,便一边啧啧称赞,一边将早就备好的抬轿扛出来,请七里抬步踏上去。本来这对一个忍者根本不是难事,但她今天穿的衣服甚为繁复,登上轿子的动作竟有几分迟滞。 力士们将轿子整个抬起来,平稳地向前行去。门外已经有诸多喜界岛民在夹道欢迎这新任的女按司,听着他们嘴里欣喜若狂地高喊着自己的名字,七里面上连连颔首致意,心里却有些砰砰乱跳,这第一天上任的感觉果然是万般不适应。 按照琉球三老的规划,她今天要先在岛中心这么转上一圈,让岛民们见上一面,所谓训话也并不是非要开口。等过一会清净了,便可以将之前提到的秘事向她交代清楚了。 轿子在人群中行了甚久,直到来看新按司的人群散尽,七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力士们三拐两拐离开宽阔的大路,进了群山之中。等走到轿子无法前行时,便把轿子放下,让七里缓步走了下来,他们自己却不往前行了。 只剩三个亲云上喜不自胜地伸手邀请七里继续步行。这地方行走路线甚是繁复,道路转了三次,连她这个忍者也只能凭借太阳判断转动的方位,可见这目的地藏于群山之间,定是个安全的所在。 又如此行了不到百步,来到一片较为开阔的平地,看起来可以操练露营。平地尽头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总有三丈高,看起来几乎可以藏下一条青龙船。八个青年把守在洞口,装束竟都有几分像百地家的忍者,看来就是百地家兵法的传人了。他们看见长裙曳地的七里和琉球三老缓步而至,先是虔诚地行礼,又散成两排,让出洞口让七里他们经过。 进洞后仍是一片宽阔,只是顶上高垂着诸多钟乳石,可见这洞已历时久远。七里在黑暗中行走,她能凭回音与嗅觉推断出这是一个放武器钱财与火药的秘洞,但更多东西就看不清楚。 山南亲云上点了三把火炬,让三老各拿了一支,洞里便一片亮堂堂了。此时七里才发现,这洞中不仅存放着诸多战备物资,那洞壁上还密密麻麻写着许多方方正正却难以辨认的文字。 中山亲云上清清嗓子道:“当年这洞上的秘符……说来好笑,我们一直以为是天神阿摩美久留下的文字,但是后来经查发现,它与你父亲残卷中的某种文字是相通的。” 七里点点头,阿摩美久是琉球人眼中的创始天神,给他们带来了土地和稻荷。但家族出事时,她曾经依靠父亲残卷中的一些记载找到海沉木,带着它逃离日本,那残卷上也有这诸多严实规整的文字,这点倒是对得上,并非什么天神留下的。 “听父亲说,百地家与喜界岛交好始于史上的一次迁徙,这文字应该就是那时留下的,记载的也正是百地家的机密。” 七里说着拿过中山的火把,细细查看墙上的符号。火光与阴翳交互,使得她衣物上的暗金织纹熠熠生辉,容貌更显艳丽,但现在这张俏脸上却一副疑云密布的样子。 “七里尊主,有何不妥吗?”山北亲云上耐不住性子,低声问道。 七里只是摇摇头,这文字方正端谨,与残卷上最难解读的那部分相同,就意味着她自己也没法认出那究竟是什么文字,忍者秘术可没有教过这种东西。 “如果是建文在这里,或许还能解读一些这种怪异文字。”七里心中暗想。 “哦,那边还有图画可以参考。”山南亲云上又道。 听山南这么说,七里便拿着火把走向另一边洞壁,这副画五尺有余,线条倒是简单。 七里细细辨认,隐约辨出那是一艘残船,斜斜地插在一片土地上,像是海难一般。那船长得怪模怪样,两旁还有两轮海螺似的盘轮。在它周围,歪歪斜斜地画着许多小人,肢体扭曲,仿佛很痛苦的样子。 “这是什么?”七里指向旁边的一处详图,上面画的是一个圆圆的拳头大小的物件,旁边还有个核桃状两头尖尖的东西。“暗器吗?” 中山失笑道:“怎么会,那是桃子和桃核啊。” 海难……残船……桃核? 火光跃动之下,七里思索着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线索。不知何故,她似乎感觉心口被什么东西一牵。 第二十七章 石龛 水母岛上。 建文被七里这么一问,先是面红耳赤了一会儿,随后冷静下来,终于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蹲下身子,开始在面前的石龛间摸来摸去。 这整个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真论起来,应该跟七杀房里一面半身镜差不多,建文却在那摸起来没完了。七里在他身后看了半天,心中很生奇怪,便问道:“怎么,你把最宝贝的玉玺丢在这里了吗?” 建文边寻边摇头:“我上次见到这个石龛的时候,记得里面长了一根杖子。有个很厉害会算命的和尚,说它会化成真正的青龙,可现在这杖子却不见了。” 七里听他胡言乱语地乱讲,只道他是被海风一吹,伤风烧迷糊了。她哪里知道建文在铁轮寺听到过莲涛大师的解答,并且在出了日本后就一直没忘记过这码事。 原来,建文寻思这杖要是能化作一条吞掉大地山河的巨龙,总觉得这个故事就可以解答他为何无法充分发挥青龙船的机能了,因此在来水母岛之前,也时时参详。但这种公案本身就是譬喻,最忌以实击虚,是以建文哪怕在现实中整日坐枯禅,也终究是摸不着头脑。 现下他在这一片万物都是虚有的蜃景中,反而觉得可以重现当时被催眠的情形,找到解答这公案的门径了。 可他现在翻检一番,却发现石头缝里连根苗都没有,只能扶着墙尴尬道:“也许是机缘未到,它还没长出来吧。” 他见七里像看怪物一般看着自己,又开口说:“话说回来……”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 七里微微歪了歪头:“有话直说。” “好吧……”建文艰难道,“七里,你既然知道自己会消失,就一点也不怕吗?” 建文说完直直盯着七里,他心下虽然知道这个七里是自己引发的幻象,但还是想看看她能如何作答。 没想到七里冷冷回答:“这世上多一个我,少一个我,都无所谓。” “喂……你可不要自暴自弃啊。”听她这么说,建文反倒慌了。 七里深吸一口气,解释道:“我是个忍者,平常虽有分身术的练习,但它也只是障眼法。假如分身术也能练到像这样一分为二的话,我连高兴都来不及呢。” 建文心下一怔,他现在忽然有些明白了。普通人若是得知自己是一个幻象,早就无法承受了,也只有从小惯于将自己当作工具看待的忍者,才能耐得住这种冲击。这么看来,七里也真不愧是最顶尖的忍者,意志的确强大。 七里见他啧啧称奇,又道:“有那么难么?如果我当时没有拿海沉木去海淘斋,你现在也许还是一个小朝奉,那也是另一个你。” 小朝奉……听者有心,建文寻思着这句话,向空空如也的石龛中看去。 那石龛远看只是粗粗一片顽石,但建文离近了往里望去时,却发现这顽石表面似乎逐渐光滑起来,能照见自己的影子,像是看一口井一般。 “我好像看到什么东西。”建文道。 随着他的注视,石中的事物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个熟悉的柜台,柜台上摆着算盘,燃着熏香,几样珍奇物件杂乱地卧在台面上,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年正在柜台后眯起一只眼,仔细鉴定这些奇物。 “这……这不正是做朝奉时候的我吗!”建文大惊,“这石头竟然能照出另一个我吗?” 七里也好奇地向里看去,只见那少年抬起头,露出熟悉的面容——果然是建文无疑。只是比现在的建文还要白一点,瘦弱一点,大体上正是她第一次见到建文时对方的模样。不知为何,她脸上闪过一丝微笑。 “或许是蜃景之中的蜃景也说不定。” 建文小声解释道,仿佛是怕打扰到这石中的奇景。他继续向里看去,里面那个建文转头望望,见四下无人了便从胸口掏出一袋什么东西,打开袋口,向里看看又晃晃。 显然那是自己遇到铜雀之前的钱袋,可囊中的确羞涩,数起钱来也没什么劲头。 “哈哈哈,那时候日子倒也有趣。”石壁外的建文傻笑起来,其实若非背负那段深埋在宿命中的仇恨,他在海淘斋的那几年确实也算是没有多少拘束,甚至可以说很是舒服快活了。 “既然这么有趣,你就钻进去吧。” “不不!”建文听到七里在旁边敲边鼓,连连摆手。接着他又低声道:“我若是一直在海淘斋,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见七里把脸往外一别不再理他,就又往石中看去。 “又变了!” 现在石中好像又变成了柏舟厅的样子,群雄会聚,各个面上都不甚好看,建文自己手中转着那个水晶的骷髅头,与小郎君相对而立,仿佛是在争议谁将要坐上那把交椅。 那只叫白凤的大白猫在里面走来走去,先是挠挠建文的靴子,又跑去挠挠小郎君的靴子,本来是剑拔弩张的气氛,现在被它搞得急也不是,缓也不是,有些不尴不尬。 这个场面他可不算太喜欢。本来他和小郎君都是站在破军的一边,可自从破军身亡,诸多变故纷至沓来,好像大家的关系也都在这柏舟厅里变了味。 “小朝奉和小靖王,你选哪一个?”七里又在他耳边轻轻问道。 “这有什么好选的……”建文有些烦躁,他努力摇摇头,再次再向石中看去。 这次内中竟是一派金璧辉煌,不知亮闪闪的是什么东西。珠摇玉动一时停歇,建文才发现那也是自己!不过面容却隐藏在一副冕旒之下,正低头认真读着一本什么书籍。 “是我那次在禅师那里见过的自己。”建文悄声道,这情形和那日在禅寺被催眠后见过的差不多。 “要当皇帝的自己吗?” 听七里这么问,建文疾疾点了点头,接着便努力看向书中的文字,等他看清后不禁吃了一惊,那可不就是自己从小要读的邪门经书?可他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跟着石中的自己叽哩咕噜地念起来。 七里见他开始手舞足蹈,怕是又中了那经文的邪,连忙并指为刀,向建文颈上打了一记,呵斥道:“不要!” 建文吃了一痛,也不再念那经书了,只听七里在旁边低声嗔怪:“这里可是佛岛,你又念那些稀奇东西,把海王招出来怎么办?” 建文点点头道:“可是怎么会这么古怪,我要登基这事根本没有发生过啊?” 七里道:“你把这岛内搞得一团糟,它自然要反噬你。所以不要再念那口诀了。” 仿佛是为了打消两人的恐慌,那石中忽又伸出一只生满老茧的手,把那本邪经抢了去,囫囵撕成几块,扔进不远处的炉中。炉中火焰一遇到这经书,不正常地窜出五尺多高的火苗,火舌疯狂地舔舐着那经书,在火光变弱之前映出了来者的模样。 “父……父皇?”建文眼眶不由湿润了。 那分明是父皇的样子,他慈爱地摸着石中建文的头,自己却又用丝帕捂住口鼻,剧烈地咳嗽起来。石壁外的建文张张口,险些伸手过去。 “我父皇……没有去佛岛,没有要把我献祭?” 七里见经书给烧了个干净,还处于刚松一口气的状态,忽听建文声音颤抖,忙扭头看过去,却见建文双手扒在石壁前,恍然盯着石中那对和睦的父子,眼中泪珠大颗大颗地滴落在石壁下。 她默默把手覆在建文手上:“如果一切正如这样,便是好的么?” “不,这样的话……我父皇会病死。”建文双眼红肿着,“如果我按照帝王之道行事,我那燕王叔叔,宁王小叔叔,还有其他亲人伙伴……也许都会不得善终吧。” 建文说完,最后一眼怀念地看向石中的场景,然后便转身背对石龛坐了下来,胸口起伏不定。他想起莲涛宗舫最后对自己说的话——这面残龛只是钥匙,却要看建文要选择进哪扇门。 “如果没有阴阳师,我可能会被老朝奉收留一辈子;郑提督和父皇想让我做的或许是个合格的皇帝;破军大哥也许想过让我管理蓬莱。但这些都是他人的慷慨。生门便有这几条,为什么选每一扇门都不对呢?或者,我有得选择吗?” 建文坐在石壁前苦苦思索。本打算在水母岛再次呼吸蜃气之前,一举解开化龙杖的奥妙,最好还能获得驾驶青龙的诀窍,但现在看来,他最终却只是确认了这样一个事实: “说起来,我还是像个皮球一样在海上随波逐流。” “笨蛋,不要这么懦夫。”七里有点慌张,却也不知如何劝他才好——她亲眼见过建文承受一万名冤魂的痛苦,但他如今内心的挣扎在某种程度上比之更甚。 过了片刻,建文终于呼吸稍定,他站了起来,只是仍然转过身去不看那龛。 七里倒是有些好奇地向龛中望去。她直直地看向石内,过了一会,那里面竟然也出现了自己的样子——只不过不是这身黑衣,而是身着一袭华服,粉面朱唇,竟然是花了大心思精心打扮过的。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七里最多也只是在什么重大场合下粉黛轻施,可从没见过自己打扮得如此华丽,好像在看一面能自行给自己化妆的镜子一般。 那华衣的七里手中执着一柄松明火把,照出身后跟着的琉球三老。火光之下,她眼神闪动,仿佛看穿了这面隔开两个世界的墙壁;只是脸上疑云密布,似乎遇上了极其难解的谜题,正在极力解读一般。 七里怔了半晌才颤声道:“你来看。” 建文转头回来再看时,壁中却什么也没有了,只见七里红着脸,呆呆望着空无一物的石壁。建文还没怎么见过她有这种反应,便关切地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七里语气中突然有了无尽的落寞。 她自打刚才建文提问,便一直示以坚强的面目,说什么只是与分身术同理,那只是因为没有见到另一个自己。现在她见到自己这副从来没见过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有一股汹涌的不舍袭来,也多少理解建文刚才为什么垂头丧气了。 也许自己真的会在这个蜃景中消失,而眼前的建文虽说总会遇到这个华美百倍的七里,但她就真的与自己有关吗? 建文见她呆住不说话,便有意伸手碰了碰她。没想七里突然张开双臂,用力拥进建文怀里,再也不放开了。 “喂,我已经没事了啊?”建文慌了神,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抱住自己,也不知怎么安慰才是,他能感到七里在自己脸颊边咬紧了牙关,似乎在强忍着什么情绪。 “讨厌这个地方,真希望一切早点结束。”听到她边说话边发出抽泣的声音,建文想,或许眼下最好就是维持着拥抱吧。 他呆了半天,终于笨拙地动动手臂,想要环住七里,却听见身边“咳……咳”两声异响。 是一个古怪的女子的干咳声! 刚刚还在亲密相拥的两人给吓了一大跳,触电般地分开了。 建文定睛一看,来者竟是哈罗德身边的那个千岁。不正是她口口声声让哈罗德不要来打扰的吗!为什么她自己却能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里,连七里一时都没发现? “出事了。”千岁面向他们,表情肃穆。 建文却是一怔。结识这女子甚久之后,建文已经知道她这人别管遇上多么激烈的事故,都是面上一脸淡然,但谁也不知道她内心兴奋到有多扭曲——不过这次的情况好像真的不太一样。 “哈罗德和百里波不知怎么吵了起来……现在他们想要决斗。”千岁严肃得好像是在分析一份大秦该如何消灭齐国的策书。 “什么,这俩人也能打起来?”建文和七里对视一眼,心中均想,不会就是因为你这姑娘吧?再看远处树影摇曳,风吹得愈近,看来那五百盗贼得到救赎的时机也近了。 “时间不多了,路上再解释吧。”建文道。他擦擦眼睛,和七里一起由千岁带领着往山下走去;但没有人看到,那石龛内正冒出一枝屈曲的新藤,努力地向着太阳延伸上去。 一挺鸟铳向前方探出黑洞洞的铳管,接着是一双厚重马靴小心地踩踏着脚下的蚌壳。 这是神道司官中,代表西方风向的阊阖长老第一次踏上佛岛。 阊阖长老是一个黑番,并不是大明人士。他身材高大,肤色黝黑,因此身披的襦袍和明式大氅与他的外貌格格不入,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姚国师手下的得力助手。此刻他正率三十人马从北部包抄这座废弃已久的岛屿,为的是找一个故人。 此时的佛岛已经成为一片废墟,虽然仍然是青葱的一片,但无数洞窟中的佛像已经倒塌在各处,地上散落的珍宝随百草埋没。佛岛最顶端原有一座像是指路的灯塔大佛,但在阊阖长老到这里之前,它就已经坍塌殆尽。 这里仿佛荒无人烟,但没有人敢来到此岛掠夺,只因为这岛的看守者拥有令人畏惧的威严。 “每个角落,都要看到!” 阊阖长老的口音语调有些怪异,但他身后的诸多将士还是齐声答应了他的命令。暂拨兵马,由姚国师统一调度——谁也不会这么没眼力见儿地得罪当朝国师。 阊阖在这片残垣断壁间行走,小心地端着鸟铳,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进攻,他瞪大眼睛,眼白愈加明显。 脚下的路忽然转为一片焦黑,一圈圈巨大的圆环印迹烧烙在地面上,好像是被一条巨大的触手鞭打过一般,使这片区域寸草不生。这些圆环便足有两抱合围,可以想象这岛上曾经寄居过多么恐怖的怪物。 与此同时,广汉、不周二长老跟随着他的步子,率着一支特殊的队伍,弓腰在后面跟进。这支队伍分外奇怪,皆戴着白手套,不时将物品捡起来放进随身携带的布袋,再将布袋收紧,连那些焦黑的泥土也不放过。虽然这是一次盘查行动,但这些人却可以窃窃私语,他们神态严肃,连阊阖长老也不敢打断。 阊阖长老知道,他们是依着姚国师的指示,在岛上回收什么要紧的东西——这岛自则天皇后初建起,就埋藏着诸多秘密,更有历代枭雄想要利用这些秘密获得无上的力量。 在他前面,两个先锋兵迅速跑到身前:“长老,我等并未发现什么疑似房屋的东西,连草庐也不曾见一个。” “先皇的灵位呢?” “同样没有见到。” 阊阖长老抿了抿厚实的嘴唇,让两人继续行动。他看到在佛岛的西南一侧,有一尊尚未倒塌的八臂神像,只是神像颇遭残损,好像见证了在这里发生过的惨烈战斗,阊阖长老叹了口气,将视线收回到搜查之中。 半年多以前,大明水师郑提督突然卸了官职,将大明水师和号令四灵船的王命旗牌原样交给了燕帝陛下,这其中关窍,朝中位高权重的人士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阊阖长老也从姚国师口中了解到许多往事。 这燕帝陛下得了兵权,也把金陵水师的军力逐步转移到北海,本来是应该高枕无忧的,但有一样是非,是他半年来还没有直面的——四大灵船中,青龙遗失,白虎、朱雀、玄武三大灵船却还在佛岛一带停泊。 “以大明船灵,镇守先帝遗骨。” 阊阖长老自然是知道此中名义的。王命旗牌本来已经归还朝廷,他郑提督已经无法发动灵船。但在其灵力留存的情况下,的确能镇守这片据说十分不祥的岛屿,令邪祟不得入侵。可就在最近,燕帝陛下和姚国师突然召集神道司的司官,定要到这片废岛上找到三大灵船,也不知是何事令他们如此着急。 但急归急,阊阖的搜查仍然一无所获。他已经走到了那八臂神像正面,见神像下方有个黑色的身影,正是姚国师了,他站着没动,好像是在拜祭那座神像,见阊阖来了,便停下祭拜,转头来问讯阊阖的进展。 阊阖带来的只有一路无获的消息,姚国师默然点点头。 “佛岛海岸线复杂,但我可以感受到那股灵力就笼罩在这片海域。我们离成功已经很近了,继续找吧。” 阊阖默然领命,继续向海湾地带寻找,他甚至乘上一座小舟,去搜寻小岛的每一处海岸线。 按理说,如此大规模的寻找怎么也会把那个人惊动,但郑提督是大明的武神,神的出没自然与人不同。如果正面起了冲突,这位神道司的顶级司官不相信自己能有多大的优势。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前哨的消息开始一条条地传来。 “目标在南海岬出现。伤了六个人,我们不知道是如何遇袭的。” 阊阖粗重地呼出一声。“是你们主动出手的吧?这和说好的计划可不一样。” “他太快了,我们要想赶上他,就只能出手。” “对方就像……就像一只鹰一样。” “我的鸟铳!被一道不知哪来的剑光齐齐断成两截!” 听他们的描述,对方的行动简直像鬼魅一样。这些人都是燕帝一手培养出来的陆军精英,全部配备了利刃和火器,能让他们都反应不过来的人,到底拥有何等实力? 阊阖拧紧眉头,他还是按照这些部将传达的信息,一步步接近他要的目标。 他越往这片海湾的深处走,就发现越多受伤的自己人,但他刚刚连打斗的声音都没听到。 在伤者铺就的道路尽头,他看到一艘巨舰在阳光下停泊着,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这片海滩。 镔铁与烂银铸就的巨大船艏像形如一尊威武的虎头,虎口中黑黝黝伸出一枚粗壮的主炮,正是大明灵船——白虎! “引他出来。”阊阖的耳边响起姚国师的催促。 虎头后似乎有衣带飘摇,阊阖端着火铳朝那里一望,只见一团黑影挟着一团白影飞了下来。 阊阖本能地举起火铳,朝那里开了一铳。见他开火了,周围兵士密集的子弹也朝着那个身影倾泻而去。 在这里,“不要主动出手”这句话好像成了一句蹩脚的咒语,天生就是为了被打破而存在。 他自信自己的铳法比那些人还要快,火铳本身也是最新的燧发枪,但打到了一片黑影之后,那黑影却好像凌空转了个向一般,被一团白影拖走了,又飞回到白虎船的船头。 再次装弹已经没有机会了,阊阖怒视太阳照来的方向,在那白虎头船艏像的顶端,竟还巍然屹立着一个人。 那人身披雪白的蟠龙蟒袍,黑色的斗篷在身后猎猎掀动。他手里拿着一柄宝剑,腰间还系着一柄,剑尖指来时,凛冽的阳光在剑身上跳动,好像只用那剑光就足以置人于死地。 那人望向阊阖长老: “这是先皇埋骨之地,郑某守陵在此,何人敢来造次?” 第二十八章 轮中轮 阊阖长老手中的鸟铳已经被截断得无法使用。现在这位身材高大的黑番半跪在地上,一截截铳管散落在他周围,崭新的断面像许多面镜子一般躺在地上,而每一面镜子都能照见死亡的结局。 他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粗大的鼻孔翕动着,黝黑的脸甚至因为紧张而白皙了几分。再看那人仍然闲适地站在白虎船的船头,黑色披风猎猎飘动,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袭击全然与他无关。简直是鬼魅一般的剑法…… 但这位精心选拔的神道司长老,并不是没有后招。 “哗啦啦啦——” 一阵悦耳的金属撞击声响起,从阊阖宽大的汉人衣袖里分别垂下两截小臂粗细的铁索,长长地倾泻在沙滩上。这锁链的末端是船锚似的钩爪,另一端则是两把厚重的腕铐,结实地绑在他粗壮的手臂上。他只消晃了晃手臂,两条锁链就如同两条黑色响尾蛇一般,在沙滩上游动起来。 郑提督站在高处看着这一切,只是从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对方的意图很明显,亮出锁链这种兵器,自然是“有人”妄图将他制住。他擎出双剑,再次从白虎船头轻轻跃下,双剑同时向眼前的黑番出招。 两条铁索转动极捷,铁锚在郑提督眼前呼啸,看起来便是冲着他锁骨袭来的,郑提督出剑一一将它们打下。他的娥皇、女英双剑乃是天铁打造,锋利至极,加之他剑术高超,寻常兵器自然是触着即断,就算是虎蹲炮的炮管在这对剑下都如废铁一般。 但双剑今天削在这黑色锁链上时,却只是泛起点点火光,一时竟难以断截。 这黑人只顾抡圆双臂挥舞这对锁链,铁链势大力沉,在两人缠斗之下卷起虎虎罡风,旁边的援兵无法近前。郑提督心下道,这黑人能将如此粗重的铁链使动得这么灵活,宽袍大袖下定然是具粗壮的肢体,看这不惜力的打法,可能还在哪个海国做过奴隶。 他也知道这黑人引他上前攻击,是意图令他靠近后转动铁链将他铐住。但他并不迟疑,脚下步子突进,偏要从飞舞的铁链中寻出一丝破绽。待他欺身侵入铁链的圈子,那黑人果然像收网似地双臂一圈,环环锁链“咻”地收回,将郑提督和他的剑圈了起来。 郑提督只觉一股蛮力将自己扣得死死的,当下也不慌张,手中剑柄一转,剑刃朝环在身上的铁链一咬,接着双手使力,将双剑在铁链上长长一拖。 “噌——”阊阖长老本以为得手,却突觉手中一松。他抬起双臂一看,两条铁链竟被双剑缓慢而有力的拖割断作两截,只剩两条残尾挂在臂上。 眼前寒光一闪,逼得这位可以直视阳光的长老闭上了眼睛。死亡的时刻到了。 “阊阖,不得对郑提督无礼。” 听到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在沙滩上响起,阊阖睁开眼。发现自己好像离那提督大人远了许多,而且并没有死? 他随即看看自己身后,接着敬畏地道: “国师,您可以将属下放下了。” 郑提督收剑昂然挺立,他刚才甚至没注意到,面前这位黑衣老僧是何时来到了这里,而且经这个黑衣老僧一扰,又有不少兵士端着鸟铳围了过来。 “来得好。”郑提督剑光闪动,霎那间就已经攻至老僧面门。他不问来者是谁,只因为在先帝埋骨的佛岛,任何意图侵犯的行径都不可饶恕。 郑提督双剑点、刺、圈、撩,虽然也不见那老僧躲闪,却觉得自己招招都击了个空。来者终于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了——也终于引发了他的兴趣。 转念之间,郑提督便轻身一跃,三两步重新回到白虎船头,俯瞰底下阵势。下面端火铳的士兵也愈发多了起来,打量下来看没有一个熟脸,想来定然是燕帝一系的士兵了。 中间那个黑衣老僧也未曾谋面,现在他正仰视着白虎船头,饶有兴味地开口道: “提督大人可还记得来复和尚?当日你击杀他,总共用了几招?” 来复的名字,郑提督当然记得,那妖僧勾结阴阳师,蛊惑先帝寻找佛岛,正是他亲自手刃的。 “那个妖僧,一招毙命足矣。”郑提督昂然站起。你是来替他复仇的?” 那老僧笑了起来:“不不,这可是天大的误会。自妖僧来复之后,金陵祸患并未全歼,老衲也是前几天才刚刚帮陛下处理干净。这么说起来,老衲还想向郑提督讨些功劳呢。” 郑提督心道,在我看来,你也只是比来复厉害些的妖僧而已。他目光一凛:“朝廷的事已经与我无关,现下我只是为先帝念佛守陵。所以,不要打扰我赎罪。” 老僧连连点头:“我们清修之人,当然都不想被人打扰。但近日朝中发生一些事,不得不请您重新出山了——哦,还有这三大灵船。” 听到此处,郑提督不禁暗笑,这些人分明是看王命旗牌不在他郑提督手中,以为他守着这些船只毫无用处——可惜他们只猜对了一半。 底下那黑衣老僧大概是见他许久不答话,便又道: “郑提督在此地奉身全节,乃是大明之光,可是一个人久了,性子里也难免会有一丝偏激在发芽。不如听老衲一句,出岛走动走动吧。” 这便是在激将了。郑提督正色道: “这么看来,你们这些贼子定是要大逆不道,扰我先帝安眠了。” 他突然擎起右手剑,道一声:“白虎船!” “呼噜噜……” 白虎船头竟发出一声低吼,仿佛是沉睡许久后再次醒来。接着,它喉间传出一连串不满的雷音,听来震耳欲聋,仿佛有什么巨大的能量正在它的虎口中酝酿。 随着这阵虎啸,船艏虎头上的一双眼睛已经白热化,似乎是烂银烧化了一般耀眼,好像随时会迸出剧烈的神光。沙滩上的一些士兵不由得捂住了脑袋和耳朵,更不知这灵船没有王命旗牌,何以便自行启动了? 他们没有料到,但这正是郑提督算无遗策之处。谁也不知他在将王命旗牌上交之前,已然留了后手:最后一次为灵船下达的指令,便是将攻击保持在蓄而未发的状态,为的就是万一有天佛岛被侵犯,他还可以一己之力,对灵船进行仅剩的一轮驱驰。 换句话说,他用灵船造了一套对敌的机关,并且亲手为它上好了发条。 郑提督见白虎船很快蓄势完毕,满意地拍了拍它硕大的头颅,接着,他双剑“呛啷”一剪,几枚火光在两剑剑刃之间绽落。底下的士兵不知他为何做出如此动作,都相互疑惑地对视起来。 火花正正地落上了郑提督脚下的引信,发出“刺啦刺啦”的燃烧声。他嘴角一扬,向船下朗声道: “那么,尝尝这白虎主炮的滋味如何?” 听到这番话,底下士兵们的眼神是绝望的,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伴着一道撕裂天际的呼啸声,天海间突然白茫茫一片,那是白虎船喷射出的巨大炮火。 那束炮火不像普通大炮般,是划着抛绣球似的线出去的,而是直直地冲向这片沙滩,不含任何起伏。 巨响散尽,连郑提督自己耳中都有几分嗡鸣。他向地下看去,那沙滩被炮弹轰出一个数百步宽的大坑。坑心之外,竟有一束束琉璃的剑刃排成一圈又一圈,直直指向爆炸的外缘,那是砂石被炮火瞬间熔化,又在瞬间重新凝结而成的。它们颜色斑驳,是因为阵亡的士兵们已经在瞬间被轰得混在砂石里,足见这果决的一炮穿过战阵时是有多么无情。 一切还是白虎主炮应有的威力,只不过……在爆炸的中心,那个黑衣老僧竟然还安然无恙地站着。 黑衣僧的面前停着一把布满秘符的圆形白铁的物件,好像是两个铁车轮套在一起,足有丈余为径,轮中套轮,竟是在半空中转动不止。看起来,正是这轮中轮保了黑衣老僧,连他背后的几个神道司官与离近的士兵也仿佛受了庇佑般没有死,只是躺在地上或叫唤或挣扎,反而比那些化为琉璃的同伴还要痛苦许多。 郑提督心下一沉,这次可有点棘手了。 “不愧是郑提督,不愧是……灵船白虎。”老僧面色一变,从嘴角渗下一丝血迹。 郑提督知道他虽然是受了伤,但能用法术与法器挡住这绝对不可能存活的一击,当真也是深不可测。一方面,对此人的深浅,只能重新探查;另一方面,按他的设计,白虎的第一轮攻击既已发出,玄武、朱雀二灵船就会有所感应,他还需争取些时间让另外两艘船蓄满备好的灵力。 念及此处,郑提督故意问道: “你想为陛下开走白虎船?灵船随大明水师出海,有三件要务,哪有那么容易。” 那黑衣僧惨然一笑:“愿闻其详。” 看来这妖僧是真心冲着灵船来的了。郑提督威严道: “第一件,需专程祝祷诸天神佛、海外天女,祈求一路顺风顺水,海不扬波,这你可做得?” “老衲别的不多,各类佛寺道观倒是依制建好,且烟火时时祝祷不休。” “第二件,需圣旨,清楚明白下达圣意,你可做得?” 黑衣老僧从袖中拿出一样黄布包裹的卷轴,朝天扬了扬,看来也并没有展开来细读的意思。郑提督点点头: “很好。第三件,大军出行,要提督亲领水师兵符,以御赐王命旗牌发号施令,你可做得?” 这次黑衣老僧却道:“郑提督性情刚烈,未必一时就会配合老衲,北海水师的新提督忙碌不堪,他的大驾老衲自然也请不动。但老衲也并非没有办法,连那王命旗牌或许也不需要哩。” 郑提督疑惑地“哦?”了一声,接着见黑衣僧念动口诀,那写满符号的轮中轮再次升了起来。 他举臂操纵那轮中轮,口中还道:“也许,郑提督看完后,自然会想移驾跟我们走一趟了。” 郑提督不知他又要搞什么名堂,但看起来玄武和朱雀两船也快要启动了。为了分散这轮中轮的用处,使玄武、朱雀两船机关顺利运转,他不得不挺剑向前,向那法器攻去。 黑衣老僧不急不躁,只是用那轮中轮调整着方向,去躲避郑提督的进攻。郑提督双剑攻势甚猛,常常是以一剑去阻碍一轮,另一剑寻隙去攻击那老僧,可轮中套着的另一轮又来格挡了。十个回合内,郑提督并没有占到太大优势,不过,他本就是在借缠斗拖延时间,这胶着状态自然是越久越好。 可是又进得几招,郑提督开始觉得手腕愈发吃力,他刚刚还是持剑进退自如,现在两柄用惯的铁剑却运转有些吃力。郑提督意识到,那是一股他难以抗拒的吸力。 与此同时,地上似乎有无数牛毛粗细的琉璃碎屑爬升起来。郑提督觉得双腿酸麻无比,原来那些慢慢爬升的琉璃就像针一般,将他的双腿包围了起来,接着是腰胯,接着是上半身。郑提督心下凛然一惊,当他的手腕也感觉到阵阵刺痛时,这被邪术控制的琉璃细针已经飞舞在他周围,压迫着他周身每一个穴位。 郑提督双手酥麻难忍,娥皇、女英双剑竟然再也拿不得了,自己也一动都不能动了。剑柄的孔里镶着牛筋挽绳,本来套在他腕上不致双剑坠跌,现在却被轮中轮的一股吸力吸引,慢慢被摘了下来,使得双剑渐渐脱离了他的手腕。 那铁轮哗哗旋转,竟然像一个口袋般,将双剑缓缓纳入环中,仿佛在肆意吃着郑提督的这对爱剑——那可是大明最锋利的两把天铁宝剑。 那轮中轮吃了铁剑,爬得更高了。郑提督在群针环伺中咬牙说道:“来啊,还有更邪门的吗?”他的武艺虽已经练至凡人最强的水平,对付一般的邪术也绰绰有余,但此番的劲敌实在不是常人能预料的。 只见那轮中轮升到白虎的顶部,从轮中现出一个星体模样的东西。那星体绽出熠熠的白光,白虎船艏好像能对其进行感应,发出一声“呜——”的苍凉长叹。 郑提督从没见过这种景象。白虎船艏的眼睛中,有一丝悠悠的白气被什么东西牵扯着从瞳孔冒出来。那白气在船外越积越多,到最后竟成了一匹巨大的白虎,四蹄疯狂地在半空刨着,却不由自主地向半空中升上去。 “船灵……是白虎船的船灵?” 随着白虎的上升,白虎船与轮中轮之间也形成一道炽烈的白色光柱,直直连在天地之间。郑提督也在这道光柱内,他推断白虎船属西方,在五行曰金,而那个双层的金属巨轮似乎要把它范围内的所有金属物吸掉。 果然,郑提督觉得身躯灼热,他一向威严与儒雅并重,此刻罩衣和其下的护甲也在逐渐分崩离析,一寸寸露出结实的躯体。 大明船灵可以被法器没收这件事,饶是操纵灵船多年的郑提督都没见过。眼见白虎的船灵被一点点收走,他束发的金冠也已经不知消失在何方,长发飘扬在飓风之中;但任凭他如何挣扎,身体却始终不再听自己使唤了。他怒视黑衣僧,想知道这妖人有何说法。 那黑衣僧果然道:“陛下现在有一样要紧事,因此需要拿灵兽精魂,用在他的宝座中和宝座周围。” 燕帝想要船灵?黑衣僧说了一半停住了,转而看向小岛的北方,郑提督知道,那里终于按自己预想中的那样,开始掀起巨大的波浪。 那正是玄武船蓄有的机关。玄武船上龟下蛇,龟静蛇动,水面下螺旋形的蛇躯旋转,将周围海水翻搅起来挤向佛岛,就像一场小型的海啸一般。 滔天波浪猛烈地敲打着这片不祥之岛,仿佛连天光都被它遮蔽了。玄武体量巨大,它卷起的海水竟然直接漫过整个小岛,从岛北冲刷向岛西,黑衣僧身后挣扎的手下除了阊阖长老,一个没剩地被这海水卷入身后的大海,再也没了踪影。 见黑衣僧一时分神,郑提督浑身气力一聚,收紧全身的肌肉皮肤。他屏息凝神,忍受着万箭钻心般的痛苦,竟从那白光与琉璃针雨中强撑着走了出来。 那黑衣僧正在半人高的海水中站稳脚步,空中的海水暴雨般坠在他周围。见到郑提督从拘束中走出来,一时竟还有些惊讶。 郑提督此刻上半身赤裸着,多处流着琉璃针雨划出的血液,又被海水冲淡;他的头发披散在双肩,目光仿佛要将这妖人射穿。 他样子虽然有些狼狈,脚步却是坚定的,只见他在漫天海水中飞身向前,欺到妖僧身前,也是半个身子泡在海水中,雨水从他的披散的头发滑下。 “郑提督真是一代军神,孤身一人竟能全歼大部分兵力,又能从拘束中挣出,老衲实在佩服。”老僧再次称赞道,随后话锋却是一转,“可惜太迟了,老衲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仿佛在印证他的话一般,两人身旁的水面不再上涨,巨浪抛洒下的苦涩雨水也停住了。 而朱雀船那边,却没有如郑提督最初的预想中那样降下火雨…… 怎么回事?郑提督向岛南、岛北望去。 在岛南岛北的天边分别升起一柱黑云、一柱赤焰,与他们身后的白色光柱交相辉映。黑云与赤焰中,各有一龟一蛇的黑影、及一只巨鸟的红影渐渐成型;在它们顶头上,也各有一个飞速旋转的物体,应该也是像轮中轮一般的拘灵之物。 “你还有两个法器?”郑提督嗓音低沉,那黑衣老僧却淡然地摆摆手,仿佛是在说“这没有什么”。 雨完全停了,郑提督艰难转身,向这三道通天彻地的拘灵通道望去。果然,单凭自己一人之力终究是独木难支。其实燕帝如果真的想要收回船只,郑提督也没什么想要抵抗的,或者说,他对这一结果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它的方式竟然是抽灵。 并且——伴着三道巨大的光芒腾起,郑提督不得不作出脑中存在已久的,那个最坏的推论结果: 既然三灵均已经被抽,那么燕帝下一个想要的,只有那艘现在不知在何处的青龙船,和现在驾驶青龙的人。 或者,眼前这妖僧已经采取过什么行动了……郑提督想得出神,右腕不觉又刺痛起来。 他抬腕一看,手腕系着的那枚小小的平安符被白光侵蚀,已经在一寸寸燃烧起来。 第二十九章 抉择 “妖人……” 三道灵光卷起的雨丝将要落尽,郑提督瞥瞥黑衣僧,又抬眼看看头顶的阴云,神色有些疲惫。现在三灵已经尽数被姚国师回收,他终于可以看看这些法器都是些什么东西。 吸走娥皇女英与白虎船灵的那枚轮中轮,现在正悬在当空,内外两圈铁轮仍然转动不休,在阳光下反射出雪亮亮的金属光泽。相比之下,它轮中的空间却反而看不真切。 吸走朱雀船灵的东西周遭燃着重重火焰,火焰在顶处攒成一个细尖,就好像佛像后面的背光一般,中间包裹着一块赤红色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枚巨卵。 吸走玄武船灵的却是一枚巨大的玄冰,通体发黑,不知采自何处,在阳光之下也不消融,里面蛰伏着一个庞大的动物轮廓。 与此同时,白虎船的高大船身虽然还停泊在沙滩旁,但是没有了船灵,那虎头船艏便好像一副雕塑般,失去了灵气。 “西人经书所载的轮中之轮,上座佛国所述的千日之焰,还有极北冰海的万年冰心,每一个都难于捕捉,但只要降伏了这些神物,却都可以作为收纳船灵的绝佳容器。”姚国师的面色已经恢复如常,忍不住侃侃而谈,“无论这些灵兽本属胎卵湿化,还是鳞甲羽毛,都不在话下。光明神力,胜于日月;上下明澈,示现如是。这收取船灵的胜景,也可以算作百年难得一遇的祥瑞了。” 姚国师显然是对这三样法器很是满意,但郑提督自觉对这类妖僧十分了解,什么异域的神物,在他看来多为托名附会、故弄玄虚之事。他伸出右手,抹掉自己锁骨下的一处血痕。 他现在所思所想,除了燕帝取这数艘船灵是要做什么之外,剩下的就是青龙船的下落,眼前这妖僧又想要如何对付建文。但他与那些蛊惑帝王的教徒打交道多了,现下已经直觉这妖僧心中有一番自己的主意,至于这主意究竟是什么,连郑提督也猜不到——他尽心于人事,眼中哪里有过法术? 姚国师见他盯着船灵不放,便看看日头,道:“老僧也是受陛下的旨意,才兴师动众,派兵力来岛上寻郑提督。先帝另有一冢之事不好教天下得知,老衲已派可靠人手代郑提督守陵。” 言下之意很明显,是要请郑提督走了。 郑提督本不想搭理他,听他这么一说,反而冷笑起来:“陛下以为把我软禁起来,这四海便能安宁几分么?” 他心下忖度,这老僧不依不饶,想要脱身的代价太高。燕帝他是自年轻时就熟识的,虽然自己现在一无官职,二无兵权,但燕帝既然标榜不当即清剿他,他就有自信回京后不被定下死罪。 姚国师见郑提督仍迟迟没有表态,便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又道: “我知道,换作平常,便是十个老僧也请不动您——只是老僧一时不知该怎么提起提督大人的兴趣。” 他知道郑提督素来智勇双全,且在海外的实战经验太过丰富,真想要逃走却也没那么难,现在也只能先拿皇上的旨意压人。即便把这事定性为旧将叛逃,那也不过是成就了另一个破军,只要朝廷肯下力,总也能拿住——况且,郑提督也不是破军。 他把手伸向四周,请郑提督远眺观看。 此时漫山遍野走着的几乎全是手拿鱼皮袋的人,随处捡拾岛上的东西,却又不像是在寻找珍珠宝藏。还有的拿着准绳、规矩、罗盘,测绘起全岛的地理起伏,并铺开巨幅的纸张,在上面填着计里画方的舆图表。甚至还有一些同样装扮、人高马大的力士把一些破旧的屋宇拉塌。 虽然在半年前的那次崩塌之后,佛岛之外漩涡、旋风的效力已经大为减小,也并非只有靠海沉木才能通过,但这座沉默千年的岛屿仍然算是孤悬海外,难以接近,是以朝廷自那以后并没有派人来找寻过。到现在派这位国师来勘探测绘,郑提督不知他们究竟是何用意。 加之这姚国师一直绝口不提太子,让郑提督觉得此人不像胡大人、锦衣卫一般死死咬住建文的行踪不放,难道他们对建文本人的下落竟半点也不在意吗? 只听姚国师缓缓道: “就在半个月前,海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前朝鹰灵船在浮山卫现身,还与北海水师发生了冲突,可惜被它逃了。” 郑提督神色一凛。姚国师又缓缓道:“是以海中船灵纷纷躁动,看来这四海之内又要有大事发生了。” 前朝的船?总不会与蒙古残部有关吧?郑提督正想着,姚国师的几个青衣手下用托盘捧着一套上衣、一副网巾走到两人身旁。郑提督浑然不怕有人趁机偷袭,张开了双臂,任由几个手下先用纱布扎上他的伤口,再为他穿衣戴帽。 这是一身素色布衣,穿到郑提督身上还挺合适,不知他们是何时给自己准备的。网巾在额前绕好,束带一收,把散落的长发又重新扎了起来。 正当此时,他远远地看到有个青衣人向姚国师招手,看形貌是个健硕的西人女子。姚国师点点头,道:“请郑提督稍作考虑,老衲去去就来。”也没有差手下看住他,就径直朝那个女下属走去了。 两人在那边窃窃私语,姚国师沉吟不已。郑提督察言观色,觉得能让这老僧如此挂怀,定是什么极其重要的事,且有很大可能与青龙船有关。他又低头看看自己原本系着平安符的手腕,那里现在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灼痕。 就在半年多以前,他还在追剿隐藏在军中的邪教徒,在佛岛鏖战异化的巨兽,当时也可谓意气风发,觉得一切还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后来隐居在佛岛,也颇过了一段云淡风轻的日子,对未来并无什么特别的期待。 但是现在……郑提督抬起头,看见姚国师向那青衣人吩咐了几句什么话,青衣人领命走了。 看着姚国笑眯眯地向自己迎来,郑提督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时代近在眼前。 好在,现下是先脱身去找建文,还是先去面见皇帝,他心里已然有了计较。 建文与七里、千岁从山路上走下。千岁一路拉着七里诉说刚才发生的事,建文则在一侧旁听,这姑娘说话也没什么高低起伏,他觉得如果当今燕帝有什么宣读连篇累牍的诰书的差事,那交给她一定不错。 就这么听了一路,建文终于理出刚刚的头绪: 原来,建文他们之前猜测这仙岛本身亦是蜃景,这事已然在水母岛的本相中得到验证。但本相中的经历并没有多长时间,只记得当时有一艘沉船竖立在当场,似乎昭示了千年前船只遭遇海难、引出一众仙民得以长生不老的故事,只是这故事的开头已经没人记得了。 哈罗德自然是不相信人会长生不老的,他也知道建文由于自己的身世,对这事更是反感。是以哈罗德在建文走后,试图和百里波交流一番,想要套出船只出事的真相。 百里波是惊魂稍定,那仙家气质已经荡然无存,精神很不沉稳。其间哈罗德又没头没脑地提出带千岁出岛的事,也不知道动了百里波心内的哪根筋,那家伙竟一跃而起,提出要与哈罗德决斗,来决定千岁的去留。千岁苦劝不下,这才来找两人帮忙。 建文听千岁说到这里,插嘴道:“喂,事情不是这样算的吧?你自己愿意出岛便出,不愿出岛便不出,跟他们两人全没有关系。” 七里斜睨他一眼:“却又不是在七杀大人船上,要赌铳决定我归属权的时候了。” “这……”建文反应倒也快,“那时铜雀老的契约还生效,千岁她又没有跟谁签了卖身契,自然不能一概而论!” 七里抱着刀哼了一声:“紧张什么,反正我也只是分身而已。” 建文吃了一瘪,识趣地闭上嘴。七里转而向千岁道:“他们爱争斗就随他们去,你不要挂在心上。”千岁听她这么说,只是一会点头,一会摇头。 建文见七里虽然话中嘲讽一番,现在却也站在自己这边劝说起千岁来,心中忽道:“我与七里的关系,竟真的越来越像破军大哥和七杀了。” 但他在一旁听她们两个说的体己话,还是觉得有些不大着调。千岁这个姑娘表面冷静,说不定她内心倒是情愿两个人你争我斗。再者说,这水母岛内没有人会真正伤亡,那么总要所有人对水母岛的秘密全都知情,才好裁决去留的问题。 他和哈罗德制定的计划已经到了最后一步,既然化龙杖一时找不得,那么仙民那边的交代自然不能顾不上了,要及时把岛民的痛苦解除,才能使他们摆脱。是非先后,他心中已然有了排序,便道: “水母岛内不是没有人会死吗?大不了可以重新来过。我们先把岛民的痛苦解除。” 建文原来不是一个游戏人生的人,他本来原以为只有在这仙岛之内才有这种生世流转的奇事,但刚才在石龛中照了一阵,已经觉得普通人的生活有时也不过如此,是以说起“重新来过”这种话,竟然颇有些大言不惭。 七里点点头,向千岁问道:“你们千百年来都是被那个百里波指使么?” 千岁停下了脚步,望着佛岛主峰,缓缓道:“我们这些人本来是始皇陛下精挑细选出来入海寻岛的。在大秦时,也可都算得上是富家子女,自小衣食无忧。自一出海,便没有抱着回去的打算,都以为自己正是风华年岁,可以代表大秦,不致在仙家面前丢脸。但我们的船出事后,徐公也不见了,我们这五百人只有相互依靠,推举百里波为首座。” “原来是这样……”七里喃喃说完,突然扶住额头,低叫一声,有些站立不稳。建文见她似乎有些晕眩,赶紧向前扶住,关切道:“怎么了?” 七里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对她说的这情境有些恍惚,觉得是在哪里见过,有些头痛。”她又想了想:“对了!是刚才在那处石镜里。” “你还看到了这个?”建文惊道,“刚才你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它总不会和你的身世也有关系吧?” 七里对自己的另一幅面孔也不愿多提,便道:“也许只是一点既视之感。至于我见到了什么……你以后会知道的。”转而不理建文,催促千岁把事情讲完。 千岁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仿佛这个故事还很长。接着,她缓缓道: “我依稀记得,在岛内最开始的几十天,首座还曾经试图带我们出去,我们一次次尝试突围,都被水母拦下了。这时有些岛民发现在岛内其实是绝对安全的,便不想再出去了,那时百里波还会攻击他们贪图享乐,忘了始皇帝陛下的嘱托,动员大家择机突围,出去寻找徐公。” “我们在岛内过了十几年,也没能从岛内出去。那个时候水母就已经会吞吐蜃气,有些孩子想念家乡,实在是想要偷偷爬出去,每次失败后,水母都会多变出几样蜃景来供我们游乐,有时甚至会变出故乡的风物安抚我们。 “再过了几十年时候,我们再问百里波出岛的计划,他已经在含糊其辞的应付我们了。我们提得多了,他便造了一套天条,守规矩的便可以位列仙班,不守规矩的便要给其他人做工。有伙伴催逼他尽快再行出岛,就被他指责打乱他的计划,贬作凡人在后山干活。 “又过了一百年,两百年,连我也只敢偷偷提起要出岛的承诺。我也曾经被百里波贬下过不知多少次,当真是仙人相隔,所做的一切事务全是为了仙人们享乐,我头顶这枚荆钗便是从那时开始插着的了。每次我又被提升为仙班,大概是因为他又一高兴,或者是因为许久没有见我? “等得再过几百年,人人看起来都过得很快活,也没有人再提出出岛的事了,因为现在所有人都认为,这就是当年始皇帝要我们找到的那座仙岛,出事那天的情形,也没有人记得了。” 建文听到这里,骇道:“所以其他人竟然都是……” 千岁的沉稳声音中带有一种沧海桑田般的悠远:“是的,我们已经把一切都忘了,和我们每人的俗名一起。” 七里和建文全都沉默了。普通人到七八十岁已算命长,这姑娘动辄百年为计,真不知他们度过的是什么样的岁月。饶是千岁讲来语调平淡,但这个故事本身也已经足够令两人动容。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过了好一会,建文才摇头道,“真是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来煎人寿……” 他想起的这两句诗是李贺的《苦昼短》。说的是秦皇汉武用尽毕生求仙问药,终究也难逃一死;可在这号称仙岛的世外桃源里,也不知是因为水母的同化,还是百里波的统治,长生不老的漫长岁月反而磨灭了所有人的脾性。 他吟诵着这首诗,头一次觉得哈罗德给人家起的歪名“千岁”是如此恰当,千年岁月流逝而过,这姑娘却还能对以前的一些事情念念不忘。也许正是因此,她才对哈罗德的到来那么感兴趣? “一定要让大家活下来。”建文心下充满敬意。 他遥望那五百人吵吵闹闹的战场,大家好像正玩得不亦乐乎。便是这种不必担心生老病死的生活,令人忘记自己的故乡、自己的过往,一心沉醉的吧? 想到这里,建文突然一怔。他走到山石的另一角,见哈罗德与百里波正在平地上各占一角,在擦拭什么兵刃,一看便知是在为决斗做准备,看来他俩人入戏也很深。 建文看着这一切,越想越不对劲,过了一会,头上竟冒出冷汗,神情恍惚,连连摇头不止,口中喃喃道:“不对,不对……” 七里见他举止怪异,便离开千岁,上前问他是怎么了。建文回过神看看她,把她拉到一边,离千岁远了些。 建文嘴唇煞白,艰涩地说:“我有个想法,却不知该如何同他们说起,因此想与你商量一下。” 见七里点点头,建文便迫不及待地道:“我半年前先是得知父皇为了追求长生不老,做下很多非道之举,后来发现竟是一场骗局。因此对长生这件事,打心底是不信的,此事你应该清楚吧?” 七里又点点头,建文抿抿嘴唇,接着道:“哈罗德说这岛会收缩,我刚才想到要让这五百人记起原来的事会不会好些,但突然间越想越怕。我觉得我们忽略了一件事,导致这计划一开始的前提就错了。” “你想说的是……”七里也隐隐开始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她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 建文看看不远处的千岁,向七里悄声道: “会不会水母岛里的这些人,其实早已死了一千多年了?说不定,这里正是他们所处的地狱呢?” 听到他这番话,饶是七里胆大,也还是像身处黑暗的冰窟般,忍不住从头到脚打了个寒战,险些惊呼出声来。 第三十章 黑与白 建文与七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晌才收回视线,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震惊。 如果这水母本身只是一个封存灵魂的大容器,那么一切倒是都好解释了,只是还没有特别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这个猜想。 这些人最开始想要出岛的时候,几百年间都没有尝试成功,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不过建文心道,那百里波前些日子还念叨着让他们“出岛”、“出岛”的,也许他身为大祭酒,其实已经知道活人应该怎么出这岛,只是他自己已经再非开始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而是一个在茫茫岁月中丧失了斗志的伤心人,而且慢慢变得骄矜孤傲、自诩神祇、高高在上起来。所以他也不再想出岛了,更不许别人尤其是千岁这种同类人出岛吧? 建文一边想,一边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嘶”地叫了一声,嘴里却道:“还好是疼的”。 七里拉住他胳膊,嗔道:“你做什么?”建文揉了揉胳膊,回道:“如果这里真的全是死人,我们自己死没死岂不是还不一定?” 七里道:“那你就留在这里别出去了,岂不是更好。” 建文心知眼前的这个七里其实是话里有话,自己即便能出去,也再也没法带上她一同出岛。他顿了顿,道:“哈罗德算过它呼吸蜃气的频率,说这水母过不了多久,本身就会缩回一个小小的水虫,就是不知到时候岛里面这些活灵活现的岛民能有什么出路,包括……” 两人都叹了口气,转头看看千岁,不知该说什么好。 七里见千岁在悄悄看着百里波与哈罗德,便过去问道:“这两个人,你希望他们谁会赢?” 千岁道:“这岛中即便有人死亡,也只是换个蜃景再来一次罢了,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见面免不了又要反复争斗,最后变成习惯。若是我能说服大家再次出岛就好了。” 七里点点头,这姑娘好像宁愿自己费心,也不愿他们任何一个人真正受伤。若按她平常的性子,肯定就坦然问千岁“如果大家都出不了岛怎么办”,但她现在也不忍心再破灭她千余年来的希望了。 七里转而回到建文身边,向他摇摇头,又问:“那我们还去劝架么?” 建文道:“我们原拟经历佛岛过后,大家便能对百里波不那么言听计从,是去是留都可以自行决断,但那家伙身上实在隐瞒了太多真相。” 他一锤手心:“只能让哈罗德战胜百里波,把他扔到池子里了,这样或许还能再次回到海难刚发生的那一天……虽然这对大家都很残酷,但也只有这个办法能揭开真相了。” 听他这么说,七里立刻默契地摸出一枚苦无。她刚刚对准百里波的方向举手要射,就被赶来的千岁拦在了身前。七里动动嘴唇,终于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把苦无塞回怀里。 建文扶额不止,这姑娘千余年的威严还真是于常人不一样。而且虽然她刚刚还冷静非凡地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死,但从另一方面说,看来她内心还是挺想看俩人是怎么斗起来的。 他拿出千里镜,看向不远处的山峦之中,那里金光大耀,五百个岛民受了岛内香风梵音的熏陶,个个也不再闹了,坐在那里不动好像禅定一般。在群山之间,那些“瓦神爷”兵马俑也像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在林间、石后或坐或立,半跪者、勒马者、挺立者姿态各异,好像一开始就应该那么摆放在那里似的。与此同时,腾格斯和王狼也离开山峦,蹑手蹑脚地正在往回赶。 看到这里,建文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向千岁道:“哎,对了,这百里波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是不是没有抡过拳、使过剑啊?” “他体格的确不算健硕,但来岛上之前,论剑击之术在他的家乡还算有些造诣。” “啊……”建文和七里瞠目结舌。 建文与七里一路小跑来到哈罗德身边,把哈罗德吓了一跳。他正擦着一把青铜剑,这两人就过来又是给他捶背又是给他揉肩,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加油,加油啊哈罗德。”建文殷勤道。 “建文阁下,七里阁下,你们……你们不是应该劝咱家不要争斗的吗?现在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让咱家心疑你们还是不是我的好朋友了。” 见哈罗德大惑不解,建文讪笑两声,他现在还不忍心跟哈罗德说起千岁他们也许早已身故的猜想,唯恐他分心,只是把刚才所述的计划附耳说了几句与他听,关键就是要弄“死”百里波。 “你只要集中心念躲避他的剑,然后硬刺过去,万一受伤了,建文还可以帮你疗伤。”七里一边临时抱佛脚地指导哈罗德,一边指了指建文,建文只是连连点头。 “好吧好吧,既然是建文阁下的打算,咱家努力便是。” 他看了眼在一旁观看的千岁,眼中似乎要冒出光来,接着又拿腔捏调地念叨: “风萧萧兮易水寒——咱家一去兮,不复还!” “呸呸!别乌鸦嘴。”建文拍了他两下。 千岁此时正和百里波两两对视,百里波“哼”了一声,就把头转了过去。建文心道,这两人之间千余年的恩怨,外人有几个能看得清? 战斗开始了。 虽然漫长的岁月也使百里波的技艺变得生疏,但他的剑击之术一招一式,还是有板有眼,是以哈罗德虽然胜在身体非常灵活,也不免左支右绌。总地来说,这两人都不是什么打斗的高手,在建文看来,就像两头家鸡在互相啄斗一般,发出“铮铮”的兵器互触声。 千岁站在场上一言不发,好像在随时准备叫停,以免出现大的伤亡;腾格斯此时正驾着王狼奔来,看到两人竟打了起来,也不免驻足观看。 建文道:“你刚刚传授给哈罗德的要诀,他上场就全忘了,我看现在全是在乱砍,根本不是使剑的样子嘛。” 七里看了一会,忽道:“原来这种剑形制太老了,根本不适合刺击。” 建文点头称“原来如此”,想起以前郑提督给自己讲过这种剑是千余年前一种极为厚重的青铜短剑,因此和大明流行的圆锋铁剑决然不同。 七里看了一会,接着又疑道:“不对,这剑的用法……怎么和我家里的一些招式如此像?” 建文奇道:“你的剑术不是喜界岛传来的么,何以跟大秦剑术相像?” 七里点点头:“也有自家传来的剑术,但我忍家注重实用,因为那剑法过于古朴,已经在实战中淘汰了。” 两人互相望望,一时不解其中根源,只好继续观战。场上俩人打得狼狈不堪,衣服上均划了不少口子,哈罗德眼看气力便要用尽。腾格斯刚刚还在嘲笑两人打得没头没脑,现在也在一旁高声呼喝,给哈罗德加油起来,哈罗德也浑没听见似地,只是艰难地防守反击。 “现在的胜算还大吗?”建文又问。 七里看了千岁一眼,低声道:“哈罗德是在佯装不支,退向池边。” 果然,哈罗德是一边向池边败退,一边寻着百里波的破绽试图佯攻。建文笑道:“好小子,现在竟然学得这么有心机了。” 百里波却是越战越勇,虽然他宽袍大袖的不太适合打斗,现在却也像一团白影似地加快了进攻的速度。 建文望向千岁,她脸上可是一点喜色也不见,反而道:“上次见他这样,已经是一千年前的事了。” 她又看看远处的山峦:“还有这个,以前也没见过——” “什么?”建文顺着千岁的视线望去,只见那山峦之间本来佛光普照,现在却变得愈发幽暗起来。 那山峦背后散起重重雾气,充斥在山和水母的内壁之间,折射得一片光怪陆离。五百盗贼本来沐浴在佛光之中,现在五百个影子纷纷站起身来,在山间举手无措,声音也嘈杂起来,仿佛一群参加堂会的人又突然被通知堂会取消一般滑稽。 “是蜃气……蜃气在回击佛岛的力量!”建文道。 自他们登岛以来,这大水母本来无声无息地展示蜃景,还从没见过蜃气会对佛岛造成反噬这一节,莫非是这水母本身也有脾气? 眼见疗养才成功一半的岛民们纷纷站了起来,建文心下焦急,又转头看向哈罗德和百里波两人缠斗的地方。 两人已经斗得难分难解,哈罗德一脚踏进池水之中,口中连连高呼,接着手中长剑又“扑”地落进水里。 “不要怕,这也是佯攻。”七里又道。 果然,哈罗德借着长剑落地之时,突然伸手将百里波的手腕拿住。 原来哈罗德虽然狂挥长剑不止,但其实并未太过消耗体力,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待他将百里波引到池边,算到他挥舞长剑许久,手腕已经到了脱力的边缘,便佯装被挑掉了剑,转而掰住百里波大拇指往外一折,那剑就到了自己手中。 哈罗德拿到了剑,转而翻身朝外走了两步,转到百里波身后,前低后高地架起剑来,前足轻点地面,剑尖冲着百里波,却是欧陆骑士剑派里的“牛位架剑”。百里波随着他也转了身,结果这么一来,胸膛就刚刚对上了他的剑尖。建文看得瞠目结舌,没料到这“有点造诣”的百里波竟然就这么落败了,这还是哈罗德么! 哈罗德做了个自上而下砍劈的姿势,百里波双手不自觉地伸上头顶一架,露出胸前一大片空当。哈罗德叫了声: “——给咱家下去吧!” 千岁见状,“啊”地张口轻叫了一声。只见百里波被哈罗德在胸口猛踹了一脚,整个人飞进了池子,掀起一片浪花。 “咱家作为佛郎机王位第一百二十四顺位继承人,好歹也是学过一两手的。”哈罗德得意地回头朝千岁咧咧嘴,说话却已经气喘吁吁了。千岁面上不置可否,只是招手让他离开战场。 建文见这边的战斗已经结束,心思便全落在那片蜃气与佛光难解难分的角落里。山间的雾气也逐渐重了,那些岛民本来都是一副强盗打扮,现在却忽然变了——各个奇装异服,只是在千里镜里也看不太清楚。那片山峦忽地变得虚虚实实地闪烁起来,呈现出不同的样貌。 “按说应该开始转换蜃景了,为何还不开始?”建文暗自忖度。 “真是绮丽啊……就像万华镜一样。”七里怔怔道,接着却大呼一声:“小心!”随即手一挥,三枚黑色的影子“簌簌”飞去。 几声利刃刺入肉体的声音过后,四人再向哈罗德站立的地方望去,所有人都惊得双目圆瞪。 哈罗德面色苍白,他的胸前透出那把扔进池子的青铜剑,鲜血顿时就从伤口处流了下来。他身后是满身沼液的百里波,身上犹然钉着三枚苦无。 百里波惨然一笑,把剑一拔,哈罗德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四人拔腿就跑过去,腾格斯离得近,“嗯”地双手一推,把百里波推倒在地,接着蹲下身来扶起了哈罗德,好让建文伸手覆在他伤口上。 千岁目中寒光瞪视着百里波,仿佛有无尽的话要说。 哈罗德这一剑挨得可不轻,是正中要害。建文眉头紧皱,他手中渗出大量的鲜血,海藏珠的光芒甚至已经透过胸前的衣服发出强烈的亮光,哈罗德的伤势却全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千岁紧张地蹲下来,抓住哈罗德的手。哈罗德摇摇头,咳了两口血,虚弱地道:“我们乘西洋船来到这水母附近,便是一个错误。不,不过,那样咱家就见不到千岁阁下……” 千岁脸上一红:“别乱说,蜃景转换之时,一切就会好了。” 建文听着两人说话,现在他头上冒着大汗,海藏珠的力量已经被逼到极限,只是这伤势实在太重,要想修治得当,和起死回生的难度也没什么区别了。 那蜃景呢?建文偷眼看看那片山峦。现在岛内诸人都已经走了下来。他们全都着不同的服色。有举杯邀月的诗人,有勒马回首的骑士,有半人半鸟的异人,看起来不仅令人眼花缭乱,连他们自己也大惑不解,只能不太适应地往池子这边赶,个个脚步散乱,好像每个人的鞋子都不太跟脚。 见哈罗德伤势越来越重,腾格斯在一旁焦急道:“行不行啊,是不是因为安答你的手艺时灵时不灵?” 建文颤声道:“不,不对……不是我的能力失效,是水母岛失效了,所以蜃景转换已经失常了。如此一来,也并非所有人都会……永远活着。” 众人心中皆是一震,难不成长生不老只是这仙岛的一张空头支票,哈罗德此刻真的会死? “百里波呢!”建文大吼着四下张望,那行凶者却早已经不知趁机跑到哪里去了。 七里起身道:“我去追。”她快步离开,发动珊瑚珠的能力,借助一丛珊瑚在崖间发足狂奔,去高处打望百里波的去向了。 哈罗德喘息不已,见千岁蹲在他身边不住流泪,道:“咱家还是第一次见阁下哭泣。这怪岛怕是马上就要树倒猢狲散了,快想法逃走吧。” 他逐渐失去色泽的蓝色眼眸里忽又燃起一丝光亮:“不过咱家有一事不明,千岁阁下到底只是想要出岛,还是对咱家的著述画作真的感兴趣?” “我是想与你一起出岛。”千岁坚定道,“所以你不能死。” 说完,她站起来快跑几步,举身趟进池子往水里一跃,接着就不见了。 “那便好,那便好……”见千岁也离开了,哈罗德又拽拽建文。“建文阁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老普林尼临死前向我道,这海洋里自来有黑白两股势力冲突,那黑恶的一方有个什么联盟,也许你一切的经历便与他们有关……” 建文此刻哪有心思听这个,只是道:“先别提这个,这蜃景马上就要重启了,你撑久些。”腾格斯也在一旁哭道:“俺成日在安答面前夸你死不了,长生天!你可别折俺面子啊!” 哈罗德笑了笑,忽道:“咱家一去兮……不复……” 话未说完,他就缓缓合上了眼皮,手也垂到了一边。 “哈罗德——”建文睁大眼睛,在他的头顶本来是如雪般的白昼,那太阳却像一枚鱼眼珠一般顺滑地滚了滚,接着白昼便被浓烈的夜幕代替了。 哑鲁国王子段阿剌沙乘着一艘小型宝船航行在海上,觉得又稳当又轻快。 他自打结束了外交事宜,就去颁布封赏的地方领了这艘载满财粮与铁器的船只,离开金陵入海了。他没有按返程路线回他的南洋哑鲁国,却一路向东行,直到驶过日本,来到这小东洋里。 此刻他终于不必再穿大明外交场合上那些繁缛的服饰了,而是可以随心所欲地裸着密布三角形刺青的上身,腰间只缠着一些布料在甲板上行走,他的十几名妻妾也东倒西歪地躺在甲板上,仿佛这是自家的吊脚楼一般,惬意至极。 几个属下手持长矛匆匆跑来,然后举着长矛大叫大嚷,说自己发现了什么东西。 “一个个说。”王子道。 这两个瞭望手一个说自己看到的是蓬莱的船只,看旗号级别甚高;一个说自己看到的是黑船黑甲的大明水师,为数更是众多。两人各执一词,又互不相让,一时争执不下,居然厮打起来。 要说这段阿剌沙也真是聪明,竟从这混乱不堪的汇报中,迅速地梳理出了真相——俩人所说的都是正确的信息,甚至厮打本身也是正确的信息。 “是蓬莱岛的判官郎君和大明水师?还打起来了?” 王子推开厮打不休的两人走向船头,前面人声鼎沸,果然已经是一片战场了。 他挠挠肚子上的刺青,口中喃喃: “这下糟啦……黑白两道都得罪不起,但那个小魔王给我的任务,可怎么交待才好啊?” 第三十一章 训话 “咔!” 小郎君的机械手掰断一根箭矢,在他的身后,帆布、缭索纷纷断裂,一枚枚燕尾箭“镗镗”落下,在甲板上叮起一个又一个孔洞。 “为何在海上还要齐射箭矢,打猎吗?” 距离小郎君与水师在这片从未涉足的海域发生交火,已经过去一漏刻。 这几年火铳、火炮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物事,蓬莱工匠又善于铸炮,而弓箭手易生疲劳,箭矢还容易被海风左右,所以,小郎君得有七八年没见过如此重视弓箭的海船了。 这就是大明的新组北海水师吗?如此擅长弓箭进攻,难道前身是骑兵和步兵? 小郎君所喜爱的,要么是坚船利炮,要么是接舷肉搏,在他眼里,这两种作战方式结束海上普通战役是最为便利不过了。再看明军的这种弓箭攻击,只让他觉得不胜其扰,连手持长铳的蓬莱水师诸军士,也一时适应不过来,纷纷拿火铳去拨那些从天而降的箭矢。 “不要管他们放箭,开你们的火!” 小郎君一声令下,水师纷纷填弹开火,己方才重新找回一些自己的节奏。但他们刚齐射几轮大炮,对方却也趁着填弹的空档,发射起早已准备的火炮来,走蛟船躲避不及,轰然中了几炮。 “嗵!” “嗵!” “嗵!” 小郎君脸庞擦过一些木屑。没准让贪狼说中了,这可真是令人厌恶的打法…… 他斜眼向左舷方向看去,却见遥远的海面上驶来一艘大明样式船,为首的令兵拼命打着不明所以的旗语。“是哨船回来了吗?” 他自从寻到这片水域以来,就怀疑北海水师包围圈比自己所知的还要大。出于谨慎,他特意派出过几艘明式船去调查信息,没想到还是让北海水师先起疑,向这边发起了进攻。 “是哑鲁国王子,段阿剌沙。”在他头顶,瞭望手阿抛低沉地呼喊——他肩头又中了一箭。 这哑鲁国王子小郎君是知道的,他正奇怪这王子怎么莽撞地闯进战场,又为何将船开到两阵之间,又见那王子所在的大明船更靠近了自己这边的船一些。 “停火!”小郎君一声令下,蓬莱士兵停止了射击,而对面也突然一动不动,刚刚还火热一片的战场,突然变得无比安静。 看来双方都不太清楚,就这么一条小鱼为何要自己闯入两阵巨鲨之间的战斗,也根本没有人会以为它是对方的援兵。 “停停,你们挡路了!”段阿剌沙立在船头大喊。 由于这片战场现在安静得要死,双方谁都能听见他喊的话。还没等小郎君开口,明军那边已经有一个通译领了命,向这边大喊道: “这片海域已经被封锁了,要去就找别的航路。”这通译看起来年轻文弱,嗓门却颇大,口气也大得很,小郎君却心道:果然是包围了什么东西。 段阿剌沙摆摆手:“我不熟这航路,开个道让我过去!” 段阿剌沙在杀得正眼红的战场上提出这种要求,简直是无理取闹。可小郎君已然趁机传令,让蓬莱舰队在这短暂的对话之中调转了方向,以“倒提鱼骨阵”对着大明水师,随时准备或战或退。 那大嗓门通译倒也毫不示弱:“我军奉天剿寇,他国不得干涉。” 小郎君倒是心有余暇,拄着斩马刀立在船头,想看看这王子还能演出什么来。哪成想铁面佛压根不正面理这番胡搅蛮缠,仍是派那个大嗓门高喊“视为同党一并清剿”云云,看样子是不耐烦了。 他见段阿剌沙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接着又朝明军不依不饶地大喊:“你们要干什么!我可是刚给你们大明纳了贡的!”接着就见铁面佛身边的一众弓箭手训练有素地搭弓认弦,根本没理会他在说什么。 段阿剌沙抖了一抖,又焦急地向小郎君看过来。 小郎君这才笑了笑,故意朗声道:“怕了?你哑鲁国在我蓬莱也交了舶脚钱,有蓬莱船只在处,自会保你安全。否则岂不是坏了我蓬莱名声?” 那通译一时语塞。原来哑鲁国这等小国一头给大明纳贡,一头给蓬莱缴税,才能既不受别国侵犯,也不被海盗骚扰,保得风平浪静。 段阿剌沙向小郎君挤挤眼,又转头向铁面佛举起双臂,意思好像是蓬莱这么守规矩,你大明可不能自甘其后。 铁面佛瞅瞅这个看起来变声也没几年的黑瘦少年,向通译低沉道:“费信,你下去吧。” 他屏退那年轻的大嗓门,自己提声道:“你哑鲁国人不好好在南洋,为何来挑衅我北海水师?” 段阿剌沙犹豫一下,却支吾道:“我们……自然是去造访别国。怎么,这个大明也要管吗?” 接着,他竟盘腿坐在船头,腰杆挺直地晒起太阳,好像就要在这战场上坐化了一般,座下宝船也一动不动了。那小郎君看着他那副样子,也摇摇头,咧开嘴哈哈笑了两声,那声音在无奈中仿佛还带着一丝惬意。 铁面佛看看对面这副场面,捏了捏自己手中的鱼尾符,心道这讨厌的王子还真有点让人头疼。现下局势仿佛孙刘联盟一般,一个小国、一帮海盗竟团结在一起,搞得铁面佛自己反而像是白脸曹操一样。他是水师将军,不是外交之材,一时间不知其中利弊,也便难以定夺。 