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祭》 第1节 第一章 5月18日上午10:30左右,江京市大金莎酒店知道他的人都说他很专业,他难免在提醒自己戒骄戒躁之后引以为豪。干他这行,“很专业”意味着顺利实施计划、不失手、不坐牢、不送命。 他的专业是抢劫。 不是小打小闹的抢劫,而是劫公司、劫银行、劫酒店那样的大抢劫。 他想象着如果有人请他去讲课,或者做讲座,他会列举很多活生生(或者死翘翘)的例子,考虑周全、认真用头脑的劫匪如今都活生生地策划着下一个劫案,而一时冲动、无计划无组织的劫匪如今要么死翘翘了,要么从早到晚在监狱工厂里机械地组装着送到全球市场的产品,每天只剩下的那一点点“业余时间”里,还要数着手指头算还有多少天能出狱,祷告出狱之前不被狱霸“意外”一下,连出狱后到哪里吃第一顿饭都没时间憧憬。 今天他将实施又一个计划。如果不是因为这活儿一个人干不了,他可不会跟另外那两个小子合作。那两个小子,他不熟悉,但两人的简历说明了一切:如果不跟着他干,二位肯定是属于“死翘翘”小组的。这次,他需要他们,同时给他们一次向大师学习的机会。 他将客房再三收拾,确保不留下任何与抢劫计划相关的痕迹。行李已经托酒店前台送到火车站,他轻装上阵。 手机打给那两个小子: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压抑住的兴奋。 说响点儿,我听不清。 准备好了!激情释放,肾上腺素澎湃。 他微笑,觉得自己真该去开万人大会做励志讲座,不会比马云、俞敏洪之流的差。 抬腕看表,是时候了,一个小时后,惊天大劫案将发生,来无影去无踪的超级劫匪将名扬天下。 5月18日上午10:45左右,江京市《新江晚报》报社大楼外你说他该死不该死? 该死! 洪汉友想着两天前在孙家面馆遇见的陌生人,一起吃面聊天,自己的倾诉,那个老头的回应。那老头叫什么来着?老刘还是老六,记不清了。他同情,又说让洪汉友揪心的那类事儿,在很多地方都有发生,老百姓之所以不知道、没听说过,是因为电视里从来不会播,报纸上很少会提。网上有时候有人写帖子,但真真假假,说不清楚,更不用说网络这个东西,本身就是虚的。 别的地方怎么样我不管,你只评评,他该死不该死? 我不是说了吗,该死! 那就是这样了。 洪汉友又溜达了一圈,看见报社大楼的门开了,一个瘦高戴眼镜的中年人冲了出来,左右看看,好像在找方向,其实没什么好看的,这条街是单行道,他要坐出租,只能到对面去打车。 洪汉友跟着他过了马路。那人脖子长,过马路的时候,像是斑马在过斑马线,该死不该死? 该死! 5月18日上午11:30左右,江京市江兴中路江京的五月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再早些的三四月里有风沙肆虐和夺命雾霾,稍后的六月里会霪雨霏霏。除了街上的人潮过于汹涌外,五月真没太多可令那人抱怨的。和煦春日温柔地照在身上,东南来的小风软软地吹在脸旁,那人的脚步也格外轻快,年轻体健的随从竟有些跟不上了。 那人问:“整整一年了,怎么样,有什么进展?”问的是安康医院里的一位病人,他曾经说了一些让那人很感兴趣的话。但精神病人的话,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那人知道,精神病人说真话的比例肯定比所谓的“正常人”更高。 随从说:“安康医院方面一直把他做重点病号观察监护,他的病情时好时坏,但和那兰相关的那条重要线索好像再没有提起过。” 那兰是那人一直格外关注的一名女心理师,她像是一块吸引人世间妖魔鬼怪的磁石,极度变态的犯罪分子似乎都在向她靠近,因此她卷入了诸多大案。对那人而言,那兰吸引人之处在于她是个有秘密的人。从她一到江京读大学那人就开始关注她,怎么算也有七年了吧。七年之痒,那人却从未失去热情。安康医院里的精神病人的痴狂言语中提到了一条关于那兰秘密的线索,引起那人警惕。 “这就说明……什么呢?”那人知道随从是聪明绝顶的人,能跟在自己身边三年,没有送命也没有被踢下基层的,都是绝顶聪明的人。 果然,随从说:“这说明,他当时说这话,并不是要钓出那兰,而是别有用意,或者随口提起,或者根本就是在发精神病。” “预后如何?” “医院方面当然不知道他疯话里和那兰的联系,没有报警。那家伙病情不稳定,用药的效果不怎么样,当年又犯了那么大的事儿,所以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也治不好。”那人点头不语,随从不再吱声,知道老板的“最强大脑”此刻在高速运转。 足足十分钟的沉默,淹没在都市十分钟的喧嚣繁华中,那人终于说:“看来我们只能……”随从听出那人的意向,点头说:“好,我会尽快安排,把这个惊天的消息传给那兰,接下来,舞台就归她了。”那人停步,看着随从,仿佛在重新认识这位青年,随从心里一阵慌乱:我说错什么了吗?直到那人露出微笑,他才略略放心,略略放心而已——微笑本身代表不了什么,他不知多少次亲眼目睹那人在微笑间,强虏灰飞烟灭。那人缓缓说:“从你身上,我看到了我年轻时的德性。”随从总算彻底放心,放下的那颗心如花怒放:“您过奖了。” “只不过,”那人的声音陡然变冷,“当年如果我自认为猜着了、想对了,从不会说出来,探老板的口风,而是直接就去做了。干我们这行的,就是个自虐的命,一方面怕错,错一步满盘皆输,另一方面又不能怕错,怕错就不能进步。” 随从轻轻说:“明白了。”跟着那人又过了数条街,到了余贞里的巷口。那人再次驻足,随从说:“您真的要去吗?记得有人微信上说过,戴向阳之流是批着雅皮的土豪,‘潇湘’徒有其表,剖析整个会所的内外,可以说是品味二字里少了‘未’,就只剩一堆口,也就是饭菜还可以,能对付对付嘴。” 那人叹道:“现在的年轻人,也一样是一堆口,口舌尖刻,心胸促狭。我要去潇湘,当然不是为了去朝见戴向阳,也不是去赏其或有或无的品味,而是去看一眼真正的珍宝。” 随从问:“是唐代波斯孔雀炉还是传说中宋徽宗送李师师的沉香扇?” “那些充其量算古玩,真正的珍宝外界人不会知道,也不会放在醒目之处招摇,戴向阳虽然被你们说得如此不堪,这点见识还是有的。”言下之意,那人是为数不多知道那“真正的珍宝”价值的人。 随从知道什么时候不该继续刨根问底,说:“好,您稍候,我这就先进去打声招呼。” 那人微笑点头,目送随从走入巷口,没几步,又被他唤回:“我看不必了。” 刺耳警笛声由远及近,而在高叫长鸣的车辆到达之前,三辆标着“江京公安”的suv已经呼啸而至,急刹在余贞里巷外的江兴中路上,车尚未停稳,数名刑警就跳出来,开始交通管制,疏散江兴中路、余贞里路口的车辆和行人。另有几名刑警奔入余贞里,将熙熙攘攘的游客群往巷外疏导。 其中一辆警车的音箱里传出了严肃的喊话声:“请游客们和商家尽快离开余贞里,尽快离开余贞里!我们要处理重大刑事案件,请大家尽快离开余贞里,以免对你们的人身安全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随从不是一点儿大阵势都没见过的人,此刻也难免心跳加快,回头去找那人,只看见十米外的一个背影,正不紧不慢地离开这纷乱的现场。 5月18日上午11:45,余贞里劫案处理指挥中心江京市刑侦总队队长巴渝生赶到余贞里的应急指挥中心时,疏散工作已经基本就绪,三百米纵深的主巷余贞路上已无闲杂人员,路两侧以艺术品、纪念品、精品服饰和小吃为主的诸多店铺也已经清空。负责疏散工作的滨江分局刑警队队长姜明汇报说,整个余贞里纵横交错的二十八个街区内路面上,除了市局的刑警和荷枪实弹的特警,不会再有无辜市民。 “巴克楼里的那些住户呢?”巴渝生问。姜明说:“能跑出来的都出来了,肯定还有少数不便行动的老弱病残,相信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突然跳出来。” 巴渝生想,这样的大案处理,一旦出现个“突然”情况,局势就会大反转。就目前情势看,姜明他们的疏散工作应该已经算做得相当完满。他回头看一眼江兴中路上密匝匝的围观人群和逐渐驾临的媒体车辆,说:“今天是我们在岗实习的一次机会,尽力而为吧。” 他语气平淡,心情却难如止水:巴克楼、会所、抢劫、人质、枪声,这些关键词汇聚在过去的十五分钟里,加上近期各地恐怖分子行凶案阴影未散,预言着今天将是他领衔市局刑侦总队以来遭遇的最大考验。市委、市政府、市局以至省厅和公安部的有关领导都已经收到即时汇报,应急小组已经成立。由于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闹市区,媒体也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乘风而至。 姜明看了眼一辆《新江晚报》的采访车,说:“在场人员都已经打过预防针了,和媒体接触保持高度谨慎。” 因为游客众多,路面狭窄,余贞里的各街各巷都是严格管制的步行街,此刻唯一的机动车辆是警车和特警队的冲锋车,巴渝生和姜明跟着市局特警支队队长王致勋快步走到冲锋车前,七八名荷枪实弹的特警不瞬睛地注视着前方的那幢巴克楼,冲锋枪、突击步枪和狙击步枪在手中待发。那幢巴克楼就是这起骤发劫案的中心,新开张的会所“潇湘”的主楼。巴克楼是一种承载着江京近现代历史的特殊建筑,始于十九世纪晚期。 一条条清廷和外邦不平等条约后,江京城被迫开埠,涌入了大量外国人和入城谋生的外乡人。先是外国人在有限地皮上盖了布局紧凑的多套间洋楼,后来逐渐成为外乡人群居租赁的民房。为解决人口爆炸带来的住房危机,类似这等综合了三合院、四合院和洋楼式样、适合群租的简易楼房迅速繁衍,鳞次栉比,遍布江京市区各租界。 这类楼房即便在后来成为平民简易群居的样板,仍保持了最初的一点点“洋气”,楼前石柱、楼面贴砖、门楣上涡卷状雕花,还算巴洛克,逐渐在坊里被称为“巴克楼”,这样写法只是个约定俗成,其实一语多关:基本上是“巴洛克”的近音,又指一套房里至少可住八家(八客楼),还有人根据方言定义其为“不克楼”,寓指那些在大都市里艰难存生的租客们“百折不挠”的打拼和生活态度。自从星巴克一统天下后,都市潮人们受到这咖啡品牌名的启发,为巴克楼这名字又找到了一层新的涵义。 金钱和财富。巴克听上去和英文的buck一样。buck是口语“钱”的意思。绝大多数的巴克楼或者早已自然颓倒,或者在市政规划下被拆毁,剩下包括余贞里在内的几处,总算被当作文化古迹或者开发成旅游景点保留下来,楼房本身的价值扶摇直上。 第2节 据说一整幢巴克楼的价位根据楼的大小、装修、和历史背景,在三千万到一亿元范围内。“潇湘”这一完全以巴克楼民居为主题的会所不但在显赫的民俗文化景区余贞里拥有道地的巴克楼,而且是连排三幢巴克楼! 难怪“潇湘”会所开张,非同凡响。发生在潇湘会所开张当天的劫案,更是一鸣惊人。王致勋三十五岁,身材敦实,臂膀的肌肉透过厚厚的特警作战服依旧显著。 巴渝生和他前后脚进入市局,坐同一间办公室,也住过同一间宿舍;后来王致勋去了特警队,两人仍合作过多次,所以巴渝生知道他是那种反应奇快、雷厉风行的类型,于是也不多问,等着他的报告。王致勋就地摊开一张建筑蓝图说:“潇湘三座楼,分别是主楼和东楼、西楼。劫案发生在潇湘的主楼。这是主楼内部装修用的结构图,是我们短时间内能找到的最好资料。 潇湘的门口有监视摄像,但录像硬盘在楼里,暂时取不到。根据这张图,楼里没有摄像头——潇湘是半私人会所性质,除非要从事敲诈勒索的犯罪活动,内部装摄像头的可能性不大。我们扔了三个侦察球过去,但劫匪操作很专业,各处门窗都关得很严实,侦察球目前还没有传出任何有价值的影像和录音,我们也就不能确定究竟有多少歹徒和多少人质。” “你的推断、猜测?”巴渝生问。他已经听过报案人的录音,自称会所主楼的服务员,简短的一句:“我们被劫了!”然后一声惨叫,同时背景里一声枪响。没人知道之后是否有人从被劫的巴克楼逃出,但可能性极小,至少没有人再主动来报案。 王致勋将头转向不远处一位穿一身深绿西装的年轻人:“那是会所的前台经理,他说被劫匪控制的主楼二楼的主套间里,至少有两位会所的合伙人,戴向阳和梁小彤,以及他们的贴身副手。当时在吃饭,席上还有至少一两个谈生意的,这些都有订座记录。三楼小套间里似乎还有一席,人数不详,但房间本身属于情侣套间,顶多能坐下三四个人。包括服务员、保安、厨师,人质至少有十二人。这样规模的劫案,一两个人也能拿下,但要面面俱到、降低风险,至少要三个人。” “喊话的结果怎么样?” “对牛弹琴。”王致勋语气里没有透出半点无可奈何,但却眉头深锁,显然一边在等待巴渝生拿主意,一边也在剧烈思考。“我们按照惯例该说的话都说了,谈判专线号码也给出了,对方显然没有打算对话,没有提任何条件,也没有释放人质表示谈判诚意,从这点看,又不像专业劫匪。” 巴渝生刑侦十几年,还真没有遇见过影视片里的“专业劫匪”。现实中的案件,总是那么随机、平淡,同时又千奇百怪,远超作家编剧们的想象力。 姜明说:“余贞里所有路口都封锁就绪,罪犯要逃很难。”仿佛在接他的话头继续汇报,头顶上直升机的轰鸣声也越来越近。所有人都知道,余贞里地面上的一举一动,都被高空观察着。 巴渝生接过王致勋递来的望远镜,将潇湘主楼的这座巴克楼上上下下扫过一遍,顺便看见了附近巴克楼阁楼里隐藏的狙击手,暗暗赞许王致勋的干练周密。 根据王致勋的描述,从他们所在角度,可以看见二楼主客厅的三扇大窗,厚重的深红色窗帘,没有任何理由在这美好的春日下封锁嘉宾的视线,此刻却严严拉上。巴渝生对王致勋说:“继续喊话,同时将战线推进,并施行全面包围,给他们加点压力,逼他们对话。” 王致勋喝令了几声,特警队员跟着冲锋车开始缓缓向前推进。负责喊话的特警通过无线扬声器叫着:餵“……在还没有铸成大错之前,请尽快释放人质,争取获得宽大处理的机会,如果需要和我们交流,请拨打我们的专线电话……” 一声枪响,打断了喊话声和特警队的脚步。 刑侦三支队的政委田俐敏身兼市局谈判组组长,早先时已经和巴渝生一起参加了向市委和市政府领导汇报的应急会,领命为这次劫持事件的主谈判员。她知道自己可能成为解决今天这一突发恶性事件的关键一环,每隔数秒就会去瞥一眼铃声音量已调至最大的谈判专用手机。 枪声还在众人耳中回响,谈判专用手机忽然发出一声清脆铃声,田俐敏看向手心,手机屏幕上现出一条短信。 短信立刻呈现给巴渝生和王致勋。 王致勋随即吩咐特警按兵不动,回头再看一眼巴渝生,巴渝生的惊讶和忧虑并没有挂在脸上。 短信寥寥数字:“再往前,杀一人。” 喊话又开始,继续邀请谈判。十分钟过去,谈判专用手机再次响起。 又一条短信:“谈判,找那兰。” 案发四小时前,江京大学心理学系 那兰的一天很有规律,清晨即起,到江京大学游泳馆游泳,半个小时后,梳洗罢,去教研室,周末也是如此。硕士研究生毕业在即,她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出校门求职,事实上有几所医院、学校甚至知名大网站,因着她曾卷入大案而在媒体上的“曝光度”,主动向她抛绣球,做心理师、讲师、开专栏,最终还是被她婉拒——她决定硕转博,即入象牙塔,就往塔顶钻。 虽然如今的大学校园远非什么纯洁的学术圣地,但学生生活总还是要单纯许多,有时候,她给自己做心理师,认为自己是在有意规避那既可以称为绚丽多姿,又可以称为光怪陆离的社会,怎么会这样?当然可以归咎为经历过的那些身处绝境的恶性案件。 分析来分析去,还是老结论,我是脆弱的,所以要更坚强。 周末去教研室的好处自然是那份清静。研究生宿舍楼到了周末,热闹得如超市或娱乐场所,女孩们努力梳妆后,或者会男友、见老公,或者姐妹结伴去用微薄的工资补贴到昂贵的商场扫货,更多时候是虚拟扫货,只看不买。留在宿舍的在大张旗鼓地打扫卫生、拆洗晾晒;男生们更吵,聚在一起喝酒打牌、高谈阔论,甚至在一起玩电子游戏的时候都大呼小叫不止。教研室到了周末,来加班的教授学生并不多,可以安静地阅读文献、写论文。 “滴滴”两声,教研室的热水器提醒她水已烧开。她为自己泡了杯红茶,尚未沾唇,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5月18日上午11:55,余贞里劫案处理指挥中心如果说刚看到那条短信时巴渝生还未露声色,三分钟后,他的踱步已略显急促。那兰的手机和宿舍电话都无法接通。短信、微信都发过,没有回音。 他随即拨打那兰的室友陶子的手机,一样没有人接。他也给陶子发了微信,继续沉思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联系上那兰。教研室!那兰经常自嘲,读研后,她变成了书呆女,娱乐活动局限于在教研室或图书馆查文献、写论文。 巴渝生辗转找到了江大心理系那兰所在办公室的电话,拨通。但接电话的是男声。“那兰啊……她不在。您是哪位?”问话里似乎带着警惕。巴渝生问:“知道她去哪儿了吗?”“不知道。她早上来过,后来又走了。”巴渝生说:“我是市公安局刑警总队,请把你的姓名和手机号码给我一下,如果见到那兰,请立刻叫她给我回电,我也有可能再次打扰你。” “不……不用了吧,我也就是那兰教研室的一个小讲师……” “事关重大,还希望你配合,我们必须立刻找到那兰。” 拿到了那位讲师的联系方式,巴渝生继续踱步,缓解那份难得的束手无策感。 如何联系到那兰? 手机继续无法接通。 陶子的微信终于来了:“找那兰?刚看到微博上有人贴图,余贞里大劫案,特警都出动了,你不在前线?” 巴渝生立刻拨通陶子手机:“我在余贞里,那兰在哪儿?我们需要她配合。”陶子惊讶:“她又惹麻烦了?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巴渝生只好再叮嘱陶子,一旦有那兰的消息,立刻和他联系,但并没有说为什么,究竟和劫案有什么关系。 放下电话,巴渝生立刻让刑侦总队刑事技术中心在场的警员分析那兰手机里是否有gps,是否可以进行定位跟踪,同时让另一名警员和坐镇市局总部的副局长联系,取得联通的配合,探测那兰的手机信号,通过传输信号的基站分析出手机所在的大致位置。他知道难度大,也颇耗时,可能于事无补,但必须一试! 时间继续在不顾一切地飞奔。五分钟过去。 “巴队长!”田俐敏又走过来,举着谈判专用手机。巴渝生心一沉,从劫匪处来连续两条短信,而自己这方面并没有任何进展,不会是什么好消息。果然,短短的一句话似乎字字带血:“十分钟,那兰不来,杀一人。” 案发约三个半小时前,江京大学 手机铃声响过三遍后,那兰见来电者是《新江晚报》的记者郭子放,接听了问:“离午饭至少还有三个小时呢,你不是来催我的吧。” 郭子放说:“哪敢。是饭局改地儿了。” 那兰笑道:“饭局前三个小时改地儿,比提前三个小时来催没好到哪儿去哦。”她听到素来伶牙俐齿的郭子放在电话那头尴尬地哼哼,又说:“拿你开心呢,你不是说这次吃午饭是要为人民服务吗?我才不在乎在哪儿释放正能量呢。告诉我是哪家吧。” “听说过‘潇湘’吗?”郭子放说话喜欢卖关子,那兰早已领教过多次。 她说:“不知道,听名字像是湖南馆子?” “兰妹妹,我正式警告你应该踏上社会了,真的连潇湘都不知道吗?巴克楼你总听说过吧?”郭子放故作惊讶。 那兰假装仔细想了想,说:“这么一说倒想起来了,好像是开在巴克楼里的新餐馆……” “你还没有完全不可救药。”郭子放赞叹。 那兰不打自招:“我其实什么都没想起来!就是把你告诉我的信息简单叠加了。” 第3节 “结论基本正确,但不是餐馆,是会所,一家以餐饮为主的会所。” 这时虚掩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位和那兰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走进来,他是系里第一年轻的讲师郝迅朋,据说很快博得本科学妹们一致的“赞”和一个“郝帅”的外号。他最近似乎琢磨出了那兰出没办公室的规律,也开始热衷周末“加班”,实为一亲芳泽,常来和那兰聊天,要跟着那兰一起吃午饭。那兰以在疯狂减肥为由省了几顿午饭,偷偷吃饼干安慰空腹。她目前一直以礼相待,但不知能坚持多久。 郝迅朋说:“哇,你来得越来越早了!”仿佛没看见那兰在手机通话。那兰向他示意,郝帅并不由衷地报以歉仄一笑,在她办公桌不远的另一张桌前坐下,拿出手机不知在看什么。从他略略下陷的坐姿看,仿佛在说:我不着急,可以慢慢等,看你一个电话究竟能有多长。 那兰有很多问题要问郭子放,比如说为什么饭局要改地方?为什么要改到一个会所?知道最近各地都在痛打会所吗?潇湘是个什么样的会所?但她立刻觉得郝帅没有必要听到这些和他无关的信息,于是说:“那你把地址微信给我吧。” 郭子放惊呼:“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啊!” 那兰苦笑:“出家人不打诳语。”和郭子放说了再见。 郝迅朋笑着起身,准备开始和那兰谈心。那兰也起身,开始整理办公桌,说:“郝老师真用功啊,周日都加班。” “要说用功,这里谁都比不过你。”郝迅朋看着那兰将桌上一叠文献复印件捧了起来,不知她下一步棋怎么走。 那兰说:“我这个人够糊涂的,再怎么提醒自己,还是忘了把卢教授借我的那几篇文献带回去看,害得我还要跑一趟。”说着,开始往办公室外走,又说:“不耽误你继续用功了,争取三年拿副教授,五年拿正教授。” 案发约半小时前,潇湘会所 按照郭子放给的地址,那兰找到了潇湘会所——其实不需要具体的地址,也不难找到这娱乐休闲新天地——坐落在巴克楼文化的集中地余贞里正中,青黛瓦、浅红砖墙,三座连排巴克楼民居粉刷一新的同时试图保持怀旧意味和避免张扬,努力撇清高大上的偏见,但无论如何努力低调,它们在周遭布满尘灰烟火色的其他巴克楼间还是颇为醒目。 行云流水般的“潇湘”二字是江京书画大家刘秉旭的手笔,用黑白高档合成石料贴在几乎泛白的浅红外墙上,有一种素雅脱俗的感觉,但终究敌不过开张志喜的大红灯笼和门口花团锦簇抹上的脂粉,整个会所门面是略带克制的喜庆,无可厚非。 潇湘会所的主楼是三座巴克楼中间的一座,也是规模最大的一座,而且自带院落。从那兰的角度只能看出院子极小,身在院中的人会发现,前院算宽敞的,后院几乎不存在,院墙直接贴着楼身。余贞里的巴克楼,大门都是黑色或深灰色,而潇湘会所的主楼大门被漆成均红,和外墙配色,算是不张扬的“朱门”。会所主楼外墙高达四五米,墙内是三层的小楼,深宅藏在深巷之中。 主楼两侧,一左一右,分别是东西二楼。这两栋楼比主楼的规模小,更有院子,假以时日和市政方面的沟通,会所的金主可以将主楼外的院墙延伸扩建到东西二楼,使三座楼都入庭院,但那样做工程浩大,无疑会错过今日这“黄道吉日”——五月十八号。 三栋楼前都热闹,不但有应邀前来庆贺助兴的贵宾,还有诸多到余贞里观光的游客,甚至在会所前摆pose拍照留念,直发微信微博。那兰注意到东西二楼持续有人进出,主楼前虽然拍照的过路游客甚多,进出的食客却寥寥。 而郭子放和她约见的饭局,就在这潇湘会所的主楼。那兰暗暗觉得有些讶异,怀疑郭子放是不是给错了信息,饭局应该在东西二楼之一;低头再看微信,他分明强调了是主楼。 潇湘主楼的朱门半开,那兰不甚有底气地走进院门,三步后入楼门,进门厅,门厅里静悄悄,仿佛开张的热闹只是属于东楼西楼,而主楼不沾人间烟火。巴克楼的门厅通常不大,上世纪三十年代后的巴克楼更是省了门厅,直接短短的门廊。 这潇湘主楼的门厅却难得的宽敞,不知是改建过还是原先就属于大户豪宅。门口迎宾台后站着一位少女,穿着青花瓷为背景的旗袍,肌肤也如细瓷,五官、面容、发髻黑白有致,清秀得如从一幅山水画中走出来,微笑道:“对不起,潇湘主楼是私人会所。”她看一眼台上的一张红纸,“订座记录上好像没有您。”那兰笑说:“我还没有告诉你我是谁呢,怎么知道没我呢?” 少女略显点苍白的两颊上微微泛红:“哦,真对不起,我没说清楚,今天主楼这里是我们会所合伙人包下的,从名单上看,午饭的客人都已经到齐了,所以肯定没有您了。” 可恶的郭子放,等着姐拉黑你吧。 如同听见了那兰心头的怒吼,门口挤进一个瘦高的中年人,在上个世纪都嫌过时的木讷眼镜,长长的脖子,渐稀疏仍保持紊乱的头发,正是江京数得着的名记郭子放。 郭子放朝那兰点点头,直奔那位迎宾少女:“小妹妹,我们是临时订的座,三楼的‘醉花阴’。” 那兰笑道:“什么‘醉花阴’?你在和小妹妹对暗号吗?” “‘醉花阴’是这楼里的一个小包间。潇湘的所有房间都是以词牌来命名的,当着小妹妹的面,我就不说附庸风雅这个词儿了。”郭子放显然对这个恶意玩笑颇为得意,头晃个不停。 但青花瓷少女显然没有接到信号,她皱起眉,不知是厌恶郭子放的臭嘴,还是陷入困惑,又看一眼面前那张红纸,摇头说:“真的没有什么临时订座。” 那兰侧头看了看桌上那张纸,设计精美的分栏表格,柔声问:“这张纸,是从哪儿来的呢?” “电脑上打印下来的。” “所以你们会所可能用了某种专业订座软件,这种软件多半也是联网的,麻烦妹妹你看看,会不会有更新。”那兰又转头问郭子放:“约我们的那位是……” 郭子放说:“继续保持神秘中。” 少女转身消失在貌似东厢房的一间屋子里,大概算是主楼接待的办公室,不到两分钟后她又急匆匆地出来,脸上满是歉意的笑容:“真不好意思,订座记录的确更新过了,也的确是三楼的‘醉花阴’,醉花阴是小包间,最多坐四人,订座记录说是三人桌,对不对?” 郭子放说:“完全正确。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给我们带路吧。” 少女笑了笑,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侧身延臂,指着门厅尽头的楼梯:“二位楼上请。”转身在前面带路。 郭子放紧跟在她后面说:“小姐有什么话,只管说。” “没有什么呀,还是觉得很对不住二位。”少女的道歉满是诚意。 那兰打趣说:“小妹妹刚才只是想提醒你,潇湘这样上档次的会所是不设卡拉ok的,大叔想要唱比我们年龄还大的老民歌,江兴中路上倒是有很多家k厅。” 少女惊讶地回头:“真的哎,你怎么知道的?” 那兰心里暗惊,这小妹妹倒很会应变,我只是随口胡扯,她居然正反馈回应,难怪能一人独挡会所主楼的迎宾。莫非刚才没去看订座更新的“没头脑”也是装出来的?莫非她只是在试探我们究竟是不是真客人?于是她问:絲“电脑上能看出订座的是谁吗?” 少女摇头说:“看不出来。你们难道不知道要和谁吃饭吗?” 郭子放说:“我们也不知道,看来这位订座的是要神秘到底了。”他抬腕看表,“谜底应该在十分钟之内就揭晓了。” 那兰奇道:“订座系统里看不出订座人,倒挺少见的。至少应该有某女士、某先生,手机号什么的。” 少女说:“一般是这样,但这个订座没有,只说了房间名、三个人,菜都点好了。” “可能是你们会所内部人员走关系订的?”那兰试探地问,好奇心越来越强。 少女若有所思地点头:“很有可能。也有可能是订座热线的接线员搞错了,见东楼和西楼没空,稀里糊涂地订到了主楼来。我们都知道这里的规矩,主楼的房间不是随便能定的。” 那兰想,稀里糊涂地订错了房间,又稀里糊涂地忘了记下订座人的姓名,这样双重糊涂的订座员职业生涯还有多久? 二楼和底楼一样安静,若不是一位服务员小伙提着两瓶红酒,推门走进一间宴厅,释放出低低人语声,那兰会以为这层楼根本没有人。她留意看了一眼那间宴厅厚重木门上方的匾牌,“满江红”。 迎宾女孩带着两人直上三楼,在一个包间外停下,褐黄竹门上方的小匾牌上用隶书写着“醉花阴”三个字。推开门,屋内一张不大的木方桌,四把带软垫的藤椅,显然走的是户外休闲风格。三楼还有另一所包间,相同的竹门紧闭,门牌“洞庭春”。 郭子放率先坐下,刚才在二楼见到的那位服务员小伙走进来问:“二位要喝点什么?”同时那迎宾女孩向两人笑笑,说:“希望今天潇湘会所的体验会让你们满意。”转身下楼。 那兰点了红茶,郭子放要了啤酒,那男孩说:“红酒已经包在你们这桌了,要不要开一瓶?”郭子放和那兰对视一眼,那兰说:“我们还缺一个人,等他来了再开吧。”服务员离开后,那兰说:“怎么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不可能吧?”大概郭子放瘦长的身体和藤椅不甚匹配,他不舒适地扭来扭去。“不就是个私人会所吗?你虽然一直闭关修行,但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从那兰经历过第一起大案“五尸案”后,郭子放就是《新江晚报》采访那兰的记者。以那兰的脾性,对记者天然地避之唯恐不及,更不用说郭子放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袋鼠般一惊一乍的肢体语言和一张无遮拦的嘴,所以当初喂了他不知多少碗闭门羹。 第4节 后来还是巴渝生调和,告诉那兰,郭子放是位可以信赖的记者,过去他报道的江京大案,都切实中肯。开始和郭子放接触后,那兰才相信了巴渝生的判断,郭子放的臭嘴和厚脸皮,大概是职业需要和遮掩他真实性格的保护膜,他实际内心柔软,善解人意,两人逐渐竟成了朋友。 那兰说:“我不是被会所的排场气势吓到了,而是说这饭局的缘起和发展,都那么不真实,从遮遮掩掩的联系人,到更换饭店,到若有若无的订座,再到这潇湘本身——热闹的东西二楼,冷清的主楼,好像没有新开张的气氛……” “这倒不奇怪,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对会所抓得多紧,他们这是在有意低调。另外,现在是中午,到晚上才会真正热闹起来。咱们的联系人现在是订到座了,到晚上,这里肯定座无虚席,别想再挤进一个人。”郭子放继续更换着坐姿。 那兰问:“介绍一下你的联系人吧。” 郭子放一叹:“你又在埋汰我了,我知道的,和你知道的一样多。” 几天前,郭子放的手机上接到一条匿名短信,说有《新江晚报》一定感兴趣的新闻,只不过要和郭大记者面谈,并要叫上那兰。对,就是那个你报导过的那兰。经历过很多起大案的那兰。嗅觉灵敏的郭子放立刻追问是不是和那兰经历过的那些大案有关?那人说:等见了面就知道了。开始,见面地点选在腾龙广场顶楼的旋转餐厅,而三个小时前,又改在了潇湘会所。 “如果不是因为见面地点都选在公共场合,我真会认为是什么恶意的圈套。”那兰见那服务员男孩走进来,最后半句话几不可闻。 郭子放说:“放心吧,这种情况我不是经历一次两次了,很多记者的独家新闻、小道消息都是这样来的。”他迫不及待地咽下一口泡沫满溢的啤酒,立刻打了个响嗝。“更何况,你今天也看到了,说实话能订座订到这潇湘会所主楼包间的,一定是个不寻常的大人物……除非,你会相信楼下那位小妹妹的糊涂订座员的理论。” 那兰说:“有点道理。但又能多不寻常呢?刚才经过二楼,那大包间里,不也有饭局?” “根据巴克楼的结构,二楼正中是主客厅,是主人招待贵宾和亲属的地方。过去住满七十二家房客的时候,那主客厅就是公用餐厅和娱乐活动中心;看样子主客体改成了主宴厅包间,今天坐包间里的,就有潇湘会所的两个合伙人,和……我就瞎猜一下,和他们在商圈里的朋友。”郭子放说。 那兰不解:“你怎么知道那包间里是什么人?” 郭子放不无得意地笑道:“刚才服务员拿酒开门进去的时候,我瞥了一眼,会所的两个老板,戴向阳和梁小彤都在。” 那兰笑道:“毕竟是专业人士,眼神一流。”她知道圆桌席上,对着门坐的多半是请客的主人,因此正好被郭子放看见。她又问:“反正东家还没到,那你就再推测一下,这位要给我们提供情报的大人物,为什么要把饭局改在这儿?” 郭子放抓了会儿腮帮子,想了好一阵,才说:“这个……可能性就比较多了,大概这位老兄特别爱显摆,爱挑战自己,觉得腾龙广场顶楼的寰宇天下旋转餐厅……气派是够了,但太俗太容易订座,所以要搞个订座难度超大又有影响力的,潇湘会所主楼、又是开张日,正好符合条件。” 那兰说:“有点牵强,这位老兄——如果假设他是男的——他神神秘秘的,甚至鬼鬼祟祟的,不像是那种摆排场、要和自己过不去的人。” “你这说法也够牵强,很多时候,神秘低调只是大张旗鼓的前奏,欲扬先抑,先吊足胃口,再一鸣惊人,大叔我当年做娱记的时候常用的招数。” 郭子放早先在地摊小报《清江晚报》做娱乐记者,过着狗仔队的生活,凭着一副厚脸皮和坚韧不拔的毅力几乎独撑整个晚报的娱乐版。他最终被主流晚报《新江晚报》挖走,先是将新东家的娱乐版做成了业界标杆,随后转型做社会生活版主力记者。六年前震惊全国的“五尸案”发生后,法制版主编不放心本科室一群小记者能吃下这个差事,努力请来郭子放做那大案的专题。 三年后“五尸案”因为那兰而结案,郭子放更是独当一面,不但在第一时间给那兰做了专访,还和那兰成了朋友;当去年“血巾断指案”再次因那兰而轰动,他也再次成了晚报的顶梁柱。 那兰说:“看来只好拭目以待这位大人物的出现了。” 这一等,又是五分钟过去。啤酒红茶已经开始对酌,大人物迟到了。 终于,郭子放开始拨打那个137开头的联系人手机号码,结果等来了“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温柔回应。 那兰说:“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郭子放气愤地关了手机,说:“但我还有很好的胃口,反正菜都点了,我们吃了吧,让报社报销,怎么也算是在私人会所里吃过饭了,人生基本完整了。” 饭没有等到,但等到了一声枪响。 5月18日中午12时许,潇湘会所劫案现场十分钟,那兰不来,杀一人。 三分钟转眼就过去了,巴渝生又将那兰和陶子的手机拨了一遍,那兰的无人接听,陶子刚才在外面吃饭,这会儿已经回到宿舍,但还是没能从那兰的书桌上找到任何线索,指出她此刻身在何方。 又过去了一分钟。 巴渝生的手机响起来。“是我,郝迅朋,刚才和你通过电话的。”是刚才那兰办公室里接电话的那位讲师。 “怎么样?”巴渝生问。 郝迅朋的语气透出急切:“刚才,你打电话来,我还完全不知道事态的紧急……我还不知道余贞里出了大案……我这刚在微博上看到有人发图,才联想到……” 巴渝生深吸口气:“请说。” “我其实真的不知道那兰这会儿在哪儿,但是我进办公室前无意中听到她和另外一个人打电话,好像说了句什么巴克楼里开的餐馆……” 巴渝生能感觉出额头开始发湿:巴克楼的餐馆!难道真有这么巧的事? 他知道开在巴克楼的餐馆远不止一二,但结合今天潇湘会所的劫案,不能不往一处联想。 郝迅朋顿了顿,大概想听听巴渝生的反应,但什么都没听出来,又说:“在那之前,她好像还说了句什么‘听名字像是湖南馆子’。”湖南,湘,潇湘。巴渝生说:“非常感谢你的配合,你提供的情况非常重要。” 五分钟已经过去。 巴渝生问负责疏散部署的姜明:“会所东西二楼的顾客呢?” 姜明侧身指着余贞里主街的入口说:“暂时让他们都等在江兴中路的警戒带内,可能会有一两个走散的,绝大多数应该还在。”巴渝生过来时的确注意到了警戒带内的人群,没有看到那兰,也知道如果那兰被疏散,凭着她的直觉敏感,不可能不关注事态发展,也不可能不回电话。 于是他有了初步的判断,令他纠结焦心的判断。 他找来王致勋和田俐敏,对众人说:“刚得到的消息,那兰很可能就在会所主楼里。” 十数秒钟的沉默,足以表达所有人的惊讶。 这时,刚才负责给那兰手机gps定位的女警员涨红着脸过来告诉巴渝生,那兰的手机没有发出任何gps信号,可能她手机里根本没有gps,或者她的手机彻底关机了。寻常的关机,gps的信号还可以抓到,所谓彻底关机,就是卸下了电池,或者砸碎敲坏,损毁了gps部件,手机上的gps和外界彻底失联。 “所以我只好又去调那兰手机的gps历史轨迹,”那警员难抑制兴奋之情,“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一指前方的潇湘主楼,“手机被彻底关机前,就在这幢楼里!” 巴渝生问:“那是多久之前?” “十五、二十分钟前。” 巴渝生大致算了算,正是劫匪发来谈判短信的附近。 田俐敏说:“她也许还不是人质,所以劫匪还在问我们要她。” 姜明问:“你是说她虽然在主楼里,但想办法躲了起来?那我们就更不能告诉他们那兰的下落。”“即便我们在外面找到那兰,不还是要送她去谈判?”王致勋问。田俐敏说:“不见得,很多谈判都可以通过电话、喊话、甚至短信来解决。” 说到短信,短信到了,谈判专用手机上新发来的短信:“还有两分钟。” 刚才这几分钟里,技术科的警员已经查出,劫匪用来发短信的手机主人是梁小彤,潇湘会所的合伙人之一,极有可能是人质之一。劫匪可以抢来他的手机发短信,甚至可以逼迫他亲自发短信。或者梁小彤本身就是劫匪,为什么要劫自己开的会所?可能性几乎为零。同时,报案电话也查明了,是会所主楼里的一个号。 第5节 时间在一秒秒地流走,几位负责人在煎熬中一时无从举措。巴渝生忽然说:“回复,让他们传所有女性人质的照片,答应他们那兰一两分钟内就到。” 田俐敏运指如飞,很快回复了短信。劫匪的短信回复一样快:“不是你们谈条件的时候。” 姜明低声咒骂着什么,王致勋说:“大巴……”整个市局,只有少数几个巴渝生的“老战友”会用“大巴”这个称呼,王致勋动用这昵称,是打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巴渝生做个艰难的决断,但他被巴渝生缓缓摆动的手止住了。巴渝生的另一只手紧按着太阳穴,正在做着那个艰难的决断。 谈判专用手机的清脆响亮的铃声再起:“还有一分钟。” 案发约25分钟前,潇湘会所主楼 “啪”的一声响,整个巴克楼似乎都微微震了一下。 那兰的双眼突然睁大,说:“是枪响。” 郭子放硕大的喉结抖动了几下,不很有底气地笑笑说:“枪响?不会那么刺激吧……别忘了今天是会所开张,没准儿只是鞭炮,开张志喜。”“什么样的庆贺鞭炮只响一下?”那兰望向窗外。 仿佛在打消那兰的存疑,一连串鞭炮声响起,噼噼啪啪,分崩离析粉身碎骨地欢乐着。郭子放也应景地举起酒杯,却发现那兰的双眉紧蹙。这样安静地坐了一阵,她突然站起身说:“刚才那一声的确是枪响!” 郭子放除了对那兰涉案的坎坷青春了如指掌外,还隐隐听说过一些“传闻”,比如她的感情生活扑朔迷离,曾经找到的湖底沉宝神秘失踪,还有,她曾接受过非正式的精神病治疗。他猜想她几次濒死体验后难免会变得极度敏感,安慰说:“单独割裂的一个声音和一连串的响声肯定听上去不一样的……” 那兰已经走到了半掩的包间门口,没有更多解释,只是说:“我听到过枪声,而且不止一次。”然后侧耳倾听楼下的动静。 郭子放知道那兰经历的大案里的确涉及枪支,他还知道那兰曾经去靶场练过射击,他更是从那兰的历险里钦佩她精准的直觉。 难道真的是枪声? 在惊心动魄的大案里听到的枪响,在靶场里远远听见的枪响和戴着耳套听到、听不到的枪响,和小楼里听到的枪响,会一样吗?会不会还只是那兰过于敏感的神经? 他也凝神细听。楼下传来一阵急促忙碌的脚步声。含混不清的吆喝声,还有一个女声的惊叫。 “可能是有人吵架打架。”郭子放知道再高档的娱乐场所,都免不了冲突。“我们喝我们的。” 那兰说:“二楼不是会所老板在宴客吗?午饭时间刚开始,酒喝高了打架的可能性有多大?”瀉她在门口又静静听了一阵,说:“我好像听见‘都不要动!’” 郭子放一愣:“有人……维护治安?”想想又感觉不对,“什么意思?” “抢劫。” 郭子放立刻掏出手机,说:“我这就报警。”高度怀疑的枪声、惊叫、“都不要动!”他心潮澎湃:第一手新闻,前线记者实时目击! 然后他听到了匆匆上楼的脚步声。 那兰已经挎上皮包,用力拉开了小包间仅有的一扇窗,说了两个字:“快逃!” 郭子放执意让那兰先钻出窗外。两人都没有住过巴克楼,对巴克楼建筑只知道个大概,所以对逃生的方向和策略也只知道个大概——想方设法往下逃,逃到拥挤街头就是胜利。 窗下是一排暗红色小铁栏杆围成的贴墙框架,一米宽,半米深,半米高,全然无法做为一个凉台,只放了两盆牡丹。那兰此刻庆幸自己今天穿了便装来赴宴,在这关头,牛仔裤比凸显曲线的礼裙实用了不知多少。她抓着铁栏,整个身体垂下,双足落在墙上的一处凸起,是二楼同样位置一扇窗的顶缘。凸起是装饰用的遮雨帘,塑料或者铝合金的骨架,绝对无法承载整个人着力。再往下看,二楼窗下也有同样的金属花架。那兰情急间脚用力跺下,遮雨帘破碎,那兰松手坠下,在半空里抓住二楼的铁栏。 再往下看,离地面不过数尺,她轻轻落下,平底皮鞋比高跟鞋也实用了不知多少。 郭子放也随后依样落地。 两人直起身,才发现自己身处在巴克楼特有的天井里,严格意义上说还在楼里。 他们还发现,一个黑衣黑裤的蒙面人已经站在他们面前,一根黑洞洞的枪管对准了他们。“戴上!”随着“哐啷”两响,地上多出了蒙面人给他们的见面礼,一副手铐。郭子放装糊涂:“只有一副,不够戴啊?”腰椎立刻被枪托重重敲了一记。 “一人一只手!” 手铐的两个环,一个扣在那兰左手,一个扣在郭子放右手。 “上楼!”蒙面人摆动着手中的自动步枪。短短几个字,那兰一时听不出那人的口音,仔细看他手中步枪,也一时记不起是哪个款式,只恨当初跟巴渝生去靶场练射击时学习不够认真。 两人知道和真枪实弹难以理喻,只好顺着枪管头所指的方向走去,钻进一扇双开的大门,门里锅碗瓢盆一片狼藉,抽油烟机还开着,显然是个厨房。烹炒到一半的厨师们也是匆匆离开,也许和他们一样,在枪管下别无选择地走向未卜的生死境地,至少没忘了关火。 那兰知道,今日借潇湘会所的开业大吉,遇到了正在进行中的抢劫案。 “都不要动”的声音似乎传自二楼,二楼的主客厅包间有一桌宴席,席上人数不详,但至少需要一个人、更保险点两个人,至少一把枪,才能控制住局面;前台的迎宾小姐、服务生和厨师也需要至少一个人、更可能是两个人来打理,说明劫匪至少有三到四人。 通过厨房后是一段短小走廊,几步就到了门厅尽头的楼梯口。不远处迎宾台孤零零地站着,青花瓷少女已经不在,纤纤玉腕多半已锁在一个铁环之中。主楼大门紧闭。 两人都记得“上楼”的命令,先后走上楼梯。主客厅包间的门大开着,屋里已经有好几个人,都面对着墙蹲坐着,双手平举,一动不动。仔细看,相邻的两个人都一手一环被手铐铐在一起。青花瓷少女和一个穿着保安制服身材壮硕的年轻人铐在一起,那保安蜷缩在屋角,右腿膝盖上方一片血肉模糊,多半是那一声枪响的受害者。另一个同样黑衣黑裤的蒙面人,同样的自动步枪,控制着整个主客厅的局面。 那兰听到身后的劫匪说:“差点让他们跑了。”哪里的口音?挺标准的普通话,“差点”,而不是“差点儿”,南方口音。 一只手伸过来,卸下那兰斜挎的包包,又从郭子放口袋里掏出手机和钥匙,一起扔到饭菜未尽的大圆桌上。那兰这才发现桌上已经有一大堆的手机、钥匙和钱包。 主客厅的劫匪说:“像他们一样蹲下来。听话就安全。别打什么主意,看看那个傻大个儿就知道下场了。”同样标准的普通话,略带北方口音。那兰和郭子放同样蹲下。身后南方口音问北方口音:“老大开始淘宝了?” 北方口音说:“他叫你来了以后去帮忙。” “你能应付吗?”南方口音问。 “我吗?当然不能。”北方口音冷笑,“但这枪能,刚试过,好使。” 脚步声渐渐远去,南方口音去帮“老大”淘宝了。 那兰想起当年自己也曾组织过一个“淘宝组”,到昭阳湖水下寻找元朝宰相伯颜留下的一笔巨宝,虽然寻宝成功,却被不知名的“黄雀”趁火打劫…… 今日有幸,又遇上了明火打劫,劫的是会所里的“宝”。与时俱进,至少应该改名叫“天猫”吧。 5月18日中午12时许,潇湘会所劫案现场还有一分钟,那兰不来,杀一人。 巴渝生终于说:“回复他们,那兰就在人质当中,为了方便谈判,请那兰立刻和我们通话。”田俐敏正在手机上键入这句话,对方短信却先到了:“不用了!”众人互视,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兰的确在人质之中,她已经挺身而出。 巴渝生说:“还是把短信发出去,争取和那兰通话的机会。”同时想,那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新开张的半私人性的会所?为什么恰好就有劫案发生?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他,随机偶然事件无处不在,但纯属巧合的现象远不如影视、小说里那么普遍。 他不由想起,早在那兰初入大学的年代,就有传闻她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级坐台”。认识那兰多年后,这谣言在他心目中已不攻自破,但那兰身遭似乎永远挥之不去的那一缕未知感和神秘感仍时不时让他陷入深思:她父亲的离奇遇害,那消失的伯颜宝藏,那若有若无的精神分裂,那卓尔不群的敏锐直觉,那些似乎永远附身的恶性案件,都是偶然吗? 回到老问题: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潇湘? 第6节 巴渝生对姜明说:“麻烦你去请一下那位前台经理。” 潇湘的前台经理瞿涛顶多三十出头,二八分的短发油亮,一张瘦脸细皮嫩肤赛过少女,满面看不见一丝皱纹,也看不见髭须的阴影。他显然还没有从劫案的突来惊吓中还原,站在巴渝生面前仍时不时会颤抖一阵。巴渝生问:“你们的系统里有没有所有客人的名单?”这个问题姜明已经问过,巴渝生只是为了自己问询的自然,再问一遍。 “没有,只有订座记录,但都在会所的局域网里。”瞿涛细长苍白的十根手指不安地交错摩挲着。 “可以远程登陆吗?” 瞿涛点头说:“可以。只不过订座记录只有订座人的信息……很粗略的。” 巴渝生指着身边冲锋车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说:“请你登陆一下,看一下主楼的订位记录。” 瞿涛取出钥匙链,看了一眼套在上面的电子登录密码牌,很快连入了潇湘的局域网,调出了主楼的订座记录。他指着订座软件上的一片红格子说:“您看,这是主楼二楼主宴厅,移动门拉起来,也算一个包间,一般需要会所两位老板之一亲自订,今天是开张日,全天都订满的,至于具体来哪些客人,只有老板们自己掌握。” “所以你连餐桌上具体有几个人都不知道。” 瞿涛说:“我这个前台经理基本上只是负责东西二楼的接待,主餐厅包间里的人数,只有主楼门口的前台小姐和服务员知道……” 巴渝生点头:“可惜他们也都做了人质。”他盯着订座记录看了一阵,又问:“主楼的其他房间呢?” 瞿涛说:“这个我向姜科长汇报过,本来整个主楼今天中午只开放主客厅套间……”他指着屏幕上的另一个红格子,“但三楼的这个小包间突然被订掉了。” “为什么说‘突然’?” “临时订的,您看,订座时间是今天早上六点二十一分,大清早……” 巴渝生问道:“谁订的?” “看不出来,没有订座人姓名和电话。”瞿涛看一眼巴渝生,薄薄的嘴唇抿了抿,欲言又止,但看出巴渝生已观察到自己微妙的情绪波动,终于还是说:“可能是接电话订座的服务员出了差错,更大的可能是……一般来说只有我们会所内部的人有可能直接打开电脑,在订座系统里订下这个房间。”“包括你?”巴渝生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但瞿涛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一机灵。“是,可以是我,可以是我们老板,甚至可以是哪个熟悉电脑操作的服务员和厨师。” 巴渝生谢过瞿涛,转向田俐敏:“怎么样?” 田俐敏说:“楼里还没有回复。” “打个电话进去,看他们愿不愿意对话,哪怕用那兰做中介也好。”巴渝生知道,解决任何人质危机,开通对话渠道至关重要。 田俐敏拨去电话,听了一阵后说:“没人接。” 巴渝生想象着主楼里正在发生的一切:那兰从十几名人质中站起身,我就是那兰。然后呢?劫匪开始提条件,那兰我们找到你……为什么呢?你是研究犯罪心理学的,你接触过的案子诡异血腥,你接触过的罪犯凶恶疯狂,所以你可能会理解我们,可以在理解的基础上帮我们谈判,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他们想得到什么?为什么需要通过那兰谈判? 那兰会怎么样?她会静静地听。巴渝生知道那兰已经有过几年的心理咨询经验,根据他对心理师训练的了解和对那兰性格的了解,他想象着在那特殊的环境下,在面对持枪的劫匪时,她会静静地听,没有打断,没有干预,静静地听,但大脑在飞转。 他抬腕看表,自上条短信后,已经过去了二十四分钟。二十四分钟那兰的介入,二十四分钟毫无音信,二十四分钟的事态变化,好转?还是恶化? 田俐敏说:“我有一种特不好的感觉。” 可不是,劫匪指明谈判的对象既然已经现身,这十余分钟的谈判居然没有产生任何同警方的沟通,怎么也不能算是个好兆头。这也说明一点,这批犯罪分子有备而来,掌握了劫持事件中犯罪方应保持的优势:让警方知道的越少越好,警方知道得越少,手脚越被束缚得紧,越无法采取行动。王致勋说:“我们特警的各方面部署基本成熟,应该能应付绝大多数的情况。” 姜明说:“就怕今天是特殊情况。”巴渝生望向潇湘会所那承载了大半个世纪历史的巴克楼,知道此刻只能耐心等待,或早或晚,劫匪总会联系,除非遇到丧心病狂的恐怖分子。他想到不久前在外地发生的那数起恐怖血案,暗暗捏汗。不会,如果是恐怖分子无情的杀戮,不会僵持到现在,更不会有谈判的要求。只有等待。这是一种复杂的心情,度秒如年,却怕时间走得太快,因为解决人质危机,时间拖得越久,说明情况越复杂,成功解救人质的难度越大。 又是五分钟过去。忽然,二楼朝西的一扇窗玻璃碎了,破碎声中一个物体掠过紧闭的窗帘飞出,王致勋的对讲机里传来前线特警用高倍望远镜探查后的汇报:“窗里出来的像是一把椅子。呼叫声,有慌乱的呼叫声!”无需汇报,巴渝生和另几位警官都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呼叫声。王致勋对着对讲机说:“立刻扔侦察球进窗!”这时,爆炸发生了。 所有在现场的警员都听见了,爆炸声并不是雷霆万钧,除了贴在楼面外的砖块粉落,潇湘主楼也没有因此坍塌,但振动波是种看似平常实则奥妙无穷的物理现象,爾众人还是能感觉到大地的震颤,立刻联想到楼内的十几条人命,同样震颤的是早就高悬的心。 随即是惊叫、惨叫。王致勋叫道:“立刻进入,立刻进入抢救!”巴渝生拿起对讲机呼叫市局应急中心的总调度:“急救车和消防车立即到位!” 调度说:“消防车会从江兴中路口进入余贞里,考虑到路面狭窄,先进入的是东风145型,还有十五吨的双桥车待命;急救车会从长沙路口进入!” 救火车和急救车的笛声大作。 浓烟已从那扇破碎的窗中冒出,火光也清晰可见。 窗口处,一个人影跳下,落在潇湘主楼院中,一声惨叫,生死不知。 十余名特警已冲到潇湘主楼的正院门,巴渝生心头一动,跑向瞿涛问道:“主楼厨房在哪儿?”他刚才虽然仔细看过主楼的内部结构图,还是想核实一下。 瞿涛说:“底楼。” 巴渝生略略放心,瞿涛又想起了什么,说:“不过,二楼主宴厅里的餐桌同时可以做火锅和烧烤,掀开桌面,有十二个单独的小煤气灶。” “你是说有煤气管道通上二楼?” 瞿涛点头。 浓烟中,又有一个人跳下来。 巴渝生来不及去看结构图确证,向王致勋叫道:“二楼也有煤气管道,当心二次爆炸!”王致勋同样向特警队员喊话。 呼叫声中,又一声巨响,再次爆炸。煤气引起的可能性不大。巴渝生大概了解煤气爆炸的成因,煤气在室内必须达到一定浓度、和空气比例合适了,才会爆炸。从第一次爆炸到现在不过二三十秒,煤气可能正好达到那个浓度吗? 视野中,二楼主宴厅的外墙被炸开了一个大缺口,更多的砖石和木头落下。所有玻璃窗都被震碎,也许是第二次爆炸的效果,也有可能是突发大火所致——此刻,熊熊大火远远就能望见,浓烟已经裹紧了整个巴克楼的上半部。 又有两个带火的人影从不同的窗口跳下。 各种声音鼎沸中,消防车的水管已架起,直接从水罐里开始洒水。巴渝生对王致勋说:“你继续负责指挥。”向燃烧的巴克楼冲去。 “大巴,你是不是疯了!”王致勋厉声喝道。“你可是现场总指挥!”巴渝生叫道:“楼里救人和清除歹徒也需要指挥!”继续往楼里奔去。 那兰,你是否无恙?王致勋向消防车叫道:“水枪,水枪掩护进楼!”他把湿毛巾扎在脸上,跟着两名带了水枪的消防队员和三名武警跑入楼内,感谢老式洋房的木地板、木楼梯,火已从二楼烧下来。一名消防队员叫道:“首长,你快回吧,这楼随时会塌!”这时,两名早先冲入的特警先后背了两个人下来。不是那兰。巴渝生三阶一步地跑上二楼,几个特警在扶持将要晕厥的三名人质,除此之外,面前是一片火海,燃烧的窗帘,燃烧的桌布,燃烧的家具,燃烧的地板,燃烧的尸体——地上一动不动躺着一个人。 “那兰!”巴渝生叫道。没有应声。即便有湿毛巾捂面,巴渝生还是觉得浓烈的烟火不再给他喘息的机会。 他能感觉到消防水带冲进来的阵阵水沫弥漫,但一时不足以灭掉几乎无处不在的嚣张火焰。他看见了《新江晚报》的记者郭子放,被一名消防队员架着往外走。郭子放和那兰是老相识,莫非出事前,他们在一起吃饭?“那兰呢?”巴渝生大声问。郭子放显然已在半昏迷状态,张了张嘴,还没听清他在说什么,突然听见有人大叫:“快撤!楼下厨房着火了!可能会有新一轮爆炸!”巴渝生觉得有人用力推搡自己,几秒钟后几乎所有人都离开了二楼。 除了躺在地上的人。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那是不是那兰!刚到楼梯口,一股强劲的火焰从一处短小走廊里如猛兽般咆哮而出,和从楼上下来的火焰会师,共同吞噬着这价值亿万的楼房。有人叫:“快走!” 一行人离开潇湘主楼不过数步,巨响再起。 第7节 第三轮爆炸。 那兰,你在哪里? 案发后25分钟,江京市第六人民医院 离余贞里最近、又有强大急救能力的三级医院是江京市第六人民医院。整个医院,从急诊室到手术室,都剑拔弩张。医护人员在平滑灰白的大理石地面上行走匆匆,时不时有低声快速地交谈,又匆匆奔赴下一站;进进出出的警察更都是神色严峻,手机铃声不停响起。 病人们和来探视的家属们虽然远非身处世外桃源,但听说这起刚发生不久的余贞里会所抢劫人质案的并不多,大多数人都联想起不久前发生的病人持刀砍伤医生的恶性案件,都在猜,又有谁被砍了? 急诊icu的主治医师张蕾检查完病人后,边往病房外走,边在病历上写记录,险些和一个急忙忙走来的警官撞在一起,急诊室固有的压力、突然降临的大批病人,使她难免有些焦躁,她摇着头说:“有些常识好不好?icu的病人这会儿不可能接受你们的‘采访’,等病情稳定、哪怕清醒过来,你们再来好不好?” 那警官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戴了副眼镜,满脸抱歉地说:“我不是来做笔录的,只是想问问那兰的伤情。”张蕾“哦”了一声,继续往值班室走,说:“目前没有生命危险,这是你最关心的吧?”“那当然。能问问具体诊断是什么,预后怎么样?”那警官问。 张蕾说:“轻微烧伤,最麻烦的是,她跳窗前后,很明显头撞在了什么地方,导致昏迷,多半是脑震荡,刚拍过x光片,有轻度颅底骨折,至于脑子里还有什么损伤,得做ct或者核磁共振。这个要主任再看一下,等会儿才能决定。脑震荡导致的昏迷一般不会很久,估计她过一阵子就会醒过来。” 那书生气十足的警官脸上微微露出了欣慰之色,又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开。 市局的临时办案中心设在六院医务楼的一间会议室里,这选择顺理成章,因为所有幸存者都有或轻或重的伤势,都在六院急诊接受治疗,而医务楼正好毗邻门急诊大楼。 会议室里有十余把椅子,但巴渝生选择站立,静静听着王致勋和姜明的汇报。虽然扑救及时,潇湘主楼因为连续三起爆炸,火势仍未完全得到控制。消防人员多面出击,正在努力确保火势不蔓延到潇湘的东西二楼以及附近的其他巴克楼,这在拥挤密集的巴克楼社区谈何容易。 人员抢救工作也只能算暂时告一段落。令人欣慰的是幸存者是大多数,令人扼腕的是至少发现有两人不知下落,初步认定是未能撤出的两名人质,爆炸烟火三重劫,估计凶多吉少。这两个没有下落的人恰恰是潇湘的老板之一戴向阳,和戴向阳的心腹鄢卫平。这鄢卫平同时也是戴向阳创建的鑫远集团的顶梁柱,更是戴的侄女婿。巴渝生立刻想到在烟火中看见的那具尸体。 “等火势控制住,才有可能找到尸体……也不知道尸体是否保持完整……具体情况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问了?”姜明问。 巴渝生看着一名警员递来的一张纸,上面是十几个名字,有些名字边上打着问号,大概是急忙中还没有核实是否用字正确。他斟酌出声:“可以开始问了,问题是,先从哪一个开始?”如此多的目击者,比较合乎情理的是发动一批干警分头开始做笔录。但巴渝生隐隐觉得此次事件远非黑白分明那样简单,劫匪很可能还在幸存者之中。 王致勋说:“我最担心的是劫匪趁乱逃走了……我们的封锁工作做得很好,但现场实在太乱,大量的烟火,巴克楼之间离得又近,逃脱不是没有可能。就算现在要搜索缉捕,因为不知道凶手情况,也无从下手。” 姜明说:“你担心得有道理,因为我们初步掌握的情况看,所有幸存者,或者是顾客,或者是潇湘的工作人员,乍一看都不像劫匪。”根据瞿涛所言,潇湘是半私人的会所,主楼的房间更是需要老板批准或内部人员进入订座软件系统才能包下,顾客的背景乍一看的确不会令人生疑。 比如郭子放,或那兰。 可惜,那兰仍在昏迷中。 巴渝生问:“哪几个幸存者伤势最轻?” 姜明接过巴渝生手中的名单,勾了几个。巴渝生指着一个名字说:“先和他谈。” 案发后30分钟,“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梁小彤,三十一岁,如果你相信网上的流言,他是新一代的“江京四少”之一;但问他自己,他会不屑地挥手说:“尽是胡扯。父辈赚了钱,我们凭什么领受这样的江湖绰号?”但如果你问郭子放那样的资深娱记,梁小彤交游的圈子很多是富二代,他的生活也远谈不上简约和低调:他是江京“兰博会”(“兰博基尼车友会”)的元老,他每年必去三亚的海天盛筵,他和至少五、六位二三流的影视明星交往过…… 他和不少富二代一样,也并非不学无术。他曾去澳大利亚拿过一个工商管理的硕士学位,回国后一直在投资,一直在或多或少地帮着父亲打理生意。梁小彤的父亲梁军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退出在北京部委公职后创办了“风行电力”,利用当年在电力系统的关系做电力系统的生意;到今天“风行集团”不仅仅做电力,生意的触角已伸到各类能源系统。 梁小彤目前挂着风行集团副总经理的头衔,主要负责董事会的工作。这是梁军目光长远之处——负责董事会是建立强大人脉的绝招,让儿子和一个个手眼通天的董事们打交道,可以确保梁军退休后风行集团仍能长青不倒。已经做过两次心脏搭桥手术的梁军,退休的光荣日伸手可及。 所以当梁小彤决定合资天价买下三栋巴克楼、天价装修布置、在当今“狠抓”的风头下顶风开会所,梁军险些去做第三次心脏搭桥。好在潇湘的另一个投资合伙人是戴向阳,一个在整个能源行业里叫得响的名字,梁小彤的说服力无形中增强了多倍。梁军点了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次头,资金到位,潇湘诞生了。 这些历史虚虚实实,捕风捉影加逻辑、再加想象,真相恐怕永远只有梁家人自己知道。梁小彤走进临时办案中心隔壁的一间小办公室,警方只是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目击者。 从身份证照片上看,早几年的梁小彤模样应该算得上清俊,如今的他脸圆了不少,大鼻子头闪亮亮的,不知是油还是细小汗滴。他个子只是中等,但举手投足很大气,擠目光炯炯,有一种惯于做决策的首脑气质。身上的卡纳利西装在劫案动乱后、烟熏火燎后依旧刮目,左手腕上的劳力士在日光灯下仍能不时地反光。 显然,梁小彤是那种根本不屑掩盖自己富家子弟身份的人。 他的额头和脸颊有明显的擦伤和烧伤,但看上去都是浅表伤,脖颈处贴了巴掌大一块白纱布。皮鞋有一点被烧损的迹象,走路一拐一拐。令人惊奇的是一条长裤崭新笔挺,像是新换上的。 握手有力。这是梁小彤给巴渝生的另一个印象。巴渝生想,如果那兰在这儿,会怎么分析?即便在经历了生死大劫后,仍能保持犀利目光和有力度的握手,说明梁小彤至少在气质和心理上是属于“将门虎子”型,不管是真的镇静还是假装沉着,总之远非头脑简单的花花公子。 巴渝生向梁小彤介绍,今天做询问的是他和滨江分局刑警队队长姜明,以及分局另一名做笔录的警员,所有问询内容都有录音,提前感谢他的配合。他请梁小彤在三位警官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说:“事件过去刚半个小时,你们饱受惊吓和伤害后应该多给你们点休息和恢复的时间,但是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尽快揪出罪犯,所以请你带伤来谈谈,在巴克楼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凶手是谁,以及他们可能的下落。一般来说,我们准备询问之前,都会有一系列的问题做提纲,但今天情况特殊,我们请你主讲,有问题我们会问。” 市刑侦总队队长和一个分局的队长同时亲自问讯,的确算得上“情况特殊”,梁小彤摸着略浮肿的脸说:“我一定配合。问题是,从哪儿说起呢?” “先确证一下吧,你是不是跳窗逃生的?”姜明问。梁小彤点头:“是。”“案发后,现场的幸存者你都见到了吗?”梁小彤想了想说:“在救护车上和急诊室里,见到了一些难友。”“在接受治疗的人里,有没有见到凶手?” 梁小彤摇头说:“这个就很难说了,我自始至终没有见到劫匪的脸,至少我看到的幸存者里没有什么陌生面孔,但我并没有在急诊室和icu一间间的串门儿,肯定还有没见到的人……比如那兰。” 巴渝生说:“请你从头描述一下。” 梁小彤 梁小彤很少睡懒觉。即便有时候玩到夜深、甚至玩到通宵,他也会早早起床,顶多在中饭后补个一两小时的午觉。这是从小父亲梁军对他的严格训练,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这鸡鸣即起的生物钟彻底扎根,再也无法改变。认识他的人无论对他有什么样的偏见,江京四少也好,纨绔子弟也好,至少不会认为他颓废或者懒惰。 更何况今天是潇湘会所开张之日。谁都看得出来,梁小彤这位“二当家”花在潇湘上的心血多于潇湘的“正牌”戴向阳。这倒不能怪戴向阳不上心,他毕竟是一个大集团的老总,日理万机,而梁小彤可以苦心孤诣地装点潇湘这一新“玩具”。整个潇湘的装修、布局、家具购买、陈列古董的拍卖、餐饮定位定菜单,都是他来操办。每位声誉冠江京的大厨,都是他亲自三顾茅庐;装修时每个包间的色调,都是他和室内装璜设计师切磋定夺。 戴向阳呢?起了个不伦不类的会所名,潇湘。会所本身的基调和湖南毫不相关,戴向阳和梁小彤祖宗八代也都和湖南搭不上边,为什么叫潇湘呢?就是因为听上去文绉绉有点古典小资味儿吗?即便如此,梁小彤仍有种感觉,外面人一提到即将开张的潇湘会所,都自动理解成是戴向阳的新玩具。 这大概也怪不了别人:戴向阳在他眼里虽然不过是个穿上了西装的土豪,但毕竟“叱咤”商圈这么多年。 鑫远集团的规模不亚于风行集团;戴向阳是老总,自己只是个少爷;仅从会所的资本而言,戴向阳也胜一筹:两人六四合股,戴向阳的那六成不过是鑫远集团挥一挥衣袖拔一根毛,而梁小彤的四成却是他死乞白赖从老爷子那里求来。 通过众口相传和媒体的力量,观点和看法可以改变。会所开张日当然是梁小彤扭转错误公众印象的最好机会。他要以实际行动、更实际的形象,让会所的贵宾们逐个认识到,潇湘会所是个合资产物,梁小彤是潇湘的代言人,梁小彤在会所的印记无处不在。 正因为如此,梁小彤几乎是第一个到了潇湘的开张仪式。早上8:18分,在鞭炮声中,他和戴向阳一起剪彩;也正因为如此,整个上午他都在三座楼里穿梭周旋,和那些赏光来品茶的、吃早茶的、吃午饭的、围棋室里下棋的寒暄,给他们发千金换来的会员卡;也正因为如此,中午那个戴向阳领衔的饭局,梁小彤还是硬着头皮参加了。 潇湘的开张庆祝从一早就开始,重头戏却要到华灯初上之后。晚宴将是江京的众星云集,不但有鑫远和风行两集团的高层,颤巍巍的梁军将拖着病体亲自来为儿子撑台面,更有各界名流,文艺体育商界俱全;如果不是因为最近风声紧,至少有两位副市长会驾到,他们最终只能改为送花篮和贺词。 中午的那个饭局呢……不过是个普通的饭局。 这饭局戴向阳请客,请的是位“商界新秀”,这词儿是戴向阳的二把手鄢卫平说的,是对无名之辈的婉转客气称呼。梁小彤虽然痛恨老爸梁军至今仍把他当成一个能力低下、涉世不深的童子鸡看待,仍是没完没了地灌输人生哲学,但梁军有一句话至少有理:人生苦短,要用有限的时间认识结交那些能给你无限帮助的人。这大概是梁军刻意让梁小彤打理董事会事务的原因吧。和这“商界新秀”共餐,完全是浪费时间。 戴向阳为什么要请这样的客? 入席后,介绍罢,梁小彤才稍稍明白戴向阳“不耻下筵”的动机:那位商界新秀的确新鲜嫩绿,才二十六七岁,但为人聪睿精明又不失成熟,谈吐几句中就能深刻感受到。他有个挺老派的名字戴世永,说话有明显的陕西口音。寒暄中戴世永无意提起家乡作风古旧,父母虽然早就迁居到西安,起名字仍按祖宗定的规矩来,他是“世”字辈,名字中间一定要带“世”。戴向阳立刻动容,问他老家哪里。他说渭南。渭南哪儿?蒲城,高阳。 星光闪烁,火花四溅。原来是老乡。 戴向阳说,他本来应该也用族谱字来取名,是“绍”字辈。他出生的那个年代正好特别鼓励离经叛道,所以父母顺应潮流给他取了一个相当革命红心的名字。“绍”字辈比“世”字辈高一代,戴世永不折不扣的算是戴向阳的侄辈。 于是,戴世永开始一口一个“叔”来称呼戴向阳。再谈下去,梁小彤明白,戴世永也是做能源生意的。按着戴向阳半认真半打趣的说法,戴世永属于做能源生意中一拨新兴的“小坏蛋”:煤矿进口。当年山陕一带矿业疯狂,造就了无数千万、亿万富翁,戴向阳就是其中的翘楚之一。近年来国内煤价高台跳水,造就了几许破产煤老板,主要的竞争来自大量的廉价进口煤。鑫远集团虽然早已分化企业经营范围,不只做煤矿,但很明显戴向阳不愿坐以待毙,而希望能通过戴世永这样的新兴买办,涉足煤炭进口的生意。 第8节 梁小彤暗暗恼火,说来说去,主角还是戴向阳。于是他时不时会离席下去走走,到东西二楼昭显他的存在,反正席上还有鄢卫平作陪。 鄢卫平是戴向阳的首席跟班,一身多角,从集团副总,到贴身警卫,到戴家“女婿”。戴向阳有一妻一子,并无女儿;但他有个侄女戴娟,早年丧父后,先是戴向阳的老母亲带着她,老母病故后,就由戴向阳抚养。梁小彤见过戴娟几次,看得出戴向阳待她如亲生女儿,这两年戴妻携儿子移民美国读中学,戴娟、鄢卫平夫妇几乎就算是戴向阳的全家。 梁小彤和戴向阳早在数年前集团业务中相识,听说戴向阳的口碑还过得去,至少不像那种飞扬跋扈的暴发户,也没有明显的黑社会背景,甚至还在以前开煤矿的根据地阳关县开过孤儿院,孤儿院后来被一场大火烧没了,但“戴大善人”的名字据说至今还在阳关流传。 商圈里假慈善的多了去了,不过假慈善总比不慈善要好,对不对?他对鄢卫平并不熟,也就是最近一起打理潇湘才有所接触。听说他是军校出身,初识戴娟的时候还是位蒸蒸日上的军官,戴向阳看中了他的才华、自律和忠厚为人,认为侄女嫁给他后可以终身有靠,便一力撮合,并将他带入集团上层。