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第十四卷:醍醐卷》 第1节 一 源博雅在吹笛。 他顺着二条大路往西前行—— 夜晚——而且是深夜。 博雅没有带任何扈从,单独一人悠哉走着。 他在朱雀门前取出叶二,贴在唇上,已不知过了多久。 空气中充满既非雨、又非雾的细微雨滴,四周仿佛发出淡银色亮光。月亮挂在天空,月光射在比针尖还细微的水滴上,看上去像发出朦胧亮光。 本来看不到月亮在哪里,但上空有一处发出朦胧亮光,博雅才知晓月亮的位置。 这天傍晚,连续下了约十天的雨终于歇止。 看来梅雨期总算结束了。 雾淡去后,出现极为清澈的夏天夜空,星子在夜空闪烁。或许,只有地面笼罩着细雾,而夏日星子其实就在细雾上头闪动着。 博雅宛如追着渐渐西倾的朦胧月亮般,专心一意边吹笛边往西前行。 饱含水分的潮湿袖子比之前沉重,但还未到湿淋淋的程度。 每逢博雅的笛声响起,一粒粒细微水滴都像映着月光之外的亮光,看上去闪闪发光。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中来到广隆寺(注1)山门前。 博雅在山门前止步,单独一人吹笛,直至黎明。 二 天已放晴,明月当空。 梅雨在昨晚便结束,吹拂庭院草丛的风,出乎意料地干燥。三三两两的萤火虫在黑暗中翩翩飞舞。 安倍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注2),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 酒杯若空了,一旁的蜜虫就伸出白皙手指,举起瓶子往空酒杯注酒。 「话说回来,昨晚真的很舒服……」博雅说。 「什么意思?」 晴明将背靠在柱子上,正举起酒杯送至口中,听博雅如此说,酒杯停在唇边,开口问。 「一直下个不停的雨,到昨天傍晚不是停了吗?」 「停了。」 「结果,到了夜晚,乌云散开,月亮现身……」 「嗯。」 「那月亮很像刚出生的粉嫩婴儿……」 「后来呢?」 「月亮实在太美,我就带着笛子出门了。」 「是吗……」 「出门后,却又升起薄雾,蒙住了月亮,但还不至于难行,所以我就边吹笛边随意走着。」 「随意走着?莫非,你一直走到广隆寺山门……」 「是啊,晴明,你怎么知道这事?」 「我听到风声。」 「风声?什么风声?」 「听说兼家大人挨了女人骂。」 「我没听说这件事。怎么回事?兼家大人挨女人骂,和我吹笛到底有什 么关系?」 「别急,别急,我从头慢慢说给你听……」 晴明说毕,一口喝干杯内的酒,搁下空酒杯。 「事情是这样的。」 晴明开始述说。 「西京有位女性是兼家大人往访(注3)的对象……」 「嗯。」 「昨晚,兼家大人照旧出门前往女人住处。事前,双方已交换和歌联络过了,兼家大人也在信中通知对方大约会在什么时刻抵达。之后,兼家大人兴致勃勃地出门……」 「然后呢?」 「听说,他在途中,就在女人住处附近,突然听到笛声……」 据说,当时兼家命扈从停车,聆听了好一阵子笛声。 第2节 兼家全神贯注倾听,最后听出笛声似乎传自广隆寺山门附近。 哎呀,今晚竟然碰上风雅人士的笛声—— 兼家听了一阵子笛声后,再前往女人住处,但抵达时,东方天空已开始泛白。 「结果那女人假装已入寝,不让兼家大人进门。」 兼家回到自己住处后,当天中午,女人遣人送来一封信。 信中写满了怨言,还责怪兼家大人是不是因患上恶疾才故意失约,真是位令人头痛的人——云云。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为伊消得人憔悴; 若与伊相见,郎君之病,终可以勿药而愈。 信中附有如上之和歌。 你因为见不到想见的人,才患上相思病的吧。除非你实际与对方相见,否则将无药可救。 和歌大意如此。 对方把兼家失约的理由归咎于疾病,且断言是相思病,还声明除非来见自己,否则别无他法。这封信的内容不但给对方留下后路,还保全了女方自己的面子,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诙谐味道。 兼家觉得很有趣,到处说给别人听,眨眼间,风声便传遍整个宫中。 此外,据传兼家还如此说: 「不过,昨晚那笛声确实非常美妙,简直不属于这世间所有。说到笛声,源博雅大人的笛声也相当美妙,但恐怕仍远不及昨晚我所闻……」 晴明描述了传遍宫中的风声后,再道: 「可是,昨晚的笛声,博雅啊,原来竟是你吹的……」 红唇微微浮出笑容。 「兼家大人所说『博雅大人也远不及』的笛声,原来是博雅本人吹的,看来连兼家大人也没听出是你的笛声。」 「可是,晴明啊,我没听到这风声。」 「博雅,因为听到这风声的人,都不好意思在你面前说。」 「在我面前?」 「有人吹笛吹得比源博雅好,这种话,怎么可能在当事人面前说呢?」 「不过,我总觉得有点怪,我应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呢?我完全糊涂了。」 「你就高兴吧。难道你要到处向人辩解,其实昨晚那笛声是你吹的?」 「我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那就置之不理吧。三天后,风声自然会平息。」 「有道理。」 博雅点头,举起自己的酒杯送至唇边。 三 然而,风声并没有平息。 翌日—— 「又听到了,我又听到那笛声了。」 兼家上朝后,竟然如此说。 原来兼家昨晚再度前往女人住处。 结果,他又听到那笛声。 兼家停车仔细聆听,发现笛声传自广隆寺山门方向。他内心其实很想前去观看,但总不能连续两晚都让女人脸上挂不住,因此只听了一会儿笛声,立即命牛车再度驶往女人住处。 这回,事情是由连续两晚都前往晴明宅邱的博雅亲口说给晴明听的。 博雅描述完后,说: 「事情好像变得很怪……」 「什么地方怪,博雅?」 晴明盘腿坐在窄廊,直起一条腿,和昨晚一样背倚柱子。 「老实说,晴明……」 博雅站在窄廊,神色不安地说。 「昨晚,我一直待在这里和你在一起,没有出门前往广隆寺,也没有吹笛。」 「什么!?」 「我是说,兼家大人昨晚听到的笛声,不是我吹的,晴明……」 如此一来,就成了:兼家在前天夜里听到的笛声是博雅吹的,但昨夜听到的则是另一人吹的。 「如果这是事实,确实很奇怪……」 「嗯。」 第3节 「博雅,我们去看看吧。」 「去看看?去哪里?」 「广隆寺山门前。所幸天刚黑,在另一人开始吹笛之前,应该赶得及……」 「你是说:那人今晚也会吹笛吗?」 「所以我们得去确认一下呀,博雅……」 「唔……」 「怎样?去不去?」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四 晴明和博雅躲在巨大的古樟树(注4)下。 他们避开月光躲进树荫后,两人的身影便溶入黑暗,完全隐蔽不得见。 广隆寺山门高高耸立在眼前,山门黑影将星空画成两块。月亮悬在黑影上空,银光照亮一地。 樟叶在两人头上徐徐发出沙沙声。 「会吹吗?晴明……」博雅悄声问。 「我希望会吹。我也想听听那笛声。」 「我更想听。」 博雅不知是否过于兴奋,脸庞比平日稍红,只因站在树荫下,看不清他的脸色。 「可是,到底是谁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深夜时刻吹笛呢?」 「前天你不是也在这里吹笛了吗?」 「那、那倒是……」 两人低声交谈时,晴明突然「嘘」一声,伸出细长白皙的手指贴在博雅唇上。 晴明把博雅搂向自己,嘴唇靠近博雅耳边,低声细语: 「有人……」 博雅全身僵硬,默不作声,几乎在同时,笛声滑溜地传来。 对方开始吹笛了。 那笛声毫无前兆地响起,宛如映满四周的月光突然震动起来那般。 笛声响起的瞬间,本来在晴明环抱中全身僵硬的博雅,逐渐放松。 「太厉害了,晴明……」博雅压低声音说。 虽然声音很低,却明显可以听出赞叹之情。 笛声在夜晚空气中和月光卿卿我我般地闪闪发光,如细线般延展,一忽儿摇晃,一忽儿膨胀。 博雅的身体已经因笛音而溶化了。 「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晴明啊,原来这世上竟有这样的笛声 博雅压低的声音中充满喜悦。 「原来人也吹得出这种笛声……」 笛声如五彩蛇,往上空飞升。 再渗进大地。 以山门为中心,某种东西片刻不停地自天地间聚集而来。看样子是栖息在天地间的精灵,仿佛受笛声吸引,陆续前来。 这些精灵不发出任何声响,似乎只安静地侧耳聆听笛声。 「这笛声太美妙了,博雅……」 难得出言夸奖的晴明如此说。 之后,晴明和博雅均默不作声。 两人只是入迷地听着笛声。 此时—— 山门附近有几条人影在晃动。 「博雅啊……」 晴明正打算提醒博雅时…… 「在这儿!在这儿!」 第4节 「哦,在这儿!」 幢幢人影中传出唤声。 人影进入山门。 看来除了晴明和博雅,也有其他人躲在别处聆听笛声。 「请问阁下贵姓大名?」 这声音很熟——是藤原兼家的声音。 「阁下为何每晚都在此吹笛呢……」 然而,笛声并未停止。 不久,传来惊呼。 「哎呀!?」 「是个童子。」 「那不是个年仅九、十岁的孩子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即便如此,笛声仍不歇止。 几条人影又聚集过来。 「哦,在这儿!」 「在这儿!」 新来的人影穿过山门。 「博雅,如果你不想被人发现,我们不如暂且先回去吧?至于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兼家大人事后应该会主动说出……」 晴明向博雅说。 「唔,嗯。」 「或者,我们也出去,混在那群人之中?」 「不、不用。」 「那么,我们先南下。先到四条或五条,之后再回去。」 晴明如此催促博雅时,笛声终于停止。 博雅也趁机低语。 「就这么办吧。」 「走吧。」 晴明走向自山门那方看不见的南方——从山门那方看过来,刚好被樟树遮住,形成死角。 「我、我也要走。」 博雅慌忙追上。 五 自那天起,已过了三天。 宫廷内到处都在议论兼家带回来的那名童子。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兼家为了想采知吹笛人到底是谁,带着扈从躲在暗处,一直等待吹笛人的笛声响起。 等着等着,笛声果然响起。 兼家听了一阵子笛声,决定去见见笛声主人,于是离开暗处走至山门。 众人来到山门正下方——发现吹笛人正站在中央柱子一旁。 而且身材矮小。 仔细一看,对方不是成人,而是个年仅九、十岁的童子。 而且,童子身上只穿着一件粗衣,光着脚。那童子将笛子贴在唇上,闭着双眼,以无比柔和的表情吹着笛。 众人向他搭话,但童子不应声。 只是继续吹笛。 搭了几次话,最后将手搁在童子肩膀时,童子才察觉有人众拢过来,于是停止吹笛。 事后才明白,童子并非只是闭着双眼吹笛。原来童子无法睁眼——换句话说,他是目盲之人,甚至耳朵也听不见,加上连话都不会说——亦即,他似乎无法发出声音。 难怪就算再怎么向他搭话,他也浑然不觉。 总之,兼家牵着那童子的手,将他带回宅邸。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为什么在那种地方吹笛呢?」 第5节 「你有父母吗?」 兼家带童子回家后,问东问西,童子却始终不应声。 不过,如果让他握住笛子,并将笛子送到他唇边,他便会吹笛。 吹出的音色极为美妙。 兼家带童子进宫见皇上,让童子站在庭院吹笛。 村上天皇(注5)听了笛声后,也震惊不已。 「与博雅比起,有过之无不及……」 听村上天皇如此说,兼家答: 「不,若论本领,此童子比博雅大人高出许多……」 「既然如此,那就传博雅进宫吹笛,让他们两人比试一下到底谁吹得好。」 「这主意很有趣。」 「比赛吹笛。让他和博雅比赛吹笛。」 天皇一声令下,事情便如此决定了。 兼家前往博雅住处,向博雅说: 「皇上下了如此命令,博雅大人,您认为呢……」 博雅一时词穷,哑口无言。 「博雅大人,您应该不会拒绝皇上的命令吧……」 听兼家这样说,博雅想拒绝也拒绝不了。 只能点头答应。 「那么,五天后,清凉殿见……」 兼家如此说完便回去了。 六 「晴明啊,我到底该怎么办……」 博雅一脸精疲力尽,喃喃自语。 晴明和博雅在窄廊上相对而坐。 「就在明天了,晴明……」 次日,博雅必须和广隆寺山门那童子比赛吹笛。 「你要逃吗?」晴明问。 「我已经答应皇上要进宫,绝不能逃。」 「那你打算怎么办?」 「只能去参加比赛……」 「是吗?」 「可是,晴明啊,我总觉得比不过那童子。不过,我又想赢……」 「对你来说,这可真是罕事。」 「就是说呀,晴明。至今为止,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较量过笛艺。吹笛时,也从来没有想过胜败之事。可是,现在的我竟然在想这种事。而且,我大概会输给对方……」 博雅神情憔悴不堪。 他双眼凹陷,眼下出现眼圈,眼圈乌黑。 「我生平第一次嫉妒别人的才能……」 博雅微微摇头。 「不行。我赢不过那小子。他的笛声是大自然的产物。就像天空和大地,树木和花草那类,是大自然的产物。他从上天获取音乐,再透过自己的身体放出来。我怎么可能胜得过?晴明,你救救我吧。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我到底是怎么了?」 此时—— 「博雅大人,怎么了?」 庭院响起声音。 博雅望向庭院,原来蝉丸站在那里。 「蝉丸大人……」 「听说明天将举行比赛,我也想听听双方的笛声,便不请自来了……」 「蝉丸大人,您听我说,我明天无法吹笛。」 「这却又是为何……」 「无论我怎么吹,笛子总是不响。笛子发不出声音,那倒不如不吹。」 「怎么回事了?这不像平日的博雅大人呀。」 第6节 「请您指教一下,蝉丸大人,眼睛看不见的人,是不是可以看见常人看不见之物呢?耳朵听不见的人,是不是可以听见常人听不见的天籁呢?如果是,我真想挖出我的双眼。如果是,我真想割掉我的耳朵……」 博雅的声音微弱又沙哑,看似奄奄一息。 「晴明啊,你是不是知道那小子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说,我能赢过他吗……」 「博雅,这不是输赢问题。你明天只要专心吹笛就好了。事情就这么简单。其余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原来你知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东西吧?那你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你只要保持原来的自己就好。事情就这么简单。」 「你不要光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本来就是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本来就是我啊……」 「你说的没错,博雅……」 「算了,晴明……」 博雅垂头丧气,从窄廊上站起。 「博雅,你要去哪里?」 「我想起我必须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不说……」 博雅说完,独自一人走出晴明宅邸。 七 博雅在月光中仰望朱雀门。 他从怀中取出叶二,朝着大门高举起来。 「喂,你在吗?妖鬼……」博雅叫道:「我来还你笛子。」 叶二是妖鬼送给博雅的笛子。 往昔某天夜晚,博雅和朱雀门上的妖鬼对吹了一夜的笛子,两人分手时,交换了彼此的笛子。那时,妖鬼送给博雅的笛子正是这把叶二。 「怎么了?三品大人(注6)……」 门上传来低沉声音。 「我已经没资格拥有这把笛子,所以来还笛子……」 「我知道,你明天将和那东西比赛吹笛吧?」 「你知道此事?」 「唔,当然知道,当然知道……」 「那么,妖鬼啊,你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吗……」 「知道。」 「难道不是你的眷属吗……」 「不是。」 「可是,不管是什么,他应该不是人类吧?」 「三品大人,你说对了一半,但也说错了一半。」 「什么!?」 「那东西,既是人,亦非人也。」 「总之,他不是一般人吧?我和他比赛,怎么可能赢得过……」 听博雅如此说,妖鬼哈哈大笑。 「你真没出息,三品大人。我明天也会去听,所以现在还不能收回叶二。万一你明天吹得不像话,我会当场打死你,到时候再收回我的笛子。」 「既然如此,妖鬼啊,你不用等到明天。你现在就当场打死我好了。」 「明天,我会去……」 「等等,妖鬼啊,你等等……」 然而,妖鬼不再回话。 不管博雅再怎么呼唤,门上只盘踞着一团黑暗。 这时—— 「唷,这不是博雅大人吗?您在这儿做什么?」 声音响起。 博雅回头一看,原来是个披头散发、胡须蓬乱的老人——芦屋道满站在博雅眼前。 「道满大人……」 「听说明天将发生很有趣的事,我也想听听,所以来了……」道满说。 「道满大人,您大概知道明天和我比赛的人,到底是什么东西吧?」 第7节 「唔,大致猜到了。」 「那您告诉我,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该怎么说呢……」 道满不出声地笑着。 「看来,晴明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我一无所知。」 「你的表情很好。」 道满看似很愉快。 「这才是人类的表情。博雅大人,你现在的表情总算像个人类了。」 「我现在的表情很难看吧?」 「不,不,很好看。」 「您不要开我玩笑。」 「我没有开你玩笑。我只是觉得很好玩。」 「您既然知道,那就告诉我吧。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告诉你。」 「为什么?」 「这样比较好玩啊。因为我明天会去参观。」 道满说毕,当场一骨碌躺在朱雀门下,曲肱而枕,就地入睡。 八 清凉殿—— 天皇面前站着一名少年。 少年紧闭双眼,手握笛子。 以藤原兼家为首,坐在四周的都是朝廷重臣。除了左右大臣,蝉丸和晴明亦在座。 只有博雅神色憔悴不堪地坐在其中。 少年——童子本来没有资格站在此地。 不过,为了这一刻,兼家特地收童子为养子,并给他取名叫「笛丸」,特别封官位给他(注7)。 「笛丸,你吹吧。」兼家说。 然而,童子一动不动。 兼家半立坐姿,用膝盖往前挪动几步,挨近童子后,伸手碰了一下童子背部。 童子举起握着笛子的手,将笛子贴在唇上。 美妙音色滑出。 听到笛子音色时,众人均发出叹声。 「噢……」 叹声低沉轰然。 笛声宛如发自天界,此时此刻刚传至人间般,听起来不像现世所有。 那音色,像在温柔地直接抚摩人心,而非传入耳内。 ——啊,真是无比美妙的音色。 博雅内心发出赞叹。 这么美的音色,我怎么可能赢得过——博雅暗忖。 太美了。 真的很美。 听到笛声时,博雅烦恼至方才的问题突然消失了。 此刻,他只想专心聆听笛声——思及此,博雅暗叫一声,察觉了一件事。 这音色,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肯定在哪里听过。 可是,似乎想得起来,又似乎想不起来。博雅焦躁了一会儿,霍地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是那时的事。 这不正是梅雨结束那天夜晚,自己在广隆寺山门下吹到将近天亮时的曲子吗?眼前这童子此刻吹的笛音,正是那时自己所吹的,无论曲调或音色,完全一模一样。 对了,那天晚上和晴明一起在樟树下听到的笛声,不也正和此刻的完全相同吗? 这是自己吹的曲子。 第8节 博雅终于明白此刻听到的笛声,正是当晚自己吹的音色。 这么说来,眼前这个童子是自己? 原来如此。 原来真相是如此。 想到此,博雅等不及轮到自己,就当场站起身。 他将叶二贴在唇上,吹起。 童子的笛音和博雅的笛音不分彼此地重叠一起。 重叠后,音色比单独一人吹时更深邃。 「哦哦哦……」 聚集在清凉殿的众人均情不自禁发出叫声,但博雅已听而不闻。 博雅只是一心一意吹着叶二。 笛音起伏般地响起。 博雅陷入恍惚,陶醉在笛声中。 最后,正如那天吹到将近天亮时,笛音逐渐变得低微,之后,终止。 终止那时—— 咕咚一声,地面躺着一具木雕像。 博雅茫然地望着雕像。 此时晴明起身,走至雕像旁,扶起雕像,让雕像竖起。 「这是广隆寺山门的音声菩萨大人。」晴明说。 「你、你说什么?」兼家道。 「广隆寺山门楼上,以毘卢遮那佛(注8)为主,供奉诸菩萨、诸天神只,其中四尊是音声菩萨……一尊打鼓,一尊吹笙,一尊弹琵琶,另一尊吹笛,而吹笛的正是眼前这尊菩萨……」 「这是怎么回事?」兼家问。 「兼家大人第一次听到笛声那晚,吹笛者是源博雅大人。当时,山门上这尊同是吹笛的音声菩萨受到感应,就开始吹起和博雅大人一模一样的笛音。」 晴明向天皇俯首致意。 「我负责将这尊雕像送回山门楼上。」 晴明刚说毕,另一个声音立即响起。 「太好了,博雅啊……」 原来是朱雀门的妖鬼不知在何处出声。 「叶二,暂时仍交给三品大人保管吧……」 之后,声音就此消失。 九 道满坐在清凉殿屋顶俯视下方。 「唔,这件事就不用我插手了……」 他仰望上空,喃喃自语着点头。 注1:位于京都市右京区太秦的页言宗寺庙。平安京迁都前就已存在,为京都最古寺庙。内藏国宝「弼勒菩萨半跏像」而知名。 