他心下暗道:“姚国师只叫我封锁海域,赶他们走便是。” 可他有意寻求让两者知难而退的办法,却见两方都按兵不动,反而一直在往自己这边打望——如果行得再近,就能看到冒出尖尖的那个巨大水母了。 这三方如此僵持不下,即便是沉稳如铁面佛,也尴尬得有点坐不住了。他沉吟不语间,还是大明旗兵前来打破了沉默。 原来,在这三列船队的东面,竟又来了一列船队。铁面佛一见这船,顿时松了口气,因为这正是之前姚国师从自己身边调走的船只,看来是执行任务回来了。 他拿起千里镜,再看为首那艘船的船头立着一个身着素衣、气宇轩昂的人物,当下面色一变——这下热闹可有得看了。 那边蓬莱的判官们也看到了这列船队。他们正捡到话头高声骂阵说北海水师打自己不过,又请了援兵想要来包馄饨,如此骂着骂着,却突然停了下来,纷纷向小郎君使起了眼色。 小郎君见他们突然作怪,仔细一瞧那船,竟也是脸上一沉—— “怎么是他来了?” 小郎君看向段阿剌沙,刚刚这小子还在打坐的间隙努力向水母岛的方向眺望,这时看见新来的那船队接近,竟然站将起来,“噌噌”几步走到自家船头,举起黑瘦的双臂,用哑鲁国最具敬意的姿势伏低跪拜下来。 与此同时,这小子甲板上突然又涌上来一帮原本不知躲在哪儿的女眷,吱呀吵闹着也向船头奔去,一边奔跑,口中还一边惊呼尖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再次打破了海面的肃穆,双方士兵甚至有的先承受不住,痛苦地捂上耳朵。 “郑提督!我们高贵的天朝使者!”她们的声音雀跃无比,显然看见此人大喜过望。 原来来者竟是离开了佛岛,正要往大明而去的郑提督。 此前他多次驾船南巡南洋诸国,曾给哑鲁国带去不少大明的财宝与物产,还主持他们与大明的建交事宜,国民早些年便都已经熟知这位天朝的大官了,所以王子见了他欣喜万分,带着妻妾行了个大礼。 “王子礼重了。” 郑提督驶到近前,先是挥手请段阿剌沙站起,点了点头以示致意,还国王王后、男女老幼地寒暄了几句,段阿剌沙激动不已,一一作答。 郑提督显然很是满意,他话锋一转,说此处的确有要紧事务需要处理,请段阿剌沙绕过此处行走,还给他背诵出一条避开复杂海况的针路。 那段阿剌沙听在心里,也情知这四方聚会之下,自己再也没有见缝插针打探消息的机会,只能等日后再详询小郎君关于建文之事。至于小魔王那里如何交代,且再看吧! 他便连忙躬身道:“臣等绕道便是。”瞥了眼铁面佛,当下就呼喝手下开船走了。 那铁面佛刚刚还大惑不解,不明白这王子为何突然态度大变,现在见他竟被郑提督劝退,更是瞠目结舌。他一届武夫也没敢多说话,只是想看看郑提督接下来要干什么。 郑提督目送段阿剌沙的船离开,又看向更远一些的小郎君。此前他们在蓬莱岛大战,小郎君奇袭大明水师,郑提督曾经砍断他小臂。现在断口处早换上机械手,还有一轮圆月也似的刀锋转个不停,看来依靠蓬莱的工巧,使用起来倒也便利。 郑提督抬起眼皮,和小郎君对视一眼。他们彼此谁都没说话,实则过去的林林总总,断手的仇恨、战场的畅快、战后的奔波、还有对那个人、那座岛共同的追忆,已然尽数包含在这一个并不复杂的眼神之中。 这铁面佛哪知道其中缘由,看他们对了一眼,不免以为小郎君和郑提督有些什么过节,还满天真地想着郑提督会加入大明船队干他一仗。 没想到小郎君竟然面向铁面佛,“哼”地轻笑一声道: “我可以退避十里,你们大明还是先打扫好自家甲板吧。” 他此话一出,铁面佛惊得握紧手中的鱼尾符,连他的诸多手下也不顾军令,纷纷交头接耳,连连称奇起来。刚刚还誓要血战一场的一方竟然突然退避,真不知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种地步的,不过他们也只能看着对方的倒提鱼骨阵缓缓退去了。 郑提督见小郎君转了向,冲段阿剌沙的方向驶去,这才缓缓转头,望向满脸诧异的铁面佛:“这位是?” 铁面佛见郑提督虽然一袭布衣,但也不知他是不是又重新受了军衔,便走到船头,老实答道: “末将是浮山水师营游击将军,铁为鉴。” “嗯,我知道你,竟做到游击了。”郑提督声音不怒自威,“可你们这届水师,太也不会做事。” 铁面佛怔了一怔。他一个燕系军人,从前就受直辖,现在又执掌当今风头正劲的新水师,听一个已经卸任的前提督训话,本来心下也老不服气,但某种本能还是告诉他,此番要垂下强项,细细聆听。 硝烟很快散尽,此时两船船头相距不到三丈,铁面佛站在自己船头,看郑提督也不将船接舷,也不召自己上船,却只是站在他的船头左右踱步,慷慨激昂地讲起话来。 一开始,郑提督仿佛只是在针对刚刚的事件发难,却马上又借题发挥,将海上外交、风土、航路气候等等事宜,随口列了个纲要,举重若轻地讲了个遍。 听着听着,铁面佛心下开始有点不是滋味了。 且不说郑提督这番话讲到后面已不是在训斥自己,而是以布衣之身在将毕生所得倾囊相授——这是他们这些燕系兵平生不可想象之事;就说他刚刚先退友邦,再屏蓬莱,明显一来是为了国家的威仪和机密,二来是不忍让他们这帮兵在番邦面前丢了仪度。 铁面佛不是个不识趣的人,他见郑提督以一己之力在三方之间如此寻隙,在最短时间内作出这么妥帖的处理,心下又是感动,又是钦佩,只能连同属下们连连点头,应喏不停,叫费信的那个年轻通译也早就拿出纸笔,在阵后偷偷记录。 但与此同时,连铁面佛也看得出,郑提督这时间之所以只在船头踱来踱去,朗声训导新水师,可能真的有他自己的苦衷—— 也许是出于某种画地为牢的神秘手段,郑提督他可能根本无法走下那条船。 郑提督一口气讲了三个漏刻,讲到铁面佛都觉得段阿剌沙大概已经到家了,这才问道:“我再问你,海外势力诸多,盘根错节,你在此封锁海域所为何事?” “这……”铁面佛刚受了一番春风化雨的教诲,这会却抖了一个激灵,想起姚国师吩咐自己时那副代天子言事的样子,皱紧了眉头。 尽管刚刚对郑提督感激有加,可他于公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于私也就只能择机再报答。他勉强答道:“末将受姚国师吩咐,实在不敢说。” 郑提督倒也并不意外,他见这人寡言少语,听得却很认真,就知道他口风应该很难撬开。但他既是提到姚国师……郑提督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抱臂而立的不周、广汉两个神道官,回头松口道:“好吧,既然你为难,我就不多问了。” “末将……谢郑提督成全。” 郑提督点点头,这便要调转船身,离开北海水师的封锁线。 诸军士注目看他离去,心里都对今天这次神龙隐现般的经历啧啧称奇,而铁面佛捏着鱼符,自顾自地叹了口气。他现在莫名觉得,自己能够理解郑提督和判官郎君刚刚对视的那一眼了。 郑提督本来在船头负手而立,现在见船开了,就向甲板中央行了几步,两名神道司官立即迎了过来。郑提督看着他们,又转头望向小郎君船队离开的方向,道: “往他们去的地方,耽搁片刻。”言下之意,是误不了回程。 两名神道司官对视一眼,向他行了一礼,接着示意舵手和缭手调整航向,朝小郎君刚刚退兵的地方驶去。 在郑提督身后,新水师的封锁渐行渐远,他们包围的那处神秘海域也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外。 ——时间还来得及。判官郎君,拨冗一叙如何? 第三十二章 蜃景碎片 水母岛内已是一片月夜,没有人知道外面发生过什么。 建文和腾格斯抱着一动不动的哈罗德,心情有些沉重。而周围的那群怪人正在围拢过来。 他们有的作高丽打扮,有的着波斯衣衫,有的在摇着骰子筒,有的则捏着云片糕。这些人经过佛光的沐浴之后,似乎对自己的新身份都分外满意,仿佛得到了新生一般,在月光下且歌且舞。待见到建文他们,竟然纷纷行礼鞠躬,膜拜起来。 建文现在毫无心思接受他们的赞美。他脑子很乱,目光盯着哈罗德,半晌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而他身后忽然“哗啦!”一声巨响,竟是千岁从池子里钻了出来,她发丝沾着的沼液丝丝往下流淌,看起来有些狼狈。千岁抬头看看周围,又毫无表情地跳了下去。腾格斯见状“唉”地一声,把头扭到一边,过了一会,又见她半个身子从池中探出来。 “不行……” “不行……” “不行……” “还是不行……” 她一次次跳下池去,又一次次冒出头来。她势要看到这世界能够按自己的意图改变,却见周遭事物不仅没有变化,反而越来越混乱。 诸般景色在她头顶旋转而过,也许是伴着哈罗德生命的消逝,这水母岛内的环境也开始变得纷杂无度。就像刚才佛谷之间光怪陆离的样子,在他们四周,诸般景色竟开始同时出现。 有时是高大的日本天守阁,背后却又靠着黄土筑就的西夏王陵;有时是辽阔的蒙古草原,却又被更加宏大的蓝色巨浪淹没。所有的建筑市肆、山河地理,在他们周围陷入极度的混乱,仿佛一群群巨大的萤火虫群构成的幻象,闪烁片刻就切换为别的蜃景,这情形半是诡异,半是绚丽。 甚至在那水母的半透明穹顶处,时而有一群群巨大无匹的长鲸缓缓游过,但游不到半圈,就又消失得一干二净,被闪电、长虹与漫天的飞雪轮番代替了。 建文看向池子的中心,那高耸的佛岛主峰也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怪异的建筑,非楼非阁,而是一艘巨舰大头朝下地插进水中。青龙船躺在它底部的池水中,显得身形极其小巧。 “沦波舟?最后出现的果然是它。”建文道。之前哈罗德躲避百里波率众追捕时,千岁入水令这蜃景现过一次,当时百里波还试图往上攀爬过。 那巨舰的外壁搭着无数简陋的小屋子,绕着舰身一圈圈攀援上去。在高高耸起的舰尾,是早些日子他们休息的那座仙馆,升腾在缭绕的云雾之中。无论周围景色是怎么变化的,这座巨舰倒是从来不变,仿佛所有的蜃景都是围着它转的。 千岁疲惫地走上岸,把哈罗德已经变得冰冷的身体抱进怀里,她终于还是接受了这个最坏的结局。她望向那艘巨舰,惨然道:“那东西叫‘蜃楼’,我们见到的次数不多,百里波也不爱让我们靠近它。” 说着,她从旁边一个老妇手中接过一方毯子,怀念地看了看哈罗德毫无血色的脸庞,把他的躯体整个盖了起来,她的脸色比刚才更显苍白憔悴了。 建文看着哈罗德被蒙上头,心中叹道:“哈罗德,这世上没去过的珍奇景色都在绕着你打转,可惜你见不到了。”接着,他突然心思一转,觉得哈罗德还是忽略了一点——唯一不变的不只有这座池沼,所有蜃景的中心都有一座高峰,佛岛主峰也好、通天塔也罢,其实都是这座蜃楼所化。 他向千岁道:“你不觉得那像一艘船么?那应该就是当日令你们深陷仙岛的海难现场——‘沦波舟’。” 他看千岁听到这个名字毫无反应,就知道她也记不全当时的情形了,可见海难后一定是有一次极大的波折,才令这些岛民失去了那段时间的记忆。 但此刻他可以断定,这水母的内部处处都是虚妄,但除却所有周遭蜃景之外,唯一的实相应该就是池中的这座巨舰。 现在水母的内壁之下,各种蜃景的碎片以巨舰为中轴,飞速变换,明灭交替,带着建文的思索也飞速旋转起伏起来。他打量那些简陋破败、缠绕在巨舰上的小屋子,猜想那些就曾经是海难后他们的住所,唯一的鲜活色彩是舰身上下的几十棵盛放的桃树。 建文在泉州时,常在木材场出入,熟知各类树木的成活年限。桃树虽然代表长寿,但种树养林的人都知道它寿岁其实远不如松柏,最多也活不过三四十年——可在这水母岛的滋养下,这些桃树竟然千年不败,每棵都有两三抱粗细。 如此说来,难道这岛真的也能将人滋养成千年不死的人瑞? 建文又转头向千岁问:“前辈,你再好好想想,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桃树?” 千岁痛苦地垂头:“我只记得当时船上带了些种子瓜果,其中就有好多桃子。” “若是带了桃子,那或许就是海难过后,你们把桃子吃了,散落的桃核生出这些桃树来。” 周围人等听到建文的话,有几个人好像有所反应了。建文看了看,有一个是耄耋的学者模样,有个是挑担的农夫,有个像个西洋的冶艳妓女,他们均是略微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显得困惑之极。 建文再看看千岁,在水母岛这帮人之中,反而只有她是从来没有变过模样的,真可谓是道心坚定。 “既然你多次尝试过出岛,那想必水池底下也曾探查过吧?”建文冷静道,“我能乘青龙船进来,也许唯一的入口就是这池子,但你们却没法从那出去,这说明我们之间还是有区别的。” 他尽量委婉地说出这话,听得千岁也沉吟不已。许久,她抬起头,浑身因为紧张而颤抖起来,声音嘶哑地说:“你是说,我们被困在一个……死局里面,永远出不去了?” 建文心道:秦灭后几百年佛入中土,才有传说道人身死后,灵魂全在一处掌管,叫做地狱,千岁口中所谓的“死局”,恐怕就是想要表达这个意思。他仍然安慰道:“我也只是猜想。” “不可能……”千岁完全无法接受他的推断,这个结论对她来说打击太大,仿佛否定了她此前的一切努力。她再也不复那副瓦神爷似的冰冷面孔,面庞甚至因为绝望而显得扭曲起来。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见她积攒千年的心火终于燃烧起来,建文叹了口气。这女子初见面时给人感觉冷彻心扉,其后随哈罗德冒险时却显得分外乐观,令人难以捉摸,但直到不久前他们才了解,她表里不一的性子其实出自内心背负了千年的执念。 她一个个抓起围观人群的领口,挨个询问:“这是真的吗?告诉我,你们是活着的!”那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从没见过她疯成这个样子。 “一千年了……从前出岛也是,现在救人也是,为什么一切都是失败的?为什么千年来什么都没变过?” 千岁向岸上的人们奔走发问。这几百个人虽然样貌决然不同,但无论儿童、青年、女子、老人、奴仆、军士、官吏、教徒、流浪人、赌徒、酒鬼、神怪,却都已经变得浑浑噩噩。仿佛做这岛的岛民,只要迅速接受自己的身份,好好演下去就行了,至于旁的杂念,一概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们对于千岁的质问毫无反应,更加忘了这个纤瘦柔弱的女子为他们背负过多少沉重的东西。 也许是由于刚才的下潜实在耗费了太多力气,也许是建文的猜测给了她太大打击,千岁发泄了一阵,最终颓然坐在地上,透过迷离的泪眼看向哈罗德的遗体,接着突然圆睁了杏眼,跑去摸索那毯子—— 原本覆盖着哈罗德遗体的毯子,现在平平摊在了地上,哈罗德的遗体竟然不翼而飞了! “长生天,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腾格斯见状也大惊失色。 “这……”建文看到这一幕,亦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端端的一具遗体竟然凭空消失了,实在是诡异至极,连岸上的人也都纷纷称奇,还有人抱作一团。 一片混乱中,建文摸向腰间,却“咦”地一声,摸了个空。腾格斯问道:“安答,又怎么了?” 建文摇摇头道:“水晶头骨也不见了。” “啥?” 这水晶头骨既是破军的遗产,也是哈罗德的遗赠,对建文是何等重要之物;更不用说它是随着哈罗德本人的遗体同时失踪的。 可在刚刚沉重压抑的氛围中,建文非但半点也没感到焦急,反而在心下突然闪过一丝亮光。他现在有种直觉,他们距离那个围绕水母岛的最大秘密,应该快要接近了,并且这个秘密会出乎他们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念及此处,建文突然站起身来。他望向沦波舟的顶端,朗声道:“走吧!百里波想掌握水母岛,所以他才掌握了真相——而且,水母岛可能现在就要缩小了。” 千岁不知他为何突然振奋起来,但现在也只能跟着他站起身。腾格斯低声向她道:“万事跟着俺安答便好。” 他们心下盘算这百里波看起来战斗力并不强,应该只是那种会胡搅蛮缠的对手而已,凭建文、腾格斯和王狼应该不难应对。正想着,却见人群外面的沙滩上,摇摇晃晃地走来了一身忍者服的七里——她浑身竟然是斑斑的血迹。建文和腾格斯吃了一惊,连忙拨开眼前的人群向她赶去。 “七里!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百里波吗?” 建文刚刚才振作起来,正盘算着如何对敌,哪里想到没走几步就又遭到这种奇变。他赶紧跑过去,想要给七里治伤,没想到七里只是透过人群匆匆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也没停下的意思,反而又疾如流星般地向刚刚的山路跑去了。 “七里,你做什么去?” 建文好不容易闯出人群,向她跑去的方向走了几步,到得路口时,却已经见不到七里的影子了。 恰在这时,池水方向有极其细微的金玉摇动之声传入耳中。建文转头,只见一艘小船不知何时靠了岸,在他前面七八丈远的岸边停住,船头还站着一个人。 船头甫一靠岸,那声音声再次响动,来人撩起繁复的衣裙的下摆,伸出一只纤细修长的左腿,轻轻点到岸上,接着另一只脚也踏上岸边。 她全身是光彩耀人的金色华服,纹路间略有三山之纹,抬起头时金饰闪出一片金光,金饰下的那张脸蛋细敷脂粉,但比那些华丽装饰打扮更引人注目的,是她脑后的一丛火红色的珊瑚配饰。 ——那正是作喜界岛按司打扮的,尊主七里。 “又一个七里?”腾格斯看着步步走来的七里,惊得眼睛都要裂出来。 建文迅速看向刚刚忍者服七里走去的地方,又看看眼前锦衣华服的七里。他从没见过七里这副打扮,腾格斯也没见过。 尽管他们刚刚经历哈罗德的死亡,又即将面临水母岛的崩塌,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好好欣赏她不同寻常的样子,但她已经不由分说地成了这片黑暗世界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七里来到两人近前,目光闪烁几下,接着拉起建文,向刚刚的忍者七里走脱的地方跑去,建文手腕被她抓握的触感是如此真实,令他一边跑,一边心跳得厉害。 七里带着建文一路跑上山路,腾格斯他们全然没有跟上。她松了手后就一直在提着裙摆上下探视,显然是在寻找那个幻象中的七里的样子,而且警惕之极——建文见她穿着那身华丽的衣服,行动有些不便,不禁寻思她是为何穿这身衣服远航过来的。 他又想到之前他和腾格斯能在岛外看到岛里的情况,也不知她在外面把岛中的情况看到了多少,见她疑惑不解,便也跟在她后面,默默跟了过去,两人重新走入这座幻化已久,却还没被其余蜃景的碎片替代的万佛之山。 原来,七里自从在喜界岛的隐秘山洞中发现了关于这座残岛的记载,一直思索不得,当晚趴在小桌上小寐了片刻。 睡着睡着,她竟然做了一个梦,梦境之中那洞穴大张了嘴,似乎是在用什么古老的音调召唤自己。那简陋的符号在石壁上摇摇晃晃地浮动,石壁上海波翻涌,竟是她当时所见建文拿着的那张海岛图。岛随着浪翻来覆去,影影绰绰地覆在那沉船上,荡了许久之后,船和岛合在一起不动,七里当下就醒过来了。 眼前四壁宛然,七里也分不清这梦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妄,但她当晚就召集琉球三老,乘船离开了喜界岛。这一路还好顺风而行,三老轮流摇橹驾船,过不几日就来到这岛上。可是他们三人说是不愿进去见那个后生,竟然在岛外一个还没屁股大的礁石上歇息下来。 是以七里孤身进入岛中,但很快,她竟然看到有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一闪而过,自然是震惊不已。她立即疑心是有魔羯众的忍者伪装成自己,骗过了建文、腾格斯这群呆头鹅,因此刚一踏上岸,就开始了追击。 这地方与佛岛很像,山下的风物却斗转星移地转个不停。七里在山间的盘肠小道上左奔右突,但她越是追踪,就越觉得不太对劲。 前面躲避自己的那个人虽然在山间隐来藏去,时而现出一个背影、一个衣角、几行脚印,但无论衣着、身形、步法全都和自己别无二致,根本不是能用他人假扮自己来解释的。 七里的步伐越来越迟疑,眼神也迷离起来,仿佛她现在做的已经不再是追击。 “等一等……”七里脱口而出。 建文不禁苦笑一声。她穿着这身华服在山路间天真地跃来跃去,看起来对岛内的这些怪状一无所知。而那蜃景中的忍者七里伤得很重,却还是躲个不停,看来是真的不愿意见她了。 他正这么想着,追击者七里好像见到一垛石壁后有衣服闪动,她眼中突然重聚光彩,喝道:“出来!”——随后持刀向那身影劈去——鬼知道她的这把刀是如何藏进这身华服里的。 但一刀劈空之后,她却没有再往前走。建文转过石壁一看,果然两人已经来到了那光秃秃的石龛处。 “不用找了,她已经不见了。”建文知道那个七里已经消失在那龛前了。华服的七里迅疾地一跃,来到龛前,刚要俯下身子查看敌人的足迹,却在龛前愣愣地呆住了。 那龛中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面黑洞洞的石穴,却又不像是空的。洞前有一根枯藤,斜斜地指向天空,好像是凭空生出来的一样。 而刚刚还在轻身游走的七里,现在只是安静地站在那壁龛前,呆呆地望向壁龛内,目光闪烁,时而现出浅笑,时而面露失落,好像迷醉了一般。 建文心想,她看到的是哪种呢?是那个穿忍者服,斩杀四方的自己,还是那个顶着米袋在桥上奔跑的小女孩?他不得而知,但唯一确定的是,这个曾经用秘术封存自己情感的忍者少女,面上神色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柔软过。 建文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才凑过去,轻声问道: “现在你知道,你刚才在追的是谁了吧?” 七里点点头。“但我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 建文自然而然地伸出左手,拉起她的右手。七里的心情好像刚刚经历一场大变更一般,也只是任由建文拉着,仿佛那是一种最好的安慰;却见建文的右手不老实地伸去拔那棵古藤。 “这藤怎么没有根?”七里问道。 却见建文刚一使劲,那黑漆漆的洞口中竟然伸出一只只苍白的手,拽住了那根即将离地而去的藤杖,险些将建文拽了个趔趄。七里见状刚要拔刀,就被建文用力拉下:“不必。” 接着,那些手后的脸面也纷纷浮现出来。 那是皇帝建文的手、小朝奉建文的手、龟僧建文的手……他们全都拉着那柄藤杖不放,与洞外的建文拔着河,脸上露出建文不曾有过的恐怖表情。 七里大骇不已,建文却从容道:“这些手,就是它的根。” 说着,他双手一齐握住那藤杖,愈加用力地拔起来。 原来建文这半年来诸多思虑,致使心魔重重。七里也是他的心结之一,因此也一并幻化出来,这个他自己当然知道。 但就在刚才,真正的七里出现在面前,却令建文心头一震。她已经是一方按司,明艳照人,但自己想象中的七里仍然是那个一身玄色异装的小忍者,连忍者服甚至都是旧旧的样子。这何止是不解风情,简直是对最亲近的人也没能完全了解。 由此推之,诸多事端竟也一一有了解答。他当下精神大振,愈加用力地拉那根杖。 “起初,我只是做事犹豫不决,心想任何情况下都有转机。后来,我是瞻前顾后,觉得你,腾格斯,哈罗德都不是万全之才,因此才让我们这个小队束手束脚。” 建文完全不顾今天的自己在七里面前有点絮叨,只是想把自己所思所想一股脑说个清楚。他一边使劲与那些伸出来的手较劲,一边自顾自地道: “说到底,我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个骗局之后,就突然搞不懂我究竟是谁了。” 七里知道他定然是参悟到什么重要的东西,但还是忍不住担心地看着他:“你没事吧?” 建文没有回答。在他大力拉扯之下,那些手纷纷不敌他的力气,握不住那杖了,接着“簌”地一声,那藤杖已经到了建文手里。七里见他一会惭愧,一会失笑,便高喊:“喂!他们要爬出来了,还不需要在下出手吗?” 建文摇摇头,看着第一个从洞里爬出来的皇帝建文。他道一声:“错了!”伸出藤杖把皇帝的头冠打了一下。这一记当头棒喝之下,那皇帝建文竟忽然消失了。 他再道一声:“错了!”刚钻出洞来小朝奉被自己一打,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心知自己拿这根藤杖打脱的,不仅仅是蜃景而已,而是以往所有的包袱、纠结与犹豫。现在他热血涌起,接连挥舞杖子,那龛中一时再也没有建文再敢爬出来。 “所谓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我放不下的那些人和事根本不是选择,因为一旦有所拣择,就不免堕入借口和命数。” 七里听他这么说,突然眼前一亮。这个握着藤杖的建文和佛岛战后一路走来的建文,简直是判若两人,看来那些和尚经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效果。 “只要去做就好了……只要去做,我就是我。”建文说完,只觉得喉头发紧,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仔细端详这根平平无奇的古藤,之前的梦里缺失的,不正是这根杖子吗?虽说在这水母岛的蜃景之中尽是虚妄之物,但正因如此,那偈语里所谓的“拄杖化龙,吞却山河”在这个世界里却也未必是空谈。 建文道:“现在化龙杖在手,是时候去找青龙船,发挥它最大的力量了。” 俩人看向龛内,心中挂念的均是刚刚陪伴建文的那个蜃景幻化的七里。可如今她已然化去,这两人也不得不在心头放下了。 七里惆怅地叹口气,她看看天外,接着拍拍建文的肩:“但你可知道岛外面到处都是明军,岛里气息也越来越薄弱了?要不要做好准备,我们一起去陪哈罗德?” 她原意是激将建文,没想到建文却望着远处的池水笑了起来:“不,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哈罗德非但没死,而且还正拿着我的宝物不放呢。” 七里惊道:“刚才腾格斯不是在我们后面连声说,那个百里什么杀了哈罗德,要去寻仇吗?” 建文在刚刚找不到水晶头骨的时候,就想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他甚至觉得,哈罗德所描画的那些求救的信号,或许到现在还依然有效。 “那个百里波杀不了哈罗德。但你既然说起他,”他握紧手中的化龙杖,“我倒要看看他用了什么法子,把你伤得那么重。” “那正好,”七里也正色道,“我在琉球也有关于这艘古船的见闻,要说给你听听。” 第三十三章 飞头蛮 一只燃着火光的金色凤凰在天空中游弋不休,将半个水母岛照得赤红。草木枯焦,山林间也燃起火焰,岛民们纷纷呼喊,直到一双凭空出现的雷电巨掌将它攥进手里,接着塞进一张云层中裂开的血盆大口,这半个天空才重新恢复生机。 岛民之中爆发出巨大的喝彩声,搅得建文脑中很是烦闷。现在最混杂、最乱离的景色都在这水母岛里轮番呈现,他和七里无心观察,因为现在即便他们走在平坦的山路上,也已经是气闷之极。 待他俩终于走到山下,建文觉得头痛难忍,简直有一根大锤在脑袋里咚咚敲个不停。他转头看看七里,这最顶级的忍者现在也已经面色不佳,步子不免慢下来。 七里喘着大气,四下打量一番,那些操百业的岛民现在很适应这些奇景,各个吟哦指点,浑然不知即将到来的覆灭。她奇道:“为什么其他人都好好的?” 建文又想起他在泉州城内见过的那种密封小鱼缸,道:“这岛中居民原本不需要气息的,我们之前之所以能换气,是来自这池塘和树林,现在水母岛被破坏,又是风雨如晦,气息怕是也不足我们呼吸了。” 正说着,王狼驮着腾格斯虚弱地地从沙滩上走来,后面跟着千岁,这一人一狼也是一副憋闷难耐的样子。 “俺们刚刚去寻哈罗德的去向,没走几步就觉得心里发闷,好像有人捂住俺口鼻一样,哈罗德也没找到。”腾格斯满头大汗。 “别找了,死掉的是一个假的哈罗德,因此才会凭空消失。”建文喘息道,“只是那个假哈罗德,大概是不会听从真正的哈罗德指挥的。” 千岁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所以他现在消失了,竟然也不算坏事?” 建文听着有点哭笑不得:“这是什么话,真的哈罗德还不知在哪里关着呢。” 原来他料想这哈罗德本来就有顽劣的一面,他们之前所见的那一位更是好像从禁苑里放出的猴子一样,可以说是哈罗德的本体所控制不住的心魔。这心魔在岛内呆得自在,以至于在临死前,都没透露哈罗德本体的去向。 建文解释一番,总结道:“也就是说,如果哈罗德的肉身再找不到,那他真可要被自己害死了。” 他说着看了七里一眼。 相比于哈罗德的作茧自缚,那假的七里却在最后选择了先一步消失。算起来,她才刚刚拥有了些属于自己的私人记忆,就毫不留情地亲手撕碎了它们,这并非只是用忍者的品格就能解释的——想到这里,建文心中还是有些五味杂陈。 他回过神,见众人陷入沉思,问道:“千岁前辈,你平时在这岛内巡视,有没有什么地方是决然去不了的?” 千岁想了想道:“一是那蜃楼的里面,二是这池子,我多次潜下去,它却好像没有底一样。” 建文从怀中掏出那只机械鸟。这鸟已经收起翅膀,软软的没有了任何生气,无论如何摆弄也没能再行启动。他喃喃道:“这家伙既没有出岛,又在岛里寻不到,怕是被关在了内外的边界,又在出入口之间,才有一线机会放出这鸟来。唯一符合条件的,便是那里了。” 说着,几人看向那幽深的水池。他们对视一眼,同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做好潜水的准备。 “咳咳!!”没想到这岛内气息太过稀薄,建文、七里、腾格斯三人猛地吸了一大口之后,非但没有体会到深呼吸的充实感,反而被呛得咳嗽不止。 “这可怎么办……”建文边咳边说,“潜不到三丈,我们自己也会溺死了。” 千岁看了一眼他们,这里只有她是不需要提这一口气的——她二话没说,不知道是第几次朝池子里“簌”地扎了进去。 “喂!”耳后的呼喊声被水流的鼓动声淹没,这一次她一定要到达池底。 现在岸上只剩下建文、七里和腾格斯、王狼,忧心忡忡地望向湖底,想着那里没吃没喝又没有气息,哈罗德该当如何存活;又想千岁虽然是不死之躯,但她一个弱质女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及时将他救上来。 建文环视一周,道:“这岛内的人既然不需要呼吸,那么我们多找几个帮手,或是找一些见证也是好的。” 他看向那些岛民,大声道:“列位仙班,眼看这岛要倾覆了,你们那位首座却在这岛里做阎罗王,有没有人跟我同去劝劝他?” 他用的力气不小,喊完他就蹲下身,嘘嘘喘起大气来。岛民们刚刚还在纷纷言笑,现在停下来看看他,各个表情皆是警惕不已。 过了许久,终于有个白眉老人道:“这……我们人人在此安享美景,你一个外人有什么好插手的?”引得众人纷纷点头。又有个乞丐提着酒壶道:“水往低处流的道理兄台不会不懂吧,何必去做那些无谓的事呢。” 建文好像是头一次听他们对自己说话,但没想到头几句就这么丧气。“真是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他叹道。 七里扯了扯他的袖子。建文点点头,其实他在石龛之时就已经知道,自己当然无法指望所有人都像佛岛高僧们那样舍身取义。现在求生的门径不像来时,已经像这岛内风光一般暗中偷换,现在只能出发去找百里波,把事情搞个清楚。他看看七里,又看看腾格斯,道: “咱们几人也好久没联手了,现在正是时候。” 腾格斯转头向池水中看去:“就是还差一个人。” 他话音刚落,水面翻涌,一个全须全尾的哈罗德竟浮了上来,跟着是身下托举着他的千岁。几人大喜过望,连忙上前把哈罗德拽上岸来。只见他面色蜡黄,形容枯槁,和之前所见的那个享尽清福的哈罗德完全不同。他用力从怀里掏出那个水晶骷髅头,往地上一扔,便蹲身大咳特咳起来。 “你……”建文捡起头骨,见他连连喘着粗气往外咳水,心知也问不出什么来,便转头问千岁:“他是在哪藏着的?” “我潜到池底的时候,有一团黏黏的东西挡着,十分恶心,再也游不过去。我见里面似乎有个人形,”说到这里,千岁温柔地笑了一声,“颇费了点力气,但还是把他拽出来了。” “黏黏的莫非是水母的肚子?”诸人连连称赞,又夸哈罗德好运气,还好那水母腹中看起来呼吸无碍,又得遇美人救英雄,这才没有惨死。 “咱家……”哈罗德调匀呼吸,终于能插上嘴,“咱家在那团东西里受西洋罪,却有人代咱胡天胡地,真是气煞咱了!” 建文调笑道:“你说你当时拿到宝藏不赶紧逃之夭夭,却闯入人家的岛里,岂不是自业自得?” “建文阁下说什么,那可真是沉冤莫白!”哈罗德连连摆手,“当日是咱家的公爵兄弟,开着他那西洋船撞上水母岛失事,才把我撇在海里,逃之夭夭的是他。” 建文见他手舞足蹈,赶紧制止道:“好好,别活蹦乱跳的了,这里真的快没气了……” 千岁看着这群人打打闹闹,不禁失笑道:“你们平日里就这么拌嘴的吗?” 哈罗德大咧咧地道:“海上实在无聊,因此我们几人都习惯了。千岁殿下日后出去,也会吵吵闹闹。”听他这么说,千岁反而恢复了一脸凝重的表情。 她向远处的蜃楼指了指,众人向那里看去,蜃楼两旁的鹦鹉螺状盘轮周围,似有无数触手在翻滚甩动。 这池子虽然深不可测,但中间仍有条隆起的小路藏在水下,像一条甬道似地直直地通向那座蜃楼,那应该就是那蜃景中的七里没能闯成的路线。 建文左手握起那根藤杖,平伸出右手手掌,招呼道:“大家这才算真正聚齐了!咱们能否平安出去,就在此一役了。” “安答带队,俺全然放心。”腾格斯把手掌覆在建文手上。 七里没说话,却拽了拽自己的衣领,将一身明亮的华服尽数抖下。衣袂飘落之后,却是一身崭新的黑色忍者劲装。 “原来你里面还穿了这个!”建文惊喜道。 “乱说什么……”七里脸一红,也把手覆了上来。 哈罗德也重重按上自己的手,这半年多未曾聚首的小队,终于重组成功了。 接着,他们义无反顾地涉入池水,在漫天虚幻的奇景笼罩之下,共同向那座蜃楼进发过去。 这条甬道颇为长远,七里和建文并肩一边行着,一边展出一张拓片:“大约七八天前,我进入了一个秘洞,百地家托喜界岛人代为保守的秘密,就在这张纸上。我们请博学的人解读这些文字,他们只知道是秦朝文字,却也解读不出内中详文。好在这几天是顺风,还是及时赶到了这里。” 建文却接过拓片一看:“这是秦朝文字,你们不识得也正常。”读着读着,又道:“语调风雅,倒是颇类诗经、乐府。” 腾格斯捣捣哈罗德的胳膊:“他们说的是啥意思?” 哈罗德老实道:“就是说,他自己也看不懂。”腾格斯点点头。 千岁听他们这么说,也凑近来细细看那些拓印。她本身就是秦人,解读这些符号自然是轻车熟路,建文和七里见她边读边皱紧眉头,大为好奇。 “这文字里说的是徐公的船失事的事,往后的什么倭国,什么忍耐的,便看不懂了。” 听千岁这么说,大家啧啧称奇,七里却点头道:“这就是我不解的地方,这岛和日本是如何连起来的。” “我记起来了!”千岁忽道,“千余年前,那艘船破碎之后,我们五百人和船一起留在这座岛内,是徐公带着一些士兵和他的亲从,乘坐木筏去寻求救援,但我们再没能等到救援。难道他们去寻找救援,竟跑到了你们家?” 七里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好像在寻思什么紧要事情。 建文又好奇道:“照你这么说,当时这岛还没被水母吞掉,你们也并未发现自己长生不老,还在船上修造木屋,显然生活了不短的时间。那这水母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千岁摇摇头:“便是这节不记得了。我们当日送走徐公,就在这呆了下来,种下这些仙桃,应该是吃了那些桃子,才变成仙客的。” 建文大皱眉头。千岁与七里所说,大致能对应得上,但唯独这一节,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 诸人脚下不停,一边向池中心趟着,已经能看到那一丛丛锦绣般的桃树了。这些桃树错落地生长在池中和船板之间,显得极为随意。建文远远看见青龙船就躺在这些桃树之间。 “还好有青龙!”建文喜道,“就算百里波金口难开,我们也可以从池底那团物事里钻出去。” 可他刚跨出一步,却被水池中钻出来的几个一丈多长的东西吓了一跳。 那些东西在空中浮着个大脑袋,下面一段直直的纺锤状身躯,尾端却连着数根水母似的触须。它们在半空中活动无碍,只是显得恐怖得很。 “可怕可怕,就像渔家晒的章鱼一般!”哈罗德连连道。 “这……飞头蛮?”建文也惊恐道,“可是怎么都变成百里波的样子了!” 果然,那些大脑袋虽然白里透紫,质感怪异,眉目鼻舌却能一眼看出是百里波一般的俊秀模样,而且各个都比普通人头大上数倍,因此更加诡异。水母岛内诸般怪景层出不穷,建文他们也已经没有任何意外了,但面对这些“飞头蛮”,还是十分不适。 “在池底包住咱家的就是这种黏黏的东西!”哈罗德忽道,“这么说来,咱家差点也变成这般丑态。” 随着他的呼喊,这些飞头蛮彼此对视一番,齐齐围了过来。七里和腾格斯见状拔出刀,王狼也踩着水怒吼两声。 那些飞头蛮起先还退了一下,接着就好像收到什么指令一般,凌空飞了过来。 七里和腾格斯挥刀斩断数个飞头蛮,发现它们落到水里就化得无影无踪了,倒是不堪一击。但无奈它们是越来越多,纷纷从池子里飞出来,到此总有二十多个了。 这些飞头蛮挥动触手,想要把众人的手臂、脖颈控制住,建文挥着藤杖去打,它们也能灵巧地躲开,即便打中一两下也没什么用。 而且,赶走前面的飞头蛮,后面的飞头蛮就接着滑滑腻腻地缠上他的后背,一时间漫天都是百里波的大脑袋在轮番发起攻势。 “实在是难缠的家伙……”建文一边挥动藤杖,一边向七里问道,“你那残卷里写了什么对付这东西的法子吗?” 七里挥刀斩去建文背后的两个飞头蛮,摇摇头道:“没有,但我可以确定,这东西每出现一个,岸上的人就少一个。” 建文惊骇地向岸上的人们看去,他没有七里那种瞬间辨出人数增减的能力,但还是被这个发现惊得说不出话。他看了看哈罗德,道: “难道就像哈罗德一样,这些飞头蛮……其实是那些岛民的遗骸所化?” 却见哈罗德大喊:“千岁阁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原来有两三个飞头蛮卷起千岁的胳膊和脚踝,将她整个人拎了起来。哈罗德见状跑过去,抓着那东西的触须不放,也被带到半空。 建文喊道:“七里!”七里点点头,她高高跃到半空,踩着一个飞头蛮助力再次跃起,接着挥手打出几枚镖,将绑着哈罗德和千岁的飞头蛮击落。 哈罗德和千岁重重落在甬道上,还好有池水缓冲,没有大碍。他们看向天上,七里没有那身袍子阻碍,果然重新变得凌厉之极,在飞头蛮之间踩来踩去,竟在十几息之间没有下地,但即便如此,他们心里还是都捏了把汗。 七里在半空接连斩却十几个飞头蛮,觉得时机差不多,正要跳下地面,突然脚上一紧,脚腕被一只飞头蛮缠住了。她皱皱眉,出刀向脚腕处的触手斩去,挥刀到一半,竟然连右手也被缠住了。 建文他们正在焦急地观看,却见半空中“嗖”地落下七里的刀来,正正插入池中,七里却在半空被定住了。 “不好,定然是呼吸不畅,动作也变慢了。”建文道。他左右看看,见自己和青龙之间还有些飞头蛮阻挡,又掂掂手中的藤杖,心生一计。 他向腾格斯喊道:“腾格斯,骑着王狼护送我去那边!” 腾格斯唿哨一声翻身骑上王狼,一溜小跑过来,伸手就将建文也捞上王狼的背。建文在狼背上坐定,向哈罗德道: “你们好生不要被飞头蛮缠上,我这就去启动青龙。” 哈罗德正想说,青龙船又无法飞到半空救七里,启动了又能怎么样?却已经见腾格斯抡圆了弯刀,见到挡路的飞头蛮就砍去,两人一狼越冲越远,直向那林子去了。 千岁正忧虑地看着七里在空中挣扎,却听哈罗德喃喃道:“这桃林不像亲手栽种的啊?况且……拿桃核种树,结的必然都是毛桃,要想吃到大桃,还得通晓移花接木之术……” “都什么时候了,谁要听你说这些……”千岁语中有些哭笑不得了。 不过她也觉得哈罗德说的有几分道理。就连她刚才也一直觉得奇怪,这桃林为什么不是齐整的桃园,而是错落地分布在池水和船间,倒像是有人随意撒落的? “你不要哈兄说,可你自己说的却都不对。”一个声音从高高的蜃楼顶部传来,嗓门不大却很真切。“你记得的那些事,早就乖谬百出了。” 千岁向楼顶的仙馆望去,依稀能看到百里波是捉了一把藤椅坐在蜃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池水,四周也有一群飞头蛮左右护卫着他。 “百里兄?”哈罗德喊道,“快让这些怪物停下!” “师妹啊师妹。”百里波一副大剌剌的样子,声音却惨兮兮的。“若不是你当日把桃子弄洒,掉到池子里、船缝中,变得不堪食用,咱们五百人后来也能多撑几天……” “是我把桃子弄洒了?”千岁凛然道:“你的意思是……” “你当然不记得了。咱们这五百个人在后来的日子里吃的,哪里是桃子啊?” 他深吸一口气:“而是彼此的身体。” “什……什么……”千岁惊怖不已,好像有种种惨痛的记忆终于被揭开了。 出岛无果,人人相食,那些末日般的记忆,好像也被百里波用什么法子封存起来了,根本不是后来那些仙游之景。千岁越想越头痛,抱起头惊惶地睁大眼睛,却听见百里波仍然在楼上喋喋不休。 “嘿嘿,唯一承受这些秘密的人,你以为是你自己吗?是我!”百里波阴恻恻地道,“可我能怎么办呢,除了这么做,我能怎么办呢……还有你,哈兄,竟被你逃过了蜃虫的吞噬。但这次不会了,就让它们,把剩下的生者也都吞噬吧……” “蜃虫?”哈罗德圆睁双眼,看着四周那些百里波长相的“飞头蛮”,一时觉得头晕目眩。“咱家听说有些水母并非单独的一条生命,而是诸多小虫粘结而成的一个水母形状,原来在这里也一样么?” “是啊,都变成蜃的一部分,尽情享受仙境。这是对它最大的敬意了。”百里波指向空中,已经有一个“蜃虫”在试图将七里生吞进去。 哈罗德和千岁同时惊呼一声,连七里这等身手都被这些长着触手的怪虫困住,凭他们两人如何解救她?更别提更多的蜃虫向两人逼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七里阁下!” 七里的半个身子都被淹没在一重又一重触手之间,只伸出半个胳膊,眼看就要给整个吞噬掉,也渐渐停止了挣扎。 哈罗德他们正进退两难,池水另一边却突然爆发出剧烈的金色光亮,引得两人闭上双眼。亮光过后,两人再次看向蜃楼之下时,却被眼前的景色震惊得无以复加。 那是一条十几丈长的巨大青龙,在桃树林间升腾而起。 青龙在空中直起身子,好像伸个懒腰一般,比桃树林还高出十余丈。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抖下一身木屑,须眉怒张,重重打开一个哈欠,嘴角后翻出一双足有成人手臂长短的獠牙。 青龙抖一抖浑身的鳞甲,身上还连着一些锚链与缭索;它在空中打个回旋,向七里被困的空中迅疾地飞去。 七里在重重触手的缝隙中,也艰难地看到了这一幕。她对着青龙熟悉的龙头和琥珀色的眼珠,无力地伸出胳膊。“救……” “砰砰!” 触手外响过几声火铳,七里觉得浑身轻松了很多,好像马上就要从高高的空中永远坠下去了—— 但在她模糊的视线中,从那龙角后面现出一个身影,也伸直了胳膊,用力握住了她的手掌。 第三十四章 蜃灵 几只蜃虫扭曲着脸庞着向七里再次袭来,但在建文的奋力一拉之下,七里已经借力跃上青龙的后颈。蜃虫们扑了个空,伸着大脑袋向上仰望之时,那条突然出现的青龙早就向上呼啸着升腾而去。 七里在建文身后扶好龙颈,见他正用双臂紧紧把住青龙颈后的鬃毛,谨慎地驾驭着青龙,便伸手抓住他的腰带,顺势侧身坐下,以免从青龙颈后掉下去。 “青龙……竟真的化成龙了。”七里眼神闪动。 她现在虽然已经知道举凡化龙、变人之类的神奇幻术只有在水母岛内才可以生效,但仍然被眼前真正现出身躯的青龙震撼了。 从她的位置看去,青龙硕大的脑袋正在向更高处游弋,时不时地往前一挺,以突破氤氲的云层。回头看时,那巨大的身躯在云层中绵延摆动,竟然一眼望不清尾巴,如同雾天登高一般,令她这个最顶级的忍者都心下一颤。 向下能俯瞰整座水母岛,之前经历的一切都宛如梦幻一般——只是不知为何,青龙身上还是那一股木船与海风交杂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建文刚刚一直在全神贯注地驾驭青龙,这会儿终于有时间回了回头,问道: “好些了么?” 七里“嗯”了一声,接着向下看了一眼,道:“下方有七十余只怪物,四十四只居南,其余散布周围,一时还上不来。” 建文点点头,仍是驾着青龙在天上盘旋一周,大略看了几眼四下的地形。在他们周围的云层中,本来游走着一些神奇的幻物,什么四只翅膀的神雕、半身隐在云雷之间的神官、巨鹿拉撬的白须仙翁,现在见了这条巨龙盘旋在半空里的英姿,全都停止了张牙舞爪,吓得敲着锣勒着缰躲进云层。它们多半是湮灭在不断变幻着的岛内景观里了,过了一会儿也没再出来。 再往下仍是那片水池,腾格斯和哈罗德他们仍在对付那些蜃虫,一会儿攻击,一会儿躲避,王狼也是上蹿下跳,忙得不亦乐乎,千岁却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战场。 建文和七里收回视线,继续调整青龙的航向。 虽然古往今来没听说人玩过驾龙,但它看起来比骑马要难得多了。可七里见建文一没有发号施令,二没有拨蹬弄缰,青龙却能按照他的心思移动不休,看来是两者之间的默契终于达到了一个极高的点。 建文回头多看了七里几眼,动动嘴唇,却还是欲言又止。七里见状,便问道:“怎么了?” 建文犹豫片刻,终是回道:“待会儿再说,我们现在要下去了!” 青龙身下的蜃虫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排布在半空之中,望着青龙的身影迟迟未动。青龙在半空中先是缩身蛰伏,接着像一支青色箭矢般直冲而下。七里只觉得身下一震,本能地伸出手臂,更加用力地环在建文的腰上。 两人耳边风声大作,紧接着就看到四周的蜃虫纷纷围了上来,有几只胆大的还缠上青龙的身躯。它们挥舞触手,纺锤形的身躯一张一翕地蠕动,虽然看来是挺恶心,但是这一点块头比之青龙实在算不了什么。青龙低吼一声,四爪左右划动,只几下便将最里圈的几只蜃虫撕得一干二净。 越来越多的蜃虫逼来,青龙将长尾连连扫出,又将它们扫除得干净,一时间那些小虫已经无法近前了。 建文趁机看了一眼百里波,他稳坐在蜃楼顶端,指尖飞快地转着自己那根桃符,正津津有味地看着青龙与蜃虫们缠斗。建文又看看好似已经小了一圈的水母岛,心道:“这百里波掌管水母岛已久,看起来并非不清楚水母岛会坍缩的事,为何还如此淡定?” 正想着,七里突然惊呼道:“蜃虫在组合。” 建文回头一看,果然刚刚蜃虫最多处,那些三个五个聚集在一起的蜃虫开始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相互拧转、纠结,竟然组成了比原先大三五倍的蜃虫。这大号的蜃虫每只都长着一个脑袋,但眼耳口鼻之类的五官可不止一副,杂乱地排列在那只能暂且称为面容的、灰白泛紫的皮肤表面上。 它们纺锤形的身躯粗粗短短的,余下的触手倒比之前更为粗壮,现在也有青龙的爪子那般粗细了。 这种大蜃虫足有十余个,这两天建文他们见那蜃船现身的时候,它两侧的盘轮似乎隐然有触手摆动,看来就颇像这种大号的蜃虫,既然能推水驱船,那力量真是不可小觑。 原先的那个七里,估计也是被这些蜃虫击伤的。想到这里,建文看了一眼百里波,后者好像还仰天翻了个眼皮笑了一下。 他立马调动青龙主动出击,小心地与那些大蜃虫周旋起来,这也是在给七里创造机会,好让她出镖。青龙沉浮几次,避开了几只大蜃虫,七里也向它们射了几镖。但利器进入这东西体内,只是让它们行动暂时迟缓一点,组成大蜃虫的各个蜃虫彼此周转一番,过得十几息也就恢复了。 而就在这十几息里,青龙虽然口咬足挠地消灭几只大蜃虫,却也被几只缠了上来,一时间动作有些停滞。建文觉得揽住自己的那只手臂松开了,回头一看,见七里想要沿着陡峭的龙背向龙尾方向攀援几步,竟然是想赤手去攻击那些已经黏上来的虫。 他吓得一激灵,道:“七里,守住龙头为上。” 七里闻言停了下来,青龙在空中扭动不已,四只龙爪中倒有三只被蜃虫缠上,朝三个不同的方向拉扯,狭长的龙身上也有不少蜃虫附着。青龙还要保持头部稳定,以免他和七里从高空坠下去,已经很是艰难。两人看了看大剌剌坐在藤椅上的百里波,接着对视一眼,同时脱口而出:“擒贼擒王!” 青龙再次启动起来。一开始,它好像是努力想朝天上再次飞去,但那些大蜃虫气力甚猛,青龙剧烈地对抗着蜃虫的拖拽,竟没能向空中进发半分。但建文默念一声:“正是现在!”只见青龙突然一泄劲,直直坠下。 那些蜃虫本就是在拼命往下面拽,这时被他们一诓,全都成了青龙的助力,一时间随着青龙的躯体往下甩去——那里正是百里波驻扎的蜃船。 “轰——”一声巨响,青龙的尾巴整个陷进蜃船里,将蜃船劈得木屑横飞。接着灵活地一跃,四蹄轻轻落入水中,就势趴在水中歇息起来,还毫不客气地啃噬起那些桃花树来。 在它身后,那高大的蜃船正在轰然倒塌。那百里波稳坐藤椅,倒是一动不动,只是也随着船的倒塌连人带椅子往下坠了许久,最后落在一片废墟之上,竟然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手中桃符仍是转个不停。 没人顾得上看他,建文一从青龙上跃进水里,就问腾格斯和哈罗德:“这水母岛里好像又可以呼吸了,难道坍塌的事仍有什么转寰之机?” 哈罗德凝神想了想,道:“非也非也。本来空气是变稀的,只是这水母内部的容量变小,空气一时被压缩回来罢了。要是再过一会儿,要嘛水母坍缩比空气变少快,要嘛空气变少比水母坍缩快,咱么或者憋死,或者闷死,总归就只有两种死法。” “你拉拉杂杂说了一堆,明明只是一种吧……” 正说着,岸上那帮岛民纷纷攘攘地来到这片蜃船的废墟前。建文刚刚还自觉无法辨认岛上人数,但到了现在,却能轻易看出来,岛中居民已经十不存三了,沿着水中甬道过来的,也就一百人左右。而且他四下打量一下,那老者、乞丐已经没了踪影,多半是被百里波化成长着自己的脸的蜃虫,消失在岛中了。 这群人来到蜃船之下纷纷叫嚷不休,听来好像是终于要找百里波的麻烦。 千岁从人群中出来,走到建文他们身边道:“他们见水母越来越小,终于承认自己大祸临头了。”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大喊:“你看,我早就说这岛有古怪吧?你们都不听。要是咱们真的葬身于此,我杞人第一个不服。”原来是一个脖子长得奇诡,导致双目和鼻子都朝天生长的人。 建文从没在他们之间见到过这样一个人,便嘀咕道:“每次都是事发了,才出来你们这种事后诸葛亮。” 百里波在倒塌的蜃楼上听到他们叫叫嚷嚷,懒懒道:“这么一点事,就把你们吓住了?我倒想看看是谁道心不稳,急着往火坑里跳。” 他语调颇有威严,杞人眼皮子一翻,脖子竟然缩回来了。诸岛民一时不再叫喊,都想看看百里波是要说些什么。 百里波向后一指:“你们看这后面是什么。” 他所坐的位置正在一片废墟之上,废墟中隐隐发出光亮。此刻他站起身,微微让出些空当,那片废墟表皮的船板、柱石就有一些缓缓坍塌下来,露出那座蜃楼中的东西来。 那发出微弱光亮的,竟然是十余丈高的一座灰白泛紫的矮山,只是这山的表面光滑透明且又蠕动不休,坑坑洼洼的,看起来颇像人或兽脑子的沟回。 看到这座活的小山,众人大惊失色,当下就有几个人趴下吐了。有胆大的向前走了几步,看了看那小山表面散发紫红色暗光的褶皱,接着全身发抖着退后几步,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指着那小山说不出话。 众人仔细辨认,那些褶皱下面分明是一具具遗骨,各个像在鸟卵中一般蜷缩着,任由那小山吮来吮去,翻转不已。 换句话说,那座小山正是由类似蜃虫的材质,包裹了一具具残骸而形成的活物。 建文强忍着腹内的翻涌,艰涩道:“这是一种活的‘京观’吗?”这京观乃是战场上得胜的一方为纪功炫耀,将对方死者的尸体一层层堆叠,封土而成的高冢。 哈罗德叫道:“如果咱家没猜错的话,这……这大概就是那大水母的脑髓!” 百里波啐了一声:“什么大水母!不可对蜃灵无礼。” 建文不由和腾格斯对视了一眼,彼此均是点一点头。他们猜想,这蜃灵没准便是大秦船的船灵,虽然不知具体有什么能力,但看来也是因为失事才像鹰灵般失控,把这些人全部包在一起。 哈罗德不由得噤声,百里波情绪一缓,又慢慢道:“不过哈兄的推理没错,这蜃灵维持不灭,正是靠了各位的遗骸,它总归是要坍塌的,直到缩成一个极小的蜃虫,再慢慢长大。” 他说一句话,这小山下的人群就“啊”地骚乱一阵。先是因为得知自己已经身死,眼前的“京观”就是他们的遗骸;再是这仙境般美妙的岛屿竟然还要有覆灭的一天,真不知哪个更令他们绝望一点。有几个脑筋转得快的,当下就开始指责百里波不对他们告知实情,要扔石头把他砸下来。 百里波嗔道:“若不是我最后将灵魂献祭给蜃灵,哪还有这千年来的事情了?你们当日互相啃食尸体才得以长生,又有哪一个是干净的,到现在跑来跟我鸣冤诉苦?” 见众人安静下来,他长舒一口气:“总而言之,大家不要急躁。刚才那些化为蜃虫的仙侣,都是平日里道心坚定,对我说的话从没有半句质疑的人。早早地跟蜃灵报到,再次位列仙班之时,就肯定是一等仙阶。” 说到这里,他又满脸堆笑起来,还指了指那些长得像自己模样的蜃虫,就好像变成那种样子是一个莫大的荣幸似的。 建文见他一会笑,一会怒,显然精神已经不正常了。“再次?你是说水母岛下次生成的时候?” 百里波点点头:“我苦心经营,为的就是保存蜃灵不散。有我与蜃灵沟通,这蜃灵恢复元胎,再次萌生时,大家都会获得新生,人人有份。” 这岛的覆灭对百里波来说是轻描淡写,而他为了今天道出这些事情,恐怕也已经排演准备了一千年。 更奇的是,那些仅存的岛民这次竟然完全没有炸锅,还纷纷赞同起来。 他们有的说:“这倒是一桩好事!”有的说:“如此一来,我们便安心了。”还有的道:“不抢先向蜃灵报到的,就罚他们做苦工好了。”当下有人应和道:“对!好!做苦工!” 建文摇摇头,他知道秦人大概很少有“来世”这一说,但无论在哪个时代,这一套对人倒是同样吃香。他自己在石龛前参详甚久,已经对这些无谓的东西没了挂碍,但对于眼前的岛民们来说,只要讲到死后比生前还要美好,那就会有无数人选择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 人群里但凡有面红耳赤,想要发表些质疑言辞的,就有几个蜃虫过去封了他们的口鼻,将他们一并吞下,剩下的人迫于那触手怪物的威慑,一时间也只能举手称赞。 建文见那些岛民自顾自地喝彩,喝彩的声音不小,总数其实却只剩下五六十人,连连摇头。七里却在一旁喃喃道:“没想到两拨人马,竟然有了这么不同的际遇。” 建文奇道:“你说什么?” 七里低声道:“当日那些士兵扎了筏子出海寻求救援,到了日本列岛是没错的。但后来他们找不到这个怪岛,就只能在日本定居下来,还把这段经历写在了石壁上。” 她语气平静,但道出的事实却令建文大为震惊:“也就是说,你们百地族,其实是当时那支求援队伍的后裔?” 见七里点点头,建文寻思片刻,道:“怪不得你们有些剑法竟然和秦人很像。但太多年过去,连文字也一并丢失了——这还真像哈罗德说的那个屈伏塔的故事。” 七里深吸一口气,望向远处的那支兵马俑的队伍:“那支队伍守着徐公出海的秘密,千年来数度去中国追查线索,什么海沉木之类,全是因为那场失事而起。” 听她这么说,建文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在自己脑中袭来。他寻思甚久,还是皱眉道:“等等……海沉木指向佛岛,但佛岛不是则天皇后建的么?” 若说七里是秦人后代这事,在建文看来尚属情理之中,那么秦人与佛岛有关这事,实在是大出意料之外了。 七里却转头对着他,一字一句道:“建文,你听好了。海沉木并非指向佛岛,它指向的一直是海王啊。” 海王?建文倒吸一口凉气,直直看向七里。接受这个简单的事实,意味着要引入太多必然。比如,他们必须承认自古以来便有那么一股势力,将海王这类邪神安放在海洋中。若是徐公的航路与此有关,那意味着他是自发也好,被蛊惑也好,总之也是去寻找邪神的了。 他想起那个不受管控的哈罗德在临死前,拼尽力气说的话:海中自古有黑白两种势力相争,那黑恶的一方,叫做什么联盟…… “也就是说,那妖僧来复、芦屋舌夫……竟然有更多我们所不知道的同党,是在代代相传地做一些邪恶的事?我们当日除掉的,只是这个联盟的一部分?” 七里又点点头:“怕是如此。” 建文喃喃道:“可现在海王已经被我们联手击败并且超度了,那他们去了哪里?他们接下来的计划又是什么?” 线索断裂,他俩一时无语,但总有一种预感,令两人觉得答案并不遥远,也许它就在水母岛周围。 沉浸在这惊人的发现和不安的氛围中,周围在乱糟糟地发生什么,他们已经完全没有在意了,直到同伴们摇着他俩,把他们唤回现实中,建文才听到千岁悲戚的声音: “出去!你们得赶紧出去!” 建文定定心神,向人群中看去。 原来那些岛民对百里波的主意讨论甚久,辩驳得愈加激烈,当下就分成两拨,那些出言支持的一方好像已经忙不迭似地,自己就摇身一变,变作丈余长的蜃虫,竟然开始吞吃对面的人了。 “和当年相食之事,真的是一模一样。”从千岁的语气中,建文无法读出半点弦外之音。 第三十五章 谜团 姚国师正行走在一道深深的峡谷底部。 这峡谷宽只有三五丈,长倒是一眼望不到边。两旁高崖笏峙,此时是未申之交,姚国师在其深处已经难以望到那略微偏西的太阳。 据说这道峡谷竟是当日巨兽海王与人类作战之时,用肉身生生在佛岛上劈开的。但与其说它是峡谷,毋宁说它是横亘佛岛东西的一条深渊。 而深渊之上的整片佛岛情况更糟一些,昔日的断壁残垣如今变得更加伤痕累累,仿佛经受各种力量的摧残就是它注定要接受的命运。 在岛的西侧,白虎船的爆发在沙滩上激出了一个巨大的琉璃弹坑,将暖红的夕阳散射得阴冷无比。 而在岛的北侧,玄武船激起的海啸将半个岛冲刷得几无寸草。 至于南侧的朱雀船,炸出一个哑炮之后,小型的火灾便将这里留下一片麻坑般的焦土。 三艘灵船被抽走了船灵之后,便一直静静地搁浅在岛的三面,此刻就算宛渠人亲至,恐怕也无法将它们开走了。现在它们连仅剩的船身也已经失去了凛凛神威,就像环岛的三枚尴尬的装饰物,相比之下,深渊这道难看的伤疤反倒算不得多么令人瞩目了。 深渊的底部殊乏光照,积水也没有排尽,让姚国师产生了一种身处海底的错觉。 螺旋盘桓的奇异蕨类在他周围繁荣地生存着,它们是喜欢潮湿阴暗的丛植。低矮的枝叶之间,又时而有一些黑金相间的细长身影掠过,只不过没人知道那究竟是毒蛇,还是过于巨大的马陆。 走着走着,姚国师面前的地面上逐渐浮出一个人脸的形状,如同井底之蛙一般直直冲着天空。 “姚国师?你定然是来救在下的了!” 那浮动的人面吐着一只长舌,四周蕨类飘飘摇摇,就好像他的头发一般。 “你已经再没有机会复活了,保留最后一股精神力量又有什么意义呢?”姚国师反问道。 “可是海王……我主……我心有不甘啊……”那泥土的人形难能可贵地捏出一副悲戚之色。 “海王只是你们为我主制造的诸多肉体之一,你的计划也只是诸多计划之一。对它的失败,我丝毫没有痛惜。”姚国师貌似漫不经心地追加道,“哦,对你也是。” “你——”那人脸嘎嘎乱叫,它不知第几次努力地想从地面挣出来,但似乎从来没能得到过泥土的许可。 “别以为在下没听见你与那姓郑的套近乎,你出卖了会内的众多兄弟!” “我要出发了。”姚国师继续向前走去,有一脚刚好碾在了那人脸上。他随口念动了一句什么奇怪的颂语,脚下在泥土上重重顿挫了一下…… “安息吧,芦屋舌夫兄弟。” 姚国师离开时,那泥土之间散发出丝丝紫色的不祥之气,接着永远地恢复了平静。 听到千岁的提醒,建文和七里这才注意到水母岛之内,蜃虫与岛民之间俨然已经分成两拨,不停地互相攻击。 那些刚刚表态追随百里波而形成的蜃虫,此时仍然是自己的面目。它们漂浮在空中,伸开星形的触手,将纺锤形的躯干尽量张开,看准有不服气的岛民便从天而降,一下把它们罩进体内。 接着它们便开始咀嚼,不过即便它们吞掉了别的岛民,面目一时也没什么太大的改变,就好像是吃了什么一时不好消化的东西一般。 这种捕猎随处可见,活体京观下的场子变得极其热闹,建文他们也被不断袭来的蜃虫们紧紧围住。青龙不断将半空的蜃虫扫到地上,王狼随后扑上去撕咬,一时倒也能抵挡许多。但这座水母岛终究还是愈来愈小,那些伟大的奇文明逐渐崩塌,看来势必是要把岛内一切曾有过的绚烂迹象抹光清零,归于寂静,接着重新来过。 和建文他们同样在反抗的岛民里面,有战士,有侠客,他们或艺高体壮,或武器精良,或身具异能,还可以略作躲避。有些凑巧变作半神之体的竟然还能扇动翅膀、驾开祥云与蜃虫们在半空缠斗一番。 如此一来,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孺便先一步遭了殃,有的大人将孩子扔去喂蜃虫,自己逃之夭夭;有的小儿自己却主动变作蜃虫,站到蜃虫一边开始吞吃大人。 “自己人还吃自己人!”腾格斯几乎要扔下刀不干了。 “喂,过分了吧……”建文他们大喊着,但那些岛民显然已经对这一幕习以为常。 也许是因为这五百青年出来时都是同龄,就好似从同一间乏味的学塾里出来的一样,因此千年来他们竟丝毫也没有培养出所谓的长幼之间,或者其它什么最基本的人道。 并且,它们愈是被同化得多了,加入攻击建文他们队伍的就愈多。刚刚还可抵抗的小队,现在变得有些左支右绌了;而战士们那边也只剩下八九个,只能说是在勉力支撑。 “他们到底是真的在反抗,还是在扮演反抗?我总觉得他们打来打去其实是一伙的,就是针对我们!”建文哭笑不得。 “至少我没有。”千岁道,“而且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那个人。” 那些蜃虫三五抱起团,有的也不先相互吞噬,而是互相张着那怪异的嘴口隔空对骂,好像在争论些什么,彼此各不相让,直到那些面目都不再说话,统统变成百里波的模样。 见此情形,百里波身后的活京观涌动起来,显得十分兴奋。他现在端坐在京观之中,凹陷的部分恰像一把王座。 建文他们正与那一只只百里波模样的蜃虫斗得起劲,蜃虫却逐渐离开了。它们挪动触手步入到活京观身上,那几百条触手、几百只眼睛附着在它的表面,与它融为一体。它们随着京观那没有固定形态的蠕动而四下摆动、张望,显得无比混乱,却又恰到好处。 “蜃灵的本体恢复了。”建文分明感觉到那股令人窒息的气息又回来了。 蜃灵缓着它的步子们向前滚动,将所过之处吞噬得一干二净,一切仿佛是一种回归。 一个武士模样的半裸壮汉高举短剑,大喊了一声什么“思八达!”,刚才幸存的八九个战士便一股脑冲了上去,在它身上刀劈斧砍,但砍着砍着,自己也便被蜃灵吞食了。一个青衣剑客连连出剑挑刺那蜃灵身上的眼睛,被激怒的蜃灵伸出五根触手,将他一下子包进自己体内。 所有的岛民,除了千岁,都已经被吸回蜃灵的体内。看着稳坐蜃灵无动于衷的百里波,建文无端想起芦屋舌夫舍身成为海王的饵料那一节,身上不由一片恶寒。他抓起手铳,两手发颤地向里装填纸弹,接着向端坐其中的百里波嗵嗵射击。 几声铳响过后,打出来却是一团团毫无杀伤力的紫红色烟气,那手铳反而忽地化身成一只小小的蜃虫,包裹住建文的手臂。建文吃了一惊,连连甩动手臂,想把它甩掉,那东西却在他手臂上越吸越紧。 “别动……”七里和腾格斯上前连抓带拔地把那蜃虫从建文身上弄掉,却见哈罗德和千岁已经挡在了蜃灵的前面。 蜃灵一时间停住了继续前进的步伐。与此同时,岛内所有的幻景逐一熄灭,水母岛的穹庐就像戏班子给自己拆台一般,整个黯淡下来。 “本来是一场祭祀就能解决的事情,偏给这帮外人搞得要用暴力。”百里波高声对千岁喊道,“你难道不觉得错在他们吗?” 千岁没有回答他。她高声反问道:“我只想知道,我们被蜃灵再造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日……五百人吃到最后,总会有一个时候是只剩两人,这不难理解吧?”百里波的面容变得扭曲。“那正是你我二人。” “我……和你?还有这等事……”千岁双唇颤抖。 “至于最后一日——我们相让了三天三夜,是你主动舍生与我,在我发现时,已经晚了。” 百里波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在建文他们心底种下无数问题:此前两人究竟是何关系?他口中描述的那个千岁,与眼前这位为了突破水母岛孜孜不倦努力了千年的千岁,显然在性格行事上又出入甚多,连当事人自己也料不到。 至于这五百名大好青年,互相吃到只剩两人的过程,是何等惨烈而漫长的情形;两人又是用了何等残酷的手段,才比其他四百九十八人活得久一些,则更是永远的谜团了。 只听百里波又道:“蜃灵本来是被锁在船中,它被释放后,须得借用一个肉体的容器才可萌生。在我将要吃你的身体时,才发现它生在我们的……呵呵,呵呵……那时我才第一次经受蜃灵的感召……” 千岁闻言,突然全身巨震。其他人一时脑子没有思量过来,只有七里将头扭到一边,双拳攥紧,似乎在强忍什么难以接受的事物,哈罗德则一直垂头立在当地,仿佛魂游天外。 千岁努力压制着内心奔腾起伏的情绪,恢复了最后的平静:“我的名字是什么?” 百里波的表情又变得有几分狰狞,身子向京观内部陷入了几分。“我不是说过了吗,保留名字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重生之后,除了我,大家也都变了不是吗?” 建文已经头晕耳鸣到说不出话,他瞥了一眼,青龙正在旁边艰涩地挪动自己的身体,看来随着水母岛的陷落,那灵活的龙形也维持不了多久了。他赶紧推推哈罗德的背,示意他出马。 哈罗德向前一闯,结结巴巴道:“咱家算你说得对!大家都变了,所以被你那脑髓怪消除的记忆,根本就是无足轻重,无计可施。因为你记得纵然再清楚,它与现在的千岁阁下也已经再无半点关联。” 百里波一怔,脸色突然变得死灰一般。哈罗德这番话虽然仍是语病丛出,但也足以把他要说的话表达清楚。百里波也便知道,在这以人的精神为给养的水母岛内,所有人的执念都已经被放大到极致,连他这个蜃灵的代言人也不例外。 两个男人于是齐齐地看向千岁,只见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好,如果你死也不想随蜃灵永生……”说完这一句,百里波整个人都被那座活的京观吞噬了。活京观颤动不已,引得整个水母岛内壁急剧收缩。 那京观一接触到水母的内壁,便化作一道明灭交替的网子,附着在大水母内壁的穹庐上。 “大家快上青龙……”建文的脸已经憋成猪肝色,青龙艰难地蹲下身子,示意大家爬上去。建文他们四人一狼、带着千岁,有些狼狈地往青龙背上攀援。 青龙身上鳞甲簌簌翻动,直到整条龙重新退回到船的样子,才又从口中悠悠吐出龙枪。 那巨大的水母皮越收越紧,包裹着青龙船,只在桅杆四周形成一些小的空间,眼看就要把青龙船包成个饺子了。建文鼓着腮帮子把手按在玉玺之上: “快,我们要被闷死了,大家知道怎么做……” 建文自己虽然几乎要窒息,但好在自心结解开之后,与青龙心意相通,操纵起来已毫无滞碍。青龙船的龙枪吞吐,向岛外发起一次又一次突刺,将水母皮挣扯得越来越薄;七里和腾格斯则冲在前面,跑到青龙脑袋上,协助龙枪,用刀一寸寸劈着厚重的水母皮。 看来除了全力护着千岁的哈罗德有些掉队,现在连伙伴们也默契了不少。一切都很完美,只是那水母皮实在是太难突破了。 建文摸到一把手铳,真正的手铳。他虚弱地笑起来,那还是他在进入水母岛救哈罗德之前,百般瞻前顾后,放在包袱皮旁边的。 建文平伸右手举着手铳,也踉踉跄跄地走向龙头。视线已经模糊,他凭直觉放出一铳。 “嗵!” 总是好像还差半寸厚薄,就足以打开一个通风口……建文的手无力地一松,手铳从指尖滑落。 “还是咱家给你换弹。”哈罗德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在他身边轻轻接住坠落的手铳。 建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等到哈罗德换好纸弹了。忽听七里喘息道: “停。” 在他们刀劈弹打造就的水母皮最薄弱处,闪过三道亮光。 亮光过后,那水母皮出现三道狭长的切痕,恰好构成一个三角的口子。剧烈的海风从口子里灌进来,使得众人终于可以大口呼吸起来。 饱满的海风,沁凉的气息,犹如深陷沙漠后遇到的一汪清泉,建文的手扶在青龙额头,吸得肺都开始微微疼痛了。 待他们喘匀了气,才见有三个矮小的老头,一着紫,一着黄,一着蓝,皆是抱着膀子,以不同的姿势单脚立在龙枪的枪杆上,样子又滑稽又严肃,正是琉球的三位亲云上。与此同时,青龙船外的重重包裹也终于褪去,而那水母的残躯像只细弱的蜃虫般,在海面下打个旋便逃得无影无踪。 “好个里应外合!”建文边咳边赞道。 “千岁阁下?千岁阁下!”