要让梁小彤这个挑剔的旁观者看,这年代才华和忠厚往往不会穿在一条裤子里,终身有靠这种想法更是浮云。 本来今天鄢卫平的父亲突然病重,他要登机去武汉探望,机票都已订好,戴向阳却执意让他至少和戴世永见过面再走,所以他临时将机票改到晚上。 再一次从东西二楼“巡游”回来,梁小彤经过主楼迎宾台的时候,发现小真的脸色略带了一丝紧张。 小真是主楼的迎宾小姐,兼领座,兼经理,兼花瓶。他一直记不起小真的全名,只见到她瓷娃娃一样的剔透肌肤,人就会酥掉半身,叫什么名字就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千万不要以为他没起过对小真的绮念,没打算带小真到他的“圈子里”炫一把,事实上他明示暗示过不知多少次,得到的都是不置可否的酒窝微笑和对弦外之音的乐盲。他也没有追究,因为他知道小真并非寻常的邻家小镇打工妹,而是有点来头,是戴向阳钦点的主楼迎宾。谁知道呢,说不定业余在戴向阳身边服侍呢,不值得他死缠烂打的火力。 “怎么了?”梁小彤问。小真说:“没事儿啊,一切都好。” “别当我看不出来……这么说吧,你就好像一幅名画,达芬奇的、梵高的、吴冠中的画,模仿的人多了去了,模仿逼真的高手也不少,赝品充斥拍卖行,只有极少数鉴赏专家可以看出仿品和真品的区别。”肤浅和粗俗是梁小彤最憎恶的,所以即便他知道小真只是高中毕业,说话时仍精心择辞。 “什么意思啊?”小真微笑,“是不是又要绕着弯子说我穿得没品味?告诉你哦,今天这一身行头都、是娟姐帮我设计的,要是不好看你直接找她。” “娟姐”是戴娟,戴向阳的侄女。梁小彤不知道小真是真的听不出他的婉转夸赞还是有意把话题扯开,笑道:“我是说,我就是那样的鉴赏专家,眼贼,一眼能看出你脸上细微的变化,你的表情有那么一点点紧张,好像我是往你面前一站,就是个强占民女的土豪恶霸似的。” 小真“扑哧”笑出声,甚至没顾上捂嘴,好一块天然璞玉:“用我东北妹妹的话说,你也太会瞎掰了。”她略收笑容,又说:“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三楼醉花阴被莫名其妙加了一桌,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人家都上门了,我才发现系统里面有更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换成别的女子别的场合,梁小彤会很“自然”地问:“被打到哪儿了?我帮你揉揉。”但他一眼看见旗袍上的青花瓷,立刻收了这念头,仿佛自己的咸猪手伸过去,青花瓷就会碎成千万片,只是问:“谁订的?” 小真说:“不知道……看来不是你订的?” 梁小彤耸耸肩:“来就来吧,来的都是客,只要付钱就行,大厨能应付就行,他今天不是特地多找了两个打下手的?”他突然想起刚才在二楼席上似乎的确看见小真带着两个人走上来,又问:“是不是一男一女?” 小真说是,又说:“三人席,应该还有一个,到现在都还没来,你要去给他们发会员申请卡吗?”她顿了顿,笑意又上眉梢:“其中一个可是绝对美女哦,个子很高,像模特。” 还是如此,换作别的女子别的场合,梁小彤会说,见过你了,我眼中再无美女,但想到戴向阳的一双虎眼、想到“娟姐”,他只是打趣说:“谢谢老板的提醒,我这就去侦察一下。” 他抬眼,尚未抬腿,就发现小真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两个黑布蒙面的黑衣人,两根枪管对准了自己,一把手枪,一把自动步枪。他是射击俱乐部的常客,对枪械的研究虽然不深,但远非菜鸟,所以后来慢慢认出,手枪是9毫米的进口货,多半是glock,记得哪本杂志上看到过,是fbi探员的标准配置;自动步枪是国产95式,中西合璧。 拿手枪的蒙面人将手指放在嘴唇的位置,示意梁小彤不要发作声张,在两只枪口面前,对梁小彤这样识相的人,这种提醒其实没太大必要。他举起了双手。 小真感觉到不妙,连忙回头,“啊”的惊呼,立刻被一只黑手套捂住了嘴,呼声虽短促,也并不尖利,但足以传到离门口不算远的东厢房,那里是办公室兼保安室。 脚步声立刻从东厢传来,梁小彤暗暗叫糟:有人来救援通常是好事,但羊入虎口是他能想到最不浪漫的事。 潇湘不是天上人间,不是皇家一号,只是个餐饮为主的会所,尤其主楼只是半私人性质,来客靠的是邀请,並没有黑社会背景,没有小姐坐台,不设赌局,不许没事偷着high;诚然,会所里有几件古董陈设,贵重,但远谈不上稀世珍品。因此从设计一开始,保安警卫就谈不上头等重要。全职值班保安两名,昼夜轮值,装备仅限于橡胶棒。 梁小彤本人还没有到需要保镖的地步,他爸梁军有两个专业的,但那是因为老爷子是集团老总,江京城里大点的公司老总都有保镖。戴向阳身边除了鄢卫平外也另有两个保镖,其中一个兼司机,但因为今天会所开张,戴向阳说这样的日子里凡事图喜庆,带保镖反而“冲喜”,因此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也正是因为今天是会所开张,两名保安都在,一名在东西二楼来回转,一名坐镇主楼。此刻跑出来的主楼保安是个大块头小伙子,名叫吉三乐,会所的人都喜欢拿他的名字打趣,说特有喜感。但他此刻跑出来,只有悲剧。 枪响,小真惊叫。吉三乐中弹倒地。梁小彤回身低头看去,地上的大个子保安抱着右腿膝盖,血从指缝间渗出,强忍住哀嚎,痛苦呻吟还是泛出半张的嘴。 拿手枪的劫匪快步走向门口,对在地上煎熬的保安视而不见——专业劫匪范儿。他从怀里取出一串鞭炮,打火机点着了,甩出大门。爆竹声大作。这时候梁小彤注意到,这位拿手枪的劫匪腿明显有些跛,走路一瘸一拐,但并不影响他动作的利索。 潇湘会所主楼大门却在这一时刻,在听上去显然是欢庆开张的爆竹声中,被紧紧关上。甩鞭炮、关门,动作利索,再现专业劫匪范儿。梁小彤心中叫苦。 关上门后的专业劫匪亮出一副手铐将梁小彤双手锁住。拿长枪的劫匪用枪管点点梁小彤,又指指小真:“你们两个,扶他上楼。”标准普通话,略带南方口音。 梁小彤和小真艰难地扶起吉三乐,一步步挨上楼梯。拿长枪的劫匪一步三阶地跑上楼,楼梯口已经站了另一个持自动步枪身材略高的蒙面人。两人互相点一下头,好像舞台上歌手对乐队伴奏示意“准备好了”,然后一起冲进主客厅包间。 楼外的鞭炮声已停,楼内揭开了开张日的新篇章。 “都不要动!”高个子劫匪叫了声。标准普通话,暂时听不出口音。 “啊”的一声女子惊叫。梁小彤知道包间里只有一位女性在场,服务员华青。 “闭嘴!出声就找死!”刚才见过的南方口音劫匪说。“手都举起来!转身!” 这时梁小彤和小真已经在手枪逼迫下连拖带拽地将吉三乐拉到了二楼,一路来鲜血一滴滴落在楼梯上,梁小彤看在眼里,有些打眩。他从就有晕血的毛病,长大了稍好些,但远未达到“不为所动”的境界。 包间门开着,他可以看见屋里除劫匪外,众人都已转过身,高举双手;高个子劫匪腾出手,开始给包间里的人们逐一戴上手铐。铐环的方式有讲究,手铐的一个环套在一个人的左手腕,另一个环套在相邻俘虏的右手腕,这样一副手铐锁两个人,经济实惠。他低头看看自己双手在同一副手铐里,苦笑是不是该有那么点与众不同的优越感。 南方口音劫匪示意让梁小彤等三人进入包间,吉三乐被放在墙角时大概因为疼痛骂了一句什么,胸口被踢了一脚后再无声息。高个子劫匪把小真和吉三乐铐在了一起,大概因为时间紧迫,不再摆弄梁小彤手上的手铐。 前前后后,按照梁小彤的估算,一分钟左右。南方口音的劫匪飞快地在各人身上翻找了一阵,手机、钱包、钥匙串,都罗列在餐桌上。所有窗子都关紧,厚重的窗帘拉上。他又嘱咐了一句:“背后都不要长眼!都不要动!” 楼上突然传来轻微响动。梁小彤立刻想起来不久前小真告诉自己,有两个意外食客在三楼小包间“醉花阴”里,说不定他们已经报警,或者得以逃脱。这是一线生机。 南方口音的长枪劫匪立刻飞奔上楼,转眼间又飞奔下楼,直奔底楼。 包间里,所有的人都蹲着,戴向阳的右手和鄢卫平的左手扣在一起,男服务员建伟的右手和女服务员华青的左手扣在一起,小真和吉三乐扣在一起。 少了一个人。戴世永。梁小彤心中暗暗升起一丝希望。很有可能,戴世永就在这当儿去上卫生间,如果这家伙聪明点——从近45分钟的交谈看,他足够精明——可以在卫生间里用手机报警,险情可以在几分钟后结束。除非……除非他上厕所时没带手机进去,除非手机在那个呆头呆脑的皮包里。梁小彤双眼紧张地搜索着,不久就发现了戴世永座位上的那个皮包。 第二章 他似乎记得不久前席上戴世永曾接到过电话,的确是从皮包里拿出手机接听,还发过两个短信,但记不得他是否将手机放回包里,还是揣在口袋里。楼梯上一阵脚步嘈杂,原来不知何时,持手枪的那位专业劫匪已经下楼去把厨房里的主厨和两个打下手的押了上来。 高个子劫匪将三个人串成“手铐链”,说:“欢聚一堂了。”仔细听有那么一丝北方口音。拿手枪的专业范儿一瘸一拐地到了戴向阳面前,手枪顶着他后脑,说:“告诉我你保险柜的密码,不说的话这颗子弹送给你,我们再去炸。”他声音尖细,像是川湘一带人说普通话,南方口音重,咬字平舌多。 梁小彤再次叫苦,他知道戴向阳的脾气,基本上算是外柔内刚,很硬气的一个人,圈子里有很多关于他的传说,比如当年从做煤矿延伸到石矿和水泥行业,他是如何先曲后伸,一个个挤掉已经小有规模的地方产业,一度独霸三百里的石矿区。此刻虽然有人用枪顶着他的脑袋,但莫说保险柜里一定有值钱的东西,即便里面毫无分文,他也不会轻易就范,你问我答。 那就意味着冲突。冲突就意味着流血。叫苦的同时,梁小彤又有种被欺骗感:保险柜?我怎么不知道主楼里还有个保险柜?这楼上楼下,里里外外,我了如指掌,怎么从来没见到过任何保险柜?保险柜里放了什么宝贝?一定要瞒着我?当然是件比坦白和诚信更重要的东西。 一定是珍贵到连放在家里都不放心的至宝,根本别指望戴向阳开口。但梁小彤怎么也没想到,戴向阳说:“好,我告诉你。”然后是一片沉默。持手枪的劫匪说:“不要拖时间!”鄢卫平说:“叔!”语气带求恳,似乎要阻止戴向阳说下去。梁小彤暗暗着急,说就说吧,这个时候,是一点钱财重要,还是满屋子人命重要?高个子劫匪上前给了鄢卫平后背一枪托:“你住嘴!都不要动!”戴向阳说:“我告诉你也没用,因为所谓的保险柜根本不存在。”拿手枪的专业范儿说:“看来你是真想吃点苦头再合作,何必呢。”话音未落,一拳击中戴向阳面门。戴向阳的半边脸顿时红肿,嘴里渗出血来。劫匪说:“我们已经侦察好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懂的。” 梁小彤还是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显然戴向阳懂了。他说:“我可以告诉你,但请你答应放过这里所有的人,咱们不要再流血,不要再受伤。”是他一贯说话的风格,慢悠悠,但有底气,掷地有声。 “我们不谈判。”劫匪的手枪顶得更紧,“看你的表现。”戴向阳说:“我告诉你吧,其实我也不知道。” 第9节 持手枪的劫匪用拳头猛砸戴向阳颈椎,戴向阳痛苦地叫一声,险些要倒地,锁在一起的鄢卫平也跟着向前一栽。“这个时候玩游戏很不健康。”川湘口音的专业劫匪再次将枪口对准戴向阳后脑,“给你最后三秒钟机会。”“我说的是实话,密码十一位,我怎么记得住?在我手机里,通讯录里,你找到‘戴向阳’那条,电话号码栏就是密码。”戴向阳边咳嗽边说。那专业劫匪从桌上找到戴向阳的手机,打开看了一阵,说:“我去去就来,你看住他们,一动就开枪,不用警告。”跛着脚匆匆离去。 看来戴向阳的确说了实话,现在就看保险柜里有什么好东东。 脚步声再次响起,刚才离开的南方口音押了一男一女两个人上来,估计是醉花阴里的那两个客人,最终还是没逃掉。梁小彤眼前一亮。新押来的两个人也被手铐锁在一起,一人锁一只手。那男的身材瘦高,比北方口音的高个子劫匪还高一点,脖子细长,乍一看像长颈鹿。亮点是那个女的。 看来,小真没有夸张。 平时听到说谁谁谁是个美女,梁小彤会轻蔑一笑,现在美女的标准和定义太泛泛,门槛太低,当不得真。新进来的这位,美到让他在真枪实弹面前仍浮想联翩。最难得的是,她的神色虽然略带紧张,却并没有惊慌失措,很难想象她二十多岁的样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竟会有如此成熟的心态面对这毕生难遇的突发事件。若躲过此劫,梁小彤可要忙一阵了。 她是谁呢?为什么叱咤江京的他竟浑然不知这样一个尤物的存在呢?他这富二代似乎只是落了一身臭名,却没有一点实惠!他忍不住又瞟两眼,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说不定以前在哪个会所里或哪个晚会上擦肩而过……好像没有,她带着书卷气,或许是那种深居简出的女子,自己当然没见过。 南方口音说:“差点让他们跑了。”又叫长颈鹿和美女也像其他人一样蹲下。北方口音说:“老大要你去帮忙淘宝。”南方口音应声而去。 果然,那持手枪、表现专业的劫匪是领头羊,不知他此刻是否已经开启了保险柜,拿到什么宝贝了?有没有机会见识一下? 隐隐听到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主客厅包间里的人质们也小小有了些骚动,北方口音喝到:“你们不要激动,否则我手里的枪也会特激动。”他试图幽默,但没有人能笑出声。 去帮着“老大”淘宝的南方口音很快又回来了,还拖了一个人,那人衣裤不整,口鼻带血,左臂毫无力量地耷拉着,像是脱了臼。 戴世永。 南方口音对北方口音说:“今天我走运,淘到一个在解大号的。一身臭气还要和我比武。”顺便将戴世永和同样挂彩的吉三乐铐在一起。于是,小真、吉三乐和戴世永三连环。 北方口音问:“老大呢?” “先撤了。叫我们结束了以后老地方碰面。” 梁小彤微微松口气,噩梦即将结束。 不料北方口音“嘿嘿”笑两声:“真正的好戏现在才要开始,该我们唱主角了。首先,我们要挑选幸运观众。”挑选后要怎样?处死?梁小彤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南方口音从桌上捡起一枚iphone,问梁小彤:“这是你的吧?”梁小彤摇头。南方口音仔细看一眼那只手机,笑道:“搞错了,这是山寨版的?你们哪个要认领?” 没有人吱声。 南方口音说:“你们真的以为我会认不出来吗?”他走到服务员建伟身边说:“这是你的?对不对?说实话,还是吃子弹?” 建伟忙说:“是我的。” 南方口音说:“需要我解释推理过程吗?我破案小说看得比较多……” 北方口音打断道:“那你应该知道夜长梦多,继续吧。” 南方口音干笑两声:“有道理。”把手机塞到建伟没有被锁上的左手里,说:“你拨110,告诉他们你是潇湘主楼服务员,你们被劫了。”建伟迟疑了一下,南方口音用枪管顶着他的头说:“我真的比郭德纲幽默,但我真的我会在这个时候开玩笑?” 电话拨出了,建伟颤抖着对接话员说:“我……我是潇湘会所主楼的服务员,我……我们被劫了!”话音一落,立刻传来一声惨叫,原来是北方口音一脚踢在戴世永脱臼的胳膊上,戴世永剧痛之下立刻叫出声来。 随即一声枪响。 梁小彤心里一沉,完了,杀戮开始,不由闭上了双眼。 案发后45分钟,“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也就是说,最初有三名劫犯,但那个服务员报警的时候,只有两名案犯在现场?”姜明问道。这是个关键问题,梁小彤的描述已算清晰,还是有必要确证。 梁小彤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整理思路,然后说:“是,我总共见到过三个拿枪的蒙面人,一个拿手枪,两个拿自动步枪。建伟被逼着报警的时候,主宴厅里只有那两个拿步枪的,拿手枪的那个人不在包间里,听另外两个人的意思,他已经拿到他们要劫的东西,先走了。”他一副实事求是的态度,仿佛在做财务报告。 “如果我们收集到所有幸存者的照片,你能辨认出没见过的脸吗?”姜明问。“没问题……除了大厨临时找来的两个打下手的,其他潇湘员工我都很熟,那兰和那个记者我也记得很清楚。”梁小彤说。巴渝生问:“从报警到警车赶到之间的几分钟,你们都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发生。”梁小彤眯起眼回忆着,“报警后的劫匪开枪,我开始以为他们要杀人,后来才意识到,枪只是对着天花板开的,是警告——因为建伟打电话的时候包间里所有人质都有那么点……大概算是蠢蠢欲动吧,反正我自己当时有点那样的感觉,你说你要劫的东西都劫到了,逃走就是了,为什么还留下来跟我们过不去?気不知道这煎熬什么时候是个头,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就不由自主地就回头看。等枪声一响,被一惊一震,屋里变得很安静,没人说话……一直到听见警笛,我记得其中一个劫匪说:‘现在开始,你们是真正的人质了。’” “他们有没有说为什么有机会不离开潇湘,反而刻意报警?”梁小彤摇头说:“我也觉得很奇怪,唯一的解释是他们打算利用我们这些人质,和政府交涉,换更多的钱、提更多的要求、得到更多利益。”沉默。梁小彤猜警官们一定都在想:但他们并没提任何要求。不尽然,谈判可以,找那兰。 “是谁发短信要求找那兰的?”仿佛证实了梁小彤的思路,巴渝生发问。 “我。”又一阵沉默。梁小彤抬眼看看面前的警官们:“当然,是被迫的。”他想起自己的iphone5s被一只手举着,略带调侃的声音:“这,总是你的吧?” 巴渝生问:“有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罪犯们已经知道那兰就在人质里?”“没有。”“那兰知不知道劫匪要自己做谈判中介?”巴渝生又问。 梁小彤再次摇头:“事后我没有和那兰交流过,所以我也不知道。当时,那兰不可能看到或者听到短信的内容,劫匪给了我一张事先打印好的纸条,我是按照字条上的内容发的短信……补充一下,每条短信都是一张纸条。” “字条还在吗?” 梁小彤凝神想了一会儿:“肯定是被拿走了,但不知道是被劫匪塞回口袋里还是随手扔掉了,我发好短信后,继续面对着墙蹲着,看不见他们的动作。” 他顿了顿,努力回忆。巴渝生说:“请继续。” “那兰是……一直到……一直到后来我发出了‘还有一分钟’的短信后,她主动开口问:‘我们到底在等什么?’”梁小彤费力地说出了那兰挺身而出的前后。 因此她还挨了一脚,劫匪说:‘不叫你们说话,你们谁也别开口!’又叫:‘那兰!等他们叫来那兰,你们就不用再等了。’当然,后来证实,根本不是那回事。“那兰没怎么犹豫,就说:‘我就是那兰。’我当时一听,惊呆了,直到脑袋被敲了一下才缓过神,是劫匪叫我回复你们的短信,‘不用了!’” 巴渝生问:“劫匪什么反应?” 梁小彤说:“我看不见,我扭着脸盯着那兰……因为惊讶,盯着那兰,也没敢回头观察劫匪的脸色,相信他们一定也很惊讶,我听见他们立刻去翻她的包,找身份证确认。”“说说谈判内容吧。”姜明问。 短暂的沉默。 “我不知道。”沉默后的梁小彤带着歉意回答。 “不知道?”在场的三名警官都盯着他,对这回答大犯狐疑。 梁小彤说:真的。那兰倒是主动开始和他们交谈,希望他们让她和警方先通话,可以告诉警方劫匪们谈判的诚意,比如人质中还没有人员伤亡……没有死亡,至少……至少还没有死亡……劫匪不同意,说警方应该已经知道他们的诚意了,所以一直在楼外面乖乖等着,不敢推进,不敢行动。还说你是要和我们谈判,暂时不需要和警方交谈。“那兰说好啊,那请你们开条件。劫匪说,我们没有条件。” 梁小彤抬眼看看三位警官,他们脸上表情并不显著,但目光是不是都在大叫难以置信?他说:“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可笑,或者,从我们这些人质的角度看,很可怕——你想如果一个挟持人质的凶手不谈条件,那就没有什么可以制约他,做任何出格的事!血腥的事!” “那兰估计也被吓到了,她忙说,我们谈判还没有正式开始,请你千万不要放弃,你们等了这么久,就是要找到我来和你们谈判,肯定知道我以前的经历,知道我可以直接和市局负责刑事案件的上层对话,所以相信你们至少会有一些要求,请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们。” 巴渝生仍保持冷静,但心跳已经开始加快:那兰并非田俐敏那样的专业谈判员,她在那种场合,完全凭心理学方面的学养和应变能力支撑着一言一行。她那样说合适吗? 梁小彤又说:“后来的对话,就是在小包间里进行了,我们都没听见。” 巴渝生和姜明都知道,主宴会厅里还有有一个小套间,原本的目的就是给席上宾客一个更私密的交谈空间。 第10节 “一个人在里面和那兰谈?另一个在外面?”巴渝生问。 “是。” “哪一个在里面谈?” 梁小彤想了想:“有南方口音的那个在里面和那兰谈。”“你前面说到过,那兰和姓郭的记者铐在一起。”巴渝生只是陈述的语气,梁小彤却能听出其实是在提问。“那兰的手铐打开了,那记者,郭子放,手铐都归他了。”梁小彤一点没有开玩笑的心思。姜明仿佛没有完全理解,补问了一句:“你是说,和劫匪在小包间里谈话的时候,那兰没有受任何制约,是自由的?” “是,劫匪说了,既然你是来谈判的,我们就要像对待谈判员一样对待你,符合国际惯例。”梁小彤又想了想,“的确是没戴手铐,我听得很清楚,好像他们说包也还你,手机暂时还不行;锁那兰的手铐圈套给郭子放的另一只手,郭子放还抱怨:‘有必要吗?’讲得很轻,没人理他。” “他们在小套间谈了多久?” “不清楚,十几分钟?二十分钟……直到戴向阳突然崩溃了。”梁小彤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因为回忆到局势突然转折而再次震撼,还是因为在做整个陈述收尾的准备。三个警官的体态表明这一转折的确牵动了他们。 “‘崩溃’是什么意思?请说得具体点。”姜明问。“就是一反常态,有点……有点像疯了一样……我还算是比较了解戴向阳的,他是那种比较沉稳的人,很少大喜大怒、大呼小叫,做事也会仔细考虑,不会意气用事——我父亲说过,白手起家能做到亿万资产集团老总的,这种素质几乎是必需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受制约太久了,也许他真的要见义勇为,挺身而出解救其他人质,我离他近,虽然对着墙,还是能看见他突然站起身,空出来的那只手抓起一把椅子向主宴厅里的那个持枪的家伙扔过去,没砸中,椅子砸破窗子掉下去了,然后他……他和他女婿鄢卫平是铐在一起的,两个人一起向那个歹徒扑过去。因为情况变化很快,另一方面那个留在主宴厅的劫匪还不够专业,大概也不是那种真正心狠手辣的凶手,所以没放枪,只是躲避戴向阳和鄢卫平。戴向阳像发了疯一样,鄢卫平……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他本来就算是戴向阳的保镖,被铐在一起又没有太多选择,所以冲得也很猛。” “我听见这么大的动静,转过身去看,脑子里飞快地转,要不要和戴向阳他们一起行动呢?说不定可以制服歹徒。现在想想,如果当时大家都扑过去帮忙,就算都戴着手铐,肯定是可以把他制服的。但当时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情况又发生变化了。那个在躲闪的劫匪忽然被一个椅子绊倒,摔在地上,戴向阳和鄢卫平扑到他身上,那个家伙叫起来:‘你们看清楚了,我身上绑着炸药!’” 梁小彤停下来,舌头飞快地一伸一缩,舔了舔焦干的嘴唇。巴渝生说:“你喝口水,缓口气。” 桌上的矿泉水很快见了底。梁小彤额上渗出了汗珠。 姜明问:“这个歹徒,是哪个来着?” 梁小彤猜他是明知故问,说:“是那个有点北方口音的,大个子。” 巴渝生说:“请继续。” “屋里顿时乱成一团,所有人都回过身了,另一个家伙和那兰也从小包间里跑出来,所有人都在大呼小叫,我记得我在叫:‘快起来!快离开!’但我不理解的是,戴向阳好像根本没听见那个家伙的威胁,甚至连鄢卫平都在叫:‘叔!起来!’戴向阳还是硬将双手伸过去,卡住了那人的脖子,看那架势像是要把那人掐死。” “我越看越觉得局势不对,就本能地往后面躲。我的后面就是窗户,大部分玻璃已经被刚才那个飞过去的椅子砸破了,但这时候,突然间,边上没破的玻璃也震碎了,因为爆炸发生了!” 梁小彤额头上的汗更多了,伸手去拿桌上的矿泉水瓶,但瓶已空,姜明又给他递了一瓶,顺便问:“爆炸……是从劫匪那里发出来的吗?” “应该是,我的视线被别人挡住了——那个时候真的很混乱——但方向错不了,的确是在扭打的那个方向。然后我耳朵里充满了惨叫声,眼前火光一片。我知道巴克楼内部几乎完全是木质结构,尤其主宴厅的地板,新打的蜡,正好助燃,烧起来肯定势不可挡,所以立刻就想到从窗口跳逃……我想,我应该是第一个跳窗的。” “后来的事……你们应该都知道了,我跳楼后不但差点摔断腿,脚踝严重扭伤,因为一时半会儿起不来身,又被后来底楼厨房着火后从窗子里冲出的烟熏昏过去,直到被抬上救护车才醒过来。”梁小彤的双手搭在桌子上,头低下来,不停地摇着,仿佛这样就能将噩梦般的经历晃到九霄云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满脸疲惫,汗水已滚落额头,浑身都虚脱似的微微颤抖,像是刚结束了长征。 巴渝生不由又想到那兰,此刻面对这个最初试图镇定坚强,最终颓然无助的青年,会怎么分析? 梁小彤显示出的心力交瘁,无疑是自然表露。 他等梁小彤安定了一阵,又问:“三个人扭打、后来爆炸,是在主宴厅的哪个方位,你能不能在这张图上标一下。”他递给梁小彤一张技术员复制的主宴厅平面结构图,指着图介绍道:“这是门,这是餐桌,这是你跳的那扇窗,东南窗,这是另外两扇窗,正南,这是小套间,这是小卫生间。” 梁小彤想了想,指着平面图东北一角说:“在这附近。我记得最开始戴向阳和鄢卫平是在这西南角蹲着,那个劫匪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戴向阳扔椅子的时候,我虽然没有回头看,但估计他转到了东南窗前面,椅子飞出去,没有砸到他,砸破东南窗掉下去以后,戴向阳他们两个人追打那劫匪,到了这个角落,滚打在一起,后来爆炸也就是这个方位。” 姜明问:“另一个劫匪,就是和那兰在小套间里交谈的歹徒,他出来后,做了些什么?”“当时局势混乱得……全乱了套,我还真没顾上去看他,至少没有开枪。”“你说你是第一个跳窗的,知道后面还有谁跳窗吗?”巴渝生问。 显然警方还在打探劫匪的下落。梁小彤感觉自己心理上稳定多了,很后悔刚才的狼狈相,没办法,想到惊惶之处的真情流露。他说:“我也真的不知道。你们看这图上,主宴厅有三扇大窗,两扇正南向,一扇东南向,我是从东南窗跳下来的,如果是同一扇窗跳下来的,正常情况下我应该能感觉到动静,但我落地后因为脚痛得要死要活,又试着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折腾来折腾去的过程中,即使有人落到原地,我也有可能没加注意;如果是从东南窗跳下来,我就更不知道了。” 临时问询室里又暂时安静了一阵。姜明从笔记里抬起头:“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梁小彤想了片刻后摇头说:“暂时没有什么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够罗嗦了,絢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不知为什么,三名警官一起露出微笑,巴渝生说:“当然有,还有长长一串。”看到梁小彤脸色微变,他又说:“放心吧,你已经尽了力,给了我们很多帮助,我们暂时不再打搅你了,你的脚踝扭伤还没有完全处理好,对不对?我们会帮你安排,继续让医生看看,也希望今后这半天里,我们能随时联系到你。” “当然,没问题……”梁小彤欠起身,“既然说到联系,我的手机……发完短信后他们倒是忘了拿走,我后来跳楼时也带在身边,现在被你们收走了,我理解,因为毕竟是劫匪向你们提要求的联系工具,肯定和破案相关,如果你们还需要,就留着,我会找个新手机,便于你们联系我。” 巴渝生握住他的手说:“非常感谢你的理解,我们会尽快归还你的手机,估计你出院时就可以拿到;如果需要和家人联系,只管和我们的民警同志说,借用他们的手机,没问题的。” 梁小彤的握手依旧力度十足。他对三位警官报以微笑,道别后,一瘸一瘸地走向办公室门口。快出门时,巴渝生忽然问:“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脚步停下,梁小彤的身体微微一颤,回身说:“哦,这个我没提,因为感觉大概不重要,说实话我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受的伤,多半是跳窗前后被玻璃划的……我跳下来后,还有碎玻璃掉下来,在地上痛苦的时候,又有一次爆炸,掉下来不少砖头和碎玻璃。” “好,再次感谢!”巴渝生说。门关上后,梁小彤踉跄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姜明一叹:“真够惊心动魄的,这才只是第一个笔录……巴队长你怎么看?”巴渝生接过记录员的笔录,似是不经意地翻看着,抬起头也轻叹了一声:“我看……他没有完全说实话。” 案发后1小时,“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梁小彤没说实话的判断的确只是巴渝生的一个看法,甚至是直觉。目前证据还没有,但依据有,比如说,持重老成的戴向阳为什么突然甘冒大险和歹徒扭打,还因此送了命;再比如说,双手都被铐住的,不仅是他梁小彤一个人和后来的郭子放,还有潇湘的大厨李万祥。 据梁小彤说,厨师和两个打下手的帮工从厨房押上来后,被铐成了“手铐链”,也就是一个人的左手,第二个人的右手、第二个人的右手和第三个人左手的连环套,但李万祥被特警从火中救出的时候,双手被同一双手铐锁着。 梁小彤为什么没提李万祥也被“特殊优待”,双手同时铐住,莫非只是记忆上的闪失?说不定。令人心惊的突发事件,至少十几个人在场,不知有多少细节,回忆出错在所难免。或许不该深究。 巴渝生说:“下面,我们做一下李万祥的笔录。”他看出姜明的迟疑,猜到他的顾虑,又说:“同时,我们可以开始并行做笔录,我们一起发动一下人手,同样是市局和分局刑警的搭档,开始给目击者做笔录,只不过,所有目击者最终还要和我们三个见面。这样可行吗?” 姜明点头说:“好,我这就去安排。”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名刑警递上指挥中心专用手机,说:“是王队长和葛队长。”电话里,王致勋说:“潇湘主楼的火势已经控制了大部分,幸亏消防车因为一直在待命,来得及时,灭火工作开始得早,所以楼主体还在,楼层也基本保持完整,问题是楼梯和楼板在焚烧后基本报废,我们稍后考虑用升降梯和脚手架进入二楼勘察,目标是争取在天黑前能把主要的勘察任务完成,大致有个眉目。” 巴渝生说:“好,多谢了。请你们叮嘱一下,安全第一,尤其老葛,他的腰有伤,一定要悠着点。”老葛是葛山,市刑警队的一名支队长,巴渝生格外敬重的老刑警。他忽然觉得有点坐不住:王致勋和葛山他们在烟熏火燎的危楼勘察现场,自己坐在不冷不热的办公室里动嘴皮子,完全不是他的作风。 但他知道,此刻,这里更需要他。 梁小彤的陈述虽然有头有尾,整个案子的过程已经基本上线路清晰,但他总觉得眼前仍有一层薄薄的雾,真相只是若隐若现而已。如果那兰这时能告诉他一切,或许能省去不少周折和口舌;他也可以先问询郭子放,他有记者的敏锐,提供的信息一定会相当可靠,但对郭子放的信任会不会使自己陷入先入为主的误区,反而影响综合判断整个案件过程的客观性呢? 想到那兰,他带着沉沉的心立刻打电话到急诊室icu,一位负责那兰医治工作的主治医师张蕾告诉他,那兰已经醒过两回,不久又昏迷过去,基本符合脑震荡的恢复进程。张蕾顺便问巴渝生,那兰是在整个案件中的哪个环节受的伤?她后脑皮下有瘀血,刚才骨科主任来会诊过,看了x线片,确定是颅骨骨后窝骨折。从潇湘主楼二楼窗台大约3?5米高处落下,落地的撞击本身就有可能造成脑震荡,但她枕部有敲伤的痕迹,更可能是落地时摔倒撞在了地上的硬物所致,另外她跳下楼后立刻发生了第二次爆炸,楼体有部分被炸开,有崩裂的碎砖和水泥从高空落下,也可能砸中那兰。 巴渝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说这些细节还在调查中,至少他知道那兰的确是跳楼逃生者之一,发现她昏迷倒在地上时,身上也盖满了碎砖、灰尘和碎玻璃。 挂断电话,巴渝生的心更沉重了。 姜明再次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顺便带来了厨师李万祥。 如果说刚才梁小彤初入询问室的时候还试图保持无恙、保持完整,李万祥完全就是一团糟。 他的年龄很难估摸,从整体看应该在五十岁左右,但如果单从面容上看要苍老许多,皮肤有些接近传说中的“古铜色”,带一些暗红,额头和眼尾有颇多细细麻麻的皱纹。他右半边脸和右耳贴绑着纱布,嘴边颊上两道深深的沟,挂在一只又挺又大的鼻子下面,仿佛诉不尽平生苦。他平头短发斑白,双眼疲惫呆滞,给人一种饱经风霜而且挣扎还在继续的感觉。 不应该啊。巴渝生已大略翻看完临时准备的李万祥的资料,知道他是江京餐饮界炙手可热的厨师之一,潇湘会所用了重金从“大金莎酒楼”把他挖了来,也成为潇湘在众多餐饮类会所中的大卖点。巴渝生认识几位所谓的“明星厨师”,都是气场不凡的家伙,而眼前的李万祥完全是邻家大叔的模样,甚至落魄的模样,或许还是因为乍历风波,身心受创后仍未恢复。 的确,单凭刚才梁小彤的描述和自己亲眼的观察,任何经历过那场劫案的人,都有可能从精神上被摧垮。临床上,李万祥是受伤最轻的人之一,只有轻度烧伤和因烟熏造成的急性咽炎,咳嗽不止。 进入问询室后,李万祥的双手仍没停了颤抖,在椅子上如坐针毡。巴渝生说:“如果你再需要点时间,请不要客气。” 第11节 李万祥沉默无语,双眼怔怔望着三名警官,仿佛全然没听懂巴渝生的话。 “李老师。”姜明又叫了一声。 仍是没有回答。 李万祥抱起头,浑身一阵抽搐。 很明显,他此刻做不了笔录。巴渝生站起身,对做笔录的警员说:“走,咱们一起陪李老师回观察室吧。” 忽然,李万祥抬起头:“没……没关系,你们问吧。” 巴渝生和姜明互视一眼,又再看李万祥:“你不要客气……”不在状态的情况下做笔录,有时候反而会浪费更多的时间。 “问吧,问吧,我可以。”李万祥又猛咳了一阵。 巴渝生又坐了下来,问道:“我们的营救人员注意到,救你下楼的时候,你的双手都是被手铐锁住的,而其他人大多数都是两人合套一把手铐,请问是为什么?” 李万祥一愣,大概没想到公安会以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打头阵,他冷笑一下:“我得到特殊优待,是不是应该觉得很光荣?我告诉你们为什么……”他在椅子上坐直了一些,又一阵咳嗽后,说:“因为我是唯一反抗的人。” 李万祥 谁都看得出来,潇湘会所合伙人中,“二当家”梁小彤在会所本身花的心血最多,开张前在会所忙活的时间也更多,但他扎根会所的时间远远赶不上大厨李万祥。很多外行人不动脑子、仅凭想象,以为大厨更像ceo,颐指气使一番,灶前灶后的辛苦活,都是打下手的和炒菜师傅做的。大错特错。真正优秀的大厨,事无巨细都要亲手做——不是不需要帮工打下手,但具体的细节一定要自己把握。 细节决定成败,细节决定名厨。 所以开张前两天,李万祥将所有心血都扑在他的圣地厨房之中,仿佛他是整个会所最忙碌的人。客观的说,你完全可以将“仿佛”二字去掉。以餐饮为主题的会所,核心难道不是厨房吗?所以和厨房相关的点点滴滴,哪件会不要紧、不需要他碎碎念呢? 严格说来,李万祥只负责会所主楼的餐饮制作,东西二楼各有其颇具规模的厨师团队。会所主楼算上主宴厅一共也就五个包间,除了主宴厅外,都是小包间,而且主楼几乎完全是私人会所性质,理论上菜单也都是提前订好,因此大多数情况下厨房压力不会太大。但李万祥是“金牌”级的厨师,聘用合同上写明了还要向东西二楼的厨房提供“技术支持”,比如北海道刺身,比如娘惹叻沙a,比如黎巴嫩馅饼,有些厨师也会做,但要做到精细正宗,原汁原味,还得请教李万祥。 因为李万祥行万里路,做万国菜。 李万祥不是顶尖的川菜师傅,不是顶尖的粤菜师傅,也不是顶尖的面点师傅,但他是顶尖的全能师傅。他八十年代末去日本打工,开始学厨,之后的十几年里,先后在香港、澳门、泰国等东南亚一带做厨师,2000年后他回国到了北京,在美食界已小有声名,但他没急着在蒸蒸日上的餐饮业捞一票,反而凭着“程门立雪”般的执著追求,说服了中南海国宴厨师肖敬德,成为肖的关门弟子,也是唯一弟子。在北京,他专攻北方菜系,包括虚虚实实的所谓满汉全席,唯一遗憾的是没能直接学到厉家的私房宫廷菜。即便如此,五年后的李万祥已经是首都厨界叫得响的名字,有几对当红明星的婚宴都是他一手操办。明星们的姻缘如今早已断,李万祥的手艺却更上一层楼,尤其当他去了中东之后。 为什么在京城扬名立万的康庄大道上走了一半,却远走中东?这一直是个谜。李万祥跟着一个工程公司去了科威特,很多人猜他就是为了多赚点钱,但在北京,竞争虽然激烈,他这样功底和背景的,赚钱其实更快,所以说不过去;也有人猜他可能在首都哪次宴会搞砸了,得罪了高官或巨贾;甚至有谣言说吃他烧的菜死了人,他避祸海外;总之是人走茶凉,任何圈子里a?娘惹叻沙:一款由米粉、鸡蛋、虾仁等原料制作的新加坡风味美食。 都少不了浑浊污垢。 只有李万祥自己知道,去中东就是为了中东的厨艺。 李万祥至今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他的激情柔情深情,都倾注在烹饪中。他一直渴望再次走出国门,去遥远神秘的国度“采风”,开阔视野,加深厨艺上的锤炼和造诣。他先是在科威特和沙特阿拉伯呆了三年,掌握了中东美食的基础和不算蹩脚的阿拉伯语;正巧工程公司的下一个大项目在中东的明珠城市迪拜,李万祥的心里乐开了花。 迪拜并非只是中东首屈一指的大都,更是国际化到了巅峰的异域城邦,李万祥在迪拜,不但深度完善了中东佳肴的制作,还大量接触了欧洲和非洲的美食文化,所以当他两年前来到江京的时候,已经成为在国内凤毛麟角的全能厨师。 为什么落脚江京? 在海外镀金归来的李万祥,仅凭当年的口碑就可以征服任何大都市,但为什么不去北京,不去上海,不去深圳、广州、三亚、重庆、成都?为什么单单是江京,这又成为厨房里的一个谜谈。要说城市规模和发展的速度,北上广之外,江京的确不输于大多一、二线城市,但这是座李万祥没有任何根基的城市,是什么吸引了这位注定会叱咤餐饮圈的名厨呢? 李万祥自己的解释是,江京是个既有深厚历史,又有无限活力和创意的都市。他格外看重一个城市的文化氛围,以及这氛围对美食圈的影响。他曾经在厨艺进修班讲课时说过:做一名好的炒菜师傅,最怕的是缺乏认真仔细的工作态度;而做一名好的厨师,最怕的是缺乏对美食的热情和想象力。没有什么比闷头数人民币更扼杀想象力,没有什么比好的文化氛围更激发想象力。不俗的人文情致,就是江京吸引他的地方。 潇湘会所的建成,是他等待已久的机缘。 厨房里和餐桌上不但是生产交流食物的所在,也是滋生和撒播流言的温床,他早听说戴向阳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土豪,梁小彤是个更附庸风雅的富二代,但潇湘会所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并不是以盈利为主要目的,尤其会所主楼,其建筑本身就是李万祥所见过保持最完好的巴克楼之一,这就是固有的人文底蕴!更不用说会所主楼基本上是私人性质,席间和席面都有限,提前订座预约,他不用忙于应付,但可以对每一道菜——他的作品——精雕细琢,当做一种文化的展示。 所以当领座的前台小姐小真跑来告诉他,小包间醉花阴里临时添了一席三人,菜单已选好,他难免不悦。今天因为是开张日,从中午到晚上都有订座,尤其晚上,所有包间都会满,他除了固定的两个帮工外,还特地加了两个临时工,包括一个有炒菜经验的小厨师,会在下午三点之后到。这午饭时间,突然加席,真正的厨师只有他一个,倒不是无法应付,关键是破坏了他精益求精的工作进程。 “是哪个老板加的席?”李万祥的理解是,这种当天临时加订单的事,只有两个合伙人之一做得出来,也只有他们能做得到。 小真说:“不知道,我没来得及问他们,说实话我们会所的人都能订,我刚才问了瞿涛,他也不知道。现在追究谁订的座也没必要了,人都来了,就辛苦您一下。” “不是辛苦的事……”李万祥知道和她说不清楚,准备不再浪费这宝贵时间,“兵来将挡,我们能应付,菜单留这儿吧。”小真想提醒李万祥,菜单就在您头顶上方的led显示屏上,但看看李万祥满额的皱纹,笑笑说:“我这就给您打一份。”转身走出去了。 李万祥盯着小真的背影出了会儿神,他打心底里喜欢这个女孩,但绝不是中老年色鬼的那种喜欢,而更像是对女儿、对晚辈的那种喜欢。或许,他这个从未成家的老光棍,骨子里还蕴藏着一份没有开采出、也没有枯竭的父爱,无处投递。 他对小真了解得并不算深入。小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带着点儿神秘气质的女孩。她人长得像个花瓶(绝不是贬义形容美女的那个“花瓶”),确切说像个薄胎瓷的花瓶或酒杯,玲珑通透,需要小心呵护;可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虽然说话软软的,清清淡淡的,但行事拿主意,麻利周全,是个完全能独当一面的女孩;她是戴向阳直接安插到会所主楼来的,身兼数职,又是迎宾小姐,又是前台经理,莫非真如谣言所传,她是戴向阳的“干女儿”,小三小四? 小真在余贞里的一栋年老失修的巴克楼里租了一小间房,李万祥估计那要耗去她至少一半的工资。他出于好心,主动提出帮她物色一间相对更价廉物美的租处,但被小真婉拒,她说自己没车,又最怕挤公交耽误时间,所以越近越好。她现在业余攻读一个财会班,特别需要大段的学习时间。 一定要在余贞里租房……或许和戴向阳有关的那个谣言是真的。 至少她没有和梁小彤互通款曲的迹象。那公子哥屡次三番撩拨小真,都被她清挥衣袖化解了。 李万祥感叹自己人老了心也龌龊,想得那么多,那么不堪,眼中也只见污浊——人老了眼睛变浑,是不是相关?是原因还是结果?最后他还得承认,想这么多还是对小真有不一般的关心,就像怕自己的女儿走了歧路,受了伤害,薄胎瓷精美细滑,落地还不是粉身碎骨? 厨房里的工作气氛开始紧张起来。李万祥告诫两名下手,因为加了一席,很难悠哉悠哉了,凡事要做到又快又不失质量。李万祥的厨艺虽然有口皆碑,但他的厨房氛围和领导能力却有截然相反的口碑:他浸淫厨艺,对自己要求苛刻,难免对手下厨师和帮工也要求“过高”,不但要做工出色,还要为他将厨房保持得有条不紊。这难度可想而知:根据定义,厨房,尤其在忙起来的时候,乱糟糟是正常的,觀比外面的空气污染还正常,但李万祥的厨房非得像样品房的装潢布置那样一板一眼,那就苦煞了学徒。今天这两名帮工都是抱着来学艺的目的为李万祥打下手,即便心有不满,通常也不会说出来,只是偶尔嘀咕两句,还得在李万祥的听力范围之外。 厨房里高功率的抽油烟机奋力嘶吼着,这也是两名帮工暗地抱怨的项目之一。李万祥直接点名要了这款江京本地出品的洛克牌,因为它是市面上功率最大的抽油烟机。李万祥给两位下手做过思想工作,几乎所有的老厨师都有临床上称为“油烟综合征”的职业病,这病伤肺、伤气管、伤心脏,导致肥胖、高血压、糖尿病、癌症,都是油烟惹的祸。老厨师们以前工作条件不好,无奈成了油烟的受害者,你们幸运,可以从年轻时就通过高功率抽油烟机来预防,何乐不为?噪音不也影响健康吗?答曰:那你就要看哪个后果更严重。 高音抽油烟机、炒锅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掩盖住了厨房外的任何声响,一阵鞭炮声除外。李万祥觉得不对劲的时候,是当一道有东南亚风情的招牌菜“棕榈椰汁蜗牛蟹”出锅后,本该送往主宴厅的,没人来端。几乎同时,醉花阴小包间点的两道冷盘“松针杞子”和“瑶柱洞天”准备好了,揿了铃后足有一分钟仍无人应。 他没有钻研过酒楼管理,但厨房和招待间这样的不合拍,绝非好兆头。 建伟这家伙是不是又走神了? 华青总不应该开小差吧? 建伟和华青,是会所主楼的两位服务员,一男一女,清俊男清秀女。潇湘会所规模不大,无论怎么抱琵琶半遮面,外界压力下尽量低调,最终还是要走高尚路线,所以雇人几乎算得上苛刻。建伟和华青,据他们自己说,都是过五关斩六将才被聘。两个人虽然年轻,但都有多年的服务经验,对业务都很熟,礼仪周全,手脚利索,基本功都无可挑剔。只不过李万祥在最近两次试运行中发现,建伟大概有些缺心眼,他自己也说小时候得过多动症,总之特别容易走神。 但华青没这个问题。李万祥对她很了解,因为华青也是从大金莎酒楼跳槽过来的。她是个内向安静的女孩子,话少到几乎没有,做事极为细心,也善于察言观色,能揣摩出客人的需要,是个做服务员的好坯子。 这话说的。没有人天生注定做某种职业的命,都是阴差阳错,都是前生今世的因果,都可以改变。李万祥再次揿铃,立刻有了响应。厨房门口来了人,和一把枪。“都别动,举起手!”一把手枪对准了李万祥,拿手枪的人一身黑,黑布蒙着脸。李万祥这时正好不在灶边,想抄起炒锅砸过去都不可能,只好举起手,两个帮工也听话照做。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是不是有人在开玩笑?是不是梁小彤哪个在娱乐圈的朋友,闲坏了脑子去借了一套横店用的行头来恶作剧? “兄弟,今天我们厨房这里实在是忙……”李万祥开始试探。 “我们也很忙,所以不是在和你们开玩笑。闭嘴!别动!”那人川湘一带口音,声音略尖细。 枪口仍对着李万祥,那进来的黑衣黑裤黑布蒙面的家伙走到灶前,将两个炉子的煤气关了。他的脚有些毛病,一跛一跛的。他瞟了一眼轰轰作响的抽油烟机,李万祥心头一动,觉得这可能是个良机,但那人显然不愿冒人质反扑的风险去摆弄一个不熟悉的机器,只是大叫道:“走!上楼!” 第12节 看来是动真格的。看来不是开玩笑。李万祥不情愿地走在最前面,暗暗咒骂。他宁可走在最后面,离那个混蛋近些,方便随时出手。他早年在东南亚一带做小厨,遇到过几次打劫,但都是抢现钱,剧情主要都发生在大堂和前台,对厨房的影响很小。去科威特前,知道中东远非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他还专门去北京一个武术馆突击训练了几个月的搏击防身术,自认为对付一两个宵小应该不在话下。这小半身武艺在中东并没有用上,他也很久没再练习,难道今日要临时抱佛脚? 上楼的时候,李万祥等到了绝好的时机。 这要感谢厨房里给他打下手的谢一彬,一个颇多小聪明但可以更努力点的小伙子。谢一彬在上楼梯的时候突然踉跄了一下,多半是被松开的鞋带绊了,也可能单单是因为恐惧紧张而没走稳。就在歹徒将注意力集中到谢一彬的那一秒钟,已足够给李万祥一个转身逼近的机会。 李万祥居高临下地一扑,将歹徒推抵在楼梯边的墙上,同时扼制住他持枪的手,膝盖向上一顶,那歹徒“嗷”地低哼一声,弯腰倒地。谁知他倒地的刹那,突然抓住了李万祥的双腿,向前一顶,将李万祥推倒在地。 “都别动了!”楼梯口传来一个声音,李万祥抬头看去,又是个黑洞洞的枪口。这回,像是把自动步枪。“老师没教过吗?反抗没有好下场!”这个声音似乎也是南方口音,具体哪里李万祥一时半会儿没有把握,也一时半会儿无法分辨,因为那持手枪的歹徒已站起身,一肘击在李万祥的胸口,令他险些背过气去,再一拳击在颧骨和太阳穴之间,李万祥眼前一黑,砰然倒地。 案发后1小时20分,“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耳朵里一片叫嚷声。我睁开眼,看见地上几个人在厮打,后来看仔细了,是戴向……戴总和他女婿,压在一个人身上,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爆炸了,眼睁睁看着桌布桌面被掀起来,桌上的东西乱飞,我愣了一下后,才觉得脸上一阵痛,大概是被飞起来的酒杯或者碎碟子划伤了。”李万祥又抱起了头。 巴渝生说:“李老师,你休息一下。” “火立刻起来了,屋子里烟熏火燎的,我当时想站起来快跑,但两条腿完全不听使唤,整个人根本就没办法站稳。”李万祥显然还沉浸在当时的火海中,“我低头看,才发现,两只手被手铐锁着。然后,屋子里猛的热腾起来,到处都是火;再后来,我屁股下面一阵滚烫,裤子烧起来,好像自己成了炒锅里的一样菜,忙跳起来,幸亏两个徒弟过来帮我把火拍灭了。” 警官们都注意到李万祥穿着医院的病号裤。姜明问:“你的两个帮工徒弟,他们当时没戴手铐吗?” 李万祥怔了一下,想想后说:“有,戴着,两个人一个左手被铐着,另一个右手被铐着,铐在一起。他们一起过来帮我灭火,很不协调。我身上的火暂时灭了,徒弟小孙身上却烧起来,我自己还在火焰之中……好像有人已经跳窗,我还像是刚从一个恶梦里醒来,不知从哪条路走可以逃生。我是个厨师,一生都和火打交道,好的厨师,会掌握好火候,但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个废人,完全没有掌握火候的能力。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可怕。” 三个警官彼此间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互相看一眼,但都有着同样的判断,李万祥仍在事变后的受惊吓状态中,才会语无伦次。巴渝生完全可以理解李万祥“无法把握火候”的感觉,正是这种失控感让他在当时乱了方寸,令他在此时仍后怕。 如果梁小彤对最后事态突变的描述确凿,戴向阳显然也被类似的失控感所摧毁,才做出如此冒险的举动。 不用去阅读戴向阳的履历,也能猜想到,他是个见过商场大风大浪的人;根据李万祥自己的描述,他也是个眼界开阔,阅历丰富的人;为什么在这个事件里,越是有生活经验的人,越容易崩溃?“请你回忆一下,总共有多少个歹徒?”巴渝生问。 李万祥怔怔地想了足有一分钟,说:“不知道。” 姜明有些急了:“怎么会……” “我不知道昏过去多久,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晕晕乎乎的,耳朵里似乎听见一些动静,但整个人一点也不清醒,在场有多少匪徒,真说不清。”李万祥也有些不耐。 “那就说一下你前前后后一共看见过多少个歹徒。” “两个。一个拿手枪逼我们上楼的,还有一个拿长枪的,在楼梯口。后来醒过来的时候,戴向阳和他女婿,一起压在另一个身上滚打,一直到后来爆炸,都没看清那个人是谁。”大概是因为提到了爆炸,李万祥又微微抖了一下。 姜明好奇地问:“你称鄢卫平是戴向阳的女婿……” “哦,是……哦,不是,”李万祥苦笑,“是他干女婿,侄女婿,戴向阳有个侄女,他一个哥哥的孩子,从小他收养的,跟亲生女儿差不多,鄢卫平当然就跟他亲女婿差不多。” 巴渝生好奇地问:“你好像对戴向阳还挺了解?” “是,我以前在大金莎酒楼做厨师,戴向阳他们一家都是常客。” “你还记不记得,在主宴厅里共有几次爆炸?”巴渝生问。 李万祥愣了愣,说:“两次。” “能回忆一下,第二次爆炸的情况吗?” 李万祥这次没多想,就摇头说:“那个时候,逃命都来不及,第二次一炸,我已经逃到门口,也没去仔细看到底怎么炸起来的……可能是煤气吧,二楼的餐桌下直接有煤气管道通上来。” 巴渝生没有再追问,他请教过刑技专家后,保持着当初的判断,如果是煤气泄漏造成的爆炸,首先煤气必须被打开或者炸开,还要有足够的时间和空气混合达到一定浓度,两次爆炸之间的距离很短,所以煤气泄漏引起的可能性并不大。他说:“谢谢你!希望你能在急诊观察室再休息一阵,便于我们及时联系,如果需要回家……”他看一眼笔录表格,已填上了李万祥的住址和电话,“我们可能还会联系你,希望你继续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 李万祥连声说“没问题”,起身准备离开。 有人敲响了会议室的门,一名警员进来,手里是一叠照片。 巴渝生忙招呼李万祥说:“正好,李老师,请你认一下,照片上的人你是不是都认识。” 照片被一张张摊开在长桌上,有些是刚用单反机拍下的正面照,脸上还有擦伤和轻度烧伤的痕迹;有些是放大后旧的证件照,大概是那些受伤较重、无法拍照的幸存者。 李万祥从口袋里摸出老花镜戴上,将照片一一看过,取下眼镜后说:“都认识……除了这两个。”他指着一个男子的照片和一张女子的证件照。 巴渝生点点头,那是郭子放和那兰的照片。根据李万祥所述,他被击昏后直到最后那阵骚乱才醒来,而根据梁小彤的回忆,李万祥和两个下手被持手枪的“专业劫匪”带上来之后,那兰和郭子放才被擒,所以昏迷中的李万祥并没有正面见过那兰和郭子放。最后骚乱中,自顾不暇,李万祥记不得那、郭二人也在情理之中。 但梁小彤和李万祥笔录的最大出入在于李万祥的状态。梁小彤只是说大厨和两个帮工被带上来,并没有说大厨是被打昏后拖上来。他当时虽然已被铐在主宴厅里,但外面打斗的动静应该可以听得见。为什么他在这个部分轻描淡写?还是他忘了这个细节?如果有人反抗被打晕,应该不算细节吧。他甚至说厨房来的三个人进主宴厅后被连环铐在一起,而李万祥分明是双手被同一手铐铐住。 显然,梁小彤的回忆不可靠。 为了证实这一点,其实也很简单。 李万祥走后,巴渝生问姜明:“厨房的两位帮工,哪个可以立刻做笔录?” 姜明看了看桌上的资料,又打电话给在急诊负责监护的警员,放下手机后说:“深二度烧伤的那个还需要临床观察,肯定做不了笔录;另一个只有上肢和下肢三度烧伤的,推轮椅过来就行。” 谢一彬 要不是穿着一身被烧得发黑发黄的白衣裤,轮椅上坐的人完全不像厨房里打下手的小厨学徒,而像个怀才不遇的文艺青年。中分的长发几乎要到肩膀,一副蓝色细框的眼镜,仔细看可以看出是平光的。细瘦脸算得上“长相不错”,嘴唇过于薄了些,给人一种开口就要说挖苦话的错觉。 也有可能,并非错觉。 巴渝生上前和谢一彬握手,说:“真抱歉,你胳膊腿上还裹着纱布,我们就要找你做笔录。” 谢一彬的确准备好了一轮椅的挖苦话送给这些警察,但这大学教师模样的警官如此客气,他反而不知怎么挖了。他并不是愤青,也瞧不起大多只是叶公好龙的愤青,他只是个什么都不屑的人。 正是因为对无处不在的潜规则不屑,他“伪江漂”多年后没卖掉一首歌,嗓子反而唱坏了,一时又拿不出没有做手术的钱;正是因为对所谓的“前途”不屑,他才无所事事混到二十六七岁,开始到厨房给人打下手;也正是因为本身对吃感兴趣而对怎么做吃的并不屑,所以他想当“名厨”的欲望并不强烈。 做了大厨又怎么样?看看李万祥吧,就为了整点儿吃的,整天苦大仇深的,说是精益求精,其实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值得吗?一盘“香槟栗酥鸭”少百分之二的火候,就会让那些吃货们恶心得吐出来吗? 忘了说,为什么是“伪江漂”?很简单,因为他是江京本地人。他把自己在江京歌坛未能立足也归咎于自己这本地人的身份,以及一个城市里寻常家庭中独生子女的平淡,看那些混出些名堂的娱乐圈中人,都有一段苦逼的童年和青年可以炫耀。 当谢一彬听完介绍,巴渝生竟然是全江京的“总捕头”,对权贵不屑之余,还真有那么点刮目相看。 “哇,大队长啊?有没有好的内部素材啊?我现在开始当网络作家了,给不少杂志投稿呢。”潇湘的这段短暂的就业史显然要戛然而止了,谢一彬临时想好了新的职业方向,看来命运还是召唤他靠着创造力吃饭。 巴渝生笑笑:“好素材可多了,比如眼下这个五幺八大劫案,媒体都这么称呼。”他脸色转为严肃,“在请你描述事件发生之前,先请你回答几个问题。” 谢一彬说:“那讲好了哦,我回答问题,你要给我提供素材。” 第13节 姜明有些按捺不住了,他搞刑侦也有二十年,什么样的角色都见过,但这么年轻这么没皮没脸和警官扯淡的人还不多。他冷冷说:“我们是在做笔录,不是在谈判。” “谈判。”谢一彬哼了一声,“如果今天‘谈判’的问题解决得更好些,更快些,说不定,我就可以继续在潇湘那间抽油烟机响得让我神经抽风的厨房里剥大蒜和切姜丝,就不用苦苦哀求你们大队长分享素材了!” 姜明正要发作,巴渝生将手中圆珠笔在桌上似是无意地轻轻敲了敲。 他不想当着谢一彬的面打消姜明的怒火,这是对下属的尊重;也不愿那份怒火失控,影响笔录进程。只好用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法,用简单的声音打岔。 那兰若在此,怎么分析对面轮椅上的年轻人。 一种经历打击挫折后的反弹,用刻薄调侃、用对抗他面前最容易找到的“强权”,来化解仍旧郁积在心的惊惧和无法控制自身命运的感觉。 又见失控感。 这只是一个模糊的揣测,巴渝生知道自己远非心理学专家。此时,谢一彬那双修长的手垂下轮椅的扶手,应该是很自然休闲的状态,却在微微颤抖。或许是对这个揣测的佐证。 巴渝生问:“你们李老师……谈谈歹徒拿枪对准你们的时候,你们怎么做的,李老师怎么做的。”谢一彬薄薄的嘴唇一角浮出一丝冷笑,显然觉得这是个弱智的问题:“我们什么都没做,李老师也什么都没做。” 问话的警官面无表情,沉默着等他继续说,谢一彬叹口气说:“其实这问题不用问的,当一个人拿着枪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对着你尊敬的老师,随时也能掉过枪头对着你,你还能做什么?当然是乖乖听他的吩咐。” “他的吩咐是什么?”姜明问。 “举起手,不要动、不要吵,听话,上楼。还能有什么?”才第一个问题,谢一彬好像已经累了。 巴渝生问:“然后呢?” “我们照做,举起手,闭嘴,上楼。”谢一彬靠在轮椅上,眯上眼睛,从镜片外看去,仿佛已经闭上,进入昏睡。警官们这时在互相交换目光,他看在眼里,有种满足感。“我的鞋带散了。” 一句话似乎将警官们的注意力紧紧攫在手心,他们的目光都转移到他的脚上,一双绛色的匡威帆布鞋,黑色鞋带似乎系着破案的关键。 “走在楼梯上的时候,我的鞋带散了,或者说,是我让鞋带散了……” 谢一彬在轮椅上坐直了一些,“你们知不知道,李万祥老师习过武的?” 巴渝生微微点头。谢一彬又说:“这个我早就听说了,因此当歹徒一出现,我就注意观察李老师的一举一动。他听话,我也乖;他要反抗,我会配合。我能感觉到,李老师从枪口对准他的那一刻,就在寻找机会反扑。毕竟歹徒只有一个,还是瘸子,我们有三个身强力壮的人。只不过那个来押我们的家伙很狡猾,一直走在最后,让李老师走在最前面,仿佛看出来他是最棘手的,和他保持距离。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制造机会,缩短他们两个人的距离。”“于是,我的鞋带散了。”谢一彬拿过桌上的矿泉水,喝了一口,抬眼看了看三位警官,仿佛一个回答正确问题的小学生,等着老师表扬。没有表扬,只有沉默。 “鞋带不会自己在那个时候突然散的,而是我右脚鞋底踩了左脚鞋带一下,我的人也难免往前栽了一下……你们没有身临其境,可能感觉不到,我那样做,是冒了绝对大的风险!因为一般人,拿着枪押着囚徒,精神肯定是高度紧张的,所以一有风吹草动,肯定会反应过激,很多情况下枪就走火了,甚至存心开枪了。但那个匪徒大概没有故意杀人的意思,或者说自以为比较有把握,能控制住局面,因此只是愣了一下。但他没想到,我们李老师是练过几下子武术的人,身手很快,猛地从上面的阶梯冲下来,和那家伙打起来。只不过,很快楼梯口上又出现了一个拿枪的人,葉对准了李老师,所以反抗彻底失败。”谢一彬一口气说完,又靠回轮椅背。 屋里又沉默了片刻,警官们同时都在做笔记。姜明问:“接下来怎么样……李老师反抗失败后呢?”“当然没有好下场。那个拿手枪的家伙打了李老师一拳,把李老师打昏过去了……还逼着我们把李老师拖到主宴客厅里。” “有没有上手铐?”姜明问。 “有,有,”谢一彬不假思索。 “怎么上的手铐?” “什么意思?” 姜明解释说:“是每人戴一副手铐,还是别的什么戴法。” “哦,是这个意思啊。”谢一彬终于明白,“李老师得到优待,自己戴一副手铐;我和虎皮合戴一副,那几个劫匪真会过日子,手铐也要节约。”“虎皮?”姜明明知故问。“孙元虎,就是和我一起在厨房的家伙,虎皮是他的外号,因为这小子精力过剩,特别淘气、调皮,所以叫虎皮。”他声音沉下来,“我刚才见到他了,烧得很惨。” 巴渝生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再问梁小彤。 梁小彤没有说实话。 他抬起头看着谢一彬说:“好,现在,你可以从头说起了。” 谢一彬压低了嗓子咕哝一声,暗示抗议,又问:“你们这里矿泉水管够吗?” 案发后1小时55分,江京市第六人民医院急诊中心“爸,我是小彤。” “你用的是谁的电话?”电话里,梁军一上来就是一阵猛咳,仿佛潇湘会所的硝烟也呛入了他的肺中。梁小彤一阵难受,老爷子并没老到哪儿去,六十刚出头,但一身是病,半截入土。中年打拼得用力过猛,就是这个结果。他还能撑多久?他去了?我能撑多久? “您不用管了,反正安全的。” “不用管我就挂了。”梁军身体已趋衰竭,头脑口舌犀利依旧。 “我给您报个平安。”梁小彤有时候真觉得老爷子冷血。就这么一个儿子,成器与否,都是浮云,何必呢! “你妈妈已经告诉我了,她去了余贞里现场,看见你蹦蹦跳跳地上了救护车。”梁军说话竟带讥讽。梁小彤怒火渐起,我好歹也是死里逃生,你表露点关心和爱心,难道会毁了你一世英名吗?看来妇女杂志上说得不错,母亲的爱才是真正的爱,当爹的往往只在乎面子、出息,那些外在的、世俗的东西。 “什么蹦蹦跳跳,我的脚踝是跳楼扭到了好不好!没办法正常走路!” 梁军哼了一声:“看来你是跳楼逃生,不愧是……你,形象光辉伟大。” “不跳楼,等死吗?谁会想到出那样的突发事件!又是枪,又是炸药,快赶上中东和乌克兰了,很令人后怕。更可惜的是,楼烧了,基本上报废了。”梁小彤强捺住怨气,逐渐往正题上绕。 “你当初买下那三座楼,我怎么说来着,就是在烧钱,烧楼和烧钱,一样都是烧,我看没什么不同。”梁军又是一阵剧咳。 “不是我买的,是我和戴向阳一起买的好不好!” “好不好?不好!”梁军几乎对着电话叫起来,梁小彤把手机拿远离了耳朵些。“我问你,戴向阳呢?”“挂了。”梁小彤轻声说。沉默。“戴向阳……他是真没了?” “那还有假的?我亲眼看见的,炸得估计连全尸都没有。您瞧,这次这案子真不是闹着玩的,戴向阳算是豁出去,牺牲了,但我现在想想,死的也有可能是我!”梁小彤趁势追击,当务之急,先博得老爷子的同情再说。 “死的怎么也不会是你,因为你跳楼了……瞧,你是跳楼逃生的那类人,所以你……你是你,而戴向阳可以做到集团老总。”梁军振振有辞,梁小彤恶狠狠地想:又来了!“你现在能回来吗?” 梁小彤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似乎听出了点温情,忙说:“模棱两可,警方好像也故意模棱两可,一边说可以回家,一边说要能随叫随到。医院里还安排了一大堆警察和便衣盯着我们大概是因为凶手还没有确定,可能还在所有幸存者中,所以理论上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嫌疑人。我想想,为了不惹麻烦,不让公安多疑,我就在医院多呆一阵。” “你打电话找我到底想干什么?” 梁小彤感觉刚才的情都白煽了,只好说:“不能就报个平安吗?”咽了一下口水,老爷子还没挂,于是又说:“那三栋楼和会所资产的问题,当然可以改日再谈。” 这是他打电话给老爸的真实原因。保险理赔虽然会很可观,但绝对无法尽数弥补损失。同时,梁小彤看到了一个契机,只要梁军愿意再出一把力,潇湘主楼还可以重建,重建成他梁小彤的全权资产。 到时候,潇湘将不再有合伙人,只有梁小……老板。 他正沉浸在憧憬中,老爷子把电话挂了。 第14节 意味着潇湘主楼还只是一片废墟。 梁小彤暗骂了一声“老不死的”,气得想找根烟抽,但明知道自己从来不抽烟,受不了那股子霉臭味儿,女孩子们也都不喜欢。他又冷笑着想只要有老妈在,最后总有希望。他拿起手机,准备拨打另一个更重要的电话,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抬头四顾,发现刚才做笔录的市局刑警队长巴渝生正向自己走来。 谢一彬的笔录做完后,巴渝生主动推起他的轮椅。谢一彬神色立刻不安起来,坐在轮椅上扭捏不停,仿佛身后的巴渝生往他的脖领子里塞了一把毛毛虫:“这……这不太好吧。” 巴渝生推着车往前走,笑笑说:“有什么不好?我正好要去急诊找人,顺路,方便。” 急诊中心并没有因为今天是黄道吉日或者周末而有半分清闲,除了劫案后顿时多出一些人质和公安消防部门的伤员,美好周日、适合出游的天气也造就了比平日更多的车祸和其他意外受伤的病人,更不用说陪同伤员和办案的大量警察和各路家属,门急诊大楼里外煞是热闹。巴渝生推着谢一彬,要不停地叫“让一让”、“对不起,让一让”,才没有造成交通事故。 将谢一彬送回观察室后,巴渝生又去了一次急诊icu。icu里有四个受伤较重的幸存者,一个是厨房里打下手的孙元虎,肢体20%深二度烧伤;服务员建伟和华青,二度烧伤,在浅二度和深二度之间,建伟的上肢还有三处较深的玻璃划伤和炸伤,取出的玻璃是明显的酒杯碎片;还有那兰,脑震荡。 他没有找医生询问病情,只是在监护室门口看了看,几位伤者看来都没有生命危险,那兰紧闭双眼,不知是在昏迷中还是在闭目休息。刚才电话里,叫张蕾的医生说那兰已经醒过两回,看上去一切在好转。 急诊icu外的走廊通向一扇楼门,出去是个类似花园的地带,有两棵樟树,一棵松树和一些花草灌木。巴渝生远远看见在一棵树下,梁小彤正拿着手机打电话。他静静观察了一阵,梁小彤对着手机说话时,夸张地做着手势,表情和动作上看,结合了沮丧、气馁和难以置信的无奈。梁小彤结束了通话,突然转过身,向巴渝生站立的方向望去。巴渝生迈步向他走去。“和家里人报平安了吗?”巴渝生问,又觉得不妥。劫案结束已近两个小时,早该报过平安,急诊室里已经挤入了不少亲朋。梁小彤说:“对,说过了。”他想说,我妈就在楼里,却转而说:“我听从你们的建议,暂时留在医院里,这样你们随时可以找到我。”巴渝生说:“多谢你的合作,听说你已经帮我们认过照片了。” “是,可惜没帮上什么忙,照片上的人都脸熟,都是人质,没有任何可疑的人。”梁小彤隐隐有些不安:巴渝生找他,肯定不是来闲聊,一定有什么问题。 难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某些回忆的细节不合情理? “我们技术科还你手机了吗?” “目前还没有。”