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危城》 第1节 序 〖月上古楼鬼唱歌 日落危城尸满山 八千虎贲洒碧血 再聚黄泉斩修罗〗 苍龙一般矫健有力的字体盘踞在古旧泛黄的报纸上,直欲横空飞去。这是1943年12月18日的《纽约时报》,报纸上染着几片早已干涸的血迹。报纸头条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站着数十名国民党官兵,排着整齐的队列,前面几排半蹲的是士兵,脸上带着腼腆而羞涩的笑容。最后面一排是军官,眼神里露着隐约的悲怆,然而嘴角也微微翘着。 照片上最引人注目的除了军阶最高、站在倒数第一排正中、相貌英武的师长俞万程,就属最右边一名三十出头挂少校军衔的年轻军官。军官面容英俊,右手垂在队伍最外面,能看到食、中二指有从指关节处而断的旧伤,眼神尤其深邃疲倦,然而脸上的笑容却最灿烂。照片旁边的英文报道简单翻译如下: “这里举目尽是烧焦的围墙、残破的砖瓦和灰堆。要想在这个曾经有过十几万人口的古城里寻出还有生气的事物,实在难乎其难。除了那些英勇的中国士兵——站着的,和永远也不会再站起来的。” 2011年11月,一位朋友给我看了一些祖辈留下的文字记载和文献资料。下面我会给大家讲一个故事。请记住这是一个故事,一个完全虚构、离奇诡异,然而又让人热血沸腾的传奇故事。故事里的人名和地名都是不存在的。至于为什么它总是和当年的某些真实事件有着暗合的叠影,而且那么像一把能解开历史谜团的钥匙——因为这个世界正因有巧合才精彩。 这把钥匙打开了历史老人加在中国1943年冬季的一把巨锁,那是一个炮火纷飞的年代。而在12月20日,绍德城外的炮火,来得比往常更猛烈一些…… 引子 傍晚,持续了一个白天的隆隆枪炮声奇怪地戛然而止,暮色下的绍德城一片死寂。在临时征作兵营的城东米铺门外不远处,竖着两根残断的石桩。石桩中间插着一根碗口粗的长竹竿,竹竿上一面满是灰土的青天白日旗迎着寒风簌簌抖动。 旗下穿着灰色军棉袄的一老一少两名士兵冻得瑟瑟发抖,发紫的嘴唇紧紧闭合着,掩住打战的牙齿。只有拴在石桩上呜咽着的两只军犬,偶尔在灰暗阴沉的苍穹下发出一两声凄凉的犬吠。一只乌鸦落在城内被炸毁的米铺的露天焦梁上,露出贪婪而满足的眼神,望着被炮弹摧毁得千疮百孔的绍德内城。 忽然米铺里传来一阵欢天喜地的呼喊:“耗子,有耗子!”一名拎着菜刀的麻脸中国士兵追着一只硕大的毛色白里略带灰的老鼠冲了出来,身后还紧跟着一名背枪的士兵,他的喊叫声把两名守旗士兵吓了一跳。 背枪士兵眼见前面的耗子溜得太快,就要逃之夭夭,情急之下取下肩头的步枪瞄准了要扣扳机,不料那只白耗子似乎通了人性一样知道大事不好,猛然停住,一个转弯反向追赶它的两名士兵腿间直直地冲了过来。没等两人反应过来,老鼠已经穿过两人胯间反过来溜进了米铺。 开枪的士兵已经来不及收住食指,一声枪响惊起了焦梁上的乌鸦,惶惶叫着往南飞远。喷射出枪膛的子弹打在原本耗子所在的位置,激起一团土花,也激起了两名守旗的士兵中留着稀疏的白色山羊胡子、满脸橘子皮皱纹、嘴角到下巴有道浅浅刀疤的那名老兵的一阵咒骂,冲过来就要理论。 另外一名守旗的年轻娃娃脸士兵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来。走路带点瘸的老兵夺下开枪士兵手里的步枪,用枪托狠狠在其屁股上敲了一下:“马七你疯了?!不知道的兄弟听到城里枪响,还不以为鬼子摸进城了!再说子弹本该用来打鬼子,你倒好,用来打耗子!” 开枪的士兵自知闯祸,不敢吭声。拎菜刀的麻脸士兵连忙打圆场:“好了老赵,昨天米铺最后那点儿腊肉没到嘴就给耗子拖了,我们两兄弟是南方人,比不得你们北方人天天干粮就咸菜能凑合,肠子都涩得拉不出东西来了,看到耗子能没有气吗?再说耗子虽小好歹也是块油肉不是?逮住了熬锅汤开开荤救救急嘛。” 老兵冷笑一声:“嘴馋也不带这么浪费子弹的!这种破枪法怎么好意思拿出来显摆?”跟在老兵后面凑过来的娃娃脸士兵插嘴:“赵叔,刚才不是七哥枪法不好,实在是那耗子太精了,就跟知道七哥要开枪一样溜得那么快,您瞧那小弯儿拐的。”老兵似乎不想再得罪拎菜刀的士兵,一肚子气便发在搭话的娃娃脸士兵头上:“小刘涛,你娃嘴上没毛知道什么?那是耗子吗?你见过成天枪炮隆隆的地方有过耗子跑吗?你赵叔一双老眼没花呢!你以为我看不到昨天你偷米铺里的腊肉喂营长留下的狼狗?要不是念着死鬼营长咽气前还记得留两包哈德门香烟给我,我早就……赵叔告诉你娃个乖,耗子是最精最滑的东西,一到打仗不等枪响,就跟躲地震逃洪水似的搬家溜城外去了。而且你知道不,就是不打仗,这绍德城里,几十年里就没有这么嚣张敢在人前露面的耗子,除了白大仙,哪家耗子会……” 说到这里老兵忽然住嘴。少年士兵涨红了脸不敢说话。拿菜刀的麻脸士兵听老兵提到腊肉脸抽了一下,狠狠地剜了娃娃脸士兵一眼,恶狠狠地虚晃下手里的菜刀,转头反驳老兵道:“你老赵眼没老,我马六眼也没瞎,要不要吹得这么玄乎?刚才圆耳尖嘴长尾巴的不是耗子难道是黄鼠狼啊?到你老赵嘴里就变成想吃唐僧肉的白鼻玉爪老鼠精了?” 娃娃脸士兵的惊呼声打断了马六的话:“你们快看,赵叔说得没错,这耗子真成精了!那小眼神,跟人似的!”另外三双眼睛一齐望去,正看见刚才逃进去的那只白老鼠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钻了出来,一动不动地趴在米铺门口看着四人。见四人望来,白老鼠冷冷地望了一眼刚才开枪打它的士兵马七,再看看其他三人,身都不转,头对着四人,硕长的鼠尾笔直地对着米铺里面,就这样挑衅般地盯着四人,慢慢倒退进了米铺。 四名士兵看着耗子不寻常的举动,对望一眼,都打了个寒战。赵姓老兵哼了一声:“信了没?我老赵说话你们信了没?”马六一时磨不开面子,咒骂一声:“我就不信了,今天就算真的遇见了老鼠精也一样扒皮熬汤喝给你们看!”随即举起菜刀冲进了米铺,开枪的士兵马七犹豫了一下,也追了上去。 赵姓老兵摇摇头,啐了一口道:“这马家两兄弟,真是斧头上出恭——作死(斫屎)啊!”还要絮叨,却被年少的士兵刘涛打断:“咦,那不是熊营长吗?他不在城楼上守城,跑得这么急去哪儿?” 不远处一条人影一溜烟儿地跑过,老兵抬头只看到了暮色下冲向内城的一个背影,没好气地冲道:“熊光头还能去哪儿?准是有什么军情要去伏龙塔找俞师长汇报呗。你管人家守城不守城,守好你的旗就行啦!”刘涛不敢顶嘴,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抬头看看竹竿上的旗帜。然而一老一少两名士兵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从米铺门口的那声枪响开始,在日寇包围下危危欲陷的绍德城里,不可思议的怪事接连拉开了序幕,注定了这是一个超乎任何人想象的传奇之夜。 第一章 日暮途远 【一、困守危城】 绍德城内被日机轰炸后的遍地残瓦废砖中,处处露出未来得及掩埋的中国士兵的尸体,大部分人僵硬的手指依然紧紧握着步枪,似乎随时会跃起参加下一次冲锋——然而再也没有人站得起来了…… 也不会再有下一次的冲锋,对于国民革命军51师剩下的士兵来说,两三百人对城外密密麻麻、黑压压的日寇,所能做的唯一努力只是多守古城一天、半天,或几个时辰吧。谁知道呢,也许日寇下次攻城之时,就是绍德城沦陷之时。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当然这只是一般士兵的想法,对于绍德城里中国军队最高军事指挥官——师长俞万程来说,想的必然要更远些。此时的俞万程正在绍德西门城墙上,举着望远镜默默看着城外日寇军营的队列规模,在心里盘算敌人的大致人数,感觉心上的石头越发重了。 今天是绍德保卫战的第十八天了。十八天前城外十公里处的刘家坟遭遇战打响了第一枪,51师八千将士,对上了日军名将犬养崎率领的号称“武士之鹰”的68师团。三万日寇,悍不畏死;八千虎贲,忘死舍生。十八天的血战,双方都打红了眼,一直在以人头拼人头。 但现在俞万程知道自己拼不起了。拼不起的不是斗志,而是人数。十八天里,每一天自己都得率部往绍德城门退一步,每退一步就得留下几百名51师士兵的尸体,直到两天前命令51师剩余的将士全部撤进城内死守绍德——看来城外日军也损失了三分之一,总共还剩两万不到吧,俞万程心里盘算完后,放下望远镜,摘下军帽,默默环视着身边累得站不起身的士兵们。 一向以爱兵如子著称的俞万程,对手下八千士兵虽不能说个个熟稔,却也记得大半人的姓名。没想到脑海里那么多鲜活的面容,在短短十几天后就变成了单调的伤亡数字。交战以来每一天死去的士兵统计报告都像一把血淋淋的刀子活活挖着自己的心窝。俞万程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军帽揉成了一团。绍德防守战开始之前城里的百姓就已疏散走光,到现在连建筑都被轰炸得差不多了,为什么重庆方面一直压着军部不同意让51师撤离绍德呢?难道真的是南京的国民政府狼狈迁都重庆后,染上了蜀人的血性,决定从此寸土必争了吗? 俞万程紧握的手抓皱了军帽,脸上不易觉察地冷笑了一下:要是那群政客真的这么容易热血,东北三省就不会丢,南京也就不会那么轻易沦陷了。俞万程相信,委员长的全民抗日宣言说得那么慷慨激昂,如果给重庆政府一份够分量的谈判筹码,国民政府铁定会毫不犹豫地再次和日本人割土媾和。 俞万程摇摇头,说到底自己只是一个军人,研究政治不是自己分内之事。接受命令,考虑攻守战术才是自己的职责所在。 可这时候还能有什么战术呢?三百对两万,51师隶属的军部援军又被日寇隔在百里之外寸步难进,拖到现在就算想突围都无能为力了,重庆的老爷们要是指望我俞万程能将绍德城守到其他友军来援,不如遥遥烧香,拜求城里的神仙吕洞宾显灵算了。 想到神通广大的吕洞宾,俞万程心里忽然一动,再次向四周看了看。果然那个作战前才调进军部的陈参谋又不在身边。俞万程慢慢地将手中的帽子展开抚平,戴回头上,系好大衣上的风纪扣,心想:这个摸不透的人,没准儿他真心出手相助,也许能有奇迹发生。 【二、忧思重重】 想到这里,俞万程咳嗽一声,清清嗓子问周围士兵:“有没有人看到陈参谋去哪儿了?”然而问了两遍都没有人回答。俞万程正要发火,随即又将话咽回了喉咙。周围鏖战几天未歇,刚刚坐在冰地上的士兵们片刻间已经七歪八倒地打起了小鼾。一股苍凉的情绪如落入潭水的墨汁,慢慢在俞万程胸腔里蔓延开来,他轻手轻脚脱下身上的大衣,盖在就近并排睡倒的张王两名营长身上,一手止住急匆匆跑上城头正要说话的勤务兵,走到城墙台阶边才低声问道:“什么事?” 络腮胡子勤务兵就算压低声音也跟嚷嚷一般:“报告师座,王军长发来急电,说委员长在开罗亲自下令,51师必须死守绍德到底,违令,连级以上干部全部枪毙。” 俞万程不满地看了大嗓门的勤务兵一眼,扬起浓眉冷笑一声:“死守到底?什么是底,这场会战到底有没有底线?”勤务兵不敢接话,俞万程愤愤道,“给军部回电,就说此时此刻,我姓俞的有心撤离,也无力奔命了。” “娘希匹,一个面子值八千条人命!”俞万程模仿委员长的绍兴腔骂了一句粗话,连忙对勤务兵挥挥手,“这句不要加在电报里……就说我知道了,不会给老头子丢面子的……算了,我自己去伏龙塔跟电报处说,你上去帮弟兄们站会儿岗。脚步轻点,别闹醒他们……怎么,还有事吗?” 大嗓门的勤务兵使劲压低嗓门儿,结果发出来的声音有些像被捏住脖子的公鸡:“报告师座,来前陈参谋在伏龙塔里托我给您带句话,让您去赏画。” 赏画?赏什么画?俞万程听得有些迷糊。勤务兵打了个立正:“报告师座,刚才卑职离开指挥部的时候,好像看见陈参谋在看挂在二楼的那幅八仙过海图……”俞万程跺了跺脚:“赏画赏画,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有这份闲情雅致?!怎么这个人永远都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真让人上火!” 勤务兵咳嗽一声,俞万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长吁一口气道:“你上城墙吧,我知道了。”勤务兵答应了一声,将手中的马鞭交给了俞万程。俞万程走出两步又回首叹了口气道:“要是张王两位营长醒了,就说我让他们看着办,实在撑不住就往内城撤。” 不等发愣的勤务兵想明白自己的意思,俞万程已快步走下城楼,城楼下不停打着响鼻的正是俞万程心爱的枣红马。看到爱马,俞万程又想起了骑兵营的弟兄们,十八天里危急关头都靠骑兵营主动出击肉搏砍杀,硬生生地数次削掉敌人的嚣张气焰。但就在前几天,最后的三名骑兵,在随着骑兵营营长熊孝先护送美国记者离城的任务中,也牺牲了。 俞万程默默地擦着枣红马脖子上的汗水,想起了嗓门比勤务兵还大的骑兵营营长熊孝先。熊孝先从军前是个武师,据说练的童子功,不近女色,一身精火烧得脑袋没毛,士兵们私下都喊他熊光头。孝先脾气虽然暴躁却粗中有细,是自己最得力的干将,跟着自己的时间比枣红马跟着自己的时间都长。好在熊孝先也是51师出名的福将,那天夜里居然又从死人堆里爬回了绍德城,染着一脸的脑浆血液,连相处这么多年的俞万程第一眼也没认出他来。 但被熊孝先当成老婆疼爱的爱马乌云死了,没马的骑兵营营长熊孝先正在绍德另一城门东门处指挥防守。现在这匹枣红马是绍德城里最后一匹活马了,51师要执行紧急军务的将士只好轮流骑着枣红马,所以,这马没一刻休息的时候。 这么冷的天,枣红马居然累出了汗。“老伙计,辛苦你了。”俞万程摸着马耳朵低喃道,“太阳还没落山呢,回去的路上你慢慢走,挂在墙上的画飞不了。”马儿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欣慰着主人对自己的爱惜,轻嘶一声,嗒嗒的果然走得不快,正好让坐在马背上的俞万程静静思考。 【三、监军权重】 但陈参谋真的值得以性命相托吗?晚风中,马背上静思的俞万程不禁打了个寒战。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俞万程还是能隐约猜出陈参谋的真实身份。像俞万程这样堂堂正正的军人,可从来都是对暗中行走、见不得光的军统特务敬而远之的。据说当年南京守卫战,军统局还叫复兴社的时候,担任城防司令的湘系将领唐生智,就是因为委员长安插在其身边的特务处处掣肘,十几万大军弄得环在城里挨打,最后…… 第2节 俞万程捏捏指节,他不是张飞李逵那样的莽将,人情世故还是通达的,哪会不知道监军两个字怎么写的?这也是俞万程始终不敢擅自撤军的原因。虽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尚方宝剑就悬在头上。死在战场还能有个为国捐躯的名分,可临阵脱逃被就地正法的臭名就真担不起了。嫡系,嫡系又怎么样?黄埔嫡系说到底也不是委员长的太子爷,不听话一样会挨板子。 俞万程隐约觉得有些悲凉。虽然今年才40岁不到,但真的感觉自己已经好老了。不知道今天天黑以后,已经撤到重庆的妻子会不会还去和那帮阔太太们搓麻。这女人啊,孩子生不出来,打麻将劲头倒比什么都高。俞万程下意识地看向东方,努力克制住自己脑海里不浮现出另一个身影。 要是没有这场战争,自己的生活该是另一副模样吧?挥毫的时候,会有一道倩影笑靥如花地站在身边为自己磨墨,而不是家里那位一闻到墨汁味就捏鼻子的白胖银行家千金吧。俞万程自嘲地笑了:“今天这是怎么了,越想越回去了。生在乱世不如狗,谁能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都小半辈子过去了,凑合着过吧。” 还是想想那位监军大臣陈参谋吧。平心而论,这位参谋先生出现在51师以后倒真没有扯过自己后腿,甚至可以说对51师各位将领都有救命之恩。但是呢——俞万程在心里对自己说:摸不透啊,这个人始终像和自己隔了一层纱。很多时候俞万程感觉陈参谋给人的感觉不是睿智,也不是远见,而是…… 俞万程想起有位当代姓周的文人评论《三国演义》不足之处的一句话:显刘备之厚而似伪,壮诸葛之智而近妖。对,就是妖,妖气!同样以谋略自矜的俞万程在没遇见陈参谋之前,打死也不相信世间还有这样处处未卜先知的人物。最可恼的是这个人什么都知道,偏偏又什么都不告诉你,态度还那么谦和,让你有气也发不出来。 真是既生瑜何生亮——算了吧,这句千古名言也只能是周瑜临死前发出的自我安慰罢了。要是真的有能耐,周瑜也不会被孔明活活气死了。不行,都到这时候了,我见到他,掏也得把他肚子里的东西全掏出来! 【四、智极近妖】 俞万程想着想着忽然觉得脑子里一股无名火就要冲出来,抬头看见绍德那高高耸立的用厚重的巨大石块垒就的城墙。绍德城墙修建时采用的不是古代城市建设中常见的正方形,而是长长窄窄的一条带状,就像秦汉长城的一个缩影。 缩影中的长城一眼望不到头,上面残存的51师士兵正零星分布着站岗,孤孑的身影在夕阳照射下向城内投出了长长的倒影,俯拥着大地。俞万程冷静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自古以来,真正能够抵抗异族入侵的从来就不是用冰冷的石头垒就的万里长城,而是这些不顾安危英勇奋战的战士的血肉之躯啊! 俞万程眼角湿润了,他愿意用任何代价留住自己手下每一个士兵的生命,除了——让四万万同胞做亡国奴不行!万万不行!俞万程下意识地勒紧了马缰,引得胯下枣红马一声长嘶,他连忙松手轻拍马脖安慰,前面作为指挥中心的伏龙塔楼已经隐约可见了。 陈参谋此刻一定在二楼不慌不急地赏画吧,脸上又是带着那种深不可测的笑容吧?瞬间俞万程脑子里回忆起了这十几天里陈参谋在绍德传为传奇的始末。 51师的指挥部本设在城里商家大户林家捐出的院宅里。林家院宅的优点就是院子底下有自古豪门望族避免战难提前挖好的地窖,指挥中心设在地窖下面既隐秘又安全。但陈参谋总说地窖风水不好,几次三番地坚持迁址。就那么巧,在陈参谋安排记者们给指挥部全体官兵拍外景合照的时候,日寇飞机一颗炸弹恰恰扔在地窖口……俞万程再次打了个寒战,迟一步大家就都被生埋了。 全师哗然了,都说俞万程身边出了个料事如神、比刘伯温还能未卜先知的诸葛军师,连从来不服人的熊孝先也开始对陈参谋毕恭毕敬起来。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指挥部第二次选址,陈参谋居然坚持选在了伏龙塔上。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虽然高高耸立的塔楼是古城里最醒目的目标,但不管敌机怎么盘旋,轰炸的时候就像瞎了眼一样对古塔视而不见。 俞万程私下也询问过陈参谋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参谋的解释是:塔顶不是架着两挺高射机枪呢吗。鬼子飞行员不进射程他投不准,跑进射程投弹不找死吗?再问急了,陈参谋就不显山不露水地回:鄙职久闻师座书法如神,魁星下凡。而古塔历史悠久,文气浓郁,自然会和文曲星相辅相成,保佑师座平安开泰——我们都是托了师座的福啊。 这种带着戏谑的解释自然会让俞万程恼火,可又拿他无可奈何。俞万程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嫉贤妒能的人,但在他的脑海里总有一丝担忧,担忧在绍德城被围困得水泄不通的情况下,陈参谋对城外日军行动如此精准判断的情报来源是什么,会不会…… 【五、心存矛盾】 俞万程虽然是职业军人,但对情报工作也不是门外汉。毕竟当年黄埔军校也有聘请专门的德国讲师讲授军情课,俞万程对双面间谍这个词并不陌生。他也明白活着的自己,对城外日军司令官犬养崎来说有何等价值。 而能活捉自己的人只能是自己身边的人。在战况越来越吃紧的这些日子,俞万程不是没有暗中猜度过这个奸细会是谁。大胡子勤务兵?俞万程摇摇头,觉得这个傻乎乎又忠心耿耿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家伙,要是会叛变自己早活不到今天了。 在城外待了一夜又从死人堆里爬回城的熊孝先?俞万程一笑。别说一天,哪怕孝先和队伍失去联系一年、一辈子,俞万程也不会怀疑他会通日。熊孝先虽然军纪不算楷模,但天生就是那种生下来就带民族气节的硬汉。俞万程将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个筛了一遍,最后觉得真要是有自己担心的那根钉子,嫌疑最大的恐怕只有接触不久的陈参谋了。 这样就能合理解释为什么陈参谋可以提前预测林家大院会被炸毁,为什么指挥部到了目标显著的古塔里反而安然无恙。如果一切都是活捉自己的阴谋……俞万程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深知这一切不到最后一刻无从验证。如果现在就开始钩心斗角,难免军心涣散。再说也没那么巧吧,重庆方面偏偏选了个双面间谍做监军大臣。 何况陈参谋的能力,此刻已经是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绳了。一面想求人一面腹诽,未免有失君子之风。此刻这位又让自己猜疑又让自己依赖的人就在面前映着夕阳的伏龙塔上,晚风吹过塔檐,四周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叮叮当当声,惊起群群麻雀从栖身的檐洞里杂乱地噪嘈飞出。 伏龙塔建于明朝末年,已经见证过绍德城数百年的沧桑变迁。塔高八层,原本是供奉八仙的道观,只是在几年前似乎绍德城里起过什么变故,道士都跑光了,最后由城外佛寺的住持宏一法师接手,整顿成了供奉观音的佛塔,香火颇旺盛。 但显然宏一收到的香火钱没用在正处,塔牌上伏龙塔三个金字早已残破,也没见修葺,在夕阳下微微闪动显得黯淡。打扫着塔寺地面上点点雀粪的是宏一法师最小的徒弟福平,一脸的天花疤,带着好奇又有几分畏惧的神色悄悄地瞅着马上的俞万程。 俞万程微笑着朝福平点点头。听宏一几次在陈参谋和自己面前谈起,福平本是一机灵的孩子,只是天生命苦到极点。宏一在两年前那场天花疫时捡到了已是孤儿的福平,虽然命大,灌了几服猛药没死,耳朵喉咙却都被药烧坏了,一张脸更是坑坑洼洼,疤痕纵横惨不忍睹。俞万程摸摸口袋里还有几块大洋,随手掏出走上前去硬塞到福平手里。 福平惊慌地摆手拒绝闪躲,听到马蹄声赶出寺庙的宏一法师的大弟子福圆,连忙过来边比画着训斥福平,边点头哈腰帮下马的俞万程牵住马缰。福圆人如法号,圆得像个肉球,肥脸上闪着和宏一和尚一样的油光,跟旁边骨瘦如柴还没长开的福平恰成反比。俞万程朝福圆摇摇头,示意他不要为难福平,顺手将银洋放进福平的衣服兜袋。 【六、镜映双雄】 福平还要推让,福圆暗踹小师弟一脚,对俞万程边谄笑应答,边拉着福平将枣红马牵向后槽喂食。俞万程看着走不远便停下来翻查小和尚口袋寻找银洋的福圆,苦笑着摇摇头,心想宏一和福圆这师徒俩的市侩相,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都说棺材里伸手死要钱,而宏一会热情地一把抓住棺材里伸出来的手,问它要不要做场打八折的法事。现在日寇打过来,城里的居民都跑光了,宏一法师依然稳如泰山不动。俞万程心想倒也不见得宏一和尚得证大道,深知人世无常,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的大道理。只是吃定了日军司令官犬养崎乃是虔诚的佛教徒,每次攻城略地都事先严令手下兽兵,不得有损害寺庙亵渎神佛的行为才这么大胆吧。 其实犬养崎临时抱佛脚又有什么用呢?哪个日本远东将领的手上没沾满中国无辜百姓的鲜血?也许能饶恕他们的只有日本神仙吧,中国的菩萨应该早就把他们排进下地狱的黑名单了。这个贪财的宏一和尚,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这块生金的香火宝地。没准儿日军进城后宏一还敢跟犬养崎收费,做个死兵超度法会什么的也未可知。 不过陈参谋跟宏一和尚倒是颇为投缘,自己看到过几次,他缠着宏一和尚询问绍德城的典故传说,好像还辩过几次禅机。这宏一和尚佛经不见得读过几本,口才倒甚是敏捷,经常说得陈参谋哈哈大笑。就像现在这样——俞万程一进塔就听见了二楼传来的朗朗笑声,还有宏一和尚的口号阿弥陀佛。临暮时分,塔里光线很是昏暗,却还没点油灯,想是一般这时负责点灯的福圆正好忙着给自己牵马去了。俞万程悄悄地踏上楼梯,想给那个人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动。不料刚到楼梯尽头便被面对自己的宏一和尚一声毕恭毕敬的“师座”叫破,随即背对自己的陈参谋转身微笑道:“师座来得正好,听听宏一大师讲的故事,真是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俞万程恼怒地看了打破自己恶作剧计划的宏一和尚一眼,随即目光落在了陈参谋身上。几个时辰前此人还在西城和自己并肩战斗,不知怎么分别一个时辰后见面,俞万程觉得他和自己倒又陌生了一些。说起来陈参谋还是自己的黄埔学弟。这更让俞万程想不通了,从阅历上看,陈参谋1938年就已经参加过台儿庄会战,得过宝鼎勋章了,又是黄埔嫡系出身,怎么会到现在还只少校军衔,职务也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情报参谋。 也许是因为陈参谋手上的些微残疾吧?俞万程看到陈参谋的手总觉得心里有些遗憾。陈参谋的身材瘦削修长,脸庞白净有些偏瓜子形,眉毛细挑而柔和,不像俞万程身材健硕又长了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额头上一副高挑而浓黑的剑眉。然而陈参谋眼中时常不经意间露出的疲倦神色又让俞万程觉得,看着他好像自己在照镜子,镜子里外一刚一柔映出两个相反的影像,心却同样地未老先衰。 【七八、仙东游】 俞万程觉得只有一种人的眼睛里会带着这种疲倦,那就是经历过生老病死,再世为人,孤零零地躺在战场上一堆死人中间,无力地看着切齿痛恨的敌人或亲密并肩的战友尸体,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人,真正的兽,什么是尊严,什么是卑贱的人。这种人眼里的疲倦,是一种把人情世故尘世奥秘都看穿了的疲倦。然而俞万程更觉得这种过早出现的睿智不是上天的恩赐,而是一种悲哀——就像陈参谋的右手。 想到这里,俞万程又觉得自己对陈参谋的怀疑有些可笑,有这双眼睛的男人会是汉奸吗?俞万程看向自己的右手,自己的手指修长有力,中指肚有毛笔杆磨出的微微鼓起的老茧,那是因为除了拿枪,书法是自己最大的爱好。然而这只手映射在想象中的镜子里后,投射到陈参谋的手上,手指虽然一样修长有力,食、中二指却不幸齐中节而断。 军人,断了能扳扣机的食、中二指,就像一个永远拿不了菜刀的厨子,再也取得不了荣誉。也许这就是陈参谋从军队里转行去做情报工作的原因吧。可是陈参谋似乎从没有将手指的残缺视为遗憾,不像有人会戴上装有义指的白手套掩饰,而像是把这伤疤当作一段比宝鼎勋章更珍贵的记忆,从不遮掩藏盖。 陈参谋该用右手的时候绝对不会用完整的左手代替,也不怕任何人注意到自己食、中二指的缺陷,现在陈参谋的残指就对着宏一和尚的方向指去,笑道:“刚才听宏一大师讲了伏龙塔的由来,比绍德县志里的记载可详细多了,而在细节上又颇有不同。真是很有意思,不知道师座有没有兴趣听大师再讲一遍?” 俞万程好容易压住心头的恼怒,却盖不住声调的上扬:“不用了。我还真没有你那份闲情逸致,一到绍德就钻书堆里去,哪里能听得出大师故事里的精微妙义。勤务兵说你找我赏画,赏什么画?” 陈参谋这才像想起来,笑道:“你瞧我这记性,遇见大师东拉西扯到现在,把早先要做的事忘得一干净。师座您看看这幅八仙图,真是有意思,很有意思。” 俞万程微微一愣。陈参谋指向的是挂在二楼梯阶转弯处的一幅八仙过海图。基本上每个人要走上塔的三楼都会在转弯处和这幅图迎面相逢,正因为如此,此图反而不幸成了每个上塔的人都会不自觉忽略的事物。 因为不会有人在呈盘旋上升的塔梯最狭隘、最陡峻的夹角驻足端详一幅一眼看上去实在不怎么样的画。此时陈参谋生怕光线不好俞万程看不清,还特意在八仙图前点亮了打火机,俞万程就着火光随意看了看便在心里说:笔墨不均,纸张不古,布局不明,甚至连摆放的位置也莫名其妙。这种东西,用一个赏字简直就是侮辱了自己的品位,尤其是那庸俗不堪的落款笔迹…… “八仙东游记”五个字下面落款分明是“宏一谨绘”四字。俞万程咽下了正要出口的实实在在的评价,点头道:“也罢了,也罢了,不无可取,不无可取。” 宏一和尚大是得意,摸着右边太阳穴上贴着去头风的小圆狗皮膏药哈哈大笑:“没想到我宏一进驻伏龙塔寺,画了这幅八仙东游图挂在这里两年,今天才遇见俞师长和陈参谋两位知音。佛云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诚不我欺。尤其你们看这八仙之首铁拐李,我仿的是盛唐吴道子衣带当风、银钩铁画的笔法,不求形似但求神韵,两位说可算绝笔否?” 【八、禅机深奥】 俞万程暗道神韵谈不上,但不求形似的评价深谓恳切。可怜八仙之首七仙之师铁拐李都被你画成一块墨饼了,连脸都看不清楚。尤其那根铁拐,不注意还以为铁拐李拿着根钓鱼竿准备去钓螃蟹。剩下七仙,个个张牙舞爪,面目狰狞。不是八人都在海上船中,谁信这画的是八仙过海?分明是群鬼戏钟馗啊! 当然俞万程不会说出来,只听宏一和尚得意扬扬拼命吹嘘,肥硕的身子把通向三楼作战指挥室和电报室的道路堵得严严实实,俞万程咳嗽两声正要请他让路,陈参谋抢在俞万程前面说话了:“画当然是好画,只是八仙乃道门中人,和大师信奉的西天佛祖、南海观音风马牛不相及,大师谨绘这八仙图放在佛塔里,未免有点儿……” 宏一和尚面不改色心不跳:“陈参谋此言差矣。佛云:众生平等。既然平等,观世音和吕洞宾又有何区别?要知众生以佛为信,信观世音,观世音就是佛;信八仙,八仙就是佛。这八仙图在你们眼里是八仙,在我眼里不过是东来的和尚好念经罢了。” 陈参谋微微一笑:“大师打了这么久的禅机,听在陈某的耳朵里,无非是怕跑了绍德城里早先来拜八仙的香客们的香火钱罢了。”宏一和尚乐得哈哈大笑:“生和尚者父母,知和尚者陈参谋也。对的对的,只要与人为善,就是劈开玄关见金锁,独木小桥通西天,地狱无门,见性成佛。” 宏一和尚越说越快,最后两句连在一起冲口而出,一口气说完后呼呼喘气,冲着俞万程哈哈大笑,笑得俞万程有点发毛。陈参谋学着宏一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所以按大师的话,只要进了伏龙塔,捐出香火钱,就是和西天结定善缘了?”宏一和尚笑得都有些头疼,连连指压太阳穴:“又对了,又对了,大和尚得此知音,死而不朽。来来来,今天我就把这东来八仙图送给陈参谋你这位知己做个纪念。”陈参谋微微一笑,也不推辞,伸出双手接过。宏一和尚双手合十宣口号道:“南无接引佛祖慈悲,南无旃檀功德佛祖慈悲,善哉善哉。”念完噔噔噔擦着两人走下楼梯站在一边。 俞万程本急着去电报室,见两人不再调笑,连忙抢先一步走上楼梯,仔细品品宏一刚才的一番话,心道:虽然这宏一和尚市侩油滑,却也不是一无是处。刚才所说听着颠三倒四,其实倒真是看得极开的至理,莫非自己以往小觑了他?忍不住回头往楼梯下问道:“依大师所说,佛眼中众生平等毫无偏颇。难道现在城外那些穷凶极恶的日寇,和被他们无辜屠杀的千万万中华同胞也是平等的吗?” 第3节 宏一和尚宣了一句阿弥陀佛道:“日本人是人,中国人也是人,为何不平等?有何不平等?师座你执着了。”俞万程愠道:“执着?大师这话何不对东北执着流血的土地去说?何不对南京执着堆积的同胞尸骨去说?我怕他们很难赞同大师这样豁达的胸襟吧?” 宏一和尚低声道:“众生平等,总说的是平民百姓。城外那些拿枪的日本士兵在日本国内又何尝不是日出而耕日落而归的芸芸苍生?只是他们都被恶鬼蒙了心智,变成了择人而噬的野兽。俞师长啊,野兽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藏在野兽影子里那些披着人皮、人皮下却另有蹊跷的修罗恶道啊。”俞万程愣了一下,不知怎么一时倒觉得暗处宏一和尚肥硕的身影有些伟岸,衬着脸上的油光显得颇为法相庄严,摇摇头打消错觉往三楼走去。 陈参谋微笑着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俞万程上楼的背影,和楼梯下阴暗角落里双手合十站立不动的宏一和尚,眼睛里似乎有光芒闪动。角落里只听见宏一低喃一声佛号:“唯愿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赐济世金针,解人世忧虑,度人间悲苦。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善哉善哉。”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沉寂。 【九、宏一之死】 俞万程走到三楼作战室门口,一路回想着宏一刚才的话,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正犹豫要不要回头下楼查问一遍。听到背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陈参谋正卷着八仙图也跟了上来,于是停住脚步想说话,不料听到二楼有个粗犷的嗓音在吼叫:“师座,师座你在上面吗?我有急事找你啊!宏一秃驴你鬼鬼祟祟地躲那儿干吗?!再碍老子的眼,信不信老子抽大刀片子就砍你?!” 俞万程微微一笑,知道是熊孝先来了。熊孝先算是八面玲珑的宏一和尚的天生克星,每次带骑兵团冲锋砍杀回城都会跑到一楼方丈室偷宏一私酿的酒喝。喝醉了就占着宏一和尚的床铺被子呼呼大睡,被摇急了还会操刀追着宏一满塔楼地跑,直追得宏一喊爹叫娘。 宏一口才虽然敏捷,但老熊是个粗人,什么佛曰子云对他来说都是有理打三拳,没理砍一刀,根本就是鸡同鸭讲。为这事宏一没少找俞万程诉苦。但俞万程和陈参谋似乎都达成了某种默契,对熊孝先不闻不问,几天下来宏一也绝望了,唉声叹气地索性搬出方丈室和徒子徒孙搭伙铺去,平日里见到熊孝先更是跟耗子见猫似的脚底抹油。不料这回遇得巧,和老熊在塔梯上狭路相逢,冤家路窄,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吃苦头。 果然随即熊孝先额上缠着绷带的光头出现在了楼梯口,看见陈参谋和俞万程都在楼上,愣了一下。俞万程咳嗽了一声道:“老熊你又欺负宏一大师了?”熊孝先边走过来边连连摆手:“没有没有,那秃驴就在楼梯口墙旁边站着,缩着头连话都不敢跟我说。我急着找你,本来想顺手推他一下也没来得及。” 俞万程不禁莞尔,看陈参谋也笑着走了过来,于是放低声音道:“陈参谋啊,都不知道你搞什么名堂,怎么一直让我不要过问孝先和宏一的事情?这样下去影响不好吧?毕竟人家把塔寺借给我们办公,孝先还对他这么横,宏一的徒子徒孙们背地里该说我们恩将仇报,欺压良民了。” 熊孝先叫了起来:“那秃驴算什么良民?就是一敛财的神棍。师座你不知道,宏一和尚方丈室的暗柜里啊,银洋多得……”俞万程脸色变了:“孝先你说什么?你怎么能开人家的钱柜?不管宏一钱是哪里来的,你这都算强夺民财知道不?我跟你说,你赶紧……” 熊孝先叫起撞天屈来:“我没拿,我可一个子儿也没拿。去方丈室闹腾赶宏一走都是陈参谋让我干的。翻暗柜也是他……哎,我的好参谋你朝我挤什么眼睛,你知道我老熊最不能受人冤枉了……咦?你怎么了?” 陈参谋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脸色忽然僵硬,熊孝先在他肩头重重一拍才让他清醒过来,皱眉问道:“老熊你刚才说上楼的时候,宏一就站在楼梯口旁的墙边没动?” 熊孝先点点头:“对啊,我一进塔就看他靠着墙站角落里不说话。随口骂了他一句就……”陈参谋没等听完立刻转身往楼下奔去,俞万程听完他的话脸色也变了,正要跟着往楼下赶,却被熊孝先一把拉住了胳膊,跺着脚道:“你们都不听我说话,急着跑什么?我真有急事要说!” 俞万程停下脚步,看着一脸不满的熊孝先,轻叹道:“孝先啊,我怕麻烦来了。你难道不知道这些天宏一最怕你,一看到你就会躲的吗?听到你声音还站那儿不动除非他是……” 像是验证俞万程的话,楼下已经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号哭声:“我师父死了,我师父死了,姓熊的到底还是杀了我师父,俞师长你要给我们做主啊!” 【十、谁是真凶】 二楼宏一和尚还直直地倚墙站在那里,只是现在壁上的油灯已经点上,人人都能看出宏一脸色发青,肌肉僵硬,已经是个死人。宏一的大弟子福圆正领着几个和尚跪在宏一尸体面前号啕大哭。福圆身后的陈参谋看看下楼的俞万程,轻轻摇了摇头。 熊孝先推开俞万程冲了出来,嚷嚷道:“哎,怎么好好的说死就死了呢?昨天被我追的时候逃得比野猪还欢,今天怎么就死了呢?!”福圆和几个和尚一起站起身,愤怒地看向熊孝先,福圆拳头攥得紧紧的终于还是不敢出手,最后扑通一声跪在俞万程面前抹泪痛哭道:“俞师长,你们打鬼子要占塔楼用,我们可一句怨言也没有。每天哪怕我们自己吃不饱也不敢把您的马饿着,伺候得像亲爹亲娘一样,这姓熊的无缘无故杀了我师父,还在那儿说风凉话。菩萨啊,天理何在啊?!” 熊孝先大怒,喝道:“死秃驴,你哪只屁眼看见老子杀了宏一和尚?老子最怕被人冤枉了你不知道吗?”俞万程皱眉道:“孝先你说话不要这么粗鲁。”随即问福圆道,“你们里面可有谁亲眼看见是熊孝先杀了宏一?” 福圆犹豫一下摇头道:“我们是没看到。不过准是姓熊的杀了我师父,不会错。我牵好马回来走到一楼塔门口,就听见姓熊的嚷嚷要拿刀砍了我师父。我怕出事,喊上旁边的师弟们就跑了进来。结果还是迟了,这天杀的熊蛮子,比日本人还狠哪……”说着忍不住又哭出声来,旁边的和尚纷纷附和,表示确实是听见熊孝先要杀宏一才进塔劝阻的。 俞万程一滞说不出话来。熊孝先听福圆拿他和日本人比,光头上绷带缝里顿时冒出了热气,甩开俞万程的手跳了起来:“我那是跟他开玩笑你们听不出来吗?!我要杀他还要动刀子吗?我一只手就能掐死他!”福圆一听高举双手像在乞求佛祖一个霹雳劈死熊孝先:“天哪,你终于自己说出来了!我师父本来就不是被刀砍死的,你看他身上没血,脸色发青,分明就是被掐死的!从你喊着要杀我师父,到我们从一楼上来,就这么短的时间,没见一个人出去,不是你杀的那是谁?!” 熊孝先又急又气,偏偏找不到话说,甩开俞万程伸手就要掏枪,却被陈参谋冲过来一把拦腰抱住,怎么也挣不出胳膊来。俞万程连忙把熊孝先腰边的枪缴了,转头对站在楼梯上被争吵惊动来的几名军官喝道:“快过来把他捆了,关到方丈室等我处理。” 几个军官一拥而上,按住跳着骂着的熊孝先,抽下腰间皮带背绑了他的双手,推下一楼的方丈室锁上了门。俞万程只觉得一阵头晕,险些跌倒,身旁的陈参谋连忙扶住。俞万程冷静了片刻,看了陈参谋一眼,抽出手,扶着楼梯走上了三楼。 陈参谋皱起眉头也跟了上去,俞万程已经坐在作战指挥室里,见陈参谋进去,随手拿起桌上的勃朗宁手枪擦拭,轻声问道:“陈参谋,你怎么看刚才楼下的事情?你觉得宏一确实是死在老熊手里吗?” 陈参谋摇摇头:“不好说,我看过宏一的脖子,上面没有瘀青,不是像福圆说的那样被老熊掐死的。不过师座应该知道老熊是武术高手,要是下重手一拳砸在人的心脏部位,也足以造成一种瞬间窒息性死亡。那样就要职业法医解剖尸体才能验出真相了——当然我是信得过老熊的为人的,他说他没碰宏一,就应该没碰。只是从福圆他们的话听来,现场就老熊和宏一两个人,这个真的很难解释清楚啊。” 俞万程冷冷道:“陈参谋你真是博学,连仵作的知识都这么了解。你说解释不清我倒有个能解释的想法。刚才我上楼后不到十秒左右你跟着上楼,然后在你之后不到十秒孝先也紧跟着你上楼,然后我们三人在楼上说话不到半分钟的时间,福圆他们几个和尚已经冲进二楼了,其间又没看到一个人。” “说到武术高手,刚才孝先激动起来差点将我摔倒,你却能抱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你说我有没有理由怀疑,在我上楼和孝先走过宏一身边的这二十秒里,或者说你走上三楼前和孝先进二楼的十秒时差里,有一个和孝先身手一样好的人,电光石火间在宏一胸口击了一拳?” “说到动机,熊孝先是个憨直的人,除了我,他只对你敬佩服从。刚才在楼上孝先一急已经露出了口风,他去找宏一麻烦完全是你的安排。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在怀疑宏一什么,赶走宏一又想从方丈室翻查到什么?陈参谋,我知道你背景不简单,军统局的浑水我也不想搅和,但孝先是我的部下,我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地替你背黑锅!” “还有,我越想越不对劲,早前在楼下你和宏一到底在我面前打的什么哑谜?陈参谋,存亡之夜,用人之际,孝先被关,我如失一臂。这当口如果你还是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证明不了熊孝先的清白,只有向众人公布你暗中指使孝先对付宏一的事,拖你下水陪孝先进方丈室静思了。” 楼下被绑住双臂的熊孝先撞门的砰砰声隐约可闻,只是不知道用的是身子还是脑袋。陈参谋微微一笑,手摸向腰间:“师座您这么肯定宏一就是我杀的?”俞万程擦着的勃朗宁枪口立刻看似不经意地指向了陈参谋。不料陈参谋只是掏出枪放在桌上,走到窗边举起望远镜指向窗外朦胧的夜色:“师座你看,昨天东门遇袭时旗杆被炸倒了,我让弟兄们又绑了一根竹竿让旗子继续飘了起来。” 第二章 叶落绍德 【一、命苦不分南北】 陈参谋说得不错,此刻东门附近一面青天白日旗正神气地在竹竿上随风飘扬,为死寂的古城增添了一丝生气。旗下两名士兵虽然冻得发抖,身体却依然挺得笔直,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满脸的炮灰已经让他们看不出原来的面貌,即使远处塔楼上随陈参谋眺望的俞万程,在望远镜镜圈里也只能看见两张乌黑的面孔。 所以俞万程也叫不出这两名士兵的名字,只知道天亮时战斗再次打响的话,青天白日旗旁也许又会添上两具无名士兵的尸体。这两名俞万程不知道姓名的守旗士兵,就是娃娃脸的年轻士兵刘涛和满脸橘子纹的老兵赵长洪,原属51师炮兵营。不过四天前炮兵营的炮弹就已经在城外打光了,炮兵营营长也牺牲了,整个炮兵营活着的就剩四人,刘涛、赵长洪,还有追进米铺逮耗子的马六马七两兄弟。 没有炮弹放的四名炮兵被整编成了绍德东门的护旗手。就目前战况来看,这样的人数在配置上未免有些奢侈,但无论什么时候军旗都是战场的灵魂所在,不容轻视。靠东边城门处,城外的冽风透过城门一直吹到旗杆下。随着天色渐黑,守卫军旗的两名士兵渐渐不像先前站岗的时候站得那样挺直,缩起头在棉军衣竖起的衣领下哆嗦。此时远处无枝可栖的乌鸦的叫声让娃娃兵刘涛连忙吐了口唾沫,叫声大吉利是。 老兵赵长洪将手环在袖管里,头都懒得抬一下,只是使劲跺了三下右脚。刘涛看了赵长洪一眼,好奇地问:“赵叔您这是什么说法?”赵长洪低着头,从鼻子里面呼出一道白气:“这是我们绍德城的俗法,专避晦气的。一跺去邪气,二跺去霉运,三跺好运来。你试试,比你吐唾沫灵验。” 刘涛早觉得脚冻得麻木了,听赵长洪一说,忍不住也跟着跺了三下棉靴,顿时觉得身上暖和了一些,笑着夸道:“真的有用哎!难怪都说要入乡随俗,当地人说的就是准靠!赵叔您算是老绍德了吧?”赵长洪摸摸右腮下的一条刀疤,点点头:“那还用说,你赵叔我从小就在绍德城里玩儿泥巴,哪个角落没去过?哪个典故不晓得?就是没晓得出去当了几十年兵,最后还是死回这座绍德城。刘涛你娃家哪里的?” 刘涛低下头去:“东北那疙瘩的,早没家了。小鬼子在那儿屯田并村,祖屋都被他们烧了。不像赵叔您,好歹临到头了还能回到自己家看看,也算福气哦。”赵长洪长叹一声:“福气什么,能活哪个想死?死到生出来的地方也落不上口棺材,亏大发了。再说别提家了,你赵叔活了一辈子连个老婆都没讨上,否则孙子都该有你娃大了。几十年的冷被窝,比不上你娃快活啊,睡下还有两条狗给你焐焐脚。” 刘涛开心地笑了:“那您别说,我这辈子有狗就不要老婆了。赵叔您不知道,我家在东北祖传就是驯猎狗的,有老大一片养狗场。我爹、我爷爷,还有我爷爷的爷爷,都是东北数着帽子的狗把式。翻山越岭赶兔子,老刘家狗场里出的猎狗就是比别人家好。还有大藏獒,我家驯出来的獒种凶着呢,能斗熊。你不知道啊,曾经我爹和我叔,清朝的时候还当过皇家猎场的猎犬总管,后来宣统皇帝下台,猎场解散了,我爹舍不得那些狗,就带出来自己开了狗场,那个兴旺呀……” 赵长洪“呦”了一声:“看不出还是一有家底儿的呢。那就算日本人夺了你家的地,家里也该剩点儿细软啥的吧,逃到内地做个小生意不挺好,干吗跑来当兵呢?这提着脑袋放裤裆的兵差,你赵叔这样的苦哈哈做做也罢了,你一富家小少爷……” 刘涛红着眼眶低下头去:“没了,都没了。日本人开进东三省,逼我爹把狗场里的狗卖给他们当军犬。我爹坐在家里发了一天呆,夜里把狗棚锁上,一把火……你知道平常那些狗都是他的命根子啊,待狗比待我和我妹子还上心,就这么一把火……日本人毛了,把我一家人都绑进宪兵队让狼狗刨了,那年我妹子才5岁……我要不是赶巧不在家……” 【二、军犬被吓哭了】 刘涛忍不住哭出声来,赵长洪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忙轻拍刘涛的背:“好了好了,娃别哭了,怨你赵叔嘴贱,哪壶不开提哪壶。日本人不是东西,日本人的狼狗也不是东西,不怪你爹烧了狗场。要是你家狗场的狗落到日本人手里啊,还不知变成……” 刘涛擦了擦眼泪:“是呢!狗通人性的,所以主人啥样它就啥样。你知道鬼子有多损吧,他们驯狗都用活人做靶子,结果狗被驯得吃人上了瘾,眼睛都跟狼一样发绿光。一场仗打下来,什么死人伤员都吃,吃中国兵也吃日本兵,作孽哦……明天要是熬不过去,我倒您前头,赵叔您帮我个忙,打死那两条狼狗也不能让它们落日本人手里,回头被带坏了,我死了也闭不上眼。” 赵长洪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你赵叔上辈子准被狗撵过,不知为啥看到狗就哆嗦,靠都不敢靠。要打狗你自己来,我可帮不了你。再说日本人也不会吃饱撑的,九牛二虎打个绍德城就为了捞你两条狗。”刘涛急了:“那赵叔您就外行了!营里这两条可是好狗哎,打着灯笼也难找的纯种,真正纯种的德国大黑贝,有钱你也没地方买去!啥叫真正纯种,赵叔您懂不?就是狗它爹是纯种,狗它娘也是纯种,祖上八代都得是纯种,生出来才叫真的纯种,算是万里挑一啊。” 赵长洪瞅瞅趴着吐舌头的两条狼狗,横竖想不出狗爹狗妈的外国狗样子,半晌还是摇摇头。刘涛看赵长洪半信不信,急了:“赵叔您别不信啊!我进炮兵营的时候它们还是小崽子,是教打炮的德国教官送给营长的,从小就我伺候着。” “这俩大黑贝好啊!早通人性了。看到营里兄弟叫都不叫一声,看到鬼子狗毛就竖成钢针了。没退进城内那会儿,我去前方给落炮侦察定位,被四个鬼子捉住绑上要押回去领功。俩家伙冲过来,咬鬼子跟撕纸人一样。有个鬼子手快放了一枪,没打中,要说这俩家伙胆大,连枪也不怕,扑上去把三八大盖的木把都咬断了……” 刘涛正说得高兴,冷不防赵长洪问了一句:“你说你的狗连枪都不怕,那它们怕什么?”刘涛被问得一愣,挠头道:“没怕的吧!我家在东北驯出来的猎犬,种还没它俩好,就野猪豹子都敢咬。它俩种这么纯,还能怕什么?”赵长洪在袖管下搓着手冷笑道:“你就吹吧,不怕?不怕你看看两条狗的孙子样,都他妈快哭了还不怕?不怕你个馒头!” 刘涛愣住了,朝拴在不远处的两条狼狗望去,狼狗也正趴在地上望着他,低低地哀鸣,露出乞怜的眼神。刘涛摇摇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怎么的?这俩黑贝跟我这么久,从来没这样过。还有东西能把它们吓成这样?真是邪门了!” 刘涛警惕地望向四周,但昏暗的暮色中能看见的只有不远处狼狗泪汪汪的眼睛和近前赵长洪朦朦胧胧的老脸。赵长洪冷哼了一声:“别找了,要能被你看到这狗就不怕了。你记得我让你跺脚时跟你说过什么?第一跺就得去邪气!我们绍德城,地邪,有的是不干净的东西。” 第4节 刘涛笑了:“赵叔您真是的,哪有自己说自己家乡有邪气的?” 赵长洪哼道:“你娃知道个馒头!古代绍德城初建的时候总是遇见地牛翻身,城基怎么也无法成型。官府急了,杀了一批又一批不知道多少建城的工匠,人骨头白花花的就都埋在城基下面,那是怨气冲天啊。后来工匠家属的哭喊惊动了工匠祖师鲁班爷。鲁班爷摘下围在自己腰间、太上老君八卦炉里亲手炼出来的仙家至宝——镶着八卦图的玉带,扔在现在绍德城的位置,这才镇住了地牛。” “剩下来的工匠就围着八卦玉带做了一圈的城基,这才铸就了绍德古城。因为怕开门太多泄了玉带城基的仙气,所以绍德城只有东西两头的城门,不设南北门。你养狗的不知道狗眼比人眼精光,能看到活人看不见的东西吗?你想,埋在城基下面的工匠冤魂,加上现在这场仗死了那么多弟兄,没准儿我跟你说话的时候,多少孤魂野鬼就在我们周围转悠呢!哎,小刘涛,你肩膀上那只手是……” 【三、雾夜飘来的鬼船】 刘涛啊的一声惊叫,蹿出老远,惊得趴着的两只狼狗也一起站起来对着这里狂吠。赵长洪忍不住哈哈大笑,眼泪都流出来了,他边擦眼角边咳嗽:“你娃也忒胆小了,赵叔逗你玩儿呢!”刘涛涨红了脸埋怨:“赵叔您这就没意思了!您看炮兵营的兄弟走得还剩几个?您比我大这么多,不照顾我不说,我跟您掏心窝说话,您还这么吓我,难怪营长生前都说您是老滑头……” 赵长洪止住了笑:“哎,营长活着都拿我没辙,你娃可别拿死人压我。再说我刚才又没乱扯。别的我不说了,你对狗比我懂,见过军犬会吓成这样的吗?告诉你,我们这绍德城,是真的有三邪,第一邪就是绍德城里不养狗。” 说到这里赵长洪从怀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哈德门香烟,叼在嘴上故意不说话卖起了关子。刘涛惊恐刚去,好奇心又起,看赵长洪说了一半停下,不由得心痒难熬,连忙掏出火柴给赵长洪把烟点着,央求道:“好赵叔,您看待会儿马家兄弟吃过饭就要来和我们换班休息了,我都从来没嫌您打呼不是?您看就不能和我说说这绍德城里的故事吗?也不枉我来绍德走一场啊。” 赵长洪美滋滋地抽了一口烟:“不是我不跟你娃说啊。这邪气啊,躲都躲不过来,自己招惹算什么。再说故事有什么意思,这绍德城里发生过的真事啊,可比故事古怪吓人多了。你真的不怕想听听?” 刘涛兴奋地连连点头,赵长洪弹弹烟灰:“好,叔就给你讲讲绍德城里最有名的鬼船的事。话说四十多年前,有一天夜里起了很大的雾,从城外的汉水中,无声无息地漂来了一条鬼气森森的巨船。” “当时绍德城里最大的商户林家,账下的米铺粮船正好在傍晚靠上了城外码头,便找了些挑夫连夜下货。人称林半城的林掌柜做事谨慎,半夜亲自监督下货数粮包,抬头看见远处浓雾里好像有一条大船,跟喝醉酒似的在江水里乱打转,心想是不是大船要靠岸又嫌码头的粮船碍事。可码头上还接连排着十几条运粮的船队,想让也让不了啊。” “林家虽然家大业大,但林掌柜为人谦逊乐善好施,不是那种横行霸道的恶贾。眼看浓雾里那艘巨船还在东一头西一头时隐时现地乱冲,林掌柜怕船上是不是有什么急事等不得,何况看这船的规模架势来头也不一般,于是唤了两名伙计放船搭子(一种独木小船)下水去大船上打个招呼,跟人家合计一下。” “两名伙计吱呀吱呀地摇着船搭子去了,这一去就没有了回应。林家又下了一个时辰的粮,林掌柜眼看排着的粮船就剩三四条了,放出去的船搭子还没回来,心里不禁有些毛毛的,刚要叫伙计再划一条船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忽然看见不远处的雾里出现了刚放出去的船搭子的身影。” “奇怪的是船搭子也跟喝醉酒似的,东一头西一头乱撞,在不远处徘徊,就是划不回来。不对,不是划不回来,而是搭子上根本没有船桨划水的声音。林掌柜喊了好几声,也没听到搭子上的伙计答应,心里升起了不祥的预感,慌忙叫所有人停止下粮,赶紧放下所有的小船一起去拿船钩把船搭子拖回来再说。” “人多力量大,很快船搭子就被钩住了,立刻凑近的几条小船上的人喊了起来。只见船上原本的两名伙计只剩一人,全身冰冷,眼睛睁得老大,嘴唇发乌,脸上露出惊骇欲绝的表情,竟是被活活吓死了。而船板上什么痕迹也没有,另外一名伙计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四、鬼船潜伏的异物】 “众人忙着查看小船,却没注意江面起了风,浓雾正被吹散,那只巨船好像瞄准了码头似的顺着风直冲过来。等到林掌柜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挡了,巨船越来越快,带着冲力轰地一下撞上了没来得及下完粮的三条粮船。” “粮船的规模远远没有巨船大,立刻被撞倾斜了。船上的油灯倒在粮食上,再加上风,火苗呼呼地往上燎。林家的伙计们眼看粮船已经抢救不了,生怕时间长了火随风势连木桩码头也一起烧了,急忙找来长木头喊着号子想把着火的粮船抵离码头,但粮船后面有那艘诡异的巨船顶着,随你使多大的劲也推不开。” “林掌柜急了。本来大家都对吓死一个伙计又弄失踪一个的那艘巨船忌惮得要命,谁也不愿意爬那上面去,都觉得直接烧了最好。但要是码头真被烧了,林家连着几天后续来的货物就都下不了货了,那损失可就大了。林掌柜一急就逼伙计撑船搭子把自己送巨船上去,仗着自己年轻时候也走过几天水路会点航术,想把巨船驶开。” “这时候火势已经映红了半边天,周围被惊醒的居民都提盆拎桶地出来救火,码头上人声鼎沸。那艘巨船船头也着了火,奇怪的是烧成这样船上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就看见火舌默默地从船前往船尾舔去,让人感觉温度能熔化生铁的炽热火焰到了那艘船上也失去了活力,变得冰冷冰冷的。” “好在林掌柜平素待人不错,大家看他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要爬上那艘阴森森的巨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仗着人多壮胆也纷纷撑小船跟了过去。结果一上巨船,所有人都吓呆了。” “抢先爬上巨船的林掌柜缩在船舷边上直哆嗦,甲板上到处都是血迹,先前失踪的那个伙计的尸体七零八落地散布在甲板四周,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成了碎片。而只有这具尸体的血迹是潮湿的,另外甲板上还分布着无数面目狰狞的干尸,和那伙计的尸体一样,没有一具是完整的,碎片同样四散着。干尸的血迹早就凝结成了褐色的块状,也不知道是死了一周还是一个月。” “船头的火越来越大,到了船上众人终于感受到了火焰的热力,但谁也不敢进到这艘鬼船的舱里去掌舵,林掌柜更是手脚都吓软了,登船时的一股冲天豪情算是真正冲到九霄云外回不来了。周围几个人架起林掌柜就往小船跑,好在这一跑才救了他的老命。