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 第1节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回峰乱嶂郁参差,云外高人世得知。 谁向空山弄明月,山中木客解吟诗。 ——苏轼。 如果你在一个陌生国度醒来——被莫名的歌吟吵醒,而且还牙疼,你就能理解仲雪的感受了——这里是他的另一个故乡,他在这里却是双倍的陌生人。 时间是公元前六世纪,地点是春雨浸胀的越国群山,仲雪牙疼,又听到歌声……他支起胳膊肘,侧头看门外无尽的雨,雨轻薄得既无重量。也无方向地弥漫,碎如光点,却有蛮不讲理的扩张力量,令人搞不清是空中降水,还是地面扬雾;仲雪也不知道是一下雨就听到歌吟,还是一听到歌吟就下雨,或者一下雨就牙疼得打滚,三者总是同时发生。 这是一次不愉快的旅行! 因此独自上神庙找巫师,没完没了的石阶小道,茅草精神抖擞、氛围狂野……至于巫师,只是一个学徒,戴一顶庞大无比的斗笠,用竹枝扫把剔除暮春才落下的金黄色枯叶。 “唔,下雨就听到歌声,”大斗笠的阴影下,巫师的一双眼睛像夜明珠闪闪发亮,他靠着扫把,诚挚地叮嘱:“只要别跟着歌调跳舞就行了。” “这样……就行了?” “这样别人就不知道你发疯了。”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一节 妄言 ——用黄蜂尾后针,蘸上你的牙血,在松枋木上写咒语。画成鬼板,扛到悬崖边扔掉,你牙就不疼了。我只收一点木板和黄蜂的成本费,念咒语算优惠。 “这听起来就很可疑,更别提把你的手指伸进我嘴里!”仲雪连连闪躲。 “如果不是稀奇古怪的治疗术,怎么会被称为‘巫术’呢?你老老实实地把嘴给我张开!”神官热情进攻,两人几乎扭打在一起。雨湿的紫藤花,经两人一撞,纷纷洒落一地。 “神官……”一个倒挂眉小孩盯着狂花落叶的两人,怯怯发问,“能给我弟弟取个名吗?” 如果你在雨蒙蒙的清晨,刚经历一场把昏迷的母亲和新生婴儿从死神手中夺回的搏斗,在神殿前见到一个披风上缀满宝石、腰挎长剑的贵族,与另一个浑身黑衣黑衫戴黑斗笠、除了一双赤脚和眼睛漂亮得吓人的学徒扭打在一起,打得那么剧烈,都快合二为一了,你的声音也会发抖——前者,当然是仲雪,后者,就是勤奋的神官,“为什么低声下气!”他甩开仲雪,“你弟弟出生了?难道还不高兴?” “可,弟弟是倒着生出来的,”小孩缩着头,双肩颤抖,还没法摆脱助产时的恐惧,“母亲流了很多血呢……”他拖长哭音,搓着手上的血痕。 “流了很多血,但还活着,不是应该更高兴吗!”神官猛一拍小孩的头,小孩噙着的大滴眼泪一下摔到地上,他脸涨得通红,又害怕,又被拍打得有点儿来劲。原来,给婴儿取名,是神官的任务。婴儿呱呱一落地,立刻起一个名字,就像被授予人间的一个席位。在席位被收回之前,他们就牢牢地占据人间的座次,并赋予充分的意义……一个个名字,不愧是神官背负的一个个重任,为保持山民在精神、血气上的特性,他们呕尽了心血。 “既然是难产儿,就叫‘寤生’吧。”神官响亮地宣告。 “喂喂,这难道不是古代某位国君的名字吗?”仲雪首先反对。 “有什么关系?难道国君可以倒着生出来,别人就不允许倒着出生?”神官大声反驳,“平民就必须按家门前有樟树就叫‘樟树仔’,有水井就叫‘井边囡’?” 原来所谓的取名,都是随便乱起的啊?仲雪对这帮子粗制滥造的神棍快要绝望了—— “你这不堪重用的神官!”仲雪的心声被掏出,抛向半空响成一个霹雳,一帮很毛躁的青年替他喊了出来。飞奔来的毛躁青年们,花里胡哨得像一群优伶,锦缎衣领又露出蓬勃胸毛,从而更接近劣质男宠。他们反扛着长矛、斧头或是锁链,一下全抛到神官脚下,砸进雨水洼,溅起一大泡污水。 “哇!”神官大叫,神色立刻变得谄媚恭顺,并不停地朝仲雪抛着难解的媚眼。 “大骗子!”华丽青年们指责神官,声音真切而悲愤,“瞧瞧你为我们施福的武器变成什么渣样?”仲雪觉得他们干得好!但很快发觉不妙——劣质青年们又一一捡起长矛,发出嘿嘿怪笑,“就让您尝尝被劣质武器捶打的滋味吧。” 锁链“倏”地擦过仲雪的面颊,打到大片紫藤上,长藤嘎嘎绷断。弹到神官后背上,接着长矛就刺到眼前,因为神官的乌糟事而被追杀,把仲雪也牵扯进来! 两人转身就跑,窜入山林的更密、更深地带。 “为什么我要和你一起逃?”仲雪很无辜,“难道我不也是你的受害人吗?”他才算明白可疑媚眼的代价。 “这和盗窃癖喜欢偷窃时担忧被抓住的心跳相似,表明你很乐意。”神官咧嘴笑,树枝很快勾掉他的斗笠,也扯开仲雪的披风。耳边只有猎猎风声,加上暴躁青年的腾跃呼哨,仲雪觉得自己应该扔掉佩剑。因为大部分越国青年武艺高超,为与海浪或丛林搏击,他们迅捷灵敏,脾气很臭……正犹豫着,扑入眼帘的雨点,猝然变成暴烈水柱,差点刺瞎仲雪。他跟着无良神官,跑到瀑布之前。 水声震耳欲聋,让仲雪听见充满敌意的致敬。长矛又狠又准地掷来,他俩闪躲,矛头击碎树干,那群粗糙的斗士又追来了,他们竟然存心想杀死他俩! “为什么到了悬崖就没路?”仲雪怒吼。 “所以叫做‘悬崖’!”神官也吼。 漫长的春雨,让瀑布变得又浑浊又巨硕,沉重的水冲刷岩壁,飞沫从尖锐的岩石丛中悠悠升起……仲雪跟着他,不假思索地跳下瀑布。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二节 妄听 水很冷,水流像一群野象狂奔。 这是会稽山麓的多级瀑布,一滩一滩把人往下冲,有什么东西贴着仲雪猛蹿过去。仲雪伸手摸剑,这下倒真的丢了。细雨激起小小水雾,一条拳头那么粗的白蛇,像梦的诞生物。缓缓摆动身姿,停留在他的下游,等待他顺流冲来;水面晃动树影,水蛇闪动洁白的光,近乎美艳……春雷惊醒了它的冬眠,它欢欣地撩起晶莹的长牙。 仲雪扯下披风,猝然朝它抡过去,水蛇被沉重的披风压下水底,仲雪趁机扎一猛子。水蛇像一柄掷出的梭镖,与他错身而过!它绕到仲雪后背,以彩虹的弧度弯曲过来,仲雪已朝下游急潜而去。待他再次浮水回望,水蛇在黑黢黢的岩石下,闪烁着冰冷的光。它蜿蜒身躯,有点儿惊异地在披风中半沉半浮,发出嘤嘤的嘶声。 仲雪惊魂未定,却发现神官就坐在巨石上,静静观赏自己和水蛇的搏斗。 “你游泳不错,几乎像个吴国人了。”神官笑着说。 “我本来就是吴国人。” “喔,我还以为你是楚国来的庸俗财主呢。”神官满不在乎地把他拉上岩石,领着他在突出水面的石头间跳跃,“幸好你撞见的不是一头鳄鱼。” 瀑布下有鳄鱼吗?瀑布跳得如此熟练,大约跳崖是神官行骗败露的完美逃跑路线吧,他可有一双比骗子还要透亮的眼睛。 点火用的阳燧、绒草都湿透了,“为防止我们被野猪拱死,或者连夜冻死,我们还是翻过山丘到邻近神庙去吧。”神官随和地说,仲雪也只能亲切地跟着他。 越国的森林,布满水青冈,宛如漂在雨中的团团浮萍。 “他们不会追来了,他们珍惜自己的性命,他们甚至没有坚持坏事干到底的毅力,”为安慰仲雪,也为犒赏他的信赖,神官有意透露,“要知道,他们在海上鹿苑,留着命可以赚取更多的欢乐。” “海上鹿苑?听起来的确像是庸俗的外国人会感兴趣的地方。” 划船出海,在风平浪静的海面抛锚,把船与船连成一个平台,组成赌场、游宴……有斗鸡、斗狗、斗猴、斗牛、斗野猪,还可以免费吃鹿肉,所以叫鹿苑。那伙青年在鹿苑划桨、烹调、打架,什么都干,他们把刀剑送来神庙。有的神官也是冶炼工匠或磨剑师傅,还治疗伤筋错骨,这就叫“施福”;但仲雪跟随的神官,虽然眼睛漂亮,却没能治好任何人,还把武器都钻上小孔,让他们在角斗中失利。 “你真是个不堪重用的神官。”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神官很惊讶,“我被叫做‘二十七个不堪重用的人’,简称‘阿堪’,意思就是‘比二十七个一无所用之徒累加起来还要不堪用’。” 第2节 “呃……这显而易见。” 森林中充满絮语,一种清冽的敌意。靡雨在高高低低的树木、藤蔓和苔藓之间回旋,缓缓在丘陵沟壑之间滚动成低沉的轰鸣。 “现在你听到那声音了吧?”仲雪问阿堪。 “什么声音,我完全没有听见。”阿堪假装无知。 “难以形容的长吟,就像潜泳时听见水神的窃笑。” “那不过是羞怯的黄麂在林中迁徙……” 这时,清冽的林中小溪流进了他们的眼帘……果然看到弱小的黄麂,跃过一块块浮石,这是一头在去年冬天争夺配偶时受伤的雄麂。拱着折断的后腿,踉跄着,激起的水波就像蛟龙竖起的鳞片。 风雨漫无目的,送来草的青气,花的馥郁时浓时淡。宛若偶尔闪过的云母色天光,这片光与香味混合成一头透明硕大的黄麂,嘴唇触到东山之石,尾巴轻挥西山之树,后腿一蹬悬崖。前蹄已踏过山谷,领着晨昏时静静觅食的黄麂群,飞跃溪流,转瞬消失。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三节 妄视 夜晚快降临了,两人踩过积累了整整一个秋冬的腐殖土,脚底发出噗噗声;偶尔一个洁白的猴头菇在带有伤痕的树干上冒出来,宣告春天的到来。千亿星辰诞生以来,夜晚本身依然是一个活物,人们为节省灯油。天黑就睡觉,点亮灯盏与蜡烛的夜晚,从而具有了某种禁忌的神秘性…… “现在你听到那声音了吧?”仲雪问阿堪。 “什么声音,我完全没有听见。”阿堪假装无知。 “就像吓唬小孩‘磨牙的狼外婆要来了’,果然有三百头狼摇着铃飞过城市上空。” “那不过是伐木工在吃晚餐。”阿堪毫不在意,身为神职人员,他倒比任何人都不信神,“漫山遍野的伐木工,又累又饿,牙变得很长。吃食会磕到碗,要知道,在灾异横行的年份。他们还把前代神巫的尸体挖出来,骨头煮汤一人一勺喝光啦,这也阻止不了鼠疫、伤寒、癞痢头和脚气病的横行。” “因为像你这么不堪的巫医连牙疼都治不了,他们才不得不那么干!” “别对你那颗宝贵的牙齿叽叽歪歪,生病说明你还没被神灵抛弃,你应该兴高采烈地接受那颗烂牙,神灵赐予你疾病是为了让你保持谦卑之心,不要忘记自己不过是一个人类!”阿堪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仲雪挨了他的恐吓,却很振奋,这才算神威充盈越国嘛!他们已穿行于一片野生桑林之下,稠密的桑叶相互叠加,下雨也落不到头上……须臾,厚重的云层盘旋上空,闪电头尾相连,映得桑叶恍若一张张锡片,一阵阵雷击擂动大地。 “今年的蚕丝收成会很坏,雷雨提早来了。”阿堪嚷。这句话也点通了仲雪的心犀,氤氲一片的大地,托着云层射下的闪电,不正像热气腾腾的大浴盆,泡熟撮起一束束洁白蚕丝吗?两人身心之中酝酿的想象,又忽然具象化了。 闪电犹如天地间的苍白火炬,他俩瞄见巨大的蚕神伏在整座桑林上吐丝——白丝与桑叶犹如锡器,攀附着密密麻麻的小蚕蛹……雷公追踪而来,把霹雳一击一击锤入蚕神的庞大身躯,焦灼的巨蛹滚落,碎成一块块腐肉,砸到他们身上。两人又痛又怕,“见鬼!这让我想起老家暴躁的卖鱼女人,动不动拿螃蟹和牡蛎往人头上砸。”只好拼命地逃离桑林,再定睛一瞧,身上落满通红的活山蟹,原来是山蟹钳伤了他们,两人不由哈哈大笑。 “你也看到了蚕神?”阿堪盯住仲雪,“这下你又像越国人了,竟然能看到越地之神。” “我本来就是半个越人。”仲雪说起自己的人生,母亲是越国人,父亲是吴国人,父亲送他去楚国学习……获知父亲病重,他跳上轻便邮车匆匆奔回,却没赶上临终一面。父亲死了,继承家业的是兄长,他百无聊赖,别人劝他随便做点什么,于是他来越国探望母亲。 “我在楚国,看到那些穿黑衣服,十分肃穆的越人,对他们印象很好……”仲雪捂着额头,“但是你——因为你这个待在造型奇怪的神庙里的巫师,我对越国近乎失望了!” “只有远离越国的越国人才像两倍的越国佬!”阿堪哼了一声,“下雨天就会听见磨牙声的聋子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四节 邪听 雨不知不觉地停歇了,白雾纷纷扬扬,将仲雪层层包围,如同巨型的蚕茧,这是他从没见过的水汽与海滨的杰作。狐狸皮毛都沾湿了,十分难看地伏在灌木里,仿佛也被浓雾催眠了,等仲雪和阿堪走得很近,才拖着沉重的大尾巴惊窜上岩石……视觉与听觉都无用了,只有黏稠的雾块擦过脸颊缓慢移动,仲雪像盲人一样揪住阿堪的衣袖:刮满污泥的袖口,有种快要霉变的汗味,突然从袖筒里伸出的手,紧紧反握住他的手——仲雪的心猛然一跳,他就任由阿堪牵着手,有些难堪与无能为力地由阿堪领着,走出这片海雾。 “现在你听到那声音了吧?”仲雪问阿堪。 “什么声音,我完全没有听见。”阿堪假装不知。 “就像远处狐狸的尖叫,被雾气濡湿了,也变得闷闷的。” “那不过是乡鄙少年朝北楼的姑娘们唱情歌。”雾的远方,一些火把晕染出零落的光,那些火星也是湿漉漉的……这样的夜晚,没什么吸引人的战乱,许多新生命会被孕育出来吧。 咕噜噜一长串腹鸣,仲雪才发觉自己饿得快瘫痪了,尤其近两年来,他被思乡之情所折磨,首先被口腹之欲蹂躏!在楚国时像火烤一样想念着煎年糕,还有银鱼羹……异国他乡的奔波,吴越山河的细微差别,他还能忍受,但没有吃的……?!肚子和舌头的绞痛时刻提醒他:自身不过一个飘零过客。 “你的‘临近神庙’,不会是翻过鲸鱼背才能抵达吧?” “当然不是。”阿堪答得清脆,“我迷路了,丘陵地带就是恼人啊,哈哈哈。” “你……还是改名叫‘误入山中’算了!” 细细密密的浓雾,撩拨草木和行人的身体,偶尔从密闭的黑夜中传来一声鸟儿的惊叫,不知山雀如何晾干翅膀……两人越走越远,突然听到清越的笛声。 “听。”仲雪仔细分辨,连阿堪也屏息,那是无法否认的乐响。忽而林间一闪,恍若少年人的身影,时而隐没树木之后,时而显露草丛稀疏处。 仲雪松开阿堪的酸臭衣袖,追了上去,全然不顾阿堪的大嚷。 许多枯叶只到春季将尽才飘摇而落,水淋淋的叶芽闪着嫩黄的光,将落叶挤出枝端,在仲雪身边飞舞而过。阿堪急切地追上他,挥舞又长又瘦的手臂,用力揪住他,“你最好不要乱跑!” “你不是迷路了吗?那是一名少年,用笛声引导我们,”仲雪心思全不在无能神官身上,“他还穿着我的披风!” “该死的披风!庸俗财主只挂念宝贝披风吗?”阿堪磕磕绊绊,就像笨手笨脚的保姆追逐她那在悬崖上飞奔的小瞎子。 仲雪很快转入一条松林小道,这是常说的“伐木小道”,松林发出低沉的呻吟,茅草低下沉甸甸的头,白雾茫茫的小道两旁。也许就是险峭的岩壁,底下隐约传来某种咆哮,还有山户驯养的一两声狗吠。 “披风上有一块双龙佩,是我师父的遗物,”汗水和雨雾混在一起,连仲雪的声音都变得阴森,“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 “这场寒冬真不赖,连你师父也死得很及时,以便于把各种宝贝遗产都挂到你的披风上。”阿堪吹了记口哨,又愧疚了,偷偷瞥沉默不语的仲雪。 “那少年是不是水蛇变成的妖怪?”仲雪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姿态问,“是不是木石精怪、鬼魅,或是被很猥琐的老头圈养在深山里的私生子?” “也许是啊,你下雨天听到的就是他的呼唤。你的妄想狂……快赶上神官了。” “难道只允许你一个人胡思乱想?” “我的职业允许我胡思乱想……!你被狐狸迷住了吧,那里不能去……” 黑如磐石的深夜云层,偶尔也会裂开一丝缝隙,灰白的光就从中投射下来,在山林中泛起青幽幽的微光。仲雪拨开长长的蒿草,朝幽光走去,把阿堪的絮叨抛在身后……庞大的咆哮声、冰冷的雨雾、不一样的风,像斧子一样朝肌肤削砍,仲雪闭上双眼、捂住双耳,承受那呼啸而来的砍伐,“……这是海。” 伐木小道的尽头,是一湾十里长的海滩,从山坡到海滩,堆满了砍伐下来的原木,等待着运往国外;海波撞碎在岩礁上,除了咸味的水,闻不到任何气味,海天间一片混沌。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五节 妄行 夜光变得非常微弱,越来越微弱。 仲雪被突如其来的低矮洪流冲倒……唧唧卿卿的洪流,原来是一群欢蹦乱跳的猪仔!还有火红的山蟹轻捷爬过,猪仔就朝它们一阵乱拱。 第3节 吹笛少年消失了,路口涌现新的身影,就像一簇簇黑乎乎的树干。 “是谁?”仲雪问。难道真是山灵、木精?还是他所期盼的……师父显灵?仲雪出生在吴国,成长在楚国,第一次见到海,却是师父带他去的。刚强如他,也不由自主地期盼。 对方并不回答,反而试探着慢慢逼近……那并不是一个人,确切说,是皮肤黑得不辨外貌的一群人:他们很矮,只到仲雪的胸口。一手支竹竿,身披沉重的棕毛蓑衣,露出一双双晶晶亮的眼睛,像阿堪的那样闪着纷乱的光。仲雪留意到山民的眼睛都长得很美……而他是彻底单独一人了。 排头的蓑衣人对仲雪熟视无睹地绕行,一手轻挥竹竿,刺弄猪仔,驱赶它们前行;中间是女人与孩子,她们不穿蓑衣,头顶大斗笠。浑身涂满红泥防虫叮咬,赤裸的胸脯上,斜系细细的麻绳,麻绳后拖着一串串鱼鲞、肉干,眼睫扇动着好奇,身形漂亮像牡鹿!接着,是八个人扛着棺木,这的确是密林中的送葬队伍,寂静肃穆…… 抬棺人一个趔趄,差点滑倒,仲雪伸手帮他稳住。他支吾了几个音节,仿佛是道谢,在雾蒙蒙的黎明前,本该是做梦的时点,仲雪分不清现实与幻觉。被催眠一般加入队列,穿过一排排似有讲究的木头,进入另一个世界。如同两面镜子相对,密密麻麻地映照出虚拟的空间,波涛声又远去了……仲雪弄不清与海的刹那相见是真实,还是连隐隐的牙疼,也不过是辗转反侧的雨夜惊梦。 伐木小道渐渐开阔,朝南一面的山坡多年前被砍伐干净,只有伏倒的茅草,被风顺次抚弄。送葬队伍抵达了休息地,棺木被放置正中,人群围绕棺木团团坐。轻声低吟,歌声犹如从海面升起的昼光,不一会儿爬上树梢;他们把山蟹浸在酒里,喝上一口,相互传递,酒是蜂浆酿成的,有一种刺鼻的甜美。 仲雪离开故乡才短短几年,对童年的回忆也并不特别珍惜,那不过是一段成长累积的历程,当他回到故乡,发现生活已被时间敲得七零八碎。父亲去世,兄长继承父亲的地位,以一种教训人的主人口气训诫他。没错,他留在父亲的城市中,就是兄长的仆人。自己也是父亲留给兄长的遗产之一,他从楚国学来的所有文明礼仪,都是兄长的财物。而眼前,疲惫不堪地迷上一天一夜的路,和一群野蛮人坐在一起喝同一个杯子里的酒,又算是什么呢? 昨天的透明黄麂,驮着越国的清晨,在海滩边拖着它的瘸腿。清风微起时跃上山林,现在它已随着新鲜的晨风,扩展到柔美的盆地。时光要一次次重复流逝两千两百年,人们才会意识到“生而平等”,并不以种族、语言、外貌、习俗、职业、财富去歧视与虐待另一群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在仲雪成长的年代,中原文明最为发达、最受推崇,中原之外的人们被当做“蛮夷”,即使楚人创造了奇瑰华美的楚文化,仍被当做危险愚昧的野蛮人,至于吴人与越人,更因难懂的口音、披头散发、刺满纹身,而被认为“比野蛮人更野蛮”,那么眼前比越人还要淳朴的原始人呢?按那时的“正常观点”,大概就是“三倍的野蛮人”吧!仲雪作为一个在楚国领略过更高阶段文明的贵族,他对越国山河的轻视是表露无遗的,同时他又深深慑服于莽莽丛林,这种不时闪现的来自本能的尊重,比他所接受的歧视教育更接近一个人的良好本性。他注视小矮人的目光,虽然还流露居高临下的怜悯与偏见,但也充满儿童式的好奇,这种纯真,是一种珍贵的觉醒。 送葬队伍再次启程,仲雪也跟着起身……却有人按住他的肩,嶙峋的指节引起他的警觉,竟然是阿堪!头戴松枝,脸上乱抹泥巴,也混进行列。嘘,他对仲雪示意,“这是山都的葬礼……” “山都”是密林中居住的神秘人种,他们如此古老,风俗如此隐秘,连普通的越人也无法理解。 “骗子!”仲雪坚决地叱呵阿堪,“我听见的不正是山都的挽歌吗?你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你想隐瞒什么呢?” “像您这样披风甩上肩膀露出银灰色衬里的贵族,是不会理解我们的苦衷的。”阿堪也同样傲慢。 正当他们以高傲回击高傲,硬从鼻孔下瞪对方,彼此又不可能被鄙视与鼻屎吓倒时。山都突然折返,跑回来的全是孩子,浑身淌红泥汤,像为难产的母亲接生的倒挂眉小孩那样对着阿堪浑身颤抖。 “怎么?又有倒着出生的婴儿要取名字了?”仲雪傻乎乎地问。 “惨了!”阿堪一咬牙,把孩童们往仲雪怀里一送,追向送葬队伍消失的地方。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六节 乱移 传说,山都人住在千年古木中,上层是鸟居,中层是人居,下层跑猪仔。 山都人很害羞,藏身于崇山密林,用砍伐的枋木与人交换刀斧、盐巴。交易时,你把刀斧或盐巴放在树下,躲到一边。不久,山都人来取走东西,留下枋木,无论东西多少,他们都不会欺诈。而阿堪所说的用牙血写在松枋木上画鬼板,如果能用上山都人的枋木,被认为是最灵验的。 仲雪无法同时看护孩童和猪仔,只好把他们安顿在一起,立刻跟上阿堪,“你们这伙野人,总是很怪!要不野蛮而狡诈,要不胆怯得像黄麂。” 远处猪仔还在嗷嗷叫,接着没声响了……仲雪与阿堪慢下脚步,天色全白了,充满馨香的光线抚摩着人的面颊,展现他俩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低洼地带,一株巨树盘踞其中。恐怕要五六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樟树,从根部一分为二,南北向两枝生长,阳光从中穿透而过,这是被认为有神性的古树。从根基往上,堆满腐泥般的朽木,以及朽烂一半的棺材。更小一些的木盒子则装夭折儿童的尸骨,挂在枝丫上,这是山都人的墓场……一百年前也许还是深山老林的中心地带,随着人们伐木、种植、开采的推进,现在不过是袒露茅草丛中的山谷。让仲雪停下脚步的,不是业已死去与尘埃落定的世界,而是一个个被吊死在树上。刚刚与他分享同一杯酒的山都人,拉断了脖子,舌头垂在嘴外,大腿仍因筋络的反应而不停抽搐……就像密密麻麻的紫藤花。 树下有两个人,一个又高又瘦,头发是灰白色的。一直垂到膝盖,另一个又敦实又矮,下巴十分扎实,向两边凸出,一张脸像獒犬。 他们穿着酷似神官的衣服,仲雪还以为他们是和阿堪一伙的,差点直接上前打招呼……阿堪阻止了他。 高个子低着头,认真听矮子说话,他垂下眼帘的样子,看起来神色有点游离于内容之外,只在欣赏矮子那副认真的劲头。而矮子绑好了一串活的山都人,随手挥着绳索,聚拢猪仔,手艺娴熟。 “见鬼,那是白沥和黑屏。”阿堪显出很害怕的样子……之前他害怕不过是一种夸张的表情,而现在他面无表情,说明他真的害怕了。 “为什么他们的名字那么对称?也是你起的吗?”仲雪冷漠地问,当仲雪面无表情,正代表了他的愤怒。 “他们的名字是按出生地加上自身特征起的,”也许有些糊涂了,他们都有点分不清重点与主次,“你真倒霉,被雨淋了一天一夜,牙又痛得要死,还撞见越国东海岸最著名的人贩子,抓山都人最狠的歹徒——”说着,阿堪就蹲下来,因为白沥和黑屏转头朝他俩这边看。 黑屏一手玩弄绳结,白沥则举起剑,朝原地不动的仲雪致意微笑。仲雪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虽然都是微笑,杀意却令人悚然。 黑屏将绳结敲打手心,声音不大,伴着被绑缚在同一套竹枷中的山都人抽泣声,却分外清晰;年轻的山都成年男女,脖子和双手被剖开的一根大竹竿夹住,再扎上绳结。只能一致地迈步走,无法四下逃散,竹枷磨破了皮,鲜血直流,有些是反抗时受的伤。反抗得太严重或是伤得太重的人,则被绞死在樟树上。 绳结甩向阿堪蹲藏的方向,就像扭身射来的蛇,几乎是同一时刻,阿堪转身脱窜!仲雪则一个箭步冲向白沥。 白沥与黑屏,之前的劣质青年与他们相比,不过是柔顺的婴儿! 绳结套住一头稍壮的母猪,黑屏立登上前扎起四蹄,再挂到竹枷上。还对被绑的山都青年点点头,他只对更有价值的成人和猪感兴趣,这是孩童得以逃散的原因,阿堪当然也不是他的喜好……被俘的山都青年怒目而视,他一定竭尽全力抗争过,黑屏看他的眼神却像打量一件货物。他和白沥本来就是富有经验的猎人,只挑最肥壮的下手,需要留下幼兽,等来年长大了再捕杀。正是这种冷静无情的理智与计算,才让仲雪发了狂。 阿堪也许逃走了,也许去念咒语,祈祷降些天兵天将下来帮忙,在这个年代,巫卜祈禳是一项庞大的产业与基本的生存态度……仲雪没有思索那些。 黑屏点头的姿态,表露了公元前六世纪的恐怖——人类还是半人半兽的产物,还没脱离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黑屏眼中。矮小的山都人只是另一种动物,和一头绑起来宰杀的猪没什么两样,区别只在于山都人更贵一些。受伤了会流眼泪,眼睛哭肿的山都女人就不好卖了,是的,山都人也会哭、会笑、休憩时把甜美果实送到孩子唇边,白发老人向青年传授狩猎的技艺,但黑屏不在乎。他与白沥毁灭了多少希望与欢乐,扼杀了多少笑语和歌咏,多少鲜活的生命,都变成累累白骨,这些都无法打动他们——仲雪也没有考虑这些。 楚人愤怒地批评“华夷之辨”,因为楚国被傲慢的中原老牌诸侯当做南蛮,但轮到楚国周边民族时,楚王又毫不犹豫地四处出击、侵吞与掠夺他们。文明初开的年代,民族之间的竞争与融合,多以血与火的方式进行。山都人无望地号哭,坠入虚无的深渊,在无垠的深渊之中,许多种群与部落已无声地消失。“这件事是不对的,我作为文明人,是应当予以干预的。”这是比仁慈之心低级一些、高高在上的文明人对未开化人的态度吧——仲雪也没有那么想。 仲雪只有狂怒! 连他自己也无法详细解释的震怒。 他的佩剑早丢了,手头只有一管赶猪的竹枝,竹枝很轻、很直、富有弹性,仲雪冲向白沥。真正的剑击,不是听任利剑刺杀敌手,而是让剑成为肢体的延伸。剑术因为美丽而被很多人学习,但领悟精髓的人很少,当你领会剑的奥秘,就可以轻易刺中树上的猿猴。 白沥并不是猿猴,但同样敏捷,仲雪几乎有种错觉,他就是刚才那尾白蛇变成的,对他穷追不舍。更让人毫毛倒竖的是,仲雪发现他的剑技十分熟悉,是向谁学的剑术呢? “你是卷耳大夫的高足弟子吧?”没想到白沥抢先反问。 仲雪心中咯噔一声,他朝白沥左胁横劈——既然不是真剑,就不担心剑刃断裂,同时又不一击封喉,还能问个明白——仲雪太天真,白沥一纵身,跳上累累棺木,居高临下地反击。 “真是名师出高徒,”白沥冷笑,“你们这些尊贵的徒子徒孙,却在大夫撞个鱼死网破之前,一个也没有现身!” 不,不是这样。 仲雪去楚国之前,探望尊师,大夫已近失明,“去楚国什么的,还不如让我来师父身边呢……”师父微笑着拒绝了,为什么拒绝呢,自知命不久矣、充满无奈地回绝吗? “……那是他濒危时刻,我为他擦拭身体。阳光射进门廊,屏风上的飞雀,被阳光射穿,影子翻飞在四周壁上,这也是大夫的一位学生送的。老师的身体干瘦、冰冷、带着病人黏糊糊的阴湿,肋骨一条条清晰可辨,上臂抬起时。松弛的肌肉和皮肤痕迹,一切都还在眼前,还有终年不见阳光的体发,卷曲着,闪着银灰色的幽光……”白沥舔着嘴唇。 “闭嘴!”仲雪喊,当初英姿勃发的老师,教导他击剑、泅水,在晚潮孤礁上传授的技艺……海涛仍与千万年一样地在山谷外咆哮,千万年之后也一样,海不知道我们的悲伤,也不在乎我们的悲伤,那是再璀璨美艳的生命也会被衰老、疾病、杀戮所吞噬的悲恸! 仲雪越震怒,白沥越开心,他凑近仲雪,几乎碰上他的嘴唇,“你喝了山都的酒?” “喝了。” “傻瓜,喝了他们的酒就再也离不开越国了。” “哎?” “只要离开越国,密密麻麻的毒蜂就会追着你,要你把蜂皇浆还给它们呢!”白沥把牙磨得很尖,张嘴大笑时就像一头鲨鱼。 第4节 这又怎能吓住仲雪,“我喝了山都的酒,所以要把毒针扎在欺负山都人的恶徒身上!”仲雪的竹竿一下被白沥削断,尖锐的端口却毫不停滞,直扎白沥的肩膀;连白沥的剑尖穿透了自己的胯骨也毫无感觉! “哈,原来是报滴水之恩。”白沥狞笑,肩上的伤让他的脸扭曲了。 躯体也很快背叛了仲雪的勇力,他腿一软——他的竹枝也被削成一节节,下一步他将被一下下肢解,黑屏又挥绳绊住他,“该死的野猪!”仲雪不禁脱口大骂,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严厉的脏话了,其实他挺喜欢小猪仔的。 白沥还在咧嘴大笑,忽然脚下棺木崩裂,他一个趔趄跳下树枝——是整队被绑的山都人朝同一个方向转身,就像拔河甩动的尾部,一举撞碎棺木。他们也在自救!而且还奋力救助仲雪。 白沥刚拧眉表达嫌恶,黑屏就出手横推竹枷,整队山都人被他侧推翻倒,可怕的蛮力!这真是一对罪恶的搭档。 “看啊!”突然,黑屏叫道。 松林里冒起团团黑烟,风送来燃烧的松果气味,璨然的火焰又被湿气卷走,只有黑洞洞、犹如溶洞深处不可测的黑烟,在风中卷叠、缭绕。那是阿堪点燃的烽烟,他没有点火工具,只能是向山都小孩借的。 “就算点燃山火,也烧不着我们……嘿。”白沥刚要发笑,地面颤动起来,起初是狗尾巴草轻摆的幅度,接着是轰然决堤,某种翻滚与锤击的交替……一撅巨木凌然飞出松林之巅,如同不真实的幻象,接着更多!黑屏拦腰抱起白沥,寻找藏身之处——头顶上,巨型原木滚动着,压倒幼苗、抚平茅草、滚下山坡,朝低洼地带奔来,如同攻城略地抛掷的岩石,速度越来越快。巨木击中樟树,被虫蛀空的樟树一下碎裂,发出骇人声响,棺木纷纷坠落,摧枯拉朽的喧哗! 又瘦又长的阿堪紧奔其后,一边张牙舞爪地喊着禁咒之语,事后,仲雪抱怨他的声音并不如他鼓吹的那么响亮—— 百年来,伐木工把山都人的千年大树砍倒了,运到楚国、吴国去造船、造海堤、造宫殿……山都人逐渐居无定所,暴露在人贩子的眼皮底下,任由他们捉来绑去……白沥和黑屏的所作所为,终于触怒了可怜的小矮人,他们想方设法:让更多山木滚下山来,砸翻了白沥和黑屏。 仲雪也差点死掉。 “是幼年的山都人教我念动古老的禁语,降下天上的神木,砸死了歹徒。”阿堪在一片木屑和骨骸中扒出仲雪时,如此解释。 “爱逃跑的大骗子,你和小山都人一起把伐木工的储备木材全推下山了吧,”仲雪无力地说,“当人们发现我和白沥的尸骸时,还会说我们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异姓兄弟,遁世隐居,品德高尚。” “你这种庸俗的牙疼财主怎么能理解神的心情?”阿堪笑得轻松愉快。 他们没有找到黑屏与白沥的尸体,他们也不打算再找了,被砸碎的山都人显然更多一些,幸存者简直不知道该感谢还是哭泣才好,阿堪说起黑屏。 黑屏是一个叫“屏坞”的地方领主的猪倌,他放养的猪被狼吃了,就挨了竹节笞刑,背上的肉全打烂了。他不服气,追进深山,杀死狼群。发现了山都人的猪仔,从那以后,他就开始搜索山都人。抢夺山都人,最后变成绑架山都人,卖给海上鹿苑。杀戮矮小黝黑的山都人,作为一项给庸俗财主们观看的表演节目,刺激而受欢迎……白沥是后来加入的,比黑屏更可怕,他有白化病,按越地风俗,这种怕见阳光的男孩一般会被送给人做家务。 “白沥,他是卷耳大夫晚年的奴仆吧。”仲雪沉吟,也作为大夫最后的弟子…… 卷耳大夫死后,白沥到处流落,变成海上斗兽场的剑客,鹿苑是赌博和嗜血的盛宴:狗和野猪斗、野猪和熊斗、熊和人斗。他曾经参加一场由八十一个斗士参加的疲惫不堪的角斗,血淋淋的砍杀,在海上他磨尖了牙齿,直到遇见黑屏。 仲雪想像白沥像僵尸一样离开那座斗兽场……卷耳大夫教给他的礼仪、廉耻、仁爱都去了哪里?仅仅是命运的不公,就变成杀人的疯子吗?!白沥的脸像镜面一样,映成仲雪自己的脸。他曾站在庭院中,看兄长的侍女们围着磨镜工,在阳光下轻笑,举起湿漉漉的镜子相互照耀,阳光在镜面上跳跃……他从没想过自己在镜子中是这样的:满脸空虚,纯粹在等待。 他回到故乡,最令他失望的是尊师的去世。师父的死,如同剑的断裂,剜去他的内心。这种丧失,比他预料的还要巨大。这意味着,他在吴国境内成了彻底无人期待的人。 幸存者的山都人相互搀扶着,又遁入更远的山林,他们对苦难具有深沉的忍耐之心,仲雪与阿堪目送他们远去。山都人将静静地走出人们的视野,他们祈望与世无争的生活,但世俗却充满残酷的生存竞争。一千七百年后,大约到宋代,除了笔记小说中怪谈几则,加上苏东坡的短诗一首,大地上再也没有他们的栖身之所。今天人们孜孜不倦地寻找着神农架野人的踪迹,也许是出于深深的愧疚与怀念。 “你知道吗,山都人中也有小偷、也有丑八怪,他们也会打嗝放屁,并不像你所见的葬礼成员,每一个都那么肃穆可爱。”阿堪忽然说。 “即使他们长得像蚯蚓,也不代表我们有把他们全体碾死的权力。” 渐渐地,看到凤尾竹了,这说明接近森林的边缘了。 竹林中的水洼,一只落单的野鸭在游水,它那悠然的态度,让仲雪和阿堪都愣住了——幸免于难之后,听着淙淙的水流,宛如天籁。 “我一向不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仲雪突然很想谈点什么,楚国是一个迷人、有教养、健壮而又腐朽的无赖;吴国正跃跃欲试想成为无赖具有竞争力的表弟;而越国,给了仲雪不同的感受,“她生下我不久就返回越国,越国一定有什么东西比我们父子更吸引她……” “不如你留下来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歌声悠然而起,那是脱险的山都人在咏呗,送给他们的谢礼……阿堪平淡地说:“你听到的,大约就是山都之歌。”阿堪一直秘密保护山都人,虽然靠的是拙劣的隐瞒,消极地往鹿苑青年的剑刃上打洞。玉石俱焚地朝加害人与受害人砸木头,他嘲笑仲雪略带虚荣的同情心,因为他更为踏实和自信。甚至不会被神乎其神的说辞所迷惑,发自内心地站在弱小者之中,可他实在是无能透顶,仲雪该对他改观吗? 仲雪仔细聆听,和让他失眠的咏呗不一样么……他来到越国,他母亲是越国女巫,会稽山的护法,于是越国的神巫要他继承事业。 “护法难道说做就做的吗?我可是吴国人啊。”他告诉神巫。 “越国人,吴国人,有什么区别?”阿堪问。 说来也是……在楚国人看来,吴国人就是识字的越国人。 两人都因为筋疲力尽和衣衫褴褛,沉默着、静思着,漫无边际地看着优哉游哉的野鸭,显得比平时更严肃、更英俊。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七节 妄念 神巫看到了阿堪点燃的狼烟,派人上山,找到了仲雪。如果他答应留下来,他们将是他的家臣,顺次坐在他的屋檐下等候调遣;如果他选择离开,他们也不过是三江之间另一群陌生人。 神巫也来了。他尊号“无杜”,是全越国巫师的头子,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老农夫。挽着袖子,拿麻绳当腰带;卷起的下裳里露出脚毛磨损得很厉害的、青筋毕露的小腿。 “赌博、斗殴是不被允许的,但人人都爱赌博、斗殴,他们就跑到海上,妄图逃避惩罚。”神巫简略地说,令人摸不清他的态度,为尊位者总是暧昧不明、难以琢磨,这样才好显示他的威严。神巫还听说了仲雪的幻听,以及他向阿堪的求助,严肃地问:“他(指阿堪)有没有对你念咒语、扎针、喷酒、叮咛你在满月的深夜叫喊?” “没有。” “很好!这说明他没有向你撒谎。” 原来无杜也认为巫术大多是谎言,难怪神学已破败如斯。 “既然是谎言,为什么还要相信?”仲雪问。 “为了内心宁静,为了心存敬畏,有所畏惧,就不会变成一个邪恶无底的人。” “一个愚昧的善人,和一个刚强的恶人,您宁愿挑选前者?” “如果是一个神智清醒的善人,那就更好。”无杜说。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度呢?仲雪怀着神话和幻想来到这里,代表最高幻想的神巫,却一再把神话还原为乏味的现实。神巫无杜虽然固执,也有一种无视谀谄、毫无虚伪的气质。 仲雪并不想当护法,他走遍会稽山麓,认为神官们不过是更精明的骗子——虽然也有阿堪这种奇怪角色,但巫师的势力如此根深蒂固,与海内外关系如此盘根错节,难道变革不正应从神殿内部开始吗? “考虑那么多做什么?如果你喜欢这儿,先住下来。不必现在就作决定,可以等你拜见母亲之后。你的脸有点肿,牙疼吗?”无杜一下掰开仲雪的嘴巴,把臭烘烘的手指伸进去,“放心,你不会因牙疼而死,你只是长智齿了,欢迎加入长大成人的行列。”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八节 妄想 终于可以拜见母亲了! 许多人对仲雪提起,她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大女巫。即便母亲是一个脾气暴躁、每天都啃鸡爪的老妇人,像父亲一样掉光了头发,仲雪依然会深深爱她。 见面仪式定在海边,仲雪留意到不少女巫站在海边礁石上,对着升起的太阳唱歌,唱给沉入海底一夜的白昼之神听,唱给化作泡沫、升上天空、在海浪中溺死或与鲨鱼搏击而死的男人听,海风吹动衣裳,紧紧裹在她们身上…… 仲雪看到任何一个女巫的笑靥,都觉得像母亲,尤其是手捧一套炫美盔甲沉入海水的小女巫,她的笑容多么清朗……啊!母亲将是他的人生新意义,他将听取她的建议,为她调制饭食。为她揉肩搓背,让她的余生快乐安康,他幼年缺失的幸福,在她老年时相互弥补…… 第5节 “可以来见你的母亲了。”神巫简略地一挥手。 “……哦,我从没见过这么慈祥、无暇的白骨。”仲雪怔怔地说。 你母亲去年离开人间,无杜告诉他,尸骨埋在海岬下。一年后拾出骨头,用海水洗去皮肉,骨头烧成灰。全洒入海洋,才算真正死去,“安眠海底,每个黎明,和历代女巫一起,将沉入冥府的太阳神送回人间。” 所以参见母亲,其实就是观看这一仪式。 仲雪大张着嘴——一个真相,就这么简单而硬邦邦地砸了过来,像一个被秃鹫扔向光溜溜石头的乌龟,好砸开乌龟的壳吃掉里边的肉,而这光溜溜的石头就是仲雪的头。 “不可思议的越国!”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这种未知是我最憎恨的。 ——梅尔维尔《白鲸》 护法不是想当就能当上的! 来自吴国的“庸俗财主”仲雪前往会稽山拜见越国神巫。 太阳雨轻击老樟树,远播墨绿的香氛,送至夹竹桃和幼松环绕的海滩,激荡的海,犹如狮吼。一群孩子在采野菜,追逐嬉闹,像小鸟一样相互投食饱胀的桑葚,他们好奇地看仲雪走过:松松垮垮地斜系披风,衬衣微微敞怀,既清爽又保持着不常见的礼仪——他们却是小野人啊!头发乱糟糟,衣裳也破破烂烂,一下追上仲雪,塞给他满满一大把蛇莓和桑葚,又一下哄笑跑开。桑葚汁染透了袖口,令仲雪有些慌乱……他六岁时,在贵族学宫学习算术的同学经常憋起怪口音,朝他砸桑葚,“小越国佬,还不跟姆妈一起去卖艺!”紫黑的桑葚为白色制服留下斑斑痕迹。他哭着问哥哥,“妈妈去了哪里?为什么我身边只有保姆和师傅?”哥哥只是恨恨地咬牙:“别理他们!”他们无法理解母亲抛家弃子去流浪,那时,哥哥承受的蔑视不会比他少吧?现在,越国孩子送给他的满手桑葚,宛如迟来的柔声问候…… 父亲是吴国大夫,母亲是越国女巫,自己算得上在楚国长大,仲雪是二十五个世纪之前东海之波的使臣,血液充满大海与大地、东方与南方的冲撞。他对越国有天马腾空的好感,虽然好感非常脆弱,犹如云层偶尔飘散,从高空投下的一束灼热阳光;但无论光照多么短暂,蝉鸣也会顿时噪起。 仲雪打算告诉神巫:接受会稽山护法的职位,继承母亲的大女巫事业,外杀妖魔邪道,内镇心中动摇! 他有一种模糊的期待,为吴越两国做一些事情,是否有效,他不知道。古人的青春期很短,并不是容颜易老,而是童年与成年的衔接过于紧密,尤其贵族少年:十五岁、或是二十岁,当父亲为他戴上成人的帽子,他就开始为个人、家族与国家的命运搏击……在大禹陵等待神巫,仲雪抚摩一座巨大的白色骨架,“这是什么呢?”他想,洁白冷硬的骨感令他内心平静。这时神巫无杜来了,老人告诉他:“你要当上护法,必须献祭一头鲸鱼。你摸的这座鲸骨,就是你母亲年轻时捕来的。” “捕鲸?”仲雪大感意外,“我除了一头死掉的鲸鱼,还能获得什么?” “你连鲸鱼都打不到,却在考虑打死它之后做什么。”神巫连嘲笑都充满哲理。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一节 猎鲸第一步:必须召集勇士 即使是越人这样的海上民族,近三十年来也没再猎过鲸了。 “你找十四个帮手,其中两名巫师:一名在岸上向‘海神’日夜祈祷,另一名操纵‘船灵’,其余跟你驾独木舟出海猎鲸。”神巫简短地说,结束了接见。 下山的心情充满懊丧,仲雪转进木客山神殿——会稽山麓拥有众多美景和灵地,这座小神庙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石阶小道漫长得让人发狂,古树蔽天而格外阴冷,层层叠叠几十座木门,是一代代伐木苦工为悼念先人和工友而造的,宛如一道又一道关卡直通冥界。一座小小茅铺竹楼就算神殿,前厅陈列伐木工的守护神(被虫蛀得一个洞一个洞的一片长木板,就算“神主”,代替被祭祀的神灵用古怪方式供奉着),后屋就是居所,只住一个留守学徒——这学徒是仲雪在越国遇见的第一个怪人——高高瘦瘦的阿堪正翻动无数竹片木板,就像从团团荷叶间浮现的幽灵。 “二十七个不堪重用的人!”仲雪喊他的外号,“晒好木板又要写‘鬼画符’去行骗吗?” “丢了双龙佩的庸俗财主,”阿堪也认真回应,“我正烘烤竹简,准备记录一个漫长传说。” “没想到你还有高雅兴致,又想编造怎样的谎言?” “海雾、瀑布、古树、山民、被称为庸俗财主的贵族少年,可视为另一个骗子的神官学徒,由镜面到另一面的轶事……二十年后,各国使者将来会稽山抄写我的长卷,把八十万众神的漫长战事称作《不堪抄》。” 仲雪被盛大的幻想所镇住了……“听起来就不堪入目。”但这嘲弄充满了怜惜。 阿堪不在意地一笑,忽然凑上前,仲雪从没见过比他更熠熠发光的双眼,“喂喂,不要突然挨这么近,你的眼珠又疯狂又雪亮,可真吓人!” “你路上撞见衰神了?”阿堪扯开仲雪的脸蛋,“为什么我看到你的鼻尖写满‘放弃放弃放弃放弃’?” “不,只是被一头鲸鱼挡住前路。”仲雪一直想阿堪是怎样的存在呢?朋友、对手、精神导师、混吃等死的部下?从没有溢美之辞,只有真实冷酷的反映,阿堪就像他的影子。 “原来是这样!”听了捕鲸的烦恼,亲切的阿堪为仲雪出主意,“你必须招募勇士。” 第二天一整天,没有一个人前来。 仲雪坐在紫藤花下,心情和夏虫喁喁般纷乱。阿堪仍满不在乎地晒竹简,不时给他一个安慰的微笑:“别急。越国山多水长,勇士们要走很远的路才能赶到。” “难道勇士们都像你一样是路痴吗?”仲雪在阳光与树荫下来回走动,就像刚被投入酒汁的杨梅一样不安,我正在做的是我所想要的吗?他眯起眼,看那远山,阳光从云端之上投下巨大光斑,光与影在山坡与山坳之间漫游,带来晴空的轰响…… 第三天一早,“勇士们”终于到了! 高高矮矮的男人,陆续来到不堪重负的神殿前,排成一列,等待检阅。阿堪一一指点有为青年:“这是‘大浦’、‘小浦’、‘上岛’、‘下岛’……‘红汀’。” “你认为我能一口气记住他们名字吗?” “骄傲的财主!要知道你在越国,大家都住水边(名字当然沾着水滴)。” “连你自己都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我热爱家乡,人人与我亲如手足,这些棺材铺的俊俏工匠,他们每个人的眼泪,都令我悲伤。”阿堪深情地争辩,身为候补低级神官,他找来的帮手当然也是穷鬼……大家都受不了他的演讲而四散,“快回来,大浦!”阿堪朝走开的男孩喊,男孩回过头说:“我是红汀。” “越国男儿啊,潜藏的蛟龙,且看我龙颌取珠……”一位残疾老人引吭高歌,也来投靠捕鲸队,他腿脚瘫痪。骨头嶙峋地坐在木头矮车上,两手支撑两根竹棒,像划船般行走。他朝仲雪施礼,“人不分老幼贵贱,各有优点,如同沉睡蛟龙的口中明珠,就看你如何发掘。” “您看起来就像是特地来说名言警句吓唬人的。”仲雪按下内心的疑惑和烦躁,用上等人的尊重他人姿态发问,“请问老谋士……” “他是会稽山下的杂耍人,诨号‘绿萍’,在驿站为人唱歌解闷;”蹲在一旁的红汀插嘴,红汀本人就在驿站帮厨,“像浮萍一样随意飘荡,天黑偷厨房饭菜,天亮偷客人干粮。” “嘻嘻阿弟……口下留情,龙搁浅滩没奈何嘛。”绿萍讪笑。 “好极了,红汀对绿萍,你们的人生很对称。”仲雪深感失望,来到他跟前的全是一群帮闲或是无所事事的流氓,难道他只配招募残次品吗?气贯长虹的大英雄在哪里?如同天狼星般的英武俊杰为什么还不现身?仲雪暗暗生气,全然忘了自己不过是一个突然出现在越国群山之间的异乡人,人们对他无从判断,也无法理解他的理想抱负……他开始分发一份份荷叶包鸡肉蒸饭,感谢他们的到来,打发他们趁早滚蛋。 应募者横七竖八,歪靠在开败的紫藤花下,接过饭团的动作也缓慢而轻蔑。仲雪要过上几个月才能知晓——这些地位卑贱的越人,听从内心对冒险与功名的渴望,逃离平庸乏味的日常生活。抵抗亲友工头的不解和嘲讽,走上几十里山路或是划上一夜的航船,才来到破山庙,面对一个瞧不起他们的招募者,他们感受到的失望一点也不比仲雪少。 大浦和小浦是一对兄弟,大浦面颊有被飞屑击伤的疤痕,一望即知是伐木工;小浦看起来不满十三岁,却少有地冷静;他们没接免费午餐,无礼地直视仲雪。仲雪知道越国人没什么君臣概念,一被教训就会反驳“那有什么关系?”他们是只知道母亲,不在乎父亲的民族,家族、国家并不像中原诸国或南蛮楚国由父系势力捏合成——他们是为了时髦才勉强接受等级秩序的。无礼的炯炯目光就像四枚利剑,击穿了仲雪的昏聩。 “如果人们知道仲雪连我这废人都招揽,比我厉害的人一定会蜂拥而至。”绿萍干笑,他毫不羞愧地吃起饭来,米粒沾在品遍世态炎凉的瘪嘴边。 “如果人们知道我们招揽你这样的小偷,他们会唾弃我们而去。”阿堪淡然地说。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二节 猎鲸第二步:必须召集可怕的勇士 小浦舞动手臂,坚定地发出尖叫。 第6节 “他又想说什么?”仲雪不解。 “我弟弟小时候发高烧致聋,但他善于思考,”大浦冷静地翻译,越国的夏天炎热漫长,人们花很多时间在树下乘凉。长时间的思索令他们善思好辩,乐于表达自己的观点,连聋哑人也不例外,“他建议把‘刽子手平水’招来。” 众人登时浮现不同寻常的表情……又阴郁地点头,是的,平水一定有办法对付鲸鱼,毕竟他是刽子手嘛。 “刽子手平水?”仲雪痛恨自己对越国一无所知,也痛恨造成自己无知状态的越国。 “越国是一个神国,除了守卫圣山灵水的神巫护法以外,还有君主的长女们,作为沟通天神的灵媒,称为‘斋宫’。”阿堪少有地慎重,“全越国声名最煊赫的大斋宫,因为是女人,所以把巫术中最残酷冷血的那一部分——杀人——剔除出去,交给刽子手处理;于是各地巫师都有样学样,豢养专门的处刑人。” “但这些处刑人加起来,谁也比不上平水,”上岛穿着网褛,他皮肤漆黑、身形纤长,一副海泥鳅变成的水性好手模样,“就连遥远海岛上的外越人也知道,平水是个杀戮天才,屠杀宛若他天生的技能。” “大斋宫死后,他一个人隐居在丛林以南,小屋外墙全用牛血刷成暗红色。”下岛补充,他也穿着渔夫网褛,并不一定和上岛有亲戚关系。他体型壮硕,浮力一定很大,看来是来自洋流汇集的海岛,一年到头都能吃到营养丰富的水产。 “如果你去找平水,我们不仅是毫无名誉的乌合之众,还将变成真正的屠宰队。”阿堪严肃地望着仲雪。 “那他将是我们的最后人选。”仲雪决断。 心浮气躁消散了大半,与众人的讨论使计划明晰起来:一、绿萍回驿站去,向旅人传播征募人手的消息;二、阿堪调查猎鲸在信仰上的步骤;三、上岛、下岛筹备出海;四、大浦、小浦负责造船。 “我做什么呢?”最弱不禁风的红汀问。 “你做饭:不许让一个人饿瘦了,也不许给我们吃脏坏的瓜果,我可不打算有人拉肚子,最迟一个月内,让我们把该死的鲸鱼杀掉!”午后暑气越来越浓,仲雪的头越来越痛,大家也越来越疲乏。十分渴望午睡,连饭团都发出馊味,于是匆匆道别。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三节 猎鲸第三步:必须要有梭镖! 天气十分燠热,丛林之中没有一丝风,只有浓密的草木清气刺激着人的心脾,让内脏也染上夏季台风来临前的酷热,受惊的鸟雀在草梗与树冠之间切出一条条不可见的斜线。一行七人,阿堪先锋、仲雪殿后,晨跑到冰冷的山泉口去沐浴。他们举行净化仪式已有半月,但不满的气氛也在涌动:毫无头绪的困局,破解为分工协作之后,不得不又陷入日复一日的单调训练与等待中,而空等,最消磨意志! 小浦忽然加速,推开红汀试图超越上岛;瘦弱的红汀差点绊倒仲雪;渔民无法容忍被伐木工领先,并肩堵住小道;大浦为保护兄弟踹了渔夫一脚——阿堪惊诧地盯着由男儿争强好胜的本性引发的内讧,而这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因为清晨第一句话要献给山神——他们扑进山泉,拉扯长藤搅得水塘浑浊不堪,才长吁一口气,朝山神祈祷麻绳牢固,再举起梭镖朝草垛木靶练习投掷——靶心应声碎裂,山民派与渔民帮继续推搡,把对方像一条不得势的鱼一样扔回水里,或是猢狲抢地盘般在树杈间对踢,烈阳和蝉鸣如硬邦邦地箭头刺穿了他们。 “为了那头该死的鲸鱼!”阿堪大嚷,“你们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训练够了!我们要到海上去,让越国震惊一下。”大浦语调铿锵,“但两位渔夫还没找到鲸鱼巡游航线,让我们白白等待。” “如果是让人耳目一新的大木匠,你们就不会用树根凿制独木舟,让我们差点淹死!”下岛也反击木工兄弟对造船毫无经验,不懂得应该用哪一段木料,这时仲雪搀扶着摔得浑身淤青的红汀抵达了。 “瞧,还有一位优柔寡断的队长,只懂炫耀无能的同情心。”他们讥讽仲雪。 阿堪恨不得挥起长矛敲敲他们的脑壳,“难道是纠纷女神让你们一个个变成长舌妇?”他的长矛也的确甩了出去,而木工渔夫无所畏惧地接招,集体训练变成了集体斗殴,他们都接近原始人类,浑身洋溢着青春无敌和不惧权威! 仲雪有些惊讶地看着阿堪竟然也会打架……很快阿堪就抱头挨揍,游戏超过了忍耐力,仲雪也抽出梭镖——乡野少年立刻从迎头痛击中体会到贵族素养,在他们所处的世纪,战争是贵族与国民的专利,贵族从小由师傅教导:驾车、射箭、武艺超群!而农夫与工匠很难获得参战机会,也无法建立任何功勋,他们极端低贱与穷苦。被无止境的劳役压弯了脊梁,正是这些变驼的后背扛起了国家,贵族们却为所欲为。仲雪把被痛殴落水的渔夫和木匠拉上来,再和他们继续比试,直到四人精疲力竭,连同击碎的梭刀、矛头和切断的木长柄一起倒地,“了不起……”他们真心赞叹。 阿堪因为丢脸也因为疼痛,独自跑进密林,装作剥树干上的松脂;仲雪好笑地追上他:“我可不希望你太喜欢我而偏袒我。” “他们说得没错……”阿堪也笑了,“你的同情心,迟早有一天会害死你,庸俗财主!” 上岛、下岛、大浦、小浦被痛打了一顿,但感觉快乐,他们围上来,眼中流泻近似于“誓死追随”的光芒;仲雪拥有贵族式的公正与勇猛,这种品质越来越少见了。但七人必须面对满地的破梭镖和断齿渔叉……只好向神巫求援。 捕鲸刀? 我听说工匠要做好工作,必须先使工具锋利,我母亲一定也有专用的捕鲸工具。 去句无,取大斋宫的猎鲸叉来。神巫无杜戴一顶过小的帽子,提醒仲雪:这些被神灵加持过,具有神力。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四节 猎鲸第四步:到南方去行窃! 几句训诫来去匆匆,猎鲸的弯柄割刀,供奉在大斋宫神庙里,神庙建在越国南部叫“句无”的地区,而大斋宫被她的陪臣——夫镡暗杀。仲雪产生一种单纯的正义感,为什么要杀死一个好心眼的老太婆呢? 越国犹如漂浮东海的肥美桑叶,会稽山有一个庞大的巫师群体,如同叶脉一样布满叶面,这个膨胀的神官群把职位传给家族后代,不断积累惊人的地产与财富。同时人们还信奉另一些自学成材的神棍巫婆,他们指责前者无能,前者警惕后者的进取,而两者都一样贪婪。 句无的新主人夫镡不喜欢巫师,更觉得每逢战事、占卜官指手画脚十分讨厌,他率先废除军中卜官制,这意味着从此以后,行军打仗都听从统帅号令,而不是听从巫师的预言;这势利的魔鬼会把渔叉给他们吗? 阿堪建议仲雪去偷。 “我们到底是去猎鲸还是去当贼?”仲雪说:“冒这么大的名誉风险去行窃,这些杀鱼刀最好附有真正的魔法幻术,而不是虚有其表。” 小浦又镇定地比划手脚,大浦为他翻译,“夫镡拆了大斋宫的神庙,木料用来加固他的句乘山水门,我们可以趁夜游进去。” “为什么小浦什么都知道?”仲雪诚挚地质疑。 “我们为很多神庙提供木料,没人提防聋哑人泄密,神官们总是随心所欲地交谈,而小浦懂唇语。” “看来我们也要当心自己的嘴唇。”仲雪微笑。 句乘山的大鱼嘴唇上镶满珍珠,在氤氲的水面拨动月光倒影,它们都是抢来的神鱼,原来养在斋宫神殿的池塘里。捕鲸队划着半沉半浮的独木舟,逆浦阳江而上,风力正在加强。苍翠山野正在远道而来的水汽袭击下震颤,乌云追逐小舟,将暴雨灌进船舱,一半人不得不卖力击桨,另一半人卖命把水舀出船舷。台风摇撼大地,他们却领略了美如幻境的会稽山南麓,深蓝的山陵在淡紫色的闪电下发光……上岛、下岛把船划进芦苇丛,大浦小浦等在半途枫林接应,仲雪与阿堪潜进风雨交加的句乘山——夫镡和他的邪恶军团就盘踞在那里,那里很狭小,但每一扇门都擦得精光蹭亮。 几千年里,橡胶树静静生长在几千里的海外,人们穿布鞋或皮靴。更多人打赤脚,一下雨就没法外出,连战争都不得不对雨季避让。雨夜,只适合室内活动。夫镡正和一群多嘴多舌的谋士设宴,没完没了地谈论着未来和王冠。 水道在宴会正下方,仲雪游进漆黑水道,透过木板缝隙能看清夫镡的白发。 “我们一定是疯了,竟然到恶魔屁股底下偷神器!”仲雪轻声诅咒。 “英雄远征一旦得手,就是《不堪抄》浓艳的一笔。”阿堪还窃笑。 水门是一座水中城寨,黝黑岩石的尽头插着三柄梭镖、长矛和弯钩,通体铜铸,宛如禁止通行的封印,发着冷峻的光。沉重的木栅栏将水道一截两段,他俩被拦在外边,心不由下沉…… “嘻嘻阿弟……” “见鬼。阿堪,你不要像绿萍一样发嗲。”仲雪吓了一大跳。 “我没说话。”阿堪回答。 竟然真是绿萍!难道他把小车挂在独木舟后边一路漂来的吗? “轮到我上场了。”绿萍把弯曲的腿揉开,像神迹降临一般站起来,就像一个发须苍白的巨人。看得仲雪目瞪口呆,这个老骗子能把自己折叠起来,多小的洞穴都钻得进去,他就靠这本事行窃;他钻进木栅栏,摇起索绳,升起木栅栏。 沉浸于女海神眷顾之中的渔叉啊,仲雪默念,朝金光焕然的神器伸出手……指尖冰凉地一跳!一枚长剑擦过仲雪前胸直抵岩石,击出火星灿然——一名剑士一手掐绿萍的脖子,冷漠地瞅着他们,他很年轻。卷曲的发辫垂在肩上,容颜如同琥珀中的蝴蝶,璀璨而死寂。 仲雪做贼心虚,转身就跑:“见鬼!那个很美又让人寒毛倒竖的男人是谁?” 第7节 守护三叉戟的精灵吗? “我也不知道!”阿堪也跑得水声哗啦,前方木栅栏正缓缓落下,“但我猜他一定是‘堕民的杂种、毛贼的娈童、句乘山的嬖幸’!” “为什么有那么长的名字?” “因为浙水以南没人比他更漂亮啦,他是王子却甘作走狗,名叫……”阿堪屏住气——栅栏底端已压下水,他们猛一扎入水底,勉强向栅栏与河床的狭小空隙潜去,绞索却发出可怕的压榨声——水底昏暗,仲雪看到绿萍的瘦脸一下凑到眼前,痛苦地扭动,浊水灌进缺牙的大嘴,这下他的腿可真报废了——剑士把老窃贼塞进栅栏底,阻止水门关闭,他不会任由入侵者溜走! 剑士跟着仲雪、阿堪钻出木栅栏,他湿透了,也更清隽了,“名叫:乌滴子。”他沉静地为阿堪补充,他的凝视叫人毛骨悚然。 跳动的金色火焰,发出被雨浇淋的嗞嗞声,为黑白剪影般的水中对峙染上色彩。夫镡和宾客们一个个都热得袒露左臂,看起来严酷而健康,站在水道旁居高临下地打量仲雪和阿堪。 行窃暴露,大浦、小浦被背靠背地捆着蹲地,上岛、下岛则连同独木舟被吊在半空——夫镡的手下拥有暴徒式的非凡想象力。仲雪认为他们会被剥下皮挂在枫林里晒干,他只是缺乏了解夫镡的机会。 “大斋宫加持过的武器?”得知仲雪的目的,夫镡很好奇,揣度他是会稽山的暗探呢,还是一个纯粹的傻瓜?“如果一件事毫无用处,人们自然而然就不再做了。”夫镡说,认定仲雪是个傻瓜。夫镡并不支持猎杀鲸鱼,认为是无用的迷信,耗费太多时间和精力。 简短的交谈,仲雪内心充满对夫镡的欣赏与猜想……这时,一个男人匆匆走进来,凑近夫镡耳根,狂暴的雷鸣吞没了他的话语。 夫镡丢开手杖,喊:“先生们快上船,武原沉没了!” 仲雪被突来的变故深深震慑,这才是他想象中的英豪吗,还是他所低估的越国山河?“武原是越国东北第二大深水港,看来台风横扫的灾难难以想象……”阿堪凑近他悄声说,“我们连夜在风暴中航行,至今还能活着,真是奇迹。” 整座句乘山沸腾了,人们束紧腰带和护腕,到军械库领取兵器,倒扣在木架上的快艇一艘艘放下水道,大雨冲刷着男人们果敢的脸庞。 “夫镡弑君犯上,你的前方是海啸!你杀死妻儿,你的船队将全体覆灭!”一个之前坐在宴席间默默吞吃血肠与憎恨的神官冲上水道,指着夫镡呵斥,消瘦的身影仿佛是“天谴”的预言者,在狂风交加之中格外悚然……闪电也映亮了仲雪的脸。夫镡不愿向敌手屈服,而杀死自己第一个妻子,而造船时,要把妻子的一束头发放进船龙骨,称为“船灵”,护佑航行。所以夫镡的船队总是遭遇飓风,或是莫名其妙地漏船。 “现在娶一个头发浓密的新娘也来不及了。”夫镡冷酷地说,对于他来说,如果需要一个新娘,那么就抢一位来,这是他的习惯想法和正当风俗。 夫镡挥动系着牛尾的铜钺,驰援遭受灭顶之灾的武原。 至于狼狈的捕鲸队,这伙小偷一时被忽略了。 “夫镡!”下岛大喊,“我叔父在武原造船场做工,我能和您一起出发吗?” 夫镡点头,下岛随即被解开绳索。 夫镡又回头问仲雪:“你叫平水帮忙了吗?” “没有。”为什么每个人都提起平水呢? 平水是句无的刽子手,大斋宫去世后他就擅离职守,逃进更南方的丛林深处,夫镡说:“让乌滴子找平水来帮你吧。”夫镡说得那么简单,乌滴子也接受得毫无异议,仿佛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公务;事实上,是不计任何代价也要办到的难题。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五节 猎鲸第五步:西方来的娈童 布满瑕疵的独木舟,一旦吸饱水,就无可挽回地下沉。 “见鬼,那是很难找的柏树,纹理均匀!”独木舟凿得很漂亮,阿堪还特地画上咒语,可惜用树根凿成,难以浮水……他们遭受第一次重大打击,一个人的离队也令他们倍感失落,又不得不冒雨步行回会稽山,泥浆横流,每走一步都变得艰难可憎。 除绿萍一阵阵呻吟之外,五人抬着担架,走得默然无语。分不清谁和谁是一伙,谁又要反对谁,他们分享同一种溺水感,对缓慢而毫无益处的日常生活挤压造成的焦躁和无力! 山麓呼吸蜃气又喷吐雨幕,等待捕鲸队的,还有大禹陵吐出的更大难题。 六人又冷又累又饿,满怀挫伤,一道道木门廊也长得离奇。好不容易回到干燥的火塘旁,分到陶瓷碗里的只有稀粥,汤罐里是清水笋片,“混蛋!只能啃竹简了吗?”他们揪住红汀大骂,红汀很瘦小,但扎上头巾。用细带捆起袖口,巧妙舞动汤勺,就像是厨房里的王子;现在却畏缩得像被踩的田鼠,“不能怪我……”红汀带着哭腔讨饶。 大禹陵没拨给仲雪任何钱粮,却让他召集最会吃喝的勇士,阿堪的小神殿很快破产了。阿堪为绿萍的断腿固定夹板,一眼都不瞧闹剧。在冲突的顶点,往往是骗子阿堪,表现出高度的忍耐力。仲雪看着其他人摔饭盆、踢飞食案,陷入更深的沉默:“这是他能完成的任务吗?英杰占有更大地域,吞吐更多资源,支配更多的人。在危急时刻,甚至能救援他人,就像夫镡!而他呢?远离家乡亲友,和一帮莽汉废人混在一团,连饭都吃不饱,到底在干什么鬼勾当?!” “那个……下这么大雨也没法野炊,能向你们搭伙吗?”一个侍童趴在吊脚楼前询问:穿着绚丽的紫色绸衣,鬓发缠入白麻垂到两肩,脸上淡淡施了粉黛。被雨冲刷出一条一条痕迹,却更有趣了,这是一个被宠爱着的人,眉角又有一股充满聪慧的哀伤。 魁梧的大男人们紧盯侍童的背篓,看他变戏法似的掏出稻谷、腌鸡和熏鱼,就装模作样地说:“那么进来吧。”又吩咐“红汀,去把稻米舂一舂。”红汀就瘸着腿,哽咽着去舂米。不请自来的侍童,说是搭伙其实是给饿鬼们送吃的,巧妙地照顾了饥饿同盟的面子,他脱了木屐上楼来,一下就笑谈开了。他挑起话题的方式,充满技巧和圆滑,又有让人舒服得直爽,是在复杂处境下成长的结果吧? 楼下,却有一个戴斗笠的干瘦老人,如松柏般孑然伫立。警觉地盯着侍童,他的目光如此锐利,让在场者都不自在起来。 “那是你的仆人吗?”仲雪问。大夫有陪臣,陪臣有家臣,连仆人都有仆人,这就是春秋战国的等级森严。 侍童朝老人做了一个手势,老人便一言不发地上台阶,脱了斗笠行礼,而后一言不发地帮阿堪处理绿萍的伤口。 “我等捕鲸队归来,已等了两天。”侍童对着仲雪,正式伏地跪拜,“我是姑蔑君的侍童。”他毫无隐瞒地开场。 “姑蔑,那是越国以西的属国。”多亏阿堪上的地理课,仲雪对越国的东南西北有了模糊认识,原以为是深入东海捕鲸,却让他一再和四面八方发生纠葛。 他们的对答如此彬彬有礼,乡野男人们尴尬起来,干咳着。不由自主地退到一边团坐,只有小浦晶亮的双眼,紧盯仲雪与侍童的嘴唇。 “正是,”侍童现在叫“稻秋”,出生时的名字,已记不清。以下是他的自我介绍:小时候我在家门前玩,被一个路过的姑蔑人虏去,带到血吸虫丛生的越国西部,献给一个很有些势力的男人,我必须叫那个男人“我的将军”。得知您要猎杀鲸鱼,就向姑蔑君说动:假如自己参加猎鲸,也能令“我的将军”更添荣光,并发誓将鲸鱼的舌头献给他。姑蔑君答应让我前来,还派一名老家臣跟随(监视我不让我逃走)——这就是稻秋眉间的阴霾吧。 “你怎么想?”仲雪斜睨看阿堪。 不洁的娈童,会败坏猎鲸队的名誉。仲雪应该拉拢“有威望”的能人,而不是让宵小之徒混进来;但只要有才具,又何必在乎声名狼藉? “我想……”阿堪扎紧绷带(绿萍发出一声痛苦干嚎),头也没抬,“饥饿、寒冷和恋爱三者相比,首先是不顾廉耻也要填饱肚子!” 这时红汀端上盛满米饭的食案,队员们吞咽口水,又偷偷瞅仲雪。等他开饭的命令,饥饿是一种诚实的反应,只要涉及肚皮,就无法欺骗任何人,也无法被欺瞒。 “那你们去填饱肚子吧,”仲雪捡起一支竹简,“我选的是第四者,先写一封信。”写给他在吴国的田猎官,让忠诚家臣带狍子肉、鲈鱼干和糯米饭来!为介入越国,他必须当上护法;为充任护法,必须屠杀鲸鱼;屠杀鲸鱼是他的事业……事业辉煌!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六节 猎鲸第六步:到东方去借蒲牢 群山逶迤,大海沉浸于茫茫山岚。仲雪穿过泥泞的伐木小道,海之上,天之下,隐现贝壳般的灰光。 没有鲸鱼喜欢我们,它们远离海岸线逃走了。 仲雪与阿堪凝视未知的海洋,阿堪努力搜索一些俏皮话,但什么也说不出。为了生计,上岛也回去打渔了,捕鲸队陷入停顿之中。白色海鸟在空中盘旋,一支船队如同被神奇的贝壳吐出,钻出海平面,是神巫的归航吗?不久前无杜带领大小船只前往北部,查看伤亡,整座会稽山格外清静。不,那是白色船体,是吴国的标志色!仲雪不由大声呼喊。 大浦和小浦一起去送信,小浦领着田猎官回来了,大浦则留在吴国的“船宫”学习造船。 田猎官还未下船,一大群猎犬吠叫着冲下了甲板,在泛起泡沫的沙滩上跳舞。 “您好吗,犬伯。”吴国继承的是商朝末年传统,以“犬”字指代田猎官。 “我很好,大夫。”虽然仲雪还没被拜为大夫,田猎官总爱这么称呼,犬伯是一名矮小的猎人,却能娴熟地从脚印、粪便追踪兽类,为主公的围猎提供建议;“但越国看来很不好——飓风横扫整个越国北部!”犬伯难掩沿途见闻的冲击,“会稽山受灾很小,但武原被海啸吞没,转瞬变成海底冥府。夫镡是最早一支抵达的救援队伍,幸存者朝他欢呼,跪下来吻他的铜钺手柄。” 第8节 仲雪也感到难解的激动,为夫镡的壮举所激励,即使夫镡是会稽山以东的全民公敌。 “我听说您要捕猎鲸鱼,立刻带最强的弓箭来了……”犬伯三句不离职守。 “但我找不到鲸鱼……” “您还需要蒲牢!”蒲牢是一种蛟龙幼崽,十分害怕鲸鱼,只要鲸鱼靠近,它就会发出预警叫声,“你要去越东借蒲牢!”犬伯确凿地说,“蒲牢能帮你找到鲸鱼。”以下是他的介绍:越国最东部的鄞邑,以海岛为领土,拥有通往内陆的一个淡水湖,那里有一位田猎官。与我猎鹿不同,他乘快艇、带蒲牢、周游洋面,捕杀一切水族。他追击鲨鱼几天几夜,与掀翻大船的乌贼搏斗,把手臂粗的海鳗从鲸脂中抽出。他鞣制鲸鱼皮,绷上骨架栩栩如生地放进密室,他是我见过的最凶残的渔夫! “杀鱼佬,滚回吴国去!”一声尖叫响起,运送货物的水手和围观的闲人之外,最先朝仲雪吐痰的,是一群疯疯癫癫的巫婆,她们崇拜海龟、鲸鱼、黄鱼、黑鲷、章鱼、海蜇等等除了海瓜子以外的一切口味鲜美的海鲜,阿堪冷漠地护着仲雪离开。 “她们是谁?”仲雪很惊讶,“我以为越人都崇拜杀鲸鱼的勇士。” “越人比你想像得复杂,天真的财主。”阿堪喃喃道,人们在盆地中阴郁地担惊受怕,女巫常常痛骂咸鱼贩子。有人说她们以此让头痛的咸鱼贩子出一些米粟作为封口费,还有一些严肃的渔夫也跟随其中,仿佛对宰鱼生涯深感内疚,以及一些暧昧不清的不知遵从什么戒律的人们更难以猜透…… 仲雪和阿堪登上田猎官返回吴国的近海船队,前往越东鄞邑——鄞君自称“东海渔夫”,放牧着海内外的港湾与群岛,他的臣民被称为“外越”。一万年前,舟山群岛以东全部沉入海底,隔绝在外的越人从此开始了海上流浪。外越人是经营商船的海鲜贩子、为害友邻的兄弟,更多时候是海盗,吴国为此特地修建水寨城门提防他们的快艇。 仲雪很难解释前往鄞邑的心情,一面他时时抗拒,认为猎鲸永远不会成功;另一面,所有人都推动他朝目标迈进,他不知自己能走多远,忐忑的未知令最甘美的海鲜汤都索然寡味,一路行程只有举目四顾的焦灼。 当他抵达……他来得太晚了! 海啸同样扫荡了鄞邑的淡水湖,渔船被冲上屋顶,熊熊燃烧的楼舍在泥流中飘荡。潮水侵袭的碎瓦间,紫菜仍在生长,简直是水与火的地狱,这已是海啸之后第十四天了! 鱼类克星——田猎官的葬礼早已举行,连他的妻子都消失于万顷波涛之中,仲雪该向谁打听蒲牢的传奇? 淡水湖的居民都住在竹筏上,巨型竹筏相连,上边建造浮屋、养殖家畜、种植菜蔬,铺满整个湖面,海啸后。竹筏被风浪肆意扯碎,抛到湖岸上,连驿馆也只能搭一个茅草铺子,接待贵客……但谁会来呢?