梁小彤摇头,“没关系,家人给我捎了一个新手机,毕竟我的狐朋狗友多一些,有些业务上的事也等不起,潇湘的和潇湘之外的,都还有一大堆。” “果然是将门出虎子,看来你是要继承梁总衣钵。”巴渝生则看来是要执意摆龙门阵。 梁小彤再次摇摇头:“哪里,还有太多东西要学,我们集团的业务太复杂,头绪太多,我只能一点点啃……所以我喜欢潇湘,可以让我专心做一件事。”然后他自然地转话题,先发制人,“我在潇湘上付出心血很多——按我老爷子的话说,我还从来没有那么专心地做一件事过——所以这事一闹,我的合伙人又因此牺牲……我很少这么矫情,但是实话,我的心都碎了。”他眼里泪光闪动。 巴渝生轻拍他肩膀:“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尤其,正如你所说,潇湘是你的心血,谁也不愿让自己的努力、自己珍爱的东西被无情地破坏,所以我们会尽全力将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会仔细审视每一条线索。”他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发干的眼睛,继续说道:“正好,有一个细节,想和你核实一下。” 梁小彤想:好啊,总算说到正题上了,刚才何必要绕那些弯子呢。爽快地说:“好,请尽管问……刚才笔录里我说的都是尽量属实,有记不清的地方,我想也是正常的吧……这点你们是专家,应该知道。” “当然,任何重要事件发生后,尤其是惊心动魄的事件,当事人和目击者在受到巨大冲击后,都难免有记忆上的偏差,这个非常正常,我们完全理解。我这里主要就是一个问题,关于你们会所主楼大厨的。” 梁小彤一惊:“他……他怎么了?” 巴渝生又揉了揉眼睛,似乎错过了梁小彤的惊讶神情。“他有些问题。” 梁小彤的身体微微僵直了一些:“不会,不会,他没问题,他肯定不是歹徒,整个过程他都在的。他是个嗜厨艺为命的人,不会做任何违法的事。” 巴渝生没打算去挑梁小彤话中的逻辑错误,淡淡地说:“我只是想再请你回忆一下,劫匪中拿手枪的那个人,把厨房里的三个人押上来的时候……三个人,都是走上来的吗?尤其,李老师,他当时是怎么样的状态?” 梁小彤一愣,右手开始抓着油脂肆虐和伤痕交错的脸颊,轻声说:“让我仔细想一想。”手继续抓着脸,随后又开始抓头发和头皮,仿佛巴渝生刚给他出了一道剑桥大学数学系的高数题。“当时……我先是处在一种很震惊很慌乱的状态,几个真枪实弹的歹徒就在身后,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有时候又一片空白,所以对周围发生的事很模糊,而且我们都被逼着面对着墙,不准动,我也只是偷眼看见有人上来,具体李老师是什么样的状态,我也真的记不得了;而且,我有见血昏的问题,整个事件的过程中,我这人都是浑浑噩噩的。”他又敲了敲脑袋,“你瞧,这一着急,对当时的细节怎么也记不清了……能不能……嗨,真是的……” “不要急。”巴渝生柔声安慰,“慢慢想,要不这样吧,你慢慢想,想到什么了告诉我。我还在那间会议室,你可以随时找我。”梁小彤点头说好,巴渝生又和他握了握手,这次,梁小彤不再用力过猛,手心有些汗湿,微凉。 巴渝生匆匆走回临时指挥中心,问在场的刑侦三支队的支队长:“是你们负责潇湘会所的财务资产背景调查吗?”支队长称是。巴渝生说:“请你们支队的法律文本解读专家细读合同上两个合伙人产权分配的条款,和意外事件造成会所产业损伤后双方的义务和权利,以及对余留产业的划分。必要的话,请教负责合同起草的律师事务所。” 吩咐完毕,他径直走入临时问询室。 戴世永已经到了。 互相介绍、握过手后,戴世永说:“刚才已经向姜科长、杨警官交代了,今天一早我去潇湘前,就拿定主意,一定要抢劫成功。” 案发后2小时20分左右,潇湘主楼案后勘察现场入春来,葛山一直在咳嗽,西医中医胸透ct都看过了而无结论,各种浸泡了罗汉果和胖大海的液体喝了不知多少吨,还是没有太大起色。他口头上答应了老伴,手头的案子结束后就请一星期的假,到旅居日本的儿子那边找医生看看,心里却想着是不是更应该去钓鱼岛做侦察兵。当然,老伴也知道他在开空头支票,因为他“手头的案子”从来没断过。这不,場今天又来一个,而且是那种特别令他振奋的案子。他可不是真正的冷血,将工作上的兴奋点寄托在他人的损失之上。死亡、伤痛,怎么说都是悲剧。但谁也不能否认,这是一个对任何老刑侦格外挑战的大案。 眼前这幢仍在冒烟的巴克楼,仿佛在冷冷地(也许更确切应该说是温温地)挑衅葛山脆弱的支气管。特警队的那位“少壮派”王致勋已经几次三番暗示他不要再雪上加霜,尤其今天市局刑事技术中心的主任唐云朗要亲自做现场勘察,葛老坐镇调度就可以了。 门儿都没有。总工程师唐云朗是国内有名的刑技专家,发表过成千上万篇技术论文,刑技方面的学识博大精深,葛山同他合作过,绝对佩服不已。但葛山知道,同样的勘察现场,刑技专家和老侦探观察的视角并非完全雷同。刑技人员看现场,用的是科学家、研究者的眼光;老警察看现场,在寻找蛛丝马迹的同时还要琢磨犯罪分子的动机、手段、相似案例和整个案件的进程。退一万步说,任何背景不同的两个人看现场,都会有不同的发现和收获。 葛山、唐云朗和消防大队的负责人交换过意见,逐个考虑了安全隐患后,各方终于确定了可以逐步进入岌岌可危的巴克楼“遗体”。葛山不再给王致勋劝阻的机会,穿上了防护衣和防火绝缘胶鞋,戴上了防尘面具,率先进入潇湘主楼的院落。 楼下的院子里一片狼藉,玻璃碴、断裂的木条、碎砖和水泥、火烧后残枯的枝条、被爆炸和大火喷射出的家什和办公用品铺满了院中的青石地面。地面被灭火用水浇灌后湿滑灰浊。潇湘主楼被炸、被烧得千疮百孔,框架还在,但有无数个“缺口”可以进入,正门和门廊早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葛山还是从正门的方位进入,两扇原本是均红色的大门早被第一批冲入的特警撞倒在地,又被后来的烟火熏成暗红,有些部分近乎墨黑。门内的迎宾台居然还屹立未倒,地上遍布碎石灰和玻璃,碎玻璃的前身不知是窗子还是吊灯。葛山环顾四周,看见了消防大队火灾调查处的主任调查员邢瑞安,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朝着厨房的方向指了指。 在刚才的等待中,葛山已经仔细研究过潇湘主楼的结构图,知道从门厅直接往里走,在楼梯的左手会有一段短小走廊,尽头就是厨房。整个劫案的主要事件都发生在二楼主宴厅,厨房则是底楼唯一让葛山感兴趣的部分。 原因很简单,厨房里起了最烈的火,也导致了第三次爆炸。 邢瑞安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要按他的习惯,火灾现场调查会从建筑内损毁最轻的部分开始,逐步逆向行进到火烧最严重的部分,这样能最大程度地搜集到火灾进程相关的线索,逐渐追溯到起火源。但他知道今天的火灾现场和他过去处理过的上千起火灾不同:一个重大抢劫和人质劫持案在先,至今凶手的身份和下落不明,他的任务,除了调查火灾,更重要的是协助警方侦破。所以尽管他希望在焚毁程度较轻的门厅和办公室多看几眼,在葛山的要求下,还是同意先进入厨房。 楼内光线不足,葛山和邢瑞安举着手电,走到楼梯口,楼梯被烧得残缺不全,根本无法再承上启下。通往厨房的那一小段走廊的地板损毁也很严重,两边的墙也有大片破损,露出墙内发黑的木框架。葛山摘下防尘面具,问邢瑞安:“老邢啊,问你个特别初级的问题,如果二楼先起火,一般来说,火势自然往上走,不下楼,对不对?” 邢瑞安也摘下面具:“如果没有其他特殊情况,的确是楼上更容易被波及。但是大多数的火灾现场情况都很复杂,比如这里,”他往回指了指,“那个楼梯正对主宴厅,那个时候窗户先破了,窗子里进来的风会把火顺着楼梯往下吹,尤其……刚才我看了网上有人在微博上发的出事前照片,这楼梯上铺着地毯,绝对的易燃品,所以火往下传播很正常。” “但要从楼梯烧到厨房不容易吧?”葛山明知故问,他已经问过参与救援的特警和消防队员,几个人都回忆说看到有火和烟从厨房进入那短小走廊,再蔓延到底楼其他部位。 邢瑞安指着走廊两边破损的墙说:“你看这墙被烧的总体趋势是个横躺的人字形,越靠厨房的部分损坏越大,而远离厨房的墙面被熏黑的面积越大,基本说明这一段的火是从厨房烧过来的,烟向外走。” 葛山说:“咱们的急救人员进来时底楼一个人都没有,看来,咱哥俩的任务,要琢磨出厨房的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邢瑞安重新戴上防尘面具前说:“没意外的话,多半是从二楼直接下来的,我有两个初步的假想理论,一个是二楼明火随着屋里的物体垂直落下,一个是燃烧物从二楼坠下时被吹入厨房的窗户,可能性都不是那么大,所以目前来说都只是假设。” 两个人继续走进厨房,仿佛走进了一间“黑屋”——除了一面墙因为爆炸缺了一大块,厨房里的一切都被烧成了黑色。 未炸开的墙面有很大一块已经被烧穿,剩下的框架还能撑多久只有天知道,剩下的墙面乌黑;不锈钢的冰箱、盘架、推车、鱼肉生荤准备台没被炸毁的都被烧成深灰黑;煤气灶本来就是黑的,灶台上各种型号的锅子大多被烧化了把手,剩下的锅体都烧成黝黑;就连浅黄色地砖和白色天花板都被烧成黑色。 邢瑞安再次摘下面具,说:“大致看出来了,你瞧这里上上下下都烧黑了,尤其天花板熏成了黑顶,说明一个问题。” 葛山试探着问:“说明火是从地面烧起来的?” “可不。”邢瑞安蹲身摘下手套,摸着看上去依旧坚硬平滑的地砖,“这样的地面照理说一不会起火,二不会传火,很难想象在正常情况下,会被烧成这么黑。你用手在地上摸摸看,有什么感觉?” 葛山摘下手套,在地砖上摸了一下,摸在焦黄之处,说:“疙疙瘩瘩的,有些地方又有那么一丁点儿粘。”“你再看地面上被熏黑的部分,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葛山蹲在地上看了会儿,没看出什么特别,站起身,四下走了几步,说:“嗨,看出点了,有不止一处的漏斗形的黑图案!好像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人字形。” 邢瑞安说:“眼力不错,的确这样,这所谓的人字形,有时也叫v字形,是我们搞火灾调查的基础,也就是起火源的判断。一般来说,从起火点开始,火势向上或向外蔓延、扩张,就会在墙上和地面上形成v字形或倒过来的人字形的烟熏火烤的黑色印迹。如果同时发现多个v字形,就说明一个问题。” 第15节 “有多个起火点?”葛山还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已经隐隐觉得不安。 邢瑞安郑重点头称是:“寻常意外事故造成的火灾,大多只有一个起火源;即便像今天这样的特殊事件,如果是被楼上的爆炸和火灾波及,我们应该能发现一个主要的起火点,但这地上明显有多个起火点,而且这些v字形没有规律地遍布整个地面和操作台、冰箱等物品上面,揭示一个很大的可能——地上遍布起火点。” “地面遍布起火点很常见的一种原因,就是地上被铺了助燃品,比如汽油、酒精等。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健康,但这个时候如果你使劲用鼻子嗅嗅,还可以闻到油的味道,不那么强烈,有一丝丝柴油的味道,具体要有样品化验了才知道,或者叫我们大队的警犬来,它们可以辨识出各种汽油间极细微的差别。” 葛山越听越觉得不妙,他深吸一口气,立刻引发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看来仅用嗅觉的确不是最可靠的鉴定方法。他问:“你是说,有人在地上浇了油,是纵火!”同时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整个挟持人质和警方对峙的事件葛山都在场,亲眼目睹,爆炸和火情都起于二楼,莫非劫匪已经事先在厨房浇了助燃的油,后来又在二楼爆炸后下来点火?这基本上算是唯一解释,却几乎不可能发生。爆炸后,火起后,劫匪也是凡人,逃生和躲避警方的本能会成为主导,不会再迂回到楼下厨房点火。更何况,楼已经在燃烧,何必多此一举? 邢瑞安已经开始蹲在地上用手电照着,一寸寸寻找,说:“如果真有人事先浇油,大火之后找到真正的大量油迹几乎不可能,但仔细找,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些在犄角旮旯保留下来的油,比如地板缝、墙角裂口什么的。” 可是葛山知道,这是一个新近装修好的厨房,要找到能攒下油的裂缝还真不容易——地面上并非没有缝隙,但都是爆炸或大火中坠落的锅盆敲砸所致,那时候地面上的油估计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新装修的厨房。保留下来的油。新装修的,厨房! 葛山心头一动,继续环顾这显然加盖过的足有七十平米的厨房(通常巴克楼的厨房,即便最奢华的也不到三十平米),目光落在东北角一个巨大的水槽上。厨房里还有两个普通大小的水槽,但他关注的这个大水槽位置略低,槽底离地面半米不到,体积在寻常水槽两倍以上,可以想象是用来洗大量蔬菜用的。他走过去,水槽底下的地面上有一小堆灰烬,附近一根金属棍,大概前身是一把笤帚或拖把。他蹲身,拂去那堆黑灰,兴奋地叫了声:“老邢!” 地面上现出一个下水口,烧黑的金属滤盖仍在。 邢瑞安没有应声,葛山这才发现自己一着急,防尘面具都没摘就叫出了声。他摘下面具,又叫了声。这次,邢瑞安闻声赶来,用手电向下水口照去,透过滤网,赫然可见液体。“你可找到宝了!”邢瑞安的声音也透出兴奋,“就现在粗粗一看,基本上可以确定,浮在上面的那层是油!”葛山站起身,掏出手机,走到厨房的后门,拨通巴渝生的手机。“大巴,你们的笔录更不好做了——情况更复杂了,厨房的火,是纵火。” 案发后2小时25分,江京市第六人民医院急诊icu孙元虎痛得醒了过来,哼哼了几声,又痛得昏睡了过去。 他依稀记得医生告诉自己和一个来问消息的警察——也许只是告诉警察一个人,他全身20%的深二度烧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才20%?他怎么觉得全身120%都在灼痛、都在流脓、都在膨胀呢?父母可以作证,他从小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大概这是为什么今天被烧成这样吧!他一直调皮,他爬墙摔断过胳膊,踢球踢断过腿,打架打断过鼻梁,下河游泳呛水背过气,但哪次伤痛,都没有今天烧伤后那么难受。 这完全不是人受的罪! 他在昏睡中,依稀感觉床边人来人往,有人轻声说,厨房的那把火最大;他在昏睡中,仿佛重回潇湘,鼻子里闻到的还是一股强烈的柴油味。 哪儿来的柴油味?想起来了,他在燃烧,烟火中冲过来的消防队员,灭火器的泡沫喷来,大钳子夹断了手铐,他腾云驾雾——他被消防队员背起来,下楼梯。耳中有人喊:“厨房着火了!” 怎么会?火不是烧在二楼吗?主宴厅包间,有钱人推杯换盏的地方,藏污纳垢的地方。厨房是圣地,是他和李老师的根据地。(谢一彬不算,那小子的心思本来就不在学厨上。)柴油味,他鼻子里满满的都是柴油味。他的鼻梁虽然断过,但鼻子很灵,连李万祥都夸过,说是个做大厨的鼻子。 昏睡中他还记得,是自己抱着那个十公升的铁桶,装满了柴油,一口气从送货车后面抱进厨房的储藏室。他还问过李万祥,要柴油干嘛?谢一彬在一旁冷笑搭腔:不知道吧,虎皮,这里有一个灶是煤气和柴油两用的,万一煤气停了,就上柴油。所以柴油是后备燃料。 孙元虎不喜欢谢一彬的阴阳怪气,有时候恨不得跟他干一架,但说到底这个人并不坏,所以只好不跟他一般见识。真无奈,通常都是别人不跟他孙元虎一般见识,如今碰到个更令人头大的。 柴油味,熊熊烈火,烈火烧身。火辣辣,痛! 他再次被痛醒,醒后想起当时还闻到了菜油味。菜油味和柴油味差别巨大,远没有柴油味那么刺鼻。他想起来小水池下的那个二十公升的菜油桶也是自己抱进来的。 浑身一阵哆嗦,他忽然醒悟,是自己将厨房大火的所有燃料抱进厨房,没有他,就没有大火,就不会有如今必然被烧焦的厨房,令人心痛。他再次痛得昏睡过去。迷梦中,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他床前,低头看着他,像死神在访问死者。你是谁?别管我是谁。警察找你谈过话了吗?没有,他们看得出我没法回答问题。如果找到你,知道怎么回答问题吗?是我抱的油,柴油、菜油烧了厨房。你在胡说什么?我说的是实话。那你就不能说实话。 戴世永 去潇湘赴宴前,戴世永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功课,充分准备,细心谋划,以求顺利地实施他的计划。他知道,这样的难得的机会稍纵即逝,完美的抢劫必须一击功成。 在他们这个搞能源进口生意的小圈子里,“抢劫”是对抢下国内能源大鳄一碗饭的戏称。近两年,这样的“劫案”频频。比如煤炭,国内煤矿的产品质量一般,价钱不菲,而进口煤质量高一筹,价钱也不贵,于是一个简单的竞争局面形成,很快就演变到白热化。 戴向阳是传统能源大鳄的代表之一,做自己的小煤矿起家,一直做到大集团,偏偏他又是大佬中最有头脑的一个,已经看出和进口能源血拼的结果,最好的结局也只是两败俱伤,可能性更大的还是仓惶败逃,所以他开始尝试走无间道,向戴世永这样的晚辈和异己抛出橄榄枝,通过鄢卫平,答应和戴世永在新开张的潇湘一聚,甚至叫上潇湘的另外一位合伙人梁小彤,一起“认识认识”。 这对戴世永来说,是一箭双雕。 梁小彤本人虽然只是个意志和能力都有限的富二代,毕竟他老爷子梁军的风行集团搞的也是能源生意,而集团迟早要由梁小彤继承,认识一下,可以埋下未来友好合作的种子。 所谓“午饭”,从上午10点半就开始了,先是喝茶,稍后推杯换盏,喝酒。和梁小彤同席聊了一阵,戴世永才发现这位“二老板”比自己预计得更弱,这家伙对席间提及的无限商机毫无兴趣,几乎要睡着了,三番五次地以去会所的东西二楼“照顾一下新会员”的借口离席,多半是下楼去和那个美女迎宾小姐调情。 当然,戴世永自己也不得不离席数回,皮包里的手机叫过几次,都是生意相关的电话,新客户咨询、资金转账和港口货运方面交涉等等。他是个初创公司,虽然已成功做成了几笔生意,但目前规模还不大,有几个帮手,关键的一些问题,还要他亲自解决。 戴世永是那种有他在,你就绝不用担心冷场的人。每次接完电话,他都会回到座位上,手机扔回皮包里,问:“叔,咱说到哪儿了?” 和戴向阳是同乡远房亲的那层关系,戴世永早就在“功课”里学到了。他没有一上来就捅破这层纸,而是靠他天然的秦中口音,让戴向阳自己发现,这样更自然,更不会显得他太有心机。他真的谈不上有心机,只是比较敬业,比较热衷做生意。 第三章 关于如何同鑫远集团合作,双方互利互惠,戴世永也提前想过。细节虽然很多,但总体思路很简单:以鑫远集团的强大资金实力,可以通过自己国外资源关系,大量购买廉价的进口能源,煤炭、石油,甚至有色金属都可以,然后加价转手给鑫远多年来积累下的庞大客户群;鑫远集团的客户也可以因此享受相对廉价的能源产品,继续得到鑫远的客服;戴世永的角色不变,还是买办,抽很小的头就可以,因为经手的量大,抽小头就能吃饱。三赢。 鄢卫平好奇地问,小戴你年纪轻轻,怎么认识并联系上那些国外客户?戴世永说,英语和互联网。他很小就开始跟着一位跑单帮的师傅搞中药材推销,后来在一家小公司里打杂,那公司就是最初做能源进口的先驱之一。 戴向阳笑问:“你偷学?” 戴世永也笑说:“是啊,我这辈子唯一偷过的,就是偷学。我的确会观察他们是怎么找客户,怎么跟人谈,怎么入关、接船,等等。最初他们说什么我都听不懂,因为他们说英语。”他说从那时起他就开始专心自学英语。他从来没上过大学,没有口音好的老师辅导,所以至今说出来的英语,都带着一种他自嘲为“秦腔”的口音。 众人大笑。 唯独没笑的是梁小彤,他拿着手机在看微信,错过了刚才的对话。 大概觉得这阵势有些尴尬,梁小彤再次起身,说午饭时间已进入关键阶段,他再去一次东西楼,做些“会员推荐”的工作,也不知他是在说“向未来会员推荐潇湘”,还是在说“推荐一些食客成为会员,加入会所”。不清不楚。没办法,谁让他和自己一样,也是可爱的八零后呢。 梁小彤离开后不久,戴世永的肚子里忽然一阵闹腾,明显提醒自己要大解。他觉得立刻就走不好,怕席上人少冷场,想等梁小彤回来再说,但撑了一阵,实在抗不过自然生理规律,只好向戴向阳和鄢卫平告辞。 主宴厅里自带了一个小洗手间,但戴世永要解的是大号,而且他有预感是那种排山倒海般有“气场”有“味道”的大号,所以他很识相地选择去二楼走廊尽头的厕所方便。 二楼除了主宴厅外还有一间小屋,早先那美丽的迎宾小姐介绍过,是一间休息室,和潇湘会所里别的屋子一样,也有个名字,叫“如梦令”。休息室再往里就是卫生间。戴世永进入卫生间后立刻锁上门,坐上马桶,以下省去多少字…… 这么说吧,如果真要描述之后厕所里的情况,可以用“正如他所料”来概括。他还坐在马桶上的时候,听见了一声枪响。他随后知道,自己只是误认为枪响,因为一连串鞭炮响过后,那第一声响好像也只是鞭炮响而已。他结束了大号,整理好衣裤,洗手。然后他听见了一声吆喝:“都不要动!”标准的普通话。似乎正是从主宴厅方向传来。“啊”的一声尖叫,估计是主宴厅里的那位女服务员,一个很安静、做事很贴切的女孩子。 接下来又有些大呼小叫,他听不清,又不敢打开厕所门去探头探脑。 他只能一个人安静却心跳加剧地猜测。 遇到劫匪了! 以前跟着那位卖药师傅跑单帮的时候,两个人在内地被抢劫过几回,记得第一次在那个破旧大巴上被挨个儿搜身的时候,他的小心脏都差点儿被搜走;后来两次,他明显镇定了许多,心跳仍然加快,但已经是在健康活泼的范围。他的小经验很简单,对待抢劫,一定要畏缩,一定有问必答,一定倾囊而出,一定视而不见。 一定要报警。 该死,手机放在皮包里了! 第16节 这都要怪该死的智能手机。 想当初,手机盈盈一握、只能通话发短信的年代,他也和大多数小伙子一样,把手机塞在裤子口袋里。但如今的智能手机,功能越来越强,屏幕越来越大,虽然仍能放入裤兜,但他是个四处奔波的人,仅去年他就丢过两台(手机从裤兜滑出来),摔坏过一台(手机从裤兜里蹦出来),所以他开始背一个方方正正的皮质邮差包,手机放在包里,虽然拿起来麻烦些,但怎么都比三天两头换手机方便实惠。 他连敲了几下脑袋,后悔不已,如果此刻带着手机,报警,就算谈不上是英雄作为,至少是为解决危机做出了贡献。但现在呢,只能静坐在臭味中暗暗祷告劫匪不要过来搜索,也不要内急。 你说,真正专业的劫匪,抢劫前是不是都要解决好上厕所这样的大事?是不是要特别注意别喝太多的茶和咖啡以免尿急,别去吃生鱼生蚝和爆辣食品以免胃肠道蠕动陡然加快? 不知多久过去,反正他没顾上看时间。他可以隐隐听见脚步上下走动楼梯,甚至有比寻常走路更剧烈的响动。或许是祷告生效,居然还没有人到厕所来视察。 然后他听见了脚步声,向走廊深处走来。其实熟知巴克楼结构的人都知道,由于整体面积、尤其楼体宽度的局限,所谓的“走廊”,通常不过三五米,所以“走廊深处”也远非深不可测。走廊的深处就是卫生间。“呀”一声,斜对面的一扇门开了。戴世永凭着记忆和声音传来的方向判断,那正是叫做“如梦令”的休息室。难道劫匪干活儿干累了,百忙之中还来打个盹儿?他一阵紧张——劫匪进那屋子当然不是去休息,而是在彻底搜查,怕漏了人。所以,他藏身的这有着浓郁气息的避风港,一定是劫匪搜查的下一站。钱包、手机和车钥匙,都在主宴厅包间的皮包里。来人如果揪出自己……只能把手表给他了,三年新的,山寨欧米茄,牌子虽然假,走时准,您凑合用吧。 奇怪的是,几分钟过去,没有人来。 就当他渐渐放下高悬的心,认为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厕所门被一脚踹开了。 如果他早知道来人端着一柄自动步枪,恐怕不会本能地向前一扑,几乎将那劫匪扑倒。那劫匪显然在踹门的时候就做好了里面有人的准备,立刻侧身躲闪,戴世永的双手只是轻微蹭到了来人的黑色抢劫制服,基本上是扑空了,自己反而失去了重心。来人挥起枪托在他背后一砸,一阵裂心般的疼痛后,他趴倒在地上。 劫匪没有丝毫松懈,一脚踩在他后脖领附近,酸痛、呼吸艰难,他这个时候还没有看见劫匪手里的枪,继续凭着本能在反抗,抬起双手想去掰开踩住他的脚。劫匪叹口气,頭仿佛在怜悯他的徒劳和即将发生的惨案,抓起他的左臂向上向外猛地一拽,一阵钻心、继而钻脑的疼痛,戴世永发现自己的胳膊已经不再接受自己的支配。 他脱臼了。 “好了,你已经向我证明了,你不是吃素的,对不对?不但你拉的屎臭到顶点,你还敢对着自动步枪还手,你厉害,我叫你‘荤哥’好不好?” 戴世永被来人连拖带拽地带回了主宴厅。 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心虚”,他似乎看见宴厅里所有人质脸上的神情都由期许转为失望。 后来他才想起来,当时大多数人质都是面对墙蹲坐,所以肯定是他先入为主。 我怀念你,非智能手机。 案发后2小时30分左右,“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你前后一共见到了几名歹徒?”姜明问。 “两个。一个早先就在主宴厅里看守着一群人质,另一个就是把我胳膊打脱臼的基友。”戴世永认真想后说。 “基友?” “哦,呵呵,”戴世永笑笑,“开个玩笑,两个男的在卫生间折腾,不是基友嘛。” 姜明想说:“你正经一点!”但看到他绑着吊带的胳膊,忍住了指责。从戴世永刚才的陈述,显然他是个说话比较随便风趣的人,不像谢一彬那样存心找茬存心别扭,太认真也没有必要。 巴渝生问:“你进主宴厅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潇湘主楼的大厨?” 戴世永想了想说:“我主要注意到两个人,两个穿制服的人,一个大个儿,穿保安制服,坐在墙脚浑身像在打摆子,腿上一片血迹,也没包扎,我说:‘你们抢劫归抢劫,应该有点人性,给伤员包扎一下。’结果又被那基友踹了一脚。最后,还把我和那保安用手铐锁在一起,我的右手戴一个手铐圈,保安的左手戴一个手铐圈,保安的右手,还和那位前台小姐铐在一起。这些人搞后勤、采购和物流应该不错,挺会高效利用资源的。” “还有一个人,上了点年纪,穿着一身白衣白裤,厨师制服,他蜷在地上,一动不动,乍一看跟死了一样,两个手都戴着手铐,是你们说的大厨吗?旁边还有两个穿白衣白裤的,一个比一个年轻,肯定不会是大厨。” 巴渝生说:“好,请你继续说。” “然后,他们做了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他们在桌上挑挑拣拣,挑了一个手机,让一个服务生打电话报警。我当时心里想:哇,今天是不是遇见两个从安定医院逃出来的病人啊?哪有劫匪主动报警的?不过,我立刻觉得这个想法很幼稚,我显然没有犯罪经验——这两个劫匪报警,当然是有目的的,就是为了造成一个人质危机,然后向政府敲竹杠,提条件,电影里不是经常有吗?” “再往后,等警车呼啦呼啦地开来了,大喇叭也开始劝降了,他们又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让梁小彤发短信给警察,短信内容我没看到,但听到他们提到‘谈判’。可是,说谈判他们也没谈,一屋子的人都在干等,也不知道在等啥,直到后来才明白,他们在等一个叫那兰的女同学。” 姜明说:“你谈谈那兰和他们谈判的内容,他们打算提什么样的条件?” “这个真的不知道了。我们大多数人都是面墙蹲着,后面宴厅里发生什么事都靠偷看,一旦被发现还会挨一脚。不过我可以听见那兰在劝他们放弃投降,说一定会努力给他们加分,还问他们有什么条件,她可以代为传达。一个匪徒说:‘我们其实什么都不要,或者说,我们要的东西,就怕哪儿都得不到,所以才会铤而走险。’那兰没话说了。真不能怪她,我也听得云里雾里的。后来,其中的一个匪徒,那个打伤我的家伙,带点南方口音的,领着那兰到主宴厅的小包间里,压低了声音谈话,说什么谁也听不清。”戴世永低下头,浑身抽搐了一下。 “你怎么了?”巴渝生问。 “没什么,没什么。”戴世永深吸一口气,又长吐一口气。“好吧,我实话说,有情况,我是想到之后发生的那一切,心有些慌乱。” 三个警官都没做声,没有追问,他们在给前三位人质做笔录的时候,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他们讲到最后那一刻,引起爆炸和大火的那一刻,都呈现出远未平息的震惊和惶恐。显然,那一幕不堪回首,那一声爆炸是所有在场者的集体濒死体验。戴世永虽然口若悬河、玩笑连篇,讲到那最后暴力惊悚的一幕,仍不能平静超脱地回顾。 “戴向阳……他要自杀。”戴世永又深吸了一口气,“还要拉着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去死。” 询问室里再次沉默。 然后继续戴世永的独白:“你们一定想,我这个人很刻薄,对不对?对一个死去的无辜受害者、对一个我口口声声喊‘叔’的家伙,下这样的论断,毫无证据……他为什么会死,我为什么说他是自杀?其实你们仔细想想,说不定也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 “早些时候我和他在宴席上聊天谈业务、可能的合作项目等等这些生意场上免不了的话题,我一直在观察他的反应。我承认,我有察言观色的优缺点,这个我理直气壮,因为察言观色……你们知道察言观色的言,可以是颜色的颜,也可以是语言的言吧?不管哪个yan,在我这里都贴切,察言观色是搞销售的基本功之母,很多时候,一笔生意是否谈成功,关键就在销售者察言观色的能力,对时机的把握……” 姜明有些不耐,打断道:“戴先生……” “抱歉,我扯得远了点,我想说的是,因为那顿饭的目标就是要锁定和鑫远集团的合作,赢得戴向阳的信任和赏识,所以我一直格外仔细地观察戴向阳,看他的面部表情和眼神,听他说话的态度,揣测他对未来合作的兴趣,结果呢,你们猜猜,我看到了什么?” 巴渝生说:“我们时间比较紧,也希望能尽快结束,让你多得到一些休息,你就直说吧。” “好。”无论怎样对戴世永察言观色,他没有显露一点不悦。“我看出了疲惫,这是正常的,集团老总,不疲惫那就是不敬业;还看出了对我那些业务介绍的兴趣,这也正常,我对自己的嘴皮子功夫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但看出最多的,是一种木然,一种对生活、工作、眼前的美酒佳肴的冷淡,仿佛这些东西真的都是浮云。他眼睛里甚至有种悲哀,好像他预感到这一切都会在半个小时后灰飞烟灭。” “这个……我相信你的观察力很敏锐,但仅仅靠眼神和脸色,很难作为……”巴渝生不知该怎样打消他积极的想象力。 “是,这些不能作为证据,但还有他的说话。我刚才不是说他对我们今后的合作很感兴趣吗?他会在自己的会所开张第一天抽时间‘接见’我这样一个小商贩,正是表明他的确感兴趣。可是他谈到将来,不止一次说‘卫平会将鑫远’怎么样怎么样……鄢卫平是他侄女婿,你们肯定已经知道了;或者说‘我大概等不到那一天,不过卫平和鑫远’如何如何。乍一听,好像只是在暗示鄢卫平是鑫远集团的接班人,这个其实谁都知道,但稍微仔细想一下,为什么会等不到那一天?为什么要将自己和鑫远集团割裂开?我当时绝对没有任何深入的想法,但结合了他后来的行为,很明显他是在暗示自己将不久人世,他在餐桌上谈业务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寻死的打算,他原先的打算是什么大概谁也不会知道,只不过今天这突发的抢劫事件,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机会。” 三位警官不置可否,姜明问:“那你具体描述一下,戴向阳做了些什么。” 戴世永喝了口水,仿佛陷入沉思,说:“从哪儿讲起呢……有一个劫匪和那兰在小包间里谈判,”他仰头望着天花板,显然在努力回忆,“谈了不知多久。我面对墙蹲着,因为脱臼了,肩关节痛得我感觉自己半死不活的,突然背后一阵混乱,愣把我吵清醒了——哗啦一声,宴厅里的一扇玻璃窗粉碎,不被吵醒倒奇怪了。我回头看的时候,戴向阳和鄢卫平已经向另一个劫匪扑过去,先扑了几下被他躲过去,最终还是把他扑倒了。当时宴厅里乱了去了,所有人都在呼叫,我听见戴向阳在叫——这是我为什么说他想自杀——‘你他妈的不是有枪吗?你怎么不开枪呀?有种你打死老子!’” 巴渝生忍不住和姜明互视: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在你继续讲下去之前,我只很快地插问一句,假设你关于戴向阳自杀倾向的判断正确,在劫案发生之前你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字里行间,他有没有暗示为什么想轻生?”巴渝生记得那兰在一次为市局做咨询的时候曾提到过,任何有自杀意图的人,都会有前兆,都会暗示、甚至挑明那些令自己愤懑想不开的原因,至于身边的人是否有足够的洞察力观测到前兆,那就是另当别论。戴世永既然在回想中感觉到了戴向阳的自杀意图,是否能进一步发掘令戴向阳放弃生命的缘由? 戴世永摸着从肩头垂下的吊带,想了一阵,摇头说:“戴向阳这个人,和我太不一样了,大概真的是姜还是老的辣,他不像我口无遮拦,该说的不该说的不过脑子就流出来了。你看我和他聊了一个小时,我把祖宗三代的底都翻出来了,他却很少讲自己的事,不讲自己的发家史,不谈家庭成员,更不会讲自己的心理问题。” 巴渝生说:“既然讲到心理问题……下面这个问题,需要你的回顾,但会是很艰难的回顾,希望你能有心理准备。请你谈谈你看见的爆炸场景。” 前面几个笔录对象讲到爆炸时,都表现出一定的含混性,没有人主动具体描述那一致命的场面。巴渝生完全理解,觉得无可厚非。目睹爆炸瞬间的人被动地得到了一个永难抹去的噩梦,一个会纠缠他们一生一世的恐怖画面。爆炸发生后不过一两个小时,幸存者们自然想将那触目惊心的一幕彻底从大脑皮层上删去,怎会有人愿意再次凭记忆勾画那血腥场景呢? 最有可能帮助我们的,只有这个口若悬河、无遮无挡的青年商人。戴世永低下头不作声,好一阵后才抬起头问:“非要谈……那个吗?”“对我们了解案情很重要……要不,我们问几个问题,你尽量回答,好不好?”巴渝生问。戴世永点头说:“这样……好一点。”“爆炸时,和爆炸后,你有没有机会看清伤亡的情况。”巴渝生问。戴世永再次深吸气,头飞快地高频晃动了几下,再吐出那口气,说:“血肉横飞。”脸上的血色不知何时已经褪去。十余秒钟的沉默后,姜明问:“能不能再具体一点,死亡和受伤的情况,多少人伤亡,都有谁伤亡?” 第17节 戴世永的脸色更差,但还是努力回答:“我在门口,他们扭打到屋子另一头的墙角,所以我只看见火光一闪,浓烟冒起来,不知道是一个、还是半个身体飞起来,一些被炸断的肢体飞起来,血飞起来,然后,扭打在一起的那三个人都不动了。好像……”他再一次仰起头,仿佛天花板上有无形的投影,记载两个小时前那血腥场景,“因为火灾随后发生,我没有特别看清,只大概记得,三个扭打中的人,其中一具尸体相对完整,我估计是鄢卫平,另外两具尸体都残缺不全,甚至看上去已经不像完整的人身体……至于其他人,我们一听说有人身上绑着炸药,所有人都努力往后躲,离他们越远越好,所以爆炸后虽然听见人惨叫,但并没有看见更多人倒在地上,估计只是被爆炸的碎屑溅伤的。我运气比较好……”他拍了拍左臂上的吊带,“当然就凭这个,也谈不上是什么好运气。总之我没被炸伤,也没被烧伤,后来到医院,看到他们好像都挂了彩。”巴渝生问出了警官们最关心的问题:“你有没有注意到,和那兰在小包间里谈判的劫匪,在爆炸和火灾后去了哪里。” “噢,”戴世永若有所悟地出了会儿神,“他呀,当时我真应该注意一下!现在,实在……实在是想不起来了。爆炸后,所有人都慌了神,有人从窗子里跳出去,还有些人,两个三个地被手铐锁在一起,比如我……”他浑身猛地一阵颤抖,再开口时,声音也在颤抖,“我……我和那个大个子保安锁在一个手铐上,火一起,热气直往我脸上扑,面前餐桌上的桌布一转眼就烧成了黑絮絮,我叫他,‘快起来,咱们一块儿跑!’他说:‘只有一条腿的人,怎么跑?’我这才意识到,他几乎动弹不得!我倒是想用力拉他,但我一个胳膊脱臼,另一只手被手铐锁着,怎么能拉他呀!我当时头一晕,心想:完了,完了,坐着等圆寂吧。” “眼看着火越烧越大,桌子、椅子、墙壁,都烧起来了,我这才发现那位前台姑娘在试着拉保安起来,我就叫:‘傻大个儿,咱们至少试一试吧!’说得容易,我想他也不是没努力,但手腕都快折断了,我和那叫小真的姑娘还是没法把他拽起来。这时突然过来一个人,硬是托着大个儿保安的胳膊和我们一起把他扶了起来。当时烟雾虽然已经很大,但我还是看清了,是那兰!” 巴渝生在心里轻叹一声:那兰,你总是落在险境之中,是偶然的反复出现,还是必然的始终如一? 戴世永继续说:“那兰扶着大个子保安和我们一起往楼下走,这时候另外一个瘦高个子的家伙过来,他刚才和那兰锁在一起的,这时候双手都铐着,他叫:‘那兰,你没戴手铐,可以从窗子跳出去,我来扶他!’那兰犹豫了一下,噴让他接替了扶那保安,大概跳窗去了。我们四个刚走出没两步,还没到门口,第二次爆炸发生了。” 用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戴世永又说:“那爆炸虽然离我们有点距离,但还是愣把我们几个本来就很不稳定的家伙震得一起摔倒在地。幸亏抢救人员随即赶到了,否则我现在皮肤又要黑不少。”姜明又将一张主宴厅的平面图递给戴世永:“麻烦你标一下,两次爆炸分别发生在什么方位。” 戴世永很快标了第一次爆炸的方位,但想了很久,才勉强在平面图上主宴厅的北区画了个小圈,抬头说:“那个时候屋子里已经浓烟滚滚,要说什么东西爆炸、在哪里爆炸,我是绝对没看见,只能凭印象,我听见爆炸的方向,大致标一下,千万别太认真。” 这时,巴渝生的手机剧烈振动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者的名字,立刻接起来:“老葛,请说。” 案发后2小时40分左右,潇湘主楼案后勘察现场升降机进余贞里时因为致命的庞大车身问题遇到了些麻烦,葛山等不及,见脚手架已经设起来,就沿着梯子从主楼的一个大缺口爬上了二楼。刑技中心主任唐云朗最近一直在用某种魔鬼训练法减肥,成效不能说没有,但肉去如抽丝,他体重仍在两百斤之上。他看到葛山那把老骨头居然顺利爬梯,也毅然踩上铝合金的梯子,但爬了五六格,觉得头晕眼花,正好梯子也被他踩得闹意见,随时要罢工,他只好又退了下来,恨不得自己去余贞里的巷口把升降机拉过来。 葛山进入的那个大缺口前身应该是扇大窗,缺口的边缘和内部地板上仍有大量玻璃碴。刑技中心和消防大队的“摄影师”们紧跟上来,他们都不是没见过市面的新丁,但看到眼前被烧焦的二楼主宴厅和火灾后废墟中的血肉,还是唏嘘咋舌了一番。葛山没顾上感叹,没顾上等众人支起大灯,自己打起手电,先从明显的线索看起,先从遇难者看起。 遇难者的血和肉并没有集结在同一个身体上,而是因爆炸而四分五裂。葛山打起手电,很快看到了被炸裂后又烧得发黑的半条手臂。他扭过头,在防尘面具后面急促地呼吸了几口,还是没能忍住,剧咳一连串。那两名现场摄影的警员闻声过来,看见那残肢后,低声咒骂起来。两人都只戴了单薄的医用口罩,骂声清晰入耳。 闪光灯多次亮起后,葛山基本确定这主宴厅里共有一具相对完整的尸体和两具损伤严重的尸体。火灾调查员邢瑞安上来后,不久也确定了爆炸和起火源——两个起火点。 升降机最终还是拉到了现场,唐云朗像开个唱的摇滚歌手,徐徐升上二楼,只差聚光灯照亮整个气场。此时葛山和邢瑞安已经对着第二个起火点研究了一阵,见唐云朗到了,一起转身打招呼,葛山摘下面具说:“老唐你来得正好,我们正琢磨呢,这第二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我们当时在现场听到这里响过两次爆炸,所以揣摩着大概第二个起火点的火源就是第二次爆炸。但第二次爆炸又是怎么发生的?这地板上黑灰不少,帮助我们判断的材料却不够。” 唐云朗艰难地蹲下身子,防尘面具后可以听见他沉重的呼吸。他打着手电,戴着手套的手指在地板上的黑灰中摸索了一阵,并逐渐放大摸索的面积,一边摸,一边将一些碎屑挑出来放在身边一片较干净的地板上。 儍又摸索了一阵,碎屑收集得也越来越多,终于,唐云朗站起身,摘下面具,对葛山说:“两个爆炸点,两个炸药包,说明,有两个凶手。” 腷案发后2小时45分左右,“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巴渝生谢过葛山,关了手机,走回临时询问室。姜明已经让戴世永辨认过所有幸存者的照片,戴世永同样说没有可疑的面孔。 酔戴世永走后,巴渝生说:“我们和另外几个做笔录的小组碰个头,汇总一下,看有多少出入,现场勘察发现了一些重要的线索,情况显然也越来越复杂了。” 晿三人回到隔壁的临时指挥中心,等了几分钟后,另外三个做笔录的小组也陆续回到会议室。巴渝生很快翻看了一下那另外三份笔录,采访对象分别是虞宛真、胡建伟和华青。当场笔录的细节有限,毕竟不是所有警官都是速记员,真正的细节还在稍后的录音整理中。对胡建伟和华青的询问非常简捷,仅限于巴渝生列出的几个问题。这两位服务员虽然神志清醒,但都有小面积的二度烧伤,治疗和护理初期在病床上如睡针毯,不适合做长时间的笔录。 凊和以前几个笔录类似,三个年轻人对事件的回顾大同小异,从“大同”中,办案人员对劫匪数目、抢劫案的进程和爆炸的发生已经有了大体的感觉,也基本可以排除任何幸存者会是劫匪;刑警们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些“小异”。比如,三人对第二次爆炸发生的方位各有各的说法,对爆炸发生时每个人质所在的方位也有出入;胡建伟更是犯了和梁小彤相似的“错误”,没有回忆出李万祥在楼梯上和劫匪搏斗的响动。 岼巴渝生知道,事实上这些出入都在情理之中。 調在整个劫案数十分钟的精神高度紧张后、担惊受怕后、爆炸和火灾的洗礼后,如果七八个目击者和受害者对一个错综复杂、一波三折的事件描述得完全雷同,那才是不可思议。古往今来,不同的人对同一事件回忆和描述的不尽相同,可以说司空见惯。这次也不例外。 盜姜明在会议室尽头的白板上挂了一张放大的潇湘主楼二楼平面图,开始综合迄今为止的所有笔录,复原案情。 書“今天上午大约十一点半左右,潇湘会所的合伙人之一梁小彤和前台的迎宾小姐虞宛真在会所主楼的门厅里首先遭遇了两名劫匪:劫匪甲,持一把类似格洛克的手枪,川湘口音,脚有些跛;劫匪乙,持一柄半自动步枪,南方口音,个子略矮。两人用枪逼住梁小彤和虞宛真,当保安吉三乐从值班室里跑出来的时候,劫匪甲开枪,打伤了吉三乐的右腿膝盖部。劫匪甲随即点起一串鞭炮扔出会所主楼大门,然后关上门,抢劫正式开始。” 姜明喘息之际,一位警员说:“扔这串鞭炮,一方面是掩盖刚才的枪声,一方面是宣布打劫的开张。看来强盗打劫也会图个喜庆吉利。”没有人笑出声。 “意图如何真不好说了。两名劫匪逼着梁、虞二人架着吉三乐上楼,和第三名劫匪,劫匪丙汇合,一起冲进二楼主宴厅包间,主宴厅当时有在座的戴向阳和鄢卫平,以及两名服务员,胡建伟和华青。在座的另一人戴世永在主宴厅外的卫生间里,”姜明用铅笔指着二楼走廊尽头的卫生间,“但因为手机留在主宴厅的皮包里,无法报警。” “三名劫匪将主宴厅里诸人用手铐锁住,每两人或三人一铐,一来节省手铐,二来可以局限人质反抗的规模。稍后,劫匪甲到楼下将厨房里的三位厨师押上楼。据主厨李万祥和帮厨谢一彬说,李万祥在楼梯上找到一个机会反扑,但最终没有成功,反而被打昏。李万祥不成功的反抗看来并不是所有人都注意到,梁小彤在笔录中没有提出来,后来再问,他仍是不确定,说需要时间想想;胡建伟似乎也没有这个印象。这虽然可疑,但也可以解释得通。人质们面墙蹲着,在荷枪实弹的匪徒面前心情的震荡可想而知,所以错过外面楼梯上的骚动和李万祥的状态不是没有可能。” “据推算,以上的犯罪活动应该都发生在两分钟内。这时候三楼传来轻微响动,劫匪乙上楼查看,随后又跑下楼。楼上的两名食客,《新江晚报》的记者郭子放,和我们公安部门无人不知的那兰,估计两人试图从三楼窗口逃离。具体情况我们还会问他们,总之他们也很快被劫匪乙逼上楼。与此同时,劫匪甲已经从戴向阳处逼问到了保险柜密码,前去搜罗他们这次抢劫的战利品。” “劫匪乙押回那兰和郭子放后,说去帮助劫匪甲‘淘宝’,结果顺便发现了躲在厕所里的戴世永,两人争斗后戴世永被打伤,最终还是成为了人质。接下来,劫匪乙和劫匪丙逼迫胡建伟报警。根据两名劫匪的谈话,看上去最有经验、像是个‘带头大哥’的劫匪甲,这个时候已经离开了潇湘主楼。至于他怎么离开,是否带走保险柜里的宝贝,去了哪里,当然都是谜。” 有一位支队长打断道:“会所的监视摄像怎么说?”姜明说:“潇湘会所的监视摄像头总共有十六个,基本上都在楼体周边,有两个在门厅,但我说这些都是废话。”众人一愣,那名支队长恍然大悟,拍着脑袋说:“存放录像的硬盘在潇湘主楼里!被烧了!”巴渝生说:“是的。监视系统的主机和硬盘都在主楼的办公室,我们还没有收到那些机器损伤程度的报告,那里虽然受火灾影响小,但肯定被火舌舔过,估计凶多吉少。” 姜明继续说:“回到潇湘主宴厅,劫匪乙和劫匪丙等我们警力在外面部署到位后,让一名人质发短信给谈判专线,说要谈判可以,但必须找那兰来谈。显然他们并不知道那兰就是人质之一,而那时其他人质也不知道劫匪要找的就是那兰。我们在发愁联系不上那兰的时候……这段时间,所有被笔录的人质都说什么都没发生。直到巴队长了解到那兰很有可能就在人质中,打算告诉劫匪时,那兰也正好听到劫匪提到了自己的名字,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不知什么原因,谈判仅发生在劫匪乙和那兰之间。那兰遵循常识,希望劫匪允许她和我们通话,但劫匪显然不愿遵循常规,只和那兰单方面交谈。劫匪乙和那兰进入主宴厅的小包间谈话,外面的人质都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这里,又有些小出入,绝大多数做笔录的人质都回忆说小包间的门是关着的,只有服务员胡建伟说小包间的门好像开着,劫匪和那兰压低了声音说话。所以自始至终没有人知道劫匪的条件究竟是什么。” “谈了一阵子后,戴向阳突然向留在主宴厅的劫匪丙出招,扔出了一把椅子。劫匪丙避开了那把椅子,椅子在惯性作用下砸碎了玻璃窗掉下楼。然后戴向阳和锁在一起的鄢卫平一起扑向劫匪丙。”姜明指着那张平面图,“前面说到过,接受笔录的人质们对戴向阳最初的位置有出入,现在我们基本假定他是在主宴厅的西南角或南部,扔出的椅子从东南窗掉下去,然后他们和劫匪丙扭打,拉拉扯扯到了主宴厅的东北部,戴向阳和鄢卫平完全占了上风,把劫匪丙压在地上。劫匪丙这时警告,他身上绑有炸药包。” “但是戴向阳并没有因此松懈。戴向阳的状态,几乎所有接受笔录的人都觉得他很反常,有人甚至怀疑他是蓄意的自杀行为。这个目前我们无法核实,不管怎么样,爆炸很快就发生了。爆炸第一时间的伤亡结果,目前也还在整理之中,基本上可以核实的是,炸药包携带者劫匪丙立即因爆炸的冲击而死亡,现场发现了他部分尸体;戴向阳和劫匪丙的情况类似,尸体、尤其是躯干部,被炸得支离破碎;鄢卫平的尸体较完整,但还是缺了一部分头颅和一根手臂。” “爆炸后主宴厅里的混乱可想而知,但如何混乱法,从笔录里被询问人描述的不一致就可见一斑。根据众人回顾,梁小彤第一个跳楼,稍后那兰在帮助另两名人质起身后,也跳了楼,两个跳楼者都不同程度受了伤。梁小彤脚扭伤,那兰落地时脑震荡,可能是敲到了围花圃的砖,也可能是被第二次爆炸后高空坠落的砖石击中。再稍后发生了第二次爆炸。从我们在现场的观察,第二次爆炸的声响和第一次爆炸接近,时间上也接近。第一次爆炸是在这里,主宴厅的东北部,但第二次爆炸在哪里?没有一个接受笔录的人质回忆得清楚。这本身并不奇怪,因为当时第一次爆炸后立刻起火,屋里有浓烟,人质们又都在试图逃生,从常理上讲也很难清晰地辨认方位。有些人质将方位定在主宴厅北部,有些定在南部,差别还不是一丁点。” “现场调查的高手们准确定位了第二次爆炸……” “听说唐掌门亲自出马了,是吗?”有人插嘴问。 姜明说:“唐掌门?你们市局的人都是这样叫他呀?”停下来喝了几口水。 “那你们怎么称呼他?” “朗朗。”姜明笑笑,“你看他胖乎乎的样子多可爱。” “巴队长说,你们该回归正题了!”又有人善意地插嘴提醒。 姜明说:“根据唐老师的决断,第二次爆炸发生在主宴厅的正中偏西。而爆炸源,是和第一次爆炸完全相同的一个炸药包。唐掌门在废墟中扒拉出了裹炸药的纸屑,烧化的和没烧化的都有,根据爆炸轨迹,得出了屋子正中的结论。屋子正中偏西本来是餐桌,餐桌下连有煤气管道,爆炸震破了煤气管道,必然会有煤气泄漏,但幸亏爆炸前我们就和煤气公司联系,关掉了余贞里街道的煤气总闸,爆炸发生后,特警又立刻关了潇湘主楼的煤气总闸,避免了更大的爆炸和损害。” “但问题是……”又有性急的听众打断。 姜明摆了一下手:“我这就讲到了,问题是谁,带着这第二个炸药包。”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咀嚼这个问题。 “爆炸现场并没有发现更多被炸毁的尸体,说明一点:爆炸时,这第二个炸药包并没有被任何人捆在身上;但这炸药包是怎么到了屋子正中?”姜明并非在提问,但还是顿了顿,知道会议室的听众中肯定有人会提出猜测。“多半还是那个劫匪乙。”有人说。 姜明说:“可是根据大多数被讯问的人质回忆,爆炸发生前,劫匪乙开始在小包间里和那兰谈判,戴向阳发威后,他跑出小包间,很快戴向阳和鄢卫平就压住了劫匪丙,劫匪乙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那时、那场面,即便他叫什么,估计也没有人会留意,随后爆炸就发生了,所以这劫匪乙当时的方位应该还在小包间门口,也就是整个房间的西南角。” “但还是不能排除他,他可能原先就穿着炸药包,看到起火,看到大势已去,不准备自我牺牲,怕火一上身就引爆,所以急忙脱下了炸药包,随手一扔,扔到了屋子正中偏西。”有人分析道。 姜明说:“当然有这个可能。所以下面一个问题是,劫匪乙去了哪里?” 会议室再次安静,姜明为思考的警官们继续补充着信息:“如果劫匪乙和楼里所有人一样,受伤,试图逃生,那么他应该是送到医院来的幸存者之一,而且由于他一直黑布蒙面,应该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但所有做笔录的人都看过我们提供的照片,却没有发现一个从未谋面的人。也就是说,这个劫匪乙,不在幸存者之列。”一系列照片投影在白墙上,所有在医院的幸存者:李万祥、谢一彬、孙元虎、梁小彤、华青、胡建伟、虞宛真、那兰、郭子放、吉三乐。 第18节 “说不定他自己逃走了,当时场面混乱,又是火、又是烟、又是爆炸,我当时在现场,注意力全在灭火、抢救人质和确保现场安全上,如果有人逃出楼藏在院子或天井的某个角落,再找机会翻墙逃走,我不见得会注意。”特警队一名副队长说。 姜明点头说:“理论上的确如此。目前我们已经初步地采访了现场抢救人员,还没有人回忆起看到任何人逃离现场。还有部分同志已经在检查和走访潇湘附近的巴克楼,包括东西二楼,看有没有线索。接下来是个更莫名其妙的发现,老葛和消防大队火灾现场调查的老邢发现了足够的证据说明,厨房的火是纵火。稍后又有现场勘查人员发现了地上一块烧变形的铜块,暂时认为是点火源。”“铜制打火机?”有人问,“不算很常见。”姜明说:“没错,但也不少见。问题是,谁放的火,为什么要烧潇湘主楼?” “劫匪乙!”有人立刻叫,“没商量妥条件,报复,宣泄不满。” “有可能。”姜明走过去关了投影,“所以最后综合一下说,除了诸多细节不清不楚外,目前这劫案主要是两不明……”“不会吧,”又有人打断,“你是姜明明哦。”“回来找你算账。”姜明向无聊的同事做了个打枪的手势,“第一是动机不明,保险柜里的宝贝到底是什么?更重要的是,他们心急火燎催我们找来那兰谈判,条件是什么?第二条是劫匪下落不明,根据目击者描述,劫匪丙被炸死,同时在主宴厅的劫匪乙去了哪里?携带被劫物品最早离开的劫匪甲去了哪里?” 巴渝生的手机震动起来,又是葛山打来的,他接听后,眉头微皱。 会议室里众人大都注意到了巴队脸色上的微变,都带着问询的目光看着他。巴渝生关掉手机后,说:“再给大家出个难题。现场勘查发现,鄢卫平的裤兜里,有一根扁圆的金属管,经唐老确证,是一根9毫米glock手枪的枪管!” 案发后3小时05分左右,潇湘主楼案后勘察现场葛山再次戴上防尘面具之前,不知道是不是被扰动起的烟灰刺激了气管,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脚下的地面都在颤动。这绝非夸张。火灾后的巴克楼二楼地板已经薄如蝉翼(这是真夸张),多处坍陷而露出夹层的框架,剩下平整的地面能经受住唐云朗的超凡体重已算奇迹。葛山怕将地板咳出重大事故,缓缓走动,减少脚下的压强。 过去的十几分钟里,劫匪的枪支残骸尚未发掘出来,倒是有更多的肢体碎片被找到。迄今所有现场调查发现说明是三名死者,虽然肢体四分五裂,但唐云朗根据粗粗估算的炸药当量和肢体散布的规律推测,三名死者应该都是围绕着同一次爆炸。这进一步说明另一次爆炸并没有造成死亡。勁葛山站在第二次爆炸的位置,也就是整个主宴厅的正中,原有的大餐桌早已成了木屑、柴禾和焦炭,几根细细的煤气管道像枯枝般东倒西歪地支棱着,上面连接的煤气灶口早已被炸落。他耳中响着不久前巴渝生的话:“根据幸存者的回忆,主宴厅正中附近并没有人,炸药包很有可能是被慌乱的凶手扔在桌上。另一个劫匪在爆炸和起火时应该在小包间门口附近。”葛山走到小包间门口,比划了一下,要将一个炸药包甩到爆炸源不是没有可能。但如果我是那慌乱的劫匪,不想自杀性攻击这群无辜的人质,急于甩脱这烫手的山芋,会怎么做?他扭头看一眼,得出结论:我会甩到小包间的一角。 除非那劫匪存心想炸死更多的人。当然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他掏出一本小笔记本,把这个想法写了下来,然后走出了主宴厅。 主宴厅门口一带的地面上布满了玻璃碴,葛山虽然穿着厚厚的胶鞋,仍小心翼翼地让手电光带领着跨过这些路障,走在同样随时会踩出窟窿的走廊上,一直往前。经过楼梯口后不久,左侧是一间屋子,右侧再往前在走廊尽头是另一间屋子,门口躺着一块门板,被熏得乌黑。同样被熏黑的一块门牌上面的字还隐隐可辨,手电光下认出是“苏幕遮”三个字,还有“食过净铅”四个小字。葛山一向厌恶文绉绉的不清不楚,逼迫自己想了一阵,“食过”很好理解,“净铅”又是什么说法?干净的铅笔?终于“洗净铅华”一词冒出脑海。“苏幕遮”加上“食过净铅”,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洗手间”了。 葛山暂时不需要食过净铅,又记得结构图上标明,左手边那间屋子是休息室,巴渝生说劫匪似乎光顾过,去那里“淘宝”。他相信洗劫、火浴之后,再多的宝也轮不着他来淘,但还是走了进去。 肉眼即可见,屋中有两张小床,已烧得面目全非,但仅从烧剩的框架和床垫就能看出,这床远比寻常的午休床更精致厚重,床头床尾均可升降。地上倒着一个“生前”同样精致的小柜,散落出一些药水和护肤品,说明这床上还可以做按摩甚至spa水疗。 屋中保留相对完整的是一台占了几乎大半块墙的led高清电视机。所谓“保留完整”,是说它虽然从悬挂的部位倾斜着地,屏幕玻璃已经碎裂,但并没有落在地上粉身碎骨。而这受伤倾斜的大电视,结合被烧变形的墙壁,将一个墙上的暗门暴露给了葛山。 虽然不过是一道细小的缝,那暗门已经全然没有了暗门的神秘感,在葛山看来,只是一扇普通开向墙里、无沿无框、同样被熏黑的木门,但不难想象,如果将门拉严,将大电视复位,没有人会看出墙后仍有洞天。他暗叹道:会所毕竟是会所,无论潇湘在开张前如何宣称自己的品位格调高于那些泛滥市井的淫窟赌窝,还是忍不住要藏污纳垢,否则,在休息室设这么一间隐秘小屋干什么! 葛山推门而入,暗暗嘟囔一声:“够呛!”他虽然戴着防尘面具,仍能看出、闻到这暗室里浓浓的烟雾,能感受到室内氧气的极度稀薄。他相信等会儿邢瑞安一定会有一套气流动力学的理论解释,这浓烟如何进入密室,门如何被冷热气的交流而掩上,浓烟如何困在其中弥久不散。 除了被烟熏得彻底,小屋里几乎没有烧损,葛山略觉意外的是,屋里并没有明显的“污垢”,十平米左右的空间里,只有个一人多高的钢制保险柜。哈,原来所谓淘宝的目标,就是这里! 他举着手电慢慢靠近那保险柜,柜门上写着一串英文,他不认识,只能假设是某个“知名国际品牌”。齐眉处的门上有一方电子显示屏,一时看不出任何迹象是否还管用。柜门紧闭,但他还是想试试运气,手搭上柜门把手,用力一拉。 门开了。 “我操!”葛山觉得胃里猛地泛上苦汁酸液,恶心地竟然忘了咳嗽。 案发后3小时10分左右,江京第六人民医院对面星巴克这是案发后,两名劫匪第三次碰头。自从爆炸发生,一切计划满盘崩溃。任何有哪怕一丁点头脑和半丁点专业精神的劫匪都应该在案发后走得越远越好,但他们发现自己非但无法像当初设计的那样远走高飞,而且还必须徘徊在人质附近做善后工作,体现真正的事业心。于是交换信息尤为重要。他们并不知道刑警们已经给他们编了号,弱弱的劫匪甲、劫匪乙、劫匪丙,像有些电影剧终后的演员表,排名按出场顺序。 正是因为劫案最后的意外,他们现在三缺一,本来三个人,但缺了一个。 “吉三乐的状态怎么样?”其中一个问。 “没什么好转,还在崩溃边缘,是个很大的隐患。”另一个说。 “那兰醒了吗?” “据说醒过几回,又昏睡过去。” “我最担心的其实是她。” “其实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从头到尾,她都是关键的一个棋子,从最初设计开始……我们功课难道做得不到位吗?”“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人捣乱,我们难道预计到最后的乱套吗?全他妈乱套了,就好像导演写好了剧本,演员们乱演一气。” “写剧本的是编剧吧?” “你知道我的意思就行了。” “下一步怎么办?” 沉默。喝一口咖啡,那劫匪说:“还能怎么办,继续观察吧,尤其那兰。必要的时候,只有先下手了。” 案发后3小时10分左右,“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就在两个劫匪碰头交流时,巴渝生也问了一个同样的问题:“吉三乐的状态怎么样?” 警员汇报说:“很不怎么样,到现在都没有说一句完整的话,手术动完后,他就抱着那条受伤的腿坐在床沿、看着窗外,两眼无神,浑身打颤。有些有经验的医生说很像创伤后应激障碍,得请精神病学专家会诊。” “法医中心来人看过伤口了吗?” 警员回答:“看过了。基本上认定是九毫米的鲁格子弹。子弹沿着右腿膝盖外侧擦过去,击碎了部分膝关节的软骨组织,除此之外主要都是皮外伤;最麻烦的,还是他的精神状态。” 巴渝生点头,和梁小彤的描述吻合。同时他知道,一时半会儿是指望不上吉三乐的笔录了。他没有太多选择,决定去找他一直不愿做笔录但早就想约谈的一个幸存者,郭子放。 和郭子放,怎么也该算老交情了。据郭子放的一次酒后真言,他一直对法制类的新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原因是他曾经的一段经历,一场大案。巴渝生后来读过那起错综复杂案件的卷宗,不得不承认那是个离奇又残酷的大案,很难不给经历者的生活留下深刻烙印,就好像那兰,亲历过那一个个案件后,性格和理念,也都难免会有深刻的变化。 从大概六七年前起,郭子放作为《新江晚报》法制类新闻的负责人,开始频繁和巴渝生接触。对媒体、对记者,巴渝生一向避之唯恐不及,但他很快发现郭子放是难得的一位“够意思”的名记。他的采访、他的编稿,很少以“我是记者”的居高临下的冷眼来看待一个个案子,而是从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读者的角度来剖析和报道事件发生的经过和结果。逐渐,巴渝生开始对这个又像鸵鸟又像斑马的瘦高中年记者产生了好感。他并非迂腐到排斥一切媒体,相反,他知道公安工作的艰辛、公安人员的血汗,也需要一个喉舌,倒不是为了歌功颂德,至少树立一个立体生动的形象。 同时郭子放也格外欣赏这个乍一看书生气十足的刑侦总队大队长。从逻辑上和世态学上看,巴渝生成为江京市的“总捕头”纯属奇迹,年纪太轻,经验不足,官场背景全无,曾经有谣言巴渝生是某邻省省委书记头婚的儿子,父母离异后巴渝生随了母姓。但郭子放深入研究后得出结论,谣言只是谣言,毫无根据。当然,仔细分析一下,巴渝生貌似平步青云也并非完全是天方夜谭,一来他的学历较高,而且是实打实的高学历,(不像近年来领导层的风气,干部们似乎弹指间就获得了令人咋舌但能挤出水的高学历);他领衔破获了几起大案冷案;他在市局从不站队,所以没有站错队,领导们会认为他“很安全”。于是诞生了这位戴着眼镜、不沾烟酒、缺少霸气的怪兽警长。 巴渝生为人和他的外表如一,相对内向寡语,但并非在故意摆架子,只不过所有话都是想好了再说,说出来都是实心诚意。交往中,郭子放开始由好奇到欣赏再到敬佩,两人公事公办之外,逐渐成为朋友。最近几年来江京的数起大案,《新江晚报》都做了大篇幅的深度报道,资料之翔实,令实为竞争对手的“兄弟报纸”都艳羡不已,这里托的就是郭子放和巴渝生惺惺相惜的福。 巴渝生在急诊的候诊室里遇见了正在来回踱步的郭子放。事先他就得知,除了最初烟火中的窒息,郭子放只有轻微的烧伤和划伤,是伤势最轻的人之一。此刻郭子放低着头,看上去在琢磨什么心思,本来脖子就长,这一低头,看上去像一只觅食中的鹭鸶。有些候诊的病人和家属自己也在焦躁之中,显然不待见他的走动,时不时投去鄙夷的目光,他视而不见,或者根本就没看见。这时他似乎有了第六感,猛一抬头,看见了巴渝生。 “嘿!”他招呼道。待巴渝生走近,他又说:“我一直在猜想,你要不就是第一个审我,要不就是最后一个审我。” 巴渝生笑道:“结果你全猜错了。” “要不我只能做记者呢!”郭子放自嘲道,“我忘了还有那兰,她才符合这第一或者最后的情况。” 巴渝生说:“纠正一下,不是审问,是询问,信息收集,你的新闻稿里可不能出错。” 郭子放苦笑道:“新闻稿?你询问了好多人了吧?你肯定比我更清楚,今天这案子的来龙去脉,一时半会儿且摸不清呢。等我写出新闻稿,肯定是整张纸的问号。” 附近候诊的病人和家属投来的目光鄙夷之外更有好奇,巴渝生说:“所以,我假客套地说,要你的帮助。” 郭子放笑道:“客套已经是假了,没有必要说‘假客套’,总算抓你一次语病。”又沉下脸正色问:“就你一个人吗?真的不是审我?不是做笔录?”巴渝生说:“对门有家星巴克,要不一起喝点咖啡喝点茶,谈话方便些。” 案发后3小时15分左右,江京第六人民医院对面星巴克等巴渝生和郭子放跨进星巴克,才发现刚才“谈话方便些”的假设在这里并不成立。这很难说是巴渝生的判断失误,大多数江京市区内的星巴克和其他亿万个星巴克一样,都有相当温馨休闲的气氛,但六院对门的这家咖啡店与众不同。说“与众不同”,绝不是说它生意不好,相反,生意太好。这也就是问题所在。川流不息的顾客使小店拥挤,焦急的、痛苦的、压抑的顾客使小店始终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你可以时不时听见有人对着手机抱怨、叹息甚至吼叫,能坐下来静静交谈的人大概受环境影响,不久也会焦急地结束谈话,匆匆离开。 第19节 巴渝生和郭子放这才有了一张小台子和座位。 “你问吧,有问必答,但不保证准确。”郭子放说。 “为什么?” 郭子放瞟一眼巴渝生:“你装糊涂?我做采访这么多年了,你做笔录这么多年了,我们应该都清楚,记忆是不可靠的。尤其这样的突发事件,人心惶惶之后,震惊和不知所措之后,记忆偏差少不了。” 巴渝生说:“那我不问了。” “耍小孩子脾气?” “不,我要你自己说,把你的所见所闻都说出来。”巴渝生接过服务员从柜台后递过来的咖啡,跟着郭子放往外走。两人已经决定放弃令人失望的星巴克,回六院找一个安静的环境,比如病房大楼后院,坐下来聊一聊。郭子放不置可否,默默走了一阵,才说:“既然不是正式审问……询问,不做笔录,我能不能先问你一个问题?”巴渝生说:“能回答的一定回答。”“我刚才是把话往你的嘴里塞,说你们对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把握不准,你并没有正式承认,如果我直接问你,你愿不愿意回答?笔录做到现在,印象如何?”郭子放问。 “印象西湖。”巴渝生似乎答非所问,或者简直就在胡言乱语。 郭子放一愣:“什么意思?” “稀里糊涂,简称西湖。如果综合所有的询问笔录,我的印象就是如此,一团糟,很多说不过去的地方,而且都是关键性的。”巴渝生知道这些话一说出来,郭子放不再只是一个目击者,更像在提供咨询。他没有进一步历数“西湖”的“十景”,比如劫匪为什么要主动报警,为什么找来了那兰做谈判员却不提任何条件,为什么戴向阳会突然“发疯”、“寻死”,为什么劫匪抢劫还要带自杀性攻击的炸药包? 郭子放说:“感谢你如实回答。” “你还挺会反客为主,毕竟是名记。”巴渝生笑笑。 “别讽刺我,还名妓呢,你不来扫我的黄就谢天谢地了。”郭子放喝了口咖啡。边走边喝,注定会烫到嘴唇,郭子放一阵龇牙咧嘴。“好吧,我来讲讲我的所见所闻,但我讲完,你一定会失望,因为我保证不能解决你所有的问题。” 手机忽然在巴渝生的口袋里猛烈震动起来,巴渝生见是姜明的来电,立刻接听,听到的是姜明慌张的声音:“你快来一下,那兰……失踪了!” 案发后3小时15分左右,潇湘主楼案后勘察现场唐云朗有近四十年的现场调查经验,血腥场景见得多了,但当他听到葛山的招呼,一摇一摆来到二楼的另一间屋子的套间,看到那大敞的保险柜,还是忍不住“哎哟”了一声,腹中一阵翻滚。 保险柜里的架子早被拆去,只剩下贴壁的窄窄架托。 但柜子里满满的,是两具男尸。 尸体他也见多了,刚才主宴厅里就有三具,其中两具还是碎尸。眼前尸体的震撼人心之处在于他们太不像尸体,而更像活人。两人的年龄看上去都不会超过三十五岁,双眼大睁着,嘴里各塞着一块黑布,似乎还在无声诅咒着命运,他们脸上,仍带着恐惧、绝望、愤怒的神情,栩栩如生。画上的人、文学里的人栩栩如生,那是艺术;死去的人栩栩如生,投射的是恐怖。 走进这黑暗的小小套间时,唐云朗就注意到仍远未散尽的浓烟和稀薄的空气。邢瑞安已经在晃着手电开始寻找任何曾经有过的明火迹象,葛山则隔着面具冲他叫道:“刚才保险柜是关着的。” 关着的,但没上锁。 但这两个人显然没有能力推开保险柜的门。