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请说话》 第1节 引子 凉风吹过,隐隐透着刺骨的寒意,似乎有人在风中窃窃私语,唯有我和伊丽莎白听得见这空灵之音。骤然间,空气变得凛然,眼看一场暴雨即将来袭。生命中,有些不幸是可以预料的,譬如我父母亲的离去;而另外一些噩耗则是突如其来,令人猝不及防,足以摧毁原本平静的生活。但却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悲剧的发生总是将原有的生活节奏彻底打乱,把相关人等的生活拖入完全不同的轨道。 今天是我和伊丽莎白的初吻纪念日。伊丽莎白一路上沉默不语,当然这对她来说并不奇怪。伊丽莎白打小就有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忧郁气质。她常常在不经意之间陷入沉思,又或者突然之间阴云笼罩。对伊丽莎白这种情绪的变化,我总是琢磨不定。也许就是个难解之谜吧,我这样安慰自己。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我能明显地感受到两人之间的隔阂,所幸一路走来,我们竟然跨越了鸿沟。如果还有什么不曾道破的谎言,我们也在尝试着一一克服。 车内的冷气已经开到最大,呼呼作响。车外,天气闷热,是个典型的八月天。我们开车通过密耳福桥,翻越达拉威水坝,收费人员亲切地欢迎我们进入宾夕法尼亚州旅行。车子开出10英里左右,我看到了“莎曼湖——私人领地”的石碑,于是转上泥路行驶。 车轮飞转,尘土飞扬,那景象就像阿拉伯沙漠地区的朝圣队伍。伊丽莎白关掉了车上的音响。我的眼角余光注意到她正盯着我的侧脸打量,我的心不禁怦怦直跳,很想问问她在看什么。车行方向右手边,两只小鹿正在咬动树叶,看到我们的车子经过就停了下来,待确定来者并无恶意之后又开始继续咀嚼。我们驱车继续前行,美丽的湖泊慢慢呈现在眼前。夕阳西下,天空红一块紫一块,像受了累累创伤;树梢在霞光映衬下像着了火似的。 “真不敢相信我们到现在还做这种事?”我说。 “这可是你提议的。” “是啊,从我们12岁那年开始。” 伊丽莎白粲然而笑。她并不常笑,但一笑起来,总是令人陶醉。我的心禁不住荡漾起来。 “很浪漫。”伊丽莎白没有放弃的意思。 “很傻吧?” “我喜欢浪漫。” “我看你是喜欢傻瓜吧?” “每次来到这里,你都会按捺不住,动手动脚的。” “请叫我浪漫先生。” 伊丽莎白嫣然一笑,牵起我的手,“我们走吧,浪漫先生。天快黑了。” 莎曼湖,这是我的祖父取的名字。当时,祖母死活不同意,她更希望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这个湖泊——贝莎湖,祖父坚持自己的意见。如果问我的意见,我会投祖父一票。 五十多年前,莎曼湖是富家子弟们参加夏令营的地方。原来的地主破产之后,祖父低价买下了这片湖泊以及周围的土地。他将营地总部修葺一新,拆除了湖畔大部分的房子,却将森林深处的团员宿舍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任其自生自灭。我和姐姐琳达小时候经常去森林深处探险,穿梭在团员营地留下的断垣残壁之间寻宝,捉迷藏,有的时候还会鼓起勇气寻找森林怪物,我们确信森林里一定有妖怪在暗中观察一切并随时会袭击我们。伊丽莎白很少加入我们,她喜欢一目了然的事物,捉迷藏这种躲躲闪闪的游戏会让她不安。 下车时,我听到了鬼魂的怪叫。难以计数的鬼魂在森林上空来回盘旋,来来回回吸引我的注意,最终获胜的是我父亲的魂魄。湖面平静,四下无声,但我发誓我听到了父亲抱膝起跳跃入湖水并痛快长啸的声音。我是爸爸唯一的儿子,他的跳水姿势标准而且优美,膝盖紧紧抵着胸口,一跳入水中,留在我眼底的只有湖面上的小小浪花。爸爸总是喜欢扑到正躺在小船上享受日光浴的妈妈身上,当然少不了挨妈妈一顿骂。妈妈难掩笑意,骂在嘴上,甜在心里。 一眨眼,所有这些美丽画面转瞬即逝,母亲的串串笑声、父亲的声声长啸犹在耳边;脑海里,阵阵水花在平静的湖面激荡。我忍不住想,父亲是不是就在森林深处开怀畅笑呢,所以那笑声才能常在林间环绕回响?这是一个愚蠢的念头,但总是令人难以摆脱。 不都是这样吗?记忆伤人,越是美好的记忆,伤人越深。 “贝克,你没事吧?”伊丽莎白问我。 我转向伊丽莎白,“我有点心猿意马了。” “色鬼。” 伊丽莎白抬头挺胸,踏上小路。我注视片刻,想起了第一次看见伊丽莎白时的情景。当年我才7岁,骑着心爱的脚踏车要冲下古哈路。那是一辆黄色椅垫,印有蝙蝠侠图案的脚踏车。古哈路地势很陡,风也大,是有眼光的越野车手的最佳选择。我双手放开车把,俯冲而下,自己感觉酷毙了。迎面的强风将头发往后吹,吹得我眼睛都湿润了。我看见罗斯金家的老宅前有一辆货车在移动,于是转弯去看热闹。第一次,她,我的伊丽莎白,就在我的眼前,腰杆挺直,从容不迫,即便当时她还只是个穿着娃娃鞋、带着幸运手环、一脸雀斑的7岁小女孩。 两个星期后,我们在索柏小姐的二年级课堂上再次见面。从此之后——看到以下文字请勿见笑——我们成为了灵魂伴侣。在大人们的眼里,我和伊丽莎白的关系很可爱,却有些不正常。原本形影不离的小丫头和野男孩,两小无猜,随着两人的情窦初开,进入高中的时候便萌发成为相互之间的爱恋。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猜测我们什么时候会互相厌倦,就连我们自己有时也难免这么想。我们俩都还算聪明,伊丽莎白还是班上数一数二的优等生,总是理性地看待周遭事物,包括不理性的爱情。 如今,我们已经25岁,结婚七个月了。今天,我们正在重新踏上12岁时交换初吻的地点。我知道,这些显得有点肉麻兮兮的。 我们推开低垂的树枝,在浓重得几乎要凝结的湿气中行进。空气中弥漫着松树脂的气味,我们跨过地面上各种高高的杂草,惊起的蚊子和各种昆虫嗡嗡盘旋。高大的树木打下长长的阴影,怎么看怎么像我们揣摩云朵的形状,或者解读罗夏克墨迹心理测验一样。 我们放弃小径,转而奋力穿过更加浓密的树丛。伊丽莎白在前,我紧跟在后,仅两步之遥。如今想起这段情景,似乎充满某种隐喻。一直以来,我深信不疑没有什么可以拆散我们,十多年一路走到今天不就是明证吗?但如今,我却只觉得,罪恶感暗中无时无刻地在把她推远,离我而去。 我的罪恶感。 走在前面的伊丽莎白已经看见大石柱,然后右转。右边就是我们的定情树,我们的名字缩写就刻在树干上:e.p. + d.b. 这很老套,你们一定都猜到了。没错,我们还画了颗爱心,将名字缩写围在里面。爱心下面有十二条线,每一条代表一次初吻纪念日。我凝视伊丽莎白的脸庞,上面的雀斑不知道是消失了还是模糊了。她侧着脸,脖颈优雅,绿色的眼眸坚定无比,深色的头发绑在背后。我原本想嘲笑一下自己的肉麻举动,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我爱你!”我只好说。 “按捺不住了吗?” “嗯。” “我也爱你!” “好吧,好吧,”我说,装出色迷迷的模样,“你也会按捺不住的。” 伊丽莎白笑了,但我隐约看到了她眼底的犹豫。我赶紧将她拥入怀中。12岁那年,我们终于鼓起勇气拥吻,还记得当时她周身散发着犹如新鲜空气和草莓的芬芳,令我心醉神怡、兴奋不已。而今天,她身上有股丁香和肉桂的香味,同样令人陶醉。亲吻的温暖,从我心底开始扩散到周身,舌头稍一触碰,过电的感觉仍然让我震撼。伊丽莎白却赶紧跳开,上气不接下气。 “要做记号了吗?”她问。 她把小刀递给我,我动手在树干上刻下第十三条线。13,日后想来,这也许是个不好的兆头。 我们走回湖畔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昏暗的月亮正在破空而出,宛如黑暗夜色中孤零零的灯塔。四周一片寂静,连蟋蟀声也没有。我俩迅速宽衣。看着黯淡月光下的伊丽莎白,我不禁呼吸不畅。伊丽莎白率先潜入水中,湖面很快恢复平静。我赶紧笨手笨脚地跟了过去,湖水竟出乎意料的温暖。伊丽莎白游得极快又好,她划过水面,湖水仿佛在她面前开了一条路。我尾随着游在伊丽莎白身后。划水声有规律地响起,就像打水漂时掠过水面的声音。待我靠近,伊丽莎白投入我怀中,肌肤温暖而湿润。我很享受这种温暖湿润的感觉。我们紧紧相拥,贴在一起,感受彼此的心跳。我们热烈拥吻,我的手抚摸着伊丽莎白妩媚的背部线条。 一切都是这样完美。我抓了艘小木筏扑上去,气喘吁吁,张开两腿在水里晃啊晃的。 伊丽莎白皱皱眉头,不太高兴似的:“怎么,你现在就困了吗?” “是啊,开始打呼噜了。” “真有你的,还说自己是男子汉呢。” 我把手枕在脑袋下面,仰躺着。月亮被飘过的乌云遮住了,蓝色的夜晚一下子变得暗淡沉闷。周围静悄悄的,我听见了伊丽莎白起身上岸的声音。我的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模模糊糊的感觉到伊丽莎白赤裸的侧影依稀可辨。她只是在一旁喘气,我看着她弯下腰,将湿漉漉的长发拧干,接着弯着背,甩了甩头。 我栖身的小木筏越漂越远。事后多年我一直努力回忆当时发生的一切,想发现点什么,却一直无功而返。木筏慢慢漂离,我看不见伊丽莎白了。当她的美丽身影隐没在黑暗中时,我暗暗地下了决心,我决定不再隐瞒,要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第2节 我下意识地对自己点头,然后闭上双眼,卸下了心头的重担,倾听着湖水轻拍木筏的响声。 突然之间,我听到了车门被打开的声音。 我警觉地坐了起来。 “伊丽莎白?” 四周还是静悄悄的,只有我自己的喘息声。 我尝试着寻找伊丽莎白的身影,一切都很模糊。在霎那之间,我似乎看到了,或者自以为看到了。现在想起来,也还是无法确定,可是就算确定了又能怎样。总之,我看见伊丽莎白站在那边一动不动,好像正对着我。 我眨了眨眼睛,想看得更清楚,说实话,关于这一点我也无法确定。可是当我再次睁眼努力想看清楚时,伊丽莎白却消失不见了。 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了。 “伊丽莎白!”我大声地叫喊。 没有回应。 我慌了神,赶紧跳下木筏,往岸边游去。我使劲划水,拍水声急促嘈杂,如雷贯耳,可我什么都听不到。 四周一片死寂,我停下来,什么动静也没有。月光依旧被云朵遮盖着,也许她先回小木屋了,说不定她只是回车里拿点什么东西。我再次大声喊叫她的名字。 回应我的却是伊丽莎白的失声尖叫。 我低下头拼命往回游,手脚并用,但离岸边还是有一段距离。我努力地边游边四处张望,但四周太暗了,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听见有摩擦声传来,好像在拖拉什么东西。 快上岸了,只有20尺了,很近了。我发疯似的游向岸边,肺部滚烫还呛了几口湖水,我顾不得那么多,只能伸直双手,在黑暗中摸索。找到了,这是梯子。我双手抓住梯子,一跃上岸。岸边还有伊丽莎白刚刚留下的水迹。我往小木屋方向张望,可是太黑了,什么也看不到。 “伊丽莎白。” 突然,有个类似球棒之类的棍子击中了我的腹部。剧痛之下,我双眼凸出,弯下了腰,五脏六腑像被人揪住一样,无法呼吸。紧接着,球棒再次击中我的头部上方,我听到了脑壳裂开的声音,仿佛被人用铁钉穿过太阳穴。我腿一弯,跪在了地上。我失去了方向,伸出双手护住脑袋,可是,致命的最后一击迎面而来。 我往后退,掉进了湖里。我的眼皮合上了,依稀之间仿佛又听见伊丽莎白的尖叫,这次她喊叫着的似乎是我的名字。我沉入水中,伊丽莎白的尖叫声,还有周围的一切声响,都慢慢消失,归于平静。 第01章 八年后 另一个女孩就要让我心碎了。 女孩长着一双棕色的眼睛,一头卷发,笑起来总是露出带着牙套的牙齿。她穿着吊带衫,今年14岁。 “你怀孕了吗?”我问。 “是的,贝克医生。” 我努力地控制自己不闭上双眼。这不是我第一次碰到早孕的少女了,她甚至不是今天的第一个。五年前,我在附近的哥伦比亚长老教会医疗中心实习期满后,就来到华盛顿高地诊所做儿科医生。这是一所专门服务接受医疗辅助(其实就是贫寒的同义词)的民众的医院,下设妇产科、内科,当然也有儿科。很多人因此以为我是个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者,其实事实并非如此。我喜欢儿科医生这个工作,但不一定非得每天周旋于郊区的贤妻良母和光鲜老爸或像我这种人之间不可。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道。 “贝克医生,我和特雷尔在一起真的很快乐。” “特雷尔今年多大?” “16岁。” 小女孩抬头看着我,开心地微笑。我再一次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能闭上眼睛。 每次都是这样,而且让我吃惊的都是——她们都不是意外怀孕。这些小女孩们想生小孩,可是她们本身尚是需要别人关怀的孩子。没有人明白她们到底在想什么。人们表面上说要节育、要禁欲,这都很好啊,可是事实上呢?周围的朋友有了孩子,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所以事实就是如此:特雷尔,我们为什么不行? “他爱我。”眼前这名14岁的小女孩告诉我。 “你妈妈知道这件事情吗?” “我还没告诉她。”她开始扭来扭去,不太自在,毕竟只是一个14岁大的黄毛丫头,“我希望您能陪着我告诉妈妈。” 我点点头,“好吧。” 我学会了倾听,将心比心而不是妄下判断。当住院医生时要发表演说,当时我高高在上,俯看台下的病患,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们:你们的行为将对自己造成多大的伤害。但曼哈顿某一个寒冷的下午,一个面容憔悴的17岁少女,她跟第三个男人怀上了自己的第三个小孩。她直视着我,一语道破冷冰冰的残酷现实:“你不了解我们的生活。” 从此之后我不再妄下判断。现在,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只听不说,不再扮演苦口婆心的白人,反而成为了更加称职的医生。我会竭尽所能地给这名14岁的少女以及她的孩子最好的照料,不会告诉她特雷尔不可能留下,不会告诉她从此将前途尽毁,也不会告诉她按照这里大多数此类病患的际遇,她在20岁之前至少还会碰上两个类似特雷尔这样的男人。 如果每天都想这些事情,我迟早会疯掉。 我们接着又谈了一会儿,她说我听。诊疗室要比我的办公室大一倍,跟牢房差不多大(这可不是我的亲身体验哦),漆上了公共机关常用的绿色,就像小学厕所的颜色。视力检查表,就是那张让你指出e的开口指向哪个方向的符号表,挂在门后。一面墙上贴着已经褪色的迪斯尼图案,另外一面墙上贴的是营养成分摄取金字塔结构图。我14岁的小病患坐在诊疗台上,上面挂着卷筒面巾纸可供使用。不知道怎么回事,面巾纸卷起的样子总是让我想起卡内基餐厅包装三明治的画面。 暖炉开得很大,屋里热乎乎的。对于一个经常有小孩脱光光的地方,温度高一点十分必要。我穿着平时看诊的衣服——蓝色牛仔裤,布鞋,普通的西装衬衫和颜色醒目的1994年“拯救儿童”领带。我没有穿白袍,是因为我觉得那样会吓到孩子。 我那14岁的小病患是个好孩子,她的年龄总让我挥之不去。奇怪的是,那些怀孕的少女都是好孩子。我帮她介绍了一个我觉得不错的妇产科医生,接着和她妈妈谈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新鲜事,正如我说过的,这种事情我每天都在重复地做。当女孩要走时,我们相互拥抱。抱着她时,我和女孩妈妈交换了一下眼神。每天,大约有25位妈妈带着小孩来找我,到了周末,只有很少几个人顺利结了婚,我用双手都能数过来。 我刚刚说过了,我不会妄下判断,但这不妨碍我观察。 她们走后,我在女孩的病历卡上写下记录。我往后翻阅,这女孩从我在这儿做住院医生就开始找我就诊,这表示从8岁起,她就在这个医院看病了。我翻看着她的成长记录,记起她8岁时的样子,再想想刚刚的模样,变化不大。我终于可以闭上眼睛,按摩了一下。 荷马·辛普森的叫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收信了,呦呼。” 我睁开眼睛转向电脑屏幕。荷马·辛普森就是电视剧《辛普森一家》中的辛普森。有人把毫无生气的“你收到了邮件”语音提示换成了辛普森的声音。这正和我意,老实说,我非常喜欢。 我正要看刚收到的邮件,却听见对讲机沙沙作响,总机旺达说:“你的,嗯,你的……莎娜在线上。” 我理解她的困惑,道谢之后,按下闪烁标志:“你好,亲爱的!” 第3节 莎娜却挂了手机。我赶忙起身穿过走廊。莎娜从街上进入医院大门,气呼呼地走进房间,好像谁惹了她。莎娜是个模特,身材修长,是少数以单名为人所知的人,就像“雪儿”一样。莎娜身高6尺,体重190磅,正如你所料的,所到之处她总是引人注目的焦点。莎娜进入房间,候诊室的所有人纷纷转头注视。 莎娜经过服务台,不做停顿直接往里走。柜台服务人员也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莎娜推开门,冲着我说:“一起吃饭,马上就走。” “我跟你说过了,我今天会很忙。” “穿上外套,”她毫不理会地说,“外面很冷。” “我很好,明天才是周年纪念日。” “你请客。” 我稍作迟疑,她知道我投降了。 “走吧,贝克,会很有趣的,就像我们在大学的时候一样。还记得我们一起出去看美女吗?” “我从不看美女的。” “好吧,是我看美女。拿着你的外套。” 回办公室途中,有个母亲满脸笑容地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小声说:“她本人更漂亮。” “嗯。”我敷衍着。 “你跟她……”她比了个相好的手势。 “不是,她有对象了。”我说。 “真的吗?那她是谁啊?” “我姐。” 我们去了一家略有些破旧的中国餐馆吃饭,餐厅有个只会说西班牙语的中国服务生。莎娜穿了件领口低到不能再低的蓝色套装,皱着眉头点餐:“玉米饼包木须肉。” “很有创意。”我说。 上大学的第一天,我和莎娜就认识了。管注册的人以为她的名字是沙那(男性名),于是我们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室友。本来我们打算马上就去通报错误的,可是我们两人聊得很投机。她请我喝啤酒,我觉得她人很不错。几个小时后,我们决定将错就错,顺其自然,毕竟谁也无法保证换一个室友是不是个讨厌鬼。 我上的是麻省西部的安赫斯特学院。安赫斯特学院是一所排外的小型常青藤学院,是我所知的世界上最保守、最古板守旧的地方。作为高中的毕业生代表,伊丽莎白选择了耶鲁大学。我们本来可以上同一所大学的,但讨论之后,我们决定还是就读不同的学校,分隔两地正好可以考验我们的感情。没错,事后证明这是一个成熟理智的决定。结果呢?就是我们疯狂地想念着对方。分隔两地反倒使我们更加确定彼此之间的相互信赖和依赖,我们的关系因为分别反而发展得更牢固了。 有点肉麻了,是吧?我知道。 莎娜一边吃饭一边问我:“你今天晚上可以帮我照顾一下马克吗?” 马克是我的外甥,今年5岁。大四那年,莎娜开始跟我的姐姐琳达约会。七年前,两人举行了婚礼。至于马克嘛……嗯,应该说是她们爱的结晶,当然马克的出生是借助了一点人工授精技术。琳达生下了马克,莎娜领养孩子,她们就这样组成了一个家庭。可能这些有点老套,但她们希望儿子马克在生活中有个可供模仿的男性角色,于是经常求助于我。 刚刚才见识了我工作中常见的冷冰冰的残酷现实,现在却在谈其乐融融的全家福剧情。 “没问题,”我说,“反正我也正想看看迪士尼的新片。” “新片的小妞正点极了。”莎娜说,“宝嘉康蒂(译者注:迪士尼卡通片《风中奇缘》的女主角)以来最正点的。” “太好了。”我问,“你和琳达要去哪里?” “哦,你绝对无法想象,女同志现在炙手可热,我们都应酬不过来了。我快要开始想念躲在衣柜里的日子了。” 我叫了啤酒,在工作时间喝酒似乎不太应该,但只是一杯而已,不碍事的。 莎娜也叫了一杯。 “你和那个叫什么什么的分手了?”她问。 “白兰地。” “对,白兰地。不错的名字,她有叫威士忌的姐姐吗?” “我们也就出去了两次。” “不管她了,反正是个瘦巴巴的女巫,而且我手里有大把的美女可以介绍给你。” “那倒不用了,谢谢!”我说。 “身材很辣哦!” “拜托你了,莎娜,别整我了。” “怎么了?” “还记得上回整我的事吗?” “你是说卡珊德拉那件事吗?” “没错,就是她。” “她哪里不好吗?” “她哪里都好,只有一点不好,她是个女同志。” “天哪!贝克,你可真是个老顽固啊!” 她的手机响了,莎娜往后靠着接电话,但眼睛还是紧盯着我,冲着电话那头吼了几声之后就挂掉了。 “我得走了。”她说。 我招呼服务员埋单。 “明天晚上记得一定要过来啊。”她说。 我假装吃惊:“女同志明天晚上没有节目吗?” 第4节 “我没有节目,你姐有。她要去参加盛大的布莱登·史柯筹款晚会。” “你不去吗?” “我不去。” “为什么?” “我们不想连着两天都留马克一个人在家里。琳达是晚会的负责人,非去不可的。我还好,晚上可以休息。所以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晚上过来吧,我叫东西吃。吃完我们一起陪马克看片子。” 明天对我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如果伊丽莎白还活着,我们一定在树干上刻下第二十一条线。也许你会奇怪,纪念日对我来说并不难熬。不仅是纪念日、假期,还是伊丽莎白的生日等重要日子,我都早就做好了免疫的思想准备,这么多年的纪念日总是能顺利度过。对我来说,反而是平时的普通日子才难熬:看电视翻台时会不经意看到《玛丽·泰勒·摩尔秀》或《欢乐酒店》的经典片段;逛书店时会看到艾利斯·霍夫曼或者安妮·泰勒的新书问世;听歌时会听到欧杰斯合唱团、四顶尖小组或者妮娜·西蒙的歌曲。这种日常生活中的琐事经常让我黯然神伤。 “可是我已经和伊丽莎白的母亲说好了,明天要过去坐坐。”我说。 “哦,贝克……”莎娜似乎想和我争论一番,还是忍住了,“那之后呢?” “好吧,到时候再说吧。”我说。 莎娜抓住我的手,“你又要玩失踪吗?” 我没有回答。 “我爱你,你知道的。如果我们之间来电的话,我也许会选你,而不是你老姐。” “我真是受宠若惊,”我说,“真的。” “别躲着我,贝克。你躲着我就相当于躲所有人。如果有事,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好的,一定会的。”说是这么说,但我无能为力。 我差点一不小心就把邮件给删了。 邮箱里充斥着太多垃圾邮件、广告信和转发邮件,这刺激着你自然而然地去按删除键。我通常会先瞄一眼发件人地址,如果是熟悉的人或者医院的来信就保留下来,如果不是就看也不看,直接删除。 我坐在椅子上查看自己下午的安排。很好,满满当当的,这很正常。我坐在椅子上转圈,准备开始清理我的电子邮箱。只有一封新邮件,就是上午荷马通报的那封邮件。我迅速地浏览了一下,标题的前两个字母就让我瞪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收件软件的格式设置,我只能看到那两个字母和发件人地址。这是个陌生的发件地址,只有一串号码加上parama。 我眯起眼睛,用鼠标拖动右侧的滚动条往下看。主题栏一次显示一个字母,每多看到一个字母,我都心跳加速、呼吸停滞。我停下来等待邮件内容的出现。 渐渐地,所有的字母都浮现了出来。我又看了一次主题,只觉心跳沉重又大声。 “贝克医生?” 我想回应一声,可嘴巴却没发出声音来。 “贝克医生在吗?” “稍等一下,旺达。” 她迟疑了一下。之后我就听见对讲机里传来她的呼吸声,之后通话就被切断了。 我还是盯着电脑屏幕。 收件人:mailto:[emailprotected]发件人:mailto:[emailprotected]主题:e.p.+d.b./////////////////////一共是二十一条斜杠。我数了四次,不会有错。真是一个残忍而又过分的游戏。我憋了一肚子火,握手成拳,正在琢磨是哪个下三烂王八蛋寄的邮件。网络时代,寄匿名邮件轻而易举,网络俨然成为了高科技懦夫们最好的屏障,但毕竟很少人知道定情树和周年纪念日的事情。报刊杂志等媒体是不可能知道的,莎娜和琳达倒是知道这些;当然伊丽莎白也有可能把此事告诉她自己的父亲母亲,或者叔叔,除此之外,我就想不到其他人了。 邮件到底是谁发的呢? 毫无疑问,我迫切地想知道邮件的内容是什么,可是我又怕打开邮件的正文。事实就是如此,我比表面上更加地想念伊丽莎白,表面上的坚强也许谁都瞒不过,但我还是绝口不提她和曾经发生的事情,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软弱。有人以为我很坚强,或者说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们以为我只是躲着朋友,不要别人同情。可是我自己清楚,只要提到伊丽莎白就会让我痛彻心扉,就会让我想起她最后的那声尖叫,所有的疑问就会一拥而上,罪恶感就会把我湮没。我总是无助地想象自己应该为伊丽莎白做更多,应该做一个更称职的丈夫,应该怎么做或许能够救下她。 人们都说人都要过很长时间才能认清悲惨的现实,因为人们饱受打击的心灵会变得麻木,以致无法接受太过残酷的现实。他们错了,至少对我来说并不是这样。当我得知找到伊丽莎白尸体的那一刻,我就清醒地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我再也见不到她,再也无法拥抱她,我们再也不可能在一起生儿育女直至白头偕老。对于我们来说,这就是终点,没有半点商量甚至讨价还价的余地。 我开始放声大哭,不由自主地号啕大哭起来,接着的整个星期就在泪眼扑簌中过去了。举行伊丽莎白的葬礼的时候也一样,我拒绝任何人靠近我,连莎娜和琳达也不例外。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将头深埋在伊丽莎白的枕头下寻找她的气味;翻伊丽莎白的衣柜,把她的衣服翻出来盖住自己的脸。然而这些都不能缓解我的痛苦,怪异的举动换来的是更深的心痛。但不管怎么说,那是她的气味,是她的一部分,不管怎样,我当时也就是那么做了。 好意的友人搬出那些老话来宽慰我,却通常也是最伤人的。作为过来人,我有充足的亲身体验可以告诉你:致上最深的悼念就好了,千万别说我还年轻,别说情况会好转,别说她只是因为主的召唤,去了更好的国度,别告诉我这一生得到如此真爱已经很幸运了。在当时,这些陈词滥调、一字一句都令我恼火,我甚至毫不理会他们的好意,无情地瞪着眼前的这些傻瓜并迁怒于这些善意的朋友;我纳闷为什么眼前这些人还在呼吸,而我的伊丽莎白却正在一天天腐朽。 我不断地听到“爱过后失去总比从未爱过好”这样的废话。他们错得厉害。相信我吧,不会更好,只会更坏。别给了我天堂又放火烧掉。这就是我当时内心的一部分想法,自私的那部分想法。更加让我恼火和痛心的是大家竟然闭口不谈伊丽莎白。我已经数不清多少次我看到或者亲身在做某件事情时,不由自主地就会想到伊丽莎白会多么喜欢,每当这种时候,痛彻心扉的痛苦就再一次毫不留情地击中我。 大家想知道我是否有遗憾吗?我可以告诉大家,答案只有一个:有,我遗憾自己没有把全部的时间都拿来讨伊丽莎白欢心,让她高兴。 “贝克医生?” “再等一下。”我说。 我把手放在鼠标上,将箭头慢慢移到“阅读邮件”的按钮上,轻轻单击,邮件的内容就跃然于电脑屏幕上。 收件人:mailto:[emailprotected]发件人:mailto:[emailprotected]主题:e.p.+d.b./////////////////////正文: 点击以下链接。亲吻时分,周年纪念日。 顿时,我心一沉,重如铅块。 亲吻时分? 开什么玩笑?一定是有人开玩笑。故弄玄虚和耐心等待都不是我擅长的。 我又握住鼠标,把鼠标箭头指向超级链接,轻轻单击,只听见老旧的电脑发出连线的声音。我们医院里用的电脑都是老系统,过了好一会儿,才出现网络浏览器,我只能等待。在等着链接打开的时候,我不禁想:亲吻时分,除了我和伊丽莎白,还有谁会知道亲吻时分? 网络浏览器报告链接失败。 我皱着眉头。到底会是谁发的邮件?再次尝试连接,还是失败,结论是:无法显示网页。 还会有谁知道亲吻时分呢? 我从没告诉任何其他人。我和伊丽莎白也很少提,也许是大家都觉得这种隐私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们两个都是土里土气的,安心过平凡日子的人,不可能把这种事情到处说。说起来真是让人脸红,二十一年前初吻之时我记下了时间,纯粹只是为了好玩。还记得当时我直起腰杆,看看手腕上的卡西欧手表,说:“现在时刻6点15分。” 伊丽莎白接了下句:“亲吻时分。” 第5节 我又看了一遍邮件正文,真是让人火冒三丈。这个玩笑开得也太过分了。发一份内容残酷的电子邮件也就罢了,可是干吗要提到…… 亲吻时分。 也好,明天晚上6点15分就是亲吻时分,且等到那个时候再说吧。 我把邮件拷贝下来,以防万一。然后点击选项,选择全部显示。我虽然不精通电脑,但也知道可以利用底下看着莫测高深的字符串追查到邮件来源。我听着电脑发出声响,又看了看邮件主题,重新数了一遍斜杠的数量,没错,就是二十一条。 我的脑海里,又一次浮现湖边森林深处的那棵树木和初吻时的情景。此刻,我坐在空气发闷的办公室里,似乎闻到了草莓的芬芳。 第02章 回到家中,我再次被回忆打击。 我住在华盛顿大桥过去、新泽西州一个叫绿河的郊区,这是一个美国人心目中理想的小镇。虽然名字叫绿河,其实并没有河流经此地,而且绿意也日渐减少。我住的房子是祖父名下的财产,祖母三年前去世了,我和祖父就搬到这里住下。祖父的看护已经换过很多个了。 祖父患了阿兹海默综合征,头脑就像天线坏掉的黑白电视。它进进出出,时好时坏,你必须尽力稳住天线,乱动不得,即便如此,电视画面也仍然会上下晃动。阿兹海默综合征就是这样,前段时间祖父发病很厉害,最近有所好转,若以刚刚的比喻来说,近期电视屏幕很少晃动。 我从来都不太喜欢祖父。祖父是一个盛气凌人、自立自强、大男子主义的古板老头,脾气火暴,爱憎分明,向来以成就高低决定好恶。他的一个多愁善感又不善运动的孙子,即便成绩优异也引不起他的注意。 我之所以搬来和祖父一起住,那也是没有办法。如果我不搬过来,照顾祖父的责任就一定会落在姐姐琳达身上。很显然,当我们在布鲁克湖夏令营唱“他手中握有全世界”时,琳达太当真了。照顾父母长辈对琳达来说是天经地义的,但琳达也有自己的伴侣、自己的儿子和家庭,她要养家糊口,但我就不用。因此我抢先一步就搬过来了。其实住在这里是很不错的,至少环境很棒,很安静。 小狗克洛伊摇头摆尾地向我示好。我伸手抓了抓她的耳后,挠了一两分钟后,克洛伊开始盯着自己的狗链发呆。 “等一下,克洛伊。”我对她说。 克洛伊用不高兴的眼神看着我。对一只一脸是毛甚至遮住了眼睛的狗狗来说,这可不简单。克洛伊是一只有胡须的柯利牧羊犬,是我见过的最像牧羊犬的柯利牧羊犬。我和伊丽莎白刚结婚的时候买下了克洛伊,因为伊丽莎白特别喜欢狗。我当时并不喜欢,可现在,克洛伊某些时候是我的寄托。 克洛伊靠着前门,看看门板然后又看看我,然后再看看门板,强烈地暗示我,她想出去散步。 祖父正躺在电视机前看一档游戏节目,但又似乎没在看什么。他没有转头来看我,苍白而又阴沉的脸一直以来都是面无表情。祖父的脸唯一会出现生气的表情的时候,是他换尿布的时候。这个时候他会绷着嘴,拉着脸,眼睛湿润,有的时候甚至迸出泪水。这个时候,我就会想:祖父最希望自己糊涂的时候,意识却往往最清醒。 上天有时候还真是捉弄人。 看护已经走了,在餐桌上留了一张字条:打电话给洛威尔警长。 底下潦草地写着电话号码。 我开始头痛。自从八年前被人打晕,我就患了偏头疼。那几棒着实打得我头破血流,在医院待了五天。但我的医学院同窗告诉我,我的偏头疼主要是心理原因而非生理原因。也许他是对的,但无论如何,对我来说,痛苦和罪恶感挥之不去。我应该看见迎面而来的球棒,我应该躲开袭击,不该掉进水里,也许这样,伊丽莎白也就不会有事。这件事对我来说,打击虽然大,但我仍然振作了起来。可当时我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我知道这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 我又看了一遍字条。克洛伊突然叫了起来,我竖起手指,她马上停止哀叫,又开始看看门板看看我。 我已经八年没有和洛威尔打交道了,但还清晰地记得他在我的病床前来回走动,徘徊不去,满脸的怀疑和愤怒。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又找我做什么? 我拿起电话拨号。铃声一响,就有人接起电话。 “贝克医生,多谢你回电给我。” 我个人并不喜欢来电显示这种服务,对我来说,这似乎太透明了。我清清喉咙,开门见山道:“你好,警长。有什么可以效劳吗?” “我就在附近。”洛威尔警长说,“如果你方便的话,我希望能过去拜访。” “过来寒暄几句吗?”我问。 “不算是。” 他在电话那头等我回答,我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现在方便吗?”洛威尔问。 “可以大概说下是什么事情吗?” “我希望见……” “那就算了。” 我感觉得到自己的手紧紧握住话筒。 “好吧,贝克医生,我能理解。”洛威尔清清喉咙,听起来像是在多争取一点时间,“你看见瑞利郡发现两具尸体的报道了吗?” 我没看到。 “怎么了?”我问。 “地点就靠近你家。” “这不是我家,是我祖父家。” “但你是他的法定监护人,不是吗?” “我不是。”我说,“监护人是我姐姐。” “那么,你能否打个电话给你姐姐。我也想找她谈谈。” “是在莎曼湖发现的吗?” “不是,是在莎曼湖西侧发现的,算是郡有的土地。” “那为什么要找到我们?” 短暂的停顿。“我一小时后过去。请你看一下能否联系到你姐姐琳达,好吗?” 第6节 他挂上电话。 八年的时光对洛威尔警长并不留情。当然话说回来,他本来就不是梅尔·吉布森那样的帅哥。洛威尔警长不修边幅,圆圆的蒜头鼻。只见他不断地拿出一条显然已经用过无数次的手帕来,仔细摊开,擦擦鼻子,然后又仔细折好,塞回屁股口袋深处。 琳达来了。她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准备挺身而出保护我。她经常出现这样的姿态,琳达是那种会专心一意听人说话的人,大大的棕色眼睛盯着对方,让你想别过头都困难。我自私地认为,琳达是我所认识的最好的一个人,有些时候她是有点较真,但她的存在给了我希望,因为她爱我,我才拥有现在的一切。 我们坐在祖父母家的客厅,这个地方是我平时避之唯恐不及的。客厅里阴森森的,弥漫着霉味,老人躺椅的味道弥久不散。我总是觉得客厅里空气压抑而且气味难闻。洛威尔警长慢条斯理地坐下,又擦了几次鼻子,拿出一个小笔记本,舔舔手指,然后伸手翻到他想要的某页,递给我们一个亲切的微笑,说:“麻烦你们告诉我,上一次去莎曼湖是什么时候?” “我上个月去过。”琳达说。 洛威尔的眼神盯着我不放,“贝克医生,你呢?” “八年前。” 他点点头,似乎早已料到我的回答。“正如我在电话里所说,警方在莎曼湖附近找到两具尸体。” “确认死者的身份了吗?”琳达问。 “还没有。”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洛威尔一边想着怎么回答,一边侧身拿出手帕,“目前为止只知道两个人都是白人,成年男性。我们正在调查失踪人口有没有相符的人。尸体已经有段时间了。” “多久?”我问。 洛威尔警长再次迎着我的目光,“目前为止还很难确定。警方正在化验,看来至少五年了。尸体掩埋得很好,如果不是大雨造成山崩,结果被熊拖出一只手臂来,我们也不会发现。” 我和姐姐面面相觑。 “什么?”琳达问。 洛威尔警长点点头,“有个打猎的打到一只熊,结果发现熊的旁边有根骨头,原来是在熊的嘴里。后来发现是人的手臂。我们还在搜索,希望有更多的发现。还需要多一点时间,现在我们还在继续挖。” “你的意思是说还会发现更多的尸体吗?” “目前为止还不好说。” 我往后坐,琳达还是全神贯注,“所以你们想得到我们的许可,去挖莎曼湖。” “这只是部分原因。” 我们等着他继续往下说。洛威尔咳了几声,又看着我:“贝克医生,你的血型是b型,是吗?” 我张开手,但琳达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膝盖上,下意识地想保护我。 “这有关系吗?”她问。 “我们在尸体旁边还找到别的东西。”洛威尔说。 “什么东西?” “抱歉,这是机密。” “那就滚出去。”我说。 洛威尔看着我突然发火,似乎并不惊讶,“我只是例行公事——” “我说滚出去。” 他并无动作。 “我知道你太太的案子已经结束,”他说,“事隔多年又重新提起一定很伤人。” “用不着虚情假意。” “请别误会。” “八年前,你就认为是我杀了她。”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是她的丈夫,这类案子家庭成员涉案的可能性——” 他还想往下说,我再次打断了他:“如果你不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也许可以早点找到她,不用等到——”我戛然而止,一阵哽咽,赶紧转过头去。该死,该死的洛威尔。琳达把手伸了过来,我旋即避开。 “我的工作就是要调查所有的可能性。”洛威尔警长继续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们获得了联邦调查局的协助,你的岳父和他弟弟也都知道案件的全部进展。我们已经尽了全力。” 我再也听不进任何一句话,“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起身,把裤子拉高,大概想营造高人一等的感觉来威慑我。 “我们想抽点血样,”他说,“你的血。” “做什么?” “你太太被人绑走时,你也遭人袭击。” “是。” “对方拿的是钝器。” “这些你们早就应该知道了。” “对,我们知道。”洛威尔说着,又擦擦鼻子,把手帕塞回口袋后开始踱步,“我们找到尸体的同时,也找到一根球棒。” 我的偏头疼又犯了,“你说球棒吗?” 洛威尔点点头,“跟尸体埋在一起,是一根球棒。” 琳达说:“我还是不明白,这和我弟弟有什么关系吗?” 第7节 “上面有已经干掉的血迹,化验结果是阳性b型。”洛威尔把头转向我,“这跟你的血型相符,贝克医生。” 于是,八年前的案发过程重现。周年纪念日、湖中游泳、车门打开的声音、我拼命地想上岸。 “你还记得自己掉进湖里吗?”洛威尔问我。 “记得。” “你听见你太太的尖叫了吗?” “听见了。” “然后你就昏了过去?掉进湖里?” 我点头。 “你还记得水有多深吗?我的意思是,你掉在哪个位置?” “你八年没有实地查证水的深浅吗?” “我们需要你的协助,贝克医生。” “我记不清了,反正很深就是了。” “没过头顶吗?” “对。” “好的。你还记得什么吗?” “医院。”我说。 “掉进水里到醒在医院之间,没有任何记忆吗?” “没有。” “你不记得自己爬上岸,走到小木屋叫救护车了吗?这全都是你自己一个人完成的。我们赶到时,在小木屋的地上发现你,当时电话都没挂回去。” “我知道,但不记得了。” 琳达大声说:“你认为这两个人也是——”她迟疑片刻,“冷血罗伊杀的吗?” 琳达小声地说出这个名字,冷血罗伊,光是这个名字就足以让客厅起了寒意。 洛威尔握下拳头,咳嗽两声,“还不确定。一般来说,他找的对象都是女人,之前的案子里也从未埋过尸体,起码据我们目前所知没有。而且这两具尸体被发现时已经全身腐烂,我们无法知道他们的身体有没有被打上烙印。” 打上烙印。我只觉得顿时天旋地转,赶紧闭上眼睛,什么都听不进去。 第03章 第二天一大早,我急匆匆地赶到办公室,比日程安排的第一个预约病人早到两个小时。我打开电脑,再次打开那封来路不明的电子邮件。点击超级链接,还是显示连接失败。这并不意外。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那行字,读了一遍又一遍,希望能够读出其中隐藏的言外之意,可惜没有。 昨天晚上,我抽了血样给洛威尔警长。dna鉴定的结果要过好几个星期才能出来,但洛威尔警长说,也许可以先拿到初步的检验结果。不管我怎么问,洛威尔都是守口如瓶。很显然,他隐瞒了一些事情,我毫无头绪。 伊丽莎白被绑五天后,她的尸体才在八十号公路上被发现。法医鉴定认为死亡时间为两天前,也就是说她跟艾罗伊·凯勒敦(又名冷血罗伊)一起待了三天。三天时间与禽兽共处。三个日升日落,恐惧、痛苦,看不到希望。我努力不再往下想,可是始终无法克制。 三个星期后,冷血罗伊被捕,他承认自己丧心病狂地杀害了14名女子。第一个是安亚伯的女大学生,最后一个是纽约布朗克斯区的妓女。14名受害女子的尸体都被弃尸路边,身体上都烙有字母“k”,宛如牲畜身上的烙印。也就是说,艾罗伊·凯勒敦拿铁棍置于熊熊烈火中,手上戴着防护手套,待铁棍烧得通红,就往伊丽莎白美丽的肌肤上一烫,我仿佛听到了铁棍接触肌肤发出的嘶嘶响声。 思绪一旦偏离正轨,想象就再也无法关上闸门,痛苦画面扑面而来。我紧闭双眼想把这些画面赶走,可一切都是徒劳。冷血罗伊现在还活着,不断地请求上诉,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仍然有机会呼吸、读书、大放厥词、n受访、接受慈善人士的访问,甚至微笑。然而,受害者却正在一天天腐烂。上帝真是幽默啊! 我往脸上泼了些冷水,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我看着镜子,镜子中的我狼狈不堪。 九点钟,病患鱼贯而入。看诊时,我心烦意乱,不断地看墙上的钟,等着接吻时分——下午6点15分的来临。时间一分一秒走得那么的艰难,仿佛指针已经浸泡在糖浆里一样。 我忙于照顾病患,逐渐将烦心的事情暂时放在一边,我一直都有这个本领。小时候我就可以一连看好几个小时的书,当医生时可以埋头工作,伊丽莎白死后我就用这种方法来让自己麻木。有些人说我用工作来逃避现实,说我选择工作放弃生活,对于他们的问话,我的回应只有一句:“那又怎样?” 中午的时候,我吞下一份火腿三明治和一罐健怡可乐,又接待了几个病人。其中,有个8岁大的小男孩去年来看了80次的脊椎按摩,说是要“矫正脊椎”,但却并无背痛。医院的很多按摩师一下子就看穿了其中的把戏。病人如果带着小孩一同过来,医生就会放免费的电视或录影带给他们看,账目则记在医疗补助计划上。医疗补助确实是很有必要的一项福利,其出发点也是好的,但现实情况是很多时候这项福利被当做唐金赛前赛一样被人滥用。我曾经接待过一个16岁的男孩搭救护车匆匆赶来医院,却只是因为很普通不过的晒伤。为什么不坐出租车或者搭乘地铁过来呢?他妈妈告诉我,如果坐出租车或者搭乘地铁就得自己付车费或者等政府补助,而叫救护车,医疗补助计划会立马付账。 五点钟了,我送走了最后一名病人。五点半,医院的工作人员纷纷离去。我则一直等到医院办公室空无一人,才坐在电脑前。医院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五点半下班时间后自动答录机就开了,指导来电话的病人。不知道是何原因,今天电话铃声响过十次之后,答录机才启动,此起彼落的电话铃声简直让人抓狂。 我上网连线打开那封奇怪的邮件,再次点击超级链接,还是失败。我推测这封来路不明的诡异邮件和莎曼湖附近发现的尸体也许有关,一想到这,就难免沉浸其中。 假设1:两具尸体都是冷血罗伊杀人后留下的。这种可能是存在的,其他受害者都是女性,尸体容易被找到,但这并不表示他没有对其他人下手。 假设2:冷血罗伊说服这两名男子帮助他绑架伊丽莎白,新发现的两具尸体就是案件的帮凶。这可以解释很多事情,一是那根球棒,如果上面的血迹和我的血型吻合,也就解开了我一直以来的疑惑。理论上,冷血罗伊和其他一些系列杀人犯一样都是单独作案,但一直让我想不通的是他如何将伊丽莎白拖上车,同时又躲在湖边等我上岸然后袭击我。在发现伊丽莎白的尸体之前,警方也推测作案者不止一人,但一找到伊丽莎白烙有k字母的尸体,这样的推测就再也无人提及。冷血罗伊也可能单独作案,理论上来讲,他可以先制服伊丽莎白,将她铐住,然后再伺机袭击我。这样的说法虽然算不上天衣无缝,但如果坚持也还算勉强可能拼凑起来。 如今随着新发现的两具男尸,出现了另外一种解释:罗伊有共犯,而且他也将共犯杀害了。 假设3最简单:球棒上的血迹与我的血型不符。阳性b型的血不常见,但也不算稀少。若是这样的话,两具尸体就和伊丽莎白的死毫无关系。 我无法说服自己。 我看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间,上面的时钟已经被我设定为标准时间。 下午6点04分42秒。 还有10分18秒。 我在等什么啊? 电话铃声继续地此起彼落。我不再胡思乱想,转而用手指敲打着桌面。不到十分钟了。好吧,如果能够连接上,这个时间也差不多了。我手握鼠标,深吸一口气。 就在这时,呼叫器响起。 今天不是我值班,这表示不是打错(这种事时有发生),就是私人来电。又哔了两声,还是个紧急事件。我注视着屏幕。 第8节 电话是洛威尔警长打来的,上面写着“紧急”。 还剩八分钟。 我想了一会儿,决定给洛威尔警长回电。无论如何,总比自己胡乱猜测好。 洛威尔一样早料到是我的电话。“医生,抱歉打扰你。”这叫得好像跟我很熟似的,“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花不了多少时间。” 我的手拖动鼠标,将光标移动到超级链接,轻轻一点,网络浏览器开始工作。 “请讲。”我说。 这次的连接时间较长,至少尚未出现连接失败的消息。 “你听过莎拉·古哈这个名字吗?” 我差点没把手里的话筒扔到地板上。 “医生?” 我把手里的话筒拿开,愣着看了一会儿,仿佛话筒刚刚在我手里成形。我一点一点地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呼吸正常了,才把话筒放回耳边:“为什么问这个?” 此时,电脑屏幕上出现了画面。我眯着眼看着屏幕上的画面,是空中成像,或者说是街道摄影。这类东西网络上有很多,我有事会利用空中摄像来判断华盛顿大桥有没有拥堵。 “说来话长。”洛威尔说。 眼下我可没有时间听这个,于是我说:“那我再打给你吧。” 我挂断电话。莎拉·古哈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有特殊意义,而且意义重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浏览器已经停止下载。屏幕上是张黑白的市区街道摄影,没有任何链接或标题,一片空白。我知道通过某些设定可以只让访问者看到画面的某部分,眼前这幅画面就是如此。 我再次查看电脑上的时间。 6点12分18秒。 摄影机从上向下对着繁华的街道,距离地面约15尺。从画面上看不出是哪条街道,也看不出是哪个城市,不过可以肯定是个大城市。行人多半从画面右侧向左移动,人们手里提着公务包,埋头走路,可能忙碌了一整天,正匆匆地赶去搭乘火车或巴士。画面右侧可以看到护栏。人潮汹涌,随着信号灯一拨一拨地移动。 我竖着眉毛,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要发这个给我。 时间到了6点14分21秒,还剩不到一分钟了。 我盯着画面不放,就像除夕夜倒计时一样,我的心跳加速,10,9,8,7…… 又一波人潮从右向左移动。我的视线从时钟移开,4,3,2。我屏住呼吸,又瞄了一眼时钟,时间到了6点15分02秒。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到底在等什么啊? 人潮散去,画面上有一两秒时间不见人影。我靠在椅背上,深呼吸。是个玩笑,只是个玩笑,一个莫名其妙的玩笑,真是变态!然而—— 就在此时,有人从摄影机下方站出来,看起来此人好像一直都躲在摄影机下方。 我往前靠近,想看得更仔细。 是个女人,虽然背对着我,但我还是能看出这是个女人。短发,但绝对是个女人没错。从我的角度看不到脸。到目前为止,也没什么很特别的。 画面上的女人站着不动。我注视着她的头顶,希望她能抬起头来。她又往前走了一步,正好站在画面的中间。旁边有个人走过去了,女人依然站立不动,接着转过身来,慢慢抬起下巴,她的眼睛正视摄影机。 我的心跳停止。 我伸手捂住嘴巴,才控制住自己不尖叫出来。我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觉得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往下流。我没有伸手去擦拭眼泪。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画面上出现了另一拨人潮,有些人碰到她,但她不为所动,目光仍然凝视着摄影机,举起手像要伸手够我。霎那间,我只觉得头晕目眩,脑袋一片空白。 她一直举着手,我也很使劲地慢慢抬手,手指掠过温暖的电脑屏幕,奋力地想要够到她。我泪水盈眶,用手轻轻抚动屏幕上女人的脸庞,内心几乎崩溃,轻飘飘地不知所系。 “伊丽莎白。”我喃喃自语。 她在原地停留了两秒钟,接着对着摄影机说话,我听不到却从口形读出了她在说什么。 “对不起!”我的在摄影机那头的亡妻张口说。 说完这句,伊丽莎白掉头离去。 第04章 维克·莱迪仔细观察周围后,一瘸一拐地走进商业街上的邮局。他低头扫描屋内,没人注意他。太好了,维克不禁窃笑。他的计谋万无一失,事后也不可能追查到他。他就要发大财了。 维克知道一切的关键就在事前的周密准备。出色和顶尖之间的差别就在于此:顶尖之人知道深藏不露、隐匿踪迹,知道预先做好万全的准备。 首先,他从他的窝囊废表哥那里弄来假证件,再拿着假证件以假名向uys公司租了个信箱。了解其中的秘诀了吧:假证件,还有假名。这样一来,就算有人买通邮政的柜台人员,查出是谁租了uys的信箱,也只能是拿到假证件上的假名字——罗斯科·泰勒。 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所以绝对查不到维克本人头上。 维克锁定对面的417号信箱,观察信箱的小窗,尽管不清楚,但可以断定那里一定有东西,太棒了。维克只收现金或汇票,支票是不能收的,任何能追查出行踪的东西概不考虑。而且,每次拿钱的时候,维克都会乔装改扮,此刻他就带着棒球帽和假胡子,还装作一瘸一拐的样子。他忘了在哪本书上看到过,人往往会特别容易注意到瘸子,所以如果警方要求目击证人提供使用417信箱的嫌犯的体貌特征的话,证人会说什么呢?很简单,证人会说:嫌犯留着胡子,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如果有人贿赂邮局的工作人员,他会拿到租用417信箱的人的名字——罗斯科·泰勒,是个留胡子的瘸子。 真实的情况是维克既不是瘸子,也不留胡子。 维克还注意到其他细节。他从不在周围有人的时候打开信箱,从不。若有人正在附近取信或者停留,他会假装去开另外一个信箱,或者填写邮寄单,等到四下无人时才走近417信箱。 维克深知“百密难免一疏,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 第9节 就是连来邮局的路上他也不敢大意。他把公务车停在四条街外然后步行过来。维克是东岸最大的有线电视公司的维修和安装人员。停车后,维克穿过两条小巷,以避人耳目。身上则穿了一件黑色风衣以盖住里面的制服,以免有人注意到衬衫右口袋上绣着的“维克”字样。 此时此刻,他心里想着可能在417信箱里已经有一大笔钱正在冲他招手。信箱就在离他十尺不到的位置,维克的手指开始不安分,他又打量了一遍室内环境。 有两个女人正在打开信箱,其中一个还转过身对他笑。维克往另外一边的信箱走去,抓起腰间琅琅作响的钥匙串,装作找信箱钥匙的样子。他低着头,避开那两个女人。 小心总没有错。 两分钟后,两个女人都取信离去。室内只剩下维克一个人了,他飞快地穿过房间,打开信箱。 哇! 信箱内躺着一个寄给uys的褐色包裹。没有寄件人地址,很厚,里面想必装了不少现金。 维克露出得意的微笑,心想:5万美元就是这个样子吗? 他伸出双手拿起包裹,居然有些颤抖,包裹沉重但拿在手里很舒服。维克的心扑扑跳动。天啊,仁慈的上帝。他这样子鬼鬼祟祟已经过了四个月了。他撒下大网,收获也不错,天哪,这次真***钓到了一条大鱼。 维克再次查看四周,把包裹塞进风衣口袋,快速离去。他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回到停车的地方,开回工厂。四下无人时,他伸手摸摸包裹:5万美元,这可是5万美元的现金啊!光想到这个数目,就足以让他兴奋不已。 回到工厂时,天色已晚。维克将公务车停在工厂,走过天桥去开自己的破车——一辆1991年出厂的西美hondacivic。看着自己的破车,维克皱皱眉,心里盘算:这个破车也开不了几天了。 员工停车场上静悄悄的,夜幕笼罩,他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工作靴踩在柏油路面上发出单调的声响。冷风吹来,灌入他的风衣。5万美元,他口袋里有5万美元现金。 维克继续低头走路,加快了脚步。 其实,这四个月中,维克也多次感到害怕,几次想中途放弃计划。计划本身很周密,这毫无疑问,甚至堪称顶尖,但是对方可能是个呼风唤雨的厉害人物。他反复推敲过这么做是否值得,权衡利弊,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非凡之人(真正要改头换面的人)一定会挺身试试。 维克希望自己成为非凡之人。 他的计划其实很简单,也正是因为简单才不可思议。每个安装有线电视的家庭,都有个机顶盒。如果你申请了hbo或者娱乐时光等付费频道,附近的安装人员就会上门来开启几个机关来启动服务。这个机顶盒就掌控着所有的有线频道,而只要掌控这些有线频道,我们也就掌握了每个人的真正面目。 有线电视公司和房间内有付费频道服务的酒店都声称账单上不会列出您收看的电视节目内容,但是这并不表示他们不知道你看了哪些节目。不信的话,你可以去要求他们给你看收看节目清单,包管会让你目瞪口呆。 维克马上想到变换代码就能选取频道,用户的收看节目清单会经由机顶盒传输到有线电视公司的主机电脑。维克要做的,只是爬上电线杆,打开传输线上的机顶盒,记录下代码,回到办公室后输入代码,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收视用户的收看记录。 例如,他会知道2月2日下午6点,你和家人付费收看了《狮子王》。更惊人的例子则是2月7日晚上十点半,你在锁码台一连收看了《猎捕10月小姐》和《金发美女》两部片子。 看明白其中的奥秘了吗? 刚开始的时候,维克做这些事就像乱枪打鸟,他直接写信给收视用户的男主人。信很简短,却令人不寒而栗,上面会列出哪一天什么时间,你们家收看了什么色情节目,并清楚地说明只要付500美元,不然就把收看记录寄给家里的每个家庭成员、邻居和上司。数目不大,维克认为500美元是个刚刚好的数目,一方面自己可以发一点小财,另一方面大多数人对这个小数目还不至于太计较。 