鄞君自出生到死亡,世世代代在海上驰骋,对海啸台风视为寻常,对人命的脆弱只有感叹,但也觉得合理。 仲雪与阿堪一起去给人分发少得可怜的饭团,“他们不欢迎我们……” “我们距离越近,越打听不出什么。” 他们伤感、无能,打算过一夜就返程。 但隐现的星云、鲸鱼、风雨,犹如隐秘的地狱之丝,将仲雪的个人命运与越国的国运绑在一起!仲雪在失望中沉沉睡去。他觉得被逼到逼仄的屋角,屋外是茫茫碧海,他却枯守徒然四壁。他开始理解他所尊敬的剑术师傅在人生的最后,那种绝望的心情……又带一丝奇妙的释然,当屈服于不可胜任时袭来的自我原谅……这时他被惊醒!一个男人跨坐床上,像一名义薄云天的义士,一手压住他的肩膀,要知道仲雪本人也是极出色的剑士,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要挟——匿名者身上腥味很浓,说话有些漏风,但言辞很有礼貌,在黑暗中庄重得像一位远道而来的国王,“我只是来同你谈一谈,”他说,“关于你想杀死的鲸鱼。” 以下是匿名者的故事:有一年我在海中从事不便明说的事项,海雾袭来,混杂鱼腥、污泥和海兽的腥臊(仲雪领教过扑面而来的海雾,那时没有歌声引导,他就会彻底迷失),我偏离航道,也无法分辨海岛等标志物,季节已经转换。新的季风与洋流来临,如果我驶错方向,将跟随洋流飘荡三天三夜。去往东北方向的群岛,那里有一群野人吃菠萝,还有小老虎一样的山兽,爱捕捉蝙蝠和小鸟……如果运气好,我将和这些人生活在一起了!运气一般的话,则随时葬身海底,那儿有直下六百尺都澄净透明的海沟,我如果躺在几千尺深的沟底,过往的水手也能望见鳗鱼从我嘴巴里钻过。我尝试向海神祈祷,但我很久没有向任何神灵祈祷了,尤其是大斋宫之死,天神在人间的代言人、相当于越国的女儿死去,没有一个人敢于为她发声质问,我就不再信任鬼神了!这时一头虎鲸浮现船边,他高大的背鳍划开水面,犹如国王的铜钺,虎鲸是海中的狼群,他们撕咬鲱鱼、海豚甚至是鲨鱼,他在我身边转悠,我像被催眠一样。跟随他击桨,然后看到他的整个家族,三头雄虎鲸守护在外围,姐妹、母亲、外祖母浮在内圈,海雾在背鳍上飘动,他们有一致的呼吸方式,一起将新生幼儿顶出海面呼吸……那种景象你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良久,雾散去,这群巡游的虎鲸正是将我引向归航的方向。我并不理解他们,也不承认是神灵佑护,也许他们只为了好玩,但我觉得你应该尝试理解鲸鱼。他们并不是任你宰杀的死肉,他们也有不朽的灵魂,你对鲸鱼一无所知。对人生也毫无准备,与其让无聊无知的你任意屠杀鲸鱼,不如…… 这位虎鲸的救亡君主、万物有灵的劝解者说着,抽出一把剔鱼弯刀,精心锻造的弯刃闪过峨眉月的寒光——月隐之夜,唯一闪亮的东海之光,抵向仲雪的咽喉……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七节 猎鲸第七步:彩虹的祭司 惊醒的乌鸦冷叫一声,无数拳头没头没脸地打来,威严的虎鲸王和轻浮的仲雪都懵住了,危急的一瞬!弯刀剃过仲雪的喉头,割出一道伤痕,不是致命伤势。他冷静地从枕下抽出剑,与虎鲸王的弯刀一对击,火星四射。仲雪看到对方满脸的刺青,须发如海带蓬勃,门牙凿空、填补一颗夜明珠,一刹那光芒,怒发冲天的海神形象深深刻进仲雪心中。 电光火石的一击,无数鹦鹉螺凭空而降,敲击床板,又消融得无影无踪,这些打晕他们的圆滚滚“拳头”,敲得仲雪头好痛! 驿站中亮起火把,阿堪赶来,连同老驿站长、驿站长的外孙女和寄住的女巫都涌来了,每个人都被鹦鹉螺幻象砸得团团跳!夜半访客被击退——他冲破窗棂,在墙上留下一道光滑的圆弧刀口,非凡的神力! “不要再追了。”仲雪按住阿堪,一手紧按脖颈,血从指缝间涌出。坦白地说,仲雪被对方富有尊严的容貌所打动。 “你是我们的将领,怎么能被敌人劫持?”阿堪焦躁地挥舞火把。 “这里没有敌人。”仲雪说,即便是鲸鱼也不是我们的敌人。 接受馈赠的难民们,白天沉默而坚韧;现在举火把围拢来,注视仲雪的目光并没有过多的关切,但体现出有分寸的知恩图报,这种自尊始终震撼着仲雪。 从天而降的鹦鹉螺幻觉,被众人的清醒所稀释,消失了。“了不起的幻术师……”阿堪扫视人群,谁才是那个幻术师呢?虽然阿堪是吊儿郎当的巫师学徒,也被激起了竞争心。 乌鸦扑簌簌落进废墟,又是全新的一天。 晴空湛蓝,如同巨硕无朋的宝石,大自然的严酷就在于毫不在乎人类的情感,肆无忌惮地展示它的壮美。 人们划着小船,穿梭到层层叠叠如同小岛的房屋废墟中去,搜寻还能使用的物件和记忆被击碎前的纪念品。用布带扎起袖口的女性和孩子们,尤显清瘦坚强。然而,一道彩虹跨过入海口,架设到废墟之上,人们轻叹,握紧十指开始祈祷……当人们还未从惊愕和麻木中全然清醒过来,信仰送来了安慰。 彩虹是上天夺走的,又赐予的片刻希望。 仲雪看见挥舞竹枝、祭祀彩虹的女巫,“真是美丽的小女巫,我在会稽海边见过她,在母亲的葬礼上,她站在海里,手捧一套盔甲沉入水中净化……” “噢,那个假扮女人的小孩?”阿堪冷淡地说。 “啊?”仲雪大吃一惊,大大张着嘴,就像一头脱水的鱼。 那个假扮女人的小孩叫元绪。 “元绪?那不是大海龟的意思吗?”阿堪大笑,又哇哇大叫,手脚像狗刨一样舞动。彩虹竟然幻化作蛟龙咬住他的后腰,把他抛进湖里,阿堪被黑乎乎的漩涡吓坏了,一点也不明白小巫师是怎么做到的—— “你是昨晚的幻术师?”仲雪朝他行礼,“感谢你昨晚救了我。” “你的访客并不恋战,看来他向你传达了必要的警告。”元绪还礼,歪头细看仲雪,元绪的嘴唇非常美,潮湿鲜嫩……“挖开彩虹尽头的角落,就有宝藏,你相信吗?”他突然说,仲雪很喜欢元绪,他动作轻盈就像一头小兔子。 “你能参加我的捕鲸队吗?在岸上向‘海神’祈祷?”仲雪问。 “不要相信连性别都撒谎的骗子!”在污水里扑腾的阿堪大嚷。 他们微笑,他们不理阿堪,他们真去挖开彩虹的尽头——废墟蒸腾起臭水沟的可怕气味,仲雪和一群温顺的男人跟着元绪,用布条包住鼻子和嘴巴。扒开房顶寻找死难者,那些男人是智力或肢体有残缺的可怜虫,他们无法保护自身,更别提反抗坏人了,之前被淡水湖的田猎官卖给“海上鹿苑”做苦工,眼下为救护自己与他人却表现出毫不逊色的条理性。 “鹿苑”是亡命徒的乐园,无法容身的流氓、海盗、勾结内陆不明势力,组建一支支船队,约定在隐秘的海域抛锚,缆绳与缆绳相连,桅杆与桅杆比邻:赌博、角斗、滥饮……提供免费鹿肉和堕落的狂欢!吸引周边国家的寻欢作乐者。起初,阿堪还以为仲雪是楚国来的庸俗财主,像苍蝇追逐恶臭,打算到鹿苑一掷千金呢。 仲雪却让阿堪耳目一新,他们在山林深处遭遇鹿苑第一角斗士——白沥。白沥当时和他的帮凶围捕一群叫“山都”的小野人,绑架到流淌血与脓的角斗船上去,混入豹子、野猪一起表演宰杀……残忍的往事! 但更严酷的是眼前——撬起落石、舀开泥汤,找到落难者的遗体,元绪让亲友上前辨认,“是他吗?”、“是母亲吗?”有人镇定,有人怨愤,元绪轻声询问。怕惊醒长眠者的永恒之梦,有人突然狂怒起来,用力摇撼元绪(似乎元绪该为所有灾难负责)……仲雪与阿堪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下,思绪清空了,从单调的搬运中获得充实的力量。 一个疯女孩是他们俏丽的跟屁虫,她是驿站长的外孙女,元绪叫她“大石斑”,说她像石斑鱼那样可口?她除了表情狂乱,确实可爱……啃着发臭的鱼干,不管元绪怎么诱骗、说服,她也不放弃糟糕的“美味”。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中间,元绪像一个良善精灵加一个坏脾气恶童,他发号施令,恶狠狠地驱赶他们干活,他们则信赖他、也作弄他,揪起泥浆中的紫云英,撒到他头上,他们茫然的爱把元绪弄得乌糟糟的,仲雪真喜欢这样子的元绪! 太阳偏西,在湖面上撩起云霞,远处响起嘹亮歌声,一个男人唱起情歌。不管磨难如何碾压,都无法抹去人类的情感,仲雪深深沉浸入如梦似幻的黄昏时刻。大石斑放声回应,跳过一堆一堆破船,朝歌声跑去。 “她吃的是什么?”仲雪问。 “鲸脂。”元绪挠着乱糟糟的头发,鲸鱼是近海民众的食物,是信仰,夸耀勇气,激发女孩的爱慕。鲸鱼死后,尸体随波飘荡一百年,成为食腐者的餐桌,也有鲸鱼集体搁浅,成为狐狸和熊的美食。仲雪说:“为什么我没碰上搁浅的好日子呢?只要留下一头,其余的送回海里就行了。” “你挑选哪一头呢?”元绪像一头灵敏的兔子,双眼却射出鹰隼的光芒。 第9节 “……最弱的那头吧。”仲雪忐忑地想起夜半访客,救人的虎鲸、彩虹的祭司,这个世界仍存在迷人的暗语,只向中选者透露天机。每头鲸鱼都是一个独特的生命,如同你我,哪个人又是可以被随便杀死的呢? 夕阳余晖投射到山背,恰是彩虹的落脚点,泥沙朽木下边,传来一声声奇异空响,就像牙疼时听到的幻音。“这是你的宝藏在呼喊。”元绪笑着用竹枝一敲仲雪的指节。仲雪搬开檩条,找到了被海啸冲散,又被泥石流掩盖的蒲牢! 害怕鲸鱼而呜呜叫的蒲牢,竟然不是小龙崽,而是一只铜缶。下端连接长长铜管,只要把铜管伸进水下,敲击饰有龙纹的缶面,就产生独特的水中回声——仲雪失声大笑,这就是他想借的蒲牢,让海豚和鲸鱼发狂的铜缶。 大石斑站在废墟最高处,破烂的衣衫被风吹动,宛如水波女神,她发出欢呼,朝入海口招手—— “是伐木工的筏子。”元绪眯起眼,“从淡水湖朝东航行一天,有座大岛,岛上有许多伐木工,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海啸之后,海岛一定缺水,伐木工也要上陆地找水。”阿堪有点儿忧虑。 伐木工同淡水湖居民时而做交易,时而也做坏事,很难解释的共存关系……三只筏子渐渐近了:密密麻麻的乘客簇拥一名贵公子,人员之多,超过木筏的承载限度。 “是田猎官的儿子,”元绪大感惊讶,“那个无可救药的赌鬼!” “赌鬼回来啦!”一个嗓音如纯银敲击水晶杯的青年大喊,他是刚才的歌者,正稳稳站在入海口的漂浮物上。 “吼五。”元绪喊他的名字,他立刻心领神会,用完美嗓音呼唤:“暴七!”另一堆漂浮物上的青年招手回应,入海口的两边山丘上奔出二三十名年轻人,轻快地跋涉入水,用长竹竿和绳索拖拽浮岛——杂乱无章的漂浮物,原来是事先设置的水中障碍。 英俊的少主大嚷“山林、湖滩、野猪、鳝鱼、麻雀……全是我看守的财产,你们不准动!”密密麻麻的随从跳下筏子,叉开水障、骄横地驱赶民众。“暴七”首先还击,他的外号正来源于火暴的脾气,又在家排行第七。 一场混战! 其实少主只为搜刮财物才回家吧,飓风还未过境,他就直奔“鹿苑”,双手在骰子上抽动,连老父亲的家具都输光了;现在又来敲打他的属民,榨干他们仅剩的骨髓……仲雪上前一脚踢中他英俊的脸,急于表现的陪臣们挥拳上前,仲雪就像敲打兔子一样用剑柄在他们头上敲出一个个血包。还没等阿堪加入群殴,“忠诚的随从”全体倒地呻吟,只剩下脸带脚印的少主畏惧地看着仲雪,仲雪一抬手,他就主动抱头再次摔倒。装疼而不愿再起身反击的人,有几成呢?臣下的忠诚很难靠得住啊。 为寻求避风港,“海上鹿苑”一度躲进淡水湖,海啸后留下一批破船和伤员(元绪帮助智障工人趁机逃脱),臭烘烘的黑壳角斗船和赌船快速撤离到外海去了,少主人发狂地追上黑船,不为别的,只为出海豪赌。难民们先是跟着元绪自救,现在又站到仲雪身后,他们选择了新的立场。 “是您先抛弃了我们,殿下。”吼五对少主人说。一个族内通婚的部落,青年能左右自己的恋情和家庭,从而比老年人更为强势,显然淡水湖就是一个由年轻人说了算的部族。 英俊而好赌的少主幽愤地盯住仲雪,而仲雪自觉面对一团乱麻,他只是来借蒲牢的,人们却对他抱有过高的企望——赶走一名酋长、废黜一个头领,他能做到吗? “你们对我寄托最终裁决的希望,但我难以承担正义使者之职。”仲雪说,阿堪失望地大叹一声!谁能承担呢?只能祈求神灵。仲雪示意人们跪下来,各怀心事地祈祷,并不知道向谁祈祷。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八节 猎鲸第八步:忘掉鲸鱼!朝鹿苑进攻! “你请我做你的捕鲸女巫?要知道我的要价很高很高,”元绪骄傲地说,“一座城池也买不下我。你要请我,必须一同接纳这十二名智障工人。” “这有什么难处?我还要请你充当清扫鹿苑的先锋!”仲雪兴奋地回答,完全没理会阿堪躲在身后的一声长嘘。 “海上鹿苑”常在距离淡水湖一天航程的岛屿——夜雾岙,补给货物和人手,补充的物品远超一座岛屿的产出,必然获得陆地的支持。 “我在海上鹿苑看了太多垃圾,不想再回那儿去。”元绪拒绝。 回绝却让仲雪更坚信:“扫荡鹿苑,解救一些人,比杀死一头无辜的鲸鱼好得多。”他再次拼凑有热情的年轻人,主力是“吼五”和“暴七”,他们是一对兄弟。 “你连鲸鱼都捉不到,还想挺进鹿苑?”阿堪冷嘲热讽,“他们神出鬼没,不打入内部,就无法掌握他们的行踪,更别提横扫海上狼窝。” 哪里才是突破口? “您是会稽山的‘山都解救人’?”一个青春变声期的嗓音打断讨论,混在少主随从中的一个男孩摘下头巾,露出原始人类特有的脸:发育期的五官在大饼脸上相互角力般横长。“我听过你的故事,”男孩继续说,“你是大会稽地区唯一敢从白沥手中解救山都人的剑客。” 男孩是鹿苑兑换筹码的童仆,少主一时赢得兴起,把他也买了下来。这一点少主照例不记得了,他身后紧紧跟着父亲遗留给他,又自行招揽而不断膨胀的人马。与天生就拥有大量人手却不懂得好好使用的小酋长相比,仲雪必须一个个去招募志愿者,山都男孩就是他的第四名志愿向导。 在外人看来,鹿苑的聚散是无法猜透的谜团,在内线眼中,却无法超越暗礁与潮流的航海路线图,它自有停泊规律。 “你们以义士之姿出击,还没靠近黑船就会被鲨鱼枪击沉吧。”少主冷笑,眼中又有羞涩的暗示,似乎是报答刚才仲雪没有废黜他的恩情,“我有鹿苑下一轮赌场聚会的邀请口信。”这是仲雪第五名志愿者!至关重要的第五人。 风在离开海面相当高的地方刮着,紫蓝色的夜空没有一丝薄云,北极星高高闪亮。他们一致化装成“庸俗的财主、滥赌的废物”进入鹿苑,海水在大雁展翅般排列的船队边缘回旋,搅蛋清一般打出圈圈白沫。 歪斜的黑壳双层角斗船被挤出船队中心,飓风过后,今晚没什么吸引人的角斗。赌船由几万盏鲸油灯点亮,释放柔和的辉煌!在酒、赌兴和疲劳的催化下,男男女女相互挨近,男人的额角贴上女人薄如蝉翼的裙边…… “让赌场头子出来!”暴七一掌拍在堆满骰子和铜币的案台上。 “您手放在这儿,我没法开局哦。”骰子师是美丽的年轻女人,袒露布满刺青的手臂,“否则作为庄家的我一旦输了,只能陪给您两只手了。”她举起双手,指间夹着象牙骰子,和光洁的指甲相辉映……暴七一向硬朗自信,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可憎的乡巴佬。 “那赢了你就能让‘他’出来了吗?”暴七含混地问,收回手。 他们此番前来寻找的敌手、那个经营人性恶的一面、模糊的“他”是谁呢?在倾倒的美酒,旋转的赌盘,以刺激麻木内心、或小心翼翼品尝新玩乐的人们脸上寻找祸祟的幻影吗?赚取暴利的船东很少呆在船上,瓜分赌资的黑手更难露面,困守在此的打手与女伶,不过是另一种烦躁而勤奋的工人。质朴的乡野青年,并没有察觉在糜烂奢华的香氛下,他们正遭受肉体与灵魂的迎头痛击。 仲雪推开几个浓艳装束的女人……一个清瘦的女孩挽住他的手,“帮帮我吧。”女孩轻声请求,两颊飞满肺痨病人的红晕,她像是被针扎穿翅膀的小鸟。“行了,我哥哥的后院塞满你这样的清纯女孩,如果不把客人或政敌灌醉就没有饭吃,不得不整夜整夜旋转舞步……你们是罪恶的牺牲品,但你们的亲吻也是毒药。”仲雪内心轻念,推开了她。但其他人没有仲雪那样坚定的意志,青年们不是慌乱地被一支支纤纤玉臂拉走,就是茫然环顾,被梦幻般的排场迷住了。 斗志是如此容易丧失,人们如此容易堕落,甚至变成乞求堕落而不可得的奴隶。勉强振作的仲雪挤出船舱,在船尾大口大口吸进海风,但海风也一股腻味! “你有火绒吗?”船尾还有一个人,他的询问让仲雪血液都凝固了。 仲雪从腰带上摘下“击燧”(装着点火用的燧石、绒草和弧面镜的小袋子),慢慢点亮绒草凑近对方—— 火光照亮了半张苍白的脸,中毒的紫斑从嘴角一直延伸到耳根,仿佛一笑。恐怖的脸就会裂开,如此狰狞的相貌,仲雪不知是美得惊人,还是丑得吓人? “哈!”对方还真笑了,“是你,仲雪。”他漠不在乎地凑近火绒,不知点着了什么干草——这是老对手白沥。他满意地瞅着仲雪,顺手将干草灰揉进自己的面颊,发出刺鼻的气味,是什么止痛的疗法吧,“你喝了山都的酒,一离开越国陆地,有没有小泥人钻出来向你要酒钱啊?只有你洒进地的蜜汁与血水偿还够了,他们才会放过你哦。”他吓唬仲雪,毫不在意几个月前两人才为山都大干一架。 “那你该用什么来偿还山都的血债?”火星闪灭,仲雪朝白沥使出拔剑术,借由出鞘的气势。剑刃朝白沥当胸剖去,白沥早有防备,一步后顿、跃上船尾相垒的木桶。 “我听说你快当护法了?”白沥仍在笑,“神巫看重的是你尊师的大名,才让你试一试吧,如果我击败你,是不是我也能入住会稽山?”他的嘲讽更激起仲雪的斗志。 “会稽山不是藏污纳垢的阴沟!”仲雪一剑劈开木桶,几百斤走私酒泼满甲板。 “我倒怀疑……”白沥正面接住第二剑,“你能在神庙的臭粪坑里畅游多久?”他说得很轻柔,这是他一向的恶趣味,今晚又有点不一样。白沥双肩抽紧,一阵猛咳,血喷到交叉的剑刃上……仲雪一脚踹开他,他撞翻一只只酒桶,跌坐到船舷边。 “你受伤了?”仲雪狐疑。 “不正合你意吗?”白沥低沉地发笑,抹去嘴角的血。 异样的同情涌进仲雪的心:摧残他人也备受摧残,丧家之犬的人生到底有何意义? “为什么要流亡到海上来呢,白沥?”仲雪提剑走近。 “在船上能闻到朽木的芳香,听到涛声阵阵,还有木头相互挤压的嘎吱嘎吱声,就像住在树林里一样,这就是我来海上的原因。”白沥述说的是他俩都熟悉的处所,斗笠般起伏的缓丘林地,瀑布下可供冥想的岩石,倚坐石上的背影……白沥对逼近咽喉的剑并没有躲闪,他这种宿命的生死观是仲雪所痛恨的,仿佛他不再是一个恶徒,倒成了一个烈士。 第10节 一阵突来的剧痛,仲雪甩开剑柄,剑在甲板上撞击出好听的声响。是白沥的忠实伙伴黑屏,用绳鞭抽中他的手。黑屏一手抱起白沥,一手卷起缆绳,如同狡猾的水手一下升上桅杆,回旋、摆荡,转眼落进更远处的船。 “为什么犹豫!”阿堪和其他人手也追来,他们好不容易才摆脱晕头转向的酒肉窟,“你不趁机干掉白沥,反而让黑屏救走他!”阿堪跺着脚批评他的优柔寡断,“难道是出于同一师门的恻隐之心?” “对,害死人的同情心。”仲雪觉得白沥就是镜子另一面的自己……他甘愿亲手埋下无数隐患。 这时新任田猎官被拎着后领,也被扔了出来,他再次输得倾家荡产。赌场打手们还察觉了仲雪的刺探,纷纷上场,摆布着造型,挥舞长矛短剑,发出公牛般的吼叫。 与同伴们背靠背挤成一个三角阵形,“砍下救生艇,砸烂赌船就撤退。”仲雪发令。阿堪朝布帆掷出火把,海上的短兵相接!他们在船舷之间追击,觥筹、赌资、尖叫搅成一团。吼五被两名壮汉横腰抱起,一下砸进舱房——房间里暴七正躺在美丽的女骰子师怀中,原来他赢了赌局,被送予美人和温酒,勇敢的人倒败落得最快。 个人搏击虽占上风,总体而言,仲雪他们是边战边退,有体面地落荒而逃。 绯色的黎明刷新了天穹,他们砍断船缆,船队行列松散开来……扰乱了鹿苑,但也仅此而已,他们跳下救生艇,打手们懒散地放了几箭(毕竟箭很贵),箭杆轻飘飘擦过海面,就像一声声懒散的道别。 天水一色,如此明亮无暇,吼五看着远去的鹿苑。内心十分失落,因为暴七被女骰子师抱紧,没来得及(或根本不想)跳下船;但大家都很失落,只好拍拍他的肩充当安慰。吼五对鹿苑放声唱歌,送给兄弟的别离之歌,唱得那么哀怨动人。 “快看。”阿堪指向日出的方向,仿佛与吼五相和,一头幼鲸跃身击浪。巨大的水珠撒满船只,击打仲雪的脸庞,第一次“远征”鹿苑失败了,他却与鲸鱼不期而遇! 雌鲸驮着懒懒的幼鲸,好奇地靠近小船,这是仲雪第一次亲手抚摸一头鲸鱼……犹如一种净化仪式:它们的歌声,斑驳的花纹,还有庞大的身躯!仲雪手心发烫,仿佛从鲸身上汲取了力量,“但我还是要杀死它吗?”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九节 猎鲸! 这是三头弓背鲸:一头母鲸带着孩子,另有一头雄鲸护卫,越人了解弓背鲸。大斋宫的梓巫——手持梓木弓箭的女巫,她们专用的箭翎从垂直方向看,就像一头弓背鲸。 弓背鲸的背部拱起,下颚像是皱褶裙,可以吞下大量海水。鼓成一个大圆球,再从鲸须间喷出海水,留下小虾小鱼……他们宽阔的胸鳍犹如大翅膀,上边还有结痂。 “快拿蒲牢来。”阿堪说着把“蒲牢缶”伸下海水敲击,“是鲸鱼挑选了你,让你来举行这场狩猎,赐予我们肉和油脂,与我们成为一体。” 海波涌动,蒲牢缶是可怕的召唤器,附近海域的雄性弓背鲸都赶来了。繁衍的本能催促着它们横渡一万丈海沟来追求雌鲸,海面涌现大量大型气泡,恰如鲸鱼的足迹。每一滴海水都顿时拥有了生命,相互扑击,海面沸腾了。好斗的雄鲸们追逐雌鲸,而鲸鱼母子的护卫者与这些愣头青们展开战斗,用大尾巴轰击这群流氓,用大翅拍打对方的身体……激烈的海战!仲雪他们看得呆了,鲸鱼搅动的海水,也令小船陷入危险的漩涡。 “快!是鲸鱼挑选了我们,这是命运的邂逅。”阿堪把长矛塞进仲雪手中,急得不知念什么咒语好。 “命运?不过是为即将双手染满鲜血的借口。”仲雪大喊,浑身的血液也像混乱的洋流,一切来得太快、太猛,超越了任何筹备! 他们太急于求成,当场把麻绳缠到作战的矛柄上,还挑选最强壮的护卫鲸作为祭品。吼五掷出第一矛,偏了,仲雪校准远近,第二矛稳健地扎进雄鲸的后背,谁知这是灾难的开始! 雄鲸先是毫无反应,他们还在窃喜,突然小船猛然下沉,贸然的猎鲸人们膝盖全部没入水下——雄鲸震怒,拖着船沉向深海,他们无法拉住绳索。否则拉力会绞断手臂,只好把麻绳缠到船尾辘轳上,绳索立刻在木辘轳上摩擦起烟,他们就泼海水冷却……但小船还是被拉翻,仲雪沉入水中……雄鲸掉过头来,他自如的泳姿犹如海中霸主,长矛被他悠游甩脱。一缕淡血飘然散开,稀释了,他是如此庞大。胸鳍拨动洋流如同舞蹈,还用磨盘一样的眼睛,打量仲雪,就像是打量一条毫无价值的杂鱼。 仲雪觉得自己错了,就像夜半访客所说:他对鲸鱼一无所知,也无知地低估了人生……雄鲸忽而鼓动歌喉,宏大的声响震动海水,传播几百里之外,也震荡仲雪的内脏。他闭上双眼,深受感动。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十节 从零开始 仲雪发着高烧,梦魇的海藻塞满了肺叶,滋滋地顶出皮肤、钻出口腔,铺满床榻,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深深感到鲸鱼所拥有的伟大力量,带有人的性情,几乎具有神性,他为自身浅薄而羞愧,这并不是一种想要猎杀就可以随意屠戮的物种。他开始明白越人以虔诚心态宰杀鲸鱼的意义——类似于自我欺骗,越人为鲸鱼举办盛典,说你是神怜悯人类而送给我们的礼物。是神的使者,我们吃掉你的身体,你将和我们合为一体,请你的灵魂保佑我们……在食物匮乏、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人们为麻痹负罪感才产生的祭礼,一种天真善意的祈望。 透明的山岚在火红枫叶上游荡,孩童手持长竿敲打榧子。仲雪盖着绣满三角纹的华贵被子,躺在蚕丝垫被上,忍受肺炎和剑伤的折磨;他差点被淹死之后,人们才开始重视他。 阿堪看护他。 仲雪说,“如果我不被偏见所左右,去请平水,甚至是请求无敌的乌滴子,让他们帮我攻陷海上鹿苑……多可惜啊。” 阿堪说,“并不是所有锋利的剑都能切下猛虎的利爪。对于你更重要的,不是找到世界上最锐利的剑,而是找到合适趁手的剑。” 燕子南飞前绕梁啾啾,这是难得的反省时刻。 神殿外一阵劳动号子、讨价还价声,冲走了静谧:伐木工小神庙变成一座繁忙的工场。稻秋开挖山林,贩运桑叶、凿刻块石,运到武原去,换取纱麻丝绸。又联络在武原造船场的下岛,以及在吴国船宫的大浦,到吴越城市换取粮食和铜币。 “武原经历海啸后,田地结满盐花,无法耕种;武原人吃的是夫镡借出的粮食,所以他们织布纺纱,用布匹偿还夫镡的稻谷……”稻秋膝行到仲雪的病房外,用清朗的言辞解释他的经商头脑。 阿堪认为开挖山岩,破坏众神栖息的山脉,会带来不幸。 “先解决我们眼前的不幸吧。”元绪带着智障的工人也来了。开采山石、营造聚落,他们必须设法糊口。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十一节 猎鲸从头再来第一步:矢志不移 仲雪再次去看虎鲸骨架,洁白坚硬,前肢的骨节就像人的手指,他们也具有灵性。仲雪原以为猎鲸是一件容易的蠢事,事实打消了他轻取的念头。换上丝绵夹衣,吃霜打的微甜菜芯,又一季过去了。 “越国多年来没捕过鲸,把鲸骨抬到海边抚摸,就表示祓除不详,可以胜任护法了,会稽山塞满了马虎而贪吃的护法。”神巫从一群打稻谷的年轻人中走出来,向仲雪吐露真情。 “因此您认为我可以献祭一头真的鲸鱼,一扫会稽山的虚假?”仲雪问。 “三十年前,你母亲还是一个小女孩,她能做到,你也能做到。”神巫简短地说。 对母亲的追思,使仲雪奋发,“她的捕鲸队还有人活着吗?” “刽子手平水。” “我无法绕开平水。”仲雪苦笑。 “人们为各种各样理由而来,名誉、利益、好奇、冒险!他们也因各种理由离去……最后留下来的,就是亿万粗砂中砾出的黄金。能与他们并肩击桨,将是你最宝贵的经历。” 透过神巫威严的肩线,仲雪看到快乐的年轻人坐在金色稻谷中,搓一口又粗又沉的稻绳——拔河用的长绳,不由问神巫:您冬天也拔河吗? 不,春天才开始,不过我希望你现在就开始练习。 驾车、射箭、渡舟、拔河,都是简单的技能,只要听从师傅的教导,专心致志,就有所得;但捕鲸比这些全加起来还要复杂得多……冬天的阴雨临近,宛如悬浮山顶的黑色波涛,仲雪微笑着离去,神巫又叫住他,“你们有人在恋爱吗?” “哎?” “捕鲸队员必须禁欲,因为海神是女神,如果她发现出海的男人在恋爱,就会妒忌得搅动大浪。”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十二节 猎鲸重复第二步:伐木造舟 他们丝毫不怠倦地准备,不喝酒,不恋爱,每天锻炼身体……时光飞速地滚落忘海。 公元前五八八年的冬天非常冷。雪紧黏树的北面,压实成冰,任由东南枝冻裂苍白的树皮,大浦回来了。他从吴国船宫返回,一路走深山小道寻找巨木。他和小浦静静地用手语交谈,然后对阿堪肃穆地说了什么,阿堪去了三天。 第四天,天蒙蒙亮,阿堪敲响仲雪的卧室门,“第一次捕鲸,我们用借来的船,船灵并不是我们供奉的,所以连船也背叛我们,我们必须自己造一艘。” 最初的几位成员,连同元绪等后来者,除了生意缘故不能离开的稻秋。带上猎狗在雪中跋涉了两天一夜,见到那株千年古柏,在海侵使东海群岛没入海底之前,在久远的祖先渡过黄河、扬子江与浙水来到越国之前,它已破土而出,远眺晨光与夕霞。 第11节 阿堪举行的仪式十分简单,一行人围着它,说了一句“我们要去做一些事,请把您的躯干借给我们吧。” 忽然积雪发出声响,猎狗狂叫,从漆黑的树干背后,出现一头头熊! 仲雪拔剑。 熊群走近了,却是伐木工。 他们穿着熊皮衣,警觉地查看入侵者,这群伐木工远离城市集镇。多年来形成特有的种群与信仰,某些古木被他们视为神木,受到呵护与崇拜;他们认出仲雪,说了一句“是会稽山的小护法,要做独木舟”就上前帮他砍树,原来猎鲸的声名早已远播到意想不到的山沟,捕鲸不仅为了树威。更重要的是,团结一群能够同甘共苦的人,这才是仪式的本意。 “等春潮浮现,把巨木拖下河道,就可以运到您的船坞了。”雪暴在加强,伐木工凑到仲雪耳边喊,他名叫一成。他的儿子,就是仲雪第一次见到阿堪时,要求赐名的婴儿。 “我们等不了那么久!要立刻运下山,为明年的捕鲸凿刻造船!”仲雪也大喊着回答。 大雪纷飞,他们拖着巨木翻山越岭,吼五引吭高歌“朝采木、暮采木,朝朝暮暮入山曲……”劳动之歌深沉悲凉。大自然如此雄浑伟岸,人类又是多么渺小啊,世事纷争轻薄如同羽毛。当他们回到聚落,感觉又踏入了淤泥,宛如坠落人间。 “淤泥中的白雪,不正是你名字的来源吗?”阿堪问。 “是我父亲的期待吧。”仲雪回答。 巨木顺江水而下,运抵大禹陵的这一天,是越国的夏历新年。 木头上系着稻草绳,立在船坞内……仲雪凑近元绪的耳根,细述请求。“可我不是女人,我的头发当不了船灵。”元绪失笑。“你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仲雪像个越人那样满不在乎。山寨中心地带的大木桩,被认为是寨神的栖身之所,人们围着巨木歌唱、祈祷、举行庆典……全新的一年开始了。 一个头发厚重的少年推开狂欢人群,他所看到的仲雪受人尊敬,指挥心志相当的伙伴安放船木,享有共同的欢乐与功勋。 “我叫伯增,是你的侄子。”少年走向仲雪,对他说。 笑容从仲雪脸上消失了,“你是来嘲笑我的吗?” “我只是一个小孩,我不会伤害你的。”侄子紧紧揪住他的袖子,仲雪既意外又感到受冒犯,几乎是赶走了他。 看到小纠纷的阿堪挤到仲雪身边,“先听你侄子的名字,我还以为是一位老头子呢。”吴国十分渴望加入文明国家的行列,从宫廷音乐、太子妃的人选到贵族的名字,都向晋国学习。 仲雪不想说这个话题。 少年落寞地站在船坞外,雪花落满长发,仲雪不朝他看一眼。 “你父亲死了,你剑术师傅死了,你母亲也死了。你如此讨厌兄长而逃来越国,他对你来说也等于死了,你家还有活人吗?”阿堪坏心眼地问。 “你的规劝方式真可笑,”仲雪明白这是阿堪的“讽喻”,“他是我兄长的儿子,被认为是一个疯子。” “那和你倒挺像的。”阿堪说。 “兄长不让他接触外人,我从楚国回来后,更是禁止我们见面,认为我会让他更疯。” 夏季狩猎,灌满水的秧田倒映着轮廓分明的云团,伯增越过稻田。在林中穿梭,山雀懒洋洋地振动翅膀,林子尽头的瀑布被雨水滋润,加倍欢畅地流动,伯增看到仙踪幻影。想要上前追击,被田猎官劝阻,“这里是帝王的猎场,越过那道瀑布,就是妖精的卧房。”其他人都留在瀑布这边,伯增执意渡水,水面宛若神人的眼眸,看着他游出人间的边界。 “于是他被神灵迷惑,发疯了?”阿堪很好奇。 “犬伯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了这一切。”仲雪说。 “吴越的瀑布多很平缓,水妖也多是调皮的水獭,我可以免费为他叫魂。” “你的迷信仪式只为你自己制造笑料,不会为任何人带来好处。”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十三节 猎鲸重复第三步:寻找第二根巨木 鱼跃出冰层,春天在地表下孵化,仲雪在越国迎来第二个春季。在冬季封山之后,春季梅雨之前,必须找到第二根巨木制作备用独木舟。 浦阳江盘绕一座座青山,映山红与桃花点缀宽阔的绿帐,江水拐弯处浮现一艘艘沉重的敞口船。装载着岩石,被日渐激越的江水送出海,运往急需石材的武原。仲雪与阿堪脚步轻快,深入山中,一阵太阳雨。浅滩处的鹅卵石被雨点打亮,每逢春雨,仲雪仍会有幻听,恍如越国给他额外恩赐,这次又听到清越的笛声。 “又是那名少年,用笛声带路,他是越国山神吗?”仲雪问,“去年第一次碰见他,他吹笛子引我去见山都,他有许多幻化,白蛇也是他变的吗?” “这么多问题,我该回答哪一个?”阿堪敲响小铜鼓,催促毒蛇爬虫赶快让路。 少年没有飘然离去,而是猛窜到仲雪跟前,不是别人,正是他禁忌的侄子,伯增。他去而复返,在会稽山麓的几座城市寄居,一直没有放弃对叔叔的追踪。 阿堪激动地上前对伯增敲鼓,差点吓坏他。 “二十七个不堪重用的人,你果真是天生的笑料。”仲雪推开阿堪。 “吴国水妖和越国鼓神之间语言不通,他看起来还是傻愣愣的。”阿堪为失败的击鼓叫魂辩驳。 “你不想知道我在瀑布那边看到了什么吗?”伯增阻住仲雪,他的双眼紧贴眉毛,狭长而迷离,这是一双充满童稚的丹凤眼。 “你看到什么?”阿堪诱导伯增。 “我既不想知道,你也不必告诉我。”仲雪再次拒绝。 “你知道傻孩子在瀑布那边见到了什么,对吗?”阿堪问。伯增慢吞吞地跟着,月亮升上树梢,一个水雾腾腾的金色月夜。 他们来到伐木小屋,大浦小浦都不在,锅里慢吞吞地滚着米汤,野兔皮剥了一半,还有什么比晚餐更有吸引力?巨石长满青苔,在月光下格外浑圆。石头后边有小孩探头探脑,仲雪以为是小浦,走到跟前却不是。肮脏的小孩哧溜哧溜吸着鼻涕,手攥一支小牧笛,让仲雪相信他是山神,又不甘心。 “你迷路了?知道伐木工去了哪里?”仲雪向小脏孩打听不出什么,“跟我们一起走吗?” “如果他愿意呆在山上,最好别劝他下山。”阿堪说。 仲雪宁愿带一个陌生小孩下山,却不愿接纳亲侄子,不过他下山走得很慢,以便伯增能不费力地跟上……夜空滚过山谷回音,还有野兽在呼唤。他们淌过浅浅的山涧,小脏孩忽然停步,当着仲雪的面——小脏孩的双脚在融化,手心、嘴中、鼻孔不断涌出泥浆,山丘颤抖着,像一头巨大蟾蜍从冬眠中醒来,顺着山涧,巨石与泥沙咆哮奔腾而来——山洪暴发! “叫你别劝来路不明的家伙下山,”阿堪拽起仲雪就跑,“那小泥猴是‘山洪之神’!” 沿途所见的浑圆石头,也是几十年前泥石流的遗留物吧。大如一座座房子的岩石,如同山神投掷的棋子,从山顶砸来,伯增扑住仲雪,用瘦长的身体遮挡住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叔父……当大浦和小浦从泥石流中找到他们,仲雪轻轻推开舍生保护他的伯增,“你最好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大浦和小浦正是察觉山涧水位徒然下降,才赶忙离开伐木小屋的。 洪水越大,越没有洁净的水,他们一身泥汤地翻过山岭。来到诸暨,啊,在夫镡治理下的大诸暨,驿道平滑得难以察觉,有如丘陵间拉直的新丝带。 诸暨的繁忙码头,连最粗野的水萍也无法安静生长。成排的硬木从更远的南方开采而来,浸泡在水道中,等待送往吴国建造艅艎大舟及其他军舰。 “仲雪将军!”有人喊,稻秋对崇敬的人一律称为“将军”,美貌的侍童正光脚踩在比自身大几十倍的柚木上,是稻秋担心他们出事,领人手来接应吗?要知道稻秋一直摆弄算筹,计算成本与利润,能远离他的交易中心,亲自来寻人,可真不容易……但他是来采购船木的,他看中一根树冠被雷劈过的柚木(因此无法朝贡给吴国),没有入山搜得的柏木那么巨型,但也极其可观。 第12节 伐木工崇敬山灵,认为山洪暴发就在于稻秋任意开采山石、破坏植被,大浦两兄弟冲上前要打稻秋耳光;稻秋的老仆人也跳上巨木,拔剑挺身,“如果你们靠吃食物而不是敬神过活,就不能质疑给你食物的人。”老仆人冷峻地说,大家第一次听到他开口听话。 小浦又打手势,大浦代言,认为买来的木头会破坏捕鲸的圣洁性。 老仆人责怪伐木工太过注重虚幻的名誉,“如果需要鲸鱼,稻秋先生也能为你买一头来。”他对稻秋的敬称也十分古怪,就像崇敬一名过分年轻的教师。 “攻击一个无法为自己辩护的孩子,也算是正义?”阿堪与老仆的矛盾也触发了。 小浦无法为自己辩护,大浦上前,浑身泥泞的他们踩踏漂浮的巨木,已置身中央菜市场前,等候开市锣声的菜农、水果贩子、牛贩子、木料贩子和小偷齐聚水门栅栏下,先是推闹喧哗,接着陆续静下来,听大浦的演讲。 还算不上一场演讲,大浦说伐木工很苦,身为国家工匠的伐木工。自身属于国家财产,一出生就要为国家在山林间攀援,如果没有说话的机会,就如世袭奴隶一般苦干下去,永远不为人知。我是为了伐木工的明天而来的,如果我猎杀了鲸鱼,人们就会注意我,我再为伐木工说话也有人听见。 “说得好!”有人喊。 这时,一个身影出现了,让全场一下鸦雀无声。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十四节 猎鲸第四步:刽子手来迎 他们等待了那么久,每个人都问仲雪“你找刽子手平水了吗?”人人都说平水来了就有办法,但仲雪一直没去求他,其他人陆续登场。又渐次离去,希望与失望的交替起伏,似乎没有平水也不要紧。谁都不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但失去了任何人,某些事情就会变得遥不可及……这时,平水终于到来。 开道的是乌滴子,人们说话不由低沉下来;接着,犹如一片乌云跟随,平水现身了。 他大概四十多岁,两鬓有星星点点的白发,身形瘦削、肌肉紧凑,表情平静,非常平静。最令人惊讶的是,隐居生活为他蒙上一层孤僻的雅致,几乎像一位士人。身后跟着一个苍白的少年助手,推着一辆盖蒲席的独轮车,人们知道车上全是开膛剖腹用的刑具。 “该死,他怎么说服平水出山的呢?”下岛小声诅咒。 仲雪觉得自己很多事都做错了,同时很多人都感到错失了机会,他们应该亲自去拜访平水。以求获得这个令人谈之色变的刽子手的帮助,他看起来如此无害,只有眼神宛若剃刀,能肢解开人的皮肉骨骼,谁也承受不了与他对视。 但他们要花费很长时间才慢慢搞清乌滴子是怎么说服平水的。 平水有一所特别的房子,孤立在一片树林中。 刽子手的小屋。 外墙全用牛血涂过,呈现一种原始的红褐色。平水就在屋后种菜、种稻、养一群小鸡,他喜欢做这些,有一个男孩做他的助手。男孩和白沥一样,有白化病,是近亲通婚的恶果,被族人认为是遭受神谴,过得有点凄恻。他姐姐在立夏祭祀,为牛打扮漂亮,戴上花环和彩带,领到集市上玩,感谢它一年来的辛苦劳作。夏日祭后的第二天,人们看到那头牛漫无目的地游荡,因为吃了带露水的草而拉肚子。花环被扯碎,彩带在地上肮脏地拖动。几里地以外,女孩躺在荷花盛开的水塘中,溺死了。人们认为是一起普通的溺水事件,在集市上喝了太多甜酒而失足落水,而男孩不愿接受这样的解释。他固执地坐在驿站里,审视过往客旅,拜托每个稍微有点公职的人发起调查,但没人调查,一个死去的女孩是一条没有未来的断头路。平水来到这里,问驿站长,“那男孩为什么盯着我看?” “他盯着任何人看。”驿站长不以为然。 平水听了男孩的故事,决定为他追查,这一年,距离他的姐姐的死,已经八年了。发现了一些线索,但缺乏大白天下的关键。男孩每天过来给平水做两顿饭,一年到头只烧一种菜:把茭白洗干净煮熟。 按照约定,刽子手没有固定酬劳,他可以征收在神庙前、集市上交易的蔬菜瓜果,按种类取一只梨、一勺毛栗、一小筐李子……但不得向流浪女巫征税。 大斋宫死后,夫镡派人去邀请平水,建议将行刑台移到中央菜市场,相应地,刽子手可以向中央菜市场众多商贩征税。 平水喜欢自己的小树林。 拒绝了两次。 需要人去说服他。 乌滴子在武原沉没之夜出发了,带着一份详细的征税清单。 事前约定在桥头见面。 平水来早了。 一个年轻人也在等人,问他“我还有一些时间,去驿馆喝一杯吗?” 这个邀请他的人,就是乌滴子。 喝完之后做什么呢? 这时驿站长匆匆跑来,边用手指轮番抹油汗边对平水说,“啊,你也到了,这就是夫镡的特使。”他朝乌滴子一指,作为引见。 尴尬的见面。 他们并不知道彼此就是约见的人,却先有了尴尬的好感。 走过木桥、翩然降临的乌滴子就像一只蓝色豆娘,在平水眼前轻颤透明翅膀。这个冰冷的美人难以捉摸,也超过人们对他的预期——人们总是欣赏美态而对美人的内心不屑一顾,认为太美的男人都很蠢。平水也同样难以窥视乌滴子的内心,乌滴子却为他解决了童仆姐姐被杀之谜。但解决之道说来太长,必须要另外的篇幅才能详叙。简单来说,乌滴子劝说无效、在外人看起来只能放弃的清晨,一束束阳光在树干间漂浮,平水看到早起的乌滴子站在树荫下。微微仰着头,舌上有一头翠绿的螳螂轻舞臂刀,他伸长舌尖,将螳螂送上一枝槭叶……就是这个动作让平水走出了刽子手的小屋。 现在,仲雪走向平水和乌滴子,诚挚地请求他们加入。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十五节 猎鲸第五步:稻秋离去 桐树结子榨油的季节到来,随着天气渐热,鲸鱼渴望着大嚼一顿鲱鱼,从南方温暖的育婴场巡游回北极融化的寒冰区;神巫的召见也更加频繁。 “听说你们在中央菜市场打架?你们应是年青一代的楷模,而不该在烂菜帮和小偷的窝点打架。”神巫为仲雪指定一名大祝,督导日常行为。在并不高耸的会稽山上,居住着大大小小、等级森严的神官,名字被登记在册、供奉在大禹陵里,冠之以“大祝、小祝、丧祝、诅祝、女祝……”的称号,极度擅长念诵咒语和宣读祝词。指定的大祝走出神巫身后的屏风,这是一位嗓音中性的年轻人,头发剃成一缕一缕,面容清隽却性情严厉。仲雪对任何严厉的人都深感忧虑,但他还要过上几个月才能理解大祝的绰号——“狸首”的意义。狸首大祝就是武原沉没之夜、愤怒呵斥夫镡的人,原本是大斋宫的神官。 上岛带来了鲸鱼的消息,南方沙滩上搁浅的鲸群。仲雪、阿堪、乌滴子即刻出发,不管允许或不允许,伯增都会跟上。他们翻越今天被称为“雁荡山”的死火山群,黑色岩石犹如流泻的熔浆刚刚凝固,他们走出越国版图,进入真正的荒蛮之地,一群鲸鱼在沙滩上焦渴死去。 上岛暗示仲雪用搁浅的鲸鱼献祭,虽然这群鲸鱼比虎鲸更小,通体黑色,更像是大一点儿的海豚。 “你是在诱惑我来欺诈吗?” “没人会在意。”阿堪的态度也暧昧不明,“如果你打算这么做,我们都不会说出去。” 关键在于人人都对漫长的捕鲸厌烦了。 鲸鱼发出一种类似牛的叫声,《山海经》中居住在海岛上的夔牛,喊声如同打雷,就是这样的呼唤吧……仲雪扔掉剑鞘,走向一头幼鲸,猛一插下利剑——朝它身下挖沙坑,他在设法营救鲸鱼! 他们给鲸鱼浇水,期望涨潮时送它们回到海中。但它们像是绝望了,或是病了,在沙滩上同伴腐烂的恶臭中慢慢死去,人们哭泣或者祈祷,对它们毫无成效……乌滴子捂住眼,像是被刺眼的阳光晒出了眼泪,伯增走过去。轻抚他的后背,那是仲雪第一次看到乌滴子动情,一个冷酷的剑士,却为鲸鱼在流泪? 他们掩埋了鲸鱼。 他们坐在礁石上,盐花在后背上结晶……仲雪看到乌滴子和伯增轻声谈话,他努力克制好奇。伯增会谈些什么呢?他对侄子和乌滴子都一无所知,这两个人几乎还未成年,分享着一致的沉默寡言。 为当上护法,必须杀死一头鲸鱼,而他们想救助鲸鱼,却无能为力地看着鲸鱼死去。“我除了一头死掉的鲸鱼,还能收获些什么?”仲雪动摇了,这是一场反复动摇的难事,“我原本只是来探望母亲的,并不想当什么护法的,现在就更不想当了!” “你是为看穿黑衣服的肃穆的越国人,才来此国度的嘛。”阿堪嘲笑仲雪轻薄的初衷:“所以你遇见种种糗事,也是活该。” 第13节 仲雪回顾家庭生活,父亲觉得他还有所欠缺,于是请剑术师傅教导他,身为越人的师傅那时已染病,仍悉心传授他这个吴国小子……两国共存,必然相争,却又像吴越水手在同一艘船上。不管如何敌视,遇见风暴也必须同舟共济,所以师傅才竭尽全力,期望促成吴越下一代的和解。越国给了仲雪太多失望,而正是这悲伤,让他更难割舍。 当仲雪回到会稽山,祭祖用的新蜡条,换下了屋柱头的旧芭蕉……厨房里的王子红汀不停地给他添饭加汤,一直满到食案外边。 “你到底干什么?”仲雪愠怒了。 红汀喏喏地道歉,撤下食案时悄声说:“稻秋刚刚离去。” 趁仲雪南下,大祝首先剔除了稻秋。还要求红汀等人“如果仲雪问起,就说稻秋为生意外出”,希望稻秋走远后,即使仲雪不满也无可奈何。 仲雪大怒,因为稻秋财务管理得很好,“现在我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选择去句乘山,因为句乘山没有偏见。” 阿堪小声提醒他,“会稽山相信,稻秋会败坏猎鲸队的名声。” “杀死一头鲸鱼已经足够臭名远播了!”仲雪划船去追稻秋。暑雨绵绵,光秃秃的栈桥在苍翠山野中泛着灰白的光。稻秋穿着来访时的紫衫,严酷的老仆人仍一步不离地监视着他……看到仲雪追来,稻秋既笑又哭了,“仲雪将军,感谢您来送别……”稻秋将回到他的将军那儿去,等他长出胡须,他的将军也不会再特别照料他,从此他将泯然于凡夫俗子之中。渡船到了,稻秋跳上甲板,老仆人站在栈桥上没动。他用剑把船顶开埠头,说,“稻秋先生,您去您想去的任何地方吧。”让仲雪和稻秋都愣住了。 船悠悠而去,稻秋滑下了眼泪,“水稻秋熟之后,你们将会听闻我的名字。”这就是他的拜别。 仲雪看着稻秋离去,很多人借猎鲸的名义而来,为博取名利、出于好奇、或是无聊,但也有人希望逃离卑贱的过往,所有人中。最需要这次猎鲸的,恰恰是稻秋,他并不打算延续娈童的生活。他需要一个改变的机会,却没能获得,而他在句乘山将受到欢迎。夫镡更怜悯深陷混乱之中的人,“陷入这样的人生,有迫不得已,也有自身软弱与放纵。而今后,你只能拼尽全力去证明,当初鄙视你的人是错误的。”从此稻秋终生穿黑衣裳,过上极度清廉与无欲念的生活。 “您怎么办呢?”仲雪问老仆人。 “我老了,”老仆人冷峭地一笑,“在我这把年纪,应该流浪四方,收集国风民谣,做一个无拘无束的诗人。” 如果为了虚构情节,把这一个个人合并成同一个角色就够了,但这不是虚构,众多名字忽而一闪,又隐没不见……仲雪见过他们的脸,有些人将来还会以另外的面目出现,另一些犹如流星,永远消失在黑夜中,仲雪希望永远记得他们。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十六节 猎鲸第六步:乌滴子离去 仲雪十分期望能与平水谈一谈,关于上一次捕鲸,关于他的母亲。 平水来到阿堪的小神殿,穿着整洁利落,洁净得几近过分,仲雪明白这是对“恐怖的行刑人”的心理弥补。 夜晚捕鲸队一起在近海潜水,平水说“你母亲猎鲸花费了很多年,她出海记录虎鲸的歌声,说每年的旋律都不一样。” 与这番相谈呼应的,是吼五的相思之歌,无论什么时候听,都是那么美妙。他的兄弟暴七已是小有名气的鹿苑打手,类似于此的消息总是让仲雪和吼五生闷气,吼五就会冲到海滩上放声歌唱,妄想把满腔哀怨抛掷回海里。 “这次被歌声吸引来的,是一头雄鲸。”平水不易察觉地笑了,是乌滴子悄然无声地游近了。平水两腿一剪一蹬,窜出好远;乌滴子则侧转身体,让洋流托着自己,尾随他不放。两人像是竞渡,又像是两尾海豚摩擦嬉戏,一下甩开仲雪,泅过海湾……仲雪半懂不懂地猜到了,为什么是乌滴子才能说服平水出山。 雄鹿在密林中展示高昂鹿角,而滑稽的蜘蛛就在鹿角之间织网,到了夏天,乌滴子再次被剔除。 “因为乌滴子是夫镡的人?”仲雪当面质问大祝狸首。 “因为捕鲸队禁止恋爱。”那晚的泅渡一定被大祝看到了。 “可以赶走稻秋,但我不能再失去乌滴子!”仲雪反对,“他是唯一能和白沥拼杀的剑士。” “我们要猎杀的是鲸鱼,不是白沥。”大祝说。 “我要见神巫。” “你还是去见乌滴子,告诉他‘走狗的最佳归宿是回到主人脚跟边去’吧。”大祝傲慢地说。 仲雪无法接触到神巫,而隔离开自己与神巫的,正是这样一群人。神巫无非是他们最高体现,因为神巫就是从一群大祝中选出来的,越国与神灵如此密不可分,而造成越国今天如此僵局的,难道不是这些人? 仲雪只能去找乌滴子,阿堪说“他在平水那里。” “看来你很了解这里所有人。” “只是你太不了解人性。”阿堪淡然地说。 仲雪怀疑阿堪是安插在他身边的暗哨,但这怀疑也是苦涩的厌烦,他对猎鲸充满无奈。 元绪曾经问他,“这么苦闷的事,为什么还要做?”元绪几乎半醉着在几案上跳舞,稻秋被赶走后,采石场随之停顿,智障工人们必须寻找新的糊口方式,他也离去了。 仲雪来到平水暂住的楼前,他的助手守着门不让任何人进。男孩即使冬天也戴一顶草帽,防止阳光直晒眼睛。仲雪讨厌看到这男孩,因为会勾起他想到白沥。他绕到楼后的树上,从吊脚楼的窗格间看到乌滴子后背上的刺青,是一头振翅的人面鸟身神。随着肌肉伸缩而萌动,发出一阵阵震颤,直到痉挛。平水将他放平,轻抚他的额头,就像对待一个生病的儿童。这给仲雪一丝触动,“声名狼藉,但充满温存”,仲雪并不是太明白,但喜欢看到他们在一起。 仲雪送乌滴子走,春末的垂柳飞絮仍蜷缩在草丛边,酷似一团团肮脏的雪。乌滴子一向沉默,他知晓此行的目的,在他过于夺目的外表之下,潜藏着一颗敏感的心,诗中描写的“妖童”就是这样吧。 “也许我前世是卡在鲸鱼牙缝里的一只小虾米,或是寄生鲸鱼身上的藤壶。”仲雪自嘲,“鲸鱼根本不在乎我,我却要和鲸鱼的庞大幻象缠斗一生。”夫镡在海纳百川,而会稽山以这样那样的理由赶走人。当人们用脚选择乐土时……关于被开除,你该怎么向夫镡述说这一切呢?“我会给夫镡写一封信,告诉他这并非是你自身过错。” 乌滴子笑着摇头,“我会向他说:猎鲸这件事光辉而残酷,是一件无比荣耀的无用之事,宛若会稽山的落日余晖,神权的一次告别演说。”一向寡言少语的乌滴子用那么清晰藻丽的言辞说完这两句就离开了,将来他和仲雪偶有交汇,却终究各有各的路要走。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十七节 猎鲸第七步:战争爆发了 彩虹被山神收藏,狩猎与征伐的冬季来临了。大斋宫死后第二年,她的侍从长千林纠集人手,反扑夫镡,战争爆发了。 “终于等到了!”虔诚的乡野贵族和健壮的农夫摩拳擦掌,愿为大斋宫复仇。 “我周游过大诸暨地区,冶炼铜炉比会稽山的树还要多,夫镡用剑鞘都可以砸死千林。”另一半人在观望。连捕鲸队都分裂了,不同的立场使人们各自参加两边的战争……伯增说他也要参战,仲雪激动起来,把侄子按在落叶堆中,“我不允许任何人去参加毫无意义的战争!” 但捕鲸队的食案还是一个一个空了,人们从红汀手中接过春饼和饭团,奔向不同的山麓。到明年插秧季节,他们有的会回来,有的再也不会。人们去而复返,等待多么漫长。神巫声明中立,但加快组建中止十三年之久的“会稽盾甲兵”;狸首大祝也返回大禹陵,手指在战局沙盘上划来划去。这并不是史上最聚散无常的事,却足以让仲雪认清人间炎凉。猎鲸再次暂搁,仲雪每天一早仍在冰碴上跑步、爬山,看着雪在怒涛上舞动。一开始只有他一个人,接着阿堪加入,后来又渐次有人跟来。 漫长的冰封时刻开始了。 一整夜的雪后清晨,仲雪正在井边洗脸,大浦和小浦穿上熊皮袄。也来告别,他们和大多数穷苦人一样,加入大斋宫那一边,他们是去修筑防御工事的;经过起初的轻敌失利,夫镡的猛烈攻势已将千林的“叛军”逼入孤绝的山岭,大浦所学到建造军舰的本事,却将用来修建掩体坑道。 “无论是信仰,还是战争结果的预测上,你们都选错了方向。”仲雪恻然地说。 “能够为之献身的战争,我一生也遇不上几场。”大浦诚恳地请求。 “你不能阻止他们选择死亡的方式。”阿堪劝仲雪。 仲雪还是让他们出发了。 他想起他的剑术师傅,一个顽强的越国人,却生活在看似应该是吴国的地盘上。吴越两国以浙水为界,生活在浙水以北的人,困扰地生存在两种国度之中。越人与吴人使用不同的历法,过的新年不是同一天,连房子的朝向都不一样!偏见与歧视不可避免,为争夺渔业与桑麻,冲突更是日益加剧……而即使在越国内部,分歧仍不可避免,这样可笑的战争。以信仰为名义,其实不过为瓜分大会稽地区的东西两翼,贫苦人被崇高的信念所鼓舞,却在冰冷的山谷中为权贵的阴谋送死。仲雪扶额,头并不痛但感觉沉重,为了不祥的预感,“从稻秋到小浦,默许他们一个个离去,我无疑犯了一个个极其愚蠢的错误。” 公元前五八七的夏历新年转眼又至,红汀特地做了最丰盛的晚餐,以冲淡战争的阴影。 陆续有受伤的人回到家乡。仲雪说“我不想听到任何有关战争的消息。” 第14节 仲雪觉得自己就如同在水中快要淹死了,被平滑而无情的琐事逼迫得喘不过气来,宝贵的时间迅速溜走,而他无法抓住任何一丝希望的迹象。 阿堪说:“你很惧怕死亡呢,仲雪。” 毫无意义地死去,难道就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了吗? 在中原也许有休战与会盟,但在吴越之间,往往只有生与死两种选择。 仲雪奔跑于山林之中,仅仅几座山之外的男人们,正在那里进行殊死决斗——打通山洞偷袭,把马蜂窝扔进对方的营地,将掉队的士兵任意宰割、吊在高高的树顶当做惩戒的标示。吃掉对方的粮食,填埋对方的水井,人们在想方设法地自相残杀,仲雪不会提及他们。在另一场他没有参与的战争中,他的恩师死去,那是一段不可触摸的阴影,因为他无从参与其中,也就永远无法抹去。 布谷鸟轻唱,伯增坐在树阴下,望向海面。面露微笑,是精神不正常的孩子才有的神态,在他的幻觉中,看到一头巨大的虎头鱼身的怪兽浮出海面,甩动透明的尾鳍向他游来…… 从海中钻出的人,是小浦——他一个人回来。 战争结束了。 小浦是个哑巴,他做着激烈的手势,请绿萍帮他“询问阴司中的哥哥,他是怎么丧生的”,大浦死去时小浦并不在他身边。以下是绿萍的唱词:“昏沉沉一路返阳,大浦之魂归来说话。我见月下矛尖清亮,敌酋夫镡长发如麻。潜过木蒺藜近身偷袭,一斧开天辟地啊……咳咳,只见黑衣狡童阻身前,嗷唷手臂老痛呀眼不见……” 稻秋曾是一个高效的商人,他忍受嗤笑,把米饭和清蒸鱼摆到他们的筷子前。这个声名狼藉的娈童,去了句无,在夫镡麾下变成一个高效的军需官。在夜袭中相逢,大浦舞动利斧纵身跃下土丘,他甚至能看清夫镡眸中的火把反光——黑衣的稻秋冲上前,扳动弩机,大浦应声摔落木蒺藜丛,尖木桩穿过他的肩甲、钉住了他,大浦仍没有放弃,大吼着砸出斧头。他知道一旦掷中,战争就结束了,该死的战争!他困身其中,已无法拔脚,只能尽快结束它!他没能掷中,斧头就落在夫镡足尖,夫镡一眼都没多瞥,就按既定路线、既定的行军速度离开了,护卫队一拥而上,用大浦自己的斧头砍下他的双手……打磨船龙骨、烤弯桁柱、能够建造一艘游弋万顷碧波的军舰而不沉没的双手……稻秋站在原地看了片刻,看着往日的同伴失血死去。 小浦绞动双手大哭,仲雪立刻打断他们,死一次已经可厌,何况还要表演第二次?他对捕鲸也同样深感厌倦,为什么要杀死鲸鱼,鲸鱼有错吗?不,他不想考虑对与错,只想赶快杀死一头鲸鱼,把烦人的步骤结束。有人觉得猎杀鲸鱼很酷,有些人漠不在乎,有人则需要这件事情来改善自己的生活,有人在考虑从中可以捞到什么好处? 开春的乍暖还冷,让许多老人送了命,包括唱歌的绿萍。仲雪、阿堪和红汀安排了葬礼。 “我有些怀念他长牙间闪动的口水亮光哩。” “如果不能走动,第一天他怎么上神殿的千级石阶呢?”他们在墓地回忆好笑的往事。 白昼依然很短,早早降临的夜色中,一队神官举着旌旗。牵着战俘们也来到墓地,神官们把战俘捆得像儿童玩的天牛,七人一组跪成北斗七星阵型,然后念念有词地举起石斧,一一击杀。 “见鬼!”长期以来压抑的愤怒爆发了,仲雪推开神官们,拔剑切断战俘的绳索,“你们所有的祈祷和慈悲都去了哪里?难道夫镡没有赎买他们吗?” “即使夫镡赎买,我们也不会交还俘虏,渎神者必须经受天神的霹雳。”冰冷的断言,出自督导捕鲸队的狸首大祝,对夫镡的个人憎恨与狭隘的信条相结合,把他压制得冷酷无比。 “渎神者的惩罚?那是天神的霹雳与俘虏的天灵盖之间的事,”仲雪收起剑,收剑的姿势是为第二次出击,“整整一个冬季,人们为今天的停战而战,并不是为了让自己的脑浆玷污你的破石斧。” 穿黑色盔甲的盾甲兵匆匆跑来,传达神巫的命令,杀俘被勉强制止了。 “这是最不堪的一代所养大的孩子。”大祝仍不满,指着仲雪,朝旧贵族们组成的盾甲兵说,“父母只考虑把他们送去楚国或晋国,能从强权交易中获得多少暴利?他们看到与外国人结交很快捞到好处,只想赚取玉石铜器。凭借捕鲸的名义,连伐木苦工的破神庙里都堆满愚民供奉的雉鸡和糯米。” “我没有用会稽山的一锱一铢!”仲雪出第二剑,绣满咒语的旌旗应声倒下,旗杆被齐齐切断。大祝也富有胆色,连眼都没眨。 黑压压的盾甲兵马上围住仲雪。 “你真是活在施舍中而不自知——支撑你那支杂乱的捕鲸队的,不是小木工庙或是你从吴国运来的咸肉条,”狸首冷笑着转身,“而是会稽山四十八胜景——你母亲的遗产。我不轻视狂傲的乞丐,但鄙视躲在战线后的硕鼠。” “啊!——”嘶吼仿佛是从仲雪喉间伤口中撕裂出来的,剑也随之出鞘。 “仲雪!仲雪!”阿堪抱住暴跳如雷的仲雪,紧紧抱住他的脸,让他安静,“杀死一头鲸鱼很难很难,所以三十年来没有一个人会去做!我们就快达成了,会有无数人来唾弃你的付出,你要明白,这就是人间!” 没有人会鼓励你,他们嘲笑你异想天开,他们乐于见你一败涂地,但当你成功了,他们巴不得从你这儿挖走成果。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十八节 猎鲸倒计时 春雷阵阵,阿堪挪开仲雪的卧室屏风。 “如果你总这个时点把我吵醒,又没有千年神木等待在前,我会对你抱怨。”仲雪醒了。 阿堪说:“有一个地方,你该去看看。” 顺海边悬崖往上爬,山洞里残留着岩画和悬棺,棺木内部画着前人的事迹:乘坐独木舟,射出梭镖,队长用带弧度的猎鲸刀割开鲸鱼肥厚的皮肉放血。一头狡猾的鲸鱼迅速下沉,力图拖沉独木舟,而英勇无畏的捕鲸人用渔叉和绳索将自己钉在鲸鱼身上。不停刺杀,随之沉入漆黑冰冷的海底也在所不惜,一次次随着它浮出海面换气……“这也是一头弓背鲸,一口气吸入几千斤海水,所以当鲸鱼快断气时。这位英雄潜入水下,将它的上颚和下颌捆扎起来,以免灌满海水而永沉海底。”阿堪解说道。 “你是特地带我来看这个的吗?”仲雪问,“从来没人认为我们会成功,对吗?” “你自己也不认为能走到这一步,不是吗?” “我现在只对必须杀死一头鲸鱼感到憋闷和自我厌恶!”仲雪紧握双拳,转头看那组壁画,仿佛要用目光将岩石腐蚀剥落一样。你知道山阴道上排满众多的竞争人,等我一失败就好侵吞瓜分大护法的财产,你知道神巫与大祝是为了拖延财产的流失才打出猎鲸的旗号,你还知道……想说的话很多,但决定还是什么都不再说,“过去两年,我对你时有不满,但最后我还是更喜欢你这‘二十七个不堪重用的人’了。” “我对你也一样,”阿堪俏皮地撇撇嘴巴,“我以为你只是一个庸俗财主,很快就鸣金收兵,回国去过一些堕落而俗气的生活,如果是那样,我会更容易书写你。” “你还在写那册不堪入目的《不堪抄》?”仲雪大感惊奇。 “偷偷地记录。” “走吧。”仲雪一笑。 “回会稽山不是朝那个方向走。” “我要去句乘山!”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十九节 猎鲸第七步:夫镡亲自锻打的猎鲸刀 又去句乘山?阿堪简直要扪心自问,“我们到底是去猎鲸还是专门去越中当小偷的?” 夫镡赢得千林之战,意味着他正式拥有了句无——整个越国中南部,以及会稽山以西的盆地。大会稽地区失去西南一翼,渎神者可以与会稽山公开竞争了。 仲雪轻装前行,句乘山迎面飞驰而来。 夫镡脱去上衣,和他的健儿们一道拔河。力士们手握粗绳分列在瀑布两边,失败者将被拖进跌宕的水滩。仲雪与阿堪也被卷入了春季庆典与战胜纪念日的漩涡,水草正在迅猛增殖,花粉刺激出一个个喷嚏。山泉泡开了碎石,不时送来落石声,混入生机勃勃的阵阵山音。 待到夜风轻软,庭院中点起篝火,那是从千林之战中保存下来的攻击火种,夫镡宣告悼亡死难者的默哀片刻,挽歌在山谷中回荡。 仲雪对夫镡说,“我不要大斋宫的渔具。” 这次,夫镡看出仲雪有更深的领悟。佩服仲雪坚守的意志,他沉稳地点点头,对宠爱的战将说,“乌滴子!我们去冶炼场。”两人束紧腰带与护腕,提起重锤,使用当时全越国。不,全天下,从罗马、大马士革到东海之滨,最先进的冶炼技术,加上亲自锻打,制出连海神波塞冬也要妒忌的三叉戟! 崭新的渔具被盛进木笼送回会稽山,金属波纹能倒映出人的脸。高兴的脸,仲雪的脸,阿堪的脸,也有伯增的脸。 伯增知道吴国北部与鲁国交界的渔民有一种奇特的猎鲸方式:把鲸鱼从浅水区赶往海滩,让它们搁浅,再凶残地杀掉它们。 第15节 “驾驶马车在沙滩上杀死鲸鱼会更刺激。”仲雪说如果你能带拉动鲸鱼的马匹来,我就让你加入。 侄子开心地回吴国去找马匹。 山都人送来了富有韧性的柘树,劈开成杆,再用桑麻一层层缠绕胶合。装上夫镡亲手锻造的三叉戟,捕鲸叉柄从而具有惊人的柔韧性和强度,不会在激战中断裂。 与返回捕鲸队的大祝的争吵还在继续,狸首不准使用夫镡的工具,还说独木舟的“船灵”用了冒牌女巫的头发。元绪其实是豢养鱼怪、从归墟中召唤深海怪兽的“鱼恋童”,是被大禹陵禁止的邪门歪道。 “您到底要什么?说我招揽的人没有名誉,太老了、太小了、太胖了、太瘦了、太丑了,甚至太美了!所有我们无法接纳的人都去了句乘山,夫镡毫无偏见地照料他们,就像从未谋面的知己,他们每一个人都愿为夫镡献出生命!”仲雪捶打桌面,贵重的铜鼎跳起来,肉汤撒泼在炭火上,吱吱尖叫,“而我们呢?山民瞧不起渔夫,伐木工嘲笑猎户,帮派林立、地域偏见、信仰歧视……为了一句方言争吵不休。” “争吵也是促进感情的方式……”有人嘟哝。 “我不管你们自己的心情与偏见,或是谁的荒唐战争,还有谁与谁的恋情!我要用夫镡自作的猎鲸刀劈开所有阻挡我的障碍!”连大祝在内所有人都被镇住了,他们从没见过如此霸道的仲雪,后者正冷峻地扫视每个人的脸,“我不准许任何人破坏我们的猎鲸!”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二十节 第二次猎鲸 一艘快艇箭一般射入会稽山的海湾,上岛来报,鲸群出现了! “又是垂死的鲸鱼吗?” “不,活的!整整一群,海面都泛黑了。” 人人都盯着仲雪,知了的轰鸣响彻殿堂。他们已整整等待两年,他们不能喝酒,不能恋爱。他们人生中的一切都延后了,他们在等待中疲惫不堪,变得衰弱易怒……他们在等仲雪发令,随便他发令或不发令,他们都要自己出海了。 仲雪点点头,让阿堪领全体队员跪下来,祈祷:上岛发现了神的使者,如果您听到了我们的祈祷,请转告她,我们将追上它、杀死它,这是命运让它与我们的相遇……如果你没听见,那就算了!他们站起来,出阵!猎鲸! 当仲雪的侄子带来马匹时,全越国的人正蜂拥向海湾。 最终的猎杀波澜不惊。 途经越国海岸线的是一群弓背鲸,分属于几个家族,它们也是在近海偶遇,不同家族的雄鲸们交互跃身击浪,炫耀雄壮的官能。雌鲸好奇地触碰,轮流将一头头幼鲸顶出海面。海鸟密集地盘旋,倒扎入海水中,叼起鲸鱼驱散的鱼虾。 吼五开始唱歌,请鲸鱼预先原谅他们……他们脱掉外套,把鱼油涂上胸膛保暖,鲸鱼犹如水中的猿猴。天生喜好亲近人类,亲昵地磨蹭着他们的独木舟,这种无知的亲近让人心痛,他们选中了一头年轻的雌鲸。 除了捕鲸队的独木舟,渔民以及好奇者的船队远远跟在一旁,他们驻守会稽山近海多日,就是为了等候捕鲸的盛况,来自淡水湖的田猎官少主敲响了“蒲牢缶”。 投矛的次序与分工,他们已演练上千次,仲雪手持三叉戟纵身跳进海中。用尽全身的力气与重量将长叉刺进鲸鱼的头部,他很快被拉上船尾,捕鲸手们顺次举起梭镖、扎入中选鲸鱼的后背,阿堪递给仲雪捕鲸刀,在旁观渔船的惊呼声中。他再次来到船头,用鲸刀割开它洁白的脂肪层,加速它的失血,减少它的痛苦……唯一的意外是,临近终了时刻,一艘快艇像剪刀一样斜切开水面。速度惊人,向独木舟冲撞而来,令捕鲸队十分紧张。竟然是白沥和黑屏! 他们也参加了去年冬天的恶战,而且是大斋宫那一方。战事落幕,作为战败者的唯一出路当然是再次逃亡,夫镡问起白沥的下落,白沥十分惊讶,“夫镡也知道世上有我白沥?”他成了句乘山夜幕下的新嘉宾……黑屏以极度娴熟的手技投出长矛,稳稳扎入雌鲸的心脏,鲸鱼一下翻过身。就像一种放弃,或是一种准许,准许他们取走它的生命。 鲸鱼一死去的同时就开始腐烂,体内的臭气使它肿胀上浮…… 漫长的两年,从无知、无聊到无奈、到时势使然,他们齐心协力猎杀了一头鲸鱼,绑在两艘独木舟之间,拖回海湾,他的侄子用马将鲸鱼拉上沙滩。一名苍老的女巫骂仲雪:“杀鱼佬!你比神棍更坏九十九倍!”这是迎接他的第一句问候。 仲雪看着她的双眼,说了一句“善。” 佚失的《不堪抄》没有记载他还再辩解过什么,当他掷出第一刀,他就准备好承受一切的因果论与命运循环…… 猎犬朝细浪狂吠,远近百里的人们都赶来观看,谁也无法否认,这是名副其实的盛宴。 平水带领有志气的年轻人站在鲸鱼背上,切割鲸鱼。为什么人们总是建议“叫平水来”?因为平水懂得把鲸鱼肉切成三角形,还会熬鲸油。 一大群神职贵客走向仲雪,祝贺他“你能猎杀鲸鱼,就能完成任何事。” 仲雪说“你们未免太武断了吧,我觉得自己和昨天没什么两样。” 全越国的大神巫看着仲雪,神情复杂,把手指放在他的额头上。用晦涩难懂的咒语念了一通,难道神巫从鲸鱼的死亡中,看出了仲雪的末日? “抱歉,打断您一下。”阿堪冒失地上前。神巫略一点头,就被他的大祝们包围着,声势浩大地开赴鲸鱼的死尸前,执行祭仪。 阿堪捉了一只鲸虱,放在仲雪手心。整整两年,他生命中一个难以言表的阶段过去了,此后是否真的发生某种改变?鲸虱搔挠仲雪的手心,胜利与成功总是突如其来,又飞快流逝;剩下的,不过是一种怅然。 “荣誉是华而不实的东西,不比这只鲸虱更真实,”仲雪内心苦涩,“尤其是损害他人而获得的荣誉,甚至是一种罪恶,犹如死去的鲸鱼。” 阿堪劝他“人们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比如打死一头鲸鱼的壮举。” “我希望在山崖上刻下所有参与者的名字:绿萍、红汀、大浦、小浦、上岛、下岛,稻秋,乌滴子。平水,吼五,暴七。元绪,伯增,白沥,黑屏……包括狸首大祝,两位田猎官,还有你和我。”然后又想到沧海横流,山巅会滚落沟渠、海浪将荡平山岩,不禁笑着摇头,“还是算了吧,没人会在乎,除了那群丧失同伴的鲸鱼。” 这时他抬头,看到伯增望向自己,眼神十分平静。仲雪对侄子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在狩猎中的所见了。” 侄子告诉他:“我越过吴越的国界,进入越国的‘天荒荡’,夜色苍茫,看到草甸间鬼火磷磷……无数吴越之间为争夺桑叶渔利而在械斗中死去的鬼魂在飘荡,还有无数在未来的吴越争霸中即将死去的生灵在叹息,我看到一片废墟之中。有一个洁白鬼影,他失明的眼窝燃烧蓝色幽火,他是你的剑术师傅、越国在浙水以北最后的领主,被我父亲击败、葬身于火海的卷耳大夫。” “我知道。”仲雪点点头,“这就是我来越国的原因。”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南山之鹿……神不可得。 ——越绝书。 “父亲,我要去越国。”仲雪说。 一身猎装的父亲正专注于搭弓瞄准鹿群,磨损的皮带系着半空的箭囊。 父亲是个贫困中的贵族,一心为儿子寻找出色的学宫、出色的师傅,把儿子一路送出国境。当仲雪回来,看到父亲头发全白了,他还在期待复兴的机会、对贫瘠领地的一些挽救,但仲雪在出色的国度学到了什么?