想是巨船舱里有着火药燃油一类的易燃物,众人拼命划桨还没上岸,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传来,身后巨船折成了两截,在水面熊熊燃烧着,最后沉入江底,连渣都没剩下——” 说到这里赵长洪又低头抽烟,刘涛听得惊心动魄,忍不住问:“赵叔赵叔,后来怎么了?” 赵长洪吐了个烟圈:“后来船就沉了呗。”刘涛急了:“船沉了我知道。我是问这船到底是怎么回事。船上的人是怎么死的。” 赵长洪摇摇头:“这谁知道?我都说船烧光了连渣都没剩,那谁还能查出鬼船的来历?” “有人说是那天夜里雾太大,这船在江心里迷了路驶进了鬼门关,遇见了恶鬼。有人说是这船托运的东西有问题,是道士镇魇的妖怪被水手不小心打开了坛子。反正都是瞎猜的,没个准儿。最后林掌柜回家大病了一场,请伏龙塔里的道士做了好几场法事才招回了魂儿。道士们还处处扬言说那天晚上鬼船上有恶鬼也潜进了绍德城,让家家户户小心孩子老人,没事多上塔里进香什么的,不过最后也没听说出什么大事,渐渐不了了之。哎,我说马六马七两兄弟搞什么名堂,还不出来换班?” 刘涛还是不甘心:“真的就这么没了啊?我说赵叔不是您随便编了个故事来搪塞我的吧?哪里会真的有这么可怕的事情?”赵长洪扔掉烟头,笑骂道:“你赵叔吃饱了撑的来编故事逗你玩儿吗?再说就是要编故事,你赵叔也不是故事篓子,一时半会儿也编不出这么圆顺的话。雾夜鬼船的故事,是绍德城里每个小孩顽皮时都会被大人拿来吓唬听着的。你看,这座米铺,不就是林家的吗?” 刘涛顺着赵长洪手指的方向看去,残破的米铺墙上果然画着一个圆圈,圈里隐约是个林字,只是被炮火熏得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了。赵长洪一指米铺手就放不下来,渐渐皱起了眉头:“不对啊,就算马家兄弟不出来换班站岗,也早过了晚饭时间了,怎么一点儿做饭的火气都闻不到?赶紧瞧瞧去,别真的被耗子精拖跑了……” 【五、失踪了的士兵】 然而赵长洪带着刘涛搜遍了米铺,也没有找到马六马七的踪迹。米铺虽然屋顶已被炸掀,但后面紧连着的残破粮库却依然囫囵。粮库屋顶完整,墙壁颇高,想马家兄弟便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地面上铺着隔潮用的旧木板,霉烂的木板上散着厚厚一层吸湿用的稻草,散发出难闻的腐气。连接米铺和粮库的窄门处堆着几座半大不小的草堆,估计是米铺以前用来铺地板剩下的。 刘涛捂着鼻子拿起顶门的木棍挨个捅了捅几座草堆,腐臭的气味越发大了。赵长洪眉头皱得紧紧的,连连摆手:“别,别,那大小藏不住人,别越捅味越冲!好大的臊气,哪个缺德的在草里方便了吗?快走快走,熏得人都要吐了。”刘涛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丢下手里的木棍夺路而出,一直冲出米铺门才大口大口地吸气,过了一会儿才看到赵长洪出来,有点儿不好意思,怕赵长洪笑自己娇气,掩饰着问:“赵叔您在里面发现什么没有?马家两兄弟哪儿去了?” 赵长洪脸色阴沉沉地摇头道:“刚我到米铺里搭的土灶前看了,锅里没放水,锅下柴火也没堆全,看来他俩还是没抓到耗子,不然早开火了。我觉着吧,没准儿他们两兄弟一条心,当了逃兵了。”刘涛摇摇头:“不能吧?马家兄弟不像是那种怕死的人。再说了,我们站岗的地方,就对着米铺门口呢,要是他们溜出去我们能看不到?” 赵长洪呸了一口:“看到你个馒头!天色最昏暗那会儿不是你缠着我讲故事?讲得那么高兴,别说两个人,两条龙飞出去也没眼瞅,现在哪来的这点儿小自信?再说,要不是当逃兵这么大俩活人能说没就能没了?我就觉得马家兄弟不是东西,逃就逃吧,起码也吃口热的再走。现在好,万一路上遇到啥意外,做鬼也是饿死冻死鬼……” 赵长洪只管絮叨,刘涛被他说得脸更红了,四处张望看有没有干柴什么的捡去生火烧饭。赵长洪看出了刘涛的打算,骂道:“别找了,知道叔为啥发这么大的火不?马家兄弟不是东西,铺里剩下那点儿干粮都被他们带跑了,连个米屑都没留下。今夜咱爷俩不但得挨饿,还得帮他们把那份看旗的夜工给出了,都什么人啊这是?!” 刘涛愕然,好在这几天消化不好,也不觉得怎么饿。看赵长洪骂骂咧咧地朝旗杆走去,再看看米铺被炸掉了铺门的宅口,夜色里好像一头张开巨口的黑漆漆的巨兽蹲着,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慌忙去追赵长洪。此时天上刚升起的月亮又钻进了云里,四周除了黑还是黑。刘涛心觉越黑越瘆得慌,旗下四面漏风又生不着火堆,想着早前的怪事,忍不住再问赵长洪:“赵叔赵叔,您天没黑的时候跟马家兄弟说,绍德城里几十年没有敢那么嚣张会在人前露面的耗子,是什么意思?” 赵长洪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贪婪地放到鼻子下吸着,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到底舍不得抽又放了回去,没好气地冲了刘涛一句:“什么什么意思,就是说那只白毛耗子铁定不是绍德城里土长的,一准儿是从城外溜进来的,你眼神不好看不出来吗?!” 刘涛被冲得一时不敢接话,片刻后,到底忍不住委屈地说:“我是没看出来啊!耗子就是耗子,还能长得有什么区别?赵叔您是怎么看出来的?”赵长洪哼了一声:“那还不简单。就你那点儿小眼力,你说吧,你那两只狼狗,这么多天你就找了那点儿肉喂它们,它们怎么还长得那么油光水滑的?” 【六、绍德第一邪】 刘涛心里一惊,抓抓脑袋道:“这我还真没想到。是啊,怎么我都饿了也没见它们要食吃?”赵长洪闷声道:“那当然。它们每天夜里背着你找野食吃了,吃饱了自然不叫唤。你每天睡得跟死猪一样,就没注意刚来绍德有什么东西夜夜叫得欢,现在都快绝迹了?” 刘涛恍然大悟:“赵叔您是说那些野猫。是啊,我还奇怪呢。怎么以前遍地窜,现在都没踪影了,原来是这俩狼狗干的好事。” 赵长洪点点头:“就是了,本来绍德城里是没人养狗的,没狗猫就多,猫多耗子就少,白天黑夜耗子都不敢露头。你看林家这么大的粮仓,铺的都是木板,一点儿不怕被啃,就没把偷粮的耗子当回事。” “现在你这俩狼狗进了城,吓不跑的野猫也给它们填了肚子。猫没了,城外的耗子就蠢蠢欲动了。这米铺虽然没米了,米味还留着呢。所以就把城外的耗子招来了。懂吗?这就是常说的一物降一物,就像根圈起绷紧的铁链,你敲掉了里面一环,整条链子都会翻过来。不过我跟你说,绍德这地方邪着呢,别看你那两条狗现在算老大,没准儿啥时候就会遭报应,到时候下场比那些野猫还惨。” 刘涛听赵长洪的话不像是编排出来吓人的,没来由地心慌,缠着赵长洪一定要讲讲为什么绍德城里不养狗。赵长洪被他缠得没办法,再次掏出香烟闻了闻,压低了声音说道:“因为养了也白养。早些年绍德城里也有很多狗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家犬野犬慢慢地都失踪了。不管你锁院子里还是放外面遛,最后结果都一样,连根狗骨头都找不到。” “绍德城里多凶的狗都养不住,就连城外的野狗都从来不敢进绍德城找食,像是害怕城里有什么凶神恶煞一样。你这两条狗算不错的了,在绍德城里还敢叫两声,绍德城里早些年的狗,走路都是夹起尾巴走,从来不敢叫一声。除非……” 赵长洪咽了口唾沫,刘涛催问道:“除非什么?”赵长洪缓缓道:“除非哪家狗要没了前一会儿,就会像哭一样没命地嚎。嚎完不久,狗就没了。我说过的,连狗毛狗骨头都找不到。就是这样的,你听,就是这样,多年前我听过一次,一辈子也忘不了。” 两只狼狗此刻对着刘涛和赵长洪的方向长嚎起来,声音如泣如诉,似乎在向主人诉说即将别离的苦,又似在对着两人身后的什么东西苦苦哀求。刘涛养了这么久的狗,从来也没见过它们这样,不由得一阵心慌,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在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回头看了又看。赵长洪苦笑着摇了摇头:“按说绍德城里不养狗只是第一邪,但底下两邪我就不讲喽,省得把你娃吓出病来。你要是实在放心不下你那俩宝贝疙瘩,就把它们拴这旗杆上来,你盯着也好照应不是?” 刘涛连连点头,忽然想起赵长洪怕狗,脸上一红,低声问:“赵叔那您怎么办?”赵长洪一笑:“我和它们换个窝,我蹲它们那儿去。那儿风小,我也好眯个眼。夜里就辛苦你啦。” 刘涛连说没问题,跑去解下两只狼狗脖子上的皮带往旗杆处拉,狼狗呜咽着不肯动身,刘涛连哄带喝才把狗拴在了旗杆上,手腕粗的竹竿和巨大的狗身简直不成比例,刘涛怕狼狗将竹竿连根拉出跑丢,坐下靠在一只狗身上又紧紧地搂住另一只,这才算放下心继续放哨。 狼狗身上传来的温度让刘涛渐渐有了困意,虽然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能睡着、不能睡着,但心里想着万一有什么情况,两条狗一定比自己警觉,一定会吠醒自己。这种想法让他渐渐放松了警惕,不一会儿终于沉沉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就是一个盹儿,也许有个把时辰,地上的冷气把刘涛冻了个激灵,陡然惊醒,慌张地发现自己靠着的两只德国黑贝狼狗,从小养大的彪悍军犬消失得无影无踪。本来扣着狗颈皮带的地方,那手腕粗的竹竿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从中间折断了,不远处的赵长洪正均匀地打着呼噜。 第5节 【七、绍德第二邪】 初冬的夜风尤其凛冽,但东门附近找不到爱犬的刘涛脑门上却冒出了密密的汗珠。刘涛不停地大声呼喊着两条狗的名字,好在这时候绝大部分士兵已经布置在防守压力更大的西门,剩下城墙上的极少数人也累得死猪一样,除非登上城墙摇才能把他们摇醒,否则深夜乱叫的刘涛必然会挨一顿胖揍。 然而还是有一个人被惊醒了,米仓门前的赵长洪打着哈欠,眼睛都没睁就喃喃地说:“看,看,被我说中了吧?狗没了吧?我就说嘛,你的狗这么久没事那是因为起先部队人多,镇得住邪。现在城里死人都比活人多了,邪气冲天的,哪还保得住?” 正在赵长洪身旁乱找乱转的刘涛一把揪住赵长洪的衣领,吼叫起来:“赵叔你根本就是知道要出事,故意躲这边来的是不是?要是你不换地方我就不会睡着,不睡着狗怎么会丢?!你赔我的狗,赔我的狗啊!” 年迈的赵长洪被刘涛摇得上气不接下气,使劲地推开刘涛骂道:“你娃脑壳坏了?你赵叔心脏不好,你再摇就要死人啦!你凭良心说是我先睡还是你先睡的?我怎么知道我睡觉了你还会跟着睡觉?我让你睡了吗?我让你不守旗睡觉了吗?!”刘涛一呆,仔细想想自己确实是急晕了头,越急越说不出话来,想到赵长洪早前说的,丢了的狗再也不会回来,心里一酸,放声号啕大哭。 赵长洪实在看不下去,边拍着刘涛肩膀边劝道:“你娃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说哭就哭,不就是两条狗吗?再说了,算起来也还没丢多久,要是到下面去找,说不定还能追回来……”自知失言的赵长洪抿住了嘴,刘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赵叔,好赵叔,下面是哪儿?到哪儿能把我的狗找回来?求您赶快告诉我!” 赵长洪半晌不语,低声道:“别打这主意,你是不知道,那地方不是活人去的地方。早前也不是没人去下面找过东西,可但凡下去了,就没一个回得来的。为了两条狗,送上一条命,值得吗?再说你想吧,反正几个时辰里鬼子再攻一次,城一破人狗都要死,迟早的事情,你去追了有什么用?” 刘涛边擦眼泪边摇着赵长洪的胳膊:“赵叔,好赵叔,您都说了眼前大家都要死,那我们还怕什么,还有什么地方不敢去的?就是回不来,也就是早死个半天不是?你是老绍德人,就不想找出绍德城里没有狗的真正原因吗?” 赵长洪愣住了,手抖抖地从胸兜里掏出香烟,看着黑暗中刘涛泪闪闪的眼睛说不出话来。刘涛慌忙掏出火柴帮赵长洪点上,赵长洪玩儿命地吸了一大口,闷声道:“那我把话先说清楚,听完了要不要再去找就随便你娃了。”刘涛使劲点头,听赵长洪说道:“要想找回你的狗,就得知道绍德城里三邪的第二邪,黑龙洞下鬼门关。” 【八、被掠走的豹子】 赵长洪低声说:“话说我们绍德城里,有口古井。传说当年有条法力高强的黑龙,翻江倒海伤人无数,激怒了八仙里的吕洞宾,和黑龙斗了三天三夜,终于把它降伏锁在了古井里。据说经常能听见井下传来龙吟,有的时候能震得半个绍德城嗡嗡作响,于是那口古井就被称为黑龙井。” “不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黑龙井变成干井了,打不出水的井那还叫井吗?后来有人起房子做房基就把砌井的大青砖给刨了,先是刨井口,然后刨井壁,越刨越深,最后愣是把水缸大的黑龙井口刨成了一个几米宽的黑洞。砖头没了人也就消停了,黑龙井变成了黑龙洞,再没人去看过它。” “一直到北洋军阀那会儿,绍德城里来了个刘大帅,人长得五大三粗,磨盘大的字识不了一斗却喜欢穿白袍摇扇子装斯文,绰号刘白龙。这刘大帅和你一个德行,也好养牲口,不过人家养的比你养的壮多了,是他聘请的英国教官送给他的礼物——从印度捉回来的一只花斑大豹子。” “姓刘的也不是东西,养豹子不拴链子,散着养,也从来不喂食,豹子饿了就自己出去找吃的。逮猪吃羊,遇鸡鸭活吞,吓得绍德城里家家关门闭户,生意都没人做了。没几天豹子更嚣张,开始伤人了,乡绅们联合出头求刘白龙管管豹子,刘白龙却哈哈大笑,说那一定不是我家豹子,我家豹子是会念书的,斯文,才不会到处乱跑,只宅在院子里。再求,刘白龙就翻脸了,说你们要是不信,我让我家豹子出来和你们谈谈,可好?” “乡绅们吓得拔腿就跑,绍德人虽然恨绝了刘白龙和他的豹子,却再也不敢动豹子一根汗毛,动了怕刘白龙就要让全体绍德人和他的枪杆子谈谈了。但绍德城是什么地方?邪地!你横着膀子能走多远?一周没到刘白龙就遭报应了,他视为心头肉的豹子没了。” “夜里好多人听见大街上豹子在哭,边哭边窜,不过哪有人敢开门看个究竟?只有刘白龙发现声音不对,提着裤头挎起驳壳枪就往外撵。撵到街上已经迟了,看不到豹子了。不过这回和那些什么痕迹都不留就不见的狗不一样,大街上满是豹子的毛和爪印,看上去像是豹子被什么东西盯上了,逃了半条街,终于还是被拖走了。” “刘白龙跟疯了一样,沿着街挨家挨户抓了一堆人,口口声声说绍德人偷了他的豹子,不交出来就要血洗绍德城。里面有乡绅站出来说话了:‘刘大帅您不是说您家豹子是念书宅豹不出门的吗?这只豹子可是在街上失踪的,会不会丢的是那只专门骚扰绍德人的恶豹,您弄错了?再说了,什么人能撵着豹子追上半条街还把它揪了去?别是吕洞宾显灵了吧?’” “刘白龙被挖苦得够呛,眼睛一瞪说那我不管,我这人热爱动物,哪只豹子没了我都要杀人,你们交不交?不交我就开枪!就在这时候,住街口的人家说了一句,听豹子哭到最后,门外还有一声恐怖极了的咆哮,好像……好像是黑龙洞里的龙吟。” 【九、下洞容易出洞难】 “一提到黑龙洞所有绍德人都不说话了,刘白龙暴跳如雷:‘奶奶个熊,一群胆小鬼,诚心跟我老刘过不去是吗?我叫白龙你们就拿黑龙来压我?看刘爷我去抽龙筋,剥龙鳞,刨了黑龙的老巢,不把我的豹子找回来誓不罢休。’” “旁边的乡绅慌忙阻止:‘刘爷你别冲动,黑龙井里有龙只是传说,毕竟谁也没见过。但凡是住在绍德城里的人都知道,洞里肯定有不干净的东西。自古怪力乱神,必有神通,大帅你实在不值得为了一只畜生去得罪……万一真惹怒了什么,绍德城里可不得安生了。’” “砰!刘白龙的枪口冒出了青烟,说话的乡绅脑门正中开了一个大洞。刘白龙眼里充满血丝,狞笑道:‘奶奶个熊,居然说爷的豹子是畜生。爷可觉得我的畜生比你这人可爱多了。你们给我带路,那个鬼洞在哪儿?在哪儿?你爷爷现在就带侍卫队去平了它。’” “谁也不敢说不带路,乡绅脑袋开洞的尸体躺在那儿还没冷呢!好在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众人想,就算黑龙洞里有什么古怪也不会在日头底下作怪。一行人带着刘白龙和二十几个侍卫,扛着工兵铲就来到黑龙洞前,荒废的洞口不知道怎么已经变得越来越大了,大到一杆枪横着放扑通一声就掉到底下。然而声音听着近,往里看却黑漆漆的不知道有多深。” “刘白龙一到黑龙洞就抓狂了,眼见洞口尽是豹子的爪痕,还有挂在洞口的皮毛。而且那洞口滑溜溜的,分明有什么东西经常进出。刘白龙那只豹子,摆明就是让洞下的东西给拖进去了。刘白龙大吼道:‘快,快!’” “侍卫们慌忙拿铲子就要往洞里填土,刘白龙又气又急,提脚就是一顿狠踹:‘你们都眼瞎了吗?爷的豹子还在底下呢!土填下去你们给我拿骰子掷个豹子出来?滚,都给我滚下去,把豹子给我找回来!’” “侍卫们一听慌神了,都说底下有吃人的黑龙,这谁敢下去啊?经不起刘白龙又是威逼又是利诱,衡量一下觉得不管白龙黑龙,还是眼皮底下的枪更危险,硬着头皮找来绳子往下放。然而骇人的事情发生了,那个洞就像是没底的,绳子接了好多根都放不到头。刘白龙等不及了,逼侍卫们沿着没放到底的绳子就往下爬。” “更骇人的事情发生了,下去了十几个人,到洞里回音都没一声,就悄无声息地不见了。外面的侍卫一拉绳子,轻飘飘的,本来蚂蚱一样串在上面的人往下爬了几步居然都没了。这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但再强的太阳,再多的赏钱,也没一个人敢再往下面爬。” “白日里来围观的绍德人越来越多,刘白龙脸上更挂不住了。要说这个人也不是脓包,土匪出身杀人放火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混世魔王,他丢不起这个人,也不信这个邪,一咬牙,跨上两把驳壳枪,吼道:‘别他奶奶装熊了,放爷下去,看看白龙斗黑龙,到底谁能活着出来。’随即嘴里衔上一把百炼钢刀,顺着绳子就往洞下爬。”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忽然洞里传来了两声枪响,只是离得远了,倒像是放了两个闷屁。紧接着底下传来了刘白龙恐怖至极的哀号,像是在底下遇见了什么不可思议让人惊恐到极点的东西。上面的人就看见井上剩的绳尾像被下面什么东西拖动,快速地往井下滑去。” 【十、黑龙洞下鬼门关】 月亮终于钻出了云层,月光下东门处老兵赵长洪继续对刘涛讲着绍德城里第二邪的由来:“井上的士兵们慌忙拉绳子,但井下一股怪力传来,十来个士兵也只能勉强稳住脚步,还被拉得摇摇晃晃的。好在刘白龙顺着绷得笔直的绳子连蹿带跳地溜上了井口,脚刚落地拔腿就跑,边跑边哀号:‘井下不是龙,不是黑龙,是猛鬼,是吃人的猛鬼啊!’” “士兵们还没反应过来,忽然绳子一轻,从底下断了,拽着绳子的士兵们立刻都成了滚地葫芦。眼看断了的绳子被士兵们的残力从井下拔出老高,倒真的跟条草龙一样直冲上天,随即落了下来,掉在几个摔得背朝天的士兵身上,吓得他们撅起屁股闭着眼睛直叫鬼爷爷饶命啊。” “可绳子断了后井下便没了动静,这时候刘白龙早跑远了,几名士兵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道怎么办好。绍德城里是人人拍手称快,感谢黑龙井下的神灵教训了这个无恶不作的军阀头子。不过也有人悄悄议论这个黑龙洞是真的邪门啊,要不趁此机会顺手把洞填了算了。” “要说人都是忘恩负义的,反正现成的铲子丢在洞口。立刻有人说干就干,铲起土就往洞里填去。但填了没几下,忽然洞里传来了巨大的咆哮声,连落在洞边的细土都微微震动,好像马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就要从洞里蹿上来。” “井上周围的百姓哪里还敢再填土,全都号叫奔逃走了,谁也不敢回头看一眼。只听到身后传来两声枪响,想是哪名胆大的士兵还不死心对井里蹿上来的东西放了两枪。枪响后原先的咆哮声立刻响得地动山摇,紧接着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救命啊,救命啊,我的脚被鬼拖住了!’显然是放枪的士兵遭了殃。” “惨叫声在大太阳底下听着也瘆得慌。你说这时候谁敢回头看个究竟,只恨爹娘少生了几条腿,今生不能做个八脚蜘蛛搂起来跑。只听那名士兵声音越来越远,终于无声无息,过几天被刘白龙逼了去给士兵收尸的绍德人发现,在离井口几十米处一条血淋淋的粗线直沿向黑龙洞去,可想那人被拖走时的惨烈。从此绍德人都知道了,黑龙井下面没有龙,而是一个通向鬼门关的无底洞,没有人再敢去招惹底下盘踞的恶鬼……” 刘涛急不可待地截住了赵长洪的话头:“好赵叔,说来说去还是没人亲眼看见洞里到底有什么啊,话都是越传越邪乎的,起……起码您先带我到井上看一眼嘛!”赵长洪狠狠地呸了一口:“人家胆大,还是身包胆。你娃胆大,就是胆包身!我都说成这样了,你还要去找你的狗?!你以为叔是那种听风是雨的人?当年叔在绍德可是亲耳听过黑龙洞下鬼吼的,那个吓人啊……” 急于寻狗的刘涛不肯再听赵长洪的恫吓,晃着赵长洪的胳膊打断他的话:“赵叔,我真的就到井口看一眼,保……保证不要你带我下井,好不好,好不好?!”赵长洪长叹一声:“行,行,那说定了,就去看一眼啊……” 第三章 七神东来 【一、话外之音】 绍德东门处忙着找狗的赵长洪和刘涛不会知道,早前在远处古塔作战指挥室里,绍德城里的最高指挥官俞万程曾在望远镜里注视过自己。更不会知道,俞万程放下望远镜后忽然道:“陈参谋,如果你不想说你和宏一的纠葛真相,就把你从宏一那儿得到的八仙图给我,让我在图上自己找线索吧。” 陈参谋眼里露出赞赏的神色:“师座不愧是黄埔前辈学长,神思敏捷全军无人能出其右。”俞万程冷笑道:“陈参谋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损我呢?如果不是我反应过于迟钝,此刻宏一也许还不会死。” 陈参谋笑道:“恕卑职愚钝,不明白宏一大师的死和师座的反应有何关联?”俞万程冷冷道:“只怕有人的愚钝是以愚做盾。虽然现在说来事后诸葛,但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当时宏一会一再说错话了。可惜我心系战局则乱,居然没听出来他在暗示求救。” 陈参谋惊讶道:“暗示求救?卑职当时也在场啊,怎么一句没听出来?” 俞万程冷哼一声:“一定要把话敞开往亮处讲吗?好,我之所以觉得你手里那幅八仙图会和宏一的死有关,是因为你让我注意八仙图后,宏一说了这么一句话,说自己画的铁拐李仿的是盛唐吴道子衣带当风、银钩铁画的笔法,不求形似而求神韵,问我们可算他的绝笔不。” “那幅八仙图你也看过,说实话,笔法何止低劣,简直不堪入目。而宏一既能说出后人对吴道子衣带当风、银钩铁画的风雅评价,起码对绘画也有点鉴赏能力,又怎好意思将自己的劣作和画圣相提并论出乖卖丑。他话里的重点,其实应当是‘绝笔’二字。” “现在想来,宏一所言绝笔,并不是吹嘘自己的画作乃绝妙之笔,而是暗示这将是自己死前的最后一幅画。因为他已经预见到有人会很快对他下手,所以向我求救。而他不敢明言,当然是因为有忌惮之人在场。可当时除了宏一,在场之人只有……” 陈参谋点头道:“师座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不错,被师座这么一说,我忽然还想到宏一生前最后两句佛号,不知师座可有印象?” 俞万程稍稍回忆,点头道:“如此我就更能确定自己的想法了。对,宏一后来的暗示更加强烈,交画给你的时候直接说出了‘得此知音,死而不朽’的话,但我当时神思恍惚,居然还不能领会他的意思。所以宏一绝望之余给我让路时念的两句佛号,不是他常挂在嘴边的阿弥陀佛,而是‘南无接引佛,南无旃檀功德佛’。这正是佛家弟子圆寂时所宣佛号,说明他眼见指望我领会无门执意离开,已经心灰意冷,知道自己逃不出毒手了。” 陈参谋笑了:“师座说得对,‘南无接引佛,南无旃檀功德佛’确实都是法门中人圆寂时所宣佛号,但我倒是对宏一的话中深意另有揣测。圆寂乃佛门弟子得成大道、功德圆满的境界,再加上宏一递画给我时所说‘得此知音,死而不朽’,更是深信我们能解开他留在八仙图上的谜题之秘,虽死无憾的暗示,不知师座认为我所言是否在理?” 第6节 “当然,我明白师座心里还是怀疑我和宏一的死脱不了关系。毕竟师座先听到孝先说我指使他和宏一作对之事,先入为主,加上急于给爱将解围,推断难免偏颇。可是现在兵临城下,内疑丛生,若师座不能平心静气,冤屈了卑职是小事,让真凶逍遥法外,坐山观虎,后果怎堪设想?” 【二、意气之争】 俞万程摇摇头,一时倒想不出话来反驳对方。陈参谋看着俞万程的眼神,随即重重地加了一句:“不过这也无妨,反正宏一大师死前把八仙图亲手交给了卑职,卑职只需稍缓片刻,定能参详禅意,给师座个交代,到时候八仙图就送给师座裱挂又如何?” 说不出的恼怒涌上了俞万程的心头:陈参谋的言下之意分明在说宏一把八仙图交到他的手里而不是给自己,足以说明在宏一的心里,对陈参谋能力的估评比对自己更高一筹。虽然俞万程心里也对陈参谋以往表现深感佩服与忌惮,但第一次有人这样在自己和陈参谋之间做出了天平的倾斜,而陈参谋敢在自己面前暗示这个问题,更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作为一个心高气傲的男人,俞万程觉得自己无法忍受这种侮辱。 但俞万程不得不承认,在对宏一死前遗言的领会上,陈参谋的推敲似乎更深入、更合乎情理。但俞万程觉得这并不能说明能力高低,而是因为陈参谋对宏一的注意和研究早在自己之前,就像下棋的时候被陈参谋执了先手,又抢了五子,以至于自己处处被动。 虽然陈参谋掌握着一些不能为自己得知的秘密情报。可直觉告诉俞万程,这盘棋离胜负结束还早得很。因为它不像一盘界限分明、你死我活的象棋,更像一枰层层叠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围棋。俞万程清楚地记得,在陈参谋约自己赏画,自己没有兴趣要离开去电报室的时候,是宏一有意无意地挡住了通往三楼的梯道,才留下了自己。 如果真如对手所说,宏一对陈参谋完全相信的话,宏一不会有留下自己的必要。而宏一会这样做,就说明他留下的线索里,藏着一些只有自己才能解开的秘密。然而对手是真的忽略了当时宏一的这个举动,还是装糊涂用激将法逼自己应战呢?俞万程觉得最好的办法是拒绝眼前这个看不见的棋局,直接告诉对手,我没有时间陪你玩儿,我也不会被你牵着鼻子走。我有更简单直接的方法,既然说不清你和熊孝先谁是凶手的嫌疑更大,我就把你们两个人都关起来。 但俞万程还清楚地记得当初自己回塔的目的,正是为了寻求面前对手的帮助。关了熊孝先已经是如失一臂,再关了陈参谋,自己就真的如敲断双肢的废人,仗不用打就已经自残了。同时俞万程也相信,陈参谋和自己一样,在谦和的外表下,一样有一颗桀骜不驯的心。而只要自己能在宏一留给对手的八仙图上找出对手所参不透的线索,就是一个折服对手,让他心甘情愿帮助自己的好机会。正好陈参谋虽然嘴上强硬,到底还是把八仙图在作战指挥室的会议桌上慢慢展开了。忽然盯着图看的俞万程心头一惊,低声道:“不对,不对!” 【三、东来西往】 陈参谋微微愠怒道:“怎么,师座不相信这就是宏一交给我的原画吗?陈某好歹也算军人出身,虽不能做到自惜羽毛,却也不会自甘下作,做出掉包的伎俩。”俞万程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实话说,就按宏一和尚的画工,也不可能有人临摹得出第二幅这么丑的八仙图。我是看到落款上的画名,忽然想起宏一话里的矛盾之处。” 陈参谋目光闪动:“师座说的是这‘八仙东游记’五个字吗?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俞万程道:“不错,画名是‘八仙东游记’,宏一和尚开始说的也是进驻伏龙塔寺,画了这幅八仙东游图挂在这里两年,但我记得他最后和你说的是将亲手绘的东来八仙图送给你做个纪念。” 陈参谋沉吟道:“东游和东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俞万程点头道:“是啊。东游是从西往东而去,东来却是从东往西而来,宏一既然这么看重自己绘的八仙图,总不会犯这种常识性口误。难道他其实画了两幅画,而给我们的只是其中一幅,暗示让我们去寻找第二幅画?” 陈参谋想着俞万程的话,随手拿起指挥棒在作战绘图的沙盘上写了分开的东、西两个字:“经师座这一提醒,我忽然想起,宏一当时在楼下反复都在提着东、西二字。你看,”陈参谋从西往东画了一个箭头线,“这是宏一提到的东游记。” 随即陈参谋又从东往西画了一个箭头线:“这是宏一提到的东来图。然后,”陈参谋抬起头来看着俞万程,“师座可记得宏一还说过一句非常突兀的话,八仙图在我们眼里是八仙,在他眼里不过是东来的和尚好念经罢了。东来的和尚可也是从东往西。” 看着陈参谋在东、西两字之间又加了一根从东往西的箭头线,俞万程点点头:“记得。被你这么一说,指示方向的还应该有一句。就是宏一最后说的一句偈语,劈开玄关见金锁,独木小桥通西天。通西天说的也应该是从东到西。” 陈参谋低头在东、西两字之间加了最后一道从东往西的箭头线:“师座您看,宏一虽然画上写的是从西往东的‘八仙东游记’,但他始终在反复暗示着相反的从东到西的方向。”俞万程立刻拿起桌上的八仙图仔细地查看了一下背面:“难道他是要告诉我们八仙图倒了,反面另有乾坤?但这种绘图的宣纸质量很差,纸质松散而薄,是无法在反面做暗记的。所以我还是宁愿相信宏一在暗示另有一幅画藏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四、推敲天机】 陈参谋笑了:“师座没有做过情报审讯方面工作的培训,想必没听说过心理惯性的说法吧?通俗地说就是凡事有来有往,每个人的做事方式都会有种不自觉的惯性存现。这种惯性必然体现着个人不变的思维性格。” “虽然现在看来宏一和尚不像表面那样的庸俗市侩,但从他经营寺庙道观的手法来看,本质依然是个精明谨慎的生意人。精明谨慎的人在全力做事时总会下意识地表现出一个平衡的抉择。如果宏一真的在暗示有另外和《东游记》相对的一幅画,我在沙盘上画的,就将是东西互往二比二的四根线,而不是现在画好的东往西西往东三比一的四根线,师座您相信吗?” 俞万程点头道:“我当然信。你研究宏一的时间比我长,程度比我深,自然对他更了解,掌握的情报自然更多,我怎能不信?” 陈参谋哈哈一笑:“师座放心,陈某本意也是要借师座的智慧和见识来合力解开八仙图的全部奥妙。既然需要双方开诚布公,我知道的情报也迟早会与师座共享的。” “刚才和师座的切磋实在让我获益匪浅,验证了好多只存在于我猜测中的事情。师座您看,现在根据这三比一的方向线,我们应该能肯定,宏一想告诉我们的重点,就是‘东来’二字。当然也许师座还无法理解这两字的重要所在。现在让我问师座一个问题,请问八减一等于几?” 俞万程被陈参谋问得一愣:“八减一?没什么特殊含义的话,答案应该是七。”陈参谋点点头,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挡住了八仙图的一部分:“师座您看,现在这幅画还留下几位仙人?” 俞万程摇头表示不明白陈参谋的意思,陈参谋笑道:“宏一和尚开始说八仙图的第一句就提到了铁拐李是不是?”俞万程微微点头,陈参谋继续说道,“请问师座这幅八仙图虽然人物画工不佳,但画得最丑最离谱的还是铁拐李,您看,甚至连背后那个众所周知的葫芦也没有。可是为什么宏一不怕自暴其丑,开口就点出这个最不堪入目的铁拐李呢?” 俞万程轻轻点头:“对。宏一当时对图上铁拐李的评价是不求形似而求神韵,底下却没有提到其他七仙。也就是说在这幅画上铁拐李是很特别的,他的神韵比形体……嗯?神韵?神?神仙的神?而画的名字是八仙图……你遮掉了铁拐李,是想告诉我宏一暗示这幅画上的铁拐李是神而不是仙,也就是说铁拐李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幅画上!图上实际只有七个仙人,这就是你八减一等于几的答案!” 陈参谋拊掌道:“师座高明,现在我渐渐能明白宏一留给我们的线索真相了。只是兹事体大,必须进一步验证。听说师座早年曾在日本留过学,不知道对东瀛的风土人情了解多少?”俞万程很不喜欢别人提起自己的这段经历,沉下脸去,但又不能回避这个问题,嘟囔了一声道:“略懂。” 陈参谋笑道:“师座,有道是聪明人能明察秋毫却不见泰山于前。您还记得我让勤务兵约您来塔中赏画的事吗?为什么这么突然?是因为傍晚那场攻防战后我忽然想到,在二楼这幅一直摆在我们面前的画中,有一处显眼却总被人忽视的地方。” 俞万程摇手示意陈参谋不要说下去,细细地看着八仙图,忽然惊呼道:“那条船!”陈参谋一指节击在八仙脚下的那条巨船上:“对,这条船从开始就告诉了我们这幅画不是八仙东游过海图!” 【五、宝船福神】 俞万程赞成道:“对!‘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成语在中国家喻户晓,铁拐李的葫芦,汉钟离的芭蕉扇,张果老的毛驴,蓝采和的花篮,吕洞宾有宝剑,韩湘子有横笛,曹国舅有玉板,何仙姑有莲花——即使是我这样久不听神话故事的人,也能随口说出八仙的八样宝贝八种神通。宏一这样一个一辈子和宗教打交道的人,再糊涂也不可能在画上犯这样的错误,用一条船代替八仙脚下的法宝。” “那么宏一的笔误就一定是故意的。嗯,刚才我们得出结论,宏一暗喻铁拐李是神非仙,可以排除在八仙之外,那就还剩七仙。七仙加上这条船……”陈参谋微笑提示道,“师座不要忘了铁拐李的身份可是八仙之师。” 俞万程悚然道:“对啊,那他就是剩下那七仙神通的源头。神……神通……七仙传承神通,七神通于巨船上……难道这幅画其实画的是日本的七福神,宝船七福神?” “日本故称东瀛,正在中国东方,错不了,宏一就是想告诉我们他实际上画的是一幅东瀛的宝船七福神图!可为什么宏一要把七福神挂在这里?中国古城绍德的伏龙塔里却供奉着日本的神祇,宏一煞费苦心是不是就是要告诉我们这个秘密?他的死会不会就是由此埋下伏笔?” 陈参谋叹道:“师座果然高明,和我推测的分毫不差。不过我还是有事想向师座请教验证,请师座不要嫌我絮叨浪费时间。此时此刻绍德城面临的风险,只怕不止城外两万日寇的威胁。就在这绍德城内,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更有迫在眉睫的危机。卑职愚见,就像委员长常说的,攘外必先安内。而且……” 陈参谋低声道:“刚才我对师座所言之事,只怕师座还想不到其关系的真相是何等庞大诡谲。仅从卑职以往所得情报的冰山一角看,此画真相能否完全解开,也足以关系51师的命运前途,不知师座能否信我?”俞万程眼角一跳,半晌不语,方才缓缓道:“我可有不信的选择吗?你想问我当年在东瀛留学的哪方面细节?” 陈参谋微微一笑:“师座不用说得我好像在借机审讯一样。其实卑职只是想问些许师座听过的宝船七福神传闻,与我所搜集的七福神资料加以对照,看看有没有疏漏的地方。”俞万程愕然道:“这宝船七福神在日本是家喻户晓的传说,能有什么分别?”陈参谋笑道:“那就不好说了,讲故事的人不同,说出来的话自然有区别。” 俞万程深深地看了陈参谋一眼,低头伸手抹平八仙图道:“这宝船七福神是日本神话中主持人间福德的七位神仙,其神祇形象在日本就像八仙在中国一样深入人心。” “传说每年春节时候,七福神都会驾着宝船满载福德将吉祥喜庆撒向大地,所以脚下的宝船是画像必不可少的组成之一。倒是具体画的哪七神根据日本地区不同会有所差异。” “一般认为七福神代表的七位神祇是惠比须、大黑天、毗沙门天、弁财天、福禄寿、寿老人、布袋和尚七神。但日本有的地区也认为福禄寿和寿老人是在后来流传中出现的同神异名的错误,原来最早的七福神应该是惠比须、大黑天、毗沙门天、弁财天、吉祥天、寿老人、布袋和尚。” “其中弁财天和吉祥天都是女神。这样一来,就有七神性别为六男一女和五男二女的分歧说法。不过根据我在日本看到的,日本人在神祇供奉方面比较随意,基本是各国宗教流传过去糅合日本地方色彩的大杂烩,甚至供奉犬神、鱼神这种日本土著神灵的也大有人在。我知道的基本就这么多了。” 陈参谋“哦”了一声:“记得军部有人提过师座您是在东京陆军学院留学的吧?不知道在日本共生活了几年?”俞万程低声道:“三年。”陈参谋笑道:“三年不算短啊。想必师座趁学暇之余旅游采风,所以对日本各地民俗了如指掌。”俞万程摇头道:“旅游采风?我在日本的三年是中日关系最紧张的三年,我们中国留学生全体已经受到监视管制,哪里有机会去游玩。” 陈参谋赞道:“难怪人家说智者一通百通,坐室而知天下。师座坐观东京,却能毫不犹豫地说出七福神在日本不同地区的供奉差异。” 【六、神来之笔】 俞万程不为人知的内心深处被深深刺痛了一下,声音放得更低:“那是因为我在日本的一位异国朋友闲暇时会和我讨论日本风俗文化,我那位朋友却正是深谙日本宗教习俗的佼佼者。你要是不嫌唠叨,我就把听来的都说给你听。” “据说日本的七福神起源于佛教的七难即灭、七福即生之观念,但七个神祇在组成七福神之前来历却大不相同。其中惠比须被尊为七神之首,是七个神祇里唯一不知道出处的神灵,只相传是从遥远的异乡到达日本,其形象是身着猎衣,面无表情,右手握钓竿,左手抱着大头鱼,保佑渔猎的山水之神,在以渔业为主的早期日本社会是最受尊敬的。” 陈参谋边点头边用左手拿着绘作战图用的铅笔,在宏一留下的八仙图对面展开一张俞万程练字的光白宣纸比画着。俞万程继续说道:“其次就是大黑天神,据说原身是印度的魔诃迦罗佛,随着佛教传到日本而被本土化,其形象为头戴黑巾,手持木槌,脚踏米袋,被尊为管厨房和食堂的福神。对了,他还有个别称是耗子御史,传说天下以米为食的耗子都要受到他的管制。” 陈参谋快笔在按俞万程的描述画好的两座神像中间画了一只小耗子,甚是神似,俞万程看了一眼忍不住莞尔,接着道:“第三位是毗沙门天神。毗沙门天是战神,据说原身是佛教的多闻天王,日本在古代有一位武将家族的战旗就是以毗沙门天为主要形象绘制,形象是身披戎装,一手捧宝塔、一手持宝棍。那名武将叫上杉谦信,据说在日本历史中勇武第一,是日本人心中不灭的英雄神话。” 陈参谋点头画完毗沙门天的最后一笔,笑道:“底下是不是该说女神了?长相可得说更详细点,否则画不好可别怪我唐突佳人。”俞万程摇头笑笑:“那你就要失望了。弁财天是印度婆罗门教里的自在神,正常公认的七福神中的唯一女神,精通音乐、擅长雄辩,其形象为头饰八莲冠,怀抱琵琶。至于眉眼模样,告诉我的人没有提起,无可奉告。” 陈参谋边绘边笑道:“显然曾跟师座窃窃私语的是位异国美人,因为只有女人才不会夸赞其他女性的美貌,哪怕对方是女神也不例外。看来师座三年异邦留学也不是很寂寞啊,更难得的是这么久了当年说的话一句不忘,不知是不是常在脑海回味啊?”俞万程尴尬地咳嗽两声,遮掩道:“哪有,我天生记性好而已!再就是福禄寿神和寿老人。福禄寿是幸福、厚禄、长寿三位一体之神,其形象为连鬓美须,手持拐杖,身边舞着一只白鹤。而寿老人是长寿不老之医药之神,其形象为瘦脸长须,手持宝杖,身边随着一只白鹿。” 陈参谋放下笔笑了:“这个不用师座详说我也能画明白,不就是我们中国道教的福禄寿三星吗?看来日本人还是怕死,抢了中国的福星禄星寿星三个老头去保佑,三种好处一手抓,直接混成一个人还不满足,又特意给寿星加了个双职务,生怕寿命不够享不了那么多的福禄。” 第7节 俞万程知道陈参谋是在有意缓和自己的尴尬情绪,微微一笑道:“不要贫嘴了,赶紧画。还有最后一个神,本来是印度佛教的,后来被中国本土化后又传到日本去,就是布袋和尚,代表诸缘吉祥。形象你按弥勒佛画就行了,大肚子,体胖,卧扶在布袋上,中国哪座寺庙都有的,不用我教你了吧?现在你可以画七神脚下那条船了。” 陈参谋停下笔摇头道:“还不行,看着觉得差一个神呢。不是有个本来在七神中后来被排出去的女神吉祥天吗?你把吉祥天的样子也告诉我,我不把她画在船上,画在天上飞,入画不入神……嗯,师座?师座,您怎么了?” 【七、北斗七星】 俞万程略一恍惚,口中喃喃地念着:“吉祥天……吉祥天……”被陈参谋一惊醒,慌忙掩饰自己的失态,道,“吉祥天也叫吉祥天女,相传是人间与天上最美丽的女神,她的舞蹈能够打动世界上任何男性的心。总之跟敦煌莫高窟里的飞天形象差不多……你都画完了?” 陈参谋勾完众神身下宝船最后一笔,笑道:“幸不辱命。”就手一抖,一幅用铅笔描绘在长方宣纸上的宝船七神图跃然而出,巨大的宝船上惠比须、大黑天、毗沙门天、弁财天、福禄寿、寿老人、布袋和尚七位神祇皆由硬朗的铅笔线条寥寥勾出,形神样俱备,船头空中还盘旋着一位随手而绘、彩带飘飘的散花吉祥天女做引路状,相对于桌上平铺的宏一和尚所绘、点着墨团疙瘩一般的八仙过海图,同是八人,画工真是天壤之别。 俞万程由衷叹道:“陈参谋你这左手作画才是当之无愧的绝妙之笔。”忽然想起有影射陈参谋的右手残指的嫌疑,连忙住口。陈参谋也不介意,微微一笑:“有了这幅七神东来图,宏一大师留下八仙东游图的用意已经呼之欲出——此刻是我将更深层的情报与师座共享的时候了。” 陈参谋边将绘好的七神东来图用图钉摁到作战画板上边道:“早前卑职说过陈某也是军人出身,却不是妄攀。只是自1938年台儿庄一役指伤难愈后,承蒙戴笠先生提携,外调协助筹建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军统局全称),后留职至今,在局里负责一些杂务兼管理档案,混口闲饭,本不应远赴绍德打搅师座……”俞万程倒抽一口冷气,心想虽然早料到此人必有背景,却不料来头如此之大,听口气居然是军统局筹建元老之一,这个身份是不能用军衔高低来衡量的。 负责杂务和档案管理之话看似谦辞,但谁不知道军统头子戴笠生性残忍手段毒辣,多疑善变不在委员长之下,能在他手下负责机密档案管理,那得是何等得宠信任的红人?不要说自己一个区区少将师长,就是封疆大吏在这位陈参谋面前,只怕也是不能站直腰板走路的。 像是知道了俞万程心中所思,陈参谋微微一笑,开口依然毕恭毕敬:“下面卑职要向师座汇报的是两年前军统局发生的一件轰动一时的大案,想必师座当时也有耳闻。不错,就是1941年让军统局蒙羞的污点,代号北斗七星的七名打入南京汪伪政权高层的军统特工,除代号玉衡的一名特工侥幸逃归,其他六名集体公开变节一事。” “由此引发的腥风血雨将军统局在日伪地区苦心经营多年的地下网连根拔起,舆论也哗然一时,纷纷指责军统局出的都是通日卖国的软骨头,为这事戴老板不知道挨了委员长多少耳光,只是我们军统局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知。不管外人怎么说,我们心里明白,整件事不合常理的地方太多。” “北斗七星计划,在军统是天字第二号机密,特工人员名单除了我和戴局长外,再无第二人知晓。七名特工又是各自负责各自的任务,彼此间并无关联也绝无可能知晓对方的存在,又都是和日寇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蓝衣社老资格成员,怎么会六名在同一时间投敌变节呢?” “但是报纸上投诚书的签名经鉴定又确实是他们本人笔迹无疑,为此事卑职亲赴南京查明真相,结果发现几天里六名变节特工已经有五名相继自杀,只约到了最后一名存活者——代号瑶光的变节女特工,请她看在昔日私人感情上来南京老字号金陵茶楼单独会面一行。” “然而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八、生离死别】 陈参谋右手的拇指深深将图钉摁进作战画板上七神东来图的最后一角,背对着俞万程声音渐渐嘶哑:“那天下着雨,瑶光出现在茶楼的时候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三分钟。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脸色变成那个样子,蜡黄蜡黄的,就像刚从棺材里挖出的死人一样。我看着她一步步走上二楼,不知道为什么全身软绵绵的连胳膊也抬不起来,直到她坐下愣愣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我才挣扎着说出一句:‘你瘦了,看身上衣服都宽松了。’” “瑶光没回应我的话。我就听见茶楼外雨不停地滴,不停地滴,瑶光一直低头转着一支钢笔。那只钢笔是她出任务前我送给她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那支钢笔在她手里转来转去,转得我越来越心烦意乱。而瑶光一直不说话的态度更让我觉得烦躁,我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倒了一杯茶抖着手递给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瑶光抬起头来,刘海儿下是一张青筋暴起无比痛苦狰狞的脸,秀唇都咬出了血。” “那不像是因为良心的谴责,倒像是在竭力忍受生理上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如果人世间真的有那种痛苦的话,我想那一定是一种超越了人体极限不能控制的可怕。我承认我当时被她的表情吓坏了,手足无措没反应过来。瑶光忽然站起来对我吼叫道:‘快走快走!这是他们设下的局,你千万不能落到他的手里。’” “我看到瑶光摇摇欲坠地挣扎站立起来,连忙冲过去搂住了她,追问道:他是谁?他和你们这次集体变节有什么关系?后面我再也说不出话来,我惊骇地感觉到瑶光的身体在我怀里以奇怪的频率颤抖,好像每一寸肌肉都在宽大的衣服下横冲直撞,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撕开她的肌肤直跳出来。瑶光嘴唇上咬出的血一滴滴滴在我的肩头,像是要告诉我什么重要的话,却受到某种压制始终不能说出一个字。” “忽然瑶光指着桌上的茶壶声嘶力竭地喊:‘恶魔,恶魔,我不会再次让你得逞了!你不要做梦再有机会伤害我爱的人。’这时候我才发现楼上楼下已经有日伪特工纷纷涌了进来,连忙给周围我们的人放暗号求援,就在这一瞬间,瑶光不知忽然哪里来的巨力,紧紧攥着我的两根残指,一把将我拖到了窗户边的栏杆处,我看着她对我最后含泪点了点头,然后折断了那支钢笔。” “我亲眼看着她爆炸了,最爱的女人在我面前忽然消失无踪。我感觉好像听到有人在我耳边撕了一张纸,哧的一下后,便被爆炸产生的气浪从窗户里直直地抛了出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安全据点的床上,据救我出来的同志说,当时茶楼发生了猛烈的爆炸,整座二楼塌了下来,压死不少日伪特务,场面乱到了极点,所以他们才有机会将从楼上坠下的我抢走,而瑶光连尸体都……那支小小的钢笔里所能藏的炸药是造不成这样大面积的爆炸的。事后我们查出,瑶光在和我见面前,为了避开敌人的搜查,将烈性炸药用油纸包裹好吞进了腹中,手中的钢笔被她改造成了引爆器……” 陈参谋闭上嘴说不下去,俞万程想安慰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唯有轻拍陈参谋的肩膀,长叹一声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乱世的感情,就跟蒲公英一样落不住脚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再想也是徒劳神伤。” 陈参谋肩头微微一颤,再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恢复了微笑:“卑职一时情绪失控,让师座见笑了。其实当年潜伏进汪伪政权的七名特工里瑶光这个代号本应该是我的,但是她怕我手指特征明显,为了我的安全想办法代替了我,结果……” “有的事能过去,有的事情不要说两年,两辈子都不会过去。人身上的伤可以平复,心里的伤却像挖出的一个洞,必须要找什么东西填补上才能止疼。瑶光用最后的行动证明了她对我的感情和对抗日大业的忠贞,这样的同志,究竟敌人是用什么方法一度控制了她呢?” “瑶光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救我脱险,开始却同意和我见面不惜让我陷入危险,说明一定是有值得她这样铤而走险的重要情报要传达给我。虽然我想不通,在茶楼上是怎样一股奇怪的力量遏制住了她,让她无法说出事情的真相,但显然她已经找到了避开这股禁言力量的方法,给我留下了追查的线索……” 【九、犬形文身】 陈参谋继续道:“自那天后,六名变节的军统局特工都已不在人世。但真相不会随着他们的逝去而沉默,瑶光临死前留下的两条线索就是找出真相的钥匙。第一条线索是瑶光在茶楼推开我前高喊不会再让恶魔得逞,也不会让它有机会控制我。再联系到她临死前身体的异状,我有理由相信,当年七名军统特工的变节,应该是被人用一种独特而邪恶的方法控制了肉体和精神。” “原本我考虑是不是日本特高课方面研究出了一种能够摧毁人意志的新型药物,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又让我打消了这种想法。因为自从那次大面积变节事件后,并没有再次发生类似的事件。可以想象,如果日方研究掌握了这种王牌技术,是不可能不大面积使用的。于是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这种控制意志的办法只掌握在极个别身份特殊的人手上,这种人即使是特高课也没有权力拉他强行合作。” “如果有这个人,北斗七星变节事件发生的那段时间里,他必然就在南京城里。于是我调查了变节事件前三个月进入南京城所有日方高层人物的资料,发现最符合我推测特征的是一个日本皇室的特使团。而更进一步让我确定想法的,是在金陵茶楼爆炸事件后第三天这个特使团就离开了南京,其后再也没有其他地区接待这个使团的记载,也没有返航日本的记录。” “好像特使团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中国了,这不寻常的迹象越发证明了这个特使团的不简单。也让我坚信它必然和当年北斗七星的变节事件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虽然日伪官方除了迎接电文外没有任何对这个特使团的详细记载,但我考虑无论如何皇室使团在南京的饮食住宿是不可能自己动手煮饭洗衣的。于是我布置内线打通了南京日伪官方接待处的上下所有环节,可是依然收获甚微。” “因为据接待官员透露,特使团的人在南京下船的时候就都奇怪地蒙着面,也没有跟他们说过一句话。而且进宾馆后就关上了门,只允许饭菜送到客房门口由他们自己拿进去食用,接待官员根本没有陪席的机会。其间只有日本军部有人进入客房拜访,但都没有留下姓名记录,他们也弄不清具体是哪些日方人士和特使团有过交往。” “但这样的全面撒网下也并非一无所获。终于有洗衣工提到一些有价值的情报,就是那几天里特使团所有的人换下来浆洗的只有一种衣服,一种黑色的紧身布服。关于衣服更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就是可以确定特使团里有一个年龄在十一二岁的孩子。因为在特使团第一天抵达后统一送来的浆洗的黑衣里有一件童服。而童服比其他人的衣服送来浆洗的频率显然高得多,基本有三天是天天换洗的,因为上面总有些微血迹。后来按照我绘制的时间表对比,那三天正是六名军统特工开始连续变节的三天。” “这样的巧合,不由得让人生疑,这个孩子在使团里到底扮演怎样的角色?洗衣工还提到有一天童服没有浆洗干净,结果衣服送上去后有个脾气暴躁的蒙面黑衣人大发雷霆,掏枪就要毙了洗衣工,好在被另外几个黑衣人扼腕喝止。由此可见这个孩子在特使团里一定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才会连衣服都被如此看重。更巧的是纠缠中瑟瑟发抖的洗衣工无意中发现,几个黑衣人衣袖下的手腕处都有一个奇怪的犬形文身。” “然后卑职顺此调查了军统局所存日本方面所有组织包括黑道的文身档案,但是都没有符合洗衣工所说的那种犬形文身的。这批人就像是平地里冒出来又平地里消失了的黑衣魔鬼,谁也不知道它们的来历与去向,在这条线索中断后,我将追查的目标再次推向当时瑶光给我的第二个线索,就是她最后指向的那只茶壶。” 【十、恶魔灾星】 “可茶壶的线索更是显得莫名其妙。师座你要知道,当时是我先到达茶楼,茶水也是我随意点的。就是说瑶光不可能事先安排好线索给我暗示。但随意摆放的一只茶壶能蕴含着什么样的秘密呢?不怕师座笑话,当时所有稀奇古怪的可能性都被我猜想过了,甚至还冒险到她居住的旧舍的鱼缸去寻找一种叫藤壶的海生物,只因为它名字里有个壶字,看看里面有没有留下情报,但是都一无所获。就在我渐渐绝望的时候,忽然军统局一份无意中截获的日本军部电报引起了我的注意。” “破译后的电文很奇怪,大致意思是有尊日本的神祇在绍德城失踪了。而这个神祇的名字,一下子勾起了我对金陵茶楼爆炸时桌上那只茶壶的回忆。那时瑶光指的茶壶上的图案,正是我们中国民间喜闻乐见的松下寿星喂鹿图。而日本电报上所提及的神像,就是师座刚才所说的,形象为瘦脸长须,手持宝杖,身随白鹿的长寿不老神,七福神中的寿老人。” 俞万程一下站了起来:“原来这就是你出现在绍德城的目的!所以宏一和尚也是你推论中和瑶光之死有关的一环,你更利用了熊孝先对你的钦佩,将不知情的他拉下水给你做工具,利用熊孝先做搜索宏一禅室的掩护,还利用他做了宏一之死的挡箭牌。我现在只问你,宏一是不是因为你发现了他和瑶光的死有关,而控制不住杀了他?” 陈参谋摇头道:“请师座少安毋躁,熊营长既然是我拉进这件事情的,我必然会还他一个公道。但宏一大师的死也真的出乎我的意料。不错,当时我发现茶壶和寿老人的联系后立刻做了调查,发现金陵茶社从开始营业到现在,每个桌上用的,都是绘着松下寿星图的茶壶。” “而瑶光在南京卧底已有时日,必然对金陵茶楼这个特征了然于心。由此可见,瑶光当时指着茶壶留下有控制人心的恶魔的遗言,十有八九说的就是日本军方电文里提到的消失在绍德城里的寿老人这尊神祇。师座留学多年,自然知道日文本是由古汉字演化的,很多语法习惯都和我们中国文字接近。而那份电文在代指寿老人的时候,很奇怪用的不是物的代称而是人的代称,而且是复数,就像是说一个带着一群手下的带头人物。” “其实这次到51师并不是我第一次来绍德。早在两年前截获那封电文后,我已经带人来过绍德城了。而在那一年里,绍德出现的怪事更是远远超出我想象。但我可以肯定和宏一大师无关,因为之前他已经在绍德城外寺院住持多年,是土生土长的绍德名人,所以我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只是追寻那段时间前后出现在绍德里不寻常的人物。” “随着在追寻中发现的蛛丝马迹,我越来越感觉到,电文里所说的寿老人,根本不像传说里的福神,更像是瑶光所描述的恶魔灾星。他走到哪里,带给那里中国人的就是无尽的灾难。两年前当我带情报部门成员追到绍德的时候,绍德城里正是千门闭户万人哭的惨烈景象。