注2:原文为箦子(すのこ:sunoko),为平安时代的建筑方式,最外面的长廊没有墙壁,由板条制成,可以让雨水漏到板条下的地面。 注3:平安时代的男女交际习俗是「访妻婚」,男方于夜晚探访女方,留宿一夜,翌日清晨离去。由于没有法律约束,男方可以随时中止「访妻」行为。一旦男方不再来访,女方可以再度寻觅适当人选。 注4:日文为「楠」(くす:kusu),学名cinnamomum camphora,樟科uraceae)常绿大乔木,全株有特殊香气,有除虫效果,故日人相信也可辟邪。 注5:平安时代中期第六十二代天皇,西元九四六至九六七年在位,其中宫(相当于皇后)藤原安子即为兼家之胞姐。 注6:源博雅在日本朝廷的官位最高达到「非参议从三位(从三品)皇后宫权大夫」,因此被称为博雅三位,而日本常有以官位或品级代称某人的习惯。 注7:平安时代,品级必须达五位以上才可获准升殿(进宫)进入天皇所在的清凉殿,称为「殿上人」,也有六位藏人特别获准进宫者。摄关家(藤原家嫡流可升任摄政、关白、太政大臣之家族)等权臣子孙可获家族庇荫之「荫位」,以小舍人身分获准入宫,称为「童殿上」。无品级者临时必须觐见天皇时常用收养或临时叙位等方式权宜为之。 注8:为光明遍照、大日遍照之意,是理性和智慧不二的法身佛。密宗把昆卢遮那佛称作大日如来,作为供奉本尊与最上根本佛。中国佛教将毘卢遮那佛作为清净法身佛;卢舍那佛为圆满报身佛,释迦牟尼佛为应化身佛。 迢迢千里至唐国 一 秋虫在鸣叫。 紫竹蛉(注1)、金铃子(注2)、金钟儿(注3)、石蛉(注4)、金琵琶(注5)、蟋蟀、黄脸油葫芦(注6)…… 呼伊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唧——唧——唧—— 呤——呤——呤—— 叮嗯叮嗯叮嗯叮嗯叮嗯 第9节 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呼伊喽呼伊喽呼伊喽喽 呼伊唷喽喽呼伊唷喽喽 唧嗯唧喽哩唧嗯唧喽哩 呼伊呤嗯唧伊呤嗯呤嗯 哩哩哪嗯唧嗯呼伊喽喽 呼伊喽呼伊喽呼伊喽喽 呤——唧——叮——呤 呼伊唷喽喽唧叮——唧 呼伊哩哩哩哩唧—呤— 唧嗯唧喽哩唧嗯唧喽哩 各式各样的昆虫在草丛中、树梢上、叶片背面鸣叫。每只昆虫明明各叫各的,但虫声和虫声重叠一起,便仿佛在演奏同一首乐曲。有时虫声与虫声之间有间隔,有时会重叠,宛如为了弹奏这首乐曲而彼此灵犀相通。 月光射进庭院,每一种虫声都如青金石般闪闪发光,看似在月光中飞舞。 安倍晴明的庭院—— 博雅坐在窄廊上,本来举杯打算送至唇边,却又停住,沉醉地闭上眼睛。 晴明照旧身穿白色狩衣,背倚柱子。 「哎,真是精彩极了……」 博雅说毕,睁开双眼,眼前的空气很透明,月光照在庭院各个角落,月色漂荡着如花般的香气。 「晴明啊……」 「怎么了?博雅……」 晴明蠕动着微红的嘴唇。 晴明似乎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声音扰乱正在庭院哪唧啾啾流响的乐音。 「假如有人问,人的一生中,到底什么时候才算全盛时期,我觉得,好像并非年轻时才算全盛时期……」 「嗯。」 「有些人或许要年逾不惑,甚至要等到更老,才会迎接全盛期吧……」 「或许吧。」 「无论如何,这都要看各人怎么看待人生,恐怕直至临终之际都得不出答案吧。也许有人会说,自己根本没有所谓的全盛时期……」 博雅似乎不是说给晴明听,而是对着自己念念有词。 因此,晴明的答话也很简短。 「像这样,虫儿在秋天叫喊『现在是我的全盛期』,听起来不是令人格外心有戚戚焉吗?」 博雅说到此,才喝干杯中的酒。 一旁的蜜虫往博雅的空酒杯斟酒。 「对了,晴明啊,最近京城出现一名不可思议的女子,你听说了吗?」 「倘若是那名离去时会留下伽罗(注7)香的女子,我倒是听说了。」 「正是那女子。」 「那女子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世上竟然有这种怪事…… 博雅说的是近半个月来,在京城各处出现,随即又消失踪影的奇妙女子。 「据我所知,她半个月前第一次出现在神泉苑(注8)……」 十五天前,神泉苑有一场和歌竞赛。 竞赛者分为左右两组,两组都分别准备了搁和歌诗笺的沙洲盆景(注9),气氛相当热闹。 据说,那女子当时夹杂在女官席中。 看到那女子的人都说,她身上穿着红叶袭(注10)唐衣(注11),容光焕发地眉开眼笑,左组负责吟诗的藤原家常吟错和歌时,她还咯咯笑出声。 事后才知道当时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她,之前没有人认识她,但都认为她可能是某贵族家的女官。 然而,和歌竞赛即将结束时,那女子竟在众人不知不觉下消失踪影。没有人目睹她到底何时退席,只是,消失的席上留下了伽罗芳香。 三天后,是相扑节。 相扑人家在一起比赛相扑,据说,那女子也出现在观众中。 而且她夹杂在众男人中观看相扑,倘若有相扑人因打败而滚在地上,她还会高兴得拍手。 一般说来,身穿十二单衣的女官应当躲在垂帘后观看相扑比赛,那女子却夹杂在男人之中。看到女子的人都觉得很奇怪,暗忖她到底是何方女官,只是,相扑比赛即将结束时,那女子再度于众人不知不觉中消失踪影,只留下一阵伽罗芳香。 如此,某人在某处看到那女子的风声便传开了。 第10节 无论任何活动,那女子都会出现。 却没人知道那女子到底是谁。 每次都看见她笑盈盈地好像很快活,过一会儿才发现她失去踪影,只留下一阵伽罗香。 「听说,三天前,那女子也出现在兼家大人宅邪。」博雅道。 三天前的夜晚—— 那晚,明月当空,藤原兼家在自宅庭院铺上毡子,并命人准备酒席,举行了一场小小宴会。 有人弹琵琶,也有人奏箪篥,众人正在赏月时,突然自天降下声音。 「今晚的月亮真美。」 是一女子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兼家宅邸屋顶最高处,坐着一个身穿唐衣的女子,望着月亮,正在咯咯笑。 她到底是谁? 是何方女子? 虽然众人心里明白对方应当是最近传闻中的那女子,但看她那样登至屋顶高处,想必是妖物之类,正当众人如此想时,女子身穿的衣摆随风飘起,眨眼间,女子的身子已浮在半空。 女子看似随风飘去般,失去踪影,但据说风中留下一阵伽罗香气。 「我最近也听到一则那女子的风声。」晴明说。 「是吗?」 「这是露子姬告诉我的。」 「是那位喜欢昆虫的小姐吗?」 「是的。」 昨天中午,露子姬带着黑丸(注12)和蝼蛄男(注13)前来。 「晴明大人,我前几天遇见一位很不可思议的女人。」露子向晴明说。 露子总是男装打扮。 她身上穿着白色公卿便服(注14),头发仅在后方绑成一束,脸上没有罩上任何东西,看上去像个少年。 露子说,她在七天前带着蝼蛄男到鸭川旁的小河抓鱼。 两人光着脚人河,用笊篱淘着河底的泥沙。之后再将笊篱底部浅浅地浸在河中,让河水冲走泥沙后,笊篱中便会出现各种渔获。 鲫鱼、泥鳅、鮠(注15)——在芦草丛中淘泥土时,有时也会捞到鲶鱼和鳗鱼。 有时更会捞到河蚬之类的贝类。 小河深度顶多及膝,但捞着捞着,身上的衣服会湿透。 露子外表看似少年,其实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娇嫩的双脚在岸边芦草中频频走动,当然会被擦伤或割伤。 但露子满不在乎地继续到河里捞鱼。 笊篱中偶尔会出现露子喜欢的龙虱(注16)和大田鼈(注17)等昆虫。对露子来说,这是幸福时刻。 露子正玩得入迷时,声音响起。 「你好像玩得很开心。」 抬头一看,岸边不知何时站着一名女子,身穿唐衣,正笑嘻嘻地望着露子和蝼蛄男。 「很开心。」露子答。 「你应该是好人家的女儿吧?好人家的女儿竟然能玩成这样,真令人羡慕。」女子说。 那女子不知有什么愉悦事,脸上堆满喜洋洋的笑容。 「你也要玩吗?」 露子用沾满泥巴的手抹着额上的汗水。 「我也很想玩……」 「怎么了?」 「啊……很遗憾,太遗憾了……」 「你看。」 露子挨前几步,朝女子递出笊篱。 女子看似伸手接过笊篱,笊篱却直接落到草地上,滚了几圈,又落到露子脚边的水中。 「啊……」 露子拾起笊篱,再抬起头时,女子已不见踪影。 轻轻吹拂的微风中,留下一阵伽罗芳香。 二 「原来如此。晴明,是露子姬告诉你这件事的?」博雅说。 第11节 「唔,是的。」 晴明将右肘搁在竖起的膝上答。 「可是,晴明啊,你觉得怎样……」 「什么怎样?」 「综合大家的传闻,这女子不都是同一人吗?」 「看来是同一人。」 「而且,她在不知不觉中出现,又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嗯。」 「这女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怎么知道?」 「这类不可思议的事,晴明,不都是你分内的事吗?」 「确实是我分内的事,可是,光听风声,我也不明就里。我只是风闻那女子的种种事迹而已,没有当面遇见她。」 「我以为你可能知道些什么……」 「不知道的事仍是不知道。」 「说的也是……」博雅失望地吐出一口气。 「对了,博雅。」晴明道。 「怎么了?」 「明天你如果有空,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一起去?去哪里?」 「西方的西光寺。」 「去做什么?」 「今天傍晚,你来这儿之前,从西光寺来了一位名叫明镜的僧侣,说有事找我帮忙。」 「帮忙?什么事?」 「听说有个怪东西挂在庭院里的蜘蛛网上。」 「什么怪东西?」 「他们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才形容为怪东西:所以特地前来求助。」 「有道理。」 博雅点头。再问晴明: 「对方怎么说?」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托我前去看看。」 「是吗?」 「我答应对方明天过去。」 「嗯。」 「刚好你也来了,所以顺便找你一起去……」 「我一起去没关系吗?」 「没关系。」 「唔。」 「怎样?去吗?」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三 西光寺位于西京。 晴明和博雅搭牛车出门,中午前便抵达西光寺。 「欢迎,欢迎,博雅大人,晴明大人,欢迎两位光临。」 明镜出来迎接两人。 「总之,先带我们去看看吧。」晴明道。 「请随我来。」 进寺院之前,明镜在两人前方带路。 第12节 三人绕过正殿,来到寺院西侧。 西侧有一口小池塘,四周用石子围绕,一旁种着一棵老枫树。 明镜站在枫树下,说: 「正是那个。」 顺着明镜指的方向仰头望去,可以望见枫树树梢间有一面蜘蛛网,上面不知挂着什么,正在蠕动。 「昨天早上,明明没有风,这棵枫树的树梢却在动,我觉得有点怪,过来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个。」 「这是?」博雅低语。 「不知道。所以我才出门前往晴明大人宅邱,请他帮忙。」 那东西,乍看之下,完全看不出到底是什么。 看上去像一只约山斑鸠(注18)大的蝴蝶,却非博雅叫得出名字的蝴蝶。 似乎有一双透明翅膀,也有透明身体,但身体形状和蝴蝶不一样。若是蝴蝶,应该有六条腿,但眼前这东西只有四条腿,有点像人的手足。 那东西拼命抖动翅膀,似乎想挣脱蜘蛛网,却总是没法脱逃。 如果定睛望着那东西,想看出到底是什么时,轮廓反倒显得模糊不清,分辨不出到底是蝴蝶还是其他东西。愈是想定睛细看,那东西的形状便愈模糊,形成一团软乎乎的物体。 但如果放弃定睛细看的心思望去,那东西又看起来像只蝴蝶了。 博雅望着那东西,揉了好几次眼睛。 「晴明啊,我总觉得,每当我定睛仔细看时,好像会愈看愈模糊……」 「确实如此……」晴明点头,「明镜大人……」 「是。」 「那面蜘蛛网,不是普通的蜘蛛网吧?」 「不,那的确是蜘蛛网……」 「我不是这个意思。蜘蛛网确实是蜘蛛网,但是,形状有点怪。那种蜘蛛应该不会结出那种形状的网……」 「是的,您说的没错。这面蜘蛛网其实是从正殿移过来的。」 「从正殿移过来?」 「是。」 「怎么移的?」 「我们每天都要打扫正殿,却不知为何,每次打扫时,经常在主祀阿弥陀如来的手臂和身体之间发现蜘蛛网。」 「是。」 「发现蜘蛛网时,我们会除掉蜘蛛网,只是,这蜘蛛网不同于一般地方的蜘蛛网,所以我们也不能胡乱除掉……」 「意思是?」 「那毕竟是阿孺陀如来身上的蜘蛛网。如果用棒子或别的工具掸掉,不就等于在阿弥陀佛面前杀生了吗?所以我们也不敢乱来……」 「原来如此……」 「于是我们想出一个办法,用竹竿除掉。」 「竹竿?」 「是。我们在竹竿顶端绑个用削细的竹条绕成的圈,再用那竹圈将蜘蛛网连蜘蛛一道取下。也就是说,用竹圈取下整面蜘蛛网,再拿到外面,将整面蜘蛛网照原样挂到庭院的树上。」 「那面蜘蛛网也是这样移来的?」 「是。」明镜点头。 「可是,晴明啊,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普通的蜘蛛网?」博雅问。 「博雅大人,一般说来,那一类蜘蛛网最外围连结到树枝的每一根蜘蛛丝,应该会伸得更长。我刚才也说过了,这面蜘蛛网的形状和往常所见的不同,所以我觉得很奇怪……」 「是吗?」 「另有一点。」 「什么事?」 「挂在蜘蛛网上的那个东西,一般说来,应该不会落入蛛网。」 晴明在第三者面前对博雅说话时,口气总是很客气。 「不会落入蛛网?什么意思……」 「我是指妖物或死灵等那类阴态之物。」 「妖物?」 「所以,我本来认为那不是普通的蜘蛛网,后来听说是结在如来身上的蜘蛛网,这才恍然大悟。」 明镜听晴明如此说,问: 「那么,晴明大人,那东西该怎么办呢?」 「放走。放了那东西,也不会造成任何危害。」 第13节 「该怎么做呢?」 「让我来。」 晴明挨近枫树,右掌贴在树干上,口中喃喃念起咒文。 过一会儿,晴明停止念咒,仰望蜘蛛网,低声道: 「好了,你可以走了。」 晴明说毕,挂在蛛网上的那东西飘然随风脱离蛛网。 那东西在晴明等人头上飞舞了一阵子,随即溶入空气中,失去踪影。 这时,有股味道传入三人鼻孔。 「晴明啊,这是伽罗香。」博雅说。 「好像是。」 「既然是伽罗香,表示那东西是……」 「或许,她正是近半个月来闻名京城的那位大人……」晴明道。 四 晴明和博雅进寺院喝了白开水,正打算辞别西光寺时,有人来访。 「晴明大人,博雅大人,有人说想拜见两位大人。」 两人听了寺院的人来报,出去一看,来人是名年近四十的女子。 「什么事?」晴明问。 「我家主人这半个月来一直陷于沉睡,昏迷不醒,刚才突然醒来……」 西光寺有两位访客,一位是安倍晴明大人,另一位是源博雅大人。这两位大人帮了我很大的忙,我想向他们致谢。你去转告他们说:我本应亲自到访,但非常抱歉,劳驾两位大人过来一趟—— 据说那位主人如此说。 「博雅大人,我们去一趟吧。去了后,或许就能明白至今为止所有不明白的事……」晴明道。 五 晴明和博雅随着女人往西行,离寺院不远处,有间四周围着矮树篱的小房子。房子不大,算不上宅邸,但矮树篱和院子都整理得很干净,是间有品味的房子。 进屋后,女人在前面带路,说: 「请随我来……」 屋内传来伽罗芳香。 「晴明,这是……」博雅低声说。 「我知道……」晴明也小声答。 女人带两人来到一个房间,里面有个女人躺在被窝里。 「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驾到了。」 带路的女人如此说,躺在床上的女人坐起身。 仔细一看,是位约九十多岁的白发老妇。 埋在皱纹中的双眼浮出柔和笑容。 「太好了,晴明大人,博雅大人,劳驾两位过来,实在很不好意思。」 老妇人发出银铃般可爱的声音。 「刚才我落在蜘蛛网中,没法逃脱,承蒙两位相救,真是感激不尽。本来应该由我亲自拜访向两位致谢,无奈我这身子不中用,请两位大人包涵。」 女人的被窝周围搁满了琉璃杯、琉璃珠、看似从唐国渡海而来的陶制胡人像、玉制香炉等。 一道散发伽罗香气的薄烟,自香炉袅袅上升。 「往昔,我受过先先皇的恩宠……」 女人环视枕边。 「周围这些都是先先皇当时御赐之物。可能因为我病倒了,家里人便将这些我喜欢的东西搁在我四周吧。」 女人怀念地说。 「我身子弱,自病倒后,几乎从未离开这个家,潜居在此,只是内心经常想着唐国和胡国的事……」 「您很想去那边玩玩吗?」晴明问。 「是。」 老妇人微笑着点头。 「不过,我生来体弱多病,就连京城也没法出门去走走看看,始终待在这里。或许多亏如此,我这身子才能活到这把年纪……」 老妇人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望向晴明,眼神宛如一个想起往昔做过的恶作剧的孩童。 「结果,晴明大人,我经历了很令人吃惊的事。」 第14节 老妇人边说边点头。 「刚才我醒来后,才知道我在半个月前病倒,一直昏迷到现在。昏迷期间,我做了梦,梦中去过很多地方……」 「是。」 「我想确认一下梦境是真是假,才让家里人跑一趟西光寺。假如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都在西光寺,那表示我做的梦都是真的。」 「是。」 「我因为在空中飞得太高兴,结果不小心落进那面蜘蛛网。很可笑吧?」 老妇人笑着说。 「我在那面蜘蛛网中,清楚听见明镜大人呼唤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的名字。所以我想,假如两位真在西光寺,定要请两位大人来此一趟……」 「于是我们来了。」 「对了,晴明大人,博雅大人,那应该是七、八天前的事吧。真的很有趣,我在鸭川附近一条小河边,看到两个孩子用笊篱这样抓泥鳅跟鲫鱼。」 老妇人用手势比着用笊篱淘的动作。 「那时,有位身穿男装的女子,看上去玩得很高兴。我也情不自禁跟着呵呵笑,当时真的很想跟她一起玩水……」 老妇人说着说着,双眼扑簌簌地掉下泪。 「晴明大人,世上真有那种女子吗?身为女子竟然会做那种事?我到现在仍觉得那是梦……」 「有。」 晴明道。 「那孩子名叫露子,是位很喜欢昆虫的大小姐。」 「是吗?明明是位大小姐,竟然可以做那种事,太令人羡慕了。」 老妇人用指尖抹去滑下脸颊的泪水。 「晴明大人,博雅大人,谢谢你们。我余生已不长了,真的……真的感激不尽……」 老妇人俯首致谢之后,躺回被窝里。 接着,又抬起头说: 「晴明大人,博雅大人,这半个月,我真的很快乐……」 老妇人浮出欣喜的微笑,闭上双眼。 她头倾向一边,发出轻微鼾声,陷入沉睡。 六 隔天,晴明和博雅收到消息,老妇人安详过世。 迢迢千里至唐国 秋夜醒来 一夜未眠 飞去之吾心 大贰三位(注19) 注1:学名oecanthus longicauda,中文学名「长瓣树蟋」,日文名「邯郸」(カンタン:kantan),蟋蟀科(gryllidae)昆虫。 注2:学名paratrigonidium bifasciatum,中文学名「金铃」,日文名「草云雀」(くさひばり:kusahibari),草蟋科(trigonidiidae)昆虫。 注3:学名homoeogryllus japonicus,中文学名「日本钟蟋」,日文名「铃虫」(すずむし:suzumushi),蟋蟀科(gryllidae)昆虫。 注4:学名ornebius kataki,中文学名「凯纳奥蟋」,日文名「钲叩」(かねたたき:kataki),钲蟋科(mogoplistidae)昆虫。 注5:学名xenogryllus marmoratus,中文学名「云斑金蟋」,日文名「松虫」(まつむし:matsumushi),丛蟋科(eneopteridae)昆虫。 注6:学名teleogryllus emma,日文名「阎魔蟋蟀」(えんまこおろぎ:enmakoorogi),蟋蟀科(gryllidae)昆虫。 注7:日本人称特别优质的沉香为「伽罗」,原产于越南,别名伽南香、奇南香。 注8:建于平安京皇宫东南方的御苑,东西约二四〇公尺,南北约五百公尺,中央有池塘,是天皇与朝廷官员的宴游场所。现为东寺真昌宗寺院。 注9:原文为「洲滨」,「洲滨台」之略称。平安时期宴席中之装饰品。以松竹梅或龟鹤装饰在仿照沙洲形的台子上,仿似中国传说的「蓬莱仙岛」,有吉祥寓意。 注10:「袭」为十二单衣的重叠穿法造成的配色效果。「红叶袭」指表红布,里青布;或表红布,里布是深红色。 注11:宫廷女官正式礼服十二单衣最外一层的短上衣。 注12:脱蛹的赤蚕蛊,背部有双发出朦胧青光的翅膀,是露子姬的式神。请参照《龙笛卷》(虫姬)。 注13:负责帮露子姬抓虫的男童。请参照《龙笛卷》(虫姬)。 注14:原文为「水干」(すいかん:suikan)。 注15:日本产鲤科(cyprinidae)淡水鱼中,中型且体型细长者之总称。如拉氏鱥、箱根三齿雅罗鱼、平颔鱲(溪哥)等。 注16:原文为「源五郎」(ゲンゴロウ:gengorou),鞘翅目(coleoptera)肉食亚目(adephaga)步行虫总科(caraboidea)之下水生数科龙虱类的总称。或专指其中龙虱科(dytiscidae),或用作龙虱科下「日本大龙虱」(cybister japonicus) 的标准日本名称。 注17:指「狄氏大田鼈」,学名lethocerus deyrollei,日文名「田鼈」(たがめ:tagame),负蝽科(belostomatidae),日本最大水生昆虫。 注18:学名streptopefia orientalis,中文学名「金背鸠」,原文为「山鸠」(やまばと:yamabato),鸠鸽科(columbidae),身长约三十三公分。 