一套无用的屠龙术!一肚子空想,一个挥霍一空的钱袋。 母亲是个疯狂追求娱乐的女孩,舞姿令吴王惊叹。吴王送她一面镜子,反射出本世纪最高超的冶炼技术,她系上丝带挂在胸口;不久又抛弃仲雪,返回越地。她对哥哥也不好,哥哥哭闹时就让他站在井沿上,用冰冷的井水泼洗,来锻炼儿子的定力……狂野的女性,无法找到片刻安宁。 “你不能独自去越国,”父亲抗议,“没有仆从,没有卫队……”喃喃列举他无法提供的保护。 “没人对我感兴趣,不会有人绑架我,也不会有人伤害我……”我们是与世无争的软弱小领主,连本邦国王都将我们遗忘,没人能从我们身上榨取任何好处,仲雪想逃离父亲的暮气沉沉和过时的无可奈何。在楚国住了几年,家乡的一切变得格格不入,仲雪想念崔嵬的朱雀城门。匏居台犹如众神的琼楼,倒悬于天空,往来商旅的车轮滚滚,伴之以郑国歌姬的弦乐阵阵,还有操练场上的森森戈戟、雄心勃勃的军令、以势压人、踏平国土的震颤,那些残忍与狰狞所挤榨出的醉人甘泉。 父亲转过身,抡过弓弦套住仲雪,他在发怒。 颧骨贴得那么近,快切进仲雪的面庞。 父亲苍老的面容与兄长冷峻的相貌合为一体,在仲雪瞳孔中模糊,“你这软弱的毛虫!叛徒!连地界都轧不平还敢质疑我的反攻?”兄长掐住仲雪,头发旋转成蛇结,钻进他的嘴巴鼻孔—— 兄长把他摁进水里,仲雪仰望兄长的脸,波光之上,主宰他生死、犹如神的面具。 第16节 仲雪吐出汩汩泡沫,仿佛把兄长冲走了,水泡扭动为双头龙,如同师傅赠送他、又遗落跌宕瀑布的那枚玉佩;双龙头绞合为同一尾白蛇,吐着红信子,水滴销溶野兽的轮廓、浣出人类的表情——越国第一大盗的脸,为哀悼阵亡将士而铰短头发的窃国大盗,夫镡牢牢按住仲雪,欣赏利爪下的牺牲品……仲雪无法动弹,喉咙挤压出咔咔声,心想这么一队无穷无尽的人马正排着队轮个掐死他,那还有个完吗? 他醒了过来。 一下穿过十万丈漆黑隧道,蝉鸣齐声而起。 “……醒醒,你这贪睡的财主。”有人在摇晃他。 “谁?”仲雪挥手一拳,“不要随随便便跑到我梦里来!”头颈的掐痕感那么真实,他依然喘不上气。 “痛死了!”那人左眼被打肿,一会儿躬成驼背青虾,一下仰身绷成一张弓。嘶嘶吸气来舒缓剧痛,腰上大钥匙串咣当作响,“真是个无聊财主,无聊到在这块石头下睡着了!”受伤的家伙大喊:“这石头叫‘梦见屏’,有些梦很逼真,会吞噬你的心灵。” 仲雪愣愣地抬头看石头,那不是一小粒你在沙滩上捡起、塞进袖口珍藏的石头,而是倒悬的天梯,钉入湖水的岩锥。三十丈高的巨石孑然而立,底座窄小得张开臂膀就可合抱,酷似随时会崩塌向你头顶。近地的岩面被摸得无比光滑,高处石隙里塞满鬼板和祭品,一代代人将祷词、懊悔和野心敲打进岩缝,犹如梦的碎屑,不知何时扎根岩顶的槭树,伸出次第变红的枝叶,朝萧瑟秋风招手……仲雪在梦中就明白这是梦,一个套一个的梦匣子,父亲在他赶回家之前就病死了,但他被梦魇铐住了,无法从比真实更真切的遗憾中脱身……仲雪醒来很久还是没弄清自己在哪里。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一节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小黑狗用热辣辣的舌头舔醒仲雪,仲雪盯住又疼又叫的瘦高个儿,“阿堪!”清晰的名字冲开嗓门,爆发出一阵大笑——阿堪是仲雪遇见的最重要的怪人,而他的古怪程度,只相当于栖息在神秘国度全部夏季荷尖上的小小蜻蜓。 仲雪就像苏醒的婴儿,看到什么就说什么,“梦见屏(拍拍大石头)!槭树(指指头顶)!蝙蝠粪(弹弹指甲)!”还有小狗“白石典!”她浑身黑乎乎,前爪像圆滚滚的白卵石,她是一头“捕鱼狂”,爱和海豚一道驱赶浅滩鱼群,并跳起来舔亮晶晶的浪花。 “欢迎从梦乡返回越国。”阿堪哼哼。 越国。 自前年春天登陆越国,三十个月过去了……仲雪解救了五十七个山林小野人,进攻了一轮海上赌场,和剑术师弟打了两架。旁观了一场拖延四个月的战事,目击二十九头鲸鱼,杀死其中一头献给大禹神,他将被任命为大禹陵护法。 护法。 护法是魂魄的修炼人,外杀妖魔邪道,内镇心中动摇。 护法是神灵的守卫者,致力于防火、防台、防疫、防盗。 护法是一个职位,绿云是一种花,杨柳是两种树,海妖沉睡在海底,我们都会死去。 大护法必须清点他的财产,就像清点神的庭院。 神巫交给他一大串古旧钥匙,穿着粗重无比的铜链,足以挂断腰带。阿堪陪他盘点上代大护法——母亲所守护的领地:会稽山麓三十六道瀑布、四十八圣地,桥头栓缆绳的石牛,傲踞礁岩的海神庙,倒挂蝙蝠的斋戒台(差点摔进溶洞激流!那些世代游弋于漆黑洞穴、视觉退化的透明小鱼在石笋滴水的迷宫中严肃地摆动尾鳍),以及建筑狂神巫到处开挖的泥泞工地……他们在废弃的稻神庙里捉迷藏,被神恩许的群群麻雀在野生稻花上飞起飞落,一排锁死的大柜子,撬开后翻出成堆的黑漆红胎“食案”,盛米饭的主格描着鎏金大象。 “我母亲要招待这么多客人吗?”他们大笑着把一只只食案扔出门去。 他们无聊。 一开始新奇,很快就无聊了。于是仲雪躺到做梦占卜的“梦见屏”下睡着了,现在他捂着胸口,还能感觉到父亲的心痛……一场梦到另一场梦的真实距离。 “你想起那个了吗?”阿堪提醒他。 “哪个?”漫长的捕鲸,七百一十八天纯粹等待,只为投掷鱼镖的一瞬。等待足以耗尽心力,仲雪自觉像一件积满灰尘的蓑衣,沉重老旧。把鲸鱼拖上沙滩后,他就对阿堪说:“我要喝酒、唱歌、鞭打仆人,追逐国王的夫人或是女儿,随便哪一个!”尽情做一个庸俗贵族。 “越国还没有国王。” “那去找句乘山最漂亮的女郎!” 一觉醒来,他脖子挂满香包,花汁浸染的丝线扎着竹叶的多角香囊。散发阵阵清香,他完全不记得慷慨的姑娘,人们期望她们漂亮而肤浅,她们却比仲雪更接近他的内心……阿堪一把扯下最朴素的一个,贴住鼻子深嗅,“这是只长在山阴的绿云,她得走上三十里山路才能采够兰花塞满香包。如果我是送香包的姑娘,苦苦等你一夜,你却在梦见屏发梦癫,就该把你的皮剥下来寄给你哥哥!” 忘记了奔赴姑娘们的约会,还忘了什么?仲雪觉得遗憾,但也无可奈何。 “难道你叫我回顾前一天的狂喝滥饮,和一群伐木工?还有帮我看船的运木督工,翻来覆去说他手下被老鼠咬死了,这大概是他九个月来最有趣的事……他们把我灌得就像是砸烂内脏的乌鳢鱼。” 为答谢馈赠的鲸肉,他陷入远近部族的流水宴。酒是人与人之间的润滑剂,仲雪被奉承被灌醉。伐木工勤劳勇敢……算了吧!他们各有各的性格癖好,除了腰上插的斧头、锛头,很难归为一类;大多被高强度劳动与呆板的人际关系碾磨得粗糙鲁钝,在酒水浇灌下霎时变得凶暴敏感。叫“一成”(听起来收益不高)的工头喝多了就掏出一面拳头大的铜镜,以野性的贪婪叨念:“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金子[注:铜在春秋时期也称为”金“],我在海上放了一年的浮排,无非就为这个。” 楚人居江水上游,吴人居下游,为避开楚人锋势,吴太子向更南方营建新城,越国的木材源源不断运往吴国。不仅木工日夜伐木,连普通人也被征发,毫无经验地深入丛林,闪避毒蛇和野猪的袭击,被倒伏的古树压断腿;山丘卷光了植被,冲下滚滚泥石流,活埋谷地居民;为逃避徭役许多人一过秋收就外出讨饭,乞讨成为一种过冬方式,沿途又与匪帮难解难分……一排排巨木浮海北上,堵塞吴越之间的河道,不到十年就垒出一座新城市。 仲雪还无法触到这一点,他和朋友聊天、打猎,如金色秋风飞过妖精盘旋的森林,一心想恢复年轻贵族的傲气,“那么是和桥梁营造师谋划建一座石桥,方便邮车来往?” 西方,楚庄王乘坐轻便邮车,在饥荒之年击败叛乱;越国,年久失修的驿道上,越来越多车轮滚过,车轴陷进暴雨后的泥潭中,车载的芭蕉与外邦战报在腐烂褪色…… “还不到重点。”阿堪驳回。 “难道是又和渔民大喝三天三夜?”上旬,暴七驾一艘快艇来敲门,他跟随仲雪讨伐海贼。却深陷赌局,这名东海渔夫天生是骁勇拳师,充当了一季角斗士,在女骰子师调教下却发掘了深藏的本性:描起艳丽的长眉和眼线,下巴和胸毛刮得发青,濡湿的胭脂一块块落在快胀破的女式绣衣上。他的兄弟吼五相当惊讶,还是坦然接受了他的变化。仲雪陪两兄弟喝了一夜的酒(暴七端酒杯的右手始终翘着兰花指),谈论鲳鱼、鳀鱼、旗鱼和鳗鲡的捕捞和烹调秘方,并且只用吴语交谈。 “酿酒很耗粮食,没那么多米可供你浪费!”阿堪再次否决。 “那还有什么?”宿醉的荒废感不妙,仲雪从皮肤到肝脏像一丛丛大豆叶被虫蛀出缭乱网格。田塍路在延伸,他的手时而轻轻与稻穗擦出触痛感,时而为调整脚步而按到阿堪肩上。 “还想不起来?我知道一个药司,专注治疗宿醉和荨麻疹,就住在北面港湾……” “我不要什么药司,有你一个神官就够受了。” 一伙小孩从溪流里拎起“冰镇”的陶罐子,一路赤脚跑过仲雪身畔,送去给割稻的父母送饭,陶罐装着汤水,在小腿上撞得咣咣响。千年后人们看到出土的破陶耳,还能听到小孩打破罐子后的挨骂声;凭借风力停在半空的白鹭,被夕阳镀上一层绚色,昆虫的鸣叫,就像吹一个个金属哨子……这是仲雪与阿堪所置身的人间,柔腻一如蜂蜜,澄净一如琥珀。 幸福得几乎要被课税。 可惜没人向他们纳税。 农夫们耕种神的土地,由氏族首领、巫师头子(往往是同一个人)带领到“公田”上劳动,按期举行翻耕、治虫、收获、遗弃的仪式;渐渐首领只在仪式上假装劳动,农夫却免费出力,公田产粮还要献给神,喂饱首领与神官(往往是同一拨人);于是人人偷懒,公田沦为最贫瘠的荒地,阿堪差不多平均每年饿死两次。 而只要还有一口饭吃,阿堪就懒得过问。 越国是一个懒人国。 从大洋上吹来温润充沛的水汽,孕育了山林沃土,插一根稻穗都能生长,因此越人很少有大富之家,也少有穷死之人。仲雪遭遇过梅雨山洪,与鲸群跃身击浪,静听月夜十八的狂野潮信。他知道乡野之人连家中摆设都一样,仍自觉不过在越国表层打水漂,懒洋洋的万物生灵催眠了他,平静的日常让他害怕,不知会滑向哪个深渊。 嗨嗨!孩子们轻快呼唤——一头迷路的麋鹿踩踏稻禾,在起伏的稻浪中奋力游泳,仲雪像个拙劣的稻草人挥舞手臂。将受惊的麋鹿赶往割完的稻田,稻草堆成高高的草垛,用来烧下一年的饭。 “护法,您通过答辩了吗?”第一个孩子越过仲雪身边时问,他是仲雪遇见阿堪时顺便认识的,当时他和阿堪扭打于紫藤花架下,叫“阿眉”的男孩跑来为母亲的难产呼救,这个名字倒挺配的……他自告奋勇稳住麋鹿,“我母亲还养过跌断腿的牙獐。”难道他一出生就有一对离奇的眉毛? “您通过答辩了吗?”第二个孩子奶声奶气地问,这个连路也走不稳的男孩,就是难产的宝贝,阿堪竟为他取一个王侯霸主的名字:寤生。 “答辩!”仲雪错愕地瞪眼,这才是阿堪提示的重点:当上护法不仅要献祭一头鲸鱼,还要在神巫主持的典礼上通过大祝们的测试,就在今晚开场的秋收祭…… 第17节 “问题很简单,比如‘第十二世越君是谁?’”阿堪兴奋地追加一句,“快回答!答上来对你有小小奖励。”他对奖品故作神秘。 “第十二世越君是谁?”仲雪问。 “你竟然不知道第十二世越君是谁?”阿堪额上青筋跳起。 “鬼才知道第十二世越君是谁!”仲雪一拍麋鹿光滑的后背,鹿吓了一跳,连白石典也一顿狂叫—— 木工庙门次第大开,木客们自得其乐地进出,搬出一个个竹木道具,悠然拍打灰尘。 “发生了什么事?”仲雪傻愣愣地问。 一成上下打量他,良久才慢吞吞反问:“发生什么事?你是昨天才从吴国来的财主吗?”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二节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他反问你是‘吴国财主’说明他把你当做土生土长的‘越国财主’,对你一丁点也不见外。”阿堪诚挚地解释。 “我明白、我明白。”仲雪悲愤地踹柱子,“因为越国用夏历,吴国用商历,你们过年在十二月底,我们过年在三月,这并不代表你们越人就能歧视我的天文学!相反我认为——正是我们吴人三月过年,恰恰造成了你们越国的军事失败!因为到了冬天我们就来抢劫你们,抢得精精光,正好春暖三月天——回家过年!”魔鬼藏在小节中,仲雪自豪地聒叫“唷喔喔”。 “完全赞同!”阿堪吐吐舌头,“把吴国军事和天文历法扔到一边吧,欢迎来到越国秋季祭典!”他把一个硕大的木面具一下套到仲雪头上。 “唔唔唔。” “不管是十二月过年还是三月过年,无论吴人还是越人,都来庆祝稻穗女神的丰收吧!” “唔唔唔。”仲雪被重面具压得没法喘气。 这些面具平时禁止使用,只因神灵寄居其中。从海外或深林赶回家收稻谷的木工们,穿上松针外套,挂上琳琅佩饰,还要踩上高跷,才撑得起巨型披挂——神庙外眨眼间站满了两三人高的巨型神灵:最美一尊是披满羽毛的罗平鸟,威仪而充满沉思,穿着者从神鸟的巨喙中望出去,尽享至尊图腾的视野;其他的大多头角峥嵘,不是属于此世界的任一猛兽。小孩们倒扣着竹篾簸箕,额头上贴飞蛾,扮作小精灵;女人们(包括暴七)嘴唇用白鹭鸟骨粉涂成幽光黑色,脸颊点朱红泪,发际缀满鲜花,把爱人辛劳一年赚回来的小铜镜用丝线系在胸前,提上瓜果盒等待出发;神的臣民们快把神庙搬空了…… 寤生和哥哥装扮误入稻田深处的麋鹿,为它角上扎满稻穗;冲一成欢快叫“阿叔快看!”“阿叔”是对继父的普遍叫法。 伯增还领来一匹骄奢淫逸的马,那浑圆的臀部与耿直的脖颈,十分适合运送稻穗女神。 有一年伯增目睹妙曼的逃逸身影,也许是山泉之神,“这里是吴王的领土,那边是神灵的疆域。”他无视田猎官的警告,不顾一切地越界追去……他躺在瀑布边不省人事,醒后就疯了。小疯子伯增是一个瘦瘦长长的安静少年,父亲把他像羞于见人的破水杯一样藏起来,他却尾随叔叔来到越国。 稻穗女神被扶上了马背,她是一大捆去年的稻秆和今年的新穗扎成的稻草人。神官学徒给她穿上三层衣裙,塞一大把沉甸甸的谷种。她腆着大肚子安坐马背,孕育着辛劳果实与丰收希望。 “你是只大乌鸦。”仲雪朝扮成罗平鸟神的阿堪嘟哝。 “好吧,我就是娱乐神的工具。”阿堪把顶端有铜铸罗平鸟的神杆交给小浦,后者郑重地走到队列的最前头,秋收狂欢开场了—— 人群跟随其后,浩浩荡荡朝大禹陵进发,山谷飘送时浓时淡的草香。混合牛粪的腥膻,儿童骑在水牛背上,后边跟着小羊,阉鸡在竹筐中警觉地转头……人们把丰厚祭品献给大禹神,并慷慨地自我犒劳,大禹陵的火炬将九天九夜熊熊不熄。 槭树向南倾斜身姿,层层叠叠的叶子泛起金红卷边,巨神灵穿行连绵的树冠之海。人群宛如神躯下黑压压的裙摆,游宴的场面如此绚丽,说不定真正的神灵也会降临,混迹其中。 “从账本上讲,大护法对会稽山三十六瀑布、四十八胜景拥有管辖权;”阿堪扶住高跷上的仲雪,后者是一身青灰的狼神,还没习惯高跷,“说实话,你只对我的木客庙有点影响。” “够了!”仲雪遥望青黛色远山交汇的凹处所透过来的——共举典礼的闪光,他只是吴国数不清的清贫小贵族之一,在越国却享受比拟国王的虚荣。他酸涩地自嘲,似乎理解了当初母亲为什么离开父亲、离开自己。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三节 麇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赤云啃噬青空,朝东北的港湾流泻而去;西南,火焰云沉入隐隐群山。 今晚夜色很好,人群走过夏履桥——大禹治水,掉了鞋也忙得顾不上捡,鞋变成了一座桥。和越地多数桥梁一样,这是一座浮桥,为便于潮汛泄洪和海水倒灌。可迅速解体的竹筏更为有利,但对蹒跚的众神来说,浮桥就不那么友好了。仲雪的竹跷老是陷进桥缝隙,阿堪笑着帮他摆脱陷阱。 这是夏历十七,潮涨得很快,海侵的咸水舔着脚背,但大家很快乐,危险更增加了快感。浮桥上人群连成一条线,桥下船载着牛并排渡过,牛毛剪出对称花纹,活像一幅幅绚丽的挂毯,这是参加竞赛的斗牛。寤生打着瞌睡、被哥哥抱上鹿背,那头漂亮的雄麋鹿角上扎稻穗,脖子套花环。 水浪哗哗,上百头麋鹿渡水而来,人们惊笑。揪住彼此又指指点点,麋鹿轻踏浮桥又跃下游走,吼五大笑着被撞下桥,又大笑着被兄弟拉上桥,流淌的夕阳和野兽将水面染成金色。 就像音乐的一个转调,歌词的一个小结,绕行两山之间的流水,缓缓送来一对火焰船。 并排系在一起的两艘小艇,铺满点燃的枯枝,火焰扭动热浪,每个人的毛孔都感受到它的迫近。仲雪盯住火船,它以缓慢而不可阻挡的速度朝浮桥驶来,犹如承载上帝的使命。 白石典义愤地朝火船大叫。牛最先跳下江,低沉地哞哞叫,鸡鸭喧哗。如同舞池爆发了斗殴,人们纷纷跺脚后退……还不严重,人群还算有序地朝桥两头退避,一声响哨。像一道有形的穿刺,最先转身的男人被扎中,绊倒身后的女人。女人尖叫着,鸡笼翻罩住她,两人滚进泥里,堵住了桥头;而后是一系列踩踏,一个男人跨过人堆,大声咒骂桥神,随后被一箭穿喉。 那是鸣镝,用于指示射箭方向,仲雪掼掉狼面具——按狩猎规矩,鸣镝之后,仆从们将朝同一方向密集射击。 火的船头挑起浮桥,桥体发出炙热沉闷的咯吱声,被挤压、被顶撞,水还在静静地流。 然后是箭。嗖嗖声,是流矢,距离还很远;啾啾声,则是你与死神贴面而过。 仲雪甩掉斗篷,“有人朝桥射箭!”他喊。别人也在喊,他听不见自己的呐喊。 一名贵族必须学会数学、驾车、射中飞翔的鸿雁,在燕射之礼中与宾客优雅对谈并射中靶心……父亲手把手传授的教条滚过仲雪的内心。 仲雪一脚踹脱高跷,另一脚还卡在竹跷里,他没带剑,“阿堪!阿堪!”他最后一眼见到阿堪,是无能之徒敞开鸟神大氅,护住身畔幼童,像只傻鸟晾开双翅护住飞蛾小精灵,仲雪想告诉他那根本无效。 被箭射中的人,就像被尖木桩打穿了,肉身一阵弹跳。 技艺精湛的弓箭手,一箭射出,一箭已搭在弦上,手指还勾着第三、第四支箭,能在一瞬间将一箭囊利爪统统射进野猪或是敌人的心脏,父亲的教诲在仲雪眼前以极慢的速度进行一场完美演示。只是倒下的,不仅是畜生! 第一波射击还没有过去,第二波火箭撕开暮色。 这一轮弓箭手换了燃烧的箭矢,为壮大火势。 马嘶鸣着,它中箭了,仲雪揪过缰绳。连伯增一同揪过来,紧紧贴住马腹,它不断刨着桥面,打滑、抗争、血沫吐了仲雪一手,仲雪抽出伯增的匕首刚切断竹跷,马儿就横过肥躯,差点把仲雪扫出桥面!它加剧了踩踏。 也猛烈地把仲雪拉回加速的现实。 火船将浮桥一冲两段。 倒灌的海潮与内河的秋汛急剧碰撞,一轮轮青黑的水浪,坚硬如鱼背。女人跳江去打捞孩子,男人去打捞女人。最先跳水逃生的人则受惊地野鸭低俯,企图与岸边柳树根融为一体,箭头就追上他们,把他们一个个钉死在漆黑的根丛下。小浦放低神杆,耙住树根,一箭将他钉进河床,他像被针刺穿的蝴蝶,仰了仰头;又一箭射断神杆,罗平鸟无声地沉入波涛。 仲雪看着稻穗女神被箭撕裂,坠落水中,慢慢漂走。 仲雪看着麋鹿跃入激流,它角上仍扎着稻穗,脖子仍套着花环。燃烧的稻穗和花环,两胁满是着火的箭翎,尾巴爆出火星……他从不知道一头麋鹿会发出那样的尖叫。 仲雪翻过石牛桥头墩,暴七跟着他、后边是吼五、连同三五个最壮的木工……攀上山岩,岩页一片片剥裂。弓箭手必须挑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他能看清猎物,对方却看不到他——山丘与河流的拐点,高岩上只剩一“台”弓箭立在那儿。 第18节 一台竖钉地上、要一脚踹开弓背才能拉开、足以射杀鲨鱼的强弓。仲雪拔出弓,掷到山下,他的暴烈令跑来的壮汉们惊诧。 “那人还没跑远,”仲雪简略地说,“沿小道,两边包抄。”随即跳进半人高的草丛,像追击野兽一样奔走。 樵人小道到半途戛然而止,凶手早做好退路,乱木石块截住追途。仲雪手脚并用爬上路障,才发现这是索道的基座,一座穿越丛林的绵长索道,正横跨会稽山脊,向海湾匍匐潜行……临时营区里堆着柴垛,散发浓烈的松脂、硫磺味。 向原始森林开疆辟土首先是烧山。 这无疑是上一场战争的止步点,下一场战争的起跑线。 他们进入了夫镡的势力范围。 他们踢飞土灶和水钵,迎面击倒第一个人,复仇是堵塞血管的硫磺……一个高壮如熊的男人钻出帐篷,吹响海螺,他一身绷带松散,刚从一场致命的火灾中逃生,还来不及敷完药;他们就像几头鬣狗纵跳到狗熊身上,用匕首扎他,用尖牙撕碎他。 烤焦的熊男甩开吼五,散布林中的同伙听见螺号,手持长矛冲来。但人很少,算上熊男也只有六个,他们推出一辆盖满松针枯草的车,“连弩车!”仲雪当即卧倒,那是比强弓更可怕的战车,一次连发十支长箭,足以射穿城门——树干齐声断裂,吼五被击飞了铁剑。 “你受伤了?” “不,是我擦伤他的弩箭。”吼五戏谑。他们跳上滑索,转动绳柄,替夫镡先行验收了丛林飞跃——从莽莽森林滑到江边,果断跳水,在水雾弥漫的江面上逃避搜索……夜霭低沉,青蛙在柔声鸣叫,木工们没受过军事训练,散乱地藏匿,只听见对方轻快地咒骂“巫师们的疯狗”,仲雪觉得很可笑,他举着匕首,就像点着一支哀悼蜡烛。 对方五人一组,保持两前三后的搜寻队形,仲雪判断左前是伍长。这时雾影中冒出暴七,被水潦过的浓妆非常滑稽,仲雪朝他做手势,潜入水下、拽倒后方两人……余下三人围攻吼五,这名歌手揪住伍长,机械而狂暴地反复捅刺,丝毫不顾另两人的猛击,濒死的勇悍使男人们丧失怜悯之心……血染红了水下的视野,半漂半浮着一头头肿胀的死鹿,吼五举高断剑钉入岸泥,以免下沉。他的后背全是窟窿,还在喃声低唱“野有死鹿,白茅纯束”,仲雪把他交给暴七……夫镡的人抬起伍长,止步不前,他们还忌惮着会稽山神的结界。 仲雪奔回浮桥,确切说,那里只剩桥架,桥身被点燃、被冲散,他往返横渡——牛羊、被踩死的鸡仔、受伤的男人女人、窒息的儿童,人们被屠杀,满山狼藉,“阿堪?”仲雪喊。 阿堪不在这儿。 “阿堪!”仲雪满怀愤恚。 阿堪也不在那儿。 几百人一同走过浮桥,就算没有任何突发事件,不管那座浮桥号称有神庇护、抑或是会稽山北最雄伟的浮桥,都是愚蠢的。 太掉以轻心。 我们应当披藤甲、执圆盾,守住桥头警戒,让人们一个接一个通行;而不是装扮成神,迎接兽行的嗤笑。 仲雪抬起头,稀薄而透明的夜。无论是在梦中、言辞中还是在死亡中,今晚夜色很好。朝东的山坡上,一点接一点、点又连成线,静静烧起一个巨大的“王”字,那是夫镡的人马点燃的篝火,纪念他们所忍受的历代战争:沉睡的群山,星辰明亮,海涛如泣,贵族式寂寥而壮阔的祭奠风度。这是鸟篆体的“王”字,最后一笔的鸟头各自朝两边高高翘起,如同一个巨大的锚,会稽山这一艘巨舰,抛锚了。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四节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 伯增怔怔看着马儿。它衔紧缰绳把伯增拖上岸,便一头栽倒,偶尔拨动马蹄,马腹插满箭翎,像一头庞大的豪猪。马儿就那么看着他,伯增的眼泪落在它长长的睫毛上。仲雪用匕首给了它解脱……当马儿潮湿的呼吸连同血滴喷到脸上,他希望明早能穿上白色盔甲、傍晚再换黑盔甲,独自走过海滨松林小道,将熄灭的生命之灯、将此刻记忆抛弃入海,白色代表开始、黑色代表结束。仲雪拔出匕首,这注定是漫长一天。 “大护法,看到阿叔了吗?”阿眉缠住仲雪,满脸刮痕,“寤生掉水里了,我又没捞到。”他焦急又疲惫地喊。 仲雪没看到阿叔,也没看到寤生,他只见到燃烧的麋鹿,但迷乱也是转瞬即逝。 “阿堪!”仲雪喊,惟有密集的蚊子嗡嗡回应,他需要人手,夜深了,搜救变得更加困难;落水的伤者将遭受走兽水怪的袭击,在江中哀嚎一夜,如果他们能撑过一夜。 接连不断的闪电映出灰白树影,又一场夜雨,仲雪冷得发抖。他把爬行的伤员拖到桥头,血能从他们身体的任何部位流出来……每死一个人,就要在尸首旁拉一道稻草绳,表示神在照看,很快为祭祀准备的稻草绳就不够用了。 仲雪又叫“白石典!” 他看到许多狗摇头摆尾地跟着游宴,箭如雨下时,它们嚎叫着跑向桥头,被一支支箭钉死在泥里。 “吴国佬!”一成在喊他,身边跟着筋疲力尽的阿眉,他们攀上桥架,把被水流卡在横档上的死伤者拖出来,“神官在这里!” 白石典叼紧黑乎乎一团在凫水。那是阿堪,仲雪心在收紧。阿堪水性很好,还表演过水下喝酒给他看,嘴唇紧压瓶嘴吮吸,长长的水草与他的鬓发环绕……飘过仲雪思绪的,是无足轻重的飞絮。 阿堪被竹片卡住,很沉,仲雪的手被断片切开横七竖八的口子,白石典感激地呜呜叫,他简直是在血浆里捞人。 仲雪托起阿堪,拖到死马旁。阿堪看起来很烦闷,他受惊了,但所有人都很惊讶。 仲雪不耐烦地撕开罗平鸟的羽毛裙,一股血飚射他一脸,阿堪大叫,“怎么了!”“怎么了?”仲雪也大叫,他不知道怎么了。一股一股血像是大地脉动,泵出阿堪的身体。 “不许死!”仲雪慌乱地抱起阿堪,他明明知道这样做不对,只会让阿堪失血更多,今天他没有做对任何事,“你这怪人!还要帮我复习越国历史……” “别命令我,”阿堪忽而笑了,“生死由不得你管。”血冲洗他的口腔,牙齿全染成暗红,眼眸的亮光几乎是转瞬之间衰竭了,生命随血液流走了。 “按住他的腿,这里和这里。”一个男人拍拍仲雪的后背,把他推向一边,“他骨折了,切断了血管,必须止血。”他又向一成做了一个手势,“你按住他的头。” 这男人近乎赤裸、浑身是水,和忙于打捞妇女儿童的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 “你是山北的药司?”仲雪傻乎乎地喊,就算死到临头,盘旋心头的,也总是些傻问题。 “你想见他,明晚再说。”男人平静得像念一行“未见君子,忧心如醉”的诗。他一手掰开伤口,另一手挤进狭小的创口,阿堪弓身弹跳。从昏厥的深渊直接醒来,如同海水倒灌般吼叫,一成双膝跪在他肩头,强行按住他。男人温和地朝阿堪轻嘘,就像帮一个小孩吹吹指尖肉刺,手指却毫不留情地往阿堪的大腿深处挺进。发出血肉模糊的噗噗声,浓烈的血腥味冲击鼻腔,仲雪快要呕吐了,“忍一下、就忍一下。”阿堪的腿在痉挛,就像死人的大腿仍会抽动。天哪,让我们放开阿堪,让他死掉算了!仲雪的呐喊堵塞胸口,眼角全是汗和泪水。 “血管结打住了,我要把断骨按回去,复位固定。”男人朝仲雪短促地一笑,“吴国佬、要按牢。他又晕过去了,我们动作要快。”然后对伯增点点头,“再来一支火把。” 几束火把同时凑过来,一成认出这个男人,不由倒吸一口气,“老天,你是‘坠星雪堰’。” 这时雨彻底停了,仲雪听到森林深处,清晰传来的呦呦鹿鸣。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五节 梦一夜 麋鹿,楚王蓄养的几万头宠物,结伴奔跑时,就是云梦泽的金色云影;牙獐游击前后,机敏如探路先锋。厚重的祥云奔过梦境,一头矫健的雄鹿慢下脚步,侧头端详梦中的仲雪,它毛色很淡,闪着金白色柔光。它被迷住了般摇摇晃晃,狂乱地用鹿角刮起茅草和土块,仲雪下车安抚它,“嘘,我并不想和你争斗。”他伸出的手,却是一枝鹿角!仲雪才惊觉自己是另一头雄鹿,一头黑色怪物。他吸引不安的白鹿,白鹿仓皇而迷失,跃入熟透的稻田,远处儿童挥舞稻秆在喊“嗨嗨!”接着他将尾随白鹿回到神庙,再次披戴巨灵神衣,重新走过夏履桥,重复地被屠杀……仲雪从恍惚中惊醒:少年山阴君穿得像个作战的盾甲兵,结结巴巴地凑近他询问什么——会稽山以东没有大城市,只有围绕大禹陵散布的聚落、行宫。山阴君腾出夏季行宫作为临时救治点,远近的人们前来增援,或是来看热闹,没有比血肉模糊更能吸引围观——仲雪勉强拼凑出“您在问雪堰大夫去了哪里?”山阴君立刻少女般满脸绯红。经受旷古时光与周期性台风肆虐的行宫,古树砸塌了屋顶,许多废墟还没有恢复,雪堰就消失在崩塌的喷泉后边……在精心堆垛、爬满青藤的三角型砖墙上,端坐着一尊很小的铜人,反射出蒙蒙晨光,它是指路的道神,却无法为人指明梦的出路。 阿眉抱起一罐血污去倾倒,罐里塞满一支支箭头,一枚枚喋血毒牙。巫医们锯断箭柄,用线勾出箭头,祈祷虚弱的伤员不要死于腹膜炎。 仲雪一把夺过罐子,掏出箭头按序一一钉上道神墙。 一个工场一段时期内只用一套模具,造的箭头都是同一型号。人们默默看着他,也跟着收掇起射杀人群的箭簇,排列到道神墙上:简洁三角形的箭头、又薄又宽的长鈚,有夫镡冶炼场带镂空血槽的、也有仿楚国式挂倒钩的…… “比对出凶手的身份了吗?”督导过捕鲸队又闹翻过的大祝,出现在仲雪身后;他曾是大斋宫的神官,夫镡暗杀大斋宫后,他逃来会稽山,带来如纯银震颤的嗓音、捍卫古老戒律的严苛标准、以及对任何不洁行为的绝不姑息。人们畏惧他,用诸侯燕射仪式上的节度“狸首”来尊称他——作为雄踞会稽山的两位明日大法师,仲雪与他缺乏和解的契机。 仲雪摇头,“这就像是最近一场参战家族锻造风格展。” “旧箭头说明了凶手的窘困,也更像复仇宣言。”狸首盯住那堵杀戮之墙,吴越之人勇于近身肉搏,箭术很烂。吴国贵族还是晋人教的射箭,越国更差,巫师朝天发矢,射中五步之内的公鸡,表示疾病被射死……只有这样的玩意,“用射伤过自己的旧箭头,再射回去,具有毒咒效果,能把仇恨和伤病也返还给对方,我们越人如此坚信。” “难道我们这么多人全伤害过他?” 第19节 “雪堰也在现场?”狸首似是而非地打断仲雪。 “他救了阿堪……先走掉了。” “阿堪当时在你身边不到一寸,”狸首的目光如针芒,“也许是凶手刺杀你而误击了他。” 谁在乎呢?凶手射杀任何人。不问受难人是智慧还是愚钝,善良还是邪恶,垂垂老矣还是牙没长全。那疯子自命为神祇的借刀人,像海上鹿苑的杀人狂,并非为生计被迫角斗。而是出于狂虐的癖好,在俯瞰水火倒悬的岩石上,欣赏痉挛嚎哭而射出一阵阵狂喜与狂虐。仲雪才不会一边撞墙一边哭哭啼啼地躲起来! “你们走过的是夏履桥,”狸首富有深意地提点,“也许你该向大禹祈求……” 仲雪是吴人,信奉商朝的“上帝”。自从他打死一头鲸鱼,连天命都不再信任。 他想跪下来为阿堪祈祷,但一想到既然为阿堪祈祷,就应该为其他人祈祷,他不想念一长串死亡名单。 有人尖叫,因为要切开她的肌肉,才能拔下钉入骨节的倒钩箭——足够打穿鲨鱼的强弓效力;暴七和吼五还没有消息,狂怒的心潮退去,仲雪开始后悔进攻夫镡。但在那种境地,只有你死我活,这正是他痛恨战争的原因…… 退潮时一条条石径就会露出浅海,这是每代人所“造”的水下之桥:海神庙建在礁石上,每人前往都带一块石头扔在路上,还得赶在涨潮前回来,否则水深浪高,只能泅渡。 仲雪也带上一块石头。 清晨的海水很冷。 神庙的旗杆飘扬着海泥鳅的绣旗,竹子做的长长垂饰压弯了枝头,犹如一张张绷紧的弓。有人比他早到,新鲜的花瓣和米粒盛放在芭蕉叶剪成的小托盘里,放在地上供奉给魔鬼。蚂蚁爬上仲雪的脚踝,这也是从陆地带来的小恶魔,咬得他刺疼。 除了他自己,仲雪什么供品都没带。 越国的自然神乘风破浪,刮起一阵穿堂风,既无法扭结成最终审判,也不足够让他敬畏。祖先?他的祖父、父亲都在吴国湿土下慢慢朽烂,帮不上什么忙。母亲?他从未在她怀中撒娇,又如何祈求她的眷顾? 越人耿直,一直追凶到不得不放弃为止,折返的人们忍受着坐等与猜忌的幽火炖煮。有人声称窥见凶手背影,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有人打赌是流窜的匪帮;也有说是一整队士兵,是夫镡的狗腿子,“他们用滑索迅速撤离,才会追不到。” “夫镡用那狗娘养的‘连弩车’放大箭!” “天煞的夫镡!还烧一个山大的‘王’字恐吓神巫。” 神巫为惨案筹备九天后的祭礼,祭礼将庄重而感人,之后呢?没有真相,就没有后续。亡者被埋葬,伤者辗转呻吟,家人在火塘阴影中强忍泪珠,但没人会倾听呻吟一辈子。 盾甲兵沿河道收拾残骸,火船里掉出烧焦的尸体。“两具尸体,三个死人,一颗头。”百夫长向狸首报告,“两具尸体都被斩首,一人腰上挂一皮袋,袋里装一人头,无法与任一头颈衔接。”统计数据上最新的三名死者,但还不是最后的死者,很多人带着伤回了家,然后死在家里,实际的伤亡比三十九人更多。 还有被水冲走的人,要划船到下游几十里,才能在淤泥下挖起遗体。 寤生一直没有找到。 寤生是仲雪邂逅阿堪那天出生的,他的短短人生,就像仲雪在越国的短短驻足,有过欢乐时光,但毫无意义…… 疾威上帝,其命多辟。 仲雪从脚踝剥下蚂蚁,把它弹到供奉之花上,“我要找到你、咬紧你、打垮你。”这才是上帝的震怒!缠紧披风,跃下海神庙的阶梯,秋阳火辣辣地洒下来。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六节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刚跳下台阶,仲雪被一拳当头击倒! 他看到海水中炫亮的鼻血,还感到脖颈被捉起,一下按进海里,像野兔仔被挑剔的鹈鹕蘸蘸水再吃。对方的声音像是坟墓里传来的,“我比你更早抵达山岩,凶手留下这个。”两柄剑插入水中,阳光折射出剑刃海豚般的优美流线,剑柄缀松绿石,宽阔的剑身刻有铸剑师名字,往往是一件可供夸耀的名品。 仲雪双腿一蹬,转身拧住黑手;那人也不是傻子,一脚踹他老远——再钻出水面时,站在眼前的是黑屏,东海岸第二残暴的奴隶贩子,稳稳站在水下之桥上。 “昨天是你们在报复我,向桥上射箭吗!”仲雪拔剑劈向他,“海盗!赌鬼!” 黑屏交叉双剑,架住他的劈刺。两柄剑的铭文,仲雪看清了,一柄是“夫镡自乍”,另一柄是“太子姑发……自乍”。“自乍”即“自作”,是吴越国君的产品格式,吴越宝剑天下名器。吴王属姑发氏,一柄剑打上“姑发”标志,足够买下一座城池。为什么一柄吴太子剑会落在越国山岩? “鹿苑岗哨的箭法还凑合,不过箭很贵,没有比强盗更小气的了。”黑屏咔咔笑,“我为你争取一点时间,回你的船上去,随便开去哪里避风头;越是秋冬临近,吴国的一滴雨,都会引发越国一场雪暴,一把吴国剑可对你不妙。” 仲雪该相信黑屏吗,这样的人渣也有心吗? “死伤的人中,有我的亲友。”黑屏傲然道,“秋祭是净化再生的宴会,就算我这样的暴徒,也有朋友家人,他们也有资格好好活,而不是被疯狗杀死!”他兀然使力,两柄宝剑挑飞了仲雪的佩剑,又换手将两把剑一起掷向远处。 “该死的野猪!”仲雪不可能既去追捕黑屏又去打捞证据。 潮水汹涌,黑屏狂笑着离去。 仲雪一次又一次扎猛子。黑屏是一个暴徒,不一定是骗子,但绝对是混蛋! 上岛也浮出不远处的水面,“将军,没看到剑,被潮水卷走了吧。”上岛是个黑瘦渔夫,曾参加捕鲸队,之后也保持走动。古怪的是,“将军”是稻秋喊出来的,稻秋被赶走之后,称谓却沿用下来。 “它就在这儿。”仲雪笃定地说。 上岛困惑地看着他。 一柱血从仲雪脚底袅袅升起,“我踩中它了。” 哇哇哇!谁说被一剑封喉是一种仁慈?仲雪痛得要死!他在越国先是被同门师弟白沥捅了一剑,整整两个月只能踮着脚尖走路;后来又被鲸鱼拖下水,发了一个月高烧。每次受伤都痛苦难耐,正因为他如此怕疼,所以一想到夏履桥上的人们,被灼热的箭头撕开肌肉、在冷水中哀号就不寒而栗,没有人能习惯受伤,更没有人能习惯被杀! 上岛用舢板把仲雪和那把价值连城的宝剑送上岸,“我认识一个山北的药司,对治疗宿醉和止血很拿手。” “我不要什么药司!尤其是北方的药司。” 清晰的击鼓声传来,木工们抬着独木舟,肃穆地沿海滩走了三圈,朝山崖走去……围观的人都知道独木舟里躺着人,伐木们投向沙滩的影子,就像被切过。 “阿堪……”仲雪的心一下沉到脚底,从伤口冲出来,暴晒到沙滩上,扑哧扑哧地跳。假设有一天他离开越国,想打包带走的,不是湛红的醉李。不是山阴的幽兰,连胭脂鱼鳞般的晚霞,都可以弃之不顾!他唯一想带走的,是这不堪重用的废物,以免他在无人问津的乡野朽烂成灰……这就是仲雪的深渊。他闭上双眼,然后一步一步走向木工,问:“他死了吗?”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七节 麋鹿成群,虎豹避之 阿堪断气了,仲雪想,死亡无可避免。 他保持了足够的镇定,一瘸一瘸地走上前,脚底踏满血与沙……一成严肃地朝仲雪点点头,示意他也来抬棺送一程。 “要命!他明明还在呼吸。”仲雪大叫,他都快虚脱了。阿堪还活着,这比他死了还让仲雪心跳过速。 “我们要采用‘神奇疗法’,把小神官抬到神殿去,让神明拯救他。”一成认真地解释,他们真心认为把阿堪闷在蝙蝠洞里,是挽救他的最好方法。 第20节 “我可不想让他被蝙蝠粪熏死。”越国创生以来的古怪神殿仲雪一一领教过了,他否定了神启,硬把阿堪带回木工小庙。 比起大而无当、满目衰败的行宫,仲雪更喜欢那个局促的地方。他打算自己照料阿堪,却不清楚要怎么照料一个重伤员。 阿堪仍在昏迷中。仲雪把他放回敞开的庭院中,坐在竹榻旁和他说话,即使阿堪无法回答。他说起黑屏透露情报,一定出于某种目的,还有没见到白沥,“我以为黑屏和白沥形影不离,原来他们也是凑巧才在一起。”如果阿堪还醒着,会说“就像我们一样!”但他陷入衰竭,脸色青灰,就好像身体被切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喂进死神的嘴里…… 上岛提着鱼篓交给厨房,红汀立即忙活着炖鱼汤。凡是发生大事,就免不了一大伙人凑到一起胡吃海塞。这群男人就围坐在阿堪的病榻前,坐在铺了蒲团的地上,秋风吹过黄绿色的凤尾竹,拂起激辩的声浪—— “大护法你一夜没睡,一早去参拜海神庙了?我们送被褥早饭都没找到你。”木工们关切地问,仲雪想自己失眠的脸肯定黄得像只橙子。 “我去理清谜题。”他故作轻松。 “傻子才一个人闷头想谜题!”越人展露好辩的秉性,假如这起屠杀需要侦探,一下会冒出两百个侦探。 一成说到火船里的死者,这两人嫌疑最大,即使不是他们干的,他们也和凶手最接近。 “这剑比他俩的命值钱多了。”他们啧啧称奇地细看仲雪带回的夫镡剑,另一柄吴王太子剑始终没找到,仲雪认为暂且不提更好。 “这两死鬼偷了夫镡的剑,夫镡把两人捆到船上放火烧。” “夫镡对贼骨头从不手软!连乌滴子,都是偷他的酒,被揍得皮开肉绽才引起他注意。”这不是仲雪第一次听说乌滴子的晋身传奇,他与夫镡之间扭结的渴欲纽带。 “没错!夫镡的爪牙拿火船撞煞我们,看到兴起,还朝我们射箭。” 仲雪看着他们激昂地推测,忽然感到荒谬,两年了。他还听不太懂庞杂的越地方言,必要时靠阿堪翻译,他该听从谁的分析?他该如何指派分头调查?他几乎不认识他们!他难以忍受众口纷纭,他无力对付双重谜题。小时候第一次去国都,父亲为他安排四个贴身侍从,他却分不清这四人,常常向仪表堂堂的仆人行礼。他逃离楚国、逃离吴国,妄图躲进不在乎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在乎的世外仙境,保持孤独的优越感;阿堪无能得不像一个人类……更接近一只椰子狸或一株香枹树,他才放松地与阿堪厮混在一起,忘却了变迁的四季;如今阿堪躺得笔挺,无用的生命如水银般从他指间泄地,次第轻舔台阶的青苔,直到溜出人间。 “最后,故意留下剑作为恫吓,宣告‘这是偷夫镡剑的下场’。” “你们不能一遇见坏事就怪到夫镡头上。”仲雪拍手制止,而木工们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头小羔羊,躺在大灰狼怀里还对危险一无所知!夫镡发动那场战争之后,人们的血都沸腾了,从地狱返来的战士,除了感恩生命的可贵,也有人尝到恶魔的佳酿—— “这世间确实有人恶魔附体,就爱杀人放火。”狸首朗声道,不请自到。受神巫委托,他正式成为“夏履桥秋祭”调查人——大祝按古风俗杀战俘敬天,仲雪与他闹翻过,他们都力求成为公正的人,恰恰也深知彼此因“严厉”而“偏见”,因“仁慈”而“偏信”,而一个贵族、祭司的偏信偏见,足以左右千百人的命运——黑甲黑衣的盾甲兵抬出一架破弓,放到阿堪榻前,就像另一副垂死的肉身。 大祝问仲雪这架竖弓是你的吗? “这害人的弓箭,怎会是将军的呢?”其他人抢先回答。 粗劣的矢口否认,无法欺骗任何人,只是让大祝满足地一笑。 “竖弓是我的。”仲雪端详弓身的雕漆,“是为了捕鲸,从吴国带来的强弓。” 大家无趣地愕然了。 接着仲雪解说竖弓不知什么时候丢失,捕鲸最终也没用上,昨天追到山腰。看到这副弓,十分生气,就把它扔下山。 “昨天很多人搬祭品,弓箭被偷也不奇怪。”一成嘟哝,但底气不足,真相比想象更复杂。 “那这些呢?”狸首又问,盾甲兵用富含指控意味的静默态度再扛出一束长铍,手柄只剩下焦炭短棒。火船头不仅绑着削尖的树杈,还绑有吴国特产的长铍,为钉住浮桥而加上去的……这又是到下游收集浮桥碎片时发现的,值得大肆渲染的重大证物。 仲雪一阵心悸,先是强弓,再是长铍,越人对吴国入侵的恐怖记忆……横亘数年对仲雪的狐疑,只因他出生在浙水以北,就必须背负的原罪。 “今早,鹿苑鬣腿又给了你什么证物?”狸首眼光如此锐利,让在场者全体羞愧,连仲雪都觉得本人是吴国的内应、毁灭证据的奸细,又愚蠢地指使手下撒谎……厨师长红汀和帮厨抬一小桌一小桌鱼汤走过来,周到地连狸首的份也备好了,全盛在稻神庙红漆食案中。 “那么是夫镡和吴人勾结,和大护法无关。”一成脱口而出。 “仲雪还不是大护法!”大祝掀飞食案。席地而坐、分餐而食,地位不同,餐具不同。服侍的仆人也不同,没有名位的人不被允许发言,甚至无法敬酒,这依然是一个等级森严的世代。红汀惊颤跌坐,满头鱼汤,气氛中那根脆弱的弦应声崩断,一成也踢飞鱼汤,等开饭的白石典惊讶地汪汪叫—— “烂木帮里的蛀虫!”木工们憋屈地咒骂,“弓上射死的是我们!我们的子女,连狗都烧死了,你们却来抓君上?”大祝乐于毁灭仲雪,与其说他带着预设的罪责来质询,还不如说是来滥捕无辜的,他们才会为保护主人而先行否定。 他们称呼仲雪为“君上”,让仲雪震惊。木工们感到愤怒,对无法抓到凶手的愤怒,受到诬陷的怨恨。不知将怨怒朝谁发泄,那么,就朝眼前酷烈的大祝与盾甲兵发火吧! 冲突一旦爆发,就无理智可言,只有暴力与暴力相撞,如同毁灭的战车装配。甲兵舞殳棒,木工则抡大斧,战斗绷起生气勃勃的紧张感,仲雪明白紧张感只会恶化双方关系,但人们信奉暴力是逆转的铺路石——白石典一下扑到大祝脸上,酒卮、汤勺、切肉小匕首全在飞舞。“撇不清啦,只好跟你去做强盗!”他们护住仲雪,抬上昏迷的阿堪,从危岩嶙峋的瀑布下倒腾而出。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八节 梦二夜 “狸首只来问讯,你们却恨棒打人!”仲雪用前天酒席上刚学的方言抱怨,“为什么要撒不必要的谎?” “狸首才不管什么长剑大矛,先癞痢阿毛抓住再说!”一成咬牙:“不由分说先把你投入‘宫渊’,用火烤你、拿水淹你,说是神判……这就是老甲鱼的做法!” “什么宫渊?”仲雪被无穷无尽的逼供怔住了。 “大斋宫的玩意——不合她意的外族人都算‘邪神的牲口’,女孩抓来做巫女,男孩练佣兵,算我们晦气!赶进山里去伐木、朝朝暮暮受尽劳酷。” 这是横向塞进咽喉逼迫仲雪吞咽的真相,“我以为只有鹿苑的奴隶贩子才那么做。” 一成龇牙一笑,鼓起上臂的烙印,“我们只是更老更强壮的山都人。” 木客的忠诚度,来自比株连更残虐的下场,没有比公用奴隶更低的身份了,他们不因忠于仲雪再失去什么,何况强盗的工作时间还更自由……俊爽的凉风,柔靡的萤火虫,随之共舞的是匍匐草甸的磷火,陌生人白骨铺成的闪烁路标。这是个野兽比人更多、野兽吃掉更多人的年代,而人与人之间的戕杀,也丝毫未见逊色。 伯增建议向鄞邑田猎官求助,搭他的船去安全地带——仲雪不太了解这迷失的孩子,他常常走失好多天,怎能与那么多人建起交情? 田猎官的船泊在大禹陵下。最近两个月他时来运转,每赌必赢,“全是不义之财,统统花光吧!”以令人惊诧的态度把财物分给子民,为他们重建家园,还一船船地将奢侈品送进会稽山。他的舰桥挂满蓝荧荧的飞鱼干,像枯竭的海底奇观。他用蜜汁喷侍女们,傻笑着掰碎蜂巢也砸过去,看她们被蜜蜂叮得尖叫。他一见仲雪就喊:“快快,把蜜酒给我的朋友!”渴坏了的仲雪闷了一大口。 “听说吴国入侵了?但我想肯定不是你,前几年他们也钻进大禹陵,在神巫的宝座上敲诈神巫。吴人最擅长像黄鼠狼一样钻过篱笆,哦我并不是说你有体臭,所以神巫在玩命扩充盾甲兵。”他一口气说好几个话题,让人跟不上主次,“我不仅仅是鄞邑执政,还是大祝了。”他炫耀给仲雪看绶带,这是神巫授予的,他浑身上下什么都没穿,就系着这条绶带。 来来来,他示意——郑重放置的屏风好看吗?“这是我赌输的,又从鹿苑赢回来,我父亲生前的战利品,吴越最伟大木匠雕制的四季中的一扇。”仲雪刚靠近观摩,他就扑上来,把仲雪顶到屏风上,用力蹭他的胯骨,“我不会忘记那年台风,你为我保存的颜面,我知道你对我也如我对你有同样的感觉,我们之间的牵丝扳登……”仲雪头晕目眩,不仅出于轻微失眠的小小兴奋,还有执政在耳边喷出的酒气,“药酒效力发作了吧?” “你给我喝了什么?”仲雪怒吼,飞鱼干摆动鱼鳍打转,钉在墙上的鹿头咧嘴笑……他早已熟悉的巫酒狂欢,此时的幻觉是多么古怪和不合时宜,从来没有合过时宜。仲雪用绶带把他捆起来,“啊啊好作乐啊,我喜欢吴国强盗,臭烘烘……”他还呻吟着咯咯笑,后被弄疼了,尖叫“有刺客!” 木工们刚安顿好阿堪,就看到仲雪跑下舱板,后边追着蛮牛打手,和一群小蜜蜂。他们只好钻进密林,顺便挑走两件上等猎具,沙地踩得唰唰响,还能听到执政带领护从扶住船舷齐声大骂:“臭骗子!作弊的贼!吴国强盗!” 一行人暂住进伐木人小屋。小屋被泥石流冲塌,半堵墙挂满丝萝,成群的夜莺在藤枝间吟唱;小浦搭上成排硬木,改建成只能侧身钻入半地下的穴居,里边被灶烟熏得黑糊糊……大浦小浦都再也不能回到这个家。 夜色深沉,野猪领着幼崽从硬木排上踏跃而过,露珠就从缝隙间滑落。 仲雪又见到戴花环的麋鹿,它在迷雾萦绕的水面奔跑,四肢紧绷,它在水中的倒影——黑麋鹿穷追不舍。为摆脱黑鹿拼命泅水,白鹿伸长脖颈轻触驿站的窗格,就像一位麻衣如雪的公子,夜半前来寻访仲雪。 “大护法,您通过答辩了吗?”飞蛾小妖精站在麋鹿背上,敲了敲窗棂,月光如薄纱披在它们的肩上。 小妖精就是寤生。 第21节 小男孩一直没有松开他牵麋鹿的麻绳! 仲雪一抬头撞上硬木排,眼冒金星地听到白石典在狂叫。接着,看到伯增闪闪发亮的眼眸,他带着迷乱的微笑问年轻叔父,“你也看到了?”看到了,常人认为不可能的影子,如梦、似幻、还有已逝者对人间的思念——的确有一头麋鹿从屋外走过,一瘸一拐的白石典舔着被刺棘扎伤的脚,一路追上主人,还不忘朝树荫深处大叫,她是一头勇敢的猎狗! “快去追麋鹿。”仲雪推醒同伴,他们一个接一个弹跳起身,头也一颗接一颗撞上硬木,发出一串痛嚎。 夜森林是野猪的游乐园,他们像是巫师胡乱削出的小木人,被秋燥的荆棘勾破手掌。这片树木去年就被环剥树皮,干枯而死,方便焚烧开辟为新的定居点……然后他们看到矛头反射的清冷月光,还有盾甲兵髹漆的肩甲,混战的双方在高高的榆树间被睡意摆弄。如同梦游,再次收拢到一起,盾甲兵并没有放弃对狂妄木客的追击。 甲兵浑身臭汗,汗津腾腾地蒸发到火把焰心,身后还跟着扛长矛的仆人,斜跨装硫磺的大竹匣,随时准备烧山。在这个年代,出入史册的名字那么少,仿佛是一个个熠熠生辉的天才、辩士、政客与国王在只身对垒,事实是那么多无名的家人、仆人、以及仆人的仆人奔驰前后,争端与厮杀中甚至没有他们的死亡统计。 即便脚底板痛得要死,仲雪也可只身脱逃,但无法把九个木工一同安全带离,也没有把握伯增能否守住伐木小屋、保护好阿堪;还有被丢在厨房里的红汀,仲雪只能祈祷他自求多福,逃回乡下老家去……一个大贵族,首先是一个大家长,要庇护家人和仆役的安全;顾全大局,甚至超越了作为主人的个人自由与个人意志。 仲雪走上前,注视甲兵百夫长——肩甲下红色缨带说明了他的军衔。 “我要去找第四十个受害人,他两岁半,过桥时牵一头麋鹿。桥断后失踪了,刚刚猎狗找到那头鹿,这孩子名叫寤生,他可能还活着。”仲雪平静地对百夫长说,“你有名字吗?” “尹豹良。”百夫长也平静地报上名字。一个个名字唤起人们的同情,那些鲜活的、爱与被爱的生命,又回到死寂的森林中,挥舞斧头最为激动的一成轻声呜咽了一下。 “我不知道这件事的起因,我只知道它的结果:很多人死去,很多人不再信任你。”百夫长表情晦暗不明,说的话很有分量,也许他内心站在仲雪这边,也许他仅仅陈述事实:“你无法理解大护法是多大的肥差,饕餮之徒只拥有一个小破庙,屋檐下就挂满熏鸡。你那么年轻、还是一个吴人,却当上护法,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妒忌得恨不得吃掉你?” “如果天意授予我大护法之职,我必须承担天命。”仲雪吞下后一句,哪怕我连第十二世越君是谁也不知道,管他呢!一个活着的野人也比一个死掉的国王更重要。 突然间他们感到眩晕,大地震抖、水潭波涌,莽林深处传来尖利的怒吼,枯树发出折断的巨响——盾甲兵们惊慌起来,是象群! 野象群横扫一切障碍,连根拔起大树,将入侵领地的人类高高挑起,像扭曲的蚯蚓踩进泥里……仲雪目不转睛地盯住尹豹良,这是勇者的对视,哪怕闪现一丝一毫的畏缩。就会被长矛捅成马蜂窝,而天神今夜沉睡,并不站在未来护法的一边。 百夫长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就算是吴国人,我也希望越国大护法拥有您的勇气。”在最近一棵大树噼啪倒下的同时,一头巨象扬起前腿,长鼻高高扬起,庄严如天神。尹豹良命令撤退,他的控制力同样让仲雪钦佩。 该轮到仲雪逃命啦! “快跑回小屋!”一个人喊。 “大象会踏平小屋!”另一个马上反对。 仲雪这才明白小浦为什么改建半地下的穴居,因为小屋之前被大象摧毁过。群象裹挟无与伦比的重压,将无畏的气势和泥浆喷到他们身上,他们的勇气立即枯萎了,一成被象鼻卷起,恐怖地吼叫。仲雪抽剑上前,“夫镡的宝剑也许能砍伤它们。”他想。当大象把一成举高到背脊高度,他饱含惊惧地骇笑起来,“象奴,是你?” 闯入僵局的象群不是野象,而是披甲的战象。象背顶佝偻一个小矮人,浑身华贵穿着与丑陋外表形成惊人对比。象奴,就是驯象师;大象一字排开,驯象师们也从倒垂下来的藤枝枯叶后边或踩着白牙长鼻现身了,这是一群矫健的少年驯象师。 在善意的嘲笑声中,夜色正在淡去,挥舞尾巴和鼻子鞭打牛虻的象群空隙里,晨曦如百合绽开,将一个身影投射到仲雪眼前——战象身披五色锦绣,驯象师也臂套金玉手镯,连戳大象耳后薄皮、指挥进退的弯刀都包着银箔——这人却一身麻衣似雪,站在绚丽的人兽仆从中间,透明如蜉蝣之羽。 “老乌贼,”仲雪听到上岛在身后惊叹,“救了我们的,是……‘石塘’。”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九节 梦三夜 黄昏的山野默默烧出“王”字,那是会稽山以南庆祝秋收的方式;山麓这一边,人们坠入水与火的地狱。雪堰大夫也置身其中,越人称他为“坠星”,赞美他像燃烧殆尽坠落大地的星辰;又叫他“石塘”,比作抵抗海水入侵的坚固海塘。仲雪还要花很多天才能知晓一二,而眼前的雪堰就是启明星,释放消弭战事的光芒。 雪堰是屏坞的领主,屏坞扼守大禹陵咽喉,领地的地理位置决定领主的煊赫地位——象群在山坡悠然吃草,不停地把泥土甩上后背,防止蚊虫叮咬。一旁搭建草棚,给大象遮阴,也住饲养人。小象鼻子卷住母亲尾巴,笃定地走在林荫道上。水没过了它的背脊,留下涉水的印记,幸好鼻子够长,才能在水下呼吸——雪堰俊朗如融化的雪水春泉,仲雪暗暗提醒自己:不要一下就喜欢上他。 要警戒、要坚定。 屏坞是让黑屏从一个猪倌变成恶徒的地方。 象奴嗖地溜下战象,在庭院中来回滚动,指挥干活,很有风度。农暇时农民为贵族做工、修葺城楼营房、还扛起盾牌为他们执勤打仗,是此后几个世纪的特色。 杀气腾腾的战象拥着一行人走近,犹如战士凯旋。少年倾慕地簇拥过来,女人挽起裙子、争相来看的样子,热情得让仲雪惊讶,一个小孩讶异地叫,“杀鱼佬来了!”人们都笑了。 “这是捕鲸的唯一后果。”仲雪懊丧地说,“一个腥臭的绰号。” “为了护法的庭阁,忍受一个绰号是便宜的。”雪堰轻笑仲雪的装模作样。 为招待来客,小矮人特地叫一帮女人排队跳舞,她们是手磨得很粗的农妇,指头还有纺线掐出的血痕,放松下来的木工渔夫目不转睛地盯着乡野村姑。从清晨就翩翩起舞太早了,但她们习惯了,雪堰没在看,仲雪也没看。 仲雪从大夫的家庭氛围里找到一种熟悉的气味,贵族的失落之气,无法参与历史进程、转而寻找疯狂娱乐的颓唐之气。 一旦黄汤下肚,乐于争辩的性格又占了上风,一成说:“老贼呀!这叫尹豹良的百夫长说出了实话。” “为什么不是贼喊捉贼呢?如果朝桥上射箭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队‘乌鸦’?” ——这队弓箭手就是阴谋论的执行人,为赶走仲雪。 会稽山自古不设防,四十名松散的警卫保障神巫安全。越人为此倍受嘲笑,吴王的宠姬手持剑盾模拟兵法,也有三百人。战后狸首从坚定的氏族子弟中扩招到一千名甲士,黑衣黑杖的小青年遭受纪律压抑和高强度操练,每旬轮休都下山轻狂滋事,被厌恨地叫做“乌鸦”。 该听信这个推断吗? “太好了!这意味着你有整整一千名会稽盾甲兵可怀疑,还有点燃篝火的一千诸暨长矛手!”仲雪仿佛听到冷嘲热讽,他朝阿堪望去,后者什么也没说。阿堪被安置在客房中,缓慢地呼吸,昏迷中的呼吸近乎无声。 “大夫打猎回来啦?”胖墩墩的神官一路小跑,带着贪吃而驯服的神情发问,并不停挥动一块大得吓人的丝麻红手绢擦着热汗;木工们警惕地闭上嘴。 象奴送神官两只藤箱,盛着鹿角、菌菇和剥好皮的野兔,以及一袋袋封装的不知何物,“你不用给我!”神官跳起来表示太客气,他来此是把大禹陵的担忧说给雪堰听,催大夫“快点去秋祭,我劝你不动,到时狸首带三百只乌鸦来劝你怎么办?”原来每个领主都被大禹陵监视……他还探头看客房,说仲雪受苦了,但狸首这样斜头蹩脚,我们又有啥法子?他不停拒绝那个藤箱,象奴还是塞给他的巫童,他就坦然开吃开喝。平庸的歌舞、平庸的交际,一派平庸气象。 仲雪贴近阿堪的额头,确认他的身体还没放弃运作,“只要你还活着,就从忘海的深渊,送来足够的讥讽吧。”仲雪也近乎无声地说。 ——弓箭手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队人,都经过充分训练。要经受射击训练,必然是贵族子弟,或与贵族相近的人群:家仆、宾客、陪臣,家庭关系构成上下千年牢不可破的关系网。 父亲曾十分担心仲雪。别人劝父亲“仲雪又不是长子,太刚锐果敢反而危害长子的地位,笨一点没关系。”“正因为不是长子,才要更努力啊!”父亲握紧双拳。 仲雪很遗憾他没有足够的时间理解父亲。 父亲有许多书,但仲雪呆在书房里,只为了躺进书堆睡觉舒服。一卷卷竹简在身下咔咔轻声细喘,还有淡而好闻的霉味,连楼梯上都堆满了书,如果有小偷破门而入,唯一找到有价值的东西也只有书……一册册竹简渐次滑落摊开,每行字都在竹片上蠕动。“梦又启动了。”蛰伏梦见屏的梦魇们沿着仲雪的肌肉一寸一寸吞下他的躯体。 仲雪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他在等待,疲惫而全身心地等待一个决定他命运的人,他环视书架,抽出最近的一册竹简,读了起来。 是年轻的夫镡。 他转过头来,大部分头发都白了。这是一张遭受过酷刑折磨的脸……仲雪在楚国观看过酷刑,用钩子一条条撕扯犯人的皮肉,再往伤口灌进熔化的锡水,一个时辰之内,犯人的头发一根根变白了。 夫镡行礼,“雪堰大夫。”仲雪的灵魂穿过梦中的雪堰,在一边旁观。 雪堰是大禹陵的“守藏室之史”,是越国图书典籍的管理人。逃离苦役场的夫镡来向他求助,但他无法收留这些人。 第22节 仲雪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无助感。 夫镡正在全面溃退的谷底,他二十二岁做了千夫长,护卫君主北上会盟。这就是越国首次参与诸侯盟会,但他的个人命运也和公元前六零一年的牛耳杯一样,炫耀一时、随后被收藏——越国储君被楚王毒害,越人痛恨士兵护驾无方,就将他们全体逮捕,下到深不见底的矿井。他越狱了,要在越国立足,必须找一个庇护人,但巴结一个图书管理员又有什么用?难道夫镡是出自天真的幻想:爱读书的人不太坏?雪堰无奈地拒绝,他的权势还不够大,不足以庇护一群饥饿而危险的雇佣兵,夫镡失望地离去。 “请等一等。”雪堰将夫镡刚才看的书递给他,这是他唯一能帮夫镡的事,送他一册兵法。 夫镡问:“那些我也能借吗?” “那些不是书,是未婚妻写给我的信。”他的未婚妻是个写信狂,送信人每天扛来几十斤竹简,每一册信笺的落款,都刻着一枝木芙蓉……一团郁结的思恋,呛得仲雪流出泪来。醒来时,身边只是烂醉如泥的男人,枕着衣衫散乱的农妇。 醉生梦死的浮生,她们中是否也有黑屏的家人?仲雪想知道黑屏在夏履桥上的亲友是谁。“您在这儿看不到,”驯象少年领他下楼,移植来的矮株李树在肥沃土壤中迅猛抽枝,不久耗尽了气力。倒伏在南面土墙上,遮断了视野,“黑屏家是山坳最富的,石砖砌墙,门口挂防贼的羊头骨。”黑屏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但男孩们有点惧怕与她来往,万一恋爱有了摩擦。他们可不想和黑屏为敌,即使他们羡慕黑屏,跃跃欲试也想到海上去,“黑屏很镇定。”“他能镇定地杀人,你们就崇拜他?”驯象师无所谓地一甩头,一个短小身影溜达过来,少年领了禁口令般快速走开。 “这本是个很好的山谷,适合孩子居住,”象奴向仲雪夸耀,或是道歉,“近年只盛产匪帮。”因为雪堰终日和畜生为伴,放任臣民逃亡海外。讥讽的是,更多人对雪堰凶残的非议,低于对他抛弃臣民的责难,前者只是不良的统治手段,后者则是丧失统治者的资格。 一声鸣镝响,差点射到他俩,一头狼贴着乱糟糟的豆蔻,宛如潜伏的信使。仲雪拔剑,一阵箭雨落在足尖,再次阻止他对狼的挑衅,仲雪对鸣镝都有本能的憎恶了。粉雾腾腾,一头小牙獐跃入视野,它是麋鹿的先锋官,旋即鹿群驾到,更多狼夹道驱赶。仲雪折断箭头,回头仰望——雪堰脱出袖口,半裸臂膀,在屏坞最高处的露台俯瞰山谷,用弓箭射一头头来扑杀麋鹿的狼。 围猎开场了! 狼群谨慎地兵分两路,一头掉队的麋鹿好像受伤了或者被绊住了,在树荫下忽隐忽现。两头狼伏低身体,又腾扑包抄,麋鹿跳进溪流……雪堰连连发矢,两头狼被骤然齐下的长箭吓了一跳,绕着长箭在岸边梭巡。然后听到同伴的呼唤,另一边的狼群得手了,它们迅速折转。死里逃生的麋鹿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往溪水刨鹿角,高高的鹿角上挂起烂漫的水草,仲雪都有点佩服它的镇定了。 很多吴越贵族都有强弓,作为外国文明的舶来品以炫耀,射狼、猎鲨、驯象;有人把它扛上山岩,先射死一两头麋鹿练手,然后候到夜色降临,杀人……雪堰察觉到仲雪的靠近,开玩笑地说:“南山之鹿,神守护它们,总也捉不到。” “神收纳珍禽异兽,把越国建成他的游苑吗?” “屏坞就是大禹神的鹿苑。” 越国流氓一直有两个庇护地,海上鹿苑和句乘山;而屏坞的主人并不忌讳名列第三。仲雪注视雪堰,那么巨大的无力感和思念穿透梦的面纱、直击心灵,而眼前的男人却带着难以捉摸的快乐与玩世不恭,那些苦涩都去了哪里? “你脸色差得像被噩梦碾磨,”雪堰散淡地问,“梦见答辩了吗?” 仲雪不由苦笑,反抗大祝狸首,背负凶犯嫌疑,还谈什么秋祭辩论。 “如今唯一能救你的,是神巫的信任了。”油腻腻的神官建议。 “很难见到神巫,他被一群大祝包围着……” “我也是七个大祝之一,”雪堰同情地微笑,“但我的大祝席位是买来的。” ——和田猎官那条光鲜崭新的绶带一样。 “您为什么要帮我?”仲雪直愣愣地问,既然他作为吴人却妄想当越国大护法被普遍唾弃,为什么雪堰大祝要帮他呢?无疑是从扶持一个大护法中攫取好处,同盟的要价总是很高。 “那晚我在场,”带着家仆在山口眺望篝火,“我更愿意相信我所看到的。”寂静的树林,腾雾的湿地,包抄、穿插、包围、过去与将来一再被烧毁的关隘。 仲雪感到突如其来的悚然,为什么黑屏不敢公开露面?也许他目睹了一个堕落贵族的滥杀取乐,他无法指控主公,只好逃到海上去……“阿堪身体里的那枚箭头,您还留着吗?” 雪堰转过头,发觉仲雪的眼神是当真的,不觉莞尔,对他的猜忌有点儿轻蔑。 喧哗声一浪盖一浪,少年们呼哨着举木叉棍棒驱赶狼群。仲雪看到那头死里逃生的麋鹿悠然跳回岸上,脚边拖着什么,警觉地避开少年们,又发狂地朝西奔跑。 “那是寤生……”仲雪明白了,鹿脚边绊住的是寤生的尸体,这头迷路的麋鹿刚刚混进雪堰大夫的鹿群。 “快找回他!否则他会变成荒魂,”神官急切地说,“人死后七天,灵魂还附在器物上,为这孩子找回身体,灵魂才好安心上星庭。” “一到夜晚,麋鹿就会把角挂上树枝,在林中飞行,我们找不到它的脚印,就追不上它了。”雪堰向悄无声息地等在门后的小矮人拍拍手,“那头麋鹿朝西去了,它越来越狡猾。” “等等……大夫,”仲雪迟缓地转动门轴,“我梦见这里全是书信。” 雪堰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回看他,走到露台另一边,推开厚重的木屏风。深深凿进山体的岩洞,从时间深渊吹来的风,摩挲废弃的信笺,轻吟昨夜的深情——藏书洞中堆满竹简。 雪堰选出体型雄壮的猎鹿犬,足足有四十头! 远离权力中心的贵族只对打猎感兴趣。雪堰把鳄鱼锁进壕沟,阻挡巡山的虎豹;喂初生的小狗吃熊油膏,它们长大后能无畏地扑咬狗熊;在猛兽比人口更多的几千年里,狩猎具有原始的征服欲,这欲望潜藏在几十万年来的猎杀本能中。 狼群混迹灌木丛后,紧跟猎队疾走;猎犬一路响亮吠叫,剪断的尾巴如一把把短刀,领头犬不时玩耍似的赶出信使雄狼,偶尔也用力扯咬它的耳朵…… “别担心,狼群喜欢我的狗。”雪堰轻声安慰。 “狼群也是您驯养的吗?” “把狼崽和乳狗混养,长大后就成了兄弟,狩猎更有趣。”雪堰漫不经心地解说。 白石典对这混杂界限也感到不满和不安,用警戒的少女心朝不停嗅着她的狼和狗狂吠。 吴越盛产短兵器,屏坞猎户多带剑、叉,反背弓箭,他们箭技娴熟;行进的队列与手势,也具备军事素养,贵族们为捕熊猎鹿,常常带上猎户奔波几天几夜,享受奔袭、杀戮的快感,雪堰为此训练他的猎人和耕夫,猎隼盘旋其上……仲雪对这猜疑哂笑起来,职业就是身份,技能就是特征——木客、猎户的生活圈和习惯交集是熟悉山路、体魄强健,他们还遵从领主。在旁人看来,吴国奸细和颓废贵族比肩西行,两人的嫌疑加起来,足以说服最多疑的司法官。 又一个奔袭之夜。风速、人声在耳边呼呼退去,越国苍茫山林在视野中抖动,与麋湖城的草木重叠到一起。仲雪知道该死的梦又来了,梦见屏将他的回忆与预感都偷换成梦境,转念他又期盼醒来时,依然跟着春雨中初识的领路人,一样的歌呗。一样的山中迷踪,一样的邂逅,轮回与旋转……黑色树杈低垂,变幻为麋鹿犄角,那是吴王心爱的“四不像”。 围捕犀牛的呐喊,像战鼓敲击仲雪肿胀的脑门……某些如焚如死的思乡与痛楚。他独自一人驾车,偏离大队,看到孤独的雄鹿,它很年轻、很羞涩,身姿与暮光掩映一体,把点点滴滴的求偶信号,温存地在留在树干上。一道反光,劈开雄鹿的迷醉,他羞愧地遁入芦苇荡。车轮的影子吸饱了光,肿胀成一包色彩斑斓的大氅,大氅裹着圆滚滚而好心肠的吴王去齐。他循着反光回过头,是那个拨弄胸前铜镜的越姬,仲雪窥见了父亲的困局——蒙幸与吴王秋狝的青葱岁月,父亲是如此年轻、如此衣冠不整地走出芦苇荡,整整一车的吴娃越艳都忍俊不禁,她们由越国女巫驾着车,用一枚枚铜镜反射出一道道嘲弄的光,照亮父亲汗津津的胸肌……结局,就是仲雪的人生,吴王把越女送给父亲,她不久生下一个儿子,而后又一个……夜的浓露跌落,沙沙作响,就像一阵细雨,却是一堆吸血蚂蟥。 仲雪一阵干呕,被落进衣领的蚂蟥灼醒,他为长久的猜测在梦中得到解答而恶心:哥哥是寄养在父亲家的贵客,他的继承权、册封书、他的开疆拓土,哥哥是吴王去齐的儿子。蚂蟥还在落下,别人都跳着跺脚,雪堰却无语地捏挤蚂蟥。从中挤出汁液,那蚂蟥的微热,就是他血液的热度。仲雪看着他,开始明白秋祭中,人们对庞大神灵的敬畏…… 他们在柘树林夜营,在绛红果实下摊开藤麻吊床,挖出临时壕沟。划分猎犬区和排泄区,仲雪在那儿踢到一个锈死的捕兽箍,钳咬的刺猬皮已了然无味,铁牙上还分辨得出鹄苍水鸟的标记,这是亡国的徐偃王后人的图腾。他们在周穆王和吴人夹击下,流亡垦殖年代所布下的陷阱,下套的人今天都已经死了。 柘树扎起的刺篱下,象奴靠着一株桦树拉起洁白步障,将主人围在私密空间之中,篝火将雪堰举杯浅酌的侧影投射到布障上。仲雪受邀同饮共卧,高高的蕨菜在席下压得松软,秋虫喁喁,桦树闪着荧荧白光……树干上的眼睛转动,“抱歉雪堰,我带走了小枝。”桦树之眼用盲人的哀伤一遍一遍道歉。“我不是雪堰,我是吴国笠泽的仲雪……”仲雪一遍一遍解释,雪堰背对他睡得深沉,象奴仍像大蛤蟆蹲在脚后打盹。从桦树眼中簌簌落下花的泪,花瓣铺满地面,聚成一个小小身影,是幼年小枝。哥哥病了,小枝代替他去听课,再回来讲给他听。她带上成捆的木牍竹简、成箱的四季衣裳,“你不用带这么多,你不会待很久。”哥哥含笑的眸子与桦树之眼叠影在一起,充满病人清矍的光。“我把小狗带去,把园艺带去,我还要把侏儒也带去。”她气呼呼地争辩,从浙水南岸的荒僻地带到废弃鹰巢填塞的峻峭山岭,桦树上的一只只眼睛随之转动。俯瞰她穿过绯色原野,一路吹奏笛子,前往大禹陵听神巫讲课……她伏到熟睡的雪堰耳边,“我在祭台下藏了东西,你猜是什么?猜中我就……”她散乱为花瓣倒落雪堰的发鬓,犹如花的狂啸,扑灭篝火、淹没帘障,只有桦树之眼看到他们的童年,雪堰大夫对妻子那么纯净的怀恋,犹如火焰最内层的蓝心,所绽放的花之深渊。 第二轮守夜的男人低声通报,雪堰坐起,没有花,篝火也没有灭,桦树干的黑疤凝滞不动——专门为雪堰背箭匣的猎人,有个异常厚实的胸腔,禀告说:“一队人正摸上山来,他们是沿另一条山道,从山脚过来的。” “山贼来了。”象奴骨碌碌爬起来。 仲雪诧然地发现猎户们变得跃跃欲试。他们擅长寻踪、射杀、还善于捉贼,他们是隐匿在猎人皮袄下的群狼,雪堰无疑是狼群首领,他轻捋猎犬颈毛,就像出发去打一头野猪。 山贼盘剥完山脚住民,看到半山腰火光,料想是旅人,顺便再劫个道,反被雪堰打劫!他们把山贼捆得像一只只香包,还收缴一头骨头快戳破皮的瘦马,驮着赃物和一个瑟瑟发抖的麻布袋,按常理,这是个稍有姿色的遭劫少女。他们打开口袋,先窜出一条膀粗的蟒蛇,然后才是一名额角嵌珍珠的女人,美得有点儿不真实。她是流浪的耍蛇人,连人带蛇被强盗收入囊中……月光清亮,山下一树木芙蓉寂然开放。 至于留在山脚抄掠的山贼,一个个从吊脚楼下的鸡窝里被拖了出来,这些强盗困顿可憎,让人抓捕起来一点也不愉快。 伯增把瘦骨嶙峋的马还给更加消瘦的女人,“它是我儿子的马,草吃得不好……”女人惶恐地抚摸马背。 