街上堆满了未及掩埋的死尸,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到处都有收尸人穿着黑衣用黑布蒙住鼻梁以下在抬尸体挖尸坑。” “造成这种惨况的原因是不久前日寇派出飞机在绍德东门五铺街、水府庙一带空投了大量携带烈性传染细菌的谷麦、布条、棉絮,由此传播的鼠疫让绍德城里死了好几千人。当时我们查明原因后立刻配合绍德市府官员焚烧尸体灭鼠疫,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努力终于控制住了疫情,随后在庆功宴上的一次不经意的谈话,我苦思而不得解的难题却揭开了面纱。” 第四章 五通邪神 【一、米铺里的怪叫】 和古塔上作战室里看着俞万程的陈参谋一样,绍德东门处的年轻士兵刘涛也正在满怀期望地看着赵长洪,期待赵长洪带路走去黑龙洞。不料就在此时,忽然夜空里传来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急叫,随即戛然而止,就像一只天明待啼的公鸡忽然被快刀割了脖子。 叫声并不大,没有惊动城墙上的哨兵,恰恰旗杆边的赵刘二人能听见,一下把赵长洪到嘴边的话打回了肚子里。刘涛慌忙卸下肩头的步枪要鸣空示警,却被赵长洪一把拉住,压低声音道:“可别,谎报了军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听着不像是鬼子摸进城门来了,你不觉得那叫声……那声音有点儿耳熟?” 刘涛被赵长洪一提醒,稍稍一想:“是啊!那听着像马六啊!可赵叔您不是说马家兄弟都走了吗,怎么这声音还像从……” 像是验证刘涛的话,从早前两人出来的米铺里又传来一声惊叫,像是有人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不应存在于世间的东西。第二声叫喊比第一声更低更短,但是听在正注意着的赵刘两人耳朵里却更清楚些,夜空里显得格外瘆人。刘涛吓得一把拉住了赵长洪的袖子:“米铺里,真是从米铺里传出来的!就是马六,错不了!可我们先前在米铺怎么就没看到他!” 赵长洪脸上的橘子纹苦笑着皱成了一团抹布,喃喃道:“我不说这绍德城邪嘛!现在我倒宁愿他们是早逃没影也不想再进米铺一步。”刘涛急道:“赵叔您怎么能这么说,快带我去看看他们啊!”赵长洪一翻白眼:“叫我带你去?要去你就自己进去!小伙屁股头上三把火,正好和绍德城里的邪气有一拼。我老头子可经不起折腾!”刘涛真急了:“您这不是存心挤对我胆小吗?敢再进米铺我早跑过去了,还拉您干吗?!可再怎么说马六马七都是我们一个营里的兄弟啊,您就忍心躲着不问?” 赵长洪看着黑夜中如狰狞巨口敞开的米铺大门,脸上的表情就像嘴里刚被塞进了一根苦瓜:“都是你娃让我讲讲讲,才把邪门事越讲越多。我跟你说这米铺我真觉着不能进!赵叔死人堆里爬进爬出的人,都没听过人能吓得叫出这声音来!可别刚丢了狗这会儿进去再丢人!” 第8节 提到狗刘涛一呆,赵长洪看出刘涛心事,连忙怂恿:“你的两条好狗哎,德国的,纯种大黑贝!要不赵叔陪你去黑龙洞先看看,不然迟去了找不回来可不能怨我。”刘涛看看渐浓的夜色,又看看黑黢黢的米铺,急得快哭了:“赵叔您怎么这么损?我,我当然要先救人!您不去我自己闭眼冲过去,回头阎王那见面我就当不认识您!”赵长洪看刘涛脸都涨红了,只好苦笑摇头:“好吧好吧,你娃连命都不要了,我老头子也不能太小气了!你娃要撒尿不?” 刘涛一愣:“什么?”赵长洪没好气地拿起放在地上的步枪:“有尿也给我憋着别撒了。你这是童子尿,金贵的!到时候遇见要人命的邪气,没准儿就指望你一泡尿救命呢!走吧,真找到马六马七得把他们顺走的口粮抠回来,好歹做个饱鬼去投胎!” 【二、兽子的臊臭】 别说口粮,刘涛和赵长洪两人捏着鼻子将米铺转了一圈,连马家兄弟的一根胡子都没找到。刘涛担心地问:“赵叔,不是我们听错了吧?”赵长洪没好气地冲道:“能有两个人一起听错的吗?!哎呀,这鼻子捏得我要打喷嚏,哎,哎,阿嚏!” 忽然放下手擦鼻涕的赵长洪愣住了,使劲地往空中吸着鼻子。刘涛奇怪地问:“叔,您怎么了?”赵长洪边吸边示意刘涛把捏着鼻子的手也放下:“闻见没?”刘涛学着赵长洪的样子也使劲吸了吸,立刻苦着脸道:“能闻不见吗!就我伤风鼻子堵成这样也能闻见这让人吃不消的臊臭啊!”赵长洪一拍大腿:“对啊!这臊味比我们早前出去还重,都把米铺塞满了!人的屎尿也不是这味啊,这分明是兽子的膻气!” 刘涛再次捂上鼻子,连连摇头:“不能吧,赵叔?我告诉过您我家是开狗场的,百十条狗住在场子里也没这种臭味!”赵长洪不耐烦地拍了刘涛脑勺一下:“你家养的那是家牲口,爱干净,没事洗洗刷刷当然没这重味!这是野牲口,就是兽子,还是常走地下会打洞的兽子的味道!”刘涛怀疑地问:“是吗?赵叔,您倒是说说这是什么兽子的味道?” 赵长洪边嗅边走:“黄狼、狐狸、刺猬,都有这股臊臭!不过我还真没闻过这么重的!乖乖,到底是什么兽子这么味重!从这冲味看得有多大啊!看来今天晚上绍德城里算邪到家了,准是来了不得了的东西!” 刘涛羡慕地说:“原来赵叔您以前是猎人啊!那真不是外人。我家以前的狗场,养出来的狗都是卖给打猎的,用了没有不夸的……”赵长洪看看一提狗就来神的刘涛,苦笑着摇摇头:“不是!你赵叔一天做猎人的命都没有!我跟你说,早年赵叔扒过一群狐狸的窝,都没现在这臭气的一根毛重!要是真的有兽子能发出这么重的味道……这兽得有十几匹马摞起来那么大!” 刘涛吓了一跳:“哪听说过有那么大的野兽?再说有那么大的野兽,我们在米铺里转半天会啥也看不到?赵叔您就别乱编排吓唬我了,不找到马家兄弟我才不出去呢!再说了,您又不是打猎的,能见过多少野兽?不摆明了哄我吗?” 赵长洪激得脑门上被弹片擦伤的疤瘌都冒出了油光:“哄你?哄你娃个馒头!你赵叔在绍德混的时候吃的是它们,穿的是它们,做邻居的也是它们,会告诉你娃吗?!”刘涛忍不住追问:“那赵叔您年轻时在绍德到底是干吗的?”赵长洪张张嘴,边走边呸了一口没回答:“赵叔干吗的关你娃屁事!闻见没?味道最重的是这里,那东西也一定在这儿,马六马七也一定在这儿,跑不了!” 【三、粮仓下的新洞】 赵长洪指给刘涛看的地方,正是早前二人匆忙离开的米铺后面残破的旧粮库。刘涛粗粗看了一圈,嘀咕道:“哪有什么东西啊,还是这么一个大空房子!”赵长洪不理刘涛,拾起早前刘涛丢在地上的木棍,扒拉着地上的腐草,突然冷笑一声:“看这里,这回信你赵叔了吧?” 刘涛慌忙凑过去一看,却也没见啥特别的地方,赵长洪不耐烦地道:“你娃眼拙啊!这块大木板,明显是从旁边新拖过来的,地上拖痕还在呢!木板下面要没洞以后咱们倒过来,我跟你娃喊刘叔!”刘涛“啊”了一声:“您的意思是马六马七被拖洞里去了?” 赵长洪点头道:“臊气也是从洞里发出来的。看这木板上的手印指肚印都在上面,我琢磨最后下去的人是扒着木板跳下去,再让木板盖实了洞口不想让人从外面发现。”赵长洪抓着稀疏的白发,眼睛里露出贪婪的光,“你赵叔活这些年就发现一件事错不了,不想让人发现一准儿是藏着好东西。你娃赶紧帮我挪开这死沉死沉的板子啊!” 赵长洪嘴上说着手也没闲着,刘涛搭把手一下就掀开了木板,木板掀开,刘涛大叫一声:“赵叔您神了!下面真的有个洞,会不会就是你说的黑龙洞?” 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个直径一米多宽的大洞,黑黝黝的看不见底,也不知多深,令人作呕的臊臭气一阵阵冒出来。赵长洪摇头道:“你娃娃还是年轻啊,这能是黑龙洞吗?看到这地板上烂草里多了这么多土没?看土的水色,刨出来不会超过半个时辰,摆明了这是新挖的洞。” 刘涛没心情听赵长洪卖弄,着急洞下生死未卜的马家兄弟,竭力鼓动道:“赵叔,我们别光在上面说啊,还是找根绳子下去看看吧。”赵长洪就像围着老鼠夹上的糖球转圈的老鼠,光翻着白眼球眨眼算计:“不合适吧?早前这粮仓里驻的兵多,有兵就有杀气,有杀气就能震住邪气。可现在呢?现在啥样?调的调,走的走,死的死,就剩一老棺材瓤子,一奶臭娃娃!下去还不连骨头架子也不剩下?可我怎么就是觉得底下有好东西跟我招手转不回脚呢?合适吧?不合适,还是合适?” 赵长洪一个劲儿地转圈嘀咕,就是不肯下去,刘涛更是胆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赵长洪。赵长洪一抬头,正要说点儿什么,忽然洞下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四、白大仙降临】 刘涛立刻吓得腿软了,一把拽住赵长洪的棉袄袖子死活不放。赵长洪也吓得不轻,想转身就跑,可拽住自己的刘涛身子就跟磨盘一样重,到底也拉不下脸推开刘涛单溜,只是站在原地大声地咳嗽,玩儿命地跺脚,希望把这土洞里要冒出来的大邪物避过去。 不料一阵响动过后,借着挂在粮仓墙上昏暗的油灯光线,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根本不是赵长洪早先猜度的惊天动地的大兽,而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小把式——早前马六马七追进米铺的那只老鼠。只是现在毛皮远没有早前油光水滑,沾满了湿漉漉的泥土。 刘涛忍不住扑哧笑了,放下拉住赵长洪衣袖的手:“哈,赵叔,这就是您说的大家伙,十几匹马摞起来高的大怪兽啊?原来这就是个老鼠洞吧。咦,赵叔,您掐我干吗?您手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赵长洪抖着手把刘涛拉在身后,对着趴在腐草丛中瞪着滴溜溜的眼珠瞧着两人的白鼠赔笑道:“小娃娃不会说话,白大仙宏德海量,有怪勿怪,有怪勿怪。”刘涛愣住了:“赵叔您没事吧?您这是干吗呢?”赵长洪手放在身后连连摆手,示意刘涛不要再说话。白鼠冷冷地看着赵刘二人,慢慢爬过来,绕着赵刘二人转了个正圆的大圈子,再停下看着赵长洪。赵长洪慌忙高叫道:“谢大仙赐座!”拉拉刘涛,先盘膝坐在圈子中央。 刘涛看着白鼠这明显不寻常的举动,心里不禁发寒,知道事情绝没有自己想的这么简单,只好学着赵长洪的样子,也盘膝坐在了圈子里。白鼠似乎对赵刘二人的举动还算满意,再也不看二人一眼,转身哧溜一下又跳回了洞里。刘涛这才敢低声问赵长洪:“赵叔,这真是耗子成精了吗?我怎么觉着它能听懂我们的话呢?” 赵长洪将食指竖到嘴边拼命地嘘:“小声点儿,小声点儿。怎么说话呢这是?什么叫耗子成精?这是白大仙真身到了!”看看刘涛茫然的神色,他又加了一句,“你娃也算东北人,难道就没听说过黄白长智灰五大仙吗?” 刘涛摇摇头:“没听说过。”赵长洪啐了一口:“我都忘了,你是个大少爷,自然不知道乡间的道道。我跟你说,你们东北最灵异的就是黄白长智灰五大仙。黄仙是黄鼠狼,白仙是鼠仙,灰仙是刺猬,长仙是蛇仙,智仙是狐仙。知道不?”刘涛“啊”了一声:“这我倒明白!我们东北很多人家拜黄大仙。但我家是养狗的,和黄大仙犯冲,自然不能请。别的几大仙倒听说得少。听赵叔您的意思,我们今天遇见的就是黄白长智灰五大仙里的白仙——鼠仙?” 赵长洪还是摇头:“你娃倒真不笨,可惜还是年纪轻见识浅。以为就你们东北才拜五仙啊?告诉你……” 【五、神外有神人外人】 赵长洪压低了声音说:“你娃娃来绍德也有几天了,总该知道绍德有个伏龙塔吧?”刘涛点点头:“莫非这伏龙塔和五仙有点儿关联?”赵长洪冷笑道:“何止有点儿关联。不是老绍德人不知道,虽然现在这伏龙塔里拜的是观音菩萨,但之前拜的可是降伏黑龙的吕洞宾。再往前,大清朝康熙爷的时候,那塔不叫伏龙塔,叫祥龙塔,拜的是黑龙神。” 刘涛啊了一声:“好乱啊!拜龙神?不是早前说黑龙作恶多端才被吕洞宾收服了关在井里,怎么绍德人还拜黑龙叫作祥龙呢?” 赵长洪哼了一声:“人是最贱的,越恶的神仙越拜,叫得越亲啊!几百年前绍德城外的汉江老是发大水,春潮加秋洪淹得绍德城里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说那还能不拜龙王爷吗?小时候听老人说塔里的黑龙像那个大,雕得那个漂亮啊,是用深山里伐下来的一整根三米多高不朽不腐的金丝楠木做的,还怕楠木重不浮水不吉祥,镂空精雕而成,这样算对得起黑龙爷爷了吧?!” “没用!都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黑龙爷没一年饶得过绍德城,淹得那叫一个惨。后来熬到了道光年间,绍德来了个林知府,就是这间米铺林家掌柜的祖上,跟绍德人说,八仙里的吕祖托梦给他,说要显灵降伏黑龙,但需要绍德人先帮忙做一件事。” “每年被水患坑苦了的绍德人一听神通广大的吕洞宾肯替自己出头,那个感动啊,二话不说纷纷表示愿意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于是遵照林知府的指示,在城外汉水河旁的清灵山半截硬生生挖通了一条渠道,说是要泄了黑龙的灵力来源。你还别说,这条渠道一开啊,当年秋天汉水河里秋洪再怎么吼,水也灌不进绍德城。秋洪吼了一夜,第二天就有人绘声绘色地说夜里在城头上看见一位清秀的中年道士驾着两把雪亮的宝剑,和一只山一样大的龙头斗得难解难分。龙身子藏在云里看不见,就见龙头吐毒气又喷毒火,最终还是架不住道士宝剑一劈,活活地被压成了一只蚯蚓大小的黑蛇。道士朗笑一声,将缩小了的黑龙收进了袖子,腾云而起落在了绍德城里,不知所踪。” “感恩戴德的绍德人当天下午就砸了祥龙塔的金字匾,换成了伏龙塔的字样。把那金丝楠木镂空的黑龙像从神坛上拉下来,头朝下,尾巴朝上竖着埋在了塔前的土里,让它只能往下钻不能朝天飞,永无出头之日,生生世世受到塔里供起的八洞神仙镇压……” 刘涛忍不住打断道:“赵叔,我怎么听着全是那位林知府挖渠断洪的功劳啊,扯上吕祖怕是他初来乍到没法号召绍德人哄你们的吧……” 赵长洪白眼一翻:“你娃这话放当时,被绍德人听了立刻就把你刨了,信不?不过绍德人到底也没忘了林知府的好,不久后林知府得罪了朝廷丢了官,绍德人感念他的恩德请他留在了绍德城,每家大户捐了一亩田让他成了绍德城里的首富……你娃扭来扭去干吗?” 刘涛涨红了脸道:“都是赵叔您早前让我憋着尿,现在又总说发洪水发洪水的,害的我……我想撒尿。”赵长洪直摇头:“忍着,忍着!你这童子尿和五通神犯冲,可别得罪了白大仙。咱不说林知府了,还说五通神。你可知道明朝时候祥龙塔没叫祥龙塔之前,叫什么?” 刘涛吃了一惊:“啊?这塔居然还有别的名字啊?!五通神又是什么来头?和五大仙有亲?”赵长洪点点头:“人活短短几十年还有换几个名字的呢,何况几百年的古塔。我跟你说,这祥龙塔,在绍德人没拜黑龙爷之前,拜的是五通神,所以这塔就叫作五通塔。” 【六、血祭留神】 昏暗的油灯下赵长洪的脸有些狰狞:“绍德城里的五通神,和你们东北的五大仙差不多。不过五神不分家,不能分开拜。五个神仙都用一个身子。听老辈子的人传说,五通塔里的神像就一座,披着大红袍子,一个身子又细又长,头却有五只,对着塔周围一圈团团看着外边,分别是黄鼠狼头、刺猬头、蛇头、狐头、鼠头。据说不管烧香的从哪个方向拜,都有一只兽头阴森森邪笑着看你。做人哪,拜神佛那是不分善恶的,能保佑自己升官发财交鸿运的自然要拜,欺负自己又打不过的没办法也得拜。比如……” 赵长洪看看白鼠跳下洞去还没上来,声音压得更低了:“比如这五通神爷,就是有名的邪神。反正你拜了不一定有好事,不拜那是准有坏事。据说最灵验的倒是生不了娃娃的妇女来求子,但求了生下来的大多是獐头鼠目的怪胎。就算长大了脸盘子还过得去,也是多出败家芜劣子。还有就是拜五通求财的。” “但这财求的可不是正财。江湖上说的五鬼搬运就是五通运财。五通神不是大罗金仙,自己不能点石成金,高兴了见你虔诚就给你送财,但送的都是从别人家里拿走的顺水人情,富一家就得穷十家。再说你发财了也别高兴,哪天五通神不高兴了,连本带利,把刚暴发的人家又搬个精光,上吊跳河的不在少数。” “而且这五通神吧,它虽然神像占着塔座,分身却遍布绍德城里家家户户、角角落落,黄白长智灰,都是它的耳目。尤其是这白大仙,凡是家长里短,都逃不过它听了去。有半句对五通神不敬的地方,立马就要遭大灾。所以绍德从来就有‘宁捋老君一把胡,不拔五通一根毛’的说法。要说这五通是邪神不是乱说,最邪的地方,就是五通神特别贪。” “去塔里拜拜也就罢了,真正要把五通神请家里去,敬五通神的规矩可比拜别的神佛要多得多,而且得敬血食。五通敬血食分十二平敬活神,四旬恭敬养神,一年绝敬留神。十二平敬指的是每年十二个月,每个月的第五天,得轮流在五通神像前活杀鸡、鸭、鹅、凫、稚、雀、鸽、燕、雁、鸥、鹰、鹤,特别到十二月五号,杀得必须是最稀罕最有灵气的白羽仙鹤,在禽脖上用钻子锥个洞,把滴下的禽血洒在五通神头像上,叫作活神……” 刘涛听得舌头都吐出来了:“这么难伺候啊?鸡鸭鹅也就罢了,老鹰仙鹤什么的让人上哪儿去找啊?”赵长洪白了刘涛一眼:“还没说完呢。用禽血平敬是要保持五通神的灵气,而恭敬讲的是每旬的倒数第四天,得轮流杀才生下的鹿羊猪牛的幼崽,在心口钻洞,把血涂满五通神像的上半身,目的是养神,意思是五通爷你帮我家搬财辛苦了,弄点儿兽血养养身子。最有仙气的白斑梅花鹿也得留到第四旬杀。明白了吧,不是大户人家根本供不起这五通神,不过再有钱有势供五通也不敢明目张胆,都是建私祠偷偷供,生怕外人知道,原因就在这最后一敬,绝敬留神。留神的意思,就是把五通神留家里不去别人家享血食,保佑自己子子孙孙世代发横财。这是最难的一点,供奉的祭品也是最邪门最没人味的……” 【七、惹不起的神,拜不起的人】 眼看白鼠还没上来,赵长洪继续说道:“这最后一敬,所以叫作绝敬,占个断子绝孙的绝字,是因为留神用的祭品,得是出生不满一年的婴儿,而且还得和祭主有血缘关系。” “绝敬祭法和平敬、恭敬一样,也得活活地把婴儿放血。据说要提前在五通神五颗兽头朝向的地方挖五条槽,婴血滴在槽内,哪个槽的血先被神像吸光,就说明今年是哪个兽神保佑你家最多,磕头时要多磕几个。正因为这拜五通的规矩太恶了,所以一般人根本不敢请五通到家。一是养不起,二是绝敬杀婴犯法,三是败露了会被众人唾弃。去五通庙拜一拜烧烧香那是无妨的,灵不灵看运气吧。不过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恶神也一样。” “有一年洪水特别大,城里走路都靠行舟,淹得绍德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当口连绍德的父母官都扬言要来塔里拜五通求退水了。结果第二天早上官老爷前呼后拥地乘船到五通塔一看,傻眼了。只见水淹五通塔,五通神像在水里漂着打转儿呢。绍德人这个气啊:平时好祭好香供着你,关键时刻你这么掉链子!不知谁喊了一声:五通神被黑龙爷打败啦,我们改拜黑龙爷吧!” “一呼百应,父母官立刻顺应民情,宣布把五通妖神的邪像赶出塔去,连夜让人去深山老林里找最贵重的金丝楠木给黑龙爷做真身。有没有讨好龙神爷不好说,反正洪水总是要退的。水退后五通庙就改成了祥龙庙。” 第9节 “从此五通神在绍德城没落了,不过不走正道、捞偏门的,偷偷拜五通的多少还有些人。你想,做小偷的,做强盗的,窑子里的,甚至拐小孩的虎姑婆,拜正神也没用啊。你总不能对关老爷说,‘二爷吉祥,明天您保佑我开市大吉,多偷多抢点儿。’或者对观音菩萨说,‘救苦救难大慈大悲好菩萨,求你保佑我多给外面孩子换换爹娘。’只怕没说完就给雷劈了不是?只有这五通邪神,算是大家同病相怜,但万万也没人敢搞血祭。” “不光祭不起,也没人敢留五通神常住。五通神小气,耳朵也尖,万一哪天生意不好,捞偏门的粗人多,一不小心丧气下把五通神给顺带骂了,被听见就玩儿完了。” “都是刀尖上打滚的交易,拜神也只是求个心安,谁没事背座山肩上扛着?了不起削个五通神的小木像,逢年过节吃剩的鸡毛鸡血在木像上涂涂,意思你保佑我发财就有肉吃,没生意骨头都没得啃……你娃这是干吗呢,不听赵叔说话转来转去的?” 赵长洪停下不解地看着刘涛。刘涛脸红得真跟涂了鸡血似的:“赵叔,赵叔,我真憋……憋不住了。都怪您又提什么发洪水,再不尿我可要湿裤子了。”赵长洪看看散发着臭气的大洞:“那趁着白大仙没回来,你抓紧解决了。作死啊!那个洞里不能尿!”赵长洪一把拉住跑出圈子对准大洞掏裤洞的刘涛:“那边,那边地上有个小水瘪(土语,很小很小的水坑),对,顶上漏雨的那块。反正这里已经臊翻天了,也不少你娃这一点儿。咦?!” 刘涛站着正要小解,回头见赵长洪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更红了:“赵叔您这么盯着,我尿不出来的!”赵长洪连连摆手直凑了过来:“别打岔,你换一边尿去。这事有点儿蹊跷。”刘涛顾不上许多,跑到旁边方便完浑身舒畅,回头一看,赵长洪已经趴在了地上,眼睛都快凑到了水瘪里去,目不转睛地看着什么,好奇地凑过去一看,除了一点儿积着的雨水什么也没看到,不禁问道:“赵叔您看什么呢?” 【八、鼠多咬死象】 赵长洪抬起头来:“你娃年轻眼神好,来看看赵叔是不是老眼昏花看不准。”刘涛也学着赵长洪趴下,只听赵长洪问道:“看到这是什么?”刘涛抓抓头:“坑啊。”赵长洪不耐烦地问:“我问坑里的。”刘涛迟疑道:“水啊……”赵长洪啐了一口:“我说这水面上的!”刘涛犹豫着回答:“霉谷皮,在水波纹圈里转呢。” 赵长洪一拍大腿:“对啊,水里有波纹呢!可是你看这粮仓里有风吗?”刘涛摇摇头。赵长洪压低声音道,“就是!这水瘪可不是大江大河,哪能无风三尺浪?没风这水里的波纹哪儿来的?!” 刘涛摇摇头不明白,赵长洪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狞笑:“常年打雁,今天倒差点儿给小雀子鹐了眼睛!”刘涛正要追问,忽见赵长洪连连摆手示意他别说话,回头一看那只白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洞里钻了上来,瞪着滴溜溜的眼珠看着二人。赵长洪慌忙拉着刘涛又回到了圈子里,连连赔笑:“人有三急,白大仙有怪莫怪。”白鼠似乎不想理会赵长洪,看了两人一会儿,转过头去对着洞口。赵长洪朝刘涛使了个眼色,嘴皮动着似乎在说话却没出声。 刘涛好奇地把耳朵凑了过来,这才听见赵长洪用最小最小的声音嘀咕道:“脱棉袄,兜住它!”刘涛不禁一惊正要再问,却被赵长洪凶狠的目光瞪住,眼看赵长洪慢慢解开军衣扣子,眼睛眯起来盯着背对自己的白鼠,显然是不怀好意,和刚才提起五通神时恭恭敬敬的态度天差地别。刘涛迷糊中知道这绍德城的邪门事确实太多,赵大叔说变就变的脸也不是自己能看懂的,有样学样地也脱下了半个袖子,眼见赵长洪已经轻手轻脚地解下军棉袄正要扑过去,刚要配合一下,忽然两人的动作停在半空中,呆住了。 瞬间从白鼠正对的大洞中涌出了一片黑色,细看居然是无数的黑色老鼠组成。每只身形都比白鼠小好多,保持着每四只抬一只的队形,再看中间被抬着的那只老鼠腹部还抱着偌大一只团好的土球。刘涛忍不住惊叫起来:“赵叔,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惊动白鼠回头看来,正好看到赵长洪兜着衣服踮起脚尖保持着撒网姿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讪讪地抖了抖衣服,边穿回衣服边打着哈哈:“这么多土啊,难怪衣服上尽是灰,掸掸,掸掸……” 但说什么也没用了。只见周围无数的黑鼠在腐草间放下土球,白鼠带头一步步朝赵刘二人逼了过来。顿时四面八方厚实实黑压压的一团,刘涛腿都软了,逃都不敢逃,生怕一脚跨出去踩着滑兮兮的鼠肉,跌倒立刻就被群鼠啮了。赵长洪慌忙摘下墙上的油灯,倒出灯油在两人周围点燃了一个不大的火圈,哭丧着脸道:“这下全完了,也不知道是该骂你娃呢还是该谢你娃。刚才要是你不张嘴你赵叔动作快点儿,没准儿能把那带头的白耗子给捞住谈谈条件。可要是一失手……现在估计连骨头都剩不下了。” 刘涛奇道:“谈条件?和谁谈条件?” 赵长洪长叹道:“你娃想啊,粮仓不透风水坑面上怎会起波纹?那是因为这里有声音才把水纹震荡起来了。你赵叔走南闯北看过西洋马戏团,能用一种特别的暗哨来指挥养熟的动物做事,让狗啊耗子啊叼纸牌什么的,但看马戏的人却发现不了。因为耗子或者狗的听觉比人灵,能听到人听不到的哨声。那只被我当成五通神里白大仙的白耗子,准是有人长期训练养着的。马六马七,准落到这人手里去了。” “你看这白耗子用起来就跟自己的眼睛手脚一样方便,那人一定金贵着呢。能逮住耗子他就得听咱们的。可谁想得洞下还伏着这么多黑耗子?这回咱爷俩真要死得骨头也剩不下啦!” 说话间群鼠已经将火圈团团围住,一双双鼠眼倒映着火光,依稀可见口中凸起的雪亮鼠牙。 【九、吹起打狗哨】 刘涛急道:“赵叔您刚才说有的声音老鼠能听见但人听不见?”赵长洪没好气地道:“这会儿你还不信?”刘涛连忙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就是记得您还说这种声音狗也能听到?”赵长洪“嗯”了一声,忽然眼睛一亮。 果然刘涛忐忑地说道:“小时候我看我家狗场的狗,有的时候会竖起耳朵一动不动老半天,眼睛直愣愣地像在听什么,但人在旁边一点儿听不到动静。后来问我爹,我爹说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有猎人在打狗哨呢。这算不算是你说的那种声音?”赵长洪沉吟道:“打狗哨?”刘涛鼓足一口气,把食、中二指塞进嘴里用力地吹了一下,但是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就这样。山里的猎人发现野猪兔子什么的要通知猎狗,但又怕惊动了猎物,就打这种没声音的哨子……” 赵长洪忙着一脚把一只钻进火圈着了火的黑鼠踹飞了出去,急道:“不管有用没用,死马都得当活马医,你再打几声试试!”刘涛点点头,鼓起腮帮子玩儿命又吹了一下,结果不吹哨子还好,一吹轰地一下群鼠疯了一般奔着冲进了火圈,直往两人身上爬。好在天寒两人的裤管都扎在厚厚的绑腿里,不然立刻就会钻了进去。刘涛尖叫起来拼命地跺脚再也顾不上打狗哨,赵长洪边甩着腿上的老鼠边吼叫:“有用!有用!继续吹,继续吹哨子!”刘涛急得哭了出来:“没用啊!赵叔你吓糊涂了吧,您看这耗子疯的……” 赵长洪左边裤管被一只老鼠咬了个洞钻了进去,忍不住也尖叫了起来,边玩儿命地拍打边吼道:“没用耗子能忽然变得这么疯吗?你没看那只领头的白耗子在那儿慌得直转圈子不知道怎么好吗?你娃是不是吹错了调子?这群耗子怎么忽然跟喝了小公鸡血似的得劲?”刘涛啊了一声:“赵叔您说的没错,我吹的是猎人发现猎物让猎犬进攻的狗哨!要不,要不我吹个打完猎让猎狗回头收猎的哨子试试?” 赵长洪手忙脚乱中跌倒在地,立刻被耗子没头没脸地铺满了,拍打中除了嗯嗯之外连嘴都不敢张,好在等刘涛再次吹起狗哨,群鼠的动作渐渐停住,看向领头的白鼠犹豫不决。赵长洪一口咬断了一只不知趣还往自己领子里钻的黑耗子的尾巴,耗子惨叫着逃窜了出去,赵长洪趁机喘着粗气爬了起来,吐出耗子尾巴:“看不出你娃还有这个能耐,好样的。” 刘涛露出得意的笑容:“打狗哨我七岁就偷偷学会了!赵叔你别忘了,我家祖传养狗的,在东北老刘家狗场的狗……”赵长洪苦笑道:“祖宗,夸你两句就上天了。咱爷俩只怕眼下就要去见你老刘家的狗了。你回头看看后面那火!” 刘涛扭头才发现,原来刚才因为群鼠扑过火圈,有些身上沾了灯油被烧得乱窜,或是被赵刘两人乱踢乱甩,迅速燎着了地上的稻草,尤其是门口的草堆,已经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将门烧得严严实实,就是铁打的金刚想钻过去只怕也要化成铁汁,更不用说沿着地上的稻草窜过来的火势了。若不是早前群鼠散在地上的从洞里挖出的无数土球堵了一堵,只怕整个粮仓已经成了铁匠铺的烘炉。 但全烧着反正也是眼皮底下的事。群鼠停下啮咬只怕三成是被自己的狗哨吹晕了头,七成倒是怕了这转瞬即至的火。刘涛看看自己和赵长洪身上被咬的千疮百孔,到处露出棉絮的棉军衣,感觉就像两根引火的油灯芯子,实在没勇气走进火里钻逃,正慌乱间被赵长洪一把扯住袖子,喝道:“跳!快往洞里跳!”眼见白鼠带着一群耗子正狼狈地钻入地上的大洞逃命,哪还顾得上细想,连步枪也顾不上拿,两人就一起跳进了巨大的土洞。 【十、死人财,聚宝洞】 洞挖得颇深,好在底下有先逃进来的群鼠垫底,赵刘二人高高地掉下来,跌在无数的鼠肉团上,压得群鼠叽叽乱叫纷纷逃避,一阵心血翻腾倒没受硬伤。刚刚爬起立足,刘涛忽然听到赵长洪低声说:“马家兄弟死了,我旁边应该就是他们的尸体。” 刘涛惊道:“什么?”赵长洪不答,只听群鼠叽叽的叫声中夹着一阵窸窸窣窣的摸索声,不久赵长洪又道:“错不了,帽子上是军徽,肩膀上有番号,身上还有油烟味。身材瘦瘦脸上没肉八九是马七。嗯嗯,旁边这个一定是马六,奇怪,怎么这死胖子脸上也没肉,还滑滑的……等下,他身上有打火机!” 忽然黑漆漆的洞里亮起了一团微光。刘涛欢呼一声,随即变为惊叫。原来地上正是马家兄弟的尸体,不远处还有几块参差不齐的木板。只见尸体破破烂烂血肉模糊,有的地方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赵长洪边将满手的血在棉衣上擦拭边喃喃地道:“难怪脸上没肉,原来都被啃光了。娃娃你给我拿着打火机,我看看还能搜出什么。” 刘涛胆战心惊地接过血淋淋的打火机,一晃间看到不远处的洞壁上鼠群正堆堆叠叠地窝成一只巨大的鼠团,无数的鼠眼瞪着自己,却像怕了自己手里的火光不敢扑过来,寒毛直竖再也不敢看第二眼,只敢看地上马六马七残缺的尸体,想着不久前两人还是和自己说话吵笑的战友,一阵心酸,险些掉下泪来。眼看赵长洪仔仔细细地摆弄着地上的尸体,连棉衣旮旯都撕开查看,忍不住道:“赵叔,您就别这么损了。人都死了,您还这么翻来翻去拿人家东西。都是穷当兵的,您还能找出宝来不成?” 赵长洪冷哼道:“你娃懂毛,死人永远比活人金贵知道不?人死如灯灭,啥东西留着也是浪费,你赵叔就有这么一个勤俭的习惯……这马六当厨子可真是往死里捞,说南方人不吃辣还藏着这包干辣椒,没收没收!”忽然欢呼一声,“找到了。你赵叔猜得一准儿没错,这找到的不是宝是什么?” 刘涛睁大眼睛呆住了。赵长洪摊开的手心里,赫然是几颗金豆子,在火光下闪闪发光。只见赵长洪咧开剩不了几颗牙的嘴,笑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将金豆晃来晃去,嘴里不停念叨:“你娃可别打主意啊,这可是你赵叔一个人掏出来的!难怪马六马七要跑,有这宝贝疙瘩,谁愿意待在绍德城里等死啊。我再搜搜,没准儿嘴里还含着啥宝贝。” 看着赵长洪盯着死去战友的嘴巴跃跃欲试,刘涛实在看不下去,劝道:“叔,您就少做点儿孽吧。我才不跟你抢,就是掏出再多金子来,咱俩也找不到活着出去的路啊。到时候你愿意有人来这么扒弄你身子,拿你东西啊?” 赵长洪呸呸了几口:“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你娃少给我说点儿这不吉利的。谁说东西是他们的了?马六马七要是早有这宝贝,在城外那会儿就溜了,还等现在绍德被围得铁桶似的才找地方躲?一准儿在这附近摸的!” “告诉你娃,你赵叔在绍德城里活了几十年,早听说林家有个世代敛财的聚宝洞,没想到这回被马家兄弟发现了踪迹,可惜却没命享受。你娃不是奇怪为啥会有木板盖在洞口吗?那是这两兄弟想吃独食,发现了宝贝,怕咱爷俩进来吃饭时发现不对劲要找来分钱,才在跳洞前拖来木板盖了个严实,准备躲里面等我们都战死了,趁进城的日本人不注意再开溜。可打的一手如意算盘最后却便宜了你赵叔。本来嘛,这绍德城地邪,绍德的财,只有绍德人能发,没这个命谁能发这个财?!” 赵长洪只管絮叨,忽然洞里响起了一个阴阳怪气、吐字不清的声音:“老头子你的说滴不对,中国人滴地方,都是大日本东亚共荣圈滴干活。大东亚共荣圈滴财,就是我们大日本帝国滴财,就不可以给你们中国人发滴!” 刘涛吓得愕然大叫:“有鬼!有鬼!还是一日本鬼!”慌忙举起打火机四照,却怎么也看不到洞里有第三个人的身影。 第五章 星君棋谱 【一、收尸人】 此时伏龙塔上陈参谋正说道:“那夜席间,我因为交谈中听到绍德市长早年曾跟随中山先生,在日本与黑龙会有过交往,便随口问市长以往可曾听说在日本本土有没有什么组织,习惯蒙面穿黑衣,胳膊上还有犬形文身的。市长说从没有听闻过,旁边一名年高的幕僚正好酒多了,笑着插嘴道:‘犬形文身没见过,穿黑衣蒙面的绍德倒是天天见,城里那么多收尸人不都这副打扮吗?’” “这句话让我打了个激灵: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瑶光死后第三天离开南京的日本特使团,难道和电文所指消失在绍德城里的寿老人是同一伙人?那绍德城不就是特使团的最后落脚点?这场鼠疫的形成,难道是丧心病狂的日寇为了掩护特使团进城而不暴露身份所制造的烟幕弹?老幕僚接下来的话更验证了我的想法,他愤愤地絮叨道:‘说起这些收尸人,真是人心不古,贪婪败德!早前收尸的人手原本够用,不料用着用着人头就少了,想是因为趁火打劫从死人身上搜刮财物,眼看捞够了就跑路了。’” “这种丧尽天良的做法,跟掘墓挖坟又有何区别?记得几十年前在绍德城就发生过多起发死人财的盗墓案,导致民愤鼎沸,一致要求将盗墓贼砍头示众,结果还是让犯人逃了。所以这次我一发现这种情况,没来得及汇报市长便让卫兵在城门设下关卡,规定出城必须检查搜身。” “封城搜身一举真是天助我也,那日本特使团因此被卡在城里出不去的可能性是相当大的。只听老幕僚还在摇头晃脑地表功:‘当年讨伐盗墓妖人的罪檄正是我亲笔所写,曾在绍德城轰动一时,传诵经年,檄文里说,兹有妖人……’我慌忙打断他的炫耀:‘老先生所说甚是有理,收尸人此举实在可恶!’” “既然染病的尸体烧得差不多了。若不怕被非议为过河拆桥的话,还请市长先生立即下令逮捕所有收尸人,如搜查出趁机打捞死人财物的,必须严惩以儆效尤。否则只怕他们捞顺手了,捞完死人就抢活人也难说得很。暗想事急从权,虽然我这么说对绍德城里的收尸人有失公允,但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老幕僚一听我赞扬他的主意,大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陈长官的建议实在刻不容缓。市长你想,抢劫活人还算好的,万一今夜外面的收尸人眼见尸体烧得差不多后面没财路走,想着最后捞一笔,拿闷棍打死活人搜口袋怎么办?你说这人一被打死往火堆里一扔,回头谁知道是得鼠疫死的,还是闷棍打死的?他们捞完钱就跑路,留下的罪名大家难免算在……’市长听得张口结舌酒醒了一半,连忙安排宪兵配合我们突击逮捕了所有的收尸人。细审之下还真揪出了几个害群之马,不过更有价值的情报是,正如那位幕僚先生在席间所说,在扑灭鼠疫的过程中,确实有十几个收尸人不见了。” “据有的收尸人回忆,这次确实见过同行里面有人在搬运尸体的时候不经意露出过胳膊上的犬形文身。然而我们搜身后发现,捕回来的收尸人胳膊上却全部干干净净。再细审之下得知,很多在不同地方的收尸人都回忆起有同伴在很短的时间内走开一下,却再也没有出现在绍德城里。起先众人还抱怨那些人是不是偷懒想逃避重活,再仔细想想,所有收尸人都惊恐地回忆起,原来早先和自己一起搭尸体的蒙面同伴里,总有个别是从头到尾也没说过话的。而走开后消失的正是那些沉默寡言的收尸人。” “一两个收尸人这样说还不足为奇,但大量出现这种诡异的现象就完全证明了我的猜想。那些消失的收尸人正是在南京出现过的黑衣日本使团。毕竟日本人和中国人在举止相貌上还是有差异的,而且听南京的洗衣工说,那些日本人也不是能很娴熟地掌握汉语,十几个这样的日本人陡然进入绍德城里,必定难以掩饰。所以为了掩盖这些无法弥补的特点,才有了这场鼠疫,帮助他们化妆为理所当然必须蒙面遮住尸臭的黑衣收尸人,更让绍德居民无法随意行走盘问。” “而这一切,从使团到达南京,除了统一合身的黑衣就没换过别的衣服看,这根本就是一场在日本本土就策划好了的阴谋,目标直接指向的就是绍德城。可是照席间那位老幕僚先生所言,那么多日本特工是不可能就这样丝毫不惊动关卡走出绍德城门的。那为什么现在他们都不见了,就像绍德城里有什么巨大的隐形怪物把他们都吞噬了一样。” 【二、阴阳术】 俞万程听了陈参谋的话,笑道:“你这可说得太玄了,一口一个怪物的,倒让我想起在日本留学时听到的那些关于阴阳师的传闻。”陈参谋眼眸中精光闪动:“哦?师座也相信阴阳星相一类的学问?听说日本最著名的阴阳师是平安时代中期的安倍晴明,被誉为藏传佛教密宗与道教拘神符咒之集大成者,一度被日本皇室持重,不知道可有此事?” 第10节 俞万程沉默不语,半晌冷哼一声:“日本自古到今最受尊敬的有安倍、道摩、东乡三大阴阳世家,其中因为安倍晴明曾到中国学习过密宗术法,和当时皇室贵族交往多些,所以相对名气传播广些,实际水平也不见得就比其他家族高到哪里去。”陈参谋惊道:“啊?没想到师座居然如此博学多识,这番评论便是卑职这样专门研究日本情报的,今天也是第一次听说。” 俞万程看向东方,淡淡地说:“陈参谋你也不用套我的话了。实话说,我当年在日本和安倍家族曾有颇深交情,对其家族中一些因循守旧、莫名其妙的规矩很没有好感。由此‘厌屋及乌’,对装神弄鬼、愚民敛财的所谓阴阳法术,是绝不相信的。” 陈参谋正色道:“这个恕卑职无法苟同。古今东西大哲都说过,凡事物被创造出来,必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就说阴阳星相之学,如果不是能解决一些其他途径解决不了的难题,又怎能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占一席之地,始终不被湮没?生疏的不说了,师座应该读过《三国演义》吧,罗贯中在书里所推崇的魏晋阴阳术宗师管辂,留下参透天人合一之奥妙的《周易通灵诀》《破躁经》《占箕》等巨著,为卜相问卦之祖,古贤风采,千年之下依然凛凛生辉,让卑职不胜向往之至。师座怎能用‘装神弄鬼、愚民敛财’来简蔽?未免以偏概全!” 俞万程愕然道:“早年我念私塾的时候就读过《三国演义》,不过年代久远,书里出场人物又太繁多,详细的倒真记不清了。即使后来闲暇又翻过几页,看重的也多是里面的计谋策略,斩将夺关的描写,最多能背的出前后《出师表》吧。管辂……有这个人吗?他是哪国将领?” 陈参谋笑道:“原来师座读书独有所好,那倒真怪不得。只因管辂本非魏蜀吴晋任一国的将领,也没有参加过三国纷争中任何一场战役,而是以占卜相卦之学出名,自然被师座忽略了。但罗贯中在整部《三国演义》里,唯一用笔墨最多最集中来描述出场人物传记的,还非管辂莫属。书中讲管辂在与新兴太守诸葛原打赌中,猜出了诸葛原藏在盒中三样东西:燕卵、蜘蛛与蜂窝,而被誉为神算,也被日后算命打卦的术士尊为祖师爷……” 俞万程看看天色,不悦地打断陈参谋道:“陈参谋真是博闻强识,不过演义传奇里虚言妄编本就不少,更多是以讹传讹。我们中国人坏就坏在说话太多动手太少,才会被日本在国力上赶超了去。比如现在陈参谋你,内忧外患之时,你却因为我无意提到一句阴阳术,就跟我把话题扯到古今中外,实在是在谋杀时间啊。” 陈参谋笑道:“实在是刚才师座提到日本阴阳术提醒了我。中日阴阳术法既出同源,中国的法术应该也可以揪出隐藏在绍德城的日本邪神,大白真相。”俞万程苦笑摇头道:“此刻不要说是什么不知所谓的,空荡荡的绍德城里就是去找一个人,也不异于大海捞针。陈参谋你还是不要再说笑了。” 陈参谋摇头道:“唯非常时刻方能做非常之举,解非常之情。不试怎么知道不行?”俞万程冷笑道:“行!那就请你赶紧大显神通,捉鬼拘神吧。只是俞某一介凡夫,帮不上阁下的忙,只能深表遗憾。” 陈参谋笑而不答,转换话头:“刚才师座关于中日国力的话真是发人深省。不错,本来日本只是中华的附庸狭邦,但在明治维新后短短几十年里军力国力直升猛进,将我们泱泱大国逼得捉襟见肘,更在甲午海战一战将死中国,说到底还真是因为比清朝皇室多了点儿奋勉务实的精神。” “记得前几年在伪满洲国的一场皇室宴会上,一名自称中国通的日本人物酒后当着那些王公大臣的面说,中国人喜欢吃猪肉,所以天性就像猪,总是追求如何让生活过得安逸。而日本人喜欢吃鱼肉,所以天性就像鱼,永远追求在逆水里游向更高的目标。以往溪水里的小鱼看见岸上的大猪,以为庞然大物,自然会心存敬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岸上的猪肥得路都走不动了,小鱼却已经游入深海化为巨鲨,回头再看肥猪哪有不想吞咬之理。” 俞万程愤懑一笑:“一派胡言!虽然现在从战略战备上我们是逊日本一筹,并且中国由于在本土被动作战,资源牺牲也会更巨大一些。但所谓巨鲨,其实巨傻,不过是一只海里全身长刺的大头鱼,最大的本事也不过就是将自己的身体吹得鼓鼓胀胀的,挺着刺到处扎人而已。” “有人怕疼让它几分,它就愈加横冲直撞当自己是海霸王了。不过时间一长只怕自己先把自己撑炸了。世界上将中国看成肥猪想咬一口的大有人在,不过最后都会发现,看着比猪慵懒的中国其实是一只憨厚的猛象,一旦真正被激怒觉醒,亮出獠牙的时候,只怕打错主意的家伙们只剩下被踏成肉泥的下场。” 【三、象飞河】 陈参谋叫了一声好:“说实话,当时在下也颇有心与他争辩,不巧有任务在身,只好聊做儿戏,在宴会上日本人爱吃的各种生鱼片里加了一些特别的佐料,想是天性如鱼的日本人鱼片下腹后暗伤同类相残,不等宴会结束就上吐下泻个不亦乐乎也是有的。”俞万程忍不住莞尔:“这也算以毒攻毒了。只是皇室宴会戒备必定森严,你是怎么轻易进出厨房的?”陈参谋笑道:“那次我本来扮的就是个厨子,举手之劳而已。”俞万程笑道:“是啊,举手之劳。我正要请你陈参谋举手之劳还孝先一个清白,把他放出来如何?” 陈参谋摇头道:“急不得急不得。师座,刚才我可说了,当年满洲皇室宴会上卑职扮演过厨师,为了不露马脚,也临阵磨枪研究过几天菜谱。要知道天下山珍海味里最难料理的就是熊掌,炖熊掌讲究的就是个火候。火头太急熊掌就会外熟内生,腥臊吃不得,总得文火慢慢煎熬够了时间才能入味,才配端上宴席成为八珍之首。”俞万程叹道:“就怕火头太慢拖的时辰太长,最后席都散了熊掌还在锅里耗着。”陈参谋微微一笑:“不会不会,没有金刚钻怎敢揽得瓷器活儿。若是糟蹋了熊掌,卑职负责还师座一只活熊就是。来来来,趁天未全黑,宴席未开,我和师座对弈一局如何?” 俞万程忍无可忍拂袖而起:“请恕俞某此刻实在没有心情奉陪。陈参谋,凡事不可做绝,总需留三分底线。城外日寇虎视眈眈,城内将士血流成河,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你身居军统要职,却不顾大局,一再给51师掣肘,居心何在?俞某一再忍让,只是不忍祸起萧墙之内而见笑于外敌,就说军统局里高层,俞某也有些许熟人。当年我留学东瀛时的同窗好友马文斌,不知陈参谋可认识?” 陈参谋啊了一声道:“师座何不早说,那说起来真不是外人了。文斌当年就在我隔壁办公,两个单身汉,周末没事总喝杯小酒什么的。不过两年前文斌立下奇功,被上面看中已经调离高升了。”俞万程一愕:“高升了?我这几年南征北战,还真和故友生疏了,怎么一点儿都没听到消息?文斌他现在去哪里了?”陈参谋用官场惯用的语调压低声音道:“好叫师座得知,文斌现在可是贵人了。自从两年前从军统局调入重庆临时组政委员会,现在是深得委员长器重的党国栋梁,算是委员长的贴身秘书,戴老板也得三天两头请他吃饭,才能提前得知委员长的情绪喜怒啊。” 俞万程沉默不语,半晌轻叹道:“往昔峥嵘岁月,少年击水轻舟(化自毛泽东《沁园春·长沙》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等句。其时毛泽东诗词以瑰丽大气、激昂壮阔见称,在国民党将官中也很有部分喜爱者),没想到当年一腔热血慷慨激昂,最后他还是踏入这浑浊不清的政坛了啊。”陈参谋笑道:“师座刚才的两句诗听了有些耳熟啊,小心祸从口出哦。再说,师座也不用给我留面子。从政从军,不都是为国效力吗,总比还留在军统好吧?做我们这行,冒的险不比别人少,流的血不比别人少,可死活最后不都还留个特务小人的臭名声?” 俞万程有些感慨:“大有大难小有小难,户户都有本难念的经。”陈参谋笑道:“却是个人有个人的福分,可既然提到了文斌,说话就亲近了。卑职向师座保证,最多输一局棋的工夫,自会还孝先一个清白。” 俞万程食指在桌上一敲:“君子一言!”陈参谋接口道:“驷马难追。”俞万程对黑白之术甚为自负,料想如此和此人无休止闲扯下去,还不如三两下赢了他利落,便要拿起茶几上的棋盘,陈参谋摇手笑道:“久闻师座阡陌纵横,全军翘首,卑职哪敢自取其辱?还是在楚河汉界上向师座讨教一二吧。” 俞万程看了一眼茶几上围棋盘旁的象棋盒,摇头道:“那可糟了。早前不知怎么,这一直搁着的象棋,少了一只红相,已经很久没人下过了。”陈参谋恭恭敬敬从衣袖中抖出一只木刻红相递上:“不妨,师座未归前,卑职在宏一大师的方丈室恰巧看见一盒象棋蒙尘已久,想也无人用了,顺手便拿了一只相凑满,可巧就用上了。” 俞万程眉毛一挑,眼见对手处心积虑有备而来,此刻必然局无好局。但对方却有所不知,虽然自己对围棋棋力甚是自负,但自从十一年前因一场棋局惨败从而遗憾终生后,但凡怡情消遣还好,若以围棋博彩头,便有心理障碍无法发挥全力,象棋博弈倒还不至于心存芥蒂。眼见陈参谋已经在桌上布好楚汉,执黑棋就等自己刚才接过的红相入局,略定心神,执先手顺势捻红相飞田字格护住老帅。 这路起手有个名堂,称为甘罗拜相。名虽好听,却无多大实际用途,乃在先下手为强的象棋中,执红棋先手者还黑棋尊让红棋先行的人情,以示大度。陈参谋微微一笑:“师座胸襟坦荡,佩服。”跟着放下中炮对右单提马之式,俞万程轻吐一口气,针锋相对,顺炮直车进三兵,就此厮杀开来。 俞万程本料陈参谋必有借棋局拖延时间的想法,当是守多攻少,谁知道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对手,下手狠辣勇猛浑不在自己之下,也是一味地以快打快强攻猛打,转瞬棋盘空了一半,双方损失相当。但正因为棋子少了,棋盘越发显得宽敞,行棋遣子更觉利落,终棋时间反而眼见拉长。 俞万程不禁暗暗心焦,心焦则意乱,兵行险着间却露出了一个好大的破绽。眼见对方若是一个海底捞月,车炮对单车,车做炮架炮打单车,便成白脸将杀之死局。可陈参谋停顿片刻,没有上炮反而回手将黑象又近河界一步,俞万程不由暗呼侥幸。抬头看见陈参谋微笑不语,忽然心头一动:“飞象过河!承让。” 【四、绝世谱】 众所周知,围棋有围棋的轨迹,象棋有象棋的规矩。马行日,象行田,过河卒子顶大车,这是铁锤不变的棋理。而象不可过河,帅不可出田,更是千锤不破的界律。陈参谋此刻逆棋理提象近河界近乎废棋,自然不是想推陈出新异想天开,实是还俞万程开始那式甘罗拜相的人情。不过就胜负而言,实在已分高下。放在以往,俞万程早已推枰认输绝不纠缠下去,但此刻棋局胜负却关系到关入禁室之忠心耿耿的部下清白,只好咳嗽一声,低下头当作没看见陈参谋脸上的笑容,乘着对方调象远离之际,回车移帅提马配炮,落井下石暗暗惭愧。 这回轮到陈参谋皱起眉头,掂着黑将迟疑不落,忽然“啊”的一声轻呼站起。俞万程大喜,以为对方自认败局已定,就此不愿和自己纠缠下去,不料陈参谋却是满脸笑容,拍手道:“谁想天下竟有这种巧事,真是天意啊!” 俞万程奇道:“什么?”陈参谋笑道:“眼前这盘残棋,无意中竟和一局绝世棋谱的记载不谋而合。可见世间万物,一啄一饮皆有定数。”俞万程心中冷笑:我就知道你要输了,事便来了!脸上却做关切状道:“哦?那可真是巧事啊!是《竹香斋象戏谱》,还是《心武残编》,或者《渊深海阔谱》?这都是俞某有闻而无缘一见的佳谱妙局,陈参谋你既然见过,就快快走几步让俞某长长见识吧。” 陈参谋笑道:“这几部棋谱虽然著名,但到底还是世俗的棋谱,称不上绝世。面前这局残棋,却是天上有地上无的局面,说起来,恰巧开局前我还和师座提过相关的趣事。” 俞万程愕然道:“提过?我们开局前有提过什么棋谱吗?” 陈参谋笑道:“我们不是提过《三国演义》里的管辂吗?这个棋谱恰巧就出在书中记载的管辂和赵姓少年的故事里。” “说有天管辂坐在田头看人种田,忽然对着田里一个插苗的少年喊道:‘小伙子你过来一下。’少年听见有名的管神相喊自己,以为有什么好事,连忙跑过来。管辂仔仔细细地对少年的脸看了一遍,长叹道:‘说起来小伙子你眉清目秀的,长得真不错,可惜啊可惜,就是没寿相。我看你还可以活三天,就别干活儿种田了,回去料理后事吧。’” “少年当时就蒙了,一把拉住管神相不放,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管神仙你得救我,不然我跟你没完。’管辂被他缠得没办法,犹豫片刻缓缓说:‘我不是神仙,但我可以帮你和神仙拉上关系。你看到不远处那座山没有?你赶紧回去,准备一盘鹿脯一坛好酒,爬上那座山找到中间的石亭,亭子里有一个穿白衣服和穿红衣服的在下棋。你别说话,只管倒酒盛肉。等他们下完棋,问你话的时候你就像现在这样使劲哭,求他俩救你一命。’” “少年连忙回去按管辂说的买好酒肉爬上山。亭子里真有一红一白两个人在下棋。于是少年乖巧地跪捧进肉倒酒,红衣白衣两人正下棋下得入迷,也没看是谁这么殷勤,捻起肉就吃,端过酒就喝,就这样耗了一天一夜后终于棋局终了,抬头一看……” 俞万程忍不住打断陈参谋的话头道:“陈参谋,你不去做说书先生真的屈才了。不过今天我只能再给你三分钟的时间讲故事,说完你就得给我落子。”陈参谋微笑点头,继续道:“好,就三分钟。话说红衣人和白衣人看见少年惊讶地说,这不是赵家的孩子吗?你跑这儿来干吗?赵姓少年就哭喊着要两人救命。因为两人吃了少年敬奉的酒肉,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不好意思甩甩袖子走人,就掏出一本账簿对少年说:我俩本是天上掌管万物生死的南斗星君和北斗星君。南斗主生,北斗主死,今天偷空跑到凡间来下棋,没想到无意中受了你的人情。少年你本来注定后天满十九岁就要死,但我们现在还你的人情,在十字前面再添一九字,让你活到九十九,够意思了吧?不用你说我们也知道这手是管辂教你的,你替我们警告他,再随便泄露天机,必有报应。说完两人化作一红一白两道霓光冲天而去。” 俞万程冷冷打断道:“故事好大的破绽。要知道中国自古北斗就有七颗星,加上南斗星,八星汇聚够打两桌麻将的了,哪里有两人下棋的道理?”陈参谋笑道:“这师座就有所不知了。何止北斗七星,按民间传闻,南斗也有六颗星。但中国自古有北斗分则为七,合而为一,南斗分则为六,合亦为一的说法。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当时赵姓少年因为在供侍南北星君的那一天一夜中,将星君所下的棋路都记了下来,你说巧不巧,里面有一路北斗七步杀,正和此刻师座与我面前的残局一样啊!你看说完正好三分钟。” 俞万程愠怒道:“说了一圈你又绕回来了。可神仙的事你陈参谋又是从哪里知道的?”陈参谋笑道:“好叫师座得知。话说那赵姓少年下山来,感激管辂的恩德无以为报,便将这脑子里记下的星君棋谱赠给了管辂。管辂因为少年转达的仙人警告,也不敢再多惹是非,于是将棋谱封存,作为警诫后人不可挟技妄为的信物,一代代秘传了下来。” 【五、重开局】 俞万程怒道:“既然是秘传,你又怎么看得到?”陈参谋笑道:“那是因为十年前,上海滩青帮黄金荣黄老爷子送还蒋委员长门生帖的时候,棋谱秘本便是随帖赠宝之一。正巧戴局长和老爷子另一门生杜月笙先生有结拜之谊,便做了转送的中间人。戴先生生性好棋,忍不住做了棋谱临摹,封存在军统局的机密柜里。又恰巧卑职就是保管机密的人,所以……” 俞万程苦笑。要说上海滩乃三教九流的汇聚地,里面出了什么稀罕宝贝都不奇怪。当年蒋委员长还叫蒋志清的时候,在上海当混混捞世界,欠了一屁股赌债走投无路,只好拜在黄金荣门下求庇护,这事自己也有耳闻。后来委员长发迹,黄老头子乖巧会做人,把当年的门生帖封还讨得委员长欢心的事,更是官场溜须媚上必学之教案。可是从陈参谋嘴里说出来,总是让人觉得不靠谱,这不摆明了让人没法查吗!四个证人:委员长、黄金荣、杜月笙、戴笠!又是揭伤疤的事,中国还有谁能、谁敢去找这四尊佛爷核实真相? 陈参谋也看出了俞万程的不忿,笑道:“既然师座对我所说的棋谱来历不信,陈某也不愿被当作信口雌黄之人。不如我和师座重新起个赌注吧?”俞万程反问道:“还有什么比老熊清白更重要的?”陈参谋放下棋子道:“既然天意注定让师座和我的残局暗合古贤佳谱,仙人遗局重现人间,自然不可轻忽,彩头多少也得配得上棋谱的分量——不如我们就以此局胜负,定绍德城的存亡如何?” 俞万程霍然站立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沉声道:“陈参谋,刚才你说的我没听清楚,请重复一遍!”陈参谋随意笑道:“师座哪里是不明白?不过是要落卑职个注脚。不错,卑职的意思正是,孝先的清白分量尚不足压得住仙人棋局的枰星。但只要师座赢了这盘残棋,陈某管保城外日寇退避三舍,51师军威长存……” 俞万程一把按住桌上的手枪,死死盯住陈参谋:“陈参谋!你到底是什么人?”陈参谋笑道:“中国人!”俞万程沉声道:“那你可知,若是中国人为日本人当说客便是该杀!”陈参谋笑道:“师座多虑了。陈某虽然不才,还不至于忘本叛宗。”俞万程盯了陈参谋眼睛半晌,见不到一丝畏惧退缩的痕迹,才缓缓坐下低声道:“那你凭什么做这样的担保?” 陈参谋笑道:“牌局未开筹码先露,那赌得还有什么意思?师座放心,陈某敢夸海口,自有一手王牌。就不知师座你敢不敢赌?”俞万程再次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面前棋局,觉得总是胜多败少,但还是不放心地追问一句:“那如果我输了又如何?” 陈参谋低声道:“如果师座输了,卑职只求师座答应陈某一个要求。”俞万程追问道:“什么要求?”陈参谋笑道:“什么要求现在还不到说的时候,只肯定无损民族大义。”俞万程点头斩钉截铁道:“那好,只要不伤大节,即使俞某人的性命前途,我也可以交给你。”陈参谋沉声道:“君子一言。”俞万程回道:“驷马难追!请落子。” 陈参谋鼓掌道:“师座爽快!请看北斗七步杀的第一步,诱虎夺穴。”眼见陈参谋拐马退车反行卧槽马杀之式(马位于对方咽喉线三七路位置上将死对方的杀法),俞万程功败垂成,反而丢了一过河小兵,不禁变了脸色,但心道这一着果是极精妙的棋子,赞了一声好,也调出了车横冲,却见陈参谋微笑看着自己并不落子,心里实在有点儿怕了这位花样百出的对手,小心翼翼问道:“又有什么事?” 陈参谋道:“卑职就是想,哪怕赢了面前这局棋,只怕师座也不会打心里相信世间有可通星宿之术,棋谱出自星君对弈。”俞万程微微一笑不理会,陈参谋正色道,“看来只有卑职请下南北斗星君,捉拿异国邪神寿老人归案,才能重得师座的信任了。” 俞万程还不及说话,陈参谋已转身将七神东来图贴上作战画板,指着画上瘦脸长须手持宝杖的寿老人义正词严厉声喝道:“便是此尊邪魔,先后在金陵、绍德兴风作浪,丧心病狂,残害中华,天怒人怨。今日卑职要当师座之面请南北星君审判此魔,扫荡邪气,还人间一个公道。” 俞万程苦笑道:“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只求你快快落子。”陈参谋笑道:“古有关云长下棋时刮骨疗伤,今有卑职陪师座落子间降魔拘邪,都是佳话。