第15节 注19:为紫式部与藤原宣孝之女,曾任后冷泉天皇乳母。后冷泉天皇即位时,任从三位(从三品)内侍女官。敕撰和歌多达三十七首。本名藤原贤子,因其再婚夫婿高阶成章任大宰大贰,自身受封从三位,故被称「大贰三位」。 蜈蚣小子 一 晚秋。 秋虫在日渐沁凉的夜气中呜叫,叫声已不如全盛期,数量也不如前,音色亦奄奄一息。 取而代之的是庭院里开得正盛的菊花,夜气中弥漫浓厚花香。 「真香啊,晴明……」 博雅说后,暍干杯中的酒。 「菊花香和酒香交融一起,好像随着酒渗入体内深处……」 博雅举着空酒杯,陶醉地闭上眼。 此处是晴明宅邸窄廊。 青色月光中,蟋蟀叫声益发微弱,看似即将嘶哑。 「别喝太多,博雅……」 晴明望着庭院说。 「等一下我们还必须出门一趟。」 「我知道。」 博雅搁下杯子,继续说: 「这本来就是我拜托你的事。如果我喝醉了,你大概会为难吧。」 「我不会为难。会为难的是你吧,博雅……」 「为什么我会为难?」 「要是说,你喝醉了不能走路,我不出门就是了。一点都不为难……」 「如果我喝醉了,你就不去吗?」 「不是如果你喝醉了就不去,是万一醉得不能走路时。」 「这点你倒不用担心。」 博雅说后,缩回下巴点头。 蜜虫往博雅的空酒杯斟酒。 一只飞蛾挨近唯一点燃的灯火,在灯火四周不停飞舞。 「不过,你答应帮忙,让我松了一口气。毕竟这是藤原实贞大人托付的事。」 「无所谓。反正我也闲得慌。」 「可是,实贞大人到底怎么了?」 「今晚去看了后就知道吧。」 「看了就知道吗……」 「不过,去之前,我想先整理一下问题。博雅,抱歉,你再从头说一遍你刚才说过的话。」 「嗯。」 博雅点头,开始述说如下的事。 二 大约十天前,藤原实贞发生异状。 早上—— 实贞迟迟不起床。 即便家里人去叫他,他也趴在被褥中,不肯起床。 「实贞大人,今天是您必须进宫上朝的日子,您得赶快起床更衣。」 家里人如此说,但实贞依旧不起床。他微微掀开被子,双眼炯炯发光,在被褥中无言地瞪着家里人。 看来实贞似乎已经醒了,只是不肯离开被褥。 禁不起家里人催促,实贞只得勉强起床。 「阳光太刺眼,令人受不了。」 实贞如此说,最后总算在赶得及的时刻出门进宫。 同样的行为持续了两天,第三天—— 实贞果然不起床。 他和前两天一样,其实已经醒了,却不肯离开被褥。 「今天有很重要的事,请您快起床。」 第16节 家里人揭掉被子后,实贞以双手双脚在地板刷刷爬行,躲入幔帐内。 「实贞大人。」 家里人伸手碰触实贞。 「嘶!」 实贞顿时咬了家里人的手。 同样的行为持续了三天。 之前的两天和这回的三天,总计五天—— 第六天,实贞以非人的速度在地板爬行,而且直接爬到庭院,躲在大岩石后。 追在后面的人大喊。 「实贞大人……」 实贞听到后,再度移动,在地面飞翔般地刷刷爬行。 看到此状的家仆描述道: 「大人身上长出六只手、六条腿,用这些手脚在地面爬行……」 实贞就如此爬进地板下,不再出来。 家仆钻进地板下搜寻,发现实贞躲在最阴暗之处,肚子紧贴地面,双眼发出黄光,望着家仆。 家仆很害怕,却仍呼唤: 「实贞大人……」 结果,实贞往家仆脸上「嘶」地吐出腥臭气息。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家仆也没法触碰实贞,更失了把他从地板下带出来的气力。 钻进地板下的男人出来后,说: 「那已经不是实贞大人了。」 大家都很害怕,于是置之不理。 实贞白天一直躲在地板下。 宅邱的人去采视时,看到地板下阴暗的深处有一双发黄的眼眸望向外面,看来实贞还活着。 夜晚,实贞会从地板下爬出,在庭院到处乱爬。 有时会翻开庭院的石头,看似在吃石头下的东西。 虽然不知实贞身上的衣物于何时脱落,还是实贞自己脱掉,总之实贞赤身裸体。他身子变得细瘦,而且身子两侧似乎长出好几条手脚。 夜晚—— 本来发出黄光的双眸会变成绿光。 众人束手无策。 昨天,源博雅凑巧有事前往实贞宅邱,家仆向博雅说明事由,并拜托博雅: 「能不能麻烦您请安倍晴明大人过来一趟……」 「所以,我才会来你这里,晴明……」 博雅来到后,问晴明: 「怎样?你愿不愿意去?」 「既然是你拜托我,我当然不能拒绝。」晴明答。 于是两人决定一起前往实贞宅邸,这就是今天傍晚时发生的事。 三 「怎样?有没有办法可以解决?」博雅问晴明。 「唔……」 晴明仰头望着屋檐彼方的月亮,看似在思索某事。 人的身体长出好几只手脚在地面爬行,听起来相当恐怖。 「对了,博雅,我想问你一件事……」 晴明收回望着月亮的视线。 「什么事,晴明?」 「实贞大人宅邱内有没有养鸡?」 「鸡!?」 「嗯。」 「这个,我不知道。」 「算了,今晚去问问看,到时候就知道了。」 第17节 「鸡怎么了?为什么是鸡?晴明,你告诉我……」 「去了再说吧。」 「晴明,你不要装模作样,现在就告诉我吧……」 「先去了再说。而且,我们差不多也该出发了……」 傍晚博雅到来后,晴明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便说「既然如此,我们晚一点再动身」,之后便和博雅在这窄廊上喝起酒来。 在此之前,晴明已遣人前往实贞宅邸,告知今晚将晚一点才去。 如今,约好的时刻快到了。 「走吧,博雅。」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四 两人徒步前行。 实贞宅邸位于神泉苑南方,离晴明宅邸不远。 月亮虽已西倾,所幸有月光,不需灯火照明。 顺朱雀大路南下,来到实贞宅邸附近时,宅邱方向传来喧嚣。两人甚至可以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来到宅邸前,大门下聚集着几个人。看似是在宅邪里做事的女佣和孩童,其中也有几名男人。而且大门内又传出叫声。 「他跑起来了!」 「在那边!」 「快逃!快逃!」 是几个男人的声音。 过一会儿,传来「哇」 一声尖叫。 「被、被咬了!」 「是脚!是脚!」 声音比刚才更吵杂。 「完了,博雅。」 晴明道。 「我因为想和你一起喝酒,又想,反正可能要到明天早上才能解决,于是向对方说,我们将在半夜前去,看来应该早点来才对……」 大门下的人发现晴明和博雅挨近的身影,瞬间露出不安神色。 「我是源博雅。」 听博雅报出姓名后,其中一名男人走来。 「哦,是博雅大人,那么,这位就是安倍晴明大人了……」 是实贞的长子藤原实通。 「哦,实通大人……」 博雅走向对方。 「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大驾光临……」 实通向两人俯首致意。 「非常感谢两位。我是藤原实通……」 实通还未说完,晴明便插嘴道: 「此刻不用急着寒暄,请您先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 实通点头,继而开始述说。 事情是这样的。 实贞的状况一夜比一夜怪异,今晚特别严重。之前每天入夜后,实贞会从地板下出来,在庭院到处乱爬,但今晚他竟从庭院爬至屋内。 之前即便有人调逗实贞,通常也都平安无事,今晚却不一样,实贞一看到人,即刷刷地爬至那人身边,不由分说乱咬一阵。 按理说,其实可以用长矛刺杀或用利刃砍死怪物,但众人都明白怪物其实是主人实贞,不能杀。大家都知道晴明将在半夜前来,因此宅邱内所有人都聚集在大门下,打算忍耐至晴明到来。 这时,晴明和博雅恰好来了。 大门内不时传出叫唤,是因为实贞到处乱跑,家人正在用棒子牵制,尽量不让实贞接近大门。 尽管如此,化为妖物的实贞实在太恐怖,实通正打算干脆让众人全都逃到屋外后关上大门。 第18节 「总之,我们先进屋。不过,进屋前,我想请教实通大人一事。」 「什么事?」 「府上有没有养鸡……」 「鸡?」 「有吗?」 「家主实贞曾说,鸡头看起来很像蛇头,他不喜欢,所以没养……」 「是吗……」晴明点头。 「喂,晴明,鸡怎么了?」博雅问。 「博雅大人,我现在没时间说明此事。」 晴明恭敬地俯首。 「实通大人,您能不能命人在天亮前搜罗六、七只鸡来?」 「没问题……」 实通随即下令,三名男子拔腿就跑。 「我们进去吧……」 晴明走进大门后,发现有几把火光在黑暗中移动。 「在那边!」 「跑到你那边了!」 火光中传出如此叫声。 仔细一看,原来有四名手持竹棒的男子,在火光和月光中半蹲着身子摆出架势。 「是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 实通唤道,众男子聚集过来。 「实贞大人现在在哪里?」晴明问。 「好像从那个角落爬进地板下……」 一名男子指着黑暗的另一头答。 「接下来就交给我办吧。」 晴明向对方俯首致意,接着单独一人大踏步走向屋子角落。 「等、等等,我也去。」 博雅慌忙追上,和晴明并肩而行。 两人在屋子角落附近止步,悄悄往地板下采看,里边有两个发出绿光的圆点。 「晴明,在里边。」 博雅刚说出口,那东西随即动起来。 笔直朝晴明和博雅逼近。 速度快得惊人。 当那东西从地板下冲出来时,博雅「哇」地大叫一声,仰倒身子往一旁避开。 晴明则仰倒向另一边。 刷刷刷刷刷刷! 那东西冲出去了。 是个赤身裸体的人——正是藤原实贞。 而且他的肢体两侧长出无数手脚。据先前传言,本以为有十二只,现在看似又增多了。实贞同时舞动着那些手脚,在地面奔跑般爬行。 那绝非人类的速度。 假若是狗之类的动物,奔跑时,头部和背部应该会大幅度上下起伏,但实贞奔跑时,头部和躯干几乎完全没有起落。只有手脚在动。 实贞在月光中掉头,再度奔来。 他不是奔向晴明,而是奔向博雅。 「晴明,他过来了!」博雅大叫。 「博雅,别动。」 晴明边跑边喊。 「你说什么?」 博雅本来打算拔腿奔逃,听到晴明所言,又当场止步。 这时,实贞已爬过来,正要扑到博雅身上—— 奔跑过来的晴明就势跃向半空,当他双脚落地时,同时也伸出右手。 第19节 「磅」一声,击打实贞的背部。 实贞停止动作。 然而,实贞虽无法前后转动,身上的无数手脚仍在刷刷刷地刨蹴地面。 「怎、怎么了?」 脸色发白的博雅挨近问。 此时,实通恰巧也和几名手持火把的男人赶到。 在火光映照下,那东西看上去实在可怕得令人不敢正视。 构成身体的头、胸、手、脚,确实都是正常人类所有的形状,但手脚数量和躯干长度完全不同。躯干不但变长了,更长出十二只手和十二条腿,总计二十四肢,这些手脚都在拼命刨蹴地面,看似想脱逃。 但是,仿佛有一只大手按住实贞的背部,令其动弹不得。 嘶! 嘶! 实贞唾沫四溅地吐气,左右摇晃着脸,发出绿光的双眸则瞪视着环绕四周的人。 高举火把仔细一看,原来实贞的背上贴着一张纸。 看来正是那张纸重得令实贞无法动弹。 纸上写着文字: 东天红 「晴明,那到底是什么?」博雅问。 「是我刚才贴在他背上的东西。」 「我知道是你贴的。我是问你,纸上写的是什么意思?」 「东天红,即鸡鸣声,有时也指鸡本身。」 「什么?」 「贴了这张纸,实贞大人便暂时不能动弹。天亮后,我必须做善后工作,故在此之前,能不能请实通大人回答我几个问题……」晴明道。 「请便……」实通站出来。 「府上的院子是不是有很多虫?」 「您真是料事如神。这些虫里头,蜈蚣特别多,有时会咬伤家里人,令我们很头痛。」 「就此事上,最近有没有发生过什么?」 「此事是指……」 「有关蜈蚣的事……」 听晴明如此说,实通微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 「有。」 实通望着晴明答。 五 大概在十多天前…… 「抓虫欸。」 「抓娱蚣欸。」 外面传来呼叫声。 刚好这时期宅邸内昆虫很多,众人都很伤脑筋。 「到外面叫那人进来。」 实贞命人去唤外面那个呼喊的人。 见面一看,对方是个年约十岁的赤脚童子,腰际挂着一颗大葫芦。 「你会抓虫吗?」实贞问。 「会。」头发蓬乱的童子答。 「这里蜈蚣太多,很烦人。你能不能帮我们抓一下宅内的蜈蚣?」 「明白了。」 童子从怀中取出筷子握在右手,跨脚踏进庭院。 只要随手滚动一块石头,该处便会爬出密密麻麻的蜈蚣。若是翻动树根的枯叶堆,也能见到蜈蚣。 童子每次找到蜈蚣,便用筷子俐落地轻轻夹起,放进挂在腰际的葫芦内。 「抓得真好啊。」 实贞起初观看着童子抓虫的样子,不多久即看腻了,转身回里屋。 将近傍晚时,又传来叫声。 第20节 「抓完了!抓完了!」 实贞到窄廊一看,先前那个童子站在庭院。 「总计抓了一万两千又十一只。我第一次碰到蜈蚣这么多的宅耶。」童子说。 「太好了,多亏你的帮忙。」实贞答。 童子却站在原地。 「怎么了?」实贞问。 「我不是免费帮你们抓蜈蚣的。要么,给钱,要么,给物品,要不然我回不了家。」童子说。 「这要付钱吗?」 「是。」 「可是,童子啊,你最初有没有说清楚这是要付钱的呢?」 童子没有说。 「没有。」童子垂头丧气地答。 「是吧?既然你没说,我就没必要给你任何东西……」 「可是……」 童子哭丧着脸,实贞对他说: 「你等一下……」 实贞命家里人用纸包了一条鱼干,说句「给你」后,将鱼干扔至童子脚前。 「这样应该够了吧。」 据说实贞如此说完,即转身走向里屋。 六 「看来原因在此。」晴明说。 「原因在此?」实通问。 「虽然目前还不知详情,不过可以确定原因和此事有关。」 晴明刚说完,方才受实通之命,出门张罗鸡的男人们回来了。 「弄到手了。」 男人们抬着笼子过来,笼内总计有八只鸡。 「晴明,为什么是鸡……」博雅问。 「古来,鸡的主食是昆虫和娱蚣。不过,此宅邸没有养鸡,所以我才推测宅内应该有很多蜈蚣。」 「蜈蚣……」 「养很多鸡的人家,不大会发生昆虫妖异之事;养猫的人家,不大会发生老鼠妖异之事。方才我观察了实贞大人的形容举止,认为应是蜈蚣妖作怪,所以才询问有没有养鸡这事。蜈蚣在夜晚才会行动。于是我判断夜晚比较适合抓蜈蚣,因此才选择这个时刻前来。」 晴明说着说着,东方天空已逐渐泛白。 「天将要亮了。我们不用睡觉了,等太阳一出,我会立即着手解决问题。总不能让实贞大人一直处于这种状态。」 七 旭日射在实贞身上。 「唔……」 「唔……」 实贞痛苦地扭来扭去。 晴明单膝跪地,伸出右手两根手指,搁在自己贴上的那张写着「东天红」的符咒上,口中念念有词地念起咒语。 「呃……」 「呃……」 实贞全身扭动得比刚才更激烈。 二十四只手脚不停乱动,看起来很可怕。 这时—— 「噢……」博雅大叫。 实贞的肌肤咕嘟咕嘟冒出许多类似黑斑的东西,而且黑斑逐渐扩大。 「在动。」 博雅说的没错,黑斑确实在动。 那东西不断钻出实贞的肌肤。 正是拥有无数手脚的蜈蚣。 看似黑斑的东西,原来是蜈蚣的头。 第21节 蜈蚣接二连三地钻出,在实贞的肌肤上爬动。 「放鸡。」晴明道。 男人打开笼子放鸡出来。 出了笼子的鸡,爬到实贞身上,开始用嘴喙依次啄起蜈蚣。 话虽如此,蜈蚣的数量仍多得难以数计。 过半的蜈蚣被鸡啄掉,剩下的则纷乱逃到庭院草丛、地板下、石子下。 当实贞体内不再出现蜈蚣时,他的身体也恢复了原状。 实贞茫然自失地盘坐地面,实通往他背上披上一件窄袖便服(注1)。 「父亲大人,结束了,事情全部结束了……」实通道。 八 当天傍晚—— 晴明和博雅坐在晴明宅邸窄廊,再度饮酒。 「话说回来,实贞大人那模样实在很可怕……」博雅说,「晴明啊,人的外貌怎么会变化到那种程度呢?」 「那么多的蜈蚣精进入体内,不变也得变吧。」 晴明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端起酒杯送至泛起浅笑的红唇边。 不知何时,蟋蟀叫声已响起。 大概因秋天即将结束,呜叫的蟋蟀数量比昨晚少。 两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时,庭院传来动静,有个头发乱如蓬草的老人正从对面走来。 老人伴随着逐渐加深的黑夜,以黑夜逐渐加深的速度走来,在晴明和博雅两人面前止步。 是芦屋道满。 道满身边伴着个赤脚童子,腰际挂着一颗大葫芦。 「原来是道满大人,久违,久违……」晴明说。 「哎,这回多亏你帮了一忙,晴明……」道满搔着头说。 「晴明大人,多谢您关照……」 站在道满身旁的童子挺直背脊说。 「这个蜈蚣丸闯出的祸,本来应该由我来收拾才对,结果你代我收了场。我先向你道个谢,晴明……」 「蜈、蜈蚣丸!?」博雅搁下酒杯问。 「博雅大人,老实说,是我命这童子去搜集昆虫精气的。由于要用在咒法上,而比起山野中的昆虫,住在人类宅邸里的昆虫会让法术更灵验,所以我让他在那附近闲逛。」 「灵、灵验?」 「总之,咒是针对人类而下的。和人类的精气多少有接触的昆虫比较适合。」 道满笑着。 「这小子说,实贞那家伙实在太小气,他不甘心,于是趁半夜潜入实贞的房间,把白天捕获的蜈蚣精气全灌入实贞口中。」 道满再度愉快地笑出来。 「我昨晚才听他说起。如果置之不理,会闹出大事。其实也可以置之不理,但万一事情闹大了,那些检非违使、官吏来找我的话,到时会很麻烦。所以昨晚我打算去收拾残局,去了一看,结果啊,晴明,你已经代我善后了……」 「小事一桩。」 「不,我欠你一个人情。往后,如果你有事找我,只要向北斗射出写着『道满』两字的箭,我便会出现。只不过,这世上惟有你,身边绝不会发生必须由我出手帮忙的事吧,晴明……」 「我会记住您这句话。」 「那我走了。」道满说。 「您要走了?」 「嗯。」 「不和我们一起喝酒吗?」 「我也很想和你们一起喝酒,但今晚先作罢。趁天还未亮,我们还得多搜集一些虫子。」 道满背转过身。 「晴明大人,多谢您了。」 童子——蜈蚣丸行了个礼,也背转过身。 道满默不作声地离开庭院。 之后,月光中,只有两三只秋虫发出微弱叫声。 注1:原文为「小袖」(こそで:kosode)。 注2:平安时代的警察司法总监,类似现代的警察或检察官。 惦念道人 第22节 一 据说,那老人每天都会爬一次坡道。 白发白须——看上去已经很老了,却无人能推断出他到底几岁。有时看似七十五岁左右,有时又看似八十岁,有时更令人以为他已经超过百岁或千岁,那他到底几岁呢?没有人能确切说出。 他通常从大津上坡,亦即从琵琶湖那方过来,抵达逢扳山(注1)后,再下坡前往京城。 自东往西行。 老人总是走同样路线,没有人看过他从京城方向过来,再下坡走向大津。 当然并非有人特地四处询问调查他的路线。或许他曾经不为人知地从京城回到大津,也或许有人看过他走这条路线,然而,没有人知道事实究竟如何。追根究柢,到底是谁断定他从琵琶湖方向前来呢?说不定,老人是京城人,每天必须前往琵琶湖那边办事,归途再从大津爬坡至逢坂山,凑巧被人们看到而已。 老人穿着类似唐国道士的服装,手中拄着一柄拐杖。 拐杖上雕刻着蟾蜍和兔子。 不过,他总是一天前来一次。一天一次这事也并非有人特地去调查,或问了当事人之后得出的结果。只是在人不知、鬼不觉中,事情变成如此而已。不过,即使如此,那他到底自何时开始这么做的呢?没有人知道正确答案。 自古以来就这样了—— 人们只能如此说。 老人一天前来一次——然而,时间不固定。 有时是早上,有时是中午,有时是傍晚,有时是夜里。 据说这老人行走时,口中总是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快走快走,不能迟到,嗨哟嗨哟。」 「走吧走吧,不能太快,嗨哟嗨哟。」 上坡和下坡时,速度都一样。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 凡是遇见这老人的人,他们描述的老人体型或容貌,均各执一词。 有人说:「是个瘦瘠的老人。」 也有人说:「不,不,是个眫嘟嘟的老人。」 另有人说:「不对,不对,他不瘦也不胖,普通身材。」 没有人知道正确答案。 但是,这老人确实一天一次从琵琶湖方向爬至逢坂山,再下坡前往京城。 二 那天夜晚—— 蝉丸法师在逢扳山草庵弹琵琶。 他独自一人坐在外廊(注2)弹着〈啄木〉。〈啄木〉是传自唐国的琵琶秘曲。 那晚,院子盛开的白梅,香气特别浓厚。 蝉丸兴致非常好,反复弹着〈啄木〉。 弹着弹着,健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溶入自己弹出的曲调中,逐渐往四方扩散解放。大概之前从未有过这种心境,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变得透明,体内深处有某种极为明亮的东西在照映自己。 蝉丸本来就是目盲之人,看不见任何事物,却感觉有某种明亮物体在眼皮内扩散。 碰到这种情况,弹琴者若弹得太沉溺,很可能走火入魔,自动化为妖物。蝉丸深知此理,于是在适当时分搁下琵琶。 四周静谧无声,院子的白梅香不时扑鼻而来。 此时—— 「唔……」 蝉丸听到类似呻吟的低沉声音。 「唔……唔……」 「唔唔……唔……」 似乎有人因痛苦不堪而发出微弱呻吟。 怎么回事? 蝉丸拄着拐杖走下外廊来到院子,顺着呻吟声方向走去。声音正好传自梅树根处。用拐杖探索,原来有人躺在该处。 蝉丸蹲下,搁好拐杖后,伸手触摸,果然是人,正发出微弱呻吟。 「请问,您怎么了?生病了吗?」 对方没有回应。 是不是有人来探访自己,却因急病身体不支倒在这儿了?蝉丸暗忖。 然而,蝉丸从来没听过那声音。 倘若是认识的人,只要摸对方的脸,即能知道到底是谁。蝉丸伸手用指尖触摸对方的脸,那张脸干瘦得惊人。 他不认识对方。 第23节 有胡须,看来是男人。 细长下巴似乎在发热,既然用指尖可以感受到热度,应该是倒地时撞到下巴,留下伤口了吧。 总之,蝉丸好不容易才把对方抬至草庵房内。 可是,第二天早上,那男人依旧昏迷不醒,而且不停发出微弱呻吟。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也无法回应。 