建文还未及与三老打招呼,就听哈罗德聒噪起来,“你没有被那怪物吃了,真是……” 原来哈罗德以为千岁已经打破了水母岛的魔咒,正手舞足蹈个没完。却见千岁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突然胳膊一垂,停了下来,神情恍惚—— 千岁原本绑在头上的荆钗首先消失不见了。现在她披着一头长长的黑发,站立在月光下的甲板上,竟然比平时多了几分艳丽。 只不过对于哈罗德来说,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这个样子了。 千岁难得地露出笑容。“哈罗德,你真的带我出岛了,可是要就此别过了。谢谢你能和我交朋友。”又转向众人,微微颔首。 接着,她伸手想要去拍拍哈罗德肩膀,但还没触到哈罗德,整个人却倏地消失了。 哈罗德徒劳地伸着右手,双目放空,嗫喏不已。 众人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沉默地围着哈罗德。只有琉球三老窃窃私语,不明白这种出神入化的隐身术是如何练就的,几乎要击节赞赏起来。 建文头一次觉得,水母岛外高悬明月的宁静海面,真实得令人乏味。 第三十六章 藻井 沦波舟的一些残骸还在水中飘荡,那蜃灵却已经不知去向何处了。此时已经入夜,竟然仍有桃花点点,浮在黑玉般的大海之上,显得甚不搭调。 哈罗德坐在青龙船上,痴痴地看着那些桃花瓣随着浪花翻起,又被浪花卷入,直到它们再也不见踪影。 他上次这么魂不守舍的时候,还是在阿夏号上被七杀迷得神魂颠倒的时候,但那只是一时之间的倾慕,就像海潮般来得快去得也快。如今这事建文他们傍晚已经劝过他几句,但千岁在他眼前永诀,给他带来的却是无法弥补的刻骨铭心之痛。 腾格斯走到哈罗德身边,也坐了下来,哥俩一齐在船尾看着夜幕下的大海。 许久,腾格斯开口道:“男人心中的挚爱,俺也失去过!俺忘不了那种感觉。换作是俺,就是追到天边也要追回来。” 这个大老粗望向海的另一面,豪迈的声音里竟然显得格外伤感。 哈罗德听他这么劝慰,不禁拧转身躯:“咱家游历多年,从没见过原来还有对博物知识这般痴迷的姑娘。现在那蜃灵变作水螅逃走了,也不知道那个大祭司会不会再害其他人,更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复活一次。唉,不过即便咱家追得回来又能如何呢?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记得咱家。” 他一打开话匣子便要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过了一会儿见腾格斯只是怔着听。哈罗德便好奇地看着他问: “咦,不过咱家见你平常以天下为己任,难道也会为知己佳人而感伤吗?” 腾格斯反倒皱起眉:“什么佳人?俺说的心中挚爱是鹰灵船啊。” “……” 腾格斯说完就站起来离开了,留下哈罗德一个人胡乱抓着自己的毡帽欲哭无泪。这帽子乃是他上了西洋船后,便从大副那里讹过来的,那船队在水母岛外被触手所击,倾毁了数艘,那爵爷也不知道驾着剩下的船去了哪里。 哈罗德望向身后的柁楼,心里念着建文几时才会发动青龙船,离开这个令他伤心的地方。 而在柁楼里,七里、建文同居一室,看着琉球三老在青龙船的补给堆里大吃大喝。三老把建文他们解救出来,很有一种功成身遂的感觉,并且也许是因为在那礁石上蹲久了,现在吃起东西来分外卖力。 七里和建文两人自从水母岛里出来,就还沉浸在那种刚睡醒似的感觉里,许久也说不出太多话。尤其是建文,近些天的所见所得对他来说就好像一场真实的大梦一般,现在回到青龙船里,举目所及全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帆一板,连柁楼的梁上有几个木头疙瘩都是一成不变的,反而觉得不太适应了。 七里虽然进岛的时间较短,但她是怀着谜团进入,现在她刚刚得知围绕自己家族身上长久的秘密,对自己的血统与身份也不是一时间就能迅速接受的。 两人就这么坐着喝点热茶,脸上都有些疲态。七里听三老在旁边聒噪得要紧,也忍不住好奇往那看了一眼,突然道: “南日本的特产?你去了日本?” 神风战场收伏鹰灵的事,腾格斯早就和所有人念叨过无数遍了,但她还不知他们在那时丢失了所有补给,还以为他找到鹰灵船之后,就一路向东行去了。 建文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对,在火之国耽搁了一日。” “俺们在那里可是被当做英雄在侍奉的。”腾格斯说着也进入了柁楼。他看见三个老头大啖特啖,大喊一声:“喂!别吃光了俺的柿饼!”这兜柿饼他在进岛之前就珍藏着不舍得吃完,哪里容得他人分羹,当时就冲上前和三老转成四个陀螺。 哈罗德现在愁眉苦脸地跟在腾格斯后面,也进了柁楼,随意拿些怪模怪样的食物用新帽子兜好了,味同嚼蜡地吃一吃。 七里扬眉道:“看来你们在肥后国玩得很开心嘛。” 山北亲云上边转边传出声音:“既然到了日本,为何没到我们琉球去?” 山南亲云上悠悠道:“喜界岛哪是那么好找的。” 中山亲云上笑道:“这小子想必是顾头不顾屁股,知难而返了。” 建文无力地开解道:“只是路过,路过……” 他趁三个老儿停了下来,腾格斯也趴在一边晕得抱住王狼直喘气,放下茶向七里问道:“七里,现在我已经拿到水晶头骨,算是把小郎君甩在后面了。现在你的调查也有结果了,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么?” 七里把茶放在嘴边,看看三老轻飘飘道:“肥后国那港口,我还没有去过呢。” 建文听她这么说,喜道:“那港口现在是百废具兴,景色是真的不错,还可陪我去铁轮寺还愿。” 七里长呼一口气:“谁又要陪你去和尚庙里了。” 三老听他俩这么一唱一和,好像在商量什么不得了的事,一时间脸上全没有了笑意——显然是这小子又要拐带他们七里尊主去什么地方。 山北亲云上性子急,第一个站出来道:“我反对这个路线,至于反对的理由我还没想好。”看向山南亲云上。 山南心思极快,捋捋胡子道:“理由就是你这个小子弄丢了我家尊主的礼服!” 山中亲云上仍是总结定性道:“没错,总不能这样去见吉备川那家伙,太失礼了。” 他们不说这个还好,说完建文就“噌”地站起来,噔噔噔地一路跑到青龙的船头。过不多时,他捧着一叠东西又回到柁楼,在七里面前坐定。 七里一看,那不正是她穿去水母岛,后来在大战前嫌碍事脱掉的那套华服吗? “这礼服……你是怎么拿回来的?”她惊道。 三老也惊得六目圆睁,谁也不知道他是趁什么时候把衣服放在龙头里的。 建文语气镇定,好像在叙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你记得当时你我骑在青龙背上,我回头看了看?那时我觉得很是可惜,那种在天上飞的机会,穿的却不是这件好看的衣服……所以落地后便让青龙趁乱从岸上叼来了。” 七里端着茶杯怔住,耳后也飞红起来:“你……当时打成那个样子,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个?” “我与青龙心意相通,自然只要一个念头,青龙便去做了。”建文道。“不过最可惜的是,只有在水母岛的蜃景内,才可能驾着真龙去飞,这种虚无缥缈的事今后也难有第二次。” “笨蛋……”七里一时说话有些慌乱,她看着那叠礼服,感觉自己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触碰了一下。之前在青龙背上时,的确是她感觉离建文最近的一次。 三老见他俩说着自己不太明白的话,完全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场面,他们只见七里面红耳赤,好像很为难的样子,简直要喊出“七里尊主加油,不要输”来了。 七里把头扭到一边,声音细到几不可闻:“其实骑马也是一个道理吧……” “的确!那就骑马好了。”建文点头道。 山北亲云上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什么什么,怎么又在说骑马了?” 山南亲云上终于悲痛道:“闭嘴,吃你的柿饼。” 而中山亲云上这次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腾格斯咂巴咂巴嘴,忽道:“这柿饼可真甜啊。”被三位老人瞪了一眼,默默不说话了。 建文见他们挤在一旁,便向腾格斯道:“不过说正经的,从这次经历里,我也理解如何自如驾驶灵船了。” 腾格斯大喜道:“安答快说!” 建文正色道:“以前我驾驶青龙,什么玉玺和旗牌的操控、天潢贵胄的身份,都只是引子而已。用这些东西下令,青龙终究需要一段时间来体味不说,时间久了还会变慢。最重要的还是驾驶者能与它心意相通,恰似一根铁链把人和船栓在一起,达到意随心转的境界。” 腾格斯眨着眼睛,听得极为认真。建文又道:“也许与灵船的默契程度达到最高,是一件失传的技术。腾格斯,你已经通过仪式,把你的想法与目的源源本本告诉了鹰灵。但长久以来,青龙并不了解我内心的想法与目的究竟是如何,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直到这件事在水母岛内解决。” 腾格斯连连点头:“俺知道了,青龙虽然之前也喜欢你,但这是才刚刚认主。” 建文道:“正是这样,我记得当时把化龙杖喂给青龙,我的内心好像也和青龙绑定在一起了。所以我现在为青龙下令,基本上没有了阻滞。” 说着,他抬起右手慢慢旋转一些,众人觉得自己脚下微微颤动,再看前方龙头所指向的已经是星空中不同的位置,显然也是在原地转了相同的角度。 “厉害……厉害!”这一手试出来,众人群情振奋,连哈罗德脸上都恢复了神采。 腾格斯更是虎目含泪:“等俺取回鹰灵船,也要这么玩。” 建文环顾四周。如今所有人都回到青龙船上,所有的线索都集合在了一起。现在本该有的是时间慢慢品味这半年来的所得,但现在的问题是—— “问题是如何突破北海水师的封锁呢?”建文扶额道。 原来他们一早就观察到,这片海域已经被北海水师包围了。是以他们泊了青龙船在这里休息,不得不说,也有无计可施的成分。可是北海水师是怎么来到这地方的,又是来干什么呢?总不会是冲着这极东之国的宝物来的? 建文手里转着那枚头骨:“本来我以为最坏的结果也只是被小郎君抢先拿去了。” 腾格斯道:“这北海水师也太奸诈了,专等着咱们从水母岛出来捡现成。” 众人来到舵盘旁,现在已经是满船星辉,远处的海面黑漆漆的,但所有人都知道,那黑船黑帆的北海水师肯定在各处都派了船只包围。 建文见识过北海水师的厉害,但也知道他们平日重守不重攻,速度上是无法超越青龙的。他道: “于今之计,也只有到晚上他们守备松懈时,寻找一举突破口钻出去了。至于他们来做什么,咱们不管不问。” 大家纷纷点头,只有哈罗德疑道:“为何咱家看到这些星星的排布,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呢。” 但到底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出来,大家商量几句无果,也只好作罢。 到了几近亥时,海上忽然猎猎风起。建文他们仍在舵盘前打望,只见月下有一大群飞鸟黑压压地从南边飞来,路过青龙船的位置时打了个弯,忙不迭地朝西北边飞去了。 “好大的风……” 只见这些鸟中有鸥有鹭,混杂不堪,显然并不是自发组成的鸟群,而是临时被什么东西惊吓,一起簇拥着逃走的。 “奇了,什么东西这么吓人,难道又是什么大海怪?” 他们正猜着,接着风声更加大作,在群鸟飞来的方向,远远飘来一样东西。那东西径有数丈,好像一个圆的锅盖般,却是内外三五环套起来的,各自朝不同的方位转动,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不停地旋转它们。 东西转得近了,也就能看到那是一件极其复杂的木制工艺品,只是不知为何竟然会飞。建文看了一会,忽然惊呼道: “这……这不是我家拜祭岁星的藻井么,是怎么飞到这儿来的?” 原来那金陵皇都之外,原有一桩太岁坛,坛顶的庙是一座木建筑,只要走到中心抬头看去,就能看到这尊木制藻井悬在正顶,建文小时候觉得它工艺精巧,只听过大人说那是用来支撑太岁庙的。 现在飞来的这奇物正和那藻井一模一样,外面套着四环云纹刻成的神殿仙宫,门窗宛然,看起来竟然比金陵皇都还要威严许多。那重重神殿走马灯似地一转,便有微缩的仙家在其中作起居修行状,算起来总有数百座宫殿,形制规模又各不相同,里面的仙家职官也各具神色。 通过那四环云纹与仙宫向里望去,乃是一片涂装成幽碧之色的天穹,用不知什么发光的颜料绘成了星象图,星星看去竟有千余之多。 这发光的星象图隐藏在重重仙宫的最深处,好像隔着十万八千里远一般,又好像与现在的夜空融为了一体,自有一种浩瀚苍穹之感。 众人都看得呆了,没想到这世上竟然存在如此精密而震撼的手艺。要知道这藻井本来就是请了高人所造,用尽工巧,将神官与礼官们想象中的重重仙宫缩入数丈的木制模型,为的就是祭拜太岁,以保佑天下农事丰登。 而建文所想的只是为什么这藻井会无端地旋转飞行,看起来还是冲着自己来的。只不过这藻井与他以前所见的有一处不同,离得近时,建文竟发现楼宇之间的穹顶下旋起一股玄黄交杂的气息,转了一会,竟成了一个蹴鞠般的球体,上面还有一个眼珠似的大红斑点。 “我在一本典籍中见过这东西的绘影……”哈罗德道,“那正是你们所说的岁星的本体!是岁星啊!” 这岁星看来也是缩微过后,显示在这倒扣锅盖般的木制藻井里。众人纷纷哗然,不知道这东西无人操控是怎么悬浮的。 “哞——” 青龙突然低吼一声,建文从它的声音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岁星属木,正合青龙之象……”他喃喃一会,突然道:“不好!” 当时他便伸手要调转青龙船的方向:“青龙,我们离开!” 但刚刚说完这句话,“咔嘣”的一声响起,建文胸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脆生生地碎裂了一般,急剧地痛了一下,有些站立不稳。 一瞬瞬往事在他眼前掠过。玄武湖里的演兵现场,他曾经指着那艘青色船只,说要上去玩耍;海上惊变之后,青龙爆发的光膜和展开的双翅助他逃出生天;在泉州港,自己省吃俭用就是为了存点钱把它修好;被摩伽罗号一口吞下,却安然无恙;与破军扛着木料塞进龙嘴,还有那枚好像不消化似地吐了出来的海图…… 回忆里的每个瞬间都在逐渐消解,好像在一寸一寸地抽走建文的灵魂。最后是在水母岛的桃花林里,他驾着青龙升腾而起,现在他在想和青龙的绑定是早了一点,还是晚了一点…… 建文的思维被拉扯回海上。他只觉得四周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纷纷塌陷,那正是青龙船的躯体。巨大的水花四溅,他觉得自己本来还可以四下挣扎一下,就好像腾格斯那艘鹰灵船,只要剩一根龙骨便可以修好。 但他胸口传来的剧痛更加扩大了。 原来断裂的起始处,正是主龙骨那条抹不去的伤痕…… “建文?” “安答!” “建文阁下!” 四周的拍水声和喊叫声离自己是那么遥远,而且任凭众人怎么呼喊,建文都同一具空壳一般,没有了任何回应。 明明刚才还是一场意气风发的谈笑,为何要以这种方式终结? 而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上看去时,那旋转不止的藻井里面,已经有一团不祥的妖异金光在内中闪耀挣扎。 第三十七章 失魂 和海水一起灌进建文耳朵里的,还有青龙那轰鸣的叫声。 建文说不出话,也动不了自己的手脚,只是看着头顶的海面离自己越来越远。余光之下,仍有一些东西和自己一同缓缓下沉。 先是一袋洒掉的柿饼,它们在水里泡了一会,便有几条鱼过来啄食了。 再是一个西洋的船伙毡帽,也不知道装了什么奇怪食物,灌了铅似地向海底沉落。 还有七里的衣服在浅海中随水流浮游,就好像在空中鼓着风飘扬一样。 青龙的鸣叫声依然如泣如诉。最后掉落的是两颗巨大的琥珀色球体,它们一前一后地在水中下坠。 那是青龙船艏的两颗琉璃眼睛。它们从建文身侧滑下时,似乎转了个向,那双黑漆般的瞳孔对着他看了一眼,就慢慢变成了灰色,像块石灰一般,溶化在了海水中。与此同时,充斥着这片海水的鸣叫声也戛然而止。 一切从未如此寂静。 建文最后的念头是,自己从此就要沉睡在这片海域了……一只纤纤细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像他乘着青龙船升腾到半空时一样。接着,一道火红色珊瑚从他们身下激射而出。 腾格斯踩着海面,双翅疾速翻飞。他拼命推着他能见到的所有大块木板和大号木桶,先是把在海面扑腾的哈罗德扔进桶里,又把一块大木板一脚踢给琉球三老。 三老好像是穿着什么特殊的鞋履,本来在海面上踏着,这时也纷纷跳到了木板上,皱着眉头向四处张望敌情。王狼也在刨着水找自己的木板。青龙刚刚在众人眼前崩塌得一干二净,这是海面上仅剩的一些残渣了。 一时间海面摇动,七里踩着一丛珊瑚,把建文从海水里背了出来,跳到一个大木桶中。 “安答,你看见青龙的龙骨了吗?”腾格斯这次想得倒是心细,“没有那玩意,青龙可就找不回来了!” 他问了几句,建文却像浑没听见似的,完全没有睬他。 “安答,你说话啊?” 腾格斯急着摇了摇建文,但后者只是不动声色地慢慢地按着那块玉玺,好像是在蓄力挪动什么东西。腾格斯瞪大眼睛看了好一会,他以为这玉玺要么是会发动青龙重组船身;最少也应该能操纵这木桶自行移动吧? 可看建文左右徒劳地转动手掌,面上古井无波,眼神也空空荡荡的;那玉玺本来还泛着金光,过了一会,可能是这东西自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便自行熄灭了。 但建文还是忽而转转玉玺,忽而伸伸手掌,仿佛周围的乱象全然与他无关。 腾格斯的期待落了空,他惊恐地看向七里。 “安答这是……被惊着了?” 七里摇摇头,眼神中涌起一股她不常见到的恐惧。 而就在他们苦于自救的时候,那机关密布的藻井已经携着那团岁星,慢悠悠地飞远了。 迎接藻井的是一支巨大的舰队,那舰队腾格斯在早些时候就打过照面,位于指挥船的正有当日追击过他们的铁面佛。他现在虽然在自己的船上,却是毕恭毕敬地站在一名黑衣老僧的身后,显然这老僧的身份要比这位将军还高出不少。 在指挥船后面,分别有四艘大船,其中三艘分别装载着一件奇物:一个是双轮相套、布满秘符的巨大铁环;一个是熊熊燃烧的佛灯,火焰似乎要舔舐到云层中一般;剩下那个是一块看起来半点都不会消融的紫罗兰色的冰芯,内中有一个黑色的胎状物。 第四艘大船立着四个天王像,各自将手臂伸向空中,那藻井幽幽浮浮地飞了一阵,正好落在那四尊像之间,被四个天王稳稳端住。 七里扳着建文的脑袋,尽量轻声开口:“建文,清醒一点……你见过他们吗?” 建文仍是不答话,当下扳着大木盆的边缘,转舵一样向左转了转,意思好像是这就要走——当然,尽管他这双手刚刚还能凭空操纵青龙船,现在却已经难以把这木桶挪动半分。 “安答你跑什么!你的青龙都已经散架了!”腾格斯有点着急,连连轻拍了几下建文的脸颊,却被七里抓住了手腕。 “别。” 腾格斯一怔,松了手。换作平时,如果他建文安答有哪里不争气了,无论动口也好,动手也好,第一个可轮不到自己——因为七里早就会冲在前面了。但这次建文一副油盐不进仿若失了魂的样子,甚至已经有些惹人恨不得打醒他了,七里却没有一脚踹过去;哈罗德从另一只木桶里奋力划过来,伸手摸摸建文的头,又看看他的眼睑,看起来也是焦虑得不行。 腾格斯抱着头颤声道:“安答他不会是……真的变成傻子了吧?” 众人看看七里又看看大明的船队,眼看那大明船队缓缓转动船头,好像并没有要攻过来的意思,却是不管不顾地要离开了。 而现在满肚子主意还通晓外交事宜的一个,已经完全傻在桶里。 “安答,那些家伙一定是收走了青龙的灵,你振作点,和俺一起去讨回来。”饶是腾格斯百般鼓动,哈罗德如何按摩,建文始终是无动于衷,腾格斯挠着自己满脑袋辫子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建文傻扳了一会桶壁,好像是因为七里一直抱着自己不放,便空洞地望了她一眼,两手一前一后无力地颠了几下。 七里鼻头被冻得通红,她睁大眼睛道:“骑马?你是说去阿苏草原骑马?” 她摇了几下建文,但他也只是牵着缰,做着虚无的骑马动作而已。 “你不要这样……”七里嗓音发涩,而建文颠了不到五下,就又回去扳那个玉玺了。 “他娘的!”腾格斯急得骂了出来,“把安答弄成这样,也不救治,你们休走!” 就在出事之前,七里刚刚还想象过她和建文在阿苏山骑一匹马的情形。这也许是建文解除心魔后许下的第一个愿望,那几乎是唯一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愿望,当然同样也属于她。七里瞪视着一点点掉转方向的大明船队,眼中燃出怒火,她脑后的珊瑚也爆发出极为炽盛的光芒。 七里咬牙道:“三位伯伯,事关两国利害,请你们不必插手,我也要卸去这总按司的职位。”她的意图很明显,那就是拼死也要去交涉一番。 没想到山北亲云上看看对面的船只,又心疼地看看七里,反倒头一个冷笑起来: “两国?这老山妖弄傻了我喜界岛的女婿,我喜界岛已经是与大明结上梁子了。” “……山北伯伯?” 山南亲云上也接茬道:“大明先把这女婿当眼中钉,现在又不想给咱们交份子钱,嘿嘿,那哥几个还不纳贡了呢!” “诸位,”中山亲云上的声音分外悲凉,“喜界岛在大明与日本之间,自古以来都只是一枚被搬来搬去的棋子。但作为棋子,至少拥有选择碎裂的权利。” 三位老者互相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朝大明的舰队高喊道: “喜界岛山南武者!”“山北武者!”“中山武者!” 接着齐声喝道: “今日!讨伐大明!!” 三道闪电踩着海面,向大明舰队直冲过去。 他们一腔怒血,把七里他们喊得头皮发麻,泪水也涌上眼眶,只有建文还是不为所动地伸着手驾驶那大木桶。 几艘打前阵的小船见有强敌袭来,纷纷射出箭矢和火铳,但哪里伤得了这三位高手分毫?眼见他们踏上几艘小船大闹一番,把一帮北海水师的黑甲兵扔下海,接着就要冲到北海水师的指挥船前了。 铁面佛在姚国师身边听到他们这么骂阵,低声道:“国师,这几人虽然看起来是武夫,但似乎是一方统领。” 姚国师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郑提督喜好以外交手腕绥靖四方,但北海水师是注定要在海上扬起风波的队伍。” 铁面佛心道自己明明一字未提郑提督,姚国师却显然已然知道他这番言论是受了谁的影响,这神仙隔空打架当真是高深莫测,当下也便不知如何应对了。他见对面水上踩来三个速度极快的身影,便要下令火铳手准备好迎击,可还没举起鱼尾符,就被姚国师拦了下来。 “阊阖,阿景,明庶,你们去吧。” 接着他身后便有三人闪出,一个是被郑提督打过一顿的黑人长老阊阖,一个是当日在佛岛与姚国师报告的西人女子,还有一个生得矮矮小小,是个手拿鱼叉、颈戴项圈的少年。 这三名神道官得了令,便赶过去与琉球三老在船上激斗起来。 铁面佛在一旁观战,看得啧啧称奇。原来这姚国师手下的八名神道官,都来自不同的地域与种族,其位次安排也是按八方风序来的。加上之前“护送”郑提督的不周、广汉两位,铁面佛能数上来的已经有五名了。 叫阿景的西域女子嘴唇翕动,盯着山北好像在唱什么咒语。山北开始有些支持不住,他判断出这是一种迷魂术,当即扯下腰间一条系带,缠在眼上不与她直视,依靠长期训练的忍术,听声音与其技击。山南面对的那个少年明庶仿佛哪吒般在月光下左跳右跳,把一柄鱼叉舞得倒海翻波,山南身上没有兵器,还中了几鱼叉。 而阊阖长老的铁链被郑提督截断过,但现在又可以照常使用了,只是接续处还留有一枚枚枯瘦的指印,显然是被姚国师生生用手指修好的。中山与他激斗在一处,依靠矮小的身形躲避锁链的攻击,一时不在下风。 正在琉球三老与三个神道官缠斗之时,一个大木桶飞速地接近了铁面佛的指挥船。那大木桶后面,腾格斯使劲全力推着桶壁,接着七里从桶内矮身窜出,脚下珊瑚涌现,几下便上了黑船船头,凌空打下一簇簇珊瑚来。 她脑后的珊瑚分明比之前又大了许多,也许是由于在瞬间扩张得过快,那珊瑚的末端竟然是苍白的颜色。 姚国师躲过珊瑚的攻击,任由那些火红色的碎片在军中炸开。与此同时,七里的声音在船上各处传来: “把他还回来,否则今天一个人也别想离开。” 姚国师饶有兴趣地看着七里拔出忍者刀,道一声:“珊瑚珠吗?力量还弱得很。” 七里一刀刺出,刀尖稳稳插入姚国师的胸膛,感觉却如中败革。接着,她只觉得一只枯瘦的手在自己脑后的珊瑚上点了一点,便半侧脑袋剧痛不已,直直从天空坠落下来。 所有的珊瑚能力刚刚仿佛消失了一瞬,那感觉好像还有些轻松……七里背后一痛,倒是没有落水,竟然是腾格斯推着木桶及时赶到,停在了黑船下面,接着他也张开翅膀跳上了船头。 七里仰望着船头的老僧。这次遇到的劲敌,仅从战斗力来看,比芦屋舌夫和幕府将军加起来还要强。 果然,六息过后,腾格斯硕大的身躯也从天而降,直直砸在七里身边。 “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姚国师探出头高声道,“他保持这个样子,不问世事,不就最好了吗?”语中理所当然。 眼见那巨大的木桶又要从海面上飞来,姚国师摇摇头,道: “玄武。” 他剑指竖起,做了一个奇怪的姿势,接着指向木桶。从关押玄武的冰船上,突然“嗖”地射出一道激波,接着那木桶便像是在冰原上突然急刹的雪橇一般,停下不动了。 七里和腾格斯在木桶里正使着劲,突然觉得浑身冷入骨髓。他们相视一惊,都下意识地想活动一下身躯,可他们同时发觉自己的动作越来越慢,到最后竟完全不能动了。 远处,琉球三老的打斗声也停下来了,七里和腾格斯从桶中看到三个神道官回到船上,琉球三老却没有动静,看来也是被如此禁锢了起来。 七里张张嘴,一时却说不出话。只听姚国师道:“百地家的女忍,你以为自己是最后一个幸存者,就能摆脱家族的诅咒吗?你的家族千百年来痛苦不堪,全是因为当年和徐福合力偷窃那幅海图——不然蜃灵是怎么被海王击溃的呢?” “海王为什么从那时起就……”七里突然觉得很多事情,在千百年前好像就埋下了引子,这种感觉让她极不舒服。“可是,他为什么不杀了我?” 姚国师从船头跳下去。铁面佛低声道:“小心!”在船头看去时,却见他轻飘飘地落在了海面上;接着竟在海面上行走起来,如同行在地面。 他走到冻僵的哈罗德和王狼护着的大木桶里,建文倒是没有被冻结身躯,但他在自己的大木桶里坐着,仍是在拿着那枚玉玺左转右转,眼里空无一物。 姚国师伸出右手,想要将那玉玺拿过来。他轻轻一拽,接着“咦”地怔了一下,原来建文的手竟是死死地把住那枚玉玺。 姚国师又使劲拽了几拽,玉玺仍然丝毫不动,建文脸上并没有一副刻意要留下玉玺的神情,手上的劲头却已经出乎姚国师的意料之外。 他这才伸出另一只手去,将建文的数根手指从玉玺上逐一硬掰开,那枚玉玺便终于拿到了自己手中——看来从一个常人手中拿玉玺竟要动用两只手这事,已经让姚国师有些不悦。 但无论如何,这枚曾经动用了无数锦衣卫精英也没能夺回的玉玺,如今总算是轻易地重归大明了。 姚国师踏着水面重新回到船上,铁面佛已经在那里观战多时了。他将玉玺交给手下司官,对铁面佛道:“老衲不喜欢亲自出手伤人,如此情况你该当如何处理?” 铁面佛沉吟道:“依照惯例,末将会发炮清除现场。” 姚国师突然抽动鼻子笑了出来,铁面佛觉得他这次的笑容中有一丝阴森。 “果然如陛下所说,铁将军真是个直人。炮击那个人的后果,不是你能独力承担得起的。”姚国师见铁面佛略显紧张,又宽慰道:“不过那人已经成了废人,与死了也没什么分别,攻击他这件事,老衲会负全责。” 铁面佛冷汗直冒,听姚国师这意思,如果刚才他立即下令炮击毁灭现场,那天大的黑锅可就落在自己头上了,还好没给人当铳使…… 他沙哑道:“谢姚国师成全。” 连日来遇到的诸般异相已经大出铁面佛平生所识,如今他对姚国师自然是言听计从。抬头看时,他突然见姚国师难得地皱了皱眉。 “国师,可有什么不妥么?” “没什么,只是有些不喜欢的人将要来了。我们返程吧。” 铁面佛点点头,右手拇指捏着自己的鱼尾符,终于咽下一口唾沫—— 他刚刚一直放不下的一件事是,就在刚才,这条铜质的鱼尾符被那女忍者的刀生生砍出一条伤痕。那伤痕崭新得有些划手,但他始终没有看到她是何时出手的,为何自己竟然完全没有一丝觉察。 黑色舰队消失在海面之外已经有好几个时辰,众人在桶里也一动不动地冻了几个时辰,青龙船的残屑也还仍未漂尽。 待到天光快要升起时,七里才觉得自己可以动了,她将木桶划过去,轻声向建文呼唤:“建文,建文?” 然而建文仍是坐在那里不动,手中操控着那并不存在的玉玺和舵盘,对她的声音丝毫没有回应。 “妖僧真的走远了,你也应该演够了吧?!”她提高了声音。 腾格斯也缓缓活动起来:“我懂了,安答是怕那和尚抓你去大明,才故意扮成这样子的对吧?” 但他们的猜测显然是没用的,这会建文不苟言笑,比刚才还要清冷。 七里终于贴着桶壁,失神地坐在了桶中。 “是我瞎猜的。”接着自嘲似地苦笑了一下。 这时,哈罗德的脑袋又从桶上冒出: “七里阁下暂且冷静,咱家认为他可能只是与青龙的连接被强行断裂,一时失了智。” 三个亲云上不顾重伤,也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哎呀……也许就是丢了魂。”“需要有个惯在神社当差的巫女,来叫一下魂。” 哈罗德望向七里:“虽然这不太科学,但死马当活马医,也不妨一试。否则咱家可就要给他放血了。” “可是……我不会啊。”七里道。“什么巫女神婆的,忍术里并无这一项。” 她又望向琉球三老,三老立刻绷起了脸,虽然他们自己提的建议,但他们也是只会说不会做的。 此时一个声音在桶外响起: “我!!我会,我会。” 众人向发出声音的人看过去,竟然是抱着王狼的腾格斯在水中举起手。 在木桶里跳萨满舞并不容易,不到一刻钟,那大木桶就不知进了多少水,腾格斯也逐渐口干舌燥起来。 这么跳了一会,建文的目光先是被腾格斯吸引,甚至笑了两下。腾格斯见他初步奏效,便加了劲,但没跳几下,又见建文扁着嘴把头拧到一边了。 “你!你到底要怎样啊?”腾格斯一屁股坐在桶里,也和七里坐在一块了。 七里刚刚已经在想喜界岛如何可以留下他,保全他的残生了,尽管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实在令人讨厌,但她好像又只能这样做。 天亮起来了,桩桩件件仍然没有个头绪。腾格斯嘟囔道:“现在咱们连艘船也没有,逃都逃不走……” “嗷呜——” 他正说着,王狼却突然朝着日出的方向叫了起来。 腾格斯往外看了一眼,一个划着小舟的模糊剪影,正在初生的朝阳下向这边赶来。 “老萨满!”腾格斯激动地喊出来,“是真正会叫魂的人!原来你真的没死——” 接着,他的笑意在脸上凝住了。 那朝阳下的来者虽然也戴着面具,但身影十分高大,一身复杂的饰品也和老萨满完全不同。 “不是老萨满?”腾格斯道。 “……但却是个熟脸。”哈罗德也从桶中钻出脑袋道。 第三十八章 如梦方醒 正如腾格斯和哈罗德所说,这高大的身影的确不陌生,一根乌木杖、一副露出双眼的木刻面具,可不正是在阿夏号上见过的南洋巫女老阿姨吗? 琉球三老这是第一次见老阿姨,不免问了句:“是敌是友?”其实他们心下想的却都是:“我们哥仨加起来,都未必有她高。”“一定是用了什么秘法。”“她脚下肯定踩了什么增加身高。” 年轻人们没顾上回答,也没顾上在意老阿姨的身高问题,只是拼命朝着老阿姨招手,“婆婆婆婆”地大声呼救,王狼也连声呼号。现在他们三三两两扒在木桶里、木板上,显得十分狼狈。 待船靠近后,老阿姨摘下面具,看见这摊场面,自然也是奇怪之极,一句“孩子们,好久没见了”说出口也分外别扭,喜悦中又带了几分勉强和疑惑。 她四下看了一周,视线最后落在建文身上: “可怜可怜,原来被‘孤克煞气’祸害成这个样子了。” 建文恍若未闻,对她的到来也没什么反应,仍然只是扒着桶壁,开船似地缓缓摇晃,仿佛沉浸在他自己建造的一个小世界里,不问外事。 “不是不是,”三人忙不迭地解释,“那事过去很久了。” “哦,”老阿姨对眼前的事不太关心,“那你们看见没看见一个黑衣服的青年从这经过?” “黑衣青年没有,黑衣死秃驴便有的是。”哈罗德嘴最快,“建文阁下便是被他打成这样的。” 老阿姨好像恍然大悟一般拍拍自己脑袋,连连“哦哦”两声,看也没看建文一眼,接着摇起橹便要开船。腾格斯连忙扒住老阿姨的船舷: “婆婆!等等!” “怎么了?我急着找人呢。”老阿姨似乎很惊讶。 “俺刚才给安答叫魂没有叫回来,”腾格斯道,“婆婆不救救他吗?” 他哪里知道老阿姨着急可不是装出来的,实际上,他一直就认为是因为自己刚刚的萨满舞显灵,召唤出来了这等在海中法力高强的人物,可从没想过惯在南洋活动的老阿姨为什么出现在东海这回事。 他们三人等着老阿姨发话,没想到她却重新戴上面具道: “这个人已经没救了,拉回去好好养活吧。” 三人哪里能接受这个论断,连忙好声好气地劝老阿姨不要走,当下便要跳到她船上跪下。老阿姨耐不得聒噪,拿乌木杖在自己身前一挡,道: “好了!船灵被收了不是吗?怪只怪他和船灵绑定,船灵被收还想保证人灵不灭,哪有这等好事?” 她声音在面具后面瓮瓮的,还没等众人答话,腾格斯却“啊”地低呼了一声。“俺想起来了!神风海战中,鹰灵被日本人拽出去的时候,死掉的人命确实不止一条。” 七里听他提到日本收灵,心道:“难道收灵之术也是一脉相承的?”但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现在没有时间细想这些。她正襟危坐道:“婆婆,建文的魂灵可以寻得到吗?” 老阿姨听她这么说,又摘下面具,认真看了看七里的眼睛。她头一次见七里是在阿夏号上,那时只记得七杀对这个忍者姑娘礼遇有加,好像要极力挽留她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后来因为这事还导致七杀与建文比了一场混乱的铳斗。 但在那时候,建文和七里这两个小年轻的关系并没有现在这么好,建文当时的性子与其说是温厚不如说是懦弱,看上去与七里也半点都不搭。记得当时自己与七杀私下聊天,还说这俩人一定成不了。没料想看这个姑娘的眼神……她只能感叹,为什么半年光景过去,就又有一个好姑娘被奇怪的男人勾去了魂? “婆婆?”七里见她不答,轻声催促道。 从拉拉杂杂的半晌回忆里抽出思绪,老阿姨道:“年轻人当真是干柴烈火,可惜了。” “婆婆。”七里红着眼站起来,“我是在问您正事。” 见七里真要急哭了,老阿姨也站起来,悠悠道: “下到黄泉,上穷碧落,小七里啊……只要我说一个‘是’字,你为了这个男人也肯定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伸出宽大的袖子指指海面又指指天空,指指七里又指指远方,动作甚是豪迈。 众人听她这么说,好像是有戏,顿时目光晶亮,充满期待。可老阿姨停下动作,又说: “但是能令船灵离体的那种力量,以凡人的神识去对抗,怕是早就给撕得连碎片都不剩了。人身五阴十八界,他能留下眼耳鼻舌身五样尘根,已经不错了。” 她说完后,七里咬紧牙关,站着一动也不动。众人都知道没了希望,恍惚地坐在各自的木桶里,不知该说些什么。琉球三老也叹口气,没脾气地坐回木板,连窥探那老阿姨长袍下有没有踩什么增加身高的东西都没兴致了。 早晨的海风阴冷非常,如泣如诉。 ? 当天上午,老阿姨没有急着出发,而是手执乌木杖做了一场什么法事,好像是要净化这片不祥的海域。 七里他们已经接受了这最坏的结果,气氛有些沉闷。腾格斯和哈罗德扒着各自的桶壁默不作声,王狼在四周凫着水,把能见到的补给尽量叼回来。七里却一反平日的惜字如金,抱着建文的躯体喃喃自语,那是她一直来不及说的话。 “看你这个样子,也骑不了马了吧?” 建文只是被她声音吸引,微微侧头,似乎是在看她,但他双手还是转个不停,至于七里的话他到底听进去没听进去,天才知道。 “你知道我在石龛里看到了什么吗?我看到……喜界岛的山洞旁边,我们盖了一间房子,房子上整齐铺着稻草,在夕阳下是金色的。 “你嘴上说不愿意呆在琉球,但每次出海回来,还是会在这座金色房子里歇息几个月。 “没想到真的可以实现,只不过方式好像不太对。”她语中忽然有一丝笑意。 “就这么定了,和我在喜界岛一直住下去吧。” 腾格斯和哈罗德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垂下头默默流泪,看来七里势必是要主动承担重任,把建文拉回琉球照顾一辈子了。 实际上,琉球三老也在不远处小声嘀咕着要不要让七里把这傻小子带回喜界岛,要知道大明刚刚放过他们一马,如果再次知道他们窝藏前太子,会不会着手杀来?如此这般叽叽喳喳争论个不停。 但只有腾格斯和哈罗德知道,虽然七里现在语调温柔,但谁要是真想把这个行尸走肉的建文从她身边夺走,那可要掂量一下自己的脖子能不能敌得过快刀。 “就连最坏的结果,我也——”七里仍是说个不停,但说到这里时,忽然凑近了建文耳边,把声音压得极低。她说了什么,腾格斯和哈罗德两人都没有听清。“终于可以把一切都避免了。”她又说。 哈罗德抓着一头金发,在旁边的桶里道: “婆婆说的也许不错,咱们出来历险,本来就是有去无回。建文阁下能拥有一份完躯,也比整个人消失了要好些。”他最后这句,显然还是因为千岁的事而萦怀。 “放屁!”腾格斯则在自己的桶里怒道,“谁都知道活着比死了强,可这个建文安答就算活下来,也已经不是那个建文安答了!” 没有建文,刚刚重组成功的小队也就没有了共同踏浪前行的动力,大家都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好了,不要吵嘴。”老阿姨也刚好做完法事回来,握着建文的手不无怜惜,“你们最好别去找那人报仇,也打不过他,不过如果你们能再和他狭路相逢,不妨——” “咦?”她说了一半,突然一惊,“怪了。” 原来她刚准备松开建文的手,却反而被建文的手一把抓住。那只手上密布几枚乌青色的指印,指节发肿,正是姚国师留下的。 “对,建文阁下刚才就是这般握着玉玺不撒手。” 老阿姨又撤了几下手,惊道:“不对,不对。”又说:“可以啊,小子!怪不得连贪狼也夸过你。” “贪狼?”众人不知老阿姨为何激动起来,纷纷站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正是贪狼那小子告诉我,我追寻的那股令他难受的力量又出现在海上,我才追到这边来。不提这个,建文这个孩子啊,嗯……” 老阿姨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在身上翻检什么东西。 虽然大家不知道贪狼向她透露了什么,但听这个意思,建文应该是用什么执念般的力量向她传达了什么信号,回魂这事竟好像有了一丝希望。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所有人都握紧了手掌,眼前这位神婆可算是唯一的救星了。 老阿姨翻出一个小鹰形状的铜器。“还好没把这个丢掉!” “大元指挥官的铜哨?”腾格斯惊道,“怎么会在婆婆手上?” 这哨子腾格斯在萨满们的集体意识里见过,征东海战之时,那大元指挥官正是用它来召唤了鹰灵。 近看起来,这东西和铜雀的铜雀哨长得挺像,看来一定有什么奇异的联系。腾格斯想起那哨子只要一吹就是一条人命报废,刚要说声“小心”,老阿姨早就拿着哨子“唿”地吹了起来。 哨子声音十分尖利,其余人等听了之后只觉得胃中翻涌,比晕船还难受。 老阿姨吹了几声,建文胸口竟开始狂烈地起伏。她喘了两口气,道: “我老了,竟然也看走了眼。他的神识没有被散失,而是在瞬间被保护起来。” “保护?”这词听起来终于顺耳多了。 “对,他现在愚痴不堪,其实是在保护自己的理智不被撕裂。”老阿姨正色道。 她差不多也喘匀了气,高声道:“都捂住耳朵!” 接着又把那鹰哨含到嘴里,朝建文和七里所在的大桶里“唿”地大声吹响。 又是一股强烈的力量袭来,众人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好像被颠倒了好几次,七里脑中更是像雷击了一般轰鸣不停。但他们仍然睁大眼睛,努力朝建文的方向看去。 只见建文空洞的眼神逐渐有了神采,瞳孔缩动似乎在挣扎,然后下一刻竟然张嘴惊呼出来: “青龙——” 接着他完全睁开双眼,四下打量,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大桶里,七里在自己旁边,哈罗德、腾格斯扒着桶沿朝下俯视自己。 “建文!”“安答!”众人欣喜若狂,好像在庆祝一个他从没听说的节日一样;七里更是将他的手死死握住,仿佛一不留神他就会跑丢了。 他也被这种喜悦感染,笑道:“我们……我怎么在这?婆婆,你怎么也在这?” “还说呢,多亏婆婆把你救回来!”腾格斯大喊道。 山南、山北更是叽叽喳喳,还在建文头上胡乱揉了一把: “你刚刚丢了魂,那个样子,真是笑死人了。” “丢了魂?”建文一副如梦方醒的样子,“我只记得……” 想到这里,他猛地从桶中站了起来——他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眼前的海域里漂浮着的,举目都是青龙的残骸。 七里也跟着他站了起来,见他呆呆站在桶里紧抿双唇,便伸手拉住他的手。 “原来刚刚发生的事情,是真的……青龙它……” 众人看看他,都是郑重地点点头,眼神暗含担忧,生怕他再来一次失魂。 “不过,你回来就好,刚才大家都很担心。”七里声音有些发颤,似乎又不像是因为害怕。 建文擎起自己另一只手,那只手原本握着玉玺,现在玉玺已经不知去向,手上也青一块紫一块,有几处骨节现在也终于开始剧痛起来。但除了一种激愤的情绪还在胸中回荡,建文记不起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盯着这只伤手,看着它一寸寸恢复原状,接着握紧拳头,看向刚刚那黑衣老僧远去的方向。 “海洋的秘密和它本身一样深,我原本觉得你们不该离那些天机太近。”老阿姨也拄着乌木杖站了起来,“但是……建文,你能凭一己之力把意识护住不被抽灵仪式撕裂,可见你有资格去探寻更深的东西。” 老阿姨看向他时,眼中竟多了几分欣赏。 “抽走青龙的仪式?”建文正色道,“婆婆,把您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不急,不急。”老阿姨现在显得有些虚弱,“反正,我这次是没精力去跟踪那个人啦。” 建文点点头,振奋道:“好,我们先离开这地方。青龙,启——” 他习惯性地下了命令,下一瞬却意识到,自己现在再也无法呼唤青龙了。 眼前的碎木与帆片随着波浪缕缕翻滚,但没有任何声音能回应他。 “安答放心,就算划着桶,咱们也要把青龙夺回来。”腾格斯宽慰道。 “我没事。”建文深吸一口气,回望着身边这些担心自己的伙伴,压下了难过。他知道,这时候不能有任何低落。他略一思索,又道,“我只是在想,当时那三艘船上奇怪的物件到底是什么,现在有答案了——那应该就是抽灵的工具。他们应该已经从佛岛把其它三个船灵也抽了,既然如此,那么郑提督会不会知道什么更详细的事情?” “你是说,我们先去趟佛岛?”七里率先明白过来,接口问道。 “什么,佛岛?”山北朗声大笑,“就算你们去佛岛,也总得有船吧?”他笑完就被山南、中山瞪了一眼。想到他们自己现在没有船也很难再回琉球,三老委屈地扁起了嘴。 “不用去了!那提督早就不在佛岛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伴着船桨击水声在不远处响起。众人看去时,只见一艘长得略似青龙的船迅速开了过来,船艏划出的白浪溅起水珠刚刚打在他们脸上,那灵活的船身就已经停在几个桶旁。 说话的人站在船头,将斩马刀往甲板上一插: “大桶装的小靖王,你现在这个样子,可不太像胜利者的模样啊。” “……小郎君?” 建文并不意外。 不得不说,由贪狼指路而始,老阿姨、小郎君,各路人等在这片海域接踵而至,还真让他有种感觉——好像真的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倒海翻波。 赌注要终结了,而那又会指向一个怎样的必然呢? 只见小郎君从走蛟船的船头快走几步,“嗖”地跳到一侧的盘龙轮上,接着蹲下身,朝建文伸出那只机械手。 “咱家有点看不懂了!”哈罗德在一旁挠挠头,道,“他的意思是‘上来’……还是‘给我’?” “少废话,”小郎君向后一甩长发,“上来。” 第三十九章 赌局落定 小郎君坐在高高的银交椅上,一边用机械手上的铁关节闲适地锵着斩马刀的刀刃,使它更加锋利,一边看着船头甲板上正在休整的建文一行人。 建文他们说是休整,其实忙碌得很。先是需要补充大量的淡水,再者建文喝完水还要负责给每个人治伤,要是治得更加严重了,还得多试几次才行。 眼看建文的手伸来伸去,不时传来琉球三老的叫喊、百地七里的嗔怪、腾格斯的舒爽,还有一个不知所谓的南洋老太太在一旁闭目养神,小郎君哑然失笑——这可真是一个过于奇怪的组合。 阿抛换了班,从瞭望台攀下来,揉着干涩的眼睛走到小郎君身边。他在甲板上一站,就仿佛凭空生出一棵树一般,立刻给银交椅的位置带来一大片荫凉。 小郎君头也没抬:“阿抛,这是咱们等了三天的人,你觉得怎样?” 建文他们好像忙活得还挺精神,这几个人阿抛都熟悉,但看了一会,总觉得每个人都透着一种陌生。他回答:“已经不是从前那样。” 小郎君叹口气:“但他们从前还有条灵船,现在连船也都没有,想要在我蓬莱站住脚——难啊。” 阿抛点点头。判官郎君虽然语气失望,听起来却并不是有意刻薄建文,而是实情就在此间。 以前建文来到蓬莱岛能有一帮判官支持,不得不说里面有一个原因:他拥有那条足够神奇的船。现在这个加成消失了,简直像关爷爷没了赤兔马和偃月刀一样,他们还在那里精神百倍,真不知这股子自信是哪里来的,这是哀兵必胜吗? 阿抛瓮瓮地道:“既然是这样,判官郎君自可以取了蓬莱之位。” 小郎君却一句话没说。 那边建文终于忙活完毕,又喝了几口牛皮袋里的水,终于清醒许多,只是衣服里的盐渍还沁得身上发痒。 他走到小郎君面前,道:“极东秘宝你也一直感兴趣吧?那毕竟是破军大哥的遗物。” 说着,他解开腰间布袋,取出一个晶莹透亮的紫红色水晶物件:“你救了我们好多条人命,拿去吧!” 水晶头骨划了一道晶莹的弧线,向小郎君飞去。没想到刚飞到小郎君身前,后者便伸掌一推,水晶头骨又凌空飞回到建文怀里。 “我判官郎君是输不起的人吗?”小郎君语气挺松快。“走蛟船的确不如青龙船迅速,我心服口服,现在赌约结束了。” “哦?”建文早早就环视了一周,“但我看你们有备而来,连哨兵船也没有多派几艘,好像是在附近等了很久的样子,船上箭伤和炮伤这么多,显然是战斗过,而且我猜对手就是那帮大明的新水师。” 接着,他盯着小郎君道: “换句话说,你们其实很早之前就到了这座岛。只不过……我们双方是一个攻不进去,一个逃不出来。” 小郎君点点头,他明白了建文的意思。 哈罗德拿到水晶头骨这条消息是确凿无疑的,所以如果按照找到哈罗德为赌约的终点计算,自然是建文他们赢。 但问题就出在北海水师退兵之前。那时双方虽然都在水母岛一带,但其实都属于身不由己的状态,各自深陷困境。连自己的自主行动都没法保障,那水晶头骨的归属其实也就是一纸空文,直到明军退了,才算是重新开始公平竞争。 而现下,他们被小郎君所救。 小郎君眉毛一扬:“是,的确,你说得倒没错,我们三天前就来到这里,还和北海水师打过照面了。但咱们是海盗,规矩和陆上赛跑自然不同。现在谁拿着,东西就算谁的。” 建文见小郎君轻飘飘地打发自己,压根不下这台阶,心知他是打定主意放弃蓬莱主位了。这人的性子乃是想到便做,什么后悔药统统倾进海里,因此只要决定的事情也不会再变,自己多说无益,于是便把水晶头骨收了起来。 “咦?”“这就妥了?”小郎君带来的判官之间,有几个开始窃窃私语。 赌局到此,便在一副云淡风轻中结束了,看起来一点也不激烈。这不光令判官们有点摸不着头脑,建文的伙伴们也颇感意外。这两个男人声势浩大的赌约,就这么淬火似地冷下来了? 他们纷纷看向未来将执掌蓬莱的建文,但建文并没有打算现在表态何时就位、今后对蓬莱的计划如何。因为关于收走青龙的那个人,他现在还有很多问题——那也可能是即将威胁到蓬莱的问题。 他向小郎君发问:“北海水师不把船打沉是绝不会收手的,你们定然是遇上什么难以解决的阻碍,才匆匆结束战斗。难道是那个大水母攻击你们了?” 小郎君饶有兴致地摇摇头,接着举起自己的残手。 建文恍然大悟:“果然是郑提督吗?” 小郎君从银交椅上一跃而下: “他来时战事正紧。我见他有话要对新水师说,便觉得你们大明自家事,自家理不清,打起来也没意思。退了几里,又来一个什么大明和尚,直到你们又打完了,才有空暇接你们。” 说完,他指了指交椅,意思是让建文去坐坐试试,接着便拔起斩马刀,自行走到船尾去了。 建文从小郎君的语气中听出来了,他这是显然不想和大明内部的争斗扯上半点关系,连救他们也好像是搂草打兔子般地捎带完成似的。不过,这也代表了蓬莱一批人的态度。先是与大明水师一战而始,后是以佛岛之乱终结,那些本来就不想去与这个庞大帝国周旋的判官,这下更是铁了心守住海洋,不再向往陆地半步。 但是小郎君这么简略地一说,语中甚多不详,建文也没法推测郑提督路过这里到底是要干嘛。 他左右看看,见阿抛还像根桅杆一样矗立在船头,便直呼:“阿抛!”待他走来后,就问他当时战场上发生了什么。 这阿抛也是个奇人,他知道建文虽然还未身登蓬莱主位,但日后免不了和他打交道,便赶紧走了过来。他平日里本来传令惯了,一句话也不多说,如今听建文这么问,却像竹筒倒豆似的,先把使节如何捣乱插入战斗,双方如何停战,郑提督如何驾到解围,小郎君如何兵退五里,一桩桩一件件讲了一番。 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总带点南洋戏曲的调子,伊伊阮阮的,也不知是从哪儿看来的。添油加醋更是免不了,一时间还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做了夸张。建文听得瞠目结舌,心想他平日里的传令工作力求精准,看来一定埋没了唱戏的才华。 但建文仔细听了一阵,还是从他的叙述中得到两条关键的信息。 第一点很容易推测,那就是郑提督乃是被邪术约束来此,他不仅自己下不了船,看守的三灵船也被吸了个空,也不知道佛岛之上父皇的坟茔可还安宁。 郑提督本来跟他说要在佛岛赎罪诵经,了此残生,没想到也天不遂人愿。至于打扰他清净的人,不用说就是那个黑衣老僧,小郎君没跟老僧打照面,多半也是出于郑提督的吩咐。 第二点却令建文颇有些意外。 据哑鲁国王子的行为来看,是朝中有人托他寻找自己,且与北海水师并不同路;而这个人是谁,王子并没有明说。按说自己离开朝廷都两三年了,燕帝叔叔即了位之后,朝中和自己关系还算不错的皇亲国戚已经死的死,失联的失联。大浪淘沙,剩下的也就全都是要杀他而后快的,是谁要托这么一个奇怪王子来找他呢? 难道是沈缇骑,不——建文老改不了这个顺口的官衔——是沈千户吗?但是哑鲁国虽是番邦,他也万万不可能指使王子,除非……他已经当了指挥使。 想到这里,建文对自己讪笑两声,道一句“怎么可能”。他只能把这个疑团按下不想,又问阿抛:“那郑提督到底和小郎君说了什么?” 这下阿抛更来劲了。原来郑提督离开北海水师来到蓬莱船队时,船头与他相距就更近了,小郎君和郑提督俩人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就把郑提督如何告知小郎君劲敌将至,这姓姚的老僧手段如何邪门,如何说北海水师所围之处就是建文和青龙船,唱念做打地讲了一遍。 四周闲散的人也都过来听这个大个子绘声绘色地讲话,船头一时间变得热闹非凡。 阿抛讲道:“紧张!紧张!紧张!小郎君眼看提督又道:‘小郎君,你我虽有断臂之仇,但你和小靖王的赌约,还是有几分儿戏了。’小郎君道:‘强者之间自然有自己的决断方式。’两人就此僵持不下。” 建文听了噗嗤一笑,郑提督说话哪里是这样,口中又哪说得出小靖王? 但还是心想:“原来他们早知道青龙要被收,却也做不了什么,只能保得我们一行人性命。” “郑提督道:‘你们赌斗一成,必然立场分明。但来自大明的劲敌就在我身后,你不去找大明的麻烦,大明便不会来找你们么?’” 判官们是第二次听到这番对话,但其中道理大多仍未反应过来。建文听到这里却叹了口气,明白今天小郎君的反应为何是这样了。 本来他和小郎君的这次赌斗,说起来是一次对彼此的试探和考验。说白了,这趟旅途所面对的一开始就不会只是风暴与巨浪,而是一天一个变化的四海形势。他和小郎君彼此都怀疑对方是否有那种统御四海的器量,因此是把四海作为赌场。 而郑提督的言下之意是,无论哪个人当选,对大明的态度都会与另一人截然不同。小郎君显然被郑提督的话触动了。他定然是意识到,如果接下来新的北海水师,甚至那个诡异的老妖僧仍要和蓬莱针锋相对,那么不如把主战场让给建文的好。 建文心中理解,小郎君这一决断既不是逃避,也并非推卸,而是意识到蓬莱接下来可能要面临的是何种威胁,只有这么做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尽管他现在对建文的信任可以说是远远没有建立。 建文望向船尾处拄刀人的背影。做出这一决定,就意味着小郎君从此要尽力辅佐自己了,就像辅佐破军那样。 耳旁阿抛继续唱道:“这正是‘阿哥出门向南洋,人争口气佛争香。祝哥身体爱保重,保重身体得安康。亲哥赚钱爱寄转,妹在码头等亲郎’。” “……这都哪跟哪。”建文转回头来。 这几句俚俗的顺口溜,显然是冲着四周水手们说的吉祥话,纯粹是为了讨个彩头,跟郑提督的事半点关系没有,可见他要说的也都说完了。 阿抛最后擎起手臂亮个相,恢复了不苟言笑的样子,众人的鼓掌声却一浪高过一浪了。一片喧哗中,建文在默然思索:这个连郑提督都能困住的姚国师名不见经传,到底是什么来头? 按照之前他得到的信息,是贪狼告诉了小郎君如何追逐建文,又告诉老阿姨那片海中诡异气息的来源,才导致大家纷纷来到这片海域。 在这些人里面,只有一个人是主动追着那姓姚的国师去的,那就是老阿姨。 他离开人群,去问老阿姨:“婆婆,这海洋中的黑白两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我,还有蓬莱,究竟是黑还是白?” 七里、腾格斯和哈罗德见他这么问,也纷纷凑过来,聚到船头了。老阿姨正在给自己的鼻孔熏一种怪异的草药,现在她从耳朵里喷出两股轻烟,缓缓道: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比你们知道的所有人存在过的时间还要更久……” 而在船尾,小郎君对那些超脱于凡尘的秘辛显然没有兴趣,斩马刀仍然握在手中,远远望向蓬莱本部的方向。 唱完戏的阿抛来到船尾:“什么都没有,却真的要做蓬莱之主了。” 小郎君转过头来,却重复了阿抛的话:“但的确,一切已经不是从前那样。” 第四十章 秘辛 “喂!别吓着俺的狼!”腾格斯朝着甲板另一头,不满地喊了一嗓子。 那些闲来无事的蓬莱判官们或蹲或站,把王狼围在中间,各自伸出手抚摸它的毛发。这帮海盗大多数是刀口上滚过来的人物,面对这匹人高马大的巨兽也不害怕,就拿它当一只大狗似地逗弄。 腾格斯见王狼被围在人群里甚是尴尬,本来想过去把它带过来。但他刚要起身,便见有的判官拿出储备的酒肉要喂王狼吃,便迅速地坐下来,继续听老阿姨讲故事了。 老阿姨的米黄色长袍在风中飘动,话音几乎响彻整个海域。 “那时海内诸般古神颇多,有好的,有坏的,那时的千里海波之下,还建造了许多城市和神殿。人子更在尧舜之前,因为敬仰的神灵不一样,也就分成了两种。据说,在经历了不知多少次大战之后,善神将邪神镇在海底,但他们的圣徒还在竭尽全力,想要把邪神召回世间。” 建文道:“等等,我听芦屋舌夫说过什么‘深渊之主’,是这个意思吗?……可我还是不太敢想,那些阴阳师造出海王什么的也就罢了,世界上竟然真的有活那么久的神灵?” “那是祂的无数称呼中的一个而已。哦,不过这些都是我们祭司的说法,你们凡人当然看不到,只要关注那些信徒怎么做就好了。”接着她竖起一根手指:“神那一层面,自有天道示现。” 建文挠了挠头:“说了等于没说。” 老阿姨却诡秘一笑:“是吗?陆上的凡人不知,只是因为一脚踏进泥潭,还踏了数千年而已。有说陆地上的千万年文明是两者相争造就的结果,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吧?” 建文和伙伴们对视一阵,脱口而出:“佛岛?” 是啊,七里家的海沉木所指向的,和建文家苦苦寻求的佛岛,不是据说就存在了千年吗?想来诸多海客在七杀船上倾家荡产,在南洋尸骨无存,连武则天这种人间帝王都为之疯狂,要将亲生孩子献给那虚无缥缈的邪神,都是为了那些无穷无尽的好处,哪怕仅仅是存在于他们想象中的好处。 “凡人之所以是凡人,就是因为脑子里总有那么一根弦是脆弱的,是惧怕也好,贪婪也罢……”老阿姨弹了弹指甲总结道,“没有这根弦,也就不会被蛊惑了。” 建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之前在佛岛,芦屋舌夫也说过这种事情。远到波斯帝国,百济朝廷,近到蒙古征东,日本之乱,甚至于现在仍风行海上的骑鲸商团、诸国番邦,也全都是依照那神秘的因果律而行。也就是说,那些自以为做出一番功业的世人,全都是被那群和芦屋一样的异人玩弄了。还有什么显照大师,来复和尚…… 想到这里,建文道:“我们的那群敌人,或是国师……” 七里也沉浸在从秦人到忍者之地的千年沧桑中,这会不由得跟着念道:“或是,阴阳师……” 腾格斯和哈罗德也对视一眼:“还有主教和萨满。” “那是一个联盟……国师联盟。”建文道。 “国师联盟!”对神秘团伙的这个新代号,他们显然挺满意,只是不知这帮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何那姓姚的国师非要拘走四个船灵不可? “我也不知道,我又不用什么灵船,打打这个打打那个的。”老阿姨摇摇头:“不过我这几十年与他们周旋多次都未果,这次追过来,也是贪狼透露给我他的行踪……难对付啊,难对付。” 她抬起头,见众人皆是一副心思深重的样子,试探着问:“怎么啦,你们不信我说的话啊?” “……不信还能怎么样,反正您也是我们认识的人里面活得最久的。”建文嘟囔道。 建文也就是这么一说,但听者有心,却见其他人眼睛亮了一下。哈罗德抢着问道:“婆婆刚才说那老秃驴是个青年,但我们看到的分明是个老者。难道也是从小便相识?” 建文一皱眉:“‘从小便相识’是个什么说法?” 不过他转念一想,他们几人问起这个,肯定是在自己失魂时听老阿姨说了什么。看来自己在失魂期间,错过了很多东西啊…… 只听老阿姨悠悠地卖关子:“那就是另一个故事啦……不过既然你们要去找他,我就不用去了。” “啊?为什么?” 老阿姨眨巴眨巴眼:“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很危险啊。” 众人面面相觑,建文也忍不住皱眉深思。不知道老阿姨明明急火火地赶过来,却又为什么改变计划?也许是因为刚才救治自己真的消耗精力,太累了,需要休息一阵? 但她对所知的一切又丝毫不想透露,总感觉怪怪的,似乎她和国师联盟这个姓姚的国师之间,另有一番隐情。 不过刚刚的话题多少有些沉重,事已至此,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下他们几人全须全尾都在一起,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听着腾格斯和哈罗德插科打诨一会,倒也轻松很多。建文站起来,在船舷边吹吹海风,腾格斯“嘘!”地唤了王狼过来,熟练地揉搓它的毛发,王狼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建文远眺了一会,又问:“婆婆,您知道宛渠怎么去吗?” 老阿姨摇摇头,抬起四指表示“不知情,让我歇歇”,接着又在吸那奇怪的草药了。 建文和宛渠打交道,仅限于那天鹰灵船重现之后,那个龙须客领着一帮把海带当披风的人将船拖走。那天他还让腾格斯回忆一下有没有萨满教过他“天下灵船皆出宛渠”的传闻,腾格斯跳大神跳了半天,目光惊奇,显然是看到了什么东西的。 他问腾格斯:“你那天的回忆中,宛渠到底是什么样的?” “哦,别提了,”腾格斯一拍大腿,“那是老萨满传给俺的第……嗯,三千多个故事吧!那时俺看见一群萨满和一个大元的汉人官儿,好像是要硬闯进海面下的一个门。门后面是什么俺不知道,但前面好像也是那么一个龙须人。” 老阿姨这会插嘴道:“这倒不假,宛渠向来是个禁地,外人进去没什么好下场。你这个小蛮子,现在也涨了不少见识。” “这么神?”建文道,“你再好好想想,那是个什么地方?” “里面黑漆漆的,真的啥也没有!但是过了一会,那帮萨满把一艘装着黄金的船卸了,一箱箱黄金都搬进了那个洞里,那龙须人还伸出胡子比了比门洞的宽窄,才放心拉着那些东西进去。萨满们是要给忽必烈薛禅皇帝要一艘最好的灵船,但是龙须人说,船可以,灵船却不行。还有什么来着?” 腾格斯一边揉着王狼的脖子一边呲牙咧嘴地想,显然回忆这段东西十分费力。 “那汉人官儿随着运黄金的功夫,偷偷溜进去了。随后门一关,那几个老萨满便走了。他们后来谈起来那人,好像叫他‘刘太保’什么的,说他有办法搞到船灵。啧啧,就像探龙宫找宝贝一样哩。” “刘太保……刘太保……难道是刘侃刘文正!”建文一锤手心。 这刘文正也是大元初期的一个神奇人物,天文术数、建城算卜无所不能,曾经辅佐忽别烈皇帝参与许多军国大事,连“大元”这个国号都是他帮着定的。 “后来萨满们在海上等到船,竟然真的是一艘灵船——哦哦,现在是俺的啦,就是乌都罕号!——然后蒙古水师也就成立了。 “老萨满以为刘太保永远留在宛渠里面了,就给他在海里倒了两车马潼酒,回大元了。 “等萨满们乘着崭新的船回到朝廷,发现那个刘太保竟然早一步回了家,但你们猜怎么着——他回来之后就病倒了,萨满们到的时候,他已经在家里咽气好几天啦!” 听到这个令人意外的结果,建文他们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对擅闯禁地的人,或许这就是报应吧……”老阿姨喷出一口草烟。“但我怎么说的来着,神的那一层面,只是会以天道示现罢了。” 建文点点头,不禁为刘太保的宿命叹了口气。显然这个宛渠城和他们想象的海底宫殿还有所不同,除了那些来去自如的海带人,谁也不能进。 它就像个摸取博彩的箱子,黄金进去,船出来,至于那箱子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外人一概不知。 建文缓缓道:“那姓姚的收了青龙的灵,至少在用到它之前,青龙还是安全的,但以后的事不好说。他这么大阵仗地夺取四灵船的船灵,又用那么多船装载护送,是要运到哪去呢,难道是金陵皇都?” 见建文陷入了沉思,七里他们彼此对视几眼。 他们都觉得,似有一个神秘的画卷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上面写满秘密和阴谋,如今这阴谋再次轮到他们每个人的头上,好在和上次不同,这阴谋的书写者,已经慢慢在画卷之后展露了身影。 老阿姨燃尽了草药,在空中扬扬烟灰,看起来精神了许多。她拿乌木杖指指建文: “建文啊,以前在阿夏号上,我和姑娘都说你只是为了逃避,才要去佛岛寻找一个不存在的答案。现在你已经不是那个过去的自己,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 建文向她点了点头:“看来是要去一趟宛渠了。腾格斯,你也想念你的乌都罕号了吧?” 腾格斯心痛地抱紧了王狼,点点头,“是的!特别想!俺最近做梦都梦见它,老觉得宛渠就要出现了,希望长生天不是在骗俺。” 建文笑了笑,接着环视一周: “坦白说,就在最近一段时间,咱们每个人都失去了一样东西。我失去了青龙。腾格斯,你失去了你的船。哈罗德,你失去了一份友情。至于七里,你和我一样,失去了在石龛中见到的那些东西,换来了一个新的自己。” 七里睫毛闪动,她想到那些或顶着罐子、或隐居山林、或深陷永恒杀戮的自己,还有那个和自己打了个照面,却只在山间隐现的自己。那都是她无限人生中的一些可能性,包括她私底下也曾经向往过的一切美好和纯真——现在它们一去不复还了。 建文道:“所以,咱们齐心协力,把失去的东西找回来。” 众人点点头,皆是同仇敌慨。建文又朝船尾高喊: “判官郎君!” “有!”小郎君高声一呼。 船上跟随小郎君的一众蓬莱判官们集合了起来,他们都是小郎君的亲从,早前见小郎君与建文结束赌约,且无异议,甚至更早之前就徘徊在水母岛海域附近等着救人,便知道小郎君是心甘情愿地出让了蓬莱之主。既是亲随,自然听命于他。这会儿众判官们有些抱起膀子,有些握紧武器,都想听听这个新任蓬莱之主有何见教。 建文坐在交椅上,他凝神一想,开口问道: “诸位,你们觉得破军大哥纵横捭阖,靠的是什么?” 判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开口。有的说是武艺战术,有的说是外交能力,有的开口便是仁爱。角落里还有个阴恻恻的声音道:“破军大王生前还有海藏珠之力,这会倒没人提了。” 小郎君往说话处瞪了一眼:“有话放到台面上讲。”那人一缩脖子,也便不吱声了。 建文倒是温和地笑了笑: “破军大哥在世时,的确身负海藏珠的力量,但我听贪狼说,他只发挥了三次。我当时也问贪狼,三次使用总归有限,能做什么呢?贪狼说,他凭着三次海藏珠的力量,改变了整个海洋。” 这些判官们多数没和贪狼讲过话,听建文这么说,显然意识到,此时的建文已经不是贪狼不敢动他这么简单了,他竟然还能和一方霸主谈笑风生。又想到既然这小靖王当了蓬莱王,那么贪狼在一段时间内自然也就不会再打蓬莱的主意,当下竟然纷纷心安下来。又听建文道: “蓬莱能走到今天,回溯起来,正是因为破军大哥将四海为之一变,适宜蓬莱这座巨城在海上多年生长。但是天道无常,现在又到了海洋变化的时候,这次换作我来和诸位一起面对了。” 判官们窃窃私语,连小郎君也神情庄重地思索起来。但至于这变化究竟有多么具体,建文也没有详细解释。接下来,他只是将各判官应当如何各司其职、如何应对各方势力大致讲明,又说自己虽然接任蓬莱王位,一时却不能赴任。待到查明蓬莱将经受怎样的威胁,自然会回蓬莱举行仪式。 建文见众位判官基本服帖了,总结道:“我要去探查的这路敌人,会影响到在座每一个人,请大家心里有些准备。所谓谋事在天,成事在人。” 他们彼此看了看,各自点点头。听建文这意思,海面上又将有大事发生,而且关乎每个人日后的生计发展,是好是坏,需要齐心应对才是。 接着,他们都举起了自己带有“破军烙”的行头,齐声吆喝着,领了这位信任蓬莱之主的命令,应答之声响彻海面。 ——虽然船上这些不是全部的蓬莱判官,但既然他们是小郎君亲从,说明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 建文看着一众判官干劲十足,终于松了口气:“蓬莱海盗对国师联盟,这好戏可有得看了。”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转头问七里: “对了,刚刚我失忆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啊?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发生了什么,还需要问我吗?”七里扬眉道,“哦,原来你想要毁约。” 腾格斯和哈罗德也眼神一凛,装作若无其事把头拧到一边,还不由得捂住了王狼的脑袋。 “毁什么约,不是一起去骑马而已吗……”建文小声道。他哪还记得自己躺在七里怀里的时候,七里的愿望已经悄悄进展过一次了呢? “真不如不救醒你,还是傻的那个比较好。”七里叹道。 看着建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她却又想起水母岛上那另外一个自己。建文当时又和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为何自己半点也不知情呢? 忘了也好,她对自己道,这样可算是彼此亏欠一段回忆了吧。 