相传人无三魂则亡,神无七魄则灭。这七魄便藏于面上七窍中。待卑职先请出北斗第一星阳明贪狼天枢星,拘寿老人左眼窍侍犬魄到。” 第11节 【六、定魄针】 陈参谋迅速捻起桌上一根定纸的细针钉入图画上寿老人的左眼窍中,回身笑道:“拘魄不误落子时。师座请看北斗第二杀,浪后洪波。”遂移马进宫形成挂角马杀之局(马位于底线或宫顶线两个肋道将死对方的杀法)。俞万程不得不移帅以避其锋,陈参谋乘机转身再将一根细针钉入寿老人的右眼处,沉声道:“有请北斗第二星阴精巨门天璇星,拘寿老人右眼伏豕魄到。” 一针既下,陈参谋转身落子,却是八角马杀(马与将位于九宫的对角,用其他子一举将死对方的杀法),配合黑马越过河界的却是俞万程以为无用未及出手除去的过河黑卒,他看了一眼后悔不已的俞万程,笑道:“这是第三杀,暗度陈仓。” 俞万程沉思片刻,毅然举车吃卒,随即红车也被跟在卒后的黑马吃掉,虽然以车换卒损伤巨大,但车卒同归后红方棋局豁然开朗,倒不像刚才容易顾前失后。俞万程长舒一口气抬头见陈参谋正将第三针定入寿老人左耳窍,沉喝一声:“有请北斗第三星真人禄存天玑星,拘寿老人左耳雀吟魄。” 第三针后陈参谋也弃车保另一黑马过河,依然紧盯红帅不放,没几步就形成双马饮泉之势。眼见刚刚豁朗的红方棋局变得比刚才黑棋卒马起举时更加举步维艰,俞万程茫然抬头道:“这招又叫什么名堂?”陈参谋笑道:“星宿七步杀第四杀,疾雷贯耳!师座您慢慢想,待卑职请出北斗第四星玄冥文曲天权星,拘寿老人右耳噬鲗魄。”说话间第四根针已定入寿老人右耳窍。 俞万程不理会陈参谋的神神道道,看棋沉思。他对陈参谋的这套类似神棍的把戏嗤之以鼻,但对面前所谓的星宿残局却不敢掉以轻心。从第一步诱虎夺穴到现在的第四步疾雷贯耳,确实称得上精妙佳作,倒不像陈参谋临时编出来骗人的。棋即是局,棋局即是布局。但凡布局的目的无外乎给对方设套。棋局越是精妙,只怕陈参谋给自己设下的圈套越复杂。可是自己既然已经应战,一只脚已经踏进泥潭里去,想抽身哪里找得到借口? 陈参谋看俞万程举棋不定,微笑道:“师座有心事啊?关心则乱,乃对弈大碍。”俞万程没好气地回道:“当然有心事。既然你已经将赌注改为绍德存亡,那孝先的清白又何时得证?”陈参谋“啊”了一声笑道:“我倒险些忘了这茬儿。看在师座答应卑职如此爽快,卑职也还师座一个人情,你只管放孝先出来好了,我自会让真凶现形。” 俞万程凛然道:“这不是你陈参谋随口搪塞的事情。放孝先容易,可你若是不能随之证明他的清白,伏龙寺僧人必然认为我们51师草菅人命。现在51师死伤殆尽,前途迷茫,更不能最后留给绍德城一个蛮横霸道的口碑,否则下去了,你让我怎么面对八千死去的兄弟?” 陈参谋笑道:“师座不必担心,此刻真相虽然犹抱琵琶半遮面,却离水落石出不远。只要孝先出现在这个屋子里,真凶必会随之现形的。” 【七、怒冲霄】 俞万程深知面前这个人,不想说的话不到时候,就是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会吐出来。摇摇头大喊一声勤务兵,刚从城门处跑回来气喘吁吁站在门外的大胡子勤务兵连忙喊了一声:“到!报告师座,我还没来得及去烧晚饭。”俞万程没好气地训道:“就知道吃!谁问你晚饭的事了?你去楼下把熊孝先给我放了。要是福圆和尚他们拦阻,就说……” 俞万程望向陈参谋,陈参谋笑道:“就说宏一是被日寇派入绍德的间谍杀的。我和师座已经在宏一的遗物中发现指证真凶的证据,放出孝先就是让他亲手抓人洗清冤屈。”大胡子勤务兵吼了一声:“知道!放出熊营长我就去烧饭!”噔噔噔下楼去了。俞万程摇头对陈参谋苦笑道:“这家伙!全师最能吃的就属他了。以往有事找不到他,去厨房一捉一个准儿。不过从两天前刘厨子去找做菜的材料被日机炸死后,他这勤务兵连厨子的职都兼了。虽然难为他,不过那饭菜做得那叫一个难吃……来来,承你情终于要还孝先清白,我再落一子。” 俞万程推红士上前,逼住黑马脚。陈参谋点点头,立马抽车,几步间逼得俞万程红士又缩回盘底,笑道:“第五杀,白马现蹄。勤务兵做饭菜虽难吃但忠心可嘉。你听,他这嗓门吼得整座塔都听得见。”说话间第五根针已定入寿老人左鼻窍拘寿老人绯独魄,请的乃是北斗第五星丹元廉贞玉衡星。 不用陈参谋提醒,俞万程也听得见楼下勤务兵的大呼小叫:“让开让开,师座让我放熊营长出来抓杀死宏一大师的日本间谍。什么?我们怎么知道的?陈参谋在宏一大师遗物里找到线索了呗!哎呀,熊营长你看仔细,不是福圆是我!别打别打!” 随即另一条大嗓门加了进来:“福圆秃驴你给我站住别跑!你敢泼老子污水!老子……我的枪呢?大胡子你枪借给我,我打得你福圆浑身是嘴让你赖个够!啊!别咬,小和尚你给我张嘴!啊!疼疼!”大声的呼疼声中夹着勤务兵惊慌的叫喊:“枪,熊营长你不能拿我的枪砸和尚的光头啊!师座和陈参谋正等你上楼带人抓间谍呢!哎哎,当心枪走火!” 忽然楼下砰的一声枪响,一片惊叫后陡然寂静。俞万程和陈参谋一惊,顾不上下棋都站了起来。片刻后,只听熊孝先大吼道:“陈参谋!老子被关起来全是因为信了姓陈的鬼话!臭和尚都给我滚开!老子上楼跟姓陈的拼了!”俞万程有些担心:“老熊好像真毛了,不会打伤人了吧?要不你先避一避?”陈参谋摇头笑道:“不会,要是枪走火打着人,现在就该有和尚哭了。师座你不用管我,我要的就是借熊营长现在这股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冲霄怒气帮我诛邪。”话没说完,熊孝先已经目露凶光旋风一般举枪冲进了作战指挥室。 俞万程连忙站起喝道:“熊孝先,把枪放下!”熊孝先怒火中烧,连连摇头:“师座,这回老熊可不能听你的,我真是被这姓陈的坑苦了。老子今天……”熊孝先越说越气,猛地把枪对准了陈参谋。 俞万程拍桌子怒喝:“反了你了,信不信我先一枪把你崩了?!”熊孝先喘着粗气一只手抖得持不住枪,看看俞万程又看看陈参谋,憋屈得眼睛都噙着眼泪,忽然大吼一声把另一只手也放上枪柄紧紧握住,黑洞洞的枪口只对着陈参谋的眉心颤动:“福圆他们咬定我杀了宏一,说到底还不是姓陈的让我帮他抢了宏一方丈室引起的?和宏一有仇的是他,他才是真凶!” 【八、济世针】 陈参谋长叹一声:“陈某死不足惜,只可惜51师战死的兄弟们的清誉,和剩下弟兄们的性命,都这般轻轻葬送在熊营长手中。”熊孝先又气又急:“姓陈的你死到临头还含血喷人,你说,我怎么对不起兄弟们了?!老子杀了你这个骗子怎么就对不起兄弟们了!” 陈参谋轻轻坐下,掂起棋子:“熊营长你想知道吗?想知道就先把枪放下。陈某人没有对着枪口说话的习惯。”熊孝先恶狠狠地对着陈参谋看了又看,忽然松开左手啪啪地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怒道:“操他娘的!明知又要被你套住了,但就是不能不听听你到底要放什么屁!憋死我了!”用力地把枪砸在地上,吼道,“你说!我怎么就对不起51师的兄弟们了!” 跟进来的勤务兵连忙把枪捡走。陈参谋不理暴跳如雷的熊孝先,掂起棋子对俞万程笑道:“师座,现在熊营长放出来了,我们可以继续专心下棋了吧?”熊孝先大吼道:“棋?下棋?我被冤枉被关押的时候难道你们就在这儿下棋玩儿?!不行,姓陈的你得给我说清楚,否则老子立刻掀翻了你们的棋盘。”俞万程连拍桌子轻喝道:“孝先你不要吵!”随即对陈参谋道:“不过孝先说得在理。如果陈参谋你还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心里也堵得慌乱,不能凝神下棋。” 陈参谋点头道:“好吧,既然师座和熊营长都这么坚持,那我就从宏一之死说起。确实,正如师座所料,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熊营长绝对不是凶手!” 熊孝先立刻跳了起来:“他娘的,敢情姓陈的你开始就存心冤枉我啊!”陈参谋点头道:“不错。不过熊营长你不要冲动,听我把话说完。我所以先定你的罪,是为了要让真正的凶手放松警惕。也就是说,现在能揪出真凶,第一功正是你熊营长立下的!师座,这里我建议给熊营长记上忍辱负重、引蛇出洞的头功。” 俞万程“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熊孝先摸摸头上缠着的绷带嘿嘿笑了:“是吗?嘿嘿,不就被关了会儿吗,就算我立功了?这样不好吧,要不这头功还是让给你陈参谋……不对!我被关半天你这么轻描淡写地一说就算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俞万程不耐烦地打断熊孝先:“孝先你不要闹!陈参谋,当时宏一身死,身边只有孝先,但陈参谋你却说从开始就知道孝先不是凶手,不知是何缘故?” 陈参谋朝熊孝先一笑,从军衣袖中掏出一样东西:“因为昨夜我曾在方丈室床下搜出此物,只想不明白是做什么用的。今日听到宏一大师两句遗言,才明白此物就是问题的关键。”俞万程低声回忆道:“唯愿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赐济世金针,度人间悲厄,解人世忧虑。原来宏一死前这句遗言,是想告诉我们解开一切疑问的最终线索,就在你手里的这根针上。只不知最后一句‘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又作何解?” 陈参谋手中捻着的,正是一根针。但远比在作战画板上定纸的细铁针来得细,有的部位还依稀带有金色光泽。陈参谋见俞万程目露好奇,索性将针放在手掌上摊开。这时俞万程才发现,原来这根细针本是被陈参谋折在手中的,一摊开就恢复了原来的长度,比定纸针长出太多,且质地异常柔软,不像铁质。大部分针体已经日久暗淡,只隐约闪着金色的斑驳部分像是鎏过金,随着陈参谋呼吸在掌心微微颤动。 陈参谋收针回袖,摇头道:“大师每句话都有深意,我等俗人也不见得能句句揣摩出玄机。但熊营长占据方丈室后,直到昨夜之前,我日日搜索也从来没发现过这根针。而有方丈室钥匙的只有我、熊营长、宏一三人。所以看来宏一大师今天要对我们说的话,早在昨夜就已经安排下了伏笔。” 俞万程沉吟道:“这么说,宏一早就看穿了你和孝先演的双簧,在努力想把什么信息透露给你。但他有很多和我们单独相处的时间,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呢?”陈参谋低声道:“这正是我们要解开的谜啊。师座刚才问我为什么能确定孝先不是凶手,是因为我知道这根针有可能关系到宏一死亡真相的时候,立刻回忆从昨夜这根针出现在床下,到今天晚上宏一身死之间,宏一可曾有异于往日的穿着、打扮、举动。然后我把注意力放在了宏一尸体右边太阳穴贴的膏药上。” 俞万程愕然道:“怎么?狗皮膏药这种东西有什么异常吗?”陈参谋笑道:“师座可能没注意到,宏一今天早上终于换新膏药了,而换药时间,也是昨天夜里。” 【九、经外穴】 陈参谋道:“宏一太阳穴上的膏药从我们来绍德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染满油汗肮脏变色了,可见很久没换过了。便到昨天下午,我印象里他贴的还是那块旧膏药。偏偏今天早上见到他的时候,换成了干净的新膏药。” “这种去头风的膏药,要保持药效,最多三五天就得换帖新药,我早就觉得宏一始终贴着一块旧膏药不合情理,只是怕也有可能是宏一生性吝啬的原因,询问的话有伤体面。可师座您记得在楼下谈话时,宏一不止一次摸过太阳穴上的膏药吗?于是当时熊营长和福圆争执时,我趁乱偷偷揭开那块新贴的膏药看了一下。” 俞万程追问:“你发现了什么?” 陈参谋道:“血点。在膏药上有非常非常小的一个血点,联想到宏一留下的金针,我才能在血点对应的宏一太阳穴上找出一个细到极致的针孔。由此可见,宏一在昨夜就料到今天会被人用针刺入太阳穴而死,才会去方丈室床下放上这根针,并换了膏药提醒我们。可奇怪的是,那块新贴的膏药上却没有针眼,说明凶手作案的时候是揭开半边膏药刺针入颅后再贴复原位,这种精细的近身操作绝对不是宏一看见就躲的熊营长所能为,所以……” 俞万程点头道:“说得没错,就这奇怪的致命伤完全可以洗刷孝先的罪名。”陈参谋摇头道:“还不行。我始终无法解释,凶手是怎样做到在没有一个人看见他真身的情况下下手杀害宏一的。”俞万程也摇头道:“确实难解释,我也从来没见过这种形状的针,看这么软的质地,当然是没法扎进皮肉做凶器的。不知道宏一又是从哪里弄来……” 忽然一直发愣的熊孝先叫了起来:“怎么没办法扎进皮肉?这根是针灸用的金针啊,在医生手里多糙的皮肉都扎得进去!”俞万程愠怒道:“孝先你不懂不要乱说话,中医用的金针最多也就二寸六七,这四五寸长的软针如何受力能扎进皮肤?”熊孝先急得乱跳:“乱说话我就是和尚生的!师座你是没遇过高手啊,那二寸六七的金针都是徒子徒孙用的!我跟你说,当年我……” 俞万程眼见刚洗刷清白的熊孝先又要自己跳回泥潭,急怒道:“闭嘴!”陈参谋慌忙对熊孝先笑道:“陈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熊营长居然深通悬壶济世之术!”熊孝先嘿嘿一笑:“你可别抬举我。老熊大老粗一个,哪懂什么看病治人啊?不过我老熊参军前开武馆的时候,隔壁就是有名的孙家医馆,馆主老孙秀才一手好针术,每个月都得给我扎个两三回。这针一扎下去人就不能动了,就留个嘴巴说话。我就跟孙秀才拉呱儿啊,然后就听他说这金针吧,软软的……” 俞万程忍不住喝道:“说重点!你在孙家见过这么长的金针?”熊孝先不服气地顶回道:“我这不是边说边想吗?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好不好?师座你别打岔,一看你吹胡子瞪眼我就会忘事。”陈参谋忙道:“不急不急,熊营长你慢慢说。”熊孝先挠挠头皮道:“我记得孙秀才说,说什么的?” 陈参谋微笑着接道:“他说金针是软软的。”熊孝先一拍大腿:“对啊!老孙秀才说这种针灸用的针都是银子做的,银子这东西时间长了会发黑生锈。”俞万程忍不住道:“什么生锈?银子变色那叫氧化!” 熊孝先不满地瞅了俞万程一眼道:“哪有洋化,金针是中国的,洋人不会用金针!所以怕银子生锈外面还得再涂一层金。银子本来就软啊,再拉这么长做成细针,你说得多难使唤?” “那就得拼指头上的功夫,全靠巧劲认穴下手。练金针扎穴都是从半软不硬的竹签子练起,从粗到细,最后练到竹丝扎毛孔,合格了才能用二寸金针。再从短到长,越长越是显本事。他说人身上,除了穴道图里画的三百六十五处明穴,还有七十二处隐穴,也叫经外奇穴。” “扎明穴没啥了不起,位置就在皮肤表面。但隐穴可了不得。隐穴是穴道图上不标的,因为它不在皮肤表面,躲在人身体里十万八千里,两寸多的金针根本够不着。孙秀才说只要能控制隐穴,就可以让活人随便什么时候死,也能让死人随便什么时候活。不过隐穴特别娇贵,除了细如牛毛的金针,稍微硬点的东西碰了,会发生啥事就谁也不知道了。所以一般师父怕出事,都是不敢教徒弟的,这样知道的人越来越少——要不是你们这次遇见我……” 俞万程阴沉着脸道:“遇见你特别能扯是吗?”熊孝先又要急,陈参谋打圆场道:“隐穴之说应该不是熊营长乱说。卑职曾查阅过军统记载奇闻逸事的档案,说清朝时候有太医因家中变故分神,失手扎重了道光皇帝的一处隐穴,害的皇帝年纪轻轻就开始咳血,连夜脱逃后流落民间,也许这位孙秀才就是当年太医传人也未可知。” 熊孝先一拍大腿:“哎呀,这你都知道?孙秀才说学金针扎穴是要天赋的,他自己用的金针长三寸两毫,能够着一两处隐穴,在街市已经是一等一的高手了。而他祖父昔年用到了三寸五毫,所以稳坐太医院第一把交椅。传闻只有他祖上在唐朝太宗年间人称药王的孙思邈能用五寸金针,《西游记》里说的唐太宗游阴司后来又返阳活了十二年,其实就是皇帝病得假死都放到棺材里了,又被赶来的孙思邈一根金针扎隐穴抢救过来的。不过后来这五寸金针的功夫只被唐朝开元年间一个日本人学了去,那个谁,那个名字很怪的谁谁……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就记得那名字太难念了……” 【十、败愁城】 陈参谋缓缓道:“忆昔开元盛世日,天下朋友皆胶漆。档案里记载当年传承金针之术的人是阿倍仲麻吕。”熊孝先一拍桌子:“陈参谋你真神了!对,就是‘阿爸肿马脸’!不对,你冤枉我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可不能夸你!哎,师座你说会不会这日本人出生时他爸长着一张马脸还被人家打肿了,才取这怪名?” 俞万程低声道:“孝先不要乱说,阿倍仲麻吕是历史上一位值得尊敬的日本友人。”随手棋盘上炮借帅做炮架,一记海底捞月,直打对方单车。眼见对方不回马自救便得双车尽灭,才长吁一口气轻声吟道:“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但我觉得称他的汉名晁衡更合适。”陈参谋点头道:“是啊,卅年长安住,归不到蓬壶。一片望乡情,尽付水天处。史载晁衡活着未能回归东瀛,直到去世方由后人护送遗物归国。想必五寸金针之绝学就是在那时传入东瀛。没想到昔日中日友谊的见证,竟成为今日的杀人利器。”俞万程亦点头道:“如此看来,宏一之死,果然和日本人有关,只是何时动手的还是个谜啊。” 原来俞陈二人所说的阿倍仲麻吕和晁衡,名虽不同,实为一人。阿倍仲麻吕是唐时大和国(古日本)著名遣唐留学生,中日交流杰出的使者,因慕中土文化漂洋过海,在唐期间改中华名字晁衡,和当时的名士李白、王维等皆有过命的交情,亦被誉为天才诗人,聪慧敏捷之称盛于一时。晁衡留唐五十四年,历仕玄宗、肃宗、代宗三朝,为促进中日文化交流鞠躬尽瘁,建立了不朽的功勋。俞万程早年初留学东洋,常以此贤精神勉励自己,自然不会陌生。 但近年来日本狼子野心毕露,贪婪地鲸吞蚕食中华大地,两国关系交恶到无以复加,阿倍仲麻吕这一具有和平使者意义的名字双方自然都不愿提及,没想到今日却和此时绍德城中伏龙塔的凶杀案扯上关系。陈参谋望向塔外夜色道:“有谜必有解,听了熊营长刚才所言,我倒是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只怕我们早前关于宏一死因的推测,很大部分被自己的眼睛误导了。会不会有可能……”忽然沉默不语,低头看向棋局,啊了一声道:“原来师座已经落子了。那就请看我的第六杀,劈开苍穹。”单车不退反进,吃掉红士,俞万程毫不犹豫,下意识地将红炮跳过帅头,打去黑车,忽然一声惊呼,持炮的右手微微发抖。 第12节 熊孝先不懂象棋,一时不知道发生何事,连问师座怎么了,陈参谋掉过头去,轻轻将第六针往画上寿老人右鼻窍刺入道:“请北斗第六星北极武曲开阳星,拘异国邪神第六魄畜慧魄到。”俞万程疲倦地摆摆手道:“陈参谋你不用拘神捉鬼了,你就说这七步棋从地狱所得,我也信了。棋是死的,人是活的。看来棋艺到底没有心机重要。” 陈参谋似听不出俞万程言下的讽刺之意,依然一步拐上黑马,逼紧红帅。此时俞万程红帅前方已被自己的红车堵住,下方被自己中落的红士堵死,往左便是凑上请黑马斩杀,往右正与黑将相对,已成困毙之局,茫然问道:“这第七杀可有名称?”陈参谋低声道:“有,唤作日落危城。”俞万程闻言望向窗外渐浓的夜色,想到51师眼前的困境已不可解,低声道:“呵呵,日落危城,日落危城。真的是四面楚歌,日落危城啊!”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连忙抚额遮掩。 一时作战指挥室里寂静无声,便是粗犷的熊孝先也察觉了俞万程情绪的低落,不满地对陈参谋道:“我说陈参谋,师座都认输了,你还要推石头下井把人往死里逼!这最后一步不走完能挖了你的心还是怎么的?”俞万程摆手阻止熊孝先说下去:“既然输了,不知陈参谋你要求我所为何事,便请直言。” 熊孝先摇头叫道:“姓陈的也哄你打赌了吗?师座你这可上了大当!这姓陈的居心不良啊,我帮他捉弄宏一也是跟他赌宏一私酿的老酒年份赌输,没办法才答应的!”再要说下去,忽然塔楼下和尚们不知为什么叫嚷起来,吵闹声格外刺耳。 第六章 地下乾坤 【一、大黑天】 粮仓洞窟下赵长洪也在摇头道:“你娃别乱晃打火机,照得你赵叔头都晕了。我跟你说,你要找人家,得先赶开那堆耗子。”果然随即在鼠堆后面传来了阴森森的笑声,先前那怪里怪气的声音赞道:“中国老头滴,眼睛大大滴厉害。” 刘涛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有人藏在洞壁上的一堆老鼠后面,习惯性地大喊一声:“你是什么人?躲在地洞里想干吗?”鼠堆后面的人冷笑道:“我滴不是人滴干活。”赵长洪咂咂嘴:“乖乖,不是人?那是什么东西?”鼠堆后骄傲的声音道:“我滴不是东西。我滴是七福神里耗子御史大黑天滴干活。”刘涛忍不住看了赵长洪一眼:“赵叔,七福神是什么?听名字跟你刚才提到的五通神好像有亲哎。” 赵长洪看看头顶烈火燃烧下越来越红亮的洞口,连连摇头:“没听说啊,还真没听说过。我说这位大黑啊……”鼠堆后怒道:“我滴是大黑天,不是大黑滴干活。”大黑天三个汉字倒是说得字正腔圆,惹得刘涛忍不住插嘴道:“大黑天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家狗场以前养的好几只狗都叫大黑……”忽然鼠群后面的大黑天一声厉啸,那只白毛鼠从鼠群里钻了出来,全身毛发张开,好像豪猪一样,死死地盯着刘涛。赵长洪慌忙把刘涛拉在身后,赔笑道:“太君别生气,别生气,小娃娃不会说话。老头子已经听明白了,您是日本人,不是大黑,是大黑天太君滴干活。” 鼠群后面余怒未消地闷哼一声:“还是老头子滴聪明,小孩子大大滴笨。刚才听你们滴说话,老头子你滴是绍德本地人滴干活?”赵长洪满脸堆笑道:“是,是,老头子是老绍德滴干活。刚才听您说什么七福神,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有七位您这样的大黑天太君走地道进绍德了?”鼠群后面怒道:“大黑天不是七个滴,就是我一个人滴干活。七福神里其他滴……”忽然停住,片刻冷冷道,“老头子大大滴狡猾,套我话滴干活,死啦死啦滴有!”那只白毛鼠绿豆般的眼光也随即死死地移向赵长洪。 这时候不需要打火机,洞顶的火光也依稀照亮了下面的洞窟,昏暗中赵长洪连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慌忙道:“老头子不敢,老头子多嘴。老头子的意思是,中国人有句俗话叫作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滴干活。老头子是绍德本地人,看大黑天太君远道光临我们绍德城,就是客套几句尽尽地主之谊,太君可别想歪了。”鼠堆后冷哼道:“老头子滴有这么好心滴干活?你们中国人不是在和我们皇军打战吗?”赵长洪赔笑道:“没钱才靠打皇军吃饭,现在老头子有钱啦,怕死,不敢再打皇军滴干活。老头子滴愿意为大黑天太君效劳。” 刘涛忍不住叫道:“赵叔你怎么能这样?你对得起死去的51师的兄弟们吗?”鼠堆后阴森森地笑道:“这个小孩子大大滴坏!老头子你要我相信你滴干活,就把小孩子死啦死啦滴有。” 【二、耗子御史】 赵长洪麻利地应道:“好咧!”伸手到肩头摘枪,一摸,空的,愁眉苦脸道:“太君,你不会想让老头子和小孩子打架吧?”鼠堆后道:“有什么不行滴?”赵长洪看看怒目相对、捏紧拳头的刘涛,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老头子拳头没有小孩子的硬,打不过小孩子滴干活。还是请太君您放耗子吃了他吧。老头子省点儿力气,待会儿找到藏宝洞还要扛箱子滴干活。” 鼠堆后“啊”了一声:“吃了小孩子也不急滴。我说过滴,有宝贝也是我大黑天太君滴,和你老头子滴没有关系。”赵长洪急道:“太君,我们中国人有句俗话叫见者有份儿,您总不能想着一个人独吞好处吧?我们中国凡是有宝藏的地方,都有机关滴干活。中国机关大大滴厉害,万一太君您有个闪失……我是绍德人,我知道绍德城的底细比您多。我帮您淌机关,风险是我的,您得了宝藏,分老头子一半滴干活。” 鼠堆后大黑天沉吟道:“……中国机关是大大滴厉害……但是一人一半太多了滴。”赵长洪慌忙改口:“三七,三七,我三您七,太君您不知道,这林家在绍德城做了几百年的生意,金元宝堆得像山一样,金豆子都用斗量,更别说什么珍珠翡翠之类的好东西……藏宝洞肯定就在这粮库底下,您看这几颗金豆子,肯定是林家逃出绍德,要把来不及搬走的宝贝藏进洞里时慌乱中掉在草堆里的,被马家兄弟找耗子的时候捡到的……” 赵长洪手中的金豆子在洞口的火光照耀下闪闪发光,鼠堆后的大黑天急道:“十份滴分,九份我滴,一份你滴。”赵长洪摇头:“那老头子太亏了。”大黑天阴笑道:“中国老头子,做人不能太贪心滴。你滴,把手里金子先交给太君保管滴,不然我让耗子先咬你滴!”赵长洪张口结舌,没办法把手里的金豆子放在鼠堆前苦笑道:“那就一九开吧,反正老头子也活不了几年,享不了几年福了,到时候还指望太君您把我放出绍德城去做点儿小买卖。”鼠堆后大黑天一口答应:“没问题滴。老头子大大滴懂事,太君喜欢喜欢滴。其实太君已经知道藏宝洞在哪里滴,你滴看吧。” 洞壁上的鼠群轰然散开,赵长洪撕下刘涛身上破破烂烂的棉衣左边袖子将刘涛双手反剪绑在身后,惊叹道:“原来大黑天太君您滴已经找到了藏宝洞。太君真是大大滴大方,这样还能分给老头子一成,老头子真是无功受禄啊。啊!太君仪表非凡,简直和我们绍德城五通神里白大仙一个模子出来的,一看就知道天生与绍德城地下的宝贝有缘,果然是您的谁也拿不走啊!” 刘涛一看之下,虽然这样的危险处境,也险些笑出声来。只见鼠堆散开后露出一块石壁,石壁上一个半米见方的隘口,隘口前站着一个大头矮子,也就一米来高,四肢纤细,却挺着一个硕大的肚子,五官缩成一团镶在脸盘中间,尖嘴高高地噘起,露出两颗大门牙,看嘴脸活脱脱就是一只成精的大耗子。 更可笑的是矮子身上套着一件套头连体黑衣,头顶帽子上贴着两只圆圆的黑布耳朵,衣服臀部还拖着一条细长的布线尾巴,更是仿足了耗子派头,可见自称耗子御史倒不是一时兴起。耗子模样的大黑天迅速捡起地上的金豆子塞入口袋,目光贪婪,脸上却还露着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神情,配合长相衣着,实在让人忍俊不禁。大黑天听着赵长洪的马屁话,笑得门牙乱颤,语调却努力装作不在意地唔了一声:“宝贝当然是我滴,但是中国机关大大滴讨厌。老头子你滴快过来。”赵长洪押着刘涛到隘口一看,惊咦了一声。 只见隘口外别有洞天,一条几米宽的圈状环河,抱着河中心一块巨大的石地。石地上放着十几尊娃娃像,离得远了看不清面目,从衣着看是有男有女。每尊娃娃像的天灵盖上都顶着一只铜盘子,铜盘上闪烁着一苗灯火,幽幽地照亮石地中间一座漆得红彤彤却没有窗户的木亭。大黑天骄傲地指着娃娃像道:“看,这么多我们大日本河童(河童,日本传说里的水怪,也叫水虎。形如孩童,头顶顶一盘子,盘子里有水,水干即死)神像滴干活,可见宝贝注定是我们大日本滴。” 【三、冥河阻路】 赵长洪擦擦老眼看了看,摇头道:“太君,老头子不知道什么是河童滴干活,不过这些娃娃看了倒像中国守墓护宝用的福寿长明灯。”大黑天怒道:“老头子不懂不要乱说乱说滴。河童是我们大日本滴河神,长得就像小孩子,头上顶着一个圆盘子,圆盘子里盛满了水……”赵长洪分辩道:“太君你看那圆盘子里现在盛的可是火……”大黑天语塞,随即大怒道:“是水是火有什么关系滴?!你滴,给我游过河去看看不就明白滴干活。” 只见环河里的水绿幽幽一片,偶尔冒出几个泡泡,散发着刺鼻的气味。赵长洪眉头直皱,趁大黑天不注意,一脚把旁边窜过的一只老鼠踢下了河,老鼠叽地惨叫一声便沉了下去,随即河面浮起一具没皮肉的鼠骨。 大黑天还没来得及暴跳如雷,赵长洪抢先惊叫道:“哎呀太君,这个河可不能游。这是中国守宅护宝的冥河啊!”大黑天顾不上生气追问道:“冥河是什么滴干活?”赵长洪咳嗽两声,从地上捡起两块小木板:“太君知道不知道我们中国有本古书叫《三国演义》啊?” 大黑天连连点头:“知道知道滴。《三国演义》在日本也是很有名滴,曹亮诸葛操滴干活……” 赵长洪三指一夹木板,啪啪两声摆起了打快板的架势:“太君英明,不过在咱们中国书里那叫曹操诸葛亮。今天有缘千里来相见,听我老头子给您来……一……段。来一段啊来一段。这段就说诸葛亮,诸葛亮他斗孟获,深入南疆不毛地,遇见鬼愁四毒泉。” “第一毒泉它叫哑泉,叫哑泉啊叫哑泉。喝下肚子变哑巴,不能说话等棺材,等棺材!第二毒泉它叫黑泉,黑得和墨水一个样,要是手脚溅一滴,全身变黑马上死,马上死!第三毒泉它叫柔泉,水和寒冰一样冷,碰到咽喉就冰凉,骨头瘫软躺着死,躺着死!最后就是那灭泉水,嗨,灭泉水!不用烧火直冒泡,沾上一滴皮肉烂,皮肉烂啊皮肉烂。全身只剩骨头架,骨头架啊骨头架!太君,这冥河里流的就是灭泉水,万万下不得啊下不得!不然就和刚才那耗子一个样啊一个样!” 赵长洪连说带唱,听得大黑天是将信将疑:“这么神奇滴?绍德在中国不算南疆滴干活吧?”赵长洪一扔木板:“太君您是不了解中国啊。虽然绍德不属南疆地区,但是当年诸葛亮的军队七擒孟获班师后,有士兵把毒泉用竹筒带回了蜀国,就是现在的四川。太君你知道为什么这毒泉泉水会有毒吗?那都是南疆的毒花毒草腐烂了掉在河里才染上的毒性!后来带回来的毒泉被有心人琢磨来琢磨去,终于琢磨出了里面含的是哪些花哪些草,制成新的毒泉卖给大户人家做护院河用,发了大财。而挖出壕沟灌满毒泉,就成了冥河,沾到水就得阴阳相隔,想从河面上走过去那是万万不能的,除非……”大黑天急了:“除非什么滴干活?” 赵长洪岔开了话题:“但是这就奇怪了。太君既然没来过绍德却能找到林家的宝藏,肯定有地图一类指路的东西。有地图就应该有绕过毒泉的办法才对,咋在这里干着急不过去呢?”大黑天愠怒道:“老头子猜滴不对。我滴来这里不是为了林家滴宝藏,只是跟着犬养崎给的地图滴走。地图奇怪奇怪滴不对劲,绍德城的地下面更是奇怪奇怪滴,到处都是一圈一圈高高长长的石条。钻得我乌漆抹黑找不到路滴干活。好容易遇见了这个隘口,但隘口外面又是这条没法过滴毒河。实在走不下去滴,只好往上面打洞爬上去滴干活。” 赵长洪恍然大悟,纠正道:“太君,那不叫钻得乌漆抹黑,叫钻得晕天暗地。老头子滴明白了,原来太君被毒泉阻路没法往前走,就钻上去正好进了粮仓,让白大仙诱来了马家兄弟想办法带路。可马家兄弟又没有过泉的能耐……” 大黑天阴森森笑道:“老头子大大滴明白,一定比那两个死人有用有用滴。两个死人大大滴坏,过不了河滴,还用木板关住了洞口不让我滴出去。”赵长洪连连唔了几声:“该死,该死。大黑天太君放心,老头子有用,老头子能过河,还能带路呢。不知道太君到底要到绍德城哪里去?” 大黑天点头道:“老头子良民滴干活,太君大大滴喜欢。你们绍德城有座很大很大滴塔,地图上一条弯弯绕绕的线指向塔滴。就是沿线会绕着石条转圈把我转晕了摸不着方向滴。你滴有没有办法避开这些石头滴干活?”赵长洪直拍胸口:“伏龙塔是吧?太君你可算遇到人了。老头子别的不会,但要破乾坤八卦、阴阳五行这些挡路找路的东西,就叫棉袄里面捏虱子,一掐一个准儿!太君是去伏龙塔抓俞万程吗?放心放心,有老头子在,保证叫姓俞的插翅难飞有腿难逃……” 大黑天摇头道:“俞万程算什么东西滴,根本不值得我们七福神……”忽然惊觉,板起脸道,“太君要做什么关你老头子什么事滴?不要问了,问得太多就……”大黑天短细的胳膊朝地上的马六马七尸体一指,“跟这两个人一样滴干活。”赵长洪一吐舌头:“不问了不问了。老头子保证只带路不问话。太君您看我先带您过这条毒河到空地去好不好?” 大黑天大喜:“赶快赶快滴。”赵长洪咳嗽两声,将头伸进隘口看了又看,半晌点点头道:“看来我老头子没猜错。大黑天太君,您带着这群耗子挖洞进绍德,一路是不是都拣宽松的土挖?” 【四八、卦桥】 大黑天点点头,赵长洪一拍大腿:“太君您是有所不知啊。相传我们绍德城古代的城基是坐落在神仙鲁班爷抛下的一条八卦仙带上。这腰带的两个搭头,是先天后天两座八卦图。东城门是先天八卦,西城门是后天八卦。做城基的时候也是用巨大的石条长长地围了两座八卦阵,为的是镇住风水。本来连我们绍德人都当是传说,没想到居然城门地下真有这座石头砌的八卦阵。像太君您这样不知道的,一头拱进来,想摸个明白那是难如登天啊。” “林家建这藏宝洞的时候想必也是碰到了地下的石条挖不下去,一气动了炸药,石条上才有了这么个缺口。缺口后面安了机关护着藏宝洞,倚石条做墙,拿缺口当门。藏宝洞的入口,就是米铺里这上下一条地道。然后这次绍德城里打仗,林家怕被人发现藏宝洞的秘密,走的时候就把洞给填了。凑巧太君您偏偏挖到了这里,往上走的时候尽拣宽松的新土挖,结果把这条地道又开了出来——果然藏宝洞里的横财就是老天爷留给太君您发的。” 一番话说得大黑天如梦初醒,连声说“绍德死乃”(日语谐音,意思是原来如此)。赵长洪连忙道:“这是好事啊,太君您怎么咒绍德死了呢?!您看那藏宝的亭子是八面形的对不对?这里可有玄机,是为了镇住亭子里的财气不让跑了,专门打造的八卦亭。我看看……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对坎中满,兑上缺联巽下断。这米铺大门对的绍德东门,先天方位里是乾南、坤北,背着离东、坎西……没错,这个隘口就是先天八卦里的离位……兑东南,震东北,巽西南,艮西北,对着生、死、杜、景、伤、惊、开、休……太君你不要看这河里的毒水动也不动,底下可有个机关带着一条看不见的石桥在慢慢转呢。” 赵长洪探头看看河面,继续掐着手指算道:“一年二十四节气,现在是初冬。乾、兑旺于秋,衰于冬;离旺于夏,衰于四季……现在刚入夜,嘿嘿,巧了,再过一炷香的工夫,咱们把木板铺河面上,就能顺着桥走到亭子去了。太君,大黑天太君?” 嘴被堵住的刘涛听得惊讶地鼓起了眼睛,大黑天更是张开嘴合不拢,像只惊雷天的蛤蟆,半天才回过神来,由衷地叹道:“老头子大大滴厉害。中国人都懂这么多稀奇古怪滴东西滴吗?真是太可怕了滴。不过用木板铺河面滴主意我滴早就用过了,放下去就沉了滴,没用没用滴。” 赵长洪嘿嘿一笑:“那能不沉吗?您那板下没根啊。过冥河得搭八卦桥,得等到河水下的石桥转到离位,也就是这个缺口位置,木板放上去离河面只有一小指尖深浅,桥面下沉不下去才能形成桥,那时候我们就有抽一支烟的时间跑过桥去。”大黑天连连点头:“绍德死乃。”手里一只奇形怪状的哨子放到嘴巴边使劲抿了一下,虽然没听到声音发出,但见那只白鼠立刻顺着刘涛裤管爬了上去,咬断了反绑刘涛双手的绳子。刘涛觉着双手一松,见大黑天凶狠地盯着自己道:“小孩子勤快勤快滴,帮老头子把那块最大滴木板搬过去滴干活。” 散落在马家兄弟尸体旁的木板很快被拖到了隘口处,赵长洪顾不上再和二人说话,专心地算着时间。环成一圈保护着河心亭的河水从表面看一点儿波纹都没有,但当一块木板放入河中的时候,河水却激起了不小的浪花,直溅到石条上,赵长洪慌忙躲闪,回头一看,木板晃悠几下,随即沉了下去。 【五、福寿长明灯】 大黑天的小眼睛立刻鼓了起来,赵长洪慌忙摆手:“太君别急,您千万别急,这是老头子试试,试试滴干活。”擦去头上一把冷汗,盯着刚才木板沉下去的地方泛起的水纹,念念有词一会儿,忽然大叫一声:“就是现在!”刘涛抛下一块最长最大的木板直放入水面,起了一点儿涟漪后便浮在河面上一动不动,看着就像一只巨大的西洋钟表面上的指针,从隘口处指向河心亭。再细细看,才发现木板其实是在以极慢极慢的速度按顺时针方向移动,一点儿一点儿地偏离隘口。 赵长洪跳上木板跺脚道:“都别闲着啊!这木板在水里撑不了几圈肯定得变烂散板,赶紧把剩下的木板都递过来!”刘涛慌忙依次递过剩下的木板,看赵长洪接序铺好,在河面搭起了一座简易的浮桥,刘涛扛着最后一块木板刚要跳上浮桥,却被大黑天一把拉住狞笑道:“小孩子不急不急滴,太君滴先上。”赵长洪站在木板上听见连忙道:“那不行,太君您得最后走,不然您上了桥,小孩子没人看就跑啦!”大黑天阴阴一笑,不理赵长洪跳上了木板,吹了一声口哨,只看那只白鼠闻声领着几十只黑鼠也跳上了木板,夹在赵长洪和大黑天中间,这才对刘涛道:“小孩子拿木板过来滴干活。” 看看身后剩下鼠视眈眈的几百只耗子,刘涛不敢说话,乖乖地上了木桥将最后一块木板搭上,正好连接到对岸,三人一群鼠衔次上岸,忽然刘涛惊叫起来,“这,这不是油灯,这是什么怪物啊!” 大黑天大喜,怪叫道:“老头子你果然错了错了滴。我滴都说了是河童滴干活。”随手翻过一头上顶着油灯的娃娃像,又是一声怪叫,远远地推了出去,“这,这是什么鬼东西滴,太可怕了!”赵长洪慌忙扶起大黑天摔出的娃娃像,小心翼翼地按原样放好,嘀咕道:“我的好太君,您可真是要做贼就攀上一牢人,要得罪小鬼还拉着大家一起垫背啊?我不是跟您说了嘛,这是福寿长明灯,不是什么河童,有婴灵附着的,哪能这么乱碰?”大黑天惊魂未定:“什么灯做滴这么可怕滴干活?就像小孩子滴干尸滴干活。” 赵长洪一咧嘴:“可不是嘛!这福寿长明灯的灯囊就是用婴儿干尸做的。不对,不是尸体,做长明灯的时候婴儿还不算死。要知道只有不满周岁的婴儿天灵盖是软的,才能钻出针眼大的洞来,从洞里把血放光,再灌进水银。只有婴儿还活着的时候,灌进去的水银才会跟血液一样流走全身,封住全身毛孔,最后注入鲛油才不外泄,做成这能烧上百十年的福寿长明灯。太君,这灯啊,不光图个亮,还把小孩子的魂也封在灯里看着宝,都说人是老的奸,鬼是小的恶,太君您要再这么毛手毛脚的……回头把小鬼放出来,别说老头子没告诉过你!” 大黑头听得四肢冰凉,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连摇头:“太可怕了,太野蛮了。你们中国人真滴太残忍太疯狂了,居然做出这么可怕滴事情!”赵长洪咧嘴道:“大哥别说二哥。世上看了像人又不算人的多了去了,藏在人皮底下的禽兽,哪里还分哪国跟哪国的?皇军攻破南京城那会儿,杀的小孩子,比这里的多出何止千百倍,也不见得文明多少。”大黑天脸一红,好在灯光昏暗也不怎么看得出来,岔开话题道:“这里滴灯古怪,亭子更是古怪,又有什么可怕说法滴干活?” 第13节 刚才隔着毒泉众人还没感觉,到了近处才闻到漆成红色的孤零零的亭子,不知怎么散发出一股异常难闻的气味,如变了质的血腥一般酸溜溜臭烘烘,就像进入了一座从不打扫的屠宰场。便是长期和地下腐物打交道的大黑天也皱起了眉头。赵长洪慌忙弓腰道:“亭子古怪滴没有,值钱的宝贝大大滴有,都在亭子里面,请太君进去检阅。”大黑天连连后退摇头道:“不行不行滴,你们中国人滴机关大大滴厉害,太君滴不能进去,进去会被做成大黑天灯滴!” 赵长洪拍胸口道:“好,既然太君怕有古怪,老头子为了太君两肋插刀,给太君打头阵淌机关滴干活。”大黑天头更是拼命摇头:“不行不行滴,老头子滴比机关还厉害还古怪,我怕你滴进去就不肯出来滴干活。” 赵长洪苦笑道:“这就难办了。太君您这是老猫想吃火烧栗,又怕烧了爪子毛!难道咱们都到了这里,就看着亭子流口水?”大黑天唔了一声:“那更是不行不行滴。老头子滴不要催,我滴想想。”沉思片刻,吹了声口哨,那只白鼠立刻冲上前从亭子的门缝里窜了进去,片刻不见回来。大黑天连连吹哨,才见白鼠慢慢爬了出来,摇摇晃晃就像喝醉酒的模样,并且一步三回头,显是对亭子里的东西万分放不下。若不是大黑天催得紧,那是万万舍不得出来的。 【六、红亭子,涂血象】 赵长洪惊叹道:“老头子就说亭子里有好东西吧!太君您看看白大仙这副德行,被宝贝迷住了有没有,有没有?”大黑天连连点头,搓着手在亭子面前转了又转,到底还是不敢推开虚掩的木门。仔细想了想,又是一吹哨子,那只白鼠欣喜若狂,立刻带着一群耗子沿着门缝钻了进去。大黑天指指亭门,对着门边的赵刘两人道:“现在滴,你们两个人都给我滴进去,把宝贝搬出来滴干活。” 赵长洪道:“太君您不进去?”大黑天阴阴地一笑:“我滴不进去也一样滴。老头子,要是你进亭子就狡猾狡猾滴,里面耗子吃了你滴干活。打火机滴先给我!” 赵长洪一愣:“那进去两眼黑啥也看不见了,能干啥?”大黑天阴笑道:“万一老头子你滴拿烧房子威胁我滴怎么办?黑滴不怕,拿着这个滴!”他接过打火机,从怀里掏出个军用电筒递给赵长洪,赵长洪边接过电筒边万分委屈地跨脚道:“哎哎,太君您这是还是不放心我呀。可怜老头子对太君那是一片忠心,天地做证,您要打我左脸我连右脸也伸给你,你要掏我腰包我连褡裢也送给你,你要把你老婆送我就把老妈也搭给我,你喊我一声爹我就收了你这日本灰孙子……”大黑天听得晕头转向还没想明白,赵长洪拉着刘涛一脚踹开半掩的亭门逃进了红亭子,转身哐啷关上了亭门,“日本龟孙子”五个字已经从门后传出。 亭外大黑天还在摇头:“不对不对滴,我喊你爹滴应该是日本龟儿子滴干活。”眼见亭门关上,愣了半会儿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怒叫一声:“八嘎牙路,老头子果然良心大大滴坏了,死啦死啦滴有。”死命地敲门推门,不料那门看着破旧,却是厚厚的实心檀木所制,死沉死沉的,后面又被抵住,哪里动得一下。亭门后赵长洪打开电筒,和刘涛合力抬过一张放供品的檀木八仙桌顶住亭门,赵长洪满头大汗,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息道:“算你娃聪明,和你赵叔这出戏唱得入路,可把这小鬼子给骗蒙了。” 刘涛慌忙抓起早前被撕下的半边袖子边给赵长洪擦汗,边好奇地打量亭子里应道:“那必须啊!我咋能不知道赵叔您不会是汉奸那路人。再说那会儿您绑我的时候偷偷塞我屁股后面那么大一家伙,我再笨也得知道有问题吧。对了,您当时塞的是啥?”边问边拉开衣服往身后摸,赵长洪慌忙摆手:“手轻点儿,轻点儿,那是你赵叔在马七尸身上搜到的两颗手榴弹。你娃可别粗手粗脚地弄爆了。” 亭外大黑天扯开嗓子满嘴日语又喊又骂,抓起哨子玩儿命地吹,却听不到亭子里一点儿动静。亭子里刘涛小心翼翼地拿下手榴弹放入腰兜,指着亭子里一座猩红色的木像叫道:“赵叔快看,五通神,真的有您说的五通神像!不过怎么漆得这么脏这么模糊呢?” 赵长洪撑着站起来,大喘着气拿过擦汗的袖子在红色木像上使劲擦拭了几下:“听口气你当赵叔一直在编故事呢。赵叔是那种满嘴跑火车的人吗?你看这是蛇头,这是刺猬头,这个是黄属狼头……这些哪是油漆,都是一年年敬奠时涂在五通神像上的人血兽血!” 经过赵长洪的擦拭后,木像渐渐露出了原来的面目。五颗兽头合在一座披着长袍的细长身子上,诡异地团成一圈,对着亭里的各个方向露出狰狞的表情。鼠头下面那一方的木身上,大黑天养的那只白鼠和其他先进来的耗子正在贪婪地舔着层层血污,对亭门外急得跳脚的大黑天吹出的哨子声不闻不问,倒跟赵长洪痴痴地看着五通神头像自言自语的神情有些相似。刘涛吃了一惊,怕赵长洪被这座古怪的神像魇镇了,慌忙拉拉赵长洪的袖子:“叔您怎么了,没事把?不是说这林家是绍德城里有名的善户吗,怎么粮仓下藏着这种邪像?” 【七、鼠儿果】 赵长洪正站在神像前喃喃自语发呆,被刘涛的拉扯惊醒回过神来,咳嗽两声道:“是啊,谁能想到乐善好施的林家后人,居然是拜五通神的。你看这五通神像红得发黑,不知道拜了多少年涂了多少血,送了多少婴儿的命,嘿嘿,嘿嘿。”刘涛看看赵长洪咬牙切齿冷笑的表情,越发不放心,追问道:“叔您没事吧?我怎么觉得……觉得您进了这亭子后就变得怪怪的。” 赵长洪狠狠地给了刘涛脑袋一个栗凿:“呸,你娃说什么呢?我跟你一样,跳进洞里前都不知道这下面还有这么一片天,怎么会变得怪了?”刘涛“啊”了一声:“您不知道?您不知道这里有林家的藏宝洞?那您和外面那鬼子大黑天说的是?!” 刘涛的声音大了些,引得那只白鼠痴迷迷地回头看了一眼,刘涛立刻害怕地往赵长洪身边靠,谁想那白鼠就像是烟馆里吸足了大烟的烟鬼模样,不闻不问又继续回头舔木像上的陈血。赵长洪啐道:“瞧你娃胆小的,你赵叔有本事把它引进来没本事收了它不成?再让它快活会儿,看我怎么拾掇它。” 刘涛奇怪道:“这家伙是怎么了,早前看它挺凶挺机灵的,怎么进了亭子就变成了这副德行?”赵长洪像是被白鼠的样子引起了烟瘾,咕噜咽了口唾沫,慌忙掏出根香烟,凑到刘涛点燃的火柴上贪婪地吸了一口,在肺腔里转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吐出烟圈,立刻整张脸笼罩在烟雾中:“嘿嘿,这事赵叔没来得及跟你说。供五通的,家里五通神的木像雕成后,可不是刷刷清漆这么简单。为了想尽一切办法把五通留住,除了各种供奉之外,在木像刚雕成的时候,从五颗兽神头脖子向下,一直到垂到脚面的袍子处,每一面都得涂上兽神最喜欢吃的东西,好留住五通神的仙灵不飘出木像。蛇头那面得涂蛙涎,就是把青蛙挂在太阳底下曝晒渗出表皮的髓水;刺猬头那面得涂蚯蚓粉,是把蚯蚓晒干了研碎成的粉;黄狼头那面得涂雄鸡蛋,就是把公鸡睾丸捣碎了混着鸡蛋黄;狐头下涂的是母鸡骨粉,必须是足龄的九斤黄的骨头。而鼠头这面,涂的就是耗子最喜欢吃的鼠儿果。这鼠儿果是长在地面不高处的一种红色小灌木浆果,不多见,要是耗子闻到鼠儿果的味道,就是窝边守着一群猫,它也会拼死冲出去啃一口,根本受不了诱惑……” 刘涛点头道:“啊,我明白了。这鼠儿果要是老鼠吃了后就会醉倒……”赵长洪摇头道:“鼠儿果倒没这功效。我告诉过你这木像上涂红的是什么吧?” 刘涛想了想道:“您说过是童血吧。”赵长洪斜眼看着刘涛道:“是啊。婴儿的血。你想那小孩子被放血他得疼哪,一疼又哭又闹的动静太大,惊动外人怎么办?”刘涛被赵长洪看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强笑道:“把嘴堵上?” 赵长洪摇头道:“那还不闷死了?我可告诉过你敬五通得用活的童血。”刘涛不自觉地和赵长洪拉开点儿距离:“这,这我就不知道了。”赵长洪又吐出一口烟雾,面目显得渐渐狰狞,低声道:“麻药,他们会先给婴儿喝掺着麻药的糖水。这样既能保证整个敬神仪式过程里不惊动外人,也能保证婴儿始终不被疼死……你去看看顶住门的桌子,那大黑天人矬劲倒足,看晃得厉害。” 刘涛此刻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对赵长洪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感,巴不得离赵长洪远点儿,答应一声离开去推了推桌子,觉得桌子虽然晃得厉害倒是没有移位,放心地正要回头和赵长洪说话,忽然愣住了。 【八、啃木像】 木门外面残破掉漆,里面的油漆倒是依然光亮可鉴,借着电筒下油漆的反光,刘涛看见五通神像旁的赵长洪偷偷地狠狠一口咬在木像上,抬头看看刘涛还没回头,面目诡异扭曲得可怕,低头又狠狠啃了几口。刘涛瞬间心里转过了十八个结,想着外面更多的耗子,终究还是不敢开门逃跑,先咳嗽了一声,说:“赵叔,桌子没事。”然后才转过身来。 赵长洪慌忙站直身子,点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娃过来,我有话和你说。”刘涛看看神像上几处深深的牙印,强笑道:“您说,我站这儿也听得见。” 赵长洪怒道:“你听得见外面那大黑天也听得见!你娃离我那么远干吗?过来!”刘涛退了一步,摇摇头:“我……我还是离您远点儿。说真的,赵叔,我总觉得您下了地洞以后就变了,就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上身了一样。”赵长洪愕然笑骂道:“这是什么混账话!我怎么就变了?”刘涛离得更远了一点儿:“我……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觉得您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一点儿,说话也都藏半截儿,再也不像以前那个油头滑脑畏畏缩缩的赵叔——哎,我这不是骂您,但真的……我,现在听您说话我都觉得身上发冷,也不敢信。” 赵长洪没说话,盯着刘涛看了一会儿,看得刘涛更是浑身不自在,末了赵长洪长叹一声:“我要是懂得少,现在你娃娃还能活着说话吗?早陪马家兄弟喂耗子了!你快过来,过来赵叔说了你就明白了。”刘涛咽了口唾沫,看看赵长洪嘴边没来得及擦去的血漆,悄悄拿出了早前赵长洪塞在自己身上的手榴弹,摇头道:“您说,小声点儿没事。我耳朵好,站这儿也能听到。” 赵长洪阴森森一笑:“敢情你娃跟赵叔犟上了!你当自己老几啊?当自己是蒋委员长了?攘外必先得安内?你到底过不过来?你不过来我可要过去了。”刘涛被赵长洪挤对得脸通红,不知怎么看着赵长洪奸笑的脸和那带着诡异笑容的五通神像兽头表情越来越像,眼见赵长洪往前迈步过来,情急之下一下把手榴弹举了起来,拉着弦高喊一声:“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拉弦了!” 赵长洪吓了一跳,连忙止步:“别别,你娃疯了!赵叔哪里对不住你了,要跟我玩儿命?”刘涛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没,赵叔您没对不起我,我,我就是怕,我怕您现在已经不是跟我在地面上一起守旗放哨那个嘴碎碎的赵叔了!” 赵长洪跺脚道:“我的小爷,你咋在这节骨眼上犯迷糊?!我跟你说,过了这些年,木像上童血里的麻药药效剩不得多少了。再过一会儿,这白毛鼠醒过来我们可就麻烦大了!”刘涛看看已经停止舔舐木像躺在地上抽搐的群鼠,再看看急急想走到自己身边的赵长洪,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猛然大叫一声:“你说你说,进了亭子后你跟我说跳进洞里前都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个鬼地方。但在洞里你一掏到马家兄弟身上的金豆子,就说知道林家这里有藏宝洞。你说话都是这么前后不搭,做事又根本让人看不懂,算正常吗?!你以为我没看见你啃神像吗?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赵长洪笑了:“就为这点儿事?你娃到底是大少爷出身,没见过人心手段啊!说白了一钱不值。哪来的藏宝洞?那几颗金豆子,不是马家兄弟身上的,是你赵叔的棺材本,还不明白?你赵叔掏的是马家兄弟的空口袋,拿出的是自己身上的金豆子!” 刘涛听得呆了:“啊!赵叔你这是耍哪番?”赵长洪摇头叹息道:“说你娃聪明又笨得厉害,非要我跟你说明白啊?” 【九、金豆子】 赵长洪道:“我真没哄你娃,当时我们跳进洞的时候,我是真不知道这洞壁后面有蹊跷。不过等我看完马家兄弟尸体的时候我就知道有问题。为什么?因为马六的棉鞋底子边上变黑被啃毛了。” 刘涛恍然道:“就是你说的那个冥河水弄得?”赵长洪点头道:“是啊。这种毒水是有钱人家看家护院专用的。有这东西的痕迹,附近肯定有藏好东西的地方跑不了。你再想,马六马七死了总得有个凶手吧?他俩那尸体是被耗子啃死的,在上面我们已经看出来耗子是有人养着的,不摆明了他俩就是死在养耗子的人手里吗?接着想,马六鞋子变黑被啃的就是鞋底边上那一块,用来看家护宝的黑水能放那么浅吗?而且鞋底都没腐蚀通,明显是马六怕死用鞋子试了试水面,发现不对劲死也不肯下去了,所以才会有马七上去拖木板的主意不是?” 刘涛点头道:“是啊。可赵叔您身上哪来的金豆子?”赵长洪啐了一口叹道:“都他妈牙缝里省下来的。你赵叔当了几十年兵不赌不嫖,偷抢扒拿牙缝里省下这点儿家当,指望有一天不干了回绍德养老送终。最后还是没落下来,给外面这锉鬼子搜刮了去,才留得这条老命和你娃这条小命,还被你当个鬼看,伤人不?”刘涛有点儿不好意思,慢慢松开了拉弦的食指。 赵长洪看着刘涛的手又道:“可惜马七下来的时候把最后一块大木板拉来盖住了洞口,傻啊,摆明告诉那鬼子是要下来拼命,你别看外面鬼子长得那粗样,脑子细着呢,一看情况不对就先下手为强,干掉了押在底下做人质的马六,又伏击了刚下来的马七。唉,可怜马七手榴弹都没来得及出手就……” 刘涛激动道:“我就知道马家兄弟不是孬种,不会当逃兵,更不会做汉奸给鬼子带路!赵叔您早知道这样还把他们说得那么不堪,真是……”赵长洪翻起了白眼:“他们不是孬种是笨蛋!这世道,坏人奸,好人得比坏人更奸,否则哪能斗得过坏人?收拾这鬼子,还得你赵叔这样的老狐狸,说他们兄弟几句坏话咋了?不这么说他能上当吗?最后给他们兄弟报仇的还得靠咱老赵!不然呢?靠你娃夸他兄弟几句好话,能杀得了外面那鬼子和那群成精的老鼠?” 刘涛又惊又喜:“赵叔您的意思是有办法除去那个大黑天?”赵长洪冷笑道:“必须得除啊。你娃还没想明白?马七干吗要带手榴弹下洞还拉上木盖?他这是打算滚水烫耗子,一窝都得死。估计大黑天肯定也问了马家兄弟伏龙塔的位置,那就是他的目的地!” 刘涛惊道:“啊!这可不得了!城里现在能打仗的没几个了,要是被这大黑天带一群耗子溜到师部,俞师长他们可就危险了!”赵长洪点头道:“谁说不是呢?真奇怪这大黑天怎么不知道绍德快没兵了啊?他要不是怕带着这群怪物到路面上惊动哨兵,才不会一根筋地要在地下钻。其实现在别说出现一群老鼠,就算来了一群老虎,上面也没人顾得上啊。只要大黑天自己出土面去一看,明白了现在的情况,他尽可以大摇大摆地带着这群怪物去师部所在的伏龙塔搞破坏。马七准是想着这些才红了眼准备跟那大黑天玩儿命,可惜不够机灵,被鬼子看破先下手了。” 【十、出损着儿】 刘涛佩服得跷起了大拇指:“赵叔您真行,什么都跟亲眼看见似的。”边说话边慢慢凑近的赵长洪趁着刘涛一腾手指离弦的工夫,一把攥住刘涛的手腕把手榴弹抢了过去,擦擦头上的汗珠,连拍胸口:“可把我吓死了!你娃可千万别再这么神道道惊咋咋的。你赵叔心脏可不好,一紧张一激动喘气都疼,哪天再这么一折腾没准儿就停跳了,到时候你娃可别后悔。” 刘涛不好意思地连连搔头:“赵叔真对不住您了。我打小有这毛病,一被关在陌生犯黑的窄地方就有点儿控制不住爱胡思乱想。您……您别太在意。可您干吗要背着我偷偷啃神像呢?”赵长洪想把手榴弹放进兜里,再想想又递回给刘涛:“拿着,省得你娃不放心又起幺蛾子。要问我为什么啃五通神,那小孩死娘说来话长,现在可没时间,得先对付外面那鬼子!” 刘涛随手接过手榴弹道:“赵叔您放心,我再也不会乱猜疑了。看我用它炸外面那鬼子,大不了同归于尽替马家兄弟报仇。”赵长洪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可别,收拾那大黑天可用不着这个,看你赵叔的就行。” 刘涛点头把手榴弹插到腰后,正想说话,忽然竖起耳朵:“赵叔,你听见这咔啦咔啦的声音没?”赵长洪把耳朵贴在亭柱上也听了会儿,变了脸色愤愤地骂道:“这小鬼子是真狠。他在指使外面的耗子啃亭子,硬挤也要挤进来。”一看刘涛又要去摸手榴弹,连忙道:“别慌别慌,他狠你赵叔更狠,瞧我的手段。”赵长洪脸上再次露出那诡异的坏笑,从地上掐起那只痴迷迷半醉不醉的白鼠,从棉袄上撕下一根布条把白鼠连四肢带身子到嘴,五花攒蹄绑得严严实实,从棉袄里掏出什么东西放在嘴里狠狠嚼了嚼,啊的一声,顿时眼泪鼻涕流了下来。 一股浓烈的辣味立刻在不大的亭子里弥漫起来,好奇的刘涛凑近一看,赵长洪嘴里嚼的正是早前从马家兄弟口袋里掏出的红辣椒,不禁惊奇地问道:“赵叔这当口您还忙着吃?指天红这样大口嚼法会辣死人的好不好?您,您是准备多吃点儿嘴里喷火烧死这耗子吗?” 赵长洪辣得说不出话来,边抹眼泪边继续往嘴里塞辣椒狠嚼,但一口也没咽下去。摊开手掌噗地吐出一把红沫子,狰狞一笑,将嚼碎的辣椒从白鼠臀眼里塞了进去。 本来半痴不醒的白鼠立刻眼珠子凸了起来,但是尖尖的鼠嘴被布条绑住怎么也叫不出来,身子扭得跟麻花一样。刘涛惊叫道:“赵叔您这……这么做太损,太损了。”