不过,只有十分之一的人会吃他这套。起初,维克很奇怪,不清楚其中的原因。也许看色情节目不像以前那么难堪,也许对方的太太早就知情,说不定还是夫妻俩一起看的。但真正重要的原因是维克没有明确目标。 他要做的是集中精力对付明确目标。 于是,他把目标集中于某些特定人群,锁定那些信息泄露将造成巨大代价的人。有线电视的主机电脑上有他想要的所有资料。他开始对老师开刀,另外还有托儿所的工作人员和妇产科医生,以及其他对此类丑闻十分敏感的人群。以维克的经验,老师最慌张,但钱也最少。他开始把信写得更加言简意赅,甚至直接开列女主人或者上司的名字。如果对方是老师,他就信誓旦旦地要把证据寄给教育主管部门,并一并寄给学生家长,相信他们一定会对这份“行为变态的证据”非常有兴趣。如果对方是名医生,他就威胁把这份证据寄给某执业委员会、当地报纸和病人。 维克收到的钱越来越多。 到目前为止,维克通过该计划已经拿到了4万美元。这个时候,最大的一条鱼上钩了,这条鱼绝对够大甚至让维克望而却步。但是,维克没办法伸手推开如此美事。 没错,他发现了一个大人物,在当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腰缠万贯的头面人物——蓝道·史柯。蓝道·史柯年轻英俊,家境富裕,家有美妻娇儿,作为史柯企业名正言顺的合法继承人,他甚至希望在政治舞台上一展拳脚。更要命的是,他可不只是看了一部或者两部的色情片那么简单。 一个月之内,蓝道·史柯就看了23部色情片。 哇!!! 维克花了两个晚上来打草稿,想好好地威胁一下蓝道·史柯。最终,他还是屈从于自己的基本原则:言简意赅,一针见血。他向对方提出要5万美元现金,今天以前要寄到指定信箱。如果没出错的话,这笔钱现在就在他的风衣口袋里。 维克想马上亲眼看看到手的5万美元现金。但他做事一向谨慎,他会等回到家,锁上门,坐在地板上,然后一把撕开沉甸甸的包裹,让票子散落一地。 那将是大把大把的钞票。 他把车停在街上,走上车道。看着自己的住房深感沮丧,房子所在公寓的下方是个脏兮兮的车库,还好反正也待不了很久了。有了刚到手的5万美元,再加上藏在屋里的4万美元,还有平时存下来的1万美元…… 一共是10万美元,他手上有10万美元的现金。一想到这个,他就异常兴奋。 他马上可以远走高飞了,拿着这笔钱飞往亚利桑那州,他的好友山米·泛欧拉就在那里。两个人可以一起创业,也许可以开一家餐厅或者夜店。维克已经厌倦新泽西了。 继续前进,重新开始新生活的时候到了。 维克走向公寓电梯,到目前为止,维克并没有将信中威胁的内容付诸实施,他从未把收看记录寄给对方的亲朋好友或者上司报刊。若对方不理会他的威胁,他也就点到为止,如果把对方惹毛了,事情也不好收拾。维克自诩是个靠脑袋吃饭的诡计大师,即使威胁他人也从不会真正付诸行动。如果真那么干,结果只会激怒对方,弄不好的话还会让自己的身份曝光。 他从未真正伤害过任何人,他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他走上楼梯,站在门前。楼道里一团漆黑,门前的灯泡又坏了。他叹了口气,拿起一大串钥匙,在黑暗中摸索开门的钥匙。他凭着自己的感觉慢慢摸索,一直到把门打开。他推开门踏进房间,突然觉得不对劲。 落脚之处,鞋子踩到了皱巴巴的东西。 维克皱着眉。塑料袋吗?他想,应该是踩到塑料袋了吧,感觉上很像油漆工铺在地上保护地板的塑料袋。他伸手开灯,看到有个男子拿枪对着他。 “嗨,维克。” 维克倒吸一口气,后退一步。眼前的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又肥又壮,胖肚子和衬衫较劲,至少战胜了一颗纽扣。他的领带松松垮垮的,头顶的脑袋惨不忍睹。六缕头发从这边耳朵拉到另外一边耳朵,还弄得油光发亮。他五官模糊,下巴明显陷入层层的肥肉之中,脚踩在维克用来当茶几用的行李箱上。如果手里拿的不是枪,而是电视遥控器,眼前的男人就像刚下班回家[http://.fval福/哇/小說下/載站]、一脸疲惫的老爸。 另一边挡住门的男人体型正好和大块头相反,二十多岁,亚洲人,身材矮胖,肌肉坚实有力,头发染成金色,戴了一个鼻环,耳朵里塞着黄色耳机。唯一能看见这么两个人同时出现是在地铁上,大块头躲在仔细折好的报纸后眉头紧皱,亚洲小子随着耳机里发出的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摇头晃脑,还偷偷观察你。 维克的脑筋转得飞快。他们是谁?他们要干什么?搞清楚了他们的目的,我再慢慢跟他们磨。你是个诡计大师,他暗暗提醒自己:你很聪明,你一定能化险为夷的。维克很快就理清了思路。 “你们想干什么?”维克问。 秃顶的大块头扣动扳机。 维克只听到砰的一声,自己的右膝盖报废了。他睁大眼睛,失声尖叫,跌倒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鲜血从指缝间往外流。 “这是把点二二,”大块头不紧不慢地说,“口径很小。我喜欢它的原因就是开很多枪也不会致人于死地。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大块头把脚放在行李箱上,又开了一枪。这次击中了维克的肩膀。维克感觉得到肩膀的骨头已经碎裂,手臂就像铰链突然断掉的谷仓门一样应声弹开,他仰躺在地上,呼吸急促。恐惧和剧痛一起袭来,他的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一动也不动,迷迷糊糊中,他想通了一件事。 第10节 那就是地上的塑胶袋。 他此刻就躺倒在塑胶袋上,而且还在流血。这就是塑胶袋的作用了。塑胶袋就是为了善后才放在门口的。 “你是要乖乖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大块头说,“还是要我再赏你一颗子弹?” 维克乖乖地说了,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其他的钱藏在哪里,还有所谓的证据。大块头问他有没有同伙,他说没有。大块头又往他另外一个膝盖射了一枪,再次追问有没有同伙。维克还是说没有同伙,大块头于是开枪射维克的右脚脚踝。 如此这般一个小时后,维克哀求大块头射他的脑袋。 两个小时后,大块头满足了他的要求。 第05章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动弹不得,只觉得全身开始麻木。 这不可能。我很清楚,伊丽莎白并不是掉下游艇没有发现尸体,只能当做溺水失踪;也不是让大火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她的尸体已经在八十号公路的一条排水沟里被人发现。虽然伤痕累累,但还不至于什么都难辨。 可是当时辨认尸体的人并不是你…… 是的,并不是我指认的尸体,但当时辨认尸体的是伊丽莎白最亲密的亲属——她的父亲和叔叔。我还记得,当时是我岳父霍伊·帕克通知我伊丽莎白的死讯的。他和他的弟弟肯恩在我恢复意识后不久,到医院来看我。霍伊和肯恩都是大个子,双鬓灰白,表情木然。他们两人一个是纽约警察,一个是联邦探员,两人还都是退伍老兵,体型魁梧,肌肉强壮,而且深藏不露。兄弟俩取下帽子,努力用警察特有的那种若即若离的同情口吻告知我伊丽莎白的噩耗,但我坚决不相信,他们也没努力一定要我相信。 那么,我刚刚在电脑屏幕上看到的又是什么? 屏幕的画面上依旧人来人往,我盯着画面,多么希望伊丽莎白再次出现。可是没有。这到底是哪里?看得出那是个热闹的城市,也许是纽约,也许是别的繁华城市。 那就仔细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啊,傻瓜。 我努力集中自己的精神。穿着,好的,我先看行人的穿着。多数人穿着大衣和外套,由此可见,这是一个北部的城市,或至少是今天天气不怎么暖和的城市,那么肯定不是迈阿密。 还有呢,我盯着行人看。发型?没什么意义。我看到画面角落里有幢砖楼,我努力想找出可供辨认的建筑特征——有别于其他普通建筑的特色。结果是没有任何发现。我继续寻找画面中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 对了,购物袋。 有些人提着购物袋,我设法读出袋子上的字,但行人移动的速度太快了。我多么希望他们能放慢脚步,但他们速度依旧。我没有放弃努力,眼光锁定行人的膝盖高度位置。拍摄角度没能帮上忙,我尽可能地贴近电脑屏幕,甚至感觉到了电脑屏幕的散热。 大写的r。 购物袋上的第一个字母是个大写的r,可惜其他字母扭成一团,难以分辨,只知道是种蛮花哨的字体。好了,我们再仔细看看,还有什么别的线索吗? 就在这时,电脑屏幕全白了。 可恶!我按下刷新键。连接失败的画面又再次出现了。我回到邮件窗口,点击超级链接,还是失败。 画面链接消失了。 我盯着空白的屏幕,眼前的事实再次震撼我,提醒我:我刚刚看到了伊丽莎白。 如果这只是梦境,我可以用理性将它赶走,可是这不是梦。我无数次梦见过伊丽莎白复活。在大部分的此类梦境中,我总是傻傻地迎接她的归来,激动得忘了怀疑或发问。我清楚地记得其中的一个梦境,虽然已经忘记我们身在何处或正在做什么,但还记得我和伊丽莎白相聚、欢笑之间,我突然意识到这只是个梦,那种感觉让人窒息。我清晰地知道,不久后我就会孤孤单单地醒来。我到现在还记得在意识到梦境的一瞬间,我伸出手想抓住她,将她拥入怀中,拼命地不让她走。 我知道梦境和现实的区别,但我刚刚在电脑上看到的并不是梦。 画面里的伊丽莎白也不是鬼魂,我不相信鬼魂之说。我知道,内心有疑虑时最好保持开放的心胸。可是,鬼魂不会变老,可是画面上伊丽莎白已经老了。虽然老得不多,但是八年的时光也不短。再说,鬼魂也不会自己改变发型,画面上的伊丽莎白是短发。我想起了月光下披散在她肩头的长发,还有刚刚看到的时尚短发,以及那双眼睛,那双我从7岁起就看得发呆的难以忘怀的眼神。 是伊丽莎白的眼神,没错。她还没有死。 泪水再次涌上双眼,这次我强忍住泪水。我一直是很容易掉眼泪的人,但伊丽莎白的丧礼过后,我好像再也无法流眼泪。并不是人们常说的欲哭无泪,或泪水已经流干,也不是悲伤过度,尽管确实可能有这方面的部分原因。我想,那是因为我本能地切换到一种方位的姿态。刚得知伊丽莎白的死讯时,我敞开心门,于是痛苦汹涌而入,湮没了我,我体会到了所有的至深的痛苦。那种痛苦令人难受,无法自拔,所以此刻我本能地组织这一切再来一次,我再也受不了那种伤痛。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可能是半个小时吧。我慢慢地尝试放缓呼吸,稳定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保持理智,我必须保持理智。此时,我应该去伊丽莎白父母的家里,但是现在这个状态的我无法面对他们。 另外一件事浮现脑海。 莎拉·古哈。 洛威尔警长在电话里问我对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有,当然有。 我和伊丽莎白小时候玩过一个游戏,或许你也玩过。把中间名当做第一个名字,再把从小到大生活过的街道当做姓,例如我的全名是大卫·达格·贝克,我在达比路上长大,那么我就叫达格·达比。而伊丽莎白就是…… 莎拉·古哈。 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我拿起电话,打电话给岳父岳母。他们还住在古哈路的房子里。接电话的是岳母,我谎称忙得太晚了。一般人都会接受医生的这套说辞,这也算是当医生的额外好处。 我又打了电话给洛威尔警长,答录机开着。我留言让他有空的时候呼叫我。我没有手机,我知道没有手机在这个年代已经很另类了,但呼机已经足够让我与外界保持联系。 我靠在椅背上,心神不宁。荷马·辛普森“收信啰”的提示惊醒了我。我马上往前靠近电脑屏幕,抓起鼠标。一个陌生的发件人地址,但主题是街道摄影。我胸口一紧。 我点开了邮件: 明天同一时间晚两小时登录bigfoot。 有封邮件是给你的。 账号:batstreet 密码:teenage 屏幕底下还有一行字: 他们在看,不要告诉任何人。 赖瑞·甘铎,就是那个发型惨不忍睹的男人,看着埃里克·吴在一声不响地处理善后。 吴是韩国人,今年26岁,身上不是伤疤就是刺青,着实令人望而却步。他也是甘铎所认识的最心狠手辣的家伙。吴强壮得就像辆小型的坦克车。体格健壮的家伙,甘铎认识的也不少了,但是其中很多人其实是中看不中用的。 第11节 埃里克·吴则不然。 埃里克·吴体格强壮,不过他心狠手辣的秘密在于他强有力的双手——那几乎就是两片水泥板架上尖锐有利的钢爪。埃里克·吴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训练自己的这双手,劈砖、将双手反复置于高温或低温下,最后才得以大功告成。可以想象这样的双手一旦发力,将会对对方的骨头和细胞组织造成何种伤害。 像吴这种人,身边难免流传各种各样的传说谣言。尽管大多数都是无稽之谈,但赖瑞·甘铎曾经亲眼看到吴将手指掐入一名男子的脸部和腹部,对方就此毙命;也曾亲眼看见他把人的双耳一把扯下;亲眼目睹吴杀人灭口四次,每次的手法都不相同,唯一的一个共同点就是不曾动用枪械。 没有一次是立即毙命的。 没有人知道吴的来历,大多数人都相信吴在北朝鲜度过了一段悲惨的童年时光。甘铎从未过问吴的来历。有些事情还是不加过问或者不知道比较好,就像埃里克·吴的黑暗童年,就是其中之一。 吴用地上的塑胶袋装好那曾经叫维克·莱迪的物体后,抬起头看着甘铎。真是死寂的绝望眼神,甘铎心想,与战争报道中绝望儿童的双眼一样。 吴连耳机都没拿下来,耳机里大声播放的不是hip-hop,不是raps,也不是摇滚乐。他耳机里几乎从不停止的旋律竟然是你可能会在邮购目录中看到的cd,专辑通常会取“海边轻风”,或者“涓涓溪流”这类富有诗情画意的名字。 “要送到班尼那里去吗?”吴问。他的声音低沉缓慢,还有特别的抑扬顿挫,听起来就像卡通片史努比里的某个角色。 赖瑞·甘铎点点头。班尼是一家火葬场的老板。哪里来哪里去,废物归土。 “顺便也把这个处理掉。” 甘铎把手里的手枪交给吴。手枪本来就小,握在吴的大手里,更加显得微不足道。吴皱起眉头,似乎对甘铎竟然选择手枪而非他的聪明才智感到失望。吴把手枪塞进口袋。点二二手枪的伤口很难找到,留下来的线索也就比较少。失血也已经用塑胶布包了起来,可以说是干净利落,从容不迫。 “待会儿见。”吴说,单手拎起尸体往外走,就像拎个公务包一样轻松。 甘铎点头示意。他对维克·莱迪的下场既不开心,也没有感到不安。这件事对他来说甚至不值一提。甘铎百分百确定莱迪是单独行动,而且没有同伙,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这就表示,除了拷问他之外,别无选择。 最后只剩下一个选择:史柯家族还是维克·莱迪。史柯一家都是好人,从来没有碰过维克·莱迪一根毫毛,但维克·莱迪却不安分地盯上了史柯一家,自找麻烦。两方只有一方能够全身而退,那么是选择善良无辜的受害者,还是靠挖掘别人隐私吃香喝辣的寄生虫。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选择题。 就在此时,甘铎的手机震动。他接通电话,说:“哪个?” “他们查出湖边发现的尸体的身份了。” “那又如何?” “证实是他们两个,就是巴伯和梅尔。” 甘铎闭上双眼。 “赖瑞,这代表着什么?” “我不清楚。” “你打算怎么摆平这件事?” 赖瑞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能找格瑞芬谈谈。这么做将勾出很多不愉快的回忆。八年了,正好是八年后的今天,甘铎摇摇头。这会让老家伙再次心碎。 “交给我来处理。” 第06章 我的岳母琴·帕克美丽动人,跟她的女儿十分相似,那张脸集中了我所有对于曾经近在咫尺的未来的梦想。但是伊丽莎白的死让这张脸松弛下垂、表情漠然,冷酷的双眼透露出难以承受的心灵创伤。 帕克家自从七十年代以来就变化不大。木地板,淡蓝底色加白点的半绒毛地毯铺满地板,人造石壁炉是热门喜剧《脱线家族》的风格。房间的一面墙摆着塑胶桌面和金色桌脚的折叠桌,墙上还挂了一些小丑画和罗克韦尔的彩绘收藏。唯一看得出来的变化是屋内的电视机,原来闪烁不定的十二寸黑白电视机换成了盘踞墙角的五十寸大彩电。 琴坐在沙发上,那是我和伊丽莎白经常腻在一起的地方。我禁不住想,要是沙发会说话该多好啊。那个印有鲜艳花朵的沙发角落,除了肢体接触之外,还有许多别的记忆。我和伊丽莎白就是在那个角落打开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就在那个角落我们紧紧依偎在一起,看《飞越疯人院》和《猎鹿人》,还有希区柯克的所有片子;在那个角落,我们一起做功课,我正襟危坐,而伊丽莎白则把头靠在我的膝上。我告诉伊丽莎白,我的理想是当医生,好像还夸下海口说要当一流的医生;伊丽莎白则说要当律师,为孩子们争取权益,伊丽莎白见不得还有孩子受苦。 我还记得,大学一年级的暑假,伊丽莎白去“誓约之家”实习,到纽约一些最破败的街区帮助离家出走或无家可归的小孩。朱利安尼还没当上纽约市长之前,我曾经和伊丽莎白一起搭乘誓约之家的厢式车在四十二街来回穿梭,行走在几乎不能住人的脏乱差的贫民窟,寻找需要帮助的孩子。伊丽莎白发现一名14岁左右的雏妓,毒瘾很重,大小便弄得又脏又臭。我不禁反胃,赶紧退缩,说起来实在丢脸。这些人也许曾经是像模像样的,可是说实在话,那种肮脏着实令我反感恶心。 伊丽莎白却从来不是这样。那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她牵着孩子的手,抱起她,给她洗澡,整夜地陪她说话,照顾她。伊丽莎白真心相信每个人都是善良真诚有价值的,我也希望自己有她那种纯真。 我一直在想,伊丽莎白到死是不是依然如此坚信,那种纯真是否一直都在,在痛苦折磨中,她心中是否仍然紧抓人性本善的信念和世界如此美好的说法。我希望是这样,但是冷血罗伊说不定会让她的信心破灭。 琴把手放在腿上,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她一直都挺喜欢我的,尽管年少时,双方父母都很担心我们俩过于亲密,以至于疏忽了寻找别的玩伴,没机会交新的朋友。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霍伊还没回家[http://.fval福/哇/小說下/載站],我和琴漫无目的地瞎聊,或者说,是用不同的方式说着同样的话题,只要不提及伊丽莎白就好。我看着琴,不敢四处看,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壁炉上都是伊丽莎白的照片和她那令人心碎的微笑,我不能看到那些。 她还活着…… 我无法说服自己。在医学院学习的时候,我们会轮流到精神科实习(更别提我的家族病史),我知道心灵有着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我不相信是自己的精神紊乱,以致产生了幻觉,竟凭空幻想出伊丽莎白的身影,话说回来,疯人也不会如此。我想起母亲,如果她能彻底地审视内心,是否就能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 大概不行。 我和琴谈论最近的天气,讲我的病患,谈论她最近在梅西百货找到的新工作,兼职的,但她出其不意的问话却吓我一跳。 “你现在有没有和其他人交往?”她问我。 这是她第一次问我私人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无法确认她希望得到怎样的答案。 “没有。”我实话实说。 她点点头,想说点什么却又欲言又止,随即把自己的手放在脸上。 “我努力尝试过和别人约会。”我说。 “很好,”她回答,使劲地点头,“应该的。” 我看着自己的手,脱口而出:“我还是很想她。”出乎意料,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原本想保持沉默,跟以前一样轻描淡写就过去了。我看了琴一眼,她的表情痛苦而又感动。 “我理解,贝克。”琴说,“但认识一些别的女孩不用有罪恶感。” “不是这样的。”我说,“我是说,并非如此。” 她放下脚,靠近我,问:“那是怎么回事?” 我想开口,却又说不出话。她用那双受伤的眼睛看着我,可以看出她很迫切地想和我多谈一谈她的女儿。但是,我无话可说,只有摇头。 第12节 耳边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我们转过头去看,同时挺直了身子,像一对被抓个正着的恋人。霍伊用肩膀挤开房门,喊着妻子的名字。他走进屋里,长叹一声,放下手里的运动包。他的领带松了,衬衫皱巴巴的,袖子卷到手肘上,他的上半截手臂很像普派。他看见我们坐在沙发上,又叹口气,这次更沉重,带有明显的不满。 “最近怎么样,大卫?”他问我。 我们握手致意,他的手还是一样粗糙有力,握手还是一样坚定有力。琴借口有事,忙退了下去。我和霍伊寒暄了几句,之后就陷入沉默。我和霍伊·帕克相处总是不太自在。也许是恋父情结作祟,我总感觉他似乎视我为一大威胁。这一点我能够理解,他的女儿成天跟我在一起。我们不断努力争取得到霍伊的支持,想和他建立起良好的关系,一直到伊丽莎白死之前,我们还在努力。 霍伊把发生的事情怪到我的身上。 当然,他从未直接怪罪于我,但从他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得出来。霍伊是个魁梧而又强壮的大块头男人,力大如牛,典型的淳朴美国人形象。他总有一股要保护他人的架势,任何时候都能让伊丽莎白感觉安全。只要霍伊在身边,宝贝女儿就绝对不会有事。 我想,我从来没给伊丽莎白这样的安全感。 “工作还好吗?”霍伊问我。 “还好。”我问,“你呢?” “我再过一年就要退休了。” 我点点头,又无话可说,于是陷入了沉默。一路上,我反复考虑决定不提街头摄影的事,不是怕自己显得过于神经兮兮,或者怕因为往事重提,让老两口更加悲痛,而是因为我到目前为止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整个事情,越琢磨越不对劲,一切都不可思议。再说了,最后一封邮件上警告我:别告诉任何人。我决定认真对待这个警告。我无法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何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云里雾里的,却又令我胆战心惊。 然而此刻,我仔细地留意着琴的动静,待我确定她已经走远后,我靠近霍伊,轻声问:“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霍伊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用他特有的眼神打量我。 “我想知道——”我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找到她?” “我的意思是说,你在警局停尸间看到了什么?” 他的表情变了,就像炸毁基地的小型爆炸:“老天,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只是刚好想起,所以就问了。”我说,“因为纪念日的关系吧。” 他蓦地站了起来,手在大腿上擦了擦。“喝点什么吧?” “好。” “威士忌怎么样?” “当然好。” 他走向壁炉旁的老式调酒车,壁炉上挂着的那些照片难免印入眼帘。我赶紧低头看着脚下的地板。 “霍伊?”我又问了一次。 他拧开瓶盖。 “你自己就是医生,贝克。”他说,手里的酒杯指向我,“看到过不少尸体。” “是的。” “所以你应该了解。” “的确,没错。” 他把酒递给我,我匆忙拿过喝了一口。他看着我把酒杯往嘴上送。 “我知道自己从没问过你详细的情况。”我说道。不仅如此,我总是能躲就躲。其他媒体口中的“受害者家属”们密集地暴露在公众目光下,每天都现身于冷血罗伊的审判,听着审判过程,痛哭失声。我却没有,我远远地躲着。其他受害者亲属的做法无可厚非,也许这样做有助于他们转移悲伤,而我则选择把悲伤留给自己,一个人舔伤口。 “你不会想知道详情的。” “她挨打了吗?” 霍伊端详着自己的酒杯:“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知道。” 他的目光穿越酒杯看着我,打量着我的脸,像要刺穿我的皮肤。我的眼神坚定。 “有些瘀伤,没错。” “瘀伤在哪些地方?” “大卫——” “脸上吗?” 他眯着眼睛,好像突然听到某种意料之外的东西:“对。” “身体上也有吗?” “我没看。”他说,“但我知道身体上也肯定有。” “为什么不看?” “我是她父亲,我去那儿的目的是去指认,不是去调查。” “很容易吗?”我问。 “什么?” “很容易就认出来是伊丽莎白吗?你刚刚说她的脸上有瘀伤。” 他身体僵硬,放下酒杯。我看着有点害怕,害怕自己说太多了。我应该按计划进行,不应该这么多嘴。 “你真的想知道这些吗?” 我心里明明说不想,但却点了点头。 第13节 霍伊盘着手,身体往后靠。 “伊丽莎白的左眼肿得厉害,眼睛已经闭上了;鼻梁断了,扁得像泥巴;额头上有刀伤,看伤口像是美工刀留下的;下颚错位,肌腱往外拉。”他的语调低沉,“k烙印印在她的右脸,还能够闻到皮肤烧焦的味道。” 我一阵阵反胃。 霍伊的双眼狠狠瞪着我:“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 我看着他,等待答案。 “最糟糕的是即便这样,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他说,“我一眼就认出是伊丽莎白。” 第07章 盛满香槟酒的高脚杯叮当作响,莫扎特的奏鸣曲在大厅回旋,竖琴演奏悠扬动听,宴会上宾客们三三两两,谈笑风生。格瑞芬·史柯游走于黑色西装和闪亮晚礼服之间。格瑞芬·史柯是大家公认的“亿万富翁”,可能也有人称他是生意人或者权贵显要,或说他身材高大,已有家室,或说他当了祖父,或已经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龄。不同的人对史柯的评价的着眼点不同,或评判他的为人,或家庭,或工作理念,但无论报纸、电视、杂志或者名人榜上,亿万富翁都是格瑞芬·史柯的第一个头衔。对了,就是亿万富翁格瑞芬·史柯。 格瑞芬·史柯并非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他的祖父是早期实业家,他的父亲开始振兴家族企业,格瑞芬通过自己的努力将家业扩大了六倍。人们常说富不过三代,但史柯家族是个例外,这很大程度归功于家庭教育。以格瑞芬来说,他和同阶层的小孩不同,他没去读埃克塞特或洛伦斯维尔这种声望极高的私立学校。他的父亲不止要求他就读公立学校,而且要他在离家最近的大城市上学。格瑞芬因此就读于附近的纽华科大学,他的父亲在该城市设有办公室,简单地弄个暂时住所还是轻而易举的。 当时,纽华科东区还不算很差,现在就不行了。脑袋正常的人不会轻易开车进入那个区域。在当时,那里是产业工人聚居的街区,大多数都是蓝领工人,他们强硬但不危险。 格瑞芬喜欢那个地方。 高中时候在那里认识的好友,关系一直维持到现在,五十年后仍然称兄道弟。忠诚是难得的美德,一旦发现,格瑞芬绝对不会忘记酬谢。今晚的宴会上,很多宾客都是他在纽华科求学期间认识的好友,有些甚至还是他的手下,尽管格瑞芬老早就念叨说不想一天到晚当老大。 今天是他最牵肠挂肚的慈善宴会。宴会是以他惨遭谋杀的儿子布莱登·史柯命名的慈善基金会的募款晚会。格瑞芬拿出1亿美元成立了这个基金会,好友们都群起支持。格瑞芬不笨,他也知道很多人愿意出钱是为了巴结他,而且还绝对不仅于此。布莱登短短的一生感动过很多人。他是一个集幸运和才华于一身的完美男孩,他似乎有某种神奇魔力,将很多人都吸引到自己身边。 格瑞芬的另一个儿子兰道也是个好孩子,如今已经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是布莱登……布莱登还是与众不同地拥有神奇魅力。 一念及此,痛苦汹涌。不用说,它一直都如影随形跟着格瑞芬,不管什么时候,它都在格瑞芬身边,拍着格瑞芬的肩头,在他耳边轻声地提醒他: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摆脱我。 “格瑞芬,这真是个美丽的夜晚。” 格瑞芬一边道谢,一边继续往前走。女宾们发型讲究,身穿能够凸显动人裸肩的晚礼服,跟大厅内许多顶端正在慢慢融化、浸湿亚麻桌布的冰雕相得益彰,这些冰雕是格瑞芬的妻子爱丽丝的最爱。莫扎特奏鸣曲已经换成了肖邦的曲子,戴白手套的服务生手托银盘往来穿梭,盘子里装的是马来西亚小虾、奥马哈里脊肉,还有番茄做陪衬的各种各样的小点心。 格瑞芬走向琳达·贝克。这名年轻女子是布莱登慈善基金会的会长。琳达的父亲也是格瑞芬在纽华科求学时的老同学,琳达跟许多其他人一样,也投身于史柯家族庞大的事业中。她从高中时期就开始在史柯家族各式各样的企业中打转。琳达和她的弟弟都是拿史柯奖学金完成学业的。 “你今晚真是光彩照人。”格瑞芬对琳达说,尽管实际上他觉得她一脸疲惫。 琳达·贝克笑了笑,“谢谢你,史柯先生。”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叫我格瑞芬。” “我也不记得多少次了。”她说。 “莎娜还好吗?” “她有点不舒服。” “帮我问候她。” “我会的,谢谢。” “下个星期我们安排见个面吧?” “好的,我打电话给你的秘书。” “好。” 格瑞芬亲吻琳达的脸颊时,看见赖瑞·甘铎站在走廊。赖瑞目光浑浊,一身凌乱,不过他不管到哪儿都是这个德行。就算给他一件量身定制的名牌西服,一个小时后,他一样是好像刚刚跟人扭打过的狼狈样。 赖瑞·甘铎这个时候不应该在这里出现。 两人四目相对。赖瑞点了下头,转身就走。格瑞芬等了一两秒,才随着年轻的好友踏上走廊。 赖瑞的父亲爱德华也是格瑞芬在纽华科时的老同学。十二年前,爱德华·甘铎死于心脏病突发。这可真要命,爱德华是个好人。他死后,他的儿子取代他成为了格瑞芬的知交。 两人走进格瑞芬的图书室。这间图书室一度曾经是橡木和桃木装潢而成的舒适房间,从地板到天花板全是书架和古董地球仪。两年前,爱丽丝一心想赶现代潮流,决定将这个房间改头换面,重新装修。原有的木头装修全部拆除,重新装修过的房间光滑闪亮、有棱有角,俨然成了一个工作室。爱丽丝对新的装修效果赞不绝口,使得格瑞芬无法开口说自己讨厌图书室的新面貌。 “有什么问题吗?”格瑞芬问。 “没有。”赖瑞说。 格瑞芬让赖瑞坐下说话,赖瑞没坐,反而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事情很糟吗?”格瑞芬感觉不对。 “我们得确保万无一失。” “必须的。” 有人要对格瑞芬的另一个儿子兰道下手,所以格瑞芬绝对予以反击。这是他永生难忘的教训。当你或你深爱的人受到威胁时,决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像官方辞令所宣称的采取“适度回应”这类没有实际意义的办法。如果有人要伤害你,你要做的就是抛开慈悲和怜悯,铲除祸患,决不能留情姑息。谁要是忽视这个原则,或者这根本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权谋,谁往往会遭致更多祸患。 总而言之,只有迅速地解决问题,才能少牺牲一些生命。 “出什么事了?”格瑞芬问。 赖瑞仍在来回踱步。他伸手摸摸秃顶前方,格瑞芬觉得不妙,赖瑞不是那种容易慌张的人。 “格瑞芬,我从来没对你撒谎。”他说。 “这个我知道。” “但有时候,我们需要……隔绝。” “隔绝?” 第14节 “打个比方,就好比我雇用的人,我从没告诉过你他们的名字,我也不会告诉他们你的名字。” “这都是一些小细节。” “对。” “发生了什么事?赖瑞。” 赖瑞停下脚步,“八年前,我们找了两个人执行一项任务,你还记得吗?” 格瑞芬脸色变得苍白,他按捺住情绪,“我记得,他们圆满完成了任务。” “对。也许……” “我不明白。” “他们完成了任务,至少完成了一部分任务。威胁排除了。” 虽然这个房间每周都要进行彻底搜查,检查是否有人安装窃听器,但两人谈话仍然不指名道姓。这是史柯家的规矩。赖瑞·甘铎经常好奇,这条规矩是为了谨慎起见,还是故意隐匿那些不得以非了断不可的对象的人格特征。赖瑞觉得应该是后者。 像有人突然推了他一把似的,格瑞芬瘫倒在椅子上,他轻声问:“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种煎熬。” 格瑞芬沉默不语。 “我付给他们两个很高的酬劳。”赖瑞继续说。 “照我的意思?” “对。”赖瑞清清喉咙,“任务完成后,他们应该销声匿迹一段时间,以防万一。” “继续说。” “之后我也就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他们拿到钱了,是吗?” “是的。” “那就没什么奇怪的了。也许他们拿到了酬劳,就远走高飞了,或者远走他乡,隐姓埋名也不一定。” “嗯。”赖瑞说,“通常是这样的。” “可是……” “上星期发现了两个人的尸体,他们死了。” “我还是不懂有什么问题。他们是暴徒,落得凄惨的下场也在所难免啊。” “尸体有一段时间了。” “多长时间?” “至少五年了,而且就埋在湖畔,也就是事发地点附近。” 格瑞芬张开嘴又合上,开口问:“怎么会这样?” “老实说,我也不明白。” 不行了,他实在吃不消了。格瑞芬整晚强忍泪水,毕竟这是爱子的纪念晚宴。此刻,布莱登的谋杀案又一次浮现脑海。他竭尽全力稳定自己的情绪。 格瑞芬抬头看着赖瑞,“不能再出岔子了。” “我知道。” “我们必须查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能疏漏任何细节。” “为了谨慎起见,我们要密切注意她周围的人,尤其是她的丈夫。我会全力追查此事。” “好。”格瑞芬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做个了断,不管是谁。” “我懂。” “赖瑞,还有——” 甘铎听候指示。 “我知道你一个手下的名字。”他指的是埃里克·吴。格瑞芬·史柯擦擦双眼,准备出门继续接待大厅的来宾,“派他去搞定这件事。” 第08章 莎娜和琳达租住的公寓是三居室的,在河滨路和116大街上,离哥伦比亚大学不远。我好不容易才在不远处找到停车位。来这里的时候通常会发生一些惊天动地、令人震撼的大事。 莎娜传呼我。琳达去赴宴,还没回家。马克已经睡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进马克的房间,亲了一下他的额头。马克最近还是很迷恋神奇宝贝,只要看看他的房间就知道。床单有皮卡丘图案,怀里还抱着个杰尼龟。大家都众口一词地批评这种歪风,但我想我们自己小时候不是也一样迷恋蝙蝠侠和美国上尉吗?我看着熟睡的马克。没错,这只是些日常琐事,但这真是一种单纯的幸福啊! 莎娜站在门口等我。我们一起回到客厅,我说:“我可以喝点酒吗?” 莎娜耸耸肩。“随便。” 我倒了杯波本威士忌,约两指深,“你要来点吗?” 她摇摇头。 我们坐在沙发上。 第15节 “琳达几点回来?”我问。 “这考倒我了。”莎娜缓缓地说。说实话,我不喜欢她这种说话的方式。 “该死。”我说。 “贝克,这只是暂时的。我爱琳达,你也知道。” “该死。”我又重复一次。 去年琳达和莎娜曾经分居两个月。这样很不好,尤其是对马克很不好。 “我没有说要搬出去住,或怎么样。”莎娜说。 “那是怎么了?” “还是老问题啊。我有份不错的工作,很多人都很羡慕,周围都是漂亮而又有趣的人。这不是新闻,众所周知。总之,琳达总是觉得我心性不定。” “的确。”我说。 “是的,但这也不是什么新闻,不是吗?” 我不说话。 “忙了一天,最终我还是会回到琳达身边。” “不会故意绕道而行吗?” “就算有,也无所谓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关在笼子里,我无法自由自在地生活,我需要舞台。” “这是个好比喻。”我说。 “至少有点押韵。” 我喝了一小口威士忌,没说什么。 “贝克?” “什么?” “该你了。” “该我什么?” 莎娜看了我一眼,看着我的反应。 我想起那封电子邮件的最后一句:“不要告诉任何人。”如果发件人就是伊丽莎白的话——至今我还是难以接受这件事——她一定知道我会告诉莎娜。我也许不会告诉琳达,但是莎娜,我总是自然而然地就会把事情都说给莎娜。 “伊丽莎白,”我说,“她可能还活着。” 莎娜没有惊慌,“她跟猫王跑了吗?”但一看见我的表情,赶紧住嘴,接着说,“怎么回事,说清楚点。” 我原原本本地告诉莎娜关于电子邮件、街道摄影、在电脑屏幕上看到伊丽莎白的情形。莎娜从头到尾都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没有插话,甚至没有点头。等我说完,她小心翼翼地从烟盒里拿出香烟,放进嘴巴。莎娜好几年前就已经戒烟了,她只是拿着香烟玩。她端详着香烟,把香烟放在掌心,好像从没看到过香烟一样。看得出来,她正在苦苦思索。 “好。”她说,“如你所说,明天晚上8点15分,下一份邮件就会寄来,对吗?” 我点头。 “那我们就得到那时候再说。” 她把香烟放回烟盒。 “你没觉得这事很疯狂?” 莎娜耸耸肩,“那又怎样?”她一贯是这样的口气。 “什么意思?” “有很多说法可以解释你刚刚所说的事情。” “包括我疯了?” “是的,这也有可能。不过现在乱猜一气有什么用呢?我们就暂时假设这是真的,假设你确实看见了伊丽莎白的影像,假设伊丽莎白还活着。如果我们错了,很快就会真相大白;如果对了……”她皱皱眉头,想了想又摇摇头,“上帝啊,我真的希望我们对了。” 我对她微笑,“我爱你,你知道吗?” “嗯,”她说,“我人见人爱。” 回到家里,我往肚子里灌下今天的最后一杯酒。大口的温热酒精顺着喉咙下滑到不说也知道的目的地。没错,我喝酒,但我不是酒鬼。并非我死不承认,我知道自己对酒瘾欲拒还迎,也知道这和跟黑帮老大的未成年女儿欲拒还迎一样危险。但目前为止,至少还没有酿成祸端。幸运不会永远关照我,对这点我心知肚明。 克洛伊带着她惯有的表情靠近我,那意思是说:“吃饭,散步。吃饭,散步。”狗的一举一动总是相当一致的。我将食物扔给克洛伊,然后带她上街溜达。冷风吹来,让我胸口舒畅,但散步并不能让我理清思路,向来如此。事实上,散步无聊透顶,但我喜欢看着克洛伊走来走去。听来也许有点怪异,但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就可以让一只宠物狗乐不可支。看着克洛伊,我也感受到由衷的喜悦。 回到家里,我轻轻地推门进房间,克洛伊尾随在后。祖父已经睡着了,新看护也是。她卡通般的鼾声夹杂着高亢的呼吸声。我打开电脑,正在纳闷洛威尔警长为何到现在还没有给我回电。虽然想打电话给他,但时间已经快12点了。最后我还是决定强硬一点。 我拿起电话拨号。洛威尔有手机,如果他睡了,他会关机。 第三声铃响时,洛威尔接起了电话:“你好,贝克医生。” 他的语调严肃,之前的亲昵口气消失无踪。 “你怎么没回我电话?”我问道。 “现在时间不早了。”他说,“我想明天早上再打电话给你的。” “为什么你会问我莎拉·古哈的事情?” “明天再说吧。”他说。 “嗯?” 第16节 “现在很晚了,贝克医生,我下班了。而且,我想还是当面跟你谈比较好。” “至少可以透露点大概给我……” “明天早上你会在诊所吗?” “会的。” “那我明天去找你。” 他礼貌而又强硬地道了声晚安,接着就挂了电话。我瞪着电话,感到莫名其妙。 睡觉是不可能的了。我整个晚上都在搜索网络,翻看许许多多的街道摄影,希望找到我想要的。可是,这只是在运用高科技手段在网络海洋里大海捞针。 我偶尔会停下来,钻进被窝。医生有项特质,就是耐心。在处理病患时,我经常不得不做些可能改变甚至是扼杀幼小生命的检查项目,并告知当事人或当事人父母静待结果。很多时候,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耐心等待。目前的状况似乎也正是如此,变数太多了。还是等明天打开bigfoot网站,用账号batstreet和密码teenage登录后,看看情况,或许能有进一步的发现。 我盯着天花板发呆,又看看右侧,那是伊丽莎白以前睡的地方。每次都是我先睡着。我曾经就这样躺着,看着伊丽莎白完全专注于手里的书本的侧面轮廓,慢慢地闭眼睡去。 我转过身,面朝向另外一边。 凌晨四点,赖瑞·甘铎看了一眼头发染成金色的埃里克·吴。吴遵守纪律,绝不懈怠,平常不是锻炼身手,就是待在电脑前。不知道浏览到第几个页面时,他的脸变得白里透青,像病了一样,但身体仍然一动不动,正襟危坐。 “怎么样?”甘铎看到异样问道。 吴拿下耳机,把大理石圆柱般的双手叠在胸前,“我有点事想不明白。” “说来听听。” “贝克医生很少将文件存档,通常只留几封跟病患有关的邮件,没有私人邮件。可是这两天,他收到两封信,有点奇怪。”埃里克·吴把两张纸往保龄球般圆滚滚的肩上一递,眼睛仍然紧盯屏幕。赖瑞·甘铎看了看邮件,眉头紧锁。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甘铎浏览邮件,上面说要在亲吻时分点下某样东西。他不懂电脑,也不想懂。眼光上移到邮件顶端,主题是e.p.+d.b.和一串斜杠。 甘铎琢磨了一下。d.b.可能代表大卫·贝克吧,而e.p.…… 一想到这个,就像一架直落而下的钢琴砸中了他。他把纸慢慢地递还给吴。 “谁寄的?” “不知道。” “查出来。” “不可能。”吴说。 “为什么?” “对方用的是匿名转发。”吴的语调平稳,死气沉沉,几乎没有抑扬顿挫感;他跟人讨论前期或扯下对方脸皮时,也是同样的语调,“我就不多说网络术语了,反正没办法查。” 甘铎的目光转到另一封写着batstreet和teenage的邮件上,他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这封呢,能查到吗?” 吴摇摇头,“查不到,也是匿名转发的。” “同一个人发的吗?” “我想是的。” “什么内容?看得懂吗?里面写的什么?” 吴快速地敲了几个键,第一封邮件显示在电脑屏幕上。他伸出厚重多纹的手指指着屏幕,“看到这行蓝色的字了吗?这是超级链接。贝克医生只要点击这里,就会跳到另外一个画面,可能是个网站。” “什么网站?” “连接失败,查不出来。” “贝克要在亲吻时分点下才有效吗?” “上面是这么说的。” “亲吻时分是电脑术语吗?” 吴差点笑出声来,“不是。” “你也不知道上面所说的是什么时间,是吗?” “没错。” “那我们是不是已经错过时间了?” “是的,错过了。” “你怎么知道?” “他网络浏览器的设定,可以看到最后上的20个网站的地址。可以看出,他点过这个链接,而且点过很多次。” “你不能,呃,也跟着连过去吗?” “不能,连接失败了。” “那另外一封邮件呢?” 吴又敲了几个键,画面变了,另外一封邮件显示在屏幕上,“这封比较简单,只是一些基本的步骤。” “继续说。” 第17节 “匿名发件人帮贝克医生设立了一个信箱账号,”吴解释道,“对方给贝克医生一组账号和密码,又提到了亲吻时分。”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说,”甘铎说,“贝克要上某个网站,输入账号和密码,就能看到信件的内容?” “理论上是这样的,没错。” “我们也可以这么做吗?” “用那组账号和密码登录网站吗?” “对,进去看邮件。” “我已经试过了,账号还不存在。” “为什么?” 吴耸耸肩头,“对方可能要晚一点才会设立账户,接近亲吻时分的某个时间。” “所以结论是……” “简单地说,”屏幕的亮光映衬着吴空洞的双眼,“对方在大费周章地隐藏自己的身份。” “要怎么才能查出此人的身份?” 吴拿出收音机上才会有的一些小零件,“我已经在贝克医生家里和办公室的电脑上都安装了这个。” “那是什么?” “数码网络追踪器。它会把数码信号从贝克的电脑传到我这里。如果贝克医生收到新邮件或者浏览任何网站,或者写信,我们都可以马上监视到。” “那就只有耐心等等看了。”甘铎说。 “只有这样了。” 甘铎想着吴刚才说的话,一想到有人大费周章地隐匿身份,一种不祥的预感就蔓延全身。 第09章 我把车停在离医院两条街远的地方,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做。 洛威尔警长带来两个留着平头、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两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倚着尺寸很大的褐色别克轿车,他俩的身形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是又高又瘦的白人,另一个是有点矮胖的黑人。两人并肩站立,像正准备使出最后一击的保龄球。一黑一白两人都对我微笑,洛威尔却紧绷着脸。 “贝克医生吗?”高个白人对我说。此人的仪表堪称无懈可击,头发油光发亮,口袋里还插着折好的手帕,领带也无可挑剔,玳瑁眼镜也是名牌,那种经常出现在大明星脸上的引人注目的配件。 我看着洛威尔,洛威尔一言不发。 “我就是。” “我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尼克·卡森。”仪表无懈可击的男人接着说,“这个是汤姆·斯通探员。” 两人都出示证件给我看。矮胖的黑人探员斯通有点邋遢,他拉了拉裤子,冲我点点头,接着打开后车门。 “可以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吗?” “我十五分钟后要接待病人。” “你放心,这个我们已经处理好了。”卡森探员伸手拉开车门,那动作就像是要揭晓某个游戏节目的大奖一样,“请吧。” 我坐在轿车的后座。卡森开车,斯通则把自己塞进副驾驶座。洛威尔没有上车。别克车开始在曼哈顿区内绕来绕去,开了将近四十五分钟,来到市区朵安街附近的百老汇路。卡森把车停在标着“二六联邦广场”的办公大楼前。大楼内部是普通的办公大楼摆设,身穿高级西装的男人们手拿精美的咖啡杯到处走动。办公楼里也有女性,只是寥寥可数。我们走进一间会议室,对方说请坐,我就坐了下来,本想翘着腿,却又觉得不太合适。 “现在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吗?”我问。 高个白人卡森先开口了,“要喝点什么吗?”他问道,“我们这儿的咖啡世界一流,要来一杯尝尝吗?” 难怪咖啡杯都这么精美。他对我微笑,我也报以微笑。 “听起来很不错,但不用了,谢谢!” “汽水怎么样?我们也有汽水吧,汤姆。” “当然有,可乐、健怡可乐、雪碧,应有尽有。” 两人还是微笑。 “不用麻烦了,谢谢!”我说。 “还是果汁?”斯通还不死心,又拉拉裤子。他的肚子溜圆,很难找到能固定腰带的地方。“我们有各种口味的果汁,来一点吧?” 我差点答应,好继续话题,但终究还是拒绝了。合成树脂的茶几上只放了一个大牛皮纸口袋。我突然觉得手不知该怎么摆放,只好放在茶几上。斯通摇摇晃晃地走到一边,卡森率先在茶几一角坐下,转头俯视我。 “你对莎拉·古哈的事了解多少?”卡森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极力想理清头绪,但还是不知从何说起。 “医生。” 我抬起头看着他,“为什么这么问?” 卡森和斯通交换了一下眼色。 “莎拉·古哈这个名字跟我们正在调查的一个案件有很重要的联系。”卡森说。 “什么案子?”我问道。 “这个我们不方便透露。” 第18节 “我搞不明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卡森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视线转向他的胖同事,笑容瞬间消失。“汤姆,我问的问题很复杂吗?” “不复杂,我不觉得复杂。” “我也不觉得。”卡森的眼神回到我的身上,“那么,是你对我问话的方式有意见?是这样吗?医生。” “尼克,《律师本色》都这样演。”斯通插嘴说了一句,“说反对问话的方式。” “没错没错。然后就说我换个方式发问之类的话,是吧?” “差不多。” 卡森再次从上到下打量我,“那么,我换个方式问。莎拉·古哈这个名字,对你有特殊意义吗?医生。” 不对劲。对方的态度,案件调查工作从洛威尔手中转移到眼前两个人的手里,我在这间会议室里接受质问,这一切都让我感到不安。他们一定知道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只要他们看看伊丽莎白的名字和住址就一目了然了。我决定一步一步来。 “我太太中间的名字是莎拉。”我说。 “我太太中间的名字是歌楚。”卡森说。 “天哪,尼克,这太糟糕了。” “那你太太中间的名字是什么?” “麦多,是家族姓氏。” “我喜欢这种做法,把家族姓氏放在中间,用这种方式向祖先表示尊重。” “我也是。” 一黑一白一唱一和,然后同时把视线转向我。 “医生,你的中间名字是什么?” “达格。”我说。 “达格。”卡森重复一声,“好,那么我问你——”他略带夸张地扬扬手,“就说达格·傻瓜好了。如果我问你达格·傻瓜这个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你会兴高采烈地回答:嗨,我的中间名字就叫达格吗?” 卡森用严厉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应该不会。”我说。 “应该不会,是吗?那我们再来一次:你听说过莎拉·古哈这个名字吗?有还是没有?” “你是指什么时候听过?” 斯通说:“我的老天。” 卡森满脸通红:“医生,你在和我们玩文字游戏吗?” 是啊,我在装傻,像只无头的苍蝇乱窜。那封邮件的最后一行字——不要告诉任何人,像霓虹灯一样不断在我的脑海闪现。我一头雾水,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莎拉·古哈这个名字的,他们只是在刺探我愿不愿意合作。是的,一定是的。但是他们要我合作做什么呢? “我太太从小在古哈路长大。”我说。 两人稍微退后让出空间,双手盘在胸前。见他们沉默以对,我只好傻傻地说:“所以我才说,莎拉是我太太的中间名。古哈这两个字也会让我想起她来。” “因为她在古哈路长大?”卡森问。 “对。” “所以,古哈两个字就像某种催化剂。” “差不多吧。”我又说。 “有道理。”卡森看着他的黑人搭档,“你觉得有道理吗?” “有点道理。”斯通表示同意,双手轻拍着他的大肚子,“他不是在回避问题,古哈两个字对他来说是催化剂。” “没错,会让他想起死去的太太。” 两人再次一起看着我。这回我强迫自己沉默以对。 “你太太曾经用过莎拉·古哈这个名字吗?”卡森继续发问。 “什么意思?” “她有没有说过:嗨,我是莎拉·古哈,或用这个名字申请过证件或者登记住房?” “没有。”我说。 “你确定吗?” “我确定。” “真的吗?” “千真万确。” “不需要其他催化剂确认?” 我端正坐姿,决定表现得强势一点:“卡森探员,我不喜欢你的态度。” 卡森的笑容再次回来了,露出连牙医都会赞赏的洁白牙齿,但这次的笑容却变得诡异。他举起双手,说:“抱歉,我的态度太无理了。”他四下看看,似乎在考虑接下来的话应该怎么说。我等着他开口。 “医生,你打过你太太吗?” 我怎么也想不到是这样的一个问题,“什么?!” 第19节 “对女人拳脚相加,那样很快活吗?” “什么?……你疯了吗?” “你太太死后,你拿到了多少的保险赔偿?” 我愣住了,看看卡森,又看看斯通,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不敢相信我刚刚听到的话:“到底怎么了?” “请你先回答问题。当然,除非你拿到一些不想让我们知道的好处。” “这个不是秘密,”我说,“保险公司理赔给了我20万美元。” 斯通吹了一声口哨,“死了老婆可以拿20万理赔金。哇,尼克,这种事什么时候能轮到我啊?” “对一个25岁的女人来说,这是很高的保险金额。” “我太太的堂弟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美国产业保险上班。”我支支吾吾地说。奇怪的是,尽管我自知清白,至少事情不如他们所想的那样,但还是有种罪恶感。这种感觉很诡异,汗水瞬间从我的腋窝淌下。“我太太想帮他忙,所以买下了这份高额保险。” “她人真好。”卡森说。 “真的。”斯通补上一句,“家人很重要,不是吗?” 我不说话。卡森放松坐姿,靠回椅背,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医生,看着我。” 我看着他,他直视着我。我尽力和他四目相对,但有点困难。 “回答我的问题。”他缓缓地说,“这次别来吓一跳或被冒犯那一套了。你打过你老婆吗?” “从来没有。”我说。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推搡呢?” “从来没有。” “一时生气失手呢?唉,这个大家都难免,一时生气巴掌就过去了,也不算犯法嘛!听到心里在意的话,自然会有这样的反应。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从来没有打过我太太,”我说,“也从来不曾推搡过她,没打过她耳光,也没有生气失手。从来没有。” 卡森瞄了斯通一眼,“汤姆,这样算清楚了吧?” “清楚了。他说从来不曾打过他老婆,已经够清楚了。” 卡森抓抓下巴,“除非……” “除非什么,尼克?” “除非咱们再给贝克医生另一个催化剂。” 说完,卡森和斯通的眼睛都盯着我。我的耳朵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急促而又混乱,令人觉得头昏眼花。卡森暂停片刻,一把抓起放在茶几上的大牛皮纸袋,慢慢地用他修长的手指解开绳子,打开封口,高高举起纸袋,于是纸袋里的东西掉在茶几上。 “医生,你看这个催化剂如何?” 是一些照片。卡森把照片推向我。我看了一眼,心里越来越混乱。 “贝克医生。” 我居然吓了一跳,手怯生生地去够那些相片。 伊丽莎白。 那竟然是伊丽莎白的照片。第一张是脸部侧面特写,她的右手撩起头发,露出耳朵,眼睛周围发紫发黑,而且浮肿,耳朵以下的脖子上有道很深很严重的伤口。 看起来,伊丽莎白正在哭。 第二张是半身照片。伊丽莎白上身只穿着胸罩,手指向胸口上的一个大斑点,眼睛还是红红的。光线非常刺眼,仿佛闪光灯自己在寻找伤口,把伤口拉近镜头。 第三张照片是身体不同角度的照片,全都是伤口和瘀青的特写。 “贝克医生。” 我抬起眼睛,看见他们在房间里时不禁吓一大跳。他们的表情平静而且自然。我看看卡森,然后看看斯通,然后视线回到卡森身上。 “你们认为是我干的?” 