如此过了一两天,不加怎么回事,男人的病情仍不见好转。若是平时,住在附近的人每天都会给蝉丸送来自米、柴薪、鲜鱼、蔬菜等,但偏偏那几天竟没出现。 虽然家里有数天份的白米和柴薪,不用担心断粮,但奇怪的是,每次蝉丸打算出门到附近人家叫人来帮忙时,总是无法走出院子。每当他以为走出院子时,又都回到草庵。 蝉丸束手无策。 难道是琵琶弹太久,招来妖怪,结果连累不相干的人? 假如能够出门,蝉丸还可以去找安倍晴明商讨对策,但既然不能出门,他也就毫无办法。 ——没办法。 蝉丸死心在家待了三天。 最奇怪的是那个病倒的男人。那男人从第一天起始终不吃不喝,但伸手触摸,却也没瘦下,反倒似乎愈来愈胖。比起第一天,第三大、第三天时,对方的脸颊明显多了些肉。 到了第四天,晴明和博雅不请自来了。 三 起初外面传来脚步声,继而是人的动静。 似乎有人进到院子里。 「哦,这……原来……」 接着响起不胜欣喜的声音。 那是蝉丸熟悉的声音。 是源博雅的声音。 「看来您平安无事。」 这是安倍晴明的声音。 听到晴明的声音时,蝉丸松了一口气。 不管招来了什么东西,不管这几天草庵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晴明到来,一切都能解决。 「是,好歹没什么事……」蝉丸答。 「博雅,你把脚踏上那树枝无妨,但小心别折断了盛开的梅花。」 晴明对博雅说。 「万一折断了,我就把树枝带回家,插在水桶里养着。」 博雅的声音传自上方,从两人的对话听来,博雅大概正爬到梅树上。 「博雅正在善后,事情应该即将告一段落。」 晴明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可以了,晴明……」 当蝉丸听到博雅的声音时,随即又听到「唔……唔……」的声音。 原来直至今日一直躺在床上的男人似乎坐起身了。 四 事情是这样的。 三天前—— 月亮突然不动了。 傍晚时分,本来应该出现在西边天空的月亮,竟然失踪了。 众人均觉奇怪,到了半夜,大家才察觉一钩新月挂在东方天空。 只是,从京城方向望去,月亮刚好挂在逢坂山附近的山头,一动也不动。 有人打算前往月亮停止运行的方向,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即使判断出月亮停驻的位置,也无法抵达该地。不知是否设下某种结界,总之,只要有人从某处往前迈步,那人便又会回到原处。 更奇怪的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月亮从新月转成四日月、五日月,依旧停驻在山头,一点一点逐渐膨胀。 最后,藤原兼家下令。 「能不能去看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于是晴明和博雅便来到蝉丸住处。 来了一看,月亮似乎停在蝉丸的草庵上方。但是,似乎有人设了结界,因此即使两人想前往蝉丸住处,也无法踏进结界。 晴明解除结界后,来到蝉丸的草庵一看,原来月亮卡在院子里的梅澍顶端高枝,无法动弹。 「所以博雅就爬上梅树取下了月亮。」晴明道。 「反正月亮已经胀得差不多圆了,几乎没有地方可勾住斟枝。我以手浩碰了一下,月亮就掉了下来,看那样子,就算我不去磋,大概也会在今晚自己掉落吧。」博雅说。 第24节 此时,晴明和博雅已进屋,与蝉丸相对而坐。 那名白发白须的老人正带着一脸奇妙的表情,坐在屋内角落,拐杖搁在一旁。 这回轮到老人述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五 这几天给大家添了很大麻烦。 我名叫月驱道人,奉天帝之命,担任守月职务,与月亮一起巡回大地。 我的工作是守护月亮,并和月亮一起巡回大地,如此不知已过多少寒暑。路过这逢扳山时,有时会听到琵琶声,极吸引我的心。我已经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想驻足聆听个痛快。可是,我的工作不允许我如此做。 然而,三天前—— 我听到的琵琶声极为美妙,是至今为止最悦耳的乐声,于是我情不自禁偷偷进入这间草庵的院子。 我本来打算只聆听一会儿就离开,之后再催促月亮加快速度,如此便不会延误任务。 不过,万一被天帝发现此事,我不知将会受到何种处罚,于是我在这儿设下结界,躲在结界中聆听琴声。不料,蝉丸大人的琵琶声太美妙了,令我忘了时间的流逝。 待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和我一起停驻此处的月亮,竟然卡在那棵梅树的枝哑上,无法动弹。 由于月亮和我系在一起,形同我的下巴也被勾在树枝上,我的喉咙被往上吊,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幸好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及时救了我。 虽然我不知道天帝将会如何处罚我,但只要想到那晚听到的琵琶声,我甘愿接受任何处罚或斥责。 月驱道人深深低头为礼,再站起身。 「那么,晴明大人,博雅大人,蝉丸大人,我告辞了……」 守月老人如此说后,转身离去。 至于老人的下场到底如何呢? 据说,那以后仍有人在逢坂山遇见口中念念有词的老人。 「快走快走,不能迟到,嗨哟嗨哟。」 「走吧走吧,不能太快,嗨哟嗨哟。」 看来,老人即使受到天帝斥责,处罚应该也没有太严重吧。 天帝大概也很欣赏蝉丸的琵琶声吧。 注1:位于滋贺县大津市西部的山,标高三五公尺。 注2:原文为「濡れ縁」(ぬれえん:nureen),日式住宅边缘的长台,与外界以落地窗隔开,形同走廊,没有墙壁与雨窗,一般是在基座上用板材简易搭成。 夜光杯之女 一 樱花已开始静静飘落。 樱花花瓣在春日阳光中,一片接一片无声无息地四处飞散开来。花瓣映着从树梢间射下的阳光,闪闪发光,仿佛有无数小飞天在半空飞舞。 「晴明啊……」 源博雅端起蜜虫刚斟满的酒杯,叹了一口气说。 「虽然每年春天都会看到同样的景色,但无论看多少次,无论看多久,我总是看不腻……」 晴明和博雅坐在安倍晴明宅邸的窄廊上,已对饮了一阵子。 盛开的樱花于三天前开始飘落,大概从今天起,即便不起风,花瓣也会接二连三地离开树枝。 「我就是想在樱花落尽之前过来喝酒。」 中午过后,博雅提着酒瓶来找晴明。 直到此时,已过了一瞩多时辰。 「时光?」 「嗯。」 「等等,晴明,我观看的是樱花花瓣,怎会变成在观看时光呢?」 「人们看不到风。」 「唔。」 「但是,人们看到草或叶子在摇动时,等于看到风。」 「唔,嗯。」 「人们看不到时光。」 「唔,唔。」 「但是,看到飘逝的东西时,等于看到时光。」 「飘逝的东西?」 「也可以形容为移动的东西。」 第25节 「唔……」 「人们只能凭借观看移动的东西,来估计时光的流逝。时光栖宿在移动的事物中。观看花和观看河川,道理都一样。花和河川一样,都是会移动、会流逝的事物。时光正是潜藏在这些会飘散、会流逝的事物内。」 「时光潜伏在这些事物内?」 「是的。举例来说,飘散的樱花花瓣中,就潜藏着好几种时光。」 「……」 「一是花瓣离开树枝,直至飘落地面的这段时光。一是冬天过去,直到春天再度来临的时光。还有樱树本身的寿命,至今为止所有花开花谢岁月的时光……最后,我们观看飘落的樱花花瓣时,只要思及自身之事,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到自己的时光。」 「自己的时光?」 「就是说,你能够看到源博雅这个存在,以及至今为止到底活过多久的,自己的时光。」 「等等,等等,晴明。」 「怎么了?」 「你是不是在哄我?」 「我没有哄你。我有必要哄你吗?」 「不,即便你不是存心哄我,可是你好像故意把话说得很复杂,命我硷头脑乱成一团。」 「那真是很抱歉。这个嘛,等于是我的一种老毛病。我总是在各种事象中追寻其原理。只要追寻……」 「我说的正是这个,你看,你又打算对我说这种难懂的道理……」 「确实如此。」 晴明苦笑,继而搔着头,又说: 「那我们聊聊别的。」 「别的?」 「有件东西,我打算等你来了后拿给你看。」 「什么东西?」 「蜜虫,你去拿来……」 晴明说毕,蜜虫便站起身,随即消失踪影。 过一会儿,蜜虫又回到原位。 蜜虫手上捧着个桐木小盒子。蜜虫坐下后,将小盒子搁在博雅面前。 「这是什么?」 「博雅,你打开看看。」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个用锦缎裹住的东西。博雅卸掉锦缎,出现一盏酒杯。 是盏有光泽的黑色酒杯。 博雅用右手手指夹着杯脚,端起酒杯。 「这是……」 「是夜光杯。」晴明道。 博雅举起酒杯,迎着庭院的亮光观看。 「是星辰……」博雅发出陶醉的叹声。 酒杯的黑色杯身透出点点淡绿亮光。原来黑色杯体中隐隐掺杂着既像淡青又像绿色的艳丽玉石之色。 「太美了……」博雅叹道。 「我想让你看的,其实不是这个。」晴明说。 「那么,是什么?」 「你先喝吧,博雅。」 晴明把酒注入博雅端着的夜光杯内。 「假如办得到,我很想注入葡萄美酒,可惜那酒很难入手。就用三轮产的酒(注1)将就一下吧……」 「说什么将就,对我来说,三轮产的酒已经心满意足了。」 博雅边说边端起酒杯,啜饮了一口,再缓缓吞下。 「好酒。换了酒杯,似乎连酒味都变了。」 博雅搁下酒杯后,和晴明聊了一阵子,之后不经意望向庭院。 「喂,晴明……」博雅望着院子问:「那人是谁?」 「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身穿唐服,站在樱树下的人。」 「你看见了?」晴明微笑道:「博雅啊,我刚才说想让你看的,正是那人。」 接着又道: 第26节 「博雅,你仔细看好,那人不是这世上的人。」 「什么!?」 博雅目不转睛望着站在樱树下的女子。 那女子身穿唐式服装,肩膀至手臂披着一件类似薄丝绸的衣物(注2)。 然后搁下酒杯。 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下。 二 据说,藤原成俊家出现了一名女子。 那女子并非每天出现。 也并非固定在白天或夜晚出现。 有时在白天出现,有时在夜晚出现。虽然夜晚出现的次数较多,但有时在明亮阳光中也会看见那女子。 年纪大约三十岁。 有时看上去更老,不过有时看上去更年轻。 姿色很美。 无论在白天阳光中出现,或在夜晚黑暗中出现,她全身总是微微发亮。 成俊最初以为可能是某家女子不知不觉间进到家中,但没多久,他便明白原来并非如此。 因为那女子全身透明,可以看到女子背后的风景。 成俊向家人提起女子的事,众人都说没看见。原来只有成俊一人看得见。因此,成俊不再提起女子的事。然而,成俊并非就此看不见女子。他依旧看得见那女子。 女子只是出现在那儿,站在该处默默凝视成俊而已。 虽然女子不会做出任何坏事,依旧令成俊耿耿于怀。某天,成俊在宫中偶遇贺茂保宪,便找保宪商讨对策。 保宪是晴明的师傅贺茂忠行的儿子,与晴明同样是阴阳师。 「务必请您……」 成俊如此乞求,贺茂保宪便前往成俊家。 保宪在成俊宅邸和庭院绕了一圈后,进入里屋。 「应该是这个。」 保宪拿起搁在架上的小盒子,问成俊: 「这是什么?」 「是夜光杯。」成俊答。 打开盒子,里面出现一盏夜光杯。 「这是怎么来的?」 「是我家祖传的。听说这是阿倍仲麻吕(注3)的遗物,是当时担任大使的先祖藤原葛野麻吕,于大同元年(注4)自大唐归国时带回来的……」 「贵府最近使用过这盏杯子吗?」 「是。大约两个多月前起,我偶尔会用这盏杯子饮酒。」 「是吗?」 「在这之前,我完全不知晓这盏杯子很贵重,两个多月前偶然发现这杯子后,就开始用这杯子饮酒……」 「是不是您用了这杯子饮酒以后,那女子才出现的?」 「唔,您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那女子是附在这杯子之物。」 「这……」 「我建议,既然对方是位美女,又不会做出任何坏事,您就任她去吧……」 「不。虽然她没做任何坏事,我总觉得有点可怕。最好不要让她出现。您能不能设法让那女子不出现……」 「这倒是办得到……」 保宪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 「既然如此,这件事交给晴明办比较合适。您把这杯子送到土御门大路的晴明宅邸,拜托他帮忙,我想,他会设法解决此事的。」 保宪对成俊如此说。 三 「原来如此,原来有这种事。」 博雅轮流望着晴明和樱树下的杨玉环,频频点头。 「狡猾的家伙……」晴明低语。 「狡猾?」 第27节 「我是说保宪大人。他自己无所不能,但每次碰到麻烦事,就老是硬推给我……」 说保宪总是这样,也确实是这样。 「不过,为什么玉环娘娘会附在这盏夜光杯上呢……」 「博雅,如果你有疑问,你自己直接问本人不就好了……」 「我?」 「嗯。你喝下这盏杯子所盛的酒,而且微醉时可以看见对方,既然如此,只要你有心,应该也可以与之交谈。」 听晴明这么说,博雅再度望向樱树,只见杨玉环那孤寂的唇角似乎露出微笑。 「这、这么远,她听得到吗?」 博雅刚说毕,杨玉环已自樱树下消失踪影,不知何时,竟坐在博雅身旁。 「想问什么都请便……」 杨玉环的声音微弱得像风。 「你、你会说日本话?」 「我跟随这盏杯子来到此国度已有一百数十年了,这期间我听过无数人谈话,多少会一点……」 虽然口音稍微带着唐国腔,但无论语气或发音,杨玉环说的都是正确日语。 「你为什么附在这盏杯子上昵?」博雅柔声问。 「这……」 杨玉环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如果你不愿意,不说也无妨。」 「不,」杨玉环微微摇着柳条般的细颈,「我愿意说。」 她抬眼望着博雅。 那是双晶莹得令人心跳的大眼睛。 「安禄山之乱时,我们离开长安,打算逃往蜀中……」 「我知道。」 「我们逃至马嵬驒时,将士们造反,我的姐姐们与哥哥都被杀死了。」 正如贵妃所言,贵妃的兄姐都在马嵬驒遭将士杀死,头颅也被砍下。将士们将头颅刺在长矛尖高高举起,逼迫玄宗皇帝赐死贵妃。 「太残酷了……」 博雅忍不住泪珠盈眶。 此事说起来,责任不在贵妃身上。 是玄宗沉溺于贵妃的姿色,不问政事,再说贵妃本为玄宗之子寿王的王妃。 当时太监高力士如是说: 「将士们已经如此残忍地杀死贵妃娘娘的亲人。即便贵妃娘娘此刻说愿意原谅他们,他们也绝不会忘掉此事。只要贵妃娘娘仍待在皇上身边,将士们便会终日提心吊胆,担心贵妃娘娘不知何时会再提起这事,继而处罚他们。只要贵妃娘娘活在这世上,将士将永无心安之日。」 高力士说的有理。 「那时,皇上唤来阿倍仲麻吕大人,问他有没有办法让我自马嵬驿逃脱,再带我前往倭国。不过,这在当时根本难以办到。」 「后来呢?」 「结果,我命中注定只能死在马嵬驒。」 「可是,你现在不是身在日本吗?」 「是。」贵妃点头。 「事情为什么会变得如此……」 「是皇上……」 「玄宗皇帝?」 「皇上用这盏夜光杯饮下我的鲜血。」 「贵妃娘娘的鲜血!?」 「我死了之后,皇上割开我的喉咙,用这盏杯子接了鲜血……」 「什么!?」 「接着,皇上说,『噢,仲麻吕呀,晁衡呀,你把这杯子视为贵妃的遗物,日后你回国时,一起带走吧……』」 此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 因为贵妃说着说着,声音和外貌竟逐渐产生变化。 「……噢,贵妃啊,我深深爱着你……」 声音变成男声。 不仅如此,贵妃本人也在不知不觉中化为男人身姿。 第28节 「我仲麻吕在华清宫不知窥视了几次你和皇上亲睦的光景。啊,我深深爱着你。比任何人都爱你,比任何人都爱你(注5)……」 博雅情不自禁缩回身。 「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日本国的阿倍仲麻吕。是那个很想念日本国、很想念日本国,终因思乡之情而死的仲麻吕啊(注6)……」 变化为男人身姿的贵妃,双眼泪如泉涌。 「呜呼!」 「噢!」 同时发出男声和女声的贵妃,起身舞至庭院,盘旋起来。 「这是霓裳羽衣曲。」 「是你跳过的曲子。」 「是我舞过的曲子。」 「噢!」 「噢!」 贵妃不时发出男声和女声,在樱树下婆娑舞着。 她在舞着。 「晴、晴明,怎么回事?她到底是杨玉环贵妃娘娘?还是阿倍仲麻吕大人?」 「可以说两者都是,也可以说两者都不是。两人本来都死在大唐国……」 「那、那,眼前的是什么东西!?」 「是附在这盏夜光杯上的两人的感情和执著……」 「那、那,玄宗皇帝用这夜光杯饮下贵妃的鲜血是……」 「应该是事实吧。而且他把夜光杯托付给仲麻吕大人保管,也是事实吧。」 晴明还未说毕,在樱树下舞蹈的人影又出现第三个人格和外貌。 「噢,贵妃啊,贵妃啊,寡人当初为何要命人杀死你呢……」 人影口中发出诅咒般的沙哑声音。 「寡人怎么做了这种事,怎么做了这种事……」 人影变为老人,正在流血泪。 「您确实爱过我……」 那物事再度化为女人身姿说。 「然而,您更爱另一个人。那个人正是您自己……」 「噢!」 这回变成玄宗的样子。 「噢,贵妃啊,贵妃啊,我很想和你一起回日本国。」 说话的是仲麻吕。 三人的身姿缠在一起,在花瓣纷纷飘落的樱树下不停舞着。 「晴、晴明,我们该怎么办?」 「随他们去。」 晴明望着依次化为三人身姿不停翩舞的人影,一边从容不迫地举杯啜饮。 「那东西正是这种存在。三人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里。不过是他们的执著在这里翩舞而已。可能只有执著附在这盏杯子上,从远方被带到日本国吧。」 晴明正说着,眉清目秀的贺茂保宪飘然出现在庭院中。 「哇,原来已经掉了不少了。时间过得真快,晴明。幸好赶上了。」保宪道。 「保宪大人,您为何来此地?」 「我是来看热闹的,看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东西。」 「我没有插手,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 「自然而然?」 「可能因为博雅大人出乎意料温柔地问了话,结果三人全出现了……」 「你说什么?晴明,你是说,这是我做的?」 「应该是。」 「什、什……」 「他们大概第一次遇见像你这么无私的人间他们话,所以才会如此慌了手脚。」 「什么!?」 第29节 博雅语声未落,缠在一起的三人身姿已浮在半空。 明明没有风,花瓣却扑簌簌自枝头飘落。 花瓣似乎发出轰隆声般不停飘落,落英缤纷中,三人的身姿缠在一起,逐渐升上天去。 「太厉害了,博雅……」晴明低语。 花瓣和贵妃逐渐升往青空。 仲麻吕的身姿在闪闪发光的花瓣中舞着。 玄宗在高空的风中舞着。 天空中只剩下花瓣。 「博雅,你实在很厉害。我本来打算设法将这盏杯子占为己有,结果竟因为你,那三位大人都升天了。」 「升、升天……」 「没错。」晴明苦笑。 「晴明,这表示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比得过无私。」 保宪笑着说。 「这盏杯子已经成为普通的夜光杯了。看来只得将它送还给成俊大人。」 「就这么办吧。」晴明答。 博雅仍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呆呆望着仍有两三片花瓣在飘舞的半空。 夜光杯孤零零地挺立在博雅面前的窄廊上。 注1:三轮山位于奈良县樱井市,奈良盆地东南方,自古为日本自然信仰崇拜之圣山,此处的清水是圣水,酿造出的酒是美酒。 注2:为中国唐代流行之妇女配饰「披帛」。用银花或金银粉绘花的薄纱罗制成,披搭肩上(或一端固定在半臂的胸带上),盘绕于两臂间。 注3:六九八—七七〇年。出身日本的唐朝政治家、诗人,字巨卿。由于才德兼备,诗文俱佳,获唐玄宗赏识,后被任命为秘书监,赐名晁衡,经常在御前侍奉。 注4:西元八〇六年。 注5:日本多处传说版本不一,有说杨贵妃最后与阿倍仲麻吕等遣唐使一起自安史之乱逃出,东渡日本,觐见当时孝谦女天皇,并有多处贵妃墓。 注6:阿倍仲麻吕原于西元七五三年搭船欲返日本,途遇风暴,几经波折,七五五年回返长安却又遇安禄山之乱起,往来中日之路已变得相当危险,他自此打消返日念头,最后死于长安。 治痛和尚 一 中午起,藤花即在飘香。 明明没有起风,藤花香却能飘至此处,可见空气中已饱含相当浓厚的藤花香。 「这样根本无须喝酒,光闻花香就好像已经醉了。」 源博雅闭着双眼说。 他坐在安倍晴明宅邱的窄廊上。 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支起单膝,背倚柱子,正在眺望庭院。 庭院的藤花已伸长,藤蔓不但缠上松树树干,甚至攀爬至枝杈,并垂落好几串看似沉重的藤花。 博雅坐在晴明对面,右手端着空酒杯,闭着双眼。 「是吗?你不要喝酒吗?」 晴明转头吩咐身旁的蜜虫: 「喂,博雅说不必倒酒了。」 「喂,晴明,我什么时候说不必倒酒了?」 博雅慌忙睁开双眼。 「刚才。」 「我没说。」 「说了。」 「我只说了光闻花香就好像已经醉了这句……」 「不,前面还有一句。」 「我没说。」 「吵来吵去争论有说、没说,也没意思。你就喝吧。」 晴明刚说完,蜜虫即抬起手中的酒瓶往博雅的杯子倒酒。 博雅端着杯子,看似很不服气地瞪着刚盛满的酒。 「怎么了?」 「没什么。既然有酒可喝,我当然没话说,只是,刚才那个有说、没说的问题还没解决,你就要我喝这杯酒,我总觉得好像咽不下这口气。」 