赵长洪辣得边拼命哈气边狞笑道:“不对敌人残忍,怎么他妈的让自己舒坦?”随手把不停扭动的白鼠扔到顶住亭门的八仙桌上,只见被绑住的白鼠像一条被扔到岸上的鳅鱼一样不停蹦跶。赵长洪吼道:“还呆着干吗?快,快挪个缝把它扔出去!” 刘涛不知道赵长洪在搞些什么名堂,但知道这赵叔做事看似荒唐,每一步都有自己想不到的深意。眼看亭子木墙上有些地方已经从外面被啃得露出了尖尖的鼠嘴,顾不上再问,一拉八仙桌从露出的门缝里把白鼠扔了出去,又连忙把门顶好,一时夹住了两只就势往里钻的黑老鼠,叽叽惨叫。 绑着的白鼠噗地落在离亭门不远处拼命扭动,亭外正在鼓气吹哨子的大黑天一看自己心爱的宠物被糟蹋成这样眼都红了,再顾不上吹哨子,大叫着“八嘎牙路,死啦死啦滴”扑向白鼠,心疼地飞快解开白鼠身上的布条,忽然惨叫一声,被解开束缚的白鼠一口死死咬住大黑天的眼皮不放。 第七章 针锋相对 第14节 【一七、星追魂】 伏龙塔的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熊孝先骂了一句,这群和尚忒娘的烦,转向陈参谋道:“这墙上老寿星咋得罪你了?下手真狠,看这脸上得被扎了多少针?”陈参谋笑道:“才六针。这是我在师座面前夸下海口,要施法拘拿躲藏在绍德城里的日本妖孽寿老人。” 熊孝先“啊”了一声:“拘神捉妖?我说陈参谋你怎么这么处处透着邪门呢,敢情你是道士出身!那抓来的妖孽在哪儿呢?我怎么什么也没看到?”俞万程皱眉道:“孝先你不要再闹了,捉鬼拿神什么的只是笑谈,我愿赌服输,不用浑岔。”熊孝先急道:“师座你也忒老实了!你想,打赌就是做生意,哪有一点儿不讨价还价的。姓陈的答应你的事情做不到,你干吗非要做到答应他的事情?” 俞万程一怔,暗想熊孝先虽然是个粗人,这番话倒是细理。抬头看向陈参谋。陈参谋笑道:“熊营长的话好在理啊,只是,谁说我答应师座的事情没做到呢?”熊孝先催道:“做到了就要让我们看到才行,看到妖神才算你给了交代。”陈参谋声音低了一些:“说得是,如果捉不到寿老人,怎能给自己,不,给师座一个交代。” 俞万程看着陈参谋脸上的神情忽然心里一动,低声问道:“那北斗第七星,可是瑶光?”陈参谋手起第七针钉入七神图中的寿老人的口窍,缓缓道:“知我者师座。不错,这北斗七星最后一星正是天关破军瑶光星,拘邪神寿老人最后一魄雔飞魄。”俞万程顿时心头雪亮:“原来你演这出戏的目的就是为了给瑶光报仇!”陈参谋笑道:“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卑职能力不足,既不能请南斗星君让瑶光复生,只能借瑶光之灵请北斗星君送元凶妖神归天偿命,也算得偿所愿。”熊孝先茫然道:“什么瑶光?什么报仇?你们说的日本妖神在哪儿呢?我还是什么也没看到啊!” 此时室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脸,一眼看到作战板上扎满针的寿老人画像吓得一愣。 陈参谋陡然舌绽春雷大喝一声:“七星聚华,北斗追魂,妖孽寿老人还不服罪!”死去的宏一和尚最小的聋哑徒弟福平推门而入,发愣间被吼声惊得慌忙后退,却被后面一群急匆匆的和尚给挤了进来,七嘴八舌道:“师座,原来我们真冤枉了熊营长!刚才福圆听说你们要抓杀我师父的日本奸细,便偷了你的马想逃,却被枣红马摔下踢死了,看来他才是真凶!” 俞万程一惊站了起来:“福圆是奸细?!枣红马有没有伤着?”众和尚看向福平,福平摇摇头。俞万程心系爱马,正要推门而出下塔去现场看个究竟,陈参谋已经站在门边挡住了出路,笑道:“且慢,不知各位大师为何说话前都要询问福平?” 众和尚对望一番,有口舌灵便的绘声绘色说道:“早前勤务兵在楼下说师座已查出真凶是日本奸细,要放熊营长出来派人抓捕,福圆的脸色便变了,说是怕熊营长出来报复他,要去马厩躲一躲。谁知道一去半天没回来,我们想着师父死后寺里没人主持大局到底不行,不放心的就随过去看看。” “半路就听见枣红马在嘶腾。跑近一看,福平惊慌地躲在角落里,枣红马打着响鼻刨着蹄。福圆躺在地上,脑袋上印着两处马蹄印,一处在脑门上,一处在左边太阳穴,七窍流血眼见活不了了。福平比画了告诉我们,福圆跑到马厩就要牵马走人,福平上前询问阻拦,两人拉扯间情急中福圆忽然一脚踹翻了福平,拽马时却惹怒了枣红马,被腾起的马蹄刨翻在地又踩踏了一下,福平正要去喊我们,可巧我们已经到了,结果在福圆身上翻出了这个。” 和尚们从福圆身上拿到的确实是一份日本字信,陈参谋打开翻译道:“三日内绍德当破,恐枪炮无眼,有伤尊体,盼毋留相关知情人士。落款是犬养崎。”俞万程望向福平,瘦小的孩子受了惊吓瑟瑟发抖,虽然听不见众人说什么,但想是明白在复述当时的情况,只知道拼命点头,俞万程叹息一声,正要走上前安慰几句,却被陈参谋一把拉住,笑道:“看来福圆的真实身份真不简单,居然需要犬养崎亲自写信将他召归。其实哪里需要这么麻烦,也许犬养崎学我在城外一声吼,没准儿城里的奸细就听见了。” 【二、妖孽现形】 一群和尚和熊孝先还没会过意来,俞万程已经变了脸色:“难道你怀疑……但福平怎么可能……陈参谋你未免多虑。”聋哑的福平眼见众人都奇怪地望向自己,不知道俞陈两人在争执什么,惊慌地左顾右盼。陈参谋眼睛盯着福平:“怎么,福平小师兄又听不见了吗?可刚刚怎么我声音大些就惊吓到你了呢?你以为杀了福圆,再栽赃给他就能转移我们的注意力了吗?” 熊孝先叫了起来:“你的意思福圆是福平杀的?怎么可能,别说福圆五大三粗,福平弱不禁风根本不是对手。那么多人看见是枣红马的马蹄踏死了福圆,又怎么说?”陈参谋冷笑着慢慢举枪道:“你不是早先说过吗?五寸金针,专封奇经八脉,控制人体都轻而易举,何难控制一匹马?” 众和尚不知道三人在说什么,只是七嘴八舌地解劝,刚才那个说话伶俐的和尚忍不住道:“长官您不要吓着了福平。您大喝之时,必然脸上……那个……有些吓人,福平第一个进来,看见了被吓住也不是没可能啊。我们与福平两年里日则同劳,夜则同歇,便是响锣掉他旁边也没见他惊过,你却怀疑他是装聋作哑,未免想太多了。” 其他和尚连连点头附和,陈参谋不闻不问,盯着福平慢慢扣动扳机:“在南京发现的日本使团里孩童身材的黑色衣服;无亲无故,在两年前那场鼠疫中才被宏一收留。能遮去本来面目的满脸伤斑,更借口聋哑,不会露出语言上的破绽,寿老人不是你还是谁?!我从南京追到绍德,两年不舍不弃,只为今日,难道你还想心怀侥幸从我手中逃出此塔?想必你应该知道我们中国有句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时至今日,你是想作为一个又聋又哑的无名痴呆小僧就此被我一枪了结,还是恢复你一代魔头、金针之术天下无双的东瀛妖孽寿老人的真面目与我搏上一搏?” 群僧惊叫不已,陈参谋大喝道:“他能用金针控制别人,又何尝不能在和你们起居生活时封闭住自己的听闻穴道?寿老人,我数三声,再不现形我就开枪了!一!二……”忽然室里响起一个又干又涩的生硬声音,便如一把几年未磨过的锈刀割着棕缆:“是啊,如果今日不是我准备逃出城去,取出封住自己听宫穴一年多的金针,你哪里发现得了老夫的破绽?” 陈参谋长吁一口气,收回手枪。众人纷纷惊愕。只见这老气横秋怪里怪气的话声,正是从身材稚小又聋又哑的福平口中传出的。但见此刻福平目露邪光,身子站得笔直,再也不像以往那样畏畏缩缩,自有一股择人而噬的妖异气势。熊孝先慌忙拿枪对准了福平,惊叫道:“你是什么怪物?” 福平阴冷的目光从周围和尚身上一一扫了过去,每在一人身上停留片刻,那人便不自禁地打个寒战,只听福平喝道:“无礼!老夫乃天皇御医,守护至高神武天皇的御卫七福神之寿老人!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对我大呼小叫?” 【三、恩将仇报】 陈参谋接口道:“你更是曾在金陵和绍德兴风作浪,祸害中华百姓,杀死宏一大师和福圆师兄的凶手。”寿老人一笑。陈参谋盯着寿老人道:“福圆身上的字信倒真是犬养崎笔迹,本来是写给你的吧?想必宏一大师对你的真实身份有所了解,你便在收信后应犬养崎之约在撤离前杀了他,对不对?” 寿老人一口中文渐渐流利:“不错,两年前我不小心身染鼠疫,确实被宏一搭救。我便答应他从此洗心革面,不再帮助日本对付中国,只在寺庙做一赎罪的麻面小僧。不过宏一也没做赔本的交易,他本有头风顽疾,发作起来只恨不能把脑袋劈成两半,是我每两个月用五寸金针封刺他的脑中奇穴方免除了他的痛苦。更用从日本带来的活动经费给他盘下伏龙塔寺,才做到今天这份基业。可自从犬养崎进逼绍德后,宏一便对我起了疑心,怀疑我留在绍德另有所图。我便抢先在给他医治头风时下了禁言术。只因昔日我在绍德得鼠疫发高烧说胡话之时,宏一在我病中听到了太多不该听的秘密,要不是碍着昔日相救的情面,我早送他去见佛祖了。” 俞万程沉痛道:“就是这样,最后你也没放过宏一大师。”寿老人狞笑道:“这可怨不得我,你没看到犬养崎给我的信吗?要除知情人的可是犬养崎,我只是替他下手而已。怪只怪宏一自己好奇心太重,知道那么多干吗?” 熊孝先骂道:“你这日本老小子可真够狼心狗肺的,算忘恩负义到家了!这种话也说得理直气壮,难怪你一脸麻子,果然不要脸!”寿老人怒道:“你这粗坯知道什么?我对宏一可谓仁至义尽,下针时答应他留给他二十四个时辰活着处理后事,足够抵偿他救我一命的恩惠了。” 陈参谋点头道:“果然如熊营长所说,五寸金针能掌控人的生死时间。你在昨夜下手,今夜宏一大师才死,我们当然找不到现场的凶手。不过你还是留下了破绽,想必昨夜你在宏一大师太阳穴下针,所以大师头上的狗皮膏药才会被揭下,又因为日久失去黏性换了块新的,是吧?” 寿老人狞笑道:“是又怎样?宏一嘴上喊得响亮,什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到我下针的时候身子都吓抖了,害得我从不见血的金针也扎出血来,可见他离看破生死的境界还远着呢!” 陈参谋冷笑道:“你当真以为宏一大师就束手就擒甘心为你荼毒吗?那是他要故意留下血迹给我们线索。你再看宏一大师还留给了我们什么!” 寿老人看到陈参谋手中的金针怒道:“这个老滑头,原来我丢失的那根金针是被他偷了去。”陈参谋笑道:“你不知道的多了。宏一大师不仅昨夜骗过了你,更早就在伏龙塔里留下伏笔防你日后翻脸。”寿老人一惊:“什么伏笔?”陈参谋一指八仙图,笑道:“这幅在伏龙塔挂了两年的八仙图另有千秋,你没看出来吧?” 寿老人大怒:“宏一居然阳奉阴违。很好,这样我也不用遵守跟他的许下承诺了。”俞万程问道:“什么承诺?”寿老人嘿嘿一笑:“你们就没想过为什么宏一任我摆布却不敢反抗,我此刻又凭什么跟你们这样嚣张,毫不隐瞒?” 熊孝先怒道:“管你凭什么,等会儿我要亲手拆了你的老骨头!”寿老人嘿嘿一笑,对着众和尚愤怒的面孔一张张看过去。陈参谋和俞万程对望一眼,彼此都读出了对方眼神里惶恐的信息: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原来这就是宏一圆寂时最后一句话的含义! 俞万程怒道:“原来你这恶魔早已暗中对寺里的众位师兄下了毒手,以此要挟宏一大师。”寿老人冷冷道:“我一人身在异国,当然要多些心眼。我吃与他们同吃,睡与他们同睡,谁会提防一聋哑小和尚会在半夜偷偷起身封住能让人昏睡的黑甜穴,再将金针悄悄刺入他们体内的致命隐穴?万一宏一拼了老命要对我不利,他就得先考虑拉上他所有徒子徒孙给我偿命是否合算。”群僧大惊,寿老人冷冷道:“你们摸摸背后脊梁骨倒数第三与第四根算盘珠之间,用劲按下去看看可有异样。” 众和尚纷纷一摸之下,忽然齐齐大喊一声,痛得眼泪鼻涕横流,正在慌张,只听寿老人拊掌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其实本来我虽用金针刺入你们体内,却碍着答应宏一不能对你们下手的承诺没触及隐穴。但刚才金针进入你们体内深处的灵梁穴,却是你们自己摁下去的,算不得我动手吧?两个时辰之内,没有我施术解救,你们这群和尚就死定了。” 【四、命无高低】 熊孝先怒道:“他们死了你也得陪葬!”寿老人阴笑道:“他们不死难道你们就会给我活路?或者大家都别死,让这群和尚送我到城外日营,我保证帮他们取出金针保住性命。”熊孝先暴跳道:“做梦!今天你就是插翅也难飞!”寿老人冷冷一笑:“若不是犬养崎派来接应我的人没有准时到来,我早就远走高飞了,便是宏一再耍花样,等你们发觉也是马后炮了,哪需要如此辛苦跟你们周旋?” 陈参谋皱眉问俞万程道:“师座您以为如何?”俞万程紧锁眉头道:“不能见死不救!”陈参谋惊道:“您同意让他走?”俞万程咬牙道:“虽然我从心里压根不想放他走,但既然宏一大师最后遗愿是我们救出他的一众徒弟,方可含笑九泉。我们怎能无视?” 陈参谋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这个魔王在伏龙塔待得太久,城内军情虚实尽知。如果出城见到犬养崎……”俞万程心乱如麻,反问道:“那你说怎么办?”陈参谋声音压低:“情分亲疏,命分高低。”俞万程一呆,半晌摇摇头:“不行,51师的兄弟,和这些无辜的和尚,对于我来说虽有关系的亲疏,却没有生死的高低。” 陈参谋声音虽低,寿老人也听在耳里,怒道:“我和你素不相识,你为何一再和我作对,非要赶尽杀绝?”陈参谋轻笑一声:“你是不认得我,但我有几位朋友可受过你的好处。”寿老人奇怪道:“你的朋友?中国人吗?我来中国数年,除了绍德伏龙塔里的和尚,不记得和别的中国人有过交往。”陈参谋慢慢道:“南京城里也没有吗?”寿老人摇头道:“没有,有也不记得了。” 陈参谋道:“不记得?难道你在南京城里没有用金针帮特高课审讯过中国人?”寿老人恍然大悟道:“原来是那件我一时兴起之事,过了这么久我哪里记得。怎么,那些人里面有你的朋友?”陈参谋声音沙哑道:“那你还记不记得有个瓜子脸、个子高高、笑起来右边脸蛋有个酒窝的女孩子?”寿老人冷冷一笑:“有吗?不记得。你们中国人在我眼里,和我幼年时师父教我练针用的草靶也没什么分别,哪里记得什么男人女人!” 俞万程攥住陈参谋颤抖的手拉离了枪把,怒喝道:“看你这么不可一世,全忘了你自负的金针绝学,根源还是中国。”寿老人冷笑道:“那又如何?你们中国人自己笨看不住东西,被我们日本人拿去发扬光大,应该感激才对。”俞万程啐道:“什么,发扬光大?救死扶伤的圣器,被你们改造成了控制人的邪具,这分明是一种堕落!” 寿老人摇头道:“和你们中国人是说不通的。你们太懦弱了,永远故步自封,不敢走得更远。中国医术奉行的仁道,就是金针之学最终在中国失传却在日本流传下来的根本原因。能掌握五寸金针的,除了个别百年难遇的天才,其他人是要解剖很多活人,直接用眼睛来看,用手来摸人体穴位才能学会的。” 【五七、星定神】 陈参谋深吸一口气,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笑道:“按这种说法,显然阁下不算天才了。”寿老人“哼”了一声道:“你们中国有句俗话,勤能补拙。”陈参谋笑道:“你真是一只自以为是的井底之蛙。五寸金针之所以在中国失传,不是因为我们故步自封,而是在唐朝之后,宋朝医士又发明了更简单实效的针术,将五寸金针之术替代淘汰了而已。只有日本这样的狭邦小国,消息闭塞,才会拿着过时的东西敝帚自珍。” 寿老人额头青筋暴起,怒道:“污蔑!你们中国人除了信口雌黄还剩下什么能耐?”陈参谋笑道:“我们还剩下仁爱、道义、进取的毅力,和你们日本人永远也学不会的可以海纳百川的包容和融洽。”寿老人冷笑道:“说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能掩盖你们民族的无能吗?真有比五寸金针更高明的针术,你施出来给我看。” 陈参谋微笑不语,寿老人得意道:“只能用尴尬的笑容来掩饰你的失败了吧!就你那残缺的手指,能学会精密复杂的针术吗?还在这里信口开河!”陈参谋大笑:“我笑不是因为无语,而是笑你的无知,如瞎子一般看不见眼前的明灯。”寿老人顺着陈参谋所指看去,看着七根钉在七神东来图上寿老人七窍中的定纸针,脸色从困惑变得凝重,再从凝重变得惶恐,忽然不顾熊孝先对着自己的枪口走上前去,轻轻地轮流摸着七根针头,喃喃道:“侍犬!伏豕!雀吟!噬鲗!绯独!畜慧!雔飞!七星入窍,安魄定神!难道真的是七星针,记载在宋金穴道铜人图上,不用触及隐穴,通过最简单的针扎外穴组合便能封住人体奇经八脉,破风灭邪的七星定神针真的还有流传?穴道铜人图不是早在燎起欧亚战火的蒙元征服战争中化为灰烬了吗?为什么七星定神针还会传承下来?” 陈参谋静静道:“不得不佩服你是皇庭御医,医学大家。不错,这正是中国北宋御医院研究多年,在靖康之难中又被金军掠走发展,集宋金两代针灸术之大全的医学瑰宝,穴道铜人图中最高绝学七星定神针。是我为了对付你,从军统局宗卷库里查出又花了三天三夜才学会的针法。” 寿老人拼命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的五寸金针从开始练习到完全学会花了四十年,四十年啊!就算这七星定神针是真的,你这样的废人花三天三夜就能学会?世间绝没有这等不公平的事情!”陈参谋嘲笑道:“公平?世上哪有什么公平的事情?是你自己笨选了一条吃力不讨好的路而已。”寿老人眼中几欲滴下血来,手掌一翻,一枚闪闪发光的金针已刺入自己虎口泣神穴,让自己冷静下来,低声道:“我死也不信,你一定是在骗我。” 陈参谋静静道:“我没有骗你,七星定神针只需以简单的下针顺序和普通的穴道方位组合,便能达到神奇的效果。不要说我是还有三指的成年人,便是十岁孩童的手中施出来,也比五寸金针效果好。”寿老人低吼道:“七星针绝不能胜过五寸金针。”陈参谋笑道:“那你要不要和我打一个赌?” 【六、风云起】 第15节 俞万程和熊孝先听到个赌字,忍不住齐齐对望一眼。寿老人已经完全冷静,摇头道:“不赌。如果七星定神针能破五寸金针救这群和尚,你才不会跟我耗着提什么打赌。我现在只要这群和尚做护身符送我出城,七星定神针和五寸金针孰优孰劣,不妨日后比过。” 陈参谋笑道:“那就请行吧,反正俞师长已经答应放你走了。”寿老人看看陈参谋,想了想又道:“你也要跟我走!”陈参谋摇头道:“这个可不在我们事先约定的范围。”寿老人急道:“绍德城破在即,子弹不长眼,万一你死在城里,我日后找谁比试?”陈参谋笑道:“我死了还用比吗?那时候你一针独大,尽可吹嘘五寸金针盖过了七星定神针。”寿老人摇头道:“不好。” 熊孝先插嘴道:“那你就和陈参谋赌啊!”寿老人又摇头道:“更不好。我没你们想的那么笨。此人跟我仇深似海,时刻想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只要我答应留下,拖到绍德城破,我与你们同归于尽,金针绝学失传我怎么对得住日本历代医圣?”熊孝先摸摸脑袋:“原来你也不傻啊。不过要是你不敢赌,已经足以说明五寸金针不如七星针。说书的有句话叫败军之将何足言勇,谁又在乎这种败家玩意儿传不传的下去?” 寿老人像被敲了一记闷棍,怒吼道:“你这样的粗人也敢看不起我的针术?!我练了四十年,他只练了三天,三天!我怎么会输?五寸金针怎么会没有流传下去的价值!”这时候连熊孝先也看出来了,虽然这寿老人阴险狡诈,却算是个医痴,又自大成癖。在这样的一激再激之下,患得患失已乱了方寸。 俞万程也冷冷道:“你话里自负,但声音却充满了畏惧。我知道你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四十年的勤学苦练,最后被证明只是个笑话。今日不比出高下,你日后传授五寸金针给徒弟的时候,可还能心安理得?”寿老人暴跳道:“畏惧?我有什么好畏惧的,我正要让你们知道,只有我们东瀛的五寸金针才是举世无双的医学绝技!说!你要怎么赌?!” 寿老人怒指陈参谋,陈参谋微笑道:“五寸金针里你可有什么最得意的招数?”寿老人扬眉得意道:“禁言术和牵神引。”熊孝先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说人话,听不懂。”寿老人大怒,陈参谋抢先道:“估计就是让人说不出想说的话,和让人说出不想说的话。” 熊孝先嗤笑道:“这算什么绝招?骗小孩儿的把戏吧。你爷爷想说什么,不想说什么,还由得你做主?”寿老人狂怒,指着熊孝先还没说话,陈参谋已经接口道:“好,我们就赌你最擅长的禁言术和牵神引。第一局禁言术设字句,以一炷香时间为限,我说出来便是你输,说不出来便是你赢!” 寿老人道:“好,要是我禁不住你的言,牵不了你的神,就算我输,我立刻就将这群和尚体内的金针吸出来。你要是输了,你也得和和尚们一起跟我走,出城后将七星定神针的用法详详细细写给我。”陈参谋道:“好。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没了金针附体,众位师兄不用出城,阁下也得留下。”寿老人怒道:“我不会输的。你先写出字句团在纸上,我们抓阄,谁抓着有字的纸团谁就先施针。” 陈参谋看了俞万程一眼,略一思考写下“日落危城”四字,对众公示后和另一张白纸抓成两团,却是陈参谋抓个先着,正要把先前拔下的定纸针往自己眉心扎下,寿老人喝了一声:“慢!” 【七、禁言术】 陈参谋愕然道:“怎么?”寿老人道:“我不相信你,你是有备而来,我怕你事先服用了什么定神养性的药物。要公平,这两场赌赛都要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试针。”陈参谋皱眉道:“你想在谁身上施针?”寿老人再指熊孝先,狞笑道:“就是这嘴里不干不净、身上皮糙肉厚的家伙,试针最适合不过了。” 陈参谋还没说话,熊孝先已经大叫道:“好啊好啊,你熊爷爷几天没洗澡身上正痒痒,巴不得你这老小子拿针挠挠。”陈参谋低声道:“老熊你不要乱答应。这次赌赛凶险得很,不是闹着玩儿的。”熊孝先低声回道:“我的好参谋,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就是因为凶险,你拿自己身体跟他试针,出了什么岔子那第二局我们也不用比了!那时就成了孔夫子搬家——左右是书(输)!” 陈参谋一怔,熊孝先说的这点自己还真没想到。没等他深思,熊孝先已经搬椅子在当中坐下,直拍胸脯:“来来,陈参谋你朝这儿扎,老熊身上痒得慌,等不及了。”陈参谋还没动,寿老人狞笑抢上前:“既然换了靶子,下一局不用抓阄就让你先,这局我先来。”手里一抖,软绵绵的金针立刻硬直得像根锥子,对着熊孝先眼睛就刺。熊孝先慌忙躲闪,大叫:“你这老东西公报私仇不怀好意,哪儿都能扎,但这眼睛可不行,一扎我老熊不就真变熊瞎子了?!” 寿老人斜瞥熊孝先:“怎么,你这浑人也有怕的时候?”熊孝先大怒:“我哪里怕了?难道你故意要废我双眼还不准我躲?”寿老人冷笑道:“谁稀罕你这双牛眼?我是要从你眼眶中空的承泣穴进针,让针尖进到你右脑里的言思隐穴……”熊孝先不耐烦打断道:“别说听不懂的,就说万一你扎坏了我的眼睛怎么办?”寿老人怒道:“要是你眼睛被扎出毛病,下一局也不用比了,都算我输。”熊孝先这才放心地闭上眼睛:“这买卖倒也划算,你爷爷就信你这老日本一次,扎吧扎吧。”寿老人冷哼一声,一针扎下。 果然入针位置是眉骨中空的承泣穴,熊孝先动也不动,眼泪却顺着两颊流了下来。俞万程不放心地问道:“孝先你没事吧?”寿老人冷笑道:“问也白问。金针一入脑,只能听到我的话,就是外面雷声阵阵他也听不到。”俞万程和陈参谋对望一眼,掌心里都捏了把汗,暗道要是这寿老人突然翻脸背信,那可是在一群和尚外又加了熊孝先的命做筹码。好在寿老人显然对自己的金针绝学极是自负,连着三针扎入熊孝先眉心附近后,在熊孝先耳边似念咒般低语几句,便负手走开道:“行了,现在他可以听见了,看你如何让他说出‘日落危城’四字。” 俞万程愕然道:“这便完了?”寿老人理也不理,熊孝先缓缓睁开眼睛,俞万程不放心地问:“孝先你没事吧?”熊孝先嘿嘿一笑:“没事,啥感觉没有。就知道这老小子是个大骗子,看我老熊来拆他的台。老日本你听好了,你熊爷爷要说话了,说那……” “日落危城”四字尚未出口,突然熊孝先一声凄厉的大叫,手里椅子的扶把硬生生被捏得粉碎。 【八、噩梦来】 寿老人怪笑:“说啊,你继续说,我等着你拆我的台呢。”俞万程和勤务兵慌忙要上前查看,熊孝先嘶吼一声:“别过来!我就不信这个邪!听好了,我要说的是……”咔嚓一声,屁股下的椅子被熊孝先坐得粉碎,翻倒在地。 熊孝先只觉要说出日字的瞬间全身像有人将万把刀子插了进去,插出万个小洞后再倒入万桶水银,又用一万根钢筋在水银洞里搅动一万次那么疼。偏偏这一切还都在同一秒之内发生,让人毫无忍受延缓的余地。 熊孝先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用火条烧过伤口,用尖刀剜过烂肉,自诩就是关二爷再世和自己比刮骨疗伤,也不过就能胜个天生红脸,从来没有想过世间还会有这样的疼痛。惊惶之余也不禁有些佩服面前这个阴阳怪气的日本小老头,居然用三根金针就能制造出这种绝不应属于人间的疼痛,真不愧了陈参谋早前对他的称呼:妖神。 周围的人看不到熊孝先的心中所想,却都惊讶地发现熊孝先全身肌肉在军装下不停地颤动,或者应该用游动形容。就像有无数食人鱼在熊孝先的全身经脉内啃食乱窜,可见其在承受何等不可思议的痛苦。俞万程拔枪对准寿老人怒吼:“要是孝先有个好歹,我立刻就让你给他陪葬!”寿老人冷笑道:“你的枪,应该对准提出赌赛的人。这一切都是你们自找的。” 俞万程急急看向陈参谋,不料本该施针救助的陈参谋此时脸色比熊孝先的还要糟糕,望着全身痉挛的熊孝先惨白着脸,嘴唇抖动也不知道在念些什么。俞万程心里一动,暗叫不妙:想必当年代号北斗瑶光的军统女特工,在金陵茶楼上陈参谋面前承受的痛苦,正和熊孝先此刻一样吧。场景的重现,难道不经意间将陈参谋拖回了当年的噩梦里? 俞万程一把握住了陈参谋的右手,死死地暗捏他的虎口,低声道:“快救孝先。再拖孝先就被活活疼死了!”陈参谋茫然地看着俞万程,痴痴地问:“孝先,谁是孝先?我不能动,不能动啊。一动瑶光就会爆炸了,她身体里有炸弹。你又是谁,你看到她手里那只笔了吗?我动了瑶光就会引爆的!” 俞万程颓然松手。正被他不幸料中,两年前瑶光受到寿老人的荼毒,忍受莫大痛苦与陈参谋会面的画面,每天夜里都会出现在陈参谋的噩梦中。从1938年离开台儿庄战场,五年的隐秘战线工作,历经阴谋,斗尽手段,当年那个冲动热血的青年军人陈泉早已养成喜怒不形于色,万事皆可一笑置之的深沉心机(陈参谋,即陈泉的早年事迹详见《日落危城》前传《多了一个》)。但在陈泉内心最深处,也许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那股与生俱来无法磨灭的执着,却像压不住的火焰越燃越炽。恋人瑶光对陈泉而言,犹如茫茫沙漠中行走的旅人身边最后一壶清泉,曾是他在暗夜行走却不慎坠入无底泥潭的明亮火把,那种依赖和深爱实在不是外人可以感受的。 瑶光死去的那一瞬间,陈泉已经将自己所余不多的感情封闭起来,只为找出真相为瑶光复仇而活。他并不知道瑶光当时是受制于五寸金针这种不世出的异术,但是苦思瑶光临死前的反常行为,他还是察觉必有某种迷神夺魄之邪术的存在。从找到破邪定神的七星定神针到学会,其中艰辛实在是外人无法体会到的。 而在对寿老人的研究上陈泉更是下足了苦工,可惜从所得到的零星情报分析发现,这个从未谋面的怪物似乎没有任何对人间欲望的执着。他就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怪,没有人类感情的弱点,无欲无求,没有任何牵挂的东西。 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条狗,在寿老人眼里都没什么区别,都只是一具可以施针的木偶,根本没有感情可以寄托。这对于一心复仇的陈泉来说实在是莫大的痛苦。陈泉发誓一定要让荼毒瑶光的元凶尝尽自己由此经历的哀伤与痛苦,然而只怕就算将寿老人乱枪扫射,这个怪物也只觉得人生来不是被针扎死就是被枪打死,没什么区别。 有什么酷刑能造成超越五寸金针的痛苦?作为世上唯一活着的五寸金针的掌握者,还有什么痛苦会为寿老人忌惮呢? 【九、快恩仇】 生理上的痛苦寿老人视其如皮毛,但是对五寸金针的自负在寿老人而言已经成了一种依赖、一种支柱。逼寿老人现形后不久,陈泉便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本来陈泉在七神东来图上布下七星定神针只是作为辨别真凶察言观色的工具,可是当他发现了寿老人对针术的痴迷后,陈泉决定要当着寿老人的面,让他知道他用来残害瑶光的绝学其实一钱不值,他的一生都是在虚度而毫无价值。 就像用一把榔头狠狠地砸在一块玻璃上,看着玻璃四分五裂,化为齑粉。看到寿老人的眼睛再也没有自傲的神采,将寿老人的自尊如一泡狗屎踩在自己脚下,慢慢感受那报仇的快感。 七星定神针破除邪术的一个关键就是必须看到或者预测到对方施术的方位手法,来确定被术法破坏的人体具体器官与感官,从而通过针刺人体七窍部位的不同先后组合,来预防官能受损或恢复官能。从寿老人在熊孝先身上的下针手法,陈泉已经可以断定其实熊孝先的身体器官并没有受到实质伤害,所有的疼痛都来自被寿老人控制的神经系统的隐穴,凡是任何外露跟“日落危城”四个字有关的举动,都是打开这把疼痛阀门的钥匙。 不能说,也不能写。这种暗示出来的神经疼痛远比具体器官受到的肉体疼痛强烈,因为想象是无止境的。无止境的想象造成的疼痛程度也是没有止境的,它会在瞬间打断一个人有意识或者下意识的后续动作。作为情报人员,陈泉曾听说过这样一个案例:美国情报机关曾蒙住一个死刑犯的眼睛,象征性地在他手腕脉门处划了一道口子,然后将他倒悬,底下放上一只铁桶,再告诉他鲜血正一滴滴从他身体里流失,直到死亡。 实际脉门处的伤口并没有流血,滴在铁桶里的水声只是由旁边一只没关紧的水龙头发出的。但是身体没有受到任何损害的犯人就这样在以为自己血液丧失的感觉中死去。而且死去时嘴唇苍白,身体萎缩,正是失血过多死亡的症状。这就是当年的瑶光和现在的熊孝先遭遇的状况。寿老人的金针,就像蒙住犯人眼睛的布条,任何和他们要说的话有关的信息,都是想象中滴在水桶里的“血液”。金针和信息连成了一个导体,牵在每一根疼痛神经上。如果硬要说出来,那在出口前就被活活疼死了。 【十、存亡间】 好在陈泉已经看到了寿老人的下针顺序方位,如果用定神针里的阻字诀,走雀吟,入伏豕,挑噬鲗,相信可以阻断五寸金针产生的假想效应。但是此刻的陈泉,就像一个从出生就幻想着拥有某件玩具的孩子,当这个玩具真的出现在眼前唾手可得的时候,他却禁不住畏缩害怕起来,生怕这只是一个幻影,伸出手时就会像肥皂泡一样破灭。 他怕万一失败,自己这两年的坚持算什么,对瑶光的誓言算什么,信任自己而又受牵连的熊孝先和俞万程又会怎样看待自己。一根针不觉有千斤棒那样重,怎么也拿不起来。这样喜悦与恐惧并存的激烈心理矛盾不停地替换冲突,足以让陈泉神志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茶楼上与瑶光生离死别的那几分钟。两年来,潜意识里陈泉总觉得如果不是自己约瑶光见面她就不会死得那么惨,自己才是真正逼死瑶光的凶手。如果时间再来,也许自己宁愿和瑶光永不相见,也不愿去寻找真相,逼得瑶光粉身碎骨。 此刻承受寿老人荼毒的熊孝先无疑在陈泉眼中成了瑶光。可熊孝先和当年的瑶光又有不同。瑶光和宏一都是聪慧之人,他们都选择避开人体无法承受的痛苦以暗示的方法达到了目的,而熊孝先却是要强逞能之人,在赌赛中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说出来就是赢说不出来就是输,除了不顾一切硬闯到底也没有其他路走。 就如寿老人所愿,只要熊孝先再冲一把,必然无法对抗自身神经系统的阻碍,造成脑部溢血而死。那时就算七星定神针有再多奇妙也无法让死人说话,也一样是输了。这正是寿老人抢先下手的目的。偏偏陈参谋在此刻又如梦游一般举止不定。熊孝先两侧眼角不再流泪,直迸下血滴来,眼珠凸出比往常高了一半,一个日字到了喉间,硬生生不顾一切狂疼就要蹦出来。 而出口之时,就是熊孝先的身亡之日。 第八章 隔土有耳 【一、捕鼠记】 米铺地下深处诡异的红亭外,鼠嘶人嚎乱成一团。红亭子里赵长洪和刘涛悄悄地将亭门打开一条缝往亭外瞧热闹。东瀛异客大黑天再也顾不上心疼爱鼠,双手死死地攥住鼠身恨不得把白鼠肠子给挤出来,但就是不敢使劲往外拉,生怕不小心把被白毛鼠咬住不放的眼皮撕下来。 没人指挥的鼠群乱了分寸,再也不啃咬亭子,跟没头苍蝇一样在空石地上乱窜。刘涛从门缝里看着大黑天的狼狈样又解气又解恨,忍不住大声拍手叫好:“赵叔真有您的,咋就想得出这么损的办法,可算给马家兄弟报仇了。” 赵长洪瞧着外面热闹得一时半会儿也不合适出去,打个哈欠叼起根烟摆起了架子:“你娃真是富家大少爷出身,一听就知道没挨过荒年穷日子。我跟你说,但凡穷人家遇见颗粒无收的大旱大涝时候,都盼着天黑,找个小布兜挂腰里,直奔田间找鼠窝去。” “田鼠这东西土性,能守粮。常言说天上飞的老鸹再高没粮,地下跑的耗子再低有仓。田鼠比人能算计,常年想着备荒年。年成好的时候闷声不吭地先把田间粮食搬窝里来一份,平时再也舍不得动,就等大荒到了熬荒年。” “每个田鼠洞都是四通八达,最深处都有自己的小粮仓,你要是挖开一看,大米、苞谷、赤豆、高粱,每个作物都有自己的小土圈圈着,干干净净条条色色。但是田鼠这东西吝着呢,越是荒年越警觉。人要是打它粮仓的主意,一开挖它就知道了。没等你铁锹近粮仓,田鼠就炸窝了。” “能吃的拼命塞,吃不完的就在小粮仓里打滚拉屎撒尿,玩儿命地给你添恶心。更有狠的鼠窝建在河旁边,一家伙把粮食给你推水里去,谁也捞不着。”所以有经验的田户都备着三件宝:“一把豆、一张网、一块板,都是荒年专门用来伺候耗子的。等田鼠一出洞,木板先上,把洞口一堵。这时候耗子第一反应不是往开阔处跑,它保准惦记窝里那块小粮仓,赶着要钻回去通知一家老小。就这一激灵的工夫,轮到网上了。” “网是个好东西,枪是造了逮死物的,网是用来捕活物的。这么费周折,为的就是逮住活田鼠,必须活蹦乱跳,不缺胳膊不缺腿的,才能用到那把豆子。” 第16节 “这世上什么最损?人哪!但凡禽跟兽想不到做不出的事情,人脑子一转就出来了。所以人才比禽兽强,比禽兽活得滋润。这把豆子,就是最损的人想出最损禽兽的招数。老田户隔着网捏着叽叽叫的田鼠,把黄豆一颗颗塞进田鼠后门里去,塞完了往田鼠腚上喷口水,再开网放板,让股道里塞了豆子的田鼠一溜烟逃回洞里去,回头还堵住洞。” “小田鼠到了洞里看见窝里鼠老鼠少先叽了一声,意思是我回来了。洞里田鼠们也叽叽两声,意思你咋刚出去就回来了?逃回来的田鼠说别提了,你们可不能出去,外面洞口蹲着一变态,我一出去就被他逮住胡来了。哎呀,不对劲,这,这是什么奇怪的感觉?!” “黄豆有个特性,遇水就涨,一涨湿了能撑出干的时候几倍大。洞里的田鼠看见逃回来的田鼠忽然横眉子竖眼地发愣,连忙关心地叽叽叫着问咋了,你哪里不舒服了?是不是被人胡来后心里留下创伤了?但再关心也没用,这时候豆子已经开始膨胀了,一涨就再也别想拉出来。田鼠那小小的身体哪经得起这折腾,顿时慌了神,在窝里团团直转。” “要知道但凡鼠类有个天性就是得磨牙,要不磨牙这牙就会长得窜到脑子里去。这时候逃回来的田鼠也就憋得跟脑子里窜进了东西差不多,急了眼会追着洞里其他田鼠咬。不管什么关系,咬死一个算一个。耗子发了疯是最可怕的,一不怕疼,二力气大,整个鼠窝里的田鼠合起来也斗不过它。这时候哪只田鼠也顾不上粮食,慌忙就往最近的出口跑,但没用,出口被堵命板堵着呢!再回头又是那只追上来的疯鼠,只好等着被咬死。就这么过了一会儿,田户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抡起锄头刨开鼠窝,一斛斛干干净净的小粮仓,外加一窝好鼠肉。就连那只被折腾的田鼠咬死其他田鼠后,也会被活活涨得一头撞死!” 【二、逼跳河】 刘涛恍然大悟:“所以赵叔您用的辣椒就起了豆子的作用,那只白毛鼠就活活被您逼疯了。”赵长洪邪笑道:“你不是说那辣椒是最辣的指天红吗?用它代替换命豆,别说大黑天自称什么耗子御史,就是耗子丞相来了给那只被逼疯的白毛鼠松了绑也得脱层皮。” 果然亭外大黑天一声惨叫,咬牙忍痛把眼皮撕开才将白毛鼠拽了下来,一把扔得远远的。眼睑上的洞咕咚咕咚地冒着血,显得又狼狈又狰狞。白毛鼠在地上打了个滚儿,爬起来又追着周围的耗子咬,追得一群耗子叽叽乱窜。大黑天真的气疯了,再也顾不上说半生不熟的中国话,指着亭子叽里咕噜用日文跳脚大骂一番,抱着哨子又拼命地吹。 但这招再难奏效了。白毛鼠周围的耗子被它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哪里还顾得上听指挥。赵长洪趁乱把亭子里十几只被鼠儿果醉倒的黑老鼠后面都塞了辣椒扔出来,每只老鼠都是抓狂得落地就咬,疯狂的气氛瞬间感染了整个鼠群,很快撕咬成了一团。 一时亭外沙尘共鼠毛齐飞,哨声与悲鸣共起。狂吹哨子的大黑天片刻后也成了鼠群攻击的目标,吓得大黑天连忙把哨子扔进了毒水池里。仿佛多年被奴役的怒气在这失控中集中爆发了一样,疯狂的鼠群依然紧追着大黑天不放。 此刻唯一安全的就是紧闭着门的亭子里,可赵长洪和刘涛当然不肯给大黑天打开方便之门。大黑天气喘吁吁地一圈圈绕着亭子跑,渐渐无力,此时已经有几只老鼠追到了大黑天身上开始啮咬,大黑天绝望地看了亭子最后一眼,高叫一声:“中国老头子八嘎牙路滴!”一头冲向黑黝黝的冥河。 赵长洪脸色变了,手忙脚乱地打开亭门高叫道:“太君您可别想不开啊,快进来快进来!”可说时迟那时快,逼得走投无路的大黑天已经一头扎进了河水里。赵长洪张大嘴呆站着说不出话来,眼看追在大黑天后面的耗子也忍受不住折磨扑通扑通跳下河,池面荡起了一圈圈涟漪,不久一具具小骨架漂出了水面。两行浑浊的老泪慢慢从赵长洪眼角渗了出来。 刘涛同情地说:“死得是挺惨。不过赵叔您也别太替它们伤心了,咱这不也是没办法才下这狠手吗?”赵长洪猛捶了几下胸口才缓过气说得出话,号啕大哭道:“能不伤心吗!能不伤心吗!我那亮闪闪的金豆子啊!一辈子的积蓄全没了!杀千刀的大黑天啊!要死先把金豆子还给我啊!” 【三、嚼木辨虚】 刘涛还没来得及劝赵长洪,轰然一声响,吓了两人一跳。却是隘口外洞顶上的米仓木梁被烧断坠落下来,巧巧地将赵刘两人原来跳下来的洞堵得严严实实。刘涛急道:“赵叔,别顾着您的金豆子啦!咱们回去的路给绝啦!” 赵长洪抹了把眼泪鼻涕:“盐水煮咸鸭蛋,你娃操的什么闲心,你叔开始就没想走这回头路。”刘涛一想高兴起来:“对啊,我们不用走,在这儿等就行了!上面这么大的火,肯定有哨兵兄弟看到会来救我们的!”赵长洪呸了一口道:“做你娃的大头梦!都什么时候了,上面还会有人顾上拾掇这空粮仓?这火一起,咱们在别人眼里就已经是两具烧没了的尸体了!加上马六马七算四具,想来给我们收骨灰的人都不会有。” 说话间隘口那头一些没用到的木板也被木梁烧燎了起来,红红的火光映得冥河这边也跟着发艳。刘涛慌道:“那怎么办?早知道会困在这里等死还不如前几天和城外鬼子拼死得痛快!”赵长洪没好气道:“别一口一个死字。困是困不死你,愁的是木头烧得热乎,待会儿河水里的毒气蒸发,那我们就被熏死啦。” 果然映得红彤彤的河面上好像起了一层薄薄的雾纱在往上飘,刘涛慌道:“那怎么办?”赵长洪没说话掉头往红亭子走,刘涛赶紧跟着,边嘀咕道:“赵叔这路不对吧?毒气不是耗子,关了门一样飘得进去啊!”赵长洪哼道:“听说过狡兔三窟吗?”刘涛点头道:“当然听过。我们东北猎人带狗撵兔子的时候,兔子三个窝都是连在一起的。这头进了那头出,好逃。” 赵长洪一滞:“你话是乱解,理倒是这个理。老林家外面看了是善人,地下居然偷偷地用婴孩血祭,能就安排一条道进来吗?一大掌柜的,没事老跑粮库里半天不见人,隔三逢五还带着血祭用的禽禽兽兽,再抱个小孩儿进去,不怕伙计怀疑说闲话吗?” “所以粮仓里的道,绝不能是林家祭神常走的道。至多是祭完神后怕家里赶巧来了人,闻到身上血腥味露馅,从那儿走出去避开的备道。真正的进出道口,肯定在那方圆几里大的林家大院里面。” 刘涛嘀咕道:“就算有,一时半会儿哪里去找。”赵长洪得意道:“你赵叔可不是你娃,整个一梁山的军师——无(吴)用。刚才在亭子里你不是问我干吗啃那个五通木像吗?告诉你,赵叔那是在试五通神像身上哪一块木头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藏着机关!” 刘涛奇道:“这木头一样不一样能用牙试出来?”赵长洪咧嘴道:“别人不能,你赵叔能。一般木头下面是实是空,指头敲敲听声音便能知道。但这五通像是杨木雕的,杨木是软木,听回音是听不出来的,只能用牙咬。一样的劲咬下去,木头下面要是空的有名堂,感觉就糯些。要是下面是实心的,感觉就绷些。说着容易,没有练过那可分不出来!” 刘涛恍然大悟:“原来赵叔您还做过木匠!也和我家养狗一样是家传的手艺吗?”赵长洪脸色不善:“你娃再提一个狗字叔就把你扔出亭子去!”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五通神像前,赵长洪站定再咬下去,却咬在木像蛇头下的七寸位置。练过的功夫名不虚传,一会儿就硬生生把木像啃出一个拳头大的洞来,看得刘涛是又羡又惊,忽然赵长洪大叫一声。 【四、暗道】 刘涛惊叫道:“叔您怎么了?”赵长洪苦笑着从嘴里掏出半截断牙,摇头叹道:“老了老了。这软趴趴的杨木头居然还能反啃掉我半颗牙。”刘涛自告奋勇道:“那叔您让开,我来替您啃。”赵长洪骂道:“别癞蛤蟆跳秤盘——硬充大块肉了。还啃,啃了管饱吗?”说着把手伸进啃出的洞里,不知道按了什么东西,轰隆一声巨响,亭子里原来放八仙桌的地方,石板一级级塌下去形成石阶,露出一个黑森森的暗道往上冒着丝丝凉气。 刘涛这才发现赵长洪啃下的那块木板当中有个很小的孔,孔后面连着把精致的小锁。想必原本得有一把细如铁丝的精致钥匙插入小孔,打开后面的小锁木板才会弹开。只是小孔被神像上刷的血漆盖住,从外面万万看不出来,要不是赵长洪啃得一口好木头,实在难以发现其中奥妙。看赵长洪为了带自己逃命牙都啃掉了,之前怀疑赵长洪妖邪附身的刘涛不禁深深惭愧。 赵长洪没注意刘涛的表情,一看有暗道出现欢呼一声:“你赵叔说得准吧?林家产业里离米铺最近的就是大宅院。这条道要不是通往院子里的,赵叔就把眼珠子挖给你!”刘涛便要下去却被赵长洪一把拉住,骂道:“你娃不要毛手毛脚的,经年不开的秧薯窖子一下钻进去,人还能被熏死呢,你知道这地道多久没人走过了?” 刘涛这时候对这位赵叔的话已经奉如圣旨,乖乖点头闪到后面让赵长洪先走。赵长洪等了一会儿才打开电筒下去,刘涛慌忙跟着。暗道有一米来高,两边都垒着石瓦,也不知道是花了多少代的时间完成的。赵长洪还好些,刘涛个子高,走的时候快把腰折成了两段,速度慢得出奇。赵长洪回头看看叹口气,吩咐刘涛道:“把手榴弹拿给我。”刘涛慌忙从腰兜里把两颗手榴弹都掏出递上。 赵长洪摇摇头:“不用都拿,一颗就行了。”果然只拿了一颗,将手电筒交到刘涛手上,再将手榴弹的木柄卡在离洞口不远的石壁缝隙处,又从身上破衣服里捻出一根棉线,系在手榴弹的拉环上,吩咐刘涛有样学样,边走边从身上捻棉线,等线的长度差不多到顶了就再接着头系上,大约走出二十米以后,赵长洪猛地一拉接长的棉线,即使隔得远远的也能听见一声巨大的闷响,头顶的灰簌簌掉落下来差点儿迷了刘涛的眼睛。 赵长洪拍拍手:“行了,道口被堵住了。那头就算烧破天,毒气也下不到洞里来。”刘涛吓了一跳:“赵叔您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我们这头也被震塌下来活埋了咱俩?!”赵长洪冷笑道:“放炮也是你赵叔早年吃饭的本事,还能算错了?林家宅院离着还有十里多路呢,照你娃这走法,没到一半毒气就追进暗道了,不封住进口闭气,想拉赵叔和你一起陪葬啊?” 【五、绝户天罚】 刘涛明白又是自己拖累了赵长洪,心里暗暗感激,心想这赵叔虽然脾气臭嘴碎又爱损人,但对自己倒真不坏。刘涛从小娇生惯养,上军队后又是一直给营长养狗,受的都是小灶待遇。营里的人看他是个大孩子,性格率真烂漫也都惯着他,所以当了几年兵还是个娃娃脾气,心里想什么不自觉就说了出来:“赵叔您对我真好,您不是说您没留后吗?我爹也走得早,要不出去后我给您养老送终吧。” 赵长洪吓了一跳,连连回头摆手:“可别,按说赵叔年纪该比你娃爷爷都大了,叫叔那是便宜了你。要是叫爹算个什么事儿?”刘涛这热脸不料贴了个冷屁股,不觉有些垂头丧气,就没看到赵长洪转过头去悄悄抹了抹浑浊的老眼。洞里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默默无语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赵长洪咳嗽一声,打破了地道里的寂静:“按说前面就是林家宅院了,上去后你娃别生赵叔的气。赵叔是个晦气人,早年出身不干净,这辈子都被老天爷追罚得过不得安稳日子。现在最后一点儿留得下去的金豆子又给那鬼子大黑天糟蹋了。给我这晦气人传后,我怕我一撒手蹬腿,回头老天爷再把怒气转给你娃。” 刘涛嘟囔道:“您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堵心里疑神疑鬼的。”赵长洪一咬牙:“我就知道光说你娃不信。告诉你,赵叔年轻时在绍德是掘墓偷尸的绝户,什么看风水断八卦下铲子,放火药炸坟头破机关,赵叔那算半个行家。说句瘆人的,你赵叔在土里爬的天数,比在地上走的日子还多。” 刘涛“啊”了一声,赵长洪苦笑道:“给你娃知道被看不起了吧?不过看你娃那蔫样儿赵叔心里又难受。反正赵叔不是看不起你不收你,实在是赵叔不配,受不起呀。”刘涛连连摇头:“赵叔我不是那意思。您是盗墓的又怎样?您对我好我心里知道。百善孝为先,我有孝心就是老天爷也不能拿我撒气吧?” 赵长洪叹道:“你娃小,不知道这老天专欺善人。我看你娃眉清目秀不是贫贱相,就是额头上有些黑气,只怕眼下有场劫难。能熬过去日后等得到富贵的,可别给你赵叔拖累了过不了身。”刘涛还是不死心,强笑道:“赵叔您又会看相……”就着电筒光看到了几层往上的石阶,石阶尽头一块本来盖着出口的巨大石板似乎被什么东西砸碎了,只剩一小块半掩,露出半个刚够一人爬上去的洞口。刘涛知道爬出洞一准儿就是出口了,正开心不已。忽然半截身子先出洞的赵长洪停住了身子。 刘涛差点儿一头撞在赵长洪还留在石板下的屁股上,连忙停住问道:“怎么了赵叔?”赵长洪一言不发,只是两腿乱抖抽搐。刘涛立刻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赵长洪忽然一下子直蹿了上去,在上面号啕大哭:“是我不好,是我这烂命又受天罚了!我带累了你娃啊!这,这是个死室啊!” 【六、死室】 刘涛也跳了起来,连忙跟着爬上去。上面一个巨大的石室,空荡荡的能容下几十个人。可是石室的出口在一排本向上盘旋的石阶上,石阶旁边还撑着几根石柱。可现在石阶石柱却倒塌散落得四处都是,连着室顶塌陷了一大角,碎石堆积着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赵长洪哭骂道:“这,这石头是被炸塌的呀,林家大院外面围墙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就这被炸塌了呢?” 刘涛陡然想了起来,惊叫道:“我听营长说过,早前刚进城选指挥部的时候,因为林家宅子里的地窖安全又隐蔽,师部就定在那里。可大家出来照相的工夫,巧巧的鬼子飞机就把窖给炸了。难道……” 赵长洪哀叹道:“完了完了,这是天绝我啊!这里不用说就是被炸毁的地窖了!现在退路被我炸了,出路被鬼子炸了,进退都是个死啊!老天啊你要罚我我不怨,可是借鬼子的手罚我,我不服啊!”刘涛也觉着心酸,看着一根长长的滚落在石板缺口旁边砸断石板的石条。想到听人说过闷死的人死前会把自己的脸抓得稀巴烂,还会把自己的手指咬断一根根嚼下去,不禁身上发寒。 但看这地窖体积甚大,窒息倒不会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再凑到出口下面看看好像也不是一点儿缝隙没有,便对赵长洪说:“赵叔,虽然我们移不开这么多石头,但要是能挖个洞,哪怕就是个大点儿的缝,能把声音传出去,上面的弟兄们听到也能来救我们啊!” 赵长洪抹抹眼泪:“你娃趁早别老想人救了。这林家宅院又不是什么军事防御,哪会有人在这附近站岗经过?就算挖出洞喊破喉咙也不会有半个人来!”刘涛哭丧脸道:“可是到了这份儿上,不挖又能怎么办呢?实在不行能挖多少是多少,最后用剩下那颗手榴弹炸了试试!” 赵长洪脸色一变:“那你娃可想都别想!手榴弹一炸,没准儿就堵实进不来气了,宁可现在这样饿死都比闷死强!”刘涛慌忙道:“我就那么一说。叔,我们还是挖了试试吧。”赵长洪无奈地点点头,两人先是从指头大的石子碎粒清起,再到拳头大的石块,最后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挪开了两块磨盘大的石头,赵长洪一屁股坐在地上,摆手喘息道:“不行了不行了,从上往下挖赛过活神仙,从下往上挖哭死鬼见愁。这不是个办法。” 刘涛没气馁,努力想撼动一根炸断的半长石条,结果石条纹丝不动,自己却差点儿闪了腰,慌忙停下苦笑道:“也是,就这速度,能出去也得等到城破送给鬼子活捉了。” 忽然赵长洪“咦”了一声,示意刘涛别说话,将耳朵凑到地窖石壁上细听。刘涛连忙也把耳朵凑上去,果然不一会儿听到上面有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这下真是欣喜若狂,正要喊叫,却被赵长洪一把把嘴捂住,皱眉道:“这时候这地方不该有人来啊,先听听再说。” 只听上面一个谄媚的声音道:“这里就是我告诉您献给俞万程他们做指挥部的地窖,为这事俞万程和那个新来的陈参谋还闹了意见,一个同意,一个不肯。” 【七、贵人到】 另一个鼻音很重带着官腔的声音响起:“你说陈泉吗?听说他最近在绍德很风光啊!”谄媚的声音回道:“是啊。不久前日本人的飞机往地窖扔了一炸弹,巧巧地扔在地窖门口,把地窖炸堵了。人家都说陈参谋有先见之明。”官腔笑道:“这个人的感觉一向灵敏得很啊。既然51师搬走了,我本来让你另外安排一条能让我秘密进到地下室会见俞万程的通道,你怎么处理的?” 地窖下刘涛低声对赵长洪道:“他说这是他家的地窖,那说话的不就是林家的掌柜吗?”赵长洪声音苦涩:“声音这么年轻,应该是老林掌柜的孙子或是重孙子吧。就是不知道和他说话的是谁。” 第17节 只听林掌柜慌忙道:“是这样,在我家粮仓下面有一条祖上修的通往地窖的暗道……”官腔有些不耐烦地打断:“我是问俞万程他们走了,那条通道你有没有还留着?”林掌柜表功道:“这您不用担心。您说日本人的飞机,嘿嘿,来得那么巧,那个陈参谋又那么精明,我怕他乱猜疑,当天就带人把粮仓里的通道填实了,挖道填土的工人再每人给了两块大洋连夜遣出城,神不知鬼不觉。” 刘涛低声对赵长洪道:“难怪那鬼子大黑天在粮仓下挖出的都是新土,原来是林掌柜新填的。这回赵叔您可猜错了。”赵长洪低声骂道:“你赵叔又不是神仙,哪能猜到这码子羊肠事。我觉着这和林掌柜对话的人说话挺气派啊,听口风林掌柜巴结得紧。” 两人继续凝神细听。上面的林掌柜和带官腔的人做梦也想不到地下居然有耳,只听官腔笑道:“我这次来,是有绝密任务的,必须避着陈泉,你这样考虑周到我很满意。重庆的朋友介绍说,你林掌柜出手大方,又会办事,值得交往得很。要知道帮我做事就是帮蒋委员长做事,就是爱国。中国正缺少你这样既爱国又会做事的聪明人,日后会有前途的。” 林掌柜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呜咽着也听不清说些什么,左右不过是希望提携之类的客套话。只听官腔笑道:“提携是不敢的,那是贵人才做得到的事。”林掌柜慌忙道:“您不是贵人还有谁是我命里的贵人?”官腔笑道:“是吗?我还以为只有土肥原贤二才是你林掌柜命中的贵人呢。” 林掌柜的声音一下停住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您说的哪里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官腔笑道:“不明白?那两年前土肥原跑到绍德城里,是谁接待的啊?”林掌柜失声道:“这您怎么知道?”官腔笑道:“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去重庆前在哪里做事的你林掌柜没听说过吗?” 林掌柜的声音陡然凶狠起来:“我当然知道您是军统局出来的。那又怎么样?这年头,谁不知道日本的天皇屁股比中国蒋委员长的脸盘大,日本吞掉中国那是迟早的事。可别拿通日来压我,哪只聪明猴子不抱着几棵大树爬?有谁屁股是干净的?” “你当我姓林的眼瞎?我刚告诉你安置好了俞万程他们,地窖就被炸了,日本人的飞机是你家养的?还有你要的秘密通道,不就是配合你去活捉俞万程吗?还有你让我打听的那个伏龙寺的聋哑和尚,根本就是日本人的奸细,一个时辰前就被俞万程他们抓起来了。要说通日,不定谁和谁呢!” “别以为我不知道像你这样有身份的人,这时候巴巴地跑到鸟不拉屎的绍德城来是干什么的。土肥原大佐早和我说了,总有一天,绍德兵临城下的时候,日本会有一批神秘的人物来助战,连他都没见过,巴结不上的大人物会全聚到绍德来,让我招子放亮点儿,能巴结上一位,这辈子荣华富贵就享用不尽了。谁不都是赖在绍德等日本贵人出现好抱上条大腿?都是一山攀着一山高的,有些话不要逼人太甚,说得太明白了,伤人。” 【八、福禄寿】 官腔笑道:“哦,寿老人已经落到陈泉他们手里了吗?林掌柜你可别激动,土肥原这个人号称‘中国通’,其实对中国一点儿也不通,连闷声发财的道理都不懂。你猜得不错,我就是帮日本的那些大人物办事的。难得林掌柜你聪明通达,知道的又这么多,我们真该携手共进,共同辅助东亚共荣的大业啊。” 林掌柜又惊又喜:“您果然认识那些大人物?能不能帮我引见引见?”官腔笑道:“正有此意。不过你拿什么谢我呢?”林掌柜慌忙道:“好说好说。我林家在绍德几百年的基业,别的没有,说到票子您尽管开口。”官腔笑道:“票子可买不到命啊。说起来林掌柜你还差我一笔买命钱呢。” 林掌柜茫然道:“这是什么意思?”官腔笑道:“陈泉派出来暗里跟踪了你好几天的人,可是我替你下手除去的。”林掌柜惊道:“这我可太不小心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以后我这条命就是您的,您有权,我出钱,咱们黄鼠狼掀帘子,合力在日本人面前露一小手。”官腔笑道:“好啊。” 林掌柜似乎掏出了什么东西:“这是五千大洋的银票,您先收好,算是引见费的订金。”官腔笑道:“林掌柜真是爽快人,哪里用到这么多。”似乎两人在递接银票,林掌柜不放心地又追问道:“不知道何时您才能帮我引见日本的大人物?”官腔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林掌柜奇道:“什么?”忽然一声惨叫,随即声音变小,似乎被人捂住了嘴巴。只听官腔阴森森道:“我可不就是你说的日本大人物七福神里面的福禄寿吗?”林掌柜挣扎的声音道:“可……可你是中国人……”官腔笑道:“谁说中国人就不能成为日本的大人物?”林掌柜喉头咯咯作响:“这样,这样……重庆,军统,日本人!福禄寿,真是福禄寿……”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无声。 