首先,保险柜的门不像房门,在设计时显然不需要考虑被关在柜里面,所以并没有把手或插销;两个人面对面挤在保险柜里,双手被两副手铐锁着,但并不是一人一副,而是一个人的左手和另一个人的右手锁在一起,一个人的右手和另一个人的左手锁在一起。其中的一副手铐被一根小指粗的尼龙绳捆在柜内侧面一个架托上。逃不掉,打不开门。 葛山指着手铐叫道:“劫匪干的。”特警和消防队员抢救人质时都看到过这样的连环手铐,唐云朗从他们那里听说了这不算常见的细节。葛山的判断没错。问题是,这两个人是谁? 有趣的是,两人都是一身黑衣黑裤,好像某种制服。 根据人质的回忆,是打劫的制服。 唐云朗逐一在两人颈部测了脉搏,证实了二人的死亡。他知道,火灾中的生命湮灭,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或被其他有害气体杀伤,甚至因紧张或浓烟刺激引发心脏衰竭,但大多是缺氧窒息,根据这屋里至今弥漫的浓烟和两个人的年龄和体格来判断,多半如此。在保证摄影师拍了足够的照片后,唐云朗叫来技术员打开了手铐,并指挥两名刑警小心地将两人搬出保险柜,搬到外面那间休息室,平放在地上,鯨取出嘴里黑布,摄影师继续拍头像。随后,葛山和唐云朗一起在两人身上翻搜了一遍,没有任何证件。 葛山站起身,拨通了巴渝生的电话。 十八天前,江京市郊宁湖乡富乐小区某单元 劫匪甲从一开始就向劫匪乙和劫匪丙保证,这次打劫只有成功的可能,而且兵不血刃。因为知识就是力量,信息就是财富,头脑就是武器,从这个角度说,打劫还没开始,他们就胜利了。 虽然警方对劫匪们只是按照非常民主的出场顺序排名,甲、乙、丙,实际排名不分主次,他们凑巧蒙对了顺序:至少对劫匪甲的命名贴切,他是这次劫案不折不扣的领头羊,主要策划人。劫匪乙和劫匪丙对此毫无怨言,心甘情愿地做乙做丙,原因很简单:他们习惯了!三个人谈不上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但根据劫匪乙的说法,也是“从没长腋毛起”就认识了,一起历经苦难,一起成长到今天的劫匪,劫匪甲一直是他们三个的主心骨。他们三个人一起经过的苦难,绝大多数的同龄人在小说里都读不到,什么三毛流浪记、苦儿流浪记、雾都孤儿里面的那些苦逼童年,和他们三个的经历相比,简直就像天天在过六一节。 “老谋深算”和“年轻”通常不联在一起形容某人,但用在劫匪甲身上再贴切不过,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老谋深算的年轻人。同时他又不是那种典型的老谋深算者,一肚子坏水盖严实了然后闷骚,相反,他性格开朗外向,甚至可以说很阳光。因此他长相平平却很能讨女孩子喜欢。话说回来,他的阳光气男孩子女孩子都喜欢。 这时他很不阳光地说:“会所主楼里有一些值钱的古董珍玩,宋元明清的都有,问题是这些东西到手后,怎么也得捂一阵,立刻到市面上找买家等于自杀,见光死。” “所以我们要劫现金。”劫匪乙立刻得出结论。 劫匪甲说:“既然劫一次,当然什么都别放过,那些古董我们一定会笑纳。劫现金致富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无论餐馆也好、会所也好,没有人会将一大笔现金锁在保险柜里。” “你到底什么意思,到底有什么好劫的,不要拿我们开心好不好?”劫匪丙说。 劫匪甲凑到小伙伴面前,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只是听说而已,潇湘会所主楼的保险柜里只放了一件宝,是戴向阳的命根子,当然本身就超值钱,最关键的是那三个字,命根子。” “你是说,戴向阳对它有心理依赖?”劫匪乙终于听明白了。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心理依赖、迷信、强迫症,怎么叫都差不多,大意就是戴向阳离不开它,到死都离不开它。”劫匪甲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了多次的纸,摊开后铺满了整张桌子,这是份房屋结构图,立体的、平面的、整体的、单间的,都挤在一张硕大的纸上。“比如我们现在拿着刀枪,逼着戴向阳掏钱,他会怎么样?他不会给。这些土豪别的不说,都特别硬气,你杀了我吧,我就是不给!因为他明知道我们对杀他本人并没有兴趣,杀了他就是杀了摇钱树;更重要的是,戴向阳是个极度要面子的人、几乎到了病态的死要面子的人。”他在“死要面子”的“死”字上加了重音。“所以不会在武力面前屈服;但是如果你捏着他的命根子,然后让他交钱:你给我钱,我还你命根子,他就要好好想想了。值不值得和这几个鼠辈死杠呢?把他们逼急了,他们还是可以把命根子卖给别人,换一笔可观的钱,结果自己的命根子又被别人捏住了,这买家如果是自己的死对头怎么办?那面子可就真的丢大了。” 劫匪丙也听明白了,一拍大手:“所以他肯定屁颠儿屁颠儿地给我们送钱来,交换他的命根子!”“别高兴得太早,”劫匪甲露出他老谋深算的真容,“别忘了,他是戴向阳。记不记得戴向阳当年在阳关搞煤矿的时候,有个什么传说来着?”劫匪丙打了个哆嗦说:“怎么会不记得,三千子弟兵……那都是开玩笑的吧?”但他知道,不是开玩笑那么简单,否则,他也不会情不自禁地寒战。 劫匪甲说:“三千子弟兵肯定是夸张到家了,但至少说明他绝对能支使一大批打手。自从他把集团总部移到了江京,江京毕竟是大城市,再带着一大群狗腿子招摇过市,肯定不太合适了,但他身边至少还有两个经验特别丰富的保镖,还有和他几乎形影不离的副手鄢卫平,军官出身,据说很有搏击经验,也抵得上一个保镖,更有搞战术策划的经验,所以即便他答应拿钱换命根子,十有八九还是会安排人手,准备当场把我们干掉。”“那怎么办?”劫匪乙问。劫匪甲说:“一时半会儿,我还没有特别明确的想法,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这个人又不是老谋深算,想不到那么长远。”瞧,喝醉的人总说自己没醉,老谋深算的人总说自己很单纯。 “我们先集中精力,计划好抢劫命根子的步骤,而且既然要计划,就要努力做到万无一失。”劫匪甲指着结构图说,“据我的侦察了解,放命根子的保险柜就在潇湘主楼二楼的休息室。从我目前踩点的结果看,会所本身的安保并不强……” 劫匪乙打断道:“这说不大过去吧,放命根子的地方,安保怎么会不强?” 劫匪甲说:“强,还是不强,其实都是相对的。我说安保不强,并不代表安保弱。潇湘主楼总共有十六个摄像头,而且不是寻常的摄像头,是那种在夜间设置后有遥感器会引发警报的高级摄像头。所以像我们这样非专业的劫匪……”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专业劫匪了。”劫匪丙说。 劫匪甲笑问:“请问专业劫匪先生,咱们一共成功做过几次劫案?” 劫匪丙嘿嘿笑笑,说:“加上这次,有一次之多。” 劫匪甲继续说:“所以如果不知轻重地夜间去偷,肯定会被摄像头捕捉到影像和动作,引发警报后,不但会所的值班保安会立即出现,通常三分钟之内警察也会到位。我刚才之所以说‘不强’,是因为这十六个摄像头虽然覆盖了会所主楼门户的各个方向,但并非天衣无缝,我已经基本上有了避开摄像头进入主楼的法门,只不过我还要核实一下,确保没有暗藏的摄像头。” 劫匪乙问出了憋了半天的问题:“你说‘据我侦察了解’,‘从踩点的结果看’,好像你已经很了解会所内部了,你都是哪儿来的消息?” “当然是第一手资料,我进那楼几次了。”劫匪甲轻描淡写。 “怎么进的?” “有两次是跟着装修队进去的,那时候整座楼基本上都装修好了,只剩个厕所弄到一半,我就跟着装修队去帮忙了。还有一次是去送纯净水,还有一次跟着一位音响师,还有一次去送家具。每次都稍微化妆一下,居然没有人认出来,可见我长得太普通了,不像你们两个那么高富帅。” 第20节 劫匪丙说:“丫真会埋汰人。快说吧,你打算怎么进楼?”劫匪甲的脸上现出淘气的微笑:“从主楼正门,光明正大地进去。” 案发后3小时20分左右,江京第六人民医院急诊icu最早发现那兰失踪的是急诊室的当值主治医师张蕾。病床上的毯子被推在一边,原来插在那兰内肘处的吊针空悬着。地上医院发的一次性拖鞋不见了。至少说明那兰不是被人从床上直接抬走。 病床上那兰的那些临时“室友”们无一例外的重病在床,暂时都无法回答问题,病人家属和护工也说不曾见到有那样的一位病人离开。负责人质监护工作的两名刑警已经在附近病房都找过了,包括同一楼层的卫生间。 巴渝生在去急诊icu之前,就传呼办案中心的调度员,动用五名在六院协助调查的刑警,在整个医院内寻找那兰,另两名刑警赶往医院的保安室,和医院保安一起检查医院各处摄像头拍下的影像,乍一听有那么点大海捞针的感觉,但好在他们只需要看过去十五分钟内的录像。 刚布置完,巴渝生的手机响起来,葛山打来的。老支队长的第一句话就让巴渝生心一沉:“你知道我这个老顽固是个无神论者,但今天见鬼了……”放下电话后,巴渝生感觉自己的双眼和大脑,仍徘徊在数里外的潇湘主楼。葛山的详细描述让他如同亲历现场,令他全然陷入惶惑之中。保险柜中,两具尸体!询问笔录做到现在,所有幸存者的回顾在这方面至少是一致的:三个劫匪,其中一个因爆炸身亡,另两名逃离现场。但在保险柜中被熏死的两具尸体又是谁?现场调查的摄影师很快就会把死者的相片传来,到时候一定会让幸存者指认。他们的笔录里从来都没有提起还有另外两个人。 传呼机忽然响起来,让巴渝生吃了一惊。“请讲。”“那兰找到了!”姜明的声音里却没有明显的兴奋,“你得过来一下。” 看医院的闭路录像的确比想象中更高效,那兰很快就被发现走出了门急诊大楼的正门,五分钟左右后又转回门急诊大楼,三分钟后再次出楼门,约两分钟后到了病房大楼门口,但被保安拦住了——她脚上虽然是医院的拖鞋,但身上还是原来的线衫和牛仔裤,脸上有伤却不明显,脑后枕部贴着纱布但保安从正面看不清,总之不像个住院的病人,当然说不清要探望谁,自然也无法进楼。找到她时,她就在病房大楼前的花坛发呆。 后来从录像上可以看出来,那兰在整个游游荡荡的过程中,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恍惚的神态,她的步态僵硬、甚至可以说是呆滞,像初醒起床,更像夜半梦游。周围很多人好奇地多看她几眼,甚至有些人直勾勾地盯着她,毕竟一个脑后轻伤的清丽女子白日梦游的场景不会很常见。 巴渝生赶到病房大楼前,另外三名刑警,包括一名女警,已经围住那兰。那女警在和那兰小声说话,看到巴渝生走来,问那兰道:“那你一定还记得他。” 那兰勉强笑一笑,说:“当然,你们巴队长。” 巴渝生暗暗觉得不妙,走上前握住那兰的手:“谢天谢地,你总算醒来了,也总算没丢,你感觉怎么样?” 那兰再次开口的时候,巴渝生知道自己担心的发生了:“我……还好。我怎么这个样子?”她低头看着脚上的病号鞋,又伸伸手,手上缠着纱布,也不知她是否意识到,颈后也贴了块纱布。“我这是在哪儿?我怎么会到这儿来?发生了什么?” 巴渝生问:“不要急,你慢慢想想,能记起些什么?”“我刚才一直在想来着……我在江大……我的办公室里,看书。”那兰显然还在努力抓着像风中肥皂泡般的记忆。 “你记得潇湘会所的抢劫案吗?爆炸?”巴渝生问道。那兰摇头。这一切肯定了巴渝生的猜测,那兰短期失忆了。 十八天前,江京市郊宁湖乡富乐小区某单元 劫匪甲的计划不是做通天神偷,而是明火打劫。 劫匪丙听了大概的意思,摇头说:“操,真抢啊,真的做劫匪啊!” 劫匪甲说:“当然,劫匪劫匪,关键词是劫,劫不是偷,我们最初的想法,说到底只是偷,不是劫。”劫匪乙沉默了片刻,说:“劫匪是不是听上去比小偷更吊?咱们不图虚名,对不对?关键是要捞钱,对不对?”劫匪甲说:“拿到钱最重要,但你们和我一样,知道这个行动的目的,并非只是捞钱,对不对?” 劫匪乙和丙毫不犹豫地一起点头。 这次的抢劫计划,的确并不只是为了钱,更是为了实现一个三人从小就有的心愿。劫匪甲说:“抢劫和偷窃,有时候目的是一样的,都是要非法得到别人值钱的东西,但效果会很不一样。” 劫匪乙说:“这个你不用罗嗦,我们都知道,抢劫更直接,影响力更大,更可以做得轰轰烈烈。做小偷自始至终都是悄悄的。但我还知道一点,抢劫的难度相对更大,因为面对面的交锋,谁能保证劫匪一定会赢呢?” “所以计划得也要更周全,”劫匪甲从另外一张桌子上取过一张纸,口袋里摸出一支笔。“这半年来我看的所有励志书都是关于怎么抢劫的,抢劫银行、抢劫公司、抢劫豪门,成功的最关键、整个计划的第一步,就是需要想到抢劫现场会发生的所有可能、和能够想到的一些不可能,也就是意外。只要想得周全,同时又有设想意外的想象力,成功打劫并非比登天还难。现在我们就列一下,打劫开始,最大的障碍是什么,最大的顾虑是什么。”劫匪乙说:“就是我刚才说的,最怕寡不敌众,控制不了局面。” 劫匪甲在纸上写“控制局面”。 “赤手空拳或者一把刀一根棍子什么的当然控制不了局面。”劫匪丙说。 劫匪甲在“控制局面”下用更小的字写“枪”。 劫匪丙差点跳上桌子:“嗨嗨,你别当真啊,难道真的要用枪啊?你到哪儿去弄枪啊?好像黑道才用枪。”劫匪乙嘿嘿笑起来:“我们三个在盘算着抢劫一个新开张的会所,难道是白道?” 劫匪甲说:“枪当然很难弄到,但肯定是有办法的,我们现在只是把想法写下来,具体怎么实施我们要下一步讨论。假设我们有了枪,一定就能控制局面吗?你们算一算,平常的一天,潇湘会所主楼里会有哪些人?就说吃饭的人吧,四个包间,全坐满了可以有二十五个人,再加上服务员、厨师、保安,总共超过三十个人,就算我们有三把枪,能控制住上上下下三层楼三十多个人吗?” 劫匪乙说:“洗洗睡吧。” 劫匪甲说:“睡前先做个小数学题:在主楼总人数中,服务员、厨师什么的,人数是个常量,食客的人数,是个变量……” 劫匪丙说:“哥,说人话好不?我头大了。” 劫匪甲笑笑说:“服务员和厨师的人数是基本不变的,食客的数量是可以改变的。如果要减少三把枪控制的人数……”劫匪乙说:“你是说希望某天来吃饭的人少。”“午饭时候一般人少。”劫匪丙道。劫匪甲写下“开张日”、“午餐”。“为什么是开张那天?”劫匪乙问。“难道不是更热闹?” 劫匪甲神秘微笑道:“我有点想法了,等落实了具体告诉你们。简单的说就是开张那天的晚宴肯定会宾客满堂,从心理学和实际操作的角度讲,戴向阳和梁小彤一般会在午餐的时候让自己轻松一下,准备应付晚间的盛会。潇湘东西二楼基本对外开放,但主楼是私家会所,这两位老板完全有可能不把包间订出去。退一步说,即便他们愿意把主楼的包间订出去,江京的那些名流和被钱烧得难受的人都是自视牛逼的主,他们都宁愿赴晚宴,而不会屈尊吃午饭。所以我估计,戴向阳和梁小彤的午餐会比较简单,即便有宾客要陪,也是小角色,希望巴结他们的小商贩什么的。如果这些推测都准确的话,开张日午餐时间主楼里的人数也是最少的。” 劫匪乙、丙二人都点头说:“有点道理。” “还有什么顾虑?”劫匪甲问。 劫匪丙说:“怕被别人认出来呗。” “好,”劫匪甲开始在纸上写“掩盖身份”四个字,“会所主楼有十六个摄像头,我们的人形多半是跑不掉的,都会留在监视录像的硬盘上。但是如果摄像头只是拍到人形,拍不到我们的脸孔和着装……” 劫匪乙说:“好了,知道了,很简单,脸蒙上,衣服越没有特征越好。” 劫匪甲在纸上写了“蒙面”、“一色装”,他抬起头看着两人说:“一个人的特征是全方位立体的,除了长相和着装外,还有身高、胖瘦、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口音、音质,等等。” 劫匪丙说:“身高就没办法了,我天生高富帅,你总不能把我的腿锯掉一截。” “身高当然改变不了,”劫匪甲拍拍劫匪丙的肩膀,仿佛这样可以把他压矮几公分:“但是你可以改变别人对你身高的看法。比如你腰背不直,别人就会觉得你矮一些;你挺胸吸肚,别人就会觉得你高一些。”他继续在纸上写“调整身高”、“扭曲走路姿势——八字脚,瘸腿”、“调整口音(易学口音:东北、江浙、河南、山东)”。 劫匪乙盯着劫匪甲在纸上的笔记,忽然想到了什么,说:“还有个重要问题,我们蒙面、穿着一色装,别人倒是认不出来了,但你能这样穿着在余贞里逛悠吗?估计还没走到潇湘门口就被人给报警了。尤其余贞里是步行街,咱不可能像美国电影里那样,一辆车开到银行门口,劫匪穿戴整齐地冲进去。” 劫匪甲说:“有道理!看来,还是要通过其他渠道进入潇湘主楼,然后再换上蒙面和一色装。”“说得容易,怎么进呢?”劫匪丙问。“总会有办法的。”这曾经是劫匪甲的口头禅,近年来这话说得少了,一旦说出来,掷地有声。 三个人当中,劫匪甲和劫匪丙都有固定女友,劫匪乙是最没有牵挂的一个。劫匪甲找到女友,把他们的计划详细向她说了,并说:“终于快要到那激动人心的一天了,你感觉怎样?” 女友说:“你都已经说是‘激动人心’了,我要一副很淡定的样子,你肯定会说我没心没肺;我要是说感觉很激动,又好像是在附和你。” 劫匪甲叹口气,故作沮丧地说:“是我的问题太弱智。” 女友说:“你能想到计划中的那么多细节,说弱智就是假谦虚。” “但现在整个计划里有个难关要解决,就是我们三个人要设法提前进入主楼,换上专业劫匪的行头。你看楼前楼后有那么多摄像头,怎么样才能进去而不被发现呢?”劫匪甲并没有打算女友能帮他想出什么妙计,只是自己还在苦思冥想,想出了声而已。 女友还是开始帮他想了。这是女友最可爱的一面,她看上去很单纯,其实真的很单纯,确切说她的情感很单纯。她爱上你,知道你深爱她,一颗心就系在你身上。但单纯并不是简单,她的心思比寻常少女复杂很多,这和她童年的经历有关。就像劫匪甲乙丙童年的经历,注定他们今日成为劫匪,女友的童年经历,注定了她不会轻易相信你,更不会轻易爱上你。 所以劫匪甲知道,这一刻,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虽然,他并不指望女友能帮他想到什么绝妙之计。女友忽然笑了,她说:“我有一个办法。” 案发后3小时半左右,江京第六人民医院急诊icu急诊icu的主治医师张蕾告诉巴渝生,脑震荡后短期记忆缺失的现象虽然不普遍,但也不罕见,属于脑震荡典型症状之一。患者失去的往往是受创之前不久的记忆,这些失去记忆是否最终会回归则要取决于脑震荡受伤的程度。那兰昏迷的时间比一般病人略长,说明她脑震荡的程度可能也较重,所以失去的那部分记忆也有可能一去不复返。 第21节 巴渝生在心里长叹:这说明那兰可能永远无法告诉他在潇湘主楼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小包间里劫匪究竟提出了什么条件。他立刻又觉得自己太自私,那兰能顺利恢复健康就是莫大之幸,如果不能回忆起那场毁人心智、注定会引起噩梦频频的劫难,也算是一种造化。 张蕾提醒巴渝生,脑震荡病人清醒后,还会有一系列的病征,比如头痛头晕、思维迟缓、焦虑、抑郁,甚至还会有间歇性的意识不清;同时,为了帮助病人复原,减少诸如头痛和焦虑为患者带来的痛苦,要避免给病人过多的压力,避免引起患者思前想后、精打细算、推理分析。她说这些话时盯着巴渝生,更像是在警告这位怎么看都不像刑侦总队大队长的刑侦总队大队长。见巴渝生不作声,她说:“我知道那兰是谁。” 言下之意,她也知道那兰经常给市局刑侦总队和重案组做咨询,所以提醒巴渝生,不要在康复关键的时刻让那兰过多伤神。 有那么一个想法,一直在巴渝生脑中模模糊糊地存在,被此刻张蕾的话触及,顿时清晰了许多:张蕾,只是一名普通医生,稍需百度一下,就能找到那兰,她的那些“事迹”,她离奇的遭遇,甚至她的照片。而那些显然精心策划布局的“专业劫匪”,口口声声点名要那兰做谈判员,鉆却并没有认出人质中的那兰。 要那兰做谈判员,当然是要利用那兰和市局的紧密关系,这也许是巴渝生一厢情愿的推断,但也是最好的解释。知道那兰和市局关系的人,口口相传的也好,媒体上、网上看到的也好,又怎么会连那兰的照片都没见过?如果见过那兰的照片——那兰的容貌远非“不起眼”——又怎么会认不出她? 巴渝生谢过张蕾,走到那兰的病床前。那兰紧闭双眼,似是又昏睡过去,巴渝生心头一阵慌乱,正犹豫是否要叫张蕾回来,那兰睁开了眼。 “吓了我一跳,以为你又……” “医生难道没给你解释过,脑震荡以后,有可能还会有……什么词儿来着。”那兰试图欠身起来,巴渝生在床侧揿了一个按钮,病床的上半部缓缓抬起,给了那兰一个半靠半坐的体位。那兰微笑说“好了”。巴渝生说:“间歇性昏迷,或者意识不清,具体我也记不清了。我刚问过不久,但还是要再问一遍,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那兰说:“头有点痛,一阵阵的。最可恨的还是怎么也记不得受伤前的事儿了。”“医生说是正常的……对脑震荡患者来说是正常的,所以你不要急,说不定康复好了,又能想起来。”巴渝生安慰道。 那兰左右看看:“包!我的包在哪儿?证件钱包什么的都在那里。” 巴渝生拉开床头柜的小门,两个抽屉逐一拉开,在下面一隔抽屉里取出一只小皮包。“这个是你的吗?” 那兰如释重负地点头。 巴渝生则微微摇头,带着恶作剧地笑说:“你比较经典,跳楼都背着皮包。” 那兰说:“大概是有点神经过敏吧。我现在很多都记不清了,总得证明我就是那兰,我是江大的学生吧。” 巴渝生说:“你还算运气,当时这包一不小心就直接做物证送局里了,我想是因为这里很多人都认识你,不需要身份证明,所以这包原封不动跟着你到这儿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好像我又不小心卷到一个大案子里。”那兰的声音里多少有些无可奈何。巴渝生说:“依我看,谈不上是‘不小心’。我可以给你做个整体回顾,虽然姜明……姜明你记得么?” 那兰想了想,说:“有印象,好像是滨江分局的什么。” “是,他是分局刑警队队长。姜明这家伙口才好,做案件回顾活色生香,让他做最好。问题是,正是因为你的那段记忆缺失,我不应该把目前了解到的情况反馈给你。希望你理解。” 那兰的目光先是有些茫然,过了一阵才微笑点头:“知道了,因为你们了解到的,通过询问和笔录,不见得最精准,怕告诉我以后,反而打乱了我过去的记忆,影响我记忆的恢复。” 巴渝生点头称是,心里稍稍安定,那兰的思维,是不是迟缓还不好说,至少很清晰。 “但问题是,我很想帮你们……这个案子本来就‘有我一份’,我如果袖手旁观,怎么也说不过去。”那兰言辞恳切。 巴渝生说:“我要是再把你拉进来,那位张医生一定会起诉我虐待病人,这罪责担当不起。她的担心有道理,脑震荡患者要避免剧烈复杂的思考。” 但他有种感觉,那兰一旦有了要参与的想法,很难说服她只做观众。 果然,那兰说:“但从理论上说,如果我适当地参与,关键是适当、适度,应该有助于我记忆的恢复。我可以先看笔录,听录音,正好我脑子里对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是一片白纸,我可以假设听到的都是假的,然后综合所有人的描述,来推测真相,这和你们看笔录是类似的。假如我记忆深处真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说不定会自己跳出来,也说不定成为一个线头,如果记忆如织,这个线头说不定会把剩下的那些记忆也拉出来。” 巴渝生还没来得及做出最后的答复,icu的门忽然开了。有人叫了声“那兰!”巴渝生回头,门启处郭子放、戴世永、梁小彤和虞宛真一起走进来。“你们……”巴渝生看到几个人脸上的热情和殷切,想阻拦又不愿扫兴。 戴世永说:“起火后那兰把我和保安大哥拉起来,也算我的救命恩人了,所以听到你醒过来了,听到你……失而复得了,就召集了几位难兄难妹过来看你了,来看看总应该的,没带礼品来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你……你还好吧?” 从那兰茫然的表情看,她显然不记得郭子放之外其他人的身份。巴渝生说:“那兰因为脑震荡,短期的记忆缺失,劫案前后的事都不记得了,可能也都不记得你们是谁,你们一定要包涵了。” 那兰笑道:“我知道郭记者。” 郭子放也笑说;“是,你很不幸,过早认识了我,我给你的恶劣印象又太深,居然脑震荡都没能把我从你脑子里震掉。” 众人都笑过后,梁小彤问:“中午的事儿一点都不记得了吗?太神奇了。” 小真说:“这是我们潇湘会所的老板,梁小彤。” “不是老板,合伙人,呵呵,合伙人。”梁小彤忙纠正。 那兰说了声“你好”和“幸会”,又说:“别说中午,上午的事都不记得了,我最近的记忆好像是某天晚上,有可能是昨天、甚至前天,在办公室看书,查课题相关的资料。” 梁小彤“哦”了一声,说:“那小姐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托一下我家老爷子的福,去找江医二附院神经科裴主任看看,看病住院的费用都我来,谁让这事儿发生在我们潇湘呢。” 那兰笑道:“多谢你的慷慨和好意,好在我还在学校里,还是公费医疗,问题不大,如果需要找专家,一定会记得麻烦梁先生。”这时张蕾走进来,皱着眉说:“你们这里开party了?那兰需要多休息,少刺激,有点常识好不好。”明显带责备地看了巴渝生一眼。 巴渝生忙说:“是,我的错,我的错,大家都撤吧,让那兰休息一下。” 梁小彤和戴世永分别将名片留给那兰,梁小彤更是千叮咛万嘱咐,叫那兰别忘了加他的微信。 一行人走出病房,巴渝生对四名不久前的人质说:“我代表市局再次感谢诸位的合作,我知道你们的伤势比较轻,处理过以后就可以回家,但还留在医院,完全是为我们办案着想,感谢,感谢。如果你们愿意,真的可以回家了,只要麻烦你们走之前和负责联络你们的警员见个面,需要再请你们辨认两张照片,然后确保留下联系方式,很可能还会要打扰你们。” 众人一阵“没关系”、“没事儿”后,彼此告别。唯有梁小彤叫住了转身离开的巴渝生:“巴队长,可不可以再跟你聊几句。”巴渝生说:“当然,请讲。”“记得你刚才问过我一个补充问题,关于我们大厨李老师……”巴渝生点头说:“对,关于他的状态,拿手枪的劫匪押他们三个人上来的时候,他是怎么样的状态。” “是,是这个问题。”梁小彤搓着手,“我刚才很仔细地又把中午那段经历想了一遍,整理了一遍,才发现刚开始做笔录的时候,漏掉了一些细节,一定是当初做笔录的时候仍然心神不宁,居然忘了,该死,希望不至于影响你们的办案工作。” 巴渝生说:“你不必过分自责内疚,这种情况我们常常遇到,在精神高度紧张、生命安危直接受到威胁的时候,别说我们正常人,就算超人和神仙也很难记准每个细节。” “谢谢,谢谢。”梁小彤耸了耸卡纳利西装,仿佛刚才这外套没有穿在合适贴身的位置,“我后来想起来,三个人被押上了之前,下面楼梯上有过一阵响动,有一个拿长枪的劫匪还对着下面吆喝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我真是到后来才想起来,李老师是被他那两个打下手的徒弟连拖带扶地拉上楼梯,他没出什么动静,现在想起来,估计他是昏过去了,也是才联想起来,楼梯上那阵响动多半是他在和拿短枪的劫匪搏斗,结果被打昏。看来李老师是我们当中最硬气的一个,我居然还把他的英勇行为给忘了。” 巴渝生再次言谢,心想,这下,主要的案发过程全对上了。 案发后3小时45分左右,“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回到六院为市局准备的那间会议室,已经有几条进程汇报在等着巴渝生。 先是三支队的刑侦人员和技术中心的警员合作,找到并详读了潇湘会所成立的法律文本,尤其关于“善后”的相关条款。潇湘会所的成立形式是个相对简单的合伙公司,戴向阳和梁小彤都是公司的普通合伙人,基本上就是共同经营,共享责权利。两人以六四入股,但根据普通合伙公司的惯例,财产共有。合同条款上注明利润也是以六四分成。合伙人之一的死亡,基本上就是宣布了合伙公司的解体,这个时候合伙公司的财产,包括三座巴克楼和前期的一些投入,也按六四拆伙,戴向阳的继承人拿回最初投入的那六成。 第四章 戴向阳的继承人当然也可以说,省省事吧,我们用那六成继续做合伙人,只要梁小彤同意,一纸合同和产权继承后的一些手续就能搞定。但如果戴向阳的继承人决定退出合伙,梁小彤就面临着一个相对复杂的决定。 复杂决定中有一条简单的选项——梁小彤完全可以出资从戴向阳的继承人手里买下合伙公司的那六成股份,戴向阳的继承人毫无损失,梁小彤升级为潇湘会所真正的“所长”。梁小彤未必拿得出足够的钱买下那百分之六十,他可以将巴克楼和前期投入的家具器皿卖掉,让潇湘成为史上生命最短的会所;他可以找到一个或多个合伙人,共同买下那六成股份,继续经营会所。 简单概括说,合同里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内容,现在关键是看戴向阳继承人的反应。梁小彤也没有太多施展手脚的余地,他也要等戴向阳继承人的决定。 戴向阳庞大产业的继承人是谁? 谁也不知道。 第22节 很难想象戴向阳这样的富豪会没有立下遗嘱,但遗嘱多半在律师手里、亲信手里、或者锁在自家保险柜里……“保险柜。”一起商量案情的姜明挑出这个词,和巴渝生的思路撞在了一起。如果保险柜里有遗嘱,如果打劫的目标是份遗嘱,那么犯罪嫌疑人就是戴向阳的亲属之一,至少幕后指使者是戴向阳的亲属。 戴向阳有一妻一子,远在美国。他身边还有的亲属是侄女戴娟,和侄女婿鄢卫平。戴向阳的妻儿最有可能是继承人,但他们和戴娟应该说都有动机看遗嘱。问题是难道为看一份遗嘱,就如此大动干戈吗?戴向阳会将私人遗嘱,放在半公开的会所里吗?不甚符合逻辑和常识。更何况劫案开始的时候,戴向阳仍健在,拿到了遗嘱又怎样,能改得了吗?戴向阳完全可以重新再写一份。 打岔的思路太多。 好在这条岔路半个小时后就被成功堵上,三支队的警探很快联系上了戴向阳的律师,遗嘱果然在律师事务所的保险柜里,和潇湘会所的保险柜毫无关系。戴向阳确证死亡后,继承人的身份很快就会揭晓。 这就自然过渡到下一条汇报上。 关于死者身份。 核实查寻死者身份,尤其核实爆炸或火灾后死者的身份,一直是警方面临的巨大挑战。西方发达国家的警方多采用牙科记录,那是基于各国牙齿保健的普及和牙科记录的完整。中国,即便像江京这样的大城市,牙科记录仍不足以成为核实身份的基础。好在戴向阳已经享受了多年的高质量口腔保健,警探们很快查到了他在江京新安口腔医院的牙医,一位主任医师,调出了他牙齿的x光片。 吻合。 鄢卫平的身份也同样顺利地核实——他和戴向阳用的是同一位牙医。 第三位死者的身份仍是个谜。没有证件,没有牙科记录。 保险柜里两具死尸的前身也仍是个谜。 唐云朗亲自打电话来告诉巴渝生和会议室里的一众刑警,现场调查和清理仍在进行中,主宴厅里三位死者的尸体部件都还没有凑齐,而且恐怕永难凑齐。从现有的尸体部件(主要是头部)和碎片来看,第三位死者为男性,这是他能给出的最确切的一条信息,其他都不详,都是猜测。 比如说年龄。 唐云朗说,至少六十岁,如果是六十五也不会太夸张。 巴渝生一惊。 他认为一定是自己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 唐云朗说:“对不起啊,这儿有点吵,我的估计是六十岁,六十到六十五都有可能,等送到法医和实验室那儿,说不定可以更精确判断。我现在只是给相个面,毛估,从他脸上的沟沟坎坎看出来——他的头脸部被烧得不算太严重。还有牙齿,他有很多龋齿,年轻人很少会有这么多龋齿。所以我估计,他上了岁数,而且日子过得不容易。” 巴渝生陷入沉思中。 又是一个离奇点! 不知为什么,从目前的询问笔录中,巴渝生和一起分析案情的警员都得出同样的结论:三名劫匪虽然始终黑布蒙面,但从他们的说话到行事风格,都是青年或壮年人,顶多是中年,包括被炸死的劫匪丙,怎么也难想象是年过花甲的老人! “身高!唐主任,您对死者身高有没有什么估计。”巴渝生问。电话那头的唐云朗略一迟疑,回答说:“你别说,根据他的胳膊腿长短判断,他个头不低,应该算高个儿,很瘦,瘦高个儿,而且可能是北方人。” 姜明看了巴渝生一眼,摊开手,做出觉得莫名其妙的鬼脸,巴渝生知道他的疑问,一会儿说真正的结论只有性别一条,一会儿竟又能从炸碎的尸体看出是北方人。唐云朗似乎隔着无线电波看见了姜明的鬼脸,说:“这得感谢葛山这个老家伙,他愣是从死者的胃里……整个肚子都炸开了,你们敢听不?” 巴渝生说:“我们都重口味,您继续。” “肚子炸开了,肠胃都在外面,葛山扒开他的胃,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海鲜、草菇,有趣的是其中有一块没消化掉的面食,黄馍馍或者窝头类的粗粮,所以猜测是北方人。只是猜测啊,别下定论。” 这么说来,瘦高个,北方人,还有可能就是劫匪丙。但显然唐云朗正在将一波三折的现场调查汇报变成黄河九曲,他的下一句话让所有在电话会议席上的警员目瞪口呆。“还有啊,这位死者身穿灰褐色尼龙夹克衫,地摊上十五块钱就能买到的那种,烧掉一大半了,但基本上还能看出来。这再次说明他生活清贫。他下身蓝色布裤,鞋子完全烧没了……”他停了停,似乎感觉出电话那头浓浓的诧异氛围。“嘿,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没错,他不是人质们说的黑布蒙面、黑衣黑裤的劫匪!” 案发后3小时55分左右,“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那为什么所有人质都说劫匪黑巾蒙面,一身黑色衣裤? 会不会黑布已被烧成灰烬,露出里面衣裤? 稍有经验的劫匪,如果需要徒步逃走,穿行于街道里巷,多半不会穿着特殊的黑色制服惹人耳目,要想以最快的速度换掉一身黑,最好在黑色衣裤下面事先穿好寻常的服装,到时候把黑衣一扒就好。如果这次火灾烧掉了套在外面的黑色衣裤,自然就会暴露出劫匪的“真实面目”。 巴渝生和周遭同事们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咀嚼唐云朗说出的那些“天方夜谭”,就有位女警员进来悄悄告诉他,戴向阳的家属到了。 对这一消息巴渝生只是短暂地惊讶、微微地惊讶,最先冒出的念头是,戴向阳的妻儿不是还远在美国?他随即明白来的一定是戴娟。 戴向阳和鄢卫平的死者身份已经确定,尸体和尸体残留部件已经送往市局法医鉴定中心,但巴渝生不知道市局方面是否已经有人通知了戴娟。不过,潇湘会所大劫案这么轰轰烈烈的新闻,无论再怎么叮嘱办案和抢救人员守口如瓶,消息总会露出去,谣言、猜测、甚至真相都会进入各类媒体,除非戴娟生活在一个真空环境中,否则她对这起事件的了解,不会太少,只会太多! 更不用说梁小彤是戴向阳的合伙人,和戴娟一定也熟识,不可能一声招呼都不打。 巴渝生请姜明继续主持会议,汇总调查结果,并让他向现场勘查的高手们追踪一个问题。然后匆匆离开会场。 巴渝生离开病房后不久,那兰起身下床。 昏迷了太久,睡了太久,半睡半醒了太久,那兰觉得卧床和急诊icu那封闭和压抑的环境二者相迭,只会加剧此刻潮汐般忽涨忽退的头痛。她需要的是新鲜空气和一些能给自己“打打岔”的活动。 好在此刻张蕾并不在病房里,也不在病房门口,否则一定会厉色让她回床休息。这毫无疑问是急诊icu五月最忙一天,几名护士忙碌穿梭,也没有太注意到她。但她躲不过走廊里的一位美女刑警。 “巴队说了,一定不准你到处乱跑。”女刑警从走廊边的一排塑料椅上站起来,她看上去还像个高中生,大概得益于一张还带着婴儿肥的圆圆俏脸,小小的肉肉的鼻子,不用怎么笑就会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那兰记得巴渝生叫她小杨。 “我不乱跑。”那兰笑道,“我跟着你跑好不好?”小杨笑着说:“我也不能乱跑,要坚守岗位,不听老板的话,我会死得很惨。” 那兰只好晓之以情:“我实在呆不下去了,病房里呆着,我头痛越来越厉害,必须走走才能舒服点,要不你陪陪我,我们就在医院里走走。反正你有传呼机,我逃不掉的。” 小杨犹豫了一下,终于同意:“只能局限在医院内部。” 那兰高兴地说:“谢谢你,如果巴队怪你,我帮你反击。” 两人边聊边走出急诊icu,又走出门急诊大楼,小杨问:“我们去哪儿逛?” 那兰脱口而出:“你们的临时办案中心。” 小杨的鼻子一皱:“啊?太不好玩儿了!我刚在那里做了两个小时的笔录,好不容易争取到监视你这个坏分子的机会,又要回去啊?” 那兰说:“去那里至少我们是安全的,没人会说我们‘乱跑’到办案中心,对不对?” 小杨忽然明白了:“我知道了,你闲不住,要去帮巴队破案,对不对?看来局里关于你的传说都是真的。”那兰委屈地说:“肯定是假的,我每次被你们巴队抓差,鈴都是被逼的。这次也一样,谁让我是劫案的目击者,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小杨诡诡一笑:“你想去看那些笔录,对不对?你会看到我清秀的笔迹哦。但是我可没权力让你看,必须要巴队批准。好像要正式聘你做顾问什么的手续……他刚才在病房的时候你没跟他提吗?” “提了。” “他怎么说?” 那兰回报一个诡诡一笑:“他最擅长的,不置可否。” 第23节 “那你……”小杨想说,那你有可能被拒哦,但立刻明白了。“当时你刚清醒过来,又刚被找回来,还神情恍惚的,他不会轻易答应你。你现在亲自走到办案中心,证明你能行,而且表示,我都来了,你还能赶我走吗?他到时候肯定心一软,就答应了。” 那兰说:“我哪里想得有那么复杂,就是凭个直觉,自己过去,他同意的可能性大一些。”小杨领着那兰进了医院行政楼,正要继续带她上二楼临时办案中心,听到背后有人叫:“请问,怎么能找到你们巴队长?” 身后是一位三十挂零的清丽女子——如果不是因为她眉目间的憔悴和疲惫,或许不需要“挂零”,甚至可以避开可怕的“三”字头——她短发,层次处理得很专业,素面朝天,肌肤细腻苍白,五官精致,双眼微微红肿,显然泪流过。那兰忽然觉得她似曾相识,至少,大致猜到她是谁。 “巴队长正忙着,他今天一天不会有一分钟空下来,请问你是哪位?有什么要紧事儿吗?”小杨试图公事公办,但大概也被那女子隐隐的酸楚感染了。“有,我希望有人能给我一些确切的消息……关于潇湘会所爆炸的……我叫戴娟,我是……”“好,你等等。”不用戴娟再多说,小杨已经知道该如何处理。她轻声对那兰说:“你也等一小会儿。”然后快步上楼。 楼梯口只有那兰和戴娟两人,那兰看着戴娟笑笑,但入眼的是她充满忧虑的目光,不忍多看,只好微微侧首。空气里是短暂的沉闷和凝住的哀伤。那兰努力不去想,但还是忍不住想到一个人刹那间同时失去两个亲人的痛苦。 她还能稳稳地站在这儿,已是何等坚强! 那兰忽然觉得自己是位不及格的心理师,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说些什么,安慰的、鼓励的、请向我倾诉的话。她忍不住又看一眼戴娟,戴娟的目光也看过来,那兰笑笑,想尽量不带过多的同情,但她永远不会是名好演员,她只适合自然流露。戴娟忽然说:“你是那兰?” “是……我们认识吗?”或许,似曾相识感并非空穴来风? 戴娟摇头说:“这是第一次见你……瞿涛说……瞿涛是潇湘的前台经理,他告诉我,你也在主楼,也经历了那……可怕的事,看上去,好像你还好,为你高兴。”说高兴二字的时候,泪水却淌下来。 是,我看上去还好,她的两个亲人已永别。 可你还没有告诉我,怎么会认出我? 这疑问不久就得到回答。 这时巴渝生已经走下了楼梯,握住了戴娟的手,朝那兰点点头。 小杨跟着走下楼梯,问道:“要不我带那兰先去……” “谢谢你。”那兰有了别的想法,“我们一起聊聊,方便吗?”戴娟愣了一下,看看巴渝生说:“方便,只要巴队长没意见……其实我只是来问一下,我叔和我老公的情况。”巴渝生说:“当然,可以……不过,我也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不是询问,不做笔录,有必要做笔录的时候我们再约。”小杨和那兰走在前面,轻声说:“果然你猜对了,巴队说可以让你看笔录,咨询顾问的合同他会补办。” 那兰说,“太好了,我聊完了就去看。” 小杨带着三人走到那个临时询问室的小办公室门口,帮他们关上门后走开。 三个人坐下,不再是刚才做询问笔录的两军对峙,而是围坐在桌边。戴娟坐下来后有一阵子说不出话,胸口起伏不定,最后开了口,还是因为巴渝生主动问:“你说有问题问我们,请不要客气。”戴娟只问了半句:“他们真的……”本来就没干的泪痕又被新涌出的泪水洗过。巴渝生柔声说:“牙科记录吻合了,是他们两个,为了慎重起见,法医鉴定中心会再做一些检查,正式报告可能要到明天……”“怎么会……他们是怎么……能具体点吗?”戴娟问后,又使劲摇头。想知道,但不愿听,不忍听,没有比这更纠结的苦楚。“具体还待核实,从目前掌握的信息看,你叔叔和你先生主动出击和歹徒搏斗,歹徒引爆了身上绑的炸药……”巴渝生艰难地说,艰难地止住,“我无法想象你现在的心情,还是希望你节哀。” 戴娟的头仆倒在桌上的双臂之间,肩膀一耸一耸,尽情啜泣着,无法控制的哀伤,无需掩饰的悲苦弥漫着小小的办公室,那兰的眼也湿了。她和巴渝生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一大盒纸巾移向戴娟。 不知过了多久,戴娟抬起头来,也许是日光灯下的效果,脸更显得苍白憔悴,双眼毋庸置疑更为红肿。她边抽泣边说:“对不起,我真的……很难过,半天……亲人都走了。” 那兰哽咽说:“我有过跟你类似的经历,可以想象你的悲痛。”“哦?”戴娟暂时止住了哭泣,抬眼看着那兰。那兰说:“我父亲,在我高中的时候去世的,被谋杀的。我以前的男朋友,去年走的,也是被谋杀的。”她从不愿主动提起这些事,“噢……真的嘛?真可怜。”戴娟哀哀地望着那兰。“我真不知道这些,不知道你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巴渝生轻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我们一定尽量解答。”戴娟迟疑了一下:“当然,当然还有,就是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方便说……他们是……怎么走的?凶手是谁?”巴渝生没有迟疑:“我们正在积极调查整个案件,现在我只能说一个初步的印象:这起事件非常复杂,凶手的身份还没能确定,能确定的目前只是……潇湘会所是劫匪蓄谋已久的攻击对象,目标是会所保险柜里的某件珍贵物品。正好我想请教,也会联系你在美国的婶婶问同样的问题:你知不知道潇湘会所保险柜里放的是什么东西?”这是个他一定要问的问题:戴娟是戴向阳在身边的唯一直系亲属,胜过亲女的侄女,又是鄢卫平的妻子,她对两位死者的了解应该是最直接最详尽的,所以戴向阳放在保险柜中令劫匪垂涎的“宝”究竟是什么,这世上知道的人不会很多,戴娟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他再次微微吃惊,戴娟的回答竟然如此爽快:“知道,当然是我叔的命根子!” 戴娟 戴娟是“中山大药房”的一名会计,她从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做着那份撑不坏也饿不死的工作——她大学毕业的时候叔叔戴向阳已经做得风生水起,她怎么样也不可能饿着,更不会饿死——她那做企业家的叔叔经常善意地笑话她闲淡无血气,适合出家,但就算出家了也做不了掌门师太。她对此一点儿也不介意,性格是天生的,人定胜天,性格胜不了天,更何况人定胜天这个词本身就是被误读了,人定,是指人内心安定,就像她一样。人内心安定,方可顺其自然,不再成为命运跌宕起伏的奴隶。 从她大学还没毕业起,戴向阳就撺掇戴娟加入到他的企业,那个时候还只是叫鑫远原材料公司,经营煤矿开采、金属开采、石矿开采、水泥、化肥,所有国家经济蓬勃发展不可或缺的材料。戴向阳不理解为什么戴娟会一再摇头,他认为戴娟才是他们戴家最聪颖的人,是真正的稀有金属,真正的原材料,如果她能加盟,跟着戴向阳学习能源和原材料方面的业务,长一些世道人心的见识,鑫远的前景将不知会有多么光明。更何况中国的民营企业,还是家族企业这个形式最靠谱,戴向阳一直视戴娟如亲生女儿,只要戴娟有意有能力,鑫远今后完全交给她都可以。 更不用说戴娟结婚后,戴向阳很快就将侄女婿鄢卫平升为副手,心腹爱将。 但戴娟至今仍是药房的会计。没经过商场风波,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但她知道自己肯定无意去经营鑫远集团。她已经习惯了多年的平淡生活,她更愿有更多的时间多读读佛经,多读读诗词。 她酷爱宋词,喜欢随机地翻开《全宋词》的一页,饶有兴致地读起来。读得多了,也读出些门道来。她常跟朋友说,说实话,上了《全宋词》的作品里,写得烂的词还真不少,但是即便最烂的宋词,读起来都那么有味道。 在遇到鄢卫平之前,戴娟的生活素来悠闲,没有负担,又有土豪叔叔,很知足,但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幸福——从小就失去父母的孩子自认为幸福的估计并不太多。母亲三十六岁就因为卵巢癌去世,父亲不久后又死于车祸。她的消极,她的静默,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和小时候所受的接二连三的打击有关。但鄢卫平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最初,戴娟以为鄢卫平是外星人,或者是演员。因为当时她已冷眼熟谙戴向阳生意圈里一帮男人的优缺点,难免有点悲哀的小透彻。而鄢卫平缺少这些男人的共性,他竟然知道如何尊重人,他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他居然知道自律和诚信比一时欢乐更重要。在戴娟看来,这就是缺乏人间烟火气的表现,他是真的吗? 她不怕真的男人,她甚至可以包容一个真男人的缺点和过失,但她最怕遇到一个逼真的男人。 好在事实证明,鄢卫平正是菩萨给她不幸童年的补偿,一个近乎完美的爱人。 天下没有完美的人或事,对吗? 所以她度过了四年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后,菩萨又将卫平收走了,然后冷冷地拈花微笑。 鄢卫平走了,戴向阳走了,戴娟归于寂寞,只留下鑫远,一直离她很远,和潇湘,不是故乡,至少是她给取的名。 戴娟和鑫远集团毫无瓜葛,和潇湘会所也止于几个名字。戴向阳诚恳地征求她的意见,她给会所取名潇湘,也给会所里各个房间用词牌取了名字,仅此而已。为什么叫潇湘?不怕让人误解为湖南饭馆吗?误解本身并不是问题,湘菜在江京的盛行程度不亚于其他菜系,更何况一个半私人性质的会所,误解给未来会员们提供了进一步了解的机会,有益无害。潇湘真正的含义是美,婉约之美,水灵灵的美。 潇湘的题字找的是江京书法大家刘秉旭。戴娟这两年一直在跟着刘老师学书法绘画,她亲自上门去找,自然而然,根本不需要叔叔的铜臭敲门。而且不出她所料,刘老师是真懂的人,他听说是潇湘后,根本没有往湖南菜上想,而是直接和古诗词的美联系在一起。 除此之外,戴娟没有再顾及任何潇湘会所的事务,她能隐隐觉得,自己做的这一些些,已经有人不待见——梁小彤显然把会所当作了自身的“事业”,或者最珍爱的新玩具,事无巨细都要他来拍板和规划。比如梁小彤对会所名字的最初想法是……准备好捂住耳朵……金利凯!记得戴向阳当时一听就冷笑摇头。他私下对戴娟和鄢卫平说:那小子是不是嫌我还不够土豪?是不是嫌我还不够浑身铜臭气?他是不是以为我们打算开银行,他知不知道开会所并不是为了赚那么点零用钱,而是一种社交,一种格调? 于是除了委任戴娟负责起名外,戴向阳还让鄢卫平负责人事(梁小彤会称之为人力资源),招聘经理、服务员、大厨等。戴向阳生怕这事儿让梁小彤打理,会找来一群野鸡嫩模做服务员(顺便被他通吃),或者标新立异只会耍花架子的新生代小厨师掌勺大厨。 这基本上是鄢卫平和潇湘沾的所有边。鄢卫平近年来做到鑫远集团不折不扣的二把手,说是日理万机一点不为过,不愿、也不该分太多心在一个会所上。回想起来,戴娟已经不得不相信命运:本来,鄢卫平今天不会出现在潇湘会所的午宴上! 两天前,鄢卫平远在青岛的姐姐打来电话,说父亲忽然中风,已经昏迷了一整天。鄢卫平是沿着父亲的足迹长大的,性格也是学着父亲的为人造就的,甚至参军也是仿效父亲这位老军人的事业选择,所以和父亲的感情深厚。他一听说,立刻向叔丈请假,匆匆处理完手头几件集团中重要的业务,立刻订机票准备第一时间赶到青岛。谁知今晨戴向阳临时变卦,说潇湘会所开张第一天,应酬颇多,尤其晚宴上,众星云集,正好是鄢卫平崭露头角,进一步和圈中人结交的好机会,错过实在可惜。午宴的戴世永,小人物,但也是鄢卫平自己牵的线,事关集团未来、走出现在困境的重要会面,缺他不可。戴向阳口口声声保证,晚宴过半,就会立刻派车载上鄢卫平,连夜往青岛开,保证比乘飞机更快。 鄢卫平永远是位好士兵,纵然有一百个不愿意,还是答应了。 早上出门前,鄢卫平一如既往地给戴娟一吻,柔声说今日这一去,可能至少要三五天后才能回来,又说可惜不能照顾她了,希望她和肚子里的宝宝一切都好好的。 是的,戴娟已经怀孕三月。如果不是因为戴娟仍有严重的妊娠反应,她会跟着鄢卫平一起去看公公。现在呢,鄢卫平这一去,就再没回来,她失去了最爱她的人,她未来的孩子也失去了一个会最爱他或她的人。难道,都是因为那传说中戴向阳的“命根子”?这利欲熏心、人如魍魉的世界,我诅咒你! 知道戴向阳有个命根子的人绝不在少数,但知道那命根子真实面目的却不多。真相不明就是谣言纷起的基础,有人说是戴家祖荫的一个信物,比如开过光的佛像或者灵火烤过的桃木符;有人猜是戴向阳当年开采出的第一块煤;有人从“根子”上联想,说是一块硕大逼真娃娃相的人参;有人往诡异处猜,说是某位东南亚大法师为戴向阳召养的小鬼,证据是戴向阳一年要去好几次东南亚度假;甚至有人说,所谓命根子,就是大捆大捆的钞票,不是美元就是人民币,话说回来,这难道不是所有红尘中人的命根子吗? 戴娟虽然努力不过问戴向阳任何商业上的繁琐事,这“命根子”的秘密,她倒是知道。不但她知道,鄢卫平和至少……她算不过来,至少有几十个人,大多是和戴向阳大碗喝酒的圈里人,知道命根子的真相。 连戴娟都不得不承认,那的确是件至宝。 说出来,你们不要惊讶……你们一定会惊讶,我凭什么不让别人惊讶呢!因为我第一次知道的时候,也几个晚上睡不好觉呢! 那是件手稿。岳飞《满江红》的手稿。 能怪戴向阳视之为命根子吗?一直到现在,学术界还在激辩那“怒发冲冠”的词句是不是真的出自这位中国历史上忠义勇敢代表者之手呢,当你拥有这历史上最著名文学作品之一的手稿,不但将无聊的学术辩论一举拂下台面,更是在高呼:我们对古人高尚的标榜,或许并不夸张,或许那份忠诚、那份献身的英烈真的可以成为我们的信仰。 第24节 甚至,可以成为对现世的嘲讽。 就好像戴向阳把它当成家族企业的命根子,更贴切说,他自己的命根子,一个不坏金身的保障,一个迷信的崇拜。他戴向阳……戴娟不愿说自己亲叔叔的坏话,毕竟她是戴向阳养大的,戴向阳对她,真的比亲生女儿还好,绝不是在人前作秀。但戴向阳只是个成功但普通的商人,有普通人的缺点,远谈不上高风亮节。民间给岳王爷烧香的大有人在,戴向阳只是将那手稿当神像来供,保佑他的小小商业帝国。这也难怪他迷信,鑫远颇具规模的这十八年里,按照戴向阳的说法,至少有过三起三落,1998年因资金问题险些被临矿吞并,2003年和2008年也出过两次资金链的险情,但每次最终都化险为夷。戴向阳亲眼看见诸多比他更有根底、更具规模的同道、竞争对手愣是挺不过去那段艰难、跨不过去那道坎,惨淡地成为历史笑谈,不得不感叹自己只是被冥冥之中的神灵保佑。因此每过一道险关,都会对那命根子多一重依恋。戴娟从叔叔提及岳王手稿的虔敬态度看出,戴向阳对满江红的精神依赖,已经到了需要看心理医生的地步。 或者,心理师也可以。那兰,要是早遇到你该多好。但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戴娟第一次见到那兰的时候,最可怕的事已经发生了。 一早例行的呕吐后,清空了例行的鸡蛋和牛奶,戴娟昏沉沉地倒在沙发上,摸着不甚明显,但已微微隆起的小腹,心想,坏坏的小东西,不管你是个帅哥还是个小公主,我们这梁子可结上了,我可是会怀恨在心的人,我这就要在日历上划“正”字,你让我多吐一次,我就要让你少吃一次冰激凌、少吃一块巧克力。当时一定有微笑浮上她的颜面,但那微笑保持有多久? 她的手机铃声大作的时候,估计警车已经开进了余贞里。打来电话的是潇湘会所的前台经理瞿涛,鄢卫平很看好的一个年轻人。他焦急地告诉她,潇湘主楼被劫了,现在警察赶到,但劫匪还没走,戴向阳和鄢卫平很可能仍在主楼,成为人质! 她断开电话,微信上也早已炸开,无数的留言来问:知道潇湘被劫了吗?好可怕,据说有枪响?你叔叔不在吧?你老公上飞机了吧? 她当然顾不得回这些殷切焦虑的问候。她顾不上梳洗,匆匆换上了衣服,飞奔出家门,钻进了车,车轮头一次吱吱叫着开出了小区。 她和鄢卫平的家在三环的一个别墅区,开入市中心,前半段通途如飞,后半程不如赤脚走路,她后来索性将车停在一家大超市楼下,然后钻进地铁。 等她赶到余贞里的时候,爆炸已过,浓烟隔了很远就能看见。在余贞里巷口她和瞿涛见了面。微信上一直有直播,戴娟知道有爆炸发生,也知道潇湘主楼被烧得很惨。瞿涛又详细讲了下经过,并说已经有好几辆小救护车开走了,听说伤员都送到六院。戴娟问:“看到我叔和你鄢大哥吗?”瞿涛无语,摇头,但安慰说:“我离得远,并没有看到所有伤员。他们不会有事的。” 但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问瞿涛有没有主楼所有宾客的名单。瞿涛说没有,但他确知的是主宴厅的一桌,戴总、鄢卫平、梁小彤和来拜见的一位生意人;“醉花阴”的小包间被不知名的内部人士订下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贵宾,倒是后来从警察那里听说,小包间里一男一女,一个是记者,一个是位叫那兰的心理师。 那兰。这名字似曾相识。 戴娟谢过了瞿涛,挤进余贞里,告诉在潇湘会所门口的警察自己是人质的家属,询问人质的下落。警察说得和瞿涛一样,即便听到她是戴家亲属,也没有透露详情。 她让瞿涛留守善后,自己搭车赶往六院。 六院急诊室里是不应有的繁华,在同一时间陡增的伤员和穿梭中如临大敌的警察使整个急诊区比平日更添压抑。戴娟问医生、问护士,有没有叫戴向阳或者鄢卫平的病人,但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她不死心,到急诊观察室里,一张床一张床地查看,又到急诊icu里,同样逐床看去,都没有。她在急诊icu里看见了一个昏迷中的女子,床尾病历牌上是“那兰”的名字。 原来这就是那兰,那位心理师,原来伤重成这样。戴娟不由多看了那兰几眼,这容貌也似曾相识。 最终,戴娟知道再找下去也是徒劳,她已经逐渐接受了最坏消息的可能。她已经接受了,这将是她成年后最黑暗的一天。她已经接受了残酷的现实,她在几个小时内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唯一的爱人。 她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她吐掉了所有的早饭,焦急中没有想到吃午饭,此刻又饿又累、又心急如焚,腿一软,倒在了急诊室候诊区的椅子上。 再醒来的时候,戴娟发现自己已经在观察室里挂盐水,身边是个熟悉的女孩……东楼里的一个服务员,她说是瞿涛吩咐自己过来找戴娟,怕的就是戴娟突然身体不适。戴娟昏倒后不久就被急诊室的护士看见,带入观察室打点滴,那服务员到了医院找到急诊室、找到戴娟时,真担心自己来晚了。 好在戴娟只是低血糖,躺着挂了一阵盐水后,吃了点服务员带来的点心,又休息了一阵,感觉气力逐渐恢复。她在临时病床上静静想了一阵,刚才在慌乱中寻找鄢卫平和戴向阳的下落,看见了不少警察,更是看见了一些她见过的潇湘雇员,比如管她叫“娟姐”的小真、大厨李万祥、保安吉三乐……看来大多数的人质都在这儿,说明什么呢?难道警方不要给这些目击者做笔录吗?当然会,这些人质同时也需要医治,所以她揣测警方会在医院设点办案。 她起身,问了两位刑警,得知市局刑侦总队的队长巴渝生就在医院行政楼办公。她必须要找巴渝生,或者其他决策者,只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卫平和我叔,他们是否还在人世? 虽然她已经猜到了答案。 她还是希望自己是猜错了。 案发后4小时20分左右,“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办公室里静得让那兰觉得压抑,仿佛这间小小的屋子还嫌自己不够小,四壁自动地往中间缩,执意要将屋里伤心和郁闷的人挤得无法动弹。 悲伤的感觉,就是这样向悲伤的人逼仄过来,将他们束缚,让他们成为奴隶。 在又一阵哑声啜泣中,那兰抚着的戴娟瘦削的肩膀,轻声说:“娟姐,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要保重,为了你,和宝宝。” 戴娟拭泪点头,过了一阵,抬起头,情绪似乎又恢复了些。 “我还有个问题,”巴渝生本来想以后再问的,但觉出戴娟内在的坚强,还是开了口,“关于你叔叔的……状况。最近这段时间,你叔叔的健康状况怎么样?” 戴娟显然觉得巴渝生的问题有些离奇,蹙眉想了想,说:“还好啊。怎么,查出什么问题了吗?” 巴渝生说:“这倒没有……他最近有没有工作压力特别大、情绪不稳定什么的?” “没有。”戴娟几乎是本能地回答着,巴渝生知道,询问和审讯中,这样的回答是必然的,关键在下文。所以他没说任何话,只是安静地坐着。果然,戴娟的眼神和脸部表情说明她开始仔细在记忆中搜索,过了一阵后说:“做我叔叔这行的,能源和原材料,市场变动本来就很大,对资金的要求也很大,他承受的压力,我想,从来就没有小过。他经常给我们小辈们上课,说他做生意以来,经历过至少三起三落,‘起’的时候当然是呼风唤雨,但‘落’的时候几乎倾家荡产,没有什么能把他吹到天上,也没有什么能把他压垮。更何况他是那种比较hold得住的性格,有什么大事都不会挂在脸上,所以,对你的问题,本来我想都不用想,就说‘没有’。” “不过,现在仔细想想……最近,实话说,我的确隐隐约约感到一些他的压力,或者说我是间接地从我老公身上感觉到,大概集团经营有些压力。我叔他……他性格当然没有变,没有唉声叹气或者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但还是多少有些迹象,比如一家人一起吃饭,我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你会发现他听着听着就走神了,眼光好像停在很远的地方,在想很远的心事。” 巴渝生点点头,又说:“你们住得近,我想,也不会有什么书信往来。麻烦你回去后留意一下,如果他留下什么文件、给你的电子邮件,说了什么非同寻常的话,请和我们交流,我们希望搜集所有和这个劫案有关的线索。” 戴娟说:“我明白,那些强盗是冲着我叔叔的命根子去的,我叔叔也因此丢了性命,他是你们破案的突破口。” “再次感谢你的理解。”巴渝生从桌上一个文件夹里取出一沓照片,“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请你看看这些照片,哪些你认识,哪些你不认识。” 戴娟看的那沓照片,比先前接受询问的目击者看的照片多了两张:两个男子,一个年纪较轻,不超过25岁,另一个稍长,35岁左右。戴娟不认识,其他人质看过后也都不认识。 对此,临时办案中心的刑警们并没有觉得太奇怪或气馁。现在,基本可以排除两人是潇湘的员工或者食客。同时,两人怎么看都“可疑”。寻常人的身边总会带证件、钱包或手机,但两人身上什么都没有,一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样子,还穿着一色黑衣黑裤。 送走戴娟后,巴渝生重回办案中心,姜明立刻走上前说:“刚才你让我追问老唐的问题,到现在还没有结果。” 巴渝生没来得及问唐云朗的那个问题至关重要:除了鄢卫平裤兜里的手枪枪管,现场是否发现了其他枪支碎片? 根据众人回忆,身绑炸药包又引爆的劫匪临死时还拿着半自动步枪,至少没有人记得枪是否被打飞或者被别人捡起来。不管枪是否在劫匪手中,只要没有人收藏,枪的残骸应该仍在现场。爆炸和之后的大火会损坏枪支,但如果梁小彤描述和记忆准确,95式半自动步枪的部件有不锈钢和铝合金,不可能被炸成碎屑,也不可能被烧为乌有。 但到目前为止,现场连任何疑似枪支残骸的碎片都没有发现,更不用说完整的枪支部件。更奇怪的是,拿手枪的劫匪甲分明已经离开现场,鄢卫平的口袋里为什么会有一截手枪枪管?鄢卫平行伍出身,接触到枪支或许不算太难,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会所开张日带着枪管?而且正好是劫匪用的glock枪管? “唐掌门带着他的徒儿们已经在底楼找到打伤保安吉三乐的一枚九毫米鲁格弹弹壳。匪徒们在二楼也开过一枪,但主宴厅被炸被烧得厉害,碎砖碎木头满地……” 巴渝生说:“二楼放枪不是朝天花板的吗?” “是,天花板也被烧得厉害,肉眼看不见,要搭梯子上去看,但主宴厅地板岌岌可危,刑技中心的人还在犹豫这个时候架梯子是不是安全。设备室的人已经搬来了一批木板,准备把地板修补修补再架梯子。可是地板一旦修补上,咲等于又破坏了现场,所以唐掌门他们还是在致力于先将地面勘察透彻。” 巴渝生点头说:“有道理。”知道要将布满碎屑、布满爆炸焚烧灭火后湿漉漉灰烬的地板勘察透彻,不是一两个小时就能做完的。 “所以他们虽然还在找,一时半会儿不见得会找到更多子弹。” 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瘦高的中年人挤了进来。 临时办案中心里一个正低头看笔录的女孩子抬起头,认出那中年人正是曾为人质的记者郭子放,冷冷地说:“巴队嘱咐过,拒绝采访。” 郭子放说:“不怕,他被我捏着呢,我说什么他听什么。”这时才发现那似笑非笑的女孩正是那兰。“好家伙,吓我一跳,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那兰说:“寻找失去的记忆。” 第25节 郭子放说:“免费帮你辅导一下语文哈,既然是‘寻找’了,多半是因为‘失去’了,所以没必要说‘寻找失去的记忆’,说‘寻找记忆’大家就能听明白了。” “我是第一个说你无聊的人吗?”那兰叹道。 巴渝生举起手,郭子放拿腔拿调地说:“瞧见没,‘他比你先到’。” 那兰无奈摇头:“是不是又出自只有你们七零后听过的‘流行金曲’?” “没错,你瞧人那词写的,字字珠玑。”巴渝生听郭子放越说越离谱,忙道:“老郭,你还挺守信。要和我聊,是不是?”“我们刚才的对话,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我要是觉得意犹未尽也还算正常吧。”郭子放手里还捧着咖啡,但估计已经是第二杯了。巴渝生指着那间小办公室说:“既然你来了,就屈尊到我们的临时询问室谈谈吧。” 十六天前,江京市郊宁湖乡富乐小区某单元三名劫匪再次聚首时,劫匪甲宣布他已经解决了劫案计划中的两个重要环节。 他把随身背来的旅行包打开,里面是三把枪,两大一小。劫匪丙素来喜欢看军事杂志,有空也会去军事网站泡泡,他一阵啧啧:“这么快就到手了?手枪是格洛克十九,经典!九五式自动步枪两把……”然后他惊恐地望着劫匪甲,仿佛他远在天涯,“哎哟妈呀!哥,你不会真的卖身黑社会了吧?” 劫匪甲冷笑说:“要加入黑社会我还不够格,不够纯洁。”把那把glock递在劫匪丙手里。劫匪丙把枪在手里掂了掂,笑道:“你真不够纯洁,这是假枪!” 劫匪乙笑着说:“废话不!你叫老大上哪儿弄真枪去。” 劫匪甲说:“世上无难事,真枪可以弄到,但要花时间、花精力,又危险,我们时间有限,还是要把精力集中在设计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案上。这些都是仿真枪,大小、结构都和真枪一模一样。” 劫匪乙说:“同意,这枪的样子已经够逼真了,反正我是看不出来,本来就是起到一个震慑作用,又不是真的要打死人。”劫匪丙摆弄了一阵那手枪,“哈哈”欢呼了一声:“这个虽然假,但也是可以打气枪子弹的!”劫匪乙说:“这有什么稀罕,连弹弓都能打气枪子弹。” “你这个人烦不烦?我是说这枪具有发射小钢珠子弹或者橡皮子弹的机制。要照你那理论,用手也能打气枪子弹。”劫匪丙抱怨道。他和劫匪乙互相抬杠已经有十几年,彼此都还没有松懈的迹象。 “好了,辩论会结束。”劫匪甲又从旅行包里拿出一盒小钢珠子弹,“有备无患,反正这些都不是特别难找的东西。我们从今晚开始演习,如何在有十几个人质的情况下控制局面,因为这个的确是最关键的。” 劫匪乙一惊,从椅子上跳起来:“你搞笑吗?我们不需要扣押人质吧?” 劫匪甲说:“可能是我用词不当,当然不用扣押任何人,我就是说那些在场的人,我们要实战演习一下,用枪控制住他们,不让他们乱蹦乱跳。同时我们拷问戴向阳,让他交出保险柜的密码。” 屋里一片寂静,三个人似乎都在想象,那天会是什么样的场景,毕竟这是三个人头一次合作抢劫,而且三个人过往的单独抢劫经验值是个硕大的0。 劫匪乙忽然说:“手铐!我们需要手铐!” 劫匪丙一愣:“要手铐干什么?知道给十几个人一个个戴手铐有多麻烦吗?任何打劫都讲究的是短平快,还有嫌时间太宽裕的?” “要不说你这个人短视。用点儿时间给人质铐上,免得他们找麻烦、反击、挨枪子儿、大乱,事半功倍。因为我们毕竟只有三个人,又不是用真枪,如果一旦有人反抗,你说你是开枪还是不开枪?开枪也不能打死人,总之一有人反抗,一群人都有可能反抗,短兵相接,肉搏,到时候有枪都不管用。”劫匪乙振振有辞,劫匪丙虽然想好了很多反对的论证,想想还是觉得对方有理,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劫匪甲也被说服了:“好,明天我就去张罗手铐,肯定比枪更容易到手。拿到手铐后,我们一定要勤于练习,反复实践,做到一步到位。”他把三把枪和子弹放回旅行包,塞进劫匪乙和丙合租的小公寓里的衣橱里。“还有个重要的突破,是我媳妇帮我一起合计解决的:我们找到了安全进入巴克楼的办法。” 劫匪乙说:“让我猜猜,你们找到了一条地下暗道。” 劫匪甲说:“我看你是盗墓小说看多了,哪有什么地下道,我们发现的路径,不需要钻又黑又脏的地道。” “快说说!”劫匪丙的兴趣完全被调起来了。 “说有什么用?”劫匪甲站起身,“要你亲眼去看,实地考察。走吧,我们今天正式开始踩点。” 