卡森耸耸肩,“你说呢?” “当然不是。” “那你知道你太太怎么会有这些创伤吗?” “车祸。”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好像我刚刚所说的是小狗吃了我的家庭作业一样古怪。 “她出了一次严重的车祸。”我解释说。 “什么时候?” “我不太确定。大概——”突然话语哽咽,“她遇害前三四个月。” “她去过医院吗?” “没有,我想她没去。” “你想?” 第20节 “那时候我不在她身边。” “那你去哪里了?” “在芝加哥参加一个小儿科研讨会。我回到家,她才告诉我这些事。” “过了多久告诉你的?” “你的意思是车祸之后吗?” “是的,车祸之后。” “不晓得,大概两三天吧。” “那时候你们已经结婚了吗?” “结婚才几个月。” “她为什么没有马上告诉你车祸的事情?” “她马上就告诉我了。我是说,我一回家[http://.fval福/哇/小說下/載站]她就告诉我了。我猜,她是不想我担心。” “我懂了。”卡森说,眼睛却看着斯通。两人并不掩饰他们对我的说法的怀疑,“那么,这些照片是你拍的吗?” “不是。”我说,但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两人再次交换眼神,开始目露凶光。卡森斜着脑袋靠过来。 “你见过这些照片吗?” 我不作回答,他们也沉默着。我反复推敲问题。当然没有,但是,照片哪里来的?为什么我不知道还有这些照片?照片是谁拍的?我抬头看着黑白两位警探的脸,那是两张深不可测的脸。 这实在太奇怪了。仔细一想,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知识也许都是从电视上学的。我们对刑侦审讯、米兰达权利、自证己罪、交互诘问、证人名单以及陪审团制度的了解多半都来自《霹雳警探》、《法网游龙》等电视剧集。如果现在丢把枪给你,要你扣下扳机,你一定会照着电视上演的那么做。如果我要你注意某人的行踪,你也就马上知道其中的暗示,因为早在《侦探曼尼》和《夏威夷之虎》中你已经看到过这样的情节。 我抬起头看着他们两个,一出口就是标准台词:“我是犯罪嫌疑人吗?” “什么嫌疑人?” “随便你怎么说都行。”我说,“你们怀疑我犯了什么罪吗?” “医生,你的问题问得太含糊了。” 这个答案也是不清不楚的,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于是另一句电视剧里学来的标准台词派上了用场。 “我要求见我的律师。”我说。 第10章 我哪有自己的律师啊?谁有啊?我到走廊打电话给莎娜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她当机立断。 “我认识人。”莎娜说,“你在那儿等着,别轻举妄动。” 于是,我就在会议室等着。卡森和斯通也只好耐着性子陪我等着,两人不时地轻声说话。半小时过去了,沉默,让人不知所措。我知道这正是他们的目的。但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毕竟我是无辜的,只要说话时小心谨慎一点,应该不会捅什么篓子。 “我太太的尸体上有k烙印。”我对他们说。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我。 “什么?”卡森伸长脖子看着我,说,“你在和我们说话吗?” “我太太的尸体上有k字母的烙印。”我重复道,“我被人打昏,送进了医院。你们不应该怀疑我……”我说到一半,赶紧打住。 “怀疑你什么?”卡森问。 话说到这里,我只能继续:“你们不能怀疑她的死和我有关。” 此时,门正好打开,一位我在电视上见过的女人走进来。卡森一看到她,往后一跳。我隐约听到斯通咕哝:“妈的。” 海斯特·科林斯戴连开场白都免了,直接就说:“我的委托人不是说要找律师吗?” 多亏了莎娜。我不认识海斯特·科林斯戴,但她在脱口秀节目中担任法律专家,还在法庭电视台主持一个叫“科林斯戴兴师问罪”的节目,在节目中海斯特·科林斯戴机智应对,不留情面,经常把来宾弄得狼狈不堪。她本人有一种独特的气势,那眼神就好像她是饥肠辘辘的老虎,而对方却正是瘸腿跑不开的羚羊。 “没错。”卡森回应。 “可是我开始看见你们正在询问我的当事人?” “是你的当事人先找我们说话的。” “好的,我明白了。”她利落地打开公文包,拿出纸笔,往桌子上一放,“写下你的名字。” “嗯?” “帅哥,我说写下你的名字。知道你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吧?” 虽然只是耍耍嘴皮子,但科林斯戴还是不依不饶。 “知道。”卡森说。 “当然知道。”斯通的回答。 “很好,写下来吧。我想,我要在节目上揭发你们怎么践踏我的当事人的基本权利时,应该清楚地说出你们俩的名字才行。麻烦你们写得工整一点。” 她的眼光终于落在我的身上,“我们走吧。” “等一下,”卡森说,“我们还想问你的当事人几个问题。” “不行。” 第21节 “不行?就这样了?” “没错,不行。现在开始,你们不能跟他说话,我的当事人也不会跟你说话。想都别想,懂了吗?” “懂了。”卡森无可奈何。 她又转头去看斯通。 “懂了。”斯通回答。 “麻烦你们大声一点,你们现在要逮捕贝克医生吗?” “不,没有。” 她转向我。 “你还在等什么?”她对我喝道,“走了。” 海斯特·科林斯戴一路上没有说话,直到我们安全地坐进她的轿车,才开口问我:“要我到哪里把你放下来?” 我跟她说了我的医院的地址。 “跟我说说刚才询问的内容,”科林斯戴说,“一字不漏地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我尽可能完整地叙述了一遍刚才的对话。科林斯戴几乎没看我一眼,只是拿出一个比我的腰还厚的笔记本,开始翻页。 “那么,你太太的那些照片,”听我说完,她问,“不是你拍的?” “不是。” “你跟那两个半斤八两也是这么说的?” 我点点头。 她摇摇头,“医生啊,永远都是最糟糕的委托人。”她伸手拨开一缕发丝。“好吧,笨是笨了点,还好不是无可救药。你刚才说,你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些照片,是吗?” “是的,从来没见过。” “他们逼问你的时候,你闭嘴没说什么?” “是的。” “很好。”她点点头,“那么,你太太车祸受伤的事,是真的吗?” “你说什么?” 科林斯戴合上记事本。“你听好了……贝克,是吗?莎娜说,大家都叫你贝克,我可以直接叫你名字吗?” “可以。” “好。听着,贝克,你是个医生,对吗?” “对。” “你对你的病人友善吗?” “我总是尽力而为。” “我不行,我就是没办法做到。想养尊处优,就去找理查·赛门减肥。我们就省去那些你说什么、我说什么那些招人烦的废话了,可以吗?你只要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你要告诉我你太太的车祸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 “联邦调查局会去调查所有事情的真假,你知道吗?” “我知道。” “很好,这就行了。”科林斯戴吸了一口气。“也许是你太太的朋友帮她拍了这些照片,”她|福哇小?a href="/cdn-cgi/l/email-protection" ss="__cf_email__" data-cfemail="640224">[emailprotected]下載站|一边说一边则在思考这种可能性,“为了保险理赔或者其他什么目的,没准留点证据某天可以告对方。这样也许说得过去,如果用得上的话。” 在我听来,这并无道理,但我没说什么。 “第二个问题,这些照片原来放在哪里,贝克?” “我不知道。” “那么,就有两个疑点:调查局是怎么弄到这些照片的?照片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我摇摇头。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们为什么要找你?你太太死了已经八年了,现在要控告丈夫殴打妻子未免也太晚了一点。”她靠着椅背,沉吟一会儿,接着抬起眼睛,耸了耸肩,“没关系。我打几个电话问问,咱们先看看是怎么回事。你别当傻子,记着什么话都不要轻易对别人说,明白吗?” “明白。” 她又靠回椅背,继续想问题。 “我不喜欢这样,”她说,“一点都不喜欢。” 第11章 1970年5月12日,杰若米·朗威和三个激进的同伙在东部州立大学化学系制造炸弹。当时激进组织“地下气象站”散布消息称,军事科学家正在利用大学实验室制作威力更强大的固体汽油弹。四名学生从中得到启发,自称为“自由呐喊”,决定进行一次令人目瞪口呆而又规模不小的反抗行动。 当时,杰若米·朗威不确定传闻是真是假。如今,三十年过去了,他更加怀疑该传闻的真假,但已经无所谓了。实验室已经被炸毁了,两名校警巡查时偶然发现了可疑的包裹,其中一个拾起包裹时,炸弹爆炸了,两名校警同时丧命。 两人都是家有子女的。 两天后,杰若米·朗威的一个属于“自由战士”的同伴被捕,至今还在坐牢;另一个在1989年的时候死于结肠癌。还有一个是个女孩,名叫艾文莉·卡斯米尔,于1996年被捕,被判了七年,目前还在服刑期间。 第22节 杰若米当晚潜入森林之后就没有再露面了。他很少与人见面,也绝少听收音机或收看电视,只用过一次电话,那是一次紧急事件。他跟外界的不多的联系都是来自于报纸,虽然报纸对于八年前那件事的报道是完全错误的。 杰若米从小在佐治亚州西北部的山区长大,父亲教会了他各种在山区的求生技能,但他的信条很简单:你可以信赖大自然,但不可以相信人。他有一小段时间忘记了这个信条,如今有了刻骨铭心的亲身体验。 他担心警察会搜索家乡周围,于是转而跑到宾夕法尼亚州的森林中。他先是在附近逗留,每隔一两天就换一个地方扎营,以避开人们的视线,直到无意之间发现莎曼湖,这里比之前所有的扎营地都更安全而且舒适。湖泊附近有老旧的营区,野外住不下去的时候可以到营区栖身。这个地方很少有游客,通常只有在夏天才会有人经过,而且集中在周末。他可以猎杀森林里的鹿来填饱肚子,不用再像以前一样疑神疑鬼,一有风吹草动就心神不宁。夏天来临时,他只要躲起来或者往西面走远一点,就安全无事了。 当然也可以躲在暗中观察露营者。 对于到这里来玩的小孩子们来说,杰若米就是森林中的怪物。 此刻,杰若米在静静地观察身穿暗色风衣的警察们搜索森林。那是联邦调查局的风衣。一看见风衣背面那三个大写的黄色字母,杰若米就觉得钻心的刺痛。 没人用黄色胶带将这个区域围起来,大概是因为这里已经相当偏远,人迹罕至。警方找到了尸体,杰若米对此并不吃惊。没错,两具尸体埋得很深,掩藏得也不错,但是秘密不喜欢被深埋地底,总会找机会露出地面,这一点,杰若米·朗威再清楚不过。他之前的作案搭档艾文莉·卡斯米尔被捕入狱前,已经改头换面,在俄亥俄州市郊成为实实在在的家庭主妇,她同样也深知这个道理。杰若米没忘了这个天大的讽刺。 他躲在树林深处。在森林里藏身是他最轻车熟路的,对方绝对不会注意到他。 他还记得八年前,两个男人在森林里断了气——枪声突然响起,铲子拼命掘土,深土下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甚至思想斗争了很久,考虑要不要揭露真相,说出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不用说,当然是用匿名告发的形式。 当然他终究还是没冒这个险。没有人愿意在铁窗后失去自由,虽然有些人能够挺过来。杰若米知道自己受不了那种痛苦。他有个叫派瑞的表哥,在联邦监狱坐了八年牢,每天被关在小牢房里23个小时。终于有一天,派瑞受不了了,他用头去撞水泥墙,试图自杀。 换成杰若米,他也会这么做。 因此,他闭上嘴,什么也没做,就这样过了八年。 但他还是经常想起那个夜晚,那个一丝不挂的女子,那些伺机犯案的人;想起车边的扭打,赤裸的皮肤贴着木头发出滴滴答答但令人作呕的声音,还有别人丢下的不知死活的男子。 另外,他也会想起那些谎言。就是那些谎言,最让杰若米难以忘记。 第12章 我回到医院的时候,办公室外的走廊里挤满了不满的病人。电视里重复播放着《小美人鱼》的录像带。影片播完一遍会自动倒带,从头再播放一次。因为反复播放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录影带被磨损得厉害,画面都有些褪色了。在调查局会议室的谈话之后,我很同情录像带的遭遇。我脑海里同样一再重复卡森所说的话,主导者一定是他,我想搞清楚他问那些问题的真正目的,但整个画面更加模糊,而且荒唐。 “嗨,医生。” 泰利斯·巴顿跳进门。他穿着宽松的裤子和过大的大学体育队夹克,全身上下的服饰配件显然都出自我闻所未闻而且即将声名鹊起的设计师之手。 “嗨,泰利斯。”我说。 泰利斯给我一个花式握手,方式有点像某个舞步,我只好顺其自然。他和莱蒂莎有个6岁大的儿子,小名叫小杰。小杰患有血友病,双目失明。小杰还是婴儿时,有次紧急送医,当时泰利斯差点被抓坐牢,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他的。泰利斯说,那天我救了他儿子一命。其实并没那么严重。 但说不定,我确实救了泰利斯一命。 在泰利斯看来,我们能够成为朋友是基于这样的一种依赖关系:他就像只狮子,我是只小老鼠,小老鼠帮狮子拔掉了瓜子里的尖刺,救了他一命。其实不然。 他和莱蒂莎其实并没有结婚。这里很少有父亲来走动,泰利斯是为数不多的一位。握完手,泰利斯塞给我两张百元钞票,好像我是著名的纽约马戏团餐厅领班似的。 他冲我递了一个眼色,“好好照顾我的孩子。” “好。” “医生,你是最棒的。”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没有名字,没有地址,也没有头衔,只有一串手机号码。“如果有什么需要就打这个号码找我。” “我会记住的。”我说。 还是一样的眼神,“任何需要都可以找我。” “好。” 我把钱收进口袋。我们这样你来我往的已经连续六年了。我在这里工作,认识了不少毒贩,没有一个撑得过六年。 当然,这个钱我没有放进自己的口袋,而是拿给琳达作为慈善捐款。我知道那都是一些来路不明的钱,但我发现,把钱收下然后捐出去,总比在毒贩手里好多了。我不知道泰利斯有多少钱,他老是换新车,好像偏爱有染色玻璃的奔驰车,小孩穿的衣服比我衣柜里的东西都值钱,但是孩子的妈妈既然接受医疗补助,那就表示可以免费就医。 这没有道理可讲的,我知道。 泰利斯的手机铃声听起来像是嘻哈舞曲。 “我得接这个电话,有生意要做。” “好。”我说。 有的时候,我真的很生气。谁能不生气呢?但情绪归情绪,毕竟有活生生的孩子等着你,而且受了伤。不是所有的小孩都活泼可爱的,远非如此。有的时候,我所面对的小病人,一看就知道是迟早会走上歧途的孩子,但无论如何,孩子都是无辜无助的,脆弱又难以自保。我可以举出很多实例,看过之后,你会完全改变对人类的定义。 因为如此,我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小孩身上。 本来今天只需接诊到中午,但因为早上让调查局的两个家伙给耽搁了,不得不延长时间到下午三点。一整天,我的思绪不经意就会想起早上的质询对话。伊丽莎白伤痕累累的照片不断地浮现在脑海里,就像诡异的闪光灯。 谁会知道这些照片的事呢? 一想到这个问题,我马上就有了答案。我拿起电话,这个号码我已经很久没拨了,但仍然记在心里。 “萨耶摄影。”有个女人接起电话。 “你好,瑞贝卡。” “臭小子,你还好吗?贝克。” “还好,你呢?” “还不错,很忙。” “你工作太卖力了。” “没办法啊,我去年结婚了。” 第23节 “我知道,抱歉我没去参加你的婚礼。” “你少来了。” “好啦,还是恭喜你。” “找我什么事?”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我说。 “嗯。” “有关伊丽莎白的车祸。” 我听见一声细微的回音,之后就完全静悄悄的。 “你还记得车祸的事吗?伊丽莎白遇害前发生的那次车祸。” 瑞贝卡·萨耶,我太太最好的朋友此刻沉默不语。 我清清喉咙,问:“当时是谁开车?” “嗯。”她对着旁边说,“好,等一下。”接着又对我说:“贝克,我这里有点事,我待会儿打电话给你,好吗?” “瑞贝卡?” 电话挂断。 老实说,悲剧对灵魂有益。 事实上,面对死亡,让我成为更好的人。若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即便线索无迹可寻,但真相还是在那里,不可否认。这并不是说牺牲生命也值得,或者这是场公平的交易等。但无论如何,我知道自己比以前进步了,更加知道轻重缓急,也更加能体会别人的痛苦。 现在回头想想觉得可笑,我曾经很在意自己参加哪个俱乐部、开什么车、墙上挂着什么文凭,或者其他种种身份地位的象征。我想做医生,因为想获得别人的赞赏,想让周围的人刮目相看,想出人头地。 正如我刚刚所说的,这很可笑。 有人可能会说,我之所以变好,只是成熟懂事了,这也没错。但真正的原因是我现在独自生活。以前我和伊丽莎白是一对儿,她如此美好,我可以放任自己不长进,好像她的美好是宇宙的平衡机制,可以让我们两个同时保持在比较高的水准上。 然而,死亡是个伟大的老师,只是太过严厉了。 我也希望我能告诉你,在经历惨剧之后,我领悟了一些前所未知的可以改变生命的绝对真理,值得我传授给别人,可是我没有。还是那些耳熟能详的老话说得好啊,人才是最重要的,生命可贵,其他都是身外之物,过好每一天的生活……诸如此类,我可以说出很多直到你叫饶。你也许会听,但估计是一只耳朵听着另外一只耳朵就出去了。只有当悲剧发生时,这些道理才会给你当头棒喝、醍醐灌顶。之后,你或许并不会因此变得更加快乐,但一定会变得更好。 更加讽刺的是,我经常在心里希望伊丽莎白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但只是想想罢了,我不相信死者有灵会庇佑我们的说法,那只是自我催眠的幻想而已。我相信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是死了,但我还是禁不住会这么想:现在的我也许可以配得上伊丽莎白了。 有着虔诚信仰的人士也许会觉得,这就是她重返人间的原因吧。 瑞贝卡·萨耶是顶尖的自由摄影师,她的作品在一般杂志上随处可见。虽然有点奇怪,她的特长是拍摄男人,例如一些登上杂志封面的运动员等。gq就经常请她拍摄封面照片。她老是开玩笑说,她对男人的身体很有研究,因为“一辈子都在认真做功课”。 我在三十二号西街找到了她的工作室,离宾夕法尼亚车站不远。这幢房子背面很邋遢,一半是仓库,一楼因为饲养中央公园的马匹和存放马车而臭气弥漫。我没有坐送货电梯,而是直接走楼梯上去的。 瑞贝卡匆匆穿过走廊,后面跟着个瘦骨嶙峋,一身黑衣,手臂毛茸茸,满脸胡子拉碴的助理。助理两手提着铝制手提箱。瑞贝卡还是那样,一头乱蓬蓬的卷发,桀骜不驯的发丝弯来绕去,自由伸展,一双绿色眼睛间隔比常人要大。八年过去了,她似乎没什么改变,也可能是我没看出来。 她看见我,停下不动,“贝克,我现在很忙,不方便。” “那可真不巧。”我说。 “我得赶去拍照,可以稍后再说吗?” “不行。” 她停下脚步,对表情不太痛快的黑衣助理吩咐了几句,然后对我说:“好吧,跟我来。” 我们走进她的工作室。工作室天花板很高,水泥墙被漆成白色,摆放着很多打灯伞,黑色的荧幕,遍地可见弯曲缠绕的各种线头。瑞贝卡摸着一卷底片,好像很忙的样子。 “你得告诉我车祸的事。”我说。 “我无法理解,贝克。”她打开一个罐子,放下,然后合上盖子又再打开。“我们有多久……八年了吧?几乎没有讲过半句话。可是今天,你突然跑来问我车祸的事情。” 我双手交叉,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这是为什么?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你今天怎么突然想知道这个?” “告诉我你所知道的。” 瑞贝卡的眼神在回避我。杂乱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但她拨也不拨。 “我想念她,”她说,“也想念你。” 我没有回应她。 “我打过电话给你。”她说。 “我知道。” “我想跟你联络,我想陪在你身边。” “我很抱歉。”我说,发自内心的抱歉。瑞贝卡是伊丽莎白最好的朋友,我们结婚前,她们两人在华盛顿广场公园附近合租一个公寓。我应该回她的电话,或者邀请她到家里坐坐,无论如何应该做些回应,但我没有。 人在悲伤的时候总是格外自私。 “伊丽莎白告诉我说,你们发生了小车祸。”我接着说,“她说是她的错,她没注意路面,是这样吗?”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吗?” “有用。” “还有什么用呢?” “你在害怕什么?” 第24节 沉默的换成了瑞贝卡。 “那是意外吗?” 她的双肩垂下,仿佛体内有什么正在裂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头低垂着,“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 “她也跟我说是车祸。” “你不在场吗?” “是的,当时我不在场,你也不在城里。有天晚上我回到家,就看到伊丽莎白在我家里。我看她青一块紫一块的,就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出了车祸,还告诉我说,如果有人问起的话,就说我们都在车里。” “如果有人问你?” 瑞贝卡终于抬起头来,“我以为她指的是你。” 我尽力理解这些话,“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说。” “你带她去医院了吗?” “她坚决不去。”瑞贝卡投来一个怪异的眼神,“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现在跑来问我这件事情?” 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再次想到这句话。 “我只是努力想走出伤痛。” 她点点头,尽管并不相信我的说法。我们两个都不善说谎。 “你有没有帮她拍照?”我问。 “拍什么照?” “车祸受伤的照片?” “天哪,没有。干吗要拍这样的照片?” 对啊,干吗要拍车祸受伤的照片?再好不过的问题了。我坐着反复思考,不知道过了多久。 “贝克,你看起来气色很不好。” “你看起来很好,瑞贝卡。”我说。 “我恋爱了。” “这才像你。” “谢谢!” “他是个好人吗?” “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那才配得上你。” “也许吧。”她靠向我亲吻我的脸颊。感觉很好,让人安心。“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不知道。”这是实话。 第13章 莎娜和海斯特·科林斯戴坐在海斯特位于市中心的豪华的律师事务所里。海斯特讲完电话,把听筒放回话座。 “没人愿意松口。”海斯特说。 “他们还没有逮捕他吧?” “没有,暂时还不会。” “到底怎么回事?”莎娜问。 “就我所知,他们怀疑贝克杀害了自己的妻子。” “不可能,简直莫名其妙。”莎娜说,“老天,他妻子遇害的时候,他人正躺在医院,现在冷血罗伊那个疯子也被关进死牢了。” “这跟谋杀案无关。”我的律师说。 “嗯?” “警方怀疑凯勒顿至少杀害了18名女性,他本人已经承认了14件,但警方手里掌握的证据只能起诉其中的12件,将他定罪。但这也足够了,一个人需要多少个死刑呢?” “但大家都知道,他杀害了伊丽莎白。” “更正一下:那是以前。” “我搞不懂,他们怎么会怀疑贝克跟这件事有关?” “不知道。”海斯特说。她把腿跷上桌子,手放在后脑勺上,“至少现在还不知道。但我们要提高警惕了。” “什么意思?” “首先,我们得假设调查局已经开始监视贝克的一举一动,对他进行电话监听、跟踪等。” 第25节 “所以呢?” “什么所以呢?” “他是清白的,随他们监视去吧。” 海斯特抬起头,摇一摇,“别太天真了。”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光让他们抓到他早上吃颗蛋,也可能会有事。贝克得小心点。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调查局会对贝克穷追不舍。” “他们会怎么做?” “这我说不上来。不过,相信我没错的。离凶杀案发生已经过去八年时间了,他们之所以会这么做,说明这件事非同小可。调查局的人一着急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才不管基本人权什么的。” 莎娜靠回椅背,心里想着“伊丽莎白”寄来的怪异邮件。 “怎么了?”海斯特问。 “没什么。” “有事不要瞒着我,莎娜。” “委托人又不是我。” “你的意思是说,贝克还有事情瞒着我?” 莎娜突然想到什么事,顿时愣住了。她想了又想,过了一会儿,仔细地考虑脑海里的念头,让它在脑海里回旋片刻。 有道理,但莎娜但愿……哦,不,是祈祷……她错了。莎娜匆匆起身往门口走去,“我得走了。” “怎么了?” “问你的委托人吧!” 尼克·卡森和汤姆·斯通特员坐在贝克近来越来越眷恋的沙发上。伊丽莎白的母亲琴·帕克坐在两人的对面,双手拘谨地放在膝上。她的脸就像一张漠然又苍白的面具。霍伊·帕克则来回地踱着步。 “什么事这么重要不能在电话里说?”霍伊问。 “我们想请教你们两位几个问题。”卡森说。 “什么问题?” “关于令爱的事。” 两人不由得一愣。 “确切地说,我们想问一下她和他丈夫大卫·贝克的关系怎么样?” 霍伊和琴互相看了一眼对方。 “为什么?”霍伊问道。 “这与目前我们正在调查的案件有关。” “所以呢?我的女儿已经去世八年了,而且凶手也已经被判了死刑。” “帕克探员,麻烦你告诉我实情,我们都是干这行的。” 房间里安静而又冷冷清清。琴·帕克闭上嘴唇,微微颤抖。霍伊看着妻子,然后对着两人点点头。 卡森目不转睛地盯着琴,“帕克太太,你觉得你的女儿和她丈夫的感情怎么样?” “他们很亲密,彼此相爱。” “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吗?” “没有。”琴说,“从来没有。” “以你的看法,贝克医生是否有暴力倾向呢?” 琴听到这样的问题,感到震惊,“不,我从不认为贝克有暴力倾向。” 两人都看看霍伊,霍伊点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据你所知,贝克医生有没有动手打过你的女儿?” “什么?” 卡森很勉强地挤出笑容,“麻烦你回答我的问题。” “从来没有,”霍伊说,“没人打过我女儿。” “你确定吗?” 他坚定地回答道:“非常确定。” 卡森转而看着琴求证,“帕克太太?” “他深爱着她。” “夫人,我明白你说的意思。但很多殴打自己妻子的人也坚持称自己深爱老婆。” “贝克从来没有打过我女儿。” 第26节 霍伊不再踱步。“发生什么事了吗?”他问。 卡森看着斯通,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让两位看一些照片。有点残忍,但我认为还是有必要让你们看看。” 斯通把手里的牛皮纸口袋递给卡森。卡森打开信封,将伊丽莎白受伤的照片放在桌子上,并注视着二老的反应。不出所料,帕克太太一看到照片就叫了出来,但声音不大。帕克先生则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一脸的失魂落魄。 “这些照片是从哪里来的?”霍伊轻声问。 “你以前看见过吗?” “从来没有。”霍伊说,又看看自己的太太。琴也摇头。 “但我记得那些伤。”琴·帕克开口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应该是伊丽莎白遇害前不久。不过我看到的时候,伤口没有这么……”她琢磨着应该怎么说,“醒目。” “你女儿有没有告诉你是怎么受伤的吗?” “她说是车祸。” “帕克太太,我们调查过你女儿的保险记录,上面并没有登记这次车祸。警察局的档案里也没有这个记录。” “这说明什么问题?”霍伊问。 “很简单,如果你女儿并没有发生车祸,那么我们就要怀疑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你们认为是贝克造成的?” “只能说,我们正在调查这种可能性。” “有什么理由吗?” 两位警探听到这个有点迟疑。迟疑的原因无非是两个:他们不想当着女士的面,或者当着普通平民的面把话说得太明白。霍伊明白他们的意思,于是对琴说:“琴,我想单独和两位探员谈一下。” “好的,”琴双腿有些颤抖,步履蹒跚地往楼梯走去。“我去房间待着。” 琴走后,霍伊说:“好了,你们说吧。” “我们不仅怀疑贝克医生殴打自己的妻子,”卡森说,“我们还怀疑就是他杀害了你的女儿。” 霍伊看看卡森,又看看斯通,来来回回,好像等着他们中的某人继续往下说,但两人都不再说话。霍伊只好走向椅子,对他们说:“你们最好解释清楚。” 第14章 伊丽莎白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我踏上第十街,往奎克公园走去,企图说服自己,我在调查局见到的那些照片不仅仅是车祸后拍照作为证据这么简单。我想起了当时她是那么若无其事,说只是小小的刮擦,并无大碍,待我要问具体情形时,她就顾左右而言他。 原来她在撒谎。 我原来还以为伊丽莎白从来没有骗过我,但眼前的事情摆明了我在自己打自己嘴巴。到目前为止,这还只是我唯一知道的伊丽莎白的谎言。也许吧,我们都各有各的秘密。 到达奎克公园时,我敏感地发觉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转角处身穿棕色大衣的男人很可疑。 他在跟踪我。 奇怪的是,他看着有点面熟。我不认识他,但又似曾相识,这种感觉让我心里发毛。我见过这个人,而且就是在今天早上。在哪儿见过呢?我一件一件地回忆今天早上做过的事情,脑海里终于浮现出他的身影来。 没错,早上八点钟,我停车买咖啡时看到过他。棕色大衣的男子当时也在那里,就在星巴克咖啡的停车场,我们见过面。 确定吗? 当然无法确定。我转移视线,匆匆来到代客泊车处。泊车小弟,他的名牌上印着卡罗,一边看电视,一边吃三明治,看见我后,又看了半分钟电视,才把目光集中到我身上。他慢条斯理地掸去手上的面包屑,拿了我的停车票往上一盖。我付了钱,他把钥匙递给我。 身穿棕色大衣的男子还在那里,看着我。 我走向车子,尽可能不往他的方向看。上车发动车子后,我开上第十街,看看后视镜。 身穿棕色大衣的男子没有在看我。我一直观察他,一直到车子转上西侧公路。他一直都没往我这边看。看来是我自己疑神疑鬼,太多心了。我快要疯了。 伊丽莎白为什么要骗我?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其中的原因来。 此刻离收信时间还有三个小时,天啊,还有三个小时。我得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不停歇地琢磨网络另一端会出现什么信息,这只会让我伤心欲绝。 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一直不愿面对无可避免的那一刻。 回到家里,祖父还是坐在平时坐的那张椅子上,孤孤单单的,电视没开。看护正在用俄语煲电话粥。她干不长的,看来我还得给中介打电话,让他们再换个人过来。 祖父的嘴边有些蛋屑,我拿了条手帕帮他擦干净。祖孙四目相对,他的视线却死死地看着我身后的东西。我想起了一些往事,回到了莎曼湖边。祖父开始表演他最得意的招数,我们叫它为减肥前后变身秀。他侧身站好,身子一垮,周身的软肉垂下,嘴里大喊一声:“减肥前。”然后用力吸气,身子一弯,喝到:“减肥后。”他的表演令人叫绝。老爸总是大声叫好,他总是有着那种最开朗最具感染力的灿烂笑容,他一笑起来,总是十分开怀,身体完全放松。我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笑容。爸爸一死,开怀的笑容也随他逝去,我再也无法那样开怀大笑,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往事不堪回首。 看护听到我的声音马上挂断电话,匆忙地走进房间,堆起满脸的笑容。我没有回应她。 我看到通往地下室的门,仍在尝试逃避无可避免的那一刻。 不能再拖了。 “你陪着他。”我说。 看护低头行礼,坐在祖父旁边。 这间地下室很古老了,在一般人开始有地下室之前就建成了,光看外表就知道。原本棕色的绒毛地毯如今已经很脏,而且还缩水了。某种人工合成的古怪白砖粘在柏油墙上,有几片已经掉落在地板上了,其他也是摇摇欲坠,有如雅典神殿的廊柱。 第27节 地下室中间有张乒乓球桌,原本绿色的球桌几乎已经褪色成现在流行的薄荷绿了。开裂的球网,看去就像遭遇法军袭击的壁垒。乒乓球拍也已经支离破碎。 球桌上放了几个已经扭曲变形的纸箱,房间角落里也堆了几个。储衣箱里放了一些旧衣服,不是伊丽莎白的,莎娜和琳达已经帮我把伊丽莎白留下的衣服都处理掉了。这完全是出于好意,我知道。其他一些箱子里装的都是一些以前的东西。都是她的东西,我没办法自己动手把这些东西扔掉,也没办法把它们转送他人,我也说不清原因。还有一些东西打包塞在衣柜的最里头,我不愿再看到,同时也不忍就此扔掉。这就跟梦一样吧,我想。 我不确定东西放在哪儿,但一定是在地下室的。我翻阅相册,却让自己的视线回避某些画面,这我很在行。不过随着时间流逝,看到旧照片已经不会那么伤心了。有时候,当我看着我和伊丽莎白双双出现在已经发绿的拍立得相片上,就像是看着一对陌生人一样。 我讨厌做这件事。 我伸手在纸箱内摸索,指尖突然碰到毛毛的东西。我找出伊丽莎白高中网球队的奖状。我苦笑,不禁想起她古铜色的双腿和跑向球网时左右跳动的辫子。伊丽莎白打球的时候总是很专注,她不管做什么事总是很专注,这是旁人不能及的优点。网球方面,她的截击和发球都不错,但真正超越他人的是她在球场上的专注。 我小心翼翼地把奖状放回去,继续摸索,终于在箱子的最底下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伊丽莎白的记事本。 八年前案发之后,我听说警察也找过这个记事本,大概想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吧。瑞贝卡来家里帮忙找。但找到烙有k字母的伊丽莎白的尸体后,他们就不再寻找新线索了。而此时此刻,我正在试图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我心里想,为什么所有的线索都直截了当地指向了冷血罗伊?另一个念头掠过脑海。我赶紧冲上楼去上网,找纽约市监狱局的网站。上面的资料多如牛毛,其中就有我需要的名字和联系电话。 我退出网站,打电话到布里格斯监狱。 对,就是关押冷血罗伊的监狱。 我听着语音提示,按下分机号码,顺利转接,铃声响了三下,电话那头传来男子的声音:“你好,我是代理典狱长布朗,有事请讲。” 我告诉他,我想探访艾罗伊·凯勒顿。 “请问你是……”他问。 “大卫·贝克医生。我太太伊丽莎白·贝克是他犯案的受害人。” “我明白了。”布朗略微有些迟疑,“能问一下你探访囚犯的目的吗?” “不行。”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 “如果他愿意见我,我就有权去探监。”我说。 “这当然没错,但这种要求不多见。” “我必须见到他。” “一般来讲,这种探访应该按照程序由你的律师提出申请……” “没这个必要。”我插嘴道。这是我在受害者网站上看到的受害人权利,只要凯勒顿愿意见我,我就有权提出要求。“我只是想和凯勒顿谈一谈。明天开放探监吗?” “是的。” “如果凯勒顿同意见我,我明天就过去一趟。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先生。如果他同意,就没有问题。” 我道了谢,挂上电话。我按照自己的想法采取行动了,这种感觉很好。 记事本就放在旁边的书桌上,我又开始逃避了。看到伊丽莎白的笔迹,跟看到照片和录影一样心痛,相比之下,笔迹更私人,也更让人痛心。高高的大写,交叉的t,连写的字母,略微右倾的字迹…… 我花了一个小时翻看记事本,伊丽莎白记事详尽,很少用速记。令我吃惊的是,我对我的妻子如此了解。一切事情都清清楚楚,在我的预料之中。事实上,只有一次约会是我不知道的。 那是她遇害前三周,用笔只写着pf的记录。 还有一组没有区号的电话号码。 除了这个记录,其他的行程都很明确,就因为这样,反而格外地令人不安。区号会是多少,我毫无概念。这个电话号码还是八年前记下的,这期间,电话区号拆的拆,改的改,恐怕不好找了。 我试了201,电话不通。又试了973,一个老太太接起了电话。我告诉她,她获得了一份《纽约时报》的免费订阅,她报出自己的名字,但名字缩写不是pf。我继续尝试拨打失去的区号212,这一次,终于让我歪打正着。 “彼得·法兰利律师事务所。”一位哈欠连天的女人说。 “请问法兰利先生在吗?” “他去法院了。” 背景似乎有很多杂音。 “我想预约法兰利先生见个面。” “你是看到广告打电话过来的吗?” “广告?” “你受伤了吗?” “对。”我说,“但我没看到广告,是朋友推荐给我的。这是一桩医疗事故。我本来是手断了,现在经过治疗手却完全不能动了。工作也丢了,伤口一直在痛。” 她帮我约在明天下午见面。 我把话筒放回去,皱着眉头。我想不通,伊丽莎白找法兰利这种专门趁火打劫的律师干吗? 电话铃声突然想起,吓得我几乎跳起来,没等铃声响完,我已经抓起了电话。 “哪位?”我说。 原来是莎娜。 “你在哪儿?”她问道。 “家里。” “马上过来一趟。” 第28节 第15章 卡森探员直视着霍伊·帕克的眼睛,“你也知道,最近我们在莎曼湖附近发现了两具尸体。” 霍伊点点头。 手机响起。斯通费了好大劲才站起来,说声“抱歉”,拖着笨重的脚步移往厨房。霍伊转向卡森,等着对方继续往下说。 “我们已经看过你女儿遇害经过的警方记录。”卡森说,“他和丈夫大卫·贝克医生到湖畔进行每年一次的某种仪式,两人晚上到湖里游泳。冷血罗伊潜伏在一旁,他攻击了贝克医生,绑架了你女儿。事件就是如此。” “你认为并非如此吗?” “没错,我认为还有隐情。霍伊——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霍伊点头。 “没错,我们不这么认为。” “理由呢?” “我认为是大卫·贝克杀害了你女儿,然后嫁祸给连环杀人犯。” 霍伊在警察局待了二十八年,知道如何做到面不改色。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往后一靠,仿佛卡森的那些话击中了他的下巴。 “能说得具体点吗?” “好,咱们从头再说一次。贝克带着你女儿来到人迹罕至的湖泊,对吗?” “对。” “你去过那里吗?” “去过几次。” “哦?” “我们两家一直是朋友,尤其是结成亲家之后,相互之间经常往来。” “那么,你也知道那儿有多偏僻了?” “我知道。” “泥路,还有只有知道的人才会注意到的路牌警示。真是相当隐秘、人迹罕至的地方。” “那又怎样?” “冷血罗伊怎么会那么凑巧刚好知道这个地方?” 霍伊把手举到半空中,“怎么会有人刚好碰上连环杀人犯?” “你说的没错。但从其他案件中,往往还是有迹可循。冷血罗伊通常都在市区街道上寻找目标,他会拦下车或者直接闯进门。你想想看,他看见泥土路,会决定开上去寻找目标吗?我不是说绝对不可能,只是说这种可能性确实很小。” 霍伊说:“继续说。” “不得不承认,现有的警方记录有很多难以解释的漏洞。” “所有的案件都有些说不清的漏洞。” “没错。那好,我们再说另外一种可能性。我们暂时假设贝克医生杀害了你女儿。” “理由呢?” “譬如说,为了20万美元的保险赔偿。” “他并不需要钱。” “大家都需要钱。霍伊,这个道理你也明白。” “但我不相信贝克会杀我女儿。” “这点我们还在调查取证,目前还无法掌握所有的动机。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可以吗?” 霍伊耸耸肩,意思是“随你便”。 “我们手上有贝克医生殴打妻子的证据。” “什么证据?你说的是那些照片吗?伊丽莎白告诉她妈妈,那是车祸受的伤。” “得了,霍伊。”卡森的手扫过照片,“看看你女儿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是出车祸受伤的吗?” 不像,霍伊心里想,的确不像。“你们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照片?” “这我们等会儿再说,还是先回到刚刚的假设。我们假设贝克医生殴打了你女儿,而且眼前还有一大笔钱等着他。” “假设还真多。” “对,但先听我说完。想想现有的版本和存在的漏洞,然后再跟我这个版本比较看看:贝克医生把你女儿带到人迹罕至的地点,他知道那里不会有目击证人,雇了两个杀手抓了你女儿。他同时知道冷血罗伊的事迹,报纸上随处可见,再加上你弟弟正在调查此案。我想你弟弟肯定和你或者贝克讨论过案情吧?” 霍伊呆坐着,“继续说吧。” “两名杀手绑架并杀害了你女儿,头号嫌疑犯当然就是她的丈夫——一般来说,这类案子都是如此,不是吗?但两名杀手在伊丽莎白脸颊上留下k烙印,于是,所有的罪名就都落到冷血罗伊身上了。” “但贝克也遭到了袭击,他头部的伤是真的。” “当然,这个你我都知道,即便如此,他仍然有可能是幕后主宰。如果他毫发无损,反倒无法给自己辩护了。难道说,嗨,你猜怎么着?有人绑架了我老婆,但我却什么事也没有。这一定行不通,没人会相信的。只有头部受点伤,才能增加事件的可信度。” 第29节 “可是他受的是很严重的枪伤。” “霍伊,他找的是职业杀手,对方有可能失手。再说他的伤,他说自己从水里爬出来,去打电话报警,这简直不可思议。我找很多医生看了贝克的医疗记录,他们都说:贝克声称自己所做过的事情,简直有悖医学常理,以他所受的伤,他不可能做到。” 霍伊暗中思量,他自己也常常怀疑这点,贝克怎么逃过一劫,还打电话求救?“还有吗?”霍伊问。 “还有很多有利的证据可以证明,袭击贝克的不是冷血罗伊,而是两名杀手。” “有什么证据?” “我们发现的两具尸体旁边,还埋有一根染血的球棒。完整的dna鉴定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出来,但初步的检验结果表明,上面的血迹与贝克的血型吻合。” 这时,斯通探员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房间,一屁股坐下。霍伊说:“继续。” “接下来的就很明了了。两名杀手杀死了你女儿,完成了任务,嫁祸给冷血罗伊,然后回来拿另一半的酬劳,或者甚至想从贝克医生身上拿更多的钱。我不知道。总之,贝克必须摆脱这两个人。于是他安排三人在莎曼湖附近的森林里见面。两名杀手大概觉得对方只是个文弱医生,就掉以轻心,或者贝克医生趁两人不注意时下的手。他对两人开枪射杀,把两人的尸体连同球棒,还有各种日后可能对自己不利的证据掩埋起来,做得滴水不漏,把自己弄到和谋杀案毫无牵扯。面对现实吧,如果不是运气好,我们是不可能事隔多年之后发现尸体的。” 霍伊摇摇头,“真是要命的假设。” “还有。” “还有什么?” 卡森看着斯通。斯通指着自己的手机,说:“我刚刚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布里格斯监狱的人打给我的。”斯通继续说,“看来,你的女婿今天打电话去监狱,要求与冷血罗伊见面。” 霍伊一脸愕然,“他为什么这么做?” “你说呢?”斯通回答说,“别忘了,贝克知道我们已经盯上他了。也许这样,他突然想见见自己设计陷害的人。” “真是要命的巧合。”卡森补上一句。 “你认为,他想隐瞒自己的罪行?” “难道你还有更好的解释吗?” 霍伊坐稳后,努力整理刚刚听到的一切,“可是你们遗漏了一点。” “什么?” 他指着桌上的照片,“这是谁给你们的?” “这个我可以告诉你了,”卡森说,“是你女儿给我们的。” 霍伊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 “确切地说,应该是她的别名,莎拉·古哈,你女儿中间的名字加上街道名。” “我没明白。” “在案发现场,”卡森说,“有一个叫梅尔文·巴特拉的杀手,在鞋子里藏了一把小钥匙。”卡森拿出钥匙,霍伊接过来放在手里,看了很久,仿佛这个钥匙隐藏了巨大的秘密。“看见背面的ucb了吗?” 霍伊点头。 “就是联合中央银行。我们最后追查到市区百老汇路1772号的分行,这是174号保险箱的钥匙,登记人是莎拉·古哈。我们有搜查证。” 霍伊抬起头,“照片就在保险箱里?” 卡森和斯通对视一眼。尽管两人早就说好,暂且不对霍伊透露保险箱的事,要等到检验结果出来,确定消息后再松口,但此刻两人都点了点头。 “你想想,你女儿把这些照片藏在保险箱里,理由再清楚不过了,还要继续说吗?我们也去问过了贝克医生。他承认完全不知道照片的事,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些照片。令爱为什么要对自己的丈夫隐瞒这些事情呢?” “你们找贝克谈过?” “嗯。” “他还说了什么吗?” “说得不多,因为他的律师来了。”卡森停顿了一会儿,身体前倾。“他不止找来了律师,而且他的律师是大名鼎鼎的海斯特·科林斯戴。在你看来,这像是清白人士会有的举动吗?” 霍伊抓着椅子的扶手,设法平衡身体,“你们没有证据。” “对,我们还没有证据。但有时候我们心里有数,也就成功了一半了。” “你们打算怎么做?” “目前唯一能做的,”卡森微笑着说,“就是施加压力,直到对方露出破绽。” 赖瑞·甘铎看着今天的进展,喃喃自语:“不妙啊!” 第一,联邦调查局盯上了贝克,还找他问话了。 第二,贝克打电话给一个名叫瑞贝卡·萨耶的摄影师,问她关于妻子车祸的事情,接着又直接上门找人。 是个摄影师,没错。 第三,贝克打电话到布里格斯监狱,要求见艾罗伊·凯勒顿。 第四,贝克打电话到彼得·法兰利律师事务所。 眼看着谜团越来越大,没有一件事是令人乐观的。 埃里克·吴挂上电话,对甘铎说:“你不会喜欢这个消息的。” “什么消息?” “我们调查局的内线说,他们怀疑贝克杀害了自己的老婆。” 甘铎差点没从椅子上掉下来,“什么?说清楚点。” “他们也就知道这么多。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认为湖畔的两具尸体也是贝克下的手。” 第30节 这实在令人费解。 “我再看看那些电子邮件。”甘铎说。 埃里克·吴把纸递给他。甘铎一想到可能的发件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就从肚子里慢慢升起,蔓延开来。他努力地想把每件事情拼凑起来。一直以来,他都想不通,那天晚上贝克是怎么死里逃生的。而此刻,还有一件事情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还有人生还吗? “几点了?”甘铎问。 “六点半。” “贝克还没上过那个叫什么的网站吗?” “batstreet。他还没上,还没有。” “瑞贝卡·萨耶那边有没有新的线索?” “也就我们已经知道的那些。她是伊丽莎白的好友,伊丽莎白嫁给贝克前,两人一起合租的。我查了之前的通话记录,贝克已经很多年没跟她联系了。” “那贝克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跟她联系呢?” “我想萨耶小姐一定知道一些事情。”吴耸耸肩。 格瑞芬·史柯已经交代得很清楚:查出真相,做个了断。 而且指定要吴动手。 “看来我们得找萨耶谈一谈了。”甘铎说。 第16章 莎娜在曼哈顿公园大道462号的一栋摩天大楼下跟我会合。 “跟我来。”她劈头就说,“上楼去,我有东西给你看。” 我看看手表,离收信时间不到两个小时了。我们步入电梯,莎娜按下12楼。楼层节节攀升,盲人记楼器哔哔作响。 “海斯特让我想起一件事。”莎娜说。 “什么事?” “她说调查局的人很急,他们会不择手段地抓到你。” “那又如何?” 电梯到达12楼,叮的一声。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电梯门打开,眼前是一整片隔成小间的办公区,这就是当今大城市的标准面貌吧。如果把天花板拿掉,俯瞰一下,你会发现,这整层楼跟老鼠迷宫没有两样。此刻站在这里想想,也让人有同感。 莎娜穿梭于无数的布面隔板之间,我尾随在后面。她走到一半忽向左转,然后又右转,之后又是左转。 “也许我该丢一些面包屑,省得迷路。”我说。 她语调平淡,“好主意!” “谢谢,我已经绕了一个星期了。” 她居然没笑。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问。 “这是一家叫什么数码空间的公司。我们经纪公司有时会与他们合作。” “合作什么?”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们拐完最后一个弯,走进一个凌乱而又隐秘的小隔间,里面有个年轻男子,头比一般人长,手指像音乐会钢琴演奏家一般的纤细。 “这位是费洛·林奇。费洛,这位是大卫·贝克。” 我们很快地握了握手。费洛说:“你好!” 我点头示意。 “好了,”莎娜说,“来吧。” 费洛·林奇转动椅子,面朝电脑。我和莎娜站在他的身后。费洛开始用他纤细的手指敲打键盘。 “好了。” “来了。” 费洛敲下“enter”键,屏幕暗了下来,接着出现了亨弗莱·鲍嘉的身影。他头戴软呢帽,身穿防水短风衣。我马上认出了场景。大雾,作为背景的飞机,这是影片《北非谍影》的最后一幕。 我看着莎娜。 “等一下。”她说。 镜头对准鲍嘉,他正在告诉英格丽·褒曼,她将和拉斯诺一起坐上飞机,那三个家伙没办法扭转局面。接着,镜头慢慢转向了褒曼…… 可是……那不是褒曼。 第31节 我眨眨眼,那顶闻名遐迩的女帽下面,凝望着鲍嘉,笼罩在灰色光影下的脸庞,不是褒曼,而是莎娜。 “我不能跟你走,瑞克。”电脑屏幕上,莎娜夸张地说,“因为我已经爱上了爱娃·加德纳(译者注:avagardner是美国性感女明星)。” 我转向莎娜,满腹狐疑,她点点头,但我终于还是问出口。 “你觉得……”我张口结舌地问,“你觉得我被假照片糊弄了。” 费洛接过问题。“是数码照片。”他纠正我,“要处理简单多了。”他转动椅子面向我,“电脑影像不是电影,它们只是档案里的像素,其实跟文字处理是一个道理。你也知道要处理一下文字档案有多么简单吧,修改内容、字体或者间距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点点头。 “只要对数码影像有些基本了解,要处理电影里的大量影像也很简单。你看到的那些并不是影像,也不是软盘或者磁带,电脑里的画面实质上只是一堆像素,任何人都可以加以处理。只要剪贴一下,再做个混合程序就好了。” 我看着莎娜。“但她在画面里看起来变老了,”我不让步,“跟以前不一样。” 莎娜说:“费洛?” 费洛又敲了几个键。鲍嘉重回屏幕,镜头回到女主角身上时,莎娜看起来足有70岁了。 “年龄处理软件,”费洛解释说,“以前这个软件主要用于寻找失踪儿童上面,但现在哪里的软件店都可以买到家庭版。我也可以改变莎娜任何特定部位的样子,比如发型、眼睛的颜色、鼻子大小等。还可以把她的嘴唇变厚或者变薄,或帮她加上刺青。” “费洛,谢谢你。”莎娜说。 莎娜递给费洛一个眼神,那个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希望费洛暂时回避一下。费洛说了声“我先失陪了”,就消失在隔间走廊。 我想不通。 费洛走远后,莎娜说:“我想起上个月拍的照片。其中有一张堪称完美,广告主很喜欢,只不过一边的耳环掉了。我们把照片带到这里,费洛剪剪贴贴,很快就大功告成,耳环回到它该待的位置。” 我摇摇头。 “贝克,你想想,调查局的人认为你杀了伊丽莎白,但他们没有证据。海斯特跟我说,他们到最后会不择手段。于是,我想说不定他们会用心理战术来对付你。你想想,还有什么比给你发这些奇怪的邮件更有效呢?” “但亲吻时分……” “怎样?” “他们怎么可能知道。” “这个我知道,琳达也知道,我猜想瑞贝卡也知道,说不定伊丽莎白的父母亲也知道。他们查得出来的。” 我只觉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努力地想发出声音,好不容易说出来,声音嘶哑:“是骗局吗?”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我们一定要冷静想想,如果伊丽莎白还活着,这八年时间她在哪里?为什么刚好选中这个时间死而复生?为什么正好是联邦调查局怀疑你杀人的时候?而且,难道你相信她还活着吗?拜托,贝克。我知道你希望自己相信她还活着。我也这么希望,但我们一定要冷静,用理智来好好地想一想整个事情,它合理吗?” 我踉跄着往后倒去,跌进了椅子,只觉得内心已经崩溃,希望弃我远去。 骗局,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个骗局? 第17章 赖瑞·甘铎混进了瑞贝卡的摄影工作室。他打手机给老婆,“我今天要晚点才能回去。”他说。 “别忘了吃药。”派蒂跟他说。 甘铎有轻微的糖尿病,为防止病情加重,他开始控制饮食,并按时服药。不是胰岛素。 “知道了。” 埃里克·吴还是戴着耳机,小心翼翼地把塑胶布铺在门边的地上。 甘铎挂上电话,套上一双乳胶手套,彻底搜查工作室要花不少时间。瑞贝卡和大多数的摄影师一样,都保留着大量的底片。四个金属档案柜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底片。他们先检查了瑞贝卡的行程表。她此刻应该正在拍照,大概过一个小时会回到暗房工作。时间不多了。 “你知道怎样可以提高效率吗?”吴说。 “怎样?” “知道我们在这里到底要找什么东西吗?” “贝克收到那些奇怪的电子邮件,”甘铎说,“他做何反应?八年来,他第一次急匆匆地赶来见他老婆的老友。我们必须查出其中的原因。” 吴打量了甘铎一会儿,“我们为什么不直接等她回来,然后问她?” “我们会问的,埃里克。” 吴慢慢点头,转过身去。 甘铎看见暗房里有张金属长桌,他敲敲桌子,很硬,大小也合适,可以把人放在上面,把四肢绑在四个桌脚上。 “我们带了多少胶带?” “足够多的。” “帮个忙,”甘铎说,“把塑胶布移到桌子下面来。” 再过半小时就是上网收信的时间了。 莎娜给我看到的东西,像强而有力猝不及防的一记左勾拳,打得我东倒西歪。只是,奇怪的是,我被打出拳台之后又重新站立起来,抖擞精神再次上场绕步。 我们坐上我的车子,莎娜坚持要陪我回家[http://.fval福/哇/小說下/載站]。几个小时后,会有人开车接她回去。