一声闷响,想必是尸体倒地。只听官腔笑道:“五千块大洋,只够引见费,可不够买命钱的。人我帮你引见了,命你还得还给我,下去了可别跟阎王爷告我讹你。”林掌柜的血透过石条缝隙一滴滴渗进地下室,滴在赵刘两人头上,赵长洪和刘涛手心都是汗,深知要是被上面这自称福禄寿的厉害人物发觉,只怕死得比困在地下室里更快更惨。只听上面福禄寿自言自语道:“俞万程、陈泉,呵呵,加上我,这绍德城里的水都该煮沸了,就看谁先熟了。”脚步声渐渐远去,上面又是一片夜的寂静。 忽然刘涛跳了起来,头砰地撞在石顶上,顾不得疼痛叫道:“哎呀不好,这福禄寿一定是去伏龙塔对付俞师长和陈参谋了。得赶紧想个办法通知师部啊!”赵长洪白了他一眼:“你真是吃萝卜操的咸菜心。咱爷俩自己都在这被困死了,还想着去通知别人!” 刘涛不死心地拉着赵长洪的袖子:“赵叔您不是老绍德嘛,一定还有办法出去的对不对?”赵长洪脸色惨淡,摇摇头:“这回是真没有办法了,就是吕洞宾来也没辙。” 刘涛颓然坐在地上,赵长洪不忘吩咐一句:“把电筒关了,别耗电。” 【九、鬼唱歌】 刘涛听话地关了电筒,地下室里静悄悄的。赵长洪倒有些耐不住寂寞了,没话找话说道:“你娃心里在怪赵叔带你走错路了吧?”黑暗中刘涛摇了摇头:“没啊。我就是想起我妹了。那年她扎了两串小羊角辫,上面绑着我给她买的花铃铛,走到哪儿都丁零零得讨人喜欢。我妹说喜欢吃糖葫芦,结果我买糖葫芦带回家给她,她就蹦蹦跳跳地出院子去,蹦一圈都分给其他眼馋的小孩了,就剩一根串山楂的木棍拿在手里舍不得扔,慢慢吮……后来,后来我听逃出来的人说,本来我妹妹被藏在米缸里鬼子没发觉,结果辫子上的铃铛发出了声音……” 地下室里又是一阵寂静。赵长洪叹了口气:“你娃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些了。”刘涛又摇了摇头:“赵叔您又猜错了。我不想哭,眼泪早哭干啦,哭不出来。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我妹妹了,我心里静得很,又有些空荡荡的。赵叔,您知道那么多事,我问您啊,人到了那头,岁数还长不长了?您说我再见到我妹子,她会是当年那个小孩子呢,还是长成大姑娘了呢?要是她长大了,我认不出来了怎么办?” 地下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刘涛既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和赵长洪说着话。不知道赵长洪为什么一言不发,刘涛说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不对劲,担心赵长洪出了什么事情,慌忙掏出手电筒照亮地下室,才发现赵长洪坐在地下室出口塌陷的地方,痴痴地看着上方发呆。 虽然上面有能透气的缝隙,却几乎肉眼难见连光都透不下来。刘涛实在想不出赵长洪在看什么东西,心想赵叔不会头脑被憋出事情来了吧,悄悄走近想拍赵长洪的肩膀,却见赵长洪掉过头来看着自己,痴痴地说了一句:“唱了,唱了,来了绍德快一个月,今天才听到她又唱歌了。你听,这歌还是和当年一样好听。声音不变人就不会变,所以人到了那头,岁数是不会长了,老是那么年轻漂亮,不会变了。” 刘涛竖起耳朵却没听见赵长洪说的歌声,心想完了,一桩接一桩的事,终于逼得赵叔变得神经兮兮了,强笑道:“赵叔您别想太多,咱们不会在底下被活活憋死的。实在不行,等鬼子攻进了城,咱俩拉手榴弹,和弟兄们同时死,下去也不孤单。” 赵长洪忽然暴躁起来:“死?要死你死!我还没见到她呢,谁跟你一起死?你娃每天夜里睡得跟狗一样熟,哪知道我天天夜里在绍德城找她找得辛苦。你听,你听啊,几十年过去了,还是唱得这么好听。你娃不是问绍德三邪是什么吗?绍德城里不养狗,黑龙洞下鬼门关,现在这就是第三邪的前半句,夜半月圆鬼唱歌。你听听,唱得多好听啊。” 听赵长洪说着,刘涛好像还真的听到了一个凄凉的女声在唱着什么,再看着赵长洪痴痴迷迷的神情,不觉有些毛骨悚然,不敢多看,索性把手电筒关了,强笑道:“赵叔您别吓我,刚说到黑龙洞我又想我那两条德国狼狗了。唉,说起来您该怨我,都是我拉着您去粮仓找马六马七,才会遇见那鬼子大黑天,才会被困在这里。要是听您的去黑龙洞找狗就不会……也不知道耽误这么好大一会儿,我的狗在那儿怎么样了。” 赵长洪不理刘涛,依然痴痴发呆,刘涛摇摇头,知道他不想说话,心里想着失踪的狼狗,忍不住吹起了唤狗的狗哨,忽然赵长洪像受到了什么惊吓,声音带着极大的恐惧:“你,你干了什么?你把什么东西给招来了!” 【十、洞里钻出的邪物】 刘涛也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像是某种巨大的怪物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这声音听着由远及近就过来了。赵长洪惊恐地指着刚刚两人钻上来的暗道与地窖连接的洞口:“下面,下面,你看下面。” 刘涛拿着手电筒对洞口乱晃,看到阵阵奇怪的尘柱从洞下直升上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折腾得天翻地覆,大惊道:“赵叔,您刚才不是把暗道的进口炸裂堵住了吗,怎么还有东西能进暗道?”赵长洪气急败坏地吼道:“你问我,我问谁去?!都说了这绍德城邪啊!你娃还乱吹乱叫,准又把什么邪物给招来了!” 赵长洪边说边忙着捡地上的石块,小心翼翼地先抛一块下洞去。石块似乎砸到了什么东西,只听洞下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吼,震得地窖里两人耳朵都差点儿聋了。赵长洪惊叫道:“快,快帮我一起砸,千万别放它上来。”刘涛匆忙把手电筒腾到左手,右手陪着赵长洪捡大些的石块狠狠往洞下砸去。洞下吼声连连,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上来却被掷下的石块堵阻,不停闪躲。 可是稍大的石块很快就投光了,不一会儿连指头大小的石子也都一把把被撒下洞口,刘涛正在慌张,却被赵长洪一把拉住:“别砸了,听!”原来慌忙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洞下面已经沉寂下来,好像邪物已经走了。 赵长洪气喘吁吁地开始推在石板旁边的那半截大石柱:“快抓紧时间把洞口封上,不然邪物再回来可了不得。”刘涛慌忙上前帮赵长洪的忙。石柱重得出奇,尽两人合力也只能半步半步地往前挪,可怕的是洞下又传来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赵长洪惊呼:“快,快,邪物又回来了!”情急之下用劲过度胸口岔了气,疼得就跟有人往肺里打气一般要炸开来,呻吟一声瘫倒在地。 耳听喘息声已经来到洞口正下方,刘涛惊惶加上关心赵长洪的情势,也不知道哪里爆发出的神力,大吼一声紧推两步,砰地一下石柱侧倒,恰恰封住了洞口。刘涛只觉得全身骨头跟被锤子挨着砸一遍砸成粉末一般,酥麻得再也使不出半点儿力气,倒在地上,连想问问赵长洪怎么样了都做不到。 一时地下室里的两人都说不出话来,只是呼哧呼哧地喘气,良久,赵长洪才缓过劲来,勉强笑了一下:“你娃怎么样了?” 刘涛还没说话,忽然一声巨吼传来,压在洞口的石柱被巨大的冲力翻出了老远,重重地撞在赵长洪身上,把赵长洪撞飞了出去。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巨爪扒在洞口边缘,眼看有什么怪物就要从洞下爬出来。刘涛一声惊叫,忽然当的一声有东西掉在地上,随即地下室一片漆黑。 原来是慌乱中刘涛抓到什么砸什么,随手把放在身边地上的手电筒也砸了出去。电筒被砸灭了也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地下室的腥味忽然浓重,想是邪物已经爬出了洞。 第九章 东瀛情缘 【一、牵神引】 伏龙塔里寿老人在冷笑。他知道,熊孝先要说的那个日字,最多只能留在他的喉咙里。从喉间到舌间,那个字每进一厘,熊孝先的颅压就会上升一分,绝对等不到出口就会七窍冒血而亡。当年寿老人到南京后,曾与日本特高课达成了一笔交易,以金针之术帮助审讯日本军部新抓住的四名中国谍报人员,作为回报,特高课给他提供中国平民进行测试金针之术的活人试验。 寿老人对一个中国男人施了金针禁言术后捆绑好,然后让手下黑衣人在他面前准备活活扒下他一家老小的人皮,答应只要男人说出饶命二字,便饶了他全家人的性命。即使这样,以男人的喉头滚动开始,从男人的父母到妻子兄妹,一直到他年幼的儿子死亡的前三秒男人眼中流血死去,那个救字也没法出口。而现在熊孝先的喉头滚动的幅度就和两年前那个男人一样,寿老人在心里数着一、二……看来再也没有人可以救熊孝先了。寿老人狞笑了一下。三……三字还没有数出,忽然一只手稳稳将一根在油灯上烧过消毒的定书针定在了熊孝先的雀吟穴上。 熊孝先的喉头停止了滚动。陈参谋回来了,他从噩梦中惊醒,感激地看了俞万程一眼。俞万程握住陈参谋断指的手让他想起自己两指断去的那段经历(详见《多了一个》),让他想起了荣誉与誓言。自己对日寇的复仇,并不只是为了瑶光,还有曾经出生入死的那帮兄弟。所以,现在需要站在这里的,不是那个感情丰富、瞻前顾后的青年军人陈泉,而必须是理智沉着、深谋远虑的陈参谋。陈参谋的七星定神针一路施展下去,隔断了金针对熊孝先人体神经的控制,微微一笑:“熊营长,你想说的可是‘日落危城’四字?” 熊孝先如大病初愈,身上像被雨淋透了一般湿漉漉的,声音透着沙哑道:“是,是日落危城。”此言一出,寿老人脸色立刻苍白得跟死人一样。陈参谋笑道:“不知阁下是要就此认输,还是继续献丑?” 寿老人咬牙道:“比,当然比。只是我怕这头蛮牛经不起第二场比试。”熊孝先勉力举手拍头道:“你当老子是头病牛,其实老子是头壮熊!别说第二场,就是有第三、第四场只管放马过来。”陈参谋皱眉道:“不行,就这一场比试,已经让你脑部损伤不小,不赶紧休息只怕日后变疯变傻也不好说。”寿老人笑道:“这只熊吃不消,那只有你来亲身体验我的牵神引了。” 熊孝先抢道:“不行,你这老东西不是好人。万一眼见必输狗急跳墙,对我们参谋下阴手也难说得很。”寿老人冷冷道:“照你这么说,第二场也不用比了,那不能算我输吧?”陈参谋一笑,心里却有些焦虑。确实熊孝先的担忧不无道理,此时图穷匕见,难说寿老人不会下阴手,自己亲自挨针中招没人解救是个问题。好在旁边一人缓缓道:“当然要比。孝先你休息下,这场就让我来挨针吧。” 陈参谋沉默了。说话的人正是俞万程。不考虑身份单从比试的角度讲,让俞万程做中介倒是对己方很有利的一个选择。因为对付寿老人的牵神引,俞万程钢铁般冷静的军人意志本身就是一道坚强的防线。辅以定神针里的预字诀,己方胜算倒有六成。不过万一……寿老人像是看穿了陈参谋的矛盾,冷笑道:“放心。牵神引金针只要用到四寸,伤不了人命。”陈参谋微微一笑:“这样啊,那就有劳师座好了。” 寿老人道:“这次该你先。”陈参谋笑道:“等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此时我已经赢你一局,再赢一局倒好处置。可要是我一个失手败于你,大家平手那第三局该比什么?”寿老人愕然道:“我开始就没想过会输给你任何一局,所以这第三局比什么我还真没想过。”陈参谋笑道:“我也一时想不出来。不如这样,毕竟你原来是客,我让你占个大便宜。只要这一局你能赢我,也不必比第三局,就算你赢。不过你如果两局都败,除原先的赌注外,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 寿老人目光闪动:“你说。”陈参谋缓缓道:“你这样心高气傲的人物,肯隐姓埋名,甘心情愿在伏龙塔做一无名小僧达两年之久,受福圆百般侮辱而忍气吞声不肯离开绍德,必然别有所图。如果你此局也败了,必须把你那见不得人的图谋说给我听。”寿老人稍一思索,点头道:“行!”陈参谋长舒一口气,一针下在俞万程的绯独穴上。 【二、往事稠】 陈参谋下完七针对俞万程低声道:“师座,后面一炷香的时间里请您务必保持平常心,稳定情绪,切不可受对方蛊惑胡思乱想,否则输赢是小,血气逆流对身体可是大有损害。”俞万程点头不语,心道好在自己替陈参谋接下这道比试,否则要是陈参谋亲自下场面对杀死爱侣的凶手,如何能保持心如止水。寿老人在一旁冷笑道:“上次要说的字是你定的,这回该轮到我了吧。”陈参谋收针道:“那是自然,请交代。”寿老人狞笑一声:“你定的词是四个字,我也还你四个字。” 第18节 寿老人面向俞万程一字一顿道:“安、倍、秀、宁!”陈参谋一看到寿老人脸色就知不妙,那分明是一种计谋得逞的奸笑,果然本来闭目养神的俞万程一听“安倍秀宁”四个字,全身忽然抖动起来,引得插在七窍中的定神针不停颤动,寿老人看准时机,呼地一针扎下,立刻俞万程噬鲗穴上的定神针被倒逼了出来,叮地落在地上。 众人大惊失色。但俞万程不闻不见,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秀宁,秀宁怎么了?你怎么知道秀宁的名字,难道秀宁已经落在了你这个凶残怪物手里?!”若不是其他六窍里还留着六根摇摇欲坠的定神针,只怕俞万程早就站起来掐着寿老人的脖子叫出了“安倍秀宁”四个字。 一只手忽然落在了俞万程的左边太阳穴上。太阳穴也叫黑甜穴,是用来安定失眠的穴位。寿老人哪有不知的道理,怒瞪出手的陈参谋一眼:“你这算是什么?”陈参谋笑道:“我还没有问你呢。比针是比功效,哪有把我的针逼出来的道理。”寿老人冷哼一声,知道此人口舌便利要惹自己分心,懒得跟他争辩,埋头继续扎针。 俞万程左太阳穴在陈参谋的安抚下,暴起的青筋渐渐平复下去。但一颗牵挂故人的心却跳动得越来越激烈,直跳回十一年前,也就是1932年日本春天的一个深夜里。那天夜里,东京陆军学院的樱花如情人的眼波,绵绵地在空中飘飞,最终在地上集起一片红与白的海洋,月光下荡漾出一种颓靡的美。 然而对于坐在树下的一群中国留学生来说,这幅景色却带给他们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作为黄埔军校赴日深造的高等士官生,俞万程正指着遍地的樱花慷慨发言:“同学们,在国内,被日本夺去的东北三省,这时候地上也是这样的红、这样的白!” “红的是东北三省老乡们流出的热血,白的是东北三省抗日义士们涂地的肝脑!可悲啊,可悲然而更可耻!两个月前,日本人还在东北成立了伪帝溥仪执政的满洲国,给赤裸裸的侵略披上了亲和共治的面纱。而我们的政府居然默认了这种强盗行径,连一句收复失土的话都没有!” “再想想去年民国政府是怎样一枪一炮不放就让出了东北,我们还有继续在日本深造的必要吗?我们该走了,回中国去,那里才是我们的战场。我们的敌人,不光是盘踞在东北三省的日本关东军,还有蜗居在民国政府里的那些犬儒!我们要回去,回去用我们的热血烫醒他们懦弱自保的幻想,让他们知道,日本人是不会只满足于一个东北的。日本人的根本目的,是让整个中华民族亡族灭本!我们要回去!回去!回去和他们斗争到底!” 俞万程的演说激起了树下留学生们的一片掌声,他跳下演说的石台,走回人群的时候,同窗好友马文斌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两人相视一笑。回头看台上,一个瘦瘦高高的、略有些鹰钩鼻的中年男人刚跳上石台,嘶哑着公鸭嗓吼道:“木鱼头这种穷憨大就光会练嘴皮子,哪有俺实在。俺们青帮的兄弟们不会说废话,要玩儿就玩儿真的。今儿在这里的同学,既然都是准备豁出命和日本人干的,那俺就给大家看看俺准备的礼物,拖上来!” 【三、英雄难为】 俞万程恨恨地道:“又是‘黄金虫’这个搅事精!真不明白民国政府怎么会让这种流氓来留洋出丑。”马文斌摇摇头:“没办法,说起来我们蒋委员长也是靠青帮起家的,算辈分还比这黄金虫小着一辈。他想来留洋镀金,政府哪个部门敢扫他的兴?” 在石台上指手画脚的男人,正是俞万程的老对头,也算这批留学生里的一员,但年龄着实比同届学生大了十几岁。此人正名黄金崇,乃上海滩青帮头子黄金荣的表弟。前面说过早年蒋介石混迹上海滩的时候,曾经拜过当时担任法租界华人总探长的黄金荣的帖子,算有师生情谊,按辈分排,这黄金崇还真比老蒋高了一辈。不过正因为这黄金崇和黄金荣的亲戚关系,上海滩没几个人适合收他入门。有资格收他做徒弟的几个凤毛麟角的青帮元老,又嫌他不学无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统统婉拒,所以他本身倒不算青帮里的人。 但这黄金崇仗着和表兄的关系,在外面张口闭口都是我们青帮,惹是生非。黄金荣看着他也头疼。正好当时流行出洋热,便跟老蒋伸手要了个名额,哄着他出了国,算眼不见为净。这黄金崇到了日本,日语都学不会,更别提学习军事了,每日里只是喝清酒狎歌妓,自然被俞万程等正派留学生看不起。当然黄金崇更看不起俞万程这等没后台没钞票的穷官校生,两下里冲突不断。黄金崇喊俞万程叫木鱼头,意思不敲不响,不打不行。俞万程更直接称黄金崇为黄金虫,意思就不用说了。 俞万程这一派身手好些,但黄金崇也有他的优势。正因为此人无法无天,天王爷也不放在眼里,所以顺带着连日本人都瞧不上。凡是有日本浪人找留学生麻烦的,他都会主动出头,不拼到见血不收手。因此服他的中国学生也不在少数。当然俞万程不在此列,俞万程越不服,黄金崇越想降伏他,两下里明争暗斗不知多少次,眼下一听说俞万程演讲出风头,黄金崇哪里按捺得住,立刻就带人奔来了。 只见黄金崇一声令下,身后两名男生随即从不远的树后拖出一个挣扎扭动的麻袋摔在石台上。解开麻袋的扎绳,袋口露出一张满是泪痕、嘴里塞着布团的日本少女的俏圆脸。黄金崇反手从腰后拔出一把精光闪闪的匕首,扔在地上狞笑道:“这日本娘们儿可是俺带人在日本皇宫附近侦察了好几天逮到的,发现她常进常出,一定是日本皇室的人,今天被爷套来了。在这儿要算是中国人的,没说的,都来递张投名状。想玩儿的玩儿,玩儿完了捅上一刀,大家以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谁也跑不了,只能和日本人干到底!有童男子不会的崇爷教你,看好了,学着!” 黄金崇淫笑一声,转身从少女和服胸襟上撕了一块下来,露出雪白的肌肤,吞了口口水正要下一步行动,忽然脖子一凉,正是俞万程抢上前拾起地上的匕首架在了他脖子上,怒道:“黄金虫!你不要把青帮的流氓作风带到我们军人里来。像你这种作为,和那些随意在国内残害我们中国百姓的日本野兽有何区别?” 黄金崇斜眼看着俞万程:“少来这套!我看你是猴急了吧。急了自己找去。有本事你也去日本皇宫附近抓个娘们儿回来,不然就乖乖排队,别扫了爷的兴。”俞万程为之气结下手一紧,立刻有血从黄金崇脖子上滴了下来:“住口!不要把别人都想得和你一样龌龊!快放这位姑娘走!” 黄金崇阴阴笑了:“哟,看不出来你这木鱼头还会玩儿英雄救美啊!行行,我听你的放她走。不过她在这儿可不是一时半会儿了,你们刚才开的会谈的话她可都听见了。这一走有个口风不严说出去,在座各位同学的小命可都算是你姓俞的送出去的。” 俞万程愣住了。 【四、虽千万人往】 俞万程看看狞笑的黄金崇,再看看惊恐的日本少女含泪的眼睛,慢慢垂下了手中的刀子,不知如何是好。周围的留学生也都不说话,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俞万程。马文斌悄悄来到了俞万程的身后,低声道:“万程,不要上他的当,黄金虫这是耍流氓手段要孤立你呢。你……要不我们先走,由得他们胡闹,不脏了自己的手就好。” 俞万程怒道:“不能走,爱国绝不是这等耍流氓,不是这样欺负无辜妇孺!我们现在逃开置之不理,难道就能觉得自己比这种青帮流氓高尚?能觉得自己算个真正的中国人?”黄金崇高举双手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好好,你姓俞的高尚,我姓黄的流氓,我想着玩儿女人我卑鄙我下流我禽兽我不是人,我打自己耳光行了吧?但没人说爱国不准流血吧?你说是流这日本娘们儿的血,还是流身边这些同学们的血算爱国,你姓俞的给句话,和大家讲讲!” 身边的留学生都骚动起来。马文斌见黄金崇耍光棍儿挤对俞万程,叹了口气,从气得发抖的俞万程手中拿过刀子:“算了,要脏脏我的手吧。姓黄的,我替万程下这一刀。但你以后如果有奸淫掳掠的事情犯在我们手里,这一刀迟早还你。”黄金崇舔了舔嘴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要动手赶早。”马文斌苦笑一声,对麻袋中的日本少女道:“对不住了,请来世别再投在东洋。”刚要下手,忽然俞万程一把抢过匕首:“文斌,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自己的事自己了!”说话间一刀挥下。 周围一片惊呼,只见麻袋应声而裂,俞万程拔出少女嘴里的布条,握着匕首护在少女身边凛然道:“要是靠滥杀无辜才能保住自己的命,这样的命我不要也罢!各位同学,要对这位姑娘下手的,先从我尸体上走过去。” 周围的留学生面面相觑。马文斌连连跺脚:“万程你冷静,冷静一下!”黄金崇狞笑一声:“大家看清楚了吧,什么才是嘴上光!俞万程根本就是个和大家作对的卖国贼,想杀了这日本娘们儿保住秘密的跟我上,连俞万程一起宰了!”周围被煽动起来的留学生随着黄金崇拿起石块木棍,分成扇形朝俞万程和他身后的日本少女一步步包围过来。马文斌长叹一声,握起一块石头站到俞万程身后:“来吧,今天我们两兄弟算把这百八十斤扔在东洋了!” 俞万程朝马文斌看了一眼,马文斌默默点头,俞万程强忍感动的泪水,低声道:“擒贼先擒王,想办法先抓住黄金虫。”马文斌一言不发,攥紧了石块,眼看一场血仗难免,忽然远处有电筒的照耀和呼喝声,军校巡逻队的人朝这里赶来。周围的留学生慌忙四散逃开。黄金崇边逃边恶狠狠地回头道:“姓俞的,你他妈的就一不敢杀鸡的娘们儿,可算害死大家了。从今天开始,在日本的中国人都不会放过你的!” 俞万程也是心乱如麻,下意识地看了少女一眼,握紧手里的匕首,不知是该随众逃跑还是该向谁刺出一刀。但立刻连选择的时间也没有了,手里拿着匕首的俞万程瞬间作为首要目标被校巡队员扑倒,除了黄金崇和几个见机溜得快的,周围的大部分留学生也都被巡逻队围住一步步逼退回来。校巡队从麻袋中放出日本少女,周围鄙视、仇恨、唾弃、愤怒、怀疑的种种目光立刻投在俞万程脸上,让他抬不起头来。俞万程心里清楚,只要少女一开口,对巡逻队说出这群学生在这里是为了反日聚会,那么大规模的审查、迫害马上就要波及中国所有在日华侨。 【五、对错难分】 巡逻队的电筒照在日本少女身上,乱糟糟的日语呼喝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天幸这名日本少女听不懂中文,而且看到周围没有绑架她的黄金崇等人,便一把紧紧地搂住了俞万程,对巡逻队解说是被坏人绑架,幸好被中国留学生们将她救出。 俞万程这才松了一口气,周围留学生悬在空中的心也才放了下来。当然事情没这么容易。虽然送走了日本少女,但俞万程还是被巡逻队带去问话,解释为什么深夜还有这么多留学生集中在一起。俞万程不管校方怎么威逼利诱,一口咬定大家是在观月赏樱,双方耗了半日,直到校长好像突然接到了什么大人物的电话,连忙客客气气地把俞万程从禁闭室放了出来。 但是俞万程的苦难,他内心深处最不欲为人知的秘密,从这里才真正开始……俞万程忽然觉得恶心欲吐,像有人在他的脑中开了一个巨大的旋涡,要把脑髓从眉心中吸出去,几十年的人生历程忽然搅在一起,让他想不起自己具体做过什么…… 正在这时,陈参谋钉在俞万程七处穴道中的针又有两根被逼了出来,寿老人的光头上也一滴滴汗珠滚了下来,捏住刺入俞万程脑中金针的右手不停颤抖。陈参谋只觉俞万程的太阳穴越来越烫,最后竟到了自己的手指无法搁停的温度,大惊下顾不得再和寿老人比试,看到桌上壶中剩下的冷茶,一把抓起泼在俞万程头上。 俞万程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就像在淋着十一年前的那场春雨。走出禁闭室的俞万程,看到的是来表示感谢的日本少女那张喜悦的脸。俞万程不顾少女一再鞠躬,粗暴地推开她递过的纸伞,走向宿舍楼。楼口坐着鼻青脸肿的马文斌,旁边放着俞万程的行李。从不抽烟的马文斌默默地抽着一根烟,指了指身边的行李,意思让俞万程不要进楼,就此安静地离开。一股怒气从俞万程心头升起,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如果维护正义也是错,如果保护无辜也是错,那么谁又有资格去谴责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犯下的暴行,谁又能保证大家回国后可以建立一支有严明纪律的军队,来对抗武装着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兽军呢? 俞万程想评这个理,他不顾马文斌的劝阻,执着地走进了宿舍楼,所有的留学生就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俞万程。俞万程就像一滴融入水潭的冰珠,很快就被合围了,在一片打倒汉奸卖国贼的口号中被狠揍一顿扔了出来。被扔在地上的俞万程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再次走进宿舍楼,立刻又被痛殴后扔了出来。再爬起,再进去,再被扔出,爬起,进去,扔出,爬,进,扔,爬…… 那天俞万程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的意志再强大,也敌不过肉体的崩溃。俞万程在春雨下的泥泞中已经睁不开肿胀的眼睛,看不清宿舍楼在哪个方向。他在地上爬着,以为还是在向中国留学生宿舍爬去,却不知实际上他正挪向另一个相反的远方。旁边只听到一个女声一直哭一直哭,好像有人在陪着他走。好像头上有人打着伞,俞万程开始感觉不到那湿漉漉的雨丝,直到最后晕了过去。 【六、随波逐流】 从那天起,俞万程再也回不到中国留学生的群体里去了。他就像只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马文斌是唯一和他还有联系的中国人,偶尔会来看望他,并一再告诫他千万不能公开露面。黄金崇在他离开后已经成为中国留学生里的实际领袖,并下了除奸令。所有激进的留学生,都以除掉俞万程为目标,码头布满了寻找他的暗哨,甚至连国内的青帮成员都接到命令,只要俞万程回国,格杀勿论。俞万程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走投无路。 在这段苦闷的日子里,唯一始终陪伴着俞万程的就是他救出的日本少女。尽管初期烦躁委屈的俞万程一次次地将她赶离,但她还是会不离不弃地带着俞万程无法露面购买的生活用品回来。好几次也亏得有她的保护,俞万程才没有落入搜寻自己的除奸队手里。日子久了,俞万程自己都有些过意不去,渐渐地也就接受了日本少女的陪伴。相处的日子里俞万程知道少女的名字叫安倍秀宁,她并不是黄金崇他们所说的日本皇室成员,而是皇宫里负责祈福的巫女。 更重要的是,安倍秀宁只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根本不懂什么战争什么冲突,没有多数日本人对中国人的仇视与轻蔑情绪。她只知道关心对自己好的人,而俞万程就是她心目中的英雄。相处久了俞万程更是坚信自己救助无辜的事并不是错误,而且在所有人都瞧不起他的时候,有安倍秀宁这样的女生对自己的人品表达崇敬更是他唯一的安慰,渐渐地两个人的感情变得融洽。 安倍秀宁的祖上就是陈参谋提过的日本古代著名的阴阳师安倍晴明,神通广大,留下驱妖捉鬼的传说无数,传到安倍秀宁这一代,虽然已经没有这种本事,但安倍家族在日本民间与朝室中依然享有崇高的声望。发生了被绑架的事件后,家族里也加强了对安倍秀宁的保护。由于俞万程是安倍秀宁的救命恩人,在当时安倍秀宁的父亲,也就是安倍家族的家主默许下,某种程度上这种保护也翼及了本来处境危险的俞万程。 安倍秀宁去往日本各地进行祈福活动的时候,俞万程也得以暗中随同聊以解闷,听着小鸟依人的安倍秀宁讲着各地的民间风俗和传说,七福神的故事也是在那时候听说的。有时候俞万程不由觉得放下民族与大义的包袱,就此清闲一生与佳人相伴也是种解脱。但当安倍秀宁的父亲暗示他是否愿意放弃中国国籍成为安倍家族的成员时,他依然犹豫了。 虽然归国已经无望,虽然祖国已经拒绝再接纳他,但是俞万程相信,别人的看法,永远比不上自己的坚持与做法重要。酒后的他也询问过好友马文斌,问自己只是坚持做人的基本原则,坚持正义的起码标准,最后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马文斌沉默片刻后回答,也许正义本身就是一架指针随着局势而摇晃的天平吧。俞万程摇头苦笑,他不明白,正义不应该是横跨在人性基石上的坚固桥梁吗,怎么能随势而变?但就像他坚信正义一样,俞万程坚信自己的作为并没有给中国人丢脸,即使不被理解,也不会就此放弃中国国籍。 或者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在异国漂泊下去算了,反正换来秀宁陪伴这辈子也值得了,当时俞万程真的是这么想的。不久,俞万程向安倍家主提出可否不放弃中国国籍想和秀宁结为异籍夫妻的愿望,却因为无法通过安倍家主提出的棋力测试,为一名神秘棋手所败更添烦恼,转眼已经从认识秀宁时候的初春进入冬天了。第一场雪飘落在东京街头的时候,忘记俞万程已久的命运之神忽然再次想起了他,以一种残酷的方式给他上了意想不到的一课,让他从这场昏昏迷迷的粉色残梦中惊醒。 当时的俞万程,穿着上已经和街头常见的日本浪人无异。似乎黄金崇也淡忘了这个久不露面的对手,除奸队早就有了别的目标。夜晚踏着木屐,双手笼在长袖里的俞万程半醺着从酒家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在积雪的小巷中,忽然一个麻袋从背后套上来,将他抓走。 【七、枭雄真面目】 睁开眼睛的时候,出现在俞万程面前的是黄金崇那张龇着黄牙的马脸,狞笑道:“姓俞的,没想到吧?你崇爷有的是耐心,可没把你给忘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知必死的俞万程此刻反而觉得心里无比平静。他唯一庆幸的就是秀宁晚上没有和自己走在一起。但是黄金崇似乎并没有立刻结束俞万程性命的意思,他示意手下的人把俞万程拉起来推到窗边,兴奋地指着窗外:“木鱼头,今天拉你来,没别的意思。我知道你从来看不起崇爷,但今天要让你看看崇爷的真面目,窗外这地方你可认识?” 俞万程往外望去,不禁吃了一惊:“这里……那是桔梗门,门后是护城河。你又要到日本皇宫附近去绑架妇女吗?”黄金崇冷笑一声:“错!这次你崇爷要绑的不是女人,而是一个男的。”俞万程道:“谁?”黄金崇慢悠悠地道:“你猜。”俞万程摇摇头,黄金崇倒了一碗水,端起的时候手不禁抖了一下,兴奋地喘息道:“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俞万程脑中一转念,大骇道:“你,你是要绑架日本天皇?!”黄金崇喝下茶水,冷哼道:“怎么,你怕了吗?”俞万程一时真的说不出话来,做梦也想不到面前这个自己从不放在眼里、猥琐好色的上海滩帮会流氓居然有这样的胆识。黄金崇得意于俞万程的震惊,重重地将茶碗蹾在木桌上:“你不会不知道吧?今天傍晚日本皇后才给天皇裕仁生下了皇子,东京城里普天同庆。皇宫的戒备也放松了。你崇爷终于等到了这天。晚上十点,中国留学生都将集中在这里攻打皇宫,目标就是刚当了爹的日本天皇裕仁。能绑就绑了他,逼他下诏把东三省的日本军队撤出来。绑不了就撕了他,让日本人知道我们中国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俞万程口干舌燥,不由后退了一步,碰到木桌,砰的一声瓷碗被撞翻在地。旁边几个人立刻将手枪对准了他。黄金崇挥挥手示意不要惊慌,笑着对俞万程道:“怎么,你想发出动静提醒皇宫里的卫兵吗?未免远了点儿。”俞万程摇摇头:“不是,我只是真的从来没想过你能策划出这种计划。”黄金崇得意地笑了:“木鱼头,你没想到的事多了。不过说你不是想给日本人报信我信。因为,我知道你姓俞的不是卖国贼。别人不相信你,我他妈相信你!” 俞万程愣住了,黄金崇冷冷一笑:“可惜,相信你不代表我就能不杀你。你不是一直叫我流氓吗?自古成大事的从来都是流氓。建立大汉的刘邦是流氓,明朝的朱元璋也是流氓,我们的蒋委员长更是流氓。败事的都是你这样满口仁义的书生!去年冬天,那个日本娘们儿,就是我算计好了绑给你看的。你这种人,心慈手软,根本当不了领袖。我算准了你会救她,救她你就会进我的套子。” 第19节 “别误会,我们无冤无仇,只是留学生都听你的,看不起我这样的人,那我的大事就做不成。要做大事,就得把你拉下来,我才能上去,才能领着学生们走我的计划来攻打皇宫。这就是流氓的手段,不要脸,但是有用,有用才能成大事。” 俞万程像从来没见过一样,看着这个一直被自己当成一条虫的男人。黄金崇的脸上露着凶狠、暴戾,但却隐约有着一种曾经自己身上也有过的,为了某种理想悍不畏死的精神。而这种精神似乎已经被自己忘却很久了,让自己再也不像曾经的自己。俞万程不禁问道:“这个计划你准备了多久?你可知道,照你的想法,不管计划成功不成功,你都不可能再回到中国。” 黄金崇看向东方低声道:“很久了。我姓黄的在国内只想快快活活地活着,每天看看戏文喝喝小酒,调戏调戏漂亮娘们儿,从没想过要动脑筋做什么大事。但从我老婆孩子被日本人飞机投下的炸弹炸死那一刻,我就一门心思想着到日本来轰轰烈烈闹一场,再也没想过活着回去。” 俞万程犹豫了一下:“那和你一起举事的留学生们,只怕……” 【八、男儿当入戏】 黄金崇不在意道:“死呗!人总是要死的。在日本闹一场再死,起码留个名,比回去当亡国奴强多了。所以我说你是书生,平时喊喊杀杀,到了真要死人的时候,又想前想后,怕狼怕虎,靠你们打日本,有个屁用!”俞万程说不出话来,黄金崇斜眼道:“怕死?”俞万程摇摇头:“不怕,你敢不敢算我一个,和你们一起打皇宫?!”黄金崇哈哈大笑:“不不不,打皇宫可轮不到你,你这个木鱼头可比直接动手有用多了。”俞万程不解道:“什么?”黄金崇拍拍俞万程的肩膀:“你真的不怕死?” 俞万程重重地点了点头。黄金崇笑容可掬地道:“那就好。不过死不难,难的是死得冤枉,死得难堪也不吭声。我想用你的死给这次行动奠旗,让你死得像个汉奸,行不行啊?”俞万程失声大叫道:“什么?!你不是说知道我不是卖国贼?”黄金崇又摇头道:“知道是知道,知道不代表我会给你澄清。你要明白,凡是做大事的,动手前都得先给手底下的人念念咒,打打气,义和团捻子都这么干的。人红了眼事就好办了。你就是那只开战前杀来鼓气的祭羊,杀了你这个假汉奸,见了血大家才能兴奋起来,兴奋起来才能顶着守卫的枪子儿,一股劲儿冲进皇宫。这就是我一直不杀你,留着今天才捉你来的目的。呦,我看你怕得不轻呵!” 俞万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他不怕死,但就像黄金崇说的那样,他害怕声名狼藉地死,害怕黄金崇的行动成功后被载入史册的时候,自己被当成行动前诛杀的一个最著名的汉奸遗臭万年。黄金崇示意旁边的人狠狠地摁住俞万程,将蜡烛挑得更亮了一些:“不要怨老天不长眼,崇爷不公道。戏本上凡是要举大事的,都得先来个狠的给底下人看看。田广烹了郦食其,永乐扒了方孝孺,死人都不会跟活人抱怨,你姓俞的也不会有机会喊冤。” “认了吧,懂事的到时候求求饶,磕磕头,把戏唱足了,让大伙乐乐。崇爷算你的知己,保证你死后那日本小情人以后没人找她一根汗毛的麻烦。” 俞万程咬咬唇道:“如果你真是我俞某人的知己,就不会加最后这句话威胁我。只要能助你行动成功,俞某人不怕,不怕站着活,也不怕跪着死。”黄金崇倒有些意外:“怎么?我还以为你是那种死活都图个好名的书呆子呢。”俞万程冷冷一笑:“左右是死,你事做得漂亮,我死得才有价值。你要败了,我背个臭名声还白死,才真到了阴曹地府也饶不了你。”黄金崇大拇指一跷:“开窍了,开窍了,有点儿干大事的味儿了。可惜不得不杀你,否则我们以后倒真能交个朋友。崇爷信得过你!来!坐!别委屈了自己,等有人来了再进麻袋。两边别愣着,给木鱼头倒杯茶,当是送行酒。” 俞万程端坐着喝茶,心里居然平静下来。他静静地看着黄金崇,黄金崇像没事人一样讲着笑话打着哈哈,还时不时地拿着俞万程和安倍秀宁的事情说荤段子取乐。俞万程听得出来,黄金崇没有说谎,这一年来,黄金崇确实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留下自己的命就是为了今天晚上这个特殊时刻。眼前的黄金崇,丑陋、残忍、狡诈、阴险,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轻易地便毁了自己的前途、性命、爱情、名声。但不知道为什么,俞万程对他却不能像以前一样单纯地仇恨了,反而隐约有着一丝同情、一丝尊重。 俞万程无法解释自己的这种情绪,他也不愿意相信能够拯救中国的居然会是这种人。但事实就摆在面前,自己满腔热血,正义执着,但确实也像黄金崇说的那样,做不了大事。自己不懂谋权,不会投机,就凭着一腔热血,想从如狼似虎的日本人手里挽救沉疴已久的祖国,谈何容易?他甚至有点儿羡慕黄金崇,无牵无挂,没有道德的约束,只求目的不问手段,或许真正做大事的人就应该是这样吧。只是,这样的大事做了,真的就能成吗?就算成了,有没有后患呢? 俞万程想不了那么远,说到底他此刻也就是一个热血青年。黄金崇的计划,能说服每一个中国留学生,也能打动他的心。他已经决定成为支持这个计划而牺牲的一个卒子,哪怕是被踩在地上永世不得翻身的那个弃卒。眼前黄金崇和自己插科打诨,但到十点左右,第一波聚集来的留学生进入房间的时候,黄金崇就将凶相毕露,自己也将求饶告死。两个人都要进入自己扮演的角色,这就是所谓人生如戏吧。 很快十点将近,黄金崇和俞万程同时站了起来。 【九、死,不要脸】 黄金崇阻止了走向麻袋的俞万程,皱眉道:“有点儿不对劲。人都哪里去了?”俞万程道:“不是还没到十点吗?”黄金崇摇头道:“就是这不对劲。你们这帮学生,从来沉不住气,听到这么大的消息必然只有提前没有推后的道理。怎么会到现在还一个人都没来。” 俞万程担心道:“会不会有泄密?”黄金崇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不可能。”俞万程道:“东京近千中国留学生,你就这么肯定没有一个会向日本政府告密?”黄金崇沉吟道:“告密也来不及。这次举事,为求快准狠,我用的是青帮二四八定乾坤的联系方式。从我身边两个人做我的下线,他们一人再负责两个,就是四个。这四个人一人再负责两个下线,就是八个人。八人再乘二,以此类推。” “攻打皇宫的计划,我在半个小时前捉你进门的时候才告诉两个手下,让他们再分别去依次联系下线到这里集合。就算中途有人起歪心告密通知警察厅,他们也来不及反应,阻止不了近千名学生四面八方涌来。只要大家到了这里,我杀了你奠旗见了血,他们红了眼往前一冲,大事必成。” 俞万程看看墙上的西洋钟:“万一在你负责的两个下线身上出了问题,事情不就像断了头的蛇一样夭折了吗?”黄金崇断然道:“不可能!这两人我放心,都是讲义气的汉子。一个是我从中国带过来的青帮兄弟,还有一个你也认识,你尽管放心。”俞万程问道:“谁?”黄金崇笑而不答,忽然吹熄了蜡烛:“不好,有踏雪声,是日本警察厅的军靴。” 除了俞万程,屋里的人都拔枪在手。黄金崇惨然一笑:“你小子还真乌鸦嘴,这回被你说中了,成不了事了。”俞万程热血上涌:“也给我一把枪,大家冲出去,以后还有机会。”黄金崇凑近窗边看了看:“敢赌就要敢输,外面人多,我们跑不了,只能干一个赚一个了。”俞万程急道:“不,姓黄的你听我说。你换上我身上的日本人衣服,然后假装是被我们挟持来的。只要你能逃走,就还有再举事的机会。”黄金崇回头看看俞万程,忽然骂了一句上海脏话:“你个小瘪三,良心还真不是一般的好。可惜这里除了你,都是我带来的青帮兄弟,没一个日本话说得顺溜。要跑,你自己跑吧。” 俞万程还要说话,黄金崇挥挥手:“别磨叽了。今天事情泄了,就再也没有聚东京打皇宫的机会。我他妈的活不活还真没计较了。你刚才的法子不错,待会儿我用枪指着你出门,运气好的话你还真能死不了。” 俞万程还没说话,黄金崇使个眼色,身后的人立刻将俞万程绑住,嘴里塞进个麻桃。黄金崇轻叹道:“姓俞的,今天以后,留学生在日本就算待不住了。回中国吧,那里才是你这种会打仗的书生的地盘。记着,小日本不好打,但我相信你这样的木鱼头能跟它耗,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耗也耗死它,别让崇爷白死,崇爷在阎王殿油锅里等着你们把日本人送来做伴儿的那天。兄弟们,拿刀子,扒了这张祖宗给的脸,别连累了大洋那边的家里人。” 黄金崇周围的人齐齐答应一声,掏出匕首。黄金崇从耳旁捏起自己的脸皮对俞万程笑道:“崇爷最后教你什么是真正的办大事就不要脸。不要了这张脸,一穷二白,无亲无故,来得干净,走得光棍儿!”刀锋在黄金崇手中转动,从两腮一个圆转下来,过额头、下巴,硬生生地削了一个脸皮下来,旁边的人有样学样,一声不吭撕割掉了自己的脸皮,剥去了指纹,扔到壁炉里烧掉。俞万程眼泪掉了下来,他知道黄金崇等人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撕掉脸皮指纹,就是让日本警察厅最后无法向世人指证他们的身份,无法向中国方面提起干涉,也无法对在日留学生提出牵连起诉,更没法报复这些青帮弟兄在中国的家人。 【十、胜负已定】 黄金崇摸了摸血肉模糊的脸颊,张开黑洞洞的嘴窟,狞笑一声:“还真他妈的疼死人!弟兄们,跟着我,出了门就不准再说中国话,都跟我喊八嘎牙路。我把姓俞的一推倒,大家就开枪和小日本拼啊。”身后人齐齐说了声是,黄金崇笑骂道:“一群土瘪三,要说嗨,不准再说是!”拿起麻袋套在俞万程头上,不顾俞万程的死命挣扎,推出门去。 俞万程被推倒在门外雪地上,听着前面有日语在叫:“把人放开!把枪放下!”身后黄金崇等人在乱叫:“八嘎牙路,八嘎牙路!”也不知道是前面还是后面开的枪,随即前后枪声响成了一片。俞万程趴在雪堆里心如刀割。虽然他以前从来看不起这帮青帮流氓,但今夜他承认了,即使这些人不是好人,但他们也有一片爱国心。虽然他们行事极端,不择手段,但也赢得了自己深深的尊敬。《东京时报》于1933年冬发文,日本皇子,也就是后来的明仁天皇,出生的当夜,有团伙预谋冲击日本皇宫,被东京警察厅提前破获阴谋。交火中该团伙无一生还。因一些特殊原因无法鉴别死者身份,初步推测为持异见之日本少壮派军人云云。 此刻黄金崇那张割去脸皮的血肉模糊的脸窟正定格在俞万程的脑海中,像一块寒冰镇静了他的神志,便是安倍秀宁的倩影也无法让他的神经再次发热膨胀。本来长叹一声正要认输的陈参谋忽然听到俞万程一声长吁,缓缓睁开眼睛,对寿老人说道:“别等了,你要的那个词,这场赌局里你等不到。” 熊孝先欢呼一声:“赢了赢了,连赢两局,第三局不用比了。”陈参谋大喜道:“师座……”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寿老人跌跌撞撞连连后退,叫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熊孝先骂道:“你这个老日本就别装了,快把我们师长身上的针拔出来。”俞万程摇头道:“还是先拔出藏在各位师兄身上的金针吧。”寿老人面如死灰,但倒也遵守承诺,伸手先将俞万程身上的金针拔下,又将作战指挥室里和尚们身上的金针一一处置干净,低声道:“俞万程,虽然我此刻任由你们处置,但你要知道,如果我死了,安倍秀宁的下落你可就再也不知道了。” 寿老人本自诩金针绝学天下无双,便如神祇将自己高高尊上。但此刻引以为豪的绝技一败涂地,极度的自尊瞬间化为极度的自卑,这句话看着是威胁,其实已接近苦苦哀求乞命。陈参谋冷笑道:“现在你不再嚣张了?知道求饶了?只是饶了你,瑶光、玉衡、宏一、福圆的血仇,又到哪里去讨回公道。”寿老人茫然道:“瑶光就是你说过的那个女孩子吗?可玉衡又是谁?” 陈参谋冷冷道:“便是当年逃出敌窟的唯一一名北斗特工,瑶光的亲弟弟。难道他不是在几日前发现了你的踪迹,追踪到你反被你所害吗?”寿老人怒道:“这绍德城里水深得很,除了宏一和福圆是我不得已下手,我根本就没遇见过你说的什么玉横玉竖的!又谈什么杀了他!”陈参谋皱眉道:“这就怪了,最后他托人带给我的信息就是终于发现了和当年事件有关的踪迹,然后就不知所踪了。不是你下的手,那又是怎么回事?” 俞万程心头翻腾,没注意陈参谋和寿老人的对答,他实在不明白安倍秀宁的名字怎么会从初次见面的凶残暴戾的怪物寿老人口中说出,掉头看向塔窗外夜色下在寒风中摇曳的枯枝,心绪又回到了十一年前东京的那个冬天。 第十章 骨碎玉焚 【一、被拖走的刘涛】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里忽然起了风,却是邪物粗重的呼吸。刘涛只觉得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慢慢从自己身边擦了过去,不禁打了个哆嗦。那怪物似乎察觉了什么,忽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黑暗中亮起了两只拳头大小的眼睛,绿莹莹地发着冷光。 刘涛自小在狗场里长大,知道凡是野物红眼睛的都是吃草,绿眼睛的都是吃肉的道理。瞧这对绿眼睛的大小,吃人那是毫不费力的,吓得连忙闭上眼睛装死。那邪物停了一会儿倒也没有扑过来,只听见哧溜哧溜的声音似乎在舔食着什么。刘涛这才想起地上原有从上面渗下来的林掌柜的血液,心里暗暗叫苦:这邪物会吃人那是能肯定的了,等着被活活吃掉不如跟它同归于尽算了。一摸腰兜,刚才忙着搬石头的时候不停弯腰,最后一颗手榴弹也不知道滚哪儿去了。 按赵长洪的话说现在真是寡妇死儿子——没指望了。也不知道赵叔现在怎么样了,想到被活活吃掉的痛苦,刘涛倒宁愿此刻赵长洪被撞晕后不要醒来。好在那邪物舔了一会儿后东嗅西嗅了一番,慢慢地又从刘涛身边挪回,听声音似乎又钻回了出来的地方。 刘涛这才缓过劲来叫了一声阿弥陀佛,心想真是捡回来一条命。仔细听听洞下再没有异常声响,这才壮起胆喊了一声:“赵叔,您没事儿吧?” 半晌,赵长洪哼了一声,显然才从昏迷中醒来。刘涛放下心来,笑道:“赵叔您一定不相信,刚才……”话没说完,忽然一声狰狞的咆哮,刘涛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棉军鞋,想是那邪物从洞下探出头来,咬住自己往洞里拖去。 刘涛慌忙伸手乱捞,但空荡荡的石地哪有可以借力的地方。那邪物的力气又大得出奇,一眨眼刘涛半截身子就给拖了下去。刘涛慌忙将两臂张开,五指正好抓住石板边沿,才稍稍停住下滑的身体,惨叫道:“赵叔,救我,救我啊!” 迷迷糊糊的赵长洪被刘涛的惨叫刺激地打了一个激灵,腾地坐起身来,眼前一片漆黑,只顾趴下身循着声音边爬边乱摸乱捞,一把正好抓住刘涛的手指头,慌忙使劲往上拔。可是洞下力道忽然加大,刘涛叫都没来得及再叫一声,哧溜便被拽了下去,拉得赵长洪空空的五指差点儿脱臼。赵长洪一下往后滚了好远,只觉得背后压着什么东西硌得痛,一摸却是刘涛早前掉在地上的手电筒。摁了几下也没有光出来,显然是被摔坏了。 赵长洪玩儿命地摆弄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光发出来,气得狠狠地将电筒甩了出去。咣的一声一道强烈的光柱从摔在地上的电筒中发了出来,赵长洪一看一颗手榴弹正滚在自己旁边,连忙抓住揣在腰后,扑住电筒左右一照,别说刘涛不见了,就是原来地上一摊林掌柜从地面上渗下来的血液也被舔得干干净净。要不是半分钟前刘涛的哭喊还不停在自己耳边发着幻听,他几乎怀疑就是一场噩梦。 赵长洪看着刘涛消失的石板缺口处黑黝黝的洞,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往后退了退,愣愣地发呆。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忽然疯了一样大叫:“把我的娃还回来啊!”一把握住手榴弹连电筒抱在胸前,助跑几步扑通也钻下了洞去。 【二、地底的人】 黑暗中刘涛被邪物咬着棉鞋一路拖奔,几次想解开棉靴却总是一弯腰就砰地一下撞头,只觉被拖着的道路比来时走过的石道矮狭得多了。撞了几下渐渐变得迷糊,到底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伸手一撑地,摸到一根骨头,细长尖锐,像是人兽的肋骨。慌忙丢开,手往旁边一放,又摸到一个圆滚滚滑兮兮的骨头,细摸上面还有几个洞,分明是人的头骨。刘涛一下哭了起来:“赵叔你被怪物吃掉了,呜呜呜……”黑暗中忽然有人咳嗽了一声,刘涛喜道:“啊,赵叔您没事!那真太好了!” 那人没有说话。刘涛忽然想到不对。赵长洪都六十来岁的人了,听这咳嗽一点儿也不像赵长洪那喉管总像卡着浓痰的老人声,惊慌叫道:“你……你是谁?不不,你……你是人是鬼?” 似乎那声音有点儿笑意,叹息道:“又被抓来一个。听声音你年纪不大,口音不像绍德人啊?”刘涛慌张道:“你……你口音也不像绍德的鬼啊!”那个声音忍不住笑了:“别怕,我不是鬼,和你一样是人。” 刘涛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你是谁啊,怎么在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个怪物是什么东西?你看见我赵叔没?”那人笑道:“也没什么好的。我是谁说了你也不知道。在这里当然是和你一样被抓来的。这里应该是绍德城底下的一个地洞。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我和你一样不知道。你说的赵叔是你的同伴吗?我没见过他,希望他没事吧。” 刘涛“啊”了一声站了起来,头上没碰到东西,才察觉这里不像来时的道路矮窄,急道:“绍德城底下的地洞?不会是黑龙洞吧,先前赵叔说要带我到黑龙洞钻下去找我的狗呢!”那人哑然失笑:“钻黑龙洞?从哪儿钻下去?”刘涛道:“当然从井口啊!赵叔是老绍德,他说黑龙洞原来是黑龙井,从井口可以溜下来的。”那人道:“这是哪年的老黄历了?黑龙洞口都被青砖砌堵了几十年了,你这位赵叔不知道?” 刘涛呆住了:“这,这,赵叔也说自己好几十年没回绍德了,难道,难道……”那人道:“那他记得的应该还是几十年前的绍德吧。反正现在从黑龙井口,是没法下到黑龙洞里去的。” 第20节 刘涛声音不觉又带了哭腔:“那,那我的狗到底被弄哪儿去了啊?”那人笑道:“你这小哥真有意思,不担心自己,倒担心起狗来了。”刘涛哭道:“你是不知道,那是我们营长留下的命根子,正宗的德国军犬,血统纯着呢!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纯血吗?就是……”那人打断了刘涛的话:“营长?军犬?你是部队里的人?是国军、共军,还是皇协军?” 刘涛没啥心眼儿,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和赵叔是国民革命军51师的。”那人“哦”了一声:“那是俞万程的部队啊,他到绍德了吗?”刘涛说:“在啊,俞师长现在应该在伏龙塔指挥部呢。” 那人声音带了一丝颤抖:“指挥部?你们51师都开进绍德了?你们营长要是发现自己的爱犬丢了,会不会全城搜捕?”刘涛摇摇头:“哪能啊,我们营长早牺牲了。现在全师加起来也没剩下四百人,城外面还围着好几万的日本鬼子,能不能撑过今夜都难说。” 那人“哦”了一声,语气带着不掩饰的失望。刘涛好奇地问:“您是做什么的,怎么对部队的事情这么熟悉?”那人道:“别问了,可惜你年纪轻轻,到了这个生不如死的洞里,还不如在上面和日本人拼死痛快。” 【三一、筹莫展】 刘涛想说听你声音年纪也不大啊,但听那人语气低落,显然不想说话,也不敢多问。黑暗中气氛顿时沉寂了起来。片刻后还是那人打破了寂静,问道:“你身上有枪火没有?”刘涛摇头道:“没有。原来有颗手榴弹,早不知丢哪儿了。” 那人失望地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你身上有没有刀?”刘涛还是摇头:“没有。”那人叹息道:“真是想死个痛快也不容易啊。” 刘涛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连忙安慰道:“你别怕。我赵叔很厉害的,对绍德城地底下熟悉着呢,很快就会来救我们的。”那人苦笑道:“我怕什么?我想死早把自己饿死了,我是有很重要的消息没有送出去才这么熬着。我要枪火刀片,那是给你用的。” 刘涛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不,我才不自杀呢!就算赵叔不行,我们师部还有个神通广大的陈参谋,听说是吕洞宾下凡,能斩妖除魔。没准儿发觉这里的邪气也会来救我们。”那人扑哧笑了:“俞万程带的兵怎么这么迷糊?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51师有这样的人物?” 刘涛分辩道:“那是绍德开战前上面才分到我们师部来的,你当然不知道呀。我听营长说,陈参谋可不是一般的参谋,他是上面派下来的监军,权比师长还大呢……”那人的声音发抖:“上面新来的?那……那位陈参谋叫什么名字?小兄弟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刘涛挠挠头:“好像就一个字,什么水来着?”那人喘气道:“泉,是不是泉水?他是不是叫陈泉?!”刘涛点点头,忽然想起黑暗中那人看不到,连忙说:“对哦,是叫陈泉。你认识他?” 那人长叹一声:“天意啊天意。终于等到他来了,可我却出不去了。” 原来此人正是陈参谋所说的,在绍德失踪的当年残存的北斗七星最后一名,代号玉衡的敌后特工,更是当年舍身引爆炸药救下陈参谋的瑶光的亲弟弟,可说是陈参谋最信任的助手。两年前陈泉离开绍德后,便留下玉衡全权负责这里的军统情报站,追查黑衣人的下落。可是数月前玉衡获得紧急情报匆忙行动中却惨遭奇变,被人设计困在这个诡异的地方,凭着坚强的毅力方存活至今。没料到终于等到陈泉赶来救助自己,却已是兵临城下、旦夕可破的危境。便是陈泉想全面搜城,也无兵可用,无时可待。 玉衡也是绝顶机智之人,否则如何能在当年那场大难中逃脱。短短一会儿,将从刘涛口中套出的话进行情报组合分析,立刻推断出了不利于自己的局面。一个意志顽强的人,在最后的精神支柱忽然倒塌的时候,心里受到的冲击远比常人强烈得多。