案发后5小时左右,“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送走郭子放,巴渝生发现那兰已经不在办案中心看笔录,姜明说那兰刚才头痛大作,就让小杨陪她回病房休息了。巴渝生回到小办公室,闭了会儿眼,出了会儿神,他从来没有喝咖啡上瘾,但感觉自己好像有了咖啡因戒断症状,一阵阵地头痛——看来今天头痛的不止是脑震荡后遗症的那兰。这似乎也像一个挂钟在提醒着自己的年龄,直奔中年。往昔那连续三十个小时不睡觉仍能正常做人的年代已经过去,他已经能感觉到体力和精力的局限。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姜明的声音:“巴队,新消息。” 保险柜里的两个人身份揭晓。 镇守市局的刑技人员将两个人的照片送入市局在两年前自行开发的人像识别系统,该系统与省厅和公安部的几个数据库挂钩,人像资源已接近全面。在系统中运行一阵后,两名死者的名字和头像逐一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其中年龄较长的一人名叫贾继宏,三十七岁,本省梓宝县人。和他匹配的头像从数个司法专业数据库里踊跃地跳出来,可以说明一点,这是个前科累累的犯罪老兵。综合各个数据库的注解,很快就能帮他写一份令人刮目的履历,十五岁开始加入盗窃团伙,至少四次因为斗殴、盗窃、抢劫、人身伤害罪入狱服刑。不需要任何人力资源的训练,你也可以观察出这位犯罪员工的事业成长轨迹,每出狱一次,就会因为更恶劣的刑事犯罪再次入狱。直到今日,入地狱。 年纪较轻的叫卢康,二十四岁,也是梓宝县人,犯罪履历还在成长中,只在十七岁因为捅伤了跟他“过不去”的一位老师进过少管所,二十一岁时因为参与抢劫在监狱里呆了三年,去年底刚出狱。又入地狱。 看到巴渝生沉思了一阵,姜明问:“不知道你是不是跟我想的差不多,他们……还是说不过去,但我怎么有种感觉……” 巴渝生点头说:“他们才是真正的劫匪?” 这时,巴渝生的手机响起来,看一眼来电者,葛山。 一阵熟悉的咳嗽后,葛山说:“今天算是开了眼了。”这话从一个有三十多年刑侦经验、几近成精的老公安嘴里说出来,必定预示着必定又一个惊人发现。 “我们现在在三楼。”葛山咳嗽过后的喘息依旧粗重,“三楼的情况比较复杂,有些部分,离厨房远,离爆炸区远的,烧坏得并不严重,门都没倒,门牌上还能看清字,醉花阴;还有些部分,比如正对主宴厅的一间小包间和边上的一间储藏室,地板基本上被烧穿了,储藏室里能引火的都烧光了——储藏室里易燃的可真不少,卫生纸、清洁工具、没用完的油漆和地板蜡——估计那储藏室是烧得最彻底的房间了。储藏室里有个工具柜,大半人高,偏偏又是我这个倒霉蛋伸出咸猪手去打开了,猜猜怎么着?” 葛山的描述里已经有太多的线索,老队长显然根本没有打算掩饰或者吊胃口,巴渝生当然听懂了,说:“又一具尸体!”“没错,又一具尸体!”巴渝生长吸一口气,又长叹一声,又出了一阵神,直到葛山再次说:“大巴,还在线吗?” “在,我在想……这具尸体……身上是不是也是黑衣黑裤,嘴里塞着黑布?”巴渝生问。 “完全正确!”葛山的声音里微微惊讶。“还戴着手铐。” 巴渝生说:“瞎猜的,二楼保险柜里的那两具不是黑衣黑裤嘛,我猜他们是一伙的。”他想的是:这些才是真正的劫匪!这样的劫案至少需要三个人。 “唐大拿和老邢还没上来,我自己在这儿瞎琢磨,估计这人不但是被烟熏死、窒息死亡,而且还是被烧死、热死,他的尸体被烧得很惨,惨不忍睹。” 案发后6小时左右,江京市第六人民医院急诊观察室建伟已经是第四次走到华青的病床前。早些时他们都在急诊icu,icu男女分间,建伟冒着被护士教训的危险,溜出自己那间icu去华青的icu,每走一步,身上那些被烧伤的部位又粘又痛,不爽得难以描摹。现在被转移出icu,住进了“级别”更低的观察室,男女混在一间,看望华青方便了许多,但走路时的痛苦却一点没有减轻。 和前三次看到她时一样,华青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在熟睡,其实双眼睁着,仿佛望着另一个世界。 建伟在她床前坐下,华青反而闭上了眼睛。 “我就这么像恐龙吗?不会吧?”建伟说。 华青轻声说:“医生怎么跟你说的?尽量卧床对不对?走路不觉得难受吗?” 建伟说:“你有那么多问题,我不来回答你多无助呀。” 华青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不知道算不算一个微笑。她睁开眼,更轻声地问:“警察又找你问了吗?” 建伟说:“没有。再问我也没太多可说的了。” “还有呢?”华青感觉建伟的话还没说完。 “还有?哦,听说他们找到了劫匪,至少,警察知道劫匪是谁了。” 第26节 “哦?”华青惊道:“这么快!” “好像让他们几个都认过两张照片,完全陌生的两个人,估计十有八九是劫匪。”“两个?那第三个呢?”华青问。建伟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你觉得我像吗?” “你不要胡说好不好!”华青厉声指责,“你知不知道有人可能会听见的?”她看建伟只是无所谓地笑笑,叹口气,柔声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在宽我的心……如果警察再来问你,你会怎么说?” 建伟正色道:“还能怎么说,当然说实话。” 华青一惊:“你……”随即看到建伟露出顽皮鬼脸,知道自己被骗到了,伸手去揍建伟一拳,但立刻牵扯到被烧伤敷着药的手臂,呻吟一声,这一拳变成了绵掌。她又叹一声,说:“你对我的心意……我不是瞎子聋子,但我们都是出门在外的人,浮萍一样的人……你一定要保重,保重自己。” 建伟握住华青未受伤的手,轻声说:“你不要担心我……怕什么,今天楼里的人,又有几个是清白无辜的?” 案发后6小时20分左右,江京市第六人民医院职工食堂两名警员推了辆装满盒饭的小车走进临时办案中心,立刻就被一抢而空。巴渝生伸手去拿,想了想,又缩回了手,对姜明说:“我去去就来,有事打我手机。” 他问明了医院职工食堂的方向,一路走去,一路还在想着案情。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天色渐黑,当天的现场勘察暂时告一段落。稍休息后、吃过晚饭,火灾调查的一批人将继续工作到晚十点左右,而王致勋和邢瑞安连劝带绑架地将咳嗽加剧的葛山“清除”出现场。巴渝生知道,自己负责的取证工作,还远未结束。 甚至感觉只是个开始。当然,他手头的信息绝非只是个开始,大量的笔录,无数的细节,具体的背景,都在临时办案中心里,从何梳理才是难题。无论他如何把这些细节和背景往一起放,都会有疏漏,都会有方向性的错误,甚至致命的错误。他忽然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这种骑虎难下的感觉:可以明确的是,他将被迫做一些很艰难的决定。如果说案发时是否要将那兰的人质身份告诉劫匪是个极艰难的决定,那么今后这几天在刑侦上的决策将是难上加难。 不知不觉已走到医院的职工食堂。正是就餐时间,值班的医生护士匆匆买饭、用餐,人流不断。医院后勤专门为市局的一班人马发了用餐的磁卡,巴渝生买了两份饭菜,一份装在盘子里,一份装在盒子里。他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边吃边继续想着过去六个小时里纷至沓来的案件相关信息,根本不知道嘴里嚼的是什么食物,味蕾也乘机偷懒歇工,不告诉主人任何的酸甜苦辣。 “准备熬夜?多买一份做夜宵吃?”一个女子的声音响在巴渝生面前。他从沉思中抬起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急诊icu的那位主治医师张蕾已经站在他桌前,手里也端了一盘饭菜。她显然指的是巴渝生手边盒子里装的另一份饭菜。 巴渝生笑笑:“张医生……熬夜是熬定了,夜宵……还没着落,这份不是我的。”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说:“你要去忙吗?还是……可以一起吃,请坐。” 张蕾笑道:“那就不客气了。”在巴渝生对面坐下来,目光仍在那盒饭菜上,“让我学你们公安‘刑侦’一下,那份盒子里的饭菜,是给那兰的,对不对?”她对自己的猜测还比较有把握。自从潇湘会所抢劫爆炸案的幸存者被送入六院,自从那兰入住急诊icu,忙碌之余,护士站里各种八卦就没有停过。那兰是个让人提起来有声有色的人物,你可以报纸上看到、网上查到。其中一条,那兰和市局刑侦总队的队长巴渝生关系非同一般。 放心,放心,绝对不是亲密爱人的关系。虽然巴渝生尚未成家,那兰也是单身丽人,但所有人都把赌注押在那兰最公开的那段恋情:她至今仍对已经剃度出家的作家秦淮念念不忘。另外,有更“脏”一点的料,那兰跟很多美女明星一样,有个老干爹,是曾经广东首富的一个老富商,挤挤眼,你懂的。 张蕾没想到,巴渝生爽快地承认了:“没错,是带给那兰的。她在江京没有亲戚家人,我呢,做过她毕业设计的导师,她又帮过我们刑侦总队很多大忙,我们算是好朋友了。” 果然,流言比新闻联播准。 张蕾说:“我在急诊,倒也见过不少警察,你是最不像警察的一个。” 巴渝生摘下眼镜:“像了吗?” 张蕾一笑:“还是不像。你偏偏还是队长,怎么混上去的?” “这个课题有研究价值,护士办公室里有多少种理论?”巴渝生戴回眼镜,终于第一次认真看看张蕾。张蕾三十出头,虽然急诊icu“年度最忙一天”给她的脸上多少添了几丝倦容,但掩不去灵动的一双大眼和秀丽姿颜。 张蕾点点头,这家伙从自己的一个八卦问题,立刻联想到护士站的流言蜚语,这等于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人可以没有背景、没有运气,但最怕没有头脑。她说:“还不是老一套,你是哪个大官的儿子,哪个老板的弟弟,哪个美女副市长的男朋友。” 巴渝生哈哈笑起来,笑罢说:“幸亏我嘴里饭已经吃完了,不然要喷一桌,这最后一条还是我头一次听说,小伙伴们的想象力越来越丰富了。”他收住笑容,但并不严肃、仍温和地问:“好了,现在我得换上我刑警队长的嘴脸了,请教你个问题。” 张蕾略略失望,她喜欢他抛开不苟言笑嘴脸的样子,想借这个机会多了解他一下。是啊,承认了吧,巴渝生的某种气质吸引了她。她还是说:“哇,要审问,可以边吃边审吗?” 巴渝生的笑容并没有完全收走,他说:“不是审问,充其量只是询问,最精确的说法还是请教。那兰在icu卧床的那段时间里……我知道你不可能一直盯着她,但有没有记得,除了我以外,还有哪些人来探视过她?” 张蕾觉得巴渝生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似乎和破案关系不大,不过,她又怎么知道什么关系大,什么关系不大呢。她想了想说:“有几个劫案后送过来的病人看过她……唉,现在想想,几乎所有能下得了床的伤员好像都来看过她,我并不认识所有人,比较肯定的是那个潇湘的老板,梁什么的,”她笑了笑,想到梁小彤轻佻的眼神,跟她说话时自命风流的样子,“还有那个瘦高个子的记者,很白很漂亮的那个小姑娘……我印象最深的,看上去肯定不是人质,是个四十多快五十岁的中年男人,长得挺有气派,就是有那么点胖,他浑身上下,从西装到休闲鞋,都没有一丝褶子,他说话特别彬彬有礼,有礼貌到像是在说文言文。他说他是那兰的一位老亲戚托他来代为探望,因为那位老亲戚身体不好,腿脚不便。” 巴渝生点头,大概知道来者是谁。“老亲戚”多半是那兰在一件旧案中结交的邝景辉,三年来一直以那兰的干爹义父自居;那个微胖的中年人,应该是邝景辉的心腹“大管家”阚九柯。邝景辉的女儿多年前在江京遇害,那兰帮助警方破获了那起旧案后,邝景辉试图将未曾用尽的父爱给那兰,近年一直在江京和广东梅州老家两头居住,他如果在媒体上听说了那兰卷入潇湘大劫案,自然会第一时间前来探视。 张蕾又想了想,“噢,还有,还有就是你们公安局的人,除了你以外,那个女警察,姓杨的……还有一个男警察,那兰刚送进病房就来问过她病情的,也是一个戴眼镜的警察,当时就有护士说那是你,当然我现在知道了,肯定不是你。长得是有点像,但比你个子矮一点,年纪轻一点……但并不是说你老哦。” “嗯。”巴渝生随口应着,逐一回顾着这次从市局里带来的警员和分局的几位得力干将,一个个面容排除过去,不记得任何一个戴眼镜并比自己个子矮一点的。他显然没有注意张蕾最后那句话,“那个警察,他和那兰交谈了吗?” “当然没有,那时候那兰还在深度昏迷中,我只是给他简单介绍了一下那兰的病情,告诉他那兰没有生命危险,给他扫扫盲,脑震荡病人昏迷不会太久等等……当时病人们刚进来,观察室和icu都很忙乱,要不是看他是警察,我会请他再耐心等一等,等我有空了再谈……怎么,他不是你们局的?”张蕾盯着巴渝生。 “有可能是滨江分局的,这次我们战线拉得很开,滨江和文园分局都有参与。”巴渝生感觉得到了足够的资讯,准备起身去给那兰送饭,但发现张蕾的那盘饭菜还基本保持原样。她光顾着回答自己的问题,还没有真正开始动筷,实在不忍心、也觉得不礼貌,撂下她一个人去病房,便说:“真不好意思,耽误你吃饭了,你继续。” 张蕾说:“你要是忙,不用等我,不过我真要开始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的,很快,这是在急诊科练出的神功,吃相肯定会把你吓到。” 巴渝生说:“免费看达人秀,倒要见识一下。” 张蕾吃得果然很快,但远没有她描述得那么不堪。其间巴渝生和她聊些家常,听她几次说到五岁的女儿,如何可爱淘。难免留意她双手,没有任何戒指——医生戴戒指很不方便,不戴戒指不说明任何问题——但她从来没有提到过丈夫,甚至女儿的父亲。单身母亲?不知者不问。 两个人的共餐,落在另一双眼睛里。吃者或许无意,看者有心。 案发后6小时30分左右,江京市思同路43号经过一场大劫难,至少有一个好处。梁小彤今晚不再出门冶游。更好之处在于,连晚饭都是在家吃。 天下大概只有林淑静一个人这么想,直到儿子以后有了太太。不过,如今的女孩子真有合适做太太的吗?做玩伴吧还可以,做太太需要什么样的奉献、什么样的牺牲,她们知道吗? 林淑静还不是老到不知青春浪漫为何物的古董,她还不到六十岁,保养得当,外人看来仍觉她是少妇级,都说她是梁小彤的大姐。她知道梁军麾下和交往的人群中有意溜须拍马的不少,也不知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但仅凭镜中人或者照片看,她也自认为肯定比号称“逆生长”的刘晓庆什么的要显年轻。 她担心的是现在的年轻女孩子知不知道怎么样对一个人好,怎么样真正对一个人好,就像自己这么多年来对梁军和梁小彤那么好。她在心里暗叹,不可能啦。跟小彤好的女孩子并不少,看中的还不都是他的身家门第,甚至是他那几辆破车——兰博基尼和法拉利本身并不破,但她恨这些一跑起来屁股冒烟轮胎怪叫的跑车,梁小彤开着其中一辆破车出过车祸,断了一条胳膊,险些送了命,让她这个当妈的心疼了无数昼夜。 那次大车祸算是一劫了,今天中午这场又是一大劫。她相信古人说的话多少有道理,天将降大任什么的,降给谁,谁就要先遭些罪。小彤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劫难,不正是一个很明显的启示,他终究会像梁军一样成功,甚至比梁军更成功。 这不,出了这次事以后,梁小彤明显成熟了许多。他在医院逗留了好几个小时,他说是在攒人品,公安高兴、共同受难的人高兴,何乐不为?回到家以后,他也没有立刻给那几个若即若离的“女朋友”打电话,而是先打电话给律师、给会计师、给潇湘的前台经理。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人,反正是压低了声音说话,严肃认真的,肯定不是和女孩子调情的那种肉麻腔调和欢声浪笑。这就是成熟! 可惜这么明显的进步,老伴梁军却看不见。林淑静知道,梁军只是不愿意去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梁军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冷血的生意人,不再有温情,不再有憧憬,不再相信奇迹。这大概可以归咎于他的身体状况,几乎天天都在面临绝症考验,又有谁能看得那么透呢! 近半年来,因为健康急转直下,梁军大多数时间在家办公,推掉了几乎所有应酬。本来,今晚梁军是要去潇湘会所喝开张酒的,如今也去不成了。这也好,一家人终于有个机会吃一顿安稳饭。 林淑静亲自下厨,蒸了条鲈鱼,又做了个红蘑炖童子鸡,再加三盘小炒,都是梁小彤爱吃的菜。刚摆上餐桌,香气便将梁小彤引来了。儿子看上去喜洋洋的,坐在桌边,挿馋馋地望着一桌好菜,林淑静仿佛回到了十五、二十年前,眼角不由有点湿。 梁小彤伸出筷子去夹韭黄鱿鱼丝,林淑静嗔道:“没样儿!等你爸爸来!” “好妈妈哎,中午饭都没吃饱,众所周知的原因,对不对,这会儿肚子饿得慌!”梁小彤终究还是好孩子,抱怨归抱怨,还是没下手。抬眼,父亲梁军拄着拐棍儿走了进来。 不知为什么,梁军一出现,林淑静既感觉一家团聚的温馨,又担心,担心父子间再起摩擦。 梁氏父子间的摩擦,比日出月落还频繁。 下午梁小彤到家后,曾在梁军书房里呆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林淑静感觉像是大半年。她能听见屋里传出来的争吵声,虽然不是天翻地覆几近决裂的那种大吵,但明显父子俩的分歧宽阔如海洋,才会整个半小时从头吵到尾。 林淑静扶着梁军坐下来,梁军皱眉看着儿子,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这个时候怎么乐呵得起来。” 梁小彤冷笑说:“那愁眉苦脸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了?愁眉苦脸潇湘主楼就能重建了?” 第27节 “如果你能多些头脑,今天也不会这么被动!”梁军叹道。 “我们能不能本着解决问题的态度来交流!”梁小彤说实话不知道该怎么和老爷子交流,如果不是有求于他,还真不会受这个气。“你们爷俩,有话能不能都好好说。”林淑静最担心的发生了,她只能坚强面对。梁军默默坐了一会儿,也没吃任何菜,问道:“你刚才打的那些电话,效果怎么样?” “效果怎么样现在哪里看得出来?该嘱咐的都嘱咐过了,李大律师随时待命,刑侦总队内部的人会帮我们盯着事态的发展,到目前为止那兰的记忆还没有恢复,其他人质的笔录基本上千篇一律,目前一切都还算顺利。”梁小彤像背书一般,然后声音突然有了活力,转换话题,“我和负责潇湘的冯律师核查了合同细节,如果我们出手果断,趁戴向阳的遗孀仍在哀恸中措手不及的时候买下戴向阳的初始股份,那位遗孀估计想不到三座巴克楼已经升值了至少百分之十五,也不会斤斤计较另外的一些前期投入,据我所知戴向阳那边来的前期投入都是打在他们集团的一些乱账上——瞧,正巧负责一些具体事务的鄢卫平也死了,没有多少人会很明确到底鑫远有多少前期投入——我相信我们可以将这些投入免费拿下,当然,前提是如果我们及时买断那部分股份。”“及时”二字加了重音。 梁军几乎想都没想,说:“听来听去,你好像对拿到一些蝇头小利格外兴奋,有没有想过你买下那百分之六十的股份,也就是自己要独挡所有风险。而现在开餐饮类会所的风险前所未有的高。” “别忘了,风险高不高,会所赚不赚钱,还要看如何经营!”梁小彤对父亲的消极观几乎要绝望。 “还有,你们的如意算盘十分幼稚,别忘了戴向阳不但有遗孀,他的遗孀你又不是没见过,是像个没头脑的傻瓜吗?而且还有个侄女。那个侄女你也很熟,像是个傻瓜吗?我倒是听说他那侄女聪明得无与伦比,戴向阳一直有心将整个企业交给她,只不过她对经营毫无兴趣,甘心做个会计。”梁军将“会计”二字加重,“她是个会计,会看不懂账吗?再乱的账都能看懂!” 林淑静终于等到了一个能插嘴的机会,说:“你们能不能吃完饭再接着讨论,菜都要凉了。” 梁军仿佛没听见,继续追责:“你不是要我本着解决问题的态度来交流吗?那我问你,下一步怎么走?” 梁小彤吃完了一根鸡腿,说:“第一步,当然是您动用一下北京那边的关系……市局这边我们虽然有人,但影响力不够,我们需要的是有人能督促市局完美结案……下一步,请您的财务高手和我潇湘的人碰个头,过过账,对牵扯到的金额有个共识;再下一步,您让他们汇拢资金……” “我问的不是你怎么指挥我!我问的是你下一步怎么走。”梁军愤怒的架势,仿佛要将盘里的鸡块甩到儿子脸上。 “我?”梁小彤哼了一声,夹了块鱼肉,仔细嚼了,抬眼严肃地说:“我的任务可就更艰巨了,我要请那兰吃饭。” 案发后6小时50分左右,江京市第六人民医院急诊icu“听说你是被出卖的。”说话的是陶子,是那兰在江京大学最贴心的好友,也是她的同宿舍室友。案发后不久,陶子就来过,也算代替那兰远在老家的母亲来探望,当时那兰还在昏迷中。她再来的时候,给那兰带来了一个新的手机。病房里较日间安静了许多,陶子压低了声音说:“出卖你的是郝帅。” 那兰看到陶子,头痛就好了大半,更何况陶子还给她带了新鲜的饭菜和一瓶盛开的康乃馨。陶子神通,从医学院的一位研究生那儿借来了一张六院食堂的磁卡,为她买了饭菜。那兰笑说:“严惩他的事,就只好交给你了。” “那不行,”陶子说,“我已经名花有主了,别让他自我感觉太好,以为我对他有浓厚兴趣。”那兰说:“这简单,你去讨伐他之前,就像警察和美剧里fbi亮证件那样,向他出示结婚证,这样就避免了误会。” 陶子咯咯笑起来,又正色说:“看到你能说笑话了,我可放心多了,早些时候我来看你,你还在昏迷,可把我急坏了,问问你的具体情况吧,负责你的那个女医生还特别不耐烦……说到那个女医生,我还有个号外给你。我刚才在食堂打饭,你猜我看到那女医生在和谁言笑甚欢?” 那兰问:“谁?我认识吗?” “当然认识。” “猜不出。” 陶子神秘微笑:“巴渝生巴大队长。” 那兰微惊,想了想说:“不过,那个女医生还是挺入眼的,作风也泼辣,和巴队长温吞水杨氏太极的性格倒很般配。” “是噢,你看巴队有几岁了?”陶子真的认真想起来。 “三岁半。” “我是说真的,他怎么也有三十五六岁了吧?只听说过有个十几年前就失踪的女朋友,后来好像感情生活一片空白,好像对女人也没什么兴趣……该不会是……有故事的人吧?” 那兰再次笑起来:“谣言就是这样诞生的,要不怎么说,心理师一思考,上帝就满地找头痛药。” 病房门忽然被推开,巴渝生走了进来,手里托着一盒饭,看到陶子,微笑点头:“陶子好。”看到床头柜上的饭盒,歉仄一笑:“哟,买重了嘛。那兰同学面临一个困难的选择,吃谁的?” 陶子说:“你要是早点儿过来……”那兰已经听出陶子这话的方向,要滑向不可救药的深渊,忙从毯子下面伸脚出来踢了她一下。陶子恍若不知,继续说:“不过你们有那么多人要审,时间也不由你,对不对?” 那兰舒了口气,巴渝生却显然已经听出陶子的话外之音,笑着说出他重复过千百遍的话:“不是审问,是询问。”他随即皱起眉,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我倒希望有人可以审审呢,但犯罪嫌疑人不是被炸死了,就是逃离现场了。那兰是劫匪点名要的谈判员,而劫匪要的条件因为突发的爆炸事件显然没有通过谈判达到,所以我很想知道劫匪是否会继续试图和那兰联系。” 陶子听明白了,倒吸口气:“那兰,听见没,这是在警告你呢,没死的劫匪还会找上你!” 那兰不在乎地说:“找上我也没有用啊,第一我认不出他来,第二我记不得他要什么条件来,第三警察还紧盯着我,有理想有抱负的劫匪,一定会想别的办法达到他们的目的。” 陶子说:“失忆真是太好了。我就希望每恋爱失败一次,就失忆一回。”陶子其实离拿结婚证还有千里之遥,倒是过去两年里连续有过两次不成功的恋爱,有一次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境界,还是因为陶子发现了男方具有“男性基因里普遍存在的猥琐信号”而告终。 病房门再次被推开,一名护士推车走了进来。陶子只是无意看了一眼,随即“哇”的惊叹。护士的推车上,不是药瓶药盒、换药器具,而是一个插满了康乃馨、郁金香、薰衣草和玫瑰的大花篮,还有一个放着四菜一汤一点心的大托盘。 推车到了那兰床前,护士将一封浅紫色信封递到那兰手中,说:“神秘人士叫我给你的,饭菜快趁热吃吧,凉了就可惜了。” 巴渝生站起身笑道:“好了,这下吃哪家的选择简单了。”那兰打开信封,扫了一眼,脸色突变。 十五天前,江京市郊宁湖乡富乐小区某单元 “还有两个难点要突破,”踩点归来后的第二天,三个有志青年劫匪再次聚首时,劫匪甲再次铺上潇湘主楼的那张分层平面图,“两个难点都在底楼。一个是厨房。我们前两天算过,就算开张那天中午主楼宾客并不多,厨房里也至少要一个主厨,可能性比较大是两名牛逼厨师,再加两到三个打下手的;最乐观的估计是一个牛逼主厨,一个听使唤的上灶炒菜师傅,和一到两名打下手的学徒。或者说,光厨房可能就要有四到五个人要对付。问题是,这四五个人,一个人能对付吗?” 劫匪乙未加思忖,爽快地回答:“不能。” 劫匪甲说:“问题就在这里,二楼宾客、服务员人数最多,至少要两个人才有可能控制住局面,也就只能有一个人到厨房里去把炊事人员‘拢’到二楼。” “难度太大,根据你这张图,厨房面积大,厨房里锅碗瓢盆儿一大堆,各种刀具更是趁手的兵刃,厨师们要反抗,一个人一把枪还真对付不了。”劫匪乙说完,嘴紧紧抿上,苦闷中。 劫匪甲问:“有没有什么解决方案?”“歇菜吧。”劫匪乙说。一直未曾开口的劫匪丙说:“都准备到这个地步了,枪都弄来了,手铐都弄来了,怎么能放弃呢?”劫匪乙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想不出来解决方案,就歇菜吧。反正我想不出来,看来老大也想不出来,所以我说歇菜吧。” 劫匪丙干笑两声说:“咱们俩耳朵长得不一样吗?我怎么没听见老大说他没辙了?这家伙难道不是经常这样,提出一个问题,好像是大家商量协商,其实他的大头里早就有了主意?” 劫匪乙和丙一起看向劫匪甲,劫匪甲说:“我真的没辙。” 三个人都颓唐地坐倒在已经破露出海绵的旧沙发上发呆,想喝啤酒,冰箱里没有,三个人一天辛劳打工又都累得够呛,谁也没有主动提出去一公里外的超市去买。 终于,劫匪乙开口说:“谈谈第二个难点吧。” “保安。”劫匪甲只说了两个字,沉默了一阵,闭上双眼,像是睡着了,仿佛打算将思考的重任转交给两位同伙。良久后,劫匪丙说:“保安怎么了?”劫匪乙说:“我们如果一起冲进主宴厅控制住饭局上的人,如果又有一个人要去厨房以一当十地震住所有厨师,就不能分身对付保安,保安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报警……” 劫匪丙哦了一声,想了一阵说:“那就从楼下开始,先制服保安,然后一起去制服厨师,然后再上二楼……” 劫匪乙说:“你不觉得,那样一阵折腾后,二楼的人再迟钝,也会感觉出不对头;更不用说,保安的任务是什么?保安的任务是在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当然这样傻的保安并不多,但谁能保证我们不碰上一个愣头青呢?他如果在枪口下不听话不妥协怎么办?让他挨枪子儿吗?更更不用说还有至少两个服务员上上下下地拿茶水、端菜,很快就会发现我们。二楼的人一报警,我们就完了,就来不及做任何事了。” 劫匪甲说:“除非我们动手快。”劫匪乙和丙一起看劫匪甲,劫匪甲继续说:“除非我们将对付保安和厨房人员的时间缩小到最短,比方说,根本不要给保安动手的机会。”劫匪丙打了个哆嗦:“哇,老大,我好像感觉出你的邪恶来了,你是啥意思?”劫匪乙冷笑道:“还能有啥意思,要干掉保安!” 案发后8小时15分左右,江京市第六人民医院急诊观察室夜色彻底覆盖了江京,热闹了一天的六院门急诊大楼终于得到了喘口气、喝口水的机会。当然,来叨扰它的人从未间断过,只不过人流密度已大大降低。 那兰已经从急诊icu换到了观察室,要按她的意思,回宿舍是正道,但张蕾坚持要留她至少到明天早上,毕竟数小时前她还在昏迷之中,之后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昏迷和清醒交替。这意味着一晚上她将难以成眠——急诊观察室绝非一觉睡到天亮的舒适环境——这对她头痛的恢复只会适得其反。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据理,所以没有力争,混过这一晚再说吧。 她躺在病床上,回顾着早些时看到的那些笔录。笔录出入真不少,警方一定会纠结,到底谁的回忆更准确,谁更可信?她拿出陶子带给她的新手机,将梁小彤和戴世永都加成联系人,加上微信。再看一眼戴世永的名片,上面有他的公司网站,便用医院的wifi连上网,进入了“恒永能源贸易公司”的网站。她读了“公司简介”,又看了“商机联系”,戴世永是ceo,还有两个业务经理。 第28节 断网后,那兰仍睡不着觉,起身走出观察室,在走廊里漫步了片刻,又转回了病房。她记得早些时候在临时办案中心读众人的笔录,尚未接受问询的有她和郭子放,还有烧伤情况较重的孙元虎。建伟和华青只做了简单讯问,潇湘的保安吉三乐则因为精神状态不稳定没有做笔录。 吉三乐应该就在观察室。 那兰在三号观察室的一角找到了吉三乐的病床。吉三乐靠着墙坐着,眼半闭,至少不再像市局记录里写的那样浑身颤抖。那兰将手中的两盒饭菜放在吉三乐床头,说:“不知道你吃过了没,没吃过的话现在就吃了吧,还不算太冷,如果已经吃过,就做夜宵吧。” 吉三乐听到那兰的声音,惊得立刻睁开了眼睛:“你……你是那兰吧?”那兰心想: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一个人失忆还不够?问道:“你认不出我吗?”吉三乐又看了她一眼,点头说:“是你。我整段时间都晕晕乎乎的,像做梦一样,像做噩梦一样,你们说话呀,挨打呀,争吵呀,包括最后的打架、爆炸,我都像是看见了,又像是隔着老远、通过什么电视电脑看见了。要不是你做谈判员,名字好多次被提起,我肯定认不出你。”他拿起一盒饭,打开后又是一惊,自言自语道:“我不会又是在做梦吧?龙虾尾……这都什么呀,培根寿司,烤乳猪?这医院的盒饭还挺上档次。” 那兰想:这要感谢你们潇湘二当家的殷勤。托护士送来四菜一羹的是梁小彤,那兰就着其中的鲍鱼羹将巴渝生和陶子买来的盒饭都吃了,从瘦身学角度看有点恐怖,但考虑到她中午连水都没喝饱就成了人质,晚饭多吃点应该还是可以得到广泛同情和理解的。其余梁小彤送来的菜她都没怎么动,直接装进了盒饭。她说:“这是你们老板梁小彤犒劳抚恤你的,不要客气。” 吉三乐看来根本没打算客气,边吃边问:“听说你跳楼摔成了脑震荡,对我们被劫那段事儿全记不起来了,是吗?” 那兰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的腿伤怎么样了?” “医生说那枪子儿是从我膝盖骨边上蹭过去的,骨关节碎了一部分,皮肉擦掉了一片,今后这段日子我得专心养伤,肯定好几个月不能打篮球了。谢天谢地,瘸不了,我最担心的就是人世间多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瘸子。” “看来你感觉好多了,也没大伤,太好了,真替你高兴。”那兰四下看看,观察室内只有病人和少数将要陪夜的家属,“警察找你做过笔录了吗?”吉三乐停筷,看了那兰两眼,说:“你们好像都挺关心这个问题。”“还有谁关心这个问题?给你带盒饭了吗?”吉三乐笑笑:“你这人看上去一本正经的,还挺逗。好几个人都来问过我,我们的大厨、小真、谢一彬……这些人你都认识吗?” 那兰摇摇头。 吉三乐说:“答案是,还没有。不过估计公安不会放过我,明天一早就会再来找我做笔录,我会怎么说?我会告诉他们,我是第一个挨枪子儿的、也是唯一一个挨枪子儿的,忠于职守,歹徒一来我就冲出去了,你们给我带奖状了吗?给我带奖金了吗?后来怎么样?你们挨过枪子儿吗?没有吧,我可以告诉你们挨了枪子儿的感受,两个字,懵了。” 那兰不知道自己是眼花还是眼尖,吉三乐似乎又浑身颤抖了几下,声音没压抑住,逐渐增高:“你不会想到在这么个……怎么说来着……高档娱乐消费场所,你会被这么狠的武器打伤。被子弹击中是闹着玩儿的吗?我有时想,大概我就是对子弹的威力太了解了。那些狗屁不通的抗战电视剧里,不管好人坏人,被打两枪三枪还满地打滚、南拳北腿,那是假得不能再假了!我们保安培训的时候看过真枪操作,很多枪,一子弹下去,半个脑壳就没有了,一条大腿就只剩骨头了。所以我一被枪子儿打中,当时整个人就进入了一种状态,一种说不清楚的状态,觉得完了,以身殉职了,绝望了。匪徒是带真枪来的,那是要做大案的……知道市面上弄把真枪多不容易嘛?所以后面发生什么事,你们千万别找我问,我就算说出什么,估计也是乱七八糟,反而把你们搞糊涂了,因为我自己对发生了什么都糊里糊涂的。这回答你说他们会满意不?” 那兰说:“当然不会。” 说话间吉三乐开始进攻第二盒饭菜。他看了那兰一眼:“要一起吃点儿不?” 那兰说:“不用了,再吃我就成猪了。”又问:“你们上岗前,一定都被打过预防针吧,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遇到挨枪子儿怎么办。” 吉三乐说:“我们的上岗培训里有专题讲过,关于抢劫的。为机关企事业单位做保安,遇到团伙抢劫,应急处理的流程都差不多,拨打110报警,通知附近的保安同事和群众,疏散可能会被影响到的群众,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制服歹徒。” 那兰点点头,吉三乐再次停筷:“我知道你在想啥,你在想为什么我在办公室里听到外面的动静没有立刻报警,反而愣头愣脑地冲出来挨枪子儿?其实很简单,你听到外面一阵闹腾,一般来说,会立刻判断出是有人来抢劫吗?当然不会。我们上岗培训时都被传授过经验,抢劫是小概率事件,外面乱吵吵,多半只是吵架、斗殴,所以不光是我,任何一个保安在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乱子之前,都不会去打110报警。巡警来了,发现就是两个醉鬼推推搡搡而已,一定不会给你好脸色,下回你真遇到麻烦再报警,他不定磨蹭到什么时候才来呢。” 那兰再次点头:“有道理。”又问:“吉大哥哪里人?” “口音听不出吗?”吉三乐吃完了饭。 “东北银儿?”那兰承认,的确不难猜。 “可不。” 那兰站起身说:“你是第一个反抗劫匪的,是真英雄,真应该受表彰的。”“可是挨了子弹后,我就成了个怂货、狗懒子。这话难听啊,你听过就忘掉吧。”吉三乐又靠回墙边,蜷起双腿,双臂环绕,紧抱着伤膝。 案发后第二天5月19日,江京市公安局指挥中心早上八点整,“5?18大劫案”的办案碰头会在指挥中心召开,与会者有一半以上都双眼血丝丰富,脸颊两边的皮肉无力地耷拉着,他们是一群熬夜的和半熬夜的警员,很多已经连轴工作十五个小时以上。 碰头会采用“大劫案”这一媒体专用称呼,大概是给上午10点的新闻发布会做热身。届时,市委分管司法的一位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都将抛头露面,而此刻的碰头会以刑侦总队为主角,一位副局长旁听。 一整夜过去,进展甚微,但还是有那么点收获。 先是一大早听到现场勘查人员传来“喜讯”,二楼两声枪响的子弹找到了。 两颗钢珠弹! 两颗钢珠弹,一颗嵌在一段爆炸后坠落的天花板的木纹之间,一颗仍在头顶天花板上。这个发现意味深长。在楼下找到的那颗子弹和击伤保安吉三乐的手枪吻合,是9毫米的标准鲁格弹,射自真枪。而发射钢珠弹的,显然是气枪。严格说来,真枪略作改制,也可以发钢珠弹,不过犯罪分子通常热衷于将气枪改制成真枪,逆向改制的情况实属罕见。 同时,戴向阳身亡的消息连夜传到了大洋彼岸的洛杉矶,戴向阳的太太(现在已正式成为遗孀)将即刻带着儿子登机回国。戴向阳的律师决定本着人情世故的惯例,等戴夫人回国后再向家人公布遗嘱内容。这一进展本身和破案并无太大关联,但或许能进一步证实劫匪的目标,戴向阳所谓的“命根子”究竟为何物。 岳飞《满江红》手稿的说法,警方已得到一些确证。戴向阳商圈中的几位密友和一位文物古字画鉴赏的专业大家都说亲眼看到过这份珍贵手稿。只不过商圈密友说不准那幅字的真实来历出处和价值,文物专家可以说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可能,那的确是爱国英雄的手笔。绝对没人能证实的是,这份手稿究竟有没有“命根子”传说中的超能量。戴向阳的三起三落倒是可以考证,真是岳大帅手写的词句将他拽出低谷吗?有位密友说绝对扯淡,三起三落是戴向阳二十年商场生涯的概括,而那份《满江红》手稿是戴向阳三年前才买来的。 另一项进展是关于潇湘主楼三楼的另一具尸体的身份。那具尸体的脸部烧损严重,无法再通过头像辨识,但他的手指指纹却相对完好地保留了下来——他戴着一副耐热耐火绝缘的优质化纤材料手套,一副“专业人士”的手套。他的指纹影像在指纹数据库里一跑,就跑出了匹配。 指纹的主人叫彭尚,四川成都人,42岁,他的指纹之所以在公安部联网的数据库里,是因为前科,他是九年前发生在成都的中国农业银行万福桥支行劫案的主犯之一,在此之前,还有多次抢劫和抢劫未遂的经历。 真正的专业劫匪。 巴渝生在会上概括了调查至今的几个重要疑点。 被炸死的劫匪究竟是谁?为什么所有目击者都说是黑衣黑裤黑巾蒙面的劫匪丙,但现场发现的死者是位穿戴平常的老者?黑衣黑裤穿在寻常衣裤之外被完全烧成灰烬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死者被炸断的尸体附近并无大量布屑,而且寻常衣裤并没有严重烧损,说明尸体碎块的着火程度并没有那么严重。 劫匪制造这一大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劫案发生不久他们似乎就拿到了抢劫的目标,保险柜里的《满江红》手稿,为什么不见好就收,安全撤离,反而报警,叫来了警察形成对峙,形成更严重的人质危机?他们要和警方、和政府谈什么样的条件? 劫匪为什么叫那兰做谈判员?以劫匪对那兰和市局关系的了解,应该对她的容貌也有所见识,毕竟那兰上过电视新闻,网上也有照片。为什么那兰就“恰好”在人质中,而劫匪视而不见? 保险柜里两具尸体和彭尚尸体的发现,说明了什么?到底谁是劫匪?或者说,谁是真正的劫匪?三名貌似专业劫匪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谁杀死了他们?或者更准确地说,谁制服了他们,导致了他们的死亡?是劫匪甲乙丙一伙吗?是经典的黑吃黑吗?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假设现场被炸死的老者的确是劫匪丙,劫匪乙是如何成功逃离现场?又该如何捕获劫匪甲和劫匪乙? 5月19日10时整 成功逃离现场的两名劫匪一起围在小小的电视机前,看江京市公安局负责刑侦工作的副局长关于“5?18大劫案”的新闻发布会。“我不喜欢‘5?18’大劫案这个名字,特俗气,你不觉得吗?”其中的一个劫匪问。“大俗即大雅,这个你还得继续学习。”然后许久两人都没说话,听着局长艰难地向媒体解释劫案和爆炸案的发生经过,以及侦破工作的进展。“你说,他们今天发布的,是不是都是他们知道的……ok,当然不是,我是说,他们瞒下了多少?”另一个劫匪说:“按照惯例吧,二八分成,说两成,瞒八成。”“难怪,要不怎么说马航的事儿没个准儿,马政府特不靠谱,百分之百都瞒下了。”“而且一直瞒到现在。”然后又是一阵沉默,都在认真听记者提问。 第五章 “这些记者真不够敬业,居然没有一个问到那兰。她是整个事件中最关键的人之一,又是曾经被狗仔队偷拍过的八卦人物,这么好的切入点,绝好卖的新闻材料……” “大概他们事先被‘关照’过,提前封口,不准问涉案的人员,尤其受害者和人质,保护隐私什么的,尤其那兰,过去三年里刑侦总队的头号秘密武器,他们一定要力保的。” “她不是因为脑震荡失忆了吗?有什么可担心的,可以一问三不知。”门铃突然被揿响,两个人同时跳了起来,面面相觑,彼此似乎都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门铃响了两声后,谢一彬还在懵然中,竟没有本能地去应门。墙上挂着的led高清大屏幕电视上,记者仍在向做新闻发布会的市局副局长问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他只穿了条大裤衩,胳膊和腿上的纱布刚换过,伏在茶几前,茶几上铺着一张写满了字、画满了条条框框的纸。他正沉浸在一个有趣但令人头痛的游戏中,他要亲自解开这所谓5?18大劫案的谜,写成他打入悬疑小说圈的处女作。谁能有他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一个亲历的案件,第一人称的惊悚和悬念。 他的懵然是因为门铃声的响起,意想不到。他搬入这套三环外的小公寓已经有半年了吧,门铃声还是头次响起。说好听点,他是个独行侠;说难听点,他是条不善交际的孤魂。交不上朋友不能怪他,只能怪他那张嘴,一开口就是揶揄和调笑,讽刺与不幽默。在外面混的人都深知人生苦短,實不愿用青春聆听他满腹牢骚,难免就和他保持距离。他倒是一点儿也不宅,平时四处打工,寻找他事业的起点,很少在家,有换纯净水或者网购送货的,都拜托隔壁的一对老夫妻替他接待。好在那对老夫妻做事基本还算靠谱,这方面他没有太多可抱怨的。 如果门铃半年喑哑,偏偏“大劫案”后第二天就使劲吆喝,能不让他紧张吗? 砰砰砰,来者显然知道门铃不给力,开始拍门。“谁啊?”谢一彬七手八脚地穿上牛仔裤,走到门前,从猫眼里往外瞧。看到来人面目后,迫不及待地打开门。那兰站在门口微笑:“没打招呼就跑来了,打搅你了吗?”“没有,没有。”谢一彬下意识地捋捋长发,“请进。”那兰没多客气,走进门,小客厅里四下看看,说:“你条件很优越啊。” “不像厨房里打杂儿的住的,对不对?势利的人们都这么说。”但他一时想不起还有谁这样说过,因为从来没有人来串过门……他突然紧张起来,关上门,双眼直瞪着来客。“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第29节 “你做笔录时留的地址。”那兰在沙发上不邀自坐,揉着脚踝,显然昨天跳楼时脚也扭着了。 “我留的是隔壁的地址!” “你邻居那对老夫妻,真的很不错。” 谢一彬愤怒地在空中一挥拳:“我专门跟我……这对老夫妻嘱咐过,不要把陌生人往我这儿带……” “陌生人?我失忆了,难道你也失忆了,我们昨天不是刚见过?好了,别怪他们了,他们守口如瓶,是我自己猜出来的。”那兰的目光停留在茶几上的那张纸上,“我一打听你,他们一边说不认识你,一边紧张地互相看,然后下意识地往你门前瞟两眼。是他们的眼睛露馅儿了。你和这对老夫妻做邻居多久了?” 谢一彬一愣:“什……什么意思?” “大概也就三十年吧?你管那位大叔叫老爸,管那位大妈叫娘,对不对?”那兰自己都有点忍俊不禁。 “你胡说什么呀!”谢一彬还在微弱抵抗。 “好啦,也不怪你,谁让他们墙上挂了那么大一镜框呢,你们仨的合影。” “照片上我才初中!我有那么天山童姥吗?” “墙上还有另外一大镜框,江京铁路分局机务段,谢长盛,光荣退休。” 见谢一彬终于放弃了抵赖,那兰拿起茶几上那张纸,“看来你是真打算写悬疑小说啊,布局都布好了!” “我想琢磨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谁能都跟你似的:我失忆了,再见,撒手不管了,谁也别找我的麻烦。”谢一彬把纸抢了回来。 那兰笑道:“我要是撒手不管,找你来干吗?” “什么意思?” “你要是丢了记忆,不想立马找回来吗?所以我比谁都更想知道昨天到底怎么回事。我看了你们的笔录……” “凭什么!”谢一彬叫起来,“他们怎么能让你看我们的笔录?合法吗?” “没办法,谁让他们逼着我做这个案子的犯罪心理咨询顾问呢,我想不看都不行。”那兰从来不喜欢捡便宜卖乖,但此刻还是忍不住俗气了一把。“你到底想不想和我一起把这个案子破了?” “你开什么玩笑,我们俩?市局刑侦总队那么多警探,难道都立正、稍息,等着我们两个小业余破这个大劫案?我可不能这么糊弄我的读者。”谢一彬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一阵小兴奋。 “那就算了吧。”那兰站起身,“我以为我去给他们做顾问,有些内部材料,你会多少有点兴趣呢。我自己来吧。再见。” 她走到门口,谢一彬忍不住问:“我能做些啥?” “很多。”那兰知道他刚才不过是在试探和发牢骚,转身一笑,“首先,我需要一个人跟我一起开发智力,互相启发。比如,我们的重点应该放在什么上面?” “或者说,放在谁上面?”谢一彬把手里那张纸谈在茶几上,那兰再次坐下。“你看这里所有人的关系,大多松松散散的,但和这个劫案、爆炸案紧密相关的,就是他。”他指着“戴向阳”三个字。 那兰点头说:“他恰好又是比较容易调查的……相信警方也会以他为突破口。但我们有优势。”“你继续推销吧,我听着。” “据我跟市局合作几次的了解,警方有人力,因此可以全面出击,但全面出击可能带来的缺点是忽略细节,或者说,不会立刻进入细节。这就是我们的优势,可以试着找警方不见得会注意的细节。” “能打个比方吗?”谢一彬一时没有什么思路。 “警方会去调查劫案发生前,戴向阳是否得罪过什么人,跟哪些人有过生意往来,可能会结怨,知道保险柜内容的有哪些人,其中哪些可能会有兴趣或者动机将其中的好东西据为己有。他们会更容易掌握戴向阳经济上的一些情况,调查他的家庭,调查他集团里的复杂人事关系。我所说的细节,是……比如他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样的品牌,看什么样的书,他有没有没公开的健康上的问题,比如抑郁、失眠。另外,我们可以去抓一些他生活中的规律,比如经常光顾什么样的餐馆、酒店、会所,从那里可以道听途说很多警察正式询问问不出来的小细节。噢对了,”那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戴向阳的侄女戴娟曾经告诉警方,戴向阳每年要去东南亚度假好几次,只是一个细节,他具体去了哪里?他去干什么?遇见了什么人?我不觉得警方在目前这个阶段会专门派一名警探去调查这个细节,但是我们这样的游击队员正好可以有所作为。” 谢一彬说:“你是说像我这样的游击队员可以做些什么,你一定还有别的打算。估计我只是个跑腿儿的,你还是大boss。” 那兰笑笑说:“我一样得跑腿儿,大家都是游击队员,都是志愿者,没有雇佣关系。把你手机号给我吧。” 谢一彬又抱怨了一通昨天心爱的手机被付之一炬,只好买了个“小三”,和那兰互相加了微信。他伸长脖子看了一眼那兰的微信联系人,惊呼:“哇,你真是传说中的交际花呀,好像我们这些难友都加上了。” 那兰说:“难友都是缘分,要珍惜哦。我这里还不全呢,华青和建伟还没有新手机,还有吉三乐,基本上见了我就头痛。” 两名成功脱逃的劫匪听到门铃声,互相看了一阵对方恐惧的脸,然后去关掉了电视机。其中一人在猫眼里往外看看,外面的人对着猫眼拍了一巴掌,把他吓了一跳。让来人进门后,其中一个说:“吓死我了,不是说今天不联系的吗?不是说我们哥俩要人间蒸发几天吗?危急情况例外。” 另一个说:“那肯定就是有危急情况了。傻不傻呀你?” 来人说:“当然危急,人命关天。” 两名前劫匪的脸色更难看了。来人问:“你们以前的那些手艺,还会吗?” 其中一个劫匪说:“当然。要干嘛?” 来人说:“杀人!” 5月19日下午2:30许,余贞里潇湘会所周一显然是余贞里在一周之内相对平静的一天,游客不多。刚出过大劫案的潇湘会所附近,还有人驻足,对着黄色的警戒线和烧成黑麦面包色的巴克楼拍照,但一天前的喧闹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儿了。那兰向执勤公安出示了市局的临时顾问证,跨过警戒线,走入会所大门。 小小的院子里仍是一片狼藉,地上散布着碎石、断木、焚烧后的灰屑。那兰昨天也曾跨入这小院,但此刻才有时间仔细观察潇湘主楼的整体构造和外部环境。潇湘主楼和大多数巴克楼一样,有天井。入院门后的那小片院子,三面是墙,一面是楼,叫院子也行,叫“前天井”也凑合。楼心还有一片露天空地,被四周房屋环绕,那是真正的天井。郭子放告诉过她,两人从醉花阴包间里爬下楼后,落脚在主楼楼体和三面后院墙形成的小小“后天井”里。 潇湘主楼毕竟是当年的“豪宅”,和绝大多数巴克楼不同的是,其院落虽小,但却是矮子里的巨人,前后天井以窄窄的巷道沟通。后天井的东拐角处是厨房的后门,西拐角处是另一扇小后门。那兰猜测劫匪乙就是从西拐角处的小后门出来,把她和郭子放擒获后,再从厨房进楼。 大概是为了让嘉宾一眼心怡,前院天井基本上就是个小花园,一块块直径约一尺的圆砖在花草间铺出一条路。那兰在前院天井的正中偏西处找到自己被救起来的位置,向右平视,离略东南向的正门尚有一定距离,不在急救人员的第一视线之内,难怪巴渝生说她没有第一时间被发现,而是在第三次爆炸前才获救。 第三次爆炸,根据在现场勘查的邢瑞安和唐云朗共同协商定论,是由厨房内大火直接导致。之前主宴厅里的爆炸和火情虽然已对整个楼的上下都造成了破坏,但仍有相对局域性,而厨房燃起的大火因为有食用油和柴油助力,起势迅猛,瞬间就扩展到厨房之外的和上面的楼层。紧连着厨房的楼梯下面是电表间,还新安了一个烧热水的小锅炉,气、电两用,爆炸就是从那里发生的。 而第三次爆炸,是对潇湘主楼的毁灭性打击。如果救援工作稍有迟缓,楼中将没有幸存者。所以此刻想起来,着实令人后怕。 她开始在自己倒地的位置细细查看。根据救援者的描述,她被救起时是侧身,不是嘴啃泥的俯卧,也不是仰八叉,从仪态学的角度说,谢天谢地。但因此也很难判断是头敲地上砖还是被高空落下的砖石击中。当时她头下是圈小花圃的沙色方砖,她蹲下身,那些砖大多还算完整,但随眼可见被磕磕碰碰的痕迹,她甚至能看见其中一块砖上的血迹。 看来,更多的可能还是落地时摔得很惨,头敲在地上。她再次看看那些圈花圃的沙色方砖,伸手去推了推,方砖都嵌入地面,很牢固。站起身,她踩着那一块块圆砖,尽量避免踩踏碎石和玻璃,走向院子正门。快到门口时,她突然立定,低头看去,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5月19日18:15左右 “你可够野的,昨天还在昏迷中,今晚就要去夜店。”从大二开始,陶子就是那兰的“御用化妆师”,此刻她一边在完善那兰的眼影,一边不解地絮叨。“我知道,你一定别有用心,葫芦里卖什么药,要给谁吃药,都从实招来。” 那兰说:“真要听实话吗?我感觉自从脑震荡一下后,就像换了一个人,真心认为青春不要虚度,一定要玩儿得轰轰烈烈痛痛快快才是,所以从今晚起,你就当我这个室友搬进夜店了,不到凌晨鸡叫,绝不回宿舍门。” 陶子咯咯笑:“你知道你脑脖后还绑着纱布吧?给你个讲台,你还真就瞎掰起来了。”“你才瞎掰呢,明知我要去见谁,还说我要去夜店。”陶子说:“会所难道不是夜店?” “你对夜店的定义索性再宽泛点得了,夜里开的店都是夜店。学校对门的那家包子店,也开到晚上九点半呢。可不可以说我们俩经常一起去夜店吃包子和茶叶蛋?”那兰开始收拾提包。电热水器“叮”的一声响,水开了,可以泡茶了。 第30节 一个小时后,那兰的座驾停在了昭阳湖畔的沁荷。沁荷是个外人知之甚少的私人会所,以茶道清酒为特色,也是少数逃过了近日会所整顿利刃的产业之一,那兰的司机显然是个包打听,在佳人面前更是努力地卖弄,告诉那兰说沁荷之不倒,得益于老板和省里一位副书记的特殊关系。梁小彤是沁荷老板的小兄弟,他创办潇湘会所,也多少受沁荷的启发。 通常那兰的座驾是地铁或出租,今晚则是一辆梁小彤特地派来接她的路虎。 梁小彤昨晚为那兰送饭送菜送花,顺便递上请柬一封,邀她去沁荷,美其名曰为她压惊,说她出面和劫匪谈判,很大程度上起了拯救人质的作用,勇敢伟大,陶子看了后说那兰被形容得像位女战神。那兰几乎要将请柬立刻扔进垃圾篓,但转念一想,拿起来又看了两遍,发了一阵呆,然后回电话说,只要身体状况允许,只要医生同意让她出院,她会届时到达。 说实话,梁小彤发出邀请,并没做任何成功的打算。他固然自命风流,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更是四下打听后得知了那兰“冰雪美人”的恶名。这个当年和秦淮、邓潇这类名流公子哥儿纠结不清的女子,这个连续卷入数起惊心动魄大案的女子,恐怕不是他这样的纯情少年能料理的。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兰竟相当痛快地答应了。 这说明什么?是他要来福了,还是那兰打算用她犯罪心理师的犀利目光把他刺个遍体鳞伤? 谁知道呢。也许那兰的脑震荡把她那些复杂的脑细胞都震碎了,让她恢复成一个稀松寻常、头脑简单、爱慕虚荣浮华的美丽女子。美女难道不都应该是这样的吗?美女都这样世界不就会单纯很多吗? 再者说,即便她是以犯罪心理师那兰的面目出现,他也没什么可怕的。他又不是劫匪,他又没策划爆炸杀人,他也是个受害者。受害者和受害者之间的温馨交流,互相慰藉,天经地义。 虽然脚踝的扭伤还没有复原的迹象,梁小彤在迎客厅中还是努力站得笔挺,他已经见识过那兰的高身长腿,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优势,所以展肩扩胸增强气场格外重要。但那兰一走进会所大门,他的腿就全然瘫软,气势气场似乎都被湖面上吹来的风一气吹散。 眼前的那兰可以算惊为天人,那是被动平淡的说法,更准确说她是拳王梅威瑟的一记重拳,打得梁小彤口鼻流血。她穿了一件浅紫色的旗袍裙,浅紫色,和他昨晚送去的请柬信封颜色搭配。她怎么知道旗袍是最令他惹火的裙装?这旗袍远非前台小姐们的那种呆板样式,质料更轻盈柔和,同时也更贴身裹体,更着重于裙装的风姿,旗袍的开衩处,健康的长腿若隐若现。她的头发盘成略复古的髻,髻身下垂,巧妙地遮挡住了后脑的纱布。她脸上薄施朱粉,她素颜即可餐,以脂粉为佐料,可大快朵颐。 她看见了梁小彤,一笑。 两个字,销魂。 梁小彤用尽了全部心力,终于回忆起该怎么走路,左脚,右臂,右脚,左臂,一瘸,一拐,总算没有一顺儿地迎上前,握住那兰的手,一握就握得太久:“多谢你赏光,真担心你的身体,怕你来不了呢。” 那兰笑道:“感谢你的热忱邀请,一起经过磨难,怎么也要聚一下,今天来不了,也还有明天后天。”她竟没有刻意抽回手。 梁小彤幸福得即将晕厥,可见流言毕竟是流言,那兰这冰雪美人的冰雪,更像索契的冰雪,丝毫不给力,或者已经被脑震荡和梁小彤融化,也未可知。他伸手指向楼梯:“那小姐这里请。” 沁荷的装潢彻底远离富丽堂皇,但也绝非简约。墙壁、屋顶和地板都是以竹为料,装饰以大家的水墨真迹为主,淡雅色调,远山、清水、小荷、修篁。梁小彤为了接待那兰这位女心理师,也狠狠专攻了心理一番,认为在沁荷会面,从其氛围装饰而言,静宜轻松。刚在潇湘经过大风大浪、剑拔弩张、硝烟战火的人,尤其像那兰这样的知性丽人,一定不愿立刻投入金碧辉煌的喧嚣世界,而更愿置身于一处恬淡舒心的家园小筑,疗伤止痛。 那兰的确很欣赏这布置雅致的会所,她还算是眼中有景的人,一路走,一路留意那些装潢的细节。然后心理师的职业病犯上来,也留意了那些出入这会所的人。 人不算多,三三两两,大多衣着得体又显贵气,说话都轻声细语;人不见得艳丽或豪帅,但个个斯文得体,就连在迎客厅一角沙发上独坐的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女子,侧脸看去,脂粉不重,饰品不招摇,成色极佳的珍珠项链和镶蓝宝石的钻石耳钉,丝毫不鄙陋,风韵犹存之外,身上也散发着浓浓的大家气质。 梁小彤订的包间在二楼,远眺昭阳湖。此刻夜幕已完全降下,空中半月朗朗,照在粼粼湖面上,湖中几艘游船撒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和隐隐的歌声。那兰在窗前的小桌前坐下,轻叹一声:“好久没这样看昭阳湖的夜色了。”心思忽地飘远,飘到三年前的夏夜,她如鱼,潜游在湖心,和他一起。而如今,斯人何在。 “‘五尸案’?对不对?我听说了,据称是湖上第一大案,当年你和秦淮……”梁小彤猛地刹车,臭嘴,臭嘴,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是啊,像是在看一场没头没脑的劣质电影,看到最后忽然发现,主角竟是自己,你说可悲不可悲。”那兰倒没有太过哀怨,只是轻轻摇头。 “可是好就好在你成功了,后面多少次遇险,你也成功挺过来了,了不起!”梁小彤觉得自己的台词干巴巴的,后悔自己没去找个北大文学系的高材生修改一下。 “你太夸张了,我只是运气比较好而已。”那兰笑道。“一次两次那叫运气,这么多回那是你人品好,值得庆祝一下。红酒?”不知什么时候,梁小彤手里已经拿了一瓶标签上写满法文的红酒。“医生嘱咐过,我这个脑震荡后遗症患者,在头痛没有彻底消退之前,绝对不能碰酒。”那兰抱歉地笑笑。 梁小彤说:“那没关系,以茶代酒吧,我让服务员来做功夫茶,你喜欢哪种?绿茶、红茶、还是普洱?要不要放花?姜片、橘皮、枸杞?他们这里应有尽有。” 那兰说:“都行,不用放什么别的。这桌上不是已经有茶了?”“这桌上的只能叫饮料。让他们做功夫茶,这里拿手的,真的,你不要客气。”梁小彤说。“客气我就不来了。”有那兰的笑,为什么还要红酒,为什么还要红茶?梁小彤起身到楼下去张罗人来做功夫茶,特意嘱咐只要来人,带上茶具即可。茶叶是他特地带来,每年总产量只有八斤半的贡品凤凰茶。总产量八斤半什么的,贡品什么的,所言皆不虚。梁小彤没说的是,他必须控制茶叶的来源。 成败在此一举,在此一晚。 茶里混了缓释的迷药,所谓缓释,就是黏附在茶叶上缓缓溶解,这些药粉都经过特殊的药剂学处理,外面裹了一层极细微的水溶性薄膜,薄膜会慢慢在茶道的头冲水中溶化破裂,这样即使头冲的水按茶道规矩倒掉,后面加水后仍会有释放出的药末溶入茶中。这估计是天下最安全最隐秘的用药方式,据说是各国间谍机构广泛采用的秘法,中药者分明看见头冲的水倒掉,没有人往二冲水里加药,所以绝不会怀疑茶里有毒。 对待那兰这样绝顶聪明、极度小心谨慎的美女,只有用这样极端的技术,六位数价钱换来的良药。 但梁小彤知道,今晚过后,这一切心血都值。 自从开始用这药,梁小彤还从未失手过,两名犹犹豫豫的二线女星,一位故作矜持的有夫之妇,都是这样得手的,到时候裸照一拍,就乖乖成了他的长线。她们至今都不明白,在哪个环节失的足。今夜将是那兰的福分。“梁总在打什么样的算盘?”梁小彤一惊。他已安排罢一切,回到桌前,和那兰共同享用着刚端上来的一份凤梨糯米小煎饼。 “我是说潇湘会所的事务,应该说您的账房先生一定在拼命打着算盘,保险理赔有多少,怎么重建主楼,怎么处理戴总的股权……潇湘总还是要开下去的吧?”那兰问。 有头脑的美女就是不一样,谈话内容都那么有营养。 “你别梁总梁总的,听着挺生分的,就叫我小彤吧。潇湘一定会开下去,我可能会改个名儿,本来就不喜欢潇湘这个名字,听上去跟湖南馆子似的。你说改个什么名儿比较好呢?你有文化,一定得帮我参谋参谋。” 那兰差点恶作剧地说“金利凯”,笑道:“我有什么文化呀,一个学心理的,人人都知道,糊弄人的学问。” “太谦虚了,心理师多了不起呀,跟人一聊,抑郁的人就高兴了。要我说,怎么能糊弄了人、又让人高兴,那才是真正高深的学问。”这段是梁小彤事先背好的,说出来特别顺溜,而且说得美人笑得花枝乱颤。 一点都不做作! “哟,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啊?”那兰伸出食指,轻点着梁小彤脖上的纱布。虽然细细手指根本没有触及,梁小彤还是觉得如有轻微电流通过,整个身体麻麻酥酥的好生舒服。 梁小彤满目温情地看着那兰:“看来你是真不记得昨天的那些事儿了。”那兰叹息一声:“他们都说我最幸福,把那段恐怖的经历全忘了,看来,有些记忆真的是可以不要。” 梁小彤暗惊:“他们是谁?” “小真、谢一彬他们,都是你的员工,对不对?” “是,是,都是好员工。他们还说什么了?”梁小彤努力漫不经心地问。 “再没有什么了……哦,我们一起合计来着,说我们这些幸存者,也都是有缘分,来日应当好好聚一聚……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哦。”梁小彤坐直了些,双眼望向月光下半是暗黑半是银灰的湖面,默想。“嗯,好主意,是应该聚一聚。”他起身说,“要不等建伟、华青他们出院了,我来做东,就在我的会所里聚,怎么样?” 这时候一位女茶道师走进来,在屋中茶几上布好了烹制功夫茶的茶具,两人并排坐着,茶师坐在两人对面,算是主人接待两位客人。 茶师取出梁小彤事先交给她的一小包凤凰茶,放在赏茶盘中,让那兰仔细看过,说:“这是极品凤凰茶,明清时期送入皇宫的贡茶——现在也算是贡品,据说每年只产八斤半,大多送到中南海和秦皇岛。凤凰茶属于乌龙茶系,冲泡这种茶的难度可能会稍微大一点,但你们放心,我多少还是有些经验,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等会儿你们会注意到,我冲这种茶的手法可能跟别的泡茶师不大一样,投茶很快,洗茶更快……” 数分钟后,茶师倒完茶,逐一捧给那兰和梁小彤。梁小彤的手机突然响起来,这关键时刻,就是习总打电话来,也坚决不接。梁小彤看也不看来者是谁,将手机揿到静音,偷眼看那兰,见她微闭双眼,茶盅在鼻唇之间,入神地嗅着茶香,啧啧叹着:“终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醇香。” 外面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外面有人喊:“梁先生,有人打电话来找您,是潇湘保安打过来的电话,非常紧急,好像有人在砸您的会所,请您一定要接听。” “岂有此理!”梁小彤跳起身。那兰说:“你去处理一下吧,这里的茶等你来一起喝。” 梁小彤说:“没关系,你自己先喝。”然后匆匆出去了。 他在楼下迎客厅接过了电话,不耐烦地问:“哪一位?” 一个不知是河南还是山东口音的男声说:“是梁总吗?我是潇湘东楼保安哪,刚才有人朝我们东楼扔板砖,滿已经砸坏好几块玻璃啦。” 第31节 “这种事儿你给我打电话干什么?报警啊!” “警察来过啦,做了记录了,他们也不知道该咋弄,扔砖的早跑没影儿了,现在黑灯瞎火地他们也抓不到人。他们告诉我得尽快通知业主,开单子找保险理赔。”保安说。 “几块玻璃明天找人换了不就行了,找什么保险呢?”梁小彤觉得警察和保安的思路都有些问题。 “不光是几块玻璃,有人把停在后门的两辆接送客人的专车也砸了,都是奥迪的吧,好贵的车吧?” “什么?车也砸了?你怎么不一块儿说呀?”梁小彤觉得怒火攻心,已经有点儿控制不住了。难怪,奥迪车被砸,的确得找保险了。 “我说了呀,我说好几块玻璃,包括车上的玻璃啊。车身还好,也就几个坑,应该还能开。”保安实事求是地说。 梁小彤有一种想吐血的感觉。 挂了电话,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上二楼。飞跑入那临湖的包间。 这才松了口气。 那兰还坐在矮矮的凳子上,泡茶师也微笑地迎着他。 “怎么样?”那兰关切地问。 “还好,没什么大不了的。”梁小彤一挥手,“估计是一些地痞无赖看到潇湘黑着灯,主楼那儿又是一片废墟,觉得正好趁火打劫,落井下石,跟着起哄扔了两块砖。” “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那兰气愤地说。 “真的没事儿!都处理好了。”梁小彤摇摇头,摇走晦气,摇来艳福不浅,“咱们接着喝茶。”看这架势,自己接电话的那几分钟,两个人都没动窝,只要茶仍在,那兰跑不过他的温柔。 两人一起举杯,那兰遵着喝功夫茶的规矩,一小口一小口地将茶喝完。梁小彤这才放了心,自己那杯茶,他只是轻轻碰了下,对茶师说:“要不就到这儿吧,我们要好好谈谈话。” “可是……”茶师想告诉他这功夫茶的程序还未结束,梁小彤说:“真的,我说得还不明白吗?撤了,都撤了,赶紧,需要我找你们老板亲自来求你吗?” 女泡茶师不再多说,急忙将茶具都收了,放入推车,吱吱扭扭地离开包间。“我怎么有点儿晕。”那兰想站起身,险些跌倒,梁小彤立刻扶住,扶她到沙发上。 梁小彤将门关严,微笑看着已睡眼蒙胧的那兰。 几块窗玻璃,车上几个坑,都值了。 “那兰,那小姐。”梁小彤轻声呼唤。 那兰朱唇微启,似乎想应声,但显然已渐入梦乡。梁小彤想,一定会是美妙春梦。 他用手推了推那兰,没有触电般地抽搐躲避,药效已遍布全身。 他走到临湖的落地窗前,将窗帘拉上,灯不能关,一要欣赏美色,二要拍照。 今晚过后,那兰你就会对我百依百顺,我并不只是个好色之徒,我这样做是一举两得。甚至可以说,我这样做是迫不得已的,真的。 他开始将鳄鱼t恤拉出裤腰,宽衣解带的第一步,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把相机设好。包间壁橱里取出三脚架,架上佳能的单反5dmark3,对准沙发的方向,自动调焦。他对只拍女方已经没了兴趣,好汉做事好汉当,要拍就一起拍进去、录上去,事后看着会很过瘾,比毛片好看。纯做要挟用的裸照,最后拍几张就行了。 他脱去t恤,解开皮带,望着那兰痴痴地笑,幸福生活就要开始了。 敲门声忽然大作。 他还未及穿上t恤,门就被撞开了,梁小彤怎么也没想到,走进来的是依旧吊着绑带的戴世永。 后面跟着谢一彬。 “哟,你在忙啊。”戴世永说,目光自然落在瘫软在沙发上的那兰。 “你们怎么……”梁小彤正要发作,发现楼梯口站着另外三五个汉子。 戴世永安慰说:“别担心,那几个都是自己人,不添乱。梁总,我向你保证我只是个小生意人,不是黑社会。” “你们……”梁小彤已经大致明白,知道多问无益。今晚自己满盘皆输,只怪自己大意。 谢一彬说:“我们怕你赖着不发抚恤费和虎皮的医疗费和住院费,所以今天一直跟着你走南闯北,看到你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下努力工作,我们也就放心了。”他环顾包间,“瞧,这儿连一张床都没有,多寒碜哪。” “少跟我来这套。”梁小彤冷笑,“要想敲诈勒索,先掂掂彼此分量,还想不想在江京继续混下去了。”他皱眉看着戴世永:“谢一彬这样的小刁民这么做还不算太奇怪,你为什么也跟着凑热闹?” 戴世永说:“凑热闹是一种境界,一种习惯,还用问为什么?”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戴世永说:“先把那兰扶回宿舍吧,然后……当然是再继续谈我们的商业合作。” 