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记》 第1节 第1章 鲤鱼精之谜 “蛟河三百里,荷花扑面香。菡萏如仙子,伫立水中央。” 知府大人的大公子林昱着一身素衣凉衫立在船头,打开折扇转身对撑船的随侍林成道:“本公子作的诗如何?” “少爷真是好雅兴啊,只是这炎炎夏日咱们不找个山庄什么的避避暑气,反倒大老远跑到这蛟河里来采莲子。这本是丫头下人们做的事情,您何必亲自来。”林成一边摇橹一边回道。 素衣公子用扇子遮住太阳,微微眯起双目:“此时晌午将过,不多时就会凉快下来,前方一处莲蓬长得正旺,你且往那边划去。我们要趁天黑前多采些莲子回去,采这些只是为母亲做些莲心茶,母亲近来心中焦躁不安,烦闷失眠,莲子能安神,身为人子者不能常侍奉母亲左右,若此等小事还要假手于人,岂不妄读圣贤书了。” 林成用袖口擦擦额角的汗珠,重重点头:“知道少爷您孝顺,大夫人知道了肯定高兴,要说大夫人身体有什么不适,还不都是被二夫人给气的。那个王氏最喜欢搬弄是非了,偏偏大夫人又是个温婉性子,省不了会受些气的。” 林昱收起折扇就要往林成头上敲去,一边玩笑似的说:“长辈们的事情他们自会处理,你少说些是非啊。”林成连忙躲避,一时慌乱手滑不慎把撑船的长蒿丢到了水里,他们乘的木舟本来就很小,经不起摇晃,舟身失了平衡,只听扑通一声林昱跌落到湖中去了,他在水中手脚并用的划来划去。水中不比陆地,连个着力点也没有,一身武艺也使不上。他一边挣扎一边喊着:“林成快救我,我不会游泳啊。” 林成趴在船上伸出手,但是距离林昱太远,根本够不着。林成焦急得用手划水,试图划到林昱身边,“少爷,我也不会游泳啊。” “那你怎么会撑船啊?”林昱拼命用手拍水,身边散落一片水花。 “会撑船不代表会游泳啊,再说了,我这点撑船技术也是前几日您吵嚷着要游湖,我跟渔老大现学的,少爷您先撑住,我去叫人啊。”说罢林成双手卷成筒状,对着河面大喊:“来人啊,救命啊,我家少爷掉水里了,快来人啊。” 夏日晴空万里,绿树浓荫,蝉鸣阵阵。每逢夏末时节这蛟河之上莲子已成荷叶老,很多人慕名前来游湖采莲,但是晌午时分很是炎热,河面上鲜少有人。 林成喊破喉咙也没见有人来,公子很快就体力不支沉入水里去了。林昱突然觉得腰上一紧,一只手揽住他的腰身,正要试图带着他往水面游去。他侧目一看,身边是一个碧衣女子,水灵灵的大眼睛,精致的鹅蛋脸,一头泼墨似的长发飘散在脑后,因是在水中,女子的衣摆披帛随着灵动曼妙的身姿不断飘扬,如梦似幻。林昱竟一时看得痴了,不禁身体一僵,连划水都忘了。女子连拖带拽把他弄到岸上,只见她长发湿透,脸上淌着水滴,碧色的衣裙被水打湿,紧紧贴在肌肤上,显现出玲珑有致的身材。女子见被她救上来的人在打量自己,道了声:“无礼。”然后转身跃进湖中,只剩脚踝上的铃铛铃铃作响,河面上留下一圈圈涟漪。 从蛟河回来之后,林昱就命人寻找这名脚上有铃铛的女子,殊不知,皎河河畔未出嫁的女子多半脚上饰有铃铛,是以,仅凭这样的线索寻人很难。于是坊间对于知府大人家的大公子林昱游湖不慎掉入湖中,被一采莲女子相救这一事件,流传了两个不同的版本。一说那采莲女子是天上的仙子下凡,路过蛟河,瞧见这一望无际的绿荷红菡萏煞是可爱,就想在此处游个泳洗个澡解解乏儿,不想衣服还没脱就听到有人落水,而后就有了大公子被救一事。没想到这个大公子是个痴情种子,对该女子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不断命人在蛟河河畔寻找那个女子的下落。人家是天上的仙子,说不定早就离了蛟河飞到天宫去了。 还有一说是这个碧色女子其实是蛟河里的水鬼,化荷叶为罗裙,荷花为芙蓉面,专门作法让长得俊俏的公子哥落水,然后再上演一场美女救人的把戏,让男子对其一见钟情念念不忘,然后该水鬼再趁夜半潜入他们的府邸吸食男子的精气云云。 是夜,林昱在自己的庭院中踱步,回想那日救他的女子,恍然间听到一串铃铛的声音,他转头却看见庭院中的一方莲花池里一个女子破水而出,赤足踏出莲池,浑身衣衫头发湿漉漉的,发髻上斜插一朵盛开的莲花,伴着脚上的铃铛之声缓缓走来。林昱只觉背脊发凉,一阵寒意袭来,竟吓得说不出话,往后退了几步,慌忙转身踉跄逃走。 他穿过过长廊,到另一个庭院中,却见一个碧衣女子侧身立于月光之下,服饰妆容整洁,螓首峨眉,面若桃花,发间也是一朵娇羞的睡莲。女子转身福身笑道:“公子切莫惊慌,小女子乃那日救公子于蛟河之人,方才来寻公子,未来得及变化身形,惊扰公子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林昱稍稍恢复平静,问道:“敢问小姐找在下何事?看小姐模样并非寻常人。” 女子玉手捻作兰花,轻轻拂了拂耳边的碎发,徐声道:“小女子乃皎河之中一只鲤鱼精,名唤小莲。无事不登三宝殿,小莲实乃有急事求于公子,望公子能慷慨相助。” 林昱抬手道:“小姐请说,不必拘泥,小姐乃在下的救命恩人,必不会加害于我,如若在下有幸可以帮忙的话,便可报当日救命之恩。” 女子施礼道:“小女子尚未修成人形之前只是蛟河中一只普通的小鲤鱼精,我每日勤加修习,终于有足够的道行可以升仙,凡妖羽化升仙之时必遭雷霆劫。那日夏雷阵阵,乌云滚滚,气息奄奄的小莲被天雷打落在岸边,幸而被打渔翁江老儿救下,带回家好生看护疗养,方才躲过一劫。如今那江老儿被人诬陷入狱,生死未卜,故来求公子相助。” 林昱应道:“在下必会全力调查江老儿的案情,如果此案真有冤情,我会让家父出面还他清白。”语毕,突然后面冒出一个木棒敲在他的右肩脖颈处,他闷哼一声就晕了过去。翌日醒来,林昱看见手里握着一串铃铛,忽然想起昨夜的事,就命人去牢里查看,果然有姓江的老头身陷囹圄。 这江老儿原名江颂,住在蛟河岸边一个小村子里,平日里靠打渔为生,隔三差五也为城中几个老主顾送些鲜鱼。一日城中的刘员外的夫人前来县衙,状告江颂谋害刘员外,原因是刘员外食用了江老儿送来的鱼后就吐血身亡。仵作验尸刘员外确为中毒而死,于是江颂就被逮捕入狱。 林昱觉得此案疑点很多,第一,这江颂与那刘员外能有什么深仇大恨非逼得其投毒杀人,而且还蠢笨到投毒在自己的鱼上。第二,这次中毒事件为什么偏偏刘员外一人中毒,难道只有刘员外一人吃了他送来的鱼吗?第三,那碧衣女子言辞恳切,其中必有隐情。他一向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但是近来这一件件事情让他很疑惑,那个女子的一颦一笑不断在他心头萦绕,难道自己真的被鬼怪迷惑了心智不成? “少爷,查到了。”林成一路小跑而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刘员外夫人的供词上说,因一日刘员外见到江老儿的女儿美貌聪慧,想纳其为小老婆,江老儿不允,两人就发生了口角,事后那江老儿便恼羞成怒投毒将刘员外害死。我听您的吩咐去牢里看了那个江老头,蓬头垢面的,想必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头。我听值班的牢头说,此人每日喊冤,日渐消瘦。我看他文文弱弱的,也不像是会投毒杀人的人。” “你见过哪个进大牢的人不喊冤的。”林昱捏着手中的茶杯沉声道:“林成,你到刘员外府上询问一下当时在场的人或者丫鬟下人什么的,看看能不能问出一些县衙忽略的细节。” “是,少爷。”林成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还有,你去打听一下江颂家里还有什么人。牢房那边你也去打点打点,让牢头对江颂好生照顾一二。” “是。”林成应了一声,朝少爷揖了一礼,颔首离去。 林成走后,林昱径直走到父亲的书房,此时林正清正在批示公文,抬头见儿子过来,一脸悦色道:“近几日听说你对一件案子颇为上心,这些年你经常出门游历些名山大川,素来不过问衙门里的事情,这次怎么刚回来就一门心思扑在案子上了。“ “此乃朋友所托,不好推辞,还望父亲相助。”林昱对父亲施了一礼,然后把整个案情的经过和疑点向他一一说明,林正清虽然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倒也神清气爽,守正持重,眉宇间透着一股正气,许是经常处理公事劳累的缘故,神色中隐隐有一些倦怠。他撂下笔放在砚台上,取出一张宣纸铺开,用纸镇压住,提笔蘸了蘸墨。“听你这么一说,此案似有疏漏之处,我手书一封你且交给谭知县,他自会协助你破案。对了,你让季师爷跟你一起去,他对审理案子很有经验,必要的时候可以帮到你。” “谢父亲。” 第2章 平反冤案 林昱刚到县衙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停尸房验尸,此时正值夏季,尸体在常温下难以存放,故而被安置在冰室之中。那刘员外已经死了六天,皮肤开始显现紫斑,口鼻处均有渗血的痕迹,表面看来确实和仵作验尸的结果相同,系中毒而死。刘家多次向县衙索要尸体,希望刘员外能早日入土为安。如果不是林昱强烈要求再次验尸,估计这会儿尸体早就出殡了,这个案子也就了结了。 冰室内寒意阵阵,季师爷命人把撩起的白布重新盖到尸体上,捻着下巴上的山羊须说:“大公子,您也看过了,这尸体并无可疑之处,我们去别处查看吧。” “且慢。”林昱阻止正在盖布的狱卒,示意他重新掀开。林昱常年游历在外,曾跟一位医术高明的山野郎中学过些医术,对医学药理颇有研究。他戴上仵作验尸用的手套,翻开刘员外的两只手掌里外查看,发现刘员外的指甲呈乌青色,又细观其面部,发现刘员外颜面肿胀青紫,嘴唇发绀,但是面部嘴角处却有些细小的划伤,看起来并不是中毒引起的。接着林昱拿起一根银针插入刘员外尸体的喉咙处,银针底部呈现黑色,果然是中毒死的。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翻案了吗?林昱眉头紧皱,平日里俊朗柔和的面容也变得冷峻严肃起来。 林昱并未停止验尸,他把银针放下,继而又从针包上取下另外一根银针,他把这一针刺入尸体的胃部,深刺下去后拔/出来,银针却并未发黑!他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亮光,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时林成在外面大喊要见大公子,林昱向季师爷点了下头,季师爷就向看守的狱卒招了招手,让林成进来。林成在他的耳边耳语了几句,他的目光变得深邃又坚定:“替我禀告知县大人,明日开堂复审。” 翌日,蛟城县衙。 “你听说了没有,今天知县大人要重审刘员外的案子,本来是板上钉钉的案子说是找到了重要线索,说不定要翻案呢。”一个胖胖的大婶挽着一个买菜的竹篮子,扯着旁边一个穿碎花衣衫的夫人的袖子说道。 那妇人撇开胖大婶的手说:“可不是吗,我一大早就听说了,这会子应该已经开审了吧。听说提出重审的是知府大人,今日还让他的儿子在旁听审,传言说这大公子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只是不常在家,好多人家的姑娘都想有幸见见这位大公子呢,你看今天县衙门口堵了那么多人,瞧瞧你身上这么多肉怎么挤得进去啊。”二人推推搡搡地在门口挤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撕开一条口子,目光越过许多个人头和发髻,远远看到一个修长俊美的背影背对着他们。 谭知县端坐堂上,林正清在左方上首位置坐定,立在堂下正中央的林昱正要下跪,谭知县慌忙拎起官府的袍角过来扶住他,谄媚一笑:“您来审理此案,代表的是知府大人,怎能向下官下跪呢,公子,请上座。”一边右手作了一个请的动作。 林昱并未入座,而是立在一旁,向谭知县躬身施礼道:“林昱略通药理医术,今日是以仵作的身份协理此案,并非越俎代庖。” 刘员外的夫人刘张氏跪在一旁,泪眼婆娑,一边呜咽饮泣一边用帕子擦面。“大人,民妇的丈夫被打渔的江老儿毒杀,如今尸骨未寒,大人要为民妇做主啊。”说罢都快要哭晕过去了。 “大人,小人并未杀害刘员外,小人当时到刘府送完江货就走了,并不知道刘员外所中何毒,也与刘员外被害一事无半点干系,请大人明鉴。”江颂伏地一拜,然后挺直背脊,眼中带着坚定沉着,无一丝慌乱。 林昱向堂上拱手一礼:”大人,刘员外并非被江颂投毒杀害而死,昨日,在下与季师爷还有仵作等人一起重新检验了刘员外的尸体,发现刘员外虽然表面症状上看起来是中毒死的,但是我用银针刺喉银针很快发黑,银针刺入胃部却并未发黑,说明刘员外并不是像刘夫人所说的是吃了江颂送来的鱼而中毒身亡的。” “我听的有些糊涂了,你说银针刺到胃里没有变黑,会不会刺错了位置了,如果说刘员外不是被江颂毒死的,那他是被谁毒死的?”谭知县一脸疑惑地问。 “当时仵作也在场,他也照我的方法用针试过了,想必是这刘员外的死亡症状与一般中毒者无二,所以仵作也被凶手的作案手法迷惑住了。如若大人不信,可以当场查验。”林昱转头看向仵作,那仵作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一脸紧张地连连称是,并且说当初那刘员外抬进来的时候早就断了气,嘴里鼻子里均有黑血渗出,指甲也变成黑色,任谁看也是中毒死的。小人并非杏林高手,一时失察请大人见谅。 知县问道:“那你说说这个刘员外他是怎么死的,如果是中毒死的,他又没吃带毒的东西。” 林昱施了一礼,道:”大人说的正是,银针刺入胃部却并未发黑,说明刘员外并没有吃过有毒的食物,但是他又极像是中毒而死的,那只有一种情况,就是他是窒息而死,而非毒杀。他的颈部并无被绳索箍勒所留下的痕迹,所以我推测,凶手先用布帕捂住口鼻害死刘员外,然后再把毒/药灌到刘员外的嘴里,因凶手给刘员外灌药的时候,他就已经断了气,所以毒/药只流到咽喉处,并未吞咽到胃中。而刘员外脸颊嘴角处的一些细小抓痕,就应该是当时凶手闷捂刘员外或者给刘员外灌毒/药的时候,不小心用指甲抓破的。” “一派胡言,你,你仗着是林知府的儿子,以权谋私,颠倒黑白,我那亡夫尸骨未寒,你却对他的尸身如此大不敬,你就不怕遭天谴吗?”刘张氏听完林昱的话紧张的面容失色,睁大杏眼愤怒地剜向林昱。 林正清不动声色地掩唇清咳一声。 第2节 林昱义正言辞道:“找出真凶才是对死者的尊重,才能让死者安息。” “丁捕头从刘员外府上的一个丫鬟口中得知,那刘员外一直对海鲜鱼腥之类的食物过敏,江颂每次送去的鱼虾都是供府上的其他人食用的。刘夫人,我说的没错吧?”林昱转头向刘夫人问道。 那刘张氏手一抖,手帕掉在了地上,我我地说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哦,照这样说来,杀害刘员外的真凶不是江颂,而是另有其人。”谭知县一脸夸张地恍然大悟道。 林昱微微一笑:“真凶究竟是谁,大人您要问问刘夫人了,起初刘夫人说刘员外死亡之时只有她和管家在场。” “民妇冤枉啊大人,民妇断然不会谋害自己的夫君,请大人明察。“刘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朝堂上叩首不迭。 这时几个捕快带上来一个人,其中一个捕快把那人推在刘夫人跟前跪下,只见那人一身粗衣短褐,头发凌乱,看起来风尘仆仆,肩上还背着一个包袱,刘夫人转头一看,那人正是刘府管家,两人对视一眼,沉默无语。 一个捕快走上前来,跪下,朝知县拱手见礼,道:“大人,小人丁武,是扬州府衙捕头。昨日大公子命我把刘员外案子找到重要线索的消息放出风去,当天夜里小的就和几个衙役守在刘府的前后门,二更时分发现有个下人打扮的人背着包袱,鬼鬼祟祟地从后门溜出来,小的上前询问,那人见到有人扭头就走,我让衙役们拦下此人,细问之下,此人原来是刘府管家。“ 谭知县目光略过管家,在丁武身上落定,微眯着眼道:“丁捕头乃江南第一神捕,此等小案劳烦丁捕头亲力亲为,真是可敬,可敬啊。” “此乃大公子所托,更是丁武分内之事。”说罢朝堂上又行一礼,“小人告退。” “大人,小人只是要回老家探亲,跟我家老爷的案子并无关系啊!“那管家吓得直哆嗦,慌忙朝知县拜了又拜。 谭知县大声喝道:“大胆管家,如若不是做贼心虚,你为何半夜乔装逃走,还不从实招来,免得受些皮肉之苦。“ “大人,此案与小人无关啊,大人。“管家双手朝下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看来不给你吃点苦头你是不肯招了,来啊,给我大刑伺候,我劝你还是识相点早点招了,受了刑少说也要脱一层皮,本官可不想担个屈打成招的罪名。“知县恹恹地说罢就摆手示意两旁的衙役来拿管家。 那管家只吓得浑身发抖,面如菜色,一叠声道:“小人招了,小人全招了。”跪在身旁的刘夫人目眦欲裂,愤怒的向管家吼道:“你,你这个没良心的。”一边欲要上前撕抓那管家的脸面。 “哼,公堂之上岂容你一个妇人在此喧哗造次。”谭知县拍了一下惊堂木,旁边机灵点的衙役立马上前把刘夫人按住。 谭知县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正色道:“我算是看出来了,刘员外必是你们二人合谋害死的,管家,还不快从实招来,若有一丝错漏之处,定不轻饶。” “是,大人,小人是刘府的管家,我家老爷经常出门做生意,夫人年轻貌美,常常独守空房,寂寞难耐,就与小人,与小人通了奸。“管家用袖子擦擦额头的汗,继续说:“那日,我与夫人正在房中幽会,老爷却突然回来,我们被老爷当场抓了个现行,老爷愤怒之下誓要休妻,把小人赶出府去,还要把我俩的丑事公之于众。我与夫人一不做二不休,就用毛巾把老爷闷死,这时正好江老儿送鱼过来,那江老儿前几日与我家老爷发生过争执,我就与夫人合计用毒/药灌入老爷口中,再把毒/药浸入鱼肉之中,从而嫁祸给那江老儿。大人,小人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半句,请大人饶小的一命啊。” “哼,你们二人通奸合谋杀害刘员外,还妄图嫁祸他人,多亏了知府大人还有大公子明察秋毫,才将你二人的罪行公之于众。来人啊,把这二人打入大牢,听候发落。”谭知县话音刚落,衙役们就上前把不停叩头求饶的管家和早已吓晕的刘夫人拖了下去。 林昱转身向谭知县问道:“大人,如今杀害刘员外的真凶已经叩首服罪,那江颂乃清白之人,应如何处置?” “如此,江颂当无罪释放。” “谢过大人。”林昱说罢走出县衙,目光扫向围观的人群,神情似有期待。他这一望人群中立刻引发不小的骚动,一时间许多妇人小姐叽叽喳喳好不热闹。他眸色闪过一丝黯然,但是转瞬又恢复平静,遂叫上林成一道离开了县衙。 第3章 佳人之约 夜半,林府。 皎洁的月光照进庭院中一方莲池上,池面上躺着零星几盏睡莲,空气中氤氲着一些蒙蒙水雾和淡薄的莲花香气,四周静悄悄的,只闻得几声夏虫啾鸣。 林昱像往常一样踱步到这里赏月,淡淡的月光透过枝桠斑驳地映在他的身上,为他洒上一圈温和的朦胧光晕。他身着一袭素净的月白色长袍,颀长的身影伫立在清新的夜风里,更衬得他棱角分明的脸异常俊美。 忽然,一阵铃铛声传入林昱的耳中,随即一个碧衣女子破水而出,挂着铃铛的莲足刚刚迈上台阶,一声公子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林昱突然一个箭步上前,一个手刀将女子劈晕。 他将女子放到庭中的石凳上,而后迈入中庭,果然见另一位碧衣女子巧笑嫣然立在月光之下。 “公子,小莲今日特意前来向公子道谢,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小莲的救命恩人。”碧色女子福身向林公子施了一礼。 “小姐不必多礼,在知府管辖的地界如若发生冤假错案也是家父的过错,在下还要感谢小姐给我们纠正的机会。”林昱上前扶住女子的手臂,阻止女子福身的动作,眼前的女子面色绯红,他看向扶住女子柔荑的手不觉一阵尴尬,月光下二人就这样对凝视着对方,良久无语。 “姑娘好水性。”过了许久,林昱突然道。 “什么?”女子不由愣了一愣,朝林昱身后张望了一下。 林昱微微一笑:“唔,我是说小姐可是在等莲花池里的那位姑娘?” 女子双腮羞红,颔首道:“既然公子已经了然,我也不必再隐瞒公子了,小女子乃是那江老儿之女江若宁。公子当日落水之时,若宁正在附近的莲叶丛中采莲,听到公子落水便入水相救。后来听说公子派人在蛟河河畔寻当日救人的美貌女子,若宁误以为公子是那放浪形骸之徒,故而避之。后来父亲被人诬告入狱,生死未卜,只因家中贫寒,无银两为父亲奔走,又无亲戚可依靠,万般无奈之下若宁才出此下策,以小莲之名请公子帮父亲翻案。公子在莲花池看到的那位姑娘正是舍妹江若兰。” 林昱疑惑地问道:“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府中虽然算不上戒备森严,但是凭你姐妹二人是如何进来而不被发现的?依在下看来,你姐妹二人并无半点武功。还有,姑娘如何对在下的行踪如此了如指掌,就连我每逢月圆之夜就到莲池庭中赏月的事都知晓,平日里没有我的允许旁人是不能擅自进入那座庭院之中的,连打扫的下人都只能在白天固定的一个时辰在那里停留。” “公子向来不常在家,对府中的下人定是很少留意。后院之中负责府中掌灯之事的人正是我家邻居刘婶,府中各个庭院每日取用多少灯油蜡烛皆记录在册,在月末的时候交给管事查看以便进行采买事宜。每逢公子在家,十六那日负责打扫那座庭院的下人就会发现灯油燃尽,刘婶就会吩咐丫鬟添一添那里的灯油,因此得知每月十五月圆之夜必然有人在庭中房里过夜,而能进出那里的只有公子一人,所以能推断公子必会在十五那日出现。那座庭院本就建在公子的居所枕星苑的后面,且只有走廊这一个出口,穿过走廊便到了这里,所以若宁就在此等候公子。这两月每到十五前后我们姐妹二人就托刘婶在府里找些临时浆洗的活计,这几日就住在府中的下人房里,明日做完最后一天就要回家了。今夜我们本不该来打扰公子,但是不来向公子道声谢实在是过意不去,还请公子见谅。” 林昱边听边颔首微笑。 若宁说罢,突然眼睛一亮:“不知舍妹若兰现在何处?” 林昱将若宁带到莲花庭院中,见若兰仍然昏迷地趴在石桌上,若宁将她扶到下人房中,给她换了身干净衣裳。翌日黄昏二人跟管事结了浆洗的钱,就回家去了。 隔日,若宁收到张婶带来的一封书信,写信的人正是大公子林昱,信上说与若宁约在七里湖,有要事相商。 林昱一大早就来到七里湖,远远看到一个清丽的身影立在河畔,正是若宁。她今日依然穿着一件梨花白短衣,外面是一件碧色直领对襟的窄袖长褙子,袖口和领子上都有精致的绣花,腰间用勒帛系束,一袭白色麻布长裙,行走时款步姗姗,似柳摇花笑润初妍,更显清丽脱俗。近看丰颊红腮,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唇不点而赤,眉不画而黛。一个简单的发髻梳在脑后,发间没有簪子珠玉之类的配饰,只在耳后别了一朵娇妍的蔷薇花,垂下来的秀发只用一根碧色发带系着。林昱仍旧雷打不动一身素衣凉衫,手中握一把折扇。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衣服用料手工都很精细,领口袖口皆饰以同色繁复考究的花纹,加上他丰神俊朗的面容和温润如玉的性情,翩然一副文人雅士的模样。 “不知林公子找若宁所为何事?”若宁轻轻福身道。 “令尊大人回去已经将近一月,不知现下身体可好些了。”林昱关切地问道。 若宁回道:“承蒙公子问询,家父虽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头,回去之后有我姐妹二人悉心照料,县衙又送了些抚恤银子,这几日已经大好了。” “昱与小姐已有数面之缘,当不必如此拘泥,不如就互以名字相称,不知江小姐意下如何?”林昱神色温和,眼中尽是期盼之意。 “如此,也好。”半晌,若宁答道。 “今日风和日丽,天清气爽,若宁可愿与昱一道散步?”林昱愉悦地问道。 若宁莞尔:“就依公子之意。” 七里湖边杨柳依依,徐风阵阵,湖面波光粼粼,不断晃动着细碎跳跃的阳光,树荫下立着的两人宛如一对璧人。 二人走了不多远,突然有个油头粉面的富家公子横在他们前面,后面跟着几个家丁模样的随从。若宁看了那人一眼,心中不禁一骇。 第3节 “你这个臭娘们真是不知廉耻,大庭广众之下竟然与男子在此私会,怪不得我几次上门提亲你都装病不答应,原来早就有了老相好了。”那位富家公子说罢就要上前拉若宁的手。 林昱上前抓住那公子的手腕,稍一抬手就把那人掀到地上,后面的家丁连忙上前把那公子扶起。林昱扬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富家公子站起来朝地上啐了一口,挺起胸膛傲然道:“我乃扬州首富谭有贵之子谭仕铭,蛟城知县那是我叔父,就连那个狗屁扬州知府见到我都要礼让三分,你这个小白脸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在下林昱,你口中的狗屁扬州知府正是家父。”林昱面上无波,平静地回答道。 谭仕铭嘀溜着眼珠子,心下暗暗盘算道,这个小白脸有些功夫底子,自己带的这几个人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他老子又是扬州知府,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不要惹下什么麻烦的好,只留下一句‘你小子给我等着’,就带着家丁一溜烟走了。 林昱注视着她,郑重道:“看此人模样绝非善类,对今日之事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实不相瞒,自那日我在蛟河落水得姑娘相救,就对你一见钟情。是吾今日之约害了姑娘名声,昱愿娶若宁为妻,不知若宁可愿意?” 若宁心中思付万千,那谭仕铭是远近闻名的好色之徒,家中已经有了七八个娇妻,却还经常到外面寻花问柳,就连撷芳楼的老板沁娘都极其厌恶此人。从两年前花朝节的花神大典见过自己之后,那谭仕铭已经数次上门提亲,每次自己都是称病搪塞过去。自己如今已经十九,早就到了出嫁的年纪,谭仕铭扬言自己必是他囊中之物,以致十里八乡连个敢上门提亲的人都没有。此番阿爹被人诬告入狱,本来案情疑点众多却草草定案,想必也有谭家从中作梗,好让我去求他。如今若兰也大了,模样也长开了些,自己的遭遇势必会连累若兰寻不到一个好人家。眼前的这位林公子看起来温文尔雅,谦恭有礼,还救过阿爹一命,倘若自己嫁给此人,以林府在扬州城中的地位,那谭仕铭必然不敢再作骚扰,阿爹和小妹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 良久,林昱见若宁一直低头不语,心中的思绪从期待,欣喜,紧张到破灭走了一遭,看来自己还是太操之过急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表明心迹,她肯定把自己当作趁虚而入的人了,说不定以后连见都不想见到自己了,想到此处心中不禁暗暗后悔。 “我愿嫁你。”若宁轻轻抬起头,坚定的目光注视着林昱,似作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一阵微风吹过,若宁用手拂了拂耳边的秀发,淡淡一笑,这笑容像三月纷飞的春花,落到了林昱心中。 “如此,不日我定上门提亲。”林昱温和说道,面色平静如水,但是握着折扇的手却紧了一紧。 第4章 成亲(上) “什么,你说你要娶一个打渔翁的女儿?”林正清坐在大厅上首的椅子上,惊讶地向跪在地上的林昱问道。 “是的,父亲,星允此生非若宁不娶。”林昱坚定地说道。 “自古婚姻大事应当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由你一人做主。”林正清有些恼怒,但是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摆了一下手唤丫鬟端茶过来。 林母方青岚连忙上前将茶杯递到林正清手中,柔声说道:“老爷,这些年星允经常游历在外,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外头,难得他肯安定下来娶个妻室,我这个做娘的心中也能欣慰些。听说那姑娘知书达理,蕙质兰心,还曾救过星允一命,无论是样貌还是品性都能与扬州城中那些大家闺秀相媲美。至于家世嘛,为妻我也是清贫农家出身,当年我出门采茶偶遇老爷,第二天老爷就派人到家里提亲了,如今到了自己儿子身上,怎么就有了门第之别了呢。” 林父面色稍霁,慢慢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喝了一口热茶,放下,缓缓道:“记得当年我访友路过青宁山,忽然遇到大雨,我就跑到附近的凉亭中躲雨,却在亭中遇到采茶归来的你,我当时还向你讨了一晚茶水喝,我还记得那茶水的味道,真是香如兰桂,味如甘霖。如今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我们也都老了,光阴果真如白驹过隙啊!” 林母看这情形,好事已经成了大半,听到林正清说这些陈年往事,心下也有些感动,就伸手拍了拍林正清放在桌子上的手,然后朝林昱使了个眼色。 林昱连忙会意,说:“如若父亲允我娶妻之事,星允必遂父亲之愿用心读书求取一个功名,我与若宁日后定当尽心侍奉双亲。” 林正清朝林昱挥了挥手:“也罢,为父也不是那执拗古板之人,你且择个吉日去那姑娘家中提亲去吧。” 林昱大喜,朝林正清拜了一拜:“儿子谢过父亲。” 过了几日,林府设宴宴请江颂一家。席间林正清方青岚居主位,方氏之下坐着二夫人和她年幼的儿子智允,江颂坐在林正清右边,若宁若兰坐在江颂旁边。林昱本来坐在方氏身旁,但是方氏示意他坐在江颂和若宁中间,说是亲家第一次来,难免有些不熟悉,星允坐在旁边也可以照应着。林正清另外还有两个妾侍,因地位低又无所出,就没有出席。 酒过半酣,林正清与江颂相谈甚欢,不多时二人竟抛开亲家客套之辞,互相称兄道弟了起来。那江颂与林正清差不多年纪,却也精神奕奕,虽是个打渔的,但是年少时曾读些诗书,参加过乡试,披了个秀才身份,言行举止颇有些儒雅的书生气质,谈笑风生之间尽显豪迈不俗之气。因是经常在外劳作,皮肤晒的黝黑了些。除了能说会道,这江颂还有一个爱好,就是下棋,闲暇时他经常到村口的大榕树下与几个老者对弈,久而久之棋艺也就精湛起来。恰好这林知府也是个爱下棋的人,二人饭罢就去林知府的书房摆开棋局对弈起来。 林知府沉浮官场多年,身边自然少不了些曲意逢迎溜须拍马之人,偶尔碰到个趣味相投的却也因顾及林知府的身份,在对弈时会有所保留,最后当然多半是林知府赢。这江颂却是那云淡风轻之人,闲云野鹤惯了,才不会计较对面坐着的是什么人,只当是平时在大榕树下跟摇着蒲扇的老者切磋,一时间攻杀凌厉,竟连赢林知府三局。林正清似找到了知己般,连连称赞江贤弟好棋艺。 方青岚端茶进来,看二人正在琢磨棋局,就缓缓把茶放在二人手边,又与江颂客套了几句,然后走到一旁侍弄茶点。片刻,林正清抬手敲了敲肩膀,一边叹道:“真是老骨头了,坐了一会就腰酸背痛的。” 江颂落下一子,关切道:“想必是林兄平日里操持公事太过辛劳,闲暇时应当多加锻炼身体才是。若是林兄不嫌弃,愚弟想请林兄改日到蛟河河畔游玩,以谢今日宴请之情。” 方青岚闻言颔首道:“亲家公此言极是,我家老爷素来不爱惜自个的身体,熬夜批公文更是家常便饭,我时常劝也不听,一把年纪了哪还似年轻人身板硬朗的。改明儿寻个好天气,亲家公可要拖他出去散散心。” “哎,我又没说不去。”林正清截住话茬,伸手摊向桌角旁边的茶盅道:“江贤弟请。” 三日后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江颂用林家送来的礼金租了一条游船,备上渔具炊具,还有一应油盐调料之类的瓶瓶罐罐,与林氏夫妇一道沿蛟河采莲垂钓。江颂让两个女儿在家准备若宁的嫁妆,林正清也只随身带了一个会武功的随从,没有孩子们在场,三人倒也轻松自在。 方青岚本也是农家出身,嫁给林正清后就一直在府中操持家务,很少有这样出门游玩的机会,当然喜不自胜。三人一路沿蛟河顺水而下,时而垂钓,时而剥蓬,时而对弈煮茗,高谈阔论,一时间宾主尽欢。 事后,若兰心里一声赞叹,阿爹真是好计谋。 因着若宁年岁已长,又担忧谭仕铭的滋扰,为免夜长梦多,林昱央着母亲劝说父亲,请求与若宁早日完婚,两家请媒人换过合婚庚帖,择了吉日,就匆匆定下了成婚日期。 林昱若宁大婚当日,日丽风清,天空湛蓝无一丝浮絮。林府上下张灯结彩,大红喜字贴得满满当当,连树上都系着无数条红绸带。丫鬟下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林正清与管家在门口乐呵呵地迎接前来贺喜的宾客,方青岚在后堂吩咐丫鬟安排给客人回礼用的喜饼和四色喜礼,四处洋溢着喜庆之气。 “啪”一阵响亮的鞭炮声在空中炸开,吓得一旁看热闹的小童赶紧捂住耳朵四下散开,新郎迎亲的时辰到了。 林昱穿着一身绯红喜服,头插赤金花饰,骑着高头大马,领着身后的迎亲队伍从扬州城的主街道穿行而过。 早早在街边驻足的妙龄小姐们看到神清气爽的林府大公子,心中又喜又恼,喜的是大公子果然如传言那般英俊潇洒举世无双,恼的是好不容易见到大公子真颜,却是在他成亲之日,更恼人的是新娘子却不是自己,刹那间芳心碎了一地。林昱却无心留意到身侧投来的一道道倾慕目光,他一想到从今日起,若宁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佳人入怀,白首不离,他的唇边就不自觉地扬起了浅浅的笑意,这魅人微笑的一瞬让旁边的姑娘们顿时心口窒息,神思飘忽至天际。 这边江颂家里也贴满了大红喜字,门口挂着两只大红灯笼,江颂穿戴周整端坐在堂前的木椅上,阖目假寐。一幕幕前尘往事在脑中飞速掠过,他缓缓睁开微红的双眼,偷偷瞧了瞧女儿房门前安静的珠帘,方抬手遮住双眼,有泪水从指尖滑落,但很快他就调整好情绪,换上了往日祥和的笑容,只悄声在心里道:“玉娘,今日是咱们的女儿出嫁之日,你若是知晓,定也如我这般高兴吧。” 若宁在内室沐浴起身,张婶备好五色丝线为她净面开脸,之后又在张婶的帮助下穿上了花钗大袖婚服,下身是大红的折枝散花绫裙,广袖上和裙裾上皆绣着灿若烟霞的牡丹花,腰间用同色锦缎盈盈一束,更显纤细如柳。光洁细润如凝脂般的素靥上敷了薄薄一层胭脂,一朵芙蓉金翠花钿点在眉心,眉毛描成远山眉黛模样,铜镜中映出的人儿桃腮杏面,眉目如画,清眸滟涟生辉,瑶鼻挺直精致。若宁从桌上取下一截红片含在口中抿了抿,那两片唇瓣立刻如熟透的樱桃般鲜红娇嫩,令整张脸愈加明艳夺目,真是容貌比花娇,玉靥堪春华。 若兰在一旁看着,欢喜着赞叹:“阿姐好美,阿兰嫁人的时候也要像阿姐一样美。” 若宁看着旁边椅子上搭着的大红盖头上面绣着的并颈相偎的鸳鸯,脸上浮起一层淡淡洇红,她拍了一下若兰的手,抿唇笑道:“你这小妮子,这么快就想嫁人了,不寻你那西街桥头的翩翩公子了吗?” 若兰小嘴一撅头偏向一侧,气鼓鼓地道:“阿姐就会拿我取笑。” 不多时,张婶来到在若宁身后帮她绾发,梳子顺着那墨如锦缎的长发直下,张婶开口唱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唱到最后她竟然哽咽出声,抬手抹了把面,微叹道:“这本是你们阿娘做的事,可惜她福薄去的早,没能亲自送你出嫁,虽然我在林府做事很少顾家,但是我打心底喜欢你们这两个乖巧的孩子,今天是阿宁大喜的日子,我这一把年纪了,竟如此失了分寸,唉。” 若宁若兰也红了眼眶,张婶见状慌忙拿帕子替若宁擦了眼角,劝道:“快莫哭了,等下哭花了妆,新郎官见了该不喜欢了。” 江颂家境贫寒,若宁所用的首饰都是林府置办好送来的,张婶从妆奁中挑了一对金凤攒珠累丝垂束华簪替她簪在发上,又取了大朵嵌着精致鎏金掐丝珠玉的绢花欲帮她别在脑后,若宁连连摇头,“这绢花太过富丽花哨,阿宁插上满头珠花想必就跟夜市摊子上捏的面人一般,还是不要了罢。” 张婶敞亮地笑呵了一声,便放下绢花,挑了一对素净些的嵌红宝石的金耳坠给她戴在耳上。等一切拾掇妥当,她扶着若宁的肩左右端详了一阵,啧啧称赞起来:“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在咱们蛟河一带长大的姑娘真是一个赛一个水灵,一个比一个漂亮。” 第5章 成亲(下) 珠帘撩动,披着大红盖头的若宁由张婶和若兰搀扶着缓缓走出内室,在堂前向江颂行了个稽首大礼。江颂扶她起来,凝视着她,嘴唇翕动,欲说些什么,沉默了半晌才艰难地开口道:“我的女儿…好,好啊。” “父亲,阿宁舍不得您。”若宁依偎在他怀中,哽咽出声。江颂抬手在她背上拍了拍,安慰道:“女儿终要嫁人的,往后成为人妇,需得谨慎守礼,孝顺公婆。” “我记下了,父亲。” 唢呐锣鼓声由远及近,林昱翻身下马,刚走到厅堂门口就撩起袍裾膝行而前,在江颂面前停下深叩一礼,“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贤婿请起。”江颂笑呵呵地扶起林昱,又吩咐若兰看茶,“寒室简陋,多有怠慢。” 第4节 “泰山大人品节高尚,雅人深致,此地山清水秀,景色怡人,更像是仙源福地。” 二人说笑一阵,突然外头礼乐声大作,江颂微叹口气,向众人道:“吉时到了,快些启程吧。” 若宁行过出阁大礼,手执一面海棠纨扇,由张婶扶着上了花轿。 目送若宁一行人离开后,江颂身子一个不稳向旁边歪去,幸而若兰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阿爹。”若兰关切道。 江颂站稳了身子,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我没事。” 若宁上娇后,立刻有四邻八乡的村民吵嚷着来讨吉利钱,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林昱向林成使了个眼色,林成喊过一旁的仆从向村民撒了几波铜钱,村民欢喜着让开道路,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由另一条路返回。 花轿在林府门口停下,若宁由喜婆背下,几个丫鬟婆子上前向地上撒了谷豆以求吉利。新人牵巾走进喜堂,端正敛衽行礼。仪宾唱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新房内,二人对坐床上,旁边侍立的喜娘们将缤纷的彩果、同心钱币撒向婚床,彩果乃是红枣、桂圆、莲子、花生之类,寓意早生贵子。有喜娘上前分别剪下若宁林昱的一缕头发,结成同心结的样子,是为“合髻”。 此时,领头的喜娘扬声唱道:“撒帐撒帐,百年好合,喜气洋洋。百子千孙,福祚绵长。” 林昱大声道:“赏。” 又有喜娘接着唱祝词:“撒帐撒帐,花开并蒂喜盈盈,鸳鸯交颈成两两。珠联璧合燕双/飞,吉日良辰人共赏。” “赏。”林昱微笑道。 门哄地一下被推开,丁武由众人推搡着来闹洞房,“我们再不来,你林大公子的银钱都要被这几个喜娘给哄走了。” 四下一片哄笑,丁武几人把几个喜娘拨到一边,占领了中间的位置,调笑道:“看这架势,是要开始却扇了,昱哥,快呀。” 林昱看向以素手执扇遮面的新娘,那扇面上花团锦簇的海棠如粉似霞,扇柄上系着一串精致的琉璃并宝石的红色流苏,透过曼曼红纱,隐约可见伊人姣好的面容,不知怎地,他心头竟涌起一阵紧张。 “昱哥,你是不是不行啊,实在不行,小弟替你来一个。”丁武抱臂抬起一只手摸着下巴,思吟道:“金玉床上鸳鸯枕,花好月圆两称心,娘子快将扇子却,芙蓉帐里度*。” 话音刚落,周围附和声四起,却有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连连摇头:“太过俗套,毫无新意可言,不好不好。” 丁武气结,撸起袖子作势就要与其理论一番,但听见一道低沉温和的声音响起:“锦绣良缘似明月,试问姮娥意何如。莫将纨扇掩红妆,月轮移去现桂子。” “好。”众人听罢一阵鼓掌赞叹,先前那个泼了丁武一身冷水的书生也摇头晃脑赞扬道:“以纨扇喻明月,将佳人比作月中桂花,大公子学识渊博,此句果然妙哉。” 这厢新娘执扇的玉手缓缓垂下,盖头边角的流苏坠随着她颔首的动作娇羞地低垂。 “还是你们读书人肚子里墨水多,小弟可真是献丑了。”丁武卖弄诗文不成,便在别处想辙,“昱哥,你看外头张灯结彩,好不热闹,一桌桌宾客可都在等着你轮番敬酒,此番嘉礼已成,你可不能这么早就洞房,定要与兄弟们去喝个痛快。” 周围响起一片附和声,林昱微微一笑,向若宁揖了一礼,便随众人出了新房。 众人走后,若宁披着大红盖头紧张地坐在铺着大红百子百福锦被的婚床上。屋子里全是满满当当的红色,烛台上燃着儿臂儿粗的一对龙凤蜡烛。客人们此时都在前厅饮酒,这里倒显得分外安静。若宁用手摩挲着腕上的一只红色镯子,这是昨日阿爹拿出来给她的,说是阿娘的遗物,也是阿娘生前心爱之物,就当作他们姐妹二人的嫁妆好了,另外一只在若兰那里。 门“吱呀”一声打断了若宁的思绪,是新郎官推门进来了。林昱似是喝了不少酒,走路有些踉跄。他走到若兰身旁揭开喜帕,端详半晌,微笑道:“今日宾客众多,让娘子久等了。” 若兰抬头,对上他温柔微薰的目光,温声回道:“若宁一直在这里坐着,倒是夫君在外面侍奉宾客辛苦了。” 少顷,二人到桌边喝了合卺酒,若宁微笑道:“夫君已今日饮了不少酒,我去拿些醒酒茶来。” 林昱上前附在若宁耳边悄声道:“现在有比醒酒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炙热的气息扑在若宁的耳旁,让她的脸上立马腾其一片红晕。 “什么?”还未等若宁说完,林昱就将她打横抱起,快步朝床边走去…… 新婚夫妇在成婚的第二天依礼要去公婆面前敬茶,林氏夫妇看到跪在面前敬茶的一对新人,笑的合不拢嘴。若宁双手端着一盏茶奉到林正清面前,垂首道:“请公公用茶。” 林正清高兴地接过茶喝了一口,赞了一声好,从怀中掏出两份红包,给了林昱若宁一人一个。 若宁林昱道了谢,起身跪在方氏面前,“儿媳给婆婆敬茶。”方青岚接过茶,跟若宁说了些家法祖训操之戒之之类的话,然后从旁边丫鬟手中的托盘里取了红包给他们。 若宁向婆婆道了声谢,接着转身给坐在一侧的二夫人敬茶,“二娘,请用茶。”二夫人虽然面上欣喜,但是若宁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二夫人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之色。 敬完茶,林夫人拉着若宁到花园中的小亭中坐坐,说是要跟新妇说些体己的话。一会儿,林夫人唤来一个黄衫丫鬟,她从丫鬟手中的托盘里端下一晚汤药,放到若宁手中,然后示意丫鬟们退下。 “来,若宁,把它喝了。”林夫人笑眯眯地说。 若宁把药碗凑到嘴边闻了闻,这药有点疑似生姜的苦味,又带有淡淡的甘甜,可能是什么补药吧,想必喝了也无甚要紧,于是她就捧起碗抿了两口。 “这是止痛汤,我特意让丫鬟加了两勺红糖的,姑娘家第一次难免会有些疼痛,过两日便好了。”林夫人压低声音说道,眼中带着一抹怪异暧昧的光芒。 “咳咳。。咳”若宁被林夫人的话呛得直咳嗽,连忙放下碗,将头扭在一边,用帕子掩住嘴轻声咳嗽,脸上不知道是被咳的还是羞的,映出一片片红霞。昨晚? 昨晚,若宁忽然觉得脚下腾空,晕晕乎乎地就被林昱抱上了床,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林昱已经覆身将她压在身下,带着重重喘息的吻迅速落在她的耳边颈上,宽大修长的手横行霸道地在她身上游走。若宁只觉耳边嗡嗡的,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溺水般无法喘息,本能地抓住了林昱要解她衣襟的手,喊了一声:“不要……” 林昱置若未闻,今日是他们成亲的日子,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一刻值千金,她此刻正在他身下,让他如何自控。酒劲上头,林昱更觉浑身燥热难耐,用力撕开她身上的喜服,大手向她身下探去…… “啪”一记清亮的耳光打在他脸上。若宁的手停在半空,眼中闪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明显是被自己刚才的举动吓了一大跳。 林昱也被若宁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滞,立刻酒醒了大半。只见眼前的人儿杏眼大睁,泪光点点,柔软的身体轻轻颤抖,她在害怕?林昱在心里大叫了一声不好,只怪今晚喝了太多的酒,意乱情迷之下竟然想霸王硬上弓!平时自己的稳重沉着都到哪里去了,怎么在这个小女人面前就如此把持不住。转念一想,两人从认识到成亲见面次数不过寥寥,还是等两人感情熟络些再说吧。 若宁见他拧眉不语翻身下床,拉过锦被给自己盖上,心里又是羞愧又是后悔,只怪阿娘死的早,在男女之事这方面没人提点一二,新婚初夜竟然紧张成这样,还动手打了自己的夫君,真是太没用了。 “对不起,是我太紧张了。”若宁用手捂着嘴巴,对坐在床边的林昱说道。 “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当初你答应嫁我也是迫不得已,你若不愿,我亦不会勉强的。”林昱帮若宁掖了掖被角:“你且安心睡吧,我到外面的塌上去睡。”若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夫君拿着枕头出去了。 若宁看着眼前笑得异样的婆婆,心想她定是看到了那个沾着血的圆帕了,那其实是夫君早上起来划破手指滴血上去的。想到此处若宁不禁面上一窘,只复端起桌上的药碗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第6章 童言无忌 若宁回过门之后,江颂留书一封,说此次身陷囹圄九死一生,觉得人生无常,要远去支月国寻一位故人,嘱咐若宁好好照顾若兰。若宁将此事告与林知府,林知府惋惜道:“本想还与亲家公切磋棋艺呢,看来只有等他回来了。”然后吩咐方青岚好生安置若兰。 一日,若兰在小花园中散步,走着走着,突然一个爆竹在她脚下炸了开来,把她吓了一跳。假山后传出一串孩童的笑声,若兰循声寻去,只见一个锦衣总角的孩童手中拿着个火折子,捂着嘴笑,地上摊着几个散着的爆竹。 “我当是哪个调皮鬼呢,原来是二夫人的儿子,看你这模样定是做惯了这等捉弄人的混账事,你不知道小孩子一个人玩爆竹很危险么?”若兰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揪起小孩后背的衣服,把他举在空中。这个孩童是二夫人的儿子林焕,小名叫做智允,若兰在林府家宴上见过他,个头不高,颈上戴着一个明晃晃的金锁项圈,约莫十岁左右的样子。 第5节 那孩童拼命挥舞着四肢,气愤的说:“你这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凭什么抓我,快放我下来。”若兰努了努嘴,轻轻把小孩放下,蹲在小孩身前,柔声问他:“告诉姐姐,是谁教你叫我野丫头的?” “是我娘说的。”智允摸摸脑袋想了想,又说道:“我看姐姐长得好漂亮,比天上的仙女还要漂亮,根本不像是乡下来的。”若兰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扑闪着灵动的大眼睛,一时间欣喜不已,就在他粉红肉嘟嘟的小脸上“啵”地一声亲了一口:“看你这个小孩挺诚实的么,姐姐带你去池塘里捉鱼如何?” “好呀,好呀。”孩童蹦跳着拍着手,欣喜地拉着若兰的手一起去池塘里玩耍去了。 翌日清晨,众人在花厅吃茶,林智允突然大声对林昱道:“兄长,等我长大了,我要娶若兰姐姐为妻。”语毕,众人皆哈哈大笑了起来,若兰笑地把喝进口的茶都给喷了出来,“你才几岁啊,说要娶我。” 林智允双手叉腰,不服气地说:“我今年已经十岁了,若兰姐姐今年才十六岁,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若兰姐姐比我大六岁,试问大丈夫抱两块金砖又有何妨!”。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若兰似乎快要笑岔了气,捂着肚子笑得眼泪横飞。 小家伙见众人如此反应,更加恼了:“昨日我与若兰姐姐在小花园中玩得甚欢,若兰姐姐还拉了我的手,还亲了我,我,我长大了一定要娶若兰姐姐的。” 若兰艰难地忍住笑,上前用两手捏了捏智允圆嘟嘟的小脸蛋:“好好好,等你长成大丈夫再说吧,只怕到时候姐姐我已经变成一个老太婆了。”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过了两日,若兰独自一人坐在假山的石头上,朝对面的池塘扔石头玩。突然天上凭空落下一个碧色布包,砸在若兰身边的石头上,似有珠玉撞碎的声音。 “什么啊”若兰拿起布包端详了一阵,觉得这个布包好像在哪里见过。 二夫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身后还带着一众丫鬟仆人,指着她道:“好呀,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果然是乡下来的没教养的野丫头,竟然做起这等鸡鸣狗盗之事来。来人啊,把这个江二小姐给我拿下,交给老爷处置。” 若兰一方面觉得二夫人戏演的挺好,台词说得也很溜,另一方面又觉得智允这孩子有这么个嚣张跋扈的娘,真是太可怜了。 二夫人命仆人把若兰押到前厅跪下,自己也跪下向林知府磕了个头:“老爷,你要为我做主啊,今天一早起来,服侍我梳头的丫鬟发现我放在梳妆柜中的许多珠宝首饰不翼而飞,我就让丫鬟询问早上谁来过我的庭院,一一盘问之后,只有来我院中找智允玩的这个叫若兰的丫头最是可疑,我带下人们去寻她,果然看见这若兰手上拿着我首饰,服侍她的丫鬟也亲口承认那个碧色布包是这丫头的。” 林知府看着跪在堂下的二人,将信将疑地问:“你是说若兰偷了你的首饰?”又转向若兰问道:“若兰,你可认?” 若兰撅了一下嘴,义正言辞地道:“我虽是乡下来的,但是阿爹说过做人要敢作敢当,没偷就是没偷,我为何要认!” “罢了,都下去吧。”林知府朝众人摆了摆手道。 “老爷,这些可是我的陪嫁首饰啊,我一人受损不打紧,出了这种事情,传出去林府颜面何在啊,老爷一定要将这个家贼赶出府去。”二夫人哭哭啼啼地,让若兰心里一阵烦闷。 一直在旁看着没说话的若宁笑了笑,走上前朝林知府施了一礼,道:“请父亲允我看一下这布包里的东西。”林知府点了点头,若宁上前,打开那个碧色布包,里面珠宝碧玉碎了一堆。若宁拿起一件断了的玉器朝光亮处照了一照,轻声笑道:“这就是二娘您的陪嫁首饰吗,怎么都是些仿器赝品?”心中自忖道,我自幼便与那撷芳楼的老板沁娘相识,在她那里不知道见过多少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这二夫人也太小瞧人了。 “什么?”二夫人惊讶地拿起若宁递过来的半只碎镯子,仔细瞧了瞧,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这二夫人的娘家也是扬州城中仅次于谭家的富豪,金银珠玉见得多了,自然辩得出玉器的真假,何况是这么粗制滥造的赝品。 林知府看这情形心中早已了然,气愤地一拍桌子:“本想放过你,是你自己不依不饶的,趁我还未动火,还不快道出实情。” 二夫人怔了一下,仍旧争辩道:“这些珠宝不是我的,想必窃贼另有他人,是我冤枉若兰了。” “事到如今你还嘴硬不肯承认,你身边的丫鬟仆人总有知道的吧,林成,把今天参与此事的一众下人都给我严加审问,有知情不报的定将家法伺候。”林正清恼怒地说道。 正在这时,二夫人身后的一个丫鬟连忙跪下来叩头:“奴婢梅香,是二夫人的陪嫁丫头,是二夫人吩咐奴婢把那个装有首饰的布包扔给江二小姐的,请老爷饶命啊。” 大夫人这时开口了:“那我问你,那里面的首饰是怎么回事?” “回,回大夫人的话,”梅香吞吞吐吐地说:“今早上二夫人跟我说了这个计谋之后,就吩咐奴婢用那个布包装一些放在梳妆柜中的首饰,奴婢心想那个布包砸在地上或者石头上都会有所损坏,事后二夫人肯定也不会要了,所以奴婢就挑些易碎的翡翠玉器,然后偷偷用一些赝品替换下来。” 二夫人听完伸手去拧梅香的耳朵,咬牙切齿道:“好你个大胆的死丫头,我这些年有亏待过你吗,主意都打到我的身上来了。” 二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又将手指向若兰:“都是若兰这个狐媚子勾引我的智允,智儿现在整日与这个小贱人厮混在一起,连我这个娘都快不认了。” “稚子的无稽之言你也拿出来搬弄是非,我看你是平日里太过悠闲了,来人啊,将这个梅香赶出府去,王氏无良失德,诬陷他人,即日起禁足于自己的院中面壁思过三月,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庭院半步。”林知府甩了甩袖子,愤然离去。 林昱回来后听说了此事,怕智允难过,就安慰了几句。智允却挺着背脊拍着胸脯说:“我娘是我娘,我是我,我娘犯错我又没犯错,我为什么要难过?” 林昱欣慰地摸了摸智允的头:“你倒是让人省心不少。” 见若兰过来,智允就一路小跑上前拉住若兰的手,怯怯问道:“若兰姐姐,我娘如此对你,智允还能跟你做好朋友吗?” 若兰捏了捏智允的小鼻子,用手勾起他的手拉了个勾:“若兰和智允是永远的好朋友。” 第7章 遇见 在林府呆了几日,若兰倍感无聊。姐夫常不在家,小家伙智允要去学堂念书,阿姐呢,她整天跟大夫人还有一些其他府的小姐夫人聚在一起,研究研究绣花啦,琢磨一下衣裳款式啦,这些自己都不喜欢,趁着今儿个天气好,出府溜达溜达去吧。 在西街闹市逛了一阵,若兰买了糖葫芦、瓜子等一应零嘴儿,腋下还夹了一包糖炒栗子,吃着走着。突然,她的目光被迎面走来的一个英俊公子吸引住了,那公子身高八尺剑眉星目,身边跟着一个身形稍矮的随从。二人形色匆匆,那个随从还时不时地回头张望。让她感兴趣的不是公子长得有多俊俏,而是他肋下别着的一柄玄色长剑,剑身上似刻着金色的纹路,剑柄上飘扬着寸余长的红色流苏。 若兰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以前从讲评书的老先生那里听说过,只有行走江湖的大侠才会身配宝剑,到处行侠仗义。若兰竟一时看得呆了,连俊俏公子走上前撞到自己的肩膀都没注意。 那公子走后,若兰看到地上躺着一个黄玉玉佩,她俯身捡起来瞧了瞧,觉得这应该是个贵重东西,于是她就小跑上前拦住那个公子,朝他扬了扬手中的玉佩道:“大侠可是丢了这个?” 谁知那公子目光淡漠清冷,依旧直视前方,似没听到般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行走。若兰恼得一跺脚,伸手拉住那人的宽袍袖子,大声道:“我问你呢,这个可是你丢下的?” 俊俏公子微微侧了侧目,冷冷地丢下一句:“不要了。”他在说话的时候脚步也并未放缓半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丢了东西都不要了,还阴沉着一张脸跟块木头似的,连拾金不昧的机会都不给本姑娘。若兰心想着,更加恼了,两手死死拉住那公子的袖子,任那人把她拖着走,嘴上依然不依不饶:“哎,我好心帮你捡回东西,你一句不要了就完啦。” 若兰生拉硬拽的举动让“木头脸”公子好生无奈,他叹息一声停了下来,从若兰手中把玉佩取走,随即朝身边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那个随从往衣兜里摸了摸,掏出了一锭金子递向若兰。 刹那间若兰怒从心头起,他娘的把我江若兰想成什么人了! “大家快来评评理,我帮这位公子捡回失物,这位公子不但连个谢字都没有,还把我当成是敲诈勒索之人了,天理何在啊!” 西街本来就是闹市,路人商旅络绎不绝,经若兰这么一喊,他们周围便立刻聚集了很多人,把路堵得水泄不通。路人纷纷对那英俊公子指指点点,他身边的那个随从刚想上前争辩,就被他抬了抬胳膊阻止了。 接着“木头脸”朝若兰揖了一礼:“是在下冒昧了,谢姑娘归还玉佩之情。”说罢,带上随从穿过人群,大步流星地走了。 若兰心中好生郁闷,不由地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被刚刚那个“木头脸”一闹,连逛街的心思都没有了,算了还是回林府去吧。路上若兰碰到了隔壁村的小姐妹翠儿,与她闲聊了好一阵,总算心情舒缓了一些。 回到林府已经是午后,屁股还没坐定,若宁身边的丫鬟半夏就跑来告诉她,说是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与少夫人去后园了,让她去湖心亭找他们。若兰只好叼了一只核桃酥跑去了后园。 湖心亭飞檐翘角,傍水而筑,由一条迂回曲折的走廊与岸上相连。 远远看去,湖心亭中坐着个秀美女子,身旁立着两个男子,似在说些什么。其中一个男子锦衣环佩,长发笼于玉冠中,窄袖短袍,潇洒利落,跟姐夫平和文雅的样子很是不同。近看那人五官分明而俊朗,深邃的眸子看不出什么神色,此时正一瞬不瞬地看向她,嘴角噙着一抹不羁的笑。 若兰揉了揉眼睛:木头脸? 第6节 若宁见若兰过来,就起身拉过她的手将她引至男子身旁,福身道:“慕容公子,这是舍妹若兰。”之后转身对若兰道:“若兰,慕容公子是府上的贵客,快快行礼。” 若兰抱臂而立,冷哼了一声:“这人我早上见过的,我帮他捡回了玉佩,他却打发了我一块金子,以为我讹他来着,我才不要给这样没礼貌的人行礼呢。” 慕容泽淡淡一笑:“原来姑娘是少夫人的妹妹。”轻咳了一声又说:“所谓淑者,女子端庄娴静之姿也。令姊无论是样貌品学都能称得上一个淑字,可是你这个做妹妹的就...相差甚远了。” 若兰最恨别人拿她跟阿姐比较,阿姐美丽聪慧又落落大方,自己就像是个绿叶,从小就活在阿姐的光环下。被人戳到痛处,心中的怒火铺天盖地袭来。若兰踩着护栏轻盈一跃,只听“扑通”一声,她一头扎进湖中,一个猛子就不见了踪影。 慕容泽面色僵硬地杵在那里,指着湖面道:“这,这。。。” 若宁微微蹙眉道:“公子切莫惊慌,舍妹水性极好,必无事。” 晚上若宁来到若兰住的庭院中,见她独自坐在石凳上,面色红润,气色跟往日无差,就安下心来。 若兰平日里大大咧咧惯了,被人伺候着总是不习惯,自从二夫人那件事之后,若兰就求着阿姐把她院子里的丫鬟都给撤了。 若兰伸开双臂抱住站在身旁的姐姐撒娇道:“阿姐,阿爹不在,我现在身边就你一个亲人了,你不会不管我了吧?” 若宁抚摸着她头顶的秀发,柔声道:“傻丫头,姐姐怎么会不管你呢?只是你现在长大了,万万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胡闹任性。白天的事我也听说了,慕容公子是你林伯伯在京城的友人之子,他毕竟是府中贵客,你林伯伯都把他奉为上宾,纵使他有错处,你也不该在人前这样无礼的。” 若兰使劲点头道:“知道了,阿姐,阿兰以后肯定乖乖听你的话。” 翌日,慕容泽在花园中碰到正在和智允玩耍的若兰,这次若兰没有躲避开溜,而是礼貌地上前福身向他施了一礼:“若兰见过慕容公子,慕容公子安好。” 慕容泽见这个小姑娘古灵精怪,却要扭捏学态,顿觉好笑,张口要请若兰吃饭,以补当日冒昧之过。 若兰心想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白天献殷勤,肯定有阴谋。但是转念一想,这个木头脸现在是住在林府,我姐夫家里,寄人篱下肯定不能跟主人家把关系闹僵,忽然想到自己也算是寄人篱下,于是心中黯然,打着哈哈说:“啊,我想起来了,我明日约了隔壁村的翠儿去逛街,稍后还要跟张婶去买丝线,张婶还要跟他儿子去。。。” “叫上你的朋友一起来好了,明日天香阁见。”慕容泽淡淡地说完,不等若兰思索,就转身离去,给他俩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 虽然若兰若宁的家远在乡下,但是沿蛟河划船过来,用不到一个时辰。若兰带上智允,翠儿,翠儿他娘,张婶,还有左邻右舍的左邻右舍,加起来有几十口子,浩浩荡荡地站在天香阁前。 慕容泽唤来随从,掏出一沓银票给老板,把整个天香阁给包了。 所谓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短,吃了慕容泽一顿饭后,若兰觉得跟木头脸的深仇大恨可以一笔勾销了。 第8章 心事 婚后若宁让管事提拔了张婶,又给几个邻里同乡在府中谋了些许差事。大夫人觉得若宁是长媳,日后也是林家主母,在府中安排几个相熟得力的人无甚大碍。二夫人尚在禁足期间,自然无人说三道四。 说起这位大夫人,若宁的婆婆,倒是位端庄贤淑,和蔼可亲的一个人,加上她素净淡然,脸上时常挂笑,让人一见即有亲和之感。相比之下,那位比大夫人年轻十岁的二夫人王氏,倒是整天滴粉搓酥,媚艳俗气,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 时下扬州城中有钱人家的夫人妾侍多穿直领对襟长袖的宽袍褙子,腋下开胯,领子一直通到下摆,腰间用勒帛系束,下身是曳地长裙,面料多用丝罗织物。质地轻薄柔软,飘逸凉爽,也有精美绝伦的印花面料,给人以清新温婉之感。大夫人重髻广额,衣服首饰多以庄重简约为主。若宁成亲后也把原本垂下的秀发挽在脑后,跟别的府上的一些新妇学了几个时兴的发式,不时地搭配衣服变换着花样梳头。 若宁从小与阿爹小妹相依为命,很小的年纪就对针线活熟稔有加,做衣裳、缝补之事更是得心应手,只是衣服用料不似别人家好。与林昱成亲之后,若宁用些好的料子缝制了一些贴己衣裳。 一日,若宁穿了一件很新奇漂亮的浅金色半曳地长裙,用的是银叶剪花的工艺,以花朵为主,枝叶为辅,错点排列,枝梗纠缠相连,层叠之间多有唱和之美感,可谓风习袅袅,盈水千华。大夫人见了便问这是什么名堂,若宁答道:“那日我站在杏花树下,被风吹散一身的落花,我就用罗纱做了这件衣裳,姑且叫它‘杏花落’吧。” 大夫人颔首吟道:“伊人过处,杏花雨深。白蕊化泥,落香满地。杏花落,真是个好名字,简而不俗,好意境。阿宁改日为我也做一件可好?” 若宁向大夫人略施了一礼,道:“母亲喜欢就好,阿宁自当尽力。” 之后若宁按照大夫人的喜好,给她制了一件烟蓝色曳地长裙,上面的花朵用了大夫人喜欢的合欢花图案,很合大夫人的心意。而后又给若兰制了一件白色的真丝半曳地裙子,若兰不喜欢衣服上绣些俗花,若宁就给她绣了些蝴蝶上去。若兰见了十分喜欢,穿上更显灵动俏皮。别的府上的夫人小姐见了都说林家娶了个心灵手巧的新妇,一时间杏花落的样式风靡了大半个扬州城。 成亲之后,林昱不时外出,偶尔在家就会陪陪林夫人谈心,或者陪若宁读书写字。若宁从小就喜欢看书,无奈家中贫寒,阿爹的几本藏书早已烂熟于心。沁娘那里倒是有些书,但那里毕竟是烟花之地,寻常人家的姑娘也不能常去。他们的庭院中独自有间书房,房间不大,但是各类诗词歌赋,医典药理,随笔杂记,一应俱全。闲暇时若宁就会拉着若兰在此消磨时光。 林昱自小跟着名师大家练习过书法,写得一手好字,有时见若宁在习字,也会上前指点一二。一次他环在若宁身后,握住她执笔的手,教她临摹行楷。这种看似平常新婚燕尔夫妇的举动,却惹得二人脸红心跳的。平日里二人也总是客客气气的,林昱在衣食住行方面总是将她照顾得细致入微,用若兰的话说就是相敬如宾,好似一对老夫妻。只有若宁心里清楚这其中缺了点什么,婚后夫君不常在家,连八月节那日都未归来与家人团聚,偶尔在家过夜一次,就歇在外厅的楠木榻上。婆婆时不时似不经意地提起要做一些小衣服小鞋子,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了,这让若宁很烦恼。 一日,张婶过来捎给若宁一个锦囊,里面是沁娘的书信,说是让若宁有空去她那里坐一坐。 若宁择了一个大夫人去庙里烧香的日子,换上普通衣衫,从林府后面的角门出去,上了之前与沁娘约好的轿子,径直来到撷芳楼后面的阁楼上。 见若宁过来,沁娘屏退了身侧的丫鬟,拉过她的手进到内室坐在贵妃榻上闲话家常起来。房中古玩字画奇珍异宝琳琅满目,桌上熏着一个紫色兽形香炉,上面萦绕着一层薄香。 这沁娘经营撷芳楼已有十几载,全靠平日里保养得当,样貌娇媚,肌肤白腻,竟没有一点半老徐娘的影子。若宁见她秋波微转,丰姿冶丽,一颦一笑之间尽显柔魅之态,容貌身段跟当初见她时不差分毫。 那年若宁九岁,一日清晨她去蛟河边浣纱,看见一个女子在水榭边翩翩起舞,舞姿轻盈优美,飘忽若仙,身上的绸带随着她的舞步或扬起或翻飞,伴着身边的雾霭和早晨微薄的霞光,那人仿佛置身于仙境之中。 那个女子发现有人在看她,收起绸带走到若宁身旁问她愿不愿跟她学舞,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十年过去了,岁月并没有在沁娘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倒是若宁从一个蓬头总角的小丫头出落成了一个婷婷少女,如今她已嫁作人妇,有了个好归宿,沁娘心中很是欣慰。 沁娘从身旁的锦盒中取出一只点翠发钗和一副翡翠描金璎珞放在若宁手中,道:“你成婚已经多日,我也不便前去祝贺,这些权当是我的贺礼吧。” 若宁推搡道:“沁姨,这些年多亏你照顾帮衬,又悉心教导若宁习舞,我怎好意思收你的礼物。” 沁娘复把首饰放在若宁手中,拍拍她的手说:“你既叫我一声沁姨,自然要收下我的礼物。我且问你,夫家待你可好?” “甚好。” “你夫君呢?” “也……也甚好。”若宁颔首答道,眼睛却不敢看向沁娘。 沁娘见她面有隐色,微笑道:“我听说知府大人家的大公子经常外出游历,不知婚后可常在家中陪你?” “这……夫君诸事缠身,自然不常在家。我,无甚要紧。”若宁面色微窘,双手绞着手帕,不知该如何回答。 沁娘当即心下明了,招呼丫鬟奉上茶水立在外厅,又在一个紫衣丫鬟耳边耳语了几句,才端了茶盘过来。因隔了纱幔珠帘,若宁看不清丫鬟的容貌,只从那人的衣着服饰判断不似平常下人打扮。 沁娘执起一杯茶盏置在若宁手边,细细端详了她的面色道:“你既已成婚,对床笫之事不应拘泥。沁娘我一生风月,阅人无数,自是知晓这世间男子多是薄情寡义之辈,趁他还未对你厌烦冷淡,你可要牢牢抓住他的心才好。” “夫君他不像是喜新厌旧之人,况且……”若宁心下一横,就把自己没有同林昱圆房的事告诉了沁娘。 沁娘微笑:“果然如我所料,阿宁,此事可要抓紧些。天下男子三妻四妾是常有的事,就算有个痴情种子,恐怕也难耐床笫无趣。你看我这撷芳楼每日莺声燕语人来人往的,若是每个男子都是情深义重从一而终,我这里哪还会有什么生意。平日里那些越是看似正经百倍的公子哥,到我这里光顾得越是勤快。”说罢,沁娘将若宁引至隔壁一个小房间内,对她道:“今日我且教你些东西。” 只见沁娘扭动墙上碧纱橱内的一只花瓶,旁边墙壁上就开了个方盒大小的洞,因房内昏暗,似开了一扇小窗。若宁当即明白这是一间暗房,与墙后的内室相通。 一串女子的娇笑声从内室传来,若宁循声望去,见一个肤若凝脂的美人只穿了一件亵衣,半露着酥胸,柔若无骨地依偎在男子怀中,那男子赤/裸着上身,一边与美人亲吻,一边用手在女子身上摸来摸去,引得那美人发出一阵阵娇嗔。突然男子将美人身上的衣物一把拽下,把她压在身下,赤条条的两人便纠缠在一起,动作大的让床帐也跟着晃动起来。 第7节 若宁脸上烧得滚烫,正要转过脸去,却被沁娘点了穴道。 “看看无妨。”沁娘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当若宁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那个美人已经颠鸾倒凤,欺身而上,在男子身上律/动起来,房内女子的呻/吟声不绝于耳,似痛苦,又似欢愉。 若宁脸上由红转紫,由紫转青,心中五味陈杂,又带着些好奇。稍后,沁娘把暗格关上,给若宁解了穴,又安慰鼓励了几句,就命人把她送回林府去了。 第9章 不速之客 从撷芳楼回来之后,若宁就变得心事重重,连刺绣的时候也老是走神。这几日林昱一直没有回府,若宁心里即盼他回来,又怕他回来之后不知该如何面对,毕竟男女之事是很难启齿的一件事情。虽然当初嫁他是别无选择,但是身为女子,自然希望能遇到一个对自己一心一意的人,他,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吗?若宁想到此处,心里一声叹息。 午饭后,若宁正要小憩一会,忽然丫鬟半夏来传话,说是大少爷回来了,刚刚进府。若宁连忙起身迎他,果然在花园中遇到风尘仆仆归来的林昱,还未开口问候,突然从林昱身后冒出来一个粉色绣花罗衫的小姐,明眸皓齿,瞪着一双漂亮的杏眼上下打量若宁。 “你就是星允哥哥新娶的夫人?看来也不过如此。”粉衣小姐不屑地嘟囔一声。 林昱眉眼温润看向一侧道:“悦欣,这是你若宁姐姐,不得无礼。” 粉衣小姐扁了扁嘴巴,随意给若宁见了个礼。 林昱见若宁神色稍黯,便解释道:“她叫成悦欣,是我恩师的女儿。我回来之时在半路遇见她,她吵嚷着要来扬州城玩,女儿家孤身在外多有不便,我想就让她在府上小住几日。” 若宁欠了欠身,“既是夫君恩师之女,自然是府上的贵客,妾身定会为成姑娘好生安排。” 晚饭时分,林昱悦欣和若宁姐妹四人没有去前厅吃饭,就在他们的挽宁苑中用了,这庭院原本是叫枕星苑的,他们成婚以后,林昱就将它改作挽宁苑了。 半夏上完菜立在一旁,若宁像平常一样为夫君布菜。坐在林昱左边的成悦欣撅了撅嘴巴,咬着筷子指着一盘红烧鱼说:“我要吃那个,够不着。” 若宁听了,就顺手帮她夹鱼,悦欣不耐地摇了摇头,侧首对林昱撒娇似地道:“我要星允哥哥帮我夹,以前星允哥哥住在我家,都是他帮我夹菜。” 坐在林昱对面的若兰被她的话恶心了一阵,扒饭的手放慢了动作,微睨着眼看着这个娇滴滴的粉衣小姐。 若宁倒是平静无波地放下布菜的公筷,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吃起饭来。 只见林昱面带微笑地从盘里夹起一块鱼,放到悦欣碗中。悦欣顿时笑靥如花:“星允哥哥,我还要那个,还有那个……” 林昱慢条斯理地为她夹菜,很有耐心地跟她讲扬州城中的趣事。若兰翻着白眼看他们二人相谈甚欢,阿姐却在一旁气定神闲视若无睹,也不插话,这顿饭吃得不咸不淡,很是无趣。 晚上林昱推门进来时,若宁正斜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握着一柄檀木弯梳。 “夫君何事?”若宁微微张了张口。 “哦,无事,早些睡吧。”林昱似有什么话要说,却欲言又止,独自踱到外厅去了。 这天夜里若宁辗转难眠,下午大夫人劝慰的话还犹在耳侧,她说男人有个三妻四妾是寻常事,让自己定要放宽心,还说自己是长媳,要拿出林家主母的气度来,莫要怪责星允之类云云。新婚不过一月有余,现在他就毫不避讳地带个亲密的熟人回来倒是个什么意思,说什么对自己一见钟情,一生一世只对自己好,若宁心里轻笑一声,空许约罢了。 外间林昱和衣而卧,以手枕头,幽深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动。内室静悄悄的,想必若宁已经睡下了,晚饭时顺势做了一场戏,本想让若宁醋妒一回,夜里再哄她一哄,说不定好事就成了。但是想起晚上她的反应,心里没奈何地念叨一句,她始终没有把我放在心上罢。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在前厅用早饭,林正清和方青岚已经吃完离去了。若兰随口问道:“怎么不见那个慕容公子来用早饭?” “慕容公子自从在府上住着,每日都是日上三竿才起身,早饭是从来不与我们一道用的。你竟没有发觉吗?”林昱缓缓答道,目光一直落在若宁身上。许是昨夜没有睡好,不时抬手揉着额角。 若兰听后本想拍一拍桌子,但是眼睛撇到那个叫悦欣的也在场,就没好发作,于是轻轻放下粥碗说:“这个人真是太过分了,住在别人家里还好意思赖床不起,我叫他去。” 若宁赶紧扯了她的袖子:“阿兰,不可胡闹。” “放心吧,阿姐,我有分寸的。”说罢她就一溜烟跑到东厢房,慕容泽的住处。 外间的门开着,若兰蹑手蹑脚地走到内室,果然见慕容泽还在闭目躺着。若兰大叫了一声大侠该起来吃饭了。见他没有反应,若兰一手将棉被掀开,只见他光着上身,皮肤呈浅浅的小麦色,线条流畅有力,肌理分明,腹部有紧实的肌肉,但不是壮实的那一种。以前大夏天在田间地头或者街口闹市,偶尔也会见到几个赤膊大汉,肌肉青筋爆出,大腹便便的。咦,这个‘木头脸’倒是与别人不太一样。 许是离了被子身子凉了凉,慕容泽微眯着眼,哑声道:“小丫头,一大早扰人清梦的,找我何事?” 若兰看他坐起来穿衣,就背过身去:“你还好意思说,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你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啦。” “林知府说让我不必客气,把这里当成自己府上来着。”他在紫杉上打了个结,继而说道:“倒是你,一个姑娘家跑到男人房间掀男人被子是个什么道理。” 若兰在心里骂了一声厚脸皮的‘木头脸’,又绕着手指嬉皮笑脸道:“你就把我当成小孩子不懂事就好啦。其实我老早就想来找你,想问你借看一下那个宝剑。” “一把破剑有什么好看的,这不是你该上心的东西,有空还是跟你姐姐学学女红念念诗吧。”慕容泽穿好衣衫正要起身出去,又忽然想起来点什么,转身向若兰道:“对了,你姐夫不是带回来一个小姐么,你这会儿不去帮着你姐,反倒跑到我这里消遣来了。” “大侠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啊,那个娇贵小姐我阿姐应付得来,我只想看看你那把剑。还有,大侠你是不是会武功啊,我可以拜你做师父吗?” 慕容泽眉梢蹙起:“别叫我大侠,想看剑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可没钱啊,许不了你什么东西。”若兰绕着指头小声道。 “明日带我去城中逛逛即可。” 若兰满眼放光:“那好,不过我要带上智允,他明天没有课业,我说好要跟他一起玩的。” “好,就这么说定了。” 前厅 若兰走后,悦欣就蹭到林昱旁边坐下,扯着他的袖子说:“星允哥哥,你今天陪我去玩吧,悦欣第一次到扬州来,对城中街市都不熟悉,听说晚上还有夜市,通宵达旦的,好不热闹。星允哥哥,你陪我去好不好?” “不了,我还有事,你让林成陪你去吧,他会带你好好玩的。”林昱吃完,接过若宁递来的巾帕擦了擦嘴角,兀自走了。 饭后,若宁到书房中习字,刚要坐下,悦欣后脚就跟来了。 “星允哥哥以前有跟你提起过我吗”悦欣随意翻了翻书架上的书,状似无心地问她。 若宁铺开一张宣纸,用纸镇压住,淡淡回答:“未曾听夫君提及过。” “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与星允哥哥有婚约的,早晚要进林家的门,你竟全然不知,看来星允哥哥并没把你放在心上。”悦欣说完之后,对自己的话很是得意,竟欣欣然哼起了调子来。 这时林昱恰好来到书房门外,听见悦欣来了这么一句,本想进去解释,但是耐不住心中好奇,就靠在一旁,想听听若宁怎么回答。 此时若宁的执笔的手顿了顿,稍后又平静地道:“若是重要的事情夫君自会告知于我,没有知会我说明此事无甚要紧。若是夫君真要纳你为妾,我亦无话可说,你自去找他商讨去,何必来扰我。”半晌,又对她道:“还有,一个姑娘家尚未出阁,就整天叫别人的夫君哥哥长哥哥短的,太有失体面。” 第8节 悦欣怒火中烧,正想上前理论,但眼角的余光瞥见正要进来的星允哥哥,就眼中泛泪委屈道:“若宁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悦欣,如果悦欣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姐姐原谅,莫要怪责悦欣。”说完又朝若宁恭敬地见了个礼。 若宁低头不语,林昱进来她也没有招呼,只顾悬腕临帖。 林昱无视悦欣伸过来的手,走到若宁身后将她环住,白皙修长的大手握住她执笔的柔荑,温热的气息洒在若宁耳际,“除了阿宁,我从不曾与别人有过婚约。”这话像是说给悦欣听的。 少顷,林昱又带着若宁习了两字,继而温声道:“为夫近来出门在外,全靠你在家竭力操持,着实委屈了你些,等诸事安排妥当之后,我就每日陪你花前月下,吟诗赏月可好? “如此,甚好。”若宁莞尔一笑。 悦欣看着眼前把她视若空气的二人,恼地一跺脚,就摔门出去了。 若宁看悦欣已经离去,就离了他的怀抱,颔首道:“夫君若是有意纳妾,妾身亦不会阻拦,夫君且按自己的心意来就好,不必顾及我的感受。” 林昱心中猛地一阵抽痛,上前握住她的手,脸色铁青:“我对你的心意,你当真不懂么?” 若宁第一次见他表情如此严肃沉郁,心下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二人自成婚以来,从未坦诚相待,感情并不深厚,而且尚未行周公之礼,怎能谈得上真心二字,连夫妻二字竟也谈不上罢。沁姨说得对,男人就是喜新厌旧的多情种子,那丫头来了之后如此粘腻着你,你怎不与我解释! “夫君说笑了,你的心意,我当然知晓。若真有一日你看上哪家贵女小姐,妾身自会做那大度夫人,绝不会生出怨怼之心。”若宁赧然答道。 林昱神色黯然,握着若宁的手滞了一滞。 第10章 惊鸿 慕容泽照例睡到日上三竿,随从高兴侍候在门外,听到房间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就弯腰贴着门缝轻声提示道:“爷,今儿个您要跟江二小姐去逛街的,一大早江二小姐和林家的二少爷就已经出门了,临行前让小的知会您一声,他们在西街桥头等您。” 慕容泽出来用手遮了遮头顶上白花花的日头,睡眼惺忪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怎的也不叫我一声。” 高兴赶紧解释:“是爷您自个不让小的们打扰您睡觉的,您说就算天塌下来都不要来吵您。” 慕容泽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小兴子,去牵我的马来。” 待慕容泽骑马赶到西街桥头,身上已经起了一层薄汗,现下虽已立秋,但这几日艳阳高照日头毒辣辣的,偶尔有一丝风来,热力也丝毫未减,秋老虎的威力实在不容小觑。 若兰正手执纨扇立在一颗古枫树下,见他来了,就摇了摇扇子算是打了招呼。慕容泽见她今日黛眉轻扫,腮凝新荔,丹唇皓齿,鬓边垂下两缕青丝,两边耳上各坠着长长一滴翠蓝耳铛,一头秀发顺顺披下,只挑起几撮用素色莲纹银玲排梳轻挽在脑后。一双桃花凤眼微睨,微笑时颊边泛起一对浅浅梨涡,似双瞳剪水迷春/色,顾盼神飞落玉妍。 慕容泽心下赞叹道,这小丫头打扮起来竟是这样楚楚动人,但是又觉得盯着她看有些失礼,遂指着若兰腕上露出来的红色镯子道:“这玉镯很是不错。” “姐夫说这是上好的鸽血红呢,只是与我这衣服颜色不称,若不是阿娘的遗物,我才不会戴着呢。”若兰边摇扇子边说道。 今日若兰还是一身浅碧色窄袖长襟褙子,下身半及膝琉璃白裙裾。这是以前他们姐妹俩个的打扮,因碧色布料便宜,若宁又甚喜碧色,采莲时没入碧荷丛中便不见了踪影,是以每每做新衣的时候二人都是差不多样式,若兰有些衣裳便是阿姐的衣服改小的。穷人家一般都是窄袖以便劳作,若宁成婚之后,尝试了不同的颜色和衣料,样式也从窄袖变成宽袖,略施粉黛,更显清丽脱俗,人淡如菊。而若兰却一如既往地一身碧色农家女儿打扮,连半夏都比她穿得精致明艳些。 这时在古枫树下乘凉的一位老者吹起了笛子,笛声清亮悠远,悦耳动听,曲调如碧波阵阵,万壑风生。 若兰听得兴起,就把纨扇扔到慕容泽怀中,“帮我拿着。” 只见她轻移莲步,轻轻向一边扭身,两手捻作兰花,一上一下放在颊边,手臂随着音律缓缓甩出。笛音渐急,若兰的步伐亦变得欢快灵动起来,时而旋身时而下腰,素手轻扬纤足挪转,儒裙随着舞姿扬起旖旎,姣姣兮如霁月初开,婀娜兮似杨柳扶风。 忽而一阵微风吹过,红色的枫叶在她身旁飘落,零碎的阳光映起片片斑驳,慕容泽见她衣袂翻飞双眼迷醉,眼神中跳跃着喜悦又安宁的光芒。明明是夏末初秋的景象,但是他的心上却是如沐春风繁花开遍。 待老者的笛音慢下来时,若兰一边轻舒云手,一边开口唱道:“二月春水向东流,三月黄莺满山游,采茶姑娘采茶忙,采得茶来漫山香,阿哥对面把歌唱,畈上畈下来插秧,阿哥阿妹情意深,溪水清清溪水长……” “若兰姐姐,我要吃冰糖葫芦。”不远处的智允叫道。 “来啦来啦。”若兰应了一声,就放缓了舞步,捻起披帛向老者行了一礼,又从慕容泽手中取回扇子。 “舞的不错,歌也好听。”慕容泽嘴角漾着一抹笑。 若兰回身边走边道:“我只会跳个采茶小调,我阿姐跳舞才厉害呢,两年前花朝节上的花神大典,阿姐可是打败了众多名伶舞姬贵族小姐,夺得第一名的花神呢。你明年春时若是还在这里,就能赶上下一届的花神大典了,只不过阿姐已经嫁人,不会再去比试了。” “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慕容泽看着她,浅浅吟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瞎嘀咕什么?”若兰问他。 “没什么,走吧。”慕容泽收起笑意,大步上前。 三人来到卖冰糖葫芦的摊贩前,若兰取下三支糖葫芦,一只递给智允,一只递给慕容泽。慕容泽正要取出钱袋付钱,若兰拦住他的手说:“今日我请客,当是还你上次天香阁的礼了。” “你只请我吃这个,倒是我亏了。”慕容泽接过冰糖葫芦,打趣道。 若兰咬下一颗糖葫芦,鼓囊着嘴含糊不清道:“看你模样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花点小钱无关痛痒,我今日可是带了全部家当,你说罢,你倒是亏与不亏?” 小贩抬袖掩口打着哈欠对若兰说:“姑娘,三文钱。” 若兰从荷包里取出钱给了小贩,三人边吃边走,一路上看到很多行人和摊贩都是哈欠连连,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 若兰疑惑道:“好奇怪啊,现在还没到晌午,怎么一个个都昏昏沉沉的。”然后抬头瞄见前面巷口飘着一幅幌子,上面赫然写道“姚记包子”四个大字。若兰带着他们二人来到街边的空位上坐下,对着里面叫了一声:“老板,来三笼肉包子。” “好嘞。”一句响亮又带着抑扬顿挫的声音答道。 慕容泽正襟危坐,略有不安。 若兰看出来些端倪,打趣地说:“怎么,大侠,当街吃饭不习惯吗?”她见慕容泽不吭声,又说:“这家姚记包子个头大,皮薄馅多,好吃得紧呢。”然后对智允使了个眼色,智允吞了口包子,赶紧点头称是。 慕容泽拿起筷子夹了一只肉包放在嘴边咬了一口,眼睛一亮赞道:“确实不错。” “是吧是吧。”若兰会心一笑。 过了一会儿,若兰见很多人行色匆匆朝城隍庙走去,就问旁边擦桌子的小二哥是怎么回事,是否有什么庙会。 小二回道:“姑娘有所不知,近日来有个蓬莱仙人隔三差五的在那里赐仙药,听说那仙药灵的很,人吃了立马精神百倍力大如牛的,那个仙人每次设坛赐药都是万人空巷呢!” “这么邪乎,吃完我们也瞧瞧去。”说完向慕容泽眨了眨眼睛,慕容泽刚想说什么,被若兰打断道:“你可别说你不感兴趣啊。” 城隍庙门口黑压压的都是人,若兰挤破脑袋也没挤进去,慕容泽拍拍她的肩道:“跟我来。” 慕容泽带他们走进一个小巷,找来两张梯子搭在墙上,就和若兰爬上梯子,叮嘱智允在下面呆着不要乱走。 他们的视线越过墙头,看到城隍庙里面人头攒动,中间有个道士模样的人在设幡祭坛,手中拿着一把桃木剑在空中舞来舞去,口中似振振有词,他身旁的小道童就负责维持秩序和分发一包包的仙药。 第9节 “我要回去告诉姐夫,把这些装神弄鬼的骗子都抓起来。”若兰愤然道。 “我要是你,就先不要打草惊蛇,你看庙里庙外这么多人,如果衙门里来人的话,这几个人可以轻而易举趁乱逃走的。还有,说不定他们还有同党老巢什么的,贸然出动只怕事倍功半。” 若兰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对啊,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现在什么也不用做了,以后他们也不会在这里出现了。”慕容泽指着城隍庙外突然到来的一群捕快说道。 他们刚一扭头的功夫,那几个道士就脱下道袍混迹在人群里面,趁乱逃走了。 回府后,若兰将他们在城隍庙看到的事情告知姐夫,林昱只说他自会留心,让她不必关心此事。 第11章 月下 过了两日,林昱命林成带着悦欣去城中闲逛,将她支开,又让家仆购置了新鲜食材和烤架,在挽宁苑中烤起鱼来。若宁和若兰在一旁帮忙腌鱼和调味,慕容泽则是无事人一般坐在石凳上,悠闲地把玩着手中的玉佩。 鲜美香嫩的鱼肉香味不断散发出来,若兰将烤好的鱼一一分了,连半夏和高兴都有份,因没有大人在场,林昱就让他们都随意起来。 若兰将烤得外焦里嫩的一条鱼递给高兴,笑着对他说:“你叫高兴是吗,你的名字真好听。” 高兴接过烤鱼,就与若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慕容泽微微皱起了眉头,只一瞬间却又平静下来,转而与若宁道:“我看令妹与高兴言语投机,在下不才想替高兴冒昧一问,不知令妹现下可有意中人?” 听到慕容泽的话,林昱唇角勾了勾,在心里暗自轻笑一声。 “公子有所不知,若兰这丫头虽说平日里胡闹顽皮了些,但是毕竟是姑娘家,她心中其实早有一位如意郎君。据说她曾经在西街桥头偶遇一位公子,一见之后就对那公子暗生情愫,许是以前年纪小,没听她说过有什么想法。近几日她缠我学了些妆容仪态,又总往西街桥头跑,估计是想再遇一遇那位公子吧。”若宁一壁微笑说着,一壁把一条腌制好的鱼递给了林昱。又继续道:“要知道她以前可对这些避之不及呢,如此,恐怕要辜负慕容公子的一番美意了。” “无妨。”慕容泽淡淡一笑,继续把玩玉佩。 翌日清晨,慕容泽揉着惺忪的睡眼赶到西街桥头,果真见若兰在那里徘徊踱步。若兰看见他,朝他招了招手:“大侠你今天难得起一回早啊,不过今日我可没空陪你闲逛了。” 慕容泽沉着一张脸,许是没有睡好的缘故,肿着一双眼泡子,却不经意地给他刚毅的脸上添了几分柔和。慕容泽目光落在来往的人群中,似随口地道:“今日天气格外炎热,睡眠不免浅了些。” 若兰点了点头,继续往远处张望。慕容泽难消心头疑惑,顿了片刻,终是开口问道:“你果真如你姐姐所说,是来等一位公子的么?” 若兰愣了一愣,“阿姐竟与你说了此事。” 若宁未出嫁前,若兰常跟随阿爹担着两个鱼筐,蹲在西街桥头卖鱼。那时候若兰还是个梳着两个蓬松团髻尚未及笄的黄毛丫头,瘦弱的小身板,一张小脸蜡黄蜡黄的,加上她顽劣随意的性子,旁人还以为江老儿带了个半大小子来着。 一日,一位英俊潇洒的白衣公子从桥上走过,朝他们蹲着的方向笑了笑,若兰就把他的样貌刻在了心里,她心想这就是说书老先生口中的翩翩君子吧。但是她低头看看自己粗布衣衫邋遢的模样,怎得能配上那样从书中走出来的公子呢。从那以后,若兰便渐渐收敛起性子,也学着阿姐拿捏起女儿姿态来。 “难道那日你在此处歌唱作舞,是为了那人,不是为……””一个我字还没说出口,就被若兰生生打断:“确实是为了那位公子,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他从桥上走过。近日我得空了便等在这里,若是哪天有缘与那公子相遇,说不定能成就一段才子佳人的好姻缘呢。” 慕容泽见若兰欣喜地拍着手一脸憧憬的表情,蹙起眉稍摇了摇头。 突然,若兰瞪圆着眼睛,抓起他的胳膊乱摇起来,吞吞吐吐地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那人竟,竟然来了……” 慕容泽抬头一看,迎面走来一位白衣长衫的公子,这公子生的是面如冠玉貌若潘安,端的是气质儒雅文质彬彬,手里摇着把绘着几丛幽兰的折扇,微笑着似春花般,任凭哪个姑娘见了都难免会春心荡漾翘首以盼。 若兰难以置信地掐了掐慕容泽的手臂,说话俞发吞吐了:“你,你看,他是朝我这边走来了么?” 果不其然,那位公子不疾不徐地走到他们面前,收起扇子朝慕容泽拱了拱手,张口道:“在下温尔谦,今日天气炎热,就数这西街桥头参天古树蔽日,是个纳凉的好地方,不想在此得遇公子和姑娘,着实有缘。” 慕容泽礼貌地回了一礼:“在下慕容泽。” 接着温尔谦又说了些风景秀丽相逢是缘之类的话,又将慕容泽和若兰夸赞了一番,慕容泽则是不咸不淡地回应了几句,倒是若兰尚未从惊喜中晃过神来,只一旁安静地立着听着。 温尔谦絮叨了一阵觉得熟络之后,就对他说:“慕容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温公子,请。”慕容泽略觉得诧异,但是还做了个请的姿势,又嘱咐若兰在树下等待。 因与他们二人隔得甚远,若兰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看着慕容泽的表情一直阴沉,似是不悦。片刻之后,温尔谦朝慕容泽深揖了一礼,就拜别而去。 待温尔谦走远了些,若兰赶紧跑到慕容泽身旁,焦急地问他:“大侠,那位温公子与你说了些什么,他有没有向你打听我家住哪里,芳龄几何啊?” 慕容泽神色凝重,只淡淡回她:“没什么。”走了几步,似想起什么来,突然又停下来转身对若兰道:“我再说一遍,以后不准叫我大侠。” 若兰见他有些恼了,边走边摇着他的胳膊:“不叫就不叫嘛,那你跟我说说温公子都与你说了什么啊?” 慕容泽又一脸冰冷的表情,抿着唇不言语,被若兰扯着回林府了。 过了几日,若兰收到一封温尔谦的书信,信上写道鄙人是那日西街桥头有缘人温尔谦,有要事与姑娘商谈,请姑娘移驾乌鹊巷头。 若兰反复将那信看了好几遍,又把内容念了几遍,耐不住兴奋不已的心情,竟在房中欢笑着转了几圈。稍后她连忙换了身簇新衣裳,又精心将自己打扮了一番,待各个细节都觉得妥帖之后,方匆匆来到乌鹊巷。 午后急掠过一阵雷雨,压住了些烦闷的热气,乌鹊巷口杨柳依依,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清新的泥土香味。 温尔谦早早就在那里等她,见她来了就上前谦和地见了一礼。若兰被他春风般的笑容耀晕了眼,顿时羞红了脸谨慎回了一礼,轻声问道:“不知温公子约我前来所为何事。” 温尔谦又朝若兰深深作了一礼:“在下约姑娘前来,是有要事请姑娘帮忙。只是,事由唐突,不知当讲不当讲。” 若兰被这架势惊了一惊,赶紧又福身见礼回去,镇定了一下道:“此处只你我二人,公子直说便是,如能有幸帮到公子,便是若兰的福气了。” 温尔谦握着折扇在左手上啪啪敲了两下,决意道:“也罢,自那日在西街桥头偶遇姑娘和慕容公子,在下就对慕容公子生出爱慕之心,感叹这世上还有如此英伟俊朗的人儿。那日在下勇敢向慕容公子表明了心迹,不想却被公子婉拒了。离别后在下对慕容公子的思念之心连绵不绝,以致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尔谦得知慕容公子乃林府的客人,今日约姑娘前来,正是想请姑娘帮我再问一问慕容公子的意思,不知姑娘……” 若兰瞬间被他的话劈的灵台一片清明,只大张着嘴巴不知如何回答,待将脑中杂草般的思绪梳理了一番之后,若兰咬咬牙攥紧了拳头,正色道:“那个慕容公子,他,他是我夫君。” 不远处的乌鹊巷内,一个紫衣身影倚墙而立,垂着清亮的眸子,嘴角微微上扬。 夜晚,林府厢房。 慕容泽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白天在乌衣巷内听得若兰与温尔谦的谈话,那丫头得知自己心心念念的意中人竟然是个断袖,今天晚上肯定伤心欲绝泪打枕头,世上应该再没有这样更糟心更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了罢。依稀间又想起那日她在古枫树下轻快跳舞的身影,心头又柔软了起来。她,还好吗?经过这一事,她还能像以前一样快乐吗? 按捺不住一颗关切的心,慕容泽一路翻墙越院,施展轻功,跃上了若兰住的阁楼。 若兰所住的庭院就在慕容泽歇下的东厢房旁边,今日是十五月圆之夜,若兰把她的床挪到了窗边,临窗而卧,又拿银钩子将蚊帐勾起,不觉有几分诗意,也不辜负这倾洒进的半室月光。 慕容泽坐在窗边,一条腿搭在窗外,另外一条腿屈起被单手抱着。笼罩在月华之下的若兰肤色萤白,长睫如扇,闭着的眼睛显出月牙儿似的形状,鼻翼间呼吸均匀,安然地像个婴儿。慕容泽在心里笑了笑,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姑娘。 第10节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若兰娇艳粉嫩的双唇上,不知怎的却如着了疯魔般无法移开视线,空气中漂浮着馥郁芬芳的桂花香,让他的心也跟着柔软沉醉了。他抓着床帐正要落下一吻,心脏像偷吃糖的小孩一样心虚快速地跳动着,越来越近,愈发心跳。 突然咔嚓一声,床帐应声扯破倒下,慕容泽慌忙回过神来定了心,看若兰没有被帐幔伤着,就从窗边急急跳了出去,纵身越过庭院围墙的时候顺带踢翻了几片瓦砾,惊起了几声猫叫。 若兰睡得正香,却被突然倒下的床帐砸醒,她揉揉眼角眯瞪了一阵,起身将帐幔拢在一边,又继续睡下了。 第12章 楠木榻 翌日,众人在花厅吃茶。 若兰一边嚼着桂花酥,一边哀声抱怨道:“昨儿个我睡到半夜,那床帐突然倒下来把帐子扯破,将我砸醒了,姐夫家的床帐也忒不结实了点。” 慕容泽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抖,杯里溅出几滴茶汁来。 若宁听了,微微一笑:“改明儿我让丫鬟送副新的帐幔帮你换上,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尽你挑便是,若是你嫌竹帐不够结实,就让管家给你置一副银的来。” 这时智允突然插话了:“啊,我想起来了,昨晚半夜我起来到桂花树下撒尿,突然看见一个……” 慕容泽一听赶紧撂下茶杯,从座位上跳起来捂住智允的嘴,趴在他耳边小声说:“你就说你什么也没看见,我就将你喜欢的那把沉香木匕首送与你。” 智允眼睛一亮,使劲点了下头。 “智允你快说你昨晚看见什么了。”若兰一听那桂花树都是被这小家伙的尿滋养的,刚才吃下去的桂花糕忍不住在胃里翻涌。 智允摸了摸脑袋,回想道:“昨天晚上我看见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好大好圆哦。”说完还用手画了个圆圈比划了一下。 慕容泽定了定神,方想起若兰的庭院在二夫人和他的厢房中间,就算自己昨晚回去的时候慌不择路弄出来些声响,那也是从东边的墙头翻走的,住在西边的智允断然不会看到什么。本是稚子的随口之言,不想自己竟这样在意心虚至此,亏得时常还自诩自己是个能做大事担大任的人,谁想遇点小事头脑就含混不清。思及此处,不禁在心里把自己数落个千遍万遍。 过了两日,林昱在厨房外的空地上起了两个小炉,炉上用砂锅煨着药膳。丫鬟引若兰来的时候,林昱正拿着个蒲扇轮流扇着,若兰问起炉子里有个什么名堂,林昱就与她解释道,一个炉里炖着的是虫草全鸭汤,另一个是红枣桂圆枸杞乌鸡汤,在你来之前已经炖了两个时辰了。 待鸭汤好了,林昱命丫鬟连着砂锅端了去给父母食用。稍后他揭开鸡汤的盖子,看着坐在一旁流口水的若兰,就给她盛了碗汤,还顺带卸了只鸡腿给她,笑着对她说:“这两日我看你姐姐气色不太好,就给她做些汤品补补身子,呆会你将这一锅鸡汤送去你姐姐房中,让她趁热用了。” “姐姐嫁给姐夫这样的人真是太幸福了。”若兰笑嘻嘻地接过碗,边吹边喝了起来。“不过姐夫,你怎么不自己送过去,还要拐着弯找我去送?” 林昱抿了抿嘴,小声道:“当然,这碗汤不是白给你喝的,你去若宁那里的时候,想办法把外厅的那个楠木榻给我弄走。” 若兰哦了长长一声,了然道:“我知道了,定是阿姐与你置气,把你赶出来睡了,不过这事可赖不了别人,谁叫你带那个叫悦欣的小姐回府,还整日歪缠着你。就她那一身娇贵的小姐脾气,我看着都觉得膈应。” “是是是,带她回府是我考虑不周,此事还要全托若兰帮我了。”林昱边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拱手向若兰揖了一礼。 “放心吧,姐夫,此事包在我身上。”若兰吃完鸡腿,抹了抹嘴巴,拍着胸脯跟林昱打了个包票。 若兰端着鸡汤来到挽宁苑的时候,若宁正拿着个团扇坐在太师椅上绣花。刚踏进客厅,若兰就欢喜地嚷道:“阿姐,姐夫今日亲自下厨给你炖了鸡汤,不想来这里的路上碰上管家找他,恰巧我路过就差我端来,姐夫还特意叮嘱要你趁热喝了。” “夫君倒是费心了,既然来了,阿兰就与我一道用吧。”若宁微笑着放下扇面,接过托盘放在桌上,拿起勺子将鸡汤盛到碗中。 炖得软烂的乌鸡早被林昱去头抽骨,拆成小块,闻起来芳香四溢,尝之更是鲜美无比。 若兰用汤匙慢悠悠舀着汤,眼睛溜向珠帘内雕着精致玉兰纹路的楠木榻。 “阿姐,自从我那日被床帐砸了,这几日夜里竟生出恐惧,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好,我瞧着这个睡榻挺好,不然把它送与我如何?”若兰喝完汤拿巾帕抹了嘴,就慢步踱到珠帘内打量起这个楠木榻来。 若宁犹豫道:“不是不可,只是……” “阿姐一向最疼我了,阿姐也不想我夜夜不得安眠吧。若是阿爹在家的话,必然会应允的。阿姐,你看,我的黑眼圈重得连扑了厚粉都遮不住呢……”一边说着,若兰还扒拉了自己的眼皮给若宁看。 若宁看她那忍俊不禁的样子,嗤笑道:“你既搬出阿爹来,我便无甚可说的了,稍后便让家丁把这榻子搬到你房中去吧。” 若兰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跳到若宁身边,像只温顺的小猫一样贴在她身上,摇着她的手臂道:“谢谢阿姐。” 到了晚上,林昱趁若宁解发的时候走进内室,眼中疑惑问道:“娘子可知放在这里的楠木榻哪里去了?” 若宁面上微猝,起身答道:“白天若兰过来,说她在床上无法安睡,就与我要了这榻子去。”她抬头对上林昱温柔如水的目光,倏忽间脸上泛起羞红:“我本也是不允的,可拗不过她絮絮纠缠。” 林昱上前轻轻握住她攥着梳子的手,把她带到梳妆台前坐下,抽出她手中的那柄檀木弯梳,在她耳边细语道:“我来。” 林昱拔出她头上的最后一只点翠发钗,泼墨似的秀发立刻如锦缎一样倾泻下来。林昱轻柔地为她梳理着,揉弄着。梳至发尾处,还用另外一只手握住上面的头发,以免弄疼她。若宁红着脸颊低头浅笑,铜镜中映出出水芙蓉般娇羞的脸庞。 待她耳上的坠子也去了,林昱就俯身将若宁抱起,往床边走去。他看着怀中羞赧微惊的人儿,眼中含笑道:“莫要辜负了若兰的一番好意。” 若宁身子一时失衡,只好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慌忙解释:“夫君不会以为是我让若兰把睡塌搬走的吧。” 林昱把若宁放在床上,自己覆身上来,用手指轻轻划了一下若宁的鼻子,沙哑着声音对她道:“这已不重要了。”说罢,就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 两个人贴的如此近,可以听到对方紊乱的心跳和狭促的呼吸声,身体的温度透过贴身的衣服传来一阵火热,若宁见他眼中满含深情,仿若漂浮着无边灿烂的星河,脑中不自觉闪过那天在撷芳楼见到的画面,就急忙闭上了眼睛。 因有了上次不愉快的经历,林昱没有火急火燎的索取强攻,只一路温柔地沿着她的额头吻到鼻子,然后在她柔软娇嫩的唇上辗转吮吸,逗留良久。这吻像一只要命的火药引子,引发一团烈火蔓延在他体内炽热地焚烧着,迸发出的火苗惹得人如此忘怀情动。他刚欲扯开若宁里衣的结带,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还夹杂着打斗的声音。 林昱在心里一声暗骂,这天杀的成勇,怎么偏偏选了今晚动手! 若宁感觉他突然停止了动作,就睁开双眼坐将起来,焦急地问他:“怎么了,夫君?” 林昱叹息了一声翻身下床,坐在床沿,两手扣住她的双肩,安慰她道:“我要出去看一下,你在这里等着,哪儿也不要去,我去去就回。”说罢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就推门出去了。 若兰白天贪凉多吃了几块西瓜,到了晚上就不时往茅厕跑,真应了那句古话,秋瓜坏肚。当若兰第四次一边骂着娘一边捂着肚子下楼的时候,隐约听见楼下有窸窸窣窣翻东西的声音,借着窗户透进来不太明亮的月光,依稀能看见几个人影。 “有贼。”若兰的脑海中立马浮现了这两个字,就赶紧上楼对着下面大喊:“来人啊,有贼啊,快来人啊!” 楼下的几个蒙面的黑衣人见形迹败露立刻上楼,一个壮硕的黑衣人一把拉住若兰的手,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在她身后将她反手锁住。若兰动弹不得,只嘴里发出几声呜咽。 离若兰的住处最近的是慕容泽,习武之人的五识本就高于常人,听到若兰的呼喊声,慕容泽立刻熟门熟路地飞身跃进她的庭院中。当他看见若兰被黑衣人擒住,立刻三两下跃上阁楼,在走廊上与一众黑衣人厮打起来。 慕容泽武功本来就不错,不一会儿就将一众小贼打得七零八落。眼看就要来到扣着若兰脖子的黑衣人面前,后面突然凭空多出一个黑衣人来,两个黑衣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个壮硕的黑衣人就把若兰交到另一个黑衣人手中,其他黑衣人见状纷纷从地上爬起来,跟随那个壮硕的黑衣人一起下楼逃走了。 那个后来的黑衣人见同伴走的差不多了,就一手把若兰往慕容泽的方向推去,自己则纵身往楼下跳去。慕容泽接过受到惊吓的若兰,把她放在墙边,然后也从黑衣人跳下去的地方一闪而下。 黑衣人刚落定稳住身形,没走几步就感觉身后一阵劲风疾来。心里惊呼,这慕容泽的速度真是够快,看来甩掉他还要费些时间。 若兰尚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起身踉跄了几步,一不小心就从阁楼的走廊上摔下来。还好她情急之中抓住了扶手,但是那扶手在打斗中变得残破,若兰扒拉着一节木头摇摇欲坠。 第11节 慕容泽刚与那黑衣人过了两招,眼角的余光瞥见快要坠楼的若兰,就弃了与黑衣人的打斗,立刻转身向若兰飞奔而去。 若兰今夜闹肚子闹得身体绵软无力,很快就撑不住滑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慕容泽在半空环住了她的腰,在空中旋转了一阵,带她平缓落下。 若兰心口一窒,脑中一片混沌,翻了个白眼就晕厥在慕容泽的怀里。 第13章 秘密 林昱到了寅时才回的挽宁苑,若宁还在房中等他,刚进门,若宁就急急问他:“夫君,发生了何事?” 林昱接过若宁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脸,道:“哦,府上进了几个盗贼,竟去偷了若兰的院子,好在慕容公子及时出现制止了他们。” “那若兰现在如何了?”听到盗贼两个字,若宁心中不禁一阵揪紧。 “娘子不必惊慌,若兰她只是受了一些惊吓,我已替她把过脉了,脉息还算平稳。我让张婶在她房里照顾,等她醒来再喂一碗定神汤便无大碍了,娘子安心即可。” “有张婶照料若兰我自是放心,可是我还想去看看她。” 林昱擦完脸,就把若宁打横抱上床,自己也在她身边躺下,环着她的腰柔声道:“现下她已经睡着了,你过去也是无用,现在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不如陪我睡一会再去吧。” “可是……”若宁还是放心不下,本想起身去看若兰,但是身子被林昱紧紧抱住,动弹不得。她回头看他阖着双眼,面带倦色,转而说道:“那个慕容公子,可要好好谢谢他。” “那是自然。”林昱想必是困得不行,低声应了一句便环着若宁沉沉睡去。 翌日众人在前厅纷纷议论着昨晚林府被盗之事,林正清让府衙全力彻查下去,又吩咐林成在府中增加人手加强戒备,众人才安心散去。 若宁一早便去若兰的住处照看她去了,林昱用完早饭,就到莲池庭院中取了剑,只身前往一里外的树林里练习剑法。只见他剑招变幻如卷风舒云,身形矫捷如蛟龙破空,时而点剑而起衣袂翩跹,时而剑势凌厉落叶崩飞。挥剑行走间是愈发的清姿卓然,风度翩翩。 倏地他眼中闪过一丝觉警,继而收起剑势,负剑而立。 “出来吧,如此鬼鬼祟祟窥视他人,绝非君子所为。”林昱对着树林大声喊道。 果然,一阵天晕地转,不知从哪个方向闪下一个人来。他今日着一身天青色绣着云纹的锦袍,脚下蹬着一双金地缂丝云靴,除了没睡好,俊逸的脸上略有些疲倦之外,整个人还是很精神的。 “你今天倒是起的早了,看你模样应是早就来到此地,我竟未察觉,你的轻功还真是好的很啊。”林昱看见是他,并不觉得意外。 慕容泽伸手打了个哈欠,懒懒道:“能这么快就发现我,说明你的武功也不赖啊。如果我猜的不错,昨晚最后出现的黑衣人就是你,林昱,水云寨寨主。” 听到慕容泽的话后,林昱心里微怔,面色却依然沉静。他年少时游历山川,一日在嵊水山上偶遇一位上山采药的老者,老者见这少年天资聪颖,眉宇间透着一股正气,就决心收他为徒。林昱当时亦对岐黄之术颇有兴趣,就在老者的悉心教导下学起医术来。后来林昱才发现这位华佗般的师父竟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水云寨寨主成凌云,当时成老寨主已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一个幼女,寨中又无可担大任的青年才俊,于是成老债主离世前便想将寨主之位传给他。 他觉得自己无心权势,更无法担此重任,无奈成老债主以性命相逼,他不得已便应承了下来。他在即位时宣称自己只是暂代寨主之位,等有了合适的人选,便退位让贤。 昨天晚上他从挽宁苑出来之后,并没有直接到出事的地方去,而是转到后面的那座莲池庭院中,匆忙找了一套黑色夜行衣穿上,再拿黑巾将面部包了,方循声来到若兰院中。 他送走成勇他们之后才现身去的若兰那里,加上昨夜与慕容泽过了两招,他从自己的武功套路中看出些破绽也是无可厚非。只是自己的身份他是如何知晓的,这让林昱觉得很奇怪。 慕容泽见他不动声色,嘴角牵着一丝狡黠的笑容,继续道:“江湖第一大帮派水云寨,各个州省都有分支,组织严密,江湖上一呼百应,谁都不会想到他们寨主的真正身份竟然是扬州知府的大公子。” 林昱的寨主身份是极隐秘的,他从不在人前露面,寨中只有成勇悦欣和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老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水云寨以前是个强盗窝,干得本是打家劫舍劫富济贫的勾当,势力又非常强大,朝廷多次围剿均惨败而归,早已成为朝廷眼中的一根毒刺。就是这样一个亦侠亦盗的绿林帮派,却从上一任成老寨主开始渐渐销声匿迹归隐起来。后来在林昱的治理下,水云寨各部开荒种田,采桑捕鱼,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宛若与世隔绝的世外桃园。只不过今年闹蝗灾,庄家颗粒无收,加上府衙趁虚而入强取豪夺,寨中的一位长老就重操旧业,盗了扬州城中几个富豪官邸,却唯独没有盗林府。林昱恐人起疑,就命成勇趁夜偷盗林府一回。原本授意成勇偷的是二夫人的宅院,林府之中只有二夫人娘家资产丰厚家财万贯,且二夫人平日里泼辣乖张,常惹母亲生气,不偷她的偷谁。 谁想这成勇在进府前不慎把自己给他的林府地图给弄丢了,林府内有许多弯弯绕绕,花木屏障,成勇一时迷了路,怕不好交差,思付着反正也是做做样子,就随意择了一座有阁楼的庭院偷上一偷。没想到那座庭院空有一个富贵的架子,里面半点值钱的东西也无,更没想到的是还惊动了住在楼上的若兰,后来半路还杀出一个会武功的慕容泽,这次任务真是够呛。 林昱收回思绪,缓缓道:“没想到你久居京城,消息竟如此灵通。据我所知,家父在京城并没有什么姓慕容的朋友,可是宫中却有一个云妃,本名是叫做慕容云嫣的,听说她昔日深得圣宠,可是五年前不知什么原因冲撞了圣驾,被皇上囚禁在她自己的帘翠宫中。她膝下只有一位皇子,据说这位皇子从小顽劣不堪,不学无术,但是却从三年前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博学多才又骁勇善战,还立下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军功。许是因为受他母妃牵连的缘故,皇上并不待见这位皇子,至今他还未被封王开府。我说的对吧,二皇子殿下?” 慕容泽愣了一愣,面上没有绷住,微微抽搐了一下:“你……”过了会,又干笑了几声,道:“看来水云寨的密探真是无孔不入啊。” 林昱微微笑了笑:“彼此彼此。” 慕容泽原名赵廷泽,此次来扬州的目的本是帮太子赵廷琰暗查运河修筑一事,顺便拉拢各级官员。他与高兴一路上乔装打扮行为低调,不想刚到扬州地界就被人跟踪了,本来想在西街闹市把尾巴甩掉,谁知竟然碰到若兰那个小丫头拦路,这才大摇大摆地住到林正清的府上。这林正清行事也甚为缜密,到现在除了皇城里面盯着他的那些人之外,各地大小官员都还不知道林府里面住着一位皇子。 慕容泽觉得再说下去只会自讨没趣,就向他拱手道:“既然你我都知道各自的底细,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咱们互相揣着吧,就此告辞。”说罢他转身就要走,林昱却叫住他:“慢着,我要你帮我找那本失传已久的《素心剑谱》。” 慕容泽满面狐疑,挑了挑眉:“理由?” “你喜欢若兰,而我又是若兰的亲姐夫,你说当借不当借。” 慕容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呐呐道:“你怎知我……?” “我如何知晓的你就不必知道了,你只管把《素心剑谱》给我找来即可。若兰那个丫头很听我这个姐夫的话的,如果我告诉他你偷偷喜欢他,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 林昱浅笑一声,那日在挽宁苑中烤鱼,你跟若宁打听若兰有无意中人,却拿自己的随侍高兴当挡箭牌,宫中随侍必是阉人,你给他说的是哪门子亲,还不是替自己问的。 此时慕容泽心里恨的牙痒痒,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受过这种威胁。本来想揭穿他的底牌,让他有所忌惮,谁知却被他倒打一耙,还要赔上一本剑谱,真是得不偿失,失算啊失算。他随即叹了一口气,道:“《素心剑谱》确实藏在宫中,帮你找来倒也不难,只不过我略有好奇,你武功虽不及我,但也不算差了,为何还要寻那剑谱?” 林昱抬眼看了看天空,目光深远,“这些年我一直醉心于诗书药理,在武艺上并无多少精进。”少顷,他目光变得深邃,深沉道:“当你有了心中所爱,有了想保护的人,心里就会害怕,害怕没有足够的能力护她周全,就会让自己变得愈加强大。” 二人均负手而立,一时无甚言语,周围显得格外静谧,只有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良久,林昱沉吟道:“听说你三年前有过一位夫人的。若你也曾经爱过,各中道理我不说你也明白。”然后侧首看了看他说:“若宁最宝贝的就是她这个妹妹,日后你若是敢让她心伤,我第一个不会轻饶你。” 听见他提起旧事,慕容泽脸色一沉,紧抿着嘴唇闷声道:“你且放心,若是日后她跟了我,我必会将她视若珍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林昱回到林府的时候,若宁姐妹已经在挽宁苑等他吃饭了,看若兰气色,已经无事了。 若宁问起来:“夫君可知悦欣姑娘哪里去了,今天早上便不见她的踪影,我府上寻遍了也未寻到。” 林昱答道:“唔,一早她收到家中急信,行李还没来得及收拾就匆匆回去了,因你去若兰院中了,她就只告诉了我一人知道。” 昨晚成勇他们走的时候,他让成勇到悦欣房中,趁她熟睡点了她的穴,把人连被子一道裹了塞进马车,连夜把她送回水云寨去了。 第14章 君情与妾心 掌灯时分,若宁提着一只灯笼走在通往莲池庭院的廊中,刚刚林成过来传话,说夫君让她单独一人到挽宁苑后面院中寻他。前阵子听母亲偶然提起一回,夫君少时不慎掉入这方莲池中差点溺亡,后来父亲就命人将这座庭院封了,又在这座庭院的前面建造了彼时的枕星苑,即此时的挽宁苑。 不多时若宁便来到莲池旁,四下无人,荒月寂寂,一阵冷风灌进她的脖子里,让她起了一阵寒栗。 若宁轻唤一声:“夫君可在此处?” 这时突然从水里冒出个人来,周围顿时水花四溅。那人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水迹,咕哝了一句:“娘子……” 第12节 若宁定睛一看,竟是林昱。 林昱忙从莲池中迈出来,伸手拉住转身欲走的若宁,她狠狠甩掉被林昱拉着的手,眼中又是惊慌又是气愤,一股湿热在她眼眶里打转:“我只当你娶我是念着当初我在蛟河之中救你的恩情,没想到你竟然是会水的,那这份恩情也是假的,从头到尾你只是在诓我罢了。” 林昱见她哭了起来,情急之下也不顾自己衣衫湿透,毅然将她抱进怀中,下巴抵着她的额头道:“我确实会水。”少顷,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搂紧了她些,又接着说:“只是水性不似你们姐妹那般好。那日我在蛟河之中落水只是想吓唬吓唬林成,没想到老天怜爱让我遇见了你,我今日让你来此处,就是不想再瞒你什么。” 若宁稍稍寻回了一丝镇静,隐隐抽噎道:“后来我与若兰在这庭院之中装神弄鬼,你也是一早就知道了吧。” 林昱把怀中的人儿拥得更紧了些,“第一次我确实被若兰那副鬼样子吓得不轻,后来我让林成去你家中查探才知道实情,你那时定是把我当成爱慕美色的登徒子了吧,不然也不会想出这样的把戏来戏弄于我。” 他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又继续道:“我让悦欣来府中小住本是为了让你醋妒一番,不想你竟无动于衷,你可知我当时心有多痛吗?我对你的心意,你是真的不理会吗,宁儿?” 林昱见她又羞红了脸,就低头吻住她的柔软的双唇,趁她张口的间隙,把舌头滑入她的口中与她一阵缠绵。若宁呜咽了几声,抡起拳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锤了几下,林昱抓住她的手贴在他心口处,让她感受他坚定有力的心跳。 林昱身上的湿衣洇在她身上,身体贴合处都是一片湿热,他担心若宁身子受寒,就拿挂在庭中的披风裹在她身上,抱着她径直走到挽宁苑。院子里一众丫鬟老妈子见状纷纷惊讶着张大着嘴巴,林昱也不管怀中挣扎着要下去的若宁,一路抱紧她进了房间,在踏进门槛之前,转头对着院子的众人淡淡说了一句:“速去备来热水和衣服。” 内室一座巨大的苏绣屏风后面,若宁沉浸在一片水雾之中,温热的水面漂浮着芬芳馥郁的玫瑰花瓣,让她全身上下都淋漓舒畅了一番。 “娘子,水可凉了,要不要为夫帮你提些热水?”林昱的声音自外面响起。 若宁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忙答道:“哦,不用,我就好了。” 若宁从浴桶中出来,擦干身子,就伸手去够夫君放在衣架上的衣服,架上是一件单薄的藕粉色丝质寝衣,旁边还有一个稍厚点的宽袍对襟褙子。她穿好后就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这时林昱已经换上了干爽的衣服,他拉着她的手带她到床上躺下,在他去扯被子的空挡,若宁把外面的宽袍褙子给脱掉了,露出白皙的脖颈和若隐若现的香肩。林昱斜视着不敢看她,但是喉头却不听话地滚了滚。 他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又帮她掖好被角,声音略有些沙哑:“娘子稍后片刻,我沐浴之后就来。”刚走两步,他又转身低低叮嘱一句:“可不要先睡着了” 若宁拥着锦被,伸手摩挲着被面上的图案,这还是他们成亲时候做的百子被,上面绣着许多可爱的小人在嬉笑打闹。若宁沉思中隐约听见他轻声唤来丫鬟换水,又听见他轻轻的洗漱声,心中荡起一阵涟漪。 就是今晚了吧,自己不是也盼着这一天的吗?况且他说不再瞒我,是把我当成他心中重要的人了吗? 不多时,林昱已经沐浴完毕,他快步踱到床前,轻手轻脚地摸进被子里,然后他伸手抚着她泛红的脸颊,温柔地唤她:“宁儿。”他声音柔软地好似山谷一阵清风吹过,带着微微的好听的鼻音。若宁凝眸对上他炽热的目光,心中羞涩万分却又不忘打趣道:“不知等下是否又有什么人端出什么要紧事来。” 林昱一边亲吻他,一边在他耳边低声道:“不会。”刚刚他已经把院中的下人全部遣走,白天他也飞鸽传书给成勇,嘱咐他这几日无寨中无论有什么大事,都不要来扰他,如果这时突然冒出来个不识相的,他真的想杀人了。 他轻轻一扯她腰上的结带,丝质的里衣顷刻间从她肩头滑落,他忘情地拥吻着她,从柔嫩的唇到细滑的脖颈,引得她浑身一阵颤栗,口中不自觉地发出一阵嘤咛的娇嗔,这酥软的声音让他更加兴奋,想要索取更多,双手一刻不停地在她身上游走。 本想借着灵魂里仅剩的一丝澄明推开他些,但是身体在他温柔的亲吻抚摸下已经软成一滩软泥,抬起的手只能有气无力地攀在他的肩上。他扯开身上的衣服,与她紧紧相贴,光洁滑嫩的肌肤上散发着沐浴后独特的清香,他刚一抬眼就跌落在她缤纷迷乱的神色里,如此迷离撩人的情景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吻也变得越来越霸道。 一阵强烈的疼痛袭来,迅速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若宁只觉灵魂瞬间飘零崩碎,眼中随即漫出一片水泽,拼了力只从牙关里挤出两个字:“好痛。” 她还记得他们成婚的第二日,大夫人拿止痛汤来给她喝,她当时还暗自腹诽了一阵,这初夜能有多么可怕多么痛,竟还用得着喝汤药的。今夜初尝*,她才懂了,真的,很痛。 这样极度的欢愉让他全身的神经都崩成一条线,额角冒出一层细密的薄汗,心中似有千军万马奔腾疾驰。听到若宁的哭喊声,他低头拾起她鬓角散落的一绺碎发,拂在她耳后,然后一遍遍亲吻抚慰着她,一遍遍在她耳边低声轻语:“宁儿,我爱你。” 渐渐一丝愉悦的舒缓漫上她的心扉,这丝愉悦溜进她的身体里,迅速生根发芽,长成一根巨大的蔓藤,这蔓藤化作一道清明的意念告诉她,只有攀着他抱紧他,才不会坠落,才不会崩溃…… 次日阳光明媚,窗外一群鸟儿扑棱棱落在紫薇树上,若宁在这一阵鸟鸣中醒来,发现林昱正单手支颐微笑着看着她。他五官精致而俊美,鼻子高挺,下巴柔和,眉眼含笑,身上松松地搭了件薄衫,松散的前襟露出紧实分明的肌骨。昨晚的事如潮水般涌现,她面上一窘,就急急转过身去,林昱则是躺过来环住她,低声问道:“可还疼了。” 他的长发滑入她的肩窝,痒痒的。若宁低声答道:“还有些疼,等下我去向母亲讨一碗止痛汤来。” 林昱轻轻板过她的身体,定定看着她,笑意盈目:“你忘了,为夫我也略懂医术,一碗止痛汤又有何难,难道你想让母亲知道我们昨晚才圆房吗?” 她脸颊立刻酡红一片,脸偏在一边不敢看他。 林昱翻个身把她挟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声音带着些许慵懒:“过几日等你好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15章 水云寨 刚过了两日,耐不住若宁好奇发问,天刚蒙蒙亮,林昱就驾着一辆寻常青幔马车带她出了扬州城。 一路上秋高气爽,树影疏朗。林昱怕她路上颠簸受累,在马车上垫了几层厚厚的棉被,还在车中备了几个汤婆子。喝了夫君调配的止痛汤,若宁身上已经不痛了,她拢了拢腹上捂着的汤婆子,心里暖暖的。夫君他,总是这样细心体贴如斯。 等他们到达山麓不能行车的地方,林昱将马车交给前来接应的冯叔,就带着若宁沿一条僻静的小路徒步上山。 “娘子可还受得住?”林昱一面寻着宽坦些的小径,一面关切地问她。 若宁知晓今日需跋山涉水,就换上以前农家女儿的装扮,窄袖短袍,去了披帛环佩,倒也轻便不少。 “妾身我在嫁你之前可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小姐。”若宁不慌不忙地跟在他身后,平缓喘着气,颊边绯红一片。 嵊水山顶上水雾缭绕,云蒸霞蔚,一座座庭楼阁宇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宛若人间仙境,水云寨故此得名。 水云寨背靠悬崖峭壁,前有湖泊密林,占据着天险,易守难攻,故而朝廷数次围剿均不告而终。 不多时,林昱带若宁来到山顶一处幽静雅致的阁楼内,成勇已经侯在那里,一见到寨主到来,忙单膝下跪,抱拳道:“主上与夫人一路辛苦了,我已吩咐厨房准备午膳,主上和夫人午时可在此歇息片刻。” 林昱将他搀扶起身,问他:“我不在这几日,寨中一切可好?” 成勇回答:“回禀主上,除了上次魏平长老违命私自行事之外,寨中诸事平顺,各部都安守本分。” 说罢,忽又想起一事,道:“那日我收到悦欣的飞鸽传书,催我从山上带几件她日常换洗的衣服,我就与弟兄们定在那夜行动。我依主上之命将她连夜带回寨中,她知晓事情始末后,便整日哭哭啼啼,吵着要见主上,让我这个当哥哥的头疼不已。” 林昱心里甚是庆幸那日把悦欣那丫头送回来了,原来她还想在府中常住呢。 林昱面上平静,对他道:“稍后我会去看她的。”片刻,又郑重道:“你素来忠厚耿直,勤恳务实,我有意将寨主之位传授于你。” 成勇心中还惦记着上次办砸的任务,忙跪下道:“主上如此说,让成勇分外惶恐,义父在世时常说,主上足智多谋,持重有加,是寨主的不二人选。成勇自知粗枝大叶,有勇无谋,万不敢担此重任。” 这成勇是成老寨主收养的义子,林昱知他精明强干,在寨中人缘也不错,但是性情太过豪放容易感情用事,需日后多加□□历练才是。他叹息一声:“此事容后再议。” 这时门外小厮一声传唤:“魏平长老拜见。” 从门口进来一个虎背熊腰蓄着山羊须的中年男子,背上负一捆齐整整的荆条,在林昱面前单膝跪下,抱拳道:“罪人魏平,罔顾主上命令,刚愎自用,特来负荆请罪。” 林昱神色严肃迫人:“你也是为寨中老少的安危性命着想,但寨中纪法不可不顾,你自去司刑处领五十军棍去吧。” 魏平咬了咬牙,朝林昱深深叩拜了一下,掷地有声道:“是。” 魏平走后,成勇上前问道:“主上,这五十军棍是否重了些?”水云寨寨规严格,军棍可是实打实的不带半点水分,这五十军棍下去,常人早就毙命了,魏平长老这样有武艺傍身的壮汉最少也要两月下不了床。 第13节 林昱脸上恢复平静,拉过若宁的手在椅子上坐下,对他道:“在魏平他们动手之时,已有一批米粮运往寨中各部,足够寨中百姓用到来年开春。魏平此举实在太过鲁莽,此时我若不严惩以儆效尤,他日人人效仿为之,水云寨又会走上打家劫舍的老路,岂不将师父的遗志毁于一旦!” “主上此言甚是,另外,成勇还有一事禀告。”说罢,眼睛看向坐在寨主身旁的若宁。 林昱了然道:“她是我夫人,没什么好避讳的,你直说便是。” “听魏长老手下的兄弟说,他们在盗窃王家的时候,偶然发现王家老爷在服食一种药粉,之后那王家老爷便手舞足蹈,仿佛发了失心疯一般。另外,弟兄们还在他家的库房发现了一间密室,里面藏了很多那样的黄色的药粉,此物藏匿得如此隐蔽,想必是个极其贵重的东西,便从中拿了一包带回,主上请看。”成勇说罢便从袖中摸出一包东西,递与林昱。 林昱用手指捻了一下药粉,凑在鼻边嗅了嗅,神色变得凝重,随即向成勇吩咐道:“悄悄传令下去,让知道此事的兄弟千万守口如瓶,莫让此事传扬出去。” “是,主上。”成勇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不多时,成勇端来午饭,林昱与若宁就着轩窗坐下一道用了。这山上的野炙时蔬,倒也清爽可口,别有一番滋味。 用罢午饭,阁楼里来了一位怒气冲冲的不速之客,她见林昱握着若宁的手,顿时梨花带雨地哭道:“星允哥哥,我爹当初是把我托付给你的,你不能这样对我不管不顾,悦欣以后可是要跟着你的。” “师父生前是嘱托我好好照顾你,不管现在还是以后,我都会像兄长一样照顾你,我与你只有兄妹间的情谊。”他温柔地看向若宁,眼中情谊浓厚:“与我执手白头的夫人,只会是若宁一人。” 听完他的话,悦欣不甘心地摇了摇头,正要辩驳些什么,却被成勇硬拉了下去。 林昱在下山的路上与若宁说了很多他与水云寨的故事,等到在固定的地点与冯叔寻了马车,便带她离开了嵊水山。 马车在扬州城外的一片湖面前停了下来,此时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湖面上波光粼粼,霞光灿灿。 若宁搭着他的手从马车上下来,问他:“父亲可知晓此事?” 林昱正欲将马鞍卸下,回道:“他一早便知,不然也不会纵容我二十几岁才娶亲。” 若宁点头哦了一声,拨弄了一下从地上拔起的狗尾巴草,轻笑着打趣道:“我原以为嫁了个权官达贵,不想却当了个压寨夫人。” 林昱手上的动作住了一住,定定看着她:“如此说来,娘子嫁我可是后悔了?” 若宁走到他跟前,挽过他的手,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说:“妾愿镌刻三生石,与君人间共白首。” 林昱眼角嘴边笑意浓深,抬手抚上她的面颊,欣然道:“臻首娥眉芙蓉面,似书中如花美眷。”若宁会心一笑,林昱顺势把她揽入怀中,紧拥着她立在这灿烂的霞光之中。 旁边的马儿吃着脚下的青草,悠然地打了个鼻响。 第16章 端倪 若兰从那晚惊吓中悠悠醒转过来后,便认定了一件事,那便是她要拜慕容泽为师,学习武功。依照慕容泽的脾性,他能不带半点含糊就爽快的答应了,才怪。 一大早,若兰便将高兴打发走,自己候在慕容泽的房外,直到听见房中有了些许响动,若兰这才蹑手蹑脚的进来。慕容泽还光着臂膀,一看是她,赶紧扯了件汗衫搭在身上,问道:“你怎么来了,高兴呢?” “你每天让个男人伺候你,肯定不如女儿家细心,以后让我来伺候你起居吧,师父。”若兰一边嬉皮陪笑脸,一边伸手帮他穿衣。 慕容泽脸色倏变,稳稳捉住她没分寸的手,轻甩在一边,沉着脸道:“哪个是你师父,我说过了,我不会教你武功,更不可能做你的师父。” 慕容泽自己穿好衣服,也不理睬她,独自坐在床边闭目调息运气。刚刚身体被若兰七手八脚地划了几下竟生出火来,只好强行用内力压着。 接下来的日子里,若兰跑前跑后端茶递水,拿捏肩膀又捶腿,好不殷勤。可是慕容泽丝毫无动于衷,白白享着送上门的清福,却只字不提教她武功的事。 午后,慕容泽在园中悠然散步,若兰攥着小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摊开手掌露出一枚洁白的牙齿。 “小丫头,你又要耍什么把戏?”慕容泽目光清冷,桀骜的侧脸微微绷紧。 若兰梨涡浅笑,眨巴着眼望着他说:“这是我掉下来的乳牙,传言说要把下牙扔至房顶或者其他高处,这样重新长出来的牙齿才会健康又齐整。那个,师父,你就帮个忙,带我一起飞到这树上的鸟窝那里,我把乳牙放在里面,好不好?” 慕容泽微微侧目,嘴角牵起一道弧度,“小丫头,你已经年过及笄,我看你齿如瓠犀,话语清晰,必是早就换完了牙。你把别人的乳牙放在鸟窝里,就不怕它被鸟儿啄了去?” 若兰眼睛左右闪烁,期期艾艾道:“那个,这乳牙其实,是智允的,反正都是一样的,你带我飞到树上去好嘛?” 慕容泽看向对面的池塘,玩味似的道:“那我帮你把这乳牙直接丢到高处,或者你所说的鸟窝里面去,不是也可以么?根本不用带上你。” 若兰一听没戏,就立刻拉住他的袖子,幽幽哀求道:“师父,慕容公子,你就带我飞一次好么?” 慕容泽挥了挥衣袖,撇开她的手,径自离去。没走几步又忍不住转眸看她一眼,她依然站在原地,眼帘低垂,怅然若失。 若兰握了握拳头,刚刚转过身去,只觉一阵疾风从身后袭来,腰上瞬间被一股大力揽住,她还没来得及兴奋就被慕容泽腾空带起,视野骤然开阔,枝头的银杏树叶在耳边沙沙作响。他足尖轻点水面,急掠过铺满荷花的池塘,一个纵身就跃至花园中的凉亭上方。 若兰在他身边兴高采烈地大叫:“我飞起来喽,我飞起来喽!哈哈哈……” 慕容泽不屑地回了她一个白眼:“白痴,这叫轻功。” 他带她在凉亭顶端站定,抬了抬下巴,会意她道:“这个顶端是整个林府最高的地方了,把乳牙放在这里,不用担心会被鸟啄。” 若兰笑吟吟地把乳牙放在一个可靠又安全的地方,转身对他说:“我替智允谢谢您了。师父,您教我轻功得了,飞起来的感觉真好。” 慕容泽并不搭腔,带着她原路返回,脸上又恢复淡漠疏冷,“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休要再提拜我为师的事情。” 一日,张婶到挽宁苑与若宁闲话家常,私下悄悄告诉她沁娘要见她,让她有空去老地方等候。 近来夫君与她琴瑟和鸣,形影不离,若宁思前想后,寻了一个与若兰一道买胭脂水粉的由头,出得府去。在西街闹市给了若兰一包散碎银子,她自己则是拐到一个僻静的胡同,上了沁娘派来的小轿,来到撷芳楼后面的阁楼上。 沁娘还是万千芳华依旧,悠然问她:“如何了?” 若宁低头,莞尔应道:“夫君他温柔缱绻,诗情画意,我自是欢喜。” 沁娘拍了拍她的手,笑语盈盈道:“甚好,甚好。” 不多时,外面走廊上传来一阵喧嚣,细听之,有男子的吵嚷声,还有丫鬟小厮恭敬的劝阻声。 “沁娘可在此处,谭某特来拜会。”一道油腔似的男子的声音由远及近。 闻之,沁娘将若宁引至里面的暗室中暂避,与她解释道:“此人是那无赖谭仕铭,他素日曾纠缠于你,现下还是避一避的好。” 众人拦也拦不住,眼看谭仕铭带着一众仆人推搡到沁娘房中。 谭仕铭嬉皮着笑脸拱手一礼:“沁娘可是让我好找啊,小生不才有一桩大买卖要与沁娘商榷,可否劳烦沁娘屏退左右,与小生单独一叙?” 第14节 沁娘向谭仕铭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抬手示意下人们退下,走在最后的一名丫鬟有眼色地把门给带上。 沁娘掩帕轻咳了一声,向坐在对面的谭仕铭道:“这几日我身染风寒,就在后面歇息养病,方才是我这里的丫鬟下人不懂事,还请公子原谅。” 谭仕铭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作委屈状:“我来这后院探访数次,都被您身边那些如花似玉的姐姐们拉了回去,我还以为沁娘嫌小生粗鄙,不愿意见到小生呢。” “谭公子真是说笑了,令尊大人可是扬州城首屈一指的富商,家中有万座金山银山,您这尊大神我可是天天盼着呢,哪会躲着您呢”沁娘与他添了添茶水,道:“方才公子说有桩买卖要与我商榷,不知是……” “沁娘请看。”谭仕铭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边打开边与沁娘道:“此物名为忘忧散,是从忘忧草的蒴果中提取而来,常人服下少许一点便可神明开朗,通体舒畅,常食便会精力旺盛,延年益寿,飘然快活似神仙。沁娘见多识广,定然识得此物。每日来往撷芳楼寻乐子的富家子弟甚多,沁娘可与他们推荐一二,到时利润五五分成。” 若宁听到忘忧草三个字后心里打了一个激灵,拨开暗格后的珠帘将那药粉颜色仔细瞧了瞧,似是那日在水云寨中成勇呈给夫君的东西。夫君说这忘忧草可做药用,但是服食过量就会使人精神萎靡产生幻觉,常食容易依赖上瘾,重则还会损伤性命。 沁娘接过那包黄色药粉,打量道:“唔,这忘忧草我曾在一些富商显贵之中听说过,只是此物价值不菲,千金难求,是个稀罕东西。若真如谭公子所说的这般神奇,倒是可以拿来一试,不知谭公子可有渠道?若是时常货源短缺,我也无法向客官们交代啊。” 谭仕铭抓起沁娘的手放在他手心里摸了摸,郑重道:“不瞒沁娘,家父在南洋开辟了一座荒岛用来种植忘忧草,又雇了许多农夫匠人培植提炼,成品可沿水路运送至扬州。物以稀为贵,此乃千载难逢发财的大好时机,此事若成,我就不叫您沁娘,您就是我的亲娘啊。” 沁娘被他的话逗得一乐,抽回手掩帕咳嗽一声,扶着额角说:“沁娘这厢多谢公子抬爱了,只是我现下病着,身体不大清便,等过几日好些了,我自会给公子回个准话。公子既然来了,待我吩咐几个姑娘陪您喝酒谈心。” 谭仕铭起身拱手道:“沁娘有所不知,我近日新纳了一个美娇娘,缠我缠得紧,我还要回去哄那小娘子呢。” 走到门口,又转身嬉笑一句:“静候佳音。” 西市人烟阜盛,车水马龙,街铺鳞次栉比,商户如云。从寻常的茶楼酒楼,商人歇脚的客栈驿馆,到修伞磨镜子的小摊,花里胡哨的货郎担儿,全都应有尽有。可谓熙熙攘攘行人,来来去去皆生意也。 若兰心不在焉地揪着散在胸前的一缕秀发,在街上左右徘徊,大小街铺早逛遍了,连血肚羹都吃了两碗,还不见阿姐的影子。 好巧不巧,从撷芳楼回来的谭仕铭一行人这时也恰巧来到此处,他的目光直落在若兰身上,抬了抬手示意身后的随侍们停下。 旁边的一个小厮上前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谭仕铭扬声哦了一声,调笑道:“我当是哪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呢,原来是江老儿的小女儿,怪不得眉眼与我那昔日的旧人江若宁有几分相似,都说女大十八变,我以前竟然没有发现这小妹有这等姿容,与她姐姐有的一比,有的一比。哈哈哈……”旁边的一众侍从也都跟着大笑了起来。 若兰漫不经心地睨了他一眼,只当没看见,转身就要走。 谭仕铭哪肯放她,嗖的一个箭步闪到若兰跟前,伸开宽袖拦住她的去路,若兰往左,他就往左边拦,若兰往右,他就拦在右边,摆着一副无赖的嘴脸,“哎,小娘子哪里走,谭爷给你买胭脂水粉可好?” 若兰愤然骂道:“你这个无赖,给我走开。” 谭仕铭听到更加肆意邪笑起来,“你姐姐当初被林府的小白脸勾走了,莫非你也看上了那个小白脸,想二女共侍一夫吗?不如跟了谭爷我,爷保证让你一生富贵无忧,总比窝囊地呆在林府给人做通房强。” “你胡说。”若兰怒火中烧忍无可忍,扬手朝谭仕铭脸上打去。素手落下去的瞬间被谭仕铭抬手捉住,他轻轻揉了揉若兰水嫩的柔荑,色迷迷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这么俊俏的小娘子,生起气来可就不可爱了,哈哈哈……” 与若兰拉扯的间隙,一把折扇飞过来打在谭仕铭的手腕上,谭仕铭手上吃痛,咬牙切齿骂道:“哪个不长眼的竖子,敢搅老子的好事!” 一阵旋转纷乱,一个身着团花锦衣长衫的公子潇洒落在街市中央,他鼻梁高挺,英眉俊目,墨发半束,留了一半垂在肩侧,鬓角还飘着两绺长发,腰上缠着三指宽的沉金腰带,加上掉在地上的折扇,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形容。 谭仕铭捂着手腕,哼唧了一声,忿詈道:“看你模样应是个暴发户家的小竖子,你可知大爷我是谁吗?” “爷管你是谁,欺负若兰就该死。”话音刚落,谭仕铭前面的几个随侍皆被他踢翻在地,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那人已疾步闪至谭仕铭跟前,一手握住他受伤的手腕,稍一用力就把他掀翻在地上。 “还不快滚。”那人话语冰冷,眼底蕴起一层怒意。 谭仕铭痛的直喊哎哟,连忙从地上扑腾着爬起来,在随从的搀扶下灰溜溜地走了。 不等若兰张口说句什么,那人撩起袍裾,拉起她的手大踏步离开了人群的视线。 第17章 锦绣阁 一身素衣的林昱站在花园廊下的过道上,打量一番立在对面的慕容泽,揶揄道:“我听过女为悦己者容的,不想男子竟也可以么?” 慕容泽啪嗒一下甩开没有题字的白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谁叫你们这里的江南女子都喜欢文弱书生这种类型的。” 片刻,他广袖扬起,指间挟起一张纸片,凝望前方虚无的某一点,缓缓道:“这个还真的要谢谢你,林兄。” 林昱望着池塘里零星的残荷,笑道:“下午线人来报,若兰在西市大街遇到谭仕铭那只泼皮,我就顺水推舟给你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不过不用谢我,你飞檐走壁几下就能赶到那里,旁人还没你这般迅速。” 夜半,撷芳楼。 室内阴沉昏暗,桌上的桐油灯里只摇曳着豆大的火苗。 沁娘匍匐跪着,向立在跟前的黑衣人道:“属下已经按照主子的吩咐,将谭仕铭经营忘忧草一事告知若宁,不日她定会通知林知府的。” “此事你做得很好,切记不要暴露了你我的身份。” “属下谨记主子之命。” 语毕,黑衣人便从窗外飞身出去,卷起轻纱微微晃动,夜风涤荡而入。 第二天,若兰站在锦绣阁前,两手交叠小声对若宁说:“阿姐,你真要这么做吗,为何不直接跟姐夫说呢?” 若宁绞着手帕纠结道:“我也不想对夫君再作隐瞒,只是沁娘再三嘱托,莫要将我与她熟识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哪怕夫君也不行。阿兰,你要为我保守秘密才是。” “好吧,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就按阿姐说的办吧。” 二人一前一后提裙上到锦绣阁三楼的雅间,这里是扬州城豪门富户家的夫人小姐们聚会的场所,每逢初一十五此处便会热闹非凡,众多美妇贵女来此弹琴会诗,切磋舞艺,交流茶艺服饰刺绣之类,没有倾城之姿或者一技之长便不会被邀请。若宁擅长舞蹈诗赋,又时常琢磨些时兴的服饰花样,深得豪门女眷的喜爱,是锦绣阁的头号座上客。而在若兰看来,这里最大的裨益之处是不要钱,还免费供应茶水果点,这是锦绣阁积聚名气招揽生意的一个噱头。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锦绣阁外停满了各式各样富丽堂皇镶金嵌银的骏马华车,一个个打扮艳丽的女眷应邀到来。 众人见来了个生面孔,都纷纷朝他们姐妹这边看过来,若宁起身向众人介绍道:“这是舍妹若兰,她听闻来这里的诸位姐妹都是芳华绝世德艺双馨,就缠着我带她来长长见识,顺便向各位姐妹学习一二。”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我看着这若兰姑娘明眸善睐,透着一股水灵劲儿,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坯子啊。”众女眷听罢纷纷点头赞同。 “光是生得美貌就能来这锦绣阁,岂不落俗于那烟花巷的莺莺燕燕之流,不知这若兰妹妹可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一技之长,也好展示一下让姐妹们开开眼啊。”这说话之人是林府二夫人的娘家侄女王思瑶,尤擅跳舞作诗,他家是扬州城仅次于谭家的富豪。 听到挑衅的话语,若兰向阿姐点了点头,就起身来到室内中间的空地上,捻起披帛向众人施了一礼,谦恭道:“若兰见识浅陋,不及各位貌美聪慧的姐姐们那般多才多艺,我只会粗劣跳得几曲采茶小调,若是各位姐姐不嫌弃,若兰就献丑了。” 琴声渐起,若兰随着韵律翩迁起舞,碧裙素靥盈人姿,轻歌曼舞动婀娜。众女眷皆交头接耳点头赞叹,唯独坐在中间的王思瑶从鼻腔里冷哼出一丝不屑。 一曲将罢,若兰突然脚下一滑,哎呀一声侧倒在地上,众人见状皆惊讶着过去搀扶安慰一二。 这厢早已退出人围的若宁立在窗边,迅速从广袖中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密信飞镖和弹弓,将飞镖用弹弓弹射出去,那飞镖便如长了眼睛一样敏捷地飞出去,稳稳钉在了林府那座莲花庭院的木柱上。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简直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 第15节 这个速度和距离,是若宁在心里计算好了的,锦绣阁三楼的左窗遥遥对着挽宁苑后面的莲池庭院,那里此时空无一人,飞镖掠过也不会误伤人。 左窗旁边有一只景泰蓝青瓷大花瓶遮掩,因此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若宁,她将一切整理妥当之后便拢了拢广袖,镇定自若地走到若兰旁边询问她的伤势,又接过丫鬟送来的药酒帮她揉在伤处。 若兰与阿姐对视一眼,随即向众人一脸歉疚道:“都是若兰不好,扫了各位姐姐们的雅兴了。” 旁边递上香茗的通判夫人素琴关切道:“若兰姑娘这是哪里的话,你跳这倾城之舞本就是为了让大家一乐,现下你扭伤了脚,我等心疼都来不及,怎能责怪于你呢。”她把茶放在若兰手中,又继续道:“不知姑娘方才唱的是什么曲子,我听着只觉清丽脱俗若空谷幽兰,宛如天籁之音。” 若兰会心一笑,“回这位姐姐的话,此曲是由我们乡里的采茶小调改编而来,阿姐填的词姐夫谱的曲,我只管哼唱便是。” 人群中有一人欢笑应到:“这江家姐妹真是蕙质兰心,才艺出众,这若兰姑娘的嗓音,依我看连那百灵鸟也不及她半分灵动。” 正在谈笑间,锦绣阁的老板引着一位特别的客人前来。若宁见状忙起身问道:“夫君怎么来了?” 林昱不经意地将屋内环视一圈,温柔对她笑道:“今日风大,娘子的披风忘记拿了,为夫恐你回府之时见风受凉,特地为你送来。” 他负在身后的手摩挲着那支飞镖,说是飞镖,倒像是用一只短簪改制而成的。 挽宁苑后面的那座莲池庭院本是与水云寨联系之用,他在家时,每到十五月圆之夜,成勇都会来到那里向他汇报寨中的大小事务,有时也会相谈至深夜,这便是他对着莲池赏月习惯的由来。 今日他到莲池庭院寻找一些旧物,刚踏进院中,就看见一只飞镖急速飞了过来,而飞镖飞过来的方向却是离林府相隔甚远的锦绣阁。他眉头轻蹙,拔出嵌进木柱里的飞镖,取下短信放入怀中,就急忙向锦绣阁赶来。锦绣阁的老板是水云寨的人,传送这飞镖之人只能是今日到锦绣阁聚会的女眷里面的人了。如此远距离将飞镖准确无误地投射进来,恐怕这世上的绝顶高手也鲜少有几人能做到。 一名女眷扬声笑道:“听闻林公子与夫人鹣鲽情深,如胶似漆,若宁这才来一会功夫,林公子就想的紧了,果然传言非虚啊。”众女眷闻之也跟着起哄调笑起来。 林昱但笑不语,好整以暇地面对众人。若宁心里却是惴惴不安,藏在广袖下面手不自觉得握紧了些。夫君他,该不会察觉到什么了吧。 第18章 忘忧散 翌日,林昱与父亲在书房下棋,林昱执起一枚白子,向对面正在思索棋局的林正清道:“父亲,近半年来,忘忧散在各个州府的上流富家子弟之间悄然兴起,而且源头全都来自扬州城。昨日我收到一封密信,信中写道,谭有贵在南洋开荒大肆种植忘忧草,并且已经开始向城中的豪门富户推荐私卖。” 他手中棋子落下,又继续道:“这忘忧草乃是罂粟,我与师父行医之时,曾将忘忧草的蒴果壳子研成末,加蜂蜜制成药丸,或熬汤煮水加蜂蜜一道喝,可治痢疾。除此之外,这忘忧草还有许多奇妙的药草方子。忘忧草的果实成熟之时,用利刃割破果皮,待流出的浆液稍凝固后,将其刮下,阴干之后,即成为忘忧散。” 林正清也落下一子,眼睛直直盯着棋面,“数日前,我记得城隍庙一带平白来了一个蓬莱仙人,定期向城中百姓赐药,那仙药便是忘忧散。” 林昱应道:“父亲说的正是,师父在世时曾经发现,这忘忧散若是经常服食,便会渐积成瘾,每每瘾至,其人精神萎靡手足委顿,面色枯羸似病态,日久便会危及性命。此前,有人传密报给府衙,衙差们到城隍庙之时已经打草惊蛇,那蓬莱仙人便趁乱潜逃,那传信之人也不见了踪影。后来,水云寨里的一位长老在偷盗王家时,发现二娘的兄长在服食忘忧散,并且在他家的私库中也发现许多忘忧散。” 林正清眉梢紧蹙,道:“由此说来,现在最可疑的便是谭家和王家了。” 林昱应道:“由于牵扯到府中亲眷,对王家我只在暗中悄悄查访。星允今日与父亲提起此事,乃是因为近日城中的许多百姓已经出现了忘忧散上瘾的症状,如不及时制止将会后患无穷。但是令我疑惑的是,这幕后之人是如何做到让百姓不知不觉间渐食成瘾,而部分人家却未沾上半点忘忧散。” 林正清拧了拧眉心,思索道:“确实令人费解。” 这时若宁叩门端茶进来,林正清问她:“亲家公远去支月国已经许久了,可曾有书信寄来?” 若宁把茶盏放在林正清手边,温声应道:“启禀父亲,爹爹前日已有书信寄到,信上说他一切安好,还说等回来之后要与父亲一道下棋呢。” 林正清端起茶杯,用茶盖撇了撇浮叶,笑呵呵道:“等江老弟回来我定与他好好切磋切磋。”说罢抿了口茶,砸吧下舌,赞叹道:“嗯,这茶清香醇厚,沁人心脾,与我平日里喝的很是不同啊。” 若宁浅浅笑道:“回禀父亲,这是若宁在锦绣阁从通判夫人那里学来的沏茶新法,先用上等的新鲜茉莉花把茶叶熏香,然后再拿来泡水喝。就连这沏茶的水也是有讲究的呢。” 林昱接过若宁递来的茶,品之果然芬芳怡人,唇齿留香。 林正清放下茶盏,问道:“唔,有何讲究?” 迎上夫君温润如水的目光,若宁立刻羞赧低头,继续道:“这沏茶之水乃是山泉水为上,江水次之,井水为下。这山泉水数青宁山上的虎跑泉水为最好,今日这茶便是清晨从青宁山取来的第一桶泉水......” “你方才说,井水?”林昱脑中灵光乍现,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这幕后之人是将忘忧散投入城中的公井当中,因此不少百姓才会在不知不觉间服食了忘忧散,而那些有私井的宅院则饮用的是自家的井水,所以未曾沾染忘忧散。” 林正清摸了摸下巴,义正言辞道:“甚是,为父即刻调派人手,助你调查此事。” 林昱向他俯首回道:“是,父亲。” 林昱在城中各个公用水井附近都安插了眼线,不分日夜地轮流监管,一连几天水井旁边都没有任何可疑之人出现。起初林昱料定他们会在夜深人静时下手,往井中投洒忘忧散,但是到了晚上,除了巡夜的更夫,几乎没有人会从水井旁走过。他亲自带领一众衙差连续在白日打水最多的井边守了五夜,均一无所获。 第六日,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照到他脸上,秋夜的霜露为他的衣衫镀了一层水雾,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七彩的光晕。林成一大早就受了少夫人的嘱托,来接少爷的班,让他早点回府休息。 林昱脱掉披在身上的披风,放在手边抖了抖,伸手交与旁边的随从。现在已经陆续有人来井边打水了,前来打水的人自觉提着水桶排着队,他们一个一个先后将自己的水桶挂在钩子上,然后将水桶抛入井中,再摇起辘轳汲水。 林昱正要转身回府,目光却不经意地落在一个刚刚打完水的人手中的水桶上,今日阳光比前几日明媚耀眼,那人的水桶底部投出的暗影中有些细小的缝隙,这点微小的细节没有逃过他的眼,他迅速上前制住那个人,从他手里夺下水桶,然后将那人推到后面的衙役手中。 林昱把水桶翻转过来,底部朝上,水哗哗啦啦倒在地上,他眉眼舒展,嘴角弯起一抹笑意,果然有猫腻。原来,这个水桶底部有个中空的隔层,里面有个空瘪的纱布带,应是用来装东西的,隔层的四周和底部均有细细密密的缝隙,从外面看与普通的水桶无二。 这幕后之人果然精明,他根本不需要人偷偷摸摸的往井里投放忘忧散,只需要让人在清晨早早提着这种装好忘忧散的水桶,来井边打水,水桶被抛入井水中时,纱布袋里面的忘忧散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投放到井中了。 想通了这个玄机,林昱立刻下令,让所有衙差以最快速度赶到城内各个井边,将携带这种水桶打水的人全部擒拿羁押回来。 一个时辰后,府衙内齐齐跪了十来个疑犯,在前三个持桶人抓来的时候,林昱在第一时间把他们一一隔离审讯。细问之下,他们皆是回春堂药铺的伙计,这回春堂是半年前才开的,药铺老板是外地人,平时很少露面,他们数月来听从老板的指令,每日清晨提着这样的水桶前往城中各个井边打水,桶中所藏之物他们也不敢多问,因着他们的家眷皆在那个神秘老板的掌控之中,所得报酬又及其丰厚,因此没有人敢声张此事。 林昱带人来到回春堂的时候,里面已经一片狼藉,人去楼空。不过在内室的暗格中倒是翻出了回春堂的房契,屋主姓名一栏清楚写着谭有贵三个字,另外还有一本忘忧散进出的账簿和几封谭有贵与人交易忘忧散的密信。有了物证,林知府便派人拿了谭有贵,将其关在府衙的大牢中。与此同时,谭家在南洋开辟的荒岛也被翻出来,所种植的忘忧草皆被毁坏殆尽。 第19章 幕后之人 自那日从西市大街回来之后,慕容泽就答应教若兰武功,他想日后若兰再碰到市井无赖,也可以有些武艺防身。若兰当然欣喜不已,跟在慕容泽后面一口一个师父甜甜的叫着,慕容泽却沉着脸,张口跟她约法三章,第一条便是不准叫他师父,教她武功完全是出于朋友间的关心。第二条和第三条很简单,那便是严格遵守第一条。 “不准我叫你师父,也不准叫你大侠,称呼你慕容公子又显生分。”若兰小声咕哝几句,显得格外为难。 “那就叫我阿泽,当然,唤我阿泽哥哥也是可以的。”慕容泽眉稍轻挑,回她一个二月春风般的笑眼。 若兰:“……” 起初慕容泽想教她防身的拳法,倘若遇到什么歹人,哪怕赤手空拳也能保护自己,若兰却执意要学习剑术,她觉得仗剑江湖比较有侠义风范。二人僵持不下,林昱恰在此时经过,就对若兰说,姐夫我也会些剑术,也可以教你,慕容泽立马就范。 慕容泽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就随意教了她几招剑法,若兰左右挥着他送她的小木剑,裙角轻扬,灵动跳脱,像只飞舞的蝴蝶。 隔日慕容泽打着哈欠来到他们练武的空地上,跟前的倩影让他眼前一亮。今日的若兰跟以往很是不同,她今日没有穿那身碧色裙装,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套湛蓝色夹袄样式的衣服,前襟上饰以祥云和大块的莲花花纹和同色盘扣,腰间是一条与花纹同色的腰带,下摆只到膝盖,腿上着裤,脚下是一双黑色丝绒平靴,似男装却又贴合女装腰身的裁剪手法。她将披散的头发盘于顶,挽作一个男子发髻,用跟她衣服颜色同色的湛蓝色发带系住,腮边两绺秀发平添诱人风姿。 “我时常穿的衣裙练剑时太碍事了,我就让阿姐帮我做了这件改良的男装,我穿上真的好喜欢啊,可是阿姐只允许我练剑的时候穿这么一小会儿。”若兰欣喜着转个圈给他看,慕容泽竟看得呆住了,若兰的手在他眼前晃了好几下他才回过神来。 这时若宁右手挟着一个针线箩筐,正从旁边的游廊下走过,若兰朝她摆了摆手说:“阿姐,你也跟我一起学剑好不好。” 第16节 “一个姑娘家成天舞枪弄棒的,看日后哪家的公子肯娶你。”若宁来到她跟前,从箩筐中拿出一角布料在她身上比了比,嗯,这块料子跟若兰挺配的,可以做件棉衣留着天冷的时候穿。 若兰不以为然道:“我找个比我厉害的嫁就可以啦。” 慕容泽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眸中隐约有流光浮动。 从那之后,若兰习剑一日比一日刻苦,一招一式越发有模有样起来,慕容泽也不再草草敷衍,依照她的体质和优势,研究了几套适合她的剑法,让她每日修习。智允没有课业的时候,也会来这里跟着她比划几招。那个小木剑也天长日久地挂在了若兰房中的墙壁上,因为他找了城中最好的打铁匠给她铸了一把温润又不失力道的月刃剑。 一日,林昱和若宁姐妹三人在花厅吃茶,林昱问起若兰的剑法练得如何,她拈起一块云片糕放在口中,边嚼边说:“你们不知道,他让我叫他阿泽哥哥,你说,一个二十多岁的老男人让我叫他阿泽哥哥,害不害臊,哈哈哈哈……” 此时,刚刚迈进门槛的一只脚顿住,目光顺着那只金地缂丝的云靴往上,慕容泽原本沉肃的脸霎时拉得更长了,这边姐夫浅浅的笑意也僵在半空。本来只是她随口而出的无心之言,没想到不但被正主逮了个正着,这边一竿子还打倒一个比慕容泽更老的“老男人”,若兰刚欲开口补救,嘴巴里的云片糕差点掉了出来,只好用手给捂了回去。 若宁用手帕掩口笑了笑,就起身拉起若兰道:“我昨日给你做好了件衣裳,随我过去试试。” 阿姐果然不会袖手旁边,若兰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感激涕零得随着若宁一道出了花厅。 慕容泽没好气地坐在椅子上,拿起丫鬟奉过来的茶咕咚喝了一口,抬手摸了摸面皮向林昱道:“我有那么老吗?” “小孩子无心说说的,不必当真,说正事吧。“林昱命丫鬟小厮都下去,房门也让人关了起来。 慕容泽直接开门见山问道:“林兄今日让我前来,可是要与我说那忘忧散之事?” 林昱正色道:“慕容兄果然是爽快之人,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慕容兄可知,谭有贵在入狱的第二天便猝死在狱中。” 慕容泽思索片刻,道:“看来林兄与我所想如出一辙,谭有贵并非真正的始作俑者。” 林昱微微颔首:“正是,那回春堂是谭有贵开的没错,我想当初他开药铺的目的只是为了经营忘忧散,不然他也不会耗费巨资在南洋开辟一座荒岛来种植忘忧草。如此说来,他数月来每日命人往城内井中投放忘忧散一事,便有些说不通。但凡商人,无不削尖了脑袋想谋取高额利润,任凭谭有贵再老奸巨猾唯利是图,也不会做亏本的买卖。物以稀为贵,他只需要卖给富家子弟达官显贵,便可哄抬物价获得丰厚利润,普通百姓并没有足够的银钱购买昂贵的忘忧散,完全没有必要耗费心力往井中投放忘忧散,做无谓的浪费。” 慕容泽抬手撑着腮帮子,敛眉倾听,“如此说来,这幕后之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借谭有贵的手,达到自己不为人知的目的。” 林昱道:“慕容兄可曾听过试药一说?水云寨上一任的成老帮主想必你也曾有耳闻,他晚年悬壶济世,对药理如痴如醉,在瘟疫横行之时,更有以身试药的壮举。” 慕容泽微怔,难以置信地问道:“林兄之意,是说这幕后黑手是要让城中百姓试药?” 林昱站起身,负手在房中慢慢踱步,神色凝重:“这忘忧散作药用由来已久,但是其副作用却鲜少为人所知。那日我从回春堂的伙计手里截获了一袋尚未投洒的药粉,里面除了忘忧粉之外,还有其他几味补药,经改进研制,使其可以溶于水中。” 少顷,又道:“能让扬州首富听命于他的绝非一般人,此人非富即贵,更有可能是朝堂之上大权在握之人,而且此人的势力绝非你我能动摇了的。听说你的皇帝老爹想学那秦始皇寻求长生不老的仙药,当时朝中文武百官皆上表陈词再三劝阻,后来便不了了之。” 慕容泽心知肚明,父皇沉迷炼丹养元之术由来已久,当年母妃正是因为极力相劝,才被父皇一怒之下打入冷宫数年。虽然寻仙药一事没有被认可,但是朝堂之上也不乏有投其所好暗中逢迎之人,父皇此举,恐怕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房中静默片刻,林昱继续道:“父亲已经将谭有贵私自种植售卖忘忧散,并往城中投洒忘忧散危害百姓一事,拟了一道奏折交给皇上,皇上看后大怒,当即下旨查封谭家,将谭家上下所有财产悉数充公,光是往汴梁运送金银的船只就有十余艘,你这皇帝老爹可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慕容泽不由得震怒,拍案而起:“父皇失察,如此草菅人命,视百姓性命如同儿戏,应当严查幕后主使,揪出来正/法。” 林昱摇头轻叹一声:“那幕后之人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估计他也早就想好了退路,让谭有贵当替罪羔羊。同时,在父亲管辖的地方出现此类事情,如不及时发现并且制止,酿成大祸,恐怕父亲难逃治理无方之罪。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此事无论成败,最大的受益之人只会是那幕后之人。” 慕容泽神色稍平,摇头叹道:“确实,此事若继续查下去,牵连甚广,朝堂之事,本就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令尊大人怎么说?” “父亲只说静观其变。” 慕容泽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片刻,又略有所思问道:“不知林兄将此事和盘托出,意欲何为?” 林昱上前拱手躬身,“昱与父亲都觉得殿下正气凛然,他日定有一番作为。希望殿下心明澄澈,不入污浊之流。” 慕容泽微笑,拱手回礼道:“廷泽荣幸,能得林兄一片肺腑之言。” 第20章 紫苏 午时,若宁在书房习字,半夏匆忙进来,朝她行礼道:“少夫人,方才我在后院清点这月的衣料开支,见一紫衣女子在后院角门处踟躇张望,我过去一问,那女子说是有事要找少夫人,我说您正在午休,让她从前门通报管家等待片刻。那女子说她的事十万火急,让我把这个东西交给您,您就会见她的。” 半夏将一个嵌金丝红木盒子呈给若宁,继续道:“我看那女子容颜俏丽,衣着华美,许是哪家的贵妇找您有事,但是她一人前来又不走正门,又觉得面生,恐贸然将她带来会不妥当,奴婢就把这个盒子带过来给您过目。” 半夏这个丫头大方机灵,行事稳妥有度,还是从大夫人院子里拨过来的,很合若宁的意,早被若宁提拔为挽宁苑的大丫鬟了。 若宁打开方盒,里面是一截白色薄纱,旁人也许看不出什么特别,但是这质料纹路,若宁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从沁娘最喜爱的一件舞衣的水袖上面剪下来的。自若宁成婚后,她是私下通过张婶与沁娘暗中联系的,前几天张婶在花园中不小心崴伤了脚,就依她的心意让她回乡下将养去了,来人这么心急送这个东西来,莫不是沁娘那边出了什么事了。 若宁心头一凛,抬起头郑重道:“那位姑娘现在何处?快快有请。” 半夏领命退出去了,不多时一个紫色华衣裹身的美妇被领进内室,若宁见她略施粉黛,秀眉明眸,如墨般的秀发,只简单地绾了个飞仙髻,发间随意插了一枚蝴蝶流苏发钗,一缕青丝垂在胸前。虽是优雅华贵容仪规整,但是举手投足间却带着那么一点点刻意别扭,倒像是,若兰初学闺阁仪态时的模样。 当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的时候,紫衣女子朝若宁深深一跪,耳后露出一块蝴蝶形状的胎记,若宁觉得很熟悉,似是在哪里见到过,正在思索间,只听那女子道:“若宁姐姐,我是沁娘身边的亲信,名叫紫苏,姐姐虽不认识我,但是我曾在撷芳楼见过姐姐。” 若宁虽与沁娘有着师徒的情分,每月两次的见面也只在撷芳楼后面一处隐蔽的庭院中,与她相处时,沁娘只教她习舞,别的事情,沁娘不说,她也不问。若宁猛然想起,那日在撷芳楼,沁娘教她床笫之事时,外间立着的紫衣丫鬟与眼前的女子身形相似,当时虽隔着纱幔珠帘,但是那个丫鬟周身散发的气质却与普通丫鬟有很大不同,而且她耳后隐约有一块这样的蝴蝶胎记,所以若宁才记忆犹新。 若宁将她搀扶起身,焦急问道:“沁姨她如何了?” 紫苏抬头迎着若宁关切的双目,回道:“姐姐有所不知,五日前撷芳楼的一个小丫鬟死在沁娘房中,当时沁娘也在场,官府来人的时候,沁娘对杀人的事情供认不讳,随即她就被衙差带走了,现下被关在提刑司的大牢中。” “啊!”若宁闻言一骇,眼睛不由得睁大,她身子一软,后退到身后的太师椅中。她这些时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头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这可如何是好。沁娘如此神通广大之人,她身边的亲信也绝非等闲宵小之辈,现在竟找上她来,想必他们已是束手无策。片刻静默之后,若宁掂起掉在腿上的丝帕,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收到丫鬟传来的口信后,林昱立即回府直奔挽宁苑,双脚刚踏进内室,若宁便扑通一声跪在他跟前,“夫君,妾身有一事相求,请夫君千万答应我。” 林昱微微一怔,连忙俯身扶起伏地而跪的若宁,握住她略显冰冷的手,嗓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沉静:“地上甚凉,娘子快起身,你我夫妻本是一体,有什么话吩咐我即可,还说什么求不求的。” 若宁低头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残泪,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回道:“夫君恕罪,我本也无意隐瞒于你,我自幼与那撷芳楼的沁娘相识,若宁打小就没了娘亲,沁娘心善,于我就如同半个亲娘一般,如今她蒙冤入狱,我区区一个妇道人家没有半点法子,只能来求夫君救沁娘于水火。” 话音刚落,若宁又伤心地掩面呜咽了起来,林昱看着她落泪的样子心疼不已,伸出修长的大手覆上她因哭泣而绯红的面颊,温柔地轻拂几下,镇定了心神问她:“娘子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唔。”若宁尽力止住抽泣,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夫君稍候。” 若宁出门唤来半夏,将侯在偏厅的紫苏引了进来,向内室正中长身玉立的林昱介绍道:“夫君,她是沁娘身边的亲信紫苏,便是她今日前来与我说了此事。” 紫苏迈起款款珊步,规规矩矩低头向他行礼,林昱并未看她一眼,只神色清明地问道:“据我所知,撷芳楼出事之后,不光是老板沁娘,几个主要管事,一众舞姬娼伶,就连厨房打下手的伙计都被提刑司的人抓进大牢里,你是如何脱身的?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撷芳楼内所有人员的名册上,并没有你的名字。”方才这女子进来之时,林昱听得出她步履稳健重心平移,却忸怩着迈着小碎步子,明显敛起了原本的洒脱精炼之气,这女子应是个练家子无疑。 此时,紫苏正端着大家闺秀的风范腾在半空,听他如此说,就平缓立直身板抬眸回答:“撷芳楼出事的那天我恰好有任务在身,所以不在那里。至于为什么我没有在撷芳楼的名册之内,还请公子见谅,恕我不便相告。” “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林昱目光浅淡地丢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盒子,里面躺着两粒药丸,递向林昱:“此毒名为“双生”,是苗人蛊毒之法的一种,由七七四十九种毒虫毒草随机调配,再经过九九八十一天繁复精细的工序炼制而成,两粒药丸相互为□□与解药,若是服下其中一粒,除了这另外一粒,世上再无解药。” 第17节 林昱接过药丸,凑到鼻端闻了闻,眸色幽深道:“所以,你是想用它来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没等他归还药丸,紫苏突然上前一步,迅速抓起一粒药丸扔进嘴巴里,旋即利落退后,向林昱拱手道:“听闻林公子见多识广医术高明,想必心中对这“双生”之毒的真假已经有了判断,现在紫苏的命在公子手上,还请公子慷慨相助,救沁娘一命。” 林昱立在原处不动声色地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若宁却是愣怔了一下,急切叹道:“紫苏姑娘你何苦如此。” 紫苏轻笑一声,抱了抱拳头,低头道:“紫苏主意已定,解药还请公子代为保管。这些天为救沁娘,我与其他几个未受牵连的姐妹,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就算拼了性命搏上一搏,紫苏也心甘情愿。” 这时若宁疑惑地问他:“刚刚夫君说撷芳楼上下所有相关的人都被抓进大牢,如果单单一个丫鬟被杀害的话,为何如此小题大做,牵连如此之广。” 林昱回答:“提刑司所查的并非是一个简单的丫鬟被杀的案子,前些时日扬州城内接连发生了两起女子失踪被杀案,被害两名女子均来自蛟县,蛟城谭知县贿赂季师爷,把这两起案子当作普通的采花贼奸杀案,随便找了个替死鬼给了结了去,并未上报。直到撷芳楼出事那天,衙役赶到沁娘房中,只见一个丫鬟面目惊恐地躺在血泊中,沁娘却安静地席地坐在香案之后,经过盘问,她承认自己杀了人,并且把那两起少女被杀案也招认下来,说是逼良为娼未遂而起的杀意。” 若宁和紫苏两个人屏息倾听着,室内一片寂静,林昱顿了一下,又继续道:“现在变成了连环凶杀大案,提点刑狱公事陈进良一向与父亲政见不合,他以父亲玩忽职守治下不力为由,将举劾书呈给了皇上,现在由他全权审理此案,这次父亲恐怕难逃一个失职之罪了。” 若宁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心急如焚道:“那可如何是好。” 林昱静默片刻,若有所思道:“为今之计,需要有人进到大牢里,向沁娘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的问题是,提刑司大牢坚固无比,看管严密,这几日更甚,若是没有提点刑狱公事的令牌根本无法进去探视。” “我可以设法偷令牌进去。”紫苏开口道:“去年我路过城外竹林,遇见一个崴了脚的男子歇在路边,那时他已经饥肠辘辘精疲力竭,身边亦没有仆从跟着,我看他着实可怜,就随手帮了他,后来才知道那男子正是提点刑狱公事陈进良。前日我施计与陈进良在其回家的路上偶遇,他从我耳后的蝴蝶胎记将我认了出来,现在我是他府上的一位侍妾。” 从挽宁苑出来之后,林昱在花园的游廊中,遇到抄手而立的慕容泽。 “林兄神色匆匆,莫非是为了撷芳楼一事。”慕容泽一改往日倨傲不羁的模样,甚是严肃板正地向他施礼。 “沁娘是你的人?”林昱微微一笑,脸上并无半点疑惑,反而是一种成竹在胸的沉敛之色。 “准确地说,她是太子的人。” 林昱向他拱手一礼:“请殿下放心,在下必当竭力查清此事,沁娘若是蒙冤,一定会昭雪获释。” 慕容泽嘴唇微勾,玩味似的道:“林兄,你我之间不必拘泥至此,以后我可是要叫你一声姐夫的,我哪里敢受您老人家的大礼。”说话的时候他赶紧回了一礼,继续道:“外祖母冥诞在即,明日我就要起身回京,现下我身份多有不便,此事可要仰仗林兄帮忙了。哦,对了,林兄日后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小弟一定全力以赴。” 林昱被他的那句“您老人家”搞得气结,只不动声色地应了一下。 第21章 探狱 夜晚清风如缕,天上只挂着零星几颗星子,一轮弯弯的弦月晕着清冷的微光,不时颤动的树桠在暗夜中犹如鬼魅,让人不觉间起了一丝凉意。 通判大人的轿子停在陈府门前,门房通传之后,陈进良亲自到门外迎接。梁知敬伸手掀开轿帘,就看到陈进良拱手向他施礼:“不知梁大人前来,陈某有失远迎。” 梁知敬下了轿,拢起袖子谦恭回礼道:“陈大人客气了,下官深夜过来,多有叨扰。” 陈进良赶紧摆手微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梁大人肯来,是另蔽府蓬荜生辉,外头更深露重,快请进府。” 二人进了厅堂,喝过下人奉上来的茶,陈进良笑呵了几声,问道:“敢问梁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梁知敬赞了一声好茶,随即放下茶盏,微笑着捋须道:“今日前来,不谈公事。下官这阵子喜欢上古董玩器,今日偶得一件青铜酒盏,年份久远,据说是周武王用过的,罕见得很呐。众所周知,陈大人是这方面的行家,这不,刚一得手,我就火急火燎地赶来,想让陈兄帮忙鉴别一下。” “唔。”陈进良挑了挑眉:“周朝的酒盏?赶紧拿此物与我一看,陈某不才,对古玩略懂一二,辨识一般的真迹赝品还是可以的,梁大人若是被人骗了就不好了。” 梁知敬收住笑意,唤来小厮将酒盏捧上来交与陈进良验看。 这厢梁陈二人在挑灯长谈,那厢紫苏已经从陈进良书房的暗格中偷来令牌,然后迅速换上一身提刑司衙役的衣服,施展轻功从后院翻墙走了。 “我奉陈大人之命,前来探问疑嫌犯俞沁。” 守门的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放人进去。紫苏正了正嗓音,扬着手中的令牌郑重道:“若是耽搁了大事,陈大人怪罪下来,尔等可担待得起?” 侍卫见眼前的男子冷漠沉稳气度不凡,又持有陈大人的令牌,就点头放她进去了。 紫苏在狱卒的带领下走到地下一间隐蔽的牢房前,狱卒打开牢房的门后识相地就退下去了。 牢房内光线阴沉晦暗,地上胡乱躺着些稻草,空气中还漂浮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借着走廊里照进来的一丝亮光,依稀看见沁娘昔日风姿绝代的脸上染上些许风霜。听到门锁晃动的声响,她缓缓抬起头,拂去额前凌乱的发丝,伴着有些暗哑的声音:“紫苏,你怎么来了?” 紫苏上前扑通一声跪下,握着她的手说:“沁娘,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你把当日撷芳楼的情形跟我细说一遍,知府大人家的林公子已经答应为你洗冤,您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沁娘原本欣喜的脸突然转凉,抽出被紫苏握着的手,背过身去,“人确实是我杀的。紫苏,你速速离开这里,不要再为我舍身犯险了,我在祥福斋以你的名义存了些值钱的首饰,你把它们都取出来,与其他几个丫头一起分了,隐姓埋名过些安稳的日子去吧。” 紫苏眼中满是诧异,连连摇头:“不,您一定是冤枉的,我知道,这些年我们一直暗中为主上收集密报,但是从来没有干过杀人放火的不义之举,您为何要承认自己杀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沁娘轻轻摇头:“没有,你不要再问了,赶紧走吧。” 紫苏道:“您难道真的打算放弃自己性命吗,您不是一直念叨着要寻你那失踪多年的姐妹玉娘吗?还有您悉心教导多年视如己出的若宁,您真的想让她为您伤心吗?” 沁娘眼中含着一汪清泪,用手捂着耳朵打断她的话:“紫苏,你不要再说了。” 紫苏伏地向沁娘深深叩拜一礼,而后起身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抵住自己的脖子道:“紫苏从小被父母抛弃,全靠沁娘收养长大,您如果不告诉我实情,我便当场死在这里,也算是还了您的养育之恩了。” “傻孩子,你这是何苦。” 沁娘叹了一口气,坐在地上:“罢了罢了,你这丫头还是这样一股倔脾气。”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回忆道:“事情是这样的,一月前,我突然收到一封信,信上说让我自己到府衙自首,承认自己是城中少女被杀案的凶手。我当时以为同行报复,没有放在心上,半月后,我又收到了一封同样的信,我让人去打听,扬州城内少女被杀案确有其事。我依然不为所动,只在暗中派人悄悄查信是何人指使,但是黑白两道上探来的消息均一无所获。 那天,我在房中烹茶,一个黑衣人突然从帘子后面跳了出来,他用剑指着我对我说,我家主子最讨厌不听话的狗了。这时小桃端茶点进来,看见房中情形,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被黑衣人一剑封喉,倒在了地上。 ‘又多了一条人命,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他把一只金钗扔到桌上,继续道,我家主人想要太子在江南的所有密报人员名册,给与不给你自己心里掂量着,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罢他就跳出窗外走了。” “那枚金钗有什么玄机吗?”紫苏听得入神,生怕错过任何有用的线索。 沁娘微微舒了一口气道:“这是陈年旧事了,我年轻的时候订过一门亲事,未婚夫婿是与我情投意合的云公子。后来我被招进宫当了舞伶,等我出宫的时候,才知道他早已娶妻生子,这枚金钗就是之前我赠给云公子的定情信物。没想到,事隔多年,它又回到了我的手里。” 紫苏目光沉湛清亮,问道:“所以,那黑衣人是用云公子的性命要挟你吗?” 沁娘静默一瞬,缓缓开口道:“是也好,不是也罢,如果用我一人的性命结束这场杀戮,便由它去吧。人生苦短,红尘倏忽,有多少风潮暗涌,又有多少柳暗花明,缘来缘去岂能随心。” 紫苏从提刑司大牢出来之后,就火速赶到林府的挽宁苑,将沁娘的话一五一十地向林公子和若宁讲述了一遍,当然其中不包括密报人员名单的事情。 “如此说来,凶手是杀了两名少女,意欲嫁祸给沁姨,由此将沁姨逼上死路,后来小桃突然出现,凶手又杀了小桃灭口。”若宁低吟道。 凶手的目的也许并不是想让沁娘一人殒命,定是冲着整个撷芳楼去的,不然他可以随意杀个人嫁祸给沁娘便可以,例如死去的丫鬟小桃。从若宁懵懂关切的眼神来看,她似乎并不知道沁娘的真实身份。撷芳楼是太子一党在江南的重要眼线,想必是朝中支持三皇子瑞王的势力查到了这个线索,欲除之而后快。 第18节 林昱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若有所思的若宁,温和开口道:“两个被杀的少女皆来自蛟县的杏潘村。” 若宁眼中闪过一丝惊奇:“这可巧了,我家就在杏潘村的东边,这杏潘村原名姓潘村,姓氏的姓,本是个几十户人家的小庄子,民风淳朴,后来村民不知从何处学会了一种新奇的纺织刺绣手法,便由此发家致富,短短几年便发展成几百户的大村落,村民生活日渐富裕。衣食足而知荣辱,他们觉得姓潘村名字太过土气,便找方士测字将其改成了杏潘村。他们的纺织刺绣手艺独树一帜,繁美精良,深受城中很多大户人家的喜爱。只不过……” “不过什么?”紫苏好奇地插了一句。 “只不过他们对赖以生存的刺绣手艺讳莫如深,从不外传,我曾在锦绣阁见过几幅成品,确实名不虚传。”若宁如实回道。 林昱道:“卷宗上说,第一名被害女子是在七夕鹊桥节那天,到扬州城中参加鹊桥仙会,与亲人走散,次日在一条小河中发现该女子尸首,头部有重物击打过的伤痕,确定为他杀。另一名女子是到扬州城中为富户上门刺绣,白天活计没有做完,晚上在城中留宿,却离奇死在外面的巷弄里。此案令人不解的是,那两名少女是凶手随意挑选还是刻意为之,若是凶手与杏潘村有旧仇,大可不必将此事嫁祸于沁娘。” 若宁了然道:“夫君说得甚是,如果凶手欲置沁娘于死地,他又有威胁沁娘的把柄在手,只随意杀个人嫁祸给沁娘,便可达到目的。” 立在一旁的紫苏心里顿时清明,急嚷道:“既如此,我们便从那两名少女身上着手查起,定会找到有用的线索。” “两日后提刑司便要提审沁娘,依陈进良的性子,必会当机立断火速结案,现下去寻帮助沁娘洗冤的线索,恐怕来不及了。” 说罢,林昱止住话语,朝她二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缓步走到门口,猛地拉开门,一个身影踉跄着晃了进来。 来人站起身扑了扑衣袖,咧嘴干干一笑:“嘻嘻,阿姐,姐夫。” 若宁走过来搀着她的胳膊,“阿兰,你怎么来了?” 不等若兰回答,林昱笑了笑,打趣道:“功夫不好好学,你师傅偷听的本事倒是全学了去。你何时来的,听了多少?” 若兰晒然一笑,回道:“我很早便来了,许是我脚步轻,你们没有注意到,至于你们说的话,该听的我都听到了。” 若兰见阿姐脸色沉顿,眉头轻锁,就挽着她到椅子上坐下,手握成拳轻轻捶着她的肩膀说:“阿姐,莫要叹息,兴许我可以帮得上忙呢。” “唔,你有何高见?”林昱唇角一勾,探究问道。 “阿姐,姐夫,且听我说来,既然沁娘如今的罪责是杀了她的丫鬟还有杏潘村的两名女子,如果突然冒出一个杀手来,是不是就可以说明凶手另有其人,而沁娘就可以暂时脱罪了呢?” “你是说……”若宁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若兰颔首道:“是的,阿姐,我们可以找个人夜袭柔弱少女,当然只是做一场戏而已。虽然此法并不能抓住凶手,帮沁娘洗脱冤屈,但是可让官府不会那么快结案,我们也有时间去寻找线索,方可解当下的燃眉之急。” 林昱闻言点了点头:“若兰所说有些道理,只不过这遇袭女子的人选……” 没等姐夫说完,若兰便抢先一拍胸脯应下:“紫苏姐姐与提刑司使相识,肯定不能去的,我愿意毛遂自荐,帮你们解决这个难题。” 此刻,原本有些混沌的紫苏瞬间福至心灵,眼中尽是惊喜,她扑通一声朝若兰跪下,“若兰姑娘此计甚好,若能救得沁娘出来,姑娘的大恩大德紫苏永记于心。” 若兰捶背的手住了一住,忙低身扶起跪拜的紫苏,“紫苏姐姐快快请起,我哪能受得这么大的礼,我只不过是帮着阿姐和姐夫。” 若宁心中略有些不安,问道:“阿兰,此举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放心吧阿姐,我又不是真的遇袭,到时衙门的人问起,我就说我跟师父学了些功夫,哼哼哈哈,三两下将贼人打跑了呢。”边说着她还用手比划了一通拳脚,惹得若宁和紫苏笑呵了一阵。 林昱也忍不住勾了勾唇,眉梢眼角尽是笑意:“我会让林成去的,届时你只需喊叫几声便可。” 第22章 遇险 天色微明,打鸣的公鸡刚止住啼叫,陈进良便起身到院中舒展筋骨,昨夜与梁知敬聊得投契,不知不觉便多喝了几杯,到现在还是头昏脑胀的。 管事迎面走过来,递上一个纸包:“大人,一大早守门的侍卫在门口发现了这个。” 陈进良摸着是个*的物什,掏出来一看竟是提刑司使的令牌,他脑中瞬间划过一道焦急的闪电,摆手对管事说:“快去大牢询问,昨夜那边有无任何异动。” 管事拱手道:“回大人的话,昨夜便有人来禀告,说有个穿着衙役服饰的男子拿着您的令牌去过大牢,去……”管事突然压低了声音:“审问过犯人俞沁。当时您与梁大人正在喝酒聊天,我就没有上前禀明此事。后来您便熟睡了……” “派人速查此事,嫌疑人等一律不可放过。” 管事领命退下,陈进良伸手探进纸包里掏了掏,摸出来一张字条,上面两行娟秀小楷:“浮世清梦,缘尽于此。”落款处画了一只蝴蝶。 “慢。”陈进良叫住刚走不远的管事,兀自闭着眼睛揉了揉额角,然后朝管事挥了挥衣袖,叹气道:“罢了,此事不必再查,也不要再提起。” 管事顿住身形,捕捉到自家大人脸上突然闪现的一丝轻怒与无奈,但不明就里,只好恭敬地道了声是。 夜深人静,小巷幽寂,一轮镰刀残月挂在天际。 暗夜的秋风在巷口打了个唿哨,若兰提着灯笼瑟缩着身子抱住双臂在原地直跺脚。子时已过,还不见林成的踪影,他该不会记错时辰了吧?林成这人跟在姐夫身边多年,办起事来那叫一个谨慎稳当,断然不会犯这种低级的小错误的,那他为何到现在还不现身,难不成是睡着了?若兰抿着唇晃着脑袋摇了摇。 正抱怨间,若兰忽然感觉背后一股阴风蹿来,接着她便原地站定不动。 “终于来了。”若兰心中窃喜,来人脚步轻缓,悄无声息,装得还挺像。 按照原计划,此刻林成从身后偷袭若兰,若兰假装俯身捡拾物什侥幸避过,接着若兰便惊慌失措大声喊叫,引来夜半打更的更夫相救。这会子更夫敲打的梆梆声已经渐远,若他听不到自己的喊叫声及时赶来,那明日堂上就少了一个有说服力的证人。 全怪林成这个家伙不守时!若兰心中涌起一丝愤懑,脑中突然冒出来个念头想要耍他一耍。自从跟随慕容泽习武以来,她的武艺和应变能力增进不少,听说这个林成也会几下拳脚,正好趁此机会与他过上几招。于是在身后之人近身发难的那一瞬,若兰冷不防地敏捷转身伸臂防护,手却抓住一个木棍似的东西。 天,居然带了真家伙来!来人气力甚大,木棍震得她右手虎口处隐隐作痛,口中不由得发出咝咝的两声。 “你还来真的。”若兰皱着眉头甩手询问的空当,那人抽过棍子,疑顿了一下之后又一阵闷棍劈来。她的灯笼早在转身的时候掉在地上踩熄,四下漆黑一片,全无灯火,若兰全凭耳边木棍甩动时呼呼的风声躲避那人的攻击,下意识地叫喊了几声,但心中愈加觉得不大对劲,不管打更的来不来,林成这个时候早该遁了。这附近都是民居,时间一长,必然会惊动住在周边的百姓,万一他们将林成堵在巷子里,那明日堂上从林府来的两人又该作何解释?说是半夜睡不着觉大老远吹着西北风去陈家巷切磋拳脚,谁会相信呢? 打斗片刻,巷口突然涌起一抹昏黄的光亮,声音由远及近,是个男子的声音:“何人在此?” 若兰顺势坐在地上,嘤嘤几声摆了哭腔道:“来人啊,救命啊,有人拿棍子打我。”一转头,就看见一抹黑影闪过另一边的巷口,了无踪迹。 更夫见事情不妙便急忙将灯笼放在地上,当当当敲起了手中的锣鼓,巷弄周围顿时犬吠声大作,屋舍光亮四起。 天边现出鱼肚白的时候,林昱负手立在巷口,温和的面容带着些许专注与沉肃。 从昨夜若兰出事之后,他就火速赶来陈家巷,并且命一干衙役将案发现场四周围了起来。少顷,一个衙役一路小跑过来,向他恭敬一礼。 “查得如何,这陈家巷周围有无来自杏潘村且昨夜在附近留宿的女子?”林昱问道。 衙役抬头眯眼道:“回大公子的话,我们府衙的一帮兄弟一大早全体出动,逐家逐户仔细排查询问,差点将整个陈家巷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一户人家找出符合公子描述的女子。”说罢向旁边的身形稍微瘦小的衙役使了个眼色,那人便会意离开。 “辛苦诸位,中午天香阁我请兄弟们吃酒。”林昱缓缓道,唇角微微扬起。 第19节 衙役脸上笑出一朵花来,赶紧见个礼欢喜道:“我替兄弟们先谢过大公子了。” 一会儿功夫,那个瘦小的衙役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秀丽朴实的妙龄女子,那女子看了林昱一眼,便羞涩地垂下眼眸,腮上立马浮起两片红晕,低喃道:“民女潘丽晴,见过大人。” 林昱抬手示意免去女子将要福身的礼,淡然道:“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只想问你几件事情,劳烦姑娘如实回答。” “请问姑娘,昨夜可有什么可疑的外人来寻你。” 潘丽晴的脸刷一下变得煞白,交叠的双手抓紧了衣裙,狭促道:“回公子的话,陈员外家的女儿这个月底出嫁,聘了我们几个擅长绣工的姑娘做嫁衣锦被。这几日我在陈员外家做绣活,一连几天都住在他家的下人房里,未曾离开过宅院半步,断然不会与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有干系。公子可是从外边听了什么流言蜚语,民女虽然出身乡野,但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事关名节,公子可不要妄言妄听啊。” 林昱闻言微怔,随即拱手弯腰向潘丽晴行了个大礼:“姑娘多虑了,在下所问之事事关衙门的一桩案子,烦请姑娘仔细回想一下,昨夜是否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人或事。在下情急之中冒昧问询,唐突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潘丽晴面上轻松不少,用手指点了几下额头,恍然道:“要说不寻常的事情倒是有一桩,昨夜掌灯之后突然有人送来一封书信,说我阿娘突发病重,让我赶紧回家去。” 林昱不由一问:“即便令堂病重,杏潘村与扬州城距离甚远,当时已值夜半,姑娘如何回得家去,何处有车马舟船可乘?” “回公子,那信上说,捎信之人是我们隔壁村的江氏夫妇,做些贩菜果蔬之类的营生,兼运鲜鱼。昨夜他们夫妇二人连夜往城中运送一车活鱼江货,我爹爹就顺便让他们捎信,等到子时他们往返之时,再转道带我一同回去。” 林昱微微颔首:“后来姑娘可曾遇到他们夫妇二人?” 潘丽晴摇头回答:“不曾,我因心中挂念阿娘,亥时便收拾了包袱到巷口等待,夜里露重风寒,所携衣物较为单薄,将近子时我又返回陈宅借了件厚衣。陈员外的这批活儿时间匆促,晚上还有姐妹挑灯赶工,因此我可以从后院敲门进去,给我开门的是我临村的小姐妹崔小樱,她可以为民女作证。后来听到外面一片喧哗躁动,听守夜的人说,好像是有姑娘在巷子里遇到了采花贼。为了安全起见,小樱劝我别再去巷口,直到今儿个一大早,我正要出门回家之时,被几个衙差叫过去问话,接着便来到这里。” 林昱眼中显出一抹喜悦之色,但很快表情又恢复一片静澹,对潘丽晴说:“多谢姑娘如实相告,如果在下猜得不错的话,令堂身体定然无恙,姑娘回去便可知晓。” 潘丽晴脸上一片讶然,看向眼前仪表非凡的男子周身上下显现的温润通达,又娇羞地低下臻首,稍后便被衙差引了离去。 女子走后,林昱侧首对衙役道:“此女子昨夜所宿陈宅,是否就在这条巷子旁边。” 那衙役脸上的红晕一路烧到耳际,僵僵地扯了一抹讪笑道:“大公子明察秋毫,这陈宅就在这巷口左拐挂红灯笼处。” 第23章 审案(上) 衙差碍着若兰是林府的人,录了口供后就差人送她回去了。只是昨夜大动干戈闹了一场,大街小巷皆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城中又出现了劫财劫色的采花贼,百姓人心惶惶,大白天多半闭门阖户,有姑娘的人家更是紧张难安。如此干系城中治安的大事,必然惊动官府全力调查。 林昱从陈家巷匆匆回至挽宁苑,两脚刚踏入院中,若兰就蹬蹬跑过来急急道:“姐夫,我听林成说,他昨夜错把陈家巷听成了程家巷,所以才没有露面,那我昨夜碰到的那人莫非就是……” 若兰抬头对上姐夫沉静的目光,忽又压低声音道:“那人莫非就是真凶?” 林昱抿唇点了下头。 “哎呀,我居然让他给跑了。”若兰抬手一拍脑门,做出一个万分后悔的表情。 林昱微笑道:“无妨,我想应该很快便可将凶手抓捕归案。我且问你一事,昨夜你与那人打斗中,有没有发现他的腿脚与寻常人有什么不同。” 陈家巷多是民居,其地遍有小浜,种菱,后填浜修路,建屋搭舍,造福后人。在凶手潜逃的方向,恰有一小截尚未休整的泥路,上面留下了凶手的几个脚印。按照脚印的大小和凹陷程度推断,凶手必是男子无疑,况那脚印一深一浅,林昱猜测那人要么是肩负重物,要么凶手原本就有脚疾或腿伤。凶手选择在深夜袭击杀人,即便对方是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携带重物对于凶手来说只是负累,那只有一个可能。 “昨夜太黑,我没有看到凶手的样子。”若兰突然抚掌一拍,瞪大眼睛道:“我记得更夫出现在巷口之时,借着灯笼的些许亮光,我仿佛看见凶手逃走时的身影一晃一晃的,好像是跳跃着离开的。姐夫,你是说,凶手有可能是……” 林昱又向她投来一个赞许的目光,若兰似受到了鼓励一般,难以置信道:“他是一个跛子!” 林昱出了挽宁苑,向等在外头的捕头丁武道:“全力搜查杏潘村以及方圆十里之内有脚疾或腿伤的青壮年男子。还有…..” 一身便服的丁武截下了他的话头:“还有,到城门口和渡头,询问这两日来往扬州至杏潘村方向的所有车辆船只,有无符合上述条件的人。”语罢,二人默契般相视一笑。 林府后院偏僻一隅,木芙蓉粉白的花朵点缀在枝端叶腋间。 树下立着一个眉眼俊俏身着青兰短褐的男子,旁边的女子两手紧张地绞着手帕,低着头不敢直视男子锐利的目光。 “半夏,你可知你犯下了多大的过错,若兰小姐幸好无事,若是有事,你让我有何脸面面对老爷和大少爷?” 半夏低垂眼眸,轻噎道:“林成哥,是我一时失误,将少夫人让我告知你的地址传达错了。你也知道,我家贫寒,打小没读过书,识不得几个字,而且受吴语乡音连累,咬字含混不清,这才将陈家巷误说成程家巷的。” 半夏见他无半分动容,忙攥住他的手腕,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轻轻哽咽道:“我爹娘年迈,还要供年幼的弟弟要去学堂念书,全家都指望我在林府的月钱度日,我求求你,林成哥,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少爷少夫人,若是我被赶出林府,别的人家肯定不会再雇我,我们一家就没有活路了。” 林成见她梨花带雨粉泪滚滚的模样,满面尽是哀求之色,顿时心软了下来,安慰她道:“此事我会一人承担下来,你以后在少夫人身边需尽心竭力,当以此为戒。” 半夏重重地点了点头,诚挚地望着他。 林成走远之后,半夏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唇角上扬轻哼了一声。 次日,提刑司衙。 坐在明镜高悬匾额下的提点刑狱公事陈进良正了正衣冠,轻喝一声:“堂下所跪何人?” “民女俞沁,拜见大人。” 陈进良“啪”一声拍了一下惊堂木,怒喝道:“大胆嫌犯俞沁,公堂之上,为何不自称犯人?” 沁娘端正身姿回道:“禀大人,民女虽然做的是烟花巷的营生,但从未行过杀人劫掠的不义之事,自认无罪。” “荒唐,卷宗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是你亲口承认自己杀死三人,并画押签字,杀人现场亦有一干衙役作为人证,现在你又直言自己无罪,岂不把公堂当作儿戏,你如此藐视公堂,是何居心。”陈进良面色徒然一肃,握着惊堂木的手指骨节泛白,本想着今日走走过场,将此案了结之后,即日便启程上京到殿前参那林知府一本,没想到节骨眼上这妓院老鸨又咬定不认想翻案了,不禁恼火得牙痒痒。 沁娘再一跪拜:“大人,可容民女一辩。” 陈进良铁青着脸,冷冷道:“讲。” “民女受人胁迫实不得已,方承认自己是少女被杀案的凶手,吾之丫鬟小桃正是撞见真凶逼迫于我,才不幸惨遭不测,恳请大人明察秋毫,捉拿真凶。” 沁娘本是抱着必死之心进了大牢,昨日狱卒放完饭食,沁娘掰开一个馒头,里面有一张字条,上面是若宁的字迹:“他处柳暗已花明,守得清心待重逢。”言下之意,若宁他们已经找到救她出去的办法,如何守得清心,便是替自己翻供。 陈进良感觉自己的脑壳嗡嗡地响,“如此荒谬的说辞,可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清白的。” 沁娘不答反问:“敢问大人可有物证,审案定罪讲究的是人证物证俱在。” “这个……”陈进良用大拇指骚了一下下巴,略作思量,本案确无物证,往常就算杀人的大案,凶器不见也是常事,遂整理衣襟重回严肃道:“大胆,汝大可将那丫鬟杀死后,将凶器藏起,此等拙劣小计,还需如何调查。” “大人,小桃被杀之后凶手就跳窗逃走,而后一众仆役客官就来到民女的房外,民女断然没有偷藏凶器的时间。” 两人争执不下,立在一旁的捕头丁武这时出列,向陈进良揖了一礼:“小人丁武,乃扬州府衙捕头,小人认为此案疑点颇多,近日来也搜集了诸多证据,可以证明俞沁无罪。” 第20节 陈进良闻言哦了一声,按捺住胸中翻涌的怒意,上下打量了丁武一通,“你就是号称江南第一神捕的丁武?传言说你破案神速,善断旁人不能断之奇案。此案有何疑点,你且详尽道来,若是凭空臆想无中生有,有意帮他人脱罪,本公事将你和嫌犯一并论处。” 丁武向堂上又是一揖,沉着道:“大人谬赞,此乃街头巷尾谈笑的虚名,当不得真。人命关天,崇疑而审,明察知之,另真凶伏法,平他人冤屈,是丁武身为捕头的职责所在。” 外头日光正好,堂上整洁明亮静默非常,丁武的声音愈发显得浑厚清亮:“首先,小人要说一下嫌犯俞沁的丫鬟小桃被杀一案,据小人所查,俞沁对待下人一向和善,与小桃素无冤仇,故此没有杀人的动机。另外,案发当天,衙役赶到现场时,俞沁坐在茶案后面,小桃浑身是血躺在案几对面,房内除了小桃被害时泼洒的茶点和托盘,以及大开的窗户之外,无一丝凌乱。据仵作所述,凶手于正面用剑划断小桃喉咙,一招毙命......” “等等,你说的这些我这几日听得耳朵都起茧了,能不能捡重点说。”陈进良冷不防插了一句。 “大人稍安勿躁,小人尽量言简意赅。凶手于正面用剑划断小桃喉咙,能够一招毙命所用力道必然不轻。从距离推算,从小桃颈间喷出的血必然溅到俞沁身上,但是奇怪的事,俞沁的身上和前面的茶案并无血迹,只在两侧的地上有残存的血迹。如此便可推断出,凶手当时立在俞沁与小桃之间,挡住了俞沁和茶案,从小桃身上鲜血喷在了凶手身上,这才符合凶案现场的情况。” 陈进良凝神思量了一会儿,问道:“丁捕头,若是堂下犯妇有意隐藏凶器销毁证据,又该如何判定?” 丁武回道:“禀大人,案发之时声响颇大,即刻便引来了许多仆从和去撷芳楼寻乐的客人围在门外,幸无一人进去,又恰逢衙门里的捕快在撷芳楼外巡视,闻声便第一时间冲了进去,之后又将整个撷芳楼封闭,因此案发现场得以保存完好。” 陈进良又摇头道:“你说了这么多,都只是你自己的推断而已,人证呢,物证呢?” 丁武弯腰又一礼:“大人英明,审案定罪确实需要人证物证俱在,方可另凶手以及涉案之人心服口服。仵作验尸发现,丫鬟小桃脖颈上的伤口很深,但有些异样,并不齐整,而且从伤口内发现了一小截铁片,这种铁片材质罕见,聚集在东市的打铁铺子所出兵刃器械皆要记录在册,因此查来倒也不难。昨日小人在崔家铁铺得到消息,崔老爹说一个多月前,有个身量精瘦的男子到他铺子里定制一把上好的玄铁剑,打制的时候,因旁边有小儿嘻戏胡闹,崔老爹一个不留心力道偏失,剑身留下一个小豁口,因那玄铁材质价值不菲,寻之不易,重新打制一把已不可能,之后便用同材质的铁料补上,后来那男子取了剑便走了,没有发现有何异样。如此不难推断,便是这男子进入俞沁房中,用剑杀死小桃,那铁片正是凶手行凶之时留下的重要证据。” 说罢,丁武便将证据铁片和崔老爹画过押的证词一并呈于堂上。 陈进良觉得丁武言之凿凿有理有据,但是身为堂堂提点刑狱公事就这样轻易改判,又觉威严尽失,拉不下脸来,他侧目睨了一眼坐在旁侧的主簿,瞥见他也捋須点头,似是赞同。于是心下一横,清咳一声道:“丁捕头言之有理,杀死丫鬟的凶手另有其人,并非嫌犯俞沁。即便如此,另外两名女子被杀案她如何能逃得了干系?这案宗上也有仵作验尸的记录,两名女子生前皆是处子之身,绝非一般奸/淫之辈采花大盗犯案之行径,不正与嫌犯所述逼良未遂的动机相符合?” 丁武闻之却微笑道:“大人英明果断,俞沁并非杀死小桃的真凶,那她就更不可能是杀害另外两名女子的凶手了。” “哦?”陈进良狐疑问道:“为何?” “回禀大人,昨夜子时过后,陈家巷发生了一起少女遇袭案,所幸那女子平日习得些拳脚,险躲过凶手的袭击,后被闻声赶来的更夫陈小二相救,这才得以逃出虎口。试问若俞沁是杀害那两名女子的凶手,那么她昨夜是如何从铜墙铁壁般的大牢中逃脱,再赶去陈家巷行凶呢?” 陈进良被他的话噎住,一时也找不到话头反驳,侧目对上侍卫笃定的目光,那意思是昨夜牢中无事。 丁武又躬身一礼:“大人,昨夜陈家巷遇袭女子与那更夫陈小二皆在堂外,大人可随时传唤问话。” 陈进良一甩袖袍,道:“传。” 未几,便有一男一女进入堂上跪下。 “民女江若兰,拜见大人。” “小的更夫陈小二,叩见大人。” 第24章 审案(下) “江若兰,本公事问你,昨夜你为何只身一人前往陈家巷,后来又如何遇贼人偷袭的,你且一一详尽道来,若有半句虚言,本公事定认你一个妄言之罪。” 若兰伏地一拜,直身道:“回大人的话,昨天民女收到一封信,信上说我邻村的小姐妹翠儿有急事找我,约我子时在陈家巷碰面,并一再嘱托我莫要告诉旁人。”反正想不出别的借口,就用凶手诱骗女子的方法随便捏造个故事出来应付便是。 “后来民女便在子时如约来到陈家巷,子时过去之后,我隐约听到背后有人走来,但是感觉却不是女子步伐,因此民女便留心闪避,侥幸躲过贼人的棍棒,躲闪之中,我拼命喊叫求救,多亏了我身旁的更夫大叔及时赶到,民女才有性命来此公堂。”边说着若兰边抬起衣袖擦擦眼角,以及额头上冒出的虚汗,心里默念道,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信女江若兰并非有意做伪证,信女所为,也是为了救人,若神佛有灵,就请原谅我吧。 跪在旁侧的陈小二也搭腔道:“启禀大人,小人昨夜打更时听到有女子喊救命,就急忙过去看个究竟,刚进巷口就看见一个人影匆匆逃走,而后发现这位姑娘跌坐在地上啼哭,小人还捡到凶犯遗失在现场的棍棒,这位姑娘所言句句属实,小人愿意为姑娘作证。” 陈进良蹙眉嗯了一声,眼神凌厉逼人,陈小二在他阴沉目光的注视下赶紧低下了头,不敢再多言语。 丁武道:“大人,小人已从凶犯在陈家巷留下的脚印以及江姑娘提供的线索,推断出凶犯的样貌特征,小人亦派出大批衙役全力搜捕,不出三日便可将凶犯缉拿归案。” 陈思片刻之后,陈进良扬声道:“此案证据不足,先将嫌犯俞沁押下,择日再审。”随后目光落在丁武身上,又赞扬道:“丁捕头如离朱之明,察秋毫之末,为本案立下了不少功劳,着实辛苦。待本案结束,本公事必将丁捕头所为整拟文书上报朝廷,核察功勋,好好犒赏于你。” 丁武谦恭一礼:“此案全靠知府林大人洞若观火,运筹帷幄,小人只是奉命行事,不敢居功。” 陈进良只觉太阳穴在突突地跳个不停,一股滞涩之气郁于胸中,难以舒展。林正清啊林正清,看来这回想拉你下台,想必是不能够了。 府衙门外,阳光一片灿烂,白花花的日头照得人睁不开眼。 丁武边擦额角的汗珠,大步流星走向候在不远处树荫下的林昱。 丁武双手抱臂,神情散漫道:“我说,昱哥,每次办案都是你找的线索你捉的凶手,除了你老丈人那一次,全让我在人前出风头,白白担了个江南第一神捕的名头。” 林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侧目淡笑道:“你有你的长处。” 这话听来很是受用,丁武立刻抬起耷拉的脑袋,板正身子,恢复了平日里英挺神武的姿态,“前去城门口和渡头调查的兄弟们回消息说,没有查到任何可疑人士。杏潘村那边倒是抓了十几个跛脚的或近日腿脚受过伤病的,已在逐个问话。” 林昱颔首:“干的不错,明日我与你一起到杏潘村一趟。” 丁武一揖作别离去,一个洪亮的声音由远及近:“行贤而去自贤之心,林兄乃君子也。” 林昱微微一笑,朝他拱手一礼:“太后冥诞刚过,慕容兄就这么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想必是来向我兴师问罪的。” 慕容泽连忙摆手:“岂敢岂敢,凡人之福祸,本就莫测,我怎能责怪姐夫您呢。不过姐夫倒是说对了,我本无需复来此地,只因心中甚是牵挂那小丫头。”说着双手紧握成拳,忿忿道:“我定要亲手抓住那个偷袭若兰的贼人,将他碎尸万段。” 林昱啪嗒一下打开扇子遮在头顶,抬眸望了望蔚蓝的天空,打趣道:“先别一口一个姐夫叫得这么亲热,若兰中不中意你还不一定呢,刚刚丁武悄悄与我说了,他也对若兰有意,想让我从中撮合一二。” 慕容泽闻言眼中骤然一亮,英眉紧蹙,低吼道:“什么,他区区一个衙门捕头,怎能与我英俊非凡身份尊贵的皇子相比!我这就回林府去见若兰,日后定让你知晓什么叫做郎有情妾有意,什么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这个姐夫我还真叫定了。” 慕容泽回至林府,却四处寻不得若兰,后从一个小厮口中得知她与林家二少爷同去夫子处念书了,只好作罢。 晚饭过后,若兰提剑到后院空地习武,走到近处看见慕容泽抄手倚在游廊的柱子上,若兰心中大喜,脱口而出:“师……阿泽。” “乖徒儿,只顾玩耍还没把我忘了。”慕容泽看向她唇角勾起一抹笑,拍了拍柱子旁边可供休憩小坐的空位,沉缓道:“过来。” 若兰微一愣怔,努了努嘴,仍然欣喜着小跑上前坐下,瞳目紧盯着他欢喜道:“若兰怎么会把师父忘记呢。”说完似又想起什么来,问道:“师父你是一个人回来的吗,高兴呢?” 慕容泽也在旁侧坐下,理了理衣袍,眸色幽深道:“他睡着了。” 若兰闻言低声哦了一下,随即眼中精光一闪:“师父,不如我耍上一段,您看我剑法有无精进。” “今日不习剑。”四周低低的虫鸣声掠过锦绣花翠,他抬眸望向缀着寥寥几颗星子的天空,残月如钩,满目却是是莹莹的亮,幽幽的蓝。 “看星星。”他嗓音温柔平顺。 若兰一脸不解地侧首,却对上他深邃沉湛的双眸。他脸部轮廓在黑暗中极为明晰,五官英俊动人,颀长挺拔的身姿愈发显得气宇轩昂,冷峻醇厚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让她不由得将刚到嘴边的话给吞了下去。 第21节 夜色凉如水,阶上影成双。慕容泽觉得如斯感觉甚好。 “师父,我好困啊,我可不可以回去睡觉啊?”昨夜惊魂甫定,今日又是上公堂,又是陪智允温书,此时略一放松,浓浓困意随即席卷而来。良久之后,若兰打着哈欠,从口中逸出这句很不应景的话。 慕容泽浸着冷意的话在她头顶响起:“不可以。” 第25章 杏潘村 次日清晨,阳光媚好。林昱与慕容泽一道骑马前去杏潘村,一路上,慕容泽脸上不时浮起欣然的神色,若是平时这个时辰,他定然还未起身,哪怕有要事起一回早,也是面色沉郁,神色恹恹的。 行至有人处,二人皆拉起缰绳,放缓了速度。 “慕容兄今日容光满面所为何事?”林昱饶有兴趣地问。 慕容泽抿唇不答,脑中浮现昨夜廊下若兰双手撑着腮帮,顶着两双沉重的眼皮直打瞌睡,最后头一歪,终于枕在他手臂上睡着。她双目轻阖,清浅的呼吸声近在身侧,柔软的身躯散发着淡淡的荷花清香,让他有一刻的恍然迷失。夜俞发寒凉,他脱下外袍轻裹住她,然后飞檐走壁将她送回庭院阁楼的床上,又坐在窗边定定看了她许久,方才离去。 慕容泽唇角不经意地上扬,悠然抬手将马一打,对林昱道:“走吧。” 走到山野村落处,人烟渐少,慕容泽问道:“我听闻杏潘村地方偏僻,林兄一路上径直前往,尚未问过路人,为何?” 林昱勒马与他并肩而行,回道:“杏潘村与拙荆的娘家毗邻,我迎亲时曾经过那里,故而熟路。” “原来如此。” 两丈高的杏潘村村子大门映入眼帘,上面精工雕刻的花纹石雕无不透着气派,旁边一株巨大的雷击木蔫在一旁,通体焦黑,只余半截主干,显得有些突兀。 旁边,丁武和几个捕快正对着一列腿脚不灵便的村民询问,乡长和里正在一旁垂手站定。 众人纷纷向这两个举止气度不凡的男子投来缕缕探究的目光,丁武转身将摊在手上的卷宗递给林昱,“昱哥,这上面所录乃是我身后这些村民的口述,他们当中大半都有不在场的证据,剩下几个瘦弱不堪的,不太有大力杀人的可能。” 林昱接过卷宗就在一旁认真翻看起来,直到一阵喧哗声响起,他才合起卷宗抬眸。循声望去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拽着一个拧身而来的少年,那少年面容清秀,脸上稚气未脱,体格精瘦,穿着朴实干净,只头顶发髻有些散乱。老者拉扯之时也在徐徐劝导,然少年充耳不闻,突然猛地一甩膀子,执拗地摆脱老者的禁锢,然后目光坚定一瘸一拐地朝他们走来。 “里正何在?此人也有腿疾,为何未在询查人员之列?”丁武挑眉向一旁大声问道。 里正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拢袖见礼道:“回大人的话,此人名叫潘华吉,他自幼失去双亲,今年初哥嫂又相继去世,因受了如此沉痛的打击,头脑有些混沌,时常胡言乱语疯疯癫癫的,有碍观瞻,让他前来恐滋生事端,污了大人法眼,所以就未上报。” 丁武皱眉哼了一声,喝道:“本捕头查案讲究的是敬小慎微,动不失时,宁可劳心费神多操些心思,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员。尔等如此敷衍公务,出此纰漏,耽误本案进度,该当何罪?” 里正与乡长被丁武的气势震慑住,二人同时跪下磕头道了几声不敢,乡长滴溜了几下眼珠子,用胳膊肘捅了里正几下,里正会意再一拜,抬头道:“大人明察,这潘华吉在其哥嫂亡故之后就搬至山上住了,他隔两三日才会跟随他身旁的潘老爹下山,白天在村子附近游荡,傍晚十分又坐着潘老爹的马车行至山上。” 里正抬手指了指村子后面的高山道:“大人,此山名曰雀儿山,山高耸立,其上只有一条上山小道,华吉和潘老爹就住在半山腰上的小屋棚里。常人赶着马车也要至少两个时辰来回,更加不可能在晚上从山上下来,再赶去扬州城的,这潘华吉与大人所寻之人并不符合,因此小人就没有将他算在其中。” 林昱抬起右手在眉骨处搭了个凉棚,望向不远处葱翠如黛的雀儿山,若有所思。 “吾今拜请神佛至,尔等罪业霎时明,一切善恶皆有报,冤魂泉下待昭雪。尔等罪恶滔天,触犯神明,必遭天谴,妙年夭殇,就是上天给你们的报应。”潘华吉走到众人跟前,突然单手指天,近似疯癫地大声喝道。 “真是疯了疯了,我们杏潘村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混帐东西,真是丢人现眼,还不赶紧给我把这个胡说八道的疯子拖出去。”里正赶紧掂起袍角爬起来,走到潘华吉跟前抬手就是一嘴巴子,又与气喘吁吁赶过来的潘老爹一起将其缚住,一个束手,一个勒腰,潘华吉嘴巴里胡乱乌鲁了几声,上下抖了几下双腿就被人拖出去几丈远。 看到此番情景,慕容泽喟叹道:“果然是乡野莽夫,言行举止如此粗俗不堪,但那个年轻人话语之间倒是清晰流畅,穿着打扮也不似疯傻之症,他口中什么夭殇的,莫不就是少女被杀案了。呵,这个案子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丁武拧着一脸疑惑走过来,低声与他道:“昱哥,此人若赶着马车下山,这村子是必经之路,乡下晚上较为安静,有马车经过不会没有察觉。” 林昱也想到了这一点,若是真如里正所说,这潘华吉每日傍晚跟随潘老爹回到山上,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再悄悄下山,凭他的身体条件,独自下山若不借助马车,恐怕到天亮才能走个来回。且村内必有家犬,无论走哪条道都会引起村民注意,杏潘村离扬州城甚远,最有效的捷径便是水路,然而通往扬州城的水路各个渡头在晚上均停运,偶尔留有一个作迎送商船用,也会在子时之前关闭。 从山上下来,再走水路到扬州,再送信给被选中的少女实施杀人计划,必然需要很多时间,那他就不可能是凶手,可是…….林昱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丁武,劳烦你把潘华吉和身后这十几个村民的户籍档案让人抄录一份送到我家中,越详尽越好。”林昱道。 “昱哥,咱俩从小一块穿开裆裤和泥巴玩到大,有啥事招呼一声便是,跟我客气个甚。”丁武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然后越过他,昂首挺胸,端起捕头的架势,挥挥手让或坐或站的一干村民各自散去,只留下乡长里正及录文书的小吏问话。 林昱堪堪往后退了两步,面色有些窘迫,随即又恢复如常,转身对慕容泽温和一笑道:“我要去雀儿山上看一看,慕容兄可有兴致一道前往。” 慕容泽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颔首道:“也好,看看风景也无妨。” 二人沿小道骑马上山,道路不宽,坡度和缓,刚好够一辆马车上下。半山腰处,有两间茅草房,一个简易的篱笆小院,因主人不在家中,门上均落了锁,院中的一条绳子上还挂了些鱼干晾晒。 “这是何物?”慕容泽立在在栅栏旁边,指着散落在院中的几个尚未做完奇形怪状的木器,旁边还有鲁班尺,刨子,凿子等做木匠活的工具。 林昱也看向那处,缓缓答道:“此物叫做木屐,木履之下有齿。以打磨平整的一块木板为底,上面有绳带穿过可以绑住鞋子,木板下方做两块可以维持平衡的木条,是为齿。北方下雨天路面泥泞,行路不便,有人便做了这个物什雨天便于泥上行走,又能保持鞋面干爽。南方雨水虽多,城中道路多由青石板铺就,无需用得此物,只能在乡野村中用到。” “我也是北方人,竟未认得此物。”慕容泽双手抱臂,抬手撑起下巴,作思虑状。 林昱微笑道:“殿下出身尊贵,久居宫中,出行必是骏马华车,此等乡野俗物,殿下未留意,亦不足为奇。不过,南北方虽然都用木屐,但是样式颇为不同,院中这些倒是很像北方的款式。” 二人离开潘老爹的篱笆小院,继续徒步上山,越往上愈发陡峭,刚开始还有个曲折小径,渐渐连小路也没有了,只能徒手探索攀爬。 慕容泽见林昱一路上不时四处搜寻观察,便问他:“想必林兄已对此案的凶手了如指掌了,难道林兄是怀疑那个在村前装疯卖傻的年轻人?若他是凶手,里正都暗中帮了他一把,他又何必自己送上门来。” “证据不足,尚不能断定。”林昱答道。 行至山顶处,林昱根据太阳辨别方位,来到向着扬州城的一面山崖,此处虽不是正南方向,但是阳光雨水充足。向下望去,长草葱茏茂密,山石稀少,中间只夹杂些零星野花之类,一阵山风吹过,崖面长草起伏如波涛碧浪,蔚为壮观。 “嗳,若兰,你怎会来此?”林昱忽然侧目,视线掠过慕容泽佯作惊诧地开口道。 慕容泽循着他的目光向一旁看去的一瞬,林昱突发制人一个利落的扫腿逼向他,慕容泽猝不及防一个趔趄顺着悬崖滑了下去,仅滑落了一小段,慕容泽就一个敏捷的翻身,抓住身旁的一撮长草,几个利落的纵身跃上崖边。 没等慕容泽气恼质问,林昱立刻躬身向他行了个大礼以赔不是。 “你……”慕容泽理理衣襟,抬手顺了顺鬓间的发丝,扬长大笑一声:“也只有林兄有这个肥胆敢如此捉弄于我!” “也只有若兰能让慕容兄如此分神了。”林昱微笑着又行一礼,谦恭道:“此案我已经有了头绪,但目前尚缺一个重要的证据,昱有个不情之请,想劳驾殿下千金之躯明日再到此处,帮昱做个试验。” 慕容泽洒脱地一摆手,应允道:“姐夫客气了。” 容貌英俊的二人长身玉立于崖边,大风吹起他们的衣袍长发,一个卓然不凡,一个淡雅出尘,恍若世外谪仙。 第26章 证据 是夜,若宁端着托盘走进内室时,林昱正埋头于案几上厚厚一摞案卷中,她轻走到烛台前,剪熄烛火,又将提前准备好的油灯置于案几上,柔声道:“夫君深夜还在审阅案卷,着实辛苦,我在铺子里买了些枸杞子榨了些油,用来点灯,能益目力。” 第22节 “娘子有心了。”林昱接过她奉上来的清茶,放在唇边浅啜一口,又放回案上。 若宁在一旁帮忙整理了一下散落的卷宗,又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悄然起身向外厅走去,折回时手中捧了一盆茂盛的禾草状植物。 她将盆草轻缓放到案几旁,在他身侧坐下微笑道:“置一盆石菖蒲于几上,夜间观书,则收烟无害目之患。”说完又觉班门弄斧,于是垂首低吟:“此法我也是从书上看到,就搬来仿效之,让夫君见笑了。” 林昱抬眸轻笑,眼中柔意流转,捉起若宁的玉手凑在唇边轻啄一下,含笑道:“娘子的心意,我岂会不知。”说着眼角撇向桌上的案卷,鼻腔里逸出一声浅薄的叹息:“宁儿稍等片刻,还有一两卷看完便好。” “不,我不是……”手背上掠过一阵灼热的酥麻,若宁轻轻抽出手来,脸上腾地烧起两片红云,双手不知所措地绞着衣裙。 “不是什么?”林昱唇边挂着魅惑的笑容,俊脸慢慢靠近,连喷薄出的呼吸都带着暧昧撩人的气息。 若宁脸上的红晕一路蔓到耳际,林昱知她最易羞怯,经不得逗弄,于是敛了笑意,身子退至原来的位置,抬手翻看了几页纸张,阅毕,将全部案卷整理妥当,归置在一旁,然后起身走到琴架旁拿起一块光滑的木板前后打量起来。 “夫君下午都在院中奏刀修磨此物,不知所为何用?”若宁问道。 “唔,破案用的物件罢了。”林昱将木板用布裹好,竖在案几旁。缓步走到盆架旁,取下面巾净手净面。 “如此,可是杏潘村的案子可是有了进展了?”若宁经不住心中好奇,又问道。 “娘子想知道?”林昱侧眸挑了挑眉,狭长的眉眼尽是柔情。 若宁重重点了点头。 林昱走至她身旁,一下将她打横抱起,唇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些,高挺的鼻碰到她的鼻尖,在离她的嘴唇只有分毫的距离时,骤然停下贴近她耳边沉声道:“那我们去床上细说。” 若宁慌了心神一声惊呼,握起粉拳朝他胸膛砸去,嗔了他一句:“夫君好坏。” “为夫还有更坏的,娘子等下便可知晓。”说完抱着若宁大踏步向床边走去…… 翌日依然是个大晴天,林昱又与慕容泽一道骑马去了杏潘村,登至雀儿山山顶处,林昱将昨日制作的木器放在崖边铺展开来,这木器其实只是一块狭长的木板,前头削尖,尖头的三角处各打磨了一个圆洞,分别用结实耐磨的麻绳拴住,三股绳子汇于手中,便可似驾驭马车一样操控方向。 林昱单脚踏在木板上,双手握住绳子,侧首对慕容泽说:“我用此物滑下山崖,崖面长草繁茂柔韧,少有山石阻挡,速度应是极快,慕容兄只用轻功行至崖下,先至者赢,慕容兄可愿与我比试。” 慕容泽眯起双目打量这木器半晌,嘿嘿一笑道:“有趣有趣,看来此案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了,不过等下若是林兄输了可要请我吃酒哦。” “那是自然,无论输赢都少不了慕容兄的这顿酒。”话语刚落林昱就滑起木板跳下崖去,慕容泽紧随其后快速跟上,崖面上闪现一黑一白两个疾驰的身影。林昱面容沉静,不时拉拽绳子以调整木板的方位,尽量避免山石往草丛茂盛的地方滑去。慕容泽运气施展轻功,身形矫健似猛虎般俯冲直下,阳光下尽显坚毅阳刚之气。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两人先后到达崖下,薄汗浸透了衣衫,粘腻地贴在肌肤上,很不舒服,一阵惬意的山风吹来,慕容泽畅快地打了个寒颤。林昱四下观察了一下地形,往不远处一座小山丘走去,慕容泽也不问来由,径直跟上。二人登上小山,向下望去,依稀能看见几个人影,再往远处一望,城墙矗立,内有高阁酒肆,车水马龙,一片繁华景象,不是扬州城还是哪里! “林兄怎么知道凶手是用这个方法来到扬州城的?”下山时,慕容泽开口问道。 林昱把那个木器往背上提了提,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一个绿色带毛刺比黄豆稍大的东西,林昱将它摊在手心,回道:“此乃苍耳的种子,可入药治麻风之症。若兰遇袭的那个晚上,凶手逃走时在巷口不远处留下了脚印,我在脚印旁边发现了此物,当时我觉得甚是奇怪,因为苍耳多生于山坡草地,在城中很难寻见,并且苍耳在此时节均已变黄,但是此物却是油绿的,因此我推测只有在山上才会出现此类情况。”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高处不胜寒,山中越往上就越寒冷,山腰的植物要比山下的植物成熟得晚些,林兄可是此意?”慕容泽幽幽问道。 “慕容兄博学。”林昱将苍耳用纸包裹住,塞入怀中,继续道:“苍耳的种子带刺,依靠粘附于动物毛皮或者人类的衣物散播到各处,凶手从山上草丛中经过,衣物上粘附了这种未成熟的苍耳种子,在逃走时恰好抖落在那里。昨日我与慕容兄行至雀儿山山顶,我见那一面山崖长草铺就,就在想若是换做我是凶手,我该如何避开山下村民行至山下,再到扬州城中,且途中不被发现,于是就想到此法。” “妙哉妙哉,这凶手果然聪明,竟能想出如此隐秘的方法入城。林兄他日若入得朝堂,必能成为比狄仁杰之辈还要强出许多的的一代名探。”慕容泽不禁抚掌称赞。 “殿下谬赞了。”林昱俯身朝他做了个请的姿势,慕容泽昂首走在前头,二人脚步都快,不多时便来到扬州城外。 此处地段位置偏僻,离城门较远,行人稀稀落落,城墙下面有一条蜿蜒的沟渠,与城外的蛟河汇通相连,平时作排水用。 林昱绕着城墙环视一圈,发现与沟渠相连的一处排水口的栅栏似有些异样,于是脱下外衫,跳入沟渠之内,向拱圆形排水口游去。此处有些淤塞,水不是很深,林昱很容易就游到城墙下方,他在排水口的铁栅栏上面摸索几下,发现下面有些松动,用手轻轻一拨,下方居然抬起一个小豁口,林昱憋了一口气,探进水中,这豁口竟刚好够一个人出入。 从沟渠中游上来后,林昱顾不得衣衫湿透,从慕容泽手中接过外衫,披在身上,坚定道:“我已有证明凶手的证据,你我速去杏潘村拿人。”二人忙到城中寻了两匹快马,急急向杏潘村前去。 林昱刚从马上下来,在村口立着的丁武就上前道:“昱哥,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去河里游泳,瞧你这衣服湿的,我让人给你找身干净的换换。” 林昱摆手打断他的话:“先别管我了,我让你看的人呢?” “刚刚下属来报,你让我派人紧盯的那个潘华吉突然不见了踪影,我已经吩咐人去找了。” 这时两个捕快押着潘老爹在三人面前跪下,丁武问道:“潘老爹你老实说,与你住在一处的潘华吉现在人在哪里,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潘老爹忙叩首不跌,喊冤道:“我没有啊大人,我今早吃罢饭,华吉要随我一同下山,到村口的时候,华吉那孩子说要去村东头的小店铺里买点东西,就跟我要了几文钱,我们就在村口分别走了。然后我就去河里捕鱼去了,到现在我都没有见过他。” 丁武上前问道:“那潘华吉与你分别之时可说了什么话,你有没有察觉今日的他与往日有无不同。” 潘老爹认真回想了一下,道:“华吉今天跟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啊,与我分别之时倒是拉住了我的手,跟我说让我注意身体好好照顾自己,然后就走了。” 潘老爹见眼前几个气度不凡的大人身姿挺立,面上意味不明,又低声问道:“敢问几位大人,是不是华吉那孩子做了什么错事,或者得罪了什么人啊?我求求各位大人,他虽然看起来有些疯傻,但是人不坏,而且能干勤快,自他跟我住在山上,每天都起很早帮我做些活计,这大半年来懒觉也总共睡了两三次而已。华吉那孩子命苦,父母早亡,哥嫂也去了,家里现在就剩下他一人,若是他犯了什么错,求各位大人从轻发落啊。”说完又连忙叩了几个头。 林昱听了他的话后眉头舒展开来,俯身将潘老爹扶起,温和问道:“请问老爹,那村东头的铺子里都卖些什么物件?” “啊?”潘老爹被他的话问得一愣,阖了阖嘴巴,半晌回过神来才回道:“大人问这个作甚,我们这乡野小地,就算有个小铺子也只是卖些村里人平常用的油盐酱醋,灯油蜡烛之类的生活物品。唔,离我们村不远有个龙王庙,所以那里还会卖些香烛纸钱,附近村庄的人家来拜龙王的,都会在那里买。” “谢谢老爹。”林昱微笑着向潘老爹揖了一礼,潘老爹连忙无措摆手,一迭连声地叫道使不得使不得。 “我知道他在哪里。”林昱撂了撂衣摆,率众人疾步往雀儿山上走去。 第27章 隐情 雀儿山半山腰上一处平缓的向阳坡地,坟冢垒垒,凄凉荒寂,偶有一只老鸦停留在墓碑上,探着脑袋自处张望几下后呱噪两声,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林昱等人赶到那里的时候,潘华吉正衣衫整洁地跪在他哥嫂的坟前哭泣,面前已有一堆将要燃尽的黄表纸。他一边用衣袖抹泪,一边往前面的火堆里撒些纸钱,口中哽咽出声。 听到身后渐近的脚步声,潘华吉起身抬袖擦泪,慢慢转过身,面对众人道:“几位大人如此劳师动众寻我,不知所为何事?” 丁武眉头一挑,哼了一声,喝道:“大胆凶犯潘华吉,你谋害杏潘村两名芳华少女,本捕已有证据在手,还不快快认罪服法。” 潘华吉仰天呵呵一阵大笑,眼中傲慢透着不屑:“大人不会不知,抓人要有证据,华吉斗胆敢问大人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是我杀人?我是个瘸子不假,但是这并不能说明就是我杀了人,而且我从未离开村子半步,又如何杀人呢?” 丁武被问得一噎,退后一步凑到林昱身旁,嘴角一撇道:“你上。” 林昱凝视前方,沉着道:“你的话中有两处疑点,第一,丁捕头昨日来询查杏潘村以及方圆十里内所有坡脚或者有腿伤的人,除了乡长和里正之外,并未向他人透露半分,你是如何知道瘸腿乃是凶手的特征之一?第二,你说你从未离开过杏潘村半步,那我问你,你怎么知道被杀的两名女子是死在外面,而不是村内。” 潘华吉嘴角冷冷一抽,漠然道:“若是我从里正那里打探到消息呢?你说是我杀了人,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呀。” 第23节 林昱负手踱了几步,“里正口风不严,消息不胫而走,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是符合此案的杀人动机和作案手法的只有你一人,你要证据,我便给你证据,让你心服口服。” “小人洗耳恭听。”潘华吉慢慢侧过身,唇角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讥笑。 林昱沉缓道:“你与潘老爹一同住在山上,潘老爹经常下山捕鱼或者去田里劳作,而你却时常呆在山上,三两日才会随潘老爹一起到村里走动,你便有了去扬州城杀人的时间。你利用在村中走动的时间打听到谁家的姑娘哪日会去扬州城中,你便在那日偷偷潜入城内,再伺机杀人。第一个被你杀害的女子名叫潘蓉,她是在七夕那天晚上与同伴在城中失散,而后被你杀害并且抛尸到河里。第二名受害者名叫潘笑芸,她是到城中为富户刺绣,夜晚宿在雇主家里,白天她收到一封家信,翌日却离奇死在附近的巷弄里。第三名被你选中的受害者叫潘丽晴,她也是到城中为富户刺绣,你便故技重施,先是送了一封信给潘丽晴,信上写道她的母亲突染重病,让她快些回家看望,并且搭乘邻村江氏夫妇的车船回去,而那江氏夫妇便是你凭空捏造的。” “那天晚上,潘丽晴收拾好包袱在巷子里等你,子时左右,她忍耐不住寒冷便返回陈员外府上借了一件衣服御寒,恰在那时,在下的拙荆之妹若兰出现在巷子里,你以为若兰是潘丽晴,便抡起棍子行凶,幸好若兰会一些武艺拳脚,这才逃出险境。你在逃走的路段留下了一串脚印,我便由此推断出凶手是有脚上或者腿疾的。因被选中的女子皆是来自杏潘村,而且凶手对她们家中情况了如指掌,便不难推测凶手定是对杏潘村村民比较熟悉,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宣泄,就是为了复仇。” 潘华吉抱着双臂,下巴微扬桀骜,不以为然道:“这只是你的个人推测而已,你们也看到了,我是个瘸子,而且没有马车,试问一个瘸子是怎么到扬州城去杀人的?” 此时,几个捕快抬着两块木器摊在中间的空地上,其中一块便是林昱自制的滑草板,另外一块木器的木料和绳索明显陈旧许多。 林昱道:“这就是你的精明过人之处了。潘老爹擅长木艺,你们所住的院子中有着齐备的做木匠货的工具和木料,听潘老爹说你很勤快,经常帮他做些活计,想必一些简单的木匠活例如制作一件这样简易的木器对你来说也并非什么难事。” 林昱指着眼前的木器道:“昨日我做了一件这样的木板,另外一块是从你房中搜出来的。此二物虽外形大相径庭,但是功用方面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果然印证了我的猜测。我借助这块木板从雀儿山的一侧山顶向下滑至山谷,只用了一个时辰左右,然后沿着山谷前行,翻过一座小山,便可到达扬州城外。杏潘村地处蛟河之畔,所住居民大都通习水性。我发现城墙下方的一处排水口处有一个人为的缺口,可容一人进出,我想你便是从那里进到扬州城里再实施杀人计划的。你利用这个方法既能绕过村庄避人耳目,又能躲避道路上官差的盘查,如此你便可以轻而易举洗脱嫌疑。” “看你年纪不大,竟如斯狡黠,这么精妙的方法都能想得出。”丁武眸光幽幽地搭上一句。 立在一旁的潘老爹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爬满皱纹的面颊上满是惊诧之色,他强忍着波澜翻涌的心绪,抬起颤巍巍的手指沙哑着声音道:“华吉,你老实告诉我,这一切是不是都是你做的?” 潘华吉听到潘老爹的话,顿时耷拉下脑袋,眸色渐渐黯淡下来,整个人如霜打过的柿子一样,没有了之前傲然无物的气势。 “我听潘老爹说,你跟他住在山上这大半年来,懒觉总共也不过睡过两三次,想必是那时候你到扬州城中行凶还未及时翻山越岭赶回来,便让潘老爹以为你在睡懒觉了。潘华吉,我说的对吗?” 潘华吉只垂着头不言语,林昱看向他继续道:“只是我有一点不明,昨日丁捕头来村里询查,里正都没把你列入询查名单之列,你为何还要出来自投罗网,莫非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他们所住的小院中散落着木匠工具和未做完的木屐,还有杂乱密集的脚印,山中空气潮湿,木器散落在外头显然是不应该的,这一切足以说明当时潘华吉想下山去,而潘老爹急忙锁门前去阻拦他,才出现村口耍疯的那一幕。 “吾今拜请神佛至,尔等罪业霎时明,一切善恶皆有报,冤魂泉下待昭雪。果然,果然。”慕容泽啪嗒一下甩开扇子,缓缓地吟诵出声。 “你这个灾星,疯子!居然接连杀害两个人,那潘蓉就是小女,可怜蓉儿妙龄芳华的年纪,竟被你杀害,我还险些包庇了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杀人魔鬼,还有什么隐情,我要杀了你为女儿报仇。”里正目眦欲裂,愤怒地往潘华吉身上扑去,两名眼尖手快的捕快迅速上前制服里正,将他按倒在地。 潘华吉复抬头时,眼中蓄满清泪,他吸了吸鼻子,口中喃喃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再隐瞒,我曾经也想去县衙告状,但是有谁会相信一个瘸腿的疯子,有那么多人颠倒黑白,我定然是百口莫辩。如果我道出原委,你们能帮我做个公证吗?” “可以,你说。本捕头办案一向秉公执法,你若是有什么隐情,大可如实述来,但是你杀人犯案证据确凿,这是如何也逃不了的。”丁武身姿伟岸,眉眼冷峻,昂然站定。 “听他们说,你是江南第一神捕,想必说话是作得了数的。”说着视线转到林昱身上,道:“我看你是个极聪明之人,你说话作得了数吗?” 林昱看他哭啼的模样分明还是个小孩子,风华正茂的年纪,竟然身负两条人命,真是可悲可叹,思及此,心下不由得一沉,启口道:“在下林昱,家父乃是扬州知府。” 慕容泽收回折扇双臂抱于胸前,一副你不必知道我是谁的表情。潘华吉视线从林昱身上收回,掠过慕容泽,头偏向一侧,显然是我也没兴趣知道你是何人的表情。 “听说那林知府是个好官,可惜我当初剑走偏锋犯下滔天祸事,现已追悔莫及。事到如今,我不求各位大人饶我性命,只希望各位大人听我说完后,酌情考量,洗刷我嫂嫂的冤屈,让她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 潘华吉突然跪下,朝林昱和丁武站立的方向磕了个头,娓娓道来:“三年前,我嫂嫂一家因黄河水灾从北方一路迁徙至此,本想在村子附近造屋居住,却遭到村民和里正的反对,因为他们怕嫂嫂一家从灾患之地带来瘟疫之症。我嫂嫂全家不得已便迁至雀儿山上居住。刚开始的时候日子过得挺平顺的,后来有一天,嫂嫂的双亲和弟弟因误食了山里采摘的毒蘑菇而纷纷毙命,嫂嫂当时得了很严重的风寒,油米不进,幸而逃过一劫。可怜的嫂嫂一觉醒来发现只剩下她一人活在世上,心中痛苦可想而知,心如死灰的嫂嫂想跳崖寻死,恰巧被我哥哥救起,二人相处一段时日后暗生情愫,后来哥哥就把嫂嫂娶进了门。” 第28章 结案 林昱昨日从里正的口述中得知,潘华吉的嫂子柳倩娘是个不详之人,她不但克死了自己的家人,嫁给潘华吉的哥哥潘年吉后不到数月,更是将自己的夫君也给生生克死了。不但如此,那柳倩娘在守孝期内竟不守妇道,与自己的小叔行为不轨。 二人奸/情被发现后,为村民所不耻,最后在村中长老的一致意见下,命几个壮汉将柳倩娘捆绑装进猪笼丢到河塘里给溺死了,潘华吉也因此被打瘸了一条腿,最后还是潘老爹极力求情,才让里正同意华吉与他住到雀儿山上,从而避免了被赶出村的下场。不知这些事从潘华吉口中说出又是个什么境况。 跪在地上的潘华吉吐舌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继续道:“哥哥成亲一年后带我到深山打猎,追凶兽至悬崖附近,与凶兽困斗之时不幸坠崖身亡。后来村里流言四起,说我嫂嫂是孤煞不祥之人,克死了自己的家人和丈夫,嫂嫂受尽委屈和白眼,决心离开村子。一日,嫂嫂在院中喂鸡食,许是连日郁结于心气血不足,突然脚下不稳要晕倒下去,我便上前扶了一把,谁知被前来上门讨教花样的几个姑娘给撞见了,没等我开口解释,她们惊呼一阵就逃也似地离开了,而后嫂嫂便成了他们口中水性杨花妇德败坏的女人。” “哦,我知道了,撞破你们/□□的那几个姑娘里面就有小女潘蓉,所以你怀恨在心,处心积虑地把她谋害致死,你有什么怨恨冲我来啊,与我女儿何干。”被衙役按到在地的里正双手捶地,愤怒地冲潘华吉吼道。 “嫂嫂一家本是北地的刺绣世家,嫂嫂自身更是技艺非凡,自成一派。她与哥哥成亲后,毫不吝啬地向村民传授自己的针法技巧,使得村民有了发家致富的门道。”潘华吉抬手指着围观的村民,“是你们怕嫂嫂离开村子,将刺绣技艺传授他人,断了你们的财路,所以才容不下她。” 忆起往事,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那日雨夜,电闪雷鸣,一道响雷劈在村口的大树上,树干被拦腰劈断,只剩下现在你们看到的那样。这本是天灾,可你们身后这些愚昧的村民找来道士做法,硬是将这惊雷归罪于无辜的嫂嫂身上,声称是嫂嫂不守妇德败坏名节的行为惹怒了天神,此人如若不除,将会祸害全村人的性命。我还记得村民拿烂菜叶和鸡蛋扔在嫂嫂身上时,她的眼中是多么无助和绝望。” 远处铅云低垂,沉闷闷地似要下雨。潘华吉抬起胳膊竖起两指,正色道:“我潘华吉对天起誓,我与嫂嫂之间并无任何越距之事,若我有一句虚言,就让我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轮回。” 话语刚落他就急切站起身来,林昱觉察到一丝不对劲,大叫一声:“快拦住他。”可惜为时已晚,潘华吉疾步向墓碑上撞去,恐怕他一早便有了寻死之心,跪着的地方也是靠近墓碑的。 墓碑上沾染的血液刺目鲜红,待衙役把他翻身过来,他头上已经破了一个大血洞,血流不止。林昱急忙撕下袍角帮他按住伤口,手指搭在他的手腕处,眉头不禁蹙了蹙。 是了,他一早便是想寻死求解脱的,除去他头上的伤不说,他来这里之前还服下了发作缓慢的毒/药。 潘华吉抬起手指,有一滴雨砸在他的指缝,他嘴角扯起一抹冷笑,奄奄一息道:“这是我罪有应得,我不该杀害那两名女子,不知道嫂嫂知晓了我做的这些事,九泉之下会不会不愿意再认我这个小叔,若有来生,我……” 潘华吉没有说完下面的话就口涌黑血而死,双手也向两侧垂落下去。 三日后,刑部公文批下,杏潘村少女被杀案结案,案犯潘华吉畏罪自尽,将柳倩娘逼死的道士和村里几个领头人物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并且广贴告示明令禁止这种私自动刑草菅人命的愚昧行径。谭知县与季师爷欺上瞒下知法犯法,即日起革去职位,三日后发配边疆永不召回。至于撷芳楼的老板俞沁,目前尚未有有力的证据证明她有杀人之罪,便无罪释放了,不过人毕竟是在她的房间死的,免不了有个间接的过失,就判了撷芳楼关闭,永不经营。 林正清向皇帝上表了一份自劾书,上道:“臣得陛下厚爱,尸素俸禄,治下不力。所辖之民,教化未明,辜负陛下厚望,臣甚惶恐不安。请陛下革臣之职,依法论处。” 没过几天,皇帝驳回了他的自劾书,并赐下自己亲自书写的墨宝一幅,和一道圣谕:“朕信卿的为人,偶有一两刁民,不能以偏概全,望卿办好水利,充盈国库。” 来传口谕的王公公按部就班地宣完今上旨意,咳嗽两声示下,林正清率府中家眷在前院跪了一地,听到咳嗽声忙叩头道了声皇上万岁万万岁。 王公公屈身扶起林正清,灿烂一笑:“林大人快请起,咱家还是数年前跟随圣驾南巡的时候来过这里,扬州城还是一样富庶繁华热闹非凡。”又附耳低声道:“陈进良给皇上递了好几本弹劾您的折子,皇上一气之下都给驳回了,任谁都看得出来,皇上还是一心向着您的。” 林正清虢须祥笑两声,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王公公一路辛苦了,下官已经备好了公公爱喝的金骏眉,请公公移驾前厅。” 扬州城外,一辆青色马车踏着晨霭疾驰而过。 一身寻常妇人打扮的沁娘端坐在马车里,轻声责备道:“清白之身对于女儿家最是重要,我调养的几个女孩中就数你最聪慧伶俐,这次怎地如此糊涂。” 紫苏将头枕在沁娘的腿上,乖巧地任她把自己脸前的秀发顺到耳后。片刻,她抿唇笑了,“紫苏以后都不要嫁人了,紫苏只想跟随沁娘左右,天涯海角,生死相随。” 天涯海角,生死相随。 沁娘闻言心中一颤,缓缓舒出一口气,视线落在紫苏清丽纤巧的脸上,叹息道:“傻孩子。” 离扬州城越来越远,路越来越颠簸,紫苏已经闭起双眼,就这样枕在她的腿上安然睡着了。那些纸醉金迷衣香鬓影的繁华日子,也会像掉落的树叶,终究化作微末泥尘,不留痕迹。 她从袖口摸出那只鎏金嵌宝的发钗,贴在胸口仔细摩挲了几下,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滚落,滴在金钗的边缘。依稀间她仿佛看到从前还是小女儿的自己,云昭对着她清风明月般温柔地笑着,抬手将这支金钗从她的发间抽出,握在手中道:“语笑嫣然,丽质天成,沁娘姿容,恐怕西子都未比得及。” 她脸上升起一片温热,心中更是甜蜜万分,下一瞬她就被他长臂一伸揽进怀里,放在她腰间的手,收紧。 第24节 唯愿天长地久,只如此时此刻。 后来家中徒生变故,她被送进宫中当宫女,临走前,云昭对天起誓,一定等她出宫归来之日,娶她过门。 因得她身段婀娜舞姿出众,刚进宫不久就被教坊使看中,留在宫中的司乐坊做了舞姬。 那年中秋节前夕,皇后娘娘来教坊查看中秋节当天的舞乐曲目,恰好碰见她在中庭跳水袖舞。 双臂飞起春罗袖,柔若无骨娇媚生。 皇后娘娘身旁的宫女唤她过来,她伏在地上不敢抬首,细声道:“不知皇后娘娘驾临,奴婢失仪,请娘娘责罚。” 预料之中的呵斥没有来到,反倒是听到一串轻语的笑声,皇后用帕掩口止住笑,命她起身,皇后端详她一阵,开口:“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她眉眼低垂,不敢直视,福了身回道:“奴婢俞沁,来司乐坊不过一月。” “那便是了,是我许久未来了。”皇后抬眼看了看外面,深吸了一口气闭眼沉醉道:“每逢中秋时节,这桂花的香气格外馥郁醉人,今个天气好,你也别跳舞了,陪我去御花园逛逛吧。” 她慌了心神跪下,叩首道:“奴婢不敢逾越。” 皇后弯下身子扶她起来,嗔笑道:“我一见你便觉得面善,似是以前在哪里见过,我在这宫里呆了许久,好不容易见着一个合眼缘的,你可莫要驳了我的面子,就陪我这个妇人走走吧。” 她抬首看清了皇后的面容,慈颜善目,笑容和煦,一点也不像传言说的色厉内荏喜怒无常的样子。她抬起手臂让皇后的手搭在上面,恭声道:“奴婢遵旨。” 后来发生了一件改变她命运的事。 那日中秋夜宴跳完水袖舞,皇上看得兴起赐下一堆赏赐,把教坊史乐得合不拢嘴。回去的路上她碰到一个眼生的女官,看衣饰应是司乐坊的无疑,那个女官告诉她教坊史大人奉命临时要加一个节目,让她先在御花园水榭旁独舞,随后其他舞姬便会从水榭两旁的栈道鱼贯而入配合她。女官说着把跳那只舞所用的衣服塞到她怀中。 不疑有他,她去偏殿匆匆换好了衣服,不远处的宴席上声乐阵阵,水榭旁水雾缭绕如神幻仙境,她玉手挥舞抛出水袖就跳了起来。 她刚跳了几下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到了跟前,想要停下看个究竟已经来不及,耳边响起了內侍宫人才有的尖嗓呵斥:“何人在此,惊扰圣驾,你有几个脑袋担当得起。” 触目是明黄色刺目的仪驾,皇上搀扶太后走在前面,身后跟随一大波嫔妃宫人,她不知究竟,匆忙跪下,“皇上万安,奴婢俞沁,乃是司乐坊的舞姬,奉教坊史之命在此跳舞。” 白色襦裙抹胸处做得极低,丰满的酥胸随着她下跪的姿势呼之欲出,腰身修得很好,勾勒出诱人的曼妙曲线。 陈婕妤微眯起眼,不屑地嘲讽道:“穿着如此暴露下俗,成何体统!我看你是算好皇上会经此路过,好在这里跳舞迷惑皇上。” “去查。”皇帝一摆手,有內侍宦臣匆忙小跑去司乐坊取证,那太监很快跑回,跪下复命:“奴才刚去司乐坊查过,也跟教坊史确认过,并无此事。” 太后的脸早就黑沉沉的,怒道:“宫中怎会有如此事情发生,传扬出去后宫颜面何在,皇帝看着处置吧。”说罢愤怒离去。 皇上脸色铁青,拂袖哼了一声,跟随上去。 她自知被人下了套,忙不迭叩头大喊冤枉,额头磕在黑硬的石板砖上,没几下便渗出血,直到她被关在掖庭的黑牢中,她才觉得特别害怕,她怕从此要与云昭天人两隔,再不相见。 在她万念俱灰之时,牢房的门被哐当一声打开了,她抬手覆住眼睑以适应这突然而进的阳光,她的胳膊被人扶了起来,皇后微笑着怜爱地看着她,“我已查明真相,当日传你去水榭跳舞的女官已经供认不讳,她说是嫉妒你的才能才陷害你的,你是冤枉的。” 她大惊,仍旧保持一丝冷静,“娘娘可知是谁要害我?” “我只知道那个女官以前是陈婕妤的人,可是还没逼问出什么来,她就一头碰死了。” “陈婕妤?我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害我?” 皇后呵呵笑了几声,伸手捏起她的下巴,端详道:“还能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长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还有你得天独厚的才艺。那日中秋节夜宴你一舞艳惊四座,皇上一时兴起宠幸于你是毫无疑问的事,你可知道,那陈婕妤出身卑微,当初是凭什么获得盛宠,从一个末等采女一步步荣升正六品婕妤的?” 见她不语,皇后继续道:“她与你一样,也是舞艺超群,如今陈婕妤圣眷正浓,一山难容二虎,自然眼里容不下沙子。” “多谢娘娘救命之恩,奴婢感激不尽。”她跪下叩头。 皇后再次扶她起来,“如今这么一闹,皇上碍着颜面不会召幸你,陈婕妤也必然不会放过你,你以后在宫里不会好过,不如出宫去吧。” “出宫?”她惊诧一阵,明白过来,喜极而泣:“多谢皇后娘娘大恩。” “我与你有缘,不想你冤死在宫中,但是本宫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说着皇后向一旁的嬷嬷使了个眼色,那个嬷嬷从怀中摸了令牌给她,“若是出宫遇到难处,可以拿这个令牌去朱雀大街的如意铺子里找那儿的掌柜。” 她自以为碰到了贵人,欢天喜地地出了宫去,却得到云昭已经娶妻的消息。她浑浑噩噩地走到如意铺子里见到了皇后的亲信,那人帮她给皇后传了信,从此之后她便成了撷芳楼风华绝代的老板沁娘,实则暗中培植势力搜集江南的密报。 这些年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皇后,只不过她深谙后宫的阴暗,也许她早就被皇后选中,若是自己当初一走了之恐怕只会落个身死异乡的下场。 马车外日光融融,道旁草木稀疏。她掀起帘子,将那只金钗抛了出去。 她走之前已经把云昭一家安排至安全的地方,二皇子殿下已经在皇后那里为她求了情,自此她可以抛下一切,海阔天空,她终于自由了。 她低头看着紫苏安然的睡颜,心满意足地笑了。 数十载辗转红尘已如前尘往事,这次,就为自己活上一回吧。 第29章 生辰礼物 若兰气鼓鼓地从小径来到厢房前边的小花园,刚穿过翠障就迎面撞上一人,那人揉着发酸的鼻骨,竖起玉指就骂道:“哪个不长眼的……”待看清来人就立刻住了口,换了微笑福身道:“江二小姐,奴婢没看清楚路,奴婢一时心急,并不是要骂你。” 若兰被撞得一个趔趄,稳了步子说:“是我走得太急,不能怪你。”又问她:“我阿姐呢?” 半夏柳眉上挑,扶了扶髻上一枚精致的闪着金光摇晃珠色的发钗,微笑回道:“少夫人在书房练字。”迟疑一下,低声道:“大少爷也在呢。” “哦。”若兰撇撇嘴:“半夏姐姐,你去忙你的去吧。” 小花园中秋菊开得正艳,花团锦簇,曲曲盘盘,凝香满院。若兰信手掐了一个黄色的大立菊花苞握在手中一瓣瓣撕了起来。 “菊吐青蕊,破霜而开,你怎忍心这么糟蹋它们。”忽一道洪亮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若兰微侧目,见慕容泽闲庭阔步来到跟前,一恼便把那菊花猛掷在地上。 刚欲转身,下巴处一凉,被慕容泽用折扇将脸扭了过来。在常人看来这是很轻浮的举动,但若兰被怒气糊了脑并不以为意,抬手甩开折扇,双手叉腰,气鼓鼓道:“连你也要欺负我。” 慕容泽看她衣裙素淡,玉面桃腮,自有一股清灵之气,却杏目直瞪鼓着腮帮,心中觉她万分可爱,一时失了笑,待清咳两声回归严肃,道:“告诉师父,是谁欺负了我的若兰?” 若兰知他没个正经,但听到“我的若兰”四个字心中微甜,朝他呸了一声,便平心静气一五一十地将缘由与他说了。 原来她今日路过前院,偏巧碰见二夫人坐在小亭子里嗑瓜子,远远就听见她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堂堂江二小姐,多日不见,差点没认出来。若只看这身穷酸打扮,我还以为是哪个院里的洒扫婢女呢。” 第25节 若兰一壁说着,一壁还龇牙咧嘴地将二夫人当时刻薄的表情表演地淋漓尽致,逗得慕容泽嘴角直抽。 “我是顾及阿姐所以才强忍着不惹事。”若兰拨了拨发髻上系着的粉色流苏,突然眼中光芒大盛,恨恨道:“等我有钱了,一定到金铺子里打一个十指宽的大金镯子,特意到她跟前撩起袖子,晃瞎她的眼。” 慕容泽听了只好握拳掩唇克制笑意,又听若兰一拍脑门道:“糟了,光在这里生气,把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慕容泽随若兰来到东市一家有名的古董店,这家古董店不是靠大街的门面,里面的布置也仅是朴实干净,它的名气在于藏品丰富,而且货真价实,从不欺客。 