几幢孤零零的吊脚楼里,只有女人和孩子,因为山上的柘树适合送给吴王造弓。以跟上他每年西征越来越快的武器消耗速度,所以男人连年被赶上山砍树,他们大多逃走了,女人孩子仅剩的口粮还被山贼抢光。 第23节 这帮山贼自称是吴人。 “吴人?你口音比我还像越人!”象奴掴了贼头一个耳光。仲雪意识到象奴的口音和雪堰的不一样,混杂吴越交界的颤音。多年来,吴国最南端的笠泽,与越国最北方的御儿。河道与桑田犬牙交错,人们相互抢劫,把对方当肥肉送进各自君王的口,“大家躲在猪栏里,为避免越人发现,将呱呱哭闹的婴儿捂在屁股下,却把婴儿坐死了……我以为乳母说的老掉牙故事,只用来吓唬爱哭鬼。”伯增茫然地说。 雪堰笑起来,“我从小听的睡前故事,是吴人每到过年就来抢劫,越人只好把婴儿塞进米缸,却把婴儿闷死了……吴人向来嫌我们米质太差。” “这么喜欢当强盗,真该把你们送去鹿苑。”象奴还在恐吓小毛贼,要把他们扔进无底海沟,日复一日被切割取乐,不死不活直到时间静止。 “行了,”仲雪无法忍受残忍的笑话,“你以为你是一个更好的坏人吗?” “只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象奴气鼓鼓地分拨人手,押送山贼回屏坞……剩下的人轻嘘,那头麋鹿就站在山隘口,前方已无路可走。群山泛起淡蓝色的召唤,仲雪在晨曦中辨认现实中的麋鹿,没有梦中那么美。也没那么多神性,它无辜地扭头回望,轻轻刨动前蹄,想把缠得它难受的麻绳磨断…… 仲雪拉满弓,朝它瞄准。 四下皆寂静,连猎犬也被拉紧项圈。 雪堰抢先射出鸣镝,猎户们的箭雨随之而去。麋鹿背上扎满箭,纵身跃下断崖。 一成发出呜咽,寤生的身躯被拖过燃烧的桥、河床锐石、山野藤蔓……又如一团松球被麋鹿拖下山岩。 雪堰轻声问:“想想你什么时候不害怕杀人的呢?” “我没杀过人。”仲雪绷紧弓弦,却迟迟不射出箭,人们质疑他的动摇。 “那想想你几岁起不再害怕捅破野猪肚子、掏出狗熊的胆……俯瞰它们的奄奄一息,将其视作自然。那凶手射杀我们时,也是这样。”雪堰按了按仲雪的肩膀,手势很轻、但具有万钧重的说服力。 “射杀我们的是凶手,并不是麋鹿。”仲雪执拗地说,他没必要对一头走投无路的麋鹿痛下杀手。但他明白:刚才他无法射杀一头麋鹿,等凶手来到眼前时,他也无法动手——父亲与兄长称之为“仁慈的缺陷”。 “鹿还没死!”猎人们惊呼,山隘下是一道水坝,麋鹿奋力游过水库,鹿角探出水面,就像求救的两只小手。 “射死它!射死它!”一成受挫地大喊,但猎人们的箭打了水漂,它已游出射程。 曙色燃烧着夜色,霞光填满山谷,他们逐鹿向西,一直追到了诸暨的边境。 “如果全员过境,夫镡会以为我们发动了一场新的突袭。”猎户们顺从地把野猪矛、箭囊都卸到地上,雪堰上前挑选称手武器。所谓麋鹿会在夜间飞行,只是一个借口,只要它越过山隘,就进入诸暨境内,这才是他们不能贸然追击的原因。 ——而当初凶手的消失,正如“羚羊挂角”,无疑是利用了丛林滑索。 伯增有流浪癖,又不见踪影,他容易受蛇女那等奇人异事吸引……半驯化的青狼,恋恋不舍地伏卧在人们可接受的距离外,“乌滴子。”雪堰呼唤它的名字,青狼窜到他跟前,像鱼儿一般在他脚边乖巧地游动,仲雪愣住了。 黎明的薄雾散去,他们斜跨长绳,把爱犬也扛上肩,从山崖下到水坝旁……使用攀绳的方式老练而相近,代表着贵族所受教育跨越国境的相似性,雪堰说“请等一等”,从岩缝折下一枝白豆杉……他忽问,“你是卷耳大夫的弟子?”“事实是他只指点我两年,每年三个月,第三年吴王的燕射典礼上,我击败了同窗……和剑术教练,获得陪同前往楚国游学的机会。”仲雪一直在等待有人问起,关于他的恩师以及他背负的恩义难全。哦,雪堰语气淡然如雨中的剑,闪射冰冷、致命的光:“那次冒险是他自知命数将尽,留给越国的最后礼物。”——可惜不成功也不长久,越人还没品尝到攻占吴国的必要。撤去了扈从就像卸下笨重行李,狼与犬轻嗅足迹;他们并肩而行,穿行在先贤们逐一死去的梦中。 与此同时,西二十里的埤中城外,卖牡蛎的少女独自跑过三岔石桥。后边追着鹿妖,少女滑倒在牡蛎上,被擒住脚腕任意挥动,头颅像一把木槌敲打桥墩,留下一滩滩血污。送奉神之花的船上人看到倒挂桥下的尸体,失声尖叫……淡蓝的晨雾还慵懒地附着在会稽山北麓,夫镡战胜千林之后,把千林的头颅扔进深海。初秋,亿万计的蟹苗自入海口逆流而上,密密麻麻地啃吃稻禾。农人恐慌,认为是千林的怨灵变成螃蟹,却爬不过山脉去向夫镡复仇,这一年山阴欠收。巫师们强硬地认为要加倍壮大秋祭声势,才能压制怨灵,神巫的信使在七位大祝之间往返……再沿着天空与地平线之间的尘埃向北,灰尘与水汽凝结为海雾,还未从飓风扫荡中恢复的武原,身披鹿皮的偷袭者跃上木筏,大喊“我是鹿妖!我是鹿妖!”把押送人扔进海里,摘下绣着熊罴的旗,劫走发往吴国的贡品,包括作弓的柘木……回到一百七十里外的句章港,船在熊熊燃烧,这是夏末以来烧掉的第三支船队,因为甲板下的老鼠从海外带来了鼠疫。匪帮流窜南北,吴越群氓混杂,给宗主国的贡奉难以完成,每个人都感到困苦异常。再往西,句乘山沉入一片火红的枫林。季节在仲雪的回旋闪避中不觉转换,两年前为了猎鲸,他顶着风暴来“偷”神力加持过的捕鲸刀,那是一场可笑的偷盗!他却对夫镡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后来夫镡亲自为他打造全新渔具…… 狗与狼的嗅觉都不起作用了,相互埋怨地低吼,白石典气咻咻地推挤青狼,想教训这头骄傲的跨界妖怪。两位大夫走向水闸口,受伤的麋鹿也许藏进了句乘山,在枫叶下静舔伤口,明年春天,采猪草的少女无意间发现一具鹿与孩童相拥的白骨……但仲雪等不了那么久。 浦阳江浓翠潆洄,漂过载鸬鹚的竹筏,还有夜航归来的班船。这是一座迅速醒来的城市,犹如会稽山的左舵,逐渐掌控越国这艘重型战舰的主导权。距离最近的一艘船刷过生漆,漆黑的船体,蒙上黑毡篷。就像一口棺材,船头站着个黑衣白肤的男人,额系长条黑纱,这是刽子手的助手。越国排名第一的刽子手是个工头,他经营他的屠杀事业,分派给帮工学徒,只有重大行刑,才亲自动手。 助手跳上埠头,把缆绳捆上石猴船桩,搁好船板,这是刽子手到中央菜市场去收税的时辰。刽子手没有固定收入,他有权留下受刑人的衣物,贩卖自家调制的跌打伤药,同时到兼作刑场的菜市场收税,这是夫镡给予他的特权。 接着毡篷帘子撩开,乌滴子和平水走出船舱,仲雪很高兴看到他们仍在一起。雪堰径直踏上搁板——距离仲雪送别他的那一年,经历了一场恐怖战争,和几场奔波东西的解决之道,乌滴子的面孔更瘦削,臂膀和手也更为标准——雪堰走向乌滴子,把山中摘取的白豆杉插入他的衣襟,在场者都怔住了。大夫以一贯疏朗冷淡的神情,对乌滴子说:“为什么还不回家?” 乌滴子脸庞浮现一抹红晕,眼底闪过怒光,仍微微低头行礼。青狼“乌滴子”发出一声快意欢叫,亲热地蹭着乌滴子的脚脖子。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依附在破碎的荐席、一枝使臣的梅花、定情的贝壳项链、一记耳光上,把婚姻关系与领地范围混为一谈,将人们的痛苦与爱恨网罗其中……乌滴子的姐姐,是雪堰大夫的小妾。 平水邀请他们去家里吃早饭,并欣赏刽子手的刑具:专设的武库里树立一排排的矛头和箭镞,长剑也不用兰架,而是剑柄着地倒放,一枚枚匀称的剑凛凛挺立,剑刃闪着铭文“夫镡自乍”,是乌滴子的藏品;另起一排署名吴越国王太子的剑戟,来自家族遗产与战争馈赠;这批收藏流出任一枚,都是死神的毒吻。 雪堰在餐桌上又满不在乎的轻松谈笑,还对平水说:假使将来我被处死,希望你执刑时给予我仁慈而锐利的一击。“我向您保证,大夫,假使有一天您被送上断头台,我会给予您仁慈而锐利的一击。”平水镇定地起誓。 友好而冷场。 仲雪明白在坐三人,杀死的人比他们鼻子下的盘碟加起来更多,无论是平水还是乌滴子,斩下火船中的无名氏头颅,是否都轻而易举?他们谈起对夏履桥的关注,说那一头麋鹿可谓无处不在了,鹿妖一露面。暴病就流行,又听说鹿吃了海妖排泄的毒海藻,开口说“无主之地、吴王所有”之类的凶吉。对山贼和疾病的惧怕使国人恐慌无比,强行砸开武库,分发武器自卫,不由分说地把外来者绞死在最靠近城郭的那根树杈上;野外的农户则涌进城里,在街上随意睡觉,纷纷冻得感冒……舆论上要射杀这头麋鹿,猎户们都磨快了弯钩。 “引导我们到此的不仅是猎户的嗅觉,还有错乱的梦,那头麋鹿受尽折磨,也许真变成了怪兽……”仲雪捂住黑眼圈。 乌滴子忽然从坐席对面问:“你知道人有三个灵魂吗?” ——第一次来诸暨时,路上遇见一位诗人,他告诉我人有三个灵魂,一是生命之魂,生命结束就消失;二是意志之魂,掌控情感,梦中飞离身体去远方;三是转生之魂,具有鬼神之力,有趣的是。我曾到过北方苦寒之地,他们也认为转生之魂栖息于牛栏羊圈,畜牧就会繁盛,附着在牧人皮鞭,则吓退病魔群狼。为找回三个灵魂,巫师会用鞭挞、烧炙、针刺…… “你允许别人对你做那样的事?”仲雪脱口而出。 乌滴子含蓄一笑:“是的,以前我允许别人对我做这样的事。” ——直到,遇见夫镡。 “那头麋鹿被神魂附体了——是你的灵魂。”乌滴子指向仲雪,仲雪怔住了。 ——所以你放任它驮着你,渡过往昔与未来的鸿沟、他人与自我的界限。鹿妖是由一个个愚人的魂灵集束而成,你们根本不知道人生应有别的关注点,也不配拥有别的灵魂栖息地。因为你们强行施加的笨重灵魂,麋鹿才会变得如此不堪负重,如此踉跄狂躁。 雪堰也停下切肉匙,歪头看乌滴子——他的体力、意志、他的未知,都为同一个目的进驻身躯:宁静、澄澈、强盛,此刻,魂魄一体。与他相比,在座者不过是一群黯淡的失魂人。 这时助手们来报,麋鹿,就在中央菜市场。 闹市中的麋鹿,它在甩不掉的尸体上磕绊,它垂头看看寤生,惊讶于小小身躯的执着,又不解地看着围观人群。血从它湿漉漉的背上流下,如同朝云彩带。 人们为仲雪让开路,雪堰递给他梭镖,他是屠杀事件的主角,一切决断到他为止—— 这一代诗人用狐狸、用熊和狼来象征君主,一切雄壮美丽的动物。仲雪与雄鹿对视,情感的波澜,犹如浦阳江的逝水。没有妖法,没有灵通,只有一头受苦的麋鹿。“杀死一头鲸鱼的负疚感磨损了我,我快丧失打猎的愉悦了!”他把梭镖扔到地上。 平水上前,割断了折磨人们和雄鹿的那根麻绳,解下黑斗篷遮盖住不成人形的寤生。麋鹿由助手牵住了,它筋疲力尽,温柔地舔着助手手心的盐巴。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节 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 在九月结束时唤醒我……阿堪醒来说的第一句话,九个世界随之一同醒来,随后他一定要见仲雪。 象奴用船把阿堪送来,平水用黑船把雪堰与仲雪送回——他们在水中央相遇,一株古老槭树把半壁红叶倾倒在栈桥上方。槭叶很美,足够让人爱上醒来所见的树下第一个人。阿堪向仲雪伸出手,他们就像有一百年没见面了! 阿堪必须告诉仲雪关于黑巫师的事:“如果一个人想变成黑巫师,务必行极恶之道——弑父、乱伦、从不可饶恕的罪孽中吸纳力量:变成一头熊、一只鹿、一群马蜂,脖子飞离身体去咬死敌人,杀死另一个巫师则能获得双倍报偿……” “用众多人头祭他的邪神?屠杀我们的是一个黑巫师?” 第24节 “这种法力大部分人不相信也无法获得,转而投向更实际的骗吃骗喝。” “就像你一样。”仲雪不忘嘲笑他,“而且他还打算杀死你来攫取双倍的无能。” “你抱怨了两年越国没有神明,它展现你眼前,你又不信。”阿堪望向木笼中的麋鹿,它很安静,眼神安静得让仲雪无法忍受,仿佛卸尽了众生的昏昧,只剩寤生的灵魂附着其中。 “我不接受只为逆天而杀人。”还不如胡诌是几群人出于不同理由,在同时屠宰我们!夫镡在刺探,雪堰在泄欲,狸首讨厌我——凶手喜欢回到现场观测屠杀成就,支离破碎的你就是他们的功绩。 “不要用凡人的道德去束缚恶人。” “神官是对的,那孩子的内脏被人掏走了。”满手油膏的平水刚刚为寤生缝合了腹腔,“不要告诉他父亲。” “凶手需要诸位传播这条传闻,他想要成倍扩展巫术,在神祇的天平上。一端是邪恶的砝码,另一端是恐惧的总和,人们越害怕,他就越有妖法。”象奴有着远超身量尺寸的思量。 “必须公布出去,凶手才藏不住,人人都会痛恨他。”仲雪否决。 “也许他根本不想藏起来。”阿堪说。 尖锐地呼哨声打断讨论,带火的鸣镝猝然扎进船体,再次送来死神的问候!接着飞来更多猎叉、长矛,凶手选用更大型、更炫耀的武器,距离他们也更近。不过这回在船上的,多是勇武贵族、或者贵族的勇武仆从。船工呐喊,用竹篙叉掉火矛,船身一震,船头撞上岸边纵横的柳树根——浓烟熏燎,一头猎隼飞出烟雾,后边顺流撞来一座燃烧的“木塔”。 “那是一成。”阿堪冷静地说—— 木塔上堆叠死人和死狗,朝外露出面孔的,是浴血的一成。那些跟着雪堰和仲雪追到诸暨,等候边境上的猎人们,被开膛。被倒钩拉扯,尸体浇筑泥水,一层一层堆成“京观”:一种糅杂惩戒与献祭的古老刑罚。 麋鹿惊恐地顶撞笼子,一下、两下、木栅栏被撞开,一只角也断了。它跳上燃烧的京观,蹄子烫得冒烟,血濡湿双胁,仲雪能闻见它燃烧的绝望。没有人引弦开弓,它中了那么多箭,不该再遭罪了。人们目送它坠落江水,像半沉的破船,一动不动地任水推远,只有单支鹿角叉出水面…… “你相信有黑巫师了吧……”阿堪轻声问。凶手的手段更娴熟,他获得他所杀死的人的力量,痴迷于吸引更强的人来追击他。 后一艘船从右翼绕过黑船,超到前头去——乌滴子跃上雪堰的船,轻挠那头也叫乌滴子的狼,三者都微微眯眼、仰起头迎向射来的箭,神情有如斜挎猎角、周游到此来会猎。船一绕过京观,雪堰与两个乌滴子以过人的膂力跳上岸,朝遁逃的凶手奔去。 “两个执刑人不能在同一艘船上,这是一种传统。”阿堪告诉仲雪。 “防止船漏了,两个刽子手同时淹死。”平水一笑。 仲雪才知道雪堰也是执刑人,他管理会稽山的典籍以及神的道具。平水惩罚冒犯凡人的人,雪堰为众神处决渎神者。仲雪的某种心情,也像那头麋鹿,被滔滔逝水冲走……他捡起断在甲板上的鹿角,打算还给寤生的母亲。 攻击戛然而止,凶手射光了猎人们的箭。 ——仲雪怀揣鹿角,奔跑。跑得喉咙发干、小腿酸涩,白石典不时越到前边去,又打着转等仲雪追上来。雪堰和乌滴子不时给他一个眼神与口令,仿佛他是一个扛矛的仆人,春秋末年的吴山青与越山青,贵族与他们的仆人们一样赤脚追猎。 路消失在丛林的阴翳深处。“请等一等,仲雪。”雪堰说。但仲雪一头撞了进去,被网兜吊上半空,满耳只听到自己的喘息和白石典的狂叫。一簇簇黑缨带涌出,盾甲兵埋伏于此,连陷阱都是新置的,只能逮住毛糙的仲雪。气喘吁吁的百夫长与同样胸腔起伏的雪堰大夫再次面对面,“请大夫回大禹陵共襄秋祭!”尹豹良行礼,这更像是逮捕令。 乌滴子首先没有特别的兴致被拘捕,雪堰也没有理由束手就擒。“鱼丽阵!”百夫长下令。兵士迅速围合,前队跪姿持殳棒,后队立姿引弦,如刺猬抖擞根根尖刺,企图将雪堰卷入腹中。两个乌滴子同时自人墙外跃向阵地圆心,狼扑到一名小胡子头上,乌滴子则踏跃树干、借力返身、一拳击中他的喉管,小胡子霎时丧失直立能力,雪堰又揪起他藤甲,连人带狼一起甩向圆阵对面——军阵要拧成麻木划一的洪流才有效——对面的士兵应声被砸倒。雪堰深知他们的作训不良,从缺口中带着好笑的神情撤出。 只留下白石典虚张声势地吠叫,而后呜呜哭着啃网绳。“暂且复命吧。”尹豹良也又好笑又疲累地说,把一个被揍得鼻青眼肿的男人和仲雪背靠背绑到一起。 “这人我认识,他是鹿苑的智障工人,被一个假女巫领着采石打短工[注:见《鲸波》];”仲雪喊,“随意抓几个人复命,也算是最强的越国甲兵?” “假女巫、假工人,我们抓到他时,他和同伙往浮标掼尸体。别人跑得快,他瘸了,溜不掉,他只会呜呜流口水。”尹豹良牵着仲雪和工人赶往栈桥——会稽山的快艇伫停在那儿。 “那个同伙才是真凶!” “真凶是你们这群堕落贵族,”尹豹良的讥诮消失了,只剩下坚硬的仇视:“狩鲸后二十八天里,你醉了整整二十一天,到梦见屏下呕吐。把上代大护法的礼器扔进烂泥,我们也不再像小孩那样相信神话了,但你能否对即将接手的国度表示哪怕一丝一毫的尊重?你说要不辱天命,却跑来诸暨和夫镡眉来眼去。”视野、追忆、时间在缓慢蠕动,透过如泣如诉的控诉、以及悬停林间的光柱捶打着仲雪的耳鼓,“你们这群病态王子,盘踞会稽山两侧,豢养一群白痴……把侏儒装扮成公子王孙,瞧着他们滑稽歪曲的姿态哈哈大笑,通宵歌唱。轮个把姑娘拖出竹楼,夫镡还能衡量得失,选择最有利于他的恶行;雪堰根本是疯子,他没有感觉,从屠戮中获取快感!”尹豹良的眼神写满了“我对你们已厌倦透顶”,他认为仲雪与雪堰同流合污,辜负了会稽山另一边所寄予的期望:人们等待了很久,送走一个又一个不堪的君主,期盼一个新的君子,有胆识、有才具、敢与民众生死共存,而不再是沉醉于狂欢与沉郁的旧人物……起初仲雪来到越国,也是为了挣脱那个发霉的旧巢穴,而他也未能掸尽霉菌。 狸首伫立快艇之上,肃立如收拢的长桨。 “我要面见神巫。”仲雪坚决地说。 “谁都想见神巫。”狸首嘲弄地回复。 “大屠杀之后,神巫在做什么?” “在会稽山上读他的神棍宝典。” 平水的船与狸首的船交汇了。狸首一手把阿堪揪上快艇,一手平伸、喝止平水,“仲雪故意挑衅夫镡,让夫镡有进攻神巫的借口,这正是吴国乐见的——罢黜越国君主,让越国四分五裂,刽子手你还想砍几颗越国好人头?!” 平水为之忌惮。 雪堰是疯狂贵族,仲雪是吴国奸细,夫镡趁乱而起,这就是狸首的逻辑。仲雪自觉像那柄海中消失的姑发剑,在越国内乱的漩涡中销蚀。船舷之外,江水已淌出夫镡的疆界。 阿堪虚弱地按住狸首的手腕,“仲雪是我的客人……” “你被吴国佬蒙骗,还包庇他?”狸首警告阿堪不要妄动,“射进你身体的那枚箭头,你知道是谁的吗?他和雪堰合演那场惨剧,故意把你也射死,不过是为了表演得更像一点!” “不能保全客人,是我的耻辱……”阿堪手中多出一枚锐物,是前一刻凶手掷向船的矛头,“以此谢客。” 仲雪喊“不——” 阿堪把矛头捅入自己脖颈,血喷涌狸首满手,“见鬼!我已埋葬了太多神官。”狸首咆哮……仲雪觉得自己的喉管也被切开,食道与气管一把一把往外扯。墨绿色的栗树,将阳光蛀出一闪一灭的轮廓,喷着汗与响鼻的庞大异物迫近。这是一支麋鹿的洋流,就像军舰后一长条拖痕,伯增高踞膘肥的鹿背,挥动长矛如船桨飞舞,劫走仲雪和工人这对捆包。雄鹿后蹄在栈桥上刨砸,保持身体在空中悬停,又奔动起来,在狸首眼前骄傲而又笨拙地逃走了。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一节 梦四夜 一阵芬芳从东边飘来,一阵又自南方送入鼻孔,于千沟万壑之中汇成波浪,仲雪的心舟在幻水上颠簸倾覆……异国的经年散漫,忘却了祭祀与兵戎,但秋霜已近。那些洵美的白茅,有的刚萌发,有的却被凉风吹倒,活着的将和已然逝去的一同枯槁。 “你怎么了?”伯增问凝视浦阳江的叔父。 “没什么。” “我还以为你要投水自尽了。”伯增把仲雪带到杂耍人的宿营地,杂耍人就像水流,东西南北各自流动,支流汇聚又如上古神话的浑然宏大:长发委地并满脸胡子的妇女,说笑话的侏儒,练柔术的男人,莫不注视仲雪,这一出吴越春秋的暖场嘉宾。之前解救的蛇女上前为工人洗伤口,后者发着高烧,脱去血污的衣服。露出脖颈鼓起鸡蛋般的脓包,蛇女尖叫起来,杂耍人等咆哮着后退。有壮汉挥舞火把驱赶工人,对远古瘟疫的恐惧深深根植在人们心头,尤其是四处游荡的杂耍人,他们饱尝“散播盗窃与恶疾”的歧视,也对传染病拥有第一手的警惕——仲雪上前,一再询问工人,他只谵言“元绪、矿井、叫花子”,这也是他艰辛的生存主题。“夫镡会把我们都烧死的!”壮汉喊,“夫镡自己的船都被烧了!”仲雪拔剑,壮汉愤慨地闭嘴后退,仲雪在工人身边划出一个圆。他不能迈出这个圈,给他一张坐垫和一些吃食,这是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好笑的是,只要呆在夫镡的腹地,他们反而更安全。每人以不同的理由谴责夫镡,同时又焦躁不安地盼望:为什么夫镡还不作出反应? 视线洪流中,仲雪找到一张混杂脂粉与新伤痕的熟悉面孔:暴七。 几天来暴七轮个寻找燎祭人,他们为讨夫镡开心,五人一组。半个月前就砍树开山,用连弩车架设滑索,运送松脂硫磺,在山南拼接“王”字篝火,三十人中有一个藏在山中,就可能是杀手。他找到当天短兵相接的五人,包括被吼五戳成马蜂窝的伍长,一个个撬开他们的嘴。字面意义的“撬”,仲雪尽量不去揣摩背后的手段。他们没有射击夏履桥,那熊男叫石泄,是夫镡的大船头。临时带来一个人,他俩受伤很重,快被烤熟了,从句章港划一艘快艇,在此弃船转陆路。要这五人护送他俩去句乘山,船头们把身份隐秘的人领来领去,为夫镡奔走,是常有的事。但燎祭还不到时点,他们要守住柴堆上的祭品玉帛,又不能随随便便走掉。石泄暂且接受马虎的急救,那神秘人到红叶石楠丛后撒尿,就不见了……他知道危险就潜伏在周边,还特地向五人借了一把剑防身—— “就是这把‘夫镡自乍’。”仲雪轻拭佩剑,“他看到山岩上的射手,被灭口了。” 另一个揣着头颅的人又是谁?提信物去领赏,是杀手的行规。杀手划另一艘快艇紧追不舍,却和他追杀的猎物一同殒命,所以还有第四个人,那第四人就是凶手。 “有时正门敲不开,只能走一走歪道。”暴七劝说,“战事一结束,夫镡就用稻谷布匹换回民众手头的武器。普通人要集齐那么多箭羽可不容易——凶手不是参过战,就是去过黑市。鹿苑是海上的黑市,陆上的大黑市,在埤中。” 第25节 埤中是神巫的出生地,路有路神,桥有桥灵。每个墙脚都蹲着妖精和花的祭品,距此脚程不过半个时辰,没有不去的道理。星辰与江波飞逝而去,神殿、粪坑、水獭的地穴……那些见不到的角落,光怪陆离的会稽山脉。 仲雪对吼五的死十分遗憾。 “我们的主上只爱赌博,按投骰子的才华任用他的手下。”夜道上看不清暴七粗劣的容妆,“能遇见您,为您谋事,是我两兄弟的荣幸。” 埤中和诸暨边界模糊地融化在桂花的甜腻香氛中,前者有如依山而建的巨型蜂巢,后者是袒露山谷的懒洋洋软腹。千林宣战第一役,就是从埤中出击,如熊熊岩浆从千仞高的山巅冲决而下,夫镡来营救诸暨,遭到巷战绞杀和箭雨袭击——大部分是仿制楚国的新铸箭头,夫镡没料到千林的乌合之众拥有新锐武器,还能娴熟运用!轻敌失利。夫镡几乎失去他的都城,他自责地铰掉长发。 埤中黑市又以“海麒麟唱卖”最为新奇豪放,唱卖设在未竣工的山阴君陵墓,历年海上捞回的浮尸葬身墓地外围。随着淤泥沉积,无名水手墓已远离四千年前的海岸线,水手们又带来新审美:海塘的木龙牙排放墓道口,阻挡诸暨那边横冲直撞而来的新车辆。“叫价最高者得”起初是处理失踪水手和亡故神官衣物的方式,如今已成纵情的欢乐场。 蛇女用半支小指蘸鹤骨灰涂黑仲雪的嘴唇,滑石粉刷白面盘,点上朱红花纹。他的眼圈黑得无需添加眼影,再将大蟒蛇围住头颈遮挡,缠得他快断气……暴七头顶牛角牛耳,大假发拖着牛尾直扫脚踝,充当脖粗蹄直的公牛神,将艺人团领入墓道。 三百只沙漏梭梭计时,竞价买家个个戴神的面具。前戏是与蛇共舞,以及让最粗野的盾甲兵也会脸红的倡伶表演。蛇女引导仲雪与蛇缠紧又舒展身躯,巧妙地接近卖唱台,“不用谢我,”蛇女轻呵耳根,“我在找一个女巫,她知道我上辈子怎么死的,您的侄子担保要为我找到她。”几千年来人们相信人能和蛇一样蜕皮重生,为羽化成仙后再次相逢,她切掉第一节小指作为信据。 主唱人登台了,一看到他,就明白为什么叫他“海麒麟”——半张脸爬满紫红胎记,盖过花哨的海蛞蝓。平民们装点得奇诡瑰丽,以弥补某种先天不足;贵族们则不在乎妆容,连公主的婚礼服都是淡雅的白色。海麒麟吐出夸张的啾啾鸟语,仲雪听得极度费力。 最先展示的唱卖品是盾甲兵的巡逻用棒,竹木压制,漆成黑色,顶端套铜铸的圆柱形“殳首”,保持尖锐的菱形铸造角,增加打击刺戳的战损。接着是夫镡自乍剑,扁茎束腰,剑身更长,流线大有改进,都是不法手段出售的军械。 一个獬豸面具后边的粗粝喉音嘘道:“夫镡的剑太脆!” 主唱人吆喝“今秋最新款,解决了无法劈砍的老毛病——”兴手与一旁的齐眉殳棒对劈,铜殳应声削断。 “犟头,我为啥还要买这倒担货?”买下前一支殳的人抱怨,其余人哄笑。 “那再搭你一柄铁剑。”海麒麟抽出两三把搭售的铁剑,那人抱怨得更响了,“铁剑?我又不是农夫!”众人放声大笑。 销金窟变得越来越燠热。 海麒麟摇晃一枚修长的檀木板,“千年木客守护神,可保伐木平安。” ——这是仲雪嘲笑过的木客神主。 “七个铲布[注:钱币名称]。”“九铲布。”“让给你这贪胚,我家后厕就供了三个神主,神会打架的!” 谁在掏空、瓜分木工庙、予以出售?这是仲雪第一次知道摧毁一座神庙是如此迅速……海麒麟搅拌盛放交易物的石臼喊:“不要给我越国假钱!又薄又小,在吴国没法用。” 一架破弓抬上来,仲雪血液凝固了,“吴国鞣制,晋国风格,杀死四十人的妖弓!” “二十个铲布,修一修还能射野猪。”一个戴黄肝鬼面的胖男人喘息着去扯松散的弓弦,被海麒麟一脚踹开肥手,“蘸满四十个男女老少的脑浆,四十个冤魂还在浪尖哭嚎,不相信自身已成烂肉。用这妖弓可射死入侵海塘的潮神,每月两次!”夏履桥的受难,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桩奇闻轶事,本应秘藏的神灵面具,发出难耐的喝彩,“我要,我要!”“一百铲布。”“二十金!”众口熏蒸着阴凝之地,邪念煽起的痰沫、体热倒挂在墓室穹顶,犹如悬球状的积雨云,将明晦交织的灯火浇得茫淡迷澌,“烧的是什么膏油?”仲雪想集中精神,左手却在震颤、心也狂跳,穹顶星图围绕南斗六星旋舞,他不确定别人是否也陷入幻觉。海景壁画从墓壁奔流而出,吞没墓穴中芸芸众生,恍若鬼魅在海中群舞,“再加吞吐祝融之火,饱尝北冥黑海浮冰,证明大护法神通的鲸须——”成束的鲸须从镂空的南斗星图倒垂下来,“还有雌雄同体的蛇精,是今晚特地犒劳诸位的秘宝,他是鹿妖的领路人。黑巫师的爪牙,快上,快上,他是你们的了,他的骨头就是辟邪灵药。” “鹿妖!”“鹿妖!”迷醉的面具看客们一拥而上。 “我对你的报恩到此为止。”蛇女用纯正的吴语嘲弄道,“此前你在白天的会稽山走过,夜间不过是饮酒作乐的时刻;从今晚起,你要适应山阴道上的黑夜。”将仲雪推向狂迷的人潮,众人深掐他的皮肉。伶人无情,连自身都不吝出售,她更像吴国奸细,永不停步地刺探越国山川……仲雪被出卖了,更气极的是:木神殿在此拆解,犹如阿堪被第二次肢解! 暴七向他突围,却被神的狂流阻隔,“清道夫来了,夫镡的清道夫!”混乱中一声尖叫,众神如蛇蜥惊惧避让,一个蚕花童子趁乱攀上鲸须,“将军快走。”拽紧仲雪向未封顶的穹庐爬去,下边跟着面目狰狞的众神,犹如借助一根蜘蛛丝爬离地狱,踵后追着亿万恶鬼……忽而又全体崩倒,嚎叫着堆叠推挤,原来是买殳人用附赠的铁剑砍断了鲸须。他狂笑,又一剑劈断獬豸手持的铜剑,“这铁剑比夫镡的更利!” 三千只乌鸦惊醒,在篝火与树影构成的辉煌光晕上方盘旋。蚕花童子把仲雪推上一辆冲过龙牙的马车,车夫是伯增——童子摘下煞白的面具,是汗湿溥濡的稻秋。开场前他看到杂耍人的小尾巴伯增,就叫住他,把马车交给他。叮嘱他见机行事,因为他们走进的不仅是坟墓,还是无底的人性深渊。 “那个唱卖人……知道很多事。”仲雪被愤慨呛到狂咳。 “深呼吸,鲸油灯加了迷药,”稻秋轻揉他的脊椎,就像救助一个潜水病患者,仲雪满身抓伤齿痕,牙印很快就会被人类口腔的毒素染得乌黑,“唱卖会的每次谢幕都极费思量,没想到这回的高潮是您……上一场,他们淹死一名少女。”仲雪不可置信地攥紧稻秋,“他们说那是个疯女,她神志不清,被打扮成海鹿,”海麒麟找来一面改装成水晶屏的大木箱,把疯女从穹顶吊下去,浸没水中,五彩的螺贝、海星与青蟹撩拨她逐渐静止的肉身,人们就是来观赏她被淹死的全过程,“那么大的水晶屏,只有第一任越君的废弃都城——秦余望山的领主才拥有,来此买醉的不仅有浪荡子,也有地位很高的伪君子。我还见过由仆人抬担架来的老色鬼,让穷人色变的盗贼不过是搬运工小喽啰,这里已沦为海上鹿苑的陆上分部。”本是虔诚的信仰之城,却有消费惨剧的昂扬欲望,不啻为神敕压抑之下的狂热反弹。 “我是来估价的。”稻秋说他呆了半个月,采购了大批无用之物,出售奇怪的奢侈品,又从豪强手中换回钱币,仲雪从稻秋脸上读出“这堆破烂不值得夫镡来清场。”就像夫镡目前无意攻打鹿苑……但这堆破烂也会为了嗜杀的观赏欲,朝一座桥舔出火舌吗?仲雪狂忿地将稻秋按到车厢一角,“那晚夫镡也在吗?你们在山口看到什么?到底是谁!”收获季节,人们走过山间浮桥,儿童牵麋鹿。鹿角挂满花穗,有人朝人群射箭,火与血顺江漂流,是谁在屠杀我们?是谁在拯救我们?是谁在默默注视我们? “他不在……那儿。”稻秋哽咽。 “你撒谎!”仲雪捶打壁板,他到底期望什么样的答案,谁又能告诉他答案? “我不能透露人主的行踪,但夫镡不在那里……”事实是夫镡的人马太远,架滑索是尊重会稽山和这片丛林,以减少开山损耗,即使这样,搭乘滑索过山也超过三刻钟。 狸首总是以会稽山的安全为借口,诘问夫镡越过会稽山将会怎样? 纵火焚烧,千林做了一个恶的榜样。 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夫镡认为会稽山的价值被高估了。他坐视不管,只需稻秋喊一句“清道夫来了”,这里就乱成一团。 稻秋同情他,“您是平和的人,当初拒绝与夫镡作战。” ——不,我并没有站在夫镡这边,我憎恨战争,战争是一切努力均告失败的丑陋产物。我们没有在战争中死去,却被狂徒射杀。 马车陡然刹住。 车驾离了坦荡的驿道,回到与暴七约定的碰头地点——杂耍人扎寨的江畔。其他人看似是慌忙逃走的,智障工人躺在他自身的秽物中,尸体布满烂脓包和黑斑,双手都烧焦了,仍有人用火把驱赶他——他也许死于重伤,也许死于恶疾,也许是死于两者叠加。江风哽咽着刮蹭林中牧场:从虬曲的树根到树冠,密密麻麻挂着木箱,里边装着夭折儿童的尸骨,此地的人相信树葬能放飞早夭的灵魂,免于伤害父母和兄弟姐妹。 海麒麟被暴七按捺在木箱堆里。 “吴国的新年提前了吗?”海麒麟还朝仲雪开玩笑,对越国的抢劫也提前到秋天了? “是谁让你唱卖木神庙的?”仲雪直奔主题,“那架鲨鱼弓,你怎么得来的?” “我们是秃鹫,能闻到落魄气,你被卖了个好价钱,应该开心。”海麒麟还在强笑。 暴七“钵”地一拳,没胎记的那半张脸也青紫了,“别打脸,真是吴国强盗!你差点当上大护法,却不懂‘厌胜之术’?”从噩混嘴里听到大护法备考不周的谴责还真怪异,“会稽山没那么多地方存破烂,出过妖蛾子的神殿会被推倒,原址重造更大更高的新庙,以镇服‘厌魅’,我们不过是废物利用!” 又是巫术庇护下的追腥逐利,仲雪内心有更隐蔽迫切地问题,“铁剑又是从哪儿来的?” “好疼,好疼……”海麒麟捂住肿眼叫冤枉,蟋蟀在鸣叫。暴七从他怀里掏出蟋蟀笼,一脚踩碎,他就悲痛地大吵,“阻人发达的都不得好死!”他游手好闲,却能把蟋蟀养过冬,从而在赌途上声名日隆,斗蟋蟀是一种又费钱又古老的游戏。 “夏履桥的乱射,是你干的吗?”仲雪体会到了尹豹良在栗树林中的愤懑,“为无聊买家定制的余兴?!” “是小孩子干的。”海麒麟张口就来。 “什么?” “他们没有是非曲直,只为好玩。”去年战事突发,双方阵营都充斥血腥童子兵,他们吃得少。杀敌却勇猛,战后夫镡把他们都放了,他们变成越东的阴云。 古人童年很短,国王十五岁起为社稷负责,贵族二十岁承担家族兴衰,平民奴隶童年忽略不计,五六岁为粮奔命;而不管是国王还是隶卒,大部分人活不过四十岁,他们不过是上帝的稻草狗,一场任人摆布的祭祀、一夜狂欢、一颗粉碎的心,被无形的命势大手揉搓一遍,还来不及嗟叹,就被丢弃。 “是谁卖铁剑给你的?”仲雪冷酷地问,问得很慢很明晰,以便海麒麟经受暴七狂雨般的拳头齐下也能听清…… 第26节 稻秋等在马车旁,只听见黑林中的惨叫和马儿百无聊赖地一声响鼻。 伯增把病死者拖进树葬坟丛,放了一把火。火树燎天,他们轮次倒酒洗手,仲雪想白石典已被逃走的杂耍人烤成肉串了……伯增道歉:“我没想到蛇女……不过有得必有失。”交易态度倒很平和,这是他的优点;蛇女已不在仲雪的记仇范围,被出卖是人生常态,这是仲雪的优点。“元绪救助的工人在捕鲸队短暂停留后离开了,他们现在的雇主也许就是凶手。”仲雪要他分头去找元绪,叔侄就此暂别。 其余四人乘车重返埤中。马蹄声声,催得人昏昏欲睡,一头熊拦在驿道当中。专注地嗅着上风头的气味,漠然回视了一眼,才不慌不忙走开。它们被陷阱里的尖竹戳死,被混入毒药的蜂蜜毒死,被虚荣的狩猎者追来撵去,近年才恢复与城市共处的信心。 “本来我可以成为吴越一流的匪帮老大,现在只能困守那个该死的坟头!”海麒麟抽泣。 “你真有雄心。” 没错,成为吴越之间的桥梁,把人手派到每个吴越城市去,就像夫镡……他们像一对伤心的老朋友,述说着夫镡:越狱之后,吞并周边贼窝,扩充为会稽山以南最大的帮派,大斋宫问他难道一辈子做贼算了吗?他换一顶可笑的商人帽子,爬上菜市场城楼敲开市的锣鼓。先是向冬季酿酒课税,接着是采珠、伐木、寻矿、冶炼、晾晒黄鱼鲞,把熊罴绣上他的战旗。 与夫镡的武库相比,会稽山就算供奉火神的锻造场也不值一提,但隐藏武器的最好地方,仍是冶炼场,半埋地下的风炉将火神祭坛映得澄黄明亮。 “真勤奋,你们不宵禁吗?”仲雪问。铸造师和学徒抡起锤子,他们靠操纵火焰糊口,而仲雪恨不得吞下团团烈火!暴七推动独轮车将督工撞昏在炉膛口,师徒们感觉今夜工资难以到手,空抡着锤子、锛头,还折转回头扛上私有的船形木斗和辘轳,快速逃走了。 冶炼的残次品理应回炉重造,但一些残次品流入黑市,更有人专事偷盗,这就是夫镡组建“清道夫”的初衷。炉膛塌裂,锻打了一半的剑具落进水槽,滋滋尖叫,这是匪帮定制的新品,磨掉“自乍”铭文,镀上金光闪闪的菱花,庸俗致死。海麒麟把仲雪领回贼窝,期望趁乱脱身。暴七将烙红的匕首扎入他的大腿,他大叫,连脖子都涨得暗紫。 “安静。”仲雪说,每个字节都清晰决然:“我比大盗、铸造师、比你畏惧的大祝更直接,我是来自吴国的噩梦,我是黑巫师的领路人。我将把你直引冥府,我问你铁剑来自哪里,现在明白了吗?” “明白。”海麒麟冷汗涔涔。 月上中天,继续上路,这是稻秋驾车最久的一夜。 沿着若耶溪越来越泥泞的堤岸,他们在沙地瓜棚找到一个熟睡的男孩,摇了很久才醒,仲雪对他说“小孩,我不想弄伤你,你晓得么?”他至多十四岁,嗓音柔和地可爱,“晓得。”暴七让他跪下来,面对溪滩。 “你的铁剑从哪儿来的?” “捡来的。” “哪里捡来的?” “不晓得。”暴七打他耳光,“哪儿捡的?”他重复“晓不得”,又一耳光,“听不懂。”暴七就是仲雪的臂膀,衔接得连眼也不眨。耳光、踢踹、把头按进水里,小孩很柔弱,但很柔韧,始终回答“不懂不懂”,像只砸落井面的空水桶。“把牛角拿来。”仲雪说,暴七脸上出现那种意会的神色,在恐吓戾叫之间,必须有一个人保持镇定,仲雪是从谁那儿学到暴力威压呢?溪滩前后,只有潺潺水声与小兽嗦嗦偷瓜的低哼,小孩预感到更恐怖的下一步。“勇敢点孩子,坐到犄角上去!”暴七朝犄角吐唾沫,“勾出你的肠子,让你一辈子屎尿齐流!” “是拆骨组的白子!”小孩哭嚷,对于秘密来说他也解脱了,“在夏履桥下游找到的,白子让我送去黑市,换绸子给悬沙的女孩。拆骨组不许我说,怕被当做鹿妖童子……” “拆骨组的白子?诸暨人取名也是随心所欲。”仲雪说,一路上他不再说话,从为一个孩子伸张正义,到殴打另一个孩子,只跨过一个昼夜。 “您喜欢穷人的孩子,穷人的孩子更喜欢锦衣玉食。”稻秋幽幽道。霁月漂浮夜浪之上,悬沙散发海潮的咸味。他们找到女孩的鱼棚,棚子很臭,非常臭,“一定藏在茅坑里,穷鬼都以为粪坑最安全。”海麒麟絮叨,暴七踹他进去找。茅厕凌空在鱼塘上,披一张叮满绿头苍蝇的破席,里边几片勉强踏脚的横板。墙上钉着耳朵,一片娇嫩的耳朵,耳垂扣一朵枯萎的绿云,“是他喜欢的女孩……呕!”海麒麟捞起吊在踏板下的藤筐,这批铁剑没有铸造记录,没有铭文,剑箍都是硌手的原铸状态。锻铁质量一向很差,除了铸铁犁,只配给平民打柴刀,但这一批质地绝赞,是哪位铸造师将铁剑提升到神奇的高度? 稻秋的喊声切断他的思路,有个黑影藏在棚屋下,闻声往竹林钻,就算钻进竹节、钻进鱼肚子,仲雪也会剖开孔穴、撕开鱼肠、揪他出来——他把那瓜孩子淹个半死的同时,这人正把女孩沉到鱼塘底,迁怒的狂潮席卷仲雪,这是他在越国拿下的第一个凶手,而他自己又算什么? “你捞起黄蜂叮自家手啊,叫你偷剑!大护法来抓你了,叫你杀人!”海麒麟谄媚地倒转剑柄殴打白子,凶犯不会超过二十岁,斜视得厉害,脸上布满粉刺和刺青,“满面刺青的男人都是孱头,不敢与人对视。”海麒麟也许是在自述。 再酷虐的讯问也无效,因为斜视的白子根本无法射箭。那晚许多人在顺流溯流救人,也有许多人在打捞发财,白子摸到这些锋利异常的铁剑。送给同伴几把,卖了一半换布,也许女孩不喜欢布的花纹。也许女孩根本不喜欢他,他割下那女孩的耳朵,肮脏地方的血腥恋情。 “这件事最好留给平水。”仲雪将白子交给稻秋,还交给他卷在指间的一小撮鲸须,“很可惜我捕猎的鲸鱼没有舌头。”但鲸须也没有及时送出,无谓地散落唱卖场,一种怠慢与愚蠢,“毕竟我不受句乘山欢迎。” 稻秋很感动:“您也会收到我的礼物。” 与稻秋的再次拜别,如同向天真夏季的彻底道别。 “真相本身是一泡马粪!”海麒麟朝远去的马车唾了一口,“但有人晾干马粪烧喷喷香的饭,有人堆起马粪种香喷喷的花……” “多谢你的真相论。”平民不再相信什么真相,因为贵族也变得蛮不讲理。仲雪仍关心真相本身,为什么因爱成恨,为什么下手,一摞摞“为什么”没有答案也没有止境,重要的是弄清是谁干的,怎么干的,这也够了。 西斜的月影漂白了鱼鳞云,即将到来的,是又一个燥烈的秋日。 暴七挽起盛铁剑的藤筐,就像走在早市卖瓜的路上。站在三岔桥上,新旧两座城以及混迹其中的人们都被抛在身后,有人为剑送命,有人为剑杀人,仲雪提着剑无处可去。 “猪龙婆!快,他们就是偷吃的老鼠渣。”海麒麟忽而叫骂,暴七霎时间被无名力量拖下河道,一头直立的大鳄鱼甩动粗尾,暴七的脑壳在石桥墩上发出脆响。猪龙婆一手拎起仲雪后颈拖向深水,扳动他的下颚往河底泥里拧……仲雪只瞥见水面之上,花果满舱的小船淌过桥洞,海麒麟爬上船嬉笑,“投河去吧,吴国佬!这些铁剑很好……” 鳄鱼人的动作缓和下来,他已把仲雪拖到郊野,天光微亮。仲雪辨认出这是个身套鳄鱼皮的巨塔男人,他也能看清仲雪的面庞,“你是大鲵吗……不,你不是,我的大鲵指间有透明的蹼。有一颗金色的心,我回到沼泽,又潮湿又全新的我。等待我的大鲵有朝一日回来,而你,是只长毛的雄鲸。点虫虫、虫虫飞——”猪龙婆哼着混乱的谶谣,把仲雪丢在布满滑腻虾藻的死水潭中。 仲雪头很沉,袖口灌满吸血钉螺。一只藤筐重重砸在他脸前,泥点溅进嘴巴,筐是盛剑的筐,人不是扛剑的暴七。微红的鱼鳞云摇晃黏稠的水泽,聆听第一声鸟鸣和破裂的呼喊。 过度的恐惧令人颤抖、肌肉僵硬,仲雪很久没锻炼了,头痛得像撞过三道墙。浑身打绷带的石泄围着皮裙,咬紧强有力的臼齿,像牛向前低头,用犄角撞碎对方……他痛宰着仲雪,“我掉以轻心,让那帮猪倌处理伤口,就一泡尿功夫,铸剑师傅被掳走,他能铸造宝剑、伏尸百万、踢飞国与国的天平,却被你这毛虫害死。” “我没有掳走铸剑师傅,我们在桥上遭受射杀……掳走铸剑师傅的人,在屠杀我们!”会稽山的保卫是如此懈怠,夫镡随时可以攻打过来,仲雪也呕出那套滥俗预警—— “喔不,事实是你在反复刺探句乘山的漏洞。只要神巫一句话,你就去杀一头鲸鱼,潜入句乘山偷渔叉,这次又直捣中央菜市场,下一步是什么?刺杀夫镡吗?” 夫镡的獠牙是一张大网,稻秋救出仲雪,并不代表石泄要对他温柔,况且石泄追查铁剑,不也是获得稻秋的通报?他是夫镡的大船头,是越中的清道夫,“如果夫镡死了,我是唯一穿着白盔甲走在他灵柩前的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代表白天的开始,因为你是屠夫。”仲雪的关节在蠕动,脊椎在熔化,他快晕过去了,但那力度又保证他能清醒地承受痛楚,“不要睡过头,我只打盹一刻钟,你们就把我三十年努力付诸东流,白白烧掉的船队,矿山拱手相送!”这个巨人反转铁剑凑近火把,烧红的剑柄在仲雪背上烙出一长条,仲雪恐怖地大喊,能闻见自己的皮肉焦味……才意识到他也会遭受酷刑,不再有等级制度,不再有外交豁免,不再有“刑不上大夫”:“不,你要做什么?” “这本来是送给乌滴子的,他搅乱了会稽山两边的床单。”石泄用滚烫的剑柄分开他的双腿……加诸他人的恶行,终将返回自身,这就是宇宙的平衡法则,“你不必如此,你这样做了,夫镡就失去和吴国对话的人。”我就永远失去生而为人的资格——夏履桥上,仲雪并不害怕,而是愤怒。猪龙婆带来的是困惑,面对石泄,却是灌注每一个毛孔真真切切的恐惧。 “你?”石泄蔑视地说,“我一直在外奔波,没时间管教那些男孩,回到国内,却面对一群绒毛小鸡。你的朋友,稻秋他们只会看你误入歧途,有一天你平躺山梁。被野狗吃光内脏,他们为你难过,在你的坟头洒酒,然后去拜访你喜欢的女囡。而你的狸首是一个道德洁癖狂,遵循一些僵死教条。今天我要好好熨平——”因为仲雪是和狸首一起隶属大禹陵,就必须承担他人对狸首的恨意,这就是大护法的代价。 “我只是想找出那个凶手!”仲雪喊。 石泄说反正你们都一样,只有死掉的吴国佬才是好吴国佬。仲雪总是被归类,他的身份决定了他的原罪。“如果你再碰我一下,我就自杀,你可以尽情侮辱我的尸体。”他每颗松动的牙齿,都在发抖—— “你喊什么?你们扎在我背上的伤疤也在裂开呢。”石泄压倒性地从仲雪身上碾压过去,“你以为残杀一头鲸鱼,在几百年前就开辟的狭长山道上来回跑几趟就了解越国?……这阴虹的国度,遍布玄泉阴地与浓密阴林,天空阴晦不明。冬季阴凝冰坚,都城筑于山阴,竹楼阴窗紧闭。剑刃刻着阴文,取阴魅之地决斗,以‘禁咒之言’召唤阴兵鬼阵,就连神巫本人,也是出了名的无赖!” 天光渐亮,仲雪能清楚地看到伤口,剧痛变得更为真实可憎。 “你真是浪费我的人生,”石泄把半熄的火把戳到一边,拨正剑刃开始割他的脸,“我不杀人,只杀畜生。” 仲雪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 一阵“点虫虫、虫虫飞”的暴杂童谣,石泄双眼被火把炭条横扫,痛号着踉跄,猪龙婆连筐带剑砸他个当头,两座肉山卷进恶斗……一双手接住仲雪,拖他穿过泥泞的水中杉树林,仲雪觉得他可以安静地死去了,石泄等于杀死了他一次。 灰色曙光在篦子般的杉叶间忽明忽灭,仲雪的视野变得低矮宽广,对,死后我愿变成猎犬、变成狼……两个乌滴子和雪堰走过秋叶纷繁的长廊,泥土的潮湿轻触胡须,他作为一个乌滴子睁开双眼,看到另一个乌滴子问雪堰:“你到诸暨来,想要什么?”“你。”“比喜欢我姐姐更喜欢。”“更喜欢。”“比喜欢你的私生子更喜欢。”“更喜欢。”乌滴子脱掉衣服,每一件,对雪堰摊开手:“来吧。然后滚出我们的生活,我父亲的、我姐姐的、我外甥的,永远。”就在那一株鹅掌楸下。他们下坠,以时速一百一十二里的速度摩擦碎石草根,每寸皮肤都在焦灼。青狼把下巴伏在前爪上,聆听着它无法听懂的喃语,“你一直在寻找一个类似‘父兄’的榜样,可惜这个角色不属于我……”安然入梦……仲雪再次睁开眼,芦苇荡边的王舆撕碎了束缚它的地面,一举扑上雄鹿后背,压制它、侵占它、降服它,这是父亲的梦。雄鹿静卧,微微颤抖,承受车轮的攻击……仲雪第三次睁开眼,感受乌滴子起伏的胸膛,他的呼吸。他的体味,所有恃强凌弱的叹息,他挂在乌滴子肩上,像蜕下的蛇皮,仲雪发觉乌滴子在发烧。 “我不能扛你太久,有个药司警告我不能用力过度……”乌滴子把他带离了地狱。 “越国难道是被药司统治的吗?” 第27节 “的确是……”乌滴子手指轻拂仲雪割裂的嘴唇,就像幼童舔舐友伴的伤口……仲雪想想告诉他突破一重重梦的感同身受,告诉他慑于公侯伯子男层层品阶的屈辱,却只说了一句“他为你准备了烙刑,你也身处危险之中。” 石泄想搞掉他,乌滴子早就心知肚明。大船头在外奔波,无法时时见到夫镡,对自身地位甚为忧虑,他认为乌滴子是腐化与削弱主上的毒菌,所谓“臣妾之道、嬖幸小人”的俗套。 “石泄大概六十岁,他是夫镡的前辈。”十五年前楚吴越三国在舒鸠会盟,大斋宫慷慨派她的军队北上三个月,夫镡那时鲜嫩得像一株茭白。石泄是夫镡这座耗费三十载搭建而成的大厦主梁,像父亲呵护他的独生子,毕生只为扩张夫镡的势力作战,这一群参加过邲之战的老兵,几十年来在楚国的舟师、登城队出没,直到晋楚签署停战协议,才渐渐沉寂。 乌滴子是和石泄一样的清道夫,只是走了不同的路。在平水家,仲雪就注意到他的变化,从句乘山水门初次见面到此刻。他已变成一个完整的男人,肩膀更为宽阔,有力的肌肉,腹股沟的轮廓……而仲雪的成长微乎其微,他那悬而未决的孩子气……他整个被石泄撕碎了,从内心到外套,乌滴子脱下鲨鱼皮软甲送他。软甲保留着体温,就像穿上乌滴子的皮肤,提醒他比梦境更湿软的真实,他仍是那个端庄的年轻贵族,并不是在梦中蹂躏一头雄鹿的狂徒。 “你还有哪里可去?”乌滴子问。 “你知道我怎么来的越国——”父亲的爵号家产全归兄长,把船留给仲雪,长兄说“谁愿意登上那艘船,也允许跟你走。”没有人愿与他浪迹天涯,仲雪装上了他的狗,一路向南。 乌滴子笑起来,“我父亲也送我一艘船,我划着它到了诸暨。”他第一次说起私人片段,此前,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在夫镡身边占据一个位子,无动于衷地拨弄耳边的玉坠,听着辩士泡沫飞溅地评述盟主霸业。 猪龙婆的歌声渐渐近了,“点虫虫,虫虫飞……”乌滴子也轻哼,“飞到乡里,吃蒲糯米。”近乎被裁碎的猪龙婆吃吃笑,他的身影像一件披风围绕乌滴子。海麒麟利用猪龙婆的领地意识,让他无形中成为唱卖场的大杀器,他却对乌滴子表现出驯服和友善,只因一首他才懂得应对的儿歌…… 晨光溢满泽塘,衰败的枯荷一一低垂莲蓬,如铁锈的弯钩。仲雪努力克制想和乌滴子一起走的欲望,压制心底冷冰冰的恐惧,逃离这孤绝境地……他把外套扎到腰上:“如果我先遇见你,而不是阿堪,现在我恐怕就是夫镡的幕僚,但现在——我仍站在夫镡对面的山上。”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二节 梦五夜 从没见过海的蠢物才以为海景无与伦比。对吴越人来说,海首先是垃圾场;其次是恶魔的卧房。所以海神庙建在海中,讨好或镇服海妖,渔民打渔则是从海妖口中夺食。 仲雪很难入睡,一睡着又被颠三倒四的梦欺凌,他在吴都蛇门外等待了一个月。才凑上督办木材的小吏,找了半是海盗半是商贩的东夷水手,南下句章港。遣散了水手,步行入山,他牙疼,在紫藤花下遇见一个不堪重用之徒……恍然一梦!木运督工帮他看船,喝酒时抱怨手下十五人,一下死了七个!夫镡从北方归港的船队,带来了鼠疫,他们把病人送上小船,定时送吃送喝,还是死掉了。句章人很狂野,下一次出海不知是否有命回来,乐于吃光用光,他们强行烧光了夫镡的船……他醉得没有听清,对照石泄焚毁的船队,以及元绪工人也提及的矿山,恰如礌石撞开他隐匿最深的心门。 两个时辰后洗好身体,仲雪清点手头物品:一支鹿角,一枚雪堰的箭头,一柄石泄的铁剑。他把外套撕成均等长条,回环缠绕剑柄,抠掉黏在剑首的焦皮,清除耗费力气的杂念,把挫败感凝聚在缄默之中……阳光抽打在他身上,就像一支棒槌。 一群哞哞叫的牛遮蔽路面,是赶去大禹陵的牛群,三百头牛在九天内宰杀。牛血将被涂上额头,淋到鲸鱼骨上,祈求灵牛驮着亲人的亡魂飞往越国在天庭对应的星辰。歪戴獬豸面具的男人骑着披挂流苏彩毯的五花牛,四条小腿以下都是纯白色的,同样白色的牛屁股后跟一名瘦小的牛奴。专心致志地用长柄篾扇驱赶牛虻,男人见仲雪穿过牛群,不禁拿旌节阻住去路,揶揄地问:“大护法要巡视何方?” “回我的船上去。”如果这就是仲雪在越国的终点站,也没什么值得隐瞒。 “千林之战的败将们被狸首收编,设障拦截匪帮和奸细,偌怎么横穿一百多里关卡?” “不见得比唱卖会更难脱身。” “那些人既蠢又恶,倒容易对付。可怕的是聪明固执的人,在蛀空、拖垮这个国家。”男人的嗓音糙得像锉刀,示意仲雪,“偌头颈怎么了?” “捕鲸划伤的。”旧疤新伤,血流齐下。 “呵,我以为偌……”男人做了一个自刎动作,“在我们这个时代,贵族与国王的自杀率可比他们的奴仆要高得多。” 懦夫自缢,勇者自刎。仲雪想起阿堪的自刭,心如刀割。 男人让仆从拉起绛纱步障,饶有兴趣地指点宠姬用秘方伤痛膏为仲雪包扎伤口,还给他吃了早饭。宠姬很美,是那种男人花上很多年才得见一次的美貌……不是一次、是两次,她们是一对孪生姊妹,一个叫绿萼、一个叫绿华,绮丽得像一对鹦鹉。 “夏履桥的翌日,偌的庖厨总管为山阴行宫运去衣物药品,还用大护法的金象食案喂饱伤员,让狸首深受震动。”男人转动牛尾旌节,口音浓重,一律把“你”说成“偌”,“偌应当把鲸须献给他,而不是句乘山的狡童,让狸首升任大护法,才有点道理,偌个发蠢又倒灶的吴国佬倒一心要坐镇会稽山。” “你怎么知道这些?”仲雪的心在下沉。 “魔鬼藏在指甲盖里。”男人轻哂,“狸首利用夏履桥乱射后的群情激愤,造出匪帮流窜和吴国入侵的声势,以保卫大禹陵之名软禁神巫。调拨甲兵入侵雪堰大夫的屏坞,还利用秋祭邀请多位大祝,妄想坐实大护法的席位,提名人恐怕就是那位赌鬼……”男人猛握仲雪的手,“杀掉狸首!”几乎把仲雪扯离坐席,“偌跟我同去秋祭,杀掉狸首!当神巫的面,说是狸首朝偌射箭,妄图暗杀偌——把兵权还给神巫,偌则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护法。” “污蔑与暗杀,和狸首的颠倒黑白有什么区别?难道没有人关心真凶?” “当然关心,最后偌会抓住一串血淋淋的疯子,只是对历史演化毫无推进。” “为什么你不自己干?” “因为我只有一条舌头是有用的。夫镡在台风期间来到我的领土救死扶伤,我却变成一个迟缓无能的笨蛋。”这才算正式介绍,与仲雪照面两次的男人,是武原君。 “偌晓得夫镡的起家么?”武原君问。 “帮大斋宫管理菜市场。” “咳对,”他没料到仲雪已预先补课,“尤其酒税。夫镡很快发现,制造武器卖给楚国更赚钱,用宝剑换粮食。再到郑国倒卖珠宝美女,送给吴国领主,暗中拥有吴国几座矿山的开采权。卖剑不如造钱快,便直接铸币,短视的领主不知道他们是在向夫镡送钱,购买他们自己的国家……夫镡武装他的船队,必须开辟一个港口吞吐物资,这个港口,就是武原。” ——所以他才会在飓风袭击武原的时候,驰援武原。 ——救援发自于悲悯,但余下的好心肠并不免费。 “为什么不游说雪堰大夫?”仲雪若有所思地梳动武原君的旌节。 “雪堰太懒了,我从没见过如此心灰意懒的人。他的人生疲惫苍白,笼罩在卷耳大夫的阴影之下,也找不到生活的节奏。” “卷耳大夫的阴影?”仲雪木然复述,雪堰身上熟悉而利落的杀气,难道不是端倪? “雪堰娶了卷耳的同胞妹妹,繁枝夫人。”武原君嘶哑、走调的嗓音,配上如此温柔的谴责,就像升起的舞台幕布,消散于岁月的捉摸不定角色轮次上场……那只白桦树上的泪眼,是黄泉下的轻声呜咽。 “我俩坐在这里,我手头一支箭也没有,一个人手也没有,您却同我谋划瓜分国家的痴梦。”仲雪笑起来,那么多决定,务必一刻钟内决断,无论对错,都要付出代价——前方关隘走出盾甲兵,仲雪筋疲力尽,哪怕对方提出田猎官那样的要求。他也会尽量满足,他接过獬豸面罩,身披宠姬外套,跨上五花牛。 恭迎的什长表情干涩、嘴唇青黄,行完礼就忙不迭捂住腹股沟,骑在牛上可看到他肿胀的脖颈,“和智障工人一样。”仲雪想。 每头牛肚子都被摸查,牛群陆续过关,尹豹良迎上来,神色十分厌倦,看来会稽山警备森严、人手不足,从追袭换成守关就算是调防休整了,百夫长攻击性地盯住戴獬豸面具的轶丽青年,不相信他是武原君的新宠,“抱歉大祝,我们必须查看每个人……” “难道狸首有一个缉捕名单?”武原君又换上暗哑油滑的腔调。 “看看你的士兵,他们在发烧!”仲雪高声道,“他们得了鼠疫!” 武原君大叫:“鼠疫?!” 仲雪用剑一拍牛腹,驯良的五花牛就冲了出去,牛群跟着狂奔,后边追着呀呀惊叫的绿萼绿华和另一百九十八名家臣—— 鼠疫,飘忽三江之地的无影邪魔。 “他们殴打一个鼠疫病人,盾甲兵有鼠疫,杂耍人有鼠疫,我恐怕也有鼠疫。”仲雪抵住武原君的后腰,“过了这一关,我放‘偌’去大禹陵。”至于暗杀,百年吴越春秋一直采用的残酷方法,没有了阿堪,他与会稽山上那群青皮寡血的大祝之间徒留冷冰冰的公事公办,仲雪只有厌烦。 尹豹良冲他们的背影喊,“我们是病鬼,快逃吧,懦夫!” 狸首不信任外国引进的新式车马,盾甲兵倚仗舟楫与徒步,这能让仲雪领先一程。 转过晚霞渲染的峡壁,幽深曲折的湖岸与蜿蜒的河水交替,这景象千年后已看不见。第二个千年,从上游冲来的泥沙铺填平原,向东推进了两百里。有疆无界的春秋末年,人口少得不足以守住全线国境,关隘常常被绕开,军队与商队意外相逢,奇兵千里奔袭直取敌国都城……牛角上挂有果脯盒,备有肉糜细腻的春饼和清口的草浆水筒,仲雪仰头痛饮。顷刻间一阵轻松,他所惧怕的深渊,不过是一夜回到两年前。他一寸寸地逃离越国,只剩下那名轻悍的牛奴,仍挥动长扇紧跟牛尾,就像顽强的秋蚊追咬。 第28节 句章港倒映出光洁细腻的暮色,黑羽冠的燕鸥在滩涂觅食,优雅地环顾四周,被丢在半路的武原君一定非常生气。如果句章港不是受控于大禹陵,夫镡也不必舍近求远走武原海路。 这儿布满大费周折的路障。木桶、船龙骨、马车、破锅都有,洋溢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停!”还在不断架设障碍的搬夫喊,满脸莫名的恐慌。紧接着路障后边探出三四颗落满盐花的头,忧心忡忡地问“你是吴国人吗?” “我是吴国囝——”仲雪拖长鼻音,吓坏了对方。他勒紧缰绳,乖巧的五花牛收低头角、高摆后臀颠跳,仲雪一手举高保持平衡,跃过高垒的路障。那个晒盐场过来的盐工敏捷地往牛蹄下倒地一滚,引发工友一阵骚然,仲雪毫无阻拦地过关。东躲西藏的策略告终,现在该让别人来找他了。 不到一刻钟他就穿过堆栈库房。一碟冒烟的石灰横插而来,锉伤了他的鼻子!“我听说‘骑牛的吴国囝’闯关,就想这做大弟的总算来了!不出一刻钟巡查队传遍半个港湾,两刻钟盾甲兵就赶来,但军营也疫病横行。”督工端着消毒石灰绕着仲雪熏,语速比滚动的小腿还快,急咻咻地把他领上舢板,“这儿靠晒盐场太近,连苦役犯都拉出来监视只进不出、只出不进,这样病下去今年的木材怎么进贡得完,太子的新城怎么建水门?”仲雪的船不是泊在船坞里,而是抛锚在一里外的港湾,外形很糟糕。可活动的部分全拆掉了,不可活动的部分堆满杂物,变成一座移动堡垒。父亲留给他的不是一叶扁舟,而是一艘搭乘四十五人的中型战舰,“他们说您当大护法了,不必去别的国家,就常来借用桨和帆。”船舷上方有眼光闪烁,如狼的幼崽梭巡,喝问:“口令:无主之地!” “吴王所有!”督工对应……啊,仲雪思忖,到底是谣言抄袭现实,还是现实催生谣言?督工抓过抛下来的渔网,请仲雪先上,句章渔民用渔网作为攀绳,有效地避免海中登船时被浪头打飞。“如今根本不能吃水煮蛋以外的吃食。”甲板上还有鸡在散步,小孩甩着鼻涕逗弄小鸡。句章港迄今仍是一个渔港,驶入埠头免费通商的大部分是吴国人,越人惧怕奸细和鼠疫。把他们关进港内,谣传要驱逐出境,他们为逃避强制隔离(“一被关进小黑船死得更快!”基于一种戆愚的信条,抗拒一切身不由己),躲到仲雪船上吃了十天的水煮蛋。吴国的客卿、匠作,在越国人数众多,有用之徒受到宗室贵胄的庇护,疫病突发也能独享一所小船屋;而船上多是贫困移民,一个外国国籍之外,身无长物、也无技艺……一个老织工一双红眼不哭也会流泪,问:“我三岁就到越国,在吴国没一个亲戚,要把我赶回哪里去?” “我听说了那座桥,您有没算过阴阳五行?吴越互克互生,这场风波很快会过去,老鼠!”督工一脚踢飞踏板上的死老鼠,其他人围上来出主意:“有个女巫找失物很准,往山阴去参加秋日祭了,她保管能算到凶手。”“是水质问题,海潮倒灌水质差,越人脾气也很坏。”吴越混居的人思路很广。 船上又自有一种骁勇的气氛。甲板上下塞进两百来人,地铺、吊床划分整齐,背渔镖的男人定时巡逻,女人笃定地纺纱,偶尔温和地交谈。他们迟疑地向仲雪细表身世:有三十七名漆匠及其家人是卷耳大夫覆灭后来此定居的,大夫赋予他们作战的权利,不是作为隶卒而是自由民……山涧下卷耳大夫所浇灌的幼苗,随山水渀荡,漂沦为巨栰,在此意外相逢。 雾绡般的浅夜从海霞褪去的那端变黑。仲雪回到舰桥,就像白石典钻进旧窝,不停地嗅着……珠贝帘后边的舰舱比记忆中更华美,海图架堆满锦缎,三角纹坐席四角压铜镇。跪人铜樽支撑云雷纹的屏风,紧挨熄灭的连枝铜灯,夕阳在水晶套杯中流转,蕴藏着永不腐败的温存、年轻和精致。若耶溪与浦阳江两岸,从神巫到夫镡都力求简朴,拿黑陶杯喝水。就连田猎官也以怪诞为乐,闯进这座半透明的藏宝窟,仲雪心底涌起莫名的热流与悚栗……四季四色的帘帐,一组双支的细巧马鞭,兰架上缀玉石的剑鞘,衣架挂着楚式切云冠、绛紫深衣和小巧的缎绣女鞋,一只黑兔侧躺在鸾鸟纹的丝绵被上,伤感地咕咕轻唤。他捡起传唤仆从的铜铙,相击发声,这巨型的画眉鸟笼所笼罩的似水流年,是几度春秋前淫逸侈靡的起居室、充斥诡辩的宴客厅的微缩模型……仲雪对那个豢养与宰割的苑囿,他所抛弃的驯化方式,片刻间产生强烈的贪恋:是非、恻隐、羞恶本来就脆弱而随生死流逝,阿堪愿为他自尽是阿堪自己的事,那四十条生命又与他何干?铙音袅袅,一时他肠中也轮转着对没完没了的筋骨劳累、体肤饥馑、无穷无尽的试炼与内心空寂的厌憎,对自私自弃的渴望与长醉不醒。 听闻铙声前来的仆人,隐身于屏风阴影中,突袭地擒拿仲雪手腕,仲雪借力蹬踏顶壁、一个后空翻,返身剑刺偷袭者的胁部。棕红身影卷起竹简击落仲雪的剑,扯下衣架卡住他头颈,一拳捶中他心口,又一拳——那人推倒衣架垫在他胸前捶击,仲雪还是手脚冰冷。 对方说:“你变弱了,多了不必要的花招。” “因为失眠。”失眠让仲雪的头嗡嗡作响,脑髓快从太阳穴流出来。 “以前你倒学得盲人删繁就简的天赋。”绛衣赤帻的棕发男人露出面庞。 “我以为伯增会先找到你。” 对方皱了一下眉头,不太理解。 如果是他,一切均获得解释:射箭、斩首、京观示众……这等腻心事他做得熟手,他是吴王东宫的赳赳武夫,仲雪的学宫教练,寺人貙。 寺人貙端详仲雪的佩剑,“这批兵器终于到了你手上——太子作坊丢失了一批新品。” “所以派出了刺客。” “这刺客是我很好的徒弟,虽然有点死板,只管任务不问原因。”貙为人爽快,“他追到句章,失却犯人下落,就弄了几只老鼠,威胁了一下知情人,问到走私贩的藏身之所……” 割开几道口子,把流血的知情人吊在舱底,放老鼠撕咬。督工助手要登记船只进出港,熟知港内风吹草动,十五人一下死了七个,“鼠疫就是这么出炉的。”仲雪平滞地说——割下人头、找回兵器运返吴国,任务只有四个字:连人带物。刺客学徒追到夏履桥附近,与铸剑师两败俱伤,或者鼠疫病发。就由刺客师傅切下两人头颅,一个是方便带回家安葬,另一个要挂上城墙,并射烧夏履桥,这件事要做得宏大漂亮。要给胆敢叛投外国与接纳叛贼的人以同等惩示,仲雪了解他们的御用法度,寺人貙就是那第四人。 “没那么耸动,港内本来就有鼠疫,不过是些反复发作的余波,病人不多,每天死一二十个。”映入舱内的金黄光晕,曾为仲雪带来一丝近于醇和的忘我感受,已不再是黄昏的余烬,而是隔离病人的船篷在焚化,又是一天中为活着的患者送食物药品、为死者送终的时刻。 “他追着走私贩一路向西,就此失去音信。”绑在火船头的长铍,钉上道神墙的桃叶长鈚,拆骨组打捞的铁剑,还有什么更要命的赃物?“夏履桥乱射,他也死在了那儿,对吗?” 当面的试探,检测学生的洞察力和胆量。仲雪点点头,又摇摇头,“仅仅是铁剑长铍,仅仅是铸剑师,那么简单?”一成是奸细,一枚铜镜就可收买,流连南北的山贼更是随叫随到。通风报信要一成把弓放上山岩,寺人貙预定在那里截住走私贩,他早对越国山河地形了然于胸。吴宫武术老师望见那逃奔越国的不肖弟子,要给他一个问候,长鈚误击中他身畔的阿堪。当一成发觉害死了儿子,责问吴人时,就连同猎户一道被干掉了。不管是谁剖开寤生施行或假装施行巫术,无疑撩拨了越人惧鬼的心弦,冲激摩荡这股吴越暗流,以求乱中抽身。无孔不入的奸细,他们出卖的利益如此微小,连所干的勾当起什么作用也不知道,但凑成整张拼图时,却是一条奔流的血河。 “你深入越国腹地,是为了王太子更重要的东西吧?”焦灼的麋鹿、寤生凝固如冰片的眼眸、阿堪的切骨之痛,仲雪并没有信心击败这扼断熊豹咽喉的东宫勇士,从他身上找回那四十一人的正义。 寺人貙欣然点头,表示没什么秘密可保留,领他走进舱底,特制的密封舱在船难时平衡灌水,平时也拘禁秘密囚徒——石泄双手反钉在身后,粗绳链勒死周身,绳链在水下的另一头就是重达千钧的石锚;膝盖弯曲,既站不直也蹲不下,不出两时辰。关节就会损坏,他瞪住仲雪,腮帮胀得像铜鼓,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皮肤,青紫的肉躯覆满老鼠。老鼠痛苦尖叫,仿佛石泄的皮肉也在毒害它们,血流积在底板上,分不清哪些是人血哪些是畜生血。 “模具在哪儿?”寺人再问一次已反复盘问的命题。 “呸!”石泄唾出一块血污,是咬掉的老鼠头,吐向地上另三两只死老鼠,寺人就往他嘴里塞马嚼子,防他咬舌自尽。 ——这也是对仲雪穷追不舍的骄奢生涯的正反面,要享受侈汰奢丽的那一面,就必须忍耐血污狼藉的另一面。他尽力控制左手的颤抖,一夜之间,加害者与受害者的身份又调换了。他对寺人说“这里还有孩子。” “他们已经是越国人了。”寺人说:“笠泽快船候在港外,今晚用带窗的小舲把他弄上快船,再慢慢挖出他烂在肚里的内情,”一找回模具,他将逆着夫镡的航线,将窃取吴国财产的石泄缉拿回国,“所有结交越国的冶炼师,所有被暗中收买的矿主,太子会在登基前清扫这批蠹虫。能活擒他还应归功于你,埤中郊野的泥潭……”甲板上人们遥望火葬船所发出的哓聒显得那么遥远,舱底只有灰尘环绕的光柱旋转,宫廷剑术师托起他的下巴。查看他肿裂的嘴唇,说你也闹够了,该与兄长和解了…… 他的一举一动,从没逃过兄长的眼,他从未拥有过独属自我的时刻,被监视、被佑护,被看扁。 喳喳轻响,两道雀形飞镖掷下,仲雪和他的旧教练分头避让。黑黝黝的梁架间探出绿萼绿华的艳丽身姿,翡绿短袍束着桃红丝带,轻盈如花雀,天生吸引人的注意力。 寺人一被引开,密封门就钻进武原君的头来,“偌以为我提议暗杀狸首,还敢钻进会稽山的圈套?” 仲雪挥动外套,刮开吱吱叫的鼠群,掰出石泄的马嚼子……老鼠啐了他一口,他甩开手指,“不会这么快就死掉。”他想。 “大船头,偌变死蟹一只嘞!”武原君同情地感叹,马上叫石泄回答哪些海外矿区已属越国,“我说矿山名,偌只管点头摇头:可挖四百年的吴墟大锡矿也是吗?”他是投机主义者,待价而沽,有朝一日把清单出卖给吴王,还是卖回给夫镡? “我会告诉‘偌’,以便夫镡从‘偌’嘴里再次听到。”石泄一字一句道,他俩打了个冷战。 从吴太子作坊走私来的兵器,是铸剑师投诚越国的信物,他将匹夫的铁剑发展成雅致的杀器。按航运惯例,货物要分摊装船,即使一船沉没,其他货物也能幸免——将铸剑师和他的徒弟、砌炉助手按最远古的航海保险条例,分三船运送。船一进港,铸剑师被老鼠啃得只剩骨架,头丢了,船也烧了。石泄顾不上货物,揪过徒弟就往句乘山跑,却撞上夏履桥乱射。 太子锻冶场被渗透,吴王将彻查被越人收买的贵族、工匠。吴王大肆掠夺越国的同时,后院也不停地被越人挖掘,徒劳了运输往来的牛的脚力、押运的人力、报废的船体,多么可笑,吴越君王在相互行窃,而原本他们应像兄弟一样对抗这个美丽而暴虐的世界…… 宠姬的双重娇啼顺舷梯滚落,她们被吴宫武艺大师扔回底舱。 “笠泽铁矿也是吗?”仲雪摇撼神志不清的老船头,“快回答我!” “十年前第一座吴中铁矿……”石泄嘴角流出血沫。整张谍报网被清扫,不过源自一只特别爱挣扎的小苍蝇,崩溃的序曲、血流千里……即使付出天子之怒的代价,得十良马,不若得一伯乐。得十良剑,不若得一冶炼师,一名冶炼大师是超值黄金千万的财产!现在师徒都死了,一切变得毫无价值。“笠泽快船就窥伺港外,吴国军舰有多少年没有游弋越国江湖?你想看到艅艎大舟在武原沙洲抛锚,吴国水兵上岸调戏越国女人吗?”石泄使蛮力挣脱钉穿手臂的枚枚长钉,披挂一身锚链压倒武原君,张口啃他的脖颈,武原君发出破锣般的粗叫。 “春饼——”绿萼和绿华拔河一样拉拽链绳,叫唤武原君的昵名……石泄又扑向寺人貙。 船体震动,如撞礁石。仲雪跑上甲板,越人顺着潮汐,将火葬船引向他的军舰,齐声叫喊“吴国佬,滚回吴国!”整个港湾的敞舱船围攻而来,为首的是汗湿脚软的尹豹良,和漆黑的追兵甲士、漆黑的须虑战艇,狸首没有放过他。 “黑巫师能让一艘船凭空消失,或在水下航行,”一个小男孩扯住仲雪,“如果你是黑巫师就快把越国船卷入漩涡,招引大章鱼掀翻他们吧!” “很可惜我不是鹿妖。”仲雪说,“砍断锚杆!” 锚杆一断,船就能起航,而石泄将被锚索卡死在舱底……你不能同时拯救每个人,仲雪对自欺欺人的安慰深感挫败。 钩爪纷纷抛上船舷,他们砍掉一批,更多一批嵌入木帮,越人攀援上船。 “船太重,无法从锚地浮起,扔掉重物!”仲雪喊,第一批扔掉的是鸡毛掸子和女式罩裳,男孩扔掉了他的小鸡,它在海水中惊恐地打圈。船没有动,人群也没动,脸色蜡黄的漆匠护着生漆桶,用貌似乡愚却直截了当的神气,对仲雪说:“最该被扔下船的,不正是你吗!” “为了卷耳大夫!扔掉油漆,这是在救你们自己。”仲雪已分不清是叱令还是哀求。 “不要以御儿君的名义,他攻陷笠泽直取吴都时,你甚至都没有参战!”兵败后他们逃来南方,因为口音与习俗,却被叫做“吴国人”! “你们竟敢驱赶士子?”督工一鞭抽在领头的漆匠脸上。 “士子也就算了,你又凭什么上坟船里造神堂,不与你肮脏交易。女人没得上船,男人不得喝水,为什么你不干活,却每顿吃鸡?”严肃的漆匠任血流浸入眼角,揪扯督工,舰舱中侈汰的玩意,全是督工搜刮来的,“我为同胞提供居所,为你们承担风险,给你们吃鸡蛋……只是一点点回报。”他结结巴巴地申辩。 第29节 “可我们听说,你要把我们卖给底舱那个鬼鬼祟祟的阉奴,送回吴国去当奴工。” “就是那条红阉狗逼死卷耳大夫的!”另一个女人喊,“我认得他!” “你比越国人还坏,”漆匠珍惜野人的自由之身,值得向两个国家抗争。他们往督工身上浇油漆,罩上整筐鸡毛,把他扔下船,砸向越人的小艇,“向越国人解释去吧!” “鹿妖的领路佬,死去天边!”最激愤的越人登船,叫骂是吴国奸细造成了鼠疫,风平浪静。吴越同舟,却是相互毒打与谩骂,火势从火葬船蔓延到船面。