5月19日20:05 戴世永公司的小弟兄把半旧的大众商务车开上往市区方向的高速,问:“去哪儿?”那兰说:“潇湘会所,听说过吗?”司机兄弟呵呵笑了两声,坐在副驾位上的戴世永说:“我给你指路。”扭头问那兰:“去那儿干吗?” 那兰说:“不是说要找回记忆,必须要先回到失去记忆的地方吗?试一试咯。”戴世永明知那兰别有用心,也不再多问。谢一彬就坐在那兰右手,煞有介事地说:“没错,失忆是悬疑小说和悬疑剧用滥的套路,很多剧情都有回到失忆发生点开始回顾的桥段,就算没有科学依据,也算是传统偏方。”斜眼看看那兰,似乎存心为难地说,“我记得秦淮也用过这种套路,是不是?” 戴世永从副驾位上扭过头,瞪了谢一彬一眼,仿佛在说:“想找抽啊你?”车中黑暗,只是偶有路灯闪过,那目光仍如利刃。那兰喝了一口旅行茶杯里的茶,淡淡地说:“说实话,我没怎么看过他的书。”之前,戴世永就听说过那兰,昨天在劫案现场见识了她的胸怀,今晚见识了她的犀利,完全可以用“怵目惊心”来形容。今天中午,那兰闯进戴世永公司的办公室。公司在青萍路一座仍挂着“招商出租”大竖幅的写字楼里,办公室里七八个业务员,大多数在打电话或者在网上忙碌着。那兰在外面和空下来向她打招呼的业务员闲聊了几句,戴世永从里间办公室走出来,惊讶不已后又将那兰带进了里间办公室,听她讲完了今晚的计划,摇头说:“那小姐,你要是真觉得不方便不放心,可以把这个约会推掉。我可真不希望卷进这种事里面。” 那兰说:“戴先生可能误解了,这约会只怕不是简单的‘那种事’。我虽然对昨天在潇湘发生的事记不得了,但我看过诸位的笔录,尤其梁小彤的,感觉有很多需要澄清的地方,今晚是非常好的一个机会。同时,我从昨晚收到请柬后就开始动用一切关系,很可怜的一点点关系,打听他的口碑。”那兰在这里狠狠地谦虚了一把,她打电话给一个叫阚九柯的人,就是她所谓的“一点点关系”。阚九柯目前掌管一个源自广东、但植根江京的大集团,集团的主人邝景晖年过七旬,三年前和那兰在一个大案中相识,对她生出父爱亲情,自愿担当那兰的保护人,阚九柯是具体操作的ceo,现代师爷。 戴世永说:“口碑一定让你发毛了。” 那兰说:“发毛加鸡皮疙瘩,那些年他追过的女孩,加在一起可以筑成新的长城,据说他成功率惊人的高,所以有谣言说他不停变换‘招数’,知道‘招数’的深意吗?” 戴世永依旧茫然,想了一阵才恍然大悟:“哦……知道了,哇,严格说,那是非法的!” “据说招数用到妙处,可以没有痕迹,合法非法,更与谁人说?”那兰抱歉一笑,“不好意思,不知怎么,酸不溜秋起来,一定是脑震荡惹的祸,我平时不这样的。” 戴世永说:“可是,我还是没听出来,我为什么要掺和进来,也还是要劝你跑得越远越好。” 那兰一叹:“可那样就不是我了。我很想知道,昨天的事究竟怎么发生的,缘起、突变,是不是有人暗暗设局。我们昨天经历的很可能都只是表象,真正的大劫案在我们的身后发生着。” 繌“听明白一点了,你怀疑梁小彤?” 第32节 妣“谈不上怀疑。只是想进一步了解一下这个人。” 酔那兰从和戴世永的短暂接触中以及他的笔录中看出此人精明能干,可以合作。她终于说服了好公民戴世永。梁小彤派来的路虎接上那兰后,戴世永一伙的商务车就跟着去了沁荷。之前戴世永给了那兰一枚老掉牙的折叠小手机,戴世永的手机号已在其中设成了快捷键,两人说好,那兰需要帮助的时候,就暗点那快捷键,戴世永做呼应。 ロ昌因为那兰猜到梁小彤多半是在饮食中做手脚,便事先制定了一首“两部曲”,第一次求救戴世永,让他调虎离山,第二次求救戴世永,就必须集体出场。可做手脚的饮食中,那兰猜测可能性更大的是茶水,因为酒是可以推的,尤其带自我保护意识的女性和大量本身就不能喝酒的女性;某种菜肴的可能性也不大,首先厨房备的菜梁小彤很难有机会经手,而“下毒”的关键在于控制,其次任何菜都可能被人不待见,放了药也可能没人碰。而茶水是最广泛接受的饮料。很多人会说“我不能喝酒”、“我不会喝酒”,但极少会有人说“我不能喝茶”。如果梁小彤更敬业一点,甚至会了解到那兰在潇湘会所入座后点了红茶。 呯既然押注押在梁小彤用茶下药,设计对策就容易了很多。那兰临出门时在旅行茶杯里泡了红茶,茶杯塞在包中。泡茶师做茶道的整个过程中,那兰仔细观察,都没能看出破绽,梁小彤更是袖手旁观,不可能有任何机会“作案”,所以等到了品茶的环节,那兰不得已奏响第一曲。 调打砸潇湘会所玻璃的报案是戴世永一位小兄弟的功绩,纯属杜撰,成功地将梁小彤引开了一阵,这段时间里,那兰和泡茶师聊了几句,套出了一个致命真相:茶道的贡品茶叶是梁小彤提供的!那兰豁然开朗,原来手脚不在泡茶的过程中,而是在茶叶里!谁又会想到,以香茗为特色的高档私人会所,来喝功夫茶还自己带茶叶来?小彤同学,做人不能太厚道。 于是那兰麻烦泡茶师去找服务员拿一条温热的面巾来,说看没看见我脸上的伤痕,昨日受的伤,为了不致容颜受损,要经常温敷。茶师去找服务员之际,那兰将刚才泡出的茶水倒在屋里一盆君子兰中,取出包里自泡的红茶,倒在茶盅里,摆在茶几上一看,和梁小彤的那杯颜色接近,几可乱真。 泡茶师手脚利索,两分钟不到后就带着蒸好的热毛巾回来,给那兰敷脸,全未留意那兰身前茶水的改变。两人又聊了两分钟,梁小彤进来,自然也没有注意到那兰的小动作。 直到那时,那兰还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梁小彤在茶里使坏。然后她特意关注梁小彤品茶的动作,只做了样子,一滴未入嘴,又急急地赶泡茶师出门,这才信心十足地开始装昏迷。果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梁小彤可恶,但还足够“单纯”。 此刻,那兰靠在椅背上,闭目默想:这梁小彤,到底能做出什么样的事儿?商务车开到了江兴中路上余贞里的入口停下,余贞里是步行街,只有少数巴克楼的商家允许将车开进来,还必须得是晚十点之后和早七点之前。那兰提起事先就放在车里的背包,和谢一彬、戴世永以及公司里的一位小兄弟跳下车,直奔潇湘会所。走在余贞里的旧巷中,戴世永这才注意到那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套上了一条紧身运动裤,旗袍也早脱去,此刻她上身是一件运动背心,腰间系着的似乎是一件运动衫,半尺高跟鞋也变成了跑鞋。 由于消防大队的灭火及时,潇湘的东西二楼只有少量损毁。今晚整个会所三座巴克楼都是万灯齐暗,唯独东西二楼的值班室还亮着灯。那兰说不需要打扰保安大哥,因为她的目标并非东西二楼,而是主楼。 谢一彬说:“看来你不但失忆,而且失脑,你看这主楼已经基本上烧成了骷髅,我们要干吗?”他知道那兰早有具体想法,只是逮着机会就要煞煞她的威风,这是他谢一彬的小本性,无法控制。 那兰说:“你是未来悬疑小说家,听说过现场勘查吗?”谢一彬不争辩了,只是嘟囔道:“还专拣黑灯瞎火地来,这可是要出工伤事故的。” 那兰说:“黑倒不怕。”她从背包里取出三个大功率led手提探照灯,其中两个递给戴世永和他的小兄弟,另一个递给谢一彬。自己打起一个略小但光线强度丝毫不弱的手电,径直跨过黄色警戒线。走了几步,回头看见仍在犹豫的谢一彬,说:“你在这儿望风也可以,但我可以保证你进来后绝对没有杀人磁场。” 戴世永的小兄弟问:“兰姐,我们找什么?” 那兰反问:“我真比你大吗?非要叫姐。” 小兄弟嘿嘿一笑说:“这是我们地方风俗,我管我亲妹妹都叫姐。” 那兰说:“我们找任何警察没找到的东西。” 戴世永说:“这两天来做现场勘查的好像都是警方专家吧,我们还能有啥新发现?”谢一彬早些时已见识过那兰的心计,冷笑说:“你们还真把自己当业余侦探了?兰姐早已经有了想法,我们几个不过是跟班保镖打下手的而已。”戴世永说:“就你最聪明,那兰要到这儿来摸黑搞调查,找两个朋友做跟班保镖难道不很正常?” “这个我理解,我是说她的态度……” 那兰轻声招呼道:“唉你们,两位亲,态度够好吧?等会儿回车里再吵吧。能不能先帮我扶一扶这脚手架,到底隔行如隔山,这警察的脚手架搭得不够专业呢,梯子也撤了,只好做美猴王了……对,再帮我把灯打起来,往上照,谢谢!” 眼看着那兰“身先士卒”地沿着脚手架爬入二楼墙上被炸开的一个大坑,谢一彬也一时想不出留在地面“放风”的借口,索性抢在只有一条胳膊管用的戴世永之前爬上了二楼。 脚踩着烈火后的灰烬和破损的地板,谢一彬用手中强光灯四下照着,无法相信这是那惊心半个多小时发生的场所。门和窗已经失去了它们的定义,重新命名为“大窟窿”,原来居中显眼的大餐桌已经不见了,几根煤气管如枯枝般东倒西歪地指向黑暗。 火的力量,tnt的力量。 他说:“这里太压抑了,为什么不从一楼看起呢?” 那兰说:“嫌这里太压抑?跟我上三楼吧。”走出主宴厅的废墟,到了楼的另一侧,上三楼的楼梯有严重损坏,但警方在附近固定了一个铝合金的梯子,可以爬上三楼。众人齐上了三楼,那兰的手电左右照着,似乎在寻找什么。谢一彬说:“你在找什么,分享一下,我们可以一起帮忙找。” 那兰的手电光停在一个黑洞洞的小屋门口。小屋的门早已倒地,被烧成一块黑板,一条黄色警戒线拦在门口。她说:“找到了,就是这儿!”这原来是一间储藏室,还能看见一个没烧化的铁制杂物架和一座铁制工具橱,根据她对案情的了解,工具橱中发现了一具无名尸体,后来被查出是一位抢劫惯犯,真正的劫匪。 戴世永用手里的灯照了照说:“没想到,三楼这里也被烧得这么惨。” 谢一彬说:“火是往上蹿的,这个不奇怪。奇怪的是兰姐在这个黑窟窿里想找到什么。”他很快得出结论,那兰大概是想找个天窗,因为她的手电一直在熏焦的天花板附近逡巡。“找天窗吗?根据我最近一两天学习火灾现场的心得,这屋子烧得这么彻底,即使有天窗,也会被热浪冲击震碎,估计有任何缺口、门窗,都会被冲开。” 那兰说:“未必见得。”手电停在工具橱顶上方的天花板处。 戴世永说:“我是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那兰说:“要借你们的肩膀一用。” 三位男士都一愣。那兰解释道:“我要踩你们的肩膀,到柜顶上看看。”三人没有多做谦让,很快决定上肢俱全的谢一彬和小兄弟一起做人工升降机。那兰踩着两人肩膀,升到能触及天花板了,摸出一把小刀,开始在漆黑的木板上刮动。 嚓嚓嚓一阵响,细细碎碎的黑炭屑不停落下,谢一彬等着看那兰一无所获的狼狈相,将手里高功率led灯照上去,轻轻叫一声:“妈的,邪门儿了。” 灯光照处,天花板上现出一个长方形的边界,那兰向上托了托,没有动静,她说:“麻烦你们站稳了。”然后用力向上一推,木板艰难地向上抬起了一点。谢一彬从地上摸了一个空铁罐,递给那兰说:“用这个支上。”那兰依言做了,在木板开口附近摸索了一阵,摸到了一根一端钉死的木条,立刻明白是支撑着木板用的。但再推木板,木板不肯再抬高,显然有重物压着。那兰再一用力,“嘭”的一声响,一定是自己成功移走了压在木板上的重物。木条支起木板,一个活动天窗形成了。 “巴克楼的特色之一,木天窗。”那兰望着窗外灰黑的天幕,捕捉着透出云层的月光,“大多数的旧巴克楼都有木天窗,而且大多数在天花板上就有把手或者插销。語显然这座楼在装修时将这小屋做成了储藏室,也将木天窗的痕迹抹去。” 谢一彬说:“好好,了不起,你找到了失传已久的木天窗,又怎么样呢?” 那兰说:“麻烦你们再往上推我,我要出去。” 半分钟后,那兰站在了潇湘主楼被烧得岌岌可危的屋顶上,手电光先照在脚下一块用来从外面堵住天窗的长条水泥板,然后往前后左右远远照去。 这时候,戴世永的好奇心也上来了,问道:“找到什么宝贝了吗?” 那兰叫道:“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谢一彬问。 “劫匪进入这座楼的路线。” 案发前十三天,晚11:30左右,潇湘主楼今晚是三名未来的劫匪第二次集体到潇湘主楼踩点。劫匪甲和女友设计的进入主楼的路径可谓绝妙,概念却很简单。对巴克楼略加了解的人都知道,巴克楼的特色之一就是“三重天”:天伞、天井和天窗。天伞是指巴克楼中西合璧的突出屋檐和门廊,天井和天窗顾名思义;天窗的特色则在于木制天窗,天窗木板和屋顶之间有深槽嵌合,避免了雨水渗漏。日头好的时候,巴克楼的住户可以撑开天窗,通风兼得日照,一举两得。 余贞里的一众巴克楼和当年大多数巴克楼的聚居区一样,基本上楼楼相连,至少楼与楼之间离得很近。巴克楼的屋顶虽然有坡度,但从来不会陡峭,所以未来劫匪们从和潇湘隔了七八幢的某一巴克楼开始,爬上屋顶,然后轻轻地一幢一幢地飞檐走壁(听上去很武侠,其实难度并不大),一直走到潇湘主楼。 劫匪甲已经观察过,平时白日里,巴克楼的楼顶上时不时会出现人迹,搞装修的,修电路的,维修电话线和电线的。所以届时他们在楼顶上现身,应该不会引起轰动。 木天窗一般开在顶楼楼梯侧面的空旷处,和阁楼遥遥相对,潇湘主楼也不例外,只是在装修时,天窗下的空间被围了起来,成了一间储藏室兼卫生清洁用具摆放室。潇湘的两位老板,都是对巴克楼狗屁不通的人士,戴向阳根本不懂,梁小彤不懂装懂,所以谁也没意识到木天窗的重要性和其代表意义。负责装修的人偏偏对巴克楼也不甚了解,因此竟将木天窗原有的插销敲掉,把木板窗关紧扣严后用胶泥封堵,最后天花板刷成一色,算是将天窗废弃。 三人走到一块长条水泥板前,那是前天第一次踩点后他们做的记号,免得再费力寻找,更是预防一脚踩得太重,将木天窗踩成木陷阱。搬开水泥板,掀起木窗板,三人陆续钻入天窗。进窗后,脚正好落在一个工具橱柜顶上,然后再从工具橱柜顶上跳下来,一路顺利。 储藏室里已经堆满了东西,其中有大量的清洁用具。劫匪甲带头拉开了储藏室的门,手电四下照照,对面是阁楼,同层另外还有两个小包间,一些家具已经搬进来,都还蒙着塑料布。劫匪甲轻声说;“那天我们就是这条路线,在储藏室里换上黑衣黑裤,蒙上黑布,然后从楼梯一路走下去,越轻越好。”他对劫匪丙说:“记得吗,你要怎么样?” 劫匪丙说:“我冲到二楼就停下。” “对。你在二楼停下,先不要冲进主宴厅,只是在外面等着,做接应。我和老二一直走到底楼。”三人继续往下走,都走到底楼门厅。劫匪丙说:“然后你们把保安干掉?”劫匪甲没有多解释,只是说:“估计这里只有一个前台小姐,保安应该在办公室里,或者在门口,他一出面干预,立刻解决掉,速战速决。” 第33节 “真的下手啊?”劫匪丙问。 “打伤就可以了,一举多得,既避免了拖延,又给其他在场的人一个下马威,保安都被打伤了,你们还打算反抗吗?”劫匪甲用手比划着拿手枪设计的动作,“气枪子弹也是可以打伤人的,对不对?就打腿,钢珠弹可以把腿打骨折,但如果打到肉多的地方,比如大腿或小腿肚,至少会影响站立和走路,更何况一般人猛地挨一枪,吓也吓傻了。” 劫匪丙说:“但那可不是一般人,是保安哦。” 劫匪甲说:“保安又不是特种兵,跟你我差不多业余。” “打伤后呢?”劫匪乙问。 劫匪甲站在门厅想了想说:“这里又有个小难点。打伤保安容易,但枪响会引起楼上顾客们的警觉。” 劫匪乙说:“要不找一找消音器,把枪声压下去?” 劫匪甲自言自语说:“不就是把声音压下去么?”他又点点头说:“那天不是开张日吗?开枪打伤保安后,我们可以紧接着放一串鞭炮,这样就没人会怀疑那声枪响。” “不得不说,是个有想象力的好主意。”劫匪乙说。 劫匪甲说:“谈不上吧,我觉得专业点的劫匪都会这样触景生情。二哥,”他对劫匪乙说,“接下来就要辛苦你一下,押着保安和前台小姐上楼,和三哥汇合。我就手去把厨房里的人拢过来。” 劫匪乙想了想说:“还是觉得你一个人去比较危险,以一敌四、五?危险。我们两个对付上面那么多人,也悬。我看,要不咱们一起先上去,把楼上搞定,局面稳定住,再摆平厨房里的那些人。到时候,甚至只要一个人在楼上盯着,我们可以有两个人去厨房办公。” 劫匪甲不置可否,绕过楼梯,经过一小段走廊,到厨房看了看,打开几个灶台的煤气,又打开了抽油烟机,抽油烟机猛地嘶吼起来,他虽然有思想准备,还是吓了一跳,随即脸上露出笑容。他转回前门厅说:“好,就按二哥你说的。厨房这里隔音条件比较好,外面的折腾,里面听不见。先处理楼上客人们,只要我们手脚快,问题应该不大。” 5月20日上午10:30左右,江京市平湖区威尼斯花园别墅小区那兰一早去市局指挥中心报到,8点半,潇湘爆炸案办案组的进展报告会准时开始。过去一天中警方已将所有幸存者的身份核实过,每个人的背景都相当干净,没有任何人有前科,也没有任何可疑的身份认证。三具“柜中尸”的主人身份也被进一步核实和调查,亲朋好友接受了询问。不止一人报告说曾看见保险柜中的两位梓宝乡亲贾继宏和卢康在一起,一起在梓宝,一起去江京。但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彭尚这个外乡人,更没有看见过彭尚和两位梓宝兄弟在一起。 当然这不能排除三个人私下联系。 而爆炸致死的老劫匪,身份依旧是个谜。 究竟是几人团伙作案? 众人在商议中得出一致结论,下一步的调查,除了继续发掘三位柜中人的故事,还要把重点放在戴向阳身上。劫匪的目标是戴向阳的命根子,最后引发爆炸也是因为戴向阳的“英雄行为”或者“疯狂行为”,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看。 戴向阳的遗孀和儿子已经在回国的班机上,今天下午会在江京着陆。同时,对戴向阳社会关系的深度调查已经在进行,而且要继续。 那兰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说一句话。她没有汇报昨晚在沁荷的历险,也没有提潇湘主楼木天窗的发现。她为自己设了限制,有些要紧的发现,应该汇报,有些发现,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会议结束后,那兰准备悄悄地走,正如她悄悄地来,和悄悄地开会,但被巴老师叫住说:“你今天够安静的。” 那兰说:“不敢不安静啊,你们在核查幸存人质的身份,我那么多前科居然都没被发现,正暗自侥幸,哪还敢声张。” 巴渝生笑道:“没揭你的前科,给你个面子而已。” 那兰说:“我是说真的,如果你们只是用一天核查,数据库什么的,大家肯定都很干净,但别忘了,身份背景有很多种,有些不见得在公安的档案和数据库里。” 巴渝生轻轻说:“有道理。”点了点头,又想了想,说:“今天你有具体任务了。请你去一趟戴娟家,她一早打电话给我,说有些发现,她也不知道和案情是否有关。” “为什么没在电话里直接告诉你?”“看来她是比较小心谨慎的那种人,说有些内容还是当面说比较合适,尤其,有一些账务上的东西,要亲眼看会更容易解释。”那兰说:“没问题,正好……她两位亲人过世,这两天是最难熬的,或许我可以帮上她。”抬头看见巴渝生微微点头,突然明白这正是巴渝生叫她前往的心意。她要了戴娟的地址,坐地铁直接赶往平湖区。 戴娟的家是套欧式的联体别墅,后院正对着漂着几片初荷的一条人工河。戴娟显然不是个户外享受型的,如此大好春日,却并没有坐在后院,而是在客厅招待那兰。客厅的家具摆设都朴素典雅,以浅淡色调为主,似乎都在陪衬戴娟此刻愈显苍白的脸色。 “真抱歉,一早又吐得天昏地暗的,妊娠反应,现在看上去肯定还是无精打采的,不是不想见你哦。”戴娟叫保姆去泡茶,请那兰在双人沙发椅上坐了,自己也在打横的沙发上坐下,拿过一台笔记本电脑打开。 那兰又习惯性地看了几眼客厅的布置,看到窗台上的文竹,看到墙角的秋海棠,看到沙发边地上立着的黑石灯,和她一向最敏感的视野:墙上摆成扇形的一组照片。照片以戴娟和鄢卫平夫妻俩的为主,另有几张他们和一对老夫妻的合影,那兰猜那是鄢卫平的父母。她很快收回目光,说:“巴队长请我转达致意,你刚失去亲人,身体又不舒服,还在想着帮我们调查。” “帮你们,也是帮我自己。”戴娟低沉着声音说,“两天过去了,我还觉得自己仍在一个噩梦里走不出来——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比喻了,真的。相信我,我肯定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究竟是谁导致了劫案、爆炸,导致我失去卫平和叔叔。” 那兰见她双眼又红了,柔声说:“你能帮我们最好了。”至少可以从痛苦的牛角尖里暂时钻出来透口气。 戴娟点点头说:“还记得前天和你们聊完后,巴队长嘱咐我注意一下我叔叔临走的时候有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书信、邮件什么的。我在家仔细找了,没有。叔叔家那里我虽然有钥匙,但我没有去,一是不敢去,怕……怕睹物思人——叔叔对我,像父亲一样——你可以理解吧;二来我婶婶和堂弟马上就会回来,我想等他们到了再一起看看。”“同时,我还得对付自己在这家里的睹物思人……到处都是卫平的东西,他的影子……对不起。”戴娟用纸巾拭泪,喘息了一阵,“好在出事当时,他的行李已经锁在潇湘后面的一辆车子里,那些车子在警察开来之前就被其他员工移到别处,所以没有被火灾损坏。后来我就把这些行李带回来了。这就是卫平的电脑。”她的手指下意识地轻抚着膝上的电脑,像是抚着鄢卫平残留的印记。 “我也是昨晚……实在是睡不着,才打开了它,想从他电脑的文件、他备份的email里间接查找任何同我叔叔相关的资料。刚开始,我觉得是大海捞针,很盲目,除了一些集团生意相关的文件和讨论,没看到任何有关我叔叔的内容,更没有任何征兆叔叔会突然……那么冲动。” 那兰说:“也许他当时只是单纯的见义勇为,要带头反抗。” “我了解叔叔的,不是说他胆小,他胆子一点儿也不小,但他是做事很慎重、很顾及后果的人。你想,他还有太太和未成年的孩子,他也知道卫平有我和将出生的宝宝……”戴娟摇着头又说不下去了。过了一阵,她才再次开口道:“但后来,我看到了这个。” 戴娟将笔记本电脑放在茶几上,屏幕转向那兰。 一张金方财务软件系统做出的报表。这是那兰一眼看去能看懂的全部内容。她说:“我是个财迷,一见财务的东西就犯迷糊,满眼只看到阿拉伯数字大军。” 戴娟歉意一笑:“瞧我,自己是个会计,就以为所有人都是会计。要不我给你解释一下。”她移坐到那兰身边,指着那报表说:“要说,这应该是相对来说最容易懂的报表了,因为它是一张总结表,是几百张明细报表综合在一起得出的总表,一般是给决策者看的,比较一目了然。我得先强调一下,这张表很有意义,因为它是张内部财务表,所以是最真实准确的表。” 那兰说:“难道还有虚幻的表?”她明知自己有点“假天真”,连她这个书呆子都知道,没有哪个公司哪个单位会将内部财务表展示给外人。戴娟说:“当然,任何单位都这样,包括一般的企事业单位和上市公司,都有内部表和公开的报表。所以,当我读完这张给‘自己人’看的报表,惊得目瞪口呆。”“怎么了?”戴娟指着一些条条框框里的数字说:“瞧,这是过去几个季度集团在能源方面的销售额和盈利额,看出什么趋势吗?”那兰说:“节节败退。”戴娟说:“要我看是全军覆没!” “这么严重?”戴娟说:“如果真只是全军覆没,的确不好,倒并不是那么可怕,因为你总可以东山再起。最可怕的是这些。”她指着屏幕左下方的一串数字说:“你看他们的特征是什么。”那兰仔细读过后说:“也是递减,甚至成负数,这些是什么?” “这些是资金链数据;你看,还有这排数字,几乎呈级数递增的,是债务;这些数字的疲软说明,鑫远出现了资金链断裂的问题……这本身并不很突然,最近是本土矿业的冰川期,不少大小企业都出现了资金链的问题,只不过我没想到鑫远受到的打击这么大,因为以前听卫平提到过,鑫远的优势在于有很不错的现金储备,当年为了拿下一个采矿权,一两亿花出去,用的都是现金。但我从这张报表上怎么也看不出来。” 那兰想,难怪戴娟跟巴渝生说,这些发现在电话里讲不清楚。她问:“鑫远……抱歉我这个外行人才会这样问,鑫远会有倒闭的危险吗?”戴娟的脸上现出一片悲哀的神色,但显然不是觉得那兰的外行有多么悲哀,她说:“鑫远不是有倒闭的危险,而是已经撑不住了,已经倒了!”那兰大惊,想想又觉得不可思议:“但是……这么大的事……这怎么可能?怎么没有任何人提到?警方、媒体,好像谁都不知道。” 戴娟说:“所以说,这是张内部表,只有鑫远的少数决策者知道,任何像鑫远这样的大集团,都不会在一连串负面的数字前倒下,用百足之虫那样难听的比喻应该是可以的,比如鑫远分流的其他一些产业还在盈利,账面上还有些信用,给员工发工资或者维系十天半个月的生产还问题不大,但没人会相信这些问题在短时间内就能解决,所以从实际上说,鑫远已经垮了。”她颓然靠在沙发背上,揉着眼睛,揉着太阳穴,最后手无力地垂在沙发边的石灯上。 那兰忍不住对那石灯多看了两眼,灰色石体遍布金色斑块的点缀,和整个客厅淡淡青绿色调略略不合,但挂着一圈小灯,想象着点起来一定会有金灿灿的效果。她斟酌了一番,还是说出了不得不提的看法:“这么说来,你叔叔承受着空前的巨大压力……鑫远是他一手创办的,曾经轰轰烈烈的大企业,大厦将倾,他又无力回天,精神崩溃,并非不可能。” 没想到戴娟说:“还是不大可能。我是说,叔叔不会因为企业要倒就崩溃,以我的了解,他不是那样的性格,他是那种能扛住事儿的人,更何况,企业和个人资产分开,他这点基本常识总是有的,鑫远破产,他现有的个人财产不会少掉一分钱……这个具体我不好说,等我婶婶来了你们可以问她。” 那兰将这些话都暗暗记下,又问:“那依你的意思,戴总如果真的崩溃、或者想不开,一定另有原因?”衝戴娟点点头,说:“只不过,我不知道是什么。” 案发前九天,江京市富江路米米餐厅 三名劫匪今晚的任务是帮劫匪甲的女友搬家。她东西本来就不多,新租的房子比鸡窝都小,也放不下太多大件家具,所以搬完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书架、几把椅子,重体力活就结束了。四个人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女友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她在嘈杂的小饭店里接听,听着听着脸色就有些不对。她放下电话后对劫匪甲说:“情况有变化。” 劫匪丙问:“有什么样的变化。” “很严重的、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都要重新安排起。” 5月20日中午12:30许,江京市东隅路鱼米香饭店午饭那兰被迫请客,按照谢一彬的说法,谁让她是老板娘呢。那兰说你能不能把“娘”字去掉,等我活到四十开外后再请你加上。 第34节 谢一彬冷笑说:“都说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类,看来也不能免俗啊。” 那兰不屑和他唇枪舌剑,问道:“你进入主题吧,有没有进展。” 谢一彬说:“没进展也不敢敲你的竹杠。”他四下看看,仿佛躲在这城南小路上的小饭店和五六十位形状各异的食客中还不够隐秘。等确定没有鬼鬼祟祟的特务盯梢后,他才说:“首先小赞你一下,还希望你不要骄傲。你猜得不错,警方的确已经在调查戴向阳,而且正如你所说,全面铺开,还没有深入到细节。” “这些你怎么知道?”那兰好奇地问。谢一彬神秘地皮笑肉不笑一下,轻声但字字清晰地说:“因为我就是一个警察!”那兰不解地盯着他,盯了一阵,突然明白:“你假冒……”“嘘……你有没有点防患意识?需要这么大声嚷嚷吗?” 那兰往后坐直了些,说:“真没看出来,你还挺敢做的。不过,我是市局正式聘的顾问,我又是你的老板娘……老板,所以你马马虎虎可以算警察,至少是在为警方服务。” “行,你也挺能扯。”谢一彬开始对着端上来的饭菜动手,“我今天打电话去的,打到鑫远集团秘书组,说是市公安局五一八大劫案调查组专员,需要了解一些情况。接电话的秘书立刻抗议说:‘你们昨天下午不是刚来过吗?’我问:‘你吃早饭了吗?’她说:‘吃了,你什么意思?’我说:‘你昨天不是吃过了吗?今天怎么又吃了?我们破案搞调查,和吃饭一样,不是一顿吃完就拉倒了,昨天得到的信息,我们消化过了,今天又有新问题了。’你别说,这招还管用,她居然有求必应,我要的东西,她都帮我复印好。” 谢一彬再次四下看看,然后从包里取出了几张纸。他拿过头两张,递给那兰:“这是你要的,戴向阳过去三年里所有的旅行记录,准确地说,是所有通过公司秘书部或后勤安排的旅行,都在这里了。” 那兰扫了一眼,说:“太好了,这顿饭该你吃。”把纸折起,往自己的包包里放。 “不看一看吗?”谢一彬问。 那兰说:“我下午慢慢看,这么多条,且得看一阵呢。” 谢一彬再次故作神秘地说:“如果我已经看过了呢?” 那兰终于感觉出他的话中话,说:“谢探长如果发现了什么,就请总结发言吧。” 谢一彬说:“三年里戴总一共出差旅行九十七次,对一个集团老总来说还算正常,如果你把这些旅行简单分个类,其中的国际旅行是二十一次,从这二十一次国际旅行,我们可以看出一些规律。你现在看看吧,我已经将所有国际旅行用彩笔勾出来了。” 那兰再次展开那两张纸一看过,缓缓说:“除了一次欧洲,两次美国,其他都是东南亚……都是泰国和澳门!” “想一想,泰国和澳门有什么共同点?” “都是东南亚?” 谢一彬做出一副欲晕倒状,那兰说:“好了好了,逗你玩儿的。泰国和澳门共同点肯定不止一二……但我猜你指的是,它们都有赌场!” “正是如此!”谢一彬指着纸上其中一条,“你看,就连有一次去香港,还拐去了澳门。再看那两次去美国,都是洛杉矶登陆,想必是看老婆孩子,但在美国境内后,有一张机票是从拉斯维加斯飞到大西洋城。看出名堂了吗?” “从一个大赌城飞到另一个大赌城!”那兰沉吟着,“莫非,这说明戴向阳是个赌徒。” “我看你是书读得越多越磨叽,什么‘莫非’呀,我看就是!好,这条消息你就继续消化吧,现在看下一条,”谢一彬难掩得意地拿过另外几张纸。“这是最近一个月集团老总的日程安排和出车记录。刚开始那秘书死活不肯把这些给我,说都是私密信息。我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如果连你,一个普通秘书,都能从系统里调出来的记录,会有多私密呢?我觉得这话击中要害了,所以有了这几张纸。日程安排是从他们系统里老总的电子日历打印出来的,我让他们压缩了,否则太废纸。出车记录是他们集团司机室那边要来的……话说我们的前期工作显然不够到位,因为我几乎被秘书们嘲笑了一顿,说我居然不知道,戴向阳从不自己开车,每次出车都用公司的司机,或者鄢卫平。这消息对我们有利,说明这些记录相当全面地反映了戴向阳的行踪。” 四张纸上,密密麻麻都是打印的字。那兰说:“这我真得慢慢看了。” “我不拦你,我刚才也没时间研究?”谢一彬再次正式进入就餐状态。 那兰没什么胃口,索性低头开始仔细看那四张纸。 第一印象,很明显,戴向阳日理万机,从他的日程安排至少可以片面地猜测他是个在认真做企业的人。可以想象一下梁小彤同学的日程安排表吗?仔细看,过去一个月里,戴向阳在工作时间都在工作,无数的会议,无数的面谈。他的午餐经常是饭局,在某某酒店,或某某餐厅,相信在公司高层,饭局也算是工作餐,也在谈生意。午餐饭局的地点没有太多规律,唯一较常出现的是“大金莎酒楼”,过去一个月里一共出现过四次。 “听说过‘大金莎酒楼’吗?”那兰问谢一彬。不管陶子怎么揶揄,那兰还远非夜店女,也不是资深吃货。对面的吃货头都没抬说:“当然,老江京都知道。”“明知我是外省妹。”那兰嘟囔一声,并没有刻意伪装自尊心受伤害的调调。 “彼此彼此,”谢一彬看出那兰“我以为你是土生土长的小江京”的微惊神情,补充道,“我隔壁那对老夫妻当年也是外省哥外省妹。”他想了想,又说:“我们的李大厨师以前就是‘大金莎’的主厨。我还记得以前经过那饭店,看见楼外的广告,‘特级金厨激情奉献,大马美食风尚周’。特级金厨说的就是李万祥,东南亚美食算是他的专长之一。” “他有多少专长?”那兰随口问着。 “几百个吧。”谢一彬暂停了一下激烈的咀嚼运动,不知为什么,双眼紧盯着那兰,“李万祥是我们厨师圈子里人人都知道的多面手,这家伙嗜厨艺如命,也去过世界各地很多国家取经,比如‘大金莎’不久后又出广告‘金厨魔毯归来,阿拉伯神秘之旅’,也是拿着李万祥一手高明的中东美食做文章。”那兰点头说:“看来戴向阳喜欢大金莎主厨做的菜,自己开了会所后,就把大金莎的主厨挖了来。” 谢一彬冷笑一声,想说什么,明显咽了回去。那兰假作不知,继续看手中记录,自言自语:“很明显的,戴向阳肯定是喜欢大金莎的菜,才会一个月去四次。” “还市局顾问呢,就这逻辑?我不喜欢隔壁老夫妻的饭菜,一个月也得去个十次八次。依我看,很明显的是,大金莎是戴向阳的主场。” “主场?” “是啊,谈生意的,也有主场客场之分,比如鑫远集团和望江集团谈生意,很少一次谈妥的,假设他们谈四次,会两次在鑫远主场‘大金莎’谈,两次在望江主场‘明秀文登’谈。武汉的客户、石家庄的客户、任何外地客户到江京来找鑫远互利互惠,多半是吃在大金莎酒楼,住在大金莎酒店。据说大金莎的老板是戴向阳的老战友,谁知道呢。” 那兰说:“看来一定有主场优势。” “那不是废话吗?在你的主场,怎么叫菜、怎么上酒、怎么下药、怎么提供特殊娱乐项目,都在你的掌握之中,这里名堂很多,不是这一顿饭的功夫可以讲得完的。”谢一彬坏笑。“听出来了吧,昨晚的沁荷,就是梁公子的主场。” 那兰继续保持迟钝,只是随口说:“你们几个敢去砸主场,胆子也够大的。”她开始翻看集团司机室的用车记录,看了很久才翻译出了一些天书般的条目。她用笔圈出出车的时间,都是诸如“1812”、“0937”这样不甚亲切的写法,圈到一个“2329”,她愣住了。 难道自己理解错了? 她的理解是,1812就是傍晚18:12分,0937就是上午9:37,按照这样的理解,很多出车时间都是清早,因为目的地都是“半亩园”,连外省妹那兰都知道的高级住宅小区,戴向阳的家,估计是去接集团老总戴向阳上班;还有几次是上午,目的地包括市政协、嘉柏会议中心、市侨办、展览中心、招商银行,大概是出去开会或办事;很多次午饭时间,目的地都是酒楼餐馆;十几次晚餐时间,目的地也大多是酒楼餐馆会所。 如果翻译准确,2329代表着深夜23:29,这么晚出车,绝对例外。和2329对应的目的地却并不陌生,大金莎酒楼。那兰指给已经结束战斗的谢一彬看:“是不是有些奇怪?”“有什么好奇怪的?将近半夜是好男儿夜生活真正开始的时候,老婆孩子远在美国,戴总也是人哪。”谢一彬不屑一顾。 那兰摇头说:“你是不是吃得太撑粉蒸肉都进到脑子里去了?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这整整一个月里,戴向阳可能只深夜去‘主场’一次?据我所知,喜欢这口的好男儿不可能一个月只快乐一次。” 谢一彬说:“有点道理,那天是……正好两周前,五月五号,星期一晚上。” 那兰说:“这是所有材料里最有价值的一条了,当然也有可能就像你说的,戴向阳就是压力大了突然想去喝杯酒,找个红颜知己一夜情排遣一下。但至少可以是个调查点。比如,我们怎么样能了解到他是自己去,还是和谁约会。可以直接去问司机,不过司机未必知道大金莎里面发生了什么;也可以直接问那天晚上招呼戴向阳的服务员,不过那得费一点周折,要找到合适的人。” 谢一彬说:“甚至可以去看大金莎门口的监控录像。如果是晚上十一点半左右出车接上戴向阳,可以算出来到大金莎正好将近午夜,调出那个点儿附近进出的人像,说不定会有帮助……你说的,问服务员的办法,也好使,这让我想到一个人。” 那兰也想到了:“李万祥!” “没错,李万祥在大金莎奋斗了三年,上上下下一定很熟,服务员和保安那里,说不定他都能说上话。”谢一彬掏出手机,“我这就给李万祥打电话。” 谢一彬给李万祥拨电话的同时那兰已离座给巴渝生打了个电话,暂时没有提戴向阳的行程表,只是汇报了戴娟在鄢卫平电脑上的发现。然后她问:“你们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巴渝生说:“正要告诉你呢……胡建伟失踪了。” 那兰收起手机,正好听见谢一彬说:“李万祥失踪了。” 5月20日下午1:30左右,江京市益民新村36号楼5单元那兰的手机里已经输入了所有人质幸存者的联系方式,有些她恨不得早早删除,比如梁小彤的,有的可能永远用不上,只是有备无患。 李万祥是一定要联系的。 在出租车里,谢一彬给戴世永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胡建伟失踪和李万祥失联的情况。胡建伟因为二度烧伤一直在六院住院观察,今天中午医护人员突然发现他的病床上已空无一人。到场刑警听说他早间还曾和隔壁观察室里的华青闲聊,向华青询问,她丝毫不知情。医生说如果他自行选择离开医院,又不去其他医院换药,控制感染可能会成问题。警方正开往他的住处,估计扑空的可能性更大。 第35节 那兰问:“为什么要告诉戴世永?” 谢一彬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侧身盯着那兰的脸看了几眼,过了一阵才说:“你在昏迷的那阵子,我们这些共同受难者彼此都有交流,戴世永这个人……毕竟是做生意的,挺有活动能力和组织能力,把我们都大团结了。” “他怎么说?” “他说现在下结论还太早,尤其李万祥,可能只是暂时联系不上,如果我们去他家找不到人,再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我看迟早也要通知警方。” 出租车在益民新村36号楼前停下,那兰和谢一彬下车后立刻进入5单元,到三楼敲响301室的门。无人响应。 谢一彬把耳朵贴紧了门聚精会神听了一阵,皱眉说:“没人,没脚步,但好像有种奇怪的声音。”他再次贴耳到门上,突然整个人倒了下去。 原来那兰拧动门把手,推开了门。 谢一彬狼狈地扶住门,怒道:“你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那兰说:“我只是试一试,根本没想到门没有锁!” 两人走进门,同时惊呆了。 小小客厅正中的一张太师椅上,绑着一个人。 一个二十多岁的胖小伙,寸头短发,头脸脖颈上,横肉和赘肉共生,嘴中含着一块抹布,手脚用塑料绳扎着,谢一彬所说的奇怪声音,就是他嘴里喉间发出的呜呜声响。 谢一彬小心翼翼地走近几步,说道:“哥们儿,我可以帮你把嘴里的尿布抽出来,但你不准嚷嚷,要跟我好好说话,听懂了吗?” 胖小伙点点头。抹布被抽了出来,谢一彬说:“这可是大厨的抹布哦,最有油水的。” “妈的,狗屁混蛋大厨,快给我松开。”胖小伙怒骂。 “给你松开?我欠你啊?”谢一彬非但没去松绑,反而在旁边沙发上坐下来,跷起二郎腿。“你心态真好,到这份儿上,不庆幸自己因为太肥没有被我们李老师当乳猪烤了,反而粗声大气地摆谱。”“真的,哥们儿,”胖小伙好像才发现自己处在劣势,嘴开始软了些,“帮我松开,我给你两百。”“两百?两百能干啥?五斤猪肉,四头卷心菜,三根茄子,两只西红柿,一瓶掺水的二锅头,你打发要饭的还是怎么着?”那兰说:“你能不能不要废话。”问那胖小伙:“你是谁?为什么在这儿?”“你又不嫁我,管我是谁啊?”胖小子尖声叫着,显然比较害羞。谢一彬再次提起抹布:“你什么态度?健忘啊?刚才怎么说的?快回答问题。你要不回答,留你这张嘴也没用,我就把这布塞回去。” “别,别,我告诉你,你保证放了我,行不?” “先说,根据你表现。”谢一彬说。 “好,我说,我是被那家伙、就是住这儿的那个老小子,给绑起来的。我就是从他家门口经过,莫名其妙地,就被他敲懵了一下,等明白过来,已经被捆上了。” 那兰冷笑说:“恭喜你,和我一样被脑震荡了。” 谢一彬差点笑出声来:“‘从门口经过’?你他妈太无辜了!这三楼一共两间房,你‘经过’去哪儿?楼上哪家?”“我二舅就在五楼住。”胖小子索性无辜到底。谢一彬说:“五楼两户,一户是位单身妈妈带一个八岁半的孩子,另一户租给了一对刚成家的小夫妻,他们哪个是你二舅?”那兰说:“真的没必要和他废话了,报警就是了。”“别!我求你们了,千万别!”胖小子崩溃在即。谢一彬说:“快,我耳朵支棱着呢,一听见实话,立刻放人……其实你不说我们也猜得出,只是希望你能帮我们核实一下。”胖小子见无路可退了,只好说:“你们猜到不就是了?我就正式告诉你吧,你们猜对了。” 5月18日,潇湘主楼主宴厅,大劫案实时现场电话拨出了,建伟颤抖着对接话员说:“我……我是潇湘会所主楼的服务员,我……我们被劫了!”话音一落,劫匪丙一脚踢在戴世永脱臼的胳膊上,戴世永剧痛之下立刻叫出声来。 随即一声枪响。 对天鸣枪,没有人受伤。 劫匪乙说:“好了,警察应该在五到十分钟内就会来,接下来就看你们自己的了。这钥匙是万能的,可以开所有手铐。”将一把钥匙往地上一扔,和劫匪乙往主宴厅外跑去。 戴向阳叫道:“你们这两个混蛋,难道就这么走了?有没有搞错!” 众人质依旧面墙蹲着,只有厨房的两名伙计看见,那钥匙正好落在李万祥面前。 两名劫匪尚未出门,李万祥就捡起了钥匙,一边站起身,一边给自己腕上的手铐开锁。手铐立刻开了,李万祥活动活动手腕,看一眼屋内众人。众人也都扭转头,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李万祥,都希望自己是第一个被释放的幸运儿。 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李万祥走到厅角暂时摆放茶水和盘盏的小桌边,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柄剔骨刀,厨师专用、打磨锋利至极的剔骨刀。 他说:“现在,是我开始行凶的时候了。” 5月20日下午2:10左右 “你的高见,李万祥可能会去哪儿?”那兰问谢一彬。谢一彬好歹管李万祥叫师父,对他显然更了解。“需要不需要报警?”“别别,千万不要报警。让我想一想。”谢一彬抓着脑袋静静想了一阵,说:“可以试试……那里。” “哪里?” “我也不知道。”谢一彬认真地说。 那兰沮丧地摇头:“你比李万祥家里的那位小胖没好到哪儿去。”两人离开时,还是让小胖继续保持原位,只不过没把抹布塞回去,明知他也不敢乱叫。 谢一彬委屈地说:“我真不知道,我说可以试一试小真那里,但又不知道具体地址。” “小真?” “就是虞宛真,前台迎宾小姐,长得像白雪公主的那个。” 那兰说:“这好办,我有她地址……可是,你凭什么说李万祥可能在她那儿?” “这个不知道吧?内部人士给你透露一下,李万祥师父是个老光棍,但有强烈父爱,目前他父爱的对象就是小真姑娘,明白了吧?而且是纯洁的,完全精神层面上的爱,这个只有像我这样明察秋毫的未来悬疑小说家能看出来。” 那兰自己也在承受着邝景辉类似的“父爱”,说:“今天你的话,都是品质保证,值得信赖。”掏出手机,找到了小真的地址,轻声惊呼:“我以前还没注意,她家就在余贞里!” 谢一彬说:“不奇怪,余贞里的巴克楼本来就是十间有八间半在出租,她在那儿住,上班多方便。” 那兰沉默了足足两分钟,说:“麻烦你再给戴班长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的发现,请他也去余贞里一趟,无论是否能在小真家找到李万祥,至少我们几个可以再合计合计。”然后随口把地址告诉了谢一彬:余贞里扶松巷167号。 两人在益民新村门口叫了出租赶往余贞里,车上谢一彬又打电话联系戴世永,转述了那兰刚才给出的地址。下车后两人在余贞里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扶松巷,和小真租的巴克楼。戴世永已经等在楼下。 那兰说:“小真住三楼,我们一起上去吧。”三个人男士优先,那兰跟在最后面,好奇地打量着又一座巴克楼。巴克楼从理论上说应该都是相似结构,布局大同小异,但外行人身在其中,却觉得每一座巴克楼都很不一样。 谢一彬敲响了小真的房门。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谁啊?”“你的难友。我是厨房伙计谢一彬,同来的还有能源新星戴世永和脑震荡康复美女那兰。” 门立刻打开了,露出了小真的脸,阴暗的楼里微微一亮。她认出三人,随即将整个门打开了:“真的是你们!欢迎……真对不起,我这里实在太小了,连凳子都不够。” 谢一彬殷勤道:“没关系,我可以金鸡独立。那兰可能需要坐一坐。” 那兰说:“我也没关系的,站一下不至于晕倒。” 戴世永从墙边拿过一把折叠椅打开放到那兰身边说:“保险点,还是坐一下吧。你是侦破主力,不能倒下。” 第36节 小真好奇地问:“侦破主力?兰姐在破案吗?” 那兰摇头说:“别听他们胡说,我只是帮着公安局打打下手,也帮着自己恢复记忆,所以在查一些资料和背景,没想到正巧发现李万祥老师不在家,电话也联系不上……听说李老师对你很信任很友善,就想看看是不是在你这儿。” 小真脸上微微一红,轻声说:“李老师是很好的人,对我的确很关心……但他不在我这儿。” 那兰再次习惯性地观察小真屋内陈设,极简单朴素、寥寥无几的家具,和很多女孩子一样,桌上有几张美照,床头有只长毛绒小猫。很令她失望的是,墙上没有挂任何照片,桌上的照片里除了小真本人,没有其他社会关系。 “你知道他可能会去哪儿吗?”那兰问道。小真摇头说:“不知道……我们关系是挺好的,但毕竟刚刚认识不久……他都可以做我爸爸了,并不是那么熟的。”那兰望向戴世永,说:“那我们得好好讨论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办?要不要报警?胡建伟已经失踪了,如果李万祥再失踪,可不是好兆头。”戴世永在小小的房间里来回踱了几圈,忽然停下来问:“你说李老师会不会有生命危险?”谢一彬说:“这个说不准……应该还好,他真的会武功的?之前有个盯他梢的家伙被他发现了,一拳一脚就被揍趴下,现在关在他屋里呢。” 戴世永说:“稳妥点应该报警,但我担心,他选择消失,或许正是他自己的安排,我们报警,反而打乱了他的计划。”他看着那兰,“就好像那兰老师,你的调查,很多也是自己的安排,并不见得每一个细节都向警方汇报。” 谢一彬看着戴世永频频点头:“你眼光好,要不怎么选你做人质班班长呢。” 突然,小真的门再次被敲响。 小真开了门,险些惊呼出声。 门口站着江京市刑侦总队大队长巴渝生。 巴渝生没有急着进门,看着一屋子的“难友”,冷冷地说:“你们都麻烦了。” 案发前九天,江京市郊宁湖乡富乐小区某单元劫匪甲女友带来的消息是,潇湘开张日,有另一伙劫匪将光顾主楼,目标显然也是戴向阳的命根子。 而且是专业的劫匪。 至于女友是怎么知道的,劫匪甲说:“还能怎么样,当然是黑道。黑社会和人间社会一样,没有不透风的墙。” 劫匪乙和丙的脸色都有些难看,劫匪乙问:“那我们的计划也会被人在饭桌上传播吗?” 劫匪甲说:“当然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们还不够专业,瞧见没?不专业也有好处。”此刻,在他们合租的小单元里,劫匪甲在小小的客厅里来回踱了几圈,剧烈地思考,女友不久前的那句话“一切都要重新安排”,像一个巨大引擎,推着他身体和头脑不停地转,终于停步后说:“重新安排是要的,但我们的训练、进楼的路径都不用变。” 劫匪乙说:“我明白了,最重要变的,是抢劫的日子。如果要首先拿到命根子,一定要提前。” 劫匪甲说:“日子也不用变。” 劫匪乙和丙互相看看,劫匪乙想的是:“老大疯了。”劫匪丙想的是:“老大精神病了。” 5月20日下午3:25左右,江京市余贞里抚松巷161号那兰忐忑但努力镇静地问巴渝生:“巴老师怎么会到这儿来家访?”巴渝生没有穿警服,斜挎着一个皮包,倒真的更像个家访的高中老师。巴渝生说:“当然是找家长。”脸上却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屋内众人面面相觑,还是小真先说:“巴队长,要不,请进来坐吧。不过,我这里真的没有家长,就我一人住。”巴渝生说:“我们在找李万祥,听说他很关心你,就打算来看看,你是不是知道他的下落。”他并没有要进屋的意思,只是冷冷地站在门口。那兰心想,巴渝生和我一样,不先打电话,而是直接过来,显然是想突然袭击,立刻找到李万祥。但巴渝生为什么要找李万祥? 巴渝生又说:“刚才,我们的队员在李万祥家里,发现了一个被绑在椅子上的家伙,向小区的邻里四周取证后,都说曾经看见这样两个人进出。”巴渝生掏出手机,把屏幕对着那兰,上面一张模模糊糊的照片,但足够看清是那兰和谢一彬。 谢一彬也凑上去看了,嘀咕了一声:“我怎么看上去没有侦探相,反而像个贴小广告的。”那兰说:“天哪,什么在邻里取证,你们根本就是在跟踪我!”巴渝生淡淡一笑,不知是真心笑,还是冷笑。那兰若有所悟,回头对难友们说:“我可能要和巴队长单独谈谈,回头再联系吧。”就在门关上之前,巴渝生说:“既然你们这里是个难友小聚会,我就再告诉一个关于你们难友的消息吧。梁小彤也失踪了。” 第六章 5月20日下午3:30左右,江京市思同路43号通常,梁军在书房办公的时候,林淑静从不进去打扰,即便偶尔送点心,她也轻轻地进出,轻如狸猫。但此时,她成了热锅上的……她怎么也比蚂蚁要大气雍容点,但一样地团团转。从客厅转到厨房,从厨房转到客厅,再转到梁小彤的卧室,再转回楼下,转到梁军书房的门口。 她已经有整整六个小时没能联系上儿子,任何一个有爱心的母亲都会急成这样,不是吗?当然,那些生了七八个孩子的奶牛般妈妈例外,量变到质变,从物理学和生理学上看,她们都已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任何一个孩子身上。 梁小彤昨晚破天荒地10点不到就回家了,可以再次感谢那恐怖的“5?18大劫案”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短视地看,好像真是如此,但现在想起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祸。 她知道儿子昨晚去了沁荷会所,一个她认为相当安全的休闲娱乐场所。 当然她更希望儿子呆在家里,但她明知那是强求,有些猫再怎么给它居家的温柔富贵,它还是一心要往野地里跑。这是性格使然。 她也知道儿子昨晚去沁荷,一腔心思都是在那个叫那兰的女孩儿身上。 难怪他。昨天她发了疯般找儿子的时候,在六院急诊icu病房里看见过那兰,即便躺在病床上如具尸体般一动不动,看上去仍那么入味。更不用说晚间打扮打扮,柔和灯光下,带点阳气的男人都会迷倒。 她甚至知道小彤做好了准备,不用她提醒,小彤也知道那兰算是小有名气、浑身冰刺的冷美人,所以小彤会用上他的十八般武艺。近来,他好像从没有犯错误惹过麻烦呢。那兰愉快顺利地答应赴约着实让她担心了一阵,生怕儿子被牛油蒙了心,真的堕入所谓情网,那才是最恐怖的——没感觉那兰是那种黑寡妇克夫女吗?没看见和她瓜葛上的男人的下场吗?秦淮出家了,她的初恋男友被杀了,她老爸也死了,还要让这统计数据延续吗? 从这个角度看,儿子的铩羽而归不但是在意料之中,更值得额手相庆。 六个小时联系不上,那才是真正的坏消息。 给公安局的电话已经打过了,对方只是冷冷地告诉她,对成年人,失去联系超过48小时才能按失踪立案。 可是…… 请问您有任何理由认为您儿子可能会受到生命威胁吗? 没有。废话,我要是知道有威胁,不就太晚了! 大概听到林淑静歇斯底里的旋转脚步声,梁军拄杖走出来,听林淑静诉说了六小时失联的危险和顾虑,扔下了“神经病”三个字,又拐回了书房,关紧了房门。 5月20日下午3:35左右,江京市余贞里抚松巷那兰跟着巴渝生走下楼,见一辆警车就停在楼下,招来了路人和一些邻居的特殊目光。的确,除了极少数有特殊许可证的私家车外,警车是唯一可以自由进出余贞里步行街的车辆,而这两天他们已经见过太多。 巴渝生为那兰打开副驾车门,说:“在车里谈吧。”谈吐简约,不带怒气,也无喜感,这说明他在一种公事公办的状态中。那兰暗暗觉得不妙。说不定自己真的闯祸了。 诸多的知情不报,不闯祸才叫怪。 巴渝生在司机位上坐定后,整整一分钟无言无语,然后说:“忙了一个上午,知道我在干什么吗?”他从包里取出一个档案袋,递给那兰。 档案袋上盖着一个大大的l字印章,还印着一个红色圈形印章,怀渝县公安局。 那兰知道,是时候了。 巴渝生问:“在潇湘主宴厅,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兰说:“我不知道。” “别再说……” “不,我是说,我还没能完全理解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只能给你讲个故事,而且纯属杜撰。”那兰努力平静。 第37节 “纯属杜撰?”极擅控制情绪的巴渝生也有些毛了,“这么大的一个案子,抢劫、爆炸、凶杀,六具尸体,这是杜撰故事的时候吗?” 那兰颤声说:“你要相信我。真的,你要相信我。” 巴渝生深吸一口气,看着那兰双目,他看到了什么?如果换作别人,我连杜撰的故事都没有。她叹口气又说:“说实话,我还真没有杜撰故事的闲工夫和才情,《昭阳纪事》这本书听说过吗?”《昭阳纪事》是一本明清笔记小说集。巴渝生点头:“当然,这本书有点诡异,你过去牵扯到的几个案子都和它有关。”“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也是如此,在第二百七十页,白纸黑字,骗你是小狗。”巴渝生惊道:“真的这样?这也太玄幻了吧。”“要不怎么经常有人感叹,历史总是那么惊人地相似!真是那样的故事,我顶多小改动一下。” 巴渝生深吸一口气:“这是跟你合作以来,最艰难的一次。” 那兰苦笑说:“好像你每次都这么说。” 巴渝生说:“好吧,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明熹宗天启三年,江京府怀渝县 怀渝出美女,裁缝董济忠的十五岁女儿巧月又是怀渝最漂亮的女孩。美女都有基因,巧月的娘杨氏就是大美女。说来杨氏也是个苦命的女子,十二岁头上就父母双亡,她和十岁的弟弟杨二郎相依为命,手足情深,直到她嫁给了年长她多岁的董济忠后,杨二郎仍和姐姐姐夫一家生活。婚后两年,杨氏生下女儿巧月,杨二郎对小外甥女宠爱有加。 话说这杨二郎从小心灵手巧,什么东西到他手上,泥巴也好、枯枝落叶也好、针头线脑也好,他都能整出个模样来。稍大点后他跟着一位木匠师傅学手艺,没几年就比师傅做得都漂亮,怀渝数百里方圆,也都知道了一个年轻英俊的小杨木匠。很快,来给闺女向杨二郎提亲的媒人几乎要踏破董裁缝的门槛,(踏破了当然也没什么关系,谁让他有个木匠小舅呢。)有趣的是,杨二郎对早早成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并没有兴趣,他的满腔热情,已经在他的木匠手艺上。他觉得自己的手艺虽然已是一方翘楚,毕竟还是只井底之蛙,山外有山,生有涯,木匠手艺无涯,所以他在二十五岁头上,毅然决然地告别了姐姐、告别了他爱如珍宝的小花朵儿般的巧月、告别了怀渝,挑着一副担子,去远方学艺。 二郎一路打工一路学技,一走就是十来年,这十来年里他远到京城、西域,万水千山走遍,拜了无数名师,甚至参与了皇宫修葺的大项目,等回到江京府定居的时候,已经是帝国数一数二的匠人。 但他却怎么也没想到,在怀渝等着他的,不是离开时姐姐姐夫甥女那其乐融融的一家,而是一片凄凉,一捧白骨。 在杨二郎回来的三年前,也就是巧月十五岁的那年,当时江京知州马熙荣的小公子马浚到山清水秀的怀渝踏青,在怀渝县城的街上一眼看见了去集市买菜的巧月。也是巧月命不好,平日都是母亲杨氏去买菜,当日杨氏正好受了些风寒,巧月代妈妈出行,才撞见了马公子。马浚见巧月天姿国色,淫心顿起,立刻命手下爪牙将巧月拉到怀渝唯一的烟花之地“凤满楼”,逼着巧月陪酒。 巧月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一向家教规矩,哪里经过这等羞辱,到了凤满楼后,仍是哭喊着拒不卖笑陪欢,这一折腾反将马公子的欲火拨旺,即在楼内对巧月施暴。巧月也非软弱之辈,见马浚面目狰狞,也愤而反抗,竟和马公子扭打在一起,打斗中马浚恶向胆边生,将巧月推下高楼。 凤满楼虽曰高楼,不过是现在楼房的三层楼那么高,只是因为在扭打中身体本就不平衡,巧月落下时头正好着地,当场芳魂杳杳。马浚见出了人命,也着实惊吓,随从买通了凤满楼的老鸨和歌妓们,再三叮嘱缄口为安,一行人匆匆离去。 消息传到正在店铺中忙碌的董裁缝耳中,无异晴天惊雷,老裁缝急忙忙赶到凤满楼,看着女儿娇嫩的身躯倒在血泊中,险些背过气去。他尤其无法理解清纯的女儿怎么会惨死在这藏污纳垢之处,为何又会衣冠不整。县里的巡捕和仵作立刻赶到,验尸、做现场调查,但在场的一众妓女老鸨,一来已收了马公子的好处,二来唯恐日后遭报复,都说不知情。街上虽然有人看见一个公子哥儿的下人抢走了巧月,但没人说得清那公子哥究竟是谁。县令、师爷和巡捕们明知凶手来头不小,正好怕惹麻烦,假装努力工作了一阵后,顺水推舟地宣布此案无解。 还是应了那句老话,没有不透风的墙,包括凤满楼的花墙。悲哀愤恨中的董济忠还是得到了稍有良知者的同情,马公子的暴行不胫而走,董济忠闻讯后到县衙击鼓鸣冤,要求巡捕立刻将马公子绳之以法。 问题是,没有证据。 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只有巧月已寒的尸骨。巡捕和县令去了趟江京府,和马公子一起喝酒,席间问起巧月之死,马公子矢口否认,说自己连怀渝都没去过,何来的大闹凤满楼?定是有人穷疯了,用女儿的死打秋风。撃县太爷回县后找来董裁缝,说在没有任何人证的情况下,这事儿怎么也难找到马公子头上。 可惜,凤满楼中将真相流露出去的人没有足够勇气面对可能惨烈的报复,保持着匿名。董济忠四处求恳知情者出来做人证,在无人响应后无奈闹入州府,反被扰乱公堂之由打了二十大板。董裁缝本就体弱,这一打挨得几乎半死。他中年得女,对巧月爱如掌珠,经此磨难,一口气接不上来,竟一命呜呼。可怜杨氏,夫死女夭,也觉了无生趣,还没来得及自尽,却疯了。 毫不知情的杨二郎在江京州府安顿下后,兴高采烈、快马轻蹄地赶到怀渝,却发现姐夫的裁缝铺已经变成了一家肉店,姐姐的家园也成了一片废墟。他向邻舍打听董氏夫妇的下落,这才听说了姐姐一家的惨痛遭遇。他在县城外一堆荒坟间找到了衣衫褴褛、已经全然认不出他的杨氏,看着姐姐未老先衰的面容、呆滞的眼神,看着姐夫的墓碑,甥女的墓碑,脑中浮现出巧月如花的笑颜,天真的话语,不禁悲从中来、愤由心生,暗暗发誓要为姐姐一家报仇雪恨。 他先是去了凤满楼,用他木工工具中最尖的锥子逼着老鸨,说出了那天的真相。确定马浚是罪魁祸首后,他回到了江京州府,开始仔细规划如何复仇。 活该马浚遭天理报应,一个绝好的机会呈现在了杨二郎面前。这几年里,马浚继续完善其纨绔子弟的人品,应举了两次都名落孙山。知州大人知道指望这小子由读书走上仕途已是一场春秋大梦,于是拿出一部分“应得”的“十万雪花银”,让马浚开了一家酒楼。当时的江京州府凭借着一江一湖的便利已成为繁荣的商道商埠,开酒楼,尤其借着知州的名望开酒楼,是稳赚不赔的买卖。马浚一手策划酒楼的建筑和布局装帧,说既然要盖就要盖成全江京最高档的酒楼。最高档的酒楼需要手艺最佳的木工师傅。知州府上的师爷捻须微笑说,真巧了,江京府新来了一位顶顶高明的木匠,莫说在江京首屈一指,即便在全国诸州内也是排得上名次的高手。 杨二郎就成了新酒楼的木匠总监。当年的高明木匠,也是整个盖楼过程的总设计师、总建筑师、工地主管。他这个人,前文说过,对木匠手艺是如痴如醉地沉迷,一旦担当起新酒楼的主建人物,就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当然,为姐姐一家的仇人做事无疑极端痛苦,但杨二郎将他的心境调整得极为出色。他假想,自己并不是真正在盖一幢为恶少赚钱的酒楼,而是花着知州的“血汗钱”,在盖外甥女和姐夫的纪念堂,马浚的坟墓。 酒楼建成后,恢弘的气势结合着细腻的勾画,顿时成为江京一大景观,也成为杨二郎事业巅峰的标志。酒楼还没有开张,就有无数外州游人争相观光。酒楼开张日,整个江京州府如同过上元节般热闹,从一早起,楼下就有川流不息的观光客。 那天,也成为马浚短暂丑陋人生中最得意的一天,他在顶楼招待着同城的两名将要进京赶考的举人,还有两名江京府最炙手可热的歌妓作陪,他还时不时地走上酒楼最高处的阳台,对着楼下观光者举杯致意。 其实,观光者看的是无与伦比的建筑,没几个在意楼顶上那个公子哥,但少数看见马浚的人却突然惊叫起来。 马浚突然消失了! 前一秒钟他还举杯微笑,一眨眼的工夫,人就彻底消失了。 原来马浚的脚下是一道下陷的暗门,或者说,一个陷阱。他从阳台消失后直接落入暗门,斜斜地滑进楼里。这是杨二郎增加趣味的设计。他躲在暗门下,待马浚走到暗门正中拉下暗门,马浚怪叫一声,一口气滚到二楼和顶楼间的夹层中。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马浚的双腕就被杨二郎飞快地拴上了手指粗的麻绳。 杨二郎将马浚拽上顶楼宴厅,随手关紧了门,当时,顶楼有那两个举人、两名歌妓、一名茶水丫鬟,一名端菜的小二,和一个马浚的跟班儿,看到一柄锋利的锥子对准了马公子的喉头,都吓傻了。 其中一个叫尹靖才的举人最先镇定下来,叫道:“杨师傅,有话好说,如果是欠了工钱,知州大人一定会补上。” 杨二郎说:“欠了钱会补上,欠了人命呢?” 马浚叫道:“杨二郎,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杨二郎说:“错不了。不过,还是你自己承认最好。”他将锥子尖抵上了马浚喉头的皮肤,鲜血开始渗出。“救命!”马浚叫道,喉结一抖,更多的鲜血,已滴在前襟。杨二郎说:“你说实话,就在这里说,是不是你将董巧月推下凤满楼?你实话说出,或可饶你性命。”“我说了,你还是会杀我!”马浚叫道。 尹靖才说:“杨师傅,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你看,何必呢!你正当壮年,又是顶尖的木匠,今后不知有多少好日子可以过,何必逞一时之气,耽误青云直上的事业。” 杨二郎冷笑说:“要是天理不公,我又何必青云直上?” 这时,楼下马蹄声大作,看来那少数看见马浚消失魔术的人已经报了官。 杨二郎显然早就料到事态会走到这一步,不为所动,说:“其实我已知道是你所杀,有人亲眼看见的,和你无冤无仇的人,没必要嫁祸于你。你罪本该死,我剐了你不会皱一下眉头,但今天我就是要看你是否良心未泯。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你若承认了,也算对得起死者,我保证不会下手杀你。你们这几个举人、小姐,都做个证,只要你承认,详述当日情形,我就放过你,食言者天诛地灭。”楼下传来叫声:“楼上歹人听真,速速放下马公子,或可被饶不死……”尹靖才说:“小二,你先下去和官兵们说一声,请他们少安毋躁,耐心等候,我们这里还在秉礼相谈。” 小二看不出尖锥子和鲜血的“秉礼”之处,但还是飞快地跑下楼去传话。楼下暂时安静下来,大概小二对险情描述得足够绘声绘色,让官兵们不敢轻举妄动。 杨二郎说:“马公子,请吧。”“你当真不会杀我?”“你一旦说了实话,我即可将这锥子抛出窗外……你信不过我的毒誓?”“毒誓?”马浚冷笑一下,他显然是个没有信仰的青年。“快说,我不会长久等下去。”杨二郎把锥尖横里挪动了一下,马浚的脖子上现出一道血痕。“我忘了告诉你,如果你拒不说实话的后果。我会拉开你脖子,一点点放血的同时,一锥一锥,先钻你十根手指,然后钻你十根脚趾,直到你说实话了为止。从现在开始。” “别!我说。其实,我真是后悔死了……”杨二郎闻到一股尿骚味儿,马浚显然憋不住了,开始一边抽泣一边坦白,将那日事发经过一一说了,和凤满楼老鸨的回顾完全一致。 杨二郎听着,身体在微微颤抖。马浚讲到巧月落地后,杨二郎直起身。他将锥子扔出了窗外,丝毫没有食言。他对举人、歌妓们说:“你们都下去吧,但暂时不要让官兵们上来,就说马公子还有危险。”马浚叫道:“你发过誓的!” “对,我说过,不会下手杀你。我把凶器都扔了,你还有什么可怕的?”尹靖才说:“杨先生,我们再商量商量。”杨二郎叫道:“如果你不想要我改变主意,就不要废话了!快下去,确保所有人都滚出这个沾满血、沾满民脂民膏的酒楼!” 尹靖才唯唯诺诺地下楼去了。 杨二郎摊开双手,对马浚说:“瞧见没,我不杀你。” “放了我!” “当然,这是我毒誓的一部分,你说实话,我就放过你。”他在酒席上抓起一只碗,在桌沿敲了一下,碗裂开,裂口锋利。杨二郎蹲身用碎碗片把马浚腕间的麻绳切断。 然后一转身,跑到了阳台,纵身跳下酒楼。 在空中的一刹那,他用打火石点起了火绒——全江京估计只有他这样的巧手可以在如此短暂的一瞬间打起火石点起火绒。火绒烧在酒楼旗子上,烧在他的一块浸满了油的方巾上。他落地之前,两小团火已经飞进了酒楼的窗户。 盖楼的木材,很多都事先被他在油中浸泡多日,他为此倾家荡产,因为他看到无法相认的姐姐后就知道,他已无家可归。酒楼瞬时成为一座火楼,楼下官兵四散逃开,大乱中竟没人听见楼上传来马浚的凄厉惨叫声。 第38节 5月20日下午4:00左右,江京市余贞里抚松巷那兰讲到这儿停下,说:“这是《昭阳纪事》的版本,现实版有不少出入。或者说,我还没讲完。” 巴渝生说:“离完整真相还远着呢。李万祥是杨二郎,梁小彤是马浚,跟这个档案袋里的案件有关。十年前的冬天,怀渝县的一个女高中生袁曼芳,被三名公子哥硬拉去陪酒,后来又被带到酒店开房,不久袁曼芳从酒店八楼坠下,坠落时身体半裸。三名公子哥立刻被带到当地公安局,每个人都醉得很厉害,验血验出极高的酒精浓度。问询中三人众口一词,说袁曼芳喝高了发疯,自己剥光了衣服跳下楼。尸检发现袁曼芳血内也的确有较高浓度的酒精,所以被定为酒后跳楼的意外事故。因为三人都大有背景,而且都咬定袁曼芳是故意‘缠’上他们的,怀渝县公安局就没有再深究,草草处理了事。” “袁曼芳的父母就这一个女儿,如今死因不明不白,自然不依,要求县公安局再查,追究那三个公子哥的责任。他们完全有理由对当地公安局的处理不满,因为从现有的记录看,处理的确很草率,从笔录、现场勘查取证都很不规范,明显地‘装糊涂’。最令人觉得有猫腻的,是酒店门口的监控录像带,当晚事发前后的三个小时的内容分装在两盘录像带上,警方作为物证带到公安局,谁知在流程中丢失了。这是个很重要的物证,尤其能准确地反映袁曼芳进入酒店时的状态,是被胁迫,还是主动,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可惜,丢了。” “笔录中有一个很不合逻辑之处,也没有被深究,三个小子都说袁曼芳喝多了自己脱衣跳楼,但同时又都回忆不起来细节,都说跳楼的当时醉得昏睡过去,等袁曼芳跳楼后,他们才被酒店保安叫醒,也就是说,三个人都没有亲眼看见袁曼芳跳楼。问题是,那他们凭什么说袁曼芳自己脱的衣服,自己跳的楼?” 那兰说:“很简单,其中一个在说谎,或者所有人都在说谎。” “你坚信她是被推下去的?会不会真的是贪杯乱性?” “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人人都夸的乖乖女,小学霸,会跟三个陌生小伙子贪杯乱性?