我知道她只是想安慰我,但也看得出来,她还不想回家[http://.fval福/哇/小說下/載站]。 “有件事情我想不通。”我说。 莎娜转向我。 第32节 “调查局的人认为我杀了伊丽莎白,是吗?” “是的。”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发邮件给我,还要让我以为她还活着?” 莎娜也说不上来答案。 “想想看,”我说,“你说这是个精心设计的骗局,目的就是要揭发我的罪行。但如果是我杀了伊丽莎白,那么我就知道这是一个骗局。” “这是心理战术。”莎娜说。 “但这样解释不通啊!如果他们想用心理战术来给我施加压力,他们应该发邮件给我,佯称……比如说,他们亲眼看到我下手杀人什么的。” 莎娜想了想,“我觉得,他们也许只是想让你方寸大乱。” “对,但还是怪怪的。你说呢?” “好吧,还要多久才能收信?” 我看看表,“二十分钟。” 莎娜往后一靠,“让我们到时看看有什么新的情况。” 埃里克·吴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放在瑞贝卡·萨耶工作室的角落。 他先查看了一下贝克医生办公室的电脑,还是无人使用。8点多了,诊所早就关门了。他接着又查看贝克家的电脑,刚开始的时候,毫无动静,但接着…… “贝克上线了。”吴说。 赖瑞·甘铎冲了过来,“我们可以早他一步看到信件吗?” “不能。” “如果我们先登录,贝克在我们之后登录的时候,就会知道有人在使用相同的账号。” “他就会发现有人在监视他?” “是的。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同步监视。他看到信的那一刻,我们也同时会看到。” “好吧,到时间了就告诉我。” 吴眯着眼睛看屏幕,“他登录网站了,随时会去看信。” 我输入bigfoot,按下enter键。 我的右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一紧张,我就会难以控制地抖腿。莎娜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膝盖上,颤抖渐渐减轻了,过了一会儿,终于停下来了。她把手拿开,膝盖静止了一会儿,又开始发抖。莎娜只得又把手放回到我的膝盖上,刚刚的程序又过了一遍。 莎娜看起来很镇定,但我知道她一定在偷着观察我。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坚定地支持我。但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不免怀疑,在这种紧要关头,我会不会崩溃。有人说过,疯狂就像心脏病或者智商一样,是会遗传的。自从我在电脑屏幕上看见伊丽莎白的那一刻开始,这种想法就一直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父亲在20岁时车祸身亡。他的车把一面防洪堤整个撞倒,怀俄明州的一名卡车司机目睹了整个过程。据他说,我父亲的车子直接撞向堤防。那天晚上很冷,那条马路虽然很平整,但还是很滑。 很多人都推测,尽管都只是私下议论,我的父亲是自杀。我不相信,没错,在去世前几个月,他确实沉默寡言,我也的确怀疑他是不是因为意志消沉、情绪低落导致意外的发生,但是自杀,那绝对不可能。 我的母亲一直是个感情脆弱的人,这种病症表面上看来不是很严重,但父亲的去世对她的打击很大,终于日渐崩溃。琳达竭尽全力照顾了母亲三年,最后连她也不堪负担,只能找人代为照顾。琳达经常会去探望母亲,我没有。 过了一会儿,网页显示出来了。我找到账号栏,输入batstreet。 敲下回车,我在密码栏输入teenage,点击输入。 什么动静也没有。 “你还没有按登录键呢?”莎娜发现了问题。 我看着她,她耸耸肩,我按下“登录”。 屏幕瞬时一亮,出现了一则唱片行的广告。屏幕底的横条来来回回缓缓波动。下载进度慢慢升高,当达到18%时,下载百分比突然消失,几秒钟后出现一行提示:错误:资料库中没有该账户或密码。 “再试一次看看。”莎娜说。 我重头再来一遍,还是一样的错误信息。电脑给我的信息是,这个账号根本就不存在。 这又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努力思考账号不存在的理由。 我看看时间,正是下午8点13分34秒。 亲吻时分。 这就是答案吗?难道这个账号和昨天的链接全都不存在?我左思右想。当然也有这种可能,但概率很小啊。 莎娜读出了我的心思,说:“也许我们该等到8点15分再试试看。” 结果还是一样。 “调查局一定是临时抽手不干了。” 我摇摇头,不想就此放弃。 我的腿又开始发抖了。莎娜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一只手打开手机,冲对方怒吼了一通。 我看看表,又试了一次,还是无效。 又试了两次,还是无效。 此时,时间已经过了八点半了。 “她……可能迟到了。”莎娜说。 第33节 我眉头紧锁。 “你昨天看到她的时候,”莎娜说,“不确定她身在何处,是吗?” “是的。” “所以,她可能在不同的时区。”莎娜说,“所以她迟到了。” “不同时区?”我仍然紧皱眉头。莎娜耸耸肩。 我们又等了一个小时。莎娜很够朋友,没说“看吧,我早就说过了”之类的话。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放在我的背上,说:“这样好了。” 我转身面对她。 “我去另外一个房间等,”莎娜说,“可能有帮助也不一定。” “你怎么知道?” “你想啊,电影里,通常到这种时候,我会受不了你的胡言乱语,气得跑出去。接着bingo!邮件出现了,于是只有你看到了邮件,其他人都认为你疯了。就像史努比卡通片里,只有史努比和沙加亲眼看到了鬼,其他都一口咬定他们两个胡言乱语。” 我想了想,说:“没准,值得一试。” “好,那我就到厨房等着。你慢慢来,别着急,有消息告诉我一声。” 她站着不动。 “你在安慰我吗?”我问。 莎娜想了想,说:“大概是吧。” 但她还是走了。我转过身,面朝电脑,静静等待。 第18章 “毫无动静。”埃里克·吴说,“贝克一再登录,但都出现输入错误的信息。” 赖瑞·甘铎正要发问,听见了电梯上升的声音,他看看表。 瑞贝卡·萨耶准时归来。 埃里克·吴转身离开电脑,盯着赖瑞·甘铎看。甘铎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甘铎拿出一把90手枪,以防万一。埃里克·吴皱着眉头,他庞大的身躯移到门边,随后关掉电灯。 两人都潜伏在黑暗之中。 二十秒后,电梯停下来了。 瑞贝卡·萨耶很少想起伊丽莎白和贝克的事了,毕竟八年过去了都没联系。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却让瑞贝卡想起了内心深处的往事,一种恼人的情绪缠住了她。 有关八年前那次“车祸”的事。 经过了这么多年,贝克终于开口询问这件事情。 八年前,瑞贝卡就已经准备向贝克说明事情的经过,可是贝克却一直没有回电话。时光飞逝,真凶很快入狱,她也觉得没有必要再去挖出往事,徒增伤痛。冷血罗伊入狱后,再去说这些就更加多此一举了。 但那种不安和令人烦恼的情绪却一直萦绕心头。尽管没有特别的依据,瑞贝卡总是怀疑伊丽莎白所谓的车祸受伤,其实可能是她遇害的前兆。她总是寝食不安,总是回想,如果自己当时不轻易放过,而是追问伊丽莎白车祸的真相,也许好友就不会遇害了。 然而,这种想法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地被淡忘了。伊丽莎白一直以来都是自己的好友,但是不管怎样,人总要往前看,要慢慢接受好友已经死去的事实。三年前,盖瑞·拉蒙走进瑞贝卡的生活,一切都改变了。是的,来自格林威治村的波希米亚摄影师瑞贝卡·萨耶,爱上了汲汲营营的华尔街证券经纪人。两人已经结婚,搬进了西区上城的摩天公寓居住。 生活就是这样,总会让人啼笑皆非。 瑞贝卡走进送货电梯,拉下铁门。灯灭了,这是常有的事。电梯开始往上走,晃动的声响碰到电梯四周的石壁,发出回音。晚上的时候,这里甚至能听到马嘶叫的声音,但是现在没有马嘶,显得很安静。空气中,夹杂着喂马的干草饲料的味道,也可能还有某种更难闻的味道。 她喜欢晚上的时候待在工作室。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加上城市夜晚的喧嚣,这让她感觉很艺术。 她不由得想起了昨天晚上和盖瑞的一番谈话。盖瑞想迁离纽约,搬到长岛一间更宽敞的房子去住,因为公司已经调他到那里工作。一想到要搬离市区,瑞贝卡就感到害怕,不只是因为她热爱大城市,享受繁华市区的生活,也因为如果真的搬到郊区生活,也就等于放弃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完全地与波希米亚生活一刀两断。她很快会成为她妈妈,还有她妈妈的妈妈那样的人,而这是她曾经坚决不干的。 电梯到指定楼层停下来了。她拉开铁门,步入走廊。走廊的灯都没亮。她把头发往后拨了拨,扎成一大束马尾,定睛看腕上的手表。快九点钟了,再过一会儿,这幢大楼就会空荡荡的,空无一人。 她的鞋子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铿铿的响声。其实,她已经想清楚,而且越想越清楚,自己的确想要小孩,而且让小孩在城市市区长大不是明智的选择。小孩需要后院,要玩秋千,需要呼吸新鲜的空气,尽管她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毕竟她曾经是个浪迹天涯的波希米亚。 瑞贝卡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这个决定会让经纪人老公震惊的。想到这里,瑞贝卡拿出钥匙插入锁孔,打开了工作室的门,走了进去,伸手打开电灯。 映入眼帘的是一名体型怪异的亚洲裔男子。 这个男人盯着她看了一两秒钟,瑞贝卡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一动也不动。接着,亚洲男子站到一旁,几乎到了瑞贝卡的身后,伸手往她背部靠近腰的位置猛击一拳。 她的肾脏仿佛被长柄大锤狠狠敲了一下。 瑞贝卡跪倒在地上。男子用两根手指抓住她的脖子,往某个穴位使劲一按,瑞贝卡只觉得眼冒金星。男子伸出手来,手指如冰锄般往她的胸腔挖凿,触及心脏时,瑞贝卡的眼睛外凸,剧烈的疼痛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想尖叫,可是只发出了透不过气的呻吟。 房间的另外一头,另外一名男子的声音传来。 “伊丽莎白在哪里?”对方问。 这是瑞贝卡进屋来听到的第一个声音。 但却不是最后一个。 第19章 我坐在该死的电脑前喝了很多酒。我尝试用各种不同的方式登录网站,用了explorer,也用scape,还清空了临时文件,重新下载网页,退出再登录。 第34节 可还是失败,电脑还是提示错误信息。 十点钟了,莎娜走回房间,两颊发红,想必也喝了酒。我猜我也是如此吧。“还是不行吗?” “回家吧。”我说。 她点点头,“嗯,好的。” 车子五分钟后就到了。莎娜摇摇晃晃地走到路边,显然灌了太多的波本和滚石啤酒,快撑不住了。我也是这样。 她打开车门,转身面向我,“你曾经想过欺骗伊丽莎白吗?我是指你们结婚后。” “没有。”我说。 莎娜摇摇头,显得很失望,“你完全不知道怎么让生活一塌糊涂。” 我们吻别后,我回到了屋里,继续盯着电脑屏幕,仿佛那是很神圣的某样东西。 仍然没有动静。 几分钟后,克洛伊慢慢靠近我,用她湿漉漉的鼻子推我的手。层层毛发下的双眼迎着我的目光,我发誓,她了解我此刻的心情。我不是那种爱把狗人格化的人,其中一个原因是,我认为这样做是在贬低他们。但我相信,狗狗大概是知道他们的人类同伴的心理感受的。据说,狗能嗅出恐惧,相信她们一样也能嗅出喜悦、愤怒和悲伤。 我低头对她微笑,抚摸她的头。克洛伊把爪子放在我的手臂上,似乎是想安慰我。 “出去散个歩吗,小姐?”我问。 克洛伊一听到要散步,就活蹦乱跳起来,就像爆发力十足的马戏团特技演员。真是单纯的幸福,正如我说过的。 夜晚的空气在我胸腔里骚动,我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克洛伊身上。她活蹦乱跳,摇头摆尾,可是她的主人,我却垂头丧气。没错,就是垂头丧气,我很少用这个词,但此刻我知道自己就是这个德行。 我没办法相信莎娜所说的那套假设。没错,的确有可能在照片上做了手脚,再制作成一段影片;的确也可能有其他人知道亲吻时分,而且还做出“对不起”的嘴形;而我也的确可能是在自欺欺人、深陷迷局,对这样的诡计毫无抵抗招架之力。 更加难以否认的是,莎娜的假设比死而复生的说法有道理多了。 但还是有两件事情是这个假设难以解释的。我不是那种会用幻想来逃避现实的人,总的来说我是一个很实际的人,比大多数人都还要实际。还有,我因为思念心切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和判断力,而数码技术又确实神通广大…… 可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伊丽莎白的双眼。我不相信在老照片上做做手脚,再制作成数码影片,有可能创造出那样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是我太太的眼睛。我的理智能百分百地确定吗?当然不行。我不是傻瓜,但看过影片,又思考过种种问题之后,我已经排除了莎娜所说的至少一半的可能性。我还是相信,发邮件给我的就是伊丽莎白本人。 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部分原因可能是我今天灌了太多酒在肚子里。 克洛伊停下脚步,闻了又闻。我站在街灯下等着,傻愣愣地盯着灯光下被拉得老长的自己的影子。 亲吻时分。 克洛伊察觉到树丛里有动静,叫了起来。一只松鼠跑过街道,克洛伊见状低吼,做出要向前追赶的姿势。松鼠停下来,回头看着我们。克洛伊叫了几声,大概是在说:“小家伙,算你走运,我带着狗链。”克洛伊不过也就是装装样子,她是一只很有教养的小狗,更重要的是她胆小。 亲吻时分。 我歪着头,样子有点像克洛伊听见动静时的表情,脑海中又浮现出昨天在电脑前看到的画面,居然还有人为了隐瞒这一切不辞辛苦,绞尽脑汁。第一封邮件要我在亲吻时分点击超级链接,第二封邮件用我的名字设了新账号。 他们在看…… 有人在想方设法不让这些邮件曝光。 亲吻时分。 如果对方……好吧,如果伊丽莎白纯粹只是想带个消息给我,她为什么不直接打我的电话或直接用她自己的账号给我发邮件呢?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折、拐弯抹角呢? 答案只有一个:要保密。对方——是伊丽莎白吗——希望保密。 人们有秘密时,自然不希望别人知道。也许某人正在监视,调查或者设法找你。如果不是,那就是你自己疑神疑鬼。通常我会说是疑神疑鬼,但现在…… 他们在看……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是谁?调查局吗?如果调查局就是匿名发件人,为什么又要警告我?难道,调查局希望我采取行动? 亲吻时分…… 我突然间无法行动。克洛伊的头向我靠过来。 我的天啊,我怎么这么蠢啊? 他们根本不需要用胶带。 瑞贝卡·萨耶躺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像路边垂死的狗一样发出哀叫,不时地发出两三个字,但却无法连成连贯的句子。她已经痛到无法出声,连求饶都无力了,尽管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可是眼神恍惚,什么也看不见了。十五分钟前,她已经魂飞魄散。 奇怪的是,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处伤痕。没有伤痕,瑞贝卡却瞬间老了20岁。 瑞贝卡·萨耶什么都不知道。贝克医生来找她问八年前发生的一场假车祸,还有照片。贝克以为照片是瑞贝卡拍的,其实不是。 甘铎肚子里发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从他听说警方在莎曼湖畔发现尸体开始。一开始,只有痒痒的感觉,那天晚上,肯定有地方出错了,他只能确定这一点。但事到如今,他怀疑是不是全盘都出错了。 该是查出真相的时候了。 他问过监视贝克的人,此刻贝克正在街上溜狗,一个人。根据吴的安排,那是很不可靠的不在场证明,调查局的人会对一个人溜狗的说辞不屑一顾,把它当做笑话。 赖瑞·甘铎靠近桌子。瑞贝卡·萨耶看着上面,喉咙里发出介于尖声呻吟和痛得叫不出声来之间的诡异声音。 甘铎把枪抵住瑞贝卡前额,她又发出那种声音。他开了两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我准备回家,心里还在琢磨那句警告。 他们在看。 何必冒这个险?走过三条街,有间24小时营业的影印店。我走到门前,马上明白为什么要24小时营业的原因了。现在都已经半夜12点了,店里还是挤满了人。许多筋疲力尽的商人拿着文件、幻灯片和厚纸板来到店里。 我站在天鹅绒绳圈里排队等候。眼前的景象,让我想起自动柜员机发明之前到银行办事的情景。排在我前面的是个女人,半夜里穿着工作套装,眼睛下面的眼袋很大,大到足以让人误以为她是迪斯尼恐怖馆里装神弄鬼的工作人员。排在我后面的是个男人,一头卷发,身穿褐色运动服,正拿出手机按键。 第35节 “先生?” 一名身穿金考工作制服的工作人员指着克洛伊对我说:“这里禁止宠物狗入内。” 我知道,我只是想试试运气。我差点忍不住就告诉他这个。穿上班套装的女人不为所动,穿褐色运动服的男子则耸耸肩,一副“我看你怎么办”的表情。我牵着克洛伊跑出门,把克洛伊绑在停车场收费表旁边,赶紧回来。卷发男子让我站回原来的位置,挺有教养的。 十分钟后轮到我了。店员年轻而又精力旺盛,他带我到一台电脑前,不慌不忙地解释各种不同的收费方式。 我全程点头。听完后,登录网络。 亲吻时分。 这就是关键,我已经恍然大悟。第一封信以“亲吻时分”代替晚上6点15分,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时间呢?很简单,这是种代号,就是为了避免邮件落到别人手里。不管发件人是谁,他或她都知道邮件可能被人拦截或者监视。无论是谁,他或她一定知道,只有我知道亲吻时分代表的是什么。 就是这个道理,第二封信也是如此,眼前的迷局顿时豁然开朗。 首先,账号是batstreet(蝙蝠街)。我和伊丽莎白小时候都会骑脚踏车从莫伍德街(morewoodstreet)到小枝园。那里有个行事古怪的老女人,住在一栋已经褪色的黄色屋子里。她一个人住,常常生气地瞪着路过的小孩。每个小镇都有这种阴阳怪气令人毛骨悚然的老女人,而且通常都有绰号,我们给她取的绰号就是蝙蝠女。 我又登上了bigfoot网站,只是这次我在使用者账号栏输入“morewood”。 我旁边那位年轻而且精力充沛的店员正在对身穿褐色运动服、一头长发的男子滔滔不绝地重复使用规则,我敲下换行键,移至密码栏。 teenage(少年)这个线索就更简单了。我们高中三年级时,有个星期五的晚上去了乔丹·格曼家,当时一共去了10个人。乔丹发现了他老爸藏匿色情录影带的地方。而当时,我们全都没看过色情片。于是大家就一块儿见识了一下,同时观看,很尴尬地笑着,互相取笑,享受着干坏事的快感。有一次我们帮学校的垒球队取队名,乔丹就建议大家干脆用那部色情片的片名:少年尤物(teenagesexpoodles)。 我在密码栏输入sexpoodles,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敲下登录。 我瞄了一眼卷发男,他正在专心致志地使用雅虎搜索。我又回头往柜台看了一眼,穿上班套装的女人正对着另一个此时也未免太过兴奋开心的店员皱眉。 我等着错误提示的出现,但这次没有。电脑屏幕上,欢迎画面正在展开,最上方写的是:嗨,莫伍德! 下面写的是: 您的信箱里有一封未读邮件。 我的心脏狂跳不已,仿佛一只被困已久的小鸟正扇动翅膀,准备飞出胸腔。 我点下新邮件图标,大腿又开始颤抖。这次身旁没有莎娜帮我镇住。透过窗户,我看见绑着狗链的克洛伊。克洛伊也看见我了,叫了起来。我举起手指放在嘴唇上,让她别叫。 邮件打开了: 华盛顿广场公园。在东南转角处等我。 明天五点。 有人会跟踪你。 最底下还有一行字: 无论如何,我爱你。 希望是只不肯死去的笼中鸟,此刻她冲出牢笼,重获自由。我往后靠,热泪充盈双眼。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微笑。 伊丽莎白。 她仍然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一个人。 第20章 半夜两点,我爬上床,仰躺着。我已经喝到烂醉,只觉得天花板转来转去。我紧紧抓住我的床,不敢放手。 莎娜问我,婚后有没有曾经想欺骗伊丽莎白。她之所以加上婚后,那是有原因的,她知道我至少隐瞒了一件事。 严格来说,我从未欺骗过伊丽莎白,而且“欺骗”也不是恰当的字眼。在我看来,欺骗表示去伤害他人,但这件事并没有给伊丽莎白造成伤害,这点我十分肯定。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参加了大学生一夜情这种颇为可悲的所谓成年仪式。大概是因为好奇,纯粹为了新鲜,与个人情感无关。说实话,我不太喜欢。还是不说那种什么“有性无爱,没有意义”之类的陈词滥调了。对我来说并非如此。我认为,跟不特别熟或者喜欢的人发生关系并不困难,但要撑过整个晚上是很困难的。那种瞬间的吸引完全是荷尔蒙的作用,一旦释放完,我就想跑掉。跟谁发生关系都可以,但发生关系之后呢,也就只有恋人才可以分担。 我说得头头是道,嗯? 猜得不错的话,我想伊丽莎白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刚上大学时,我们说好两人都要去多认识认识其他人。“认识”两个字相当含糊,包含了各种可能。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让我们的感情面临重大考验。每次我们提起这个话题,伊丽莎白总是立即矢口否认,当然换作是我,也一样。 我心里想:现在应该做什么呢?天花板仍在转来转去。 首先,我得等到明天五点,但不能在家里干等。干等这种事情我干得太多了。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实际上八年前的那个晚上,在湖畔我没有立即行动,是因为害怕。我爬上岸,略微迟疑就给了对方出手的机会。挨了第一下打击后,我也没有立即还手,没有向攻击我的人扑去,没有出手抓住他,甚至没有握紧拳头,而是直接倒了下去,无异于举手投降,让对方就这样绑走了伊丽莎白。 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我想:我要不要再去找霍伊?上次去找他时,他看起来很不高兴。但去找他又有什么用处呢?霍伊不是对我说谎,就是……我也不知道。唯一能让霍伊松口告诉我实情的方法就是告诉他我在电脑网络上看到的画面,可是邮件上一再提醒“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也没有准备好这么做。 我爬下床,漫无目的地在网上瞎逛。天快亮时,我找到了一个办法。 瑞贝卡·萨耶的丈夫盖瑞·拉蒙并没有慌张。瑞贝卡晚上常常加班,工作到很晚才回家,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就在工作室右方角落的小屋里过夜。所以,直到凌晨四点,瑞贝卡还没回家时,盖瑞也没有惊慌,只是有点担心。 至少,他是这么跟自己说的。 盖瑞于是打电话到她的工作室,答录机关着,这也不稀奇。瑞贝卡工作的时候讨厌被人打扰,她甚至没在暗房装分机。盖瑞留了一张纸条,就回夫妻俩的卧房睡了。 可是,盖瑞怎么也睡不着,总是被惊醒,他决定做点什么,却又怕把瑞贝卡惹火了。瑞贝卡爱好自由,若两人起冲突,其他方面都令人满意的关系就会陷入紧张之中,瑞贝卡一定会说,是他传统的生活方式剪断了她想象和创意的翅膀,瑞贝卡准会这么说的。 因此,盖瑞总是给瑞贝卡自由空间,任她展翅飞翔。 早上快七点时,担心终于快变成真正的恐慌。盖瑞忍不住打电话吵醒瑞贝卡那个瘦巴巴一身黑衣的助理——艾特拉·拉米瑞兹。 “我才刚进门。”艾特拉醉醺醺地抱怨道。 盖瑞给他解释什么情况。还没换衣服倒头睡觉的艾特拉直接冲出门去。盖瑞跟他说好在瑞贝卡的工作室见面,于是也匆匆赶往市区。 艾特拉先到,发现工作室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 第36节 “瑞贝卡?” 没有回应。艾特拉又喊了一遍,还是没人回应。他走进门,四处查看工作室。瑞贝卡不在里头。于是,他打开暗房的门,跟往常一样,冲洗照片所用的药水的刺鼻酸味弥漫,除此之外,明显还有其他东西。虽然模模糊糊,还盖了一层东西,但已经足以令艾特拉寒毛根根竖起。 绝对是个人没错。 盖瑞拐过弯了,正好听到艾特拉的尖叫。 第21章 早上醒来我抓了个百吉饼就匆匆出门,往西开上八十号公路,车程四十五分钟。新泽西八十号公路是一条没有明显特征的狭长公路。大概只要一开过马鞍湖,建筑物就会消失不见,视野里只剩下道路两旁大同小异的行道树,只有间隔出现的公路标志会打破这单调的景致。 我从一六三号出口下公路,到了一个小镇,名叫公园镇。我放慢车速,探出窗外看见纤长的青草,心脏狂跳。这是我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八年来,我一直刻意避开这条路段,此地过去不到百米,就是警方发现伊丽莎白尸体的地方。 我查看昨晚在网络上当下来的地图。网上可以找到瑟斯郡法医办公室的地址,地图上可以找到怎么到这里。房子的百叶窗全部拉下,门面和窗户上没有一个标识,纯粹就是一栋四四方方、简单朴素的砖楼。不过,话说回来,有谁会希望停尸间有多花哨?我到达法医办公室时已经快八点半了,我把车停在砖楼后面。办公室还没开门,看来还早。 一辆淡黄色的凯迪拉克赛威到了,停在写着郡法医官提摩西·哈勃的车位里。车中的男子先把手里的香烟掐灭,然后下车。每次看到法医抽烟,我都会很惊讶这么多法医有抽烟的习惯。哈勃和我差不多高,快6尺的样子,黄褐色的皮肤,有些灰发。他看到我站在门边,就摆出严肃的面容。一般人不会一大早跑到法医这里来听好消息的。 他慢慢地走向我。“有什么事吗?”他说。 “请问你是哈勃医生吗?” “我就是哈勃。” “我是大卫·贝克医生。”两人都是医生,所以我们是同行了。“能否占用你一点时间?” 他听到我的名字并无反应,拿出钥匙把门打开,“我们进办公室谈吧。” “谢谢。” 我跟着哈勃医生踏上走廊。哈勃打开电灯。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先后亮起。地板上铺了老旧的油毡。这地方看着不像停尸间,反倒像车辆管理局。我们的脚步发出回声,跟此起彼落的日光灯啪啪声呼应,像在打节拍一样。哈勃拿起一叠信件,一边走一边快速地分类。 他的办公室也一样简单朴素。屋里的金属办公桌是小学办公室常见的那种教职员办公桌。木头椅子上了一层很亮的漆,完全是一个功能至上的办公室。一面的墙上挂了多张文凭。原来他也是在哥伦比亚读的医学院,只不过要比我早毕业二十年。没有看到家庭照,也没有高尔夫奖杯,也没有透明亚克力的出生证明和任何其他私人物品。到这个办公室来的人可不是来唠家常里短的,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别人笑眯眯的金孙。 哈勃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问我:“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贝克医生?” “八年前,”我开口说,“我太太被送到这里。冷血罗伊杀了我太太。” 我不善于察言观色,目光直视也不是我的强项,肢体语言对于我也意义不大。但当我看着哈勃时,心里不禁想,是什么让一名老练的法医,一个经常出入死者世界的人,变得如此苍白。 “我记得。”他的声音很小。 “当时是你验的尸吗?” “是的,部分是。” “部分?” “是的,联邦调查局也参与进来了。我们一起合作,但是调查局没有法医,因此才由我们先动手。” “请先等一下,”我说,“能否告诉我尸体刚送来时的情况?” 哈勃调整一下坐姿。“我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内容吗?” “我失去我太太,一直生活在痛苦之中。”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医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痛苦的方式。” “没错,我明白,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想了解,你希望知道些什么情况?” 我决定单刀直入,“每具送到这里来的尸体,你都会拍照记录吗?” 我察觉到他有点迟疑,而他也知道我察觉到了,清清喉咙说:“是的。最近我们开始用数码技术,也就是数码相机,这样我们就可以把照片和各种影像资料储存在电脑里。这样做,对诊断和归档都有帮助。” 我点点头,尽管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是在闲聊。见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我开口说:“你也拍了我太太尸体的照片吗?” “当然。但是……你刚才说是几年以前了?” “八年。” “当时我们还在用一次成像。” “那么,那些照片现在在哪里呢?” “档案里有。” 我看着哨兵一样笔直站在房间一角的高大档案柜。 “不在这里。”哈勃马上接着说,“你太太的案子已经结案了,凶手已经抓获,并判刑。而且那也是超过五年的事情了。” “那么在哪里?” “在莱顿的储藏室。” “如果允许,我想看看那些照片。” 他迅速提笔,对着纸片点头,“我会查查看。” “医生。” 第37节 他抬起头来。 “你刚才说你记得我太太。” “是的,我记得,有些印象。这里并不是经常有谋杀案,更何况那还是个大案子。” “你还记得当时她身体的状况吗?” “这个不记得,印象很模糊了。” “你还记得当时是谁来指认尸体的吗?” “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哈勃抓了抓太阳穴,“是她的父亲,不是吗?” “你记得他当时花了多长时间辨认尸体吗?” “多久?” “是马上就认出来了?还是花了几分钟的时间?五分钟还是十分钟?” “这个,我真的忘了。” “你忘记他是不是马上就认出来了?” “是的,我忘记了。抱歉。” “但你刚刚说这是个大案子?” “对。” “可能是你碰到过的最大的案子?” “几年前这里还发生过比萨喋血案。”他说,“但没错,那可以说是我碰到过的最大的案子了。” “可是你却忘记了死者的父亲是否很快就认出了尸体?” 哈勃一脸的不高兴,“贝克医生,我不明白你问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我失去了爱人,只是来问一些很简单的问题。” “可是,听你说话,感觉很冲。”他说。 “是吗?”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冷血罗伊下的毒手?” “我不知道。” “那么,联邦调查局是怎么卷进此事的?” “有些可供辨认的记号——” “你是指k烙印吗?” “是的。” 这就对了。“所以警察把尸体送到这里,你负责验尸,看见尸体身上有k——” “不是,他们立刻就赶来了。我是指联邦调查局的人。” “在尸体送来之前。” 他抬眼,像在回忆,又像在扯谎,“也可能是紧接着就到了,我记不清了。” “他们怎么那么快就知道尸体送到了这里?” “我不晓得。” “毫无印象?” 哈勃把双手叠放在胸前,“我猜,可能是现场有警官看到了烙印,于是立即通报给调查局。但这只是我按经验的猜测。” 我臀部的呼叫器振动了,我查看了一下,医院有急诊。 “尊夫人的事,我很遗憾。”哈勃开始说套话,“我理解你的痛苦,但我今天实在有点忙。也许过几天,我们可以约个时间再谈。” “你要多久才能拿到我太太的档案?”我问。 “我还不确定是不是一定能拿到。我得先——” “资讯自由法案,医生。” “嗯?” “我今天早上已经查过了。我太太的案件已经结案,我有权调阅她的档案。” 我肯定不是第一个要求查看验尸报告的人,哈勃一定知道规定,他开始努力点头。“但还是要遵照一定的程序,得填一些表格。” “你在借故拖延吗?”我说。 “你说什么?” “我太太是重大刑事犯罪的受害者。” 第38节 “我了解。” “我有权调阅我太太的档案资料。如果你推三阻四,别怪我起疑心。我从未对外谈论我太太或凶手的事,现在我很愿意这么做。这样一来,我想大家都会奇怪,为什么当地法医会对我这么简单的要求也百般阻挠。” “贝克医生,我听着你好像在威胁我。” 我站起身来。 “明天一早我就会过来,”我说,“请到时把我太太的档案准备好。” 我采取行动了,感觉很好。 第22章 纽约警察局凶杀案组的罗兰·戴蒙特和凯文·柯林斯基两位警探,赶在制服警员之前抢先达到现场。头发油光发亮的戴蒙特是现场的指挥官。戴蒙特偏爱蛇皮皮靴,喜欢把牙签放在嘴里嚼。他声色俱厉地发号施令,封锁案发现场。几分钟后,犯罪现场的鉴证人员悄悄抵达,马上开始分头工作。 “隔绝目击证人。”戴蒙特说。 目击证人只有两个:死者的丈夫和一身黑衣的瘦巴巴的娘娘腔。戴蒙特看见死者的丈夫十分激动,有可能是装的,不过暂且不论吧。 戴蒙特还在大嚼牙签,他带着名叫艾特拉的娘娘腔走到一旁。艾特拉瘦巴巴的,脸色苍白,戴蒙特猜测是因为吸毒。艾特拉一看到尸体就吐了出来。 “你还好吗?”戴蒙特假装关心。 艾特拉点点头。 戴蒙特问他:“死者最近有没有发生不平常的事?” “是的。”艾特拉回答。 “什么事?” “瑞贝卡昨天接到一个电话后,心烦意乱。” “谁打来的?” “我不确定是谁,但她挂上电话一个小时后……也许还不到一个小时,”艾特拉不确定地说,“有个男人跑来找瑞贝卡。这个男人走后,瑞贝卡就失魂落魄的。” “你记得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吗?” “贝克,”艾特拉说,“我听瑞贝卡叫他贝克。” 莎娜把马克的床单放进干衣机。琳达走到她身后。 “他又尿床了?”琳达说。 “哇,你的观察还真敏锐。” “你别出口伤人。”琳达迈开脚步。莎娜张口想道歉,却说不出口。莎娜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搬出去时,马克反应很激烈,一开始时就是尿床。她和琳达复合后,马克尿床的毛病也就好了。现在又开始了。 “马克知道怎么回事,”琳达说,“他能感觉到紧张的气氛。” “琳达,你希望我怎么做?”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不会再搬出去了,我答应你。” “但很明显,这还不够。” 莎娜把一块衣物软化精放进干衣机。她一脸疲惫,她大可不必这样委屈自己。她是个收入颇丰的模特,而且上班时决不能有眼袋,或者头发暗淡。她用不着受这样的气。 她觉得很累,厌倦这种跟自己格格不入的家庭生活,厌倦来自该死的所谓社会改革者们的压力。也许,抛弃教条容易,可是女同性恋者抚养小孩需要承受的压力(这种说法来自宣称纯粹出于一片好心的支持者们)则足以令人窒息。倘若不能失败,所有的女同志关系的方方面面都会受到牵连和否认,那种阵势就好像异性伴侣就不会分手似的。莎娜知道自己绝不是那种会牺牲自己成就他人的英雄,不论是否算是自私自利,她都不是那种会为了实现“人生升华”而放弃快乐生活的人。 她想知道琳达是不是也这么想。 “我爱你。”琳达说。 “我也爱你。” 她们两个互相看着对方。马克又尿床了。莎娜不愿意牺牲自己成全他人,但马克例外,为了马克,她愿意做任何事。 “我们怎么办?”琳达问。 “解决问题。” “你觉得问题可以解决吗?” “你爱我吗?” “你知道的,我爱你。”琳达说 “你依然觉得,我是上帝创造世间万物以来最有趣、最奇妙的生物吗?” “是的。”琳达说。 “我也是。”莎娜微笑着说,“我是个爱臭屁的麻烦鬼。” “这个没错。” “但是是你的麻烦鬼。” “一点也没错。” 莎娜往前靠,“我不是做良家妇女的那块料,我很善变。” 第39节 “善变的你性感得要命。”琳达说。 “不善变时也一样。” “住嘴,快吻我。” 楼下的门铃响了,琳达看着莎娜,莎娜耸耸肩。琳达按下对讲机,“哪位?” “请问是琳达·贝克吗?” “你是谁?” “我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金柏利·格林,还有我的搭档瑞克·派克。我们想上楼请教几个问题。” 琳达还没答话,莎娜就靠向前来,冲着对讲机大吼:“我们的律师是海斯特·科林斯戴,你们打电话给她。” “你们并不是嫌疑人,我们只是想请教几个——” “海斯特·科林斯戴,”莎娜打断了他,“想必你们知道她的电话号码。祝你们有特别的一天。” 莎娜放掉按钮,不再理会两位探员。琳达看着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老弟有麻烦了。” “啊?” “坐下。”莎娜说,“我们得谈谈。” 贝克祖父的看护莱莎·马科夫听到一阵强有力的敲门声,就去开门。卡森和斯通探员,还有纽约警察局凶杀案组的戴蒙特和柯林斯基警探一同出现在门口,递给她一份文件。 “这是联邦政府签发的搜查令。”卡森说。 莱莎站到一边,没有反应。她从小在前苏联长大,不会看到警察闯入就紧张慌乱。 卡森的八名手下冲进贝克家,分头行动。 “每个角落都要录影存证。”卡森喊道,“不许出错。” 他们的手脚都很利落,只希望能抢在海斯特·科林斯戴之前搜查到有用的证据。卡森知道在后辛普森(译者注:指著名的辛普森杀妻案)时代,科林斯戴和许多狡猾的辩护律师一样,紧紧咬住警察无能这点不放,不然就学愤愤不平的原告在法庭控诉司法不公,或者干脆同时使出以上两种招数。但卡森也不是泛泛之辈,绝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一举一动,甚至每次喘息都要加以记录并确认。 卡森和斯通冲进瑞贝卡·萨耶的工作室时,戴蒙特确实不爱看见他们。不就是地方警察办案碰到联邦探员这种随时发生的烂桥段吗?联邦调查局和地方警察局很少能够同心协力、共同破案的,尤其是在纽约这样的大城市。 海斯特·科林斯戴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双方都知道,科林斯戴是模糊案件焦点和操控媒体舆论的好手。全世界都等着看这场好戏,没有人想落个狼狈不堪的下场。这就是促使双方本着巴勒斯坦和以色列握手言和的精神袖手合作的动力所在,因为双方都知道,必须要赶在科林斯戴之前赶紧收集并确认证据。 联邦调查局申请到了搜查令。对他们来说,只要穿过联邦广场走到南侧的联邦法院就可以拿到。而如果由戴蒙特所在的纽约警察局申请搜查令,则必须到新泽西的郡法院。这样一来,海斯特·科林斯戴可就有时间好好想办法整他们了。 “卡森探员!” 声音从街角传来。卡森走出门外,斯通还是一晃一晃地跟在后面,戴蒙特和柯林斯基也追上去。路边有名年轻的调查局探员站在打开的垃圾桶旁边。 “怎么回事?”卡森问。 “长官,可能没什么,但是……”年轻的探员指着地上一双看来像是仓促丢弃的乳胶手套。 “装起来,”卡森说,“马上带回去做火药残留测试。”卡森看着戴蒙特。双方必须进一步地加强合作,不过这次恐怕要通过互相较劲的方式达成目的。“你们的实验室需要多少时间来完成测试?”卡森问。 “一天,”戴蒙特说,他嘴巴还是塞着一根牙签,因为兴奋嚼得正起劲,“或者两天。” “不行。那我们把取样送到匡提科(译者注:quantico,维吉尼亚州联邦调查局所在地)的实验室去。” “那送去吧。”戴蒙特不满地喝道。 “我们说好了要争取时间。” “在这里才能争取时间。”戴蒙特说,“我去问问看。” 卡森点点头,结果不出他所料。想要地方警察局不遗余力当机立断,只要威胁他们说要把案子抢走就行了。有时候,相互较劲也不是坏事。 大概半个小时后,又传来一声叫喊,这次的发现在车库。大家都跑过去看。 斯通得意地吹了个口哨。戴蒙特睁大眼睛,卡森蹲下身来想看得更清楚。 报纸回收箱底下躺着一把90手枪,还可以闻到硝烟的气味,这支枪不久前被使用过。 斯通转向卡森,确保自己的窃笑没上镜头。 “这次逮到他了。”卡森小声地说。 卡森一言不发,看着搜查人员把发现的武器放进袋子里,思前想后,突然眉头皱起。 第23章 呼叫器里所说的急诊病患就是小杰。他的手不慎让门框刮伤了。如果是一般的病人,只要用伤口喷雾器喷一喷,直到伤口感觉刺刺的就好了,可是小杰是血友病人,问题就比较严重一点。小杰必须留院观察。我回到医院时,护理人员已经帮小杰挂上点滴。血友病人必须注射冷冻沉淀品或冷冻血浆。有位护士已经提前进行了处理。 我之前说过,我跟泰利斯在六年前初次见面时,他带着手铐,正在破口大骂。而在他戴上手铐的一个小时之前,他带着当时九个月大的儿子小杰急匆匆来到急诊室。当时我也在场,但那时我还不是急诊室的医生,给小杰做治疗的是医院里的主治医生。 小杰反应迟缓,身体虚弱,呼吸也很微弱。根据记录看,泰利斯当时情绪很不稳定(你要一个抱着婴儿冲进急诊室的父亲怎么反应呢?),他告诉主治医生一整天来小男婴的病情不断恶化。主治医生和护士交换一下眼神,心照不宣。护士点点头,去找电话报警,以防万一。 进行眼底检查后,医生发现小杰两眼视网膜都严重出血。也就是说,他两只眼球后面的血管破裂了。医生从视网膜出血,精神不振,父亲本人的状态等线索作出诊断,小杰得的是婴儿摇晃综合征。 于是保安人员迅速出动,给泰利斯带上手铐,也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泰利斯的破口大骂。我拐过转角,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两名纽约警察局的制服警员接到报警后迅速赶到,还有一名儿童福利局的精神疲惫的女人也来到了现场。泰利斯拼命为自己辩护,每个人都带着一副“唉,这个世界是怎么了”的神态互相握手。 我在医院里碰到的这种场面,不在少数。实际上,比这更糟糕的也多了去了。我治疗过年仅3岁的患性病的小女孩,还曾经给一名内出血的4岁小男孩做强暴检测。上述两种病例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性侵害病例,侵犯者不是家庭成员,就是孩子母亲最亲近的男朋友。 第40节 小朋友啊,坏人往往就在你们的身边,而不是在游乐场里。 我也知道,婴儿所受的严重颅内伤害,95%以上都是遭受虐待造成的。这样的数据总是让我心惊肉跳。因此,医生们推断泰利斯虐待儿子的可能性相当大。也有人推断这种可能性很低,就看你持什么样的观点了。 在急诊室里,我们总是会听到各种各样的说法:婴儿从沙发上摔下来,壶盖砸中婴儿的脑袋,哥哥对弟弟丢玩具……在这样的地方工作一段时间,你会变得比经历过各种场面的市警还要愤世嫉俗。事实上呢,健康的小孩很少会这么不堪一击,比方说,很少会有小孩因为跌下沙发而造成视网膜出血的。 所以我当时并不认为推断泰利斯虐待小孩有什么大的问题,至少一开始的时候我并不觉得。 但泰利斯自我辩护的方式让我觉得不太对劲。我并不认为他是无辜的,我跟很多普通人一样难免习惯于以貌取人,用官方的话来说,就是免不了带有种族歧视的偏见。谁都一样,很难避免的。譬如说,你下意识地跨越马路以避开一群黑人少年,那就是种族偏见;如果你因为害怕而不敢跨越马路,也是种族偏见;如果说你看到一帮黑人少年而毫无反应的话,我想你一定是从我不知道的外星来的。 我之所以在这里稍作停顿,是因为这种简单的非此即彼的二分法。最近,我曾经到新泽西州的一个富裕郊区出诊,就看到了一个类似的病例。一对白人夫妇外表光鲜,开着配置一流的rangerover轿车,急匆匆地把六个月大的女儿送来急诊。这是他们的第三个女儿,当时的症状和小杰一模一样。 但没人怀疑父亲虐待孩子,没人会想到去绑住他。 我走向泰利斯。他怒目圆睁,眼放凶光,就像贫民区的凶悍流氓。如果是在街上看到,我一定会大惊失色,但在这里,他也就是一只冲着砖房吹气的大野狼而已。 “你儿子是在这个医院出生的吗?”我问他。 泰利斯不理我。 “你儿子是在这家医院出生的吗?是还是不是啊?” 这回他冷静下来了,说:“是的。” “他割过包皮吗?” 泰利斯再一次怒目圆睁,冲我吼:“你是哪里来的变态医生?” “绝不是和你同类的那种!”我也生气地反击,“他有没有割过包皮,有还是没有?” 泰利斯没好气地说:“有。” 我查出小杰的社会保障号码,输入电脑,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他的就诊记录。我查询割包皮的记录,正常。该死,我又看到了其他的记录。显然,这并不是小杰第一次送来就医,他出生才两个星期,他父亲就曾经因小杰肚脐流血不止送他来医院。血是从脐带流出来的。 很明显,这不对劲。 警方坚持要扣留泰利斯,但我们决定还是先帮小杰验血。验血的时候,泰利斯并不反抗,静待结果。我尽量地催促医护人员快点出结果,尽管我在那里并无实权。实际上,很少有人通过验血,我们确定小杰凝血时间过长,但血原凝结时间和血小板都正常。好的,我们再忍耐一下。 结果确定下来了,可以说是好消息,也可以说是坏消息。婴儿并没有受到父亲虐待,尽管父亲穿得像个流浪汉似的。导致视网膜出血的原因是小杰患有血友病,小孩因此失明。 保安人员叹口气松开了泰利斯的手铐,一声不吭地就走开了。泰利斯揉揉自己的手腕。没人因为先前错怪他虐待儿子而向他道歉,也没人因为他儿子双目失明而过去安慰他两句。 你能想象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富裕的街区吗? 从此之后,小杰就成了我的病患。 此刻,小杰躺在病床上。我抚摸着他的头,注视着他失明的双眼。这个时候,小孩一般都会用极端恐惧或者无比崇拜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同事们都相信,小孩比大人更清楚自己发生了什么事。问题也许并不是那么复杂。在孩子眼里,父亲母亲是勇敢的,而且无所不能,而现在小杰的父母正抬起头看着我,满怀恐惧的期盼眼神似乎在等待奇迹发生。 对于小孩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吗? 几分钟后,小杰闭上眼睛,昏昏睡去。 “他只是不小心撞到了门框,”泰利斯对我说,“就只是撞到门框而已。他眼睛看不见,难免发生这种事,不是吗?” “我们得把他留在医院进一步观察。”我说,“他不会有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泰利斯看着我,“他如果一直流血,怎么可能不会有事?” 我无言以对。 “我要带他离开这里。” 泰利斯指的不是医院。 泰利斯伸手从口袋拿出钱来。我没有那个心情,举起手,说:“待会儿再说。” “医生,谢谢你赶来。我非常感激。” 我本来想告诉他,我赶来是为了他儿子,而不是他,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要小心,卡森心想,心跳却加速。一定要非常小心。 卡森、斯通、柯林斯基和戴蒙特四人,还有地方检察官兰斯·芬恩一起坐在会议室里。芬恩野心勃勃,狡猾阴险,一对眉毛起起伏伏,苍白的脸表情严肃,就像一张一碰到高温就会融化的苍白面具绑在了专注严肃的脸上。 戴蒙特说:“这次绝不能让那个混蛋跑了!” “我再说一次,”兰斯·芬恩说,“完整明白地解释清楚,最好让艾伦·德肖微茨(译者注:ndershowitz,美国最有名也是最富争议的律师之一,1994年轰动一时的橄榄球明星辛普森杀妻案,就是他辩护的。)也想把他关进大牢。” 戴蒙特对搭档点点头,“你来说吧,柯林斯基,让我们也兴奋一下。” 柯林斯基拿出笔记本,念道:“瑞贝卡·萨耶的头部中了两枪,是用90自动手枪在非常近的距离射中的。我们拿到联邦法院的搜查令后,在大卫·贝克医生家的车库找到了一把90手枪。” “手枪上有没有指纹?”芬恩问。 “没有。但经过弹道测试,可以证实在贝克医生家找到的手枪就是凶器。” 戴蒙特露出笑容,挑一下眉毛说:“还有谁乳头硬邦邦吗?” 芬恩眉头一皱又松开,他说:“请继续。” “我们还在贝克医生家的垃圾桶找到了一双被丢弃的乳胶手套。右手套有火药残留。贝克医生惯用右手。” 戴蒙特放下蛇皮皮靴,把嘴里的牙签滑到另外一边,“对了,这就对了。宝贝,用力点,用力点。我喜欢。” 芬恩皱着眉头。柯林斯基一直盯着笔记本,舔舔手指,然后翻到下一页。 “右乳胶手套发现了毛发,与瑞贝卡·萨耶的发色吻合。” “噢!天啊!天啊!”戴蒙特假装高潮放声尖叫,或许并非假装也不一定。 第41节 “dna鉴定的结果可能还要过段时间才能出来。”柯林斯基继续说,“我们在案发现场也发现了贝克医生的指纹,只是指纹并不是在瑞贝卡尸体的暗房发现的。” 柯林斯基合上笔记本,看着兰斯·芬恩。 芬恩站了起来,摸摸下巴。尽管戴蒙特卖力地表演,但在这样的场合还是显得太轻率了。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劈啪作响的所谓“逮捕前火花”,还有那种随着大案件来临而出现的精神高度亢奋,这是一种容易让人上瘾的情绪。那气氛,好像过不了多久就会召开新闻发布会,高官纷纷致电嘉奖,报纸上也充斥着各种英雄警探的照片。 只有尼克·卡森内心隐隐感到不安。他坐在座位上,把手里的回形针拉开折回,再拉开再折回,反反复复,停不下来。某种感觉或者某样东西,已经慢慢潜入了他的思考疆界,就躲在某个角落,虽然还没有进入视线,但就在那里,却无法肯定,这种感觉令人烦乱。首先,有人在贝克医生家安装了窃听器,电话也被窃听,但没人知道或者没人去在乎原因。 “兰斯?”戴蒙特说。 兰斯·芬恩清清喉咙,问道:“你们知道贝克医生现在在哪里吗?” “在医院里。”戴蒙特说,“我已经派了两名警员监视他。” 芬恩点点头。 “好了,兰斯。”戴蒙特说,“好伙计,让我们动手吧。” “为了礼貌,”芬恩说,“先打电话给科林斯戴。” 莎娜几乎把事情全部都跟琳达说了,但只字未提贝克在电脑上“看到”伊丽莎白的事。并不是她相信确有其事,毕竟她可以说,已经证实了那只是数码技术。但贝克坚持“不要告诉任何人”,莎娜不想有事隐瞒着琳达,但更不想背叛贝克对自己的信任。 琳达一直看着莎娜的眼睛,不点头,不说话,甚至一动不动。等莎娜说完,她开口说:“你看到照片了吗?” “没有。” “警察是从哪里弄到的照片?” “不知道。” 琳达站了起来。“大卫绝对不会伤害伊丽莎白的。”她说。 “这个我知道。” 琳达双手抱胸,呼吸沉重,脸色苍白。 “你还好吗?”莎娜说。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你怎么会觉得我还有事瞒着你?” 琳达只是看着她。 “去问你弟弟吧。”莎娜说。 “为什么?你不能告诉我吗?” “以我的立场不方便说。” 门铃又响了。莎娜接起:“喂?” 扬声器传来:“海斯特·科林斯戴。” 莎娜按下开门按钮。两分钟后,海斯特快步进屋。 “你们认识一个叫瑞贝卡·萨耶的摄影师吗?” “当然认识。”莎娜说,“只是很久不见面了,是不是,琳达?” “是,很长时间没联系了。”琳达附和道,“以前她和伊丽莎白一起合租公寓的。怎么了?” “她昨晚被人谋杀了。”海斯特说,“警方认为是贝克干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瞠目结舌,仿佛同时被人甩了一耳光。莎娜回过神来。 “昨天晚上我和贝克在一起。”莎娜说,“就在他家。” “待到几点?” “我应该说几点?” 海斯特皱眉头,“别玩了。告诉我,你几点离开贝克家的?” “十点或十点半吧?她什么时间被杀的?” “我还不知道确切时间。但我的内线告诉我,警方证据确凿。” “胡说八道。” 手机响起,海斯特·科林斯戴接起手机,放在耳边,“什么?” 手机另一头的人似乎说了很久。海斯特默默听着,脸上的表情就像吃了败仗一样慢慢软化。一两分钟后,她恶狠狠地挂上电话,甚至都没说再见。 “礼貌性的来电。”她嘴里咕哝。 “什么?” “他们要逮捕你弟弟,我们有一个小时说服他投案自首。” 第24章 我的脑子里只有华盛顿广场公园。没错,还有四个小时才到约会时间。虽然刚刚跑回急诊室,但其实今天我休假。自由如鸟,就像林纳史基纳乐团的歌,但是这只鸟儿现在一心想飞往华盛顿广场公园。 我正要走出诊所,呼叫器又叫起来。我叹口气查看来电号码,是海斯特·科林斯戴的手机号码,而且是紧急呼叫。 第42节 一定没好事。 有那么一两分钟的时间,我在犹豫回电话,还是继续飞翔,但何必呢?我走回了诊疗室。诊疗室的门关着,红杆子放了下来,这表示有其他医生在里面。我走上走廊,左转,找到妇产科的一个空房间,那感觉就像埋伏在敌区的间谍。这房间里放了很多的金属物品,闪闪发亮,我的身旁围绕的是些马镫和其他一些看起来触目惊心、过目难忘、仿佛来自中世纪的器具。我拨通了电话。 海斯特·科林斯戴开门见山地说:“贝克,你的麻烦大了。你在哪里?” “医院。怎么了?” “回答我一个问题,”海斯特·科林斯戴说,“你最近一次见到瑞贝卡·萨耶是什么时候?” 我的心往下沉,“昨天,怎么了?” “再之前呢?” “八年前。” 海斯特·科林斯戴低声咒骂了一声。 “怎么了?”我问。 “昨天晚上,瑞贝卡·萨耶在办公室被杀,凶手往她头上开了两枪。” 我只觉得身体下坠,像人入睡前的那种感觉。我的腿剧烈地抖动起来,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我的天啊……” “贝克,你听我说,仔细听好。” 我想起来瑞贝卡昨天的样子。 “你昨天晚上在哪里?” 我把电话拿开一点,呼吸一口空气。瑞贝卡死了。奇怪的是,我脑中一直出现她那头闪亮的秀发,想到她丈夫,想到接下来的夜晚,他只能躺在床上回忆那秀发曾经披散在枕头上…… “贝克?” “我在家,”我说,“跟莎娜在一起。” “之后呢?” “我出去散步。” “去哪里了?” “附近。” “哪边附近?” 我闭口不答。 “贝克,听我说,警察在你家里找到了凶器。” 我听到了,但大脑却似乎停止运转了。房间突然显得局促,这个屋子没有窗户,很闷。 “听见了吗?” “嗯,”我回过神来,“这不可能。” “听着,现在没时间了。警察马上会过去逮捕你。我跟负责此案的地方检察官谈过,他是个讨厌的家伙,但他答应给你点时间让你投案自首。” “逮捕?” “听我说完。” “我什么都没做。” “现在这不是重点。警方要抓你,他们会问你话,然后我会去警局把你保出来。我现在就去医院接你。别轻举妄动,不要和任何人说任何事,听清了吗?