水母岛海域之内,最后一片粉红色的桃花瓣隐没在碧蓝色的波涛之中,再也不见了踪影。 第四十一章 馄饨 北海水师的随船厨工老李抹了把汗,将最后一颗小馄饨精心盛入碗内。馄饨皮半透明,可以看得到里面的馅料是一缕缕细如发丝的豆腐。 船行得有些颠簸,颗颗馄饨拖着尾巴在碗里漂动,有点像活的金鱼一般。老李一碗端平,走得甚是稳健。 可他刚刚走到伙房外面,眼前突然有一个青色的身影闪过,接着手中汤碗便被劈手夺过。厨工老李吓了一跳,这才看清来人是一个高大的青衫女子,她挎着一柄怪里怪气的西洋长剑,高鼻深目,正是姚国师座下的阿景长老。那汤碗被她夺下去,竟然分毫未洒。 阿景长老盯着碗里馄饨看了一眼,这个动作让老李颇不服气——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过活,还怕他一个厨子下毒吗? “说了是六个。”阿景长老晃晃碗,确认了一下这个数目。 老李一怔,没想到竟然只是因为这个。“有差别吗……我只做了五个的量。” 他刚嘀咕了这么一句,便有一泓剑刃横在他的脖颈。 “再做一遍。” “啥?”老李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这……你们哪知道,这新做一次,我可就又得重新磨一遍刀啊!” 阿景长老完全无视他的辩解。只见她左手一甩,那五只金鱼样的馄饨像是活了一般,争先恐后地落入海里。 “你的手艺,国师等得起。”女长老把汤碗重新往老李怀里一塞,白皙的脸庞逼到老李面前,“我这是为你好。” 此时正是日头当空,但也许是因为剑刃散发的气息太凉,老李竟不禁打了个寒颤。“我再做过便是……” 磨刀,吊汤,先横批再竖切,把豆腐丝切得花团锦簇,同样的工序又进行了一遍。 这豆腐丝的每一根都像头发般粗细,装成馄饨的素馅后,吃起来像酪似地顺滑。说实在的,老李这手学自金陵“鸿悦楼”的手艺,在水师做伙房厨子的确是埋没了。那些军汉都是粗人,平常吃饭都是用抢的,哪怕是喂他们夹生饭也吃不出来。 可也不知那帮军汉是真没见过世面,还是他们为了多骗几块肉才溜须拍马,都纷纷传说随船厨子若是也有品级,那老李可谓是水师厨子里的提督了。就因为句玩笑话,还给他起了个“李提督”的绰号。 “李提督”这么个折煞人的名号,众人在将军们面前是绝不敢提的。但也是青天开眼,如今姚国师竟然想要在航行中吃这么一碗心头爱物——素馄饨,饶是老李小心翼翼,如今也还是燃起了和自己位置不符的好胜心,手上不禁又多了几分认真。 日头偏得一分,姚国师终于接过了那碗素馄饨。六只馄饨不多不少,他满意地笑了笑。 “李提督”偷眼看着姚国师的反应,舒了一口气。 如果刚刚没有被那个大洋马,啊不,没有被那个女长老拦下,现在自己的项上人头不知是在还是不在?老李不免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这国师爷不知道为什么对馄饨的数目如此在意,但他听人说凡是大人物脾性上总有些怪异,至于究竟是什么怪异,自己这种小人物哪能猜得到。 再看姚国师盯着馄饨左审右察,可见是在细细观赏那馄饨皮下隐约可见的丝丝豆腐。“李提督”对自己的这份刀功可是相当满意,现在不禁并手为刀,暗自得意地在空中偷偷划动了两下。 接着,姚国师又拿起汤勺,捞了一颗馄饨起来。金鱼般的馄饨游进国师爷口中,从这一刻起,老李那颗刚刚膨胀起来的内心,开始有些不安了。 姚国师的面上波澜不惊,没有露出那种预料中的满足神情。老李现在甚至觉得,姚国师每咀嚼一次都简直像是在折磨他。他斗胆问了起来: “这个素馄饨是不是不太……小人并不是苏州人氏……” “原本也不必苛求。” 姚国师这句话让老李如坠冰窟。他手足无措地摆弄着围裙,可姚国师还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哦,不如你这便下去吧?” 厨工看了一眼船下低低铺开的海面,绝望地点点头,手脚并用地就往船舷上爬,一边爬还一边连声求饶:“我只求国师爷不要寻我妻儿的麻烦。” 姚国师端着汤碗直直看着他,精于煽动的嘴唇翕动数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倒是阿景拄着剑刚刚过来,见此情景,开口道: “你什么毛病?国师是叫你退下,去后厨歇着。” “哦哦!”老李恍然大悟,又连滚带爬地从船弦上下来,口中连声道“打扰了”,迅速地消失在甲板上。 阿景正想向国师汇报,刚要开口,却见在姚国师背对自己一动不动,好像陷入了什么回忆。 一时间,她似乎觉得那临风而立的并不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而是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 姚国师的确被这一碗馄饨勾起了脑海深处的记忆——那件事过去几十年了。 那件事过去几十年了。 那时姚国师还不是国师,他在苏州城外一家普通的寺庙出家,要过许久才能回城一趟。这位年轻的僧人会选择先去沧浪亭呆上一宿,再去会会城内诸般朋友,最后买些东西,在平江一带探望仅存的一位家人——他的亲生姐姐。 每次都是一成不变的路线,如此过了十几个春秋,却在某一年变得大不相同。 那天他仍然是一个人来到苏州地界,照例叫了一个相熟的馄饨摊,挑着担子便走向了沧浪亭。 这沧浪亭本是五代时的官家池馆。宋时庆历之后,有位罪臣苏舜钦谪居至此,见它荒芜不已,与城内精致的林泉馆舍情趣大异,显然是经历过好一番兴废。他顿生感怀,便拿四万贯钱财买下这馆子,自己在荒园之中修造出一个亭子,取了屈夫子“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的典故,叫它做“沧浪亭”,以示自己隐逸之意。 年轻的姚僧和卖馄饨的拾级而上,没几步就到了亭下。姚僧向卖馄饨的道声“照旧”,便一个在槛下安坐,赏玩明月;一个在亭边支起砧板,做起了素馄饨。 在苏舜钦之后,这座园子又经变更,现在正值大元当朝。姚僧惯来之时,这座园子已经与当地的佛寺融为一体了。 但他向槛外看去,周遭仍是野趣盎然。宋时的梧桐仍在,却被寄生藤缠了又缠,明月芦花各安其位,枯枝衰草随风低语,好一副天造草昧,未经雕琢之感;而那草木在白日间争光,鱼虫在夜色中暗涌,枯枯荣荣到了今日,再加上山坡之间隐隐点缀的几处孤坟,又好像将所有的生老病死、天地沧桑,都浓缩在这区区一个荒园之中。 一般寺僧觉得这里过于幽闭,但它竟成了姚僧喜爱的冥思之地,他每一次到访,都愈觉得它开阔丰富,赏玩起来其乐无穷。 但今天,来到荒园的客人好像比平时多了一位。 一开始,姚僧还以为他是寺中的僧人。可那人一袭黑衣披散着头发,不是行者也非头陀,不知何时坐在了亭中,也看着那月亮不说话。 馄饨下锅了,那黑衣的神秘人才悠然道: “‘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欧阳修这诗,倒是讽刺得很。” 姚僧似笑非笑,转头向那一望。 原来这诗句本来就是欧阳修题咏沧浪亭的诗句,说的是苏舜钦买废园,外人看来像个冤大头,其实是占了大便宜,因为他只花四万贯就得到了整个清风和明月,那才是无价的瑰宝。 姚僧道:“是极。世间川谷丘陵,出云入雨,本来都是天地间的灵物。人拿来供自己驱驰,又哪里花过一吊钱了?” 那黑衣人见姚僧搭上话,看起来有几丝兴奋。“想必苏舜钦买下这宅子,也不是濯缨濯足皆听天命,心里定然也是憋了股气的。” 姚僧这次笑了出来,看着锅里载沉载浮的馄饨:“丈夫在世间不能一展胸襟,当然像这刚下锅的馄饨似的,一肚子气了。” 那黑衣人奇道:“你这人说话,颇不似释家语!不过我喜欢。” 姚僧听这评价,展了展衣袖,做了个无可奈何状:“我出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那一家子,据说有点邪门。”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那黑衣人:“想来你也是知道的,不然不会专程来找我吧?” 姚僧说着想去取那碗馄饨,却被黑衣人拦了下来。黑衣人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世间道有什么好施展,何不试试天道?” 这声低语好像是个炸雷般在他脑袋里响了几遭。这次他停了下来,想听听这个神秘来客到底想说什么。 “这世上有一群人,可以驱清风、驰明月;有一个地方能踏长鲸、翻北溟,因为他们行的便是天道。” “天道……” 那人吹得天花乱坠,姚僧却听得入迷起来,一听就是一宿。那晚他们聊了什么,姚国师已经记不得许多。只记得聊到馄饨凉了,吃了腹胀,那卖馄饨的却早已经担着担子走了,再没能要到第二碗。又聊到第二天太阳初升,寺里僧人上过早课,姚僧错过了与朋友的见面;聊到太阳又要落下,姚僧一拍脑门,忘了自己还要去探望姐姐,这才拽着黑衣人的手,穿街过巷来到自家门前。 但任他四下寻找,百般呼喊,熟悉的老屋里面都再也见不到一个人影。 黑衣人在一旁道:“不愧这一家上下遭世人白眼,根器奇特的一家就是不一样,你家姊定然也是个奇人。她知道我们要来,怕是有所预感,早就走了。” 姚僧怅然若失,在家中坐了一会,便也随那黑衣人走了。 几十年间,姚僧再也没有出现在陆地上。所以,在他后来终于重新出山,出现在燕帝面前时,也不免感慨再也无人能做出那时节的素馄饨,而一些故人也是难以再见了。 姚国师结束了关于那个遥远夜晚的回忆,眼前水风交接,大明军船仍在平稳航行,手中的馄饨碗却也已经凉透了。 阿景长老见姚国师转过身来,躬身道: “刚才查验过,押送郑提督的船在前方开路,押送四灵的船却仍在后面跟随,要不要让他们赶上来?” 她位占八风之南,躬下身子的时候,露出袍后绣着的一枚蔷薇十字风标,正中是一柄小剑直直指向南方。 姚国师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居高临下地发问道:“阿景啊,你是不是以为老衲忌讳什么东西,才让四灵远远跟随?” “属下不敢。” “记住,我们对四灵的态度永远是驱驰和利用。四灵过处,可以擦除很多东西……气息,遗迹,还有航路。就让它在后面缓行吧。” “可万一有追兵过来,看守四灵的人手会不会不够……”阿景的碧蓝瞳孔之中似乎有一道幽光闪过。“而且,属下已经嗅到了战争的气息。” “该来的战争总是会来,但是不要被它影响。”姚国师望向海面,“因为我们所奉行的便是天道。” 馄饨只吃了一颗,姚国师把碗放在一边,突然说了句:“而且老衲看来,有些人现在是过度地自信了。” 他语气好像这碗馄饨般乏味,阿景也不知他说的到底是李大厨,还是其他什么人。 第四十二章 海獬珠 第四十二章海獬珠 蓬莱战船驻扎的海域风平浪静。 建文并未急着做出什么追击黑衣僧人或是寻找宛渠的决定,而是先派了哨兵船去周围打探。 琉球三老在走蛟船的船舱里养了会儿伤,这会儿已经精神百倍地走了出来。甲板之上,哈罗德、腾格斯和老阿姨闲下来扎成一堆,对着那水晶头骨研究半天,用尽各种方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若说这头骨的价值在于其水晶,但区区一个人头大小实在也没有连城之价;若说是这东西又能降出什么神仙来,却没有法咒可言;若说是拥有它能获得什么无穷的力量,现在又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自己发生什么变化,或是这片海域又起什么波澜。 王狼在头骨上嗅来嗅去,建文用破军遗留的海藏珠在上左划右按,同样丝毫不起作用,看来,这东西的秘密暂时也没办法搞清了。 并且,这东西也没法解决目前大家最关心的问题——宛渠要去哪里找。 很显然,老阿姨不知道它具体的所在,腾格斯也只不过略窥门径。 他们倒是想过,这蜃灵既然是在这里逃窜的,那宛渠人会不会也和上次他们收服鹰灵时一样在附近出现呢?可等了一下午,也没有宛渠的船出现。 建文暗暗猜测:“这海上四灵齐出,宛渠却毫无动静,看来是另有原因。” 不多时,老阿姨推说自己无法感知姚国师船队邪恶的气息,提出要离开。建文知道那帮人是往大明方向去的,但老阿姨年事已高,刚刚又损耗精神给自己叫魂,也确实该回去休息了。 老阿姨又嘱咐了几句,无非是姚国师路数怪异,时机未到不要与他本人打架之类,至于那姚国师究竟是什么路数,婆婆只说回去研究研究,接着就乘船走人了。 此时,失去青龙的惴惴不安才开始渐渐蔓延向建文的心头。 因为那黑衣僧人的来龙去脉以及动机,对他来说,仍是个谜。 能否将青龙救回,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他见哨兵船迟迟未回,便找小郎君道:“这里还有几个判官我不太熟悉,请判官郎君与我介绍一下。” 小郎君把几个判官叫到他身边。之前在打赌的时候,建文觉得小郎君对人事赏罚极不可取,但小郎君这个执拗性子就是这样,一旦要去行动,便力求有结果,因此得罪了一大帮人,现在能叫来的应该都是死忠了。这些判官高矮胖瘦大有不同,平常在南洋的二十四个卫所出没,这次也是按小郎君的安排来到北海,本来是打算一言不合就要对付建文的。却未曾想到,现在却要听命于这位“小靖王”。 小郎君指指一位面似敷金的判官道:“这是第十五卫所判官铜凤凰,是个神箭手,专擅断人缆绳旌旗。”又引见了一位大高个:“使关刀的这位是第十八卫所判官,乐通天。” 接着小郎君指指旁边一个瘦高个:“廖三垣先生望风望气最是擅长,他不是二十四卫所判官之一,常在蓬莱主舰工作,但今天也一起来了。” 这几位判官各自有自己的“破军烙”。铜凤凰举起一把微型的无弦小弓,乐通天的关王刀尾部没有刀攥,而是用一节金刚杵代替。廖三垣看起来文文弱弱,却擎着一把奇长的千里镜,上面竹节似地箍了许多箍。那小弓和关刀倒是好说,但就算建文见惯了宝贝,一时也没看出那千里镜为何做这么长,还是七里悄声说那东西可以当铁鞭使,建文才恍然大悟。 小郎君又指指一个双目肿胀的人:“这是新任珍珠港的判官姚勇。出于奇遇,在沙滩上捡到过食人鱼的海藏珠,因此可别被他的手钳住,否则你也会变成我这样。”这姚勇拿起自己的一串食人鱼挂饰,咧嘴森森一笑,露出满嘴纵横交错的犬牙。今天来的这些判官里面只有他一位身有海藏珠,也是判官中的异类了。 小郎君这么一路介绍下去,建文看着他们,依次点了点头,顺势寒暄几句。判官这职位和蓬莱的普通行当不同,基本都是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尤其是跟小郎君交好的这批人,平常亦是凶神恶煞。就像廖先生这种看风望气的文职,也保不齐是个厮杀的好手。 建文站在这帮人面前,就像是海淘斋空降来的老板见伙计一样,难免有几分陌生,铜凤凰他们又不是很善言辞,还是廖先生说了几句建文斩杀蓬莱仇人幕府将军,令他们哥几个很是敬佩云云,给大家缓和了一番气氛。他暂时没提建文蓬莱主位一事,也给了判官郎君极大的台阶下。 小郎君又向旁边一指:“还有刚刚那个说风凉话的!你今天好不容易也在,过来吧。”原来正是刚刚阴恻恻地提到海藏珠的那个人。一众判官听小郎君呵斥他,都哄笑起来,接着从船弦上闻声蹦下来一个老头。 建文看这帮判官突然又变得喜眉笑眼的,想来这些海盗也有半真半假的两副面孔,连小郎君打赌时的躁动沉郁也有三分夸张,可见只要和他们接触深了,人人都会显得和气许多。 只是现在蓬莱大局未定,他们每个人的心里总归还绷着根弦,到现在也无法放下就是了。 小郎君喊来的人在建文面前立定,他打扮衣衫褴褛,就像个老乞丐,面容晒得黢黑,胳膊肩膀露出的皮肤就像鲸鲨的皮一般油光闪闪,身上却仿佛一点肌肉也没有。这都不算什么,最奇怪的是他右膝之下没有腿,而是用了一根独木代替,跳下来时身姿轻盈,但走在甲板上却“笃笃”响得有些怕人。 “老死鬼还是老样子,蓬莱做一个好用些的机械腿又不麻烦,真是很爱你这条断腿。”廖三垣道。 “我哪有那个钱。”被称为‘老死鬼’的这个老头举举自己手上那个破黑瓷的要饭碗,上面有一道贯穿整个碗的裂口。裂口两侧用几十个铜钉锔好,一抹抹金漆涂匀,导致它反而像一条趴在碗底的蜈蚣般难看。 小郎君道:“别看他邋邋遢遢,海面上可是人称‘推潮鬼’的人物,是海上一大霉头,谁也不待见——当然,只有在蓬莱例外,因为他是第六卫所的判官。” 建文留意到这个数字。按顺序来看,这老乞丐是入伙比前面人早得多了。 经众人一介绍,建文才知道这老人的确在蓬莱极久,本来也确实是个老乞丐。寻常乞丐要饭都在陆地,可他倒好,专向海船之间行乞,因此消息极为灵通,几乎可以与骑鲸商团比拼。直到他加入蓬莱之后,乞讨的习惯也没变,自言立志做蓬莱的最后一个乞丐,却领了一帮猴子猴孙在海面上转悠,第六卫所也从无一个固定的居所。 因为形貌怪异,更有传说他是海难冤魂化身的“推潮鬼”,能操控潮力给船只捣鬼,连天后娘娘都懒得管,所以寻常商船见了他都觉得晦气,常常忙不迭地掏钱打发。 建文心念一动,道:“推老,你刚才说到破军的海藏珠,是不是之前曾经见过?为何破军生前总是不提起它,可否说与大家听听?” 说着,他自己先把珠子从怀里掏了出来。灰白色的珠子已然黯淡无光,众判官凑上来看了看,都陷入睹物思人的沉默,只有几个异域打扮的判官在做着复杂的姿势来拜祭。接着,他们听说是建文从贪狼手里保下这枚珠子,又纷纷称赞不止。 七里刚刚一直在旁听他们对话,此刻不禁摸了摸自己脑后的那丛珊瑚。不知为什么,她现在对被海藏珠吞噬一事变得有些在意。建文转头向她安慰地笑了笑,她才舒了一口气,继续听判官们聊天。 推潮鬼看看这枚珠子,语调阴森,仿佛来自海面之下: “老头我认识破军的时候,蓬莱还远远没有建成,拢共只有十来个人,七八条船,连七杀也还在和男人抢地盘。那珠子我见过一次,它通体是黑色,和现在不一样。顶着光线看,内中是一个白色月牙似的鱼尾痕迹,那是一个海中独角兽的精魂,叫做‘海獬珠’。” “海獬珠?”建文和判官郎君对视一眼,他们终于听到这颗珠子的名头了,两人心中甚至有些激动。 “嗯,只是一些老人知晓。破军生前不让我们多提,但是现在也无妨了。海獬豸你们可听说过?那大约是个独角有尾的羊形海兽,平常生活在海底的高山之上。海藏珠里寄寓的,大概就是这一类东西吧。” 老人把黑瓷碗在手中转来转去,脸上带着五分笑意,语气却很随意,仿佛这些老友之间的往事并没有什么被铭记的价值。 “至于它的效用嘛……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是否清楚,十几年前的南洋有一种秘密集会叫做‘海上判官会’?” 推潮鬼这么一问,在场所有人开始叽叽喳喳,有的说“好像有印象”,有的说“我爹和叔分割家财的时候去过”,但大部分人表示没听说过,建文初到海上还不到一年,更是一无所知。 “嗯,看来事情过去太久了。海上判官会一共举办过两次,地点就是在当时尚未成型的蓬莱,所依靠的也正是海獬珠的能力。比如你铜凤凰和乐通天要结一个誓,”推潮鬼随意指了两个人作为例子,“就在海上判官会举办期间去找到破军,在他手心立誓。立誓之后,如果有一方违誓,就会受到极残酷的报应,比如瞎上两只招子、断一条腿什么的。两人都违誓,就都收到报应,从来不爽。” 铜凤凰一怔:“得到哪种报应,也是立誓时定下的吗?” 推潮鬼“嘎嘎”地一笑:“那是自然。三等违誓是随机的肢体割节,二等是随机的耳聋目盲,一等便是死亡。大部分海盗会直接选后两种,如果有违誓言,就会进入执刑的因果,无法逃避耳聋目盲或者死亡的命运。”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这一点是怎么做到的。 “比如你铜凤凰和乐通天选了第二种,誓成后,破军便会在判官大会当场宣布,有人违背誓言就会瞎。那么你们眼珠后面,便会出现一对小刀,这就是下死誓的后果。你们二人回去之后,有一天你铜凤凰突然不干了,做了什么违背誓言的事,那对小刀可不就刺破眼珠,让你一辈子也看不见了?” 伴随着推潮鬼怪异的嗓音,这段话听来极为吓人,铜凤凰连连摇头:“我才不是那种不遵守誓言的小人。”乐通天也道:“我也不是。” 推潮鬼却斜睨他们一眼,道:“没错,我当初也是这么信誓旦旦。但在第二次判官大会上,我和人立誓后耍了一次滑头,才落得这条腿断的结局。具体也不是什么大誓言,我还要这张霉脸,不提了不提了。” 众人看向他那条断腿,哈罗德突然问道:“那么如果你知道这条腿会断,避开大刀斧头什么的不就好了?” “避无可避。”推潮鬼语中竟有几分得意 “避无可避?还有这等事?”廖三垣也惊疑起来。“对了老头,你却从未说过你这腿是被什么人物砍断的?我可得好好谢谢他!” 建文听着奇怪,小郎君却“哈哈”笑了两声,原来把所有晦气话都往推潮鬼身上堆,乃是蓬莱判官之间的一种传统。 “这便是海獬珠真正神妙之处了。你若立誓自断一腿,即便你千般小心,也会遇上。我那天破了誓言,只觉得这条腿的皮肤下面浅浅浮起一道圆环,便似火龙缠腰的疹子一般,把我整条腿都围了起来。我见了这道圆环,心里十分害怕,当真是事事小心,唯恐碰上什么人来伤我。但你们猜猜我这条腿后来是怎么断的?一不是刀劈,刀劈我能挡;二不是斧斫,斧斫我能躲。” 他见众人猜不出,自己摇头晃脑地解谜道: “我是酒醉失足落水,被鲨鱼咬断的。可你们说巧不巧,刚好就咬在那道圆环上!” “咦?”众判官纷纷咂舌,没想到誓言会以这种形式应验在他身上。 也有的判官道:“这东西如此奇效,拿来宣誓的确再好不过。但我们为何没有被强行立过什么誓呀?” 推潮鬼一撇嘴:“那珠子的力量虽强,但‘海上判官会’只开了两届,破军便把珠子封存起来,不再使用了。一是因为破军他力量足够强大,也足够得人心,再用这种东西,与独夫何异?二是人为搬弄因果,怕是会招致其它不好的因缘。”说到这里,他不由地转头看了一眼新任的蓬莱之主建文。 判官们点头道:“是。破军大王不用海藏珠,我们也会唯命是从。不过你推老帮我们以身试法,我们可真是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 推潮鬼摆摆手道:“这算什么。” 众人这么插科打诨着,建文忽道:“海上判官会不止两届,应该还有第三届,也就是最后一次。” 判官们扬眉看向他,不知他是怎么做出这种判断。 建文道:“你想啊,贪狼说破军大哥用海藏珠做了一件改变海洋的大事,这件事知道的人就更少。大胆推测,应该是因为第三次判官大会只有破军大哥、贪狼、七杀他们参加,定下的应该也是一件秘誓……也许,那就是三大海盗结盟的开始。” “有道理哦!”判官们纷纷道。其实当时贪狼也只是轻飘飘说了这么一句话,但结合推老鬼的话得出这种令人信服的结论,也足见这个新的蓬莱之主思维缜密。 推潮鬼眼中闪过一丝迷惑:“这……却连我不知道。我回到蓬莱时,那海上判官大会就再也没有开过,我刚才说的这些也是我弄潮多年,综合而来的消息。” 他突然叹了口气,望向无边的海潮:“因果那种事,谁能说得清呢。或许破军大王身死,也是冥冥中被这海獬珠反噬的结果。” 众人点头不语。他们大多觉得是自己拼杀到如今,才建立起蓬莱基业,但从没想过在此之前破军都做了什么,才在南洋上开辟出一块舞台。现在看来,破军最初把这帮人叫做“判官”,也是早有前定。 建文心中对破军的往事更是心慕神追了,要主持重建蓬莱,可得付出比当年更多倍的努力才行。 众人这么谈笑一场,彼此之间的氛围倒是比刚才融洽了许多,包括小郎君在内的判官也是摩拳擦掌。忽听阿抛喊叫“哨兵回营”,建文他们向走蛟船外望去,果然有一艘极小的船驰来,上面有一个哨兵把旗、一个哨兵眺望、两个哨兵负责蹬着曲轴连枝将船开得飞快,刚一露面就举旗报道。 “那老僧换了船,往押送提督的船加速开去了。押送四灵的十几条船在后面开不快,拖尾了,主将仍然是游击将军铁为鉴。” 这个消息在判官们看来,简直是有些惊喜了。如果能夺回青龙船,为蓬莱所用,那现在是再好的时机不过。 本来如果没有开刚刚这个小会,判官们也许会没那么痛快。这帮蓬莱判官生平最讨厌的,可能就是大明的水师,尤其现在蓬莱还未恢复完全,这次又是外勤,因此大都留有分寸,暂时不想与大明再起冲突。但他们现在群情振奋,加之之前与铁面佛的队伍草草结束的那一仗,不打完总觉得欠点什么。 见小郎君望向自己,建文知道他们在等待一个指引,或者是命令:打,还是不打? 第四十三章 交战 如果是在平时,北海水师的做法的确很像是卖了个拖刀计——引诱蓬莱人等追上去,然后再迎头痛击。 但现在建文等人又觉得,大明是没有这份使计的闲工夫的。这支队伍与以往的金陵水师不同,有一种强烈的要回到港口的感觉,他们拖曳的四灵船尾大不掉,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小郎君道:“这铁为鉴看起来凶狠,却事事都听那个妖僧的。想必是赶着班师回朝,要去做什么更重要的事。” 判官铜凤凰插嘴道:“本来嘛,有四灵船不用,白白看着它们被拆掉,什么狗屁水师?一看就不是爱船的人。”这话引得腾格斯大加赞赏。这会儿,他已经从铜凤凰那里讨了一大批箭矢,想好好再玩一玩荒废了月余的箭术,还约了时间要和铜凤凰比比谁的射艺更高。 “而且这水师射这么多箭过来,咱们的船一兜就走了,这些箭算是白白枉送给我们,哪有这么冤大头的做法?”铜凤凰又说。 建文却道:“燕帝登基之后,大明更倾向于封锁海域。箭矢威力不如火炮,本来是防不住海上突围的,但他们加固了海卫,水师舰队作战也是以防守为重,因此用箭矢反而比较灵便。不过我与安答之前曾在浮山卫和他们打过照面,发现只要船只够快够鬼魅——比如快似青龙或鬼魅如摩伽罗号——那么,突破箭矢的射程根本不是难事。” “对!”腾格斯在旁边附和道,“当时青龙几乎是眨眼间就突破了防线!” 提到青龙,无论是建文还是腾格斯,都忍不住黯然了片刻。但此刻不是低沉的时候,只要振作精神,知己知彼,安排好战术,他们一定能把青龙救回来…… 周围的判官们闻言纷纷点头,有的说:“海卫需要从一面进攻,后备兵力又源源不断,这登陆战的确最是困难。”有的说:“黑风暴、水母岛这么好的地盘,大明也是一不争二不抢,怕是真的要缩回去。” 廖三垣却喃喃道:“但有那么几艘灵船直接拖回去压阵,岂不是更威风,为什么要拆掉?想不通啊,想不通。” 建文喟然道:“我看朝廷现在,根本就是想把灵船在海上清除干净。正巧那些僧僧道道想要把船灵拘住做什么仪式,两下里一拍即合。” 他想着青龙在那个藻井里放着肯定极不好过,国师联盟那帮人又爱搞一些邪门玩意儿,他们接下来的行动太让人心忧了。但四灵船威力再强,也只是四条船而已,如果站在燕帝的角度权衡利弊,他准许拘这四灵回去加以利用,想来非得是要做什么改变国运的大事,才不至于得不偿失吧? 乐通天一直闷声不说话,听到现在猛地把关王刀往地上一拄,金刚杵在甲板上戳了个窟窿。他瓮瓮地道:“既然如此,我们替大王夺了青龙回来,也算是弟兄们的见面礼。”说完看了判官郎君一眼。 那些判官里面大多是小郎君的死忠,现在对建文也算言听计从;当然,也有几个只是随个大流,想要看看这个新任者将要如何跟大明作战。 “诸位真没觉得我是胡闹?”建文道。 推潮鬼嗓音嘶哑地笑了起来:“大王不必谦虚,你的事就是蓬莱的事,蓬莱的事就是大家的事。待会老儿我打个前站,先触它一个霉头。” 判官郎君也道:“需不需要调动走蛟船?带来的船里走得最快的就是它了。” 建文摇摇头:“不,走蛟船还是你来驾驶,给我一艘哨兵船、一个熟练的舵手即可。” 众判官“咦”地大惑不解。建文道:“现在大明船队的兵力不是十分强大。判官郎君带队过去后,只说是刚才的仗还没打完,假意喊项骂阵,和他们粘着起来,我乘小船接近那个木头打造的东西,把它抢出来,蓬莱这边找几艘船接应就好。” 判官郎君点头道:“没问题。可还有什么别的要吩咐的?” 建文道:“的确有几句。首先,那船上定然有姚国师的手下,这些人身负的邪术,和锦衣卫可不一样,不要太过撩拨。” 众判官道:“依了。” “第二,听我号令,不到时候不要开火,也别中了激将法,真的去接舷作战。” “依了。” “第三,咱们此行只为要回来自己的东西,事成之后仍是分散逃脱,负责断后的船只也不可恋战。” “都依!都依!” 建文又问琉球三老:“三老现在伤还没全好,这又是大明蓬莱两军的战事,是否要回避一下?” 山北第一个吹胡子瞪眼起来:“你这人!我们刚才撕破脸的时候,你怎么没早说回避?”吓得建文一缩脖子。山南咳嗽了两声,在旁边道:“他刚才不是傻了嘛。傻了的人办事怎么算数。” 山北好像就等着接这个茬:“好!那咱们认女婿这事,也算不得数了。” 建文这下懵了:“什么女婿?”愣了片刻,他转头问七里:“七里,这是怎么一回事?” 七里嘴角往上一牵,道:“你被大明水师杀死之前,我自然会告诉你。” “别乌鸦嘴……” 再看山南和山北二老,已经被中山勾着肩膀离开,要回舱室继续休息养伤了。腾格斯和哈罗德,更是揉着王狼的脖颈逃避建文的眼睛,话都不说一句——这俩人一紧张就摸王狼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判官们很快各自分散,从走蛟船的各处盘轮、滑索、跳板回到自己的船上。走蛟船面上只剩小郎君的兵力和建文一行人,整支舰队浩浩荡荡地向大明舰队追去。 推潮鬼和他的几个猴崽子驾着一艘破船,行在蓬莱舰队的最前面。他的船不大,却是左镶一片板,右涂一块鸦,花花绿绿的颜料涂着繁复花纹,一看就是被饱经流浪的人珍视的爱船。哈罗德说这是什么佛拉门戈、海上吉卜赛的款式,也没几个人听懂。 这船不知用了什么动力,一发动便像只小水虫般冲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便出现在大明船队的尾翼。与哨兵传回来的消息一样,大明船只分了左右两翼和一队燕尾,把运送四灵的船、并铁面佛的座船紧紧围在其中。屁股朝向他们的是运送朱雀灵的船,推潮鬼极目向青龙的方向看,却看不太清楚。 对方船队上,尾翼的瞭望手发现了这条小破船,看到船上有个独腿的糟老头、一帮看起来邋里邋遢的小伙子挥臂呼喊,心中大奇。他们北海水师这次出一趟海,什么王子太子、提督海盗都见了一圈,本来以为回程总算是能平静些,没想到这是何等运气,在茫茫的海上还能遇见行乞的? “呦吼——给两个呗!” 推潮鬼在大明船队后面大喊着。他们还竖起一块船板子,用糨子糊了一块破破烂烂的帆布在上面,又用石灰写就一篇文章,无非是自己游历在外花光了银两,无法回家云云,请求过往宾客高抬贵手,给点银两花花。 令旗摇动,大明船队正如一座海上巨兽般,从尾到头依次反应起来。旗令传到游击将军铁面佛的座船上,再把铁面佛“不予理会”的命令一重重传到尾翼——这巨兽丝毫没有要停步的意思,仍是继续西行。 可面对这头巨兽,推潮鬼的小花船就像一只甩不脱的牛虻,紧紧尾随其后,这是对大明国威何等的侮辱? 那群小伙子行乞的花样还挺多,见破烂船板帆布行不通,又擎出一个奇大无比的海螺,凑到嘴边,齐齐唱起一首乞讨惯用的酸词。一个唱着轰轰烈烈,一个和着卿卿我我,那海螺似乎能聚声传音一般,仅凭两人的声音,就把尾翼这片海域搅得其吵无比。 大明船上颇有几个水兵是闽南人,这会竟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 这尾船上管事的是个千总,被流浪老头吵得心烦,拿火铳招呼又吓不走,便呼喝手下拿点银子出来扔给他了事。可是这帮属下们能有几个愿意掏银子的,一时间有的说:“银子扔不准,见水便沉”,有的说:“这老头是冤魂所化,是个霉头”,有的又说:“大白天哪有冤魂?”这么推诿一番,尾翼几条船还是不免停滞了几分。 铁面佛见阵型受扰,连忙叫旗手传令到后面,说再有滋事者,一律击毙便好。 本来朝廷对这类事件曾有一道圣旨,严令禁止两军阵前扯些有的没的,否则便会治罪。千总收到令,叫声:“开火开火!”便有炮手架了大炮,火铳打蚊子般打在海面上。那黑老头早有准备,把船一翻,船上人等似几条黑鱼一般钻入海潮,再也不见踪影。炮手们遍寻不到,也就停火了。 “妈的什么霉头,出门就遇翻船。”千总看着一群士兵手忙脚乱,不禁骂了出来。“行了!快收了吧!” 炮兵们收了火器,接着又是令兵举旗呼号,好像是发生了什么新的情况。 “又怎么了!”千总不耐烦了,“这种事以后别再报与我,该杀的杀!” 接着他瞥向海面之上,只见视野内现出一支庞大的舰队,正朝大明舰队全速开过来。 “千总……这回是报还是不报?”旗手们迟疑了。 “报。”千总头上急出了汗,“快他妈报!火器呢?火器再拿出来!” 这段行程并不远,走蛟船为了准备作战故意放慢了速度,却还是没过多久就开近了大明船队,建文终于看清了对面的兵力。 “青龙……” 他在心底极力呼唤青龙,但并无任何回应。北海水师对四灵守得这么紧,照这个情形看,想要偷偷潜入押解船,真的是要花一番力气了。 大明那边的瞭望手又报了一遍敌情,铁面佛站起身,不动声色地往船尾走去,费信搬着马扎紧随其后。好在铁面佛心如磐石,换做别人,早就被这混乱的恶作剧给气得七窍生烟了。 不出他所料,赶来的船队的确是蓬莱的判官郎君所率。 “难不成是因为太子成了废人,才来寻仇的?”费信把马扎放在甲板上,刚刚好在铁面佛坐下之前摆正。 “不可乱说。”铁面佛道。“依国师命令,甩掉就好。” 现在茫茫海面之上,两支船队变作一个行,一个追的态势。建文又在走蛟船上看了几眼,对小郎君道:“不要吃定大明舰队的速度前行,否则会被他们耗住。燕尾停下一剪,我们就被动了。”小郎君应喏了一声。 建文说着便和七里、腾格斯挽了缆绳,要往哨兵船上降。七里和腾格斯先降下去之后,建文看了看小郎君瘦高的身影,笑道:“对了,你刚才果然没有拦下我!” “现在你是我上司。”小郎君抱臂回头道,“天下有哪个燕小乙不曾拦着玉麒麟送死,又有哪个燕小乙成功过?” 这又是海盗间流行的荡寇故事,建文知道他这也是在评价破军身死之事。看来刚才推潮鬼所说的因果宿命,他默默听来还是记在了心里。 建文看看眼前森严壁垒的大明水师,向小郎君道:“我可不是玉麒麟。帮我打好掩护,谁都不许阵亡,咱们回来喝酒。” “阵亡啊……这帮弟兄根本不会在乎。”小郎君又道,“不过你这一去会不会做宋公明,他们可都想看看呢。” 他这话倒是掏进了建文心窝子里。不熟悉建文的那些蓬莱判官,到底会觉得他是皇族后裔。所谓人心隔肚皮,他们之所以愿意跟着他惹是生非,也的确有一部分原因是想看看他跟大明到底断绝到了什么程度,免得以后把蓬莱卖给大明。 腾格斯听得不耐烦了,在下面催促道:“快来吧,要打马吊牌回来再打。” 建文抓稳缆绳上的套环,从船舷处“簌”地消失了。 这小船上只有一个哨兵,和建文、七里、腾格斯凑成四个驾驶位。事实上,仅仅腾格斯一人就占了两个人的位置。 船落到海面上时,建文朝两边看去,只见两军第一项照例是打了旗语叫阵。蓬莱这一方的大意是指责刚才大明打了一通就想跑路,天下没有这等道理。这类旗语对铁面佛来说,也是所谓“有的没的”一类,因此不予答复,两队船仍在继续向前开,继续一个打着旗语,一个置之不理。 哨兵船为隐蔽起见,覆着一层蓝布,经水一打湿,从上面看和海面很是相像。它内部结构古怪得很,需要奋力蹬动一个曲轴连枝才能动,比青龙船难以驱驰得多。三人熟练程度不及哨兵,把腿蹬得酸痛,速度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快。 “没有青龙船,可真是寸步难行。”建文叹道。 他此前经历的各种战术中,有大半是靠青龙船的速度优势才能完成。现在缩在这艘小自行船里,束手束脚,的确是相当不便利,但龙灵被关在那个木质容器里,想来肯定更是难受。 “大王这等身份,当然需要灵船保驾,我们可是蹬惯了这小船的。放心交给小的掌舵。”蹬船的哨兵倒是有几分从容。 他把稳小舵,调整好各处曲轴连枝的力度,船就开得比刚才快多了。等开出一段距离,腾格斯搭上弓,将一支蓬莱的箭射在走蛟船船头,这是刚刚约定好的信号。 接着,第一轮炮响在海面上响起。 铁面佛端坐在船尾,本来想以全速继续向前开,没成想蓬莱船队以走蛟为带领,竟然开得越来越快,马上就迎头赶上了。也许是见自己晾着他们的旗语不回,还奋力开了几炮。 “都是虚张声势。”费信撇撇嘴。 铁面佛却摇了摇头:“刻意搅乱由我们主控的距离,对方定有高人。” 他手里捏着鱼尾符,思忖片刻,接着叫令兵传令,还以炮击。大明尾翼的几艘船只转过腰来,新火炮纷纷齐射,硬生生地用射程在海面上拉开了追逐战的距离。 费信又道:“反正尾翼也有火力压制,他们攻不过来。” 铁面佛又摇摇头:“咱们这次兵马带得少,你想,如果他们联合海上诸家海盗,从不同航路合伙瓜分咱们这支船队,那咱们还有活路吗?” 他又道:“说到底,咱们新水师在这里还不是地头蛇。” 费信被连呛了两次,感觉没来由的那股自信正在渐渐褪去。他从没见铁将军像今天这般话多,一时便也叹道:“那么国师爷把这趟差事交给咱们,难道是棋差一招,凶多吉少了?” 铁面佛对这个小文官的丧气话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怎么可能,那可是国师爷啊。” 怎么今天自己是怎么说都不对?费信绷起脸来,接下来他真不知道是该悲观还是该豁达了。 大明船只虽然体格巨大,但每一艘皆是由数十上百的官兵踩橹摇桨前行,建文他们猛蹬了一阵,才终于赶上了这些巨舰的行踪。借着两军空中互射的当口,他们从大明舰队的尾翼之外进入船只的核心部分。 哨船从一个盲区迅速划到另一个盲区,现在倒是不担心被双方炮弹击中了,但接下来就是要绕过铁为鉴的座船。 哈罗德在此前曾经提醒他们,当一艘巨舰开得飞快之时,小船盲目接近它就可能会被一阵海流拍在大船上,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比较好的方式是从船尾悄悄绕过,但这也会十分考验哨兵把舵的技艺。 如果行得离船尾太远,脱离了铁为鉴的盲区,那么肯定是一通乱箭嗖嗖招呼下来了。如果行得太近,那缓缓摆动的尾舵,每一样都比哨船大上三五倍不止,万一不小心碰上,同样也是个死。 哨兵小心贴紧这艘巨大的船只,一边喊着“紧!”“松!”让诸人调整蹬船的速度。好在这船尾处水流呼噜噜响动不停,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靠近。 “大王,接下来更刺激了。”哨兵摩拳擦掌。 建文、七里的腿已经酸得不行了,现在他们无比怀念起青龙船的好来,正发誓找回船后要好好喂它一顿上好的木料,现在听哨兵说什么刺激,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什么刺激?”建文虚弱地问。 哨兵指指前方:“这海上落棰,我也是头一次玩呢。” 三人顺着哨兵指示的方向看去,只见视野里能见到的海与天全部被一些巨大的构造占满了: 视野的左边,是峭壁般竖立的大明宝船,海浪沿着吃水线上下舔舐,每次起伏都要有丈余高。 视野的右边,是一排起起落落的巨橹,每一根都有金陵皇都的柱子那么粗。它们就像哈罗德素描里的西洋钢琴一样,一锤一锤地击打在海水中,激起小山般的水花,便是十条巨鲸在这里游走,也不免会被打得头骨迸裂。 并且,随着哨兵船的接近,那水花的声音变得愈加震耳欲聋,就好像炸雷在耳边纷纷炸开一般。 “船壁和船橹之间,就是咱们的航路!”那哨兵大喊道。 七里也对建文喊道:“原来等不到那么久!现在你就可以死个明白了!” 建文不禁咽了一大口口水。七里竟然也会开玩笑了……虽然这玩笑一点不好笑。 轰鸣的水声之中,只见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那并不是日头落了,而是第一枚巨橹在哨兵船旁砸下,汹涌的气流、咸腥的海水、被拍得昏死的海鱼,一并倒灌进本就狭窄的小船中。 第四十四章 岁星 第四十四章岁星 “这浪比船还高!”腾格斯扒着船帮在汹涌的海浪下大喊。 小蓝船一边躲避着如巨棰般斜斜砸入海面的大橹,一边向前疾驰。刚才出发之前,一众哨兵和舵手曾向建文拍胸脯保证计划的可行性,说这小蓝船从敌兵眼皮子底下溜过去并不难——可他们从来没说要从这天降的大橹之间穿过。 不过头顶这种福船有三四层,它的制式不像青龙船一样在船尾外挂两个望楼。如果不是从侧窗伸出头来,摇橹一层的军汉们势必看不到橹下面的状况。同样地,也正是只有从橹下这裂石崩云的海面上穿过,才不会暴露在对面一翼的视线之内。综合考虑之下,这的确是潜入敌军深处的最佳路线。 “放心放心!平安通过。”那哨兵双手把稳船舵,让诸人使劲蹬船。 这船下起起伏伏的每根巨橹之间仅隔了两三丈,一艘便要过十余道橹。小船往左偏三五尺,就会被雄浑的海流拍到船壁上;往右偏三五尺,就会被巨橹砸成肉酱。哨兵说得没错,世界上的确很难再有比这更“刺激”的游戏了。 建文他们听哨兵这么说,哪里敢怠慢,赶紧再次蓄力狂蹬,毕竟谁都不想死得过于刺激。四周只剩下起起落落的巨大黑影和澎湃的水声,他们把船舵的支配权完全交给了哨兵。哨兵现在已经一句话也不说,而是全神贯注地调节着舵盘和曲轴连枝,表情带着一种与战场不相称的沉静。 那表情好像他并非是在纷纷落棰、汹涌浪潮之间驾驶一叶小舟,却更像是端坐在明堂净几之前,正映着充沛的日光给一粒米雕花。 “大家不要打扰,他现在进入了‘心流’。”七里借用忍术的术语冷静地解释。 建文和腾格斯也定下心来。这就像走吊桥一样,桥下水流湍急,与过桥人可无关。 没有了那种煎熬的感觉,时间仿佛也流逝得更快了。船外炮声隆隆,仍是一阵乱轰,可见铁面佛的火气还没撒完。建文和小郎君相约三刻西洋钟内到达青龙船,剩下的时间已经不算充裕。 巨橹起了又落,他们数了有十余记,总算越过了这条船。建文道:“快,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大王坐好。”哨兵沉静地答道,接着小蓝船迅速穿越海面,又移动到另一艘大福船底下。 这便是运送朱雀的大福船船尾。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天光已经黯淡下来。船上所载的所谓“佛焰”大放光明,更是把船底这篇位置映成死角,仿佛提前来到了黑夜。为了准确无误地传递旗语,大明船只都在瞭望楼燃起火盆,建文在这艘船下,竟感觉到一种极其独特的心跳在胸腔下搏动。他知道,那火焰中熊熊燃烧的不是别的,正是朱雀船的船灵。 “有什么可做的吗?”七里察觉到了异样。 建文摇摇头。青龙现在已经认主,只要找到它的位置,要与它搭上话并不难。但其它三灵可未必能识得建文,除非是以王命旗牌或者玉玺去尝试。但是,那随身的玉玺已经给姚国师夺过去了,估计更不在这队船阵之内。他不仅是欠下了骑鲸商团一笔惊天的抵押款子,横竖没法跟铜雀交待不说,眼前也没法去尝试驱动其他三灵。 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能做到四灵一同号令,并且成功将它们解禁出来,那么战局将会有惊天的逆转,这场玩闹般的追逐战也将会升级为一次注定载于史册的大战——但那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他们没有停下,继续沿着大福船的左舷船腹往前摸索。由于运送四灵的船队是整个明军阵型被护佑的中心,朱雀船底又是名副其实的“灯下黑”,加之夜幕降临,现在倒完全不必担心被敌军发现;但是这么一来,躲避巨橹的难度也增加了很多。 大福船的船橹仿佛一群在夜间啄饮海水的怪兽,仅仅是昂头低头就卷起一个又一个乱流。众人在沉沉暮霭中小心地踩着踏板,分分秒秒又变得难捱起来,那哨兵毕竟也只是一个人,用如此惊险的途径闯过大船实在耗费精力,再加上天这么黑下来,他渐渐没有了刚刚全神贯注的状态。好在有了刚刚那条船的经验,这次还算顺利。 行到船的一半的时候,哨兵忽然道: “这橹的节奏开始乱了。” 建文仔细听了听船外的火炮声,炮声一时停住了。 “一定是小郎君那边开始撩拨成功了。之前说注意与大明之间炮火的节奏,想来现在一是炮手疲了,二是明军的首领磨合出了经验,想要将蓬莱船甩掉,准备加速了。” 此时突然一阵风声大作,吹得小船连连摇晃。建文道:“不好,大明要调戗了。快把好舵。” 原来昼夜之交,海上起了一阵逆风,明军的船队想要开得快一点,便调转了船头与船帆,把顶头的逆风转成侧风,使船队能以之字形前行,叫做“调戗”。 但这么一来,小蓝船可就不好过了。建文话音刚落,大福船巨大的身影一偏,就像一座大山般倾了过来。腾格斯帮着哨兵把舵打满,才堪堪逃过这一劫。刚刚侥幸死里逃生,他们却发现自己离船头又远了一些。 “刚才是到第五橹,怎么又回第八了?”建文惊道。 “因为两队船都提速了,我们现在是开倒船……”哨兵抽出闲暇答道。 果然,身边的大福船和另一翼船只都摸黑拼命地摇起橹,在昏暗的海面上激起一道道白波。小小蓝船前方的巨橹上下翻飞,比刚才更加难以通过了。 建文拼命蹬着踏板,好让小小的蓝船开得更快点,以便赶上顺风得势的大福船。毕竟他们跟着福船的之字形走动十分危险,最好能在下一次调戗之前冲出去,否则船再次拍过来的时候,能不能避得开就两说了。 由于福船的速度提升,又是顶风,这次小蓝船的进步慢了很多,以前过三橹的时间,现在只能过一橹。耳听得舰队后的炮火声没有那么猛烈了,不知道是大战前双方陷入了寂静,还是因为事态升级,真的有船只被击沉了。 行到第三橹的时候,巨大的橹身从小小蓝船一侧擦过,小小蓝船几乎是原地打了个转,才在狭窄的落橹点和船壁之间定住身。 眼看押解青龙的大船就在前方,他们的小蓝船却越难通过了。 “都别急,都别急!”哨兵按下双手,“我说弃船的时候,大家再一并跳下去!” “已经这么严重了吗!”建文把踏板蹬得飞转,眼看就要穿过最后一个橹了。 “砰!”腾格斯那侧的踏板处传来一记断裂声,原来是蹬得太猛,曲轴整个断裂了。哨兵见状,当即就喊出:“弃船!”接着众人毫不思索,一齐跳进海里。 在他们头顶,一声巨大的脆响通过海水传来,转舵不利的小蓝船被拦腰击得粉碎。 那哨兵见弃船成功,几乎要惊险得睡死在海水中了。他手舞足蹈地挣扎一番,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地,只想往海底沉下去,连气也不想喘。突然,他觉得腰间有什么东西一缠,整个人被提出了水面。 哨兵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原来腾格斯早就迫于在船内只能蜷着,无法舒展筋骨,现在他蹦出来之后,左手提着建文,右手揽着哨兵,在海面上几个弹跳,终于到了押解青龙的船下面。哨兵被骇得大惊失色,又看见前方船壁上凭空生出一道道珊瑚,在初生的月亮下闪着光,接着便是一盘软索扔到了船下。 这是何等奇异的经历啊……可是旁边这个年轻的蓬莱新任大王好像已经习以为常。待他跟着建文和腾格斯升到甲板上,只见那个女忍者已经和几十余个大明士兵战成一团。 哨兵惊得说不出话,但建文向他使了个眼色,便朝船头的一处奇异设施跑去。 哨兵点了点头,按照建文之前的吩咐,他要到瞭望台上执行一件特殊的任务。这哨兵身手也是个好的,他跑到桅杆下面,身旁的腾格斯左冲右突,正在给自己清理爬杆的障碍。他一扎腰带,“噌噌”攀上桅杆,第一层,第二层,接着是最后一层……然后便轻身翻上了瞭望台。还没趁两个旗手改换旗令的动作,他“噼啪”几下手刀便将两人击晕,缆绳一捆,一脚一个把两人踢到桅杆外,葫芦似地荡了起来。 身边的火焰烧得正旺,他拿起大旗,执行起建文传给他的一套动作。 原来这北洋水师传承了金陵的一套旗令,其中有一路是专门汇报平安情况的。也就是说,船只即便只是在备战状态,也需要按规定好的频率和动作,定时向主将船做出旗势,以期汇报平安。如果是在夜晚,便用大旗从火灯前划过,造成灯火明灭的效果,同样可以传信。 押解青龙的大船离铁面佛很是遥远,夜晚黑暗,因此铁面佛是看不到这边发生什么的,所有消息的出口,就只有令旗和令灯一条。这哨兵依建文的吩咐把令旗劫了下来,继续用令旗遮掩令灯,发出平安无事的讯息。短时间内,这的确能给铁面佛造成一个假象:这艘船根本没人接近。 由于是秘密承运法器,这船面兵士非常少。第二层的军士即便能听得见上方的喧嚣,也不会上来支援,因为没有后备橹手,贸然参战会影响船速不说,船只在海上追尾都有可能。因此除非铁面佛亲自下令,否则这船只是不会停下来的。 但是,铁面佛的命令也只能通过旗手转译,这哨兵所做的,算是把两条船都变成了哑巴。 甲板上的千总把总有识得此理的,连忙举铳要把哨兵射下来。腾格斯左一拳右一脚,能有几个是他的敌手?顶多过得三四个回合,就全给打晕在甲板上了。 七里在一旁打得也轻轻松松,没过多时,便把船面上所有的士兵都击昏了,心下正奇怪为什么守备人马这么少,却见建文在船头瞎逛。 那里是四座等身高的天王像,共同举着那天他们所见的木构藻井。藻井停在那里不动,内外各个环节也就不再转动,现在安静得很。 建文伏下身向里探视,现在它看起来倒是和自己小时候看到的别无二致。他凝神屏思,想要在这空空如也的藻井之中感受青龙的踪迹,可这藻井宫殿重重,何止千百,却没有任何一个角落传来朱雀船下那般猛烈的心悸之感。 事实上,他刚刚到达这艘船的时候,就想着是不是要提醒青龙不要发出异样的动静,以免被发现,但直到登上甲板也没察觉到任何青龙的气息。 “想必还是被这个东西罩起来了。”建文站起身,将上面两层轮轴“咔咔”地转动。这东西转动起来倒也灵便,但正忙活着,“扑通——”一声响动从建文胸口传来。 建文不由得单膝跪在地上,原来是胸骨处突然传来一阵似曾相识的剧痛。他顺势望向藻井深处的天象图,其间果然又出现那颗玄黄斑驳的球体,正在兀自转个不停。 七里看他痛得趴在地上,连忙上前扶住了。腾格斯也赶过来自告奋勇道:“安答一时救不出来也无妨,咱们解下一个救生船来,把这东西装上去,待会到了水面上,俺就可以推着它走了。” 建文道:“是岁星……它被锁在了岁星里。” 与小郎君约定的时间这便要到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接下来蓬莱船队就会将全队掠向大明右翼,起一字长蛇阵——那时走蛟船将藏在阵后,顺着一字长蛇闯入四灵阵中,将建文他们接应出来。 现在押送青龙的船面上,已经不再有一个还能站起来还击的人,下层操作舱室的人也迟迟没有上来,正是脱身的好时机。 “时间不多了,我们把整个藻井背走。” 听建文这么说,腾格斯往手心里唾了两口唾沫星子,便上前钻到藻井下面,耸肩往上一顶。 “走你!”他力气甚大,偌大一个实木所雕的藻井被他一扛,竟轻易地给扛了起来。 腾格斯刚要迈步,突然“哎哟”一声,又停了下来。接着身子沉了一沉,那藻井竟然又落回四大天王的掌中了。 建文和七里向藻井上方一看,那上面不知何时竟蹲伏了两个青袍的怪人。 铁面佛拿起千里镜,看到青龙船灵所在船上那桅杆上的旗帜与旗令。他叫费信传来了令兵。 铁面佛虽然被尾翼的攻击所扰,但也不是没有想过这其间有没有调虎离山的把戏。他刚刚故意放低发炮的频率,对方果然也没有冒进,一时间两方的火力都弱了些。 “敕青龙福船,‘飞燕投林’令。” 这“飞燕投林”令乃是他在老的旗语之上又加入的一层验证,如果那边没错,应该返回一条“振索鸣铃”。旗手发出了这道命令,他便开始静心等待。 “将军,那边没有反应啊。”费信看了半天,向铁面佛道。 的确,这条规定中的旗令并没有传回来。铁面佛叫令兵又发了一次。 仍然是机械的平安令,铁面佛的脸上牵出一丝笑意。 “能骗得我这么久,看来只有一种可能。来呀,‘燕子剪尾’阵。” 大明水师的尾翼刚刚作燕尾之形,只是为了抵御蓬莱船队的追踪,就像拒马一般。其炮火都集中在尾翼的尖端,十艘船里倒有八艘只是为了组成喇叭形,或是预备着替换战损的船只。换句话说,这种程度的交火其实很难称得上真打,如果是全面开战,显然是“倒剪尾”的阵型形成的交锋面更大。 而铁面佛现在下令这燕形尾翼变作“剪尾”之势,就是让两列尾翼合拢,围歼蓬莱船队的先锋船只。费信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咱们真要把蓬莱船队包圆吗?对方的火力可丝毫没有减弱啊。而且国师不是说不要轻易开火……” “我们要先他们一步变阵,给国师争取时间。”铁面佛道,“太子没疯。” 第四十五章 奈何 此时月已经升上半空,晴朗得就像建文他们头一次见到的水母岛那样。但那两个青袍怪人戴着帽兜,即便在月夜里也看不太清脸面,他们穿着又近似,只能看出一个身形粗犷,一个则更瘦干些。 腾格斯一个前滚翻退了出来,蹦到建文身边,脚步仍有些踉跄。“俺说怎么突然像座山一样沉!” 这两人不过是普通人的身形,能把腾格斯压成这样,可见他们也是有两把刷子的。七里见状也把鞘中的刀重新拔了出来,三人站在一处,齐齐对着那两名青袍人。 只听那瘦者道:“千算万算,太子你果然还是活回来了。”他语气没有太过意外,看来那姚国师对建文恢复一事,不是没有另作一手准备。 “但——” 建文哪儿会等他说完,他猝然掏出火铳,“砰”“砰”开了两响。这转轮火铳是哈罗德研制的叩发铳,速度极快,烟雾散去后,两位长老只剩下一位瘦高的还蹲伏在藻井上,那身形粗大的青袍人则已经滚落在地,躺在地上呻吟不止。 建文知道自己的准头是没有错的,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打不倒的人,第二次便也不会打倒了。他暂且举起铳防备着,只见那瘦高的青袍人掀开帽兜,却是一个年纪挺大的长须男子,头上戴着一个精铁锻打的帽冠;更从袖中缓缓抽出一根铁拂尘,看着像是个道士。 “我家国师放你一马,为的就是让你逍遥度日,从此海面上再无‘小靖王’这个人物。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呢?”铁冠道人说道。接着,他向藻井之下询问:“不周,你怎么样。” 原来这铁冠道人正是姚国师麾下的广汉长老,那粗犷的青袍人则是不周长老。不周在地上哀嚎不已,显然极为痛苦。大片大片的血液从他体内涌出,奇怪的是那血液似乎是透明的,还微微泛着碧青色的荧光。这国师联盟麾下人物都有种种奇异,建文推测他们中的一大部分人可能甚至不是地面上的人类,而是与龟僧、鬼罗襦类似。 那怪人痛得没回答铁冠道人的话,躬身跪在地上发抖,背后鼓鼓囊囊的,好像是个驼子。 “真可怜,我都想去治一下了。”建文道。 他不顾七里拉扯,真的朝前走了一步,把手往怪人头顶一放。那怪人“诶”地惊叫一声,好像松快许多,但建文迅速地把手抽回来,又回到队伍里。 天知道不周长老刚才一刹那是多么熨帖,结果那小子给他治了一点就走了,这比直接杀了他可要难受许多。他强忍着疼痛抬起脑袋,一脸茫然地,仿佛在渴求什么。 此时建文才发现这人嘴唇旁边一圈肌肉虬结,显得像个猩猩狒狒一般,果然是天生异相。他颇具威严地说:“我看你们虽然巧取豪夺,但也没有伤及无辜者的性命。如果你想让他恢复,就把那东西交还我们吧。” 铁冠道人“哼”地笑了声,显然很不合作。他朝地上的不周长老说道:“起来。” 地上的不周呻吟了好一会,才自己站了起来。他身形本来和腾格斯差不许多,现在不知怎么的,好像又比刚才高了一个头。他仍是捂着右肋的伤口一句话不说,但现在看起来已经没有丝毫想被救治的意思了,也许是被这广汉长老搞得有些难为情。 可建文却忍不住怔了一下,这家伙被伤得这么重,竟然还能自己站起来?难道他自己其实也有办法治愈伤口? “所以你们到底是何方妖孽?”建文大惑不解。 铁冠道人捻动拂尘,道:“说与你听也无妨。姚国师座下八位长老,都以风向为标识,我们两人是入他麾下最早的。不周广汉,西北偏北。修宫室,完边城;诛有罪,断大刑。” 随着这广汉长老的讲述,不周长老也一把撕掉被他自己的透明血液浸湿的外衫——他背上竟然长着两排火焰形状的骨板,只不过和他的血颜色一样,也是透明的闪着荧光。 这两排尖锐的护甲仿佛是直接从他后背的脊骨中刺出来的一样,长在身上想必也很痛苦。 “果然不是人类……”七里开始掂量自己的刀如果砍在这东西的背上,会是什么结果。 广汉长老跳了下来,站在了不周长老的右边。一个铁冠道人,一个碧血怪人,这对怪异的双人组合堵在藻井前面,意图就很明显了。 船仍是在月光下乘风快驶,远处的炮火声开始密集了。 “蓬莱变阵了。”建文道。 再有半个西洋刻钟,小郎君的船就会到达大福船头。建文使了个眼色,七里突然纵身而起,一刀劈向那个怪异的不周长老,与此同时,腾格斯悄悄跑到一边,想要去搬运那个巨大的藻井了。 七里的意图乃是在于引战。国师联盟这两个长老的路数尚不明确,她只能跑到两人连线的一侧。这是各个击破的常规打法,也是逼出空当,留给建文射击。 她频频出刀,虽然大部分攻击都被那不周长老抡起两臂格开,但劈砍之间,仍然觉得自己顺利了许多,速度也快了不少。她想起建文刚刚被姚国师击垮之时,自己出于激愤,曾经让耳后那丛珊瑚又延展了些。 “难道是海藏珠的能力提升了?” 建文也在一旁游走,铁冠道人并没有朝他攻击,于是他又打了一铳。他发现这道人一不躲,二不闪,只是轻轻挥动一下铁拂尘,那枪弹擦到他身前就“呲”地一声弹得无影无踪了。好像这铁拂尘生有一层罡气,将他全身护住一般,只是它无形无质,不知哪里才是真正的薄弱点。 建文顺势又向不周长老身后开了一铳。如他之前所料,那重重骨板叠加的背部也是刀枪难入,一时间也不知怎么攻击才好了。建文又偷眼看看腾格斯,没人看管之后,那藻井被他轻易地扛了起来,当下迈开步子便要往船舷边赶。 但这广汉长老被不周挡得严严实实,为何不去拦一拦?姚国师座下数一数二的长老总不会如此不济吧,难道是在筹备着什么杀招? 于今之计,最好的可能性就是来里应外合的船只及时赶到,以速度优势甩掉大明,深入大海。 建文正思量着,又看到刚刚被腾格斯他们打晕的士兵也有几个醒过来,有几个接着往桅杆上攀去,看来是想要夺回令旗的控制权。这些人早就受过铁面佛暗中吩咐,暗道幸亏没拿炮打这个人,否则一定吃罪不起。眼下铁将军说的“那个人”又活过来了,这次也不敢向前,加上建文拿着铳指来指去,也没有人去敢去打腾格斯的主意了。 不周长老前方吃紧,仰天长啸一声,背上骨板闪闪发亮,猩猩般的口中忽有一团青气凝集,接着朝七里一吼,口中一股强劲无俦的青光向她射去。 七里见他蓄力,早就做好准备,身前一丛珊瑚的幕墙生成,在青光的冲击之下,珊瑚碎成片片晶粉。 果然是升级了! 七里精神大振,待晶粉散尽,她重新一刀劈过去,却见不周两条桅杆也似的臂膀一合,抓了个大明士兵挡在身前。由于珊瑚幕墙的缘故,竟不知他们是从何时被抓来的。 七里收刀不及,刀锋闪过,那士兵脸庞整个被切了开来。士兵鲜血淌了满脸,吃痛不已,竟挣脱了不周的手腕,直接从船头跳了下去。 接着,混着落水声的“咔吧”一声响动,听起来他应该是被船艏碾成碎骨了。其他士兵看这个猩猩脸的怪人下手竟然这么黑,一时间全都退散了。 建文刚刚还给这两人台阶下,说他们没有杀伤无辜人命,现在想来颇为讽刺。见刚刚失手的七里露出不悦之色,广汉长老并未作声,反而是他身后的铁冠道人没忘记嘲讽一句: “怎么,忍者也有怜悯之心了?” 七里回击道:“忍者可不是你们这种怪物。” 她再次向不周长老胸前那记铳伤攻去,没想到刚刚那么一迟疑,不周长老那怪物已经蓄了力,又是一记怒吼,青光向七里的刀锋迎击过去。这青光仿佛仿佛一击重锤击在七里身上,她一时间觉得整个身躯中的血液都被拍向自己的后背,又轰鸣着返涌回胸前。 她强撑着后退几步站定,竟喷出一口血来,摇晃两下,向后倒去。 “七里!”建文连忙向前一冲,在七里倒地前扶住了她。七里又是一口血流出,建文觉得触手之处软软腻腻,丝毫没有肌肉使劲,显然伤得极重,连忙一凝神,运用沙砾珠为她疗伤。 广汉长老这会儿走了过来: “你们想各个击破,这很好,但还是让我来告诉你们,什么才是真正的各个击破。” 这人说话和那个只露了一面的姚国师一样令人不舒服,而且是趁建文无暇抽身,故意走过来附在他耳边说的,这种作派的确像是姚国师亲传。 “另外,还需要我们再说一遍吗?我家国师不想取你性命,所以我二人并没有全力以赴,今后也不会全力以赴。” 说完,他又和气喘吁吁的不周长老站回在了一起。 七里在建文怀中躺了一阵,虚弱道:“他们怎么会那么好心?一直以来,杀了你都是最直接的办法。” “是因为我身份作祟。”建文咬牙道,“别管我了,你先不要费力气。” 他们随手便能伤七里这么重,却一直不去攻击建文,就是怕这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回去不好交代。难道他们与郑提督见过面之后,也受过什么吩咐了?这种感觉让建文五味杂陈,又是心疼七里,又是不甘——自己的无恙,竟然还是因为那个挥之不去的身份造成的。 “见鬼,后面的船怎么还没到……” 建文看看桅杆顶上的哨兵,已经有明军快要爬到瞭望台了。以哨兵的身手或许脱险并不难,只是他本来吩咐哨兵,一定要用传令灯向他及时传来走蛟船到达的消息。哨兵最为诚实,他没看到走蛟船前来,那说明走蛟船的航程的确被耽搁了。 两个怪人又朝腾格斯的方向走去,建文连发两铳,喊道:“腾格斯!小心!” 领头的广汉长老头也不回,又是轻轻松松地挥挥拂尘,这两铳并没有阻止住两个怪人的脚步。不周长老背上青焰燃动,又是一张口,腾格斯“啊哟”惨叫一声,也摔在了地上。藻井轰然倒地,把他整个人给罩在了下面。 两个长老回转身,又看向建文。各个击破非要一起行动么?这一定有什么不对…… 建文将七里轻轻靠在一处船舷上,小心安置好。接着他举起铳,向两个长老边行走,边连连开火,接着重新填弹。 那广汉长老也不着急,只是挥着铁拂尘,火弹近不了他分毫;双方的距离却在不断地缩短了。 “快……快跑……”七里在身后轻声喊道。 建文并没有跑。现在两个人凑了上来,不周抓住他的双肩,用力一捏。建文在海上游历了近一年,身板已经比之前硬朗很多,但仍然敌不住这强敌的折磨,钻心的疼痛从他肩窝里传来,手中的火铳也“呛啷啷”掉在地上。 广汉长老煽风点火道:“你瞧,本来可以和平解决,现在开始血流成河了,这都是因你而起的。” 他倒转拂尘,柄尾点在建文胸骨之间。建文双目圆睁,顿时像哮喘般呼吸不畅,整个人从不周手中滑落,瘫在地上。 我知道了……建文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两人似乎是一个身具罡气,一个身披厚甲,但实际上,应是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罩门…… 他现在已经动弹不得,耳中嗡嗡作响,只能凭感觉伸出右手,强撑着往火铳掉落处摸索。 可就在他要摸到手铳的时候,一只脚还是踩上了他的手掌。 “真是不屈不折啊,你对这条船灵的感情就这么深吗?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要怎么样做,你才会离开它。” 蓬莱小哨兵站在高高的瞭望台上,身前的火盆仍在熊熊燃烧。半刻钟前,他见主舰处发来奇怪的旗语,心知自己的伪装已经被铁面佛知道了。 现在他反而成了能像神仙一般俯瞰全局的孤高之人。其实他无数次做过这种活,但这次不知怎么,却有些不适应了。 在桅杆之下的甲板上,建文大王正扶着女忍者动弹不得,两个怪人缓步走向腾格斯;在船尾更远方,战事似乎闹大了,交火现在已经完全升级,两艘船队交战在一起,甚至有一艘船着了火,开始熊熊燃烧。 但这艘船仍然保持着精准的速度,继续一路西行。没有人敢于阻止这艘船的行程,小哨兵想,也许这就是大明皇帝的意志? 哨兵觉得有些高处不胜寒。还是关心一下自己吧,因为现在大明士兵们正在一个接一个地爬上这根桅杆,马上就要登上这座瞭望台了。 他想起小时在老家,村里壮汉们会在某一天齐聚起来,竖起一根高高的桅杆,在上面插满片刀。他们饮酒祭祀,接着摩拳擦掌,就要攀登这座桅杆做成的“刀山”,也是像大明士兵们这样,争先恐后地爬上来。先爬到顶的还要燃烧一挂鞭炮,以示夺标。 大家都说,临死之前会回忆很多往事。哨兵现在觉得自己就是这挂鞭炮。 他自言自语道:“大王,你来前说走蛟船来到时,须得发送信号给你;又说情况若没有失控,便不可以杀伤为目的。现在走蛟船未到,休怪小的另一样也难办到了。” 他看看远处铁面佛的主将船,又看看身前熊熊燃烧的火盆,这盏传令灯已经失去了它的作用。 因为哨兵知道,在自己战死之前,已经没有机会用它来通报走蛟船的消息了。 他将令旗在火盆里点燃了,抬脚上前,把整一盆火从瞭望台上踢了下去。火光顺着桅杆滑落,登时有几个明军当头燃了起来,从桅杆上叫喊着坠了下去,摔得头骨迸裂;还有几个明军侥幸逃生,快速爬了上来。 哨兵掂掂手中的旗杆。军营制式的令旗,其实就是一杆全尖全攥的长枪绑上一面旗。他深吸一口气,挥动这条燃烧的长枪舞成一团,像一只火鸟般,将围攻上来的明军一个个从瞭望台上攻下去。 但更多的人涌了上来,怎么就杀不完呢? 建文大王似乎在桅杆下朝他喊着什么,但是顾不上看了。刚才共渡海上落棰的经历,他已经非常满意。如果事事只是像那样刺激,那该多好啊?可他现在觉得自己要被明军淹没了。 自己身手再好,也是双拳难敌四手。现在长枪不知被谁夺走了,瞭望台没了火源,陷入黑暗,只有清朗的月光照耀;他出拳使腿地空手打了一阵,肚子也被什么人的刀给戳了个洞,拳脚越发没有力气了。 哨兵觉得天旋地转,却好像并不是自己晕血,因为瞭望台上的明军们也都站立不稳。他脚下“喀拉拉”大震,好像是整个桅杆连着横帆倒塌了,一股脑朝右舷倾倒下去—— 第四十六章 杀周 坠落的过程似乎非常缓慢,哨兵望向桅脚,那桅杆竟然是被斩马刀一击连根劈断的。 拄着斩马刀的自然是判官郎君,他是何时来到了蓬莱船上?在更远的地方,乐通天与廖先生正各自挥着关刀和铁鞭,与那两个怪人斗在一起。 哨兵耳边风声愈发大了,就在他觉得自己要在海面上被摔得粉身碎骨时,却感觉被谁一把抓住后颈的领子,平平稳稳落在了熟悉的走蛟船甲板上。 重伤的哨兵落了地,失去了神仙般俯瞰的视角。他看不清救他的人长什么样子,只能看到这船上也不太安全,有箭矢弹丸纷纷落下,打在蓬莱士兵们支起的盾牌上,又被铜凤凰率人射回去。 一枚箭矢穿过盾牌的缝隙呼啸而至。救他的那人挥手把箭挡开,道: “我们琉球三老可能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 原来就在刚才,建文被打得头昏脑胀的时候,只觉得背后一阵松快。他抬头一看,竟然是判官郎君及时赶到了,和不周、广汉两大长老厮打起来。趁乐通天和廖三垣和他们打斗之时,更有一众小郎君的亲兵上了这艘大福船,把明军各个围住,俘虏了起来。 建文头上冒着冷汗,向小郎君问道:“船队怎么样了?” 小郎君朝船后一努嘴,神色不大好看。 建文向船外看去,一个巨大的黑影驶了过来,它比押送青龙船的这艘大福船更大一圈,正是铁面佛的铁甲座船。小小的走蛟船夹在两艘船船底,只等有人把藻井搬运上去。它已经被数艘船只围住,但双方已经停了火。 铁甲船上,铁面佛远远的身影一动不动,估计正是在往这边看,建文觉得他应是吃了瘪,现在并不会明着出手对自己,因此只是观望。 “那将军看着驽钝,这次倒是反应极快,一字长蛇阵只成了一半,因此耽搁了。”小郎君道。 “还是打起来了。”建文语中含着歉意。他看着小郎君带上来的亲兵们,他们刀下还俘虏着一众明军。亲兵们也直直地看着建文,他知道此时一定不能泄气。于是又提声道: “但既然事态已经升级,咱们要么死,要么赢。” 蓬莱士兵们都点点头。小郎君也露出笑容,把刀一挺,快步向桅杆砍去,先让琉球三老有机会救下蓬莱哨兵。而在另一头,乐通天他们把兵器舞得飞转,双方对战几个回合,已经各自退出圈子。 铁冠道人喊道:“诸位,这是大明的财物,难道不应当双手奉还吗?” 大明本来的确是四灵齐备,青龙船是建文在两年多之前开走的,这句话倒是不假。他问得先发制人,乐通天一顿刀,指着他道:“你放屁!”可这汉子平常话也不多,关于对方具体放了什么屁,他一时也没想出来。 廖三垣清清嗓子:“请两位搞清楚,我们可是海盗。海盗的东西焉有奉还之理?” 这句话却是掷地有声,令人无可辩驳。铁冠道人一瞪眼,接着又道:“可两军本来只是普通交火,是太子升级战事,造成了杀伤。蓬莱判官何苦帮他干这种事?” 这就是挑拨离间了。乐通天又道:“你又放屁!”接着动动嘴,没底气了,好像对面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廖三垣仍是捻捻髯,从容不迫道:“哦?你们拿自己弟兄挡刀,诸位将士就很乐意么?” 被俘的明军们听他这么一说,不顾钢刃加身,纷纷叫嚷起来。 铁冠道人一怔,没想到对面还有位这么能言善辩的人物。他看看远处的铁面佛,后者略往后侧侧身,好像也是听到了什么。两位长老面对蓬莱众人略占了下风,还拿明军挡刀,本来就是在铁面佛跟前极损了国师神圣形象,因此现下快点结束乱局的压力,反而通通堆在了他俩身上。 廖三垣见不周、广汉大眼瞪小眼,自知自己一番话已然生效,轻蔑地笑了笑。 广汉长老回头一看,建文和七里早已经合力把藻井抬开,给腾格斯救治了一番。他面色铁青,一挥拂尘,朗声道: “国师本来不想伤你性命。但你若一再相逼,我们二人也只好舍命陪君,咱们共赴黄泉。” “这帮人说话都这么难听吗?”小郎君凑过来道。这长老遣词造句阴阳怪气,令人十分不快,连他听了都要皱眉头。 这话是喊给建文听的,也是给铁面佛听的。 铁面佛听到他这么说,当下便远远地喊道:“一切以长老方便为先!”接着低声吩咐道:“鸣螺收兵。” 