貙冷静地一步步登上甲板,一连击倒几人,他牵动仲雪“先移步快船。”“为什么要射杀我们?我甚至都没有参战!”仲雪狂怒地扳开他,“还有谁是安插我身边的奸细?!”“你在越国呆太久,和越人一样蠢了,”貙不解,但这不解也是稍纵即逝,他把仲雪丢弃给越人,“杀鱼佬在这里。”为自己争取到脱身时间,貙砍断救生小舲的吊索,足踏小舲坠下海面,以冷峻目光与仲雪道别——对吴国来说,越国不过是软弱的臣妾,一年年吴国愈来愈感到来自南方的压力,它毫不吝啬地逞施威慑力——盾甲兵喊“把仲雪留给我!”一排排箭头追着两个吴国人的脚跟钉入舷帮、舲窗,桅杆扎满羽翎,他们箭射得不错。仲雪的手指还有力,能够支撑他捕鲸后未免发胖的躯干。他攀上桅杆、跑过横杆……盾甲兵砍断辅帆缆绳,他滑下帆面,从北溟之海吹来的飒飒之风,直抵海沟的长烟一空,他直接踏翻兵士头顶…… 船缓缓拖行,龙骨发出可怕的呻吟。 谣言就是预言。 没有极端的怀疑态度,就无法抵挡它的窃窃私语。 杀死一头鲸鱼获得的尊重,是虚无,他杀死一头鲸鱼,获得的仅有一头死掉的鲸鱼。 战争捅破了毒瘤,仇恨如脓水四溅,感染还来不及治愈,新伤又被撕开……生漆桶爆裂,白船身披烈火逶迤北行,浴火跳船的人。箭头追入水下射中他们,越人烧掉了仲雪的船,他甚至不能滚回吴国去。越国对他来说已一钱不值,他对越国来说也一样,他与这个国度之间,只剩下怒火。 他跳下海。 盾甲兵向他射箭,狸首务必要确保他在越国彻底消失。“再游一个月就到吴国了!”他听到尹豹良半是嘲讽半是喟叹的送行。如果他淹死海峡中,是他自己的过错,他想象着哥哥在海岬外那艘白色快船上,暴跳如雷而又不无关切地哮吼:“快给我滚回来!” 仲雪游向了另一边。 庞然的潮水拱入他的耳膜,犹如吼五唱过的鲸歌。 远远地,牛奴也追到了,喘得胸骨快开裂。他远眺燃烧的舰船和深蓝的海,火箭射入水中,划出丝丝银光——残忍有其本身的美。还有他主人那头披盖华丽的牛,以食草兽的阴郁与恬静,咀嚼着带露珠的草,一道回眸六千年来的海水与远行…… 一群麋鹿浮于海,依次越过仲雪,鹿群后跟一艘快艇,中段坐着果然被押往海外的山贼,起哄道:“瞧喔,是血色辉煌的吴国大夫!”黑屏坐船尾,他们混在围攻吴国军舰的敞舱船中,趁乱溜出港。另三个击桨者也非善类,泼口叫骂,“船里坐不下了!再扒船帮就剁你猪手!”囚犯的命比我值钱,仲雪想。黑屏冷笑着催他“抱紧麋鹿,快跟上,别被海水冻僵。”句章因鼠疫而封港,大半个越国人马却挤在疫区,夫镡的人马,雪堰的人马,武原君的人马、吴国刺客……他们聚集句章到底为什么?鼠疫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驶向死亡的另一条航道。 麋鹿还没游出射程,一头年轻麋鹿乏力了,掉头往回游。这是大忌,鹿群会跟风,整群游回岸上,黑屏拧住它的角,随船往前拖。仲雪混在鹿群中,飞矢击中麋鹿,温热的鹿血煨暖他的鲨鱼皮甲。不知还要游多久,他觉得自己没有了手臂,没有了髌骨…… “是不是雪堰大夫杀死了冶炼学徒和吴国刺客?”老对手黑屏是否秉承主公的意旨,放一些夫镡和吴太子的烟雾,转移视线?一登岸,仲雪就蹀跶歪扭地拧住黑屏,后者一低头。把他顶了个仰八叉,恶人们笑哈哈,笑他那喘吁吁而又无力的愤怒。 “因为你运送麋鹿,句章人才会谣传鹿妖。” “让我问一下,肉食者的大护法,您每年吃几顿肉?”黑屏伸长下巴。 就算是物产丰美的吴越之地,下层平民一年也只吃得起一两次肉。鹿苑下午有长达两个时辰的角斗,上午则是斗兽:将从不碰面的猛兽放到一起,让鳄鱼撕扯狗熊,用链条把犀牛锁到虎鲸背鳍上,让虎鲸冲上甲板激斗不已,但猛兽很累很寂寞、还晕船,所以要用点燃的箭头和矛头激怒它们。角斗之后,观众可以免费吃到兽肉,加上雪堰大夫定期赠送的鹿肉,谁不喜欢那儿? “这就是鹿苑的得名。”同伙吹嘘。 夜雾笼罩孤岛的西南山岙,一艘高艏海船驶入避风港,渔火犹如温暖的怀抱。成筐的瓜果鲜蔬、成栏的活鸡、舔着草根的麋鹿,被运上海船。 “为什么雪堰大夫会在山口?为什么你不敢露面?因为你怀疑你的主公就是射手!”仲雪狼狈而徒劳地想站起。 “我要感谢大夫。”黑屏一边装卸货物一边回答。 “他鞭挞你,把你卖给鹿苑。” “不然就没有今天的我,我们关系不错。” “你为他掩盖什么?” “为什么你也咬定是雪堰干的?因为他颓丧?因为他在场?就诬陷他和吴国勾结,想当越王?”黑屏反诘,“还是老甲鱼干的呢!我去找妹妹,才撞见大夫。”他自觉失言,但又止不住义愤:“大夫就带一个侏儒,等在山口看夫镡烧山,看到你们人翻马乱,让我快上山岩,自己打了赤膊来救你——我没截住凶手,只找到剑,你比那无能神官还没用,不知道大夫是全越国最扶不上墙的烂泥!”这个暴徒慨然而厌烦,“你要掘根捣髓查到底,就该挖出会稽山上那些疯狂大人物,他们才是散播杀戮的元凶!白沥第一次帮我,是武原君打赌我——屏坞上下全是软脚蟊贼,会被角斗冠军活活撕成两爿,我俩揍得那位冠军脑浆都流出来了,变成白痴、跪在甲板上刷海苔,如今跟着你的假女巫在哪个旮旯头干苦工吧。” 人类没有改变,只是环境改变了,人类残忍的天性并没有改变。肩上栖息宠物猴子的女船头,站在私掠船上岿然不动,黑屏把山贼和麋鹿运去远洋,雪堰大夫用鹿肉冲淡他对这些亡命海上之徒的愧意。 “那些位高权重的大祝都去过鹿苑?”仲雪还想问到更多,在勤勉装卸的恶徒之中,反成一个碍手碍脚的傻瓜,“夫镡去过吗?” “你为什么对夫镡那么关注?如果一个人可以扭转宿命,他又为什么要赌?” ——为什么对夫镡那么关注?因为夫镡已巍峨到无法绕行的高度,仲雪恍然发觉,凶手射击神巫与夫镡的交界地,入侵夫镡的浦阳江,作恶必须干得更大、更恶,才能引起注意,才有被收买的价值——那凶手也深深被夫镡所吸引。 “你就没猜测过是谁吗?” 黑屏说有那么几个,“他们来来去去,到鹿苑打短工。”宰几头野兽,杀几个人,就像帮忙造一座竹楼,收割一块稻田,那些分布浙水南北的无主野狗。 “那几个人是谁?” “我原来以为是白沥。” “白沥那么恨我?” “我爬到半山还以为是他和你开玩笑,夫镡的军士正在山口另一边不是吗?但那人太狂热,白沥对你没那么大兴趣。”黑屏推上最后一头麋鹿,挂下栏板,“阿堪还活着——狸首把他关起来了。” 仲雪浑身颤抖起来。 黑屏起锚了,“那里不欢迎你,你也还没有堕落到那儿去——本来,流亡鹿苑的人不分敌我。”渔灯消失在浓雾之中,仲雪被留在岛上,“还活着,阿堪还活着……”他交叉手指挤捏手背,封闭至此的情感溃决漫溢,他与越国之间的纽带。还没有断裂,他被赋予希望,又绝望地无法离开孤岛。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三节 梦六夜 许多人认为越国是世界最荒凉偏僻的角落,仲雪却找到四季如春的花房,麋鹿和牙獐相伴奔过紫云英盛开的原野,但他又有什么资格矮化阿堪,将他比作小跟班?没有阿堪,他连一小摊芦苇荡都闯不过……他振作精神,查看孤岛的东北面,翻爬山坡时惊起一群昏睡岩地的海鸟。踩碎整窝鸟蛋,仲雪抱歉地吮吸蛋黄,把蛋壳埋在石缝下。 这座岛离陆地足够近,鹿苑利用它作为补给站;又足够远,单凭人力游不回陆地……影影绰绰的佝偻黑影摸上来,那些人在星光下如同鬼魅……仲雪踹下石块,大声问“什么人?”黑影咕哝着“老天,不是再来一个给我吸脓疮的。”仲雪冲下北坡,一个鹜行黑影单手持长竹竿一扫,嗖地绊倒他。没有自卫与对打,那人一肘猝尔击中他后颈,仲雪昏厥了。 意志之魂将离开身体去往非常遥远的地方,乌滴子曾告诉仲雪……卷耳大夫教授他六种技艺的夏天,第一次带他出海,万顷碧浪,犹如晴空倒转,蓝色飞鱼纵情飞跃;回来后大夫病倒了,父亲远道请来越国巫医,越巫严厉地问,“你有没有看到三个男人和七个侏儒,在你睡着时躺在你身边辗转反侧?” “我为什么要看到三个男人和七个侏儒,在我睡着时躺在我身边辗转反侧?” “因为这是你的三魂七魄。” “好吧,自从我搬离父亲的房子,我就再也没见过侏儒。”大夫乖顺而狡黠地微笑。 仲雪睁开双眼,逆光的屋檐下挂着三角形腌肉——我从未拥有你们所寄望的灵性,沉重的肉体束缚着我凡庸的灵魂——一张平板的脸倏地迫近,吓了他一跳!满脸雀斑的小女孩沉默地递给他水杯,十来个披褐麻遮盖面孔的人,黑压压地围着他,粗布难掩溃烂的指节,这些人是疠风子[注:麻风病人]。 ——因为是疠风子的放逐地,盾甲兵也不敢登岛,所以夜雾岙是法外之屿。 水很涩,仲雪咕咕牛饮,呛得三个灵魂都缩进肺里,一个老妇伸出烂得只剩掌心的手大力捶他的背,他没有躲闪。宠姬送他的花草纹秋衣,只剩翠色绢腰带,仲雪递给女孩。女孩露出娇羞欢喜的神色,手指翻飞地编进辫子,转身给枯瘦老叟看。“桂囡真好看,也给药司瞅瞅。”老叟乐呵呵地说。疠风子们有一种呆气的狡诈,对于厌憎他们的人,就亮出烂皮去吓唬,对于同情他们的人,反而自觉地疏远。 第30节 叫“桂囡”的女孩是疠风子们捡来的,她一年年长大,却只能呆在岛上。她的养父是个采蜜人,在仅剩的树上照看蜂巢。他领仲雪环岛一游:石窟外搭草铺,半穴居的窝棚已住了几代病人;海滩放木排,上面种紫菜或是空心菜,这是疠风子们的海上牧场,海浪推着木筏绕岛打转,无法出海……又去山泉口,岩缝滴漏的淡水积蓄在蜂巢一般的岩坑里。“看准了!”采蜜人忽喊,仲雪差点一脚踏空,草皮下就是深渊万丈。这不是天然的洞,而是“硐”,采石后剩下的岩窟。在山顶开一个小洞,开采山腹中的石材,这座岛被掏空了。 “因为要构筑海塘。”采蜜人挽起手臂给仲雪看,这是第一代“国家工匠”的烙印,“看到会稽山瀑布了吗?那些乱石支棱的浅滩。” “见过,我还跳过,差点扭断脖子。” “他们把外族人赶到瀑布前,不归顺就把婴儿砸死在尖石上,这样抓够了修海塘的奴隶。我到了这个年纪,看到黑藤甲黑铜殳,还止不住发抖。”后来他害了疠风,就被扔到岛上……那些盘踞会稽山的大人物,根本就不在乎罪行被人知晓,没有道义上的畏惧。没有神权的谴责,只有随心所欲的禁令,留下一座座巍然耸立又一年年被台风海啸摧毁的建筑台基,人、只剩下人,我们都是残忍的人。 桂囡送来午饭,特地撒了肉末的稀粥。鲸鱼杀死后,几十斤腌肉送到夜雾岱岛,大部分鲸肉由神巫分配。小部分是阿堪分送的,仲雪从没过问,今天却再一次承受鲸鱼的恩惠。 “上边还有更好看的……”但他们面对的是垂直的岩体,岩缝也塞着零落的布头和贝壳,“这是我们自建的‘梦见屏’,有一条采蜜小道。”采蜜人轻松地说着,头上披麻袋,腰系一撅带铁爪的麻绳。缓慢稳健地攀岩而上,他家世代采集悬崖蜂巢,死后把悬棺挂上峭壁,桂囡攀援得轻巧、像壁虎一样调头弹跳,父女俩教仲雪如何分配体重、抠抓石缝……海风长吟,如霞如锦的蝴蝶栖息岩壁,亿万彩翼颤动,连须钩足地倒悬于远古龙骨那凌空岩层的两肋下,信天翁在风中伫停…… 山巅坐着昨夜的“竹竿人”,竹竿插在地上作为标杆,他用仅有的右手像刺绣一样在绷紧的白布上描绘弯弯曲曲的线条。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皮肤黝黑、身量瘦小的因因乎人,从南方吹来的信风被称为“因因乎”,这些来自遥远岛国的南方人,发着卷舌的颤音,述说着不为东方闻知的因果轮回;而竹竿人也打扮得像因因乎人,他看出仲雪的好奇,把宽大的裹身布料甩过单肩:“主人都是被他们的仆人塑造出来的。” “您是山北的药司吗?”仲雪哑然失笑。 “不,不过药司今晚会乘愚人船来送药品。”竹竿人也一笑,两人互不通姓名,但嗅出熟悉的气味:难以理解的异乡人,不遵从父兄的逆子,远离正路的迷途黑羊……“愚人船”指送疠风子的班船,运来疑似恶疾的病人、无法自制的疯子,以及疯到愿意亲近并救治他们的药司。疾病与疯狂,人们急于将与众不同者引渡出境。 “那头麋鹿最初是我牵来的,鹿妖是我一手促成的……”仲雪说起自身的流亡,仅仅他的国籍,就像疾病与疯癫一样威胁越国这个封闭在自我催眠中的静谧梦乡。 “海麒麟那群人才是真正的越人,他们迷信是因为他们认为鬼神能被收买,”竹竿人听得哈哈大笑,认为越人根本不拘泥于概念,“别提什么魂魄的原罪,你被驱逐,和建德人赶走我的理由一样,是什么?”他故意问采蜜人。 “在于你们是无益于耕战的禽兽!”采蜜人喊,抖动麻袋,把昨晚过世的病友骨灰撒入风中,风向一转,骨灰刮得他们满嘴。 “啊呸,还有你那混乱的因果律,”竹竿人呛得直乐,“难道卷耳大夫测绘了地图,吴国人抢走地图,按路线把船开进会稽山打神巫耳光,也是大夫一手促成的?”越国第一张陆上地图,是卷耳绘制的,那时他还是个不得宠的公子,用五年走遍全国,他的妹妹一路照料他……海风吹起布帛一角,竹竿人独臂去按,另一角油墨又打翻,忙得他直冒汗,“嗷我画得太慢,不过近三十年这海图也只对敌国有用。”他的豁达感染了仲雪……仲雪也禁不住附身图上寻找游弋过的航道,一下被记忆的浪潮吞没,“我见过您的签印,在那幅地图的背面。”卷起的牛皮地图,装在髹漆竹筒中,盖着“建德菅川主”的泥印,竹竿人年少时也曾追随师长,誊写山川关隘的别名,而今,“在大夫止步的地方,我继续绘制海图。”那个不幸未能成为越王的男人,他所播撒的稻种,在每个流通至海的岔路口结穗。 “前代御儿君在宫廷里豢养很多侏儒,这是古怪父亲分给孩子的礼物,好让侏儒优伶逗他们开心。卷耳大夫受不了这种礼物,越过了浙水;卷耳大夫的妹妹繁枝夫人也受不了啦,把侏儒扔给丈夫,也逃去吴国;雪堰继承了如此周折的财产,和侏儒住了太久也发疯了,竟然带兵去和夫镡作战!更要命的是,竟然还赢了!” “你是说改变历史进程的竟是这批侏儒?”仲雪问。 “我只是闲聊,让谈话更有趣。”阴冷的滑稽感像刀一样刻在菅川主饱经风霜的两颊,那种绝对的孤独,吸引着彼此。菅川主拨弄獬豸面具,是仲雪把它系在腰带上无意中带过海的,这是司寇的图腾……在越国,大护法不仅照管人间的刑狱,还纠察神的诉讼。 “你知道第十二世越君是谁吗?”菅川主一副“我早知道你不知道”的表情,“我们今天的一切都是由过去组成的……整整二十七代人湮没无闻,直到舒鸠之盟再次登临祭台,为此大斋宫提供军队。卷耳大夫陪同,与智者相谋,与仁者为友,可是没有财力?雪堰去抢!以大禹的名义攻打姑蔑。”结果呢?楚国讨厌逐渐强盛的越国,在歃血中下毒,卷耳大夫失明。山阴君挺了过来,然后死在会稽山的床上,人们痛恨夫镡保护不周,就把他下了奴役场。偶然的荣光,但所有人怀恨在心,依然没有越王。 “这才是因果律。”菅川主戴上獬豸面具,灰蓝色的海妖从海面升起,鳞片闪着点点磷光。翻转为片片蝶翅,围绕独角的神兽起舞,手牵手搭成透明的珊瑚礁,梦以新的形态在仲雪眼前展开——菅川主化身武原君,穿过遍布海图的岛礁去游说众多弱小以攻强者,发出纵横家的先声,监视雪堰的胖神官在拔河——驯象师那一队总输,输了罚酒,罚了酒更溃不成形。雪堰瞥了一眼武原君,也加入队尾,被神官拉到跟前,神官十分自得,刚要开口。雪堰就一拳揍在他眉心,打得很有分寸,打得他不省人事……然后将他倒挂树上,与武原君从容对谈。 武原君是为大斋宫复仇而来,“掌握天数有两种办法——巫术与工艺。而您,是战争的工匠。” “卷耳大夫才是,我只是守藏之史。”所有即将腐烂的先知与预言碎片的看守,“旁观才是我的天职。” “偌弗要抱人上吊,逼大夫钻圈套!”神官流着鼻血喝止武原君:“千林的人很穷,很累,他们攻击任何人!他们无法持久,不能为谁所用,他们将一战而溃!” “徐偃王实行仁政,周穆王惧怕他的强大,就讨伐他,徐人流亡吴越之间——舒鸠之盟,越国又一次重复徐偃王亡国故事;这也是卷耳大夫的下场,吴国就像风,摧毁越国丛林中最秀美的神木,”武原君不理会杂音,“您接纳他的遗民,成为浙水以南、会稽山以东仅剩的大领主,夫镡一旦手握权柄,恐怕您就像砧板上的鱼,任他炙烤水煮……” “当初夫镡只是一个山越孤儿,无根无凭的卖命汉,从矿道和国外战事捞一口饭吃,是你们把他逼疯了;现在又要齐结军队铲灭他……太晚了。当初我父亲可以钳制他,你们任人毒死了他;卷耳大夫可以驾驭他,你们赶走他;今天夫镡要越国,那就让给他吧。越国比你我都重要得多,不值得一场战争,将家园变成坟场。”雪堰快速结束了话题,“渔夫认为搁浅的鲸鱼,返回深海也不再孕育后代,变成只消耗鱼虾的怪兽。所以中原诸国的君主,一旦被废黜,再也不会被迎回,臣下们宁愿换一个新国王。我就是那头偷生的鲸鱼,十五年前就该为父亲殉葬,也不必浪费您今天的才智和口舌。” 又是白跑一趟,武原君告辞,“整个贵族世界的崩溃,就在于贵族的日益内向。”难以战胜野心勃勃、不惧怕尝试与羞耻的新兴阶层,武原君用那清透而毫无口音的辞令不经意地提起繁枝夫人,真正的贵族在兵败后自杀,不吝给予自己苟活的机会……但还有一个儿子被俘,在吴王太子东宫,他派出的巫医为老吴王会诊时瞥见…… “那孩子还活着?”仲雪做了很长很长残花飞坠的梦,以为她已是另一个时代的人,她的来龙去脉均告结束,过了如此之久才听到音信,胸腔共鸣着雪堰发问时的微颤—— “他有点儿瘸,过几年跟腱切一刀就能复健,也可能是她哥哥的儿子,御儿家族向来有这癖好……不,他不笨,他会做算术了,吴太子叫他——‘季札’。” 必须继续活下去,继续战斗下去,否则连要求吴王送还人质的筹码都没有。延续家族的使命超过个人悲欢,不是吗?只要血脉延续,你自身的死亡就远未终结…… 透明的海妖首尾相衔,幻化为山陵的活动幕板,四五个盾甲兵在挖泄洪沟,一个老兵受不了新兵兴致盎然的战况奇想,告诫他们第一轮交锋就会死掉。从山中小道走来一位骑士,就像更南方与更北方的野蛮人,卸掉车辕和车衡。直接坐到那美妙生灵的背上,他的马有点弱不禁风,鬃毛长长斜披在一侧,悄然无声地拂过霜润湿的地面——隐居很多年的雪堰大夫来到大禹陵下,只穿一件领口微露裘皮的薄绢襌衣,好像早起去若耶溪边散步。老兵凝视着他,等于凝视自身的年轻时代,时光倒流回本世纪之前。战争与盟会恢复,在灵柩里保存完好的国王们重新登场,奔过彼此的边疆,挥舞着行使生死予夺的铜钺。 孤独的大夫心不在焉地走过去,甚至不看军士们一眼,内心思量的不是战线布防。而是赢得战争后,有权签署的国书与发函,向吴王问候的话语,以及请求交还人质的辞令。那匹清瘦的骊驹以轻跃舞步,后边跟着一头小象(青墨色,还有水滴飞溅后残留的水斑,几根粗毛增加了滑稽感),一个侏儒蹲在象背,蜷缩在狐皮大氅之下,拥挤的五官、沉默的嘴巴,小矮人也没有转过头来望一眼。一个枯萎的暴君,一个阴险的弄臣,酷似鬼魂被冬雷惊醒。从黄泉破冰而出,马尾拖曳着好战的荧惑星,沿途散播刀兵血光和离离祸乱,老兵如梦初醒地骂了一句脏话。 雪堰来到大越中心,被安排在走廊尽头的客房里;当神巫对他的军中卜官任命签画到楠木板上并献给诸神时,驿馆长才愧疚地将他安置在主宾庭院,彻夜点燃大禹陵引来的松脂火把。千林抗议“大夫收藏的外国兵法写得很好,但在越国能用上的很少!”大祝们在争吵,他要说服这些畏惧命运的人们,“如果越国是一封来自未来的信,我只是代为签收。”雪堰只说了一句话。他披着毯子抵达战区,站在密集的片石屋顶,“埤中是神巫的故乡,千林认为不可作战,夫镡也认为不可作战,这就是我们的战场。将夫镡拉入巷战,将他击溃在他自己的地盘上。”春秋贵族习惯于会猎,保持优雅的进退与交战列队,被贵族战争揉捏烧制的夫镡也是如此,雪堰重新定义了战争,投入所有的武器储备、全部人力发动玉石俱焚的总攻。 战象驮着大斋宫的神龛前往句乘山,“狸首又来骂夫镡了,夫镡的皮都被骂厚了。”守山的人笑称。两千名衣着破烂的参战者一路清扫杂草碎石,为神像开道。“快扫、快扫,真乖,那边还有一块瓜皮没扫到!”守军督促;乌合之众扛着渔叉、柴刀,还背来锄头,“想刨坑埋了夫镡吗?”守军笑得肚皮都痛了。夫镡以为将有两军会战,谍报说神巫还忙于巩固大禹陵……狸首自以为是悲壮的主攻将领,其实是虚张声势的诱饵,他的任务是尽可能地拖住句乘山精锐。越国军士以往都驻扎神殿内外,夫镡首先进攻这些神殿,却发现那不过是雪堰留给他的包袱、分散他兵力的空巢。 “巡查不法者的司稽慑服于大斋宫的在天之灵,佐助治安的胥师提前击鼓三次,阍人开启城门并交出钥匙,夫镡的大部人马将被反锁在两座城市里,成为砧板上的肉。我们散布到民居中去,携带口粮、挖铲、镐头、竹梯,五人一伍、十人一组围困夫镡的一人,把他堵到墙脚、淹死在井里、射死在屋顶,夫镡不会抛下任一同袍,他们会来救援。切开伤员的血管,把他吊到树上,让他哀嚎,让夫镡能听到;在中央菜市场堆起京观,让夫镡能看到,我们就是猎人,静等前来救援友伴的狼群,逐一杀死援兵——”雪堰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的冷静,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在天之灵的恫吓,他的杀戮从来不疯狂,而是有系统、有步骤的过度残杀。 每个巷口都堆起街垒,海塘龙牙拖上陆地,阻止夫镡的新式战车。当夫镡看到熊熊燃烧的诸暨,犹如被严冬的参星坠落击中,他必须攻破自己的都市,去营救臣民苍生——父母为庆祝孩子出生,在房前屋后种植桑林梓树,伴随孩子茁壮成人,那些孩子今天都将血流在了树木扎根的大地上。 夫镡问:谁是将领? 间谍回答:雪堰。 夫镡拔出匕首铰掉了长发。 雪堰深知他人数众多但战斗力极差,务求让夫镡闻风丧胆,无力再战。但这是吴越争霸的前夜,伍子胥与孙武还未扬名的公元五八七年,人们在默默忍耐战国到来前的密集雷暴。知道一场战争不再足以改变一个国家,人们将在攻城野战的拉锯战中喘息,习惯于向无边无际的疆域、去向滔天巨浪、张牙舞爪的衣冠禽兽报仇雪恨。 会稽山的灰焰飞散,炙烤着横卧的海妖,它们难忍鳞片干裂的蚀心之痛。张开一张张血盆大口,狞笑着渡海而去,去吞吃大地献祭的亡灵。菅川主摘下面具,“你所见的海市蜃楼,就是虚浮于蜗牛触角之上,一份野心与暴力的遗产、一部自相残杀的越国长卷。” 御儿碎为齑粉,雪堰意气消沉,武原随波逐流,但流血漂橹的战国即将到来——为部族争雄,雪堰会毕其功于一役,我不会;为绝地反击,乌滴子会献身一搏,我不会;为开创新秩序,夫镡不惧粉碎敌我,我也不会;存在必然中的偶然,换另一个人,历史就全然改变,如地震撕裂河道。然而,雪堰没有成为越王,夫镡也没有成为越王……直到久别的继承人很老很老,当吴王阖闾与兵圣孙武、水仙伍子胥这些名字足以烧焦青史的人奔袭千里征讨楚国,那个越国人才领军攻入吴国都城,自命为越王,他的名号,叫允常。 仲雪不可能知道这一个王号,他睡着了……他从没来过越国,父亲不许他来,兄长不支付旅费,他与阿堪的相遇,疼痛的牙、万重鲸波、麋鹿慵懒伏卧的树荫,不过是一瞬间的梦,他依然十四岁,在月如吴钩的同一个夜晚醒来。仲雪心脏被梦凿穿,刺痛无比,他大口呼吸。不知道睡着了多久,海角空无一人,可能误过了班船……他误过了班船。 疠风子也不见了,菅川主说“看来药司把他们全接走了。”没了疠风子,就不是一月一班船的问题,而是愚人船永不再来。海湾三十里长,加上礁石和暗流,入水两刻钟就会冻死。仲雪必须要突破某些东西,才能回到大陆,去解救阿堪…… 菅川主轻松地问,“要带空心菜路上吃吗?” “我希望我是空心菜。”仲雪在严酷的竞争中长大,要么一往无前,要么一命呜呼。假如他溺毙,其他人还会一如既往地渡海而来,他跃入海中。夏天他和阿堪去句乘山,浑浊的江水每时每刻在上涨,一把把暴雨的利剑戳透船体,他就像握着一根胡子在划船……嘈杂的海浪变成雷鸣,洋流上下扭动如绸带,仲雪正在快速地淹死。幻觉让他以为是在海怪咆哮的胃里游泳,又假想整个大洋与星图正倒扣到头顶,群星俯瞰他横渡海峡。他将北辰星视作航标,比拟为阿堪的命运之星,只要它不熄灭,他就必须回到阿堪身边。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四节 梦七夜 壮举无从达成,在洋流把他抛回岛上之前,班船捞上了仲雪。得救时见到谁都很眼熟,他湿淋淋地拥抱那位黑衣药司,后者确实有一双狂乱的亮眼睛。 “你真是瞎眼小鸡天照应,”药司开玩笑,他来接疠风子去大禹陵,“前护法死后三年,神巫将传授神通给新一代护法——我还要接一些磨粉的瞎子,好让瘸子、哑子、癞痢、傻子和疠风子都请你用魔法治治怪病。” “如果我是鹿妖,第一想见的是母亲。” 七个昼夜往返会稽山,奔波于牛宿与女宿俯瞰的沃野,躯体也变得透明,岩石、水流、晨星填充其中……仲雪再次回到大越山区!就像护林员回到焚毁的山林,不,青山依旧,焦灼的是仲雪的心。摧毁的木客庙远近点起一堆堆夜火,是家人在烧死难者的衣物……他去见寤生的母亲,毫不惊讶地看到那是一个极瘦弱的女人,她和长子把亡人衣裳装进竹篓,龟缩在瀑布边烧掉,她承受“鹿妖”的熇蒸,成为不光彩的受难者,这是最难熬的时刻。整理一个死去孩子的衣服,他爬树勾破的衣袖,还有他为她采摘的雏菊,往日一幕幕顺着每朵干花扬起飞灰。仲雪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阿堪的雨天,倒挂眉小孩怯怯问“能给我弟弟取个名吗?”仲雪成为越人的年份就和雨天出生的婴儿一样大,现在那个婴儿已经死了。 母亲身边还跟着三条腿的小牙獐,那也是一头眼泪汪汪的小动物。 “夫人。”仲雪呼喊不幸的母亲,从来没人称她为夫人,她毫无反应,为兄弟和继父烧衣裳的阿眉诧异地瞪住全越国的不速之客,穿着疠风子的麻布外套。“我会为你们找到真凶。”仲雪递出那支鹿角,“阿堪在哪里?”他的声音是那么微弱与可笑,刚脱离喉咙就消了音。 第31节 “狸首把阿堪关起来了。” “我知道狸首把他关起来了,关在哪里?” 女人惊恐地扯起长子要逃。“只有狸首知道。”阿眉挠长手接过鹿角,就像捏着滴血的凶器。一只栖息树端的夜枭,头顶翘起豹耳形状的羽毛,金色双眸俯瞰仲雪和母子。目光中没有谴责意味,只像一次觐见时被介绍给一个无名小卒,略感新奇又居高临下……忽而它被狗吠声惊动,“吴国佬来勿来咚!”叫嚣声迫近,会稽山以东的人们很多年没有走过头颅铺成的巷道了,父兄的骨肉因仲雪而垒砌,神庙因仲雪被推倒,他们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狸首派盾甲兵把行宫里的伤员赶去了斋戒台,说他们遭到大斋宫和千林的怨灵诅咒,先要净化才能参加秋祭,”阿眉奋力挣脱母亲阻拦的臂膀,说得又急切又不忿,“狸首还推倒神庙,为了找大护法的钥匙……” “那又不是调兵的虎符。” “有了钥匙就能从前代大护法封印的祭坛里放出九个黑妖星,就能当上新护法。”平民就像八岁小孩,坚信宝物的神奇戏码。 烈犬挣脱狗链,扑向断崖,仲雪能看到它们疾驰时油亮的皮毛波浪,“他们竟然放出我的猎狗来追捕我。”心寒的敌意,但不是感慨时刻,他跑过因捕鲸训练而稔熟的小道,摆荡长藤跃过山泉……“吴国佬往东面去了!”阿眉把鹿角掷下瀑布,领着甲兵和耕夫混杂的人群跑向另一条山道。 稷山,神巫的斋戒台。 中空的大山洞划分为卧室、厨房、游戏室,曾长期充当巫师学徒的教室……充溢着清晨的薄雾,以及长夜无眠的酸臭气。很多外乡人也来参加秋祭,在夏履桥下沦为异乡之鬼,无人认领的伤员在此疗伤。土灶前,他的“庖厨总管”红汀正用大木棒搅拌石锅煮菜泡饭,一看到仲雪,眼泪就落进了饭汤,“您走了六天,只有向神发誓诅咒您、朝木客神主吐痰的人才算受难者,能接去大禹陵疗伤,大部分人一边在手心画圈违誓一边吐痰,先被放走了;余下人关在这里……饭菜药汤先送兵爷吃,又不许上山采药,晚上几个特别坏的兵痞就揍人取乐。”忠于仲雪的人都被禁足,只有小孩还在无忧无虑地拍手做游戏……仲雪走进洞口。 “你怎么回来的?”尹豹良敞着怀问,他在此看守病患。 “游回来的。” “没人能活着游回来。” “阿堪在哪里?” “阿堪是黑巫师,他看你快当大护法,担心地位不保,所以想攫取高深法力……” “狸首告诉你这故事?他说的从没首尾对应的。”仲雪顶撞尹豹良后退。 “鹿妖怎么进来的?!”一名年轻什长背着竹篓刚采购回来,篓里茭白滚落满地,就挺剑上前,百夫长给他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阿堪和元绪串通,往夏履桥乱射,并故意受伤,”什长额冒虚汗地喊,“元绪是邪神的侍童,会召唤忘海的鱼怪……她为邪神来向会稽山报仇!” “你相信这坨烂溏鸡粪?元绪、元绪地叫,是你眼热她漂亮吧!”一个女孩一瘸一瘸地敲木拐,那什长连胡须绒毛都涨得通红,一腿横扫木拐,“见鬼!总之狸首已派出盾甲兵,很快把元绪她们都抓回来。” “狸首宁愿腾空行宫放牛,把你们这帮病鬼和我们关在一起,”女孩跌倒在地,仍厉害地指责:“你就算每晚揍我们又有什么用?狸首想叫你们和我们都生病烂死!” 仲雪走进臭烘烘的洞穴,尹豹良没有阻拦,殳棒成捆支在地上。秋露渐浓,病重士兵仍躺在凉席上,咳嗽、发烧,等待洞顶落下蝙蝠粪施行神迹。一千盾甲兵的构成,是以十名百夫长为圆心,其亲族子弟围绕,再招募同乡填充,最外围才是浮萍般的卖命汉。他们的吃穿度用除开会稽山拨付的,大部分靠百夫长自掏腰包。尹豹良一步步远离大禹陵,正是他的一步步失势,狸首有他的亲信条件,而这条件仲雪再谙熟不过:你必须出身高贵,你必须领地富饶,你才能养活一架庞大的战争绞肉机,你还必须对君主忠诚!“按血缘和富庶程度而不是勇猛智谋提拔军士,下达命令含糊不清,执行起来摇摆不定,你的剑甘愿为那人砍刺?” “我们病了,运气不好。”尹豹良平淡地说。 “把参与追捕雪堰大夫和我的盾甲兵赶到鼠疫横行的句章港,如今又关进斋戒台,”仲雪看得出百夫长的犹豫,他的健康部下恐怕也被调拨给别人,“那人已抛弃你们。” “乱讲!”什长结结巴巴:“神抛弃的人,会包成黑灯笼一样塞进猪笼,扔到暗河!” 从头到脚包黑布送入险峻的圣地,让凡人猜不出谁是谁,只有神知道他该死还是该活,阿堪也是这样的下场? “狸首一共抓了三人举行神判,”尹豹良朝暗流点点头,“这里的确扔下去一个。” 溶洞暗河—— 仲雪脱掉麻布衣,尹豹良按住他,想说“不值得”,而后看到躺在地上的士兵们,莫不目光灼灼地盯住仲雪,盯住这个狂夫甘愿为他人性命冒险,百夫长松开了手。 在激流中潜泳,犹如穴居蟹被水流抛上岩壁,攀援山腹中的另一座山……不知走了多久,钻过狭小通道,石壁内是一座更大的山洞。狭缝里投射进来一线月光,落在当中的圆形石台上,这就是最初的祭台。朽烂的神主木块、青锈斑斑的铜鼓、满是蛀洞的大纛,堆积在古祭台上,不光彩的过去,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野鬼坐神堂,正鬼撞门枋。”一句戏言在石室内回响。仲雪循声而望,在暗河奔涌向石缝、挣脱山陵桎梏的尽头,水雾缭绕中坐着那个神官……那个不堪重用、伶牙俐齿而贪吃的胖神官,他是大禹陵派去监控雪堰的,但显然作用很弱,“大夫玉体安否?” “大夫玉体安康,至少在我与他分手时。” “喔,那我对他来说也没用了。”胖子稀里哗啦地汲拉回祭台,脸膛和胸脯上全是刮痕血痂,“吭唷唷——”他仰头大叫,又静听回声逝去,“一个部族可以被灭亡,但宗室庙祭仍被保留,因为没有香火供奉,亡族者的祖先将流浪于天际沦落为饿鬼,降灾于征服者。所以,胜利者宗庙没有房顶,天地通途。而失败者的庙堂天地隔绝,坐在天庭吃柿饼的神灵听不清呼救与抱怨,失败者被勒令在山洞祭典先祖,胜利者也在山洞抛弃有灵力的令旗,这座亳庙还是越来越少人问津……”因为今天人们掠夺,就靠赤裸裸的贪婪,而不必假借神的名义了。 “大夫和象奴依次离开后,狸首就攻陷了屏坞,东山老虎要吃人。西山老虎要拖人,我夹在会稽山和屏坞之间,夹板气也受到头了,”神官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反而同情仲雪,“你没选择什么立场也被扔进来,我甚至没在战地见过你的鸦旗。” “什么鸦旗?” “这个。”他拎起令旗披上手臂,像小鸟那样比划,“出海,挂在桅杆尖做风向标;出战,就是战旗。” “那些罗平鸟。”仲雪沉吟,阿堪把图腾旗和面具都收纳起来,却被海麒麟哄抢,装饰墓室,所有死去的令旗。月光气雾或聚或散为一阵氤氤氲氲,水声幻化为人声,重重旌旗又竖起,向西迤逦而行……奄国是北方的航海国家,他们被管仲击败,流浪南下。登陆后向西垦荒,在姑蔑已居住了几代人,正谋求建国,但楚国不期望一个新国家横在它与吴越之间。雪堰挽上全新的楚式弓箭和华丽仪仗出发,头上插满红叶,一路吟诵诗歌。姑蔑人精于园艺,枯寂的白沙庭院洒落几片红叶,犹如深秋的吻……图谋复国的贵族们在湖边神殿招待大禹神的来使,雪堰是属于那种赋予他人灵感的人,在晚宴上脱下少女的鞋子斟酒,一饮而尽,各酋长也欣然效仿。 酒酣夜半,雪堰跃身而起,“奄人儿童在摆动的木条上练步,以习惯海浪晕船,必然不肯久居内陆,他们用美食优伶拖住我们,是想趁越君北上会盟、守备空虚攻入会稽山,鸠占鹊巢以图复国!君主却只派我们这些柔弱的人前来安抚,”他激励随从的怒气,“我们横穿整个越国来到最西的姑蔑,旅途劳累,只怕一身骨头要扔给吸血钉螺!” 随从大惊,“危亡之地,是死是生全听行人!”[注:行人,春秋战国时对使者的称谓] “只能死地求生,”雪堰又鼓励说,“奄人轻敌暴躁,认为晚上就睡觉、下雨天无法射箭就不会有战事,是一群蠢货!”再许诺给同为丧国流亡的徐人,奄人争夺当地渔桑之利,与他们冲突日剧。越人与徐人结交多年,御儿君甚至有徐人血统,“你们尽可劫掠奄人后院。” 大雨交加的深夜,复国首领被弓弦绞死在湖边神殿……逃出海外的那些人,成为海上鹿苑第一批住民;留下的人屈服了,从此姑蔑——南方最骁勇的力士,整整一代人为越国看家护院,充任保姆保镖和园林师……“这就是雪堰的崭露头角,”他是种种罪孽的末端,之前出于善意或无知,到他已成有意为之的恶行,“去年的战争,分散各地的奄人又复活了,背负一部欺骗、孤独、谋杀和贫穷史,成为夫镡的虎豹前驱,”胖神官交叉十指拍在胸前,仲雪知道他咏叹的是乌滴子的崛起,“一路碾碎我们这些老甲鱼。” “老甲鱼……?” “呃,你不知道?越人崇拜地火天风海,信仰万物有灵,但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服膺于会稽山神棍,”胖神官打了个饿过头的嗝,“传说无壬一出生便会说话,如鸟语般的‘咽喋咽喋’,意思是‘燕子来了’,‘燕子衔来稻谷养育越人,越人应用稻谷祭祀大禹,恢复越君世系’,无壬站在埋葬大禹的那块石头上自命为新一代越君,浓厚的蜃气与山雾纠结,几乎看不到自己的鼻尖,但这就是时代的震心了。他将子女分封各地,并派出亲弟弟无杜,作为第一位巡回巫师,为穷乡僻壤的野人仲裁、解决纠纷,从而把柔软的触手伸进顽固酋长所忽略的小缝小隙,每年秋天众多巫师回到大禹陵,享受大鱼大肉的犒劳,交流各自所见:风习、怪谈、甚至是降妖法宝,一起镇灭妖魔,这就是秋祭的起源……他们还是做了不少好事:治疗病人伤患,禁止食人陋俗,今天只剩双脚丈量不到的东海岛上,那帮野人还在吃头生子,说有利于父母和后继兄弟。无壬死后,他的长子无铎伫足山阴,号为‘大越’,以中兴之君参加楚吴越三国会盟,但楚人和吴人随之而来,拉拢大大小小的头人族长,部族之间为了渔场和桑田交战;战时巡回巫师也充当奸细与向导,缔结脆弱的联盟,被叫做‘滑头的老甲鱼’。” 仲雪的确不知道一成和黑屏所指的老甲鱼是这个,追叙如海龟的蹼划过他的心田,游向真切的现实,“无铎就是小山阴君的父亲?”少年山阴君就是未来的越君,但权焰炽天的夫镡将烧焦每一株林中秀木。 “……攻城掠野的巡回巫师们,”胖神官的思绪还飞行于那些曾被质朴的热情与向上的理想所丈量过的莽原海滨,“这些人身负污名,惧怕被追杀,隐姓埋名躲在乡下,在恐惧中慢慢变老……神巫却踩着他们的背壳,登上半神宝座。” “神巫,是越君的祖父辈。” 吴王去齐也很老了,由太子寿梦执掌大事,太子落座第一件事就是向越国索要加倍贡赋。以越国御儿滋扰吴国南疆的借口,但不知写信给谁好,那些用竹简、口述承载的斥责与敲诈堆积门外,神巫根本没看……卷耳大夫的越国地图作为战利品就悬挂在笠泽大夫的作战室内,临摹复写,原件呈送王太子;东宫信使一舟前来,在寝宫揪住还未起床的神巫,打老人耳光,要他签署城下之盟,没人能从那个狭小的石室里救出神巫——大禹陵是没有天顶的敞开式陵园,摆放鲸鱼骨架的回廊所连接的建筑群,严格说是神巫的办公与生活场所。神巫是半神,睡着时和他所祀奉的历代神主一样,就是神灵……海水涨潮,雪堰像海妖一样游过暗道进入寝宫,因为大禹陵海塘是他建造的。当年小枝夫人带来的花苗侵掠园圃,木芙蓉寂然酝酿花苞。他从祭台下取出妻子多年前藏起的漆匣,里边是一副弓箭和一套箭衣,他穿上白色箭衣。一口咬起窄窄的夔龙纹束带,一手将带子绕过后背,行云流水地束起衣袖,一箭射伤系赤帻的吴国信使——他是貙人,还残存着半人半虎的神话血统,剧痛之下化身老虎,窜上帏帐铜架啸叫。 雪堰对吴国使臣说,“由我赎买卷耳大夫的过错。” ——我的大祝席位是买来的。这张大祝坐席的价值,是全额的战争赔款。 “名义上,神巫接下御儿的烂摊,暗地里,吞下苦果的是雪堰。”所有脏事都是雪堰做的。“我原本痛恨雪堰,也痛恨被雪堰降服的自己,但坐在激流中三天三夜。望着石缝外的海塘,碧波拍打如白马,我想通了——个人太弱小了,必须依附一个首领,由他将所有人的气力绞成一股绳。指向同一方向,才能获得比单个人简单叠加更强大的力量,这就是再强也必须妥协的忠诚所在。我为雪堰祈祷,希望能减轻他的罪孽。” “你看到石缝外就是自由,却呆在这里三天三夜?”臭死人的蝙蝠洞,直通入海的神殿,足以让人嗅觉休克。 “我是虔诚的越人,这更是三十年来最诚挚的斋戒,只有我和这些死去的神灵……” “你这个大话精,是你太胖,钻不过石缝!”像蝾螈越长越大,堵在了山涧中。饿松了的胖子嗷嗷叫着被仲雪推过石缝,屁股上又新添划痕,他们结起战旗充当爬索。顺瀑布而下,半道坠落海面,犹如盲鱼在阳光下眩晕…… 第32节 神官在海塘龙牙上晾晒旗帜,满目的招魂幡,并把大手绢扎上额头,一副拼命郎君的狠劲,“这是我十八岁参加邲之战,新郑城下一个野姑娘送的,那时我还很英俊。”他笑笑。“现在也很英俊。”仲雪微笑,那些争渡的勇士今安在?都已消失于莽莽大地…… “你这孤僻的吴国佬又要选择哪一条路呢?” “在越国,每条道路都通向大禹陵。” 不再躲避,不再等待,面对面地解决一切。 成千上万的海妖飞翔,笼罩山脉,这座山有脉搏、有心跳、有灵魂。再定睛看,是海塘上反射月光的晶晶亮点。不少人站在水中,头系一盏小灯,利用灯光引诱鱼群汇集入网——他们手持的是武原特有的推网。“这座海塘刚造好时,更为闪亮,”一个提鱼篓的娇小女人对仲雪说,雪堰开凿了整座山、整座岛,用海内外石料建成海塘,“顽石里的矿石晶片逐日被染得污浊。”仲雪撩起她的面纱,是绿萼,肿胀的面庞刺满三角黑纹,已看不出往日容颜。 “绿华——绿华——”滩涂上传来暗哑的呼唤,武原君正追向海水深处的绿华,仲雪和绿萼奔过滩涂、绊倒进浪里……“我只是游得太远了。”绿华呛着水,绿萼知道她是撒谎,打了她一个耳光。两姊妹抱在一起的手臂冻得透明,浮现青紫纹路,有如美丽的冰镇肉。 “我是狸首祭天的三个神官之一。”武原君扶住推网支架喘息,被咬伤的脖子缠了十几层绷带,说话更困难了,他被尹豹良抓回来,和他的牛关在一起;但对他的神判加诸于宠姬的脸上,狸首唾弃她们的美貌是祸水。绿华枕着绿萼的肩大睁双眼,还没从黥面的痛苦中清醒过来。 “是你游说雪堰出山的……”仲雪与武原君并排将推网推回滩涂。 “我最喜欢丧家狗,他们容易被说服。”武原君喜好一路游玩,也刺探民情,“大斋宫抱养野蛮人的稚子,巡回巫师瓦解异族,身泡毒液的伪君子却惧怕雪堰不加掩饰的效率。”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首战后神巫被迫撤下雪堰。 “派盾甲兵出战!夫镡为第一次战败铰光了头发,再击溃他一次,他就该砍下自己的头!”武原君去劝止神巫,“是夫镡贿赂哪个愚昧小人,劝说您召回雪堰大夫?” “我无法再承受伤亡。”神巫坐在宝座上,颓丧得像一堆待洗的旧垫被。 “不赢得胜利就不能轻言战争!我们全被拖入战局,现在召回雪堰,我们将一败涂地。” “你认为雪堰寻求大禹神的胜利?”狸首冷笑,“还是处死夫镡、攻占句无,吞并山阴、赎买御儿,领有越东与越中、连接浙水与南海,加冕为千年来第一位越王?我们只想教训一下夫镡,不需要另一个国王!” “只想教训一下,两个流氓就能辱骂他,一个刺客足够暗杀他,为什么要预支一场战争?”武原君知道大势已去,之前胜利均化乌有,雪堰在前方浴血奋战,战局却取决于后方这几根牛皮地图上划来划去的干枯手指。早知如此,何必把整个国家拖入战火?神巫端坐在他的屏风后边不吭声……武原君握紧双拳,“扰乱天下的,正是你这老狗!”他走下大禹陵,看到黯淡的牵牛星与婺女星,静静降临这一国度的分野之星。 “我辱骂了神巫,走到半路喉咙就坏了,这就是命运。”武原君自嘲地加重喉音,当初是我游说雪堰出山的,我不必再去通告他的解甲……疾病挽救了我的友谊。 千林被反攻,退入山地修筑工事,山顶垒起祭台,战局变得蠢笨而残忍。含垢忍辱的年轻人,突破防线切断水源,他就是乌滴子。当他与刽子手平水在山洞搜出敌酋,七十多岁的老人摔碎枷锁说“告诉夫镡,我绝不越过大斋宫的祭台!”他与越中最擅长切割的年轻人与壮年人鏖战,当大军登顶扫荡,人们看到三人的战斗已告结束,乌滴子俯下身,在奄奄一息的老朽耳边摘下一束白豆杉——在他家乡常见、越北却少有的植物——佩戴在襟前,众人等他完成这个动作才一拥而上,千林的头被割下。装在盛满石灰的羊皮袋里,连夜扔进深海,以免有人祭拜或施行起死回生之术。夫镡将缴获的物资付之一炬,尘埃落了下来。 “你见到那头狼了吗?逗留宫廷与乡野之间的垃圾场,等着吃垃圾,这难道是狼的自尊?”半驯化的青狼,它的处境就是雪堰本人的境地,狼群不接纳他,家犬惧怕它……夫镡燎原称王,雪堰只能带着他的矮人在山口远眺,如果那场战争由他继续指挥,结局就是相反。你认为谁更有资格朝虚空射出怒火之箭?武原君并不在乎夏履桥真凶是谁,甚至觉得雪堰是真凶也无妨,他懊恼的是雪堰下落不明,对雪堰来说,和一名英俊少年唱山歌远比一个国家的诞生有趣得多。 “您还在谋划一人对抗全世界的转折?”仲雪反问,“难道某人一死,越国的失落就会戛然而止?恶的手段难道会走向善的结果?” “能作恶者,方能行善。”武原君收网,把鱼一一扔回海里,时人以九为最大数,第九夜大禹陵将烧祭品、吃牛肉、燎祭直到天明,“越人很混杂,上层贵族的夏禹苗裔,楚人、吴人、徐人、奄人、濮人混居,还有尚未开化的野人和妖魔精灵,无不受欲火煎熬;但众生将在第十天一同醒来,迎接全新的开始。” “您知道阿堪被关在哪里吗?”仲雪低头问,盾甲兵正在聚拢,与武原君的仆从嬉笑着挑拣鱼虾,这群黑甲士的殳棒都漆成红色,是另一地区另外家族势力的标志。 “狸首出自牢头君子之家,具有关押活死人的天赋,战后他处死一批战俘。另有一批下落不明,夫镡至今在找他们,狸首无法被说服、无法被收买,后日他为大护法,越国将沦为牢笼,他会叫你和阿堪永不相见。”武原君怆然一笑,“你知道我最痛心的是什么吗?雪堰和夫镡一样,诸神沉沦的永夜,他们就是天命——他却甘心和你我一样,被规则所束缚。”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五节 梦八夜 “站住!”海塘的最后一段,仲雪被殳首顶住咽喉——他还来不及咽下武原君告别的叹惋,就快被铜尖角扎破气管——那名爱脸红的什长忠诚地信奉着对鹿妖的仇恨,“我不像百夫长那么多愁善感,吴人杀了我家人,我也要杀吴人,就这么简单。” “你背后……” “别蒙我回头,你的小妞走远了。”什长指的是绿萼,他跟踪仲雪很久了。看守武原君的盾甲兵察觉异情,正向这里走来。 “我能喊她一声吗?” “就算叫破嗓子,你的小妞也救不了你。” “白石典——”仲雪用尽全力呐喊。 蹲坐甲士身后静候口令的猎犬应声跃起,前爪划出一道白光——仲雪低头避过殳首,将什长推下海塘,继续喊:“鹿妖!鹿妖来了!”狸首的亲兵即使无法被说服,但“鹿妖”两字就不同了,盾甲兵跳下海塘围捕,什长还要费些口舌。仲雪和猎犬跑向屹立于夜之尽头的大禹陵,“好女孩。”活蹦乱跳的白石典,仲雪使劲揉搓她的下颌,为再次相见她一定跑过了几百里鼪鼬之径。 一名口叼短剑的少年,骑瘦马斜切上道来接应,晃荡两条瘦腿说,“伯增讲你会跟我走,白石典就是最好信物。”猎犬朝少年摇摇尾巴。原来伯增在铜姑渎找到元绪的踪影,传信少年听说仲雪在木神庙再次露面,追到稷山又被山洞阻隔,瘸腿少女也搭乘同来,尹豹良已不再限制任何人离开。 盾甲兵的喧哗迫近,“大护法,请您屈尊过来谈一谈。”为首的什长笑眯眯地说,他下巴平得像被剑切过,脖子上满是俊俏的黑痣。就像智慧的增值点,这头笑面虎比尹豹良的愣头青有策略,那愣头青被揍得鼻青眼肿,夹在行伍中恨恨瞪过来。“多谢,我正要当面向神巫澄清。”仲雪转身踏上第一级踏道,骑马少年就悍勇地扑倒他:“我追你到木神庙,你跑脱了,追到稷山又落空,这次不能再让你脱逃。”“你想面对面地叫狸首交代阿堪的下落,你有没有命走到他跟前?”腿瘸少女也叱喝着扭转他的手腕:“大禹陵只有一个呆板的水牢,如果我是狸首,会把阿堪剁成肉泥。和矿渣搅拌在一起,扔进深不见底的矿井,让他烂成地底泥!” 盾甲兵诧然而又好笑地看着他们三人扭打成一团,“是铜姑渎。”什长说,轮到三人诧异地瞪向盾甲兵。“如果我是狸首,也会让反骨仔一辈子去挖矿,就像他们以前对夫镡干得那样。”笑眯眯的什长继续说,“一队甲士押着今年定罪的囚犯去铜姑渎服苦役,还没回来复命。” 仲雪不假思索地跳上马背。他想上大禹陵时,伯增的人手硬把他扯向铜姑渎;现在轮到他奔向铜姑渎,盾甲兵硬要把他拘进大禹陵。他夹紧马腹,那匹瘦马虽然筋疲力尽,仍灵巧地扬起前蹄,嘶鸣着在红漆殳首之上腾跃而过—— 铜姑渎。 越国的铜官之山。 一路上,那叫“驹子”的少年询问仲雪:“因为有人偷了夫镡的剑,所以夫镡来杀死我们吗?”为对抗残暴的大自然、野兽乃至成年人,青少年组成小帮派,就像兽群一样,有强烈的领地意识。他们为拆骨组运货,将刀剑运给鹿苑或送进拍卖场,换取食物和药品。运十次可获得两壶酒外加一头小猪或一条狗,他运了三十次,要了一匹马。但不会养,马老是拉肚子,是伯增帮他把马从山贼那里抢回来的。好笑的是他们运输的物品比小猪小狗贵多了,但绝不贪没货物,否则就是不仗义,但他隐瞒了帮派虽然勇于行窃,却对偷帮内东西的人穷追不舍。这回原以为是捞到了夫镡的刀剑,那值非常高的价,因为在鹿苑各种武器的碰撞中,证明了夫镡锻冶场的质量;哪知捞起的是吴王太子的宝剑,这比通红的刀剑浆水更烫手。 “你从哪儿听的?” “人们都在说。夫镡用他的剑去切肉剁猪草是他的事,但他不允许别人偷走他的剑。”未来的亡命徒们设想自己能隐形,从夫镡那里偷兵器,磨掉“夫镡自乍”字样,有些顾客则要求保留。偷东西当然危险,偷未来越王的东西就更加危险,一旦被抓获,就会遭受夫镡手下们的非人折磨,足以赤身裸体地绑在船上焚烧以恐吓其他小偷。“但乌滴子就没有被杀,还当了夫镡的侍卫。”驹子小声说,乌滴子专注、坚韧……难以再现地被夫镡赏识着。 “这就是你们的梦想?靠偷窃去吸引夫镡的注意力?”仲雪倒吸一口气。 “我们没有财富、地位与美貌,获得的喜爱也很快被忘却,只能靠一腔勇气,就像章鱼一样好斗。”斜骑马背上的女孩轻嘘,仲雪看着她低垂的前额与脖颈弧度,想起一闪而过的面孔、于他毫无意义却转动命运的纱轮、将来也许把彼此缢死在战车之轮上的所有低微小人。 月光渐渐与矿区的湿气混为一团荧荧的夜雾,细如纤毛的雨雾润湿了马鬃,白石典耸肩甩甩满身的水点。仅仅距大禹陵二十五里,铜姑渎就自行圈起了深秋阴雨的小气候,仲雪看到“火攻法”的采矿余留——先用大批柴烧灼矿石,第二天冷却后用锤尖撬剥矿岩留下的山硐,骤雨过时,铜绿如珍珠点缀石壁之上,“我以为有矿道。”“有,在最边远的矿城,那里矿产枯竭了,矿道就变成了地牢。”连“铜姑渎”的名字也浸满了活埋地下的幽闭绝望。 雨蒙蒙的清晨,远远望见拆骨组在缀满海螺化石的山壁上涂画的图腾,接着转入一个船埠头。从前运送矿石和产品,一座点着灯火的主楼原是清点画押的公家驿站,现在沦为了帮派的库房。周边一片被使用过度后废弃的贫民窟,简直是狗窝。半悬空的茅草铺与栈桥纵横连贯,一些老得再也去不了别地的矿工蜗居在此,他们怎么度过潮湿的冬雨季节? 轻轻的一道风声,一支箭头落到白石典爪前,她惊讶地一跳——一群黑甲士兵出现在主楼前,伯增与几人看似在闲聊,另一些朝虚无的标靶射箭取乐;但仲雪看到侄儿绝不会离身的人形柄曲刃短剑被甲士把玩着,伯增的姿态是在竭力遏制快要失控的情绪……仲雪要驹子分头查看,他与女孩从后方掩护来掩护去,六十尺的路走了三刻钟,却看到驹子和那群盾甲兵在门前一起嚼山楂干,交换着最近的新闻:“他们还说雪堰大夫用小孩的内脏喂鹿,大部分鹿毫无变成妖怪的潜能,被恶心败坏了胃口……只有这头鹿逃走了。” “这么说你把杀鱼佬带来了?”那群沉默而凶横的少年们仅仅是戴着盾甲兵头盔,乱披的藤甲下,肉身露出纹猛兽的刺青。他们对搓揉肿腿的女孩不屑一顾,朝仲雪比划去死的手势,过上八年,他们就会成为无可挽回的歹徒。 “捕鲸队员是无双国士,姑娘们多爱我们,没什么可遗憾。”伯增冷汗涔涔地说。 “你们算什么国士?”拆骨组却笑话,“偷偷溜去参战的人甚至不能悬挂你的鸦旗。”他们还抱怨仲雪只找一帮懒汉和二三流的家伙捕鲸,都夸口自己才是大英雄,只是这些大英雄在仲雪找不到一个帮手的时候。都在冷眼旁观,好在这次仲雪还在倒霉,他们要大展身手让仲雪懊悔当初有眼无珠、不赏识他们……毫无重点的闲聊可以持续一个世纪,而仲雪从伯增眼眸中看出他遭受了重创,这种重创随时会再次降临。 这时门开了,伯增的脸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一名额头贴住门框的中年壮男弯腰走出来,“屈卢师匠!”驹子为表达友好的善意,朝那名壮男轻快地打招呼,被称为师匠的男人盯住仲雪,问伯增:“你的阿叔?” 伯增点点头。 由于缺乏肉食,大部分越人身高不过五尺,携带的利剑也像儿童玩具;拥有强硕体魄的男人耗费更多蛋白质,必须占有更多资源、挥舞更长的剑,屈卢师匠示意仲雪进屋,“您的侄儿在找一批工人……” 第33节 一进屋,驹子就大声赞叹,内墙上全是弓箭,各种弧度、长短尺寸、软硬弦料在灯光更显雄奇,整筒整筒的箭羽捆束在篾筐里堆在墙脚,“这是夏履桥一样的强弓吧?”驹子惊慕地取下最显眼的巨弓,屈卢毫无表情地抽了下鼻子,总是湿漉漉的泪眼仍盯住仲雪,仲雪也一刻不离地注视屈卢,“是那批工人带来的吴国式鲨鱼弓,”元绪离开山阴时就带走了他的弓,“给我很多灵感,改进了工艺。”——正如武原君所说,盘根错节地统治越国的,不是巫师就工匠。 屈卢是位造弓良匠,有合法招收的学徒,农闲季节也抹黑起早。一辈子为会稽山制作弓箭,还改进初版弩机,将钩弦的牙、瞄准的望山、和扳机的悬刀展示给仲雪,用害着伤风的浓重鼻音介绍,“弓很优雅,但弩机更实用。”——不需要太多训练,就能快速掌握要领,射杀距离更远的目标。 “你的学徒都在哪个射箭场调试新武器?”仲雪平静地问。 “噗咻——”驹子模仿弦响,朝门外引弓。屈卢擒过弓臂,抡过驹子的头颈,连手也卡得通红,“我请你进来了吗?你知道我是谁吗?你以为是我射死那帮桥上的短命鬼吗?”屈卢咆哮着,一拳一拳捣在少年的太阳穴上,足以将脑浆从左脑击穿到右脑。 “从你带的剑——”布满金色纹路,“你是海麒麟的师匠。唱卖会、火神锻造场,都是你的产业,那晚是你在向夏履桥射箭吗?!”仲雪抵住屈卢,作为学徒的拆骨组冲进来,死死扳住仲雪的手,凌空他的双脚摔到地上再用膝盖压住双肩,白石典在屋外高声吠叫。 “你听命于谁?公子子反?子重?还是屈巫家族?”仲雪还在喝问,双方都想凭气势压垮对方。伯增也取下弓箭,但这么近的距离,根本没有攻击力,被屈卢一把捏住肩胛,他的肩之前就已脱臼……屈卢脸颊刺着不见于他国的越地三角纹,全都向外鼓胀起来,许多外国人为讨好吴越蛮夷,会主动纹身。 “现在我听自己的。”屈卢把伯增扔到一边,吐了口长气,他是楚国人。多年前跟随楚庄王的官员来此,官员和扈从军士不是死了就是回国,他却留了下来。在越国开辟全新的人生之路,驹子为了套近乎就被瞬间杀害,在于他不了解权力结构和长幼尊卑。 “我和你一样,唯一为死者难过的人,却被当做凶手同谋追缉。”屈卢又示意把仲雪拎起来,压服在壁板上,他不仅要树立威势,还要表达道义:“我不喜欢夫镡,夫镡越过黑帮,直接插手盘剥——我一直种养那片柘树林,伐木、制弓,但夫镡把幼林都砍光了送给吴王。”他也不喜欢狸首,用抹布擦着血污的手背,“那个假正经,清高的恶人比普通恶棍坏上两倍。”他还带着一个至多十二岁的儿子,非常漂亮,英姿挺拔,既像游戏又像学徒,朗声说:“那些大祝不过是穿着漂亮的木偶。”屈卢笑起来,把弩机交给儿子,拍拍他窄窄的小肩膀鼓励他瞄准仲雪,黑帮都是家族产业,而越国的家长——大祝们被国外势力和黑帮操控。 屈卢讨厌吴越新贵的暴发气,“无论是狸首还是你,眼界太小,总盯住几个没落贵族。”黑帮在战后蓬勃壮大,黑市交易、游侠勇士、由君主饲养的门客都沦为野狗,寻找出路……他深恨伯增招惹来一批批盾甲兵,在他的地盘上随地小便。 “那不是我招惹来的……”伯增攒紧脱臼的肩膀说。 “闭嘴!”屈卢一脚踏到他肩上,应声弦响,一支三棱箭钉住仲雪被压在墙板上的左手,叔侄俩发出愤怒的痛吼。 屈卢有些惊异或悔意,又从小儿子手中夺回走火的弩机,他抽出金光闪闪的短剑,打算切下仲雪一节小指头,“你们吴国佬叔侄,赎金总比越国地主老土要高一点。”看来少了指节的蛇女也是受屈卢控制的,转生的美丽传说何处寻?仲雪忽而笑了起来,如果他也被抛进那条肮脏的水沟,人们只会说发生无关紧要的口角,那个离群的吴国人最终死于几个小流氓之手,“没人对我感兴趣,不会有人绑架我,我们是与世无争的软弱小领主……” “什么?” 门框大震,一名拆骨组成员用他的后腰骨砸开了门。 “我不喜欢小混混,他们没有雄心。”乌滴子走了进来。他是来追查丢失的刀剑的,毕竟每次都让夫镡出马,那是不可能的。学徒们马上要与乌滴子交手,他们一开始就认为是乌滴子杀死行窃少年,将两少年绑在船上纵火。顺流漂下,从而给偷窃者一个严厉的警告,在黑帮中还对那失踪的两少年描绘得绘声绘色。 “我只对‘夫镡自乍’感兴趣,对杀人没有特别的兴趣。”乌滴子生硬地说,屈卢常年偷夫镡的货物,而乌滴子早年也为他干过。 有三名拆骨组少年身手相当凌厉,为了炫耀穿着死人身上剥下来的黑甲,仲雪就是被他们扳倒的,但乌滴子擅长在狭小空间鏖斗:顶高对手,撞晕在房梁上。平踢书案,踹翻第二个。握剑者的手则夹在前一名伤者和墙壁之间卸除武装,将他们砸在齐腰的木栏杆上。乌滴子比他们更快更直接——攥起记账的笔刀扎进屈卢左胸,就像教育一个不听话的肥胖儿,“别在你儿子面前一败涂地。” 瘸腿女孩给了抢弩机的小儿子一耳光。她拔下仲雪掌心的箭,“你的左手一个月后才能弹琴了。”“真的?我还不会弹琴。”她有些接骨医生的手段,让仲雪拉直伯增手臂,磕噌一下将肩膀兑上。接着处置被殴至吐血的屈卢,就是他害死那么多人?仲雪有些难以置信。 “很差劲的人也能造成极大破坏,”乌滴子说:“傻瓜也能放火烧毁一座城。” “呵呵呵……咳咳咳,无利不起早,杀人找罪受的事傻瓜才会干。”屈卢滞重地笑起来,浓稠的血从肺部的小伤口不断涌出,“你知道这条臭沟渎的尽头是什么吗?”那个矿井深处,枯竭的矿道,曾埋进去一头大象,为镇住入侵的潮神……“那是关押过夫镡的狠货,典狱长曾说,‘无论是国王还是神巫,一旦沦为越国的囚徒,我都会尽忠职守。’”屈卢原先是典狱长的武器工匠,古代的监狱不仅是关押犯人的牢笼,还包括罚为隶徒的工匠,四周是犯人家属和靠他们而生的人:洗衣妇、小商贩、刑满后自动留下的帮工,城外是耕农,由此形成一座特殊的城镇。水渎穿越小城而过,在叫“破塘角”的城北毅然向东转了个大弯,直通入海,海水与山岩犬牙交错。挖出一条条破碎的深壑,吞吐着回旋的强风,船舶难以停靠,走私贩却涉险而来,“战后,那女巫来了,我只是做一件好事,让她领着天谴的白痴能够糊口。”让元绪他们搬运、仓储走私货物,不知她耍弄了什么神通,典狱长似乎默认了与他各划地盘。屈卢尝到了甜头,唱卖会就是这样蓬勃而起的,他也随买卖重心搬去了埤中;不久,货越来越难运出,派往铜姑渎的人手也有去无回。他听到一些风声,还以为是会稽山插手,亲自来查看,却看到前几日押送犯人的盾甲兵被杀死,泡进水沟——自从元绪盘踞那里,那座小城变成了一个来神斩神、遇鬼杀鬼的黑洞…… “你雇佣了魔鬼,他吞掉了你的老巢、射杀夏履桥、灭口盾甲兵,你摆脱不了干系。你是个远道而来的楚国人,全凭双手在越国开路,已是一名大族长了。很多人跟着你吃饭,你不可能与会稽山为敌,你对付不了,”仲雪迫近屈卢,“听着,不找到那名凶手我日夜不能安睡,让我来帮你解决——” “那个女巫很邪门,是被养大喂鬼的姑蔑巫童,这是姑蔑鬼族在向越国复仇,”屈卢挪开壮墩墩的身躯,露出门框外废弃的矿城,“你自便——” “即使告诉你阿堪在铜姑渎也没有用,一条条死矿井,就是天生的埋葬场。”瘸腿姑娘查看休克的驹子,把他的头枕在膝上让他保持呼吸通畅,“那个笑面虎才会毫无隐瞒的必要,因为狸首就想看着你慢慢崩溃。” 少年们跟着乌滴子和仲雪梭巡不前,他们还有不少剑背着屈卢藏在废矿井里,现在是挖出来好呢?还是逃命为上?周长二百五十步的隶徒之城洞开它的城门,如亮出兽牙。矿区一片空置破败,就像瘟神席卷之后的乡村婚宴。在两千六百万钧炼铜渣上行走,纵横交叠的竖井、斜井、平巷一百五十尺深的井道群,阿堪就被活埋在崩塌的炼铜炉下面。 只有典狱长知道谁被锁在哪一道矿井里。 而典狱长已经被杀死,当胸一剑钉在鼓楼里,代替了战鼓所在的位置。这个名闻南北的牢头君子身量短小,发黑的鹰钩鼻仍勾画出严厉性情,即使这么冷的天,发青的手足蠕动着蛆虫。死者所正对的方向,仲雪走入主矿坑,往里走一百步是分岔的井道,乌滴子制止他,“只有那些插竹竿的井道是安全的。”长竹竿凿去中节,插入井下用以通风,排除毒气。 乌滴子掏出一只琉璃球,照亮矿壁,“我的家乡盛产萤石。”介于蓝与绿之间的萤石,雨过天晴的天空色彩,烧制成琉璃就像凝固的海洋。 “你并不是为刀剑而来……?” 琉璃球在乌滴子侧脸投映出盘蛇纹路,他沉默了一会儿,“你一直忘不了你的师傅,内心奉为恩师、另一位父亲的那个男人。每个人多少都有这么一位……夫镡也有。”他们放下绳索链条,降下第一口深井,白石典也跃上仲雪的背,像绒毛围巾一样温热地盘住他的肩。鸟语虫鸣、风掠过房顶的轻啸——大自然的声响远去,乌滴子的低语随着木笼的下降而变得隆隆作响:夫镡为他的长子从楚国找了一位教师,孙叔敖的同宗远亲。夫镡杀死妻子儿女后,他不得不再等几年以履行少傅职责,等待过程中,他成了夫镡的幕僚军师。千林之战的尾声,狸首抓住了几个战俘,严刑威逼,获知少傅在终战时分受伤,前往某地疗伤。 “那几个战俘,是我让狸首住手的。”仲雪轻咽口水,每个人每个举动都影响着新一轮的因果关系。 “他们说出了少傅的疗伤地点。”乌滴子点头,为什么夫镡不杀死狸首?任他为所欲为?因为他藏起了少傅。连黑帮对头子以师匠相称,这种文雅也与贵族群对师傅的尊重一脉相承。 白石典汪汪叫,仲雪本能地捂住口鼻防毒气,却是木笼顶被一锤击破。乌滴子被踹出木笼,乌滴子一剑插入井壁,偷袭者晃动整个木笼冲撞到乌滴子身上。木笼深深卡进井道,而井壁,已空无一人。琉璃球落下,垂直湮灭的荧光……白石典对偷袭者亲热地呜呜叫,舔他的手——是寺人貙将乌滴子击落深井,他是吴太子派出的第二波猎手,第一波追缉失败后追加的强中更有强中手。 “又是你!这座空城也是你干的吗?那些盾甲兵?!”仲雪怒不可遏地问,被寺人推开,头觥觥地撞到木笼上。他索性用痛得快要开裂的头颅连连捣击硬木,真希望敲破脑壳就此闭眼,他总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所喜欢的被夺走,凶手并不是陌生人,更让他深感挫折!“为什么要杀死乌滴子?” “铸剑师和徒弟、砌炉手三人被劫持来越国,唯一漏网的砌炉手,就是那嬖幸送走的。”寺人貙就像无视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冷冰冰地只干正事,摇撼木笼使之复位,“很多吴国物资被扣押在这里,没有人手运走,还不如烧掉。让越人知道抢夺吴国是死路一条,双手所触,金子也变为灰渣。” “你杀死了多少人?还要杀多少?”仲雪用剑抵住寺人,“为什么不连我也杀了!” “越人是无父无君的禽兽,我想杀几个就杀几个!”寺人也怒气冲冲,拍开仲雪的剑头,他的任务是追查模具,惩戒盗贼,“你是不是经常眼冒金星、出现幻觉,还以为是越国水质和神棍巫婆造成的?你自认是为了什么来的越国?!” “因为我很懒。”一心逃避对家对国的责任。 “对,你太懒了!你曾是我最好的学子,不吃不睡三天仍能战斗,你会说六国语言。三千字兵法过目不忘,逆流潜泳半个时辰面不改色,你懂得怎么刑讯,比越人还了解路况,你又为了什么去楚国?” ——我去学驾车……仲雪结结巴巴,必须承认他开始慌神了。 “上帝,老父亲预支了十年收入就让你去学驾车?你是价值三百匹良驹的国家财产!你陪谁去的楚国?是谁?!”剑术师傅的逼问就像敲开香榧、砸开松子。 ——太子、我陪吴王太子去的楚国。仲雪的舌头变得粗胀,真相如梦的针锥刺穿后背……我是太子的行人佐助。 “啊,你现在记起来了?”寺人冷笑。 ——我经历了问鼎中原的楚庄王的驾崩,楚王太子审的登基……我去帮助申公巫臣逃往齐国,以便他中转郑国和夏姬重逢、前往晋国、扶助吴国……造成公子侧的失利和失控,削弱楚国,完成“楚材晋用”的谋略。 ——他们到底要我在越国做什么?我还梦见你变成了老虎。 “我怎么知道你要做什么?你就像一件失灵的陪葬品!我身份太低,无法接触到你们的计谋——你哥哥为什么对你如此绝情,把你赶到越国来!一定是对太子无比重要的任务,才会封存你的意识……你在楚国呆了三年,在越国也快两年半了,你是久疏战阵的士兵,甚至打死了一头倒霉的鲸鱼!” 是的,每个人都有用处,榨干每个人最后一滴价值是吴人的传统。 ——难道是暗杀神巫?他只热衷于炮制半神,对法典毫无兴趣,这样的人在新时代等于被埋葬……神巫没有神格,就等于杀死他了。他的骨灰抛到江上,吴国的军舰也不会翻船。 “把是非曲直和良心自责留给国王和大臣们吧,你的存在就是完成使命——” 仲雪头痛如裂,梦的组成像蝙蝠、猫头鹰、魔鬼的乌云盘旋,涌入不见天日的矿井,汇聚为那麋鹿。从他的额头弹跳而过,它越加衰弱,肩胛骨上的箭杆在井壁上蹭折了。伤口化脓,苍蝇叮咬它,它在一片漆黑的蠕虫与飞羽之间艰难打滑……终于在木笼中站起身,麋鹿逐渐变为人形,最终。站到仲雪眼前的,是深肤色的幼童,头上顶着单角,折断的角渗着蜜色的汁。仲雪将它丢失的鹿角还给它,它衔着鹿角,茫然不知所措。断角的伤口流下血,它的面孔溶化为泥醉的山神、变成寤生、变成抱小鸡的漆工儿子,石泄嘶吼“一群绒毛小鸡”,神官说“瞎眼小鸡” ……他见过那个男孩,追逐毛茸茸的天鹅幼雏,被愤怒的母天鹅啄伤,血不停地流……仲雪颤抖起来,似曾相识的话语,那是激活梦境的钥匙。引导梦的神杖,他被封存的任务,压缩成梦的胚胎,储存在体内,他一直抗拒越地神灵。因为是吴国故神巫封印他的记忆,植入排斥越巫的反应,以保护吴国巫术的纯正性——他与王太孙见过面,三个男孩都穿着“棠铁之甲”,犀牛皮甲,以避免哪怕最微小的磕碰,“一名姑发氏的子孙要冲锋陷阵!”而太子寿梦的三个儿子一旦受伤都无法止血,他的三个儿子中将有两个死于刺杀,七十一年后他的孙子王僚死于一枚藏在鱼腹中的短剑,又十九年另一个孙子阖闾被越人击中大脚趾而死……延续近百年的血症成为姑发氏的噩梦。眼前晃动所有碎片,大禹陵子母鹿纹的瓦当,与吴国宗庙的黑瓦相重叠,王太子寿梦跪在祖宗牌位前为失血的长子祈祷,“越国是世上最暴力的国度。”转过布满血丝的疲惫双眼,太子平静地说,“你母亲为姑发氏种下了什么蛊毒,导致无可救药的血症?”——这才是仲雪一心要作大护法的原因,潜入越国巫术最隐秘的深处,找到前代大护法的解药。 第34节 “……为了四十个肮脏的黔首就忘掉你的主人,忘掉你的标靶?”东宫寺人还在顽强地提醒他身负的重任。 ——四十一个。 仲雪反手切开笼子的接榫,寺人握住笼顶悬索,仲雪跳上悬索的另一端。滑轮转动,寺人直线上升,仲雪直线下坠。将师傅凶暴地送出井道,井口的昏暗光线中,寺人身姿如虎,冷笑道:“沉湎于一个末流国家,看看你连本性都忘却了!” ——我与我周旋太久,仍喜欢无能为力的我。 仲雪深入地心的长长直井,如同内心的黑洞,甚至激不起一声回音。找到阿堪,然后我和越国之间都结束了——到这阶段他想的只有这一点。 小时候,看到树冠上的金色夜枭,它也看着他。头顶翘起的耳朵,威严英俊,他还以为那是护佑家族的山神。邻居与父亲的争吵,父亲不肯放弃那座山,那位贵族邻居就用国王的谕令来欺压他。父亲头疼,想向国王起诉,但排队觐见国王的人太多。他不过是一个边远的小贵族,甚至在国都没占得一席之地造一座府邸,父亲向近臣讨好的态度令他感到难堪。“为什么他一定要那座山?或者说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守住那座山?”哥哥咬牙不解。“因为我们的家族神栖息在那里。”他天真地说。哥哥带着他去半路拦截那个邻居,背靠一道矮篱笆,用一柄仆人用的硬弓射死那个人。把尸体的脖子吊在马缰上,将轻便马车赶下溪流。没有君子风度,只有暴力和仇恨,他吓坏了。“再哭我就把你一起扔下去。”哥哥说,第二天他看到那只夜枭湿漉漉地蜷曲在水塘边。“一只偷鱼的雌鸟。”哥哥用脚碾碎她的眼珠,还从鸟巢掏出她的幼鸟,一只只拗断脖子。杀人时他不敢反抗哥哥,为了这只夜枭他扑向哥哥,哥哥骂他“你连纠纷都不敢解决却为了区区傻鸟——”他从哥哥这儿学会了仇恨与暴力。 父亲为掩盖杀人的真相,把仲雪送出了国。 当他回到国内,他的师父,因进攻笠泽而被烧死,他去质问哥哥,哥哥骂他“我无路可退,我的背后就是吴国王城!你连纠纷都不敢解决却为了区区越国佬——” 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才是那个需要改变的人。 父亲所竭力保留给儿子们的,是一座铁矿山,哥哥从未放弃铁器。不断鼓动王太子,认为铁器将是下个百年的趋势,更便宜、更锋利,在王室冶炼场筑起试炼的风炉……仲雪看到寺人貙,就明白哥哥也参与此事。石泄说“我们十年前渗透吴国,在贪婪领主身上投钱,让他们去开挖矿山,开头并不顺,第一个矿主淹死了。”一切都为了私产,没有神灵,如今夫镡控制了同样的矿山。山川河流纵横割裂的国度,时间洪流盘亘其中,没有人只身幸存。 