若兰捡了几只翡翠玉镯对着光线似模似样地看着成色,店里的小二恭敬地跟在慕容泽身后时不时地插上一句:“姑娘真是好眼力,这几只镯子都是刚到的新货,晶莹剔透,成色好着呢。” 若兰问了问玉镯价格,店小二也一一答了,她在店里环顾一周,最后视线落在一方天青色砚台上。那砚湛蓝墨绿,石理润泽,上刻嶙峋山石,繁茂树木,农舍掩映其间,还有牧童吹笛牧牛,那两只牛儿刻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远处深山幽谷,别有意境,中间一轮圆盘明月恰是那砚心,最独运匠心不过。若兰用手指按其砚心,指尖润滑细腻,心中猜测此物必是佳品,于是抬头看向慕容泽,见他微点了点头,心中大喜,但并未喜形于色,只是拍了拍手随意向店小二问道:“小二哥,这个牛儿砚台多少钱?” 店小二皱眉看了看若兰,又看向旁边衣衫华贵的公子,伸出手指答道:“此为上好端砚,名为‘月华’,须得三十两。” “什么,三十两?这么贵!” 店小二呵呵两声,解释道:“此砚雕刻精美,石质坚实,乃是寻常难觅的老坑石料,下墨发墨均佳,是上好的送礼佳品。” “东西好不好我也不晓得,您看看最低多少钱可卖,不然的话我们就去别的铺子转转了。”若兰拽着慕容泽的袖子作势要向门边走去,眼角余光却一只注意着一旁的店小二,那小二却只是摇头,并无半点降价的意思。若兰心里一凉,在门槛前收住了脚,三两步又跳回来,细语温声道:“小二哥,你给我算便宜些可好?” 店小二向若兰作了个揖,苦笑道:“姑娘莫要为难我,您若是诚心想要,我就跟掌柜的请示一下,让他赠送您一只紫毫笔,只是这方端砚的价格是万万不能少了。” 此话一出,若兰即知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正思虑盘算间,一身着天青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挑帘而出,小二附耳跟他说了外间的事情经过,他看向立在女子身侧高贵不凡的华衣男子和他手中扇柄上挂着的玉佩,虢须微笑道:“姑娘既然看中此物,定是与之有缘,姑娘若诚心想要,就给您算二十两好了。” 从三十两降至二十两,实在是天大的好事,若兰心中大喜,赶紧上前行了个礼,似怕他反悔似的欢喜道:“谢谢掌柜的了,另外,您那什么紫毫笔也要赠送一个的。” 店小二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玩笑似地嘟囔:“姑娘还真是要把便宜占尽啊。”那掌柜呵呵笑了两声,爽快道:“就依姑娘。” 慕容泽正欲付钱,若兰一伸胳膊,将他拨在身后,从怀里掏了一锭金子递给店小二,问他:“这个够么?” 店小二接过金子在手里掂量掂量,又拿起小称称了重量,指下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抬首一叠声道:“姑娘这锭金子分量足,付了这个端砚还有剩余,我还要找给您。” 东市大街热闹宽阔,人流如织,两旁店肆林立,商客如缕。 若兰将包好的毫笔和端砚搂在怀里,不时地低笑几声。慕容泽看她这个样子,不由问:“平时也不见你读书写字,买这么精美贵重的砚台是要送与何人?” 若兰心情极好,笑容一直浮在脸上,“我是买给智允的,今日是他的生辰。” 慕容泽唔了一声,又问:“对了,你的那锭金子是哪里来的?” 若兰早知道他会这么一问,心中早想好了说辞:“现在不在姐夫家里,我就告诉你,师父你可要替我保守秘密,那锭金子其实是紫苏姐姐临走之前悄悄塞给我的,她说我为了救沁姨差点遭人暗算,心中很是愧疚,于是她就给了我这锭金子聊表感激之情。”说到这里她又连忙摆手解释:“我当时是几番推辞不要的,是紫苏姐姐非要给我,我是勉为其难才收下的。” 若兰与慕容泽回林府之后,若兰就唤来丫鬟去叫了智允过来,智允拿着礼物左右端详爱不释手,若兰反手在唇边眨着眼睛道:“我还给你买了一件年画娃娃的提线木偶,你娘见了必定会说你玩物丧志,给你烧了也说不定,所以我就把那提线木偶放在我院中,等你有空我们再一起玩。” “好啊好啊,谢谢若兰姐姐。”智允欢喜地直拍手,半晌又摸着脑袋问:“若兰姐姐送了我生辰礼物,我还不知道姐姐你的生辰是哪一天呢?” 倚在抄手游廊的柱子上闭目养神的慕容泽此刻也竖起了耳朵。 若兰道:“我娘生我那一天正巧是大年三十除夕夜,每年我跟阿爹和阿姐忙着贴春联准备年夜饭,我的生辰都是随着守岁过的。” 智允叹口气:“那若兰姐姐你的岁数好虚啊,有时候二十九就是除夕的,那样姐姐你便没有生辰可过了。” 若兰微曲了身子,视线与他齐平,也跟着他叹着气道:“唉,是啊。” 片刻,智允突然眼睛一亮,欣然笑道:“今年就有大年三十,到时候智允会陪着姐姐一起过生辰,智允也要送姐姐生辰礼物。” 若兰开怀一笑,伸出手指与他拉了勾,道:“好啊,一言为定。” 智允回去后,慕容泽便阴沉了一张脸,一连让若兰练了两个时辰的剑,直到若兰气喘吁吁筋疲力尽地拖着剑歪在游廊上的美人榻上,他都没有喊下停。 若兰用手扇着风,有气无力地说:“师父,你这是要累死我啊。” 慕容泽偶然听说智允有“试问大丈夫抱三块金砖又何妨”直言要娶若兰为妻的言辞,早就对此事心存芥蒂。如今见二人这么亲密无间,心中便有些惴惴。虽说他们之间年岁有差,但是也只有五六岁而已,若他日智允长成风流俊俏的少年郎,又时常与她相处,日久最易生情,难保若兰不会动心。 思及此处,不由得心下一沉。 “成天只惦记着玩乐,不思进取,还学什么剑法,不如跟小儿一处玩闹去吧。” 没来由的一顿痛骂,若兰心里很不是滋味,思虑再三也不知因何原因惹得他不痛快,只好站起身拉了拉他的袍袖,佯装撒娇道:“师父,我知道错了,我以后用心练剑便是。” “再练一个时辰的剑,明日我要检查,若无半点精进以后就莫要再叫我师父。”慕容泽一甩袍袖便阔步离去,留下一脸疑惑的若兰无奈地吐了吐舌。 第30章 践行 慕容泽不日便要离开扬州返回汴京,因着林昱要上京赶考,便与之约好同行。 这日,慕容泽坐在凉亭中独饮,有丫鬟过来福身传话:“慕容公子,大人今晚在前厅设宴为您践行,请您到时赏脸前去。” 慕容泽摆手示意丫鬟退下,然后自酌自饮了几杯酒。立在一旁的高兴小心道:“主子,您一向不与他们一道用膳的,要不要奴才过去传个话,推辞掉这个践行宴。” 院中有片树叶扑簌落下,转眼已是深秋。慕容泽想起刚来林府之时,林正清问他是否按照宫中的膳食为他安排,他说:“父皇曾南下扬州,数次称赞江南菜色极好,本宫记忆犹深。林知府就备些江南之地的特色菜肴吧。” 林知府请了扬州城里有名的大厨为他张罗了一大桌子菜,色泽鲜亮,造型讲究。他看着新鲜夹了一著精肉,只觉咸中带甜,味道甚怪,几番挣扎才咽下去。稍后他又夹了一扇贝肉,入口咸腥诡异,害他差点吐出来。 他耐心告罄,本想拂袖离去,但碍于林知府在一旁巴巴地陪着小心,只得悬着筷子在桌上寻着可下口的菜,忽然他看见一道菜蔬白亮细嫩,便问道:“这是什么菜?” 林知府回道:“此乃菰笋,又名茭白,生长在水田里,其茎可食,其种名为菰米或雕胡,为六谷之一,此菜只以热油烹之,便名油焖茭白。” 他听着兴起,就夹了一筷子菜入口,但其味寡淡腥甜,难以下咽。他深蹙着眉头强忍着没有掀翻桌子一走了之。 立在一旁的高兴觉出端倪,便清咳一声,道:“我家主子用膳一贯不喜人在一旁看着,林大人还请回避。” 林正清退下后,他一掌拍在桌上,震得瓷碗颤颤作响,愤然道:“小兴子,这桌子菜赏于你了。” 他自小在宫中长大,所食皆为北方菜式,口味也甚是挑剔。北方菜咸甜分明,酥烂香脆,明亮芡实,型糙却味道醇浓。他那日所食南方菜虽造型精致却味同嚼蜡,一点也吃不惯。自那日后,他便不在林府吃饭。一次,他亲眼见若兰姐妹娴熟挑针拆蟹,蘸醋吃完蟹肉,所剩残骸仍能拼成个完整躯壳,深感饮食之精细,技艺之高超,从此对南方菜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他将酒杯放下,对高兴道:“罢了,还是不要拂了林知府的面子了。” 晚上,众人在前厅热闹地坐了一桌,二夫人禁足之令虽被解除,却并未被应允入席。侍女鱼贯而入,将烧制好的菜肴摆在桌上,又添上好酒,林正清执起酒杯,向慕容泽道:“公子启程在即,林某在此祝公子一路顺风。” 第26节 “多谢大人。”慕容泽端起酒杯与众人一道饮了,却多时不动筷子,坐在他身侧的林昱不经意向若宁道:“听说今晚的菜全是你与若兰下厨炮制,辛苦娘子了。” 若宁停下筷子微笑道:“慕容公子乃府上贵客,平时又与夫君交情甚笃,若宁只不过烧些粗制农家小菜,不足挂齿,还望慕容公子不要嫌弃才是。”言罢若宁也执起酒杯:“慕容公子,请。” 慕容泽饮了酒,抓起筷子在桌上左右逡巡,坐在他另一侧的若兰指着面前的一盘菜对他说:“慕容公子,您尝尝这个清炒虾仁,这是我跟阿姐学着做的。”原本是林正清坐在他身侧的,是林昱让若兰坐在一旁为他斟酒布菜。 慕容泽看向那一盘五彩斑斓的菜蔬,不知那上面晶莹亮泽的肉环竟是虾肉,毫不犹豫伸筷夹了一著,尝之竟鲜美爽口。 “怎么样,怎么样,好吃吗?”若兰双眼泛着亮光,巴巴地问道。 慕容泽眯起眼,笑道:“甚好。” 若兰心中欢喜,站起身伸长胳膊从一个盘子里夹了一片肉,放在他眼前的碟子中,说:“慕容公子,这是此地的名菜梅菜扣肉,可好吃了,您且尝尝。” 慕容泽见那一片带皮薄肉肥瘦相间,滴着油水,上面沾着几粒黑不溜秋的碎渣,心中略感苦闷,却仍不动声色地将其拨去黑渣夹起放入了口中,嚼之却是油而不腻,醇香四溢,于是点头道:“此味甚佳。”接过若兰为他斟的酒,问:“这个也是你做的?” 若兰摇摇头:“这个菜烧起来太难了,我可做不来,这是府里的张婶做的,她做这个菜最好吃了。公子你不知道,她是我家邻居,小时候她一烧这个菜,香味飘到我家院中,我就要流一天口水了。” 众人呵呵笑了一阵,有婢女上前拉开盘子,将一个白瓷蓝釉的精巧鱼盘置在饭桌中间,若宁拿起大勺从丫鬟捧着的瓷碗中舀起热气腾腾的卤汁浇在鱼身上,立刻有滋滋的声音响起,鲜美浓郁的香气萦绕在房中。 若宁道:“此乃松鼠鳜鱼,因形如松鼠而得名。南方人多称为桂鱼,取蟾宫折桂之意。” 慕容泽也格外赏脸夹了一块冒着热气的鱼肉,入口只觉外脆里嫩,酸甜适口,并隐有一股松红香味,滋味甚妙。随后若兰又向他劝了几道菜,慕容泽食欲大开,酒也不停杯,不知不觉间已吃到腹中饱胀。 饭后林昱叫丫鬟上了一盏山楂茶来为他消滞解腻。 挽宁苑。 “夫君,再记上紫貂毛皮一副,冬日将近,买来可为母亲做一件貂毛大氅来御寒。”若宁在书案前来回踱步,手指拂着下巴上左右思量,生怕有遗漏之处。 林昱提笔蘸饱墨汁在长长一张书卷上记下紫貂毛皮一副。若宁从他手下抽来翻看,口中默念出声:“锦缎貂裘,发钗耳铛,胭脂水粉……” 林昱看她认真的样子,笑道:“娘子可是要我把铺子一道搬回来?” 若宁嘟起唇道:“夫君难得去一次汴京,听说京城甚是繁华无双,奇珍无数,夫君就受累些,顺道买些小物件回来,阿宁是新鲜向往的紧。” 林昱伸手剐蹭一下她的脸颊,宠溺道:“为夫怎是那等小气之人,但凭娘子吩咐。” “哦,我差点忘了。”若宁伸指在空中点了两下,转身去内室取了一个榆木匣子出来,对着林昱打开,道:“前几日我回了蛟河河畔的娘家一趟,把院里屋内仔细打扫了一番,偶然在父亲房中发现了这个小匣子,里面这只发饰应是母亲留下来的,我看这个匣子表面光滑,想必是父亲经常摩挲万分珍视的心爱之物。” 说到这里,若宁语气徒然变得难过起来:“都怪我当时手滑不慎把这个匣子摔在地上,这只发饰也跌落在地上摔破了,我问遍扬州城里各个首饰铺子,都没有人能修好它,夫君此次上京顺道帮我带上,看看京城之中有无精巧匠人能将它修好。” 林昱点头应了,把这只匣子连同记录好的小册子一起收拾进了包袱里。 夜半,内室春/色旖旎,烟纱色芙蓉花帐里,若宁伏在林昱身上娇喘微微,葱白如玉的手指在他胸前无力地划着圈,半晌才道:“人说京城遍有勾栏瓦肆,且热闹非凡,夫君空闲时可去看一看,回来好为我讲解一番。” 林昱抓起她的手放在唇边浅吻,哑声道:“娘子不怕我沉迷其中,再学来几分倜傥风流,不思归返了。” 若宁嫣然一笑,“阿宁相信夫君不是那样的人。” 林昱忽一翻身,又将她压在身下,看着她潮红的脸颊和诱人的樱唇,腹中欲/火难抑,作势就要吻下来,若宁忙抬手点上他的唇,怨道:“夫君明日就要启程上京考试,今晚莫要太过劳累了,还是早些安歇吧。” 林昱移开她的手,将她额前汗湿的头发顺在耳后,气息不稳道:“少则半月,多则一月,昱要与娘子分别多日,虽是不舍,但父母之命难为,娘子今晚且纵着我一回。” 若宁含羞偏过头去,轻点了点头,“嗯。” 第31章 进京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林昱便与家人辞行,然后和慕容泽一道快马加鞭赶往京城。因着杏潘村一案耽搁许多时日,虽太后冥诞将省试延迟了一月,但二人赶到京城之时,已是开考前三天的中午了。为免被宫中眼线盯上多生事端,二人入城之后即刻分道扬镳。 本朝科举废五代旧制,改为三年一试。由州府举荐考生,入京应试,由尚书省礼部主持其事。省试之后便是殿试,由皇帝亲自出题考试,选出进士,及各科及第者。 每逢省试,京城为之倾动,各州府才子云集汴京,街上行走着许多长袍巾冠的试子,各个酒楼客栈皆入住得满满当当。慕容泽早早把林昱安排在京城第一的状元客栈的天字一号房,还是个有假山流水的独立庭院,景色雅致,翠竹环绕,是个安静读书的好地方。 林昱解下马鞍交给小厮,步入客栈大堂,在掌柜处报上姓名记档,忽听得宽敞的大厅中传来一阵鼓掌喝彩声,细听还隐带缕缕琴音,遂向掌柜问道:“敢问掌柜,何事如此热闹?” 掌柜伸脖瞧了瞧,呵呵笑道:“林公子有所不知,住店的几个试子分成新老两派,互相瞧不上眼,这不,今日碰在一起又掐上了,这会正在比试诗书文采呢。” 林昱丢给跑堂的小二一锭银子,让他把行礼包袱带到自己的房间,就向厅堂中走去。那小二欢天喜地地接过银子,眼睛都笑没了,连忙恭敬打揖:“谢公子打赏,公子若是有什么需求,尽管吩咐小的。” 林昱走到近前,见一个眉宇间神采飞扬的试子站在人群中间,道:“我出一题,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两点。” 旁边一个立着的素净长衫的试子思虑一刻,吟诵出声:“寒雪笼屋,上一层下一层。” 众人拍手叫好,先前那个出题的试子明显不服气,抓耳挠腮片刻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一句好对,便像揣了宝贝一样有恃无恐地笑道:“苏闻兄果然好文采,足下再出一对,若苏闻兄能工整对上,我就当场写个服字。” 苏闻向他一揖,自谦道:“许兄说笑了,其实大家只是切磋诗文,互相学习,不必太过计较。” “哎,这可不是这么说的。马有优劣,物有价码,今日不比出个输赢雌雄,苏闻兄可走不出这状元客栈。”许宗群向前迈了一步,像进献宝贝一样朗声念道:“黑无常白无常黑白无常常无常。” 四下声音沉寂下来,众人都在交头接耳说这个对子挺有难度,苏闻看向面前桀骜地仰着下巴的许宗群,再一揖,负手踱了几步道:“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 “好”四下一片赞扬叫好声,不多时便响起了让许宗群应诺写服字的起哄声,许宗群不甘又无奈,脸色阴沉地有些挂不住,锤着手道:“我……” 正在思付应解之道,忽一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越过他站在中间。许宗群看了来人一眼便有了底气,腰板重新挺直,“成跃兄,你来了,快出一绝对难倒他们。” 周成跃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一旁的苏闻,见礼道:“大家都是读书人,孔子门生,在诗书礼仪上较量一下是稀松平常之事,何必那么当真。依我看,今日之事就算了吧。苏闻兄,你说呢?” 这人一看就是个和事佬,苏闻也并非不上道之人,忙拱手一礼道:“周兄说得极是。” 众人都以为到此没有好戏再看了,都欲转身散去,却听见周成跃说:“成跃不才,方才偶得一句,还请苏兄赐教。”众人一听此话,半转过去的脑袋又都齐刷刷转了回来。 “花间有酒,酒不醉人人自醉。” 苏闻只觉趟了浑水,不该逞出头之勇,一时哭笑不得,叹口气道:“苏闻才疏学浅,这个对子对不上来。” 话音刚落,周成跃和许宗群脸上都浮现得意的笑容。 “花间有酒,酒不醉人人自醉。林中生风,风吹荷影影自哀。”伴着潺潺如高山流水的琴音,一首绝对缓缓吟出。 第27节 众人的视线都往角落一处看去,那人穿着青色印翠竹长袍,英眉俊目,很是斯文儒雅。苏闻向他投来感激又担忧的目光,那人却仍旧慢条斯理的抚他的琴,一边笑道:“书看得多了太费脑子,不如我为大家抚上一曲,聊作解纾畅怀。” 众人一时不语,静静听着美妙的琴曲从那人指下倾泻而出。林昱闭目倾听,只觉神识都被琴声引导,飘向那幽山仙人去处。 一曲终了,众人悉数挥袖散去。苏闻上前,对那人道:“庄兄今日为我解困,他日要换作自己麻烦缠身了。” 那人笑着摇摇头,对他的话显得一点也不在乎。他收好琴,走到苏闻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他们也只不过图一时口舌之争,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况且考试将近,我想他们也无心再做这么无聊的事了。” 二人谈话间,林昱上前道:“在下林昱,也在这状元酒楼住下,我已知晓这位苏闻兄的姓名,苏闻兄文采斐然,令人叹服。”又看向那人,“敢问这位兄台尊姓大名,方才听这位兄台的琴声,仿佛让人置身神仙仙境,远离那凡尘俗世十丈软红之地。” 二人都看向眼前这个眉眼温润俊美无匹的年轻人,弹琴那人微笑一礼,道:“小生庄辞,胡乱弹奏一曲,不足挂齿,林兄过誉了。” 林昱又问:“方才听掌柜的说,试子之间分成新老两派,互生龃龉。昱今日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对此事大为不解,因此想请问二位此事到底是何缘故。” 庄辞张口想要回答,却被苏闻抢了话头,“林兄有所不知,这新老两派乃是给应届试子与历届试子冠上的称呼,我与庄兄都是上一届未考中的,方才在厅中与我们比试对子的许宗群和周成跃都是今科的新考生。他们一贯看不起我们这些曾经落了榜的,经常咄咄逼人的前来挑衅滋事。” 苏闻一甩袍袖手背向身后,昂首继续道:“依我看,是他们这些没经历过省试的人心中茫茫无所向,才想法压一压我们这些有经验的。” 林昱点头唔了一声,慨然道:“参加科举乃是为了施展抱负,为我大宋社稷出力。那些拉帮结派舞文斗墨的试子,俨然忘了读书人的初心了。” 庄辞点头赞同:“林兄所言极是,若是每个试子都有林兄一样的见解和心境,就少了许多无畏的纷争了。” “说起来,林兄是第一次参加科考,也是应届考生之一,但是林兄身上全然没有半点桀骜之气,刚刚这一席话也说出了苏闻的心声,可谓知己也。” 林昱笑道:“昱与二位也有一见如故之感,不如这样,今日由昱来做东,请苏兄和庄兄吃一顿酒,好好畅聊一番。” 庄辞一听此话,与苏闻对视一眼,遂摆手婉言道:“林兄初来京城,应当我们请你才是。” 苏闻也附声道:“是啊,是啊。” 林昱拱手一揖:“昱生平最爱结交二位这样品性高雅,博学多才之人,相遇即是有缘,此乃昱的一番心意,苏兄和庄兄就莫要推辞了。” 三人出了状元客栈,谈笑间已到了京城有名的醉仙楼。 林昱包下一个雅致敞亮的包厢,里面方凳桌椅雕工精致,狻猊铜炉飘散出淡淡的檀木香,镂空雕花轩窗大开,竹帘卷起,临窗可观杏叶飞落,秋湖涟漪。 小二上了美味佳肴,香茗陈酿。三人对窗畅饮,吟诗咏赋,至暮色微凉方归。 第32章 好戏 休整一宿,浑身舒泰。林昱早上起来,揉了揉眉心,唤了小二送来热水面巾洗漱,稍后在大街上溜达一圈,尝了几道京城特色早点,又去闻名的首饰铺子挑了两三样做工精美的发钗,让店掌柜细致包了。 他拿着若宁叮嘱他修补的发饰问了几个铺子,匠人皆称其损坏严重,无法修缮复原。他此感到可惜,思来想去也只有拜托殿下帮忙了,宫中能工巧匠众多,或许还有希望。 他回到状元客栈已近巳时,穿过厅堂时碰到下楼取热水的庄辞。 “庄兄可是昨日饮多了酒,以致今日疲惫晚起,昱本是一片热忱与庄兄和苏兄结识,若因此耽误庄兄温书,便是昱的不对了。”林昱向他抬袖一揖,抬头时发现庄辞面色发白,眼圈下一片青黑,心中顿时惭愧万分。 庄辞一笑道:“林兄不必自责,昨日的酒虽好,但在下从来不是贪杯之人,统共下来也没有喝几杯,倒是跟林兄一样吃了许多茶。”接过小二递过来的装了热水的水壶,转首继续道:“今日晚起只因昨夜被梦靥扼住,辗转难眠,沾不上林兄半点过错。” 二人谈话间亦瞥见正在下楼的苏闻,庄辞见他走路摇摇晃晃步履不稳,遂玩笑道:“苏兄昨日恨不得把醉仙楼的酒都给灌下肚去,他才是宿醉劳累的那个,林兄应该与他道歉才对。” 林昱看向苏闻,亦忍俊不禁道:“庄兄说的极是。” 苏闻虽头痛眩晕,但头脑尚清明,他倚着楼梯的扶手,缓缓走向那两人,“庄兄说的什么浑话,林兄请你我二人吃酒是看得上咱们,岂有责怪之理?话说这醉仙楼的酒啊真是醇馥幽郁,余韵无穷,令人难忘,难忘。”说话间冷不防打了个酒嗝,尴尬掩唇道:“况且省试要后天才开,这两天够休息的了,不妨事不妨事。” 三人谈笑一阵就分别告辞离去,林昱走到外面大堂,与匆忙转身的一个端着托盘的姑娘撞了一下,他反应极快地握住那人的手腕,另一只手夺下她手中将要摔出去的托盘,待两人稳住身形,林昱看到了一张清丽又略带恐慌的脸,两人视线齐齐往下,是他握着姑娘手腕的大手。 他脸上一红立刻松开手,脸侧向一边道:“小生冒犯了,还请姑娘见谅。” 那位姑娘也反应过来,挥舞着手在空中比划着什么,口中啊啊咿咿含糊不清,正好奇中,掌柜的走了过来,瞪了那姑娘一眼,那姑娘立刻像见了老鹰的小鸡一样低下头来,躲到掌柜的身后,双手不安地绞着身上的粗布围裙。 掌柜向林昱赔礼一揖,笑道:“公子莫怪,此人是我店中伙房管事的远房亲戚,她并不是哑巴,而是小时候发高热没有及时救治才伤了喉管,不能言语,但是她双耳无恙能听得见声音。只因科考在即,店里生意忙,人手不够,我才勉强让她留下帮忙,方才冲撞了公子,还请林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她一般见识。” 掌柜说完用手肘搡了姑娘上前,“小宁,还不快给林公子赔礼道歉。” 小宁怯怯地行了一礼,又咿咿啊啊似是想说些什么,林昱双眸直盯着她,沉声道:“小宁……” 掌柜看着林昱一副沉迷的表情,再看向小宁含羞带怯的模样,顿时不快,带了一丝鄙夷地腔调喝道:“还不快去干活。” 小宁听言却大着胆子抬起头,伸出指头指着林昱悬在空中的手,哦哦啊啊地比划着。 林昱了然一笑,将托盘在手掌中转了三圈奉到小宁眼前,“幸好这托盘里面没有东西,若是飞出去砸到人就不好了,姑娘此后要当心。”小宁拍着手欢喜地接过,就蹦蹦跳跳地向客栈后院去了。 林昱正朝那女子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忽听得背后“啪啪”两掌击响,转身见慕容泽正抚掌走进来,唇边浮起一抹玩味的笑对他道:“林兄命中桃花纷乱,走到哪里都会有姑娘对你爱慕倾心。方才我看林兄握住人家臂腕,又与其含情脉脉注视的那个小姑娘模样周整水灵,很有小家碧玉的风范。林兄若是看上就将她纳了做妾,人家白得一个俊俏郎君,定是欢喜得紧。正好你独身一人住在京城,长夜漫漫,有佳人红袖添香岂不美事哉。”说到此处又低笑道:“若真是如此,少夫人该伤心了。” 林昱将手负在身后,不以为意地笑道:“拙荆之妹貌美如花,冰雪聪明,甚是招人喜欢。假以时日,登门提亲的人必会将我家的五寸红木门槛踏破,到时候伤心的该是慕容兄你吧。不知慕容兄今次拨冗前来,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慕容泽自知口头上占不了什么便宜,就不与他多费唇舌,直接道:“自然是要请姐夫去看一出好戏。” 林昱跟随慕容泽上了马车,随侍高兴扬鞭驾车饶至皇宫北门的一个角门处,二人下了马车,进了旁边琼微殿的偏殿内。 殿内宽敞整洁,陈设不多,显得冷清空荡。林昱问道:“来此何故?” “姐夫莫急。”话音刚落,高兴从后面端了一个托盘进来,垂首呈至林昱面前。 林昱抬手翻了翻上面一套簇新青色幞头袍衫,皱眉道:“你该不会是让我穿这个吧?” 慕容泽强忍住笑意:“这里是皇宫大内,还请姐夫委屈穿上宦侍的衣服,方便行走。难道姐夫不想早日找出扬州城忘忧草一事的幕后之人吗?” 林昱吁了一口气,还是接下衣服,走到屏风后面换了下来。 放眼望去,巍峨的宫殿如绵延起伏的兽脊,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灿烂闪耀。一排身着同色侍服身量齐整的宫女从前方飘然而至,领头的小黄门有眼力见的在一丈之外向慕容泽恭敬打了个千,身后的宫女齐刷刷地跪在地上,齐声道:“二皇子殿下万安,千岁千千岁。” 慕容泽在琼微殿时也换上了方心曲领的绛纱锦缎公服,上面用银线绣着威武狰狞的四爪螭龙,衬得他身姿傲然挺拔,冷峻中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他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宫人走后,慕容泽转身看了看跟在身后步态悠然的林昱,虽然他身上穿着最低等的青色内侍常服,却依然如和风霁月般恣意俊雅。忍不住轻笑打趣道:“京城之中,多有达官权贵喜龙阳之好,以林兄的姿色,若是哪个王爷大臣当面跟本宫要了贴身的内侍去,你说本宫给是不给?” 林昱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随即脸色一变,低下头追随着着他的后脚跟,快步前行。 第28节 慕容泽带他来到太庙前面,旁边早跪满了文武百官王亲贵胄,各色仪仗次序排开,场面恢弘壮丽。石砌的九十九阶高耸入云,代表着九九归一,天下大统。 太庙为本朝社稷祭祀之地,一年分春秋两次行祭祀大典,由太常操持。届时上供牺牲太牢,皇帝与朝臣行礼三献,致斋三日。 慕容泽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上,登上最后一阶时,看到皇帝正准备在坛前行礼,他找到自己的位置,带着林昱下跪行礼。 坛前立着一位仙风道骨长须美髯的道人,他身着灰色宽松道袍,外面的玄色鹤氅上缝着竖立轻柔的大羽,给人一种下一刻就要羽化飞升直奔仙界而去的错觉。世人皆知他是上阳观的天机道长,数年前皇帝开始沉迷方术,宰相应鸿桓举荐了他,皇帝接见此人之后便整日与其钻研炼丹养元之术。后特建造上阳观供其居住,皇宫大内任其自由行走,皇上对这位天机道长的宠信程度可见一斑。 皇帝领着群臣下跪,拱手向天,口道:“愿社稷之神佑我大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愿今科顺利,朝廷增添英才。” 天机道长转身扬了扬手里的佛尘,伸出两掌相搓两下,那掌中立刻闪现莹莹蓝光。他手托神火,自上而下俯视跪在身前的皇帝,扬声念道:“昊天上帝,元气广大。天子神力,感生五方。” 皇帝与群臣看到此番情景,都禁不住想擦擦自己的双眼。皇帝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他咽了咽口水,强自镇定道:“道长神力,非凡人所及。朕有幸得道长相助,必然称心如意,早日寻得灵药位列仙班。” 天机道长行了一礼,谦恭道:“皇上以虔诚之心潜心修道,他日必有所获。” 社稷大典结束之后,皇帝要天机道长伴驾昭阳宫,共研道法。 慕容泽,也就是二皇子赵廷泽,带着林昱出了太庙,路上突然停下向他问道:“这天机道长还真有两下子,把父皇唬得深信不疑,现在父皇眼中,江山社稷还不如练炉丹里一颗仙药重要呢。方才天机那厮唰唰两下子手掌生出火来,我想了良久,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林兄可看出什么门道来?” 林昱一直垂首跟着他的步伐行走,他猛然停下,害得林昱差点撞上他的背脊。 林昱稳住身形,看看四下无人,于是抬首回道:“其实这也不难,那天机道人许是在手掌中涂上湿面粉和磷粉,手掌相搓生热,磷粉易燃,且不伤手,故成其效。不过,他的手法倒是熟练隐秘,连我都未看出一丝破绽,若不是后来刮来一阵风,我闻到磷粉燃烧的气味,恐怕也觉得那道长真有什么神力。” 赵廷泽长长哦了一声,连声道:“原来如此,这个天机道长果然是个骗子。” “世间奇技淫巧多矣,殿下可是要将此事告诉皇上?”林昱问道。 赵廷泽负手踱了两步路,摇头道:“父皇深陷其中难以自拔,我去说了他也不信,只会自讨没趣,还是算了罢。” 二人出了皇宫,赵廷泽命人送林昱回了状元客栈。 第33章 试子 林昱长腿迈进客栈,正要穿过大厅往后面的独立客房走去,一阵哀转嗟叹的琴音没入耳际,他循声看去,有一长袍巾冠的书生正端坐在厅堂西北角一盆兰花的后面抚琴。 透过兰花修长细叶的缝隙,庄辞紧锁着眉头,专注地闭目抚琴,全然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氛围中,把周遭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林昱听那琴声如潇潇冷雨落在心头,又如凛凛寒风扑面刺骨。 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林昱侧首一看,是苏闻走了过来,与他并肩而立。 “庄兄下午不知去了何处,回来之后就一直在这里闷声弹琴,晚饭也没唤小二准备,苏闻甚是担忧。” 林昱道:“庄兄的琴音之中满是痛心哀伤,与昨日弹奏的意境大相径庭。” 苏闻微转过头,一脸敬佩道:“林兄还懂得音律,想来也是一位风雅之人。我只是觉得庄兄的琴音缭乱急促,许是考前太过紧张,又或者是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苏闻耳拙,并不能从中听得出什么意境来。” 林昱开口欲言,突然听见“铮”的一声,是金玉断裂的声音。二人扭头看去,庄辞面色微怔,悬在琴上的手簌簌颤抖,几滴鲜血滴落在琴上。 林昱与苏闻看到此番情景,忙上前询问。苏闻关切道:“庄兄你这怎么了?” 庄辞把受伤的手掩在袖中背在身后,强颜含笑道:“我无事,二位无需担心。” 谈话间,许宗群与几个试子簇拥着周成跃走了进来,周成跃面颊绯红,步子微跄,应是喝了不少酒。 这几个人都是住在状元客栈的今科试子,多半都是出身寒门,有些人是打肿脸充胖子拿出全部家当,住到这京城第一的状元客栈,只为结交中榜指望比较大的试子,在京中混个脸熟,好为下次科举积攒人脉。而周成跃则是他们当中文采出众又家境殷实些的,试子间私下传言他是今科主考官礼部尚书郭文斌的远方亲戚,今科进士榜单上必然少不了他的名字。因此,这些人都喜欢围着他转,哪怕挤破脑袋巴结到他的后脚尖尖也是好的。 周成跃抬袖甩开扶着他的许宗群,把额前散落的一缕头发用力往后一撩,恣意道:“这牡丹坊的花魁就是够味儿,若不是后日就要开考,我就不是光喝个茶听个曲儿这么简单了,啊哈哈哈哈…….” 许宗群本是好意扶着他,倒被他如此对待,心中难免忿忿,便站到一边不再上前,到口的劝说的话也咽回了肚子里去。 许宗群离开后,立刻有人涌到周成跃身侧,附声道:“周兄可真是才思敏捷文采非凡,光是骑楼赛诗这一项就打败了一众才子,更不肖说打茶围中聊的茶叶典故写的字,能被红渠姑娘相中的,周兄可是京城独一个啊!” “周兄是大才之人,今科榜上必然少不了周兄的名字。” “待周兄金榜题名之后,再去牡丹坊一亲芳泽,可不就是双喜临门了吗?” 周成跃被这些溢美之词团团围住,脸上春风得意,已然沉溺在状元及第与佳人入怀的美事之中了。 “洁身自好,德才兼备,才是读书人应有的品格。开考前还去烟花柳巷找快活,真是读书人的耻辱!”苏闻实在看不下去,在一旁扬声嗤道。 周成跃不悦地侧头看向他,眼中似淬着寒光,却仍平静解释道:“苏兄说笑了,周某今日去牡丹坊并不是寻什么乐子,只不过是想锉一锉京城第一花魁的锐气,若是苏兄嫉妒周某的才学,也可去牡丹坊会一会那什么花魁娘子,看她愿不愿意见你。” “你……”苏闻气不过,正要上前争辩,庄辞拉住了他的袖摆,对他摇了摇头。 周成跃抬手理了理身上的衣襟,又道:“烟花女子只不过是下贱娼妓,管她什么红渠红廖的,送给周某周某还嫌污秽呢。” 忽一人影上前抓住他胸前的衣领,愤怒道:“不准你侮辱她们!” 周成跃抬头迎上庄辞怒火冲天的目光,一愣之后便也动起手来,与他打作一团。 周围的试子见状赶紧拉架,两拨人分别拦腰截住打得热烈的两人,掌柜站到两人中间,连连拱手向两边施礼劝道:“请二位给老朽一个薄面,此事到此为止,若是闹开了,传到主考官的耳朵里,必然对二位的前途有所损害。” 掌柜出面说和后,周成跃先消停下来,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在一帮试子的众星拱月下朝自己的客房去了。 这厢庄辞也垂下手臂,从林昱苏闻二人的手臂中挣脱出来,叹息一声道:“谢谢二位仁兄,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言罢,他就转身朝二楼客房走去,只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林昱与苏闻面面相觑,皆是疑惑不已。 翌日清晨,林昱起身洗漱之后,出门路过一楼大堂,掌柜正在看账本,偶尔噼里啪啦拨动手旁的算盘珠子。 他觉得今日客栈里与往常大不相同,异常地静谧,于是转身回来,好奇问道:“敢问掌柜的,今日这大厅之中怎么静悄悄的,与平日很不一样啊。莫不是小生起得晚了,错过了什么热闹事。” 李掌柜停下了手中事务,抬眼道:“呦,是林公子啊,现在辰时尚早,您哪里算起得晚呢。”他环视一下厅堂和楼梯之上的一间间客房,道:“明日是开考之日,试子们今日都在自己房中休息温书养精蓄锐,饭菜都是让人送过去的,每年都是如此,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倒是林公子您开考前日还去街上闲逛,如此轻松悠闲好似无事一般。” 林昱微微一笑:“诗书文章并非一日而就,与其闷在房中,倒不如出门散散心,以平常心应对考试,才不至于紧张焦躁。” 李掌柜点头:“倒也在理。” 第29节 林昱在街上逛了大半日,将若宁交给他的购置手册完成了大半,心中甚是欣喜。日头西斜时,他忽然想到昨日与人打架的庄辞,就再无心闲逛,两手提着沉甸甸的大小盒子,步履匆匆地返回了状元客栈。 他刚步入客栈厅堂内,就看见庄辞与掌柜站在角落交谈。他走到二人跟前,听到他们的谈话后,心中顿时一诧。 “这间房夜夜闹鬼,小生是万万住不得了,烦请掌柜千万要为我换一间。” 李掌柜一听此话脸色变得煞白,连忙抬手示意庄辞小点声,又指了指大厅正中的梁头悬挂的一道用鎏金装裱的匾额,上面苍劲有力地写着“状元客栈”四个大字。 “这道匾额乃是当今圣上为了表彰本店亲笔所赐,老朽苦心经营这家客栈数十载,几乎每次殿试的三元都出自这里。老朽接待过的试子不计其数,还从未听说过如此荒谬之事,明日就要科考,公子还是早些歇息,莫要耽误时辰。” 庄辞不依,仍要求道:“掌柜可是不信我?小生怎是那无理取闹之人!我这两日遭鬼怪滋扰难以安眠,眼看明日就要进贡院考试,这可如何是好。我昨日就将此事告诉于你,你却一再推脱,分明是置小生的安危于不顾。既然如此,小生只好搬出去住了。” 李掌柜看见林昱走近,也不回避,就当着他的面与庄辞争辩道:“我已经私下随你去房间查看数次,哪里有半点异样!本店房间本就供不应求,但凡有一两间空房老朽肯定二话不说给你换了。京城人言可畏,庄公子你现在整理包袱走人,若是让旁人看见了传扬出去,还以为本店照应不周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僵持不下,林昱这时开口道:“不如这样,我与庄兄换一下房间吧。” 李掌柜闻言赶紧笑眯眯地搭腔:“太好了,林公子真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心人啊,老朽在此谢过了。”说罢就要拱手给林昱见礼。 林昱扶住他的胳膊,连忙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庄辞却推辞道:“林兄所住的房间是单独带庭院的清幽住所,价格定然不低,在下不能如此占林兄的便宜。再说,我住的那间房不知道是得罪了那方神灵,整日有鬼怪作祟,若是林兄住了进去被鬼魅滋扰,耽误了科考,就是庄辞的罪过了。” 林昱道:“昱从小就对鬼神之事兴趣甚浓,庄兄如此说,昱就更想跟你换一换房间了。” 庄辞无奈道:“请林兄跟我一道去房中看看再做定夺吧。” 三人上楼穿过铺着厚毯的走廊,在最里头的一间客房前停下。庄辞抬袖摸出钥匙,打开房门,立在门外踟蹰不前。 林昱率先走了进去,掌柜随后。房内陈列简单有序,有一架书,一桌一椅一盏照明纱灯,书案上放着文房四宝,石灰壁上有一副字,上书“沉思静悟”。一座黄花梨山水屏风之后是一张床,床被整洁,衣服都叠得整齐放在一旁的衣柜中。 林昱打开最里面的一扇镂花轩窗,外面是客栈中间的小园,栽满了花木,旁边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向这边斜出几枝树杈来,上面的枝叶在风中簌簌摇曳。 林昱正思索入神,苏闻从旁边的窗户探出头来,“林兄在此作甚?” 林昱道:“我来此向庄兄请教诗文,苏兄无事的话,也一道过来探讨吧。” “我正有此意。”苏闻啪嗒一下关了窗户,很快出现在庄辞房中。 “林兄可看出什么异常?”庄辞问道。 林昱不答反问道:“庄兄所说我鬼怪可是窗外的树枝所致?” 苏闻看了看他们二人,便了然道:“我就说掌柜的也在这里,谈个哪门子的诗文。”又转向林昱道:“庄兄昨日与我说夜里见了鬼,我住在他隔壁,怎么偏偏找他不找我,难不成是庄兄比我长得俊俏些么?” 林昱笑着向他见了礼,“昱并不是存心期满苏兄,乃是此事荒诞,不宜宣扬。” 苏闻摆了摆手道:“林兄也是照顾庄兄的脸面,苏闻懂得。照我说,庄兄所说的鬼魅,其实是夜里风大之时,风吹树枝所发出的呜咽之声。” 林昱点了点头。 李掌柜也松了一口气道:“林公子和苏公子都可为本店作证,此处绝无鬼怪。” 庄辞双目暗淡无神,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双目圆瞪,变得惊恐万分,“不,确实有鬼,你们要相信我。” 苏闻双手搭在他肩上,把他按在床沿,安慰道:“庄兄是考前太过紧张,才会如此疑神疑鬼的。我这里有一个好方法,我每次烦闷焦躁时,就会提笔练习书法,写着写着心便静了下来,庄兄可以一试。” 庄辞颓然地摇了摇头,憔悴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林昱道:“庄兄若是依旧不想住在此处,还是依昱之言,与庄兄换一下居所。天将擦黑,出门再寻别的客栈怕也来不及了。” 庄辞叹口气道:“也罢。” 李掌柜连忙道:“林公子说得是,大考当前,京城各大客栈都是客满,庄公子还是宽心些吧,我这就吩咐下人帮您二位收拾行装。” 李掌柜转身就朝门口走去,林昱叫住了他,“我房中有些轻贵物品,让小二哥仔细一些。” 李掌柜应了是,到后院叫了两个打杂的小厮,恰好小宁拎着水壶去大堂添水,掌柜便叫了她去林昱的房间收拾行李和细碎物件,并嘱咐他们需悄悄行事,不要声张。 林昱铺好床铺,整理好物品,把给若宁买的东西都整齐码在柜子里,才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纸,打算给若宁写封家书。 他刚提笔写了两句,房门被轻叩两声,外面人道:“林兄,是我,苏闻。” 林昱把书信叠起夹在案头的书册下,起身给苏闻开了门。 “时候尚早,想来找林兄叙叙话。” 林昱将他请入房内,又唤来小二上了几道精致小菜点心,与苏闻在灯下畅聊一阵。 苏闻走后,他洗漱一番,宽了外袍搭在屏风后的衣架上,困意袭来,他掖上被角,枕着窗外呼啦啦的风声沉沉睡去。 窗外几株翠竹在风中摇曳,映在窗纸上的影子好似从地狱中来勾魂夺魄的鬼魅,书案上的灯倏然被一阵阴风吹灭,庄辞慌乱起身,在房间里四处摸索着找火折子,恍然中他仿佛又听到了那阴森诡异的声音。 “三郎,三郎,你在哪里,妾身等得你好苦啊。” “三郎,三郎啊,妾身好想你。” 哗啦一阵声响,书案和柜子都被他撞到在地,他大口喘着气,试图呼叫,但是喉中无法发出声响,双腿也瘫在地上,无力挪动一步。 庄辞就这样痛苦无助地躺在地板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风停雨歇,他的手指渐渐有了知觉。 他用尽全身的气力坐起来,冷汗已浸湿了他的里衣,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虚汗,垂下的发丝也粘在一起,显得尤其虚弱狼狈。 突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落在他的右肩膀上,庄辞心中惊恐万分,却仍然转过头看去。 “啊……”伴着一声低沉凄厉的惨叫声,庄辞双目惊恐大睁着倒在了地上,直直望着上方。 第34章 廷泽 夜幕降临,溶溶月色笼罩在皇城之上,为蜿蜒冰凉的屋脊镀上一层朦胧的柔光。二皇子赵廷泽越过层层宫阙,熟练躲过宫中巡逻的侍卫,最后在皇后的福宁宫后门落地。 第30节 躲在暗处的内侍出来接应他,将他引至福宁宫的偏殿里。 此时皇后与太子赵廷琰正跪坐在案几前吃宫人削好的瓜果,见他来了,皇后忙摆手,温和慈笑道:“廷泽来啦,快来母后这边坐,一道尝尝西域进贡的甜瓜。” 赵廷泽走到案前伏地一跪,“儿臣给母后请安,皇后娘娘福寿康宁,千岁千千岁。”又转向太子一跪,道:“太子殿下厚德流光,千岁千千岁。” 皇后掩唇,清泠一笑道:“此处就我们母子三人,还讲什么繁文缛节,岂不见外。” 太子单手撑地摇晃起身,走到赵廷泽身边将他扶起,脸上横肉堆叠,朝他憨厚一笑:“母后说得对,都是自家人,讲什么虚礼,你再这样,大哥可要生气了。” 赵廷泽随着太子在案前坐下,放松一笑:“母后与皇兄可莫要怪责于我,廷泽只是许久不在宫里,十分想念母后和皇兄,今日终于相见,只想好好跟母后和皇兄磕个头问声安。” 皇后捡起他的手放在手心里拍了拍,慈爱道:“整日让你在外奔波辛劳,真是辛苦你了,孩子。多日不见,你都消瘦了,让本宫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啊。” 廷泽微笑道:“能为母后和皇兄做事,是廷泽的荣幸。廷泽会全力支持皇兄,扫清一切障碍,巩固皇兄的太子之位。” 皇后一听此话,脸上笑容更盛,“听到廷泽的这句话,母后心里真是高兴,有你们兄弟二人同心同德,一定能扳倒应相那个作威作福的老匹夫,让廷琰得到太子应有的权力。”说罢,拿竹签插起一块碧黄莹润的甜瓜用手托着递给他,“光顾着说话了,快尝尝这甜瓜,可脆甜了。另外,你母妃那边,我有机会会在你们父皇面前求求情的。” 廷泽接过甜瓜咬了一口,赞道:“这瓜甚是香甜可口,儿臣谢过母后。” 三人吃着瓜果点心,伏案畅聊,其乐融融。 赵廷泽走后,皇后把竹签往桌上一掷,撇撇嘴道:“如今,这个二皇子城府是越来越深了,母后也愈加看不透了,不知道他说的话有几分是真的。” 太子道:“我跟廷泽是亲兄弟,自小一块长大,他的为人我很清楚,他定然是全力辅佐我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之心不可无,你那个三弟瑞王不就是跟你表面和气,背地里却伙同应相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皇后看向太子,眼神变得凌厉,先前的慈祥化作阴鸷之气,“早些年二皇子不学无术无所事事,也不得皇上宠爱,威胁不到我们在宫中的地位,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谁知从三年前起,他跟换了个人似的,连皇上都对他另眼相看,幸好他母妃娘家力微,现在人又被禁足,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否则,单就他这一身的功夫,就让我不得不防啊。” “再怎么说,二弟也为我们做了许多事,这次江南密探被揭发一事,若不是二弟行事稳妥周密,说不定会被人捅出什么篓子来。” 说起江南安插的密探,这些年可是给他们送了不少可靠有用的密报,特别是她一手栽培的撷芳楼的沁娘,这些年更是兢兢业业为她办事,从未让她失望过。也不枉费她苦心与陈婕妤设计让她御前失仪,再来一招偷梁换柱将其救出宫去,最后她摇身一变成了俞沁的救命恩人。否则就凭俞沁那妖媚的样貌和身段,她早就费心除去,哪还留那贱人一条命在。 皇后注视着太子的眼睛,语重心长道:“阿琰,只有母后才是真心实意地为你好,不会骗你,除了母后,任何人你都不能信任,包括你的父皇。” 赵廷泽从福宁宫离开之后,先回了自己所居武德殿的后院挖了一坛陈年梨花白纯酿,一路飞檐走壁,在冷宫的一处荒凉的宫殿外停住脚步,然后一个利落的纵身越上房顶。 脚下的瓦片琤琤作响,廷泽抱着酒坛在一个正在喝酒的玄衣劲装男人身边坐下。那男人剑眉英挺,黑眸锐利,身形精瘦挺拔,虽身着黑衣,却也掩藏不住因常年习武而练就的强健身躯。 廷泽单手劈开酒坛上的盖子,袅袅醇郁醉人的酒香立刻弥散在空气中,钻入了二人的鼻中。玄衣男人眼睛一亮,深深吸了一口香气道:“嗯,二十年的梨花白陈酿,难得的好酒,孝敬师父的?” “这是我专门从江南带来给您的。”廷泽把酒递了过去,含笑道:“师父真是个老酒鬼,还没入口就猜到年份了。” 这玄衣男人是皇城禁军统领韩芳,廷泽的一身武艺都是由他所授,不过廷泽先天天资绝佳,后天又勤奋刻苦,如今的武艺已经远在韩芳之上了。 韩芳一把夺走他手中的酒坛子,哼道:“你小子的胆儿越来越肥了啊,都开起师父的玩笑来了,真是目无尊长,没大没小的。” 廷泽赶紧赔笑道:“是是是,都是廷泽的错,师父您赶紧喝酒吧,等会还要值夜呢。” 韩芳仰脖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酒,抬手一抹嘴角,豪放大笑道:“此酒入口甘醇浓烈,尾净余长,真是痛快!” “师父喜欢就好。” 韩芳大口畅饮着,一壶酒很快见底。他大张着口,晃了晃上方倒立的酒坛,只有残余的几滴落了下来,他砸吧了嘴道:“就这么点,还不够老子塞牙缝的呢。” 廷泽摇头笑道:“师父这个喝法就算一缸也不够啊,依我看,师父应当学习一下那些文人雅士,浅尝慢酌,吟诗作对一番,方能品出各中真味来。” 韩芳把手中的空酒坛甩手一扔,酒坛滚过层层瓦片,凋落到下方的院中,只听“啪”的一声,酒坛应声炸裂。这里是囚禁前朝嫔妃的冷宫,无人居住,荒废已久,因此就算有大点的声响也不会引侍卫过来。 韩芳偏头审视了廷泽一通,跟见了鬼似的道:“你小子这次去江南是中了什么邪,一回来就变得文绉绉的了。” 廷泽朗声呵呵一笑,没有回答。 “何时去看望你母妃?”韩荣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灰,随意问道。 “明日。” 廷泽话音刚落,韩芳就伸开双臂,飞掠到另一边的高墙上。 知道他要走,廷泽双手卷作圆筒状,贴在唇上,向他逐渐远去的背影道:“师父,还有几坛酒被我埋在武德殿后院的桃花树下,你想喝可去挖来。” 韩芳走后,廷泽朝后一仰,躺在铺满瓦片的房顶上。他单手枕头,另一只手搭在腰腹之上,然后屈起一条腿,仰望头顶上方的浩渺星空。 他的生母云妃,乃是江南慕容家的庶女,当年皇帝南巡路过扬州,一次微服私访之时偶遇年少时的慕容云嫣,她当时正值二八年华,梳着溜黑的长辫子,美目流盼,桃腮玉面,身姿曼妙,仪静体闲,撑着一把二十四骨油纸伞从细雨蒙蒙的粉墙黛瓦间盈盈走过,一下子就吸引了皇帝的目光。皇帝回去后彻夜难忘思念成疾,于是派人找到她家,一道圣旨降下,将她纳入宫中为妃。 云妃刚进宫的那几年,皇帝日日临幸帘翠宫,各种赏赐不断,那时的云妃可是宠冠后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六宫上下都嫉妒红了眼。后来云妃怀了身孕,皇帝虽然恩宠不断,但是去帘翠宫的次数渐渐少了,那些人就趁此机会设计陷害她,几经屈辱冤枉的云妃渐渐懂得后宫的诡谲和人心的险恶,所谓帝王的宠爱也只不过是过眼烟云。大梦初醒的云妃慢慢收敛光华,韬光养晦,在禁军统领韩荣的帮助下躲过一次又一次的构陷,后来顺利产下二皇子。 本朝为防外戚干政,皇子幼时就要离开生母,搬到特定的宫中居住,由专门的宫人嬷嬷照料,每逢初一十五和节日,其生母才可前去探望。 廷泽儿时聪颖好学,三岁会背诗,五岁时就已开蒙,很得父皇喜爱,但是同在资善堂读书的其他皇子和世子拉帮结派,经常欺负排挤年幼的廷泽。云妃深知其中厉害,就暗下教他迟到耍滑,偷懒懈怠,甚至言语不逊顶撞师傅,从此为帝不喜。 其实,他白天不学无术,晚上却在房里苦心钻研诗文和治学之道,把师傅教的道理知识全都补上,当然,伺候他的宫人也事先被云妃以重金收买好了。 后来,他拜了韩芳为师学习武艺,每日后半夜夜深人静之时,他会到冷宫与韩芳会面,研习武功。长此以往,他便养成了熬夜晚起的习惯。 至于他的轻功么,则是他时不时地偷偷去帘翠宫中与母妃团聚,宫中戒备森严不容有一丝闪失,日积月累之下,便成就了他极高的造诣。 掌灯时分,一道黑影闪进帘翠宫内,大殿之中空空荡荡,只有一只简陋的案几,上面点了一根细长的白蜡烛,显得昏暗冷清。 云妃听到脚步声就欣喜地转过头,对来人道:“阿泽,你来了。” 廷泽在她面前跪下,行了个敛衽大礼,“孩儿给母妃请安。” 云妃扶他起身,攥住他的手道:“好孩子,母后每日都记挂着你,你在宫外可还好吗?” 廷泽回道:“阿泽一切都好,就是想念母妃。阿泽昨日先去了福宁宫看望皇后和太子,还请母后不要生气。” 云妃轻笑道:“你做得对,母妃不会不高兴的。”片刻,她又叹了口气,道:“你父皇沉迷炼丹方术之道已久,朝政全由应相把持,应相此人奸诈狡猾,谄媚事主,一心想拉太子下马,好让自己的亲外甥瑞王当上太子,将来继承大统。然而皇后也不是吃素的,自古太子之位立嫡立长,她的儿子未到弱冠之年就被封做太子,背后又有其强厚母家支撑,她的三弟骠骑将军手握兵权,自然有能力与应相制衡。” “两虎相较,必有一伤。自古兵权即皇权,母妃看来,皇后的胜算比较大些。母妃是家中庶女,母家又家道中落,帮不了我们娘俩什么。五年前,母妃劝谏皇上不要沉迷炼丹之术,却触怒龙颜,被禁圄于自己宫中。你只有投奔皇后,为其所用,日后等你父皇殡天,太子登基之时,新皇和太后念你扶持有功,也会顾些情面,即使不留京重用,也会赏赐封地,我们娘俩也才能安稳地过下半生。” 第31节 廷泽点头,“还是母妃想得周全。” 第35章 考试 省试当天,林昱像往常一样在卯时起身,洗漱之后换了干净衣衫就出了房门。 考试所用的笔墨纸砚会由礼部贡院统一配发,因此试子不需携带,只需简装赴试即可。 他关上房门,恰好苏闻也从隔壁房间走了出来,苏闻先道:“林兄,早啊。” “苏兄,早。” 二人一起下楼走到客栈厅堂,眼前全是密麻晃动的人影。四下巡视一番后,发现庄辞还没来,他们决定边吃边等他。 客栈今日供应的吃食是清粥咸菜,白面馒头包子,和水煮鸡蛋,无油腻甜腥,便于消化,可使试子们在考试时保持头脑清醒。为避免饱腹瞌睡,每人仅分得八分饱的量。省试关乎锦绣前途,纵使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对着眼前的粗淡饭食,也毫无怨言。 二人取过三份早餐在角落寻了一个干净桌子坐下,苏闻拿起一枚水煮鸡蛋在桌子边缘磕了磕,握在手中慢慢剥着蛋壳,打了个哈欠道:“我以为我起得尚早,谁知这么多人都已抢在前头,若再晚一刻,想必已是人去楼空了。” 林昱舀起一勺青菜瘦肉粥送进口中,微微一笑:“状元客栈离礼部贡院极近,步行而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早去了也是徒劳苦等。” 苏闻咽下鸡蛋黄,抚抚胸口,又灌了一大口茶,才顺了下去,“也只有林兄大考当前临危不惧,如此气定神闲了。” 林昱淡淡道:“苏兄之意,是将考试当做身赴战场一般的壮烈之举了。” 苏闻重重嗯了一声,“可不是么,前来参加省试的可都是由各地方州试选拔/出来的佼佼之辈,且三年才开一次省试,省试通过,才可进入殿试。不管最后能否位列三甲,入朝为官,就算只落个榜单尾末,也够给祖上长脸的了。” 林昱但笑不语,抬首朝通往后院的拱形月门看去,只道:“庄兄还未过来,不知是否起身。” 苏闻也放下粥碗道:“庄兄前两日被梦靥烦扰未得修整,昨晚与林兄换了住处,今日该不会是睡过头了吧。” 二人吃完早饭决议去后院寻找庄辞,但还未离开座位,先前那个侍候林昱的小二一溜烟跑来,急急道:“二位公子,可找着你们了,昨晚亥时庄公子交给小的一封信,让我今早转交给二位。” 说着小二就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交到林昱手上,林昱展开信纸,念道:“林兄,苏兄,庄辞心有羁绊,无法应对考试,就此告辞,请二位仁兄莫问莫念,他日有缘再见。庄辞书。” 林昱紧紧捏住信纸,看向小二道:“庄公子交给你书信时可否说了什么话?还请小二哥将昨夜之事详细道来。” 小二把毛巾往肩上一甩,摸了摸脑袋一五一十地回忆道:“昨晚庄公子去茶水间回来路过大堂,看见我在擦桌子,就把书信交给了我,还赏了我几个铜钱。我记得他当时面色很不好,只让我转告二位,他今日一早就启程回家,让二位公子安心考试,不要去寻他。他走的时候好像说了一句什么,以后再也不会来这京城繁华之地了。” “不行,我要去找他。”林昱转身欲走,苏闻立在原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眸色沉沉道:“林兄且慢,庄兄既然决心要走,又不与你我道别,想必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庄兄这个人我比较了解,但凡他决定的事情,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我们还是尊重他的决定吧。” “可是…….” “林兄请听我一言,我也与庄兄情谊浓厚,但正因如此,我们才要用他想要的方式与他道别。”苏闻环视一圈客栈大堂道:“考试的时辰将至,住在这里的试子都已赶往贡院去了,我们还是赶紧过去吧。等考试结束,你我再往庄兄家中去信,一问究竟。” 林昱听他如此说,只好打消去寻庄辞的念头,跟他一起去了贡院。 林昱与苏闻赶到贡院时,试子们已经按序排在场外等着检验衣物,他们二人排在长龙最末,随着队伍缓缓移动。 检验衣物的官吏有两人,一人在前接过考生的身份文书和书院的举荐信交于后面的官吏核查,后将考生全身上下翻检一遍,细到巾冠幞头,衣领袖口,鞋底裤缝,无有一处遗漏。另一位官吏在后拿着名册审核记档,若有考生私携夹带,立刻将此生的名字在考生名册中划去,从此不准参加科举。 不多时,前方便传来试子哀嚎痛哭的声音,更有甚者,则是连连下跪乞求考官网开一面,最后都被差役强行架着胳膊拖了下去。 林昱和苏闻都注意到前面一人不动声色地将袖口里藏的纸条悄悄取出,然后佯装咳嗽把纸条塞进口中吞咽了下去,惊得苏闻瞪圆了双眼,抬首无语望向天空。 贡院之内,设香案于阶前,主司与举人对拜。仪式完毕,众考生抽取试题试房后,按次序进入考场。 试院场地极大,分三十六间试房,每间试房有二十张桌椅,供二十个考生考试。每个考生的座位之间间隔极大,且邻近考生的题目都不相同,可防止考生之间交头接耳抄袭作弊。 省试定为三场,第一场考策,第二场考论,第三场考诗赋,连考三天。省试期间,贡院封闭,考生需在礼部贡院的厢房居住,由朝廷派专人把守,直到考试结束,方可离场。如遇考生在考试期间抄袭或突染疾病,就以作弊或交卷论处。 本朝省试采取弥封制,即事先把试卷卷首的考生姓名、籍贯和初定等第封住或者裁去,以防止评卷官徇私舞弊。考生交卷后,将考试的试卷交由专门的吏官重新誊抄一本,再交给阅卷官批阅,以防考官通过辨认考生笔迹和剥换卷首的方法作弊。 试院中焚起了安气宁神的檀香,试房内考生伏案奋笔疾书,肃穆无哗。巡视试场的主考官礼部尚书郭文斌站在檐下,看着各个试房内英才济济,不时抚着下巴上的短须,含笑点头,甚是欣慰。 林昱前两日的策论试题对答如流,见解独到。第三日的诗赋试题,他写得纵横驰骋,文采飞扬。但在他想交卷之时,手指不经意地捻过卷纸,发现试卷右方书写题目处的纸张比别处较厚,他低头细细嗅之,亦觉有一丝异味。 最后,他仍是交了卷子。 这场诗赋考完,试子们纷纷涌出贡院,回到各自居住的客栈等待放榜。 林昱与苏闻刚出贡院的大门,立刻有衙差上前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为首的衙差道:“请二位试子到京兆府衙门走一趟,有个命案跟两位有干系。” 苏闻悚然一惊,问道:“什么命案,谁死了?” “状元客栈,今科试子,庄辞。” 第36章 命案 当日,京兆府衙门。 京兆尹陆亦谦坐在堂上,细细翻着卷宗,左冯翊,右扶风两位官员分居左右。林昱和苏闻跪在堂下,面上皆是扼腕痛心之色,苏闻更甚,不时掩袖擦拭眼角,呜咽声声,仍然不能相信庄辞被杀的事实。 陆亦谦啪一下合上卷宗,抬眼望向堂下两人,问道:“今科试子庄辞在省试前一日的夜里惨死在状元客栈,据客栈里的掌柜和伙计所述,庄辞平日里跟你们二位走得最近,你们都给本府说说,案发当晚,你二人身在何处,可有证人证明?” 苏闻一听京兆尹怀疑到了他们的头上,连忙叩首辩解:“启禀大人,小生乃山西遂溪县苏闻,一月前来到京城并住进状元客栈,与同住在客栈里的庄辞一直交好,而林兄是考试前三日才来的。我们三人关系要好不假,但正因如此,我与林兄才无害他之意。庄兄出事那晚,我在林兄房里与他谈文论诗,将近子时才回的自己房间,期间林兄唤来状元客栈的一个小二为我们添置小菜,那小二可以为我们作证。” 陆亦谦招呼衙差速去查实,目光掠至林昱身上,又低头瞄了一眼卷宗,道:“他是苏闻,那你就是林昱了。你的档案上写着,你是扬州知府林正清的长子,本府虽久居京城,却也听过林知府的名讳。不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纵使你是皇亲贵胄,本府也不会避重就轻,徇私枉法的。” 林昱朝堂上一叩,道:“大人公正无私,令小生敬服。” 陆亦谦满意地点头,又问:“本府问你们,庄辞在被杀之前,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或者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有有有,我跟庄兄是第二次参加科考,跟我们同住在状元客栈里的,有参加了好几次考试均落了榜的,也有第一次参加科考的应届考生,那些应届试子一贯看不起我们曾落了榜的,经常出言挑衅。”苏闻抢先答道,不知是着急还是怎地,有些语无伦次,“那个许宗群和周成跃两人就曾与我和庄兄发生过口角,尤其是那个周成跃,他还跟庄兄打过架。” 一旁记录案情的主簿将一张卷宗折好呈给陆亦谦。 “读书人腹中文墨太多,言语轻狂是常事。本府认为,仅是发生过口角,不足以证明那二人有嫌疑。此案案发之后,本府就派人过去调查,因在客栈中居住的试子都已赶去贡院考试,且那贡院被重兵把守,本府也无法进去拿人问案,只能等了今天考试完毕才将你二人捉来先做询问。等问完你们,本府自会派人去询查另外两名试子。” 第32节 陆亦谦随手翻翻卷宗,抬眼看向林昱道:“本府派人问过客栈众人,他们皆说案发当晚,你与庄辞互换了房间,对吗?” 林昱道:“正是,庄兄说他原先住的房中闹鬼,想搬出客栈,我担心他无处落脚,就提议与他互换房间。当时小生觉得庄兄所言子虚乌有,就没在意,现在想来,庄兄的话中透着古怪,大人可从此处着手查起。” “闹鬼?”陆亦谦失笑两声,冷言道:“你当本府是三岁孩童,竟编出如此荒谬的说辞来糊弄本府,就算你与本案无关,也难脱一个藐视公堂之罪。” 林昱面色不改:“小生斗胆请问大人,庄辞是何时被杀,是何死因,现场是否保存完整?” “啪”一声惊堂木拍下,震得堂上各人皆是一哆嗦。 “哼,大胆林昱,本官断案还要与你一一禀报吗?我看你如此关心案情始末,定是与庄辞的死因有关,说不定与凶犯还是一伙!来啊,把这两个嫌犯给我打入大牢,严加看管。” 苏闻一听要被打入大牢,当即吓破了胆,连忙拱手朝堂上叩拜道:“请大人明察秋毫,我与林兄真与此事无关啊!”说完他用手肘捅了捅旁边平静坦然的林昱,挤眉使眼色,悄声道:“林兄,快跟大人赔罪说些软话,不然你我都难逃牢狱之灾了。” 林昱正要开口,却看见一个小吏从大堂一侧跑上来,附耳在陆亦谦旁边小声说了几句后退下。 陆亦谦脸色大变,思虑一刻,沉声道:“去状元客栈询问的衙差何在?” 语毕,有两名衙差出列行礼:“启禀大人,小人已去状元客栈询问,确实有个跑堂的小二说在庄辞被杀当晚,林昱与苏闻曾唤他过去伺候。” 陆亦谦抚着胡须颔首,“如此,林昱,苏闻二人可暂时洗脱嫌疑,本府放你们回去,但你二人必须呆在状元客栈,随时等候本府传唤,不得离开半步。” 苏闻从这突然的变化中回了神志,连连向堂上叩首,“多谢大人开恩,多谢大人。” 退堂后,陆亦谦提着官府的袍摆,撒开腿小跑到府衙后面的议事厅里,只见一个玄衣男子立在厅堂正中。 男子转过身,唇角挽起一丝玩味的笑意。他虽一身便衣玄服,上面毫无纹饰,但那眉宇间凝结的王者之气,与生俱来的冷峻威严,让人难以直面而视。 陆亦谦忙下跪叩首,战战兢兢道:“不知二皇子殿下驾临,下官有失远迎。殿下千岁千千岁。” 赵廷泽走到上首的椅子上坐下,抬起二郎腿,面色不悦道:“陆府尹,你好大的狗胆,林昱乃是本宫的知交好友,也是你说拿就拿,说关押就关押的!” 陆亦谦脑中一懵,急道:“下官不知,下官不知啊,还请殿下莫要动怒,下官这就去跟林公子赔罪。”说罢就要起身。 廷泽抬起耷拉在椅子一侧的手道:“不必了。本宫可用性命为林昱担保,他绝不是凶手,也跟凶手毫无关系。” 陆亦谦低着头,唯唯应着:“殿下如此说,可是折煞下官了。下官也认为,林公子一身正气不凡,绝不是恶贯满盈面目可憎的凶犯,肯定与本案无关。” 廷泽起身,也不理会他,径直走了出去。 震人心魄的脚步声渐远,陆亦谦仍旧紧紧盯着离他的鼻尖只有一指长的青石地砖,那上面的牡丹花纹有一处裂缝,是要好好找人修整修整了。跪了许久后,他才直起身,又冷不防地瘫坐在地,拂袖擦拭额角的冷汗。 林昱与苏闻回到状元客栈,那里已被衙差列队把守,街边经过的路人纷纷侧目。 与他们一道来的衙差跟守卫客栈大门的官差交代几句,就放他们两人进了状元客栈。 客栈大堂清冷空荡,椅子都被四脚朝天罩在桌上。案发之后,掌柜与伙计都被留在客栈内看管着,试子们从贡院回来后亦被撵回这里,随时等候京兆府的传唤。大多数人都在自己的房间避不出户,生怕与命案沾上,影响仕途。也有少数几个试子骂骂咧咧,口道不公,但把守的衙差如石雕泥塑般充耳不闻,皆无用处。 掌柜一看是他俩走了进来,迎上前哭道:“林公子,苏公子,老朽听说京兆府把二位请了过去问话,不知此案审得如何,何时才能结案让本店恢复营生啊?” 苏闻一听掌柜如此说,立刻拉下脸来,“我说掌柜的,我跟林兄能毫发无损地回来,已经是神灵庇佑了,你不先问平安,却只关心你的客栈和营生。” 掌柜一急,也开始冒火了:“老朽这间客栈已被封了三日,日无进益不说,还要供养住店的试子和一众伙计。长久下去,本店名誉荡然无存,教老朽如何在京城立足,如何对得起当今圣上所赐的这块匾额呐!” “我看你分明就是只关心口袋里的银子。” 林昱将苏闻拉到一边,劝道:“苏兄,你少说两句。” “苏兄只是一时情急,我代他向您陪个不是。”他走到掌柜跟前,安慰道:“掌柜的莫要难过,我想府尹大人定会早日找到凶手了结此案,您这家客栈也会重振旗鼓,生意红火的。” “借您吉言。”掌柜擦擦眼角的老泪,搓搓手,慢慢转到后堂去了。 第37章 查案 林昱回到房间之后,就四处摸索翻看,床底,衣柜,书柜,凡是能藏人的地方都仔细搜查,不放过一处微末细节。 但最终,却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正一筹莫展之际,房门突然被叩响。林昱从床底爬出来,拂去头发上粘着的蛛丝,走到门边开了门。 “慕容兄来的正是时候,昱在此等候多时了。”林昱向他行了一礼,“还未感谢慕容兄相助之情。” “我给你找的地方有何不满,偏要住到这么狭窄下等的地方来,让我一通好找。”赵廷泽走进房内,环视着四周凌乱的物品,扬眉道:“怎么,林兄这是要搬家啊。” “不,这个房间正是被害的试子庄辞以前居住的,省试前日,他说此房间闹鬼,难以安眠。我当时以为他是临近考试紧张所致,并未在意,只是与他换了居所。如今看来,闹鬼之事与庄兄被杀一案也许会有关联,倘若从此处着手,说不定会找到重要的线索。” 赵廷泽哦了一声,好奇道:“那林兄可找到线索了吗?” 林昱摇了摇头,坦然道:“我将屋内翻了个遍,也未寻到什么线索。” 廷泽含笑道:“我有个提议,既然这里没什么好查,不如我们去凶案现象查看一下好么?” 林昱也笑着:“昱正有此意,有慕容兄陪同自然再好不过。” 日将西沉,暮色正浓。 二人一道去了先前林昱住的庭院,外面自然有衙差看守,廷泽亮出京兆尹给的令牌,衙差立刻恭敬退后。 此时距庄辞被杀已经过了三日,庭院内来来往往许多人,足迹混乱难辨。再看向屋内,里外皆已被京兆府的衙差翻得凌乱,无法再寻有价值的线索。 有个主簿模样的男子呈了一叠卷宗上来,赵廷泽抬手取了一份,递给林昱,“这是仵作验尸的记录和客栈人员的供词,林兄先过目。” “多谢慕容兄。” 林昱接过卷宗就认真翻看了起来。仵作验尸记录上写道,该生庄辞死于十月二十三日夜里子时之后,其全身有多处跌伤,头部被硬物砸伤,验官用酒醋泼其全身,未见其它痕损,初断是跌撞到头部要害致死。 林昱再翻一页,上面是第一个发现庄辞被害的人的口供,据那小二口述,省试当日早晨,试子们忙着用餐赴考,客栈内的伙计忙得不可开交,待试子全部离开客栈前往贡院考试之后,掌柜命他们打扫厅堂和房间。 他来到庄辞所住的这座庭院发现房门从里面锁着,以为里面的试子贪睡误了时辰。他在外面敲门询问均无人应,便叫来掌柜强行撞门,进入房内才发现屋内遍是狼藉,里面的试子已经死了。 第33节 下面还有一页是掌柜的口述,上写道,他与伙计进入房内,发现庄辞仰面朝天躺着,模样惊恐,伸出手指一探鼻息,已经死透,而后立刻报官。 天色越来越暗,庭院内仅余一丝残存的天光照着,勉强能看清字迹。林昱揉揉发酸的双眼,打算再细细过目一遍,这时从旁边打过一只八角宫灯来。 “林兄如此专心,仔细伤了眼睛。”廷泽将灯笼提到他手中案卷上方的位置,四周登时一片明朗。 林昱道了谢,片刻,合上卷宗交于旁边垂首而立的主簿。 “我还需验一验庄兄的尸身,我总觉得,此案没有那么简单。” 庄辞的尸首被安置在京兆府的停尸房内,林昱揭开他身上盖着的白布,看见他惊恐不安的五官,脑中不自觉地浮现他平时温和儒雅的面容,不由得闭起眼嗟叹一声。 他退后一步,燃起三支清香,插入一早准备好的香案中,默念道:“庄兄,你我相识一场,昱一定为你找出真凶。” 言罢他转头看向身后掩鼻皱眉的廷泽,“此处污秽,慕容兄可去外厅等候。” 廷泽听言立刻如蒙大赦般迈腿走了出去。 尸房内添置了几盏油灯,照的四周亮如白昼。林昱借着火光,将庄辞的尸身从头到脚细细检查。发现其头部、手肘和膝盖皆有不同程度的擦伤,没有钝器击打的伤痕。头部的伤口虽略深些,但并未伤及脑颅要害之处,不足以致死。 之后他在仵作的帮助下将尸身用温水遍洗,用酒醋蘸纸搭在头面部,再用被褥将躯体盖好,浇上酒醋。用草席紧盖一个时辰后,打开检验全身,并未发现别的伤痕。 他此时已经疲累,双目却炯炯有光。庄辞身体上没有致命伤痕,也没有出血过多的部位,死的甚是蹊跷。他起身沿尸床踱了几步,忽而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把一盏油灯放在庄辞的头部旁边,用手拨开头发,沿颅骨仔细摩挲查看,在卤门处发现异常。 他用仵作递来的利刃沿缝隙划开卤门,见有一铁针嵌入其中。他取来磁石放在那处,手上一并用力,提转几下将铁针取了出来。 那铁针足有一指长短,淬过火后嵌入卤门内,血难出,不见伤痕,此手法真是隐蔽。 一切整理完毕,林昱脱掉验尸用的手套和衣服,来到外厅。 此时,廷泽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上首的位置,慢悠悠地品着茶,京兆尹陆亦谦则垂首立在一旁陪着小心。 “林兄可算是验完了。”廷泽起身,朝一边摆了摆手,“陆大人,可以叫人上酒菜了。” 陆亦谦应诺告退,顷刻,便有丫鬟端上精致美食香茗,外加一个红泥小火炉子,上面温着醇香醅酒。 林昱心里算起来,他从早上到现在,似乎只用了一餐饭食,桌上的饭菜的香味窜入鼻中,肚子尴尬地咕噜一声。但忽而一想,廷泽也同他一样,许久未进食,不由得心下感激。 他执起火炉上的酒壶,为他斟了一杯酒。 “慕容兄在外厅等待的时候为何不先吃些东西?昱一门心思扑在凶案上,竟忘了时辰。” 廷泽端起酒杯豪爽饮尽,抓起筷子指着桌面道:“林兄在忙正事,而我却去享口腹之欲,岂不是不够义气。”说着又嚷嚷道:“哎呀,我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边吃边说罢。” 二人吃了些热饭热菜,胃中温热舒畅。廷泽劝他酒,他却连连推辞,只道喝酒误事。 “林兄有何发现?”廷泽酒饱饭足,拿着巾帕擦拭唇角的油污。 “庄兄的死因乃是他杀。凶手将一枚经火烧过的铁针钉入其头部致其死亡,此作案手法娴熟老练,昱推测,凶手可能是一名杀手。” 廷泽问:“那林兄可有怀疑的人?” 林昱摇头,“尚未。” 廷泽迈开双腿向外面走去,“如此,那只有回去睡觉了,明日再查。” “殿下且慢。”林昱在背后向他长施一礼,认真道:“昱有一事,想请殿下帮忙。” 第38章 苏闻 从京兆府衙出来后,赵廷泽回了皇宫,林昱回了状元客栈。 林昱有廷泽给他的京兆尹令牌,出入客栈无碍。他走进客栈大堂,遇到了提着水壶到后堂打热水的苏闻。 “区区小事,苏兄为何不让小二代劳?”他问道。 苏闻见他从外面回来,惊讶之余仍回道:“林兄不知,早晚取用热水也要算在住店的账上的,让小二送到房中则更贵一些。林兄一看就是出身富贵之家的公子,自然不会介怀此等微末小事。苏闻家境并不殷实,进京赶考已经花费了许多盘缠,这取个热水虽用不了多少银钱,但苍蝇再小也是肉,能省一点是一点。” 林昱听出来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歉然道:“昱口无遮拦,苏兄莫怪我。” 苏闻倒是爽朗一笑:“我不是那个意思,林兄也别放在心上。” 说话间,有个身影出现在大堂一角,林昱转身一看,那人立刻警觉地离开,飘扬的衣带消失在拐角处。 “林兄,怎么了?” 提着热水的那只手有些麻痹,苏闻将水壶放在身前,两手握着。 林昱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哦,没什么。”随后他目光落在苏闻手中拎的水壶上。 “咦,苏兄为何把自己的姓名写在水壶上?” 苏闻无奈,又解释道:“有时后堂水没烧好,需把水壶放在那里等候,在壶身写上姓名,可防止别人错拿了去。”他说着凑近林昱压低了声音:“客栈所居试子众多,万一哪个有隐疾的,若是与之共用水壶染了病,那不是置自己的前途命运于不顾嘛!” 林昱颔首,目光却望向别处,“苏兄说的甚是。” “除此之外,我用的碗筷被褥等物都是自己清洗存放。” 一开了话腔,苏闻便很难收住,滔滔不绝地向林昱说起了勤俭的门道。 “我来京之前找了一个镖局,跟在押镖的队伍中来到汴京,省下了一半的路费。” “京城薪桂米珠,开销巨大,我本想寻一家便宜点的客栈,但庄兄比我先来到,并且早早为我订好房间,我只好硬着头皮住下。不过刚来时我在客栈后堂做了十几天的伙计,虽挣得不多,但也足够补贴己用,后来试子纷纷前来住店,我便辞了这份活计。” 林昱点头道:“古人云,俭,德之共也。苏兄所为,乃是圣贤之事,昱当敬佩且效仿之。” 苏闻在前方提着水壶,转过头来,“林兄不轻看我这穷苦之人便好。” 第34节 “怎会!” 二人说笑着回到各自的房间。 翌日,林昱刚起身,衣袍上的结带还没打好,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慕容兄可是记错了时辰,说好的晚上再…….” 林昱打开房门,看清来人立刻止了话,改口道:“周兄!” 周成跃眸光沉沉,盯着他道:“成跃有件事要找林兄帮忙,可否进屋一叙?” 林昱将门打开大一些,对他作了个请的姿势,周成跃抬脚迈进房内,环视一圈屋内陈设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仍在桌子上。 “这里是五十两银子,麻烦林兄将令牌借我一用。” 林昱看他如此傲慢失礼,便装糊涂道:“什么令牌?” “林兄莫要装傻。”周成跃抱起双臂,冷笑一声,“我昨日在大堂看见你在门外向守卫的衙差看了一道令牌,之后衙差便放你进来了。没想到林兄本事通天,我平时竟小看你了。” “原来昨日在大堂鬼鬼祟祟偷窥的人竟是周兄,昱也是万万没想到啊。” 周成跃气噎,不想再多做纠缠,便直接道:“借令牌一日,明日归还,五十两银子。” 说着他拿起布袋在手中掂了掂,轻蔑一笑,“五十两可不是小数目,我想林兄不会敬酒不吃吃罚酒的。” 林昱含笑道:“唔,若是我不答应呢?” “你……”周成跃在他身后手握成拳,右拳一挥就朝他打去,“那周某就只有硬抢了。” 拳风驶来,林昱微一偏头就灵巧躲过,转身抓住他的胳膊朝前一甩。周成跃一拳落空,还差点撞上墙壁,不禁惊诧万分,“原来平日里弱质书生模样的林兄竟会拳脚功夫,真够让人意外的,既然如此,那周某就不客气了。” 周成跃用尽全力挥拳朝他扑去,林昱单手随之迎上。拳打,扫腿,侧踢,都被他轻松化解,周成跃身手不及他,渐渐就处了下风。 林昱不想与他过多纠缠,一直避让着,但周成跃咄咄不休,不断逼上前来与他缠斗。 林昱心想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稍后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还是尽快结束这场打斗的好。他在闪躲拳脚的时候,借机一脚轻踢周成跃的胸口。 周成跃的招式花样百出,却内力虚浮,表面气势凌人,实则内里绵软无力。此刻,周成跃被打倒在地,大口喘着气,背后的衣襟剧烈起伏着,用力撑着地面挣扎了半晌,才勉强站起身。 林昱看他如此模样心下有些不忍,后悔自己下手重了。他面上依然沉静,负手道:“周兄,你打不过我的,还是请回吧。” 周成跃抹了抹唇角渗出的血迹,神色一暗,突然扑通一声在他身后跪下了。 “我求你了林兄,我真的有急事需要出去,还望林兄慷慨借令牌一用。” 这一突如其来的惊/变让林昱有些愕然,片刻,他从腰间取下京兆尹的令牌,递到他身前,叹了口气,“男儿膝下有黄金,周兄如此执着,昱也没有不借的道理。只不过,天黑之前,周兄务必将令牌归还于我。” “多谢林兄。”周成跃接过令牌站起身,还未走到门边又被林昱叫住。 林昱把桌子上装着五十两银子的布袋抓起抛给了他,“这个还请周兄拿回去。” 周成跃一把接下钱袋,而后朝他拱了拱手。 林昱把屋子收拾了一遍,下楼吃了早饭后,径直向庄辞被害的那个庭院去了。 把守现场的守卫换了一拨,但他走进院内也没人阻拦。不用想,肯定是廷泽已经提前打过招呼了。 林昱将凶案现场又细细翻查一遍,但并未寻到什么新的线索。他关上房门正要走出小院,却留意到院中那方小小的水池。 这座庭院布置得清幽雅致,他刚住进来时,清澈见底的池水偎着重峦叠嶂的玲珑假山,池中几只彩色锦鲤欢快游戏。闲暇时,他也会捏一把鱼食,在此处喂鱼,聊作消遣。 而今,池中却栽植了几丛长了红花的植物,那花朵柔软下垂如穗,密密实实开在池中,如火如荼。 昨夜他忙着查阅卷宗和验尸,竟未留意到这里。 林昱拔出一棵捏其叶柄根部,其上有叶鞘。他在药理钻研上颇有造诣,很容易辨认出来这株红花的花名来。 廖花。 可是,这与本案有什么关联呢? 凶手一定不会一边杀人,一边还有闲情逸致来侍弄花草,这其中,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意义。 这案子倒真是扑朔迷离了呢。 林昱走出庭院,步入客栈大堂,恰好迎面遇到苏闻向这边走来。离近一看,苏闻面目悲怆,泪痕缕缕,不时抬袖左右拭着眼泪,颇有些深闺怨妇的姿态。 林昱问道:“苏兄这是怎么了?” 苏闻指指楼上,哽咽道:“进屋再说。” 二人进了林昱的房间,苏闻将一个盒子从怀中拿出,打开,里面齐齐码着几锭银子。 “苏兄这是何意?” 苏闻将盒子盖上,缓缓道:“方才祥福斋的老板在外面喊我的名字,我走过去,他把这个盒子交于我,说是庄兄半个月前存在祥福斋,而且是留给我的。那老板听说了庄兄被害一事,怕我着急用钱,就把银子拿来给我了。” 林昱道:“庄兄他……” “三年前,我第一次上京赶考,住在城里一个简陋的客栈里,省试时遇到的庄兄,我与庄兄一见如故,成了知交好友。今年我再到京城之时,庄兄已经等在状元客栈,并且为我定了一个房间,我不愿花他的钱,就在店里做起了伙计。庄兄他定是担忧我回乡时没有路费,才私下为我存了这些银子的。” 林昱看着他,道:“庄兄对苏兄,是真的好。” 谁知苏闻听了这句话之后就放声嚎啕大哭起来,女子哭起来好言哄哄便好,可是面前哭泣的是一名饱读圣贤书的男子,真是让人头痛。 林昱无法,只得耐着性子听他痛哭,谁知他光哭着不算,竟还抬手打起了自己嘴巴子,一边还道:“我不是人,我对不起庄兄。” 林昱问:“苏兄何出此言?” 第35节 苏闻止了巴掌,哽咽道:“林兄不知,省试那日,我阻拦你去找庄兄其实是有些私心的。庄兄他才高八斗,三年前在牡丹坊骑楼赛诗胜出后名冠京城,若不是他后来缺考一科,当年的殿试三甲必定有庄兄无疑。我,我担心庄兄回心转意回来参加考试,便多了一个强大的竞争对手。” “苏兄不必太过自责,就算那日你不拦我也无济于事,因为庄兄在那之前已经被害。庄兄身死已成事实,可凶手依然逍遥法外,昱认为,当务之急,是尽快捉到真凶,为庄兄报仇。” 苏闻重重点了点头,咬着牙道:“林兄说得对,可你我人微言轻,那个什么京兆尹也不像大公无私之人,单凭你我之力,如何找出杀害庄兄的凶手呢?” “苏兄定是忘了,家父是扬州知府林正清,他在京城有一两个说得上话的官僚,我可以找他们出面相助。” 苏闻暗淡的双眸现了些许亮光,盯着他道:“那太好了!” “不过,还请苏兄认真回答我几个问题。” 苏闻拱了拱手,“只要是能帮得上庄兄的,苏闻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听周成跃提起过牡丹坊的花魁,还有骑楼赛诗和打茶围,方才苏兄说庄兄也曾去过牡丹坊,并且在骑楼赛诗这一项脱颖而出,还请苏兄将此事说得仔细些。” 苏闻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想了一刻答道:“这牡丹坊是京城第一烟花之地,以前的花魁是红廖,后来不知道因何缘故失踪了。如今的花魁名叫红渠,就是看中周成跃的那个。” 廖花,红廖,原来是花魁的名字。 林昱敛息听着,苏闻继续道:“花魁是牡丹坊的招牌,自然美艳神秘引人向往。坊间传言,凡能在牡丹坊赛诗胜出,得花魁娘子青睐的试子都可金榜题名。据说那红廖姑娘的居所在牡丹坊后面一座庭院的二楼,楼下有一面白墙,前来牡丹坊的的客人把自己的诗句写在墙上,旁边奴仆丫鬟会抄下拿给红廖姑娘看,而后选出好诗好句。过关的才子会被请一楼的一个房间里品茶论诗,红廖姑娘会在旁边的屋子挑帘倾听,她觉得哪位有才学能入眼,便让丫鬟带他上楼一叙。” 他搔搔头,努力回想着,“至于庄兄当时作的诗嘛,我还真想不起来了。” 林昱起身向他施了一礼,含笑道:“庄兄吟的诗不重要,苏兄可是帮了大忙了。” 第39章 反目 夜幕降下,皇宫武德殿内,赵廷泽由近侍高兴伺候着换上一身玄色便服。 “殿下现在出宫,可要奴才随行伺候?”高兴一边帮他束上腰带,一边小心问道。 他正了正头上的束冠,目不斜视道:“本宫去找林公子吃酒,你别跟去了。” 高兴应了一声是,然后垂首退到门边,转身跨出了殿门。 天上星子寥寥,夜色浓稠得如同砚台里的黑墨。一个身影从武德殿的后门匆匆溜了出去,那人身后的墙边闪出一个高大的男子身躯。 他看着前方渐渐消失的身影,唇角微微勾起,眉眼在黑暗中更显深邃幽沉。 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那人出了皇宫,上了一辆黑绸马车,车夫一甩长鞭,马车沿着街道巷弄快速疾驶,最后七拐八绕停在了瑞王府的一处角门边。 “王爷,属下有事禀告。”那人跪下,向前面立着的一位绛朱锦袍的男子道。 瑞王抬手示意他起身,“何事?” 那人上前凑近道:“二皇子今夜又去找林昱去了,殿下说找他只是吃酒,属下认为没有那么简单。” “哦?”瑞王笑了笑,抬首望着漆黑的夜空,“二哥倒是与他走得亲密。” “确有此事,殿下与他交情甚好,私下还称他为姐夫。据属下所知,林昱此人博古通今,又擅长验尸断案,这几日他就与殿下一起在查状元客栈试子被杀一案。殿下武功高强,属下不敢贸然跟踪,就先来将此事禀报给王爷。” 身后靴声清晰有力,瑞王回过头,看见廷泽正信步朝他们走来。正弯腰拱手而立的高兴突然睁大双目,嘴巴张的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殿……殿下。”高兴窘迫地望着廷泽,吞吐道:“奴才在这里是……” 瑞王轻笑着一挥手:“退下吧,幻影,恐怕你早就暴露了,自去舅父那里领罚吧。” “高兴”有些不甘,但又无可奈何,只得应诺离去。 四周有一刻僵滞的宁静。片刻,瑞王扬声笑了起来,修长俊逸的眉眼显得阴柔邪魅,眉骨上方一道两指宽嵌黄玉宝石的宝蓝丝帛彩绣抹额更衬得他万分倜傥风流。 “二哥是何时发现身边的近侍是个冒牌货的?舅父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找来跟高兴面容身形如此相似之人,花费时日加以训练调/教后,一举一动都与原来的高兴毫无差别,足以以假乱真。”瑞王敛了笑,向他问道。 廷泽面色沉肃,瞥了他一眼,道:“高兴伺候了我数年,就算那人装得再像,有些不经意的小习惯和动作却是无法效仿的,甚至连高兴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高兴跟姑娘讲话时就会羞臊脸红,那日在林府,若兰拿着烤鱼给“高兴”吃,并且跟他攀谈闲聊,他却毫无反应。也许是从那时,他便开始怀疑身边的这个近侍了吧。 真正的高兴,恐怕早已死于非命了。 廷泽抱着双臂,冷声道:“我想扬州城撷芳楼的那起命案或许跟这个幻影脱不了干系。” 瑞王上前一拍他的肩膀,含笑道:“舅父那里责罚严重,任务失败,他不会善终的,二哥放心便是。” 廷泽从鼻腔里逸出一声冷哼,道:“应相如此奸佞狡猾之辈,瑞王就如此甘愿被其控制做个傀儡木偶。本宫好言劝一句,回头是岸。如今四海昌平,你我携手,共同辅佐大哥不好吗?” 瑞王昂首挺胸,言辞凿凿:“为君者,当有经世之才,治世之能。大哥资质平庸,文韬武略,狗屁不通。让这样一个的人当皇帝,岂不置大宋安危于不顾!若是二哥有意上位,廷宣愿意追随,全心辅佐二哥坐拥江山。” 廷泽冷喝道:“荒谬!君王之位岂是儿戏,叛上作乱乃是不孝不忠,兄弟反目乃是不敬,谋逆篡位乃是不义。本宫绝不做那不孝不忠不义之辈!” 廷泽再不多言,转身欲走。 “二哥留步。”瑞王叫住了他,“没了幻影,还有别的角色,舅父他不会善罢甘休的,二哥要多加小心。” 廷泽听他如此说,脚步徒然一顿,狂笑出声,但笑意却冷冽如冰:“瑞王千岁如此关心本宫,本宫真是万分荣幸。” 瑞王沮丧地低下头,盯着地面许久,才小声道:“二哥还是跟以前那样唤我好么,我们兄弟真的要如此生分吗?” 那声音犹如雨中残蝶般扇打着碎裂颤抖的幼翅,仿佛随时都会破败凋零。 廷泽定定看着他,透过他晶亮的瞳目,依稀看见他们幼时在一起玩闹时的场景,廷宣跟在他和廷琰身后,欢喜地叫着“大哥”、“二哥”,他和廷琰回头,笑着对他挥手,快点啊,宣弟。 可如今,大哥当了太子,廷宣有应相支持,也觊觎着九五之尊的位子,他们两方少不了一场生死搏斗。而自己,只能算是这场权谋争斗里面的小喽罗吧。 廷泽收回思绪,闭起双目,叹了一口气,道:“尊卑有序,瑞王殿下的名讳,本宫不敢随意称呼。告辞!” 廷泽说完这句话就纵身越上房顶,顷刻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只余瑞王怔仲地立在原地。 第36节 林昱在房中等待许久,听到叩门声响起,他连忙开门,却看到一副陌生冷硬的面孔。 门外的男子向他拱手一礼,严肃地道:“在下萧然,是殿下的暗卫,殿下眼下有要事处理,抽不开身,特吩咐属下前来接林公子。” 林昱没有答话,脸上疑惑不定。 萧然道:“殿下说了,若是林公子不相信属下,不愿意跟属下走的话,就说出一句让林公子相信的话。” “请说。” 萧然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才道:“姐夫姿色过人,若是……” “别说了,我相信你。”林昱抬起手,骤然打断了萧然的话。 之后,林昱随着萧然上了事先准备好的马车,往皇宫西南角的文渊阁驶去。 省试之后,所有试子的答卷都被誊抄下来分类装箱,贴上封条,由二等品级以上的侍卫列队护送,运往文渊阁放置,三日后朝中派官员来此阅卷。 文渊阁外面的守卫都被廷泽重金收买,林昱顺利进入偏殿,廷泽正立在几口硕大的沉木木箱前面,拧眉思量。 “这几口木箱的封条已经被我撕下,事后我会让人重新封上。只是这里面卷帙众多,要找到姐夫的试卷恐怕不易。” 林昱抚着木箱上方贴的标签道:“试卷会按考试日期和试题归类,第三日考得是诗赋,昱当日的题目是德,依此寻来,应也不难。” 廷泽点了点头,与他一起翻看装着第三日且试题为德的箱子,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卷子。 林昱将试卷平铺在案几上,用纸镇压住边角,从携带的布袋中取出一只竹筒,里面装有清水。他将清水自上而下倒在试卷的试题处,待水浸透,再用手指指腹轻捻卷纸。 很快,卷纸被揉去了一层,下方有个模糊的字,但尚可辨认。 是个仁字。 在旁边观看的廷泽把一张空白卷纸递给他,“这是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找人做了一模一样的今科试卷,林兄的姓名籍贯都按照原样封定,保证比真的还要真。只是,本宫有一疑问,林兄是怎么知道这试卷有问题的?” 林昱接过新试卷,铺在案上,用廷泽备好的笔蘸上墨汁,仿着旧试卷上的试题字迹,在新试卷右边的空白处写下一个仁字。 “那日我临交卷时,摸了一下卷纸,发现试题这里纸张较厚,凑近闻之,有鹿胶的味道。鹿胶可用水去之,我来时便带了些过来。” 廷泽看着他挥毫运笔,已经洋洋洒洒写了几行,朝他颔首道:“那些人把姐夫的试题用纸条盖住,鹿胶粘之,写上别的题目,等誊抄之时再让人撕下纸条,想让姐夫落榜。” “用德字盖住仁字,确实非常聪明啊。一字之差,行文便谬之千里,一场答错,家父那里便不好交代喽。” 林昱写完卷子,将方才用过的笔墨纸砚收好,又用干毛巾将案几擦拭干净。 这时门外响起了叩门声,两长一短,是萧然与廷泽的暗号。 “姐夫,我们要快些离开这里。” 林昱拿起卷子道:“上面的墨迹还未干,我吹一吹。” 待一切收拾妥当,林昱将试卷按顺序放到试题为仁的箱子里,盖上。 廷泽急道:“姐夫先跟我离开此处,自会有人过来处理这上面的封条。” 第40章 小宁 昨晚从文渊阁回来已是深夜,夜里冷雨敲窗,凄风潇潇,今日一早起来略有疲惫。林昱下楼到客栈大堂吃罢早饭,就慢步踱到后面的小园中散心。 北方的秋天沉静而轰烈,前几日还天空湛蓝,枫叶深红,一场寒雨下过,绿叶尽去,枝头萧索。 再往前走几步,就看见自己卧房的轩窗了。旁边有几个工匠在修葺屋顶上的瓦片,其中一人道:“昨晚的风大,雨也大,今日这一排屋子有好几个房间漏水的。” “一场秋雨一场寒呐,早上起来冻得我一个哆嗦,家里啊,已经在准备过冬的棉衣了。” 一个似工头模样的中年男人站在下面指点江山:“大家伙别闲聊了,都把活给做我细致些,省得那李掌柜跟跑来跟我埋怨。” 林昱抬头看了看自己房间的小窗,双目微眯。他侧身对那中年男人拱手一礼,手摊向他旁边竖在墙上的梯子道:“这位大叔,可否将这梯子借给在下一用?” 那男人自上而下打量了他一番,客气道:“这梯子原本就是客栈里的,你拿去便是。”然后把梯子提到他面前,笑道:“你是住在这里的试子吧,生得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个读书人,能拿得动否?” 林昱笑着接过,将梯子靠在那扇小窗下面的墙上,而后一手提着袍摆,一手攀扶着木梯,一直爬到窗户那处,在周围细细观察。 一会儿工夫,他从梯子上下来,把木梯拎到原来的位置,跟那人道了声谢。 他折返回客栈大堂,听到外面一片喧哗嘈杂声,出去一看,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背着粗布包袱,正欲冲出守卫的阻拦,而她前面立着两名面目凶冷的官差,持刀挡住了她的去路。 那女子两手悬在半空,指手画脚乱比一阵,口中咿呀有声。 那两名官差面面相觑,这人,是个哑巴? 李掌柜从他身后冲了出来,跟官差打揖道:“两位官爷,这个丫头是我临时招来的伙计,她今日写了字告诉我她要回家看望母亲,我跟她说现在不能回去,她偏不听。念她孝心一片,两位官爷能否开开恩,放她走?” 那两名官差面色不改,冷声道:“京兆尹令,状元客栈内所有人不得离开半步,若有违抗者,以从犯论处,严惩不贷。” 那女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向那两名官差不断叩头,口中咿语,似在央求。 那两名官差看着跪在地上的柔弱女子,正无措间,听见一道清亮沉稳的声音传来:“她不能离开!” 那女子,众官差,和李掌柜都向后面看去,林昱缓步走近,危言正色道:“小宁,你与庄辞被杀一案有关,随我去京兆府一趟吧。” 面前这位书生是陆大人特意嘱咐要关照的,陆大人官拜正四品上,在京城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极少有让他敬畏认怂的人。此生想必是个厉害人物,或者他背后有个惹不起的厉害人物。衙役们一听此话,立刻就押了这哑女,送往京兆府衙,不敢有一刻拖延。 陆亦谦正在房中与小妾亲热温存,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咚咚隆隆的击鼓声,吵得他无比头痛烦闷。 “老爷还是先起身,让妾身伺候您更衣,别……误了公事。”小妾在他身下娇喘微微,那娇媚入骨的声音让他骨头都酥麻了。 “这里春/色正好,本府哪有心情去管那劳什子的公务,让他们先等着。”说完又伏在了她的身上。 “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门外的主簿贴着门缝说:“大人,状元客栈有位名叫林昱的试子,他来府衙击鼓,说是找到了与那件案子有关的疑犯。” 第37节 陆亦谦听到林昱两个字身子一抖,立刻翻身下床慌里慌张地更了衣,象征身份的黑色长翅官帽一戴,往日的浩荡威严又回来了。 他脚步生风地走进府衙大堂,往椅子上一坐,手中惊堂木响亮一拍,大喝一声:“升堂!” 底下立刻呼啦啦跪了一片,他抬手理了理衣襟,字正腔圆道:“堂下所跪何人?击鼓所为何事?” 林昱拱手道:“启禀大人,学生是今科试子林昱,今日前来京兆府衙门外击鼓,是因为学生找到了杀害庄辞一案的疑凶。” “哦?”陆亦谦的目光从转到他身旁跪着的女子身上,手指着她问:“你说的可是她?” “正是,此人名叫小宁,是状元客栈的短工。” 跪在地上的小宁抬起泪水涟涟的脸,挥舞着双手,咿啊半晌。 陆亦谦拍了下手中惊堂木,余音似水波回荡,堂上顿时肃穆宁静。 “大胆,本府问案,如实回答即可,你如此失礼无状,是何道理?” 跪在小宁旁边的李掌柜朝堂上一叩首,道:“禀告大人,小宁是哑女,说不得话,她不是有意冒犯,还望大人息怒。” 陆亦谦虢须颔首,“原来如此。” 他看向林昱,问:“林昱,你指认这女子为此案疑凶,可有证据?” 林昱道:“学生既敢击鼓指认疑凶,自然不是空口妄言,大人请听学生道来。” “试子庄辞一月前入京住到状元客栈,每日读书弹琴,起居有序,并无任何异常。直到省试的前三天的夜里他看见了鬼怪,第二天醒来,以为只是做了个可怕的梦。当天夜里,他又遇到同样的事情,同样的鬼怪,凄惨的叫声,让他难以安眠。第二天,也就是省试的前一天,他找到客栈的李掌柜,提出换房间或者搬出客栈,我与苏闻以及李掌柜都认为他是考前紧张所致,将窗外树枝误作鬼怪。最后,学生与庄辞换了房间,当天夜里,庄辞在先前学生住的庭院的房中被人杀害。” 陆亦谦听到此处手已摸到惊堂木,就差举起来往案上大拍一声,然后喝其荒谬至极,再以藐视公堂之罪打上三十大板,丢出府衙,以正律法。 但是,他眼睛瞥到林昱腰间露出的令牌,猛然想起二皇子那冷峻锐利的眼神,心里默默地打了一个哆嗦,又讪讪地将惊堂木放回了原位。 “鬼怪?本府听着也甚为怪异,不知道这与此案有何关联?” 林昱继续道:“鬼怪并非邪崇惑人,而是人为使然。其实小宁,就是庄辞口中所说的鬼怪,这一切都是小宁做的。” 林昱一言语惊四座,堂上众人的目光纷纷汇聚在小宁身上。 小宁却连连摇头,面色惊慌,依然是那副娇弱堪怜的模样。 陆亦谦捻了捻胡须,惊奇道:“哦?本府竟像听传奇话本一样,云里雾里地不知究竟,你还是详细说来。” “小宁是客栈里临时招来的短工,听李掌柜说,她是客栈伙房管事的远房亲戚。她在客栈后堂主要负责烧热水沏茶之类的琐事,从而有了作案的机会。苏闻兄告诉我说他在自己的水壶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是为了防止跟别人的水壶混乱,而他与庄辞所住的那一排客房是客栈中比较下等的,所住的试子在衣食住行也都非常节俭,在下查过,他们的水壶上都写有自己的名字。” “住店的试子都是早晚去柴房各取一趟热水,那两日的晚上,小宁在其他试子的水壶中下了可使人昏睡的蒙汗药,而在庄辞的水壶中下了迷幻剂,所以他才会精神失常,产生幻觉,以为遇到了鬼怪。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那迷幻剂则是忘忧散,服食过量便会使人致幻。” 陆亦谦疑惑道:“你说了这么多,大都是自己的猜测臆想,没有真凭实据,实难服众啊。” 林昱道:“启禀大人,学生今日在原先庄辞住过的房间外面的轩窗周围,发现了梯子磨损墙壁的痕迹,我猜测她是在窗户外面发出一些惊悚叫声,才让庄兄如此恐惧。” “咦,她明明不能说话啊,又怎能发出鬼怪之声呢?”陆亦谦问道。 林昱侧首看向小宁,微微一笑:“这个问题要让小宁自己来回答了,她,并不是哑女,喉咙烧坏,只是她欲盖弥彰的把戏。如果大人现在派人去查她的真实来历,并且搜查她住过的房间,一定还可以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众人再一次陷入深深的震惊之中,但这次小宁却没有流泪咿呀反驳,她低头朝堂上一叩首,再抬起头来时,她脸上恬静安详,目光无所畏惧,“林公子果然聪明过人,给试子下药和装神弄鬼吓唬庄公子的事确实是我做的,不过小宁自问行事谨慎,林公子是如何看出我并非哑巴。” 小宁的声音悦耳若莺啼婉转,令人心畅。 林昱想了一刻,开口道:“此事说来,还是小生失礼了。姑娘可还记得那日我在客栈大堂与你撞到一事?那时我在慌乱中握住姑娘的手腕,恰好搭在你的脉上,就顺道给姑娘把了把脉。所谓脉为血之府,贯通全身,小生略懂医术,故而得知。” “甚妙甚妙,林公子博学多才又心细如发,令本府佩服,佩服。”陆亦谦听言很是激动,就差站起来击掌赞叹了。 待他缓过神来,便正色道:“小宁杀害试子庄辞,如今证据确凿,凶犯供认不讳,即刻将小宁打入死牢,择日处斩。” 小宁闻言赶紧叩首辩道:“小宁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吓唬庄公子,好让他考试时难以集中精神,小宁只是想让他落榜,从未起过杀意。” 林昱也道:“启禀大人,此案还有很多疑点未解,不能这么草草结案。其实,学生方才所说的窗外有梯子摩擦留下的痕迹一事,乃是学生为了诈出小宁的实话而编出的谎言。昨夜下过一场豪雨,就算留下什么证据也早已被雨水冲刷掉了。” “这……”陆亦谦颇有些为难,这个案子审到这里,差不多可以了结,但若是不按林昱说的做,殿下那里恐怕不好交代啊。 “此案证据不足,暂将小宁关入大牢,听后发落。退堂!” 府衙大堂通往议事厅的小径上又出现一个急匆匆的身影,陆亦谦双手提着的官服,一进正厅就向前一跪,然后将审案的内容一一与廷泽道明。 “请问殿下,下官接下来该怎么做?” 廷泽起身,负着手道:“一切听从林公子的吩咐。” 第41章 疑凶 一排昏灯照廊,林昱与赵廷泽走在京兆府大牢的走道上,陆亦谦毕恭毕敬地跟在后面。狱卒将二人带到一间牢房门口,打开牢门后就和陆府尹一道退了下去。 小宁正双手抱膝倚靠在角落的墙上,头发散乱,脸蛋乌黑,一身脏兮兮的囚服垮垮地套在身上。听见落锁的声音,她抬头看向进来的两人,脸上有一瞬间的惊讶。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只有一句话,庄辞不是我杀的。”虽然语气带着愤意,但声音犹如山涧清泉,泠泠动听。她说完这句,就将头偏在一侧,不想再搭理他们。 林昱向她躬身施了一礼:“在下此次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前来,在下心中疑云重重,还请姑娘为在下解惑。” “哼!”小宁不高兴地撅着嘴,身子向里面挪了挪。 “一大早被绑来京兆府衙,还差点被当做杀人案犯打入死牢,本姑娘正郁郁不乐呢,哪来的心情同你讲话。” 廷泽拧眉不悦道:“这小女子好大的胆,我与林兄亲自来大牢审你,竟还摆上脸子了!信不信我让陆府尹把你拖出去,七十二道刑具给你伺候一遍,看你说是不说。” 小宁一听这盛气凌人的恐吓,心中的委屈蓦然被放大,鼻头一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林昱伸出手臂拦在廷泽身前,又向小宁揖了一礼,“我身旁的这位兄台是随口说说,吓唬你的,切莫当真。” 小宁哭声不减,林昱无奈,只得道:“昱来此是想问姑娘,你与牡丹坊的红廖姑娘是什么关系?” 第38节 小宁一听红廖二字,心上猛地一惊,止住了哭声,抽噎道:“你怎么知道红廖的?” 林昱回答:“我在庄辞被杀的那个庭院看到了水池里种着的廖花,可在我与庄兄互换房间之前,那水池只有几只锦鲤,并没有廖花。我看那廖花根部松软,应是栽种不久。庄兄被害之前,掌柜的曾让你去那座庭院收拾打扫,能做这件事的,姑娘的嫌疑最大。” 小宁看向他,目光一聚,“所以你就怀疑到了我的头上,对吗?” “我听苏闻说,庄兄三年前在牡丹坊得到了红廖姑娘的青睐,后来红廖却失踪了。姑娘如此煞费心机让庄兄看到廖花,想必是其中有什么深意。” “姑娘死了,她是被庄辞害死的!”小宁打断了他的话,晶亮的双眸中浸着怒意。“公子既然查到这里,小宁也没有必要隐瞒什么了。实话告诉公子,我是红廖姑娘的近身侍婢。三年前,庄辞来牡丹坊与众人赛诗,经过层层选拔,他以诗文绝句胜出,得到姑娘的接见。后来二人生了感情,庄辞却狠心将姑娘抛弃,不愿再见姑娘,后来姑娘便含恨服毒自尽而死。牡丹坊为了自身名声,对外谎称姑娘是无故失踪,将事情遮掩了下去。” 林昱道:“姑娘扮作哑女,可是因为姑娘的声音出众,怕被别人识出,并且可以为装神弄鬼滋扰庄兄而掩人耳目。” 小宁点了点头:“正是,红廖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偏偏唱歌不好听,妈妈就从教坊买了我过来为姑娘配声。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露过面,那庄辞也从未见过我。姑娘死前留给我一大笔银子,我离开了牡丹坊后,一直留居京城。今年我得知庄辞又来参加考试,就买通了状元客栈柴房的管事,把我安排在后堂管理热水和茶叶。科考前,我找人给庄辞写了一封信,将姑娘为他自尽的消息告诉了他,晚上在他的茶水里下了忘忧散,又在他窗边叫他的名字,他果然以为被鬼怪缠身,无法安眠。后来他被人杀死,我也觉得奇怪,但我真的只是想让庄辞那个负心汉落榜而已,从未想过要杀他。” “其实,省试前一天的晚上,庄兄就给我和苏闻留下一封信,说他已无心科考,第二日就启程回乡,谁料想当天夜里他就遭遇了不测。”林昱面容平静,语气中却难掩哀痛之情。 “我想庄兄他放弃考试,也许是心有愧疚。他对红渠姑娘,也不是薄情的。” 小宁愣愣地看向他,眼底有微光闪烁。过了会,她垂下眼睛,声音安静如水,“希望他在九泉之下,能与姑娘团聚。” 二人出了京兆府衙,并肩走在深夜的长街上。 “这个小宁说的话,你信多少?” 林昱侧首看了看他,回道:“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不全为虚。但我觉得,她不是凶手。” “哈哈哈……”廷泽仰头大笑了起来,呼出的热气在身前缭绕。“莫不是林兄你,喜欢上她了吧?怪不得那日紧盯着她一直看呢!这小女子虽长相平平,却有一副好嗓子,待案子结束,你把他收在身边,烦闷时唤她哼些小曲也是乐事一件呐。” “慕容兄别开我玩笑了,我那日看她只是好奇她为何扮作哑巴,别无他意。” 廷泽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肩膀,笑得肆意疏狂,“也是因为她的名字叫做小宁。” 林昱不言,廷泽一拍他的肩膀,得意道:“我猜对了。” 翌日早晨,林昱正在客栈大堂吃早饭,突然一个小二连跑带爬地从门后蹿了出来,一面叫着:“掌柜的不好啦!” 李掌柜正在低头算账,听见声音不耐烦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老是这么毛毛躁躁的,有啥事,慢慢说。” 小二来到掌柜跟前,指着后院,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掌柜的,出事啦,周公子死了。” “啥?”掌柜听言脑子嗡地一声响,手上的账册一不留神掉在了桌上,“又死了一个!” 自那日晚上周成跃归还令牌来过他房间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林昱放下粥碗和筷子,与李掌柜一道去周成跃的住所。 周成跃住的也是带有独立庭院的天字一号房,林昱一行人赶到那里,只见大门虚掩着,门锁有动过的痕迹,里面的周成跃仰面躺在地上,双目圆瞪。 林昱对掌柜道:“速去京兆府报案,所有人都出去,我要勘察现场。” 李掌柜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心中正没了主心骨,听他这么一说,就赶紧吩咐道:“快,听林公子的,我们出去报案。” 众人走后,林昱将房间仔细搜查了一遍,房中值钱的财物都在,凶手不是为了谋财。 周成跃会些拳脚,所以房中有打斗的痕迹。他身上没有流血,也没有明显的伤口,难道又是? 他用手拨开周成跃头顶的头发,指腹在卤门附近揉按,有凹痕。果然,又是铁针杀人,凶手或许跟杀死庄辞的是同一个人。 用此法杀人,凶手身上不会溅到血迹,行凶之后便于逃离现场。 咦,这是什么? 他伸开周成跃的拳头,拿出他握着的一撮黑色丝线,放在亮处看了看,那上面十分老旧粗糙,似在哪里见过。 他在房中踱步沉思,眉头轻锁,努力思考着这两起杀人案件,一帧一幕在他脑中回想,仿佛有什么跃跃欲出。 若是凶手的目标是自己,他不知道他与庄辞换了居所,从而找错了房间误杀了庄辞,那他杀周成跃又是为了什么? 撇开这两者的关联不论,若小宁说的是真的,她装神弄鬼只是为了让庄辞落榜,她在省试的前三天的晚上都去窗户外面喊庄辞的名字。 若是凶手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庄辞,而那天晚上他与庄辞换了房间,凶手理应去杀他才对。 是了,林昱一拍脑门,心里懊恼道,怎么忘了这么重要的线索! 如果凶手想杀庄辞,一定是早早知晓他住在状元客栈的哪个房间,庄辞被杀的那天晚上他们互换了房间,凶手肯定会来他原先住的房间行凶,可是凶手却没有出现,而是去了那座庭院准确无误地杀掉了庄辞。 这么说,凶手就很有可能原本就藏在这家客栈里。他与庄辞换房间的事,只有李掌柜和一两个收拾行李的伙计知道。 小宁也知道。 也就是说,凶手跟着小宁就能找到庄辞住的地方。又或许,小宁在客栈有帮凶。 他急匆匆地赶到大堂,李掌柜正老泪纵横地呜咽哭泣,旁边站着的几个伙计也都耷拉着脑袋。 李掌柜边哭边拍着桌子,痛心疾首。“现在又出了一条人命,让我这状元客栈怎么经营得下去啊。” 林昱拿着那一撮丝线放到掌柜眼前,“掌柜的,快别哭了,赶紧帮在下看看这丝线是不是店里的伙计的。” 李掌柜拿起丝线瞪眼瞧了瞧,又指着旁边一个小二道:“我这后堂的伙计穿的衣裳都是用这丝线纺的粗布做的。” “劳烦掌柜把店里的伙计都叫出来,我有事情要询问他们。” 李掌柜点头应下,招呼了一个伙计去后堂叫人。 林昱走到一个小二旁边,拿着丝线对比着看了一下,放下心道:“请问掌柜,那个小宁的远房亲戚是谁,他现在何处?” “他?”李掌柜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提起他我就来气,那人叫陈老三,来我这里做活也不久。他把那个叫小宁的介绍进店里做工,给我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我昨天把他痛骂了一顿。若不是外面被官差把守,老朽肯定二话不说把他赶出客栈。” 先前那个小二回来,禀报道:“掌柜的,店里的伙计都在,唯独不见柴房的管事陈老三,我去他房里找过,也没见人。” 第39节 林昱面色徒然一肃,他快步走到客栈外面,从腰间解下京兆尹的令牌,扬在手中大声道:“尔等听我命令,速去搜捕一个名叫陈老三的人。” “是。”众衙役向他拱了拱手,四散离去。 第42章 牡丹坊 状元客栈接连死了两个试子,凶犯却逃之夭夭,坊间流传凶手专挑文采出众的试子下手,传言甚嚣尘上,试子们人心惶惶,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陆府尹顶着刑部施加的巨大压力,纠集了黑白两道上的能人异士,全力调查起案情来。 客栈众人和所有住店的试子被挨个叫去京兆府衙问话,朝廷又增派了几拨衙差把守客栈。李掌柜负手站在门内,望着外头的惨淡日光,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林昱有京兆尹的令牌,客栈里外来去自如。这日,林昱走出客栈大门,恰有一辆镶金嵌银的华贵马车停在他面前,他上了马车,与廷泽并排坐在座位上。 林昱瞥了他一眼,道:“慕容兄怎知我要出去?” 廷泽摸着嘴唇上方贴着的两撇小胡子,笑道:“我不但知道林兄要出去,还知道林兄要去向何处。” “唔?说来听听。” 廷泽从旁边的盒子里摸出一柄镀金龙纹镜,拿在手中,左右照着。“被杀的庄辞和周成跃都是今科试子,他们死前都去过同一个地方,所以我猜林兄会去——牡丹坊。”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平稳停下,二人下了车,抬眼望去,朱漆大门上方悬挂着一块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题着金灿灿的三个大字:牡丹坊。 外头装饰倒是没什么新奇,也没有庸脂俗粉挥舞着五颜六色的小手绢当街揽客,步入里面,才觉别有洞天。殿宇楼阁,凉亭水榭,雕梁画栋,白玉铺地,极近富丽奢靡。 朝里走去,两旁笙箫鼓奏,器乐声声,中间的台上有一薄衣红纱的女子正在跳舞,楚腰纤柔,酥胸绵绵半露,眼角一抹嫣红勾勒上挑,衬得一双妖艳大眼涟涟如波,勾魂摄魄。 那女子背身回眸灿烂一笑,四周的叫好声此起彼伏,其中也不乏书生模样的清俊男子。 许是他二人样貌太过出众,不断有姑娘走上前来向他俩抛媚眼、甩手帕,更有甚着,竟挽起他二人的胳膊,身子紧贴过来。林昱尴尬拂袖避过,廷泽倒是乐在其中,由得她们造次。 廷泽侧目道:“林兄没有听过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句话吗,人生在世就当纵情欢乐,莫负这良辰美景,佳人如玉。” “好一个莫负良辰美景,佳人如玉。”一位眼角含春风韵犹存的绝色美妇慵懒地打着扇子,娇笑着向这边走来,在她身后跟着一排瑰姿冶丽扭腰摆臀的莺莺燕燕。 那妇人率领众美人向他二人见了礼,林昱和廷泽拱手见礼回去。妇人开口道:“我是这儿的妈妈君姨,二位公子看起来面生的很,该不会是第一次来吧。”说罢高声呵呵笑得花枝乱颤。 林昱脸上浮现绯色,廷泽唇角一扬,假胡子牵扯得有些肉疼。他收住笑,向那妇人道:“妈妈真是眼力独到,我二人初到京城,听人说牡丹坊乃京城第一风花雪月之地,特慕名前来。” 君姨掩唇轻笑两声,眨着眼睛道:“二位公子生得风流俊俏,方才刚进门就有姑娘过来告诉我要伺候二位呢,就是不知道人大不大方……” 廷泽从怀里掏出几支金叶片,在她眼前晃了晃,随即将手松开。 君姨双眼大亮,捧着手掌接过金子,捏着尖细的嗓子兴奋道:“公子不但仪表非凡,而且还是如此大家手面,妈妈我今日真是遇到贵人了。公子看中哪个姑娘尽管跟我说,燕瘦环肥随您二位挑。” 廷泽道:“我们来此,是为了见一见牡丹坊的头牌,红渠姑娘。” 君姨的笑容垮下来,为难道:“不好意思啊,二位公子,这红渠姑娘不愿见客,妈妈我也是没办法呀。” 廷泽冷哼一声,不悦地看向一旁:“妈妈可是嫌爷给的金子少,只要能见红渠姑娘一面,妈妈尽管开个价,金山银山爷也给你搬来。” 君姨急道:“公子莫生气,这红渠姑娘脾气大,妈妈我也无可奈何。不过几日后科考放榜,红渠姑娘会在后面的莳花苑举行一次赛诗会,届时二位可再来我这牡丹坊,若是被红渠姑娘看上,别说见上一面,陪您做什么都行。” 二人离开牡丹坊,廷泽提议去吃酒,就与林昱择了醉仙楼包下一个雅致的包厢。 小二上了菜退了下去,二人还未动筷,突然咻的一声,一只带着密信的飞镖破窗而入,钉在了他们面前的桌子上。 廷泽起身正要拿起那只飞镖,林昱眉头一动,猛然攥住了他的手,两人一时相望无语。 “来喽,二位爷,您的酒,上好的陈年……”小二恰好这时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幕,一瞬间福至心灵反应过来,“您二位爷请继续,小的什么也没看见。”说罢捂着眼睛退出门去,走之前还不忘将门关上。 廷泽的视线从门外收回,落在被他握着的那只手上,讶然道:“林兄,这时何故?” 林昱松开他的手,指着桌上的飞镖说:“这支镖上带有异光,许是有毒。” 说罢他拿起桌上的毛巾捏起飞镖,取出密信,将飞镖仍在桌上,抓起酒壶对着飞镖浇下去,那支镖周身立刻滋滋冒起白色的泡沫。 廷泽大叫一声:“果然有毒,谁那么大胆,敢对本宫下手!” 林昱展开密信,上面一片空白。他把信纸朝桌上一丢,“看来此案须得尽快了结。” “林兄可有什么眉目?” 林昱为他斟了酒,沉静道:“此案追查到状元客栈的伙房管事陈老三那里线索就断了,目前只有从牡丹坊着手查起。” “周成跃死前曾去牡丹坊见过红渠,可这红渠避不见客,我们也没有办法。不然我命人将她绑来,再细细审问。” “不可。”林昱道:“贸然行动恐打草惊蛇。” “也对。”廷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借太子之名查过上届省试的记录,林兄猜结果如何?庄辞落榜并不是因为缺考一科,而是因为诗赋一科答得与题目背道而驰,被作废了。” 林昱突然想到自己试卷上那被纸条遮住的试题,抬头道:“难道又是移花接木的把戏?” 廷泽微叹了口气,“是廷泽连累了林兄。” “哎,慕容兄这是说的哪里话,昱在京城多处劳你帮忙,便是感激也来不及。” 廷泽把玩着酒杯,又道:“京城的探子查到,庄辞死之前还去过一个地方,礼部尚书郭文斌那里。” 林昱惊疑道:“唔,礼部尚书?此案倒真是愈发复杂了。” 二人离开醉仙楼,上了之前那个富丽堂皇的马车。 廷泽从马车的暗格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差点忘了,这是你托我修的发饰,宫里尚服局司饰司最好的一位匠人花了十日修好的,上面破裂的宝石也配了差不多的嵌上去了,林兄拿它回去,少夫人那里可以交差了。” 林昱接过,手指拂过上面栩栩如生的细金花丝,抬眼道:“多谢。” 廷泽用手托着下巴,拧眉道:“那匠人说这只发饰的样式和上面镶嵌的宝石,应该是来自支月国,有权佩戴这种样式的,只有皇室中人。” 岳父离开时曾说,他要去支月国寻找一位故人,难道他所说的故人…… 第40节 林昱静静地看着这只精美的发饰,思绪飘至远方。 第43章 计谋 省试结束三日后,皇帝临时委命数名阅卷官前往文渊阁评卷。 宽敞明亮的偏殿中,誊录官将试子的试卷依原文誊录,由专门的小吏送往另一侧的偏殿里,供阅卷官评阅。今科主考官郭文斌端坐在正殿上首的椅子上坐镇指挥。 经过初阅、复阅两次评审后,阅卷官从众多答卷中选出三十八份优异的卷子,交给郭文斌等人磨勘复审。 郭文斌将这三十八份卷子一一览阅,对其中一份答卷赞不绝口,称其对答如流,材质最佳,当即大笔一挥,此生被点选为今科省元。 三日后,礼部贡院外的公告墙上被衙差刷了一道道浆糊上去,白纸黑字的长榜上公布了此次省试中榜的试子名单。 林昱的名字赫然列在榜首,往下详看,苏闻、许宗群的名字也在榜单之上。 本朝规定,落第者可以诉请复试一次。张榜两日后,陆续有落榜试子击登闻鼓,要求复试,并且控告主考官郭文斌泄露试题,中饱私囊,为腐蚀朝廷之蛀虫。更有甚者,竟把状元客栈两名试子遇害一事的因由也归咎到省试作弊当中,一时间朝野大哗,人心动荡。 应府书房。 左相应鸿桓负手立在昏暗的灯影里,面容镇定无波,看不出情绪。 跪在一旁的礼部侍郎徐仿垂首道:“禀告大人,下官已按照大人的指令将试题泄露的消息传播出去,但下官着实疑惑不已,不知大人这么做的道理是……” “你不知道?”应相虢须踱了几步,“本相明明吩咐你们暗中将林昱的试题换下,可那榜单之上为何还会有他的名字,而且还是在榜单之首省元之位?此人若进得朝堂,你我皆不得安宁,如此,本相宁愿毁了这次科举,也不想此人日后变成你我在朝堂上的绊脚石。” 徐仿叩首道:“下官办事不利,请大人给下官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应相一拂袖子,“二皇子与林昱现在已经查到牡丹坊,是时候找个人出来顶罪了,郭文斌此人是万万留不得了。” 林昱从外面回来,还未踏入门内,就被人从身后叫住。 “林兄。” 他转身,向那人拱手回了一礼,“许兄找我所为何事?” 许宗群道:“宗群前来是为了周兄一事,周兄平日里是狷狂桀骜了些,但他人并不坏,与我也有相识之情。宗群虽不聪明,但也觉察出林兄并非庸碌之辈,念在同科一场,宗群在此恳请林兄务必帮周兄找出真凶,让他在九泉之下瞑目。” 一旁的房门被轰然打开,苏闻探身出来,站在许宗群一旁道:“还有庄兄,他也不能就这么枉死了。” “二位请放心,昱一定竭尽全力揪出真凶,为死去的两位仁兄报杀身之仇。”林昱面色凝重,看向他俩道:“不过昱有一事,想请二位兄台帮忙。” 牡丹坊后面的莳花苑外,苏闻和许宗群出现在骑楼赛诗的人群中。 才子们纷纷挤到粉墙旁边,提笔在墙上写下自己所作的诗句,后面的奴仆丫鬟会誊抄下来,拿去给楼上的红渠姑娘看。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个打扮周整文秀的红衫丫鬟出来,请几位过关的才子进屋品茶。 苏闻与许宗群口若悬河地聊着茶叶掌故,唱着饮茶歌,并不时地掏出银钱打赏在一旁添茶递水服侍的丫鬟奴仆。 一盏茶的功夫,那个红杉丫鬟从内室走出来,捏着尖细的嗓音扬声道:“红渠姑娘请苏闻苏公子上楼一叙。”她走到苏闻面前盈盈见礼:“恭喜苏公子。” 苏闻拱手回礼,道了声谢,就阔步上楼而去…… 苏闻回到客栈时已经天黑,林昱与许宗群已经在他房中候着。 “苏兄,可有什么发现?”林昱问。 苏闻关上门,抱臂走了进来,有些疲累地摇着头:“红渠姑娘只与我评诗论曲,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唔?”林昱抬手抚着下巴,目光沉湛。 次日的京兆府衙大堂上,身穿一身脏污囚衣的小宁正跪在堂下听候审讯。 陆亦谦道:“堂下嫌犯小宁,本府问你,你为何装神弄鬼吓唬试子庄辞啊?” 小宁叩首回答:“禀告大人,民女曾是牡丹坊的花魁红廖姑娘的贴身侍婢,后来姑娘为了庄辞殉情自杀,民女怀恨在心,隐藏在状元客栈,伺机在开考前几日装作鬼怪滋扰庄辞,让他无法专心考试。” “哦?”陆亦谦看向一旁:“凡是命案,无论大小,是何原由,均有记档,劳烦郑主簿速去档案库查找红廖一案的卷宗。” 郑主簿起身行礼告退,不多时,那人便回来呈上一叠微微泛黄的卷宗。 陆亦谦仔细翻看数页,抬眼道:“这上边只记录着牡丹坊红廖三年前无故失踪,几度寻找均无下落,并非你所说的殉情而死。” “大人,红廖姑娘早已不在人世,请大人相信民女。” 陆亦谦道:“你口口声声说红廖已死,那本府问你,红廖是何时入殓,尸身葬在何处,可有仵作的验尸记录?” “这……”小宁摇了摇头,“民女不知。” “既然不知,那便是无中生有了。”陆亦谦将卷宗扔在一旁,正欲一拍惊堂木大喊退堂,见小宁又在堂下一跪。 “大人,民女斗胆,有一事禀报,但不知与本案有无关系。” 陆亦谦抬手,有些不耐烦道:“你且大胆说来,本府恕你无罪。” “民女记得,当初民女在牡丹坊的时候,偶然间发现红廖姑娘与一位神秘人私下会面,似是在密谋什么大事。” “既是青楼女子,有个什么相好私下叙叙旧情,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小宁道:“不,据民女所知,红廖姑娘只钟情庄辞一人,对别的男子从未正眼瞧过。还有,大人,民女听说客栈里另一位叫周成跃的试子也死了,民女是客栈里的伙计,有一次,民女在他房中看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牡丹坊红渠几个字,因此民女怀疑庄辞与周成跃这两名试子之死或许与牡丹坊有着莫大的关系。” 陆亦谦道:“此事只是你个人的推测,这无凭无据的你让本府如何下手?”说罢,他向两旁的衙差招招手,“来人,将此嫌犯带下去。” 两个衙役出列,架起小宁的胳膊就要把她带下堂去,小宁向堂上大呼道:“大人,民女所言,句句属实,那牡丹坊定有古怪,大人要去那里搜查,还有那神秘人……” 小宁的声音渐渐远去,陆亦谦掏了掏耳朵,大拍一声惊堂木,道:“审了半天,一点用处也无,浪费本府的时间,退堂!” 夜半,一个身形矫健的黑衣人越过重重把守,溜进了京兆府衙大牢中。 第41节 几颗迷弹滚到看守犯人的狱卒旁边,大牢之内顿时浓烟滚滚,迷雾刺鼻。不到一会儿,牢中众人纷纷倒在地上,昏昏睡去。 那黑衣人找到关押小宁的牢房,捡起一把狱卒掉下的刀咔嚓一下将牢门上的锁砍断,还未走进去,旁边突然闪出个白衣身影。 “我已在此等候阁下多时了。” 黑衣人大吃一惊,随即与那人交斗起来,几个回合下来,黑衣人并未致胜,于是拎起地上躺着的一个狱卒朝那人扔去。 林昱接过被抛过来的狱卒,将其放在地上,抬眼一看,那黑衣人的身影已经闪至走道的拐角处。 他连忙起身追去,可那黑衣人轻功极好,飞檐走壁步伐极快,没多大会便逃出好远。 林昱本就轻功一般,不善追捕,刚追了两条街就力有不逮,正停下揉着后腰,懊悔没跟廷泽好好学习轻身功夫时,突然从他身后掠出一个玄衣身影来。那人身形矫捷,如长了翅膀般向黑衣人逃走的方向追去,还不忘跟后头的他说句话。 “此等费力之事,还是交于我吧,姐夫去忙你的便是。” 他看着廷泽踏着房顶高低起伏的背影,默默说了句:“多谢。” 廷泽的轻功举世无双,此事交于他便是一万个放心。林昱从屋檐上跳下,去牢房中查看众人的伤势。 所幸他医术了得,一般的迷药伤不了他,但牢中众人却是东一片西一片地躺了一地。林昱挨个为他们把脉喂药,回到客栈已近申时。 他刚净完面,正用毛巾擦脸之时,卧房内的窗户一下打开,廷泽从外面跳了进来。 “姐夫为何不将昨夜之事告诉我,有我在,好呆也能帮些忙。”廷泽刚进来就抱怨道。 林昱将毛巾往架子上一搭,含笑道:“昨日我让小宁与陆府尹在堂上演了一出戏,没想到真的引了凶手出来。昱之前没有半分把握,恐劳烦殿下白跑一趟,所以就没说了,慕容兄海涵,原谅我这一回。” 廷泽撇撇嘴道:“林兄永远在理!不过昨夜幸而我及时出现,追到了黑衣人。” “哦?”