费信一怔,铁面佛道:“还有,传令福船上的弟兄全部撤下,橹手也全都回来。我们还要退兵十里。” “这……这四艘福船岂不是就变成空船?东西怎么办?” 费信大为诧异。这不像是他平常熟悉的铁将军,为什么来到这片海域之后,仅仅过了不到半月,便染上这么多官场气息?难道这也是郑提督教的? “这不是纯粹的战争,我不想要。”铁面佛道。 费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又多嘴道:“可这世界上能轮得着咱们打的,有纯粹的战争吗?” 见铁面佛面带不悦,费信识趣地闭上了嘴。 螺声响动,明军的传信飞箭飞了过来。建文这边收到了彼此退兵的帖子,便着蓬莱士兵把俘虏的明军用小艇渡向蓬莱船队;船上的大明橹手也纷纷钻出舷窗,从橹上滑进海中,忙不迭地游往大明的方向。 琉球三老趁着乱,在两船之间纵跃几下,就把藻井和腾格斯分别搬去走蛟船,看来他们的体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这动作哪里逃得过两长老的眼睛?他们两人喊声“休走!”也跟着跳上走蛟船。 小郎君与乐通天见阵地转移,也跟着跳了下去,廖三垣往下望了一眼,还是缩了回来,老实在福船上寻找软梯和绳索。他见了建文两人,口中直道: “那船上人手更多,那几个看起来十分能打的琉球三老也在。大王,他们要干什么?” 建文摇摇头,明军的船倒是越开越远了,战场的压力减少了很多,但建文的疑窦却油然而生。 “明军难道是不管这堆事了?他们真以为这两个长老能守住四条福船?” 三人望向走蛟船下。小郎君追着两长老挥刀不迭,一人攻势竟比两人猛烈。廖三垣道:“走蛟船的一众好手在车轮战,这两人竟然不落下风,看来之前的确保留了些实力。” 七里点头道:“他们两人刀枪不入,不知是什么邪术。” 建文道:“我刚刚就在想,这两人为什么总是不离左右?” 的确,这两人秤不离砣,但招式上好像也没有特别需要配合才能完成的,这一点的确看来有些怪异。七里看了一会,道:“我也懂了!” 她活动活动筋骨,牵起一根绳索便跃下船舷。建文呼喊不及,趴在船舷看时,只见七里在半空松开了绳索,沿着一丛巨大的珊瑚之桥降到走蛟船上。 广汉长老正举着拂尘挡下小郎君的刀,见这女忍者恢复了,现在又加入战团,便提了提气,脚步挪动,与不周长老靠得近了些。 七里正在不周身前躲过一击。她右手出刀攻向不周两臂之间,令他不得不出拳格挡,可这招却是佯攻。趁不周一分心,她朝不周身下一挥手,又有一丛巨大的珊瑚从不周胯下一路生长开来,不周躲避不及,只能向上一跳,只是这么一来,那铁冠的广汉长老可就落了单,被珊瑚逼得连连后退。 “就是现在!”七里道。从她身后,建文突然转了出来。 两人背对背转了一圈,转到对方原先的位置时,建文朝广汉胸前开了一铳,七里则举刀上挑,正好将纵跃而下的不周胸前挑开一个巨大的口子,不周便“砰”地一声砸在甲板上。 建文举铳道: “什么‘不周广汉,西北偏北’,我看这长得像人的长老,根本就是你豢养的宠物吧。” 原来这铁冠道人本身并没有刀枪不入的神异功能。那刀坯不进、斧砍不透的一层罡气,竟然只是不周背上那两丛青焰所生,广汉长老本人全靠不周背上的罡气护着,那挥动铁拂尘的手段只是故作障眼之法。现在他的骗局败露了,躺在地上血流不止,只能原地盘起膝盖,念动起咒语来。 小郎君道:“还以为国师联盟都是什么神鬼莫测的人物,原来总逃不了装神弄鬼。” 话音刚落,不周比刚才好像又高了一个头,这会更不像个人了。他挣扎着站起来,手脚并用地冲向小郎君。小郎君刚刚举起斩马刀迎击,那不周却在扑到他身前时四脚停下一转,突然原地转了个圈,又撞向建文和七里。俩人躲闪不及被撞了个跟头,不周便趁着这个缺口狂奔,眼看要冲出走蛟船外了。 蓬莱士兵举着刀枪团团涌上,这长老却好像放弃了做人的尊严一般,张口朝所有人乱咬起来。 “兽变!”“是兽变!”好几个人给不周咬得鲜血直流,一时间竟没人能攻得上去。 突然甲板踏踏声响动,斜刺里一个高大的黑影从柁楼后闪出来,冲上前一口咬住不周的脖子,在甲板上滚作一团。 不周与那黑影挣扎几番才在甲板上停下来,众人这才发现这天降神兵正是王狼。 不周掐住王狼的喉咙,王狼则越咬越是凶狠,两方挣扎许久,不周终于软软地倒在地上,只剩下出的气了。 广汉长老本来被乐通天他们以刀斧俘住,见此情形,“唉”了一声,却还是无法从甲板上起来。七里突然奇道: “既然是姚国师的手下,那他们刚才怎么没有动用玄武的力量?” “有这等事?”建文惊道。 原来这一日来事情接踵而至,他们还没告诉建文当时姚国师从玄冰中抽出什么力量来,冻结了所有人的能力。七里低声说了一遍那是怎么回事,建文看看坐在一旁的广汉,道:“难道是这司官实力不济,没办法驱动?” 眼下明军已经走得远了,四艘船都变成了空船,建文觉得事情有一些不对劲。 “咱们把炮推过来。” 走蛟船虽然长得有些像青龙船,船头却没有龙枪,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可以伸出船头的主炮。寻常炮舰常在船舷两侧设炮,但是大明之白虎、蓬莱之走蛟这类船只,主炮有车轮和脚锚,可以锚在船头,能以最快速度迎敌。 现在这主炮被推到甲板上,直直对着船头绑着的不周长老。 “只要你们说出唤出青龙的方法,这一炮就免了。” 广汉长老却虚弱地笑了笑。 他望望头顶的星空,缓缓道: “你们知道在人类鸿蒙未开之时,山中到处是野火,能济人也可杀人,是燧人氏先以泥巴石头将它围住,不叫它乱烧。那就是最早的‘灶’,火神本来无拘无束,但遇上人类,就只能被困在灶里。”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他说这种寓言是想要表达什么。广汉长老接着说道: “灵船中最核心的部分,同样也是这‘灶’。” 建文望向四艘船中一重重运转的四枚神器。如果说驱动灵船的核心就像是四个灶,那么四灵岂不是就像被放出来四下奔突的火神? 他寻思片刻,突然道:“原来长老并不是关键——不好,我们有大麻烦了。” “什么?”小郎君握紧斩马刀,却听广汉长老在船头低声喃喃起来: “死阵已开。准备好闯阵吧……” 姚国师手中捧着三个经函,走进一处船室。船室中灯烛阴暗,倒是有一束清朗的月光直直地打进来,照在室中人的脸上。那张脸饱经风霜,正是被软禁着的郑提督。 “提督大人还是不吃禄米?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姚国师一边说着,一边把经函放在桌上。郑提督没理他,斜眼朝经函看了一眼,引首处写着《大般若波罗蜜多经》。 “我听说郑提督研读经文,很是欣慰。这套《大波罗》,是我应旨抄写的。现下正在奉旨外出,手头只有三卷,给提督大人打发打发时间。” 郑提督现在哪有闲心把玩这三卷《大波罗》?他从阴影中步出,走到月光之下,直接了当地质问道:“后方现在如何了?” 只见眼前这老僧展颜笑了笑:“四灵齐聚,老衲让他从此远离了那些烦恼。” 远离烦恼?郑提督锁眉凝思这其中的深意。“奸贼……你对他做了什么?” 姚国师点点头,他望向窗外,手中掐着算诀,突然“嗯?”了一声。 “不过现在好像有些变化……”他望向郑提督。“竟然让他做到了?” 郑提督听他这么说,猜测可能是建文逃离了姚国师的什么布置。他轻笑一声:“那可是郑某的学生。不要以为皇城是你的挡箭牌。如果你伤了他的性命,郑某便是掀翻紫禁城,也要将你碎尸万段。” 姚国师丝毫不以为意:“郑提督向来以天下为己任,怎么说出这种话来?还是说,你对他的愧疚已经蚕食了你的内心?” 他指向远处的海平面。在海平面那一端的天幕,突然无端多了一层色彩,好像正在一寸寸吞噬着月下的静谧。 那似乎是火焰的颜色。 “那么老衲把提督大人对付我的方法,移花接木使在你学生身上,不为过吧?” 第四十七章 死阵 有大麻烦? 死阵已开? 建文恍然大悟的提醒和广汉的低声喃喃引起了众人注意。 本来在一旁蹲着的七里慌张地站起身来:“竟……竟然没打完吗!” 她嘴里鼓鼓囊囊的,说话不甚清楚,原来是刚才蹬船久了,需要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建文难得见到七里这样一面,不禁莞尔,随后他沉着地点点头:“不必忧心,我们先驶出去。” 经过这一场海战,蓬莱船只堪用的剩了十几条,其中有五六条前来驰援走蛟船,余下的都在圈外。建文传令这些战船急急调转,向大福船以外的海域行驶,另有船员把受伤的蓬莱兵力挨个送上来请建文救治,小郎君和七里则举刀守在炮旁,继续逼问铁冠道人。 大明船队为何跑这么远?又为何单留下如此重要的大福船在海面上? 不管铁冠道人这家伙要捣什么鬼,蓬莱舰队上的每个人都不敢放松,而且都有预感——他们战前的乐观并没有得到好的报偿。现在看来,就连刚才的险胜都成了暂时的喘息,他们握紧手中的兵器,决定先拼上全部速度使整支舰队响应在一块,然后再做打算。 经建文救治的蓬莱士兵依轻重缓急排好,有几名迅速地过了建文的手。本来这些救治工作完全可以交给船医,不必劳烦建文大王的,但现在兵力不足,船医能救治的只有轻伤的,重伤的则需要建文大王用出砂砾珠的能力救治,如此才能恢复一些兵力。 如果不这么做,那么余下船只的蹬橹摇舵的动力恐怕都只存十之六七。 蓬莱船队一边救一边驶,实则也就过了十数息。正要冲出圈外,船队前方忽然传来“啪啪”响动,有什么东西落在甲板上和海水中,落在船上的还笃笃地弹跳了几下。 “这天气,怎么会有雹子?” 蓬莱众心下生疑,但看过去时,那些散发着幽暗微光的并非冰坨子,而是一粒粒小小的火珠。 那些火珠之间包裹着黑黑的东西,看着像是火石。火石落在海上却并没有沉下去,而是像鬼火般浮在海上燃烧;落在蓬莱船只潮湿甲板上的那些,也并没有立时就火光大作。 有几个胆大又好奇的船员去踩,想把那火星踩灭,可刚一触及火石,便被那猛地燃起的熊熊烈焰包裹了全身。 “呜啊啊——” 被烧着的几个士兵整个成了火人,他们连忙跑到船舷跳进海里灭火。蓬莱阵中大乱,十几条船就这么被一道火幕分成两拨,隔绝在海面上。 建文受了打扰,手上的活就被分心了。也好巧不巧,手底下正好轮到腾格斯,他肋骨本来就断了两根,刚被船医仓促接好;建文这么忙中一出错,又得让哈罗德把他搁在王狼背上,送回去重新接骨了。 建文一收手,和小郎君怒视铁冠道人,质问他是在搞什么鬼。铁冠道人瘫在地上没有起来,只是眯起眼睛笑道: “宛渠拿这等好物开船使,简直是暴殄天物。世人又多与宛渠同流合污,但我们国师英明神武,又岂能漏算这一着?” 建文心道:“既然宛渠这么能干,把这藻井拿过去肯定能是解开的了。”但听铁冠道人这言下之意,原来这国师联盟和宛渠之间还有恩怨未解。 难道他们口中所说的黑白两道,白的一方便是宛渠?可这两大势力替他们自己的神仙打架,为什么还要以世人为战场呢? 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件事情的时候。伴随着广汉长老讲话,海域上方的夜幕逐渐转为一片灿烂光耀的赤红。在押送朱雀的大福船上,突然升起一束束数十丈高的火焰,这些火焰像缎带似地在空中舞蹈,聚了又散,散而重聚,但有一道火焰烧尽了,就会爆裂出一粒火石掉在这片海域上。 “火焰是从朱雀灵中调取的!”蓬莱众大惊失色。 随着朱雀喷涌出的火焰越涨越高,火石炒豆似地落下,海上燃烧的火幕区域也越来越广,火焰也逐渐猛烈起来。船顺风行,一步步接近火幕,能不能冲得出去还不好说。 更加之七里刚才说玄武有冻结人体的力量,这下大家心里可着了急。 有一艘小船不顾走蛟船的统一调配,急冲冲地要先逃出火幕,船头触到一些漂浮的火石,登时爆裂出团团火焰,整艘船都被大火吞噬了。它余力未衰,直直冲进火海之中继续猛烧,不一会儿,就从火焰的上方“嘭”地迸出些飞灰,余下的船体只在大火中继续燃着,安静得可怕。 “你——”小郎君瞪了铁冠道人一眼,又看了看建文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小郎君把炮对准铁冠道人,机械手中伸出一个交股剪似的火镰,便要擦出火焰去点燃引信。 “妖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撤了邪术!” 铁冠道人却没有搭理小郎君。他还是瘫在那里,自顾自地对不周的尸体说道:“不周,国师教我们不要多言,但是刚才这一节透露给他们也无妨吧?” 不周刚才给王狼咬断了脖子,再怎么喊当然也是没反应。但这铁冠道人不依不饶,又连喊了他几声。 “不周?就那么急着回归我主的神域吗?” 不周遗体背后巨大的骨板散发出愈加强烈的青光,整个躯体却正在土崩瓦解,就好像他的躯体原本只是靠那缕缕青光维系起来的一样。就着不周的尸体,这道人又引出一圈青色的罡气来。 他就在这层罡气的护佑之下念起令人难解的咒语,表情极其专注。 铜凤凰骂了一句,趁机号令部下频频发箭,也未能伤得那层罡气分毫。趁着射箭的间隙,七里拿刀砍了上去,竟被逼退几步——在这船上的好手,包括琉球三老和七里在内,竟全都奈何不了这个死不了的顽贼。铁冠道人念完咒语,将铁拂尘向臂弯内一收,终于满意地笑了: “——反正尔等也做不了什么。” “是吗。”小郎君双指一剪,点点火花从他指尖迸出。 “轰!” 走蛟船的主炮爆发出炽热的亮光。这一炮冲着船头开过去,势必将走蛟船的蛟首也轰个七零八落。可轰鸣与亮光过后,却见铁冠道人那罩子安然无恙,连带着蛟首都毫发无损。 只是他在里面摸着自己的肚皮,这一震之下,他刚刚缓解的流血却又不容乐观了。身下一滩血液顺着甲板漂流,流到罡气罩的内壁就停在那里,显得有几分滑稽。 此时船行到火边,火越燃越急,眼看要过不去了。火幕之外的蓬莱众抛出飞箭、绳索,也无一不被大火烧断。 “你是想和我们一起死吗……”建文站起身,他刚刚将最后一名伤者治愈完毕,已是非常疲惫。 “是你先不依不饶的。”铁冠道人故作无辜地看看建文,又看看蓬莱众。 建文径直走向藻井,他心道:“如果能把青龙的灵释放出来,是不是能把走蛟船改造为青龙?” 虽然听起来有点一厢情愿,但现在要想冲出火场,这种万中无一的可能性也要考虑一下了。 他将手按在藻井上方,藻井内部似乎传来几声龙吟。 “青龙!” 他扳动藻井内几个天宫的城墙,忽然被一股大力推动,整个人摔在地上,原来藻井内外数圈天宫突然转动起来,使它悠悠然升腾上去。建文一个没抓住,它就跑到了半空之中,藻井下面风声大作,建文仔细聆听,发现那藻井的内壁似乎传来猛烈的撞击声。 他知道青龙虽然无法控制这个法器,却也在努力挣脱它的禁锢。 铁冠道人远远地轻蔑一笑。“你可知道岁星上的景色?洪元之时,亦未有天地,虚空未分,清浊未判,玄虚寂寥之里。洪元一治,至于万劫……” 小郎君听他要从盘古开天地说起了,冷冷道:“说重点。” “岁星位属第六重天,那里有三千里轻气,中间有三千里冥水,内核又是三千里玄冰。岁星属木,正合青龙之象,它逃不出来的。” “歪理邪说!歪理邪说!”哈罗德在一旁大喊,铁冠道人的描述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铁冠道人却又自顾自道:“不周,这一节透露给他们,也无妨吧?” 不周的尸体当然不可能再有任何应答。它已经坍塌成一片焦黑,只剩下那些半透明的骨板仍在顽强地闪着光。 建文冷静道:“收手吧。你看,青龙甘愿自毁也不会落入你们手中,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铁冠道人又笑了起来:“青龙是灵体,怎么会死呢?你一厢情愿地修船、喂料,只不过是加重背负在它身上的枷锁罢了。就好比这些火石,你们被烧死之前,它们是不会熄——” 他话音未完,身下的船板却四下震了一圈,破出一个大洞。 一个鬼魅般的身影猛地扑来,伏在铁冠道人身上,上下扭动了一番,那铁冠道人痛呼不及,罡气四下尽散。他叫了声:“晚了!”嘭地一记铁拂尘打出,将那人影从身上击开,自己身下累累坠坠地滑下一大堆软糯粘稠的东西,落在地上还蠕动不休,竟是一副心肝肠子之类的下水。 蓬莱众接住这个人影,触手一股难耐的腥臭气息,正是身负食人鱼海藏珠的判官姚勇。 再看那铁冠道人,他惨叫着掀开自己的青色道袍一看,里面已经是一副空空如也的骨架,看起来十分骇人,原来他刚刚被姚勇褪下全身血肉,一切只发生在数息之间。众人见他罡气已破,刀枪剑戟一并招呼上,想要诛灭这个妖道。 却听铁冠道人自豪地高叫一声:“临川张景和!灵归我主!” 说话间用那只剩白骨的残手扶了扶自己的铁冠,留下几道殷红的血痕,另一只手“咔啪”一声捏碎了一个东西,正是不知从何时捡到的一枚火石。火石一碎,他那半副残躯在火焰中燃了起来,逼得众人不再向前。接着火势蔓延整个船头,眼看走蛟就要变成一艘火船。 诸人已经没了力气救火,都打算弃船逃生,先有人一个个跳进水里。 水面汩汩作声,翻上来一个苍老的脑袋,口中道:“找到水下的大潮了,走吧!跟我走,三十息可以冲出去。”正是一直在寻找水路的推潮鬼。 七里严肃道:“建文,你还不走吗?” 建文却一直盯着空中盘旋的藻井。这次青龙飞得太高了,谁也叫不下来。 那大福船上的四个罗汉转动双臂,藻井便向大福船飞过去了。走蛟船头的火焰也延伸了过来,眼看这条蓬莱最高级的机械船是救不回来了,小郎君也别过脸去。 铜凤凰在一旁苦着脸劝道:“大王!不就是条灵船吗!现在四灵安然无恙,北海水师怕是马上就会回来捡现成呢!”语气就好像白天嘲笑大明不是爱船人的并非他自己似的。 廖三垣也安慰道:“是啊,大王之前说这强敌深不可测,咱们今天连克他们两员前锋,又探了不少虚实,已经是莫大的成就了。” 建文摇头道:“不是这回事,事情一定没有这么简单。你们有没有听到那老道说‘晚了’——” 蓬莱众炸了锅:“这家伙都死了!死了还有什么路数。”有的道:“他是胡吹大气,故意吓我们哪。”推潮鬼也吐了一口水柱,咧开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没了没了,今天也算是让大家触尽了霉头了,接下来不会更糟了。” 眼下这帮蓬莱人跟他作战完毕,已经算是在生死中同行过一场,建文既然没动,所有人就都不动,在水中的也只是仰头望着船舷。 建文知道铁面佛马上就会回来打扫战场,火焰又急,是不得不撤退了。今天这番苦战实在不算成功,回去除了休养生息,还要好好复盘,犒赏体恤,给大伙一个交待,自己也不可能再去独身寻找青龙了。 否则,他和蓬莱之间,又不知会生出什么嫌隙——这和刚刚培养出来的同仇敌忾之情并不矛盾。 他喉头发涩,却还是用尽力气朝所有船只喊道: “大伙一起走吧!” 五条船上的人就都拿好东西,挨个跳进水里。刚刚又是炮击,又是拼杀的,腾格斯却已经睡了一觉,看来也是累坏了。建文帮他疗了疗伤,王狼就叼着他衣领跳进了水中。刚才重伤的小哨兵也活蹦乱跳地下了水,和推潮鬼充当前锋,负责在水下潜行的部队之间通风报信。 众人的撤退井井有条,建文满脑子却都是他三年来和青龙朝夕相处的种种。每一次迎风破浪,每一次死里逃生,连它船身上每处弹孔都已经熟稔于心,包括……主龙骨上那条该死的旧伤。 就算建文近来已经少有吃后悔药的执念,但思极此处,也不免胸口疼痛,更有几分心虚了。 打下两个长老已经那么艰难,这姚国师究竟要怎么对付?这次暂时脱逃险境,下次真的还有机会再去营救它吗? 琉球三老从旁边经过时,悄悄对七里道:“这小子……”没说完又摇摇头跳进水里了。 小郎君也道:“这小子……想船想疯了吧。” 七里冷然道:“这次没人逼他疯。” 众人朝着与四大福船相反的方向潜游了十数息,眼看就要把头顶的红色区域甩在后面了。 好在这股无根无由的大火没有再延伸的迹象,建文和七里并肩游着,游出这片红域之后,觉得水温低了很多,脑袋也静下来不少。可他总觉得自己划水的浮力大了许多。他想起之前在泉州港看人家盐户晒盐,会把盐水盛起来,放进一些莲子,莲子竖着,便是淡盐水,莲子横着漂在水面,便是浓盐水,现在他们就好像这些莲子,在被一股大力往上推。 还好上方的海面已经不是大火了——而且正相反,这水不知怎地越来越冷。他看向七里,后者表情也疑惑得很。在他们前方,有许多潜游的人停下了,因为那黝黑墨蓝的海水突然变得白了许多。 接着小哨兵突然出了队,朝所有人挥着手,用手臂为旗打着旗语。 建文口中的气体已经不剩多少了,却还是看出了那手势中的含义—— “是冰柱!” 强烈的恐慌在队伍中泛起,只见一条降龙似的白色柱子向着众人潜泳的方向延伸过来,所到之处纷纷变成了白色的冰凌,仿佛水下的雪国。 这时蓬莱众才意识到,建文刚才的预感并没有错。 两个长老死亡是真,但他们所说的死阵,恐怕并非只有一道。 第四十八章 生还 火焰盘旋不休,舔舐着远方的天穹。 费信把笔一扔,他望着天那边的熊熊火光,终于明白了铁面佛口中“不是纯粹的战争”是什么意思——眼前正在发生的哪里是人力所能及的修罗战场,说是惊天奇灾还差不多。 这些人的搬山移海之能,实在超出了他的想象。 北海水师营游击将军铁面佛还是坐在马扎上,闷声搓着那颗鱼尾符。他现在按兵不动,但费信清楚,将军本人也想赶紧结束这摊破事,把剩下的路赶完,最好还能跟上押解郑提督的船。 费信想,如果自己是将军,那跟上船队第一件事肯定是找机会向郑提督他老人家示好。本来铁甲船的小队退避三舍,就是担心卷进杀戮后难以向上位者交代。如今“那个人”丧命好歹算是没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可说是勉强逃过蹚这滩浑水,但该做满的姿态还是要做的。从太仓卫被选到北海水师,一路跟着铁为鉴过来,费信太清楚这个寡言少语的大汉是什么人了,刚才他想到的,这位将军都不一定能在心里过一遍。 关于正在发生的这场战争,他刚刚想下笔写点什么,但胸中洋洋千言,最终也未能有一个字蹦上纸面。执行这种任务,要是敢有一句多言,脑袋还在脖子上就不错了。写?就算拿波斯话写,又能安全到哪儿去? 费信苦读“对番汉话”这门手艺甚久,早知道出海作战有这么凶险,当时不如去番邦当个通事、教谕,甭管是什么国什么番,随便拽几句“民物咸若,熙皞同风,刻石于兹,永昭万世”都能对付过去,总比脑袋拴在裤裆上强。 他思来想去,把手中涂涂抹抹的失败书稿撕了几页下来,团作一团扔进海里。再抬头时,海那边的火焰似乎是停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巨大的白色浪头,这浪头总有几里长,从侧面涌过时,船队上的人都感到一阵钻心的冷风。 费信冷到打了个喷嚏:“奇了,又不在岸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浪?” 哨兵们也窃窃私语:“浪不都是横着拍么,这怎么是竖着流的?” 费信觉得不太对劲了。他劈手抢过一个千里镜,朝白波翻涌的地方看去,顿时目瞪口呆。 ——那里涌起的不是浪,而是一道足有四五里方圆的漩涡。白的也不是浪花,而是丈余高的冰川。 在熊熊烈火燃尽之前,几乎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这道裹挟着巨大冰川的漩涡便凭空出现。从千里镜里看去,漩涡转动的速度是越来越慢的,这意味着冰川最终将愈合成一个巨大的冰盖。 如此巨大的漩涡,形成的冰盖想必也是巨大无比;而冰盖的中心,不用说就是四灵。 漩涡之下—— 判官们为了追随推潮鬼刚刚寻好的南向水流,潜得比平常深些。在他们头顶,冰晶开始是像雪花一样降下,偶尔还擦过诸人的脸颊,接着就变作一根根冰柱,像从海面降下的龙卷风一般。 建文心想,那定然是能让莲子横漂的海水,否则它结的冰怎么会从上到下生长?这根本不符合常识。哈罗德也挥着手臂表达了这种疑问。 而判官们看着眼前这倒挂冰龙的异景,一时间差点忘了那代表着死亡。 这死亡的冰柱延伸、滚动,并且愈加宽广博大。本来在浅水活泼游动的大群海鱼,一触着这极速冷冻的冰柱,立即被冻得困在冰柱中不能动弹,更有的随着冰柱的扩张,裹着富含盐粒的冰晶沉下茫茫深海。 判官们打了几个手势,要趁冰晶还没变得更厚,赶紧向上游去,否则肯定会被憋闷死不可。好在现在火已经灭了,游出火场的路线戛然而止,现在只要向上直冲就好。 与建文的预期相符,由于这海水很咸,一开始的上浮倒是省力很多。但他们越是游,越是觉得体力不支,光是应付寒冷就冻得浑身颤抖,更别提要冲破浮冰——有几个士兵当时就腿脚抽筋,猛灌了几口冰冷咸苦的海水,呛咳不止。 推潮鬼那老头是在最靠近海面的地方,在判官们看来,他的上方充满凝结的冰块,像一颗颗钟乳石一般悬吊在水中,实在谈不上有什么路可以攀上去。 推潮鬼浑身哆嗦着伸手碰了一下那些冰块,手立刻动不了了。 判官们大惊,连忙张牙舞爪地示意他不要再动了。可推潮鬼努力想摆脱冰冻的束缚,却始终无法动弹,尤其那条木棍做成的腿徒然被生长的冰晶包裹起来,已经完全成了累赘。有几个小鬼头去帮他,却也随着他一起被卷入冰柱,登时无法动弹。 接下来已经没有人能再去帮他们,一众蓬莱将士只能睁大双眼看着他们变成了冰柱的一部分。他们身上还挂着兵刃,一冻成冰块,就直直往海底沉了下去。 推潮鬼一动不动地任由盐和冰裹着自己下沉,他在冰块的包裹之中闭着双眼,显得有些安详。 仿佛是一个魔咒般,他那条打死也不肯换成机械腿的残肢,终究还是妨主了。 冰柱仍在涌动和扩张,推潮鬼和他的小鬼头们完全沉入了幽深的大海。蓬莱人按照海葬的礼节向他们致意。 建文参加过这种场面,他知道对于蓬莱人来说,死在海下乃是与大海融为一体,比推潮鬼他们要饭不成横死陆上强多了,本来没什么好悲哀的;但这无端生来的冰川还是与海战有所不同,因为那是蓬莱人少有得见的邪术,死在这种邪术之下,令他们个个脸上都饱含着不甘与怒气。 这下众人也终于知道,建文刚才的担心并非多余。冰柱之所以能够扩张,是因为它在疯狂地吸取着海面上的低温,可见越往上,海水反而越加冷——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正在海上一刻不停地降低着温度。 很明显,那就是玄武船灵,与封锁它的万年冰芯作用的结果,它最终要把这片海域封锁成一道冻结所有生命气息的冰川。 铁冠道人所说的死阵,这仅仅是第二道。 悲哀和愤怒笼罩着众人,但他们对同伴的离去却无能为力,甚至连自救都充满了不详的预感。判官们一边往上巡游,一边努力调整呼吸——如果气息不足被憋死,可就没冻死那么舒服了。好在那冰柱不再动了,像个萝卜根似地沉在水里,它顶上蔓延的冰盖在水中反而像个巨大的千里镜镜片,映得下面一片通明。 可接下来的问题更麻烦——这冰川的厚度少说也有丈余深。比起这个来,绵延到视线尽头的宽度更令人绝望。若想要从冰盖下面游过去,估计游不到一半就全数溺毙了。 危机最能激发人的潜能,众人在水下无需交流,每个人都默契十足地拿起兵器,轮番开凿起这其厚无比的冰盖来。好在这冰是刚刚生成的,还不算太硬。别说刀枪,琉球三老以肉掌连连击出,都可以让它溃败几分。但这么一折腾,各个体内气息被迅速消耗得所剩无几,有些士兵甚至开始陷入昏迷。 疯狂凿动冰盖的行为刚一开始就迅速停了下来,现在连建文也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求生似乎已经全然无望了,本来就无法呼吸的水下现在寒冷彻骨,加之没有人能开口说话,死一般的沉默令诸人愈发窒息,只有腾格斯嘴里吐着气泡,不甘心地一拳拳砸向冰盖。 没想到让他这么砸了几下,冰盖竟然轰隆隆地震了一震。 建文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这当然不是腾格斯一击之功,他和判官们对视一番,心中猜测:“定是上面的蓬莱船队开炮了。” “咚!咚!咚!” 连声震动从上方传来,这冰盖随着炮击,终于被一点点地蚕食出一个洞! 群雄精神大振,立刻重新抖擞精神,建文胡乱比了几下手势,意思是把昏迷的人绑在一起,在洞口开凿好之后,再吊上去救助。姚勇很快负责起这项工作,这家伙翻着水泡眼,在水下竟然比所有人都灵活,也许他半个人已经变成食人鱼了。 蓬莱将士一个接一个失去了意识,被姚勇用腰带和绳索绑作一串。姚勇看起来很开心,他用力把串好的七八个人往自己身上一绑,示意他要先把晕过去的人拖上去。然而他刚蹬了蹬腿,众人却看见他整个人往下沉了一沉。 众人心道:“怎么回事?” 再向下看去时,却见失去意识的蓬莱将士们身上竟爬满了成群扭曲的海草。那海草仿佛有生命一般跳动着可憎的舞蹈,悉悉索索地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乐音,硬生生地把一串人拽了下去。离得近的将士艰难地挥舞着手中兵刃斩切那些海草,它们却越变越多,争先恐后地扭动着自己的肢体把更多的士兵缠住。 姚勇鼓着水泡眼挣扎着使出食人鱼能力咬噬着自己周围,想要做些什么;他四周的海草间忽又钻出许多长得怪异的草绿色怪鱼怪虾来阻挡他的攻击,最终姚勇没能躲过,他和海草一起,沿着冰柱的底端被拖进了深海之中。 整个被吞噬的过程持续不过数息,仿佛这是对建文的计划莫大的讽刺。 建文眼眶发热,心中已然悟出这一劫的来头—— “青龙……连你也不受控制了吗……” 朱雀之烈火,玄武之寒冰过后,还有青龙这万物生发之力——第三道死阵还是来了。 那魔性十足的海草森林越长越高,逐渐拖住了建文的身体。 “嗵嗵!” 几枚巨大的炮弹裹挟着充满气泡的海水,缓缓坠入茫茫的海草森林。这意味着冰盖被成功炸开了一条通道。 建文觉得自己四周银光闪烁,好像是七里、腾格斯和小郎君他们正在焦急地帮他砍着那些令人讨厌的海草。但建文脑子里似乎空空荡荡的,甚至觉得有一股海水灌进了他的肺里,很不舒服,可咳也咳不出来。而胸腔中那种和青龙的共鸣,此刻在水下却变得无比清晰。 是否自己坠入这不受控制的无边藻海,就可以与青龙重新联结,告诉它停止这种杀戮? 还是说,青龙是有意在以这种方式重新寻找和他的结合,却不知道这样会杀了他? 建文心中非常酸楚。 就在建文即将停止思考的时候,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贴上了自己的嘴唇,那感觉柔软而有力,还夹杂着一丝咸腥;接着是一股久违的空气注入了自己的胸腔。 是为了呼吸这一小口气体吗?他的心脏不正常地恢复了搏动。 ——不,那是因为七里的嘴唇第一次触碰上他的嘴唇。 这冰冷的海水已经足够苦涩了,建文没能在海水里流下眼泪。 “呼啦!” 七里将建文拖出水面,眼神怪异地瞪了他一眼,就又钻进水里不出来了,接着腾格斯和小郎君的头也冒出来,接着是王狼,两人一狼的表情也都怪怪的。 呼吸着久违的空气,建文努力睁开眼,发现身处之地是一道两三抱宽,两三丈高的冰穴,直上直下地像一个不甚规则的深井,井口还能看见一轮明亮的圆月。他们泡在水里,头顶已经有士兵在往上爬了。建文急着朝下看了一眼,七里一时没憋住,还是冒出头来。 建文劝道:“哎好了,别再躲了……” 接着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只能听见七里“哼”了一声,仿佛在说“有什么了不起的”。这还没完,琉球三老在不远处的冰穴内壁,也一个接一个“哼”了三声,至于是什么用意,就很难说了。 建文一时有些窘迫,唇上似乎还残留着七里的气息,他的思绪忍不住飘飞——虽然刚才那件事是形势所迫,但它发生的方式也太凑合了吧?如果它总要发生,那自己为什么早先从没主动些,非得到生死关头才…… 但现在显然不是自责这个的时候,他只能自己转移了一下注意力,发现别人都是以兵刃凿着冰慢慢往上爬,琉球三老却是以指力扣住冰壁攀爬,足见功力深厚。 不知怎么地,建文想到此节,脑袋突然“嗡”地一响。接着,他不顾肺里还混着海水,朝上凛然喊道: “大家别上去!” “大王什么用意,这里可冷得很!”铜凤凰已经快攀到了冰穴边缘。“怪了,上面怎的也没人来搭把手。” “咳、让岸上的兄弟……跳下来!”建文咳得愈发猛烈,“会……死……白虎……” 脚下的水藻还在往上攀爬着追赶他们,现在还未到脱险的时候。判官们虽然满腹疑惑,却只能高喊“下来!快下来。” 铜凤凰道:“好好,听您的。” 但出于好奇,他和几个手下还是朝冰穴上探出头,看了一眼。“妈……妈的……” 众人不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但接下来,一道道飞影从洞口极速闪过,铜凤凰他们几个猛地从井口摔了下来,直直地坠入海水,很快就被虎视眈眈的海草群吞噬。而他们坠入的地方,海水竟被染成了红色。 建文心中惋叹一声,痛惜地嘱托众人:“大家扒住冰壁,谁都不要出洞——” 他还没说完,小郎君突然目眦欲裂,怒吼了一声,拔出背上的斩马刀,一拍海面,整个人直冲上去。今日以来牺牲的将士全是他朝夕相处的亲兵,他实在难以抑制自己的怒火了。 建文焦急喊道:“别冲动!” 可小郎君冲得甚快,连琉球三老也没能拦住。一阵兵刃相交之声从洞口上方传来,接着兵刃声越发密集。 冰壁之上,乐通天焦灼地蜷了蜷身,想要去助力,廖三垣的手却搭上他肩膀。 “廖先生……”乐通天急了。 廖三垣无奈地摇摇头。他朝洞口喊道:“判官郎君!差不多就下来吧!” “嗵!”地一声,小郎君整个人像枚炮弹般坠落回海水中。王狼勉强地顶起他,大家发现他满身都是尖利的伤痕,机械手也失去了半个,而剩下的半个正费力捏着什么东西;左手中的斩马刀更不知去何处了。 又是一群飞影从冰穴上方掠过,洞口比刚才多了一分殷红的颜色,那是血液一寸寸渗了过来。在洞口外,船只的木构接连崩塌的声音轰然传来,好像丧钟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小郎君半晌没说话,只是用半只残手擎出一个钢铁做的东西,他哑声道:“这不过是其中的一个。” 那东西有一只鸟头的脑袋,尖喙利齿,两只翅膀像刀一般锐利,刀锋还沾着血液。 腾格斯和哈罗德抢上来彼此看了一眼,颤抖道:“飞鱼,是铁的飞鱼……” 小郎君恨恨把飞鱼捏扁,扔进海里。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仿佛一颗炮弹炸在众人耳边: “岸上的兄弟……全都没了。” 沉默。 此刻,没有人再想多说一句。或许,沉默才是对逝去的兄弟们最大的哀悼。 诸人已经全都脱离了冰晶下的水面,在冰壁上努力站定。 头顶的飞鱼群机械地一遍遍扫荡冰面上的世界,白虎阵那无穷的肃杀,是第四道,也是最后一道大阵,只有小郎君活着见到那是怎样的一种场面,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评论。 而冰壁上趴着的,竟只剩十三个人。 所有人嘴上脸上都冻得青一块紫一块,比刚才在水下时更不想说话。这些蓬莱军士经历过许多热血沸腾的战役,但没有一场让他们败得如此离奇。 海藻到达了水面也就不再向上纠缠了。冰块寸寸化掉,稀释的血液流到每个人他们的手上、脸上。 伴随着水草的消失,青龙在建文胸中的引潮之感,还是一缕缕退去了。 头顶一遍遍巡回的飞鱼群,也终于没有了动静。 冰盖下延伸的死亡冰柱不见了,冰川开始分崩离析。这引得冰穴轰然开裂,变作一座座冰山,众人站立不稳,脚下的冰壁也因为融化而有些打滑,但比起刚才那些可怕的杀戮,这只能算是小麻烦,他们在冰山后隐藏身形,为自己的脱逃尽着最后的努力。 过了许久,远处传来大船途经的声音,又远远地消失了,应该是把四灵阵毕的船重新又开走了。 一座冰山上,哨兵本能地松了一口气,一切都结束了。 小郎君靠在冰里,忽地喃喃道:“是啊。这的确不是纯粹的战争。” 廖三垣在另一座冰山上道:“贼秃这杀阵的确是通天彻地,北海水师肯定以为我们没人能逃得掉,那两个妖人也同归于尽了。” 劫后余生的十二个人分别附着在四五座冰山上望向建文,脸上均是一副恍惚神色。 建文压下心底的痛惜和愧疚,轻声安慰道:“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 映着四起的晨星,蓬莱众人死灰般的眼睛里终于燃起几分光亮。 远方是连绵三四里的冰川,浮冰之间仍是浮冰,只有一艘失去主人的残缺吉卜赛花饰小船半扣在冰冻的海水中。 是啊,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 但,接下来……又该何去何从? 第四十九章 兜帽女 廖先生举起他那根又粗又长的千里镜向远处看了看,又马上放了下来,指肚伸进物镜那头的镜筒转了一圈。 原来刚才那一通出冰入火,镜筒里面的镜片已经碎了个一干二净。他只能叫哨兵拿出一个小点的千里镜打探一下四周的情况。 现在天还没亮,镜片的视野里不太清晰,哨兵转着圈使劲看了一会,说只能看到周围白花花的,平的是浮冰,尖的是冰山,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的东西。 此刻众人都聚集在一片大块浮冰上,得到哨兵给的讯息后开始商量对策。 腾格斯也拿过镜子看了一眼:“俺在蒙古北边的海子里走过冰,一会出了太阳,冰化了、浮冰散开了,都不好办,更不能生火休息。” 这地方寒风一吹,冷得众人发抖。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最终都同意先朝蓬莱的方向走起来。 这“寒热生杀”四大死阵过后,蓬莱失了十几条船,百人有余。现在蓬莱将士的遗体和残船都已经重归大海,北海茫茫,也没有什么发送求救信号的必要,倒是省了等待的焦灼。蓬莱众捡了一些没被铁飞鱼毁掉的兵刃和补给,还有一根连着长链的铁锚,就此朝南行去。哨兵竟然还找到了失去桅杆的那艘大福船上面那柄令旗,旗面早已经烧光,他便扯下一块鲜红鲜红的布条绑在旗顶,随后将令旗在冰面上一插,也跟上了队伍。 现在并肩在残存的冰川上行走的十三人,有建文原本的小队、琉球三老、小郎君和廖三垣、乐通天两判官。哨兵和阿抛、连同仅剩的一个小兵拖着推潮鬼的小船,走在最后。 为了防止落水,除了浮冰和浮冰之间的空隙需要小心越过,有时还需要用铁锚把能走的浮冰并在一起,才能继续行走。是以在这几里浮冰上走了一刻西洋钟,竟然还能一眼望到令旗上飘扬的红布条。 众人虽然从死阵中活了下来,但好像死了一般,都是各怀心事地走着。依照铁冠道人所说,灵船平日只是细水长流地运用四灵之力,四灵一旦没有了灵船的束缚,它们的威力竟然如此具有毁灭性。这个秘密别说建文,恐怕连驱使惯了四灵船的郑提督也知之甚少。 建文走在队伍头里,心中不住盘算接下来的去处。七里没在身边,而是在不远处和琉球三老用日本或者琉球的语言说着什么。他虽然听不懂具体内容,但和七里相处久了,连猜带蒙的也能知道是七里在让三老先回去。三老却一人一嘴夹杂不清,不知道在答复什么。 走了几步,却听身后忽然“扑”的一声,回头看去,却是乐通天把刀柄插入浮冰,那金黄的金刚杵全然没进冰中。乐通天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从怀中拿出一个锡壶,“咚咚”往口中灌了几口。 他酒量其实并不算好,几口下肚,立刻赤红上脸,睁开一对长目道:“打这一仗之前,我还想新修的柏舟厅,总算能再添几根桅杆了。”他长髯颤动不休,上面还滚落着几滴酒液。 小郎君劈手夺下他的酒壶,默不作声地瞪视他几眼,乐通天也不敢说话,只是嘴唇间有些嗫喏。廖三垣见状,上前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这样长吁短叹地便有用么?”但饶是他这么说,语气中也满含着遗憾。 建文道:“乐兄弟不必难过了。咱们兵力并非不强,反应也不慢,但之所以打了这场败仗,大头还是输在消息上。” “消息?”众人被引发了兴趣。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听说那个国师不在,急于收回青龙,却根本不知道那两个司官做了法术埋伏,以至于大败收场。” 小郎君道:“第六卫所散布海外,可以说是海上的丐帮。本来咱们蓬莱的情报,十之六七是他们收集来的。” 建文点点头,现在推潮鬼和他的一帮乞丐手下早已经魂归北海了,蓬莱的消息来源也瞬时间少了许多。众人念及此处,还是越走越不忿,一个个呼吸滞重。腾格斯看着手中弓箭,想起和铜凤凰比箭之约也不成了,只能拍着王狼的背连连摇头。 王狼低哼一声,向前赶了几步。它越跑越快,在浮冰之间左右跳跃,竟“蹭蹭”蹿到一座高大的冰山上,朝着点点晨星、一弯淡月,仰头“嗷呜——”地长啸起来。 海外何曾听到过狼的啸声? 小郎君先赞了一声好,众人不禁细细聆听起来。几个小兵耐不住这巨兽的吼声,都捂了耳朵。 可王狼肺力奇高,这啸声绵绵不绝,像海浪般一层叠一层地越激越高,十数息还没停下来。众人心中感于啸声的苍凉,听了一阵,竟觉得一番幽愤就此纾解了大半,刚才郁闷至极的乐通天也拔起刀来,不再借酒浇愁。 建文道:“边走边说吧!”和众人仍是继续走,过了一会,又道: “我想,去买下骑鲸商团的消息也好,请贪狼、七杀来截获消息也好,总归要搞清楚这些人的真正来路。” 廖三垣皱眉道:“但他们奇又奇在,好像对大海没什么兴趣,仿佛我们只是像块绊脚石,还是可以一脚踢开的那种。” 建文知道廖三垣的弦外之音。他是这帮人里面最年长的,素来心思深重。从一开始,他就觉得姚国师只是冲四大灵船来的,蓬莱若不是恰好激于血性迎头痛打,完全可以不趟这趟浑水的。这番话说与建文总不太好听,但即便是这么委婉地提示了一下,还是让建文猜到他内心的想法了。 建文正色道:“廖先生,我们刚刚只是略有冲突,这妖僧就不吝牺牲两个长老来换取我们全部阵亡,可见他是对某种更大的目的极为在意,一点差池也不愿出。” 廖三垣和其他人都不太了解这些异教人士,此刻被建文说破其中关节,都是心中凛然,目光仿佛电扫。 建文又推心置腹地道:“若是哪天,蓬莱免不了真的成了这个怪物的绊脚石呢?” 廖三垣连忙躬身道:“那这个妖僧拼下更多血本,也要埋葬整个蓬莱。”众人也都点头称是。 就这么边走边聊着,后面的旗标渐渐又远了些。队伍末尾的三个小兵只剩了两个,原来其中一名走了一会已经病倒了下来,被哨兵和阿抛放在推潮鬼的小花船里,在冰川上拖行。所以他们三人在过浮冰的时候,需要把船一推,去到那边用锚链拉过来。 建文上前看了看,那小兵是风寒,不是冻伤,所以也没法治一治,只能休息。小兵躺在船里瑟瑟发抖,见建文来看他,只是弱弱地问他这次对付的到底是谁,说自己怕得很,又冷得很。 建文知道这神异般的生克阵法,已经超越了他们的常识。这小兵年纪好像比自己小三四岁,还要参加如此残酷的海战,当真是经历了一场大劫。他问道: “你们叫什么名字?” 得病的小兵说自己叫何志,阿抛介绍说他原来是姚勇的部下。那个开船很快的哨兵说自己叫诺飞舟,这姓不常见,名字也怪,原来他祖上就是勤廉一带的渔家,从小就开惯了船的。 建文见何志在小花船里迷迷瞪瞪的,怕他睡着了便醒不过来,便讲了个祖皇爷和常遇春、刘伯温他们打仗的故事。 “当年我祖皇爷在淳安和腾格斯他祖上打仗,常遇春刚打下了金华府,原拟两军在衢州会合。那时候祖皇爷夜间行军累得很,进了一个林子就呼呼大睡,身边刘伯温神机妙算,觉得衢州那边迟迟不来消息,一定是有什么意外,就弄醒了祖皇爷让他趁早赶路。” 他讲起故事来妙趣横生,别说小兵现在睡不着,连蓬莱几个判官也有意无意凑过来听。廖三垣捋着胡须,把铁鞭在指间转了两下,显然听得极有滋味。虽然蓬莱人都讨厌燕帝,也不怎么喜欢建文他父皇,但大明开国皇帝的事,还是有理由听一听的。 “我祖皇爷揉了揉眼睛,见四周天色漆黑,刘伯温说衢州有变又没什么理由,就一定坚持要等鸡叫了再走。他刚刚又睡下没多大会,你猜怎么着?林子里竟然有鸡在打鸣。” 廖三垣摸腮奇道:“黑夜怎么会有鸡鸣?” “这却不重要,问题是祖皇爷一听到鸡叫,心中诸事涌上心头,哪里还能睡得着?当下就起来继续行军,赶到衢州时果然见常遇春的部队正中了埋伏,左右难支。多亏两支队伍内外夹击,这才把衢州打下来。” 接着他拍拍何志肩头:“所以你现在可千万别再睡了。” 何志点点头道:“那几声鸡叫……” 建文小声道:“那声鸡叫,自然是刘伯温情急之下亲自上阵了。” 判官们想到这一代名臣学鸡叫的滑稽模样,都哈哈大笑起来。建文见大家听得兴起,一扫刚才的沉重,就又讲了几个小时候在宫里的故事。 他讲了一会,何志勉力从小花船里支起身,好奇问道:“那大王三年没回过皇宫了?” 建文听他语中有几丝遗憾,心说:“到底是穷苦出身的孩子,原来对宫里的生活这么憧憬。” 他毫不犹豫地说:“和我有关系的那些亲友,大概都被现在的皇帝对付得差不多了吧,也没什么值得回的了。”他这么一说,突然忆起之前说来找自己的那个不爱穿裤子的王子。 何志迟疑道:“怪不得咱们底下人都说……都说大王是因为走投无路才到蓬莱的。”七里听到这,忍不住微勾唇角,笑着看向建文:“原来你名声这么弱。” 建文回过神,才知道了这其中的误解,道:“我来蓬莱,从来不是因为走投无路。” 不过这么一句简单的解释听起来也没有什么说服力,他知道这事最终还是要看行动。 众人从最初的几点晨星,聊到天光大亮,日头刚出海时本来像个红丸一般,努力爬升了一会也变得煞白苍茫,周围鼓着一圈白虹,浮冰立刻化得快了,但判官们脸上已经不复绝望的神色,甚至在这暂时铺满海面的冰川之上纵声大笑。 就在他们准备跳进海里,浮游到最近的陆地的时候,白日之下又有一艘模样怪异的船只从远处浮现了身影。 那船行得近了些,哈罗德突然蹦了出来,朝着船那边手舞足蹈。 众人大奇,纷纷问他:“这船你认识?” “当然是耳熟能详!这是咱家坐过的西洋船啊!” 建文惊道:“西洋船?到底还有多少人来这里……” 虽然这佛郎机公爵之前把哈罗德抛下,听起来不太是个东西,但哈罗德没放下这唯一的希望,叽里呱啦喊起佛郎机话大声呼救。蓬莱众没听他讲过母语,现在感于他口中舌头不停翻滚,心下均想:“原来他念西洋话这么流利的?” 但哈罗德念了一会却停了下来。哨兵诺飞舟也发现了异常——那船上水手只有一名,戴着兜帽,一身劲装裹得严严实实,却不是西洋人打扮。 “不是佛郎机人?”哈罗德奇道,“看来定然是找到了公爵抛弃的船。” 那兜帽人左行几步,右行几步,把风帆拽得在风中晃动不休,风鼓鼓囊囊,一个人干了三四个好水手的活。 “好!” 蓬莱人不禁纷纷喝彩,七里却道:“来者不善。” 船再近一些,只见那兜帽人身形纤细,竟是一个女子,能独自驱动这么大一只船,的确是来者不善。她兜帽下面看不清颜面,只戴着一个狮子鱼似的面罩,有根根尖刺蓑衣似地刺向后面,显得有些可怖。 腾格斯喜道:“一定是宛渠的人来了,要俺过去提船。” 那兜帽人见到浮冰上的众人,果然将船停了下来。蓬莱众不知这人是敌是友,刚要出声询问,那女子却道: “不用在意,我只是来看看你的。” 看谁?也许是透着面罩的缘故,她声音混杂着水声,分不清原来的声音是什么,这一句开场白更是毫无道理。蓬莱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她到底与谁是旧友。 兜帽女子从桅杆旁跳到船艏,伸出手居高临下地指了一圈——最后落在建文身上。 建文一怔,他并不认识这人。当下便讪笑道:“是七杀大姐亲至吗?您别闹了。” 那女子却没有反应,把手叉在腰间。 建文又猜了一次:“不是?小武!一定是你!” “唉。”兜帽女人似乎很失落地叹了口气。建文想,看来自己一个都没蒙对。 只见那女人身形一转,在船艏上挪了几步,上衣下摆有意无意地掀起,露出两条大腿。 蓬莱众人惊呼一声,没想到这个身形高挑的女子,大腿外侧的整片皮肤竟然是青黑色的。不,与其说那是皮肤,不如说是在大腿外侧皮肤上覆盖了一层起伏翕动的鳞片。大腿内侧却是雪白雪白,形成强烈的反差,膝盖及之下则全是布条绑腿,更显得这两侧鱼皮触目惊心。 建文不由低声道:“对啊。小武皮肤是晒黑的小麦色。”七里抱着胳膊,白他一眼没说话。 建文自知失言,捂着嘴心道:“难道又是鲛人族之类的?” 女人见建文盯着自己大腿异状发呆,略带挑逗地弯下腰问道:“你很喜欢这个?” 建文大窘,连连摇头否认:“这位朋友,蓬莱路经这里,现在有些困难,还请搭把手搭救一下,我们日后必有重谢。” 那女子却道:“我说了只是来见见你。”言外之意似乎不准备救人。 “你……”建文把从心里翻了一遍,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个女人,更不知道对方为什么针对他。他小心向七里求证:“七里,你认识她吗?”七里却沉默着没说话。 蓬莱众早就窃窃私语起来:“原来大王还有这等风流债。”“总算有破军大王的遗风了。” 琉球三老却摩拳擦掌地凑上来。山北道:“尊主,这小子一定是装糊涂,这下哥几个更不能回去了。” 山南接茬道:“尊主发话,是否还留他到过年呢?” “哎,你们两个老头,掺和年轻人的事做什么?”中山不耐烦道,“——我在考虑恢复和大明的邦交了。” “好了!”七里道,“我又不是时时在他身边,他认识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廖三垣一躬身,低声道:“三位前辈,我家大王名声在外,追随者特别多。或许是这姑娘暗中瞧上他,女孩家不好意思说,非得赖在他头上不可。”他说话角度一贯刁钻,又把锅扔在神秘女子头上,就算琉球三老三张嘴配合无间,竟也一时没能挑出错。但这三个老头闭了嘴,蓬莱众还是乱作一处,一时间有些嘈杂。 小郎君见建文和七里好像有点僵持,一时福至心灵,出来打了个圆场:“我看这人不像是成心帮我们的。”就看建文接不接这话了。 建文果然默契地接道:“所以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如果是有什么事要让我们蓬莱办,我们定然知恩图报。可是您不说清楚,我们也为难得很。”他把重点放在蓬莱上,自己也觉得这嫌不得不避了。 “你当真不记得我?我可记你一辈子。”女子好像真的有些情绪了。但她控制了一下,话锋一转道:“啊,也是,你身边已经有如此能干又俏丽的助力。” 这次七里有点动了真怒,她总觉得这个女子出现以来,虽然把话句句说给建文,却有六七分是在暗讽自己。 见她手悄悄往刀柄摸去,那女子好像吃了一惊,伏在船艏上忙道: “我走了,你们上船吧。只要你不死,我们就还会再见面的。” 她往远处看了看,回头时最后看了船下一眼,虽然她戴着那个鲭鱼似的罩子,但建文还是看出,她的视线根本是落在七里身上。他刚捕捉到这个细节,兜帽女子就“哧溜”一声跳进了海中,水花极小地翻涌一下,便归于平静了。蓬莱众啧啧称奇,建文却笃定地对七里道: “七里,我知道你认识她对吧?她这么奇怪,一定就是——” 迎着蓬莱众期待的眼神,他接着正色道: “——阿夏号的鲛人女侍长。” 蓬莱众扶住额头,七里更是差点背过气去。连小郎君听他这么说,也瞬间转过头来,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指指自己太阳穴:“我说大王,女侍长怎么口口声声说来看你,你这里被冻坏了吗。” 七里推开建文和小郎君,没好气地道:“好了,我要先上船。”她没几下便跳上这船。接着几声刀刃破空之声从甲板上传来,并没有劈到什么东西,但是声声清冷肃杀。七里从船舷伸头出来道: “没有危险。” 众人听到刚刚那几声刀鸣,都觉得颈后一冷,缩了缩脖子,连忙登上这艘神秘人送来的神秘船。 一圈巡视过后,他们发现这船上的确没有什么人隐藏,看起来安全得不能更安全。这令人更好奇了:这女子到底为什么要帮他们? 但有一条船的确比呆在浮冰上好百倍,哈罗德说这船虽然不大,里面设施倒是一应俱全,有几个房间还有西洋壁炉。众人便在壁炉旁分批烤衣服、换衣服,队伍里只有七里一个女人,便留了她单独一个换衣服的房间。 建文也在单独的房中换衣服,他刚脱下上衣,便觉得眼前有个身影一闪而过,接着七里的脸便出现在他面前。 建文吓了一大跳,拿衣服在身前一挡,脱口而出:“我真的不认识她。” 七里却逼视过来:“谁问你这个了。” 建文缓和了一下,还是道:“不过听她这口气,好像和你我都十分熟识,而且好像是图我身上什么东西似的。” 七里突然噗嗤一笑:“你现在还有什么东西?” 建文听她突然间笑得这么放松,指着她道:“我就说!七里,你认识她对不对?”七里却又背过身去。 建文知道她一时不想说的事,再问也问不出来,便也不再问了。 要命的是,这么一安静下来,数日来的疲惫放下,建文忽然回忆起自己被青龙催长的水草扯下海底,七里为自己渡气时那一丝触感。 七里缓缓回过头,也是被篝火映得满脸嫣红。此时篝火跃动,房中更无他人,两人相顾无言,彼此都不觉被自己的脚步牵引,向对方走近了一步。 建文觉得自己脑袋和七里越凑越近,但就在这当口,他忽然想到一个令自己毛骨悚然的猜测。 “与我两人如此相熟,示人之相又这么神秘,难道——” 他突然浑身一颤,眼神竟然回归清澈澄明,一时间彻底清醒了起来。看着一寸寸向自己靠近的七里的脸,建文突然一阵手忙脚乱,转而将七里抱进怀中,浑身竟有些颤抖。 七里不明就里,也慌张地问:“你怎么了?”见建文紧紧抱着自己答不出话,七里和他一样,不再追问下去了,只是试着轻轻环住他裸着的上身,拍了拍他以示安抚。 一切就像离开水母岛时那样,好像两人对彼此隐瞒的一段心思又开始作祟了。 只不过,七里在那时想的是:“你永远不知道,我在那佛龛里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情形。” 而现在,建文的猜测却是: “刚才的神秘女子,难道就是水母岛中幻化的另一个七里……” 第五十章 阿苏山 壁炉中的柴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两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在房内相拥许久。 思绪回笼,建文逐渐清醒了些。他回忆起刚刚船上那个女人的性格谈吐,和七里差得的确有点远,或许刚刚那个可怖的猜想的确是自己多虑了。恰在这时,却听七里在他耳边低声呢喃道: “在那个时候,我就以为过去的我已经死了。没想到又遇到她。” 建文不由想起七里在石龛前怅然若失的样子……难道她也是这么想的?建文知道七里脾气里那丝古灵精怪总在某些时候变成执拗,此时再问什么都是无益,他只能坚定道:“不管怎样,我跟眼前的你在一起就够了。” 虽然看不见对方表情,但建文还是感觉到怀中的七里原本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似乎心安了不少。 很快,集合的时间便到了。 现在海上风力劲挺,船行甚快,但众人船上且往南行了一个白天,也没见到什么人烟。 这其间倒是平安无事,只有腾格斯一直在船头摇摆身子晃来晃去,蓬莱人等见到他这副样子,都怀疑这人是不是疯了。腾格斯只说是在实验一个新的萨满巫术,可过了一天也没见他有什么进展。到了晚上,腾格斯的新萨满巫术仍没反应,建文他们却是有了新收获——行了这么久,他们终于见到蓬莱北边卫所巡航的船只了。 最北卫的判官叫林雄仔,本来小郎君他们去北海就是从他的卫所出发的,现在见偌大一个舰队只剩了十几个人,也是悲不自胜。但他还有更重要的消息要呈送给新任的蓬莱之主—— “哑鲁国王子段阿剌沙去了日本肥后国休整,现在应该还在那里。” 这个消息可谓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算是近日来的最大收获。见归来的蓬莱小队若有所思,林雄仔奇道:“那小国番主能干什么?无非是在海上倒卖下信息罢了。” 廖三垣道:“大王不是说咱们输就输在消息上?现下正是一个突破口。” 建文道:“既然之前说是大明朝廷还有人在找我,又是派如此孱弱的人物勉力追踪,和水师、锦衣卫都不是一路人,真是想不通到底是为什么。解决了这个疑惑,或许很多东西都可迎刃而解。” 众人纷纷称是。判官郎君曾提起之前段阿剌沙推脱不说雇他的主子到底是谁,那人是正是邪、是敌是友,他们一概不知,当时建文推演了朝中所有人也并没有得出结论,现在终于有机会去搞个清楚了。 建文道:“所谓君子善假于物,还有件事,也需要去肥后国弄个清楚。” 他见腾格斯又在船头唱唱跳跳,便远远将他喊来:“腾格斯!快来快来。” 腾格斯累得满头大汗,过来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愿意起来了。众人诧异道:“你……跳了两天究竟是在做什么?” 腾格斯唉声叹气:“俺在当时离开蒙古海子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被老萨满用海眼传到这里,睁眼就是大明的东海,中间的情形却全都忘了。俺寻思这东西这么方便,不如问问那些萨满到底是怎么运用的,结果找了半天却也找不到。” 原来蒙古从来就有传说道,草原上的海子能通往大海。腾格斯拿到乌都罕号船底之后验证了此事,在那以后海眼关闭,老萨满也死了,这东西的来龙去脉竟然就此失传了。 建文道:“这个慢慢练,腾格斯,你还记不记得那个龙须人说,天下灵船皆出于宛渠?” 腾格斯连忙道:“当然记得。” “那火山丸虽然凶恶,可也算是灵船一类对吧?” 腾格斯点头:“恶灵船,恶灵船。” “我后来想,火山丸虽然是用邪术把魔王召唤出来,但应该也是借助宛渠的技术才将船灵送进船体的。然那幕府将军却说是从火山中把它取出来,你不觉得这事有些古怪吗?” “安答是说,那帮日本人在说谎?”腾格斯是直肠子,只能想到这种解释。 建文摇头道:“那事是肥后国所有国民亲眼所见,岩浆流了半个岛,一国之民陪葬换来的事,总做不了假。” “宛渠人是在阿苏山把灵船交了出来?”腾格斯想了半天,一锤手心,“俺知道了!在海上是等不来宛渠人的,在陆地上却可能找到他们。” “对咯。”建文道,“才过去半个月,我们又要再去那个地方啦。” 当日建文重新安排了兵力。蓬莱之中,乐通天与阿抛留在卫所接应,何志病得太重也需要休息,剩余的其他人仍是预备开那条西洋船,朝西北方向去向日本。七里见他们要去日本,便和琉球三老商议可以在那里另行安排,相当于把三老送到家门口,如果要回琉球,那沿着外海回去便好了。 次日开船,这西洋船开得倒是挺顺手,本来要三日的距离,过了一日便看到当时到达的那处海港。廖三垣和哨兵先在港外轮班驻扎,轮班进港休息,几个年轻人与琉球三老先利落地下了船,忙不迭地进了港口。 进肥后国的港口,他们才发现几件怪事。 第一件是众人看到西洋船到,好像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看来佛郎机公爵的船队早来过了。他们问了问港口官员,说是的确如此。 第二件是上次他们远望阿苏山一带起伏的丘陵,长满的是短绒似的青草。这一去半月,竟然已经被郁郁苍苍的绿草盖满。 这两件事倒还罢了,第三件事可真是令建文他们大跌眼镜。这里家家供奉着一幅头戴草帽的建文画像,跟大明人家贴的门神仿佛,有些画像下面还供奉着香烛。山北老笑了起来:“这是死人才用得到的啊。” 众人大白天心里毛了一毛,七里上前敲门用日语问了问,回来果然道:“他们在祭奠你。” 建文大惊失色:“祭奠?他们觉得我死了?我才走了半个月啊!” 虽然满肚子都是疑惑,但他们还是很快到了山间,先去了铁轮寺。佛寺前后生出许多绣球一样的花,粉红粉红的,虽然好看,却也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哈罗德抢先叫道:“怪哉怪哉!天气还没暖多少,就已经生出这么多花来?” 七里蹲下身看了看:“这是紫阳七变之花。” “紫阳七变之花?” “日本佛寺周围经常种这种紫阳花,本来要一个月后才开的。”七里抬头向建文道,“一次花期有七种颜色变化,所以花语是,见异思迁。”建文听到这个词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花语也许是脱胎换骨哦。”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山门后响起,“今年紫阳花开得早,也许是为了迎接一个崭新的施主你。” “禅师!” 建文喜滋滋地站起来,门外出来的果然是铁轮寺的莲涛宗舫大师,只在身后跟着两个小沙弥。蓬莱众人不知道建文当时在这里的奇遇,这一身火燎水淹的衣服,可说不上是崭新,难解老僧此语是从何说起。 “这次朋友这么多?请进吧,都有位子。” “啊,禅师误会了,他们不是……”建文想解释他带来这些人不是来躺藤椅的,可莲涛宗舫说话间就进了大门。 小郎君见这禅师穿着黑色的日式僧衣,眉头皱了皱。他趁众人鱼贯而入,拽了建文一把,低声问道:“怎么又是和尚?这回没什么邪门歪道了吧?” “这位是普通高僧。”建文道。 不过花开得早,草长得盛,这并不是肥后国的火山灰肥沃能解释的,建文觉得这个当地的长老耆宿一定知道些什么。他顿了顿,又对小郎君说: “不,也不一定。” 小郎君:“……” 知客僧上了茶点,莲涛宗舫在中庭坐定,重新用了一种惊异的语调对建文说: “不过啊,老衲倒是挺意外的,因为那天哑鲁国王子告诉老衲,说施主你在海上死了,他要回大明告诉一个什么人。” 建文恍然大悟,怪不得家家户户贴着自己呜呼尚飨的惨状。 小郎君吹了一口额前长发,道:“段阿剌沙这个大嘴巴,下次见到一定饶不了他。” 建文叫他不要在禅寺喊打喊杀,接着向莲涛宗舫问道:“他有没有说那人是谁?” “大明太远了,说了老衲也记不住。”莲涛宗舫摇摇头。 建文低头思忖一下,又问:“长老,还有一件事相询。火山过后,有没有奇怪的人来过这里?” “哦?施主是发现什么异状了?” 建文老实答道:“我想那天下灵船出自一个叫宛渠的地方,火山丸却是从阿苏山产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通往宛渠的路径可循。要论这地方德高望重、可以保存这个秘密的,我想只有大师您了。” “你的推测倒是不错。”莲涛宗舫长叹一声,“我那老师父舍报示寂,就是在那场大灾难里。后来我有一帮奇怪的朋友的确找到我,把一样东西给了我。” “安答,让你猜中了!”腾格斯比谁都高兴,毕竟找到宛渠的线索就意味着离重驾乌都罕号又近了一步。 莲涛宗舫作势让小沙弥端来一个乌木盒子,原来是个供箱。供箱的一侧简单地贴了张麻纸,上书莲涛宗舫的法号法名。 “喏,就是这个东西了。” 莲涛宗舫打开了那个木盒,及至木盒开启,小郎君先喝了一彩:“好兵器啊!” 盒中静静安躺的,竟然是一柄战锤。这锤大概不到一臂长短,锤首六道瓜筋,以一朵铁莲花托底,锤柄有个兽吞,威武逼人。 腾格斯刚才没发话,看了一会终于奇道:“这是俺们蒙古人的战锤,怎么在这里遇到?”接着心想:“定然是征东时候流落到日本的,被这和尚藏起来了。” 果然,那锤身和锤首刀痕宛在,显然是与日本人的利刃交锋过无数次的。 莲涛宗舫自己擎起这把战锤在众人眼前晃晃,缓缓道:“吉备川将军喜欢把玩钝兵,好几次想要把这个东西讹去赏玩,可你知道为何我不给他?鄙小院又为何要藏着这件凶器?” 建文正色道:“可见这已经不是凶器,而是一件法器。” 禅师笑道:“不错。我之所以要留住此物,正是因为与宛渠人有言在先,待有缘人取之。说起来我上次便有预感,但你们匆匆而行,没想到还是折返回来了。” “俺这个蒙古人,命里就是要拿到这个锤的啊……”腾格斯眼睛已经发直了。“他们有没有说。俺用这个锤就可以取回鹰灵船了?” 还没等禅师回答,山南老却扯着脖子抬起杠:“诶,老兄,你怎么就知道他们是有缘人,就不怕他们也是讹你的?” 山北反驳道:“我们一行人本来是为哑鲁王子行踪来到日本,没想到先找到的却是宛渠的消息,可不正是有缘吗?” 那禅师仿佛早有准备似地,把锤往回撤了一下,忽然语重心长地说了句偈子: “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 接着才把锤交给了腾格斯,又向琉球三老答复道:“如果是有缘人,自然能叩开有缘门。” 腾格斯连声道:“是,是。” 他郑重其事地接过锤子,立马转头问建文:“这诗什么意思,什么剑啊风的?” 建文摇头道:“孽缘啊。你祖上攻下南宋时,在我们雁荡山包围了一座能仁寺,把刀架在老禅师无学祖元项上,当时便要砍下脑袋来,无学祖元毫无惧色,当时就念了这两句诗。” 腾格斯看向莲涛宗舫,后者满意地点点头。“真是和尚中的勇者啊!那后来呢?” 建文接着讲道:“那元军也是个有慧根的,听了这诗连忙退下了,脑袋没砍成。无学祖元后来远渡来了日本,这则‘临刀偈’也传了过来。” 莲涛宗舫补充道:“奇的是,祖元禅师把临济禅带到日本后,忽有一日说‘控恶马辔,夺魔王帜,箭掷空鸣,风行尘起’,接着便有蒙古船来袭之事,因此当时北条将军早作准备,找了芦屋家的阴阳师来对抗,后来的事,相信你已经知道了。” 建文奇道:“还有这等事?”心里默默盘算起这其中盘根错节的秘辛来。 腾格斯也愣在那里,他没想到自己熟知的征东之事还和日本和尚相关,真是一层秘密套一层秘密。这帮日本和尚根本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以他简单的直肠子推测,可以说要么是帮宛渠,要么是帮国师联盟。至于眼前这个和尚,自然肯定是帮宛渠的了。 “俺……俺要消化一下。” 他刚要再向建文求助,建文却极高兴地拍拍他肩膀:“自己慢慢想去吧,拿上它咱们走。”接着向禅师行了礼,呼喊蓬莱众人这就要动身。 腾格斯道:“去……去哪儿啊?”见建文已经行动起来,便也向禅师行礼告了别。 琉球三老留在禅寺休息,年轻人们借了马,问了路,便由建文领头奔驰着朝阿苏山进发了。 这片草原的确适合纵马狂奔,建文和七里仿佛有默契一般,同乘了一匹马。现在队伍领头的马上,建文在后,七里在前,马背颠颠簸簸,一开始他们还有点不适应,但随着马儿跑了一会,两人的节奏就跟上了马背的起伏。两侧分别是小郎君和哈罗德的马,他们倒像是有意地放慢了步伐似地。 七里不用操纵缰绳,只是直直盯着前方,也不说话。建文知道她肯定是想到之前的约定,不禁有几分得意,在风中说道:“咱们说要在阿苏草原骑马,这就做到了。” 七里听她这么说,微微转回头:“你觉得很简单吗?后来我要你陪我在琉球山洞过一辈子,你也没反对呢。”语气中难得带有几分戏谑。 “有这等事?”建文不知昏迷那时的事,这会在颠簸的马背上却听说了。 “怎么,你反悔了?” 建文骑虎难下,道:“谁说要反悔的?哎,七里按司,你不会这便要回琉球吧!” 风声甚急,他们也只能努力把声音提高点。 七里道:“以后总归是要回去的,不然……不然琉球就没有人等你了!” 七里说完突然两颊飞红,两人各自都觉得,这么喊着说话颇有一种海誓山盟的感觉,以至于说什么都怪怪的。只听后面“扑踏扑踏”响动,却是腾格斯骑着王狼赶了上来。 刚才他一直在后面骑着狼,尝试着挥舞锤子。那些马儿不愧是受过高僧照料,见了王狼,也不惊也不惧,依旧在草原上撒欢似地跑。腾格斯骑到和建文他们齐头并进,挥挥锤子道: “不是要我砍春风吗?可这是锤子,又不是剑。” 建文还没有细说,马队已经一路奔驰到草原中的一座鸟居前面,七里道:“可以停下来了。” 众人勒了马,只见七里前去仔细辨认了一会,道:“这座鸟居那边,便是阿苏山火山神的神社,供奉的是健磐龙命大神。” 建文道:“看来就是在这里了,藏木于林,真是隐蔽的最佳场所。” 七里也点头道:“虽然不是忍术,却可以称得上至高一级的忍术。” 腾格斯满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 建文笑嘻嘻地看向腾格斯:“腾格斯,你拿刀去斩春风,结果会怎样?” 腾格斯挠挠头:“我刚才想了,风看不见也摸不着,根本没法砍。” “那就用你这柄铁锤,去敲击那道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门吧。” 腾格斯恍然大悟,举起锤子,走到了鸟居前面,嘴里还喃喃道:“也是巧了,鹰灵的能力就是操纵风呢。” 第五十一章 黑水君 阿苏山的神社就在这片新生成的草原之上,它供奉的十二柱神灵中,为首的乃是肥后国这片土地的开拓者——健磐龙命。据七里说,健磐龙命在日本诸神中的神位极高,历史也非常久远,是最初开辟这块土地的原始神。 但现在鸟居前面又唱又跳的不是日本人,而是蒙古来的腾格斯,他拿着的也是蒙古战锤,呼喊的还是大元的灵船——这么奇怪的举动自然是与此地本来侍奉的神灵无涉,甚至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 但其他围观的人却都没打扰他,神色也十分凝重,似乎无条件相信这样一定能奏效。 只见腾格斯用锤头向眼前空挥,好像那里真的有什么无形无质的东西。伴随着他的锤击,草原上的风呜呜然地涌动起来,吹动着茂盛的长草起伏不休。慢慢地,鸟居通往神社的道路竟然像是挂满了珍珠帘子一般,被一片光明照亮了。从远处走来一个人影,身披黑色斗篷,步伐稳健;待走得近了,还能看见他髭须怪异地伸长,活脱脱两条龙虾须。 建文和腾格斯对视一眼,彼此都是点了点头——这人正是在乌都罕号重生之后,负责把它牵引回去的那个宛渠人。 来到鸟居的这些人里面,只有建文和腾格斯见过这龙须人。剩下几位见建文毫不意外,腾格斯更是喜不自胜,便知道这相貌怪异的人就是带他们进入宛渠的关键了。 龙须人走到他们面前,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来这么早?