好像缺了些环节,有些牵强。”那兰摇头,“只可惜我们不知道最初是不是三个家伙胁迫袁曼芳喝酒,如果是,说明三人事先就心存歹念。” 说到心存歹念,她想到了他,“三个公子哥中,有一个是梁小彤?” 巴渝生说:“没错。而且梁小彤和另外两人说什么都一致,足以证明他们被教唆好,从家长那里或者律师那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那兰,又说:“说到教唆,我想你并不陌生。” 5月18日,潇湘主楼主宴厅,大劫案实时现场李万祥径直走到梁小彤面前,将剔骨刀在他面前晃了晃,说:“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吗?” 梁小彤脸色大变,脑中急速扫过所有和他纠结过的女子,至少是他认为有纠结的女子,哪个女子的老公或老爸会是这个烧菜的疯子。奈何越想越没有思路,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人,又一个都不像。他拼命摇头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好像,跟大家处得都不错,没得罪过什么人,要这么苦大仇深的。” 李万祥叹口气说:“这么难猜,难道你害死的人还不止一个?” 梁小彤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头摇得更厉害了:“没有,我没有害死过任何人!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李万祥说:“我用整整十年在认的一个人,你说认错的可能性很大吗?” 十年?梁小彤有些坐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大概知道李万祥在说什么了。 但他还是努力摇头。“听说过袁曼芳这个名字吗?她怎么样了?她的父母怎么样了?能不能向大家汇报一下?”梁小彤的头已经摇得像拨浪鼓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搞错了……你听到的,都很片面……公安也总结了,不是我。”“袁曼芳坠楼的时候,你是不是和她在同一个房间?”李万祥问。 梁小彤一愣:“是,是,她是自己跳下去的,我们三个人,都没有……” “这位老师……”那兰开口了。 “没有你什么事!没有你们什么事!”李万祥咆哮着,仿佛做错事的是那兰。“我告诉你们,谁也别乱动!否则我一刀捅死这小子!包括你那兰!”那兰一惊:这厨师认识自己!李万祥继续叫道:“我知道你们好奇,可以告诉你们,十年前,这小子和另外两个混蛋强迫我的外甥女去陪酒,晚上还逼她去酒店开房,不久她从酒店八楼掉下来,十六岁的姑娘……在客房里发生了什么?他们三个小子都说自己睡着了没看见,说小芳自己脱了衣服跳下楼,警察居然就相信了!因为他们个个都是官二代富二代!” 他再次凑近梁小彤,这次剔骨刀抵在了富二代脖颈的皮肤上,轻轻用力,梁小彤“啊”的叫出了声,李万祥说:“而且就有那么巧,出事那段时间的监控录像被县里的公安弄丢了,你是不是觉得天在助你?鬼才相信是‘丢’了!我姐夫为了这件事,四处申冤、上访,但在一次上访的路上出车祸死了;我姐姐受了这样大的打击,成了精神分裂!是不是都能算在你的头上?不过没关系,今天是你洗清罪过的机会,如果你还有那么一点良心,就在这儿给我个交代,哪怕就在我耳边轻声说也可以,是不是你,或者你们当中的一个,把小芳推下了楼。如果你说了实话,我可以让这里所有人作证,饶了你的贱命一条。但如果你拒不承认,还把那些不合逻辑的话来搪塞我,我只能假设你就是罪魁祸首,我会在你脖子上拉一个口子,让血慢慢流光,同时一个个砍下你的手指,然后一个个砍下你的脚趾,直到你给我个满意又解释得通的回答。”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要!”梁小彤叫着。“从现在开始!”李万祥怒吼。他把刀往前一推,血顺着刀锋滴落。“别,不要!我说!我说实话!”梁小彤涕泪横流,李万祥鼻中一股尿骚味,知道梁小彤上千元的裤子被糟蹋了。“我没有对警察说实话,我们……都没有……都没有说实话。”远处一阵警笛声突然传来。李万祥冷笑说:“快说,警察来得越快,你说实话的机会越少,活命的机会也越少。”那兰忽然说:“因为刚才报了警,所以警察不会轻易上来。”这话乍一听丝毫没有逻辑,但后来事实证明那兰没有猜错。报警电话里的枪声表明这是个重大劫案,对有枪支在场、人质挟持的劫案,警方在解决危机的初始阶段,绝不会贸然闯入。李万祥说:“他们什么时候上来我不管,我有足够的时间把你剐了。警察来了好,让他们看看不秉公办案的结果!” 梁小彤此刻已泣不成声:“别……我说还不行吗?我们……那天晚上,的确是喝高了……喝得太多,胡来……乱性,对不起你外甥女,但我们没有强暴她,更没有杀她!” 李万祥怒道:“说半天还是老一套,那就对不起了。第一根手指!” “别!我是说真的……我是说谎了,我们说谎了,你外甥女坠楼的时候,我们没有睡着……我们……是想做坏事来着,喝多了胡来……她反抗,我们……拉拉扯扯的……过程中,衣服拉掉了……我们在屋子里追她……恶作剧,她……喝得也有点多,跌跌撞撞地在逃,大概是被追急了,就在我们快要抓住她的时候,她突然跑到了阳台上,一纵身就跳下去了!” 主宴厅里一片沉默。李万祥喘着粗气,拿着刀的手在颤抖。显然,他在努力回味,梁小彤在濒死时说出的这番话,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鄢卫平说:“李老师,请允许我说两句。我不是什么刑侦专家,但梁小彤刚才说的那些,听上去有一定的可信度。” 那兰在沉思,感觉随时要被抓住、可能要被轮奸的受害者,无路可逃的急迫感……并非全然无路可逃,路在八层楼下,跳下去,是一种解脱,一种虚无的逃脱,逃脱迫在眉睫的危险和无法想象的虐苦,代价是生命。 那些火灾中从二三十层高楼跳下的人们,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想法? 她不知道。 鄢卫平的话显然多少对李万祥有所触动。他手中刀离梁小彤的脖颈远了些,目光中的怒火未息,但还在思忖。他很快又问:“那你再说一次实话,小芳不过十六岁,又一直是好孩子,怎么会跟你们在一起喝酒?你跟警察说是自愿,除了不想揽责任的警察,有谁会相信?” 梁小彤半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那兰猜他在权衡谎言和实话的利弊。李万祥的刀再次逼近,梁小彤叫了起来:“我说,我告诉你,我们没有说实话,是……”他的喉结剧烈抖动了一下,“是我们逼的,她当时一个人在外面,落单,我们……我们用刮刀,威胁……” 那兰几乎可以肯定,梁小彤在说实话。 这句是实话,并不代表前面一句是实话。 那兰说:“李老师,他是不是杀害小芳的凶手,还需要时间,真的,还需要时间,您也不愿错杀任何一个人,对不对?” 李万祥尚未回答,楼外传来了高声传呼:“你们已经不可能逃离现场,请立刻结束任何非法活动,在还没有铸成大错之前,请尽快释放人质,争取获得宽大处理的机会,如果需要和我们交流,请拨打我们的专线电话……” 那兰说:“一般这种情况下,过一会儿他们会试探性地推进,如果您需要更多时间,必须采取措施……否则,您的后半生可能会在监狱中度过,不值。”她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不靠谱”的话,也许是一时冲动——她能体会李万祥的苦楚,她不希望李万祥成为冲动的牺牲品。 更何况,纵然梁小彤有一万个可能是杀害袁曼芳的凶手或者凶手之一,哪怕只有一个可能他不是凶手,或者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明他是凶手,李万祥不该成为那个猥琐少年的刽子手。 鄢卫平说:“这位姑娘说得对,你需要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合计。”戴世永也说:“鄢总也说得有道理,您这时候无论杀他还是放了他,事已至此,都很被动,不利于解决问题,更不利于您个人。”李万祥瞟了一眼窗外,看见一批特警已部署,不断变换方位,似乎正在一步步逼近。耳中继续传来扬声器里发出的喊话声。一声枪响,将楼内楼外的人都震了一震。主宴厅里的人质都惊讶地看着李万祥。李万祥提着一把手枪,只有少数几个眼尖的人看见那枪原本掖在他白色厨师制服里的腰带上。戴向阳、鄢卫平、梁小彤和那兰等几个接触过武器的人认出那是把类似9毫米弹径的glock手枪,外面特警的喊话声突然停了,特警们的推进也立刻暂停。李万祥将枪口抵住梁小彤的太阳穴,沉默地怒视,但似乎已呐喊出声:“如果你是那害死小芳的凶徒,我可以有多少种方法让你入地狱?”那兰忽然说:“发短信给谈判专线,就说要谈判可以,找那兰。”李万祥吃惊地看着那兰,郭子放更是叫了起来:“那兰你吃错药了吧!”那兰说:“我们需要时间,就算解决不了杀害袁曼芳的真相,至少可以想办法不要让李老师背这个抢劫案的黑锅。没有人知道我在潇湘吃饭,所以警方会花一些时间找我,这段时间里,我们可以想一个办法,解决这个人质危机。首先,李老师,你要把我的手机电池拔掉。白色的,三星的那个。这样警方要gps定位我,需要略多花些时间。” 李万祥将信将疑地看一眼那兰,找到了她的手机,卸下电池。 他又从桌上拿起一个iphone,塞到梁小彤手中:“这个是你的吧,给刚才那个谈判电话发短信,就写‘再往前,杀一人。谈判,找那兰。’” 案发前九天,江京市郊宁湖乡富乐小区某单元劫匪乙和丙认为劫匪甲说的不改变抢劫日期、不提前抢劫,照样成功,完全是痴人说梦。 劫匪甲说:“有那么难理解吗?专业劫匪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我们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的计划,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你说我们为什么要改日期?具体实施步骤肯定要重新合计,比如进入主楼后的第一步不再是各就各位,而是要把专业劫匪先搞定。” 劫匪乙和丙互视一眼:“非专业的搞专业的,好像有点关公面前耍大刀的意思。” “古老的励志歌曲怎么唱来着?爱拼才会赢。”劫匪甲卷起袖子,像是在发动工人运动的革命者,“我们有三个,他们也就是三个人,而且他们一定跟我们想的一样,如何控制局面,克服抢劫的障碍,绝不会去想怎么躲开伏击。所以我们做伏击,他们措手不及,我们抢劫成功后,还可以想办法把他们放养在抢劫现场,增加警察破案对劫匪身份扑朔迷离的感觉,多好。” 劫匪乙问:“在哪儿伏击?” “我估摸着,专业人士们肯定也会设法避开监控录像,我们能想到的,专业劫匪也能想到,所以多半也会从楼顶的木天窗走。我们今晚就去把天窗附近打扫干净,不要留下人来人往的痕迹,然后开始跟踪观察。专业劫匪肯定也会事先踩点,是否从天窗走,我们很快就会得到确证。”“如果他们真的是从天窗走,那就好安排了。抢劫那天,我们早点去,埋伏在天窗下,如果那三个人同来,我们就先从后面开始袭击,干掉走在最后的那个,干净利索,趁前面两个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也一起下手,咱们都不是文弱书生,他们也未见得是武林高手,我们出其不意,成功的可能性巨大。”劫匪甲的信心永远都是那么十足。 劫匪丙听说能直接打架,还是很高兴的,笑着问:“这计划,老板娘会批准吗?”劫匪甲说:“实话说,那正是老板娘的主意。” 5月20日下午4:30左右,江京市余贞里抚松巷巴渝生说:“知不知道你拔下手机电池,也给自己增加了一份可疑?”那兰显然早已想到,点头说:“是,很少有劫匪有那份闲心去卸电池的。” “然后你们就开始合计如何串口述?”巴渝生想象着当时的情况,“本来情况很简单,只要说劫匪抢劫成功后一走了之就好了,问题是你们需要统一口径,你们要叮嘱好所有人都不能把李万祥和梁小彤的过节说出来,因为那样就麻烦了。你们尤其要叮嘱好梁小彤不得轻举妄动,不得报复,你们对他要有足够的威胁,他更不愿旧日丑事重提,最终应该会听话。” 那兰点头:“这些话听起来容易,要一点点说透,尤其要所有人质都买账,并不容易。好在,这批人质都是很具有同情心的人,居然没有费太多说服的口舌,就答应了集体保下李万祥的建议。然后就是一些细节,比较费点力气,你一言我一语,最来劲的一个就是谢一彬,他好像有写悬疑小说的远大理想,想象力也的确比大多数人丰富,但也有一定的问题,有些细节扯得太远太戏剧化,比如李万祥跟劫匪搏斗,完全没有必要。” “难怪在这条上各个笔录都有出入。”巴渝生说。 第39节 “尤其像梁小彤,吓得已经灵魂出窍,要让他专心记住每一个细节,的确勉为其难。” “更何况后来事态又发生了突变。”巴渝生半试探地说。当然,他知道后来的确事态突变,只是,他希望那兰亲口说出来。 5月18日,潇湘主楼主宴厅,大劫案实时现场“大家都清楚该怎么说了吗?”戴世永问。 “哪有那么容易。”梁小彤还在浑身打战,“本来就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还被他,”他戴手铐對的双手指向谢一彬,“加了那么多毫无意义的枝节,我脑子已经乱了。嗷!” 李万祥狠狠踢了梁小彤一脚:“要想脑子不那么乱,今后少喝点酒,少想想女人!别以为你从今后就太平无事,我们还没完呢!” 那兰说:“大体记清楚就可以了,任何有经验的警察都不会指望所有目击者的口述一模一样,就算刚发生过的事,遗漏和差错也少不了,完全一致反而会引起警察疑心,所以我们不需要没完没了地核对细节了……最主要的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戴向阳忽然说:“他们不是还在找你吗?” 那兰微微一惊,因为这是整个过程中,戴向阳第一次开口!这和她预计得大相径庭:戴向阳是一个大集团的老总,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照理说会显示哪怕一点点领导力,却不知因为什么,自从对两名匆匆离开的劫匪叫骂了一句后,再无声响。偶然看他一眼,发现他目光呆滞,不知在看什么,不知在想什么,她甚至不能说清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是完全在另一个世界中。 她回答道:“对……不过,我相信他们不会无限制地找下去,甚至,他们有可能已经通过我手机的gps历史记录发现我在这里。因此,我觉得,我们必须开始做好收场的准备。”她面向梁小彤,说:“请你再发一条短信,就说再给他们十分钟,那兰再不来,就取消谈判。” 戴世永说:“既然算是劫匪发的,就再真实点,语气更强硬些,你写‘十分钟,那兰不来,杀一人。’” 那兰皱眉说:“有必要吗?” 戴世永答非所问地说:“十分钟,应该可以准备好了。”又对梁小彤说:“小彤,等我们都解放了,咱们和李老师、和叔、和鄢大哥、和那兰小姐、和这里所有的同学一起,再聚会合计合计,下一步该怎么做,肯定不让任何人吃亏,行不?” 李万祥再次逼近梁小彤,冷声说:“你千万、千万不要以为,我们会都相信当年你只是个无知但无辜的青年,你比谁都清楚,你到底做了什么!” 戴世永说:“李老师,你放心,刚才大家都表过态,绝对不会让这事儿就那么马马虎虎地过去;小彤呢,如果小芳真的只是你们恶行的间接牺牲品,也不需要太害怕,你不会丢掉小命;而今天我们冒点险,就是为了能保证李老师不需要为小芳遇害的真相付出不必要的代价。大家说对不对?” 鄢卫平说:“可不是,李老师你是信不过小彤可以理解,但希望你相信我们。” 李万祥想了想,点头叹气说:“我现在还能怎么办?” 戴世永说:“就像刚才商量的,从现在起,这里又只是那两个劫匪在主持局面,他们还在等那兰的出现,等会儿那兰就会出现,再让他们谈判个十五分钟吧——太短了不真实……就假设他们在那小包间里谈吧。” 谢一彬说:“我很专业地提醒一下,如果那兰等会儿正式宣布为谈判员,她的手铐必须解锁,这是国际惯例。” 那兰苦笑说:“这个我真心不反对。” 戴世永说:“当然可以,就请李老师到时候给那兰自由,那段时间我们也可以继续商量今后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那兰问:“谈判,谈什么内容?这个我们好像还没有商量过。” 主宴厅里一片静默。 谢一彬说:“免死金牌类型的,不准追捕、不准起诉、完全放人什么的……” 那兰说:“这个一点也说不过去,他们完全可以不报警、完全可以在警察来之前逃走——实际上他们就是这样做的!为什么要冒了风险谈免死金牌。” 谢一彬想想说:“这个倒是……” 戴世永说:“就说他们打算用人质换更多的钱,就说那两个劫匪生怕他们的老大拿到保险柜里的宝贝后把他们给踹了……叔,我可不知道是什么宝贝,就是瞎说而已。所以他们想要再得一笔赎金,你们看怎么样?最后没谈妥,他们就溜了。” 戴向阳的目光望向主宴厅包间的门口,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戴世永对他的提及。 谢一彬说:“这个我们也还没协商好,楼已经被警察重重包围了,他们怎么溜?” “这个不重要。”戴世永说。 “不重要?一个大劫案,劫犯从警察眼皮子底下溜走?可信度高吗?”谢一彬几乎要叫起来。 戴世永说:“一分钟。” 谢一彬一愣:“什么意思?” “小彤,发短信,提醒警察,还有一分钟,一定要找到那兰。”戴世永说。 “哦,我忘了这茬儿。”谢一彬说。 “劫犯怎么走的,当然不重要,因为我们都是人质,我们动不了,劫匪的专业素养又高,神通广大,我们怎么知道他们是通过什么秘道撤离的?你们都知道劫匪怎么进来的吗?不知道吧?我在上厕所肯定不知道,但我敢保证他们不是大摇大摆从大门口进来的,对不对?”戴世永看一眼身边的吉三乐,吉三乐明显还处在劫案之初被枪击后的惊惧中,抱着伤腿,头埋在双腿间,仿佛那是他自己营造的一个安全小穴。他只好再用问询的目光望向小真,小真点头说:“不是从大门进来的。” 戴世永说:“所以我们就让警察去琢磨劫匪们怎么逃走的吧……小彤,再发条短信,就说‘不用了’。这样他们可以理解为太晚了,不用和那兰谈判了;或者可以理解为,不用找那兰了,那兰已经出现了。”梁小彤发去了短信,很快收到了警方的回复,要求立刻和那兰通话。那兰说:“现在只好不理。”华青忽然怯生生地问:“那……我们……就算没事儿了?可以让警察上来了?” “不是刚说了吗?”谢一彬有点不耐地说,“那兰还要和劫匪们谈判谈个十五二十分钟。不过,师父你可以给自己戴上手铐了,别忘了,你还曾跟劫匪搏斗过一番哪。” 戴世永说:“我一直认为这条有点画蛇添足。”梁小彤问:“哪一条?”“好了好了,”谢一彬提高了声音,“都到这个时候,就别再把故事变来变去地好不好,刚才怎么商量的咱们就怎么说行不行?”华青又问:“既然我们都说妥了……能不能打个电话,给家人报个平安呢?” 建伟也说:“可不是,我爸妈要听说了,可要担心死了!” 谢一彬说:“你们是没脑子还是怎么回事?你们家人收到电话,四处一宣传,警方肯定觉得我们这里充满猫腻,你们两个就再忍一忍好不好?” 鄢卫平说:“李老师,你给自己戴手铐之前,能不能把你手上的枪给我?” 李万祥一愣,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刀一枪,一副关东响马大劫匪的气势,苦笑摇头。他回身将那柄剔骨刀塞回门边墙角小桌的抽屉里,又将手枪里的钢珠子弹退出膛,递给了鄢卫平,问:“你要这枪干吗?” 鄢卫平的左手和戴向阳的右手铐在一起,右手能自由活动,在左手的辅助下,很快就将那手枪的枪管卸了下来,他说:“这是仿真枪,造枪的材料不同,但结构和真枪完全一样,所以我还算有点经验。”他将枪管揣在裤兜里,拿着枪柄问:“谁要收藏这份烫手的玩具?” 众人面面相觑,那兰说:“不可能会有人怀疑到我,要不就塞到我包里吧。”那兰的包就在桌上,李万祥将枪柄塞入,顺便将那兰的手铐打开。 然后给自己戴上了手铐。 他在一只椅子上坐下,轻声说:“谢谢你们……我想,我是以前积的恨太深、太久,才做了这么个选择。现在就怕让你们也惹了麻烦,那我亏欠就大了。”戴世永说:“李老师不要客气,这里大家都是凭着良心做事,没什么欠不欠的。”这时,楼梯上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案发前八天,江京市轧钢三厂职工新村 劫匪甲轻轻走上斑驳的水泥楼梯,似乎在担心脚踩得再重一点,更多的水泥块就会脱落。这是幢已有五十多年“高龄”的老楼房,能依旧屹立不倒已算奇迹,市里几年前就放出风来要拆迁,集资盖小产权的福利房,但至今没有下文。劫匪甲每次踩着这茶叶蛋壳般的水泥楼梯,心里就一阵阵酸楚:我早已长大成人,而爸爸一天天老去,比常人更快地老去,都因为自己。 他走上楼的时候,一直在想怎么给重病中的父亲带来问候和安慰,父亲看到他来的时候,总是摸着他的脸说:“可怜的孩子,爸一直没让你享受过家庭的快乐,连妈都没能留住,什么都没给你留下来,很对不住你。”他每次都是同样的安慰。今天,或许他可以再加一条:“爸,等这次项目做成功了,我就有钱能给您买个新点、大点、舒服点的房子。现在这套老公房,卖掉可以,租出去也可以……” 目前他还没有足够的钱,但很快就会有了。 第40节 戴向阳的命根子,可以实现他所有的愿望。 关于戴向阳的命根子到底是什么,不知有多少种说法,比较流行的是岳飞《满江红》的真迹,戴向阳做煤矿挖出的第一块煤、甚至有人说是戴对付异己而养的小鬼。 但他此刻已经知道,潇湘会所保险柜中的秘密。 他用钥匙打开门,跟住家保姆打了声招呼,保姆说正好她要去买菜,将小小的公寓留给了父子俩。“爸,今天感觉怎么样?” 爸爸六十岁还没到,但多年的含辛茹苦和近期的手术加化疗,他看上去已像是古稀之外的老人,他说:“还行,没什么过不去的,不就是肚子里一个长疯的肉团嘛?” 劫匪甲知道父亲的坚忍和骨子里的乐天是支撑老人走过这十几年噩梦的动力源泉,他心里却并没有因此而舒坦多少。该受的苦,父亲还是受了。“医生说化疗还要做多久?太遭罪了,”劫匪甲嗅了嗅,没闻出苦辛之气,“中药在吃吗?” “在吃,你少担点儿心行不行,上班还不够累吗?来,看看这个。”父亲起身下床,颤巍巍走到衣柜边,艰难地弯下腰去拉最底下的抽屉。劫匪甲忙将他扶住,说:“我不就站在边上,跟我说一声不就得了。”替父亲拉开了抽屉。 爸爸还是坚持弯腰在抽屉里摸索,摸出了一个旧曲奇酥的饼干盒,他抱着那铁皮盒在老藤椅上坐下,打开了盒盖。盒子里是一堆发黄的旧剪报,劫匪甲不用一一翻看,就知道这些报章的内容,双眼有些湿。 “本来我琢磨着,这些都是挺好的纪念,但你这不回来有两年了,我最近哪……尤其生了这破病以后,我突然有点儿想开了,你说这日子一直都是往前过的,说不准哪天一觉睡过去就见马克思了,干吗要那么苦大仇深呢?能不能换成学会感恩呢?”他把那饼干盒塞在劫匪甲手里,“我现在每次看见你,就特别感恩,感谁的恩我不知道,当年我烧过香、拜过观音、划过十字架、求过关帝爷,能想到的神灵都打过招呼了,是不是应了我也不知道,但你回来了!这就是奇迹。我也知道那些年你吃了多少苦,但看着你一天天好起来,又有事业,又有人品……还是那句话,日子是往前过的,过去那么多苦难,自己记着就可以了。所以盒子里的这些旧货,我不留了,给你了。你看着办,掖着藏着也可以,撕碎了烧了我也很高兴。” 劫匪甲没有回答,随手从盒子里抽出一张剪报,《新江晚报》,标题是“走遍天涯亦无悔——全国范围内的寻子联盟在江京成立”。他没有读,因为以前读过不知多少遍,放回饼干盒,他又抽了一张,标题是“打拐力度加强,受害家庭齐声称快”。这个他也读过,他很快扫了一遍,爸,你听这个,‘当记者问到应当对抓获的人贩子如何量刑惩罚时,失去九岁儿子的本市轧钢厂工人吕广潭说:“枪毙,这是给人贩子最合适的惩罚,这样才能保证再没有父母因为这些没人性的混蛋失去亲生骨肉。”’这是您当时说的,如果现在假设您逮着了以前拐我的那个混蛋,您会怎么做?” 父亲哼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想了很久,说:“这个问题啊,其实我天天想,但是一天一个答案。要按我今天这个心情,我会狠狠揍他一顿……杀人这个字眼儿我已经不沾边儿了……只是揍一顿,但肯定揍到他后悔爹妈把他生出来。” 劫匪甲微微笑起来。他把饼干盒盖上,说:“我收藏吧,等我以后不再苦大仇深了,就把它们烧了。” 5月20日下午4:40左右,江京市余贞里抚松巷“那个老头,你们没有一个人见过?”巴渝生问。主宴厅里众人都商量好,替李万祥掩饰罪行,一切恢复成劫匪乙和丙离开时的样子后,脚步声响起,走上来一个老头。 那兰说:“我当然不认识,当时我来不及看所有人的脸色,但至少从后面的对话中可以看出来,绝大多数人肯定不认识他。当然,主宴厅里,肯定有一个人认识他。” 巴渝生点头说:“对,第二个炸药包。”“可惜,那个时候我已经跳下楼,没看清抛掉炸药包的是谁。但我相信,一定会有人看见究竟是谁扔掉了炸药包,只是他们不说。”那兰说。“就像你们谁也不会说出李万祥的事。”那兰苦笑道:“我不是在说吗?”她看见巴渝生浮上的淡淡微笑,若有所悟:“哦,我知道了,还有郭子放。” 巴渝生说:“我以为你早猜到了。”他想了想又问:“你们也没有人知道老头的名字?” 那兰摇头:“太快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5月18日,潇湘主楼主宴厅,大劫案实时现场走上来的老头名叫洪汉友。他走上潇湘会所二楼楼梯时,觉得今天这一切的发生,应该说都是缘分。 潇湘会所是他的目的地,这个倒是一个月前就决定好了。一听说戴向阳的会所要开张,他就决定了,一切的终结,将发生在会所的开张日。本来,他已经都计划好了,炸药包更是很早就准备好了,戴向阳的活动规律也掌握好了,他本来打算在大金莎酒楼对戴向阳发起进攻。戴向阳开会所的消息,让他考虑了一阵,他有足够的耐心,多少年都过去了,再多等一个月算什么。 今天来到潇湘会所,却是跟着郭子放。 洪汉友到了江京后,就四处打听,谁是江京最靠谱的记者。最初,答案是,一个都没有。后来逐渐有人告诉他,靠谱与否是相对的,要不,就告诉你几个“最不那么不靠谱”的记者吧。 郭子放就是其中之一。 洪汉友也早就想好,自己的计划里,一定得有一名记者在场。原因很简单,这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记者的职责难道不是要报道这样的事吗?而且要客观公允地报道。要不怎么说好记者那么难找呢?洪汉友其实比谁都清楚,在洪坪发生的那件事,如果有位正义凛然的好记者,也许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所以他想事先和郭子放谈一谈洪坪发生的那件事。为什么会让他,一个四肢健全、头脑健全、只是稍微有点儿性子的老家伙走上这条路。 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八年前,一个半真半假的消息悬在半空:洪坪发现了钨矿。 照理说这是条极好的消息。洪坪谈不上穷山恶水,但也远非鱼米之乡,所以历来挣扎在贫困线的边缘,很少撞见这样的好运。当地土豪立刻打算在矿工矿老板蜂拥而至之前猛捞一票,但开采和加工钨矿不是挖煤炼铁,技术和设备的要求都很高,土豪们只好向外围求援。鑫远集团驾临。 鑫远派出自己的技术人员,很快认定钨矿的消息不但真实可靠,而且尚未流传出去,于是立刻决定投资洪坪的钨矿开采。当地土豪在鑫远掷出的人民币前甘心做了先锋官,开始为戴向阳打通乡里和县里的各层关系,拿下采矿权,同时私下征地,包括洪汉友一家的二十亩山林和四亩农田。 洪汉友一家在之前的二十年里一直过着吃不了太饱但也不至于饿肚子的生活,但他们看到征地补偿金的数额时就明白,没有了那些山林和土地,今后将永远过着吃不饱同时也会饿肚子的生活。于是洪汉友告诉来征地的土豪:没门儿。 土豪加了价,那么一点点,跟没加差不多,村长、书记也都来劝。洪汉友说,怎么也得给条活路吧,再次回绝。土豪说,好,我去和集团合计合计,你们等着。 他们等来了一辆卡车,那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卡车的车篷里跃出十几名手持棍棒的汉子,短短二十分钟,洪汉友一家男女老少十口都被打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人人带伤,洪汉友的弟弟的双腿都被打断;洪汉友的二儿子断了左腿和左臂,外加脑震荡;洪汉友八十一岁的老娘被打瞎了一只眼睛。 洪家的土房仍立着,但房内一片狼藉,能敲碎能打烂的都粉身碎骨地躺在地上。 两天后村长陪着土豪来慰问,对洪家损失之重深表同情,村长叹道:要我说这帮孙子还算手下留情的,他们真要把你们一家都打死了,我们也没地方找去。 这话,恰好和警察说的一样。 两天后土豪再次登门,谈判继续。洪汉友知道这已经是一家人生死存亡的关头了,说现在情况变了,家里人被打成这样,至少得有钱看医生治病,所以鑫远方面应该答应在钨矿建成后雇佣洪家子弟做工人,否则,他们只好死守,以血肉相抗。土豪叹道:那怎么行,成了草菅人命的旧社会了!怎么也不会到那份田地。我一定帮你们争取!总算,洪家的生活基本有了着落,山林和土地不再拥有,至少有了份工可做,可以糊口,可以看着娃娃一天天长大。 八年后,鑫远的技术人员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洪坪有钨的消息只是半真半假:洪坪的钨矿整体矿量有限。尤其当土豪的胃口越来越大,鑫远逐渐难再遥控洪坪的局面,更多的私人矿主赶来淘金,到今天洪坪的钨已经越来越难采,效率骤减,当年给鑫远和土豪带来暴利的钨精矿连改成铁矿的潜力都没有了。 鑫远选择了逃离。一夜之间,洪家发现生活突然前所未有的窘迫。 昔日郁郁葱葱的山林如今只剩山,没了林,光秃秃的山坡已被开采得斑斑驳驳,像是贴着一片片膏药,又像皮肤病的结痂。洪家原先那四亩地因为离河滩不远,后来成了尾砂堆积地,就算来了天兵天将一夜间将如山尾砂尽数移走,那早被深度污染的土地也不知何时才能种出庄稼。 更何况,那山林、那田地早已不属于洪家,钨矿的分崩离析,并没有将土地权还在洪家手中。 洪汉友再次为一家维生而战,四处奔走寻求解决方案。洪坪境内类似情况的家庭很多,互通有无后逐渐形成一股势力。只是这次和八年前不同。八年前钨矿的价值令人垂涎地摆在那儿,土豪和鑫远那头,凡事只求速战速决;如今洪坪已是个破落户,极度过气的明星,土豪据说早已举家移民澳大利亚,县里财政也拿不出大于杯水车薪的抚恤金,更不用说解决上百号难民长远的实际生活问题。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只好挥泪别乡别家人到附近城市里打工,像洪汉友这样已远离年轻力壮的人不愿坐以待毙,有些人去上访、去信访,有些人,像洪汉友,血性依旧,想出了一个更极端的方法。 洪汉友的二儿子被打断腿后落下了点残疾,进钨矿做工后下矿勉为其难,所以在爆破组工作过一段时间。他本来就不笨,不久就学会了基本的炸药制作技术。在洪汉友的要求下,做了两个炸药包。炸药包带上火车十分危险,洪汉友就一路坐长途巴士到了江京。 江京有戴向阳,鑫远集团的老总。是时候了,旧账新账一起算。 他想把这些都和郭子放好好谈一谈,坐下来,吃碗面,边吃边谈。 今天上午,洪汉友先到了《新江晚报》报社,他观察过两个星期,郭子放每天一早都会去报社,周末也不例外。这个一点也不难理解,郭子放是记者,记者是搞新闻的,新闻从一大早就有,偷懒肯定不行。他在报社外徘徊了一阵,考虑是不是现在就进去找到郭子放,就开始谈,谈完后立刻去潇湘酒楼。他不知道潇湘为什么要叫会所,叫酒楼很掉价吗?他可以说服郭子放跟他一起去,独家新闻、第一手资料、第一时间报道,他们做记者的不就好这一口吗?但郭子放会不会拼命阻止我?当然会,不然他也算犯罪的吧?没关系,就不要说我具体要做什么,郭记者,你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 还在犹豫的时候,郭子放走出了报社,急急忙忙的样子,出门就过街,挥手叫出租。 洪汉友还没能叫住郭子放,那长颈记者就钻进了一辆出租。洪汉友兜里有足够的钱坐一段出租,但不知道郭子放要去哪儿,如果他往郊外跑,我这钱不就白花了? 好在这时报社前的那条路特别堵——这也不奇怪,《新江晚报》的报社总部在人民大道附近的长安南路上,永远很堵。洪汉友索性步行跟了上去,走了一会儿,一个红灯亮起来,洪汉友竟超过了郭子放坐的出租。 你说这城里人可笑不可笑! 过完那个红绿灯,出租依旧以爬行速度前进,洪汉友还得等着郭子放的车,他甚至有时间在街边买了一个所谓的黄馍馍,尝了尝北方人吃的粗粮。 真没法吃。 第41节 终于,郭子放坐不住了,当街从出租里跳出来,开始飞跑。 这个不怕,郭子放虽然年轻腿长,但体力未必赶得上洪汉友。跑了一阵,洪汉友轻松跟上。郭子放一口气跑进了地铁站,洪汉友这才放了心。他手头有磁卡,进站从容,跟着郭子放上了车,又下了车。重回地面走了不远,拐进了一个破破烂烂但人山人海的小巷,再往前走,看见了潇湘会所。 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洪汉友今天打算到潇湘和戴向阳做个了断,他希望有郭子放这样正道上的记者在场,能如实报道发生的一切,能讲述他的故事,但显然他不需要做任何的劝说工作,郭子放就自己选择登临潇湘。 郭子放径直往潇湘主楼的门里钻,洪汉友更乐了:自己要去的也是主楼!据他所知潇湘主楼今天都是戴向阳和另外一个老板的私客,郭子放能进主楼,说明身份果然不一般,是个能说得上话的记者,只希望他不要和戴向阳太近乎就好。 洪汉友在主楼外溜达了一阵,除了心事重重,乍一看和其他欣赏巴克楼的游客没什么不同。直接进去开始和戴向阳理论不就行了,怎么这么黏糊呢?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还缺点什么,似乎天时地利人和都齐了,他还是觉得有些仓促。怎么也得让郭记者喘口气吧。他在早先的侦查工作中注意到主楼的院落还有后门。騷后门通常紧闭,上着锁。这又算什么!洪汉友活动活动一身老筋骨,爬上了紧靠着后院墙的一棵无花果树。瞧,这就是山里的六十岁老人和城里六十岁老人的区别。同样都是体育运动,山里老人可以上树,城里老人只能压腿和跳广场舞。 沿着无花果树的一根大树枝往院子里爬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啪”的一声,像以前村里的人打兔子打獐子的枪声,似乎是从楼前传来,随即是一连串爆竹声。酒楼饭馆新开张,放个鞭炮庆祝庆祝,正常。 他终于跳入后院,四下走走,想找个落脚之处歇歇,稳定稳定情绪。这毕竟是他人生第一次在身上裹着一个炸药包进入高档消费场所……嗨,这根本就是他人生第一次身上裹着一个炸药包! 后院其实跟没有一样,走几步就到了前院。他只好又转回来,看见有扇窗户开着,里面传来轰隆隆和叮叮当当的声音。他走到窗口偷眼看去,原来是个厨房,三个穿着白色厨师制服的人在忙碌着。 “都别动!举起手!”有人在大叫,叫声压过了轰响的抽油烟机。 洪汉友下意识地举起了手,随后才反应过来人家是对着那三名厨师在叫。他的心跳还是猛地加快,躲在半开的窗下一动不动。怎么回事?难道有人在抢劫潇湘的厨房? 里面人又说了两句什么,后来又是一声大叫,“走!上楼” 然后,厨房里就只剩下了抽油烟机的轰鸣。 洪汉友小心翼翼地伸头进厨房,四下看看,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了。台面上到处都是锅碗瓢盆,和一些已经烹制好的菜肴。抢劫的目标显然不是厨房,否则,那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怎么没人带走呢!他爬上窗台,爬进了厨房。抽油烟机吵得他闹心,他想关了,但看着机器上的外文,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当然,要不是他放弃了关抽油烟机,转身面对厨房后门,就不会看见两个人影转过楼角。后门好像只是通向天井,天井里怎么来了人?他本能地往地上一蹲,然后努力一点点往洗手池下挪。他可以听见有人进了门,似乎并没有在厨房逗留,直接走出去了。 他的目光,停留在洗手池下的一个大桶上。 一大桶油,花生油、豆油、还是菜籽油?桶上没写,他拧开桶盖闻了闻,菜油。 他豁然开朗,这是他一直感觉在整个计划中缺少的东西!令他犹豫的东西。 多一桶油,多一份筹码。 洪汉友觉得身上陡然增加了活力,缓缓站起身四下看看,厨房里没有人,这是他的天下了!他又在厨房里的所有橱柜中翻找了一阵,在墙内储藏室中又找到了一个10立升的铁皮柴油桶,满满的尚未开封。 大厨李万祥用煤气烧菜,但厨房的四个灶里有一个是煤气柴油两用灶,平时都用煤气,柴油只是备用。 他提起那桶柴油,想了想,把桶放下,将后门关紧,锁上。又把厨房的玻璃窗关紧,高高卷起的百叶窗帘放落。这就好了,一个封闭、私密的空间,不久就将充满了油气。 洪汉友开始往地上倒油不久,警笛声就响了起来。他一惊,桶险些翻倒在地。他定定心神,看来,自己的猜测不错,有人要抢劫潇湘!警察来干预了! 这说明,自己的动作也要加快! 他转念又一想:恰好相反,自己本来就不要卷入什么抢劫中去,让警察处理好抢劫案,让戴向阳和郭子放重新坐下来,宾客都再济济一堂,那个时候才是他和戴向阳好好谈谈的最佳时机。为此,他等到晚上都没问题。不过那个时候厨师也回来干活了,看到一地的油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吧,要把这些油清除掉也不是一两分钟的事。 于是他继续开始往地上倒油,倒完柴油倒菜油,倒得还算比较匀,唯一不得力的是双脚,难免会踩到四处横流的油,脚下黏滑,行走艰难。他慢悠悠地做着,甚至有余力琢磨出了怎么关掉抽油烟机。 这下可好,洪汉友可以听见外面的任何声响,警察冲上楼的脚步声会提醒他躲一躲——警察会认为抢劫发生在厨房吗?当然不会,就算来了,他有足够的时间跑出后院,他们顶多也就看见厨房一地的油和歪倒在地的油桶。 油桶倒地的结果就是流了一地的油。他听见了警察的喊话,不是很清楚,但大致听出来楼上有人做人质,好像他们要谈判。他想,那就再等等吧。 漫长的等待中,他的肚子开始咕噜噜地叫,不久前吃的那半个黄馍馍显然不够挡饱。他走到那几盘叫不上名字的出炉菜肴面前,自己笑了笑,开始一盘盘消灭。吃到一半,觉得还是少了些什么,走到调料柜前,看见一瓶厨用汾酒,立刻笑纳了。 酒足饭饱,洪汉友觉得有些奇怪:警察早就到了,也喊过话,怎么过了这么久,自己一顿饭都吃下去了,还不冲进来救人,和劫匪搏斗呢?他努力放轻脚步,走出厨房,经过短短一段走廊,来到楼梯下。他可以隐隐听见楼上有人在说话,说话的语调似乎挺友好,不像有什么危机。 洪汉友觉得奇怪,想了想,又侧耳倾听了一阵,好像在说什么亏欠不亏欠的。 虽然白吃了一顿饭,我们洪坪还是被亏欠的!说的就是你,戴向阳! 他不确定戴向阳是否一定在上面,但如果他在的话,这时候应该是在受制的状态下,自由的只有劫匪,不是吗? 我也是自由的,难道这不是个很好的机会吗? 我还在等什么呢? 洪汉友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上楼梯。 5月20日下午4:45左右,江京市余贞里抚松巷“那老人到底说了什么,让戴向阳那么受刺激?竟然跳起来和他拼命?”巴渝生问。 那兰说:“我感觉并非某句话刺激了戴向阳,而是今天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包括在他心里早就有的什么秘密,以及那老人的逼迫,导致了他的一反常态……当然,我从来没见过他的常态,根据认识戴向阳的人评估,梁小彤、戴娟他们,似乎都认为他应该是那种比较hold得住的人。” “那老人不善言辞,他说得很乱,很激动,不过好在我们大多听懂了,戴向阳的鑫远集团以前在他们那里开钨矿,征地征山,逼得他们几乎没了活路,后来总算答应让他们在钨矿做工,混口饭吃。近年那钨矿不景气,这些本地人无工可做,农田山林又都已经被破坏和污染,无法用来生存,他们和集团、当地政府交涉无效,都不知该怎么办。这位老人,选择了最极端的一步。他逼着戴向阳当场签字画押,要让集团拿出五百万救济二十多户村民的生计。否则,要跟他同归于尽。他还说他已经在厨房地上浇满了油,还剩了一些一路洒上楼梯,所以只要在这里点火,厨房也很快会烧起来。” 巴渝生问:“戴向阳的反应是什么?” 那兰说:“老人开始讲的时候,戴向阳什么话都不说,甚至,看上去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从这点来说,我同意戴世永笔录里说的,戴向阳似乎很‘忘我’,已经对很多东西不在意——人如果进入这种境界,一般就是两种可能:一是真的不在乎,不屑一顾;一是绝望,觉得没有必要再理会。所以当戴向阳扑过去和老人扭打时,我也有种感觉,他是去寻死的。他当时不停地叫‘我没有钱,我没有钱,我只有命一条,你们都拿去吧!’” 巴渝生沉默深思。 “我不理解的是,人质们在接受询问时一致将炸药包转嫁到劫匪身上,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不说实话,上来这样一位陌生的老头,要和戴向阳拼命,等等等等。” “这个我也说不清,昏迷中,没有参与编故事。”那兰大致能猜出个中原因,只是核实之前,还不愿捅破,“我甚至不知道是谁在六院急诊搞串联,统一口径。”这个她也能猜到几分,相信巴渝生也能猜到几分。 “根据张大夫说的,你在昏迷期间,曾有人化装成警官来询问你的病情,知道是谁吗?” 那兰摇头说:“真的不知道是谁在恶作剧。” 过了片刻,巴渝生才说:“谢谢你,至少,我终于知道了案件的经过。” 声音里却丝毫没有感激不尽的情感。 那兰没有再说什么,她想提醒巴渝生,彻底深查戴向阳商业和个人财务状况已经成为关键,但知道巴渝生很快就会得出相同的结论。 第42节 “你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巴渝生盯着那兰的双眼,仿佛要读透她。 “我并没有失忆。”那兰笑笑,但知道巴渝生丝毫不会觉得幽默。“但你会理解的,我必须这么做。” “难道就因为你们在一起打的小算盘,小谎言,你不好意思直接告诉我?不敢面对法律后果?” 那兰微愠道:“我真是那么没有担当的人吗?我以为你了解我的。” “显然你还有很多没告诉我。”巴渝生也没有抱歉之意。 “你们刑侦人员和刑技专家分析过厨房是怎么起火的吗?”那兰问道。“你知道?”那兰摇头:“我当然不知道……好像我跳楼落地的时候,厨房还没有起火。然后我就人事不知了。”“但你有推测……暂时还不肯说?”巴渝生知道,在这个案子里,欲言又止已经成为那兰的招牌。“我可能先要再看一下现场勘查报告。” 巴渝生说:“结论简单地说是疑似纵火,地上大量的食用油表明至少有纵火意图,但具体怎么烧起来的,还很难说。火灾事故专家的意见大体是从上面烧下去的可能性不大。虽然楼梯上一路都有油,但油量可能不足以使火势大到一直往下烧到厨房,而且从现有的火势形状很难做出这样的判断。火焰从楼上掉落的可能性也不大,因为没发现厨房和楼上直接的通道。所以可能是有人纵火,至于什么时候、怎么纵的火,还不是完全清楚。现场发现的碎屑中有不少金属,其中最可疑的是一块已烧得面目全非的铜块,目前刑技中心的人还在努力化验,看是不是引火的真凶。” “铜制的打火机?” 巴渝生点点头,又说:“铜制打火机并不少见。其实如果真是纵火,嫌疑人并不多。我当时在现场,楼下的火是在我们进入主楼抢救人质之前或者同时发起的。所以当时主楼内的人质都可以排除纵火嫌疑。跳楼的所有人和事先逃走的劫匪——假设他们一直都没有逃离现场的话——都有纵火的嫌疑。” 那兰说:“跳楼按顺序,是梁小彤、我、华青和建伟。这几个人里面,只有建伟是抽烟的。” 巴渝生微惊:“原来你已经开始在调查纵火!你说得不错,所以建伟的失踪,难免令我们‘浮想联翩’。” 那兰说:“但从实际操的可行性角度考虑呢?” 巴渝生说:“华青和建伟的可能性不大。首先他们是最后跳楼的,跑去纵火的时间最短,更何况两个人被救的时候仍被铐在一起,一同跑去纵火,又不互相揭发,可能性也很小。可他们的烧伤也是最重的,这点又可以和纵火失手相联——厨房的窗玻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碎的,如果将打燃的打火机扔入窗中,突然窜起来的火理论上会将他们烧伤。只不过,他们的纵火动机几乎没有。” “这个说法为时太早。”那兰说。 “我知道,第二个炸药包的主人是谁我们还不知道,如果建伟是那炸药包老汉的同伙,他就有足够的动机纵火,比如,实现老人的心愿。”巴渝生摇摇头,可见他已经将多种可能反反复复想过,“而梁小彤,有足够去点火的时间,可行性高,但一来他不抽烟,二来,动机呢?他为什么要烧自己的‘命根子’——潇湘几乎是他最爱的大玩具,很多精力心血投入其中,为什么要一把火烧掉?保险理赔方面,明显的纵火也会引起纠纷,他会吃力不讨好。” 那兰微微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说:“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我那些‘失踪’的难友。” 巴渝生说:“这倒是正理。” 那兰注意到他刚才听她叙述时非常镇定,极少惊诧,问道:“郭子放怎么跟你说的?”“放心,郭子放没有食言,他试图保护你们的这些小秘密,大概又觉得我蒙在鼓里很可怜,所以用春秋笔法,把真相隐在故事之中。”巴渝生说。 那兰微笑道:“看来我不是第一个用杜撰来搪塞你的人。” 忽然,一只手拍在了警车的挡风玻璃上。那兰和巴渝生同时惊抬起头。 “老朋友!”巴渝生轻声自言自语。 那兰心里掠过的念头远不如巴渝生的“亲切”:阴魂不散! 5月18日,潇湘主楼,大劫案前约一小时十五分劫匪乙和丙从木天窗进入那间储藏室后,都在事先选定的位置站好,一个在杂物架后,一个在工具柜侧面临时扯起的一块布后面,目的都是不要让后面进来的人看见。后面进来的人是专业劫匪,让他们看见等于是自杀。 在此之前,甲乙丙这三位非专业劫匪已经摸清了以彭尚为首的另三位专业劫匪的动态,尤其,他们进入潇湘主楼的途径,的确是从木天窗!有趣的是,三位专业劫匪并不住在一起。彭尚住在四星级的“大金莎酒店”,另两位副手住在一星二星的“如家宾馆”。劫匪甲说:“瞧见没,这是真正的专业操作,三名劫匪不住在一起,被一网打尽的危险就小很多,我们学着点儿。” 劫匪乙险些昏过去:“什么意思,难道还有下回吗?”劫匪丙说:“他是想早日和老婆同居,跟我们这儿铺垫一下,没几天估计就要搬出我们的狗窝。” 彭尚倒是每天都和另两名劫匪碰头,一起去潇湘踩点,然后分头去购买一些训练和抢劫当天要用的物品。黑衣黑裤、黑手套、平底黑鞋……他们大概对自己控制局面的能力更有信心,觉得用手铐小题大做,只是买了一堆尼龙绳。 劫匪甲推测,开张日当天,三名劫匪多半也是分头进入潇湘主楼。可能性最大的是彭尚先进入,先把整个楼内的环境再考察一下,整个抢劫流程再实地梳理一遍,确保没有什么顾虑不周全的缺口,影响到整个抢劫计划。另两名劫匪稍后会到,然后等时机合适,集体开始行动。 彭尚先进来的时候,劫匪乙和丙就会在储藏室里欢迎他。劫匪甲在别处控制局面。“如果不是彭尚先到,而是三个混蛋一起进来了,怎么办?我们两个能料理三个吗?” “很好的问题。”劫匪甲说,如果真是三人同至,就立刻发短信给他,他会立刻赶来,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后,专业劫匪们一定高度紧张,注意力对着外面,劫匪乙和丙两人就可以下手,同样是突袭,同样是出其不意。专业劫匪们回神对付劫匪乙和丙的时候,劫匪甲从外面杀进来,里外夹击,胜算在握。 劫匪丙说:“老大,幸亏你只是做劫匪,如果要真做了坏人,或者当了官,还不知有多可怕。”即便如此,此刻的劫匪乙和丙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万事开头难,抢劫伤人看来也一样。好在劫匪甲的预言准了,彭尚一个人先到,轻轻打开木天窗,轻轻落在工具橱上,轻轻跳下来,身手的敏捷,一看就是专业的。 枪托一记重击,正中后脑。 倒地的样子也很专业吗?这个不好说。反正不是轻轻的。 劫匪乙和丙给彭尚戴上手铐,架起来,往工具橱里塞。“等等!”劫匪丙从彭尚的后腰处摸出一把枪。 “哎哟妈呀!是把真枪!”劫匪丙兴奋地轻声叫起来。他手里是把9毫米的glock,捏在手里沉甸甸地一点也不山寨。他又掏出随身携带的仿真glock,二者对比,形状一模一样,但彭尚的缴械品更沉实、做工更精细。他将两把枪都放回腰间,继续和劫匪乙一起把彭尚塞进了工具橱。 二十多分钟后,又有两个人从天窗下来,一枪托一个,偷袭的滋味就是爽! 如果说刚才接连做掉三名专业劫匪体现的是劫匪甲的励志名言“知识就是力量,信息就是财富,头脑就是武器”,接下来可都是体力活。劫匪乙和丙必须逐一将两名被打晕的梓宝兄弟抬离储藏室,抬到二楼休息室储藏保险柜的那间密室。不用多解释,那里绝对是最安全的关押场所。 这时主宴厅的午餐已经开始,好在当时只有主宴厅那一桌,两个人给劫匪甲发了条短信,告诉他“第一批货将至”,然后将梓宝兄弟之一抬下三楼。还好,一路顺利,没有遇见走上走下的服务员。回到三楼储藏室,再一条短信,“二货将至”,梓宝兄弟之二被抬下三楼,同样没遇到意外。 两人等在暗室里,其间有位梓宝兄弟悠悠醒转,哼唧了两声,劫匪乙和丙无言相对了一阵,又一枪托,专业劫匪不好当,一天两次脑震荡。终于,劫匪甲匆匆赶到,飞快地在暗室里换上黑衣黑裤黑鞋,边换边说:“莫名其妙,最终还是有一条没算准,三楼新加了一桌。两个人,一男一女。” 劫匪乙问:“那怎么办?” “计划不变,等一起把二楼和厨房搞定后你立刻去三楼,他们如果事先听到动静,可能会从窗户外往下爬,你就下楼从侧门出去堵截,他们爬到底也不过是在天井里,离院门还远,所以你会成功把他们逮着的。”劫匪甲说。 劫匪乙说明白了,劫匪丙递给劫匪甲一把手枪,三人一起杀出休息室。 繌5月20日下午5:15左右,江京市余贞里抚松巷站在车前,仪表堂堂、警衔烁烁的,是公安部刑事侦查局的一位青年处长。他名叫金硕,在去年破获血巾断指系列大案时被公安部派来江京市局,指挥协调,和巴渝生、那兰有了起起伏伏的微妙工作关系。 ы“嘿,你们还真会找地方私聊!”和巴渝生在车外握手后,金硕用异样目光看着无可奈何跨出副驾位车门的那兰。大概看到那兰衣冠齐整,才硬生生不去往某些角落里想像,只是说:“正好,你们俩一起见着了,要不晚上一起吃个饭!” 酉卒去年的侦破工作中,金硕对那兰由一见钟情、旁敲侧击发展到露骨表白,最终大案告破后返京,一段单方面的情感纠缠总算不了了之。后来那兰听闲言碎语,金硕在去年来江京前就已订婚,显然那并不妨碍他在京城外寻求另一女伴;今日一见,从他手上戒指看,已经成婚,只怕照样不会影响他再觅红颜。 o昌巴渝生问道:“你怎么大驾光临了?也不通知一声?我还没想到这一地方小案竟然惊动部里。” 清“小案?抢劫、爆炸、人质、纵火、开枪……还要我列举多少条符合大案的标准?你也知道,近期风声多紧,尤其防恐反恐这头……需要我多解释吗?这个案子充满了反恐相关的因素。”金硕说话时不停去看那兰,仿佛她才是真正防恐的目标,生怕她忽然随余贞里观光的人潮溜走。 鮃巴渝生说:“这倒是,欢迎,欢迎,走,回局里,我给你介绍一下案情。” 鮃金硕扭头再看一眼那兰说:“要不,叫上那兰……反正已经快到晚饭时间,咱们边吃边聊。” 雕那兰一指不远处从一座巴克楼上走下来的一位年轻人说:“好是好,可惜今晚答应好了那个家伙,他欠我人情无数,一定要回请我吃饭。” 吊儿郎当走过来的谢一彬差点要叫起来:“做梦啊?谁说要回请你吃饭?”但看见那兰目光斜瞟金硕,总算福至心灵,反说:“是啊,再不请你就没时间了,你答应了好几天了,赖不掉了你。” 第43节 那兰向金硕做了个“没办法,我真的赖不掉”的表情,和两名警官说了再见,加快脚步,几乎是在逃离现场,差点儿忘了带走做托儿的谢一彬。 “你这是在演的哪一出?”谢一彬快步追上来。 “这都看不出来?那兰夜奔。” “奔哪儿?我奔三,你呢?”谢一彬问。 那兰说:“说实话,现在真的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担心你师父的安全。”谢一彬一惊:“李老师?他不是失踪了吗?你难道怕……你到底失忆没有啊你?”这时,两名看上去游客模样的年轻女子和两人擦身而过,奇怪地看了谢一彬一眼。那兰说:“你能叫得再响点吗?” “我总有种感觉,你的失忆比较可疑。”谢一彬说。 “知道我是怎么失忆的吗?” “脑震荡,跳楼摔的,后脑敲在地上的一块砖或者水泥上,或者被炸落的砖敲的,不是吗?”那兰说:“这是理论上的解释,太平世界里的解释,但别忘了,我们刚经历过一场抢劫案,刚被爆炸惊得魂飞魄散,远非太平世界。”“不懂,你在大学也这么给同学们上课的吗?难怪我大学毕不了业。”那兰叹一声,站住说:“很多事,我都是逐渐想明白的,我看,还是先找到李万祥,保证他是安全的,我们再一起慢慢理那些头绪,好不好?” “这么大的江京,上哪儿去找李大厨?”谢一彬也叹气,沮丧的那种叹气。“如果他离开江京呢?更没地儿找去了。别忘了,这家伙可是连中东都跑过的。” 那兰说:“目前只能假设他还在江京,是不是到外地去就只能仰仗公安局的网络了。现在很多交通工具都要实名购票,除非他有假身份或者乘长途汽车离开。如果他还在江京呢,你说他会在哪里?” “我不是试过小真家了吗?一无所获。” 那兰笑说:“绝对不是一无所获……现在开始动脑子吧,既然不在小真家,还可能会去哪里。先想想当初你为什么会想到小真家?” “因为他和小真关系不错,他会信得过小真,在她家有安全感。”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来着,然后我想起你说的,商人老总们谈生意的‘主场’、‘客场’之说,很有意思。主场有什么好处?地利、人和,更有安全感。所以现在想……知道我的意思了吗?”谢一彬终于明白:“你是说,他躲到了他的主场?” “想没想过,为什么这么巧,梁小彤也失踪了?” 这点谢一彬早就想到:梁小彤在找李万祥。 找到后呢?没有什么好事会发生。 5月20日,江京各地 开始“失踪”的几个小时里,梁小彤并没有在找李万祥,因为没有必要。他虽然没像黑社会分子那么复杂,受他指使的几个小兄弟总是有的。跟踪李万祥的那个小胖脑子虽然缺一小截筋,做事还是勤勤恳恳的,至少没怎么给他误过事。有那小子盯着李万祥,每半小时汇报一次,他还算放心。 他的“失踪”,更是一种逃避。 在家里规规矩矩呆了没超过两天,他就压抑得受不了,老爷子梁军冷冷的目光和手杖敲在地板上机械的咚咚声是一种压抑,老妈没完没了的关爱、叮咛、诉说也是一种压抑。他们是不是认为这个三十来岁的儿子还是他们的下属、从属、附属?他们的一份家财?我不能因为在大劫案里遭受点挫折就要再次回到你们软硬兼施的统治下! 所以今天一早他就离开了家,没有开兰博基尼,只开了部相对更不显眼、更平民的宝马z4。他先开到了另一家哥们儿的会所“精武门”,健身、洗澡、午餐,可惜环境所限,就缺个美女相伴。他挑了件趁手的兵刃,一柄一尺半长的短剑,哥们儿说这是民国年间一位军阀的贴身配刃,在他这儿年年受兵器专家保养,至今锋利如初。 告别了武林会所,他又去江边的“锦绣寮”喝下午茶、吃点心、看美女。稍后发现小胖有一个多小时没打电话来,便怒气冲冲地打电话过去指责手下玩忽职守,却无法接通。他这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梁小彤立刻遥控另一位小兄弟去李万祥的住所查询,不久接到汇报,说看见小胖被带上一辆警车开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立刻和那位小兄弟碰面商量对策。那小兄弟和他年龄相仿,也和他一样没有正经工作,不同的是梁小彤每天泡在女人身边,小兄弟每天泡在健身房,练出了一身棱角分明的肌肉。梁小彤拿出了那把短剑向小兄弟显摆,说今晚要用这把剑开荤。 小兄弟因斗殴伤人在监狱里实习过三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听了梁小彤的想法,说老板你做完这件事后,就算是进入另一层境界了,你要想清楚。 梁小彤说,我都想了十年了,再想下去头都要大了。 那老不死的在哪儿? 梁小彤说,我也不知道。所以要找。不容易,但肯定能找到。 5月20日傍晚6:35左右,大金莎酒楼 李万祥不认为梁小彤会找到自己藏身之处,否则就不叫藏身之处了,不是吗?远在江京另一头的那兰猜得不错,李万祥的确在他的主场。 说来有趣,大劫案发生后被送到六院,第一个给李万祥打来电话的就是大金莎酒楼的老板,他说看样子潇湘主楼且得修一阵了,我知道你闲不住,这段时间就回大金莎来掌勺吧。李万祥说,你得先让我缓过神吧。老板说,当然当然,要不我在酒店那头开间豪华套间给你,你舒服几天再说?李万祥说,暂时不用,需要我找你。 太平日子没超过两天,他就发现了盯梢的小胖。所以当他温柔地教训小胖之前,就打电话给大金莎的老板:你前两天说的话还作数不?老板说,不作数我还怎么在人世间混呢?套间只有一楼、三楼和十五楼以上,你要住哪个楼层?李万祥说,具体房间不用,只要给我张磁卡,给我进出所有大金莎楼层的权限就行。老板嘿嘿笑道,你想帮我打扫卫生还是怎么的?好,一言为定。 李万祥选的藏身之处是大金莎酒楼的楼顶。特别要注明的是,是酒楼的楼顶,而不是酒店的楼顶。大金莎酒楼和酒店毗邻,酒店二十二层,楼顶开阔;酒楼只有五层,一楼二楼包给另两家餐厅和一家饼屋,楼顶几乎没有什么空间,只是大金字招牌后的一小方二十多平方米的平面,围着一圈漆成黑色的细细铁栏杆,仔细看已经有些锈斑。李万祥早年在大金莎掌厨的时候就探索过整个酒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现在想起来,那楼顶的小小空间、金字招牌之后,做为一个私密的藏身之所再合适不过。 夜幕渐渐降下,李万祥夹着一张小折叠桌、一把折叠椅,从酒楼顶楼一个不起眼的小楼梯走到一扇小门前,打开门,就是楼顶。支起桌椅,又到楼下厨房转了一圈,回到楼顶时,手里多了一个托盘,三样小菜,一小瓶酒,盘、盏、筷、勺,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小晚风习习,凉而不寒,反倒令人神清气爽,有多少愁闷,都暂时化在夜色里随风飘远。 手机突然叫起来。李万祥觉得扫兴,本来不想接的,但敏感的日子里,还是踏实点好,看了来电人姓名,让铃声响了七遍,最终还是接起来。他站起来边打电话边踱步,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他甚至走到那些铁栏杆前,凭栏眺望都市夜景。 第七章 电话结束后他回到铁栏边的小桌前,刚坐定,就觉得脖颈处一片冰凉——一柄锋利的短剑横在了他的颈前,有人在后面说:“今天,轮到你体验生活了。” 梁小彤的声音。 李万祥说:“如果那件事不是你干的,又何必对我苦苦相逼?” 梁小彤说:“你别说,那还真不是我干的,但起因在于我,在于我们,是我们想和你外甥女快乐一晚,所以前天你虽然想明白了,被那几个蠢货说服了,但最终,当你苦思冥想还是不能让自己解脱的时候,你还是不会放过我。我没猜错吧?” “你怎么说起那件事,没有一点反悔愧疚?”李万祥说。 “反悔愧疚又有什么意思呢?再说,人不是我杀的。” “是谁杀的?” “你知道这些又有什么意思?我是说,你马上就要……”梁小彤看一眼半人多高的栏杆,“就要不小心掉下楼,或者,根本就是自杀……巧合了,对不对,跟你念念不忘的外甥女一个下场!” 李万祥看见梁小彤走过去关了楼顶的门,又转到了自己面前,整个过程中,冰冷锋利的钢铁仍在自己脖间,这才明白梁小彤这次还带来了帮凶。此刻自己全然落在下风,只能在“大金莎酒楼”招牌灯的余光中面对梁小彤那张略显浮肿的脸。他问:“你……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自己藏得很隐蔽?用我们商圈里的行话说,大金莎是你的主场,所以不用高等学历也能猜出来!不过,你还算狡猾的,没有在酒店客房里安家,还费了我们一些周折。但找人就是这样,就看你是不是心诚,够不够执着,最后,还是问到有人看见你主要在酒楼里活动,而不是酒店。酒楼里没人看见你上楼顶,但是把酒楼找遍后,楼顶也逃不掉。”梁小彤伸伸懒腰,大概在为下一步的活动做准备。 李万祥说:“但你想过没有,如果连你都能找到我,别人……比你更不缺脑子的人,是不是也能很快找到我呢?”梁小彤脸色微变,从口袋里摸出一副橡胶手套,边戴边笑着说:“还有你这样的,催我快点下手吗?”“能有多快呢?”楼顶那扇门突然被推开,两个人走了出来。那兰和谢一彬。 梁小彤一挥手:“别再往前走,不然他的喉咙就要被拉开了!” 第44节 李万祥脸色一变,显然并没有料到那兰会这么快找来。 那兰和谢一彬都站住了脚,那兰说:“李老师说你说得很准确,聪明点的人知道见好就收,你前天在潇湘主楼逃过一劫,照理说是该悔过自新——我想当时我们的意思,是要给你个改过的机会,毕竟我们感觉袁曼芳的死你有责,但未必是你亲自下的杀手,你可以用你的财富、用你悔过的真心,做很多有意义的事,哪怕像戴向阳那样开个孤儿院也好,而你很不幸地选择了一条对你本人更有害的路……”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以为你真是个心理学大师?你知道什么是对我有利,什么是对我有害吗?”梁小彤叫道,“我凭什么要听你在这儿废话?” 那兰笑起来:“为什么要听我废话?你当然不想听,要按照你的意思,我早就该死了:或者,被你征服,成为你的乖乖女,对不对?鉴于我失忆了,请你帮我回答一下,我的脑震荡,是怎么得来的?” 梁小彤睁大了双眼:“我……我怎么会知道?”“你当然应该知道啊,你是第一个跳下楼,我是第二个,我们落地之处稍微有点距离,但还应该是在视野之内的吧。” “我脚踝扭了……那个时候,谁管你啊?”梁小彤下意识地摸向背后裤腰,那里别着那柄短剑,小兄弟用来抵住李万祥脖子的只是一把普通刮刀。梁小彤可不愿把那珍贵的古董短剑弄脏了。 “你不管我倒好了……知道我后脑砸在什么上面吗?” “楼下花圃外边的砖呗,你跳下来的地方,正好有花圃,用砖围着。还有……你跳楼后,楼上又爆炸一次,炸开的砖和石头,也会砸到你头上。”梁小彤说。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仔细?”那兰冷笑道,“你一定还知道楼附近还有那种铺在花园土地上用来踩脚的小圆砖吧?你看见我跳下来后,猛地闪过一个什么念头呢……让我们先倒车回去到主宴厅里,当那个问戴向阳追债的老头告诉我们,楼下厨房里已经浇满了油,而且他滴滴答答带上了一楼梯的油,你当时是不是有种‘天助我也’的感动?所以当爆炸一起,你率先跳楼,是不是要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去将厨房点燃,继而将整座楼点燃?你的目标,是不是希望将楼里所有人都和潇湘主楼一起烧为灰烬?把你前生惹下的和拖累今后的无数麻烦都烧掉?”“你已经跑出几步了,结果身后听见我落地的声音,你知道我可能会看见你往厨房那头跑,所以灵机一动,就地搬起花园里踏脚的那种圆砖,趁我落地后在震荡下还没缓过神的时候,砸在了我的脑后。你甚至可能想进一步确定我彻底没气,再砸几下,但你还是以‘大局为重’,知道警察和消防队员已经到了院门口,生怕耽误了你更要紧的使命,飞跑到厨房,砸开窗,将点燃的打火机扔了进去。” 梁小彤干笑道:“你想象力太丰富了,谁都知道我根本不抽烟。” “但并不妨碍你收藏打火机,尤其芝宝的,限量版的,豪华版的,铜制的,对不对?说实话,你真不该加我的微信,因为这样我就看见了你过去的贴图,我可是翻了你好几个月的美图才看到的,有一张你房间的背景,墙上一幅漂亮的木架,像个棋盘,每个格子里就是一枚芝宝打火机。”聽那兰叹一声,“难道,有人在我脖子背后砍一砖,也是想象力?” “你……你根本就没失忆?” “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没有失忆,会不会我现在已经要彻底‘失忆’了?难友们该给我开追悼会了?”梁小彤惊得张开了嘴:“你假装失忆,就是为了怕被干掉?”那兰也故作吃惊地说:“可不是嘛,看看某些人,只是为了怕丑事外泄,会做什么样的事?比失忆怎样?如果我不失忆,会活到今天吗?会看到你在沁荷的‘动人一幕’吗?会有时间梳理好那天发生的一切吗?” “说到底,你都没有任何证据,是我砍了你一砖!”梁小彤叫道。 “如果我有那块砖呢?”那兰似笑非笑。 “不可能!”梁小彤飞快否决,“我已经……” 那兰道:“你已经怎么样?把那块砖砸碎扔了,对不对?你这点小智商小常识还是有的,我想你当时戴着手铐,又想着快去点火,不可能把那块砖抱着跑很远,一定是就近砸碎了,和楼上炸落的砖头、水泥混在一起。我花了点功夫,果然在院墙脚找到了那些砸碎的圆砖块,估计砸我脑袋时就已经碎了一些,总之该有的都有了,你的指纹,我的血。” 梁小彤背在身后的手已经伸出,拔出了一柄短剑,谢一彬上前挡在那兰面前,叫道:“你不要乱来!” 梁小彤叫道:“谁请你们出来做和事佬?谁请你们和这个老王八蛋一起逼我!你们还不是觉得让他为我送命不值?你们真以为我会放过你们?那你今天就来巧了,你们三个,一起滚蛋吧。”向前逼近。 那兰说:“为什么说三个?谁说只有我们三个?” 梁小彤这才发现,那兰身后,戴世永、小真和建伟走了出来。戴世永手里拿着一把手枪,glock仿真枪,他说:“别再往前了!你认识这个,对不对?那兰事后送给我了,配根枪管就可以再用了,虽然是钢珠,在你脑门上打个坑还是有可能的,打瞎眼睛是保证的。” “别,不要!”梁小彤惊慌失措地摆着手,但依旧握紧了短剑。他那肌肉男小兄弟的刮刀,也依旧在李万祥的脖颈上。“有话好说,咱们有话好说,刚才和兰妹妹一直在开玩笑,绝对是开玩笑!”戴世永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平举着枪,一步步逼近,梁小彤一步步后退。 一直退到栏杆边上。 梁小彤靠上了栏杆。 栏杆突然断裂!梁小彤惊叫一声。 