玉衡忽然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忍不住哈哈大笑,便要大吼大叫一番才能将此刻深入骨髓的恐惧驱散出去。 【四、玉先生】 刘涛被玉衡的狂笑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这……这有什么好笑的。我相信您认识陈参谋,您别笑了,笑得我心里发毛。”玉衡强行压抑住自己心里的澎湃,止住笑声道:“你别怕,是我在这鬼地方憋得太久,有些不正常了。对了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刘涛老老实实道:“我姓刘,叫刘涛。你呢?”玉衡低声道:“我,我姓玉,你就叫我玉先生吧。”刘涛说:“姓玉吗?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姓呢。”玉衡唔了一声:“是啊,我这是冷僻的姓。你若是以后能出去,见到陈参谋,和他提玉先生他就知道是我了。” 刘涛哦了一声,满心希望这位玉先生接着说说是不是有什么出去的想法,可是玉衡却不再说话。刘涛心想这个人还真是奇怪,说话老是说一半。却不知道此刻玉衡心里波澜起伏,往日一幕幕闪电般在脑海里重演。 两年前玉衡从南京只身脱逃回军统后,立刻作为嫌疑内奸被控制起来。幸有陈泉力排众议,更孤身犯险约见瑶光,证明了玉衡的清白。随后玉衡便随陈参谋天涯追凶,却因为绍德城的鼠疫失去了最后的线索。 经过徒劳无功的再三搜索,陈泉身兼军统机密要职,不能无限期地在绍德耗下去,玉衡便自告奋勇地留在绍德城里继续追查真相。两年里可谓翻遍了绍德地上的一砖一瓦,却连陈泉推理描绘出的那名能控制人心的日本恶魔的毛也没有摸着。此时日本军队已渐渐逼近绍德,重庆方面已有绍德空城备战的意向,军统高层更是指示玉衡等人将电台以及一些重要机密设施提前转移。在一切都处理妥当的时候,玉衡却在民众转移中发觉一个不合常理的迹象。城中大户林家的转移动产,数额之巨,分量之多,以及一些稀世珍玩古董,远远超出了一方土豪应有的资产。 此时由于情报站设备和人手已经转移殆尽,和重庆方面的联系已暂时中断。为了抢在林掌柜全家离城之前能问出一些有用的情报,玉衡决定让最后一名撤离的部下转告陈参谋:自己发现了一些线索,待追查核实后便去重庆会合。 不料风云突变,这次原本玉衡自己也没抱多大希望的谈话却始料未及地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当时林家掌柜以为玉衡是趁火打劫来打秋风的,寒暄后拿出几件古玩给玉衡赏析赠送。接到手玉衡便是一震,有一件却是清代宫廷画师所绘的《步辗图》,上面绘有龙凤象辇,辇车上端坐着一批清朝大臣,面容栩栩如生也就罢了,这图画却不是一般的黑白水墨,大臣们身上所穿官服分红橙黄绿之色,特别鲜艳夺目,似乎百年尘埃从未使它褪色分毫。 玉衡本来辅助陈泉掌管军统档案,很多外人不知的奇物异事早已深深记忆在脑海里,哪有不识货的道理。这《步辗图》的涂色之法天下独步,涂上的颜色乃由玛瑙、翡翠、橙猫眼等各种有色宝石研磨成粉喷绘而成,乃清朝皇室一等一的重宝。不过这《步辗图》相传有上下两幅,一幅在清朝末帝溥仪退位出宫途中丢失,另一幅的下落却和当年一件历史秘闻有关。因为军统档案里也没有《步辗图》的副本,玉衡一时推断不出这是上幅还是下幅,不想惊动林掌柜,打着哈哈道:“林老板这不是开玩笑吗?此去重庆千里之遥,兵荒马乱的,带着这种又累赘又容易破损的字画,只怕没到路头就……哈哈,哈哈……” 【五、编号773218】 林掌柜暗骂这家伙还真事多,却装着一副醒悟过来的样子连连点头道:“我糊涂,我糊涂,这年头,还是票子好带又实在。”长袖一笼,两千大洋的银票已经推了过去,玉衡老实不客气地收下,脸上笑开了花:“林掌柜真是明白人。不过票子虽好,换成金圆券却一天不如一天值钱。小黄鱼(金条)大黄鱼又张扬容易招贼,远不如洋货保值低调。我听说现在重庆城里,聪明人都买瑞士人的手表,随身好带不容易丢,还越久越值钱。”说着在光光的手腕上不停画圈,表示深以不能弄上一两块为憾。 林掌柜一肚子火气发不得,竖起拇指大赞道:“长官真是与时俱进,让我这样的边野粗人茅塞顿开。说起手表我家也藏着一块,虽然不是瑞士的,但质量肯定不比欧洲人的差。您等着。”说完进内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打开却是一块日本产的14k镀金手表,表盘为长方形。林掌柜卖弄地一按表身右边按键,手表的琉璃罩盖居然弹开了。林掌柜用袖子小心地擦了擦表盘,道:“您看这还能随时打开清洗灰尘,做工多细致。保准常用常新,您带了多有派!” 玉衡压抑住心头的狂跳,小心翼翼地接过,一翻表背面看到编号为773218,赞了个好字,戴上左腕,起身和林掌柜握手:“多有打搅。”林掌柜舒了口气,连忙握住玉衡伸出的手:“您客气,客气,以后还指望您多关照啊。”玉衡热情地紧紧握住林掌柜的手:“一定,一定,只是林老板您这通日的罪名太大,让我想关照也无能为力啊。” 林掌柜大惊,想抽回手去,可玉衡的手就像老虎钳子般越夹越紧,哪里抽得出来。林掌柜颤声道:“长官您这是从何说起?”玉衡变脸冷笑道:“当然是从这块表说起。这是当年日本送给清朝皇室被拒的国礼,加上那幅西太后回赐给日本国的《步辗图》,你要是没和日本人勾结,哪来这种路数奇特的宝物?” 林掌柜痛得龇牙咧嘴,叫着分辩道:“画是我从古董店买来的仿品,蒙您的。那天下手表多了,又不是一个模子只造一个,怎么您就咬定了就是那一只?”玉衡冷笑道:“你可以侮辱我的品位,却不能侮辱我的智商。手表虽然不是一个模子只造一个,但每只表的出产编号却是独一无二的。773218,写在我们军统局档案里的金表编号,还会错了不成?说不得,还请您和我去市警大队走一趟。” 林掌柜疼得哭出声来:“别啊,别啊,我哪儿得罪您了这是。市警队这时候听到和日本人有关联的根本不问话就推出去毙了,您送我去不是坑我吗?我真不是汉奸,真不是,这些宝贝都是我爷爷辈儿传下来的,家传的,真不是日本人给的。”玉衡缓缓道:“那就是你爷爷在四十四年前驶进绍德的那艘大船上得到的,对不对?” 林掌柜呆了:“您……您怎么知道?”玉衡笑而不语,心头雪亮:“原来绍德城流传这么多年的鬼船传说,真相却是这样。可是它为什么会偏离航线走到绍德来呢?” 原来早在四十四年前的1898年底到1899年初,清朝光绪年间,发生过一件对中日两国影响深远的秘密事件,却因为中日两国的利益需要鲜有文献提及。但出于战略需要,整日研究中日交往历史的军统情报处,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这便是中日合邦。 【六、中日合邦】 中日合邦正是日本人所谓大东亚共荣圈理论的前身,但在四十四年前,这个计划的提出却有着和现在迥然不同的环境,涉及的不光是中日两国,还有英国这样的老牌殖民主义国家和新兴的资本主义美利坚合众国。其全称是中英美日大合邦计划。 当时四国都有重要人物参与制订计划。中国方面主要是当时受光绪皇帝支持的维新党人康有为与梁启超,日本方面是日本第一位内阁首相伊藤博文,英国方面是首相特使李提摩太,其具体方案是拟四国“合为”一邦,废除当时既有政府,组成新“邦”的新政府,并由新政府拥有管理四国兵政、税务及一切外交的大权。 虽然看着亲密无间,但其实当时四国都各怀心机。中国方面,当时年轻的光绪皇帝想借用外国力量从掌权的慈禧太后手中夺回实权,英国人则想利用其他国家对付俄国,其中在这个计划中奔走最积极的日本则是因为国内刚刚经过明治维新,急速膨胀的资本发展和小国寡源的矛盾状况越来越大,不得不寻求国外突破口。而美国作为新建立国家,本着凑热闹的心理也想插一脚。不过这个计划随着当时中国军事力量最强的袁世凯背叛光绪帝,投向慈禧太后的怀抱,光绪被囚禁,百日维新的失败这一系列事件的发生完全流产。 虽然合邦定约是由中国作为主导国成为邦主,但成为中国政权既得利益者的慈禧太后对这个计划毫无兴趣,也不想得罪其他三国,便客客气气地各送上一份厚礼打发三国特使归国了。《步辗图》便是赐给日本特使的礼物,而日本先前赠给光绪帝的礼物,那只编号为773218的日本金表,也被封存一并送还。此事的影响深远,日本便是从此看出了中国大而不强,朝令夕改,你争我斗,内政军事变更频繁无序的乱象,留有很大的缝隙可以侵破,原来对中国怀有的敬畏之心变成了欲吞并而后快的野心,并成为之后左右日本百年的基本对华国策。 但对于日本特使团归国后的记载却没载于明文,怎料到当时本应在船上回到日本的宝物却在林家出现。玉衡的潜意识告诉自己,这批宝物一定和自己的追踪目标有着密切的关系,或许那批黑衣人出现在绍德的目的就是为了这艘鬼船也未可知。 但显然他们没有发现最后船上的宝物就落在林家手里,不然林掌柜早该吃尽了苦头,不可能这么气定神闲毫不在意地随手拿出宝物送给自己。玉衡脑中在飞快地运转,被吓住了的林掌柜却在喋喋不休地告饶辩白,原来那日老林掌柜第一个单独登上鬼船之时,发现除了船上的干尸和先前登船的伙计一个被吓死,一个被撕成碎块的惨状,更在船舱里发现了好几个用朱漆红蜡封口的大箱子,上面还盖着清朝朝廷的御封印。 早年闯荡江湖的老林掌柜一看便知箱子里的东西价值非同小可,若是等后面的人都上了船,东西不是遭到哄抢就是报官后落到官府手中,反正对自己没好处。情急之下便将箱子从船舱挪到船尾,推入水中。此时鬼船船头正被着火的粮船抵住,烧得烟火弥漫,哪里有人会注意到老林掌柜在船尾玩儿猫腻。老林掌柜处置完箱子后更将灯油泼在鬼船船舱地上点燃,才钻出船舱来到甲板,巧巧与刚刚上船的其他人会合。 有油有风,火势越来越大,鬼船化为灰烬,真相就此埋入江底。 【七、岸边的兽头】 第二日夜间老林掌柜带着儿子借口打捞被撞沉的小粮船,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捞上来的箱子回到家里。一夜之间富可敌国。只是…… 林掌柜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吞吞吐吐道:“只是打捞箱子的那日夜里,我爷爷和我父亲在归来的岸边看到了让我们林家做了几十年噩梦的东西。”玉衡见林掌柜的表情带着发自内心的恐惧不像作伪,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道:“不是说你爷爷老林掌柜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吗,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这么害怕?” 林掌柜长叹道:“长官您可知道我们林家为何人丁不旺?”玉衡道:“有话便明说。”林掌柜摇头叹息道:“生多少也不够几十年的血祭绝敬啊。不怕您笑话,我们林家是拜五通神的。” 玉衡奇道:“就是那五兽合一的邪神吗?我一直以为五通神只是绍德城一个古老的传说。”林掌柜低声道:“可是那天夜里我爷爷和我父亲都亲眼看到五通神就在岸边盯着他们。说五通神身子埋在土里,头露在上面,两只眼睛绿油油地放光。骇得我先人腿都软了,对着他们的那面兽头光秃秃大得出奇,看不清是狐狸还是黄狼,等船漂到岸边想看清楚已经消失不见了。我爷爷壮起胆子走到面前一看,才发现地上多了一个大洞,黑黝黝的也不知道多深通到哪里。” “从那天起我家就知道了这笔横财是五通爷赐给林家的,生怕哪一天它不高兴了连本带利地收回去。于是花了大手笔在林家宅院下面建了祭奠五通神的家庙。那几个从船上搬回来的箱子,我们林家生意红火一直都没用到,始终好好地封在底下庙里,只这次逃难才拆了一只,准备化整为零带出城。您要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带您去看。看到箱子上的封印,您总该相信这些东西不是从日本人那儿弄来的吧?” 玉衡慢慢地松开了握着林掌柜的手,林掌柜疼得呼呼对着红肿的手掌边吹气。玉衡缓缓道:“不是我不信,实在是你说得匪夷所思。”林掌柜急道:“这事听了是难让人相信,可是您去一看就知道了。入口就在我们林家地窖里,连宅门都不用出。说起来,最近地底下还发生了一些让人看不明白的怪事,正要您这样见多识广有学问的人帮着推敲推敲。” 玉衡心里一震,问道:“什么怪事?”林掌柜摇头道:“我说了怕您又不信,还麻烦您亲自去一看就知道了。”玉衡不再多问,道:“便请带路。”林掌柜带玉衡进入地窖,打开秘门点上火把走在前面。玉衡怕林掌柜搞什么古怪,不远不近地跟着,手放在腰间以防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拔枪。 第21节 但一路倒是平稳,林掌柜边在前面弯腰走着边念叨:“您看见这石壁没?都是我爷爷从青灵山上运回来的,半人厚的花岗石块,用糯米浆垒起来的,锤子都砸不动。可是最近吧,有几块石条,越来越松,越来越松,像是从石后的土里有什么东西要拱出来,说不准哪天就掉下来了。就这儿,您看,就是这里。” 玉衡对着石壁细看,果然石条之间的浆缝有脱落的痕迹,有一块还斜着凸出来一些,却像是从里面被撞出来的。玉衡不觉道:“这里的石壁初有异常可是在两年前……”不听林掌柜回话,掉头一看,哪有林掌柜的踪影,只有林掌柜原来举着的火把挂在石壁上的炬台上…… 【八、石壁上的洞】 玉衡暗叫不好,吼道:“姓林的,你给我出来。”林掌柜的奸笑声已经在石壁后传来,隔着厚重的石条显得瓮声瓮气:“饶你奸似鬼,也得喝老子的洗脚水。你就老实地在这儿待着等死吧,等日本人进城的时候,我来给你收尸,也好向日本人请功啊,哈哈哈哈……”笑声渐渐远去,玉衡颓然坐倒在地,他一心想着林家地道的异变必然与两年前日本黑衣人进绍德有关,却没料到看上去无能懦弱的林掌柜居然如此奸诈,听着更是和日本人私下早有勾结,自己不慎惊动了他,被他设计困在了这喊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方,想出去恐怕只有被人抬尸的时候。 林掌柜刚才一定趁自己不注意发动机关打开暗门到了石壁后面,玉衡不甘心地在石壁上寻找开启暗门机关的印记。但是他心里也知道,既然林掌柜敢这么放心离开,那也就必然对印记的隐秘深有把握,不怕自己找到。果然一天过去了,火把渐渐黯淡,也没有找到石壁开启的机关,第二天过去,火把已经燃尽熄灭,饥渴的问题也缠上了玉衡。地道两头上下的出路机关也无法找到。第三天的时候玉衡已经没有站立的力气,心知等再过几天自己就是一具干尸了,就在这万念俱灰的时候,忽然黑暗中倚坐着的石壁抖了一下。 玉衡慢慢地想挪开身子,却饿得连一点儿劲也使不出来。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林掌柜说的也不完全是假话,真的有东西在后面撞击石壁?像是验证自己的想法,石缝里涂的米灰簌簌地抖落,忽然一声低吼,玉衡只觉双腿一阵剧疼,却是石壁从后面被撞开一个大洞,撞落的石块砸在自己双腿上,随即地道里腥风大作,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出现在自己面前。玉衡心想,难道这就是林掌柜家世代供养的五通神真身?随即晕了过去。 想到这里玉衡抬起头来,问刘涛道:“小兄弟你是从哪里被捉到这里来的?”刘涛回道:“林家地窖啊。”玉衡一惊:“啊?不是从绍德地面上?那你可知道地窖下有一条细长的石道?”刘涛点点头:“当然知道,我和赵叔还走过呢。”玉衡呼吸加重:“那你们可曾看到地道石壁上的那个大洞?” 刘涛摇摇头:“没有。”玉衡沉吟道:“那应该是你们没有注意吧。”刘涛又摇头:“不是没注意,就是没有。赵叔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走得又不快,电筒照着一路都看了,石壁上就是没洞嘛。”玉衡一愣,心道难道地窖下会有两条地道?还是这个年轻人心里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对自己不愿吐实? 玉衡却做梦也没想到,为了配合七福神里的福禄寿活捉俞万程,林掌柜在十几天后再次启用了地道,发现了石壁上多出的洞却没发现玉衡的尸体,怕福禄寿得知前情怪自己节外多枝生事,心想反正玉衡在地下也逃不出去,估计在哪儿死了烂了,便悄悄将落下石条的石壁重新垒上了事,却没想到玉衡是被自己家供奉的五通神给掠走了。 林掌柜更没有想到,日后会有赵长洪和刘涛被七福神里的大黑天威逼,阴错阳差地破了祭坛机关进了暗道,最后还吹狗哨召唤了五通再现,新垒的石条一触即倒,五通神还是从那个旧洞里奔出掳走了刘涛。可那时候黑暗中刘涛却没法看到,也想不到来时的路上居然多了一个洞。 【九、临终的托付】 世上很多事都是这样阴错阳差。玉衡过于精明,反而误会了刘涛,也就不想什么事都对他说得太清楚。玉衡现在急于考虑的,是怎样通知陈泉日本黑衣人到绍德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当年的宝船,以及告知陈泉提防林掌柜通日汉奸的真面目。 但玉衡却不知道,陈泉在听完绍德情报站先撤离的特工汇报后,知道玉衡的最后去向是林家,已经对林掌柜产生了怀疑,所以才力阻51师把指挥部建立在林家地窖,恰恰躲过了一场灭顶之灾。可陈泉派出特工跟踪伪装出城后又折返的林掌柜,暗哨却被福禄寿狙杀,便是失去利用价值的林掌柜也没有逃脱福禄寿的毒手。 林家得自鬼船上的横财,是林家隐藏最深的秘密,一直藏在地下五通神祭坛里没有现世。否则林掌柜与土肥原勾结非止一日,只要输送出一件宝物,便会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只这次日寇兵临城下,林掌柜也怕日本人进城后会对自己的家基起觊觎之心不给面子,万一被征用了,老宅底下的宝物可就不一定再能姓林了,保险起见便将地下财物全部起出转移出城,这才引起了玉衡的注意,林掌柜随手用没来得及送出城的宝物贿赂玉衡更是惹祸上身。 所以林掌柜说地下还有未起出的宝箱,只是引玉衡进入暗道的圈套,否则赵长洪和刘涛也不会在林家祭坛什么宝物也没发现。玉衡中了林掌柜的暗算,双腿已残,身陷绝境,为姐姐瑶光复仇已经无能为力,时刻悔恨自己的鲁莽不慎,却没料到陈泉已经在伏龙塔宏一大师的警示下揪出了逼死瑶光的真凶寿老人。这个初冬的夜晚,不仅在绍德城上演着此刻的一夜传奇,更将曾经在不同时候、不同地点发生过的无数传奇,通过千丝万缕为人知或不为人知的联系紧密地编织在了一起,只是有些人物的命运还未展开,有些人物的命运却已经到了尾声。玉衡沉默了一会儿,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对刘涛道:“小兄弟,把你的左手给我。” 刘涛不知道玉衡想干吗,但还是乖乖把左手伸了过去,随即感到一双枯瘦的手握住了自己的胳膊,有什么东西戴在了上面。只听玉衡低沉的声音道:“日后你若是有机会还能回到地上去,请把这块手表送给陈泉,就是你们师部那位陈参谋,说是一位姓玉的故人托你转交的,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刘涛摸了一下胳膊,果然是块手表,慌张地摇了摇头:“快别这么说,要出去我们一起出去,你亲手交给他好了。”玉衡笑道:“我怕是真没这个机会了。这里没有光亮你看不到,我的两条腿,已经被石头砸断了。”刘涛啊了一声,安慰玉衡道:“没事,你出不去,我也不会有机会的,就在这儿陪你好了。” 玉衡低声道:“陪我有什么好啊。这地方土里的虫子都快被我吃光了,湿泥里也快吸不出水分来了,加上你两个人只有死得更快。”刘涛张口结舌,想不到玉衡是这样存活下来的,想起那种惨况忍不住犯恶心,却呕不出东西来。玉衡微微一笑,道:“不要怕,你不会和我一样的。我原来有个计划,只是就算实施成功,我双腿已断也出不去。但现在有了你,倒值得拼一把。”刘涛正要问个究竟,忽然玉衡声音急迫起来:“看来计划要提前了,那东西又来了。” 果然离地洞不远处又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吼声,隐约一股熟悉的腥风又刮了过来。 【十、唯一的选择】 随着悉悉的挪动声,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刘涛的胳膊,耳边玉衡低声道:“小兄弟,你退到后面去。” 刘涛慌忙摇头:“不行不行,你腿有伤,我要在前面保护你的。”不想玉衡说话低声细气,手劲却大得出奇,轻轻一拖就把刘涛拉到了身后。感觉刘涛还在挣扎,遂笑道:“来得及的话我给你讲个道理,也许以后你用得着。负担过重的飞机要坠毁,上面坐着德国元首希特勒、美国总统罗斯福、日本天皇和蒋委员长,你说应该把谁推下去。”刘涛毫不犹豫地说:“日本的那个。” 玉衡一笑:“再想想。”刘涛茫然道:“还有我就知道蒋委员长,其他两个人我都不知道是好是坏。”玉衡摇头道:“你要是按这思路就永远救不了飞机了。真正应该扔掉的,必须是最胖最重的人。” 刘涛茫然道:“好像是这道理。但我要是飞行员,宁可飞机坠毁也肯定先扔日本人。”玉衡叹道:“所以这事不能让你做主,否则结局就是大家一起完蛋。只有牺牲腿都断了的我,你才能留有一线生机。” 刘涛急道:“我就不信如果是我断了腿,你会把我扔出去来保护自己?”玉衡轻轻一笑没有回答,将一根尖锐的骨头塞到刘涛手上:“拿着,等会儿我引它咬住我的时候,你一定要刺伤它。只要能吓退它,你顺着它留下的血腥味走,一定能找到通往地面的出口。” 刘涛一愣:“不行啊,它要咬住你你还能活吗?”玉衡冷冷道:“如果不是为了等一个把手表交给陈泉的机会,我早就不想在这里苟活了。死得其所,无怨无憾。”刘涛想想还是摇头:“真不行。怪物受了伤,一准儿把我们两人都咬死,哪会只咬你不咬我?那样还是没法把手表送出去,不如等赵叔万一会来救我们呢。” 玉衡笑道:“别指望你那位赵叔了,你还没有明白?我俩能活到现在,因为都是怪物关在厨房里过冬的新鲜口粮,就赌一把它舍不得一下把两个都咬死吧。”刘涛连连摇头:“命哪能拿来赌呢……”话没说完玉衡嘘了一声:“怪物近了!”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一、浮生幻梦】 伏龙塔上俞万程在回想当年分手的那天,雪花落在秃秃的樱花树枝头的时候,他拒绝了安倍秀宁的父亲——安倍家主的约见,落雪中安倍秀宁打着伞默默地将俞万程送到了码头,俞万程一再叮咛安倍秀宁早点儿回去,也千万不要想着到中国来寻找自己,因为…… 俞万程紧紧地握着安倍秀宁的手:“秀宁,我们中国和你们日本在未来的几年里,一定会爆发更大规模的战争。你知道我是个军人,我来日本学习就是为了寻找制止日本侵略我的祖国的答案。现在我知道了,除了血与火,这道题不会有别的解法。将侵入祖国的日本军队逐回或者埋葬就是我未来的唯一使命。相信我,你不会希望辛辛苦苦再次遇见我,却看到我浸浴在你同胞的血河中,即使为了正义,为了公理,我也不希望你会因为见到我手中的鲜血而绝望。” 渡轮边已经哭成泪人的安倍秀宁慢慢放开了俞万程的手,纸伞被寒风卷入空中越飘越高,最终跌入翻腾的海浪中。白雪纷飞中俞万程转身走向渡船的台阶,听见身后安倍秀宁的哭喊:“万程君,让我为你献上一曲俳舞,请你记住在东洋的彼岸永远有一个人在等着你。我此生不会踏上你的国家一步,但希望在我们日本的军队离开你的国家的时候,你能再次到这座码头来接我。” 俞万程闭上眼仿佛看见十一年前随着轮船离开码头,安倍秀宁穿着白色和服翩翩起舞的身影越来越遥远,安倍秀宁吟唱的那首凄美缠绵的俳句依然回荡在耳边,那是皇室祭祀时必有的幸若舞中的一段: 〖人间五十年,看世事梦幻如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常思人世漂流无常,譬如朝露,映水中月。 刹那繁华瞬间即逝,浮生幻梦,叹息如烟,任人生一度,无如菩提树下,入灭在即。〗 当回忆的歌声消失在巨大的汽笛声里时,俞万程擦去眼角的泪水,看到的是拼命求饶的寿老人那惶恐丑陋的麻脸,心里不禁一阵厌恶,但还是挥手阻止了怒气冲天的和尚们,低声问道:“说吧,你怎么知道秀宁的名字,她现在在日本怎么样?” 寿老人急急道:“我告诉你,我可以全告诉你。不过你一定要保证我的安全!”俞万程摇头道:“你自己作孽太多,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能替别人承诺。”寿老人叫道:“你是城里最高指挥官,他们肯定会听你的话的!” 和尚们互相对望了几眼,双手合十道:“俞师长,您和陈参谋的救命之恩,我们没齿难忘。若是您有什么苦衷得留下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性命,我们定当遵命。”俞万程看向陈参谋,陈参谋正在锁眉思考,见俞万程看向自己便点点头道:“有些事情可能和我开始想的不一样,很是奇怪。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要问他,哪怕他就是急着寻死我都不同意。”寿老人长吁一口气:“好,那俞万程我先告诉你,安倍秀宁此时不在日本,就在城外的军营中。” 【二、鬼歌再起】 俞万程摇头道:“你说谎!秀宁答应过我,战争没结束前,不会踏上中国的土地!”寿老人摇头道:“难怪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作痴心女子负心汉,世上有什么承诺能经得起相思的煎熬?”俞万程心头一痛,想继续追问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陈参谋看着寿老人:“回答完俞师长该回答我的问题了。你为什么来到绍德,又潜伏在伏龙塔这么久,究竟所为何事?” 寿老人低声道:“这关系到一个大秘密,是……”此刻窗外一轮圆月缓缓从乌云里钻出来,罩得绍德城一片柔和,月纱下似乎烧煳扭曲的城烬也不那么难看了,从夜空中传来了一阵缥缈的女声,打断了寿老人的话,凄凄惨惨,冷冷清清,像歌又不像歌,像戏文又不像戏文,若有若无,只听了片刻,便让人觉得牙根发酸。 作战指挥室里的人被这忽然响起的怪声吓了一跳,陈参谋还要说话,忽然看到寿老人的面孔奇怪地扭曲起来,呻吟一声,便像中了子弹一样捂住胸口倒下,四肢抽搐几下,就此不动。 作战室里的人惊得呆了,一时竟无人想起上前查看情况。夜寂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歌声游荡,断断续续永无止境。陈参谋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检查寿老人的尸体,片刻后苦笑抬头:“看来是这家伙年纪太大受了挫折心力衰竭,又乍听怪声居然活活被吓死了,倒走得干净。” 俞万程厉声道:“勤务兵!”大胡子勤务兵连忙立正:“到!”俞万程指指窗外:“带人去查一下,声音如此凄切,会不会是师里有人败坏军纪,糟蹋了城里躲着未撤离的女眷!”勤务兵犹豫道:“这个……我……”只听和尚们纷纷劝阻:“俞师长,这歌声可不干您部下的事情。夜半月圆鬼唱歌,在绍德城已经唱了几十年啦。” 俞万程奇道:“几十年?我进绍德已有十数日了,怎么从来没有听到过夜里有怪声?”陈参谋接口道:“是啊,两年前绍德瘟疫闹得最凶的那会儿我也来过,在绍德那么多天也没听到夜里有什么鬼唱歌。”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和尚道:“说来也奇怪。正是两年多前,绍德初起瘟疫那会儿,这鬼唱歌忽然停了。大家都说那是瘟神爷来收人命,连女鬼都给吓走了。这一走就是两年多,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见了,谁知道今夜月圆又……恐怕不是好兆头啊。” 俞万程眉头直皱,勤务兵在一旁吞吞吐吐道:“师座,我知道您不喜欢这种神神怪怪的东西。但您想,现在绍德打成这样,耗子都逃光了,哪里还会有大姑娘小媳妇的剩下?这唱歌的能是人吗?”老和尚点头道:“是啊。当年我们绍德人也不是没有胆大不信邪的查过底细。有人专门追过鬼唱歌,可这歌声倒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人根本追不住啊……” 看看俞万程的脸色,老和尚不敢再说下去,合十告退。其他和尚跟着要抬起寿老人的尸身退下,陈参谋做了个等待的姿势,弯腰在寿老人尸体脑门正中开了一枪,还没凝固的血液汩汩流出,和尚们慌忙念阿弥陀佛,熊孝先吓了一跳道:“陈参谋你干吗?” 陈参谋抬头笑道:“我怕他用金针装死,这样放心一些。”俞万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站起走到窗边出了一会儿神,缓缓沉吟道:“月上古楼鬼唱歌。”正在斟酌下句,收回枪的陈参谋低声接道:“日落危城尸满山。” 上下句韵脚不齐,却甚是应景。俞万程打了个寒噤,一时接不下去。陈参谋微笑不语,月色下那咿咿呀呀的女声叫得越发凄冷了。 【三、紧急军情】 第22节 熊孝先突然叫了起来:“别管什么鬼呀尸的了!折腾了半天我才想起来,我来作战指挥室是有急事的!紧急军情!紧急军情!”俞万程一愣:“有紧急军情你怎么到现在才汇报?”熊孝先气道:“那能怨我吗?!我还没张嘴,就被你们当凶手给关起来了!放出来到现在又一直帮你们抓凶手对付真凶,什么时候有机会汇报了?!”俞万程苦笑道:“好好,你辛苦了。那现在赶紧说吧!” 熊孝先打了个立正:“报告。太阳没落山的时候,东门城墙上的哨兵发现城外日寇和二鬼子部队好像在布置撤离。”俞万程奇道:“撤离?日寇会在这时候撤离?” 熊孝先挠头道:“反正按我看那动作是真正的军事撤离行动,不像烟幕弹。不过现在几个时辰过去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要不,师座你枣红马借我再骑去东门看看?”俞万程点头道:“好,这个举动太不寻常,一定要摸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熊孝先答应一声,正要出门却和急匆匆推门而入的机要撞了个满怀。俞万程不悦道:“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机要连忙站定,报告道:“刚才东门哨兵来报,东门粮仓大火,烧死了四名守旗的士兵。” 俞万程怒道:“胡闹!做事这么不仔细,要是被城外日寇乘火乱攻入城怎么办?”机要结结巴巴道:“这就是我急着要告诉师座的第二件事。哨兵还说现在东门城外敌军已经全部撤离,侦哨了三十多里,都没看到一个鬼子兵。” 俞万程沉吟道:“犬养崎莫非在用孙子兵法里的围城必缺?”陈参谋摇头道:“那是在战争开端和中期,怕守军顽抗己方伤亡太大才用的。现在都打到战争末了,鬼子一口就可以吃光我们的时候,放什么缺口?”俞万程苦笑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更不明白犬养崎是怎么想的。你是参谋,你怎么看?” 陈参谋笑道:“师座都想不明白,我哪能弄得明白?”俞万程哼了一声道:“都这时候了还打什么太极拳。你这人就是喜欢这么藏着掖着,不到时候死也不说!”俞万程掉头对勤务兵道:“把所有来得及赶回伏龙塔的连级以上干部都召集来开会。”勤务兵挠头道:“这……这不用去召集了。他们,他们都在塔下等消息呢。” 俞万程奇道:“都在塔底下?等消息?等什么消息?”勤务兵低声道:“早前陈参谋要抓伏龙塔日寇奸细的消息一传开,他们,他们就都跑回塔下来看热闹,只是怕师座您不敢上来。现在应该都在和刚下楼的和尚们打听呢吧。” 俞万程忍无可忍骂道:“简直比女人还八卦!什么时候你们侦探军情也能和传播这些小道消息一样快就好了!军纪何在?城楼上都没有自己的岗位要守吗?”熊孝先嘿嘿笑道:“守什么呀。都到这份儿上了,谁不知道鬼子再冲一次城门肯定丢。我来伏龙塔前就吩咐过底下兄弟们,只要鬼子再冲锋,情况不对可别死守着白白牺牲,撤进来打巷战还能多干掉几个鬼子。西门老王老张他们都精得跟猴儿似的,还不比我明白?说是看热闹,其实是先撤进来看看风向呗。” 俞万程有心发作,到底想到自己回伏龙塔前也是这么吩咐的,无奈摇摇头,吩咐勤务兵道:“去,下楼去把他们都给我叫上来。”勤务兵答应一声出去,也没下楼,站在楼道口一嗓子:“师座叫你们都上来开会!”果然没一分钟伏龙塔原有和新回来的合计十余名将领几乎将作战指挥室塞满。陈参谋笑道:“师座指挥有方,效率实在是高。”俞万程只有苦笑。 但就算苦笑也快笑不出来了。俞万程看向作战桌旁的十余名将领,将领们一双双疲惫的眼睛也在看着他。战争拖到这个时候,说什么奋勇都是假的,有的只是疲惫,一种对有今天没明天的这种煎熬深入骨髓的厌倦。 【四、欲退不能】 这些都是陪自己出生入死的手足同袍啊!作为军人,他们已经完全陪自己尽到了责任,再在这座已成废墟的古城中坚守下去,直至全军覆没,有何必要?俞万程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他不能无视兄弟们的生命价值。 东门日寇忽然撤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可是傍晚时委员长的死守急电依然在耳。俞万程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只是轻轻地敲着桌面,疲惫外又觉得迷茫,像窗外初起的薄雾侵入室内后又侵入眼睛、脑子里去,弥漫得人昏沉沉不知如何是好。大家看俞万程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久久相对,沉默地坐着,直憋得熊孝先抓耳挠腮,数次乞求地看向陈参谋。几次三番后,陈参谋咳嗽一声,终于站了起来。 作战指挥室里立刻响起了一种细微的嗡嗡声。在座的都是热血军人,陪俞万程赴汤蹈火脑袋掉了都不会觉得疤大。但在危城绝境的此刻,刚来部队不久的陈参谋却带给大家一种别样的安慰感。关于陈参谋神机妙算、刘伯温再世的说法早就越传越玄,谁都希望这种神奇可以拯救战局,带51师死里逃生,否则哪会这么多人不顾岗位同时跑到伏龙塔来看陈参谋大显神威呢?就是寻求绝望中的一份安慰吧。果然陈参谋不负众望,开口便微笑道:“请各位来,便是要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刚刚孝先得到确切军情,东门日寇做了大规模的军事撤退,给我们清出了一条安全退路。” 轰地一下作战指挥室里炸开了锅。没有人会忽视绝境中这条唯一的活路。从西门来的张王两位将领先叫了起来:“俺们打了这么久,绍德乡亲们也早撤光了,算够意思了吧?小鬼子给俺们让路,俺们还跟他客气什么?差不多就撤了吧。” 熊孝先也道:“是啊师座,现在绍德城里除了这座伏龙塔,都快毁光了。咱们51师摸摸良心,算对得起绍德乡亲们啦!再不乘这个机会走,51师可就输个精光蛋连番号都保不住了。” 顿时作战指挥室里吵成一锅粥,陈参谋正要说话,俞万程疲倦地挥挥手打断了他:“坏人还是让我这个师长来做吧。从战略战术上说,这确实是51师撤走的唯一机会。但各位,傍晚前,委员长从开罗发来急电,命51师不惜一切代价,死守绍德到友军张汉忠部会合军部来援。否则……” 俞万程斟酌了一下词句,哑着嗓子说:“如果提前撤退,从连长起,逃将全部军法从戮。” 作战指挥室里忽然安静下来,众将士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一刻咒骂声四起,众将士纷纷摔起了帽子,王将领骂道:“来援,来援!谁不知道靠得最近的咱们军部都自顾不暇,张汉忠他们更离绍德三百里呢!鬼子不拦不挡光跑路援军就得跑五天,可他妈眼看天亮绍德城就得破了啊!” 张将领更是气得手发抖,差点儿拍碎了茶几:“他娘的!偷鱼的黑猫没人问,逮老鼠的白猫反被吊起来打!汤恩伯那熊样见了鬼子跑得多快啊!逃跑时手下士兵每人还要扛两箱哈德门香烟,委员长最后居然还说他是保护战略物资发了勋章!我们51师和鬼子耗了这么久拼得老本儿都没了,到了该转移的时候凭什么说我们是逃将!” 【五、投鼠忌器】 这话戳到了将士们的伤心处,更激起千重浪。大家不敢指名道姓骂委员长,都异口同声骂重庆的龟儿子太欺负人了。老张老王吵着先撤退出去再说,撤出去到军部找顶头上司王军长评理。俞万程摇头道:“我要是出了城,王军长自己都得泥菩萨过江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你们出城,我留下。只有我在绍德殉国,才能把责任都担下,你们出去才不会被重庆追究。” 一下作战指挥室里都静了下来,众人都看着俞万程。俞万程拿起桌上的军帽戴上,站了起来。熊孝先咒骂了一声,也跟着站了起来:“那就这样,你们都跟陈参谋出城,我陪师座留在城里跟小鬼子玩儿到底!”张将领骂道:“熊光头你别卖乖了,就你对师座忠心?我老张也留下!” 王将领长叹道:“师座不走那就一个都别走了,大家都留下等死吧。”众将领齐声叫道:“对!大家都留下和小鬼子打巷战,等他妈的援军!”俞万程热泪盈眶,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砰的一声,吓了大家一跳,齐齐看去却是陈参谋把一个茶杯碰碎在地。见大家安静下来,陈参谋笑道:“51师果然不愧被称为铁军,上下一心,忠贞如铁,陈某虽然初来,一样深深以这份感情为荣。可是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各位关心则乱,却没有仔细想想委员长的意思。” 熊孝先气鼓鼓地道:“老头子能有什么意思,不就是怕51师没战到最后一兵一卒给他丢面子吗!可弟兄们的命是用来杀更多鬼子的,不是给谁换面子的!”陈参谋赞道:“孝先说得对,委员长要的就是个面子,但确实不值得用弟兄们的生命换。”熊孝先眼睛一亮:“那你意思我们走了再说?”陈参谋摇头道:“弃城而走委员长面子没了,肯定不会放过51师。别人不说,师座恐怕……” 熊孝先急得跳脚:“那你到底什么个意思!”陈参谋笑道:“其实只要想办法给委员长挣个面子,那51师是走是留,都不会让师座再为难了不是吗?” 俞万程苦笑道:“这可是易说难做之事。现在绍德危在旦夕,我们这群残军剩勇朝不保夕,还能怎样立功给委员长挣面子呢?”陈参谋笑道:“怎么没有。师座你有没有想过,寿老人在绍德两年,随时都可以离开,为什么会甘心留下来做一个被福圆欺凌的聋哑小和尚呢?” 俞万程悚然道:“你是说寿老人最后一句话所提到的大秘密。”陈参谋点头道:“正是。再联系起日寇在这时候突然给我们让路出城,分明是投鼠忌器,怕我们硬抗到底,在绍德巷战中损了留在城里的这个秘密啊。” 俞万程仔细一想:“那看来这个秘密还真非同小可,让犬养崎宁可失去我这个彩头也要保全。可惜寿老人死得太快,我们又不能追到阎王那里问。”陈参谋笑道:“那也未必。师座可还记得我说过,曾经我在伪满洲国做情报工作的时候,在皇室宴席上捉弄过一个日本中国通?你看就是这位!” 【六、皇室巫女】 陈参谋从怀里取出一沓照片,用针一一钉在作战板上,指着照片上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土肥原贤二,日本情报机关的王牌间谍,而后面的背景……”熊孝先叫道:“这不是绍德的伏龙塔吗?” 陈参谋点头道:“这背景就是我们现在脚底下的伏龙塔,这套照片是两年前我们情报部门在绍德城里所拍,而就在土肥原贤二出现在绍德的一个月后,日军飞机便向绍德城空投了鼠疫,再接着,寿老人带着那群胳膊有犬状文身的黑衣人便进了城……” 俞万程根本没注意陈参谋在说什么,痴痴地走上前温柔地擦拭着照片,轻轻地道:“她,她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和土肥原一起站在伏龙塔前?” 陈参谋静静道:“物是人不非,师座果然一眼认了出来。不错,土肥原身边的这位年轻人是女扮男装,我们军统已经确定,她的真实身份就是我和师座说起的安倍晴明的后裔,日本皇室的巫女,也是师座当年留学东洋的红颜知己,她的名字,就是刚刚寿老人提过的——安倍秀宁。” 照片上矮胖的土肥原旁边,静静地站着一个面容俊秀的黑衣年轻人,眼神里带着忧愁,默默地和照片前痴痴不语的俞万程对视。俞万程回过神来,连连摇头:“不不,秀宁绝对不会是土肥原贤二那样的日本军方间谍。安倍一家的巫女是嫡系世袭的,主持皇宫里一应大小祭祀。只有在年满十六岁以后才能继承职位。而我离开日本的时候,秀宁才十七岁,还没结婚,就算当年生育,孩子也没到满十六岁继承的年龄……” 俞万程看到部下们古怪对视的目光,脸上一红,知道自己留下了语病,众人显然开始想象私生子一类的旖旎风光,重重地咳嗽一声,道:“现在我们是在严肃地探讨军情,大家要保持思考方向的纯洁性,不要胡思乱想!”不给熊孝先插话的机会,飞快地说下去,“日本人虽然残暴狡猾,但是非常注重传统,内阁是绝对不会允许军方训练在任巫女做情报特工这种亵渎神灵、冒犯皇室的事情的!” 陈参谋静静道:“是啊,秀宁姑娘是日本皇室的人,可以不听军部和内阁的调遣。但要是日本天皇本人亲自下令她来中国,她有拒绝的余地吗?”俞万程愕然,陈参谋缓缓道:“师座别忘了寿老人也是皇室御医,一样出现在了绍德城里。所以只怕这张照片上大名鼎鼎的土肥原只能算助手或向导,秀宁小姐才是真正的主角吧。由此我推想,绍德城里的秘密,恐怕正和日本皇室有关啊。” 熊孝先咂嘴道:“没准儿是你陈参谋想多了,寿老人那死鬼不是说了嘛,痴心女子负心汉!人家姑娘想汉子想到吃不消,跑中国来远远看上一眼心上人也正常吧。啧啧,要是被嫂子知道了……”俞万程脸红得跟煮熟的螃蟹一样,连连咳嗽,陈参谋当没听见目不斜视继续道:“所以如果能找出这个秘密,将日本皇室一军,可比多守绍德一两天更给委员长长脸啊。” 【七、城外钥匙】 熊孝先猛拍大腿:“有道理有道理!听说日本人把他们的天皇看得跟神似的。嘿嘿,真要找出日本皇帝的刺儿来,没准儿还可以逼犬养崎离绍德远远的,可比灰溜溜地被他们放出城风光多了,那多给老头子挣脸!那陈参谋你快想办法找啊!” 陈参谋微微一笑:“大家注意到了没有,刚才我拿出的土肥原和安倍秀宁的所有照片,时辰日期不同,可背景几乎都是这座古塔,足以证明这里就是他们考察的重点方位。” “而从土肥原和安倍秀宁离开绍德后,便有了绍德鼠疫,黑衣人进城,一直到两年后的这场会战,其实都是同一事件的延续。正是因为我将这些事件串联起来,才能断定伏龙塔对于日本人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日军飞机绝不敢把古塔作为轰炸目标,也才敢建议师座将指挥部设在这里。” 众将官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听陈参谋所说,他其实就是拿51师的指挥枢纽赌了一把来验证他的猜想,陈参谋看着众人的表情微微一笑:“而从伏龙塔里揪出寿老人,更证实了我的猜想,伏龙塔必然和寿老人所说的秘密有关。虽然寿老人一死,这个秘密在城里已经无人知晓,但是,却有一把钥匙在城外!” 陈参谋指着照片上的安倍秀宁:“寿老人不是说过安倍秀宁就在城外日营中吗?她就是我们能打开秘密的钥匙!”熊孝先兴奋地一拍光头:“中!我现在就带人摸进鬼子军营,把小姑娘抓来问问到底什么情况……你们都看着我干吗?我头上流血了吗?” 陈参谋笑道:“老熊你真是个粗人,唐突佳人不怕师座生气啊?”熊孝先不服气道:“师座风流英俊,外面女人多了去了,又不是只对这个日本小姑娘念念不忘!”俞万程脸涨成了猪肝色,只因自己和家里夫人关系一直不睦,又常年征战在外,加上素有儒将之名,棋琴书画无一不精,便是勤务兵身边也常备着纸笔墨囊伺候,仰慕自己的少女贵妇委实不在少数,但安倍秀宁在自己心中那是何等一份与众不同的分量?忍无可忍一拍桌子吼道:“好啊你去!要不要我借马给你?!” 熊孝先一吐舌头:“还真生气了,有猫腻!”缩头悄悄溜到了人群后面。啪啪两声,张王将领轮流在他光头上给了一记栗凿,埋怨道:“人家是聪明的脑袋不长毛,你是不长毛的脑袋也不聪明!”熊孝先大声呼痛,惹得众人大笑。陈参谋笑道:“孝先你别一口一声小姑娘了,算算人家今年都快三十了好吧。怎么和秀宁姑娘沟通,师座自有分寸,不用你操心。” 俞万程苦笑道:“分寸?我有什么分寸?难道让我弄几朵玫瑰花,捧着到城外去?”陈参谋失笑道:“有犬养崎这样煞风景的瘟神守着,只怕罗曼蒂克的结局会变成玫瑰换枪炮。我倒有个建议,如果师座同意,我代替师座出面把秀宁小姐约进城如何?” 俞万程摇头道:“不行!别秀宁没进城,再把你扣城外去。” 【八、焚城对决】 说话间忽然空中响起了隆隆的飞机轰鸣声,听着声音越飞越低,越来越近,随即塔顶响起了“嗒嗒”的高射机枪声。片刻后,嗡嗡的飞机几乎擦着伏龙塔的塔顶而过,跟着不远处传来砰的一声爆炸巨响,从窗边就能看见一团火光燃起。熊孝先欢呼一声:“是塔顶的兄弟打掉了鬼子的一架飞机,好兆头啊!”陈参谋却皱眉道:“奇怪,鬼子的飞机从来没有飞得这么低过啊。” 第23节 话音未落,无数纸片如雪花一般飘飘洒洒从塔窗里飞了进来,陈参谋接住一张瞟了一眼,笑道:“看来犬养崎是真急了,那边开退路,这里发传单,不惜搭上飞机,就差没给我们发遣送费了。” 俞万程也接住了一张,一看原来是招降传单。正面用中文写着五条招降宣传单。 〖正告国民革命军51师全体官兵: 一、皇军已全面包围城池,明晨将不惜一切代价拿下绍德,放下武器投降是你们唯一的选择。 二、救援汝军之张汉忠部,仅敷衍了事,早无前进之意,不可妄存侥幸。 三、51师官兵,宜珍惜生命,速停止为师长俞万程等人之名誉而战,要多为家中老少着想。 四、皇军对军民皆无敌意,皇军爱护汝等。 五、城内守军快停止无益之抵抗,凭此传单出城,皇军保证你们的安全,并有丰厚赏赐。〗 落款正是大日本陆军68师团司令长官犬养崎。 俞万程冷冷一笑,提笔在传单上逐一批道: 〖一、吾国军民四万万,汝可围城,何以围国? 二、污蔑铁军,卑鄙龌龊,所谓武士道精神,仅此而已。 三、忠贞传自民族,威名属于国家。中国军人的牺牲,正为家中老小,不须苟活。 四、自欺尚难,何况欺天? 五、51师以人进城,有尸焚城,明晨决一死战。〗 也同样落款大中华国民革命军51师师长俞万程,写毕正要将传单团出窗外,却被陈参谋一把抢过,笑道:“扔不得,这可是犬养崎给我送来的护身符,也是我能给师座带回秀宁小姐的保证书啊。”俞万程愕然道:“什么意思?”陈参谋小心翼翼将传单上的笔墨吹干叠入口袋:“师座这焚城二字写得好啊,真正戳中了犬养崎的要害。” 熊孝先倒是第一个明白了过来,喜道:“对啊。犬养崎最怕我们躲在城里跟他拼命,我们偏偏告诉他要焚城对决。他算是愁帽子上头了!”陈参谋点头笑道:“是啊,所以这时去迎接秀宁姑娘,应该是双方心里都觉得有利的交易。” 俞万程冷冷道:“此话怎讲?”陈参谋笑道:“只因犬养崎认为,秀宁姑娘进了城,师座必然顾及秀宁姑娘的安危不会贸然焚城。而秀宁姑娘进了城,师座你总有把握让她开口吧?” 熊孝先鼓掌道:“好,凭咱们师座的魅力,把个日本小姑娘迷得七荤八素没问题。”俞万程摇头道:“胡说什么!我们是军人,怎么可以做这种拆白党的勾当。”陈参谋笑道:“事急从权。”俞万程怒道:“不行!秀宁不是一个物件,怎么能把她作为交易的砝码对待?靠挟持欺骗一个弱女子才能苟且偷生,男人的荣誉何在?俞某人绝对不会配合你做这种不顾中国军人脸面与名声的可耻事情!” 谁也没料到的是,一向不动声色笑容可掬的陈参谋,像被俞万程的这番话触痛了伤疤忽然爆发,野兽一般嘶吼着冲上前揪住俞万程的衣领,一把撕下了俞万程军服肩头的勋杠,啪地打了俞万程一个耳光。 【九、荣誉与耳光】 所有人都惊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见一贯温文尔雅的陈参谋用力摇晃着俞万程的衣领嘶吼道:“荣誉?!这不是你俞万程一个人的战争,而是整个民族的战争!连自己民族都保护不了的男人,有什么资格谈荣誉?!军人!陈某曾经也是军人。陈某代表中国军人在台儿庄战役里得到的宝鼎勋章,却本应该颁发给一个被我们自己人吊死的男人,正是他甘愿带着汉奸的污名猥琐死去,才让我们中国军人赢得了第一次对日本作战大胜利的荣誉!” “相对而言,你所说的荣誉不过是私人的面子问题,感情问题!俞万程!你还要欺骗自己多久?给我醒醒!醒醒!” 从见到陈参谋的那天开始,在51师将士的眼里,陈参谋一直是风度翩翩文质彬彬的可亲形象,哪里想过他会像这样如受了伤的野兽一样咆哮疯狂,所有人都惊呆了。片刻后众校官纷纷喝道:“放开师座,放开师座!”熊孝先手摸到枪把又觉得不妥,收回手结结巴巴地劝阻:“陈……陈参谋……你……你怎么能这样和师座说话?快,快放手赔罪。” 俞万程脸上浮起五个泛红的指印,却静静地挥手阻止众人向前道:“没事,让他说,也许是时候我们都该清醒清醒了。”陈参谋双手发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不迫,强笑道:“不好意思,卑职涵养不足,一时失态让师座见笑了。”俞万程拍开陈参谋还没松开自己衣领的双手,整了整衣扣道:“没什么好见笑的,今夜我一直在苦笑,早就笑够了。你既然决定了就出城去吧。”看看跃跃欲试的熊孝先,加上一句:“带上孝先,他是员福将,希望可以借给你一丝福气平安归来。” 熊孝先兴奋地答应一声。陈参谋笑道:“好啊。只是不知道见到秀宁姑娘,师座可有什么话要卑职转告的?”俞万程愣了一下:“这个,要是见到秀宁,你帮我对她说,说……” 俞万程只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一时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踱到窗边,正好听见窗外又飘过绍德鬼唱,皱眉道:“奇怪,我总觉得这音调在哪里听过。”陈参谋笑道:“那倒稀奇了,难道师座您前世是绍德人?”俞万程摇头道:“说笑话了。就是这曲调依稀有点儿熟悉。这样,你和秀宁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回东京的码头听她再为我唱首歌。可是歌不会变老,我的头发却像那天在码头一样染上了雪花,开始斑白了。” 【十、夜半来客】 陈参谋点头笑道:“有了师座这句话,秀宁姑娘就不会怀疑我假传圣旨拐带人口了。”众将领哄堂大笑,但俞万程却没有笑,看着陈参谋目露寒光,一字一顿道:“从你陈参谋踏出城门始,秀宁的安全就全是你的责任了。如有意外,除俞某人死了便罢,否则……”陈参谋心中一凛,低声道:“卑职明白。” 看着楼下陈参谋和熊孝先骑马远去的背影,俞万程挥挥手厌烦地驱开烧好晚饭再三来劝餐的勤务兵,凝视众将领轻叹一声道:“山雨欲来,望诸君珍重。”张王两位将领茫然地看看窗外,相互嘀咕道:“坏了,师座这是被陈参谋一记耳光打晕了吧?这么好的月亮,哪能下雨呢?”忽然张将领叫了一声:“师座,你看那里,那个人,好像不是我们51师的!” 俞万程闻声看去,只见在坠落燃烧的日军飞机熊熊火光的映照中,一个身着貂裘的人正往伏龙塔缓步行来。 第十二章 生聚死离 【一、玉衡之死】 洞中刘涛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脑海里一片空白,耳边似乎还环绕着阵阵怪吼和玉衡的惨叫。就是到最后他也没能刺出那根尖骨,黑暗中是玉衡从被吓瘫的刘涛手中夺过骨头刺向了怪物。 震耳的怒吼后玉先生就失去了声息,狂怒的怪物并没有泄去怒气,刘涛甚至能感觉到一滴滴腥臭的口涎淌在自己喉管上。忽然好像有别的动静惊动了怪物,它像受到什么召唤一般弃刘涛而去。 玉先生死了,又一个保护自己的人不在了。刘涛痛恨自己的无能和懦弱。在真正的恐惧来临时,自己除了逃避和畏缩还会做什么?在危机来临的那一刻,刘涛事先想好的什么扑过去和玉衡一起战斗,甚至在怪物身上咬上几口的打算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只会抱着头蜷成一团发抖。敢和日本鬼子面对面拼刺刀的刘涛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胆小鬼,但是今天夜里所遇见的不间断的诡异怪事,似乎早把自己体内的勇气榨干了。 刘涛哭着在黑暗中摸找玉衡的尸体。不知道为什么,对玉衡他有着比对失踪的赵长洪更深的愧疚。也许是因为赵长洪并没有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燃烧完生命的火花,也许因为赵长洪毕竟和自己有过朝夕相处,而玉衡只是与自己初次见面就甘愿牺牲更难得,又或者在神通广大的赵长洪面前自己只能是个什么也不懂的被保护对象,而身有残疾的玉衡本应接受自己的保护,自己却因为恐惧而退缩了。 玉衡的尸体黏手而潮湿,似乎体内的血都喷了出来,而地上也没再摸到那根尖锐的骨头,应该是刺入后留在怪物体内了吧。但是又有什么用呢?这怪物实在太可怕了。只要它不倒下,刘涛觉得自己别说逃不了,就算逃上地面,都还会被它抓回来。 刘涛木然地抱着玉衡的尸体坐在地洞里,忽然头顶传来砰的一声,有碎屑落在头发里,紧跟着又是砰的一声,抬头看到有光从头顶上方透了下来,这一下真是大喜若狂,大叫道:“上面有人吗?救命啊,救命!” 砰砰的声音越响越快,忽然停了下来,刘涛看着顶上的月光,虽然看着离自己那么遥远,但得救的希望好像哽住了自己的喉头,居然叫不出声来。只见一根绳子慢慢地从顶上洞口垂了下来,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你娃吗?是刘涛你娃在底下吗?” 刘涛含泪呜呜地叫了一声:“赵叔,是我,是我啊!”从顶上洞口露出的正是赵长洪那满是皱纹的老脸,眼睛里亮闪闪的,声音也带着哽咽:“真是你娃,真是你娃哎!还是你赵叔能耐,猜着就能在这黑龙洞里找到你!”刘涛奇道:“这里真的是黑龙洞?!赵叔您是怎么到上面去的?” 赵长洪在上面摆摆手:“别问了,顺绳子爬上来,上来赵叔跟你慢慢说。”刘涛点点头,伸手去够绳子,够来够去够不着,泄气道:“够不着啊赵叔,跳起来都还差那么一胳膊。” 赵长洪骂道:“你娃事真多,我把铁匠铺底都翻遍了才接到这么长的绳子!要不你等着,我再去找找。”刘涛慌忙叫道:“别别,赵叔您千万不能走。这洞里有怪物,回头叼了我去您就再也看不到我啦!” 赵长洪气道:“你娃这是又要马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可难死我了!”刘涛挠头道:“就差这么一点儿。要不您顺绳子下来,搭手够我一把。这里还有玉先生,我,我想把他也弄出去。” 赵长洪奇道:“下面还有人?那你们倒是搭个肩不就完了?”刘涛道:“可,可玉先生死啦。我是想把他尸体弄出去。”赵长洪叹道:“我上辈子欠你娃的啊!活人也就算了,你还弄个死人来折腾我。行行,这一时半会儿也没人来,我就听你的下去拉你们。” 【二、狗骨头】 玉衡是从地下暗道里被怪物拖来洞窟的,所以真的没想到洞窟上面就是黑龙洞口。这黑龙洞原本是口古井,虽然后来洞口撑大了又被砖砌上,但生铁铸就的捆井绳轱辘的井摇根子还在。赵长洪小心翼翼地把绳子在井摇上捆好,又不放心地拉了拉,凭着多年的下墓经验断定绳子拉三四个人没问题,才来了个蝎子倒爬墙,头下脚上沿着绳子往井里钻去。 