「你就喝吧,博雅。」晴明微笑道。 第30节 晴明只不过微微翘起唇角,就令人觉得仿佛沉入那道笑容中。 「嗯,我喝。」 博雅下定决心般将杯子举至嘴边。 把空酒杯搁回原处时,不服气的表情已自博雅脸上消失。 「对了,晴明……」 「什么事?」 「有关高山那位正佑法师的事,你听说了吗?」 「如果是前些日子治愈皇上疾患的那位正佑法师,我倒是听说了……」 「你果然有耳闻。」 「正佑法师怎么了?」 「明天他将来我家。」 「是吗?那又怎么了?」 「他说,想听我吹笛。我本来向对方说,不用麻烦他特地前来,我会主动去拜访,结果正佑大人说,想听笛声的人是他自己,应该是他主动过来,所以明天他将来我家……」 「是吗?」 「是那位正佑法师要来我家呐。我必须在今晚把所有曲子都练习过一遍。」 也难怪博雅会双眼发光地说这句话。因为正佑法师只施行了一次法术,便让天皇的疾病痊愈。 大约半个月前,天皇说自己腹痛。 二 天皇在半夜因腹痛醒来。 梦境中,地狱鬼卒追着天皇,用类似长矛的武器不停刺入天皇的肚子。 「痛啊!痛啊!」 天皇情不自禁叫出声,在被褥内醒来。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肚子真的在痛。而且是剧痛。痛得宛如胸口被塞入异物。 「来人啊!」 天皇满头大汗地叫人来,随即喝下止痛药,却不见效。 是昨晚吃的东西出了问题?或是腹部有什么虫在闹事呢? 第二天早上,腹痛不见转好,过了三天仍在痛。 因为腹痛,天皇站都站不起来,连饮食和排便也力不从心。为了忍耐痛苦,天皇耗尽所有精气。 第四天,宫里请来法师进行法术,但天皇依旧痛个不停;第五天,请来五名和尚,进行了五坛御修法(注1)。 所谓五坛御修法,意指在五坛供奉五大明王,祈祷以求祛除妖魔、消灾解厄的密教修法。 中坛供奉不动明王,东坛供奉降三世明王,南坛是军荼利明王,北坛为金刚夜叉明王,西坛则是大威德明王,各坛均由一名阿闍梨(注2)负责施法,总计五名同时进行。 这场仪式是威力最强劲的御修法。 广泽的宽朝僧正负责中坛,金刚夜叉的北坛由叡山的余庆律师承当。 宽朝僧正在此系列故事中已出现过几次。 他是住在广泽遍照寺的僧人,曾经把手持大刀的强盗一脚踢至半空,不仅法力高强,也力大无比。 某次,晴明前往遍照寺拜访宽朝时,正好有几位公卿相年轻和尚在场,晴明应了他们的请求,扔出柳叶击碎庭院的蟾蜍,这段逸闻非常有名。 余庆律师的逸话也很有趣。 某日,有个来自震旦,法力高强的天狗(注3),名叫智罗永寿,来到日本国天狗住处。 震旦即中国,在此表示唐国。 智罗永寿对日本天狗说: 「震旦也有不少法力高强的僧人,却都敌不过我。我尽情地调戏他们、教训他们,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但失去了旗鼓相当的对手后,我反倒觉得很无聊。所以特地前来想找日本国的僧人玩玩,您可知哪里有好玩的对手?」 「哦,这听起来很有趣。既然如此,你随我来。」 日本天狗飞向空中,抵达比叡山,再降落。智罗永寿也并肩而行。 两人降落在大岳的石制卒都婆(注4)附近。 「因为大家都认得我,我必须躲在附近山谷偷看,你待在这里,只要有僧人路过,无论对方是谁,你尽管去调戏他们。」 「明白了。」 智罗永寿化为一名老法师,蹲在石制卒都婆一旁。 不久,有名乘坐手抬轿子的僧人下山。 日本天狗以为震旦天狗会玩什么把戏,期盼地偷偷观看,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僧人平安无事地路过了。 日本天狗觉得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来到卒都婆附近一看,却不见智罗永寿的身影。找了一阵子,才在南方山谷树林中发现屁股朝天、全身怕得颤抖不已的智罗永寿。 「怎么回事?你怎么没出手?」日本天狗问。 第31节 「不行,那个不行。那个太可怕了。」罗智永寿说。 「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不是人。乘坐在手抬轿子上的是不动明王的熊熊火焰。要是我出手搞怪,肯定会被烧死。」 智罗永寿浑身打着哆嗦。 「那人到底是谁?」 「是比叡山千寿院的余庆律师。」 据说,日本天狗当时如此作答。 三 五名僧人中,一名是宽朝僧正,另一名是余庆律师——不愧是法力无边的僧人,他们一行法术,皇上的肚子就不痛了,疾病看似痊愈。 然而,这五名僧人一旦撤走,皇上又会开始叫痛。 「唔……」 「唔……」 天皇大喊大叫。 唔…… 唔…… 啊…… 五名僧人只得再度前来施行修法,而皇上也会当场止痛。可是,五名僧人离去后,皇上的腹痛又开始发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登场的正是高山的正佑。 也不知是谁先说起的,总之有人说,事情既然到了这种地步,不如去找高山的正佑僧都试试看。 正佑僧都法力高强,最近在京城很有名,据说只要请他施法,无论什么病,均能当场痊愈。 皇上便命人前往高山传唤这位僧人进京试试。 高山是指奈良的香具山。 正佑进京时,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据说,他从奈良前往宇治时,天上纷纷飘下各式各样的花瓣。这些花瓣中掺杂着闪闪发光的金粉。 抵达宫里后,正佑立即施法,皇上也当场止痛了。 不过,众人仍担忧只要正佑停止施法,皇上可能又会叫痛,于是战战兢兢地观察皇上的病况。不料,这回皇上没有再度叫痛。正佑完全治愈了皇上的腹痛病。 这位正佑僧都,仍待在京城。 博雅对晴明说「明天会来听我吹笛」的。正是此人。 「有关这事……」晴明对博雅说。 「这事?」 「我是说正佑大人。既然正佑大人预计明天将前往你家,你就顺便帮我一个忙吧。今天听说你要来时,我就打算拜托你这件事了。」 「什么事要我帮忙?」 「我要你明天腹痛。」 「腹痛?」 「嗯。」 「可是我肚子不痛啊。」 「不是,我知道你肚子不痛。我是要你假装肚子痛。」 「假装?」 「明天,正佑大人到了时,你让下人这么说……」 ——今日,博雅主人突然腹痛,没法吹笛给正佑大人听。因而我们想拜托大人一件事,能不能请大人施法治愈我家主人的腹痛?—— 「你就让下人这么说。」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博雅说这话时,蜜夜前来通报。 「余庆律师大人和宽朝僧正大人来访。」 「哦,来得正是时候。既然两位大人来了,接下来我们就和两位大人继续谈这件事……」 晴明对仍一头雾水的博雅如此说。 四 「这事很可疑。」晴明道。 「嗯,很可疑。」宽朝僧正说。 第32节 「确实很可疑。」余庆律师点头。 宽朝僧正和余庆律师都坐在窄廊上,四人此时正在交谈。 「毕竟天上飘下了花瓣。」宽朝僧正微笑道。 「而且还降下金粉,威力更大了。」余庆律师也微笑道。 「听说,花瓣都是真正的藤花、荷花与紫菀?」晴明问。 「不是还听说连金粉也是云母片吗?」 「而且据说茌伏见附近才停止飘落。」 宽朝僧正和余庆律师互望着对方的脸,笑了出来。 「到底是什么事?听两位大人和晴明此刻所说,意思是那位正佑大人很可疑吗?」 「嗯。」 「正是。」 两人点头。 宽朝僧正用手指搔着头,接着说: 「可是,再怎么可疑,我们也不能出面说破。」 「如果我们说出这种话……」 余庆律师抚着脸颊接道。 「没有人会相信吗?」晴明问。 「嗯。」 「众人会以为我们不服输,结果这事会逐渐偏离正题。」 「因此,两位大人要我出面?」 「嗯。」 「唔。」 两人同时点头。 「我就知道会如此,所以方才我也对博雅大人提起这事……」 「是吗?」 「听说那位正佑大人为了听笛曲,明天将前往博雅大人宅邸。」 「然后呢?」 「我打算让博雅大人到时突然腹痛,不要吹笛,我正在拜托他帮忙此事时,刚好两位大人到临。」 「哦,假装腹痛……」 「原来如此,这下有戏可看了。」 宽朝僧正和余庆律师都笑嘻嘻地点头。 「喂,喂,晴明,我完全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博雅问。 「没什么意思,你就照办吧。」晴明不让博雅说完。 「突然腹痛……」 「妙计,妙计……」 宽朝僧正和余庆律师仍是笑嘻嘻地点头。 五 博雅在垂帘内呻吟。 「痛啊……痛啊……」 啊…… 唔…… 有时会发出忍住疼痛的呻吟。 「哦……」 正佑坐在垂帘外,手指掐着念珠,一心一意正在念经。 为了听博雅吹笛,正佑特地造访,听说博雅突然腹痛的消息后,不得不答应为博雅施法。 中午前,正佑就开始吟唱各式各样的经文和真言,一直念到中午过后,博雅的病状依旧不见好转。 正佑的声音愈来愈大,额头也浮出汗珠。 此时—— 地板下突然传出狗吠声。 嘎巴! 第33节 咕哪! 继而传出某种东西在地板下剧烈打斗的声音。 过一会儿,外边又传来声音。 「是这小子!」 「这小子躲在地板下!」 原来是博雅宅邱家仆的声音。 这时,正佑再也顾不得施法,起身到外面一看,只见博雅的家仆们围成一圈,中央正是晴明、广泽的宽朝僧正和余庆律师三人。 「啊!」 正佑大叫,打算逃跑,但众人于事前似乎已说好,随即有十数人围拢过来,抓住了正佑。 六 晴明脚边有只白狗,口中咬着一只修行者打扮的东方ㄗ?)。 裢飞瞎磐方恚乙沓钟鹈派龋共勘还芬e。谂距距匚1017癯幔蠢聪胩右蔡硬坏袅恕?br> 「是这小子。这小子躲在地板下用羽毛团扇往上扇风。」 其中一个家仆说。 这时,有人带着被逮住的正佑僧都过来。 「让皇上腹痛的人,是你吧?」晴明问。 正佑法师默不作声。 晴明转身面对瘢俣任剩?br> 「怎样?」 翊瓜峦烦腥稀?br> 「我用左手扇这把团扇,让人腹痛,只要停止扇团扇,便会止痛。反之,用右手扇团扇的话,真正的腹痛也会痊愈。我正是用这把团扇令皇上腹痛的……」袼怠?br> 「是谁命你如此做?」 「是那个正佑僧都命我做的。」 众人的视线全集中在正佑身上。 「到底怎么回事?」晴明问。 正佑默不作声。 裨蛞桓碧煊擅难樱?br> 「我是三年前自震旦飞到你们这日本国的天狗,名叫智罗永寿……」 袼怠?br> 「刚从震旦飞到日本国时,我碰到这位余庆律师,当时对他无法可施,我沮丧得很,恰好那时和这位正佑相遇。」 「之后呢?」 「正佑非常崇拜我,而且贪婪无厌。他以前就很想上京传播自己的名声,遇到我之后,他的心愿更加强烈。前些日子,我们商议好用这把羽毛团扇茌皇上被褥的地板下漏风,我照办了。」 智罗永寿如此坦承。 晴明等人望向正佑,正佑才下定决心似地开口。 「他说的没错。」 正佑点头。 「京城的僧侣很得爱戴,有事没事就受到百般奉承,很久之前,我就极为羡慕他们。因此我才笃信这天狗。某日,智罗永寿用手中的羽毛团扇扇我,一会儿让我腹痛,一会儿又让我止痛……」 ——你看,只要有这把羽毛团扇,便能做出这种事。你想不想用这把扇子去震吓一下京城那些和尚?—— 据说,智罗永寿当时如此说。 「于是,我决定让天狗用这把团扇在京城出名,便让他在皇上被褥的地板下扇风,令皇上腹痛,又令皇上止痛。」 「宽朝大人和余庆大人他们施法时,皇上当时为何止痛了?」晴明问。 「如果让两位大人和其他人共同施法,皇上仍不止痛的话,我们的计谋便会被拆穿,所以只在五名法师进行法术时,我让智罗永寿停止扇团扇,暂且逃到天空。只要没人发现智罗永寿的存在,即便两位大人法力无边,认为此事可疑,也没法揭开皇上腹痛的原因……」 正佑答。 「我没法和他们正面较劲。所以避开竞赛,只趁他们不在时,让天狗扇团扇,借此让他们丢尽面子。」 听到此话的人都点头暗道原来如此,只有博雅出声问: 「宽朝大人和余庆大人他们都说,天上飘落花瓣、降下金粉这事很可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博雅大人,所谓祥瑞,本为天上之气凝聚一处,降于该人身上之事。祥瑞一旦降至地面,迟早都会消失。」 「这回的祥瑞却是真正的藤花和荷花花瓣,而且始终残留地面,这就间接说明了是有人在天上洒这些花瓣。我想,应该是智罗永寿在上空玩的把戏……」 宽朝和余庆交互说。 「是的。」 第34节 智罗永寿在白狗口中俯首承认。 「那么,为什么在伏见附近停止落下了呢……」 「应该是事前准备好的花瓣和金粉之类的假祥瑞,在伏见附近刚好用光了吧……」晴明道。 七 让白狗放开口中咬着的窈螅鸟即化身为天狗,一直线往上飞,不久便消失踪影。 正佑本应被判死罪,但宽朝说: 「你走吧。」 正佑垂头丧气地离去。 晴明拾起落在地面的羽毛团扇,问道: 「这个,该怎么办?」 「就当作你出面帮忙的谢礼吧。就收下这把团扇,如何?」 「是啊,就这么办。」 宽朝和余庆都如此说。 「可是,这回真正帮上大忙的人是博雅大人,这把团扇应该送给博雅大人……」 晴明递出手中的羽毛团扇。 「不,我不要。万一我不小心拿这把团扇扇了自己,我不是会腹痛吗?我才不要呢。」 博雅慌忙摇头。 「那么,我就收下吧。」 晴明再度恭敬地捧着团扇致谢。如此,天狗的羽毛团扇便留在晴明手边了。 注1:「御修法」为日本佛教用语,指日本之修持密法,及修持密法之法会。 注2:梵文为acharya,原为古印度教之导师,后为佛教采用,作为出家众对其师长之称,与和尚、喇嘛意义相近。 注3:日本传说中的一种妖怪,如人形,红脸长鼻子,背上有翅膀。 注4:「舍利塔」、「佛塔」之意,代表坟塚、坟墓、坟丘、骨灰堆、佛骨塔等。 注5:学名buteo japonicus,原文为「粪鸱」(くそとび:kusotobi),鹰科(ipitridae)鸟类。 犬圣 一 白云漂浮在梅雨期过后的天空中。 蝉声此起彼落。 夏天刚开幕。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正在喝酒。 屋檐下正好有块阴影,令庭院反射的阳光不会太耀眼。 不冷不热的风适当地拂掉肌肤上冒出的汗。 晴明穿着宽松的白色狩衣,背倚柱子观看庭院。 庭院宛如原野。 鸭跖草。 罗汉柏(注1)。 蕺菜。 各式各样的野草紧密茂盛。不过,这些野草似乎并非完全自生自灭,因为庭院看上去并不荒芜。草丛间可见让人行走的踏脚石,顺着这些踏脚石可以抵达庭院的池子。 池子附近的绣球花开着淡紫色花朵。 酒杯空了时,蜜夜会分别往两人的杯子斟酒。 搁在窄廊的盘子上,盛着盐烤的鸭川香鱼。 香鱼是千手忠辅于今天早上送至晴明宅邸的。 自中午起,晴明和博雅便以香鱼佐酒小酌。 「晴明啊……」 博雅端起酒杯欲送至唇边,却中途停住,开口道。 「怎么了,博雅?」 「现在正叫得热热闹闹的蝉,那声音,似乎也会让人油然生起怜爱之心……」 「你怎么了?突然提到这种事……」 「前些日子,我听露子姬说,蝉在土中要生活好几年才能爬出地面,爬出后,竟然只能活十天左右……」 「唔。」 第35节 「在这十天内,它们要恋爱、生子,然后死去……想到这点,我就觉得,蝉现在虽然叫得那么吵,但令人怜爱……」 「只要想到那些蝉或许是自己的父母,免不了会心生怜爱吧。」 博雅听到晴明这句话,将酒杯送至唇边的手再度停顿。 「你说什么?」博雅望着晴明。 「你何必那么吃惊?凡是入佛门的人,或多或少不是都有这种观念吗……」 「话虽如此……」 「只要想到它们或许是自己的父母,那么无论是马或狗,都会加以疼爱吧……」 「晴明啊,你说的是心觉上人的事吗……」 「嗯。」 「听说他最近又闹事了……」 「似乎如此。」 博雅听晴明说着,总算喝干杯中的酒。 博雅将酒杯自唇边移开,抬起脸时,晴明正在仰望天空飘动的浮云。 「晴明,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担忧心觉上人。」 「担忧什么?」 「心觉上人的名字本来叫贺茂保胤……」 「嗯。」 「是我师傅贺茂忠行大人之子,也是保宪大人的胞兄。」 「你说什么……」博雅提高声音。 「世人都认为心觉上人是保宪大人的弟弟,其实他是保宪大人的哥哥。」 二 在此先描述一下晴明此刻所说的贺茂保胤这位人物。 之前在此系列故事中提过,晴明的阴阳道师傅是阴阳博士贺茂忠行。 晴明说,贺茂保宪是忠行的儿子,而保宪的哥哥是前游的保胤。 这位保胤是秀逸之才。 非常聪明。 曾师事文章博士菅原文时(注2),成为文章得业生(注3),自己也在宫廷任职文章博士。然而,有一天,他突然起了向佛之心,皈依佛门,落发出家。 法名为心觉。 由于本性老实,成为僧人时,他经常自问:所谓僧人,到底是何种存在?身为僧人,在这世上到底要做些什么事才算可贵? 他自律行为,清心寡欲度日,诵读经典——这些都是理所当然之事,也是僧人活在这世上的基本教条。但除此之外,僧人又到底该做些什么? 心觉得出的结论是修功德。 能给别人带来好处的行为,能给别人带来幸福的行为——这才是僧人应采取的行动吧? 那么,「诸功德中,何者为最?」 在所有功德中,到底什么事算第一呢? 对身边的人行善——倘若身边有穷人,即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对方;倘若身边有挨饿的人,即分送自己的食物给对方。自己只要拥有能维持生存的衣食便可。 但是,这些事在平常也办得到,更已经在实践了。何况这些善事只适用在碰巧遇见自己的人身上。 即便分送衣食给这些人,也不过是一时的功德而已,过不了多久,人们大概又会陷于忍饥挨饿的处境中。 那么,自己该做的是不是普及佛教教义呢? 于是,这位老实人最终得出以下结论—自己能做的第一功德是建造佛堂、制作佛像。 自己的生命有限。 总有一天将离开这个人世。 然而,佛堂和佛像在自己死后仍可以留在人间,直至未来,也可以引导人们走向佛教之道。 这正是心觉的道理。 可是,他没有钱。 因此心觉决定行走诸国,向各方人士募款。 心觉在播磨国某河滩,看见几个人围着一名法师阴阳师,正在安设好的祭坛前施行祛邪法术。 所谓法师阴阳师,是打扮成僧侣的阴阳师,乍看之下和僧人毫无两样。 大致说来,阴阳师有三种类型。一是在宫廷工作的阴阳师,另一是在民间为老百姓办事的阴阳师,第三种则是以播磨为据点的法师阴阳师。他们既非宫廷阴阳师,亦非一般阴阳师,而是僧人阴阳师。 这类法师阴阳师在进行祛邪仪式时,头上通常会戴一顶纸糊帽子。这顶纸糊帽子通称额乌帽或宝冠。额头贴着一张三角形的纸,正如在死人额上贴的纸那般。 第36节 当时在河滩进行祛邪仪式的法师阴阳师,刚好头上也戴着一顶纸糊帽子。 心觉见状,当下奔往河滩,问对方: 「法师,您在此地到底在做何事呢?」 「此地的人屡遭不幸,在下正在祈祷祓户神(注4)保佑。」法师阴阳师答。 祓户神是濑织津比咩神(注5)、速开津比咩神(注6)、气吹户主神(注7)、速佐须良比咩神(注8)四神。 「可是,您头上为何戴那顶纸糊帽子?」 「祓户神讨厌法师,因此我们在进行祛邪畿式时,都要戴这顶纸糊帽子。」 心觉听后,冷不防一把揪住法师阴阳师的前襟,嚎啕痛哭起来。 不仅法师阴阳师本人,连聘请法师祛邪的在场数人,都吓一大跳。 法师阴阳师一连叠声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请托祛邪的人们,也因事发突然,手足无措。 心觉撕破法师阴阳师戴的纸糊帽子,泪流满面地大喊: 「您为何在成为佛门弟子后,竟然还以祈祷祓户神接收人间苦恼为由,不守如来戒规,戴上这顶纸糊帽子呢?这不是在制造无间地狱的罪业吗?太可悲了!您干脆杀死我吧!」 您干脆杀死我吧——虽然心觉如此说,但法师阴阳师当然不能照办。 「这位法师大人,您是不是疯了?您说的很有道理,但有欠冷静。」 法师阴阳师好不容易才扭下被揪住的前襟,愕然地望着心觉。 「我们无法光靠僧人的身分过活,所以才学了阴阳道,勉强挣得每天够吃的食物。若不如此做,我们根本养不起妻子儿女。连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都靠不住了,假若再要求我们别做这行,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法师阴阳师说的是实话。 「再说,我当初成为僧人,也并非因为起心向佛,打算修心炼身成为圣人。虽然我打扮成僧人模样,但日常生活和俗人没两样。我并非自愿这么做,是逼不得已的。」 对方说得有条有理,一般人听后,大概会就此作罢,心觉却不退让。 「即便您说的都是事实,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三世诸佛的头上戴上纸糊帽子呀!既然您说基于生活贫苦才不得不如此做,那么这些都让您拿走吧!」 据说,心觉将在这赵旅程中所得的各种布施,一件不留地全给了那名法师阴阳师。 某日—— 六条院突然遣人来传唤住在东山如意的心觉。 心觉向熟人借了一匹马,骑马出门,但迟迟未能抵达目的地。 一路上,马若要撒尿,心觉就让它撒;马若要拉屎,心觉也让它拉;马若止步吃草,心觉便停止前进,让马吃个够。 除非马吃腻了,否则心觉不会继续前进。他就待在原地让马尽情吃草。 有时牵马小吏为了让马跑快一点,会拍打马屁股。 「你怎么可以这么残酷地对待马?」 心觉便从马背跳下,斥责小吏。 「你聼好,无论人也好,马也好,几乎所有活在这世上的生物都是经过生死轮回而来的。这匹马也是,它在某个前世说不定正是你的父母。不,应该说,你父亲或母亲再度投胎来到这世上,这辈子成为马也说不定。或许他们在生为人时,由于太宠爱你这个孩子,为弥补他们犯下的执著之罪,所以这辈子投胎为马。若是如此,你刚才的行为等于在拍打对你有大恩的双亲的屁股。」 「上人,您虽如此说,但我父母仍活在这世上。」 「我不是说今世的事。我是说,在这个生死轮回的世界中,往昔曾是你父母的人,万一今世变成这副模样,你该怎么办?