林昱大喜,“那黑衣人何在?” 廷泽叹了口气:“昨夜我快追到那黑衣人之时,他竟然咬碎口中毒/药自尽了,尸身我已让府衙过去抬了。我看过疑犯陈老三的画像,那人正是如假包换的陈老三。” 林昱披上外衫,对他道:“我要去查验陈老三的尸身。” “林兄且慢。”廷泽从腰间掏出一个吊坠,递与他道:“这是从陈老三身上搜到的,我怕衙差粗心,就把这个拿来给你一看。” 林昱将那吊坠捏住手中,对着灯光细看。这坠子是一块玄色的阴阳鱼,但不知代表着什么。 第44章 阴阳鱼 天色微明,林昱赶去京兆府衙的尸房检验了陈老三的尸身。 最后,除了验出他自尽时所服毒/药的名称之外,其他别无发现,且那毒/药并非罕见之物,来源甚广,根本查不出来自何方。 夜半时分,林昱脱掉长袍,换上一身黑衣劲装,取出面巾正要系上时,里间轩窗洞开,廷泽从外面鱼跃进来,衣衫上还沾染着夜色的清冷之意。 “林兄怎么还住在这间破屋子里?这窗户如此窄小,若是哪日吃得撑涨,本宫就要卡在这里了。”廷泽借着缓力在卧房的地上打了个滚,起身一边扑着尘灰,一边抱怨着。 林昱递给他一个黑色面巾,微微一笑:“有劳殿下挂心,昱觉得此处甚好,亦不想给那掌柜的添麻烦。” 廷泽接过面巾,边系边问:“这月黑风高的,去向何处?” 林昱整理妥当,回道:“夜探郭府。” 二人出了状元客栈,挑些偏僻小巷行至郭府。二人从高墙上跳下,抹黑找到书房,正门从里面被拴住,只得破窗而入。 林昱摸出火折子,照亮四周,眼前的一幕让二人大吃一惊。 只见礼部尚书郭文斌正吊在房梁上,双目紧闭,嘴巴大张,微弱的火光映在他脸上,那模样甚是恐怖。 “自杀?”廷泽看向他脚下翻倒在地的凳子,诧异道。 林昱用火折子将桌上的一盏油灯点亮,四下检查。 廷泽走到门后,查看了一下门闩,转身道:“这门是从里面拴住的,方才你我从窗户进来之时,那窗户也是从里面关住的,难道郭文斌是自缢而死?” 林昱从他的怀里摸出一个信封,信上写道:“臣借今科主考官之便,泄露试题,中饱私囊,又命人杀死状元客栈两名知情的试子,臣罪恶滔天,辜负皇恩,唯有以死谢罪。” 林昱将信纸折好,收进自己怀中,打着油灯查看郭文斌的尸体,“尸身开始发硬,手指屈曲,说明郭大人已经死了一个时辰上下。” “手上有墨迹,说明他死前或许正在写字。” “喉上除了这条绳索的勒痕之外,没有别的痕迹,这凶手是个行家。” 廷泽不禁讶然:“林兄之意,郭文斌是被人害死,而非自缢身亡?” 林昱点头解释道:“凶手将郭大人勒至半死时立刻吊起来,可伪作自缢。” 廷泽仍在门闩的问题上徘徊:“可那门闩如何解释?莫非这间房内有密室暗道?” 林昱道:“凶手可用细丝线挂在门闩上,关上门走出去后,从外面拉动细线使门闩插上,之后向里面送一段细线,使其脱离门闩,再将细线拉出,就可造成门是从里面闩上的假象。若白天仔细查看,应有细线留下的勒痕。凶手所为,不过是欲盖弥彰,好让人以为郭大人是畏罪自缢而死。” 廷泽疑道:“那林兄是因何确定郭文斌是他杀而非自杀的呢?” 林昱带他来到书案旁边,指着一本书上的一团洇开的墨汁道:“听闻郭大人极爱收藏古籍善本,面前的这一本,正是他生前最珍爱的《八州游记》的孤本,即是心中所爱,为何还会让其染上墨渍呢?” 廷泽看了看书案四周,点头:“只有一种可能,他是在此处被人勒住脖子,在他反抗之时,手打翻砚台,故而溅到书上。” 林昱向他点了点头,将油灯放在案上,挪开几本放得杂乱的书册,却看到一条歪歪斜斜的长线画在桌面上,长线顶端有一个稍稍清晰的箭头。 廷泽大惊:“难道是郭文斌临死前留下的的暗示!” 林昱与他对视一眼,一起走到那箭头所指的墙边。林昱拨开那上面挂着的一副字画,抬起手指在墙面敲击几下,其声虚而不沉,应有暗格。二人四处找寻,终于在一个碧瓷碗内找到机关,廷泽用力一扭,墙上暗格缓缓打开。 林昱取出里面藏着的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玄色的阴阳鱼。 “又是这个东西!”廷泽拿起那枚阴阳鱼左看右瞧,“京城的密探查到,这阴阳鱼只有一处有。” 第42节 林昱抬头接上话茬:“上阳观。” “正是。”廷泽点头,眸光深邃,“此案与天机那厮有关系,而天机又是应相举荐的,说不定……” “应相是否参与其中,现在言之过早。”林昱打断他,沉声道:“我有一计。” 廷泽眉头一扬,“哦?说来听听。” 林昱看了一眼梁上吊着的郭文斌,垂下眼眸道:“顺水推舟,断其后路。” 翌日,郭府的下人一大早去书房打扫,发现书房大门洞开着,自家大人歪坐在椅子上,脖子被绳索勒住,已经没了气息。 几个下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通知夫人去京兆府衙报案。 京兆府尹亲自带人去郭府查案,在书案上发现一个阴阳鱼吊坠和一封密信,拆开密信一看,上面写着上阳观天机道长几个字。 陆亦谦立刻上报刑部,但刑部推却敷衍,直言兹事体大,需面见圣上,不敢擅专。 廷泽当日持太子手谕率领衙差和一队禁军火速前往城外上阳观,将上阳观里里外外搜查了个遍。 与此同时,皇后与太子命禁军把守各个宫门,以防走露消息。 天色阴沉,远处铅云低垂,闷雷阵阵,就要下雨的样子。 皇帝与天机道长从昭阳宫走出,身后的仪仗齐整威武。 皇帝似乎还未从刚才的道法辩论中回过神来,路上仍与天机道长参详着。 “道长方才说,人法道,道法自然,是否可以理解为,天地以人为尊,而人要感念天地之恩。” 天机道长甩了一下拂尘,念了句善哉,“人生于天地之间,五感万象皆由心生,心之所向,道之所向也。” 皇帝双手合十,对他道:“道长高见。” 言罢,还未走出几步,就见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这边走来。 为首的皇后朝前一跪,高声道:“皇上,您身边的这个天机道长是个妖孽,皇上莫要被他的歪门邪道所惑,臣妾是来救皇上的。” 她身后的众人也一同跪下,太子拱手道:“父皇,儿臣已经查明,今科试子与礼部尚书郭文斌被害之事全是天机道长所为。天机此人来路不明,妖言惑众,求父皇严惩妖邪之人,以正/法纪。” 皇帝看看旁边的天机道长,又看了看太子,难以置信道:“郭卿死了?” 太子道:“正是,郭大人被人勒死在房中,在他房间搜寻到代表上阳观身份的阴阳鱼和一封密信。” “皇上。”天机道长朝皇帝躬身一拜,“有人诬陷贫道,还请皇上为本道洗刷冤屈。” 皇帝虢须思量,厉声道:“光凭物证不足以说明什么,尔等若是没有十足的证据,还是尽早退下,朕还要与道长参详道法,莫要扫了朕的兴。” “父皇。”廷泽快步赶来,向前一跪,“儿臣已去上阳观搜查,发现了几间密室,里面陈列着各种药材,最里面的暗牢中关押着试药的众人,足有百人之多。另外,儿臣在上阳观的后院中发现了一个水池,里面骷髅陈列,白骨嶙峋,惨不忍睹,应是试药身死之人被抛尸在那里。天机道长如此大奸大恶之人,父皇莫要被他蒙骗。儿臣愚见,应将这妖道押往大理寺,严加审问。” 皇帝侧目看向天机道长,目光中带着审视和探究。 “吾乃天庭仙人,尔等凡人怎敢伤我,待我降下天劫,惩罚尔等。”天机道长单手扬起拂尘,指着天际,上方乌云翻滚,阴云密布。 皇帝正惶恐间,突然斜刺里一道声音传来。 “妖道,死到临头,竟还如此大言不惭。” 跪在地上的众人转头一看,左相应鸿桓正带着一队兵差快速闪至近旁。 应相朝一旁使了个眼色,那人张弓搭箭,嗖地一声,一道冷箭射中天机道长眉心。 天机道长抬起手指,说:“应……你……”话未说完,就向后倒去。 应相走到皇帝面前跪下,道:“老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朝后退了两步,被身旁的近侍王选扶住。 王选道:“皇上保重龙体。” 皇帝抬手扶额,虚弱道:“宣刑部尚书王勋进宫,朕要严查此事!” 第45章 面圣 天机道长囚禁活人试药的丑事被揭穿后,皇帝雷霆震怒,立刻下令封了上阳观,又命刑部与大理寺严密彻查郭文斌与试子被杀一案。 刑部与大理寺连夜审理后,将两案并做一案,从京兆府调走状元客栈两名试子被杀一案的卷宗,小宁也被提至大理寺大牢严加看管。 接着,牡丹坊被严查,老鸨和花魁红渠及牡丹坊众人皆下狱审讯,所有人的证词一致,均是听命于上阳观,举行赛诗会是为拉拢博学的试子,为己所用,若有不从者,令其落榜或秘密杀之。 与此同时,杀害两名试子的凶手陈老三的真实身份也浮出水面,乃是隐藏在上阳观的杀手。 所有证据均指向被左相在御前射杀的天机道长。 刑部尚书王勋将审案结果呈到御前,皇上看后下令查封牡丹坊,所有涉案人员按罪责轻重斩首的斩首,入狱的入狱,罪魁祸首天机道长则被鞭尸挂在玄武门前示众。 今科主考官礼部尚书郭文斌被施以厚葬,并封赏厚待其家人。 连日阴雨后,天色骤然放晴,唯有几片薄云浮游天际,澄澈宁静。 “至此,此案终于了结,只可惜没有揪出应相那只老狐狸来。”廷泽看了眼湛蓝如碧的天空,惋惜道:“原本可以顺着天机道长这一线索,挖掘出来一些他与应相勾结的证据,谁知应相棋高一着,早把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全都销毁,再来上一招杀人灭口,跑到父皇面前呜呼痛哭一场,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真是不要脸!” 二人并肩行走在人流如织的长街上,步履轻松。 林昱目光看向前方,沉声道:“昱坚信邪不胜正,阴谋诡计,终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廷泽嗯了一声,“林兄可听说了,应相自那日在御前杀了天机道长之后,就卧床称病数日没有上朝了。经过此事后,父皇写了万字忏悔书,并当着王公大臣的面宣读,言称自己被妖人蛊惑,疏于朝政,如今一朝醒悟,日后必改过自新,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希望父皇是彻底悔悟了。” “皇上悬崖勒马,乃万民之幸。”林昱道:“因考题泄露一事,皇上废黜今科,殿试亦被取消。不日,昱要乘舟返回扬州家中,在此先向慕容兄辞行。” 第43节 廷泽道:“京城事务繁多,廷泽此次不能与林兄同行,等到空闲,我会去扬州看望林兄的。” 林昱笑道:“恐怕慕容兄想看望的人不是我吧。” 廷泽低头笑着,半晌,抬起头:“对了,父皇要召你进宫面圣,此刻宣旨的公公应该已经到状元客栈了,林兄快些回去吧。” 林昱回到状元客栈时,门口已黑压压围满了人。李掌柜眼尖瞅见了他,将他拉至王选面前,见礼道:“启禀公公,这位正是住在本店的林公子。”言罢,又与林昱介绍道:“林公子,这是御前总管王选王公公。” 林昱向他见礼道:“学生林昱,见过王公公。” “免礼。今科试子林昱听宣。” 众人哗啦啦跪了一地。 王选瞥了林昱一眼,将捧在手中的圣旨打开,捏着尖细的公鸭嗓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科试子林昱出类拔萃,智勇兼资,协助案件有功,特准其明日进宫面圣,钦此。” “谢皇上恩典,皇上万岁万万岁。”林昱叩首谢恩后,从王选手中接过圣旨。 宣旨的一行人走了之后,李掌柜立刻笑眯眯地凑上前贺喜:“恭喜林公子,皇上召林公子前去面圣没准要赐官封赏,本店虽被杀人一案连累,但幸好有林公子贵人庇佑。老朽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林公子答应。” 林昱抬手:“掌柜请说。” 李掌柜向一旁的小二使了个眼色,两个小二会意,从客栈里抬出一张桌子,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宣纸被纸镇压得整齐。 李掌柜笑眯眯道:“林公子就要入朝为官平步青云,老朽厚着脸皮恳请林公子赐下墨宝一幅,老朽会命人裱好挂在大堂正中,让来往的客人都能看见。” 林昱推辞道:“皇上召学生进宫不知所谓何事,封官赏赐言之过早,掌柜的是在开学生的玩笑了。” 李掌柜寻思着,等到进宫封赏之后,您忙着与朝中各人应酬,还能有我何事,于是坚持道:“开弓哪有回头箭,老朽都已让人备好纸笔,还请林公子不吝赐下。” 林昱见他仍不罢休,微叹了口气,走到案旁,提笔写了几个字。写完之后,李掌柜眯着眼凑上来,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 翌日清晨,一乘小娇将林昱接入宫中,领路的宫人将他带到御花园中。 御花园建在温泉宫旁边,时值深秋,外面草木泛黄,柳条稀疏,这里却是繁花似锦,温暖如春。园内遍是名花异草,奇石佳木,亭台楼阁掩映在翠华浓荫间,更添古朴雅致。一条蜿蜒小溪穿梭其间,晶莹碧透,水流潺潺,似一条灵逸飘动的绸带。 引路宫人告禀一声垂首退下,林昱撂袍一跪,叩首道:“草民林昱,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温和一笑:“起来吧。朕看过你的文章,果真如郭卿所言,对答如流,材质最佳,是个难得的人才。” 林昱谢恩起身:“谢皇上夸奖。” 皇帝平和道:“朕昨日偶见一句深山藏古寺,觉得颇有意境,就叫上几位爱卿来此作画,走,随朕一道凑凑热闹。” “是。” 林昱跟在皇帝身后,随御驾到了一个清幽别致的凉亭内,里面已有几个文质彬彬的官员在凝神作画,细心的宫人在一旁伺候文墨。 皇帝走上前看了一个官员的画作,虢须详笑,又转首对他道:“朕听闻书院中也有丹青的课业,你也来画上一副吧。” 林昱领命:“是,皇上。” 宫人听言给他拾掇出一个空位来,摆好笔墨纸张。林昱提笔蘸墨,悬腕作起画来。 画完之后,皇帝看了众人的画作,多半都是画上一座幽深高山,古寺的屋檐在树枝的掩映下半遮半露,点题却毫无新意可言。他看林昱画的,却是双目一亮。 林昱同样也画了幽深高山,但未画古寺,只在画卷下方画了一个羊肠小径,一个端着钵盂的小和尚行走在上面。 皇上虢须微笑,向两旁道:“众卿都来看看,此画不但切中题意,又独辟蹊径,好一个深山藏古寺,真是妙啊!” 众人看后,皆交头接耳,连连称是。 聊过画作后,皇帝命林昱随其散步,宫人无需跟随。 二人走在由彩石铺就的甬路上,两旁花涧浅汐,绿影扶疏,景色怡人。 皇帝道:“朕记得年轻的时候南巡,路过扬州时还曾住在你家。朕听闻你与廷泽交好,既如此,就把朕当做叔伯长辈,将那些君臣的繁文缛节都放下,你我都随意些。” 林昱侧身施礼道:“皇上平易近人,草民遵旨。” 走了一会儿,皇帝又道:“朕听信妖人之言,沉迷炼丹养元之术,荒于社稷。在你眼里,朕是不是一个昏君?” 林昱恭敬一礼:“圣人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圣人亦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皇上循圣人之言,怀仁德之心,乃万民之福。” 皇帝虢须哈哈笑了几声,意味深长道:“你言辞诚恳,字字珠玑,是个大才之人,朕赐你四品学士,入翰林,如何?” 林昱听言立刻跪下,叩首道:“皇上厚爱,草民本不应拒,但今科已被罢黜,皇上仅封赐草民一人,恐引发怨言,损皇上之明德美誉。且百善孝为先,草民在京城数日,甚是牵挂家中双亲,请皇上允草民回家,三年后草民会再进京参加科考,若有幸夺得三甲,到时皇上再赐草民官职不迟。” 皇帝思虑一刻,颔首道:“你句句在理,朕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也罢,朕就依你之言。” 林昱再一拜,“草民林昱,谢皇上隆恩。” 第46章 送别 林昱从皇宫里回来后,李掌柜在客栈门口伸脖张望了好半天,也未见宫里来人传旨封赐,只好唉声叹气地将头缩了回来,遇见他时也没个好脸色。林昱见他这般,只是微笑回应。 殿试被取消后,住在状元客栈的试子陆续结账回乡。这日,林昱正收拾行李时,许宗群前来叩门与他辞行,二人寒暄几句,就告别而去。 因未见苏闻,林昱在掌柜那里给他留了书信一封,而后让小二将行李放进马车。 他猫着腰钻进马车里,朝外面看了一阵,放下帘幔,对车夫道,走吧。 车夫应了声是,长鞭一甩,马匹吃痛,车轮从繁华的汴京街上缓缓驶过,状元客栈外面挂着的旗幡渐渐消失在后方。 还未走到城门口,忽听得后方一串急促的声音传来,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车夫吁了一声将马车停住,林昱跳下车来,扶住飞奔而来气喘吁吁的苏闻,“苏兄!” 苏闻扶着腰,喘了几口气,将背在身后的琴取下,对他道:“庄兄的亲眷来京为他收敛棺椁,我这两日留在驿馆帮忙,安抚劝慰,略尽绵薄之力。我把庄兄给我留下的银子还给了他们,临走时,向他们讨要了这把琴来,留个念想。” 第44节 林昱颔首问道:“苏兄没有银钱如何回得乡去?” 苏闻笑了笑,“劳林兄挂心,天高水阔,苏闻自有自己的办法。” 林昱迟钝一刻,问道:“苏兄日后有何打算?” 苏闻看着那琴道:“我始终对庄兄的这件事情耿耿于怀,苏闻自愧无圣贤之德,不配在朝为官。我决定回乡劳作,侍奉双亲,从此再不参加科考。每年清明,苏闻都会去庄兄坟前上香。” 又说了会话,二人长揖一礼,作别而去。 苏闻漫无目的地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恍然中,眼前人影绰绰,人群中似有人转过身来,那人眉眼温和,对他道:“小生庄辞,家中排行第三,人称庄三郎,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心不知道被什么用力揪了一下,苏闻只觉双目酸胀难耐,有眼泪涌眶而出,他定定地立在那里,抱着他的琴,低低道,庄兄,庄兄…… 出了城门,还未驶出多远,一匹黑色骏马从后面风驰而来拦在前方。马上那人英姿飒爽气宇轩昂,单手拉起缰绳,骏马嘶鸣一声停了下来。 廷泽从马上一跃而下,向他走来,身后黄草连天,满目萧索。 林昱唇角牵起,远远地向他一礼:“昱还以为慕容兄羁务缠身,来不了了呢。” 廷泽快步走近,拱手道:“姐夫恕罪,下朝后太子唤我去东宫议事,耽搁许久,廷泽来迟了。” 林昱吩咐车夫先赶去渡头,转身向他微笑道:“慕容兄以大事为重,昱无碍。” 廷泽牵着马,与他一起走向渡头。 “我听说父皇有意赐你官职,林兄为何不受?” 林昱看向前方,淡淡道:“慕容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皇上之所以要授我官职,是因为我在京城的这段时日,命手下将我是水云寨寨主的这件事情传到皇上耳中,水云寨乃江湖第一大帮,皇上欲招安良久,自然不放过这次机会了。” 廷泽长长哦了一声,又疑惑道:“既然林兄未答应入朝为官,难道父皇欲将林大人提拔到京畿之地来?” 林昱摇头:“不会。” “那倒奇了。”父皇生性多疑,以他的处事手段,绝不会轻易放林昱回去的,难道是经过天机道长一事,转了性子了? 廷泽正困惑中,只听林昱意味深长道:“我昨日离开时,皇上问了我幼弟林焕的年纪,欲让智允来年到宫中任十二皇子伴读。” 廷泽一下子了然。水云寨人多势广,不能群龙无首,父皇赐官也只是试探一二,不会真的让林昱留下。扬州辖区之内粮产丰足,民间流传苏湖熟天下足的谚语,对社稷国祚意义重大,林知府一向注重粮产水利,时值运河兴修的关键时期,不可能再委派别的官员。 父皇他,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只不过,智允若是离开林府到皇宫里来,不是正好可以离开若兰身边了么…… 廷泽暗中窃喜,小心思揣了没多久,抬眼看见前方的道上跪着一个背着包袱的女子。 廷泽对着旁边扬了扬下巴,林昱朝前看去,吃惊道:“小宁,你怎么在此?” 小宁朝他俯身一叩,直起身道:“小宁涉案其中,本应充作军妓,可刑部却将我放了出来,小宁在京城举目无亲,能救小宁的只有公子了。” 林昱扶她起来,“姑娘深明大义,配合此案引出凶手,乃是有功。” 小宁心中欢喜,朝她明媚一笑,福身道:“小宁得知公子今日启程回乡,特前来等候公子,希望公子不弃,收下小宁,小宁愿为奴为婢,一生服侍公子。” 林昱一怔,忙道:“为你说情的人不是我,而是我旁边的这位公子。” “哎,林兄,此言差矣,明明是你苦求我去刑部说情,我只是忠人之事,真正的功劳还是在你。”廷泽憋着笑,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小宁向廷泽也施了一礼,“小宁谢过这位公子。” 廷泽抬手道了声免礼。 小宁又看向林昱,眼中满是浓浓的期盼之意。“小宁孤苦无依,还望公子能收下小宁。” 林昱红着脸,窘迫不已,手臂抬起又放下,不知如何是好。 廷泽抬起胳膊搭在他的肩头,笑道:“喂,那个叫小宁的,你别看我这林兄长得一脸俊秀正经的,他背后其实是个名副其实的浪荡子。你有所不知,他家中有十八房妾侍,各个都是貌美如花,还异常凶悍,你若跟了他去,不出三日,只怕就会被他后院的一堆婆娘虐待而死。我劝你啊,还是安安稳稳找个老实男人嫁了,莫淌这趟浑水了。” 林昱看着惊讶着长大嘴巴的小宁,又看了看一旁和稀泥的廷泽,无奈应道:“这位仁兄说得甚是,小生其实早已娶妻,只好辜负姑娘的好意了。” 二人走了数步,林昱脚步一顿,转身向小宁走去。 小宁心中大喜,正要开口,却听见他说:“我曾去牢中见了牡丹坊的红渠姑娘,她说,她与红廖姑娘皆是听命于他们的背后之人,以赛诗为名,挑选杰出才子,许以仕途美人,成为他们主上在朝中的拥泵。庄辞与周成跃皆是被他们选中,也都因此而死。红廖选了庄辞,却爱上他,告诉他实情后,庄辞亦不愿离她而去。红廖为了保全自己和庄辞,才选择了服毒自尽而死。庄兄他,并没有辜负红廖姑娘,如此,你心中可释然些了?” 小宁低下头,叹了口气道:“小宁唱过的词曲中有这么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以前我只觉得词好,不懂其深意,现在才恍然懂了。世间最难写莫过一个情字,庄辞与姑娘因情相守,又为情所累,最终造化弄人,错失良缘。小宁会为姑娘和庄公子立下牌位,每日上香祝祷,希望他们来生有缘相聚,白首到老。” 林昱点头,向她揖了一礼,转身与廷泽一道离去。 渡口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搬货的工人穿梭其间,往远处望去,河面水雾连天,苍茫一片。 廷泽从怀里摸出一本书册递给他,“这是我答应给林兄找的《素心剑谱》,如今亲手奉上,总算没有食言。林兄回家可要好好练习,下次与廷泽过手,可别那么差了。” 林昱双手接过,道了谢。“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慕容兄还请留步。” 面对离别,廷泽心中有些复杂,琢磨半天叹息道:“我来时匆忙,忘了带酒,此处无柳树折枝赠送,想要风雅一回也不能够了。” 林昱握着剑谱拱手道:“昱回到家中会让人给慕容兄寄信的,慕容兄在宫中万事小心,保重。” 廷泽亦拱手:“保重。”言罢,林昱转身登舟而去。 船夫解了绳套,木浆一点,船缓缓驶离岸边。 衣袂和发丝被风吹得翻飞,林昱立在船头,向他挥了挥手。 第47章 番外之落花辞 “听闻庄兄学富五车,今日既然来此,不防也题诗一首,权当凑个趣。” “是啊,庄兄,莫要推辞,让我等也见识一下庄兄的文采。” 第45节 附和声四起,庄辞心中好生苦闷。今日他被客栈中的一帮试子怂恿出客栈,说是念在同科之谊,出去喝酒品诗,没想到却来到这种地方。 莳花苑的丫鬟上前,将毛笔递于他,他无奈地接过,悄声问了旁边的一人:“请问这位仁兄,这里的花魁是叫什么名字?” 那人一讶,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京城谁人不知牡丹坊红廖姑娘的大名,庄兄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将红尘事都抛却了吧。” 庄辞无奈,道了声谢,捋起袍袖,在白墙上写下一行字。 山有桥松万翠深,隰有游龙半江红。未见楼上娇娘面,偎香倚玉人如月。 庄辞洋洋洒洒地写完这首即兴诗作,将毛笔归还丫鬟,而后有仆役上前将他的诗作誊抄下来,送到楼上拿给红廖姑娘看。 “好诗好诗,庄兄用游龙来赞喻红廖姑娘的芳名,且文笔极佳,真是妙不可言呐。” 此言一出,才子们纷纷凑到墙边观看,不断有赞扬声传来,就连那个给了他一个白眼的男子也立刻对他刮目相看。 “敢问这问兄台大名,能作出此诗之人,肯定能得红廖姑娘青眼了。” “此诗一出,还有我等何事!” 谈论间,有个红衫丫鬟从里边走出来,向他们道:“有请庄辞,崔冉之,李昀,陈文杰几位公子进屋喝茶。” 庄辞本想婉拒,但被几个试子架着胳膊推搡进了屋内。 屋内布置得清幽雅致,丫鬟为他引了座位,他无法,只好坐下。 奴仆上了茶,在桌子上铺开上好宣纸,笔墨伺候在一旁。 几个人聊些茶趣典故,唱上几句饮茶歌,极尽豪迈才情。因碍着丫鬟在一旁盯着,庄辞闷声写下几个字,交了差,盼着这茶会早些结束,好快些回客栈温书。 隔着烟紫色纱幔珠帘,红廖在内室悄悄看着。红渠走过来一拍她的肩膀,惊得她身子一动,转身嗔了她一眼,然后竖起手中放在唇边,对她嘘了一声。 红渠挑帘向外望了一眼,转身笑道:“我看那个呆头呆脑低头写字的公子就不错,不如你选他吧。” 红廖道:“主上让我们挑选优异的才子,许之以前程,晓之以厉害,日后入朝为官可以助主上一臂之力。若是事成,以后他便是我的夫君,可万万马虎不得,我得仔细挑挑。” “你不要,那我让人把他送进我房中了,妈妈说了,我也可以挑选试子了呢。”红渠嘴上不饶,作势就要去唤仆人,红廖拦下她,揪起她的辫子,佯怒道:“你敢。” 从里间出来一个小丫鬟,向他们福身道:“红廖姑娘有请庄辞庄公子上楼一叙。” 另外三个人纷纷向他拱手道喜,他内心窘迫难言,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阁楼。 二楼的房间朴素典雅,窗棂下放置着一张琴桌,窗台上摆放着修剪得宜的盆景,旁边梨花木的桌案上摆着一尊紫色狻猊香炉,薄香萦绕其上,案上摞着各种名人发帖,并上好宝砚。四周的墙壁上皆挂着名人字画,显得文雅清幽。璎珞串成的珠帘及绣着淡雅兰花的轻纱将内室隔绝开来,有着闺中女子独有的细腻温婉。 红廖挑帘而出,唇边含着淡笑,向他施礼道:“小女子红廖,见过庄公子。” 眼前的女子端庄秀美,容姿窈窕。眉修成柳叶形状,樱唇是淡淡粉红,面上并无半点脂粉之气,一双含情美目中似有光影流转。 她穿着素净衣裙,身上无奢贵饰物,就连那发上,也仅有一只素玉碧钗点缀其间。即便如此,这女子通身的书卷清气却从她的一颦一笑中显露出来。 庄辞躬身回礼道:“小生庄辞这厢有礼了。”他看着她,又道:“姑娘倒是与我想象中不同。” “哦?”红廖唇边微微含笑,“在公子眼中,红廖可是与那倚门卖笑的女子一样?” “不。”庄辞否决道:“常言道,相由心生,姑娘眉眼端庄,怎能与,与那些人一样。” 红廖微笑:“方才红廖看了公子写的诗,山有桥松万翠深,隰有游龙半江红。未见楼上娇娘面,偎香倚玉人如月。可是出自《诗经》,《国风郑风》里的山有桥松,隰有游龙这一句?” 庄辞点头:“正是,庄辞班门弄斧,让姑娘见笑了。” “公子才情,令人心折。”红廖的手攀在他的手腕,“红廖愿服侍公子。” 狻猊香炉里的檀香熏得人沉醉迷离,眼前的佳人容貌娇美,触手可及。庄辞只觉似着了疯魔般,任由那女子将他引进了内室之中…… 宽阔的黄花梨雕花大床上悬着锦缎罗帐,帐上遍绣大朵的银线兰花,帘钩还挂着精致小巧的香囊,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清香。 庄辞拥着沉睡的红廖,心绪浮动。这是他第二次到此处来,第一次被人怂恿便也罢了,可这次,他却是主动前来。 或许是哪根筋搭错了,又或者是怨她太美。向来不近女色的他,竟然有些痴迷。 怀中的人儿嘤咛一声,随即张开了双目,柔情地唤了他一声“三郎”。庄辞对她微微一笑,在她脸颊轻吻了一下。 他捻起她颈上戴着的一枚玄色阴阳鱼吊坠,问道:“这是何物?” 她从他手中取回吊坠,但笑不语。 庄辞被她服侍着穿好衣衫,而后从背后拥住了她。 “等省试结束,小生便禀告家里父母和族中长辈,娶你为妻。”他在她颈边浅吻着,温柔地说道。 红廖自小在青楼长大,见惯了男子的薄情寡义,也有痴心些,将喜欢的女子赎身娶回家的,即便那样,被赎身之人也最多当个侍妾,等夫君有了新欢,转眼又被冷落。 红廖唇角勾起,似笑非笑,“三郎可是要纳我为妾,安在后院,金屋藏娇?” 庄辞面色坚定道:“不,小生一言即出,便是要娶姑娘为正室妻子。” 红廖的眼睛忽而大睁,难以置信道:“红廖出身风尘,三郎可怕父母亲朋反对,四邻嘲笑?” 庄辞依偎着她,笑意温和:“我父母甚是疼爱我,若小生坚持,他们不会反对。至于亲朋四邻,是庄辞娶妇,又不是他们娶妇,小生不怕。” 红廖挣脱他的怀抱,走了几步,手撑在梨木桌上,才勉强支撑着身子。她眼中噙满泪水,咬咬牙道:“三郎难道不在乎人言可畏,耽误仕途!” 庄辞在她身后道:“小生心意已决,除非姑娘厌弃小生,不愿嫁我。” 红廖转过身来,泪水迷蒙,她摇着头:“不,不该是这样的,公子难道就没有怀疑过红廖吗?” 庄辞温柔地帮她擦着眼泪,言语决绝道:“纵使上刀山下火海,只要能与姑娘在一起,庄辞无悔。” 心突然被什么狠狠地抓了一下,红廖看着他,慢慢地道:“红廖所为,只是为了笼络才子,为背后的主上所用。嫁入他们的府邸,亦是为了监视。除你之外,红廖还需引诱别人。如此,你可要走了吧。” 第46节 他的眼中是那么真诚,她望着他,只觉得自己污浊不堪。现在放他走,或许还来得及。 庄辞有一瞬间的错愣。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手臂一提,猛然被他拉入怀中。 “姑娘和盘托出,即是真心待我,庄辞怎能不明白。如今清明盛世,朝中怎还会有如此结党营私之人,庄辞愿上表朝廷,揭发那幕后之人,救姑娘脱离苦海。” 他的声音在头顶盘旋,带着震慑人心的力量,她多想此刻可以留得长久。 片刻,她离开他的怀抱,长笑一声,“主上权倾朝野,你是斗不过的,公子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公子自己想死,可别连累了我。时候不早,还请公子离开。” 庄辞被她话语所伤,郁郁离开。 省试放榜之后,庄辞再一次来到莳花苑,院中奴仆未有阻拦,他上了阁楼,却看见红廖正衣衫不整地伏在一个男子身上。 他震惊不已,心中更是怒火冲天。 红廖从床上下来,身姿婀娜地走到他面前,手指勾着胸前秀发,朝他妩媚一笑:“哎吆,这不是落了榜的庄公子吗,怎么还有脸面来到这里,红廖可是牡丹坊的头牌,只待见榜上有名的试子。” 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决然道:“红廖,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说着就要拉她往外走。 红廖心中一动,用力甩开他的手,冷声道:“出了这牡丹坊,红廖便是死路一条,你觉得我会如此傻吗?红廖在这里享尽荣华富贵,万人追捧,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愿意跟你走?我只是在利用你,如今你落了榜,便没有了价值,红廖只好再寻别的目标。公子还是请回吧。” 一席话泼得庄辞浑身寒冷,他仔细看着她,试图在她脸上寻找一丝虚假的痕迹,但是,却没有。 “是小生自作多情了。” 他讪讪地放下手,转身离去。 庄辞走后,红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酸楚,眼泪簌簌落下。内室的人走了出来,安慰她道:“姐姐,你这又是何苦!” 红廖看向女扮男装的红渠,抽泣道:“妹妹你不知道,他与别人,是不一样的。他说,他要娶我,要我做他的妻子。我就心软了。” “我看他就是个呆瓜。”红渠道,“你就为了他这几句话,把自己的一颗心也折进去了。你这次枉顾主上之命,选了人却不留人,上面的人只好施计让他落了榜。” “都是孽缘,是我害了他。” 红渠道:“幸好今科拉拢的试子较多,上面无暇顾及,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能留他一命,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殿试结束一月后,在一个晴朗的午后,红廖换上第一次见庄辞时穿的那件衣服,绘好妆容,将桌上的一杯毒酒饮尽。 红渠破门而入,发现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红廖。 红渠晃着她,“姐姐你怎么这么傻,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 红廖的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唇角渗着鲜血,“主上命我色/诱刑部尚书王勋,红渠,你知道吗,我心系三郎,让我侍奉他人,我做不到,做不到,唯有一死……” 红渠叹着气,掩泪离开了房间。 红廖腹中绞痛不已,双目也开始涣散。小宁来到她房里,看到她的样子,大哭不已,一遍遍叫着“姑娘”。 红廖已近弥留之际,她伸出手指指向虚空,用力挤出残破的微笑道:“庄公子……三郎……” 庄辞再一次踏上京城这片繁华之地的时候,已经是三年后了。 他在状元客栈结交了两个知交好友,苏闻和林昱,与他们品茗作诗,心中畅然。 就在考试前三天的晚上,他似乎听到窗外有人在喊三郎。他以为自己心中仍未忘记那人,被梦靥扼住而已,谁曾想,第二天夜里他又遇到了同一件事。 听人说她在三年前就失踪了,自己也曾打探过,但是没有半点消息。 那天,他收到一封信,信上是她的笔迹,字字泣血地写着因自己而死。 他去了牡丹坊见到了红渠,从她口中印证了此事,又去了礼部尚书郭文斌那里将牡丹坊的事告诉了他。 郭尚书是个正直之人,听到此事后就答应要严密彻查,而他则允诺会在堂上作证。 他跟掌柜提了闹鬼的事,但是掌柜不信,最后与同住在状元客栈的试子林昱换了房间。 他刚刚走进庭院就看到水池里开着的廖花,风一吹,鲜红刺目。往事一幕幕在他面前展开,他想到她,心痛不已。 这一世,无论如何也逃不开了。 在灯前枯坐一阵,他提笔给那两位仁兄写了一封辞别信,交给小二帮忙在次日转达。 明日,是科考的日子,他选择了离开。 不知道什么时辰,窗外又想起了那个声音,“三郎,你在哪里,妾身好想你……” 是红廖在寻我么,我在这尘世也是孤独的很。 若是这样,带我走,也好。 第48章 思瑶进府 话说二夫人王氏因嫁祸若兰偷盗而被林知府罚禁闭三个月,以二夫人心高气傲的性子,自然不肯坐以待毙,没过几日就托丫鬟去给自个娘家报信,让大哥出面说情。谁知王家老爷并不护短,只修书一封给林正清,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似泼出去的水,妹夫自家的家务事自己发落便是。最后还是王家老太太出面,老泪纵横泪洒前厅,才让林知府动了恻隐之心,将王氏关了一月多就给放了出来。不过受过罚的王氏,较之于前气焰小了不少。 这日,二夫人的娘家侄女王思瑶来林府做客,她乘坐一辆四面丝绸装裹的华丽马车停在林府大门前,车帷上挂着五彩琉璃并珠玉的缎带,闪耀着足足的富贵气息。她撩起细密修长的镀金帘子,搭着丫鬟的手下了车,在一众家使丫鬟婆子的跟随下迈进了林府。 此时,若兰与智允正在前厅前面的小花园玩耍,老远看见排场十足的王思瑶穿过照壁缓步而来。 思瑶今日穿了件艳红色绣花褙子,里面是同色裹胸里衣,下身着绛紫色折枝花绫长裙,臂挽水碧色烟沙披帛,足上着藕粉色珍珠绣鞋。头上繁复精巧的飞仙髻盘卷高耸,满头珠翠的掩映下是一张脂粉浓郁的如花娇颜。 若兰掩唇在智允耳边耳语道:“我听张婶说,红配蓝,看不烦,红配紫,一泡屎。” 智允扫了一眼王思瑶便瞬间明白过来,忍不住嗤笑起来,目光看向她水红宽袖手臂上挽着的碧色长披帛,行走间好似一条油绿绿的大蛇,蠕蠕攒动。又向若兰问道:“那红配绿呢?” 若兰眨了眨眼睛俏皮道:“红配绿,赛狗屁!” “好一个红配绿赛狗屁,若兰姐姐见解独到,智允受教。”说罢背着手呵呵大笑起来。 第47节 若兰听他拿捏着大人腔调,也随着笑了起来。 王思瑶听见那二人的欢笑声,翻了个白眼不悦道:“我远来是客,你们不迎接也就罢了,反倒凑在一处说我的坏话,这诺大一个林府,竟无半点规矩不成!” 智允忙敛了笑,朝她端正行了一礼,“思瑶表姐说的哪里话,方才若兰姐姐与我说,多日不见思瑶姐姐,姐姐是越发明艳动人了。” 王思瑶嘴角轻嗤一声,表示不信。“不跟你们小孩子胡闹,我要去拜见林大人和大夫人,等会再去姑母院中。”走了几步,似想起什么来,转身问道:“对了,表哥可在府中?” 智允咦了一声:“兄长去京城参加科考已经数日,表姐不知道吗?” 思瑶抬手顺了顺额边的发丝,耳上的南红流苏耳铛随着她的动作玲玲作响,“唔,我近日与母亲一道住在莲华寺中虔诚礼佛,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就不知道了。” 她瞥了一眼立在一旁梳着玲珑小髻身着素净衣衫的若兰,顿生优越之感,遂鄙夷含笑道:“我不常来姑母家里,忘记大夫人院里该怎么走了,这位江二小姐寄居林府也有个把月了吧,对各门各院定是熟门熟路的,不如烦请若兰妹妹为姐姐带一带路吧。” 若兰咬着下唇琢磨着合适的话,突然眼睛一亮,朝思瑶身后扬了扬手中巾帕,“半夏姐姐,这位二夫人的娘家侄女要去拜见林伯母,你可带她过去。” 半夏走到跟前向三人见了礼,对王思瑶做了个请的姿势,“思瑶小姐,奴婢带您前去。” 行走间,王思瑶细细打量了这个婢女,觉她举止得体,眉目滟涟生姿,颇有艳色,于是问道:“你是谁院里的丫头,我不常来姑母家里,倒是没有见过你。” 半夏侧首柔柔回道:“奴婢半夏,以前是大夫人院中的近侍丫鬟,后来被大夫人拨到挽宁苑,现下奴婢是伺候少爷和少夫人的大丫头了。去年八月节思瑶小姐来府上做客时,奴婢还给您上过茶。” 思瑶微笑颔首。 到了大夫人那边,半夏朝堂上盈然施礼,告禀两句,就垂首退下。 思瑶上前亦施了礼,温柔笑道:“思瑶见过大夫人,向大夫人问安。”而后唤过身旁婢女,打开一个彩漆戗金的楠木盒子,里面摆着两个用翡翠做的棋碗,那翡翠莹润剔透如寒烟薄暮,一看就非凡品。掀开碗盖,那棋碗里头分别装着满满的黑白棋子。思瑶抬手抓起一把,又松落到盒子里,其声坚而不脆,如珠坠玉盘。 思瑶眉梢飞扬,骄傲道:“这是我父亲命匠人用上好云南云子石料做成的棋子,白子玉润温和,黑子漆黑亮泽,是乃上品。父亲听闻林大人素爱对弈,就命我送上这份薄礼,还请夫人笑纳。” 大夫人方氏端然坐在上首,慢悠悠的喝着茶,半晌才放下茶盅,抬首道:“东西是好东西,只不过我家老爷向来清正廉洁,从不收受贵重礼品,亲戚送来的礼物更要避嫌慎重了。你父亲的一番美意我代我家老爷收下了,这礼物还是拿回去吧,免得落人话柄。” 思瑶唇边的笑容淡了下来,仍然恭敬道:“夫人这番话可是折煞思瑶了,这云子做的棋子虽然工艺精巧了些,但并不是什么难得的名贵之物,思瑶认为,并无什么不妥。” “呵呵……”方氏掩帕一笑,牵起眼角的细纹些许。思瑶不知究竟,竟生出几分寒意来。 “你说得是,这云子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足为奇,只是你这装棋子的翡翠碧碗倒是不凡,看这成色恐怕世间也很难找到几件。我若收了这样的礼,老爷看到不知是责怪我无知贪婪,还是怨你父亲不知好歹呢?” 思瑶听言羞红了脸,左右顾盼道:“这……” 方氏看到她那个战战兢兢的样子,心中一阵舒坦,好似大仇终得报的满足。当年王氏的兄长为攀上林知府这棵大树,不惜施计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他,这王氏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性子娇惯跋扈却偏得了老爷的喜欢,过门之后生生夺去老爷一半的宠爱,没少给自己气受。 “罢了,都是自家亲戚,我又不是想着法子为难你。依我看,这样吧,我将这些棋子收下,你把那翡翠碧碗拿回去还给另尊。你是念过书的,自然知道三人为虎的威力,老爷身在官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不得不时时警惕。你姑母也是林家的人,与我们荣辱与共的,你要为你姑母考虑,亦要理解我的苦心才是。” 思瑶连连道:“是思瑶与父亲考虑不周,还请夫人见谅。” 方氏满意地一挥手,对身侧的丫鬟道:“去取两个藤萝编制的棋碗来装这些棋子。” 丫鬟领命去了,思瑶眼珠一动,微笑道:“对了,家父手底下的商队从遥远的支月国带回两盒雪莲羊脂膏,我今日特意带来送与夫人。这雪莲羊脂膏是以天山雪莲为原料,萃取其精华所制,此乃女人妆饰面容所用之物,且日渐消弭,不会您带来什么麻烦的,还望夫人收下。” 方氏接过她亲手奉上来的雪莲羊脂膏,掀开盖子闻了闻,用手指挖了一点涂于手背,端详半晌,嗯声道:“这雪莲膏香味清淡甘醇,用之清爽滋润,确实不错,思瑶费心了。既然难得来林府一趟,就在这里多住些时日罢,稍后我会命人给你安排好厢房的。” 思瑶道了谢,又与大夫人坐着吃了一盏茶才离开。 来到二夫人王氏院中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思瑶气冲冲地走得飞快,进了房中就一屁股坐下,抓起桌上的茶仰脖灌了几口,将茶杯重重掷在桌上,道:“我堂堂王家商号的大小姐,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窝囊气。” 王氏向旁边的婢女使了眼色,几个婢女就乖觉地退下去了。 王氏眯起眼道:“谁惹我的王大小姐生气了,难不成是方青岚那里的茶不好喝?” 思瑶撇嘴不屑道:“那方氏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我到今日才明白姑母你的苦楚。” 王氏揉着眼角,声音酸涩道:“你不知道姑母这些年位居人下,吃了多少苦头。上次我只不过说了若兰那小贱蹄子几句,就被老爷关在院中禁足一个多月,若不是你祖母亲自来府上求情,恐怕现在我们姑侄俩还见不上面呢。” 思瑶一拍桌子,冷哼一声,“那方氏的娘家只是个种茶的农户,说白了就是个绵软的花架子,不足为惧。那江家姐妹在锦绣阁缕缕抢我风头,在林府也是与方氏一个鼻孔出气,这次我要为姑母和我好好出一出这口恶气,灭一灭他们的威风。” “还是思瑶知我心,懂我意。”王氏用帕子擦着眼角,忽然道:“对了,我让你爹给我捎的雪莲羊脂膏呢?” 思瑶悠悠道:“哦,我方才把爹爹送给林大人的礼物与羊脂膏弄岔了,方氏见了那雪莲膏,试了一试,觉得甚好,就与我要了去。” “什么?”二夫人双眸凝起一团怒气,失声道:“连我的雪莲膏子她都不放过,要与我抢!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要去和她理论。” 思瑶忙扶着王氏的肩,把她按回座位上,安慰道:“姑母稍安勿躁,不就是两盒雪莲羊脂膏吗,咱们王家有的是钱,我让爹爹再给您捎上两盒便是。我看那方氏俨然一副半老徐娘的模样,哪能比得上姑母肌肤细嫩,吹弹可破的。就让那方氏再得意两天,我自有法子治他们。” “当真?”王氏滴溜着眼珠,狐疑道。 “姑母,且听我说。”思瑶上前,在王氏耳边细声说了起来,王氏听后连连含笑点头。 第49章 小宴 翌日清晨,王思瑶在二夫人院中吃过早饭,就搭着丫鬟阿妙的手,风姿曼妙地来到挽宁苑。 此时,若宁正在院中涂制蔻丹,思瑶走到近前与她见了礼,说了些面上的客套话,就将目光移至她手上明艳的指甲上。 思瑶双眼一亮道:“哎呀,姐姐的蔻丹颜色美如胭脂,不知是用何妙法制成?” 若宁摊开双手放在太阳光下比较色泽,微笑道:“让妹妹见笑了,我只不过用些凤仙花汁子染手罢了。” 思瑶拉过她的手,仔细瞧了瞧,诧异道:“姐姐可莫要诓我,这凤仙花又名透骨草,花汁红艳,女子多用其染手,但是并不能似姐姐染的这般鲜艳浓郁,我猜,其中定有玄机。” 若宁微微一笑:“说不上什么玄机不玄机的,你下次染手时,在捣碎的凤仙花中,加上明矾少许,而后敷于甲上,连染三五次便会有我这样的效果了,由此法制作的蔻丹,色泽多日不消,只每半月复染一两次便可。” 思瑶抬起攥着帕子的手拍了拍,甚欢喜道:“我记下了,等下回姑母院中就效仿一试。”片刻,又甩了甩帕子灰心道:“对了,如今已是深秋季节,恐怕寻不到新鲜的凤仙花了。” 若宁莞尔:“我这里有夏天存下来的凤仙花汁,你拿回去便可染手。”又向一边道:“半夏,去房内的梨木匣子里取一瓶凤仙花汁来。” 半夏应诺前去,思瑶起来就是一礼,“如此,可多谢姐姐了。” 半夏归来,将一个蓝釉白瓷的精致小瓶交给思瑶身旁的丫鬟。 第48节 思瑶喝了一盏茶,问起:“对了,姐姐,听姑母说,今晚林夫人要在府中摆宴,可是真的?” 若宁点了点头:“正是,母亲昨日已派人来知会过了。思瑶妹妹是府上的客人,晚饭后可要赏脸过来哦。” 思瑶放下茶杯,明媚一笑,“那是自然。” 今日是十五月圆之夜,一轮亮如银盘的圆月悬在深寂的夜空中,皎皎如诗。 大夫人在花园中的落霞亭摆下一个小宴,命仆人在檐角和树上挂起灯笼,把四周照得亮如白昼。丫鬟们端着各式香茶点心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功夫,便一盏一盏地摆满了一桌子。 二夫人来得早,正歪在贵妃榻上悠闲地磕着瓜子,每伸脖吐出一个壳,身边的丫鬟都会伸出盘子接住,配合默契。 “这深秋之夜把我们叫到这里,即无姹紫嫣红的名品繁花可赏,又无美酒佳肴相伴,只对着一院子艳俗熏人的菊花,能生出什么好心情来。不过一阵凉风嗖嗖吹过,没有蚊子出来咬人罢了。” 大夫人置若罔闻,不动声色地在亭子另一边的石桌上布置棋盘。 在一旁修剪菊花枝叶的若宁闻言停下道:“二娘此话差矣,这秋菊耐寒而开,足见其品性高洁,怎能说是艳俗呢?且看那黄/菊灿烂赛金,墨牡丹大气通红,这雪海和瑶台玉凤纯白盛雪,羞女和仙灵芝是淡雅紫色,更有一株极难得的绿菊,可不就是姹紫嫣红的美景吗?” 二夫人皮笑肉不笑地撇了撇嘴。 若宁将一枝花瓣纤细尾部蜷曲的淡紫色仙灵芝插入瓶中,又道:“大家都是在饭厅用过晚饭后来的,此时不宜摆上饭食。二娘若嫌这胎菊茶水无趣,稍后便有今年新酿的桂酒呈上。” 二夫人吐了一只瓜子壳,张口欲说些什么,思瑶抢先道:“姐姐说的甚是,这满院盛菊趁着这皎洁月色更有意境了。还有那桂酒淡雅甘醇,最是应景,等会我可要多讨几杯喝。” 思瑶背对着若宁,对着二夫人使了个眼色,二夫人顺着她的目光向一边看去,正是林正清从小道踏着月色而来。二夫人立刻换了副嘴脸喜笑颜开地迎上去,扶着他的胳膊道:“俗话说得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会子宴席刚刚摆好,酒也上了,老爷来得正是时候。” 林正清面上带笑,显然心情不错,他走到棋盘前,捻起一颗墨如点漆的黑子,环视一圈,问道:“谁来陪我下下棋解解闷啊?” 二夫人微笑道:“我与姐姐这样目不识丁的妇人,做做针黹女红,烧烧香拜拜佛还行,这下棋最是斗智费神之事,大公子不在,这一院子的女眷估计也没个会的,老爷恐怕要自跟自个下棋了。” 大夫人横了她一眼,神色不悦。 你自己不会,还要拉着我一起丢脸。 思瑶觉得这是个表现的大好时机,便起身行礼道:“林大人,思瑶自小跟随先生学了些棋艺,大人若是不嫌小女愚笨,便容小女陪您对弈两局,聊作消遣。” 林正清看着眼前这个知书达理的女子,温和一笑:“在你姑母家里,还唤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叫我姑父即可。王公教养出来的女儿,定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你过来坐在这边,陪姑父杀上两局。” “是。”王思瑶羞羞答答地应了,起身走到林正清对面坐下,两人一言不发地对弈起来。 事实上,思瑶儿时只跟教书先生学过点零星皮毛,又多年未曾碰过棋盘,生疏不已,更别提技艺了。刚落了几子她就有些招架不住,思索太久不落子又怕林正清厌烦,正举棋不定间,跑去花园摘花的若兰三步两跳闪到她身后,观看二人的战况。 在她手中棋子将落未落之时,若兰伸出手阻止了她,“思瑶姐姐,不能下这里。” 思瑶侧首一看是她,便拉长了脸,鄙夷道:“你个没念过书的乡野丫头,会下棋么?没有听过下棋不语真君子这句话吗?” 若兰急道:“管他什么君子不君子的,我只知道,姐姐若是下到这里,必死无疑。” 思瑶脸上青红阵阵,颇有些挂不住,坐在对面的林正清捻须笑着向若兰道:“唔,依你之意,应该下在何处?” 若兰得了允许,便扔了手中新摘的菊花,从思瑶手中拧过棋子,在棋盘上一处利索落下。林正清低头看了看,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笑意不明。 “你这样越俎代庖,还让人下什么棋,有本事你来啊。哎呀,真是好生无趣,不下了,不下了。”思瑶自己寻了个台阶,一甩手帕,气呼呼地走了。 有道是棋品即人品,林正清心里明镜儿似的,含笑看向若兰:“你来。” 若兰也不啰嗦半句,爽快坐下,捻起一颗白子思索起棋局来。她阿爹江颂在下棋方面是个中高手,平时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与人一战高低时,她都会立在旁观摩一二。时日长久,虽然说不上棋艺高深,但是胜在精明,她偶尔迂回包抄峰回路转,所施计谋出其不意,也够林正清冥思苦想破解半天的。 思瑶从棋桌上下来后就一直神色恹恹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那野丫头与林正清下棋下得十分欢畅,心里就像被猫抓一样难受。偶尔还能听见林正清说上一两句夸赞若兰的话,心中更加怒火滔天。她看向脚边一盆开得正艳的大立菊,眼珠一转,顿时有了主意。她向左右看了看,附耳在二夫人耳边说了几句。 大夫人为林正清递上一杯胎菊香茶,平和一笑:“老爷这下可找着下棋的对手了,星允不在这几日,老爷可手痒坏了。” 林正清接过茶抿了一口放下,和颜悦色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女,棋艺虽然欠些火候,但是你小小年纪已有如此造诣,已经很难得了。早知你也会下棋,我就不用跑出府去寻棋友了。” 若兰会心一笑,颊边现出一对浅浅梨涡,“我也不知道林伯伯的棋瘾原来这么大啊。” “哈哈哈哈……”此话一出,林正清与大夫人都被若兰逗得哈哈大笑。 最终,这场半路换人的棋艺对决以林正清技高一筹胜出结束。 第50章 吟诗 桂花新酿呈了上来,若宁吩咐半夏为众人斟酒,席间一片欢声笑语。 二夫人嬉笑着端起一碟剥好的龙眼放在林正清眼前,腻声道:“老爷,快尝尝,可甜了。” 林正清下了棋,吃着水果,喝着美酒,心情甚好。 二夫人仰着脂粉浓艳的脸娇媚一笑,提议道:“如此良辰美景,不吟诗作对一番岂不可惜?” 林正清嗯了一声,道:“吟诗作对倒是应景,只不过星允不在,便是少了佳句了。” 思瑶揪了一朵金灿灿的大立菊,扬在手中,向众人道:“不如,我们来玩击鼓传花可好?今日女眷居多,咱们围坐一团,鼓响传花,鼓声停止,花枝犹在手中者,便接下对子。” 林正清点头:“听起来似乎有些意思。” 二夫人拿出早早准备好的油边小皮鼓,福身道:“妾身愚笨,作不得诗,就当一当这击鼓人吧。” 未几,大夫人若兰若宁思瑶智允就在圆桌旁找了各自的位置,若兰本来与她阿姐坐在一处,因智允坐在对面,嚷嚷着想和若兰坐在一起,若宁就让她换了座位。 思瑶觉得人多热闹些,便把半夏和自己的丫鬟阿妙也拉着坐了下来。 思瑶转了转指尖的大立菊花苞,向众人道:“可以开始了。” 话音一落,二夫人即刻拍打鼓面,咚咚声续续入耳,立菊花苞在众人手中飞快地传着,鼓声一落,思瑶举起手中花枝,扬声道:“在我这里,请姑父出题。” 林正清起身在院中踱了几步,对着皎洁皓月,捻须道:“一曲新词吟素月。”顿了一下,看向手中酒杯,吟道:“一曲新词吟素月,三杯淡酒醉寒秋。不用在意许多章法,随意接对便可。” 众人闻言皆颔首称赞,思瑶击掌赞叹道:“早听人说姑父才学渊博,出口成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她嗅了嗅手中菊花,一脸沉醉地缓缓开口道:“一缕幽香沁人心,满院落花叹清愁。” 第49节 是她要求姑母第一次击鼓要传给她的,接第一对的人思考时间短,考验的是才思敏捷,却也更能引起人的注意。思瑶自持才貌双全无人匹及,就算棋行险招也能轻松化解。此句一出,本以为会得到大片赞叹声,谁知林正清未动声色,只有二夫人拍了两巴掌,清清冷冷地赞了一声好。 鼓声又起,花枝继续传着,最后落在若宁手中,若宁想了想,羞赧道:“一封家书动愁肠,两行清泪思离人。” 话音刚落,若兰就扬声道:“阿姐这是想念阿爹和姐夫了吧,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以致阿姐作起诗来,都带着浓浓思念之意。” 回应她的是若宁娇羞一笑。 林正清微微颔首:“此句寄有情思,尚可尚可。” 第三回的鼓声尤其漫长,传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智允不耐烦地瞪了她母亲一眼,二夫人这才停下手来,花枝落在了丫鬟阿妙手中。 阿妙起身向众人行了一礼,又向思瑶点了点头,方开口道:“一只花鼓游四海,满身技艺走天下。阿妙没读过书,顺口胡诌一句,希望不要扫了大家的兴致。” 大夫人亲切地道:“能大方接对不露怯,已是不易。” 阿妙道了谢,刚落了坐,这边思瑶就悄悄对二夫人使了个不善的眼色,二夫人胸有成竹地击起了手中鼓。这一幕恰被若宁看到,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就静心听着鼓声,左手遮掩着右手手指,在桌上沾了一滴水。 花枝继续传着,快到若兰手中的时候,鼓声立即一收,眼看若兰的手就要攀上那花枝,若宁拇指与中指相交,使了个巧劲将一滴水弹在那花枝上,菊花颤颤一落,花苞正对着坐在若兰身旁的半夏那里。 这个王思瑶仗着自己家里财大气粗,娇矜自傲,极爱争强好胜,从不屈居人下,在锦绣阁的时候也曾几次刁难过自己。她这两日在府中四处讨好卖乖,若说是转了性子那是谁也不信。 他们先是让丫鬟阿妙接了对,再把花枝传给若兰,若是若兰接了好对便也罢了,若是接得不好或者干脆接不上,那就连王家的一个小丫鬟都比不上。看来自己猜得没错,他们是想让若兰出丑。若兰这丫头虽说粗识得几个字,但是吟诗作对还差得远,还是尽量给她多争取一点时间思考好了。 半夏起身亦行了礼,思索一阵,莺莺道:“一行小楷写相思,满卷柔情抒君缘。” 若兰哈哈笑了起来,边笑边打趣道:“半夏姐姐春心大动,该不会是有了心上人了吧?” 思瑶也是一笑,不过笑意不达眼底,“连小小丫鬟都有如此才情,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 半夏脸色已经染成胭脂红色,指头用力绞着手帕,抿着唇不敢抬首,低声说了句:“是少夫人教得好。” 鼓声又起,这次传了一圈眼看又要落在若兰手中,坐在她旁侧的智允眼疾手快地把花枝给夺了去。 智允站起来,只比桌子高了一点,却站得端正。此时距离父亲出题已经过了好大一会,他腹中早已准备好诗句,于是摇头晃脑道:“你们都喜对些哀愁相思,我来句不一样的。一卷丹青绘山河,万里长空凌日月。” 林正清微点了点头,表面却严肃道:“勉强出律,汝还需努力上进些。” “是,我记下了,父亲。”智允向林正清行了一礼,刚坐下若兰就塞给他一块香甜的枣泥糕吃,他脸上的正经端庄立刻消散,恢复了惯常嬉笑的孩童模样。 二夫人见自己儿子如此出息,心中甚慰,于是又兴致勃勃地击起手中小鼓,这次花枝落在大夫人方氏手中。 方氏爽朗一笑,“我倒是没有什么像样的对子,不过老爷方才吟出那句‘一曲新词吟素月,三杯淡酒醉寒秋。’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杜甫的一句诗,‘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能否对得上?” “在场的几个都是即兴作诗,你倒好,把古人的诗句拿出来凑数。”二夫人语焉不详,透着轻蔑。 “此言差矣,古人之言,得以传扬赞颂者,是经典也。吟诗作对本就是为佐宴寻乐,计较太多就失了乐趣。吾以为,此句甚好。”林正清颔首缓缓道。 有了林知府出言袒护,便没人吱声了。二夫人恨得牙痒痒,猛烈地拍着小鼓,手心震得发疼。她恨恨地心道,方氏,这次我还让你拿到花,看你这次还能吟出什么诗来。 当那朵已经被摧残地有些败落的大立菊花苞快传到大夫人手中的时候,若宁起身执起茶壶给若兰添了一杯胎菊花茶,正好挡住了二夫人的视线。二夫人看不清对面情况,凭着感觉停了鼓声。 若宁回了座位,定睛一看,花枝落在了大夫人前面的思瑶手中。 思瑶跟二夫人商量好,要好好耍耍大夫人和若兰,却没料到花枝会第二次落到自己手中,她凝神思量半晌,嗫喏道:“半缕倩魂诉离殇,几番......几番……” 思瑶很想对出佳句压住在场的每一个人,但心里一急,不免文思疏滞,这会子是绞尽脑汁也难完成。 小花园中一片沉寂,若兰见她不断用手帕擦额头的汗,顿时有些不忍,想到自己方才在棋桌上让她丢了面子,心里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打着圆场道:“轮了好大一圈,也没轮到我,光坐在这里腿都麻了。不然这样吧,林伯伯,林伯母,我给你们跳支舞助兴如何?” 林正清眯起眼睛笑道:“好啊。” 半夏叫别的丫鬟把园中的菊花搬出一些,留了个空地出来,若兰蹦跳着走到中央,双臂伸手,手指捻成兰花状,边跳舞边唱起了采茶小调,“二月春水向东流,三月黄莺满山游,采茶姑娘采茶忙,采得茶来漫山香,阿哥对面把歌唱,畈上畈下来插秧,阿哥阿妹情意深,溪水清清溪水长……” 林正清边看边笑,满脸的喜悦遮都遮不住,乐呵呵道:“这个若兰活泼可爱,鬼灵精一个,我是十分喜欢。” 大夫人与二夫人听言心中皆是一震,正想言语相劝,又听见林正清道:“等江贤弟回来,择个吉日,我就收她做干女儿。” 大夫人顿时放下心来,二夫人眨着眼试探道:“江二小姐年纪也不小了,最迟这两年就要嫁人,老爷既然喜欢她,还用收什么干女儿,直接将她嫁与星允得了,这样她便可以长久留在府中,侍奉老爷左右了。况且她与若宁是感情深厚的亲姐妹,两女共侍一夫,必然会少去许多不必要的争端,如此,便可使家庭和睦,后宅安宁。” 林正清眼中含笑,不置可否。 大夫人与若宁闻言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坐在二夫人旁边的智允扭头偏在一边,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二夫人忙扶住智允的肩膀,假意笑道:“当然,江二小姐平日里与智允感情也好,只不过智允年纪尚小,娶妻之事还要再过几年才行,怕耽误了江二小姐。” 智允听言更加重重地哼了一声。 王思瑶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嘴角咧向一边,眼中闪着幽暗阴鸷的光芒。 第51章 半夏 自落霞亭小宴那一晚之后,思瑶时刻想着对付江氏姐妹的法子,以致吃饭走路也有些晃神。二夫人王氏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她是计较着没吟出好诗而失落颓靡,便宽慰她道:“只不过是内院中一次寻常的玩乐罢了,听人说那些个大文人都有个文才枯竭的时候,你也不必太过介怀。” 王思瑶拍了拍王氏搭在她肩上的手,轻笑一声道:“姑母可是担心我因这等微末小事从此一蹶不振,怕了那对张狂的江氏姐妹去?思瑶自小饱读诗书,家境优渥,岂是那打鱼翁生的两个贫贱女儿可比的!” 二夫人抚着心口道:“那我就放心了。姑母人微言轻,自嫁进林府就没有过过舒坦日子,上头有方氏那个贱人压着,又有林昱那个嫡子压着智允,现在又来了这对江氏姐妹,姑母在府中更加没有什么地位。若是日后若宁再怀上身孕,生了女儿便罢,若是儿子,便是嫡子嫡孙,方氏就更加狂妄了,恐怕我以后在府上的日子就更加难熬。” 二夫人嘤嘤哭了起来,抬手擦擦眼泪,咬牙切齿道:“你也看到了,老爷不向着我,智允那孩子又被江若兰那个狐媚子迷得七荤八素的,连我的话也不听,我真是没法活了。” 说话间,丫鬟阿妙从外面进来在思瑶耳边咬了几句,她摆了手示意阿妙退下,一拍桌子道:“姑母,来林府之前我就想好了对应之策,奈何只欠东风,现在东风已在,便可即刻行事。姑母放心,思瑶与您肝胆与共,定要让那狐媚坏心之人得到应有的教训。” 午后下了一场淅沥秋雨,风中也裹了些许寒意,树叶还未凋落殆尽,那悬挂在枝头的是心头不舍的留恋。 半夏沿着铺着石子的小径急急往二夫人的院中走去。 中午服侍少夫人歇了午觉之后,二夫人院里的丫鬟过来找她,说是拨到二夫人院中的两批制冬衣的布料出了岔子,让她过去瞧瞧。她本想等少夫人醒了之后再禀告于她,让她处置,但那丫鬟不依不饶非要立刻让她过去。那二夫人性子是出了名的泼辣跋扈,若是晚去惹怒了她,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说不定少夫人也会说她行事寡断。这件事可大可小,她左右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过去看看。 第50节 入了厅堂,半夏向堂上跪地一拜,小心道:“挽宁苑半夏向二夫人问安,请问夫人唤半夏过来可有什么吩咐?” 二夫人王氏在上首的位置歪坐着,听见她说话便掀了掀眼皮,懒懒道:“你们少夫人的谱真是越摆越大了,好歹我也是她的长辈,平日里见了面也要唤我一声二娘,我只不过想让你这个掌事丫鬟过来对对料子有无差错,就让我在这苦等好半天,你倒是说说,是何道理,嗯?” 二夫人话音拖得老长,明显的不怀好意。 半夏规矩地一礼,恭敬道:“回禀二夫人,丫鬟姐姐来找我的时候,少夫人正在歇午觉,并不知道此事,迟来这里的原因是奴婢不小心湿了鞋袜,恐贸然前来弄脏夫人您这儿的地毯,故而半路上奴婢又折回去换了干爽鞋袜才急忙赶过来的,让您久等全是奴婢的错,请夫人责罚。” 半夏原本以为二夫人继续要拿这个由头来做文章,心中忐忑不已,谁知她却话锋一转,和气地一笑道:“原来如此,那是我错怪你们少夫人了,刚才的话就当我没有说过罢。” 二夫人的反应前后转换的太快,半夏拿捏不准她的脾性,只好道:“谢二夫人不责之恩。敢问今早送到您这里的衣料有何差错,若是有哪里不周全的地方,还请夫人明示。” 二夫人摆手示意丫鬟端着装着衣料的托盘放到半夏面前,悠悠道:“你给我瞧瞧,往年做冬衣的衣料没有五匹也有三匹,怎么今年就送了两匹过来,其中一匹还是秋香绿的似半新的绸缎,莫不是你们挽宁苑得了打理后院之权,看不起我这个侧室夫人,私底下克扣了我的料子。” 半夏忙解释道:“回禀二夫人,今年的绸缎价格比往年要高出许多,大夫人已经请示过老爷,老爷说要勤俭持家,把衣料减到每人一匹,另外这匹秋香绿的衣料乃是从衣料库中多匀出来给您的。” 半夏说完偷偷抬眼观察二夫人的脸色,发现她并未动怒,而是含笑点了点头,似是对她的话有些满意,于是细声道:“禀二夫人,少夫人马上要起身,平时都是奴婢伺候少夫人的,如果夫人您没有什么事的话,那奴婢……” “且慢,这件事情若真是如你这般所说,我便不予追究,但是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我要你好好给我解释一下。”二夫人摆了摆手屏退了屋内的丫鬟,只留下了思瑶和阿妙陪在身侧。 思瑶跟阿妙使了个眼色,阿妙就去内室取了件东西甩在半夏身上。半夏看清来物不禁大惊失色,瞪大着双眼不敢言语,后背顿时冷汗涔涔。 二夫人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她跟前,手指一伸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半夏与她对视。她冷冷地注视着她道:“这件长袍是在你被窝中发现的,上面还沾着你身上的脂粉香气。你倒是个有意思的人,整夜抱着大公子的衣物入眠,莫不是对他动了春心?也难怪,咱们这大公子生的风流俊俏,玉树临风,你整日在挽宁苑伺候,对他欣然倾慕也是难免的,不知大公子可知道你的这份心思。哈哈哈哈……” 二夫人的笑声仿佛吞魂噬魄的符咒,让她隐藏心底的秘密现了形,再击地支离破碎。半夏内心如火煎熬,面上却不露半分,强作镇定道:“半夏听不懂夫人您在说什么。” “哦?”二夫人眉毛一挑,哼了一声道:“你既然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我可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家少夫人去了,我想依若宁的聪明才智,定会从平常的点滴中察觉出些蛛丝马迹来,到时候,她容不容得下你那就不好说了。又或者,我等大公子上京赶考归来,再将此事告诉他,凭他对你们少夫人的感情,你觉得他会袒护你,还是会把你赶出府去呢?” 半夏的双手紧紧攥着那件月白色男子衣袍,雪白的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双唇骤然失了血色。她缓了片刻,艰难开口道:“事到如今,半夏只求二夫人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不然奴婢在府里就很难呆下去了。我猜夫人您今日找我来,并不是想用此事为难奴婢,而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奴婢去做的,夫人放心,只要奴婢力所能及之事,必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果然是个机灵聪明的人,一点就透,怪不得若宁如此看重你,让你当了贴身丫鬟。你若是听我的话为我做事,我不会亏待于你,等事情办成,我便开口向老爷求情,让大公子纳了你做侍妾。” 半夏连忙磕了个头,诚惶诚恐道:“半夏不敢奢求太多,只求此生能伴在公子左右,哪怕只当个通房丫头,奴婢也会心满意足的。” 二夫人见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就满意地一挥手,道:“起来吧,有事的话我会让阿妙知会你的,你赶紧回去吧,别让你们少夫人起了疑心。” “谢夫人体恤,不过,奴婢还有个小小的请求。”半夏泪眼朦胧地看向二夫人,小心翼翼道,“还请夫人允我将这件衣袍带走,权做留个念想。” 二夫人一扯唇角,轻嗤一声,“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拿去就是了,只是你要记得,就算没有这件衣袍,我也有别的证据,你休想耍什么花样。” 半夏恐慌一跪,大声道:“奴婢万万不敢。” 半夏走后,思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再一掌拍在桌上,恨声道:“大公子是何等上上人物,连我这花容月貌才学出众的富家名媛都从未正眼看过一回,岂是她一个低贱的婢子就能随意肖想的。” 她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也不知道那个江若宁有什么好,迷得表哥对她用情至深。” 二夫人听出来她的言外之意,也不说破,就顺着她道:“我看这江氏姐妹俩表面无害,骨子里却都是狐媚性子,时日久了说不定作出什么祸害来。现在有半夏这个帮手,定然可以把挽宁苑搅得天翻地覆。现下咱们已经拿捏住她的七寸,还怕她不好好为咱们办事。” 半夏回到挽宁苑,若宁已经起身,半夏把二夫人把她叫去询问衣料的事情与她说了,若宁担忧地 问她二夫人有没有为难她,她摇头说没有,若宁这才放下心来。 夜半,半夏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把林昱的那件月白色衣袍紧紧攥在心口,泪光在黑暗中莹莹闪动。 她小声自语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52章 谗言 一连下了几天的秋雨,这日乌云消散,天空放晴,若宁在院中搭起一个木架,上面铺上草席,把前些日子采摘挑拣后阴干的菊花拿出来生晒,方便烘焙贮存。 半夏进来对她行了一礼,急切道:“少夫人,后院角门外有个男子推着一个板车,上面用稻草裹着一具尸身,说是要卖身葬父,家丁劝也劝不走,看他有孝在身,也不好强行赶走,怕沾染了晦气。下人们找我商量,我也没有什么好的法子,就过来请示您了,少夫人您快随我去看看吧。” 若宁跟她一起走到角门外,果然见一名男子双膝跪在地上,对着几个家丁不断抱拳行礼。那男子身形消瘦,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灰色麻布短褐,脸上生了许多胡茬,看不出本来面目,颧骨处有一块枫叶大小的黄褐色胎记,额头上已经破皮出血,显得十分狼狈。 男子见她来了,忙把膝盖调转了方向,对她叩首道:“小人名叫刘二,七岁上死了娘,前日老父亲因病故去,无奈家徒四壁,连给老父买口薄棺材下葬的钱都没有,我听说林大人是个大善人,乐善好施,对百姓爱护有加,请这位夫人行行好,帮帮小人,刘二愿意当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刘二说得言辞恳切,声泪俱下,又加上他可怜的身世,让听者不免动容。半夏拿着帕子擦着眼角,小声哽咽着对若宁道:“少夫人,他真的好可怜,您帮帮他吧。” 若宁也是儿时就没了娘亲,阿爹又远去支月国数月未归,虽每月都有家信寄来,但总归是骨肉至亲,心里总是挂念。这个刘二虽然样貌丑陋,但是一片孝心至诚,令人敬叹。也罢,若宁决心道:“半夏,让管事拨他些银子于他厚葬父亲,你去看看柴房有无杂役空缺,让他以劳力相抵。” 半夏赶紧道:“是,少夫人。” 刘二反应过来,磕了几个响头一叠声大喊:“谢谢夫人相助之恩,谢谢夫人。” 待家丁领着刘二走了之后,若宁悄声对半夏道:“帮我好好看着这个刘二,若他有什么不安稳的举动,速来汇报于我。” 半夏心中一诧,面上却风平浪静,应诺去了管事处。 这日,若宁与方氏一道去了莲华寺上香,因着若兰尚未嫁人不便抛头露面,就没带上她。临走之前,若宁吩咐若兰跟着半夏学学女红。 若兰托着腮帮,百无聊赖地拿着绣花针戳着绣布。坐在她旁边熟稔地飞针走线绣花的半夏看着她,微笑道:“二小姐可是在思索什么花样子?” 若兰把布团和针线扔在桌子上,烦躁地闭着眼嘟囔:“我哪能想得出来什么花样子,我打小便不喜欢这些针线绣活,衣裳都是阿姐帮我做的,叫我去河里抓两条鱼或者舞两招剑法倒是耍得来,让我捏针绣花,简直比登天还难。阿姐她不喜欢我耍剑,怕我嫁不到好人家,去庙里烧香也不准我一道前去,偏要让我在家里做这个。半夏姐,你说说,现在开始学还来得及吗?” 半夏含笑看着她,“女儿家不擅女红,至少也要会些平常的缝补针织,不然以后嫁了人会讨婆婆厌嫌的。少夫人是一片良苦用心为您着想,您可要耐心学着。俗话说得好,勤能补拙,江二小姐,您先从简单的绣法开始学起吧。” 半夏说完为她配了几根彩色丝线,问道:“江二小姐,我这里有几个剪好的简单些的白纸花样子,有花开并蒂,鸳鸯戏水,还有彩蝶翩飞,您挑一个喜欢的贴在绣布上,照着样子下针走线,便容易完成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若兰点了点头,把箩筐里面的花样子翻拣了半天,仰面哀嚎道:“半夏姐姐,这些花样要么花枝密连,要么形多层叠,你确定这些只是简单的花样吗?” 半夏抿了抿唇道:“奴婢初学的时候就是描的这些花样学着绣的。万事开头难,您先试试绣个锦囊荷包什么的吧。” “可我没你这么手巧啊。”若兰耷拉着脑袋嘀咕着,目光飘到到桌子上的剪刀,突然眼睛一亮道:“半夏姐姐你看,我手又笨又是初学这些玩意儿,阿姐也不指望我一下子就变精工绣娘,我就先绣个简单的吧。” 若兰拿起剪刀对着白纸唰唰剪了起来,地上掉落了丝丝缕缕的纸片,大概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若兰捏着一个五角形状的小纸片,自顾自地哈哈一笑,“成了!” 她依照半夏教给她的办法把纸片用浆糊沾在绣布上,捻起针线竟也似模似样地认真绣了起来。 时间如水流逝,转眼日头已经西斜,夕阳透过镂花窗棂照了进来。 第51节 若兰剪掉最后的线头,将绣布从团扇架子上拆下,又是一通乱剪乱缝,倒腾多时终于将完成的绣品丢到半夏面前。半夏拿在手中端详一阵,疑声道:“这倒是个荷包没错,只是这上面绣的是……” “是星星!”若兰抢着道,“我才不喜欢那些俗花凡物呢。” 她想起那天慕容泽让她陪着看了一夜的星星,可惜后来她没出息地睡着了,错过了与他多相处的机会,每每想起,就好生后悔。 她神思缥缈想入非非,没有留意到半夏眼中闪过的一抹狡黠之色。 “若兰姐姐,你在这里吗?我来叫你去前厅吃饭呢。” 是智允的声音。 若兰把绣好的荷包从半夏手中夺过来,往布料底下一塞,双手合十央求道:“半夏姐姐,这个东西先藏在这里,千万别拿出来给别人看,我阿姐也不能,切记。” 说完她就飞快地跑出去,与智允说笑着一道离开了。 半夏拿出那个星星荷包握在手中,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吃过晚饭在院中练了一会剑,半夏过来对她说林老爷叫她过去对弈,路过厢房的时候见王思瑶的房门大开,里面灯火明亮,窗户上倒映着两个妙龄女子的剪影,左边的女子头上珠翠摇曳,笑语嘤嘤传来,是王思瑶的声音。 若兰抬脚刚要往前走,却听见另外一个女子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若兰止住脚步,细听分辨,竟是阿姐在与王思瑶说话。 若兰拉着半夏躲到一株茂密的雪松后面,静静地听她二人的谈话。 半夏故作担忧地扯了扯若兰的袖子,轻声道:“江二小姐,这样听人墙角,不好吧。” 若兰拉住她的手腕,说:“这个王思瑶找我阿姐不知道所为何事,我们在这里听一听,若是她想欺负阿姐,我也好冲进去帮忙。” 半夏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就跟若兰一道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里面的阿姐叹息了一声后,揪心道:“思瑶妹妹你有所不知,我有一桩心事埋在心中很久了,今日与妹妹聊的投契,就想顺道诉一诉。” 王思瑶道:“姐姐有话直说,有时候把事情憋在心里,会把自己闷坏的,找个人倾诉一下也许就可舒缓了。” “妹妹此话在理,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家妹若兰也大了,最多明年就要寻一门亲事出阁。” “这是喜事啊,姐姐为何为此忧愁,莫不是怕另妹说不到好人家么?姐姐大可放心,有姑父在,定会给另妹寻一个好归宿的。” 里面的阿姐又一叹,慢悠悠道:“妹妹不知,我们的阿娘早早离世,若兰算是由我这个长姐带大的,所以我们姐妹之间的感情非比寻常。那日小宴上二娘提议让若兰嫁于夫君,由我姐妹共侍一夫,事后我也仔细思虑了一番,觉得此提议甚好。一来我姐妹同嫁一人免去了离别之苦,更少了后院是非之争。二来男人三妻四妾是平常事,以后夫君少不得会娶个把妾侍。你也知道我是个柔弱性子,若是夫君来日纳几个强势泼辣的婆娘,我的日子定不好过。有若兰在我身边,多少可以帮着我些。” “姐姐此事思虑周全,我觉得甚好,妹妹在此祝姐姐心想事成,早日得偿所愿。” 阿姐笑了一声,欣喜道:“等夫君回来我便着手操办此事。” 半夏用力拽着若兰的胳膊将她拖了出去,省的她一个气不过就冲进去问个究竟。谁知若兰竟没阻拦,由着她拖拽。等到了无人处,半夏才试探问道:“江二小姐?” 若兰面容呆滞,半晌才道:“没想到阿姐竟是这样打算的,她当真是对我很好。” “如果您不愿意,奴婢替您说说去,少夫人不是不明理的人,不会为难自己的亲妹妹的。” 若兰摇了摇头,说:“算了,谢谢你的好意了,半夏姐姐。我阿姐都与王思瑶说了此事,说明她已经下定决心,为今之计,只能等姐夫回来,让他出面阻止了。” 半夏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还是小姐您冷静睿智,道出了少爷才是解决此事的关键。” “还有,不要让阿姐知道我已知晓此事,就当做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奴婢记下了。”半夏想起找她的本意,赶紧道:“对了,老爷那边还等着您过去跟他下棋呢。” 若兰转身失落地走着,丢下一句话:“你去跟林伯伯说我早早歇下了,等下次有空再陪她下棋吧。” 半夏看着她的背影,应了一声是。 第53章 嫌隙 翌日清晨,若宁在饭厅等了若兰许久,都没见她来用早饭,就唤过半夏到若兰院中瞧瞧。半夏办事麻利,不一会儿便回来告诉她若兰身子不舒服,不想过来吃饭。 今日是去锦绣阁的日子,王思瑶昨日就与她约好一道过去,此时二人均已经收拾停当,马车也在大门口候着了。 若宁想着若兰那丫头无非是小日子里的不舒服,没什么要紧的,于是吩咐半夏盛一碗热粥配一碟开胃小菜给她端过去。 半夏端着粥上了阁楼,进了若兰房里,见她还未起身,就把托盘放在桌上,走到床边轻声喊道:“江二小姐,少夫人让我给您端了粥来,您起来趁热吃了吧。” 若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瞅了一眼桌上的粥碗,问道:“我阿姐呢?” 半夏回道:“少夫人和王小姐一道去锦绣阁了。” 若兰又缩回了被窝里,不高兴道:“她倒是跟王思瑶感情深厚得很,出双入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俩是亲姐妹呢。” 半夏微笑劝道:“小姐可是在为昨夜之事怪怨少夫人?旁观者清,其实少夫人也是舍不得您离开她身边,这更显得您在少夫人心中的分量呀。我看您啊,不如等少夫人下午回来了,去跟她好好说一说,说不定少夫人就改了主意了,原本也没有多么严重的事儿。” 昨天的事一提,若兰心中的火气窜地更旺了。她天生反骨,脾气更是倔得像牛,半夏在一旁左说右劝,非但没起半点作用,反而让她更气恼了,最后索性一窝火,尖声大喊道:“半夏,把粥端走,我不吃了,反正也没人真正在意我,饿死我算了!” 说罢,她就侧身将被子一卷再蒙了头,把自己裹成一个受伤的蚕茧。 半夏撇撇嘴,静悄悄地端着托盘下了阁楼。 晚上,若宁在灯下缝制棉衣,忽然想起今儿个一天没见过若兰了,于是向半夏问道:“你今日可见过那丫头?” 半夏行了一礼回道:“今早奴婢给她送了粥之后就一直没有见过她,不过刚才,丫鬟小环告诉我,说她看到江二小姐一个人到王小姐的厢房那里去了。” “她去王思瑶那里去做什么?”若宁心头疑云骤起,思虑一阵,把针线放到一旁,站起来道:“半夏,去把我的披风取来,我要过去看看。” “是。”半夏应声退下,在取披风的空档招手唤来小环,对她小声耳语了几句,小环就快速地离开了挽宁苑,没入黑暗之中。 半夏在前头打着灯笼,若宁拢紧身上的月白色绣梅花连枝的连帽披风,足下生风地往王思瑶的厢房走去。 二人走到厢房近前,见里面灯火通明,窗户上清晰地映着两个女子的影子。 一个满头环翠的女子抬手掩笑,艳涟的笑声夹杂着她头上晃动的珠玉声音传来,“若兰妹妹这话可是不能随便乱说的,你怎会喜欢自己的亲姐夫,你阿姐知道此事吗?” 第52节 站在王思瑶对面的素衣女子叉起腰,不服气地反驳道:“姐夫才识渊博英俊不凡,这样的男子谁不喜欢?阿姐与我感情深厚,若是知道我有此意,定然高兴还来不及呢。那日小宴上,二夫人说让我嫁给姐夫,让我与阿姐共侍一夫时,林伯伯面上带笑,并未否决,想必他心中也是默许的。等我姐夫回来,我就让林伯伯做主让我嫁给他,到时,还要敬二夫人一盅谢媒酒呢。” 王思瑶道:“既然如此,我可要恭喜妹妹了。” 房内二人的对话如兜头一盆凉水直直浇下,只泼得她从头顶发梢到足底脚心都凉了个透。那丫头何时存了这份心思她竟然不知道,她居然还不知羞地将此事告诉一个外人,把她这个长姐置于何处! 若宁走远后,房内两人停止了谈话,继而相视一笑。 若宁脚步沉重地回到挽宁苑,半夏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呈到她面前,小声道:“少夫人,奴婢本不想把这个拿出来的,但是刚刚听见江二小姐与王小姐的谈话,觉得江二小姐做事太过荒唐,一点都不顾及您的感受。亏得您处处为她着想,她却如此回报您,奴婢真为您觉得不值。这个是江二小姐让奴婢帮她保管的,是她昨日亲手绣制的荷包,临走之前还特意嘱咐我千万不要让此物被您看到,您且看看上面绣的是什么?” 若宁将荷包拿在手中,抚过上面笨拙的针脚和密实的匝线,中间是一个粗糙的星星图案。 星,星允。 夫君。 “阿姐嫁给姐夫这样的人真是太幸福了。” “姐夫长得好看,又温柔专情,真是世间难得,阿兰以后的夫婿也要如姐夫这般出众。” 往日的点滴在她脑中回旋着,滚烫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滴落在她的手背,灼烧着她的心。 原来,竟是这样。 翌日阳光媚好,天朗气清。一片笑声从二夫人房中响起,惊起了院中桂花树上停落的三两只灰翅鸟儿。 “思瑶,还是你的计策好,这下子她们姐妹生了嫌隙,若兰那个急躁脾气不知道要怎么闹呢,估摸不久就要有好戏看了。”二夫人喜不自胜,眼角眉梢都带着媚笑。 王思瑶亦娇笑道:“说起来,这个计策还是多亏了姑母的提醒。那日菊花小宴上,您跟姑父说让表哥纳了若兰,让她们姐妹共侍一夫的时候,我在旁边看见方氏和江若宁登时就拉长了脸,于是就想到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 思瑶慢条斯理地捻着果盘里的橘瓣送入口中,一壁惬意地笑道:“阿妙进王家做丫鬟之前,是个说书先生的女儿,他的父亲因得罪权贵吃了官司,不得已才将女儿卖给人家做婢。她从小天资其佳,学了最一流的口技。她只需与人接触一刻,听其嗓音,所拟声音就能与原主如出一辙。阿妙与那江氏姐妹身形相似,我找机会让她接近她们,观其举止形态,仿其服侍穿戴。虽然长相不同,但那两次我都是设计让她们姐妹俩在窗外观望,就着灯影火光,窗上所映之人,房内所发之声,如此相像的模仿之姿足以混淆视听,让她们信以为真。” “此计真是妙哉!也只有思瑶这样聪明的人才能想出这么精妙的法子。姑母我今日真是长了见识!”二夫人情不自禁地击掌赞叹,眼瞥向阿妙道:“阿妙如此能干,可要重赏。” 阿妙听言立刻跪下道:“能为夫人和小姐办事是阿妙的荣幸,阿妙不求什么赏赐,事成之后,还望小姐能兑现诺言,将奴婢送出府与父亲相聚。” “把你这么个妙人送出府去,我还真有点舍不得。”思瑶微点了点头,懒洋洋道:“不过,我王思瑶一向信守承诺,答应你的事绝不敷衍,待事成之后,我会把卖身契还于你,还会赠你父女一笔银子。到时你父女二人就离开扬州城,走得远远的,我可不想让人留下什么把柄。” “是,多谢小姐成全我与父亲,多谢小姐。”阿妙立刻答应,点头如捣蒜。 思瑶满意一笑,把目光转到立在一侧的半夏身上,扬声道:“我们说得兴起,倒是把你这个大功臣给忘了,此事进行地如此顺利,也少不了你的功劳。” 二夫人也附声道:“半夏在挽宁苑伺候多时,对江氏姐妹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有她相助真是如虎添翼。” 半夏赶紧行礼道:“夫人和小姐所言折煞奴婢了,奴婢所做之事微不足道,比不上阿妙姐姐技艺高超。” “就算做得少,你也跟我们上了同一条船,怎么撇也撇不清了。”思瑶抬手拔下头上一只闪耀的凤头金钗,放到阿妙手上,抬了抬下巴道:“既然帮我们做了事,就好好做,我和姑母都不会亏待你的。” 半夏从阿妙手中接过金钗,连连道谢。 “哎吆,这支金钗能抵你一年的工钱呢,我们思瑶啊没别的好处,就是人大方。”二夫人也在一边帮腔道。片刻,又问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呢?若是大公子回来,他们姐妹将此事说穿,重归于好了,到时候回过神来恐怕会找你我算账啊。” 思瑶轻嗤了一声,成竹在胸道:“姑母莫急,好戏还在后头呢。” 第54章 连环计(上) 半夏偻着身抱着一个嵌金丝红木盒子,从外面来到房中,呈到若宁面前:“少夫人,我今天在后门听到有个姑娘唤我出去,我好奇着过去问她来此何事,她只说让我把这个盒子交给您。我本不想理会,但看到这盒子像极了上次紫衣姑娘交给您的那个,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拿来给您了。” 若宁打开盒子,入目是一截白色薄纱,那上面的质料纹路极为眼熟。 她抬眼问道:“来人何在,可曾对你说了什么?” “她交给我这个之后二话不说便走了,奴婢没来得及问。”半夏小声试探道:“要不要奴婢派人去找一找那位姑娘?” “不必了。”若宁关上盒子,朝她摆了摆手,扶额道:“半夏,我要休息一下,你先出去吧。” 半夏也不多言,行了一礼退出房去。 若宁进了内室又将盒子放在膝盖上打开,探手在盒子里摸了一阵,里面除了那截薄纱之外别无他物。她把盒子举在耳边晃了晃,又将盒子关上用手指叩在其四角边缘和底部,其声脆响,里面定有虚空暗格。她一手按住盒子,一手在盒子后膛用力一拍,只听咔哒一声,再打开时,盒子内侧底层出来一个小暗格,她取出里面躺着的一张小纸条。 上面写道:“今晚亥时废苑见。” 半夏刚走出挽宁苑,迎面遇见正向这边走来的若兰。还未等她行礼问安,若兰就问道:“半夏姐姐,我阿姐可在房内?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你的话很对,我应该过来找阿姐把那件事问问清楚,也许那天晚上她说的话是拿来诓王思瑶的也说不定。我这样对她故意避而不见,阿姐知道了会伤心的。” 半夏急急地牵着若兰的袖角,将她拉到偏僻处,道:“少夫人今天身子不舒服,正在房里休息呢,您现下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了。” “那我等她起身再过来吧。” “哎,江二小姐。”若兰刚要转身离去,半夏攥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回原处,眨了眨眼睛看向她道:“依我看,您还先不要进去了,因为我昨日听少夫人提起,年后要托大夫人为您说一门亲事呢,不过是不是让您嫁给大少爷就不得而知了。您现在贸然进去与少夫人说穿此事,恐伤及你们之间的姐妹之情。大少爷从京城来信说他几日后便会回来,到时您让大少爷来处理此事才是万全之策。您先安心回去吧,奴婢这边会帮您看着点的。” 若兰大睁着眼,心中的伤感无奈流露无疑。从小到大,她总是像个影子一样跟在阿姐身后,跟阿姐一起采莲捕鱼,种田养蚕,劳累的活计,阿姐总是抢着做完,有什么好的吃食,阿姐总是先给她吃。还记得小时候她夜里发起了高热,呓语声声喊着娘亲,阿姐抱着她的身体,轻拍她的背,安慰她说:“阿兰别怕,有阿姐在,阿姐可以做得比阿娘好。” 阿姐,她还是那个疼我爱我的阿姐吗?为了她自己在林府的安然生活,她真的可以如此糊涂,全然不顾及她的感受,让她嫁给自己敬重的姐夫。 攥在身前的双手无力地垂下,若兰转身,一步三挪地离开了挽宁苑。 用过晚饭后,若宁以身体不适早点歇下为由,将院里的丫鬟下人都支开,然后系好披风的流苏穗子,打了一只绘着数枝红梅的薄绡纱灯,四顾一下后从角门处悄悄走了出去。 半夏躲在暗处观察到这一切,立刻走出挽宁苑让小环去二夫人院中通风报信。 凉风入襟,把她身上的披风吹得鼓起一个包,胸前的白蕊丝绦也向脖子后面飘去。若宁提着灯笼走在通往废苑的小径上,道旁枯枝摇曳,四周寂静,衬得她的脚步声格外清晰急促。灯笼外头被她多罩了一层黑布,火光幽幽暗暗,仅能照亮脚下方寸的路。 红木盒子里头的那截白纱跟上次沁娘下狱,紫苏来林府求助时送来的一模一样,是从沁娘的舞衣水袖上面裁下来的,莫不是沁姨和紫苏姑娘二人出了什么事?她们二人离开扬州城后连书信都未曾寄来一封,此番前来找她,还以这样的方式见面,又是何故?若宁脑中思绪翻涌着,却怎么想也想不透。废苑就在前方不远处,高低不平的断壁残垣伫立在黑暗中更显破败荒凉,她心里隐有不安,便蹲下身摸到一颗石子握在手里。 半夏来到林府前院,见林成正负着手站在一排家丁前面。 有人喊了一声:“林成,你的相好来了。” 林成转身看见笑意盈盈的半夏,心中欢喜不已。自从上次半夏犯错他帮她背了黑锅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亲密了许多。她若是碰到什么难处,就会跑来向他倾诉,他会悄悄帮她的忙。后来半夏还送了他一双亲手做的鞋子,女儿家含羞带怯的心思不言而喻。他把那双鞋子用布裹着放在床头,一直不舍得穿。 第53节 那些人哄笑作一团,他高声训了几句安排好巡夜的家丁,就走过来,摸着头对她咧牙一笑,“你怎么过来了,少夫人那边不用伺候吗?” 这个林成,憨头憨脑的,跟个愣头青一样,跟大少爷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不过是她在林府身份低微,需要他的帮衬而已,眼下倒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那些下人四散走了之后,半夏收了笑意,一脸严肃道:“林成哥,出大事了。” 林成赶紧相问:“发生了何事,是不是你家中出了急事需要银钱用,我这几年的工钱攒起来有一笔不小的数目,你需要的话…….” “不是我的事情,是少夫人。”半夏摇着头,打断他的话。 “少夫人?” 半夏点了点头,上前低声将腹中准备好的一席话与林成说了。林成听后立刻眉头紧锁,质疑道:“不可能,少夫人不可能与人……有奸/情,她与大少爷感情深厚,不可能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的。” 半夏握住他的手,扬起明艳精巧的脸庞,眼中微光点点:“林成哥,你听我说。前几日,少夫人从外面招了一个卖身葬父的男子进府,那人名叫刘二,我听从少夫人之命把他安排在柴房劈柴。旁人不知,但我在少夫人身边伺候良久,几番观察试探下来才知晓,那个刘二其实是少夫人以前的相好,自他进府之后,少夫人已偷偷见了他几次,而且都是在夜深人静之时,一去就是一两个时辰才回来。今晚在我来之前,他们又悄悄去废苑幽会了。我担心大少爷受辱,一时没了主意,只好前来找你商量。” 林成一愣,大张着嘴巴,满脸的难以置信,“口说无凭,半夏,你可有什么凭证?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冤枉了少夫人,不但你我难以在府中立足,大少爷与林府颜面何存!” 半夏低下头,目光闪烁不定,脑中忽然闪现王思瑶半威胁半诱哄的话来,“听说表哥与江若宁鹣鲽情深,还立下了永不纳妾之誓。表哥他可是个守信之人,江若宁不除,你永远都只能是个低人一等的丫鬟贱婢,到了年龄只能随便找个贫贱村夫嫁了,了此一生。这样的命运,你甘心吗?” 反正有少夫人在的一日,便没有她半夏的出头之时。索性一咬牙,赌它一赌。此事若成,纵使大少爷再爱护江若宁,林老爷和大夫人也容不得她;倘若事败,这件事的主谋是二夫人和王家小姐,她顶多算个小角色,到时一股脑地全推在他们身上,就说自己是被他们胁迫,不得已才犯下错事,由此将自己摘个干净。 半夏抬头看着林成,坚定道:“林成哥,我半夏拿性命发誓,若是我的话里有一句谎言,就让我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说话间,半夏伸手拉这他的袖角,轻轻摇着:“林成哥,你连我都不相信吗?” 林成注视着她盈盈如水的眸子,最终下定了决心,“我随你去看看。” 二人去废苑的路上,途径大夫人所住的庭院。走到近旁,隐约听见月门外有细碎又刻意压低的女子声音传来。 “老爷已经睡下,有事明天再来禀报,都回去吧。” “姐姐,此事非同小可,关乎林府颜面,不然妹妹也不会夙夜前来打扰。” 大夫人拢了拢袖子,瞥了她一眼:“有事快说。” 二夫人上前在她耳畔小声说了几句,大夫人双眼瞪如牛铃,错愕半晌才颤声道:“此事当真?阿宁那孩子一向谨守本分,我不相信她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捉贼捉赃,捉奸在床。今夜若宁又去废苑与她的相好私会,姐姐若是不信,可随我去看看。” “这……”大夫人一时主意不定,这个王氏一肚子坏水,最爱搬弄是非,说不定今夜这事就是王氏耍的鬼把戏。若是随她去了,不管真相如何,必会影响我跟若宁的婆媳关系,;若是不去,日后出了什么乱子,我这个当家主母的威严何在! 二夫人抬眼看见半夏带着林成走来,就悄悄地朝半夏眨眼使了个眼色。 半夏向前一跪,泣不成声道:“大夫人,半夏有错,半夏应该早来跟您禀报的。少夫人她……她……” “姐姐你看,连半夏都觉出端倪来了,半夏可是若宁的贴身婢女,若宁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半夏肯定是一早察觉的。”又看向站在后面的林成,“林护院也在,此事定然是千真万确的了,由不得姐姐不信。咱们还是去废苑一看究竟吧,若是去得晚了,星允的绿帽子可是越戴越大了。” 大夫人被重重激了一把,只得道:“好。” 第55章 连环计(下) 若宁走进废苑中一座无门的旧屋里,四周断壁残垣,砖木散落,她脚下咯到一块碎裂砖石,差点朝前摔了个跟头。 这座庭院本是夫君的祖母以前居住的,后来祖母去世,灵位搬去了祠堂,这里久无人居,年久失修,便一直荒置在这里。 “紫苏姑娘,沁姨?”她打着昏暗的灯笼朝里摸索着走去,一边小声呼唤道。 突然从后面窜出个人影,那人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捂住她的嘴,粗重的热气喷洒在她细嫩的脖颈处。 “娘子终于来了,让我等得好苦啊。”阴测测的笑声在耳边响起,若宁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人揽在她腰上的手一路往上,游移到她柔软的胸口用力揉捏,若宁心中十分屈辱,滚烫的热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她用力挣开那人的桎梏,慌乱之中急中生智,贝齿死咬住那人的手指,那人大叫着甩开手。趁他松懈之时,猛地一脚踩上那人的脚面,那人哎吆一声松开了她,蹲在地上揉上直揉痛处。 掉在地上的灯笼照亮他的面容,若宁大惊:“你是刘二?” “少夫人好记性,小爷我正是刘二。”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灰,色眯眯地睨着她,那脖颈处羊脂玉般的肌肤,在朦胧的光线下更加莹润诱人。 他咽了咽口水,抬手搭在面上,刺啦一声揭开上面的胎记,肆笑道:“娘子再仔细瞧瞧,我究竟是谁?” 若兰宽了外衫,甩掉鞋子,正准备钻进被窝睡觉,忽然听到一阵啪啪的敲门声。 她披上衣裳系好结带,踮着脚勾起鞋子往上一抛,伸出双手正准备接住,那鞋子却不偏不倚覆在了她的脸上。 她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将鞋子从脸上移开,心里直骂娘。 她关上门,迷迷瞪瞪的抬起一脚,正要从护栏上一跃而下,突然想到自己还不会轻功,就揉了揉困倦的双眼,讪讪地收回了脚。 若兰下了阁楼,打开院门,看见小智允一脸严肃地立在门外。 “是智允啊,这么晚了,找我什么事啊?”若兰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道。 智允道:“若兰姐姐,嫂嫂那边好像出大事了!” 若兰的哈欠打到一半,听到智允的话后,剩下的半个哈欠立刻消失无踪,“我阿姐怎么了?你快说。” “我睡下之后,表姐来到院里,跟我娘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这次定要将嫂嫂扫出林府。还,还说了一些难听的话,她们以为我已经睡着了,其实没有。我觉得要出大事,就急忙过来告诉姐姐了。” “我去看看。”若兰跑出两步,又退了回来,扶着他的肩膀,低头与他平视,“多谢你了,智允。” 若兰快速跑到挽宁苑,里面空无一人,没有寻到阿姐的影子,她站在门外左手攥着右手,焦急不已。突然她脑中一闪,急忙跑到一颗大树下,将裙角撩起系在腰间,在离大叔几步远的距离停下,然后脚上使力,一跃抱住树身,哧溜哧溜几下就攀到树顶。 若兰自小在乡间长大,又是个调皮性子,下河摸鱼,上树掏鸟蛋,没有她不会的。 她站在树上向四周巡视,看见有一行人打着灯笼浩浩荡荡朝林府后面走去,那灯笼的火光像元宵节上耍的舞龙。 他们去的方向,是废苑。 来不及多想,她手脚麻利地从树上下来,用最快的速度跑向废苑…… 第54节 “你……你是谭仕铭!”若宁大叫一声,满脸惊讶。 “哈哈哈……娘子还记得爷的名字,想必是日思夜想心里牵挂着爷。林昱那个小白脸上京赶考多日,娘子独守空房,身子定是寂寞的很,今晚就让爷好好疼疼你。”谭仕铭贼溜溜的双目闪着精光,搓着双手就要向她扑过来。 “你……你别过来,我会对你不客气的,是谁派你来的?”若宁一边向后倒退,一边问道。 “呦,多日不见娘子,倒是变得烈性些了,不过爷喜欢。谁派我来的不重要,爷现在最想要的是快活!” “若兰,你来了,快来救我!”若宁作势向门口看去。 谭仕铭扭头看去,外面空荡荡的,并没什么人影。若宁却抓住时机,捏起手中的小石子,用力朝谭仕铭的太阳穴用力射去。 谭仕铭闷哼一声歪倒在地,若宁直起发抖的双腿,从地上捡起将要熄灭的灯笼,正要往外面走,却见一个急匆匆的身影跑了过来。 她扬起灯笼一看,竟是若兰。 “阿兰,你怎么来了?” 若兰看到地上躺着个男人,问道:“阿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宁拉起她的手,朝外面走去,“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我们赶快离开此处。” “好!” 若兰扶着若宁走到外头,见那条火龙蜿蜒着已走到不远处,忙拉着阿姐折回,走到废苑角落的一处墙头下,“阿姐,外面有人,我们不能从那里回去了。” 她指了指那足有一人多高的墙头,道:“为今之计,只有从这里翻出去了。” 若宁点头:“好吧,你先上去,再把我拉上去。” “嗯。”若兰点了点头,就后退两步,疾步跑上去,一脚踩在旁边的砖墙上,借力轻盈一跃,双掌一扶,就骑在了墙头上。 她低下身子向若宁伸出手,“阿姐快来。” 若宁把灯笼地给她,抓着她的手,脚踩在墙上,却不得章法,蹬了几下都滑了下去。 “阿姐,那边有一处砖头突出来了,你脚踩在那里。” 若宁依照她的话做了,使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了墙头,呼呼喘着气。若兰向身后一看,那群人已经快要飘至近前,于是赶紧跳下墙头,伸出双臂对若宁道:“二夫人带着人快来了,阿姐,快跳下来,我接着你。” 若宁一咬牙一闭眼从墙头上跳了下来,若兰扶着她正要朝前走,却听见阿姐道:“阿兰,我的脚好像扭伤了。” 若兰慌忙停下,询问道:“严不严重?阿姐,我来背你好了。” “此地不宜久留,阿兰,快快扶我离开。”若宁捡起灯笼,踮着受伤的脚,手臂搭在若兰的肩膀上,由她扶着直奔挽宁苑而去。 话说大夫人和二夫人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赶到废苑,却只看到满头鲜血的男人躺在地上,大夫人悬在心里的大石顿时落下。 “你们红口白牙说的私会偷情呢,如此信口雌黄冤枉林府的儿媳,是要作何惩罚?看来只有明日我禀报老爷再做定夺了。” 二夫人一听老爷二字立刻就心慌意乱了,她上前握住方氏的手,不罢休道:“姐姐,也许若宁在别处与人幽会,我敢打赌,她此刻一定不在挽宁苑,咱们去她院中查看一番,便会知晓。” 折腾了一晚上还不罢休,事情闹大了,老爷会更加恼怒,王氏在林府的日子,也到头了。 大夫人定了定心神,平静道:“既然你不死心,那我就随你去看看。” 一行人到了挽宁苑,大夫人让二夫人和几个丫鬟跟随进去,一近内室就闻到一股跌打药酒的刺鼻气味。 大夫人捂着鼻口走到里面,见若宁穿着整洁躺在床上,若兰坐在床沿正给她揉着脚踝。 “这是怎么了?”大夫人问。 若宁屈了屈身子,回道:“母亲,二娘,这么晚了,你们怎么来了?”她看了看脚上,说:“晚饭后若兰来我院里跟我唠唠家常,我送她走到门外时,一不小心扭伤了脚。因着时辰太晚,不好再劳人去寻大夫,就让若兰找了药酒帮我揉着。” 大夫人看那跌伤处青紫一片,心中不禁一阵心疼。 不知道是真受伤还是做戏给别人看的,好不容易设的一个好局,却让她这么轻松躲过了,真是不甘心。二夫人心里腹诽道。 “哎呀,若宁,我看你这伤得挺重的,伤到脚踝非同小可,这一夜还好长,不找人赶紧瞧瞧,日后落下了什么病根,不良于行什么的,可是很严重的。”二夫人阴阳怪气地道。 “那依二夫人的意思呢?”若兰转头问道。 “依我的意思。”二夫人奸笑两声,“刚好,我院子里有个沈妈,她会些针灸推拿功夫,况且她是女人,没什么可避讳的,找她来给若宁瞧瞧,最是合适。” 大夫人颔首,向身后的丫鬟吩咐道:“快去叫沈妈来。” 丫鬟应诺退下,不一会儿便带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进来。 沈妈往地上一跪,“老奴见过大夫人,二夫人,和少夫人。” 大夫人亲自扶她起来,温和道:“若宁走路不慎扭伤了脚踝,你快给她瞧瞧。” 沈妈看看大夫人,又看向二夫人。二夫人道:“大夫人既然叫你给她治,那你尽管给她好好治,若是治的好,定有重赏。” 沈妈喊了一声是,小步走到床边,若兰让了位置给她,她把若宁的腿放在自己腿上,在受伤的脚踝处仔细摸了几下,说:“少夫人只是扭到了筋,并未伤及骨头,多揉几次药酒,过几日便好。不过在好之前,最好还是躺在床上静养,莫要下床走动,以免伤及患处。” 若宁静心听着,点头记下。“谢谢沈妈了。” 大夫人让丫鬟打了沈妈赏钱,沈妈接过赏钱欢喜着离开。她拾起若宁的手,放在手心里拍了拍,“你早点休息,好生养着,我明日再来看你。” 若宁温顺一笑:“谢谢母亲关怀,母亲也早些安睡。” 大夫人侧目,对黑着一张脸立在旁边的王氏道:“若宁既然无甚大碍,我们就都回去吧,夜深了,人也倦了。” 那一群人走后,若兰关上门栓,走到若宁床边,郑重其事道:“阿姐,有一事,我必须跟你说清楚,我,我从未想过要嫁给姐夫,若兰已经有心上人了。” “那,那天晚上……”若宁眉头轻锁,隐有思量。 看来,我们姐妹是被人给下了套了。 第55节 第56章 蔻丹 “半夏,我自嫁入林府以来,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联合外人设计陷害于我?”若宁端坐内室的床沿上,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半夏。 昨夜若兰将她在王思瑶的厢房外面看到的一幕仔细跟她讲了,她听后甚是疑惑,思虑了一夜后,才把整件事情梳理清楚。 半夏先是带若兰走到王思瑶所住的厢房外头,若兰看到王思瑶与假的自己交谈,所谈的内容是关于将若兰嫁于夫君的事。而后,半夏又设计让自己也去了那间厢房外面,自己则是看到一个形似若兰的身影,用着跟若兰一模一样的声音说着要嫁给姐夫之类的话。 这两次都有半夏在场。 能让他们姐妹不起疑心的人也只有半夏。 他们这么做,是为了让我姐妹误听谗言而心生嫌隙。 还有那扮作刘二的谭仕铭,也是半夏在一旁鼓动劝说,自己才心软将他收入府中的。 后来的那个装着纸条的盒子也她拿来的,目的是为了将自己引到废苑去。 半夏啊半夏,你倒是与我情深义重! 若是昨晚他们的计谋得逞,大夫人、二夫人和林成等人赶到废苑,来上一招捉奸在场,自己还有何颜面留在林府,父亲和夫君那里又该如何解释得清!恐怕今日自己已经不能安然无恙地呆在这挽宁苑了,想想就十分后怕。 半夏的头垂地很低,放在两侧的手有些发抖,指甲因按压地面而微微泛白。 “少夫人,奴婢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那你且看看这个。”若宁将一个荷包往前丢去,悬挂在床上的珠帘因她的碰触而玎玲作响。 那个荷包落在半夏面前,正是若兰亲手绣制的那只星星荷包。 “这……”半夏犹豫着道。 “若你还不肯招认,我这里还有你那日亲手拿给我的木盒和纸条。上次紫苏姑娘在角门外求见的时候,是你亲自拿着那个装着薄纱的木盒给我的。你虽不知道其中代表的涵义,但以你的小聪明,不难猜出这木盒对于我来说犹为重要,所以这次你就依样画葫芦,找了一个跟那木盒一般无二的过来,在里面放了一截薄纱不说,还在底部设了一个小机关,装着那个足以毁我清白的密信。你如此瞒天过海,倒真是心思深沉吶,竟连我也骗了去。” “少夫人。”半夏咬咬牙,连连叩首:“不是我,是王家小姐和二夫人威胁我这么做的,若是我不听他们的话,他们就要,就要找人将我爹爹打死。奴婢是万不得已才犯下错事,请少夫人您饶过我这一回吧。” 王思瑶今日一早就命丫鬟收拾了行李,请示过母亲之后就风风火火地回家去了,她倒是跑得快。 那个扮作刘二的谭仕铭,也神不知鬼不觉地不见了踪影。 若宁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平静地看着她。 “饶你?你可知昨夜若是若兰没有及时赶到废苑救我,恐怕现在你我主仆就无法在这里说话了。” 半夏抬起头,脸上粉泪纵横,发丝稍稍凌乱,抽噎着道:“奴婢从未想过要害少夫人,是他们诓了我,当初他们告诉奴婢说,只想让您失去掌管林府的权力,别的奴婢一概不知啊。” 说话间半夏不忘偷偷睨着若宁的反应,见她不言,上前抱住她的腿,哀声哭求道:“奴婢知错了,少夫人原谅半夏这一次吧,奴婢日后定会尽心尽力伺候少夫人,绝无二心。少夫人若是不解气,您尽管打我骂我,半夏甘心受着。” 若宁闭起眼,淡淡道:“出了此事,我还怎敢将你留在身边!半夏,你我主仆一场,我自会给你留些脸面,对外只说你要回去侍奉父母,我念你孝心一片,就应允了。你自去管事那里领下你的月钱,今日就家去吧。” 半夏听到此话心中一片哀凉,心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也无用了,只好叩头退了下去。 五日后,林昱赶考归来,林正清率府上众人在门口迎他,并为他设了一桌宴席。 席间,林昱与父亲说了会话,将京城发生的奇闻趣事与这次科考的内容挑拣着说了些。好不容易捱到宴罢,他寻了空当回到挽宁苑,又差了一个丫鬟悄悄叫了若宁回来。 若宁提裙步入内室,“夫君唤我何事?” 林昱在矮榻上坐着,对她招了招手,“过来。” 若宁走到近前,林昱从背后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木匣子,在她面前打开,“娘子请看这是什么?” “哈!”若宁双眼一亮,接过匣子,拿起那只金丝嵌宝的发饰左右看了看,欢喜道:“跟原来的一模一样,我还以为修不好了呢,多谢夫君了。” 林昱微笑:“娘子无须跟我客气。” 若宁看了半晌,把这只匣子用绢帕包了,放在梳妆台下面的小抽屉中。回到他旁边时,林昱握起她的手,眼中闪烁着温情的光芒。 “为夫不在家多日,娘子可曾想我?” 若宁双颊羞红,低头轻笑,贝齿咬在樱唇上轻咬而过,这微小的小动作惹得他腹中猛地腾起一股燥热。 他执起她白皙如玉的手放在唇边浅吻,薄唇掠过白嫩的手背,一路向下,突然张口含住了她的手指,忘情吸吮。 若宁羞涩不已,另一只手扶上他的肩,想把他推离一些,却被他吻得全身震颤酥麻,站也站不稳了。 片刻,林昱微闭的双眼突然睁开,松开她的手,看向指甲上殷红诱人的蔻丹,问道:“娘子的蔻丹是用何物调制而成的?” 若宁脸上红晕未消,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忙答道:“乃是依照夫君教给我的法子,用新鲜的凤仙花汁调和明矾调制而成。” 若宁见他神色有些不对,抽出自己的双手看了看,“可是有什么不妥?” 林昱抓过她的手臂,抬起两指搭在她的腕上,闭目静心为她把起了脉。 未几,他放下若宁的手腕,神色严肃道:“娘子的蔻丹可有剩余?” “夏天制的蔻丹还剩下好些,我将它们装进青瓷小瓶,安置在阴凉处,每月取用。” 林昱道:“快去拿来给我看看。” 若宁应声,转身到另一间屋内取了蔻丹交给他。 林昱扒开青瓷小瓶瓶口塞着的木塞,放在鼻下闻了闻,又从若宁头上拔了一只发钗伸进瓶中,挖了一些蔻丹出来瘫在掌心。 他捏起少许蔻丹揉了揉,亦放进口中品了一瞬,随即呸声吐下。 若宁看着架势,心里也急了,把帕子递给他擦拭嘴角,忙问:“怎么了,夫君?” 林昱拧眉道:“这蔻丹之中掺杂了大量的麝香,娘子将蔻丹涂于甲上,里面的麝香会渐渐浸入肌理,长期使用,可致不孕。” 第56节 “啊!”若宁大呼一声,双腿一软坐在了榻上。她双目惊恐道:“怎么会这样!” 她闲暇时也曾翻过书房中陈列的医书,亦是知晓这麝香能破血化瘀,乃是寒凉之物,若是身怀六甲的孕妇不慎服下,极易滑胎。她与夫君圆房之后就努力备孕,这伤身东西平时是连碰都不会碰的。 “娘子脉象虚浮,迟脉主寒,罪魁祸首应是这蔻丹中的麝香,幸而发现尚早,未伤及心脉。稍后为夫会为你配上几服药,调理一段时日,便无大碍。” 林昱看着她灿如泓水的双目,郑重道:“娘子老实告诉我,这蔻丹除你之外,还曾有谁碰过?” 若宁也看着他,眼前这个俊美无俦的男人是深爱自己的夫君,他今年已经二十有四,虽然嘴上从未提过,但她知道他十分想与她生个孩子。婆婆更是不用说,整日烧香拜佛诵经祝祷,希望她能早日为林家添上香火,还时不时地寻些受孕偏方要她试着抓药服用,每次都被夫君拦下,最后闹个哭笑不得。 若是她矢口否认,夫君会不会以为她不愿为他怀孕生子呢? 思量半晌,她从牙关咬出两个字:“半夏。” 半夏? 林昱听到这个名字脑中立刻浮现那日的情景。 那日,他从前厅过来,走到内室,听到苏绣屏风后面似有人在。 “娘子可在?”他问道。 过了一会儿,从里面传来簌簌的摆弄衣服的声音。 他以为是若宁,就笑着道:“娘子不出来,为夫可要进去了。圣人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为夫今日就不做那光明磊落的君子了。” 语罢,一只光洁无暇的手臂从屏风后面伸了出来,肌光胜雪,似玉样的一截。他知晓此刻,若宁的手臂上应有昨夜欢好之时留下的红痕,可是,这上面却没有。 他皱起眉头,扬声道:“谁在这里,还不快整好仪容,出来认错,否则,休怪我将你赶出府去。” 里面的人身形一动,缓缓将手臂缩了回去,不一会儿,一个长得灵俏的丫鬟走了出来,他记得这个丫鬟是若宁身边的,是叫什么来着? 那丫鬟穿着薄衫,步态间有些媚意。她走到他面前盈盈跪下,衣裙浮动,似一朵娇妍的玫瑰。 她抬头,双眼噙着泪花细声哀求道:“大少爷,奴婢名叫半夏,今日之事,奴婢知错了,还望大少爷饶过我这一回,千万别将此事告诉少夫人。” 告诉若宁,只怕会更加说不清。 “看在若宁的面子上我放过你这回,若有下次,决不轻饶。”言罢,他就愤然拂袖离去,从此在挽宁苑的吩咐之事全都避开她。 看来有人是真的不长记性,歪主意竟然打到他的夫人身上了。 第57章 算账 挽宁苑书房。 林昱负手立在书案前面,神色沉肃。 他身着一袭月白长衫,领口和袖口皆饰以银灰色淡雅纹饰,腰间只用一根同色窄细丝绦系束,更显长身玉立。 他对面站着的若宁若兰与林成三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皆大惑不解。 片刻,他开口道:“都说说吧,我不在府上的这些时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若兰身子一动,欲上前一步,若宁在衣袖下抓住了她的手,指甲在她手心用力一掐。若兰瞳目一缩,斜眼瞥见阿姐警告的眼神,就抬起另外一只手拂了拂耳边秀发,佯作放松之态,嘴巴也抿得紧紧的。 “母亲今日已将那晚废苑之事告诉我。”林昱叹了口气,指向一边:“她们不肯说,林成,你来说。” 若宁亦向林成打了个眼色,但林成一拳打在掌中,扑通跪下,决心道:“林成幼时失去双亲,孤苦无依,只得上街乞讨,备受欺凌和奚落。幸得大人携府收养,又教诲开导,少爷更是待我亲如手足,从未将我当作下人看待。如此恩情,林成做牛做马一生都报答不完。” “起来讲话。” 林成看了少爷一眼,起身继续道:“大人与少爷所交托之事,林成每每缜密稳妥处之,不敢有半分懈怠。可是那日,我竟被半夏迷惑,信了她的诬陷之言。林成对不起少爷和少夫人。” 若兰听了林成的话,再也按捺不住,上前道:“不止半夏,还有那王思瑶和二夫人,他们几个联合起来陷害阿姐。他们先是设计将阿姐引到废苑,其实有个柴房的刘二早早候在那里,就等阿姐过去之时侮辱阿姐,而后他们再叫上林伯母和林成一道去那里捉奸,便可将阿姐置于万劫不复之地。若不是智允听到王思瑶和二夫人的对话,过来告知于我,我及时赶到废苑将阿姐救出,不知道会发生何事。” 若宁拉住若兰的胳膊,哀声哭泣道:“阿兰,你别说了,阿姐求你了。” 若兰心中恼怒,顾不得那么许多,一下拂开她的手,走到林昱面前愤然道:“姐夫,阿姐受此委屈,你要为她做主!” 林昱还未从这惊天密谋中回过神来,只见若宁在若兰身后缓缓跪了下去,她抬起玉手,泣不成声道:“若宁对天起誓,那晚贼人的阴谋并未得逞,若宁乃是清白之身,请夫君千万相信我!” 林昱心中猛地一震刺痛,像被万千利刃凌迟而过。他快步走到若宁身边跪下,把她紧紧揽入怀中,伸手扶上她的面颊,声音沙哑沉重:“对不起,是为夫没有保护好你,以后为夫再不离你身侧半步,永远守在你的身边。” 若兰与林成看到此番情景,对视一眼,就退身出去,将房门带上。 一滴热泪落在她的脸上,若宁抬头一看,他的双眸深邃幽暗,氤着一层迷蒙的淡雾,闪着星星点点的亮芒。 她抬手用指尖抹去他脸上一滴未落的眼泪,欣然道:“夫君信我就好。”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啜着,沉声道:“宁儿放心,为夫定会为你出这口恶气!” 知府大牢中,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男子跪在地上,向站在他面前的人凄声哀求道:“林公子,小人知错了,小人这就招认。” 这人正是假扮刘二的谭仕铭。 林昱从若兰那里得知那夜欺侮若宁的男子身份,即刻发动府衙和水云寨的所有力量,把正在逃窜的谭仕铭捉进知府大牢审讯。 谭仕铭扶了一下头上崩散的绷带,道:“谭家因忘忧散一事被抄,万贯家业也被充公,后来叔父渎职被查,小人彻底失去依靠,只能混迹街头乞讨。那日王家小姐在街上遇见我,她赏我银钱吃饭,许我重金让我以刘二的身份混进林府。后来,她让我趁夜躲在林府废苑的角落里,等你家夫人过来,再,再……” 谭仕铭抬头,小心道:“我只摸了夫人一下,就被她用石头砸爆了头,并没有对她做出不轨之事。” 提到这茬,林昱刚刚按下去的怒火又腾地一下烧得旺盛,他抬起一脚朝谭仕铭胸口踢去,谭仕铭哀呜一声飞出老远,口中一口鲜血喷出,他呛声咳嗽几下,又震得胸口疼痛不堪,忙蜷缩成一团,大气也不敢出。 林昱又要上前,丁武拉住了他,“再折腾两下,就要出人命了。”而后对着身后负责记录的书吏道:“都记下了吗?” 书吏放下笔,拱手道:“启禀大公子和丁捕头,案犯谭仕铭的供词,小人已经详细记下了。” 乌鹊巷内。 第57节 “不知大少爷叫半夏过来有何吩咐,如今半夏已经被少夫人赶出来,不是林府的人了……”半夏柔声细语地问向眼前人,声音里带着酸涩。 “我唤你过来是想问问,王思瑶与王氏是如何设计陷害若宁的。”林昱打断她的话,直接问道。 半夏摇着头,眨着眼睛无辜道:“大少爷何出此言,奴婢全然不知啊。” 林昱拳头紧握了一下,又悄然松开,对她温和一笑:“我已知晓废苑之事你并非主谋,而是受人蛊惑迷了心智。我现在给你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你若配合,我会允你回到林府服侍。” 半夏望着他那俊美温润的笑容,心中痴醉。她忙握住他的手臂,点头答道:“回大少爷的话,是王思瑶和二夫人指使奴婢挑拨少夫人与江二小姐的。王小姐身边有个丫鬟叫阿妙,她口技了得,事情成败全在于她,奴婢只是帮忙传个话而已。还有那废苑之事,也是王小姐与二夫人串通好来害少夫人的。” “挽宁苑除你之外,可有别的内应?” “有,小环。” 林昱把手臂从她手中抽下,对身后道:“都出来吧。” 他身后的一层薄墙缓缓被人推开,扬起一层灰尘,几个人按次序从墙后走了出来,有丁武,师爷,主簿,书吏…… 丁武抱着显示捕头身份的大刀笑着道:“亏我绞尽脑汁想出无数逼供的法子,却没你林大公子的一招美男计来得管用。” 半夏反应过来,抓住林昱的袖角说:“大少爷,奴婢该说的也说了,可不可以……” 林昱一脸嫌恶地甩开衣袖,冷冷道:“休想!” 林昱回到林府,将谭仕铭和半夏的两份供词呈与林正清看,林正清气得当场砸了茶杯,随即扬声命人把王氏和王思瑶以及丫鬟阿妙一起绑了,押到知府衙门审讯。 林昱阻拦他道:“父亲,此事事关若宁清誉,星允恳请父亲莫要宣扬。” 林正清思虑一刻,收了命令,让那三人来林府正厅问话。 王思瑶听到一点风吹草动,早就与王氏通了气,在厅中三人矢口否认,咬住仅有人证没有物证的由头,让林正清也没有办法。 最后,王思瑶以及丫鬟阿妙被放了回去,给谭仕铭安了个入府偷窃的罪名,判了刑狱两年。 “啊……老爷饶命啊,妾身真的是什么也没做啊!”院中,二夫人王氏被绑在长凳上,旁边有两个年长的下人抡着捣衣杵在她身上招呼着。 二十下棍棒结束,王氏从凳子上滑下来,捂着伤处,痛哭流涕。 林正清看着她,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些年是我太纵容你了,如今你好大的胆子,竟然伙同自己的娘家侄女把府上搞得乌烟瘴气的,是不是要把我气死才甘心!给你吃几下家法,看你以后还长不长记性。” 稍后,他抬头对众人道:“王氏妇德败坏,吾今休书一封,即日起她再不是我林正清之妾。” 王氏一听此言,吓得全身发抖,只一个劲地叩首,“老爷,我知道错了,求您别休我……” 智允早被吓懵了,讷讷地站在一旁大声哇哇哭了起来。 若兰上前跪下,乞求道:“林伯伯,不看僧面看佛面,智允年幼,不能没有娘亲,您这么做会伤害他的。若兰恳请林伯伯收回成命,从轻发落。” 智允在一旁哭声更烈,听得人心肝震颤。 若宁也上前劝道:“所幸我无事,若宁请求父亲网开一面,放了二娘。” 林正清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即日起,将王氏贬做侍妾,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自己的庭院。” 事后,若兰不断宽慰因惊吓而不停哭泣的智允,直到他心智回转,哭累睡下之后,她才去挽宁苑寻了阿姐。 “阿姐,我为二夫人说情,你不会怪我吧?” “王氏心肠歹毒,得此结果是她咎由自取。但此事若没有智允帮忙,我也不能安然无恙。” 若宁拍拍她的手,欣慰道:“你做得对,阿姐并没有怪你。你能临危不乱,救我于危难之中,亦能心存怜悯,宽宥奸恶之人,我的阿兰,已经长大了。” 第58章 恩爱 小园秋杀,一点残绿欲尽,叶叶声声是哀愁。今朝零落,可曾惦念,往日春枝头? 若宁站在长廊下,望着满院萧索风景,心头触动,不觉间吟出些哀淡的词句来。 肩上一重,一件牙白云狐连帽披风从后面披到她身上,若宁回头一看,入目的是夫君的那张放大的俊颜。 林昱从背后拥住她,在她肩窝轻声道:“在想什么?” 若宁的双手攀上他的手背,微笑道:“只不过是想些伤春悲秋的词句罢了,让夫君见笑了。” 他在她发间落下一吻,声音里带着好听的鼻音,洋洋盈满她的双耳,“万物有理,四时有序,叶会落,花会残,但曾有一春相聚,已无憾矣。待到来春,又是绿叶满枝,百花繁闹了,娘子不必为此苦恼。” 若宁坦然一笑:“夫君豁达通透,若宁是小女子胸襟了。” 林昱将她转到身前,伸手轻刮一下她的鼻梁,凑到她耳边低语:“为夫就喜欢宁儿的小女子胸襟。” 若宁被他逗得一乐,轻声笑了起来。林昱张开双臂,紧紧将她拥进怀中。 午饭后,若宁在内室歇了午觉,林昱为她掖好被角,在她额头亲了一下,然后轻手轻脚地放下帘帐,缓步走了出来。 废苑那件事情之后,他把那个叫小环的丫鬟也撵出了林府,如今挽宁苑中都是些老实本分的下人。 他唤了一个模样文静的小丫鬟去叫若兰到书房中来。 “姐夫叫我何事?”