不管是警察局的,还是联邦调查局的,或是牢里的新同伴,都不要跟他们说任何事。懂了吗?” 我的视线停留在诊断桌上的时钟上。两点刚过。华盛顿广场公园,我现在心里只有华盛顿广场公园。我说:“海斯特,我不能入狱。” “你不会有事的。” “多久?”我问。 “什么多久?” “保我出狱需要多长时间?” “不一定。要保你出来不难。你没有犯罪记录,又是奉公守法有身份地位的公民。不过,可能要先交出你的护照——” “多久?” “什么多久?我不明白你要问什么。” “多久我才可以出来?” “听着,贝克。我们会向警察局施加压力,好吗?但就算加快速度,他们还是得把指纹送到奥尔班尼比对,这是规定。我不能保证什么,但如果走运,我们在午夜之前就可以出来了。” 午夜? 恐惧就像一根钢条绑住了我的胸口。一旦入狱,我就会错过华盛顿广场公园的约会。我和伊丽莎白之间的联系如此脆弱,如果五点钟我不能赶到华盛顿广场公园…… “不行。”我说。 “什么?” “你得拖延时间,让他们明天再逮捕我。” “你在开玩笑吗?说不定条子早已经到了,现在正在监视着你。” 我把头探出门外,往走廊看去,从这里只看到部分的服务台和右边的角落,但这就足够了。 第43节 我看到两名警察,可能还不止两个。 “老天!”我说着,退回房间。 “贝克?” “我不能入狱,”我又说,“今天不行。” “别冲我来好吗?贝克。你待在原地别动,别说话,什么都别做。就坐在办公室等我,我上路了。” 海斯特·科林斯戴挂断了电话。 瑞贝卡死了。警察认为是我干的,真是荒谬至极,但其中一定有原因。昨天是我八年来第一次去找瑞贝卡,而她竟然就在当天晚上丧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再次打开门,探头偷看。两个警察并没往我这里看。我溜出门,踏上了走廊。后面有个紧急逃生门,我可以从那里逃走,再赶去华盛顿广场公园。 真的要这么做吗?我真的要逃避警察的追捕吗? 我不知道。但当我走到门边,鼓起勇气往后看时,有个警察发现了我,手指着我飞奔过来。 我只能推开门全力冲刺。 不可思议,我竟然在逃避警察。 逃生门直接通往医院后面的阴暗街道,这条街我一点都不熟悉。这听着很奇怪吧,但这一带不是我的地盘。我每天上班下班,成天都待在封闭空间里,就像阴沉的猫头鹰,不见天日,人也病恹恹的。才不过离开医院一条街,我就像走入了陌生世界一样。 来不及多想,我转向右边,听见身后逃生门被甩开的声响。 “站住!警察!” 对方大吼,我充耳不闻。他们会开枪吗?不太可能。我没有武器,开枪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我正在逃避追捕……警察开枪也并非完全不可能,起码在这一带并非不可能,但几率不大。 这条街上行人不多,与我擦肩而过的路人都东张西望,满脸好奇。我继续跑,周围一片模糊。我跑过牵着面目凶恶的洛威拿犬的长相也一样凶恶的男子;坐在街角抱怨个没完没了的老人;手里提着满满的购物袋的女人;还有一个比一个新潮,这个时间本该待在学校里而不是在外压马路的小孩。 而我,正在全力逃避警察的追捕。 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我的腿开始痛起来,但伊丽莎白看着镜头的画面不断地激励着我继续往前跑。 我的呼吸太快了。 大家都曾听说过肾上腺素如何大显神通,关键时刻助人一臂之力,但是这其实有利有弊。那感觉强烈到无法驾驭时,甚至会令人的知觉瘫痪。如果不能很好地加以控制,这股力量可能会把人压垮。 我转进了旁边的小巷子,电影电视里也都是这么演的。只是,这是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胡同,在巷子尽头堆满了垃圾,散发着臭不可闻的气味。恶臭让我像马匹一样立足,然后抖直身体。有段时间,大概是拉瓜迪亚还是纽约州州长的时候,垃圾箱一律都是绿色的,现在全都已经锈迹斑斑,很多垃圾箱的金属表皮甚至已经被侵蚀到脱落。于是老鼠大举入侵,宛如水管里的烂泥一样倾泻涌出。 我四下张望寻找出口,门或其他什么都好,但没有找到。原本打算破窗而入,但是低一点的窗户都已经装了铁栏。 唯一的出口就是我刚刚跑进来的地方,但折回去的话只会让警察抓个正着。 我进退两难。 我左看右看,然后上看…… 我看到了逃生梯。 上方有很多道逃生梯。于是我继续开采自己体内的肾上腺能源,使尽全力往上跳,双手高高举起,但却一屁股坐到地上。我再试一次,还是连边都没沾上。梯子实在太高了。 如何是好? 也许我可以把垃圾箱拖过来,站在上面跳跳看。但垃圾箱顶部已经整个的烂得不成形了,就算站在垃圾堆里往上跳,也还是够不到。 我深吸一口气,苦苦思考。顿时,扑鼻恶臭钻进鼻子,在鼻孔深处驻扎下来。我折回了巷口。 无线电信号的声音,似乎是警察对讲机的声音。 我贴在墙边仔细倾听。 躲起来,我得以最快的速度躲起来。 无线电信号的声音越来越强。我听得很清楚。警察越来越近,我暴露行踪了。我紧紧地贴着墙,仿佛这样我就可以让他们以为我只是贴在墙上的壁画,由此逃过一劫,顺利地避开警察的搜捕。 呼啸的警笛声划破宁静。 这是追捕我的警笛。 脚步声。警察已经很近了。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躲避一下。 我飞快地选了一个最不臭的垃圾箱,闭上双眼,跳了进去。 酸掉的牛奶,彻底酸掉的牛奶原来是这样的味道。那是第一股扑面而来的臭味,后面还有各种腐臭的味道接踵而至。各种异味掺杂在一起,甚至比呕吐物的味道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我就在这堆垃圾里面。我感觉到某种潮湿腐烂的东西粘在我身上。我只觉得反胃恶心,肠胃翻滚。 我听见巷口有人在跑,急忙放低身体。 一只老鼠爬过我的大腿。 我差点尖叫出声,但下意识地忍住了。天啊,这不是真的吧。我屏住呼吸,这一次撑了不少时间。我设法用嘴巴呼吸,结果又开始干呕。我用衬衫遮住鼻子,但没什么作用。 无线电的声音消失了,脚步声也没有了。我骗过他们了吗?我真幸运。可是才庆幸片刻,更多的警笛声呼啸而至,与其他的警笛交织,构成一曲最生动的蓝色狂想曲。警察打算将我重重包围,然后开展地毯式搜索。我想,很快就有人过来搜索这条巷子,那么…… 我抓住垃圾箱的一角,跳了出来。铁锈刮伤了我的手,我随即把手伸到嘴巴里,流血了。作为医生的我马上担心自己会患上破伤风。但其他部分的我则觉得,破伤风和其他危险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我侧耳倾听。 没有脚步声,没有无线电通信的刺耳声音,警笛仍然在叫,会是什么呢?更多警察正在赶来支援。在正义之城,谋杀犯逍遥法外,正义的捍卫者们大举出动,封锁现场,布下天罗地网。 我跑了多远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继续前进,离医院越远越好。 第44节 这意味着我必须先走出这条死胡同。 我偷偷地潜回到巷口。没有听见无线电,也没有听见脚步声,太好了。我想了想,逃跑虽好,但最好还是能预先想好逃脱路线。我决定往东走,虽然那个方向更加危险,但我记得曾在那里看到路面上的火车铁轨。 地铁。 这样我就可以离开这里。只要搭上火车,说不定就能顺利逃脱。但哪里才是最近的路线? 我努力回想地铁地图,这时,一名警察拐入巷子。 他看起来相当年轻,干净整洁,脸色红润,蓝色的衬衫袖子卷得整整齐齐,鼓起的二头肌绑了两条止血带。他看到我,吓了一跳,跟我看到他时一样惊讶。 我们双双怔住,但我比他早半秒回过神来,也就半秒。 如果我当自己是拳击手或功夫大师迎向他,结果只能是落得满地找牙。所幸我没这么做。我惊慌失措,只感觉到自己的害怕。 我直接扑了上去。 我收紧下巴,低下头,火箭一般地往他身体正中央攻击。伊丽莎白是个网球好手,她曾经告诉过我,如果对方就在网下,通常最好直接把球瞄准对方肚子打过去,因为这样,对方就不知道该往哪边移动。不管怎样,至少可以延长对手作出反应的时间。 我如法炮制。 我的身体撞上了他的身体,我像猴子紧抓栏杆一样抓住他的双肩。我屈膝踢在他的胸口,继续收紧下巴,头上方就是年轻警察的下颚。 我们往地上重重摔去。 我听见了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我的头和警察下颚接触的地方一阵剧痛。年轻警察轻轻“噗”了一声,空气从他的胸腔溢出。他的下颚可能裂了。我急忙摆脱他,好像他是把电枪。 我打伤了一名警察。 我没时间逗留了,只想迅速逃离现场。我用力站起身来,正要转身逃跑时,年轻警察的手抓住了我的膝盖。我往下看,跟他四目相对。 看得出来,他很痛。是我干的。 我稳住身体,伸脚踢去,踢到他的肋骨。这次他模模糊糊地“噗”了一声,口中淌出血来。我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干的,踢伤了一名警察。但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又踢了他一脚,这次挣脱了他的手腕,顺利地摆脱他,于是发力往前跑。 第25章 海斯特和莎娜坐出租车赶往贝克所在的医院。琳达则坐最快的地铁去世界金融中心,找那里的财务顾问筹措保释金。 贝克任职的医院门前已经聚集了十几辆警车,每辆车都朝向不同的角度,仿佛喝醉了酒的家伙甩出来的飞镖。车顶的红蓝灯飞快地转动,警笛呼啸,还有更多的警察正在赶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莎娜问道。 海斯特看到了地方检察官兰斯·芬恩。但芬恩显然更早地看到了海斯特,他跑过来,满脸涨得通红,前额的血管一鼓一鼓的。 “那王八蛋跑掉了。”芬恩劈头盖脸地说。 海斯特沉着地回答:“一定是你们的人吓到他了。” 这时,又有两辆警车赶到医院,同时到来的还有第七频道的新闻采访车。芬恩低声地骂道:“***,电视台也来了。海斯特,你知道这会让我很难堪吗?” “听好了,兰斯——” “就像个该死的出租车司机为有钱人提供特别服务一样,我现在看起来就是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知道市长知道此事后,会怎么修理我吗?他会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才解恨。还有塔克——”塔克是曼哈顿的地区检察官。“天哪,你能想象他会怎么修理我吗?” “芬恩先生?” 有名警官喊道。芬恩看了莎娜和海斯特两人一眼,猛然转身。 海斯特随即转向莎娜,说:“贝克疯了吗?” “他只是害怕。” “他这是逃避警察追捕。”海斯特怒吼道,“你懂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指着现场的新闻采访车,“你看看,电视台也到场了,他们会报道凶手逃跑的消息。这样一来就惨了,这会让他有一副有罪的样子,影响陪审员的判断。” “冷静点。”莎娜说。 “冷静?我怎么冷静?他都干的什么事啊?” “他逃跑了,就这样,跟当年的辛普森一样。不至于在陪审团面前被扣分的。” “我们现在谈的不是什么辛普森,而是一个有钱的白人医生。” “贝克又不是很有钱。” “妈的,重点不在这儿。这样一来,大家就会想要好好治治他,别奢望什么保释和公平审判了。”海斯特吸了口气,盘起双手,“到时候名誉受损的不只是芬恩。”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也牺牲了!”海斯特厉声说,“贝克就这么毁掉了地区检察官对我的信任。我答应交人给他就一定要做到的。” “海斯特?” “干吗?” “我现在才不管你的狗屁名誉。” 这时,突然一阵声响,两人都吓了一跳,同时转过头来,看到一辆救护车快速赶到。有人放声尖叫,接着又是一声尖叫。警察们窜来窜去,就像同时被放进弹珠台里蹦蹦跳跳的弹珠。 救护车急煞车,一男一女两个救护人员跳出来,动作非常迅速——未免也太快了。两人以同样快的速度打开后车门,拉出担架。 “这里!”有人大喊,“他在这里!” 莎娜心跳加快,连忙跑向兰斯·芬恩,海斯特也跟了上来。 第45节 “怎么了?”海斯特问,“发生了什么事?” 芬恩没理她。 “兰斯?” 他终于转向两人,脸部肌肉因为愤怒而颤抖,“你的当事人干的好事。” “他怎么了?受伤了吗?” “他刚刚打伤了一名警察。” 完全失控了! 我逃跑已经犯了大忌,现在还打伤了一名年轻的警官……现在不能回去,不能被抓,只能拼命跑,全力往前跑。 “警察倒下了!”我听见有人喊。 瞬间,叫喊声此起彼落,更多的无线电通话声和警笛声同时向我靠拢。我的心都快跳出胸腔了。双腿尽管还在迈动,但已经是沉重而且僵硬,肌肉和韧带似乎正在慢慢结成石块。我狼狈不堪,横流的鼻涕跟嘴上的秽物一起,滑入嘴里。 我不断地在街道之间拐进拐出,以为这样做可以让警察跟着我团团乱转,一直没敢转头看后面有没有追兵。肯定有吧,我想,听警笛声和无线电通话就知道。 我死定了。 我冲进了平常连车都不会开进来的巷子,跃过一片栅栏,飞速跑过一片浓密的草地,看起来以前是个游乐场来着。大家都说曼哈顿寸土寸金,但这里离哈莱姆河快速路没多远,就有许多空房子。破裂的玻璃和可能是秋千、攀爬架还有汽车留下的残骸,杂乱地散落一地。 在一片廉价公寓前,一群黑人青少年结对打闹,应该都是些帮派混混,像在看着美味的剩食一样看着我。他们似乎正要动手——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就发现原来有警察在追着我跑。 于是一帮人竟开始为我打气。 “加油,白小伙!” 我从他们身边飞奔而过时,没忘了冲他们微微点头,就像马拉松选手一样对着路边加油观战的观众们致以感激。其中一人大喊:“迪亚罗!”我继续跑。我当然知道迪亚罗是谁,他在纽约可谓家喻户晓。想当初,他手无寸铁,警方却对他开了四十一枪。一瞬间,我以为他们想警告我,警察可能也会对手无寸铁的我开枪。 其实并非如此。 阿曼多·迪亚罗一案的辩方声称:迪亚罗把手伸进口袋时,警察以为他要掏枪。从此之后,就常常有人为了表示抗议,将手伸进口袋掏出皮夹,大喊:“迪亚罗!”巡警们说,每次有人把手伸进口袋里,他们都会心惊肉跳。 此刻就上演了这一幕。我的新盟友们——大概是以为我是杀人犯才瞬间建立起来的同盟关系——掏出皮夹,跟在我身后的两名警察不由得迟疑片刻,我趁机拉开距离。 那又如何? 我的喉咙焦灼,吸入空气太多了,脚上的高筒鞋像灌了铅的靴子。我觉得再也提不起力,脚丫一拐,踉跄了一下,随即身体失去平衡,扫过人行道,把手掌、脸和膝盖都擦伤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但是双腿抖个不停。 越来越近了! 被汗水浸湿的衬衫粘在皮肤上,耳边是呼啸而过的咻咻声。我一直都不喜欢跑步。慢跑信徒们说,慢跑带来的喜悦如何令人着迷,跑步如何令人体验到快乐。没错,我一直都相信,那种快感就像自身窒息所带来的快感,那种狂喜则可能是因为缺氧。 相信我,这算不上是极乐。 累啊,太累了!我不能这样永无休止地跑啊跑。我往后一看,看不到有警察跟着。看来,这条街被他们放弃了。我尝试打开一扇门,没有成功,再试试另一扇。此时,无线通话声音再次响起,我拔腿就跑。快跑到街道的尽头了,我看见街上有一道通往地下室的门开了一条缝。一样的锈迹斑斑,唉,这地方什么东西都是生锈的。 我弯下腰,拉起金属手把,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我往底下漆黑一片的地下室张望。 有个警察喊:“你到另外一头堵住他。” 我没敢回头看,赶紧下楼,踏上第一级楼梯时,感觉楼梯摇摇欲坠,再踩第二步时,脚根本找不到立足点,踏空了。 我就像卡通片里的土狼威尔一样逃到悬崖边,失足悬空片刻,就无助地掉入黑暗深渊。 虽然不过10尺距离,我却感觉过了好一阵才撞上地面。我挥舞着手臂,但什么帮助也没有,身体就这么直接地跌在水泥地上,猛烈的撞击让我的牙齿也咯咯作响。 我躺在地上往上看。门猛然关上。这应该是好事,但这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快速地检查一下自己的伤势。我是医生啊,结论是我的全身伤痕累累。 又听见警察的声音了。警笛声并没有转弱,也许只是我的耳朵在嗡嗡响。各种无线电通话和各种噪声都在耳朵里嗡嗡响。 警察在朝我逼近。 我侧起身,身体压着右手,压迫到手掌的伤口。我撑起身体,头也跟着抬起来。站起来时,头还在抗议,差一点又摔倒在地。 现在怎么办? 我可以躲在这里吗?当然不行。警察最终一定会挨家挨户地搜查,到时我就插翅难飞了。即便并非如此,我也不能躲在这里。我逃跑不是为了躲进湿冷的地下室,而是为了赶去华盛顿广场花园与伊丽莎白见面。 此地不可久留。 怎么走呢? 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现在已经能够看清黑暗中的轮廓了。地下室里,纸箱堆得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还有很多破布、一些酒吧长凳和一面裂开的镜子。我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吓得往后一跳。额头上有道很深的伤口,裤子的两边膝盖都破了,破破烂烂的衬衫和绿巨人浩克有的一拼。我的全身上下沾满煤灰,好像刚打扫完烟囱。 往哪里走呢? 楼梯。这里一定有楼梯。我摸索着往前走,抽筋似的缓缓移动。踏出左脚就像伸出一根白色手杖,脚踩到了一些破裂的玻璃,我继续往前走。 我似乎听到一声咕哝,眼前的一大块破布隆起,挡在我的面前。某种类似手的东西仿佛从坟墓里伸出来拉我,我强忍住尖叫。 “希姆勒喜欢鱿鱼排!”他对我吼。 是名男子——没错,此刻我可以肯定对方是个男人。他站了起来,是个高大的黑人,一把羊毛一般的灰白胡子,看起来活像嘴里正在嚼着一只绵羊。 “你听见了吗?”他喊道,“你听见我跟你说什么了吗?” 他一步步走向我,我往后退。 “希姆勒,他喜欢鱿鱼排。” 大胡子男人显然很不高兴,他握拳相向。我想都没想,躲到一边。他的拳头猛力朝我挥来,结果害他自己摔了一跤,可能是喝醉了吧。他脸朝下就倒在地上,我二话不说,发现了楼梯就马上往上爬。 第46节 门是锁着的。 “希姆勒!” 黑人男子的声音像打雷一样。我贴着门,可是出不去。 “听到了吗?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我听见了嘎吱声,往右看,那景象真让人提心吊胆。 日光。 有人打开了我刚刚进来的门。 “谁在下面?” 警察。手电筒开始来回地照射地板,灯光最后落在大胡子男人身上。 “希姆勒喜欢鱿鱼排!” “老家伙,是你在嚷嚷吗?” “你听到了?” 我用肩膀顶住门,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自己。门框打开,伊丽莎白的身影闪现。我在电脑上看到的身影。她举起手,眼神召唤着我。我用力推。 门开了! 我爬上地面,此地离这栋房子的前门不远。 可是接下来呢? 其他的警察就在附近,这里还可以听到无线通话的信号声,其中一人还在盘问希姆勒的代言人。我需要帮助,时间所剩不多了。 但是找谁? 不能找莎娜。警察一定会跟踪她。琳达也一样。海斯特一定会坚持叫我去投案。 此时,有人打开前门。 我跑过走廊。地板上铺了油毡,脏兮兮的。放眼望去,都是金属门,而且都关着。到处可见斑驳脱落的油漆。我打开了一扇逃生门,爬上楼梯到了三楼。走出去时,正好看见有个老女人站在走廊上。 意外的是,她是个白人。可能是听见骚动出来看看热闹。我马上停住,观察形势。她站的地方离敞开的进屋大门有一段距离,正好够我进一步抢进房间…… 这样可行吗?我要不要试试这样逃脱? 我看着她,她也正好看着我。接着,她拿出一把枪来。 哦,上帝啊…… “你想干吗?”她问。 我竟然答道:“可以用下你的电话吗?” 她没有犹豫,说:“20元。” 我伸手从口袋里拿出零钱。老女人点点头让我进门。公寓不大却很别致。室内装饰和黑木桌子上随处可见蕾丝花边。 “电话在那边。” 是转拨式的老式电话。我把手指钻进了小孔里。真奇妙,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拨打这个号码,但却一直记在心上。精神科医生或许可以就这个问题写本大书。我拨通号码,静静等着。 铃响了两声后,有个声音问:“谁啊?” “泰利斯吗?我是贝克医生。我需要帮忙。” 第26章 莎娜摇摇头:“贝克打人,这不可能。” 地方检察官芬恩的血管又开始急颤。朝莎娜走去,一直走到跟莎娜近距离面对面。“贝克在巷子里攻击了一名警察,说不定还打断了警察的下颚和几根肋骨。”芬恩还在往前靠,口水几乎喷在莎娜的脸上了,“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听见了!”莎娜说,“你退后,口臭男。不然我把你的睾丸踢到你的喉咙里去。” 芬恩又在原地站了几秒钟,然后转身离去。海斯特也转身往百老汇路走去。莎娜跟上。 “你要去哪里?” “我不干了。”海斯特说。 “什么?” “你们找别的律师吧。”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我是认真的。” “你不能就这样丢下他。” “谁说的?” “这不公平。” “我答应要交人的。”海斯特说。 第47节 “去你的。摆在第一位的应该是贝克,不是你。” “对你来说,也许是的。” “难道你把自己看得比委托人还重要?” “我不会跟这样做事的人合作。” “你骗谁啊!你甚至帮连环强奸犯辩护。” 海斯特挥一挥手:“我要走了!” “原来你只是个追逐镁光灯的伪君子。” “哈!随你怎么说。” “那我现在就去找他们!” “找谁?” “我现在就去找电视台。” 海斯特停下脚步,“你要说什么呢?说我抛弃一名不可靠的谋杀犯?好啊,你去吧。我会对电视台爆料,他就等着和连环杀人犯福瑞·达马作伴吧。” “你哪有什么内幕可以爆料?”莎娜说。 海斯特耸耸肩:“那咱们等着瞧。” 两个女人怒目相视,谁也不肯让步。 “也许你觉得我的名誉无关紧要,”海斯特说,声音变得柔和,“事实并非如此。如果地方检察官不再信任我,我对其他的委托人也就毫无用处了,对贝克也是一样。道理就这么简单,我不能因为贝克发神经,就赌上我的事业和其他委托人。” 莎娜摇头:“你要滚就滚。” “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莎娜,清白的人不会逃跑。你的朋友贝克十有八九就是杀害瑞贝卡·萨耶的凶手。” “你要玩真的吗?”莎娜说,“我也要提醒你一件事,如果你泄露了半点对贝克不利的事,你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你听到了吗?” 海斯特默不做声,往前走去。就在这时,一声枪响。 我正半蹲半爬地从一道生锈的逃生梯下来,听见枪声,差点跌了下去,连忙贴在斑驳的墙壁上不敢动弹。 然后是更多的枪声。 如我所料。我随后听见了咆哮声,尽管如此,我还是惊魂未定。泰利斯让我自己爬出去等他。我并不知道他准备怎么带我出去,现在总算看出点道道来了。 这就是所谓的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 远处传来警察的叫喊:“那家伙开火了。”接着又传来,“白人小子有枪!白人小子有枪!” 越来越多的枪声。我竖起耳朵仔细听,无线电的声音已经没有了。我放低身体,尽量不再胡思乱想。我的脑袋好像短路了一样。两三天前,我还是个尽忠职守、梦游一样过日子的医生。然后,我看见了鬼魂,收到了死者的邮件,一夕之间成为了两件谋杀案的犯罪嫌疑人;如今还躲避警方追捕,打伤了一名警察,不得以向众人皆知的毒贩求援。 这真是要命的72小时。 我差点没笑出声来。 “哟,医生。” 我往下看,泰利斯已经到了。旁边跟着一个黑人,二十出头,人高马大。大块头透过时髦的太阳镜打量我,一副“去你的”太阳镜搭配面无表情的脸显然刚刚好。 “走吧,医生。我们先离开这里。” 我从逃生梯往下爬。泰利斯一直东张西望。大块头则一动不动,双手抱在胸前。我们以前管这种架势叫“水牛架势。”我停在最后一级阶梯上,在想怎么放手才能着地。 “哟,医生。左边,有个杆子。” 看到了。我一拉杆子,梯子滑了下去。落地时,泰利斯做了个鬼脸,手在鼻子前挥一挥,说:“医生,你很臭。” “抱歉,我没空洗澡。” “这边走。” 泰利斯快步穿过后巷,我吃力地跟在身后,得小跑才勉强跟得上。大块头则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脚步从容,也没有四下观察。但我总觉得他依然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一辆宝马轿车停在路口,车窗黑漆漆的,天线伸展,后面的车牌还装了框。虽然车门紧闭,但我能听到车里播放着rap音乐,低音像音叉一样在我胸口振动。 “这车,”我皱着眉头说,“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了?” “如果你是警察,要找一个老实的医生,最不可能去哪里找?” 言之有理。 大块头打开后座的车门。音响的声音大得要命,甚至可以和重金属摇滚乐队在黑色安息日的演奏一较高下。泰利斯像酒店迎宾员一样伸出手,我坐进车,他则滑进我旁边的位子。大块头窝进驾驶座。 我根本听不清rap歌手在唱些什么,但可以肯定他对“那人”很不满。我突然间明白过来了。 “这位是布鲁特斯。” 泰利斯指的是大块头司机。我试着从后视镜迎上他的视线,尽管隔着太阳镜什么也看不见。 “幸会。”我说。 布鲁特斯还是没说话。 我把视线转回到泰利斯:“你怎么做到的?” 第48节 “我叫几名手下在一四七街放枪。” “不会被警察发现吗?” 泰利斯哼了一声:“呵呵,他们有那能耐?” “不是很容易被发现吗?” “说容易也容易的。不过,霍巴公寓第五栋,那是我们的地盘。我每个月给租户十元,条件就是要他们把垃圾放在后门,这不就堵起来了吗?条子没法通过。我们交易的好地点。我的人会朝天放枪,你明白我的意思。等条子赶到,嘿,我们的人早已经闪了。” “是谁在喊白人小子有枪?” “我手下。我还派了其他几个人一边跑一边喊,有个白人发疯了。” “理论上就是我了。”我说。 “理论上,”泰利斯微笑着重复,“医生,这个词还挺专业的。” 我把头往后靠。我已经很累了,全身的骨头酸疼。布鲁特斯朝东走,通过了扬基球场附近的蓝色大桥。我一直不知道这座桥的名字是什么,只知道,这意味着我们已经到了布朗克斯区。刚开始的时候,我放低身体,谨防有人看到我,但后来想到车窗是黑色的,我开始放心地往外看。 这一带可以说丑陋不堪,那景象就像灾难片里核弹爆炸后的惨状,只见到处都是建筑物残骸,各种各样的腐朽状态不一而足。骨架都已经塌了,就像是从内部开始腐烂,支撑外部的五脏六腑也终于被侵蚀殆尽。 车开了有一会儿后,我开始设法整理头绪,但脑袋里只有一个一个不断掠过的街区。我简直要精神分裂了,一个我觉得自己累到快休克了,但另一个我却置此不顾。我专心地观察四周景物,车又走了一会儿,越是深入这片废旧的街区,可以住人的房屋就越来越少。虽然这里离医院可能也就几里,我却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我想应该还是在布朗克斯区,可能是在布朗克斯区的南边。 路中央躺着很多废弃的轮胎和裂开的床垫,就像战场上的伤兵。草地上杂草丛生长得很高,还立着一大块一大块的水泥;停在草地上的车子已经被搜刮一空,能拿的都拿走了,但是没有看见被火烧过的痕迹,也许以前曾经有。 “医生,你来过这里吗?”泰利斯轻笑着问。 我闭口不答。 布鲁特斯把车停在另一栋废弃的房子门前。铁丝网围绕着这栋凄凉的建筑物,窗户已经全部用合板封住。我还看到了门前贴着告示,可能是拆迁通知吧。门也是合板粘的,开着。一名男子脚步蹒跚地走出门,两手举起遮阳,样子就像受到攻击的吸血鬼德古拉,脚步踉踉跄跄。 我还是头晕目眩。 “下车。”泰利斯说。 布鲁特斯第一个下车,为我拉开车门,我道了声谢。他还是一样面无表情,就像雪茄铺的印度人,我无法想象看到那张脸眉开眼笑的一天。 右边的铁网已经被剪掉,扳开了一块。我们弯腰钻了进去。脚步踉跄的男人走向泰利斯。布鲁特斯站着不动,泰利斯挥手招呼他也进去。一瘸一拐的男人和泰利斯热情地打招呼,用复杂的方式握手,接着就各忙各的去了。 “进来吧。”泰利斯对我说。 我弯腰进去,脑袋依旧麻木。先是一阵恶臭扑鼻,接着闻到了尿臊味和粪便的味道,不会弄错的。还有烧东西的味道,也不会错。怪异的水汽好像是从墙壁里散发出来的。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一些味道。那不是死亡的味道,而是垂死的气味,像坏掉的蛆,像某种生命垂危正在逐渐腐烂而又一息尚存的东西。 窒闷的热气。地上大概躺了五十到一百人,就像跑马场败阵的马群。房间里一片漆黑,|福哇小?a href="/cdn-cgi/l/email-protection" ss="__cf_email__" data-cfemail="741234">[emailprotected]下載站|里头似乎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也没有任何一件家具。木板隔绝了大部分的阳光,唯一的光线来自木板缝隙间透过来的日光,仿佛是死神用手里的大镰刀一片片割下来的。眼睛只能看见大致的轮廓和阴影。 我承认,自己对吸毒的想象其实很天真。在急诊室里,我看到过很多吸毒者的下场。毒品一直无法引起我的兴趣,因为好像喝酒才是我的麻醉剂。然而此刻,惊人的景象排山倒海般袭来,连我也猜得出我们此时就是在毒窟里。 “走这边。”泰利斯说。 我们穿过一个个伤残人士,布鲁特斯带头走在最前,东倒西歪的人给我们让开一条路,似乎布鲁特斯就是他们的摩西。我走在泰利斯的后面垫后,仿佛等着走到隧道的尽头,烟火就会燃放,火光划破黑暗。我想起小的时候,曾经去看马戏团演出,在黑暗中转动手电筒。现在的情形就像那时候,我只看见黑暗,看到黑影,看到闪烁不定的光影。 没有音乐声,也没有交谈。我听见有人在哼着歌,听见黑暗中潮湿空气的对流声。每过一会儿,我就会听到尖叫声打破宁静,那声音听起来甚至不像是人发出的。 我还听见了呻吟声。有人在玩龌龊的性爱游戏,他们当着这么多的人做这种事也毫不回避。 更让我恐怖的是(请原谅我无法描述细节),泰利斯带着近乎玩味的表情看着我。 “他们没钱,只好用……”泰利斯用手一指,“换大麻。” 我觉得恶心作呕,忙掉头不看。泰利斯耸耸肩。 “医生,交易让这个世界保持运转。” 泰利斯和布鲁特斯继续往前走,我一路上脚步踉跄。里面大部分墙壁都已经东倒西歪,屋里男女老幼黑白都有,有气无力地倒在各个地方,就像达利作品中的时钟或躺着,或卧着。 “你吸毒吗?泰利斯。”我问。 “以前也吸,16岁的时候染上的毒瘾。” “后来怎么戒掉的?” 泰利斯微笑着说:“你看到我的手下布鲁特斯了吗?” “恐怕很难看不到吧。” “我告诉他,只要我一个星期不碰毒品,我就给他1000元。布鲁特斯搬来和我一起住。” 我点点头,这招确实管用。听起来比和贝蒂·福特(译者注:bettyford,美国前第一夫人,经过酒瘾和药瘾治疗后于1982年成立戒毒中心)一起待一个星期有效多了。 布鲁特斯打开一道门。房间虽然不算舒适,但至少有桌子有椅子,甚至还有灯光和冰箱。我发现,角落里甚至还有便携式发电机。 我和泰利斯走进门。布鲁特斯在我们身后把门关上,然后自己站在走廊。房间里只剩下泰利斯和我两个人。 “欢迎来到我的办公室。”泰利斯说。 “布鲁特斯现在还在帮你戒毒吗?” 他摇摇头,“没有,现在是小杰。你明白我的意思。” 当然明白。“你的工作不会惹来麻烦吗?” “麻烦多的是啊,医生。”泰利斯坐下,也招呼我坐下,瞄了我一眼,那样的眼神让人不太舒服,“我又不是好人。”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只好转移话题:“我必须在五点之前赶到华盛顿广场公园。” 他靠着椅子,问:“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说来话长。” 第49节 泰利斯拿出一把钝刀修理指甲又问:“我的孩子病了,我就得去找这方面的专家,是吗?” 我点头。 “你碰到法律上的问题,那就该去找法律方面的专家。” “嗯,简单的类推。” “现在你碰上麻烦了,医生。”他摊开双臂,“而解决麻烦就是我的专业领域,本人绝对是最好的向导。” 我把事情告诉了泰利斯,几乎是和盘托出。他一直点头,但当我说到自己并没有杀人时,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也可能他根本就不在乎。 “好。”听我说完后,泰利斯说,“我们先准备好,然后再来谈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泰利斯没有回答。他走向角落里一个十分坚固的铁柜,用钥匙打开后,从里面拿出一把枪。 “手枪,老兄,拿着手枪。”他说着,把手里的枪递给我。我身体僵硬,脑海里闪过的是黑影和鲜血的画面,没敢往下想。那件事已经过了很久了。我伸出手,用两个手指拿起手枪,好像枪正热得发烫一样。 “冠军枪。”他说。 我本来想拒绝,但这么做无疑太蠢了。警方怀疑我杀了两个人,打伤一名警官,拒捕,还有一大堆其他罪名。种种罪名之上,再加上一条携带枪支,那又如何呢? “子弹已经装好了。”他说。 “有什么安全装置需要打开什么的吗?” “已经打开了。” “哦。”我说,缓缓地把手里的枪转来转去,不禁想起上一次握枪在手的感觉。再次握枪的感觉不赖,大概是因为手枪的重量吧。我喜欢枪的质地,冰冷的钢制外壳,手枪被紧紧地包在手里,还有那种一枪在手的分量。说实话,这个事实让我略感不安。 “这个也带着。”泰利斯又递给我一个手机。 “什么东西。” 泰利斯皱皱眉头,“你看是什么呢?不就是手机嘛。不过手机是偷来的,不会追查到你,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觉得自己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门后面有间浴室。”泰利斯说,指着我的右手边,“没有淋浴喷头,但是有浴缸,先把你的臭屁股洗干净了。我去拿些干净衣服给你。然后,我和布鲁特斯送你去华盛顿广场公园。” “你不是说还有事要谈吗?” “等你梳洗完毕,”泰利斯说,“我们再谈。” 第27章 埃里克·吴盯着一棵枝叶稀疏的树木,表情平和,微扬下巴。 “埃里克?”是赖瑞·甘铎的声音。 埃里克没转身。 “你知道这棵树叫什么名吗?”他问。 “不知道。” “刽子手的榆树。” 吴笑了:“有些历史学家认为,十八世纪的时候,这座公园是个公开刑场。” “太好了,埃里克。” “是啊。” 两名身穿无袖上衣的男子踩着轮滑飞驰而过,不远处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杰斐逊飞船的歌曲。不用说,华盛顿广场公园是以乔治·华盛顿命名的。这座公园竭力想抓住六十年代的脚步,却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 经常会有一些抗议人士在这里出现,但都更像是复古怀旧的演员,而不是真正的改革者。街头艺人们用尽各种办法占据了舞台,公园里的游民们什么肤色的都有,总让人觉得装模作样。 “你确定把这个地方都包围了吗?”甘铎问。 吴点头,脸仍对着榆树,说:“六个人,再加上厢型车里还有两个。” 甘铎往后看了一眼。厢型车是白色的,车上印着“b&;t油漆”的标志,电话号码和可爱的商标——大富翁漫画人物拿着梯子和油漆刷,显得十分醒目。如果有目击证人被要求描述厢型车的特征,他们也只会记得油漆公司和电话号码。 实际上呢,根本没有这么一家公司。 厢型车并排停车。在曼哈顿,公务车停得规规矩矩的,反而比并排停车还让人怀疑。不过,他们还是十分留意周围的动静。如果发现有警车靠近,他们就会把车开到拉法叶街的停车场,换上另一个车牌和醒目的标志,再把车开回来。 “你应该回到车上。”吴说。 “你觉得,贝克能赶到这里吗?” “不好说。”吴说。 “我原来想,贝克如果入狱一定会引她出现,”甘铎说,“但没想到,她会安排见面。” 他们的一名手下,就是昨天晚上在金考影音店,一头卷发、身穿运动服的男人,看见贝克使用的电脑跳出那封信,但当他把消息传回来时,吴已经在贝克家安置好证据。 无所谓,反正都会成功。 “两个都得抓到手,不过她排在第一位。”甘铎说,“事情搞砸了,就不能留活口,但最好还是能活抓,这样才能问出他们都知道些什么。” 吴沉默不语,仍然盯着树看。 第50节 “埃里克?” “他们把我妈妈就吊在这种树上。”吴说。 甘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说声:“我很遗憾。” “他们认为她是间谍。六个人把她扒光,拿鞭子抽她,打了好几个小时。全身上下,连脸上都被打得皮开肉绽。她一直都清醒着,不停地尖叫,折腾了很久才断气。” “老天。”甘铎轻声说。 “之后,他们就把她吊在树上。”吴指着刽子手的榆树,“就像这棵。那是个血淋淋的教训,警告大家谁都别当间谍。但鸟和其他动物也来凑热闹,两天之后,树上只剩下白骨。” 吴把耳机塞回到耳朵里。转身,说:“你真的该躲起来了。”他对甘铎说。 赖瑞艰难地将目光从榆树上移开,然后很勉强地点了点头,回到了车上。 第28章 我穿上一件腰围和卡车轮胎一样宽的黑色牛仔裤,把腰身打褶,收紧腰带。黑色的芝加哥白袜队制服穿在我身上,简直就像连体的洋装。黑色棒球帽上印着我不认识的标志。泰利斯还给我一副布鲁特斯戴的那种超酷的太阳镜。 我走出浴室的时候,泰利斯笑出声来,“看起来很不错啊,医生。” “你想说的应该是超炫吧。” 他咯咯笑,摇摇头说:“去!白人。”说完脸色一正,把一沓订好的纸张推过来。我拾起文件堆,最上面写着“遗嘱”。我看着泰利斯,一脸的疑惑。 “我想跟你谈的就是这个。”泰利斯说。 “你的遗嘱吗?” “是的。我想再过两年就开始实行我的计划。” “什么计划?” “再干两年,存够了钱,我就带小杰走,大概有六成胜算。” “什么胜算?” 泰利斯和我正眼相对:“你知道的。” 我知道,他指的是存活几率。“你们打算去哪儿?” 他递给我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蓝天碧海和棕榈树,明信片经过反复摩挲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佛罗里达,”他轻快地说,“我知道那个地方。很安静,有游泳池,有好学校。没人会怀疑我的钱的来路。你懂我的意思?” 我把明信片还给他,“我不知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他拿起明信片,“是如果我成功的计划。” “那个……”他指指遗嘱,“是如果我失败的计划。” 我说:“我还是不明白。” “六个月前,我去了一趟市区,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去找了一个很贵的律师,才几个小时,就要了我2000美金。他叫做乔·马可士。如果我死了,你就去找他。你是我的遗嘱执行人。我签了一些文件,他们会告诉你,钱都在哪里。” “为什么找我?” “你关心我儿子。” “莱蒂莎呢?” 他轻蔑地一笑:“医生,她是个女人。我要是挂了,她就会去找别的男人快活。你知道我的意思。搞不好,又会把自己肚子搞大,重蹈覆辙。”他靠回椅背,双手交叉继续说,“医生,不能相信女人。这你应该知道。” “她是小杰的妈妈。” “没错。” “她也爱小杰。” “对。我知道,但她毕竟是女人,你知道我的意思。把钱交到她手上,她很快就会花光光。所以我才去办信托基金什么的狗屁玩意儿。你是遗嘱执行人。她要把钱花在小杰身上,得先经过你的同意,你和那个乔·马可士。” 换了平常,我会说他思想保守、性别歧视什么的,但这会儿说这个显然不合适。我调整一下坐姿,注视着他。泰利斯二十五岁左右,我不知道见到过多少像他这样的人,但却统统地把他们归为一类,把他们的脸孔混在一群黑人坏蛋之中。 “泰利斯。”我说。 他看着我。 “现在就走。”我说。 他皱眉。 “用你现在的钱远走高飞,到佛罗里达找份工作。如果需要,我可以借给你一些钱。你带上家人现在就走。” 他摇摇头。 “泰利斯?” 他站了起来,“算了,医生。我们该出发了。” “我们还在找他。” 兰斯·芬恩火冒三丈,苍白得像蜡一样的脸几乎快要融化了。戴蒙特在嚼牙签。柯林斯基在记笔记。斯通在拉裤子。 卡森心浮气躁,正弯下身去看从局里传来的传真。 “枪声是怎么回事?”兰斯·芬恩喝道。 第51节 制服警官——卡森探员根本没去记他的名字——耸耸肩,说:“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想可能两者并无关系。” “无关?”芬恩怒吼,“班尼,你是怎么回事?没带脑子啊?他们喊白小子跑过街,白小子有枪。” “可是,目前为止没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盯着他们,”芬恩说,“紧盯不放。我就不相信,人叫那么大声,那家伙还能跑到哪儿去?哼!” “我们会抓到人的。” 斯通拍拍卡森的背,问:“尼克,怎么了?” 卡森看着手里的传真,愁眉不展,不吭声。他这个人做事就是这样,有条不紊,一切都要井井有条,几乎到了强迫症的地步。他经常洗手,出门之前要反复上锁开锁十几次。他盯着手上的资料看了又看,因为有些东西就是不对劲。 “尼克?” 卡森转向他,“我们在莎拉·古哈的保险箱里的那把点三八……” “用尸体身上发现的钥匙开的保险箱?” “对。” “怎么了?”斯通问。 卡森一直紧皱着眉头:“有很多漏洞。” “漏洞吗?” “一开始,”卡森继续说,“我们以为莎拉·古哈的保险箱就是伊丽莎白·贝克的,是吧?” “对。” “但是有人八年来每年都支付保险箱的费用。”卡森说,“伊丽莎白·贝克已经死了,死人怎么付账?” “也许是她父亲付的账。我觉得,他知道的比说的要多。” 卡森听到这样的猜测不太高兴,便问:“那我们在贝克家发现的窃听器,又该如何解释?” “不知道。”斯通耸耸肩说,“也许局里有其他人在怀疑他。” “目前还没听说。但在保险箱里找到的那把点三八,检验报告已经出来了。”他指指报告,“你知道aft怎么说吗?” “不知道。” “子弹比对没有结果,这并不意外,毕竟aft的资料没有追溯到八年以前。”子弹比对是烟酒枪械管制局(aft)用来分析子弹的电算系统,可以将过去的犯罪记录与最近发现的枪械结合比对。“但ntc有记录。”ntc就是国家追踪中心,“你猜最后一个登记人是谁?” 卡森把手里的传真递给斯通。斯通快速浏览,找到登记人,说:“斯蒂芬·贝克。” “大卫·贝克的父亲。” “嗯。” 斯通把传真交还给卡森。“所以,儿子可能继承了武器,”他说,“那是贝克的枪。” “那他太太为什么要把枪连同照片锁在保险箱里?” 斯通沉默片刻,说:“也许是怕丈夫拿来对付她。” 卡森还是皱眉:“我们漏掉了一些东西。” “听着,尼克,我们别自找麻烦,把事情弄得复杂。我们以谋杀萨耶的罪名逮捕贝克,这样做肯定不会有错。就把伊丽莎白·贝克先忘了,好吗?” 卡森看着他:“忘了?” 斯通清清喉咙,摊开双手,说:“面对现实吧,以谋杀萨耶的罪名逮捕贝克最为干净利落,但他太太……老天啊,这个案子已经过去八年了。我们是有些证据在手上,但是我们凭手里这些根本抓不到人。太迟了,也许……”他很夸张地耸耸肩,“还是别惹麻烦最好。” “你在胡扯些什么啊?” 斯通靠得更近,他示意卡森低下身:“局里有人希望我们放手。” “谁?谁希望我们放手?” “这不重要,尼克。我们是一条战线的,对吧?如果我们发现伊丽莎白不是冷血罗伊杀的,就相当于挖出了一堆丑事,不是吗?罗伊的律师说不定还会要求重审——” “检方从来没有因伊丽莎白·贝克的案件审问过罗伊。” “但我们如果把伊丽莎白从冷血罗伊的受害名单中排除,只会增加疑惑。还是现在这样做比较利落。” “我不想要干净利落。”卡森说,“我要真相。” “我们都想要真相,但更要正义,不是吗?贝克会因为杀了瑞贝卡·萨耶被终生监禁,冷血罗伊则继续蹲大狱。事情就该这样。” “汤姆,有很多漏洞。” “你一直都说有漏洞,但我没看到哪里有漏洞。最先说贝克涉嫌杀害太太的人是你。” “没错。”卡森说,“是他太太,不是瑞贝卡·萨耶。”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贝克谋杀萨耶根本说不通。” “你开玩笑吗?怎么说不通?萨耶知道一些内幕。我们追得紧,贝克只好杀了她封嘴。” 卡森又皱起眉头。 “怎样?”斯通继续说,“我们才刚刚开始对贝克施加压力,他昨天就跑到工作室去找萨耶,你难道觉得这只是巧合吗?” “不是。”卡森说。 第52节 “所以呢?难道你还看不出来?谋杀萨耶完全说得通,没有问题。” “这未免太过理所当然了。”卡森说。 “你可别胡说八道,怎么理所当然了?” “我问你,贝克谋杀太太的计划怎么样?” “十分周密。” “这就对了。他杀了每个目击证人,并处理掉尸体。如果不是大雨和狗熊帮忙,我们什么也不会发现。你承认吗?就算发现了,我们也没有足够的证据控告他,更别提治他的罪。” “所以呢?” “所以,贝克为什么变得这么笨?他明明知道我们会穷追不舍,也知道萨耶的助理一定会作证看到事发当天,他去找过瑞贝卡,他又怎么会笨到把作案的工具藏在车库里?还把手套丢在自己家的垃圾桶里?” “这个简单,”斯通说,“他是狗急跳墙。他谋杀太太时有很多时间可以计划。” “你看过这个了吗?” 他把监视报告拿给斯通。 “贝克今天早上去找过法医,”卡森说,“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想看看验尸报告上有没有纰漏。” 卡森皱眉,急着想再去洗一次手。“汤姆,我们一定漏掉了什么。” “我看不出来,但无论如何,我们得先抓到人才能弄清楚问题,对吗?” 斯通走向芬恩。卡森让谜团在心中慢慢沉淀,他思索着贝克去找法医的事,接着拿出手机,用手帕擦了擦,拨通了号码。有人接起电话,卡森说:“帮我接瑟斯郡法医官。” 第29章 以前,十年前吧,她曾经有朋友入住西二十三街的切尔西饭店。饭店里,一半是游客,一半是住在那里东游西荡的怪人,有艺术家、作家、学生,还有从五湖四海来的用美沙酮麻醉自己的人。黑色的指甲油,鲜红如血的唇膏,直溜溜的头发,当时的打扮如今竟成了流行趋势。 这里的变化不大,倒是适合隐姓埋名。 她到街上买了一块比萨,就进饭店登记,没再出门。纽约,她曾经以为这是她的家,但八年来,这是她第二次踏上这片土地。 她想念这里。 她把头发塞进假发里,动作熟练。今天的发色是发根稍暗的金发。她戴上金属边框的眼镜,把假牙塞进嘴里,这样做是为了改变容貌。 她的手在颤抖。 餐桌上放着两张机票。今天晚上,他们将搭乘英航174航班,从肯尼迪国际机场起飞,到英国伦敦的希斯洛国际机场,接头人会在那里以新的身份迎接他们。然后,他们就搭乘地铁到盖特维克机场,从那里坐下午的航班飞往肯尼亚首都内罗毕。在那里,会有辆吉普车载他们到坦桑尼亚梅卢山的一处小山丘,接下来他们还要走三天的路。 一旦抵达那世上绝无仅有的,没有电视、没有广播,甚至没有电力的蛮荒之地,他们就可以自由了。 机票上的名字是丽莎·雪曼和大卫·贝克。 她又拉了拉自己的假发,盯着镜子中的自己,视线变得模糊,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又回到了湖边。希望在她胸口燃起火焰,这次她头一回没有去浇灭它,反而挤出笑容然后转身。 她乘电梯到达大厅,出门,在二十三街右转。 从这里到华盛顿广场公园,一路上都清爽怡人。 泰利斯和布鲁特斯把我送到西四街和拉法叶街的转角,往西再走四条街就是公园。这一带我很熟悉。伊丽莎白和瑞贝卡以前就在这附近合租的公寓,享受西村散发的前卫气息。一名摄影师和一名社工律师就这样一起过着波希米亚式的生活,同时跟向往郊区生活的朋友和有志于改革信托基金制度的社会改良分子混在一起。老实说,我不相信这一套,但也没什么意见。 当时我还在哥伦比亚医学院就读。实际上,虽然算住在海文大道的住宅区,离现在的纽约长老教会医院不远,但很多时候总是往这边跑。 那段时光真是美好而又惬意。 再过半个小时就是约定的时间了。 我往西四街走,很快进入纽约大学的占地范围。纽约大学占地很大,而且恨不得让大家都知道这是它们的地盘,到处都是印着紫色的纽约大学标志的旗帜。紫色的旗帜靠在格林威治村那柔和的砖墙上,实在不和谐,在这块自由领土上,显得霸道而且小家子气。 我的心脏狂跳不止,仿佛要跳出喉咙。 她到了吗? 我没有跑,而是尽可能地保持冷静,不去想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事。刚受的伤开始发热,还有点痒,建筑物的窗户玻璃上照出我的身影。我这一身借来的装扮实在可笑极了。 裤子还在一直往下掉。我一手把裤子往上提,努力保持步履稳健。 伊丽莎白可能已经在公园里了。 看到公园了。再过一条街,就是公园的东南角。空气在飒飒作响,也许是山雨欲来,也许只是我自己将想象放大。我低着头,我的照片上电视了吗?新闻主播是不是已经早就抢先一步,叫大伙儿注意在逃的嫌疑犯?不太可能。但是我的眼睛仍然直盯着地面。 我加快了脚步。对我来说,夏天的华盛顿广场公园显得太过于热情奔放,过于追求表现内心。人为雕琢的痕迹太重了。我个人比较喜欢水泥棋桌附近人潮拥挤的一带。有时候,我会到那里下西洋棋。我的棋技不差,不过来这里下棋的人三教九流,不分种族贫贱,不管你肤色为何,也不论你住的是大厦、租屋还是破房子,在年代久远的黑白小人面前一律平等。我在这里遇到过的下棋最厉害的是个黑人,朱利安尼担任市长前,他下午的大多数时间都会拿一个小拖把骚扰开车的人,以便要点零花钱。 伊丽莎白还没有来。 我在长凳上坐下。 还有十五分钟就到约定时间了。 我胸口紧绷的感觉,比刚刚增强了三倍。这辈子,我头一次这么害怕,脑海里又浮现莎娜给我看过的影片。真的是个骗局吗?我还是觉得不大可能。但如果真是个骗局呢?如果伊丽莎白真的已经死了呢?我该如何是好? 这样猜下去,一点用处都没有,只是浪费精力,我告诉自己。 她一定还活着,别无其他可能。 我决定坐在椅子上等着。 第53节 “他来了。”吴对着手机说。 赖瑞·甘铎从厢型车的黑色玻璃往外看。大卫·贝克确实到了指定的地点,他鼻青脸肿,衣服也很不得体,一副街头混混的打扮。 甘铎摇摇头:“这家伙究竟是怎么逃脱的?” “这个嘛,”吴用死沉的声音说,“随时可以问他。” “埃里克,这一次只许成功。” “是的,没错。” “全都就位了?” “当然。” 甘铎看看表,“她随时都会出现。” 华盛顿广场坐落在苏利文街和汤普森街之间,公园南侧高耸的棕色砖塔已经开始褪色,是其中最醒目的建筑。多数人以为这座高塔仍然属于耶德逊纪念堂所有,其实不是。二十多年来,这座高塔都是纽约大学的学生宿舍和办公室,不管是谁,都可以气定神闲地登上最高那层。 从这里俯瞰,可以看到整个公园的情况。可是此刻,她一往下看,就再也止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贝克来了,一身怪得离谱的打扮,也许是因为信上已经提醒他,会有人跟踪,所以做个改变。她看见贝克一个人坐在长凳上等着,右腿上下抖动得厉害。他一紧张,腿就会发抖。 “啊,贝克……” 她听见了自己声音里的悲痛,刻骨的悲痛,眼睛仍然紧紧盯着贝克不放。 我做了什么啊? 如此愚不可及。 她逼自己转过身,弯腿,紧贴着墙滑倒在地板上。贝克为她而来。 他们也是。 她很肯定,有人在监视贝克。她已经发现了至少三个人,可能还有更多,她也看到那辆b&;t油漆厢型车。她拨过车上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还问过查号台,根本没有这样一家公司。 对方已经发现他们了。尽管自己尽可能地小心防范,但还是被他们察觉了。 她闭上双眼。笨啊,真是太笨了,她竟然天真地自以为可以成功。她怎么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渴望蒙蔽了她的判断,此刻她终于明白了。她竟然骗自己,可以将一次巨大的灾难——在湖边寻获两具尸体——扭转为上天赐予的好运。 愚蠢啊! 她坐直身体,又偷偷地看着贝克,心一直往下沉,就像被投入水井中的石头。他坐在那里,看起来是那么的孤单、渺小、脆弱、无助。贝克调试过来了吗?也许吧。走出伤痛,建立新生活了吗?也许吧。可是如今,好不容易重新拾起的生活,又将被她的愚蠢行动毁于一旦吗? 没错。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她拿出包里的两张机票。事前做好准备,是她得以死里逃生的关键。她总是为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好预先的准备,所以她才选择在这里见面,在她熟悉不过的公园才能掌握优势。她不愿承认,但她知道可能不得不取消见面。啊,不,是必须取消见面。 结束了。 就算曾经有那么一道门曾经微微开启,如今也不得不重新关上。 该走了,独自离去,永远不回头。 不知道贝克会如何反应。他是否会判断永远不会再来的邮件?他会打量陌生人的脸,想象自己看见她了吗?还是把事情都忘了,继续原来的生活。如果她能压抑自己的真实情感,她是否也希望自己的丈夫也这么做呢? 不论如何,眼下还是逃命要紧,先保住他的命。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马上走掉。 她努力移开视线,冲下高塔的楼梯。后面有个出口通向西三街,她根本不会走过公园。她推开沉重的铁门,踏出门外,走到苏利文街,在布里克街转角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她靠在车座上,闭上眼睛。 “去哪儿?”司机问。 “肯尼迪机场。”她说完,满脸泪水。 第30章 太久了。 我坐在长椅上等了很久。远远地能看到这座公园知名的大理石门。据说,这座石门是世纪之交一位赫赫有名的设计师史丹佛·怀特“设计”的。怀特是被一个疯狂迷恋一个年轻女子的男人谋杀身亡。我想不通的是,明明只是复制别人的作品,怎么能够称为“设计”呢?华盛顿门根本就是直接抄袭巴黎的凯旋门啊,这点大家都心知肚明。纽约人竟然为了这么一件复制品欢天喜地,我实在是搞不懂。 现在已经不能触摸石门了。石门周围已经竖起铁丝网,跟我刚刚在布朗克斯区南部看到的铁丝网有几分相像,目的都是为了隔绝涂鸦艺术家。公园里到处可以看到高低不同的围栏,几乎每片草地都围上了松松的栅栏,而且大多数还是两层的。 她在哪里? 鸽子晃来晃去,带着一般在政客身上才会看到的高傲姿态。它们成群地向我靠近,啄我的布鞋,然后又抬起头来,仿佛很失望为什么我的鞋子不能下肚。 “泰通常都会坐在这里。”一位头戴风车图样的鸭舌帽,长着《星舰迷航》史巴克尖耳的游民对我说。他在我对面坐下。 “哦。”我说。 “泰会喂鸟,这些鸟儿喜欢泰。” “哦。”我又说。 “所以它们才会全都靠到你那边去。不是因为它们喜欢你或怎么的,只是以为你是泰或者泰的朋友。” “嗯哼。” 我看看表,我已经坐了两个小时了。她没来。不对劲。难道真是一场骗局?我很快就排除了这种可能,坚信那封邮件就是伊丽莎白发的。如果真是骗局,反正早晚都会知道。 第54节 无论如何,我爱你…… 邮件上是这么说的。