进来吧。” 腾格斯叫王狼看住马,随众人跟着龙须人一同穿过鸟居,从甬道走进神社。在他们穿过鸟居的那一刹那,所有的风突然全都停了下来。 神社之中,殿前殿中并无异样,但转到殿后的天井内,竟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天坑。他们围到天坑外看时,只见其内壁开凿了许多盘桓向下的木质阶梯,看来经常有人走动。接着,龙须人就习以为常地招呼大家下到这个大坑里。 “来吧,你们要见宛渠,这是全日本岛唯一的一条路。” 建文见七里进坑时挑了挑眉毛,心知她是对这人行径十分不满。首先,答应幕府将军造出火山丸的就是这些宛渠人,可以说是将军祸乱日本甚至整个南洋的大助力;百地家被洗劫一空也罢,火之国被夷为平地也罢,更是与火山丸都脱不了干系。 其次,他们拜的肯定不是健磐龙命大神,那么明显就是占用了神社来做自己的通行之处。原本主持神社的人或许早就已经和他们达成了某种协议,甚至允许他们在神社内打洞。 但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宛渠人的来路就更令人咋舌了。能与国师联盟抗衡、秘密操纵这个世界上千年的人,其真正的实力或许也会非常可怖。 ——毕竟,敢借用天神的祭坛做暗道,这等胆气在大地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龙须人带路向洞底走去,走得深了,脚下便从土质变为石质。众人踏上去,只觉得脚下滑腻,这里的石质和普通的山石完全不同。石头的纹路是一圈圈的,就像是树木的年轮一样,每两圈之间都有一臂宽窄,最大的圈足有四五丈长。 哈罗德问道:“这石头怎么这么奇怪?”说着探身用手戳了戳岩石,随后把手指放到嘴里咂巴起味道来。 龙须人解释道:“这是一座岩盐矿洞。你不觉得很咸吗?” 哈罗德只是迎着龙须人惊异的目光耸了耸肩,毕竟尝这些奇怪东西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建文看着这些散发着光泽的岩石,心下却想:“怪不得肥后国起势如此快,定然是遭劫之后和宛渠人合作,挖掘岩盐来卖钱了。” 这矿洞底部有辆铁皮的斗车,有轮无马,车头冲着一条长长蔓延的坑道。龙须人让大家挤进车里,他自己操纵一个舵盘,那车就自行朝坑道滑行前进。 矿道中倒不是全然昏暗的,因为隔一段距离便有壁上的光源照亮这一切。坑道的开凿方向并非完全顺着按着年轮呈现的方向,因此坑壁截下的年轮截面也不尽相同,有些像是山川大河,有的则像是池中涟漪。那一圈又一圈的圆环,好想要把建文他们的眼神全都吸进去。 哈罗德喃喃道:“咱家如果没猜错,这些石头是千万年来日积月累形成的。每过个千把年,环的颜色质地就变一点。” 龙须人道:“你说得倒是没错。”他本来专心在开车,现在回过头来问道,“我听说你们在海上被人暗算了,是死里逃生到这里来的吗?” “那当然!”腾格斯挥起拳头,颇有些忿然,“你们上次拖走俺的船,就再也找不到人,多亏安答脑筋转得快,知道这火山肯定有鬼。喂,修好了吗?” 龙须人见他表情凶悍,也冷下脸来,不耐烦道:“你早来一天便修不好。”事关乌都罕号,腾格斯愣了片刻,最终把嘴一闭不说话了。 不过这龙须人语中不似作伪,大家也都知道,无论如何,之前那一仗是不可能有乌都罕号来助力的,莲涛宗舫那老僧说的有缘到此,现在看来的确有几分道理。 建文刚才默不作声,这会抬起头向龙须人问道:“龙须兄……” 龙须人一伸手:“哎,叫我黑水君吧。我是鲁山刘累之后。” 建文一时想不起哪里有刘累这么个人物,但既然他自报家门,建文正好省了再问他来历,转而问道:“我想火山丸的船灵被提取出来之后,这座火山一定会被你们拿来干点什么。外面的花草开得异常,应该也是你们搞的鬼吧?” 龙须人斜睨他一眼:“你们这帮人烦烦的,倒是聪明得很。这个火山现在是绝佳的容器,被我们拿来放各种灵了。” 看来阿苏山四周这异常的季节呈现,的确是因为灵性影响所致。 又听龙须人说:“唉,说起那艘船啊……倒的确是一个错误。” 建文不禁道:“那邪物害死上万人,你一句轻飘飘的错误便想盖过去了?” 七里也看不下去,冷冷道:“我看阁下没有任何道歉的意思吧。”想到这帮人曾经帮幕府将军造过船,她就打心里不能平静。 黑水君见此不由呛了回去:“那小姐你想怎样?”但很快被建文和七里双双瞪了一眼,还是服了软。 “……肥后国重建,我们宛渠是花了很大精力的。” 七里听他语中多有搪塞之意,又道:“那至少把阿苏山还给村民吧,不要拿着健磐龙命的名头吓唬人!” 黑水君淡淡道:“此事不是我等说了算的。” “是百工王吧?”建文接道。之前他还曾答应帮蓬莱那位修青龙船的老工事长多打听些宛渠的事,但现在他接触了这帮人,对其印象并不算好,也知道在火山内存放这些灵物并不一定是多么吉利的事。 黑水君对此避而不答,小郎君却在一旁笑道:“你们烧死了那老老师父,老师父却还听你们的,真的是德高望重得很呢。” 黑水君龙须颤动,道:“你们一个个怎么回事?蓬莱人,你知道你们那座海上城初建之时,有多少动力、工程、船只是出自我宛渠手笔么?”小郎君轻笑一下,把头扭到一边,看起来并不吃他这一套。 建文道:“好了,我们也无意干涉宛渠的事务,只是现在四大船灵都被拘走,不知道那姓姚的妖僧要搞些什么。因此这个疑问也需要面见百工王,请他帮忙参详一番。” “抱歉,百工王他老人家你们是见不到了,实际上,你们根本进不了宛渠。” 黑水君缓缓说完,见这帮海盗似乎想要动手揍自己了,连忙加快语速解释道: “宛渠现在全然关闭,不再让外人进入。现在马上要到的,也只是宛渠众多的‘门’之一罢了。” “哈?关闭了?” 众人正质疑时,矿车却突然停下了。 大家下意识打量周围,发现这是一个较为宽阔的空间,就像是个小的西洋礼拜堂一样——四壁空阔,只在一面背墙建有一座五六丈高的雕像。那雕像长得并不像人,而是一个两丈多高的锥体,锥体覆盖着光芒闪耀的鳞片,好像是用贝类的粉末敷成的;锥体的顶端,又伸出四支石臂,看起来有点像哈罗德画过的西洋十字架。石臂末端的构造不尽相同,让人很难分辨哪个是脑袋,哪个是手臂。 只见黑水君从车上跳下来,向那个怪模怪样的雕塑虔诚地行了一礼。 “这正是我们宛渠的始祖,伟大的工匠神德穆革。” 众人露出疑惑的神色。黑水君大概也知道他们完全看不出来这尊神的鼻子眼睛,紧接着打着圆场: “至圣无相,不要只关注外表。” 这宛渠供奉之物,和世间那些木胎泥塑的偶像煞是不同。众人之中,就只有建文对宛渠的传说还有一知半解,他第一个走出矿车。“我听蓬莱的工事长说,这天下工匠也分上中下三等,上等工匠制造东西犹如活物,是这样吗?” 黑水君点点头:“将灵魂注入人造物,的确是德穆革赐予宛渠工匠的技艺之一。你们要对付的那人,本来也在宛渠学艺过,但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叛逃出去了。” “妖僧来过宛渠?”这下所有人都来了兴趣。 “那时我还不在,是百工王派人去陆地找到他,用德穆革那交换神识的伟力将他挖掘过来。” “交换……神识?”众人奇道。 “德穆革穿行于洪荒古今,靠与天地间杰出的人才交换神识,来获得永恒的生命。”黑水君道,“所以宛渠才拥有这些取之不竭的智慧和记忆。” “说得那么好听,原来是用夺舍的法子骗了来。”建文恍然大悟。 黑水君对他这种解释丝毫不以为忤,继续道:“那姓姚的是不世出的天才,我们宛渠喜欢这种人,按照原计划,他本来该成为宛渠的一分子。可谁知道哪里出了茬子,他的神识并没有完全归于宛渠,反而从宛渠叛变出门了。后来他和百工王摊牌,还搅得百工王的‘千寻坊’乱作一团。宛渠本来人才济济,经那姓姚的一闹之后,人才凋零,宛渠也就此关闭,非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你们才能见到他老人家。” “可四灵齐出还不算惊天动地的大事吗?” “哦,是吗?”黑水君奇怪地反问了一句。“这里的灵多得很。现在代替百工王他老人家说话的就是我,你们有什么问题就问我吧。” 对于这种说法,建文满脸写着不信任。不过既然这龙须人说可以问问题,建文也不打算放过。他想了想,就先问了水晶头骨的用法,黑水君拿过头骨左右看了一圈,直言“不认识”。建文又问宛渠内有没有一个带狮子鱼面具的女人,黑水君又笑道“不认识”。至于这姚国师拿走四灵想要干什么用,他就更答不上来了。 “说到底你也只是一问三不知嘛!”建文觉得他说了等于没说。 “你们本来就只是来提取乌都罕号的而已嘛。”黑水君笑呵呵道。 腾格斯早已经按捺不住,闻言在一旁举起手连声催促:“好!那你快把船给俺开出来。” 黑水君听他这么说,就走到德穆革像旁边的墙壁旁,手往墙上按了按。 “轰隆隆!” 众人只觉得脚下颤动不休,整个礼堂竟断作两截,裂出一道不断扩大的沟渠,使得整个礼堂向两边分开来,四周墙壁中却有三面是在轰隆隆地沉降下去。 与此同时,众人都感到身下一股巨力将脚牢牢钉在地上。 “这……这地方在上升!”哈罗德第一个推算出此地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们头顶的穹庐也裂出一道光亮的长缝,开始是一线之天,接着慢慢扩大。耳中传来阵阵海涛翻涌的声音,炽烈的阳光也照了下来。 裂口开到最大时,建文等人发现,他们四周竟是一片汪洋。 “我们已经在海外了?”建文四下看看,他们现在所处的就像是一个浮于海面的平台,平台背后倚靠的只有巨大的德穆革神像。往北看似乎能看见他们来时停泊的港口,离陆地可谓不远不近,可见他们其实是通过那条矿道,从地下出了海。 黑水君豪爽地喊道:“这就是宛渠的船坞!” 腾格斯被震得趴在地面上大喊:“那,船呢!” 话音未落,一对儿鹰头雕像从神像后缓缓显出,紧接着是饰有蓝白印花的巨大船身——乌都罕号现形之后,众人的视野竟然都拥挤了许多。 “乌都罕号!你终于回来啦!”腾格斯兴奋地站起身,向着那船打了个唿哨。 接着,海面上突然猎猎风起,那船“呼啦啦”在海面上打了个转,仿佛是在回应腾格斯一样。腾格斯当下更不犹豫,跳下水“噌噌”几下就弹跳到船的旁边,接着抓住船舷的一根缆绳,就这么遛起船来。 他也没上甲板,只是挂在船舷一侧,照样能使转船身,给人的感觉仿佛不是开船,倒像是什么骑术的动作。 “果然又是艘灵船?”小郎君眼前一亮。其他人也都是第一次见到这艘巨船,不由得精神一振。可与此同时,他们也在四下打量,想搞清楚这船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黑水君抱着膀子围观众人,大概是很自信他们找不到。 众人仔细聆听一阵之后,七里忽然指向一个地方——那地方有声音——但众人看了半天,也不知这声音是从何等空间里传出来的。 “这就是宛渠之门,可以将门那边的东西隐藏起来。像这样的门,世界上还有很多。”黑水君道。“大路上的火山,飞瀑,海中无名的小岛,海沟……只有宛渠人才知道它们全部的位置。” 海上的风愈发大了,港口那边有些船锚定不牢,被乌都罕号刮起的雄风吹得晃晃悠悠,海涛在岛上激起的巨浪也激烈了不少,一时间整个海滩都是烂银飞溅般的泡沫,本来晴朗的天气,竟然变得有几丝阴霾。 众人看着乌都罕号在海面上奔突,都是心潮澎湃。这还只是腾格斯稍微去试一下航,可见这艘船如果投入到海战之中,将会成为多么重要的决胜因素。 “蒙古海子的海眼,是不是同为宛渠之门?”建文忽然提出这么一个猜想。 黑水君露出欣赏的神情。“你们很聪明。那一处海眼与大海的连接极难,不像火国这处挖几个洞便好,因此只能用一次,过后就坍塌销毁了。” 建文听不懂什么连接、坍塌之类的词,但他知道,眼前有个极佳的机会不可以不抓住。 “蓬莱和宛渠之前就有愉快的合作,小弟现在有另外一桩交易,相信对你我都有好处。” “但说无妨。”黑水君望着远处的乌都罕号笑道,“说实在的,我还挺喜欢你们的。” 不吵不相识,只要找到共同的敌人,那么之前与黑水君的那点小小的不愉快就会烟消云散。建文道:“宛渠实力非常,但妖僧已经对你们有足够的提防,相信你们也已经疲于应对了。我会去亲手制住那个妖僧,到时一并帮你们弄清,当初的夺舍究竟是为什么失败了。这一点,你们应该也挺感兴趣吧?” “愿给你德穆革神的荣耀,百工王一定会重新开心起来。那么,需要宛渠做些什么呢?” “现在有一件我们万万难以办到的事,乃是致胜的关键。”建文正色道。“这件事,只有宛渠才能协力。” 第五十二章 对弈 金陵禁宫之内最奇特的建筑,也许就是深宫中的那座神庙了。 这庙里诸佛菩萨一应俱全,建筑却比一般佛堂要高大很多,周围立柱几乎将屋檐都遮住,又有刻着诸多繁复奇异符号的陛石,将整座佛堂高高架起,看起来有些西洋风格。这寺庙是专供姚国师修行办公之用,平常很少设卫军巡逻,但凭借姚国师如日中天的权柄,平常自然也没有人敢进去。 但今天出现了例外——光天化日之下,宁王朱欢矮矮的身躯溜上石阶,从宽阔的大门口闪进了正堂。 正如他之前预料到的,这佛堂里空无一人。 就在一天之前,他收到段阿剌沙差人传来的密报,说他要找的那个人,已经在海面上经受什么天雷地火、风刀霜剑的一连串死阵,死得连尸体都找不到了,而主持这阵法的不是别人,正是这禁宫里行踪最诡秘的姚和尚。 朱欢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内心简直焦灼到极点。段阿剌沙的传信人员说话夹杂不清,令他实在怀疑这消息的可靠程度——那可是人人称颂的“小靖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死在海上? 他在这禁宫里举步维艰,段阿剌沙的信源又实在让人不放心。眼看姚国师即将回来,他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好歹先确定一下消息的真假。 佛堂里穿堂风呜呜作响,他也是第一次进入这里。朱欢在堂屋里转了一圈,见诸天神佛看起来没有什么异状,只是这供案后的大佛高得足有五六丈,背后一轮圆光做了镂空的雕饰,也径有三四丈。 而这雕饰之后,好像又有什么特别的装饰。朱欢自然而然地放轻脚步向供案后走去。硕大的佛身遮住了阳光,但他在阴影里仍能看清,那佛身后面竟是相对地又雕了一座神像。 那神像看不太清面目,但总共有八只手臂张牙舞爪地伸出来,一神一佛背对背靠着,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大鲁,你说这是座什么东西呢?”朱欢没见过这等奇怪的造像。他喃喃自语着刚要走近几步看,忽然身上一紧,接着就再也走不动了。 “什——”他刚一出声,黑暗中就又有只手捂住他的嘴,令他喊叫不出。接着是“吱!”一声响过,袭击他的那人“呜哇哇”地叫了两声,手臂竟然不由自主往前送了一下。朱欢趁这当口矮身一蹲逃脱了束缚,接着拧转身子朝后看去。 只见来者朝脸上连连乱抓,但却始终有一只生有肉膜的小鼯鼠在他大脸上乱跑,那人抓了好一会,小鼯鼠才从他脸上“呼啦”展翅,蹿回朱欢怀里。来者无须再捂脸,便显出一张花剌子模典型的高鼻深目,令朱欢恍然“哦”了一声。 “宁王殿下?”来者一定睛,不禁失声而出。 “赛哈智?你在这干什么。”朱欢认出这个人,倒是松了一口气。 这赛哈智他是熟知的,祖上乌马儿是成吉思汗征邪米思干时降服来的名臣,传到他这代,也有一身异族武艺。自从褚指挥使因为拳脚太差而死掉之后,燕帝有意派个武人做锦衣卫的高层,是以这人竟升到指挥使了。 现在赛哈智身穿锦衣卫指挥使的制服,天光大亮地也没有戴什么蒙面,看来明目张胆的程度和自己差不了多少。 “属下特来参拜参拜佛菩萨。”赛哈智能在神庙看到这个少年也很意外,现在一头雾水,只能如此应付一下。“不想伤着殿下了,属下真是罪该万死。” 他话虽说得客气,但花剌子模人身材高大,朱欢虽说身量只比建文矮一个头,但看赛哈智的时候也需要努力仰视。 “得了吧!你一个花剌子模人,拜哪门子佛菩萨?”他向亮处走了几步,顺势一跃坐在了香案上——这香案为了配合高大的神像,比之其他地方的香案要高出许多,也亏他一跃就能上去,可见灵巧至极——而现在,他满意地勾起嘴角,因为终于不用仰视赛哈智了,“是那个病怏怏的老胡派你来的吧?” 朱欢知道这指挥使究竟是受谁的指使,他口中那个“病怏怏的老胡”,正是燕帝座下的能臣胡潆。 原来胡大人自从追缉建文失败,在燕帝面前颇受了半年冷落。据朱欢得知,底下还有许多传言,说这胡大人与日本人多有勾结。但胡大人是何等聪明人物,他当时在火山丸插下了大明的暗子,为的就是日后一桩桩一件件都能在燕帝面前解释清楚。燕帝既是觉得此事有利无害,而幕府将军也的确没能攻进大明陆地,于是也就没有深究了。 不过,仅让一个武夫做锦衣卫指挥使,燕帝自然也不放心。他需要有一个老成持重,口风又紧的臣子管事——数来数去,竟还是胡大人最适合。 因此锦衣卫现在名义上有了胡、赛两位指挥使,官阶同等,但胡大人的地位可比赛大人高出不少。 这赛大人听朱欢这么问,自然是打着哈哈道:“胡大人派属下来,不也总归是奉皇上吩咐。至于皇上他老人家怎么想的,做臣子的也猜不透其中圣明。” “少来这套!你们锦衣卫的人一个个心机叵测不说,还有事没事就往我皇兄头上编排,倒是方便得很。” 赛哈智见这小孩不吃这一招,反而在香案上翘起二郎腿来,额头上不禁沁出了汗。“属下知错!属下接了命令,便要担起担子,实在不该妄测圣意。” 他言下之意是卖个乖,把自己说得像是打碎牙也要往肚里咽一般。没想到宁王还是不依不饶:“别卖委屈了,我皇兄是决计不会派你查姚国师的。” “这……”赛哈智对此也只能抖抖大胡子,哈哈干笑了。 “不许笑!”忽听朱欢断喝一声,赛哈智吓了一跳,连忙绷起脸来,不知道这宁王为什么突然发难。 “赛哈智,我来问你,你家胡大人办错了事,在皇上面前失了信,见现在独得恩宠的是姚国师,因此嫉恨他,是也不是?他自己病弱,用一品帽压你这个三品冠,派你来打探情报,想收集证据日后扳倒姚国师,是也不是?” 敢情宁王是咬定胡大人有私活要做。这宁王小小年纪,嗓音还没完全变声就这么咄咄逼人,也无愧在宫中有个“混世小魔王”的名头……想到这里,他咽了口唾沫。 朱欢见他不说话,便径直说道:“姚国师与胡大人所辖没有干涉,我能想到的唯一共同点,就是一个我皇兄不愿意提起的神秘人了,对吧?要不然,你们锦衣卫能人这么多,为什么要派指挥使亲自来查事情呢?” 说完之后,朱欢便直盯着赛哈智,看他要作何解释。 他自认这番话正好切到胡大人要害,因为这个神秘人正是朱欢追查已久的老侄子建文。胡大人是个毒人,对人对己都十分耗得住。朱欢心想,这姓胡的上次追缉他老侄儿失利,定然是一股遗恨不消,皇兄既然明确让胡大人不再插手此事,这姓胡的也憋着一口气,不想让姚和尚争了功去。 果然,赛哈智没有否认他的猜想,而是舒了口气,森森道:“这是秘密行动,宁王殿下也有兴趣插手吗?”只不过这“秘密”二字在朱欢面前说出来,听来实在没有几分底气。 朱欢便笑吟吟地道:“你在皇宫里讲秘密……赛哈智,说你蠢你还真不聪明。我要是没兴趣,闲得到此来干什么?我再问你,你在胡大人手下做事,委屈得厉害吧?是不是想努力做几年,等他病死了,自己便好做个都督啊?” “你……”朱欢这般言语相激,让赛哈智心里生了一团火,恨不得把这个小魔王一把掐死。但对方毕竟是王爷,身份摆在这,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而且……这个人小鬼大的宁王是为何也要来这里查案,实在是令他想不通。 “你以为姚国师是这么容易对付的?姓胡的看上去病恹恹的,其实命硬得很。”朱欢边说边掰着手指头,“你熬不过姓胡的,姓胡的熬不过这和尚。这样吧,你回去告诉他,我最近要去见他一面。” 朱欢的语气十分笃定,这下赛哈智全明白了。眼前这个看上去每天游手好闲的少年向他发难是伪,提出联合胡大人才是真的。 一个不得志的王爷,一个不得志的能臣,好像是要联合起来做些什么勾当了。 赛哈智念及此处,还没出声答应,却察觉到大殿之外有什么动静。他登时纵起身子,将朱欢从香案上拽下来,推到神像后头,自己将案上的帷子展了展平,也随之躲到神像下面,紧接着,门外响起一串稳健的踏步声。 不用赛哈智说,朱欢也知道那是姚国师回来了。 现在两人一声不出,尽量放缓呼吸,视线所及,便是头顶那八只仿佛在凌空飞舞的手臂。穿堂风刮过前堂,只听见姚国师这边走走,那边停停,最后走到离香案两丈远的地方,朗声道: “谁在那里,出来一叙吧。” 朱欢圆睁双眼,和赛哈智面面相觑,没过一息,忽见赛哈智“嗖”地伸出一掌,接着自己就给推了出去。 “宁王殿下?”阳光照在朱欢身上有些刺眼,这回轮到姚国师吃一惊了。 赛哈智在神像后面听得真切,不顾现下情境凶险,他心中已经乐开了花,险些憨笑出声来。 他刚刚一股急智涌起,把宁王他老人家推出去,一个原因是为了考验这个小王爷。如果宁王有足够的诚意合作,那么自然会把事扛起来。现在看来,这小王爷倒是没有把他卖出来,这令赛哈智十分满意。 至于第二个原因就简单了,就是为了扳回一局来解气。 刚才宁王言语中对他多有刺激,赛哈智早就一鼻子怒火了,现在宁王走到姚国师面前,赛哈智独自躲在神像后面想:你不是牙尖嘴利么?看你怎么应付。 没想到宁王坦然答道:“是啊,我翻书发现新的谱子,特来找你打谱。” 赛哈智心中大窘,接着听道抖抖索索地一团东西响动,又听宁王道:“你看,水晶棋子我都带来了。”然后就听见姚国师口称“老臣不胜荣幸”,脚步响动,好像是搬出一样东西来“咚”地放在堂内,猜测是那种刻有棋盘的桌子。 赛哈智下巴都要惊掉了。看来这小鬼头是早有一手准备?可他为什么找姚国师下起棋来?没听说他们俩来往密切啊? 而那姚国师熟练地搬出棋桌,又说明这种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 更要命的是,俩人要在这佛堂里下棋,那可就苦了躲在神像后面的自己——不对,这小子分明是不想引开姚国师,存心在堂内逗留,可不就是为了报复自己把他推出去吗? 赛哈智气得牙根痒痒,可又不能发出任何声响,一时没办法,只能听俩人一句话不说地“咚咚”落子,来转移注意力。 他俩下棋一言不发,气氛和常人大为不同,虽然不知道他们具体是如何打得劫、怎样作得围,但落子、提子,声声脆响哗啦啦地,也隐隐有战争之相。年轻的那个一如淮阴侯博沙之巧,年老的正像诸葛八阵封闭之功,来来回回杀起来没完,赛哈智知道,这盘棋一时半会怕是收不了场了。 他保持原姿势蹲了一会就有点难忍,额头开始滴汗,脸也开始涨红。这都是拜这个混世小魔王所赐。 他哪里知道,这宁王虽然和姚国师表面上过不去,内里却以一个奇妙的关系并存:忘年棋友。 原来,现在屈居禁宫之中的这位小宁王,小时就喜欢兵法骑射,原本是个将才。他本来就以少年之龄在大宁北地戍守,麾下有朵颜三卫精兵强将供他驱驰。 但两年前海上惊变之后,他这个燕王哥哥第一时间获得了情报,不仅抢了皇位来做,还一番连哭带骗,把朱欢和宁地的朵颜三卫讹来了金陵皇都。 这燕王在野之时本来口口声声对他许诺,事成之后,可以将他改封江西为邑,做了皇帝之后却每次都推诿,迟迟不下封诏。小朱欢心灰意冷,他吃了燕王这一亏,哪里还敢再信任他?便说朵颜三卫他也不要了,自此在宫中深居简出,兵书也尽数烧毁,改读些志怪小说和道门经书聊为消遣,总之不当出头的椽子便好。 这兵权一交,朱欢就像丢了件玩具似地委屈巴巴,整天在宫里搞些鸡飞狗跳的事,后宫诸人背地里都叫他一个“混世魔王”,也不敢惹。 有一次他与鸿胪寺那帮善棋的人对弈,下完后索然无味。要知道围棋与兵法最为相似,好棋手精于算计,猛将军却敢打敢杀。朱欢心中烦闷,下起棋来就如骑兵冲锋一般,直把那些文弱棋手杀得片甲不留。 他见鸿胪寺没了敌手,就自己在残局中挑了几幅顺眼的来画在大纸上,着太监们贴在了宫里,竟允许来往侍卫杂役、太监宫女在纸上对弈,胜者重赏,但如果下瞎了,毁了这几张纸,那就休怪混世魔王无情了。 这话一出没人敢揭榜,也是姚国师那天恰好路过,几个墨点点下之后飘然而去,再次路过墙壁时,却发现又有人填了敌子进去。这么一天两三回合地隔空坐隐,你出一招我出一招,竟连连对弈了三五日。 到了第五日,棋局全解,宁王与这神秘的棋手见了面,才发现堪堪与他对弈的人……竟然是他最讨厌的那个军师和尚。 所谓阴差阳错,这两人唏嘘不已,却也就此成了棋友。要知道这天下诸多游艺,本来就以手谈一艺最为矛盾,越是要斗个你死我活的两个人,越要隔三差五凑到一起,搬出棋桌来一黑一白地较量一番。从这种意义来说,这两人算是在亦敌亦友这方面达到了绝伦之境。哪怕是姚国师平常对朱欢语出不敬,这少年也想要在纹枰上与他决个胜负——他也不希望失去这个棋友。 只下棋,绝不交心,这就是混世魔王坚守的原则。 赛哈智在神像后面晕头晕脑,听得朱欢和姚国师下到棋谱艰涩处,棋路渐渐变缓,开始出声说话了。 但无论这两人怎么说,赛哈智听着都不舒服。姚国师一会说:“殿下老是用这块劫材虚耗我,将它杀来杀去,未免太罗嗦吧?”一会说:“你这条大龙是藏不住的,就不怕我将它揪出来击杀吗?”,总觉得句句是在说神像后的自己。 宁王落棋的速度已经迟疑了许多,如果他再不收敛一点,自己这条小命可就难保了。 朱欢现在想的却是姚国师在海上击杀了他侄子的事。从姚国师身上,完全看不出这情报是否可靠,这老头太可怕了,就算是刚从兵荒马乱的战场里走出来,身上竟然一点血腥气也没有,完全是一副出污泥而不染的可恶模样……这让他完全无从判断。 领口里一只毛茸茸的脑袋钻了出来,正是段阿剌沙进贡的飞虎“大鲁”。大鲁在宁王下巴蹭了一回,他痒痒地动动脖子,这才想起赛哈智应该在后面吃尽了苦头,是时候把姚国师引开了。 他趁棋局力疲,站起来说了声:“你这大殿里太阴森了,我要去外面亭子里下。” 朱欢看起来很轻松,但他一个少年要控制自己的眼神不往神像后面转,实在已经是竭尽全力了。只见姚国师也应了一声,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骨节因为坐久了而“咔咔”作响。接着,姚国师貌似漫不经意地向神殿后一指:“谁在那里?” 赛哈智在神像之后心一凉,朱欢却抢道:“是我的老鼠!” 姚国师道:“哦?殿下的老鼠不是在领子上吗?” 赛哈智听得心跳不止,觉得姚国师马上就要朝这边走过来了。此时,却听见身边有什么东西簌簌响动,接着一只肥肥的灰毛小仓鼠从他胯下“嗖”地钻了出去,一去不回头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外。 赛哈智满身冷汗,他心想宁王是什么时候把这小家伙放在这的?亏得这仓鼠假死的功夫还在人类之上…… 只听姚国师笑道:“又有一只?偷佛祖的香油吃,你惨了。” “诶!”宁王衣袖响动,似乎是极快地把那小仓鼠护了起来。“二鲁,别怕这和尚。”原来竟是和那只飞鼯鼠“大鲁”凑了一对。 姚国师“哼哼”笑了两声,两人的脚步就越行越远,直到听不见了。赛哈智躺在八臂神像之下,仰天望着舞动的八条手臂,大口呼吸着,心中又是惊,又是气,心中扑通通跳个不停。 “妈的,这可怕的小魔王……” 第五十三章 金陵 小郎君用残缺的机械手托着下巴,仅剩的三根修长的机械手指轮流敲打着自己的颧骨,也不知在想什么。 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大海,现在他们已经乘着乌都罕号离开了日本,正一路向西行进。 琉球三老被送到家门口,七里说什么也不让他们继续跟随了,下令三老打道回琉球,维持喜界岛的秩序,是以出航之后,这船上少了三个话唠。哈罗德盘检着甲板上一堆乱七八糟的器物,那都是建文跟黑水君软磨硬泡,从宛渠之门里讹出来的。 而建文正坐在船头,细细咂摸这两天打探来的消息。 廖三垣在港口一带找到了骑鲸商团的人,他们说铜雀会长现在的确是在大明,似乎正在参与一项什么工程,从中赚取利润,但更多的消息哪怕用小靖王的面子都套不出来了。 建文隐然觉得,这可能与妖僧的那个大阴谋相关。这可就奇了,到底是什么移山运海的大工程呢? 不过,虽说这个谜团正逐渐在眼前展开它巨大的身形,但眼下建文的心中还是被另一种不同以往的奇妙感觉占据了。 因为他阔别已久的老家,大明帝国的心脏——金陵,马上就要在眼前了。 建文感到金陵似乎有种奇妙古怪的引力。郑提督刺死了自己妖变的父皇,自己在南洋落水又乘着青龙逃脱,这的确是他冒险历程的开始;但一切恩怨纠葛的起源,却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在金陵种下了。 也正是由于这种奇怪的引力,现在最大的敌手和最可靠的盟友都会聚在了那里。 “先用哪个呢!”身后传来哈罗德抓狂的声音。 第三天夜里乌云蔽月,天气本就阴阴沉沉的,大明太仓卫一带突然又刮起一阵邪风。这风刮得人眼睛直流泪,什么都看不甚清,只能听见风卷旌旗的猎猎作响。 一片迷蒙中,只听哨兵来报,说顺着风传来的是呜啦啦啦的日语,从总有百千人之多。 “有倭寇!”卫所官兵全炸了锅,倭寇不长眼地进攻太仓卫,这可是他们前所未见的情况。 原来金陵皇都离海边不过数百里近,离太仓卫也不远。 江流深阔如同一条鲇鱼的巨口,天色深沉时,晚潮甚至能鼓荡到金陵诸水系。所谓潮打空城寂寞回,石头城下、秦淮河中,甚至连燕雀湖的水都会在夜间悄然上涨——尽管燕帝为了海防一事,近年来专门加固长江入海处的诸多卫所,但无论他怎么努力地隔绝海路,金陵这座古都的心跳都已经与大海的脉搏合二为一了。 那现在倭寇从太仓卫攻来,岂不是妄图直取皇都的脉门?海卫军士忙成一团,花了数十息换了应对倭寇的战阵,只待敌方进了太仓卫的射程,就要把他们全歼在卫城之下。 可他们刚刚推出大炮,架好弩机,刚刚那股邪风又大了起来,巨浪一遍遍敲打着海卫的高墙,令垛台上的士兵们脚下震荡。照这个刮法,虽然倭寇的船只不会好过,但自家的箭矢炮弹也不会太有准头。 海卫的千户正要出言鼓舞士兵,又听风中有声音传来。这声音呜呜噫噫地,仿佛宇宙最初生成时大地的震颤,接着是一阵咕噜咕噜的叫阵声,和刚才的口音又不一样。明军中早有熟识的人分辨出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 “是蒙古鞑子的‘呼麦’!”“北元入侵了吗?” 诸军士都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日本人什么时候和蒙古人联合起来袭击大明了?北元本来千里迢迢,难不成还专门跑来太仓,要骑马挥刀地抢滩登陆不成? “等等,又说话了!”又有哨兵来报。 这回对面嚷嚷的东西更加生僻,无数种可能性在大明军士之间提出、否决、筛选、传递,最后大家一致认同那是某种西洋语言。 一时间,日本话、南洋话、西洋话、蒙古话,一句连一句的叫阵混着呼啸的风声传来,令海卫军士们陷入了极大的迷惑。这还不算什么,过了一会,竟然还传来阵阵可怖的森森狼嚎,听起来也有千百条之众。 他们遇到的当然不是倭寇,也不是前朝余孽,更加不是西洋海盗和狼群。无论海卫如何变幻防守阵势,他们面对的敌船其实都只有一艘。 在乌都罕号上,腾格斯放下宛渠人赠予的回音筒,又从耳朵里揪出两团棉球。这仪器是用特殊的海石做成,每冲着它喊一句话,就会被里面的石板分成高低粗细互不相同的两道声音,还能层层放大。石板又有十层,所以竟能发出一千又二十四道不同的声音。 在他身后,建文、七里、小郎君和哈罗德已经把绑在乌都罕一侧的西洋船解了下来,潜入到漆黑的江中。 按照他们之前的部署,腾格斯要在外面操纵乌都罕号,王狼更是没办法光天化日出现在金陵城里,因此他俩负责在外面用乌都罕号让太仓卫陷入混乱的飓风之中,并以此吸引大明的火力,帮其他人混进水道。 腾格斯第一次拿这艘船打仗玩,现在他挺直腰板站在船头,觉得自己威风极了。 海卫千户见敌船始终不入港,深思之下决定改换战略。诸国来袭,已经不是三道海卫能够应付的局面,为了稳妥起见,他们不再按兵不动,而是派出数十艘舰船,外出迎敌——即便不能驱逐,拼下一部分船只和兵力,也要在进入海卫之前搞清他们是要做什么。 这支海卫同时具备了足够高的军事素养,和对金陵方面足够的忠诚,不愧是燕帝亲手安排的骨干兵力。 换句话说,只要和这支先锋船队打个照面,乌都罕号用飓风制造的群攻假象就会破灭,留给建文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建文所在的西洋船本来被乌都罕号鼓荡起来的风力驱动,正一路顺风顺水悄悄向江口驶去,与那支先锋舰队相背地越来越远,眼看是不可能被发现了。 建文仍然没有放松警惕:“进了江之后,乌都罕号的风就吹不到咱们了,需要顺着涨潮一举冲进去。” 可就在此时,七里招呼一声,说那舰队的尾翼忽而离队,冲着西洋船直追过来。 “咱们快点开,别让这支船队咬住。”小郎君把着缆绳刚要转帆,却见那大明船头举着火把在打什么奇怪的旗语。“怎么是旧水师的旗语?” 建文闻声也凑过来,对面那火把挥得甚急,好像是想要把西洋船逼停到南岸。 “南岸可是滩涂啊,他们怎么这么自信,想叫我们听他们的乖乖搁浅?”建文皱起眉头,举起火铳准备防身。 只见那船队的先头船行得越来越快,又加点了五枚火把,六团火凑到一圈,好像是在照什么东西。小郎君举起千里镜一看,“唬!”地叫了一声。 建文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能吓到小郎君,赶紧抢过千里镜向那看去。只见远方那六团火苗之间照出油亮肥胖的一张巨大笑脸来,充塞着整个千里镜的视野。火光森森然,那脸笑起来的确有点吓人。 “居然是王参将?”建文惊道。 来人正是郑提督的旧部王参将。这个人他们在阿夏号和蓬莱岛都见到过,建文记得他一直驻扎南洋,现在却在海卫出现了。 这会王参将开船刚赶到西洋船屁股后面,一条顶着铁钩抓的挂索就呼啸着砸上船尾,接着是王参将本人肥胖的身躯挂在绳索上,像一枚巨大的炮弹般飞了过来,一边飞还一边尽量压低声音道: “太子爷!您可算回来了!” 说话间,这枚巨大的炮弹就“咚”地在船尾落定,在他的身后,更多金陵水师旧部士兵沿着滑索登上了西洋船。 王参将抽出一把腰刀,刀柄冲前远远扔给建文,自己也举着刀喊道:“快跟我打!” 建文吸口气,“啊”地舞了个刀花便向王参将砍去。他本来不太会使这些军械,只是没头脑地砍过去,王参将拿刀一边频频挡住,一边带着哭腔低声道: “郑提督被他们带走了,末将没法分身,求求太子爷去救救他吧!” 建文又是一刀横削而去,被王参将原地打个旋子躲过,把打斗配合得以假乱真,那边七里他们也跟明军假模假式地拆起招了。建文单刀往回一带,心想这王参将对郑提督忠心耿耿,看来是郑提督隐退之后,被朝廷找个由头改派在海卫戍守了。 建文之前不知道郑提督回朝到底是被制住,还是主动想回去的,王参将给出这个旁证,可见的确是受姚国师胁迫了?又是“铿”地一声两刀,建文压着王参将的刀冲了几步,逼问道:“郑提督武功那么高,是怎么给制住的?你确信看清了?” 王参将拨开建文的刀急道:“他就是从这道海卫进来的,我看得一清二楚,都饿瘦了!现在在禁宫关着,守卫里三层外三层的,郑提督肯定是每天断不了被鞭子烙铁招呼,眼看就凶多吉少了!” 建文心里“咯噔”一下,又是连连出刀,王参将的哭诉混着刀声重击在心头:“太子爷,郑提督现在虽然不是官了,但他对朝廷忠心不二,对太子爷也是照顾有加,小的没能力去找那贼秃寻仇,还好现在太子爷来了……” 建文点头道:“委屈你了,其实我们正是要去找郑提督。” 建文倒不是有意作伪,他们此来的一个首要任务正是找到郑提督的行踪。强敌当前,单凭他们几人的实力,是决计没办法和姚国师相争的,更别提救下青龙船了。 王参将一边举刀凌空砍着,一边抹着泪:“太子爷,小的知道您和郑提督之间有千般尴尬,可是大敌当前,这些都可以从长计议,再晚了,我怕他撑不住啊……” 建文道:“我有分寸。”王参将感恩之极,双膝一软,当时就要给建文跪下。建文见状一刀刺过去:“演下去!” 王参将假装被刺,踉跄了几步,单膝跪在地上:“是是。唉,自打小的给派到这鬼地方,日日低人一头,哪里像咱们在南洋时那样痛快?”他口中说“咱们南洋”,显然是对那个官匪交杂的海上世界更加适应些。 他四下望了一圈,现在被大明官兵包在阵中的,是七里、哈罗德、小郎君三人。他忽然收了刀,道“现在太子爷您要进京去救郑提督,那小的便是拼个死,也要放您进去。” 说着刀锋一转,竟把刀刃架在脖子上,当时就要自戕,其余明军也突然停止打斗,眼看要舍身赴死来制造一起战败了。 建文叫一声:“喂!别冲动!”冲上前把王参将的刀抢下来。 王参将这帮队伍素来是贪生怕死,好色恋财,建文一直觉得他们是金陵水师中的寄生虫。现在见他们救郑提督心切,为了送自己入江可以牺牲最为珍爱的生命,这让他对王参将的印象大为改观。建文心头一热,当下心生一计: “没必要这样。咱们来个以物易物,我把船留给你,你派两个人给我备马。” 王参将目光迷离,道:“船?” “因为这船是西洋船。记住,到时你要一口咬定作战的是高鼻深目的七八个佛郎机人,跳海不知下落。” “对啊……佛郎机人!”王参将眼睛重新聚光了。 哈罗德听到,扭过头连声道:“是极,劳烦给咱家那老兄造一口大黑锅,越黑越好。” 建文他们就这么弃了船,改由陆路沿江向西一路奔驰。从太仓卫到金陵计有五百里,中途没有办法在馆驿换马,但出了三角洲水域,就已经不再是乌云盖天的样子,倒是比想象中好走。 而在江口外的太仓卫海域,那风越刮越乱,直到子夜也没有停歇。大明派出去的几十艘舰队被强有力的飓风吹拂,纵然有千百力士苦力划桨摇橹也无济于事,统统由江南吹到了江北。 没有一个士兵能看清对面有多少艘船,多少个人,只有王参将的接舷战可供千户所参考,但连那个消息也是假的。接下来是整整一个白天的严阵以待,与此同时,这次奇怪的入侵最后将被总结为西洋奇异船只入侵,并在上午撰出一份文书,下午经快船溯江直上递交到金陵。 而在燕帝读到这奏折,疑惑佛郎机为何要浅尝辄止地试探大明海卫之时,建文早就已经抵达了金陵城下。 以建文他们的本事,要进城并不难,难的是各自打扮。建文和七里在王参将那里已经取了盔甲扮作两个士兵,小郎君须得额外拿个小手盾把机械手盖住。哈罗德本就扎眼,现在说起佛郎机人又容易起疑,因此好好把脸涂成长久被风吹日晒的颜色,又贴了大胡子,扮成一个尊贵的西域使者。 这四人找地方休息了一夜,第二天走到金陵城的大街上时,无不为这座城池的繁华而感叹。尤其是小郎君,他许久没有踏足陆地,现在竟觉得这大地比船上还要摇晃。 早市已经有人支起摊子卖东西,沿街商铺纷纷把门板卸了,开门迎客。 四人在一个早点摊子前坐定,以哈罗德为上宾,要了四碗豆腐脑吃。哈罗德端着架子正襟危坐,倒真像个有模有样的西域使者一般,端着瓷碗小心啜饮,一句话也不说。 建文还没端起碗来,小郎君就已经把空碗“咚”地放在桌子上,抚着肚子道:“不愧是金陵,的确比大海安逸多了。” 建文笑了笑,也尝了一口豆腐脑,接着笑容立刻凝固在脸上,竟露出一副难受的表情: “这豆腐怎么是甜的?葱花呢!虾干呢?” 众人不知道他的用意,纷纷道:“有什么不对吗?”“这东西有这么重要吗?” “当然有,这是上行下效,投其所好啊……看来我那四叔,对北地风物始终是念念不忘。” 建文站起身四下打量,四周商铺、酒肆,这诸多风物已经和建文少时偷偷出宫见到的大不相同。看来燕帝叔叔即位以来,不光治国政策与父皇在位时大不一样,他的脾气秉性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一国之都。 皇位已经不是自己的皇位,这金陵也早就不是自己的金陵了。 建文坐回凳子,一边皱眉,一边继续努力地适应着四叔的甜豆腐脑。 众人看着他默不作声地吃早餐,心情反而都复杂起来。眼前这个人毕竟是曾经的太子,说好要当皇帝治国平天下的,现在却扮成小兵在小摊吃豆腐脑,想来总是让人有些唏嘘。 建文从碗中抬起头,瞥见他们看着自己:“怎么了?” 见七里和哈罗德眼神闪动,小郎君闷头喝豆腐脑,他心里明白了个大概。他擦擦嘴,把碗放在一边道: “有你们在,我当不当皇帝真的没有所谓。” “你疯了,别在这里说这个啊!”七里赶紧捂住他的嘴。“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建文正色道:“到了金陵,当然是先去找个人多的茶楼,吃些烤鸭。” 七里伸手试了试建文的额头,道:“你……难道真的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建文摇摇头:“我想找一个消息最为密集,在这个时间点又不会有高官出没的地方,茶楼最适合了。” 又是“咚”地一声,小郎君已经把第二个空碗放在桌上,抹抹嘴道: “好,咱们去哪吃。” 第五十四章 小叔叔 既然是要去打探消息,他们便不能再穿进城时的小兵衣服了。建文和小郎君把身上什么凶神恶煞的水手挂饰摘掉、纹身挡住,他俩面目清秀,换装后倒还像是普通客商。由建文一路带领,众人在金陵城内左穿右穿,来至一所写着“一笑楼”的酒楼。 这店也是上午刚开门营业,是以没太多人进来。一楼大厅,二楼多是雅座,所以在大厅中坐定是挺容易得到什么信息。小郎君抱着膀子看了一会墙上的挂单水牌,道:“这就是一等一的烤鸭店?你们京城的物价也太贵了。”但还是要了两只烤鸭上来。 建文操着一口泉州口音给大家点了几个菜,哈罗德特立独行,被卤锅里的毛鸡蛋吸引住了兴趣。众人在桌边坐定,有小二端菜上来,先是油光闪烁的酥皮烤鸭,接着是精致的小菜,然后是哈罗德专供的毛鸡蛋。七里看了一会这东西,道:“如果死后的黄泉国有弁当,那里面装的一定会是这种东西吧。” 小二上完菜,又道:“要不要品尝小店的国师馄饨?” “那是什么?”建文他们觉得听到了两个不祥的字眼。 “素馄饨啊。”小二兴致勃勃地介绍,“当朝姚国师喜欢吃这个,现在金陵大街小巷都卖呢。” 接着不顾众人瞠目解释,将他口中的国师爷如何在前阵子斩了京里好多官,城里如何恶臭三天才散,国师爷喜欢吃素馄饨的说法又是如何传到民间一一敷演一遍。 “城内气味有异,那不是妖眚之事吗?你们斩的是清官还是贪官?” 小二被众人逼问,只是一连摇头,说不知道是清官还是贪官,反正官挺大的。建文嘟囔道:“那你们高兴这么早干什么……” 不过话虽这么说,这国师权势之熏天已经可见一斑。 “那这馄饨?”小二试探着问道。 “不要。”建文耷拉着眼道。 众人边吃边等,过不多会,就有几个客人陆续进来坐定,接着果不其然就开始闲聊了。 听客人们闲谈之间,建文他们才知道原来陆地上最近出了很多祸事。先是西南有蝗灾,又是平原干旱,到处都不好过。他们久居海外,尤其是物产丰富的南洋,对这些只在陆上常见的灾害竟然变得迟钝许多。 “按说这都是妖异之象,”一个客人压低声音道,“我看当今皇上得国不正这事,还是有了报应。” 另一个人早拍起桌子来:“哎哎,此言差矣。我看这皇帝来路挺正。倒是之前的皇帝,在南洋花光了银子……” 建文听惯了这类评价,并无不豫之色。只是来来回回几桌客人都没有停留太久,吵吵嚷嚷之间也没能听到什么重要的消息。在此期间,店小二还又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 “这就是素馄饨?”七里看了一眼。“蛮……可爱的?” 建文向小二道:“可是我们没有要啊。” “是……不是你们这桌要加的?” “你看清楚,到底是不是我们这桌的人?” 小二看这帮人凶神恶煞的,口中连连道:“不知道,或许是账面错了,各位慢用!”一边把馄饨放在了桌子最中间,接着毛巾一搭,跑了个利落。 众人看着这碗冒着热气的馄饨,心中都有些忐忑。难道这姚国师能算到他们这小队死里逃生,因此打一进了金陵,就被国师发现了? “咚、咚、咚、咚。” 一阵缓慢笃定的脚步声从木制楼梯传来,听着好似一个迟暮但稳健的老人从楼上走了下来。 听到这个声音,众人各自缓缓把手伸向自己的武器,店小二见他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迅速在柜台后面把头藏了起来。 衣袂掀动,待那人从隔栏后显露出身形,大家就都把武器放下了。 来人个头不高,身形瘦削,头戴一个宽檐帽,宽袍大袖,腰间的赤襴丝绦拴着一只铜质小麻雀,随着在胯下左右摇摆。 “铜雀老?”众人不禁低呼。 “……老板!”店小二在柜台后打了个立正。 来人正是骑鲸商团的主事人铜雀。他现在脸上毫无一丝笑意,道:“吓了一跳吧,是我给你们点的。” 他朝柜台甩甩头,那店小二就知趣地撤离了大堂,钻到后厨去了。眼看四下无人,众人一场虚惊之后,终于放下警惕热络起来。 建文和铜雀打招呼的语气有点痛心疾首:“全金陵最棒的烤鸭店,竟然盘给你了?” 铜雀没有回应他的玩笑,而是面目严肃,逼视着建文,那眼神仿佛一把利剑要刺穿建文的内心。 建文给他瞪得向后挪了挪,铜雀这才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听说你弄丢了青龙船,还把玉玺也弄丢了?” “这……”建文讪笑几声,算是默认了。 铜雀眼中血丝累累:“那条船对我来说不算什么钱,但玉玺!玉玺!” 建文在蓬莱取船之前,是铜雀亲手把玉玺交给他的,虽然青龙现在即便恢复,驾驶也用不着玉玺了,但建文见铜雀掐着大腿,咬牙切齿的模样,料想这事对他极其重要。 铜雀和建文坐在一条凳子上,使他被逼得不停在条凳上后退,一边解释道:“我们也没想到那事情如此意外。现在玉玺在那姓姚的国师手里,咱们须得联合起来,想个法子抢回来。” “呸!少来安慰我。”铜雀不顾形象地自己啐了一口,“姚国师回朝,玉玺还能在他手里?要是这事暴露了,我在商团里……”说着就掐着自己大腿不说话了。 建文听他这么说,“哦”地一声恍然大悟了。 玉玺是在两军阵前、众目睽睽之下到了姚国师手里的,回朝后,他自然要将玉玺交给四叔燕帝。燕帝本来就有得国不正之嫌,玉玺到手,当然要昭告天下,那骑鲸商团的元老会也自然会听说此事,到时候非得把铜雀的骨头拆下来不可——这番因果一环扣一环,简直是严丝合缝地指向铜雀即将被驱逐出商团的命运。 建文歉然道:“青龙、玉玺,本来就是大明势在必得之物,所以才会被夺走。现在这事发生了,我们只能奋起直追。” 铜雀却森森笑了起来:“追?我夜半去宫殿,把那玉玺盗出来?” 七里道:“只要能引开妖僧,这事在下一人足以做到。” 铜雀还没听完就大摇其头。 “晚了,晚了!小老儿我现在接的是大明的生意,断然不能再去大明的宫殿里盗玉玺。我已经想好了,玉玺是万万拿不回来,开除便开除了。正好我自己组建一支新的商团,就叫——就叫——”他站起来,胡乱打量着自己的店内,“就叫‘烤鸭商团’!白手起家做上三五年,也能有所小成。” 桌上众人面面相觑,铜雀现在说出这种颠三倒四的话来,完全不是他平时机变叱咤的生意奇才模样,显然是经受了极大的打击。建文看了一眼桌子中间逐渐凉掉的那碗馄饨,小心问道: “铜雀老,是不是那姓姚的威胁过你?他到底要做什么?” 铜雀站在当场,浑身一颤。“这个嘛……这是雇主的商业机密,我如何说得。” 建文作势道:“不告诉我们也没关系,我们自去找那姚国师,要回青龙船。” “我劝你们不要。那姚国师是横起的一路人物,他的路数连我都摸不透。” 建文道:“可是青龙,还有其它三灵都被这贼取走了,我要把青龙夺回来。” 铜雀听他语气坚定,不禁大剌剌地摇摇袖子:“青龙虽然机巧无双,但也不过是条灵船而已,从投资的角度说,沉没了便沉没了。你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默契,其实……” 接下来,他眼睛忽然瞪得溜圆:“等等,你和青龙已经把神识绑定在了一起?” 建文严肃地点点头:“此事说来话长,与我们经过的一个仙岛有关。我驾驶青龙不利,蓬莱匠人说它就要报废,我便在那仙岛里将两处神识化在一处。但这一关完成之后,船就给妖僧夺走了。” “真的假的?” 眼见铜雀被这仙岛吸引,建文故意卖个关子:“你带我们见识一下姚国师在让你搞什么鬼,我就告诉你那仙岛是怎么回事。” 铜雀摇摇头:“没兴趣。” 建文吃了个瘪,却听七里在一旁清清嗓子:“铜雀老,其实我们这次出门,在海上遇到了老阿姨。” “什么?”铜雀这次凛然道,“那她来大明了吗?” 七里只是诡秘地一笑。 过了一刻西洋钟,一骑人马停在了宫城之外,为首的是铜雀。建文两只眼皮肿成单眼皮,衬得他像个朝鲜小厮一般,原来是铜雀胯下那枚铜雀的化装易容之效。七里、小郎君和哈罗德也打扮成朝鲜人模样,跟在铜雀后面。 建文熟悉的宫城后墙,现在已经是一片足有两亩地的工坊。工坊被整齐的道路切开,路上满满的都是劳工和车马,灰土扬天之间,可以看到在城墙高处搭的脚手架上,有工人高高地坐着。他们将废旧的篾衣一点点劈好了,统一搓成粗大的绳索,绳索盘成一盘就顺到下面去,下面的工人再将一些巨大的木构、箱子等物一件件捆上马车。 这个工坊的效率看起来不低,大有把整座皇宫搬空之势。工人们没敢怠慢,更有各色官服军衣者在此停驻,或拿着文书,或拿着鞭子呼喝工人们干活。 “真是凄惨。”七里勒马道。 “皇帝要做的事已经不全是秘密了,”铜雀道,“他想要把都城迁回北平。” “迁都?”建文大吃了一惊。 小郎君给他吓了一跳:“至于那么吃惊吗?”原来其他人不是皇家子弟,皇城也不是他们后花园,自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大反应。 建文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挠了半天头只能道:“这都城本来就是祖龙所在之地,是一早就定好的。” 铜雀摇头道:“你皇帝叔叔为此事,又是清剿又是体罚,不允许有任何的异见,铁定要把都城迁走。实际上你中华历代迁都的事也不少啊,哪次不是需要力排众议?哦,皇城塌陷一事,你可知道?金陵已经不适于做皇城,小老我对贵国迁都也是举双手支持的。” 他又压低声音,坦白道:“主要是我在其中能赚够银子。” 建文努力地回忆着小时候的日子,往事种种,如钩沉海。“奉天殿等几个大殿,的确有下沉一事,还是我那早逝的十叔鲁王告诉我的。可这也不是迁都的理由啊?” “你皇帝叔叔在北平住惯了。”铜雀道。 “我四叔……”建文若有所思,“要不是他与你朝鲜李家朝廷交好,这生意也不会便宜了铜雀老吧?” “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我每日要连舟转马去码头监工,运河里又不能唤鲸,真是极不方便。” 听他这么说,这迁都的确是大费周折到极点的一项工程,光是重建北平新都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铜雀口中的大笔银两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挣到手的,谁想从他手里抢走这生意,他肯定是要拼命的了。 建文心道,这总算是大工程了么?可它与四灵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好了,看到了吧?”铜雀催促道,“这里离皇宫太近,不安全。既然你们觉得这工程需要四灵,皇帝又铁了心要迁都,那四灵是决计要不回来了。” 他长叹一声,忽然道:“那真是很乖巧的一条船。” 建文见铜雀这样子,怕是真的不敢得罪姚国师。自己也一时想不出联合他的法子,众人就找个僻静地方歇息。建文按先前的约定,把老阿姨的行踪跟他说了一遍。铜雀听得一会双目聚光,一会面露憾色,联想起老阿姨之前谈起铜雀的语气,令人不得不疑惑他俩的关系除了师徒之外,是不是还有什么更上一层的关系? 建文说完,却陷入了沉默。现在铜雀迫于生意周转没法公开与姚国师作对,那宫里还有没有能联合的力量,至少先把郑提督救出来呢? 他想了一会道:“你们记不记得我十叔?” 小郎君并不知道此事,但跟随建文去佛岛的人却都听他闲聊时讲过的。 “除了父皇,我小时候最疼我的就是十叔,说起来这发火铳也是他教我的。他被封到山东之后热衷炼丹修仙,突然给妖道骗得死去了,临死还挖下自己眼珠,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我祖皇爷感叹他为人荒唐,赐了他一个‘荒王’的谥号。现在想来,我竟然觉得那也是国师联盟的阴谋。” 说着,他们站起来一边往回走,一边随口聊着: “打我十叔死了,那妖僧来复突然给我祖皇爷进言,说要把我家男丁的名字全给改了,说什么‘沉水入火,自取灭亡’之类的,叫我祖皇爷不能以人之五行,夺天之五行。本来我家起名规规整整,我叔叔名字里全都——”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脚步,众人也都跟着一停,看来他是想到了什么。 “是了,和我关系不错的王叔,还遗漏了一个。”他突然又沉下声,“哎,可惜十七叔未必能帮上忙。他是宁王,后来更名叫做朱欢。” 他刚说到这,七里突然警惕地向后望了一眼。“等等。” 从众人背向的墙角后伸出一个脑袋,接着一个身穿锦衣卫千户衣服的中年人转了出来。建文叫道:“不好!”众人刚要发难,只听那人连连叫道:“太子爷,是我是我。自己人。” 众人一看,这人一边鬼鬼祟祟地回头看着工坊一边走过来,可不是已经升作千户的沈缇骑么?他这块滚刀肉在佛岛一役中活了下来,回朝后一路高升,现在看起来混得是挺光鲜。 “沈……千户。”建文道,“你回京后发福了些,是以一时没认出来。” “可小的这双眼,不管太子爷化多少次妆,都能一眼认出。”沈千户笑吟吟地道,“毕竟小的也拿命陪您玩玩闹闹过嘛。” 沈千户第一次认出建文的化装是在破军的宴席上,这是他生平训练出来的本领,现在又把缘由归结在交情上,看来是有意套近乎,不像是有什么威胁的样子。话是这么说,但建文仍没有放松警惕。毕竟沈千户这种人两面三刀是常态,保不齐又有什么大靠山供他攀驰,又把原先的交情给只手翻覆过去。 而且……沈千户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偶然。建文道:“今天旧相识还真是一个接一个啊。” 沈千户看出他的疑惑,坦然道:“小的是受贵人相托,说在街上若看见太子爷,一定通报他老人家。这人太子爷一定感兴趣。” 说着他欠欠身,让出一条空当,从他身后的墙根后,缓步走出一个服饰雍容华贵、脸上却未脱稚气的少年,看上去比建文小好多岁。 众人还以为是哪儿的官家小孩走错地方了,却见建文又惊又喜地喊道:“小……小叔叔!” 那少年走上前来,沉稳地应道:“老侄儿,我找你找得好苦啊。你怎么这副打扮?” 建文却礼貌地道:“十七叔,您……您怎么长这么大了呀?”听起来古怪之极。 十七叔?宁王朱欢?七里他们惊得都说不出话,这十七叔看起来比建文还小一个头,说话也是刚刚变声的感觉,看起来眉宇之间是跟建文有几分相似。要是建文不喊一声叔叔,说他是建文的弟弟还显得合理些,不想竟然是他叔叔。 而那边奇怪的叔侄俩却已经互相看了看,哈哈笑了起来,不知是唤起了什么共同的久远回忆。 第五十五章 进宫 为避耳目,建文一众请走了沈千户,重新回到一笑楼的包间里坐定,把朱欢围在中间。朱欢平时被众星捧月惯了,不想这帮海盗对王侯没有半点尊重的意思,看他就好像在看邻家没长大的孩子一般。他心中有几丝尴尬,只好埋头逗弄大鲁和二鲁。 建文好奇道:“这两只老鼠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一个叫起来是‘吱吱’的,一个叫起来是‘咕咕’的。” 他把大鲁二鲁放到一边,叹了口气: “哎,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皇长兄出事以后,怪我那时候太年轻,四哥说是去救你,哭了几嗓子我就听信了。结果不光你没能回来当皇帝,连带我现在也被收了兵权,现在只能每天蹲在皇宫。” 见他落寞悔恨的样子,建文道:“你那时候还小嘛。不对啊,你现在年纪也不大啊……” “现在?你小时候嫌叔叔我年纪小,和我玩不到一块就罢了,现在怎么半点也没改。”朱欢说得好像已经有数十年过去一般,顿了顿,他直白地问,“你说,这皇帝你还当不当了?” “宫里的事都已经与我无关了,我现在是化外之人。”说到这里他竟不自觉地看了眼七里,“怎么,你想当皇帝啊?” 这也并非开玩笑,因为三五年没见,他这十七叔看起来倒真的有几分帝王之象。结果朱欢脑袋摇得拨浪鼓也似:“不。我这两年烦透宫里了,只要让我出宫我干什么都行。倒是听你这口气,是半点即位的心思都没了。” 建文道:“那是自然,你不知道外面烟波浩渺有多好玩,皇宫我倒觉得小了。” 朱欢盯住建文的眼睛看了一会,道:“好,你通过了考验。” 建文笑道:“什么考验?难不成你是四叔派来的,想看看我回来是不是不让他做皇帝了?” 朱欢摇头道:“你不知道,那个讨厌的妖僧,我和他打过交道。你现在是诚心要对付他,我有一个人要引见与你。” 建文是实在想不出宫中还有什么人能成为他的助力了。只听朱欢缓缓道: “是曾经被四叔派去捉你的,锦衣卫姓胡的那人。” 建文扬眉道:“他?” 建文回想在海上流浪的这两年,有好几股势力都在追寻他的行踪。首先是郑提督,他忍辱负重一边寻找自己的下落,一边调查父皇被妖人蛊惑的真相;其次是日本人,乃是整起事件背后最大的阴谋家;最后就是这胡大人,虽然兵力不如前两者,但也号令锦衣卫紧紧相随,前与郑提督竞速,后与日本勾结,追得他如遇跗骨之蛆。 只是自己那时候没什么斡旋的经验,也颇着了他几次道,这人却连面目都没露过,实在是个阴险角色。 “他必欲杀我而后快,又把南洋挑动得纷乱不休,找他来能做什么?” “才不是呢!”朱欢焦急道,“此人的为人极可利用,我慢慢与你说。我让刚才那个千户回去报信,让姓胡的晚上来吃饭,现在可以准备这道鸿门宴了。” 众人见这个凑热闹不嫌事大的小王爷终于说完了,都吁了口气。建文的思绪更是飞速地计算起来。宫中有权又可以使自己进宫的,的确只有这姓胡的一个人了——但前提是与他化敌为友,这听起来可比进宫本身难得多了。 当晚铜雀在一笑楼单设了一桌酒宴,一更三点夜禁之后,街上已经少有人行走。 朱欢在二楼窗子望了望,见四个铁塔般的轿夫抬着一顶鎏金翡翠葫芦宝顶蓝呢轿子从路上走来,旁边走着的是指挥使赛哈智和几个锦衣卫。轿子停在一笑楼旁边的一家茶馆下,赛哈智向周围看了两眼,又看了看二楼伸出头来的朱欢,先是挥挥手示意朱欢不要靠近窗口,又朝轿子帘低声说了些什么,接着便有一个羸弱瘦削的中年官员从轿子里钻了出来,刚刚站定,就有下人给他披上厚厚的外袍。 那官员瘦弱清癯,脸上煞白煞白的,正是胡大人。两个指挥使大人径直向一笑楼走来,那些轿夫却仍停在旁边的店门口矗立不动。 “真是多疑。”朱欢暗自道。 过了一会,轿夫们纷纷揉起膀子,活动腰胯,朱欢便知道胡大人已经进楼了,他离开窗口,回到席首。 胡大人和赛哈智经铜雀引着“咚咚”上了二楼,赛哈智先进了雅间,看了看屏风后、桌子底有没有什么异状,才示意胡大人进来。胡大人掖着领子走进屋内,发现席间只有宁王朱欢一人,还正拿着些干果和肉脯喂两只毛茸茸的小耗子,不禁眉头微皱。 他也不就座,站到桌边开口就是单刀直入:“宁王殿下赏识我几个锦衣卫兄弟,下官不胜荣幸。可锦衣卫不是设来陪殿下玩闹的。” 他说的自然是朱欢早间要挟赛哈智,以及白天在锦衣卫中挑人陪他在宫外逛街一事。他见朱欢还是在低头喂耗子,又道:“下官自然更没有这份闲心,殿下要是没事,下官先行告退。” 这宁王抬起头:“你去年动用锦衣卫去找前太子,算是玩闹么?” 见宁王知道这件事,胡大人倒也不意外。可还没说话,赛哈智抖抖胡子先抢着嚷道:“为天子出生入死,乃是我锦衣亲军的荣耀。” 朱欢喂完干果拍拍手,也站了起来:“可你们这份荣耀,现在已经被个和尚抢去啦。” 被这么一个小孩子指出朝廷中的秘辛,胡大人开始觉得他仗着王爷身份,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他笑道:“什么僧僧道道的,与下官没有任何瓜葛。” 他刚说完,包厢门被“砰”地一脚踢开,一个衣着朴素的青年举着把手铳进得门来,铳口稳稳对准胡大人:“那我与你又有没有瓜葛呢?” 原来建文早些和朱欢商量,以他的名义请胡大人出来,他早已经潜藏在这座楼里,只等胡大人现身。他进得门来,就闻到扑鼻的一股草药味,想来是胡大人体弱多病,需要经常吃药来缓解。 “原来追缉我两年的胡大人就是你胡潆,终于露出真容了。” 赛哈智慑于火铳一时不敢轻举妄动,胡大人苍白的脸庞却仿佛瞬间舒展开来,眼中闪过一丝引人玩味的狂热,仿佛这反倒是他梦寐以求的情形一般。 “久违了太子爷,没想到竟往下官的铳口上撞。你想开火吗?来啊,都不需要我一声令下,只要火铳一响,锦衣卫就会包围这个地方。”他又朝向宁王说道,“宁王殿下不想想怎么和逆贼划清界限么?” “错了。”建文道,“你只带了区区一个校尉,七八个人手。” “还有四个抬轿子的力士。”窗口有个女声道,原来是七里从二楼窗外轻身跳了进来,她刚一落地,就出刀顶住了赛哈智的后心。赛哈智武功虽高,但论偷袭在锦衣卫里也不算好手,何况被建文一分心,奇变之中就落了下风。他试图突围几下,但七里的刀随他身子微转,他处处被动,怎么都逃不过七里平平举着的刀尖,而她竟还有余暇反手把窗子关好了。 胡大人看了看赛哈智,知道如果不是这女忍者已经打倒了所有手下,对面这些人也不会有此等自信。 虽然这些人看起来是想要寻仇的样子,但这可是他魂思梦萦的猎物啊……他像只病狼般向前行了几步,继续道:“怎么,你以为杀个朝廷命官,闹得满城风雨,便能逃得出去吗?” 建文见他这副样子,反而把铳塞回腰间。“不必逃啊,你我死拼同归于尽,功劳马上就被那妖僧抢去。” “你……”胡大人一时没明白建文为何提到那个姚国师,不过他看了一眼朱欢,立马知道是他搞的鬼。 “怎么,被说中了吧?”建文倒了一杯酒,自斟自饮,又抬眼看看胡大人,示意他过来同坐。 胡大人迈着本就虚弱的步伐踱过去,坐在圆凳上。他看看眼前这叔侄俩,道:“你们和燕皇作对,真的没有什么好下场。” “你对我四叔忠心耿耿,就有什么好下场了?你没能除掉我,我四叔一直耿耿于怀吧?我猜他见妖僧动用四劫阵,出手就杀了我,了却心头大患,正不知怎么开心呢。” 见建文如此推心置腹,句句都戳在自己痛处,胡大人的银酒杯在白白细细的手指间攥得咔咔作响:“是,殿下本该死在我的手里。有好几次我马上就要得手了……” 他这番话毫不避讳地当着建文面说出来,当真是诚恳到了极点,建文几乎要理解这家伙为什么紧追着自己不放了。但他继续挑逗道: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技不如人?” 胡大人坦然道:“那妖僧变幻莫测,皇上只是一时被他蛊惑。他日云开月明,臣下这番心思也不算白费。” 朱欢在一旁抢道:“你整日枯坐锦衣卫镇抚司,坐着轿子走来走去,哪天才能云开月明?” 胡大人笑了笑,其实他刚刚听这两人一唱一和,心里就豁然明白他们并非单单来寻仇了。他反问道:“听你们这意思,倒是急不可待了?” 建文道:“也是刚巧,我与姚国师也结下了梁子。” 他拉过胡大人的肩膀,盯视着他的眼睛。 “时过境迁,你现在要杀我既没有机会,也没有意义。”建文一字一句道,“因为你真正的敌人,同样是姚国师。” “不,不。”胡大人突然阴恻恻地否认道。“我比从前更期待亲手杀了殿下了。” 他挣脱建文的手,眼中重新现出那种狂热与兴奋,身上药味似乎也多加了几分浓郁。 “因为那贼秃去见佛祖的日子近在眼前了。只要那人一死,殿下必与皇上刀戈相见,接下来就是您的死期。您不死,臣下的心头之恨难解。”说着竟对建文深深一揖,“我只是无法接受殿下死在那贼秃手里。” 建文心想这人追了两年还追出执念来了,心里边得有多扭曲啊……他见朱欢想要出言讥讽,连忙制止了,此刻还是让这偏执人的狂热多延续些好。 他忍住心头强烈的不适感,道:“好,好,胡大人是聪明人,言下之意是暂且接受合作咯?” 胡大人看看赛哈智,后者把头拧到一边,并不敢说什么,看来这病痨鬼还真是御人有术。 接下来,正如建文叔侄俩期待的那样,胡大人终于点了点头。这对在海上纠结痴缠已久的敌手,如今终于结成了暂时性的盟友。 “臣还请殿下明示。” 建文道:“首先我要救出一个人,那人与你也有过节,但我相信你能忍受。” “你是说郑提督?”胡大人脑子此时转得飞快,“我只知他不在我们诏狱,或许刑部的人会知道。” “对,所以我需要你把郑提督在哪关押,何人看管,妖僧和他的人手有无巡视,全数告诉我。” 胡大人笑道:“那贼秃如何给皇上下迷药我不清楚,可他每日行动习惯,我却已经了如指掌。请殿下稍候一日,我自会派人送来满意的结果。至于万岁,他的确需要一些善意的谎言了。”接着便离席要回去了。 朱欢在他身后道:“你要上下打点吧?你没几个钱,不要忘记多派个人来领银子。” 铜雀送完两位指挥使上楼的时候,叔侄俩也从窗口看到赛哈智救起了被七里他们击昏的人,与下面望风的小郎君对视一眼,便匆匆走了,胡大人出门竟没再披那件避寒的长袍,看来是心头火一般热。 铜雀进屋道:“那老儿倒是个东晋谢公般的人物。” 建文听他把胡大人比作谢安,不由心生好奇:“铜雀老,你是说他的能力靠得住?” 铜雀摆摆手:“哪里,我是说他表面阴险得可怖,下楼的时候却激动得踩空了一级,不正如谢安屐齿之折?” 建文噗嗤笑了一声,却很快镇静下来:“铜雀老,现在情况不妙啊。” 铜雀料知他是想要拉拢自己入伙,拔腿便要走。只听建文在后面道:“刚才十七叔说进宫要上下打点,锦衣卫与宫卫那帮人都精明得很,恐怕是不小的花费。” 他听到这就停下了脚步:“我听蓬莱人说你拿到了破军的宝贝,嗯……我那典当生意也好久没开业了。” 建文努力护住怀中宝贝:“这可不行。破军大哥的遗物你也想染指吗?” 朱欢本来在窗子旁边,现在听他们闹得正欢,凑过来打断道:“要钱,我有。你一个朝鲜商客,就不要参与我家事务了。” 铜雀闻此,先是干笑两声。“在下小本生意,自然比不上宁王殿下。当年入主皇城,收了您朵颜三卫的骑兵步兵,共支给您这么多个年俸,可有错讹?” 铜雀说着习惯性地用袖筒笼住手,朝朱欢比了个数字。 朱欢看在眼里,脸上一红:“这个你也知道?” “所以您出手阔绰,藏着大量珍奇异宝,这个小老儿若是不知道,也别在天下第一大商团混了。” 宁王朝建文道:“你朋友了不起。” 建文顺势道:“铜雀老,宁王爷这么夸你,还不考虑加入我们?” 铜雀摇摇头:“恕小老不想参与。小老能给诸位留个谋逆的侧身之所,已经是杀头的罪过。”说着真的搓着胯下的铜雀,一步步退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建文和七里都叹了口气,那个在闯佛岛前豪言壮语的老头,现在却只能为巨额财产在京城奔波。 七里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恢复百足也不是件易事。” 建文道:“至少他闯佛岛时洒脱过一次,如果换做常人,早就到了极限了。” 宁王伸手带上了窗子,他并没有发现一楼的墙角处仍有几个不甚明显的身影在鬼鬼祟祟地躲藏着。 宁王只要自己回宫就没有任何麻烦,但建文、七里、小郎君和哈罗德只能藏身在一笑楼,每日摆弄从宛渠拿来的各种新鲜武器。胡大人说是一日后答复,但一直过去两天也不见有人来传报。建文吃定他不会短视到把太子藏身在酒楼的事告诉燕帝,也就由着他去调查了。 到了第三日凌晨,胡大人竟亲自坐轿子来到了一笑楼,将整理好的一沓记录给了建文,并说郑提督不在城外刑部大牢,而是被软禁在了宫中。 “在宫里?”建文奇道,“那岂不就没有劫法场这一说了。” 胡大人点头道:“他这罪着实尴尬,哪边都不好定夺,似乎是姚国师凌驾于此,直接将他用禁身术扣押起来了。” 又说当晚防守空虚处是几更几点,因为已经暗中调换成自己的人;宫城何处薄弱还未及加盖,巡视的又是哪两位神道司的长老。最重要的一点是: “那妖僧确信不在宫里,已经乘了运河去北平了。” 这正是建文他们想要的绝佳条件。 姚国师忙于帮燕帝迁都,并不是时时能顾得上宫里。胡大人貌似漫不经心地问:“可就算找到郑提督,禁术如何可破?” 建文道:“他有珍奇之术,我们也不是没有应对之宝。” 胡大人喏了一声,就离开了一笑楼,但建文觉得他今天身上的药味是愈加重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过姚国师垮台的那天。 当晚月色晦暗,建文和七里一行人来到外宫后门。由于怕吵着人睡觉,那里的工坊已经下工了,脚手架也已经拆除。趁着望楼上的士兵朝相反方向走,七里和小郎君先登上了宫墙,再把建文拉上来,藏身在一个垛台之后。 从这个角度看去,整个皇宫就在面前铺展开来,远至奉天殿、文武楼,都是建文分外熟悉的地方。夜幕之下,它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而后宫的一座高耸着的奇特建筑,就是胡大人标出的位置。按原定的计划,现在胡大人应该已经令锦衣卫在宫城东西两侧备好快马,宁王也会在相应的时候进行配合。 “想不到我如今竟然要这么回家。”建文趴在城墙上道,“来,大家拿出家伙,瞧瞧宛渠人的手艺到底如何。” 第五十六章 燕帝 三人先是用了宛渠人的一个“千斤缒”,从数丈高的宫墙向下,悄悄将自己缒入禁宫之中。接下来就由建文带路,毕竟他从小在这里长大,熟知如何避开太监和侍卫们的耳目纵跨整个后宫。