仲雪下到终年漆黑的底坑,这是被地下水不断侵蚀的废井,碎裂的琉璃球漂浮在泥潭中,“乌滴子?”他轻声呼唤,微乎其微的血腥味就像失踪剑士的呼吸,星星点点的荧光延伸向窄细的远处。白石典在泥浆里游泳,引领仲雪走向相反的另一方,他捡起乌滴子留给他那一爿琉璃,走向下一个岔道……到某一天,你终于找到阿堪,他在井坑上刨抓的指甲全翻裂了。他的唇口肺部塞满湿泥,头发濡湿了汗与泪变成炭条,躯干因干渴饥饿变成了柴架……仲雪说服自己:在你睡着前,你拥有永恒的长夜去寻找他。但他的眼皮就快胶合了,他想象着终于见到阿堪,掏出武原君送的伤痛膏涂满他全身。却发现他早已死去,他已无从述说心声,如何复述这三十个月来的谎言与遮掩?直到每道岔口、每座木栅栏中滚动一只只倾听的眼球……他手脚并用地跟着白石典爬过斜井,像婴儿般边趴边睡,又苦笑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找到阿堪了,随时的塌方将把他和阿堪活埋在咫尺之遥……仲雪兀然闯入这道直井,阳光从天庭投射下来,烟灰顺着光柱飞上去。 “欢迎来到越国的填埋场。”阿堪虚弱地微笑,背靠井壁,他的唇角塞满泥炭,头发变成湿臭的灰条……但他还活着,矿区是苦役犯的葬身之所。神巫是会稽山的最高裁判所,他的苦役场让人不寒而栗……他曾把夫镡关在地牢里长达半年,在这种地方没有人不发疯,夫镡就靠念乘法口诀保持清醒。 “你……”阿堪还想说些什么。 “嘘……”仲雪按住阿堪冰冷的鼻尖,他们几乎看不清对方的面庞,但用触觉确认双手所及,并非尘埃。 他们一起出了坑道。矿区也有紫藤花,这是可供安慰的唯一美景,紫藤花在春季犹如紫色火焰。将无情的矿区合围在焰心,在秋雨下则委顿得奄奄一息,焦黄的残花也臭得吓人。 为避免一开口就直奔肉麻主题,仲雪说起那串大护法的钥匙。阿堪说狸首真的问起过,虽然表现得并不贪图;可惜平民相信的玉玺戏码,高位之人也愚蠢地执行着……“为避免你以后一路踹门去探访各处家产,我把你的大护法钥匙藏在了谁也想不到的地方。”这也许是狸首没有任阿堪死去的唯一原因。 “那位凶手肯定也想少费点脚力,典狱长的钥匙也不见了。”伯增说,他与五六个不愿跟着屈卢离去的少年从鼓楼放下了典狱长,在那儿等仲雪。 阿堪翻过典狱长的披风盖住发黑的脸,“他是狸首的舅舅。” “那么狸首派出盾甲兵也是来寻求舅佬的帮助,护卫秋祭。”但被误认为是追击夏履桥凶手,阿堪并不知道他被扎着黑眼罩一放到井道,盾甲兵就遭受了袭击,他下到井底,就选最宽的井道走——仲雪也是按懒人的思维方式,才能找到他。 “凶手来自一个以土葬为习俗的部落,”阿堪轻声道,仲雪一时无法追上他的思路,“他把夏履桥上的人群射落水,把盾甲兵扔进水里,典狱长则悬挂高处,都是在嘲笑我们各自的死亡风俗。”——水葬与悬棺葬。 为防疫和节时起见,伯增处理尸首则一概烧光了事,他的家庭教师包括一位游历过极西之地、推崇西戎人“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的游侠,赞叹戎人与秦人激战后聚集柴堆火葬战死者的刚烈豁达,伯增至今还佩戴他赠予的曲刃胡剑……我们都是由我们所爱之人塑造而成的。 “乌滴子没上来?”少年们很失望,他们等的是名不虚传的乌滴子,留下来又没晚饭吃,即刻走了大半。阿堪用土话问一人,那人的手腕显然是被擅长接骨的女孩用夹板固定住的,他是拆骨组里的高手。才能获得屈卢的赏识,但与乌滴子相比仍像剥了壳的蜗牛,他已脱掉黑甲,承认其中的鸿沟,他低沉地说了一些话。隔了一条河,方言又截然不同了,仲雪只听他不停提起乌滴子,有时有仇必报更像一种亲密的羁绊,从此你和你的仇敌形影不离。“他说他家就在铜姑渎下游。”阿堪转向伯增叔侄——少年被说服了,和忠实的伙伴抬起阿堪,撑船载他们去往铜姑渎的深处,阿堪和群山间的亡命少年之间也有一种隐秘的默契。他们的乌篷船与一艘白篷小舲在窄窄的水道擦舷而过,小舲是寺人貙划来的,他太自负了,他还会按计划下到井底去切乌滴子的头颈吗?那些残刻而呆板的程序,潜伏在空城如未知的野兽。 阿堪半躺在臭烘烘的船舱里,打算把所有考虑都倾倒给仲雪,“你要更好地保护你自己的生命,因为你的生命中还包含鲸鱼的灵魂,你也拥有越国的神性。你死后,人们会把你当做越国的神灵,比起一个死掉的神灵,我还是更喜欢活着的庸俗财主。”阿堪说你得结盟。 “我最讨厌做选择,这就是我离开吴国的原因。” “你离开吴国去了楚国,又离开楚国回吴国,再次离开吴国来越国,接着你去哪里呢?” “……我真讨厌你这副谋士的姿态。”只有逃离时仲雪才能感受到真实的自我——然后难缠的生活逐渐压倒了那种沉醉。 “我只是担心你选错立场,”阿堪的脸被透进来的光照亮,眼珠带着榛色的轻盈湿气,“既帮不了我们,还害死自己。” “没人关心寤生的死,也没人关心麋鹿的生,会稽山所关注的,是权力的砝码。” “看来你也不是第一天才出生。”阿堪微笑,你也懂得无论在哪里都有臭不可闻的争权夺利,难道权衡不是贵族必修的礼仪吗? “雪堰是山阴君的异母兄,由母亲带到会稽山来,有人说他是海妖的儿子。” 雪堰犹如冰筑的堰塞湖——神巫需要他,因为会稽山需要他的恐怖作为屏障;“狸首这些激进派想扳倒神巫,被神巫选中的你当然也是他的绊脚石。”阿堪非常虚弱,每说一段话,就会冒出一层冷汗,仲雪从没见过他这么认真的神态,想起阿堪为他自刎谢客。 阿堪看出仲雪的愧疚,惨淡地笑着,“你不必感动……我还有《不堪抄》要写,我可不喜欢追述死人的生平。” 船绕过破塘角。逆风袭来,海岸变为寒冷铿锵之基调。仲雪有很多蛛丝马迹,却无法拼到一起,也许这就是真相。许多人踩踏其中,留下混乱的足迹,犹如梦的夹击。梦已吞噬他的日常,变为第二人生!希望醒来,我才是那头麋鹿,地狱也好。天堂也好,并没有另一个世界,坏也好,好也罢,都是我的人生——唯一的阿堪在摸我唯一的额头,阿堪的手很烫……仲雪急忙伸手去摸阿堪的额头,怀疑他是否伤口感染。他们就保持交叉的摸额头状态,沉默着……船舱内空气沉重闷热,窗外霜露正在凝结,白霜在下一个白昼也不会融化,泛着幽灵般的暮秋音节,这一切包围了仲雪和越国。手指、白露为霜、你:一切都成了醉人的酒。 阿堪问:“你很久没有快乐过了吧?” “上一次还是找到神木造船的新年。” “我为你举行一个净化仪式吧,剔除你身上那些不快的梦……既然家人不在身边,就请一些朋友过来,一起唱歌、念诗、划船、拔河……一起烹调,烹调能让人内心平静。” “多谢你的仪式!”仲雪急忙拒绝,“那只会让我更头疼。” 他们又沉默了。 当阿堪需要他的时候,仲雪总不在,而他需要阿堪的时候,阿堪总是在。他们被编织进同一块布匹,那些编结的纵横线已经解不开了。 “乌滴子不来看看这些剑吗?”另一个钦佩乌滴子的少年闯进船舱询问,一半是为了交还赃物,一半是真心关切。 “乌滴子去见大船头了。”仲雪想相互敌视的乌滴子和石泄,都在他不便明说的人手上消失了…… 阿堪告诉仲雪,石泄是个老派的虎错湾人。 仲雪等着他说下去。 ——这意味着他不杀人,至少不主动杀人,在他们族里,杀人之人,死后将变为虎鲨——他们称为虎错鱼,一生饥饿,残杀众生。虎错湾人为证明勇气,会徒手捕捉虎鲨,作为成人礼……许多人认为夫镡也是虎错湾人。 “那他就是……” “就是‘破戒的虎错湾人’,作为大斋宫的佣兵队长,人生使命就是杀人,他从没承认过虎错湾人的身份……” ——没人知道这些被神抛弃的人,内心是否存在着怎样的挣扎。 大斋宫的本意并不坏,她年轻时巡视越国,看到躲藏在深山里的野蛮人活得像畜生一样,极度不卫生,还有近亲生下的残疾婴儿……为换一点点酒,他们甚至剥下自己刻满文身的皮。她先是把受虐待或是生病的小孩从父母身边带离,放在神殿里,当做亲生子女抚养。孩子长大后,要有一口饭吃,那时北方。楚国与晋国连年鏖战,楚国每年向越国征派劳役,大斋宫就把健壮男孩送去服役,越国平民得以免受长途奔波和战争摧残,没有人为那些男孩说话……他们在冰冻的工事下喘息,成为战车后的步卒、舟师中的先锋、抢先登城的敢死队,扛回战利品堆砌神的殿堂……女孩则被交给过路人带走,她们大多成了平民家的女仆;姿容姣好的女孩被教给舞蹈歌唱,成为贵族筵席上的倡伶,“越姬”成为国际间流通的礼物,没有人为那些女孩说话。当榨取的好处越来越多,掩盖了将孩子从父母身边夺走的愧疚,变成了圆熟的经营手段,这才偏离初衷,随意冠以“邪神”的借口,就摧毁一个城寨,奴役男男女女……没有大斋宫,就没有今日的夫镡,善意的起点,罪恶的终点,我们一路踩踏的尸骨。 楚国挤压吴国,吴国践踏越国,我们就吸野蛮人的骨髓,没有止境的恃强凌弱。 第35节 “也许要到夫镡死去,才能得到他的身世证明——他将如何安排自己的葬礼,人到临死前,总会有一些顾忌。山越人的土葬,封土筑起一座崔巍大墓;还是虎错湾人的水葬,毫无遗憾的骨灰漂入东海?”阿堪望向灰暗的海,海浪扑进参差峭拔的礁石,在岩窟皱褶里呜咽。他们趁着涨潮向西驶入海涂区,潮水还是迅速后退,把船抛在了冒泡的黑淤泥当中。云层后银灰色的夕阳渐次在无名坟头投下阴影,这一带有半耕半渔的村落,领航的少年就出生于此;把阿堪接上舢板的,是一群把裙子扎在腰间、赤脚站在齐腿深的泥浆中挖泥蚶的妇人,她们携带自制的梭镖,用沾泥的手抚摸儿子的脸蛋才安下心来,边拉纤边唱起呼唤潮神的歌。 两少年是一对表兄弟,同大多数越国家庭一样,他们家也以外祖母为一家之主。当几人围着火塘喝海蚌汤——久违的热食时,鬓发刚刚发白的外祖母为仲雪加上一勺鲸鱼肉糜豆瓣酱,这可以解释阿堪与少年之间的默契来源。 晚饭后,表兄弟点上渔灯,折返去接驹子和接骨少女,“……那个白子,杀人不是他的本性,他人并不坏,话很少,做事也牢靠。”“他总觉得别人看不起他,那女孩肯定说了过分的话。”临走时他俩说,就像是代为辩护与道歉。 “无论那女孩说了什么,杀死她就太过分了。”仲雪推远舢板。若有若无的雨融化在滩涂里,洁白的海蚌在泥沙下吐着气泡,聚沫浮泡。蜃楼芭蕉,他救出了阿堪,兑现了对北辰星的承诺,之后呢?之后再恢复野兽的习性,为领地与爱憎而争斗不休? 狗吠惊醒他的感伤,火把连成的火龙在蜿蜒,是狸首的追兵?仲雪奔回聚落——鼓楼下,阿堪拄着曾祖母才用的拐杖,迎接扛稻谷和一扎扎湿沉草垛的农夫陆续到来。更让仲雪惊讶的是,为首的是红汀,拆骨组确实迅速地把他的下落传遍了会稽山。 “真奇怪,”阿堪轻哼,“我差不多有十年没见过‘神的稻谷’了。” 神庙田地分成十等分,其中一分产出奉神,于是农夫们合力为神种地时,随便糊弄,把精力全投到各自的口粮田里。每年阿堪为填饱肚子,只好到处行骗。 “年初稻秋先生告诉我们,愿意跟从仲雪将军的话,把公田分掉,交十分之一稻谷和一扎稻草就行了。”农夫们平淡地说。 ——这就是稻秋送给他的礼物。 同样是“十分之一”的税率,改换一下方式,神庙就堆满胀鼓鼓的谷粒……仲雪和阿堪站在一垛垛稻草之间,自觉就像是多余的废物,比如祭祀后扔掉的稻草狗;只有小狗白石典绕着红汀的腿转来转去,开心地汪汪叫;除了主人它第二喜欢红汀,因为红汀总能给它吃的。 农夫赶来这里把赋税交给被通缉的仲雪,他们忍受会稽山那古老陈旧的统治太久了,渴望某种改变;对于秋祭乱射事件,他们也有自己的判断。 “他们信赖你,你该对他们说点什么。”阿堪悄声道,仲雪看着阿眉,后者在一座桥上先后失掉弟弟和继父、偷偷溜出哀伤弥漫的家也来到这里,正跟着成年人扎稻草人,以补上一次被打断的祭祀——拉车的牛被卸下车轭,轻嗅这个全新的稻草女神。阿堪把火把交给仲雪,仲雪再传递给阿眉,阿眉用火把点着稻谷女神,火焰跳跃着,稻谷爆裂、发出好闻的香味,稻草梗变得柔软、轻巧、灰飞烟灭,沉沉夜色下,闪动的火光映亮了人群的眼眸,他们齐声低吟丧曲……仲雪说:“无论是在烧炭人的小屋、填埋出口的山洞、还是鱼塘边的茅房,不管凶手躲在哪里,我们都要找到他、击垮他,我们将直视这个疯子的真面目。” 外祖母说两天前小城的犯人四散,另一些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自由的狱卒和犯人,抢了船只舢板。抓了聚落的男人,划去沟渎西岸的花宫,那儿曾是关押罪行最重的苦役场。开挖的山体犹如绽放的花,如今只剩残垣,他们原址筑起新的囚笼,只是这次能自行决定何时出狱。为提防逃犯,她们不得不随身携带梭镖,把柴刀放在枕头下边。 伯增虽然查到元绪帮屈卢打下手,但不了解她具体做什么、在哪里,花宫将是最接近的下落。仲雪点了三十人,携带网绳、鱼叉……连夜划过沟渎,他们从崖体攀援而上时,阿堪也握住网绳。 “我可不想为你这彻底无能之辈再分神!”仲雪小声而坚决地说,把他的拐杖扔回船上。 “黑巫师会变成蝙蝠、变成熊,入侵你的梦境和灵魂……”阿堪也小声而坚决地说,“要找到黑巫师,必须按他的思路来走下一步。” “我对他布满血腥与油脂的下一步充满厌恶。”仲雪继续小声而坚决地拒绝,“下一步你能预知吗?他是等我们自投罗网,还是召唤海妖来吃掉我们?” “你们的知心话说完了吗?”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凭空倒挂下来,让阿堪吓得和小狗一起大叫,那颗脑袋又一下晃远,是黑屏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崖体上,他希望保持一种安全的距离。 “你怎么会在这里?”仲雪小声而严厉地问。 “苍蝇追逐腥臭而聚集啊,”黑屏轻松地撒下缆绳,帮仲雪一行人爬上山岩,“铜姑渎关押了不少鹿苑人,我来接应同伙。”岩头已站了一批武装到牙齿的鹿苑打手,用燃烧的箭头相互触碰箭头,引弓射击新葺的瞭望木塔。 他们冲进半地下的窝棚,里边只有一群异常安静的人,狐疑而热忱地盯住闯入者。鹿苑打手蛮横地揪起他们,询问有关人等的下落,拷问者反而害怕地大叫起来——他们揪起的,是一群等死的染病者,耳后缀满了李子般的脓瘤。 “鹿妖最终降下瘟疫了!”一人发出痉挛的喊叫。 “等等,是我为鹿妖杀死的那个孩子命名的,我要找他问个清楚,”阿堪是那个孩子的命名人,这是一种非常亲密的关系,他喃喃念词:“有形无形怪异神君、雌鸡报晓怪异神君、雄鸡生猡怪异神君、老鼠祈忏怪异神君……”恐慌随着他的咒语安定下来,“蛇挂高粱怪异神君、家犬扒坛怪异神君、有头无尾怪异神君……鹿妖安在?”白石典汪地一声,让大家鸡皮疙瘩顿起,难道这个不堪重用的神官学徒真的能召唤出阴风阵阵? 海平面浮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微光,先如萤火虫,接着棚屋发出砰砰敲击声,仲雪和他的小狗、病人们又尖叫起来——比蝙蝠还盲的白鹭醉酒般纷纷砸落到棚顶上,转瞬又聚结为那头幻影般的独角麋鹿,跃过水面。奔跑到前方去了,如此清晰的法术,几乎让人有被叮咬的痛感,“鹿妖!鹿妖!”少年们亢奋地叫喊。越聚越多的年轻人跟随仲雪,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加入自己的,也有鹿苑的死士……从对面的山坳,呐喊声突起,那是暴动的囚犯群,狱卒们挥舞长斧企图阻止他们。闪耀的麋鹿,风驰电掣地扑进人流,化为一头狼——不,仲雪认识那头狼,那个乌滴子以狼族的同仇敌忾扑向寺人貙。另一个乌滴子则要在蓬头垢面的囚犯中找到少傅,寺人貙则决定生擒他,一个活的嬖幸更能敲诈他的主人。他们就如隧道里缠斗的獾,战象引导着囚徒与狱卒的狂流,怒哄哄地用长鼻扫开寺人貙,青狼被象牙挑得老高——貙人如虎伏地,又如火红的山茶花蓦然凋谢,消失在现实的轮廓外。 黑屏甩动长绳,要套住青狼,那个青黑的影如同猿猴一般在绳套间弹跳。刚才两个乌滴子与寺人貙的那一幕,不过是忽明忽暗的火炬所放大的幻觉,仲雪希望与某些人再次相见,所纠结的恐惧与思念所做的梦……直到长绳击中了黑影,白石典像捉松鼠一般死死扑住……这是象奴,他刚刚释放了地槽里最凶暴的重刑犯。“你足够矮小,可以隐藏到麋鹿身下,吃掉了寤生的内脏,”阿堪凑近矮人的耳畔,象奴发着高烧,如任何吃了不洁食物的美食家一样遭受脾胃折磨,“你那么需要黑魔法吗?” 仲雪望着阿堪,他是从什么时候起注意到象奴的反常,从什么时候能独当一面的呢?其他人则耻笑这个侏儒,“想获取黑魔法?想变成一个‘正常人’?”侏儒吃了幼童的内脏,期望能长高,这是人们乐于相信的邪恶脚本。 在他们将这个小矮人推来扭去时,雪堰从树丛后走了出来,人群一下静默。他看起来就像在露营,领地也好、大祝秋祭也好,统统不放在心上,像扛着扫把一样扛着一面战鼓。 “主人,人们赋予您‘坠星’的称号,描述您作战时如同星辰坠落般地猛烈攻势。”象奴终于开口,“您是会稽山以东唯一能击败夫镡的人,他们却在即将大获全胜时撤换您,一败涂地……如今他们畏惧您,就说您心有不满、任意杀人。我要获得黑魔法,不是为了变成黑巫师,而是把自己变成‘祭品’,献给海妖,即使渡海来吃掉我的是邪神也好,或是母鹿产仔护佑神也好,只希望让您振作,不要什么都无所谓!”象奴顿了顿,一口气说完“就此谢罪。”拔剑自刎,血喷在战鼓上…… 叫乌滴子的狼扑到战鼓,徒劳地嗅着、呜咽着。 仲雪良久也无法反应过来。 他一直被事件裹挟而去,基本没有足够时间可供喘息,供他分析在眼前一晃而过的人们。那些无双国士,还来不及甄别,就已黯淡而逝……吴国是一头喷射着热浪与硫磺,吞并干国、侵蚀徐国、向西与楚国争夺每一座城池,穿着纯白、赤红、漆黑的三军,如火如荼……并将别国的称号命名自身的百鳍龙,卷耳大夫身上混有徐人血统,守护着越国在浙水以北的故土。吴太子寿梦向南建新城,对越国的钳口在夹紧,“越人太懒了,要鞭打鞭打他们。”越国是他的人力储备和仓库,现在是提取储备的时候了。小枝夫人是御儿君长女,越国北宫女公子,她嫁给雪堰大夫。因思念兄长,越过浙水北上,兄长如此珍爱她。带她参加君王们的会猎,吴国太子爱上了她,用战车把她抢走,对卷耳大夫说:北宫暂居东宫……她从不说话。太子问她为什么不说话,在影壁外听到她和儿子交谈,便夺走幼子交给太子妃抚养。直到她病重昏迷,用越语呼喊儿子,才将她只身送回给她的兄长。她羁留东宫诞下一个儿子,回到兄长身边又生下一个,吴越两国的君主相互为对方抚养孩子……横阻他们的血缘与洪荒,荡荡洪水,浩浩滔天。是搅动归墟的铸剑师,以归墟为炉膛,荡涤忘海所萃取。用至真至纯而必然破碎的感情,锻造出的蛮荒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离别。 “我所梦见的与你有关的梦……也许我理解你的喜怒无常,但大多数人不能,你背离他们的常规,他们会害怕你,进而想铲除你。” “你在梦见屏获取的解梦新方?”雪堰哂笑,低头看象奴的血在铜鼓花纹间蔓延,犹如死亡也具有触角,“我从没去过梦见屏,我没有那么多值得遗弃的记忆。” 所有与雪堰有关的梦,并不是仲雪触及了雪堰的灵魂,他触碰到的是侏儒的记忆:从小枝夫人的木芙蓉,到鹅掌楸下的乌滴子,多年来小矮人如影相随,但没有人想了解他的情感。 “御儿家的人全是些失心狂。”雪堰冷漠地说了一句,寒彻仲雪的心扉——这就是他对象奴的全部评价,他对凶手并不关切,对神巫毫无怨言。对狸首的紧逼也无意澄清,封闭在自我世界里,每当有人说动他升起战旗,他说“请等一等”,他等了很多年,现在已无须再等——海平面上驶来一抹亮光,逐渐庞大如海市蜃楼,那是阿堪之前施行幻术所利用的光影——一夜之间,整个海岬涌入无数海船。 船头画有海鳅的眼睛,仲雪救助搁浅鲸鱼时,见过这些被群山阻隔的南方渔船……因为海蜇秋汛到了!仲雪突然明白,所谓雪堰是海妖的儿子,他的母亲是外越人,来自海上……和乌滴子分开后,雪堰隐没不见踪影,他去了鹿苑。和他所击败的流亡者一起,向海外吹响号角,召唤那些隐居的巡回巫师。雪堰是贵族,不能独自存活,走到哪里都需要雄孔雀羽毛那样长长的队列仆从,他靠支配他人攫取战果。他在等待海蜇汛,以及随鱼汛而来的外越人,在不可能的海岸登陆,在不可能的地方集结,“狸首想把我和你绑在一起,沉入海底。”雪堰静静道,“而时代是由人组成的,每个人不再沉沦,时代就会改观。”他走进冰冷的海水—— 为首的渔船是外越人首领,鄞君的座驾,海上大酋长居然只乘一艘平常无奇的渔船,但渔夫们举高渔火,如光明穹顶般环绕着他的须发如涛……雪堰半身浸没在漆黑的海水下,仰头和船首的鄞君交谈,就像浮现海面的人鱼,鄞君拒绝前往秋祭,“神巫十五年前把迎接外越的蛇门堵死了——除非蛇门向东为我重新开启。”鄞君是在犹豫夫镡会出手,雪堰大声说:“夫镡不在国内!他正在浙水上缉捕江盗,我劫持了他的船队!” 嘈杂声起,伯增倒拖来一个男人,阿眉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污泥里踢他,殴打他,他畸形到等同罪恶的扭曲四肢……无辜的一堆骨头。 “攻击一个智障工人难道就能让死人复活吗?”仲雪制止。 “因为你说是疯子干的。”伯增说。 “仲雪,是你?”一个不成样子的人开口问,她一直护着工人,浑身都是烂泥,她笑了起来——仲雪再次遇见了元绪。在花宫找到了病重的逃犯,和照料他们的女巫元绪。元绪的样子很糟糕,她简略地说了战争前后的遭遇,先在一家贵族庄园工作。不久庄园被千林征用了,接着夫镡进攻,千林就烧掉庄园,把所有人带上山,“这就是我不投靠任何人的原因,巫术是即将消亡的东西,甚至在我们体内溶解。” “元绪,你长大了……”仲雪盯着他,“快长毛茸茸的胡子了。” “呀!”元绪捂住脸颊,“很快会变成胡子拉碴的大叔。” “是你教唆那些苦役犯朝夏履桥射箭吗?是听谁的指使?是典狱长?”仲雪也跪下来,摇晃放松下来的元绪,后者呆住了,“不!不是我——” “但你知道是谁,是谁?!” 元绪浑身颤抖起来,因为他看到了雪堰—— 雪堰走回山岩,他与鄞君达成了某种协议,也许是水路并进,也许仅仅是等他兵败不得不流亡海外时接纳他。仲雪无法从雪堰脸上判断这一点,无论是哪一种,每个人都必须孤绝地面对命运。雪堰端详元绪,忽地揪起她的头发,露出后颈的文身,“姑蔑的巫童……”他沉吟,“当我摧毁姑蔑邪神庙,寄养在神庙里的巫童全被熔化的房梁压成了肉酱。”蓝色天际下冰冷欢跃的银色神殿,犹如停泊湖畔的云层,每一寸外墙、每个屋檐都贴满纯锡的装饰,井底垫锡板净化水质,锡瓶盛装供神的酒,窗格上记述神话与族史。入侵者点了火,所有的锡片都碎裂、熔化、化为粉末。再决堤灌水,尸体要等发大水才能浮上来。“一个孩子划着竹筏找他的孪生姐姐……姐姐挂在原先是树冠的枝叶丛里,只有一颗头和半边肩膀,他拎起姐姐的肩膀,就像仍与她手牵手……我有条不紊地将他们的身体和风俗一起彻底摧毁。幸存下来的孤儿有的去了海上鹿苑,有的消失在茫茫大地中,这些孩子们今天都长大了,足够向大禹陵复仇了。”雪堰欣然一笑。 “——是大高华。”元绪告诉仲雪,眼睛却盯着雪堰,“不顾一切的大高华,”他是奄人巫师学徒,世上仅存的几名姑蔑巫童都是他潜水救出来的,后来他投奔句无。夫镡在军中不再设置卜官,他愤而转向千林,但千林兵败身死;他耿耿于怀,认为自己辅佐夫镡的话一定会比乌滴子等人做得好得多;甚至连白沥这样的御儿流氓都被夫镡招揽了,难道姑蔑人真的只有败落命吗?大高华单打独斗,就帮典狱长平定了监狱暴动,但他不喜欢受束缚……“还是不甘心,获得一个牢头君子的倚重有什么意义?他起意干一些更夸张的事……他射击夏履桥上的人群,他控制了这一带,如果我离开,他就会杀死所有智障工人。”那场战争将所有古老种族和巫术都搅动在一起。 凶手是一个人,一直是一个人,而不是一队士兵、一组猎人,只是一个人,仲雪见过这个时代最壮实的凶徒,饱尝半兽半神的捶打,把对逼迫他杀戮的世界的反击对发泄回人身上。 “我知道这个名字。”仲雪沉吟,小高华、大高华,是越人常用的贱名,意思是小乞丐、大乞丐,死去的工人所叫唤的“叫花子”,被叫做大高华的,往往是命特别硬的人。大高华是智障工人中的一个,原来他头痛、记忆混乱,千林之战中恢复了一些,战后逐渐狂性大发——狸首大祝一开始怀疑仲雪,并没有偏离方向。 第36节 “第二次他外出,我让神智稍微清晰一点的工人跟住大高华,就想让他偷跑出去能告诉外界的人……” ——第二次在诸暨边境袭击猎人。 “那个工人被毒打了一顿,谁也不听他的解说。” 大高华离开前把元绪也扔进坑道,她花了整整两天才爬出来,鼠疫已在地面扩散……智障工人一个个被绞死,在绞架上焚烧,就像死神的路标。元绪说不出话来,你养一只猎狗,也许因为它花色漂亮、叫声洪亮,当它舔你的掌心时,一根无形的绳一下拉紧,你与它之间的感情再也无法简单说清。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元绪一直像母鸡一样照顾他的小鸡仔……典狱长下令处死病人,并让儿子押送犯人转移到花宫,自己最后撤离——这是夏履桥乱射后第六天,回到铜姑渎的大高华怒不可遏,不在于他有多爱他的同伴,而是他们是他的私人筹码,他把典狱长钉上了鼓楼。“这是我人生的第二场瘟疫。”元绪摇摇头,但疾病跟着降临花宫,人们踏上台阶,死神就等在台阶尽头狙击他们;他们撕扯头发,夺过狱卒的武器,奔向记忆中的故乡,死神就在归乡道路上击杀他们,将他们发白的脸庞按进映满星光的水洼之中;死神无法被收买、无法被测量,它蔓延地随心所欲——犹如它在夏履桥上的所作所为。 “阿堪身上的箭头呢?”仲雪问。 “你还执著于那枚箭头?”雪堰把从阿堪身体里掏出来的箭头抛给他,一枚奄国旧箭头——你揭开的会稽山最深的伤疤,所以神巫才默许狸首对你的污蔑。 当他们致力于建国时,无杜派出雪堰击溃了奄人,没收他们的财产,人口充当奴隶……无杜是从那时被冠以“神巫”称号。奄国王子遭受巨大打击,妻子与战将在最近水的地方被烹煮,一对儿女遭受虐待,他把儿女献给了雪堰。被摧毁的殿堂,元绪开始流浪——人生就是从某个分岔点,走向各自的通途与孤岛。那一场场大火,在中原诸国看来不过是一场野蛮人的械斗,甚至无法在史册中留下一笔,但战国的开局已然改变——战争不再是贵族们的游戏,家园会被烧毁,战败方将沦为奴隶。头将被砍下,尸体沉入深海,无人幸免。 雪堰拔出了剑:“是我创造那头怪兽,现在也由我亲手毁灭。”——他要去终结所有的战争,或者开启所有的战争—— 黑屏将半个鹿苑的人拉了回来,为主公披上黑色战袍,雪堰第一次看起来像好战的越人,他跨上战象,对仲雪说:“如果我战死,你替代我的位置。” 仲雪说:“为那四十个人找回正义,对我来说更真实。” 雪堰敲着战鼓出发。他释放囚犯以壮大人数,其中不仅有饱受冤狱的可怜人,也有最可怕最疯狂的重刑犯,越国此后至少二十年要饱受这一个秋季培植的犯罪猖獗之苦。因嘲笑神权而被关押的老诗人,对雪堰念了一句诗:“昊天不惠,降此大戾!”雪堰的回答是“浩浩昊天,不骏其德。”不发战书也不派遣使者,“我们只是去大禹陵忏悔。” 鹿苑的男人们,走过仲雪身边就跪下来,轻声默念什么,他们中很多人都有严重伤势,肢体被野蛮地切割过……念什么咒语都不重要,也许他们只是希望仲雪说一句安慰话。 “你占了某种赢面——越人相信你杀死了什么,就占有了什么的神力。”黑屏解释,战胜者对战败者负有一种义务,犹如饲主对牲口的责任……有关饲养鹿妖的黑巫师种种,人们立刻会联想到一个很老的巫师,离群索居很多年——结果却是一个小侏儒,他也感到可笑。 “你们还想永生吗?”仲雪拒绝了。 “我们在刀尖上讨生活,难道就该活活被肢解、被剜掉眼珠,像畜生一样死掉?” “你们选择了这样的生活,就必须要承担它的后果。” “别这样……”阿堪劝阻,“拒绝别人的忏悔是不祥的。” “太易得的宽恕是廉价的。”仲雪没有让步。 “如果最后你还活着……”黑屏幽幽说了一句作为赠别,“那送你绿云的姑娘,亲自划船去接她。”这就是他帮助仲雪的原因,那幢孤零零的砌石房子里,空等的女孩。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六节 梦九夜 盾甲兵的战线拉得很长,这二十五里推进得异常艰难。他们使用的武器只是普通的木铲、木耙、木槌、铜斧、铁锄、把锋利的石片捆在木棒上,重复石器时代的战争……这是雪堰的第一次野战。 大高华一定会去战事最激烈的地方,他需要表演的舞台,仲雪、伯增等人把偷刀剑的小混混们组织起来,护着元绪和阿堪跟在行军的后边,搜寻战区,倾听临死者最后的遗言……体会着古典用兵的残酷与不便:一些地方激战非凡,但就在几步之远,其他人在闲逛。有的穿着几个世纪前的笨重木甲,也有足轻如风的刺客部族,还有宰杀弱小以夸耀战功的疯子,突如其来地袭击阿堪,仲雪一手铁剑一手短戈。跃上小集群作战的大橹,像一个辛勤耕种的农夫收割稻谷,一心想在日落前收完第二季的成果。一面前进,一面击退进攻者,“越国本来可以不必重复中原诸国的错误,越国本来可以绕开楚国那些尸骨铺成的路线,走另一条道路——”他的手在颤抖。 在海塘,扎着头巾的胖神官将所有破旌旗都展开,“把我们不见天日的神主从老鼠洞里抬出来,抬上会稽山!”许多战败的部族也加入了。 他们来到大禹陵下。 修葺一新的大禹陵,塔楼外墙在夏履桥之后赶建了射箭堞垛,壕沟加宽加深了一倍。鹿苑凶徒们被盾甲兵以兵阵分割,一个个戳死,只剩下手无寸铁的老人妇孺沉默地前行。盾甲兵沿阶列队,自高而下射箭,将祖父辈的来人钉死在石阶上,活着的人继续拾级而上。他们并排上前,被铜棒打晕,后边的人上前,血与剑都无法阻挡地上前,那些褪色、破败的旌旗,沿山路上扬,在树冠间若隐若现……尹豹良带着未及死去的军士赶来,质问守军你们来会稽山是为什么,为了杀死越人吗——盾甲兵没有扔掉弓箭,但同意让尹豹良押着那些罪孽深重的巡回老巫师前往,战象上的雪堰?则绝无可能让他触到大禹陵的踏道石……仲雪也上前,阿堪微笑:“一人对抗全世界?别忘了,你是我的大护法,我们是一起的。” 阴天的松林黑沉沉地聚拢在招魂的祭台旁。地上漂浮着鲜花与牛血,牛头摆放成特定的咒语阵……夜未央,庭燎之光,点火的松脂、硫磺、火把与篝火构成的陵墓前,经过精心甄选的乖顺的伤员们在静默地聆听神巫的演说:“寤生,记住这个名字。这不是一个国王的名字,而是一个平民的孩童。” 一行穿着胶黑发亮的大礼服、佩戴沉重银饰的男人坐到屏风前,坐席与屏风上绘制着他们的图腾,这就是传说中的“大祝” ……七名大祝最初是按神殿分布来甄选,有人靠行贿、伎俩才攫取这个位置,另一些却坐视席位空置——大祝们并没有全部到场,山阴君打扮得像个普通甲兵,武原君抱着脖颈。朝大祝们抛着春饼,活跃而不恭,至少他要快活地了解谁将主宰大禹陵?句无大祝则是狸首,鄞邑和姑蔑只悬挂了鸦旗……谁都明白,七个席位,不过是东方的山阴、南方的句无、西方的姑蔑、北方的御儿、海外的鄞君这五股势力对越国的瓜分而已,真是难得的聚会。 “他提醒我们每天为什么要凌晨早起,渔猎采集;忍受家人别离,在吸血钉螺的泥潭温床上营建道路与桥梁;为什么我们要毫无怨言地养护桑梓丛生,围护出免遭野兽撕咬的山河;我们以为众神沉睡,而恶魔也从未消停,与之周旋犹如击打潮水,起落弥合。今天,这个孩子的死去,提醒我们不要忘记初心,当你决定为这个国度献身,为民众分享生死:如潮水一样准则守信,保护这座冷酷无情的山脉。” 仲雪走向神巫的祭台,神巫看到仲雪,有些迷惑…… 尹豹良挡住仲雪,在众人面前对他搜身,扔掉了他的剑和匕首,但放过他靴子里的箭头——曾刺进阿堪身体里的那枚奄国箭头;他越过尹豹良的肩膀质问神巫,“放任谣言四起,破灭吴越交亲,让人们沉浸在相互仇恨之中,杀死那头鲸鱼是为了什么?就为了用鲸脂涂抹你们的小胡子?!” 神巫深沉而痛苦的目光,与仲雪的痛苦视线相撞……这时疠风子混在杂耍人中冲了出来,就像阴沟里的水冲上路面,牛头神带了约全越国的瘸子、瞎子、瘫子、脚像骨架一样盘在一起靠双手走路的,啃着狗腿,打扮得像神祇的粗糙翻版……人们吓得尖叫,以为是恶魔的仆群。 “保护神巫!”田猎官喊,庞然的牛头神用他簇然崭新的绶带勒住他的脖子……“暴七?”仲雪喊,但那副牛头后面的是另一双狂乱的眼睛,属于一个熟悉大禹陵和礼仪的人……年少的山阴君护住年老的神巫,驾开了牛头神的长剑。 混乱之中,仲雪猛然被扎中—— “看看你在浦阳江遭袭的利器,阿堪自刎的不是矛头,是开山采石用的凿铮。”狸首用石匠特制的金属头刺进仲雪的小腹,“谁能调遣射箭的猎人、投矛的石匠、为海上鹿苑供应肉食——只有雪堰!而你,愚蠢地当了他的帮凶。” 在肠道溃烂之前,他还有几个时辰可呻吟……仲雪半蹲下来,扯住狸首的手臂,痛得浑身青筋都在暴跳。成千上万的枯萎蝴蝶从伤口飞出来,回廊上那头巨大的鲸鱼骨架,倒映入凿铮的寒光中,鲸鱼在铮中游弋、冲撞,铮面碎裂,掉落进大禹陵的神鱼池——牛头神掀翻了鲸鱼骨架,阿堪奔向散乱的骨架,以他一贯的笨拙身法扑进巨大的头骨,就像被鲸鱼骷髅吃掉了上半身,一同沉入水下迷宫…… “是谁用黑巫术加持了你,使你拥有天魔的力量,游回了陆地?”狸首不可置信地喊。 菅川主才是隐身海外的黑巫师……仲雪伏在地上,不禁哈哈大笑,“什么黑巫师?你们是一群胆小鬼,利用他人死亡的栽赃嫁祸者,连阴谋都那么末流;而神巫,他不过是一个哀痛的活动人偶……”我是个外国人,我的荣华富贵依靠神巫,而神巫需要一个听话的孩子。 “神巫的确有缺陷,”狸首掸开仲雪的手,“但我会教导山阴君,让他复兴越国,回复到那个与世无争的丰饶之海。为此,必须毁灭一切不公、恶德、虚伪……” “我才不理你的什么狗屎理想,什么善意之路以罪恶铺成的老路。”仲雪直视狸首身畔齐聚而来的盾甲兵,他们朝他举起了剑—— 一阵金属的鸣响,浑身湿透的阿堪将钥匙砸向狸首,落在剑尖上——“你想当大护法,那就去当吧,别再杀人了!”他原来将那串大护法的钥匙藏在鲸鱼头骨里。 但这提醒了狸首,“你无法获得烈士一样的神判。”你的罪咎在于反应迟缓、防御薄弱和组织杂乱,“适合无能之辈的是悄无声息地离开。”狸首没有朝仲雪看,只是模糊地做了一个手势,“直通宫渊。”他要照看神巫,牢牢控制住这批大祝,关进紧急避难室——神巫加固的寝宫,连半神也认为睡觉的地方最安全。 一队甲兵将阿堪驱赶向寝宫,另一队将仲雪拖向忘海,押送他的甲兵仲雪都不认识,他就像一件垃圾,被急于处理……仲雪被押到水牢,名字被写上“鬼板”插在后领,一起被扔下水牢,即使他逃脱人类的裁决,也会有恶魔穷追不舍。 他仍穿着乌滴子送的鲨鱼皮软甲,他腹部的伤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仲雪深呼吸、深呼吸,但他知道这根本无济于事,这是神判的一种。“你只要坚持两个时辰就拉你上来。”盾甲兵幽默地说。 水自牢壁注入,水面越升越高,他的双脚浸入冰冷的海水。 落水麻绳步步紧。 他的皮肤就像针刺,胸口好像要被撕裂了,海并不是美景。是必须在死神肚子上跳舞的场所,海下沉睡着魔鬼,它们很快就会惊醒,把人吞进肚皮。 “我选择来了越国,这也是我必须承受的结果。”仲雪闭上双眼。 我是与世无争的软弱小领主,连本邦国王都将我遗忘,没人能从我身上榨取任何好处。没有仆从,没有卫队,也没有人来拯救我。 水没过了水栅,他用靴子里的箭头割开缚手的绳索,游向上方的水栅,但难以撼动……神巫是个建筑狂,推倒了许多神庙,重建了许多神庙。厌胜之法大行其道,黑帮也渗入了神权系统,承建了山阴君的陵墓,还插手海塘,农田水陂——乌滴子不仅要从铜姑渎救出少傅,还要从屈卢那里榨取大禹陵的新建图。 第37节 太子寿梦宁愿和一个神神叨叨的无能神棍打交道,而不是和一个夫镡独享越国……吴太子反对夫镡独享越国,让仲雪帮神巫重塑失掉的神威,仲雪对那头鲸鱼充满愧疚。寺人说,你知道太子的行事风格,每个人做分内的事——他的意识正在远去,身上缀满宝石的神鱼也顺着水流游进了水牢,宛如游弋的鲸鱼,神池的水会在两刻钟内排入水牢…… 神巫死后就会封闭他的寝宫,九天后再次打开,以便于各地的大祝赶回大禹陵。这九天中,代为行使神巫职权的,就是大护法——这就是人们苦苦争夺大护法之位的根底,为了那九天的至尊权力。 那些鲸鱼的白骨一定已沉到神池底,反射着庭燎的松脂、硫磺、磷石点燃时喷发的金色火焰……大禹陵新建的防护都是竹木的,而水牢注满后,作为防火井的神池就没有足够的水了!按应急预案,神巫及大祝将进入寝室内避难,他们将在那里被一网打尽。 那座林中滑索,就是为了运足够的硫磺硝石过来,犹如开矿的“火攻法”,夫镡抛出石泄分散吴国的注意力。乌滴子救助仲雪,是因为夫镡需要仲雪像磁石去吸引流矢,紧紧吸引住狸首。还需要一个“烈士”,来点燃战火—— 是夫镡,夫镡要用火烧死大祝神巫——狸首自以为正义,却中了夫镡的计策! ——不仅是会稽山坡上的王字,夫镡要整个越国看到他熊熊燃烧的“王”! 一个个推翻的嫌疑,又一个个重新回到他们的身上,没有人能抵御对权力的欲望。 白石典扒拉着木栅,呜咽着,她的爪子划破了仲雪的手指…… 仲雪潜回水底,拿箭头撬石壁……雪堰继承御儿君的名号,但没有国土,他接纳难民。但没人感谢他,吴越缔结了新的朝贡密约后,神巫就堵死那个通道——连接海塘、水牢与神池的水闸。仲雪用箭头撬大一尺见方的注水口好游出去,就像拿一把勺子挖一座坟墓……这时他看到熟悉的黑白船体—— 鄞君终于下了决心,将船队驶近大禹陵的海塘,从船上向大禹陵发射鲨鱼梭镖,发出英勇的声援!然而,渔船一再被潮水推开……仲雪看到了那艘白色船体、黑色船底、向西挺进与楚军屡战屡胜的春秋第一战舰——被拨开的渔船大睁着海鳅眼,就像一群惊异的飞鱼,战舰进入大禹陵的护卫河道。开到近得不能再近,在浅滩搁浅,在黑白交界的吃水线下,露出吴王舟师用黑漆刷出的一行名言:“进退存亡”。 ——十天来夫镡无动于衷,因为他在浙水之上疲于奔命,他却回到这里,乘坐着偷来的艅艎大舟。 在被搅动得浑浊的水中,氤氲的火光,“进退存亡”整个洋底倒翻过来,仲雪恍似沉入了海的另一边,就像时空之水倒流。他的楚国的三年,作为行人佐助的三年,树干上的天牛,公子侧侍童的垂珥,护卫屈巫去齐国、转郑国、入晋国,所有谎言与贪欲的深渊……这善变的光,将是他在越国看到的最后景象,他的生死本身毫无价值可言。神巫之所以默认泼向雪堰的酸液,他们最惧怕的一点,夫镡与雪堰均分会稽山两路,双雄共享越国…… 仲雪猛地被抛回了海里,水一下泄光,他被压在水闸口,差点像萝卜一样被闸口切成块……倒在一大堆腥臭的淤泥中……是山阴君乘滑索下来,用斧头砍开水闸,这个时代还没有发明锯子。 “当狸首回头来找你,神判将变成了一个大笑话。”山阴君开心地期待那一幕,“明早全越国法力最强大的祭司都会卖力诅咒你。” “我正期待着众神的震怒。”仲雪机械地抚摸白石典,犹如海洋怪兽第一次爬上岸,呼吸让肺部剧痛。 山阴君身后跟着笑眯眯的什长,“今日之事,为狸首右袒,为大越左袒!”支持狸首的脱出右臂,支持山阴君的脱出左臂,甲士们脱出袖口,露出左臂,“勇往直前!”他们齐声呐喊,护卫山阴君从水闸口逃离会稽山。大事件发生的刹那,就是选择阵营之时。“我要你帮我传信,”山阴君向仲雪道别,“告诉雪堰:他知道在哪里找到我。”山阴君十五岁了,他将来走向何方,将左右越国的走向…… 仲雪走到外边,已是一片混乱。上司在纠集下属,士兵在寻找百夫长,女人在呼喊男人,仲雪喊叫“阿堪,阿堪!” 夫镡的船立有滚滚热浪的投石器,攻击大禹陵最薄弱的城墙,那里朝东的双门洞,原是代表降服外越的“蛇门”,十五年前砌入姑蔑特产的红砂石,成为城墙的一部分…… 狸首说:“夫镡从这里攻进来,我们就在这里击败他!” “修我戈矛!”盾甲兵组织起防卫,等候在已拆除一半的瓮城后边,滚烫的石头击穿蛇门。打折了殳首和长矛,在队伍后边落下,碾死坏运气的人,他们还不是运气最坏的—— 透水的红砂石轰然而倒,能看清句乘山的士卒所使用的车战圆盾了,第一个冲上前的狸首扔掉了笨重的步兵长盾牌—— 在蛇门,一旦摔倒,就有无数剑头、矛头扎向他,第一批倒下的人,将内脏和脑浆涂在乱石的地面,填平了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第二层勇猛的军士踩着进攻者和防卫者的头顶,人叠人地继续对打。箭头冲钻着人墙,许多人身中数箭依然作战;没击中任何人的箭,如梦幻的鸿鹄一样飞进缺口,落在回廊旁的树干上,大禹陵的石墙上,燃起了火焰……正当缺口的人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成千上百次挥剑,手臂机械麻木,武器脱手后,他们就用牙齿、双手来对付敌人。白霜在融化、蒸发,一团团夜雾在地面飘荡,在林间回绕。甜腻的臭味,让人视力恍惚,那就像地下已死的和地上将死的人吐出的气息,是被挤出体内的灵魂。 地面震颤,数百头牛被点燃了牛角和牛尾的茅草,狂暴地撕开了防卫圈,为武原君赶牛的两百名奴仆加入混战。灾后两年,武原君怎么就有三百头三岁半的公牛?“是夫镡买给武原君的吗?武原君到底站在哪一边?”仲雪拉住绿萼绿华。“先胜出,”绿萼说,“再行善。”绿华说。她们要救出她们的“春饼”。瘦小的牛奴迟疑地给仲雪打了两下扇子,因为他已满身汗腾腾,就跟着牛群奔去——他们要赶去神巫的寝宫,阿堪也在那里,如果他们被一网打尽,仲雪最不能原谅的是救不出阿堪。 俄而,宛如神话里的人物重现了……一名少女穿着大斋宫的全套白色礼服,头戴长达六尺的银质牛角,胸佩玛瑙连缀的白玉璜琚项链。发辫缀满兰花挽为花冠,手镯和脚镯的铃铛清脆作响,右手握白茅与竹枝代表清扫世间一切污垢。左手执代表神权的玉琮,人们惊惧地盯着她走进祭典,恍惚地为她让道。 在她的身后,是夫镡,烨烨震电,百川沸腾,他却宁静而孑然一身……他的执琮先导与持钺扈从都距离他远远的,通往偌大的大禹陵这一段通道他只身一人。 夫镡没有踩白玉地面上的羽人太阳神……缓步绕行,他烧毁了半座大禹陵,却以此表达对会稽山的尊重。 不分阵营的一些甲士跪下来吻夫镡的披风,他们将成为句乘山第一批君子卒。 夫镡打开了寝宫的门—— 大护法拥有会稽山所有最重要的钥匙,而作为越国的大狱卒,典狱长拥有大禹陵所有备用钥匙。乌滴子去铜姑渎的目的还包括这串钥匙…… 首先入眼的是祭台,一尊铜鸠神杖倒在地上,夫镡拾起铜鸠杖,将它插回盘蛇座里。神巫脸色铁青地看着门的开启——夫镡回头,大禹下葬时用过的巨大窆石上,竖起了他的熊罴大纛与铜钺。 武原君第一个走向夫镡行礼,君子卒将其他人赶了出来,只剩下夫镡和神巫两人,他将独自与神巫祭祀历代越君与越国众神。大门再次合上—— “若耶溪!狸首渡过若耶溪逃走了!”君子卒喊,他们向东追击,仲雪也被裹挟其中……他们追上了一队效忠狸首的盾甲兵,短暂的激战,黑甲士们就是如丧家之狗,在荒野中跋涉。大禹陵内的波乱,随奔出的人群向外蔓延,与这一轮轮涟漪交汇。已经有野狗来嗅闻撕扯地上的死伤者,艰难窜逃的人,则被拖到一起……碰撞的乱流之中,“教唆人们围攻大祝,你还有羞耻之心吗?”人流中一名白发苍苍的女巫一簪子划伤仲雪的下颌,她立即被两个年轻女人推开,连同仲雪也被从人潮中拽出,是绿萼和绿华,胸脯因疾奔和兴奋而剧烈起伏:“狸首夺走我们作为女人最珍贵的物品,我们也割下他作为男人最珍贵的物品。”一人将一个血糊糊的肉球掷到地上,用草鞋碾碎了,看得仲雪也莫名一阵裆疼。 “我们以色侍人,既已色衰,就此拜别了!”两人蹦蹦跳跳地沿着反射晨星的海塘走了,留在身后的大禹陵,成千上万的海妖飞翔,笼罩山脉,是熊熊大火。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七节 梦十夜 第十天,三魂七魄都将回到天上…… 战事几乎停歇了,只有一些气量狭小的好斗分子还在处理私人恩怨……路途上还未收殓的死者,皮肤上结了一层霜花,老诗人倒在海塘下。仲雪坐在护塘龙牙上,精疲力竭地注视着他的白发,在涌浪中轻缓地拂动。诗人虽然咒骂雪堰是战祸,还是跟着出发了,因为他有记录时代的使命。 寝宫中,没有见到阿堪,他想阿堪最终还是死了。任何人都能轻易摧毁你想保护的东西,沿着海塘,有很多人来来去去,没人注意仲雪……元绪静默地走到龙牙下,她的出现就像神话一样,辉煌美丽,只是很疲倦,元绪来告诉他:“大高华在梦见屏。” 上丰下削,底脚细如锤子倒立,梦见屏是一块巨大的水上石台,是他称心的杀戮表演地。石屏那细弱的槭树上吊着几个人,仲雪问那是些什么人?驻守梦见屏的,是一支非常老的甲兵,他们是神巫的仆人。比神巫还老,是他们最早发现人质的,“有一个班船船头,一个随船巫医,还有砍柴的之类……”都是无名之辈。 一阵夹杂冰雨的风刮过,槭树枝叶忽闪着浓艳的色彩飘落,老兵们哎呀呀地叫,人质的脑袋就像甜瓜一样砸裂在地面。 “这样根本看不出他是谁?”老兵说,“等绑匪饿了会下来的。” “难道你只救认识的人?”仲雪问。 “他会杀几个人,”折磨一群被遗忘的失败者,简直是叫花子谋杀小讨饭,并不能为他赢得目光,老甲兵说,“要爬上去捉人,我们只能一个一个攀爬,而绑匪在上边可以朝我们射箭、投掷长矛、把人质扔下来,但等他自己下来,我们一拥而上,肯定能抓住他。” 桂囡一路跟来,她的发辫上插着桂花,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养父为之取名的花朵,她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说“还有山北的药司。” 大家愣了一会儿,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 “还有山北的药司。”仲雪有点儿好笑地复读一遍,那个女孩并不是跟着自己,而是跟着也被扣为人质的药司。 仲雪决定爬上去。 “你要怎么爬上这块光溜溜的石柱?”那带路人问。 “浑身沾满蜂蜜一路蠕动上去。”仲雪开玩笑,把短剑系在绳索上——桂囡从他手中拿长绳,一端绕在自己肩上,仲雪与她默然对视,点了点头。 桂囡爬上他的肩,一跃而上,老兵们低声叹叫。女孩如锥子钉入第一个踏脚点,将短剑插入上方石缝,仲雪握紧绳踢踏石壁而上,两人交替上爬……风像刀片割过他们的手背,血滴从石屏顶吹落在他们的面颊,宛若血的阵雨……仲雪先看到一个头下脚上的男人,“这是班船船头。”他想。倒吊男的颈根被切开一道口子,两刻钟内就会失血过多而死,神志不清地呻吟“救救我……”最后一步是从蘑菇柄般的石柱翻上伞状的石盘,桂囡帮不上忙了,仲雪撑开双臂,松开双脚,如十字剑柄般悬空于石屏之下……白沥刚到海上时,为站稳脚跟,必须要揍翻一个有份量的大块头,大高华就是白沥和黑屏第一次平分的角斗奖金。“而我,我们甚至没有参战。”仲雪自语,他恨我们所有人,每个人都促成了魔头的诞生。 ——仲雪如鹞子般倒翻而上。他的衣袂在岩边一飘,便不见了;地面的阿堪大喊一声“筑梦神君!”仲雪没有听到。 第38节 仲雪终于看到了对手,看清他的相貌、听到他的嗓音——大高华古铜色皮肤下的肌肉,如同拧紧的一股股粗绳。第一个吴国刺客已染有鼠疫,经过大高华传染给工友,连殴打那智障工人的盾甲兵也深受感染,将鼠疫带进了会稽山,而大高华自己却什么病也没有。 仲雪见过他,他把紫云英撒到元绪头上,表达狂乱的喜爱。他还把疠风子运出夜雾岱,烤了雪堰的猎鹿犬给疠风子们吃,仲雪甚至拥抱过他——虽然很多人都知道仲雪的名字,但未必见过他,正因是大高华在愚人船上冒充药司,作为素未谋面的山北巫医却知道他就是大护法。 杀人的弓箭是关闭采石场离开时带走的,那时仲雪根本没在意。 仲雪一直疑惑大高华为什么选中他的神殿,他所在的地方—— “你被地理所诅咒。那天你可以从浮桥上望见山坡上夫镡的‘王’字,夫镡也能望见浮桥。我朝你们放箭,夫镡就能看到我的杰作。” “就因为这个?”仲雪问。 大高华想要的就是这个。 “我看到你躲在一匹马后边,我还看到你的无能神官,连隐蔽都不找,还打算救几个人,我就朝他射了一箭……” 仲雪无法忍受听到大高华说他如何刺伤阿堪——那就像再次扎中他。 他冲上前,大高华扳断树枝,连同树枝上的船头砸到他身上,第一回合仲雪就失利。大高华利索地把他翻转,像捆扎一头小牛的四脚把他吊起来,“吊死一群流浪汉,只能给海盗指路,但是一个大护法——”大高华本打算绑架神巫,但失败了,只好拿药司、船头充当人质,他一直要仲雪活着,因为仲雪是见证者和幸存者,“是我恐怖与威能的储存罐,但这里是终点了。” 大高华这才拔出剑,在衣摆上刮蹭剑锋。 剑锋一闪,仲雪被箭头射断绳索掉下来,增援而来的前拆骨组成员,扳动弩机抢在了大高华下手之前,而阿堪大喊“住手!住手,你们要射死他了!”仲雪一路下坠,那些密密团在他颅内的万千梦,随石棱的磕碰而四处飘散……老兵们就近搬来竹梯和门板,试图搭建新年欢庆的人塔,乌滴子循着他们的躯干和竹竿爬上顶端,扛住巨神灵的方形大木盾接住仲雪,才没让他摔死。 “我觉得我砸断了你的脊椎骨!”仲雪喊,“也砸断了我的腰椎!” “还不到梦游的时候!”乌滴子把他推上去。 人们被大禹陵的变乱搅得头昏脑涨,奔散的阿堪,天亮时与乌滴子相遇了,他们又一路打听仲雪的下落,来到梦见屏…… 死在火船中的人,是两个吴人,但他们并不是友伴,一个寻求夫镡的庇护,“我砍下他的头时,他还在撒尿。”大高华再杀死那个东宫刺客——将他们一起放火烧了,炫耀给夫镡看,他是多么能干。让夫镡焦头烂额的事情,乌滴子和石泄都办不到的事情,他一下就干成了,夫镡却把他给赶走了,是多大的损失! 极度兴奋的大高华将乌滴子从石屏下倒刨上来,当腰折在自己膝盖上,咆哮着:“就是你为夫镡杀死了千林?如果夫镡见到我,一定会认可我,我比两个你加起来还要强!”大高华掼开乌滴子,就像丢弃折翼的雀仔,接着又掏出模具随意地丢到乌滴子脸上——无论是石泄还是寺人貙,找的都不仅仅是铁剑或是砌炉手,而是这副模具。这副铲布模具就像蚂蟥,将源源不断铸造假币,吸干吴国的血…… “我要把你们的人头,一颗颗亲手送给夫镡。” 仲雪趴着笑起来,血涎滴到石地上。 “你笑什么?” “我一直以为,自己更有趣一些……”仲雪抹去血沫,“其实我们一样。”为了当大护法,我要献上那头鲸鱼,我伤害她和她的族群。我将为此付出代价,我准备好了,你杀害了那么多人,是不是也准备好代价了呢? 仲雪蹬地再起,另一道黑光相向扑窜,一前一后夹击大高华——白石典也踩踏人们肩头,咬住大高华的后颈,但同时和仲雪被他的蛮力甩开。 “会稽山南北,已没有我的对手,夫镡平定了大禹陵就会来找我。”大高华的所作所为就是引夫镡来和他一决雌雄。 啪唧一声,一条鱼被扔了上来。 “这是什么?”仲雪喊。 “这是我从归墟里召唤来的鱼怪。”元绪在下边喊。 “别胡说,这是你刚从渔民手里买来的早饭吧!” “自从你把我的头发当做捕鲸船的船灵,我的召唤术就越来越不灵!”元绪抱怨,“朝大高华的倒影砍杀,你被封印在梦见屏的水沫泡影里——” 药司则叫仲雪打大高华的这个穴道和那个穴道,全是古奥的名词,阿堪还冲进水里,高声召唤“年梦月梦神君、日梦时梦神君、是梦非梦神君、梦江梦海神君、梦桥梦路神君,速速扯碎贼寇!”但神奇招数没一个有效。这场战斗完全是一边倒的挨揍,大高华的疯狂已超越了人类,就如他的武艺也超越了同代人—— 梦见屏所俯瞰的大地,巡回巫师还在踽踽而行……他们问雪堰,这回您的神兵妙计是什么?“神兵就是我们自己。”雪堰回答。 为什么狸首咬定是雪堰干的?他对仲雪喊“雪堰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有大屠杀,我是在挽救你!”因为在越国,除了雪堰,没有其他人能做到。上一场战事中,千林的人编组冲杀,如果伤亡,立刻有人接替。夫镡发觉他无时无刻被渗透、佯攻、穿插、包围……步兵战术到了雪堰这里,膨胀为一种庞大的魔术。中原诸国专注于战车与军团作战的时候,战争的形态首先在南方悄然变化……但唯一能终止暴力的,并不是暴力本身。 雪堰与平水狭路相逢。 雪堰微笑,“是夫镡命令你等在这儿,我想他叫你务必砍掉我的双手双脚。” “那样您仍能被抬在步辇里,上战场。” “再割掉我的舌头。” “您可以叼着笔写下意图。” “最后用慢火把我烤成肉干。” ——海内外多不胜数的暴徒,都由他亲手催生,任一人遭受过他所给与的痛苦,都会乐于剥下他的皮当垫褥。 可惜他并没有卷耳大夫那样可自恃的武艺。地位越高,越容易放弃个人的骁勇。 平水将步光铁剑掷在脚下,放他走。 乌滴子从句章港回来,发着烧,可能感染了鼠疫。他不该回诸暨,应该离夫镡远远的,但他不想孤身死去,于是轻叩平水的黑船篷,“我也许会害死你……”“正巧我善于接纳死亡。”等待病发暴毙的三天三夜里他们再也没分开,像切割犯人一样用舌尖划出对方关节与轮廓,之前他们不过是相互熟悉,之后是彼此托付。“夫镡身边的人妒忌他,会稽山这边的人恨他,假设有一天他陷于危险境地,请您帮助他,作为您对他的补偿。” 原来他以为平水把那只琉璃盘蛇球塞回给他就离开了。 没有。 平水没有递给他什么龌龊的琉璃盘蛇球就离开了。 奄人信奉什么样的怪力乱神,他根本不关心;他们旱季要烧死驼背来求雨,他也不难过。他冷淡地下命令,焚烧湖面的船形神殿,进攻他们的聚落。让他们害怕,让他们颤抖,让他们的荒唐复国念头随着失禁排出体外。 雪堰摧毁了姑蔑神殿,一直把玩一只琉璃盘蛇球,八条盘成圆圈状的蛇组成。一蛇口衔另一蛇尾,合拢成一个琉璃球,看来这是神庙里最值钱的东西,充满了想象力,被当做神主来膜拜。当乌滴子和他的姐姐被带到胜利者跟前,那是个很美的女孩,被打伤了,嘴唇还没结痂;男孩无惧地直视他,他轻轻撩开姊弟合披的披风,男孩露出绷带的指尖冻得几近透明——那时,雪堰就知道进攻姑蔑的最大收获,是乌滴子,其他不过是附赠——他把盘蛇球塞进男孩手中,阳光透过琉璃勾描着指纹。 平水只是从他手中抽走了驯象弯刀,就算是不周山,刽子手也要以大象神力撞倒它! 阿堪说“这是神灵做梦的地方,通晓天地的秤杆。” 平水说“这不过是采石的竖标,石工采剩的山水。” 老兵、小痞子和巫师,还有从四周赶来的人叉着手说“我们从没见过打仗,爬过来看看。”“你们看错战场了,不过可以亲自参战。”刽子手说,所有人都动起来:烧裂石头,再浇水,往石缝捅入凿铮。一层层剥离石板,驱赶大象拖曳,绳索勒进大象的皮肉,它拖曳百年来不可动摇的石笋至后腿跪地,痛楚卷起鼻子嘶叫……仲雪渐落下风,石柱才微微倾塌,略一倾斜,崩石便不可阻挡地轰然入湖,激起巨浪。 第39节 大高华一拳击中仲雪喉管,仲雪瞬间停止呼吸,坠入湖水……回头浪卷来比人更肥硕的桃花水母,狰狞、混沌地鼓动着,又有霞衣般的宁静,它们腌制后会变成好吃的海蜇。年梦月梦神君、日梦时梦神君、是梦非梦神君现出柔纱而透明的身形,一起撕扯仲雪,想要把他扯碎。吃掉贮藏他体内的千人千梦,濒临死亡激起的颅内火花,萃取诸多回忆与妄想,所结成的幻世……仲雪对父亲说:“父亲,我要去越国。” 父亲转过身,“那么,就去吧。” 筑梦神君们尖啸四散,桃花水母绽放为象群奔腾,又汇为一头巨鲸—— “天哪,我可不想召唤泥腥味很重的老鲶鱼!”元绪喊,他仰头所见——浑身荧光的鲸鱼腾跃而起,水帘倾泻而下,连同鲸脂、内脏全在空中解体,惟有象牙色的鲸骨贯穿大高华而过;而在凡人的肉眼世界,没有灵异、没有神仙,它们沉睡太久,不屑为此醒来——只有我,只有一个人,站在此地,面对另一个人——从水中跃身给予大高华致命一击的,是仲雪。 剑尖一直砍在地面断裂了,仲雪甩开剑,一拳一拳重击大高华。 垮塌的夏履桥,阿堪的自刭,疠风子的隔禁。焚毁的船龙骨,争利与情杀,鼠疫与战祸,闪过脑际的所有碎片。凶手就是越国本身:人们暗昧,听凭神官欺骗;贵族消沉,纵容外国摆布;为博取锐勇的虚名,男男女女沉浸于仇杀之中。 众神喧哗,对真相却缄口不言,半人半神的贵族们只谋求会稽山上更高的席位。 而仲雪在乎。 他走过不眠不休的长夜,虎口涂满血污。 背负四十条人命的狂徒,就在他的跟前。 不必急于谴责越国的种种。 谁犯了罪,谁就得遭罪,就这么简单。 加诸于他人的苦痛,让他自行饮啜,把萦绕号哭的冤魂从每个伤口灌进他的内脏。 剑的碎片飞溅,划破仲雪的额头。大高华的腿横扫他的身体,他完全感觉不到痛楚。他硬碰硬地揍大高华,不给他喘息之机。 大高华滚落每时每刻在倾倒的梦见屏—— 平水策动战象,一举踏中大高华,这就是刽子手的行刑。没有幻觉、没有法术,人类的血肉在象腿下发出捅捣烂泥的声响,战象发出一声愤怒的长嘶。 “我这副斩肉酱的鬼样,”大高华仰天大笑:“夫镡会更害怕吧!” “你也好,我也罢,夫镡从没过问过一句,所有的疯狂,不过是他前进道路上的一粒沙。”乌滴子冷淡地把模具收入怀中。 漂浮水面的,是山石夹缝里的画板,是巫师们为委托人所写的祷词、咒语、想要获得的东西,想要抛弃的东西……就是这堆破碎的梦,看着他们搏斗,这封大高华写给夫镡的信。但仲雪实在怀疑夫镡是否会听这份又长又臭的来龙去脉,他的通信小道与几案必然早已堆满各种申诉与传檄;那么多野心、呼吁、忧惧与痛苦……大部分都被情报官先行过滤,杳无回音。人们只是听闻浩淼山河间,夫镡带着他的一级梯队呼啸而过、抢掠、纵火、战斗……然后和谈、会盟、弭兵、然后撕毁协议、再次宣战。 即使如大高华自命勇力盖世,也不过是在这一小撮内核之外悻悻等待。于是他认定,只有呼啸得更快、抢掠得更多、更猛烈的火焰、更凌虐的战斗……才能挤进句乘山的顶端,或是得来你的狼顾一瞥,夫镡。 元绪坐在大高华逐渐冰冷的身边,“让我们呆一会吧。”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八节 尾声 大越道上荒凉无人,只有阳光弥漫,和欣喜消融的积雪……雪堰和象奴骑着马,被遣回山阴的尽头。他的弓箭手们如同细雪一样融化、蒸发、不留痕迹,只剩下几个失魂落魄到处乱走或失足落水的醉汉;他亲手扎紧的包围圈,野兽们倾巢而出;他想杀死他所深爱的人,他第一次带兵的战利品,湖边的一瞥。那对姐弟的父亲说了很长很长的借口,说他不接纳这对小孩,他们将没有其他人可托付,正因他瞧了他们一眼,就必须把卧室门打开。否则他们的一生幸福都被葬送,反正也没人敢再要他们了,而他的飘然世外能够拯救他们,他看着那名弟弟的指尖,第一次感受到了因兵燹而占有私产的狂喜……他一直隐藏在权力拼图的背面,从小枝给他写第一封信时,卷耳大夫就问“你确定?嫁给一个二流贵族、一个次等英雄?”在他们的婚姻生涯中,他再也没有参与一场蛮斗,他总是在她独自面对他人的嘲笑时。才变成一个刽子手,她渡过浙水北上,笑着说“我只去一个月,记得给我的李树浇水”,留给他的是不满移植的酸涩李子和永别……积雪的凤尾竹就像跑动的群兽,为化装成牧童和采桑女的子爵们和方伯夫人们弯下幽会的小穹顶,这些人用战旗蒙住眼睛,放任马车追逐疆土与爱情,为了特洛伊的海伦、为了息夫人和夏姬,毁灭一座座城池,降服一个个国家……对于雪堰来说,战争提前结束。上次还有象奴陪同他一起走回家去,现在他孑然一身,飘忽荒野……从海上鹿苑归来的人手、战象与大禹陵的盾甲兵缠斗,声东击西,他一向擅长的战术;他让那些人去送死,大禹陵从不是他的目的地,相比财宝、神灵、一堆石头砌成的房屋,是人!人才是最宝贵的资源,他要去见一见异母弟弟,现存世上血缘最接近越君世袭的继承人——山阴君。刽子手截住了他,又放走了他,付出他无法拒绝的代价……少年君主正在大象墓场的巨骨丛中练剑,看到雪堰大夫的到来,年龄悬殊又容貌酷似的两兄弟同时舒展笑颜。就像看到死神出现在林间小道,揪落一瓣瓣干枯的月季,青狼尾行其后,轻踏朵朵花瓣,“我收到了你的信……”刻在行宫喷泉下的标记,两兄弟还在一起时,在父亲未竣工的陵墓里做跳房子的游戏所约定的暗号……他们很多年没有相见了,任凭那些阴谋者隔开他们,防止他们把会稽山合成一艘庞大战舰。而此前他俩不是太懒就是太小,竟没想到反击,山阴君朝兄长张开双臂,等待他的拥抱,等待历史重新走进他的庭院。 梦见屏横倒湖中,鬼板和碎石仍不断落进水中,对很多人来说,它是梦乡的通天塔;对另一些人来说,不过是采石场的残渣。 你一直不信神明——但那架鲸鱼骨架,阿堪告诉他,就是你的保护神。 敬她、爱她、畏她、漠视她,神并不在乎,我只是暂时替她保存生命,一滴水、一粒沙,是她提醒我生之有限。 “她是我的催命鬼,终有一天我会将生命还给她。”仲雪捂着受伤的额头走下梦见屏。 年轻的药司为乌滴子查看伤势,乌滴子之前摔伤过后背,这药司是乌滴子的朋友。一直担心他,即使没有大高华,也会翻过山岭来看他。 “你就是山北的药司。”仲雪微微笑了,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药司说你的额头要用蚕丝缝几针,会结疤但不会太明显。“你被梦魇住了,梦寐的碎片凝结成‘梦胎’,冻结在你体内,你需要一个‘解咒师’。”药司建议仲雪,“你最好举行那个净化仪式——” “仪式一共举行九天。”阿堪握着一小把糯米,这是他将糯性强的稻谷留下来做种,两年种了四轮、育种成功的糯米,十天前藏在梦见屏石匣中,打算秋祭后送给仲雪的奖励。仲雪是吴人,吴国产很好的糯米,他一向爱吃,“最后一晚我们蒸糯米饭,用苋菜汤染成红色的糯米饭。等我们吃完糯米饭,美美睡一觉,没有梦也没有遗憾,你会再一次在金色的清晨醒来。”阿堪还把一片木牍交给他,从大护法尘封的书房取出的——他母亲的亲笔信。 “第十二世越君是谁?”仲雪接过木牍,他一直没忘记那场不得不延期的“答辩”。 “是‘娄’。他被逼逊位,无奈投水,那里被称为宫渊。几十年后,传说就变了样,如同人们打捞起的君主,也不再俊美如常,人们不再记得这里泡涨过一名不幸的大酋长。越君世系的唯一痕迹,是裁定为邪道的殿堂都被灌满污水,宫渊成为‘邪神水葬场’的代称——你刚刚从宫渊升起。” 他们一个个走开,好让仲雪细细品尝这场混战的结果…… 仲雪擦去那封信的蛛丝。这是前代大护法想要忘却的回忆,收信人是吴王去齐—— “大王,我的儿子还太小,期望您允许他和我一起返回越国……”这封信一下剖开仲雪的梦,所有思念、怨尤和弃子的悲哀,从伤口迸裂出来,这是一份副本。正本就躺在吴王宫殿,如果吴王答应了母亲的请求,那么他将在越国长大……在比吴国旧都更北的地方,天青色水湾与黛色大地舒徐展开,延伸至天边融合成雾蒙蒙的一片深深浅浅的青蓝色。只有中间一抹微亮的光,是壮阔的扬之水悠然流过,那是麋湖城,仲雪诞生的地方……母亲与父亲都没有抛弃他,那倏忽而至的心悸,犹如他感受到的第一缕秋风,叶片凋谢在脚下。 仲雪抬眼所见的越国,漫山都是绯色的槭叶。他想到那些死去和失踪的人们,如果还活着……他们也没什么可聊的;他想那批吴太子的铁剑经过成分比对后,正在夫镡的炼炉里熔化造币。他走过最爱的滨海松林小道,向东,直到陆地尽头……那头孤独的独角麋鹿,它在海岬边静静咀嚼海藻,仲雪与它久久对视……麋鹿从背上伤口中长出八重羽翅,薄如折叠透晰的初生蝉翼,迎风托举夕霞万丈,腾空飞走了,那就是楚人所说的——鹿身羽翼的风神。 第四集 冬之篇·鸦旗 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无名氏。 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如同坐满嘉宾的船舱中回旋的轰响,乐师在调校乐器,在那些混乱、颤抖、忽而走调的琴弦声中,不时可听到剑士们用手指在长剑上弹拨的节奏,他们神态冷峻,表现出对胆怯的对手和等待宰杀的斗兽的冷酷无情;越过相互劈刺撞击出电光的剑刃,是漫不经心的女继承人们,长发缀满珍珠。技巧性地堆砌头顶,对冗长的角斗感到厌烦,手指摩挲着一串银饰项链……母亲的银饰贴住他的脸颊,扎得很疼,“北蝉,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个地方……”海风吹乱她的长发,她纵身入海,雪片如浮游荧光。托着她沉入无底忘海,北蝉不止一次想像她漂荡在漆黑狭长的海沟,先是冬季洋流推送,然后是冰雨连绵的春季、愁烦苦闷的夏天……她如长生不死的仙水母,绽放在时空之海。 母亲是越国的巡回女巫,漂流到东海之上——那由一只只老海龟驮负的弹丸小岛组成,却又被女娲遗忘,顺洋流散落,被称为“骇沐国”的群岛之国。岛民是岛屿上的农人,航海是不得不逃亡时才采用的可怕方式,贫瘠的土壤不足以养育众多人口。还要承受远道而来的海盗突袭,人们活得像野兽一样,头生子将被吃掉,说有利于父母和后续兄弟;父亲一死,母亲就被儿子送到暗礁上扔掉,说“鬼的妻子,不能同住”,以贪吃的鬼神来控制人口极限——母亲不知为什么留了下来,也许是太爱他的父亲,那个他已记不清面孔的男人;也许是为了保护他不被吃掉,他唯一可摆脱这种吃人生活的途经,是当海盗。或者成为国王的人手,这两者没什么区别,他们都在秋季如约而来。 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个地方……在乘船而来甄选新兵的军士面前,环岛奔跑、跃过障木、挥舞短剑搏击,如果在这座岛被淘汰,就划着独木舟追到下一个征兵点。继续应征,他太小了,军士让他至少再等三年。他站在木蒺藜和生蚝壳围绕砌筑的军营,台风前的薄云如海上仙宫的旌旗,他无法进入。接着,女巫乘黑船而来,越国的女王被称为“大斋宫”,她告诉岛民不要急于吃掉婴儿,一年一度,她的女巫们会来收集被遗弃的头生子。用粮食和他们做交换,那些年轻而快乐的女巫手忙脚乱地抱着婴儿,拧着被尿湿的裙子哈哈大笑,他们将被带往大陆那边抚养,说另一种语言。在另一片国土上为生存而战,他无法登船,他年龄太大了。最后,寒流将一支陌生的船队推入这片礁石丛生的险恶海域,他正爬到最远的礁石上凿牡蛎,引导船队避让那些色彩斑驳,在退潮的海湾里深浅不一的礁石群…… 船队听命于一个隐藏在舰桥深处的男人,穿着暗红色的楚国式深衣,他冷淡的目光。他的沉默不语,他高高的帽冠,形状就像一只流离失所的凤凰,寻找藏匿在人群中、已变幻了形状的同伴。男人招待北蝉吃果脯,他的仆人询问此地风俗,和其他航海者没什么两样。北蝉并不知道在船舱里,还有几十个男人,手脚用锁链锁在长桨上,不见天日地划、划、划,直到海角天涯,或是自身生命的尽头……仆人们不知何时都退出了,北蝉的手背长满冻疮,男人厌恶这种圆滚滚、肿乎乎的紫色手指,就把北蝉的双手捆在梁架上,咬他同样冻得紫红脱皮的耳廓……他是在绞痛中品尝到前所未有的屈辱与特异的感受。 “不要走啊,北蝉,”祖父眼泪汪汪地喊:“我把你养到这么大,没人敢吃你了啊,到了外边,更多饿鬼才叫吃人不吐骨头……”他还年幼时,祖父带他划到岛外,用铃铛拍打海面。唱歌给鲨鱼听,唱上两个时辰才有同样年幼的鲨鱼游来吃鱼饵,祖父用栗子木做的鱼漂套在鲨鱼头上。让它无法下沉,等它筋疲力尽后再捞上船,向海神致谢。难道将来也这样吃着子孙的肉,年复一年地衰老下去吗? 无论如何也要离开……北蝉跟着船队出发。第一夜,男人没有把他捆起来,而是把他扔进了舱底。