无论如何?这语气,好像预料到会出错或发生什么别的事,又好像我应该忘记这一切,继续原来的生活。 去死吧。 很奇怪的感觉。没错,我毁了。警察在到处抓我,我已经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精神都崩溃了,但这么多年来,却头一次觉得自己变得更坚强了。我不知道原因,只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就此罢手。只有伊丽莎白知道亲吻时分、蝙蝠女、少年尤物,所有这些典故。所以,邮件一定是她发的,或者是有人强迫她发的。无论是何种可能,都可以证明她还活着。我得查出真相,只有这么一条路。 接下来怎么办? 我拿出泰利斯给我的新手机,抓了抓下巴,想到一个办法,于是按下号码。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看报许久的男人,偷偷地看了我一眼。不妙,凡事小心无大错。我站起来,走到没人能听得见的地方。 莎娜接起电话:“喂?” “老家伙泰迪的电话。”我说。 “贝克?这到底——” “三分钟。” 我挂断电话。莎娜和琳达的电话可能都已经被人监听,警察也可能听得到我们说的每句话,但他们楼下住了一个鳏夫,名叫西欧多尔·马龙。琳达和莎娜经常会过去探望他,两人都有他家的钥匙。联邦调查局或警察或不管其他什么人,应该没理由去窃听他的电话。至少他们无法及时窃听到。 我按下号码。 莎娜上气不接下气:“喂?” “我需要你帮忙。”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警察大举出动正在追捕我。”我仍然觉得自己非常镇定,大概只是自以为镇定。 “贝克,你得去投案。” “我没杀人。” “我相信。但如果你继续在外面——” “你帮不帮我?” “说吧。”她说。 “他们确定谋杀时间了吗?” “午夜左右。时间估算得很紧,他们认为你在我离开你家后,就动身去了。” “好,”我说,“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说。” “首先,你得去接克洛伊。” “你的狗?” “是的。” “为什么?” “嗯,”我说,“她需要散个步。” 埃里克·吴对着手机说:“他在打电话,我们的人没办法靠近。” “被他识破了吗?” “有可能。” “说不定他正在取消约定。” 吴闭口不答,看见贝克医生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穿过公园。 “糟糕。”吴说。 “怎么?” “看来他要离开公园了。” 电话另一头默默不语。吴在等着对方回应。 “我们已经放过他一次。”甘铎说。 吴还是沉默。 “这次不能再冒险。现在立即行动,抓住他。问出他知道的所有事情,做个了断。” 埃里克对着厢型车点点头,迈步走向贝克,“好。” 我经过加里波第拔剑的雕像。奇怪吗?我心中已经有了目标。别再去找冷血罗伊了,现在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去找他。但在伊丽莎白记事本上找到的pf,也就是彼得·蓝法利却不一样,他只是个趁火打劫的律师。我可以去他办公室找他聊聊,虽然不一定有收获,但至少算个开始。 我右手边是个游乐场,但没几个小孩在玩。左手边美其名曰“乔治小狗公园”,其实就是大家遛狗的地方,里面挤满了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宠物狗和他们的主人。公园的舞台上有两个男人在变戏法。我走过一群披着斗篷,成半圆围坐的学生。这时,一名染着金色头发,体格像“惊奇四超人”的亚洲男子从我右侧滑过。我随着他回头看,刚刚在我对面座位上读报的人不见了。 我怀疑他是否还在附近。 从我在长凳上坐下,他几乎一直都在。跟我一起坐了几个小时,就在我起身离去时,他也正好离开?有这么巧吗? 有人会跟踪你。 邮件上说的,不容置疑。现在想想,估计事实正是如此。我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反复思考这件事情。不可能啊,今天下午一路上都化险为夷,就算再厉害的跟踪者也不可能跟踪我到这里来啊。 看报的人不可能一直都在跟踪我。至少,这很难想象。 第55节 难道他们拦截了我的邮件。 这也不太可能,我把邮件都删了,邮件从没存进我的电脑。 我穿过华盛顿广场公园西侧,走到了路边。突然有个人拍我的肩膀,一开始只是轻轻一拍,像一直尾随的老朋友开玩笑。我转过头来,眼前是那名染发的亚洲男子。 接着,他在我肩膀上一按。 第31章 他的手指如矛头一般嵌入我的肩膀关节。 痛,足以令全身瘫痪的剧痛,从我的左肩膀往下传导。我的双腿发软,奋力想尖叫或者还击,却没法动弹。很快,一辆白色厢型车停在我们身旁。侧门滑开,亚洲人把手移到我的颈部,在两边的穴道上一按,顿时我两眼翻白。他的另一只手往我的脊椎上轻轻一碰,我向前倒去,只觉得身体垮了下来。 他一把把我推进了厢型车,然后手伸到我背后,一把把我拖到车里。我的身体砸在冰冷的金属板上,车内没有座位。车门拉上,厢型车很快淹没在车流里。 从亚洲人轻轻拍我肩膀,到车子开走,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 拿枪啊!我心里想。 我奋力想拿腰间的手枪,但有人从我背上跃过,我的手动弹不得。我听见咔嗒一声,我的右手腕已经被铐在了地上。对方把我翻了过来,差点没把我的肩膀弄到脱臼。我看到车内有两个人,两个男人,都是白人,三十岁上下。我看得一清二楚,如果需要指认绝没有问题。我想,他们也知道。 大事不妙。 他们还铐了我的另一只手,使我像老鹰展翅一样躺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我的腿上。我全身都不能动弹了,整个人都毫无抵抗。 “你们想干什么?”我问。 没人回答。厢型车在街道转角猛然停下。健壮的亚洲人上了车,车子随即继续往前开。亚洲男子盯着我,似乎还有一点好奇。 “你为什么跑到公园里来?”他问我。 我听到这句话,不由一愣。原本以为对方一开口就是咆哮或者威胁,没想到亚洲男子的声音又细又高,像个孩子,令人毛骨悚然。 “你是什么人?” 他握起拳头打我肚子,力量很大。我想,那一下他的手指甚至擦到了车板。我想弯身或缩成一团,但双手的手铐和坐在我的腿上的人让我无法动弹。空气,我只想呼吸空气,原以为自己会吐出来。 有人会跟踪你…… 匿名邮件、暗号密语、警告等防范措施,如今都解释得通了。伊丽莎白心存恐惧。我还没有解开所有的疑问,该死。但我终于明白,伊丽莎白之所以如此小心翼翼是因为害怕,害怕被人发现。 就是害怕被眼前这些人发现。 我快窒息了,体内的每个细胞都处于极度缺氧的状态。亚洲男子对其他两个白人点点头,他们放开了我的双腿,我赶紧屈膝,拼命呼吸,像羊角风发作的病人又抽又抖。过了一会儿,呼吸正常一点了,亚洲人慢慢蹲下靠近我。我看着他,尽我所能地稳住视线。那双眼睛不像人类,也不像其他动物,那不是有生命的眼睛。如果档案柜有眼睛的话,大概就是给人这样的感觉。 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他就是抓我的人,还很年轻,也就二十岁左右,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他把手放在我的手臂内侧,手肘之上。“你为什么到公园里来?”他用死沉的声音再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 “我喜欢逛公园。”我说。 他的两根手指用力一按。我倒抽一口气,手指掐进了肉里,掐到肉里的某根神经。我眼睛鼓出,剧烈的痛楚袭来,前所未有。我就像挂在鱼钩上垂死的鱼儿一样挣扎着。我想踢腿,但是腿已经不听使唤,像橡皮筋一样垂落在地。我无法呼吸。 他不放手。 我还在等着他能放手或者片刻松手,但他却一直狠狠地抓住我。我发出微弱的抽泣声,但他还是没有放手,脸上毫无表情。 车子继续行驶。我尽力抑制痛楚,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也只是徒劳。我迫切地想喘口气,一下就好,只要他稍微放手就行。但他不为所动,只是用空洞的眼光看着我,从他的手指传过来的力量经肩膀冲入脑门,让我说不出话,就算我想松口告诉他实情,喉咙也张不开。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眼神仍然是空洞的。 我要摆脱这剧痛,我满脑子只有这么一个念头。要怎么摆脱这种激烈的痛楚?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上的那束神经。身体仿佛着了火一样,脑门越来越沉重。 眼看着我的头就要爆炸,亚洲男骤然松手。我又倒抽一口气,真是解脱。几秒之间,他竟又把手放在我的下腹部,停在那里。 “你为什么到公园里来?” 我努力地思考,想扯个逼真一点的谎话。但他完全不给我时间,手深深一捏,痛楚又回来了,有增无减。他的手指像钢刀一样刺入我的肝脏,我拼了命地想挣脱他,嘴里在呐喊,却喊不出声音。 我只能前前后后地甩动我的脑袋,眼光正好扫到司机的后脑勺。车子停了下来,可能是红灯。司机正视前方,可能是马路吧。 接下来的过程飞快。 我看到司机好像听见某个声音,把头转向车窗。太迟了,不知什么东西打中了他的头,司机像射击场的野鸭一样应声倒去。车前门打开。 “把手举起来!” 两把枪指着后座。亚洲男子放开手,我往后摔倒,依然无法动弹。 拿枪的人看着面孔有点熟悉,我高兴得差点没叫出声。 泰利斯和布鲁特斯。 车厢内,一名白人动了一下,泰利斯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给了他一枪,白人的胸口爆裂,中枪倒地,双眼大睁着,死了,绝对没错。前座的司机发出呻吟,似乎慢慢地要苏醒过来,布鲁特斯见状用手肘重重地撞他的脸颊,他又安静下来了。 另一名白人高举双手。折磨我的亚洲人脸上的表情始终如一,好像是在远处观赏这一幕一样,手既不举起也不放下。布鲁特斯爬上驾驶室,换档。泰利斯一直拿枪对着亚洲人。 “把手铐打开。”泰利斯说。 白人看着亚洲人,亚洲人点头。白人松开我的手。我努力地坐起来,感觉体内有些东西已经支离破碎,碎片一片片地刺入我的身体。 “你还好吗?”泰利斯说。 我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要干掉他们吗?” 第56节 我转向还在呼吸的白人,“谁雇你们来的?” 白人转头看着亚洲人。我也是。 “谁雇你们来的?”我问他。 亚洲人头一次露出微笑,但眼神依旧不变。接下来发生的事,再一次迅雷不及掩耳。 我没看见他伸出手,但紧接着亚洲人已经一把抓住我的颈背,毫不费力地把我扔向泰利斯。我像飞在半空中,双腿乱踢,好像这样可以减缓下落的速度。泰利斯看见我迎面而来,来不及躲开,我已经扑倒在他身上。我赶紧滚开,等我们坐定,亚洲人已经从侧门逃走。 消失无踪。 “他妈的喝胆固醇的李小龙。”泰利斯骂了一句。 我点头。 司机又醒了过来。布鲁特斯抬肘想再给他一下。泰利斯摇摇头:“算了,这两个家伙什么都不知道。”他对我说。 “嗯。” “杀人灭口还是放他们一马?”那语气就好像两种方式都无所谓,扔铜板就可以决定。 “放他们走吧。”我说。 布鲁特斯把车开到一处安静的地方,可能是布朗克斯区的某条街,我不确定。尚有呼吸的白人下了车。布鲁特斯把昏迷的司机和死掉的白人往外一扔,就像扔掉昨夜的垃圾。我们继续开车,有几分钟,大家都没说话。 泰利斯把手放在脑后,往右一靠,“幸好我们还在附近晃,医生。” 听到他把如此千钧一发的事情说得轻描淡写,我点点头。 第32章 以前的验尸报告就存放在新泽西莱顿的储存室,距离比西法尼亚州边境不远。卡森探员独自前来。他不太喜欢储存室这类地方,感觉阴森森的。这里24小时开放,没有警卫,只有入口的地方有一个象征性的录影机。只有老天知道这水泥屋子里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卡森知道这里充斥着毒品、金钱和各种非法交易,但他并不怎么在意。他还记得,几年前有个石油大王被人绑架,就被放在这里的一个纸箱里。他是被人闷死的,警方找到人时,卡森也在现场。从此之后,他就想象这里也住着人。而此时此刻,他所站的地方距离这些莫名其妙消失的人不过几码远,这些人被锁在黑暗里,拼命地挣扎着想要逃脱。 一般人常常觉得这是个病态的世界,还有很多他们并不知道的。 郡法医官提摩西·哈勃从车库一样的地方走出来,手上拿着一个绑着绳子的牛皮纸袋。他把写着伊丽莎白·贝克姓名的验尸报告交给卡森。 “你还要签个名。”哈勃说。 卡森在表格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贝克医生没说为什么想看档案吗?”卡森问。 “他只说很悲痛,努力地想走出悲痛,除此之外……”哈勃耸耸肩。 “他有没有问你有关这个案子的其他问题?” “没问什么特别的事。” “那不特别的事呢?” 哈勃想了一会儿,说:“他问我是不是还记得是谁来指认尸体的?” “你记得吗?” “一开始没记起来。” “谁指认的尸体?” “死者的父亲。然后,贝克又问我花了多长时间。” “什么多久?” “指认花的时间。” “我不懂。” “老实说,我也不明白。他想知道死者的父亲是立刻就认出了尸体,还是花了几分钟才认出来。” “他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我不知道。” 卡森由此理出了一点眉目,但还是像不知道所以然,“你当时怎么回答的?” “说实话,我不记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了,不然我一定会有些印象的。” “还有吗?” “大概就是这样了。”他说,“有两个小伙子把人推进电话亭暴打。如果这边没什么其他事情的话,我想过去处理一下。” 卡森一手抓起档案袋。“好了,”他说,“我没什么事了。如果有事,我怎么找你?” “我一般都会在办公室。” 写着“执业律师彼得·法兰利”的金版镶在水泥玻璃门上,字已经有些褪色。门上有个拳头大小的破洞,有人已经用灰色胶带补上,胶带看起来也有些旧了。 我压低了帽檐,五脏六腑被“亚洲李小龙”折磨过后,一直疼痛难熬。二十二分钟后,全世界的电台都会传出我的名字,我真的成为通缉犯了。 难以想象我目前的处境。我的麻烦大了,但一切又好像离我很远,仿佛是一个我不太熟悉的人身边发生的事。而此时此刻,我竟然觉得这些事情无关紧要,我满脑子只有一件要紧事要办:找到伊丽莎白。其他的一切事情都好像跟我关系不大。 泰利斯陪在我的身边。接待室里有五六个人,其中两个戴着长长的护颈,一个提着鸟笼,不知道来干吗的。没人斜眼打量我们,这些人好像已经偷偷地观察过我们,掂量过轻重,觉得没有必要浪费精力理会我们。 接待人员戴着惨不忍睹的假发,打量着我们的眼神就像看到了一堆狗屎。 第57节 我说:“我要见彼得·法兰利。” “他现在有客户在。”她没嚼口香糖,但看起来很像在嚼口香糖。 轮到泰利斯出马,他像个手法熟练的魔术师变出一沓比我的手腕还厚的钞票。“告诉他,我们准备好了现金,”他咧嘴笑着补充了一句,“你也有。我们要马上见他。” 两分钟后,有人带着我们走入彼得·法兰利的办公室,房间里弥漫着雪茄和碧丽珠柠檬喷雾剂的味道。在零售连锁店里司空见惯的组合家具被故意涂黑,仿冒成昂贵的橡木和桃心木家具,其效果跟赌城遮秃的假发不相上下。墙上没摆文凭,只放了些骗人的幌子,却只能骗那些容易上当的人。有张是“国际品酒协会”的证书,还有一张是彼得·法兰利1996年参加“长岛法律研讨会”的花哨的证明书。还有不得了的,几张泛黄的照片里,年轻的彼得·法兰利跟一些个看起来若非社会名流就是当地政治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的合照,可是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得。有一张木框裱起来的高尔夫球四人赛照片是陈设的焦点,就摆在办公桌后面的奖牌区。 “请坐,”法兰利摆手的动作不小,“两位请坐。” 我坐下,泰利斯站着,双手叠放,靠在黑色的墙上。 “那么,”法兰利说,仿佛口里在咀嚼什么,“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法兰利的一张脸像衰老的运动员,一头金发已经稀疏,五官柔和。他身穿一套人造丝西装,我已经很久没看见有人穿成这样子了,背心口袋的怀表穿了条假的金链。 “我想问你以前的一个案子。”我说。 一双依旧年轻、冷酷而湛蓝的眼眸直视着我。桌子上有张合照,照片里有他和一个丰满的女人,还有个14岁左右正处于青涩年少经历着成长烦恼的女孩。三人都笑眯眯的,但也看得出来三人的表情略带胆怯,仿佛随时准备经受打击似的。 “以前的案子?”法兰利重复一句。 “我太太八年前来找过你,我想知道她来找你是为了什么事?” 法兰利的目光掠过泰利斯。泰利斯仍然双手抱胸,太阳镜下的表情难以捉摸。“我不明白,是离婚案件吗?” “不是。”我说。 “那么……”法兰利举起手,一副“抱歉,我帮不上忙”的表情,“这是律师和委托人之间的秘密,我不知道怎么帮你。” “我想,她应该不是委托人。” “你把我搞糊涂了。贝……”他等着我补上空白。 “贝克。”我说,“我是医生。” 法兰利听到我的名字后下巴一松。是因为在电视台的新闻报道里听到了我的名字吗?我看不像。 “我的太太叫伊丽莎白。” 法兰利没说话。 “你记得她,是吗?” 他的眼光再次扫过泰利斯。 “她是你的委托人吗?法兰利先生。” 他轻轻地咳嗽一声,“不是的,她不是。” “但你还记得跟她见过面。” 法兰利调整一下坐姿:“是的。” “你们当时谈了什么?” “贝克医生,这件事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你是说,你不记得了吗?” 他并未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你太太,”他说,“不是已经被人谋杀了吗?我记得在新闻报道上看到过新闻。” 我不让他转移话题,“法兰利先生,她为什么事来找你?” “我是个律师。”法兰利突然抬高声调说。 “但不是她的律师。” “不管怎样,”他努力地想取得某种平衡,“都得补偿我腾出的时间。”他把拳头放在嘴上,咳嗽几声。“你们刚才说,已经准备好费用了?” 我往后一看,泰利斯早已经拿出一沓钞票开始抽钱。他把三张百元钞票丢在桌子上,透过太阳眼镜狠狠地瞪了法兰利一眼,才站回原来的地方。 法兰利看了看,但并没有碰钞票。他十指交叉,接着把手心一合。“如果我不告诉你呢?” “我觉得你没必要保守秘密。”我说,“你跟我太太的谈话并不在保密范围,不是吗?” “我指的不是这个。”法兰利说,眼光盯着我,略为迟疑,“贝克医生,你爱你太太吗?” “我深爱我太太。” “你再婚了吗?” “没有。”我说,接着又问,“这有什么关系吗?” 他往后靠。“走吧,”他说,“拿着钱走吧。” “法兰利先生,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我看不出来有什么重要。她死了已经八年了,凶手也已经被关进死牢。” “那你为什么不敢说?” 法兰利没有立即回答。泰利斯又离开墙边,走向办公桌。法兰利看着他,出乎我的意料,他竟厌烦地叹道:“拜托了。”他对泰利斯说,“别装腔作势了。我帮精神病患者打过官司的,跟他相比,你这副样子简直就像《欢乐人间》里的仙女。” 泰利斯摆出一副要修理他的样子,但这样做并没什么好处。我喊住他,他看看我,我摇摇头。泰利斯后退回墙边。法兰利咬咬下唇,我静静地等着他开口说话。 “你不会想听的。”又过一会儿,法兰利说。 第58节 “我想知道。” “这也不能让你太太死而复生。” “也许可以。”我说。 他耳朵竖起,皱眉看着我,但心里的态度已经不那么坚决。 “拜托你了。”我说。 他把椅子转到一边,身体往后靠,眼睛看着已经泛黄并变硬的百叶窗,叠起双手放在肚子上。两只手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当时我是公共辩护律师。”他开口说,“你知道什么是公共辩护律师吧?” “帮穷人辩护的律师。”我说。 “可以这样说,米兰达权利上说,人民若负担得起,就有权请律师为自己辩护;如果负担不起,我们这种律师就会出现。” 我点点头,法兰利还是看着百叶窗。 “总之,我奉命为州内最大的一起谋杀案的被告辩护。” 冰冷的感觉钻入我的肚子,“谁?” “布莱登·史柯,亿万富翁的公子。你记得这个案子吗?” 我惊恐万分,简直无法动弹,甚至呼吸困难。难怪法兰利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布莱登·史柯,我差一点摇头,并不是我不记得这个名字,而是我实在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 为了把事情说清楚,我先简单讲述一下这个案件:八年前,布莱登·史柯当时23岁,遭人绑架后被撕票。没错,就是八年前。大概也就是伊丽莎白遇害前两个月。他身上中了两枪,被人丢弃在哈林区附近,身上的钱已经被洗劫一空。当时,各个媒体全力报道此案,大力宣传布莱登·史柯的善行义举,说他如何帮助流浪儿童,如何舍弃父亲的跨国企业,致力于济危扶困,不断重复他的光荣事迹。这起谋杀案堪称震惊全国,让无数人痛心疾首,扼腕叹息,愤愤不平。很快,有个慈善基金会就以布莱登的名字宣布成立,我的姐姐琳达就是基金会的会长。你无法想象,她在基金会为大家做了多少好事。 “我记得。”我轻声说。 “还记得当时警方抓到了嫌疑人吗?” “是的,抓了一个街头混混,”我说,“他帮助过的一个流浪少年,对吧?” “是的,警方逮捕了海利欧·甘扎利兹,他当时22岁,住在哈林区的巴克公寓。他的罪名多得像名人榜上的生平事迹,有持枪抢劫、纵火、人身攻击等,不一而足。可真是个阳光少年。” 我口干舌燥。“这些罪名最后不都撤销了吗?”我问。 “是的,因为证据不足。现场虽然采集到他的指纹,但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甘扎利兹住的地方,也找到了史柯的毛发,甚至还有相符的血迹,但史柯以前就去过那里。我们当然就可以说那是以前留下的。不过,尽管如此,警方还是可以以手上掌握的证据将他先行逮捕,他们十分确信可以陆续找到更多的证据。” “后来呢?”我问。 法兰利还是回避着不看我。这很不对劲,按理来说,他目前正生活在类似于威利·罗曼(译者注:《推销员之死》的男主人公)的世界里,皮鞋擦得油光可鉴,工作需要他们与人四目相视,这种人的生活我知道。虽然不想跟他们有太多瓜葛,但我知道。 “警方很确定史柯的死亡时间,”他继续说,“法医检验过肝脏温度。史柯是在11点被杀的,也许可以前推或者后移半个小时,大概时间就是11点。” “我不明白。”我说,“这跟我太太有什么关系吗?” 他又开始敲指尖。“据我所知,你太太也从事帮助穷人的工作,”他说,“实际上,她和死者还是同事。” 我不清楚事情会如何发展,但感觉告诉我一定不是好事。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也许法兰利说得没错,我不会想听到这些事情,说不定宁可站起来走出去,忘记这一切。但我还是说:“然后呢?” “帮助穷人,”他微微点头说,“是很高尚的行为。” “我很高兴你这么想。” “我最初就是因为这样才去攻读法律,我想帮助穷人。” 我忍住心头的火气,挺起胸,“可以告诉我,这跟我太太有什么关系吗?” “她放了他。” “谁?” “我的委托人海利欧·甘扎利兹,你太太放了他。” 我皱眉,“她怎么做到的。” “她提供了他的不在场证明。” 我的心脏顿时停顿,呼吸也停止。我就差举手往胸口击打,好让内脏再度复苏。 我呆呆地点头,但法兰利还是回避我的眼神。我嘶哑着发声:“嗯。” “很简单,”法兰利说,“她就说案发时,她和海利欧在一起。” 我的神智开始疯狂拍打,就像在海上漂流,却碰不到救生圈。“我在报纸上没有看到这些。”我说。 “被压下来了。” “为什么?” “一是应你太太的要求,再就是,地方检察官也不希望抓错人这件事情被公诸于世,一切都尽可能保密。还有,就是你太太的证词也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一开始,可以说她是在说谎。” 神智继续狂乱拍打,继续往下沉,偶尔浮出水面,又开始拍打。“什么意思?” “她作证说,案发当时,她在慈善办公室给海利欧·甘扎利兹提供就业辅导。没人会真的相信这个说法。” “为什么?” 他竖起眉毛,一脸猜疑。“晚上十一点的就业辅导?” 我呆呆地点了点头。 第59节 “因此,身为海利欧·甘扎利兹的辩护律师,我提醒你太太,警察会调查她的不在场证词的真伪。比如说,辅导室有录像记录下来来往往的人。她这才说了实话。” 他暂停,没接着往下说。 “继续。”我说。 “很明显了,不是吗?” “你说。” 法兰利耸耸肩。“她不想让自己,还有你蒙羞,我想。所以才坚持保密。贝克医生,她其实是在海利欧·甘扎利兹家里,当时他们发生关系已经有两个月了。” 我毫无反应。没人说话,远远地听到小鸟吵闹的叫声,也许是接待室里有人在埋怨。我站了起来,泰利斯往后一退。 “多谢你的时间。”我用冷静无比的声音说。 法兰利对着百叶窗点头。 “这不是事实。”我对他说。 他没有回答。但本来我也不期待他回答我。 第33章 卡森坐在车里,领带依然整整齐齐,西装外套已经脱掉,挂在车后座的衣钩上。冷气开得很大,呼呼作响。卡森看着装着验尸报告的牛皮纸袋,封面上写着:伊丽莎白·贝克,档案号码94-87002。他伸出手解开绳子,开启信封,他拿出报告摊在副驾驶座上。 贝克医生想知道什么? 斯通已经说出了很自然的答案:贝克想看看档案里有没有纰漏。这个答案符合他们先前的推测,再怎么说,最先质疑伊丽莎白·贝克谋杀案的是卡森本人。卡森是第一个认为谋杀案另有隐情,而死者的丈夫大卫·贝克很可能就是一手策划谋杀案的人。 那现在为什么又要改变想法呢? 他很仔细地重新审视这套推测中可能存在的漏洞,但斯通的解释也并非没有说服力。每个案子都有漏洞,这点卡森也知道。每个案子都会有互相矛盾的地方,如果没有的话,只是因为还没有被发现。 所以,为什么不能继续相信贝克有罪呢? 部分的原因可能是:这个案子一下子变得太过于干净利落,这很奇怪,所有证据一下子全部到齐,一一印证他们原先的推测。也可能他心中的疑虑,只是基于“直觉”这类不可靠的因素,尽管卡森本人一直以来并不相信这种办案方式。依赖直觉往往是偷工减料的方法,是种利用难于捉摸变化不定的说法代替强有力的证据和事实的超高手段。就卡森所知,最拙劣的调查就是依赖这种所谓的直觉。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页报告。这页是一些一般资料:伊丽莎白·派克·贝克,住址,生日(死时25岁),白人女性,身高五尺六寸,体重98磅,身材苗条。外部检验结果:身体僵硬,皮肤起水泡,尸体孔窍渗出尸水。死亡时间超过三天,刀械刺入胸口,流血过多,右动脉严重失血导致死亡。手上及手指也有刀伤,推测是躲避刀械所受的创伤。 卡森拿出笔记本和万宝龙钢笔,写下“躲避刀械受伤?!”并在下面画了好几条线。自卫受伤?这不是冷血罗伊的风格。冷血罗伊会把受害者绑起来,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直到对方撑不下去了,他就动手杀人。 尸体手上怎么可能有躲避刀械所受的伤? 卡森继续往下看,浏览发色和眼睛的颜色。第二页才读到一半,他就发现了另一件怪事。 伊丽莎白·贝克是死后才被打上烙印的。 卡森又看了一遍。他拿出笔记本,草草写下“死后”二字。这说不通,冷血罗伊一向都是在受害者还活着的时候打上烙印。受审时,他承认自己喜欢生肉“咝咝”作响散发出的味道,喜欢听受害者烫到放声尖叫。 先是手上可疑的刀伤,再来就是这点,事情确实有古怪。 卡森拿下眼镜,闭上双眼。真是一团糟糕,他心想。一想到这些,他就心乱如麻。如果只是一些合理的漏洞,倒是意料之中,但眼下发现的这几个新的漏洞已经成了致命的伤口。一方面,验尸报告证实了他早前的怀疑:伊丽莎白·贝克的被杀是有人嫁祸给冷血罗伊;另一方面,倘若真是如此,这套推测又难以成立。 他设法逐步地理清其中关键。首先,贝克为什么着急看这份档案?表面看来,答案再清楚不过。任何一个仔细看过这份验尸报告的人都会发现,杀害伊丽莎白·贝克的人很可能并非冷血罗伊。然而,这又无法百分百确定。无论一般人是怎么想的,连环杀人犯并不会永远遵循一套固定模式。冷血罗伊也可能改变作案手法和尝试新的变化。即使如此,卡森刚刚看到的东西仍然令人迷惑不解。 所有问题都指向一个大问题:当初为什么没有人发现这些证据的漏洞? 卡森简单归纳了几种可能性。冷血罗伊从未因伊丽莎白·贝克谋杀案被起诉。现在看来,原因已经很清楚。也许调查人员也有过怀疑,已经发现伊丽莎白·贝克不像是冷血罗伊下的手,如果把这件事情公开,只会帮助冷血罗伊脱罪。控告连环杀人犯的难处就在于,撒下大网,难免就有疏漏之处,辩护律师主要挑出其中一个案子,找出此案与其他案件的差异,两相比较,好,其他案子就会连带着受到质疑。因此,除非凶手自白,不然很少会一次审理全部的谋杀案,而是一步一步来。此案的调查人如果发现这点,说不定就会因为上述的考虑将伊丽莎白·贝克的案子排除在外。 但是这样的推测也有很大的漏洞。 前来辨认伊丽莎白·贝克尸体的是伊丽莎白的父亲和叔叔,他们都是执法人员,必定也会仔细看验尸报告,难道他们没有发现其中的疑点吗?他们会为了将冷血罗伊定罪,而不去进一步追查真凶吗?卡森觉得这不太可能。 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 他继续翻阅报告,又是大吃一惊。车子里的冷气太大了,简直冷风刺骨。卡森摇下车窗,把车子熄火。手上的报告上写着毒物报告。根据检验,在伊丽莎白·贝克的血液里,发现古柯碱和海洛因残留;此外,她的毛发和细胞组织上也有毒品痕迹,这表明毒品的用量很大,使用毒品已经很长时间。 这说得通吗? 卡森正在琢磨其中的问题,手机响起。他接起手机:“我是卡森。” “有收获了。”电话那头斯通说。 卡森放下手里的档案,“什么收获?” “贝克。他订了一张从肯尼迪国际机场飞往伦敦的机票,两个小时后起飞。” “我马上赶过去。” 泰利斯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贱人,”他骂了好几句,“不可信任。” 我没答理他。 没想到,泰利斯很快就帮我追查到海利欧·甘扎利兹的下落。街头网络本质上也和其他事物一样,要摩根斯坦利的一名交易员查出高盛的对手,几分钟就能搞定;要我帮病患介绍哪个医生,我只要打几个电话就能办到。街头恶棍们也一样。 海利欧·甘扎利兹刚刚出狱,他因为持枪抢劫,在北部坐牢四年。他也戴了一副太阳眼镜,头上套着头巾,白色t恤外面穿了一件法兰绒衬衫,衬衫只扣了最上面的纽扣,看起来像是披风或蝙蝠翅膀。袖子卷起,露出在监狱随便刺的刺青和在监狱里练就的健壮肌肉。在监狱里练就的肌肉一眼就能看出来,大理石般的平滑肌肉和健身俱乐部里练出来的肿大肌肉就是不一样。 我们坐在皇后区某地的长凳上,我说不清楚具体是哪里。拉丁节奏嗒嗒作响,那旋律一声声都敲进了我的胸膛。身穿细肩低胸紧身背心的黑发女子漫步经过。泰利斯对我点点头。我转向海利欧,他傻愣愣地笑着。我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脑海里跃出两个字:人渣。一看就能看出来,这个人出狱之后一定还会继续残害他人,只是人数多少的问题。我也知道,如果要这样以貌取人,同样的评语也可以用在泰利斯身上。管那么多呢。伊丽莎白也许相信,街头恶棍或冷血罪犯终有一天会弃恶扬善,我可不相信。我离伊丽莎白的境界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几年前,你曾经因涉嫌谋杀布莱登·史柯被捕,”我开口道,“我也知道最后你被放了出来。我想知道真相。” 海利欧拿掉眼镜,看了泰利斯一眼:“你带个条子来找我?” “我不是条子。”我说,“我是伊丽莎白·贝克的丈夫。” 第60节 我期待着他的反应,但他不为所动。 “她就是给你提供不在场证明的人。”我说。 “我知道她是谁。” “那天晚上,她和你在一起吗?” 海利欧不紧不慢地说:“对。”他露出一口黄牙对我笑:“整晚都跟我在一起。” “你说谎。”我说。 海利欧回头看泰利斯,“老兄,这是要干吗?” “我必须知道真相。”我说。 “你认为是我杀了史柯那家伙吗?” “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这句话令他吃了一惊。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说。 “我要你帮我证实一件事。” 海利欧等着我继续说。 “那天晚上,你跟我太太在一起吗?有还是没有?” “你想要我说什么?” “我要事实。” “如果事实就是,她整晚都跟我在一起呢?” “你说谎。”我说。 “你凭什么这么确定?” 泰利斯插话道:“你回答他的问题。” 海利欧又不紧不慢地说:“就像她说的,我搞了她,行了吧。抱歉,老兄,但就是这样。我们做了整晚。” 我看看泰利斯,“让我们两个单独待一会儿,好吗?” 泰利斯点点头,站起来走向车子。他靠着车门,双手抱胸,布鲁特斯就站在他身旁。我把目光落回到海利欧身上。 “你第一次见到我太太是在哪里?” “慈善中心。” “她想帮你?” 海利欧耸耸肩,但眼神在回避我。 “你认识布莱登·史柯吗?” 他脸上闪过一丝恐惧,“我要走了,老兄。” “这里只有你和我。你可以搜我的身,看看我有没有带窃听器。” “你要我放弃不在场证明吗?” “对。”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有人正在把跟布莱登·史柯有关系的人一个个干掉。昨天晚上,我太太的朋友在工作室被杀,他们今天也来抓我,幸好泰利斯他们及时出现。他们也想杀掉我太太。” “她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海利欧,这个说来话长。但这件案子很快又要重见天日了。我现在只能告诉你:如果我不能查清真相,我们全都难逃一死。”我不知道自己说的是真的还是夸大其词,但这时候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那天晚上,你在什么地方?”我逼问他。 “跟她在一起。” “我可以证明你没有。” “啊?” “我太太当时在亚特兰大,我有她以前的账单,足以证明你在说谎。海利欧,我可以拆穿你的谎言,我会这样做的。我知道布莱登·史柯不是你杀的,所以你要帮我。如果你对我撒谎,他们干掉你,我也不会管。” 才怪呢。弥天大谎。但我看出来谎言生效了。 “告诉我实话,你不会有事。”我趁热打铁。 “老兄,我发誓那家伙不是我杀的。” “这我知道。” 海利欧考虑片刻,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你懂吗?” 我点点头,尽可能让他继续说话。 “那天晚上,我抢劫了一家民宅,所以我没有不在场证明。我以为这下惨了,没想到她救了我。” “你问过她原因吗?” 第61节 他摇摇头,“我只是配合她。我的律师告诉我她说的证词,我证实她说的话,然后我就出狱了。” “那之后,你有没有再见我太太?” “没有。”他抬头看着我,“你为什么这么确信你太太没有跟我上床?” “我了解她。” 海利欧微笑道:“你觉得她绝对不会骗你?” 我默不作答。 海利欧站了起来。“跟泰利斯说,他欠我一次人情。” 他咯咯笑着,转过身,走了。 第34章 没有行李,她拿的是电子机票,所以可以刷卡登记,不用跟人面对面。她在隔壁航站等,眼睛盯着告示牌,期待着她那个航班闪现“准时”,然后尽快登机离开。 她坐在一张塑胶椅上,往外看着飞机跑道。电视上正在播n新闻:“接下来是体育新闻。”她尽力让自己放松。五年前,她在印度某地的一个小村庄待过一段时间。那里尽管穷困潦倒,但也有样东西足以振奋人心,村里住了一个百岁的瑜伽信徒。她跟着瑜伽信徒相处了一段时间,老师傅努力地给她传授冥想、掌控呼吸和净化心灵的种种技巧。但到头来没有一样获得成功。她曾经沉入虚无,但通常无论她沉落何处,贝克总在那里。 她想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但实际上并无选择,还是按事先准备的,赶紧逃走。她闯了祸,此刻又要逃之夭夭,留给他人善后。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已经尽可能地小心从事,但还是逃不过对方的眼睛,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八年。 有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小孩爬上玻璃窗,兴高采烈地拍手。着急的爸爸追上来,一把抱起笑得正开心的孩子。她看到这一幕,脑海里拼凑出“擦肩而过的未来”。她右侧坐着一对老夫妻,正在温柔地东拉西扯。年少的时候,她和贝克会看着施坦柏夫妇手挽手在唐宁街上漫步,日复一日,从不间断,即使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远走他乡,他们也始终如一。贝克说,他们以后的生活也就是这样。施坦柏太太在82岁高龄去世,施坦柏先生身体硬朗,但四个月后竟也随她而去。听人说,老人常常有这种事。把歌手斯普林斯汀的话换个方式说,就是两颗心合二为一,其中一个走了,另外一个也会随之而去。这就是她和贝克的写照吗?他们并没有像施坦柏夫妇那样一起生活了六十一年,但若换个方式想,一般人几乎没有5岁之前的记忆,但他和贝克从7岁开始就已经形影不离,两人的记忆几乎难分彼此。如果不是以年头而是以比例来计算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他们甚至比施坦柏夫妇还要更加同心。 她转身看着大屏幕。英航174航班旁边闪现“登机”字样。 广播正在催促旅客登机。 卡森和斯通及当地警探戴蒙特和柯林斯基,跟英航的订票经理在一起。 “他没出现。”订票经理身穿搭配手帕的蓝白色制服,口音优雅,名牌上写着“艾米莉”。 戴蒙特咒骂了一声。柯林斯基耸耸肩。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贝克这一整天耍得警察团团转,不太可能愚蠢到用真名订票。 “没办法了。”戴蒙特说。 卡森的屁股口袋里还塞着验尸报告。他问艾米莉:“你们这里谁最懂电脑?” “应该是我。”艾米莉自信地微笑。 “麻烦让我们看一下订票记录。”卡森说。 艾米莉遵照吩咐。 “可以告诉我,贝克是什么时候订票的吗?” “三天前。” 戴蒙特闻言喝道:“这家伙早就想逃,狗杂种。” 卡森摇摇头。“不对。” “你怎么知道?” “我们假设他杀害了瑞贝卡·萨耶,”卡森解释道,“如果他早就计划出逃,何必多此一举?何必多留三天杀人灭口,负罪潜逃?” 斯通摇摇头,“尼克,你想太多了。” “我们漏了什么东西,”卡森坚持,“为什么他突然之间想逃走?” “因为我们盯上他了。” “三天前,我们还没有盯上他。” “说不定,他知道我们迟早会盯上他。” 卡森眉头紧锁。 戴蒙特转向柯林斯基说:“别浪费时间了,我们走。”他又看着卡森,说:“我们会留下几名警员,以防万一。” 卡森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等人走后,他问艾米莉:“贝克是一个人搭机吗?” 艾米莉敲了敲键盘,说:“只订了一张票。” “怎么订的?当面订还是打电话?或者通过旅行社?” 她又敲了几个键,“并不是通过旅行社订的,通过旅行社订票会有付佣金的记号。他是直接跟英航订的票。” 还是没什么头绪,“他怎么付款?” “信用卡。” “可以给我信用卡卡号吗?” 她把卡号给了卡森,卡森又递给斯通。斯通摇摇头,说:“不是他的信用卡,至少不是我们知道的人。” “查查看是谁的。”卡森说。 斯通手机已经握在手里,他点点头,拨通了号码。 卡森摸摸自己的下巴,“你刚才说,他是三天前订的票?” “没错。” 第62节 “有没有订票时间的记录?” “是的,电脑有记录,是下午6点14分。” 卡森点点头,“好,很好。请问是不是有人大概在相同时间订票?” 艾米莉想了想。“这个我没查过。”她说,“等一下,我先试试。”她打了一下字等一下,打了一下字又等一下。“电脑无法按照订票时间排列资料。” “但资料都在电脑里?” “对,请稍等。”她的手指飞快地敲了几个键,说,“我可以把资料贴到表格里,画面一次可以列出五十笔订票记录。这样比较快。” 第一组有对夫妇也订同一天班机,但早了几个小时,排除。第二组没有。第三组有一个。 “丽莎·雪曼,”艾米莉说,“她订了同一天的机票,只晚了八分钟。” 光是如此,当然不足以说明什么,但卡森还是觉得汗毛直竖。 “噢,真有趣。”艾米莉补上一句。 “怎么了?” “她的座位。” “嗯?” “她被安排坐在大卫·贝克的旁边,他们的座位是第十六排的e和f。” 卡森大吃一惊,“她来登记了吗?” 又是敲几个键,电脑上跳出另一个画面。“事实上,她已经登记。她现在可能正在准备登机。” 她调整好皮包的带子站起身来,步伐轻快,昂首挺胸。她戴着假发和假牙,正如护照上丽莎·雪曼的模样。 只离四个登机门了。就在这时,她听n新闻片段,脚步戛然而止。一名推着大行李箱的男子撞上了她。男子粗鲁地挥舞着手势,好像是被人挡在高速公路之间一样。她根本无暇理他,眼睛注视着电视屏幕。 电视上,女主播正在播报新闻。画面右角有张她的老朋友瑞贝卡·萨耶的照片,旁边就是……天啊,贝克。 她奔向前去,照片底下血红的字体写着:暗房谋杀案。 “……大卫·贝克涉嫌谋杀,但这是否是他唯一涉嫌的案子呢n记者杰克·特勒为您报道。” 女主播消失,继而出现的是两名身穿纽约警察局风衣的男子正推出担架,担架上放着个黑色尸袋。她马上认出了这栋建筑物,倒抽一口冷气。八年,八年了,瑞贝卡的工作室还在原来的地方。 一名男子,应该就是杰克·特勒开始报道:“这起谋杀案实在曲折离奇。死者正是目前纽约最炙手可热的时尚摄影师瑞贝卡·萨耶。警方在其工作室的暗房发现尸体,死者头部近距离中了两枪。”画面闪过瑞贝卡笑盈盈的照片。“嫌犯是闹市区外的一名儿科医生,同时也是死者多年的朋友,大卫·贝克医生。”屏幕上出现贝克的照片,没有笑容。她差点瘫倒在地。 “贝克医生早些时候袭击了一名警官后,竟逃脱警方追捕,目前仍然在逃。嫌疑人可能持有枪械,是个危险人物。如果你有任何线索……”屏幕上出现了一组黄色的电话号码。杰克·特勒念完号码后又继续说:“这个案子更加惊人的内幕来自于联邦调查局曼哈顿办公室泄露的消息。据说,最近在宾夕法尼亚州发现的两具尸体,可能也和贝克医生有关。发现尸体的地点距离贝克医生家的夏季度假屋不远。最令人震惊的是,大卫·贝克医生同时涉嫌在八年前谋杀了自己的妻子伊丽莎白·贝克。” 一张女人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她几乎已经认不出照片中的人。她霎时觉得自己浑身赤裸,无处躲闪。照片消失,镜头回到女主播。她说:“杰克,一般不是认为,伊丽莎白·贝克是死于连环杀人犯艾罗伊·凯勒顿,也就是冷血罗伊之手吗?” “是的,特丽丝。目前,警方也不愿多做评论,长官们也都予以否认。但我们的消息来源十分可靠。” “杰克,警方是否已经掌握了杀人动机?” “目前尚未听说任何相关信息。有人推测,有可能是三角关系。萨耶女士的先生是盖瑞·拉蒙,目前也被警方扣留。但目前为止,这些只是推测。” 她盯着电视,眼睛里已经挤满了泪水。 “贝克医生仍然在逃吗?” “是的。警方呼吁广大民众通力合作,但也提醒民众不要单枪匹马接近嫌疑人。” 接下来,是些毫无意义的扯淡。 她转过身。瑞贝卡,天啊,怎么会是瑞贝卡。她结婚了,说不定开始会挑剔衣服和瓷器的花色,还会做些她们以前嗤之以鼻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瑞贝卡会被卷进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啊。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为什么要杀瑞贝卡? 接下来的念头让她一怔:我都做了什么? 她回来了,对方开始寻找她的行踪。从哪里下手?简单,监视她最亲近的人。愚蠢啊,她回来了,却让她关心的每个人都陷入了危险之中。她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现在还害得多年的朋友送了命。 “飞往伦敦的英航174号航班,现在可以由任一登机门登机。” 没有时间自责了,快想办法。她该怎么办?她的最爱现在正面临危险。贝克,哦,她猛然想起他在公园里可笑的装扮,原来正在逃亡。对方势力庞大,如果一定要嫁祸给贝克,简直易如反掌。目前看来,正是这样。 她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现在还不行,除非她确定贝克脱离危险。 她转过身,朝机场出口走去。 彼得·法兰利看到了大卫·贝克的报道,他拿起电话,打给一个在地方检察署工作的朋友。 “谁在负责贝克的案子?”法兰利问。 “芬恩。” 彻头彻尾的混账,法兰利心里想。“我今天看见了那个家伙。” “大卫·贝克?” “对,”法兰利说,“他来找过我。” “找你做什么?” 法兰利靠回他的躺椅说:“也许你该帮我转给芬恩。” 第35章 第63节 夜幕低垂。泰利斯帮我在莱蒂莎的表哥那里找了个房间。虽然很难想象警察会发现我和泰利斯的关系,但还是小心一点为妙。 泰利斯有台笔记本电脑。我们连上网络,我查看邮件,期望神秘的发件人给我新的信息。公司账号和私人账号都没有新发现。我登录bigfoot查看,也没有新的邮件。 自从从法兰利的办公室出来,泰利斯就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这次,他终于忍不住了。他问我:“医生,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问吧。”我说。 “那个律师说到一个被撕票的家伙——” “布莱登·史柯。”我补充道。 “对,就是他。律师说到他的时候,你的表情好像被人用电枪打了一样。” 确实如此。“你很好奇为什么?” 泰利斯耸耸肩。 “我认识布莱登·史柯。他和我太太在市区同一个慈善基金会工作。我父亲跟他父亲从小一起长大,后来还为他父亲工作。其实,我爸爸就是负责教导布莱登管理家业的。” “嗯哼,”泰利斯说,“还有呢?” “还不够吗?” 泰利斯等着我说下去。我转头面对他。他眼神坚定,一瞬间,我还以为他可以看透我内心最深处的黑暗,还好那一刻转瞬即逝。泰利斯说:“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我要打几个电话。”我说,“你确定他们追查不到这里?” “我想不出他们能怎么查。告诉你也无所谓,我们用多方通话接到另一个手机号码,他们要查也难。” 我点点头。泰利斯准备就绪。我得先拨个号码,告诉对方一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号码。泰利斯走向门:“我去看小杰。一小时后回来。” “泰利斯?” 他转过头来。我想说声谢谢,但总觉得感觉不对。泰利斯察觉到了,他说:“你得活着,医生,为了我的孩子,知道了吗?” 我点点头。他转身离去。我看看表,按下莎娜的手机号码。铃声一响,她就接起电话:“喂?” “克洛伊好吗?”我问。 “很好。”她说。 “走了多远?” “至少三里,大概四五里吧。”她回答。我松了一口气。她接着说,“那我们接下来——” 我微笑着挂上电话,再打给我的转接伙伴,报给他另一组号码。他嘀嘀咕咕地说不想当***接线生了,但还是照接不误。 海斯特·科林斯戴接电话时,好像要一口把话筒咬下去:“喂?” “我是贝克,”我急忙说,“他们会窃听,还是我们还有律师和委托人之间起码的保障?” 她迟疑片刻,有点奇怪。“说吧。”她说。 “我逃走是有原因的。”我开始解释。 “比如说罪恶感吗?” “你说什么?” 又是一阵迟疑。“很抱歉,贝克,我搞砸了。你临阵逃跑,我气坏了。我对莎娜说了一些蠢话,还辞了工作。” “我不想听这些。”我说,“我需要你,海斯特。” “我不会帮你逃跑的。” “我不想再逃了。我想投案,但是我有条件。” “你哪有资格跟人谈条件。他们会把你关进大牢,连保释都别想了。” “如果我拿出证据,证明我没有杀瑞贝卡·萨耶呢?” 又是迟疑。“你能拿出证据来吗?” “可以。” “什么证据?” “绝对可靠的不在场证明。” “由谁提供?” “这个,”我说,“就有趣了。” 卡森探员拿起手里的手机,“喂?” “又有新发现。”他的搭档斯通说。 “什么?” “几个小时前,贝克跑去找一名叫法兰利的律师,身边跟了一个黑人街头混混。” 卡森皱眉,“我还以为他的律师是大名鼎鼎的海斯特·科林斯戴。” “他过去问一个很久以前的案子,不是去寻求法律援助。” “什么案子?” 第64节 “八年前,有个前科累累的恶棍因为涉嫌杀害了布莱登·史柯而被捕。他的名字叫甘扎利兹。伊丽莎白·贝克为他提供了非常有利的不在场证明。贝克过去是想知道这个事情的经过的。” 卡森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见鬼了…… “还有吗?” “就这些。”斯通说,“你在哪儿?” “汤姆,我待会儿再去找你。”卡森挂断电话,拨下一个电话号码。 有人很快接起电话:“国家追踪中心。” “唐娜,加班啊?” “我正在想办法开溜呢。尼克,有什么事吗?” “帮我一个大忙好吗?” “不好。”她说,接着长叹了一口气,说:“什么事?说吧。” “我们在莎拉·古哈的保险箱找到的那把点三八,还在你那里吗?” “还在,怎么了?” 卡森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唐娜听完,脱口而出:“你开玩笑的吧?” “唐娜,你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幽默感。” “最好是。”她叹道,“我会试试看,但今天晚上不可能搞定。” “多谢你,唐娜。你是最棒的。” 莎娜走入玄关时,有人喊:“请问是莎娜小姐吗?” 她看着头发油光发亮、身穿名贵西装的男人,“请问,你是?” “尼克·卡森探员。” “先生,晚安。” “我们知道他打过电话给你。” 莎娜假装打哈欠,轻拍嘴巴,“你一定很得意吧。” “你听过明知故犯、协助罪犯的下场吗?” “别吓唬人了,”她用出奇的平静的口吻说,“不然,我会吓得尿在这张廉价地毯上。” “你以为我在吓唬你?” 莎娜伸出双手,肘碰肘。“逮捕我啊,帅哥。”她往他身后张望,“你们不都是两人一组吗?” “就我一个人。” “我想也是,那我可以上去了吗?” 卡森仔细地调整眼镜,说:“我不认为贝克先生杀了人。” 听到这个,莎娜止步。 “别误会,还是有很多证据对他不利。我的同事也都相信是他干的,警方现在也在全力追捕他。” “嗯哼?”莎娜的语气不无怀疑,“但你还是力排众议?” “我只是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怎么说?”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如果我怀疑这是你们的花招呢?” 卡森耸肩:“这我也没办法。” 她思索再三。“无所谓,”她说,“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他躲在哪里。” “我不知道。” “如果你知道呢?” “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这你心里早应该有数。” “没错,”卡森说,“那么我想,你也不会告诉我。遛狗那段话是什么意思?” 她摇摇头:“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他再继续逃下去,一定会受伤的。你的朋友打伤了一名警察,想逃也难。” 莎娜继续保持眼神坚定:“这我也没办法。” “我想也是。”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请说。”卡森说。 “你为什么认为贝克是清白的?” 第65节 “我也说不清,很多小地方吧,我想。”卡森的头微微倾斜,“你知道贝克订了一张飞往伦敦的机票吗?” 莎娜环视大厅,尽量为自己多争取一两秒的时间。有个男子走进门,对着莎娜微笑,表示欣赏。莎娜熟视无睹。“胡说!”她终于开口道。 “我刚从机场回来。”卡森继续说,“机票是三天前订的。他当然没有出现在机场。奇怪的是,付款的信用卡的持有人是罗拉·米尔斯。这个名字对你有意义吗?” “应该有吗?” “也许没有。我们还在调查,但这显然是个假名。” “谁的假名?” 卡森耸耸肩:“你认识一个叫丽莎·雪曼的人吗?” “不认识。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订了同一天飞往伦敦的机票。事实上,她的座位就在男主角隔壁。” “同样没出现?” “可以这么说。她登记了,但是广播登机时,她没有登机。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不知道该做何感想。”莎娜说。 “可惜没人知道丽莎·雪曼的身份。她没有登记行李,用的又是电子机票,所以我们只好调查她的背景。猜猜我们发现了什么?” 莎娜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卡森自问自答,“看来也是假名。你听说过布莱登·史柯这个名字吗?” 莎娜顿时傻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今天贝克医生由一名黑人男子陪同,去找一个叫彼得·法兰利的律师。法兰利八年前是谋杀布莱登·史柯的嫌疑犯的辩护律师。贝克医生问他,伊丽莎白如何帮助嫌疑犯获释的真相。知道其中原因吗?” 莎娜伸手在皮包里摸索。 “找东西吗?” “香烟,”莎娜说,“你有吗?” “抱歉,没有。” “可恶。”莎娜闭上嘴,跟他四目相对,“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死了四个人。我想知道真相。” “四个?” “瑞贝卡·萨耶,两具在湖畔发现的尸体梅尔·巴特拉和巴博·沃夫,还有伊丽莎白·贝克。” “冷血罗伊杀了伊丽莎白。” 卡森摇摇头。 “你凭什么这么确定?” 卡森拿出牛皮纸袋:“这是其中一个原因。” “什么东西?” “伊丽莎白的验尸报告。” 莎娜忍住泪水,她浑身颤抖,手指打颤。无论如何,那都是最关键的证据。她竭尽所能稳住自己的声音:“我可以看一下吗?” “为什么?” 她闭口不答。 “更要紧的是,贝克为什么急着要看这份报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莎娜说,声音在她耳内回荡,想必对方也是。 “伊丽莎白·贝克吸毒吗?”卡森问。 这问题真是始料未及。“伊丽莎白,她从来不碰毒品。” “你确定?” “当然确定。她的工作就是面对那些患有毒瘾的人,那是她受的训练。” “我认识很多扫黄警察,他们喜欢找妓女玩个几小时。” “她不是那种人。伊丽莎白尽管并非十全十美,但她绝不可能吸毒。” 卡森又拿起牛皮纸袋:“毒物检测显示,她体内有古柯碱和海洛因。” “那一定是冷血罗伊逼她吃的。” “不是。”卡森说。 “你又凭什么这么肯定?” “还有其他检验,细胞组织和毛发检验,检测结果表明:她至少好几个月前就开始吸食毒品。” 莎娜双腿发软,靠在墙上:“听着,卡森,别跟我玩游戏了。让我看看报告,可以吗?” 卡森似乎在考虑。“这样如何?”他说,“我让你看报告,看个过瘾,半字不漏。怎么样?” “卡森,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第66节 “那么,再见,莎娜。” “嘿,嘿!等等。”莎娜抿抿嘴,心中想起那封奇怪的邮件,想到还在逃亡的贝克,想到惨遭杀身之祸的瑞贝卡·萨耶,还有那份不可思议的毒物检测报告。突然间,之前摆弄数码影像那套原本极具说服力的推论,变得脆弱起来。 “照片,”她说,“让我看看死者的照片。” 卡森微笑着说:“这就更有趣了。” “什么意思?” “里头一张照片也没有。” “我还以为——” “我也不明白,”卡森插嘴说,“我已经打电话给哈勃医生,就是负责尸体检验的法医官。要他查查看,还有谁调阅过这份档案。他现在正在调查。”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偷了这里头的照片?” 卡森耸耸肩:“拜托,莎娜,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差点屈服,说出电子邮件和街道摄影的事。但是贝克的态度很坚决。眼前这个男人就算说得天花乱坠,可能还是敌人。“我可以看其他部分吗?” 卡森慢慢地把报告递给莎娜。要命,还在故弄玄虚?她想。她往前一站抓起报告,打开信封,抽出第一页。视线往下移动,她血液凝固,当看到死者的身高体重时,她差点尖叫出声。 “怎么了?”卡森问。 她默默不语。 手机响起。卡森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我是卡森。” “我是哈勃。”对方说。 “找到以前的登记表了吗?” “找到了。” “还有谁调阅了伊丽莎白·贝克的验尸报告?” “三年前,”哈勃说,“档案已存入储藏室,就有人登记调阅了这份报告。” “谁?” “死者的父亲,也是名警官,名叫霍伊·帕克。” 第36章 赖瑞·甘铎坐在格瑞芬·史柯的对面。两人在史柯豪宅后的花园柱廊。巳经是深夜时分,夜幕笼罩着这片精心修理过的土地。草丛中,蟋蟀唱着悦耳的曲调,是不是只要有钱就连昆虫的叫声也可以操控?清脆的琴声从活动玻璃门流出,室内照明的灯光投射在走廊上,留下或暗红或黄色的影子。 今天两人都穿着咔叽裤,赖瑞身穿蓝色的马球衫,格瑞芬则穿着香港裁缝为他量身定制的丝质纽扣衬衫。赖瑞手里握着冰镇啤酒,等着格瑞芬先开口。他看着格瑞芬的完美侧影。格瑞芬坐着,面对宽阔的后院,鼻子微微上扬,双腿交叉,右手放在扶手上摇晃,琥珀色的液体在酒杯里打转。 “你知道他人躲在哪里吗?”格瑞芬开口问。 “不知道。” “那两个救走他的黑人呢,有没有线索?”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吴正在调査。” 格端芬喝了口酒,时间慢慢流逝,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你觉得她真的还活着吗?” 赖瑞本来准备了长篇大论,列举正面和反面的证据,提出可能的选择,但开口却只说了一个字:“对。” 格瑞芬闭上了双眼:“你还记得第一个孩子出生那天的情形吗?” “记得。” “你那天有没有在现场陪产呢?” “我在。” “我们那时候不流行这套,”格瑞芬说,“准爸爸们都在一个放满了各种杂志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我还记得护士出来叫我,带我走过走廊。我还记得当我一转弯,看见爱丽森抱着布莱登的情景。赖瑞,你知道吗,那种感觉很奇怪,怪得不行。我只觉得体内有什么东西慢慢膨胀,整个人就像要爆炸似的。那种感觉太强烈了,甚至给人一种压迫感,完全没办法分析或理解。我想,所有做父亲的都有这种感觉吧。” 他停下来没继续说。赖瑞的眼光望向他。老人的双颊竟垂着泪水,泪水反射着昏黄的灯光。赖瑞只是静静地坐着。 “我记得那天的情绪除了高兴,还有不安。不安是因为自己从此要对这个小人负责。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我其实已经记不清了,直到有一天布莱登要去上学了,才重新想起来。” 老人说到这里,声音变得哽咽,他咳嗽了几声。赖瑞看见他泪眼蒙昽。琴声也突然变得柔和,院子里的蟋蟀也停止了叫声,安静下来,仿佛也在聆听老人的说话。 “我们一起去等校车,我牵着他的手。当时布莱登才5岁,抬头用那种5岁小孩都有的眼神看着我。他穿着一条咖啡色的裤子,膝盖上沾满了草屑。我还记得黄色巴士停车,车门打开的声音。布莱登放开我的手,走上车去。那一刻,我突然想伸手抓住他,拉他回家,但却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他走上车,接着是车门关上的声音。布莱登坐在靠窗的位置,我能看见他的脸,他对我招手。车子开动时,我也对布莱登招手,我对自己说:‘我的世界从此远去了。’那辆轻薄金属车身不知道是由哪个亚当后裔司机驾驶的黄色公车,就这样带走我所有的一切。就在那一刻,我想起了他出生那天的感受还有恐惧,不只是不安,而且是强烈而残酷的恐惧。人会害怕生病,怕老去,怕死,但这些恐惧和我看着巴士慢慢开走所带给我的恐惧都不相同。你懂我的意思吗?” 赖瑞点点头,他说:“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一刻我明白了,就算我竭尽所能,终究还是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在布莱登身上。我无法随时随地地保护他。我经常这么想,你也是吧。但当事情真的发生,他真的……”他停下来,终于转头面对赖瑞·甘铎。“我还是想努力挽回他。”他说,“我想跟上帝谈判,奉上我的一切,只要他能让布莱登复活。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我也知道。但现在,你却跑来告诉我,当我的儿子,我的整个世界都在地里腐烂的时候,她却……还活着。”他摇着头,“我不能接受。赖瑞,你懂吗?” “我懂。”甘铎说。 “我很后悔没有能保护他。这次,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格瑞芬·史柯转身面对花园,又喝了一口酒。赖瑞·甘铎明白了老人的意思,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卡森抵达古哈路二十八号的门口时,已经是夜里十点钟了。他不担心时间已经太晚。楼里灯光还亮着,电视也在闪烁,即使没有这些,主人此时也有比一夜睡到大天亮更重要的事情要担心。 卡森正要伸手按门铃,门巳经开了。霍伊·帕克站在门口。一瞬间,双方就这么站着,像两名拳击手站在擂台中央瞪视着对方,裁判正要给双方重申老调重弹的无聊规则。 第67节 卡森不等铃声就出拳了:“你女儿有吸毒史吗?” 霍伊·帕克的脸微微抽搐:“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进屋吗?” “我太太已经睡觉了。”霍伊说着走到门外来,顺手把门带上,“我们可以在外面谈吗?” “随你便。” 霍伊抱起双臂,踮踮脚。他体格健壮,身上的蓝色牛仔裤和t恤略微紧了些。卡森知道霍伊·帕克是个资深的警察,巧设陷阱或者迂回战术这些方法,对他都没有用处。 “你可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吗?”卡森问。 “请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霍伊回应。 卡森决定转换策略:“你为什么拿走你女儿验尸报告里的照片?” “你凭什么说我拿走了照片?”霍伊不生气,也没有装腔作势地大声否认。 “我今天看过了你女儿的验尸报告。”卡森说。 “为什么?” “嗯?” “我的女儿八年前遇害,凶手巳经落网关在牢里,你今天却跑去看她的验尸报告,我想知道原因。” 这样问也是白问,反而上了他的当。卡森决定稍作让步,放下戒备,让对方先出手,观察一下情况。 “你的女婿昨天去找郡法医,要求调阅你女儿的验尸报告。我想査清楚其中的原因。” “他看到验尸报告了吗?” “没有。”卡森说,“你知道他为什么急着要看验尸报告吗?” “我不知道。” “你好像也很担心。” “我跟你一样,觉得他这么做很可疑。” “除此之外,”卡森说,“你也担心,他有没有真的看到报告。为什么?” 霍伊耸耸肩。 “你要告诉我,你是怎么处置验尸报告里的照片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的语调平静。 “你是唯一调阅过这份验尸报告的人。” “这能说明什么?” “你调阅报告时,照片还在吗?” 霍伊眼神闪烁,但几乎是马上回答:“在,还在。” 卡森不禁微笑:“这是个好答案。”霍伊成功避开了这个问题里隐含的陷阱。“如果你回答不在的话,我就会质疑你为什么没有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是吧?” “卡森探员,我得说,你很多疑。” “嗯哼。那你觉得照片可能跑哪儿去了?” “可能归错档,放到别的报告里去了。” “对,有可能。看起来,你好像并不是很生气。” “我的女儿已经死了。案子也已经能够结束,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这样做只是浪费时间,但也可能还是会有进展。卡森没问出什么名堂,但霍伊的样子似乎意味深长。 “你还是认为,是冷血罗伊杀害了你女儿吗?” “确信不疑。” 卡森拿起验尸报告:“看过验尸报告之后,也还是这么认为?” “对。” “尸体的很多伤是死后留下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觉得安慰,”他说,“这说明我的女儿没受那么多苦。” “我指的不是这个,而是控告凯勒顿的证据。” “我不觉得报告里有什么东西与结论相抵触。” “但很多地方同凯勒顿犯下的其他谋杀案不一样。” “我不同意。”霍伊说,“不一致的是我女儿的力量。”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知道凯勒顿喜欢折磨受害人。”霍伊说,“也知道他通常是在受害人还活着时就打上烙印。但根据我们的推测,伊丽莎白试图逃脱,或者至少反击过。我们认为是她的反抗迫使凶手下手,冷血罗伊为了制伏她才动手杀人。这就是为什么她手上有刀伤,还有烙印是死后打上的。” “我懂了。”出乎意料的左勾拳。卡森努力稳住阵脚。好答案,要命的好答案。很合理,就算最弱小的人质也可能惹出一大堆麻烦。他的解释让所有显而易见的漏洞都变得合理,但还是有问题。“那毒物检测的结果又该怎么解释?” “无稽之谈。”霍伊说,“就像问一个被强暴的女性她过去的性生活一样。不管我的女儿滴酒不沾还是长期吸毒都一样。” 第68节 “她是哪一种?” “无稽之谈。”他又说。 “谋杀案本来就常常是无稽之谈,这你也知道。” 霍伊向前一步。“小心点。”他说。 “你在威胁我吗?” “怎么会,我只是警告你,别急着让我女儿再次成为受害人。” 两人站在原地,比赛结束的铃声响起。双方都在等着一个决定,无论裁判会偏向哪边,这个决定都不会让人满意。 “你问完了吗?“霍伊说。 卡森点点头,退后一步。帕克伸手去抓门把手。 “霍伊?”霍伊转过身来。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卡森说,“你刚才所说的话,我半个字都不相信。你明白吗?” “明白。”霍伊说。 第37章 莎娜一回到家,就倒在沙发上她最喜欢的位置。琳达坐在她的身旁,轻拍她的大腿。莎娜低下头,闭上眼睛,让琳达抚摸她的头发。 “马克还好吗?”莎娜问。 “还好。”琳达说,“可以告诉我,你去哪里了吗?” “说来话长。” “我坐在这里,就是等你回来跟我说我弟弟的事。” “他打了电话给我。”莎娜说。 “什么?” “他很安全。” “谢天谢地。” “他没有杀瑞贝卡。” “这我相信。” 莎娜转过头往上看。琳达眨了眨眼。“他不会有事的。”莎娜说。 琳达点点头,别过头去。 “怎么了?” “照片是我拍的。”琳达说。 莎娜坐了起来。 “伊丽莎白跑来办公室找我,她伤得很重。我要她去医院看看,她不肯,只说想留个记录。” “不是车祸?” 琳达摇摇头。 “谁干的?” “她要我保密。” “都八年了。”莎娜说,“告诉我。” “事情并不单纯。” “不单纯个屁,”莎娜犹豫起来,“她为什么去找你?你怎么这样保护……”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注视着琳达,琳达没有退缩,莎娜想起了卡森刚才在楼下和她说的话。 “布莱登·史柯。”莎娜轻声说。 琳达默默无言。 “是他干的。老天啊,难怪她会去找你。她想保守秘密。我和瑞贝卡的话,一定会逼她去报警,但你不会。” “是她要我保守秘密的。”琳达说。 “而你就顺了她的意思了?” “那你要我怎么办?” “就是拖你要拖她去警察局报警。” “莎娜,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和你一样勇敢的。” “少来这套。” “是她自己不想去。”琳达坚持说,“她说,她还需要一点时间,还没有足够的证据。” “什么证据?” 第69节 “他打人的证据吧,我想。我也不知道。她不听我的,我也不能硬逼着她去。” “是啊,这也怪不得你。” “这话什么意思?” “你跟以布莱登的名义成立而且还是他家赞助的基金会有关。”莎娜说,“如果他打女人的事情传出去,会有什么后果?” “是伊丽莎白叫我保密的。” “正合你意啊!你想保护你那该死的基金会。” “你这样说不公——” “你把基金会看得比伊丽莎白的安危还重要。” “你知道我们做了多少善事吗?”琳达喝道,“你知道我们帮助了多少人?” “都是用伊丽莎白·贝克的生命换来的。”莎娜说。 琳达扫了莎娜一巴掌,很重的一巴掌。两人瞪着对方,呼吸沉重。 “我想说出真相。”琳达说,“她不让我说,也许是我太软弱了。我不知道,但是你不许说这种——” “伊丽莎白在湖畔被人绑架!老天有眼啊,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过其中可能有关联,就跑去找伊丽莎白的爸爸,把事情告诉了他。” “他怎么说?” “他向我道谢,说他知道这件事,还叫我什么都别说,因为情况特殊。后来发现冷血罗伊才是凶手——” “你就决定保持沉默?” “布莱登·史柯已经死了,把他拖进来有什么好处?” 电话响了。琳达伸手接起电话,说声“喂”,停顿,然后把话筒递给莎娜,“找你的。” 莎娜接过电话,看也不看琳达,“喂?” “到我办公室来。”海斯特·科林斯戴说。 “我干吗听你的?” “莎娜,我不擅长道歉,所以,你就当我是个大笨蛋。马上搭个计程车过来找我,我们要去救那个无辜的男人。” 地方检察官兰斯·芬恩冲进科林斯戴的会议室,样子像个睡眠不足、吃了太多安非他命的讼棍。两名凶杀组警探戴蒙特和柯林斯基跟在芬恩后面。三人的脸都绷得紧紧的,像钢弦一样。 海斯特和莎娜站到会议桌的另一边。 “各位,“海斯特摆摆手,说,“请坐。” 芬恩看了她一眼,接着又用厌恶至极的眼神看了莎娜一眼。“我不是来这里让你们耍的。” “当然不是,相比在家里就巳经够你受的了。”海斯特说,“坐吧。” “如果你知道他人在哪儿——” “坐下,兰斯,你让我头痛。” 大家都坐下来。戴蒙特把蛇皮靴放在桌上,海斯特伸出双手把靴子推了下去,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拯救在座各位的前途。我们开始吧。” “我想知道——” “嘘,兰斯。在这里,我负责说话,你负责听好、点头,然后说‘是的,小姐’、‘谢谢,小姐’。不然,你们就都死定了。” 兰斯·芬恩白了她一眼,说:“帮助嫌犯逃脱,藐视法律的人是你。” “兰斯,你发狠的时候很性感——才怪。你们好好听着,因为我不想说第二次。兰斯,我只是想帮你个忙,不想让你看起来像个一无是处的大白痴。白痴就是白痴,不过,如果你仔细听好,说不定还不至于是个一无是处的白痴。听清楚了吗?好了,首先,我听说你们已经掌握了瑞贝卡·萨耶确切的死亡时间,午夜前后半小时左右。这大家都清楚吗?” “所以呢?” 海斯特看着莎娜:“你想自己来说吗?” “不了,还是你来吧。” “但辛苦的人是你。” 芬恩忍不住了:“少废话,科林斯戴。” 他们身后的门打开了,科林斯戴的秘书进来把一叠纸和一小卷录音带交给她老板。“谢谢,雀儿。” “没什么。” “你可以回家了,明天可以晚点来。” “谢谢。” 雀儿走出门。海斯特拿出半月形的眼镜,戴上眼镜开始读。 “我的耐心快用完了,海斯特。” “你喜欢狗吗?兰斯。” “什么?” “狗,我自己不是很喜欢。但是这只……莎娜,照片带来了吗?” “带来了。”莎娜拿起一张克洛伊的照片给大家看,“她是只有胡须的柯利牧羊犬。” 第70节 “可爱吧?兰斯。” 兰斯·芬恩站起身来,柯林斯基也是,戴蒙特坐着不动。“我受够了。” “现在走的话,”海斯特说,“这只狗就会像消防栓一样,往各位的大好前程上喷尿。”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科林斯戴拿给芬恩两张纸。“这只狗可以证明贝克不是凶手。他昨天晚上在金考影印店,带着这只狗,一定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我想。我这里有十分确定看见贝克的证明。贝克在店里付费上网的时间,根据账单记录是12点4分到12点23分。”她咧嘴笑,“拿去吧,人手一份。” “这要我们确认了才算数。” “当然是的。拜托,先让我把话说完。” 海斯特把一份声明递给柯林斯基,另一份给戴蒙特。柯林斯基拿起声明,问能否打个电话。 “请。”科林斯戴说,“不过如果是长途电话,麻烦报账。”她给柯林斯基一抹甜得过分的微笑,“感激不尽。” 芬恩看着文件,脸色苍白。 “想稍微延长一下死亡时间吗?”海斯特问道,“请便。但猜猜怎么着?当晚,大桥在施工,正好帮了他的忙。” 芬恩抖了起来,喃喃自语,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说“贱人”。 “现在,兰斯,”科林斯戴把“斯”音拖得很长,“你应该感谢我。” “什么?” “想想吧,本来我可以怎么让你难堪。想想看,摄影机将你团团围住,各个媒体匆匆出动,准备大肆报道罪大恶极的逃犯落网的大新闻。你呢,戴上最好的领带,对着镜头侃侃而谈维护治安的理念,赞扬众人为了缉拿逃犯的辛苦,尽管功劳全让你一个人抱走了。镁光灯闪个不停,你绽放微笑,对记者直呼其名,想象自己的大橡木桌就摆在州长官邸。没想到——砰!我吵醒了你的美梦,把这个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交给媒体。想想看吧,兰斯,你难道不欠我一个大人情吗?” 芬恩的眼底放出冷箭,道:“他还是打伤了我们的一名警察。” “不,兰斯,他没有。我的朋友,脑筋转个弯,我们换个角度想想。事实是这样的,你,地方检察官兰斯·芬恩,妄下结论,派出旋风部队抓捕一名无辜的平民——不止如此,对方还是个放弃赚钱的私人诊所,自愿拿着微薄薪水为穷人服务的医生。”她靠回椅背,喜滋滋地笑,“噢,太好了,想想看,你动员了十几名警察精英,耗费了天晓得多少预算,兴师动众地追捕一名无辜平民。一名年轻力壮忠诚勇敢的警察奉命到小巷子里堵住他,出手逮人。四下无人,所以这名警察就承担起惩治这名平民男子的重担。大卫·贝克医生遭人迫害,处境令人同情,而且还是个鳏夫,他不过是为了自卫而出手伤人。” “没人会相信。” “谁说的?我不想太过自夸,但是谁会比在下更能言善辩?还有,你还没有听我深入分析此案和理査德·朱厄尔(译者注:richardjewell,在美国被作为受冤代名词)案的相同之处,还有地方检察署未免太急于立功,以及贵单位急着想定这名平民英雄的罪,甚至还在他家藏了证据。” “藏证据?”芬恩激动地说,“你脑筋出问题了吗?” “得了,兰斯,我们都心知肚明不太可能是大卫·贝克干的。我们有不容置疑的不在场证明,有四个毫不相干、公正客观的证人出面作证。我们还会找到更多人。那么,你的那些证据是哪儿来的呢?是你,芬恩先生,还有你的旋风部队干的好事。我的话一说完,就能把马克·福曼变成圣雄甘地。” 芬恩双手握拳,吞了几口气,让自己往后靠。“好,”他缓缓说道,“我们假设这个不在场证明得到证实——” “一定会的。” “假设如此,你想怎么样?” “这个嘛,问得好。兰斯,你现在进退两难。逮捕他,会让自己像个白痴;不逮捕他,也会让自己像个白痴。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海斯特·科林斯戴站起来踱步,好像在准备结束谈话,“这个情况,我也进行了分析思考,我觉得有个办法可以把伤害降到最低,你想听吗?” 芬恩还是一样怒目而视:“我在听呢。” “从头到尾,你只做对了一件事,就一件,但也许也够了。你要你笨手笨脚的手下和媒体保持距离。我猜测,是因为要向媒体解释一名赤手空拳的医生竟然逃脱警方的天罗地网,确实有点难堪。但这样正好,所有报道都可以推给那些匿名爆料的家伙。兰斯,你要做的就是召开记者发布会,告诉媒体的朋友们,那些消息只是空穴来风。你们想找贝克医生,只是因为他是重要证人,并非怀疑他涉案;而且事实上,你很确信他并未犯案,但你们知道,他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所以警方想找他谈一谈。” “这行不通的。” “可以。也许不够正确有力,但是勉强还可以说得过去。兰斯,问题的关键在我。我的人跑了,我欠你人情。所以本人,也就是地方检察署的死对头会支持你。我会告诉媒体,你跟我们通力合作,确保我的当事人的权利不受侵害,而我和贝克医生也会全心全意支持警方侦破本案,期待与你协力合作。” 芬恩按兵不动。 “我刚刚就说了,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可以整垮你,也可以拉你一把。” “你的条件是——” “撤销拒捕和攻击警察等愚蠹的指控。” “休想!” 海斯特示意要他出去:“那你就等着上报出丑吧。” 芬恩的双肩垂下,声音柔和。“如果我们答应你的条件,”他说,“你能保证你的人会合作吗?会回答所有问题吗?” “拜托了,兰斯,别摆出一副你还有很多谈判筹码似的样子。条件我巳经说了,你可以选择接受,或者赌一把。随你便吧,时间不多了。”她来来回回地摇着食指,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 芬恩看着戴蒙特,戴蒙特又在咬着牙签嚼啊嚼。柯林斯基挂了电话,对芬恩点点头。 该芬恩对科林斯戴点头了,“那我们怎么做?” 第38章 我醒过来,抬起头,差点尖叫出声音。全身的肌肉僵硬酸疼,身体器官隐隐作痛。我想把脚甩出床,真是失策,大大的失策。看来,今天早上,一切动作都只能放慢节奏。 两条腿最痛,这提醒我,虽然昨天差不多跑了一个马拉松,但我的体能也实在差劲得很了。我尝试滚动看看。亚洲人攻击的柔软部位好像扯开的伤口。我的身体渴望来几片止痛药,但我知道,这样只会让情况更加糟糕,现在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我看看表,早上六点钟,该打电话给海斯特了。他负责第一回合。 “成功了。”她说,“你自由了。”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她问。 第71节 好问题。“我也不确定。” “等一下。”我听见电话那头还有另外一个声音,“莎娜还有话跟你说。” 电话换手时,发出沙沙的声音。莎娜说:“我们得谈一谈。” 莎娜从来不会装模作样,也不会拐弯抹角,而且天不怕地不怕,只是这次声音听起来很不自然,甚至有点害怕,这很难想象。 我的心跳顿时加速。 “怎么了?” “不能在电话里说。”莎娜说。 “我一个小时内到你那里。” “我还没有告诉琳达,呃,这件事。” “也是时候告诉她了。”我说。 “是啊,好的。”接着,她格外温柔地补上一句,“爱你,贝克。” “我也爱你。” 我半蹲半爬到浴室,利用家具支撑身体的重量,稳住身体,拖着僵硬的双腿前进。我站在淋浴喷头下面,等着热水喷洒而出。热水稍微减轻了一些酸痛,但效果有限。 泰利斯帮我在八十年代埃尔·夏普顿义卖会上弄了一套紫色的丝绒运动服。我差点没开口跟他要条金色的大项链。 “你要去哪里?”他问我。 “先去我姐家。” “然后呢?” “工作吧,我想。” 泰利斯摇摇头。 “怎么了?”我问。 “医生,你惹上了一些坏蛋。” “嗯,我也有这种感觉。” “李小龙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暗暗想,泰利斯说得没错。就算我心里想,我也不能直接回家,等着伊丽莎白再跟我联系。首先,我巳经受够等待了,安静等待再也不该是贝克要做的事。但同样不容忽视的是厢型车里的那帮人不会就这么轻易放我过去,任我逍遥自在。 “医生,我会暗中保护你,布鲁特斯也是,一直到这件事情有个了结。” 我本想鼓起勇气说“我不能要求你这样做”或“你也有你自己的生活要过”之类的漂亮话,但用心一想,他们不这么做也是去卖毒品。泰利斯想帮忙,甚至可以说需要帮我这个忙,况且老实说,我也需要他们保护我。我可以吓唬他,提醒他这很危险,让他打退堂鼓,但这种危险事他比我见识的多得多。最后,我只能点头表示接受。 卡森比预期更早地接到了国家追踪中心的电话。 “结果出来了。”唐娜说。 “怎么样?” “听说过ibis吗?” “略有耳闻。”卡森知道ibis就是联合弹道鉴定系统,是烟酒枪械管制局用来储存子弹和弹壳资料的最新电脑程序,也可以说是管制局最新停火计划的一项成果。 “现在甚至不需要原来的子弹。”他继续说,“他们只要寄扫描的影像过来就可以进行鉴定。我们在电脑上把影像数码化,然后进行比对。” “那么?” “尼克,你猜对了。”她说,“符合。” 卡森挂断电话,拨通另外一个电话。另一头的人接起,他就问:“贝克医生在哪儿?” 第39章 布鲁特斯在人行道上和我们会合。我道了声早,他还是不理我。目前为止,我还没听他开口说话。我坐进后座,泰利斯坐在我旁边,咧着嘴笑。昨晚他杀了人。没错,他是为了保护我才杀人,但看着他神态自若的样子,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还记得自己扣过扳机。我应该能比任何人都更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但事实上,我做不到。我不是道德卫道士,知道黑白之间还有灰色地带。是我促使他这么做的。伊丽莎白对自己的道德指针就比我清楚,夺人生命这种事会让她大惊失色,即使死者试图要绑架、折磨甚至杀害她,她也会一视同仁。也许不会,现在我不那么确定了。残酷的是,她的事情我并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的事情她也有所不知。 我所受的医学训练要求我抛开道德评判。先后顺序很简单:伤势最重的最先医治,无论对方是谁或做过什么。伤势最重者优先,很美好的理论,我理解这种思考方式的必要。但如果有那么一天,假设我的外甥马克因为被人砍伤而被人火速送医,而砍伤他的恋童犯也在同一时间因为脑部中枪而生命垂危,这个时候,你一定会有所选择,而且你内心深处知道得很清楚,那个决定不言而喻、轻而易举。 你也许会说,我是在自圆其说。我同意,但也可以反驳,多数生命都是这样撑过来的。问题在于,活在灰色地带会听得到阵阵回音,不只是那些会败坏灵魂的空灵回音,而且有切切实实无法避开的回音,一旦做出决定,就可能造成难以预料的破坏。如果一开始,我就坦白地说出一切,会有什么结果?光是这么一个念头,就巳经让我心惊胆战。 “你有点安静,医生。” “嗯。”我说。 布鲁特斯把我放在河滨路琳达和莎娜家的门口。 “我们就在附近,”泰利斯说,“有什么事,就给我电话。” “好。” “枪带了吗?” “带了。” 泰利斯一手放在我的肩上。“医生,不是他死就是你亡。”他说,“扣扳机就对了。” 根本没有灰色地带。 第72节 我下了车。路上,一位妈妈和保姆沿街散步,推着功能复杂的婴儿车。婴儿车具有折叠、摇晃、前倾后躺、播放歌曲等功能,不止可以放下一个小孩,还能放尿布、抹布、幼儿零食、果汁罐头(给大一点的哥哥姐姐)、换洗衣物、瓶瓶罐罐甚至修车工具。我之所以知道这么多,是因为平时的经验,当医疗补助计划的医生并不代表我买不起高价的名牌婴儿车。眼前的日常生活景象,跟我不久前经历的苦难同时并存,仿佛一帖特效药。 我转过身,琳达和莎娜朝我跑过来。琳达跑在前面,双手抱住我,我也紧紧拥抱她,感觉真好。 “还好吗?”琳达问。 “没事。”我说。 这么说,还是没让琳达放心,她用不同的方式又问了我好几次同样的问题。莎娜站在几尺之外,在琳达和我拥抱时,我们眼神交会。莎娜擦去泪痕,我对她微笑。 亲吻拥抱一直延续到乘电梯上楼。莎娜比往常冷静,有点刻意保持距离。外人也许会觉得,她是要给好不容易重逢的姐弟多留点空间,这么想的话,恐怕会把莎娜和雪儿混为一谈。莎娜这个人表里如一,她脾气暴躁,为人严厉、有趣、慷慨,而且可靠得没话说,从不会做作演戏。如果你的字典里有反义词这个条目,你去査“羞答答”这个词汇,就会看见莎娜美丽的脸庞回瞪你。莎娜总是临危不乱,就算让根铅笔扫过嘴巴,她也不会退缩半步。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安。 到家时,琳达和莎娜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琳达的手从我身上松开。“莎娜想先和你谈。”她说,“我去厨房。想吃点三明治吗?” “好啊。”我说。 琳达吻了我又按了我一下,好像要确定一下我这个人确确实实还在。她匆匆离开房间。我看着莎娜,她还是一样和我保持距离。我扬扬手,做了个“怎么了”的手势。 “你为什么要逃跑?”莎娜问。 “我又收到一封邮件。”我说。 “也是那个账号?” “是的。” “为什么这么久才收到?” “她用的是暗语。”我说,“我遛狗的时候才想起来。” “什么暗语?” 我对她解释蝙蝠女和少年尤物的掌故。 听完,莎娜说:“所以,你才去金考上网?带克洛伊出去散步的时候灵光闪现。” “对,正是如此。” “邮件上到底说什么了?” 我没想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些问题。除了刚刚所说的特质之外,严格来讲,莎娜还是个不求甚解的人,小细节她向来不感兴趣,也不是她擅长的。小细节只会搞得她一头雾水,思维混乱。“她要我昨天下午五点到华盛顿广场公园见面。”我说,“还警告我会有人跟踪我。她还说,无论如何,她都爱我。” “所以你才逃跑?”她问道,“因为不能失约?” 我点点头:“海斯特说,最快也得等到午夜才能把我保释出来。” “你准时到达公园了吗?” “是的。“ 莎娜往前走了一步,说:“结果呢?” “她没出现。” “但你还是相信,邮件就是伊丽莎白发给你的?” “是的。我找不到其他解释。”我说。 我说这句话时,见她微笑着。 “怎么?”我问。 “还记得我的朋友温蒂·派蒂诺吗?” “你的模特儿同行。”我说,“跟希腊焰饼一样散漫的那个?” 我的形容让她莞尔一笑。“有一回,她找我跟她的……”莎娜举起手指比出引号,“精神导师一起吃饭。她说,她的精神导师能够读出人的心思,还能预知未来等。他正在帮助温蒂和死去的妈妈联系。温蒂的妈妈是在温蒂只有6岁时自杀死的。” 我听她往下说,没问她“重点是什么”。莎娜不紧不慢地说着,我知道,她终究还是会回到重点的。 “我们吃完饭,服务生送上咖啡。温蒂的精神导师用一双明亮好奇的眼睛打量我。他的名字好像叫欧眉。你知道他那个样子。接着,他跟我说他的感受——‘感受’这个词是他说的。他说,我可能对他的能力有怀疑,要我说出心里的想法。你知道我这个人了。我当面说他狗屁不通,说我受够了他骗我朋友的钱。欧眉没有生气,我却气炸了。总之,他给我一张小卡片,要我在上面随便写点什么,生命中的大事、约会、恋人的名字等,什么都可以。我检査了一下卡片,看起来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白色卡片,但我还是要求用我自己的卡片写。他说随我的便。我就拿出一张名片,翻过来,他递给我一支笔,但我还是决定用我自己的笔,以免笔里有文章之类的,谁知道呢。他也没意见。我写下了你的名字,就‘贝克’两个字。他拿走卡片,我盯着他的手,注意他会不会调包什么的。但他只是把卡片交给温蒂,要她拿好了。他抓住我的手,闭上眼睛,开始摇摇晃晃,好像发病了似的。我发誓,好像有某种东西流过我的身体。接着,欧眉睁开双眼,说:‘谁是贝克?’” 她往沙发上一坐,我也是。 “我知道变戏法那些花招,但我人就在那里,近距离地盯着他。我差点相信了他,相信他有超能力,就像你说的,找不到其他解释。温蒂带着满意的笑容坐在那里。我实在想不通。” “他调查过你。”我说,“他知道我们的关系。” “那他为什么不猜我的儿子或琳达的名字?他怎么知道我写的就是你的名字呢?” 有道理。“所以,你就成了他的信徒?” “差一点。我说了,我差点就相信了。老欧眉说得没错,我是个怀疑论者,也许这可以表示他真的是个灵媒,但我知道他不是。因为没有灵媒这种东西,世界上也没有鬼魂。”她停顿。我亲爱的莎娜,这段推论实在有欠严谨。 “于是我就去做了一些调査。”她继续说,“当名模的一大好处就是,你打电话给任何人,对方都会乐意和你交谈。所以我就打了一个电话给好几年前在百老汇认识的一个魔术师。他听完后,就立刻哈哈大笑。我问他有什么这么好笑的。他问我:‘精神导师是不是在饭后表演的?’我吓了一大跳,这有什么关系?我说是的,你怎么知道。他又问我,你们有没有喝咖啡?我说有的。他又问,精神导师喝的是不是黑咖啡?我又说是的。”莎娜此时面露微笑,“贝克,你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吗?” 我摇摇头:“我想不通。” “他把名片拿给温蒂时,名片掠过咖啡杯,是黑咖啡,跟镜子一样会反射影像,他就这么看到了我写在名片上的字。原来只是个愚蠹的小把戏,简单得很。只要把名片掠过黑咖啡,就跟掠过镜面一样。而我差点上了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我说,“你觉得我和傻乎乎的温蒂一样好骗。” “不完全正确。贝克,你想想,欧眉的招数之所以能见效,一部分原因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温蒂会上当,是因为她想相信那套鬼话。” “而我想相信伊丽莎白还活着?” “你的这个愿望甚至比在沙漠寻找绿洲的垂死之人还要饥渴。”她说,“但这也不是我想说的重点。” “你想说的重点是什么?” 第73节 “我认为,你想不到其他解释,并不表示没有其他解释,只是你不愿意看到其他解释。” 我往后一靠,跷起腿,注视着莎娜。她避开我的眼神,这是至今为止头一次。“莎娜,到底怎么了?” 她还是别过头。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说。 “我以为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这样不像你。你在电话里说要找我谈谈,单独谈,为什么?你是要告诉我,我死去的太太无论如何就是死了。”我摇摇头,“我不相信。” 莎娜沉默不语。 “告诉我。”我说。 她转过身,“我很害怕。”她的语气让我颈后汗毛都竖缺了。 “怕什么?” 她并没有立即回答。耳边传来琳达在厨房里摆弄锅碗的声音,杯子相互撞击发出的铿铿声,啪一声打开冰箱的声音。 “我刚刚说的一番话,”莎娜终于开口,“是在提醒你,也是在提醒我自己。” “我不明白。” “我看到某样东西,”莎娜的声音变小,她深吸一口气,再度开口,“我的理智无法解释我看到的东西,就像刚刚欧眉的例子,我知道一定有其他的解释,但是我找不到。”她的双手开始动来动去,手指扯着纽扣,仿佛在拉衣服上无形的丝线。接着,她又说:“贝克,我越来越觉得你说的是对的,伊丽莎白还活着。” 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了。 她站起身,说:“我要去调杯含羞草。你要吗?” 我摇摇头。 她一脸惊讶:“确定不要——”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她的验尸报告。” 我差点从沙发上跌下去,好一会儿才说得出话:“报告怎么了?” “你知道调査局的尼克·卡森吗?” “他来问过我话。”我说。 “他觉得你没杀人。” “看起来不像。” “现在像了。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他觉得太过干净利落了。” “他跟你这么说的?” “对。” “你相信他?” “是的,尽管说出来很天真,但我相信他。” 我相信莎娜的判断。如果她说卡森的话可信,那么,此人要么是太会说慌,要么就是他看穿了其中的诡计。 “我还是不明白,”我说,“这和验尸报告有什么关系?” “卡森来找我,他想知道你的下落,我不说。他一直在调査你的去向。知道你要求调阅伊丽莎白的验尸报告,他觉得很奇怪,于是打电话到郡法医办公室,弄到了报吿。他带着报告来找我,看我能不能帮忙。” “他让你看报告了吗?” 她点点头。 我口干舌燥:“你看到里面的尸体照片了吗?” “里面根本没有照片。” “什么?” “卡森认为有人偷走了照片。” “谁?” 她耸耸肩:“唯一调阅过报告的人,就是伊丽莎白的父亲。” 霍伊·帕克,所有的事情都绕回到他身上。我看着莎娜问:“你看了其他部分吗?” 这次她显得有点犹豫。 “怎么了?” “上面说,伊丽莎白有吸毒史。不只是在她体内发现毒物残留,他说,报告上说是长期用药。” “不可能。”我说。 “也许吧,我不知道。光是这样,还无法说服我。要假装没碰毒品不是问题,虽然不太可能,但她还活着这件事不也是如此?说不定毒物检验有误或不够详尽,或者哪里出了错也有可能。一定有解释,对吧?总有解释的。” 我抿抿唇。 “那么,无法解释的是什么?”我问。 “她的身高体重,”莎娜说,“上面说,伊丽莎白身高五尺七寸,低于100磅。” 第74节 我的五脏六腑遭到痛击。我太太身高五尺四寸,体重约115磅。 “差很多。”我说。 “是的,差很多。” “莎娜,她还活着?” “有可能,”莎娜同意道,眼光移往厨房,“还有其他事。” 莎娜转身喊琳达。琳达走出门,站在门边。身穿围裙的她突然小了一号,她拧拧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我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姐姐。 “怎么了?”我问。 琳达娓娓道来,说出了照片,伊丽莎白怎么去找她并要她保密,她也乐得保守布莱登·史柯的秘密的前因后果,既不粉饰也不解释,也许本来就不需要。她就站在门边全盘说出,等待着不可避免的打击。我低垂着头,认真倾听,无法直视她,但心里早巳经原谅了她。谁都有弱点,每个人都不例外。 我想过去拥抱她,告诉她我能理解,但心里还是放不开。听她说完,我只是点点头,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琳达知道,这句话表示要她回避一会儿。几乎整整一分钟,我和莎娜就默默地坐着。 “贝克?” “霍伊骗我,我说。 她点点头。 “我得去找他谈谈。” “他之前就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肯说。” 没错,他就是那样,我心想。 “你想,这次会有所不同吗?” 我恍恍惚惚地摸带上的手枪,说:“也许。” 卡森在走廊上向我打招呼:“贝克医生?” 同一时间在城市的另一边,地方检察署正在举行新闻发布会。现场记者当然对兰斯·芬恩迂回曲折、似是而非的自我辩解半信半疑,现场谴责质疑声一片。但这些都只是模糊舆论焦点,他们也正有此意。一旦焦点变得模糊,就必须花不少时间来重新整理、理清和说明焦点。媒体和大众都偏好简单而清晰的叙事。 对于芬恩来说,这样的记者招待会本来会很难熬,但没想地方检察署正好利用这次的发布会公布了对几名市政府高官的指控,暗示“贪污腐败的触角”(他们的用词)已经伸进了市长办公室。媒体本来就是最喜新厌旧的,于是马上把焦点转向闪闪发亮的新玩具,把旧玩具一脚踢到了床底下。 卡森走向我,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现在不行。”我说。 “令尊有一把枪。”他说。 我闻言停住,“嗯?” “令尊史蒂芬·贝克买了一把斯密斯威逊的点三八。登记资料上显示,枪是他死前几个月买的。” “这件事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我猜,你继承了这把枪,对吗?” “我现在不想跟你谈这个。”我按下电梯按键。 “枪现在在我们这里。”他说。我转身,目瞪口呆。“在莎拉·古哈的保险箱里发现的,跟那些照片放在一起。” 我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卡森斜嘴一笑。 “好吧,我当时对你们来讲是个大坏蛋。”我说着,决定先走再说,但又补上一句,“我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是吗?” 我又按下电梯按键。 “你去找彼得·法兰利,”卡森继续说,“问他布莱登·史柯的事情。我想知道原因。” 我按下电梯按键不放,说:“你在电梯上做了什么手脚?” “对。你为什么去找彼得·法兰利?” 我脑海里快速分析眼前的处境,浮现出一个念头:莎娜相信这个人,也许我也可以相信他,仅此一点,但巳足够,尽管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这样做也可能是自寻死路。“因为你我都怀疑同一件事。” “什么事?” “我的太太是否真的死在冷血罗伊手下。” 卡森抱起双臂,说:“彼得·法兰利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你追踪我的一举一动,是吗?” “是的。” “我决定也这样去调査伊丽莎白的事,从八年前开始。她的记事本上有彼得·法兰利的姓名缩写和电话号码。” “我明白了。”卡森说,“那你从彼得·法兰利那里知道了些什么事?” “没什么,”我说谎,“白跑一趟。” “我不这么认为。”卡森说。 “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知道弹道比对吗?” 第75节 “在电视上看过。” “简单地说,每支枪发射的子弹,都会留下特有的痕迹,如擦痕、凹槽等。这些痕迹跟人的指纹一样,独一无二。”“这我知道。” “你找过彼得·法兰利之后,我找人给莎拉·古哈保险箱里的那把点三八做弹道比对。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我摇摇头,但心里已经有数。 卡森停了一下才继续说:“令尊的枪,也就是你继承的那把枪,就是枪杀了布莱登·史柯的那把。” 一扇门打开,一名母亲和她青春期的儿子踏上走廊。少年正在哀嚎,垂着肩膀,一副青少年的叛逆姿态。母亲嘟着嘴,抬着头,意思是“我不想听”。两人走向电梯。卡森对着对讲机说了几句话。我跟他都站得离电梯稍远,眼睛默默地互相瞪着对方。 “卡森探员,你认为我是凶手吗?” “说实话吗?”卡森说,“我现在不确定了。” 他的答案令我好奇。“我想,你一定知道我现在没有必要跟你说什么。事实上,我可以立刻打电话给海斯特·科林斯戴,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很生气,头发都竖起来了,但却不急于掩饰,“你想说什么?” “给我两个小时。” “你要干吗?” “我只要两个小时。”我又说一遍。 他想了想,说:“有个条件。” “什么?” “告诉我丽莎·雪曼是谁。” 这个问题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她和你昨天晚上本来要一起飞到另外一个国家。” 伊丽莎白。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说。电梯“叮”一声,门打开了。嘟嘴的妈妈和她无精打采的青春期儿子踏入电梯。她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我示意她按住电梯。 “两个小时。”我说。 卡森不情愿地点点头。我迈步走进电梯。 第40章 “你迟到了!”一名矮小的摄影师带着虚假的法文口音对莎娜嚷道,“而且看上去……怎么说呢,就像冲进马桶的东西。”话中还夹杂着法语。 “随你怎么说,菲德烈。”莎娜马上回嘴,不知道也不在意他是不是真的就叫菲德烈,“你到底是哪里人,布鲁克林吗?” 他举起双手说:“这样子我没办法工作。” 莎娜的经纪人艾瑞莎·菲尔曼冲了过来。“别担心,法兰克斯,我们的化妆师会搞定的。她来的时候老是这样一塌糊涂的,我们很快回来。”艾瑞莎紧抓着莎娜的手,但笑容始终毫不松懈。她压低声音对莎娜说:“你哪根筋搭错了?” “我才不要受这种鸟气。” “别跟我耍大小姐脾气了。” “昨天晚上糟透了,没睡好。可以了吗?” “不可以。坐到椅子上去化妆。” 化妆师看见莎娜,吓得倒抽一口气。“你的眼袋是怎么回事?”他喊起来,“我们是要拍新秀丽的行李箱广吿吗?” “哈哈。”莎娜坐上椅子。 “对了,”艾瑞莎说,“这是你的。”说着递给莎娜一个信封。 莎娜眯起双眼,问:“这是什么东西?” “谁知道呢?快递十分钟前刚刚送到的,还说是急件。” 艾瑞莎把信封交给莎娜。莎娜拿着信封掂了掂,看着信封上潦草的字迹,感觉有点熟悉,上面只有“莎娜”两个字。她的肠胃一搅。莎娜盯着字迹,说:“给我几分钟。” “现在不是——” “就一会儿。” 化妆师和经纪人站到一边。莎娜撕开信封,上面有着相同字迹的白色卡片掉了出来。莎娜拾起卡片,只有简短一句:“去女洗手间。” 莎娜试图平稳呼吸,她僵立不动。 “怎么了?”艾瑞莎问。 “我要去洗手间。”她说,声音镇定,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洗手间在哪儿?” “走过走廊左转。” “我马上回来。” 两分钟后,莎娜推洗手间的门,门一动不动,她敲敲门。“是我。”她说,然后静静等着。 几秒钟后,她听到门栓滑落的声音。再度沉默。莎娜深呼吸再推门,门开了。她走了进去,站在地砖地面上,汗毛直竖。门对面最近的一个厕所隔间前,站着一个人。 她差点叫出声音。 深褐色假发,体重掉了不少,金属框架眼镜,这些全都改变不了眼前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第76节 “伊丽莎白……” “莎娜,锁上门。” 莎娜二话不说马上照做,然后她转身走近老友。伊丽莎白往后缩。 “时间不多了。” 莎娜可能平生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必须说服贝克,让他相信我已经死了。”伊丽莎白说。 “太迟了。” 伊丽莎白的眼睛扫视四周,仿佛在寻找逃生线路。“我这次回来是个错误的决定,愚蠢至极的决定。我不能留下来,你得告诉他——” “伊丽莎白,我们看到了验尸报告。”莎娜说,“我们没办法把精灵关回到瓶子里。” 伊丽莎白闭上双眼。 莎娜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回来是个错误的决定。” “你刚刚说过了。” 伊丽莎白咬咬下唇,接着说:“我要走了。” “不行。”莎娜说。 “什么?” “你不能再逃走了。” “我如果留下,会害死贝克的。” “他早就已经死了。”莎娜说。 “你不了解。” “没必要了解。如果你再次一走了之,他也活不了。我已经等了八年,等他撑过来。不应该这样吗?伤痛弥合,生活继续,但是贝克做不到。”她向伊丽莎白再走近一步,“我不能再让你逃走了。” 两双眼睛都热泪纵横。 “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开,”莎娜说着又往前靠一些,“我只在乎你回来了。” “我不能留下来。”她声音微弱。 “你必须留下。” “就算他会死也一样吗?” “对,”莎娜毫不迟疑地说,“没错。你也知道我说得没错,所以才来找我。你知道这一次你不能再一走了之,也知道我不会让你这么做。” 莎娜又挪近一步。 “我躲得好累啊。”伊丽莎白虚弱地说。 “我知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但是这次一定不能再逃了。伊丽莎白,把事情向贝克解释清楚,让他了解。” 伊丽莎白抬起头说:“你知道我多么爱他吗?” “知道。”莎娜说,“我知道。” “我不能让他受到伤害。” 两人此刻相距只有一步之遥。莎娜想伸手抱住她,但没动。 “你有能够联络到他的电话号码吗?”伊丽莎白说。 “有,他给我一个手机号码。” “跟他说海豚,说我今天晚上在海豚等他。”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伊丽莎白飞快闪过她面前,往门外一探,溜进门缝。 “他知道的。”说完这句,伊丽莎白转眼消失了。 第41章 我跟泰利斯还是一样坐在后座。早晨的天空灰蒙蒙的,就像墓碑的颜色。车子开过华盛顿大桥后,我指示布鲁特斯往哪儿转。泰利斯一直隔着太阳眼镜打量我的脸,后来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找我岳父。” 泰利斯等着我往下说。 “他是市局的警察。”我补上一句。 “他叫什么?” 第77节 “霍伊·帕克。” 布鲁特斯微微笑,泰利斯也是。 “你认识他?” “没跟他合作过,但没错,这名字我是听说过的。” “你说的合作是什么意思?” 泰利斯摆摆手不予回答。我们越过市镇交界。三天来,我经历过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现在跟两名毒贩坐在一辆黑漆漆的轿车里驶过我长大成人的街区也可以算是其中一桩。我指挥布鲁特斯转了几个弯,终于来到古哈路上那幢高高低低、充满回忆的房子。 我下了车,布鲁特斯和泰利斯开车离去。我走到门口,听着门铃鸣叫。云更加地暗了。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劈开一条裂缝,我再次按下门铃。疼痛穿透手臂,昨天的严刑和过度的运动,仍然让我全身上下痛得要命。那一瞬间,我又想到,如果泰利斯和布鲁特斯没有及时出现,等待我的将是什么下场。我使劲地想挥去这种想法。 终于,我听见霍伊说:“哪位?” “是我,贝克。”我说。 “门开着。” 我伸手去抓门把,手迟疑片刻才握住。奇怪,这里我来了不知道多少回,从来不记得霍伊问过“哪位”。霍伊是那种宁愿跟人正面交锋,也不愿意躲在暗处埋伏的人。霍伊·帕克无所畏惧,该死的是,他还将一步一个脚印地证明这点给我们看。你按他的门铃,他一定会直接开门,跟你正面相对。 我往身后看,泰利斯和布鲁特斯已经走远了。聪明人不会在白人郊区一户警察家门前徘徊。 “贝克?” 没办法,我又想起那把枪。左手放在门把上,我的右手同时紧贴臀部,以防万一。我转动门把,推开门,往里张望。“我在厨房。” 我整个人这才站进屋里,关上门。屋里有一股柠檬杀菌剂的味道,那种插电式的杀菌剂,味道让人不太舒服。 “要吃点东西吗?”霍伊问。 还是不见人影。“不用了,谢谢。” 我奋力穿过半绒毛地毯,走向厨房,目光撞上壁炉架上方的老照片,这次我毫不回避。双脚踏上油毡时,我环视房间,空荡荡的。我正要转身,就觉得太阳穴上有冷冰冰的金属质感的东西顶着我。一只手飞快地绕过我的脖子,使劲一拉。 “贝克,你有枪?” 我不动,也不说话。 霍伊没有拔出枪就放开了我的脖子,压迫我坐下。他找到枪,拔出来扔到一边。 “谁带你过来的?” “两个朋友。”我勉强回答。 “什么朋友?” “你这算什么?霍伊。” 他往后一退,我转过身,枪指着我的胸口,枪口在我的眼里显得巨大无比,像一张准备把我整个人一口吞下的大口,我难以将视线从那冰冷的黑暗隧道移开。 “你来这里想取我性命吗?”霍伊问。 “你说什么?不是。”我奋力抬起头。霍伊没有剃胡子,眼睛里布满血丝,身体歪歪斜斜。闻着好像喝了酒,而且不少。 “琴呢?” “她很安全,”奇怪的答案,“我把她送走了。” “为什么?” “我以为你知道。” 也许知道,也许会渐渐明白。 “我怎么可能会伤害你?” 他仍把枪指着我的胸口。“贝克,你身上经常带枪吗?凭这点,我就可以把你送进监狱。” “你对我做了比这更过分的事。”我说。 他的脸一沉,喉晚发出低沉的呻吟。 “霍伊,我们火化的是谁的尸体?” “你知道个屁!” “我知道伊丽莎白还活着。” 他双肩垂下,但手里的枪还是指向我。我看见他握枪的手抓紧,一瞬间我想:我死定了,他一定会开枪的。我本能地想逃开,可是他还是有可能再次抓住我。 “坐下。”他轻声地说。 “莎娜看到了验尸报告,我们知道那不是伊丽莎白。” “坐下。”他又说了一次,同时稍微把手里的枪举高。我想,如果我不听,他真有可能开枪。他引我走到客厅。我还是坐在那张见证了无数难忘时刻的可怕的沙发上,但我有种感觉,这些回忆跟即将吞噬整个房间的火焰比起来,只能算是打火机的灵性火花而已。 霍伊坐在我的对面,还是举枪对着我的胸口,一直没换手,毕竟是训练有素啊,我心想。但看得出来,他难掩疲惫,整个人就像漏了气的气球,正在不知不觉间消气。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他不答话反问:“你为什么说她还活着?” 我静止不动。我错了吗?难道他不知道?不对,我迅速否认。他到停尸房指认过尸体,一定牵扯其中。但我又想起了邮件上的警告。 不要告诉任何人。 来这里错了吗? 第78节 不对。那封邮件发来时,还没发生现在这么多事情,现在局面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得立刻做出选择,必须施加一些压力,采取行动。 “你看见她了?”霍伊问我。 “没有。” “她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说。 霍伊突然抬起头,指着嘴唇让我安静。他站了起来,爬向窗户。窗帘全都拉下来了,他从窗帘的缝隙往外看。 我站了起来。 “你坐下。” “你尽管开枪吧,霍伊。” 