若兰刚跨进书房的门槛,就大声一问。 林昱放下手中书卷,问她:“我看你阿姐最近心情不好,想找你问问,她以前都喜欢些什么。” 若兰哈哈一笑,凑上前嬉皮笑脸道:“姐夫要哄阿姐,当然要问我喽。可是我告诉了你阿姐的喜好,对我有何好处?” 林昱扬起手中书卷,点了点她的脑门。“还要好处?待我书信一封寄往京城,告诉慕容兄你偷懒耍滑,练功懈怠,可好?” 若兰抬起双手挡在面前,连连告饶:“别,别,姐夫,若兰知错了,饶过我吧。” 林昱收了手,把书卷望书案一放,言简意赅道:“说。” 第58节 若兰朝他的背影狠瞪了一眼,小嘴撅着,磨了磨牙,才答了他的话。 “大概就这些了,若是不管用,再想别的辙吧。” 林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问你的事不要告诉你阿姐,无事你可以回去了。” 若兰走到门口,又折身回来,嗫喏半晌才细声开口:“姐夫,师父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来扬州,办事情啊?” 林昱看了她一眼,含笑道:“慕容兄家中有些琐事要处理,等他空闲了,就会来扬州的。” 若兰嘿嘿一笑,丢下一句:“我知道了,谢谢姐夫。”说完她就红着脸一溜烟跑出了书房。 林昱看着她飞奔而去的身影,摇头轻笑着。 翌日清晨,林昱起早在厨房忙活半天,熬了一锅补血益气的养生粥,命人端到饭厅,让母亲与若宁姐妹一道食用。 方青岚舀了一勺粥,放在嘴边吹了吹,送入口中,只觉香浓软糯,香甜可口。 方氏舒服得眯起眼,又吃了一口,对他们道:“星允熬的粥比别人做的好吃多了,快,都来尝尝。” 若宁给若兰盛了一碗,自己也盛了一晚,慢慢吹着吃着。 方氏一碗吃完,要唤丫鬟来添,若宁微笑着接过,为她添了粥,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母亲觉得好吃,一半是夫君做的好,还有一半是夫君加了孝心在这粥里,自然觉得香甜,母亲小心烫口。” 林昱道:“母亲喜欢吃,儿子以后每日都给母亲做来。” 方氏乐开了花,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有这份心就好,我还舍不得你每天早起劳累呢。” 早饭后,二人回了挽宁苑,林昱端来亲手熬制的汤药,若宁接过大口喝下,放下碗时,眉头蹙得紧紧的。 林昱捏了一颗蜜枣放在她嘴边,“来,张嘴。” 若宁张口含住蜜枣,细嚼着咽下,嗔道:“我自己可以拿的,夫君总是拿我当小孩子看。” 林昱伸手抹掉她嘴角的残汁,笑着道:“今日无事,为夫带你去街上逛逛。” 西市大街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喧嚣,商铺鳞次栉比,商品琳琅满目,撩花人眼。 林昱拉着若宁的手,慢慢走在街上,若宁羞赧地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林昱见她心情似乎很好,心中也十分高兴。 两人来到丝线铺子,若宁翻检着看了些,林昱问她要不要买些回去,若宁却对他道:“家中各色丝线齐备,无需采买。” 随后两人又来到绸缎庄,里面各式锦缎布匹,繁复华美,制作精良。林昱在一旁问她可有喜欢的,若宁只答上月家中已买过衣料,冬衣也已缝制妥当,等开春有了新料再看。 若兰说她以前最喜欢逛丝线衣料铺子,难道是骗他不成。 林昱又拉她到首饰铺子里去,若宁看了一圈,也甚是欢喜,以为她会挑上一两件,正准备付钱时,谁料想,她居然朝掌柜点了点头,然后走了出去。 林昱十分不解,便问道:“娘子可有喜欢的物件,为夫为你买来,无需担心银钱。” 若宁攥住他伸过来的手,微笑道:“上回夫君从京城给若宁带了许多首饰回来,样样精美昂贵,阿宁已经觉得羞愧,况且阿宁也用不了那么许多的。” “只要是娘子喜欢的,为夫都会为你买来。” 若宁摇头道:“夫君此言差矣,若宁出身贫苦人家,自小知道勤俭节约的道理,奢靡浪费是万万不应该的。” 林昱听言只得应声作罢。 走了许久,不觉间已到了晌午,林昱带她到了天香阁,正跟小二吩咐着要一个雅致的包厢,若宁拉住了他的衣袖,“只我们两个人吃饭,包厢太浪费了,我们就在大堂吃吧。” “好吧,就依娘子。”林昱环视一圈,挑了一个靠窗户的清净些的位置,带她坐下。 “二位要点些什么,我们天香阁菜品繁多,美味佳肴,应有尽有,保准您吃得满意,下回还想来。”小二在一旁恭敬地推荐。 若宁抬头问他:“你们这里可有什么特色菜?” “要说特色菜,夫人您可找对地方了,本店新请了几个番邦厨子,我们老板结合了异域风味和本土的特色,研制了几道风味独到的菜品,整个扬州城,只此一家,绝无仅有,到这的客人都是慕名前来,夫人您看看菜单。”小二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将一本菜谱放在若宁面前。 若宁翻开看了看,尽是些烤全羊,胡辣牛筋,牛乳羊乳之类的菜,再一看价格,她眉头一蹙,将菜单还给了小二。 “麻烦小二哥了,我们还是点些家常菜好了。” 小二略微有些失望的退了下去,林昱道:“怎么了娘子?” 若宁微声道:“妾身吃不惯牛羊乳,总觉得有一股子怪味。” “娘子不喜欢,那便不要。” 不多时,小二上了菜,二人正温馨吃着,突然大堂内锣鼓一声响,几个戴着红色面纱的番邦女子走到中间的空地上跳起了舞,舞姿婀娜,摇曳生姿,引得客人纷纷侧目鼓掌。 若宁面露诧色,林昱唤小二过来询问,小二甚是骄傲地道:“此乃本店一大特色,来店里吃饭的客人皆交口夸赞,生意也变得十分地好,把对面的行珍堂都给压了下去了呢,不枉我们老板花了重金从西域番邦买了这些舞娘过来。” 若宁面色有些不大好,林昱为她夹了一著菜,细心道:“娘子快些吃,我们吃完饭去别处看看。” 二人在喧闹声中用完了午饭,走到天香阁外面,若宁开口道:“吃饭乃是为了腹中温饱,这饭店的老板居然为了赚钱,想出这样媚俗的法子来招揽客人,大概是忘记身为庖丁的本心了吧。” 林昱看着她,眸光温润,“娘子不喜欢,下次为夫带你去别的地方。” 二人又逛了许久,若宁有些疲累,想回府歇息,林昱说:“难得出来一回,晚上我们逛了西街夜市再回去吧。” 提到西街夜市,若宁儿时与阿兰最盼着阿爹带她们来夜市玩,只是平日里家中有劳务要做,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林昱带她找了一处茶馆喝茶歇息,等到暮色/降下时,便带她来到西街夜市。 扬州夜市热闹非凡,通晓不觉,店铺小摊不可细数。下午还抱怨腿酸疲累的若宁,一看到灯火辉煌的长街,就兴致冲冲地拉着他走进了人流之中。 若宁一边走,一边转身如数家珍地向他介绍这个面人捏的好,那个花灯做的好看,那个玉米粉蒸的的油角果子好吃。 第59节 林昱也被她的兴致感染,脸上一直挂着舒畅的笑。二人走过一座石拱桥,来到一个卖血肚羹的小摊前。 若宁拉了长凳带他坐下,对正在忙碌的一个大婶道:“五婶,麻烦来两碗血肚羹。” 宋五婶端来两个大瓷碗放在他们面前,看了一眼林昱,笑呵呵道:“这是你家相公啊,长得真是俊俏!” “五婶说笑了。”若宁脸色涨红,把一碗羹推到他面前,“这里的血肚羹最是好吃,夫君也尝尝吧,每次我与若兰一道来,她都能吃上两碗。” 有人来要血肚羹,宋五婶笑眯眯地招呼别的客人去了。林昱一向不吃脏肚,但是又不想扫了若宁的兴致,就拿起汤匙吃了一小口,细细嚼之,并没有意想中的腥臊味,反而鲜香味浓,堪比珍馐佳肴。 一碗血肚羹下肚,浑身温暖畅快。若宁正要跟五嫂打包一碗带回府,却被林昱拦下了,“时辰尚早,娘子先随我去个地方,稍后再来买过。” 林昱带她穿过人流,来到一个安静的小摊前,若宁看了看四周,对那老板道:“咦,今日夜市人这么多,老板为何还不开张啊?” 林昱向那老板拱手一礼,老板欢笑着让他们走到屏风后面,“快请。” 若宁坐在前排的座位上时,才恍然大悟,“夫君可是将今晚的皮影戏包下来了?就我们两个看,那别人岂不是没了眼福?” 林昱执起她的手放在掌心,温和道:“只此一次,娘子就别责怪我了。” 油面小鼓敲起,幕布后张了灯烛,几个羊皮做的精致小人粉墨登场,影子映在幕上,配合绝佳的唱词,一场场灯影戏在二人面前精彩演绎。 若宁嗔了他一眼,头偎在他肩头,默默看着幕布。 马车晃晃悠悠,林昱看着旁边专心摆弄糖人的若宁,笑着道:“这么晚了,你还买油角果子和血肚羹回去,若兰该睡下了。” 若宁把一只鲤鱼形状的糖人放在唇边舔了一下,回道:“夫君放心,只要有好吃的,哪怕是在梦中,她也会爬起来的。” 林昱看着她舔糖人的动作,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他趁她不备,在她唇角突然一吻,看到她大惊失色的神情,有些得意地道:“好甜。” “你……”若宁见他这般,又好气又好笑。半晌,她才开口道:“今日阿宁好开心,谢谢夫君了。” “只要宁儿喜欢,为夫日后多带你出来玩。” 他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这车夫驾车慢吞吞的,为夫有些迫不及待想回去了。” 59.踢馆 初冬的早晨,阳光和煦, 风清云静。 行珍堂的后院中齐齐摆了两张长桌案,中间整齐码着一排等待切配的食材, 有胡萝卜、胡瓜、冬笋、豆腐等物。桌案前围站着两列穿着一水儿白衣短褐的学徒, 每人面前均放着一张圆木砧板和一把磨得锋利的菜刀。 一把太师椅搬到桌案前方,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负着手走到椅子前坐下,接过旁边的小辈奉上来的阮咸,抱在怀中,翘起二郎腿,伸指拨了几根弦, 试了一下音色,闭着眼道:“开始。” 阮咸声声,从老者的指尖流泻而出, 学徒们整齐划一地拿起了食材放在砧板上,右手持刀, 麻利地切起菜来。 乐声由缓转快,学徒们手下的速度也逐渐加快。一曲终了,学徒们放下手中菜刀, 负手转身面向老者, 齐声道:“师公。” 这位老者是行珍堂的老板陈厚蕴,陈家菜的开创者,经营行珍堂数十载,底下学徒无数,在扬州城的膳食界也享有厚誉。此时,正是行珍堂每月例行的刀工考验。 陈厚蕴站起身绕着他们巡视了一圈,指着一个学徒身上道:“衣服沾上菜汁,不合格,退回洗菜工重来。” 那个学徒带着哭腔道了声是,小跑着退了下去。 陈厚蕴转完一圈又回到太师椅上坐定,抱着阮咸就开始拨弄。学徒们则是换了槐木砧板,从身后的食材框里取出猪后腿肉切丝。 突然“哎呀”一声传来,学徒们停下手中动作,看向一边。陈厚蕴一掌拍在弦上,挑眉张望了一眼,气愤地道:“都练了多久了,还能切到手,退回烧火工,扣一个月的月钱。” “是。”那个切到手指的学徒低着头退下。 接下来是片鱼。 学徒们将清洗干净的草鱼斩去鱼头和鱼尾,从鱼肚里面下刀,把鱼一剖为二,再顺着鱼骨的方向仔细将鱼肉片开。 这一**家表现得都很好,没有人出错被罚。陈厚蕴虢须微笑道:“常言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庖丁,不但要勤学苦练,还要有悟性。” 他说着瞅向旁边,对一人道:“何壹,这里你的刀工最好,你给他们示范一下扣三丝的切法。” 在一旁垂手而立的何壹走到他面前,行礼道:“是,师父。” 何壹转身走到长案桌前,一名学徒乖觉地给他让出了个位子,他从盘子里取出一块熟火腿肉,放在砧板上,拿起刀细细切了起来。 所谓扣三丝,是将火腿、鸡脯肉、冬笋切丝整齐地排在碗壁的对三角,中间填上三丝压实放入蒸笼,蒸的时候鸡脯肉和冬笋会吸收火腿的咸鲜味,无需加入高汤佐料,蒸透后再将碗倒扣在盘中即可。此菜咸淡适中,味道一绝。 一道上乘的扣三丝,需要把这三种食材切得细如棉线,是极考验刀工的一道菜。何壹功夫到家,手中刀刃平稳且快如闪电,刀工十分精细,成品更是整齐美观,在旁观看的学徒皆睁大双眼,露出一副崇敬膜拜的表情。 一个伙计模样的男子小跑过来,对陈厚蕴说:“当家的,对面天香阁的关老板到咱们行珍堂来,说是要踢馆,此刻他人正在大堂之中。” “哦?”陈厚蕴虢须道:“就是那个整天花样百出不正经营生的关牧鑫?” “正是他!” “哼哼,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也敢大言不惭地来踢馆,不自量力!”陈厚蕴用拐杖戳着地面,不屑地道。 一旁的赵耀上前道:“师父,天香阁最近找了番邦的舞娘来招揽客人,抢走了我们许多生意,待徒弟出去会他一会,保准让他心服口服地滚回对面酒楼去。” “慢着。”陈厚蕴抬起手阻止了他,吩咐众人道:“你们在这里跟何壹学着,赵耀,你随我过去看看。” “是。”赵耀高声应下,扶着陈厚蕴的胳膊向前面走去。 身后,何壹的目光从人群中透过来,只一瞬又转身过去,继续向徒弟们讲习刀工的窍门。 陈厚蕴一行人走到酒楼大堂,见正中间立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锦袍披身,圆眼方脸,面容黝黑,正是对面天香阁的老板关牧鑫。 关牧鑫远远地向他躬身行礼,客气地问了一声安:“陈老爷子安好,晚辈关牧鑫在此等候多时了。” 陈厚蕴未理会他,负着手往椅子上一坐,跟随而来的众人整齐地站在他身后。 关牧鑫对于周遭的冷落完全不放在心上,仍向他恭敬垂首,礼数周全。 第60节 陈厚蕴掀了掀眼皮,看了他一眼,“不知天香阁的关老板大驾蔽馆,所为何事?你我乃是同行,若是来我这里吃饭就免了吧。” 关牧鑫笑着道:“老爷子说的哪里话,晚辈对行珍堂的厨艺敬佩已久,关谋不才,想与您的爱徒们切磋一下厨艺。” 赵耀指着他大喝道:“哼,你分明是想借我们行珍堂的名气来为你的天香阁增添风头,别以为旁人看不出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我劝你赶紧滚回对面去,到时丢了脸面又要怪我们人多势众欺压于你。” 关牧鑫敛了笑意,开口道:“关某诚心前来讨教,你们却恶言相向,莫非是怕了我们天香阁不成!” “你……”赵耀气急,欲上前争执。 陈厚蕴朝身后摆了摆手,扶着椅子把手,慢慢起身道:“关老板只身前来踢馆,勇气可嘉。老朽若不答应,倒是显得我这行珍堂小气了。既然关老板执意相较,那就定个日子比试比试,正好老朽也想看看我这几个徒弟的本领。” 关牧鑫高兴地抱拳行礼,“谢陈老爷子赏脸。冬至将至,日期就定在冬至那一日,您看如何?” “也好。”陈厚蕴颔首道。 “关某还有个不情之请,咱们光比试,没有裁判不行,关某欲请林知府林大人,和御赐膳祖之名的王源修前辈来担当本次厨艺比试的裁判。” “我师父答应比试已经给足了你面子,你倒是蹬鼻子上脸了还。” 陈厚蕴虢须思量一刻,抬眼道:“你说的这两位我都有些交情,稍后我会命人送请帖过去。至于比赛场地么,老朽年迈,走不动路,就定在蔽馆的后院吧。” “一切全听老爷子的安排,关某感激不尽。” 关牧鑫如愿以偿得到了与行珍堂比试的机会,春风得意地走出了行珍堂。 两日后,林府。 林昱正与父亲林正清在书房专志下棋,管家叩了叩房门,“禀告老爷,行珍堂的陈厚蕴托人捎来一封请帖。” “进来。”林正清撂下一子,在棋案边上摸到茶盅,放到唇边啜了一口,目光仍旧盯着棋面。 林昱从管家手中接过请帖打开,放到林正清眼前,让他过目。 林正清瞄了一眼,就把请帖拨到一边,继续思索棋局。 “去给陈老爷子派来的人回个话,就说比试当天我定然前去。” “是,老爷。”管家领命退了下去。 又拼杀了几个回合,林正清捻须笑道:“如今你的棋艺见长,为父都有些招架不住了。” “父亲谬赞。”林昱捏起食盒里的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对了,父亲,参加厨艺比赛那日可否带上星允和若宁?” 林正清落下一子,“哦?你想去?” 他倒是对这些事毫无兴趣,但若宁应该会欢喜。 “正是,星允平日里对吃食也很上心,行珍堂是扬州城的老字号,举办的厨艺比试肯定精彩非凡,去看一下也可增长见识,还望父亲能捎带上我。” 林正清想起了他时常命人送来的虫草全鸭汤和各式补汤药膳,心头一软,于是微笑颔首道:“所谓君子远庖厨,你倒是喜欢折腾些吃食,行罢,比试那日为父准你一道同行。” 林昱殷勤地为他添茶,“谢父亲。” “姐夫,你就带我去嘛,求求你啦。”若兰两手托着下巴,咧嘴灿笑,眉眼弯成了一条细缝,好言好语地向林昱苦苦央求着。 “不可。” 若兰撇撇嘴,不依道:“阿姐可以去,为什么我就不能去?姐夫你分明就是偏心,对阿兰一点都不好,我去告诉阿姐去。” “找你阿姐告状也无用。”林昱淡淡道,“ 你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家,不宜在外抛头露面,你阿姐也不会应允的,还是老实在府中呆着吧。” 说完他就一甩袍袖,兀自走了。 60.厨艺比试(一) 冬至当日, 行珍馆闭门谢客, 两名小二立在大门外,检查受邀之人的请帖。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询问,也有想浑水摸鱼溜进去一看究竟的, 但最后都被冷言轰走。 四顶厚呢暖轿停在外面的路上,林正清、方青岚、林昱,若宁四人从轿中下来,林成上前拜会了请帖, 那两名小二立刻躬身作揖请他们进去。 “哎,林大人,昱哥,你们来得挺早啊。” 几人转身看去, 只见丁武怀抱一把捕快大刀, 晃晃悠悠朝这边走来,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身量瘦小的跟班。 丁武向林正清行了礼,林正清与他客气了两句,就携着方青岚一起走进行珍堂内。 “你连胡瓜与萝卜都分不清,怎么也来了?有请帖吗?”林昱打趣道。 丁武冷哼一声, 拍着胸膛颇有气势道:“我丁武好歹也是江南第一神捕, 自然会在受邀之列,再说,本捕想来就来,你管得着吗?” 言罢,丁武便神色不悦地带着小跟班往酒楼内走去。 “且慢!”林昱上前,指着那小跟班道:“这位小兄弟似乎面熟地很呐。” 丁武立刻把那小捕快拦到身后,扯着嘴角结巴道:“你……你说……什……什么?” “你一紧张心里有鬼就开始结巴,这个毛病从小到大倒是没有变过。”林昱含笑地朝他身后仰了仰脸,“别躲了,出来吧,早看出来是你了。” 小捕快跺了跺脚,一步三挪地从丁武身后绕了出来,头压得低低的,小嘴噘得老高。 “啊,若兰,你怎在这里,还穿成了这个样子?”若宁看着穿着一身粗布短褐梳着男子发髻的若兰,大惊道。 若兰抬起头,朝他们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还不是因为你们,有这么好玩的厨艺比赛都不带我。” 说完她小脸一转,挽着丁武的胳膊就往里走去,“丁武哥哥,我们走。” 林昱看向她满是怒气的身影,摇头失笑。 上方的天井投射进来大片的日光,把室内照得敞亮。行珍堂大堂内摆好了桌椅座位,两边列着两张大长桌,中间一张大案几上摆放着各种新鲜食材,两旁的铁质架子上,刀具、锅铲汤勺、锅盆碗碟陈列其上。正中间垒好锅灶,炉子火苗烧得旺盛。 第61节 前来观看比试的宾客依次坐好,丁武的座位在长桌最末,他瞪了一眼身旁的小二道:“就一把椅子,让本捕这跟班坐在何处?还不快搬个凳子来。” 丁武气势凌人,小二也不敢怠慢,唯唯应了声是,就麻溜地在旁边添置了个四脚圆凳。 丁武低头吹了吹凳子上的灰尘,又攥起袖子在上面擦了擦,才道:“来……坐……吧。” 若兰坐下,对他咧嘴一笑,“谢谢丁武哥哥。” 这轻柔似风的声音听得丁武通身舒畅,心旌不由一荡。 最前方的位置上,陈厚蕴与旁边的林正清和王源修道:“二位大人赏脸前来,老朽真是感激不尽。” 王源修拱手道:“陈老爷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您与家师是同门师兄弟,按辈分我该称您一声师叔,师叔的吩咐,王某哪有不敬从的道理。” 一席话让陈厚蕴乐得呵呵笑了起来。 林正清与王源修也互相见礼寒暄。 “林大人两袖清风,刚正不阿,王某早有耳闻,今日有幸与林大人同当裁判,乃是王某人的荣幸。” 林正清谦虚道:“王大人乃是皇上御赐的膳祖,又是御膳房的御聘庖厨,与王大人同坐一席,才是本府之幸。” 将近巳时,陈厚蕴起身,对席间宾客道:“老朽在此感谢诸位应邀前来,时候不早,咱们这就开始吧。” 关牧鑫由身旁小厮伺候着穿上带袖围裙,而后向一旁拱手道:“关某已经准备好了,还请贵馆派出一人与关某一较高下。” 陈厚蕴虢须道:“关老板言重了,今日厨试旨在切磋学习,不必那么在意输赢高低。”他看向身后几个徒弟,指着一人道:“赵耀,这场你去吧。” 赵耀领命走上前去,向关牧鑫一拱手,语言不详道:“关老板可要使出浑身解数来,否则第一回合就输给在下,脸上可就不大好看了。” “听闻赵师傅对火候掌握得当,刀工却差强人意,赵师傅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吧。”关牧鑫重重朝上首的位子一拱手,“还请陈老爷子和两位大人出个题目。” 三人推让一番,最后林正清站起身,捻须思量道:“冬至食饺,就以饺子为题吧。” 赵耀脸上一讶,问道:“饺子乃寻常吃食,路边的食肆小摊都做得,是否太简单了些?” 林正清摇头,“饺子虽是寻常物,能裹腹来能解愁,能把平常的吃食做的好吃,做得别出心裁,才是考验真功夫。” “正是。”众人闻言也都扬声赞同。 赵耀不再多言,在食案桌上找了做饺子所用的面粉和肉菜,便专心地揉起面团来。 他手下动作熟练,添水,不停揉搓,不一会儿,便揉好了一个光溜溜的面团。 他把面团放在一旁醒置,动手切菜剁肉馅。馅料调味完成后,他将醒置好的面团放在白案上搓成长条,切成小剂子,再用擀面杖擀成大小相同的面皮,最后再包上馅料,放入热水中煮熟。 关牧鑫这边也差不多制作完毕,不过他选择的是上笼屉蒸制。 两方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完成,陈厚蕴让人把二人做好的饺子分成小份,再分给众人品尝。 王源修先夹了赵耀做的饺子,放在唇边吹了吹热气,整只塞进口中,闭目嚼着。 他双目猛然睁开,惊奇赞道:“这饺子瞧着与平常饺子无异,但一口下去,我先是吃到了清爽可口的菜蔬,而后又涌上肉馅的香浓,两种味道,交融互替,口感十分地好。若是我猜得没错,这道菜应该是先包了蔬菜馅,然后再里面包上一层肉馅,此菜的关键在于火候的掌握,若是拿捏不慎,便不能逼出肉汁的鲜美来,赵师傅真是参透了火候之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赵耀得了王源修这么大的称赞,心中高兴不已,忙拱手谦虚道:“谢王大人赞赏,晚辈还有许多不足之处。” 随后呈上来的是关牧鑫做的饺子,王源修看了一眼,便止不住眼睛一亮,只见那蓝瓷白釉的盘子上躺着几只精巧憨实的蒸饺,饺子底部是晶莹玉泽的白面皮,中间往上却被捏成了菜帮模样,上头是一抹舒服的沁绿,形色如裴翠白菜,勾人食欲。 他夹起一只品尝后,颔首道:“关师傅做的这道蒸饺包的是三鲜馅,鲜香味美,这面皮混入了菠菜汁,绿白莹润,卖相十足,我都要忍不住多吃几只了。” 林昱和若宁尝了两道风格各异的饺子之后,也忍不住赞赏佩服。 由于丁武和若兰位置靠后,饺子传到他那里的时候就没有了,若兰趴在桌上撑着腮帮子,懒懒地说:“丁武哥哥,看来你这个神捕的地位也不怎么样嘛。” 丁武也不想让佳人失望,就拍了拍前面一名男子的肩膀,低声道:“哎,哎,这位老板,你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分几个给兄弟尝尝。” 那人一听他要抢食,就赶紧将盘子拢进怀中,跟藏着宝贝似的,“不好意思啊丁捕头,到我这儿的饺子实在是太少了,还不够我塞牙缝的呢。”说完他赶紧把剩下的两三只饺子胡乱塞进口中,两腮鼓起,似一只凸眼睛的金鱼。 “行吧,您慢慢吃,小心烫口,别噎着您呐。”丁武话音刚落,就听见那人不停打嗝的声音。 “活该。”丁武暗骂了一声,转头对上若兰失望的表情,心里一阵无奈。 身后一个小厮上前,将一个装有五六只饺子的盘子放在若兰面前,对她道:“是林大公子吩咐小的给您送来的。” 若兰向他们那边看去,正好对上阿姐和姐夫对她微笑,她朝他们竖起了大拇指表示感谢,然后往丁武盘子里拨了三只饺子过去,笑嘻嘻道:“丁武哥哥,快吃吧。” “一个火候精准,一个卖相十足,两人旗鼓相当,该由谁胜出呢?”王源修有些为难,向两旁问道。 三人交首接耳地讨论一番,最后由陈厚蕴起身宣布:“第一回合,双方表现俱佳,平手。” “我不服!明明我做的比他的更好些,凭什么平局!”赵耀跳出来反驳道。 陈厚蕴不悦道:“赵耀,不得无礼,此结果乃是我和两位大人一同评比得出,公平公正。你下去吧,第二回合让何壹来。” 赵耀心里很不服气,但是不得不强压着心中的邪火,领命道:“是,师父。” 何壹站到场地中间,对关牧鑫行了礼,“关师父,还请多多指教。” “久仰何师父大名。”关牧鑫回礼道,“还是何师父看起来顺眼些,比刚才那位懂得礼数。” 说罢,他对着那三人道:“话不多说,出题吧。” 王源修起身道:“扬州乃是鱼米之乡,物产丰饶,河鲜山珍遍地,第二回合就以‘鱼米’为题,有菜又有饭,是美事哉!” 此题需做两道菜,或者一饭一菜,单是做平常的白米饭很难出彩,需得对付些心思才行。 二人心里各有了计较,迅速在食案前挑选了食材,就专心地忙活起来。 61.厨艺比试(二) 第62节 何壹把稻米装入竹筒, 倒入清水,用香蕉叶将竹筒口封严实。小炉上炭火还未烧旺,他去净了手,准备先做鱼。 他挑选了一只肥美的鳜鱼,拎在手中,右手菜刀飞快在鳜鱼周身闪动, 只是一瞬, 众人眼皮都未眨,那鳜鱼再放下时就已经去好了鳞腮。 “好厉害啊!好……” 若兰腾地一下从圆凳上站起来, 猛拍着巴掌大声叫好。 四周突然沉寂下来, 众人齐刷刷地向她看去,她睨到姐夫投来的警告目光, 就讪讪地打着哈哈坐了回去。 何壹迅速清洗好了去过鳞腮的鳜鱼,从鱼背下刀去刺骨,再改麦穗花刀将鱼肉层层切开,手中菜刀快如闪电,刀身银光乍泄,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若宁凑到林昱耳边, 低声道:“何师傅做的应是松鼠鳜鱼, 需要将鱼身切成大小相同的小方条,入油锅炸至金黄色,再淋上酱汁即可。他的刀法真是出神入化,阿宁眼睛都要看花了。不过一般做这道菜,事先会把鱼头斩掉,何师傅却没有这么做。” 他们的位置离何壹较近,林昱看了眼何壹手中那条正在被千刀万剐,嘴唇却还在一张一合翕动的可怜鳜鱼,压低声音对她道:“听闻何师傅刀功精湛,他手下速度甚快,这道菜完成之时,那条鱼还未死透,嘴巴仍然会动。他这么做,应是为了展露他的刀工。” “啊,好残忍!”若宁听后立刻抿起了嘴巴,眉头紧紧蹙起,摇着头表示不愿再听。 另一边的关牧鑫先是起了炉灶煮上米饭,再把选好的大鱼放在案上,用刀剖开鱼肚,取出鱼的内脏之后,却将鱼肉放置在一边,把鱼籽和鱼泡挑拣出来清洗干净,放入大瓷碗中腌渍去腥。 他起锅将油烧热,把几块白嫩豆腐煎好,放入盘子,然后将鱼籽鱼泡倒入锅中煎好断生,盛盘。最后再下葱姜爆炒,兑入开水,下入鱼籽鱼泡和豆腐调味闷煮。 “关师傅没有在鱼肉上做文章,而是剑走偏锋烧制这道红烧鱼籽鱼泡,十分地别出心裁,诸位是不是也跟王某人一样期待品尝关师傅的这道菜啊?”王源修接过侍从奉上来的参茶,笑呵呵地赞赏道。 陈厚蕴面上陪着笑,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何壹的动作,只希望他能不负厚望,在这一回合胜出,不然行珍堂败给初出茅庐的天香阁,简直贻笑大方。 此时,灶台锅内热油滚烫,何壹一手攥着鱼头,一手托着鱼身,沿着锅壁滑入滚油内,正炸制中,灶台下方突然窜上来一道火苗,将锅内热油燃起。 何壹略一迟疑,从案上端来一只碗朝锅中倒去,谁知那里面装的不是水而是酒,这么一来,火苗猛地滋啦滋啦蹿得更旺。 离他最近的厨工忙上前帮忙灭火,折腾一阵后,锅里,案上皆是一片狼藉。 陈厚蕴站起身张望一下,再颓然地坐下,而后一拳头砸在手心。 另一边的关牧鑫扯了扯唇角,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此时,他的那道红烧鱼籽鱼泡已经烧制完成,接着他要制作饭食了。 他将冷却的米饭压成薄片,入油锅炸制成金灿灿的锅巴,再另起锅翻炒肉片和冬笋木耳,倒入蛋液,烹入味汁,用淀粉勾芡收汁,最后再淋在锅巴上,一道色香味俱全的锅巴肉片就做好了。 何壹烹制松鼠鳜鱼失败后,就赶紧收拾锅具重来。食案上的鱼只剩下一条瘦了吧唧的草鱼,他没得选择,只得扬起菜刀飞快处置好鱼身,斩去鱼头,将鱼身切成块,在盘中摆出孔雀开屏的形状,往上面码好葱段姜丝,淋上味汁,放入笼屉蒸制。 在蒸鱼的空档,他把装好稻米的十只竹筒放在炭火上翻烤。 这边关牧鑫已经完成两道菜肴,被行珍堂的小二们将菜肴分成小份,传到众人面前。 王源修夹了一块红烧鱼籽放入口中,细细品尝后赞道:“入口酥醇香浓,回味无穷,毫无腥臊之气,关师傅在味道的处理上也是一把好手啊!” 林正清尝了一口锅巴,也连连赞道:“这锅巴酥脆爽口,味道甚好,王大人尝了一块,剩下的都留给本府吧。” 那二人品地欢畅,陈厚蕴心中却五味陈杂,十分地不是滋味。 赵耀朝他们拱手一礼,自谦道:“平常人家做鱼都会把鱼籽鱼泡扔掉,乃是极大的浪费,食材无论贵贱,都应珍惜,赵某烹制此菜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大家,这扔掉的部分也能做成美味。” 林正清捋须颔首,“赵师傅此举利于民生,值得敬仰。” 众人品尝赞赏完毕,何壹那边还未完成,王源修道:“何师傅之前做的松树鳜鱼很是不错,就是半途发生了点意外,可惜了。时辰已到,我们倒数三声,何师傅就停下手中动作,把菜肴呈上前来品尝吧。” 林正清点头,“可。” 两人齐声倒数。 三。 何壹将烤焦的竹筒用火钳从炭火中捡起,扔向半空,手中菜刀挽了几个翻花,将一个个竹筒凌空劈成两半,掉落在地上的簸箕内,两旁的小二上前将簸箕抬走,依次往下分去。 二。 何壹将蒸笼内的鱼取出,此时鱼已经蒸熟,但鱼身似乎太小了些,盘子周围留出好大的空白。何壹灵机一动,从食案上取了一只青嫩胡瓜,放在案上利落切成一串蓑衣胡瓜。何壹迅速将蓑衣胡瓜摆在鱼肉外侧,浇上热油,又抓起一只胡萝卜放在掌心,刀身在胡萝卜周围飞转,眨眼间便被雕刻成了四朵精致的橙黄色小花。 他把胡萝卜雕花摆在盘中,恰好听到王源修和林正清同时数到最后一个数。 一。 当何壹的这道孔雀开屏鱼呈到他二人面前时,陈厚蕴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惊艳之色。 王源修和林正清同时下著,品尝后皆拍手称赞。 “何师傅不但刀工出色,连味道也是一等一的好,本府今日真是不虚此行啊!” 王源修伸筷夹了一口竹筒里面的米饭,眯眼嚼了半晌,才道:“何师傅用竹筒烤的米饭清香芬芳,别出心裁。这孔雀开屏鱼,鱼肉紧实鲜美,不瘫软嚼劲十足,虽然平凡了些,但何师傅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这两道饭菜做好,还有这雕花神技出神入化,连王某人这个烹饪多年的人都自叹弗如啊。王某认为,这一回合该由何师傅胜出。” 林正清道:“本府十分赞赏关师傅的那道红烧鱼籽鱼泡,觉得此回合该由关师傅胜出。”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由陈厚蕴起身宣布:“二人各有千秋,不分伯仲,这一回合还是打平。” 关牧鑫这次没有跳出来反驳不公,反而向何壹谦恭一礼,“何师傅技艺非凡,关某佩服不已。” 何壹淡笑:“关师傅过谦了。” 这场精彩绝伦的厨艺比试完毕,在场的宾客纷纷上前向三位参赛的师傅称赞讨教。 林昱领着若宁行至关牧鑫面前,互相见了礼。林昱道:“关师傅厨艺高深,在下与拙荆都佩服不已。拙荆非要托我一问,关师傅第一回合的翡翠白菜蒸饺是何做法?方才我二人都未看清,还请关师傅不吝相告。” 关牧鑫道:“久闻大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关某所做的蒸饺,乃是用菠菜汁做成绿色面粉和面,搓成面皮,中间裹上由白色面团搓成的长条,再切成小团,擀成面皮包上馅料就可。如此雕虫小技,只是图个样子好看,不足挂齿。” 林昱听后连连颔首,温和道:“关师傅心思巧妙,在下受教了。” 又寒暄了几句,二人走到何壹面前,拱手见礼道:“何师傅的厨艺真是令人大开眼界,拙荆方才对我说,一定要来拜会一下何师傅才行。” “哪里哪里,大公子抬举何某了。”何壹站在对面,目光却并未看向他们,只不温不火地回了一句。 第63节 林昱又问道:“在下见何师傅用竹筒烧饭,觉得此法甚妙,在下不才,请问何师傅是哪里人士?” “在下家在九曲之南,离扬州城远的很。哦,何某还有事,就不奉陪了。”何壹向远处张望了一下,匆匆丢下一句,就转身走开了。 林昱抿了下唇,转身对若宁道:“娘子,我们回家吧。” “昱哥。”丁武从后面叫住了他们,领着若兰晃晃悠悠地走近。 林昱让若宁带着若兰先行回府,对丁武道:“数日未见,你怎么摇身一变,成了丁武哥哥了?” 丁武朝着她们离去的方向,眉头飞扬地上挑,贼笑着:“昱哥,这若兰姑娘,嗯,可曾说好人家了?” 林昱眸色一暗,看向他道:“还未,不过……” 丁武一把搭在他的肩头,压得他身子一沉,“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兄弟这么一表人才,你不给兄弟啊,撮合撮合?” 林昱拍开他的胳膊,害他差点朝前摔了个跟头。 林昱轻笑道:“我想你应该没有机会了。” 62.厨艺比试(三) 这场由天香阁的老板关牧鑫踢馆挑起的厨艺比试以平局结束, 很快成为扬州城百姓茶余饭后的绝佳谈资。人们都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谁知没到两日,关牧鑫就到驿馆扬言挑衅,非要与御赐膳祖之名的王源修一较高下。 王源修本不想理会, 打算耗过这几日就离开扬州城, 摆脱这些糟心的是非。但关牧鑫是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主, 竟然在驿馆前面站了一天一夜,逼得他不得不应承下来。 于是, 行珍堂再次闭门谢客, 又请了原班宾客前来品鉴。 这次若兰没有扮作丁武的小捕快跟班, 而是大大方方地跟随着林昱若宁一起步入行珍堂。 宾客已经到齐,陈厚蕴起身开口道:“今日劳烦大家到这里来,是为了关老板挑战王大人的事情, 还望大家不要厌烦才是。” 宾客们对前几日的厨艺比试意犹未尽,没想到天上又降下这样的美事来, 纷纷客气道:“能被再次受邀前来,我等求之不得。” 关牧鑫此时已经准备就绪,站在了场地正中, 但没见王源修的影子。众人正小声议论纷纷时, 王源修从后堂转了过来,向两旁致歉道:“方才随从弄丢了围裙,四下也未寻到,鄙人就借了其中一位师傅的,去后面换了下来,耽误了时辰,望大家见谅。” 陈厚蕴向中间两人摊了瘫手,“两位都已准备停当,时候不早,就赶紧开始吧。” 关牧鑫向王源修躬身行礼道:“多谢王大人给关某这么大的面子,关某有个不情之请,今日比试的题目可否让关某来出?” “既是关老板相邀,由关老板出题,也未尝不可。”王源修向他摊手,“请。” 关牧鑫道:“前几日,关某已经与行珍堂的何师傅和赵师傅比试过刀工火候,今日你我比试甜点。听闻王大人当年是以三道甜点博得龙颜大悦,得到御赐膳祖的称誉,希望王大人不吝赐教,关某与众位宾客都想大开眼界。” “不过虚名而已,关老板言重了。” 行珍堂的小二们抬着制作甜点的材料上来,整齐地摆放在他们中间的食案上。 关牧鑫挑了两只橙亮的橘子,放在手中抛了两下,“入冬时节,此处竟然有贮藏如此新鲜的柑橘,实在是打着灯笼也难得。” 陈厚蕴道:“只是本馆的一个简单的贮藏秘方罢了,关老板可是要用它来做橘子冻?” 关牧鑫冲他抱了抱拳头,“正是。” 说罢,他便清洗柑橘外皮,揉出果肉,到入开水锅中,加入糖粉、甘草粉细细搅动熬煮,不一会儿,整个行珍堂内便漂浮着橘子的清甜香味。 若兰伸着脖子,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锅内的橘子膏浆,坐在她旁边的若宁不时地听到她吞咽口水的声音。 这边的王源修却擀制酥皮,包上豆沙馅,手指灵活翻转,捏成层叠的花瓣,入油锅温炸,再用饧糖糖浆在盘中涂上树枝树叶做盘饰,把炸熟的海棠酥摆在枝叶间,形似一树盛开的海棠花。 当橘子冻与海棠酥同时端到众人面前时,四周隐约听到几声咽口水的声音。 若兰双手齐下,一手抓一个海棠酥,填入嘴巴里狼吞虎咽起来。 “阿姐,这个太好吃了,你快尝尝。”若兰伸出油乎乎的手捏起一只海棠酥,递给若宁,含糊不清地道,“我还要那个橘子冻。” 若宁按下她的胳膊,轻声道:“阿兰,大庭广众之下注意些分寸。” “哦。”若兰点着头,卯足了劲将口中的海棠酥努力咽了下去。 面前的橘子冻清香扑鼻,晶莹玉润,林正清用调羹挖了一块送入口中,眯起眼道:“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关师傅的这道橘子冻清甜甘醇,香气扑鼻,吃上一口,仿佛让人置身于硕果累累的橘园内,有身临其境之感。” 陈厚蕴则是对着那道海棠酥品评道:“此酥使用的是大包酥的手法,对水油面团和火候方面非常有讲究,王师傅真是参透了面点的真谛,才会做出口感上佳的海棠酥来。” 除了他两人的对话之外,四周静谧非常,只有浅浅的窸窣吃东西的声音。 二人商议片刻,还是决定此局以平局结束。 第二回合,关牧鑫与王源修重新挑选了食材,在各自的案边忙活起来。 关牧鑫将去过皮的荸荠斩碎,挤出汁水,加入生牛乳慢慢搅动煮开,再加上蜂蜜、杏仁碎以及肉桂粉,放在青花大碗中静置。 另外一边的王源修用蜂蜜、麝香和米粉调制成糊,灌入莲藕的小孔内,上笼屉蒸制。 当那道荸荠牛乳膏呈到若宁面前时,牛乳的味道迎面飘来,她立刻用手捂住口鼻,头偏在一侧,干呕了两声。 大夫人见此情景,喜上眉梢道:“是不是……呵呵呵……” 林昱唤过小二将牛乳膏端走,捉住她的手在桌子下面按压她的虎口穴,小声对她道:“下面的灌藕娘子也不要试吃,王大人在里面加了麝香粉。” “嗯。”若宁掩帕吐纳了数次,胃中的不适才有所缓和。 宾客品尝着美味的甜点,脸上皆露出沉醉的表情。 突然一位宾客在食盘上方挥了挥手,惊讶道:“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蜜蜂啊,好生奇怪。” 周围的宾客皆未留意,继续吃着盘中甜品。 不多时,一阵嗡嗡的声音传来,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只见一大团蜜蜂似狂风暴雨般,从上方的天井不断涌进大堂内。 第64节 “是蜜蜂,会蜇人的蜜蜂,大家快点逃啊!” 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众人立刻四散逃开,碗盘摔碎的声音,脚绊倒桌椅的声音,众人的尖叫声,刹那间如开了封的锣鼓,如雷震耳,大堂内顿时乱作一团。 林昱来不及多想,忙脱掉外袍护住身旁的若宁,让周围的人蹲着从后门离开。 奇怪的是,那黑压压的蜂群没有攻击众人,而是似一根粗实的巨柱涌动着,往王源修身上扑去,眨眼的功夫,他全身都被蜜蜂包裹住了。 “快救王大人。”林昱叫上紧随而来的丁武,一起向中间的场地走去。 王源修的脸部、身上,全都被蜜蜂盯满了,他哀嚎着挥舞着四肢,双手去抠盯在脸上的蜜蜂,但是剥落一层,立刻又有蜜蜂紧贴上去,让人心惊胆寒。 林昱丁武二人还未跑到近前,有几个人已经七手八脚地在围着扑打王源修身上的蜜蜂了,忙活好大一阵,蜂群才四散飞走,王源修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 林昱伸手探其鼻息,已经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他转身喊道:“快去城中寻擅治蜂毒的大夫来,再找些马齿苋、夏枯草或野菊,捣烂了端来。” 他与丁武合力把王源修抬入后院的厢房中,用细针挑着蜂刺,吩咐旁人去取来酸醋涂抹患处。无奈蜂刺太多太密,他正愁眉不展时,丁武架了一个老大夫走了进来。 他与大夫一起将王源修身上的蜂刺全部挑出,用醋擦拭一遍后,敷上捣烂的马齿苋,再用纱布缠住全身。待这一切做完,窗外夜幕已经降下了。 林昱让丁武遣了几个得力的衙差守在王源修的房门外。 林府前厅灯火一片,林正清在厅中来回踱步。方青岚在行珍堂受到了惊吓,此时已经喝过安神汤歇下,由若兰和若宁一起守着。 他一见林昱和丁武回来,就急着问道:“王大人怎么样了?” 林昱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地叹了口气,“所幸救治及时,蜂毒未至心脉,但王大人原本旧疾在身,恐怕凶多吉少。” 林正清听言亦沉重道:“依你之见,这蜜蜂是何人所为?” “这大冬天的蜜蜂都在冬眠了,突然冒出那么大一群出来,还偏偏去蛰王大人,真是邪了门了。”丁武抢着道。 “确实。”林昱望向外面的茫茫夜色,沉声道:“今日比试的两道甜点中,王大人均用了蜜糖和蜂蜜,但这不足以招引数量如此之多的蜜蜂,定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 丁武听后一拍巴掌,恍然大悟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个天香阁的关师傅做的两道甜点里,就没有加入蜂蜜,而且这次比试还是由他挑起来的,是否可以说明……” “你是怀疑关牧鑫关师傅?”林正清问道。 林昱道:“谁是始作俑者,现在还不好说,待我明日去山上的蜂农问一问,再从长计议。” 林正清与丁武皆颔首赞同。 63.蜜蜂伤人之谜(上) 次日一早,林昱与丁武策马来到青柠山脚下的村落旁。 丁武看着眼前一排排低矮的农舍, 对他道:“昱哥,这卢家村祖祖辈辈都是蜂农, 养蜂历史悠久, 一定可以给你想要的答案。” 林昱颔首, 向旁边经过的一个少年问了里正家的住址,就将马拴在路旁,向村里走去。 里正家的大门敞开着, 丁武叩了叩门上的铁环,高声喊了一句:“里正在家吗?在下扬州府衙捕头丁武,有事前来拜见。” 里正慌张地从里面走出来, 把大门朝里拉得大一些, 向他们拱手道:“小人卢家村里正卢四, 不知二位大人驾临,实在是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丁武扬了扬手, 阔步走了进去。 院里收拾的干净整洁, 土墙上的绳子上串着腊肉腌鱼, 院角搭了个棚子, 下面摞着许多木头箱子。 林昱环视一圈,向里正问起:“听说卢家村多是养蜂割蜜的能人,在下有些事情想要请问卢里正,还请您帮忙解答。” 卢四憨厚一笑,客气道:“不过是养家糊口的家什罢了,这位公子有什么要问的,小人一定尽力相告。” “请问卢里正,这个季节可还有蜜蜂出箱采蜜?” 卢四道:“蜜蜂大都在春夏季节出行采蜜,入冬之前会躲进蜂箱过冬,待来年开春才会出来。” 林昱微微颔首,又问道:“若是在此初冬时节,将大量蜜蜂出来,会有何后果” 卢四想了想,答道:“冬天强行让蜂群采蜜,无异于杀鸡取卵,一般放出一百群,至少要折损一半以上。我们卢家村世代与蜜蜂打交道,早把蜜蜂当成亲人一样看待,虽然冬蜜价格昂贵,但极少有蜂农愿意如此伤害蜜蜂。” 丁武在院子里溜达一圈,随手掀开一只木箱,朝里面瞧了瞧,立刻松开了盖子,惊慌着跳开老远,“妈呀,这里头全是蜜蜂,那么多聚在一起,好吓人。” 林昱摇了摇头,揶揄道:“多大的人了,还一惊一乍的。方才卢里正已经说了,蜜蜂现下已经冬眠,不会飞出来蜇人的。” 卢四瞧着震掉在地上的木箱,眉头皱起,走过去把那一箱蜜蜂拢好,取出一块爬满蜜蜂的蜂板,用手探了探冷热,而后从身后的案桌上端来一碗清水,用嘴巴含了一口,往蜂窝上喷去。 丁武在一丈开外看着卢四的动作,不禁好奇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卢四放下碗,盖好箱笼,回道:“方才蜂箱颤动,里面的蜜蜂受到惊扰就会变得狂躁,小人往里面喷些水,可使他们安然下来。” 林昱道:“请问卢里正,蜜蜂采百花酿蜜,也爱蜇人,蜂农养蜂,是否有控蜂之术?” 卢四呵呵一笑:“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其实蜜蜂并不会轻易伤人,除非出现攸关整个蜂群安危的大事。” “哦?”林昱眉间一动,摊了摊手道:“还请里正详细说来。” 卢四手伸向小木箱里一阵翻找,最后取出了一片蜂板,拨了一层圆滚滚的蜜蜂下去,指着角落一只体型稍微肥大的蜜蜂说:“公子请看,这只是蜂王,有它在,蜂群便安安稳稳地繁衍生息。” 丁武刚要走上前去,被卢四抬手阻拦,“这位官爷穿着黑色衣服,极易招惹蜜蜂攻击,虽然冬天蜜蜂懒倦,但为以防万一,官爷还请切勿靠近。” “还有这样的事!”丁武扯着身上的衣衫,吃惊地朝后又退了两步。 林昱看向蜂巢,若有所思,“里正如此说,若是有人将蜂王拿走,蜂群便会攻击取走蜂王的人,可是这样?” 卢四将蜂王取出,关在一只小笼子里,交给林昱,“这是‘王笼’,是用来装蜂王的。如果无端将蜂王转走,蜂群躁动,便会四下寻找蜂王,也极有可能叮咬取走蜂王的人。一般蜂农移箱的时候会戴上面罩手套,便可防止被蛰伤。” 林昱看了看那只黑褐色身形肥硕的蜜蜂,将它还给卢四,从自己带来的小包里取出一只木盒,里面有一只死掉的黑蜂。 第65节 “卢里正请看一看,这种蜜蜂哪里可以寻到?” 卢四拿起那只黑蜂端详半晌,抬眼道:“这种蜜蜂只有在悬崖上才能寻到,这种野蜂酿的蜜价值千金,村里每年也有人上山寻这种野蜂的蜂巢,不过这种黑锋极为凶猛,毒性厉害,若是不留神被它蛰上一口,足够疼上好几日的。” 林昱向卢四道了谢,跟他买了几罐上好的桂花蜜,到村头牵了马匹,策马返回了扬州城。 他们二人没有回林府,而是赶去了行珍堂。 由于出了蜜蜂伤人那件怪异的事情,王源修至今昏迷,生死未卜。虽然林知府顾念陈厚蕴的脸面的行珍堂的名声,命人封锁消息,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当日前来品尝美食的宾客众多,难保有那么一两个嘴巴漏风的。 于是,刚一天过去,这件事情就沸沸扬扬地传遍了扬州城的大街小巷,茶肆里的说书先生连夜编排了一套话本,添油加醋地讲起了这场闻蜂色变的传奇事件。 所以此刻,行珍堂大门紧闭,门口竖了一块歇业修整的木牌。 林昱与丁武从后门走了进去,由一个小二引着向里走去。 经过后院时,林昱向那小二问道:“这位小二哥如何称呼?你们陈老爷子现在可还安好?” 小二转身答道:“小人贱名难入大公子和丁捕头的贵耳,昨个那事一闹,我们当家的一夜未合眼,刚刚才歇下。” 林昱点了点头,正欲相问,却听见前面厨房外面一角传来一阵打骂声。 “好你个臭章鱼,又在偷吃厨房的菜,真是屡教不改,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兄弟几个给我一起上,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害群之马。” 几个年轻力壮的庖工正围着一个身量矮小的少年一阵拳打脚踢,丁武正欲上前,却见何壹出现在那里,他拉开打架的几人,训斥了几句,把那少年从地上拉起来。 那少年委屈地拂袖哭着,何壹在旁边说着什么,似是些安慰的话。 小二机灵地道:“被打的那个人名叫章云,因来这里不久,人又老实,不会来事儿,故而经常受些欺负。何师傅脾气好,待人宽和,在我们行珍馆人缘很好。” 林昱问道:“何壹师傅和赵耀师傅厨艺超群,在下已经见识过了。” 小二道:“我们当家的手底下共有七名弟子,其中就数何师傅和赵师傅最合当家的意。”说着,他压低了声音,“听说,当家的要从这两位师傅中间挑选出一位继承咱们行珍堂的当家之位呢。不过赵师傅性子太烈,马屁倒是拍得溜,没有何师傅人实诚,小的还是希望何师傅能接任。” 林昱与丁武来到当日举行厨艺比试的大堂,那里早被人打扫过了,一丝有用的线索也难寻到。 因王源修受伤过重,不易挪动,就一直被安置在后面的一处厢房内。林昱去看望一番,吩咐小二给陈老爷子留个话,就与丁武一道回了林府。 众人都在前厅等候,林昱刚跨进门槛,若兰就上前询问:“姐夫,丁武哥哥,你们查得如何了?” 丁武伸臂把林昱朝后一拨,抢先道:“有本捕头出马,当然事半功倍。” “那你快说说,查到了哪些线索?” “查到了昨日叮咬王大人的蜜蜂是来自山崖边的野蜂。” “还有呢,还有呢?”若兰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急切地问道。 丁武话语一噎,走到椅子旁坐下,端起桌上茶杯猛灌几口,顾左右而言他:“查了一天了,口干舌燥的,我先喝口水润润嗓子。昱哥,你来说说。” 若兰转向林昱问道:“姐夫,为何昨日为出现那么多蜜蜂,还一股脑地全扑向王大人身上?” 若宁也道:“是啊,夫君,此事太过诡异,听管家说外头已经流言四起,须得早日找出源头,才可使流言不攻自破。” “我今日与丁武去卢家村拜访了里正卢四,从他的言语中推断,昨日王大人被蜂群袭击,很大可能是有人把装有蜂王的王笼放在了他的身上,并不单单是因为被制作甜点的蜂蜜吸引。” 林正清颔首虢须道:“如此说来,是有人故意为之,想置王大人于死地。” 林昱点头,“昨日王大人被救下后,我与大夫为他换了衣衫,并未发现王笼,我猜想,王大人身上的蜂王在那之前就被人拿走了。” “我想起来了!”若兰灵机一动道,“在蜜蜂飞走之前,我记得有几个人去扑王大人身上的蜜蜂,他们最有机会下这个手。” 林昱看向她,“哦?那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围在王大人周围的是那几个人?” 若兰竖着手指点了下额头,回想了一阵,道:“有赵耀,何壹两位师傅,两个小二,还有一个我说不上来。” “那你可还记得那三人的样貌?若是那几人站在你身前,能否认得出?” 若兰回道:“应该可以。” 64.蜜蜂伤人之谜(下) 次日, 林昱让丁武召集了那日身在现场的所有男子, 纠集到行珍堂的大堂内并列站作两排, 让若兰挨个指认。 “你,出来。”若兰伸一下指头, 丁武就扬声让那人出列。 所有人指认完毕, 何壹,宾客刘锦常,店小二阿昊和张青站了出来。 “还缺一个。”丁武边数边念叨,突然眉头一扬, 问道:“赵耀, 他在哪里?”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阿昊说:“今儿个一早就没看见赵师傅, 平时他都是很早就起身的。” 丁武对几个衙差小声交代了几句,那几个衙差就应声朝里走去。 丁武抱拳道:“对不起了几位,因公事需要, 本捕要搜查一下几位的房间,刘老板的家里我也命人前去查看了。” 语毕, 除了何壹较从容镇定之外, 其余几人脸上的神色皆是精彩, 但迫于丁武这个江南第一神捕的威严,只得吞声不言。 衙差回来之后,向丁武禀报:“头儿,何壹、阿昊和张青的房间都已仔细搜查过,未发现任何异样。但属下从赵耀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个,特来请示头儿。” 丁武看到衙差手中的一只装有蜜蜂的王笼,惊叫出声:“那蜜蜂是赵耀捣的鬼,都随本捕过去看看。” 众人来到赵耀房间,再次仔细搜寻之后,从他床底的铁箱内翻出了一个粗瓷罐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的居然是蜂蜜。 丁武扬声道:“赵耀现在人在何处?你们几个速去通知府衙,全城缉捕疑犯赵耀。” “是。” 第66节 几名衙差刚刚躬身领命,两脚还未迈出一步,就见一个捕快从身后火急火燎地赶来,“头儿,不好了,有百姓在城西的水渠中发现一具尸体,经人打捞辨认之后,确定为行珍堂的庖厨赵耀。” “啊!”众人心头皆是一凛,丁武吩咐几人看守房间,就带着人呼啦啦赶去了城西。 水渠旁植着一排垂柳,冷风瑟瑟,霜袭敝树,光秃秃的枝桠上似凝着一层糖霜。 衙差搡开围观的百姓,为丁武和林昱开出一条道。 赵耀的尸身躺在人群中间的空地上,面色发白,眼皮半张,肚皮鼓胀,因为是溺水而亡,所以躯体看起来比常大了一些。 丁武向四下问起:“是谁最先发现尸首的,报官的人何在?” 一名捕快带着一个老农上前,老农拢了拢袖子道:“是小人早上下田干活,途经此处,发现有个人趴在水渠边,就立刻报了官。” “当时此处可发现可疑之人。” “没有。” 林昱双手在赵耀腹部按了几下,有几丝黄色诞液沿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林昱凑近闻了闻,转身对丁武道:“丁捕头,请即刻派人去城中饭堂酒肆询问,看看赵耀昨日是在何处吃的酒。” “大公子的话听到没有,尔等速速查来。” “是。”衙差应声离开,林昱让人将赵耀的尸身抬回衙门,随后叫了仵作过来一同验尸。 用酒醋洗检后,尸身上仅有磕擦损伤,无致命痕损。 这时,前去调查的衙差也复命回来,向丁武道:“属下已查出昨夜赵耀是在城南老邢酒铺里买的酒,那掌柜老邢已被我带来。” “快把人带上来,本捕有话要问。” 很快一名上了年纪的老者被带到跟前,丁武给他行了一礼,“本捕不知老丈年纪,让您走了老长的一段路,心里实在惭愧。” 老邢被这架势吓得一愣,颤巍巍地就要下跪,被丁武扶住了胳膊拦下。 “昨日赵师傅是在我店中买了酒,但是他的死与老朽无关,请大人明察。” 林昱道:“请问老丈,赵师傅是在什么时候到您店中吃的酒,可还记得确切的时辰?” 老邢望了一下天,眨巴了下泛黄浑浊的双眼,回想道:“赵师傅是我店里的老客,时常来我店中打陈年酿制的黄酒喝。我记得昨儿个他好像是戌时来到店中,似乎心情很好,直喝到亥时才离开,至于他离开之后发生了何事,老朽一概不知。老朽一直在店中忙着生意,一直到子时才打烊,来我店中吃酒的几位客官可为老朽作证。” 林昱抬手道:“我等并未怀疑老丈,稍后在下会让人抬轿送您回去。”说完又向他一礼,“多谢老丈坦言相告。” 老邢走后,丁武立刻就问:“赵耀昨晚亥时离开酒铺,那他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亥时之后,是否是他喝多了酒不小心跌进水渠中溺死的?那老邢酒铺在城南,他的尸身是在城西的沟渠被发现的,这两个地方距离甚远,想要从此处搜寻线索恐怕不太容易。” 林昱道:“赵师傅的尸身上确实没有人为或者重物击打的致命伤痕,若说成是他醉酒不小心跌倒水渠溺毙也是说得通的。但是你有没有觉得奇怪,我记得昨日行珍堂那个为我们带路的小二说赵耀最擅奉承拍马,他的师傅陈老爷子正为蜜蜂伤人之事烦忧,这个时候赵耀没有伺候在近旁,反而是心情愉快地跑去喝酒,而且喝了至少一个时辰才离开,这里似乎不太对。” “说得也是。照你所言,这中间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使得赵耀跑去酒铺吃酒,然后半路跌到水渠中溺死。夜里天寒地冻的,他又喝得烂醉,若是掉进冷水中无人相救,铁定一命呜呼了。”丁武一边说着,一边甩手示意手下离开。 没有属下在场,不用提着捕头的威仪,丁武心中的疑问像炸了锅似的,一股脑地全倒腾出来。 “昱哥,你说放出蜜蜂伤害王大人的人是不是赵耀?” “若赵耀的死是他杀,那害他的凶手是否也与蜜蜂之事有关?” 林昱定神站在原地,双眼望着前方,但瞳目中却是一片虚无。丁武退后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咋了,昱哥,神游啦?” 林昱被惊了一下,回神道:“我有些事情想不通,还想去行珍堂去看一看。” “好,我陪你去。” 二人到了行珍堂,林昱将何壹、赵耀、阿昊和张青的房间都查看了一遍,在阿昊和张青的房间里发现了掺杂□□的灭鼠药。他问起因由,他们只答房内最近常有老鼠流窜,管事买了灭鼠药分给他们。 稍后,他们来到王源修住的厢房,随侍书墨正在一旁撑着腮帮打瞌睡,听见声响就猛地一个激灵霍然起身。 “丁捕头,大公子。” 林昱说了声免礼,在王源修床前坐下,为他把了脉,问向书墨:“王大人素有心疾,平时可有吃过什么药?” 书墨道:“大人这病是祖上遗传,御医都说无法根治,不过大人他每日练拳舞剑,强身健体,到现在身子还挺硬朗,平时也吃些参茶补品滋养补生,极少犯病。” 书墨说着不禁叹气,“我们大人奉旨搜寻民间食方,途径扬州,本想过来拜访几位故友就离开,谁曾想蒙遭如此大难。” 林昱把王源修的手臂塞入棉被之下,紧紧掖好,对书墨道:“在下为大人把了脉,大人体内的毒素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不日就可醒转。” “太好了,大人终于转危为安了,书墨代大人和夫人谢过大公子。”书墨高兴不已,忙跪下磕了几个头。 林昱扶他起身,叮嘱道:“汤药还需按时为王大人灌下,否则前功尽弃。” “是,书墨记下了。” 夜半,一道黑影从窗户爬进王源修的房间,那人稳了下身形,就扬起手中握着的一把菜刀,向床边走去。 不料,突然从那人身后闪现一人,一招便擒住他的臂膀,手滑向他握着菜刀的那只手,咯吱一声脆响把他的手腕扭转,菜刀应声掉落在地。 “终于抓住你了。” 丁武话音一落,四周火光亮起,丁武板过那人瘦弱的身子,拉下面罩一看,竟是那日在厨房门口被人欺负的学徒章云。 “怎么是你!”丁武大惊。 章云也是一愣,随即手足舞蹈地大声喊叫:“我要杀人,让你们都欺负我,你们都得死!” “带下去,严加审问。” 章云被两名衙差架着胳膊往外拖去,口中依然骂骂咧咧。 林府。 第67节 “我看那章云多半是疯了,刑具都上了,还是不肯招供,只一个劲地胡言乱语。”丁武抱臂而立,忧心道,“昱哥,是不是你猜错了,真凶并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没有真凭实据咱们怎么抓人呢?”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那边多派几个人手盯紧些。另外,命人把王大人抬进府内,由我亲自照料。” “好吧,听你的。” 林昱垂下眼眸,淡淡道:“让我静一静。” 暮霭将昏,灿烂的余晖染红了半掩半开的镂花纱窗,透过缝隙倾洒在人身上。 林昱临窗阖目,脑中思绪纷杂。 关牧鑫与王源修二人的厨艺比试上,王大人被突然涌进大堂的野蜂所伤。他受养蜂人的启发,推断出凶手是借着帮王大人驱赶蜜蜂的时机,把藏在王大人身上的王笼取走,他们沿着这一线索,锁定了五名嫌疑人士。 衙差从赵耀的房间内搜出了装有野蜂蜂王的王笼,寻到赵耀时,他人却已经溺死在水渠中。 而后,他有意放出王大人即将苏醒的消息,本也不指望凶手会在风口浪尖的当口,再次对王大人痛下杀手,却没想到凭空出现了个装疯卖傻的章云。 凶手的目标应该只是王大人才对,凶手杀赵耀是为了让他背黑锅,或者还有别的缘由。 退一万步讲,杀害一个人的方法有千万种,凶手却选择了极易暴露身份的方式。 若是,这两场厨艺比试原本就是凶手事先密谋好的呢?那天香阁的关牧鑫在此案中又是扮演着什么角色! 这其中必有情弊。 林昱睁开双目,眼底是一望无际的清明。 65.骗局 “押大押小,各位客官,买定离手了哦!” “我押大!” “我要押小!” 鬼市中一个隐蔽的赌坊内,聚集了许多赌徒。 场内空气浑浊,呼喝声、掷骰声不绝于耳, 赢者吐气扬眉, 拜谢财神庇护;输者垂头丧气, 自叹时运不济。 关牧鑫正夹在人群堆里, 将眼前的一堆筹码推到桌子的正中间, “全押了!” 手执竹筒的庄家朱六在对面道:“哎,关老板,这可是你的全部家当,若是这把输了, 加上之前的赌债, 您只有拿天香阁抵押了。” 关牧鑫沉着一张黑峻方脸, 锁着两道关公粗眉, 拳头握得死紧,瘪着嘴道:“若赢, 那店子安闲我手中, 若输,最多赔了重来。庄家,休要啰嗦,摇骰子吧。” 朱六一拍桌面,手中竹筒唰地一扫,将弹震起来的骰子收入筒内,轻车熟路地晃动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手中的竹筒上。关牧鑫把腰上的貔貅玉坠解下来放在桌上,头部对着庄家的位置摆放,而后屈起一条腿,踩在板凳上,身子朝前倾着,上半身几乎全压在了桌子上。 竹筒在空中飞快翻转,骰子触在筒壁,发出清脆的声音。一通翻晃后,朱六突然将竹筒倒扣在了桌子上。 “开大,开大!”气氛骤然变得紧张,关牧鑫汗流满面,心也突突地跳得更烈。 竹筒缓缓移开,两只骰子刚刚露头,关牧鑫就一拳砸在桌面上。 “唉,今天的手气真是背到家了!” 朱六贼笑着,双臂拢成一个圈,把筹码拔拉到自己跟前,“愿赌服输,关老板,咱们什么时候去立字据,将你那天香阁抵给我啊?” 关牧鑫的眼中精光一闪,霍地一下从桌子前窜起身,转身就往外跑,还未跑到赌坊门口,就被两个身强力壮的打手给拦下了, 朱六转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领,讥笑道:“好你个关老黑,赌输了就想跑,哪有那么便宜的事!”然后他向两旁吩咐:“给我收拾一顿,直到他愿意立字据为止。” 话刚落下,那两个打手就抡起拳头向他身上招呼过去。 突然,“砰!”地一声,赌坊的大门被人猛然踹开,走进来数名腰别长刀的捕快。 丁武跨进赌坊,扬起手中令牌,高声道:“有人报案,说此处私设赌局,聚众赌博,这赌坊归何人所管,坊主何在,速速出来面见本捕!” 朱六连忙跑到他跟前,作揖道:“丁捕头大驾光临,小人有失远迎,小人朱六,是这里的坊主,本坊并非私自设立,乃是有府衙签立的文书。” 朱六接过随从拿过来的文书,呈给丁武,“丁捕头请过目。” 丁武撇了一眼文书,未理会他,悠悠转到中间的圆桌上,捏起上面的一枚骰子,两指用力一捏,那骰子裂作两半,有黑色汁液从里面流出。 “ 水银!” 一旁的关牧鑫抬手指着朱六,歇斯底里地惨声大叫:“原来你们是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坑骗银钱,好你个遭雷劈的朱六,还我钱来!” 丁武竖起两指,在空中挥了挥,“都给本捕带走!” 此事一出,赌坊被封,处没资产,朱六及坊中众人皆被带到府衙审讯,打了十几大棍之后,勒令坊主朱六在三日内补上罚金,否则刑责入狱。 傍晚时分,铅云低垂,天边几声闷雷滚过,天空飘起了雨丝,到了掌灯时分,竟下起了密集的雪粒子。 天寒地冻,在行珍堂外看守的衙差纷纷躲进屋内烤火取暖。一人从酒窖里讨来了几坛好酒,倒入炭火上方架着的铁壶内,屋内顿时酒香四溢,划拳行令声回荡在寒冷的雪夜中。 行珍堂的后门被缓缓推开,一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的男子拉低帽檐,向四下环顾之后,转身关上木门,匆匆离开。 一个狭窄的巷弄里,朱六攥着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在嘴边哈着气,边跺着脚边朝外头张望着。 等了许久,双腿冻得有些麻,正失望中,忽见一道人影闪了进来。 朱六某种燃起光亮,对那人道:“我以为你不来了呢,你不知道,府衙的板子滋味有多不好受。”说着他揉了一下被打得红肿的臀部,嘶嘶哎吆了两声,“银子带来了吗?” 那人抛了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过去,“这些先拿去应急,不够我再想办法。” 朱六接过银子,一瘸一拐地向外面走去。身后那人手中突然亮出一把利刃,在雪夜的映衬下,闪着森冷的寒光。 第68节 那人反握利刃就要朝前刺去,突然斜刺里飞出一把匕首将他手中利刃打落。 朱六听到响动转身一看,失声问道:“你,你想杀我,为什么?” 巷口火光大亮,丁武与林昱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名手持火把的衙差。 丁武高声道:“何壹,本捕早就猜出你就是放出蜜蜂伤害王大人和杀害赵耀的凶手,如今你怙恶不悛,持刀杀人,被本捕当场拿获,你还有何话说,还不快束手就擒。” 何壹缓缓转过身,沉郁的双眸在火光的照耀下明灭不定。受伤的手腕鲜血淋漓,但他仍一脸镇定,恍若未觉。 鹅毛大雪飘洒了一夜,翌日天色放晴,屋檐上积起的一层薄雪慢慢消融。 知府衙门。 林正清端坐堂上,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威严道:“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 朱六朝堂上磕了个头,“草民朱六,叩见大人。” 何壹跪在地上,半晌才抬起缠着纱布的手,拱手道:“草民何壹,叩见大人。” “案犯何壹,你为何设计放出毒蜂伤害王大人,又为何将你的同门师兄赵耀推入水渠,使其溺毙,还有昨夜,你向朱六持刀行凶未遂,因由种种,你且从实招来。” 何壹向堂上望了一眼,漠然道:“我与朱六有些私人恩怨,昨日只是一个误会,并非想要杀他。” “堂下朱六,本府问你,何壹所言可有虚假?” 朱六看了跪在旁边的何壹一眼,支吾道:“是,是真的。” “丁捕头!”林正清脸转向一旁,“人是你拿的,若有证据还请呈上来。” 丁武出列,向堂上行了一礼,看向何壹道:“关牧鑫和王源修的那场厨艺比试中,你借机将装有王笼的野蜂王放在王大人身上,在王大人烧制甜品的时候把事先准备好的野蜂放出来。蜂群寻到蜂王的踪迹,便一股脑地往王大人身上扑去,你算准时辰出现在大堂,在帮助王大人扑打身上的蜜蜂的时候,趁机将王笼取走。后来我们在赵耀的房中发现蜂王和蜂蜜,也是你做的手脚。” “哈哈哈……”何壹狂笑起来,平日里的斯文全化作张狂不羁。 “丁捕头编故事的能耐非同一般,若是哪日不做捕头,在城中开个茶铺,每日说说评书定然座无虚席。” “你……”丁武气结,深深吸了两口气,正色道:“何师傅不但手段高明,嘴皮子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厉害。” 顿了顿,他继续道:“赵师傅觉察出你的杀人之事,威胁于你,你许了他什么好处,他就帮你隐瞒。赵师傅得到好处,兴奋之余去城南酒铺中喝到烂醉,在回去的路上被你推到水渠中溺死。第二日,他的尸身漂到城西,才被人发现。” 何壹面色不改,镇定道:“这一切只是你的片面之词,何壹敢问丁捕头,除了昨日我与朱六之事被你们撞见之外,其他的事情还请拿出确凿证据,否则,您堂堂江南第一神捕,林大人也是出了名地公正廉洁,你们随意把罪名扣在何某的头上,任谁也要喊一声冤枉的。” “事实摆在眼前,还喊冤枉,你心里愧不愧啊!”丁武正有些招架不住,转身向府衙外头望了望,心里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 他心里念道,昱哥啊昱哥,快点过来,救救兄弟,再审下去,只能退堂了。 陈厚蕴立在一旁,拄着一把红木拐杖,咳嗽声中带着颤音。林正清吩咐衙差添了一把椅子给他。 陈厚蕴落了坐,问他:“何壹,做人就像切菜,不偏不倚,堂堂正正,成品才会好看。你有什么过错,还是诚实交代吧,师傅这把老骨头,还是受得住的。” “我没有!”何壹不看他,身子挺得板直。 “禀告大人,草民林昱,有证物呈上。”林昱出现在人群中,拱手向堂上一礼。 “太好了,昱哥,你终于来了。”丁武兴奋不已,但想到此时是在堂上,于是收敛神色,转身向林正清道:“启禀大人,小人派林昱去取证物,如今他人已到此,还请大人准他进来。” 林正清摆了摆手,“本府准了。” 66.揭秘 次日,林昱让丁武召集了那日身在现场的所有男子,纠集到行珍堂的大堂内并列站作两排,让若兰挨个指认。 “你,出来。”若兰伸一下指头, 丁武就扬声让那人出列。 所有人指认完毕, 何壹, 宾客刘锦常, 店小二阿昊和张青站了出来。 “还缺一个。”丁武边数边念叨, 突然眉头一扬,问道:“赵耀,他在哪里?”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阿昊说:“今儿个一早就没看见赵师傅, 平时他都是很早就起身的。” 丁武对几个衙差小声交代了几句, 那几个衙差就应声朝里走去。 丁武抱拳道:“对不起了几位, 因公事需要, 本捕要搜查一下几位的房间,刘老板的家里我也命人前去查看了。” 语毕, 除了何壹较从容镇定之外, 其余几人脸上的神色皆是精彩,但迫于丁武这个江南第一神捕的威严,只得吞声不言。 衙差回来之后,向丁武禀报:“头儿,何壹、阿昊和张青的房间都已仔细搜查过,未发现任何异样。但属下从赵耀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个,特来请示头儿。” 丁武看到衙差手中的一只装有蜜蜂的王笼,惊叫出声:“那蜜蜂是赵耀捣的鬼,都随本捕过去看看。” 众人来到赵耀房间,再次仔细搜寻之后,从他床底的铁箱内翻出了一个粗瓷罐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的居然是蜂蜜。 丁武扬声道:“赵耀现在人在何处?你们几个速去通知府衙,全城缉捕疑犯赵耀。” “是。” 几名衙差刚刚躬身领命,两脚还未迈出一步,就见一个捕快从身后火急火燎地赶来,“头儿,不好了,有百姓在城西的水渠中发现一具尸体,经人打捞辨认之后,确定为行珍堂的庖厨赵耀。” “啊!”众人心头皆是一凛,丁武吩咐几人看守房间,就带着人呼啦啦赶去了城西。 水渠旁植着一排垂柳,冷风瑟瑟,霜袭敝树,光秃秃的枝桠上似凝着一层糖霜。 衙差搡开围观的百姓,为丁武和林昱开出一条道。 赵耀的尸身躺在人群中间的空地上,面色发白,眼皮半张,肚皮鼓胀,因为是溺水而亡,所以躯体看起来比常大了一些。 丁武向四下问起:“是谁最先发现尸首的,报官的人何在?” 一名捕快带着一个老农上前,老农拢了拢袖子道:“是小人早上下田干活,途经此处,发现有个人趴在水渠边,就立刻报了官。” 第69节 “当时此处可发现可疑之人。” “没有。” 林昱双手在赵耀腹部按了几下,有几丝黄色诞液沿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林昱凑近闻了闻,转身对丁武道:“丁捕头,请即刻派人去城中饭堂酒肆询问,查查赵耀昨日是在何处吃的酒。” “大公子的话听到没有,尔等速速查来。” “是。”衙差应声离开,林昱让人将赵耀的尸身抬回衙门,随后叫了仵作过来一同验尸。 用酒醋洗检后,尸身上仅有磕擦损伤,无致命痕损。 这时,前去调查的衙差也复命回来,向丁武道:“属下已查出昨夜赵耀是在城南老邢酒铺里买的酒,那掌柜老邢已被我带来。” “快把人带上来,本捕有话要问。” 很快一名上了年纪的老者被带到跟前,丁武给他行了一礼,“本捕不知老丈年纪,让您走了老长的一段路,心里实在惭愧。” 老邢被这架势吓得一愣,颤巍巍地就要下跪,被丁武扶住了胳膊拦下。 “昨日赵师傅是在我店中买了酒,但是他的死与老朽无关,请大人明察。” 林昱道:“请问老丈,赵师傅是在什么时候到您店中吃的酒,可还记得确切的时辰?” 老邢望了一下天,眨巴了下泛黄浑浊的双眼,回想道:“赵师傅是我店里的老客,时常来我店中打陈年酿制的黄酒喝。我记得昨儿个他好像是戌时来到店中,似乎心情很好,直喝到亥时才离开,至于他离开之后发生了何事,老朽一概不知。老朽一直在店中忙着生意,一直到子时才打烊,来我店中吃酒的几位客官可为老朽作证。” 林昱抬手道:“我等并未怀疑老丈,稍后在下会让人抬轿送您回去。”说完又向他一礼,“多谢老丈坦言相告。” 老邢走后,丁武立刻就问:“赵耀昨晚亥时离开酒铺,那他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亥时之后,是否是他喝多了酒不小心跌进水渠中溺死的?那老邢酒铺在城南,他的尸身是在城西的沟渠被发现的,这两个地方距离甚远,想要从此处搜寻线索恐怕不太容易。” 林昱道:“赵师傅的尸身上确实没有人为或者重物击打的致命伤痕,若说成是他醉酒不小心跌倒水渠溺毙也是说得通的。但是你有没有觉得奇怪,我记得昨日行珍堂那个为我们带路的小二说赵耀最擅奉承拍马,他的师傅陈老爷子正为蜜蜂伤人之事烦忧,这个时候赵耀没有伺候在近旁,反而是心情愉快地跑去喝酒,而且喝了至少一个时辰才离开,这里似乎不太对。” “说得也是。照你所言,这中间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使得赵耀跑去酒铺吃酒,然后半路跌到水渠中溺死。夜里天寒地冻的,他又喝得烂醉,若是掉进冷水中无人相救,铁定一命呜呼了。”丁武一边说着,一边甩手示意手下离开。 没有属下在场,不用提着捕头的威仪,丁武心中的疑问像炸了锅似的,一股脑地全倒腾出来。 “昱哥,你说放出蜜蜂伤害王大人的人是不是赵耀?” “若赵耀的死是他杀,那害他的凶手是否也与蜜蜂之事有关?” 林昱定神站在原地,双眼望着前方,但瞳目中却是一片虚无。丁武退后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咋了,昱哥,神游啦?” 林昱被惊了一下,回神道:“我有些事情想不通,还想去行珍堂去看一看。” “好,我陪你去。” 二人到了行珍堂,林昱将何壹、赵耀、阿昊和张青的房间都查看了一遍,在阿昊和张青的房间里发现了掺杂□□的灭鼠药。他问起因由,他们只答房内最近常有老鼠流窜,管事买了灭鼠药分给他们。 稍后,他们来到王源修住的厢房,随侍书墨正在一旁撑着腮帮打瞌睡,听见声响就猛地一个激灵霍然起身。 “丁捕头,大公子。” 林昱说了声免礼,在王源修床前坐下,为他把了脉,问向书墨:“王大人素有心疾,平时可有吃过什么药?” 书墨道:“大人这病是祖上遗传,御医都说无法根治,不过大人他每日练拳舞剑,强身健体,到现在身子还挺硬朗,平时也吃些参茶补品滋养补生,极少犯病。” 书墨说着不禁叹气,“我们大人奉旨搜寻民间食方,途径扬州,本想过来拜访几位故友就离开,谁曾想蒙遭如此大难。” 林昱把王源修的手臂塞入棉被之下,紧紧掖好,对书墨道:“在下为大人把了脉,大人体内的毒素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不日就可醒转。” “太好了,大人终于转危为安了,书墨代大人和夫人谢过大公子。”书墨高兴不已,忙跪下磕了几个头。 林昱扶他起身,叮嘱道:“汤药还需按时为王大人灌下,否则前功尽弃。” “是,书墨记下了。” 夜半,一道黑影从窗户爬进王源修的房间,那人稳了下身形,就扬起手中握着的一把菜刀,向床边走去。 不料,突然从那人身后闪现一人,一招便擒住他的臂膀,手滑向他握着菜刀的那只手,咯吱一声脆响把他的手腕扭转,菜刀应声掉落在地。 “终于抓住你了。” 丁武话音一落,四周火光亮起,丁武板过那人瘦弱的身子,拉下面罩一看,竟是那日在厨房门口被人欺负的学徒章云。 “怎么是你!”丁武大惊。 章云也是一愣,随即手足舞蹈地大声喊叫:“我要杀人,让你们都欺负我,你们都得死!” “带下去,严加审问。” 章云被两名衙差架着胳膊往外拖去,口中依然骂骂咧咧。 林府。 “我看那章云多半是疯了,刑具都上了,还是不肯招供,只一个劲地胡言乱语。”丁武抱臂而立,忧心道,“昱哥,是不是你猜错了,真凶并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没有真凭实据咱们怎么抓人呢?”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那边多派几个人手盯紧些。另外,命人把王大人抬进府内,由我亲自照料。” “好吧,听你的。” 林昱垂下眼眸,淡淡道:“让我静一静。” 暮霭将昏,灿烂的余晖染红了半掩半开的镂花纱窗,透过缝隙倾洒在人身上。 林昱临窗阖目,脑中思绪纷杂。 关牧鑫与王源修二人的厨艺比试上,王大人被突然涌进大堂的野蜂所伤。他受养蜂人的启发,推断出凶手是借着帮王大人驱赶蜜蜂的时机,把藏在王大人身上的王笼取走,他们沿着这一线索,锁定了五名嫌疑人士。 第70节 67.惊变 数日前,汴京皇宫, 武德殿。 廷泽刚歇下不久, 睡梦朦胧中似听见一大片嘈杂的喊叫声,他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掀背下床,随手抓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就急匆匆地朝外走去。 刚跨过殿门,就见萧然飞快地向他走来, “殿下,大事不好了,福宁宫走水了, 皇后, 和太子, 都在里面。” “啊!”廷泽朝远处一望,果然见福宁宫的上方火光大作,随即脸色大变,脚步也猛然加快, “快随我去救人!” “走水啦,快来救人啊!”福宁宫外提水的, 喊人的,拿衣裳扑火的宫人早已乱作一团。 廷泽抓过一个宫人,急急问道:“还有谁在里面?皇后和太子呢?” 那宦侍早就吓得魂飞魄散,被廷泽一问,连话也说不全了,“皇后娘娘,太子,都在里面,怕是,怕是……” “滚开!”廷泽一把甩开那个宦侍的衣领,从一个人的手中夺过木桶,哗啦啦往头上一浇,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大火之中。 “皇后,皇儿……”皇帝也闻讯赶来,衣服结带凌乱,应该也是被人从梦中扯醒,他大声问道:“人呢,都救出来了吗?” 四周乱成一锅粥,皇帝怒气冲天,“谁来回答朕!” 一个趴在地上的宫人哭天抢地道:“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被困在里面,方才二皇子殿下也冲进去了……” “都愣着干什么,快救人啊,禁卫军呢?” 片刻,禁军统领韩芳带领两个侍卫匆匆走来,跪下道:“启禀陛下,卑职接到福宁宫走水的消息后就立刻命人前来救火,但火势太大,前去救人的几个侍卫都没出来,只能求上天庇佑了!” “啊!”皇帝眼前突然一黑,双腿一软,险些倒了下去,御前总管王选扶住了他,劝慰道:“陛下保重龙体啊,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还有二皇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无事的。” 皇帝一言不发地望着后方,心知已经凶多吉少,但是心中仍存着一点期盼。 等了许久,一个浑身是火的人从里面进来,旁边提桶的宫人赶紧往那人身上一泼,火苗被悉数泼灭,身上腾起阵阵青烟。 皇帝走上近前,拨开他面前的湿发,急问道:“廷泽,你怎么样了!” “儿臣无能,没能救出母后和大哥,请父皇责罚。”躺在地上的廷泽痛心疾首地哭泣道。 说话间,众人身后的福宁宫屋脊轰地一声坍塌下去,一瞬间火势大盛,房梁木料燃烧的声音噼啵作响,窜出来的火焰将旁边泼水救火的人也烧着了,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扑打哀呜。 “朕的皇后,太子,廷琰,吾儿……”皇帝抬起双掌,双眼空洞地望着被大火吞噬的福宁宫,哭声震天,“苍天啊,朕是作了什么孽,你要如此惩罚朕!” 言罢,皇上牙关一咬,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天明十分,廷泽拖泽疲倦的身子步入帘翠宫。他身上还穿着那件被火噬过的外袍,有好几处布条外翻,显得破烂不堪,肩膀上有一条寸长的伤口,上面的血液已经凝固。 他额前发丝凌乱,脸色冰冷,双目空洞无神,木讷地似一具行尸走肉。 云妃看见他,过来拉着他的手臂问道:“阿泽,你没事吧?” “我无事,母妃不用担心。”声音也寒冽似冰。 “我好像听见福宁宫那边闹哄哄的,说什么走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廷泽转过头,眼中涌着泪,艰难地开口:“母妃,福宁宫起火,皇后和大哥都未救出,父皇急火攻心病倒了。” “啊!”云妃眼中哀痛一刻,转色道:“阿泽,皇后和太子突然薨逝,你我没了依靠,只能另谋出路了。” 廷泽大惊,面上却仍旧冰冷,“哦?依母妃之意,该当如何!” 云妃垂眸思虑一刻,握住他的手臂,道:“皇上子嗣不多,众皇子中只有太子,你和瑞王三人年纪适当,如今太子已死,应相和应贵妃绝不会放过我们母子,母妃之见,只有你去争那九五之位……” “母妃!”廷泽骤然打断她的话,双眸似一万望不到底的寒潭,“大哥命葬火海,尸骨无存,起火原因还未查明,母妃你就这么着急想好了出路!廷泽与大哥兄弟情厚,请恕儿臣,做不到!” 他冷冷地说完,就拂开云妃的手,转身走了出去。 “阿泽,阿泽,母妃都是为了你好……”云妃扶着殿门,对着他远去的身影呼喊着。 瑞王府。 瑞王赵廷宣面色悲戚地向应相质问道:“舅父,你答应过我,他日大业得成,会放皇后和大哥一条生路,你为何言而无信,命人一把火烧了福宁宫?” “哼!还不是被他们所逼!”应相负着手,漠然道:“前阵子试子被杀一事,不得已送了天机道长出去顶罪,让我折损不少上阳观的势力,皇上也因此对我心存芥蒂。原本以为此事就这样压了下去,谁料皇后竟然暗中找到了我与天机秘密往来的证据,还欲到皇上那里参老夫一本,若不是福宁宫有我视线安插的眼线,让我洞悉了此事,先一步结果了他们,现在死的可就是你我!” “舅父,大哥可是我的亲兄弟啊,我与他,身上流的是一样的血。”瑞王泣不成声,面色突然变得坚决,“请恕侄儿不孝,阿宣要去面见父皇,负荆请罪。” “廷宣!你敢!”应相冷喝一声,叫住他,“难道你不在乎恒儿的性命了吗?” “恒儿,舅父,你把恒儿怎么样了?他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啊!”廷宣瞳目一缩,猛然转身向他着急问道。 “恒儿被我安置在别处,有细心的人照料,你不用担心。毕竟恒儿是我的亲侄孙,老夫不会怠慢他的,只要你安分守己,他自然无恙。”应相靠近他,慢慢道,“莫要忘了,你的身上也流着一半应家的血,你为了亲情大义向皇上坦言,可是会让整个应氏家族陪葬,其中厉害,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 说罢应相拂袖而去,只余一脸哀伤的瑞王瘫坐在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瑞王起身走出书房,还未穿过庭院,突然从屋顶上方飞下一个人影,快速闪到近前,抬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廷宣看清了来人,就放弃了挣扎,双手也向下滑落。 廷泽看着他,双目猩红,目呲欲裂,“我以为,你勾结应相做了那么多,只是为了争夺帝位,没想到你连大哥的性命也不放过,我要杀了你,为大哥报仇!” 手上的力气在加重,甚至能听到骨头折损的声音。瑞王慢慢闭上眼,似是想要迎接这突如其来的死亡。 廷泽看着他,心中一钝,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咳咳……”久违的空气入喉,廷宣双手攥着喉咙,蹲在地上,大声地咳嗽着。 平复半晌,廷宣缓缓起身,沙哑道:“你今日不杀了我,我还会继续走我的路,二哥若是无心帝位,那廷宣就当仁不让了。” 廷泽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他的衣领,话里似淬着冰渣,“大哥刚被你们害死,你就急着抢夺大哥的东西,那个狗屁帝位真的那么重要,权力荣宠让你的心也变得冷硬了吗?廷宣,你的良心呢!” 第71节 “哈哈哈哈……”廷宣仰头大笑着,戏谑般地道:“九五之尊,权倾天下,是何等的荣耀!这泼天的富贵,谁人不想要!也只有二哥你那么傻,甘心当皇后与大哥的棋子,你怎知他们在背后没有提防着你呢?从小到大,什么都要以长为尊,以大哥为尊,难道就因为大哥比你我早生了几年吗?我不甘心,凭什么大哥能得到的,我赵廷宣就得不到!” 廷泽猛地松开抓着他衣领的手,怒道:“你疯了!” 廷宣被他推得往后一退,他唇角勾着,绝美的面庞在暗夜中异常妖冶,“我是疯了,怎么,二哥,你要奈我这个疯癫之人何?” 廷泽放在身侧的拳头紧握,骨骼吱吱作响,他看向廷宣,冷声道:“哪怕拼了性命不要,本宫也要与你一争到底,绝不会让你与应相的奸计得逞!瑞王殿下,日后可要小心着些了。” 廷宣看着他离开时寂寥落寞的背影,不由心上一痛。 二哥,要怨就怨你我都生在这无情悲凉的帝王家吧,这是命,你我都没得选。 第68章 云妃 福宁宫突然起火,皇后与太子均葬身火海,皇帝闻此噩耗已病倒数日,早朝也多日未上。在众位御医的极力诊治下,皇帝病情终于好转,上朝后的第一要事便是下旨在皇陵修建衣冠冢,厚葬皇后和太子,追封谥号,以表哀思。 瑞王之母应贵妃早早去佩摘环,换上雪白孝服,率领阖宫上下严整哀仪,每日到福宁宫废墟之前诵经祈福,风雨无阻,其心至诚,朝野上下褒扬不已。 皇上痛失妻儿,国人亦沉痛不已,纷纷换上素衣孝服,举城哀悼。放眼望去,满城缟素白幡,整个汴京都笼罩在一层阴云里。 丧礼结束一段时日后,皇上仍郁结于心,悲恸难安。这日,天朗气清,御前总管王选推开昭阳宫主殿的轩窗,有柔和的微风推动着细碎的阳光涌进,还有鸟儿扑棱着翅膀欢快的叫声传入耳中。 王选转身谦恭一笑:“皇上,今儿个天气好,奴才陪您去御花园散散心,老是呆在屋子里,人都要闷坏了,您要以龙体为重啊。” 手中的檀木珠一顿,皇上轻声叹了口气,手撑在地上,正要起身,王选有眼力见地上前帮扶一把,高兴地道:“皇上总算愿意理会老奴了。” 皇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往殿外走着,“人死不能复生,我再悲痛忧心也是无济于事,不如看开些。” “皇上说的是,老奴听见此话,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下了。”王选大喜,赶紧唤过随侍太监,整顿依仗,呼啦啦簇拥着皇帝往御花园去了。 由大小不一的光滑彩石铺成的甬路蜿蜒曲折,两旁茂华浓荫,花香荼蘼,人行走其间,只觉凉爽惬意,闲适轻松。走了好一阵,皇上也未有歇息的意思,王选抬眼朝前瞧了瞧,小心道:“皇上,再往前走,就到帘翠宫了。” 五年前,云妃劝说皇上勿要听信天机道长的妖言,皇上为此大怒,下旨将云妃禁足于帘翠宫中,任何人不得前去探视。 “帘翠宫?朕倒是许久未来了。”皇帝似若未觉,独自负着手向前走去。王选也不敢置喙,紧紧地在后面跟着。 帘翠宫外长草茂盛,宫墙斑驳,涂漆花花搭搭的,一看就是许久未打理过。 皇上在帘翠宫外一丈远的地方停下,负着手仰望着生着古绿铜锈的殿门。 “皇上,咱们要进去吗?”王选在一旁问道。 寂静一刻,皇上垂下眼眸,道:“回去吧。” “嗻。”王选招呼着身后众人正要摆驾,皇上手一扬,“且慢。” 王选停下一听,宫墙内似有女子的歌声传来,那歌声缥缈婉转似空谷幽兰,让人心怀舒畅。 皇帝闭起眼倾听着,唱词在脑中回旋一阵,便舒心地微笑起来。 “蚕花生在春三月,采桑采了一箩筐,东西南北撒得匀,秋来好做新衣裳……” 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歌声戛然而止,皇帝跨过门槛,向左右吩咐道:“朕一人进去,尔等勿跟随。” 皇上进入帘翠宫,就看见云妃怔怔地立在院中,她身上穿一件洗得陈旧的月白锦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凝脂白玉般的肌肤,往上看去,她柔态低鬟,脸庞白净,通身上下寻不到一件首饰,只头上簪着一朵精致的白花。 她身旁的空地上被开垦出一小片整齐碧绿的菜畦,上面种着些鲜绿的青菜,此刻,云妃正立在其间,脚下散落着几颗连根拔起的菜蔬。 “皇……皇上。”云妃大睁着双眼,难以置信地道。 皇上走过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青菜,左右看了看,露齿一笑:“这些青菜叶肥茎嫩,长得不错,是你亲手所种的吗?” 云妃整饬了一下衣裙,走到院中的砖地上,向他跪下叩首道:“罪妾不知皇上驾临,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 “呵呵呵……”皇上走过去,放下手中青菜,将她扶起,“说什么万死不万死的,以前都是朕听信妖人之言,冤枉了你那么多年,是朕的错。” “皇上……”云妃一听此话,心中委屈难抑,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声音中也尽是凄凉。 “好了,好了。”皇上拉过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拍了拍,“都过去了,朕稍后会下旨免去你的禁足之令,再厚赏一番作为补偿。” “谢皇上恩典。”云妃嘤嘤哭着福礼谢恩。 “对了,爱妃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云妃一壁拿着帕子拭着眼泪,一壁回道:“臣妾在这宫中无事可做,就让廷泽带了些菜种农具,臣妾每日在院中锄地种菜,修身养性,打发时间。” “此事说来,还是朕的不是。朕当年,唉,别怨朕。”皇上叹了口气,望着她时,眼中带着怜惜之意。 云妃赶紧道:“不,是臣妾言行冒失,冲撞了皇上。皇上只是将臣妾禁足在自己宫中,并未罚至冷宫,于臣妾来说,已是天大的恩德了。臣妾生在江南,忍受不住汴京冬日苦寒的天气,这帘翠宫还是当年臣妾入宫之时,皇上命人在温泉宫旁特意为臣妾修建的,皇上对臣妾之情,臣妾怎么会不知。廷泽经常来宫里看望我,皇上对此并未阻拦,已是格外开恩了。” 皇帝嗯了一声,“皇后与太子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 云妃点头道:“皇后娘娘与太子蒙此大难,臣妾心中哀痛不已。只是臣妾是戴罪之身,无人送一身孝服给臣妾,臣妾只有穿一件家常素服代作孝服,聊表心意。臣妾每日为仙逝的皇后与太子诵经祈福,祈祷他们早日往生极乐。也望皇上宽心,以龙体为重。” 皇上颔首,转而道:“对了,方才朕听你唱的似乎是江南一带流传的《桑蚕歌》。” 云妃应道:“正是,今天天气晴好,臣妾就给菜畦松土拔草,不觉间想起少时在江南老家时唱的歌谣,就随口唱了起来,让皇上见笑了。” “爱妃的歌声让朕想起了年轻的时候。”谈话间,一股香味飘入鼻间,皇上左右四顾,看到廊下生着一个小火炉子,炉上烩着一锅莼菜。 “好香啊。”皇帝深吸一口气,朝那火炉走了过去,竟拿起旁边的小勺子搅起汤来。“正好朕还未用午膳,爱妃若不嫌弃,就给朕添副碗筷,朕就沾沾爱妃的光,尝尝爱妃亲手栽种的菜蔬。” “不可啊,皇上万金贵体,怎能食用臣妾这粗鄙食物。皇上如此说,可是折煞臣妾了。”云妃连忙去抢皇帝手中的汤勺,不料却被皇帝避开,扬在一侧。 “来人!”皇帝朝外头一声大喝,在宫外留意动静的王选立刻带领宫人冲了进去,“皇上有何吩咐?” “传朕旨意,云妃淑慎性成,忠言纳谏,却被朕苛待,即日起,册封云妃为云贵妃,封赐贵妃绶印。”皇帝看了一眼荒废破败的四周,补充道:“让六尚局着人前来,把这宫里该修缮的修缮,该添置的好好添置。” 王选响亮地应了一声是,随即吩咐宫人前去行事。 第72节 王选被支走后,皇帝转身对她道:“朕平日里吃惯山珍海味,今日尝尝清粥小菜,换换胃口也好,爱妃就莫要推辞了,快来告诉朕,这汤中还需加放何物?” 云妃见他如此,就走了过去,拿起盐罐取些盐巴,往汤里撒了,拿过汤勺搅动一下,柔声道:“就快好了,臣妾去准备碗筷。” 云妃被解禁并且册封为贵妃的事,像一阵风一样,吹遍了整个后宫。当夜,皇帝宿在帘翠宫中,与云贵妃灯下畅谈,羡煞旁人。 过了几日,皇帝在早朝时宣布封二皇子赵廷泽为慕王,并在宫外封宅开府,赏赐金玉珠宝无数,一时风头无两,恩宠几可与瑞王比肩。 云贵妃重获恩宠,六尚局办事也殷勤周到,毫不含糊,不消半月,就将帘翠宫上下修缮完毕。 云贵妃坐在宽敞明净的大殿上首,接受着众人的拜见。 “嫔妾参见云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云贵妃虽然盛宠在渥,但衣着仍然素净典雅,淡白色得体的宫装上只用平常的丝线绣着几多将开未开的梅花朵儿,衣袖,襟前,勒帛上也是绣着素色的边儿。脸上脂粉匀薄,头上碧钗倭髻,却衬得她端庄淑雅,是为国色。 云贵妃大方地让众人起身落座,命侍婢们上前斟茶。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响亮的传唤:“应贵妃驾到。” 众人听言齐刷刷地站起身,按品阶次序站好,云贵妃也从上首的位子上走了下来。 踏入殿门的是一只缀满桂圆大小圆润南珠的凤头靴,视线往上,一身华服宫装繁丽雍容,她脸上妆容明艳,一双凤眼凛然天成,唇上口脂色浓,饱含风韵。头上华髻高耸,两边各斜插一支凤凰含珠的金步摇,行走间珠光摇摇曳曳,衬得通身贵气不凡。 云贵妃率先福身施礼,“不知姐姐驾临,妹妹有失远迎,姐姐万福金安。” 身后众人也齐齐行礼,“应贵妃娘娘万福金安,千岁千千岁。” 应贵妃斜睨了云贵妃一眼,淡漠的凤眸散发着凛冽的色彩,语气不虞地道:“按着年岁和进宫早晚,本宫还要称呼云贵妃一声姐姐,妹妹的这声姐姐本宫可受不起。” 云贵妃笑意温和道:“姐姐出身簪缨世家,身份高贵,在这后宫更是深得人心,值得妹妹的这一句称呼。” “哈哈哈……”应贵妃仰头大笑,髻上的发钗珠玉交鸣作响,突然,笑声戛然而止,她看向云贵妃,冷声道:“云贵妃可真是个左右逢源的妙人呐,你暗中收买王选,让他故意带皇上到你这宫里来的事情,不知道皇上知不知道呢?” 话音一落,众位贵人嫔妃皆面面相觑,窃语声声。 云妃心中一寒,面色却不露分毫,仍然微笑着:“姐姐说的话,妹妹可是一点也听不懂呢。皇上来我宫中,乃是凑巧,封赏于我,乃是皇上福泽恩厚。姐姐若是不信,可以去问皇上。” “去问陛下?如今你风头正盛,我怎会蠢到去皇上那里碰一鼻子灰。”应贵妃轻哼两声,话语中带着冰霜寒意,“别以为你的儿子被封了慕王,你被封作贵妃,就可以骑到北宫头上了,别忘了本宫的背后可是应相,还有整个应氏家族,本宫劝你最好安分守己,否则,哼,咱们走着瞧!” 言罢,应贵妃一拂袍袖,转身阔步离去,“摆驾回宫。” 云贵妃依然敛态福礼,平静道:“妹妹恭送姐姐。” 第69章 铃铛 天乍寒,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夜,次日天气放晴,大地一片银装素裹。 皇宫梅园中的梅花在一夜之间尽数凌寒绽放,嫣红如血地簇拥在枝头,发散着阵阵冷香。 慕王赵廷泽立在一株红梅树前,静静出神。 “梅雪两照应,香涌赏花人。王爷好雅兴。” 廷泽转身,身上的玄色狐裘披风扯了一下旁边的梅树,震落了几片细雪。眼前的人依然是那样俊雅如水,眉眼比冬日的暖阳还要温和。 “林兄怎么来此?” “我来京城处理一些事务,顺道来看望慕容兄。”林昱向他躬身一礼,“还未恭喜慕容兄晋升。” 廷泽心中的喜悦还未来得及展露,就猛然被湮灭殆尽,他面色沉冷道:“就连林兄也觉得,我有必要与瑞王一争吗?” 林昱严肃道:“太子薨逝,已是不争的事实,如今应相权倾朝野,能与应氏相较的,也只有王爷您了。若是瑞王登基,必然会沦为应氏的傀儡,大宋的江山就岌岌可危了,希望王爷能以大局为重,林昱以及水云寨各部都会全力支持王爷。” 廷泽面色骤寒,眉峰突然凌起,“如果林兄是来当说客的,那就不必枉费唇舌了,本王的事情,本王自会处理。” 林昱垂眸向他问道:“那若兰呢?” 心口的位置似乎有些隐隐作痛,廷泽闻言重重地呼出一阵热气,双眸沉沉好似一汪没有生机的死水,他望着远处道:“正如林兄所言,廷泽此生是逃不开这权力斗争的牢笼了。这宫廷波谲诡诈,危机四伏,教我如何许她一世寂静?从此我与她万水千山相隔,也只能叹有缘无分了。” 四周有一刻的静默,偶尔有枝头落雪的簌簌声。 “梅花虽好,过则空枝矣。”林昱在他身后向他行了一礼,沉声道:“王爷保重,草民告退。” 廷泽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绪纷杂。片刻,他招手唤来暗卫萧然,吩咐道:“护送林公子安全出宫。” 是夜,廷泽潜入帘翠宫,云贵妃早已在偏殿等他。 “阿泽,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云贵妃张口就问。 廷泽轻叹了口气,淡然道:“母妃不是早就有所动作了,哪里还有有儿臣考虑的份。” 云贵妃站在他身前,意味深长道:“其实阿泽,你也知道,就算母妃不施计引你父皇来我宫中,他早晚也会寻个由头封赏于你,你父皇所为,也只不过是给我们娘俩一个台阶下罢了。太子一党势颓,瑞王的呼声最高,可朝政最讲究一个制衡之道,所有皇子当中,只有你有这个能力可以牵制应相和瑞王。你父皇虽然年迈,但总不至于太糊涂,他想朝野安稳,后宫安宁,就必须抬母妃和你出来。” “所以,母妃接下来就要教儿臣如何讨好父皇,背后与廷宣成为死敌吗?” “不,阿泽,你听母妃说……”云贵妃扯住廷泽衣袖,却被他扬手甩开,一个细小物件从廷泽袖中飞落,掉在地上,伴着清脆的铃铃声。 云贵妃俯身捡起,是一截用丝线串起来的银质铃铛。 “母妃,这是儿臣的东西,快还与儿臣!”廷泽脸泛紫涨,就要伸手去夺那铃铛。 云贵妃笑着举着那串铃铛,左右换着手躲着,但比不上廷泽习武之人的灵敏,最后还是被他夺回,塞入了袖中。 “呀,我的儿子脸红了,是在想哪个姑娘了吧。”云贵妃呵呵地笑着,眸中笑意渐深,“看来母妃要给你张罗婚事了。” 廷泽黑沉着一张脸杵在那里,“母妃在乱说什么,儿臣听不懂!” 云贵妃指着他的衣袖道:“母妃自小在江南长大,听闻扬州一带有个习俗,未嫁女子脚上都饰有铃铛,到出嫁之时才会除去。这铃铛呀,还可以当做男女定情的信物呢。我方才见你非常在意这个铃铛,又想到前些阵子你曾去过扬州,准是哪家的姑娘看上你了,还不承认!” 第73节 廷泽猛地睁大双眼,讶然道:“母妃此言当真!” “母妃何曾骗过你!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诗晗早已不在,也该考虑一下自个儿的婚姻大事了。母妃可有言在先,那姑娘若是出自寻常人家,可收入府中做个侧妃,正妃之位是要留给京□□/媛贵女的。哎,母妃话还未说完,你别急着走啊,阿泽……” 外面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廷泽走在雪地中,每一步都极其沉重,手中的那串铃铛在冰天雪地中发出呜哑暗沉的声音。 他恍然记得那是个晴日,他在林府的东厢房前面的空地上教若兰耍剑。 那小丫头似乎特别喜爱剑术,一招一式都要练上数遍,找他陪练的次数也日渐增多。 那日,他心头兴起,让若兰与他过上两招,看看有无精进。 若兰手持月刃剑,卯足了劲向他这边拼杀过来,他负着手轻松躲过,几招下来,若兰都未近身。而后她狡黠地一笑,持剑在手上挽了个剑花,呼喝一声,挥着月刃便朝他刺来。他身经百战,怎会不知她要来一招声东击西的小把戏,他唇角一勾,突然心血来潮地想捉弄于她,于是在她侧踢一脚的时候握住了她的脚踝。 “哎,这是个什么东西,叮叮当当的吵得我脑仁疼。”他扯下她脚踝上束着的一串铃铛,绕在手指上打量着。 “这个嘛,这是若兰很重要的东西。”若兰低着头,脸颊粉若桃花,那一汪如水杏目中闪耀着熠熠的光泽。 她这难得的害羞表情让他觉得十分好笑,他将那铃铛往怀中一收,拍了拍胸膛道:“既然此物对你如此重要,就由师父代为保管好了。你什么时候要再来为师这里来取。” 若兰低声嗫喏道:“这个……好吧……一切全听师父的……” 他掏了掏耳朵,故意捉弄她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这个东西交给阿泽了。”若兰大喊一声,然后抱着剑撒腿就跑远了。 剩下他一脸不解地摇头,“莫名其妙。” 他将铃铛举起,放在唇边一吻,然后缓缓放下,紧紧贴在心口的位置,竟是无比的熨帖。 他闭起眼,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若兰,你将这个铃铛交于阿泽,现在可还作得数么? 可是我,差一点就要放弃你了。 第70章 上香 寒树玉挂,疏影照阑,庭院霜色浓。 今年的冬日与往年相比格外寒冷些,往年的冬衫抵挡不住寒风侵袭,只得拆开,往里面多揉一层棉絮,膨出来的地方用同色料子滚了云褶子边儿补上。 几日足不出户地赶工,若宁为婆婆方青岚制好了一件银鼠灰对襟貂裘,让丫鬟撒一把干木香花扔进炭火,里里外外将貂裘熏了叠好,放在檀木箱子里,往方氏院里送去。 方氏屋子里烧着几盆炭火,若宁刚走进去,立刻有一层暖雾扑入眼帘。屋里温暖如春,若宁把那件牙白狐毛领连帽披风解下,交于丫鬟拿去挂了,又把自己带来的箱子打开,拿出貂裘抖开,向 方氏道:“母亲,阿宁为您做了件御寒衣裳,您看看可有哪里不好的,阿宁再改过。” 方氏正坐在榻上烤火,听言起身接过厚重裘衣,摸着上面亮泽柔软的皮毛,抬眼道:“阿宁的针线手艺,自然是没得挑的。”说着她目光瞥向若宁身上那件半新的藏青流云纹窄裉袄和海棠红弹墨棉布裙,心疼道:“即有貂裘,你为何不自己制一件穿,紧着我这个半老婆子作甚?” 若宁福身道:“母亲多虑了,这貂裘是夫君进京赶考之时买回的,特意嘱咐我我为您缝制成衣裳,阿宁只是出个力气活,蕴藏其中的还是夫君的一片孝心哪。母亲您看,阿宁的那件狐毛披风也是珍贵,阿宁并非不舍得自个。” 方氏拉来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下心道:“勤俭持家,矜重端庄,真是我的好儿媳。” 与她闲话一阵家常,方氏突然想起来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靠近她道:“最近有无动静?” 若宁心中一震,立刻明白了方氏所说的动静是指什么,她脸上升起一片温热,垂首低声道:“启禀母亲,还没有。” 若宁不用抬头就能想象方氏的脸定是又拉了老长,眼中失望之色能让人心窒。 半晌,头顶上方响起了方氏意味深长的话语:“你和星允成婚已半年,跟你差不多时候成婚的新妇都已经肚大如箩了,此事,可要抓紧些了,我和老爷还盼着来年能抱上孙子呢。对了,我上次跟别人求的一个草药方子……” 认真听完方氏的一阵絮叨,若宁心情沉重地回了挽宁苑。夫君今日不在家,若兰又是个小孩子心性的,连个倾诉的人也没有。 就这样郁郁地捱到晚饭用罢,若宁立在窗外,看着天上一轮清辉明月,吟道:“夜苍茫,懒洗红妆,独倚西窗溶溶月……” “娘子此言差矣。”林昱步入内室,走到她身后将她拥入怀中,温柔道:“有为夫在,应该是共赏西窗溶溶月才对。” 若宁笑着不语,任由他抱着。林昱觉出不对,问她:“怎么了,不开心?” “没有。”若宁躲着他即将落在颊边的吻,偏着头回道。 林昱板过她的身子,严肃问道:“那便是有了,娘子若是不说,为夫就要唤丫鬟过来问话了。” 若宁抬头看着他,启口道:“夫君,我迟迟未有身孕,是否是上次蔻丹余毒未消所致?” 林昱一怔,拉过她的手臂,伸指搭在腕上,静心把了脉,而后道:“娘子脉象平稳,体内脉络通畅,余毒已清,不必担忧。” “那为何……”若宁抬手覆上平坦的腹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林昱拿着她的帕子帮她沾着眼泪,心疼地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是不是母亲又说起这事惹你伤心了,我去跟母亲说说去……” 若宁抬手覆在他唇上,打断了他的话,“不,母亲什么也没说,是我自己恨这肚子不争气罢了。” 林昱眉梢微蹙,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温和道:“怀孕一事要看缘分的,想必是我们与孩子的缘分还未到,娘子莫要心急,心宽才会事事顺遂。” 若宁听了他的话便心便平和下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林昱眼中柔意流转,在她耳边细语道:“娘子若是着急孩子,不如今晚,嗯?” 若宁抬起拳头在他胸前一砸,娇羞不已地由他牵着手朝床边走去…… 听人说扬州城南三十里外莲华寺里的送子观音十分地灵验,若宁择了一个黄道吉日,与若兰一道乘坐马车前去寺里上香。 若兰在府里闷了许多日,难得有个出去散心的机会,自然欢喜不已。一路上,她不时地掀起马车上的窗帘左瞧右看,连若宁都笑她跟没来过似得。 “哎,阿姐,你看那边站在巷子口的那个人。”若兰扒拉着若宁的肩膀,火急火燎地道,“那个人像不像是半夏姐姐?” 若宁往窗户那边挪了挪,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一个脸上脂粉浓艳,头上簪着大朵牡丹绢花,身穿大红绸缎盘锦撒花长衣的女子,领口大敞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里面的鸳鸯戏水红肚兜在冬日的阳光底下若隐若现。她此时正跟几个打扮艳俗的女子一同站在巷口,挥舞着手指的彩色丝帕,向从他们身前经过的男子挥舞吆喝,言语轻浮。在她们身后,则是扬州城远近闻名的烟花巷子。 第74节 若兰叹口气道:“还真是她,我听人说半夏姐姐自从离开林府后,没有人家愿意收她为婢,她的家人也是心狠,居然把她送进了这种地方。” “我们下去看一下吧。”若宁心中一动,朝外喊了一声让车夫停下,与若兰一道下了马车,往那边巷子口走去。 还未走到近前,半夏瞧见了她们,脸上微微惊讶一瞬后,便有些慌张地从人群中向后一退,转身消失在巷弄里。 “我看她似乎并不情愿。”若宁欲追上前询问一番,却被若兰拉住胳膊拦下。 若兰道:“阿姐,你忘了她当初是怎么害你的吗?除去废苑那件事情不算,那蔻丹里的麝香定是她做的手脚,若非姐夫懂得医术,早早察觉,不然你再怎么去寺里烧香也怀不来孩子了!” “可是……” 若兰推着若宁上了马车,把窗帘放下,催着车夫赶紧走,按住她的手,大声对她道:“还有什么可是的,阿姐,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但心怀不轨想要害人,就只能自食恶果。半夏姐姐这样的人,不值得阿姐你为她心软。” 莲华寺外古树参天,香客络绎不绝,大殿里传来的诵经祝祷声不绝于耳。若宁若兰挽着早早准备好的香烛筐子,步入寺中。 供奉送子观音佛像的大殿内黑压压挤满了人,两姐妹在后面等候许久,才轮到他们上前。 若宁在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闭目低声道:“观音大士庄严慈悲,信女江若宁虔诚礼拜,求菩萨保佑信女早日怀得身孕,为林家添继香火。” 若兰也在一旁的蒲团上一跪,心里默念着:“观音娘娘在上,请您保佑阿姐早日得偿所愿,与姐夫恩爱永固。还有,也请顺便照看一下若兰的姻缘,谢谢观音娘娘。” 祝祷完毕,二人向菩萨深深一叩,若兰将若宁扶起身,在像前供了清香,向寺僧打点了香油钱,才在人群的挤搡下走到殿外。 走到香客稀少的廊下,二人畅快地吁出一口浊气。 若兰一壁扶着廊间的柱子,一壁往脸边甩着帕子扇着风说:“里面的人实在太多了,闷得我都喘不过来气了。” 若宁也道:“是啊,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再回去罢。” “哎,阿姐,方才路过大殿,听人说午时这里有素馅包子提供给香客吃,我们再等一会,吃完包子再回去吧。” “你呀,真是个小馋猫,走到哪里都忘不了好吃的。”若宁一点她的脑门,嗤嗤地笑了起来。 若兰捂着额头,娇憨地叫了一声:“阿兰只有在阿姐面前才会这样。” “呦,这不是林府是少夫人和寄居在林府的江二小姐么?在这里都能碰到二位,真是有缘啊。” 若兰若宁转身一看,是王思瑶领着两个丫鬟走过来。 思瑶唇角一撇,仰着脸道:“这里离送子观音娘娘的大殿最近,你们是来求子的吧。”说着她视线往若宁身上扫了一圈,撇嘴讥诮道:“也难怪,你嫁给表哥那么多时日都未怀上身孕,早该心急如焚了吧。我劝你啊,还是去药铺里抓几贴汤药吃吃,自个身子有毛病,观音娘娘也帮不了你的,哈哈哈……” “你才身子有毛病呢!我告诉你,王思瑶,你别太过分,我们姐妹也不是好欺负的。”若兰听得此话怒火中烧,气急败坏地就想上前与她理论,却被若宁伸臂拦下。 若宁向思瑶福身一礼道:“多日未见妹妹,原来妹妹是到这莲华寺中清修礼佛来了。佛门教人向善,心怀慈悲,看来是妹妹念的经书不够多,亦或者是,妹妹心中阴暗,坏心思太多,任由佛法再广大无边也是照不亮的。” “你……”王思瑶气得柳眉倒竖,竖起玉指指向她,“你们两个简直……” “简直什么?看你那样子,像个疯妇似的,跟你沾亲带故真是好生丢脸。”若兰抱着双臂,丢了一个白眼给她。 “妹妹还是收了这咄咄逼人的架势,莫要伤了大家闺秀的风范。”若宁轻笑道,“另外,若宁还要提醒一下妹妹,妹妹饱读诗书,知书达理,依礼该唤我一声表嫂的,可是妹妹不但言词无礼讥讽于我,竟连面见长辈行礼这样的礼数也不懂得,说出去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了。” 若兰也附声道:“就是就是,阿姐说得好有道理。”又白了思瑶一眼,得意道:“王家大小姐,还不快向我阿姐行礼。” 思瑶气不过,但是又无法,只得理亏地向她欠了欠身子,然后带上丫鬟气急败坏地离开了。 王思瑶走了好远,若宁往廊下的美人榻上一瘫,眼泪立刻委屈地滚落下来,捻起手帕边擦边嘤嘤地哭着。 若兰坐在她身旁,安慰道:“阿姐,王思瑶那样的坏人,不值得与她置气,你气坏了身子,还会让那小人得意。” “我没事。”若宁擦掉眼角残泪,对她道:“时候不早,我们去饭堂领了包子,就早些回去吧。” 若兰点头:“嗯,好的。” 第71章 学堂 年关将近,林府上下忙着备置年货,大夫人将此事交给若宁打理,说是让她磨练磨练,日后成了当家主母才不至于慌乱。若宁每日忙着与管家和张婶探讨采买事宜,每完成一项都要去大夫人那里报备,忙得不可开交。 为此,林昱觉得自己备受冷落。 这日,林昱一早去给大夫人问安,谈话中提及去青岚草堂看望学生之事,因若宁熟稔针织缝补之事,便叫她一道去帮忙。若兰这几日染了风寒,就让她在房中休息了。 青岚草堂乃是由林知府出资兴建的学堂,以他的正室夫人的名字命名,专供孤儿或者穷苦人家的孩子读书,且免其学资,是为善举。 青岚草堂立于城南角的一处清幽之地,是由数间茅檐低舍围成的一个四合院子,四周桑竹环绕,院门前专门开辟了一块空地,留作学生蹴鞠之用。 若宁搭着林昱的手下了马车,一群梳着总角的小童哄笑着从里面涌出,如潮水般向他们扑过来。 草堂里的几名教书先生和负责浆洗烧饭的两个妇人也出来迎接他们,一道把他们事先缝制好的冬衣和几袋粳米肉脯从马车里搬了下来。 其中一个教书先生躬身道:“大公子又来给孩子们送衣裳和吃食了,吴某代孩子们谢谢林大人和大公子。” 林昱亦向他行礼道:“吴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几位先生学识渊博,放着城中大户人家的先生不做,来这青岚草堂教书育人,拿着微薄的报酬,居行简陋,才是真正的品格高尚,实在可敬!” 几位先生连忙摆手谦虚道:“教书育人,乃是我等之本分,这里的学生刻苦勤奋,毫无骄矜之气,作为他们的先生,我等也是欣慰。” 一个妇人从若宁手中接过棉衣,笑呵呵道:“这位是少夫人吧,长得跟仙女儿似的,与大公子真是般配。” 若宁看向林昱,恰好林昱也在看她,两人视线一对,若宁立刻害羞地低下了头。 一个年龄稍大的孩童攥住林昱的衣襟,欢喜道:“林先生,上回您给我们讲的孔孟之道我有几处不甚明白,请先生再给我们讲解一回吧。” “是啊,是啊,还请先生帮我们讲解。”一旁的小童也都拍着小手欢欣雀跃地围着哄笑。 “好吧。”林昱向若宁微笑着点了点头,就在一帮小儿的簇拥下走进了学堂。 若宁帮着那两个妇人携着棉衣进去,放在院子里的草席上,按照大小尺寸摆放整齐,等孩子们下学的时候前来认领。 妇人一边忙活一边打量着若宁,咧着嘴,呵呵地说:“这少夫人长得就是俊,怪不得之前我给大公子介绍我的乡下娘家侄女,他还死活不乐意呢,原来心里早就有人了。” 第75节 另一个妇人听言,抓起一件棉衣就朝她身上丢去,大声唬道:“去去去,就你那娘家侄女的长相,嫁给我们村西头的鳏夫,他也不乐意。” 说罢她转身问了若宁的年龄,家住哪里一些琐话,若宁低头轻声一一答了,那妇人欢喜道:“你别听她乱说,大公子可不是风流花心之人,之前听大公子说他心中中意一人,非那人不娶,想必大公子心心念念的人就是你吧。” 若宁一喜,不禁脱口而出:“敢问这位婶子,我夫君何时说过此话?”说完又觉得羞臊不已,脸上红霞阵阵。 “少夫人脸红个啥,我们两个妇人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情啊爱啊的。”那妇人笑了一阵,想了想说:“大公子说过此话,好像是两三年前吧。” 两三年前!她自从与林昱相识到现在才不过半年有余,那他之前中意的姑娘绝对不可能是自己了。 那妇人见她忧心忡忡,面色不悦,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就打着哈哈道:“柴房的饭菜好像做好了,我瞧瞧去。” 从青岚草堂回来的路上,若宁一直闷声不言,林昱以为她是累了,便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握着她的手,温声道:“忙碌一天,娘子应是累了,车上可休憩片刻,到家我再叫你。” 晚上歇下之后,林昱在床上温柔地吻着她柔软的唇瓣,大手向下游移,欲扯下她里衣的结带,手上一重,却被她抓住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若宁呼吸有些紊乱,勉力平息了一阵才道:“夫君,妾身今日太累了,想早些……歇息。” 林昱身子一顿,抬手摩挲了一下她的双唇,怜惜道:“是为夫不好,没有顾虑到你的身子,娘子早点睡吧。” 他躺在一边,从背后拥住她。 他的怀抱很温暖舒适,却无法宽慰若宁心头的忧郁,她纠结半晌,终是启口问道:“夫君在蛟河与我相遇之前,可曾有过中意的姑娘?” 他吻了吻她颈边细嫩的皮肉,轻笑道:“娘子怎么问起了这个?” “夫君别管我为何要问,只要如实回答我便是。” 林昱松开她,仰面躺在床上,细想了一下,沉声道:“是有那么一个人。” 果然,他心里还有别人,还是在认识她之前。 虽然已隐约知晓了答案,但如今得他亲口承认,心头的酸楚如层云碧浪涔涔蔓延开来,彼时的初见,昔日的欢好,连脑海中他清雅温和的笑意都失了颜色,蒙上了一层暗沉的灰。 身后传来了平稳均匀的呼吸声,枕边人已经酣眠睡去。若宁朝里侧卧着,眼泪在暗夜里闪动,然后无声地掉落在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枕头上。 汴京,皇宫,紫宸殿。 皇帝悠然地歪坐在上首绣着明黄色团龙祥云的软塌上,云贵妃坐在一旁轻柔地为他捏着小腿。 突然外面一声通传,“应贵妃娘娘驾到。” 应贵妃在殿中盈盈一跪,给坐在龙榻上的云贵妃飞去一个恶狠狠的眼刀,再垂首向皇帝一叩道:“臣妾参见陛下,愿陛下龙体金安。” “贵妃来啦,有事起来说话吧。”皇帝掀了掀眼皮,朝下方摆了摆手,复又阖上双目。 应贵妃起身道:“启禀陛下,除夕将至,往年宴请朝臣,举行祭祖大典,还有大大小小的进贡赏赐,都是必不可少的要事。陛下交给臣妾统领后宫之权,臣妾恐辜负陛下的期望,昼夜不停地操持,现已拟好一份朝宴的名录手册,请陛下过目。” 王选从应贵妃手中接过手册,呈给皇帝翻看。 皇帝翻了几页,忽然惊坐起来,把手册往应贵妃站立的方向扔了过去,震怒道:“朕刚失去皇后与太子,三月丧期未过,无论是朝臣还是后妃,都要与朕一同痛心哀悼,你端出这个艳舞靡乐的朝宴来,是要来膈应朕么?” 应贵妃听言吓得花容失色,忙敛衽伏地一跪,“陛下赎罪,是臣妾考虑不周,求陛下宽恕臣妾。” 天家守丧,以月为年,应贵妃在这个当口急着在后宫立威,实在是大大的失策。 云贵妃闻言知雅意,劝着皇帝在榻上坐下,伸出葱白玉手在他胸前抚着顺气,“皇上莫要动怒, 姐姐她是第一次执掌后宫,手生也是难免的。皇上哀悼仙逝的皇后和太子,停罢宴乐,乃是陛下皇恩浩荡,顾念君恩旧情。” 她侧首看了一眼跪在下方的应贵妃,柔声道:“姐姐她也是担心陛下龙体,想借着举行朝宴的机会让陛下心情舒缓,并无他意。” “正是,臣妾正是此意,还望陛下宽宥臣妾。”应贵妃气得银牙都要咬碎,藏在袖中的手快被掐出了血。 皇帝平复了激动的情绪,握住云贵妃的纤手,意味深长地道:“还是云嫣善解人意,使朕怡情悦性,贵妃日后可要向她用心学习一二。” 云贵妃在一旁向应贵妃得意地剜了一眼。 应贵妃强按着心头怒火,只得再一叩,语气恳切道:“臣妾谨记陛下教诲。” 第72章 除夕 大年三十这一日,林府上下贴上桃符春联,以鸡冠花供祖,里头简单布置了一番,还算喜气洋洋。 晚饭时,林府众人齐聚一堂,围着大圆桌子吃着团圆饭。二夫人王氏虽犯错被禁足,但大夫人方氏在林正清那里为她求了情,说纵然王氏千错万错,但除夕夜本就图个热闹吉利,让她一人独自在院子里守着冷清,实在不忍。林正清顾念往日情分,便也让她出来一道用饭。 席间,林正清手执一杯屠苏酒,吟道:“爆竹一声辞旧岁,春风十里入屠苏。这一晃又是一年过去了。” 林昱端起酒杯与他碰杯,豪爽饮下,“星允祝父亲母亲身体康健,万事胜意。儿子只能饮下这一杯,父亲切莫怪罪。” “好,你随意吧,为父自饮几杯。”林正清笑呵呵地道。 方氏为他斟了酒,也在自己面前的酒杯中倒了些,举杯道:“星允不能喝,妾身陪着老爷,今日除夕,咱们呀就喝个痛快。” 林正清笑容满面,抬袖饮尽杯中佳酿,赞了一声好酒。 若宁若兰从外间挑帘走了进来,向林正清和方氏福身行礼。她与若兰把托盘中的红烧鲫鱼和四色饺子摆在饭桌上,将鱼头的位置对着长辈。 “除夕家宴少不了鱼,除夕吃鱼,意味着年年有鱼,还要留头留尾到年初,寓意有头有尾。” 林正清颔首,叹息道:“对了,亲家公远去支月国半年有余,过年都未回来,不知道他远在异国,孤身一人,该如何过年。真是应了那句‘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啊!” 提起父亲,若宁若兰皆面露忧色,若宁道:“父亲前几日来过信了,信上说他还要在那里呆上些时日才能归来,至于因由,信上只字未提。” 方氏在桌子下面扯了扯林正清的衣袍,林正清会意,就举筷子夹着桌上的菜肴吃,不再多言。方氏看向桌上由菜蔬、胡萝卜、木耳和蛋皮做成的四色饺子,打着圆场道:“这饺子的包法我还是第一次瞧见,阿宁真是心灵手巧。过年了,下人们都家去了,留下来的极少,倒让你们姐妹俩受累了。” 若宁福身道:“母亲哪里的话,这本是若宁分内之事,为家人做上一桌年夜饭,是极幸福的,若宁一点也不觉得辛苦。” 若兰上前福了个礼,将阿姐交代她的话高声说了:“若兰承蒙林伯伯、林伯母照顾,若兰在此,祝愿两位长辈在新的一年心情特别好,身体倍健康。” 第76节 林正清虢须祥笑,方氏也笑得合不拢嘴,“都是好孩子,伯母一见你就十分开心了。” 王氏看着这和和美美的一幕,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她现在在林府的地位只比通房好上那么一点,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恃宠而骄。她看向一旁吃着糕点的智允,心里的阴云消散大半,她还有儿子,以后的日子还有依靠,凡事往好处想,心便踏实些了。 晚饭后,几个晚辈向林正清和方青岚磕头祝福,二人分别发了红包给他们,其中最数若兰和智允的红包最大,两人欢欢喜喜地接过就跑到一旁的桌子上数银钱去了。 接下来是围炉守岁,刚开始众人说笑谈天,时辰打发得倒快,可夜越深,人越困倦,刚捱到亥时,方氏与林正清就揉着发酸的后腰,相携回院里歇息了。 剩下的几人喝喝茶,吃些点心垫肚,快到子时才散去。 若兰打着一只竹篾纱灯回到自己的庭院,顺着楼梯上了阁楼,还未打开房门,若兰就觉得有些不对。她吹灭了灯笼,别在腰间,适应了黑暗之后蹑手蹑脚地摸进房内。 她贴着墙根走了几步,摸到挂在墙上的月刃剑,握着剑柄慢慢拔剑出鞘,轻脚向床边挪去。 床上吱呀晃动了两声,一个黑影坐了起来,还未等她持剑相向,只听那人带着沙哑低沉的嗓音道:“是我,阿泽。” 若兰一惊,收了剑势,找到火折子点上灯笼,打到床前一照,还真是师父。 廷泽被这火光照得睁不开眼,立刻双手覆在面上揉搓几下,才缓缓睁开双目。细看之下,他满面倦容,下巴上满是青黑,鬓角的发丝凌乱,衣衫也满是褶皱,虽然不及往日的英俊非凡,却也添了几分倜傥。 若兰把桌上的蜡烛点起,吹熄了灯笼,奇怪问道:“今日是除夕夜,师父不在家与家人团聚,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廷泽打了个哈欠,敲了敲发酸的臂膀,未理会她。 父皇停罢宴乐,只留母妃服侍在侧,我策马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千里迢迢赶来扬州看你,还在此处等了许久,一句感动的话都没有,反倒先来质问我些无关紧要的话。 