那里关押着一名重犯,舔着海水渗漏进来的木板缝,哼唱着“点虫虫,虫虫飞……”重犯捶打他,足以撕开他,男人就站在栅栏外静静地观看……北蝉活了下来。重犯因犯罪而被捕,接着他发现,捕捉他的人欣赏他的杀戮才能,不时丢给他一些新的牺牲品,从鳄鱼、狗熊到人,这不过是具有表演才能的一种求生方式。举步维艰地穿过百亩暗礁和外百亩暗礁,在大蚊虫岛和小蚊虫岛抛锚,那些名字比波涛中的青山更富幽默感的大小岛礁。海浪拍击船体,在船尾分开的波浪后边,紧追着好奇的鱼群,它们跃上船舷,在甲板上跌跌撞撞。仆人们在摇晃的甲板上教他击剑,用舞蹈的步伐踩中那灵活多变的节奏;教他侬软的吴音,悠长如歌咏的楚辞,还有坚硬滑稽的越语。那是浑身珠宝的侏儒倡伶表演滑稽戏时用的语言,男人就会倏忽一笑,犹如掌握爱与文学的女神飘然路过。抵达“北蝉乡”时,他被地名弄得头晕目眩,原来,母亲就是从这里离岸出港……男人特地带他重返命名之地,他在沙滩上没完没了地翻筋斗,用奔跑的双脚惊起一群群贪吃的海鸥。男人走进海里,走得那么远,让人以为是投海自尽——他从背后紧紧抱住男人,不是出于感激或是报恩、拯救,而是纯粹的愉快,对未知世界的全部欲望。都想揽入怀中,男人有些郁怒,但容忍了他。 男人是从楚国来的第二代人,一心只想讨好遥远的楚王,一年四季天不亮就站到河水中祷告。当楚王病重时,他更祈祷天神把病痛转移到自己身上,甚至愿意自杀去代替君王死,这种不是为了获取私利也并非全然虚伪的谄媚就更加古怪!但北蝉以一种愚蠢而坦荡的理解接纳了他,生死一瞬,并没有那么多值得犹豫的选择。 他来到了男人陆上的家,男人的妻子坐在漆画屏风后边,和女仆们用龟壳占卜。占到不令人愉快的结果就重新再来,她同样喜欢遥远的楚国,尤其喜欢楚国出产的金块,铸成鸟篆花纹的小块,相互连缀;男人的儿子藏在走廊尽头的门后边,朝北蝉丢石头——那是一个喜欢摘下树干上的天牛、金蝉,一只只用脚碾碎,把蚯蚓切成一段一段堆在碗里洒上盐巴,惹得厨房里的女婢尖叫的小孩;这一家人沉浸在某种相互理解的痛楚和怠惰之中。男人以阴郁的公正对待送来的囚犯,砍下偷稻草的农夫的手,把夜半翻墙入户的山贼的脚剁成肉酱……所有这些在当时被认为是正当的残忍与惩戒。节日却把偏门打开,煮了三大口锅的热粥,让妻子和儿子也参与进来。施舍给排队而来的断手断脚乞丐,仿佛他们在他的严酷之下,通过戕害而获得了焕然一新的人生。 接着,男人接应了新一批囚犯,再次出海。把累死的前一批扔入海,他们长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肌肤在粼光闪闪的海面上一沉一浮,就反射出同样银灰色的光,鲸群竞跃,露出高如巨戟的背鳍。它们是雄健迅疾的海中狼群,跟着母鲸浪迹天涯,如果母亲死去,年轻的雄鲸也会死于流离失所……船队在夜雾缭绕的山岱加入其他船队,几百艘船只的渔火叠加,如海神营造的蜃楼—— 第40节 一开始,男人鼓励北蝉去特别搭建的海上平台斩杀麋鹿,那些鹿远离陆地,被折磨得皮毛邋遢;后来则是让北蝉加入剑士们,表演一对一的击剑,或是几十人的混战——新年的积雪压在平台上,竹筏缝隙里的血凝结成暗褐色的污垢,作为迎接贵宾的舞台。那个早春依然反常,冷雨和炎阳交替,突然之间。他站在那座冰封的舞台上,身边已没有其他对手,四周是靠着船舷。漫不经心的女继承人们,陪伴着她们的夫君和主人,对冗长的角斗感到厌烦。她们应该来制止这一切,北蝉突然想,如果连她们也不来制止这种事情,就没有人会在厌烦中终结这一切,但她们却没有。她们坠落酒池肉林,打着呵欠,却不知道另有离开此地的向上台阶。他的母亲至少还有勇气,跃身入海,一瞬间的飞升,永远地离开。 这一年,观众中有他的国王,骇沐国的国王明明知道他的属民为什么吃人,但不禁止也不作任何改变,况且陆地上的傻女人为救下那些“头生子”,愿意用与婴儿等重的稻谷交换,这意味着他可以靠这种陋俗赚钱,需要被杀死的人越多。他就越富有,乘坐从北方不冻港买来的马车,在船与船之间连接的平台驰骋,豢养一批劫掠船头,把国与国之间的贡赐礼物抢入后舱。这一年,北蝉作为男人的礼物,被送还给他的国王。 他喜欢醇酒、华服、没有止境的微笑,他厌恶捕鱼、耕地、躺在狭小的船舱里望着蚌壳磨制的明瓦,等待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日月交替。用身体去冲刺、去撕裂、呻吟与呐喊,除此之外,他不知道别的逃离之道。 从北到南,冻结的海湾上,海豹挪动布满斑点的肥躯。被猎犬吓得嗷嗷叫,海岸上还有一些建筑物,朝北风洞开,丧失了主人的灵魂穿过窗缝,发出同样的呜咽:这些茅草房经常被烧毁(有时仅仅为了寻开心,外越人乘坐着描绘眼睛或是海龙纹的快船,把农民的脚搁在灶台上烤。挖出他们埋起来的稻谷,割下驾着马车的领主的头,戳在渔叉上吓唬过路人),在管仲之前的时代,齐国和吴国的君王们经常重建这些可笑的海防,所谓的“历史”,不过是反复修建又反复被烧毁的水门,和城墙上被新兵刻写的一句笑话或思念的芳名。在顺海岸线起伏的长城后边,有着不断变幻的道路,结满薄冰的池塘。时常被砍伐殆尽的树林,不停流动的边境线上,永不停歇的劫掠者、纵火狂和刺客走过,有些皮肤黝黑、个头矮小,如同猿猴一般敏捷;有的穿着犀牛皮甲,胡子上系着红色蝴蝶结;有时外越人混在军队里,举着绣着展翅的凶鸟或是难以辨认的字符的旗帜,骇沐国王出售他的水手和剑士。吴国与越国的水手们常常混杂在同一艘楚国船上,吵闹不休,在风暴来临时却口衔短剑,同舟共济,他们两手冻疮地挥舞着剑与长铍。身影被画在陶罐上,作为文功武略的修饰花纹,位于行军路线上的乡野、城市、国家经受成千上百的入侵、焚烧、围城、辩论和盟会,铜铸的食具被熔化、被重铸、被铭刻誓言,从东搬到西,从南抢到北。步兵和水兵的鬼魂频频迷失在那无可名状的山道河川之间,他们生病的国王们和厨师谈论治国的方略,从王后和嬖幸们身上榨取同盟和爱情,养一批批优伶乐师和伟人先哲,国王们喜欢白鹤、獒犬、千里马、吴越宝剑和牛耳杯,对作为个体的脏兮兮的黎民不感兴趣,挨了伟人先哲很多的骂仍不感兴趣。每次出征,背景总是冷冰冰的冬季晴空,乌鸦栖息的黑色树杈,难以绕行的山峦与关隘,以及便于兵败自杀的芦苇丛……北蝉参与过围困宋国都城,见过鲁国贿赂求和赠送的纺织工;也曾戴上缟素,将船体漆成白色,为君王服丧。地图上看起来那么遥远的国度,不过是每年冬季用双腿就足以丈量的城邦。 楚庄王驾崩后,楚国霸业开始衰退,骇沐国王的事业退缩回海上,是继续向楚军投入人手,还是倒向雄心勃勃的吴国?这一年大斋宫的粮船也没有来,在派出正式使者之前,得先刺探风声,一帮帮乔装成渔民、行商的外越人来到吴越港口。蚕花节是越国最重要的春季节日,为蚕宝宝祈福而举行。 “北蝉。”有人在黑夜中叫他,是那个男人的儿子,他长得很像父亲。很多年前,这孩子用侍童扛的铜钺砸伤他,把他拖进走廊尽头。模仿父亲一样在他身上爬上爬下,等北蝉反应过来时,这孩子正想掐死他。他对孩子体内储蓄的那么多的暴力感到好笑,安静地扶住他,男孩垂下头哭泣起来,“滚开,恶心的鼻涕虫!”他咆哮。 “你父亲玉体安否?” “庄王驾崩的消息抵达时,他也跟着跳海自尽了。”现在他是一家之长了,父亲死后,他看到家臣的谄媚,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少年,会有人如此讨好吗?于是他冷笑,对这些人也很残酷。亲近贤明的人,远离奸佞之臣,谁都这么说,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分辨得出好坏。他把家搬到贫瘠的海边,不再砍去会稽山以东囚犯的手脚,而是押着他们开山采石伐木、修建海塘,这是建造在流沙上的土木城堡,一再被连天巨浪冲毁……他是来接收埤中、诸暨两城的城防抓获的小偷小摸的,俨然一副谦谦君子相貌,快乐而自强。教训夜归的少女,让她们快快回家,她们咯咯笑着跑进小巷。北蝉感到恶心,虽然这种恶心他已吞服了十几年,在这刑罚家的儿子抱着他哭泣的前夜,和表哥们一起肢解了一个过路的杂耍艺人。出于对他父亲的愚忠,北蝉帮他把破碎的尸体沉入深渊……北蝉就像下水道,所有肮脏的血污都流经他身体而过。 每个人都把最肮脏的东西掷向他,视为理所当然。 少主把北蝉领进大斋宫的晚宴,为舞女们送去珊瑚,她们往浓密的发辫里插上长枝珊瑚,如同一头头麋鹿。大斋宫的权势被她的市攻蚕食,感到越来越拮据,期望雇佣一批外地的亡命徒,前往句乘山给市攻一个教训。大夫内臣的变乱,足以重组一个国家,但北蝉看到在场的流氓。没有必死的决心,就连其中最冷峻的少年,也不过是另一个阉割版的自己。他离开了密谋的石室,折去海神庙,他一直缺乏机会把母亲的遗物——那串银饰交还给大斋宫,如果母亲看到教导她“救一人等于救一世界”的大女巫,变成斤斤计较的老太婆,会作什么感受呢?那么多满嘴仁义的人们,到了自身利益的关卡前就乱了阵脚,什么才算是至尊至强? 他离开了密谋的石室——大斋宫没有阻挡,但在半道就碰到夜巡的司稽,佐助治安的胥师对他进行合围缉捕,少主不能让他携带暗杀的密谋离开……他击倒了守卫城门的阍人,握着银饰去了海神庙。走错了入口,从海螺壁的背面进入海神庙,“这样的男人,就该把他轰出去!”一名妇人扒在海螺壁上说,她转过头来朝北蝉微笑,如果母亲还活着,她就该和眼前的妇人差不多年纪。这是会稽山的大护法,为人出恋爱主意——敞开北楼的窗户,爱她的男孩晚上去访问她,女性自由恋爱和生活,是越国社会得以延续的根基。海螺壁那边的少女明显遇见了难缠的家伙,去冬从城里一直尾随到家里,就住进来,把她当做妻子、佣人和粮仓,起初还有甜言蜜语,现在动不动就挨揍,她只有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兄弟,没有强有力的帮手。“她很可爱,不是吗?”大护法示意北蝉从螺孔望出去,那的确是一个可爱的女孩,眼睛被揍得青肿,“你把那个人约到山阴君夏宫东面的吊桥上,我们来说服他。” 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北蝉跟着大护法等在吊桥上,那个男人也许从小在一个充满虐待的家庭长大,无法被说服,北蝉上前揍了他一顿——这是一个很好的剑手,恐怕是别处知名的剑术师傅,只是境遇不佳或是为了别的缘由流浪来此,就像北蝉一样。两个可称为天才的勇士,却为了这件小事在此决斗,多么无稽。但解救一个遭受暴力与剥削的女性,也许比刺杀一名大臣更有趣,这事就这么结束了。但北蝉要几年后才能得知,那男人的人生却因此全然改变,因虐待女性的秉性被知晓,之前的主人也拒绝再次接纳他。他没有别的维生手段,滚落人生的下坡路……愤而闯入少女的北楼,把她和小兄弟都杀死了,并一个个残害大护法身边的人。一次大护法乘船从乡间探望病人回来,他跳上船,当胸一拳击中大护法,连她胸前的铜镜也碎裂了,她忍痛说“滚吧!永远也别再回来……”两天后伤重不治。 你听命于一个主人,你是他的私有财产,如果你掌握了一定的机密。是他某种程度的分赃者,脱离他的掌控就更难,为了给妄想逃脱的奴隶一个示范。他会来追捕你,把你绑在车轮上鞭挞,抽到第二十鞭时,你背上的皮肉就会一条条飞溅出去。北蝉知道这一点,因为他制裁过这种人,但他把银饰扎在吊桥上,还是出走了。 出走的路很难走,这意味着他必须解开项圈,全凭双手去闯一条路,迈出第一步是最可怕的,内心所有的恐惧与担忧都阻挡在这一步前面……当年那伙半大孩子们残杀卖艺人,北蝉检看过死者的包裹,她还有一个女儿,寄养在神殿里,有一份类似于收据的凭证。多年来他代替那个卖艺女人去探望那个孩子,每次为她带去新鲜牡蛎,她慢慢长大,“要不要当女巫呢?”她犹豫,“还是卖牡蛎吧,我最喜欢吃牡蛎了。”半夜她就起床,翻过会稽山去凿牡蛎,再走几十里山路回埤中叫卖。 北蝉行走南北——搅拌猪血、石灰和糯米补缸,自西向东打夏忙短工,把剑插在竹筒里做篾匠。这种行当都是他所痛恨的,他也照样都做过,他不再年轻,身手还没有衰退太多,但青春毕竟已经过去——大斋宫死了,夫镡崛起,战事爆发。战事又湮灭,人的一生,就是不停地辗转奔袭。既然他痛恨听命于人,也很难有什么建树,无非是穷死道中的无赖汉罢了! 然而,爱记仇,是国王们的特性。他还是在浙水上被一名劫掠船头捉住,“你父亲死时,你还小,所以母亲是跳海自尽的;我父亲死时,我成年了,我亲自把母亲送到独礁上……大斋宫死后,夫镡就拒绝向国王支付交换头生子的稻谷,说‘沉迷于罪孽而不知变更的恶人,就由他们去死吧’——你那晚应参加暗杀夫镡,却抗命溜走了……国王养我们这些人,就是为了这一个个微妙的转机,既然你没尽到刺客的本分,那就把刺客的手还给君主吧!”船头砍下了他的右手。他被“好心”的少主送进铜姑渎,在淤泥和顽石填塞的井道里,暗无天日地开凿,这个枯竭矿场已不指望新的矿脉,把重犯活埋地下就为了摧折意志而已。苦役场瘟疫爆发,他们被押解到沟渎以西的露天采矿场,典狱长的儿子在战事威逼下。释放了囚犯,但警告说,“这些人很危险,包括许多花费了很多年、很多智慧与勇气才抓捕到的恶人……” 恶人。 他因没有尽到恶人的本分而被扔下冥府。 从罪与罚淤积的冥府,踏着血与骨回到人世的,仍是那个恶人。 被驱使着从投石器砸开的城墙缺口冲入大禹陵,庭燎炬然,河道中外越的渔船与庞大的巨舰夹杂。北蝉只有茫然的心,他扔下剑,和所有回家去吃早饭的人们一样下了石阶,去找那个卖牡蛎的少女,他不是什么好心的远亲舅舅。她的母亲是被他扔进水里销尸灭迹的,北蝉想告诉她这一点,母亲并非抛弃了她。需要他忏悔的并不是那傲慢的神巫与深不可测喜怒无常的神,而是这个小女孩,而这个小女孩已被人杀死了。 秋末,会稽山两麓最美的季节。埤中吸引全越国到处乱跑的人,首都,宗教。贸易,也有人在此消失,埋在桑林下,在深潭底腐烂……卖牡蛎的少女死的时候,黑帮的打手猪龙婆就在附近。之前人们也常常见到那卖牡蛎的女孩蹲在桥上,同桥下的猪龙婆交谈……隐藏在山阴君陵墓的唱卖会,是神巫最初应许给山都人开设的免税酿酒场发展而起来的,癫狂的人们购买恶棍的行凶器具并认为附有怨魂而具有退敌神通;北蝉去痛打猪龙婆,哼唱“点虫虫”的壮男,就是他年少时在船舱底遇见的第一个重犯……表面是黑帮的产业,背后靠山仍是这些天潢贵胄,多少年过去了,他始终无法摆脱这些人! 他的容貌已然改变,只有这个猪龙婆认出了他,“不是我,不是我摔伤她的。”猪龙婆说……低微的人死去,就像雪化在海中,悄无声息。 猪龙婆透露给他——有一名连道海塘附近的伤残屠夫,会定期给唱卖会供应肉食,有时会在往返埤中的山路上徘徊——尾随女性强行进入她的家,主宰她的日常,多么熟悉的推想。他沿着海塘寻查,狂暴的海,没有片刻休息的时刻。人们也在海神的利牙间讨生活,他看到采螺孩童们被潮水卷走,跳进滔天雪浪救出一个;大护法的儿子和他的朋友也在海神庙礁石上,冲向礁石边缘,从海妖的长舌卷浪中扯回一个男孩……他听到那年轻人和朋友的对话:“我真该把你打一顿!你的内脏会被海浪拍碎的!你现在感觉像个英雄了吗?”“比杀死一头鲸鱼更像。” 大护法把孩童送回聚落后离开了,冻得发抖的男孩是屠夫的学徒,立刻被师傅支使着,为晚上招魂仪式给大护法送“白牛肉”做准备,那是一头初生牛犊,还没喝饱奶。就被拴在一口咸水井旁,不停地灌水,半天之内要喂光等于它体重的水。把它肠胃冲洗干净再屠宰,它实在喝不下了,哞哞地哭叫着只见过一眼的母亲,男孩也跟着哭。 那就是小结。 看到小结,北蝉就认出了他,那夜在海螺壁祈求帮助的少女的弟弟——他没有被杀死,而是被虐待狂偷走了,成了后者的家奴和泄愤工具。屠宰师傅瞧不起小结儿童式的怜悯心,逼他亲手去杀牛犊,北蝉去制止。 “我在教训学徒,干你何事?” “这是教训?”不过是满足虐待的癖性罢了,他再次击倒这个下肢几近瘫痪的怪物,“埤中三岔桥上,卖牡蛎的女孩,是你杀的吗?” 屠夫扯开烂衫,袒露身体反问“你认为我还能作恶吗?” 他把小结带走。 “我认出你了……”屠夫怪笑着目送他和小结离开,大声道:“这对姐弟是我们的催债鬼,我们都得栽在他们手上!” 北蝉询问小结,事发当天屠夫在做什么……小结很紧张、很羞赧,犹豫了很久,慢慢放下心结才说“当时他和我在一起……”他看到小结身上的伤疤与结痂,明白这个孩子跋涉过和他年少时一样的地狱。 春捕黄鱼,夏捞墨鱼,秋鞣海蜇,冬网带鱼。鱼汛就是军号,几百里外的渔船追逐鱼群,密密麻麻地布满港湾,他起初也怀疑是外越的渔夫来干的。鱼汛一过,就一条带鱼都捕不到了,来自外越的渔船会一夜之间走光。 他的追查时间有限,于是挖鹧鸪菜,兜售给渔夫:“海岛人专治小儿蛔虫的特效药。”年前打蛔虫,也是一种传统。在渔民船队间,有人看到他和小结的单衣,问他干一票吗?报酬是两斤蚕丝,完成后再给两斤,足够给你们父子做一条蚕丝被过冬。这是个长着柜橱般下颌骨的獒犬似的男人,也是亡命江湖的野狗,他们用跑江湖的智慧与勇气,相互分工、相互接应,要绑架一位昂贵的肉票。不是在那位尊贵的客人享乐的时候下手,而是掉包他的快艇,在他紧急撤退并自认安然无恙的时刻自投罗网—— 然而,他在船上,见到了骇沐国王。 ——救一人,还是杀灭一个国家? 未来的大护法也登上了那一艘船,年轻的大护法陷入了痛苦的恋情。北蝉决定把大护法着迷的女孩也一起带走,让他把注意力放到之前的卖牡蛎少女之死上来。必须要做出一些更令人震惊的事,一位无名少女的死,才能吸引那些深藏高墙后边、啜饮失意与欢愉的王公贵族们的眼球,让新护法和他的朋友出手!如果他真是大护法的继任者,他应该能办到。 绑票之后,北蝉与野狗男一分两散,两人各有各的剑戟丛要翻。 一步步逼迫大护法刨根问底,揪出杀死牡蛎少女的凶手,昔日狱友和猪龙婆都给予了帮手……当看到骇沐国王大弟被押回埤中,浑身缟素地走过三岔桥,他放走了大护法的恋人。那位年轻的大护法能够做成他无法达成的事,他滞留大越山区太久,必须离开,君子卒、盾甲士席卷式的搜索,口袋在扎紧,砸碎他的小牡蛎的凶手还没有就擒。他没有放弃,但有一种释然,他还会回来,他要带上小结,全身心地教导他。即使自己半道死去,也要叫小结继续追查,誓将抓到那头野兽!他把国王扔进唱卖会,这是为食人族举办的特卖场,那些人假借骇沐国的名义。满足想象中的怪癖,他们膜拜精神上的国王,狂喜地撕扯真实的骇沐国王……甚至吃掉国王的双手! ——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为了离开那座岛,他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如果台风把他搭乘的船吹过了浙水入海口。如果在吴国上岸,遇见一个善人,那么人生就不会一样吧?即便在另一个大洋之外,另一个自己在另一个国度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幸福美满,但此时此地的自己,也必须拖着这一身罪与痛走下去。千万座茅屋在燃烧,一半的儿童死于成年之前,成千上万的男人和女人在生而为人的痛苦下哭吼,这也不过是必然的困苦中的一小节。某种时代胎动的一个先兆,不会暂停,也不是末日。远雷依然翻滚过天际,没完没了地隆隆而来,一切破灭。一切成灾,记忆向内崩陷,又绽放为黑角、黑鼻、黑身体,唯有眼眶是白色的小型海神——海鹘——它们往来如梭,一群群盘旋飞翔,发出暗哑的叫声,掠过波涛万顷,耸动羽翎、斜切出一道道不可见的航线、吓唬天真的麻雀,它们在南北蜿蜒的海岸线上吃了太多马肉和人肉,补充了太多营养,三十年后它们会比现在聪明得多。而后,落在了沉睡在深褐色树皮下的吊桥头,轻啄藤桥上的青苔……一梦初过,忽然间就走到了这一步。 ——桥之东。 ——现在,我在这里。 ——桥之西。 大雪前一天,元绪正在庸俗的财主仲雪家无聊,他们如此无聊,竟然没有因此而死掉,真是奇迹。 仲雪问:“元绪,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元绪说:“以前,当我还是一个纯真蒙昧的少年……” 在场者全都大笑起来。 “嗷嗷,我与你们这些人根本无法交谈!”元绪喊。 第四集 冬之篇·鸦旗 第一节 第一次无聊 第41节 仲雪在又一个阴冷的清晨醒来。阑干式竹楼里的火塘已经冷却,茅草顶漏下点点滴滴恍若生命之水的冰雨,连续五天的冬雨浸润了大地又从地表蒸腾上来侵袭地板,让人觉得骨髓里都装满了冰水!因为越人习惯于每年都翻盖新竹楼,所以很多大贵族到了冬天都泡在冻雨里,仲雪的肺炎简直要复发了! “快醒醒,懒鬼贵族,该去海神庙啦!”比二十七个不堪重用的人加起来还要没用的阿堪用拐棍戳打屏风。当阿堪在秋季……膝盖上中了一箭差点死掉时,他得知仲雪是向海神祈求自己康复时,说看来你是向妖怪为我讨来了生命,海妖一定会让我付出代价的:“岛屿是海妖的睡床,必须定期膜拜,以平息恶神的怒气。”所以每隔五天拖仲雪回海神庙一次。 “我应该向海神祈祷,让吵醒我的妖怪趁早死掉!”仲雪大嚷,小猎犬白石典睡眼蒙眬地舔着他的光脚,听到诅咒发出“呜”地一声。 “如果我今晚死掉,明天一早你就会怀念我的。”秋祭之后,阿堪即刻要求仲雪搬去埤中,仲雪发怒,“我不可能又累又满怀厌恶地搬去一个新地方。”两人吵了一整天的架,直到半夜才愤怒地一起吃了晚饭。作为折中,他先搬去山阴君的夏宫,这也是雪堰兄弟对他的致谢……上古时代,每当一名君主死去,就要重建一座宫殿,所以都城不能固定。仲雪与他父亲住的房间也不一样,他所住的地方,才是他发号施令的台阁——他只是在情感上要很久才能承认,他惧怕孤单。 无壬以祭神的名义重登越君的宝座之后,逐步建起妄滥之祭的礼仪,越国成为天神、地祇、人鬼共存的国度,有躺在上边就会做梦的“梦见屏”,有迷宫一样的石林、可以祈求生子,有藤蔓搭建生长、依然活着的吊桥,道路之神掌握出行的运气……仲雪最喜欢和阿堪躲在海神庙的“海螺壁”后边,偷听人们的祈愿,那是一面攀满活牡蛎以及死去千万年的海螺化石,由巨大的菊石卷成一个漩涡状的石壁,象征海神的耳蜗——人们朝“海螺壁”倾吐,让潮汐卷走自己的秘密——有些祈愿很隐秘,是属于少女心事,“我喜欢一个废物,母神节晚上送给他一个绣了三个月的香囊,他却没有按时赴约,我该等他吗?”海螺壁另一边传来暗哑的少女之声,她的嗓音显露了多日来的焦切,“母神节?那是在秋天,现在都是深冬了。”阿堪轻嘘。“那你真该把他的皮剥下来寄给他的母亲。”仲雪笃定地回答。“喂,你不觉得这比拟太血腥了吗?”“没有什么比让一名少女空等更血腥的了。”他俩傻兮兮地回复少女的心事,或装作神灵给苦恼的少年指点…… “冲刷一切污秽的海神啊,我有一些手艺。”这时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敲击着石壁,吓了他俩一跳。“谁要听大叔的秘密啊?”两人把对方推上前,但大叔仍在絮絮叨叨,他说着从北到南都难以压抑的内心欲望。 “即使是贵族从极北雪国走到热到流油的南方海岛,也无法变得更理智呢。”阿堪暗讽。 “又何况南方总是下雨、下雨、下雨,从春下到冬、从早下到晚,再明智的心灵都会发霉。”仲雪抗辩。 大叔低声呜咽了一声,“我从吴国开始无法克制,如今到越国,很多人为我失掉性命。”仲雪透过壁孔看过去,示意阿堪轻声:“他是吴王太子的砌炉手。”吴越两国君主都在争夺冶炼大师。冶炼场的学徒先学砌炉,再学锻造,最后才能成为名匠。他们觉得应该鼓励他来之不易的迁徙,“他们是心甘情愿为你而死的,你就是火神的左手,谁不爱你爱到发狂呢?” “可即使那么多人为此送命,我铸的剑依然缺乏魂魄!” 他们太开心,听了一个又一个人的祷告,没有什么看到别人遭罪更能让人重建生活信心了,仲雪连失眠和肺炎都忘光了!忽然发觉涨潮了,已无法渡过来时路,狂暴的海浪卷着冰屑撞击石壁,他俩不仅听到大叔的低吼,还听到小孩们的尖叫—— 一群小男孩攀上塌方岩壁打藤壶——密密麻麻的白脊藤壶,方言叫“锉壳”,可以用盐腌成菜肴,或者捣成解毒疗疮药,卖给会稽山甲士和句乘山君子卒,双方爱好决斗,经常受伤。所以扛一支尖头木棒打藤壶成为沿海小孩的主要工作,他们可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偷听别人的告解,古人的童年太短,贵族六岁起就学习高深的课程与治国艺术、战争方略,平民则刚会走路要开始采猪草、养蚕放牛、种田打猎、成年后还要为贵族免费劳动、出征打仗……大浪冲散了平民小孩,曾经是贵族小孩的仲雪跳进海礁之间,至今什么都不是的小孩阿堪高声呼喊,仲雪回头——身后慢慢涌起的巨浪,就像群山积压的雪…… 海浪劈中礁石,是北方冥海的黑海神、南方热浪的红海神、东方春波的青海神被西风神搅成一只巨手刮来的耳光,仲雪奋不顾身地挟起一个小孩,急急抓住阿堪递来的手杖。跳回滑溜溜的陡峭石壁,仿佛连口腔内壁都被冰水切走了,连听觉、嗅觉也一起丧失—— 海浪轰然退散,仲雪才听到阿堪的声音。 “我真应该打你一顿!”阿堪喊:“你的内脏会被海浪打碎的!” 他们送小孩回家,那不是什么家,根本是一个狗窝!摇摇欲坠的竹楼四周都是狗屎,一些老弱的流浪狗一看到小孩回来,就拖着尾巴围上来,它们有腿瘸的、有长癣的、少耳朵、少眼睛甚至是断了后腿,靠前腿拖着爬行的,喜欢毛色精亮、健壮开朗的猎狗的仲雪没法想象这么一群狗的存在! “去、去、快躲起来,小结待会儿给你们吃的。”小孩轻嘘。 “小结,又这么晚?!”一个男人在竹楼上喊,即使是冬天,他周身也恶臭冲天。他坐在一盆冰冷的血水前在剖肉,双手已冻得肿胀,一看到仲雪与阿堪,就尴尬地笑笑,“啊啊、是贵人和神官,”他很久没有笑过了,连笑容都在抽搐,“小结犯了什么事?他很老实的……” 小结默默地上前帮他收拾。 “冬天浪大,别让小结再去打锉壳了,让他帮帮你还能少点事。”阿堪从手杖上滑下竹篓,里边是剩余的锉壳,“举行葬礼的收费也是很高的。”他的强硬口吻,让仲雪暗暗吃惊。 “啊、啊……”男人赔笑的眼角堆着屈辱,这曾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他的卑微屈膝让仲雪也感到难受。 仲雪与阿堪默默走离海塘所护佑的山丘聚落,越国是史上最早集中养殖猪和鸡的国家,国家把畜产和酒作为赏赐品。屠宰业也是极其重要的产业,不仅提供日用的肉类和皮毛,鞣制皮革制作盾牌、皮甲对军备也意义非凡,元绪当初领着工人就在皮革场打过短工,往染缸里撒鸽子粪增进皮革韧性和染料附着力,那大概是世上最臭的工作……小结的父亲,就是屠夫的下手,这是会稽山安排给伤残士兵做的职业之一;而小结,在偷偷地照料流浪狗。 “上一场战争,还有一头发疯的狼游荡到夫镡的营地,咬伤了士兵。” “难道护法的采地不能开辟出来,帮帮这些人?让他们过得体面一点,狗也少遭点罪。” “并不是每一条狗都像你的白石典,有良好的血统、每天啃肉骨头……”阿堪提醒仲雪看竹楼旁两三年树龄的枫树,“他们一家搬来这里也不过两三年。”这是一种树图腾,这些部族的人相信枫树是万物的生命树,在远古时代被女神砍倒后。树根变成泥鳅,树干变成铜鼓,树枝变成猫头鹰。树叶变成燕子,树心生出蝴蝶,蝴蝶孵出的蛋里,跳出雷公、鬼神、龙蛇、虎豹、豺狼和最初的男人女人……所以他们在屋前房后种植枫树,静待女神的再次降临。 “就像奢比尸神:他种植枫树,凤凰来到他身边,难道夫镡在句乘山的枫树林,也是为了吸引凤凰来和他一起居住?” “奢比尸神种的是梧桐树!”阿堪在上一次夏履桥乱射事件中差点死掉,还在缓慢康复中,腿脚也仍旧僵硬。仲雪为此内心充满愧疚,不过阿堪受点伤也是难以避免的,“等你通过了答辩,就有一整年来支配你的采邑,”又是让人牙疼的答辩,“不过我担心你永远通不过答辩,那些问题太难了:厘清越子世系、吴伯世系、楚王世系,要是一位傲慢的大祝问你楚庄王家族中哪些人是兵败自杀的怎么办?另一位旅行家大祝又可能叫你列举从会稽山出发攻打吴国国都,或者前往楚国腹地抢粮食,走什么路线?” “我为什么要攻打母国和抢劫宗主国?”仲雪说,“为什么神巫不问我:给你三个月时间,召集人手、钱粮、工匠、船甲,能不能击败夫镡?”——捕鲸、追凶,都不过是儿戏,这才是会稽山唯一关心的事情。 然后有女人大哭着走来。仲雪很惧怕哭泣的女人,尤其悲痛欲绝的母亲,阿堪替他前往交谈,然后回到他等待的凉亭下:“有一个女孩也被救上岸,女孩自己回家了,但没救上来的小孩。还有两个,他们的母亲今晚要招魂,希望你能参加。” “那两个小孩掉进海里,两刻钟就会冻死,母亲们还希望他们爬上岸来吃晚饭?” “这就是我刚才很想打你一顿的原因。”阿堪平静地说,“所以只是给母亲们一个安慰,其实就是葬礼,你不用害怕。” ——阿堪知道仲雪憎恶死亡与疾病,他是如此害怕别离而显得滑稽。 冬夜的篝火、气味与声响犹如丰盛的筵席,让异乡的旅人腹中饱满。夹杂雨点浪花的海风把招魂的火焰直直地吹向手臂,燎得仲雪眼泪直冒……他不禁屏气:踩踏着夜潮,恍若有小孩奔来,家人们哭到昏厥—— 仲雪追着那迷茫的“鬼影”跳进海礁后,那小孩脸涂得白白的,瘦瘦的手臂上缠满麻布,抱着死掉的宠物——人们相信杀死宠物,能代替主人躲过一灾;楚王生病时,妃子们常常因同样的迷信而被迫自杀。 “元绪,你又来行骗?”仲雪可算见识到从海雾迷途回到人间的神奇真相了。 “嘘,我是可怜的流浪汉,连胡子也快长出来了,只能靠这几年安慰可怜的未亡人……”元绪正说着,第二个“鬼影”也扑通跳进来,砸到仲雪的膝盖——仲雪痛得大叫,阿堪左腿断了,他的右腿断了,正好凑一对吗?然后他叫不出声来了——灿然夺目,一位少女扑上仲雪的膝头。 她的枫木项链缠在了仲雪的头发上,六双手一起来拆除,把他揪得生疼……仲雪见过很多地位很高的仕女,也见过很多出身低贱的美人,她们都有引人遐想的特点。仲雪无法说出是她的哪一点打动了他,她眯着眼盯着自己身后深蓝天空与浅色云层的脸,让他不由自主想伸手去抚摸,从她后颈钻出一双忽闪的橙色圆眼,让他手指一颤……这时真正的苍白魅影一闪,仲雪急跃入浅浪,白发白肤的白沥一剑划过。将少女护在身后,少女朝白沥侧了一下头,从衣领里摸出大眼怪猴托在手心里,走进夜色……在那个服饰、随从、肤色都能体现身份地位的时代,这位带着宠物猴子的见习女巫显然属于上层社会。人群开始像洄游的鱼儿沿着海滩吟唱丧歌,仲雪扒开人群追向她,她是被白沥拐卖的少女吗?在鹿苑一个上流社会女孩一定更值钱,还是被白沥迷惑的天真少女?女性总有莫名其妙的审美,会觉得那只白蛾子美得像精灵,他胡思乱想,准备解救失足少女。 “你不是最怕巫术吗?别乱闯乱跑,小心被水鬼勾走魂。”阿堪抱住他的后背。 仲雪刚擦去被篝火熏得横流的眼泪,再看向少女的方向,她不见了……她将被白沥拐走,在海上流浪,和一群嗓音低沉的赌鬼做一些让人害羞的事情,而仲雪却救不了她! “你这碍事的比目鱼!”仲雪很愤怒。 “啥哩?比目鱼?” 第四集 冬之篇·鸦旗 第二节 第二次无聊 雨继续下。 仲雪与阿堪百无聊赖地呆在家中,倾吐着各自的无聊,用无聊的游戏来对付答辩,比如用多音节的方言来接龙天地神灵…… “房间左侧第一个祭祀祖先用的火塘,叫什么?” “代袜那。” “不,寨神才叫‘代袜那’。大祝们会问得很琐碎,以证明你对越国一无所知,你根本不配大护法之职。” “我必须成为一个管家护院的军人同时又是一个全能巫师,”仲雪快被搞疯了,“那为什么这些小神小鬼不能像楚人那样全叫‘灵子’?为什么畜牧神、渔神、海神……甚至是战神!——在吴国明明是男神,在越国却是女神?” “呃,男神往往是女神蜕变的,为迎合权力越来越大的男人胃口。”阿堪不情愿地承认。 “我见到的越国神话就像是吴国更早的一个版本。”仲雪恍然大悟,“那么元绪虽然是男孩,却充当女巫,在越国意义上来说,也是合理的啰。” 第42节 “别提你搞错性别的失败单相思了。接下来,”阿堪左手拎一个布袋,右手夹一个篾箩,“在祭祀中代表氏族长的,是布袋?还是篾箩?” “唔……”仲雪在阿堪鼓励的目光下,手指从布袋移向篾箩,又从篾箩转向布袋,再捂住肚子发出一串呻吟。 “你不要逃避啊!” “我理解各国大王的痛苦了,他们的人生就是用军事胜败和装神弄鬼组成的!”仲雪抢过布袋和篾箩扔出窗外,他很想再参加一些葬礼,那样还能遇见那位见习女巫。 “如果你恋爱了,你就去当众洗澡,看上你的女孩会把你领回家。”阿堪建议。 “如果我被老太婆领回家怎么办?” “接受一个规则,接受规则中最难以忍受的极端部分,比毫无规则要好。” 仲雪秋祭后为清洗体内梦的残渣,洗了很多次澡——东海有归墟,时间消失的海沟,海神就沉睡在那儿,偷懒的越人觉得膜拜太艰难,就指定了几个水塘直通归墟——其中淹死过越国君主的水塘具有神力!洗过澡就可以不被蚂蟥叮咬。因为大家纷纷指认自家门前水塘就是淹死国王的那一个,于是至少有两百个越国国王被淹死,才能把所有水塘轮流一遍……“我除了皮肤起皱、长了疹子,没有获得任何神启与智慧。” “不要嘲笑农夫的智慧!你这种庸俗贵族怎么知道下水田种稻谷被蚂蟥叮咬的痛苦?” 这时有绿衣仆人请仲雪参加葬礼,丧主的名字非常美,“南塘圩主?”他兴冲冲跳上白蓬梭飞快艇,“喂,你不要光听称号就遐想联翩啊!”阿堪刚撑起拐棍就滑倒了。 结果是一个老男人的葬礼。 会稽山以东,海高于田,秋冬大海翻腾。沿岸住民沦为水鬼,雪堰大夫建造了横亘几十里的海塘,为捍御年复一年啮沙崩石的海潮,需要头领来守卫海塘,这些人被称为“圩主”,民众与别处的圩主赶来,为南塘圩主送葬。葬礼最后一步,把老人的房子烧掉,送到彼世去。雨中的火焰喷送滚滚浓烟,被摧毁的海塘以及周边一切,就像被海底巨兽一口吞下,剩下时空的断层…… 还是如愿以偿看到了美人——新任南塘圩主,继承了她父亲的职责,为答谢诸君的奔丧,主持了晚宴,并赠送白麻。父权的缓慢胜出,就表现在父子、父女之间的感情逐渐超过舅甥……在葬礼上很容易丧失食欲,西向坐着一位很美的年轻圩主,来自四十里外的连道塘,像女性那样精心修剪的手指,轻轻捋顺臂弯里小猴子的金色长毛。“楚国女贵族们爱养的宠物。”仲雪说,圩主就谈起他有一座山,养大象、牛、猪、熊、鹿、犬、鸡……为它们设置小神龛,还为它们过生日,“这是我和它们的盟约,感谢它们的馈赠,尽量减少它们的痛苦。” 仲雪留到了早上,窗外的白鹭飞起,轻掠宽广的湖面。犹如漂浮的雪,南塘圩主对镜梳妆,“冬至后,海鸥咻咻夜鸣,父亲每夜穿上蓑衣去巡视。海潮大作,与他所守护的堤岸和它的居民从世上彻底消失,这就是海潮,找不到别的比喻……”在海潮渗漉和丧失之痛中难以入眠,她的长发在仲雪的肩胛上滑动……得知母亲死去的消息,仲雪想过把她运回吴国与父亲合葬,但又觉得她肯定不愿意,被埋在一块不能移动的土地里,她的灵魂会窒息…… 埠头还结着脆透的薄冰,白蓬梭飞逆流而上,快到埤中时,圩主赠送的白麻下钻出一个小脑袋说:“你送我去见我父亲吧!” “你又是谁?又是山洪神子?”仲雪差点扔掉了竹篙,“谁是你父亲?” “他住在诸暨中央菜市场,你在三岔桥放我上岸就行了。” 这是南塘圩主的小儿子,他是一只机灵的百舌鸟,说着他偷偷去找父亲几次了。父亲带他逛市场,一位阿舅还买蘸盐白切肉给他吃,仲雪渐渐听懂了……孩子的母亲沿河道呼唤,仆人们打着火把簇拥而至,仲雪把傻小子送上栈桥,却被她一鞭子抽中面颊,“你要对我儿子做什么?!”这是一位过分紧张的女性,绷紧了不便明说的责任与痛楚。那孩子的父亲是她心头的长刺……土塘毁坏,海水侵吞几百户人家,她少女时起就跟着父亲堵漏救险。远近很多人都会来援助,她遇见一位优雅男子,危急时奋不顾身,险情稍息时又谈吐得体,她爱上了他……过后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对她说“我无法拒绝我的身份。”“不,你可以拒绝。”她关上北楼的门……她时刻担心这位做父亲的会把儿子拐走,或者他的仇家来发泄私仇。 仲雪掬起水清洗伤口,从倒影中又见到了她,骑一匹虚而不实的小兽——秦国从匈奴那里购买了一批牲畜,被晋国掳获,送给吴王。答谢他所送的香枹,又被越国商队抢走了,海运回句乘山,“这是什么呢?”大家疑惑,“是马吗?听说吴王养了不少呢,又没有路可跑,都胖得用木棍支撑脚哩!……身材小了点,是小马吗?耳朵又长了些,是宠物吗?嗓门可大嘞!”——一匹浑身都是青灰色,四蹄雪白的小毛驴。 她在等渡船,肩上伏着那只灵猴,是从南方群岛上抓来的,仲雪弯起食指轻触它的绒毛。 “小心,它有毒牙。” “你不剪掉它的牙吗?” “它是我的伙伴,我只是顺路照料它。”她以很高趣味地养大,是属于越国送给外国君王那种级别的贡品。一阵风吹落了樟树上的冰粒,落在他们肩头,两人回望群山。一头雪白的大熊趴在山顶酣睡,水汽从它身上蒸发出来,那是山的幻象。她旅行到这里,因为冬雨,所以暂时停留。 “那希望雨永远也不要停。”仲雪真心祈望…… “熊不喜欢把耳朵弄湿。”她微笑。 渡船从晨雾中驶近了,船上是白沥,仲雪拔出剑,“不许在我的山道上作恶!”白沥嘲笑道:“哦,这已是你的地盘了吗?你喷尿圈起来的新故乡?”他俩在梭飞和栈桥上跳跃击剑,少女已催促小青驴踏上渡船,白沥架开仲雪的剑,也退回到渡船,一长篙撑离了岸——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仲雪朝渡船喊。 “楚国人对女巫怎么称呼?”她问。 “灵子。” “你可以叫我‘灵子’。” “你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我,山阴夏宫,”仲雪喊:“选道神面对的那一条路。” 第四集 冬之篇·鸦旗 第三节 第三次无聊 连着下了一天两夜的雪雨。 “浪荡子回来了。”阿堪看到仲雪进来,他正和元绪围着火塘摆弄占卜的蓍草,“元绪知道那个女巫——” “她是木匠的女儿。”元绪轻捷地说。 “梆梆,神秘感丧失啦——”阿堪模仿劈柴的声响,捏起鼻子按仲雪的口吻嚷:“每个木匠我都认识,全越国的木工都和我喝过酒!” “她是‘灵子’。统御我三个灵魂的女神。”仲雪平静地说,走进还未修复的回廊,坐在栏杆前,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庭院泄露了他的内心:寒湿的墙上爬满干枯细碎的藤蔓,麻雀在长廊上蹦蹦跳跳,雪花自在地斜飞而过——元绪所见到的地方,有这么一种愁肠。 仲雪蓦然回首,锐利的目光让阿堪和元绪皮肤起皱,“我们没说你坏话!”他俩一定说了很多有关他和他的恋情的坏话——仲雪走过他俩,在回廊尽头站定,一拳击碎朽烂的地板。从搬进夏宫,就总觉有人在盯着自己,仲雪从地板下挖出半面镜子。破裂的铜镜,照出自己在碎片中增殖的脸,镜背有半个姑发氏铭文,是吴王送给母亲的那面镜子……母亲并非如人所说,是寿终正寝。 有人轻叩廊柱…… “是黑屏的妹妹。”她是一个接骨师,中过箭伤后有点跛。黑屏的妹妹跛着脚,翻山越岭来给仲雪送隆冬礼物。她烤了火,向元绪讨教了用指甲花化妆的技巧后告辞了。阿堪打开包裹,笑道“她那么爱你,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送给你,却也只拿得出一件丝袄。”然后发现黑屏的妹妹就在门外,她又折返了,想告诉仲雪什么事情,但只能尴尬地一笑,“没事。”说了几句驹子的伤势,那少年想向黑帮头子表现出友善热情,对屈卢说“您真是个传奇……”而挨揍,现在变成一颗蔬菜那样昏迷不醒。为此向仲雪要了一些施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乞讨。如果仲雪知道她想分享一些担忧,比如黑屏披着一身被拷打过的伤跑回家,给她蚕丝和黄金,叫她躲到安全地方去,她担忧哥哥卷进了棘手的争端;而九天之后,担忧将变成至关重要的信号,仲雪是否会更细心地倾听她呢? 不会的,仲雪只想着灵子。 接骨少女多么想借住在仲雪身边,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但仲雪身边,没有她的位置。她扛上仲雪送的黄鱼鲞和二十斤米,跛着脚又翻越那湿滑得可怕的山岭。人们都塞给她丝麻鱼米,她很渴,但没人喂她爱情。 阿堪指责仲雪胡乱追求女性。 “好吧,我吸取教训,营建严肃的恋爱关系。”仲雪把他的“庖厨总管”红汀叫来,一位光洁如珍珠的少女,和她白发白肤的保镖。巡游大越山区,这么显眼的两个人,应该很容易找到。叫红汀联系驿站去找,发动木工们去找,捕鲸队成员去找…… 听说仲雪在寻找灵子,久违的下岛来告诉仲雪他知道灵子在哪里,“她是木匠的女儿,夫镡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穿戴大斋宫的首饰去大禹陵。如今又派她学习各地方术礼仪,恐怕是真的想让她继承大女巫的衣钵,夫镡就爱用这样的方式气死古板的老神巫和旧贵族。”她在距离大禹陵五十里的“舟室”,施行“船灵”。 “船灵?”阿堪讥笑恨不得即刻出发的仲雪:“你的灵子头发又不多,等你赶到恐怕已经变成秃子啦。” ——夫镡将抢来的艅艎大舟开进滨水的山洞里,以免被人看到,人们嘲笑越国的船都藏在室内,将造船场称为“舟室”。当船转入造船场的水坝,逐渐抬高的水面之上,堵塞洞口的竟是父亲送给仲雪的那艘船。 下岛在吴国学造船快满三年,仲雪的船在秋季瘟疫爆发时被烧掉后,烧焦的船龙骨被下岛连夜偷偷拖进舟室,以此研究吴国的中型战舰,以便修复艅艎大舟。 艅艎半倾的桅杆顶到洞顶,这是一艘行将退役的旧船,所以才在内河缉捕江盗,夫镡趁浙水涨交叉潮、吴人惊慌时抢来的,又在大禹陵下的浅滩锐石里冲撞,已破损严重。太子寿梦主持国政以来,每年增建艅艎,十艘艅艎编成三个编队,对楚国轮番骚扰、震慑越国、击退外越。几百名船工站在分层的脚手架上,没命地抠凿填补,涂刷最后一道面漆,包括黑白交界的吃水线下,重涂了吴国舟师的誓言:进退存亡。 ——灵子的长发将被剪下,封存在龙骨中,以唤醒休眠的船灵,让这艘超级战舰听命于越国神灵吗? 第43节 乌滴子救出的军师,就是夏季台风凑到夫镡耳边通报武原沉没的那人;虽然他满面病容,被仆人抬在肩舆里,双眼却晶晶闪亮:“需要有人交还艅艎大舟,吴越是贡赐之国,不能为了一艘船而反目成仇。”他让上岛把仲雪骗到这儿来,就是请他交还艅艎大舟吗? 只要寿梦的坏血在姑发氏血管里继续流动,世仇就会继续,但哪怕为此做出一点点缓冲,也值得全力一试。 “请您将艅艎驶出武原港,灵子将在那里等您。”军师说,夫镡已为他洗净包好灵子了。 “乌滴子,是怎么找到你的?”仲雪临别前问。 “在雪堰大夫释放囚犯的次日,乌滴子在不能动弹的死人堆里,把我背了出来。” 仲雪那夜在花宫所见的乌滴子与寺人貙的决斗幻境,是第二天的现实…… “你答应了?为了那个灵子?你喜欢的女孩都一样,像带鱼!”还是不放心追来的阿堪,愤愤地用拐杖敲下一段炭化的船骨。他喜欢五官疏淡的女性,银光闪闪,仿佛一团不确形状的流云,浓妆重彩之后将变成另一个人。 在坚信越容易的事越难做的阿堪看来,仲雪不是这伙狡诈之徒的对手,他根本不适合权谋,只会执行直线型的简单任务,然后被用后即扔、断送小命。也许,他只是舍不得仲雪离开,有时仲雪都快被阿堪的控制欲闷死了。他让元绪一同驾船北上,阿堪气鼓鼓地说“我要重建木神庙,没空!” 他们行驶得非常慢,船工们送走这艘战舰,就像丧子的鲸鱼。在几段干涸的冬季河道中,必须筑坝蓄水抬高水位,如同无法接受小鲸鱼的死去的雄鲸,一连几天含着小鲸鱼不停地把它顶上水面,期望它再次苏醒。 爱是一种让人沉浸悲痛之中的情感。 他们驶出积雪的群山,切入广袤的水道,驼色的野草倒伏在相同色系的河岸与山丘上。山雀展开宝蓝色的尾翼,倏忽而过,仲雪来到了清隽的越北平原。 浙水凶猛的入海口,巨浪滔天,无法竞渡。船只必须溯流而上数百里,在水流平缓的上游渡江北上,武原君派人送来接风礼物和夜航挡风的熊皮,飘雪扑入酒肉果脯的漆盒,瞬间就把热量带走了……两仆人合力把熊皮扛入舰桥,悄无声息地退下。仲雪还在背对舱门写航行日志,从熊皮中钻出灵子,就像冬眠醒来的小熊。赤脚迈入初生的世界,她在夜风中等了很久,鼻尖和两颊绯红而冰冷,睫毛沾着霜花,“熊不喜欢弄湿耳朵。”她轻衔他的耳垂。 这就是夫镡与他的交易。 他穿越七天的莽流山原,而她只给他一点点皮肤。仲雪变得严厉而絮絮叨叨,说你自诩新潮,却遵循愚忠的教条,随便向人献身。 “我无法拒绝。” “你可以拒绝,你可以跟着‘黑屏的妹妹’做个接骨师父……” “黑屏的妹妹?”她忍俊不禁。 “对,她是个下巴很宽的女孩,遇见难过的事情就咬紧牙关……或者跟着元绪做染匠,但是你过惯了夫镡给你的生活,你不愿拒绝,你的人生不应预设禁区。” 灯油落在航图上,流动着幽微的火又熄灭了,“那天我骑着驴子等在渡口,真希望白沥找不到渡船,或者有什么人来把我抢走……你毕竟是个男人,不会明白的。”灵子离去了。只留下那串枫木护身符,蜷缩在熊皮深处。 舰船渡江而上,重新向东,武原港是一座真实的海市蜃楼。船队编布为燕式或四方城式,排筏布满海面,战车可在船只之间通行,“那是骇沐国王的海上战车,”元绪小声惊叹,“洄游的带鱼快到了,外越人追着鱼汛群集而来……”鹿苑与此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严冬是渔猎征伐的季节。交换俘虏、送还军舰,需要外交使臣无数奔波与交涉,需要第三国的斡旋担保。艅艎如最夺目的宝石,被众多船只舢板包围,犹如万物之树的树心……永远乐呵呵的武原君把仲雪等人都请到水上船屋上,在那里他们被无数礼仪与问候所淹没,所有人在欢宴上喝酒,但揣度着下一刻是否酒杯被砸碎,橱壁中的长矛手鱼贯而出? 夜深了,整个港湾都静止,仿佛能听到薄冰在浪头凝结的声音。 这时,他看到了灵子。 ——穿着薄如蝉翼的麻衣,不涂任何脂粉,华服与首饰都由身后的白沥托在漆盒中。缓缓走上舰桥,侍女们同穿着越地特产白麻,外罩繁复的银饰,尾随其后,那里已设置重重守卫……很多年前,他的母亲也是这样进入吴国宫廷。 他要把枫木护身符送还给灵子,向她道歉,向所有无法左右自身命运的越国女性道歉,但白沥是第一重阻止他的人—— “我以为你在梦见屏上收获了一些绝世巫术什么的,结果你只是把自己搞得更混淆更阴沉更软弱。” “那你呢?从杀手变成了保姆?”仲雪反问,“夫镡为什么要把她送来送去,除了嘲笑会稽山还有什么功用?” “你培育猎犬,”白沥直视仲雪,眼神中没有丝毫嘲讽,“对于那种不值得配种的母狗,你怎么办?” “把它包上布,和公狗隔离开,关到另外的地方。” “夫镡就是这么对待她的。” 两人在船舷与踏板之间击剑,仲雪利用缆绳窜上甲板—— 武原君挡在他的面前,拥有天下第二深水港的大夫看起来就像是招待了冗长的嘉宴,偶然上甲板吹散酒气的,他说了一通对吴越同舟的展望,“把人间的烦心事都留给国王大臣们吧,偌去处理鬼神的污糟事,无论是吴人还是越人,都是期望长寿而富贵的,国王是谁又有什么区别?” “我只想在她离开前和她说一句话。” “偌一句,她一句,会没完没了的。巡游之后,她是神的新娘、新一代斋宫,足以取代狸首的大祝之位。偌以为那样的女人,夫镡是真送给偌的吗?”他对仕女们的爱与同情呢,随绿华绿萼的容貌败坏而消失了吗?也许他从没同情过她们,这个时代的女人和布匹、马一样,都是可供宠爱的玩物。瘦小的牛奴挥舞长鞭把仲雪抽下海,原来牛奴迅猛如旋风,比绿华绿萼还厉害—— “我还以为和偌有共同语言,为了一些微小的不愉快而陈兵边境,难道就是吴国奸细的眼界吗?”武原君嘶哑而诚挚地问。仲雪在他乡遇见这样的“故知”,感到一种污秽,“你在我快淹死的时候,和我讨价还价充当吴国奸细?”他反揪住牛奴的长鞭,将他甩到武原君的身上,再次爬上舰头。 仲雪推开屏风,垂帐外,是他的哥哥。 公元前五八六年的冬天,仲雪与兄长重逢,云梦泽巡猎时。楚王设坛加封安陵君的那天,仲雪手持仪仗,等候的一个时辰里,对着祭坛上那组步障看了一个时辰,有一幅画的是参商之星。在那个抑郁的贵族社会,大多数人仍在挣扎,狂热追求财富、美色、权力,仿佛对烈焰浓烟的追逐就能延续生命;直到化身星辰,独自徘徊星空之上,对野心、爱情、生死都不再感兴趣……他想他不是画中的那个星君,受仇恨与自尊煎熬,永远也见不到他的兄长。 让武原大夫充当淫媒,兄长看门的男人,走了出来。 黑衣黑披风,朴素得犹如长途旅行的越人。 四下皆静默。 仲雪就站在那儿,一手匕首一手长剑,没有行礼。 任何人想成为越王,都必须先讨好吴王。莽莽原野之上,山民、耕夫与渔人手脚冻裂、辛劳终日,贵族们盘剥威吓、绞尽脑汁,将财宝美人一层层向上传递,最终为讨好一两人的私欲。夫镡把灵子作为赔罪的礼物送给吴王太子,什么雄心壮志,王道霸业,也不过是众多交易中的沧海一粟——这就是白沥眼中彻底的灰心。 吴王太子踏上骇沐国王为他准备的快艇,几名黑衣寺人将长桨插入海水—— 灵子披散长发,罩着外套,她将太子送出内帏,她看着仲雪,放下垂幕。 “我原以为,为潜逃的冶炼大师,你会来越国;为被盗的钱币模具,你会来越国……原来是为陪太子玩乐,你才会来越国。”而那艘花费几千个工时重修的艅艎,对太子来说,不过是奴婢顺从的暖床。 “你二十岁了,我是来为你举行冠礼的。”仲雪知道他根本是胡说。 这时海盗声势忽起,真正的海外刺客来了,他们朝舰桥投掷火把和渔叉,是鹿苑那批快活的亡命徒!“我等了太久,吴越双方都认为对你的试炼还不够,寺人貙才会将你丢弃给越人,而越人迟迟不为你戴上大护法的冠冕。因为你不够格!连叛徒也当不好!”兄长从来没有对仲雪满意过,他必须追上太子的快艇。 仲雪隔着垂帘对灵子说:“如果你愿意,请去夏宫等我。”然后去对付海盗,这就是他想对灵子说的话,如果知道这是他对灵子说的最后话语,他一定会面对面地告诉她。 夏秋之季如此漫长,从三月直到十月,以武原港为基地的夫镡船队一直被逗弄得团团转。太湖的宫廷对此深感开心,然而通过肢解夫镡的船队,今晚却可以绑架吴王太子。兄长担忧的是这一点,他追上王太子的越舲,看到的却是海面反映出的火光燎烟…… 仲雪再拼凑船工,返回艅艎,居高临下地抗击海寇时。整个港口已大乱,夜潮将船只之间的楼桥拍成一堆碎木,水手们在翻涌的黑水中叉离燃烧的船只……他们不得不弃船上岸,在慌乱的人群中相互寻找,白沥寻找灵子,哪里也找不到。仲雪指责白沥的失职:“夫镡应该请个秦国人来当小孩的保镖——秦国人至少爱护小孩。” “也许是海盗抓错了女孩,抓女孩贩卖到海上去,或去郑国……但没人敢和夫镡做交易,来报价的人会被大卸八块。”白沥熟谙歹人的思路,“等他们发觉,会索性把她扔进海里喂鲨鱼。”恰恰是夫镡造成这女孩的不幸,她也许也不无辜,但至少不太坏。 第44节 “也许她不是被海盗抢走了,”元绪喘着气,“夫镡故意嘲笑会稽山,让木匠的女儿巡回行使大斋宫之职。任何一个严肃的神官都会将她截下来,扣留,质疑她的身份地位。” “海盗会退回到灯光山,修整后出海去鹿苑。”这座半岛静静浸在海湾的最南端,能望见武原港的灿烂灯光。白沥领着他们在灯光山搜寻,武原海湾有非常美的沙滩,被细雪覆盖。荧荧发光,沙滩栈桥后边是散落的船型茅屋,密密麻麻的夹竹桃高过了屋顶,白沥数到南向第三座茅屋,踢裂坚固的门闩。臭气扑面而来,屋内一片漆黑,元绪点燃火塘。一位背对火塘老人跪着,头顶着地面死了有一段时间,一个很小的小孩趴在他膝头,不停地舔他的手背……元绪轻轻把他从老人尸体旁抱出来,“他们是奄人贱民,平常没有人来探望。”白沥用剑劈开竹篾隔墙,露出臭气熏天的暗间,放着半人高的木笼子。原先是用来运女孩的,抢来的女孩被关在里边,只能蹲着,头放在膝盖上。一个身形很年轻的女孩被折叠着放在笼子里,砍下的头颅放在腹部上。四只手臂扎成一束束,像花瓣一样环绕着她,臭味就来自这里……另一个被当做人体飞镖,钉在墙上,和道路神一样裸露身体,指示方向——仲雪胃部痉挛,眼睛充满辛辣的泪水,不仅是恶心。他认得那张脸,刺满刺青的一模一样的两张脸,绿萼、绿华在这座肮脏的茅棚里被残杀,距离她们的“春饼”不超过五里路。仲雪拔下刺穿身躯的殳杖,在孪生姐妹的面前,被如此钝的兵器慢慢捅穿腹部,她在临死前会想些什么?“是狸首?是狸首干的吗?”仲雪自问,为报复她们对他施行的去势。 元绪从火塘上的罐子里捞起汤,勺里是手指,“也许是骇沐国的食人武士,这人刚刚离开……他摆放尸体的形状,他特地用盾甲兵的殳杖,是为了留下什么信息,”元绪挠乱头发,“啊,真希望我能想透!” “那些人已逃回海上,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白沥推动屋后的舢板,“鹿苑的人很杂,山贼和海盗抢劫后分头行动,彼此不知会走什么路线,以分散追兵。你们还是回到山道上去堵截吧!” “你呢?”就这样投身怒海吗? “万顷波涛,”白沥笑了起来,“是我的游乐场——” 第四集 冬之篇·鸦旗 第四节 无聊结束了 天亮了,雨越来越大,“吴王太子失踪了。”武原君神色凝重地对仲雪说,他已抓获能抓住的流寇,其中有两名是乔装成海贼的会稽盾甲兵。 没有灵子的下落。 仲雪久久盯着艅艎舰桥的屏风,上边写着难以辨认的字迹,灵子的香味充溢着这个斗室……她想写什么呢?留下自己的名字? “如果是狸首绑架了王太子,就会将王太子押回大禹陵处决,作为神的胜利——他的思路就是这样。”仲雪裹紧披风,“我们已经落后狸首一夜。” 武原君用船将仲雪和元绪运回浙水以南,“吴王太子最好已回到他的舰船上了……否则战争将会爆发,一场因寻欢作乐引发的战争,同样会伏尸千里。” 在南岸,最大的惊喜是阿堪,他还是划着白篷梭飞跟来了!但小艇无法渡江,他滞留在此好几天了,“真是危险的恋情……”他凝视着仲雪的发如飞蓬,照亮或焚毁一个时代的,就是这些身不由己的女性。仲雪怀疑绑匪是会稽甲士,阿堪说“没有所谓的‘会稽山治安’,大部分凶杀发生在亲属和熟人之间,你愿意把真相寄托在那群黑皮老鼠的身上?”盾甲兵们本身就是一群肮脏的罪犯,身怀绝技,靠山庞大,怎么追查? “他们会在各地神殿落脚、隐藏人质。”元绪说,公元前的旅行是危险的,你必须要与天气、体力、土匪、山贼、江盗、野兽以及迷路做抗争。 “狸首有那串钥匙。”阿堪说。 “哪串钥匙?” “大护法的钥匙。秋祭时我太生气,把钥匙砸给了他。” “他会选择那些水道上的大护法神殿。”你很难步行押送人质,必须要有一辆马车或者一艘船,“能驾车的人很少,全越国加起来不会到一百个。”划船则是大海捞针。 武原君的人手散布乡野,一个一个向东南搜查废墟神殿,让阿堪询问那些寄居的乞丐(他们冬季向东乞讨,春季返乡种田),有没有发觉异常情况……他们在一座废弃的风云雷雨山川坛,找到了暂时囚禁人质的场所,有人晚上听到有女孩的叫喊,“我还以为是闪电女神在发怒。”这乞丐兜着手说。塌陷的祭坛下还找到一册航图,在这个时代,书籍图册极其珍贵,不是寻常人能拥有的,“是我画的航图,”仲雪摩挲着烧焦的印迹,“她在标记出行踪。” 他们在护堤侯庙,找到控诉夫镡的鬼板,和艅艎的甲板同一材质,是从大舟上切下来的,是狸首发出的檄文。武原君的信使乘白篷快艇而来,“吴王太子已经返回!吴军正在御儿北境齐集——”时间在流逝,仲雪越来越焦躁。“如果真是狸首干的,他需要所有人目睹,在抵达大禹陵前,他不会杀死人质。”阿堪安慰他。 “但人质会企图逃跑,难以控制时,绑匪就会下手。”元绪很冷静,“我们得日夜兼程。” 他们在船上睡觉,夜晚也点燃渔火,轮班划船。抵达大越山区时,夜雾在膝盖下萦绕,一切都那么安静,一艘烧焦的乌篷船扔在大禹陵的埠头。除此之外,只有神巫的仆人在扫地,会稽盾甲兵暂时解散了,连修城墙的土木工人也要收工了,毕竟神巫回故乡去了。雨停了,时隐时现的月亮晕染着金色雾光,窆石上夫镡的铜钺显出形状,顶端微微飘动一件女式麻衣,白得沉沉甸甸。 仲雪拔下了铜钺。 有人在箭楼朝他射箭,是弩机的磕擦磕擦声,这是第一次获得回音,仲雪从竹脚手架往上爬。“我有你的贵人。”低沉的男声说。 “你要多少黄金?”仲雪急切地扒住堞垛。 “黄金?你要给我黄金?”对方冷笑,“这是你们衡量贵贱的方式。好吧,就给我黄金。要楚国的爰金,方便携带,一个人来。单独让你的瘸子送来,子时结束时,埤中北门。” 仲雪从脚手架跃向箭楼,那人很矫捷,几乎是同时跳下神鱼池,从那里他可以直接从水闸游出海。 “他们去了埤中,狸首想在神巫跟前执行。”仲雪对落后一步愠怒万分。 夫镡的少傅领着舟师——这群室内的士兵——也赶到,武原君也派出信使向夫镡报告了形势。他们显然对仲雪拔下铜钺的举动更为愤慨…… “要多少爰金?一斤还是一百斤?”元绪烦乱地问,“这是赎金的讨价还价方式吗?” “我能背多少就给他多少。”阿堪看着仲雪,灵子对于他来说是无价的。 对于少傅来说是有价的,“调拨爰金需要时间,而且我一次只能支付一百镒。” 夫镡的舟师分拨人手在大禹陵附近继续搜寻,武原君的水手也已筋疲力尽,快要从船桨上跌倒了。仲雪弃船步行,翻越已默默看着无数人走过的会稽山脉。 乌滴子带着句乘山的四名君子卒,穿着日常服,等在即将关闭的小西门外。为仲雪送来一百镒楚国爰金,这是阿堪第一次见到这种捶打成薄片,可切割成均等方形的金币,以二十五镒为一片,一共四片。 “我会跟着你,但碰见绑匪时,别离他太近。”仲雪帮阿堪系紧布袋。 第一次交易,阿堪送去,仲雪远远护着他。但被发现了,绑匪沿着屋顶在监视他们,“在子时击鼓声停止之前,让神官把金子扔下水门,大护法不许跟随。”阿堪扛着布袋奔向北门,仲雪爬上屋顶追击,埤中的石屋就像垒砌的平菇,在他脚下破碎。乌滴子托举、挈拉,助他一臂之力;君子卒也撒开包围圈。阿堪把金子扔进滑行的乌篷船,布袋在船篷上弹跳了一下,滑落水,绑匪接着跳下船,仲雪又差了一步——北风从迅速下滑的水门缝隙呼啸而过,乌篷船正好就贴着那道缝隙穿出城,齿轮的咯吱作响,一个男人在尖叫——男人脖子系着长绳,横着身体被轮轴绞杀,水门因而留下一道关不死的空缝,死者是全城最有势力的瘸子——因为阍人一般由瘸子担任,而他所管理的城门非同寻常,需要转动轮轴才能开启…… “他抓住了灵子,为什么还要杀一个守门人?仅仅是恐吓?”仲雪纷乱地问,他的衣服全湿透了,寒冷入髓。 胥师对大批会稽山那边的人马涌入他的城市大为不满,“我们守卫这座神的城市,很多人记恨我们。死人是个人恩怨造成的,是乡土文化的一部分,越人爱复仇。” “复仇也必须要有勇有谋,”阿堪的膝盖疼得锥骨,“最近你们有没有碰到过非常厉害而且小气的人?不管多久以前?” “呃,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他看到乌滴子,砸吧嘴,“是夫镡的大船头。”他见到石泄和阍人起过争执,阍人告诉他石泄想要钱。 “石泄这种人根本不想要钱……” “没有比有钱人更爱钱了。”胥师说得滴水不漏,“报案的话,就能拿到赏金。” 这时赎金打捞上来了,绑匪没要那些金子,灵子仍下落不明。 “石泄报的是什么案?”发怒的仲雪摇撼胥师。 “是鹿妖!”胥师喘不过气来,“鹿妖说‘无主之地,吴王所有’,那个卖牡蛎的女孩是第一个受害人。” “石泄在追查模具的过程中还为那女孩报案,一定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仲雪还清晰记得石泄的拳头落到身上的触觉。 “良心不安。”元绪说,“石泄是虎错湾人,虎错湾人不杀人,那个女孩一定死得很惨。” “而你们没有追查下去。” “那是鹿妖!”胥师脸涨得青紫:“我们只是凡人!” 而石泄本人也死了。那个死去的女孩,像山洞里的盲鱼,被时间所遗忘。 第45节 又一个不眠之夜。 搜索仍在继续,但没有成效。 仲雪去踏勘三岔桥,他曾和暴七遥望如同神营建的城市,并在这里遭受袭击,暴七依然下落不明,他失去太多同伴了。桥的另一头,走来了夜巡的胥师,他也被失职所折磨,说起前一个女孩的死亡疑点,“她跑到这里,被活活打死,内脏被切走,尸体倒挂在桥下,人们都认为是鹿妖……但我怀疑过是猪龙婆杀死的,因为他对人很粗暴。” “而猪龙婆是黑帮的护卫,你又没办法对付。”守夜人们所看护的城市,正从古朴的沉睡中醒来,利益冲突与怪癖的苏醒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来。 桥面发出砰砰声响,仲雪从栏杆伏下身,“既然你喜欢跟着来,那么就让你来。丑时,南门。”低沉的声音从桥下传来,又一次指定仲雪送钱,而且开口要一万镒爰金,“她不是夫镡的养女吗?用她体重的一百倍金子来换。” 仲雪攀下三岔桥——胥师拽住他的腰带,“这里水流很急!”两人交替趴下桥架,那个神秘的男人消失了。 “即使是夫镡,也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金子。”君子卒伍长说。必须要凑齐金子,难道先去打劫金矿?君子卒往返冶炼场,用马车运来一千镒爰金,下边全是铜质的假币。 仲雪驾着马车,在宵禁的街巷里,被绑匪支使着不断转换地点。丑时即将过去,第一记鼓声响了,仲雪离开指定的地点还有一条街,他驾车冲过后巷,车被狭巷卡住。仲雪跳下车,捧起最上层的爰金,冲向巷口的亮光——鼓声结束,他看到的是胥师被绑在树上烧死。 马儿在两边砌石墙之间嘶鸣,没人来搬动那些金子铜片。 “以往的山贼要粮、要猪、要鸡、要女人,他故意把价开得很高,知道我们凑不出——他对金钱不感兴趣,”乌滴子说,“因为牵涉到夫镡,我们这么多人才听从他的指挥,他感受到了权力的滋味。” 神巫的卫队拒绝句乘山的君子卒入城;但双方对绑匪可能的搜寻方法,都是粗暴地入室搜查、截留车船和轮番搜山。搜查范围每两个时辰按大越山区直径五里范围推进,但这还是原始森林覆盖的年代,野猪伏卧在一人高的狗尾草丛中,它们的数量比人更多。“灵子根本不在埤中……在山野刨一个深坑加道木栏,或者被扔到废井道,我们都无法找到她……”仲雪的内心,与她的内心,之间那根细微悸动的蚕丝般的线,无限延伸于无尽的暮色之中。灰冷的夕阳快速地在绯衣妇人般的山石上一跃,就沉入银灰色的海。山石下的赤石夫人庙,君子卒们发现了一个被碎石填埋一半的地牢,里边锁着一个男人——典狱长的儿子,少典——大高华为苦役场带来瘟疫时,父亲叮嘱他移送重犯到花宫后,就杀死病患。将尸体摆放到各个出口,这样即使有逃犯,也会被感染。宁愿让这些犯人遭受天谴而死,也不能让他们逍遥法网之外。但少典没有照办,“能施行天谴的只有天命,而我并不是神。”下雨天,少典就浸泡在石牢里,四壁只有他的哮喘回声。“去年冬天的战争,摧毁了许多人。”被营救的少典睁着一双耐心的大眼睛,对仲雪说:这些人回到山中或海边的家中,默默拼凑起自己,重新开始生活;有的人获得战功,获得姑娘的喜爱;更多的只收获了内心创伤——不少人下了战场,就进了苦役场,雪堰大夫释放囚犯,他们又逃走了。某些犯人出于报复,绑架了少典把他关起来,让他尝尝绝望的滋味,这些人也许是为了泄愤,也可能是绑匪的朋友。 黑夜还没从城市上空完全挪移开,市井的声响伴随雀鸣而起,多少人仍在享受或忍受平凡的一天,又有多少人失去了醒来的机会。炽烧你内心的无名怒火,在于旁人照常生活,并不能体谅你对受害人的忧思和恸切。仲雪想那绑匪也一样,犹如被反锁于火宅,浑身浴火……炭工推着轱辘作响的板车来送炭,长长的篾筐里装着整条整条竹炭。一个小男孩一路捡起掉落的碎炭,挎着竹篮走进司稽的公寮找仲雪,这是小结,“他说要在海螺壁和你说话,就现在,你一个人去。” “‘他’是谁?是你的屠夫师傅奢比尸吗?”问不出下文。 这次轮到仲雪站在祈愿海螺的那一边。绑匪要让夫镡来换灵子,“父亲难道不该用自己的生命来挽救子女吗?” “这就是狸首的妙计?你以为夫镡会关心一个娼妇的性命?就算是国王的娼妇?” “王公贵族们都是堆粪土。”男人咔咔轻笑。 “用我来换她!”仲雪捶打海螺壁,“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在这儿!没有神灵,只有一个你,和我!”他听出对方在迟疑,他望向海螺孔的另一边,只能看到蒙面的黑布巾,“你是要我查出那个牡蛎少女的死亡来和灵子交换吗?” “一二不过三,你是个吴人,应该有商人对数字的笃信,寅时,三岔桥。”说完那人就毫无畏惧地纵身跃入潮中。 仲雪已经有预感了,这次失手,他将永远地失去灵子。 他们在公寮激烈地争吵,“不可能!”伍长反对:“不可能为了匪徒一句话,就让夫镡亲自来。”争吵顷刻休止了,仲雪轻声道:“南山有枸……”一队君子卒走进公寮,椎髻上插着苍翠的枸骨枝叶——夫镡来到了埤中。他端详着仲雪,石泄差点将仲雪嘴唇割下来,现在还有一道淡淡的伤疤。 那人划了一艘带拖板的船,插满枸骨枝的乌篷船按他指定的路线去交换,划船的是夫镡本人;他先遵从指令,将金子堆到拖板上,然后划船跟从。仲雪乘白篷梭飞从另一条河道阻击这艘拖板船,船驶进一个桥洞,“仲雪!”灵子喊他,她被揪出船舱,蒙面人用装鱼钩的义肢从背后卡紧她,另一首用匕首划向她的咽喉—— 大拖板卡在桥洞下,船走了,把仲雪截在桥洞外。仲雪跃上桥,翻过拖板,灵子在蒙面人臂弯中倒下。蒙面人将她塞进麻袋,连同成堆的金子,用力翻出船舷扔进水里。 夫镡跃入水中,但没找到。 灵子消失在湍流中。 船混入一模一样的赶早圩货船,君子卒将顺江截下他们,一艘艘掀开篷盖,但不能期望有多少结果。 他们披着毯子,站在河岸上,一天都沉浸在痛苦中。 “我能知道她的名字吗?”仲雪问。 “你叫她什么?” “灵子。” “她出生时,她父亲和我还在甬江上游挑选木材,为尽快赶回家,一路唱船工号子,‘风外甥,顺江而下,桨娘舅。摇进岙,喝老酒,依罗——嗨!依罗——嗨!’所以她叫‘依罗’。” ——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武原君接二连三的求援信飞来:“吴军正在南下,我要向谁借兵?惟有句乘山的战神。”紧接着是雪堰大夫的传檄,他带着山阴君逃到北方领地后,在浙水两岸派出斥候。吴军陈兵御儿,五色军旗向西延绵,在渡江口飘舞:“战争的正义性在于保存面临灭亡的小邦,霸主的勇武在于打击强暴的大国,王霸之业由此威震海外……”所有巴望夫镡夙夜驰援的溢美滥调。仲雪清楚即使没有武原港的乱局,吴王太子也会南下,有一个笑话是“每年揍一顿越国佬,只有他们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唯一的错误,就在于他们是弱者。 “是王太子的例行冬狩,”劫掠边境,采购年货,“如果你北上,会升级为一场战争,很多不必死的人都会死去。” “越国当然需要战争,这是跻身霸主的捷径;然而,吴国连年丰收,是为天时;吴军在北岸等我们渡江而上,占尽地利;吴伯治下,大邦有防备,小邑设保卫,民众习于守战,我们还无法抗衡。”