再加之胡大人提供的卫队巡回时间准确无匹,过了片刻,众人就已经来到离那高大佛楼只有一层院墙的地方,而胡大人已经揣着双手在院墙外等候了。 “赛哈智没来?”建文问道。 “太子放心,那小子现在无法说出半句话。”胡大人乖巧地回答。 早些时间,胡大人曾说皇上不愿意把郑提督关在刑部,只是软禁在离自己近的位置,便是这座半中不洋的偏殿了。这高楼正是姚国师的佛楼,前与大殿相呼应,后接皇室居住的宫闱。 七里首先登上院墙打望。她忍术高超,所谓自己一人能潜入宫中盗取玉玺并非虚谈,但今晚唯恐有兵力埋伏,还需要打探清楚才好。 建文看向那座高大的佛楼的顶部,这楼长得古里古怪的。实际上,如果郑提督想要出来,便是两个千户所驻扎在后宫,也不可能关住他哪怕一天,禁宫之中显然也不可能有重兵把守,所以困住他的……只能是妖术。 但胡大人又说姚国师已经北上,铜雀也从侧面提供了他已经上船的消息。既然他本人无法临场操控应变,那么宛渠人提供的种种破坏禁术的方式就能派上用场。 虽然大家无一不想一刀结果了这个妖僧,但先营救郑提督仍然是最妥帖的方式,而且营救的最佳时机——就在此时。 七里看了一会,终于从院墙上轻身跃下,说那佛楼正门处,只有两个骑马的武士在巡回看守,那两个武士各持一柄怪异的长柄大镰,但罩着青黑色的罩衫,看不清面目。 胡大人将声音压到最低:“那便是立夏、立秋两位长老,是一对兄弟。” 建文奇道:“他们在皇宫里骑马?” 国师座下八个长老,他所知的已有五名,歼灭了两名,现在又冒出来两个。这些人没一个是来头平平的,现在又有了骑兵,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七里点头道:“那马怪怪的,走在路上发不出声音,并非普通蹄甲,是一类异兽。” 这种情况下,如果专克各类异兽的王狼也在,可能会不战而屈人之骑。但他们在金陵是客场,本来就不占地利,王狼自然也不可能说进城就能进城。 可地利并非不能人为制造。建文他们又拿出一个小箱挂在墙头,将上面一个竹制的唧筒压了几压,便有一团黑雾顺着风飘到院墙之中。 胡大人皱紧眉头:“这又是什么?” “此为‘吞天筒’。”他们三人随即戴上一个特殊的眼镜,这便要翻进院墙了。 黑雾愈发浓重,很快将佛楼一带染得伸手不见五指。两个骑马的神道官本来在楼前巡游,现在勒了马,有些手足无措地在原地打转,看来他们也很快就没法看到东西了。 建文的眼中却能看到两匹人马的两团赤色影子在黑雾中窜动——这正是宛渠此物的高妙之处。宛渠人只说这黑雾是深海中乌贼的墨汁炼就,可以隔声隔光;这眼镜是深海中安康鱼眼中所结的水晶,是以夜能视物,所以两者相匹配,便能反客为主。在他的视野中,又有两团赤影悄悄闪向两匹人马,正是小郎君与七里。四团赤影相交一下又迅速分开,并没有传出声音,看来是谁也没占到便宜。 之前在海上,不周、广汉两个长老已经是非常难对付了,眼下这两人大马长刀的,只怕更难对付。 一片黑暗中,两个神道官的赤影转头对视一眼,改变了策略。他们倒提着长镰,一边纵马踩踏,一边频频拖刀,像割草般在地上划动。 胡大人也翻过了墙,触目亦是一片黑雾,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只能模糊地听见旁边的建文在叫好些什么。而里面的人即便想高声呼救巡查的卫兵,也不可能传出声音。胡大人想知道双方对峙状况,但这种情况下,听不见也看不见,着实遗憾,他灵机一转,吃力地伏下身子,发现靠近地面的一层果然并没有凝集黑雾,视线所及,那两匹长颈长鬃的大马的“蹄子”正在地面上跑来跑去。 这两匹怪马筋骨精壮,踵后飞毛,落脚处却并非蹄类,而是像熊掌般臃肿厚重的趾爪,是以踩在地上并不出声,的确是世间少见的异兽。那两把镰刀的刀锋时而穿过黑雾,在地面划出优美的圆弧,接着又隐没进那黑色的空间之中,更是神秘之极。 马儿仍然来回跑动,只是落蹄的间隙,又有两双脚纵起落下,正是小郎君与七里。时而有兵刃相交造成的火花从黑雾间坠下,还没到地面就消散了,除此之外,黑暗中正在发生什么,胡大人一概不知,但他猜测,那两位长老被黑雾所扰,定然也不好过。 十几息后,果然有一匹马的马蹄力气一虚,接着是一只巨大的头颅穿过黑雾滚落在地面上,竟然是被齐颈砍断的马头。黑色的血液迅速蔓延开来,接着就变成烧骨一般的灰白色,只剩下黑漆金纹的面甲徒然睁着空洞的眼窝。余下那四蹄勉强走了几步,也轰然倒塌在地,整匹马随即化成一片灰烬。 胡大人大奇,接着看见第二匹马同样是被这样砍到在地,化成了灰白的粉末。 两个长老失了马,只能步战,四双脚在黑雾之下不断游走,但胡大人身体弱,趴着看不了许久,只能扶着后腰站起来,结果扭头发现建文仍站在旁边不动。过了好一会,才见他附耳过来,轻声道:“差不多了。”就向前走去。 胡大人跟了上去,见黑雾一丝丝消散,场上只剩下小郎君与七里两人,地上却又多了两大摊残灰。 建文已经走到那两人身边,小郎君道:“若不是妖僧走后,宛渠又发明了许多他没见过的法宝,这两人可真不好对付。”胡大人见小郎君的斩马刀已经砍缺了好大一个口子,可见刚刚的确是一场恶战。 接下来就到达了那两个骑士试图护卫的神殿。 众人登上大厅,但见这里四下无人,唯独中间的神像令建文悚然一惊。他在出发前听朱欢说过,这神像乃是一前一后,前面是座大佛,后面藏着的是一座具有些微印度风格的八臂之神。 但现在……建文不禁怀疑是不是朱欢记错了,可正面朝着大殿的这座神像却舞着八只手臂,应该正是朱欢口中的八臂神了。但这八只手并没有携带法器,而是摆出不同的手印,建文突然觉得它眼熟得很: “七里,你来看。这不正是……那个八臂哪吒嘛!” “那个”八臂哪吒却是在日本火之国看到的。原来他之前离开宛渠之门回到铁轮寺时,莲涛宗舫大师神秘兮兮地告诉他七里偷偷拜了一个什么求因缘运的良缘地藏,建文去看了,是三个圆头圆脑的小沙弥,倒是挺可爱的,不过无意间在树后发现的一座半人高神像却没来由地吸引了他。 那神像和眼前这座长得相似不说,所结手印也大体相同。当时建文问莲涛宗舫为什么有个“八臂哪吒”在那里,可大师说铁轮寺周围的地藏像实在太多,也没找到立此像的源头。大师自己是禅宗,对地藏法门又不甚熟悉,只说可能是梵天之类的。 建文举着铳,慢慢向神像后面摸索过去。不出意料,这八臂像的背面,是一座正常的佛祖造像。造像下的莲座有一条接缝,看来是可以随意旋转的。 建文刚看了两眼,胡大人就在后面阴恻恻地催促:“郑提督就在这里了,太子,你救出他,咱们合力把妖僧干掉。” 他说这话的时候,前面是举着铳的建文,后面是持着刀的七里和小郎君,他一个人手无寸铁地站在中间,倒是浑然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建文再向里行得几步,便是一个屏风隔出的静室,四壁是千沟万壑的黑色奇石,好像是在斗室中造出了一个供人清修的山洞。 正是这里了。 建文屏息凝神地端平手铳,穿过屏风,便见静室正中,有一个宽肩阔背的身影面壁而坐,参禅似地一动不动。 “郑提督?”建文试着叫了一声。 那人听到声音,缓缓把头转过来。 那是一张垂着漆黑髭髯的宽阔脸庞,与郑提督的清朗面目完全是两回事。看见自己后,他从容地张口道: “你来啦。” 建文嘴角牵动,“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不会有这么简单。” ——此人缓缓站起身,正是建文许久未见过的四叔,当今的皇帝。 燕帝手中攥着一把狮子吞口、宝莲花纹的长剑,步步向建文逼来。 在建文童年的记忆里,最会吓唬自己这个侄儿的王叔就数这位四叔燕王,这把漆黑黑的大胡子也曾经靠在自己脸上呼啦啦地蹭来蹭去;而宝船惊变之后,两年来一直在海上派胡大人追杀自己的,也正是眼前这个人。 现在这个人穿着宝黄色的睡衣悠然地站在这座假山之中,脸上仿佛带着棋高一着的神态: “皇侄回来探望,何不提前打声招呼?” 建文咬牙道:“有些东西还是当面问清楚比较好——对吧皇叔。” 在他身后,小郎君和七里早就一人一刀把胡大人脖子架了起来,胡大人既不举动,燕帝也不在意,只是指着建文道: “若不是胡卿把这一切告诉朕,朕也不会……建文,你把那个铳子放下,朕封你为王,以后就不要在外漂泊了。” 建文听他语中一股情真意切,想来把十七叔的朵颜三卫骑兵骗来,随他亲征夺位,也是打的这一张亲情牌。他试探道:“四叔会让我做王?” 燕王提剑缓缓走了下来:“如果你想离皇叔远点也可以,福州现在还没封邑……或者你想封到泉州吗?” 建文摇摇头:“四叔,在我父皇出海前后,你开始拥兵无数,就是因为封在了边关。泉州也是海防要地,你断没有那种好心放我在那里。” “那还怎么样,难道你……想做皇帝呀。”说到这里,燕帝目中突如电扫。建文笑了笑,看来他前面动之以情,不过是做戏,其实最想问的还是这一句。 见建文不答话,燕帝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挥了挥手,随即山石之后又有六个火铳手举着长长的鸟铳出来,把诸人团团围住。 建文却缓缓开口道:“就算皇叔赢了我,我也要说——我没兴趣做皇帝。小侄这次来,只是要劝皇叔把姚国师除掉,因为那四灵的破坏程度,根本不是任何人可以控制的……” 燕帝哪里耐烦,还没等建文说完,就急着道:“四灵是朕建都的关键,没有人能阻止朕迁都。” 见建文闭了嘴,有几个火铳手就紧紧围了上来,刚要拿出什么套索铁链,突然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余下几个火铳手吃了一惊,“嘭”地朝建文那边走了几火,但什么都还没打中,就也软软地垂到了地上,七里趁此机会,一举从山室的后门奔了出去。 燕帝大惊不已,他可完全没看出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见眼前三团影子闪动,身边所有的火铳好手就全然失去了战斗力,连人带铳倒了一地。接着他自己浑身一痛,想动一动胳膊背脊,却好像被锁住了一样动弹不得。他本来是武将出身,也是个粗身大臂的魁梧体格,现在却被人所制,一下也无法还击,随即虎口一麻,剑也“哐啷”落在了地上。 建文把剑捡拾起来:“皇叔以为我们夜犯金陵,就不会有什么后手吗?” 旁边一个苍老的脑袋伸到燕帝右颊:“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是来保护陛下的。”接着左颊也有声音传来:“陛下,我们琉球的赋税和年贡,实在是手头紧俏,待我们救驾成功,还请酌情减免。”云云,不是那三位琉球武者又是谁。 原来自从建文进了金陵,就发现琉球三老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他悄声与七里商议,才知原来三老放心不下,一直跟着他们进了城。他自从进城后一直被不安包围,生怕被人认出来,发现三老时倒也不急着相认,反而将计就计,自己明着打前锋,将三老作为手上一张王牌按住,此时果然派上了用场。 七里此时也回来了,冲建文摇摇头,道:“里面没有关着人。” 建文转头问燕帝:“皇叔,你们到底把郑提督关押在何处了?” 也是他们海盗手段伎俩使惯了,燕帝这一国之君一时间哪里能够适应,他只在最初愣了片刻,很快高声大喊:“护驾!护驾!” 他这一嗓子喊出来,建文暗道不好——整个内宫非得闻声过来救驾不可。 果然,庙墙的门“喀拉”一响。众人架着燕帝和胡大人向外戒备走去,却见来的并非护卫,而是一个跌跌撞撞的大汉,身上还绑着绳子。 那大汉一把灰白的大胡子,正是赛哈智指挥使。但他双臂被绑,口中又含有一个球体,球身更有繁复的符咒,一看就是国师手下神道官的手笔。 赛哈智连滚带爬地走上来,他口里的那只球上钻了数个小口,使他可以呼吸却说不出话,上面还有他的唾液,滴得络腮胡上到处都是。小郎君上前帮赛哈智拿下来后,嫌恶地在他衣服上擦了擦手指。 “微痕……救啊来迟!”赛哈智口中还是半脱臼的状态,他看了一眼皇帝,纳头便跪。接着又看了看胡大人,奇道:“胡大人是?” “胡大人是被姚国师催眠,现在智力尚不如赛大人你。”建文接着道。“你是被那两个神道官关了起来,对吧?” “是,是。”赛哈智揉着下巴哭笑不得。他语气有些委屈,觉得不让他参战也就罢了,连把他一并催眠了的工夫也不愿浪费,一棒打翻便捆了起来,现在又被建文一下猜出,自己到这来究竟是干嘛用的? “赛大人,要来救驾的可能半数都是你的手下,”建文提示道,“一会如果打起来,你知道要怎么做了吗?” 赛哈智见胡大人和皇上两个人都被架住,一时难以分析出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要把队站在哪边了。他只能急得捣头道:“微臣誓死保卫皇上!” 接着一个箭步上前“啪啪”打了胡大人两巴掌:“胡大人,醒醒胡大人,计划有变了。” “看来你们是蓄谋已久了。”燕帝道。“不过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已经在朕的视线之下了。” 建文心一沉,庆幸道:“还好早有准备。” 因为听四叔这个意思,姚国师恐怕也在附近了,只是不知为何迟迟没有现身救驾,导致现在四叔脸上已经很不好看。 小郎君一脚把胡大人蹬在地上,这人和方才的精气神完全判若两人,经了两巴掌和一脚也没什么反应,但衣服一扯,颈后却显出一片斑驳的奇异皮肤,眼睛也变得发黄。 建文沉郁道:“皇叔,他的症状和我父皇一模一样,身上药味如此重,也许正是为了掩盖腥味。” 他见燕王直直盯着从前的爱臣胡大人,又正色劝说:“姚国师和他斩的那些妖邪实在同属一脉,皇叔如果也想变成这种怪物,那我也会像郑提督一样,不留情面地杀了你。” 燕帝却笑了笑:“我与国师共谋的乃是千年大计,什么下药念咒给我,岂是他一代帝王师所为?” “帝王师?”建文咋舌不已。 地上的胡大人原本勾着膀子爬行,听到这句话,忽地停下来,艰难地转头望向燕帝,仿佛在用极大的意念在克制什么阻力。 七里听到这里摇了摇头,大概是觉得这皇帝无可救药。小郎君见这皇帝油盐不进,也低声问建文道:“你还有王牌吗?那妖僧恐怕还有后手。” 建文应道:“自然,我说过我不是宋公明,怎么会相信一个皇帝。” “那你找的人,可有下落?”七里又问,“他好像不在这里,我们不能无功而返。” “但并不远,我们只是看不见。”建文眼神闪动,“因为刚刚作战时,我听到了他在叫我的名字。” 现在整个内宫已经一片嘈杂,看来侍卫们已经闻风而动,按先前的计划包围了这座佛楼,只是他们还不知道燕帝究竟安危如何,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他在一个好像没有任何光亮的地方,叫我的名字。” 第五十七章 重创 一众锦衣卫和侍卫赶到,就听见院墙里面燕帝道:“你们在外面不要进来,听我号令。”众人便知道皇上是被劫持了,只能暂且各自举着火铳弓弩堵在门口,没一个敢进来。 赛哈智看着向皇上匍匐爬去的胡大人,心想“皇上知道什么,总也得听听我号令吧?”可这话又不好随便说。 建文在一旁见此情形,想起破军说过燕王年轻时被他和郑提督合伙打哭的事,当时还不太信,现在看来这四叔的确是欺软怕硬,看上去像个昏庸的君主。 当然,谁让他自己不在后宫稳坐,偏要托大在静室亲候建文到来,可哪里又知道建文手上全是他在宫闱中未见过的手段? 正在此时,墙那边人影闪动,在门廊顶上多站出一个人来。琉球三老见那人僧袍飘动,正是刚才消失不见的姚国师,纷纷道:“这下有好戏看了。”“皇上莫怕,我们来保护你。” 燕帝嫌恶地皱皱眉,心想这三个琉球小国的刁民为何如此不怕事?他向建文喊道:“你现在只是一个废太子而已,可以说是百无是处。你们将我放了,我教姚国师饶你们不死。” 建文见他趁姚国师来了就开始满有底气起来,心想他也未必真的能让自己活着出这道门。于是他朗声道:“这人善于变易,让我们先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姚国师。”然后举铳朝廊顶射了一击。 铳响之后,姚国师的身影随即消失,再见时已经飘飘然落到了地面,直冲着建文走来。建文又是一铳击出,姚国师手中一轮白色砗磲念珠反转不停,那弹丸竟然拐了个弯,朝建文飞了回来,接着被七里一刀劈碎在他胸前。 建文道:“是真的。” 他朝姚国师伸出手,道:“当日你把我这手指一根根掰断,看恢复得可好?” 姚国师目露凶色,一把抓住建文的手腕:“太子在抽灵之时护住神识在先,逃过寒热生杀四大劫阵在后,的确令老衲刮目相看。不过,就此便飘飘然可不行……” 建文不答话,另一只手搭上姚国师手腕,竟将他的手从自己手上拿开来。 姚国师缓缓后退几步,露出久违的惊异之色,目光扫过建文手中戴着的几环黑漆漆的指环,心下知道了大概: “你们去过宛渠了?” 建文道:“宛渠的朋友当真够义气,将你的手段一桩桩都告诉了我。” 姚国师笑道:“你是来解救你想要的帮手吧?可惜,就算他在眼前,你也看他不到。” 他左手本来包裹在袈裟之中,这会也振振袖子将手露出来,双手并拢,做了个怪异的姿势。建文觉得四周呼吸猛然一滞,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们三人包裹在中间,可七里和小郎君从两个方向分别拿刀向上一撩,那大网带来的压抑感突然就荡然无存了。 七里冷冷道:“你这‘束身法’的邪术已经过时了。”她挥挥忍者刀,内中仿佛有一匹兽类在吼叫不休。 “用区区‘厌胜机构’这一套,就想对付我吗?” 原来无论是指环还是刀锋,全都被宛渠人加上了克制姚国师术式的“厌胜”装置。 这厌胜术是工匠行里的秘传,如果请他们做工时态度不好,他们就会在所修造的土木、锅灶里施用某些机关,令使用者不得安生。按天下工匠三分之说,普通工匠就已经可以运用厌胜术,宛渠的厌胜术更不用提,自然是举世无双的了。 “不过太子如果有兴致,老衲倒可以陪你们玩玩。”姚国师话音刚落,建文他们身下一阵巨震,脚下的青石砖突然沉沉下落,仿佛少了那么一块棺材大小的空间。小郎君笑了笑,又把刀插在地上,青石地又恢复了平静。 “国师爷,不如我们容您想想还有什么装神弄鬼的招式?”建文道。 “不必啦。”殿外突然又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只见侍卫们拿刀指着一名老妇挤进院子,老妇手中一柄乌木权杖缠着各式有名无名的南洋护身符,也不惧怕刀兵在旁,一边走一边缓缓道:“你们这样得打到什么时候啊。” “老阿姨?”建文他们可从来没安排过这一个后手,更没想到老阿姨竟还能从海上到大陆中来。“您和妖僧……也有什么恩怨吗?” 燕帝吐了一息:“这又是什么人进来,当我禁宫是戏园子吗。” 琉球三老在燕帝身后道:“老头子定能护得陛下周全。”其实手下把燕帝按得更紧了。燕帝没见过这琉球古武术,只道自己要是不配合,这三个怪人马上要将自己大卸八块,也只好委曲求全。 他想让姚国师把眼前这些个胆大妄为的祸害除了,但连喊了几声“姚国师”,后者却没应他。燕王远远看去,只见殿前两人相对而立,那个被称为老阿姨的女人竟丝毫不惧姚国师,眼神中也露出几分故人的感慨来。 那老阿姨拄着权杖向前走了几步,道: “家弟,多年未见了。” 这话一出,连建文他们都吃了一惊。这老阿姨自称一百多岁,一副南洋打扮,但姚国师怎么看也不到八十,又传说他是江南人士,天下哪有相差一甲子之姐弟了? 老阿姨缓缓道:“你少年时离家,一直都没有回来。与你同进退的那个黑衣人,便是宛渠的人吧?” “宛渠?”姚国师冷哼一声。“宛渠已经一蹶不振了。”并没有直接承认两人是姐弟的事。 建文听他这么说,心下有了一个主张。他悄悄道:“当日那个龙须大哥说他们宛渠夺舍姚国师失败,现在看来未必是夺舍,而是被国师联盟抢先施了法。因此他去了宛渠,完全就是一个间谍的身份了。” 小郎君道:“这帮工匠想破脑袋也没有结论,也许只是因为他们过于在意夺舍的机制,却忘了这世上除了机制还有人心。” 那边姚国师和老阿姨已经一言不合,老阿姨拄着杖道:“快跟我回家,不然我可要用家法了。”想来在她眼里,姚国师还是那个黑僧袍的青年。 姚国师更不答话,他捻动念珠向前行去,便有诸般飞火围绕着他飞向老阿姨。老阿姨举起权杖,每挡住姚国师的一次攻击,她权杖上那些各国搜集来的护身符就有一个碎裂开来,化为灰烬,看来是赌上了毕生的道行也要让弟弟回家。 “如此怎么撑得住?”见过得不久,她的权杖就已经变成一根焦黑的乌木,建文他们马上要过去帮忙,哪知老阿姨手中往腰间布带里一伸,拿出一只铜质的鹰形小哨。 这口铜哨正是她当初救治建文之时,拿出的那枚大元萨满的哨子。老阿姨把哨子放在嘴里,奋力吸气吹了一口,一时间狂风大起,门外的侍卫、锦衣卫全都被风吹得歪歪倒倒,哨音过处,连神庙上的瓦片也簌簌抖动,落下一地尘土;有几个人刚刚爬起来,又捂住耳朵蹲了下去,原来这哨子对五脏六腑伤害极大,在场难有几人招架得住。 七里也结个手印护住自己的神识,一边却也论证道:“不知这姐弟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可现在妖僧已经入邪了啊!” 建文拼命堵住耳朵,眼见刚才还嚣张至极的姚国师现在额头青筋暴出,好像被哨声克制住了,这才道:“我知道了,宛渠人说姚国师被夺舍,老阿姨是想用这哨子,把占有他神识的东西驱除出去。” 他这话一出,三人同时恍然大悟,老阿姨原来是认为有妖邪占据了弟弟的脑袋,要用这个法子把它驱走。 可姚国师年轻时被夺了舍,距今怎么也有四五十年了,原先的神识还在不在都不好说。她用出这一招,看来是铁定要把原先那个弟弟变回来,哪怕他会像之前精神被撕裂的建文那样,变成一个傻子也无所谓。 也怪不得那次老阿姨开始不愿意救助建文,看来她说痴傻是好事,倒也有几分确是真心。 老阿姨那边一口气绵长不绝,那铜哨吹得众人头晕目眩,门外闯进来的侍卫已经有大部分倒在地上鼻流鲜血,捂着心口发起抖来。 赛哈智正蹲在地上痛苦不堪,眼见那个妖变的胡大人一步步爬向燕帝,心道“这老贼要反”,上前一脚把他踩在足底,接着用自己的双手堵住燕帝的耳朵,护住燕帝的神识。接着是同知奔上前堵住赛哈智的耳朵,随后佥事堵同知,千户堵佥事,百户堵千户……锦衣卫这次倒是空前严谨地按照由大到小的官阶,在狂风中一阶护一阶,好像人人手上都不闲着,又好像排成这个官僚阵列根本毫无必要,达成了一种字面意义上的官官相护。 琉球三老亦在运气自保,但却丝毫没放松对燕帝的桎梏,让赛哈智借机上前堵住燕帝的耳朵不过是他们有意为之——无论如何,燕帝此刻不能死。 倒是姚国师,似乎并无退缩之意,他只是右手把念珠捏得咔咔作响,对抗着那哨声,双腿却仍然一步步向前走着。在他头顶似乎有灵光闪现,身上黑色袈裟翻飞不止,过不多会就不复从前的整洁妥帖,可见他这次也吃力之极。 他每走一步,便有一颗白色砗磲念珠“啪”地碎裂成粉末,双目之中的瞳孔也随之扩大一分。 “能行吗……”建文用袖子死死护住脸,见这两人相持不下,一时间不知道谁的胜算更大些。七里在他身边道:“你失智的时候没隔多久便救回来了,这姚国师可是被夺舍那么久,我看没有那么乐观。” 随着尖啸的哨声扫过神庙上空,先是小旗和总旗不支,随后百户也瘫倒在地上,接着千户也失去了招架的能力,口吐鲜血地直直倒了下去。 赛哈智心头大乱,照这么下去,下一个玩儿完的就是自己。正这么想着,身后的同知果然翻了白眼。失去保护的赛哈死死护住燕帝的耳朵,两人大眼瞪小眼,漆黑胡子和花白胡子均是颤抖不止,显然都已经达到了耐力的极限。 就在赛哈智也昏迷过去时,这气贯长虹的哨声终于停止了。在场残存的人望向姚国师和老阿姨两个人,只见他们的距离却越来越近了,也不知道在这漫长的迷魂哨声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老阿姨现在看起来很是虚弱,她睁开迷离的眼睛看着一步步走来的弟弟,脸上满是迷茫。 是啊,到底有没有成功呢……她将哨子放下,见眼前这个陌生的高个儿老人注视着自己,眼中倒是流露出年轻时飞扬的神采。 这对分隔数十年的亲人四目相对,姐姐仍拄着那杖子低声劝说:“跟我回苏州老宅吧。” “家姐。”姚国师伸出枯瘦的双手,将老阿姨手中的铜哨拿到手中。 建文他们虽然心想“那种宅子怎么可能还在”,但眼看两人言笑晏晏,还是低声道“成了,成了”。 却听姚国师端详着那枚铜哨,缓缓道: “可你们想要的那个小弟已经在老宅里死了,又怎么找得回来呢?” 说着,他把哨口放进自己嘴里,“唿”地吹了一声。 “不要!”建文无端觉得不对劲,他向前冲了过去,却见老阿姨身子一软,仆在了地上。不知怎地,她的身躯凭空又矮了两三尺,仿佛被那哨子吸走了一大部分似的。 建文心知这下糟了,最后一发救命铳打出,那弹丸飞出去被姚国师在空中捞了一把,竟然空手就抓住了: “现在的我,是凭借天道而存在的。” 趁此工夫,七里和小郎君早就迅速地跑过去,把老阿姨扶了起来——但他们触手老阿姨躯体之后对视一眼,都知道她这次被铜哨反噬,整个人缩到半人长短,多半是命不久矣。 姚国师的虎口已经被刚才的弹丸迸出几道血痕。他张开手指,却见手中那弹丸非铜非铁,摸上去软软的。接着弹丸“噗”地一声在他眼前爆裂开来,散发出一阵剧烈的烟雾。 姚国师大概以为这是忍者惯用的迷雾弹,袍袖一挥散开烟雾,迈开大步就往前赶去。没走几步,他的手足一滞,原来是琉球三老在他背后缠住了自己手脚。他浑身一震,从身后传来几声可怖的筋断骨折之音,接着浑身都轻松了很多。 他又快步赶上建文,五指成爪地向他头顶抓过去。建文躲闪不及,被他拿住了,双脚不听使唤地挪了一挪,道: “你们快走……” 姚国师更不迟疑,接着轻松地一扭,建文的脖子“咔嚓”一响,脑袋就像个夜枭一般,整个翻转地拧了过来。 可就算他把建文的头拧到这种完全翻转的程度,建文还是努力露出一副诡异的微笑。 “你怎么……还不死?”他喘着粗气问建文。 建文的微笑极其刻板地停在脸上,脸上的皮肉突然像晒脱的门漆般一寸寸剥落蜕去,露出一个紫红色的水晶头颅。 “呜啊啊!”姚国师一贯处变不惊,但现在却惊呼出声,瞬间一头冷汗。 他将那水晶头颅远远地掷出,然后捂住自己的太阳穴,用力晃晃脑袋,耳中轰鸣作响,只隐约听得身后的皇帝“国师!国师!”地喊个不停。 他伸出刚才接住弹丸的手,闻了闻手心,心下恍然:“是蜃灵?” 姚国师明白了,他们一定是从哪里找来了什么利用蜃灵制造弹丸的配方,以至于给自己造成了幻觉,让眼前事物变得真假难辨。他手中水晶头颅是个顶缸货,真正的建文却已经逃之夭夭了。 可他们一无车二无马,到底是什么神通广大的人物把他们救出去的?自己陷于幻觉,却完全没有瞧见。 更不妙的是,他刚刚意识到这一点,就开始觉得浑身久违地刺痛,原来身上竟然给百地七里和判官郎君的刀趁机砍了个三刀六洞。当然,这点小伤并不碍事,只要继续追击…… “走水了!走水了!”殿前突然有人大叫,连带着佛楼四周的侍卫也纷纷醒转过来。 姚国师向殿前看去,见与佛楼仅一墙之隔的三大殿竟燃起了冲天的大火。他掐指算算风力,三大殿体势雄伟,一旦烧起来,不动用兵力及时扑灭,那整个后宫都会被烧个精光。 只能靠自己了吗……姚国师继续向前走去,刚迈出一步,却又被拖住了脚。 “阁下又是什么人?” 他看向自己身前,见是一个浑身青麟的怪物抱着自己,嘴角森森咧开,瞪着一对黄色眼珠沙哑道: “我说过,就算我杀不了他……也不能让他死在你手里……” 这位被他亲手妖化的胡大人像只死蛇般附在自己身上,手中寒光一现,“簌簌”几刀插进他胸口,竟将他逼退了好几步。 胡大人一边插刀一边狂笑着:“陛下你看,哈哈,这老儿,陛——”从两只赭黄的双眼流出黑色的眼泪。 胡大人那嘶哑的笑声扰得姚国师不胜烦躁,他冷着脸将胡大人脖子一拧,那笑声就此戛然而止。 姚国师做完这一切,心思逐渐变得澄明。胡大人出手狠辣,刚才至少有三刀顺着肋骨的缝隙直直插进心脏,虽然这对自己来说仍非不治之伤,但终究是耽误了行程。 现在他两肋汩汩流出鲜血,四周侍卫也倒成一片,燕帝一个人站在那里,建文一行人、琉球三老、连他的姐姐也不知去向了,整个皇城内宫大火连连,已经全然陷入了瘫痪。 他暂时已经无法走动,便一个人靠在铜缸上缓缓呼吸,来克制自己的疼痛。 现在场中丝毫无恙的,竟然只剩下燕帝本人。他背着手慢慢走到铜缸前,道:“依国师的见解,现在我那侄儿还值得追拿么?还是说,我们应该立即迁都?” “立即迁都。”姚国师阴沉着脸道。 燕帝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却还是慢悠悠地道:“为了迁都,一夕之间竟有这么多亲人相残的惨事发生。国师,你这是注定要让朕失了人心啊。” 姚国师仿佛被这话刺到了什么痛处,突然厉声道:“臣只知天道,不知人心!” 见燕帝一怔,姚国师大概是觉得自己声色俱厉,的确过于不体面了。他又柔声道:“老衲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其他人自会来善后。”接着拖着残步,先是拾起那枚水晶头颅,再一步步把自己挪回佛殿。 燕帝在遍布死伤者的佛庙中矗立,他望着姚国师的背影,嘴角牵出一抹难以觉察的微笑。身下的指挥使赛哈智已经悠然醒转,他踢了踢赛哈智,道:“你这谋反的逆贼,朕给你个立功的机会,去把那不成器的宁王捉拿过来。” 在遥远的东海,乌都罕号在月下缓缓行驶。腾格斯躺在甲板上望着月亮,时不时揉两把王狼的脖颈,接着一张清瘦的老脸便出现他的视野里,满脸堆着笑问道: “腾格斯将军,您可想好啦?” 腾格斯换了个侧躺的姿势,仍是赖在甲板上道:“廖先生,俺都说了八十一遍了,俺是要做蒙古水师提督的人,是不会当蓬莱判官的。” 廖三垣讨个没趣,也随着向腾格斯躺着的方向看去。繁星点点的天幕之间,突然有一颗亮光滑落,看方向好像是坠到海里了,他连忙拿起修好的千里镜像那边望去。 腾格斯也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对着那颗流星又叩又拜:“看吧!这就是长生天示现,要让俺得偿所愿!” 却听廖三垣叹了口气,默默把铁镜收了起来。他沉吟一会,不无感怀地道: “不。这种星星每坠落一颗,便说明是大海的一个守护者快要死去了。” 腾格斯一怔,看向夜幕之下闪着银光的大海,又见一群四足的人形生物爬上礁石,朝着那星星坠落的方向咏唱起来。 “是鲛人啊。”腾格斯喃喃道。 那群鲛人长相与阿夏号的女侍长很像,但是周身密布磷光,少有几缕衣物。乌都罕号上的判官和士兵们被这天籁之音吸引,纷纷走到船舷看了起来。虽然语言并不相通,但她们咏唱的音调极为伤感,引得众人也落下泪来。 “俺不知道她们唱的是什么东西,但俺……”腾格斯眼角滚下几颗泪珠自己忘了去擦,被王狼伸出舌头舔了个干净。 “有一些海客认为海中有人们不可轻视的神秘力量,自洪荒以来就已经存在。”廖三垣道,“只是有些人去守护这些力量,有些人去践踏这些力量。” 那些鲛人唱完一段词,朝腾格斯他们船上忧郁地看了一眼,接着一个接一个跳回海中不见了。它们刚刚驻扎的礁石上荧光闪闪,仔细看时,竟是泪水化成的大大小小的一堆珍珠。 守护海洋的人……究竟是谁呢? 腾格斯挠了挠头,忽听耳边扑簌簌响动,是建文的那只机械鸟忽地飞来,在甲板上绕着转了几圈,缓缓落在了王狼的头顶。 第五十八章 彼岸 火光笼罩之下的金陵内宫,有一处偏殿宫门紧闭,正是宁王朱欢的寝殿。 现在建文一行人在此躲避,他们将奄奄一息的老阿姨安置在地面上。见她身上发出淡淡的荧光,就把毯子又掖得紧实了些。侍卫和太监宫女们早不见了踪影,只能听到殿外救火的呼号声。不知为什么,建文对这种情形好像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燕王叔叔,兵临城下,被火燃烧的三大殿……似乎自己在另一个世界里已经经历过这一幕,又好像在水母岛幻化的石龛之中窥视到过它的一角。七里握住他的手——只有她才能理解建文现在遭遇的境况。 但建文现在无暇被这种怪异的错觉吸引,现在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离被重创的姚国师只有数里距离,待不得片刻就要离开。 老阿姨在地上虚弱地睁开眼,看了看朱欢殿内四周的各种饰物,什么海图、珠贝、罗盘旗牌、船舶小样……禁宫之中,竟然有这么一角极具大海的氛围,反倒令她有几分心安了。 她轻轻启口,向门口唤道:“门口那个家伙,你过来吧。”她语中气息虚弱,却自有一股笃定,看来正如将死之人嘱咐遗言一般了。 原来在紧闭的殿门口,还站着一个矮小的老头。那人一改平日的能言善辩,充满愤懑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听到老阿姨叫他,才转过身来,快走几步到老阿姨身前,艰涩地开口道: “师……师父,你……可千万别合眼。” 这人正是铜雀。 他虽然口口声声说不参与建文的行动,但听到这响贯整个金陵城的哨声,还是判断出这东西和自己的雀哨何其相似,这才赶到内宫,运用胯下铜雀阻绝约束之能,把姚国师交战的七人带离了险境,送到朱欢面前。眼下又见老阿姨躺在地上,身形已经被那鹰哨反吸去大半,只能靠建文的沙砾珠暂时地勉力维持生命,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建文他们还记得他和老阿姨之间发生过什么:铜雀拜老阿姨为师在前,叛师而去在后,这事过去也有几十年了。老阿姨都已经不再在意这事,但看铜雀扭捏迟滞,和老阿姨对话也藏藏掖掖的,显然还没从当年的复杂感情中走出来。 老阿姨却吐了一息,缓缓道:“孩子们,你们可知道我为何说自己有百余岁,我家弟看起来却不满八十吗?” 众人听她这么说,纷纷围了过来。老阿姨语音飘忽,就像风中残烛一般飘忽不定,却在努力把剩下的话说完: “大元朝的时候,我家在苏州当地是有名的医卜之家。只因家中留有一本唐代传下来的奇怪医经,好像给我那家族下了什么诅咒一般,每一代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却又能代代相传,香火一直延续到大元。” 建文自然知道这类邪门经书,乃是民间流传的一些作祟的歪门邪道,自己父皇就是被这类经书蛊惑,亲手断送了他自己和母后的性命。他推测道:“此类怪事,一般都是医经背后有什么诡秘东西在吸取你家族的人气,维系它本身的法力。” 老阿姨艰难地点点头:“我在年轻时与弟弟都很顽劣,但也是这么觉得的。有一次与他相约,一起把那本经书烧掉了。” 七里道:“烧掉的话,不是好事吗?” 老阿姨答道:“可就是从那时起,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只记得那天烟雾直往我姊弟俩头脑里钻,后来就有人说我姊弟俩生就异秉,能医善卜……便接连有苏州的官、大元的官来家里寻医问路,我俩竟成了苏州城里的风云人物。” 众人相视一眼,没想到这姐弟俩从那么小开始就有这种经历。“那你弟弟出家,就是因为这事?” “是了,家中亲族不胜其扰,就把弟弟送去禅门,我姐弟俩自然也就不再接待外客……我小弟生来骄纵,想来是被这事记恨了。刚开始出家时,他还时时回来看我。我那时夜里睡觉,经常能梦到南洋有一片漆黑的大海在用海浪召唤我,但因为弟弟就在城外的原因,一直没有成行。后来有一次啊,弟弟带了一个黑衣人回来,我凭气息就很不喜欢那人,所以闭门不见他俩——谁想到,那是我和弟弟最后一次见面呢?” 众人心下均道:“凭气息就不见人,这苦命的姐弟俩实然是一个脾气。” “弟弟失踪之后,我也去了南洋,信奉的都是海中的各座真神,所交的也都是七杀、贪狼那些对大海还存有敬畏的孩子;小弟交往的……唉,现在看来都是海中害人的邪派。也不知道他如何就进了大明朝廷,当了帝王师,总之一黑一白,两者永没再碰头。”老阿姨又转向铜雀,“你这小子遇上我,大概是我在南洋修行的第四十个年头。” 铜雀苦着脸,捻髯干笑道:“可我算着年头,总不太对?” 老阿姨看看四周那些叮当作响的摆设,叹了口气: “那就是这个海洋中最大的秘密了。” 铜雀听到这里,催促道:“情势危急,咱们还是脱身后再谈吧。” 现在情况很明显,老阿姨这一口气吊着,把话说完的时候,或许就是她油尽灯枯的时候。铜雀自然是不忍让这一幕提前到来,老阿姨却嗔道:“你在逃避什么?为商逐利,目光短浅,这就是你不如这些孩子的地方了。我现在在这里安心得很,死也要死在这里,叫我把话说完。”她这么喜欢这间屋子,倒是令朱欢眉毛一扬,也没觉得不吉利,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这普天之大,无奇不有,其中有一种奇异的空间,名为‘洞天’,有人说是十个,乃是创世之时,天下周遭的裂痕孔洞。我们信奉的那些四海真神,诸般灵体,正是在努力维持洞天不破。可我小弟跟随的邪魔歪道,则是相信通过洞天,能到达无上的彼岸。”老阿姨冷哼一声,“我得知其中秘法,其实已经先行一步,在洞天之内修行上百年的通灵之术,在你们外人看来,也不过是几十年过去。” 铜雀周身一震:“所以你真的和我差不多大?当时……当时我却没敢置信,只道你是给自己施了什么妖术才显得年轻……”他背过身去,若有所思,手中胡乱搓起那只铜雀来。 建文所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突然“哦”地轻呼一声:“之前佛岛之时,那阴阳师不知从何处召唤出那么大的海王,大概就是从‘洞天’里放出的怪物?这么说来,佛岛也是十大洞天之一?” 老阿姨道:“我也是近来才参悟出这一点。那么十大洞天背后的东西,你能推测出是什么了吧?” 建文喃喃道:“既然一个洞天就能放出如此邪恶的海王,那……那十大洞天背后的‘彼岸’,你所信奉的真神拼命锁住的东西……岂不就是邪神的营地?” 众人听到这里,不禁打个寒战。他们都听说了姚国师在金陵屠杀异己,可见在那个邪恶联盟的内部,阴阳师芦屋舌夫、妖僧来复和他们所执行的计划,仅仅是被姚国师轻轻放弃的败子。 既然可怖的海王已经被姚国师鄙弃,那洞天的彼岸将会是一个怎样扭曲残酷的地狱? 当日铁冠道人临死前高呼的主人,又会是怎样的存在? 众人一时噤声,只有琉球三老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些人到底在担心些啥。 建文听老阿姨念叨着“谁控制了洞天,谁就掌握了世界”,突然想到刚刚作战时的经历,道: “不过你那被邪派抢先夺舍的弟弟,也许已经窥到了洞天的门径,否则不会兴师动众地执行如此大的工程。证据就是……他也许把郑提督关在了其中一个洞天里,甚或是他自己造出的小型洞天。” 他把刚刚如何在洞天之中听到郑提督声音的事讲了一下。他总结道:“姚国师的邪术,必须有一个法器才能实现。我怀疑那个八臂哪吒便是用小洞天锁住郑提督的关键。” 老阿姨突然变得无比颓丧:“我那小弟天资聪颖,能琢磨出这些也不奇怪,只是他走上邪路……我始终不能原谅自己,当初没能把他留住。” 建文叹了口气,心下却道:“所谓正邪之争,恐怕也只是芸芸众生在这个‘洞天’支配下,日复一日进行的千年拉锯战罢了。” 铜雀挨过来,道:“师父这么说,可是让我们这些真正在意你的人伤心呢。”他见老阿姨已经气若游丝,伸手过去在她眼前拂了拂。 老阿姨目光涣散,似乎没有听到他说什么话,自己口中喃喃的话语也不再成文了。众人抓住她的手,只觉得触手冰冷,好像那温度来自极深的冰海一般,她身上的淡蓝荧光却更加炽盛起来。 “婆婆……”建文刚刚一直在试图用沙砾珠的力量治疗老阿姨,但到了这一刻也知道,诸般尝试已是徒然。 随着光芒的炽盛,老阿姨的身体也在逐渐变得不可辩识,好像一道蓝色的长虹正在空气中消失。 在蓝色的长虹之中,四周悬挂的海贝簌簌作响,船舶小样上的风帆也鼓动不休,仿佛在吹奏一曲离别的哀歌。众人心下悲戚,铜雀更是少有地背过身,手背在脸上胡乱地抹着。直到那虹光也归于平静了,老阿姨的声音还仍然回荡在这海室之中: “你们不要伤心……也许只有回归大海,我的心才能得到真正的平静……只是……只是……” 众人浑然忘了危险,围坐在老阿姨曾经存在的地方,但他们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再等来老阿姨的任何声音。她语中无尽的遗憾到底是什么,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直到宫门被“腾楞”一声踢开,月光与火光一股脑照了进来,琉球三老叫了声“什么人!”像三道闪电般扑上去,按倒了一个红衣的锦衣卫,和他的一个跟班。那锦衣卫趴在地上痛苦地喊道: “两位爷,你们怎么还在宫里?码头已经安排妥当了。” 来人正是沈千户。 建文见铜雀表情严肃,知道是他从中做的安排。沈千户最爱的就是官衔银两,只要满足这两样,他倒也甘于冒险;至于朱欢嗔责铜雀不要插手大明的事,后者才全然不管。现在的铜雀一脸倔犟,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是被老阿姨的死所激,想要反一反这个姚国师了。 三老把两个锦衣卫松开来,建文从悲痛中抬起脑袋,极力思考着现在已有的诸般线索:“只要那国师动用人手把八臂哪吒扛到北平,就能证明郑提督也会到北平了。可八臂哪吒加上青龙它们,与北平和洞天又有什么关系呢?” 七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胸口取出几张残纸:“这是我搜神庙时找到的稿纸,或许有用。” “原来有这东西!”建文眼前一亮,把稿纸存好,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我刚刚似乎有点想到那水晶头骨能干什么用,可惜丢在神庙了。” 小郎君拍拍他肩膀,劝慰道:“也许那就是它的作用——算是破军大哥冥冥之中救了咱们一命吧,只要打败那狗贼,拿回来并不难。” 三个年轻人站在一起,又看向这偏殿的主人。 建文把朱欢拉到一边:“小叔叔,四叔是最近才被妖僧搞成那样吗?为什么显得昏庸得很。” “能当上皇帝的都没有那么简单。”朱欢急着说,“他扮猪吃虎,心眼未必比咱们少。你看,我之所以当不了皇帝,就是因为我还爱面子。” 建文噗嗤笑了出来,又道:“其实你是不是一直想出海?” 这下朱欢却后退两步,坐在沈千户躬身放好的圆凳上:“以前想,现在不了。” 建文不解,半是调笑半是询问:“为什么呀?难道你是怕了?” 朱欢却正色道:“不,因为海上已经不需要第二个小靖王了。” 这小子年纪轻轻,言谈却极有志气。见众人感于此言若有所思,朱欢挥挥手道:“你们放心走吧,四哥心中包袱那么重,又不敢杀我。他肯定说,‘你这个小十七啊,再不听话就把你留在金陵,教你永远回不了关外。’可除了他谁又想要回关外了。” 他模仿起燕帝神态惟妙惟肖,令建文想起燕帝对北平心心念念,定然也是有自己的打算。他心思一转,又向朱欢道:“好,那我再教你一句,过会儿你见四叔,如此如此……”附耳对说了几句话,又退了回来。“你走后要是被四叔欺负,就到蓬莱找我。你说蓬莱王是你侄儿,他们就会放你进来。” 朱欢一扭头:“你才不用担心我,你在我侄儿里面是最笨的,自己才要好好小心。” 沈千户拖延的这一时半刻已经全然不够用了,可若不是出宫要紧,他们还真不舍得这个人小鬼大的王爷了。朱欢把大鲁二鲁放在建文身上,说是到码头后再放它们回来报信。叔侄俩道过别之后,就由沈千户假意捉拿到朱欢,交予赛哈智指挥使,接着就要面对燕帝和姚国师君臣俩了。 朱欢一步步登上神庙时,见那沉重的八臂神像果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铁青的燕帝和面无血色的姚国师,朱欢立在当场,侧对着两人,也不说话。他斜眼一瞥,见燕帝漆黑胡子一抖,咬牙道: “你这个小十七啊,平常不听朕教诲,现在犯下谋反的罪,你以为还有人救得了你?还有那个什么哑鲁国的贼子,我看是该派水师过去把那小国灭掉为好。” 朱欢嘟囔道:“要杀冲我来,别害我朋友。” 燕帝冷哼一声:“那这姓胡的是你朋友么?正是他重伤国师,你想替这逆臣顶罪?” 朱欢道:“这痴子死了我才不稀罕,但皇兄你非要杀我,我侄儿和我说的话,你可就永远听不到了。” 燕帝怒极反笑:“哦?你用这个就想要挟朕?” 朱欢没搭话,而是看了看姚国师一瞥。建文说的没错,这妖僧本来是在闭目养神,现在忽然被吸引来注意力,睁目道: “老衲倒有兴趣听听。” 燕帝找到这个台阶下,便也接着道:“国师以德报怨,你说吧。” 朱欢翻了翻白眼,心道本来找自己来就是准备套话的,搞得像阎王爷判案一般,当我朱欢是吓大的?他慢慢悠悠道: “我那侄儿说:八臂哪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是为了现本身,运大神力为亲人说法。” 朱欢说完看了看高高坐着的两人,发现姚国师和燕帝均是一怔——姚国师好歹是个和尚,知道它出自《五灯会元》并不奇怪;燕帝对此一窍不通,看起来却也还是被这当头一棒打到痛处。 这位皇帝坐镇将近三载,建文的存在一直是他难解的心结,以至于他多次想要了结建文的命。 可建文这次以身犯险,还留下这番把自己比作哪吒太子的话,使得燕帝终于知道,建文拼上自己的生命不顾,并不是为了偿还朱家生养他的债,而是回来教训他这个做叔叔的,仿佛有些东西不辩不明,要与他当面对质。 至于对质的核心,不正是自己身边的……燕帝不由地望向姚国师。 “好个建文,这是给朕下战书了。”燕帝此刻变得无比严肃。“至于战场是在哪里,我想姚国师你一定清楚了吧。” 面对这突然压来的的帝王威严,连姚国师也变了脸色。 朱欢饶有兴味地看着姚国师,他与姚国师下惯了棋,知道这种表情在何时才会出现。这姚国师素来矜贵骄纵,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更不必提那个在海外摸爬滚打的废太子——但自打他听到这八臂哪吒的自喻,脸上就开始浮现出这种棋逢对手般的难看。 朱欢猜测,这姚国师满脑子想的恐怕只能是:“怎么会是他?” “事关迁都大事,这次一定不能再出纰漏了。”见姚国师不答话,燕帝不悦地提醒道。 “臣遵旨。”听到燕帝的嘱咐,姚国师略显吃力地站起身。 “臣为您保证,我们马上就要到达光明的彼岸了。” 第五十九章 人子 江南运河之上,一艘简单的高丽平底小船正在成群的舟楫之间向北急渡。 为了保障迁都的顺利进行,这条贯穿大明南北的命脉经过多次疏浚,现在已经是全力通航,运力可谓举世无匹。虽然河面宽阔,但北迁物资所需的船只众多,这艘高丽小船在其中穿插而行,仍然显得毫不起眼。 铜雀端坐舟中,他胯下那枚“铜雀”已经不见了,手中却盘着一枚铜质小鹰,那正是曾被姚国师抢夺过去,将老阿姨害死的大元鹰哨。 这鹰哨显然和那枚“铜雀”系出一脉,这让铜雀想起自己年轻时刚刚离开高丽本地帮会追缴、一路逃到南洋的事来。 那时海洋的广袤让他惊奇不已,他觉得要想赚到大钱就只有提升巡航的能力,于是找到了这位号称通晓操鲸之术的老阿姨。 一切缘分就从那枚铜雀哨开始。 那个年轻女人法力的确十分高强,但她却每每自称七八十岁的老阿姨,这让铜雀心里忍不住发毛。后来他借着给她买珠花的借口逃出老阿姨的驻地,再后来凭借商业头脑和操鲸的一技之长当上骑鲸商团的老大,算起来到如今也有几十年过去了。 这几十年来,他每逢精神紧张的时候就会把玩那枚铜雀哨,可围绕这枚哨子的诸般渊源过往,实则并没有几个人知道。 想到这里,铜雀忽然自顾自地笑了笑: “可到现在你连个遗体也不存,只能给你凭空做个‘荐度斋’啦。” 他在船舱中祝祷完毕,默念着“做完这一单,我就回到大海中去”,然后起身走出船舱,用力挥出胳膊,把这枚不祥的鹰哨抛进了运河之中。 鹰哨“扑簌”一声沉入运河的河底,又刚巧被一名鱼人踩在生有扁蹼的脚下,死死地踏进了河底烂泥里。 这名鬼襦罗族鱼人是铜雀雇来向北平新都运送货物的鱼人村村民之一,现在却正在水底努力推着一枚发出幽幽微光的泡泡。 江南运河上下只有两丈深,行走的都是吃水浅的河船,这泡泡却径有丈余。 泡泡里面仰卧着一个人形,还可以看出他正跷着二郎腿。鱼人们瞪大眼泡,手中不停地将泡泡左推右滚,避开缓缓降落的撑篙和桨叶,将泡泡运得如船行般飞快。 泡泡里的人形不消说就是建文。 七里、琉球三老和小郎君善于躲藏,哈罗德仍是扮作西域人与铜雀同在北迁船队之中,只有他功夫不高又扎眼,便通过铜雀的哨子制造的这个空腔,从运河的河底赶往北平。他以这个惬意的姿势躺在泡泡里,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角度仰视着头顶的运河。 河面上的船只往来十分拥堵,偶尔还会从河水中传来船夫们互相大骂的声音,好像是说谁的船头又撞到谁的船尾,谁的船舷刮到谁的船帮,这和大海那种开阔的感觉实在太不一样了。建文觉得有些憋闷,便坐了起来,掏出之前七里发现的那几张残纸,在铜雀哨发出的莹莹光芒下观看。 以姚国师的行事,绝对不会把最重要的东西放得如此漫不经心,因此这纸上能透露出一些蛛丝马迹就不错了。建文拿出一张纸看了半天,其中并没有什么“洞天”之类的字眼,想来姚国师也不会把这东西写在上面。 剩下的图形则看起来像是北平的什么地图,中间一马平川,四周有燕山、长城之类包围,中间是已有的地名。如此看来,北平这地方,除了塞外风沙每年会如约而至,空气干燥又没什么好吃的之外,倒的确是不错的皇城选址。 以铜雀的手段——建文不由得望望头顶那条高丽船的平底——肯定是抢先在新都置办了地皮,只要他救出叛贼的事不被揭发,到时候又是一笔稳稳的银两流入他的腰包。 好在这一路走走停停,虽然不断有盘查,但最强势的锦衣卫正被燕帝派人调查,赛哈智也在候审,铜雀一行人倒是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建文低头,再次翻看手里的纸张,他发现还有一张纸上面有点内容。纸张正中画着一枚奇特的东西,那东西长得像七里用的手里剑一样,四长四短八个尖角。 建文认出那是西洋的蔷薇十字风标——在姚国师手下的神道官袍子上,也绣有这东西。他们那个邪派涉及地域众多,因此风标做成西洋式也不奇怪,只不过在这张图上,蔷薇的花芯是空心的。 以蔷薇为中心,散布着一些信息,四方各有一个随意的朱印,显然是在布阵之中代表了四灵兽的位置,顺着正东的方向走自然是青龙。除此之外,又有一个大圈笼罩了北平的大部分位置,只不过不清楚那个圈是什么意思,又没有文字标识。 建文举着那张纸躺下想了一阵,忽然福至心灵地拿出另一张字多的地图,按照长城与燕山的位置为准,冲着河面洒下的光亮重叠了起来。 那个圆圈的中心,与头一张纸的字样重叠了—— “‘幽州苦海’?” 这四个字只是草稿,更无其它注解,建文也只好把纸塞回去,决定到了目的地再行勘探。 夜间的河道本来并不行船,但为了北迁大计,最近也开辟出一条较窄的航道来,专送应急物资。 铜雀的小船自江淮北上,不一日就到了山东济州,再由德州转入直隶,中途小郎君已经捡便利地方上岸,找当地蛇头出了海与腾格斯会合去了。建文这么在水下行了几日,半个时辰换一次气泡,终于在一个夜晚潜入了通州港,与七里、哈罗德和三老见了面。 他们纵马登上一处高山远望——此时已过丑时,天色虽暗,四周景色却都尽收眼底——只见前朝大都的遗址宛然,四周开阔,极目远眺的话,还可依稀看到西北一带关山高远,群峰危峙,白色的点点边防是大将军徐达曾经戍守的地方,再往外就是阿鲁台太师那蛮子时常骚扰的塞外了。 建文心道:“我这四叔倒是心系边塞,想以迁都力守国门。” 哈罗德拿出几样测距的尺矩量了量,只是咋舌不已:“贼秃那纸上写的什么幽灵州啊,苦海啊,难道是说北平新都的地下是一片海?还是说,这个苦海就是‘洞天’所在的位置?” 然这只是猜测,无法得出定论。 他们小憩一会,醒来已经是日出之时。初阳普照之下,整个北平的天空有如万点金鳞,照着北平一带山川城郭,很是气派。 建文道:“那偈子里判青龙船化作巨龙,吞却大地山河,如果恰与事实相符,那肯定又是逃不了一场恶战了。” 他们大致确定了四大灵兽的位置,由三老前去查看南北西三个方向,自己和七里去寻找青龙关押的位置,而哈罗德则留在原地斡旋。 此番他们首要的任务自然还是跟踪那座被当做法器的八臂两面大佛——也就是建文口中的哪吒——到底去到了哪个方向,至不济也要把所有信息汇集到哈罗德这里,看他能否计算出一些什么东西。 建文和七里拿了宛渠人给的厌胜机关,半日之间行得离新都越来越近,发现这一年之内,都城已经颇具规模。他们跟到一队看上去显然只是仪仗的队伍,见机行事。 这群军士们牵引着大车正在行军,扬起满地黄尘。 军士越多,也就越难以藏身,好在跟在那队军士后头走没多远,他们便在一处小丘停了下来,那小丘建有一座木殿,军士们就在殿外将大车中运送的那些仪仗器拿了出来晾晒。 七里带着建文藏在小丘的灌木丛里继续观察,只见丘陵上先是摊开四面黄龙旗,四名护旗手的盔甲也晾在一旁;接着是日旗、月旗;风、云、雷、雨旗;江、河、淮、济旗;五岳四渎旗;各色响节、华盖、曲盖、各色方伞、风幡;绣着花氅的戈戟,纹着神兽的大幢;更不提那些班剑、吾杖、立瓜和骨朵散了一地。 七里看了一会道:“当皇帝好麻烦,我看着头就疼了。” 他们正要撤离,最中间的一个大箱子中又擎出一杆三五丈的大旗杆,随后是一卷旗帜,散开来后建文“咦”了一声。七里道:“有什么不一样吗?” 建文道:“这是‘青陵九气旗’。” 七里向那大旗看去,只见那旗面上是蓝心黑边,中间正好画着一只青龙,只是生有一对硕大的蝙蝠肉翅,青龙边上是一个他看不懂的道家秘符。 建文道:“这旗我小时候只见过一次,说是祖皇爷在鄱阳湖打陈友谅的时候用过。那时他们和食菜事魔教……哦,就是阿夏号上那个圣火教合作,搞了一个五行旗的水军,运作灵船打败陈友谅。这旗在这里,看来青龙就在这座木殿里了。” 说到这里,建文突然眼睛一瞪,右手忽地捂住了心口。 七里见是那些军士把旗擎起来,木殿里突然升出重重青气,便知建文所言非虚。而青龙与建文彼此感应…… “还好吧?”七里低声问道。 建文点点头,再次望向木殿。 那些军士被青气唬了一跳,知道是有灵显圣,就赶紧把旗收了起来。建文脸色稍缓,又不能拿机关去打草惊蛇,只好先记下位置,回去与三老汇合了。 他俩回到山头,见三老正在一块大石头上吵嚷,哈罗德在一旁苦劝。 建文和七里赶过去,只听山北嚷道:“跟你说了,那旗子是红心蓝边!”山南不服气:“胡说,明明是黑心白边。”中山道:“你们两个怕不是近觑眼,那就是白心黄边的旗子。”互相争执不下。 建文赶紧上前道:“好了好了,三位伯伯都没看错,那三面旗子一面是南方丹陵三气旗,一面是西方皎陵五气旗,一面叫做北方玄陵七气旗……总之你们说得都对!”三老这才停下争执。建文又问:“所以就没有一个人看到那个八臂哪吒像吗?”三老这次倒是统一地摇摇头。 触不到那尊八臂神造成的小洞天,就完全没法救出郑提督,要凭他们对付姚国师胜算太小,腾格斯他们的救援船也还没到。建文拿出那枚残纸凝眉思索,走了几步就坐在石头上,向山外远眺。 建文几乎能想象到一座新城在北平拔地而起的样子,但姚国师若是发动四灵,这座城池便将会成为通往邪恶彼岸的入口。他又想起之前祖皇爷喊着全家老小改名字,把五行统统给去掉的事,所谓不以人之五行夺天之五行,也许就是唯恐像老阿姨和姚国师家里那样,让朱家的血脉有意无意地形成一种不可控制的活人献祭吧? 而眼下的北京城里,这阵法之中白虎为毛虫、朱雀为羽虫、玄武为介虫、青龙为鳞虫,可谓是四灵齐聚了,但五行并不齐全。五虫之中,唯独缺一味无甲无介、无羽无鳞的“蠃虫”——那就是人类本身。 这三坟五典建文是背得烂熟了,里面说人是万物之灵长。如果要补完这座大阵,那中间所阙一味“人类”,必定也得是天地间顶尖的豪杰,人中麒麟一般的人物。 此人须得独一无二,须得天纵英才,须得统领千航万舸,踏云雷海波而面如平湖……须得连那个自命不凡的姚国师,也能点头认可。 建文看向那残纸之上,蔷薇风标中心的空白圆心触目惊人,他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 七里他们看着建文神色凝重地站起来,都不知他推测出了什么事情。只见他扬手将那张残纸抛向风中,咬牙道: “四叔,你的手笔真是令小侄佩服。” 这座势将倾覆整座新都的大阵若想发动,其中心缺少的那一味“人类”,除了郑提督,还能是谁? 第六十章 倒计时 前半夜的时候,皮肤黝黑的阊阖长老在一座寰丘祭坛前停下手里的活,匆匆向祭坛外疾行。这座刚刚在北平新都城南建好的祭坛并没有宫殿,却长燃一盏圣火,正是朱雀灵的安放之处。 把这轮圣火安放到这座祭坛颇费了一番工夫,它引发的小范围火灾直到三天前才刚刚归于无形。还好现在平安无事,阊阖走到寰丘之外的平地,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姚国师,自然是纳头便拜。 待阊阖抬起头,见国师容貌看起来大不同于从前,多了几分憔悴与苍白时,他还是小心询问了一下是否发生了什么意外。 在得到“不碍事”的答复后,阊阖又被反问起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在。 阊阖老实答道:“明庶和阿景去歼灭一些妖人。” 在阊阖的详细解释下,姚国师才知道,原来就在四灵各安其位期间,有一群人又来新都搞鬼。带头的是一个戴狮子鱼面具的女人,行事极其神出鬼没,阊阖担忧是调虎离山,就只让另外两位长老去驱逐他们,自己则未敢离位。 “应该是芦屋、来复他们在金陵的残部。”姚国师道,“要想剿杀干净是不可能的,让明庶阿景回来集合吧。蚁穴将溃,蚂蚁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阊阖应诺一声,姚国师掐指算了数息,又道:“对了,‘稽留出’何在?” 阊阖长老怔了一下。 这个“稽留出”乃是八位神道官之中,代表东北风的最后一位。但现在阊阖长老谈起这位同僚,却满脸都是紧张。 “已经按您的吩咐,在药缸中泡好。”阊阖本就黝黑的皮肤在幽燕直射的阳光下冒着汗,“国师,我们七人之前都没有见过这个神道官,实在不知道他竟然是这种模样……” 姚国师笑道:“凡人见到‘稽留出’,都会像你这么紧张。老衲自有计较,你只要不去声张便好。” 阊阖只得咽了口口水道:“是。”他又试探地问道:“国师,在下有一事不明。虽然城内已迁出许多人,但这种工程,损伤的生灵会不会太多了……” 姚国师听他这么说,认真地俯身问道:“你是想起自己做奴隶时候的事了吗?” 阊阖长老粗大的鼻翼翕动面上渗出汗珠,并没有答话。姚国师直起身:“如果不是我把你带出来,凭你自己的努力,也许终其一生都只是客死东大洋上的一个昆仑奴……我不去执行生杀予夺,也会有天意去执行。” 阊阖叹了口气,终于站起身垂手侍立。姚国师又指向远处的高山: “另外,把陛下的御座安置好。” 山头上。 一只机械鸟慢悠悠地落在建文一行人旁边。好在他们之前把破军的海藏珠留在了乌都罕号上,才能用这只机械鸟与宛渠人联系。现在建文打开机械鸟腹中的空腔,从其中取出一筒纸来,纸质轻薄,上面却有漆般浓郁的乌贼墨迹,在月色下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信笺的来源自然是那个长着龙虾胡须的黑水君,上面一无抬头二无寒暄,文字也奇奇怪怪,和明人不全相似,需要花点心思解读。 信的开头便让建文倒吸一口凉气:“建文朋友,你嘱咐我们开通的海眼,本拟是给你们逃走的路径,但不小心探测到无底洞,它不能再行人了,也就是说它失败了。你们须得从陆地另觅他法逃走。” 建文脱口而出:“那他们不是白干了?” 他之前在阿苏山叫住那个黑水君,除了要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克制姚国师的玩意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让他们仿造阿苏山和贝加尔海子的海眼,在大明也秘密开通一处,以便给他们留条后路。黑水君当时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却大剌剌地说失败了,海卫又出不去人,那岂不是要他们被困死在陆地上?建文深吸一口气,接着往下看去。 “我知道你们腹中肯定不服气,但我们找到了姚僧的阴谋。” “这龙虾兄倒是善解人意。”建文哭笑不得,虽然善解人意,但其说话颠三倒四、大喘气也够让人头疼的,他继续看下去,“接下来应该就是重头戏了。” 原来黑水君他们之所以开通海眼失败,是因为发现北平地下乃是一片黑色的海洋,海眼差点将其打穿。 建文揣摩一番,觉得这就是姚国师所绘的“幽州苦海”。再联合黑水君的推测,那正是开启洞天的关键。 “也就是说,我四叔叫妖僧一劳永逸将此地夷平,但妖僧的目的却是要开启那个邪神彼岸?”建文颓然坐在石头上,“那我们中途把阵中灵偷偷救走,岂不是邪神还会出来?” “不,我就猜你们会这么想。”那张纸上又写道,建文他们连声道“这也太神棍了吧……”却还是迫不及待地向下看去。 “那个姚国师只通晓洞天,没有我们宛渠这等智慧。我们这海眼会定时在一个时刻自动开启,届时就可以把幽州苦海卷入一个地方。你记住这时刻,将姚国师赶进海眼冲走,计划就行得通了。”下面画着一个岛屿状的图形。 建文辨认了半天,认出了那个岛屿是什么地方。 “佛岛?可我父皇的遗骨还在那啊……” 哈罗德刚才默不作声,这会突然举起手道:“建文阁下,你的父皇是在那个表面的佛岛,我看龙须人的意思,是把姚国师和那幽灵海封入里面那个佛岛,只要保证永不开启就好。” 建文忖度道:“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那姚国师奸毒得很,这计划一定不能透露给四叔。可这龙须兄说得一套套,自己却不来帮忙。” 他翻开最后一张纸,上面写着“你最关心的东西”,用图示画着一套复杂的动作,竟然是开启小洞天救出阵中人子郑提督的图纸。 可建文横竖看了一阵,越看这法子越不对劲。“这种方法……真叫我去做哪吒?” 七里正要问哪吒到底是什么东西,忽然警觉地向山下一望:“有人过来了。” 众人伏低俯瞰,果然有一彪人马从山下赶上来,又是扛着旗,又是举着幡,似乎是又要往这边的山上搬什么东西。 建文把机械鸟揣好,准备撤离这个地方,又看见那队伍中间还有八名力士抬着两条粗木大杠,杠上稳稳绑一个大包裹,轮廓倒很是奇怪。 建文多看了几眼那包裹,突然道:“那不是……一把龙椅的形状吗?” 七里道:“对一把椅子还能如此熟悉的也只有你了。”话是这么说,他们都知道龙椅现身意味着燕帝驾到,看来是要征用这片高地来观察施工的进展,眼下不避开这帮人马还真不合适了。 他们匆匆赶下山崖,以山脚一处残破的庙宇为掩护,避开登山的大明队伍。 这庙宇墙角甚多,走到一半的时候,打头的七里突然纵跃出去,一刀向前劈去。一个颀长的身形躲开这一刀,整个人攀援在墙上,用一张戴着狮子鱼面的脸面对众人。 “你们果然活着到了这儿。” 此人正是在四大劫阵后出现的那个狮子鱼面女,却不知是为何又在这里出现了。 琉球三老这会儿却睁大双眼,都道:“是伊贺忍术?” 那狮子鱼面女子面具中“哼”地笑出一声,接着向侧方一纵跃跳离墙面,将将落地时,还出其不意地往建文脸上一伸手,极为轻浮地摸了一把。 琉球三老和哈罗德都是惊叫出声,建文也怒道:“你怎么回事!”七里手中刀光一闪,但是投鼠忌器,还是没往建文方向劈过去,等这几个人反应过来,那狮子鱼面女早就跑得远远的了。 七里见建文双颊泛红,拄着刀冷冷道:“你平常那么聪明,现在还没想到这人是谁吗?” “想到了,但我决定不去管她,先去救人。”建文狠狠搓搓脸道。 七里一副“这还差不多”的表情,将刀收了起来。一行人继续前行,建文边走边叹道: “可腾格斯他们几时才能到啊……” 腾格斯那边情况却不太妙。 原来他与小郎君会合后,又迎来从蓬莱赶到的一众兵士。乐通天等蓬莱兵士都说去了北平就要打陆仗,不能再用船,须不如从海边弃船,再走陆路入北平支援,包括乌都罕号也不能再从海河入天津。 这下腾格斯可不干了。 他嫌陆路慢,非要把乌都罕号从唯一的官运水道开进京城,还要蓬莱兵随他一起进去,说是萨满的直觉让他知道,乌都罕号将会发挥极大的作用。 两种观点相持不下,就这么争执起来——本来这帮兵士里面就有人看不惯腾格斯,这次也有借题发挥的成分,其实是想鼓动小郎君等几位判官从此不干,与腾格斯分道扬镳直接回蓬莱。小郎君当然是知道这一点的,他不胜其扰之下,只得叫廖三垣想了个两全之策:蓬莱船队在海边停泊,所有人进到乌都罕号,由水路进北平。 这样一来,腾格斯既能保证乌都罕号发挥作用,其他兵士实则也没什么损失——本来他们也得听从命令进入北平的。这下兵士们是没话说了,再有异议就相当于违抗命令,可问题就直接抛到了腾格斯身上: 怎么让这艘大家伙穿过天津的卫所? 士兵们抱着膀子看腾格斯操作乌都罕号向天津卫冲去,有些已经开始冷笑不止。 天津卫壁垒森严,其墙壁比浮山、金陵等诸卫所又要高大不少,就好像一道铁闸般横亘在海河的入海口。就这样直冲过去,能行? 腾格斯不受众人影响,仍是运起鹰灵风暴,风暴滚拂着卫所顶部,又将入海水的海浪高高卷起拍在卫所壁垒上,让对方的炮弹箭矢无法发射。卫所在水道中立起的水闸虽然高耸着削尖又包了铁皮的的原木,可那是对付倭船偷渡用的,乌都罕号这么大的舰足以将它们轻松碾过。 “有乌都罕号在,硬闯都能上北平,还走什么陆路!” 腾格斯拍着肚皮大笑,眼见就要闯进卫所了,忽然觉得风力一滞。 原来那壁垒中的诸多炮口竖起了挡风的长盾,又将大炮手撤下来,换作一些投手,投下来的却是一枚枚带着粗长绳索的巨钩。 那些巨钩挂住船壁的还可以砍掉,却有不少刚刚好挂住乌都罕号周边的一排铁环。 “见了鬼,那是苍狼白鹿拉船用的环啊!”腾格斯一拍脑门,仰头看了看,见是一个高大黑汉搬着马扎坐在高墙上坐镇,虽然被鹰灵风暴吹得摇摇晃晃的,却丝毫没有畏惧之态。 “铁面佛?”小郎君也发现了这个人。“这家伙不是胶东戍兵吗,怎么跑到这儿来?真是冤家路窄。” 他们哪里知道铁面佛因为对敌比较多,便带着对敌的经验和郑提督传授的知识在军中巡回演讲起来,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数,恰好这天坐镇天津卫。 腾格斯本来凭着一股猛劲直冲,现在一时被制住,略有些不支了。他继续舞动风暴,可这天津卫的壁垒的确比其他卫所高出不少,连小郎君招呼的箭矢和乌都罕号自带的投石机都很难攻上去。他顾着两头,比刚才吃力多了。没奈何,只能凝神屏息,让鹰灵将力量发挥至最大,想要凭乌都罕号的体势把那些绳子一并扯断。 可那些绳子看起来纤细,总归也有几十条,任凭他怎么努力,那些绳子却仍然把乌都罕号捆得紧紧的。身后有几名蓬莱士兵也嚷嚷着叫他下船回航,不要再硬撑了。 腾格斯哪里听得进去,他只顾着眼冒金星地操纵鹰灵,身后突然传来声声叫喊,好像是有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出现了。接着是右舷处传来一阵轰鸣,乌都罕的整个船体向左迅速倒下。 腾格斯努力运作鹰灵把稳船体,偷眼向右舷看去时,见那边的壁垒好像被一柄天降的巨斧劈了一斧子似地,出现一道极其难看的伤痕,足有五六丈宽,一二丈深,那些困住乌都罕号的绳子更是不知去向了。 他又看看海面,别说大斧头,竟然连什么掀起过波浪的痕迹都没有。大明士兵也一时噤了声,接着又纷纷指向乌都罕号的左翼。 腾格斯这次看清楚了。 ——在乌都罕号的左舷方向,一座巨大的鲨鱼齿刀划破水面,向另一侧的海卫壁垒狠狠撞去! 金石相交,巨大的火花在鲨齿刀和石壁间迸现! 这正是海上巨寇贪狼的座船——摩伽罗号。 摩伽罗号将乌都罕号两侧的钩索解除之后,象一条银黑色巨鲨般悠然浮在乌都罕船尾,岸上的士兵们见一鹰一鲨两艘巨舰汇聚在天津港,有的兴奋万分,有的则惊得两股战战,连铁面佛也停止了攻击的命令,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座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鲨鱼船。 蓬莱众遥望摩伽罗号的人头柱桅杆,那横桅上好像不是贪狼的身形,而是一名人高马大的女子,乌都罕号船长腾格斯见了那女子,竟然呆住不动了。 那女子将双臂交叉在胸前,仿佛在念叨些什么东西。接着,四周空气中慢慢地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在凝结起来。 “有冰晶!”蓬莱众纷纷道。 腾格斯更不迟疑,连忙作法让乌都罕号鼓动风帆,吹出一阵狂风,把漫无目的冰晶重又裹到风中。风助冰势,冰借风行,整个天津仿佛下了一场罗刹来的砂雪暴,一时间长盾上都结了一层霜,当头的士兵们冻得苦不堪言不说,连下面发生了什么都看不清,只能举着弓弩一股脑往下乱射,到后来连弓上的鹿角都冻脆了,反击得很是艰涩。 在一片皎白的月光之下,这冰晶的旋风成了一道圣洁的幕墙,把大明士兵的干扰全都挡在了外面;在这幕墙之中,摩伽罗号驶近了一些,两艘船仿佛两个舞伴一般靠在一起。 蓬莱众终于看到那高个女子是个眼熟的罗刹女人。那女人拿起一个螺号,举在口边大喊: “腾格斯,你这草原上的肥羊!你良心被狼吃了,你把我忘了。” 这叫骂的女人正是阿夏号上的女侍卫耶夫娜。