因知晓他的脾性,他若不想说,别人撬也撬不开。若兰看他不吭声,便不多问,转而道:“师父身上脏兮兮的,可是几日未曾梳洗?可要若兰通知林伯伯和姐夫,为你接风洗尘一番?” 廷泽抬首道:“我有要事在身,此番只是路过扬州,歇息一会便走。” 若兰咦了一声,“府中厢房就在隔壁,师父怎么歇到这儿来了?” 廷泽只觉脑壳一阵嗡鸣,正在脑中寻着体面的说词,突然肚中发出一阵声响,他尴尬地捂着肚子,却招来更加响亮的咕噜声。他下颌紧咬着,心中羞愤不已,只恨此处没有地缝可以逃离。 若兰明白过来,盯着他道:“师父怕是饿了,师父请稍候,我去给您取些吃食来。” “不用……”廷泽话音未落,若兰已经走出了房间。 不多时,下面的阁楼上传来脚踩楼梯的声音,若兰提着食盒推门进来,见廷泽正襟危坐在桌边,面色清冷。 若兰将三碟小菜并一盘酱牛肉摆在桌子上,又从食盒里取出一瓶烫好的酒,给他斟上,“过年这几天厨房里的饭菜备得齐全,若兰担心师父挨饿,就粗略取些小菜,师父将就着用些吧。” 廷泽低低嗯了一声,接过她递来的筷子夹了些牛肉吃着,几杯热酒下肚,通身舒爽畅快,这几日奔波的疲倦也一扫而空。 吃完了饭,若兰把桌上的碗碟酒盅收好,两手托着腮帮,撑在桌子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廷泽被她这水盈盈的目光搅得心神不宁,但又无所遁形,只得看向别处,“看我做什么?” 若兰咧嘴一笑,傻里傻气地说:“若兰许久未见师父,差点忘记师父长什么样子了。师父好不容易来一回,急急忙忙地又要走,若兰要好好看看,把师傅的音容笑貌刻进脑子里,怕以后见不到了。” 廷泽听言从胸腔里哼了一声,恼怒道:“说什么浑话!师父又不是将死之人!” “呸呸呸,若兰说错话了,这大过年的,好不吉利。”若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嬉皮笑脸道:“若兰的意思是,若兰许久未见师父,非常想念师父。” 从进来到现在一口一个师父的,听着格外刺耳。 廷泽看了她一眼,郑重道:“你给我听好,从今往后,不准再叫我师父。” 若兰柳眉一挑,急急拉着他的衣袖,轻轻晃着,“是不是若兰哪里做得不对,惹您生气了,您说出来,若兰一定痛改前非,绝不再犯!” 廷泽撇开她的手,眸光深谙冷沉,“不让你叫就别叫,哪儿那么多废话。”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那串铃铛,心下一动,偷瞄了一下鼓着腮帮的若兰,凑近她道:“唤我阿泽。” “阿泽……”若兰重复着,不由脸上一热,身子转到一旁,不再看他,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外面梆子声声,更夫敲锣而过。 “三更了。”若兰喃喃道。 廷泽注视着那汪清澈的明眸,还有那如樱桃般柔嫩的粉唇,心里突然没来由冒出来个古怪的念头,那小丫头知他要走,会不会立刻跳起来,抱着他不舍得让他离开。若真是那样,那他该如何回应?留下来,然后…… 喉咙不听话地滚了滚,她,还太小了啊…… “时候不早,我要走了。”廷泽站起身,故作悲凉地吐出一句。 心里正忐忑着,只听若兰简单地哦了一声,眨巴着灵动的杏目歪着头望着他。 廷泽心头一凉,木讷杵了半晌,走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肩膀,目光灼烈,“你到底明不明白?” “嗯,我明白。”若兰点点头,“师父舍不得若兰。” 廷泽凝着她,唇角牵起,心道,还不算太笨。 他走到床边,在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个精致华美的金丝楠木盒子,朝她丢了过去,“给你的,接着。” 若兰灵巧接过,打开一看,双目倏然一亮。她捏起躺在丝绒面上的一只足金嵌宝的缠枝莲花镯,放在眼前拨棱瞧着,灵俏的眉眼弯成了一双月牙。 那金镯金光闪闪,雕琢精美,上面镶嵌的宝石是番邦进贡的上好红蓝晶石,是他花了好多心思,找来宫中的能工巧匠,卓绝巧手打造的。 若兰把镯子往手腕上一套,晃了几晃,呵呵笑道:“阿泽怎么突然送我如此厚礼?这么重的金镯子,可是要花上不少银钱吧。” 片刻,她又把镯子从手腕上撸下来,努着嘴道:“这么贵重的东西,若兰不敢收,阿姐知道了又要骂我。” 廷泽气结,一把夺过那镯子就往她手上戴,若兰缩手躲着,等到戴好时,她那白皙的皓腕上被镯子硌出一道清晰的红印。 廷泽伸手在那红印上揉了揉,又执起她的玉手放在唇边吹了吹,心疼地道:“既然给你了,戴着就是,躲什么躲!何况我送你镯子也是师出有名,今天不是你的生辰嘛。” “你记得若兰的生辰?”若兰低着头,任由他握着手,心里比吃了蜜糖还要甜。 第77节 “嗯。”廷泽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放下她的手,沉声道:“我真的要走了。” “师……阿泽,等一等。”若兰拉住了他的衣袖。 廷泽挑眉,“还有何事?” “阿泽送给若兰厚礼,若兰很是欢喜。这会子夜深人静的,我也寻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来送你。”若兰走到梳妆匣旁,拿起一把羊角梳子,举在面前摇了摇,“就让阿兰为你梳一次发,权当还礼好了。” 廷泽听言嘴角一抽,想起了她学女红时戳的满手的洞,憋着笑道:“你会吗?” 若兰从背后推着他,到梳妆台前的绣墩上坐着,不服气地道:“我自小就为阿爹梳发,你可不要小瞧我。” 廷泽道:“我可不是你阿爹。” 若兰用力揪起他的一綹发梢,往一边猛地一扯,疼得他头皮发麻。若兰气鼓鼓道:“若兰好心为你梳发,你倒来恼我,看在你是师父的份上,我懒得跟你耍嘴皮子。” 这小丫头厉害起来还真是泼辣,像一只生气的,小野猫。 “不是有那句话吗,叫一日为师,终身为……为师。”唉,怎么越说越不对了!廷泽舌头打了结,只好道:“不是要梳发吗,开始吧。” 纤手轻柔,拂过他的发间,她身上独有的清浅气息若有似无地在身侧萦绕,廷泽眸光渐深,几欲沉醉。 “好了。”若兰放下羊角梳子,端着一只铜镜放在他面前,“我的手艺如何?” 他摸摸头上的发髻,左右照了照,笑着道:“尚可。”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外面的锣声又起,更夫的声音在这数九寒天的冬夜,也似打着颤。 不觉间已经四更天了,他与萧然约好四更在城外汇合,如今,只得走了。 “这下我真要走了,你保重。” 廷泽背着她,走到窗边,用佩剑挑起包袱,纵身跃了出去,若兰跑到窗边想要叫他,却只看见一个黑色身影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翌日,若兰睁开双眼,惊坐起来,看了看房中摆设,悻悻地就要掀被下床。她视线往下,看到枕边的金镯,才恍然忆起,原来昨日种种,并不是一场梦。 她拿着镯子咯咯笑了一阵,扯起被子将全身蒙起,肆意的欢笑声从里面传来。 第73章 上元佳节 正月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十五上元佳节。 晚上吃完元宵,若兰吵嚷着要去街上看灯,二夫人不让智允跟来,林昱说要与父亲下棋,便只有她们两姐妹去街上赏花灯了。 西市大街人流如织,四处燃灯放焰,张灯结彩,一片火树银花。 若兰玩得起劲,边走边唱道:“正月十五月儿明,我与阿姊去看灯。花灯连天如星海,十里长街闹哄哄。” 二人往前走着,若兰又唱道:“兔儿灯耳朵长,走马灯转不停,鲤鱼灯那个摇尾巴,孔雀开屏灯,俊俏又太平。” 突然一队舞龙从她们身旁走过,若兰拍着手道:“龙灯掀舞锣鼓敲,彩珠戏龙抛得高。阿姐,你看那边,踩高跷,划旱船,扭秧歌,边唱边打太平鼓。” 若宁脸上也盈满笑意,待舞龙队伍走远,她对若兰道:“再往前走就是娘娘庙了,阿姐给你买些香烛,去娘娘庙里求姻缘,再到河里去放灯,保佑我的阿兰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我才不要呢。”若兰扬起俏丽的小脸,转了转眼珠,猛地拽起她的手,没入了人流中。 “阿姐,我们去猜灯谜。” “慢一点儿。”若宁猝不及防地被她拉着飞快跑着,二人在一个猜灯谜的小摊前停下。 摊主一身月白色长衫,身姿颀长,戴着昆仑奴的面具,整张脸都掩在面具之下。 “小生这厢有礼了。”摊主行礼,轻咳了一声,带着略微厚重的嗓音道:“两位姑娘可是要猜灯谜?” 二人福身见礼回去,若宁疑道:“这位先生好生熟悉。” 若兰道:“阿姐,这位先生的摊前写着,只要猜对灯谜,就可以不要钱领花灯呢。” 那摊主拿起一只花灯,念道:“画时圆,写时方,有它暖,没它凉,打一个字。” 若兰扯着她的袖子,“阿姐,你来猜。” 若宁道:“是个‘日’字。” “夫人好聪明。”摊主把花灯递给若兰,又拎起另外一只,摇头晃脑道:“嘴下留着八字胡,还打一字。” 若宁道:“先生的灯谜妾多年之前就猜过了,是个‘只’字。” 那摊主颔首道:“夫人仙姿佚貌,冰雪聪明,小生冒昧一问,不知什么样的男子能娶到夫人如此蕙质之人?” 若宁不悦道:“我夫君贤良方正,待人友善,这位先生言语轻薄,与我夫君天差地别,恕不奉陪。”说罢她拉起若兰转身欲走,若兰却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处。 “娘子莫恼。”那人上前捉住若宁的手,另一只手揭开面具,若宁脸上的恐慌变作惊讶,“夫君?怎么是你,你为何在此处,还如此捉弄于我?” 林昱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递给她,若宁端详一阵,讶然道:“夫君何时拿了我的香囊?” 林昱微笑:“娘子再仔细看看。” “看这个香囊的做工针脚,确实是我所绣,只不过样式老了些。” “娘子再仔细想想,三年前的那晚,也是上元佳节,我在此处出灯谜赠花灯……” 三年前的上元节,她们姐妹来扬州城看花灯,遇到一个戴面具的摊主,他的灯谜很难猜,但是若宁一连猜中好几个,把得来的花灯分给周围看热闹的小童。 之后她也给摊贩出了一个谜语,摊主却没有答上来,忽然一群舞龙队伍过来,把她们推到人群中,那时她的香囊掉了,被扮作摊主的他捡了去。 “其实,那次在蛟河落水我并不是第一次遇见娘子,早在三年前的上元节,我就对你一见钟情了,那日你问我在蛟河遇到你之前有没有喜欢的人,我说的那个人其实就是你。” 这阵子她总是郁郁不乐,与他在一起时也明显带着疏离,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在青岚草堂的浆洗妇人那里得知,她是以为他心里存着别人,所以才无法释怀。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让若兰引她来到此处,把往事重提一番,希望能借此纾解她眉间轻愁。 第78节 林昱握着她的手,灿若星辰的双眸凝着她,恳切道:“娘子,不要再与我置气了好么?” 两行清泪从若宁脸上滚落,她低头哽咽道:“夫君为何不早些对我说?阿宁还以为,还以为……” “娘子答应我,以后不许再哭了。”林昱抬袖擦着她的眼泪,将她拥进怀中。纷杂的喧嚣声还在耳畔,天地间仿佛静谧地只剩下这方寸之地,和怀中的温暖。 若兰摇着胸前的一缕秀发,走出人群。阿姐和姐夫终于和好如初,她也算是功成身退了。思及此处,她脸上便全是得意的笑。 “这位姑娘要买花灯吗,上元节买花灯许愿,最是灵验。”突然旁边一声吆喝,若兰扭头,见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男子袖着手立在一个冷清的小摊前。 她走过去挑了两只荷花灯,取出荷包就要付钱。 那摊主指着桌上的笔墨,“姑娘请在这边写上愿望。” 若兰抿了抿唇,小声道:“我的字不好,就不写了。” 摊主笑道:“姑娘,鄙人也可代写,只不过每只花灯要贵上两文钱。” “没问题。”若兰一口应下,取下几只花灯,挨个递给小贩,“我来说,先生来写。” “好嘞。”摊主坐下,在桌上铺好纸张,提笔蘸了蘸墨,向她摊手道:“姑娘请说。” 若兰多挑了几只花灯,挨个道:“这个帮我写上,祝阿爹平平安安,早日归来。” “这个写上,祝阿姐姐夫恩恩爱爱,早生贵子。” “这个写上,祝林伯伯林伯母身体康健笑口常开” “还有,这个写上,祝智允读书上进前程似锦。” “好嘞。”摊主写完,把纸张放在一旁晾着,捻须问道:“姑娘为何不为自己许愿,譬如愿得有情郎,白首不相离。有缘遇佳人,公子世无双之类。” 若兰害羞道:“我嘛,没有什么愿望,先生,帮我把这些写好就好了。” 身后不远的巷弄中,慕容泽沉着脸立在暗处。他五识高于常人,耳力更是异常的好,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悉数传至他的耳中。 虽然感情之事未定,但好歹也相处了一些时日,她把那些人都挨个祝福了个遍,就想不起我的一分一毫吗? 摊主刚要收起笔墨,若兰连忙道:“等等,还有一个极重要的人。” 她挑了一个大的花灯递给摊贩,“这个写上,祝阿泽哥哥……” 若兰摸着下巴,歪着脑袋,思索着合适的话。 摊主呵呵笑道:“想必这个阿泽小兄弟便是姑娘的情郎了。” “不,他是我师父,不过他不让我叫他师父。” 说完她掰着手指头数着,师父他相貌堂堂英俊潇洒,武功高强,家世又好,有什么可以许愿的呢? 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浮现慕容泽那张没睡醒肿着一双眼泡子的面容来。 “那就祝阿泽哥哥早睡早起永远精神!” 摊主眉头一皱,“鄙人替人写了这么多心愿,还是头一遭听说祝人早睡早起的。” 若兰恼道:“先生就依我说的写便是,本姑娘又不会少了你银钱。”说罢,她就从荷包中掏出几块散碎银子拍在了桌子上。 摊主微微叹口气,提起案上的笔,照她说的写了上去。 写完之后,交于她道:“鄙人在这里呆了许久,有叫我卖花灯的,有叫我写字的,姑娘还是第一个叫我先生的。” 若兰接过字条塞进花灯里,“先生的字写的如此好,人又实诚,当得起先生二字。” 这话听来很是受用,摊主乐得合不拢嘴,“谢姑娘美言了,这个火折子赠与你,到河边的时候方便点灯。” “谢谢先生。”若兰拎起花灯,哼着歌走了。 廷泽听了她的话,唇边笑意层层泛开,正想上前叫住她,身边的暗卫萧然出现,向他抱拳道:“王爷,云贵妃娘娘口谕,让王爷火速回宫。” “我有要事,稍后再回去。”廷泽往前刚迈一步,萧然立刻闪身在他前头,严肃道:“王爷,我们前脚刚离开京城,娘娘派来的人就跟了过来,来人说娘娘所交托之事十万火急,请王爷以大事为重,切勿被儿女私情牵绊。” 廷泽抬起一只手,抚摸着前面渐渐模糊远去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他很羡慕林昱,如此良宵佳节,有佳人入怀,朝夕相伴。 这样的幸福,他何时也能有? 廷泽收回目光,沉声道:“走吧。” 第74章 花神大典(上) 正月就这样热热闹闹地过去, 转眼到了二月二的青龙节, 众人还未从踏青游玩的欢乐中回过味来,一道圣旨从皇宫火速传至扬州。 林正清率家眷在前院恭敬跪拜,宣读圣旨的公公捏着尖细的腔调念道:“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扬州知府林正清绩效卓著,疏浚运河有功,特召其次子林焕进宫,为十二皇子伴读, 以示嘉奖, 钦此。” “臣林正清接旨, 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林正清双手接过圣旨, 还未起身,就听到后面传来一声跌倒声,随后就有人大声喊道:“不好了, 二夫人昏过去了。” 王氏得知智允要奉昭进宫,去当什么劳什子的皇子伴读, 且归期未定, 心头一口闷气难纾, 郁结于胸, 当即就病倒了。大夫人方氏请了大夫为她诊治,汤药灌下数十副,才见好转。 智允随皇宫派来的车驾离开的那一日, 众人在扬州城郊为他送行,林正清怕王氏又要哭闹不停,就让人瞒了她消息,未让她前来。 林正清与林昱对他叮嘱一番,智允躬身向他们行了个大礼,懂事地道:“那个宣旨的公公说,皇子伴读在每年的八月节和年节均可回家探亲,智允在宫中会谨言慎行,会好好照顾自己,父亲与兄长不必挂心。” 林正清颔首,摸摸他梳着总角的头,又嘱附了一些话。 方氏与若宁将智允的行礼塞进马车,林昱取了银钱打点车夫和侍卫,让他们路上好生照顾智允。 若兰上前,将一大盒糕点塞给他,掂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哭着道:“这是你最喜欢吃的枣泥糕,姐姐特意跑到西街的玲珑斋为你买的,扬州到京城路途遥远,免不得劳累挨饿,你带着这糕点,路上留着垫肚。” 枣泥糕的外皮还有余温,香气透过油纸传入鼻中,先前还装作少年老成的智允,这一刻便再也支撑不下去,眼泪也不争气地涌上眼眶。 第79节 智允抬袖擦了擦眼泪,再抬起头来时,已是平常的嬉笑模样,“若兰姐姐莫哭,智允在家中与姐姐最是要好,智允进京当了皇子伴读,是光宗耀祖的好事,姐姐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是。再说,京城繁华无双,智允去皇宫见了世面,回来还要跟姐姐好生炫耀一番呢。” 听到他这小大人的话,若兰破涕为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等你去京城见了世面,就该嫌弃姐姐孤陋寡闻了。” 马车粼粼,行走在官道之上,不多时,便驶出很远,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若兰还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隐隐啜泣,若宁在一旁柔声劝慰着。 林昱立在林正清身旁,用仅能他们二人听到的声音道:“儿子已经安排了水云寨的成勇暗中跟随护送,在京城和皇宫大内儿子也安插了人手,可保智允无虞,父亲且放宽心。” 林正清捻须嗯了一声,对众人道:“回府吧。” 智允离开扬州没几日,京城那边就快马加鞭送了平安信过来,林正清心中的一颗大石也算平稳落下。 这日,阳光明媚,林昱在鸟市寻了一只羽色艳丽的鹦鹉,买了回去哄娘子开心。刚走出鸟市没多远,就看见一个玄衣身影立在水渠旁一棵粗皮老柳树下,目光灼灼,巴巴地向他这边张望着,那疲惫幽深的双眸中似乎还带着隐约的愧疚。 林昱装作未见,大步从他跟前走过。那人在他身后一礼,沉声道:“林兄,请留步。” 林昱转身,快步上前扶起他,故作惊讶道:“草民眼拙,未留意到慕王千岁,草民罪该万死,还请王爷责罚。” “林兄如此说,可是心里还怪着我。”廷泽说着又向他一礼,诚恳道:“以前是廷泽不懂事,林兄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王爷纡尊降贵,对我行了这么大个礼,真是折煞草民了。” 廷泽觉得自己似掉进了冰窟,在春日的暖阳下涔涔冒着冷汗。 他正欲再次开口,只听林昱朗声笑了起来,那笑容在日光的淡影里显得格外俊逸儒雅。“玩笑而已,慕容兄切莫当真,切莫当真。” 廷泽稍稍解颐,展颜道:“林兄的这个玩笑当真开不得。” “慕容兄今次复来扬州,不知所为何事?” 林昱举起手中的鸟笼,吹几声口哨逗着,那鹦鹉颇有灵性,伸出弯喙啄啄胸前蓝羽,小脑袋一磕一磕,竟叫唤出相同的调子来,似是在与他相和。 廷泽在一旁道:“京城到处都是官,不若江南遍是才子佳人,而且我去岁听若兰那小丫头说过,今年扬州会举办花神大典,廷泽心痒,故此慕名前来。” “哦?”林昱逗弄着笼中鹦鹉,垂眸道:“我怎么听说皇上欲派人暗访运河修筑一事,王爷极力毛遂自荐,又找了云贵妃说和,才得了这个出宫的机会的。近日拙荆托父亲为若兰物色适龄未婚男子,慕容兄莫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怕来得迟了悔青肠子,才火急火燎赶来的吧。” 面前的这个人是长了怎样的一颗玲珑通透的心,能一眼将人看到骨子里去。廷泽只觉无所遁形,也顾不上挽回什么薄面,便诚实道:“什么都瞒不过林兄。” “我有一事想问慕容兄。”林昱停下脚步,向他问道:“皇上召智允进宫,明为降恩,实则留质于宫。智允现下,在宫中还住的习惯吗?” 廷泽回道:“我来之前,曾去资善堂见过智允,也嘱咐了十二弟照顾他,目前一切安好。” “多谢慕容兄。”林昱颔首道谢,“林府的东厢房一直为慕容兄留着,昱与父亲今晚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廷泽微微一笑:“多谢林兄。” 二人没有招叫车夫,一路说笑,并肩往林府走去。 春序正当时,草木拔节,百花竟放。 二月十五日的花朝节将至,人们会在那一日结伴赏红扑蝶、吃花糕、装狮花、拜祭花神,最有名的,当然还要数扬州城三年一度的花神大典。 时人尚舞,每逢花神大典,百姓纷纷游春踏青,挑菜祭神,幽人雅士郊游雅宴,莳花斗草,趣味无穷。到傍晚时分,花神庙前会搭起两座木棚高台,凡妙龄女子都可上台作舞比试,底下观看的众人会投花选出花神娘子。 由花神大典选出来的花神娘子不仅可以得到一笔丰厚的奖赏,还可以借此芳名远播抬高身价,以便日后嫁到高门大户,因此很多名媛贵女亦欣然前往。 花朝节前就有一封请帖送至林府,不是给林正清父子,而是给若宁的。只因若宁是上一届的花神娘子,按照习俗,应与这届得花最多的女子在最后比试一场,得胜者才是真正的花神娘子。 若宁知晓此事后,以嫁做人妇不宜抛头露面为由,拒绝了这次邀请,但事情往往不尽如人意,在花朝节的前三日,林正清在大厅对若宁道:“今年的花神大典与往年不同,被商行大肆包办不说,就连巡检使吴致远都为此逗留扬州,还要与几个商行的行老一同观看评判,昨日为父巡查商行之时,听他们提到你曾中过花神娘子一事,还托我……” 若宁闻言知雅意,福身道:“风俗如此,父亲无需为难,若宁这就去缝制舞衣。” 林昱向若宁问起此事经过,若宁低头轻笑闭口不答,若兰将手撑在院里的石桌上,歪着脑袋回想,思绪飘至三年前…… 花朝节本是全家外出踏春游赏的日子,可是阿爹感染风寒数日,请了村里的大夫开方,吃下几日汤药也未见好,夜里咳嗽愈加厉害。邻里都说要去扬州城中请回春堂的大夫出诊才管用,但回春堂大夫的诊费实在太高,正一筹莫展之际,若宁想到前阵子缝制的绣片,就全部理出用一块青布包了,带上若兰一道去扬州贩卖,希望能多得些银钱,让回春堂的大夫拾上一两帖草药带回。 那日出游的人很多,但都顾着赏红玩乐,无心买卖,姐妹二人心中焦急,又不想将绣片贱卖。到傍晚时分,人群往花神庙涌去,若兰若宁携着剩下的绣片在花台旁边摆了个小摊,来往的妇人小姐甚多,若兰吆喝阵阵,喊得嗓子都要冒烟,才把剩下的绣片卖完。 “十三,十四……”若宁数着手心里的银钱,皱眉道:“还差好些,这该如何是好!” 若兰安慰道:“阿姐莫急,总会有办法的。” 两旁锣鼓敲响,笙乐吹奏半天,花台上跳舞的女子换了一拨又一拨,最后只剩下得花最多的宋红柳留在上面,得意洋洋地接受众人的赞赏。 “我要与你比试。”宋红柳侧首,见一个身姿丰盈的番邦女子走了上来,那女子通身红纱罗衣,身上缀满银饰铃铛,长发被辫成数条小辫,辫上缠着密密的彩带和红珠,长长一串闪耀着珠光的金饰从发顶垂至眉心,眼角斜斜上挑,一双深邃的妖艳大眼撷人心魄。 女子缓缓摘下脸上的红纱,娇媚的容颜露于人前,那红唇娇艳欲滴,红如丹果,只消微微一抿,便将众人的目光都勾了去。 宋红柳不屑地上下打量了那红衣女子一眼,讥诮一笑:“番邦来的?长得倒是狐媚,不知道有没有真本事,该不会是要跳个半脱肩的媚俗艳舞,哗众取宠吧,哈哈哈……” 那红衣女子不理会她,伸展双臂就跳了起来,她舞姿妖冶,一挪一转都带着番邦异域特有的热辣奔放,她手势千变万化,令观者眼花缭乱。不堪一束的细腰婀娜扭动,时而脚下使力,步子踏着节拍,身动铃响,别有风情,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宋红柳也不甘示弱,捻起玉兰花指,挥起衣袖也跳了起来,但是她的舞轻柔缓慢,虽然曼妙优美,舞技却逊色很多,而且方才已经跳过一次,因此并没有多少人买账。 只见那红衣女子轻身一跃,衣裙飘扬在半空,着地时屈起一条腿,飞快地旋转着,似一朵绮丽的红云。 “好!跳得好!” “我要投她!” 鼓掌叫好声四起,台下众人向红衣女子那边涌去,大朵大朵的鲜花投进箩筐内,不一会儿便堆得老高,不用细数就比旁边那位多得多,气得宋红柳直跺脚,在一片嘘声中掩面下了台去。 一曲罢,花神庙的庙祝敲了一声锣,宣布道:“台下还有没有姑娘要上台比试的,若是没有,那今年的花神娘子头衔和着五十两赏金便全归这位番邦姑娘了。” 红衣女子的唇角咧向一边,用熟练的中原话道:“听闻宋人擅舞,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你们这里最好的舞者,都与刚才那人一样不济吗?” 那女子的话中讽意甚浓,众人听言发出了一片焦灼的叹息,也有女子摩拳擦掌,想上台比试的,但想到那女子的舞艺,便踟蹰不前了。 第80节 “五十两啊,阿姐,五十两可以给阿爹瞧病,把借债还掉,还能余下好多。”若兰掰着指头数着,然后扯着若宁的衣袖,指着花台吵嚷道,“那个人如此嚣张,阿姐你比她跳得好,你快上去与她比试,把她撵下去。” 若宁竖起一指抵在唇间,嘘声道:“阿兰,不要喧声,随阿姐回家去,晚了就没有船了。” 若兰的吵嚷声传到庙祝和红衣女子耳中,庙祝摊手道:“这位姑娘若是想比试,请上台一较,若能赢了这位姑娘,老朽亲自将五十两赏金奉上。” 若宁向那庙祝行了一礼,推辞道:“小女需回家照顾父亲,这就要离开了。” 那红衣女子自上而下俯视她一眼,猖狂一笑:“这么轻易就认输,宋国果然无人!” 那女子的笑声在身后扬起,正要离开人群的若宁脚步顿住,思虑一瞬,捻起披帛,转身登上台去。 若宁在花台上向那红衣女子福身一礼,启口道:“花朝节本是纪念百花生辰,选来花神娘子是为敬贺花神,祈禳丰年,若是像姑娘这般只为争强显胜,便失了其中趣味。大宋乃礼仪之邦,姑娘入乡随俗,还是把这张狂的性子收一收的好。” “你,你说我不懂礼仪。”红衣女子气急,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番邦话,才怒气冲冲地道:“你们宋人有句话,叫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比试比试,我们台上见真功夫吧。” 话音刚落,台下便传来一阵戏谑声,“错了,是拉出来溜溜。” 若宁也掩唇一笑,柔声道:“姑娘的汉话说得很好。” 红衣女子再不多言,迈起步子跳起舞来,一如之前的摇曳生姿。 若宁轻移莲步,舒展云手,向一边抛起袖中碧色披帛,右腿随着动作在身后勾至脑后,衣裙飘逸,灵动出尘,忽一旋身还若飞仙壁上停。 她的舞姿有中土的端庄柔美,亦结合了番邦的神秘瑰丽,如梦似幻,令人应接不暇,就连那红衣女子在转身的空档都忍不住睨来一眼,眸中尽是嫉恨之色。 突然脚下一慌,红衣女子不慎踩到自己的裙角,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若宁收起披帛,向她问道:“姑娘有无大碍?” 那红衣女子并未领情,收拾了自己的衣裙就跑下台去了。 “跳的好!” “阿姐好厉害!” 台下响起了大片鼓掌声,若兰欣喜不已,手掌都拍红了。 若宁向庙祝福了礼,从他手中接过赏金,与若兰欢天喜地地回家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很肥的一章哦。 第75章 花神大典(下) 春到花朝柳梢青, 繁花争望游赏时。 花朝节当天, 林府众人乘坐两辆装饰朴素的马车往扬州城郊驶去。 原先林正清特意为廷泽单独安排了一辆舒适马车,但廷泽自恃毫无皇室贵族的架子,为了彰显亲民的风范, 硬要跟林正清父子同挤一辆马车,害得林正清全程如坐针毡,好不自在。若宁若兰则是陪着王氏坐在后面的马车里,三人一路挑帘赏景,说说笑笑, 倒是快活。 郊外的一处杏林中, 万千朵杏花如粉蝶烟霞般簇拥在枝头, 花香阵阵沁人心脾。一阵风吹过,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 身置其中恍然如临仙境。 此处前来赏红的游人很多,不时有穿粉着绿的闺中女郎结伴祈福,剪下五色彩纸绸带粘在花枝上, 以此庆贺白花生辰。 过往的行人有的认出林知府来,站在道旁向他施礼问好, 林正清也客气地颔首回应。 地上绒草沾露, 微带潮湿。林昱和林成将厚毯铺在上面, 王氏与若宁将带来的汾酒和糕点摆在毯子上, 众人围坐,饮酒赋诗,情趣盎然。 若宁提壶斟了酒, 执起杯盅,正要奉上,树上飞落的花瓣突然扑入杯中,好生生糟蹋了一杯酒。 若宁将酒朝一旁泼洒了去,笑道:“此情此景,让若宁想起母亲念过的词句来,伊人过处,杏花雨深。白蕊化泥,落香满地。如今可是‘杏花盈杯染酒红’了。 ” “杏花盈杯染酒红。”林正清虢了虢下巴上的短须,颔首笑道:“此句甚有意境,十分应景。” 他又吟了方氏的词句,细品之后也赞赏不已,忍不住吟出一首与她相和,“杏花沾春雨,零落化泥尘。折枝留春/色,香醉戴花人。” “你们都有好句,我也来凑个热闹。”立在杏花树下的林昱转身道, “暖莺啼破杏花繁,半开半落散如云。早春踏青赏红归,满城尽是插花人。” “好诗好句,世人都道江南地灵人杰,今日倒是让我开了眼界。”廷泽听了那几人的诗词,禁不住击掌赞叹。 “杏花沾春雨,零落化泥尘……”若兰怀捧几枝含苞杏花朝这边走来,边走边唱起歌来。 那歌声清新婉转如空谷幽兰,众人静心听她唱完,廷泽起身接过她折来的杏花,伸手在她头上轻拍了一下,打趣道:“林大人刚吟的诗,你就搬来哼唱,倒是丝毫不客气。” “林伯伯吟的诗最好了!”若兰瞪了他一眼,哼道:“有本事你也作一个。” 林正清在身后呵呵大笑了起来,称赞若兰唱得好听。 廷泽虽熟读诗书,但他偏爱钻研兵书战法,最头疼些诗啊词啊的,让他赋诗,还不如上阵杀敌来得痛快。一个年节不见,这小丫头的胆子倒是越发肥了。 只见他沉着一张脸道:“回去之后,罚你练两个时辰的剑。” 若兰抬手顺了顺耳边秀发,装作没有听见。突然她双目一亮,朝廷泽身后挥了挥手,欢喜道:“丁武哥哥,我们在这里。” “哎吆,林大人,昱哥,你们也来此处踏青,真是巧啊!”丁武摇着一根没抽芽的柳条,脚步轻快地朝这边走来。他今日脱了那身唬人的捕快服饰,换上一件鸦青袍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难得的俊朗潇洒。 丁武走到近前与他们行了礼,众人起身邀他坐下,若兰端来一盘云片糕给他吃,甜甜地唤着丁武哥哥。 廷泽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攥得咯吱响,薄唇紧紧抿起,眼底蕴上一层冰冷的怒气。 众人一直玩到晌午才回去,丁武在林府大门前道别离去,林正清夫妇回了院中休息,若宁直接去厨房找了张婶,将采集来的百花,和生米一起捣碎,再上笼屉蒸制成花糕。林昱怕她劳累,也要下手帮忙,张婶一叠声地叫着使不得,把他们两个都撵出了厨房。 若兰伸开双臂打了长长一个哈欠,拍着嘴巴,“好困啊,我也回房休息了。” “你不能走。”廷泽叫住她,“随我去厢房那处练习剑法。” “姐夫,你是来找慕容公子的吗?”若兰向他身后喊了一声,拎起裙摆撒腿跑开。 廷泽朝四下环视一遍,未见半个人影,才知被那小丫头诓耍了,心头怒火蹿得更盛。他稍一提气,足下似踏云御风,快速闪至若兰面前,伸手捏起她精巧的下巴,冷沉的一张俊脸向她逼近,“敢耍我,你长本事了!” 他的脸近在咫尺,沉重的呼吸扑洒在面颊,若兰的脸一下子烧得火热。廷泽被怒火烧光了理智,手上力道渐渐加重,若兰的眉头紧锁,羽睫微颤,嘟起的小嘴开合了几下,带着哭腔道:“好疼。” 第81节 廷泽回了神志,松开手时,才知自己太过火了。看着那柔嫩的肌肤被自己捏出的两道清晰的红痕,心口的地方似隐隐作痛起来,他软下声音道:“是我不好,你怎样了?” 若兰揉揉火辣的双颊,摇了摇头,“没事了。” “既然无事,去房里换了衣衫,随我去练剑。”廷泽不敢再看她,转身离去。 “哦。”若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撇了撇唇。 从傍晚开始,花神庙前就挤满了观看舞艺比试的人。巡检史吴致远与几位商行的行老一起坐在旁侧观看。 二夫人的娘家侄女王思瑶也在参选之列,她从小苦练舞艺,家中请了多位舞娘教习,舞艺比宫中的舞伶都要好上数倍,且往年屡得花神娘子头衔的撷芳楼被封,别家贵女的技艺参差不齐,使得思瑶一路过关斩将,站到了最后。 若宁由林昱护着走上花台,引得台下一片莺声碎语。 林昱拿着她的披风走下台去,与廷泽和若兰站在一处观望。 若宁向她福礼道:“思瑶妹妹许久未见。” “有幸与姐姐同台比试,真是难得。”思瑶回礼过去,脸上的笑意不达眼底。 笙箫响奏,琵琶铮铮,琴师拨动琴弦,台下顿时归于一片寂静。 若宁轻移莲步,舒转长袖,一只水袖盈盈甩出,款步姗姗,如清云流动,翩然若仙子临尘。 她今日绘了细致妆容,额间点了一朵梅花花钿,头上梳了个朝云近香髻,玉簪轻挽,身穿一件湖水蓝绣花罗衫,半长的水袖是稍重的黛蓝,领口袖口和腰间皆绣着淡雅脱俗的莲花。 曲音渐急,她随着韵律跳跃,将两只水袖抛向天际,配合旋身、下腰的技艺将一支平凡的水袖舞跳到极致。 双臂飞起春罗袖,妙舞一曲倾城姿。 她舞姿轻盈曼妙,端庄秀美,令人叹为观止。 另一边的花台上先是出现六个身穿碧色薄纱的舞姬,挥舞着手中的绿扇,妖娆地扭动着腰肢。 一个身着轻纱粉衣的女子从中间缓缓起身,似碧叶丛中开出的一支粉荷。她左脚上移缓缓抬至额边,再由右手扶住轻柔放下。 这粉衣女子便是思瑶,这支舞是她请了几个出色舞姬,用心排演了数月才成的。 这么花哨的开场博得众人的青眼,很快思瑶前面的箩筐里便有了很多投花。 这边的若宁依然是长袖曼舞,她收起一只袖子端在颊边,盈盈旋转起来,待停下时,她将右手的水袖搭在左臂,娇身微屈,美目流盼,向林昱站立的地方莞尔一笑。 心口一漾,林昱唇边的笑容源源不断地泛开,深情地望着花台之上的绝世佳人。 一旁的廷泽看着台上台下眉来眼去的两人,含笑道:“林兄眼福不浅,有妇如此,可真是羡煞旁人。” 林昱目不转睛地看着若宁起舞的身影,回道:“此番情景,我还是第一次得见。” 廷泽惊讶之余,突觉臂上一重,侧目一看,是若兰在扯他的袖子。 若兰咬牙切齿道:“这王思瑶心思可真够沉的。” 廷泽好奇:“何出此言?” 若兰抱起双臂,朝花台上怒了努嘴,“阿姐之前的舞衣是碧色,她偏偏让那几个伴舞的舞姬穿得一身惨绿,定是二夫人将阿姐的舞衣颜色告诉了她,她才整了这么一出来膈应阿姐的。” 廷泽眉头一挑,“哦?” 若兰继续道:“可是偏偏凑巧,阿姐先前的碧色舞衣被二夫人养的猫抓个稀烂,阿姐不得已才制了这件湖水蓝的。” 王思瑶那边的鼓掌声此起彼伏,若兰焦心道:“思瑶那边七个人,阿姐这边才一个人,这样下去,阿姐会吃亏的。” “我想你阿姐不会在意这些。”廷泽看着她气鼓鼓的小脸,温和道:“你可有什么好的法子?” “这样,阿泽你送我到花台上去。”若兰踮脚在他耳边说着计策。 廷泽听后一手揽起她的腰,凌空而起,足尖轻点几个壮汉的肩膀,臂上发力,将若兰送上了花台,而后他再折身返回。 若兰在与他分开时,顺手抽走了他腰间插着的折扇。 她借着推力抱着若宁转了两个圆圈,停下时,她一手扶着她的腰身,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啪嗒一下打开折扇。 若兰落到台上时,小声在她耳旁说了皮影戏三个字。 昔时她们姐妹俩最爱看西街夜市的皮影戏,其中一出才子佳人的灯影戏最是精彩。 这厢若宁会意抛出水袖,身子朝后倾着,与若兰对望。 若兰还穿着下午练剑时候换的男装,众人的目光被台上的两人吸引了去,很快离花台最近的观者看到若兰脚上的绣花鞋,发出一声惊呼:“穿的是绣花鞋,是个姑娘。” “居然是个姑娘,有意思。” 若兰收起折扇,负在身后,开口唱道:“臻首娥眉芙蓉面,似书中如花美眷,良辰美景,似真似幻……” “好,唱得好!”众人鼓掌叫好,不约而同地向她们台前的箩筐里面投花。 另外一边在绿叶丛中起舞的王思瑶瞥了她二人一眼,不屑地轻嗤一声。 突然“嗖”地一声凭空飞来一支冷箭,射中了一旁弹奏的琴师。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痛呼声惊住,台上跳舞的几人也都停了下来。 林昱上前为那琴师把了脉,将他胸口的箭拔下,上面并没有箭头,那个琴师只是被吓晕过去了。 巡检使吴志远伸脖瞧了瞧,安慰众人道:“虚惊一场,大家继续观看。” 琴师被人抬了下去,可无人抚琴,比试该如何进行下去。 林昱向发来冷箭的巷子口看了一眼,然后在琴师的位置坐下,抚起琴来。 他伸出手,修长分明的手指在那琴弦上来回拨弄,琴音澄然不带一丝浊气,比方才的琴师还要好上许多。 第82节 他曾陪若宁看过这出皮影戏,戏里讲的是一对痴男怨女因战事分离,男子征战沙场,女子在家苦守等待,最后男子得胜归来,与女子团聚,再续姻缘。 接下来若兰扮演的男子要奔赴沙场,他手拨琴弦,曲风一转,琴音变得铿锵急促,描绘了一幅黄沙漫天、金戈铁马的壮丽场景,震动着所有人的心弦。 只见若兰合起扇子,以扇作剑,将廷泽教她的一套剑法耍了出来。她出手如电,一招一式尽显洒脱英姿,台下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旁边的若宁则是收袖挪转,忽然双足凌起,右脚勾至脑后,素手扬起与脚尖相触,婷婷落下时,衣裙和水袖次第展开,如花绽放。 曲声戛然而止,征战的男子回来,与苦苦期盼他的女子执手相对。 “好,这边跳的好,投这边!”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句,众人回过神来,掌声四起。 庙祝吩咐了几个小厮把两座花台前的箩筐分别倒在地上,分头数着。 数完后,几人向庙祝报了两边得花数目,他抬手敲响手中锣鼓,宣布道:“今年的花神娘子由这两位姑娘夺得。” 观者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并未喧哗。 “我不服,那个扮作假小子的人是后来才上台的,不作数,应该是我赢。”思瑶怒不可遏,向评判台上高喝,“请吴大人和几位商行的行老为我做主。” 王家代替谭家成了扬州首富后,借着与林府的亲眷关系,爬上了商行行首的位置。自她联手姑母陷害江若宁一事被揭穿后,林知府就跟他们家断了关系,数月来,王家商号的生意一落千丈,光临街的旺铺都关了好几个。 她买通了巡检使和几位行老,让他们说动林知府让江若宁参加花神大典的比试,又费尽心思准备了这么一支精彩的舞蹈,赢了便可为王家商号增光,又可狠狠打压那江若宁。可是到头来,居然又让那江氏姐妹抢尽了风头,怎能让她不恨。 “你那边七个人呢你怎么不说呢?”若兰一听思瑶叫她假小子,立马恼羞成怒地想要过去斗嘴,却被若宁拽住了手腕拦了下来。 两旁的行老们犹豫不定,腰包里揣着王家给的元宝,改立花神娘子又怕招人谩骂,只好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巡检使吴致远。 吴致远眯眼瞧了那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手中的折扇,那扇柄上坠着的玉佩分明是慕王爷之物,如今慕王和云贵妃深得圣宠,说不定这九五之尊的位子…… “咳咳……”吴致远清了清嗓子,笑着道:“按往年风俗,得花最多者便是花神娘子,这两位姑娘舞艺惊人,得此头衔乃是众望所归,王小姐若是不服,可等下一届的花神大典再来比过。” 吴致远起了这个头,其他人再无异议,吩咐附和。 王思瑶气得粉泪滚滚,在丫鬟的劝说下回了家去。 晚上若宁回到挽宁苑时没有看到林昱的身影,隐约听见后方的莲池庭院的方向传来缕缕琴音。 她打着灯笼绕过长廊,循声找到了正在院中弹琴的夫君。 听到脚步声走近,他睁开双眼,微笑道:“娘子来了。” 他方才向水云寨飞鸽传书过去,命令成勇把前来捣乱的成悦欣捉回寨中,严加看管。 若宁将灯笼挂在一旁,向他道:“阿宁还以为房中的古琴只是个摆设,没想到夫君弹得如此好。” 林昱抬头,漆黑明亮的双眸含笑凝着她,“为夫只是略懂一二,娘子今天倒是让我惊喜。” 若宁轻声笑了起来,片刻,又问道:“夫君引我来这里作甚?” 林昱拨着手中古琴,悠然道:“如此月色,娘子不舞一曲?” 若宁唇角上扬,向后缓缓退了数步,随着他的琴音在月下起舞。 琴声不知何时停住,若宁只觉身子一轻,被他揽腰带起,在这皎洁月光下翩然飞舞。 天与地安静下来时,林昱将她拉入怀中,猛地低头吻上了她的芳唇,一阵唇齿缠绵后,林昱伏在她的肩窝,轻轻噬咬着她精致的锁骨,带着好听的鼻音道:“以后,只许跳给我一个人看。” 作者有话要说:  许久没写案子,脑子要生锈了,下一章开启新案情。 第76章 裂心 花神大典过后, 夺得花神娘子头衔的江氏姐妹名声大噪, 前来林府拜访说媒的宾客媒人络绎不绝。 去岁林昱进京赶考之时,曾与廷泽开玩笑说若兰冰雪聪明,甚是招人喜欢, 假以时日,登门提亲的人必会将他家的五寸红木门槛踏破,到时候廷泽必是伤心头疼的那一个。没想到一语竟成谶。 这日,林昱经过抄手游廊的时候,见廷泽正抱臂倚在廊柱上神游。他走过去, 立在一旁, 打起扇子遮了遮廊外投进来的炫目日光, 戏谑道:“慕容兄有此雅兴在这里吹风晒太阳,怎么不去关心一下若兰的事情。每日前来说媒的人如此多, 连管事都应付得头疼。” 说着他合上扇子,敲了敲廷泽的肩头,“对了, 方才管事过来与我说,家里的茶叶都拿来招待客人, 眼看陈茶都快见了底, 为了府中的安宁, 慕容兄难道就不为所动, 不帮忙做些什么?” 廷泽目不斜视地哼道:“不是让那丫头吩咐过管事,凡是冲着她来的,一律以岳父大人远行未归为由婉拒吗?” “好一阵子没听慕容兄喊我姐夫, 还以为慕容兄知道难为情了,没想到这会子岳父大人都叫得如此顺口,真是让人意想不到!”林昱笑得前仰后合,许久才停下道,“我来时听拙荆说,今日有个巡检使的儿子前来拜访,说是要找若兰请教些唱词诗韵,父亲念及巡检使的身份,不好明拒,这会子已经打发了人去喊若兰了。听说那巡检使之子长得是眉清目秀玉树临风……” 话没说完,就见一道玄色身影从他身后飞掠过去。 若兰在阿姐的絮絮劝说下换上了一身桃红烟纱百蝶穿花儒裙,又被她强按着画了妆容,发髻也由泛常的双丫髻改成了稍微繁复些的百合髻。几朵珠花簪在发间,衬得一张桃花粉面愈发俏丽。 听到身后渐近的脚步声,立在侧厅里的男子转身,清隽儒雅的身姿在屏风上映下了一道淡淡的剪影 。 若兰揉了揉被新髻勒得发疼的头皮,咬咬唇走了进去。 “在下江东吴少彦,见过若兰姑娘。”那男子手握折扇向她彬彬行了一礼。 若兰福身行礼回去,细声道:“若兰见过吴公子,吴公子安好。” 男子抬头,俊逸的容颜近在眼前,笑容轻然如云,举止温和,仪礼合度。 若兰问道:“请问吴公子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少彦有幸在花神大典目睹姑娘芳姿,对姑娘那晚所吟咏的唱词记忆颇深,特来讨教一二。” “吴公子过奖了,若兰只是搬了姐夫吟过的诗词拿来哼唱,其实腹中无墨,惭愧得很。” “大公子才情横溢,远近闻名,姑娘的声音清婉脱俗,配上这绝佳的唱词,只能是锦上添花,姑娘过谦了。”吴少彦看了看厅堂外面走动的下人,提议道:“此处人多眼杂,少彦冒昧,可否与姑娘换一处说话?” 若兰摊手道:“吴公子请。” 二人来到离前厅不远处的小花园中,散步赏景。吴少彦与她说了些话,若兰只心不在焉地虚应几声,因为她留意到了一直尾随在他们身后的廷泽。 第83节 她今日打扮得十分亮眼,一身簇新的桃红衣裳衬得她娇妍丽质,明艳动人。平日里也不见她上心这些东西,与他相处时,除了习剑,似乎也没有旁的事情。现在来了个俊俏的公子哥,她就软语娇声地端作闺阁淑女,在他跟前为何偏就一副散漫无束的姿态! 廷泽视线幽幽地盯着举止亲密的两人,漆黑的眸子更加深邃幽暗,眉头早已拧成一个川字,一脸的苦大仇深。 吴少彦扭头看了看,似乎也觉察除了端倪,小声对若兰道:“那位公子已经在我们身后跟了好一阵了,不知为何因由,姑娘是否与他相识?” 若兰听言颊边飞起一片彤云,含羞地低下头去。 吴少彦会意颔首道:“想必是那位公子中意姑娘,堤防着在下,故而尾随。” 二人同时回头,廷泽立刻侧身对着假山春池,佯作欣赏风景。 若兰小声道:“那位慕容公子是府上的客人,他虽面上看起来有些凶戾,其实人很和善,此番所为并无恶意的。” 吴少彦啪嗒一声打开折扇,遮住脸面,“姑娘如此为那位慕容公子说好话,想必也倾心于他。只是不知,那位公子是否知晓姑娘的心意?” 若兰脸上烧得更热,羞怯回道:“他从未与我说过,我也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吴少彦合起扇子在手心打了几下,郑重道:“姑娘并非扭捏之人,何不坦言相问,皆大欢喜!” 若兰双目稍稍大睁,抬头道:“怎么个问法?” 吴少彦向她招了招手,悄声道:“姑娘请附耳前来。” 若兰本来对这位初次见面的男子心存疏远,一阵交谈过后,被他身上平和的气度濡染,便鬼使神差地凑了过去。 因离得稍远,那二人声音太轻,又或者是关心则乱,廷泽只听到些零碎的只言片语。只见那个俊俏公子贴在若兰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惹得若兰俏生生地笑了起来,那笑靥比枝头开绽的春花还要灿烂。 廷泽冷眸微眯,面上凝结着一层寒霜,拳头握得嘎吱响。 林昱来到东厢房的时候,廷泽正在院中打拳,他冷着眼眸,双拳疾劲,身影四处游走晃动,拳风所至之处,沙石肆虐,草木横飞,大有把这整个院落掀翻之势。 林昱从未见他如此失控,上前劝阻道:“慕容兄快别打了,家父两袖清风,着实拨不出银钱来翻修院子。你这幅模样,不怕被若兰看见。” 廷泽未理会他,自顾自地又打了一通拳法,收功后才道:“我本就这幅讨人厌的样子,见与不见,有何区别!” 林昱诧异,询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常言道,旁观者清,慕容兄说出来,昱或许可以帮些忙。” 廷泽低头思索一阵,终是开了口:“林兄难道不知!那个巡检使之子吴少彦,今日来府与若兰见了一面,不知道使了什么迷魂计,三言两语就把若兰的魂给勾走了。” “竟有这事?”林昱大惊道。 “我亲眼所见,怎会有假!”廷泽突然凄声大笑起来,“她今日明明看见我跟在他们身后,却依然跟那男子亲密谈笑,可见她心中从未在意过我。” 林昱摸了摸下巴,略作思量道:“慕容兄所言只是个人猜测,你不亲自问问,就妄下结论,若因此错过一桩好姻缘,岂不可惜!” 廷泽猛然抬头,急道:“问?这种事情要怎么问?” 林昱看了身旁的朽木一眼,语重心长地道:“当然是问她对你的感觉了,难不成要跟她讨论武功剑法针黹女红。” 廷泽细心思虑一刻,觉得甚有道理,索性厚着脸皮去问问。 林昱见他眉头舒展,呆呆地笑了起来,心知劝说的话起了作用,于是道:“今晚我们四人去西街夜市闲逛,我把若宁引到别处,慕容兄可借机问上一问。” 被点拨过的廷泽头脑霍然清明,郑重地向他一抱拳,“多谢林兄!” 第77章 酒后吐真言 这日晚饭过后, 林昱提议去西街夜市游逛, 若兰欣然赞成,告禀了林正清夫妇后,就拉着若宁上了马车。 西街夜市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喧嚣。四人闲逛一会, 林昱带着若宁去了一家胭脂铺子,交给若兰一把散碎银子让她去买些蜜饯糖煎带回。 若兰与廷泽并肩走在街上,二人各怀心思,数次欲言又止。若兰绕了几下手指,先开了口:“阿泽, 若兰有个问题想问你。” 廷泽猛地侧首, 紧张道:“什么问题?” “不知你心里可有……”若兰话未说完, 突然从她身后蹿出一个急匆匆的身影,重重地撞了她肩头一下, 把她后面的话撞个没影。 廷泽眼疾手快揽住她的腰,将她拉进怀中,也没能避免这一切。他冲着那个冒失的人高喝一声:“走那么急做什么, 撞到人了知不知道!” 若兰揉了揉发痛的肩膀,攀上他的胳膊, “算了, 说不准那个人许是家里有什么急事呢。” 然后她视线落到握在她腰间的那只大手上, 脸上倏然一热。 廷泽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 立刻松开了手,摸了摸头发,强自镇定道:“方才你想问我什么?” “没, 没什么。”若兰低头朝前走着,“就是想问师父可有想买的东西。” “哦,没有,我不喜吃甜。”廷泽快步跟上,随她一起到玲珑斋包了几样精致甜点,往回走去。 出了店铺,行至人少僻静处,廷泽问道:“今日那个巡检使的儿子来府上找你,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若兰正专心数着手中的铜板,突然听到这句问话,手指一抖,两只铜板掉落在地,她蹲下身子捡起铜板吹了吹上面的灰尘,言辞闪烁道:“吴公子他只与我探讨些唱词,别的没说什么。” 一听此话,廷泽眉头锁起,本想一拂袖子,愤然离去,但突然想到林昱白日里劝说他的话,就耐着性子问了出来:“你过了年已经十七,最迟明年就要嫁人,师父想问问你心中是如何打算的,想要寻个什么样的人家?” “师父怎么关心起我的婚事来了?”若兰不答反问道。 廷泽的心早已提到嗓子眼,被她这么一问,只得胡乱道:“师父与你姐夫交情深厚,我偶然听他提起,就顺道问一下。”偏头看了她一眼,又补充道:“我只是随意一问,你不想回答也无甚要紧。” 若兰想了一阵,看着他道:“若兰想找个安稳踏实的人,过些平常顺心的日子。而且,我希望未来的夫君眼里只有我一人,只娶我一人。” 若兰的双眼望着前方的灯火通明处,微笑道:“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师父也许觉得我的想法荒诞不经,但若兰心愿如此,此生只想求个一心人。你看,林伯伯虽然跟林伯母感情深厚,可是他不止娶了二夫人,还纳了两房妾侍,世间男子如姐夫那般专情的毕竟极少。若兰从小性子不好,若是跟了个风流夫君,整日与后院那些婆娘争风吃醋,不出三五日,定要被夫家休了去。倘若真是那样,若兰宁愿此生不嫁。” 廷泽闻言面上一怔,心中生了几分忐忑。林昱明里只是扬州知府的儿子,只娶一房勉强可以说得过去,可是他…… 他似乎看到母妃那渴盼的双眸,劝说着他以前途大业为重,枕边人的选择也要考虑对前途有无帮扶。 如何过母妃那关,须得从长计议才行。 第84节 若兰见他一直低头沉默不语,一颗期盼的心逐渐转凉,她抿了抿唇,傻笑一声,“其实那位吴公子挺好的,若是他肯答应这些,若兰或许会嫁他,阿姐对他也很中意……” 廷泽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气都凉了,有过一瞬间的恍惚后,很快道:“既然如此,师父在这里先道一声恭喜了!” 他忍无可忍,纵身跃上房顶,急速离去。 若兰朝他离去的方向奔跑着,眼泪在黑暗中无声滚落。她跑了很久,直到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停下来。她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双膝,抽泣道:“哪怕是编些谎话来骗我,你都不愿意么?” 翌日,林昱寻遍了林府和整个扬州城,才找到在街上飘荡的廷泽。 昨夜,他与若宁在西街桥头等了许久,才等到若兰一个人回来,问她廷泽为何没有跟她在一起,她只道廷泽半路把她撇下,不知去了何处。从她那失失落落的样子,就能推测出他们之间定是发生了不妙的事情。 “慕容兄不打声招呼就不见人影,可让我一阵好找。” 廷泽魂不附体地朝前走着,听到他的话,唇边浮起一丝苦笑,“是廷泽不好,劳林兄挂心,以前是廷泽太过自负,叫了林兄那么许久的姐夫,林兄大度,忘了这些,只当我从来没有说过罢。” 林昱道:“慕容兄昨晚可是问过若兰,她是如何答的?昨夜她回来时有些闷闷不乐,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昱看得出来,她心里是有你的。” “她心里有我,她心里有我。”廷泽重复着这句话,极力思索了一会,摇着头,笑容化作绵长的嘲弄,“她昨晚亲口说她看上了吴少彦,还想要嫁给他,她心里何曾有我!” “竟然如此!慕容兄还是……”林昱惊讶不已,正想说些劝慰的话,只听廷泽沉声道:“我想喝酒。” “好!” 林昱带他来到行珍堂,包下了二楼的一个雅间,而后撂起袍裾,潇洒上楼。 因前阵子林昱帮助行珍堂破了蜜蜂伤人一案,店主陈厚蕴特意交代了小二好好招待他们。 酒菜很快上齐,林昱为他斟了酒,看着他一杯接着一杯闷声饮着,劝道:“慕容兄还是喝得慢些,当心醉酒伤身。” 廷泽放下酒盅,放在桌上,“南方人饮食/精细,所用器皿也甚小气,不若北方人使着大碗豪爽,这点酒还是醉不了我的。” 他拿着筷子戳着饭菜,突发一问:“林兄博学多才,又诸事顺遂,廷泽十分好奇,不知林兄可有缺欠之处?” 林昱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世间怎会有完美之人。” 廷泽抬头,“那林兄你的缺点是……” 林昱用心思考了一会,回道:“酒量差,算么?” “哈哈哈哈……”廷泽拍着桌子笑起来,指着他道:“怪不得数次与林兄一道饮酒,林兄总是找理由推辞,原来竟是如此。” 说着他抓起酒壶往林昱面前的酒盅满上一杯,双手敬上,“廷泽今日心情烦闷,还望林兄陪我喝上几杯,聊谴抒怀。” 林昱犹豫了一瞬,双手接过,一饮而尽,“既然慕容兄开了口,昱今日定当舍命陪君子。” “好,林兄爽快!”廷泽叫了一声好,又为他斟满了酒,二人畅快饮着。 酒过半酣,廷泽还未尽兴,林昱却早就醉醺醺了。 廷泽把玩着手里的酒盅,笑着道:“说心里话,廷泽心中非常羡慕林兄,家人和睦,夫妻恩爱,不像我,孤家寡人一个。” 林昱伏在案上,不时用手揉着额角眉心,醉眼迷离道:“世间哪有如此顺意之事,你不知道,新婚之夜我被她打了一巴掌。” 慕王爷很是震惊。 而后,廷泽乘着劲头又灌了他几杯酒,套了些啼笑皆非的秘辛。林昱不胜酒力,很快便醉得不省人事。廷泽把他搀扶到行珍堂门口,招手唤来一顶软轿,把他送回了林府。 轿子一直抬到挽宁苑外头,廷泽叫来丫鬟去里面通传,若宁从里面出来,稍一吃惊,唤来张婶一道把他扶了进去。 内室中,若宁打着湿汗巾为他擦面,接过丫鬟端来的醒酒茶正要叫醒他喝下,只见林昱突然抚着胸口,侧身吐了起来…… 次日午后,林昱到东厢房找到廷泽,张口就问:“慕容兄,我昨日喝得烂醉,不知可有失态,或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没有,没有。”廷泽忙挥手否认。心中腹诽道,若是我将实情告于你,下次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你也不会与我一起吃酒了。 廷泽的神色有些微妙,让他很是不安,便回到挽宁苑去问若宁,“娘子,昨夜为夫喝醉了,可曾说过什么不得体的话?” 若宁福身道:“夫君的醉后之言,妾身不好提起。” 林昱一听她以妾身自称,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就探究起来:“为夫醉后失言,一早起来竟全忘记了,还请娘子如实说来。” 若宁走到窗前修剪一株茶花,淡淡道:“其实也没什么,夫君只说当初约我去七里湖相见,半路杀出来的谭仕铭是你安排的。” “我,我……”林昱嗫喏半晌,走到她身旁,拉过她的手,凝着她道:“当初的事,为夫每每想起也甚是惭愧,但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为夫也怕说出来惹娘子不悦,便未再提。娘子可是在生气我的气?” 若宁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道:“我们成婚都这么久了,过去的事情再计较也是无用,若宁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夫君酒量如此不济,日后还是少沾杯酒的好。” 林昱重重点头:“娘子之言,为夫定当谨记。” 第78章 蜈蚣精怪 初春天气转暖, 但夜晚还是冷凛非常。三更时分, 街面上早无行人,四下一片漆黑,只余那红尘客出入的烟花柳巷还有几星灯火微明。 “天干物燥, 小心火烛。” 打更的老索像往常一样提着棒槌灯笼,瑟瑟缩缩地走在长街之上。他哈了口气,拢了拢身上的厚实冬衣,继续朝前走着。经过一个狭窄巷弄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一些不寻常的声响, 于是迈出的双脚退回, 他举起灯笼朝里面看去。 没有走出几步, 他看见前面有个黑晃晃的身影,正在朝他这边吃力地挪动着。老索抬袖揉揉双眼, 再看去时,发现那黑影伸开了八只步足,庞大的身躯巍巍颤动, 在这暗沉的夜色中显得异常恐怖。 “啊!”老索惊恐地大叫一声,跌撞着快速转身, 仓皇逃离。 两日后, 丁武来到林府, 在林成的带领下到了挽宁苑。 此时, 林昱、赵廷泽与若兰若宁姐妹正在院中烹茶品茗。 桌案旁的水壶中,大火急沸烧着开水,所用之水乃是从青柠山上的虎跑泉中打来的山泉水, 泉水打上来之后要轻运轻放,若是粗鲁对待,使水受伤,便失了真味。 泡茶,候汤乃是关键,水未熟则茶浮,水太老则茶沉。林昱听着声响,在泉水刚煮沸起泡时,将水壶提起,紧接着烫壶倒水、置茶,点茶、分茶,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第85节 待泡好时,林昱用茶夹起一只倒了茶汤的白瓷杯,放在托盘中,递给若兰,吩咐道:“这杯你拿去给慕容兄品一品。” “是。”若兰接过,走到坐在另一边的廷泽身旁,欠身道:“慕容公子请用茶。” 精巧的白瓷杯中绿叶涌动,茶汤色泽金黄,匀润剔透,茶香怡人。廷泽懒懒地瞥了她和她奉上来的香茶一眼,冷言道:“不用。” 若兰恼得一跺脚,走回去,把托盘往桌案上一撂,坐在梨木圆凳上闷闷地不说话。 若宁发觉那两人之间的不对劲,抬头追寻林昱的目光,眼神里带着疑问。林昱摇头轻笑不言,继续泡茶。 “哎,昱哥,我在院子外头就闻到浓浓的茶香,你们在这里闲坐品茶,真是好雅兴啊。”丁武刚跨进院门,就急急嚷嚷,“看来我今日来的很是时候。” 说着他向若宁抱拳一礼,若宁微笑颔首回应,他又看向坐在一边神色恹恹的若兰,笑着道:“若兰姑娘也在。” 若兰起身向他福个礼,又坐回去,头偏在一边。 他刚想向那个见过几次面的林府客人行礼,看他黑沉着脸,就讪讪地放下手,抄了条凳子就坐下。 林昱用茶夹夹起一杯茶,丁武搓搓手正要接,谁知林昱的手在半空中晃了一晃,方向一转,放在了若宁的面前。 丁武失落落地悬着空空的双手,气急道:“昱哥,好歹我来者是客,就不给我喝口?” 林昱看了他一眼,继续慢条斯理地清洗茶具,“你这么个芜俚粗俗之人,给你喝这由头春头芽窖制的春茶,等同牛嚼牡丹,活活糟蹋了这么好的茶。” 丁武听言气得牙根痒,但又不好当场发作,眨着眼睛给他使眼色,小声说:“人都在呢,不给兄弟留点情面。” 林昱微微一笑,不打算关照他的情面,“等会叫丫鬟给你上些胎菊茶水来,这个还是罢了。” “你……你......”丁武搜肠刮肚想找些文雅的措辞,无奈脑中一片空白,最后还是作罢,指着他骂道:“你甚小气!” 有丫鬟过来院中叫若宁去查看这月的衣料开支,若宁跟丁武客气两句,起身离去。若兰也跟了过去,经过廷泽旁边的时候故意加重脚步,没好气地重重哼了一声。 院子里就只剩下三个大男人,丁武没喝到茶,就捏起桌案上的酥皮糕点吃了起来。 “丁捕头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丁武抡起拳头佯作挥过去,却见一杯茶凭空出现在他眼前,他收了拳头,乐着接过白瓷茶盏,放在唇边装模作样地闻了闻,然后仰脖一口灌下。 他抬袖擦擦嘴巴,把空杯子放在桌案上,笑嘻嘻道:“就这么一口,不够解渴的,再来一杯。” 林昱懒得理会他,把茶具清洗收好,才道:“没了。” “亏我累死累活地办差,大老远跑来还无端受你嘲弄,我去找林大人,告辞!”丁武拍案而起,咋咋呼呼就要朝院门那处走去。 林昱在身后叫住了他,“家父能解决的你就不会来找我了,说吧,什么事情?” 丁武收住脚,攥了攥拳头,还是转身回来。他看了眼坐在对面一声不吭的廷泽,向林昱扬了扬下巴。 林昱会意,向他道:“慕容兄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丁武这才道:“昱哥,你听说了没有,更夫老索说他前几日半夜打更时,在桂花巷碰见一只硕大的蜈蚣精,还说那蜈蚣精个头忒大,身上长了多对步足,把这老索吓得魂飞魄散,回去就大病一场,现在还在床上躺着。我派人去桂花巷附近查看数次,并未见什么异像。如今蜈蚣精一事在城中传开,人心已然不安,我平日里只管拿人查案,这精怪之事当真有些棘手。” “哦?”林昱思索一番,抬头道:“精怪之事并不可信,依我看,定是那更夫看走了眼。” 丁武眉头一锁,摇着头,“可那老索说得邪乎传神,很多人信以为真,长久下去,情况不太妙啊!” “林兄,你们谈论公事,我在此多有不便,先回去了。”廷泽心中惦着若兰,无心其他,抱歉一句就起身离去。 “慕容兄请便。”林昱向他点了点头,目光循着他离去的背影,落到了投在地上的影子上。 “慕容兄请留步,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林昱叫住廷泽,把他拉到丁武身前,观察地上的影子半晌,又让他们调整方向,对着太阳照射的地方。 “这样还不够。”林昱向他俩道,“慕容兄身量长些,劳烦你将丁武背起。” “什么!”廷泽与丁武脸上皆是震惊,面面相觑,同时道:“为什么?” 林昱向他二人揖了一礼,严穆道:“为了破解这蜈蚣精的流言,还请二位仁兄配合。” 廷泽的唇角抽搐了一下,不情愿地蹲下身子。 丁武一跃而上,趴在廷泽肩头,不耐烦地道:“我说昱哥,我们两个大男人在这里背背抱抱,传扬出去,还让不让兄弟找媳妇了!” “谁跟你背背抱抱,你以为我愿意啊!”廷泽说着就要直起身把他撂开,林昱按住了他的肩头,温声宽慰道:“二位稍安勿躁。” 而后,他让二人张开四肢,吩咐丁武把头掩在廷泽脑后,地上的影子果然似一只舒展开来的八脚蜈蚣。 “原来如此!”廷泽恍然道。 丁武也从他身后探出头来,惊叹不已:“竟然这么简单,我还烦心了许久。” 他从廷泽背上滑下来,向廷泽一抱拳,“这位兄弟,多谢了。” 廷泽亦回礼过去,“无须客气。” 丁武摩拳擦掌道:“兴许是半夜有人背负醉酒或者生病之人,行走在街上,被更夫误看做蜈蚣精怪。我这就回去让兄弟们张贴告示,散了这无稽的流言。” 林昱抬手道:“若是背负活人在身,不会如方才你二人那般舒展四肢,也不会呈现蜈蚣精的样子,只有背负四肢僵硬的死人才会如此。丁武,你去查查近日出殡的人家和衙门的殓房可有尸体丢失,城中各处,夜晚需多加些人手巡逻才是。” “半夜背尸,定有不可告人的勾当,我这就去查。”丁武点头转身离去。 丁武回去立刻召集衙门的捕快,将一张张告示贴在城中醒目的地方,告知百姓蜈蚣精乃是夜半有人背着病人寻医,吓到更夫使其胡言乱语,并非精怪作乱。 流言传得快,散得也快,没出几日,便鲜少有人提起了。 丁武派人暗里查寻,并未查到任何丢失的死尸,只能多增派人手在夜晚严加巡逻,以防再生事端。 吴少彦从林府回到家后,其父吴致远已经在大厅中等他。 “人见到了吗?”吴致远从椅子上站起来,张口就问道。 第86节 吴少彦向父亲行了一礼,恭敬道:“少彦已经见过若兰姑娘,还有父亲要找的那个人。” 吴致远打开手中的一卷画像,放到他眼前,“快来看看,此人是否身居林府?花朝节那日为父只看到他的扇坠,并未看清本尊身在何处,所以才命你前去查看。” 画中男子俊眉朗目,面上凝结着一种难以忽视的威严。吴少彦仔细看了看,点头道:“千真万确,若兰姑娘称呼此人为慕容公子。” “慕容公子,慕容云嫣,还有慕……”吴志远摸着胡子沉吟半晌,把画像卷好,对他摆了摆手,“你大老远跑去一趟,想必也累了,下去歇息吧。” “是,父亲。”吴少彦又行一礼,退到门边,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新案子! 第79章 无名尸骨 烟波江南三月里, 看遍桃李朱华。 每年的这个时候, 正是繁忙的采茶时节。若宁嫁进林府后,其父江颂远去支月国未归,若兰便一直寄居在林府, 偶尔回去打扫一下屋子。 他们家仅有的两亩薄田交于邻居张婶耕种,连这最后的操心也省下了。这阵子若兰正跟廷泽怄气,每日在府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左右也是心烦,不如回家住上几日。 这日风和日丽, 若兰同村里的小姐妹翠儿去雀儿山上的茶园采茶。放眼望去, 阡陌之间, 茶树丛生,如千顷碧波, 绵延不绝。远处青翠的山峰层峦起伏,隐匿在空濛的云雾之间。 若兰与几个顶着花布头巾的小姑娘穿梭在茶丛中,每人肩上背着一个竹篓筐, 十指纤纤采摘这被春雨浇过的嫩芽,不时有清亮的嬉戏声和歌声传来。 若兰与翠儿凑在一处, 一边采茶一边说着悄悄话, 若兰的目光向后面逡巡了一阵, 小声说:“怎么不见小蛟村的芍药过来采茶啊?” 翠儿娴熟地将摘下的茶叶拢成一小撮, 轻轻放在肩侧的筐子里,回道:“茶园里的规矩,只有未出嫁的姑娘家才能上山采茶, 你这么久没回来住,定然不知晓了,芍药年前已经嫁了人家,自然不能赚这份轻松的工钱了。” 若兰低声哦了一句,又听翠儿说:“我阿爹也为我说好了门亲事,挑个好日子就成亲,明年我也不能来采茶了。” 若兰将头垂得更低,跟她说了一声恭喜。翠儿用手肘捅了捅她的胳膊,眨了眨眼睛道:“你呢,可也说好了?你阿姐嫁的可是林知府的儿子,肯定会在城里给你找个大户人家,说不定早就挑花了眼呢。” 若兰握起拳头就要朝翠儿头上砸去,翠儿一边乐着一边往两旁躲着,却不忘护住身上的茶筐。二人嬉笑作弄一阵,翠儿解下茶筐,交给她,“帮我看着筐子,我去小解一下。” 茶园建在小山包上,采茶时节虽然人多,但来的是一水儿的闺阁姑娘,又都是野性子的农家女,不会顾及太多。翠儿脸皮薄,走得远些,捡了个幽僻的地方蹲了下去。 若兰采了一会茶,也不见翠儿回来,正想喊两声,却听见两声凄厉的惨叫声从远处的茶丛里传出来。 她赶紧放下茶筐,往翠儿喊叫的地方奔跑过去,“怎么了,翠儿,是不是见到长虫啦?” 只见翠儿趴在地上,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她,伸手指着后面,颤抖着声音道:“那是人的骨头,有死人!” 几个一道采茶的姑娘听到叫声,也跑了过来,众人往翠儿指示的地方看去,有几截手指指骨在松软的土层下若隐若现,泛着森冷。 几个年龄小的姑娘直接吓得哭了起来,年纪大些的姑娘把她们带远一些,生了主意道:“快去找茶园管事,报官!” 若兰不在的这三四日,廷泽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夜里辗转返侧竟也睡不安稳,却又拉不下脸去寻她,只能对着这满院春景独自心伤。 林昱见他又失魂落魄地站在一处发愣,不免心下动容,叹口气道:“你这又是何苦。” 廷泽侧首看了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悲凉,唇边挤出一个苦笑,“廷泽本不是优柔寡断之人,碰到这小儿女情长之事,竟也心劳意攘起来了。” “慕容兄若是想她,我让人接她回来就是了,好歹我这个姐夫说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林昱话音刚落,就见林成从花园一角急匆匆赶来。 “少爷,不好了,雀儿山茶园那边出事了,若兰小姐也在那里。” 还没等林昱细细询问,廷泽赶忙抓住林成的胳膊,猛力一摇,“她有没有事?” “丁捕头刚刚派人来请少爷过去,只告知了地方,旁的没说。” 廷泽一把松开他,转身飞速离开,林成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林昱道:“凭你轻功再好一时半会也到不了那里,还是随我骑马前去吧。”然后又转向林成,“丁捕头派来的人有没有说发生了何事?” “说是茶园里发现了无名尸骨。” 林昱面上一惊,就急忙收拾了工具,与廷泽打马前去茶园。 廷泽一路纵马狂奔,林昱只得抽鞭跟上,格外心疼这两匹奔波劳累的马。 到了茶园,廷泽从马上一跃而下,冲撞着人群,终于在一堆姑娘中间找到了若兰。她此时正在安慰着受到惊吓的翠儿,听见吵嚷声,一抬头便撞进一双幽深暗沉的眸子里。 未等她张口询问,廷泽就拉着她的手腕大步流星地离开人群。 “你拉我做什么?”若兰想要挣脱他的束缚,却被廷泽紧紧攥着,半点也拽不开。到了拴马的大树下,廷泽弯身,手穿过她的腰部和膝下,将她抱到马鞍上,自己随后一跃而上,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挥着马鞭,策马疾驰在曲折蜿蜒的乡间小道上。 “抓紧我!”廷泽贴在她耳边命令道。 若兰没有骑过马,一阵颠簸惊慌之下只好抓住他的臂膀,后背紧贴着他强壮宽阔的胸膛,肌肤的温热似隔着衣料传来,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他粗重的呼吸喷洒在她耳际,若兰心里着了慌,无措地任他环抱着,脑中只剩下耳边呼呼而过的风声。 林昱赶到发现尸骨的地方时,丁武已经派了几名衙差将那里围住。衙门里的仵作还没来,林昱先在附近查看一番,挖了些泥土封进纱布袋中,交给衙差保存。 接着他取出铲子和小刷,将那具骨骸慢慢地起出来,安放在一旁的草席上。 丁武让衙差遣散了围观的人群,只留茶园的管事问话。 林昱一边检查,一边让验官记录,“从骨骼的构造和颜色来看,这是一名男子的尸骨,身长七尺,牙齿周整坚固,年纪应在三四十岁上下。” “骨节发白,可排除中毒而亡,他身上的致命损痕要带回去用蒸骨法来检验。” 丁武摆手让衙差去找一副棺木来装裹尸骨,给林昱递了块干净巾帕擦手,“前阵子一连下了好几日的春雨,土层松软,便将这肮脏害人的污秽事暴露出来。” 说着他转向茶园管事问道:“这茶园归何人所管,附近可有身亡的中年男子?” 那管事早被这事搅得六神无主,战战兢兢地拱手回道:“禀告大人,这座茶园是归我们白家茶行的东家白津南所有,这么大的茶园我们东家有好几个,小人也是采茶时节才各处走走监管监管,发生此事与我和东家无关啊!这茶园并不封闭,哪个挨千刀的把这见不得天的东西埋在这,真是晦气!” 丁武又问:“你们东家可曾与人结过仇怨?” 第87节 管事道:“东家在生意场上摸爬多年,少不得有些对头,若真要找个过节深的,还真不好说。” 丁武让书吏记录管事的口述,后与林昱一道回了衙门。 林昱与仵作一起将尸骨清洗干净,用酒醋泼入木炭烧制的地窖中,放上蒸好盖好的尸骨,以腾起的烟雾熏之。一个时辰后,林昱揭开布帛反复检查验看,走出了殓房。 丁武在外间等候,见他出来就立刻问:“可有查出什么线索?” 林昱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喝了两口才道:“此人的致命伤在后脑,应是钝器击打所致。我从尸骨附近的土壤中并未发现任何残存的腐肉和衣料,这具尸骨在埋入茶园之前,应该已经是那副样子了。” 丁武点了点头,“照你所说,仅有后脑那一处致命伤痕,其他的都无从查起,那这无名尸骨只能成为悬案了。” “不。”林昱摆手道,“并非无从查起,你可去搜查失踪半年以上的人口,只不过范围太广,一时半会恐查不出来什么,对了,那座茶园的东家要重点查起。” “好,我听你的。”丁武转身离开,把具体事宜交代下去。 廷泽与若兰共乘一马回了扬州城,快到林府的时候若兰死活非要下来,廷泽拗不过她,只好把她从马上抱下,看着她低着头跨进了林府的大门。 晚饭时廷泽的目光一直停在若兰身上,让她好不自在。好不容易扒完碗里的饭,若兰把碗放在桌子上,说了声我吃好了就离开饭厅。 廷泽自然是紧随其后追了出去,一直跟她上了阁楼。 若兰正要把卧房的门关上,廷泽伸手挡住门框,俊脸逼近她道:“怎么,不乐意见到我?” 若兰退到房内,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撅着嘴道:“若兰尚未出阁,应守着男女大防,师父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我的卧房,日后要我怎么嫁人。” 廷泽走进来,缄默不语地凝视着她,良久之后道:“我娶你。” 若兰瞳孔一缩,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廷泽扶着她的肩膀,长眸深敛,决心道:“我有很多事情没有跟你说,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就是,我此生,非你不娶,不管你愿不愿意。” “我……我……”若兰嗫喏半晌,震惊了半晌,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许久才道:“若是我不愿意呢?” 廷泽听见此话,脸上的笑容逐渐垮下来。他从袖中摸出那节由细线串成的银铃铛,在她眼前晃了晃,清脆的铃声打破房中的沉闷。若兰认出了那是何物,脸上一红,就要伸手去夺,却被廷泽收回袖中。 他嘴边衔着一抹狡黠的笑意,假腔怪调地道:“啊,我听说扬州一带有个习俗,凡是未出嫁的小娘子脚上都系着一串铃铛,等到成亲以后才能摘下。我好像还听说,这种铃铛可以当做定情信物呢。那日是谁说的,要把这串铃铛交于我的?” 若兰脸上彤云密布,羞涩地垂下头。廷泽在她头顶上方沉声道:“既然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于我,还说不愿意,存心要气我么!” 若兰的手指绞着衣摆,抬头看着他,“那日我说想找个一心人,你怎么不回我话呢,还是说你放不下三妻四妾的美事,以后还要娶别人……” 廷泽被她问得一愣,抓住她的手,思索片刻道:“我不想瞒你,也许我现在做不到,但是我会努力。” 若兰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有些失落,抽出被他握着的手,抿了抿唇,淡淡地哦了一声。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阵,廷泽拉她到了床边,脱了她的绣鞋,拉过棉被为她盖上。 “你白天受了惊吓,该是累了,早些睡吧。” 若兰从棉被里探出头,小声问道:“你要走吗?” 廷泽手撑在床沿,看着她道:“我等你睡着再走。” 第80章 较真 丁武这人表面看起来粗枝大叶, 但行事雷厉风行, 粗中有细,很得林知府器重。这不,刚过了两日, 他就命人挨家挨户清查完了户籍,将一大摞卷宗拍在了林昱书房的桌子上。 “昱哥,这是雀儿山茶园方圆一百里及扬州城内所有失踪半年以上的中年男子的卷宗,我让书吏誊抄了一份拿过来的。”丁武长长地说了一大串,用手抚了几下胸口, 才将这口大气喘匀。 林昱放下手中的笔, 手搭在卷宗上面, “还真不少,看来得费些心思查看。”说完不忘夸上一句, “你挺能干,辛苦了。” 丁武拍拍胸脯,将腹中仅有的几句正义之辞搬出来说了一通, 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问道:“府中的那位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神秘兮兮的, 绝对不是普通的客人那么简单。你我兄弟多年, 此等小事, 连我都瞒着,太不够意思了吧。” “不该问的别问,我也不便多说, 就当对不住你了。”林昱朝他笑了笑,低头翻阅起卷宗来。 丁武没套出话,还遭了白眼,恨不得踩他一脸鞋印,但又想到自己的武功或许不及他,最后谁吃亏还真说不准,权衡之下,只得气闷地走出书房。走到花园附近,他看见那位神秘公子跟若兰站在一处说着话。 “若兰姑娘。”丁武远远地喊了一句。 若兰也看见他,福身一礼笑道:“丁武哥哥,你是来找我姐夫的吧。” 丁武冲她点点头,左一句右一句地与她热聊了起来,完全没有在意立在一旁冷沉着脸的廷泽。 廷泽将手一伸,握住若兰的手腕,往身侧一拉,神色中带着严峻,“我渴了,帮我倒杯水来。” 刚才还满面笑容,一转眼又是这副冷冽模样,这人的脸色真是说变就变,比天上的云彩还难以捉摸。若兰心里暗骂了他一句,跟丁武告辞一声,向厨房那边去了。 丁武上下打量了廷泽两眼,心道,这人生的英俊倨傲,一身的贵气凛然,只是这贵气不同于商贾之辈泛着的铜臭味道,而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和冷漠。 丁武被他那幽暗冰冷的眸色冻得暗暗打了个哆嗦,但又压不下心头的好奇,定了定心神,向他拱了拱手,“在下丁武,乃扬州府衙捕头,请问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我是何人,你无需知晓。”廷泽负着手,神色不定,眼底翻腾着一丝愠怒,斥声道,“以后离她远些。” 那样沉湛深邃的冷眸中透着一丝危险的气息,让他无端有些胆寒。丁武腿一软,向后退了两步,大概他自己也很纳闷,好歹他也是扬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就在这人面前认了怂呢。他挺起胸膛,脸一扬,丢出一句:“你说谁啊!” 廷泽冷睇他一眼,唇角挽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除了若兰,还能有谁,我再说一次,以后离她远些!” 若兰从厨房端了两杯香茶,刚走过来,就看见丁武向大门那边急匆匆地跑去,惋惜道:“丁武哥哥怎么走了,我还给他倒了茶呢。” “哦,也许是衙门里有急事。”廷泽从托盘里拿起一本茶,放到唇边呷了一口,含笑道,“等下我带你出去逛街。” 自从那晚廷泽向她表明心迹,她心里就跟裹了蜜似的,一边寻思着哪天跟阿姐说一声,让她别再费神帮她物色人家了。 廷泽难得见她娇羞地迈着小碎步子,感叹了一声,果然是女大十八变,昔日刁蛮任性的野丫头,如今也变作窈窕淑女了,不过他还是喜欢她鬼灵精怪的可爱样子。 两人并肩走在长街之上,廷泽想要捉她的手,手指刚碰到她的手背,突然从前面冒出了个人来,害得他只好悻悻地收回了手。 那人身子一弯,向他行礼道:“慕容公子,我家老爷有请,还望公子移驾一叙。” 第88节 那人见他神色不改,看不出态度,就继续道:“我家老爷说,他手里有公子您想要的东西,想与公子单独见面。” 廷泽听言眉头一动,心下有些犹豫,若是现下只有他一人,必然毫不犹豫的跟去一看究竟,反正他一身顶好的功夫,哪怕是刀山陷阱,也可轻松脱身。可身边有个若兰,还是他最关心的人…… “阿泽,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若兰轻扯他的袖角,微笑着对她道。 廷泽还是不放心把她一人放在这,正犹豫中,忽然看见丁武带着几个衙差往这边走来,他拉着若兰走到丁武跟前,向他道:“丁捕头,劳烦你照看一下若兰,我有事离开一下。” 丁武抬头一看是他,立刻想起早上这人警告他的话,甩了甩头,下意识地退出一丈远。 “先前是在下失礼,还请丁捕头见谅。”廷泽微笑着一礼,心中不免有几分诧异,他出身尊贵,性子倔强如牛,从未求过人服过软,如今有了牵挂,倒变成自己的死穴了。 丁武的脸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心说,早知道有求本捕帮忙的地方,还装出一副傲然无物的姿态,是要摆给谁看。丁武觉得面子稍稍挽回了些,就高声道:“我丁武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就放心地把若兰姑娘交给我照看吧。” “多谢丁捕头。”廷泽冲他抱了抱拳,就跟那个人一起去了留仙阁。 上了二楼,七拐八拐进了一间僻静的雅间,廷泽看向坐在桌边喝茶的一个富态十足的男人,问道:“是阁下要见我?” 那人赶紧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就是一跪,“下官巡检使吴致远,叩见慕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最近他的行动太过招摇,被人认出也不足为奇,于是抬手道:“免礼。” 吴致远人有些胖,慢慢地爬起身,额头上竟然沁出了汗,他抬袖擦了擦,恭敬道:“王爷请坐。” 廷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下只好以不变应万变。他走到桌边坐下,却不接吴致远小心奉上来的茶。 吴致远浸淫官场多年,早练就圆滑世故谄媚讨好的本事,当下就会意地收回茶杯,手一抬,将茶水灌进了自己口中,喝完还不忘把空杯对着廷泽,“这是扬州最好的龙山云雾,王爷请尝一尝。” 廷泽最讨厌官场上那些门道,若不是母妃教导他要拉拢朝中官员,培植自己的势力,他才懒得多说半句。“吴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本王还有要事处理。” 吴致远陪着笑,细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既然王爷金口已开,下官也不卖关子了。”说着他扬起双手在空中拍了两掌,立刻有几名小厮鱼贯而入,低眉顺目地站成一列,每人手上均抱着一口檀木箱子。 吴致远一挥袍袖,那几名小厮伸手打开箱子,里面齐齐躺着几十锭明晃晃的金条。 廷泽眉头一扬,“吴大人,请问这是何意?” “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还请王爷笑纳。”吴致远点头哈腰地道。 廷泽笑了一声,“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吴大人若是没有紧要的事,本王这就告辞。” 说罢他就起身朝门边走去,吴致远在他身后扑通跪下,叩首道:“王爷请留步,下官确实有事劳烦王爷。” 廷泽脚步一顿,转身俯视着他的帽顶,拖长声音道:“哦?” “王爷此番微服出巡,定是为了暗访运河修筑一事,王爷在扬州停留多日,想必也查出了些旁人不敢查的事。”吴致远再一叩首,“下官这里有王爷想要的东西,只要王爷开口,下官即刻双手奉上。念在下官一心投靠的份上,日后东窗事发,请王爷为下官遮掩一二,下官一定誓死追随王爷。” “运河修筑乃攸关国祚民生的大事,本王断然不会在这上面犯糊涂。”廷泽唇角勾了勾,不屑地道,“本王想查的事没有查不到的,吴大人若是心虚,想将功补过,本王会在父皇面前为你说两句好话,若一心只想把自己摘个干净,我劝吴大人还是收了这份心思,本王可不吃这一套!” 说罢廷泽就一甩袍袖,阔步离开了留仙阁。 若兰与丁武立在街角等候廷泽,过了一阵,一名衙差走过来,跟丁武说西市那边有人闹事,丁武想过去瞧一瞧,又放心不下身边的若兰。 若兰推了推他的手臂,微微笑道:“丁武哥哥,你有事情就先走吧,我一个人在这里等候。” “可是……” 若兰又推了推他,“若兰这么大一个人,这大白天的,难道还能丢了不成。” “那好吧,我先告辞。” 丁武离开后,若兰又向廷泽离去的方向张望一阵,还是不见人回来。正焦急中,忽然一声清冽醇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想不到竟此处遇见若兰姑娘,真是小生之幸。” 若兰转身一看,吴少彦正手握折扇向她行礼,若兰赶紧福身,“吴公子安好。” 吴少彦轻然一笑,“若兰姑娘立在此处,可是在等什么人?” 若兰垂下眼帘,喃喃应着:“我在等他。” 吴少彦闻弦歌而知雅意,颔首道:“如此,少彦可要恭喜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若兰道:“说起来,若兰还要谢公子当日提点之情。” 吴少彦正要说些什么,只听不远处的商铺前面传来一阵吵嚷声。 “都来看一看,瞧一瞧了,这是本店炒制的上好龙井,十文钱一两,打着灯笼也寻不到的好价钱,快来买啊!” 只见茶叶铺子前面支起一个长桌,上面列着几个装满茶叶茶饼的箩筐,一人拿着杆秤算盘售卖,一人在外面敲锣吆喝。 清明之前的春茶向来供不应求,十文钱一两的龙井实在是实惠过了头,路过的行人听言纷纷走过去询问真假,只听那小二又敲了敲手中锣鼓,高声道:“诸位客官没有听错,确实是十文钱一两,本店诚不欺客,只希望客官们喝了好茶,别忘了给本店传个名。” 原来是想借着低价卖个名声,这等便宜不占白不占啊。行人会意,掏出口袋里的银钱,向那茶摊涌去。 若兰咦了一声,“这店中的龙井茶这么便宜,可是掺了假?若兰虽然不懂行情,但每年都在茶园采茶,十文钱一两,光是采摘的工钱都不够呢。” 吴少彦道:“少彦曾跟随父亲巡视过茶行,从一些茶商那里听说,有些是拿旧茶当做新茶,或者掺入一些做茶的下脚料一起炒制,冒充好茶。不知道这个白家茶行的龙井是货真价实还是以次充好。” 正说着,丁武带了几个衙差风风火火地赶来,把人群拨到一边,打断了龙井茶的买卖。 “有人报官,说此处售卖假茶,大家伙儿先停下手中的交易,本捕要查验。”丁武脸转向一边,“验茶的人找来了没有?” 衙差躬身回道:“一时半会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再等等。” “小生懂茶,是否可以帮忙检验?”吴少彦走过来,向丁武行礼。 “吴公子?”丁武做捕头多年,人脉广泛,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有吴公子帮忙再好不过,请。” 吴少彦走到茶叶摊前面,分别从几个竹筐里取了些茶叶,仔细看了看,又放进口中咀嚼一阵,再拿起当场泡好的茶水,啜了几口,点头道:“汤色金黄,香气沉稳,茶汤入口滋味清醇,虽然品相有些不足,确是货真价实的龙井,而非青叶茶冒充。” 丁武带着衙差从人群中退出,向吴少彦道了谢。 第89节 这边被品鉴过的龙井茶卖的火旺,对面冷清的孟氏茶行也不甘示弱,派出一人敲着锣鼓,扬声道:“本店的龙山云雾降价三成,还望客官们进店捧个场。” 此言一出,行人一片哗然。这龙山云雾可是绝顶好茶,据说是由孟氏茶行的掌柜孟昌盛受仙人指点得来的秘方研制而成,因其味道上乘,数量又少,因而有价无市,比金子还贵,如今突然降价,观望者有之,进去一看究竟的也不少。 衙差附耳向丁武道:“前来报官的人就是孟家茶行的。” 丁武点头会意,同行之间互相倾轧,花招层出不穷,纠纷闹事的也多。只不过苦了他们,衙门里的差事要办不说,还要抽空来维护治安。 若兰正看着热闹,突然手臂一提,被廷泽拉入怀中,“我就一会儿不在,你就乱跑。”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若兰不满地嘟囔一声。 “回去吧。”廷泽看了吴少彦一眼,随后拉着若兰回了林府。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啦啦。 第81章 地府娘娘 林府书房。 林昱用茶夹夹起一只薄胎白瓷杯, 放到坐在对面的廷泽面前, “这是前阵子若兰去雀儿山茶园采茶,用工钱换回的两三斤鲜嫩春茶,拿给制茶的工人炒制的。慕容兄, 请。” 廷泽双手接过,闻了闻氤氲起来的茶气,慢悠悠品了一口,赞了一声好茶,笑着道:“我这是沾了那小丫头的光了。” 林昱也慢条斯理地吃了茶, 讨论起了正事来, “听说昨日巡检使吴致远曾找过你。” “正是, 他是为运河一事而来,还要送我几箱子金条, 让我帮他遮掩什么见不得光的丑事。”廷泽放下茶杯,“江淮一带地势低洼,河道淤浅航运不畅的情况时有发生, 碰到河水暴涨的雨季,堤坝冲毁水患扰民是常有的事。朝廷每年都要拨付巨资来疏浚修整, 但每年上报的奏折当中, 唯独扬州管辖的运河河道连年平安无事。” “所以皇上怀疑维护其它河段的官员徇私舞弊, 侵吞钱款, 偷工减料,才使得堤坝怎么修都不牢固。”林昱接下话茬,眸光微敛, “皇上曾派多位官员暗查此事,都劳而无功,想必是慕容兄查到了他们查不到的,这才让有些人狗急跳墙了。” 廷泽笑了笑,手指轻叩着桌面,“官场牵一发而动全身,也只有我这么个无权无势的王爷敢大着胆子彻查了。” 林昱为他续了茶,听他问起茶园里发现的无名尸骨,答道:“那具枯骨留下的线索太少,暂时查不出什么。” 正谈话间,书房的门被叩响,林成站在门外,声音中带着焦急,“少爷,大事不好了,衙门里来人说,堤坝被水冲开,淹死了不少人,似乎很严重的样子,老爷已经赶过去了。” 林昱与廷泽皆是一惊,对视一眼,立刻动身骑马前去。 河坝一侧,大片农田被淹没,农舍倒塌,衙差和多名壮年男子正在极力援救被水患围困的百姓。 林昱找到父亲,问起情况,林正清叹了口气,痛心道:“据知情的百姓说,河坝是突然毫无征兆地被大水冲垮,眼下救人要紧,事发原因稍后再查。” 林昱与廷泽也一起加入救援队伍当中,直忙到日头偏西,水患稳住,两人才拖着满身污泥的身子走到被冲垮的河提那处查勘。 廷泽翻找了几块遗留的土石,大喊了一声,“林兄,快过来看。” 林昱蹚水过去,扒开一块土石看了看,“这上面切口整齐,绝对不是被水冲刷而成,定是人为所致。” 廷泽眉峰骤然凌起,愤怒道:“这帮丧尽天良的狗东西,果然按捺不住了么!” “善恶终有报,不义之人终会受到应有的惩罚。现在安置受灾的百姓要紧,慕容先与我一道回府。” 接下来的几日,城中的富商纷纷出资,帮助受灾的百姓,贫穷的人家出些米娘,略尽绵薄之力。林府上下忙成一团,若宁若兰姐妹与下人一起蒸制馒头饭团给村民果腹,又买来许多粗麻布匹,缝制一些衣裳送去给他们穿。 过了几日,一个传言在扬州城里逐渐蔓延开来。说的是这次堤坝突然决堤乃是因为两岸的百姓冒犯了龙王,才降下此等灾祸。不然这堤坝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给冲垮了呢。 除了龙王降祸,还有个更加邪乎的传言,这次决堤事发突然,淹死了一些农人,他们的尸体被临时安置在附近村子临时搭建的灵堂里,等待头七过后下葬,守灵的人夜间发现尸体被鬼差抬走,上了地府娘娘派来的冥船,到地府报到去了。 传言说地府娘娘可怜这些遭受龙王惩罚的百姓,亲自派冥船接走他们的尸身,让他们少受修罗炼狱之苦。 传言越传越盛,后来,便有人主动抬着家人的尸身,放在浅滩上,第二天尸身果然消失,还有许多人说曾亲眼见过地府娘娘的冥船。 林昱走在衙门回来的路上,发现被人尾随。他装作未见,一切如常地回了家中。 他找到廷泽,给了他一张地图,托付了他一件事情。 待到天将黑透,廷泽带上若兰从林府后院的墙头上翻下,走到渡头,上了林昱事先安排好的小船。 两人来到传言中冥船出现的地方,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藏好身形。 戌时,有几个村民抬了一个死人放置在浅滩上,然后又离开。 又一个时辰过去,河滩上仍然只有那具尸身静静躺着,两人盯了许久,眼睛有些发酸。 廷泽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拿出里面的一块豆沙酥饼,递给她,“在这里陪我蹲守了这么久,也该饿了,这是我从厨房拿来的饼,快吃吧。” 若兰接过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嘟囔着:“谢谢阿泽。”说着把饼伸到他嘴边,“你也吃。” 廷泽笑着咬了一口,推给她,“我不饿,都给你了。” 难得他肯这么照顾人,若兰欢喜地把饼吃完,却发现他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若兰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好不自在,摸了摸自己的脸,眨着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凉爽的夜风掠过草尖,裹着清甜的花草香气。一轮上弦月爬上天际,朦胧的月光下,她的一双清亮的明眸泛着熠熠的光泽,颊边梨涡隐现,小巧的樱唇微微翘起,如玉的脸庞泛着绯红,让人止不住的悸动。 廷泽抬手抹掉了她嘴角的一颗芝麻粒,手指拂过她光滑细嫩的脸庞,顺着往下托起她的下巴。 “若兰,闭上眼睛。”廷泽轻唤一声,慢慢朝那芳唇靠近,紊乱的气息交织着,心口那处如雷震动。 那低沉浑厚的嗓音中带着几分沙哑,若兰只觉嗡地一声脑中化作一片空白,不自觉地闭上了双眼。 突然,一阵冷风袭来,理智让他回神,廷泽在离她唇边只有一指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 他按着若兰的肩膀将她压低了些,在她耳边轻声道:“来了。” 若兰摸着发烫的脸颊,向河滩那边望去,只见一条乌篷船从远处飘了过来,船头看不见人,只有两只正在划水的船桨。细长的桅杆上挂着一串红灯笼,在迷蒙的水雾中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船在放置死人的附近停了下来,一阵烟雾从那船中腾起,逐渐向外扩散,朦胧中似有人影晃动,等到烟雾弥散,那船和死尸竟然都不见了! 第90节 若兰揉揉眼睛,又向河边看了一眼,扒着廷泽的肩膀,难以置信道:“那船真的不见了,我没眼花吧。” 廷泽顺势将她往怀里带了带,拍了拍她的背,“你没看错,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可是,这真的很诡异,怪不得谣言传得跟真的似的。”若兰被他扶着站起身,却一个趔趄往前栽去,撞进他的怀中。 廷泽将她打横抱起来,笑着道:“这算是投怀送抱么?” 若兰抡起拳头砸在他的胸膛,挣扎着跳了下来,白了他一眼,“我只是蹲得久了腿麻而已,哪像你这么没个正经的!” 廷泽望了望天上的弦月,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敛了笑意,“这么晚了,该怎么回去,带我们过来的那条船早不在了。” “姐夫说了,若是回去晚了,就去我家里住上一宿。”若兰边朝前走边回头道,“忘了告诉你,我家就在离这不远的那个村子里。” “去你家……”廷泽眼皮子颤了颤,跟了上去。 你家好像没人啊。 吱呀一声木篱笆的门被轻轻推开,两人轻手轻脚的摸进院子里,若兰掏出火折子点燃一支蜡烛,借着火光到井边打了一桶水上来,在一旁举着蜡烛的廷泽开口说要帮忙,被若兰给堵了回去,“看你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还是等着奴婢伺候您吧。” 若兰把打上来的水提到厨房,生火烧水,又找来一只木盆,舀了热水倒进去,再掺了些冷水,放在廷泽脚边,“河滩泥泞,走了一路鞋袜都湿了,你先洗脚,我去给你铺床。” 廷泽盯着她背影浮想联翩,忽然想到晚上那个没有落下的吻,一张老脸竟也止不住地红了起来,万幸天黑没人看见。 若兰的家是三间茅草房,中间是堂屋,她跟阿姐住在西边的屋子里,东边的屋子用作存放谷粮。边上还有两间屋棚,一间作厨房用,一间是她阿爹江颂住的。 廷泽洗完脚,循着她的声音摸到了厨房旁边的那间屋棚里,此时若兰已经铺好床被,听见他的脚步声,就转头说:“你洗好了,正好我也给你铺好了床铺,早点睡吧。”说完她转身朝门外走去。 廷泽走到床沿坐下,拉住了她的手,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你不陪我睡?” 若兰用力拍掉了他的手,气鼓鼓地嗔了一句:“你想得美!” 廷泽捻了捻手指,那柔弱无骨的滑腻感似乎还停留在指间,他脱掉外衫躺在床上,从心头漫上来的笑容绽开在黑夜中。 翌日清晨,廷泽在一阵公鸡报晓声中醒来,他掀被起身,刚推开木门就闻见一阵浓郁的谷米香味。 他倚在厨房门口看若兰拉着风箱扇火做饭,不时地揭开盖子看看锅里煮的粥。 感觉两道灼热的目光投来,若兰转脸就看见那人吊儿郎当地叼着一根稻草,贼贼地对着自己傻笑,哪里还有平日里的威严模样。 “有什么好看的!”若兰恼火地丢了根树枝过去。 廷泽一把接住了那截树枝,痞笑道:“都让我住到你家来了,看上两眼有何不可?” 若兰虎着一张脸,磨了磨牙,大喊道:“给我出去!” 廷泽察觉出来她是真的生气了,只好乖乖地溜到院子里。他在院中的矮凳子上坐下,打量着这个普通的农家小院。 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廷泽不由想她平时在这院子里做些什么,他坐的这个凳子,她是不是也坐过。她是不是跟她阿姐一起去河中采莲,去山上采茶,晚上回来,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吃饭,对了,还每日为她阿爹梳发。 若兰端来饭菜放在他面前的矮桌上,打断了他的思绪。 “擦擦手吧。”若兰递给他一个汗巾子。 “乡下没什么好东西,比不上城里的山珍海味,你将就着吃些吧。”若兰摆好碗筷,就端起粥碗吃了起来。 桌子上有只有几块酱蒸咸鱼,一盘清炒野菜,一碟子咸菜和两碗白米粥。这米是上次她回家小住时去村头买的,青菜是院里拔的,咸鱼和咸菜是每户人家都会备着的腌货。若兰使劲浑身解数才整了这几样菜,也不知道他吃不吃得惯。 一勺白粥入口,廷泽只觉清香软糯,夹了一片咸鱼配着,竟别有一番滋味。 他十分赏脸的把桌子上的菜一扫而空,锅里剩下的粥也全部被他喝光,撑得直打嗝。 若兰鄙视地睨了他一眼,吐了吐舌,“你不是口味出奇地挑么,酒楼里大厨做的美味佳肴不爱吃,偏我这粗茶淡饭咽得,你这人啊,真是个大傻瓜。” 廷泽被她的话给气笑了,他慕王爷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说他傻,真是有意思,从她口中说出偏偏还就那么顺耳。 吃完饭,若兰收拾洗涮了碗筷,关上院门,与他一道赶回了扬州城。 走到城南大街的时候,若兰被街边一个卖面人的小摊吸引住了,非要挑几个带回去。 廷泽不喜欢街边吵嚷声,就找了个安静些的大树下等她。 他正漫不经心地往远处看着,突然,一个身穿水红烟纱裙的女子进入他的视野。那女子眉目如画,朱唇含笑,容仪温婉绰约,打着一把油纸伞婷婷地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巷子中。 廷泽正想追过去,却被若兰从身后喊住,“我买好了,咱们回去吧。” 廷泽再向那处看去时,巷子口空空荡荡,早无人影。 “怎么了,看什么呢?”若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没什么。”廷泽抓住了她的手,反握在手心里,对她笑了笑,“走吧。” “嗯。”若兰一手拿着面人,一手任由他握着,欢快地哼起了调子。身旁的廷泽却是微眯了眯眸子,漆黑深邃的瞳目中闪过一抹暗色。 诗晗,是你吗? 明明你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莲心记》写到这里,已经完成了一大半,非常感谢一路支持陪伴我的读者朋友们。 那时年少,皮皮,寒江,shaoss,莲尔,红梅小铺,海是没有围城的墙,幺歌,久聿,momo等等很多支持我的朋友们,还有那些默默支持从来不冒泡的朋友们,非常感谢你们! 月月会努力写出更多好文来回报大家。 第82章 尸茶 廷泽回到林府后, 将昨天晚上看到冥船的事一五一十地跟林昱说了。林昱踱步思虑片刻, 沉声道:“这冥船之事子虚乌有,一定有人在暗中操控。为今之计,须得抓住这条冥船, 看看到底是何人在作怪。” 廷泽皱了皱眉,“那河滩空旷,其上尽是厚厚的软泥,只有稍远些的灌木丛可以藏身。等到冥船靠近前去抓人,还没走到近前, 就会被船上的人发觉。贸然行动, 恐打草惊蛇, 须得想个万无一失的法子才行。” 第91节 “若能困住那冥船就好了。”林昱低眉沉吟道,“慕容兄轻功了得, 可否在冥船出现时,飞身过去将其擒住?” “可是……”廷泽顿了顿,有些窘迫地道, “我不会水。” 两人正商议应对之策时,林成从外面过来, 向两人一礼, “少爷, 今日城中来了个游仙道人, 在城隍庙那里设坛作法,说是龙王降祸,大难将至, 向百姓广发避灾神符,闹出的动静还挺大。” “我知晓了,丁武自会处理此事,你先下去忙吧。” 林成应声离去,廷泽转脸道:“姐夫可想出了什么法子来揭开这冥船之谜?” 林昱听见他又叫自己姐夫,失笑道:“办法是有,不过还缺一个帮手。” 晚上,林昱在灯下翻阅卷宗,若宁坐在一旁缝制春衫。最后一页卷宗看完,林昱揉揉发酸的双眼,胳膊支在桌上,单手托着下巴,看着她贞静秀美的侧颜。 若宁缝制完毕,收了针脚,两手托着衫子在他身上比了比,一边道:“转眼已到春末,我为夫君新做了件薄衫,夫君快穿上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林昱笑着接过,走到屏风处宽下外袍和里衫,换下那件新衣,系上结带。若宁拉起他的衣袖上下看了看,指着他胸前的衣襟道:“这里差了几针,夫君稍候,我这就补上。” 说罢,若宁就去笸箩里取出同色丝线,纤柔的双手搭在他胸前娴熟地飞针走线。缝完之后,若宁缓缓靠近他的胸膛,轻启丹唇,张开莹白的贝齿将线头咬断。 镂空轩窗开着,软绵的春风丝丝缕缕地吹进来,昏黄的灯火摇曳,将整个内室照得暧昧迷离。林昱低头看见这香艳的一幕,眸色渐深,一股燥热从小腹那处急蹿上来,不由自主地朝那丹唇吻去,却见若宁眼中闪过一抹锐利,手中的绣花针利落向一边射出,银光一闪后,一只飞蛾定在桌子上,扑腾着翅膀拼命挣扎。 那绣花针穿透飞蛾的腹部稳稳地钉在桌上,这针居然是不会半点武功的娘子射出的! 林昱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那飞蛾,又看向若宁。 若宁微垂下头,走到桌边,把飞蛾和针线收拾了,才起身来到林昱面前。 “娘子,这是何故?”林昱微露诧色,抓起她的手腕,伸出两指搭在上面为她把了把脉,“娘子并无内力,也不会武功,为何能如此精准地使出飞针?” “飞针?”若宁掩唇笑了起来,“居然还有个名堂呢。” 林昱长臂一伸,将她圈入怀中,低头在她脖颈印下一串深深浅浅的吻,惹得她娇喘微微,“娘子不说,为夫可要逼供了!” 说罢他的大手就一路游移向下,握住她纤柔的腰肢,隔着衣料轻轻摩挲,抓起她的痒来。 “啊……哈……”若宁被他捉弄地惊呼起来,连连告饶,“夫君快饶了我吧,我说就是。” 握在腰上的手松开,若宁立刻从他怀中离开,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拂了拂耳边的发丝,嗔怪了他一眼,才道:“若兰最怕飞蛾这些小虫子,乡下蚊虫甚多,晚上我在灯下缝衣绣花时,经常有虫蛾飞进来,扑那一星灯火。阿宁其实也怕,但是阿宁是姐姐,不能这么不济,每次我都是顺手扔出手中的绣花针,次数多了,竟也能准确无误地扎中飞蛾。后来阿宁跟随沁娘常年练习水袖舞,练就了些臂力,许是与这有关系。” 其实有一次,房中突然跑来一只老鼠,跑到若兰脚边啃她的脚趾,她扔出一枚粗些的缝衣针打中那只老鼠。那老鼠肉厚,一针下去,拖着带着线的缝衣针,吱吱叫着在房里窜来窜去,吓得姐妹二人跳到床上尖叫连连。 当然,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夫君知道了。 林昱觉得很不可思议,忽又想起了一件事,看向她道:“那日从锦绣阁向莲池庭院射出飞镖的人就是娘子你吧。锦绣阁的老板是水云寨的人,能做那件事的只有当日在锦绣阁中聚会的女眷了。” 若宁没想到他还记得那件事,愣了一下,点头道:“夫君猜得对,那日传送密信之人的确是我。” 林昱狐疑道:“可是锦绣阁离林府有些距离,即便是武林高手也很难从那么远的地方精准无误地投射飞镖,娘子是如何做到的?” “是弹弓。”若宁抿了抿唇,“若兰那丫头闲时总缠着我打些野鸡野兔,时日久了,便熟能生巧了。” “居然是弹弓!”林昱拍了拍额头,恍然大悟道:“我还为此困惑了许久,娘子真是深藏不露。” “我哪有,只不过些雕虫小技罢了。啊……” 若宁话未说完,就被林昱打横抱起,贴近她道:“娘子还有什么小秘密,为夫今日可要全部审出来。”说着抱着她向床边走去…… 第二天早上,林昱带若宁去竹林里,挑了大小不同的几只镖让她试试准头,发现她准度有,但膂力远远不够,也难怪,毕竟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家。 他与廷泽都不善射,出行又有人盯着,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林昱改换一把枣红木弩/弓让她一试,结果却让他十分意外。 回去后,他眉开眼笑地告诉廷泽,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好帮手。 林昱让人暗中打听了村民下一次送死去的亲人上冥船的日子,带上若宁丁武等人乔装埋伏在河滩旁边的灌木丛中。廷泽原本以为林昱会让他同去,谁知他以王爷千金贵体不敢再次劳烦为由,把他给酸了回来。 廷泽坐在东厢房的床沿上,心里不满地嘀咕着,没有本王这个绝顶高手帮忙,看你们有何本事将那鬼船拿住! 月上中天,尸体依然安静地躺在浅滩上,在众人都以为今日地府娘娘不来接人,想收拾东西打道回府的时候,只见一条无人划桨的乌篷船晃晃悠悠飘了过来,桅杆上挂着的大红灯笼诡异得让人心里发毛。 从廷泽他们的口中得知,接下来那冥船便要放出烟雾,掩护船上的人下来抬走尸体。此时正是最佳时机,林昱让若宁调整弓/弩的方向,对着那条船射了出去。 只听“嗖”地一声,绑着绳索的利箭似长着眼睛一般嵌入船身,几个力气大的衙差合力拉起绳索,不给那鬼船逃窜之机。 与此同此,丁武带领数名衙差踏着软泥,趟过浅滩,把那冥船团团围住。乌篷船的布帘被掀开,里面空无一人。 丁武让下属把这条破鬼船抬回衙门,众人回到城中,林昱先送若宁回家歇息,然后折回府衙。 丁武已经仔细检查过了这条传言中地府娘娘派来的冥船,除了发现上面被涂了一层黑漆之外,其他一无所获。 丁武纳闷道:“船上无艄公,是怎么划桨的?真是匪夷所思。” “不管他们耍的是什么花招,这船是实打实的凡俗之物,与鬼神之事一点都不沾边。”林昱打着一盏油灯检查那油漆,转脸道:“这船里里外外都涂着黑漆,若是艄公从头到脚穿一身黑衣,把脸也用黑布蒙住,颜色与船融为一体,在深夜云雾之中,便只能看到颜色不同的两只船桨了。” “是这么个理,可惜被那艄公跑了,又打了草惊了蛇,这下更不好办了。”丁武愤然地咬了咬牙。 “艄公跑了不打紧。”林昱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指着一处道:“你看,这里有些凸凹不平,想必是在凃漆之前刻过字,你来摸一摸。” 丁武顺着上面模糊的纹路一撇一捺地摸索,又在手心里划了几笔,抬眼道:“是个茶字,这是条运茶的船!” 翌日,天边刚现出鱼肚白,丁武就集合了所有衙差,亲自带领他们一家家搜查所有的茶行茶铺,有那种乌篷船的更不能放过。 一直忙到傍晚,丁武才耷拉着脑袋回来,找到在殓房熏香的林昱,蔫蔫地哀呜着,“查了一天,一点可疑的线索都没找到,白忙活了。” 他伸出头嗅了嗅,问道,“昱哥,你这熏的什么香,味道这么怪。” 林昱掏出鼻孔里的纸捻子,回道:“哦,烧的是苍术和皂角,除尸臭的。” 第92节 衙门里经常跟死人打交道,丁武嫌死人不吉利,平时是能绕道尽量绕道走,这会他却走向里面放熏香的地方,又闻了闻,大叫一声:“这味道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哦?”林昱诧异,细想了一下瞬时理清了思绪,“利用地府娘娘的谣言带走了那么多具尸身,若放置常温之下必然腐烂发臭,用熏香掩盖尸臭的地方最是可疑。丁武,你仔细想想,到底是在哪里闻到过这种味道。” 丁武抱臂认真回想一阵,一拍大腿,“好像是东市茶行一带。” 于是,丁武带了所有的衙差直奔东市茶行,给每人分发了一块由苍术和皂角制作的熏香,一家家铺子搜过去,最后在孟氏茶行那里找到了类似味道的熏香。 “不知各位官爷过来有何指教,本店……” 店主话未说完,就被丁武不客气地推到一边,他挥了挥手,命令道:“掘地三尺,给我搜!” 说罢,衙差们纷纷出动,翻东西的翻东西,找暗格的找暗格,不放过桌角旮旯任何一个角落。最后撬开房中的地板,发现下面有个黑漆漆的密室,一股奇臭从下面直冒上来,让人忍不住捂住口鼻,几欲作呕。 丁武让人把地板撬得开些,抓过衙差点好的一根火把,纵身跳了下去。 火把朝前一扬,眼前的景象让丁武直瞪眼。 只见四间大屋那么宽敞的密室中,一竹筛一竹筛地摆放着一层匀薄的茶叶,竹筛的下面,放着一具具正在腐烂的尸体!裸/露的皮肉上满是蠕动的蛆虫,地上不知道是血水还是脓水,黑的红的混成一团,辨不出颜色。 丁武抬起被污水黏住的鞋底,一抚胸口,偏头吐了起来。 “快拉我上去!”丁武对着上面大喊一声,抓住衙差伸下来的手臂,一蹬墙壁,借力返回地面。 “头儿,下面是什么?”一名衙差上前问道。 丁武跑到外面扶着大树,大口喘了喘气,缓了半天,才无力地扬扬手,苦巴着脸道:“别问老子下面是什么,老子干捕头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恶心的场面。弟兄们,给我把这家茶铺的老板伙计绑去府衙,交给大人和大公子审问。” “是。”衙差们领命而去。 扬州府衙大堂内,林正清端坐在上首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手中惊堂木一拍,威严道:“堂下所跪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跪在下方的孟氏茶行掌柜孟昌盛伏跪在地,颤声道:“小人是东市茶商孟昌盛。” “丁捕头在你店里的地板下发现一间密室,里面腐尸横陈,血水遍地,目所及处,堪比修罗炼狱。本府问你,可有此事?” 堂下之人沉默一刻,战栗答道:“回,回大人的话,确有此事。” “啪!”惊堂木重重砸在桌上,林正清愤怒道:“这些尸身来自何处,那密室可是你行凶藏尸之处,地府娘娘的冥船与你又有何干系?案犯孟昌盛,给本府一一如实答来!” “不不不。”孟昌盛一颗肥硕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大人明鉴,那些人不是小人害的,他们在搬进密室之前就已经死去多日了,小人放那些尸体是为了,为了……” “为了什么?若不据实而招,休怪本府给你用刑!” 孟昌盛抬袖擦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是为了制作龙山云雾。小人偶然从一个高人那里得到一个秘方,上面说用死人的尸体熏茶,可以制成绝顶味道的好茶。小人尝试之后,龙山云雾销量极好,于是小人就想方设法寻来更多的尸体来熏茶。” 堂上众人听言胃中皆是翻江倒海,直犯恶心。 坐在偏厅休息的丁武又歪着身子狂吐了一次,林昱端来一碗汤药让他服下,扶他到里面的屋子里躺下,“你先歇着,我去会一会这个丧尽天良的杀人凶手。” 堂上,孟昌盛继续道:“先前,小人是从几个盗墓贼手中买尸体,后来被打更的老索撞见,府衙加强了夜间巡逻,小人只得作罢。前阵子河坝决堤淹死了不少人,小人就利用龙王降祸一事,捏造了地府娘娘派出冥船接死人的谣言,趁着夜深让人偷尸体回来,没想到那些村民信以为真,竟然主动抬尸放在河滩。小人的罪名只是偷尸制茶,小人认罪,请大人处罚。” 林正清捻了捻胡须,眉心深锁着,光是这一项罪责,只能轻判,最多罚些银两,坐上两三年牢狱,又要放出来。这些黑心奸商,真是可恨! “大人,孟昌盛杀人犯法,草民手中有他杀人的证据。”林昱在堂外躬身一礼。 “快呈上来。”林正清摆了摆手,示意衙差放他进来。 林昱将一个沉木箱子呈给书吏,由书吏打开后传至林正清面前。 木箱中陈列着清一水的黑釉茶具,有公道杯、茶杯、闻香杯、杯托、盖碗等,林正清细数一下,看向自己的儿子,“这套茶具中,少了个茶壶。” “大人慧眼如炬。”林昱又揖一礼,看向一旁,“这套茶具出自大家之手,十分名贵,乃是草民从鬼市中得来,它原来的主人正是孟氏茶行的掌柜孟昌盛,不知孟掌柜可还认得此物?” 孟昌盛抬眼瞅了瞅,点头道:“正是。” “孟掌柜承认就好。”林昱道,“不知掌柜可还记得郭明这个人?” “郭明?”孟昌盛迟疑一下,点头,“记得,记得。他是我之前的管事,后来被我辞退了。” 林昱微勾了勾唇角,“那孟掌柜可还记得埋在雀儿山茶园的那具白骨?” 孟昌盛听言双眼大睁,有一丝慌乱一闪即过,摇头否认,“什么白骨,我怎么可能知道!” 林昱在旁捕捉到这细微的神色变幻,继续道:“郭明在一年前无故失踪,并非被你辞退。丁捕头查到你曾给了他的家人一笔丰厚的银子,让他们谎称郭明是离家出走。不知孟掌柜对此事有何解释?” 孟昌盛滴溜几下眼珠子,言辞闪烁道:“这……” “在下替你回答,他是被你用茶壶砸死,用其躯体熏制尸茶,最后,余下的骨骸被埋到了你生意上的对头白津南的白家茶园中。什么高人秘方,全是你信口编纂的。” “你信口雌黄,随便找个无名尸骨就来嫁祸于我,在下并没有杀人,请大人不要信他一面之词。”孟昌盛朝堂上叩首不跌,声音墓地拔高。 “那尸骨的后脑勺上留下的损痕已经被仵作用蒸骨法显现,与水壶砸伤的痕迹如出一辙。孟掌柜可要我抬出尸骨,交你验看?” “那根本不是用水壶砸的!”孟昌盛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忽又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解释,“我是说,是说,那么久了,怎么可能验得出来!” 林昱含笑道:“时日太久,确实无法确认凶器的出处,在下方才所言只不过是为了试探。孟掌柜这是不打自招了么!” “没有,我从来没有杀过人!你胡说!”孟昌盛满脸涨紫,恼羞成怒。 “若不是心里有鬼,怎会轻易就落入在下的圈套!”林昱向堂上道,“大人,偷尸制茶不可能全是孟昌盛一个人所做,大人可审问参与此事的从犯,旁敲侧击,一定可以从他们口中问出有关郭明一案的线索来。” 林正清虢须颔首,“既然孟掌柜不肯招认,本府只好挨个审问你的家人和店中的伙计,如果他们供认不讳,那你就要罪加一等,你好自为之。” 说完林正清就挥手命衙差带人上来问话。 “大人,且慢,我招。”孟昌盛抬手阻拦,哭丧着一张脸,颓然地坐在地上,“那日,我与郭明核对账册,后来忘了是什么原因起了争执,我一怒之下拿起花瓶砸在他的脑袋上,我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杀了人,于是把他的尸身拖入密室之中。那密室之中原本放了些散茶,后来我发现那些茶叶被郭明的尸体熏过之后,味道变得奇特美妙。后来发生的事,我方才都已经招了,请大人念在我如实招认的份上,不要为难我的家人。” “孟昌盛,我问你,城隍庙的游仙道人做法一事可是由你指使?”林昱问道。 第93节 孟昌盛面如死灰,摇了摇头,“不是我做的。” 杀人之事他已经招供,没道理单单撇清这一桩小罪,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 林正清再拍了一下惊堂木,“案犯孟昌盛杀人犯法,偷尸制茶,罪行昭昭。即日起,查封孟氏茶行,将主犯孟昌盛打入大牢,听候发落!退堂!” 吴府的书房,门窗紧闭,里面,吴致远和几个官员聚在一起商谈机密要事。 一名官员小心问起:“这么做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失手,咱们全都要完蛋!” 吴致远冷笑道:“那人已经掌握了十足的证据,坐以待毙会死得更快!” 一名官员也附和道:“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豁出去,拼了!” 窗外,吴少彦贴着墙壁听到这一切,然后不动声色地退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很肥的一章,补了昨天的。 第83章 遇袭 两日后, 尸茶一案结案, 地府娘娘的谣言也不攻自破,扬州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繁华。廷泽这边,官员贪污运河拨款的证据也收集地差不多了, 不日就要回京复命。 归期将至,下次再来扬州不知是什么时候,廷泽嘴上未提,心中自是万分不舍,与她相处的每一刻都觉得弥足珍贵。 这日, 风和日丽, 廷泽带若兰到郊外游玩, 两人同乘一骑,一路上说说笑笑, 十分亲密。待到马儿跑得累了,廷泽翻身下马,张开双臂将她扶了下来。 “我们在此处歇息片刻。”廷泽卸下马鞍, 放马儿跑去吃草,走到她身边坐下, 执起她的手放在掌心, 笑着道, “此处无人, 唱首曲儿给我听听。” “你说唱就唱,把我当作什么了。”若兰抽回手,将脸偏在一旁, 朝前望了望,拍拍他的肩膀,“要我唱歌也行,不过阿泽要先答应我一件事才行。” 廷泽板过她的身子,捏了捏她粉嫩的腮帮子,“好好地出来玩,还冲我耍起小性子来了。说吧,你要怎样才肯唱?” 若兰咧嘴灿笑,指向不远处的河面道:“我要阿泽带我飞到河的对岸去。” “这有何难!”廷泽伸臂揽住她的腰身,稍一提气,施展轻功,足尖踏水而行。 若兰只觉身子猛然一轻,好似飞燕一般从清凉的水面掠过。簌簌的春风从耳边轻轻拂过,两岸花红柳绿,鸟鸣啁啾,若兰欣喜不已,不停地向河岸两旁张望着。 她那柔软的双唇不经意地擦过他的下颌,一阵酥麻顿时传至全身,廷泽身子一僵,忘记了运气,两人直挺挺地掉进水中。 在他们入水之前,一支冷箭“嗖”地一声从他们头顶上方划过,落入了岸边的草丛中。 冷水灌口,廷泽在水中笨拙地挣扎,显然是不通半分水性。若兰似一条灵活的游鱼环绕在他身边,捧起他的脸,贴上他的嘴唇,给他渡了一口气。 廷泽的双眼大睁,神思全无,慌乱的手脚亦停了下来。 若兰离开他的唇,伸手环住他精瘦的腰,想要带他浮出水面,却听见岸上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人声。这时廷泽也稍稍回了一些神志,手指在她眼前比划一阵,若兰会意,带着他逆水往前游去。 岸上的一群黑衣人正沿着河岸寻找那两人的踪影。他们埋伏地分外隐蔽,原本早该得手,谁知那两人竟然齐齐掉进水中,先机已失,再动手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若兰在水中带着廷泽游了一阵,直到廷泽脸色涨紫,心知他已经撑不下去,便游到附近的岸边,把他往岸上推去,“阿泽,你先上去。” “找到了,他们在这里!”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急骤的脚步声便转向他们逼近,密集的箭矢也如细雨般向他们射来。 “快走!”二人刚刚上岸,廷泽觉得背后的若兰身子一顿,他转身看到她咬着唇,脸色泛白,于是问道:“怎么了,若兰?” 若兰摇了摇头,“我们快走!” 这些人能隐藏得如此好,而且没有被他发觉,想必都是个顶个的高手。都怪他眼中只有佳人,被情爱惑了心智,竟如此疏忽大意。 不疑有他,廷泽赶紧拉着她的手往前飞奔,走了一阵,忽然觉出不对,他停下来转身一看,若兰脸色煞白,失了血色,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 这一停下,若兰便一头朝前栽去,廷泽接住她,看到她的肩头赫然插着一根羽箭,湿衣下的伤口往外流着黑血,这箭有毒! “若兰,醒醒!”廷泽眉头拧作一团,伸手封了她的穴位,小心翼翼地为她拔了箭,扯下身上的布条在伤口处缠了一圈。 “对不起,若兰,是我害了你。”廷泽揪心地道。 与此同时,那些黑衣人疾速赶了过来,围成一圈,将他们的退路封死。 廷泽将若兰背在身后,单手与黑衣人打斗起来。廷泽武功高强,几十招下来,就将那些人打得七零八落。 “阿泽……”背上的人动了一下,他转脸低声唤了唤她,“若兰,我在。” “阿泽,我好疼。”若兰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肩头嘤嘤哭了起来。滚烫的热泪滴落在他胸前,把他的心狠狠地灼了一下。 廷泽大喝一声:“我乃慕王赵廷泽,不管你们是由何人指使,如果现在停手离开,本王不予追究,若是尔等冥顽不灵,本王必诛你们九族。” 以他的功夫,哪怕面前是千军万马,他也能从容应对,可是若兰受伤中毒,命若悬丝,必须尽快赶回林府,找林昱救治。 