就算它不是你父母,说不定在某个前世正是我父母。我一想到这点,总觉得很感激,每次骑它时,都在内心对它合掌,不胜惶恐地骑到它背上。它只不过在路边吃草而已,你凭什么打它呢?」 心觉说后,又潸然泪下。 小吏虽不服气,但在赶路途中和心觉辩解只会更浪费时间,万一迟到,挨骂的是小吏自己。 「是,上人说的很有道理。我一时失去了理智。」 于是小吏只得温顺地俯首致歉。 「哎呀,实在很抱歉,实在太感谢了。」 心觉再对马如此说,然后跨上马背。 如此这般那般地继续前行,走了一会儿,两人发现路边草丛中立着卒都婆。 心觉连忙从马背跳下,解开下摆,换上让家僮提着的法衣,拉正左右前襟后,跪坐在卒都婆前,不停礼拜。 每逢马想吃草或在路上看见卒都婆时,心觉都会如此做,结果在卯时(上午六点)出发,申时(下午五点过后)才抵达距离并不远的六条院。 另有一次,心觉住在一处名为石藏的地方时—— 他肚子着凉,导致腹泻。 心觉来来回回进了好几趟茅厕,住在隔壁僧房的僧人每次都听到类似水泼在盆子里的声音。 「哎呀,这声音太猛了。对方腹泻得很严重,真可怜……」 僧人内心如此想时,竟听到茅厕中传来声音。 「对不起,请您原谅……」 心觉似乎在向某人致歉。 僧人觉得奇怪,难道茅厕里还有别人?僧人从围在茅厕四周的木板墙缝隙偷看,这才发现心觉面前有一只老狗。 僧人大吃一惊,继续偷看,心觉也继续对狗说话。 第37节 「你在令世必须像这样吃人从屁股挤出的脏东西,可能是前世因缘所致吧。」 心觉对狗如此说。 「我想,你在前世一定是个很贪婪的人,不但给别人吃了脏东西,还做了很多坏事吧。因此你在令世才会投胎为动物,不得不吃别人的粪便。」 这时代的狗,惯常吃人排泄出来的粪便,只要有人进茅厕,狗也会跟着进茅厕,在当时是司空见惯的事。 「不过,你在很久很久之前的前世中,可能当过我的父亲,也可能当过我的母亲。正因为如此,我才每天给你粪便吃,可是这几天,我在拉肚子,无法让你吃正常的粪便……」 心觉似乎是基于此,才向狗致歉。 「这样实在太对不起你了。明天你不要吃我的粪便,我给你吃人吃的美食,让你吃个痛快。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心觉说到做到。 第二天—— 住在隔壁房的僧人看到心觉煮了一锅饭,还添了青菜和鱼干。 「来,饭做好了。你尽情吃吧。」 心觉把饭菜递到老狗面前。 老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哦,好吃吗?好吃吗?太好了,太好了。」 心觉眯着眼望着老狗。 结果,附近几只狗也挨过来,把老狗挤到一边,吃起老狗的饭菜。 其他狗大概也闻到饭香,接三连三过来,你争我夺地吃起饭菜。 最后,它们彼此狂吠、互咬起来,狗和狗互相龇牙咧嘴,连踢带打,闹得很厉害。 「喂,你们虽然命中注定今世投胎为狗,但你们别忘了自己在往昔也是人。这样太丢脸了,太可耻了。你们为什么非打架不可呢?为什么不能好好分享饭菜呢……」 心觉拼命地说,但狗群不理他。 「喂,快住手!快住手!」 心觉边哭边劝,狗群却盆发狂吼乱叫。 狗群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却并非听进了心觉的劝说。 因为饭菜已经被抢光了。 博雅所说心觉的「闹事」,指的正是此事。 三 「晴明啊,你在担忧心觉上人什么事呢?」 博雅已将酒杯搁在窄廊上,视线移向晴明。 晴明望着庭院,看似在侧耳倾听蝉声。 「有关这事,你去问保宪大人吧。」 「你是说,心觉上人的弟弟,贺茂保宪大人吗……」 「是的。再说,这件事本来就是保宪大人托我做的。」 「可是,我怎么问?保宪大人此刻不在这里啊?」 晴明微笑着伸手抓起盘子上剩下的香鱼。 「他在那儿。」 说毕,再朝着庭院抛出香鱼。 之后—— 绣球花丛沙沙作响,花丛后面跳出一只小牛般大小的黑色动物,在半空中咬住香鱼。 是只大黑猫。 那只猫喀喀地吃起香鱼,不一会儿即整条吞下。 有名男子侧身坐在猫背上。 「晴明,我来了。」男子说。 「我想你应该快到了……」晴明答。 男子贺茂保宪自猫背跳到草地上后,猫立即缩小身形。变小的猫顺着保宪背部爬上左肩头,坐稳后,微微叫着。 「嘶……」 双眸发出金黄色亮光。 猫尾末端分岔成两绛。 正是保宪使役的式神猫又,名叫沙门。 「有酒啊……」 保宪喃喃自语,以优雅的步履走过来。 第38节 他在窄廊前止步,俯首道安。 「博雅大人,久违了……」 「你先上来吧。」晴明催促。 保宪登上窄廊,坐在晴明身旁。 席上已备好新酒杯,保宪端起酒杯说:「我不客气了。」 蜜夜往酒杯内盛酒。 保宪轻盈地一口饮尽。 「好酒。晴明啊,上你这儿的好处,就是每次来都能喝到好酒……」 保宪吐出一大口气。 空了的酒杯还未搁下,蜜夜便又为保宪斟上酒。 保宪将盛满酒的酒杯咚地搁在窄廊上。 「晴明,我来此的目的,信中都已说明了。这事不是我能插手的……」 「是要我出手吗?」 「没错。」保宪点头。 「保宪大人,虽然我听不懂两位在说什么,但是不是和那位心觉上人有关呢……」博雅问。 「正是。」 「是什么事呢?能不能请您详细说明一下,好让我也听得懂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是。」保宪点头道。 接着,保宪述说的详情大致如下。 四 宫廷外围有十二道门,其中有一道名为达智门。 这道门位于宫廷东北方。 有个名叫梶原景清的人,某日欲前往嵯峨办事,当天早上,他路过这道门时,听到婴儿哭声。仔细一看,原来有名出生约莫十天的可爱男婴,被丢弃在门下。 那男婴裹着不算破旧的衣服,躺在草席上,怎么看都不像身分低微的奴仆贱民家的孩子。 景清觉得那男婴很可怜,却因有急事在身,没空理睬,于是视而不见地离去。 第二天早上—— 景清在嵯峨办完事,归途再度路经达智门时,发现那男婴依旧躺在原地,而且还活着。 京城有许多野狗,若在往常,这类弃婴通常会在半夜被这些野狗咬死。 但眼前这名男婴似乎逃过野狗之劫。 再仔细端详,这男婴不但没在哭泣,脸色也很丰润。 「怪了,这真是不可思议。」 景清内心虽如此想,但他在嵯峨办的事还有许多善后工作必须回家操持安排,因此又置之不理离去了。 但是,回到家办了各种杂事后,他又惦记起那个男婴。直至夜晚,那男婴始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令他夜不安枕。 隔天早上,他前往达智门采看,想不到那男婴竟然还活着。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为何这男婴能逃过野狗之劫活下来呢? 景清本来打算把婴儿带回家收养,这回则感到很好奇。 假若就这样带婴儿回家,他将永远无法得知婴儿为何能活着度过夜晚。 于是景清决定不带婴儿回家,打算等到夜晚,再躲在暗处观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当天夜晚,景清躲在一面坍塌的土墙后。 那晚有月光。 景清借着月光观看了一会儿,男婴四周果然聚集了很多野狗。 这样不行啊—— 景清握紧佩在腰上的长刀。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野狗虽聚集在男婴四周,却看似无意啃食男婴。 夜更深了,月亮自中天西移时,出现了一只不知来自何处的大白狗。 这只白拘毫不犹豫地挨近男婴。 景清暗忖,难道这白狗打算啃食男婴?岂知,白狗竟在男婴身旁躺下,宛若在寒冷夜晚为男婴保温似的,而且还让男婴吸吮自己的奶水。 景清恍然大悟。原来是这只白狗每夜来喂奶水,所以男婴才能活下来? 白狗和男婴看上去很亲昵,虽然景清已经解开谜底,但他又不忍心为了带男婴回家而赶走狗,于是就此离开现场回家了。 第39节 第二天早上—— 景清打算带男婴回家,再次前往达智门。抵达目的地时,景清大吃一惊。 本应还在原地的男婴,竟然失踪了。 门下只剩下一张男婴躺过的草席。 五 「简单说来,就是发生了上述这种事。」保宪对博雅说。 「可是,事情没这么简单吧?否则保宪大人今晚怎么会亲自来这儿呢?」博雅问。 「是的。」 保宪点头,望了一眼睛明,继续说: 「有人自称是这男婴的家长。」 「是吗?」 「梶原景清大人到处向人诉说这件怪事,结果出现一名男人自称家长。」 那男人名叫平伊之,住在西京。 「那婴儿是我往访的一名女子生下的孩子,他出生后第八天,突然自家里失踪了。」 伊之如此说。 是遭遇了神隐(注9)?或是被天狗夺走了?四处搜寻也找不到孩子的踪迹。 女子在产后没有恢复健康,加上失去孩子的心痛,于孩子失踪后第三天即过世。 伊之不知该怎么办,因太过悲伤而一筹莫展,这时,他听到梶原景清述说的事。 「一定是我的孩子。」 伊之遂出面认亲,但众人虽明白了男婴的父亲是伊之,但关键的男婴本身却不知去向。 而这时的景清,正以为或许真正的家长已经前来,带孩子回去了。 于是众人重新搜寻孩子的去向,结果找到了。 「孩子在哪里?」博雅问保宪。 「在东山的石藏寺。」保宪答。 「石藏寺是……」 「孩子在我哥哥心觉的住处。」 那天夜晚,心觉恰好出门办事,深夜路过达智门时,看到门下有只大白狗正在给婴儿喂奶。 心觉见状,立即察知事态。 门下有弃婴。 发现这弃婴的白狗,虽然是只野狗,但它刚失去自己的孩子,很可能正在寻求代替品。 这白狗将人类的弃婴当作自己的孩子,所以每夜都来喂奶吧? 也或许,给婴儿喂奶的大白狗,前世是婴儿的母亲? 「我不知道事实如何,但我哥哥心觉似乎深信不疑。」保宪说。 看来,心觉当时抱起婴儿后,就直接带回石藏了。 白狗也跟着一起走,目前和婴儿都住在心觉的僧房。 景清和伊之得知此事后,特地前往石藏,打算领回孩子,但不知为何,白狗似乎不愿意交出孩子,对伊之狂吠不已。 「这只狗在前世或许曾当过这孩子的母亲。既然它不允许你们领回孩子,我就不能把孩子交给你们。」 心觉当时如此说,并拒绝交出孩子。 「这件事就转到我头上来了,晴明……」保宪说。 「保宪大人和心觉大人是兄弟。能不能麻烦您代我们说情,拜托心觉大人把孩子还给我……」 据说,梶原景清和伊之两人来到保宪住处,伊之向保宪如此哭诉。 博雅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点头道: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 「您要我帮什么忙呢?」晴明问。 「梶原大人平日很关照我。我也很想帮他忙,可是,如果我插手了,恐怕会把事情弄僵。」 保宪用右手食指搔着头答。 「把事情弄僵?」 「喂,晴明,你别装蒜。你不是很清楚我和我哥哥之间关系如何吗?」 「是……」 「我哥哥很讨厌我和我父亲。他似乎不喜欢阴阳师这职业。本来应该让我哥哥继承贺茂家的阴阳道,他却当了文学博士,最终还成为佛门子弟。为了继承贺茂家,我们只得对世人说,我是哥哥,他是弟弟。他出家并不是为了故意气我们,是出自真心,所以反倒更难解决……」 第40节 「更难解决?」博雅问。 「他太耿直了。」保宪答。 他转头望向晴明,轻轻拍着自己的脸颊。 「晴明啊,你应该能理解吧。我们做的这行阴阳道工作,并非出自信仰。」 「是。」 「我们不对天祝告。」 「是。」 「我们只是念咒,有时会对不存在于这世上的『某者』下令,或拜托它们办事,但我们不对天祝告。」 「确实不对天祝告。」 「不过,佛道是信仰。」 「是。」 「佛道要求神拜佛。」 「是。」 「成为佛门子弟后,首要条件是信仰,而非才能。缺乏才能的人也能终其佛道。但是,我们阴阳道有时必须仰赖才能。阴阳师必须具有看得见『某者』或看透天地间道理的才能,有时,技能与法力强弱比信仰更重要……」 「是。」 「说极端点,佛道不需要才能。佛门子弟只须拄着一根名叫信仰的拐杖,即能终其佛道。」 「是。」 「然而,倘若归根究柢,佛道和阴阳道都是同样存在轮咒之中的。」 「是。」 晴明只是点头赞同。 「晴明啊,我哥哥他……看不见我或你平日能看见的『某者』……」 「……」 「不知上天下了什么处方,我哥哥缺乏步上阴阳道之路的才能……」 「……」 「而且,我哥哥比其他人更深知这点。」 「是。」 「只是,在『耿直』这方面的才能,以及在『坚信某事』这方面的才能,他比任何人都强……」 「是。」 「晴明啊,可悲的是,我们须具备的才能不是信仰,而是怀疑。我们的才能是先怀疑物事的表面,再去追求物事内里的真实。」 「是……」 「我深深理解,我哥哥为何不容许那些半吊子的阴阳师或僧人,晴明……」 保宪感慨地说。 「虽然我哥哥讨厌阴阳师,不过,晴明啊,他很喜欢你。」 「啊?」 「我是说,这件事由你插手来管比较能完满解决,晴明……」 保宪望着晴明。 酒杯内已盛满重新倒入的酒。 「这下我总算安心了,晴明……」 晴明还未答话,保宪便先伸手端起杯子。 「让你包办,我就安心了。」 保宪津津有味地饮尽杯中酒。 「唔,事情就是如此,博雅。」晴明苦笑道。 「什么意思?」 「我们必须去一趟。」 「去哪里?」 「那还用说,去心觉大人的住处。」 「石藏寺?」 「嗯。」 「可、可是……」 「你不去吗?」 第41节 「唔,唔……」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六 两天后,晴明和博雅一起前往东山石藏寺。 阳光从树枝隙间射下,蝉声如上千万的小石子在光线中不停降落,两人穿过小径,前方可见心觉的僧房。 院子树荫下有一只白狗,树荫对面的外廊上坐着一位半老僧人,僧人怀中抱着个看似出生尚未足月的婴儿。 白狗先察觉晴明和博雅,接着,老僧——心觉也察觉到晴明。 「哦,晴明,你来了……」 心觉抱着婴儿说。 婴儿在心觉怀中呼呼睡得很香。 「好久不见了。」晴明俯首致意,再介绍博雅,「这位是源博雅大人……」 「我听说您是吹笛名家。」心觉站起,说道。 心觉抱着婴儿挨近晴明。 「这是上天赐予的宝物,怎样?很可爱吧?」 心觉说此话时,婴儿张开双眼。 黑色的大眼睛仰望着晴明。眼眸表面映着绿树林梢。 婴儿望着晴明笑起来。 「确实很可爱。」晴明道。 「是吧,是吧。」 心觉「嗯」、「嗯」地连连点头。 「我很疼爱这孩子,非常非常疼爱。」 还未说完整句话:心觉突然跳起来。 「哎哟,撒尿了,撤尿了。」心觉欢喜地道。 心觉让婴儿躺在外廊上,舔了舔被尿沾湿的手指,接着为婴儿处理大小便。 这其间,他不停对婴儿说话。 「哦,太可爱了,太可爱了……」 处理完毕后,婴儿哭了起来。 「哇,这回哭起来了。怎么了?肚子饿了吗……」 这时,本来在树荫下的白狗已经来到众人身旁,抬头望着心觉怀中的婴儿。 心觉用眼神示意,白狗即跳上外廊。 刚好是屋檐下的背阴处。 把婴儿搁在白狗身边,婴儿即主动吸吮白狗的奶水。 心觉眯着眼望着此光景,问晴明: 「晴明啊,是不是保宪托你来的?」 「是。」晴明老实地点头。 「保宪那小子,有时也会做些漂亮事……」 「……」 「幸好是你。如果是别人,事情恐怕会拖得更久。」 心觉仰望上空,用指尖抹了一下眼角。 「我啊,真的很羡慕很羡慕保宪那小子,非常羡慕。为了摆脱这种心境,我这辈子都过得很慌忙……」 晴明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心觉一旁。 「这回多亏了保宪,我才能见到久违不见的你……」 「我也很怀念您。」 「你带走吧,晴明……」 心觉低语,视线自上空移至地面。 「啊?」 「你带走这孩子吧。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本来打算在今天给这孩子取名。我这么疼爱这孩子,万一再取了名,大概会更舍不得这孩子离去。」 「我可以带走吗?」 第42节 「比起前世的父母,今生的父母不是更重要吗?」 心觉的双眼掉落大粒泪珠。 「看到你时,我便下定决心了。你来这里,不正表示当事人托梶原大人去拜托保宪,保宪再拜托你来解决这事吗?保宪为了我,顾全得如此周到,光这点就令我心满意足了……」 「……」 「晴明啊,坦白说,其实我也不清楚事实到底如何。我不但看不见白殉在前世是否真是孩子的母亲,也不知道答案。只是,去相信这世上的所有生物都是由这样的关系一以贯之……并仰赖这点,是我佛门弟子之道。可是,孩子明明有今生的父母,我不能以前世的父母为由,硬让亲子生离……」 「是……」 「不过,有一件事令我不满。」 「什么事?」 「那个名叫平伊之的男人来这儿时,这只狗对他狂吠。只有这件事令我很在意。」 「关于这点……」 「你说吧。」 「我想让心觉大人见某人。我花了两天才寻到对方,所以拖延到今日才来拜访。」 「是谁?」 晴明回头拍了两次手掌,唤道: 「蜜虫,带到这儿来……」 晴明背后的树荫下,出现了一名被蜜虫拉着袖子的女子。 正在给孩子喂奶水的白狗,扬起头,高兴得吠叫。 被蜜虫拉着手的女子来到心觉面前,止步后,轻轻俯首致意。 女子双手顶着一件薄衣,盖住脸庞,但从其举止动作,可以看出她并非寻常女子。身上的衣服也是不适合在泥土地上行走的夏季十二单衣,风中更飘荡着衣服的薰香。 「我是那孩子的母亲。」女子说:「这回真是劳烦您照顾了……」 女子声音低沉,却充满诚意。 「您是……」心觉问。 晴明在心觉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什么?是左大臣藤原……」 心觉还未说毕,晴明立即插口: 「不能说出那名字。要是把事情弄得更麻烦,就不好解决了……」 「唔……」心觉点头:「既然如此,那个名叫平伊之的男人,到底是谁……」 「是曾经在我宅子里做事的家仆。」女子答:「因为他闯出几件祸事,我辞退了他,没想到竟会发生这种事……」 「这种事?」 「他拐走刚出生的孩子,打算敲诈我们。」 「意思是:那位贵人往访你的住处,你生了孩子,但有个会在你家做事的下人拐走那孩子,打算利用孩子向你们勒索钱财吗……」 「是。」 「那只狗呢?」 「是我宅子饲养的狗,名叫金刚。自孩子失踪那天起,它也一起失踪了,没想到它竟从伊之手中夺回孩子,并给孩子喂奶,代我哺育,我真的对它感激不尽。」 女子说毕,在薄衣内抹去掉落的眼泪。 女子命自宅邸一起前来的随从在山下待命后,单独一人下了牛车,之后随着蜜虫一级一级登上石阶,好不容易才抵达此处。 「我一心一意想见孩子,并认为应该亲自向心觉大人致谢,才来到此地。」 女子如此说。 七 「哎呀,原来竟然有这种事……」 博雅坐在晴明宅邸窄廊上,说道。 两人正在喝酒。 他们刚从石藏寺回来。 「不过,晴明啊,你怎么知道平伊之有可疑之处?」 「保宪大人不是说过了吗?我们阴阳师以怀疑为首……」 「但是,光凭怀疑,就能知道那么多吗?」 「不,我也没有把握。只是,我听说那只名叫金刚的白狗对伊之狂吠,这点令我感到可疑,所以派人去调查了伊之的事情……」 「结果查出伊之之前做事的宅琅,并得知那宅邸有个孩子刚出生,而且和饲养的狗一起失踪的事吗……」 「大致如此。」 「不过,心觉大人失去了疼爱万分的孩子,此刻大概很寂寞吧。」 第43节 「嗯。」 「话说回来,就算狗和主人之间感情很好,狗竟会那样哺育人类的孩子,也真令人意想不到。」 「说不定,那是事实。」 「什么事?」 「那只狗说不定在某个前世是那孩子的母亲。」 「真的有这种事……」 「我是说,说不定真的有。至少……」 「至少什么?」 「至少心觉大人如此相信吧。」晴明答。 「大概吧……」博雅点头。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也这么认为。」 「我无法成为圣人,博雅……」 「你不能成圣人吗?」 「嗯,不能。对我来说,我绝对无法为了某事而舍弃自我地活在这世上。」 「为什么?」 「因为我想和你这样一起喝酒,博雅……」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 博雅有点难为情地啜了酒,转头望向庭院。 蝉在它有限的性命期间,竭尽全力地叫嚣着。 「这样就好……」 晴明低语。 注1:学名thujopsis dbrata,原文为「桧叶」(ひば:hiba),柏科(cupressaceae)常绿针叶树。 注2:八九九—九八一年,菅原道真的孙子,平安时代文豪。 注3:平安时代的大学毕业生。 注4:守护祛邪场所的神只。 注5:女神,水神,端坐在山中急湍,能洗涤人类罪孽或祸害,随急湍流至大海。 注6:男神,水神,端坐在河口,能吞没随急湍流至河口的人类罪孽或祸害。 注7:男神,端坐在地底国,能吹掉流至大海的人类罪孽或祸害。 注8:女神,端坐在地底国,能消灭被气吹户主神吹掉的人类罪孽或祸害。 注9:亦即「被神怪隐藏起来」,受其招待,或遭诱拐、强掳,从人类社会消失、行踪不明。可能一去不回,也可能一段时间后又安全回到家中。 白蛇传 一 京城东山长乐寺的僧人实惠,在寺内是著名人物。 并非实惠有过人之处,毋宁说原因正好相反。 若直截了当地说,可以形容他是个愚蠢的好人,不过光如此形容仍不足以充分表述这位人物。这样说漏掉了实惠这位僧人最重要的部分。 他确实记性不好。 今年五十七岁,先不说大部头的《法华经》,连其他短篇幅的经典,他也无法背诵。甚至连《般若心经》也念得结结巴巴。 据说他在七岁左右就出家,当了五十年的僧人竟得出如此结果,确实令人摇头。 做事情也很慢。 一般人花不了半天工夫便能做完的事,他通常要花一天以上才能完成。 进食一场一菜时,既会洒汤汁,又会掉饭粒。他当然会捡拾掉落的饭粒吃,但洒了汤汁时,若是洒在餐盘上,他会吸吮餐盘;若是洒在衣袖上,他会吸吮衣袖。 他不擅长和别人说话,无法正确传达自己的想法。愈是想传达,便愈支支吾吾。因此,他和别人说话时,总是垂着脸。声音也很小。 于是,他在寺内老是做些洗衣、打扫等工作,类似小和尚。 