摩伽罗上的海盗们都捂着耳朵蹲在旁边,显然对这个登上自家船只的女人极为不满,却又敢怒不敢言。 腾格斯连忙在腰间摸索一阵,拔出一柄匕首来,那正是罗刹女送他的“瓦西利亚”。他高高举起匕首,也大喊道: “没有忘呢!” 罗刹女见腾格斯拿出信物,便“嘿嘿”笑起来,一副既往不咎的样子。 腾格斯正傻笑不已,从船楼里又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那身影赤裸着上半身,正是贪狼。他叉着腰站在船楼上道: “腾格斯,你这个废物,还要女人来救你。” 罗刹女道:“你不也是听了七杀姐的话才过来。”又向腾格斯喊道: “七杀姐说如果你们能给婆婆报仇,她就在阿夏号好好犒劳你们。这是你的船吗?真是条漂亮的船。” “嗯!是啊!”腾格斯豪爽地笑道。四周刚刚还埋怨腾格斯的蓬莱士兵们纷纷凑上来,嫌他一唱一和无趣到家了,有的出谋划策道:“傻蛮子,你快说还是她漂亮。”有的说:“你快请她到你船上来。” 耶夫娜却喊道:“你去吧!等你打赢了,开船来找我喝酒!” 腾格斯只顾忙不迭地点头,只听贪狼抱着膀子向耶夫娜大声道:“行了吧?我可以回去了吧,这些穷当兵的又没什么油水可捞。” 看来他的确是受七杀所托而来,搞这么大阵仗,又是攻城又是喊话的,原来只是为了传一条消息。小郎君趁机训斥蓬莱士兵道:“连贪狼都这么讲信义,再看看你们!后退者再也别说自己是蓬莱人。” 随着耶夫娜的心情逐渐平静,结冰的能力也会逐渐消散。她挥手向腾格斯道了别,随着鲨鱼船的下潜,那冰晶幕墙也像谢幕般缓缓降下了。 飓风停止之后,铁面佛揉揉眼,只能听得到费信在旁边“太美了,太美了”地感叹。他一把将费信掼到旁边,向官运水道内侧望去,只见那艘鹰船自己给自己鼓着风,早就越行越远了。 “备船,我要跟上去。” 费信揉揉胸口道:“走漕运官道?需要通知各处漕运司吗?” “跟他们说什么?”铁面佛冷着脸道,“你的纸面文章还没到,那些有司早就给这船拆得七零八落了。” 凌晨时分,铜雀被几个年轻太监领着往山上走,心里老大不是味。 自从燕帝进了金陵城当了皇帝,北平就变成了“行在”,就算燕帝回北平,一般也应在行宫里。可不知为什么,这些太监非要带他到山上去见皇上。 铜雀心想大明皇帝又不是个猴儿,大晚上不睡觉,蹲在山上干什么?可他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了半山腰,还是被山上旌旗招展、火把烧天的派头吓了一跳。 那地方像是一个山脊,平坦的石面上站着几十个文武官员、太监侍卫,正中间坐龙椅的正是燕帝,那山脊下面就是陡峭的山崖,恰似一条龙背一般,燕帝端坐崖前,龙椅前燃着一盆大火,倒是一点也不胆怯。 铜雀推测那地方应该是远眺新都的最佳位置,果然待他走近时,燕帝正拿着千里镜向建设中的新都望去。 待太监传了话,他上前将搬运物资的进度,与施工是否合拍说了个明白。燕帝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视线却始终没离开那座新都。见铜雀不说话了,他才转过头来,眼珠映着一跳一跳的火光,问道: “铜雀,你是朝鲜最善于经商的人,如果一笔买卖注定要赔本,那你是要苦撑下去,还是当下就卖掉它?” “回陛下,如果是伤及元气的买卖,那别说卖掉,亲手毁掉也不足惜。” 燕帝满意地笑笑,然后示意铜雀向前走些,四处观望观望。 铜雀不知道这皇帝打什么主意,上前观看时,却见这山间竟藏着一门门巨炮,还有一条条沟渠通向山下,每条沟渠旁边都有巨大的木桶,里面装的不知道是什么。 “有人许给朕一座可以承载千秋基业的城池,可没说这番改造是不是万无一失。不过他这人识大体,这些东西就是他主动提出来的。万一不成……” 燕帝伸了伸腿。铜雀看了一眼那火盆,距离燕帝正好是一脚能踹下去的位置,心下大概晓得了。 那些木桶里装的大概就是猛火油一类的物质了。再加上山间各处炮口高扬,全都对准那片区域。 “哦,他还跟朕说了一个时间,钦天监那帮人叫它什么来着……对了,是‘倒计时’。” 铜雀心中“咯噔”了一下,听燕帝这意思,如果姚国师拿四灵镇住北平的计划不成功,倒计时结束,那他这一龙脚下去,整个北平不就成了一片火海了? 他正想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向建文通个信,身后刀光闪动,有两个侍卫将他架了起来。 “你和废太子交往甚密,朕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没关系。但是骑鲸商团的长老找到你们李王,说你私吞了我大明的一个宝贝……” 火盆在眼前熊熊燃烧,铜雀却像浑身结了一层冰晶一般,透得心里都凉了。 第六十一章 交换 铜雀苦于刀刃加身,只能暗骂商团十一元老,这事他们办得真可谓老糊涂。 玉玺丢失一事看似严重,可天塌下来也不过是先砸到李王,与他们骑鲸商团并无直接关系——千百年来骑鲸商团不就是靠这一手翻云覆雨的?现在倒好,老家伙们不敢惹李王,先把事情透露给他,把刀子全捅在他身上,想让他铜雀一个人给全朝鲜背锅,可是古来君恩自浅,大明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啊。 还有燕帝刚才那几句生意经,听来已经不只是针对北平之事,而是借机讽刺自己没有迷途知返,又暗示建文是赔本买卖。不过既然燕帝还有心挑拨离间,就说明他还没有雷霆大怒——因为他眼前的事实在是过于重要了。 铜雀想到这里,只能勉强辩驳了几句,尽量把水往十一元老身上泼;燕帝却听也没听,只是向下看去。 山下城中到处都是穿着锦衣的将士,扛着高牙大纛,牵着骏马华车,正在听一个礼官念什么祷告天地的词。那词又长又无聊,燕帝却听得精神矍铄,铜雀自诩年纪渐长,听不得这些,没过多会就困得睁不开眼。然而在铜雀快睡着的时候,那礼官又停下来不念了,乐师们却又掏出锣鼓铙钹吹奏一番,把铜雀已经合起来的眼皮又撑了开来。就这么唱一会念一会地交替下来,那天都要蒙蒙亮了。 铜雀心想,自古也没有大半夜举行仪式的?可他看了看天上,大抵清楚这和特殊的星象有关系了。 过了一会,那些仪仗队伍全都撤走,姚国师带着仅剩的三个神道官回来了。姚国师看了一眼铜雀,最后将一个沙漏放在那里道: “陛下,倒计时现在就可以开始。” 在燕帝无法望到的官道码头一带,腾格斯大剌剌地把乌都罕号停在码头,留人在码头把门,其余蓬莱将士们则上了岸一路西行,和建文碰了头。 “奇怪了,这路上怎么也没有军队把守?”小郎君担心有诈,抓住建文提醒,“就好像进入无人之境似的。” 建文刚才已经巡查了一圈,听他这样问便回答道:“朝廷恐怕也担心计划有变,不敢在这里布置太多人,这正中妖僧下怀,他想要用新城来制造‘洞天’,非得是倾城的大阵仗。人撤走反而好。” “刚才那些仪仗的队伍撤走,这里就几乎是座空城了,不过伏兵还是有的。”七里依照几个方向,将擅长布阵作防的琉球三老探查来的情报说了一遍。 根据各处伏兵的方向,就可推出姚国师将要启动的大阵具体是何等范围。 诺飞舟听到这里嚷嚷道:“这阵害死我们好多兄弟,今天是旧仇新帐一起算。” 见蓬莱众群情激愤,建文嘱咐道:“关掉阵的事就交给我,待会大家一定要倍加小心,听从判官郎君的总指挥,发令撤退时,统一往东边青龙方向杀出。” 趁着各小队制定作战计划,腾格斯将他们从天津卫过来时得到贪狼七杀协助的事说与建文听,,并把建文的破军烙——那枚被烧毁的“海獬珠”从王狼脖颈里取出来,还给了他。 建文没料到贪狼和七杀会掺和进来,虽然只是在外围来了又走,但这对他们而言,已是很大的帮助,他心中慨叹一番,举起珠子道:“大家拿出自己的破军烙。” 领兵的小队长们纷纷拿出代表自己判官身份的“破军烙”,小郎君也擎出一把大剑,在机械手上转了一圈,正是破军生前的巨阙剑,这剑鞘正是小郎君的破军烙,不过今日临敌,把剑一起拿来了。 建文道:“破军烙下,一切无所遁藏,只因为它们代表着每个人与蓬莱的过往。”判官们掂着有着自己烙印的物品,不禁追思自己和蓬莱、破军相识的故事,还有之前阵亡的兄弟们,推潮鬼,铜凤凰……一时都静默下来。 已经快要天亮,一阵凌晨的微风吹得诸人头脑轻快,都跟着建文举起破军烙,低声喝道: “为了蓬莱不毁于我辈之手!”宣言完毕,便目送建文径直向城中心去了,余下之人则磨拳擦掌地准备迎敌。 正好又有哨兵向判官郎君来报:“铁面佛登陆,因为奈何不得鹰灵船,现在都换了马匹赶来。”从水母岛为抢宝物初见时起,这帮水师和蓬莱就素有恩怨,一见面自然会是像两队管不住的虎狼般扑到一起,现在蓬莱众就已经按捺不住,纷纷掂起自己手里的家伙来。 小郎君思忖道:“水师打登陆战倒不奇怪,怪的是真正的亲军却躲得远远的。铁面佛那莽汉不知情,岂不是要白白捐躯了?” 同样空无一人的还有城中央的中心祭坛。 建文举着铳和七里向内中摸索许久,确定了姚国师和他的同党已经撤离,看来是已经准备要发动洞天。现在他们面前是两排极其诡异的人身兽头立像,自然不是随便放在那里的。 他俩向后一绕,果然背后全都是八臂神的样子,只是比神庙中那座神像小得多,而且八臂全都合抱。这样每尊神像分别困住一个人,就好像两排枷锁一般,可见祭坛上并非没有人,只不过人就是祭品。 这些人见建文和七里来了,纷纷求救。建文随意找了其中一个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被关在这里?” 那人是个年轻人,梗着脖子道:“在下当今棋圣烂柯生,那个国师说我脑中算计已经超出一般人类,是世间难得的人子之一,要把我做什么三牲……” 建文见他说得自信,不像是自吹自擂,心下道:“原来光有郑提督一个人还不够。” 果然这两排囚犯里面人物形形色色,有妇女,也有老弱,总有二十七八个,但各个都是形容诡奇,一个都不像凡夫俗子,刚刚那个烂柯生在其中已经算是平平无奇的范畴。再往前查勘,还有一些好像是由不同人的部分拼缝起来的大活人,有的身同焦木,有的方瞳阔脸,更有几个人一看就是接触过海藏珠、已经被彻底侵蚀,完全异化成了别的东西。 种种异人不一而足,虽然看不懂姚国师这样安排的用意,但每个人好像都代表某种超凡脱俗的素质,要不然也不会被他选中去做祭品了。 “原来能成为所谓世间人子的,就只能是这样的奇形怪状吗……”建文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有些讽刺。 “诶,这位壮士可不能看低我们,说话要负责的,”旁边一位双手套着竹筒的长毛人叫道,“不过你既然来到这里,何不把我们几位放出来?” 建文还没解释,那个算力甚强的烂柯生早回答道:“放出来?呵,哪怕有一个人在大阵启动前逃脱,那妖僧就会察觉到阵力的变化,我们全玩儿完!” 一个穿着天牢号衣的汉子又反驳起来:“你倒是大义凛然!我可是想早点脱身呢!” 烂柯生嘿嘿一笑道:“说什么咱们是世间少有的天才,我看你们跨不过内心的心魔,也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一众人争执不下,忽然听到七里惊呼一声。建文跑到她所在的八臂神位置,只见那个八臂神稳稳抱着一个竹笼罩住的琉璃罐,罐中却泡着一个婴孩,在半透明的药水中静静躺着,宁静得好像睡死过去一般。 “简直罪大恶极……”建文喃喃道,“还记得我讲过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吧,那里面有个国师丧心病狂,把小儿塞进鹅笼里做药引……这东西不是更甚于此?” 更奇的是,那婴孩背后还纹有最后一枚东北方向的蔷薇风标。 这风标熟悉得很,他和七里对视一眼,都知道这代表神道官的八风之一,而且如果数一数,他们曾见过七个神道官,的确只剩一名了。 虽然八个神道官中有什么怪物、少年、身体类似死灵的骑士,建文和七里已经见怪不怪,但能把这婴儿作为最后一名神道官养着,还把他放在罐子里祭天,这妖僧的举动当真是扭曲之极,触到了为人之底线。就算七里有一颗坚强的忍者之心,看到这一幕也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怒,脑后的珊瑚爆出耀眼的光芒。 建文赶紧抓住她的手向前奔去,在两排兽人像的尽头,正是神庙中那个原大小的八臂神。八臂合抱之间,是一团蚕茧形状的白雾,里面的东西完全看不清楚。 “这是现形后的‘小洞天’!” 按照宛渠人的说明,这八臂神的内部也是存有呼吸的,而且其呼吸造得与郑提督的脉搏相合,才能把郑提督锁在里面。只要把心跳停掉一息,就可以有办法暂停洞天,在它重启之前有所举动。 那次金陵夜探,郑提督的声音突然能传出小洞天,应该就是无意中符合了这个法门。 建文在小洞天前站定,终于看到一个黑色的瘦长身影浮现在白光之中,看身形正是阔别已久的郑提督。 而在身后,七里的声音催促道:“洞天要发动了,快!” 在建文进入祭坛的这段时间里,小郎君和铁面佛的陆战很快进入了胶着点。 铁面佛不愧是陆兵出身,回到他熟悉的领域,战力依然不减当年,但一来他们自己船上的兵器多是弓弩大炮,并不适合近战,天津卫又不松口借火铳和长短兵器过来;再加之一旦短兵相接,蓬莱方的王狼就会像牧羊犬似地吓退战马、横冲直撞,把铁面佛辛苦布的阵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因此战了许久,蓬莱仍是不落下风。 更别提廖三垣还一边打,一边推心置腹地劝说:“我们和贵水师也只是一场误会,只是来向那姓姚的寻仇的。”“姚国师又要摆你们一道,撤掉亲军让你们送死。”云云,誓要把对方的士气搞乱。 这么软硬兼施,早有几个士兵犹豫了,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只想等铁面佛发话收兵。那几个士兵端着长枪后退几步,突然有几道银光在他们身周闪现,这几人全都倒在了地上,胸口汩汩地冒出血来。 “不许后退,只许前进。” 这声音突然出现,在数息之间就杀了数人,甚至于对阵双方还没有反应过来。 铁面佛“腾”地站起来,见动手的竟然是神道官最年少的那位长老明庶,鱼叉上还滴着鲜血。 “快上啊!”明庶小长老又晃晃鱼叉,拽了几个士兵扔到阵前——他年纪轻轻,膂力倒是不小。那几个兵糊里糊涂被扔过去,正打着的两军竟反而安静下来。 “怎么,你不服气?”小长老向着铁面佛道,“事后你自可以去哭求你们自己的提督,看他敢不敢找国师的麻烦。” 说着嫌他们反应太慢,明庶长老自己向对面阵里打望两眼,径直舞动钢叉向小郎君扑去,接着“唰唰”连刺几叉,就好像是在拿小郎君示范给北海水师看一般。 小郎君气不过他这挑衅的态度,举刀和他过了几招,觉得这小贼功力不浅。他偷看旁边两眼,那使锁链的黑人阊阖长老和手持大剑的西洋女子阿景长老也同样到达了战场,这会儿王狼正咬着阊阖的手铐不放,阿景与乐通天、廖三垣缠斗,腾格斯仍是随意地拎起一对对明军相撞其脑袋,把他们撞晕在地上。 “糟了,这样久战不下,那郑某人几时才能到……”他向阵前大喊:“喂!铁为鉴,这小屁孩杀了你们的兵,你就一点脾气都没有吗!” 铁面佛素来坐得稳板凳,到这时候屁股也有些不自在了,他铁青着脸左右踱两步,看得出心里在面临一个极大抉择。 小郎君左支右绌,以刀对叉没讨到什么便宜,有几刀还砍到明庶颈上那环项圈,震得自己虎口发麻。 明庶长老见他一分心,掉转叉尾向小郎君手腕抽去。这招势大力沉,小郎君本拟用右手机械手托刀相格,可他这副机械手上次坏了就还没来及增加手指,终究失了灵活,没有托住刀,反被明庶的叉尾将刀远远挑开。明庶双眼如夜猫般闪了一闪,鱼叉又调转回来直向小郎君胸口袭去。 小郎君伸手抓住叉子,可那叉尖还是深入他胸膛寸许,眼看就伤及心脏——正在此时,却见一个瘦长的黑色身影伸手将叉柄一抓,把鱼叉从他身体里拔了出去。 小郎君大口喘息几下,只见那人身穿黑色劲装,两腕戴着干练的箭袖,伸出左手去揪住明庶的耳朵,竟将这少年凌空提了起来。纵是明庶膂力奇大,对这一招却奈何不得,只能两脚在空中乱踢。 那人低呼一声,右掌又拍在明庶胸口,也没见他怎么用力,明庶却已经被击出数丈,正停在铁面佛脚下动弹不得,好像胸腔已经塌下去一块。 来人拿手压压箭袖,回头向小郎君道:“判官郎君,你没事吧?” 此人正是郑提督。 见小郎君摆摆手表示无碍,蓬莱方的诸人心花怒放,均道:“既然他出来,就意味着大阵停止了。” 阊阖、阿景见郑提督逃了出来,还把明庶打得半死,自然是怒不可遏,可阊阖本来就是郑提督的手下败将,阿景长老也比较了一下两方势力,还是先勒令铁面佛上前应战,铁面佛却按兵不动,试看这突然出现的郑提督是想要干什么。 郑提督看看他道:“铁为鉴,你太渴望一场胜利了,这是你的心魔。” 又指了指那边歪歪倒倒的小长老:“我不是蓬莱人,也不是水师的人,更与妖人无干,你们三方谁是敌友、怎么了结,与我没有瓜葛。我的敌人很简单。” 他说着望了望远处的山峰。 小郎君见郑提督手无寸铁,便站起身来,从蓬莱兵手中接过准备好的巨阙剑,剑柄朝向郑提督递了出去: “这个东西可以借你一用。” 这是破军留下的遗物,他生前与自己最后一次对决,就是用这剑也重伤了自己——但那些事都已经成为了过去。郑提督伸手抓住剑柄,将巨阙剑缓缓拔出,鞘还留在小郎君的机械手中。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多谢。”便朝山峰的方向走了过去。 见郑提督这次是真的行动无碍,小郎君也知道这大阵不出意外是马上要结束的,但他灵光一闪,向战场上的其余两方道:“铁将军,你还不明白吗?那国师想利用你们的队伍拖住我们,咱们两方一起在阵中送死。”又向剩下两个长老道:“你们怕也逃不掉。” 铁面佛看了看他,终于缓缓开口道:“那山上有两个人,一个要杀郑提督,一个默许了。你说郑提督口中的敌人会是哪一个?我认为首先是前者。” 小郎君笑道:“你倒是不笨。” 阊阖和阿景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两人在说什么。但接下来铁面佛的举动令他俩大惊失色——这位以沉稳著称的军人扬手做了个手势,接着有几名士兵沉默着上前,举起刀枪向奄奄一息的明庶砍去,没几下就把这少年剁成了肉酱。 “偶尔捡个现成,也不违兵法。”铁面佛道。 “不,不,这太糟糕了。”阊阖翕动着鼻翼,竟然一时着慌,嘟噜起了西洋话。 天光大亮,铜雀在半山腰看到下面的战况,注意到姚国师本就沁满汗珠的手心现在微微发颤,口中低声念叨道:“不可能……如果有人救出了他,我是不可能察觉不到的。” 燕帝道:“姚国师,关键时刻可不要摔跟头啊。”显然他的耐心已经耗尽。 姚国师陡然一挥袍袖,将身旁那个紫红色水晶头骨卷了进去:“臣这就下去一趟,把他重新放置进大阵并不难。” 燕帝好像有些厌恶地扭过头去:“不要让朕见到你怎么待他。” 铜雀这会儿站得比原先远了,不禁低声骂道:“那你就忍心见到他怎么待你侄儿?” 身边押着他的两个侍卫拿刀口往铜雀脖子上一递,示意他别乱说话,铜雀却装得好像低声般,大剌剌地朝两人道:“你们不知道吧,这皇上注定当不了皇上的时候,和年轻的郑提督也是不打不相识的旧知。但后来一个身登大宝,一个手握兵权诸般不服管制,便也闹掰了。唉,自古帝王心……” 两个侍卫不明白他死到临头,为什么突然讲起这些大逆不道的秘闻来,是真的想早点死吗?便不约而同捂住他嘴,不让他惹麻烦。 铜雀先是嘿嘿停住不再言语,心中却自有了一番打算。 而姚国师飞身向山下纵跃而去,一边走着一边思量为什么郑提督能够逃出自己制造的“小洞天”,百思不解之际,忽而眼中神光一现。 “难道……他把自己给换了进去?” 在人子祭坛之中,有罡风不住起了又息,那八臂神纷纷卸去抱着的臂膀,诸多关押已久的人子从中坠落,立刻被罡风吹得站立不住。七里躲在大八臂神相背的佛像臂下,时而以刀护住自己面目向外看去。 那些人子有的以自己的力量赤手空拳与罡风搏斗,有的互相搀着站直身体,但终究还是抵不过这大阵的启动,一个接一个地头顶上冒出精光,好像被罡风吸取了精魂一般,接连地倒地而毙。 与此同时,那个泡着的婴孩“嵇留出”反倒是漂浮在空中游走不休,涨得愈发巨大。它睁开一对砂锅大的眼珠,在头顶未长全的卤门上竟然还有一只眼睛,吸取着二十余位人子的精魂。 只有那年轻人烂柯子倒是个硬骨头,一开始强撑着不动,还拿起一根八臂神的残臂在地上画个棋盘,向嵇留出大声道:“敢对弈否!”那大脑袋的婴孩竟真的使动旋风,在地上卷起尘埃堆为棋子,与烂柯子对弈。 七里知道这烂柯子是在给自己这一方争取时间,只是这一人一怪算力都不简单,黑来白往像两个武术高手对打一般迅速。 而在她的背面,最后一座八臂神臂膀中的人的确已经不是郑提督,而是换做了建文。 就在刚刚小洞天失效的瞬间,建文钻进去与郑提督互换了位置,这并没有引起姚国师的注意。但在洞外人子纷纷遭遇不测的同时,小洞天之内的雾气中忽然杀机四伏,就仿佛藏着一柄柄利刃般,在一寸寸地切割建文的身体,使他身上很快出现了道道伤痕。 建文在小洞天内席地而坐,闭合双眼结了个跏趺坐。随着人子们一个个地死去,雾气中的撕扯感也越来越剧烈,那伤痕开始有皮外深,后来几乎见骨,好像将要把他的皮肉分离开来。他只能打着坐忍住剧痛,胸前白光大炽,身上有一道伤痕浮现,就发动沙砾珠的力量,将伤痕消弭于无形。 如果说那个素未谋面的烂柯子是在给小洞天里的建文争取时间,那么建文他自己就是在给郑提督见到姚国师争取时间。但时间拖得愈久,这献祭就愈加显现出残酷的一面——如此周而复始的切割已经使建文陷入麻木的状态,他安慰自己,这疼痛相比于在佛岛时深入骨髓的折磨,已经算是皮外伤。 七里无法进入小洞天,只是心疼地向白雾中摸索,可手刚伸过去就缩了回来——她的手指上也遍布血痕。 而在八臂神之外,烂柯子站起身,向天大喊道:“好棋!我已窥到天道!”说完便倒地不起,嵇留出便上前吞噬起最后这倒数第二名人子。 七里拔出刀预备着抵挡这怪异的婴孩来吞噬建文,一边忧心这阵为何还没有停? 就在下一刻,她身旁,黑暗倏然取代白雾,吞噬了整个小洞天的内部。 第六十二章 幽州苦海 七里这边还没弄清楚这茧子怎么突然变得漆黑了,祭坛之上,那个“稽留出”吸饱了人子的精魂,又开始晃晃身形,慢慢地长大起来。它本来是个羸弱的婴孩模样,现在“吃饱喝足”,砸吧砸吧嘴,竟然双脚触到地面,一晃三摇地走了过来。 这娃娃原本的身形也就那么大,现在撑得大了些,皮肤变得有些透明,三只眼睛滴溜溜乱看。七里从没见过这等怪物,她跳下佛身,持刀向前冲去,但那毕竟是个孩子模样,七里也一时难以决定刺还是不刺。 所以,七里冲到稽留出身前时猛地停住,拿刀虚晃几下,试图以此警告对方。 那稽留出先是看了看七里,又看了看自己掌心,接着晃了晃脑袋,四肢躯干竟随着他的动作又伸长了些,现在是个小少年,皮肤却变得更加透明了,好像没有什么形质在内,只是虚虚的一个身影。这小少年疑惑地看了这个世界一眼,肩背和腿脚愈发宽阔,很快便是个青壮年的身形了。 原先还活蹦乱跳的人子们个个有独当一面的优势,有些优势甚至比蓬莱的判官们还要高明。如果他们在大难临头时可以通力协作,还是有一线逃脱的希望的,但这二十余人各行其是,终究只能落得变成个怪物的下场。 这人形怪物已经变得有四五人高,一条腿就有一抱余粗。见它迈步向建文所在的神像走去,七里没有再犹豫,向它的小腿平平劈去。可一击之下竟然好像劈了空,她的刀顺滑地划过怪人的小腿,那怪人却毫无阻滞地继续向前走。 七里仍是拔步追上,心想有什么法子可以让这家伙停下来。没想到这个东西往前走两步,身形却反而逐渐变矮了;再走两步,又显得有些佝偻。 到了它双腿打着颤,再也走不动的时候,它不甘地向四周艰难打望一圈,无力的双膝重重跪在地上,接着便从它无形无质的躯体中没来由地倾泻出一滩黑水。 随着黑水蔓延开来,一切归于平静,那怪物的躯体本身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从婴孩长大成人又老死的过程还不到数十息。 七里收了刀,心下疑道:“难道结束了?” 可那八臂神围成的茧子里面,仍然是漆黑一团看不清楚。 七里凌空纵起,向那八条臂膀剁去,时而以刀柄重重敲击那茧子。可惜无论是砍剁还是敲击,都没有奏效,那神像的金身不知是以什么金属打造的,刀劈不进;那茧子虽然看起来只是一层脆弱的光膜包着一团黑雾,但重击之下,也是丝毫未损。 在她身后,稽留出的黑色液体像是有生命般,纷纷向祭坛上的每一处砖缝渗了下去,还发出“汩汩”的渴饮声,但每次七里回头,想看它何时消失,却发现这黑水怎么渗也渗不完。 姚和郑提督在山下打了照面,立刻冲上前斗在一处。 姚国师捻动一串崭新的砗磲珠串,将周身护得妥帖,但今天的郑提督好像有些不一样,他手持巨阙长剑,每一击都来势汹涌,姚国师要躲开剑刃已经很不容易,再也不像佛岛初遇时那样,毫不费力地就能化解郑提督的攻势。反而,他捻动砗磲珠发出的一次次邪术攻击却都被那柄巨阙剑挡下。 再加上前几日旧伤在身,几个回合之后,姚国师就停了下来。他平稳一下呼吸,一字一句道:“提督大人能从小洞天逃出,实在是出乎老衲意料之外呢。” 郑提督与他相对而立,一边听姚国师说,一边走转起来,姚国师也警惕地调整步法——双方都在寻找最佳的攻击方位。 姚国师又抬眼看了一下远处的大阵:“我借洞天开启幽州苦海,是想让四灵与幽州苦海同归于尽,令新都安定,还望郑提督不要违背圣意。” “你蛊惑之下的圣意,让许多人为你的计划丧命,我有什么理由不违背吗?”郑提督淡淡道。 他当然知道燕帝已然对自己起了杀心,所谓蛊惑二字也不一定就是事实。但眼下先要对付这个妖僧,言辞中还是要把他和燕帝划清界限。 姚国师没有答话,两人又挪了一步,突然听到北方传来一阵巨大的怪声。那声音就在身边响起,却仿佛来自天外,两人偷眼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时,只见那里的城池之上突然现出一座巨大的罩子,像一朵花苞一般将整座城包了起来。 郑提督一时没搞懂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姚国师却拊掌笑道:“大阵这不还是启动了嘛。” 接着他迅速收起笑容:“难道我要拿来当诱饵的……本来应该是太子?好,好。” 郑提督一怔,好像这老僧很在意这一点。只见姚国师继续踱着步,也不怕自己偷袭,一个人在那里掐指算来算去: “是了,你们都去过佛岛,身上也都有那种气息……但老衲真是想不到,他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如何就成了幽州苦海需要的那个人?” 郑提督听出姚国师语中混杂着嫉妒与不满,知道这人惯于臧否人物,是个无理取闹之人。不过这以身赴险的事怎么在他眼里就那么光耀了,也真是不明白这妖僧总在犯什么别扭。他将剑指向姚国师,又问道:“他会怎么样?” 姚国师避而不答,只是摇摇头道:“提督大人,虽然出了一点偏差,但一切都还在按我的计划进行,你看,与天道抗衡是注定没有结果的。那偏差就是你,现在唯一的拦路虎也是你提督大人。你当然可以与我缠斗拖延时间,但最终都会是于事无补。” 姚国师说着看了看郑提督的剑柄,柄上的牛皮挽绳挂着一个指甲大小,却极其复杂的吊坠,心里明白了大概。他欺身而上,先是右手朝天翻作一掌攻击郑提督面门,待郑提督掉转剑身削向自己,便不闪不躲地任由巨阙剑刃在自己右手尾指划过。 一节干瘦的尾指“啪嗒”掉在地上便燃烧起来,而郑提督剑柄上系着的那枚东西却也已经到了姚国师手中——显然那又是一个给剑增加了对抗法术的小玩意。 “好,”郑提督也不慌张,“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用这东西,用全力与你作战。” 山腰之中,铜雀激了燕帝那么几句,后者却毫不在意,铜雀只能闭了嘴不说话。 从他的角度看去,那新城之上以四灵镇守的位置为边界,已经缓缓生长起一个巨大无匹的罩子,长得又像花苞,又像一个撞钟。这罩子是如此之高,以至于他和燕帝等人只能抬头仰视。罩子里的东西看不太清,但好像有一股黑气正在地面上缓缓上升。 不,那不是黑气! 铜雀眨眨眼,那分明是一阵黑色的豪雨,倒着向钟形罩的顶端坠去,就好像城砖是天上,罩子反而是地面一样。黑雨越下越大,以至于汇集成几股黑色的水龙卷,向钟形罩的顶端倾泻下去。混杂在黑雨往上飞去中的东西还有满城的杂物,他甚至怀疑还有没来及撤出的百姓死于这场灾祸之中。 不一会,钟形罩的顶端就汇集了一泓黑色的海洋,从铜雀他们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到黑海整片烟波浩渺的水面。 所谓水往低处流,但显然在这个罩子内部,天地已经翻覆过来。 铜雀心道,正确的观看方式恐怕只能是拿个大顶,在半山腰倒立着看了。 钟形罩蔓延十余里的光膜熠熠生辉,但几乎每过一息,它表面的质感都会发生变化。有时那罩子上仿佛火烧一般有红色的纹路蔓延,有时却又像坚冰一般寒光耀目,但仔细分辨就可以看到,那些纹路竟全部隐然是四灵的形状。 铜雀只能判断出,这应该是四灵正在与什么极凶恶的东西搏斗,却不知这其中的具体过程是怎么样的。 他正想着,又见一个小小黑点从地面升起,贴着钟形罩的内壁缓缓向顶端滑落,仔细看时却是腾格斯那艘乌都罕号。 乌都罕号越滑越快,越滑越快,直到猛地落进那泓黑水,在水面倒立着游走起来!而在水面和地面之间,竟有一只巨大的鹰影在盘旋不休,时而去搏击那黑色的水龙卷,时而去啄动钟形罩的内壁。 “那又是什么?”燕帝放下千里镜,不悦地道。 铜雀偷笑不已,正琢磨着要不要告诉他那是前朝的灵船,燕帝已经知道那船是悄悄从官修河道进来的。却向底下的人吩咐道:“事成之后,新都通往渤海的官道可以填平了。” 接着,他漫不经心地向铜雀道:“教你临死前开开眼,看看四灵是怎么困住幽州苦海的。” 在茧子内部,建文没有再感受到身躯的疼痛,一切都停了下来。他深吸口气,仿佛度过了一次新生一般。茧子外的世界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建文便在这个小洞天之内向外推了推,小洞天纹丝未动,他又掏出铳射了两发,发现这东西毫无损伤。 “果然是两个世界,不可以常理度之。” 建文一手按向茧子内壁,一手向自己的脖颈一侧点去,这是郑提督教他的一个法子,可以让他心跳停一拍,从小洞天中顺利逃脱。 五脏之中,唯有心脏永动不休,停一下倒是好说,再重新启动就费工夫了。郑提督武艺卓绝,这对他而言并不难,可建文自己是二把刀,因此这法子不得不说有些冒险。 但茧子外面就是七里,只要能够借此脱身,她就可以帮自己恢复心跳。 想到这里,建文嘿嘿傻乐一下,先是做好准备,接着并指如戟,疾向自己“翳风”一穴点去。可他试过一下之后,心脏非但没有停跳,反而有一阵怪异的嘶嘶声在头脑中响起。 “什么人?”建文忍住一阵晕眩,问了一句。他刚刚觉得是姚国师在捣鬼,可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莫说姚国师本人不在这里,就算在这里,他也不是如此遮遮掩掩的人。 “呜呼……唔哀……”那声音如泣如诉,好像并不是普通人类能够发出来的。 “什……什么?”建文捂住了脑袋。 那声音变得清晰了几分: “幽州……苦海……” 随着此人的语言艰难成型,茧子的内壁也逐渐变得透明起来。 建文一惊,睁开眼睛向外看去,只见茧子外面的地面不知为何多了许多黑水,七里正攀附在神像手臂之上,满脸紧张地看着自己。他这才发现,茧子内的自己也正在被这种黑水浸泡。 “幽州……苦海……” 更离奇的是,这可怖的黑水蜿蜒不休,就好像本身就具有生命一般。每当它发出那种令人不悦的声音,水面就会显现出一些涟漪。 “原来幽州苦海是个怪物?” 建文又抬头向天空看去,只见天上黑云密布,好像有一片黑色的海洋无依无凭地倒悬在天空之上,显得诡异之极。海面上风雷涌动,时而还有四灵的印记在空间中闪现。 “青龙船?为什么郑提督已经出去,大阵却反而启动了?” 建文觉得自己有些失神,他只能看到外面的七里焦急不已地击打这个八臂神构成的空间,但却无论如何都进不来,而他自己试着动动胳膊,却无论如何都伸不出手。 两人隔着小洞天的茧,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 外面的七里终于能看到建文,可她丝毫不敢放松。 ——之前她看不见也听不见,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在她不甘心地重重击打茧子数百下后,终于见那茧子重新变得纯净,里面的建文大概已承受了足有百万次利刃加身的痛苦,却仍然稳稳结着跏趺坐。 ——但他的整个身体,已经变得黝黑。 第六十三章 纠缠 第六十三章纠缠 建文并未留意自己身躯变成什么样,反正一时之间无法出去,他便静坐思量——既然这幽州苦海可以渗入小洞天,那就意味着它可以在特定的洞天之间行走无碍。 姚国师这么做,定然不是为了翻修新都如此好意,也不是一心为了迎接那个所谓的彼岸。这人桀骜之极,仿佛天地万物都可以成为任他驱使之物,看来自己之前推测姓姚的对于国师联盟和宛渠里都是双料间谍,还是押对了题。 也许这人想要干掉幽州苦海,接着独占洞天? 但就算他自认理由有多么高尚,夺青龙、屠蓬莱在先,害死老阿姨在后,捎带着还把自己差点变得半死不活,每一样都罪不容诛。 “有人以为我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建文一怔,这幽州苦海好像是看没人理它,才没由头地说出这句话。现在听它的声音,依稀能分辨出有些音色与刚才外面那些人子有相似之处,本来他还纳罕一汪黑水为什么有和人类一样的神识,看来是以人灵为材料,借声发声,简直是一个会说话的人头柱。 不过这也证明,幽州苦海这东西并不是能直接看透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不然宛渠人的计划可就要暴露了。 按他们的原计划,海眼开启后会将幽州苦海尽数吸入黑暗的佛岛,但如果姚国师不除,他一有可能再探佛岛,再有可能利用小洞天留下的这点后门再把幽州苦海召唤出来,这就得不偿失了。 即便一切超常顺利,幽州苦海不再往四灵阵之外扩散,一点不剩地流进佛岛,那自己岂不是也会被卷进去,永远沉沦在暗无天日的封印空间里? 真是想想都可怕。 “幽……幽大王,不如你我想法子逃出这个小洞天,咱们再共同商议退路?”建文讪笑道。 “欺骗真神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幽州苦海的声音了无生气,“可以告诉你。出去的唯一方法就是把你吞噬下去。” 建文心里“咯噔”一声,笑容也凝固在了脸上。 离约定好的时间,现在只剩不到一刻西洋钟了。七里在外面看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一定也很为难吧? 乌都罕号在黑海之中航行,本来是超然地倒悬在天空之中,俯视着新都北平;但从腾格斯的角度看去,反而是这座城池倒挂在天上。而从城池中倾泻下来的黑水渐渐成型,好像几条硕大的触手一般搅动着这片大海,还好乌都罕号善于运风转舵,虽然这情景十分可怖,行船倒也有惊无险。 可甲板上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乌都罕号十分阔大,现在左右舷各自蹲坐了一帮士兵,自然是蓬莱众和铁面佛的兵力。铁面佛和小郎君对坐不语,两拨兵大眼望小眼,显然谁都知道如果不是在腾格斯的船上,他们势必会被卷进黑海,冲得连骨头都不剩。 费信回想起刚才的惊险一幕,还是忍不住擦擦汗。刚才铁面佛下令斩了一个神道官,还未及想好下一步该怎么举动,身下便有黑水渗出,接着哈罗德便远远跑来,大声提醒说不得了了,这定然是地下水倒灌云云,让大家快跑。两拨兵力都质问阊阖和阿景两位长老那是什么东西,结果他俩一问三不知,还险些又打起来。 关键时候,还是腾格斯提议先上船再议,结果那两个长老也要跟着上船,仿佛也很怕死的样子。蓬莱兵和明军现在对这种妖人颇有几分同仇敌忾,哪里肯依?腾格斯是船主,他也只能为了争取时间,同意了他们上船,但船开了之后大家一拥而上,就这么制服了两个神道官。 现在在两拨兵力之间的桅杆上,阊阖被自己的链子锁了起来,阿景的剑被扔进海中不说,连那双可以摄人心魄的眼睛也被一条布条蒙住。 费信注意到,腾格斯船上那条怪吓人的狗还一脸严肃地蹲在两人身前,将两人好生看护住。 他忍不住多嘴道:“将军,我们也算被俘虏吗?”铁面佛只是一边道:“不算。”一边忧虑地看着天上的情况。 那阊阖长老心有不甘,口中颇有节律地骂着什么东西。 小郎君本以为这是赌咒作蛊,便询问手下:“他该不会是在下降头吧?” 廖三垣摆摆手道:“这倒不足为虑,世上有两类奇人出口成乐,一是西域的善声沙门,二便是黑番。”但出于谨慎,还是过去将他的嘴也塞进了布条。 小郎君陷入沉思。虽然借腾格斯的船暂时压制了铁面佛和神道官,但这也只算是暂时的胜利。审问神道官后,却发现他俩也不知道姚国师要的到底是什么,只说开启那阵之后,将会给燕帝一个干净的北平。 既然什么也问不出来,索性让他们一个看不见,一个说不得,倒也清静许多,只是不知道这天地倒悬的情况几时才能结束,人人心中都吊着的这块大石头更加没底了。 没多时,只听那黑人长老又“唔唔”叫起来,只是嘴里塞着布条,实在听不清他说什么。腾格斯正在操纵鹰灵船,回头骂了句: “干什么?俺不是说了吗,休想在俺的船上打架,打坏了东西谁赔得起?” 阊阖长老却圆睁一对白眼,拿脑袋往船的前方乱指。腾格斯搭眼一瞧,好像是一群普通衣着的人出没于黑海的波涛之间。 “难道还有老百姓?” 阊阖长老听他这么说,剧烈地摇起头来。阿景长老虽然目不能视物,但听旁边同僚这么闹腾,也猜出了大概,没好气地道:“那不是百姓,是之前那阴阳师的部下。” 腾格斯还没弄清这两者有什么分别。“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阿景长老再不答话,廖三垣起身将阊阖长老口中布条取下,阊阖大喘几次,嘴巴终于重获自由。“国师之前让我们剿灭的,就是这帮人,只是不见那个狮子鱼面的女人,看来是把余下这些人都卖了。”果然那些出没烟波的苦泳者像一群瓢般按下又起来,但沉下去的总比浮上来的多。 小郎君道:“难道建文说得没错,那贼秃真的是贼吃两面。” 阊阖听他骂了国师两个贼字一个秃字,口中便又不依不饶地罗嗦起来,被王狼呲着牙一瞪,便把头转向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用嘴模仿起鼓点铙钹的声音,搅得阿景长老不胜其扰。 姚国师没再使用法术与郑提督对打,而是随着郑提督进攻的方向,一边后退一边躲避,不多时便判断出郑提督是要将自己往阵中赶。 他既然已经取下郑提督克制法术的利器,本来已经无心与他缠斗。但大阵既成,既然郑提督愿意多拖些时间,他又何乐而不为? 思及此处,姚国师也没再迟疑,他迅速朝钟形罩的方向奔去,并将手中念珠稳稳抛出。那念珠甩到罩子外壁上,现出一圈白亮的灼烧痕迹,接着这圈痕迹中立刻现出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东西。姚国师伸手将那东西一拔,竟然是长长的一根崭新禅杖。 郑提督心道:“好妖人,终于逼得你使兵器了。”迎头便上,用手中巨阙和那柄禅杖斗在一处。 剑来杖往,将周遭尘土泥沙卷得飞动不停,郑提督也是头一次得知,这姚国师不禁妖术超绝,在武艺上竟然也能和自己过几招。 但打得片刻,姚国师便露了下风,被他压制在那钟形罩的外壁,僧袍开始有些烧灼的气味。郑提督看准时机一剑刺下,却刺了个空——就在他出剑之时,姚国师冷笑一声,竟从那外壁整个人进去了内部,现在不见了踪影。 郑提督稳下了呼吸,不慌不忙地将剑一收,朗声道: “四兽有灵!若还识得本将,就放我进去。” 接着,他竟也毫无阻滞地昂首进了那阵中。 为免姚国师有埋伏,郑提督刚一迈进去就以巨剑护身,接着就发现最大的问题并非来自偷袭,而是这里面的世界根本就有两个“低处”——就像航海慈石一样,两头吸铁,踏上地面还好说,坠入底下的黑色海洋就是九死一生了。 因此他刚一举步前行,便觉得大阵内壁好像打滑般走不动路,只能将巨阙插在新都地面,待自己在地面站稳脚步,这才将剑拔出,向前方探寻而去。 燕帝手里稳稳端着千里镜,窥视着战场上的变化,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身旁的沙漏已经快要流尽,战场局势却仍扑朔迷离。 铜雀心中亦焦灼不已。 若不是还有一帮小友在那个钟形罩中,他真想冲上前把那个沙漏打翻,看看究竟会有什么后果。但他只要不老实地动动脚,侍卫的刀刃便在他脖子上压出道刺痛细长的白线,他想动也动不了。 铜雀盘算着情势的变化,觉得下面可能真要悬了。他纵横商界几十年,对帝王之心的了解也不是常人能及的,他知道现在他还能保着命只是出于外交的便宜,只要迁都事情一旦失败,大明要找个由头把他这个朝鲜客商斩了是轻而易举的事,到那时就算李王也保不了自己。就在几天前他还做烤鸭商团的美梦呢,现在看来,自己不变作一只烤鸭就相当不错了。 远处四灵的能量好像在逐渐衰竭,甚至有些黑水在沿着钟形罩的罩壁缓缓流回地面。而更多的黑水则从城池内长长地伸出,犹如恶魔的黑色触手般,重重地敲打着钟形罩,似乎要从中将自己挣脱开来。 燕帝旁边的几个臣子,有的已经两股战战,有的在紧闭双眼念着佛,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但随着一记记撞击,观战的每个人心头似乎都有撞钟一般浑厚的声音响起,仿佛那些触手敲打的正是他们自己的心脏。 这简直是可怕的末日。 铜雀喉头动了动,只听燕帝道: “朕北迁的旨意是不会改变的。希望大火过后,这里还能成为龙兴之地。” 大火?铜雀圆睁双眼看着那沙漏,最后一粒沙的确已经落了下去。 “陛!陛下!”铜雀这回真急了,“您的侄儿还在里面!郑提督,还有郑提督啊!” 燕帝略微抬抬脸道:“朕是如何待天下,如何待至亲,还须你来教我?” 说着起了身,将那火盆朝山间布满猛火油的沟渠踢去。与此同时,他用尽力气大喊: “神机营,听朕旨意——全员开炮!” 三老已经赶到了祭坛之中,三人皆是面有难色,纷纷道:“我们本想放出青龙,可那些东西实在不伏管。”“是谁的龙,谁自去擒住。” 随后他们往小洞天中看了一眼,又道:“擒龙的人在里面……可怎么办。” 七里有些心神不定,这小洞天内外虽然视线洞明,但仍然不是同一世界。他俩这样打一阵哑谜也没什么用,只见建文身下的莲座给黑水推动得转了起来,莲瓣又推动水流撕扯着建文的身体,使他一会左转,一会右转,建文在里面歪歪倒倒,还是染得像个黑乌鸦般。但他在自己身上左右摸索,不一会就从腰间找出一筒东西。 三老奇道:“他在干什么?” 七里辨认出那是从宛渠人处拿到的蜃灵药剂,赶紧上前握拳敲了敲茧子的外部,示意要建文解释一下。 建文在里面躲避着幽州苦海的纠缠,拿到这筒药剂已经很是不易,哪里再有时间和他们解释,只是紧握这筒药剂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海眼马上要开了,叫他们赶紧爬到高处躲避。 原来他刚刚一筹莫展之时,摸到自己之前对付姚国师用的蜃灵药剂。这药剂是蜃灵本身产出,也是麻痹蜃灵自己所用,在水母岛之中造出诸般胜景也全是靠它。 宛渠人说过,这筒浓缩的药剂连姚国师那等修为都会中招,对建文这等普通人,服下后幻觉会接踵而至,随后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尽数不能判断自己该做些什么,会引发身体无法承受的错乱,因此说它是一瓶剧毒的毒剂也不为过。 建文拿了那筒毒药在手,掂了一下,又轻笑道: “我再劝你一次,我这个人性子不好,平时最爱撒泼闹事……命中八字又差,很不吉利。你吃了我,一定会烧心干呕。” “我不曾有人心。”幽州苦海答道。 随着洞天外四灵的衰弱,建文身边的黑水也愈涨愈高,这东西定是要在不紧不慢地“吃”自己了。 看来用药剂对它不会有什么用,但建文拿出这个,也没打算是直接施用给幽州苦海的,黑水这么多,倒下去药剂就散开了,药效也肯定会被稀释。 他心中想的是,幽州苦海之所以得意于他的体质,就是因为他不像洞外烂柯生那些人,而是怎么受伤都很难立死,乃是难得的不坏身。 那既然自己是它想要的人子,那么自己吞掉这筒药剂,将自己毁灭,是不是就无法达成幽州苦海出世的条件了?届时海眼一开,把它卷入黑暗之中,一切就得救了,虽然代价是自己的死亡。 建文算来算去,似乎真的没有其它的办法了。 哪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的故事,还是在自己身上应验了。 “行啊,那就给我滚回去。”他拧开了药剂的塞子。 茧子外的七里看不清建文手里的动作,只是见他忽而笑笑,忽而眼中含泪,显然是有什么极难把握的情况,过了片刻,又忽然背过身去,又不知是想做些什么。 她心下一慌,连忙跑到茧子另一边,只见建文仍是悄悄背转身去,将那瓶至毒的药剂尽数倒进嘴里。 “你在做什么!”七里双目圆睁,拼命敲打着那层茧膜。 “你快瞧我一眼!” 虽然建文听不到,但他好像忍不住似地,还是向七里看了一眼。七里见他瞳孔散成两粒漆丸,知道那药剂的分量有多大,心下已经是凉了半截。 建文只觉得这药剂吞下去甜甜的,如同吞了蜜糖一般。眼前走马灯似的画面在轮番驶过,仿佛很多没有实现的事情都在这药剂中得到了,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把一切想要的得到;但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一直在告诉他,那些东西都是假的,并没什么可值得高兴的。建文伸手想要抓住那些蜜糖般的画面,却又被那声音纠缠不清。 幽州苦海此时也充满了小洞天,使得建文整个人在茧子中悬浮起来。 如果那些都是真的该多好,可惜是做不到了……七里,对不起啦,青龙,各位,对不起啦…… 见建文缓缓闭上眼睛,软软地悬浮在黑水之中,七里大喊道:“妖僧马上就来了,你不要啊!”她双臂发力,有无数珊瑚枝在洞天与八臂神之间挤出,想要把这些可恶的东西撑开,可她心中大恸,那些珊瑚还是失力碎成了粉末。 七里双腿一软,绝望地跪在地上颤抖不止,任由珊瑚的碎粒飘散在风中,和大颗大颗的泪水混在一起。 “起风了,黑水在朝东北方流!”三老苦劝七里不得,便提醒她此刻已倒计时尽,海眼已经开启。 七里也知道此刻最理性的做法便是和琉球三老赶往高地,但无论三老如何拉扯劝阻,她都无法从容地从这里站起来了。 大结局 第六十四章 新生 山谷之中炮声大作,铜雀的耳朵差点没给震聋,心想这些炮弹倾泻而出,过不得几轮,势必要将半个城池都炸飞到天上去。底下沟渠中的猛火油也燃起熊熊烈焰,像条火龙般窜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燕帝下令的当口正好是倒计时刚过,那些炮弹射程甚远,一轮齐射之后,纷纷没了回音;那四灵黯淡,化作四颗高悬在新都上空的暗星,安静得很;钟形罩也消失了。 只有那片黑海仍然倒悬在那里,但已经不复之前那般随着罩底呈现出的锥状,而是一片乌云压顶的派头,在四颗暗星之间游移不定。 然铜雀分明看到,罩子消失之后,又有一圈苍黄的波浪从大阵四周排了出来。起初那浪头悄无声息,但数息之后越推越高,轰鸣声也跟钱塘观潮一样越来越大。 ——是四灵的罩子消失引发的沙尘暴! 铜雀暗道“翻盘的机会来了”,顺势将胯下铜雀一捻,袍袖一挥避开两个武士的刀刃,矮身钻出了包围圈。 他直取燕帝龙椅,大声喊道:“草民前来救驾了!” 燕帝还没弄明白发生什么,就觉得自己被一个极柔软的光球罩住了。 接着文武百官就感到一股强大的风沙扑面而来,吹得人拔地而起,炮火和猛火油已经失去了意义,因为偶然涌动的火苗、爆炸很快就被那些沙尘扑灭——如果山坡这些攻击没有了效用,那燕帝平定新都的盼头可就没了大半。 不知以后如果被选择当京官,这种沙尘遮天的情形还会不会经历?但在现场已经没有人关注这个问题,因为他们睁开眼,抖抖一身黄土之后就发现——龙椅被炸个七零八落,皇上却不见了。 姚国师匆忙中丢了禅杖,连砗磲手串也化在了阵中。他驾临祭坛,见身后郑提督没有追来,便缓步走了上去。他一要查看哪里出了问题,二是定要看看这建文是有何能耐,竟仅凭他一人也能让大阵启动。 姚国师进到场中,正好看见百地七里与琉球三老拉扯正急,四个忍术高超的人没能留意到自己过来,看来是出了什么大事。他环顾一番,发现人子们被吸干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唯有烂柯生披散着衣服盘膝而坐,独臂指向天空,已经死了一段时间。 姚国师特别留意了一眼他身前没有被黑水浸泡的棋盘,想来稽留出也已经化为药引……这个婴孩只是名义上被封作第八个神道官,但养在神道司也只不过是为了今天而已。 在祭坛正上方的天顶,那片黑海之中逐渐卷出一个禁宫那么大的孔洞,裹着闪电的海水触须像蛇信子一般伸出,把四灵的黯淡星抓来随意吞食。姚国师掐指算道: “奇怪……幽州苦海没有成型,他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外面的炮击也停止了?” 正思量间,脚下的大地突然传来激烈的颤动,仿佛有一条无形的沟渠牵引一般,空中的黑水像佛塔里的旋转阶梯似地从天而降。 姚国师迎着浪头跃起,好不容易在黑色的浪潮中站定,脚下的黑水已经淹没了这片祭坛。什么神像、棋盘、四忍者,全都被冲得一干二净。 姚国师在水面上走了一阵,发觉脚下越发使不动力,原来这水流冲下来时并没有即刻静止,而是在流向一个什么地方。这可就奇怪了,现在四灵的防卫已经除去,幽州苦海没了阻碍,应该是四下溢流,并且越来越多才对啊? 姚国师脚下走不安稳,便踏在一根不知哪里漂来的宫殿横梁上,想看水流的流向到底是何处。他本来赴火履水何等叱咤,但在这滔天漩涡的威势下也只能借物而行了。 “明庶?阿景?阊阖?”他运起劲力高喊神道官们的名字,可也没有一个人应他。 一艘巨大的船顺着天降的海水开了下来,风帆鼓动,恰好驶过他前面,正是乌都罕号。小郎君和腾格斯两人抢到船头,将手中两个俘虏一亮相,姚国师便吃了一惊。 他看了一下俘虏只有两个人,又看见铁面佛的队伍依稀也在大船上,心中明白了大概,高声喊道: “明庶是给谁害死的?” 小郎君怒道:“你的人不是你自己害死的么?” 姚国师大加斥责:“无知凡人!你知道为了这一天,我准备了有多久?破坏我的计划,真是越行越错!” 他完全不觉得自己利用那么多人的生命去引诱幽州苦海有什么不对劲,而其余人为了活命奋力死拼,在他眼中反倒是天大的不对了。 话音方落,船头又缓步走来一个人,竟然是燕帝,身后跟着铜雀,姚国师没想到他在船上,但还是立刻敛起锋芒,道: “刚才的一番话,陛下想必都听见了。老衲一心都是为了国家社稷,永远禁绝幽州苦海这一祸患。” 说着便起身要登舰。燕帝却一伸手,示意他不要上来,不紧不慢道: “国师,虽说你为了朕用心良苦,可现在毕竟闹成这样子,你可要好好收场。”其实姚国师的计划是他一手培植起来的,里面种种生杀予夺岂会没有他的一份?可他天子之位在身,谁也不好说什么。 姚国师便把步子收回去。他本打算去看看四灵的下落,可往脚下横木一看,立刻脸色大变。 “这又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刚刚和舰上众人对话没有留意,这横木并不是要带着他往哪里流走,而是一直在原地打转。这就说明这水流并非要流向一个特定的方向,而是要形成一个回旋。 果然在他动念头时,水面斜斜地扬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横木转动也加剧了,简直像有人给它上了发条般——这漩涡的中央可不就是他自己? 而船上那些人……皇帝,铜雀,蓬莱众,铁面佛……全都在看着他。 “不对,不对!”姚国师白须抖动,“原来你们是合起伙要害我!” 他双脚一夹横木,偌大一根木头就被他提得离了地面,在空中转了一周。姚国师猱身扒住横木,想要靠横木摆动之力将自己送到船上,可刚一发力,脚下便一沉,整个人摔回漩涡的中心,又被横木重重砸在身上。 “好大胆,想谋反么?”燕帝的声音从船上传来。 姚国师终于知道,兔死狗烹的命运轮到自己身上了。待他终于有暇动了几下胳膊,只觉浑身使不上力,周身竟多了三个各色衣服的老头牢牢把自己的各处关节固定住。这三个老头叽叽喳喳道: “咱们知道你聪明,非得生拉硬拽才会进海眼。” “哥几个拼条命把你拉进去,虽然我那侄女还会伤心,但总还能解解恨。” 还有一个向燕帝喊道:“皇帝老,我们琉球民这次真的是在救驾了。” 海眼?姚国师周身一震,将琉球三老尽数震落水中,三老便消失在漩涡里不见了。船上人想去搭救,但船高浪急,下面又有姚国师严阵以待,眼见三老已经没有再被救出的可能。 姚国师自己的胳膊却也有一条脱了臼。他努力爬上横木,使它和乌都罕号一般绕着漩涡的中心转动,自己把骨节斗榫接合回去。他刚要飞身而起,却见眼前薄薄一道影子闪过,将自己胸前袈裟划出一条大口子。接着那女忍者也站在了横木上,手中握着刀,冷眼瞧着自己。 姚国师感觉口中一股甜腥,一丝鲜血从嘴角流出来,惨然道:“你们其实已经另寻好了方法,对是不对?” “对,找到万全之策的不是你,很失望吧。”七里眼神冰冷,恨恨道:“如果不是不想让他的努力白费,我真的想把那东西放出来。”说着眼神向燕帝一凛。 燕帝没料到这姑娘突然朝自己发难,观战的铁面佛、神道官等人也露出诧然之色,觉得她有些无理取闹——这一切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啊。 七里看他们个个一脸无辜的样子,头脑中热血上涌,觉得这帮大明官吏简直是一帮没有同情心的白痴。 “混蛋!你们是一群不配活着的人类!”她用尽平生力气大喊出来。 “明明是他救了你们……明明是他救了你们所有人!” 人群先是一阵安静,腾格斯、哈罗德和蓬莱众首先明白了她说的是建文,而建文听来已经是一去不回,接着船上猛地炸开了锅。有的要下场帮七里干掉姚国师,有的把刀架到燕帝脖子上让他偿命,铁面佛的兵力则拔出刀要护驾,船上乱成一团,腾格斯也不再唠叨别在他船上打架了,自己首当其冲给铁面佛打了个乌眼青,铁面佛也默不作声,只是牢牢使人护在燕帝身前。 巨船与巨木绕着漩涡打转,本来就已经接近被吞噬的边缘,现在众人忙着乱斗,已经没有几人注意到漩涡中心伸出一丝丝翻着恶臭气息的肉色触手。 七里刚一回头要继续追剿姚国师,却觉得脚下一颤,原来他早潜到巨木另一头,暗中撬动木头。七里站立不稳,一时也摔入了漩涡。一丛触须立刻追寻过来,她拔出刀在水中乱切乱砍,却无法抵挡巨大的水流将她带到漩涡的中心。 七里闭上眼睛——也许自己的生命也要在这里终结了。也许就像她刚才说的,整个城池都被幽州苦海吞噬就好了。 可就在此时,她腰部一紧,竟有一双不同于肉须触感的人类臂膀将她挽住,用力拉离了水面。 漩涡中心瞬间与七里拉远,她惊疑地回头,那张熟悉的侧脸失而复回,与自己贴得分外相近。 果然是建文! “你……”七里激动得说不出话,等她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是站在青龙船的龙头上。 “嗯,没有死成!”建文看起来嘴唇颜色好像不太对劲,但的确精神奕奕,好像比他平时还活泼一点。他竖起大拇指向甲板指了指,只见被姚国师震伤落入漩涡的琉球三老一个不落地躺在甲板上,围成一个三角为彼此正骨疗伤。 “可这是……怎么回事?”她指向青龙船船头挂着的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乌都罕号的人们看得更清楚些,他们刚刚还在一团乱战,就见海面突然钻出一柄龙枪。龙枪循着姚国师的奔逃之处破浪而去,只一枪就刺穿了姚国师的后心,又从他前胸透出来,接着是长枪后的龙吞、整个龙身……不,是整条船也露出水面,将姚国师高高在船头挂起。 那正是青龙船。 攀着龙角的建文仿若新生,只是轻轻转动手掌,就可以精确地控制龙枪将姚国师一举挑起,可见他与青龙的默契程度已经全然恢复到青龙被抽灵前的状态。 龙头之上,七里疲惫地揽住建文,终于把脑袋靠在他肩头,安心地长出一口气。 “哎,那妖僧也还没死。”建文却道。 原来当初建文吞了蜃灵的药水之后,眼前就像有无数小彩旗、小火笼在起了又灭。他觉得自己身体变得无限膨大,却在狭窄的小洞天里畅游不停。后来建文意识清醒一些,才慢慢看清自己身处那片幽州苦海之内,海水传来恶臭腥秽的味道,又见有一山屹立在海底中间,高有十万多里,周遭也有五万里。山根净是些屈曲盘回的怪异建筑,仿佛是有人故意造成那么难受的样式。 “酆都罗山?” 建文想要朝那边游去,却又有一股力量在排斥他。建文精神一振,知道这是自己吞下的药剂起了效,现在自己看起来必定已经不成人样,也许并不像哪吒,却像那水妖沙悟净一样。只是眼前斑驳陆离,实在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还游得饿了,顺手便要抓条鱼来吃。但看那青色鱼摇动得殷勤,又不舍得吃了,便随手喂了些东西给它。 他自己一个人玩得开心,却又有一个人影拍拍他要他醒过来。他身形便猛地缩了下去,那小鱼却越变越大,再看时哪里是一条鱼,分明是脚底踩着的青龙船。 他又勉力睁开眼看向一边,救他的人却正是郑提督,这才醒悟——自己在被幽州苦海吞噬之后,借它的躯体把青龙之灵拿来玩耍,竟然意外将其复原了。 这药劲猛的一退,建文还是头晕得很。与外伤不太相同的是,这种东西喝下去之后,药劲直直向脑袋里顶,直到郑提督在他背上使掌力敲了几道,建文浑身的不适感才消去了大半。 “建文,这便交给你了。”水中说话只能说几个字,本来他们之前计划中郑提督的任务就是将姚国师赶到阵中,如今他倒的确是完成了。 建文知道是因为燕帝在上面,郑提督才将后续事宜都交予他应付,心下忍不住叹道:“郑提督与破军大哥十几年不说话,临战前也还要空出余暇见一面。可他最近几年与我四叔一直共事,这会倒要避而不见了,怕是被他伤透了心。” 再次见到青龙使建文心情无比轻松。现在青龙体内转动声音顺滑无比,想来是吞吃了建造皇宫的什么高级木料。 他凝神转动手掌,默念道:“青龙,起!”青龙便在水中呼啦啦拍动起侧翼,向上冲去。再看郑提督已经不见了,三个琉球长者却依次掉落在船上。 “咱们去对付妖僧!” 姚国师挂在船头飘来荡去的,自己倒似乎很满意。建文将龙枪收起,姚国师一只胳膊扒在龙嘴上,狼狈之极。 这个失败者眼见大势已去,只能长叹道:“老衲从来是一意孤行,从来不相信人有配合无间的合作。现在幽州苦海差不多要被海眼吸走了,你既然用这个法子赢了我,我也输得心服口服,这就随它去了。” 建文心道:“你说得好听,心里未必就服气了。”上前一步抓住姚国师干瘦的手腕:“死?我刚刚就试过一次,恐怕真的没那么简单。” 姚国师本来就是不服输,他知道建文最终的目的是把他丢到海眼,所以不等他开口,铁了心要自己跳进去。他见建文抓住自己,疑道:“你又要做什么?” 建文道:“你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么?我对那幽州苦海说,‘我浑身不好吃,但有个大和尚宝相庄严,平常又爱吃什么素馄饨保养,你一定喜欢’,它就答应用你来换我了。” 姚国师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有丝丝触手缠上自己足腕。 建文正色道:“你想用一死来逃避惩罚,想得可真是太美了。老阿姨要是知道你逃避了罪责,在九泉之下也会责怪我的。” 姚国师听到这个名字,白眉低垂,再也不说话了。他觉得那些腕足正用尽力气将自己抽离这个身体,开始是抽出一道黑气,接着将团团黑气从他身上剥离下来。 乌都罕号上众人见此情形,全都啧啧称奇。 “我就用你被夺舍的那部分来饲喂你的深渊之主——哦,这次它叫幽州苦海。”建文和七里抓住姚国师的手腕不放,和腕足像拔河般撕扯着。海眼形成的空间越收越小,腕足吞吃到最后,竟把一个黑色形体的姚国师从他的肉身上抽离下来,那黑色的魂灵在腕足之间翻滚,还攥着一只水晶的头骨。 见建文嘴唇一动,黑色的姚国师道: “那你看这是何物?你永远也别想得到……" 说着手中一握,那刀劈不进的水晶头骨竟片片碎裂开来。但海眼封闭,地面已经接近恢复到汉白玉的形制,幽州苦海退却之后,那黑色的姚国师已经全数被吸入海眼,卷到黑暗的佛岛中永无在生之日。 建文和七里把手中这个姚国师扛回青龙船甲板。这老头像蜕过皮一般,鹤发童颜的,举止也并不像孩童,更像个耄耋得道之人。但无论琉球三老逗他说什么话他都没太反应,只是东一句西一句地讲些不着边际的语言,时而笑笑,时而端庄睿智得不行,十分令人困惑。 建文失望道:“这就是老阿姨想要的小弟?”可惜老阿姨连他的这般样子也看不到了。 祭坛四周的黑水渗得一点不剩,好像天上没有下过这场黑雨一般。祭坛之上的空洞现在也已经消失,只剩下一个汉白玉的台子。台上一片洁白,只有姚国师一双手臂黑漆漆地从地面伸出,因为并非真实的肉体,而是精气所凝,所以徒然只剩一个黑手的外形。手中盛着一些水晶碎片,还有另一些碎片散落在地上,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着什么东西。 乌都罕号就停在离码头不远的地面。建文他们拎着姚国师上了船,把他往船上一扔。燕帝见他现在完全是个普通老僧的样子,还踱过来要和他握手,便把他推到一边,问:“郑提督何在?” 其实他见建文嘴唇乌青,看起来邪魅得很,想问句“你怎么把嘴唇染成这种样子”,但终究没好意思开口。 建文露出厌恶的眼神。对胡大人也好,对这姚国师也好,只要四叔的目的达到,那些功臣变成这种样子他也毫不惋惜,忘性反倒是一点不拖泥带水,这就想着要和郑提督重修旧好了。 建文这次搭上郑提督的线,本来也可以一叙,但这妖僧的布局甚密,自然抽不出空来,郑提督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自己要再见到他都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他便没好气地道:“四叔做出这些事,我肯见你一面已经是念及血缘亲故,他又怎么会见你。” 燕帝站起身道:“你随我看。” 建文顺着他指的关山方向瞟了几眼。 “朕兴师动众,并不是受了国师的蛊惑,实在是毕生大愿。朕本来生在元朝,这草原蛮子的东西与大明也不是完全相抵,咱们大明如今接了四海混一的棋盘,是该好好利用大元的遗产。如果都城还在金陵,朕心实在难安。再者说,眼下四处都有灾荒,如果强敌为了口吃的从北面直下,我也好作反应。” 建文心道:“你这番话我倒是没得反驳。” 燕帝向众人道:“现在新都已经落成,朕自有赏罚,刚才的争端就一笔勾销吧。”这话一出,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不平。 铜雀心中想的是“回去我就把该死的十一元老一一搞下台。”蓬莱众虽然是闹到未来的京城来,但总觉得自己有莫大的不满,想要向这皇帝兴师问罪,谁要他燕帝的什么封赏。正好燕帝扫了一眼铁面佛的队伍: “铁为鉴,你跟我这么久,怎么也降了?” 铁面佛知道自己一度是燕王随时可以弃掉的棋子,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那种“君命有所受,有所不受”的车轱辘话。廖三垣正不知如何驳一驳这狗皇帝,听他这么问,便脱口而出:“我两军厮杀还没决出胜负,那妖僧就杀到了,铁将军当然是诛杀国贼为先。不然要留妖僧的命到什么时候?” 燕帝面上不悦,但眼下他的禁军还没到,自己可以说是船上最朝不保夕的那个人,必须给自己找台阶下。听廖三垣这么一说,众人统一全都把矛头指向角落里瑟缩着的姚国师,连阊阖与阿景两长老也想浑水摸鱼一下。 此时亲军也终于赶到了现场,少不了是一番救驾来迟的告饶,接着就有先头兵登上乌都罕号,要把燕帝接驾回去。腾格斯暴喝一声:“你们鞋上全是土,把俺的船都踩脏了!” 燕帝见来了救兵,便忙不迭吩咐:“将这叛逆的国师和同党带回天牢,不可让旁人看到。” 建文心里气不过:“这人害死许多人,你舍得治罪么?”当即拦道:“咱们帐还没算完。两个神道官不行,我们蓬莱要押回去铲沙子。”阊阖和阿景便支吾着扭动起来。 燕帝眼一瞪:“你们蓬莱?好,好。你还要什么?”建文见其余三个船灵都回到了各自的灵器,便道:“你得把四灵的处置权归我,我拿东西跟你换。”铜雀捻髯微笑不止,大概觉得这小子终于学会讨价还价了。 燕帝又好气又好笑:“那可是大明的四灵!你能有什么好东西?”七里横他一眼:“陛下,我们刚才可是救了你的命。” 建文不答他话,只是突然对小郎君道:“对了,我刚才吸了蜃灵的药水,看到了破军大哥。” “吸了那药水就能见到?”小郎君生平头一遭鼓起腮帮,十分期待建文见到了什么。 “他告诉了我水晶头骨的用法。” 建文向远处一指。 汉白玉砌成的方台上,头骨碎裂成的水晶碎片之间本来有一些种子似的东西滚出,现在已经在祭台上的五谷坛中长出一丛丛植物,巧的是恰好铺满五谷坛的土地。 蓬莱众面面相觑:“原来耗费这么多精力的极东秘宝……就是这些草木吗?” 哈罗德道:“这肥肥厚厚的,应该都是极东之国的粮食,暂时封存在了那个头骨里。” 燕帝捻须不解:“我大明物产丰富,要这些来何用?” 底下有一个户部的官验了一下那些东西眼前发亮,高声唱喏道:“好东西呀!那珍珠棒槌是‘长须老’,红皮太岁是‘衮雪藤’,一串串的‘落花子’,一颗颗是‘响马铃’。那个大花盘的花朵……是‘承露翁’。这五色食粮,如果能以禁苑莳而验之,肯定能解天下饥荒,生养万民。贺喜陛下!” 建文见这个人能一眼看出那些是极东国的粮食,明明颇有见识,可听他说话却酸得大倒其牙。他想起在这朝堂里混,还要有临场应制的本事,今天对于燕帝是何等喜事,说什么话都要有名头才行。建文觉得自己离开这么久,是再也不适应这种环境了。 “我进金陵时,也听说天下四处有灾荒,破军大哥说这些东西是救民水火所用,一定是没有错的。我就为了大明的百姓把它留给你。” 燕帝听到这里,终于默然不语。 建文见他气焰间隙,便凑近道:“还有最后一件事。四叔既然心怀壮志,我也断然没有阻挠的道理。只是在四叔稳坐宝座之时,别忘了有一座孤悬海外的蓬莱小岛,小岛上一个你曾经千方百计想害死的侄儿,在这一天打败过你。” 燕帝知道这是给自己提了个醒,免得他在位昏庸,忘了东面还有这么一个威胁在,渐渐消失了现在的斗志。 他抬起头,长叹道:“去吧……去好好活着。” 建文和蓬莱众将乘着青龙船和乌都罕号在官修水道中飞驰,建文端坐在一把交椅中,七里拿手指按按他嘴唇,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那里因为吞食毒药造成的乌青还没完全消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几个蓬莱小兵忙不迭地给他捶背、递茶,一边还叽叽喳喳地乱问:“这就是皇帝啊?”“皇帝那话意思,是不是不会再来杀你了?” “不知道,”建文一概苦着脸道,“我现在只想回海上。” 天津卫就在眼前,他们,马上就可以回到蓬莱了。 在刚刚发生过一场不明战斗的新都之上,燕帝屏退了亲军,在一片稼穑中独坐了许久。他等了很久,郑提督也没有现身。 刚刚不知哪里来的一群鱼人怪把两艘船都推走了,一大一小两艘船都进了官道之后,他终于长出一口气,开始催促令兵去看朝拜的大臣们有没有到。 过了一会,领着大臣们来到的右公公首先出现在燕帝面前,他显然不知道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浓烟呛人,四下杀气沉沉,便推推礼官。 礼官说大臣全都到齐,请示是否可以开始正式的祭典。燕帝道:“继续。”想到又要迎来一场漫长的吹拉弹唱,便疲惫地站起身子,由右公公扶着来到祭坛中。又有一堆人过来给五花十色的五谷坛罩上五色布帷子,便于燕帝在前面行礼祭拜。过不多时,这些布帷子之后的极东五谷就会移植到皇宫后苑,由燕帝亲自督种。 是时天光大耀,一片吹奏吟唱之声,喜庆又不失庄严。 一众礼官向焚帛炉中投递着祝帛,烧得气氛熏人,燕帝在一片烟火中登上祭坛的最高处,坐上临时修补好,略微还有些摇晃的龙椅。 郑提督,姚国师,建文……燕帝数着以各种方式从自己身边离开的人,口中喃喃不休,场中百官看不到这副情景,只是在场下山呼万岁。 燕帝望着这座惊险中落成的新都北平,心中觉得讽刺极了。 青龙船上,建文最后遥遥望了一眼新都的方向,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此后,前尘已断,朝堂种种,与他再无干系。而面前碧波涛涛,他已迎来新生,终将无拘无束,遨游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