黑衣人互相对视一眼,依然扬着刀刃,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廷泽抬脚勾起黑衣人掉落的一把长刀,握在手中,眸中杀意凝聚。他护着若兰,手起刀落,一片银光闪过之后,近前厮杀的黑衣人都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手中长刀呼啸翻转,招招致命。他寒着脸,粗黑的眉峰凌起,目露凶光,已然杀红了眼。 剩下的黑衣人正要再次上前拼杀,只听身后一阵促急的马蹄声传来,马上之人眉秀目朗,清姿卓然,远远地扬手高喝一声:“住手!” 来人不知是敌是友,廷泽没有作声,抬手托了托背上的若兰,长刀紧握在手。 众黑衣人听言并未离开,仿佛有些犹豫。 吴少彦一勒缰绳,骏马原地拿桩嘶鸣一声停下。他向廷泽那边看了一眼,在空中击掌三声,道:“我奉家父之命,过来传话,任务有变,尔等即刻退下,违令者斩!” 那些人仍然未动,吴少彦仰天冷笑一声,“尔等不顾忌项上人头和家人安危,与我无关,少彦话已带到,尔等好自为之。”说罢策马绝尘而去。 话音刚落,那些黑衣人便扶着受伤的同伴,撤身离去。 廷泽伸出两指放在口中吹了一声响哨,很快,他的那匹马就哒哒地跑了过来。他把若兰放在马上,自己一跃而上将她环在怀中,两腿一夹马腹,刀背狠抽几下,那马便似疯了般向扬州城中奔去。 第94节 若兰,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廷泽在挽宁苑前下了马,抱起若兰朝里走去,一面大喊:“林兄,快来救人!” 林昱与若宁正在院中赏花,看到廷泽抱着受伤的若兰冲了进来,不禁骇然失色。 “阿兰,你怎么了?”若宁小跑上前,摇着昏迷的若兰,潸然泪下。 林昱扒开若兰的眼皮瞧了瞧,拉过她的手腕上为她把脉。 廷泽满面担忧,眉头拧作一团,冷眸中氤着一层淡雾。“是我没有保护好她,少夫人想打想骂,廷泽悉听尊便。” “现在不是怪罪的时候,先把若兰放到床上。”林昱向一边吩咐道,“快去取我的药箱来。” 众人七手八脚地忙作一团,林昱在内室为若兰施针疗伤,若宁等人打着下手。廷泽不懂医术,怕站在一旁添乱,只好在外面的屋檐下等候。 一个时辰后,房门打开,林昱从内室走了出来,长长叹了一口气。 “林兄,她怎么样?”廷泽心急如焚,立刻就问。 林昱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她无事。” 只不过短短五个字,但对于深爱着她的那人来说,不啻玉旨纶音。 林正清和王氏闻讯赶来,王氏关切道:“听说若兰受伤了,现下如何了?” 林正清拉扯一下王氏的袖子,一同跪下道:“下官保护不周,让王爷受惊了。” 廷泽扶他起身,“是本王疏于防范,连累若兰受伤,是本王的过错。” “进屋说罢。”林昱先一步跨进门槛。 几人随后跟了进去,林昱遣了丫鬟出去,向那几人道:“索性救治及时,箭上之毒未至心脉,只不过……” “不过什么……”坐在床边为若兰擦汗的若宁转身问道。 “娘子莫急。”林昱缓声道,“我虽然施针为若兰解了毒,但她所中之毒甚是霸道,每隔七日,毒性就会悄然复苏,如此循环往复,实难根除。普天之下,只有七色莲才能根治此毒。” 众人面面相觑,林正清问起:“七色莲?那是何物,闻所未闻啊!” 林昱看向廷泽,严肃道:“这七色莲是解毒奇药,十分罕见,但汴京的皇宫中就有一株。王爷,我说的对吧?” 廷泽愣了一愣,随即附声道:“本王想起来了,在皇宫的御花园中,就种植了一株七色莲,平时由专人看守,无旨不得走近。” 若宁起身跪地一拜,“民女江若宁不知王爷身份,还请王爷莫要怪罪。若宁恳请王爷寻来此药,救治舍妹。” “少夫人快请起,廷泽不敢当。”廷泽躬身作揖,林昱上前将她扶起。 林昱道:“据我所知,七色莲离水即死,必须在采摘一刻钟内服用才有疗效。”说着,他向廷泽一礼,“还请王爷尽快带若兰回京医治,我会配上草药让你们带上,加以七色莲的莲心入药,连服两月,便可痊愈。” “两个月,那么久。”若宁有些担忧。 林昱安慰她道:“娘子且宽心些,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了。” 廷泽行礼道:“还请少夫人放心,廷泽一定好好照顾她。” 第84章 阿娘 廷泽跨进书房, 转身关上房门, 着急问道:“林兄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那七色莲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林昱正伏在桌案上埋头写药方,似乎早料到他会来质问,抬头只淡淡一笑, 摊手道:“先坐吧。” 廷泽走过去,在太师椅上坐下,“林兄为人端正,断不会随意捏慌,到底发生了何事?” “不瞒慕容兄, 昱这么做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林昱取出怀中的一封书信递给他过目, “岳父大人去岁远去支月国访友, 至今未归,前几日支月国的密探来信, 说岳父大人得罪皇室中人,已被关押数日。” “啊!”廷泽举目看了一遍书信,讶然道, “事关岳父大人安危,若有用得着廷泽帮忙的地方, 林兄尽管开口。不知少夫人可知晓此事?” 林昱微叹口气, “拙荆生性柔弱, 我怕她听到消息着急愁闷, 就未告诉她。原本我想带拙荆和若兰一同前往支月国营救岳父,再问他一些事情。谁知近日水云寨一些反叛势力蠢蠢欲动,很快就要掀起风浪, 昱被此事绊住了脚跟,只好等处理完之后再启程。” 廷泽一拍桌子,了然道:“所以林兄就编出七色莲一事,想让我带若兰离开扬州。” “正是。若兰知晓他阿爹落难,定然要执意与我们同去。支月国路远迢迢,她现在尚未痊愈,不宜长途跋涉。”林昱颔首,看向他道,“若兰在你身边,我才放心。” 廷泽郑重点头,“姐夫放心,廷泽一定竭力护她周全。” 廷泽从书房中出来,没走几步,眼前黑影一闪,暗卫萧然从房顶跃了下来,向他行礼道:“启禀王爷,昨日偷袭王爷的杀手属下已经命人处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王爷。”萧然在他身后跪下,抱拳道:“属下护主不力,求王爷责罚。” 廷泽转身扶他起来,“是本王执意不让你们跟随,怪不得你们,说起来,还是本王太过自负了。” “王爷。”萧然小声道,“巡检使之子吴少彦想要见您,他此刻正在林府大门外等候。要不要属下打发他走?” “他这是向我讨要人情来了。” 廷泽摆摆手,“让他等着。” 说完,廷泽就径直走到若兰住的庭院。昨日她醒转之后,林昱就让人把她挪回自己房里来了,当然,这出劳力之人定是廷泽无疑。若宁将他俩人的情意看在眼里,没有多说什么。 房门虚掩着,廷泽推门进去,在她床边坐下。因伤在肩头,若兰趴在床上,脸朝外侧着,许是伤口太过疼痛,睡梦中的她微微蹙着眉头,俏丽的小脸也少了些灵气。 看到她这痛苦的神色,廷泽心里愧意更盛,不自觉地伸手触摸她的眉心。 “咳咳……”若兰咳嗽了两声,随即睁开了双眼,看到了一脸忧心的他,勉力挤出一个微笑,“阿泽,你来了。” 说着她就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臂撑在床铺上,挣扎着起身。 “你伤还没好,要多休息。”廷泽扶着她,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为她顺了顺耳边的秀发,心疼地道,“都是我不好,让你受伤了。” 第95节 “姐夫说伤口不深,调理一阵子就会好了。”若兰握住他的手,安慰他道,“已经不疼了。” 看着自己宽厚的大手包裹着她那白皙柔嫩的玉手,心头不禁一软,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轻拍着她的背,“再睡一会儿吧,我守着你。” 若兰在他来之前刚喝了药,本想与他多说会话,无奈脑袋沉沉的,眼皮也直打架,不多时便昏昏睡去。 廷泽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上躺好,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他跨过林府大门的门槛,在外面等候多时的吴少彦立刻上前,撂袍一跪,“草民叩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千岁。” “免礼。”廷泽抬手,示意他起身。他上下打量一眼这个江东第一才子,心说,那个脑满肠肥一肚子坏水的吴致远,生出这么个俊俏儿子,真是他的造化! “王爷……”吴少彦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有些犹豫。 “本王知道你想要什么。”廷泽接下话茬,负着手道,“本王会在父皇面前帮你老爹求情,留他一条命在。不过他贪污受贿,欺上罔下,又派人刺杀本王,活罪可免,但发配边关的劳役之苦是万万逃不掉的。” “王爷海涵,少彦替家父谢过王爷大恩。”吴少彦激动之下又是一跪。 “起来。”廷泽懒懒地挥挥手,心里嘀咕着,读书人就是婆妈,动不动就这么多繁文缛节,一点比不上林兄的大气。 吴少彦起身,对着廷泽的背影低声问了句:“她还好吗?” “她无事,本王会好生照顾她,就不劳吴公子操心了。”廷泽转过身,顿了顿,拱手道,“昨日的事,谢了。” 吴少彦愣了一下,片刻,垂首行礼而去,“草民告退。” 五日后,林府众人在渡口送廷泽与若兰回京。 若宁攥着若兰的手交代了一箩筐的话,若兰静心听着,不时点头应着。 “阿姐知道你的心思,别的我不多说,他是个王爷,身份何其尊贵,你跟着他,万事要小心谨慎,把你那要强的性子收一收。” “阿姐放心,他对我很好。”若兰握住她的手,将一只鸽血红手镯撸到她的手腕上,“这玉镯本是一对,就全交于阿姐保管了。” 若宁正想发问,却见若兰掀起她的另一只手腕,露出一只足金嵌宝的缠枝莲花金镯,在她脸前扬了扬,“我有这个。” 若宁点了点她的额头,“好你个没臊的小妮子,居然瞒着阿姐收了人家的手镯,看我不打你。” 若宁嘴上说着不饶人的话,一想起离别之事,忍不住心里一酸,眼泪也不争气地落下。 “阿姐别哭,两个月眨眼就会过去,我很快就会回来。”若兰为她擦着眼泪。 “嗯。”若宁忍着酸楚,还想跟她多说些话,却听见身后有人在叫江二小姐。 两人回头一看,是二夫人王氏带着丫鬟走了过来。 她从丫鬟的手中接过一个包袱,低声道:“智允离家已经两月,我这个当娘的是左也想,右也盼,可是那孩子是去皇宫当的皇子伴读,我连书信都不能寄上一封。我以前做了些错事,你们姐妹大人有大量,能否劳烦江二小姐帮我把这几件新衣裳带给智允?” 若兰从她手中接过包袱,微笑着道:“若兰也十分想念智允,我一定帮您带到。” “娘想儿,流水长,儿想娘,扁担长。”王氏抹了一把老泪,“多谢江二小姐了。” 大船缓缓驶离岸边,廷泽和若兰站在船头,向众人挥手告别。 过了两日,张婶来到挽宁苑中,“少夫人,沁娘身边的紫苏姑娘找你。” “人在哪里?看清楚了吗?”若宁低声问着,神色认真。上次废苑一事让她心有余悸,不得不留心些。 张婶应声道:“是那姑娘本人没错,她让我给你带句话,说是沁娘有见重要的事要当面跟你说。” “我知晓了。” 若宁歇过午觉之后,以采买衣料为由,让张婶陪着出府,到西市大街溜达一圈,最后上了一间茶馆的二楼包厢。 刚推门进去,就看到沁娘那染了风霜的面庞,若宁眼圈一红,扑进她的怀中,哽咽出声,“沁姨,真的是你,若宁好想你。” “沁姨也很想你,来先坐下,慢慢说。”沁娘拍了拍她手,拉着她在椅子上坐下。 若宁给紫苏福了个礼,“紫苏姑娘,许久不见,沁姨多亏你照料了。” 紫苏为她二人倒了茶,笑着道:“姐姐说的是哪里话,沁娘待我恩重如山,紫苏早把她当成娘亲一样看待,女儿照顾娘亲,本就应该。” “沁姨好福气。”若宁坐下来,掂着帕子擦了眼泪,抿唇笑了起来。 “你们聊,我去外面看着。”说完紫苏就抬脚走出房间,把门带上。 沁娘拍拍她的手,凝着她道:“我知道你出来一趟不容易,就不说废话了。我此次前来扬州是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沁姨请说。” “是关于你阿娘的。” “阿娘?”若宁抬头,疑惑地看向沁娘,“我阿娘不是在我六岁时就已经过世了吗?” “事情还要从我遇见你阿娘的那天说起。”沁娘看向虚空的某处,回忆起前尘往事来。 “沁姨年轻的时候舞艺出众,早早就接手了撷芳楼,手底下也养了不少出色的舞姬。那时候,每届花神大典的花神娘子都是由我撷芳楼的姑娘夺得,可是那一年,比到最后的时候,你阿娘上了花台,把一个个舞姬都比了下去,最后我亲自上台与她比试,也只不过打了个平手。那一年的花神娘子选出了两人,就是我和你娘。” “那后来呢?”若宁听得入神。 “后来,我与你娘不但没有成为冤家对头,反而成了互相欣赏的好姐妹。后来她突然失踪了,我派了很多人去找,却怎么也寻不到,好像这世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你爹说你娘死了,但是我不相信,就问他你娘亲的尸骨葬在哪里,他说你娘是溺水而死,尸沉河底,被水浪卷走,找不到了。” “我知道他是骗我,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打听你娘的消息,直到你爹去了支月国寻友,我让人悄悄跟踪他,发现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叫玉鸣沙的女人,你娘的名字叫做玉娘,我曾经问过她的姓氏和家乡,她都闭口不言,所以我心中猜测,这个玉鸣沙,就是你娘的本名,你娘或许没有死。” “啊!”若宁杏目大睁,脸上神色变换不定,“我阿娘她如果没死,为何要抛弃阿爹和我姐妹两个。” 沁娘道:“玉乃支月国皇室之姓,我托人打听过,玉鸣沙曾是支月国继任国主,但是在她登基的那一天,人不见了。至于她为何来到扬州,又突然离开你们,这其中的因由,我也不得而知。” 若宁点头,“看来只有阿爹回来,再问他了。” 第96节 “嗯?”沁娘疑惑道,“你爹在支月国被人抓起来,入了大狱,你不知道吗?我前日还寄了书信给你。” “什么书信,我没有看到啊!”若宁心头一凛,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能动这封信和隐瞒这消息的,只有一个人。 夫君。 “如今我风光全无,自身难保,不可谓不沦落。”沁娘起身,“其实当年我收你为徒也是受你爹所托。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保重。” 若宁回府之后,想找林昱问问书信的事情,却听林成说他有事出门,两日后才能回来。若宁叹了口气,只得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月月都是晚上码字,而且是现写现发,没有存稿好没安全感的说。 明晚我要去看歌神张学友演唱会,如果回来晚了,就后天再更。 谢谢一直以来支持我的读者大大们,我会在微博发演唱会照片的,好激动。 第85章 决定 第二天是例行去锦绣阁的日子, 若宁在早饭后禀了婆婆方氏, 上了预备好的轿子,向锦绣阁而去。 从昨日思虑到现在,若宁已然拿定了主意, 不管夫君同意与否,她都要去支月国寻找父亲。 宴上,通判夫人素琴端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你这是怎么了,从进门就一直魂不守舍的, 可是有什么心事?” 几位性情温和的女眷平时对她照顾有加, 今日她来此, 本就是存着告别的心思,不想让人看出不对。她抬头抿唇一笑, “没有,只不过是舍妹远去京城,有些想她。” 说着她环视一圈, 不经意地问起,“为何今日宴聚的人如此少?” “你还不知道呢。”素琴挪了挪身子靠近她, 掩唇低声道, “也不过是这几日的事情, 王家商号的生意垮了, 跟他们家走得近的几个商号也受了连累,王思瑶他们家早该焦头烂额了,哪还心思来这里消遣。” “竟有此事。”若宁唏嘘感叹了几声, 又与素琴说了些知心话,将至午时才离开那里。 刚走出锦绣阁大门数步,若宁正欲挥起手中巾帕,招轿子过来,谁想突然从她身后闪出一个人,利落一个手刀劈在她的脖颈,将她劈晕了过去。 若宁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雅致干净的房间内,周围的摆设简单实用,上面刻有悦来客栈的字样。 “嘶。”若宁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走到窗边朝外望去,底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只肖大声一喊,便可轻松脱身,看来掳走她的人并不想把她怎么样。 珠帘被人撩起,轻碎的脚步声渐近,若宁转身,看到了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惊讶道:“悦欣姑娘,是你把我抓来这里的?” 悦欣呵呵笑了两声,冷眼睇她,“若宁姐姐说的什么玩笑话,悦欣是请姐姐过来喝茶,怎么能说是抓呢。” 上次她来林府小住,无一刻不对夫君纠缠,若宁打心眼里不喜欢她,亦不想与她多作口舌之争,只平和地道:“我与姑娘之间应该没有什么好说的,还请姑娘知趣些,放我回去。夫君见我没有回府,这会子应该在着急寻我了。” “星允哥哥根本不在扬州,你当我不知道呢。”悦欣笑得一脸得意。 也对,夫君说有要事要办,大抵是水云寨出了什么岔子,才匆忙离家的。 “悦欣姑娘若是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悦欣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下,翘着二郎腿,悠悠地道:“悦欣请姐姐来,是想跟姐姐做个交易。” “哦?”若宁听言笑出了声,“若宁只不过是个寻常妇人,有什么能入姑娘贵眼的。” 夫君不在,府上的人一时半会恐怕找不到这里,只能自己试着脱身了。说话间,她不动声色地朝门口挪去。 “我要你离开星允哥哥!”悦欣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我与夫君拜过天地高堂,是名正言顺的结发夫妻,不是你一个粗浅无知的小丫头能左右得了的。”若宁趁她不备,从发间拔出一枚发簪,“咻”地一声朝她投了过去。 那发簪穿透她的衣袖结实地钉在桌子上,悦欣呆愣了一瞬立刻去拔那发簪,若宁抓住时机转身向门口走去。谁知脖间一凉,一把匕首将她逼退了回来。 悦欣刺啦一声扯破了衣袖,将那发簪拔出,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 她走到若宁身边,从侍婢手中接过匕首,讥讽一笑,“没想到若宁姐姐竟有此等本事,我竟小觑了你!” 若宁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 悦欣向侍婢使了个眼色,那侍婢垂首退下。她把匕首上移,用刃面敲了敲若宁的脸,啧啧两声,“若宁姐姐的这张脸生得这般美,不知道我锦上添花划上两刀之后,星允哥哥还会不会要你。” “你不敢。”若宁平静地与她对视,斩钉截铁地道。 “我有何不敢,我......”她的话明显底气不足,她说得没错,她确实不敢,如果她真动了江若宁,星允哥哥非要剥了她的皮不可。 悦欣气急,龇牙咧嘴半晌,忽然想起了什么,嘴角往一侧勾起,恢复了得意之色,“实话跟你说吧,水云寨各部皆拥戴我做寨主,帮中很快就要变天了,只需我点个头,寨主之位唾手可得。如果你实相些,乖乖离开星允哥哥,我或许会考虑不接这个寨主之位。” 若宁心中一紧,藏着袖中的手攥起,指甲重重嵌入手心,带来一阵锥心的痛楚。难怪夫君近日忧心忡忡,问他也不正面回答,只故作轻松之态蒙混揭过,果然被她料中。悦欣少不经事,道行极浅,做出这等糊涂事,被人利用了也未可知。听说水云寨是江湖第一大帮派,连皇家都对他们忌惮一二,若是在招安的节骨眼上出了差池,遭殃的还是周边无辜的百姓。 “怎么,你不相信?”悦欣有些慌,拔高了腔调道,“你别以为我不敢。” “我答应你。”若宁推开她握着匕首的手,缓步走了出去。 悦欣瞪着杏目呆愣一瞬,提群跑了两步,手扒在楼梯扶手上,向下面唉了一声:“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是我让你走的。” 若宁抬头看了她一眼,转身下了楼去。 她浑浑噩噩地走回林府,刚跨进门槛,就听见里面的人大叫一声:“少夫人回来啦,快去禀告少爷。” 不多时,就见林昱从里面步履匆促地走来,衣衫上染着风尘,似乎是刚回来不久。还未走近就急问道:“娘子去哪里了?送你去锦绣阁的轿夫说等到晌午也不见你从里面出来,进去一问也不见你的身影。娘子再不回来,为夫就要出动衙差去寻你了。” “妾身遇见了一位故友,跟她多说了几句,回来迟了。”若宁淡然一笑,“这位故友夫君也认得,是夫君恩师的女儿悦欣。” “悦欣?”林昱面上闪过一丝疑色,立刻拉起她的袖腕,往挽宁苑走去。 他关上房门,转过身扶着她的肩膀,问道:“她找你做什么?” 若宁拉开她的手,向床铺那边走去,一边道:“她能有什么事,还不是想念她的星允哥哥了。” 林昱一愣,立刻跟上她到床榻上坐下,几息之后,温言道:“悦欣从小被师父骄纵太过,不通情理,我回头训斥她几句,娘子且莫在意。” 第97节 若宁揉着发酸的脚踝,斜他一眼,“夫君那些理不清的陈年烂账,妾身才无暇理会。” “为夫老到一把年纪才娶妻,又只钟情你一人,何来陈年烂账。”说着他抬起她的脚踝,放在自己腿上,为她揉着,“娘子如此说,为夫真的是好生冤枉。” 林昱手上力道柔和,让她舒服得眯起眼,浑身的疲累都给驱赶殆尽。若宁被他的话逗得笑了笑,覆上他的手,“差不多晚饭时候了,夫君快去前厅用饭吧,我想歇息了。” “娘子不吃晚饭如何使得。”林昱起身吩咐丫鬟取饭食过来,回来挨着她坐下,环着她道,“为夫陪你一起歇着。” 二人甜蜜依偎了一阵,丫鬟在外厅摆下饭食,两人用过之后,又回到床上腻歪着。 半夜时分下起了雨,若宁被雨声惊醒,摸了摸身侧空空的床铺,林昱不知何时离开了。 她躺回被子里阖上眼,几番挣扎之后还是无法入睡,索性掀被下床,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和一些细软。 翌日,一件出人意料的消息在扬州城沸沸扬扬地传开,传言说知府大人家的大公子背地里竟是水云寨的寨主,那水云寨从前是个强盗窝,虽然最近几年消停了些,总归是恶名在外,实在无法跟温润如玉的大公子联系在一起。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更有甚者,竟跑到林府门口大声吆喝,非要跟林知府讨个说法。 无奈之下,林府的大门关起,落下门闩,闭门谢客。 若宁在午休的时候,背着准备好的包袱,悄悄从后院角门那处走了出去。 夜色黑沉,嵊水山的密林之中聚集了一大队人马,马上之人皆举着火把,将山林照得明亮。 走在前面的几个人当中,一个虎背熊腰蓄着山羊须的中年男子扬声道:“弟兄们,咱们寨主的身份想必大家也听说了,我魏平在此保证,寨主就是如假包换的大公子林昱。” 众人听言皆是震惊,魏平继续道:“林昱乃是扬州知府林正清之子,去年还上京赶考,欲入朝为官,想我水云寨众位英雄好汉,当年劫富济贫,纵横江湖,是何等威风,怎能受此异心之人摆布!” 另一边有人反驳道:“听说林正清高风亮节,是个好官,林昱也是人中龙凤,屡破奇案,他在位的这几年并无过错,你想图谋叛逆也是师出无名!” 魏平哼了一声,“秦华,你受了林昱多少好处,这么帮他说话,若不是他,弟兄们早该干就一番大事业,独霸一方,要多快活有多快活,怎会窝在几座山头种田打猎,与寻常农夫猎户无异。” 秦华话语一噎,退到后面不吭声了。 没有了相左的声音,魏平敞开嗓门吼起来:“魏平并非妄图谋逆,而是不愿大家再这么窝囊地活下去。今夜把大家叫来这里,就是要集你我之力,将林昱赶出水云寨。至于新任寨主之位,魏平极力保举成老寨主的遗女成悦欣!” 众人议论一刻,有人带头高举火把,大喊道:“成悦欣是成老寨主的亲生女儿,由她继任帮主,名正言顺!” “魏平长老英勇果敢,支持魏平长老!” 拥护魏平的呼声渐高,原本还犹豫的人也纷纷扬起手中火把,声势震天,“支持魏平长老!” 突然,树上几声冷箭射下,刺中魏平胸口,魏平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惊愕地从马上摔了下来。 一人一骑冲破包围圈,成勇手握一把偃月长刀,在中间的位置勒马停下。 他扬起手中赤铜令牌,高声道:“此乃寨中圣物喝火令,见此令如见寨主。魏平包藏祸心,密谋造反,今诛之以儆效尤。” 众人面面相觑,成勇又道:“寨主知道你们是被魏平唆使,待我拿下其党羽,以法论处,其他人不予追究。” 人群开外丈余之处,有细微的人声传来,众人这才察觉到,他们早已被重兵包围,若是跟魏平一起反水,定然必死无疑。 众人皆放下手中兵器,成勇又道:“不管寨主的身份如何,他治理的这几年,寨中众人休养生息,安生乐业。如今盛世清明,四海安定,成勇愚钝,觉得水云寨没有必要再走打家劫舍的老路。想想你们的父母妻儿,他们愿意看到你们去拼命,整天过着心惊胆颤的日子吗?” 众人听言皆垂下了头,自觉地下马领罪。 另一头的山林中,林昱负手而立,俊美的脸庞在火光的照映下显得不太真实。 “星允哥哥,我哪里比不上她!”悦欣好不容易见到他,却被他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不由委屈地抹泪。 林昱的手中摩挲着她平时戴的一支点翠发钗,沉声道:“她在我心中,是唯一,胜过一切。” 悦欣抽泣着道:“我不信,明明是我最先认识的你,你为什么娶她不娶我!” “我不想与你多言,你老实说,她离家出走是不是与你有关?” 悦欣苦笑一声,“她走了多好,她走了,就不会有人跟我抢你了。” “荒谬!”林昱脸色骤寒,胸膛因气愤而剧烈起伏着。片刻,他拔出腰间长剑,一挥袍袖,接着是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 布片在空中飘扬落下,林昱面色沉肃,“我今日与你割袍断义,从今往后,再无瓜葛。” 他走出两步,停下道:“若是她毫发有损,我必拿你是问。” 火光渐渐远去,最后剩下的是悦欣歇斯底里的哭声。 翌日,林成将查到的消息告诉林昱,“少爷,少夫人近日除见过悦欣姑娘之外,还见了以前撷芳楼的老板沁娘,另外……” “另外什么?” “另外少夫人还去了东市的一家铁铺里买了一把匕首。” 林昱看向窗外的花明柳媚,春/色妍妍,无端生出惆怅。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大家随便对付着看看就行。 下一章会写若宁与廷泽在京城王府里的小日子。 嗯,你们懂得。 第86章 王府 江面朗阔, 水流静澹, 大船畅行无阻,阔别江南秀色,直向汴京京畿之地。 若兰在船舱躺得发闷, 趁侍女不注意,偷偷跑到甲板上看两岸景致。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若兰不回头也知道是谁,她吐了吐舌,像个做错了事被抓现行的小孩子般, 低着头随他回到里面。 “伤没好利索就到甲板上吹风, 万一着了凉怎么办?”廷泽看她一脸不知所谓的样子, 轻斥了一句。 “整日呆在船中,这个做不得, 那个做不得,若兰浑身上下都要长霉了。”若兰偏坐在一边,不满地抱怨, “我就想出去透透气,哪会那么容易伤风着凉的。” 第98节 廷泽从后面环住她, 在她耳边道:“我会心疼的。” 他自小在北方长大, 不通水性, 偶坐过一两次船, 还头晕不已。是以,他出行必是良马车驾,水路从未在选择之列。但乘坐马车奔波, 于她身体不利,这几艘大船宽敞舒适,一路上跟她讲起他和皇宫里的事情,听得若兰一愣一愣的。廷泽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若兰心头一甜,挪过去靠着他的胸口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拿过他放在腰侧的大手捏了起来。 他的手掌宽厚粗粝,布着薄茧,摸上去糙糙的,若兰顽心一起,把他的手掰直,与自己的小手对比了一下,噗嗤笑出声来。 葱白如玉的手指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手心,一阵惬意的酥麻瞬时传遍四肢百骸,让他整颗心颤了几颤。他定了定心,收回手,抓心挠肝地运了一回气,才勉强平息下来。 三日后,船行至汴京渡口,若兰搭着廷泽的手下了船,即刻就有装饰华美的马车停在他们面前。 廷泽扶她上车,长长舒了一口气,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马车外面人声鼎沸,遍是高楼连苑,勾栏瓦肆,一片繁华景象。若兰初踏京城,新鲜劲直涌,不住地掀开帘子往外瞧着,却被廷泽长臂一伸,圈在怀中。 马车在慕王府前面停下,廷泽命人将后面车里的辎重物什搬进去,然后拉着她的手,跨过门槛,饶过照壁,往里面走去。 王爷回府的消息传来,府中众人闻讯前来迎接,在他们面前跪了一地,“奴才们恭迎王爷回府,王爷千岁千千岁。” 若兰被这架势惊了一住,低下头往他身后挪去,廷泽一手把她捞了回来,搂着她的肩膀,向众人摆了摆手,神色有些不悦,“早跟你们说在本王面前用不着这些虚礼,一个二个的全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还不快些起来。”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大气也不敢出,还是跪在最前面的一个锦衣粉衫丫鬟先起了身,众人这跟着也站了起来。 那粉衫丫鬟模样温柔可人,走到二人面前,向廷泽盈盈福了个礼,“尊卑有别,王爷别怪他们了。”说着看向若兰,眼里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花穗,母妃近日可好?”廷泽把披风交给她,挟着若兰往里走去。 花穗在她身后恭敬答道:“贵妃娘娘玉体安康,只是十分想念王爷。娘娘得知今日王爷回来,早早备了王爷爱吃的芸豆卷,嘱托奴婢伺候王爷用些。” 廷泽脚步一顿,转脸道:“备下车驾,稍后我去看望母妃。” 整个王府布置得恢弘大气,殿堂屋顶的琉璃瓦在亭台楼阁间闪耀着皇室的富贵气息。穿过一道月亮门,却见花木繁郁,溪水淙淙,庭榭回廊,水石辉映成趣,别有洞天。走过一道玉兰石拱桥,便到了一处江南风韵的雅致庭院,正上方的匾额上题着漱兰轩三个大字。 “喜欢这里吗?这是我特意命人为你建造的。”廷泽侧目向她问道。 若兰抿唇含羞不言,廷泽便推开大门,挽过她的玉手,长腿迈了进去。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四处看看吧,若是有什么需要,就告诉花穗,她会给你置办的。” 厅堂明亮,桌椅摆设皆是江南样式,顶上富丽堂皇的藻井夺目,难掩华丽。若兰撩开几串七彩琉璃并珠玉的帘子,进了内室。地毯上的花纹繁复精美,走在上面软软的,如踩在云端之上,没有一点声音。紫檀木雕花桌上的雨过天晴的花瓶里,插着几支全开的垂丝海棠,靠窗的梳妆台上,奁具齐备,首饰繁多侈丽,足以耀花人眼。一座绣着碧荷妙莲的云母屏风后面,高床宽且广,衾枕锦被置于其上,藕荷色的云锦纱帐似流云泻下,被金钩挽在两侧。 若兰走到床边坐下,猛地往后一躺,翘起双腿,欢呼一声,“若兰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廷泽走过去在她身侧坐下,笑了笑,“傻丫头,我日后要娶你做王妃的,怎会委屈了你。” 若兰踢腾的双腿僵住,偷偷拿眼睛斜他,“王妃?” 廷泽躺到她身旁,在她脸颊上亲了亲,沙哑着声音道:“你不想吗?” 若兰羞红了脸,忙用手捂住脸颊,从指缝中露出两只清亮的眼睛,呜噜一声,“亲事哪有自己定的,我要先跟阿姐和阿爹说了,看他们答不答应。” “好好好。”廷泽朗声笑了笑,坐起来,“到时候我去你家提了亲,再三媒六聘八人大轿把你娶进来,把那什么媵妾啊夫人啊通通拒之门外,唯独宠你一人。” 若兰抿唇含笑,脸上的红晕一路烧到耳际,抓过一只绣花枕头盖在了脸上,不敢瞧他。 若兰在前厅陪着廷泽吃过午饭,喝了药,就在这个漱兰轩的内室歇了觉。醒来时,看到满屋子的金珠玉饰,十分不适应。 听到内室中的动静,花穗便带着一众捧着洗具的婢女鱼贯而入。 廷泽告诉她,他是去年才被封王,这座王府也是新建的。花穗是王府的管事姑姑,是从云贵妃身边拨来的。她生着一张乖巧的圆脸儿,人看起来随和达练,年纪只比她大了两三岁而已。 花穗向她行了礼,道了声姑娘万安,奴婢们伺候您起身。随后上前撸起她的袖子,要为她净手。 若兰生长在乡野,不惯被人伺候,慌里慌张地缩回了手,一叠声道:“我自己来,不用麻烦姐姐了。” 她的声音清泠婉转,如山涧流淌的清泉,此刻压低了声音,更是动听。她衣裙素淡,面若桃花,容姿娇俏,透着一股子水灵劲儿。众人暗里互相打了眼色,似是在说,王爷的眼光真的是极好! 洗漱完毕,花穗又向她行了一礼,“王爷说姑娘起身后定要去寻他,就吩咐奴婢转告您,王爷他去宫里看望云贵妃娘娘了,在宫门下钥前才会回来。” “哦。”若兰点了点头。 花穗击了一下手掌,立刻有一拨丫鬟进来,在离床边一丈远的地方站作一排,齐声行礼道:“奴婢见过姑娘。” 若兰不解,求助地看向花穗。花穗道:“王爷吩咐,姑娘可从她们当中挑选几个合眼缘的,伺候姑娘起居。” 若兰有些苦恼,她从进了这王府就浑身不自在,这个规矩那个礼数,闹得她脑仁疼,不过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她喜欢的人是个王爷呢。 侍婢们看着她抿抿唇,挠挠头发,又点点额头,瞪着一双水盈盈的杏目看向她们,顿时觉得有些好笑。 若兰从左到右一个个看过去,突然眼睛一亮,指着中间的两个穿着同色烟蓝衫子的丫鬟道:“她们两个长得如此像,是双生姐妹吗?” 花穗示意她们两个上前一步,对若兰道:“回禀姑娘,正是。” 那两个姑娘一起向若兰行礼。 “奴婢披星。” “奴婢戴月。” “见过姑娘。” “披星戴月,这么古怪的名字,肯定是他取的。”若兰忍不住咧嘴一笑。 她的笑容干净清澈,颊边泛着一对浅浅梨涡,在那双灿若星子的剪水双瞳的映衬下,艳涟生辉,使人心生亲近之意。 这位姑娘以一个他字来唤王爷,想必与王爷的关系非比寻常。众婢女眼观鼻鼻观心,了然会意。 若兰竖起玉指指向右边的丫鬟道:“我猜,你是姐姐。”说着又转向旁边那个丫鬟,“你是妹妹。” 第99节 两姐妹对视一眼,脸上写满惊诧,“我们姐妹的容貌太过相似,连父母都难分辨,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若兰得意一笑,“虽然戴月姐姐的名字在后,但方才你们进来到现在,戴月姐姐一直照顾提点着披星姐姐,故而得知。” “姑娘好聪明。”花穗在一旁笑着点头。 “其实没什么,若兰上面有个姐姐,也如戴月姐姐一般会照顾人。” 那个叫做披星的丫鬟大着胆子道:“姑娘的芳名是叫若兰?” 若兰眨眨眼,“是啊。” 室中有一刻的沉寂,继而有莺莺笑声传来。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若兰摸摸脸,不解地问。 “我早说了有若兰这个人。”披星笑得最欢,戴月搡了她一肘子,她立刻噤声敛了笑。 花穗掩唇笑了笑,“其中因由,就让她姐妹二人来说吧。” 披星上前道:“启禀姑娘,奴婢以前的名字叫做思若。” 戴月道:“奴婢以前叫做念兰。” “都是王爷取的。”披星补充了一句。 思若,念兰,合起来不就是…… 思念若兰。 若兰默念出声,明白了意思之后脸烧得通红。 “咳咳。”廷泽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门外头,面上也有些红。 众人纷纷行礼,“王爷。” 花穗道:“王爷不是说宫门落钥之前才回吗,怎么回来这么早?” 廷泽哦了一声,边走边道:“母妃那边也无事,就回了。”说完看向屋里一众女婢,侧目一问:“怎么这么热闹?” 花穗笑道:“王爷忘了,是王爷您吩咐奴婢让若兰姑娘挑选使唤丫头的。” 廷泽眼中闪过一丝窘迫,只是一闪即过,他看向若兰,“可挑好了吗?” 若兰点了点头,指着她们道:“选好了,就留披星姐姐和戴月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学友哥的演唱会实在太赞了,听了最喜欢的离人和慢慢,感动到哭。到现在都有余音绕梁的感觉,可惜没买到前排。 好想去跟下一场,怎么办。 第87章 进宫 绿树成荫, 流水穿庭而过, 鸟啼阵阵,微风吹落花梢。 王府的日子平静又快乐,廷泽下朝之后就来到漱兰轩与她呆在一起, 赏赏景,聊些闲话,偶尔还与她满院子追逐嘻闹,把一旁伺候的侍婢们惊得目瞪口呆。 王爷一向不苟言笑,严肃起来更是威严迫人, 是以下人们在服侍的时候皆是提着一万个小心, 生怕出了差池惹出事端。这位若兰姑娘来了之后, 王爷的脸上时常挂着温柔的笑,脾气也好了很多, 跟变了个人似的。 这样的日子好归好,就是太闷了些。 这日清早用过早膳之后,若兰支开丫鬟, 摘下墙壁上挂着的月刃剑,独自到别院练剑。 清晨的日光熹微, 四周的薄雾还未消散, 隐隐带着几丝凉意。 若兰窃笑一声拔剑出鞘, 手腕转动剑柄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灵动的身姿游走于庭中,闪转腾挪,剑光闪烁, 游龙持练,凌波御风,端的是英姿飒爽。 若兰正耍得兴起,突然从院墙上飞下一个身着绛朱锦袍的男子,不待若兰发问,那男子就欺身上前,与她交起手来。 那男子功夫了得,没过几招就占了上风,若兰自知敌他不过,就使了一招声东击西,而后在空中轻巧地旋了个身,退到了离那人一丈开外的地方。 若兰抬头,看到一双修长俊逸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继而就是他唇角勾起的一缕邪魅笑意,那眉骨上方一道两指宽的嵌玉抹额中和了他的阴柔,平添了些许英气。 世间男儿万般不同,若说姐夫温润如水,廷泽是那巍峨高山,眼前的这人却似一块上好美玉。 “你是何人,为何闯入王府里来?”若兰慢慢朝院门那边退去,随时准备大呼救命。 那男子高声一笑,目光凝着若兰,抬手道:“姑娘莫怕,我不是坏人。” “坏人两个字又不会写在脸上,别以为本姑娘那么好骗。”若兰转身拔腿就跑,却撞到了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里。 廷泽搂着她,低头问:“有没有伤着?” 若兰揉了揉发酸的鼻骨,摇了摇头,“没有。” “二哥几时在府中藏了这么个美人,这资质连京城的王公贵女都未比得及。”那人嬉笑着向若兰行了一礼,自己介绍道:“本王是瑞王赵廷宣,跟二哥是至亲兄弟,方才惊扰姑娘,还请姑娘莫要挂心。” 廷泽松开若兰,往身后一掩,转脸道:“你先回去。” 看着若兰的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后,廷泽才转过身来,脸色冷沉,“瑞王殿下若是无事,就请回吧。” 廷宣脸上笑容一僵,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二哥如此不待见我,连便饭都留我吃上一口,亏我还大老远跑来告诉你一件要事。” “有事快说!” 廷宣摸了摸下巴,“二哥先告诉我那姑娘的芳名叫什么,我再说不迟。” 廷泽耐心告罄,抬脚就往里走。 “哎,二哥,请留步。”廷宣被他冷言冷语对待惯了,也顾不上那么许多,小跑上前,拦住他的去路,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他。 第100节 廷泽接过瞥了一眼,那纸条上面写着:慕王府,漱兰轩,金屋藏娇。 廷宣扬起下巴,似是在邀功,“一大早有人把这个纸条传到我手里,看来二哥的府上是出了内贼了。” 廷泽皱了皱眉,这上面的字迹是…… 他掌心运力,纸条瞬间化成了齑粉,手一挥,飘扬无踪。 若兰在漱兰轩的廊檐下,绞着手帕朝外张望着,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候,才见廷泽那高大的身影从玉兰石拱桥上走了下来。 她上前握住他的手,急问道:“那位瑞王爷呢?初次见面,若兰应该向他行礼问安的。”说着她握起拳头敲敲脑袋,懊悔道,“我一着急就给忘了。” 廷泽抬脚跨进门槛,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下,神色不悦,“不用理会他。” 下午的时候,花穗带了裁缝师傅给若兰量了腰身尺寸,又教了她一些宫中礼仪,若兰问起因由,花穗只道是王爷交代的,旁的也不多说。 两日后的清晨,若兰伸了个懒腰,掀被坐在床边,揉揉困倦的双眼,打了个哈欠,朝外面喊了句:“花穗姐姐,我醒了。” 花穗应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端个托盘的丫鬟,在她面前一字排开。 “姑娘今日起得早。”花穗伺候她洗漱,而后向丫鬟招了招手。 她们展开托盘中的衣裳,一件件繁复精美的锦罗华衣呈现在她眼前。 花穗道:“王爷让姑娘从中选一件。” 若兰挑了一件稍微素净些的藕色攒珠百蝶穿花大袖对襟罗衣,由披星、戴月伺候着穿了,腰上系了一枚平安扣玉环,和一只绣着荷花的金累丝方盛香囊,香囊下端缀着百结南红流苏宫绦。 用罢早饭,画了细致妆容,若兰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一辆由红锻装裹悬着缨饰的马车。 马车在皇宫门口停下,纱帘挑起,一只宽厚的大手伸过来,若兰笑着握住他的手,由他扶着跳了下去。 “慢些。”廷泽宠溺地轻斥一声,眼睛一抬,却愣住。 她今日未穿那件洗得发旧的碧色翠烟衫,换上了这身裁剪精良的簇新宫装,肩若削成,腰如约束,脸上略施粉黛,檀色口脂点唇,头上盘着流云髻,缚花缠叶的金步摇晃着流光珠色,衬得一张如玉花颜柔媚娇俏,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若兰望向面前气势恢弘的斜檐飞角,抓了抓他的袖子,惊叹道:“这就是皇宫啊,好漂亮啊!” “今日带你去见一见我母妃。”廷泽笑着握着她的手,往帘翠宫中走去。 本想多把她藏在王府几日,有人有意让廷宣提醒他,该去母妃那里拜会一番了。 若兰在帘翠宫门口瑟缩不前,廷泽对她温柔一笑,“有我在,不用害怕,母妃待人很是随和。” 门外一声通传,“慕王殿下驾到。” 云贵妃从榻上站起身,未走出两步,就见廷泽带了一个模样干净水灵的女孩走了进来。她微微一笑,退身复在榻上坐下。 廷泽撂袍一跪,“儿臣见过母妃。” 若兰赶紧随他跪在身侧,照着花穗教她的规矩,端正身姿,向榻上之人行了个敛衽大礼,恭敬道:“民女江若兰见过云贵妃娘娘,娘娘福寿康宁,千岁千千岁。” 她的声音轻软如莺啼,略带拘谨,那模样倒是灵俏又招人疼的。云贵妃欣喜着抬手道:“都起来吧。”说罢又向两旁吩咐着,“看座。” 若兰背脊僵直,手心里都冒了汗,廷泽拉着她的手落了座,察觉出她的紧张,就向云贵妃道:“儿臣在扬州办事时,突遇刺客袭击,若兰舍命为我挡了一支毒箭。本来早该带她来拜见母妃,只是她伤毒未愈,不宜挪动,如今身子大好了,儿臣就赶紧带她来给您请安了。” 云贵妃拨了拨手上嵌着翡翠宝珠的护甲,眨了眨眼道:“竟有如此凶险之事,母妃可要好好谢谢这位若兰姑娘了。” 若兰低着头,双手无措地放在腿上,脸颊红得就快滴出血来。她不是不知道,他是在为她说好话,博得他母妃的好感,可是这样,只会让她愈发紧张了。 云贵妃向一旁打了个眼色,旁边的侍女退了下去,不一会儿从偏殿中捧来一只镂花漆盒,屈身向着若兰打开。 那盒子里头装的是八颗晶莹圆润的珍珠,有黑、白、金、紫四色,每色两颗,每一颗都有鸽子蛋那般大,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稀世之物。 “皇上昨日赏给本宫这么一盒子珠子,本宫嫌太花哨,搁在库里也是浪费,就当本宫送你的见面礼了。” 廷泽一把接过盒子,替她向母妃道谢,“儿子替她谢过母妃厚意。” 若兰听言赶紧从位子上起身,向上首跪下,“民女谢贵妃娘娘赏赐。” 廷泽眉头一皱,没等云贵妃免礼,就握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身,温和地道:“伤还未全好,不要动不动就下跪,母妃最是和善,会体谅你的。” 云贵妃唇角衔着一个若有似无的笑,顺着他的话道:“这姑娘长得跟天仙似的,母妃一见就好生喜欢,快来母妃这边坐,跟母妃说说话。” 若兰看向廷泽,廷泽回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侍女在榻边添了两个绣墩,廷泽拉她过去坐下。 云贵妃细细端详她几眼,笑着颔首,又突然想起什么,忙问道:“你家可在扬州?” 若兰怯怯答道:“回禀娘娘,民女的家在扬州城外的一个小村子里。” 云贵妃长长哦了一声,目光转向廷泽,带着疑问。廷泽佯装看向别处,想要躲闪过去。 云贵妃了然于胸,眼前的这个姑娘便是那铃铛的主人了。廷泽只娶过一房夫人,还偏是个薄命的,自那人去世之后,他的枕侧一直空空,让她这个当母妃的很是忧心。如今看他对这个若兰体贴入微,倒也是件好事。 她转向若兰道:“本宫的家乡也在江南,自入宫之后就未回去过,那粉墙黛瓦,小巷深深,只有梦中才能得见。” 正谈话中,一个宦侍进来向他们分别问了安,道:“奴才奉皇上之命,宣慕王殿下到昭阳宫议事。” 廷泽并未接旨,神色有些犹豫。 “快去吧,别让你父皇久等了,这若兰姑娘母妃帮你照看着。”云贵妃推了推他的手臂,笑着道,“怎么,还怕母妃吃了她不成?” 廷泽无奈,只得起身行礼,“是,儿臣这就过去。” 廷泽走后,云贵妃拉着若兰的手絮叨了好一会的闲话,到午膳十分没见他回来,只皇帝身边的一个近侍过来通传,说皇上留了慕王殿下在昭阳宫用膳,下午还要继续议事。 云贵妃让宫女传了午膳,让若兰陪着一道用了,饭后又带她到御花园游赏一番,才命人送她回了王府。 廷泽从皇宫出来,快马加鞭回到府中,刚推开漱兰轩内室的门,就看到若兰拿着烧鸡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第101节 她的一条腿架在凳子上,两臂撑在桌上,举着一只肥腻腻的鸡腿,模样甚是滑稽。白日里穿的直领衣襟敞着,露出白皙的脖颈精致的锁骨,和里面浅藕色的绣花肚兜。 云贵妃虽然言语随和,但那么高的身份摆在那,又是阿泽的生母,若兰恍然有种丑媳妇见公婆的感觉,与她说话时,一直屏息倾听,如坐针毡,脖子梗得直发酸。午膳时她细嚼慢咽地端作闺阁淑女,只吃了个半饱,回来后肚子饿得发慌,便让花穗去厨房拿了一只蜜汁烧鸡来啃。 若兰见他进来,忙收回了脚,看了看手中的烧鸡,又看着胸前敞开的衣襟,想伸手去理,可手上油乎乎的,又怕弄脏这么金贵的衣服,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僵滞在那里,进退两难。 廷泽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口水,走到她身边坐下,抬手为她理好衣衫,抽出她胸前别着的绣帕,擦了擦她嘴角的油污,笑着道:“烧鸡好吃吗?” 若兰心中的尴尬变作害羞,一个劲地点头,“好吃,好吃。” 廷泽从桌上的盘子里撕下另一只鸡腿,大口啃了一块,嗯了一声,“确实美味,我陪你一起吃。” 花穗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个场景,平日里英俊威严的王爷此刻正与姑娘一起津津有味地啃着烧鸡,还满脸的享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当那只肥美喷香的烧鸡只剩下一堆鸡骨头时,廷泽唤人过来伺候洗漱,而后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就跟若兰交代了两句,离开了漱兰轩。走在廊檐下的时候,花穗端着一盅山楂茶过来奉于他,他未接,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走了两步,停下道:“花穗,你真是愈来愈放肆了。” “奴婢不敢。”花穗双眼噙着泪花,委屈地垂着头。 廷泽冷哼了一声,拂袖愤然离去。 夜半,京郊的墓地中,廷泽负手立在一座坟墓前,身后,几名暗卫正挥着铁铲挖坟。 几人合力起出里面的棺材,拔出封棺的长钉,哐当一声揭开了棺材盖。 “王爷,棺材里面只有陪葬物品,未见尸骨。”萧然在他身后禀告道。 廷泽叹了一口气,朝前走去,“善后。” “是。”萧然领命后就吩咐他们把棺材放回,重新填土埋上,坟包外面做旧,与原来的样子无异。 这夜,廷泽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直捱到寅时才迷迷糊糊睡去。朦胧中他看到诗晗立在一株碧桃树下向他微笑,粉白色的花朵簇拥在枝头,有几片落在她的掌心。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而后,她的笑容慢慢淡去,容颜也换作那张他日思夜想的脸。周身的场景一变,她手执纨扇立在古枫树下,朝他摇了摇扇子打了个招呼。耳边似有悠远的笛声传来,她把扇子扔给他,在树下欢快地起舞。素手轻扬纤足挪转,身姿轻盈衣袂翩跹。廷泽想走过去抱住她,却怎么也迈不动脚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 “若兰!”廷泽惊叫一声,睁开了双眼,随后坐了起来。他看了看房内的摆设,伸手摸摸后背惊出的冷汗,才发现原来只是一个梦。 他再无睡意,披了件外衫就向漱兰轩走去。 他遣了守夜的丫鬟下去,走到她的床边,看到她安然的睡颜,揪起的一颗心才松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高能预警,白月光出没。 第88章 朝云逝 若兰睁开双眼, 就看到伏在她床头熟睡的廷泽。他的脸朝向着她, 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闭着,鼻梁高挺,下颌如雕刻般俊朗分明, 嘴唇紧抿着,下巴上萌生了许多青黑的胡茬。 若兰第一次看到他的睡颜,竟觉得如此好看,忍不住伸手摸了上去。 廷泽在睡梦中感觉有只小猫伸出爪子在挠他的脸,痒痒的, 又很舒服。他眉头一动, 睁开了眼睛。 若兰被抓了个现行, 讪讪地缩回手,先发制人问道:“你怎么睡到这儿来了?” 廷泽捏捏眉心, 笑着道:“本王似乎患上了梦游之症,这可如何是好!” 若兰锤了一下他的手心,“我们乡下有个法子能治你这梦游之症, 你晚上歇下前,让人用绳子把你捆在床上, 待你症状发作之时, 身子被绳索困住, 自然不会乱跑到别人的屋子里来了。” 廷泽双眸微眯, 正待作色,脑中忽然想起夜里做的那个梦,便软下心肠, 站起身,将她拥在怀中,在她头顶上方道:“我是因为想你才过来的。” 若兰心里甜甜的,伸手搂紧了他的腰身。 这日廷泽上朝之后,若兰偷偷从王府的墙头上蹦下来,往街上走去。 她正闲逛着,突然在她眼前停下一辆青幔马车,车上下来一个美貌女子,那女子未着脂粉,荆钗布裙,却难掩姝色。那女子走到她面前,朝她明媚一笑,“这位姑娘,请问王府大街怎么走?” 若兰热心道:“往那边一直走,再往右拐就到了。” “多谢姑娘指路。”那女子向她福了个礼,上了马车离去。 若兰帮了人心情大好,又溜达一圈,买了几样小玩意带回去给府里的丫鬟姐姐们,给廷泽买了把绘着君子兰的白檀香扇。 她跨进王府的门槛,饶过照壁,就看到让她黯然失色的一幕。 先前向她问路的那个女子此刻正依偎在廷泽的怀中。 她举着珠花和折扇的手僵在半空,欣喜的笑容也逐渐垮下来。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身后的目光,慢慢离开他的怀抱,转身朝她笑了笑。 廷泽神色如常地看向她,为她介绍道:“若兰,这是你诗晗姐姐。” 若兰站在那里未动,诗晗却向她福了个礼,“我与妹妹在街上见过面的,当真是有缘。” 诗晗,薛诗晗,难道就是廷泽以前的夫人,可是她明明早就死了! “你……你……”若兰神色似见鬼般地惊慌。 廷泽看向诗晗,眼中带着审视,“你似乎欠本王一个解释。” 当年,他被人引到御花园,碰到了立在碧桃树下赏景的诗晗,那时太后恰好也在园中,看到两厢凝望的璧人,喜不自胜,当即就让皇帝给他们赐了婚。 她的家室底细他都查了个遍,却没发现任何瑕玷之处。母妃说,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他们既然想在你身边安插个人,你就安心娶了便是。于是,诗晗就被他立为夫人。两月后,她吃了下过毒的饭菜,当场七窍流血而亡,他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冤枉了她,所以这些年他一直耿耿于怀,未纳半个妾侍,直到遇见若兰。 诗晗笑着道:“回禀王爷,妾身当年被人下毒暗算后,暴毙而亡。王爷将我埋在京郊的墓地中,谁曾想我福大命大,竟然遇到一位世外仙人,他路过墓地,察觉出我气息未弥,就徒手将坟墓挖开,将我带回他的茅庐中医治。因我中毒太深,仙人费了许多心思时日才为我解了毒,这些年一直将养着,直到近日全好了,妾身才赶来京中与王爷团聚。” 她言语荒诞,明显是在骗人。若兰望向廷泽,对他摇了摇头。 廷泽勾起一个高深莫测的笑,他走过去执起诗晗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淡淡道:“回来就好。” 第102节 诗晗娇羞地低下臻首,小鸟依人地靠在他的胸膛。 若兰咬了咬唇,酸酸地杵在那里,似乎她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廷泽命人把诗晗安置在厢房,晚饭时三人在前厅用了膳,饭后若兰回了漱兰轩歇息,廷泽去了诗晗房里,彻夜未归。 翌日清早,若兰在漱兰轩的花园中散步,抬眼看见诗晗从玉兰石拱桥上迈下碎步。她转身想走,却被诗晗叫住,“妹妹怎么一见我就要走,可是恼了我了?” 若兰收住脚,挺起胸膛,将脸孔一板,“我有什么可恼你的!” 诗晗今日装扮得艳丽,一袭海棠红折枝花菱锦缎襦裙衬得她妩媚端庄,烟眉秋目,顾盼生辉,颊上泛着盈润的红晕,朱唇诱人,这般好气色,与昨日的满身尘霜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 她的唇角含着一抹娴静的笑意,启口道:“王爷看起来霸道严厉,其实特别懂得怜香惜玉,昨晚他在我房中一直待到天亮才离开,临走时还让我晚些起身,不知道王爷与妹妹在一起时是否也是这般温柔体贴呢。” 诗晗的这一席话似一盆冰水直泼她的门面,手指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若兰定定地杵在那里,如遭雷击。 阿泽他至今都没有碰过她,最多握握手,亲亲脸颊。在她眼中,他一直是克制内敛的,她不应允,他绝不会越雷池半步。可是,薛诗晗昨日才回到王府,他就这么迫不及待么。 若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诗晗笑了笑,心知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就随意打量起这座漱兰轩来。 “妹妹这里清静雅致,景色宜人,王爷可是真的疼你啊!”诗晗掐了一朵带着露水的紫色鸢尾花,放在鼻间嗅着,似不经意地说了句。 “诗晗姐姐既然喜欢这里,就住到这里来好了,若兰搬走就是。”若兰丢下这句话,就气鼓鼓地离开了漱兰轩。 廷泽下朝后来那里找她,却见几个婢女搬着东西进进出出,诗晗站在旁边吩咐摆放。 “她呢?”廷泽张口就问。 诗晗福身道:“若兰妹妹将这漱兰轩让给我住,之后就不知去哪里了,妾身一直忙着收拾屋子,就未留意。” 廷泽脸色徒然一肃,即刻转身愤然离去。 问了几个下人,才知晓她往王府后面的废苑去了。 廷泽找到她时,她已经靠着一面斑驳的泥墙睡着了。夕阳的余晖倾洒在她的脸上,为她蒙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他上前将她打横抱起,怀中的人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怀抱惊了一注,嘤咛一声,就要扑腾着反抗,廷泽在她耳边轻声道:“是我。” 她双目依然阖着,羽睫微颤,眼角有一道明晰的泪痕,让他心生怜意。她听到他的话后就停止了挣扎,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又沉沉睡去。 若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廷泽的怀里,而他正在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若兰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环视了一圈屋内的布置,咦了一声,“这不是我的屋子啊,我这是在哪?” 一提这茬,廷泽眉头一锁,冷言道:“这里是主院,我的房间。”说着又横她一眼,“谁叫你连眼睛都不眨就把我送你的庭院让给别人住了,那可是我花了好些心思亲自督建的。” 若兰自认理亏,靠近他的脸,嘟起小嘴,在他侧脸蜻蜓点水地了啄了一下,撒娇道:“都怪我一时心急,说出去的话也不好收回,王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若兰吧。” 廷泽摸了摸被她亲过的地方,心旌荡漾不已,怎还忍心怪责她。他从背后抱住她,调笑道:“你吃醋了?” 若兰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却被他宽厚有力的臂膀紧紧箍着,半分动弹不得。她急得面红耳赤,狡辩道:“我哪有吃醋。” 廷泽撩开她耳后的秀发,下巴抵在她的香肩上,声音沉沉,“其实,我昨晚在她房里只是问了她一些问题,并未,做什么越矩的事。我以前成亲的时候只是觉得到了年岁应该成亲了,所以才……” “你不用跟我解释,你成亲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个河沟里摸鱼呢。”若兰心中的阴云消散,又开始与他嬉闹起来,她趁廷泽不注意,小手向后伸到他的腰间,狠狠地抓了一把。 “哈哈……”廷泽被她抓得放声大笑,立刻松开了圈着她的手臂,反向她扑去。“竟然敢挠本王的痒,本王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伸手挠着她的咯吱窝,惹得若兰笑得眼泪横飞,连呼求饶,冷不防向后一个趔趄,躺到了床榻之上。 廷泽覆身上去,抚着她那滑嫩的小脸,目光变得灼热。若兰刚想说些什么,廷泽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俯身吻上她的唇,将她的话悉数吞入腹中。 廷泽辗转留连在她那清甜莹润的唇上,怎么也品尝不够,在她檀口微张的间隙,将灵舌滑入她的口中,与她一阵唇齿缠绵。身下娇小的身子是那样饱满柔软,似兰似麝的体香中人欲醉,一股燥热在体内翻涌着,咆哮着,几近疯狂地想要寻找一个出口。 若兰被他吻得脑袋发晕,嘴上也有些痛。他的身体滚烫,隔着衣料都能感受他的情动和急切。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里有些害怕,就尝试着推了推他的胸膛。廷泽正处于濒临崩溃的边缘,被她这么一推立刻回归了些许神志。 他离开她的唇,埋首在她肩窝,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调整几息之后,身上的燥热渐渐退去,才从她身上翻下来,躺在一旁,尽力平息着。 廷泽的动作突然停下,让她有些失落,她挪了挪身子,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咬着唇道:“为什么不要我?” 廷泽搂着她,吻了吻她的发顶,嗓音低沉沙哑,“我想等到我们大婚那天。” “嗯。”若兰点了点头,脸在他怀里蹭了蹭。 廷泽将她拥得更紧些,唇角轻扬,“你早晚是我的。” 诗晗亲自下厨为廷泽炖了一盅滋补药膳,刚带着丫鬟走到主院外头,就听见王爷和那位若兰姑娘肆意的欢笑声从里面传来,让她的双脚似粘住一般,踟蹰不前。 丫鬟芍药道:“夫人,咱们还进去吗?” 诗晗叹了口气,无奈道:“回吧。” 翌日,诗晗再来主院请安的时候,看见廷泽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端着药碗哄若兰吃药。 只见若兰推开他递过来的汤匙,捏着鼻子道:“这药好苦,喝得我舌头都麻了,我伤都已经好了,不用再喝了。” 廷泽把汤匙放到碗中,搅了搅,软着声音跟她商量,“剩下没几副了,总不能半途而废。来,张口,乖乖喝了。” 若兰抱着胳膊,将头偏在一侧,“不喝。” 廷泽挑了挑眉头,“真不喝?” “不喝。”若兰耍起无赖。 “那我喝。”廷泽舀起一勺汤药,放在唇边吹吹热气,灌入口中喝下。 “你还来真的!”若兰眼角的余光撇见这一切,立刻跳过来夺下他手中的药碗,瞪了他一眼,“你又没生病,怎么喝起我的药来了,汤药哪里能胡乱喝的!” 廷泽摊摊手,“你执意不喝,我只有用这个法子逼着你喝。” 若兰冲他哼了一声,端起药碗,大口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好苦!”若兰把药碗放在桌上,伸出舌头拿手扇着,叫苦不迭。廷泽从盘中捏了一颗蜜枣塞进她口中,“吃下这个就不苦了。” 第103节 眼前的画面美好得让人不忍打扰,他看着若兰的眼神那么温柔,是她从未见到过的。诗晗鼻头一酸,用帕子捂着嘴角哭着走了。 芍药歪坐在漱兰轩的椅子上,看着哭得如泪人般的诗晗,讥诮道:“早跟你说了,男人最是靠不住,他有了新欢,早就把你抛到脑后了。依我看,咱们尽快动手早些完成任务,早日去主上那里交差,省得窝囊得呆在这里遭人白眼。” 诗晗擦拭着眼角的残泪,半晌才道:“容我再想想。” 这日,诗晗带着芍药到主院请安,恰好碰到花穗端着熬好的汤药过来,芍药拉着她靠近花穗,悄无声息地使了个障眼法,将指甲缝里藏着的毒/药粉末弹入了药碗中。 此时廷泽与若兰坐在石桌旁边粘腻着,花穗把托盘放在桌上,向两人行了礼,站在一旁。 廷泽从托盘中端来药碗,拿汤匙舀了一勺,放在唇边细细吹着,正想抿一口试试温热。诗晗心头一提,脱口而出:“王爷。” 他放下汤匙,抬起头来,向她一笑,“你来了,过来这边坐。” 说着他就将汤匙小心翼翼地递到若兰嘴边,“趁热喝了。” 若兰笑了笑,张口凑了过去,在汤匙快要触碰到嘴唇的时候,诗晗在一旁大喊了一声:“别喝,有毒!” 廷泽手一抖,药碗滑下来摔在地上,药汁四溅。 芍药恨铁不成钢地剜了诗晗一眼,抽出袖中匕首,向廷泽刺去。廷泽运力向后撤身,把芍药引得远一些,再放开臂膀与她打斗。 芍药的武功深藏不露,招式凌厉,带着狠绝,像极了训练有素的杀手。若兰担心廷泽的安危,揪着一颗心看着他与芍药交手。 诗晗也担忧地望着那边的玄衣身影,没有留意身后向她靠近的花穗。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在身后响起,若兰转身,诗晗正惊愕地看着穿透她身体的匕首,血液从伤口处留下,淅淅沥沥流到地上。 花穗再一用力,眼中杀气腾腾,“四年前没有毒死你,今日看你如何躲得过!” “原来给我下毒的人是你!”诗晗抹了抹唇角渗出的鲜血,转过身去,笑得苦涩,“我活不过今日,也要拉着你一起下地狱。”说罢她袖子一甩,几星寒芒闪烁,从里面射出来几根毒针,没入了花穗的胸口。 花穗胸口一阵巨痛难耐,向后倒去,被若兰接住。 血越流越多,诗晗摇晃了几下,也向一旁歪去。廷泽已经解决了芍药,飞身过来抱住了她。 “来人,快传御医!”廷泽向外咆哮一声,听到动静赶来的侍卫看到院中的情行,立刻领命前去。 “诗晗,你撑一下,御医很快就要来了。”廷泽眉头紧锁,细声安慰着。 诗晗抬起沾满鲜血的手抚上他的面颊,挤出一个美丽的笑容,“王爷……” “你别说话,会没事的。” “不,我一定要说,以后没有机会了。”诗晗摇摇头,“原本义父答应我,大业得成之后,留下你的性命,与我终身厮守。然朝云易逝,美梦易醒,义父他终是容不下你,而你,也不再属于我了。” 四年前,义父设计让她嫁给廷泽,几番监视查探下来,发现他在朝中并无任何根基,也无任何党羽拥泵,正想抽身而退时,有人在她的饭菜里下了毒,她就顺水推舟服下了假死药,从他身边离开。 她从小被义父训练成冰冷嗜血的杀手,第一要铭记的就是绝情断爱。可在她离开后才恍然发觉自己竟然爱上了他。这次义父封了她的武功,又把推到了他的身边,她是欣喜的,就在若兰快要喝到那碗药时,她也不知是魔障了还是怎么,竟然破坏了大计。 “如今,我救了你心爱的人,你此生应该再也忘不了我了吧。”诗晗口中又吐出一口鲜血,气息奄奄地道:“我真正的名字叫做幻,幻语。” 她的手向身侧滑落,眼睛也慢慢闭上。 “诗晗!”廷泽抱着她,痛心地难以自抑。 “花穗姐姐,你怎么样?”若兰急道。 花穗看看死去的诗晗,痛苦地笑了笑,“我,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若兰靠过去,花穗在她耳边道:“我喜欢他。” 花穗说完心满意足地笑了,她的眼神渐渐迷离,最后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 “花穗姐姐。”若兰摇了摇死去了花穗,又看向廷泽怀中的诗晗,早已泣不成声,“花穗姐姐,诗晗姐姐,你们都怎么了!” 晚上,若兰埋在廷泽胸口睡去,她哭了好久,睡梦中还不时抽噎着。 廷泽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自言自语道:“跟着我,你怕了吗?” 前路,还有多少阴谋血泪蛰伏,除了走下去,别无选择。 三日后,诗晗的棺椁下葬在京郊的墓地中,花穗的尸身也让她的家人领走了。 那白玉墓碑上刻着:吾妻幻语之墓。 上完香之后,廷泽揽着她的肩膀,沉声道:“回去吧。” 第89章 路途 话说若宁从林府离开后, 只身一人踏上了去支月国寻父的慢慢长路。她跟随一个常年走商路贩货的商队, 付了些银钱,同几个裹着面纱的番邦女人坐在队伍后面的马车里。 商队沿着前人开辟的丝路,越过崇山峻岭, 穿过西北游牧之地,最后进入了漫天黄沙的沙漠荒芜之境。 若宁身上的盘缠在路上用去了大半,除了她阿娘留下的那对鸽血红手镯,身上的首饰也在沿途的小镇上换成了金银,放在贴身的荷包里。临走之前买的那把匕首被她用布片裹了绑在腰间, 以作防身之用。幸而她腰肢纤细, 塞了那么个鼓囊囊的东西, 看起来也只不过跟常人无异。 同行的那几个女子不通汉话,若宁无法跟她们交流, 一路上,她只能看着外面的景色打发时间。她生平第一次出远门,对沿途的风景很是新奇, 当她看到一碧无垠的草原,牛羊阵阵, 羌笛悠远, 心里是止不住的惊叹。 商队在进入沙漠之前把马车存放在最后经过的那个小镇上, 若宁跟其他几个女子每人各乘一匹骆驼, 她一直用一块浅紫纱巾裹面,这时用来挡风沙是最好不过。骆驼是行走沙漠的好手,若宁坐在两个驼峰之间, 将包袱跨在肩头,低身拍了拍骆驼的脑袋,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热浪扑面,驼铃悠长,商队像一条蜿蜒的长龙穿行在广袤的大漠中,在他们身后留下了一串长长的印记,一阵风吹过,便再也寻不到踪迹。 行了两日,若宁已经疲惫不堪,其他人也有些受不住,领头的商人在前面一声吆喝,说很快就能走出去,不远处就有客栈可以落脚。 果然,在日头西斜的时候,商队进入了一片长着沙柳梭梭的戈壁滩,再往前继续走了个把时辰,终于在太阳落黑之前,赶到了领头人所说的那家客栈里。 这座客栈全由木头搭建,大门上方连个名字也没有,外面的木料因常年被风沙侵袭,显得无比沧桑。商队里的伙计把他们安顿好,就牵着骆驼到客栈后院去了。 若宁去楼下打热水的时候,碰见几名高大魁梧的壮汉,为首的那个人年纪稍长,浓黑的眉峰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如鹰隼般锐利迫人,右边颧骨上有个一指宽的疤痕,看似狰狞,却丝毫不影响他通身不凡的气度。 第104节 脸上的面纱被穿堂风掀起,若宁伸手理好面纱,看了他们一眼,就赶紧低下头,提着木桶上楼去了。 商队的几个伙计围坐一桌,要了温酒烤肉,就划拳行令豪饮起来。 酒过三巡,其中一个伙计压低声音道:“这次的货不错,尤其是那个穿蓝色布衣的妞,我一路上留意她几回,她虽然蒙着脸,但那双眼睛生的实在好看,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另一个人一拍大腿,也道:“今晚就动手,老规矩,先往她房里吹些迷药,咱们兄弟几个尝尝鲜之后,再把她转手卖了。” “好!”余下几人都扬声附和,酒也喝得更加起劲。 若宁已经几日没有洗澡,用热水擦过身之后浑身舒爽,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睡梦中她迷迷糊糊地听到桌椅翻倒和刀刃碰击的声音,她想起床看看,但是头很昏很沉,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后来便没有意识了。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客栈的床上,心里踏实了些。她坐起来,敲了敲疼得发胀的额角,正要掀被下床,却看见一道黑影出现在他面前。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房里?”若宁慌乱之下用被子裹住身子,手放在腰间的那把匕首上。 那个男人俯身看了她一眼,吓得她连忙往后挪了过去。 良久,那人才开口道:“姑娘切莫惊慌,在下并非坏人。我在楼下的时候听到几人说要将姑娘欺辱之后,再转卖他人,在下看不过,就把那些人制服,现在他们都被绑在楼下。” “你为什么要救我?”若宁瞪着一双如水杏目,疑惑地问道。 这人看起来不像是中原人士,一口汉话说得地道,举止还算斯文有礼,但是他说的事情把她吓得不清,这个时候,不能轻信任何人。 那人道:“我只不过是厌恶这些宵小之辈的无耻行径,姑娘就当在下是多管闲事好了。” 说完他就往门外走去,在门口停下道:“姑娘中了他们的迷香,还是多歇息一会吧。” 若宁哪还歇得安稳,等那人身影消失后,她就拖着沉重的身子下了床,扶着桌椅门框走出房间,在走廊上往下一看,商队的那些人都全被绑在柱子上,口中塞了布团,地上还有未干涸的血迹。 突然大门砰地一声被人踹开,外头刺目的日光照进来,让人有些不适。那光亮中走出一个人,那人白衣胜雪,俊美朗目,与她的心里那个熟悉的面容渐渐重叠。 她这不是在做梦吧。 若兰掐了一下手背,使出所有的力气向下面喊去:“夫君!” 林昱抬头看见了她,急忙跑上去拥她入怀,“娘子让我找得好辛苦。” 若宁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夫君,我……” 林昱拍了拍他的背,“先离开这里再说。” 他拉着若宁下了楼,经过那个人身边的时候,林昱顿下脚步看了他一眼,然后拉着若宁离开了客栈。 林昱将她抱上马,自己一跃而上,夹了夹马腹,往前方走去。 马儿没跑多久就停了下来,任由林昱如何鞭打就是裹足不前。他鼻翼翕动,闻到了一股清甜的血腥味,他从马背上跳下,围着那马看了看,才发现它的后腿内侧被利刃划了一道伤口。 他将若宁抱下马,撕了一块布正要为马包扎,却看见不远处的沙柳丛中,一群沙狼正在向他们逼近。 马儿似乎察觉到了危险,扬起四蹄似发疯一般跑开。狼群很快跑到眼前,瞪着猩红的眼珠望着他们,林昱拔出腰间的佩剑,挡在若宁身前,对她道:“娘子,那边有个石丘,我们快退到那里去,以防腹背受敌。” 二人往后退去,狼群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待到他们在石丘那处停下,便蜂拥而上朝他们扑去,林昱挥剑杀死了两头狼之后,狼群向后退了一丈,头狼仰天长叫一声,其他沙狼便四散开来,从三个方位一起往他们扑去。 林昱只能守住两面,另一面的狼群扑面飞来时,若宁抽出腰间的匕首甩过去,精准地刺中沙狼的脖颈,那头受伤的狼从半空中摔下来,挣扎了几下就不动弹了。 狼群死伤惨重,仍然不退,停顿一刻后又开始了新的攻击。这次它们不是分头攻击,而是前仆后继地向林昱扑来,他双拳难敌四手,又要护着身后的若宁,很快便被狼群拖得力竭。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几支羽箭,狼群察觉大事不妙,呼朋引类离去。 若宁抬眼一看,正是在客栈中救他的那个男人。 那人翻身下马,走到他们跟前,目光一直停留在若宁的身上。 林昱向那人拱手一礼,“多谢壮士相救。” “多谢恩人再次相助。”若宁向他福身行了个礼,道了谢,将心中的疑问道出:“我与恩人萍水相逢,不知恩人三番两次救我是何因由?” 那人看向若宁手腕上露出的手镯,沉声道:“姑娘长得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位故人,我赶过来是想请问姑娘,你的娘亲现在何处?” 林昱与若宁皆是一愣,若宁道:“我阿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离世,恩人难道认识我娘?” “只是长得相似罢了,多谢姑娘坦言相告。”那人听到她的话后似乎有些悲伤,转身上马离去, 那人走了没多远,突然停下来,斥声道:“是谁动的手脚?” 不多时,有个随从在他面前跪下,用他们的语言道:“主人,我是怕他们泄露我们的行踪,所以……” “自行了断吧。”那人饶过他,愤然打马离去。 马丢了,又被狼群折腾许久,两人俱是疲惫不已。沙漠中的夜晚非常冷,包袱里没有厚实棉衣,水也快喝完了,他们必须在天黑前找个地方落脚。思及此,林昱话也不说半句,扶着若宁继续往前赶路,一刻也不松懈。 不知道走了多久,若宁觉得双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眼睛也有些迷蒙,突然她看见前方出现了一片浓重的碧色,葱茏的草木之间闪烁着璀璨的金光。 她咬了咬干涸的嘴唇,虚弱地指着前面,惊喜地道:“夫君,你看前面,那里好像有水。” 林昱也看到了那片绿洲,但没抱什么太大的希望,因为他在书中看到,在沙漠中遇到这种奇观多半是虚幻的海市蜃楼,只会让疲乏的行人更加绝望,“娘子,或许那不是真的,只是蜃景。” “不管是不是真的,我们过去看看吧。”若宁揉了揉眼睛,肯定道,“我觉得那很像是真的。” “嗯。”林昱点了点头,弯腰背起她向那边走去。 走到近前,那片绿洲没有消失,若宁从他身上下来,走到那条小河旁边掬了一捧清凉的水抛向河面,转头对他道:“夫君这水好清澈,应该可以饮用。” 林昱从包袱里取出一根银针试了一下水质,自己也用手舀着喝了一口,放下心道:“娘子快喝些,这水没有毒,很是甘甜。” “嗯。”若宁听言就低下身子痛快地喝了个够,之后将他们随身带的鹿皮水囊灌满了水。 林昱则是在四周巡视一圈,回来向她道:“娘子,那边似有房屋,我们今晚在那边歇息,明日再继续赶路。” 第105节 若宁站起身,随他走了过去,发现那处只是三面由土石砌成的断墙,且没有屋顶,不过比起幕天席地,这里已经很好了。 “这里有两堆烧过的灰烬,许是赶路的商队留下来的,看来此处应该安全。”林昱将一块毯子铺在地上,收拾了一处还算干净的休憩之地。 林昱忙完之后,在河水边找到了正在宽衣的若宁,他走过去,接过她脱下来的粗布麻衣,轻咳了一声,“娘子可是要沐浴?” 若宁将秀发用木簪挽起,露出了后背白皙盈润的肌肤,和两扇精巧的蝴蝶骨。 “夫君不要偷看。”若宁低声说了句,将最里面的里面的亵衣也褪下,皓体呈露,肌若美瓷,玉腿修长,纤足轻吻水面,而后慢慢踏进水中。 林昱并未转身,而是走过去在她旁边的沙地上坐下,在她发上落下一吻,“此处的水源会引来饮水的猛兽,为夫在这里为你守着。” 水面碧波荡漾,蒹葭丛翠,河水被日光晒得温热,泡在里面十分舒服。 若宁转过身,趴在岸边,扬起脸细声道:“夫君,我,我不该一言不发离家出走的,父亲母亲该气坏了吧。” 林昱不敢往下看,只伸手捏起她的下巴,在那樱唇上一吻,“其实我原本打算处理完水云寨的事务,就带你一起去支月国寻找岳父的,我不该扣下那封书信,是我不对。” 若宁的眼中盈满泪水,林昱为她抹去泪痕,安慰道:“等我们找到岳父,再回扬州向父亲母亲请罪。” “嗯。”若宁重重点了点头,又忽然想起一事,“夫君,你觉得救我们的那个人是什么来头?” 林昱眉头微微一皱,详思片刻,才道:“从他们的样貌举止来看,似是辽人。” “辽人?他竟然说认识我阿娘。”若宁摇摇头,“对了,沁姨说我阿娘或许仍在人世,阿爹去支月国是为了寻找一个叫玉鸣沙的女人,只要找到阿爹,就能一问究竟了。” “好。”林昱应了一声,便为她理起秀发来。 若宁洗完之后,林昱也宽了衣衫泡进水中,洗去一身的尘埃和疲累。 日头西沉,断墙边生了一堆篝火,两人就着泉水吃了些干粮,若宁跟他讲起了她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却只字未提客栈中的那件事。林昱托着头专心倾听着,这样的她神采奕奕,自在烂漫,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天上一轮荒月寂寂,地上篝火温热,人影交叠。 林昱靠在土墙上,若宁跨坐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脸庞亲吻,一遍遍叫着他的小名。林昱从未见她如此热情,愣了一刻,立刻反客为主,将她压在身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了,迷迷糊糊的,好难受,发完这章我先去睡了,晚安各位。 第90章 渡梦 云破日出, 朝霞瑰丽光芒四射, 染红了连绵起伏的沙丘,林昱与若宁在这样美丽的早晨醒来,简单洗漱之后, 吃了些干粮,灌满鹿皮水囊,离开了那片绿洲。两人一路相携长途跋涉,终于到达支月国的都城熠都。 他们找了一家干净舒适的客栈住下,换了新衫, 前来接应的水云寨密探前来禀告林昱, 江颂已被皇室中人放出, 却不知去向,林昱吩咐他们不惜一切财力, 尽快寻找江颂。 密探领命离去,林昱与若宁在客栈中等着也是心急,索性去街上逛一逛, 领略一下这里的异国风情。 支月国地属丝路要道,各国商旅云集, 熠都宽广的长街上, 行走着穿着短褐褙子的宋人, 蓝眼睛的西域人, 还有高大魁梧的辽人。若宁在一家宋人开的绸缎店里给阿爹买了一身衣裳,又去鞋店为他买了一双新鞋。 出了店门,若宁看见前方围着一大波行人, 就拉着林昱挤进去凑热闹。只见一个蒙着红色面纱的番邦女子站在中间的一个高台上跳舞,她身姿婀娜妖冶,水蛇般的细腰蜿蜒扭动,红纱罗衣上缀着的银饰金铃随着她的舞姿玎玲作响,露在外面的一双的大眼睛深邃迷人,想那红纱之下的容颜必然也是绝世之貌。如此赏心悦目的曼妙佳丽,难怪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乐声停止,行人四散而去,那名跳舞的红衣女子缓缓揭开脸上的面纱,看向若宁他们离去的方向,丹唇向一侧勾起,笑容里衔着隐晦的冷意。 林昱和若宁在街上品尝了当地的特色吃食,回到客栈洗漱之后,相拥而眠。次日,仍然没有江颂的消息传回,两人决定从关押江颂的皇室人员查起,希望能寻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还未走到皇宫,一名密探从一旁冒了出来,林昱跟那人走到街边谈事,若宁挑拣着路边的小玩意儿左瞧右看,林昱看了她一眼,就转过脸听密探汇报。 若宁在一个首饰摊前挑了一个花蝶垂珠银质华胜,放在额前试戴着,突然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用一块带着异香的手帕捂住她的口鼻,若宁挣扎几下便昏迷瘫软过去,被人抱起塞进旁边的一辆马车里。 林昱抬头不见若宁的身影,急忙撩起袍摆跑到她刚刚站着的那个小摊前,人未寻着,只闻到一股残存的异香。他问了旁边的人,都摇头说没有留意。 他心急如焚,孑立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他四下环顾,看到一个身形穿戴都似若宁的女子朝不远处的巷弄里走去。 他奋力拨开人群,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追去,追到一条狭窄无人的小巷中,他心中暗叫不好,正要折身返回,突然从正上方洒下一片白色粉末。那气味与掳走若宁的人所用的迷香无别,他闻了一口就立刻屏住呼吸,佯装晕了过去。 若宁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黑暗的密室中,她的手脚皆被粗绳缚住,用力挣扎了半天也没能挣开。她正要尝试着站起来时,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抹光亮出现在她眼前,她不适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到一名女子屈身用手中的蜡烛点燃室中的几盏桐油灯,而后款款走到她面前,一挥衣袖,露出了红纱掩映下的一张极妍极媚的脸。 若宁运足目力打量了她几眼,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丝毫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人。 “还记得我吗?”那女子朝她娇媚一笑,对上她疑惑的目光,聘婷袅袅地走到她面前,用一根手指托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道,“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既然你想不起来,那就由我来提醒你好了,三年前扬州城的花神大典,我还与姑娘比试过舞艺。” “是你!”若宁睁大杏目,惊讶一刻,沉下心道,“我与姑娘并无仇怨,不知姑娘掳我到此,所为何事?” 那女子猛地甩开她的手指,尖利的指甲划得她皮肉生疼。那女子仰面笑得狂妄,转脸道:“并无仇怨?当年你以一支水袖舞让我颜面扫地,你忘了,我可还牢牢记得那耻辱。我本也不想把你怎么样,只是在街上见到你,想尽一下地主之谊,请你看一出好戏。” 说罢她扬手在空拍了两掌,而后将若宁拉起身,把她拽到窗边。那红衣女子扬了扬下巴,若宁会意从那窗口向里望去,只见林昱歪坐在一张椅子上,旁边桌上的狻猊香炉里升起几缕白烟。 “夫……”若宁还未叫出声,那女子一手点了她的哑穴,把她未说完的话打断。 那女子捏住她的下颌,逼迫她继续向里面望去。不一会儿,桌上的香料燃尽,林昱睁开了双眼,抬起虚弱的手捏着眉心。一个穿着打扮类似若宁的女子进了房间,她走到林昱身旁,娇软地坐到他的腿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红唇在他胸膛轻轻骚着蹭着,极尽调情之能事。林昱眯着惺忪的眸子,甩了甩头,下一刻便紧紧抱住怀中的美人,埋首在那人的肩窝里。 若宁鼻头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滚落,贝齿咬在唇上都快渗出血来。那红衣女子贴在她耳边,用极其轻柔的声音道:“你应该已经猜到,那香炉里燃的是十足催情怡性的媚药。这媚药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渡梦。中了此毒便如迷途魂灵一般浑噩无知,只会一味纵情行乐。亲眼看着自己的丈夫与别的女子欢好,这滋味是不是特别痛苦啊。” “哈哈哈哈……”红衣女子狂笑出声,待停下复向里看去时,却只望到一片漆黑。 “人呢?”红衣女子惊叫一声,还未转身,脖间就被一根细长的银针抵住。 “不要喊人,否则立刻杀了你!”林昱一个手刀劈晕诱惑他的那个女子,喘着气向那红衣女子道,“我曾一针杀死过一头疯牛,你若想保命,就不要轻举妄动。” 他算好迷药药效褪尽的时辰醒来,却感觉一股燥热从小腹那处直涌上来,而后便有一个穿着若宁一样衣服的女子进来坐在他的腿上,他贴在她肩窝时用银针刺着她的命门,熄灭了火光,逼着她打开密室的门。 那女子听言没有作声,瞪着一双妖媚的大眼看着他。他一手攥着银针,一手帮若宁解开绑在手腕上的绳子。绳子松落之后,若宁活动一下捆得发疼的手腕,蹲下身子把脚腕上帮着的绳子也解开,站到林昱面前,竖起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喉咙,张了张口。 林昱会意帮她解了哑穴,若宁开口道:“夫君,这个女人给你下了媚药,你有没有事?” 林昱摇了摇头,温和道:“你忘了你夫君我可是神医的徒弟,此等劣毒进不了我身的。” 若宁点了点头,放下心来,“夫君,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要问她了。”林昱看向那红衣女子,眸光冷沉,“带我们从这里出去,快!” 第106节 那女子朝右边指了指,他就推着她往那边走去,若宁紧跟在他身后。 四周都是光滑的石壁,道路越来越窄,林昱觉出不对,正要出言诘问,突然从通道里面涌出一大群蝙蝠,黑压压地向他们扑来。 “小心!”林昱赶紧推开那红衣女子,将若宁抱在怀中。 那红衣女子趁机跑到前方,转动灯盏下面的一个机关,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林昱与若宁站的地方突然松落,脚下骤然腾空,两人毫无防备的向下坠落…… 那女子再次扳动机关,两扇地板缓缓闭合,须臾便恢复了原样。 有人闻声赶来,在她身前下跪,手掌贴在胸口,用支月国的语言道:“公主,属下救驾来迟,请公主赎罪。”说着,又问道:“那两个人呢?” 红衣女子冷哼一声,“区区歹人,就能压制本公主,岂不落人笑柄!他们对本公主不敬,不小心触到机关,掉进地宫里去了。 地上跪着的那人道:“那地宫里面瘴气机关遍布,从未有人从里面活着出来,若是那两人的同伴找上门来,闹出动静,只怕……” “今日之事,不得泄露半句,违令者斩!”红衣女子说罢,拂袖扬长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会有探险哦。 第91章 地宫 头顶上方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消失, 双目随即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若宁被林昱紧紧揽在怀中,身体不断往下坠落,眼泪将他胸前浸得洇湿。无边的黑暗让她心生恐惧, 但心里比恐惧更多的是后悔,她至今未给夫君生下一儿半女,如果今日她与夫君葬身此处,那真的是对他不住。 突然刺啦一片利刃碰击的尖锐声音传来,伴随着一道道迸裂的火光, 若宁觉得身体下坠的速度放缓, 但没来得及多想, 就被林昱抱着在空中旋了个身,而后脚底板一阵锥心的剧痛, 踩到了坚实的地板上。 “啊!”若宁惊叫了一声,身子不稳向一旁歪去,却躺到了一个温热的身躯上。 “咳咳。”林昱的咳嗽声在她头顶响起,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跪倒一边,扶着林昱的胳膊将他搀扶起身, “夫君, 我压着你了。” “娘子放心, 我无事。这石墙虽然光滑, 幸而年深日久,并不太过坚硬。我用匕首划着墙面,借着缓力跳下, 能保得娘子毫发无伤,实在万幸。”林昱一边安慰她,一边收起匕首,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甩了甩风,吹亮后,开始环顾四周。 若宁紧跟在他身后,小声道:“这里好黑,我们还能出得去吗?与那个女人结下仇怨的人是我,是我连累了夫君。” 林昱转身执起她的手,灿若星辰的双眸含着笑,在昏黄火光的映照下,带着星星点点的亮芒,“你我夫妻本是一体,还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突然脚底一硌,踩到一截硬物,林昱捂着火折子屈身一看,是一截发黑的人的腿骨。他微眯了眸,站起身,从腰间的锦囊中掏出两粒药丸,一颗喂她吃了,一颗塞进自己的嘴巴里,“这里瘴气浓重,服下这个,瘴毒便难侵身了。” “嗯。”若宁咽下药丸,点了点头,跟随他往前走去。 火折子光芒微弱,仅能照亮方寸之地。林昱咳嗽一声,用回音分辨前方的情况,他们走到一处狭窄的甬道里,没走几步,前方传来一阵巨石转动的声音。林昱蹲下身照了照脚下的石板,发现地面是由无数块方形石块铺成,这石块踩踏的顺序有规可循,他们看不清脚下,不知不觉间触动了机关。 两人向里面走去,只见数只圆环飞刀在正前方向两侧左右飞动,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飞刀飞转的速度并不太快,但贸然前行,说不准会被利刃所伤。 林昱解下腰间挂着的一枚白玉玉佩,往前方运力一扔,玉佩还未经过那飞刀阵,就听见一声玉器断裂的脆响。 “我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阵法。”林昱撂袍盘膝而坐,闭目屏息倾听一刻,起身后在四周观察一番,向她道,“如果我猜得没错,这飞刀来去的两侧是两块磁石,飞刀被磁石的阳面吸引,快到近前时,磁石转动,以阴面斥力将飞刀推动到另一侧,如此循环往复,便成了此阵。” 若宁听得云里雾里,不由问:“可有破解之法?” 林昱在飞刀刚刚飞过的间隙,探头向凹出的地方看去,回身道:“磁石转动,必有缝隙,让两侧磁石同为阴面或同为阳面,或许可以破解。” “夫君说的甚有道理。”若宁拔出头上的一只木簪,握在手中,“我来试试。” 林昱思虑一刻点了点头,在飞刀刚刚飞过的时候,朝里举起火折子,对她道:“娘子,快!” 若宁探出头,看清磁石所在,反握在手中的木簪快速向那磁石射去,与此同时,林昱赶紧板过她身子,向后退出数步。只听咔嚓一声,磁石停止了转动,飞刀都被另一侧的磁石吸了过去。前方道路畅通无阻,两人相视一笑。 再往前走,到了通道尽头,只剩一堵厚实的墙壁。林昱把火折子交给若宁,四指并拢敲了敲墙壁,其声发闷,心知里面定然有密室暗道。他双掌用力推在石壁上,却没有推动半分,正发愁中,若宁眼尖在一侧发现了一个小洞,他举着火折子凑近细看,竟是个手指粗细的锁眼。 他伸手抽出若宁头上的一只发簪,又从袖口摸出一根细长银针,伸进锁眼中转了几转,墙壁便向两侧缓缓打开。 他们刚抬脚进去,身后的石门便快速闭合。林昱转身摸索一通,只见石壁光滑坚固,毫无缝隙,连外面的那个小孔也没有,似乎机关只能从外面打开。 “夫君,我们不会被困在这里了吧?”若宁担忧地问。 林昱从附近的墙上取下一盏油灯点燃,把火折子吹灭,收入怀中,看着她道:“这里油灯可燃,说明并不封闭,至少不会窒息而亡。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出口出去的。” 他的声音带着安定人心的暖意,若宁微微笑了笑,随着他一起往前方探去。 林昱将墙壁上的油灯点燃大半,四下登时明亮如昼。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个极为宽阔的殿堂,雕梁画栋,金玉铺地,极为奢丽。他环顾一圈,在墙壁上发现了许多飞仙壁画和密密麻麻的支月国文字。他用油灯照着一行行看过去,神色认真。 “夫君认得这上面的字?” 林昱转脸道:“不止认得,还能说上几句。” “夫君真是博学。”若宁感叹道。 这话听起来很是受用,林昱笑了笑,“为夫我自小酷爱钻研医术,西域各国一些记录详实的医书我都看过,我嫌找人译文麻烦,就顺道学了。” 若宁低低哦了一声,抬眼道:“夫君快与我说,这上面都写了什么?” 林昱看到最后一行,眉头悄然一皱,那上面写着此乃支月国皇族禁地,非我族类,不得入内,若有违者,不得善终。 他神色如常道:“只是些无用的铭文罢了。” 殿堂正中的高台上,摆放着几十口檀香木棺椁,上头竖着刻有支月国历代国主功勋事迹的红色玉牌,林昱一个个看过去,在最后两个棺椁前停下。他敲击了一下棺身,指着其中一个道:“娘子,你看,这个空棺是玉鸣沙的,最后这个是当今的国主玉罕的。” “我听沁姨说玉鸣沙在继位那日莫名失踪,没想到她的国人还在此处给她留了一个位置。” 林昱触摸一下玉牌,沁凉的玉质自指尖传来,带着一种隐隐的熟悉。 两人双手合十向那些棺椁拜了三拜,离开了高台,而后在宫殿四周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出口。若宁心急道:“这里没有水和食物,若是不能尽快走出去,我们只会困死在这里了。” 林昱道:“此处既然是存放国主遗体的地陵,必然有通道供棺椁进入,我们再找找。” 他在正对着玉牌的那面墙壁上挑灯细看,又与旁边的墙壁对照一番,欣喜道:“娘子,你看,这面墙壁比较新,也许是后来翻修的,说不定这里就是出口了。” 若宁走过去看了几眼,也赞成道:“夫君说的对,这里对着高台牌位,便是正门了,国主们的棺椁断然不会从旁侧小门抬进来。可是,这门要怎么打开呢?” 第107节 他们在墙壁四周寻了半晌,也未发现什么门道。林昱扶着若宁在台阶上坐下歇息,若宁伏在他的腿上,叹息道:“夫君,如果我们真的出不去,你会不会难过?” 林昱抚摸着她的秀发,柔声道:“若天意如此,能与你死同穴,也是美事一桩。”说着,他向两侧的壁画不经意地一瞥,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林昱扶她起来,走到壁画那处停下,“这画上的两名飞仙仕女一个是反弹琵琶,一个是坐弹箜篌,娘子可看出有什么异样?” 若宁运集目力看去,那两名飞仙皆发髻高束,颜若舜华,身饰璎珞披帛,赤脚外露,仪态娴静,美得不可方物。她思虑一刻,“妾身眼拙,只能看出这名仙子拿的琵琶太朝下了,别的倒是看不出什么。” “娘子说的正是。”林昱含笑道,“这两名飞仙一坐一站,可她们的左手手臂却在同一条线上。娘子再看她们臂上的手镯。” 若宁揉了揉眼睛,仰得脖子发酸,“那手镯有何玄机,难不成是机关所在?” “是与不是,摸一下就知道了。”林昱抱着若宁的腰,让她触摸上去。若宁转脸惊喜道:“夫君,这里是空的。” “娘子,把你手腕上戴着的镯子放进去试试。”林昱在下面道。 若宁听言脱掉手镯,往那空隙之处一塞,契合得严丝合缝。 林昱把她放下来,叹了口气,“可惜娘子只有一只手镯,给了这位,就要怠慢另外一位了。” 若宁从另外一只手腕上撸下一只鸽血红手镯,在他脸前扬了扬,“若兰去京城之前把这另外一只手镯给了我,夫君竟未留意。” 林昱脸上笑容浮起,“娘子,快快一试。” 若宁把那只手镯嵌入墙壁的时候,心都被揪起,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声音,石门竟然向两侧打开了。 “夫君,我们可以出去了。”若宁欢呼道。 林昱微微笑了笑,心中思付着,那两只手镯与高台上的玉牌的材质一样,定然来历不凡,且又是她娘亲留下的遗物,是否可以说明,沁娘所言并非毫无根据,那玉鸣沙…… 耀眼的日光刺痛人眼,林昱将若宁拉入怀中,抬手捂住她的双眼,适应了光亮之后,林昱取下若宁的两只手镯,扶着她向外走去。 跪在外面的众人看见皇陵的石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两个人影,跪在前面的几人被那名女子的容貌惊得目瞪口呆,旁边舞傩祈禳的巫师也停下动作,呆愣在一旁。 “鸣沙国主!”为首的那个身穿华丽衣饰的女人大叫一声,由身边的侍婢扶起身,走到他们面前,打量了若宁几眼,震惊道:“你们是何人,为什么从皇陵里面出来?” 她说的是支月国的语言,若宁听不懂,侧目询问林昱。 林昱与那人交流一阵,才向若宁道:“她是支月国的国师迷迦,我把我们误入地宫的前后经过跟她说了,她说你长得很像他们的鸣沙国主,所以才会如此激动。” 说着林昱把手中的那对鸽血红玉镯递给迷迦,迷迦接过看了看,讶然道:“这是本国圣物,只传继任国主,在鸣沙国主失踪之后,此物也跟着不见了。” 林昱向迷迦道清手镯来历,并将陷害他们的那名红衣女子的外貌特征告诉她,而后拉着若宁的手,告辞而去。 他们在客栈门口迎面遇见与人拉扯的江颂,若宁立刻跑上前,大声唤着,“阿爹!” 林昱向他一跪,“小婿拜见岳父大人。” 扯着江颂胳膊的一个小厮看见林昱,立刻跪下道,“主上,我们找到江老爷子后,说好让他在客栈等您和夫人回来,他以为我们骗他,执意要走,属下拦也拦不住。” 江颂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逢惊住,定了定心神,才用颤抖的双手扶林昱起来,又看向那小厮,“这位小哥,老朽错怪你了。” 那人立刻惶恐着摆手,直叫使不得。 三人进了客栈的房间,江颂把他在支月国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向他们讲述。原来,他到了这里之后,一直打听前任国主玉鸣沙的消息,后来被人安了个偷窃的罪名扔进大牢,直到前几日才被放出来。 “阿爹,我娘当真是玉鸣沙,这里的前任国主吗?”若宁问道。 江颂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幅卷轴,慢慢在他们眼前打开, “我托人寻了一副玉鸣沙的画像,你们一看便知。” 画中女子身着皇室华服,头戴镶满宝石的帷帽,细眉明眸,朱唇赭颊,神色恬静,跟若宁竟有七八分像! “当年我在蛟河遇到你娘,那时她正往水里走去,我以为她想轻生投河,就跳进水中把她拉上岸,误会解开之后,她跟我回到家里,非要嫁给我。”江颂把画卷取回,小心地卷好,用手摩挲着,“后来,我便和你娘成了亲。” “那阿娘后来为何离开我们了呢?”她和若兰从小被人骂作没娘的孩子,怕阿爹听了伤心,只好暗里偷偷地抹泪,如今知晓阿娘竟然还在人世,心中不禁有些酸涩。 “玉娘她在你六岁那年中了花神娘子,与撷芳楼的老板俞沁走得十分亲近。那撷芳楼做的不是正经营生,我劝了她数次就是不听,后来我为此与她大吵了一架,她气不过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江颂叹了口气,“这些年我不是没想过寻她,只不过你们姐妹俩太过年幼,心盼着等你们都长大了之后再作打算。其实爹爹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盼着你娘能回心转意回来与我们团聚。就这样一直拖到你嫁了人有了托付,我才放心地离开扬州。可惜,爹爹在这里找了大半年,也没有寻到一星半点关于你娘的踪迹。” 这天晚上,若宁蜷缩在林昱怀里怎么也睡不着,林昱放在她腰间的手向上游移至她的后颈,点了她的睡穴,很快便听到她平缓均匀的呼吸声。 他伸手搭在左腕,为自己把了把脉,而后抱着她睡去。 翌日,他们刚刚起身下楼,就有一批侍卫整齐列在客栈外头,一名斯文的小臣进来向他们行礼,说是国师请他们到皇宫一叙。 两人上了从皇宫里派来的马车,由手持长戟的侍卫开道,畅行无阻地到达皇宫,他们被人领到一处宫殿里,见到了迷迦。 迷迦用汉话向他们问好,请他们入座,又命人上了些当地茶点。她微笑着看着若宁,“本座今日请二位来,是想跟二位说一说地宫的事情。有传闻说地陵宝藏遍布,其实那里只是用来存放历代国主遗体的地方,钥匙便是那两只手镯。镯子不见了之后,无法从正门开启机关,只好打通了旁侧的小门,又在门外设置了机关瘴气,防止居心不良的人进入。” 迷迦挥挥手,有婢女上前把一只盒子放在若宁眼前,里面正是那对鸽血红玉镯。 “不管这位夫人与鸣沙国主有何关系,这手镯既然落在夫人手中,还是物归原主的好。”迷迦道,“那个把两位推进地宫的人本座已经查明,乃是当今公主玉顾,请两位放心,本国执法严明,玉顾公主已经被关押入狱,等玉罕国主出使宋国回来再作惩处。” 若宁接过盒子道了声谢,正想问她一些关于阿娘的事,突然从外面进来一个侍女,将一封书信交给迷迦。迷迦展信看了一眼,起身道:“两位在此稍后,本座去去就回。” 迷迦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林昱和若宁在殿中等了许久,才有一婢女过来,“国师让我请二位过去。”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决定过去一看究竟。他们随那婢女来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往里绕进了一个卧房的密室之中。 密室修得极为隐蔽,里面桌椅床榻齐全,地上却躺着一具女人的尸体。 迷迦见他们进来,就迎上去一礼,满面哀容道:“帡幪无覆,不蒙天佑,国中灾祸将临。” 若宁关切道:“请问国师发生了何事,这位死者是何身份?” 迷迦哭了一阵,掏出先前的那封信,哽咽道:“国主使宋,命人送来一封信,本座依照信上的指示,找到了她房中的密室,可是地上躺着的这人,正是玉罕国主!” 玉罕死了,那使宋的那个人岂不是假的玉罕! 林昱蹲在地上粗略检查了一遍尸身,向他们道:“她是被人用利刃刺中心口,流血过多而死,且已经死了五日,尸身开始腐烂,因这密室隐蔽,常人难以发现。” 第108节 “五日!”迷迦双眼大睁,“五日前正是国主启程的日子。” 众人心绪正翻腾着,一名侍卫急匆匆来到密室,向迷迦道:“禀告国师,牢房被人攻入,玉顾公主不知去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我好累! 第92章 疑云 汴京, 慕王府。 “阿泽, 我来京城有一段时日了,至今都未见上智允一面,当初在扬州的时候, 你口口声声答应过我,要带我到皇宫见他的,如今怎么不作数了呢?”若兰拉着廷泽的衣袖,哀声央求着。 智允,又是智允, 这丫头每日都要念上几遍, 都快赶上唤他的次数了。 廷泽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侧目看着她,敷衍似地点头, “十二弟近日课业繁重,智允身为伴读,自然要侍奉在侧。等资善堂例行的考核结束, 我就带你进宫看望。” 若兰得了准话,朝他咧嘴一笑, 直笑得桃腮微晕, 眉眼弯弯, 清亮的眸子灿若繁卉。 廷泽被她的笑容耀得眼花, 回过神来时目光沉下来,莫名有些怅然。 用过午膳,廷泽到书房处理公文, 还没看几行就烦躁得将笔重重掷在桌上,人往后仰面倚靠在椅子上。 “咚咚”两声,萧然在房外敲了敲门,“王爷。” “进来。”廷泽坐回去,抬手揉着额角。 “王爷,瑞王府派人送来请柬,请您参加瑞王世子的周岁宴。” 廷泽起身走到窗前,负手道:“去给来人回个话,本王会准时前去。” 三日后,若兰起床伸了个懒腰,由披星、戴月伺候着穿上一身翠色烟纱碧霞罗襦裙,一头青丝绾作朝云近香髻,斜插一只嵌珠碧玉步摇,秀丽的脸庞光彩照人,连披星都忍不住赞叹两声。 廷泽用完早膳,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擦着嘴角,向坐在对面啃肉包的若兰道:“少吃一些,留着肚子跟我去吃席宴。” 这包子皮薄馅大,灌汤鲜美,是用七成瘦三份肥的猪腿肉,配以新鲜虾仁蟹肉精制而成,每天早上若兰都能不费事吃上三五个,照这样下去,廷泽有些担心会把她养成一个大胖子。此刻她正捏着包子中间的褶,凑在嘴边吸里面的汤汁,听言立刻抬起头,眼中闪着亮光,“太好了,终于可出去玩了。” 廷泽笑着摇摇头,弯着身子为她擦唇角的油花。 两人拾掇妥当上了马车,驶去的方向却是皇宫。 若兰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还未开口发问,就听廷泽道:“先来宫里接母妃,再一道去瑞王府。” “哦。”若兰低下头,随他一起走了进去。 还未走到帘翠宫,半路上跟一群衣着古怪的番邦人打了个照面。引路的宫人向廷泽问了安,起身道:“支月国国主玉罕亲使我朝,皇上亲自在昭阳宫接见,奴才正要带她们过去呢。” 廷泽颔首,向为首的一名端庄妇人行了一礼,若兰也跟着福了福身。 眼前的年轻男子气宇轩昂贵气凛然,身份必然尊贵。玉罕向他们行了支月国的大礼,随后目光落向他旁边的那个姑娘身上。 她微怔一刻,用流利的汉话道:“这位姑娘好生面善,似是在哪里见过,请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若兰听见她的话,立刻无措地看向一旁,廷泽拉起她的手,向玉罕笑了笑,“她是本王未来的王妃,能投国主眼缘,是她的荣幸。本王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说完廷泽便拉着若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玉罕转身看着她的背影,向旁边使了个眼色,示意那人去查。 他们在帘翠宫与云贵妃说了几句话,就动身往瑞王府去了。若兰被他那句‘本王未来的王妃’羞得不行,一路上低眉敛态,缄默不语,直到在宴席上入了座,都不敢抬头直视廷泽那双半是柔情半是戏谑的眼睛。 未几,圣驾来临,仪仗严整威武。众人跪了一地,齐声口道圣安。身着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皇上道了声免礼,走到上首的位置坐下。 皇帝抬手笑吟吟道:“今日是恒儿的周岁宴,大家不必拘谨,只当是寻常家宴就好。” 很快,瑞王携瑞王妃前来见驾,廷宣从乳母手里接过恒儿,抱与皇帝怀中。 恒儿并不怕生,离了乳母也没哭,在皇帝怀里踢腾了两脚后,竟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揪他的胡子。这孩子生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头发浓密,脸蛋圆圆,分明就是活生生的一个善财童子。皇帝在怀中粉雕玉琢虎头虎脑的孙儿脸上亲了几口,慈爱笑道:“这孩子模样好,眉眼周正,将来必成大器。” 说罢,扬声道:“赏!” 内侍王选扬了扬手中拂尘,高声将赏赐物件一一唱出,若兰侧耳倾听,全是些金器玉如意之类,由长长一排宫女捧着献上,十分阔气,可见皇帝对恒儿的喜爱。廷宣率家眷叩首领赏,而后其他人也将礼物呈上。应贵妃抱着恒儿到下面走了一圈,走到云贵妃那里时,一改往日一见面就剑拔弩张得跟乌眼鸡似的态度,竟风轻云淡地话起家常来,云贵妃也忍不住抱着恒儿逗弄夸赞一番,气氛亦是融洽,大概是托了恒儿这个小寿星的福。 突然殿外一声通传,支月国国主玉罕拜见。 玉罕进得殿堂,向上首下跪,“听闻瑞王世子周岁大喜,孤特意前来恭贺。”说着,她身旁的侍女将一个硕大的漆盒奉上,廷宣打开一看,是一套象牙做的碗筷盘钵等器皿,用料上乘,价值千金。 廷宣合上盖子,向玉罕道了谢,亲自将她引至嘉宾席位。 玉罕向旁边坐着的若兰颔首微笑,“我与姑娘又见面了,真是有缘。” 这妇人慈眉善目,容仪端庄,毫无贵族的骄矜威严之气。若兰向玉罕笑了笑,温声道:“我的名字叫江若兰,您可以叫我若兰。若兰第一次见您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觉,好像是上辈子见过一样。” 这句话让玉罕喜极而泣,她把泪水生忍回去,又与若兰闲谈起来。 恒儿剃过胎发,便被乳母抱到中间的一个桌子旁。桌上摆放着弓矢、笔墨、铜钱、算盘、珠玉、奶食、针线等物,让他抓周。恒儿懵懂地伸手抓了一把小弓,又抓了一只毛笔,举在手中,口中咿呀有声。 “哈哈哈,恒儿左手拿弓,右手执笔,将来定是文武双全的大才!”皇帝笑得合不拢嘴,口中满是溢美之词,其他人也交口称赞,应贵妃的脸上全是欣慰的笑容。 抓周结束之后,廷宣命人酌醴设馔,呈上美味佳肴,以待宾客。 穿着一水儿莲青衫子的婢女端着托盘鱼贯进入殿堂,为众人上菜。突然一声玉器摔裂的声音传来,那些婢女皆掏出袖中藏着的匕首,向近前的宾客刺去,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廷泽把手中酒盏猛地甩出,那个行刺她的婢女便仰面倒地而亡。他将云贵妃和若兰护在身后,杀了近旁的几名刺客。因玉罕离他们很近,若兰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到跟前。 这些刺客训练有素武功高强,没多久便把皇帝身边的侍卫解决了大半,王选挡在皇帝面前慌乱地尖声大喊,“来人,救驾!” 廷泽与廷宣飞身前去保护皇上,赤手空拳抵挡着一拨又一波地攻击。不多时,禁军统领韩芳带领数名禁卫军前来救驾,余下的刺客见大势已去,纷纷抹脖子自尽。 应相抱着受伤的手臂上前告罪,皇帝一言不发地拂袖离去,由韩芳护送回了宫里。 恒儿的周岁宴上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皇上却没有命人彻查,着实令人费解。若兰无心朝堂之事,唯独担心皇上会怪罪瑞王,进而累及那个人见人爱的小娃娃。 这日,廷泽与她从帘翠宫里回来,廷泽走得飞快,若兰有些跟不上,手也被他握得发疼,她摇了摇他的胳膊,“其实不做正妃没关系的,你别跟娘娘吵闹了,伤了你们母子和气便是若兰的罪过了。” 第109节 廷泽脚步顿住,板过她的身子,眸光深沉,“我只是怕你受委屈。” 若兰攥住他的手,向他展颜一笑,“只要跟你在一起,若兰不觉得委屈。” 正说话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叫若兰姑娘。两人回头,看见玉罕从后面的甬路上缓步而来。 若兰向她福了一礼,“玉姨安好。” 从上次周岁宴上之后,她跟玉罕的关系变得亲密,玉罕也时不时地到王府找她谈天,没外人在的时候,若兰便称她为玉姨。 玉罕乐得眉开眼笑,连忙上前扶她起来,还没说上半句闲话,就被一列侍卫团团围住。 廷宣走过来高声道:“支月国传来消息,国主玉罕已经殡天,你们身边这个玉罕是假冒的!” 廷泽心里一惊,立刻拉开若兰,退出几丈远。 “是不是你们搞错了,玉姨,不,国主她是好人。”若兰看了看廷宣,又看向玉罕,难以置信地道。 廷宣斥声道:“你到底是何人,为何杀害玉罕并且冒充她来我大宋,那日宴会上的刺客与你有何关系?” “什么,玉罕死了!”被侍卫包围的“玉罕”听言面带忧戚之色,她伸手搭在耳根后面,刺啦一声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真颜呈露,她急道:“我是支月国前任国主玉鸣沙,我要求见皇上。” “你身份不名,有什么资格面见父皇。”廷宣向侍卫挥挥手,“把这个女人押入天牢,严加审问。” 若兰正要上前一步,却被廷泽拉了回来。她的脸上写满震惊和疑问,廷泽向她摇了摇头,“稍后我会带你去见她。” 第93章 兵临 天牢看守严密, 坚如磐石, 若无圣旨令牌,平时连苍蝇都难飞进去一只。若兰忐忑不安地跟在廷泽身旁,手被他牢牢攥着, 仍是紧张地手心直冒汗。他们在狱卒的带领下,七拐八拐地不知道走过多少条昏暗的长廊,终于在一扇紧闭的石门前面停下。 狱卒打开石门,躬身请两人进去,跟随而来的另外一个狱卒将一个食盒放在牢中的桌子上, 取出里面的饭菜茶点, 摆放完毕后垂首退出。 石门缓缓关上, 将廊上照进来的灯光掩去,牢房内昏暗阴湿, 身后的墙上只有一个小小的气窗,若不是桌上点着一只油灯,恐怕连人也看不清。玉鸣沙走到若兰跟前, 笑意柔和,语带踌躇, “若兰, 其实我……” “你, 你是阿娘吗?”若兰就着昏暗的灯光, 仔细端详她半晌,卯足勇气将压在心头的疑问道出,声音颤抖得仿佛夏日敲窗的密雨, 沁凉而急切。 眼前的妇人肌肤胜雪,娴雅端美,笑起来颊边梨涡若隐若现,有绝世之貌。她的容貌与阿姐有七八分像,与她自己也像个四五分,若不是她眼角平添的几缕细纹出卖了她的年纪,咋一看还以为是阿姐从扬州赶来找她呢。 “我是,我是。”玉鸣沙欣喜颔首,哽咽着道:“当年我离开扬州的时候你才三岁,话都说不清楚,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若兰的嘴唇动了动,起伏的情绪难以自抑,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掉了下来,她猛地扑到鸣沙的怀里,泣不成声,“阿娘,你真的是阿娘,我……” “我知道,是阿娘对不住你们。”鸣沙喜出望外,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秀发,问起来:“你姐姐若宁呢?” 若兰哭了一阵,止住眼泪,离开了她的怀抱,拿帕子左右擦着,“阿姐她在扬州呢,她去年嫁了人,姐夫对她可好了。” “其实,少夫人和林兄一起去支月国寻找岳父大人了。”站在一旁的廷泽掩唇清咳一声,开口道,“林兄怕你跟去就捏了个七色莲的谎,让我把你带到京城照顾。” “啊,怪不得我喝的药跟原来的一个味,还以为七色莲是无色无味的奇药,尝不出味道呢。”若兰一拍脑门,斜着眼给廷泽飞去一个恶狠狠的眼刀,“你倒好,现在才将实情道出,当我好哄骗。” 廷泽有些难堪地低下头,耳根有些红,“我也是为了你好。” 玉鸣沙看着打情骂俏的两人,唇边笑意浮起。她拉着若兰的手在桌边坐下,若兰则拿起桌上的水壶到了一杯水,奉与她,“阿娘,这里又黑又破,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我一定想办法救您出去。” “阿娘出不出去不打紧,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事情的真相。”鸣沙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娓娓道出往事,“我离开的这些年其实是被玉罕囚禁在她卧室的密室中,她以你们的安危威胁我帮她协理朝政,前些日子她告诉我江先生,也就是你们的阿爹,他来到支月国四处打探我的消息,被她关押在大牢中。我情急之下骗她近身点了她的穴,从她身上搜出钥匙,打开了束缚我多年的铁链。我戴上早就制好的面具,化装成玉罕的模样命人放出你阿爹,但是就在同一天,我被迷迦等人塞进了使宋的马车里。就这样,阿娘千里迢迢地来到了汴京。上苍怜悯,居然让我们母女相认,阿娘真是太高兴了。” 廷泽脑中转了几转,但未想到合适的称呼,现在叫岳母大人似乎言之过早,犹豫一瞬后,向鸣沙揖了一礼,问道:“您离开支月国之前,玉罕国主没死吗?” “是的,我只点了她的穴。”鸣沙回忆道,“我在路上走了三天,也没有听到玉罕缉拿我的消息,我怕她出事,就写了一封手书命人传给迷迦,让她去密室救人。” “为何玉罕要囚禁阿娘你呢,而且这一囚就是十几年。”若兰疑惑道。 鸣沙抬手遮目,叹了口气,“这是陈年往事了,不提也罢。” 他们离开之后,玉鸣沙靠在桌子上渐渐睡去,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迷蒙中,那些锥心刺骨的话又在她脑中盘旋,挥之不去。 “鸣沙,你从小事事强过我,国主的位置是你的,耶律大哥也只喜欢你,为什么天底下的好事都被你一人占尽!” “阿德,如今你已成功接近了玉鸣沙,娶了她,对我们的大业有莫大的帮扶。只是她一日不继任王位,就存在变数,依叔父之见,你需将玉罕也一并娶了,方是万全之策。” 往昔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支离破碎,回忆的尽头却是江颂映在水面上瘦长的身影。他穿着一袭青灰长衫,撑着小船笨拙地摇着橹,撒网收网,汗透衣背,只因她随口说了句想买一只新钗。 数日后,辽国大兵压境,皇帝调出重兵抵御边患。三日后,三十万辽军悄然驻扎在汴京城外三十里处,如从天降。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王选手拿拂尘,小跑着跟在皇帝身后,苦口婆心地劝着。 皇帝衣衫散乱,发髻歪斜,手持一柄龙泉剑,怒气冲天地往应贵妃住的甘泉宫走去。 “皇上,臣妾……”应贵妃刚从玉华殿中走出,还未来得及辩白,就被皇帝一剑刺中腹部。 皇帝目呲欲裂,怒吼道:“上次恒儿周岁宴上的事,朕顾念旧情,悄悄揭了过去。这些年来,朕自问无愧你们应家,谁知你那兄长竟通敌叛国投靠辽人,你们应家人都是这般狼心狗肺,负义忘恩,朕先杀了你这个恶妇,再找应鸿寰那个老贼算账!” 应贵妃双眼瞪如牛铃,惊恐地滑落倒地。 当夜,低沉雄壮的号角声在城外响起,人们在震天的马蹄声和厮杀声中惊醒,廷泽亲率禁卫军击退了辽军的第一次进攻,汴京得到了暂时的安宁。他巡视一圈,命部下巩固防卫后,从城墙上走了下来。 城内禁军只有五万人,加上临时征调的闲散壮年男丁,勉强凑足八万。经此一役,兵力已去了十之五六,城外驻扎的辽军皆精锐铁骑,边关的将领一时调转不及,着实令人堪忧。 街上店铺紧闭,行人稀少,多是百姓自发搭建的一个个临时帐篷,用来安置伤患。 他在一个帐篷前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泽,怎么样了,敌军还会打来吗?”若兰转身一看是他,就急着问道。 廷泽一把将她拉进怀中,贪婪地闻着她发间的气息,安慰她道:“不用担心,再撑四五日,等到荀将军调兵回来援师,一切就会有转机。无论情况如何,我都会护着你们。等辽军撤退,我们就成亲。” “嗯。”若兰抱住他精瘦有力的腰身,重重点了点头。 外面兵荒马乱,人人自危,天牢这边就无人顾及,廷泽命人把玉鸣沙从牢里放了出来,让她跟若兰住在一处。因他议事都在宫里,所以将他们安置在了他曾经住过的武德殿中。 第110节 玉鸣沙听说了此事后,问向廷泽,“不知辽国现任国主可是耶律德?” 廷泽应声道:“正是。” 鸣沙低头思虑一刻,提议道:“我素日与耶律德有些交情,能不能让我给他写一封信,劝他退兵?” “可是……”廷泽面上一诧,有些犹豫。 若兰欣然道:“反正现在除了等就是等,不如让阿娘一试,说不定辽主看在阿娘的情面就退兵了呢!” 传闻耶律德心狠手辣,杀伐决断,区区一封信恐怕掀不起什么波澜来,但眼下除了死守别无他法,有法子试一试总归聊胜于无。廷泽权衡一下利弊,终是应了下来。 城外,辽军营帐。 “报!”一名副将在耶律德面前跪下,拱手道:“禀告国主,宋主派使者前来议和,并送来书信一封。” 耶律德接过展信刚看了一眼,就定住双目,捏着信纸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他心里默念道,鸣沙,鸣沙。 这个名字,是他心上的烙痕。 他记得那一年,围场狩猎,骏马突然发疯,马背上的她惊呼出声。他的马术是国中翘楚,听到呼救声就扬鞭追去,轻而易举地把她救下。他还记得她睁着美丽的大眼睛,双手无措地环着他的脖子,随他在空中飘扬落下。 那时,他还不是太子,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出王爷。叔父告诉他,娶了支月国的国主便可如虎添翼,于是他跟随使团来到支月国,并且成功接近了国中呼声最高最有可能继任国主的鸣沙公主。 那日,他与叔父在驿馆的院中谈话,突然院外传来一阵花盆破碎的声音,他追出去,只看到她抹泪离去的身影。 这些年他扶摇直上,大权在握,却从未开心过。 来汴京的路上,那个长得像她的姑娘亲口对他说,她的娘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那这封信…… “国主!”应鸿寰提着袍角,小跑着赶来,在他面前跪下,劝道:“老朽听闻镇守边关的荀宴已经挥师赶来,此时应一鼓作气拿下汴京,再晚几日恐错失良机啊!” 耶律德眉峰凌起,左脸颊上的疤痕分外狰狞。他看都未看应相一眼,就越过他,向主帐走去,“何时攻城,孤自有主意,不劳你这卖主求荣的不义之徒费心。” “国主请三思,三思啊!”