他看着我。 “她有麻烦了。” “你以为你能帮得了她?”他表情轻蔑,“那天晚上,我救了你们两个人的命。你做了什么?” 我只觉得胸口发紧。“我被人打得不省人事。”我说。 “是的。” “你……”我连说话都觉得困难,“你救了我们两个?” “坐下。” “如果你知道她在哪儿——” “那我们就不用在这里谈了。”他接话。 我走近他一步,又一步。他举枪对着我,我继续往前走,直到枪口抵到我的胸膛。“你要么把事情告诉我,”我说,“要么就杀了我?” “你想赌赌看吗?” 我双眼正视他,长久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跟他怒目相向。有东西在我们之间传递,我不确定是什么。也许对他来说是放弃,我不确定。但我仍旧不死心。“你知道,我多么想念伊丽莎白吗?” “大卫,坐下。” “除非你——” “我会告诉你的。”他低声说,“你坐下。” 我靠回沙发,眼睛仍盯着他不放,我低下身倚在靠垫上。霍伊把枪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想喝一杯吗?” “不用了。” “你最好来一杯。” “现在不要。” 他耸耸肩,走到一个廉价的活动式吧台旁。吧台已经很旧了,松松跨跨的,玻璃七零八落,互相敲击,清脆作响。我确定,这一定不是他今天第一次搜刮酒柜。他慢慢地给自己倒酒,我本来想催他,但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够强硬了。我想,也许他需要慢慢整理思路,归纳并检査自己的观点看法。但愿如此吧。 他双手擎着酒杯,一屁股坐进椅子。“我一直不太喜欢你。”他说,“但并非个人因素。你家世很好,父亲为人正直,母亲……毕竟也很尽责尽力,对不?”霍伊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拨了拨自己的头发,“但你跟我女儿的关系……”他抬头看着天花板,似乎在寻找贴切的字眼,“阻碍了她的成长。如今……如今我才知道你们俩是多么幸运。” 房间里的温度骤然降低。我尽量保持姿势,放慢呼吸,以免打扰到他。 “就从那天晚上在湖畔发生的事情说起吧。”他说,“从他们抓住她说起。” “他们是谁?” 他盯着酒杯。“别插嘴。”他说,“你只管听着就好。” 我点点头,但他仍然盯着酒杯,看着杯底,好像在酒杯里寻找答案。 “你知道谁抓了她。”他说,“或者,现在也该知道了。就是他们在湖畔发现的那两具尸体。”他猛然站起身来扫视房间,抓起枪再度检查窗户。我想问他,到底在査看什么,但又不想因此打乱了他的节奏。 “我和我弟弟很晚才到湖畔,差一点就迟了。我们埋伏在半路栏截他们。你知道那两块大石头吗?” 他往窗口一瞥,又把眼光转向我。我知道他所说的大石头。通往莎曼湖的泥土路上大约走一里地,就会看见那两块又大又圆,甚至大小都一样的石头。两块石头刚好各自蹲踞在道路两侧。至于怎么回事,有各种各样的传说。 “我们,我和肯恩就躲在石头后面。他们走近的时候,我推出轮胎,吸引他们停下来査看。他们一下车,我们就往两人头上开枪。” 霍伊又往窗外看了一次,才坐回椅子。他放下武器,盯着酒杯看。我闭着嘴,等他说下去。 “那两个人是格瑞芬·史柯请来的杀手。”他说,“他们奉命来质问伊丽莎白,然后杀她灭口。我和肯恩听到消息,就赶去湖边阻止。”他举起手,好像是叫我不要问问题,其实我根本不敢插话。“为什么,怎么做的,这些都不重要,反正你只要知道格瑞芬·史柯就是要伊丽莎白死,这就够了。他的两名手下送了命,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无处不在,就像传说中的怪物,砍下一个头,还会再长出一个来。”他看着我,“贝克,你没办法跟那种权力对抗。” 他狠狠地喝了一口酒。我动也不动。 “你试试回到那晚的情景,想想我们的立场。”他继续说道,身体靠了过来,想打动我。“两名男子奄奄一息,躺在水泥地上,他们是世界上最有权有势的人派来杀人灭口的,此人为了达到目的,一向不择手段,牺牲无辜性命丝毫不会感到不安。你能怎么办?假设我们报警,要跟警察怎么说?史柯这种人是不会留下一丁点证据的。就算留下了证据,听命于他的警察和法官比我头上的毛还多,我们死定了。我问你,贝克,假设当时你在那儿,两个人死在路上,你明知道事情不会到此为止,你会怎么办?” 这个问题应该只是他继续往下说的过渡。 “于是,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伊丽莎白,就像我现在告诉你一样。我告诉她,史柯会为了逮到她,把我们都杀光。如果她逃跑,比方找个地方躲起来,他就会折磨我们,直到我们投降,要不然就把矛头转向我的老婆或者你的姐姐。为了揪出伊丽莎白并杀掉她,史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凑近我,“现在你明白了吗?知道唯一的答案了吗?” 我点点头,恍然大悟,“你必须让他们以为伊丽莎白已经死了。” 他露出微笑,我全身起鸡皮疙瘩。“我有点积蓄,我弟弟肯恩也有一些,我们也有一些人脉资源。伊丽莎白隐姓埋名,我们把她弄出国。她剪去头发,学习怎么乔装改扮,但也许根本不需要。没有人再找她。八年来,她来来往往于第三世界国家之间,为红十字会、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或任何她进得去的组织工作。” 我还是静静地等着。他还有很多事没说,但我已经按捺不住,任凭暗示渗入我的身体,摇撼我的内心。伊丽莎白还活着,八年来,她仍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呼吸、工作等。一串串的疑问,如同一道难解的数学题,足以令电脑死机。 “你可能在想,停尸间里的人是谁?” 我点了点头。 第79节 “其实很简单。无名尸体随时都有,一般都保存在病理学科,除非有人看腻了,才会转移到罗斯福岛的波特墓地。我只是在等一具比较符合的尸体,没想到等了那么久。那女孩可能企图逃跑,被皮条客砍死,我们当然永远也无法知道真相了。我们不能让伊丽莎白的案子总是悬着,一定得找个替死鬼才好结案。于是,我们选中了冷血罗伊。大家都知道,冷血罗伊会在受害人脸上烙上k字母,我们就如法炮制。接下来,就只剩下指认尸体的问题了。我们本来想把尸体烧得面目全非,但这么做又会牵扯到牙科记录等问题。因此,我们决定赌一把。发色符合,肤色和年龄也差不多。我们把尸体丢弃在一个设有法医室的小镇,匿名报警,并在尸体送抵法医室的同时到达法医办公室。接下来,我只要声泪俱下地前去辨认尸体就可以了。大部分谋杀案件的被害人都是这样被指认出来的。前来指认的大多都是亲属,我抵达现场,肯恩为我做确认,谁也不会起疑心。死者的父亲和叔叔怎么可能说谎。” “这太冒险了。”我说。 “有其他选择吗?” “一定有其他办法的。” 他靠了过来,我甚至能闻到他的气息。他松弛的眼袋垂下。“贝克,想象一下你在泥土路上看着那两具尸体。该死,你现在当然可以做个事后诸葛亮。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办?” 我没有答案。 “还有其他问题。”霍伊又说,身体往后挪,“我们一直不确定,史柯的人会不会相信这出戏。幸好,那两个混蛋原本就打算作案后溜之大吉。我们发现,他们订了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机票。两个人都很不可靠,而且居无定所,这帮了我们的忙。史柯的人并没有起疑心,但还是盯着我们,并不是因为怀疑伊丽莎白还活着,而是担心伊丽莎白留下了对他们不利的证据。” “什么证据?“ 他置若罔闻,没有回答。“八年来,你家、你的电话,甚至你的办公室,都受到他们的监视。我也一样。” 难怪那封邮件要如此小心翼翼。我的眼睛禁不住环视房间。 “我昨天把那些监视设备清理掉了。”他说,“现在房间干净了。” 他沉馱片刻。我鼓起勇气问:“伊丽莎白为什么决定回来?” “因为蠢。”他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霍伊声音里的愤怒。我等他冷静下来,脸上的红潮逐渐退去。 “我们埋的那两具尸体。”他轻声说。 “怎么了?” “伊丽莎白一直都在注意网络上的新闻。一知道尸体被发现,她就担心史柯的人会发现真相。我也是这样担心。” “发现她还活着?” “是的。” “但如果她在国外,他们要找到她也不容易。”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但她说,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罢手,一定会找我或她妈妈,或找你下手。但是——”他又停了下来,放下手,“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样不可收拾。” “什么意思?” “有时候,我觉得这正合了她的意。”他把玩着酒杯,晃动酒里的冰块,“大卫,她想回来找你,那两具尸体只是她的借口。” 我依然静待下文。他又喝了几小口酒,观察窗外。 “该你了。”他对我说。 “嗯?” “我也要知道答案。”他说,“比如说她怎么联络你,你怎么甩掉警察,你觉得她人在哪里等。” 我顿了一下,我别无选择。“伊丽莎白用匿名电子邮件跟我联系,邮件里的暗语只有我知道。” “什么暗语?” “一些往事的代号。” 霍伊点点头说:“她知道对方可能在监视你。” “对。”我调整一下坐姿,问道,“你对格瑜芬·史柯的手下了解多少?” 他一脸疑惑:“手下?” “有个健壮的亚洲男人为他工作吗?” 霍伊脸上仅剩不多的血色,似乎正透过一道伤口流失殆尽。他惊愕地看着我,一副想制止自己的样子。“埃里克·吴。”他悄声说。 “我昨天碰上了他。” “不可能。”他说。 “为什么?” “碰上他,你不可能活着回来。” “我走运。”我把经过告诉他,他眼眶发红。 “如果吴找到她,如果他在找到你之前,已经先逮到她……”他闭上双眼,希望赶走脑海里的画面。 “他没有逮到伊丽莎白。”我说。 “你怎么这么确定?” “吴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公园。如果他早已经抓到伊丽莎白,那就不会找我问这个了。” 他缓缓点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但他们知道她还活着。”他说,“他们一定会找到我们。” “那我们就反击。”我打肿脸充胖子。 “你没听到我刚才说的吗?那只怪物会长出越来越多的头。” “但故事的最后,英雄总会打败怪兽。” 他对我的说法不屑一顾。我活该,也许吧。我盯着他看。钟声响起。我思索再三。 “你还得告诉我其他部分。”我说。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第80节 “跟布莱登·史柯的谋杀案有关,是吗?” 他不是很肯定地摇摇头。 “我知道伊丽莎白为海利欧·甘扎利兹提供了不在场证明。”我说。 “贝克,这不重要,相信我。” “反正就是下了手,出了差错。”我说。 他又把酒一饮而尽。 “伊丽莎白用莎拉·古哈的姓名开了一个保险箱。”我说,“照片就是在那里找到的。” “我知道。”霍伊说,“当天晚上我们匆匆办完事,我不知道她已经把钥匙交给他们。我们搜了口袋,但没有检査他们的鞋子。心想应该不会有事的,我从来没想到尸体会被发现。” “保险箱里不只放了照片。”我接着说。 霍伊缓缓放下酒杯。 “我爸爸的一把手枪也在里面。那把点三八,你还记得吗?” 霍伊别过头,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斯密斯威逊,我帮他挑的。” 我发觉自己又开始抖动起来,“你知道布莱登·史柯就死在那把枪下吗?” 他紧闭双眼,像小孩般祈祷噩梦远去。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你知道。” 我无法停止颤抖,“告诉我。” ―字一句,就像拳打脚踢。“伊丽莎白杀了布莱登·史柯。” 我摇头,我知道这不是事实。 “他们作为同事从事慈善工作,她迟早会发现真相。布莱登私下进行非法交易,扮成凶悍的街头混混插手毒品买卖和色情交易。我也不清楚到底都有哪些犯罪记录。” “她从没告诉过我。” “她谁也没告诉。但布莱登发现了,把她打得半死,警告她别管闲事。我当时当然并不知情。她也骗我说是车祸。”“她没有杀人。”我坚持。 “她是自卫杀人。她不放手,继续调査布莱登的丑事。布莱登知道后,带刀上门,对她动手……伊丽莎白开枪杀了他,完全是正当防卫。” 我使劲摇头,停不下来。 “她哭着打电话给我,我开车到你家的时候——”他停顿,哽咽住了,“他已经死了。枪在伊丽莎白手上。她要我报警,我说服她打消这个念头。不管她是不是自卫,格瑞芬·史柯都不会放过她。我要她给我几个小时。她浑身颤抖,但总算还是答应下来。” “你运走尸体?”我说。 他点点头。“我知道甘扎利兹这号人。这个家伙一辈子都在作奸犯科,我看过太多这种例子了。年纪轻轻就只知道追求犯罪的快感,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替死鬼了。” 慢慢地拨开云雾。“但伊丽莎白不肯。” “我也不指望她会同意。”他说,“她从新闻上得知警方逮捕甘扎利兹的消息,就决定要为甘扎利兹提供不在场证明,以免他遭受——”他语带讥讽,手指比画出引号,“天大的不公。”他摇摇头,“不值得。如果她让那个无耻的家伙承担罪责,整件事情本来就可以到此为止了。” 我说:“史柯的人很快发现伊丽莎白捏造不在场证明。” “没错,是司法部门内部有人泄密。所以他们就派出人马,发现伊丽莎白知道很多内幕。剩下的就很清楚了。” “那么,那晚在湖畔,”我说,“算是报复?” 他沉吟片刻。“部分是的。另外也想掩盖布莱登·史柯犯下的丑事。他是个英年早逝的英雄,维持那种形象,对死者的父亲意义重大。” 对我的姐姐也是,我心里想。 “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把这些东西藏进保险箱?”我说。 “证据。”他说。 “什么证据?” “她枪杀布莱登·史柯的证据。她是自卫杀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伊丽莎白都不希望别人替她承担罪责。很天真吧?” 不,我不这么想。我坐在沙发上思考,任由真相慢慢沉淀,不行,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真相还远未大白。我看着霍伊松弛的皮肤,稀疏的头发,软化的态度,日渐老去但依旧慑人的体格。霍伊以为自己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但全然不知道自己可能错得离谱。 这时,雷声隆隆,雨点如小拳头般打在窗户上。 “你应该告诉我的。”我说。 他摇摇头,这次更为坚定。“你知道又能怎么样呢?跟着她一起逃走?对方发现真相,会把我们都杀了。他们也在监视你,一直到现在。我们谁都没说,对你对琴都没说。想证明我们做的是对是错,你看看四周。事隔八年了,她不过发了几封匿名邮件,结果呢?” 车门关上的声音。霍伊像只大猫一样扑向窗户,再次往外探头查看。“刚刚带你过来的那辆车,里面坐了两个黑人。” “他们是来接我的。” “确定不是史柯的手下?” “确定。”我的新手机正好响起,我接起电话。 “还好吗?”泰利斯问。 “嗯。” “出来吧。” “为什么?” 第81节 “你相信那个条子?” “不确定。” “出来。” 我告诉霍伊我得走了。他好像精力全失,顾不得我了。我拿起手枪,奔向门口。泰利斯和布鲁特斯在等着我。雨变小了,但没有人在乎。 “你有电话,站在那里。” “为什么?” “私人电话。”泰利斯说,“我不想听。” “我相信你。” “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我拉开距离,看见后方窗帘打开,霍伊正在屋里往外窥探。我回头看了泰利斯一眼,他示意我把电话贴近耳边。先是沉默,接着泰利斯说:“可以了,说吧。” 继而出现的是莎娜的声音,“我见到她了。” “她要你今晚去海豚找她。” 我懂了,挂断电话。我走向泰利斯和布鲁特斯。 “我得自己去个地方。”我说,“一个不会被跟踪的地方。” 泰利斯瞥了布鲁特斯一眼。 “上车。”他说。 第42章 布鲁特斯争分夺秒地飙车,在单行道里逆向行驶,冷不防还来个三点回转。他从右巷穿过马路,红灯左转,分秒必争。 伊斯林的地铁公园站有一班开往杰维斯港的火车,二十分钟后开车,到达杰维斯港后,我再租车。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地铁公园站,下车时,布鲁特斯留在车内,泰利斯则陪我走到售票处。 “你要我逃走,别再回来?”泰利斯说。 “是的。” “也许,你也该这么做。”他说。 我伸出手想和他握手,但泰利斯装作没看见,紧紧抱住我。 “谢谢你。”我轻声说。 他放开手,拉拉肩膀让夹克落下,并伸手调整一下太阳眼镜。“哈,管他呢。”他没等我开口就返回了车里。 火车进站,准时发车。我找到空位,瘫倒在位置上,试图让脑袋清空休息,可是没用。我四下打量,车厢内几乎没什么人。两名带着大背包的女大学生唧唧喳喳,用“就像”、“你知道”这类词语聊天。我转移视线,看见座位上某人留下的一份报纸——确切地说,应该是都会小报。 我走过去捡起报纸。焦点新闻是年轻新星顺手牵羊被捕的报道。我翻阅报纸,想看看漫画或体育新闻,只要不费脑力的就好。视线却停留在一张照片上,我的照片。通缉犯。照片里,阴沉的我看起来十分邪恶,令人吃惊,就像个中东的恐怖分子。 我盯着报纸,我早已经摇摇欲坠的世界又开始晃动。 我没有认真地去读文章,只是简单地往下浏览。我看到了一个名字。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在湖畔发现的两个男子的姓名,其中一个我看到过。 梅尔·巴特拉。 我丢下报纸,拔腿就走,打开车厢拉门,在两节车厢之间找到一名列车员。我问他:“下一站是哪里?” “新泽西里奇蒙。” “车站附近有图书馆吗?” “不清楚。” 我终究还是下了车。 埃里克·吴折折手指,使劲一拉,硬把门打开了。 没过多久,他就查出了帮助贝克医生逃脱的两名黑人的身份。赖瑞·甘铎在警界有很多熟人。吴描述两名黑人的特征,对方再去査阅档案。几个小时后,吴在档案里看到了名叫布鲁特斯·康威的照片。他们打了几个电话,就查出布鲁特斯为名叫泰利斯·巴顿的毒贩工作。 简单方便。 锁链断裂,门弹开,门把撞上墙。莱蒂莎抬起头,吓了一跳,差点尖叫出声,但吴抢先一步捂住她的嘴,嘴唇凑近她耳边。另一个甘铎派来的人也跟了进来。 “嘘。”吴几近温柔地说。 小杰正在地上玩玩具车,微微歪头说:“妈妈?” 埃里克·吴低头对他微笑。他放开莱蒂莎,蹲在地上。莱蒂莎想阻止他,但另一人已经把她抓住。吴把大手放在男孩头上,边抚摸小杰的头发,边转向莱蒂莎,问:“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泰利斯吗?” 一下火车,我就打车到租车行。柜台后身穿绿色夹克的服务人员给我指点本地图书馆的方位。开车约三分钟就到了。里奇蒙图书馆造型现代,是一栋新艺术风格的砖造殖民建筑,内有彩绘玻璃、榉木书柜、阳台、角楼和咖啡吧。我在二楼服务台找到一名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问她是否能上网。 “带证件了吗?”她问。 我有。她査看证件后说:“只有本镇居民才可使用。” “拜托。”我说,“我有急事。” 原本以为她会一口回绝,没想到她的态度转软,“要多久?” “几分钟就好。” 第82节 “电脑在那里,”她指向我身后的一台电脑,“这是我们的速査电脑。每个人都可以用十分钟。” 我道了声谢谢就赶紧过去。雅虎帮我找到《新泽西报》,即柏根及帕萨科郡的大报。我知道自己想査询的确切时间。十二年前的1月12日。我找到搜索资料库,输入资料。 网站只收录六年以内的资料。 可恶。 我跑向图书馆员。“我想找《新泽西报》十二年前的一篇报道。”我说。 “网络资料库里没有吗?”我摇摇头。 “微缩片。”她说,双手往椅子两侧一拍,站了起来,“几月份的?” “一月份。” 她体型庞大,走路有点吃力,从档案抽屉里找出一卷微缩片,帮我装进机器。我坐了下来。 “祝你好运。”她说。 我操纵着握把,仿佛那是新买的汽车的方向盘。微缩片边转动边吱吱作响。每隔几秒,我就停下来看看日期,不到两分钟,我就找到了正确的日期。那篇报道在第三版。一看到标题,我只觉得喉咙噎住。 我发誓,我真的听到了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尖叫声,虽然当时我正躺在床上熟睡,离车祸现场好几里远。至今想起,仍觉伤痛难忍,也许不如失去伊丽莎白那晚的伤痛,但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死亡和难以从记忆中抹去的噩耗。事情巳经过去十二年了,如今一切犹如狂暴旋风重回我的脑海,我仍然记得那天晚上的种种细节:黎明前的门铃声,门前表情严肃的警察,站在一旁的霍伊,警方小心温柔的遣词造句。我们从不愿意相信到慢慢接受,琳达沉着脸,我不断流泪。妈妈们不愿相信,要我安静别哭。她早已经损坏的理智终于崩溃,妈妈要我别像小娃娃一样哭哭啼啼,说一切都没事。但突然又凑近我,惊讶我豆大的泪珠,太大了,她说,只有孩子才会有那么大的泪珠,大人不会有。她伸手触碰我的泪珠,用食指和拇指摩擦泪水。别哭了大卫!我哭个不停,她愈发生气,开始放声尖叫,要我别哭,直到琳达和霍伊过来安抚她,某人让她服下了并非她第一次也非最后一次的镇定剂后,她才安静下来。回忆不断涌现,我读着报纸上的报道,那种冲击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震撼着我。 车坠峡谷 一死,死因不明 凌晨三点,来自新泽西绿河镇的斯蒂芬·贝克驾驶福特金牛轿车冲下莫瓦市的一座大桥,事发地点距离纽约州达界不远。暴风雪导致路面湿滑,目前当局尚未查明事故原因。唯一的目击证人是一名来自怀俄明州夏安市的卡车司机,名叫掩尔·巴特拉…… 我没往下读。大家一直不确定我父亲的死是自杀还是意外,如今看来两者都不是。 布鲁特斯说:“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泰利斯想了想,补上一句,“我不想回去。” 布鲁特斯没有吭声。泰利斯偷偷瞥了老友一眼。两人从三年级开始就混在一起了。布鲁特斯那时候就沉默寡言,也许忙着一天挨两次揍,家里一次,学校一次,忙得没时间说话。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要活下去唯一的方法就是,成为整条街最恶劣的混蛋。他11岁开始带枪上学,14岁第一次杀人。 “布鲁特斯,你不觉得累吗?” 布鲁特斯耸耸肩,“你知我知。” 事实摆在眼前,沉重,静止,难以改变。 泰利斯的手机振动了。他拿起电话,说:“哟。” “你好,泰利斯。” 泰利斯认不出陌生的声音。“你是谁?” “我们昨天见过面,在白色的厢型车上。” 他血液停止流动。李小龙,泰利斯心想,该死的……“你想怎样?” “这里有人想跟你打招呼。” 沉默片刻后,小杰说:“爸爸?” 泰利斯一把摘下太阳镜,全身僵硬。“小杰,你还好吗?” 埃里克·吴随即接过电话。“泰利斯,我正在找贝克医生。我和小杰都希望你能帮忙。”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噢,那真遗憾。” “我对天发誓,我不知道。” “我明白了。”吴说,“等一下,好吗?泰利斯,我想让你听个东西。” 第43章 微风吹拂,枝叶沙沙摇动。紫橘色的夕阳慢慢镶上一道金边。夜晚的空气跟八年前我最后一次踏上这片神圣之地时毫无二致,让我心里发毛。 我不知道格瑞芬·史柯有没有派人监视莎曼湖,即便如此也无所谓,伊丽莎白已经考虑到这些。之前我提过,我的祖父买下这片土地之前,这里原来是夏令营的营区。伊丽莎白的暗语“海豚”,就是那间作为营地宿舍的小木屋。小木屋位于森林的最深处,是给年纪最大的小孩休息的宿舍。我们很少有勇气走到这么远。 车子爬上了以前的营区补给入口,入口已经快被淹没了,从主干道上根本看不到。入口被高大的杂草遮住,就像通向蝙蝠洞的入口。我们在上面绑了铁链,以防万一,还放了“请勿人内”的告示牌。铁链和告示牌都还在,明显看出多年来经受风吹雨打。我停下车,解开铁链,顺手绑到树上。 回到车上,我继续往以前的营区餐厅前进。原来的东西大都已经不在了,但还可以看到火炉和烤箱锈迹斑斑、东倒西歪的残骸,地下散落着锅碗瓢盆,随着岁月的流逝,大多都巳经被半埋在土里。我下车,闻着甜甜的草叶香,努力让自己不去想父亲的遭遇。很快走到了空地,俯视湖水,月亮的银色光辉映照在剔透的湖面上,我又好像听见了鬼魂的阵阵叫声,只是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复仇的呐喊呢? 我走上小径,小径也已经模糊难辨。伊丽莎白竟会选择在这里见面。正如我说过的,她从来都不喜欢到废弃的老营区玩。我和琳达就不一样了,我们姐弟两个只要偶然发现睡袋,或者刚刚丢弃的罐头,就会十分惊讶,怀疑是不是哪个流浪汉留下来的,而且,会怀疑那人说不定还在周围徘徊。比我们两个聪明得多的伊丽莎白,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陌生的地方和不确定都会让她感到害怕。 大概十分钟,我就到了。小屋的外观依然完好,天花板和墙壁也没有塌陷,只有通向门口的木质阶梯已经支离破碎。海豚标志还在,垂直地挂在一根钉子上。藤蔓、苔藓和各种各样我不认识的植物并未知难而退,它们缠绕着这栋建筑并择机钻人缝隙和窗户,正在将木屋蚕食,木屋就成为自然景观的一部分。 “你回来了。”一个声音传来,吓了我一大跳。 男人的声音。 我立即做出反应,闪到一旁,跌倒翻身,从腰间拔出手枪瞄准。男人把手举在半空中。我看着他,拿枪指着他,完全没想到会冒出这么一个人。他浓厚的胡须像知更鸟惨遭乌鸦袭击后新盖的窝,乱蓬蓬的,头发又长又乱,穿一身破破烂烂的迷彩服。一刹那,我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城市里,眼前站着的是个无家可归的乞丐,但他举手投足都不像是个乞丐,他抬头挺胸,脚步稳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你是什么人?”我说。 “大卫,很久不见了。” “我不认识你。” 第83节 “对,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他往我身后的床铺抬抬头,“你和你姐姐琳达,以前我会在这儿看着你们玩。”“我不明白。” 他笑了,牙齿全都还在,在黑色胡子的衬托下,白得炫目。“我是妖怪。” 远处传来了鹅群滑上湖面平台的声音。“你想干什么?”我说。 “我不想干什么。”他说,脸上满是笑容,“我可以把手放下吗?” 我点点头。他放下手。我放下武器,但还是保持警惕,我揣摩他刚才的话,问:“你在这里躲了多久了?” “从头到尾,”他好像在用手指数数,“三十年了。”他咧嘴笑,看着我张口结舌的表情。“没错,我从你这么高的时候就看着你。”他把手放在膝盖的高度,“看着你长大和——”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转移换题,“真的很久没看见你了,大卫。” “你是谁?” “我叫杰若米·朗威。”他说。 我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这名字。 “我是逃犯。” “那为什么现在要现身?” 他耸耸肩,“大概是因为看到你,一时高兴。”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去报警?” “我想,你欠我一次人情,不会报警的。” “怎么说?” “我救过你一命,大卫。” 我只觉得脚下的土地在摇晃,“嗯?” “你以为是谁把你拖上岸的?”他问道。 我目瞪口呆。 “你以为是谁把你拖进屋里,然后打电话叫救护车的?” 我张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有……”他绽开笑容,“你以为是谁挖出那两具尸体让人发现的?” 我好长时间才恍过神来。 “为什么这么做?”我好不容易开口发问。 “我说不上来。”他说,“这样说吧,很久以前我做了坏事,这算是赎罪吧。” “你是说,你看到……” “是的,我看到全部。”朗威接话说,“我看见他们抓了你太太;看见他们用木棍打你;看见他们要她把东西交出来,你上岸;还看见你太太给了他们一把销匙,他们大笑着抓她上车,而你沉入湖中。” 我压抑。“你也看见他们中枪了吗?” 朗威又笑了。“我们聊得够久了,小子。她正在等你。” “我不懂。” “她正在等你。”他又说,转身背对我,“树那里。”他一转身奔入树林,像野鹿一快消失在树丛之间。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不见。 树那里。 我拔腿狂奔,树枝抽打我的脸庞,我不在乎;沉重的双腿要减速,我全然不理;胸口发闷抗议,我强行鼓舞精神。终于看见大石柱右转,拐入转角,树依然矗立原地。我走向前,眼睛里满是泪水。 我们刻下的姓名缩写已经变得模糊,十三条线也一样。我凝视片刻,然后伸出手颤抖着去碰刻痕,但并非姓名缩写或那十三条线。我伸出手,顺势而下,去碰那刚刚刻下不长时间,还看得见白色树干和树干黏液渗出的新的八条线。 接着,我听见她说:“我知道,你会觉得我很傻。” 我的心都要碎了。我转过身,她就在我的眼前。 我手足无措,说不出话,只顾盯着她的脸。那张美丽的脸,还有那双眼睛。我觉得身体下陷,直直地刺入黑色利箭之中。她的脸明显瘦了,原著民般的颧骨更加突出,我这辈子从没有看见过这么完美的事物。 我想起那些折磨人的梦境。夜深时暂时逃离现实的时候,我拥她入怀,抚摸她的脸庞,同时又觉得自己被拉走,及时沉浸在狂喜中,也知道这一切只是虚幻,不久我就会清醒过来,重新回到冷冰冰的现实。担心一切都只是虚幻的恐惧逼退我胸中的空气。 伊丽莎白仿佛读出了我的心思,她点点头,好像在说:“是真的。”她往前一步。我呼吸困难,但竭尽所能摇摇头,指着树上新的刻痕说:“不,我觉得很浪漫。” 她举起手不让自己哭出声,奔向我。我张开双臂,她跳入我怀中。我抱着她,用我全部的力量紧紧拥抱着她,双眼紧闭,狠狠地嗅她发丝间飘逸的丁香和肉桂的气息。她把脸埋进我的胸口放声哭泣,我们紧紧相拥,一次又一次。我们依然……天造地设,五官轮廓和身体曲线都如此契合。我捧起她的后脑勺,她的头发剪短了,但触感没变。我感觉到她在颤抖,我确定她也感觉到了我在颤抖。 第一个吻猛烈、熟悉,有些迫不及待,就像错误判断水深,好不容易跃出水面的两个人。时光流逝,冬去春来,千头万绪浮现脑海,我此刻什么都不想,就听任头绪充斥。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的双眼,我无法动弹。“对不起。”她说。我的心再一次要碎了。 我抱着她,一直抱着,永远都不想再放手。“别离开我。”我说。 “永远不会了。” “你发誓。” “我发誓。”她说。 我们拥抱彼此。我紧紧贴着她神奇的肌肤,触摸她背上的线条,亲吻她天鹅般的颈部,甚至拥着她仰望天空。这是真的吗?我想,这会不会是另一个残酷的玩笑?她怎么可能还活着,而且回到了我的身边? 不管那么多了。我只知道此刻是真的,只愿此刻能够延续。即使抱得再紧,手机铃声响起还是像捉弄人的梦境一样将我拉开。那一刻,我激烈地斗争要不要接听电话,但经历这么多事,如果不接实在不明智。还有很多可爱的人因我们夫妻而陷入危险,我们不能置之不顾。我们俩都知道这点。我一手抱着伊丽莎白,深恐如果再放掉她,我一定会万劫不复,另一手把手机贴近耳朵接听。 来电的是泰利斯。他一开口,整个世界离我远去。 第84节 第44章 我们把车子停在莱克坡小学的废弃停车场,手牵手从停车场穿过。此刻已经天昏地暗,但这地方跟我和伊丽莎白小时候来玩时几乎一模—样。身为儿科医生,我不禁注意到新的安全措施。秋千换了更坚固的铁链和更稳固的座位;攀爬架下面铺上了软垫,以防儿童跌落;但足球场、画着跳房子和方形的柏油路,仍跟小时候一样。 我们经过索柏小姐二年级的窗前,时光流逝,过去的种种回忆如今只剩下淡淡的怀旧之情。我们隐入树林,仍然手牵着手。我们两人都已经二十年没踏上这条小路了,还好都记得应该怎么走。十分钟后,我们到达了伊丽莎白家的后院。我转身面对她。她眼眶湿润,看着眼前的童年家园。 “你妈一直不知道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转向我。我点点头,慢慢放开她的手。 “你确定要这么做?”她问道。 “我没别的选择。”我说。 我随即迈步往房子走去,不给她机会争辩。走到玻璃拉门时,我搭手遮掩,往里探视,没看见霍伊。我绕到后门查看,门没锁,我转动门把进到屋内。屋里空无一人。正要出门时,我看见车库有灯光闪现。我赶紧通过厨房,走进洗衣间,慢慢打开通往车库的门。 霍伊坐在别克云雀车的驾驶座上,手握酒杯,车子没有发动。我打开门时,他迅即举枪,看到是我,又把枪放到一边。我往水泥地前进两步,伸手去抓副驾驶侧的车门。车门没锁,我打开门,坐进了副驾驶座。 “贝克,你要干吗?”霍伊醉意模糊。 我大动作靠向椅背。“叫格瑞芬·史柯放了那个孩子。”我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语气并不坚定。 “收买、贿赂、敲诈,随你怎么说。霍伊,我知道真相了。” “你知道个屁!” “那晚在湖畔。”我说,“你说服伊丽莎白不要去报警。” “这我早就和你说过了。” “但我很好奇,你到底在怕什么?你是怕他们会杀了她,还是怕会牵涉到你自己?” 他的眼神无力地飘向我,“如果不是我说服她逃跑,她早就没命了。” “的确。”我说,“算你走运,一举两得。既救了她的性命,也让你自己免于牢狱之灾。” “我干吗要坐牢?” “难到你不承认自己拿了史柯的好处吗?” 他耸耸肩,“你以为,只有我拿了史柯的钱吗?” “不止。”我说。 “那别人都不在乎,我为什么要紧张?” “因为你的所作所为。” 他把酒杯里的酒喝干,又四下里找酒瓶,倒了一杯。“我不知道你在胡扯什么?” “你知道伊丽莎白在调查什么吗?” “布莱登·史柯的非法勾当。”他说,“色情交易、未成年少女、毒品。那个家伙坏到家了。” “还有呢?”我说,试图止住颤抖。 “你要说什么?” “如果她继续调査下去,可能会发现一起更大的罪行。”我深呼吸一口,“对吗,霍伊?” 他脸一沉,转过身,目光穿过挡风玻璃。 “一起谋杀案。”我说。 我努力地想跟上他的视线,但只看见希尔斯工匠牌的工具整整齐齐地挂在木板架子上。黄黑色握柄的螺丝起子依照大小排开,平头放左边,尖头放右边,中间有三个坂手和一个铁锤隔开。 我说:“伊丽莎白不是第一个想举报布莱登·史柯的人。”我停顿一会儿,等霍伊转向我。他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我在他眼里看见答案,他不眨眼也不掩饰。我看清楚了,他心里很清楚。 “霍伊,是你杀了我父亲吗?” 他灌了一大口酒,用力吞下。一些威士忌洒到他脸上,但他并没有举手去擦。“比这更糟糕。”他说,闭上双眼,“我背叛了他。” 我满腔怒火,但声音却出奇的冷静,“为什么?” “得了,大卫,你现在一定都知道了。” 怒火再度闪过。“我父亲为布莱登·史柯工作——”我开口说。 “不只如此。”他突然插话,“格瑞芬·史柯还要你父亲调教布莱登,他们并肩工作。” “像跟伊丽莎白一样。” “对。” “我爸和布莱登共事之后,才知道这个人人面兽心,是吗?” 霍伊只顾自己喝酒。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继续说,“不敢说出事实,但又不能袖手旁观,因为罪恶感而饱受煎熬,所以,他死前那几个月才会那么沉默寡言。”我的心中想起被恐惧、孤单包围的无路可走的父亲。为什么我没有察觉到这些?为什么我没有看到他的痛苦?为什么我没有伸出援手?为什么我没有做点什么帮助他? 我看着霍伊,我口袋里有枪,很简单,我只要拔出枪来,扣动扳机。砰!消失了!只是经验告诉我,这样做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只会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 “继续说。”霍伊说。 “终于有一天,爸爸下定决心,要把实情告诉朋友,不是随便哪个朋友,而是一名警察,在歹徒横行的城市里保护民众的警察。”我血液沸腾,即将爆发,“就是你。” 第85节 他的表情瞬间转变。 “到目前为止,我说得对吗?” “差不多。”他回答。 “是你去史柯那里告密的,是吗?” 他点点头,“我以为他们会把他调离岗位什么的,只要让他和布莱登保持距离就好,从来没想到……”他做了一个怪表情,声音里可以听出他也厌恶自己这样为自己辩护。“你怎么知道的?” “一开始是梅尔·巴特拉这个名字。据说,他是我父亲车祸的目击证人,但我现在可以肯定他也是史柯的手下。”父亲的笑容从我面前闪过,我握紧了拳头。“还有,你骗我说,你救了我一命。”我继续往下说,“你杀了巴特拉和沃夫之后,的确曾回到湖边,但不是为了救我。你只是跑过来查看,眼看我一动不动,就以为我死了。” “我以为你死了。”他重复道,“但我不希望你死。” “文字游戏。”我说。 “我从来就不希望你受伤。” “但也不会因为我送命而大受打击。”我说,“你回到车上,告诉伊丽莎白我已经溺水身亡了。” “我正在努力说服她远走高飞。”他说,“这么做是在帮她。” “你知道我还活着后,一定很惊讶。” “我吓了一大跳,你究竟是怎么逃过这一劫的?” “这不重要。” 霍伊靠着椅背,好像累了。“大概吧。”他说。表情再一次转变。他问我还想知道什么,我掩盖不住自己的惊讶。 “这些你都不否认吗?” “嗯。” “你认识梅尔·巴特拉,是吗?” “是的。” “是巴特拉抖出伊丽莎白挨揍的事。”我说,“我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他良心未泯,不希望她枉送性命。” “巴特拉良心未泯?”他咯咯大笑道,“拜托,那家伙是个卑劣狠毒的杂种。他来找我,是想一箭双雕,狠狠地敲我和史柯一笔。我答应了他,如果他能够谎称伊丽莎白已经死亡,我就付他双倍价钱,并帮助他逃出国。” 我点点头,终于明白其中的来龙去脉。“所以,巴特拉和沃夫才会告诉史柯的手下,事成之后要去避避风头。我原本好奇,这两人从此没有消息,风平浪静。也多亏了你,巴特拉和沃夫本来就不该再留在这个世界上。” “没错。” “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你真的付了双倍价钱吗?” “巴特拉和沃夫这种人渣的话根本就不能信,无论我付给他们多少钱,他们一定还会再找上门。他们会过腻背井离乡的生活,或者喝到烂醉如泥,就在酒吧吹嘘当年的英勇事迹。我一辈子都在和这些人打交道,不能冒这个险。” “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对。”他说,毫无后悔的意思。 现在真相大白了,只是我还不知道会如何收场。“他们抓了一个小男孩。”我对他说,“我答应如果他们放孩子走,我就自己送上门。你打电话给他,帮我安排这个交易。” “他们不再信任我了。” “你帮史柯工作了这么久。”我说,“你想想办法。” 霍伊坐在位置上思考,目光落在工具箱上,我很好奇,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接着,他缓缓举起枪对着我的脸。“我想到了。”他说。 我眼睛一眨也不眨。“霍伊,打开车库门。” 他站着不动。 我把手伸向他面前的遮阳板,按下车库门遥控。车库门嘎吱启动,霍伊看着车库门升起,伊丽莎白就在眼前,立定不动。车库门完全打开时,她凝视着自己的父亲。 霍伊缩起身体。 “霍伊?”我说。 他猛然把头转向我,一手抓住我的头发,把枪抵在我的眼睛上。 “叫她让开。” 我不为所动。 “不然,你就死定了。” “你不会,你不会在她面前……” 他靠近我,“你说就是了,该死。”听声音像是迫切的请求,而不是恶意的命令。我看着他,奇怪的感觉流经身体。霍伊发动车子,我正对前方,示意伊丽莎白让开道路。她先是迟疑,最后还是站到一边。霍伊等到女儿离开车道,踩下油门,车子一晃,从伊丽莎白面前疾驰而过,我转过头看着后玻璃窗,伊丽莎白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不见。 再次从我面前消失。 我瘫倒在座位上,不知道从此还能不能与伊丽莎白再相见。之前,尽管我装作信心十足的样子,但其中的利害关系我自己心里清楚。伊丽莎白努力地劝说我放弃想法,但我对她解释非这样做不可。这次该让我挺身而出保护他人了。伊丽莎白虽然万般不愿,但她能够理解我的想法。 过去几天,我发现她还活着,我愿意用我自己的生命去换吗?乐意之至。我知道应该这么做。当我和背叛我父亲的人疾驰而去时,一种奇怪而平静的情绪笼罩着我。长久以来,一直重压着我的罪恶感终于松手。如今,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该做何牺牲。如果事情注定要这样收场,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我转向霍伊,说:“伊丽莎白没有杀布莱登·史柯。” “我知道。”他插嘴道,接下来的话让我悚然一惊,“是我杀的。” 我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布莱登打伤伊丽莎白。”他继续说,“还想杀她灭口。所以他找上门,我就杀了他,然后嫁祸给甘扎利兹,就像我之前说的。伊丽莎白知道我做的事,她不想让无辜的人承担罪责,所以就给甘扎利兹做不在场证明。史柯的手下听到这件事,起了疑心,怀疑真正的凶手是伊丽莎白——”他停了下来,眼睛盯着马路,从心底发出一句话:“老天在上,是我的错。” 我把手机给他。“打电话吧。”我说。 第86节 他照我说的打电话给一个名叫赖瑞·甘铎的人。我曾经见过甘铎多次,他父亲和我父亲是高中同学。“贝克在我这里。”霍伊告诉他,“我们在马厩等你,但你得放了那个孩子。” 我听不见赖瑞·甘铎说了什么。 “我们确定安然无恙就会出现。”我听见霍伊说,“告诉格瑞芬·史柯我手里有他要的东西,不要伤害我的家人,我会给他一个了断。” 甘铎又说了很多话,之后我听见他挂上电话。霍伊将手机交还给我。 “我算是你的家人吗?” 他又拿枪对着我的脑袋说:“慢慢把枪拿出来,贝克,用两个手指。” 我乖乖听话。他按下电动车窗。 “丢出窗外。” 我先是迟疑,但他把枪抵住我的眼睛。我把枪丢出窗外,一直没听见着地的声音。 我们默默开车,等着电话铃声响起。手机响起时,我接起电话,泰利斯用轻柔的声音说:“他没事了。” 我挂断,松了一口气。 “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知道。” “格瑞芬·史柯会杀了我们两个。” “不会。”他说,枪口仍然对着我,“不会是两个。” 第45章 车子转下高速公路,往乡间开去。一路上,路灯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车灯的灯光。霍伊伸手往后座摸索,拿出一个牛皮纸袋。 “贝克,东西都在我这里。” “什么东西?” “你父亲和伊丽莎白掌握的布莱登的丑事。” 我霎时一头雾水。东西一直在他手里。接着我又想到:车子,霍伊为什么在车里? “副本呢?”我问道。 他咧嘴笑了,仿佛听见我这么问很是高兴,“没有副本,都在这儿了。” “我还是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大卫。抱歉,这次轮到你当替死鬼,只能这样了。” “史柯不会相信的。”我说。 “会的,他会的。就像你说的,我为他工作了这么多年,知道他想听什么。今天晚上一切都会结束。” “用我的生命作为交换?”我问。 他一言不发。 “你要怎么向伊丽莎白解释?” “她也许会恨我。”他说,“但至少能活下来。” 眼前就是这片地产的后门。将近尾声了,我心想。穿制服的警卫让我们通过,霍伊仍把枪口指着我,车子爬上车道,霍伊探下刹车,把头转向我。“贝克,你带了窃听器吗?” “什么?没有。” “不信,我看看。”他把手伸向我的前胸,我往后靠,他把枪举高,拉近距离,开始由上而下搜我的身,搜完才满意地坐了回去。 他换档继续开车。尽管四下一片黑暗,但仍能感觉到周围郁郁葱葱。感觉好像四下无风,月光映照下树影昏暗。远远地看见了一串灯光,霍伊沿路驶向灯光。褪色的灰色告示表明这里就是“自由行马厩”。我们把车子停在左边第一个停车位。我把头探出窗外査看。我对于马知之甚少,可是这片马厩着实令人吃惊,一整片看似飞机棚的建筑物,容纳十二个网球场都不成问题。马厩呈v形,目之所及,绵延伸展。土地的中央有个喷泉,另外还有马场、跳栏和障碍跑道,当然还有正在等我们两个的人。 霍伊继续拿枪指着我,说:“下车。” 我不敢不从,关上车门时,摔门声在寂静的马场上空回荡。霍伊绕到我身旁,拿枪顶着我的后腰。四周的味道随即唤醒了少年博览会时似曾相识的景象,但一看见眼前的四个人——其中两个我认识——景象立刻消失不见。 我不认识的那两个人拿着某种半自动来福枪对着我们。我甚至没有颤抖,大概这几天已经习惯别人用枪指着我。其中一名男子站在远方右侧,马厩的入口附近;另一个倚在左方的车子上。我认识的两个人一起站在灯光下,一个是赖瑞·甘铎,另一个是格瑞芬·史柯。霍伊拿着枪轻轻推着我往前走。我们往前移动时,我看见大建筑物的门被摔开。 埃里克·吴踏出门来。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耳朵里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双腿不停地打颤。我也许对武器胁迫免疫,但身体还记得吴手指的力道。我不由自主地缓下脚步。吴看都没看我,径直走向格瑞芬·史柯,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他。 距离对方约12码远时,霍伊要我停下。“好消息。”他喊道。 所有的目光转向格瑞芬·史柯。我当然认识他,毕竟我是他老朋友的儿子及得力助手的弟弟。我跟多数人一样,对这位身材魁梧、目光炯炯有神的男人心怀敬畏。他是那种你想让他注意到你的人,是会拍拍你的背请你喝东西的人,懂得如何在朋友和老板之间游刃有余地转换身份的天才。这种组合很少成功。老板成为了朋友就少了威严,朋友成为了老板就会令人讨厌。但对于精力过人的格瑞芬·史柯来说,这丝毫不成问题,他总是有一套自己的方法。 格瑞芬·史柯一脸困惑不解,“好消息?” 霍伊脸上挤出笑容,说:“我想是个大好消息。” “很好。”史柯说,然后瞥了吴一眼。吴点点头,但并没有移动脚步。史柯说:“霍伊,那就告诉我们你的好消息。我很期待。” 霍伊清了清喉咙:“首先,你必须了解,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们。事实上,我大费周章确保对你们不利的消息没有泄露出去,但我同时也必须救我的女儿。你能理解我的心情,是吗?” 史柯脸上阴沉下来,“我能否理解渴望保护自己的孩子的心情?”他喃喃自问,“当然,霍伊,我想我理解。” 远处传来马的嘶叫声,此外一片寂静。霍伊抿抿嘴,拿起牛皮纸袋。 第87节 “那是什么?霍伊。” “全部的资料。”霍伊说,“照片、声明、录音带、小女和史蒂芬·贝克手中所有关于你儿子的资料。” “副本呢?” “只有一份。”霍伊说。 “在哪儿?” “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一名律师那里。如果我在一个小时之内没有给他打电话给他暗号,他就会把资料散发出去。史柯先生,我并不想威胁你,也从没想过泄露我所知道的事情。我跟所有人一样害怕失去一切。” “没错。”史柯说,“确实如此。” “现在你可以放了我们,东西全在这里了,我会把剩下的寄给你。我没有必要伤害我或我的家人。” 格瑞芬·史柯看看赖瑞·甘铎,又看看埃里克·吴。两名武装的左右护法似乎蓄势待发。“霍伊,那我儿子呢?有人把他像条狗一样杀了,你要我就这么算了?” “没错。”霍胰说,“人不是伊丽莎白杀的。” 史柯眯起眼睛。我在原本应该是充满好奇的眼神中,看到了类似于疑惑的神情。“那麻烦你好心告诉我,”他说,“是谁干的?” 我听见霍伊用力吞咽的声音。他转过头看着我,说道:“大卫·贝克。” 我不惊讶也不生气。 “就是他杀了你儿子。”他快速往下说,“他发现真相,跑去报复。” 史柯夸张地倒抽一口气,手抚胸口,接着他注视我。吴和甘铎也转头看我。史柯和我四目相对,说:“贝克医生,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想了想说:“说他骗人,会有什么好处吗?” 史柯并未正面回答我,他转向吴,说:“去把纸袋拿过来。” 吴像个豹子一样,微笑着走近我们,我身上的部分肌肉不由得自动绷紧。他停在霍伊面前伸出手,霍伊将纸袋交给他。吴单手接过,另一只手飞快地抢走霍伊的手枪,甩到身后,仿佛对方只是个毛头小孩。我从未看见过有人如此敏捷。 霍伊说:“你在干——” 吴一拳打中霍伊的心窝。霍伊中拳,屈膝倒地。一群人就这么看着他应声倒地,频频干呕。吴绕走几步,又往霍伊胸口坚坚实实地踢了一脚。我听见有些东西噼啪断裂。霍伊仰躺在地上,眨着眼,整个人呈大字形。 格瑞芬·史柯走了过来,低头对着霍伊微笑,接着把某件东西举在半空中。我眯起眼睛,看出是个黑色的小东西。 霍伊抬起眼睛,嘴里吐出鲜血。“我不明白。”他奋力说。 我看清史柯手里的东西了,是个小录音机。史柯按下播放键。我先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然后是霍伊的声音。 “伊丽莎白没有杀布莱登·史柯。” “我知道,是我杀的。” 史柯关掉录音机,众人一言不发。史柯低头怒视霍伊。此时我恍然大悟。霍伊知道他家已经让人监听了,那么,他一定也知道他的车子上也极有可能被装了窃听器。正因如此,当他看见我们在后院时,才会走出门,跑到车上等我。也因为如此,当我说伊丽莎白没有杀布莱登·史柯时,他才会插嘴说是自己杀人,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在对方监听得到的地方,承认自己就是凶手。他搜我的身时,一定发现了卡森放在我胸口的窃听器,他要确定调查局的人会听到这一切,而史柯也不会想再搜一遍我的身。霍伊扛下了所有的罪责。虽然他也做了一些可怕的事情,其中包括背叛我的父亲,但这次他早已经计划好,这是他最后一次赎罪的机会。他要牺牲自己,而不是我,来拯救其他人。我也明白,他的计划要成功,还差临门一脚。 此时,耳边传来联邦调查局直升飞机降落的声音,卡森通过扩音喇叭要所有人都不许动。我站到一边,看着霍伊·帕克把手伸进脚踝处的枪套,拔出一把手枪,对着格瑞芬·史柯连开三枪,然后掉转枪口…… 我大喊:“不要!”但最后的枪声淹没了我的呐喊。 第46章 四天后,我们埋葬了霍伊。许多身穿制服的警察前来致敬。史柯家族发生了什么,来龙去脉还没有公布,但我怀疑是否真有那么一天。连琴也不想追究答案,也许是因为看见女儿死而复活太过高兴了,让她不想再苦苦逼问。我能够体会到。 眼下,霍伊成为了因公殉职的大英雄。也许确实如此,我不敢妄加评论。 霍伊写了一份洋洋洒洒的自白书,内容大约就是他在车里告诉我的那些。卡森将自白书拿给我看。 “这样就结束了吗?”我问。 “还要对甘铎、吴和其他人提起控告。”他说,“但是格瑞芬·史柯一死,大家都急着撇清关系。” 传说中的怪物,我想,不能只是砍断他的头,而是要刺他的心脏。 “你来找我解决小男孩被绑架的事情,这很明智。”卡森对我说。 “我有别的选择吗?” “说得好。”卡森跟我握手,“贝克医生,你保重。” “你也是。”我说。 你也许想知道,泰利斯有没有飞往佛罗里达?小杰和莱蒂莎过得可好?还有琳达和莎娜是否还在一起?马克对这件事有什么反应?抱歉,我无法回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 故事到此结束,在霍伊·帕克和格瑞芬·史柯死后四天画上句号。 夜深人静。此刻,我和伊丽莎白躺在床上。她的身体随着呼吸起伏不定。我一直看着她,难以闭上双眼。我的梦境整个颠倒过来了,如今我在梦里失去她,在梦中,她再度死去,我又一次孤孤单单。因此,在我醒着的时候,我经常拥抱她,抱着她不放手,迫切需要她在我身边。她也是一样。 她仿佛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一样,转过身来。我对她微笑,她也对着我报以微笑。我心神荡漾,想八年前在莎曼湖畔,我乘着小船飘走,下定决心对她坦承一切那晚。 “我们得谈一谈。”我说。 “有必要吗?” “伊丽莎白,我们都不太会相互隐藏秘密。就是因为如此,才酿成大祸。如果我们一开始就向对方坦承一切……”我的话还没说完。 她点点头,我明白原来她都知道,一直都知道。 “你的父亲。”我说,“他一直以为是你杀了布莱登·史柯。” “是我对他这么说的。” “但到最后——”我停顿片刻又接着说,“在车里的时候,我说你没有杀他,你想他明白实际情况是什么了吗?” “不知道。”伊丽莎白说,“也许他明白了,我宁愿这么想。” “所以,他才为了我们牺牲他自己的生命。” “或许他是想要阻止你这么做。”她说,“或许他从头到尾都觉得,是我杀了布莱登·史柯。答案永远不可能知道了,也无所谓了。” 我们注视着彼此。 “你知道。”我说着胸口发紧,“一开始你就——” 她把手放在我嘴唇上不让我继续说,“都无所谓了。” “你把所有东西都放在保险箱里。”我说,“为了我。” “我想保护你。”她说。 “那是自卫。”我说。我又想起枪握在手里的感觉,还有扣下扳机时令人反胃的火药味。 “我知道。”她说着伸手圈住我的脖子,把我拉近,“我知道。” 没错,八年前,布莱登·史柯闯进我们家时,在家的人是我。当他携刀闯入我们家的时候,我正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我们扭打在一起,我摸索着找到我爸爸的手枪。他再次挥刀砍我,我开枪杀了他。我惊慌失措,拔腿就跑,拼命地想理清思路。当我恢复理智,回到家里时,尸体不见了,枪也没有了。我想告诉伊丽莎白,原本那天在湖畔的时候我就想说出口,但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一直到现在。 我之前说了,如果一开始就说出真相…… 她又把我拉近。 “我在这里啊。”伊丽莎白轻声细语。 在这里,跟我在一起。可能要过很久才相信这点,但我会的。我们相拥着沉入梦乡。明天早上我们将一起醒来,明天的明天也是如此。她总会是我每天看见的第一张脸,每天听到的第一个声音。而我也知道,只要拥有这些,我已经别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