少傅也竭力劝阻,“吴世子把越国看作一块疥癣,他南下征伐,是为了告诫我们:在吴国西向与楚国争霸时不得轻举妄动。” “越国太古老,人们活得像野兽,难道就不是痛苦?”夫镡再次北上。运粮的车船、修建桥梁道路的工兵,旌旗、羽缨和送别的啼哭……仲雪不清楚灵子的安危给夫镡造成多大的伤害,仅仅是颜面丧失,是否还有内心煎熬?大义之前,私情只能埋葬? 神巫住在一座蜂巢般的石屋山上一间简朴的顶台石房里,在答辩之前,他都不再见仲雪。仲雪走上台阶,融化的脏雪顺着石阶流淌,就像黑色的血。“我并不如我所想象的那么爱灵子。”仲雪隔着前庭,对着寂然读书的神巫背影说,“但我看到她,就如同看到母亲……当年您和您的君长送她去吴国……如果我能阻止。但如果阻止,就不会有我的出生。”他笑起来。 在这连绵成山壁的石头巢穴里,也有属于大护法的房间。仲雪倒在地上做梦,屏风上转动一只只窥视的妖精眼,他那无因无果的爱。如同自相吞噬的蛇,他惊醒,船穿过桥面时他和夫镡都看不到船体,一艘带篷的船,可以轻易把一个国王藏起来。凶手把灵子拖出船篷,但扔进水里的可能是另一个人……三个时辰后,君子卒在城外的沼泽打捞上麻袋,袋子里装着的是溺死的司稽。 凶手是在报复上一场战争中的相关人。阍人,胥师,司稽——雪堰十分注重奸细与内鬼的培植,佐助治安的胥师提前击鼓三次,阍人开启城门并交出钥匙。夫镡的人马被反锁在城里,任人宰割,是这三人造成了诸暨城的隳坏。他模仿雪堰大夫的灭敌方式处刑代表城市守卫者,这三个司法之人,任那女孩死于凶杀,怠于为她伸张正义。那些高高在上的君王,代表着莫可名状的天命,真正可怕的是不触及他们的利益,他们就无动于衷。如果被绑架的是吴王太子,整个越国将被犁一遍吧;如果被杀的不是灵子,几乎没人为那个卖牡蛎的少女哀悼,绝对的绝望。 阿堪和元绪前去查证小结和绑匪的关系……他从父亲那里被带离,目前和烧炭工住在一起,那个浪士很狡猾,总是把关键人物分开,而不透露具体情况。不配当巫师的巫师,和不是女巫的女巫,一起回到连道塘孤零零的枫树林。屠夫拖着伤腿,艰涩地承认小结被拐走了,他们父子越来越落败,以年均二十里的速度搬离诸暨。阿堪坐在栏杆一边,看到那些流浪狗都被杀死了,剥下的皮插在篱笆上;元绪则总觉得有人在屋子尽头在看她——他们告辞,元绪踩着阿堪的肩膀,再偷偷爬上北楼。剥开那些挂肉用的倒钩,是一块普通的搁板,就像所有贫苦之家珍藏唯一的贵重物品的秘柜一样,打开后,映出元绪脸的——如繁殖一样增加污秽的窥视之眼,是半面破铜镜。铜镜中又映出奢比尸的脸,他那因疼痛和杀气而扭曲的脸显出特别的峻切,从秘柜中抽出另一件宝物——一柄倒钩剑,“女人的好奇心总是太重。”他舔了舔钩刺……接下来,是阿堪与元绪用性命搏斗,被刺伤后在绝望中爬行,未及杀死的狗在笼中狂吠。奢比尸伸展开畸形的腿脚,并能靠双手行走,如同靠双手爬出冥府的恶鬼,“有个叫绿萍的老骗子,他教我如何折叠手脚,你想试试我的真实力量吗?”他先钉住元绪的手掌,撕开她的衣服,发现是男的。感觉很晦气,就转向阿堪,“传说大护法为了你借助蝴蝶之力游过沧海——如果我宰了你,他会发狂吗?” 他压制在阿堪身上,倒钩剑慢慢刺入阿堪的腹腔……在不可逆转的伤害发生前,尹豹良赶到,他仍关切着会稽山麓的风吹草动,因为这是他所热爱的故乡——会稽甲士重新归来。但奢比尸的武力奇诡,他还是脱身了,并抓走了阿堪。 “当初奢比尸是为大护法神殿做护卫的,他对家人施以狂澜的暴力,被你母亲教训。怀恨在心,杀死妻子后逃走了,妻弟因为失踪。被认为也一同杀死了,事实是他拐走了妻弟,到处流浪,那个男孩就是小结。”元绪递给仲雪那半面镜子,与夏宫长廊下挖出的另半面合为完璧,“他也是杀害你母亲的凶手。” 奢比尸绑走阿堪,让仲雪惊觉他为灵子而忽略的一切。但他仍凑近埤中地图,与司稽的手下们讨论着那名少女的买卖牡蛎的路线,接触的人员,又有哪些外来的流浪人群曾在那一段时期停留埤中……他调来全越国所知的命案卷册,大部分写成祷告文,画在鬼板上。为平息被害人的冤魂而插入梦见屏的缝隙,梦见屏倒塌之后,成堆霉变碎裂的竹木板扔在大禹陵,工人取暖烧了大半…… “她已经死了!”元绪喊:“那个牡蛎少女很不幸,但她已经死了!不该为了她再死更多的人,阿堪、灵子,您该先救出他们!” “我们今天的一切都是由过去组成的。”仲雪背对着元绪,将一枚枚代表各色人等的彩线竹签插入地图。文明国度嘲笑越国是蛮夷之国,热衷于血亲复仇,事实是除了你能为你所爱的人寻求正义。没有一部法典来伸张正义,只能祈求他人的善行与同情,因而越人陷入自尊自强的怪圈,仇杀不止。仲雪叫小结必须告诉那位浪士:“让他等着我!我会找到杀死牡蛎少女的凶手!”“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小结重复了几百次他所知的细节,那个独臂剑客,突然将他从杀戮的深渊救出来,不计任何回报。 仲雪跳上了马车,他和灵子之间甚至算不上是爱……爱应是怎样的呢?他认识的人中,关系最稳定的就是乌滴子和平水。他奔出埤中城,去中央菜市场询问他那件悬案:一名少女在节日集市上被杀死,她的弟弟靠向陌生人祈求善心来为她复仇,他等了很多年,直到一名隐退的刽子手来访…… “只要有重大节日,神巫出巡或举办庆典,就会有凶杀发生。之前已经有很多女人被害,她们散布各地,没有人找到其中的联系……直到这名卖牡蛎的女孩,”仲雪驾车闯入中央菜市场,对刽子手说:“我认为同一个凶手仍然活着,你们抓错了人!” “人们赞美深厚的感情,那些肤浅的一瞥,漫不经心的一句话,难以复制的一夜,却是我所拥有最好的一切。”平水说,乌滴子出征后的刽子手之家,只留下死亡的阴森—— 是个美人。 平水眯起眼看桥对面走来的男人——蓝色豆娘那样的男人。那人也回视他,“您想和我……去喝一杯吗?” “不不。”平水辩解,“我在等人。” 第46节 驿站长捂着牙痛发肿的腮帮小跑着赶来,指着那男人喊:“你到了?好巧好巧!我们也刚到。”——这就是平水和乌滴子的初次见面。 乌滴子只身来到这里,寻找他,请他回诸暨重新开张那恶心的职业,在旅途与公务的间隙寻找几个畅饮的同伴,这就是他所想要的一切吗?在桥头未能饮下的那一杯,是否盛满了未知的欢爱?平水突然涌起一起难以解释的情感……难以理解的内心,他觉得胸口疼、皮肤绷紧,这种爱的直接冲击不多见,很窒息而且容易消逝。 长颈水壶,弯颈水壶,看起来就像一个笑话。平水的草房里有一对陶制水壶,是从诸暨带来的唯一像样的摆设。乌滴子把刽子手能够自行纳税的条件都扔给驿站长,驿站长再一一念给平水,然后他们都累了,也厌烦了。平水不想再回到堆满人的地方,招募助手,每天要说很多话。他甚至不想说话了,他看着乌滴子,乌滴子看着他……无果的游说。乌滴子回到城里,夫镡交代给手下的事务往往不止一件,还需要拜访远近的头人酋长,他恐怕等办完其他事才会再来劝说。夏季大雨可以不停歇地连下七天,连天空都呈现土壤的颜色。驿站长等暴雨骤晴时,要平水把夏收的稻谷上缴到领主的城里。绿色森林淹没在黄浊江水中,犹如眼前的海波,视野之中黄汤浩淼。 暴雨期间,乌滴子困在滴水的檐头间,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女走了很远的路来向他请求帮助。她的前男友不时闯入她的房子,把家弄得一团糟,她担心他会再做一些蠢事——当地人都不以为然,还责怪她生性风流,她只能乞求外来的旅人发发善心。乌滴子帮那个女孩整理好房间,然后去找她的男友——此地的领主,季文。 季文表现得彬彬有礼,认为是女孩误会了,自己也的确有一些脾气上的缺点。他们还一起下棋、投壶……做了很多那个时代以及所有时代最好玩的室内游戏。 第三晚季文去找女孩,不是道歉,而是殴打她。不放心的乌滴子候在楼下,已有三夜,事态不妙时就上楼去救她,这里的恶霸、牛倌、仆从等等为讨好主人,像豺狼一样扑向乌滴子,像撕碎黄鹿一样打算把他大卸八块。平水把税送到季文的府邸后,为找乌滴子也加入这场混战。乌滴子把女孩放平在一边,揍得季文满地找牙,将自己的童年愤懑,全都灌注到拳头中……浓稠的血一下就从季文的嘴巴和鼻孔里流了出来。乌滴子对虐待女人和小孩的人最为愤怒,他揍起那种人渣来一点都不留情——平水怀疑乌滴子的童年曾受过虐待,那么漂亮的家伙,如果不是经受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怎么会变成一个稀奇古怪的人呢? 女孩还是死掉了,乌滴子觉得十分无助。杀死一个女孩,季文根本就不在乎,人们也不觉得特别悲惨,反而责怪那女孩交友不慎不自爱。几年前,神巫巡回的船队经过,一个牵着牛赶来节日庆典的女孩被绑架上船。虐待致死后抛尸入水,女孩的弟弟要找到凶手,但涉及到大人物,他的请求被无视,认为是女孩玩乐不当。失足落水,季文就在神巫的护从船队中,戕害女性是他长久以来的一项业余爱好。 “你不可能救下每个人,你又不是神。”平水为他包扎。 平水要过上几个月才能了解乌滴子的全部故事。他的父亲去参加一个充满阴谋与凶杀的会议,被软禁(他没有被烧死,但逃走了,任凭族人任人蹂躏)。他和姐姐在家,暴徒冲进他们的房间……“天很冷,战争总是爆发在冬天。他们把姐姐吊在嗞嗞冒火星的炭炉火塘上,一个接一个凌虐她,她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不停地哭……直到昏迷,她的后背都烤焦了……然后我对他们说‘放她下来,换我。’”乌滴子站起来,拿起税收卷册,又扔回案头,“不想回诸暨,就算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中央菜市场的臭气。” 乌滴子放弃了游说。 平水第二天醒来,觉得像从坟墓里等候日出。平水有一个儿子,但做母亲的禁止他们相见……如果他一个人生活,也没有什么不便,他对爱并不太渴望,剥下吝啬鬼的皮,将乱臣贼子剁成肉酱……所有缺乏想象力的酷刑,他有一点积蓄,老了之后就请那白化病的男孩每天来做一顿饭菜。他可以分两顿热一热吃,他善于忍耐,把遗产留给为他举办葬礼的人,他见过太多死亡,无非如此……那天清晨他看到乌滴子含着那只小螳螂,忽而意识到自己所错失的某种可能性,但这是一个男人,如果他可以忽视其中的不便,他并不苛求。 平水走出那幢死寂的小屋,去诸暨。 回到那个充满欲望、争夺、污言秽语和厌倦的地方。 因为乌滴子在那儿。 孤身一人。 等待一个又一个噩梦从他身上重复碾压而过。 至少下一次,他能与乌滴子一起承受。 “季文还活着?”仲雪问。 “季文是骇沐国王的大弟。”你很难处置一位国王的亲戚。 “他不是第三子吗?” “在骇沐国,头生子将被吃掉。” 季文被关进治治岛的助海侯庙,那里称为潮神的监狱。女孩死去的当晚,她父亲请平水处决季文,“这样并不能让你的女儿死而复生。”平水说。于是老父亲挟剑前往治治岛……他被阻止,但表现出值得同情的勇气。那位老父亲曾长久疏于照料子女,这在越国也很常见,他和做母亲的闹翻了。不再探望那个家庭,把子女抛给做母亲的,自己另找愿意接纳他的女人……老父亲即便如此愤怒,终究会忘却悲伤,过分执著于悲恸的人倒会被当做愚蠢的怪物。 “治治岛!”仲雪掏出航图,平水在东海标出方位,白沥的直觉没错,海外流寇享有天然的进出自由……况且他还拥有王兄的庇护与邀请,那一晚他甚至可能就在武原港!常人很难理解连环杀手的瘾头,他会蛰伏几天、几个月、几年,压抑内心咆哮的怪兽,然后“坚忍不拔”地外出捕猎,不惜横穿国土,渡海而来。 把埤中抛给元绪和尹豹良,仲雪前往治治岛。大战之后,是大荒,一路上大量屋舍废弃了,没有人居住:有些被泥石流掩埋,有些是海潮入侵,有些是毁于野兽,相比瘟疫后的废墟,这还是较为温和的衰退期。 乌鸦停歇在黑黢黢的光杆树杈上,遮蔽了通向神殿的千万级石阶,一位猿猴般瘦小的盲公坐在枝杈上击筑而歌,乐声充满海岛的风姿,潮涨潮落的节奏:“……宁失千金,毋失一人之心,依罗——嗨!”“真有趣,在越国,船工也这么喊号子。”仲雪静静聆听完,“你知道助海侯庙吗?”“喔,我也正好也去那里。”盲公跳下树杈,与仲雪一道暗夜行路,盲公弹唱着黑色笑话:“噢哟旅人啊,你见过人死后,未被收殓的肉末团成碎肉末团,在深夜等人吗……这就是啦。”半路有黑影挡住行人,剑光映亮微弱的光,仲雪拔剑。那人的剑术优美流畅,为了健身取乐似的,又隐入树林,级级台阶之上,就是海滨悬崖上的神殿。 助海侯庙的护卫得天独厚,仲雪表明身份,希望能拜访季文。 “护法,不过是会稽山的看家狗!”神官不让他进入,说季文闭门悔过—— 他要强行闯入,就遭受迎头痛击,这里的神官异常刚强。属于世外高人的类型,凭借陡峭的山势,将仲雪踹下几百级台阶。 ——他连夜兼程,三天才到这里,就是为了滚下这台阶,仲雪不禁要放声大笑。 他一再上前,一再被击退,阶梯如同梦境的边缘,无法迈过。 “真像狗一样。”年轻的神官笑话他,他们穿黑白两色的号衣,手持长棍,武技不同于吴越其他套路,好像随便练练就能击退任何人。 “带一份神巫的谒见信来。”盲公从狗洞钻出头,切切嚓嚓地对他说。 “你们不让我进门就因为我没有谒见信?”仲雪难以置信。 “这是我们看守山门的职守。”神官们慈祥地点点头。 仲雪的随行船员还没赶到,他又从北面悬崖攀岩而上,自从采蜂人传授给他绝壁行走的绝技之后,他就越来越自负,按阿堪的哲理学说:他总有一天会摔死!管他呢,仲雪在梦中坠落万劫不复的深渊太多次了……然后他看到悬崖上悬挂的牢笼,里边是累累白骨,这些海盗、罪犯被作为潮神的祭品,在此风干。木笼抖动,连海盗的骷髅也舞动起来,从枯骨后边钻出一颗苍白的人头。仲雪吓得大叫,口中衔的短剑掉了下来,被苍白的鬼魂一手接住,那不是什么白色亡灵,而是白沥—— 白沥看到黑屏留下的信号,一路追到治治岛。 “我怎么没发现黑屏的信号?那时你就知道是黑屏干的了吧,我还为你投奔怒海难过了半刻钟呢!” “哼哼。”白沥邪笑,潜入助海侯庙后,他才发现黑屏被狸首控制。遭受严酷逼迫,才不得已潜入武原港绑票,否则狸首将杀死他的妹妹,黑屏把王太子送到了治治岛。 “的确是狸首……”仲雪和白沥割开牢笼,“狸首之所以要黑屏出手,是为了嫁祸给雪堰,吴军也的确怪罪雪堰,压境御儿……另外,王太子?”寿梦到底是回了吴国继续当王太子还是沦为越国的囚徒?公侯伯爵们的替身太多,真真假假分不清。 “狸首很头痛,黑屏的新搭档没来治治岛汇合,所以狸首决定押着黑屏把王太子运往大禹陵……为避免黑屏不听话,就把我扣为人质。”白沥钻出笼子,蹲到仲雪肩上,“这群神官又严肃又呆板,很难对付,即使潜入那个破庙也会被扔出来,你最好去搞份拜谒信!” “没有什么拜谒信!”仲雪把白沥扔下海,随从把白沥捞上船,而仲雪又被绑在长竹竿上的镰刀勾上去,被神官们痛打了一顿,从一千级石阶上扔下去。盲公笑嘻嘻地在他痛得要命的头颅旁跳舞:“依罗——嗨,你没有拜谒信,快去取份拜谒信,快去快回!” 仲雪又奔回大越山区,如果在航图上添加他的足迹,就能勾出一幅野狗流浪图。他所遇见的这帮人既严肃又小气,黑帮为十个铲布杀人,夫镡为一柄剑逼人上吊。吴太子为筹集水门的木桩就发动战争,楚国贵族为多占有几个采邑启动整座国家机器去踏平小国,人们为一个不敬的眼神就决斗,孜孜不倦地为了一点私利而扰乱天下;只有菅川主抛弃一切虚妄,但在凡人眼中,他不过是爬行于世界边缘的蜗牛…… 夏宫已成为尹豹良安顿自愿归队的盾甲兵的营地,雨夜中的灯火尤其愀然忧戚,白石典远远地就奔出宫门绕着他的膝头不停摇尾巴,他们分开就像有一万个时辰了! 稍事休息两个时辰,元绪告诉他阿堪仍不见踪影。 黑屏的妹妹在柘山照料驹子,她并不特别喜欢昏迷的病人,但他的默然无语。他的瘫痪无力,他倚仗她而生,没有她就会死去,仿佛变成了她的私有品,这种关系令她难以割舍。直到元绪来请她,为士兵做一些错筋伤骨的急救。 吃着温热的夜宵仲雪就掉落筷子睡着了,阿堪的脸如同夜枭,从树影丛中浮现,“梦的残渣又浮起了。”他知道这是梦,阿堪的四肢被砍掉了,变成一节光溜溜的树干。梦中的仲雪并不觉得古怪,只觉得一种静止的悲伤,宁静之下的深深恐惧。 “你容忍我开挖你的山林,容忍我招募贪吃的勇士,容忍我穿上巨神灵的服饰……”这是他没来得及当面说出的道谢。 “这么肉麻的话可不能记下来。”阿堪笑道。 仲雪做梦所遇见的人生,以及路途上了解到各人命运,这么多人的感情在他身体里冲撞,要撕开皮肤,“只因出生地和血缘,就奴役与被奴役,羞辱与被羞辱……也许要花几百年、几千年也无法消除这种鸿沟,这不是我所梦想的人间。”我的梦想很难实现,只能用于赢得内心平静…… “别傻了,即使是寻常人,人生也是布满了臭粪坑。”阿堪安慰他,“如果你死了,我就带着所有鬼板和书稿,乘上蝴蝶逃到建德去……” 第47节 仲雪甚至没有反击“继续去坑蒙拐骗吗?”而是静静思索,他也认为这是无可避免的。 “我的兄长姿态优雅,与人交际轻松愉快,他去了都城的学宫,叫得出每个同窗的名字,知晓每个人的家族关系;而我甚至不认识自己的穿衣男仆。” “虽然你作为贵族很拙劣,我还是会帮助你的。” “我们两个在一起不是变得越来越糟糕吗?”阿堪被夜色淹没,梦醒了……仲雪已梦游到夏宫前的岔路口子,道神墙上挂着模糊的一耷血肉,发出虚弱的呜咽,是被砍断四肢的白石典……是一种威胁,每次贵族出行,会在车轮下碾死一条狗。用狗血祭路神,保佑旅途顺利,凶手在催仲雪上路。仲雪几乎是狂怒,“你嫌我进展太慢吗,我日夜兼程也不能让你住手吗!”他朝虚空的旷野喊。 “是你抓获了大高华,所以这个人在向你挑衅,”黑屏的妹妹边为白石典料理伤口,对仲雪说:“他杀人是为了娱乐。” 奄奄一息的白石典舔自己时,自己也舔舔她,她就会加倍开心。 “犬神生日时,背着狗绕炉塘走上三圈,犬神就会施福给忠犬。”元绪说“……有些人还活得不如狗。”仲雪背起白石典绕着夏宫跑了三圈,奔向埤中—— 在那蚌壳与岩石砌成、不惧台风的山居里,护从无法阻拦仲雪的大吵大闹,穿着睡衣的神巫走出来,问仲雪:“你找到骂我的新词汇了吗?” “如果他们把一个会稽盾甲兵切成一块一块扔下山岩,您会搜遍整个东海岸;但抱歉,她只是一个女人,她被殴打。被开膛剖腹,身上用火烫出一条一条,您无动于衷,您的神也无动于衷。” “不要找神仙老爹撒娇!”神巫威严地说,递给他一封写给治治岛主人的亲笔信,“人君选士,各像其德,你犯傻。你就是蠢货的知己,你作恶,你就是恶魔的奴隶,你有神性,你才是神的子民!” 魂魄的冲突,掌控身体与行为的“魄”,调遣精神与意志的“魂”,在大斋宫、夫镡、雪堰、卷耳……的身上也相互征战过,一个沉湎过去的身躯与一个新的灵魂相互激斗。仲雪所面对的困惑,在那些逝去的亡魂在生时,也深深困惑过,他们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们无法获得解释的灵魂还在山林中呼啸。 仲雪带着拜谒信再次进入助海侯庙,一切都温文尔雅,海涛在高墙外喧嚣,仿佛是飞翔的灵魂,盲公坐在屏风前弹唱燕飨宾客。 季文斜倚着聆听,“你听过小豹子的叫声吗?”异邦的国王大弟半眯着眼睛,轻啜酒杯,“猛兽的幼年期叫声竟然像小鸟……或是昆虫的鸣叫。”一只金眼睛懒猴从他后衣领爬上头顶……那是灵子的猴子,从衣袖中露出的手指缠着绷带,轻轻逗弄猴子。他被咬伤了,但并不在意中毒,毒液仿佛是他的美酒。 “是你绑架灵子的,你收留了狸首!”野兽的咆哮,为了求偶也为领地,仲雪从跪姿扑向季文,没有智慧、没有勇气,只有卑劣和嗜血,只有本能,“但有个爪牙摆脱了你们,他发觉他女儿被杀死了,所以他一再杀人逼我来追查凶手!” 起居室外的神官们冲进来,但盲公仍纹丝不乱地击筑,乐点为螃蟹般在地上缠斗的两人增添了节奏感;神官们手持长棍,怒目静候。 “你以为我一见女人就兽性大发吗?”季文大笑,他笑起来没有门牙,因为门牙全被乌滴子打飞了,“我们精心挑选,就像挑选新娘……你的‘灵子’装腔作势,哈哈哈,连猴子都比她可爱。” 季文那晚在武原港,遥望他的王兄觐见吴王太子,夜明珠般的艅艎大舟……无非不值得记忆的无聊华彩。他自小作为人质住在越国,他的少傅在渡口沉船而死,连同妻子一起淹死。那里不适合当渡口,因为雪堰大夫在那里采过条石,海潮又冲垮石塘,堰塞出一口水潭,渐渐被称为“宫渊”。小时候,表兄送他一头系项圈的雪豹崽,因为害怕暴雨雷声。跳出笼子,把自己吊死了,仆人帮他把小豹子沉到潭底。越人按溪流声的高低祭祀晴雨,让女巫站在潭水中念咒语……后来他杀了王兄送的马,又沉到潭底。“再这样下去,不是什么垃圾都往里边扔了吗?”他稍微长大一点,想。他和几个表兄弟一起跟着神巫巡回时,出于好玩,虐杀了一名耍蛇女,那种场景你永远也忘不了,表弟的仆人把蛇女也沉入水底。过了几年,到宫渊求雨,果然下雨了。庭院也充盈流水,蛇女融化在水中,扭动蛇身游入房间,顺着被打湿的衣襟爬上他的躯体——盛满尸体与思念的深渊,天命的乖烈,他们又怎能理解?仲雪又怎能理解? “贤者始于难动,终于有成。”盲公击下最后一个音符——他才是治治岛主人,他问仲雪想怎么办? “我一来一回要七天,人质没那么多时间,把季文带回埤中是表明我的决心。” “用一位异邦君王的性命去讨好越国人吗?” “越国人很傻,盲动、天真、又迷信——但我喜欢他们。”仲雪说,“他们有仇必报,但也讲道理,季文不必担心他没犯过的罪行。” “我倒更喜欢你这个吴国人。”治治岛主人微笑,“但我不能辜负死去的王兄,让他的儿子被剁成肉酱,我们是野兽,天生是要吃人的。”盲公掷下乐器,登上快船护卫那乖戾的国王大弟—— 归程就像另一场庞大的梦,沿途无数人涌集,手举鬼板或白缯。上边书写着他们遭受的冤屈与无法回击的暴力,遇有浅滩,他们就脱光烂衫跳入逆流。为快船拉纤,傲慢的文明人总以为越人生活在无忧无虑的东海之滨,但世上并没有现成的蓬莱仙境。 仲雪带来了季文——两人均白衣素冠,走过三岔桥,大越倾巢而出,来看季文——骇沐国的食人大弟……“我从不吃牡蛎。”季文哂笑。 神巫返回大禹陵,名义上将季文关押在那里,接下来是等待。 大禹的候见厅挤满了有所诉求的人群,他们是难缠的冤屈者,也是天性乐观的闲汉,他们会同仇敌忾、为保护家园不惜性命,也会对狰狞和虚热倍觉亲近,他们是镜子,映出的是如何对待他们的你——兽性、人性与神性在身上交汇流动。 灵子被发现的那天清晨很宁静。 打锉壳的孩童在海滩上发现一只手,手腕刺着一圈海豚。 山阴君的夏季行宫,秋季曾开辟为救伤所和养牛场,至今一股畜生气。坦荡的铜道神落满雪,露出宁静的微笑,指示方向……另一边只有一座失修的吊桥,通向松林,从方向而言。它通向松林后的海滩,从路径来说,它不通向任何人,一条投向虚空之海的断头路。 尹豹良带着甲士们搜索山道和海滨,并排成一线,走过半人高的驼色茅草,翻检礁石下的线索。 白沥的伤愈了一部分,他变成一部分白色一部分紫色的男人。仲雪顺着白沥的目光,穿过那座朽坏的吊桥通向层层堆雪的山林,酸红粘稠的浅滩泥水在悬桥下蠕动……“你有自己的生活吗?”仲雪问,先是忠于卷耳大夫,然后亡命鹿苑,再忠于夫镡,从杀戮走向杀戮……你喜欢什么食物?什么颜色的外套?有心爱的女孩吗? 白沥静默了一会儿,长吁一口气:“我什么都讨厌。” 仲雪也静默了一会儿,“我也有同感。” 他们都觉得灵子已经死去,他们再也无法找回她了……然后尹豹良喊他们了。 仲雪想他看到尸体,会耳鸣、手抖、左手发麻,一轮轮潮热从后背爬上来,但他很平静,就像看什么很自然的东西。她被海浪冲干了血,沾满海沙的肌肤洁白,微张的双眼,凝固的眼神美如波纹,“她大概咬掉了凶手的指头或鼻子,凶手割开她的嘴巴和喉咙想把那器物挖出来……”尹豹良冷淡地说。她曾吐露气息的嘴唇里,塞满了沙末。 “凶手知道我在敷衍他。”用不可能被处死的罪人来搪塞他。线索断了,灵子也死了,海风把雪花送入仲雪的眼帘。他顺着喧哗的海涛走在海塘上,又一年即将过去,男女老少聚到一起,一起酿酒,并交纳酿酒的税——人们很累,但很愉快。 晨霜是上帝投向人间的宝石,他醒来,看到湖边的劳作——南塘圩主决定在湖上筑坝、设置闸门,旱季泄湖水灌溉,雨季则将洪水排入湖。再通入海里,这将是浩瀚的工程,也许要到她的儿子这一代,才能竣工。 她的儿子和仲雪相处得不错,仲雪以为又会从衣服堆里钻出那颗小脑袋,结果是一头貉子,问她儿子去哪里了,去父亲那里了。父亲?是的,刽子手平水。圩主平静地回答——竟然是平水,仲雪震惊,“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平水会把我切成一片片挂在肉钩上出售!”圩主不以为然,梳着头,“你给我儿子一个父兄的榜样,否则我只能去找夫镡了。”她慵懒、美丽,光洁如白霜……圩主曾是前代大护法的女巫,“我儿子出生时不会啼哭,你的母亲倒提着他拍打臀部,嘴对嘴吸出他口中的羊水。救了他,而他将长大,建成一百六十里的海堤。他也将有他的子孙,在长堤下平安长大,救一人等于救一世界。” 她决定让父子重新来往,那孩子去父亲那儿好多天了。但她不知道,和仲雪交谈的那时,儿子已经死了。 第一个在自家船埠头的一艘黑船里发现尸体的神官要学徒把尸体扔到山上去,山上的神官则要弟子把湿淋淋的尸体扔回去。“但那个孩子身上有剑伤。”“我才不管,把他扔回海里去。”于是叫黑帮来处理垃圾。黑帮人手发觉那艘黑船原本就是归在屈卢名下的,季文的到来是轰动性的大事,乡夫野妇像赶圩一样划船聚集到会稽山,到处是失窃和偶遇——死去的还是一个孩童,微风吹拂他的头发,在船舷上颤动,仿佛他还活着。 “天杀的!”海麒麟倒吸一口冷气,“他杀死了南塘圩主的儿子。” “这还不是最糟的,南塘圩主的儿子……”和乌滴子交过手的做了一个决然的手势,“也是刽子手平水的儿子。” 当晚,仲雪来到山阴君陵墓外,尹豹良被揍得连他母亲都认不出来了,另一名盾甲兵眼窝里戳了一把匕首,直达脑后。“你当心一些。”尹豹良劝告仲雪,他俩是来唱卖会打探消息的。走进墓道听到尖细的哭声……越国青少年今冬的时髦穿法,是将蓝布衫染成酱红色,做成楚式深衣。但下摆不够长,就卷起来塞进腰带里,露出膝盖以下部分,方便走路。这些时髦的小流氓发出尖细的哭泣,木然而缓慢地爬动。还有一个人的双手都被咬烂了,虚弱地喊“我是王……救救国王……”那个苍白的助手守住内门,看到是仲雪,侧身让路。 平水背对墓门,膝盖抵住屈卢胸前,屈卢整张脸被揍得像是摊在地上,还有一只眼睛在眨。平水拷问屈卢杀手的下落,认为是屈卢的打手杀死了他的儿子—— 仲雪对平水说:“还记得拆骨组的白子吗?家里挂各种武器,简直是屠宰场,在腌菜罐里找到残肢,任何地方都有这样的疯子——” “我把白子交给铜姑渎了。”平水没看仲雪。 仲雪怔住了。 为“挽救”乌滴子的灵魂,平水决定要给三个人重生的机会。雪堰是第一个,白子是第二个……这群疯狂的窃钩者、窃国者,如今都在吴越群山间奔突。 “这件事山阴不管,会稽不收,你不要插手了。”平水说,他在围观季文的人山人海中与儿子走散,就在重新获得接纳和信任之时,他无法面对圩主和失职的自己。 发胖的美男子屈卢面部痉挛,被酗酒和肺气肿弄得满眼皱纹,“我的、我的车船……早就被偷走了!”他好几辆车、好几艘船都被猪龙婆弄走了,盾甲兵对黑帮很客气,因为各级军官都与黑帮做着交易。可以说,神巫的甲士们是由黑帮支付军费的,他们对屈卢的车船搜查不严。那位绑匪一直有帮手,而狸首握有大护法的钥匙,车船运送人质,钥匙开启窝藏点。 第48节 猪龙婆长期生活在沼泽区,有建在树上的棚屋,仲雪和平水也无法协力制服他。他们三人只是在泥潭中相互绞杀,猪龙婆仰头看到仲雪很高兴,说“我的大鲵有一颗金色的心”,用丝绳系着的铜镜从仲雪领口垂下来,金色的心,原来是指母亲胸口的铜镜。多年前,猪龙婆也曾被大护法救护,他的哼唱并非全无意义。平水问这神志不清的鳄鱼男,凶手在哪里?猪龙婆不停重复儿歌“点虫虫、虫虫飞。”平水回身,从徒弟的车上取下刑具,过程肮脏而悲伤,仲雪准备走了,猪龙婆呻吟着接着唱“虫虫飞,飞到镜子里,吃蒲糯米。” “镜子里?”仲雪转过头,和当初乌滴子对唱的不一样了,他用力阻住浑身泥浆的平水,“有没有叫‘镜子’的地名?那就是凶手前往的地方!” 最终,所要找的地方,是巨大的镜子——鉴湖。 南塘所围起的湖水,平静如镜子。 在鉴湖,他们终于见到了狸首,他样子狂野,与其说是绑匪,更像是走投无路——平水对付外围的前盾甲兵死士,让仲雪突入船队中心——为方便携带人质,狸首剜掉人质的左膝盖,满面血污地在乌篷船上左右为难,仲雪的到来反而激起他的雄心:“季文是觉得无聊吧。战争与他无关,在一个即将变化的时代里,他只是望着那些乌云在搅动,却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身边全是一些诅咒未来的人……”狸首说着“无聊病”,咆哮道:“但我不同!” “你杀死绿萼绿华,为什么还要杀死灵子?”多少次,他依然用灵子呼唤她,就像她的灵魂还在他们初次相逢的那一刻漂荡。 “死……人都是要死的!”狸首从乌篷里头拖出人质,绑匪和人质一样浑身污垢、发如飞蓬,“跪下来,”用匕首比划人质的喉咙,狸首命令仲雪跪下来忏悔,“由于你,帮助大禹和越国的敌人,你将终生在冥府中煎熬。” ——在仲雪面前的,是他的兄长。 快艇遭受袭击,护卫寺人均被击倒,笠泽大夫自称王太子,想代替人主就戮,但王太子说:“带走我,我才是寿梦。”而黑屏以为高位者都是怕死鬼,只会嫁祸于人,况且这两个自称王太子的男人一个衣着华丽。一个朴素无奇,于是让真正的王太子走了,抓走了仲雪的哥哥—— 仲雪看着哥哥,他完全不成样子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哥哥更像母亲。南下与越人争夺生存空间,和御儿君正面冲突,他的攻击性很强,他的儿子精神反常……其实都可以从母亲这儿找到源头。她健康聪明、充满动力、但充满攻击性。仲雪每次看到灵子,觉得她就和母亲很像。 “呵呵呵,我要肮脏的屠夫去抓吴王太子,结果抓到这么一团癞乌皮!”狸首的匕首已切入笠泽大夫的皮肉,命令仲雪杀死自己的哥哥,“既然你忠于越国,他不是杀死御儿君的元凶吗?” 仲雪说你是废柴,如果你真那么能干,大斋宫就不会死。你也就不必再煽动一场战争,为大斋宫复仇,即使是发动战争,也不必假借大斋宫的名头。 撑船的黑屏击倒狸首,他跌落鉴湖,镜面般的湖水一下在他头顶填平了涟漪—— 而仲雪两兄弟重逢第一件事依旧是争吵。 “你一直在责怪我杀死卷耳大夫,至少他是一个合格的敌手!”兄长说:“我是笠泽大夫,为吴国门户,我无路可退,我的背后就是泰伯创立的国都——越人渡江而来,我就在江面上阻击蟠蛇。” “越国也是我的国土——我并不是中转过境者!”是的,父亲一直让仲雪更接近越国人,知道他无望继承家业的同时,希望让他记住自己的血缘——这就是他与越国今天的关系。仲雪把那面破镜子给哥哥看,“我们的母亲不是死于疾病,而是同样死于暴力——她死得其所,她保护了那个女孩——而你我,从没想过终止暴力,哪怕一次!” “为了保护一些愚蠢的野人而送命……哼!” 伯增和蛇女划着双舱船来了,他们就像一对神仙眷侣,刚沿着梧桐树回到人间,“吴王送母亲这面镜子……我没有见到这面镜子是怎样系上的,但在她的身形被棕树叶覆盖渐渐消失在视野中时,我见到这面镜子如何蒙上水汽反射着柔光……”哥哥把镜子交还给仲雪,伯增送父亲乘坐小船离开越国。 “谢谢你,吴国佬。”蛇女说她的孪生姐妹就是被季文杀死的,她愿意引诱出那个凶手。 “你也许不合他的口味。” 但现实永远是嘲笑命运的,蛇女还是在危险的街道夜游,仲雪等人分组跟踪;这一年就快结束了,家家户户都是漏夜酿酒的灶火之光,为残雪蒙上温暖的光。在意想不到的后巷,一支义肢渔钩捅破窗格,勾住蛇女,要她转告大护法,到小斋宫死去的地方决斗。 “决斗?他真的这么和你说?”仲雪听着这个久违的词,很多年过去了,连他们也思慕更古老年代的勇士,现今只有追捕与逃命,生与死之间不再闪耀这个高洁的名词。 两个月的冬雨,继之以雪,地底的蝉蛹也浸泡在积水中,来年春天,未及苏醒就霉化为尘埃。在约定的时辰,来到道神坐镇的路口,仲雪环顾—— ——她还是逃脱了,她跑到这里,向西而行,如果向东,我就在那儿。 ——别太自责。白沥说,她是路盲…… 他们与平水、黑屏、元绪等人齐聚于桥之西。 桥之东。 松林间回啸的风声,刮在北蝉的脸上,他的对面:奢比尸一手掐着小结,一边哀哀凄凄地说:“男人没有母亲、没有妻子,孑然一身,又生了病,有多可怜!我离不开这个孩子,我多年来在他身上弥补罪过,为养大他花费不少心血……”因为北蝉问过奢比尸有关“牡蛎少女之死”,所以他知道北蝉就是那个绑匪,他不透露任何口风,就等着这一刻,用小结来换金子,“你索要那么高的赎金,多少留下一点吧?” 北蝉决然出剑,小结倒在一边,北蝉不多看他一眼,继续进逼奢比尸,把他赶到吊桥上去—— 他太轻信了,看到奢比尸盘曲的坏腿和残败的下体,就以为他是一个废人,事实是他仍能靠杀人获取快感。奢比尸退出松林,窜到摇摇欲坠的吊桥上,仿佛一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仲雪与白沥等人眼前。 “死肉!”奢比尸咒骂北蝉,“你把什么人引来了?” 他要与北蝉做交易,北蝉就把交易时间和地点一概转告给了仲雪,让他们来处决凶手。 “喔喔大护法和贵人们,”奢比尸踉跄着,半是求饶,半是讥讽,“我是无辜的……就连那无能的神官学徒,我都不忍心杀呢。” 北蝉截住桥之东路,也一步步走上桥面,他那张脸,是历经多次凶险之后勉强拼凑起来的,连最冷酷的人都难以忍受他的凝视。 “为了爱惜死者,而让活着的人送死,就是你的铁钩划开那么多人的胸腔吗?”如果说阍人、胥师、司稽渎职该死,那么灵子、南塘小圩主、白石典又有什么罪过?平水、仲雪和白沥把他夹击到快要崩塌的吊桥中心。仲雪觉得与凶手同归于尽也未尝不可——阿堪一定会大大地责骂他。北蝉砍断一条桥索,桥面侧瘫成垂直状,各人站立不稳。北蝉用义肢勾住桥索,击退上前的仲雪,平水自背后出剑,北蝉架住,白沥顺势劈剑——北蝉另一手也被砍掉,他毫无停滞地顶撞白沥,白沥被撞下桥,连同扎中心口的义肢也从北蝉小臂上扯落。黑屏挥舞长绳套住白沥,但绳子也断了,白沥坠落悬崖,黑屏一跺脚,从边坡追下去;元绪看到小结的身影,也连滑带溜,下到谷底,绕到西边的松林去—— 这一交手是如此之快,奢比尸一弯腰就躲过了第一轮攻击,“哈,大护法的儿子……说到底都是家犬而已!”奢比尸一倒钩扎得仲雪后背僵直,“你有一百个斩法,我有一百二十个活法。”第一次见面时,他正缩成邋遢干瘪的一团,像一头碾平的灰老鼠。但为了脱身,他必须从桥上杀出一条血路,“当年我实在气不过,打了她一拳,谁叫她不经揍。她让我滚,她知道她亏待了我,和那伙趾高气扬的小女人。”奢比尸扯动倒钩,仲雪就随之在桥上摇荡,他往背后挥舞剑,但无法碰及敌手,“不过,恨她的人不止是我,打死了大护法。不少人还特地给我酒喝呢,让我坐在最尊贵的火塘边,叫什么代、代……” “代袜那!”平水一剑劈断倒钩,那些死难者身上的钩刺伤痕,也可能来自这名熟练的屠夫,“代袜那、胎嘎滚、苦拉、叫谷魂!”仲雪一边念着无法用确切意思概括的越国众神之名一边挥剑……我所喜欢的越国,有呼吸,有脉搏。有刚毅,有忍耐,夜晚少女为心爱的人把门敞开,男人在海浪上淘金,甚至连孩童敢吃螃蟹! 脆弱的吊桥如飘带一样扭动,箭如雨下。仲雪踏穿木板,跳下桥面,像苍蝇一样紧紧倒叮住桥索。 失去双手的北蝉一身箭杆。 这是可以将弓竖立在船上,一脚固定在船舱,远距离射击的弩机,来自秋祭夜攻大禹陵的灵感——奢比尸杀死平水的儿子时,从屈卢船里顺便偷来的大型弩机,北蝉回望桥头。小结边哭边扳动弩机,连发了三轮就因潮湿的弓弦而失效了,北蝉张了张嘴,似乎想告诉小结“你可以摆脱这一切,你不必绑在他身上同渡苦海”,但什么也来不及说出口,北蝉坠下吊桥…… 奢比尸砍断了仅剩的桥索,仲雪跃向奢比尸那一边,平水握紧断绳,留在西面—— “好孩子,你还是爱着老爹的。”奢比尸爬上桥东,走向小结,小结恐惧地尖叫,抛开弩机转身狂奔,“别跑,小结,我们一起走,我会对你好的,永远也别再回来了……”奢比尸一瘸一拐地追,“小结——”元绪也在喊,小结头也不回地跑……差点撞到一个男人身上。 ——连道塘圩主等在松林的尽头。 “哈,你这伪君子,一边祭典牲口,一边又尽情宰杀它们,”奢比尸冷笑着拨转剑,加速冲刺,“我至少比你更坦诚。” 爆裂的血花喷泄,连道塘圩主连续拔剑、曲刃剑连续斩中奢比尸,又悄然入鞘,他就是北蝉的少主。 “阿堪在哪里?”仲雪奔向桥头。 奢比尸对仲雪虚弱地吐出“走开……杀鱼佬。” “你宁愿化为海上的泡沫,成为怨灵,追逐海浪入侵陆地,被人所诅咒吗?那么就去吧。”元绪没有让他特别忏悔。 被雪打过的枫叶会变得卷曲褐红,很难看,“阿堪在句乘山。”仲雪从怀里掏出一小袋沙末,是从灵子嘴中清理出来的,袋子的中心是用一粒枫叶揉得很紧密制成的护身符珠子,浸泡了他的血,胀回为一团乱絮。没人会想到奢比尸会藏身在最危险的地方,灵子吞下的枫叶珠所导向的线索,枫树的图腾——三天后他们在句乘山深处找到阿堪,他被该奢比尸用铁链拴在树上无法脱身,就靠舔树干上的雪水活了下来。 奢比尸把阿堪抓进早年隐匿过的山林,然后去找小结,在目睹季文走过三岔桥的人潮中,他把平水的儿子误认作小结,也许是说“我带你去找父亲”把他骗到船上,偷船驶出埤中,河道当中把孩子淹得半死。觉得像死鱼一样,一点快感也没有,又用倒钩剑刺入他的身体,孩子濒死的抽搐,让他兴奋。他来到夏宫,仲雪去治治岛的半个月来,小结都跟着元绪住在夏宫,他威胁小结“你也参与了,他们不会放过你。”小结与他一起走过那座危桥,在桥的那头看到迷路的灵子……也许,这仅仅是大多数人所愿意接受的真相。仲雪多么希望灵子不要越过那座桥,向西走进阴翳的夏宫回廊,古旧的窗格切出清晰的光影,如同她清晰无误地对他说:“那天我骑着驴子等在渡口,真希望白沥找不到渡船,真希望有什么人来把我抢走——结果,还是要靠自己一步步走到这里。” 第49节 少女走在北风呼啸的山阴小道上,哽塞郁结在胸口,一次次翻越山岭去见一个根本不在乎她的人。她无法再继续了,人群都在涌来,她却在离开。然后她碰到了灵子,“你是‘黑屏的妹妹’?”灵子从她的外表判断,微微笑着问:“你知道大护法的夏宫往哪儿走?” 她给灵子指了一条稍微有点绕远的大路,“到下一个岔口,朝道神……” “朝道神面对的方向走,他告诉过我。” 目送灵子迈着充满期望与生命力的步伐走远,“黑屏的妹妹?”女接骨师喃喃重复这个仲雪信口叫出来的称谓,“黑屏的妹妹,你从没问过我的名字。” 下一个路口的石墙上供奉着赤裸的小铜像——“开门见山”的道路之神。“黑屏的妹妹”抄近道,连蹩带跳抢先跑到路口,把道神像挪到对面的石墙上。 ——灵子向东走过了吊桥。 “黑屏的妹妹”再把道神放回了原处。 出于对爱的渴求与妒忌,她已跨过生与死的长桥。 灵子走错了路,奢比尸残害她……但给予最后一击的,是小结。他们一直以为凶手是一个人,北蝉所杀的人,奢比尸所杀的人,季文所杀的人,和其他被残害的少女混到一起。牡蛎少女走过三岔桥,那名凶手跟上她,掏出她的内脏,“请给我铸剑的魂魄!我一定要比师父、师兄更强!”“我把什么怪物带到越国来了?”石泄发现了糟糕的蛛丝马迹,从而与阍人据理力争……北蝉带走骇沐国王时,并不知道同船的还有吴王太子,但即使杀死一名国王,也不过是让历史飞行得更快一点而已。 小结飞奔在山道上,喘不上气、全身酸痛,被冤魂的乌云追击。仲雪回望吊桥,看到巨大的白色神灵,修长的尾巴扫出宫门外,身体充盈着整座夏宫,他是来接走白石典的——纯白的犬神怀抱黑色的白石典飞走了…… 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鏖战的臭味。 平水走了。 元绪也要走了。 仲雪把母亲的镜子和法器都送给他,“但愿这不是你同我们最后的交集。”念及元绪就是如此这般挂着镜子走上辅佐王道之路,是否会联想到一次次远去的幽灵们与他的母亲在虚空之海上遥遥相会呢? “起初,我没认出你,我在秋祭那晚见过你,”仲雪对包裹在一层层白麻中的灵子说,“因为你,阿堪还活着,好女孩,你始终没有屈服,你为自己赢得了公正。不再是一个无名亡魂,不是送给方伯子爵们的玩偶……”他轻轻吻了一下灵子冰冷的嘴唇——最初也是最后的吻,为她盖上裹尸布,案件落幕,正义得以伸张,但一些并非不可饶恕的人也因此死去。 “你可以把她葬在桥头。”阿堪说,建一座新吊桥,她的灵魂攀附树藤,萦绕桥索之上,她可以望见海、搭乘海风而去……这是个好选择。 黑屏给仲雪带来一块下颌骨—— “白沥说把这个交给你。” “白沥他自己呢?” “他死了。”黑屏说。仲雪托着师父的下颌骨,怔怔地站在那儿。他觉得他和白沥之间的联系,不该如此薄弱,但他也没有想过如何改善。白沥死了,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他们甚至没有决一雌雄。仲雪以为他们总会有最后一战——受制于某种宿命的牵累,但是白沥就这么地走了。黑屏说“你还要不要这块骨头?白沥说如果你不要,我就把他的骨头和这块师父的骨头一起埋起来。”仲雪几乎是立刻递回给黑屏——黑屏轻蔑地一笑,仲雪也不太理解自己这么快递回去的含义,也许他一直对自己未能保护师父而内疚,也许他一直觉得白沥值得这种合葬,而自己不配保存。“白沥怎么就死了?”“怎么死了……就是死掉咯。”黑屏把下颌骨塞回腰带里,不屑地说。白沥渡过浙水,只有疲惫的一条命。遭受夫人们的喜怒无常之后,毒性一直没有痊愈,只是勉强撑着。后来又去骇沐国一带做击剑师傅,回到越国又参加讨伐夫镡的战争,终究是搞坏了身体。他到句乘山不久,夫镡让他护送斋宫巡游各地,他就死在了路上。一个人的一生,一句话就说完了,就这么简单。 人们宰了一头羊,将羊头挂到宫门上,“因为羊神是司法之神,他们相信悬挂羊头于门上能够驱除盗贼——这是他们对你的褒奖与祝福。”阿堪又问:“你这庸俗财主念念不忘的双龙佩,还记得吗?” “那是我的恩师卷耳大夫的礼物。” 阿堪早就从水中捞起双龙佩,担心仲雪一拿回玉佩就会毫无遗憾地离开越国,所以私藏至今。递给他,又问,“你还会回来吗?” “再说吧。”仲雪跳上白篷梭飞,去大禹陵答辩。 无际的暮色,海鸥如一片片白帆,如钩的新月落在潮边。元绪停下脚步,“能弭兵的人,是从战争的深渊中凯旋的人……”迎面走来的男人,是夫镡。他带了少数几位扈从,就像从一场疲惫的郊游中归来。 “大斋宫死后,你从信仰之战中吸取教训,就让灵子充当小斋宫,既嘲笑会稽山,又巡回国度;现在灵子一死,你就请求我继续履行她的职责。如果我也在路上死去,你会叫谁上路呢?” “不是我们在使用时间,而是时间在使用我们。”而时光将一如既往地奔流不息。 “心有不轨,爱上魔鬼。”元绪轻声自嘲,把仲雪送的镜子系在胸前,踏上山道——孤身一人,永无旅伴。 翌年,吴世子寿梦即位,正式称王,并朝觐周天子。八十多年后,夫镡的儿子允常称越王……此刻,这位毕生周旋于神与人之间的君主,身后的砌炉手紧盯元绪远去的背影,难以抑制目光中的痛苦与渴求—— 这目光被怀抱冰滑雪湿的大禹陵的山脊遮断。 神巫说我没有太多时间,治治岛主人正在褪色的坐垫和屏风之间打一个干瘪的包袱。 “您要离开会稽山?”离开会稽山的神巫还是神吗? “我留在这里,只是会稽山的囚徒。”神巫要去云游,第一站是治治岛,他想把大护法这个闪闪发光的头盔抛下来,里边盛放着历史性的矿藏和争权夺利,许多恶心的人和事缠成的麻团……多可笑,仲雪也想完成答辩后离开。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神巫无杜转过身,指着悬挂在内庭的一排排各色布条,有的绣着海鳅。有的绣茶花,还有一群女巫像扑到布料上边一样埋头刺绣,长长的布条连同竹子做的镂空长枝从房梁上一直垂到地面。 “鸦旗。”——船桅杆顶端悬挂的风向旗,用来测风向和风力,常常绣三脚金乌鸦象征太阳,所以叫做“鸦旗”。 “很好!” “这就算……考完了?”仲雪迟疑地问。 “考完了。”神巫明确地点头。 “哦……”仲雪感觉不适,就像一场令人不快的作弊。 “你还年轻,不要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要活得久,坚持得久,最好活上一百岁。”神巫无杜说,“取走你的鸦旗,让它久久地飘扬在你敌人的恶梦之上。” “他根本不配,大护法应该和我们坐到同一张席子上,用同样的食案,共享越国,而不是和一群浑身汗臭的小人混在一起。”骇沐国王双手缠着绷带,其他人附和,大祝们都没有到场,这场答辩根本不合法。 “我在楚国看到——越国人如何用巫术谄媚、申诉、行骗,如何被歧视、被嘲笑、被惧怕,这恐惧不是来自越国的强大,而是来自越国的野蛮——” “那你到底提供什么鬼画符,让我们拥立你为大护法?”他们问。 “无忘有功,无赦有罪。”仲雪说完把鸦旗披在身上,走出大禹陵。 血色的鸦旗,因为大护法在本质上是执刑人;副旗是蓝色的,如遇丧事,则用蓝旗。两面鸦旗在扁舟上迎风招展,上绣一尾雌鲸大鲵,曾吹起他母亲鸦旗的风。也同样推送御儿君驶出句章港,他已无法回头,他向千年前遗失的故土。未开发的新边疆推进,海豚在回头浪之上飞跃,带鱼闪着银白色的鳞光往渔网里横冲直撞,“万顷波涛、万顷波涛,北渡浙水吞碧浪,吴越春秋的角逐场!” 第五集 越君允常及其宫廷 第一节 句乘山 飞廉遇见那名少年时,少年正躺在小艇中,一册竹简盖在脸上,睡得相当惬意。他看到裸体的飞廉,稍稍有些惊讶,飞廉认出他那身会稽甲盾兵的装束,问他怎么独自在这里,“我原以为会稽甲士都喜欢挤成一团。” 少年难为情地微笑:“我迷路了,划了很久只是在原地打转,索性休息。” “如果没人路过你该怎么办?” “等星星出来。你呢?”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第50节 “我和妻子来句乘山祈子,结果她拿了衣服独自走了。”飞廉的直率非常动人,好像出怎样的意外都自然不过。 两人轻快地交谈,把独木舟系在一起,几乎是弯腰在荷叶下穿行。 飞廉的身体很好看,柔和、黝黑,肩膀上刺着环形鸠鸟,头发如溶去杂土后在水中舒展的茭白根须。少年也禁不住袒露出筋肉,在没有母爱的疯子一般的生活中,他就像无拘无束的小鸡,无数次跨越边境,享受不同山坳中折射的斜阳…… 一条水蛇在船头游弋,他们决定跟着上前看个究竟,结果驶入一片枯木林。接近了句乘山的水下掩体,异常阴凉,两人游了会儿泳。潜进坍塌了一半的隧道,那里在二十年前发生过战争,现在已了无痕迹。 ……虚假的秋天,越国公子结束了漫长的流放。 为迎接他的归国,句乘山召开盛大的晚会。公子允常站在年老的大臣身边,穿着碎绿的衬衣,耳边垂下泪形玉佩。这大臣是个老色鬼,同时又慈祥风趣,丝毫不让陌生的公子与陌生的臣民之间,感到一丁点局促。允常垂着头,微笑着,仿佛羞涩的少女,他正处于这种美貌的最后巅峰,似乎坚信能为人所爱。 就在刚才,大臣把他介绍给大家之前,有人恰好挡住允常的视线,使他看不到政敌们的举动,无非宴会的狂欢…… 允常的视线在非自然光中搜索,最后停在大厅另一边,飞廉似乎正被人督促着。也许是催账人,催账人越说越激烈,也许有关亡妻的葬礼欠款,失败的男子,甚至无法保障妻子体面地死去……众人的目光追逐允常的航线,抵达这名年轻侍卫。大厅万籁俱静,众目睽睽,犹如层层火焰。飞廉怔了一下,回溯直通航道,向允常报以一个微笑,微笑与微笑之间,仿佛流水中的倒影。 素昧平生的越国小公子,素昧平生的楚国侍卫官,他与他只跳进湖水一刻钟,因为太阳把他们烤得发烫。就在那一刻,句乘山成为他们的林中空地。飞廉的眼,没有失明的右眼,曾在那样的阳光下发光。就在那一刻,在句乘山的另一边,那位绝望的妻子。正不为人知地死去,如果飞廉不与允常相遇,他也许能及时阻止……经过那么漫长的夏天(从三月到九月),他们的畅游仿佛才刚刚开始。 end。 二零零六年七月十三日。 第五集 越君允常及其宫廷 第二节 花塍 允常与飞廉经过漫长的旅程,在海雾突然散去时,听见歌声。 飞廉放心地睡在车厢里,因为他不会驾车。允常擅长驾车、射箭、算术等贵族活动,飞廉则擅长允常所不擅长的,他们彼此互补……在海雾的那一头,少女们在歌唱跳舞。 他们俩看着少女们,宛如做梦一样。 飞廉走向最美丽的那名少女,她一直在默默凝视他,等待他上前邀请自己,允常则默默凝视着飞廉走进少女的视野。 他们过去几天的逃亡已告一段落。 他们第一次较量结束时,允常蹲在河边清洗衣裳上的污迹,飞廉则在折腾马车。这是卫队长的责任,责任和菜单,是他们最厌倦的两件事。 他走过来,蹲在允常身边。允常只是稍微侧头看他,他轻轻撩起允常满头的卷发,抚摩他的耳廓,拉了拉他的耳垂,然后把食指和拇指撮着凑到他的眼前——那是允常遗落的珍珠耳环。这个轻率的举动后来一直重现在允常心中,连同之前的流放,允常唯一一次没游过海峡,因为水母刺中他的腿而半途折返,在海滩上飞廉为他拔去腿上所有的刺。那种无声的喁喁,那种阳光下的表露,仿佛将爱意大白天下,一直是允常期待的——有人可以公开地爱他。这是他日渐零落的长久回忆,必须隐藏的回忆,由于过于甜美而变成了剧痛。 这时一个更小的姑娘凑近允常,问他,“你们是兄弟吗?” “嗯?”允常不知该怎样回答。 “她是我姐姐。”少女指向飞廉的舞伴,“你同我跳舞吗?今晚你们可以住我们家。”她非常年少,额头和脸颊涂着蓝色的颜料,这是非常愉快时少女所抹的标记,非常清爽非常健康,她把允常也拉进舞圈。 雾又湿又冷,少女踏在鲜花盛开的田塍上,头发贴在允常失落的脸上,遮住了他的视线。 这是距离越君允常加冕典礼……一千七百天,距离飞廉死去……一千七百八十七天的野趣。 此后的一千七百八十七天,允常猜测,飞廉对他的态度是不停地补偿。因为飞廉不该占他心灵脆弱的便宜,就像一个负心汉不停地送一个已经不为所爱的女人以礼物,希望能迅速弥补她心灵的裂缝从而更快地抛弃她。他只是飞廉生命中的匆匆过客,谁也不想断送前程而处理不当,他们的身份、他们的国籍、他们的责任和情感比阡陌更破碎支离,谁都感到以后双方都不会满意,也不会得到幸福。漫长的旅程浓缩为一支短暂舞曲,起舞的清影像火花一样噼啪作响,被践踏的恋歌与花塍,只能任其忧伤。 end。 二零零七年一月十日。 第五集 越君允常及其宫廷 第三节 艅艎 艅艎,也称作“余皇大舟”,是春秋战国之际出现的大型战舰。吴国曾在太湖制造每艘可容纳战士与水手共八十人的大船,北上远征齐国,南下攻克越国。要知道,两千年后,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时,他所驾驶的帆船也只有四十九名船员。也许,古代中国人的航海能力,一直都超过我们的想像。 允常对父亲的印象是听来的。姐姐说,我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余皇大舟,就用小刀子去刻它的吃水线……这说明他们的父亲被吴国人打败了。 后来的吴越争霸,允常把三十艘快艇的赶制托付给商人,谁造得快就能获得三年免税,他把战争变成了商业的艺术,即使这样也没能自我挽救。吴王叩开了越国的海防,掠走大批人口和财富,在那个遍地野兽比人类更多的公元前,人的价值超过土地——被俘虏的人群中,有越君允常的亲属、仆从、普通民众……还有他最心爱的卫队长飞廉。吴王为了羞辱允常,砍掉飞廉的腿,铰光他的头发,烙上奴隶的编号,让他看守余皇大舟。 总之这一段轶事和允常没什么关系。 这里要讲的是吴国最年轻的整备舰长——余棠桥下。他十四岁时,就能站在战舰龙骨里把麻丝和油灰填充进甲板缝,为造浮桥毫不犹豫地跳进冰水。吴王发给他们很多防冻膏,这样就可以让他们年年冬天去打仗,他们还是满手冻疮地打败了楚国人、齐国人和越国人……总之余桥棠下非常严格地自我修炼:即使下雪天也用冷水洗澡,与士兵一起操练,或者和一千个流浪剑士轮流对练。他负责战舰的修整,简朴、整洁,严厉,没有不良嗜好……大家都觉得他是一个难以对付的家伙,惧怕他,提防他。他很杰出,也很孤独,更没有朋友。 每当吴王举办水上宴会,为防止暗杀,总是随机选择船只。事发当晚,恰好选择了余桥棠下的舰艇,结果被飞廉所刺杀。 事实上,舰长与飞廉早就开展了严酷的精神与体力的相互折磨。很多人相信,是因为他深深迷恋飞廉,他需要一个竞争对手,一个宛如朋友那样了解彼此的敌手。当时从越国俘虏来的人,一部分沦为宫廷奴隶,一部分押送太湖船场,或者赏赐给大臣贵族……至于飞廉,吴国人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置飞廉,因为越国人也没想好怎么处置他,他被遗忘在余皇大船上。中间的故事很多,以后再说。 最后一个夜晚,飞廉要余桥棠下舰长把吴王请上舰艇,“大家知道怎么投机取巧,让王来到自己管辖的船只,趁机博取赏赐和提拔,你当然也知道。” “你有什么企图吗?”余桥棠下问。 “我的企图,不是你乐于面对的吗?” 余桥棠下接受了挑战。 于是,吴王本来要去另一艘船,却还是登上了飞廉的这一艘。 end。 二零零六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至二零零八年二月十八日。 第五集 越君允常及其宫廷 第四节 交叉的秘密 我们所处的世界充满交叉的秘密,这些秘密重合之处就是我们生死存亡之所。 ——从南到北。 允常因为年轻而经历过一次快乐的流放。他窥视着故乡参差不齐的海岸线,它在地平线上跳跃,仿佛在向他告别。他呼喊,但没有人回答他。“我太远了,”他想,“世界听不到我了。姐姐要是知道我向世界告别时呼喊的是她,她会不会高兴?” 他从犀牛踏着细碎金光走进梦乡的南方,一直流亡到冷得让人无法呼吸的北方……漫长的航线,有人病亡,尸体被抛入万顷碧浪,就像等待失踪的航标,指示着不可见的故乡。 在银杏叶铺成的日落大道的终点,允常与伶子住到了一起,朝夕相处,他们都把对方看作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所以对彼此什么也不隐瞒。事实上,从那么远的地方乘船而来,本身就无须再保守什么秘密。他们不久陷入君臣和暗杀的漩涡,伴随以永不休止的歌唱……就像一场生与死的预演,没有人把他们记录进《春秋》或者《左传》,一切都被梳理,被淡忘,只留下《诗经》中无法署名的歌咏几行,这些小事难以公开,应当自行消亡于两个朋友之间。 ——自西而东。 飞廉从秦国以西的戈壁,流浪到暴雨滂沱的入海口时,已成为一名出众的江洋大盗,一位整洁但可怕的男人,人人不是想收买他、就是杀了他! 第51节 当他抵达越国,他的马死了,它曾经驮着飞廉从那片可怕的荒凉之地,来到这片热情的丛林。现在它死了,它属于一去不复返的时代。而被抛在原地的飞廉,只能把马辔甩上肩,继续步行,前往无法再前进的地方。他的一生,就是同无法抵抗的烦闷无聊对抗。 这就是相互交叉、时而绕行的秘密海港,飞廉与允常,他们在这一块大地上毫无知觉地驰骋。足迹碾过了城墙和时光,偶尔被历史压弯了腰,却一往无前,等待着某一时刻、某一地点、在某一束阳光的眷顾下,拖着彼此的命运和黏液,像蜗牛一样碰面,留下一道交叉的亮印。这种永不停步的期待,这种永不满足的胃口,这种要把天空与星斗都吞下去的欲望。把他们俩硬生生地拽过许多铺垫和阻拦,拖过许多格命运的棋盘,终于在荷花盛开的背阴处,让飞廉遇见了迷路后呼呼大睡的允常。 那一天正午,允常穿着会稽甲盾兵的黑色装束。 总体而言,甲盾兵是一群让人头疼的恶棍,前一夜。飞廉正和这伙跋扈的武夫打了一架,飞廉这样一个成熟的男人,对世界感到厌烦。然而面对纯真无邪的孩子却表现出慷慨,他朝惊醒的允常淡然一笑,说了第一句话,“我原以为会稽甲士都喜欢挤成一团。” 一个时代的爱与死,从目光交叉的那一刻,正式上演。 end。 二零零八年一月二十二日。 第五集 越君允常及其宫廷 第五节 上元闲话 允常王已经病了很久,特别这个月来一躺下就风箱般抽气,医生们正争论是否给气管开个小口;鉴于他经常磕破自己的脑袋也安然无事,应该根本不成问题。可大家害怕的是另一个方面:允常王简直是个大妖怪!公开说也无妨:他的脑筋就像块大烙饼,此前七十来年的记忆全摊在一层里。那些活着的死去的灵魂均缠着他不放,他还自得其乐:“时间死啦,他们全都同我活成一团了。”其实从前年起症状就越来越严重: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发呆,要不自言自语,同那些死了几十年的人对话;有时孩子般咯咯傻笑;半夜还会大声唱歌,把宫人都叫起身跳舞,“去!去!去!把东门的优比箕喊来。这是我好妹妹的新婚之夜……大伙儿都带好刀剑!” 那夜正是上元节,五十一年前,允常王的妹妹——摇光正是这夜出的嫁,现在骨头在地下都烂成灰了;优比箕也死了上十年,传令官拼命劝王睡下。可他不管,“优比箕!如果不来耍杂技,不管你多瘦,卫队长飞廉总会把你烤成肉串喂我的狗!”然后抄起随时随地随身带的那只骷髅头往传令官身上砸去,这下可把这宝贝头骨给砸坏了。 呃?飞廉是谁?他本名叫“焉”,在五六十年前号称“越国第一勇士”(虽然是楚国人),英俊的独眼龙。在允常王还未即位之时,他瞧谁不顺眼,飞廉就“扑哧”把那人脑袋砍下来。他俩亲密犹如兄弟——不该这么形容,允常对亲兄弟特别辣手——分享一切,包括战利品……没错!连女人也一同睡! 后来吴国人打到诸暨,允常南逃,飞廉断后,真是好家伙!“听着,飞廉,我说的是再见而不是永别。”多噱头啊!可独眼龙还是被俘了,砍了脚在太湖上守船。一天吴王去船上饮酒作乐,允常爷早就瞧他不顺眼了,“扑哧!”飞廉就把他卸了。吴国人将飞廉的脑袋送回了越国,允常爷随身一带就带了五十年。 “快救救可怜的卫队长,我玩笑开的过分了,把飞廉的脑袋给碰伤啦!”于是又召太史官来,太史明白这样的事每半月要发生一次,就说自己痔疮痛的要死让儿子顶替。儿子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面对曾祖父辈的允常王一本正经地说:“是过分了,只有大司命救得了,他死啦。”“啊!”怒不可遏的允常王一挥剑就把太史郎削掉一块头皮,“这是越国存亡之夜——句乘容不下两位君主,不是一个逊位,就是另一个灭亡!”看来允常王的时间倒退了五十一年,必须纠集优比箕、飞廉等闯将再重复一次“上元屠杀之夜”不可,否则谁也没办法让他停下来。 最后连摄政句践同他的夫人都赶来了,正巧王在大嚷“杀光东海渔夫!”句践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黄好不容易按捺住王,说优比箕的儿子都快五十了,又有痛风,叫他进宫不如让他把这段路吞下去!除非雇人用门板把他抬来。 “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 句践只好派人打火把拆门板将优比箕的儿子抬进宫,然后所有人排成一队。允常王郑重地发给每人武器,分派任务。“将功补过,尤勇夫也!”他命令太史郎带长矛手埋伏在回廊尽头,并激励他抱一腔必死之心,因此不许旁人为之包扎伤口,血一直淌到膝盖上;又遣句践“直捣老巢,取鄞君项上人头”,激得他染坊似的,面上一阵酱紫一阵煞白:句践的亲生父亲鄞君是允常的夙敌。因为君位争夺过于激烈兄弟姐妹都被杀了个七零八落,最后指定死对头的儿子为继承人,其中春秋值得玩味。因此有人说那时允常王已经清醒,只不过是在涮句践呢! 布局完毕,允常王搂着他的心肝队长飞廉,也就是那只砸坏了的骷髅头。挟着猎野猪用的长矛上马,拍拍飞廉的天灵盖,“御儿!御儿君越过浦阳江逃跑了!” 又换了一种声音:“你去哪里!别让人看见你持剑在手!” 自己的声音:“去追御儿君!我们大获全胜——禹之神军与我同在!” 换回那个声音:“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 自己的声音:“哈嘘!” 左手把右手一推,策马扬尘而去——瞧,他的自言自语可以把我们气死!这么一“哈嘘”,我们就非得追到浦阳江边一里半才能把老爷子逮回来。你再想想通宵狂欢的上元夜,互述衷情的男男女女们正好生生地约会,横着冲出匹烈马载着个老头儿是何光景! 不过我们丰富的历史知识都是从允常王这样的胡闹里学来的。五十多年前,北方亲吴国的御儿和鄞邑一伙暴发户渔民越来越飞扬跋扈,连越君(那时还没轮到允常)的话也当耳边风了。越君对年轻的渔夫鄞君说,我把妹妹摇光嫁给你,咱们约上御儿君一起去打舒鸠国,土地奴隶青铜珠宝权当嫁妆。鄞君就带着士兵来了诸暨,驻在句乘山上,心想军队入国都还是自己占了便宜。这就是“上元屠杀之夜”的由来——结婚当晚,允常爷便说服越君把他们杀了个精光,因为他那美妙绝伦的妹妹摇光所起的作用,当然没赶尽杀绝,否则就不会有句践的出生了。 那次我们在离浦阳江七里的地方就把允常王追到了,躺在草滩里不省人事,小中风。此后他就完全管不了朝政,话也愈加说不清爽,只好整天抱着宝贝飞廉坐在江边数船帆。朝廷里都是句践的人,还有大堆姓文姓范的从国外赶来。 句践本家是渔夫,能做实在活;当然也欠缺了允常王那种醉卧听秋雨的浪漫气质,因此越国除了老王在住的句乘山,就没有穷开心了。政治,是烦心事,交给国王和大臣就够了;浪漫,又不能当饭食。不过,我们就爱听那些传奇,如果哪里出了强盗或者侠士,都巴不得他们是自己的兄弟,是自己的情人;哪里有被砍头的犯人,都涌去看,立刻爱他们爱的要死。恨不得生在允常年少时,为他磨枪擦戟! 今年冬天来的特别猛,一个月前就下了雪。允常王照例要夜夜踏雪,天亮才披着一身冰凌拄着拐棍回来,然后暖炉烫酒,行令不休。心一松大家也就没注意,不知不觉中,飞廉的头颅不知遗失何处,允常爷也病倒了……再喝一杯吗?这是王分给宫人的,已经藏了五十四年,比我祖父岁数还大!还有这些衣裳,他素爱风雅,现在也一并送给我们翻新做棉袄……等钟一敲,便是允常四十八年了,一道去为他送岁么? 允常四十七年,允常崩,句践即位。 end。 二零零七年一月十日。 第五集 越君允常及其宫廷 后记 屏里吴山梦自到 前年冬天,我困在羊肠小道里,时间如海雾飘散,友邻都在快速超越、各奔东西,只剩我一人马齿徒长。逗留低谷太久!但不走过跌宕的峡谷,就无法领略层峦叠翠:我在往返家与工作的车窗外,再次惊觉越地风姿:仍在通航的浙东运河,越中翠谷与绯色山岩,建德层层凤尾竹上的积雪,流溢浙西山脊的蛮荒气……对雨丝风片的惊叹,连语言都可舍弃,那时对自己狭小的词汇量也感厌烦,纯然忘情大自然之中。等待的事情还必须等待,等待中却有了《不堪抄》,放慢节奏,尝试在史册留白处涂鸦——在深水港边呆过三年的记忆复苏了,村人遍插秧苗或养殖小龙虾的水田,金色狸猫卧在枫叶下悠然用尾巴敲肚皮;废弃砖房内外蕨菜环绕,山坡茅草间亡故者衣裤扔得到处都是;竹林下一只大白鹅镇定地划动脚蹼……一拐过松林小路最后的弯道,大海劈头盖脸涌来!咸风、湿气、无可动摇的咆哮。虽然海水黄浊根本无法泡澡,沙滩上还搁浅过一头死海豚,我摸摸它。双手就臭得可怕,但大海并不在乎这些,它也不在乎我——往昔的寂寥成了虚构的宝藏:为什么不来一群在飓风下击桨、灵魂纯净如麋鹿的春秋士族与战国平民?写他们不堪言传的不服气、不尽兴与不放弃,每一回孤绝境地,总有一个眼神的震颤、一只温暖的手,将剧中人拉起,大笑着说“众生悲哀……但谁在乎?踏浪高歌吧!” 由是,有了一位落寞的小贵族,来到一个潜在敌对国,遇见一个不堪用的小神棍,贵族消亡、神权褪色的黄昏,却是士民崛起的前夜,脱去血缘与地位的呆板标签,露出无需伪装的身体与精神,以剑为犁、以血火铸盟誓,讴歌庄子梦见的逍遥,“其生可乐,其死可葬”,浙水的回头浪驮起半人半兽的英雄们乘桴而去…… 期待的依然是旺盛血气!即便不如意,在纸面和现实的双重世界稍作停步,也要自我催促着再上路,就算被溃堤大浪打落人生悬崖下,躺在乱麻丛中——仰面十二个小时后,湿漉漉的石壁上仍会映出朝霞。 无趣的人生只有你自己才能赋予它趣味。 无趣的人,他们的人生很乏味,还让身边人都变得很贫困。 做一个有趣的人。 不要太严苛、听从心灵与良知的召唤、放松行路……实在太为难的话就放弃算了! 既不想放弃、又纠结难受,那就酸着腋窝走下去呗,最终能原谅你的只有你自己,哈哈哈。 ——就这样想象着不堪重用实际上却任情自然的阿堪,毫不留情地发来嘲笑,每句嘲笑都让人重振旗鼓,庸俗的仲雪一跃而起! 冬季正在过去,独守键盘的冰冷长夜不再那么可怕,“东海优雅男侦探”渐入正轨,何况身后多了一只小黑兔,忘情地舔着床单陪我通宵,或一路奔来、跳上书桌、拨开它物、用热乎乎的舌尖舔遍掌心——美如唐末黑兔镇纸的“小兔发树机能”。遇见她之前,我浑身套满不自知的桎梏,短短相处九十八天,是她教会我生命的壮美与脆弱、吃喝拉撒睡的愉快、情感的宣泄、游戏的必要和坚定的领地意识……这些发乎自然而无比重大的事,作为人也不应贬低压抑的生之本能。她的离去让我重新看待仲雪如何面对破坏离散、背负大错铸成的罪疚,这也是与《别册》基调不同的原因所在,“兔走乌飞不相见,人事依稀速如电。”小兔发树机能,《鸦旗》最终是为你而作,每个夜晚浮起的回头浪,都带来你的温存探望……但我也必须前行了。此外,本书有关上古至先秦的巫文化以及对动植物的使用,是当时人们的认知所限、小说铺设情节所涉及,并非是完全赞同,没有动物在本小说完成过程中受伤。 将浅薄感悟写下是一回事,推动出版则是另一回事,在纸质书日见挑战的当下,一往无前需要更多人的韧性与付出,《不堪抄》的成册必须感谢:给予连载机会与单行本平台的《新蕾》和漫友,从最初的责编塔罗、冷夜到中后期的花喵妖妖及单行本全程制作的紫堇轩与小白殿,以炫美之图激励我写下去的deo·r大,为我在北美海岸领养虎鲸的故仔,飞驰复兴门地铁站抚慰我的a姑娘,为仲雪、阿堪、乌滴子、夫镡、鲸鱼不吝推荐语的朋友,慷慨赐贺图的old先、阿亚亚、炭色、喵呜,为了解仲雪、乌滴子等剑士的内心,也斗胆去学剑道,剑道社师长学友对我的指点与帮助,还有众多无法一一致谢的友邻,是你们朝《不堪抄》踹上关键的一脚!车轮启动,光影一一掠过,犹如王献之所说:“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上篇人间四季的收尾也恰好是在冬天,“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如何致谢?下篇山阴道上再见吧。 二零一二年八月二十五日于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