同龄或年纪比他小的和尚经常嘲笑他,有时也会骂他做事慢吞吞,尽管如此,实惠还算受大家喜爱。 因为实惠具有一种品德。 他的品德算是一种很奇妙的风格。说他温和或许不恰当,不过他确实从未埋怨过别人或对人发牢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不出口骂人,更不会在背后说别人坏话。 某天,实惠到山上摘取野花,打算供在佛前。 山下仍留有暑气,山中却已入秋。 龙胆零零落落地盛开,实惠摘着龙胆,渐次走进深山,不知不觉中竟迷了路。天色逐渐昏暗,实惠发现一棵大樟树,决定在树下过夜。 第44节 到了夜晚,山中气温急剧下降,幸好还未冷得令人无法忍受。比起寒冷,挨饿更难受。不过,这也还撑得住。 实惠背靠树干迷迷糊糊地入睡,亥时(夜晚十点)左右,他听到远处传来声音。 那声音很细微,原来是某人在念诵经文。 念的是《法华经》。 那人声音高贵,整夜都在念诵经文。 实惠通宵未眠地听着念经声,本来挂在树枝间的星子一颗颗消失,东方天空逐渐泛白。 然而,念诵《法华经》的声音依旧不止。 实惠站起,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在树林中走着走着,来到一块空地,看到一问腐朽的房子。 柱子已倒塌,屋顶也掉落了,四周更被丛生野草笼罩,但确实是间房子。 怪了,怎么会有人住在这种房子,并在念诵《法华经》呢—— 实惠暗忖。 可是,念诵《法华经》的声音确实自此传来,况且此时此刻那声音也听得到。 实惠拨开草丛,朝声音方向继续前行,之后看到草丛中有块荆棘满布、年久生苔的岩石。 这时,他依旧听得到声音。 本来以为或许有仙人坐在岩石上念经,但岩石上当然没有任何人。 真是不可思议啊—— 实惠伸手触摸岩石,指尖感觉有点温湿。 实惠大吃一惊收回手。 「哎呀!」 同时响起女子的叫声。 念诵《法华经》的声音已停止。 此时—— 实惠眼前的岩石突然逐渐变高。 仔细一看,原来那不是岩石,而是一名身穿破烂衣服的尼姑——是女法师。 随着女法师站起,缠在她身上的荆棘也依次断裂。 对方不是普通的女法师。 是一位老妇。 看上去,年龄约莫六十五岁。 实惠和她视线相交。 「哇!」 女法师突然发出类似婴儿的叫声,转身就跑。 「哇!」 「哇!」 叫声逐渐远去,眨眼间,女法师已消失在森林中,不见人影。 二 夏季即将结束。 吹来的风中,不时带有秋天的气息。 蝉声一天比一天弱。 只要不走到阳光下,已经不会让人感到任何暑气。 晴明和博雅坐在屋檐下的窄廊上,在风中一派闲情逸致地喝酒。因为阳光照不到屋檐下,风很舒服。 时辰刚过正午,明亮的阳光射在庭院。 庭院的野草丛中,秋季植物也增多了。 远处有丛黄花败酱(注1),近处盛开着龙胆和桔梗。龙胆昨天才刚开花。 蝉声在这些花草上孤寂地响起。 杯中的酒若空了,蜜虫会为他们斟上。 晴明和博雅只是气定神闲地将酒杯送至唇边。 「晴明啊……」博雅微醺地开口。 「什么事?博雅。」 晴明的红唇微微含着酒味和笑容,望着博雅。 第45节 「最近我走在庭院时,经常会不小心踏到夏蝉的尸骸。」 「嗯。」 「前些天还叫得那么响亮的蝉,今天就变成尸骸躺在地面……」 「这又怎么了?」晴明问。 博雅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答: 「晴明,那样就可以吧……」 「『那样』指的是什么事?」 「生在这个世间,在有限的生涯中,一味地呜叫,完成了某件事后,某天早晨,肉体沾着朝露躺在地面……我是说,这样就可以吧,晴明……」 「博雅,你怎么了?」 「什么意思?」 「你今天似乎特别怪……」 「我有时也会有心事。」 「博雅,你是不是有了意中人?」 「喂,晴明,我说的明明不是这种事。你不要提这个。」 「博雅,你声音变大了。」 「没有变大。」 「你看!」 「你老是这样嘲弄别人,这是你的坏习惯。我刚才是说,今天早晨看见蝉的尸骸,所以有点感慨,就这样而已。你不要开我玩笑……」 「抱歉。」晴明道:「那么,你到底在感慨什么?」 「我真正想说的是,人也应该在有限的生涯中,尽己所能地去呜叫。可是,经你这么一嘲弄,我觉得,虽然我说出我的感想,但心里真正的想法不知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我内心的真正感慨,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哎,对不起,博雅,是我不好。」 「算了。」 「博雅,你不是在闹别扭吧?」 「这点小事,我闹什么别扭?」 「那就好。我正打算要你陪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长乐寺的念海僧都托我办一件事。今晚,我必须前往东山长乐寺一趟。」 「对方托你办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的。」 晴明开始描述以下的事。 三 众人都察觉最近的实惠有点怪。 他早上老是起不了床。 实惠在寺内角落搭了一间简陋茅屋,独自一人住在屋内。若是往常,每天早上他比任何人都早起。打扫完院子等处的落叶和小树枝后,再去吃饭。 但是,这五天来,他每天都无法自己起床。 待其他僧人去叫他,他才勉强醒来,起床后,只见他脸色苍白,面容憔悴。不但睡眼惺忪,脚步亦踉踉跄跄。 第二天比第一天严重,第四天比第三天严重,到了第五天,实惠更加消瘦,眼眶也凹陷了。别人对他说: 「你大概生病了,躺着吧。」 「我没有生病。我很健康,请各位不用担忧。」 实惠总是如此答。 「这里咱一定有蹊跷。」 于是有几名僧人在天还未全亮时,点着灯火悄悄去偷窥实惠的草庵。 他们在外面微微拉开格子板墙(注2),把眼睛贴在缝隙偷看,只见屋内似乎有东西在蠕动。 本以为是实惠在翻身,但实际上似乎不是如此。 唔唔唔…… 唔唔唔…… 屋内甚至传出听起来像是实惠发出的低沉呻吟声。 僧人再将格子板墙往上拉开,腾出更大空隙后,继而将手持的灯火伸进窗缝细瞧屋内。 啊! 偷窥的僧人暗叫一声。他之所以没出声,是因为他看到的光景实在太骇人了。 第46节 原来实惠全身缠着一条长约五寻(注3)的大白蛇。那条大白蛇边缠着实惠边在蠕动。白蛇抬起头,脖子弯如镰刀,用蛇头在实惠的额头或脸颊蹭个不停。 白蛇有时会伸出青色舌头,一闪一闪地舔着实惠的嘴唇。 众人再也看不下去,终于「哇」一声大喊出来,往后跳开。 格子板墙「砰」一声关上了。 众人无法再偷窥屋内,也无法叫唤实惠。几名僧人就趴在地上,勉强拖着哆哆嗦嗦的膝盖,好不容易才逃回来。 直至清晨,都没有人敢接近实惠的草庵。 当天早上,实惠很晚才起床。 「你没事吗?」其他僧人问。 「我精神很好。心情也很好。」实惠只如此答。 然而,他走路时,脚步明显摇摇晃晃,看似随时都可能倒下。 「我们不是在问你这个。难道你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昨晚?什么意思?」 看来实惠完全不记得昨晚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 但是,总不能置之不理。 众僧人不再对实惠多说什么,而是去找僧都念海商讨善后。 「这不是表示有不祥之物附在实惠身上吗?听你们的描述,我想,那个不祥之物大概每夜都前往实惠住处。何时开始发生的?」 「大约五、六天前,实惠到山上摘花迷了路,整夜都没回来。第二天,实惠是平安回来了,但大概那时起他……」 「实惠说过,他在山中发现一块怪岩石,结果那块岩石突然化为一名女法师逃走了。」 「您已经听说那件事了?」 「可能正是那时发生了什么事。」 「是。」 「实惠怎么说呢?」 「他什么都没说。昨晚的事也没说,我们问了他后,他反倒问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完全没有记忆?」 「完全没有……」 「这件事不能不管。」 「我们该怎么办?」 「你们找个人,今晚去实惠住处监视,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可是,大家都吓坏了,没有人敢去。」 「既然如此,有位人物很适合。」 「是哪一位?」 「是住在土御门大路的安倍晴明大人。」 四 「事情大致如此,因此这件事就转到我头上来了,博雅。」 晴明讲述完,端起酒杯送至唇边。 「原来如此。」 博雅深感兴趣地点头。 「怎样?你去吗?」 「去哪里?」 「去长乐寺。今晚我们去看看实惠大人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事。」 「唔,唔。」 「去吗?」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五 夜,仿佛会嘎吱作响般地加深。 实惠就寝的草庵角落竖立着一面幔帐,晴明和博雅坐在幔帐后。 晴明和博雅趁实惠入睡后,潜入草庵,竖起幔帐,晴明再诵咒于幔帐四周设下结界,两人躲在其后。如此,妖物便看不见两人。 第47节 灯台上点着火光。 在摇曳的火光中,可见实惠仰躺的睡姿。 不知过了多久,上方传来某物窸窸窣窣的爬行声。 似乎是既粗又长的东西—— 某物在屋顶爬行。 不久,吹来一阵含有腥臊味的风,继而从柱子上垂下一条粗大东西。 是条大白蛇。 白蛇在半空扬起蛇头,脖子弯如镰刀,定睛俯视着实惠。 过一会儿,白蛇扑通落地。 是条长约五寻的大蛇。 那条大白蛇滑溜地爬到实惠身边,弯脖扬起蛇头,凝望着实惠一会儿,接着钻进实惠的被褥中。 结果,本来睡得很熟的实惠竟发出叫声。 「唔……唔……」 白蛇再度自被褥中伸出蛇头,盘上实惠的头。 明显可以看出白蛇在被褥中不停蠕动着缠住实惠。 「啊唔唔唔……」 实惠发出叫声。 不过,那叫声听起来不像因痛苦不堪而发出的呻吟。似乎在痛苦之余,同时也在享受着某种快感。 被褥自实惠身上滑落地板。 这下可以清楚看见白蛇卷住实惠,正在滑溜地不停蠕动。 白蛇的头部突然冒出头发。 仔细一看,蛇头已经变成人头。而且是女子。之后,蛇身又长出两条手臂,那女子搂着实惠的头正在吸吮实惠的嘴巴。 「晴、晴明……」 博雅情不自禁叫出声。 瞬间,晴明以幔帐为界设下的结界便失去效用。 蛇身人头的女子回头望向幔帐。 原来是个年约六十有余的老妇。 「博雅,我们出去吧。」 晴明坐在原地,伸手挪开幔帐,现身后,再往前膝行。 「你们看到了……」 蛇身老妇开口。 「你们竟然看到我此刻的可耻模样……」 白蛇说毕,消失踪影,接着,出现一名用袖子遮住脸庞的女法师,坐在实惠枕边。 「可耻啊,太可耻啊……」女法师呻吟般道。 这时—— 「唔,唔……」 实惠嘟嚷着醒来,看到晴明、博雅以及女法师的身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实惠坐起身。 「我名叫安倍晴明,这回受念海僧都之托,前来此地。这位是源博雅大人……」晴明道。 「安倍晴明大人……是那位住在土御门大路的……」 「阴阳师。听说有某物每夜都来造访实惠大人,因此我们前来探个究竟。」 实惠的视线从晴明身上移至博雅,接着停在女法师身上。 「你、你是我在山中遇见的……诵念法华经的那位……」 「惭愧之至。」 实惠还未说完,女法师便将双手贴在地板,嚎啕大哭起来。 晴明膝行至女法师面前,问道: 「请您说明缘由吧。」 六 我出生在西京,不知为何,爱欲之心从小就很强,看到在交媾的狗或成对的鸟禽,甚至看到交尾的昆虫时,体内便会涌出一股令我很难受的性欲。 这股性欲无可排解,我在二十岁时发心出家为尼。可是,成为尼姑后,我仍然无法消除爱欲之心。 第48节 二十五岁时,父母因时疫过世,此后,我在山上盖了一间草庵,独自一人每天念诵《法华经》。如此过了四十多年,我终于达到心如磐石的境界,不再为任何情欲所动。 我以为可以如此念诵经文直至往生极乐,不料在前几天,实惠大人竟出现在我面前。 我看到实惠大人时,心乱如麻,身体被触到那时,立即陷于比以往更强烈的爱欲中,当下恢复了本性。 我花了四十年,好不容易才达到无动于衷的境界,没想到竟如此轻易就再度遭情欲所虐…… 我余生不多,没法再花四十年岁月达到之前的境界。那么,我至今为止压抑情欲活到今日的生涯,到底有何意义呢? 当我决心让身心都陷于那把在我体内燃烧的情欲火焰中,至死都成为爱欲之徒时,我的身体即变成蛇身。 因此我每夜、每夜都来找实惠大人,打算附在他身上咒死他,再和他一起下地狱,事情就发展成这种状况。 七 女法师说完自己的身世。 「没关系……」 实惠温柔地接道。 「你就按你的意愿去做吧。不,应该说,我希望你这么做……」 实惠面向年老的女法师,双手合十。 「你是来救我的吧。」 实惠双眼微微泛出泪光。 「我以为这辈子都无法遇见了。我以为这世上没有人需要我,死心认为独自一人过一生也好。不过,假若这世上有人需要我,我决定为那人活下去。我认为这才是侍奉佛。我生来笨手笨脚,任何事都做得比别人慢。可是,这样的我竟然能够为你而活,这不是令人极为高兴、极为欢喜的事吗?是你救了我。我很感激,很感激……」 实惠合掌继续道。 「明天起,请你允许我为你去摘花……」 女法师听了这番话后,双手捂住脸庞,哇地大哭起来。 八 「晴明啊,原来这世上也有那种事……」 博雅说此话时,人已经在晴明宅邸的窄廊上。 两人正在充满闲情逸致地喝酒。 不久前,他们从长乐寺回来。 回来后,再度在窄廊上喝酒。 晴明和博雅离开长乐寺的同时,实惠也向念海告别,和女法师一起离开了长乐寺。 「打算去哪里?」晴明问。 「我要去遇见她的那座山中。假如我们两人能一起化为蛇,我于愿足矣。」实惠答。 就这样,两人离开了长乐寺。 博雅此刻似乎想起了当时两人的背影。 蝉仍在叫,但此刻只听得到两只蝉的叫声。 晴明似乎在专心倾听那两只蝉的叫声。 过了好一会儿—— 「博雅,实惠大人和女法师大人,他们两人一起去鸣叫了……」 晴明说毕,抬头仰望天空。 秋风中,白云在飘动。 注1:学名patrinia scabiosaefolra,日文名为「女郎花」(おみなえし:ominaeshi」,忍冬科(caprifoliaceae)罗年生草本,秋天七草之一,中药上多用于清热解毒。 注2:原文为「蔀户」,是一种格子墙窗,上端用金属铰链锁在长押(なげし,日式建筑中特有的细部装修,是嵌在墙上的长条横木,用来装饰墙面,置于门楣上方及天花板下方)上,另一端可用钩子吊起呈水平状。 注3:古代八尺为「一寻」 不言中纳言 一 空气冰凉。 在这冰凉的空气中,仍隐约闻得到菊花香。 冬天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深浓,目前已是清晨庭院会降霜的时期,惟有那隐约可闻的菊花香,在空气中留下秋日余韵。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上喝酒。下酒菜是烤蘑菇。 太阳刚下山,四周暮色苍茫。 式神蜜夜于方才点燃的火光,在灯台上摇曳不定。 每逢两人的酒杯空了,负责斟酒的是蜜虫。 「晴明啊,真是过得很快……」 博雅饮尽杯中酒,说。 第49节 「什么意思?」 晴明背倚柱子,端起酒杯送至唇边,问。 「我是说,时间过得很快……」 「是吗?」 蜜虫把酒倒入晴明和博雅的空酒杯。 「起初觉得夏天刚过,马上迎来秋天,等注意到时,秋天也即将结束。俗话说,年纪愈大,时间会过得愈快,晴明啊,这句话真是说的没错……」 「嗯。」 晴明点头,伸手去端刚盛满的酒杯。 「原本打算做这做那的,结果几乎一事无成,秋天就过了,你看,今年不是快结束了吗?晴明啊,人是不是就这样逐渐老去,然后死去呢……」 「大概吧……」 晴明掀动红唇低语,再将酒杯送至口边。 「不过,即便如此,那也并非坏事……」 晴明啜下少许酒,再将杯子搁回托盘。 「什么意思?」 「就像你说的,时间会移转,人也会老去,正因为如此,当人遇见自己喜爱的物事时,不是更会感慨万千吗……」 「你说的没错,晴明。所以人才会吟风咏月,陶醉于乐声中,起身而舞吧……」 「嗯,嗯……」 「大概也有人活得像此刻的菊花那般吧……」 「什么意思?」 「我是指,在这种万物皆移转、百花皆枯萎的状态中,不知在何处盛开,只隐约闻得其香……类似这种存在的人……」 「原来如此。」 「虽然我无法成为菊花香,但说不定有可能成为乐音。总有一天,人们会忘却源博雅这个人,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死了或仍活着,然后有某个人,不知道作曲人是我,而演奏我的曲子……这样应该就很好了吧……」 「这样确实很像你的为人。」 「晴明,你呢……」 「我吗?」 「你比较想留名,或是比较想发财呢……」 「唔……很难说。」 「你不清楚吗?」 「我只是依照我的本色,随心所欲地活着而已。名声或财富,都是之后擅自随之而来的东西,宛如一场浅梦。来的话,我接受,不来也无妨,两者都无可无不可……」 「是吗……」 「博雅,我啊,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喝酒,度过如此刻这般的时光……我就心满意足了。人活在这世上会遇到各式各样的事,但无论发生任何事,博雅啊,只要能拥有和你交杯换盏的时刻,我就十分满足了。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晴明一反常态地多嘴饶舌。 「晴明,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今天的你,很反常。」 「反常?」 「你从来不说这种话的。」 「大概被菊香醺醉了。」 晴明到此住嘴,无言地望向已昏暗的庭院。 「对了,晴明……」 博雅朝着晴明的侧脸,岔开话题。 「什么事?博雅。」 「你听人说过藤原忠常大人射中一头黑色大野猪这事吗?」 「唔,是半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吗?在北山射中的吧?」 「嗯。」 博雅点头,接着描述起来。 据说,北山出现了一头大野猪。 每天夜晚,大野猪会下山糟蹋农作物,甚至会闯入屋内吃掉该户人家储存的鱼干或青菜。有时更会咬走熟睡中的婴儿,吃进肚子。因是夜晚,没有人曾经清楚看见大野猪,但根据曾瞥到一眼的人说,是头全身长着黑毛的大野猪。 「既然如此,我去除掉吧……」 藤原忠常如此说。 第50节 忠常擅长射箭,至今为止,只要他瞄准猎物,无论天空飞翔的鸟,或地面爬行的虫,每一箭都能射中。 他本来就很喜欢行猎,猎得的野鹿或山猪更是不计其数。 忠常带着三名负责驱赶鸟兽的随从出了门。 夜晚—— 一行人在据说那头山猪经常出没的村子里等待,果然不出所料,起初先听到树林下的草丛传出沙沙声,继而出现一头犊子般大小的野兽。 黑暗中,野兽的双眸闪闪发出红光。 「出现了……」 忠常把箭搭在弦上,拉弓射出。 放出的箭射中了野兽。 瞬间—— 「齁汪汪汪!」 野兽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叫声。 刷! 刷! 随后,那头野兽再度冲进草丛,消失在澍林中。 之后,便不再有人看到那头野兽出现在北山,因此村人都说,野兽可能中箭受了重伤,死在山中了。 「可是,听说这三天来,忠常大人宅邱连续发生棘手难办的事,不是吗?」晴明道。 「正是啊,晴明。」 博雅说毕,咚一声把空酒杯搁在托盘上。 「这三天来,忠常大人宅邱连续发生两起家仆早上死在庭院里的事件。」 每次都是早上才被人发现尸体躺在庭院里,更可怕的是—— 「鼻子、眼珠和脸上的肉都被吃得一干二净,连脑浆也被吃光,但其他部位都好好的。听说头部只剩头发和口中的舌头。」 肢体其他部位完整无缺,只有头部成为骷髅。 为何知道是被吃了——因为两具骷髅头上都留有野兽的咬痕。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和忠常大人射中那头野猪的事有关吗……」 「很难说,博雅,目前还不知道两者之间有无关系。」 「说的也是……」 「对了,有关基次大人在北山遭遇神隐那事,博雅,你听说了什么没有?」 「晴明,如果你说的是中纳言在原基次大人,那我听说了。」 「你听说了什么?」 「大约在十天前吧,基次中纳言大人不是到北山寻找药草吗……」 「是的。」 十天前—— 在原基次带着两名随从,到山上摘取可以当药草的蘑菇。 至今为止,因为听说北山会出现一头大黑野猪,基次考虑到安全,一直没上山。但后来又听说藤原忠常用箭射中野猪,已经除害,因此基次便前往北山。 这季节,刚好可以在北山大量摘到一种名为冠茸(注1)的蘑菇,能治头痛。由于盛产时节即将结束,基次慌慌忙忙出门上山。 这位基次——虽然身分是可以进出宫廷的中纳言,但他对本草学深感兴趣,经常亲自去摘取药草,再亲手用药碾子磨碎、掺和,或揉成药丸,每逢自己生病时,总是自己开方配药服用。 听说他制的药比药师的处方更灵,而且接受了药师平大成、平中成两位大人的指导,医术早已远超过业余爱好者了。有时还特地请假,亲自上山摘取四季药草。 一行人搭牛车抵达半途,之后,基次亲自顺着山径上山。 包括两名随从,上山的人总计三名。 三人在树林中走着走着,立即发现冠茸。 「喔,找到了。」 「您看,那边也有。」 到处都是冠茸,三人忘我地忙着摘取。 等带去的笼子都盛满冠茸时,随从才发觉基次失踪了。 「基次大人!」 「中纳言大人!」 两名随从拼命呼叫,寻遍了四周,仍找不着基次的身影。 最后,天终于黑了。 「或许基次大人先下山了。」 第51节 「嗯,是啊,大人一定先回去了。」 