应相在他身后叩首不跌,回应他的只有一个魁梧落寞的背影。 应相失落地回到自己帐中,叹息半晌,忽然一拍案几,向旁侧道:“速速召集所有可用的杀手,本相要来个先下手为强!”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大家随意看看就好。 第94章 解围 “公主乃我皇族后人, 德才兼备, 贤良淑德,此番归宗乃是神灵指引,是国主的不二人选。如今王庭生乱, 动荡四起,国不可一日无主,请公主继任国主之位,以安民心。”国师迷迦带着一群朝中重臣在大殿跪了一地,向他们这边叩首不迭。 若宁左右看了看, 才恍然明白原来迷迦口中德才兼备贤良淑德的公主指的是她。 她震惊地拽了拽林昱的衣袖, 小声道:“夫君, 这可如何是好?” 今日他们应邀来到皇宫,没想到迎接他们的竟是此等场面。 林昱向下首道:“此事关系重大, 可容我家夫人考虑几日。” 迷迦直起身,欣喜道:“国主之意,本座定然遵从, 请二位到偏殿歇息。” 若宁望了望门外的守卫,在殿中焦急地来回踱步。 “夫君, 阿宁只想着找回阿爹之后, 好好在家相夫教子, 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这国主之位如何使得。看那国师的架势,不像是在开玩笑,我们该怎么脱身呢?” 林昱正盘膝坐在地毯上烹茶品茗, 听言向若宁招了招手,“娘子莫急,过来陪我喝茶。” 若宁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抓起一只陶杯抿了两口清茶,烦心地放在桌上,“夫君如此沉着,是否有了应对之策?” 林昱唇边的笑意淡若轻云,“为夫会尽快联络水云寨在支月国的部下,里应外合救我们出去,等出了支月国边境,迷迦再想扣人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当务之急,先要将岳父大人送走。” 若宁点头道:“爹爹不见我们回去,定然心急了。本以为从地宫出来就平安无事,没想到平白生出这么多波折。” 林昱握住她的手,含笑凝着她,“娘子放心,为夫也不想有个压我一头的国主夫人。” 若宁听了他的话,噗嗤笑出声来。 刚过了两日,辽军围攻汴京的消息传到两人的耳朵里。林昱深思熟虑之后,向若宁道:“娘子,此一时彼一时,看来你必须应承此事了。支月国虽不是弹丸小国,但与大宋相隔甚远,远水难解近火,最好的法子便是派兵攻打距离较近的辽国。” “身为大宋子民,国之危难之际,应挺身而出,更何况阿兰人还在汴京,我不能让她有事。”若宁说罢走到殿外,向外面的守卫道:“替我通传国师,本公主有要事求见。” 三日后,若宁继任支月国国主,国中一片沸腾。 若宁继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兵攻辽。他们原以为迷迦会极力反对,出兵之事会费些周折,谁知她刚心虚地下了命令,拥护遵从之声即刻响彻大殿,把她的耳膜震了一震。 廷泽从昭阳宫议事回来,刚跨进殿门走了没几步,就觉出不对。 还未等他转身,就有数名黑衣人从梁上、柱子后面闪身出来,手持利刃,将他团团围住。 廷泽武功高强,解决这些杀手不在话下,他以双拳迎敌,拳风疾劲,玄衣身影在殿中四处游走晃动。众黑衣人敌他不过,纷纷向他甩出指尖暗器,殿内瞬时寒芒闪烁,廷泽皆灵活躲过。黑衣人打了个暗语,同时灭了殿中灯火,发出的暗器铺天盖地朝他袭来,廷泽躲避不及,在一只飞镖快要近身的时候,突然一道人影从旁边闪过,将他扑倒在地。廷泽借窗外透进来的淡薄月光定睛一看,竟是廷宣。 这时,殿外的侍卫涌进来,余下的黑衣人见大势已去,全部挥刀自刎而死。 廷泽刚要将他搀扶起身,却发现廷宣脸色苍白,血气尽失,他将他扳过来一看,他的衣衫被血浸染,一只暗器嵌入他的后背。 “还愣着做什么,快传御医!”廷泽冲侍卫大吼一声,扶着廷宣坐起身,“廷宣你撑住,二哥不会让你有事的。” 廷宣从喉间逸出一声苦笑,慢慢道:“舅父这次是铁了心地想谋反,这镖上的毒定然无药可解,二哥不必枉费心思了。” 说话间他眉骨上方的那道嵌黄玉彩绣抹额松落,露出了额间一个梅花形状的疤痕。 那疤痕好生熟悉,廷泽眉头一皱,“这是……” 廷宣摸摸额头,“七岁那年,我与大哥二哥一起玩投壶,二哥不小心将箭矢掷向我,把我额头砸出了个洞,那箭头是梅花形状,是皇子专用之物,我怕母妃知晓后怪责于你,就用抹额遮住了那道疤痕,戴得时日久了,便也习惯了。” 第111节 廷泽愣了一瞬,神色有些复杂。 廷宣虚弱地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二哥你能信我一回么?” 廷泽握住他的手腕,重重点头,“你不要说傻话,我信你。” 廷宣笑了笑,俊逸修长的眉眼舒展开来,染了血的唇角透着妖冶,“其实大哥的死我事先并不知情,我赶到福宁宫的时候,已经太迟,是舅父……”话未说完,他便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是二哥误会你了,廷宣。”廷泽帮他顺着气,向提着药箱小跑着赶来的御医斥声道,“怎来得如此慢,瑞王若有闪失,本王拿你是问!” 御医吓得肝胆俱裂,大气也不敢出,连忙打开药箱为廷宣把脉施针。 廷宣摇了摇头,看向他,“我有一事,要托与二哥。” 廷泽一面呵斥御医手脚太慢,一面应声道:“莫说一件,就算千百件,二哥一定替你办到。” “恒儿还在舅父手上,劳烦二哥一定要将他救出。他才一岁,我不想让他长大之后跟我一样,受舅父控制,半点由不得自己。” “好,我答应你!” 廷宣的气息愈加微弱,廷泽贴在他耳边听他说话,脸上涕泪俱下。 “二哥,我就要去九泉之下与大哥相聚,我最后还有一个心愿,你能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唤我一次?” 廷泽的鼻翼翕动,眉头紧锁,哭着在他耳边道:“宣弟!” 廷宣微笑着扬起手,似乎是想抓住什么,但最终,无力地滑落在身侧。 “宣弟!宣弟!”廷泽仰面哀嚎,悲恸的声音直冲云端。 若兰在外面倚着殿门听到这一切,放在身侧的拳头紧握,面色坚定地向外面走去。 她连夜带着披星和戴月,悄悄溜进辽军大营。 “这帐篷长得都差不多,一个一个找过去,要找到什么时候啊?”披星小声嘀咕着。 戴月扒着若兰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们要在天亮之前找到瑞王世子,若是被应相抓住,以姑娘的性命威胁王爷降城,就大事不妙了。” 若兰心里打了一个激灵,突然,从她们跟前走过一个端着木盆的妇人,若兰眉间一亮,大喜道:“军营中是不允许女人进出的,方才那个人端的东西里面好像有小孩子的尿布,那人可能是照顾恒儿的,我们跟她过去看看。” “好!”披星、戴月齐声应了,与若兰来到一处营帐前,果然找到了已经熟睡的恒儿。若兰从摇篮中抱起恒儿,扯过旁边木架上搭着的一块羊绒毯子把他包了,抱在怀中。 “你们是谁,要干什么?”帐外的妇人大惊一声,手中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外面巡逻的辽兵闻声赶来,却只发现倒地昏迷的妇人,帐内的摇篮中,空空如也。 “姑娘,你带着世子先走,我和披星断后。”戴月与披星挥剑与追赶而来的士兵拼杀,一边护着若兰向城门口奔去。 “不,出主意的是我,我不能这么没义气,说什么我也不走!”若兰把恒儿背在肩上,用腰带把他绑在身上,与那两姐妹并肩而战。 披星心里一急,也顾不得若兰是什么身份,张口唬她一句,“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义气不义气的,你逃出去,总比我们三人都死在这里强。” “披星,你胆子挺大啊,都学会跟我顶嘴了,小心我扣你月钱!”若兰挥剑刺伤了一个人,手有些发颤,嘴上却不依不饶地跟披星死磕。 她们三人之中戴月的武功最高,只见她一个空中扫腿利落击退了上前的士兵,撇撇嘴道:“两位姑奶奶,求您消停会,等咱们脱离危险再斗嘴行吗?” 士兵紧追不舍,三人有些抵挡不住,正担忧间,一辆马车从旁侧飞奔而来,驾车的女子穿着一身紫衣,远远地向她们喊道:“若兰姑娘,快上来!” 若兰侧目望去,认出来人,竟是沁娘身边的紫苏。马车后面没有遮掩,沁娘从里面伸出手来,“把手给我,我来拉你们上来。” “我们快上去,她们是来救我们的。”若兰唤过披星、戴月,三人麻溜地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碾过路面,很快到达城门口,戴月站在前头,从怀里掏出一只联络用的响箭,射向空中,咻地一声似火龙一样盘旋在天际。 “慕王府暗卫在此,快开城门!”戴月高声喊道。 守城的士兵识得那响箭,立刻开了城门,放马车进入,将辽兵隔绝在外。 城门在身后关上,若兰揪起的一颗心才安稳落下,她问向沁娘,“沁姨,你和紫苏姐姐怎么来了?” 沁娘道:“我与紫苏埋伏在辽兵周围,想趁夜烧了辽军的粮草,后来发现你和这两位姑娘的行踪,就悄悄跟在你们后面,看看你们要做什么。” 若兰哦了一声,突然道:“多谢你了,沁姨,不然我们几个虾兵蟹将定难脱身。” 恒儿这时哇哇哭了起来,若兰没带过孩子,晃了两下,恒儿哭声更响,她吐了吐舌,有些无措。 “与我还客气什么。”沁娘笑了笑,从她怀中接过恒儿,柔声哄着,“这孩子应是饿了。” 一行人回到宫里,天光已经大亮。若兰双脚刚踏进院中,就对上廷泽那双沉湛的眸子,她骚骚头发,一步三挪地走过去,细声道:“阿泽,我……” 歉意的话还未说出口,她就被廷泽紧拥在怀中,他抱得好紧,几乎要将她嵌进身体里去。他沉声道:“我已经失去了宣弟,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离开我。” 心底的那根弦被触动,若兰吸吸鼻子,拍着他的肩头,“我会跟阿泽永远在一起。” 玉鸣沙闻讯过来,在院中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容,那人恰好也看着她,两厢对视,竟都红了眼眶。 她走过去握住那人的手,试探性地一问,“你是沁娘?” 沁娘伸出生着细纹的手轻覆上去,颔首道:“玉娘,是我!” 鸣沙垂泪含笑,端详着她的面容,“数十载未见,你怎变得这般老了?” 玉娘喜极而泣,抬手抚上她的鬓角,哽咽着道:“你也不是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若兰廷泽大婚,内容么,你们懂得。 第95章 大婚 “好一个围魏救赵!” 第112节 汴京城外的辽军营帐中, 辽主耶律德听到部下报来的消息, 气愤得一掌拍在案上。 “国主,眼下如何是好?”一名副将躬身问道。 “番夷都打到家门口了,还能如何!”耶律德站起身, 望了望外面漆黑的夜色,他的脸浸在灯光火影里,辨不出神色。 未几,他负手走到帐外,命令道:“即刻拔营回朝!” 辽军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却在半道上丢下了应相。应相身边得力的守卫尽失, 很快被廷泽捉回。皇帝在朝堂怒陈应相图谋造反通敌卖国的十宗罪, 赐以车裂之刑,其头颅被悬挂在玄武门前示众。 廷泽极力为廷宣上表陈情, 皇帝顾念父子亲情,厚葬瑞王赵廷宣于皇陵,保留恒儿的世子之爵。 若宁继任支月国国主的消息传来, 众人皆震惊不已,皇帝闻支月国攻辽救宋, 感激涕零, 派使臣携厚礼前往, 并降下诏书, 永免岁供,以表谢意。 数日后的朝堂上,一道意料之中的圣旨宣下。 “皇次子赵廷泽, 文韬武略,资质丰粹,特立为太子,授以册宝,正位东宫,着继大统。” “儿臣谢父皇隆恩,万岁万万岁!”廷泽跪地接旨谢恩,向上首再一伏拜,“支月国国主江若宁之妹江若兰,与儿臣相濡以沫,感情笃厚,儿臣恳请父皇,恩准儿臣迎娶江若兰为太子妃。” 皇帝捻须思虑一刻,颔首道:“那个丫头朕见过几次,是个乖巧伶俐的。你娶了支月国国主的胞妹,两国结为秦晋之好,朕也喜闻乐见。传朕旨意,封江若兰为硕兰郡主,择日与太子完婚。” 廷泽心中大喜,再一叩首,“谢父皇成全!” 太子大婚当日,皇帝亲自主婚,大宴朝臣,云贵妃亦盛装出席。廷泽身着赤色绣四爪蟠龙锦服,骑着高头大马从王府迎娶若兰。若兰身着凤冠霞帔喜服,在鸣沙沁娘和几个命妇的搀扶下,上了由红锻围裹的八抬大轿。前列仪仗气派非凡,两列女官随从,韩荣亲率禁卫军前后导护,场面宏大。迎亲队伍所行之处,百姓皆夹道欢迎,跪地恭贺。 进了皇宫之后,若兰跟随廷泽告祭太庙,行四拜礼,礼成后,新人牵巾至东宫新居。 若兰正襟危坐在婚房内室的喜床上,手中用来遮面的海棠纨扇被他抽走扔到一边,却扇诗都省了。 廷泽手持喜称挑落她头上的大红盖头,看着佳人如玉的面庞,嘴角笑意更浓。 若兰抬头瞅着他,不由脸上一热。他穿上明艳的赤色,却是这般俊美好看,她看得痴醉,不知不觉脆生生地傻笑了起来,颊边隐现的梨涡似一对美丽的珍珠。 “有甚好笑!”廷泽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 若兰敛了笑,摸着被他戳过的地方,环视了屋中,咦了一声,“怎么不见喜娘过来撒帐唱祝词啊?” 廷泽撩袍在她旁边坐下,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摩挲着,不以为然道:“今日是我们的大喜日子,本宫的太子妃怎能让别人看。” 若兰心里腹诽道,却扇诗不吟,喜娘也要轰走,洞房更是没人敢闹,这人甚是霸道。 两人安静地挨着坐了一会儿,若兰突然叹了口气,“若兰好不容易嫁了人,可惜阿姐跟阿爹却不在。” 廷泽搂着她的肩膀,宽慰她道:“姐姐刚刚继任国主之位,定然诸事繁忙,脱不开身,你这个做妹妹的要体谅才是。他们知晓我们今日大婚,心里也是高兴。” “嗯。”若兰靠在他的肩头,窃笑一声,低低叫了一句,“夫君。” 廷泽凑近,在她耳边吹着热气,“你叫我什么?” 酥麻的感觉一下子传遍全身,若兰定了定心,羞赧地偏过头,嘀咕着,“我在林府时,常听阿姐这样喊姐夫,觉得甚是恩爱,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是若兰今日就想这么叫你一次。” 廷泽听言眸色渐深,将她压在床榻上,作势就要吻下来,呼出的气息有些不稳,“我喜欢听你这么叫我,再叫一次,方才我没听清。” 若兰脸上烧得通红,抬手抵住他的嘴唇,推着他道:“这个时候,你不该去宴上敬酒吗?新郎官迟迟不现身,不怕皇上怪罪。” 廷泽敲了敲脑门,坐了起来,戏谑道:“长夜漫漫,咱们有的是时间,待为夫侍奉宾客归来,再与娘子……” 他低头将未说完的几个字在她耳边说了,惹得若兰又羞又窘,握起拳头捶了他几下,板起脸孔,横了他一眼,“还不快去!” 他站起身,煞有介事地向她作了个揖,道了声遵命,而后伸手理了理衣襟,走了出去。 不一会,披星和戴月进来,向她行礼,“奴婢见过太子妃,奴婢给太子妃道喜!” “披星姐姐,戴月姐姐,你们可来了,我在这里坐着好生无聊。”若兰一看是她俩来了,忙从床上跳起来,指着头上凤冠,“你们不知道,这凤冠可有千斤重,压得我头都痛了。” 披星、戴月相视一笑,走到她面前,盈盈施礼,“奴婢伺候太子妃宽衣沐浴。” 凤冠喜服除去,耳朵上沉甸甸的金凤衔珠耳坠也摘下,若兰伸手揉着发红的耳垂,浑身轻松畅快。随后披星和戴月扶她去里面的净室沐浴,换上一身轻盈如云的水红色丝质寝衣,腰间用同色勒帛系束,衬得玉肌莹皙,身段纤如柔柳。 披星和戴月伺候完沐浴就离开了,若兰坐在床上左等右等也不见廷泽回来,肚子突然咕噜响了一声,她这才想起来,她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过一餐饱饭,这会正饿得心里发慌,她抬眼瞅见桌上的瓷盘中堆着几块圆圆的喜饼,上面还裹着喷香的芝麻,引人食欲。 若兰咽了咽口水,心里挣扎了许久,还是忍不住起身跳到桌边,伸手抓了一块喜饼,放在嘴边狠狠咬了一口。 薄皮酥脆,馅料香浓,若兰舒服地闭上眼,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 真的好香好好吃啊! 木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打开,若兰一惊,像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孩一般,赶紧把那块没吃完的喜饼往桌子底下一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奔到床边,理好衣裳坐好。 廷泽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他在前殿轮番敬了一圈酒,几桌长辈被他灌得人仰马翻,他也只是面色微晕,走路都不带晃的。 他走进内室,就见若兰一脸灿笑地迎着她,心底是说不出的舒畅。 他唇边漫上慵懒的笑意,走了两步却冷不防打了个不应景的酒嗝,他有些尴尬地掩唇,清咳一声,向她道:“我去净室沐浴。” 转身的一瞬,目光不经意地从桌上扫过,盘中最上头的那块喜饼似乎不翼而飞了。 他眯了眯眸子,憋着笑走了出去。 若兰摸了摸笑得僵硬的面颊,心里一阵窘迫,不就是饿了吃块饼嘛,怎么跟做了天大的坏事一样心虚呢。 若兰盘膝坐在床沿,抬手撑着腮帮子发呆,隐约间听见他去外面吩咐了丫鬟什么事,后来又听见净室里传来洗漱的水声。 廷泽回来时,手中提了个食盒,身上的赤色喜服换成了一件家常袍服。他把食盒里面的饭菜摆放在桌上,向她招了招手,“过来。” 若兰走过去,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双象牙箸,小声道:“你怎么知道我饿了?” 廷泽执壶倒酒,端了一杯放在她手中,“我方才在宴上也没吃饱,此刻不吃些东西填饱肚子怎么,嗯?” 第113节 这人真是越发没个正经,若兰一恼,从桌上夹了一块烧肉填进他嘴里,杯中的酒差点溅出。 “好好好,是我失言。”廷泽举起酒杯,看着她道,“喝了合卺酒,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这句话还算像样。若兰看着酒杯,撇撇嘴,“酒这东西又辣又呛口,实在难咽。” 廷泽道:“这是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甜的,不信你尝尝。” 合卺酒就算苦辣也得喝,若兰与他交缠着胳膊抿了一口,双目倏然一亮,继而大口全部喝光。她砸吧了一下嘴巴,意犹未尽地向他讨要,“真的很好喝,再来一杯。” 廷泽接过空杯放在一边,转脸道:“这葡萄美酒虽好,后劲却很大,我可不想新婚之夜抱着一个喝醉的新娘子入睡。” 这人一贯地没皮没脸,若兰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学会适应。 两人吃饱喝足,廷泽唤来宫女收拾碗筷。 大门刚刚被人关上,廷泽就迫不及待地将她拦腰抱起,大步流星地往床边走去。 他把若兰放在柔软的床榻上,然后覆身上去,抬手抚摸着她滑嫩的俏脸,沙哑着嗓音道:“若兰,你知道吗,我等这一日,等得太久了。” 若兰脸上飞起一片彤云,突然想起村里出嫁回门的小姐妹向她哭诉新婚初夜是如何如何疼痛,如何如何难熬,心里莫名有些害怕,就低声问他:“会不会很痛?” “第一次会有些疼。”廷泽在她耳边道,“我轻些。” 他有些急躁地解开她衣衫的结带,扔向帐外。 薄如流云的红色寝衣在空中飘扬一刻,轻落在地上。 床榻微动,绣着合欢花的薄绡纱帐如云山幻海一般层层翻涌坠落。红烛摇曳,帐内一片旖旎痴缠,佳人芳心慌悸。 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略带薄茧的指尖轻柔拂过她身体的每一处,带起阵阵难以言喻的战栗。 肌肤相熨,抚慰我心。 当那一刻来临的时候,若兰还是承受不住地发出一声难耐的低吟,她紧紧攀着廷泽壮实有力的臂膀,指甲深深嵌入他的皮肉里…… 月朗风静,夜色清妍,帐内风雨暂歇。 廷泽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大口喘着气。他低下头,却被身下的美景惊住。只见若兰双颊酡红,艳如丹果的樱唇微微张着,泛着水泽的大眼睛含俏含媚,还带着一丝惶惑的委屈,正是莺声娇喘花轻颤,带雨梨花惹人怜。 她本是那山野中一株烂漫自在的山茶花,却被他采撷带进这无情悲凉的侯门宫廷中。 思及此,廷泽低头怜惜地含住那樱唇,看着这枝娇妍的花朵再次在他身下绽放。 不知道过了多久,若兰实在经受不住他的折弄,不停地哭泣乞求,如玉的肌肤泛着绯红,身子也如雨打的花蕾一般迎风颤抖,煞是可怜。廷泽念她初经人事难耐堪折,快速动了几下,突然奋力一挺,与她同登了极乐…… 翌日,柔和的日光透过雪绡纱窗照进屋内,若兰在他怀中醒来。她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手臂环在他的胸前,这一觉真是睡得又累又安稳。若兰觉得脸上一片濡湿,伸手摸了摸,突然双眼大睁,这是她自己的口水! 她慌忙伸手抹掉,低头一看,廷泽那小麦色的胸膛上也残留着一小块清亮的水渍。她心里打了个突,连忙去擦那丢死人的口水。 这么大的动静足以吵醒他,廷泽睁眼看见她露在锦被外面的肌肤,上面遍布青紫,甚是可怖。昨晚的事在脑中涌现,他的眸光变得灼热,猛一翻身,压着她开始胡乱造次。 昨夜被他折腾一宿,浑身酸软地似翻了几座大山似的,这人一大早地就如此不老实,等下起不来床,耽误正事可如何是好。他堂堂厚脸皮的太子殿下自然无人敢乱嚼舌根,她可害怕落人话柄。 她用力推着他的肩头,带着哭腔道:“太子殿下,饶了我吧,妾身实在受不住了,呜呜呜……” 廷泽不理会她,当没听到一般继续索取。 若兰怒从心头起,也不与他客气,当即捂住耳朵大吼一声:“赵廷泽,快给本太子妃滚下去!” 震耳欲聋的吼叫在耳边炸开,廷泽心里打了个哆嗦,连忙捂住她的嘴,嘘声道:“姑奶奶,别喊了,给你夫君留些脸面,当心被人听见。”说着,摇头苦笑一声,“我真是怕了你了。” 两人在打骂中起身,穿戴整齐,一起去皇帝、云贵妃面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至此,婚礼才落得圆满。 以前她住在王府,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她摇身一变成了身份尊贵的太子妃,还掌管着能唬住人的金印紫授,出入宫廷自然无人阻拦,更别说供皇子读书的资善堂了。 大婚三日后,若兰带着披星戴月大摇大摆地来到资善堂,美其名曰向夫子讨教学问,其实是来见智允的。 若兰在一个僻静小院跟智允说着话,披星与戴月在外面把风。 “若兰姐姐,我终于见到你了,智允好想你。”智允见到若兰,即刻红了眼眶,又突然想到若兰的身份,忙跪下行礼,“学生林焕拜见太子妃,千岁千千岁。” “此处无人,跟姐姐还用来这些虚礼。”若兰扶他起来,端详着他,半年未见,他的个子蹿高了一大截,身板也硬实许多,再过上一两年,许就变作风姿俊秀的少年郎了。 “告诉姐姐,你在宫里可还住的习惯,吃得饱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智允笑着摇头,“十二皇子对我很是照顾,智允在宫里吃得香睡得好,还跟师傅们学了很多大学问大道理,都是宫外学不到的。” 若兰欣慰道:“那就好,等八月节领了假回扬州,可要好好看看你娘,她很想你。” 智允重重点头,“嗯,智允记下了。” 两人亲热地说了会话,若兰知道该走了,就让戴月把准备好的食盒取来,交给他,“这是姐姐让御膳房做的点心,你拿回去,跟十二皇子一块分了吃了。以后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到东宫来找姐姐,姐姐会给你做主的。” “是,姐姐。” 若兰一行人回到东宫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廷泽负手立在院中,面色沉冷,似结了一层寒霜。 “都退下!”他大喊一声。 院中的气氛太过诡异,太子身上的威压太过逼人,宫女们气也不敢喘,听言立刻如蒙大赦般垂首退下。 “跟林二少爷聊的还开心吗?”良久,廷泽冷冷道。 若兰知晓他不喜欢她跟智允相处,是以,来京城这么久,一次都没带她去资善堂见他。也正因如此,她才会来这招先斩后凑,现在,是要给某人甜枣的时候了。 若兰莞尔一笑,伸臂环住他的腰身,脸埋在他的胸前,甜甜地道:“我今天带着披星戴月到宫里四处走走逛逛,走到资善堂的时候恰好想起智允在那里陪皇子念书,就顺道过去看看他。只跟他说了三两句话,我就回来了,披星戴月可以为我作证。” 廷泽被她撩拨地心痒难耐,面上依然冷硬,语气不觉间已经软下来,“别以为本宫这么好糊弄。” 第114节 若兰还欲再说,就被他打横抱起,若兰惊呼一声环住他的脖子,“现在就安置,不好吧,还没用过晚膳呢。” 廷泽一脚踹开内室的门,大步向床边走去,“本宫现在不开心,需要太子妃帮我纾解。” 作者有话要说:  和谐时期,我尽力了,捂脸,遁走...... 第96章 真相 话说沁娘见到阔别多年的姐妹玉鸣沙, 两人讲起分别十数载的经历, 皆欷歔喟叹不已。若兰与廷泽大婚之后,鸣沙要查清玉罕死的真相,两人便启程去了支月国。 是夜, 林昱在王宫中的司药房中翻看医书,突然窗外人影一闪,林昱忙合上书卷追了出去。 漆黑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在夜风中招展的树枝花影。 他揉了揉酸胀的额角,转身回了房里, 却发现桌上躺着一封书信, 信笺外面的纹饰普通, 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却隐隐发散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味。他拆开信封, 取出里面的信纸抖开,上面写着几行不太工整的汉字。 翌日,若宁上完早朝, 到后宫换了轻便襦裙,刚从婢女手中接了一盏茶润喉, 林昱从后面过来, 遣走了殿中的宫人, 从她身后环住她柔软的腰肢, 头埋在她肩窝里,声音沉沉,“国主大人朝政处理的可还应手?” 若宁放下茶盏, 抿唇笑道:“殿上有译人,国事有迷迦帮忙打理,我只管卖个耳朵听着,等他们商榷好了,我再戳几个宝印就行了,还不如呆在房里绣花来得有趣。” 说着若宁扯开环在她腰上的手,走到榻上坐下,捡起笸箩里一只没绣完的扇面,捻起针线娴熟地绣了几针。林昱在她身后坐下,为她揉捏肩膀,他手上力道柔和,穴位精准,没捏几下就让她舒服得眯上眼睛,几欲沉睡,“嗯……” 一套穴位按完,林昱扳过她身子,把她安放在榻上,拉过一块羊绒薄毯为她盖上,在她耳边道:“娘子先睡一会,为夫稍后就来。” 若宁睡眼惺忪地听见这话,迷糊应了一声就沉沉睡去。 离皇宫几十里路程的郊外,林昱驾着一辆马车在树林中疾驶前行,最后在一块空地处停了下来。 他从马车里把若宁扶下来,向外走了数步,朝林中扬声喊道:“林昱已如约前来,还请足下现身!” 未几,前方的树林中出现一群身着劲装的女子,为首的那名女子穿着一袭火红纱裙,容颜妩媚,正是出逃的玉顾公主。 林昱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人我带来了,解药呢?” 身旁的若宁不解地侧目看向他,疑惑道:“夫君,什么解药,到底发生了何事?” 林昱低头不言,玉顾兮兮笑了几声,不怀好意道:“还是由本公主来告诉你吧。你的丈夫上次中了渡梦之毒,如今毒性已经侵入心脉,只有我手中的解药才能救他。原本他只需在中毒后的一个时辰内与女子交合便可解毒,但他却没有那么做。昨日我让人给他送去一封信,让他拿你来交换解药,谁知他这么听话,这么快就把你带来了。真是应了你们宋人的那句老话,叫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若宁摇了摇头,一脸的难以置信,“夫君,她在说谎对吗?你根本没有中毒。” 林昱低头不敢看她那双带着审视的眼睛,低声道:“娘子,对不起,我也是迫不得已。” “好一个迫不得已,本公主就是喜欢看到你们痛苦的样子。”玉顾抚掌肆笑一阵,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玉瓷小瓶,扬在手中,“让江若宁一个人走过来,本公主就把解药给你。” “夫君?”若宁看看玉顾,又看向林昱,仍是一脸的诧异, 林昱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抵在她的喉间,正色道:“今日子时之前,为夫若不服下解药,大罗神仙也难救,你也不想我有事的吧?”说着他推了一下她的后背,朝他扬了扬下巴,“去吧。” 若宁回头看了看他,咬了咬唇,面色苍白地慢慢向玉顾那边走去。等到了近前,若宁低头道:“我人已在此,请姑娘信守诺言,把解药给我夫君。” 玉顾伸手覆在瓷瓶上方,拔出瓶塞,向她邪魅一笑,将里面的药汁倒在地上。 “你!”若宁气急,伸手欲夺那药瓶。 “啪”地一道清脆的炸裂声响起,药瓶被玉顾猛掷在地上,碎裂开来。 若宁跺了跺脚,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碎片,玉顾弯起身子摄住她那光洁如玉的下巴,逼迫她站起来,与她平视。 “忘了告诉你,渡梦无药可解,这瓶解药是假的。”玉顾缓缓凑近她的脸,玩味道,“没想到你竟然是玉鸣沙的女儿,怪不得本公主一见到你这张脸就觉得讨厌,恨不得把它撕碎了……” 她话未说完,眼前的女子双眸骤然变得冰冷,嘴角轻蔑地咧向一边,她心里暗叫了一声中计,却已经太迟。只见那女子一手拉起她领口的衣襟,一手凭空变出来个药丸塞进她嘴里,然后一掌拍在她胸口,迫使她不得不吞了下去。 手脚利落地做完这一切,那女子向后飞退了几丈,抬手撕掉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一张陌生的脸。 她把面具收入怀中,拍了拍手,“玉娘的易容术果然厉害,我只在汴京跟她学了点零星皮毛,就能做出如此传神的面具。等她回到支月国,大公子可要为我说情,让我拜在她门下,当个关门弟子。”说着,她得意地向身后甩了个眼风过去,“方才的戏演得如何?” 林昱在她身后含笑道:“多谢紫苏姑娘帮忙。” 玉顾用手指抠着嗓子眼,想把吞入腹中的药丸吐出来,干呕了半晌,却没吐出半点东西。 紫苏伸手在鼻间扇了扇风,一脸恶嫌地道:“我劝你别白费心思了,此毒名为‘双生’,是苗人蛊毒之法的一种,由七七四十九种毒虫毒草随机调配,再经过九九八十一天繁复精细的工序炼制而成,两粒药丸相互为毒/药与解药,若是服下其中一粒,除了这另外一粒,世上再无解药。顺便提醒你一句,你刚刚服下的这颗药丸的解药已经被我毁了,你现在除了等死好像也没别的事情可做,也算是帮大公子和若宁姐姐报了半箭之仇了。” 玉顾听言怒火攻心,抚着胸口吐了一口鲜血,她抬头看向林昱,恶狠狠道:“别忘了,没有渡梦的解药,你活不过今天,就算我死,也要让江若宁那个贱人守寡!” “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你真是无药可救。”林昱唇边含着淡笑,昂首道,“在下不才,略通些医术,早已调配了解药服下,今日来此,只为将你这祸乱宫廷的逆贼擒拿。” “我不信!”玉顾被他的话气得花容失色,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林昱唇角一弯,戏谑道:“在下愿与你打个赌,谁能看到明日初升的朝阳,就算谁赢。” “你!”玉顾身子不稳向后歪去,被她身后的侍女扶住,“公主,你怎么样?” “都给我闪开!”玉顾蛮横地推开扶她的人,深邃的瞳目中淬着仇恨的火,她发疯似的道:“给我把这两个人砍成烂泥,本公主重重有赏。” “是!”众侍女躬身领命,拉开架势就朝林昱和紫苏杀去。紫苏许久未动筋骨,自是乐得前往,只见她抽出缠在腰上的紫薇软剑,宛若蛟龙一般腾跃而起,剑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哀鸣。 紫苏这边厮杀正酣,玉顾心里却慌了,她一面推着旁边的侍女上前迎战,一面将手指放在口中,吹了个响哨。可等待半晌,也未见山林中传来半点响动,正疑惑间,不远处一道低沉清冽的声音传来,“别白费力气了,你带的那些人此刻已经遭到伏击,不用指望他们来救你了。” 玉顾心中一凛,语气仍强硬,“少来唬我,本公主早就派人打听过,今日王廷中并未有半个士卒派出,你们哪来的帮手!” 林昱负手仰面长笑一声,成竹在胸道:“公主真是太自作聪明了,公主难道没查过在下的底细,不知道在下的真实身份乃水云寨寨主么?” 她早年在中原行走时,水云寨的威名如雷贯耳,连宋主都要忌惮三分。原本以为这男子只是个文弱书生,没想到竟有此等身份。 玉顾闻言脸色渐白,用支月国语言跟余下的侍女说了句暗语,她们立刻从紫苏身边撤退,把玉顾围起,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圆球,用力砸在地上。 只听彭地一声,四下浓烟腾起,阻挡人的视野,待烟雾散去时,哪里还有玉顾的踪影。 林昱和紫苏回到皇宫,若宁早候在殿中,一见到他们的身影,就立刻跑出去,握住林昱的手,焦急道:“夫君,我睡醒之后,迷迦告诉我你们去捉拿玉顾了,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你们可有伤到?” 第115节 林昱笑道:“我和紫苏姑娘都平安无事,只是玉顾太过狡猾,让她侥幸逃走了。” 一旁的迷迦担忧道:“玉罕旧部势力强大,收拾起来恐怕要费些周折。” “她吃了紫苏姑娘的毒/药,几日后就会毒发身亡,届时那些叛贼群龙无首,便会如大厦倾覆,不足为惧矣。” 紫苏用手指勾着胸前的秀发,窘然道:“其实那粒药并不是‘双生’,只是普通的泻药加上一些蒙汗药而已。” 殿中有一刻哑然的沉默,紫苏向三人行了个礼,说沁娘吩咐了她事情要做,就转身离开了。 数日后,玉鸣沙与沁娘来到支月国,众人早在城门口迎接。亲人相聚,又是一番垂泪欷歔。 鸣沙走到江颂面前,良久,才艰难地开口,“江先生。” “玉娘。”江颂唤了他一句,脸上早就老泪纵横,也顾不得孩子们在场,就拉过她的手将她拥进怀中。 “启禀母亲,小婿已经查明玉罕死因,乃是被人用烛台刺中心脏流血过多而死。请问母亲,这间密室平时还有无其他人来过?”林昱向鸣沙行了一礼,问道。 鸣沙环顾密室中熟悉的摆设,手指拂过低矮的床榻,潮湿的被褥,还有困了她十几年的冰冷锁链,她此刻置身其中,思绪浮浮荡荡,恍如隔世。 半晌,她才答道:“除了玉罕在朝中碰到难题过来问我之外,还有一个给我送饭菜的老阿妈,她每次做完事情就走,也不跟我说话,好像是个哑巴。” 林昱顺着这条线索很快找到了那个老妇人,可是却迟了一步,她已经服下毒/药,已近弥留之际。 “阿依古丽是我的女儿。”那个老妇人说,“玉罕杀了她,我已经为她报了仇,也该去找她了。”妇人说完便闭上了双眼。 “阿依古丽!”玉鸣沙听到这个名字震惊地朝后踉跄了几步。 “阿娘,你认识她吗?”若宁问道。 鸣沙靠在在若宁肩头,缓缓道:“她以前是我的贴身婢女,在我继位的那一天,她端来一碗甜水给我吃,我吃完之后就晕倒了,醒来的时候我坐在商旅的车上。我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是阿依古丽写给我的,她说玉罕让她下毒害我,她没有下去手,就把我迷晕送了出去,没想到她竟然被玉罕害死了。” 玉罕的死因查明,她的罪行为人所不齿,迷迦命人将玉罕的棺椁从地宫抬出,丢到城郊的荒地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里我要感谢玉顾五四大大参与本文这个重要角色,最后的妖艳大boss,么么哒! 第97章 逢生 “咚咚”两声叩门声响起, 林昱打开房门, 就见若宁端着参汤莞尔立在门口。 她凝着他的面容,担忧道:“夫君把自己关在这里已经半月,阿宁担心你, 就想过来看看。夫君,你无事吧?” 林昱扶着门框,笑容清俊温和,淡若春山,“为夫只是解毒之后, 觉得身体疲累, 在此调息静养几日, 很快便无大碍,让娘子挂心了。” 说着他抬手抚上她的面颊, 温柔的摩挲着,眼底的笑影带着丝丝柔情,唇角浅浅一勾, 带着戏谑的腔调道:“是不是为夫这几日没有碰你,所以娘子想着我了, 嗯?” “我哪有!夫君惯会说笑。”若宁脸上浮起一片红晕, 含羞嗔了他一句, 把托盘塞给他, 急忙转身跑开了。 林昱敛了笑意,转身关上房门,还未走出两步, 手上徒然一松,托盘掉在地上,盛着参汤的瓷碗摔得粉碎,滚烫的汤汁四下飞溅。 胸口涌起剧痛,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咳出,他意志渐失,跌撞着向床边走去,只行了数步,就往前直直栽了下去。 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迷蒙中他似听到门外有人在喊他,他耗尽全力用手臂撑着起身,踉跄着走到门口,贴着门缝,清了一下嗓子,尽量放松道:“何事?” 门外的婢女道:“国师今晚在玉华宫设宴,差奴婢请王夫前去赴宴。” “替我转告国师,我有要事处理,无暇前去,在此谢过国师美意。” 门外婢女未再多说,应诺退去。他松了一口气,走到书案边坐下,取出宣纸铺好,提笔蘸墨,拧眉思虑了一刻,毅然悬腕下笔。 “启禀国主,国师,王夫推辞了席宴,说是有要事处理。不过奴婢觉得他的声音有异,好像不太对劲。” 若宁听言神色担忧,又想到夫君近日有些反常的举动,便再也坐不住,起身向后/庭走去,“我去看看。” 她一路提裙小跑至那座幽静的院落,还没走到房门前,就听见一阵打砸声从里面传来。 “夫君,你在里面吗?”若宁拍了拍房门,无人应答,又贴在门上倾听,亦没了声响。她心中担忧更甚,顾不得许多,让随行的婢女强行破开房门,里面的情景却让她大吃一惊。 房内的桌椅花瓶碎裂一地,满目狼藉。林昱衣衫落拓,墨发披散,赤足立在正中,被碎瓷割伤的足底向外汩汩流着鲜血,洇红了月白袍角和脚下的浅色织花地毯,结出一朵朵殷红妖娆的血莲,触目惊心。 若宁愣了一瞬,连忙走过去扶着他的肩膀,迎上她的却是一双呆滞无神的眸子。他的脸色憔悴,眼下青黑,下巴处胡茬遍生,双唇灰白毫无血色,与久病即将离世的人无异。 白日里他还神色如常地与她说笑,仿佛一夕之间被抽走了魂魄,命若游丝,随时会在她面前倒下。 心被狠狠揪起,她捧着他的脸,泣声道:“夫君,我是阿宁啊,你好好看着我,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阿宁?”他低头困惑地凝睇那张早已刻进骨血中的玉颜,眸中戾气堆聚,猛然俯身贴在她的脖颈,似噬似咬,双手用力撕扯她的衣衫,粗鲁又急切。 “快给我!”林昱大口喘息着,似一只困兽在她耳边咆哮,喷薄出的热气快要将她灼伤。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性情大变,但他眼中欲/火如炽,近乎渴求地寻找一个发泄口。他此刻需要她,她也不能不管他。 “都给孤退下!”若宁向门口命令一声,几个被吓得瞠目结舌的婢女立刻退出门外,带上了房门。 若宁身子腾空,被他拦腰抱起,猛地摔在床上,还未等她坐起身,就被他覆身死死压住。 布帛撕裂的破空声此起彼伏,他的眼眸中渗着血丝,像撕咬猎物般不知停息地索取蹂/躏,似要将她吞吃入腹。 若宁偏着头,咬着自己的手指,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任他予取予夺。 一切风平浪静之后,林昱伏在早已昏厥过去的若宁身上睡去,他醒来时看见她身上遍布的青紫,唇角高高肿起,裂开的地方血液已经干涸,心头涌起一阵刺痛。她素来怕疼,这次却是被他所伤。 他闭起眼绝望地深吸一口气,伸出颤抖的手指抚摸她唇角的伤痕,两行痛心的泪水无声地流下。 “嘶。”若宁眉间一蹙,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见他恢复了些神采,心中稍安。她坐起身,用锦被裹住身体,看了他半晌,才低声道,“夫君,我没事。” 林昱披衣下床,在衣柜里找了一件长衫帮她穿上,最后一个结带打好,他拥住她,在她额头落下一吻,解释道:“我中了渡梦之毒。” “夫君不是说已经调配了解药服下了吗,为何还会这般......” 第116节 “玉顾说得对,渡梦本就无药可解,我翻遍医术也未找到解毒之法。解药虽难寻,毒/药却易得,我服下了两次渡梦,延缓了毒发的时间。渡梦本是药效极强的媚药,多服使人丧失神志,暴虐纵欲,正如方才那样。我每日清醒的时辰不多,调配解药更是难上加难。” 说着他从枕下取出三封书信,将最上面的一封递给她,“若是为夫有个长短,务请娘子帮我做三件事。” 这分明是在交代身后事了,若宁心里打了个颤,握住他的手腕,摇着头,“不,夫君,一定还有办法的……” “听我说,娘子。”林昱打断她的话,把第一封信放在她的手里,“我要在清醒的时候把这些事交托好了,不然心中难安。这第一封信是给家中二老的,星允中毒殒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为不孝。请娘子代我向父母叩首三拜,告诉他们,星允来生还做他们的儿子,再尽孝道。” “这第二封信,是给水云寨的成勇,里面有传位诏书和圣物喝火令,你把书信交给他,让他继任寨主之位,推行朝廷招安之策。” 若宁抬袖擦擦眼泪,颔首接下。 “这第三封信。”林昱捏着信封,眼底笼罩着一层薄影影的霜华,“这第三封信是为夫写下的休书,若为夫有什么不测,娘子可另嫁他人。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娘子还年轻,万万不可为我守活寡。” 若宁瞪大双眼,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泪水潸然落下,打湿了他的手背,“不,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这封休书我不会接,阿宁活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夫君若是抛下我,阿宁便也跟着一起去了,与夫君到地府做一对鬼夫妻。” “唉。”林昱叹了口气,将她拥得更紧,“娘子,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若宁从那座庭院出来之后,就召集了鸣沙迷迦等人,一起商议对策。众人苦思冥想还是束手无策,最后还是迷迦出了一个主意—张榜寻医。 众人觉得此法可行,若宁即刻命人在城里各处张榜,悬赏万金,寻找能解渡梦之毒的高人。 刚过了两日,竟有一人揭榜自荐。 那人右手搭在胸前,在殿上向若宁行了个大礼,恭敬道:“国主大人恕罪,小人其实不懂医术。” 若宁听完译人传过来的话,扭头看向迷迦,迷迦向那人道:“既然不懂医术,为何还要揭榜,你可知这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那人又一礼,“小人想要推荐一人,他可以救王夫的性命。” “何人?”若宁听完译人的话,急问道。 “此人是圣觉寺的空侍大师,他医术高超,通鸟兽言,是绝世高人,大师如今云游归来,国主可去寺中请他为王夫医治。” “国师可听过这位空侍大师?”若宁坐在偏殿地上的羊绒圆垫上,向迷迦问道。 迷迦颔首道:“空侍大师佛法高深,本座有所耳闻,只不过传言说见他需行跪拜大礼,要求苛刻。” 若宁一掌拍在桌上,坚定道:“无论如何,我都要救夫君。” 说话间,两名婢女上前,将果酒、牛乳糕片等物奉上。迷迦捏了糕片吃着,若宁却一抚胸口,偏头干呕了起来。 “国主可是不舒服?”迷迦为她拍了拍背。 若宁摆手道:“我只是闻不得牛乳的味道。” 迷迦让人撤掉牛乳糕片,笑着道:“鸣沙自小长在王庭,也是从来不碰牛羊乳等物,国主这般,倒是随了她了。” 若宁吐纳几息,没有顺过气来,偏头又吐了一阵,直吐得眼圈通红,眼泪横飞,虚弱地伏在案几上。 “国主,国主。”迷迦唤了她两声,见她脸色苍白,连答话的力气都无,就赶紧吩咐婢女,“快请御医来。” 若宁匆匆看了医,歇息了片刻,不顾迷迦劝说,换上寻常襦裙,乘车行至圣觉寺山下,吩咐侍从在山下等候,只让迷迦一人跟随。 若宁肃立合掌,在山脚跪下,伏地深拜,而后起身,三步一小跪,九步一大跪,往山上而去。快到山顶的时候,若宁有些支撑不住,冷汗顺着衣背流淌,后背洇湿一片。 迷迦在她起身的时候帮忙搀扶着,担忧道:“国主,这样下去您身体恐怕吃不消,还是停下,让寺中僧人前来接驾。” “礼佛讲究虔诚二字,若宁此行,仅是寻常妇人为自己的夫君求医,若以国主之尊压制,便失了诚心。”若宁咬紧牙关,继续叩拜前行,“国师莫要劝我,我自个的身子,我自个清楚。” 树冠掩映下的廊角飞檐近在眼前,若宁靠在迷迦肩头,欣慰地笑了。 待到了寺中,若宁让迷迦献香挂灯,托了一个小沙弥去请空侍大师。不多时,一位身着赤色僧袍的僧人来到大殿,若宁看那僧人慈眉善目,气度超然,端的是法相庄严。 她双手合十,躬身道:“信女江若宁见过空侍大师。” “国主远道而来,贫僧有失远迎。”空侍向她一礼,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国主与国师移步厢房歇息。” 空侍让僧人上了茶点,看了若宁的面色,关切道:“国主面有忧戚之色,是否身体有恙,或有烦忧之事?” 迷迦喝了口茶,抢先道:“传言面见空侍大师需从山下行跪拜大礼,谱子大得很,我们国主从山下直跪到山上,膝盖都要跪烂了,才求得大师一面。” “哦?”空侍虢须笑道,“贫僧从未听过此事,更未立过如此规矩,想来是贫僧云游四方,行踪不定,所以才有此一说。” 若宁听言心里暗骂道,传言不可信啊不可信。 她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将此行目的与空侍说了。空侍沉思一刻,向她道:“渡梦之毒乃是从迷途草中提炼而来,迷途草十分罕见,贫僧上月途径玉龙山,恰在一处峡谷内发现了几株迷途草。万物相生相克,十丈之内必能寻到解药,国主可以一试。” 林昱去前殿寻找江颂与玉鸣沙,想让他们劝着若宁勿做傻事,在半路上碰到一名老御医。他在药房调配解药时,曾向这位老御医讨教过药理,于是向他揖礼声安。 老御医一看是他,笑呵呵地向他回礼道:“老朽恭喜王夫,贺喜王夫。” “喜从何来?” 老御医跟他说了因由就告辞而去,留下一脸怔忪的林昱杵在原地。他眸中浮光流动,即刻调转了方向,快步朝司药房走去…… 若宁得到空侍大师的指点后立刻下了山,刚回到皇宫,就有宫人来传,王夫在司药房出事了。 若宁匆匆来到司药房,只见林昱额角磕伤,晕倒在案前,他手中紧紧捏着一张纸,那纸上所绘之物,正是空侍大师口中所说的迷途草。 若宁命人将林昱抬回殿中,派御医悉心照料,又命数支甲兵前去玉龙山寻找草药。 两日后,传递消息的鹰隼落在王庭内院的树上,宫人取下密信,交给迷迦。信上说迷途草已经找到,若宁亲自带人前往,她在迷途草生长的地方细心观察,发现草叶上有粪便侵蚀的痕迹,是偶然飞过的一种翠鸟留下的。 若宁让人搜集这种翠鸟的粪便,煎成汤药,喂林昱喝下,为保险起见,连这翠鸟熬的汤也一并让他灌下。次日,林昱醒来,身上的毒已清理了大半。 若宁喜极而泣,两人脸上全挂着绝境逢生的喜悦。林昱伸手抚着她平坦的小腹,缓缓道,“谢谢你,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啦啦。本文快要完结鸟,我也很舍不得,很感谢一路陪伴我的读者大大们,爱你们! 第117节 第98章 立后 辽军撤兵两月后, 皇帝病逝, 举国哀悼。丧仪过后,太子赵廷泽登基为帝,改元永安, 尊云贵妃为皇太后。 朝臣都以为若兰这个太子妃的后位会毫无悬念,谁知登基大典那日新帝并未册立中宫,究其原因,竟是云贵妃从中阻挠,新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也没能劝动她接纳若兰, 最后不得与其大吵一场, 强行将诏书降下。 十日后,若兰在东宫的正殿跪听圣旨。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太子妃江氏若兰,嘉言懿行, 淑德含章,有柔嘉之美, 端睿之质, 深得朕心, 着即册封为皇后, 授金册凤印,正位宫闱,统摄六宫, 钦此。” “臣妾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若兰接下圣旨,目光掠过那上面明黄色提花锦缎,和纹理生光的祥云衬底,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这圣旨握在手中,似有千斤重。 三日后,帝后祭告宗庙社稷,接受百官和四方朝贺,告祭礼成,帝后乘辇移驾坤宁宫。 是夜,廷泽宿在若兰处,一番情意绵长的缱绻缠绵后,若兰无力地枕在廷泽肩膀,吐气如兰,“阿泽,这是真的吗,我居然做了皇后。以前我以为会像村里的小姐妹一般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了,种种田,养养鸡,再领个胖娃娃,过着平淡又舒心的日子,此等麻雀变凤凰的奇事,只能在戏文里听到吧。” 廷泽刚刚经历一场纵情驰骋,此刻仰面躺在床上,身子畅快松软地如登云端,声音也夹着惑人的沙哑,“什么麻雀什么凤凰,你是我的皇后,唯一的正妻,世间再没有人比得上。” 若兰听了他的话心里甜甜的,正想闭眼睡去,忽然想起一件事,就翻了个身,趴在他胸口道:“太后娘娘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我几次三番去跟她请安,她都避而不见,是不是若兰哪里做得不好,惹她生气了?” 廷泽听见这茬,大好的心情瞬间变得低落。母后竟然以朝政不稳为由反对立若兰为后,还说什么若兰在朝中无根无基,后位应留给世家大族的名媛千金,被他以支月国攻辽救宋对社稷有大恩之由,给堵了回去,这会子母子两人正打着冷战,夹在中间的她自然不会受母后待见。不过这些事情,还是不要告诉她,让她忧心了。 廷泽低头吻吻她的额头,气息拂在她的发间,悠悠地道:“不要瞎想,母后只是心情烦闷,不想见人罢了。”说着又把她往怀里拢了拢,“等下还要早朝,快些睡吧,很快就要天亮了。” 每晚例行的床笫之欢过后,他总是意犹未尽地抱着她,要求再来一次,她实在吃不消,就哄着他答应每晚最多承恩一次,他却将一次的时间延至更长,甚至比之前还要疲累。若兰听言脸颊羞得通红,嗯了一声,窝在他怀里睡去。 这日,若兰在御花园闲逛,随侍只带了披星与戴月二人。她们走到一处假山莲池旁欣赏水中嬉戏的锦鲤,忽听得假山后有宫女在窃窃私语,因离得近,三人避无可避地听了一耳朵闲话。 “太后娘娘这几日越发喜怒无常,时不时要挑些错处,我们这些跟前伺候的人整日提心吊胆,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头。” 原本若兰想走开转向别处,毕竟暗里听人壁角有失身份,还十分不光彩,但听到太后娘娘这几个字就眼睛一亮,当即改了主意,手指抵在唇间,朝后向披星、戴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另一名宫女也叹道:“听说太后娘娘与皇上吵闹了好几回,好像是为了坤宁宫那位。” “什么好像,确有其事。那日我奉茶时,亲耳听见太后娘娘说皇后粗鄙无知,将她立后毫无用处,还提议让皇上广纳后宫……” 两名宫女的谈话声渐远,若兰愣在原地,手指紧紧绞着手帕,葱白如玉的肌肤上立刻显现出一道清晰的红痕。 披星气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敢私下议论主子,要不要奴婢将那两人捉来掌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兰抬手拦下披星,低下头道,“算了,回吧。” 这夜,廷泽第一次没有跨足坤宁宫,他让一个随侍太监过来传话,说有许多奏折要处理,今晚宿在昭阳宫寝殿,让她早些安睡。 若兰被白天那两个宫女的话戳地心窝子疼,哪里还睡得着。她躺在悬着鲛绡纱帐的沉香木阔床上,眨着清亮的双眼望着帐顶,许久,叹了一口闷气。 翌日,她在披星、戴月的服侍下穿戴齐整,吩咐宫人在漱兰殿张罗席宴,未几,朝中大臣的女眷来到坤宁宫例行参拜之礼。若兰身穿一袭绣着织金龙凤纹的正红大袖常服,端坐在大殿上首,接受众人的参拜。 若兰免礼赐座,在戴月的提点下,分别与几位命妇说了些合宜的话,脸上的笑意尽量温婉。稍后,与众人一道用膳,席宴结束前,若兰命人将事先依照每人的喜好准备好的礼品呈上来,赠予她们。 众女眷看那盒子里皆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连连口道惶恐不敢受,若兰笑道:“本宫初次面见众位夫人,略备薄礼,不成敬意,夫人们闲暇时可要来本宫这里多走动才是。” 众人互相觑了一眼,了然于心,向她叩拜谢恩,又说了些奉承话,才依次退去。 若兰扶着肩膀,活动了几下关节,又伸了几个懒腰,才觉得轻松些。方才在殿上坐得浑身僵硬,还要端着笑脸跟一大群上了年纪的妇人交谈,简直苦不堪言。 她到偏殿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到净室里泡了个温水澡,出来时拿着毛巾擦着头发,就见一个明黄色挺拔伟岸的背影对着她。 廷泽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脸色阴沉。 若兰整理妥当,才晃晃悠悠走到他跟前,行礼道:“皇上今日有空来臣妾这里,也不让人通传,臣妾不懂规矩没等皇上,就先用了,还请皇上责罚。” 这么怪里怪气地跟他讲话,真是反了天了。他一把握住若兰的手臂,靠近她道:“如此说来,还是朕的不对了。” 他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朕,若兰心里颤了颤,哼道:“皇上是后宫的天,想来则来,想去就去,自然无人敢说。臣妾只有苦巴巴地在这里等着,等哪日人老珠黄了,就再也等不到了。” 她是为昨日之事生气呢。廷泽心中稍霁,将她拥入怀中,“我昨日确实有事,抽不开身,以后我天天来这里陪着你,不许再说什么怪怨的话。” 若兰依偎在他怀中,仰头看着他,笑眯眯道:“臣妾遵旨。” 廷泽跟着一起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件事,脸立刻拉下来,“今日给朝臣的那些命妇送礼的主意是你出的?” “是啊,我还跟她们说了很多话,没有出一点差错。”若兰得意地道。 廷泽皱眉,扶着她的肩膀,注视着她道:“你是朕的皇后,不需要强颜欢笑,不需要拉拢讨好任何人,我只希望你开心地跟我厮守在这宫里,你懂么?” 自与他相识以来,极少有这样严肃的样子,若兰知道他是为她好,用力点了点头,问道:“需要让人传晚膳吗?” “朕此刻,只需要你。”说罢,低头压住了她的芳唇…… 若兰让御膳房炖了滋补药膳,搭着戴月的手往太后住的帘翠宫走去。小黄门进去通传之后,回来说太后娘娘让她进去。殿中,太后正与一个芳华妙龄的女子谈话,太后眉欢眼笑,看起来心情很好。 “儿臣拜见母后,愿母后万福金安,身康体健。”若兰伏地一拜,向太后行了个稽首大礼。 太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怎用得着行如此大礼,皇上见了,又该说哀家的不是了。”见她不说话,就撇撇嘴道,“难为你还惦记着哀家,起来吧。” “是,母后。”若兰低声应了,起身立在一旁。 那女子起身向若兰行礼,“臣女荀映雪,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若兰还未免礼,太后道:“在哀家这里不用讲这些虚礼,映雪,快来哀家这边坐,接着跟哀家讲讲你与皇上的事。” “是,太后。”荀映雪甜甜应了,起身又在太后跟前的软塌上坐下,回忆道:“以前皇上跟我二哥去围场狩猎时,亲自教过我骑射,说起来,皇上还是我的老师呢。” “呵呵呵……”太后乐笑了几声,拍拍她的手,“哀家不知你与皇上还有这么一段过往,要是早知道了,就把你娶到宫里来了。” “太后。”荀映雪低头嗔了一句,那声音软软糯糯的,真是绵言细语的一个温柔可人儿。 第118节 太后与荀映雪这边闲谈甚欢,若兰却被晾在一旁,半句话也插不上,亲疏之意再明显不过。 太后歇下午觉之后,若兰向太后拜别,离开帘翠宫。路上,戴月端着来时带去的药膳,快步跟在她身后,向她道,“那人是镇国大将军荀宴的妹妹,上次来拜见您的命妇里面就有她的母亲。据奴婢所知,皇上除了幻语夫人之外,从未与其他女子有过牵扯,娘娘您别放在心上。” 若兰脚步一顿,望了一眼宫阙上方碧蓝澄澈的天,侧目道:“我自然信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感冒严重,嗓子疼得说不出话,但是,我会用心写完最后的故事,决不烂尾。 另外,新文已开,感兴趣的朋友们有空去看看哦。 第99章 离爱 宫里的日子枯燥乏味, 前朝事忙, 廷泽只有晚上才会来坤宁宫陪她说话,白天除了四处走走逛逛,似乎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若兰坐在院里的秋千上, 数着眼前飞过的小鸟,忽然想起许久未见智允了,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如何,思来想去,还是寻了个机会让披星把他叫到资善堂前面的凉亭中。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智允见她过来, 赶紧行了个大礼。 “快起来。”若兰扶他起来, 拉他到贵妃榻上坐下, 打量他一眼,“姐姐多日未见你, 你又长高了些,多读几年书,日后说不定能赶上姐夫呢。” “兄长龙章凤姿, 智允若能及他一半的风采就足够了。”提起林昱,智允也是一脸的钦羡。 两人高兴地说笑着, 却未留意不远处花圃后面立着的荀映雪。她向凉亭那边看了半晌, 吩咐婢女:“去查一下那个小公子的来历, 再查查他跟皇后是什么关系。” 若兰担心廷泽知道她私下跟智允见面又会生气, 只聊了半个时辰,就让披星送智允回了资善堂,她们一行人从凉亭出来的时候, 迎面遇上荀映雪。 荀映雪远远地向她福身请安,若兰道了声免礼,就要朝前走去。 “皇后娘娘请留步。”荀映雪叫住她,又行礼道,“上次娘娘设宴赐了家母厚礼,家母回去之后连连夸赞皇后娘娘和善可亲,得知我今日进宫面见太后娘娘,特托我将回礼献给娘娘,以表谢意。臣女此番正要往帘翠宫中去呢,半道上恰好碰到娘娘,就在此将礼物奉上。” 宫外女眷进宫,只能从宣华门进来,从宣华门到帘翠宫根本不需要经过这里,这人是在拐着弯提醒她,她是去拜见太后的。 若兰掀开宫女接过来的精致漆盒,一道耀眼的光芒从里面折射出来,盒子里躺着一颗晶莹圆润的明珠,足有小童的拳头那般大小,看那成色,这世上估计难找出第二颗来。 听闻荀母爱珠,她特意从库中挑选一盒上好的合浦珠子赠予她,如今他们拿出这么个稀世珍宝作为回礼,是跟她耀武扬威来了。 她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只不过没什么心思跟她磨嘴皮子。若兰合上盖子,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如此珍贵之物,让荀国公夫人费心了,本宫还有事,荀小姐请便。” “皇后娘娘可要与臣女一起去给太后请安,听说皇上也在帘翠宫中。”荀映雪温婉一笑,接着道,“太后之意,娘娘应该心知肚明,妹妹以后进了宫来,还要娘娘关照一二呢。” 若兰的手攥了攥,朝她笑了两声,神色如常道:“圣旨未下,八字还没一撇呢,荀小姐就以宫妃自居,实在可笑!听闻荀小姐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名门闺秀,怎么如市井小民一般不知羞耻。本宫在这里提醒一下荀小姐,妄自揣测圣意可是杀头的大罪,荀小姐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若兰说完转身就走,留下脸色涨红的荀映雪怔在原地。 廷泽下朝后,正要前往昭阳宫批阅奏折,在半路上遇见气喘吁吁向这边跑来的十二皇子。 “皇兄,廷礼贸然拦驾,有要事找您帮忙。”十二皇子在他面前行了一礼,起来后就拉起他的胳膊,“快帮臣弟去评评理。” “究竟何事?”廷泽停下来,摆起皇帝的威严道,“你不说,朕就不去。” 廷礼拽他不动,急道:“几位皇兄欺负我的伴读,抢占他的东西不说,还把他打伤了,还请皇兄帮他做主。” 林智允! 廷泽脑中蹦出这个名字,眉头皱成一团,未等廷礼开口,就大步朝前走去,“朕随你过去看看。” 廷泽一行人风风火火赶到资善堂时,几位皇子贝子正围着智允拳打脚踢,廷泽大喝一声:“廷俊,廷敏,都给朕住手!” 皇子们转身看见他,连忙跪了一地,口道万岁。 廷泽走过去,拉起缩在角落被人欺凌的智允,关心地问了一句。智允抬头看见是他,吓得直打哆嗦,忙下跪行礼。廷泽的目光落在他怀中攥着的东西,觉得有些眼熟,于是伸手去抽,谁知智允竟大着胆子死死不松手,廷泽怒道:“给朕松开,否则诛你九族。” 话音刚落,廷泽才恍过神来,林智允的九族之内有林兄,若兰,似乎还有他自己。算了,不管了,廷泽拽过那物什细看两眼,才想起这是若兰送给智允的提线木偶。 他抬眼看看被打得鼻青眼肿的智允,又看看完好无损的提线木偶,心头一阵烦躁。 这晚,廷泽没有去坤宁宫,若兰听到智允被人欺负的消息后,跑到昭阳宫找他,却被门外的守卫拦住。 她在昭阳宫外站了两个时辰,廷泽才从里面出来,目不斜视地向一旁吩咐道,“传朕旨意,除去林焕的伴读之职,赏赐黄金百两,准其三日后返回扬州。” 智允得罪几位皇子,以后在这宫里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能回家是最好不过,若兰听言立刻上前跪下,“臣妾替智允谢过皇上大恩。” 廷泽淡淡看她一眼,从她身旁走过,衣袂带风。 若兰悄悄让人打听了智允离开的时辰,让披星带了一盒子御膳房做的小食和她平时收集的小玩意,等在宣华门处为他践行。 马车一辆一辆从眼前过去,日近黄昏,也未见智允的影子。戴月急匆匆地过来,向她道:“不好了,皇后娘娘,资善堂的人说,送林焕出宫的车驾在辰时就已经离开。” 辰时,可是宫人报给她的时辰却是巳时,定是有人在中间做了手脚。 她憋着一肚子闷气回了坤宁宫,廷泽已经从昭阳殿赶过来,此刻正坐在饭桌上首,见她回来,即刻吩咐宫人呈上晚膳。 很快,宫人鱼贯数十人,将一道道珍馐佳肴摆满了眼前的桌案,廷泽把她牵到跟前坐下,夹了一块她平时爱吃的绘蟹肉,放到她面前的碗碟里,微笑道:“这蟹膏肥鲜美,快来尝尝。” 若兰盯着蟹肉,未动筷子,廷泽问道:“平时你用膳时最有兴致,今日这是怎么了?” 若兰偏头冷冷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廷泽脸上的笑容僵住,“何事?” “皇上为何阻挠我为智允践行,连句道别的话都不让我跟他说?” “你说什么,朕不知啊。”廷泽把筷子放在她手里,温声哄着,“人走都走了,还计较那么多作甚,吃饭要紧。” 若兰把筷子拍在桌上,气鼓鼓道:“我在林府时与智允感情最是要好,那次二夫人与王思瑶设计要害阿姐,还是智允跑过来告诉我实情,才让阿姐逃过一难。我来京城后,你多次敷衍不让我见他,现在他走了,连个道别的机会都不给我,你分明是存心的。” 廷泽突然想起智允拼死护住的那只提线木偶,脸色阴沉地像乌云滚过天际。他拂袖推开眼前的碗碟,碎裂之声仿佛震在心上。 “你与他感情要好,那我呢?我在你心中算得了什么!” 第119节 若兰脾气执拗,此时烈性子上来,也不管不顾地朝他大吼道:“你是皇上,怎么可以这么不讲道理!我从来只拿智允当成弟弟一样看待,我与他清清白白,倒是皇上这些时日与荀大小姐相处在一起,想必很是愉快吧,看来,这后宫很快就有人来与本宫作伴了。” “朕不讲道理!朕在你心中原来竟是这样的。”廷泽仰面苦笑两声,拂袖欲去。 “你走啊你走啊,跨出这个门,就永远不要回来。”若兰气急,眼中泪水涟漪,不管不顾地吐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连旁边站着的披星和戴月都在心里为她捏了一把汗。 “朕是平时太纵容你了,在这里好好思过吧。”说罢,愤然离去。 他的话冷漠决绝,仿佛冬日的冰雪,直凉到人的心底。若兰自嘲地笑了笑,双腿忽地一软,瘫坐在地。戴月上前去扶,却被她抱个满怀。 “戴月姐姐,他从来没有跟我发过那么大的火,他是不是不要我了?”若兰忽然放声大哭,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戴月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皇上只不过是一时生气,等过两天气消了,就又跟往常一样疼爱娘娘了。” “他不会了,他不会了。”若兰抽噎道,“当初我就该听阿姐的,找个门当户对的平凡人家嫁了,不至于入了深宫,与夫君吵了架,连娘家都没得回。” 戴月语塞,只能任由她哭泣。 “皇上,坤宁宫那边来人说,皇后娘娘已经用过午膳歇下了,今晚要不要摆驾坤宁宫,奴才好着人准备。”王选立在昭阳宫的书案旁,毕恭毕敬地向廷泽汇报若兰的近况。 廷泽合上奏折,揉揉额角,“罢了,过些时日再说吧。” 皇上这几日一直宿在昭阳宫,每日差人打听皇后的起居,明明心里记挂着坤宁宫,却拉不下脸面服个软,真是让人心急。 王选道了声是,垂首退了下去。 自那日后,廷泽再没有踏进坤宁宫半步,若兰每日苦苦盼望,一颗心也逐渐转凉。若兰照常起床,用膳,然后入寝,夜里没有他的陪伴,总也睡不好。日子一天天过去,心早已冷得麻木。 这日,她支开宫人,一个人出了坤宁宫,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却来到昭阳宫外面。她正想掉头,却看见荀映雪披着一身大红喜服朝她走来。 荀映雪道:“姐姐可是来观礼的?” “观礼?”若兰疑惑。 荀映雪唇角一勾,面带得色,“皇上没有告诉你,今日是我们的大喜之日吗?” “什么大喜之日?”若兰心里一惊,再看向荀映雪,她身上的喜服颜色是十分讲究的正红,而非姬妾所用的淡红。 “皇上效仿娥皇女英,册立本宫为端淑皇后,与你平起平坐,位同平妻。我与皇上自幼相识,有青梅竹马之谊,这后宫本就该有我的一席之地的。” 若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外头礼乐声大作,她静静坐在殿中的椅子上,脸上无悲无喜。披星和戴月上前劝了几句,若兰仍然茫然地看着虚空,许久,问道,“你们应该一早就知道了吧?” 两人对视一眼,戴月道:“皇上吩咐过奴婢,不许奴婢泄露半句,奴婢也是不敢违抗圣命。” 若兰苦笑道:“他一定还说过,让你们好生看着我,省得我这个不知分寸的旧人前去闹事,丢他的脸吧。” “没有,娘娘您不要多想,皇上并未……” 若兰起身向里面走去,恹恹地摆手,“退下吧,本宫想歇息一下。” 披星、戴月赶紧跟随,“奴婢伺候娘娘。” 若兰在床上躺了一刻,满脑子都是从前廷泽那张俊逸温情的容颜。 “到时候我去你家提了亲,再三媒六聘八人大轿把你娶进来,把那什么媵妾啊夫人啊通通拒之门外,唯独宠你一人。” “你是朕的皇后,不需要强颜欢笑,不需要拉拢讨好任何人,我只希望你开心地跟我厮守在这宫里,你懂么?” 一念之间,生死哀荣。自古以来,帝王的恩宠最是莫测,如何经得起岁月钩沉。 她竟然信了他的那些话,恁地天真! 若兰一个鲤鱼打挺蹿起身,换了身衣裳,悄悄溜到后殿,一脚踩着墙壁,利落翻墙出了坤宁宫。 她沿着御河游了许久,直到没有力气才上了岸。 身后的宫墙巍峨高耸,飞檐翘角气势恢宏,里面的荣华富贵再与她无关。 她伸手摘掉头发上粘着的枯叶,扔在脚下,忿忿道,这破皇宫,我再也不要回来了。 …… 廷泽从典礼上回来,未让仪驾跟随,他边走边扯掉身上的赤色喜服,欢喜着朝坤宁宫走去。 母后非逼着他娶荀映雪,他也不想伤了母子和气,荀氏一族已经得了厚赏,却贪心不足地想将手伸到后宫,也不能怪他不留情面了。 他明面上应下婚事,行礼时安排人在祖宗牌位上动了手脚,他与荀映雪在行三跪九叩大礼时,牌位突然倒下,殿内无故失火,他让太史局卜问,得出他与荀映雪成婚不吉,并借此大做文章,将婚事作罢。 他还未走到坤宁宫,披星就匆忙来报,说皇后娘娘不见了。他步履匆匆地赶到坤宁宫,只在内室的桌子上找到一个字条,那上面的字迹潦草,毫无功底可言,是她写的。 他看了字条上的内容一眼,脸色乍寒。 两个时辰后,禁卫军搜遍了皇宫的各个角落,均未发现若兰的身影。 她究竟去哪里?廷泽一掌拍在案上,几滴茶水从杯子里震出来,溅到他的手背。 她会游水,御河!廷泽心头一凛,觉得周身的血气都凉了。 侍卫沿着御河搜寻,在宫墙外面找到一只发簪。 廷泽把发簪反握在手中,沉痛地闭上眼。 禁卫军在城内找了几日,终是未果。廷泽骑马日夜兼程赶到扬州,林正清带着智允以及一群家眷,在院中跪了一地,恭迎圣驾。 廷泽进来一把揪住智允的衣领,目呲欲裂,斥问道:“若兰呢,你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智允被他吓得一愣,瞪着一双恐惧的眼睛看着他,哑口无言。 林正清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扶着他的手臂,信誓旦旦道:“臣以项上人头作保,皇后娘娘不在臣的家里,亦未有书信寄来。” 第120节 廷泽慢慢松开了手,望着头顶的天。 若兰,你究竟去了哪里? 第100章 缘起 若兰离开皇宫后, 在城中找到沁娘临走前留在京城的亲信, 前来接应她的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妇人,若兰在她的帮助下离开京城,一路向西去了支月国。 来到皇宫已经三日, 见到了阿爹阿娘,阿姐姐夫,还有沁姨,一家人其乐融融,却无法宽慰她心头的失落。若兰撑着下巴坐在庭院中的回廊上, 闲闲对着满院的冷香芳蕊, 怡人景致, 却无心欣赏。 是非前缘都已淡去,只剩思念如草疯长。 旁边那支玫瑰花开得正艳, 水池中两只水鸭子在交颈嬉闹,水榭上行走着三三两两的宫婢,穿的衣裳奇奇怪怪, 坐在对面的姐夫正在绣花...... 什么,姐夫在绣花! 若兰瞪着一双杏目惊讶地看向对面, 林昱察觉出这道疑问的目光, 笑道:“你阿姐怀孕都已四月有余, 还一直孕吐, 我让她好好卧床休息,她却惦记着给孩子做衣裳绣鞋,不愿假手于人。这几日空闲时, 姐夫我捡着一个扇面试着绣了一阵,倒也不甚太难。” 若兰抽出他手中的扇面看了一眼,撇撇嘴,“姐夫你太过分了,你一个大男人随手绣的都比我好,还给不给若兰活路了。” 她把扇子扔给林昱,又问起:“我听人说过了三月胎稳了就不会吐了,阿姐肚子里的这个小娃娃真够调皮的。” 提起孩子,林昱满脸堆笑,不忘数落她道:“你来皇宫几日也不与你阿姐多说说话,光顾着在这里忆旧伤怀倒苦水,你阿姐可每日都担心你呢。” 若兰听言愧疚地低下头,应声道:“我这就去看阿姐。” “莫急。”林昱叫住她,“厨房里炖的鸡汤该好了,你随我去盛了来,再一起过去。” “好!” 两人端着鸡汤来到若宁的寝宫,此时她刚歇了午觉起来,若兰扶着她披衣下床,在软塌上坐下,林昱吹了一匙鸡汤送到她嘴边,“娘子午时吃的东西多半都吐了,这鸡汤炖得软烂鲜香,快趁热用些。” 若宁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林昱还要多喂,若宁抚着胸口,摆手道:“不用了,我喝不下了。” “阿姐,你这样可不行,吃得少会饿坏肚子里的小娃娃的。”若兰给她拧了个湿帕子净手,劝着道。 若宁摸了摸没有显怀的腹部,也是忧心:“阿姐也想多吃些,可总也吃不下,唉。” 谈话间,鸣沙沁娘来到房里,与他们坐在一处说话,鸣沙道:“光闷在屋子里也不是办法,稍后娘陪你出去走走,透透气,心情顺畅了,胃口自然也好了。” “娘说的是。”林昱把若宁没喝完的鸡汤端给若兰,“左右也别浪费,你喝了吧。” 若兰笑眯眯地接过鸡汤慢慢喝着,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沁姨,我来皇宫这几日,为何不见紫苏姐姐啊?” 沁娘笑而不言,若宁微笑道:“你可知你紫苏姐姐以前是什么身份?” 若兰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是细作!” …… 紫苏端着托盘,低头跟随一队侍女前往各个宫里送油塔子糕点和奶酒。 她奉沁娘之命,混进皇宫为婢,暗中打探玉罕残留下来的势力。皇宫里也有宋人进来做杂役,她也对付了些心思学习支月国语言,只是时日尚浅,她仅学会一些简单的话,多半还是靠猜。 正走着,忽然斜刺里闪出一个宫正模样的妇人,扬声叫住了她们。她负着手,挪着肥胖的步子从前往后打量她们。 “你,出来。”胖妇人指着她,让她出列。 领队的宫婢上前询问,两人笑容暧昧地说了几句话,就让旁人接下她手中的托盘,把另一个盛着锦袍的托盘交给她,把她推进了旁边的一个偏殿中。 紫苏进去之后才发现这里是一间浴室,中间是一个宽大的用玉石砌成的水池,四个角落皆立着兽首石柱,源源不断的温泉水从兽口中注入池中,清泠入耳。 “有人吗?”紫苏边走边用不太熟练的当地语言问道。 突然从池中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大手,猛然握住了她的脚踝,紫苏来不及反应,脚下一滑,猝不及防地摔进池中。 池水不深,紫苏却挣扎半晌才拖着湿漉的衣衫爬了上去,她转过头,眸子带着腾腾的杀气。 立在池中的始作俑者被她冰冷的眼神惊了一下,立刻收敛了玩味的笑意,向她走去,“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不难懂,她听了之后怒火更盛,放在身侧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她转过身,疾步往门口走去,泉水从发上往下滴落,被殿外的冷风一吹,变得冰凉刺骨,身子也忍不住瑟瑟发抖。她拢紧衣衫,在旁人嘲讽的目光中慢慢走回了下人房。 这日,若兰在皇宫中闲逛,忽然被一个陌生男子拦住了去路,那男子生得俊美,穿着讲究,想必非富即贵。她刚来宫里几日,从未见过这人,就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拦我去路?” 话刚出口,若兰意识到自己说的是汉话,面前的人不一定听得懂。谁知那男子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生生的牙齿,用流利的汉话道:“我叫玉真,比你长一辈,你依礼应该喊我一声皇叔。” “皇叔?”若兰搔搔头,似乎听阿姐提起过是有这么个玉真王爷,没想到这么年轻。 还没等她细问,玉真便拉着她的手腕,把她往外拖去,“走,皇叔带你去骑马。” 皇宫北面的一处圈起的辽阔草原,专为皇室中人骑马所设。玉真为若兰挑选了一匹性情温顺的纯种西域马,带她畅快溜达几圈。 歇息时,玉真打量着她,“汉人女子都似你这般貌美吗?” 若兰把玩着手中的马鞭,白他一眼,“支月国的男子都似皇叔这般浅薄无礼吗?” 玉真又看了若兰几眼,唉声叹了几口气。 “皇叔为何叹气?” 玉真望着远处碧蓝浩瀚的天,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来了个美丽的汉人仙子,却是我的侄亲,怎不让人叹气。” “皇叔喜欢汉人女子,倒也不是没有。”若兰俏皮一笑,看在他教她骑马的份上,心里盘算着为他牵个红线,“若兰身边有个姐姐尚未嫁人,我把她带来介绍给皇叔。” “紫苏姐姐,快来啊!”若兰在前面向她招手,指指前方花木掩映下的凉亭,“我们到那边说会话。” “若兰,我还有事,能不能下次……”紫苏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注意这边,才低声开口。 若兰绕到她身后推着她的背,往凉亭那边走去,“今日你且依我一回,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第121节 两人推推搡搡到了亭子里,才发现里面立着一个华衣男子,那男子转身,目光与紫苏相对,紫苏当即就气道:“是你!” 玉真也是一愣,还未开口,紫苏就恼怒转身,疾步离开了。 若兰觉出不对,转过头,“皇叔,你们认识?” 玉真向她摊摊手,不置可否。 这日,紫苏趴在窗口偷听两名婢女说话。她在宫里呆了两月,发现几名可疑的细作,包括里面的两人,她不太听得懂他们的话,只好按照发音记下来,再依样画葫芦报与大公子听。 里面两人的谈话声压低,她听不太清,只好往前凑着屏息倾听,一转头,却发现玉真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旁边,也贴着窗棂偷听。 玉真伸手捂住她的樱唇,一指竖在半空摇了摇,示意她噤声。 “你跟着我做什么?”从窗户旁离开之后,玉真就像一块黏皮糖一样嬉皮笑脸地跟着她,怎么甩也甩不掉。 “那两个人说玉顾公主不日就要召集旧部,届时里应外合攻打王庭。”玉真停下慢悠悠吐出这句话,神色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当真!”紫苏心里有了计较,连忙朝若宁的寝宫走去。 “慢着。”玉真叫住她,“汉人有句话叫做知恩图报,我帮了你,你就欠了本王的人情,是不是要做些什么来报答本王啊?” 紫苏一心惦记着大事,哪有工夫与他闲磨,“王爷帮我,也是为了帮自己,没有什么人情一说。况且上次的事情,本姑娘还未找你算账,今天的事情,就当扯平了。” 玉真话语一噎,只得放了她走。 接下来的日子里,紫苏走到哪里,玉真就跟到哪里,几番下来,倒也帮了她不少忙。 这日夜里她不当值,玉真死皮赖脸地将她哄出了皇宫,来到城中最繁华的大街上。 玉真在她旁边道,“今日是本国的古慕节,街上四处燃灯放焰,红男绿女聚在一处,好不热闹,我们放下皇宫里的琐事,乐在今宵,如何?” 紫苏来这里多日,一直没有机会领略这里的异国风情,此时站在热闹的大街上,心情豁然明朗。 “走,跟我一起跳舞。”玉真拉着她的手腕,带她混进人群中,跟一些男男女女围在一起跳舞。 紫苏开始有些拘束,但被这里百姓的热情感染,渐渐放开身来。 一支舞跳完,玉真带她继续朝前走。走着走着,不断有妙龄女子走到他们跟前,将自己手中的鲜果抛到玉真身上。 紫苏正好奇中,突然一群女子涌到跟前,把手中鲜果一起向他们抛来。 “快走!”玉真拉着她的手穿过人群,飞奔在长街之上。等到了无人处,玉真把手中的一枚果子抛给她,笑着道:“紫苏,接着。” 紫苏下意识地接住,咬了一口,点点头,“还挺甜。” 翌日,玉真差人将她叫了过去,殿中众人正在张灯挂彩,似有什么大事。紫苏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玉真带她看了一圈,欢喜道:“本王要成亲了,宫里自然要好好布置一下。” “你要成亲?”紫苏细细品着这句话,心中有些酸涩,“奴婢在这里恭喜王爷了,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 “你不知道?”玉真靠近她,执起她的手,放在胸口,“你在古慕节上接了我的果子,本王要娶的人自然是你了。” “啊!”紫苏恍然大悟,“我不知道这里的习俗,如果知道就不会接了,还请王爷收回成命,放过紫苏。” “哎。”玉真抬手想要唤住她,却只看到一个匆匆离去的身影。 第101章 双生 滴漏一声一声, 将室中衬得极静, 内侍王选梗着脖子朝里面张望了一眼,又摇着头站回了原处。 自从皇后娘娘失踪之后,皇上每日上完早朝, 前往昭阳宫批完奏折之后,就来到坤宁宫,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今早上支月国那边的密探来报,玉真王爷教皇后娘娘骑马,还在皇后娘娘下马的时候扶了她一下, 皇上当即气得脸色铁青, 将昭阳殿里的东西砸了个遍, 发泄一通之后就一直在这里闷声坐着,晚膳也未让人传。 正忧心间, 突然门外一声通传:太后娘娘驾到。 王选连忙上前行礼迎驾,太后问了他几句话后,往内室走去。 室内的鹤顶蟠枝烛台上烛火明亮, 仙人浮搓香炉上散着缕缕青烟,廷泽在正中间的案几旁垂目坐定, 手臂搭在膝上, 半晌未动, 仿佛泥塑一般。 太后在他对面坐下, 理好衣摆,语重心长道:“皇上,若兰那孩子不识大体, 竟然私自出宫,全然不顾皇室脸面,太令哀家失望了。如今中宫后位空悬,后宫荒凉,还望皇上为子嗣计,广纳后宫,早日为皇室开枝散叶。” 廷泽缓缓睁开眼,抬首看向太后,喉间发出一声沙哑的苦笑,决然道:“除了若兰,朕谁也不要,只能让母后失望了。” “她究竟有什么好,令皇上失魂落魄痴迷至此!天下间美貌贤惠的韶龄女子何其多,皇上何必执着于一人?”太后听言揪心不已,重重哀叹道。 “天下间女子再多,在朕心中,都不及她半点好。”廷泽环顾一下室内的摆设,吁出一口气,“朕每日来到这里,坐在她曾经坐过的地方,睡着她曾经睡过的床榻,闻着她留下的气息,心里才不会那么苦。她走了,把朕的心也一并带走了,既然没有了心,如何接纳别人?” 太后长叹一声,失声道:“宠幸后宫,繁衍子嗣,为的是江山社稷和祖宗基业,要心何用?” 廷泽摇头失笑,再抬头时,双眸中蒙着一层薄翳,话音亦是冷沉,“朕敢问母后,您与父皇之间,除了算计和权谋之外,真正的情分还能剩下几分?” 夜色笼罩,清淡的月光为整个皇城镀上一层银辉。太后从坤宁宫走出,未乘辇轿,脑中仍回旋着廷泽说的最后那几句话,她在宫里斗了二十几载,直到自己的儿子做了皇帝,她也贵为太后,本以为会有心满意足的喜悦,可每每午夜梦回时,陪伴她的却是望不尽的疲惫和失落。 一队执戟披甲的禁卫军迎面走来,为首的禁卫军统领韩芳向她一礼,“太后娘娘万福金安,更深露重,太后娘娘还是早些回宫休息。” “韩统领多日不见,若有空闲,不妨为哀家引路。”太后吩咐宫人远远跟随,韩芳在前屈身打着灯笼,引她往帘翠宫走去。 走了许久,太后道:“哀家担心皇上耽于美色,荒于朝政,走上纣王周幽王的老路,才会百般阻挠立若兰为后,后来哀家让皇上娶荀将军的妹妹,亦是为了社稷江山考虑。如今若兰走了,皇上却变成这个样子,哀家是不是做错了?” 荀映雪在行礼之日被皇上当众拒婚,一时气不过去山上剃度做了姑子,究其原因,也有她的一份罪过。 思及此,太后有些烦躁地闭起眼,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韩芳道:“太后娘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皇上不是是非不分之人,日后自会理解太后的一片苦心。” “但愿如此。”太后轻声叹息,继续挪动步子往前走去,突然脚下不稳,向一旁歪去,韩芳眼疾手快扶住她的手臂,脱口而出:“云嫣。” 太后站稳身子,侧目看向他,保养得宜的脸上闪过一抹讶色,她顿了顿,道:“韩大哥,这么多年,我们母子多亏你照拂,但无论是以前,现在,还是将来,哀家都许不了你什么,你还是早些成家立室,莫要再耽搁了。” 第122节 “卑职谨记。”韩芳抱拳行礼,刚毅的脸上浮有晕色,他目送太后进了帘翠宫,才折返回去,前方的道路又黑又长,他的步伐稳健有力,每一步都似踏在心上。 有你这句韩大哥,就已足够。 …… “紫苏姐姐,你为什么不愿嫁给皇叔呢?他其实并不像外界传言地那样不堪,我还盼着你做我的皇婶婶呢。”支月国皇宫的花园中,若兰急着向紫苏问道。 紫苏瞥了一眼旁边大树下露出的一截锦袍,抿抿唇,决心道:“紫苏早非清白之身,余生只愿侍奉沁娘左右,无心婚配之事。” 语毕,泪水从她眼中扑簌落下,她用衣袖掩面,转身欲走。 “我不介意。”玉真从树后跳出来,走到她面前,定定看着她,“紫苏,我喜欢你,不管你以前怎样,我都要娶你!” 紫苏的眸中闪过一道亮色,只是一闪即过,很快转为暗淡,“王爷厚意,紫苏无福消受,还请王爷莫要为难。”说罢掩面而去。 “紫苏。” “紫苏姐姐。” 若兰与玉真立在原地,望着紫苏离去的背影唉声叹气。 这日,沁娘与鸣沙几人在凉亭中吃茶,沁娘看着对面谈笑和乐的母女三人,羡慕道:“你这两个乖巧可人的女儿,我是喜欢得不得了,玉娘真是有福之人。” 此时紫苏跟随几个宫婢从旁经过,将沁娘的话悉数听入耳中,心头漫上一阵酸涩。 她曾多次提起要认沁娘为义母,侍奉她百年,可沁娘却一直犹豫不应,终究是她不够讨人喜欢,入不了沁娘的眼吗? 紫苏随着婢女队伍离开后,若兰捧着一盘子切好的蜜瓜来到沁娘面前,笑兮兮道:“沁姨,你认紫苏姐姐当了干女儿不就得了。” 沁娘摇摇头,“那丫头对我的心意我都知晓,我也差点动了收她作义女的心思,只是……” “只是什么?”鸣沙听言,凑近唇边的茶杯停下,侧目向她问道。 沁娘忧心道:“其实我早已拿她当作亲生女儿,只是我这见不得光的身份,怕连累了那孩子。” 鸣沙走到她面前,拍拍她的胳膊,劝道:“我想她不会介意,你们认了母女,对你而言,日后也好有个依靠。” “容我再想想。” 晚上有宴会,紫苏与一些婢女忙着准备奶酒吃食,忽听得前面两名汉人宫婢在小声议论。 “你知道吗,鸣沙国主身旁的那个叫沁娘的以前是开妓馆的,在扬州可有名气了,她那日在街上走,一眼就被我同乡的商人认出来了。” “看她那眉眼含春,一步三摇的风骚样子,就不像什么正经女子,原来竟是妓馆的鸨儿,没想到国主居然会认识那种不入流的人。” “是真的吗?”两人说得入港,周围的几人听到些眉头,好奇地围上来。 “说什么呢,还不快些干活,耽误宴会有你们好看。”宫正在一旁大声嚷嚷,说话的几人便四散了。 这日,她来沁娘房中汇报情况时,见她在收拾衣物,就问起因由。 沁娘将叠好的一件里衣放在箱笼里,叹气道:“我这身份,也不好在玉娘身边多呆,等乱党的事情了了,就启程回去。” 夜里,紫苏躺在下人房中坚硬的床上,昔情故梦一幕幕向她涌来。 她梦到小时候,爹娘在她头上插上一支草标,与人谈定价格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被人像货物一样挑选转卖,被主人婆打骂作贱,最后她翻墙逃走,被主人家的仆人追赶,眼看被追上之际,她抓住眼前一位美貌妇人的裙角,乞求她救救自己。 那妇人低头问她:“小妇人做的是烟花巷的营生,名声可不太好,你还要跟我走吗?” 那妇人衣着光鲜,容颜亮丽,唇角的笑容无比亲切,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女人。她愣了一下,立刻点头如捣蒜,生怕她后悔了似的,“我愿意跟你走!” 妇人扬声笑了,一挥手,身旁的侍女向后面抛出几锭金元宝,把她买下。 就这样,她成了沁娘手下培养的细作,她每日勤学苦练,事事争先,终于赢得沁娘的青眼,将她当作亲信留在身旁。 这些年,凡是沁娘吩咐她的事,哪怕粉身碎骨,她也要去做,沁娘下狱时,即便失身于提刑使陈进良,她也毫不后悔,因为沁娘,是她的一切…… 翌日,玉真刚起身,由婢女伺候穿衣,突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他走出寝宫,却见紫苏正与守卫争执。 “王爷,紫苏有话跟你说,请王爷放我进来。” 玉真斥离守卫,拉过她的手就往里走,惊喜道:“紫苏,你果真回心转意,愿意嫁给我了吗?” 紫苏点头道:“我有一个条件,王爷答应了,我才肯嫁。” 五日后,玉真以宋礼迎娶紫苏为妃,在鸣沙的劝动下,紫苏正式拜沁娘为义母,冠以母姓,更名俞紫苏。 殿中的喜房内,两人相对而坐,玉真倾身上前吻了吻她的唇角,片刻却又退了回去。紫苏闭着眼正等待他的下文,却迟迟不见他接下来的动作,她倏尔睁开眼,问道:“怎么了,王爷?” “我,我以前没有过,我……”半晌,玉真才支吾回道。 什么,传闻中风流成性的玉真王爷居然…… 紫苏愕然地看着他,但见玉真脸上的红晕一路烧至耳际,双眸低垂闪烁,窘迫不已。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跪在他身旁慢慢去解那繁琐的衣带,玉手向他衣底探去…… 数日后,玉顾率玉罕旧部攻打王庭,林昱等人奋力抵御,奈何叛党势众,王庭不久便被攻破,大批叛军似潮水般向主殿杀去。 未几,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皇宫角门往城郊驶去。 还未走出多远,马车便被从两旁包抄的一队骑兵团团围住。扮作国主王夫的紫苏和玉真下了马车,紫苏向马上之人道:“同样的计谋公主能栽上两次,真是笨到家了。” 玉顾在马上俯视两人,肆声大笑起来,“本公主想抓的就是你,怎会不上这个当呢。” 紫苏抽出腰上软剑,挡在玉真身前,“王夫故意放尔等叛党进入皇宫,是要来一招瓮中捉鳖,此刻你那些同党应该已经投降了,玉顾,你的死期到了。” “扳不倒江若宁,是我命该如此,在我死之前,要陪你们好好玩玩。”玉顾向左右命令道,“给本公主活捉这两人!” “是!”侍卫领命蜂拥而上,玉真紫苏奋力迎战,很快厮杀出一道口子,眼看就要突破重围,玉顾从袖中掏出两颗雾丸,往两人身下一扔,只听彭地一声,一股浓烟腾起,两人相继昏迷倒下。 第123节 一道凉水当头泼下,紫苏睁开沉重的双眼,发现她与玉真被捆绑在一处,她用身体撞了撞玉真,将他喊醒。 “玉顾侄女,念在亲族一场,皇叔求你放了紫苏。”玉真身上的药力还未褪尽,虚弱地向玉顾道。 玉顾眯起美艳的冷眸,恼道:“皇叔与江若宁联合对付我的时候,怎么没有念及亲族之情?”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只檀木盒子,取出两粒药丸分别逼他们服下。紫苏仰面道:“这是……” 玉顾把玩着盒子,唇边的笑容愈加浓艳,“是你说的,‘双生’的两粒药丸相互为毒/药与解药,若是服下其中一粒,除了这另外一粒,世上再无解药。本公主让你们服下这一对‘双生’,就是想看着你们痛苦至死。” 她挥手让侍卫解开两人的绳索,走到玉真眼前,玩味道:“皇叔,都是这个女人害你的,侄女也是没有办法,哈哈哈哈……” 突然,一道破空之声划破天际,一支利箭穿透玉顾手臂,玉顾惨叫一声,向身后望去,只见若宁手持长弓,与林昱同乘一骑,带领大队铁骑飞驰而来。 “玉顾,皇城里的叛军都已伏诛投降,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我们撤!”玉顾捂着受伤的手臂,翻身上马,往密林中奔去。 林昱让一队士兵留下来保护玉真和紫苏,与若宁一道策马追击玉顾。 “对不起,玉真,是我连累你了。”紫苏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玉真捡起地上掉落的利刃,划开手腕,凑到紫苏唇边,“玉顾说我服下的是你的解药,快喝下我的血,这样你就有救了。” 紫苏抬起雾蒙蒙的双眼,看着他,心中似被什么触动。 除了沁娘,世上再无她在意的事,可如今,竟然有人为了救她,拿性命相搏。 愣了一瞬,紫苏也划开手腕,喂血给他,“不,你喝我的,紫苏贱命一条,不值得王爷为我牺牲。” “我不能让你有事。”玉真低头吻住她的唇,在她耳边低语道,“紫苏,我爱你。” 她听到了世间最动人的情话,仿佛黑暗的永夜被光芒笼罩,卑微的心瞬间被温暖包裹,紫苏再也抑制不住,用力地抱紧他。 玉顾被追至悬崖边上,已是穷途末路,逃无可逃,纵身跳了下去。 “我命人在山顶建了木屋,日常所需也会派人按时送去。山上常年积雪,寒冷侵骨,行血缓慢,可延缓毒发时间,在下会竭力为你们调配解药,请王爷和王妃千万不要放弃。”林昱站在雪山山麓向两人道。 “多谢王夫。”玉真与紫苏向林昱道了谢,辞别众人,在侍卫的护送下,相携向雪山山顶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应该,也许,大概,maybe,可能是,大结局。 第102章 大结局 永安元年冬, 辽军频频侵扰, 北方边邑战事吃紧。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文武百官各抒己见,议论纷纷, 皇帝赵廷泽坐在耀眼生光的龙椅上,未发半点言语,一贯冷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神色。待到下朝时分,他手撑着金翟扶手起身,昂首看向朝臣, 话音如切金断玉般决绝, “众位爱卿不必再争, 辽军目中无人,屡次来犯, 朕决意御驾亲征!”说罢,不等朝臣反应,阔步离去。 没多久, 新帝亲任主帅,披挂上阵, 率领三十万大军奔赴边境。旗幡猎猎, 气势磅礴, 滚滚马蹄声在战场上呼啸而过, 扬起漫天尘沙,宋军士气大振,一路厮杀震天, 势如破竹,不到半月就将作乱的辽军驱赶至边境百里之外。 边邑防卫巩固之后,廷泽并未下令班师回朝,而是命将士原地休整一日后,即刻开拨,往西向支月国进逼。 掌灯时分,若宁来到若兰房里看她,侍婢放下装着夜宵的食盒,退了下去。 “阿姐知晓你睡不着,就过来跟你说说话。”若宁用勺子盛着夜宵,一面念道,“阿姐让厨子做了当地的曲曲,快来尝一尝。这曲曲啊虽然与中原的馄饨相似,但皮薄馅香,配以羊肉原汤,风味别具一格,且易消化,夜里多吃些也无妨。” 若兰接过汤碗放在桌上,扶着若宁在软塌上坐下,“阿姐怀着身子,还总是为我操心,阿兰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若宁拉过她的手,微微一笑:“你我是至亲姐妹,阿姐不关心你,还要关心何人?”她眸光闪闪,问起:“宋军已经驻扎在城外两日,他的目的显而易见,阿姐想问你,你可愿随他回去?” 若兰垂下头,樱唇抿得紧紧。若宁语重心长道:“皇上并未娶什么荀将军的妹妹,太后也拉下脸写信劝你回去,若你心中还惦记着他,就别再闹别扭,跟他回宫,安稳过日子,经此一事,我想他也会吸取教训,对你珍而重之。若你不情愿,阿姐不惜一切代价,也不会由他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阿姐。”一股暖意涌上来,若兰在旁边坐下,依偎在若宁肩头,泛着光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他不娶荀映雪,以后还会有别的女人,阿兰这乖张性子,断不会跟别人共享一个夫君。圣心难测,深宫凄冷,阿兰好怕,到头来不过是伤心梦一场。” “唉。”若宁望着窗外茫茫的夜色,轻叹一口气。 翌日,宋军兵临城下,廷泽跨着战马停在阵前,碧空如洗的蓝天下,他身着玄袍金甲,黑色披风在身后随风招展,浑身的肃杀凛然之气展露无遗。 林昱搀扶着若宁走上城墙,查看一番形势之后,林昱向远处喊道:“支月国与大宋从未有过争端,皇上此番出兵意欲何为?” 廷泽看向城墙上那个清俊儒雅的身影,扬声道:“朕要若兰!” “皇上动辄几十万大军围攻贫弱小国,只为了一个女人,不怕令朝臣失望,将士寒心。” 林昱的诘问之语没入耳际,廷泽愣了一刻,唇角扯了扯,仍然道:“朕哪怕负了全天下人,也要带她回去!” 林昱与若宁对视一眼,若宁道:“想见若兰,先要过孤这一关。赵廷泽,你踏我国土,扰我子民,敢不敢受孤一箭?” 前方有一刻的沉寂,未几,廷泽冷沉的声音传来,“没有若兰,朕在世上如同行尸走肉,姐姐若是一箭将我射死,廷泽便也解脱,感激不尽。” “如此,孤就不客气了!”若宁张弓搭箭,咻地一声利箭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似长了眼睛般正中廷泽心口。 阵前之人闷哼一声,捂着胸口落马,栽到了地上。 厚重的城门霍然洞开,一人一骑奔出,往宋军那方而去。 骏马奔至近前,若兰急忙下马,推开围着的军士,把躺在地上的人抱进怀中。当她看到羽箭穿透金甲没入他的身体,鲜血自伤口处涌出,心里立刻慌乱如麻,“阿泽,我是若兰,我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着我……” “咳咳……”廷泽口中涌出一口鲜血,缓缓睁开双目,虚弱地道,“若兰,朕终于见到你了,真好,可惜……” “你不会有事的,姐夫医术高超,我这就带你去找他。”若兰抹了把眼泪,就要扶他起来,却被廷泽握住手阻止。 “不必了,朕此番意气用事,合该受姐姐这一箭。朕临死前,有一件事情要问你,你老实回答我,不然朕死不瞑目。” “你问。”若兰嘤嘤哭着,泪水模糊一片。 “莫哭。”廷泽抬手抚上她的面颊,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朕想问你,以前的事,你还怨朕吗?时光若能倒回,你还会一声不响地离开吗?” 若兰垂泪摇头,死死抱住他的脖颈,哽咽道:“我离开皇宫的时候就后悔了,是我错怪你,不该对你乱发脾气,阿泽,你千万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跟你回去……” 第124节 “这么说,你愿意跟朕回去了?”廷泽拍了拍她的背,轻笑道,“松开些,朕要被你勒死了。” 待到若兰的手臂松开,廷泽一把拔出胸口的羽箭,解开金甲,在袍衫内摸寻两下,掏出一个硬邦邦的铁盘形状的物什,咣当一声扔在旁边,若无其事地掸掸衣袍,“你阿姐的箭法真是出神入化,挺着个大肚子还能射这么准。” “你怎知阿姐怀孕?”若兰不由疑惑。 “呃。”廷泽一噎,心思急转找着措辞,“朕是皇帝嘛,对西域各国的国主自然了如指掌。” 他领口敞开一些,露出里衣隐带金光的金丝软甲,若兰看向地上的护心镜,才恍然明白她被廷泽诓了,怪不得她刚才策马过来时无人阻拦。 “你,你居然联合阿姐一起骗我。”若兰心头的怒火一下点燃,蹿得老高,气冲冲就要站起身,却被廷泽长臂一身,带入怀中。 他嗓音低沉急切,带着恳求,“朕求你,别再离开我,不然朕会比死了还难受。” 心似乎被什么触动,若兰的心软下来,再说不出硬气的话。 “看这光景,两人已然破镜重圆了。”不远处的城墙上,若宁向林昱莞尔道,“夫君,还是你的主意好,若兰性子犟,不逼一逼她,她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对皇上的那份情愫。” “君子有成人之美。”林昱笑了笑,小心地扶她下着阶梯,“方才娘子受累了,为夫带你回去歇息。” 两日后,宋军撤退,廷泽回宫后立刻拟旨,昭告天下,皇后江若兰病逝,以皇后之仪厚葬于东郊皇陵。 峭壁生辉,远山苍翠如黛,山河巍峨九重。 数九寒冬,大宋最西的关隘上,林昱与廷泽负手立在山顶,俯瞰绵延不尽的江山景色。 “廷泽自认无经世治国之才,愿拜林兄为一品宰相,辅佐朝政,还请林兄莫要推辞。” 林昱含笑道:“昱此番归来乃是为了看望扬州父母,拙荆临盆在即,昱要即刻返回支月国,如今心已如离弦之箭,恐辜负皇上厚意。” 廷泽脸色一白,神色变得复杂,“廷泽昔日还是个默默无闻的王爷时,犹记得那日在皇宫梅园中,林兄曾亲口说过若朕以大局为重,与应相抗衡,林兄与水云寨各部都会全力支持。林兄饱读圣贤书,君子一言,可不能反悔啊。” 林昱想了想,确实有那么一回事,于是笑道:“既如此,昱就与慕容兄定下十年之约。这十年之中,昱当全心辅佐,效犬马之劳,但十年之后的归去,昱要自行决定。” “朕答应你!”廷泽心头大喜,立刻道,“愿与林兄击掌为誓。” 双掌在空中击响,清朗的笑声在山峦中回荡。 新年刚刚过去,若宁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林昱致信扬州父母,两家人皆大欢喜,林正清为孙儿取名林睿,取睿智通达之意。 不久后,若宁退位给其母玉鸣沙,与若兰同居公主之位,若兰随母性,更名玉兰。 永安二年三月,正是莺飞草长,繁花争望之时。 宋帝迎娶支月国公主玉兰,册立为继皇后。 珠帘轻摇,芙蓉鲛绡纱帐低垂,暧昧撩人的气息纠缠不歇,一室春/色旖旎。 廷泽拥着她,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唇边的笑容温柔宠溺,“姐夫都当了父亲,朕不能甘居人后,我们也要抓紧了,最好三年抱俩,赶超姐夫。” “这种事情哪能自己做主的,要看缘分。”若兰嗔了他一句,向里侧卧着。 廷泽板过她的身子,压在那丹唇上辗转流连,忽然停下道:“朕想起一事,你该练练字了,你贵为皇后,以后写个懿旨什么的必不会少,总不好老是让人代写,闲暇时用心练练,省得临时抱佛脚,后悔也来不及。” 若兰眨眨眼,疑道:“你又没见过我写字,怎么知道我字写得怎样?” “朕有证据。”廷泽从枕下取出一张字条,在她眼前展开,正是她去岁离开皇宫时写下的。 若兰看见上面的字立刻大窘,脸上瞬间烧得通红,伸手就要去夺那字条,“快还给我,我要把它撕了。” “不给!” 郎朗的嘻闹声在帐中响起,一张纸条从纱帐的缝隙中飘出,在明亮的室中打了个转,最后轻落在地上,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一行字。 男人靠得住,母猪也会上树。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第一本小说完结了,忽然萌生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其实故事没完,过两天再放两篇番外。 写了这么久,我也看到了自己的进步,虽然看了前面的,觉得非常幼稚,但总归用心写完,不留遗憾。 第103章 番外之重振夫纲 “啊……” 若宁的鬓发被冷汗打湿, 粘腻地贴在脸上, 剧烈的绞痛一阵阵传来,快要将全身的力气消耗殆尽。她拱起身,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 从牙关咬出几个字,“阿娘,我好痛!” 玉鸣沙在旁边用巾帕为她擦着额头的汗珠,安慰道:“再撑一会,很快就生下来了。” 林昱在院中来回踱步, 听着室内若宁的惨叫, 心急如焚, 见人过来就问:“稳婆来了吗,怎么这么慢, 我娘子快要受不住了!” 婢女无措地摇着头,沁娘从外面过来,告诉他们, 原先留在宫里的稳婆今晚突发急症,无法过来为若宁接生, 已经差人去宫外请新的稳婆了。 林昱叹了一口气, 猛地一拳砸在掌心, 忧心道:“这可如何是好!” “贤婿, 莫要慌乱,女子分娩都是这般疼痛,熬过去就好了。”江颂在一边劝慰道。 又一声撕心的惨叫传来, 林昱向外张望,仍然不见产婆的影子,心中再也按捺不住,撩起袍裾就要往屋里走去,“不行,我要进去看看。” 沁娘连忙阻拦:“王夫,产房血腥,男子进去不吉利,可使不得啊。” 江颂也帮腔道:“是啊,贤婿,里面有玉娘照看着,咱们还是在外等候吧。” 林昱焦急道:“稳婆迟迟不来,他们母子二人的安危最重要,眼下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了。”说着长腿一迈,踏进房门。 他撩开帘布走到床边,看到若宁痛苦的神色心疼不已,忙握住她的手,“娘子,我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夫君,啊……”阵痛袭来,若宁面色苍白,唇上咬出了斑驳的血印子。 第125节 林昱心下一横,揽过剪子布条等物,镇定道:“为夫帮你接生。” 他思索着书中记载的接生方法,让若宁听从他的节拍使力,又吩咐婢女端来参汤喂她喝着。 一阵洪亮的婴儿啼哭声在众人的期盼中响起,沁娘拉着稳婆进来的时候,林昱已经剪掉了婴儿脐带。玉鸣沙清洗了小宝宝身上的血污,用襁褓包着交给林昱,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把孩子放到若宁枕边,话音里带着喜悦的笑,“娘子,你看,这是我们的儿子,辛苦你了。” 若宁转脸看向襁褓中已经安睡的小人,唇边漫上幸福的笑容,眼泪也不住滑落,“夫君,我们有孩子了,我做阿娘了。” 玉鸣沙为她擦着眼泪和虚汗,自己也暗暗抹了一把泪,哽咽道:“刚生完孩子不可哭泣,仔细伤到眼睛,我去告诉江先生,他当了外祖父定是乐坏了。” “谢谢你,娘子。”鸣沙走后,林昱俯身与她额头相抵,亦欢喜不已。 林昱花了许多时日和心思,终于为玉真和紫苏调配了‘双生’的解药,两人从玉龙雪山回来已经有一段日子,宫中四处可以看到他们恩爱的身影,羡煞旁人。 林昱与若宁在支月国为睿儿办完百日宴,就辞别众人,启程赶往汴京。 得知林昱一家要来,廷泽和若兰早早地候在城门口迎接,香车华盖,卤薄仪仗,一眼望不到头,将城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林昱被这声势浩大的阵仗惊住,连声劝谏道:“皇上乃社稷之主,居行有度,当为万民之表率。”廷泽觍着脸保证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这才罢了。 廷泽回宫后即刻下旨封林昱为一品宰相,若宁为一品诰命夫人,在京城赐下一座大宅作为相府,又把林正清调来京畿之地任职,绝了林昱的后顾之忧。一连几天,若兰都在相府里陪若宁说话,逗弄睿儿,廷泽担心她又与智允相处,废了好大的劲才把她哄回宫。 没多久,皇上在林昱的帮助下推行新政,革除弊端,社稷呈现欣欣向荣之势。林昱能者多劳,对刑部的各种奇案冤案甚感兴趣,一有空闲就跑到刑部,帮忙验尸断案,回府时亦不忘夹带几份卷宗,惹得刑部尚书叫苦不迭。 每日下朝后,两人在御书房内议完朝政,便促膝而坐勘案推情起来,必要时两人还乔装打扮,混入市井寻找线索。廷泽轻功好,追捕的任务就落在他的头上,他喜欢猎奇,对林昱的推理断案之法佩服得五体投地,自然乐得前往,俨然一副小跟班模样。林昱任职期间,两人联手破了许多扑朔迷离的大案,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林昱脾气温和,博学多才,在朝中非常受人敬仰,饭局酒宴的应酬就多了起来。同僚敬酒,他不懂得推让,酒量又出奇地差,每次喝上几盅就醉得胡话连篇,吐得昏天黑地。 若宁一边喂他葛花解酒汤,一边劝道:“夫君酒量如此不济,不饮为妙,以后的酒宴还是推了的好。” 林昱吐得心肝俱裂,闭着眼摆摆手道:“他们与我同朝为官,邀我赴宴也是客气,总不好拂了他们的面子。” 若宁思索一阵,给他出了个主意,“夫君以后就将此事推到妾身的身上,就说妾身不喜夫君喝酒,为了夫君的身体着想,阿宁愿做悍妇。” 林昱照做,果然无人再邀他赴宴,坊间却传言他惧内怕老婆,毫无大丈夫气概,有仆人看到他捏着绣花针缝补小童衣衫,瞠目不已。林昱对外间的传言不以为意,还是廷泽下令将造谣生事的一干人等处置了一通,才平息下去。 “睿儿乖,张嘴。”林昱举着汤匙放在睿儿面前,喂他吃米粥。睿儿已经八个多月,口中冒出几颗小牙齿,憨头憨脑地十分可爱。 这米粥由大米混着杂果熬煮,清香软糯,入口即化,在一旁给睿儿擦嘴角的若宁忍不住道:“这米粥闻着好香,赏给妾身一口吧。” 林昱笑了笑,从碗里舀了一勺米粥放到她眼前,“娘子张嘴,啊……” 若宁张嘴正等着香喷喷的吃食,没想到林昱举着汤匙在她面前虚晃一下,在汤匙快要碰到她唇角的时候,手突然调转方向,米粥喂进了睿儿口中。 若宁知晓被他耍了,翕动着鼻翼,又好气又好笑,“堂堂宰相大人,还耍这种小孩子的无赖,丢不丢脸。” “咯咯咯……”睿儿似看懂了般拍起胖乎乎的小手笑了起来,林昱笑道:“夫人恕罪,锅里还有,为夫给你另盛一碗来。” 若宁扭头轻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睿儿很乖,白天吐泡泡,晚上睡觉觉,极少吵闹,林正清夫妇也是疼爱的紧。晚上,若宁给他喂完母乳,拍着哄了几下,他就闭着眼睡着了。 林昱接过睿儿把他放在床上,回头凝视正在整理衣襟的若宁,眸色渐深。她生产完之后,在他的悉心照料下,脸颊比之前红润许多,身姿愈加丰盈窈窕,肌肤在烛光的照映下泛着盈润细腻的光泽。窗外吹来一道清风,裹着浓郁的奶香扑面袭来,让他觉得一阵口干舌燥,情不自禁地挨过去把她压在床上。 灼热的吻如密雨落下,若宁把他的头从自己的脖颈间掰开,朝里面扬了扬脸,羞赧道:“儿子在呢。” “他睡着了,无事。”林昱抚摸着她的面颊,眸中欲/火炽热,“娘子,我们又多久没……今晚就不要拒绝我了。” 生下睿儿后,照料之事都是他们两个亲力亲为,虽然婆婆方氏也在府中,白日里能帮些忙,但夜里睿儿要吃奶,还要给他换尿布,总不好劳烦老人家。他们每天累得够呛,几乎倒头就睡,床笫之事便少之又少。 思及此,若宁也是心疼,就点头嗯了一声,伸手帮他宽衣。久违的缠绵缱绻,便如久旱遇到甘霖,干柴燃成烈火,两人都畅快地舒了一口气。若宁双臂攀上他的肩头,娇软地喘息着,扭头时却发现睿儿不知何时醒了,正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若宁脸上一热,连忙推了推林昱,“夫君快停下,儿子看着呢。” 林昱无奈叹气,“他还小,不懂。”说着又俯身压住她的双唇,若宁却死活不肯答应,最后只得作罢。 两人穿好衣衫,若宁探手摸了摸睿儿的衣服,才发现他尿了,林昱拿来干爽尿布,若宁给睿儿换完尿布,又擦身给他喂了几口奶,唱了几句歌谣,才哄着他睡下了。 两人相拥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将近子时,林昱疲惫笑道:“自己做了父母,才懂得上一辈的辛苦,才知晓父母之恩大于天。” 若宁在他怀里颔首道:“我得空要为母亲赶制一件冬衣,应下了许多时日,没想到一拖再拖,到现在还没缝起一只袖子。” 林昱也道:“过阵子我向皇上讨上两月假,我们一家去支月国看望岳父岳母。” 冬去春来,时光匀净地流淌,转眼间睿儿已经五岁。 他天资聪颖,三岁能背诗,五岁已能出口成章,早就成了京城里妇孺皆知的神童。一日,他听到同龄的孩子说父亲惧内,想与父亲谈上一番道理,一进门就看到父亲坐在软塌旁边,给母亲殷勤捏腿。 林昱抬眼笑道:“你母亲要给你生个小妹妹,你乐不乐意?” “真的吗?”睿儿眼睛闪闪,奔跑出屋子,一面跑,一面欢喜喊道,“母亲要给我添个小妹妹了,我要当哥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还有一个番外,是廷泽和若兰的,这两天就写完发上来。 第104章 番外之起床困难帝 赵廷泽少时为了躲避宫中是非, 养成了熬夜晚起的习惯。自他登基为帝, 每日批阅奏疏至深夜,早上都是掐着点去上早朝,若兰为此不知道唠叨了多少遍, 廷泽依然充耳不闻我行我素,丝毫不起作用。 夜风拂动树枝,在薄如蝉翼的雪绡纱窗上映着晃动的影子。若兰被风声吵醒,发现身侧床榻空空,就掀开帐子唤来宫人伺候她穿衣。她走出寝殿, 果然在偏殿的书房中寻到正在批阅奏疏的廷泽。 “皇上, 这都快到子时了, 你怎么还不睡?”若兰走到他旁边坐下,抬手撑着腮帮子, 打着哈欠凝视着他英俊专注的侧颜。 廷泽抬笔在砚台中蘸了朱砂,在奏折上批注几句,归置在一旁, 侧目笑道:“还有些奏疏未批完,再说太早了朕也睡不着。” “可是都这么晚了, 我都睡过一觉了, 你这样熬夜明日又要起晚, 倒时连早膳也顾不得用, 长此下去,对你身体不好呢。”若兰近日读了些书,讲起道理来也是头头是道, 不由暗自欣喜。 廷泽虚应一声,挥挥手掌催促她,“你早些睡,不要管我。” 若兰扯着他的袖子,甜腻腻地撒娇:“阿泽,你陪我睡嘛。” 第126节 这声‘阿泽’唤得是柔媚入骨,百转千回,但廷泽仍然不为所动,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架势。 见他没反应,若兰的脸色登时拉得老长,叉着腰站在他对面,竖起玉指指着他,气鼓鼓道:“你到底睡不睡?” 廷泽抬头瞥她一眼,继续翻看奏疏,有些不耐烦,“别闹,自己先去睡。” 看来要使出杀手锏了。 若兰的泼辣劲上来,就当着他的面,开始解衣衫的结带,她把外面罩着的一件堇色流云纹丝质褙子脱下,掂在手中,缓缓扔在案前的地上。 廷泽抬头看见她露出的一双白皙如藕的玉臂,双眸微微眯起。在她去解淡粉色绣花肚兜丝带的时候,突然一阵掌风晃过,熄灭了殿中灯火,下一刻腰上一紧,身子被廷泽用袍子裹住,向寝殿而去。 “全部给朕退下!”他嗓音低沉,近前伺候的宫人立刻听出来,这话音里分明带着危险的轻怒。 宫人们立刻火速垂首退去,识趣地关上殿门。 廷泽脚下生风,连飞带走把她带到床榻之上。他伸出两手捏了捏她柔嫩的小脸蛋,手指划着她脸颊的轮廓,喷薄出的热气染着情/欲的气息,“你明知道朕抗拒不了这个,偏偏行如此诱惑之事,看朕怎么惩罚你。” 说着他低头狠狠含住那娇艳的樱唇,忘情地攫取她的芬芳,将她未尽的话语梗在喉间,化作一声魅惑的低吟。若兰有些恼,被他压住的身子刚要反抗,廷泽一手将她的双臂压制在头顶,另一只手轻车熟路地在她身上敏感的地带游移,带起一片灼热的战栗,没多久廷泽感觉到她的瘫软情动,便由着性子为所欲为起来。 一夜纵情的后果就是早上起不来,若兰迷迷糊糊听到滴漏的声音,心知快到早朝的时辰,强打起精神睁开疲倦的双眼,用手肘捅了通睡得正香的廷泽,“皇上,该起身了。” 廷泽撇开她的手,呜噜两声又睡沉了。 见他不肯醒,若兰顽心一起,捏起自己的一綹秀发放在他鼻间,用发梢搔他的痒,廷泽挣扎几下终是睁开眼,冷眼看着作弄自己的人,唇角一勾,一翻身又把她压在身下…… 到了最后,两人皆是疲累,却不得不起身,若兰与内侍王选七上八下地帮他穿好龙袍,戴上发冠,仪仗簇拥着他急匆匆地往昭阳殿走去,差点误了上朝的时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堂下朝臣手持玉笏,恭敬地跪了一地。 廷泽刚要抬手免礼,突然腰上玉带崩开,有下滑的迹象,廷泽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幸而没有掉下去。想必是方才太过匆忙,没有扣好,王选心里惊呼一声,连忙上前帮他整理腰带。 朝臣跪了许久也没听见皇帝免礼,不明就里,互相交换着眼色。 “诸位爱卿平身。”廷泽的话音平静,脸色却是很难看。 “谢陛下。”朝臣纷纷起身,几个年纪大些的身子骨有些受不住,弯腰敲了敲发酸的膝盖。 林昱官居一品,站的位置离上首最近,将方才那一幕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地立在那里,唇角弯起一抹上扬的弧度。 帝后二人感情和睦,世人皆知,但两人都是火爆脾气,少不得拌嘴吵架。这日,两人又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吵了架,若兰一气之下回了相府娘家,留下皇帝一人独守空房。 下朝后,林昱路过昭阳宫,见皇帝一人坐在殿前的台阶上,就走过去,在他身旁撂袍坐下,戏谑道:“慕容兄独自一人坐在此处看风景,倒是好雅兴。” 廷泽还穿着厚重的朝服,显得极不舒适,听言冷睨了他一眼,“朕除了在这里唉声叹气,还能做什么,林兄心知肚明,又何必来挖苦我。” 林昱摇头笑了笑,语重心长道:“你比她年长许多岁,还跟她一般小孩子心性,也不让着她些。” “朕一时心急,火气上来的时候就……”廷泽想到此处就头疼,颓然地叹着气。 今日日头不大,湛蓝的天空上漂浮着几片薄薄的云,微风和煦,让人身心舒畅。林昱起身理了下衣摆,阔步迈下阶梯,随意抛出一句,“臣要回家熬安胎药,恕不奉陪。” 安胎药?睿儿刚过了周岁没几天啊,难不成姐姐又怀上身子了,廷泽心里感叹,你真行啊,姐夫。 林昱举目望着远处辽远碧蓝的天,淡然道:“不是给拙荆的。” 不是姐姐,那是…… 廷泽一下子跳起来,蹿到他面前,将他拦下,强忍着心中的喜悦,试问道:“是若兰,她怀了朕的骨肉!” 林昱拂开他握在胳膊上的手,退后一步,抬袖一揖:“皇后娘娘怀孕时日虽短,但臣敢保证,确为喜脉,臣在此恭喜皇上了。” 廷泽脸上的笑意舒展开来,抚掌激动道:“朕真是太高兴了,快走啊,林兄,朕要与你同回相府,朕要去找她。” “皇上还是先换身衣服再随臣一道过去吧。”林昱打量他一眼,收回目光,“怀孕之人脾气最易急躁,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夫君的殷切关怀,见到那丫头皇上可要好生哄哄,别又怄气了。” “谨遵姐夫之命。” 两人到相府的时候,若宁与若兰正在前厅说着话。 林昱进门就问道:“睿儿呢?可曾用过膳食?” 若宁向廷泽行了礼,莞尔笑道:“睿儿吃了半碗米粥,半碗肉糜蛋羹,方才被父亲抱出去玩耍去了。” 林昱颔首,拉过若宁的手腕,往后院走去,“为夫想念儿子,娘子随我去找他。” 方才还在奉茶的婢女此刻全都退了下去,厅上只剩下他们二人,廷泽把她揽进怀中,带着歉意的语气道:“都是我不好,不该惹你生气。”说着手伸向她的腹部,轻轻抚摸着,“若兰,咱们终于也有孩子了。” 若兰呲着牙在他手背上用力一掐,廷泽哎呀一声,甩着手直喊痛。 若兰努嘴轻哼一声,“如果不是姐夫告诉你我怀孕的事,恐怕你还不服这个软呢,你关心的是孩子,根本不在意我。” 说着她眼圈一红,拿起帕子擦着,廷泽一下子慌乱起来,握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左右招呼,“是我的错,你打我,多打几下。” 这人又在耍无赖。若兰忙抽出手,身子偏在一旁,不理会他。 廷泽从身后拥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朕保证,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别以为你说几句软话,我就不计较了。” “是是是,朕以后会改过自新,绝不再犯。”廷泽竖起手指,信誓旦旦地保证,又死皮赖脸地贴过来,咬着她的耳垂,温言道,“以后皇后说什么,朕全部照做。” “那,如果我说的是错的呢?”若兰抿抿唇,话音已经软下来。 廷泽拥着她,摇摇晃晃,“那咱们说好,以后有了争执,先不要动火,来找姐夫评议,你看好不好?” 若兰从他胸前探出头来,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说了声好。 晚上,帝后二人没有回宫,而是与林昱夫妇一道去夜市闲逛。乔装成路人的侍卫紧紧跟着,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林昱走了一路,觉得十分不自在,就揽过若宁向别处走去,“跟慕容兄出来,简直是活受罪,在下不奉陪了。” “姐姐,姐夫。”两人唤了一声,亦没有让他们的的步伐停下,只好道,“我们玩我们的。” 街上有人放起烟火,一道道火花飞升降落,流光溢彩,在夜幕上绽开美丽的图案,两人紧拥着立在敝树之下,仰望着缤纷闪耀的天空。 次年,皇后诞下一名男婴,皇帝赐名煊,火为形,宣为声,取光明之意。朝臣都道陛下这是希望小皇子长大后英明神武,声名显赫,但是若兰知道,他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的三弟廷宣。 煊儿刚满周岁,皇帝就下旨册立他为太子,正位东宫。 永安八年,帝后同游江南,宽阔且装饰精美的龙船浩浩荡荡沿运河平稳南下,阔别多年的江南秀色近在眼前。 若兰生下太子后,又为他生了一对龙凤胎,而林昱至今只有一儿一女,可让他扬眉吐气了一回。若宁若兰在船舱里照顾小童,廷泽立在船头,向旁边的林昱道:“如今四海安定,盛世清明,多亏了林兄这些年的倾力帮扶。” “皇上仁心圣德,泽披万民,乃社稷之幸,万民之幸。”林昱望着水天一色的景致,负手叹道,“岁月如梭,刀屠流年,转眼你我都已是这般年纪。” 廷泽亦是感慨,良久之后,将话锋一转,“到了扬州,朕要到府上拜访,重游故地,还要住以前的那个屋子。” 林昱含笑向他一揖,“林府厢房早为陛下收拾妥当,就等陛下驾临。”说着又想起一事,“丁捕头前几日来信,信上说他喜得麟儿,还邀臣去吃百日宴,皇上可有兴趣一同前去?” 廷泽颔首道:“当年朕在扬州调查运河修筑之事时,曾与林兄和丁捕头一道破了几个案子,至今记忆犹新。朕不但欣然前往,还要给他封一个大红包呢。” 又至夏末时节,蛟河里开满了一望无际的碧荷菡萏,许多人慕名前来泛舟赏花,有韶龄女子穿梭在莲叶丛中,素手纤纤剥着莲子,仔细听来,隐约有清妙的歌声伴着莲花的香气飘荡泛开。 那歌唱道:“心如莲兮皎皎,有佳人兮荡舟。窈窕兮淑女,宁静兮若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