几乎同时,李万祥头往后仰,双手向上一抬,身体向后一撞。持刮刀的肌肉男被下盘稳稳的李万祥一冲,势能带着他往后靠去,后面也正好是酒楼顶上年久失修的铁栏杆。梁小彤和他的小兄弟几乎同时坠下了大金莎酒楼! 5月20日傍晚7:05,永隆能源进出口有限公司商务车内“谁能给我解释一下?”一行人钻进戴世永公司的大众商务车后,那兰立刻问。 “有什么好解释的?”谢一彬试图酷酷地冷笑,但发抖的声音让他露了馅,恨自己还远不够冷血。“所见即所得……妈的,你们够狠的……再说,那姐,不是一切尽在你的算计之中吗?” “我不是诸葛姐,怎么算法?我怎么会知道要出人命?”那兰几乎要一反常态地大叫起来。副驾位上的戴世永扭头无辜地说:“我们一开始没打算出两条人命的,真的。”那兰说:“这个我知道,你们只打算出一条人命而已,那个壮汉倒霉,正好今天被梁小彤抓差。对不对?” 谢一彬继续不阴不阳地说:“那还用问,你啥时候错过?” 那兰想质问他,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又不是我杀了人让你吓得直喊隔壁那对老夫妻。但她完全理解谢一彬此刻对自己的仇视:是自己拉他进这个又刺激又血腥的调查之中,今天更是自己拉他做金硕的挡箭牌,反倒目睹大金莎凶杀。 李万祥说:“那个跟着梁小彤来的家伙也不是什么好鸟,他也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就会割开我的喉咙。”那兰已经猜出来,李万祥跟戴世永的合作导致了梁小彤的厄运,他们计划得很周全,梁小彤和肌肉男坠楼后,戴世永和建伟立刻将楼顶上的盘盏食物倒入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大塑料袋里,李万祥也立刻将桌椅收起,半分钟不到,众人便离开了楼顶。等商务车开出大金莎的时候,连警笛声都还没听见。 戴世永说:“可是,那兰你倒是说说,我们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做?” 那兰其实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戴世永继续说:“我还不知道,你是被他敲的头呢!更不知道厨房那把火也是他放的呢!你说他当时就想把我们一把火烧成灰,多给他点时间算计会怎么样?他昨晚已经对你下药了,今天开始找李老师算账,明天会找谁?后天呢?” “所以你们先下手为强?”那兰问。 戴世永说:“还是那句话,不先下手,还能怎么样?说实话,我在潇湘主宴厅里和稀泥,希望大家太太平平的,那还不是听了你的建议,觉得真应该保下李老师,真觉得李老师为梁小彤拼命不值得,而绝不是可怜那小子——不管是不是他亲手杀的那女孩子,事情因他而起,他就是凶手,就该死。” 那兰说:“所以,栏杆上的手脚,是你们做的?” 戴世永点头。李万祥说:“主意是我的,但我需要帮手,我就找到了戴老板。”谢一彬捅了戴世永胳膊一下说:“你这家伙的确挺像军统的。”戴世永说:“我正好有两个搞过建筑的兄弟。把那个本来就快散架的栏杆加工一下,真也就是两个小时的活计。你们猜到李老师在大金莎后叫上我们做接应,我们应该吃惊才是!” 那兰张嘴想说什么,还是咽了回去。 谢一彬总结性发言说:“说明大家都在动脑子。没脑子的已经被淘汰了。”一句话提醒了那兰,她转身对后排一直沉默中的建伟说:“你是那个没脑子的,还是想得太多的?”建伟抱起头,双肘撑在双膝上说:“你别再挤兑我了,你说我又能咋做呀?”他的脸侧、脖子和胳膊上都绑着纱布,每动一下,都会一呲牙。那兰说:“你应该什么都不做。尤其不应该玩失踪。” 谢一彬冷笑说:“听见没,许她玩失忆,不许你玩失踪,悬疑小说里的烂招在我们这儿都重演了。” 小真问:“这都是怎么回事儿呀?” 建伟说:“好了,就溜出去几个小时,算什么失踪啊!” “但你的目的是彻底消失,对不对?”那兰问。“我看见你在我宿舍留的字条就去找戴老板了,还算听话吧!”建伟叹道。谢一彬说:“你不要搞错,那么清秀的字迹,当然是我的——我冒那姐的名字写的,我琢磨着你看到那姐的名字,自首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小真说:“我还是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 那兰说:“记不记得,前天在主宴厅里,有两次爆炸?”小真点头说记得。“第一次,是那位来讨说法的老头身上的炸药包爆炸,第二次,是另一个炸药包在屋子里不同的地方爆炸。不难推想这两个炸药包的携带者也是有关联的,说白了两个炸药包的携带者就是同伙。很自然的,警方调查的重点之一就是另一个炸药携带者的身份。” 小真扭头看看建伟:“是你?所以你从医院里逃出来?” 建伟仍然抱着头,仿佛没听见小真的问话。 那兰说:“不是。建伟失踪,是打算牺牲自己,转移警方的注意力。” 第45节 谢一彬说:“要说建伟你的思路不对,根据我们后来合计的……戴老板也跟你汇报过了,都说爆炸的时候有两名劫匪在场,所以另一个炸药包顺理成章应该是另外一个逃离现场的劫匪扔下的,你就跟着这条思路走就是了,你这么一失踪,反而打草惊蛇了。” “那另一个炸药包到底是谁扔出来的?”小真问。 谢一彬说:“小真姑娘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有时候装起糊涂来真让人受不了。”小真嗔道:“我是小真,就算糊涂也是真糊涂。”那兰说:“谢一彬你不要这么尖刻好不好?我看你家隔壁的老夫妻应该给你起名叫谢一针,一针见血的一针!有必要么?” 谢一彬嘟囔说:“女女同盟,我不战自败。” 戴世永说:“你们的意思是,华青是带着另一个炸药包的人?” 那兰说:“我的猜测,华青根本就没有把炸药包带在身上。我虽然没有特别留意华青,但依稀记得她身材苗条,穿着略贴身的裙装,很难像那个老头一样身上裹个炸药包。所以我怀疑炸药包早就藏在了哪儿。” 建伟叹口气说:“椅子下面。早就绑好在戴向阳的椅子下面。” 那兰问:“看来,起火后,你一定是看见华青从椅子下面拿出了炸药包?” 建伟说:“我们两个的手腕铐在一起,不看见都难。” “她为什么要把炸药包扔出来?扔出来与否,反正最终都会爆炸,反而露出她的秘密?”那兰问。 建伟说:“我也一直不明白,就在医院里小声问她,她说她见起火了,就有些慌神,知道炸药包随时都会炸开,不定就会伤了谁——谁在那椅子边儿上不就会被炸到吗?她想卸下炸药包,把它扔出去,影响小一点,谁知刚从椅子上拆下来,外面引线就着火了,她一着急就把炸药包往中间桌面上一扔,至少那儿没什么人……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记得那时候你好像已经跳楼了。” 那兰说:“我瞎猜的。” 谢一彬说:“又一装货。” 那兰瞪他一眼,说:“我没有太多根据,只是用简单的排除法。我们比警方有绝对的优势,我们知道当时在场并不存在两名劫匪,所以我只需要排除几个人。梁小彤当然排除,戴向阳和鄢卫平基本上也可以排除,大个儿保安吓成那样,可能性也很小;戴老板……我知道戴老板不是一般人物,但肯定不会是那个老头的同党;李老师当然也可以排除;谢一彬……自从我见了他不肯相认的父亲母亲,又邀请他帮忙,合作虽然不久,基本上了解了他的真实嘴脸,所以也基本可以排除;现在就只剩下小真、华青和建伟。” “感谢谢一彬同学,帮我做了些背景调查,比较可疑的就是华青了。” 谢一彬说:“终于感谢我了。不用谢。根据那姐的可靠消息,那位老先生衣着简朴,这本身可以小小说明一个问题,老人到昂贵的江京,多半会尽量节省,和相识者同居……换个词,一起住。小真我暂时不多说了,她很清白很无辜;建伟和二十多个男女群租在遥远的栾新庄,问了其中几位,最近有没有见过建伟老爸模样的人来和建伟挤一张铺?回答都是没有。然后问华青在南营的几位合租室友,立刻有人说我流氓:她们是纯女生合租屋,任何男人来,都要通报,绝没有暂时同住的可能。但,”他不无得意地停顿,吸引众人注意力,“据说华青前一个月里,早出晚归,众女都猜她有了白马王子,但遭她坚决否认。”他拍了拍建伟的肩膀说:“伟弟,你还有希望。”正拍到建伟烧伤处,疼得叫起来:“你的咸猪手能不能别乱拍?” “记得那位炸药包老人说他是哪里来的吗?”谢一彬拷问众人记忆。 戴世永说:“好像是洪什么,钨矿。” “我们……严格说是我,进一步研究了华青妹妹的乡土背景,湖北洪坪人氏。洪坪在过去几年是著名的钨矿。还需要多说吗?” 车中一片沉默。 如果警方有这样的线索,那老者的身份也会很快昭然。 “还有,”那兰补充道,“华青原来一直在大金莎酒楼做服务员,相信她是主动要求到潇湘来,我猜李老师也有一份举荐的功劳?” 李万祥点头说:“的确是这样,她听说我要离开大金莎去潇湘,就找到我要我推荐她去潇湘做服务员。戴向阳本来就对华青印象不错,她的录用非常顺利。” 谢一彬问建伟:“可是我还是不明白,那姐也不肯告诉我,你干吗要逃离医院,转移警方视线?你怕什么?” 建伟说:“我怕他们查华青呗。” “可是……”谢一彬要继续追问,被那兰打断道:“再多想想,建伟的担心其实不无理由,警方虽然目前还不知道那老头的身份,但他们的调查力量雄厚,我坚信他们迟早会查出来那老人来自洪坪,到时候华青还是会成为重点嫌疑。不过,建伟你这样做,最多只能让警方稍稍分心,最终还是会查到华青头上。”谢一彬追问建伟:“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你非得我说出来啊?”建伟急道,“华青是我的女神,满意了不?”谢一彬一愣:“哦。”顿了一阵,嘿嘿笑笑说:“原来缺根筋的人是我。” 5月20日晚11:25,大金莎酒楼 大金莎酒楼的保安部主管朱仁捷认定了今天是个晦气的日子,先是一大早摩托车表盘上被砸了一大摊鸟屎,中午巡视的时候一个台阶没踩好又扭了脚,晚上当然是倒霉协奏曲的高潮,两个小子莫名其妙地爬上顶楼,也不知是在打闹还是根本就想寻死,一起撞断了楼顶栏杆,坠楼身亡。一个小子的尸体不远处躺着一把看上去像古董的短剑,另一个浑身肌肉的家伙手里还紧紧捏着一把刮刀。 不用说,都是该死之人。但可恶的是,偏偏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死在他热爱的工作岗位大金莎酒楼。 过去几个小时里,他一直在应付公安局的人,自己做笔录、安排员工做笔录、调监控录像,烦死了。他保持着职业素养,没有多罗嗦,没有告诉警方,监控摄像只能顾及一部分的出入口,有人要想到达楼顶而不被装入录像,易如反掌。比如有人完全可以从没装摄像头的内侧门进出,内侧门通往后面库房的路上有一扇通往车库的小门,也是没有摄像头的。车库里摄像头多,摄像头照不到的死角更多,只要不开车,很容易回避。 要问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漏洞?水泄不通的那叫高级监狱,即便高级监狱还有越狱呢,不是吗? 在他的一亩三分地出了这么大的案子,朱仁捷早就向老婆请了假,今晚是回不去了。大金莎集团的老板刚和“有关部门”吃完饭(在酒楼出轰动大案,不但公安上门,工商、税务、甚至卫生防疫都来“慰问”),情状极为惨烈。 好不容易清静一点了,朱仁捷关上保安部办公室的门,准备看看体育频道是否有重播的足球赛,电视刚打开,门又被敲响。 有完没完!他饱含怨气地打开门,立刻换上一面笑脸:“哟,是李老师!” 朱仁捷今天才听老板说起,李万祥很可能在潇湘主楼付之一炬后重返大金莎。他在意识的某个角落里难免一动:怎么他走到哪儿,哪儿就出事呢? 但这个想法埋得很深,他在打开门的瞬间只有笑容。 朱仁捷和李万祥算是老相识了,关系处得极好,他外甥的婚宴就是他出面请李万祥出马的——知道请李万祥亲自执掌一桌婚宴有多难吗?别地不说,就江京而言,只有一线明星和大富豪才请得动他。所以看见李万祥深夜造访,他在微微吃惊之余只感亲切。 “哟,这么晚,还没休息呢!我以为今天只有我一个人那么玩儿命工作呢。”朱仁捷招呼道。他随即皱起眉头,发现李万祥身后跟着个漂亮女孩,还有两个小伙子。 李万祥指了指身后的三个年轻人说:“公安局的,托我找你帮个忙。” 朱仁捷说:“我已经接待你们好几拨了,怎么还没完哪?”他狐疑地看看三个人,都是便装,神情气质,好像和警察差一些。他们是警察吗? 那女孩大概看出朱仁捷的犹豫,拿出一个证件给朱仁捷看,上面印着“江京市公安局刑侦总队刑侦顾问”的头衔,姓名是那兰。她接回证件后说:“朱老师,想麻烦您让我们看一段监控录像。” 朱仁捷说:“你们来晚了,今天晚上出事前后的录像都给你们公安局拿去了,连备份都不让我做。” 那兰说:“我们只要看五月五日那天晚上的,午夜前后。” 李万祥见朱仁捷还有些犹豫,说:“老朱,你每帮我一个忙,我都记着,你还不了解我吗?” 朱仁捷连声说“当然”,把电视调到了监控录像的菜单,连到了主机的存档区,找到了五月五日的存档文件夹,一个个视频文件按时间段排列着。 打开了排在最后的23:30到0:00的文件,那兰请朱仁捷快进,画面上有些人进出,有人的时候停下看看。那个时段进出的人流已经渐趋稀少,很快就看完了。那兰又请朱仁捷切换到五月六日的存档文件夹,点开第一个视频,0:00到0:30。 在0:08时,朱仁捷点了暂停,他说:“戴总。”摇摇头说:“我听说了,李老师也在场吗不是?他死得很惨。” 那兰问:“戴总经常这么晚来你们酒楼吗?” 朱仁捷想也没想说:“经常。”随即发现自己没听清那兰的问题:“这个点儿啊……你别说,倒很少见。不过这个点儿我通常都回家了,保安员们轮流值班,今天特殊情况……总之我的印象,戴总不是个在半夜往死里熬的主。” 那兰说:“请继续吧。”在0:14时,又一个人影定格在画面上,长袖t恤,棒球帽。那兰说:“麻烦您放大一些。”朱仁捷将那人的头部图像放大,宽脸,下巴上短短的髭须。“好了,今天就麻烦您到这儿了。”那兰笑着起身。朱仁捷想说:怎么,还有下回啊?但迫不及待送瘟神,起身欢送。 第46节 出了保安部,李万祥直接领着三个年轻人进了一个包间,简单朴素的那种,服务员进来,一口一个“李老师”,笑脸儿疲惫,但真诚。茶水端上,李万祥点了几盘小点。 “怎么样?”谢一彬问那兰,“葫芦里的药可以抖出来了吗?” 那兰说:“你不是写悬疑小说的吗?那我问你,如果一个集团老总私会一个江洋大盗,会是一出什么戏?” 谢一彬说:“集团老总要江洋大盗……偷情报?做刺客?不知道。你给的线索太少。”那兰说:“那晚,戴向阳破例半夜私访大金莎,进来后五分钟……” “六分钟。”谢一彬打断道。 那兰白了他一眼,继续道:“一位名叫彭尚的人走了进来。这个彭尚有过多次抢劫的前科,是位真正的职业抢劫犯。潇湘主楼劫案发生后,彭尚的尸体在三楼那间储藏室里被发现。他被锁在工具橱里,火烧和烟熏致死。” 谢一彬说:“有可能彭尚在跟梢戴向阳,准备抢他的命根子。” 那兰说:“有可能。但更有可能的是戴向阳和他在这里会面。我的根据就是戴向阳反常规的作息,另外,半夜跟梢的意义本身很难说,戴向阳之后两周都平安无事,说明彭尚并没有急切地下手做什么。”她侧身问坐在左手的戴世永:“你看呢?” 戴世永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线索还是少了些。” 那兰说:“我们可以麻烦李老师找到那天晚上的服务员,指望他们能回忆起当时的情况。” 这时,谢一彬的手机突然狂震起来。他恨恨嘀咕了声:“烦不烦哪!”起身接电话去了。那兰猜,必然是他隔壁的那对老夫妻。 看谢一彬走远,那兰问戴世永:“你和小真,认识多久了?” 戴世永一惊:“什么意思?你怎么……我和小真,刚认识,前天。” “哦?你是老西安吧?小真恰好也是西安出来的,你们原来不认识?” 戴世永干笑两下:“西安有多大,你不会不知道哦。不算太巧的巧合吧。” “我知道。”那兰只是定睛看着戴世永,看得他有些发毛,才说:“今天下午我让谢一彬给你打电话,约好在小真家会面,给你了一个错误的地址,余贞里抚松巷167号。而你根据谢一彬给你的错误信息,准确地找到了小真的实际地址,抚松巷161号。这,不会也是巧合吧?” 戴世永脸色微变:“我可能没听清,167和161的差别在信号不怎么样的手机里很可能会混淆。”“可能吧。”那兰不置可否,“你是幸运儿,一切总是一不小心都走上了正轨。” “如果你真了解我,就知道我绝不是什么幸运儿。”戴世永冷冷地说。那兰感觉,自己可能不知不觉戳上了他的痛处,说:“我上过你们公司的网站。”“怎么样?”“挺专业的,该有的信息都有,我注意到你这个ceo外,还有两个业务经理,卜立群和耿路。这两天你有小兄弟跟着你跑,帮了我们大忙,但我一直无缘认识你的这两个左膀右臂。” 戴世永淡淡说:“都出差去了。”“同时都出差去了?巧哦。”“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兰说:“你比谁都清楚。”这时她听见谢一彬和服务员说话的声音,补了一句说:“有些事不是所有人都该知道。”当晚没有再向戴世永提问。 5月21日凌晨1:35,江京市郊宁湖乡富乐小区某单元“你们的手艺还没丢,大金莎楼顶栏杆改造工程很成功。”戴世永进门后第一句话就是激励员工。“电视里看见了。”耿路说。“不过,我还是担心警察会看出来。”卜立群打着哈欠说:“跟你说多少遍了,看出看不出关系都不大,只要没人知道是我们做的就行。对不对老大?”戴世永苦笑一声:“问题是,那兰知道了。”沉默。只有劫匪乙和丙的睡意在飞逃。 “那兰是怎么知道的?”卜立群站了起来,“不会是你……”“我中那兰美人计了?不会吧,”戴世永用一只手艰难地为自己开了罐啤酒,抓了一把花生米往嘴里塞。“那多对不起我媳妇呀。” “那怎么可能呢?你把一切规划得多好?你的四川口音普通话、装瘸,我们两个的……出差,不跟大伙儿见面,她凭什么猜出来?”卜立群情急之下,也去开了罐啤酒。 “就凭她是那兰吧。”戴世永长叹。耿路也已经认识到事态的严重:“那我们不完了?那兰认识公安局的人,公安局的人知道了,我们就要进公安局了。”“如果她要我们完,我们早完了。”戴世永说。“她还猜出了小真是我媳妇。我想,再过几天,她能把我老爸都翻出来,你们信不信?” 卜立群说:“但我还是不明白她最初怀疑你,靠的什么?” 戴世永说:“听说过‘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么?” 耿路说:“你烦不烦,明知道我不爱读书,更不爱听教条。” 戴世永说:“爱读书的那兰同学就是靠的这个。到现在,我还是认为我们的规划几乎是万无一失,但我们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致命的错误,就是没有从一个高度怀疑、高度警惕的目击者眼中来审查整个流程。我们的设计可以瞒过绝大多数警探,因为他们只能接触第二手资料,但还是会有些蛛丝马迹会被第一时间的目击者捉住,尤其一个有心人。” “举个最明显的例子,案发同时我去上厕所,一个算是很普通的巧合,更不用说我的口音和身体特征和劫匪一点都不像,出来的时候还被打成脱臼,一般人,包括听描述的警察,都不会往我身上联想。但那兰是个不相信巧合的人……巧合的确存在,只不过碰上的几率小之又小,否则生活就真的成了电影。我猜她当初肯定只是一个小小的怀疑,没什么太多根据的怀疑……谁会成功打劫后被自己人弄折了胳膊再回来当人质呢?她多想想后,大概可以猜出我最初当食客是为了更好地控制局势,因为戴向阳不和我吃饭就会和别人吃饭,‘别人’有可能是一大帮子人,而我之后回来当人质是为了不暴露身份。因为我还要在江京混下去。” “这些都是她的大胆假设,后来李万祥的那档子事儿发生,她突然语惊四座,建议李万祥放弃当众杀人的计划,众人保他不惹官司,我理所当然地赞同,表现大概过于积极了点,馊点子太多了,更让她怀疑几分。然后她上了我们的网站,发现有你们这两位业务经理。第二天她到公司来找我,请我帮忙做她和梁小彤斗智斗勇的独臂护花使者,顺便也侦查了你们二位的行踪。我怀疑她偷偷向公司的人打听了你们的下落,让你们消失是临时决定的,所以公司里的人都不知道你们去‘出差’,这就更让她怀疑了。”“然后她琢磨出了我们进入潇湘主楼的通道,木天窗,从此,形势急转直下,我们崩盘在即。”卜立群和耿路怔怔听着,戴世永停下来喝口酒的时候,卜立群说:“她能琢磨出木天窗,看来也有做劫匪的潜力。” 耿路说:“至少她有揪出劫匪的潜力。” 戴世永说:“可恶的是,她从警方那里弄到我们所有人的联系方式,注意到了小真的住所就在余贞里。于是又一个大胆假设;小真家就是我们的中转站、落脚点、逃离后的第一站。当她发现小真住得不但离潇湘很近,而且在三楼——小真她们楼里也有木天窗,那兰就猜我们是从小真她们楼的天窗出发,一个屋顶一个屋顶地爬到潇湘主楼屋顶。这时候还都是假设,她需要一个确凿证据,但我们天衣无缝,怎么办呢?于是她制造了一个由我来提供证据的机会,偏偏我就中计了。” 耿路幸灾乐祸地说:“哈哈,你也有中计的时候,干了!”将手中啤酒一饮而尽。戴世永无奈摇头:“今天下午,她说要一起在小真家集合,但给了我一个含糊不清的错地址。我没留意,直接去了小真家,结果,小真也暴露了。” 卜立群说:“难怪,我们还只是非专业的劫匪。” 耿路说:“你想当专业的呀?还记得那三位的下场吗?” 5月21日上午9:00,江京市公安局指挥中心办案碰头会的气氛略显沉闷,这主要感谢“部里来的领导”金硕的出现,刑侦总队里见识过金硕“指挥才能”的人不少,知道金硕一上场,巴渝生就会走到幕后,也不知是巴队擅于以守为攻,还是根本就无力抗争。 那兰昨夜睡得太晚,早上也没能补上觉,红茶咖啡一起上,依旧困倦不堪。她还是努力听众人讲的每一句话。 议论的重心当然是在梁小彤坠楼一案上。 投影打起来,会议室前方的白板上出现了一张张现场的照片。 现场勘查又是唐云朗亲自出马,基本印象是两名死者都没有明显的挣扎搏斗的痕迹,更没有外部创伤。他们为什么都带着凶器?酒楼楼顶的栏杆有近期被重新焊接过的痕迹,大有被做过手脚的嫌疑。酒楼管理人员却没有任何维修记录。 梁小彤的死亡和潇湘的劫案、爆炸案是否有关?证据目前尚无,但直觉告诉每个人,一定有关。 其中一张照片的一角,那兰注意到金硕在和一对男女交谈。她定睛细看,三个人离得较远,曝光和聚焦都差些,但还是能看清其中那男的年过花甲,女的也上了年纪,但大概因为保养得当,看上去做金硕的大姐都有可能。 那兰感觉在哪里见过这女子,她举手,问金硕:“和你说话的,是梁小彤的父母吗?” 金硕回头看了看被放大的照片,说:“没错,两位可怜的老人。” 至于潇湘大劫案的调查,过去一天里进展不大——至少刑侦总队自己是这样定性的。那兰倒不那么认为。首先戴向阳的遗孀已经接受了询问,她的笔录里有条完全可以算得上惊人的消息:据她所知,戴向阳本人已接近破产。 戴向阳还算是未雨绸缪,早将一些房地产和资产在美国做了个信托存放,这样他一旦三长两短,遗孀的损失不算太大。而戴向阳在国内的个人资产,已经几乎空了,遗孀也是这次回国后才发现。 在座有些目光交换,估计都在想:难怪戴向阳要“见义勇为”,原来果然是因为破产在即而选择自杀。 那兰知道,恐怕没那么简单。 从他过去两年的行程看,戴向阳很可能是个不能自拔的赌徒,这样的赌徒通常输得很惨。 另一可疑点:戴向阳的个人银行账号记录显示,他近期内提了120万元的现金。那兰问,具体是哪一天?5月5日。戴向阳和彭尚在大金莎酒楼见面之前。她向众人讲述了在大金莎酒楼监控录像上的发现:戴向阳和彭尚曾在案发前两周碰面。无论他们谈了什么,当然和彭尚等三人的尸体出现在潇湘橱柜中直接相关。如果戴向阳取这120万现金就是为了和彭尚见面,就是为了送给彭尚,说明了什么? 第47节 请这个专业劫匪三人组做什么呢?抢劫他自己新开的会所吗?如今越来越多关于戴向阳的财务信息被揭示,鑫远王国和戴向阳本人的岌岌可危会不会也和劫案、专业犯罪分子的出现有关?然后她深深后悔,因为金硕立刻提出要和她会后单独谈谈,主要是理顺一下她这个顾问的工作范畴。在座的目光交换又开始了,那兰只能暗叹。巴渝生忽然说:“应该不用了。”金硕一愣,巴渝生接着解释说:“那兰的顾问合同只有三天,今天到期……除非你和她续约。”众目睽睽,金硕一时拿不定主意。那兰说:“暂时不用了吧,正好我学校那头也忙,不过,需要帮忙可以随时找我,随叫随到。”散会后,那兰趁没人注意时走到巴渝生身边说:“谢谢你的‘太极推手’。帮我解了大围。”巴渝生摇头说:“中华武术绝艺,我也就会这么点点了。”“还要感谢你……怎么说呢,放过我们一马。”那兰犹豫一下,又说,“我知道做这样的决定对你有多难。”巴渝生努力想笑笑,却变成了一声长叹:“做决定本身不难,找到良心和职责的平衡点最难。” 5月21日上午10:30,江京市定陵路 那兰走出指挥中心大楼,站在江京繁华的大街上若有所失,或许是因为巴渝生的那句话,过去几天里诸多纷乱带来的心理上的负累,似乎在这一刻突然袭来,令她举步维艰。 潇湘主宴厅里的那个决定,是否正确? 如果一切就按该发生的发生,没有自己的干预,最终会不会少一些尸体?善恶之间,会不会少一些含混?“那兰姐,有时间一起去喝杯茶吗?”那兰有些木然地转身,一个和她一样穿着t恤牛仔裤的少女,莹白肌肤,和她一样略带惆怅的,正是小真。两人在附近的一个茶餐厅坐下,小真点了杯奶茶,那兰点的是冰红茶。整整两分钟,相对无语,各吸各的。最后还是小真先开口:“听我哥说,你都知道了?”“你哥?”那兰问出口才发现今天早上的思维迟钝。“戴世永?为什么叫他哥?”小真面颊微红:“一直这样叫的,亲如兄妹的意思吧。”“你们认识多久了?戴世永不肯回答这个问题,大概嫌我太八卦。” 小真微笑:“我看他是因为被你叫破,傻了眼而已。” “他不像经常傻眼的人。” “所以一旦傻眼,就特别傻。”小真低头喝茶,目光中柔情一片,“我们挺小的时候就认识。” “在西安?” “不是,在阳关。” “阳关。”那兰沉吟,“这地名好熟。” “戴向阳的发家之地,煤矿、水泥厂、化肥厂,都是在阳关做起来的。阳关以前的一位县委书记曾经说过,戴向阳一只手带动了整个阳关经济,解决阳关三千人的就业。”小真叹一声。那兰说:“我一直以为戴世永是西安人,你也是西安人。”“那是后来了。最初,我哥是江京本地人,我是江苏人。去阳关,不是我们的选择,也不是我们父母的选择。” 那兰的心一沉。她试探着问:“江苏哪里?” “我不知道。”小真的双眼微湿,“我哥也好,我也好,他们对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脑,洗净我们所有的记忆,忘掉父母、忘掉家庭、忘掉好朋友、忘掉自己的原名——他们会告诉我们新的名字,从此我们只准用这个假名,一说错就会被打。我哥……这家伙大概从小就不一般,就比别人多个心眼儿,他把自己的原名用月季花杆上的小刺划在手心,把父母的名字用黑炭头写在衣服的衬里上,时不时回去看看。说来有趣,我算是被洗脑很成功的,什么都忘了,但还记得我哥被带走时,对我说,小妹妹,你不要怕,我以后一定会找到你,救你回家。”她脸上的笑,酸楚,又甜蜜入骨。 那兰问:“你们被拐的时候,多大?” “我七岁,他九岁。”小真又一叹,“你大概看不出,我小时候是个假小子,从不穿裙子,从不梳辫子,父母也不在乎,总给我剪个短短的娃娃头,所以我被拐,完全是个错误。等人贩子发现拐卖的孩子性别不对,总不能送回去吧,就一起把我带到阳关了。” “到阳关后,我哥和另几个男孩进了戴向阳的水泥厂干活……当时在水泥厂还有至少五六十个拐来的孩子,据我哥说,至少有一半在十五岁前或死或残。我呢,人贩子在阳关本地找买主。女孩并非毫无市场,可以给人做童养媳,可以卖给没孩子的家庭,也可以卖给暗窑。第三种的可能不是最大,因为我当时实在太小,很少有暗窑在七岁女孩身上投资做长线的。我的命运是第二种,被卖给了一个县里文工团的女演员。她单身,当时三十多了,大概原意是要个女孩,一半做女儿养老,一半做丫鬟仆人。她在县里八面玲珑,很快办好了正式户口,倒也没有虐待我,还送我去上学……” 小真忽然停住,出了会儿神,说:“就说我哥吧。”仿佛刚做了个艰难的选择。“我哥他们一伙过的苦日子,他们后来的情形有时候会跟我说起一些,但我还是无法想象,或者说,惨到超乎我想象。他们每天干活超过十五个小时,吃的不见得能赶上乞丐,睡的是冬天没暖气夏天没电扇的铁皮活动房,大通铺;为了怕他们逃跑,睡觉的时候鞋子都没收,窝棚没有窗,只有扇铁门,门口两条大黑狗和一个人整夜看着。宿舍里如果有一个人生传染病,立刻就会倒下一大片。” “但我哥从一开始就在琢磨着怎么逃出去,他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身体,躺在铺上练仰卧起坐,翻过身来练俯卧撑,他知道要想逃出去,身体撑不住不行。但他亲眼目睹前人的教训,逃跑的尝试不能失败,一旦被捉回来,只有死路一条。” “他就是有这样的顾虑,所以很谨慎地筹划,慢慢地等待时机,看见有人累死了,就去偷偷取下那人的鞋子藏起来,留着逃跑时穿,一有机会就搜集能用来做武器的棍棒,飢看见地上一根铁钉也会捡起来,夜深人静的时候一点点磨利了。同时,他们这批孩子得不到足够营养,每天工作又繁重,说真的他们很难有多余的精力和脑力来思考、记忆、策划。这样一拖就是三年,在他十二岁的时候,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像个没有脑袋的木头人那样死在厂里,所以冒了点风险,棍棒和铁钉子都用上了,终于和另外两个同伴逃跑成功。” 那兰问:“卜立群和耿路?” “两个人都比我哥大个三四岁,但都听我哥的,那次逃跑成功,他们算是认识到,我哥与众不同。更与众不同的,他也记得当年对我的承诺,居然找到了我。” “他们刚逃出水泥厂的时候,根本不敢在阳关多呆,往哪儿跑呢?我哥说,哪儿人多我们往哪儿跑。他们这三年和同厂的童工闲聊,已经知道这是在陕西,陕西哪里人多?当然是西安。于是三个人在阳关站铁路附近扒车,尝试几次后,终于扒对了一辆去西安的货车,但并没有直入西安,而是在临潼跳下了车。” “我哥的理论是,西安大,人多,是藏身的好去处,但人多意味着坏人也多,地痞流氓肯定也多,三个半大的孩子初来乍到,肯定被欺负,还是去小一点但人也不少的地区。其实他也不知道临潼到底有多大,只是凭感觉。到了临潼,他们发现地痞流氓还是不少,照样受欺负,于是我哥决定,必须结束流浪的生活。” “那天三个家伙饿得前胸贴后背,看着满街的小吃只剩了流口水的力气。后来看见了一个小店,招牌上是‘正宗蒲城水盆羊肉’,那口水真是流了一地,招牌下面的一面旗子上是‘戴记’两个字。我哥问:‘戴这个姓怎么看着眼熟?’卜立群说:‘那就是水泥厂大老板的姓!你肯定是在厂里以前贴过的标语上看到的,比方说,欢迎戴厂长什么的。’我哥说:‘要不就选这家吧。’于是一个人进了小店,找到店主人,说愿意免费给他干活打下手,只要管一天三顿饭就可以。当时我哥整个儿一小叫花的样子,来路不明,若不是戴老板为人善,非打他出去不可,就说:‘我这里暂时不缺人,要不给你一碗泡馍,你吃好了再到别家去找找看吧。’我哥没有表现出沮丧,连声说谢谢,捧着泡馍却没有吃,径直走到店外面。那戴老板觉得奇怪,跟出来看,却见我哥把那碗泡馍让耿路他们两个吃,自己在一边站着。那戴老板大概觉得我哥人品过得去,后来想想,自己正打算扩展经营范围,加更多的面食品种,椽头蒸馍、棒棒馍、蒲城包子什么的,这孩子如果肯干,这么便宜的人工何乐不为。” “就这样,我哥小小年纪,就成了‘戴记蒲城小吃’的员工,正好戴氏夫妇中年不育,两年后索性收养了我哥,还按着家族辈分的规矩起名,叫戴世永,又回蒲城老家给我哥办了身份证。耿路和卜立群也都学着我哥的样去给人免费打工,虽然没有被哪家收养,但吃喝也都不愁了。” “一年后,我哥觉得时机成熟了,就向戴氏夫妇请了几天假,又回到了阳关,找到了我。”那兰说:“你们真算是有缘分,他完全有可能扑空,你完全有可能被卖到其他地区。” “大概是我的命好。”小真苦笑,又说:“只可惜他童年的回忆最终还是硬生生被洗脑运动和一天十几个小时的苦力洗光了、磨光了,手心的疤痕愈合后,他自己的名字也淡忘了,父母的姓名写在衣服上,时间久也淡了,他甚至连老家在江京都记不得了,他的注意力放在生存和帮助养父母的生意上。戴记蒲城小吃的生意倒真是越来越好,我哥就撺掇戴老板开一家分店到西安,开始有些艰难,后来一样成功,至少一家子稳稳过上小康的日子,还在西安买了两套房子。” “可是我哥还有更多的想法,他不甘于一辈子经营小吃店,他总说哪怕自己将戴记蒲城小吃开成全国连锁店,他还不会满足,他想有一份自己的事业。所以他辞别了戴老板夫妻……他们哭得很凶,竭力挽留他,但他说,你们是我的恩人,我会保证以后为你们养老,但先给我几年时间,实现我自己的心愿。” “他没有告诉他们……我想他们也会猜得出,他要实现的第一个心愿,是到江京找到他的亲生父母。他本来已经忘记了自己来自江京,只是偶然在一个电视节目上看到了昭阳湖,以及湖心岛,让他突然记起来,这是他小时候熟悉的景色。” 那兰想,从记忆学的角度看,有这个可能,小时候的记忆虽然被洗去,但童年的那些深刻印象做为信号来说并没有被彻底抹去,而是潜伏起来、进入休眠状态,在合适的场合重新受到刺激,就会“复活”。 “他来到江京……卜立群和耿路也跟来来,他们三个之间的情谊,我觉得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兄弟般的感情’来形容了,已经超出这个层次了。” 那兰露出个灿烂的微笑。 “怎么了?”小真问。 “我只是想到,就像你和戴世永之间,也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兄妹般的感情’,或者简单的‘恋情’来形容了。” 小真笑道:“真的是这样。” “我还真想像不出来,江京这么大,他怎么找亲生父母?” “他还记得自己的姓里有个口字,至于是姓叶还是姓何,他也记不清了,”小真答道,“刚开始,他是真的没有任何具体的思路,从哪里入手找亲生父母——江京这么大的城市,每年被拐的、走失的、离家出走的孩子不知有多少,他不知道上哪儿去查十来年前丢过孩子。他去过公安局,但十几年前的联网系统还没有建立起来,旧的报案记录并不全面,也不会有人力帮他到档案里去一一翻找,各分局都有各分局的档案要翻,即便翻出当年所有的失踪案,也难知道他属于哪家走丢的孩子。” “他就这样一边打工一边在江京四处游走,希望某条街巷某个小区某座楼,能唤起他童年的记忆,但并没有效果。我想肯定是老天看他可怜,让他有一天在市图书馆翻看他失踪当年旧报纸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照片!原来他走丢后,他父亲不遗余力地四处寻找他,还成立了一个寻子联盟,获得一些媒体的支持。报纸上同时有他父亲的照片,他立刻流泪了,他想起来了,想起了父亲的模样,快乐的童年。他从此知道他原姓吕,名叫吕昕鹏。” “很快,他就找到了他父亲,只可惜当年他被拐走后,他母亲一场大病,身体长久没能恢复过来,八年前因为乳腺癌去世了。他的父亲身体也不好……但父子俩见面,真的是无法形容的愉快。”小真擦了擦眼角,幸福的眼泪。 那兰问:“你还没有说,他是怎么找到你的,怎么……怎么救你的,我想,如果你在新家里一切如意,也用不着再‘救’了。”话说出来,觉得自己在泼冷水,很扫兴。 小真迟疑了一阵,脸色渐渐沉下来,她说:“我一定要说吗?” 那兰说:“随你,我们只是在喝茶,对不对?” 小真又想了想说:“如果你真有兴趣,到阳关打听一下,会知道很多。” 那兰说:“我有兴趣,但就怕没有时间和精力,你要能告诉我……我宁愿省下时间和你喝茶。” 小真淡淡一笑,又是苦笑:“收养我的那个女演员……县里文工团的女演员,倒没有虐待我,对我也还过得去。她……比较爱玩,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比较随便,男男女女方面,这个其实也还好,过一阵我也就习惯了。然后她认识了戴向阳。这本身也没什么了不起,戴向阳不过是她很多男朋友的一个,他是阳关的经济台柱,那时候还没有结婚,有他的正常生理需要。只不过,他还有不正常的生理需要。” 小真不再说下去了,只是看着那兰。 那兰的手在颤抖。 “记得戴向阳曾经在阳关开过一个孤儿院吗?当时除了‘戴老板’外,他还有个外号叫‘戴大善人’。孤儿院开了大概三四年,被一场大火烧为平地,总算县民政局来把逃生的孤儿们接走了。那场火,有谣言说是孤儿院一位老师放的,那位老师因此远远逃离了阳关;还有,孤儿院百分之九十是女童,当然,男孩可以去更高级的孤儿院,水泥厂和化肥厂,但这么高比例的女童数量还是比较罕见的,猜猜为什么?” 那兰觉得刚刚喝下的冰红茶开始在嘴里泛苦。她轻声说:“戴大善人不正常的生理需要。” 第48节 小真说:“好了,那兰姐,我已经说得够多了。下次再聊好不好?” 那兰说:“我还有个容易回答的问题。那天在医院,我昏迷期间,是你哥在搞‘串联’,叫大家怎么做笔录吗?” “是他和我。我们伤势轻一些,通过探视的机会、假装上厕所的机会,一个个教他们怎么说。好在只有后半段爆炸如何发生需要‘学习’,而且万幸,所有人都很合作,包括最麻烦的那个梁小彤。” 那兰点头说:“梁小彤需要捂住他的那段丑事,腾出时间来一个个把我们的嘴堵上,所以刚开始肯定会合作……穿了警察制服找医师问我病情的是谁?” “是卜立群。因为你昏迷不醒,我哥特别担心你一醒来就被警察拉去做笔录,所以让卜立群和耿路时不时地去看你一眼。准备你一醒来,就把我们编的那段告诉你。” 那兰说:“临时编出来的,难免漏洞多一些……也难为你们了。”小真笑笑,从包里取出用橡皮筋扎起的三个扑克牌大小的盒子,递给那兰,“这是李老师托我带给你的。他已经走了。”“走了?什么时候?去哪儿?” “今天一大早,他说可能去成都,或者深圳,我想他最终会再次出国,可能性最大的是去南美或者欧洲,但签证总要等一阵的。”小真说。 “这是什么?”那兰认出是8毫米的录像卡带。 “他说你喜欢看监控录像,这个或许对你有用。” 那兰苦笑说:“我什么时候染上这样的不良嗜好。”看看最上面那旧录像带盒,上面写着“怀渝大酒店2003年2月3日17:00—18:30”。后面一盒是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直到当晚20:00。最后一盒从23:00开始,唯独少了晚八点到十一点之间的那两盒。袁曼芳正是在那年的大年初三22:07分左右坠楼,那段时间的监控录像被县公安局取证带走后,神秘消失,成为进一步调查袁曼芳坠楼案的一大障碍。李万祥想必煞费苦心,不知买通了多少层关系,得到了这一份拷贝。 “他不用了吗?”那兰问。小真说:“他说他看了几百遍都有,但一直没看出什么名堂,他甚至请外地搞刑侦的帮他看过,也没有什么收获。”那兰点头说:“有空我一定会看,但千万不要期待太多。” 5月21日下午3:30左右,江京市第六人民医院外科烧伤病区孙元虎微微欠起身,拿过母亲给他剥好的香蕉,对戴世永说:“戴大哥,其实你不必每天都来的……不是不想见你啊,你毕竟有自己的生意要做,每次来又那么客气,我们一家都挺不好意思的。” 戴世永说:“我这可不是说现成话,难友里就你伤得最重,你想想,大火烧起来,不认人,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被烧得很惨,偏偏是你……所以要说心里过意不去的,还是我们……我只是代表大家来看你。” 孙元虎无语,静静地嚼着香蕉。 “你知道不知道,烧了厨房的柴油和菜油,都是我亲手抱进厨房的。” “这又怎么了,你不会傻到……” 孙母抬起眼看着戴世永。 孙元虎笑道:“千万别在我妈面前说我傻,当心她跟你急。你别看她一把年纪,打起你来不是个事儿。”戴世永笑笑:“看出来了。”“我当然不会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只是想说,我当初抱油桶进厨房的时候,怎么会想到它们后来成为烧厨房的主力!” 戴世永点点头:“是,谁也想不到。” 谁会想到自己这“万无一失”的计划,致多少人伤亡;谁会想到那突如其来的烈火,将孙元虎烧成病猫。 都是我的错。 包下孙元虎所有的住院和医疗费用,只是赎罪的开始。 5月22日晚11:00左右,江京大学多功能活动中心音像室看到第四遍的时候,那兰知道再看下去,自己一定会因为眼球不停地随着录像机的快进移动而将晚饭全吐出来。她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通过陶子的关系的关系,找到了学校里唯一能放这类8毫米卡带的录像机。 但三盘录像带上都没有什么能吸引她的注意力,梁小彤和他的同伙大约17:15左右背着包登记开房,十分钟后就下楼轻装出发。之后的这几段时间里,再没有他们身影。她仔细看过后来进出的男子,再没有和他们哪怕长相接近的人。当晚酒店并不算热闹非凡、旅客如织,毕竟是大年初三,大多数人都还在家中团聚。整整三盘录像带里,除了梁小彤等三个混账外,也就只有十几批人登记进出。她准备放弃了。这种省略了最重要部分的录像带,不需要看几百遍,而只要看几遍就知道没有太多价值。 她按摩了一阵双眼,打算告一段落,回宿舍睡美容觉。没见过她、但只听说过那兰这个名字和她“破获大案”经历的人,可能会认为她是一个女汉子,做女汉子不怕,女汉子也有春天,女汉子也要养颜。她自然而然地想到梁小彤的母亲,怎么也是五十多岁快六十岁的人吧,保养得体,粗粗一看仍如少妇,仔细看也顶多四十出头,再如那晚在沁荷迎客厅里看见的那位淑女…… 她心头一动,立刻又坐回电视屏幕前,放入第一盘录像带,揿动录像机的快进按钮,直到17:15左右,梁小彤等三人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上,才回到正常的播放速度。 三人中,梁小彤出面登记房间,那兰看过巴渝生挖掘出的档案,知道三人登记了一个豪华套间。整个手续两分钟之内就办妥了,三人说说笑笑地离开画面,应该是去电梯间上楼。 然后,那兰看见了她。 一个中年女子,身段苗条,中长的软皮风衣,头上裹着围巾,大衣领也竖着,但脸还是露出了一半。那兰在那老sony摄像机上按了暂停键,又揿了放大键,那女子的面容放大后更真切了。 似曾相识。 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那兰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那晚在沁荷会所无意中瞟见的女子。也就是昨天在市局投影上看见的女子,梁小彤的母亲。 录像中,那女子并没有到前台登记房间,而是等梁小彤一伙走出画面后,跟了上去。 然后,发生了什么? 那兰将第一盘录像带退出,直接去看第三盘,晚上23:00后的内容。 在23:48,梁小彤的妈妈林淑静离开了酒店。 5月25日14:30左右,江京市万国墓园戴向阳和鄢卫平的遗体告别在万国墓园附带的殡仪馆礼堂同时举行。鑫远集团的一位副总和董事会的会长发言后,鄢卫平的一位老战友讲了几句话,未尽言就已哭成了泪人。致谢的家属发言是戴娟做的,那兰眼里看去,戴娟比上回见面时脸色更憔悴苍白,更明显哭红肿的双眼。她的发言出乎意料的清晰明朗,内容也极为贴切,礼貌周全。 由于戴向阳的尸体被炸得四分五裂,鄢卫平的尸体虽然完整,也有严重烧损,因此所谓遗体告别,来宾并没有见到真正的遗体,瞻仰遗容的步骤就省略了。 那兰得以第一次见到戴向阳的遗孀,一位身材高挑的美丽女子。听刑侦总队的女孩说这位遗孀以前是空政歌舞团的一名舞蹈演员,结合小真对她养母的介绍,看来戴向阳的择偶观一直变化不大。戴向阳的儿子是个细瘦的少年,戴着一副眼镜,一直低着头,紧跟在母亲身边。 5?18大劫案的幸存者们大多到场,不是戴向阳的影响力,而是鄢卫平的人气。做为主管案件侦破工作的巴渝生也到了。两位戴家的遗孀和来宾一一握手致谢后,戴娟和戴向阳之子捧着两位逝者的遗像走向殡仪馆焚化场,逝者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站。 等戴氏一家走出墓园大门的时候,宾客已散尽。下午的阳光热情,戴氏一家都戴起墨镜。一直等在门口的那兰迎上前,和众人再次打了招呼,对戴娟说:“能和你谈谈吗?” 戴娟犹豫了一下:“一定要现在谈吗?今天,好像我们一家都很累了。精神上的累,你可以理解的。” 那兰轻声说:“当然,我不耽误你很久,就几个问题,几分钟,我问过后,就再不来打扰你。对你来说……其实我没有资格这样说,只是试着从你的角度考虑,长痛不如短痛。” 戴娟脸色微变:“为什么这么说?”看见那兰的执著眼神,点点头,走到她婶婶和堂弟面前说了几句,大意让他们进车里稍候。然后回到那兰身边,边走边聊。 那兰没有走曲线,直接问道:“潇湘主楼保险柜里的所谓‘命根子’,到底是什么?”戴娟说:“如果不是岳飞手稿,我不知道。要不要问问我婶婶?”“不用了,肯定不是岳飞手稿,而是岳飞的罪名——莫须有,因为劫匪打开保险柜的时候,里面是空的。” 戴娟一惊:“怎么可能……你怎么知道?” “劫匪亲口告诉我的。”那兰淡淡一笑,“也是我推论出来的。戴向阳雇了专业劫匪来抢劫潇湘主楼,当然不会傻傻地把任何真正值钱的东西放在保险柜里。” “什么?他雇人抢劫……我不懂。”戴娟摇头。 那兰说:“我可以给你解释一下,从我们现有的事实材料看,包括你提供的材料,戴向阳的鑫远集团出现了严重的资金链问题;同时,他本人的财务情况也急剧恶化,主要原因是他嗜赌成性,而且输得惨淡……商圈里容易产生赌徒,以天文数字输钱的也大有人在,但他们往往都有依靠、有他们的金库,就是他们的企业和产业;戴向阳的问题是,他输得惨,欠下大笔赌债,他的产业也濒临倒闭。他具体输了多少钱我不知道,但肯定是到了很难‘挺过去’的田地。” “不管是澳门的赌场还是泰国的赌场,大赌户往往是凭信用向中介买筹码,可以想象头几年戴向阳的信用一直不错,鑫远的生意兴隆,还赌债从来不是问题。但这一两年餓因为资金链的缺断,戴向阳很难再挪用集团的资金还自己的赌债,他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拖欠赌债。” “那些贷款给大赌户买卖筹码的中介拿不到赌债还给赌场,赌场给他们的压力可想而知。赌场也好,中介也好,不沾黑道的可能性比我们俩联手横扫澳门所有赌场赢头奖的可能性还小。对欠大赌债不还的人,如果追债公司交涉无力,黑道追杀令就在所难免,一旦被上了黑道的黑名单,不但欠债人成为被打击的目标,欠债人的一家都岌岌可危。” 第49节 “戴向阳嗜赌是事实,欠债多少也许公安局方面动用一切手段也能查清,黑道什么的,只”是我的推论、大胆假设。戴向阳一旦知道自己被追债,有性命之忧,他又不能像以前那样翻云覆雨转眼拿出千万资金,怎么办?于是他想出了一条妙计,无奈之举,但也是条妙计。 “很多人都知道戴向阳有‘命根子’,这本身并非莫须有,他也知道那神秘的命根子会令人眼馋,所以他围绕着命根子设计,希望它能像前几回人生起落那样再拯救他一次。他找到了有前科的劫匪彭尚,请他带人‘抢劫’潇湘主楼,‘抢劫’他的命根子。我相信原定的计划,一定还包括把他本人‘劫’走,说是绑票也可以,人为地造成失踪的假象,甚至会在今后索取赎金、最后演变到撕票的狗血剧情。公开抢劫可以造出轰动效应,黑道的追债杀手也会很容易就看到,戴向阳被劫了,生死不明,活命的希望更小。等日后发现鑫远也破产了,就知道这笔债是追不回来了,只好放弃。而戴向阳只要隐姓埋名,命还是能保住,家人的命还会保住,基本生活也能有保障。” “但他不知道,几乎同时、或者比他提前一步,就有另一批劫匪在算计着‘命根子’,准备抢劫潇湘主楼。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命根子’究竟是什么?我纯属好奇。” 戴娟惊问:“可是,我怎么会知道?” 那兰笑笑说:“哦,我忘了告诉你了,我以上所说的,都是彻头彻尾的废话,因为你已经比我知道得更清楚。真正的五一八大劫案,其实是你一手导演,你是真正的‘老板娘’。” 戴娟的脸色,由震惊、愤怒逐渐变为沉郁和不解:“你要讹诈我吗?” 那兰说:“你对我研究得一定很透彻,否则不会把我和郭子放叫到抢劫现场,所以你应该了解我,是不是一个喜欢讹诈的人。我只是个有强烈欲望了解真相的人,我这种人很傻,不止一次有人说我会死得很惨。我也好几次几乎死得很惨。” 戴娟露出一丝苦笑:“好奇害死猫。”她摘下墨镜,说:“他都告诉你了?” “戴世永吗?”那兰摇头,“他非常可靠,怎么也不会出卖你。” “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可能猜到是我?”戴娟的语气更多是好奇,出乎意料地镇静下来。 “大胆假设。”那兰说。“这倒是前两天一起吃饭的时候,戴世永给我的评价。其实也谈不上多大胆,毕竟线索还是有的,只不过到现在才串了起来。我猜到是你,真要怪罪谁,也不是戴世永,而是他媳妇儿。” “小真?”戴娟笑道:“我永远不会怪她,她是我妹妹。她也绝对不会告诉你。”那兰说:“的确,她从未向我提过你的名字,但她告诉了我,为什么恨戴向阳。”戴娟停下了脚步,脸上刚恢复了一些的血色又立刻消失了。那兰有意沉默了一阵,沉默中看着戴娟的嘴唇微微颤抖。 “现代精神病学和变态心理学有条基本的原则,任何病理性的变态行为,都不会无缘由地突然发生,如果没有系统地行为干预和药物治疗,也不会突然停止,所以他对小真和其他孩子做过的事,很大可能也对你……”那兰觉得胸口有些闷。 戴娟默默地站着,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泪水,或许这么多年过去,对梦魇般的童年,泪水已干,愤怒已致失声。 “瞧,你家客厅的墙上贴了一组照片,你和鄢卫平、鄢卫平的一家,偏偏没有戴向阳。要按常理说,戴向阳将你养大,你会感恩戴德不尽,照片组合里不会单单漏下他。现在终于可以解释通,因为你恨他,不愿天天见到他的脸。” “我甚至猜想,戴向阳在阳关办的孤儿院,就是你烧的,那位老师,只是你的同谋,因为你需要孤儿院内部的帮助,将那些孩子提前转移走。你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小真,和她一直保持着联系。后来通过小真,又认识了戴世永。我想最初你和戴世永合谋抢劫潇湘主楼,的确是为了‘命根子’,因为命根子是戴向阳的一个心理依赖,你们的目的只是给戴向阳一个教训,而且那时候你已经知道戴向阳的鑫远集团有严重资金链的问题——你是个有经验的会计,鄢卫平又是戴向阳的副手,你不须费力,就可以掌握鑫远的财务状况。” “‘命根子’究竟是什么?如果外界传言是真,戴向阳靠着‘命根子’的帮助三落三起,那么依我猜它可能是个有直接货币价值的东西,因此我感觉可能不会是岳飞手稿。” 戴娟终于开口道:“你猜对了,的确不是岳飞手稿。”那兰沉默,等着戴娟揭示。“你真的不知道?”戴娟问,“你好像很会猜,而且思路也是正确的。”那兰说:“真的不知道。我只在旧报纸的新闻上看到过,阳关以煤矿闻名,但似乎也有金矿,但两个私人小金矿运行不利,收益甚微。” “瞧,你猜到正点上了。”戴娟说。“戴向阳早年不知撞了什么样的大运,在阳关探矿时挖到了一块巨大的含金量超高的金矿石,几乎就是几十斤重的一大块纯金石头、大金砖。靠着这块大金石,他有了第一笔开矿的资金,也是靠着这块大金石,他能在前两次资金链断裂的时候补仓,度过危机。我甚至想,如果没有这大金石,他估计早就被追债的杀手追上奈何桥。” 那兰问:“所以最初你和戴世永就打算劫走那块大金石?” “大金石谈不上,经过戴向阳这么多年贪婪的盘剥,大金石早成了小金石,典型的坐吃山空,但还是值不少钱,足够隐姓埋名的戴向阳快快活活过一辈子——前提是他不再继续豪赌。” “你们劫走那‘命根子’,戴向阳的后半生就会很惨。” “生不如死。”戴娟冷冷地说,“这是当年他赐给我们三个人的感受,赐给无数个孩子的感受,怎么也该轮到他享受享受。”她叹口气说:“只不过当初计划时,还不知道戴向阳本人在设计另一个抢劫计划、假失踪的计划。好在为了确保我们自己计划的成功,我一直雇高水准的私家侦探盯着戴向阳。我一听说他和彭尚会面,就知道他赌博惹下的祸,远比我想象得严重。除了嗜赌如命外,他算是那种很谨慎的人,一直尽量避免与黑社会啊、黑道啊这种容易带来危险的群体接触,他去和一个抢劫惯犯见面,一定是不得已,一定是在计划什么。想了很久,后来又发现彭尚去潇湘踩点,再综合戴向阳的所有现状,终于和你一样,想到了他自己劫自己、然后失踪的‘绝妙主意’。” 那兰想了想,在暖得近乎炽热的阳光下仍觉出一丝寒意游走在身上,她说:“如果戴向阳打算抢劫自己,说明金矿石不会放在潇湘,所以你们必须改变策略……戴世永他们的抢劫计划,实质上并非劫财,而是劫掉戴向阳的后路?你们已经知道了后果,一旦破坏了他的‘被抢劫’计划,他基本上只有死路一条。追债杀手会加快赶到,他只能拿出命根子来还债。”寒意加重,她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把真正的命根子也劫走,他连还债的机会都没有。” 戴娟说:“剩下的金块本身是否能还得了他所欠的赌债,这个我无从知道,但如果我看到这样一个能让他死路一条的机会,我会欣然接受。” 她的话如一根冰凌点在肌肤上,那兰不寒而栗。 “那块金矿石呢?” “戴向阳把它转移了,转移到我和卫平的家里,是不是很可笑,很荒诞?现在归我婶婶所有。”戴娟说。 那兰点头说:“沙发边的那盏金灰色的‘石灯’?” 戴娟说:“原来你早有怀疑。” “可是……我不明白,如果戴向阳知道金矿石仍在,有希望帮他还赌债,为什么会突然崩溃?” 戴娟说:“要不说,你还是高估了金矿石本身的价值,从前,当那块矿石还足够大,几十斤重,的确是笔相当可观的财富,这么多年过去,那矿石估计根本无法还清赌债。比如说,那金矿石最终可炼出价值两千万元的纯金,对大多数人来说,可以富足地生活一世,但如果……假设戴向阳在澳门赌场a欠五千万,赌场b欠五千万,泰国那里再欠了七千万,你要看那些豪赌徒下的赌注,完全是有可能的,那么重的赌债,这两千万又能怎么样呢?” 那兰点头说:“杯水车薪。” “尤其戴向阳知道今天‘被劫持’的机会没有了,知道追债凶徒很快会上门,又正碰上那个来讨说法的老人,几件不如意事叠加在一起,他就崩溃了。”戴娟长长叹了一声。“这倒是我事先没预料到的,我是说,那个带炸药包的老人。” 那兰知道她伤感的原因,也正是因为那带炸药包老人的出现,鄢卫平成了戴向阳的陪葬。一个念头忽然冒上来,那兰几乎要开口说出,转念一想后又忍住不言。 戴向阳说不定已经猜出了戴娟在后面操持一切,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就拉着戴娟心爱的丈夫共赴黄泉。若真是如此,戴世永一定深深后悔,不该将两人铐在一起。 话说回来,如果一个人真想杀死另一个毫无戒心的人,又不担心自己的命运,不知有多少条途径。 她不愿提鄢卫平的无辜身亡,转换话题说:“李万祥放弃了杀梁小彤,不会也是你没预料的吧?” 戴娟微微一笑:“你说呢?” 那兰又是一惊,又是一寒,但随即那寒意转成了暖意。“你给我和郭子放订了桌,就是为了希望我能劝说李万祥……” 戴娟说:“戴世永当初为了能保证抢劫成功,为了能保证控制住局面,采用逐个击破的法则,提前说服在场的人,不要干涉抢劫,先是买通了那个保安……而且预先打好招呼请保安做苦肉计,可能会用气枪子弹……” “难怪吉三乐如此反常,事先说好的气枪钢珠弹,但抢劫当天戴世永打出的是真正的9毫米手枪子弹!出乎意料,保安一下子傻了眼。” 戴娟说:“他们从彭尚那里缴获了真枪,耿路不小心把真枪给了戴世永,戴世永自己都吓了一跳。再说戴世永去和李万祥商量,因为厨房里将有三个人,如果大厨合作,他又可以少控制三个人。他怎么也没想到,李万祥说:‘你非要那天动手吗?’戴世永问为什么,李万祥说,因为我要动手。”那兰惊道:“又一个你们没想到的情况。” “李万祥告诉戴世永他的故事、袁曼芳的死、他报仇的计划。戴世永想了一阵后说,我们可以同时进行,基本的计划都不变,李万祥会配合戴世永他们的抢劫计划,等抢劫结束后,李万祥开始进行他的计划,这样主宴厅里还会有足够的目击者,听李万祥对梁小彤的审判——算是一种私下的公审。他具体的计划,是逼梁小彤坦白具体的作案情节,然后以众宾客为目击者,向公安局报案,同时自首。如果梁小彤拒不承认,他就会下杀手。我听戴世永说了李万祥的故事后,做了些调查研究,觉得袁曼芳之死虽然和梁小彤有关,但梁小彤未必是直接杀人的凶手,李万祥杀了梁小彤,今生都未必能离开监狱。戴世永劝说李万祥放弃,但老厨师很坚决,这毕竟是他多年的心病。” “所以我想到了你。我读过你的事,很佩服,看过你写的一些心理学方面的文章,学术的和科普的,想到,你说不定会劝说他改变计划。”那兰摇头说:“那就不该把警察叫来,说不定我会有更多的时间,我们都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叫警察一直都是他的意思,他希望这事儿闹得越轰动越好,他认为当初袁曼芳的命案一直没有个圆满的说法,正是因为媒体的关注太少,或者说,因为梁家的金钱和社会关系说服了媒体放弃关注这个案子。这次,他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一个富二代如何在认罪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那兰轻轻叹了一声,那天的一幕幕又在眼前闪过。如果当时就知道了事件的来龙去脉,自己的行为是否会有所改变?“现在,你都知道了,”戴娟问,“你下一步怎么做?”那兰想想说:“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固然好奇,但也知道好奇的后果,所以我完全依赖自己的直觉。” 戴娟点点头,握起那兰的手,说:“谢谢你。” 那兰不知该说什么,好久后才说:“你们回吧,飄你婶婶他们一定等急了。” 戴娟再次言谢后离开,那兰看着他憔悴的身影,心想:她付出的代价,是否值得? 第50节 她转身,走向已从停车场里开出来接她的那辆大众商务车,脚步沉重。 5月25日15:00左右,江京市万国墓园目送着戴家的车远去,随从叹道:“鑫远就这么完了!如果只是戴向阳死了,鄢卫平还能把这个烂摊子撑下去。鄢卫平死了,继承人就是这个孩子,没戏。” 随从和当年的自己还是差了不可里计,话多,但有时不着重点。 那人的目光当然是在那兰身上。 就是因为她的出场,那人回避了整个追悼会。花圈送了,聊表寸心,足矣。 那兰身姿曼妙,但在那人眼里绝没有带来美色,相反,是寒意,骄阳下的逼人寒意。那人觉得她变了。这本身不足为奇,她每经过一次大案,就如春蚕蜕皮,总会有变化;更何况经过5?18大劫案这样的洗礼和考验,任何人都会剧变。 但这次,那兰变冷了。 当然,那兰“冷美人”的声誉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但那只是表象,只是外在的不易亲近。那兰本身还是和普通女孩子无甚大异。这方面,那人最有发言权,这些年来读那兰的日记、读那兰的电子邮件、听她的言谈、观察她的行止……那人比任何人更有发言权,那兰的的确确只是你们少年人梦中的邻家女孩,没有特异功能,没有怪癖,心肠温暖,充满爱心,爱美,爱玩,爱值得她爱的人。 可是这次事件发生后,那兰完全转型了。 确切说,那人的第六感发现,那兰真正变冷了。 那人接触过一些职业杀手,这些人表面上可以是一见你就笑的乐呵人,可以是舞厅里忘乎所以的dj,可以是浓浓书卷气的文化人,但他们总会有着一种冷冷的杀气萦绕,寻常人毫无知觉,只有那人这样的行家里手可以准确体察出。 或许因为那人就是其中之一。就好像狗对自己同类的气味最为敏感。 所以那人很相信自己的感觉,自己的判断。 那兰变了,多了那份冷冷杀气。 随从又在不该打断那人思路的时候说:“刚才乌拉打电话来,《满江红》的岳飞手稿已经搞定了,您这一计实在高明,我看戴家再过一百年也想不到他家的真品已被狸猫换太子……话说那赝品仿制的也的确是惟妙惟肖……”“最关键的那条信息核实了吗?”那人略带不耐地打断了随从不必要的欢愉。 “乌拉已经核实了。”随从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忘形,恭敬地回答,乌拉是他得力手下的代号。“那份岳飞《满江红》真迹,确实可能是伯颜藏宝的一部分。当年,那兰他们昭阳湖寻宝是九月十七号晚,这幅《满江红》真迹九月二十一日在黑市上放出风声,九月二十四日成交,这些资讯黑市网络版上早就没了记录,但黑进他们系统后还可以查到痕迹,买卖双方的情况就没办法获取了。尤其卖方,翻了几道墙后才上版贴的广告,除非动用绝顶高手,不可能追溯到源头。您听说那真迹是戴向阳三年前入手,就想到伯颜宝藏的联系,这嗅觉灵敏的,没得说。” 那人心里叹,弄了半天还是狗,点头说:“还有什么证据和伯颜宝藏联系起来?” “刚才不是说,要追卖方发广告的源头,必须绝顶高手吗?我知道伯颜宝藏的重要性,就真的找了绝顶高手,追踪卖方的网络足迹,最后追到江京,昭阳湖边,一家青旅。” 那人不得不承认,这是《满江红》真迹出自昭阳湖底伯颜宝藏的另一个有力旁证。 随从继续说:“我想,我们下一步真的必须把那兰做为重点了。” 那人心里冷笑,那兰从来都是我的重点。 “……但说真的,不知该从哪里下手。”随从终于承认自己尚有不足。或者,这小子真的学乖了,明知该怎么做,但给老板一个面子,一个发号施令的机会。 那人当然不会直接回答,直接发号施令,只是反问:“你怎么看潇湘的劫案?”“很蹊跷。戴向阳寻死,抢劫惯犯尸体冒出来,事后梁小彤又出事故坠楼身亡,手里还提着刀,没一项说得过去的。” “还有呢?”那人知道随从仍未尽言。 “还有,据我们在市局内部的人说,梁小彤出事后,他父母、尤其他妈妈,歇斯底里,非说梁小彤的死和那兰有关,好像梁小彤死前曾向那兰献媚遭到拒绝,结下仇怨,依我看,挺没有逻辑的。市局还是和那兰约谈,她当晚有不在现场的证明,在其中一个难友家吃饭——这又是另外一个疑点,幸存者们似乎很抱团,经常一起聚会,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好的交情;警方对其他的幸存者也都调查过,梁小彤坠楼时大家都有人证明不在现场。还有,以前大金莎的那个大厨本来答应好要重回大金莎的,却突然不告而别,现在估计已经出国了,有点匆匆逃离的感觉。” 那人淡淡说:“有没有可能,你刚才提到的那些‘说不过去’,其原因很简单,因为是天方夜谭,是假象?”“您说得极是,可我怎么也想不出真相会是什么样,为什么这么一大帮子人一起制造假象?”显然,随从和那人的想法合拍。 那人微微一笑:“与其自己想破脑袋,不如找人问问。” 随从蹙眉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您是说,找到一个幸存者,让他说实话?” “咱们这点小能力还是应该有的吧?”那人见随从老成持重地点头,又笑笑说,“你小子越来越能沉得住气了。快说吧,你对梁小彤出事的调查结果。”梁小彤约那兰去沁荷度良宵的事,当晚就落在那人耳中,若不是那兰很快逃出了沁荷,那人真会暗中干预,梁小彤因此险些被黑。所以他到死都不知道他小命的终结本来可能会提早一天。 梁小彤后来真死的时候,那人立刻警惕,觉得他的死说不定和那兰有关。 瞧,并非只有林淑静一个人揪着那兰不放。 随从说:“梁小彤是个不可救药的小色狼,但很小心,一直没出过事……” 那人打断道:“只能说梁军夫妇很小心,替他打点得很周全。” “是,您说得绝对正确,但只有一次,险些闹大了。那是十年前,在怀渝,梁小彤和另外两个公子哥把一个女高中生带到酒店开房,里面不知发生了什么,那女孩坠楼身亡。那次,在县公安局都备案了,随时会成为爆炸性新闻,也正是梁军夫妇使尽浑身解数,才没有搞出更大的动静。” “那女孩的父母,后来一个死,一个疯,很惨。这事儿算是不了了之了,但深挖一下,好像还没有结束。那女孩有个舅舅,一直没成过家,把外甥女当作掌上明珠,有趣的是,他姐姐姐夫家如此悲惨结局,他并没有声张。所以我猜,他或者骨子里懦弱至极,或者在酝酿什么别的名堂。这位舅舅,就是潇湘主楼的那个大厨,原来在大金莎掌勺,事发后已远走高飞。” 那人阖目,仿佛在回味这个故事,睁开眼后说:“那兰姑娘早就说过,天下巧合的事儿不多。看来事情比你我想象得还要复杂。” 随从又说:“我们在市局的人还说,那兰交给巴渝生几盒老录像带,好像是和梁小彤那次在怀渝出的事有关。录像带的具体内容,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不过,通过刑侦队这两天的动向,可以大致猜到一些。” “好,继续说。”那人鼓励道。 “刑侦队的警察最近在翻一些陈年旧账,比如十年前怀渝大酒店那天的住宿情况、附近其他酒店的登记情况,他们还悄悄约谈了梁军夫妇,可能只是和梁小彤坠楼一事有关,但听说笔录是分开做的,林淑静的询问进行了足足一个小时,而梁军的二十分钟不到就结束了。”随从说。 那人想,莫非林淑静是嫌疑人?越来越离奇,越来越有趣了。 但十年前如此久远的旧案,要想得到确凿证据,谈何容易? 那人仿佛在自言自语回答自己的问题,说:“那就是刑侦队的头痛事了。” 随从一愣,想明白那人的意思后,又说:“可不,更何况从北京来的那位处长,看来一时半会儿没有走的意思……好像当初他是梁军请来‘关照’梁小彤的呢,大概没想到事态恶化得如此迅猛,他刚驾到,梁小彤就‘香消玉殒’,所以我猜他会是一个重要的棋子,很可能到最后要被迫寻找一个平衡点,十年前的坠楼案,还是刚发生的坠楼案,都围绕着梁家。牺牲谁,保下谁,很多的腹黑,很多的权术。” 那人说:“你分析得很好,索性想象一下,会发生什么。” 随从得意地刚想张口就来,但立刻提醒自己,那人不是真有闲心听自己的臆测和显摆,关键还是听自己对下一步的安排。他说:“我的感觉是,如果这群幸存者之间的确有猫腻,如果他们都和梁小彤之死有关,或者至少知道些什么,这不李万祥已经出走了,我猜其他人也会陆续从江京消失。根据您刚才的建议,我们可以在这些幸存者全部蒸发之前,找一个人来好好问问,当然一定会想办法让他说实话。问清楚一切后,我们再判断,是否有足够的把柄控制那兰。如果有……是不是我们就算可以控制那兰了呢?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恐怕没那么容易,但可以间接地用其他途径逼她就范,去帮我们找到伯颜宝藏,还有,解决那个巨大的难题。”随从已经开始兴奋了。 那人微笑说:“说不定,也帮那兰解决了她自己的难题:她父亲的死,她的秘密。”那人的座驾停在昭阳湖边的沁园会所,晚了一点,但基本还算是喝下午茶的时间。包间里,客人早到了,见到那人,微微一惊,随即挂上不阴不阳的笑容,伸出手说:“我是金硕,您是……”随从识趣地退出,仿佛已经听见了那兰的挽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