两名随从好不容易才下了山,抵达牛车停留处时,仍不见基次踪影。 事情严重了。 第二天,宅邸的人雇了不少熟悉山里的人,在那一带的山谷或山脊搜寻,用尽所有方法找了三天,仍寻不到基次。 即便溪涧有水可以喝,但山中没有食物,于是众人都认为基次可能已经死了,尸体被山中的野兽吃掉,所以找了三天后便停止搜寻。 然而—— 第五天傍晚,基次竟然回到自己的宅邸。 基次精神很好,虽然看上去有点疲累,不过他没有消瘦,而且面色丰润。 「基次大人,我们都担心得很。」 「太好了,平安无事……」 众人纷纷如此说。 「别担心,我很健康……」基次答。 可是,若有人问基次: 「您这几天都在哪儿过的呢?」 「这几天都在做什么呢?」 基次对这些问题均不作答。 「反正我已经平安回来了,这样不就行了?」 「我也莫名其妙。我在山中迷了路后,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到我熟悉的地方,之后好不容易才回来。」 基次的说明完全没头没脑。 即使他真的在山中徘徊了五天,也不可能如此有精神,但只要有人间及这点,基次总是答道: 「好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于是,宫中谣传道: 「基次那家伙,肯定是待在某个老相识的女人住处了吧。」 「大概和那个女人不欢而散,面子挂不住,所以才说不出到底待在哪里吧。」 「或许,对方身分很高,基次才不能说出对方是谁。」 这类谣传说得煞有介事。 然而,基次回来后,竟食欲不振,逐日消瘦下去。 脸色也日渐焦黄,有时会看似很痛苦地唉声叹气。 若有人问他: 「您在失踪的那五天期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基次也只是用袖子捂住嘴巴答: 「不,没事。什么都没发生。」 这正是基次的事件。 二 「晴明啊,基次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博雅问。 「我也猜不出。」晴明答。 「自古以来,不是常出现绝对不能说出详情,也不能告诉任何人的事吗?晴明。」 「是吗?」 「虽然不知是哪个时代,但你应该听过,有个在大峰山修行的僧人去了酒泉乡的故事……」 博雅开始描述。 僧人的名字没被记载下来,但据说那名僧人某天在爬大峰山时,中途迷了路。 他在以前从未见过的深谷中走着走着,最后抵达某村落。 僧人打算前去敲门,询问哪条路可通往高野或吉野,走着走着,竟然发现村中有一处涌泉。泉水喷涌不息,布置华丽,四周铺满石子,再仔细一看,喷出的泉水有点黄,而且很香。僧人立即伸手掬饮,喝了后,才发觉那是酒。 而且是美酒。 正当僧人又喝起来的时候: 「此处不是任何人能来的地方。」 他听到声音。 回头一看,原来村民站在四周,正望着僧人。 「我迷路了。」僧人答。 一名村民站出来,牵起僧人的手。 第52节 「随我来吧……」 僧人跟着村民进入一栋大房子。 房屋主人出来见客,看到僧人时,当下说: 「按惯例行事……」 僧人再度被人牵着手,带到房子后。 由于村人非常用力地握着僧人的手,僧人暗忖:对方一定是不想让自己逃走。 「你们打算杀我吗?」僧人问。 「是的。有外人闯进这个村落时,为了不让对方回去后乱传这里的事,我们都按惯例杀死对方。」 村民紧握着僧人的手,如此答。 「我绝对不会向别人提起村落的事。你能不能饶我一命……」僧人边哭边乞求。 「好吧。我就当作已经杀死你,饶你一命。听说杀了和尚,会被诅咒七世。但你绝对不能向任何人提起这村落的事。」 村民如此说,并指点僧人回去的路,之后放了僧人。 不料,僧人回到山下村庄后,竟到处向人说: 「我在山中发生了此等事。」 导致人人都得知该酒乡的存在。 结果,十名年轻村人来向僧人说: 「你带我们到那个村落去。」 「我要是去了,这回肯定会没命。」僧人答。 「我们都是身怀功夫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就被杀死……」 年轻人腰上都佩着长刀,并手持弓箭。 「你带我们去!」 众人威胁僧人。 听年轻人这么说,僧人也动了心。 毕竟那儿有取之不尽的酒泉。只要得到酒泉,村人应该可以发财,过得很富足。 于是,僧人带着年轻人进入大峰山。可是,十名年轻人和僧人均…… 「他们都没再回来,晴明……」博雅说:「其他类似的事不也有很多吗?教人不许说出在当地的所见所闻,要是泄漏,那人一定没有好下场……」 「确实有。」 「基次大人是不是也遭遇了类似的事,所以才缄口不言呢……」 「你对这事感兴趣?」 「嗯,很感兴趣。」 「那么,等一下当事人会来这儿,到时候你亲口问对方不就好了……」 「基次大人要来这儿?」 「嗯。」 「我完全不知道。」 「今天中午,基次大人遣人过来,传话说,有事要和我商量,想见我一面。我们此刻吃的蘑菇,正是基次大人的使者那时带来的……」 「什么……」 「我已经回复,基次大人来访时,源博雅大人也在场,若不在意这点,请随时大驾光临。所以基次大人应该快到了……」 晴明说的没错,约莫半个时辰后,在原基次果然出现了。 三 「我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基次在窄廊上坐下后,开口道。 他看上去极为疲惫,脸颊也凹陷了。 「老实说,我仍在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出此事……」 基次无法抬脸正面望着晴明,垂着头说话。 「只是,这件事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因此我才亲自前来。我想,这种事应该和晴明大人商讨……不,应该说向晴明大人求救,才是最佳办法。来此之前,我明明下定决心,打算说出一切,可是,一旦真的来了,我反倒觉得更不安、更恐怖,或许口舌会不听指挥,说得结结巴巴,但我仍愿意说出一切。」 基次抹去额上流出的汗水,开始述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四 那天—— 基次确实摘了许多冠茸。 每摘下一棵,立即又发现另一棵,摘了另一棵,又马上看到第三棵。 第53节 如此摘着摘着,不知不觉中,基次发现自己和随从走散了,只剩自己一人。 到底该走哪条路才好呢? 山中树林本来就没有路。无论望向哪边,看到的景色都相同,基次根本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来自哪个方向。 是这边吗? 还是那边呢? 基次在树林中转来转去,结果走到更深的山里,完全手足无措。 不久,黄昏降临,四周逐渐暗下来。万一如此待到夜晚,很可能被野狼咬死。基次既不安又害怕,身心都即将耐不住时—— 他看见火光。 朝着火光往前走,看到山中有一栋大房子。 基次暗中庆幸。 只要有房子,表示有人住,也可以问对方回去的路。而且,看情形,说不定可以借宿一夜。 「喂,喂……请问有人在吗?我名叫在原基次,因在山中迷了路,不知该怎么办。请问能不能让我借宿一夜呢……」 基次说毕,从屋内出现一名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女子。 「哎哟,您是人类吗……」 女子大吃一惊地问。 「我不是可疑怪物,我是普通人。」基次答。 「除非很特殊的情况,否则人类不可能来到此地。因为我们这儿结下人类不能跨进的结界……」女子说。 女子很美。 明明在这种深山中,那女子身上竟穿着搭配典雅得体的十二单衣,而且不知薰了什么香,衣服还传出高雅香味。 只是,双唇红得看似染上鲜血。 即便在火光中,基次仍能看清对方的嘴唇。 基次简单说明自己的状况,接着向对方说: 「据说,沉迷于某事的人,本身会化为草木、石子等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在摘取蘑菇时,眼中看不见其他物事,不知不觉中就化为大自然的一部分。或许正因如此,我才能通过结界来到此地吧。」 「蘑菇?」 「是。我很喜欢配药,这回也是为了找药草,在山中迷了路。」 「找药草?」女子双眼发光。 「是。」 「你现在身上有各种药草吗?」 「有。每次上山时,因为不知会受什么伤,我总是随身带着全套解毒、治伤之类的药。」 「既然如此,我或许能救您一命。」 女子突然说出出人意表的话。 「救、救我一命?」 「来此地的人,都会被我家主人杀死并吃掉。不过,您身上若带着灵药,能为我家主人疗伤的话,说不定可以活着回去。」 「你家主人是……」 「是我的丈夫,他前几天在山中受了重伤。只要您为他疗伤,我会帮您说情,让我丈夫饶了您一命。」 「拜托!拜托!」 基次合掌向女子乞求。 女子转身进了里屋,一会儿又出来。 「请您随我来……」 基次跟在女子身后进了屋,但屋内毫无其他人的动静。 不过,屋内昏暗处,不时传出沙沙、嘎吱、刷刷等声音,似乎有无数东西在移动。 女子手持灯火在前头带路,但愈进里屋,四周便愈昏暗,这点确实很奇怪。而且,愈往前行,一股臭味就愈是扑鼻而来,那臭味逐渐浓重。 是野兽的气味。 还伴随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血腥味。 前方有道帐幔,帐幔后铺着床,看似有人躺在床上。 那人身上盖着一条被子,被子高高鼓起,并能看见被子正在缓缓起伏着。 齁…… 齁…… 被子下发出不知是打鼾还是呻吟的声音。 女子故意把火光搁在远处,基次看不清床上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第54节 「郎君,我刚才说的那位基次大人来了。」 女子说毕,床上传出嘶哑的声音。 「是人……是人的味道……」 被子发出沙沙声动起来。 「郎君,您不能吃掉这位大人。这位基次大人将为您疗伤。假如他治不好您的伤,到时候您再饱餐一顿,连他的骨头都任您吃掉,明白了吗……」 女子说毕,微微掀开被子。 因为女子没有掀开整条被子,基次只看得到一部分,不过隐约仍看到那人身体表面密密麻麻长着一层黑色兽毛。 再仔细一看,兽毛上插着一枝箭。 「这枝箭插进肉中,拔也拔不出,反倒令伤口更痛,所以只能保持原状。」女子说。 基次握着箭往上拔,箭滑溜地拔出了。原来伤口已溃烂,肉已经失去晈合箭的韧力。 拔出箭后,伤口涌出大量发臭的脓汁。 基次吩咐女子准备了布条,再用布条擦拭脓汁,最后给伤口涂上名为「忘痛膏」的药膏。 接着,敷上新布条。 「只要每天重复如此做,便能逐渐止痛,伤口也会愈合。」基次说。 果然如基次所说那般。 第二天、第三天,伤口渐渐复原,到了第四天,伤口愈合了。 「多亏您的治疗,伤口已经好多了。明天应该能让您回去。」女子说。 当晚,基次入寝后,突然听到声响,于是睁开双眼。 他在黑暗中侧耳静听,远处传来咯吱咯吱的沉重脚步声。 「我要吃,我要吃掉那男人……」 继而传来说话声。 「不行。那位大人是您的救命恩人。」 这回传来女子声。 「先吃掉那男人,之后,我再去找把我射伤的藤原忠常那些人,一个个吃掉他们。」 「不行。您不是说过,只要他治好您的伤,您会饶他一命吗?」 「可是,要是让那小子回去,他大概会说出我们的事。到时候,人们很可能会前来打破结界,打算杀我。」 「我会好好对他说,他就不会……」 女子说后,基次又听了一阵子「哞……呼……」之类从鼻子吸吐气息的声音,再过一会儿,鼻息音也消失了,接着传来脚步声逐渐远去的咯吱声。 直至早上,基次都无法安枕入睡,折腾一整夜,总算等到天明。 早上—— 女子唤来基次,对基次说: 「我此刻就放您回去。我教您怎么回去。但是,您回去后,请千万不要提起这儿的事,也不要说出在这儿的所见所闻。」 「是、是。」 「倘若您失约,您必定会失去性命,明白了吗……」 「我绝对不会失约。我绝对不会说出这儿的事。」 据说,基次保证了好几次,才离开那栋房子。 五 「正因为我跟对方做了约定,所以始终没说出这件事。」 基次向晴明和博雅说。 「我想,那头中箭受伤的野兽,确实是藤原忠常大人射中的那头黑毛大野猪……」 「您今晚为何对我说出此事呢?」晴明问。 「即便对方是怪兽,我也不能不守诺言。就算他至今为止糟蹋了农作物,或吃掉孩子,只要他因受伤而改掉之前的恶行,那就再好不过了。况且,对方既然是野兽,就自该有野兽的法则吧?我不喜欢拿人类的法则套用在野兽身上……」 基次结结巴巴地说。 「忠常大人宅邸已经有两名下人被咬死了,我今晚才来向您说出此事。一定是那头野兽咬死的。到了这种地步,我不能只顾着保全自己的性命。可是对方是那种妖物,我想,大概只有晴明大人才能应付,因此我决定向晴明大人说出一切。我认为,晴明大人应该有能力守护我和忠常大人……」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晴明点头。 「唔……」博雅双臂交叉抱胸。 这时—— 「你说了……」 庭院暗处传出低沉声音。 「基次,你再三保证绝不说出,此刻竟然还是说了……」 第55节 转头一看,庭院里边暗处,有两颗发出怪异亮光的红点。 就在已快枯萎的黄花败酱丛中。 「我回去后,会向主人报告,吃了忠常,下一个就是你……」 晴明起身。 「是谁?谁胆敢闯进我晴明宅邸?」 吱! 吱! 吱! 对方扬起一阵类似笑声的尖叫。 呼! 两颗红圆点晃动着,接着是一条大小如猫的黑影奔出,眨眼间即跃上墙头,消失于远处。 「晴、晴明大人……」 基次发出僵硬的声音。 「您不用担心。我会竭尽全力试试看。」 晴明举着灯火走下窄廊,来到庭院。 他走向方才发出红光的那两颗眼睛之处,望着该处,再走至黑影奔去的墙头,举高火光照看。 「蜜虫,蜜夜……」晴明呼唤。 「在。」 「在。」 蜜虫和蜜夜轻飘飘地出现在晴明身边。 「准备纸笔……」晴明道。 「我要写几封信,你们负责送信。」 晴明边说边走回窄廊。 「博雅大人,您愿意和我一起去吧?」晴明问。 「去哪里?」 「明天晚上,去忠常大人宅邸……」 「唔,唔。」 「您去吗?」 「唔,嗯。」 「那么,我们明晚出发。」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六 「喂,晴明,事情到底变得怎么样了?」 博雅在黑暗中发问。 此处是藤原忠常大人宅邪里屋—— 晴明和博雅坐在一面竖起的帐幔后。 两人在傍晚前来。 抵达宅邸,让下人传话后,忠常亲自出来迎客。 「太好了,太好了,源博雅大人,晴明大人,我正在等您二位前来。我已经按照您信中所吩咐,全都准备妥当了。」忠常说。 「那么,到时候,我会出声暗示,请您按照计划进行……」晴明道。 「明白了。」忠常点头。 之后,晴明和博雅便被领到此刻两人正坐着的帐幔后。 酒和下酒菜也都准备好了。 晴明和博雅躲在黑暗中,正在喝酒。 「博雅,再过一会儿,你自然会明白。」晴明说。 「晴明,我不要过一会儿才明白,我现在就想弄明白。」 「这样就不好玩了。」 「那是过一会儿的问题吧?我现在感到很不好玩。我觉得,我此刻不好玩的心情,在你看来,好像很好玩,这点令我感到不舒服。」 第56节 「哎,这样不是很好吗?」 「不好!说起来,你今晚要对付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弄清楚了没有?」 「大致。」 「你昨晚不是说,你不清楚吗……」 「我昨晚确实不清楚,后来大致得出答案了。」 「后来?」 「昨晚不是有个怪东西躲在庭院吗?」 「嗯。可是,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平日的话,那类怪物绝对不可能闯进你的宅邸啊?」 「没错。」 「那昨晚为何……」 「我估计可能会发生那种事,所以昨晚于事前解开了结界。」 「你故意解开结界?」 「嗯。基次大人来时,我就知道那东西也一起来到庭院了。」 「那你为何……」 「为了想查清我们将对付的对手到底是什么东西。」 「结果你明白了?」 「大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到庭院查看了那东西躲藏的那一带。」 「什么!?」 「地面和墙壁留有那家伙的足迹,而且那家伙躲藏的地方,长着黄花败酱,枝叶上黏着毛……」 「黏着什么毛?」博雅问。 「嘘!」晴明制止博雅,道:「快来了。」 「什么要来了?」 「它们已经聚在一起了。」 「到底是什么?」 「是它们,你没感觉吗?」 博雅听晴明如此说,在黑暗中睁大双眼,侧耳静听。 「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见……」 博雅说毕,接着又说: 「不,好像有某种声音……」 博雅缩着全身,打了个冷颤。 沙沙。 嘁嘁喳喳。 那声音很低缴。 说是声音,不如说比较接近气息。 黑暗中,有某种东西众在一起。 不止三、四只。也不止十、二十只。 大概有数百、数千的东西,在黑暗中群聚起来。 晴明站起,大喊: 「可以行动了。」 瞬间,地板下传出一阵喧哗。 接着, 吱、吱、吱、吱、吱、 吱、吱、吱、吱、吱、 哪、唧、唧、唧、唧、 唧、唧、唧、唧、唧、 地板下齐声响起聒噪声。 「走。」 晴明走到窄廊上。 第57节 这时,有几枝点燃的火把自屋顶掉落到庭院。 火把掉在地面,仍在燃烧。 「这、这是什么!?」 博雅倒吸了一口气。 地板下爬出数百、数千只老鼠,一只接着一只爬向庭院。 庭院大门已敞开,老鼠接二连三逃出大门。 忠常和其他家仆站在屋顶上,瞄准逃窜的老鼠一一射出箭矢。 地板下又不断传出好几只猫的叫声。 过一会儿,地板下爬出两只特别大的老鼠。 「就是那个!别让它逃走!快射!快射!」 屋顶上传来忠常的喊声。 虽然众人接连不断射箭,但那两只大老鼠仍勉强逃走了。 七 基次在前带路,晴明和博雅随后,三人走在树林内。 一行人后面又跟着忠常和一群手持弓箭、腰佩长刀的男人。 「原来如此……」博雅道:「你从对方留下的毛和足迹,判断出对方的真面目,所以才请忠常大人准备了猫……」 「博雅大人,正是如此……」 晴明边走边答。 原来宅邱的家仆们听到晴明的喊声后,立即一起将事前准备好的二十只猫抛进地板下。 同时,屋顶上的人也自屋顶抛下火把,借火把的亮光从屋顶向老鼠射箭。 「本来以为是黑毛大野猪,其实是大老鼠的化身。」 「您说的没错。」 因四周有其他人,晴明对博雅说话的口气比平常客气。 这时—— 「我记得,应该是这里……」基次驻足道。 众人身在山上斜坡的树林中。 「是那里吧?」 众人顺着晴明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个人类可以弯身钻进的洞窟。 「不过,这不是房子……」基次问。 「我想,基次大人记忆中的房子,应该就是那洞窟……」 「真的?」 「是。」 晴明点燃火把,率先钻进洞窟。 有几只大小如猫的老鼠从晴明一行人脚边窜过,逃出洞窟。 再继续往深处走,可以看到地面滚落着无法数计的人骨和骷髅,一只身上中了好几箭的大公鼠躺在中央,已经断气了。 尸骸一旁,坐着一名身穿唐衣的女子,睁着两颗红眼睛,正望着晴明籼基次。 「你这家伙,我不甘心!那时果然应该吃掉你……」 女子以低沉的声音,徐徐地说。 「我救了你一条命,你也答应不透露,可是你竟然向众人说了……」 「是的,对不起。我不知该怎么向你赔罪……」 「算了,算了。是我太蠢,竟然信了人类说的话……」 女子说毕,往前例下。 基次奔过去,打算扶起女子,女子却伸出白皙的手,一把握住基次的手。 「哇!」 基次大叫出来,女子松开白皙的手,手便咕咚落地。 「活该!」 女子露出白色尖牙笑道。 接着闭上红眼睛。 身穿唐衣的巨大母鼠,背部也中了四枝箭,气绝身亡了。 注1:学名mitr paludosa,中文学名「湿生地杖菌」,「冠茸」为日文名,地舌菌科(geoglossaceae),长于早夏至秋季。棍棒形真菌有闪闪发光的橙色头部,白色蕈柄呈圆柱形。表面光滑,黄色菌肉水分多且柔软。生长在苔藓间或树叶树条上。 第58节 后记 ——樱花正在飘落。 樱花总算开始飘落了。 原以为今年的樱花会和往年一样的时间开,或者比往年早开,不料,寒冷日子连绵,樱花比预测的日期更晚开。 今年没有认真地赏过樱花。 并非因地震而自惯。实在是繁琐事接二连三,除了解决那些繁琐事外,我每天都在赶稿。 赶稿期间,季节在窗外流逝。樱花开了又飘落。 每年早春,我总是下定决心要好好观赏该年的四季,但实际上,大半以上的时间都无法心想事成。 不过,今年的我,似乎多少也有好运降临,我打算珍惜这好运。 因此,我本来预计把浑身都出了毛病的肉体也好好维修一下,可惜我连这点时间也抽不出。 老实说,今年春天,我举办了一场久违的陶艺展。 「十年过后仍是业余陶艺展」 三月至四月之间,我在小田原一家名为「器皿·油菜花」的艺廊,举办了一场陶艺展,为期十天,展示并贩卖我和四名同好至今为止边玩边制作的陶器。 虽然金额不多,但扣掉活动结束时的庆功酒宴费,余下所得打算全数捐给东北关东大地震的受灾者。 但是,我打算捐给红十字以外的团体。 在此不写理由。 啊,对了。 另有一件事必须写出。 今年正月,我已经满六十岁了。 总觉得怪怪的,好像上了别人的当。 不过,年龄完全不成问题。 尽管健忘症逐年加重,肉体当然也逐年衰退,但随着年龄而变得老成或通情达理之类的,我一件也没养成。 我深知自己蠢到什么程度,也深知自己到底有多无知,有多无用。 原来这就是六十岁—— 请大家安心。 因为,即便满六十岁,我和你都有的,自觉到的自身问题与缺点,也永远都改不过来。 二〇一一年四月十三日于小田原 梦枕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