刘涛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赵长洪的脸越来越近,兴奋得乱跳。跳着脚尖正好两人的手指搭手指,赵长洪正准备加把劲把刘涛先拉上来,忽然上面一轻,下面一重,头对头撞了下来。 两个脑袋顶对顶直直地碰在一起,加上惯性劲可真不小。刘涛当时就被砸趴了,赵长洪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呻吟一声摸摸脖子,好在颈骨未折。绕下缠在脖子上的断绳借着洞顶透下的月光一看断口,惊叫一声:“切口这么平,绳子是被人切断的啊!” 刘涛晃晃脑袋也站了起来,看到赵长洪对着头顶大叫:“是谁,谁跟爷作对?有本事露个脸!”刘涛知道大事不好,怯怯地问:“赵,赵叔,不是我又连累了您吧?” 第24节 顶上洞口静悄悄的,也没见有人出来。赵长洪叹了口气,看到地上的骨头眼睛一亮,拿了两三根捆在断绳的一头,拉过刘涛站在他肩上往上甩绳子,想搭上高处的井摇。但从洞口垂直往下很大一段距离都是烟囱一样的窄道,想把绳子甩进窄道真不下于让骆驼穿针眼。甩了几次一个不留神绑在绳头的骨头砸在井壁上四散碎掉,慌忙跳下刘涛的肩膀躲闪。 赵长洪看着手上的空绳,悲哀地叹了口气。刘涛看见赵长洪烦恼,怯怯地安慰道:“赵叔,您不要急。好在我们还能看见天,总不会跟这骨头的主人一样在这儿活活困死吧。”赵长洪心情正恶,破口骂道:“你娃才跟这骨头一样!你不是要找狗吗?看到这么多狗骨头你该欢喜了吧?!” 刘涛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道:“这,这都是狗骨头?”赵长洪没好气地道:“不然你以为是人骨头?你赵叔年轻时候摸的是死人骨头,枕的是死人骨头,还会认错了?人是头天脚地竖着站,狗是腹地背天横着站。肋骨看着差不多,其实区别大了。我看就是你那两条德国大狼狗,纯种的,纯种的骨头!” 刘涛没听完就哇的一声哭了。赵长洪慌了手脚,知道自己恼怒之下话说重了,连忙安慰道:“不不,是赵叔看错了。你看这骨头都酥了,闷在地下起码十几年了,哪能是你今天才丢的狗?咦,这是什么?” 赵长洪像是发现了什么东西,好奇地打开电筒照了照角落,忽然脸色一变,慌忙关掉了电筒。刘涛也看出赵长洪脸色不对,不过电筒开关得太快,只看见了黑黑的一小撮毛发一样的蓬松东西,好奇地问:“赵叔您看到了什么?” 赵长洪脚踏在角落里像是遮盖什么东西,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你娃别老看地上,要多看上面,得想个法子出去啊。”刘涛点点头:“是啊。对了赵叔您都没告诉我,您不是和我一起被困在地窖里的吗?怎么跑上面去了的?又怎么知道我在黑龙洞里的?” 【三、再陷绝境】 原来那时候赵长洪为了救刘涛跳下暗道后,惊讶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暗道的石壁上多出了一个大洞,洞后的泥土还留着拖痕,悠悠的不知道通往何方,显然刘涛就是从这里被什么东西拖走的。赵长洪打着时好时坏的电筒,跟着拖痕一路摸来,却是越走越心惊。 原来不知道这绍德地下的泥土被什么怪物挖得阡陌纵横,洞套着洞,道串着道,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宽多远。洞道的高度齐在赵长洪胸口以下、肚脐以上的部位,爬着要比蹲着走得方便。好在电筒照着拖痕比较清晰,就是遇着地洞分成几个叉口也不会摸错。 再爬一会儿,赵长洪暗暗心惊,原来洞道土面上的拖痕可不是一道两道,有的都不知道哪年哪月留下的。刘涛留下的痕迹夹在里面越来越不醒目,要是断了线索没准儿自己也被陷在这座洞道迷宫里困死了。正心慌的时候,偏偏电筒也熄灭了,怎么拧怎么甩也发不出光来。看不到地面的赵长洪真的只能死心了,知道想在这大迷宫里继续寻找刘涛的下落,无异于大海捞针。凭着自己多年前没忘却的绝技,捏着土,闻着风,跌滚爬摸了一路,由湿土往干土处摸,半靠技术半靠运气好容易找到了回到地面上的路。 赵长洪白苍苍的半秃头终于升出地面的时候,却是快到城内河的码头岸边了。岸边的一条小巷子里不知道哪一年哪一月堆着的盆罐箱子,加上居民倾倒的日常垃圾,形成了一个垃圾场,出口就在垃圾场中心。披着一头菜皮果壳的赵长洪死里逃生,再也没有勇气回头看洞口一眼,跌跌爬爬地冲到河边,要不是看河水太冷,都恨不得跳下去洗干净这一身晦气才好。被冷风一吹想起还在底下生死不知的刘涛又不禁流下泪来,耳边总是想着刘涛说的那句话:“我的两条狗好呢,纯种的,赵叔您知道什么叫纯种啊……” 越想越难过,赵长洪一跺脚:“娃啊,怨你赵叔没本事救不了你。只能帮你了了心愿,去黑龙洞看看你的命根子在不在。”谁知道到了黑龙洞赵长洪就傻眼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洞口已经被青砖给砌实了。好在当时砌砖的人也是敷衍了事,就在洞口铺了块木板盖上,然后将砖石砌在木板上。赵长洪是挖洞的大行家,一看就知道这洞口看着垒得结实,实则重力不均匀,找准位置挥几家伙就能砸个对通。 其实黑龙洞既然被垒堵了,两条狼狗当然不能从这儿被拖下去。但赵长洪此刻心伤刘涛之死,根本没法清醒地思考,一门心思就要看看黑龙洞下有什么。记得当年离黑龙洞不远就是铁匠铺,摸了去看居然还没歇业。里面的人虽然走了,绳子、锄头、铁毡一类的工具还在。万万没想到才凿开了盖住洞顶的砖层,就听到了底下刘涛的回应,这一下真是喜从天降。 要是往日,精明谨慎的赵长洪怎么也不会答应刘涛让自己下去接应的要求。可是眼见心中早被当成儿孙宠爱的刘涛居然又从鬼门关被自己拉了回来,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的赵长洪再也保持不住往日的冷静,做出了让自己后悔莫及的决定,才和刘涛一起再次陷入了绝境。 【四、游走的鬼脸】 但此刻赵长洪不想和刘涛多说。一来于事无补,二来怕刘涛愧疚。倒是刘涛不停地询问既然头顶上爬不出去,能不能从地道里再次找到往上的出路。赵长洪被问得烦了,吼道:“没可能没可能,要是你娃指望赵叔再回头碰那运气,还不如一头撞死干净。” 刘涛见赵长洪动了真火,吓得立刻低头闭嘴。赵长洪看吓着了刘涛,有些歉意正想说点儿什么,忽然看见低头的刘涛全身打起了摆子,颤声道:“赵赵赵赵赵叔,您您您您您抬头看看上面是不是有什么什么东西在朝我们看看看……”赵长洪这才发现在洞顶月光的照射下,地上自己和刘涛影子中间好像多了个模糊狰狞的头像,倒抽了一口冷气,抖抖着抬起头来往上一看,一屁股坐在地上,颤声道:“是是是是是当年黑黑黑龙井里里的猛鬼鬼鬼……” 刘涛捂着眼睛壮起胆抬头,张开中指缝往上面瞧。只见惨白的月光下一张毛茸茸满口獠牙的鬼脸从上往下冷冷地俯视着二人,嘴角抽动着,似乎正在狞笑。细看还有一根两指粗细的骨头插在鬼脸右眼里,顺着露在外面的骨身一滴滴地往洞下滴着液体。 赵长洪坐在地上只顾喃喃念叨:“绳,绳子一定是它割断的。是天老爷让它来收我了,来收我了!”只见那鬼脸往洞下探着身子,似乎要从上面直跃下来,刘涛吓得尖声惊叫。眼看整个鬼头已经伸进了井颈,上面的月光全被遮断,只看到一只绿幽幽的眼睛渐渐接近,似乎那鬼身居然在滑不溜丢的井身壁上一步步爬了下来。 刘涛和赵长洪紧紧抓住对方的手,绝望地等着惨剧发生。忽然只见那只怪眼停在空中,眼仁转动,似乎有什么响动惊扰了它,眼睛眨了一下,闪电般地从井身里倒退了出去。这会儿刘涛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有凄厉的女声在吟唱着什么,然后井上一声低沉的怪吼,再无声息。似乎那猛鬼奔歌声而去了。 赵长洪大叫起来:“回来,回来。你不要走,冲我来,冲我来啊。”刘涛吓了一跳,连忙摁住暴跳如雷的赵长洪:“别别别,赵叔您这是怎么了?好容易捡回一条命来,您还抢着摸阎王屁股?”赵长洪烦躁地甩开刘涛的手:“不能让它走,不能让它走。它这是要去害她啊!我,我……” 刘涛有点儿晕:“赵叔您慢慢说,他它她的我听不明白啊。”赵长洪颓然坐倒在地,慢慢抬起头来,油光光的老脸上似乎每一条皱纹都藏着没说出的秘密,眼里含着浑浊的泪:“和你娃说又有什么用?我得回地上去,我一定得回地上去!不能爬上去就走地道也得上去!电筒,电筒呢?!” 刘涛手忙脚乱地去捡电筒,电筒被赵长洪甩到了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刘涛边捡边道:“我急着回地面是因为玉先生托我……”忽然心里一动,推亮电筒往先前赵长洪用脚踏住的地方照了照,惨叫一声:“我的狗,我的狗啊!” 【五、入土为安】 刘涛发了疯似的用手在土里乱扒,刚才电筒照到的地方依稀有几撮黑色的狗毛嵌在泥土里,像坟堆上冒尖的草头微微地露着。赵长洪叹息道:“还是被你娃发现了。别太难过,为狗命伤了人心不值得啊。” 刘涛就像听不见赵长洪的话,一个劲儿地只是刨。井下的土潮湿松软,一会儿就刨出了一大片。刘涛边刨边哭,最先刨出来的正是早前丢失的两条军犬。干瘪的犬尸,溜溜的眼睛依然睁着,只是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死灰色,只剩一层薄薄的狗皮包着骨头。刘涛颤抖着在狗皮上细细摸索,最后在狗颈毛皮下发现一排森森的血洞,军犬身体里的血液似乎被什么东西从血洞里吸出去了,一滴都没有剩下。 更可怕的是,在两条军犬的尸体下面,还铺着无数这样干瘪的狗尸,就像被掏空了肉囊的橘子,早已阴干蒙尘,叠成了厚厚的狗皮层。赵长洪凑过脸来,叹息道:“看你赵叔说得没错吧?绍德城这几十年失踪的狗估计全在这儿了。看这狗脖子下的洞,一准儿是刚才咬断绳子的鬼牙给戳进去的——要是走不出去,咱们爷俩的皮迟早也会埋在这土里。” 刘涛继续挖着,挖出来的却是一片已经开始泥化溃烂的豹子皮。赵长洪惊呼道:“刘白龙的花斑大豹子果然在这儿呢!别挖了,你娃的指头都磨出血了!”赵长洪快要摁不住呆呆愣愣只会重复挖掘动作的刘涛了,一急之下狠狠甩了刘涛两耳光,吼道:“你娃被魇了?没完了你?!” 刘涛木木地抬起头来,低声道:“叔,我一定要除了它。”赵长洪摇头叹道:“不就是两条狗吗?这鬼你也见了,人哪干得过它!别为了两条狗搭上你娃的命!”刘涛摇头道:“不光为我的狗,还有玉先生的仇。它眼里那根骨头就是玉先生扎进去的,可惜没扎死它。” 赵长洪苦笑道:“就凭它那手爬着滑溜溜的井壁跟走平地似的道行,你娃能灭了它?”刘涛颓然坐倒在地,赵长洪拍了拍他肩膀:“能不能报仇先得看出得去出不去。”刘涛一下想了起来:“对了,要出去就跟着血味走,玉先生舍命扎它眼睛就是为了给咱们有条血路追着。”赵长洪向空中吸了吸鼻子:“我还以为这血腥只是那死人身上的呢!这姓玉的死人脑子好使,算是个办法。我看行!” 刘涛一阵难过,此刻已经看清了玉衡尸体的面容,玉衡眉目清秀,看年龄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只是在洞中饿得久了,瘦得筋都暴了出来。赵长洪叹道:“尸体是带不走了,你磕几个头吧,能找到地面咱们再从黑龙洞上把尸体吊上去好好安葬。” 刘涛摇摇头,轻轻抱起玉衡的尸体将他放进自己先前刨出的坑里:“不用,我把他和我的两条狗埋在一起就好,回头我要是能杀了那个怪物,烧成灰撒井里给他安魂!”赵长洪叹道:“要是别人说把人和狗的尸体埋一起我准上前就是两耳光,不过从你娃嘴里说出来你还真把这姓玉的当兄弟了。”刘涛脸一红,埋好玉衡的尸体,又扬手撒上一抔土,忽然赵长洪一把抓住刘涛手腕道:“这亮晶晶的啥宝贝?” 【六、金表里的人皮】 刘涛急忙遮掩,但已经迟了。赵长洪是何等眼力,腕上偌大一块金表怎么瞒得他去,啧啧赞道:“半会儿不见你娃哪来的这块好东西,这可比我那金豆子值钱多了。来,脱下来让赵叔帮你掌掌眼。” 刘涛慌忙把手往后缩:“赵叔您千万别动这表的心思。这是玉先生千叮万嘱要我上去亲手交给陈参谋的。”赵长洪怒道:“姓玉的跟你亲还是赵叔跟你亲?为了你娃赵叔棺材本都赔光了也没抱怨,你给我看看怎么了?”刘涛看赵长洪动了真气,不敢再藏,便拿下金表递过去,心头直打鼓,怕这赵叔贪财的老毛病发作顺手往口袋一揣,那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赵长洪拿到金表顿时忘了跨步,只是翻来覆去地盘弄,眼里闪着金光,嘴里啧个不停。忽然啪的一声,不知道被摸到了哪里,金表表盖啪地一下弹开,赵长洪吓了一跳,一抖手金表掉落在地,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转,连表芯都掉了下来。刘涛直扑过去抖着手捧起表,声音就有了哭腔:“赵赵叔你你是故意的对对不对,您您您……”赵长洪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顿时本来存着和刘涛磨叽磨叽把金表弄过来的心思也没了,半掩饰半劝解地支吾:“不不是,这表它本来就坏的……你看它开始就不走数,现在又连表盖都自己掉下来……不值钱的货色,别心疼,别心疼……”忽然刘涛咦了一声,擦擦眼泪:“这,这表里有张薄薄的皮纸,挺奇怪的。” 赵长洪巴不得有事转移刘涛的注意力,连忙凑过去看。果然表芯后面压着一块薄薄的皮片,叠成了四片指甲并起来大小的方块,打开后上面像是用尖锐的东西蘸着褐红色的液体写着什么。液体干涸已久,勉力能认得一个棺材铺上挂着的寿字,剩下的字伴着几个圈圈扭扭都不认识,再摸摸惊道:“这是人皮啊!看上去像用针蘸着血写的,你娃少爷出生,应该念过书认识字吧?写的什么?” 刘涛摇头道:“这是日本人的文字,我认不全的。”赵长洪趁机道:“机密,藏得这么严实一定是机密。姓玉的就是要你交给陈参谋这份机密。那块表只是个幌子,别说摔了,扔了也没啥。” 刘涛听赵长洪说得有理,再看看皮片上的字甚是娟秀,倒真像眉目清秀的玉衡所书。心想定是此机密不欲人知才用日文写就,便连地上散开的金表找全和皮片一起裹进衣服上撕下的布里,小心翼翼藏好:“那我也得把这些一起交给陈参谋。”赵长洪见刘涛不再追究大舒一口气:“对,对,得赶紧交给陈参谋。赵叔一定带你找到陈参谋。快跟我来!” 【七、神衰力竭】 其实金表里的字迹,倒不是玉衡所写。便是玉衡在洞窟中捡到人皮对所写内容也不甚了了,却知道必是关键,便欲交给陈泉参详。刘涛急着要把玉衡留下的物件送入陈参谋手里,跟着追寻血腥气的赵长洪急急离开黑龙洞底。四通八达的窟洞里两人走的正是最矮最窄的一条,真正是只能撅起屁股往前面爬。 前面赵长洪吭哧吭哧爬着,偶尔停下大口大口吸气,刘涛有些感动又有些担心:“赵叔您就是嘴不好,说话絮叨会得罪人,其实心可软了。”赵长洪气道:“我嘴怎么不好了?你赵叔活着第一懂修口德,知道祸从口出,也知道沉默招金!”刘涛一笑:“难怪赵叔您喜欢话说半截藏着掖着,原来是等着生金子。”赵长洪慢了下来骂道:“你,你叔啥时候话说半截了?” 刘涛听着赵长洪说话呼吸真的觉得不对劲,有心让他爬慢点。又知道赵长洪第一好面子不能服软,正好就着这机会追问道:“您怎么没藏话了?我是人小不懂事,可再小也能看出您一听那个女鬼唱歌就痴痴迷迷的样子,分明有名堂就是不想说!” 赵长洪毕竟上了年纪,又折腾了这大半夜,渐渐有点神衰力竭,可嘴还是不饶人:“你娃不就想从赵叔嘴里再掏出些老绍德的芝麻事儿吗?我还就不告诉你!这就叫子不语怪力乱神!” 刘涛笑了:“拉倒吧,您啥时候学会掉书袋子啦?茶馆里跟说书先生学的吧?子不语?君子啊?您早年在绍德干啥的都告诉我了,还好意思说自己君子呢。” 赵长洪慢慢挪着哼了一声道:“你娃懂个馒头。这小偷叫梁上君子,盗墓的叫地下君子,都是古人定的。再说你赵叔只盗不抢,比这世上那些专刮民脂民膏的大官好了去了。是老天爷不开眼,才不去罚他们,就知道折腾我这苦命人。” 刘涛觉着自己话说过头了,便顺着赵长洪把话往回扳:“是啊是啊,老天爷不开眼,就知道欺负赵叔您这样的好人。不过赵叔您也别计较,好人坏人最后还不是都变死人,死了大家就都一样了。” 说完话刘涛破天荒地发现赵长洪没和自己拌嘴,只是一个劲儿地使劲吸气,忍不住担心地问道:“赵叔您不是说过心脏不好吗,要是吃不消我们就歇会儿,别硬撑啊!” 赵长洪骂道:“你娃才吃不消呢!赵叔这是遇见难题了。”刘涛大惊:“前面又没路了?”赵长洪哼了一声道:“你娃说反了,是又多出来一个岔口。”刘涛这才放心道:“那没事,我们跟着有血腥味的那条走就是。”赵长洪苦笑道:“我这不是拼命嗅呢吗。可奇怪的是不知道哪里忽然来的浓浓死人味,把血腥味都盖住了!” 【八千、手观音尸】 第25节 刘涛道:“土里有死人味有啥奇怪的?土里不是本来就该埋死人吗?”赵长洪摇头道:“你娃懂个馒头?绍德城里死了人从来都是葬城外坟场的。能在城里土下的只能是烧化的骨灰,哪能有这么多尸体堆一起的浓味?这味道不像老尸,闻着至多就是这一两年埋下的。”底下传来噗噗的声音,却是赵长洪在死命拍着拧着那不亮了有好一会儿的手电筒。 忽然一道强光射出,照亮了前面的道路。赵长洪一声惊呼,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千手观音尸,前面是千手观音尸啊!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这里?!” 赵长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连爬带窜出去老远。刘涛眼前一花就看见面前的赵叔屁股没了,再看面前有两个岔口,有亮光的那个岔口前面似乎有座什么东西,赵长洪正跪在里面,光亮正是赵长洪脚边的手电筒发出的,连忙跟着往前爬,跪走的膝盖一疼压到了什么东西,此刻电筒又作怪忽然暗得跟萤火一样,双手摸着凑到眼边一看,大惊失色。 却是一颗沾满泥土跟泥团一样的手雷,拉环在刚才的摸弄中已经被自己拉下,来不及细想慌忙将手雷从裆下往后甩出,身子一蹿,蹿到了赵长洪身边。惊魂未定只听不远处一声闷响,却是手雷在地下受潮已久威力已经远不如昔,饶是这样也把岔口炸得灰土团落,塌陷下来。 刘涛慌忙打量一下周围,只觉脑子嗡的一下,知道闯下大祸了。眼前的道路倒是比刚才爬的地道宽敞不少,变高了不少,看着刚刚能站直身子曲胳膊够到顶的样子。问题是长度只在六七米,前面就是严严实实的土壁,再无进路。 看来怪物走的是岔口处另一条道路,而这里是一处断头死路。更要命的是自己和赵长洪曾经犯下的错误一样,把退路给炸断了。虽然一个无心,一个有心,后果却不会有甚分别。可是爆炸声却没有惊动赵长洪,赵长洪正跪在困路中央痴痴摸着一座黑乎乎的东西,刘涛过去拿起电筒拍了拍,站直身子一照赵长洪面前,骇然大叫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吓人?!” 电筒射出的光柱映在一具龇牙咧嘴的干瘪僵尸脸上,正冲着刘涛狞笑。尸体脸上还结着厚厚的蜘蛛网,像是站着的,可只齐到刘涛腰胯高,往下看才发现原来尸体只有上半身在土上,下半身却埋在土里,所以才屹立不倒。最骇人的是尸体土上半截一圈都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手,像画像里的千手观音一样呈圆形展开,带着弧形向前伸出,像是要把面前赵长洪的脖子掐搂到怀里。身上的黑衣破破烂烂已经被土腐虫噬得不成形状,还有蚯蚓地虫一类的东西在尸脸七窍里爬进爬出,被电筒光强射着又有些像一只正从土里钻出的多足黑蜘蛛。再看地上,还有很多零碎的人骨,头骨腿骨都齐全着,就是不见皮肉。 赵长洪甩开拉着自己诉说已经进退无路快想办法的刘涛,继续温柔地摸着面前差点儿把刘涛魂儿都吓掉的怪尸,轻轻地说:“没路走就不走了吧,你赵叔这辈子就从千手观音尸开始变的,现在再见千手观音尸也该结束了。你娃不是老问绍德三邪吗?其实绍德第三邪是两句话,夜半月圆鬼唱歌,千骨观音排成行。这就是后半句里说的千手观音尸。” 【九、死路一条】 尸体就是尸体,形状再古怪,不喊不动看习惯了也就没那么恐怖了。刘涛更急着想找条生路,拿电筒打量一番,发现地上零碎的物件叫道:“赵叔您快看,这些是伯朗宁手枪,跟俞师长那把一样的。这些是……看着像倭刀,就是短小好多。还有好几个手雷呢。” 赵长洪瞄了一眼道:“这是小太刀,日本人用的。以前有个日本俘虏怀里就揣着这家伙,乘我们不注意就用这刀把自己肚子给剖了!”刘涛啊的一声:“这就是小太刀啊,我听营长说过,凡是家里有些底子的日本武士都喜欢弄一把贴肉藏着,防身切腹,看得比金子还重。不过我觉得还是枪好使。”拿起一把勃朗宁拉了一下枪栓,发现早就锈实了,根本拉不动,换了一把,一拉还是锈得实了。 刘涛失望地叹了一声,扔掉枪拿起一把小太刀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原本脏得跟个泥棒似的短刀立刻烁烁发光,刘涛赞了一句好刀,挥舞了两下,一不小心拍到怪尸那茂密的胳膊上,居然一连拍下几条来。 赵长洪吓了一跳道:“祖宗,你干吗呢你!”刘涛也吓了一跳,分辩道:“这小太刀真快得邪乎,我怕刀刃朝下舞起来伤着您,特地刀背朝下,谁知道还这么锋利!”再一看叫道,“不对啊!这,这胳膊根处有根木棍,胳膊是被人硬插在尸体上的!” 赵长洪站起来看看被砍掉几根胳膊的黑衣怪尸,又看看地上的枪枪刀刀,松了口气:“没事,看来这用来做千手尸的尸材都是日本人,那砍就砍了吧,不怕得罪鬼魂。”刘涛点头道:“那就好,我有点儿明白了,一准儿是和那大黑天一起进城的还有其他日本人,只是不知道被谁杀了,又把尸体做成了这副模样。” 赵长洪骂了一句:“扯淡呢。大黑天今晚上才第一次摸进城,可看千手尸烂成这样,起码扔这儿一年开外了,能是一起的吗?再说全绍德唯一一个会做观音尸的就是你赵叔我,难不成是我梦游到这里杀了他们又摆成了千手尸?” 刘涛吓了一跳道:“原来创出这怪尸的就是你啊!看地上这些人骨倒像是被野兽吃了的,不知道和早前黑龙洞那怪物有没有关系?” 赵长洪拿起一颗手雷,刘涛连忙阻止:“赵叔您仔细点儿,这手枪锈烂了,可手雷还好用着呢。”赵长洪随手把手雷扔掉:“好用好啊,咱爷俩要么拉手雷炸死,要么就用小太刀把自己扎死,你娃选吧。” 刘涛抖声道:“真的没别的办法了?”赵长洪面无表情:“有啊,等着被闷死也行。唉,我算明白了。老天爷要捉弄的人,跑到哪儿都是一条死路,不如坐着等死。累啊,好累好累。” 刘涛听赵长洪声音消沉,就跟随时会睡过去似的,打了个寒噤,强笑打岔道:“赵叔,你们绍德城到底能装下多少古怪啊?为什么绍德第三邪里说千骨观音排成行啊?这千手观音尸如此丑怪,一个就吓死人了,要是多到排成行还不……”赵长洪怒道:“你娃瞎说什么!什么丑怪!千骨是千骨,观音是观音,不是一码事!绍德第三邪你得这么念:夜半,月圆鬼唱歌;千骨,观音排成行。说的是,千手观音尸,是在夜里月圆时候,观音菩萨月光下城外坟场上唱着歌用一千具尸骨排出来的。” 【十、菩萨,女鬼】 刘涛张口结舌,想着那夜半观音排尸骨的诡异场景,更是打了个寒噤:“赵叔,就算绍德城邪庙里的观音菩萨也邪气,可好歹也是一菩萨啊。不待在庙里却跑去坟场干这事,那不就成一女鬼了吗?” 赵长洪脸色一变怒道:“住口!你娃懂个馒头!我跟你说观音菩萨是最美丽最慈悲最救苦救难最受不得人间疾苦的,你再乱嚼舌根我跟你急!”刘涛不服气道:“我怎么嚼舌根了?都说人死为大,就是盗墓都不带拖尸的。观音菩萨能干这缺德冒烟的事,把坟场里的尸体揪出来这么糟蹋啊?要是如来佛知道了还不一指头捏死她……” 啪!赵长洪也不知道哪来的劲,扑过去狠狠地扇了刘涛一耳光,暴跳道:“你娃一家几口人,人均几亩田,一田产多少斤咸菜,吃的你尽咸扯淡?!背后对菩萨不敬,活该你一家死绝!” 赵长洪话出口就后悔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里是想收就收?说话触中了刘涛心底的隐痛,抽泣起来再也不和赵长洪说话。一时间洞窟里静得出奇,只听到刘涛吸鼻子的声音。 片刻后赵长洪尴尬地咳嗽两声:“那个,你赵叔有点儿羊癫儿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发了,你娃别往心里去啊。” 刘涛理也不理赵长洪,赵长洪抓抓头皮:“要不,你娃打回来?赵叔皮厚你扇重点儿。”说着把老脸凑过去,刘涛掉过身去不看他,赵长洪有些急:“我打你娃骂你娃也是为你好啊。你娃没见地上尸骨有骨没肉吗?一准儿是都进怪物肚子啦!可你看这观音尸邪物就不敢啃。为啥?因为做观音尸的观音菩萨有神通啊。邪物都不敢惹菩萨你娃在背后嘀咕,她能听不见吗?听见了你娃能有好果子吃吗?” 刘涛气道:“拉倒吧。你真当我三岁小孩子随你哄?我没眼睛,没耳朵,看不见也听不着你跟这千骨尸和那坟场观音有猫腻?没事,你别告诉我,我也不想听。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大家离远点儿。” 赵长洪叹息一声:“不是我不想说,是怕说了你娃也不信啊。你赵叔这辈子,没找过女人,就是因为在绍德城里和观音菩萨睡过一张床,再也对其他女人没兴趣了。”刘涛更气了:“才叫你不要把我当三岁小孩你又来了,你让我别对菩萨不敬自己却说这话,不怕天打雷劈啊?”赵长洪郑重地发誓:“要是我说谎我是你刘家的孙子十八代,明天就给日本人的狼狗刨了!”刘涛立刻来了兴致:“难怪您这么护着观音菩萨!那菩萨真的和庙里供的一样漂亮吗?” 赵长洪痴痴道:“漂亮。庙里木头雕的、泥土堆的哪里有她漂亮。你赵叔离开绍德这么多年,就没看到过有她一成漂亮的女人。”刘涛掉过头来兴奋道:“我就说嘛!赵叔您早年是盗墓的,这观音又在坟场排尸,哪有不发生点儿什么的道理!哎,赵叔,我发现您花花肠子还真不少。早前在地窖里,您就想上去追那唱歌的女鬼。现在跟这坟场里的观音又不明不白的,您可真是……” 赵长洪脸上一红:“别瞎说,当心马蜂锥了嘴!你赵叔多专情的一个人,哪会像你娃说得这么不堪!算被你娃说中了。绍德城里说的唱歌女鬼,只有我知道,其实就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的化身,她还和我一起凑过日子!” 刘涛惊叫道:“还有这茬啊!原来菩萨真是女鬼!赵叔您是真不老实啊!守旗的时候你还说这辈子没碰过女人,现在都交代出和女鬼睡过了!”赵长洪老脸涨得通红:“你娃懂个馒头啊!男的女的,同床共枕不算碰,得搂过好过才算碰啊!我和她啥也没做过,当然算没碰过女人!” 刘涛哦哦两声,哦声里充满不信。赵长洪真急了:“不行,我发现你娃蔫坏蔫坏的,一肚子孬下水。我得跟你扳清楚。你就知道赵叔是盗墓的,可那是见不得人的暗活儿。早年在绍德城里,你赵叔可是有正当营生的。” 第十三章 虎穴迎花 【一、犬养崎】 陈参谋在寒风中骑着枣红马疾驰,同骑的还有壮硕的熊孝先。只苦了枣红马还没从几日的疲惫中恢复过来,被两个人的分量压得有点儿气喘。 随着马背的起伏,陈参谋的心里也像江海的潮水起伏不定。自见面合作后,陈参谋总觉得俞万程内心深处太仁厚太软弱了。真正能对付野兽的猎手应该冷血无情,不计得失才对。而俞万程总是一面浴血又一面担心着手下的兵、手下的将,甚至旧日的情人。陈参谋觉得俞万程就是如果不离开军队去军统工作的自己现在的模样。 台儿庄战役时吊在李二苟脖子上的绳子和李存壮最后那首唱得哭喊一般的信天游(详见《多了一个》),从来都没有离开陈泉的梦。龙有逆鳞,人有隐痛,都是不可触摸的。所以陈泉才会在俞万程面前瞬间失控,而失控瞬间那种野兽般的爆发力连陈泉自己回想都觉得畏惧,可俞万程却坦然面对没有一丝的畏缩,在出发前的那句冰冷的威胁,更让自己冻结已久的心也颤抖了一下。 这是很久没有过的感觉。陈参谋觉得自己就是一块寒冰,而俞万程心里却燃烧着一团烈火。本以为寒冰能冻结烈火,可现在才感到当火焰越烧越烈的时候,不要说一块寒冰,整个兽群都有可能会被烈火焚化。 曾经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感受,感受过牵挂他人,想保护他人时迸发出的一种无匹无双的力量。 但真的忘却很久了。本以为在残酷冰冷的现实里,这种力量消失已久。可在51师残存的将士之间,陈参谋却看到这种力量在俞万程的影响下渐渐凝结,像一颗蓄势待发的巨大炮弹。不管是谁阻在这种力量之前都有被打成粉末的危险。 可惜炮弹出膛后自己也会粉碎,陈参谋不希望看到这种同归于尽的局面。现在俞万程心中的烈火已经焚到炽热,也许只有那位仅在照片上见过的安倍秀宁姑娘,才是可以熄灭火焰的一泊清泉。陈参谋心中充满了好奇,能让俞万程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化为绕指柔的日本女人,现实里究竟是什么样子呢?陈参谋相信她进城后一定能让俞万程冷静下来,让自己筹备已久的计划不被俞万程射出的炮弹殃及池鱼。 想着想着,陈参谋和熊孝先已经被城门外的日本士兵拦了下来,陈参谋好容易压制住有点儿眼红的熊孝先,拿出犬养崎发到城里的传单,声明要见城外军队最高司令官。城外日营正在等着中国士兵投诚的消息,陈参谋和熊孝先立刻被带到日军临时指挥帐篷,却没想到双手沾满中国将士鲜血的杀人魔王犬养崎居然是这么一副模样。 犬养崎年龄五十开外,头发黑少白多,身材高瘦,戴着金边眼镜,也没有穿着军服,而是一副白色的和服打扮。往平里说像是一个斯文的教书先生,往高里说很有几分魏晋儒将的风采,谁能想到他居然是一个双手沾满中国士兵鲜血的刽子手。陈参谋与熊孝先进帐篷的时候,犬养崎正看着先前日本士兵送进来的那张传单,见二人进来,便将传单搁在桌上,站起身来问候道:“请问两位贵姓。在51师担任何职?”一口中国话虽然流利,然而字正腔不圆,语调没有平抑起伏,每句一停,就像没有感情的木头人一样。 陈参谋还没说话,熊孝先已经大大咧咧地道:“俺是51师的骑兵营长,姓熊,这是俺们师部的陈参谋。这次是代表我们俞师长来的,你应该久仰大名了吧?”犬养崎哦了一声,随即不再理会熊孝先,对陈参谋道:“这位参谋先生。我有些不太明白的地方想请教。既然带传单而来,那俞师长应该是准备弃暗投明的。但是这背面,又见俞师长的批语如此不友好。那请问两位代表俞师长前来,是投诚呢,还是来下决战书的?” 【二、聘帖】 陈参谋不说话,看看熊孝先。熊孝先出城前就和陈参谋背好了说辞,依然抢话道:“俺们不是来投降的,也不是来打仗的。今儿个来不为别的,就是来给咱们俞师长把媳妇带回去看看。”犬养崎道:“什么?我听不明白你的意思。”话尾语音没有升调,一点儿听不出来疑问的意思。熊孝先急了:“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是那日本小姑娘!咱们师长是个多情种子,见不到她就不想活啦。” 犬养崎听出熊孝先是个浑人,也就不再理他,依然对陈参谋道:“这位参谋先生。你能不能把这位熊先生的话,翻译一下。”陈参谋微笑道:“我觉得熊营长说得很清楚,没什么需要翻译的地方。”熊孝先哈哈大笑:“你这日本老小子中国话听着像跟木头人学的,是不是脑子也变木头了,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懂。”犬养崎淡淡道:“不是。把这两人先带下去关起来。”日本士兵上来就要拉人,熊孝先慌忙埋怨陈参谋道:“你看你看,我说不来你非要拉我来,这下倒好,成了送到屠户家门口的两头大肥猪!”陈参谋笑道:“我什么时候拉你了,不是你说看不得师座愁眉苦脸的样子非要来这儿下聘帖吗?” 熊孝先道:“得。人家聘帖收了却翻脸不认账。算了算了,反正师座来之前拉着我的手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说娶不到媳妇也不想活了,要是一个时辰里没看到日本小姑娘,就火烧绍德城权当为情自焚了。”犬养崎挥手阻止两名拉着陈参谋和熊孝先要走的士兵,道:“等一等。汉学博大精深,我中文学得不好,听不明白,还请两位继续指教。” 熊孝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喊道:“怎么没有茶呢?”犬养崎示意士兵上茶,原指望熊孝先说下去,不料熊孝先捧起茶碗倒变得斯文了起来,紧一口慢一口地只是呷茶不说话,忽然嘴一张,犬养崎耳朵一竖,不料熊孝先只是张嘴吐出一根茶叶末子,又低头喝茶。 犬养崎不动声色地又看了熊孝先一会儿,转向陈参谋:“不知道二位刚才说什么聘帖。我跟二位初次见面,对两位的话都不甚明白,又哪里见过什么聘帖。”熊孝先噗的一声把嘴里的茶吐了出来:“这是人话吗?什么叫没见到?你刚放桌上的是什么?”犬养崎涵养甚好,看了桌上一眼道:“是传单。”熊孝先道:“这不就是吗?没我们师长批语那叫传单,有了我们师长批语那就叫聘帖。你要是接呢,绍德就还是石头城,你要是不接呢,绍德立马变焦炭,说得明白吧?” 第26节 犬养崎摇头,陈参谋微微一笑,开口道:“其实我们这次来,是为了安倍秀宁姑娘。”犬养崎一听陈参谋说话就望向熊孝先,谁知道熊孝先这回倒没插嘴,害得他前面几个字也没怎么听清楚,只是后面“安倍秀宁”四个字入耳后腾地站了起来,道:“安倍秀宁?你们知道安倍秀宁在我的军营里?!”说的却是日语,带上了语调起伏。 陈参谋也站了起来,一样用日语回道:“不要小看了我们中国人刺探情报的能力。安倍秀宁现在在你们师团我们知道,两年前她来中国进出绍德城我们一样知道。”犬养崎慢慢坐下,竖起大拇指,依然用中文道:“厉害。不过你既然知道这么多,就应该也知道安倍秀宁虽然现在在我们师团部,却不属于日本军方管辖,我没有权力决定她的去留。” 【三、布袋和尚和毘沙门天】 陈参谋也坐了下来,喝了一口茶道:“那就更好了。秀宁姑娘的事,本应该由她自己做主。就请司令官让秀宁姑娘出来,我们听听她的意见好了。”犬养崎摇头道:“不行。我连让安倍秀宁和你们见面的权力也没有。”陈参谋咳嗽一声,熊孝先叫道:“那就没得谈了。你也甭留我们吃饭。我们要赶回绍德看烟火。”犬养崎道:“看什么烟火?”熊孝先做了个两臂往上捧的姿势:“放火烧绍德啊。来之前我们师长在绍德城各个角落里浇了老多的汽油,还埋了大堆用不完的炸药,说活着见不到日本小姑娘就当点烟花办冥婚了。回头一点火,保证贼好看了,半边天都得烧红了。” 犬养崎淡淡道:“我可以把这理解成威胁吗?俞万程和我都是军人。军人就应该坦诚面对自己的输赢。用焚城这种卑鄙手段来毁灭得胜者胜利的喜悦,不觉得是对军人荣誉的侮辱吗?”熊孝先嗤笑道:“三万打八千,平下来四个人摁一个,拖了一个月还进不了城,还有脸说军人的荣誉,只有你们日本人拉得下这个脸!”犬养崎道:“如果你们坚持这样无赖,我就收回答应安倍秀宁给俞万程一条活路的承诺,绍德东门将不再有缺口。” 陈参谋和熊孝先对望一眼,陈参谋笑道:“司令官阁下,在我们中国话里,说到做不到的提示叫威胁,说到做到的提示那叫警告。究竟为什么你会给51师撤离绍德的机会,大家心里清楚,没必要说得好像给了我们一个天大的人情。至于安倍秀宁小姐进城是不是对双方都有好处,大家心里应该更清楚,不用我多说吧?” 犬养崎沉吟道:“原来你们已经知道这么多了。军人没必要在词字考究上浪费时间。如果你们执意要见安倍秀宁,我带你们先去见两个人,只要能说动他们,我想你们的目的可以达到。”熊孝先摇头道:“我不信。军队里还有人能大过司令的?”犬养崎面露尊敬之色:“不要说战区司令,就是参谋本部的陆军大臣也是为天皇阁下效命的。”陈参谋目光闪动:“那两位想必和秀宁小姐一样是和日本皇室有关的人吧?” 犬养崎不再多说,做了个请的姿势。果然在军营里有一间比犬养崎的指挥所还要宽敞得多的帐篷。掀开帐帘,里面却是用木架蒙着牛皮隔着几间小屋,陈参谋等人掀帘而进的是帐篷里最大的正屋,里面四根生铁铸就的一人多高的满堂红烛台上燃着牛油巨烛,照着一张巨大的太师床,床上躺着一名全身赘肉垂挂下来的老者。 老者的身形看着就和相扑运动员一般,起码有一米九出头。下巴叠成了四五重,把脖子都遮住了,像是实在穿不到合身的衣服,索性就系着一条宽大的武士兜裆裤(一种前面只有一根布条一直系到后面的屁股,两边又绑在腿上的日式内裤)。估计脂肪太多挡寒,在这初冬天气里依然全身冒着腾腾的热气,一个劲儿地对着熊陈二人嘻嘻地笑,旁边放着一只不大的布袋,活像弥勒佛下凡。 而和老者并排盘膝坐在地上的却是一名瘦小精干的男人,穿着日本浪人的和服木屐。膝前横放着一把日本武士刀,奇怪的是眼睛上蒙着一块黑布,黑布上绣着一个白色的心字。看不出知不知道有人进来,神色木然,不言不语。 犬养崎低声对二人说话,胖老者边笑边摇头,显然是不答应。犬养崎对熊陈二人遗憾地摊摊手:“没办法,这两位都不同意你们见秀宁姑娘,只有请回了。”陈参谋看熊孝先没说话,便笑道:“让我猜一猜,这两位应该就是七福神里的布袋和尚和战神毘沙门天吧?” 瘦小精干的男人忽然抓住膝前放着的武士刀,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道:“你滴怎么知道七福神滴?”他看着瘦小声音却极为响亮,震得众人耳朵嗡嗡发响。胖老者的中国话倒是纯熟,嘻嘻笑道:“想必寿老人落到你们手里多话了吧?”陈参谋微笑道:“话不多,就一句,愿赌服输。一个小时前寿老人和我在绍德城里比针术,输掉寻了自尽。” 【四、上杉武神流】 瘦小武士厉声道:“你滴说谎,寿老人是皇室御医长,针术日本,不,天下滴无双,怎么会输给中国人滴?”胖老者脸上也失去了笑容,沉吟道:“我也不信有人能有这样的能耐,能让我们七福神在技艺上蒙受耻辱。”陈参谋笑道:“寿老人在赌输前也和两位一样自负。却不知道两位又有什么自以为是天下无双的绝学?” 胖老者嘻嘻一笑,拿起床上的小布袋,倒下来却是两个棋钵、一个棋盘,还有黑白两色纷纷乱乱的棋子。看也不看,单手在棋子上一阵摸弄,纷乱的棋子立刻清清楚楚地分成了黑白两堆,笑道:“我布袋和尚是日本皇宫的头号棋师,如果你也能像赢寿老人一样赢我一局棋,我就让你见安倍秀宁。” 陈参谋笑道:“这么简单?”看向瘦小武士。瘦小武士声音便如洪钟一般:“我毘沙门天,是皇室剑术总教头,谁能赢我手里这把剑(武士刀就是日本的剑),你们想见安倍秀宁,我保证没有人会阻拦。” 陈参谋脑中飞快地转着念头,低声问身后的熊孝先:“你对付那个拿武士刀的毘沙门天,有几成胜算?”却没听到熊孝先回答,一回头才发现熊孝先面色古怪,看着那毘沙门天眼里几欲喷出火来,似乎就要直扑过去,连忙拉了他一把低声道:“不要激动,现在不战胜这两人根本带不走安倍秀宁。难得他们已经被我激将成功,你不要再节外生枝。” 不料熊孝先虽然暴怒,却摇摇头道:“要赌你赌,我不随你。”陈参谋差点儿不相信自己耳朵,追问道:“什么?”熊孝先还是摇头:“我跟他打一成胜算也没有,我不赌。” 听到熊孝先的声音,毘沙门天冷笑一声:“原来是手下败将,没想到你的命还真大。你那匹马的味道很好,做了我们日本的生肉料理非常美味。”熊孝先牙齿咬得咯咯响,却还是直摇头:“我不跟他赌,他的剑术已经到了不是人能使出来的境界。我不是怕死,但拼了命也是输。为了城里的兄弟们,我们又不能输。你得另外想办法。” 陈参谋沉吟道:“看他似乎眼睛不灵便,剑术真能有你说得那么厉害,让你怕成这样?”熊孝先点头道:“厉害。我怕。”陈参谋和熊孝先虽然声音都压到最低,但那毘沙门天的耳力却好得出奇,冷笑道:“你很有自知之明。一个真正的剑士,是不需要用眼睛来观看对手出招的。不用眼睛看,你们华而不实的中华剑术里善用的虚招花招就是水中花、镜中月,一无是处,哪里挡得住我们大日本最刚猛迅捷的上杉武神流剑术。” 熊孝先脸色铁青,却不反驳。几天前熊孝先带骑兵队护送美国记者一行出城,完成任务折返的时候手下还剩下四骑人马,连自己却正是四名师兄弟。原来熊孝先在从军前本是武师,是从父亲兼师父手里继承的武馆,只因合力击杀了上门挑衅的日本浪人们,一众师兄弟不得不弃馆潜逃,流浪天涯。后来加入军队时也没舍得分开,都编入了骑兵队,感情深厚堪比亲兄弟。 虽然骑兵是军队里最危险的兵种,但靠着这么多年彼此舍命扶持救护居然一个也没牺牲。眼看城门在望,却冒出了一群拿着武士剑,穿着武士服饰的日本武士阻路。 排在第二骑的熊孝先对纵马冲在第一骑的大师兄吼道:“哈哈,在这里居然又遇见了来踢馆的。大师兄加把劲,我看你一个人就能全灭了他们!” 大师兄吼道:“得嘞!看我拿下他们的人头进城叫宏一那秃驴摆场法事,祭奠死去的弟兄们!” 一提马缰,骏马腾空前冲,落进了日本武士中间。熊孝先纵声大笑,忽然血液凝固,看到大师兄的人头从人群中飞了出来。 【五、入世】 一群武士散开,眼上蒙着布条的毘沙门天正盘膝横剑坐在地上。像是不敢抢夺毘沙门天的猎物,武士们纷纷垂下剑尖朝地。熊孝先三人也红着眼睛勒住了马缰。毘沙门天缓缓站起身来,手里的武士剑有血一滴滴顺刀身流向剑尖滑落在地。熊孝先喝道:“你是什么人?”毘沙门天冷傲地回答:“要死的人没必要知道我的名字。” 熊孝先盯着毘沙门天的身影,毘沙门天也像是感应到了熊孝先的目光,慢慢地双手持起武士刀齐颈,刀锋横向熊孝先的方向。熊孝先身后马上的两名师弟对望一眼,一提缰绳,熊孝先来不及阻止,两人已经纵马冲到离毘沙门天不远处,一人在马背上腾空跃起,马刀直劈毘沙门天天灵盖,一人翻身下马借着冲势施展燕青十八滚,横削毘沙门天双腿。这二人却是同胞孪生兄弟,心性相通,此招乃两人久经操练的绝技,称为天地交泰,在战场上甚是少用,本是为了武林高手之间的搏击所创。 显然二人也看出对手绝非一般的士兵,而是身怀绝技的日本武林人士。可惜猜中了身份,却没有猜到毘沙门天的身手居然如此绝伦。毘沙门天屹立不动,直到上下两把刀带起的风势已经吹动发髻和和服下摆的时候,忽然一弯腰一侧身,居然在间不容发的一刹那,在攻击下身的那名骑兵背上翻了过去。 下面的骑兵正要站直将背上的毘沙门天甩下去,忽然膝盖一软,俯地而倒,却是毘沙门天在骑兵背上的那一刻,将双手持的剑交到右手,左手翻出腰间的一把小太刀,直往身下骑兵背上刺了进去,将骑兵牢牢地钉在地上。 身在空中劈刀而下的那名骑兵眼看哥哥遇难,心中大恸,悲痛凝聚在这石破天惊的一劈中更添威力。不料毘沙门天诛杀身下的骑士后,没有硬接上面劈下的马刀,而是就势随着扑倒的骑士尸体躺倒,空中的骑兵手中的马刀陡然和毘沙门天的头顶拉开了半臂长度,刀尖隔一小指头的距离从毘沙门天鼻尖划过,隔衣一直划到鼠蹊,却无法见血。毘沙门天躺着将手中武士剑往上用力戳去,将骑兵如举在矛尖的稻草包一样挑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摔下尸体,忽然听到马蹄得得,如迅雷骤雨般疾驰而来。 却是熊孝先趁两名师兄弟的牺牲创造的良机,红着眼睛放马直撞,也不举刀,只希望能用速度带动冲力将这名生平难见的大敌撞得筋断骨折。此时毘沙门天刚刚站直身体,要是刀头向下倾出刀身上的气势便会泄尽,要是弃武士剑单用小太刀更挡不住熊孝先的威势。周围日本武士纷纷惊呼举刀要上前帮忙,不料毘沙门天一声大喝,脚趾一紧,夹牢木屐,举着挑着尸体的武士剑也迎着驰马的熊孝先快步冲了过去。 锋利的武士剑在毘沙门天奔跑中居然剖开剑上尸体直透出去,尸体仆地落在毘沙门天的身后。但这时熊孝先座下的黑马乌云已经冲到了毘沙门天面前,粗重的马匹响鼻喷在个头不高的毘沙门天武士发髻上。毘沙门天更不避让,就这样直直地举剑从马头一直冲到马尾,一直冲到马后五米外才停住脚步,上身被马血浸湿,狰狞如入世。 【六、盲棋】 乌云马还在往前奔跑,一步,两步,身下五脏鲜血滴滴成线,流淌成河,忽然长嘶一声,颓然倒地,马背上被惊骇得死拉缰绳不放的熊孝先也跟着一起摔倒,脑壳重重地撞在一块岩石上晕倒过去,下半身却被爱马的尸体牢牢压着,全身染满了马血。毘沙门天收剑转身,对自己力劈奔马的成绩甚为满意,示意众武士将黑马的尸体抬走烤食。 武士欢呼雀跃,却没人仔细查看身上满是内脏鲜血的熊孝先,只以为他也被毘沙门天那狠辣绝伦的一击劈碎了,避之唯恐不及。这样熊孝先才逃得一条性命,醒来后乘着夜色逃回了绍德城。这次遭遇战是熊孝先一生仅有的奇耻大辱,但自知技不如人,只怕这辈子也没可能练到毘沙门天的剑术境界,说出来还会有损三名师兄弟逝者的威名,所以连俞万程也没告诉。但毘沙门天穿马而出的那一招,乃是熊孝先在绍德城里每夜一场的噩梦。没想到日营这么大,最后还是和梦中的恶魔狭路相逢。 陈参谋虽然不知熊孝先的遭遇,但看着熊孝先的神情心渐渐地沉了下去。和寿老人的一场较量,早已经让他知道七福神里没有凡人。但陈参谋一直对熊孝先的好武艺充满了信心,却万万没想到毘沙门天的剑术居然如此强悍,还没动手就已经震住了熊孝先。陈参谋抬头看向布袋和尚,布袋和尚正手摸围棋嘻嘻地笑,忽然开口道:“年轻人,你自认棋艺比俞万程如何?” 陈参谋惊讶道:“阁下见过我们俞师长?”布袋和尚摇头笑道:“没见过,没见过。我没看见他,他也没看见我,怎能算见过?不过真是世事如棋啊。十一年前,在东瀛俞万程就是输给了我一局棋,才没得到安倍秀宁。十一年后你又来和我对弈,还是想得到安倍秀宁。嘻嘻,嘻嘻。中国人就是不吸取教训啊。” 陈参谋额头渗出冷汗,强笑道:“阁下这话不是自相矛盾吗?既然你和俞师长都没见过面,又怎么能在一起下棋呢?”布袋和尚指了指毘沙门天蒙在盲眼上的黑布:“嘻嘻,你没听说过盲棋吗?我们是在一间封闭的小黑屋里下的棋,当然看不到对手的长相。” 陈参谋呆住了,知道大事不好。在绍德城里陈参谋正因为自知围棋差了俞万程一段,所以才选择用象棋骗他入套。而围棋中的盲棋全靠心算,棋力上更是没有一点儿投机取巧的余地。对手既然能击败俞万程,自己从何把握而胜?其实此时陈参谋是还不知道这布袋和尚的来历,要是知道了,只怕更添绝望。 在1928年十四岁的华人围棋神童吴清源,也就是日后的昭和棋圣东渡日本时,已经引起了布袋和尚的注意。但当时布袋和尚作为皇室第一棋师,身份隐秘尊崇,就是当时日本围棋九段高手也难得有缘与其对弈。自然也不会有人安排他与还未晋入五段的新手吴清源较量。但到了1933年,吴清源开创围棋新布局革命,以“三三、星、天元”的禁忌鬼门布局对战日本围棋段数第一人九段高手秀哉,将秀哉屡次逼停回家静思,集合众弟子之力共同研究对策,拖了三月之久才下完棋局险胜,轰动日本。为了维护日本国艺围棋界的面子,日本皇室便在1935年安排布袋和尚与吴清源秘密对弈。 【七、赌·博】 结果经过一天一夜的角逐,吴清源以执黑1目险胜布袋和尚,并尊称这位不知名的对手是入围棋界以来仅遇之强敌。为保持国体,日本皇室隐瞒了这场对弈,而布袋和尚视这次失败为奇耻大辱,闭室静修一年以期能重新出关再战吴清源。 不料心力交瘁加上强大的精神压力,使布袋和尚患上了暴食症,过度的饮食导致原先鹤骨仙风的身材变成了这般痴肥。继暴食症而来的是狂躁症,心火太旺,连一丝披挂遮掩都会暴跳如雷,只能这般赤裸裸示人,更别提受到强烈刺激下会做出出人意料的癫狂行为。如此,虽然布袋和尚自己信心爆棚,觉得有棋力找吴清源一雪前耻,但由于1936年吴清源已经加入日本国籍,战胜吴清源已没有政治意义。加上布袋和尚的不稳定情绪,日本政府无论如何也不愿安排这场赛局,生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在国际棋坛上出个大洋相。 但就布袋和尚在围棋上的造诣来说,那是真正的日本国宝级别,谁也不敢轻视。只是他天天闹着要斗吴清源,日本皇室也被他弄得头疼不已,本来七福神前往绍德的计划没布袋和尚什么事情,但为了图个清静的日本皇室索性连他一起派了过来,却不想偏偏起了关键的守门作用,挡住了陈参谋迎接安倍秀宁进城的去路。 而毘沙门天的情况和布袋和尚大抵相似,他也是凌驾于日本剑道九段之上的高手。毘沙门天本姓上杉,单名一个岗字,乃日本家喻户晓的战国时期军神上杉谦信之后。毘沙门天原是佛教的战神,也是上杉家族崇尚的家神,护持皇室的七福神里毘沙门天的职位一直是由上杉家世袭。而上杉家族也很给皇室面子,基本每代都会出一个剑术奇才,从没让日本皇室失望过。到了上杉岗,更是被誉为上杉谦信神勇再世。 可上杉谦信性格仁厚尚义,这点上杉岗并没继承下来,倒是生性残忍嗜杀。日本皇室派他随军本是因为绍德城有必得之物,怕枪炮无眼,所以想让上杉岗在军队里挑选勇武之士,组成冷兵器武士兵团在城破后有目的地配合搜索。而上杉岗深信只有鲜血与杀戮才能训练出真正的武士,于是熊孝先的骑兵队早被他盯上多时。 只是骑兵队行踪飘忽,直到最后一刻,才和上杉岗新组的武士兵团对上。眼见剩下的骑士都是武术高手,上杉岗技痒亲自上阵,才有了熊孝先众师兄弟的惨死。陈参谋虽然不知道二人的来历,但却清清楚楚明白这场赌注百无一胜,忽然转头对犬养崎笑道:“犬养司令,我们中国人打赌讲究三局两胜,现在这才有两场局,和了的话不是还得从头再来麻烦。要不,您也来赌一把?” 犬养崎还是面无表情地摇头道:“我不会下棋,也不会用剑,只爱钓鱼打猎,没什么好赌的。”陈参谋笑道:“司令真是雅人,那我们就比钓鱼也不错啊。”犬养崎淡淡道:“如果你胜了这两位,以后会有机会的。”毘沙门天截道:“不用等以后,如果两局你们一胜一负,就算你们胜,尽可以去见安倍秀宁。”陈参谋鼓掌道:“痛快!好,既然这么便宜我们,赌了。”熊孝先一惊,陈参谋笑道:“没事,孝先你尽力,反正我们有一个人赢那就行了。” 熊孝先苦笑道:“好吧,我这条命是不准备要了。不过我的好参谋你一定要赢,要活着带日本小姑娘回绍德啊。”陈参谋笑道:“其实我想嘱咐你的话,和你的一样。”犬养崎鞠了一个躬:“既然这样,我去帐外等候。”转身出帐。布袋和尚正要说话,熊孝先忽然一拍大腿:“糟了糟了,我要死了的话,师座交代给日本老小子的话还没带到呢!”不顾陈参谋惊讶的目光,追了出去,也不知道和犬养崎嘀咕了什么,声音低得连毘沙门天都听不见。片刻后回来陈参谋和布袋和尚已经不见了,熊孝先对毘沙门天一仰头:“来吧,说,怎么打?” 第27节 【八、各有千秋】 陈参谋被布袋和尚蹒跚带到帐篷中一个小屋中坐下,屋中只燃一支蜡烛。布袋和尚把布袋里的围棋子装进棋钵,问陈参谋:“你执黑子还是白子?”陈参谋笑道:“我正要问你呢。回头蜡烛一灭,怎么分黑子白子?”布袋和尚嘻嘻笑道:“你放心。这盘棋是天皇御赐给我的宝物,是当年八国联合军军队里我们日本勇士从圆明园带回的珍宝。这么多围棋子,都是用一整块体分黑白的千年古玉凿粒磨制而成。据说此玉出土前恰恰落在昆仑山心冰火分界处。黑色一面朝地火,所以四季温润,即使放于冰水中也不会变寒冷。而白色一面朝万年积冰,不管什么时候都触手生寒,就是放在炉火中也不会烫手。你摸摸。” 陈参谋接过布袋和尚递过的一钵黑子,果然触手生温,点头笑道:“长见识了。”随手拿起一枚触触棋盘,叮的一声不绝于耳。连忙拿起,又听见轻轻的一声鸣响,笑道:“这声音倒是古怪。”布袋和尚嘻嘻笑道:“这棋盘乃铁心木所制,碰触玉石,哪怕是移开,都会摩擦发声。如此可不用担心有人趁黑摸子。”陈参谋摇头笑道:“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此,落子的方位,就得全凭心记了?”布袋和尚点点头,吹灭了蜡烛,笑道:“看在你远来是客的分儿上,我让你三子。” 原来布袋和尚当年对俞万程,现在对陈参谋,都选择下盲棋,倒不是要彰显自己棋力,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他的狂躁症在费脑力的时候,见光就会心烦意乱,只有在黑暗中才能静思。而此刻留在大帐篷中的熊孝先和毘沙门天,却在通亮的烛光中看着对方眼睛里迸出了火花。毘沙门天冷笑道:“你滴用什么武器?要不要叫人给你送把马刀来?”熊孝先摇头,随手把地上儿臂粗的烛台拔了起来,挥了两下:“打狼还是用棍子最合适!” 毘沙门天眼光中闪过讶然之色:“你滴也听说过宫本武藏,知道严流岛之战?”熊孝先咧咧嘴:“听不懂你放的什么日本屁。”毘沙门天冷笑不语。原来日本剑客历来最推崇剑圣宫本武藏。而宫本武藏的成名之战正是对战国剑客大家佐佐木小次郎的严流岛一战。当时佐佐木小次郎成名已久,而宫本武藏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没有人觉得会出现奇迹佑护武藏战胜小次郎。可是宫本武藏坐船急流而下,在船上将船桨削成了一把两米出头的巨重木剑,持木剑跃船而下,以拙克巧,以厚重克轻灵,在三回合之内击倒了小次郎而声名远扬。 熊孝先拔铁烛台对毘沙门天的武士剑,正有当年的宫本武藏严流岛之风。熊孝先确实不知道日本剑道决斗史上这最灿烂的一幕,只是本能做出应付举动,毘沙门天觉得自己可能小瞧了这个看似鲁莽的中国汉子。而熊孝先神力惊人,呼地一下铁烛台当头劈下,不料半途手臂施力,变砍为刺,使出的却是中规中矩的新兵正步操里的刺字诀,直直地向毘沙门天胸口刺去。 【九、文武之道】 毘沙门天嘴角冷笑,心道还是高估了这个莽汉。原来自明治维新以来毘沙门天初次接触中国武术后,深觉中日武术虽然同源,但在花巧炫神上日本剑术却是远不如中国剑术。这点从中日两国铸剑的形状上便可以看出来。 日本的剑更像是刀,剑身呈月牙形,适合双手同持,只有凶悍的劈砍招式才能发挥最大的速度和威力。而中国的剑却是直剑,适合单手持握,适合施展轻灵的削刺招式。日本剑术讲究实效,所以才有走极端的拔刀流术的出现。全身劲力就聚合在拔剑出鞘的一瞬间,务求奏效伤敌,再不考虑其他。而中国剑术往往十招九虚,令人眼花缭乱。同等级的日本剑客遇见中国剑客,不难以实破虚,但要是遇见中国顶尖高手,实在不容易保持敏锐的观察力。 在和中国高手几番较量后,苦思冥想下毘沙门天悟出了心眼之法。即不用眼睛观察对手的出招,只用耳朵倾听风声,加上用感觉来判断对方全身的气流走向,这样自然可以不被对手的虚招迷惑。但是只要有眼睛在,就是蒙住布条,也会情不自禁地闭合眼部,使判断产生细微的延迟障碍。要说日本人的忍道,即为了追求目标不惜放弃一切的决心,实在不是盖的。毘沙门天为了证实自己的心眼之术确实可以无往不利,居然自戳双目。但凡事有失必有得,这目障一去,毘沙门天的剑术更上一层楼,将上杉家家传剑术风、林、火、山四字诀更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毘沙门天胸有成竹屹然如山不动,听熊孝先刺出的烛台风声由细变粗,由远及近,再也没有换招的余地,方才出手如风,一剑砍在烛台烛头,就如打蛇打三寸一般,轻巧的武士刀居然将厚重的烛台荡了开去。 暗室里布袋和尚却内心紧张。他和陈参谋的对弈已经开始,自古围棋有艺不如态、态不如心的说法。自古下围棋不但讲究棋艺高低,还要看棋手围弈的时候姿态是否从容,心态是否了无牵涉。但布袋和尚却有着自己的独特见解。 布袋和尚认为围即歼,歼即灭。围棋之道即为歼灭之道。围弈之艺不光要分胜负,更要决出生死。中日文化皆推崇宋词大家苏东坡,而苏东坡号为坡仙,为人是极其洒脱的,对围棋的一句“胜固欣然败亦喜”更是常被棋道中人称赞。但就是这位不计胜负的坡仙,一生棋艺总在二三流徘徊,当真是天天见喜无欣然。反之抱着胜即生败则死之想的布袋和尚在日本围棋界纵横驰逸,所向披靡,更是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但引以为豪的领悟在遇见吴清源后,无情地土崩瓦解。吴清源在下棋前,总要通读一遍《道德经》,领悟无为无我、无欲居下、清虚自然的思想。很多日本围棋高手败在吴清源手下都会感慨:就棋艺而言,并不觉得吴先生比我们高到哪里去,但就精神因素而言,未开局就已经注定了我们的失败。言下之意正是吴清源排除了贪胜之心带来的干扰,心境澄明,才发挥出了最好的水准。当年布袋和尚对吴清源的挑战,不仅是国界尊严之争,也是两种思想火花的碰撞。结果对布袋和尚而言,果然不是胜生败死,简直是败得生不如死。 【十、斩石龛】 自古围棋分为六境。第一境界曰入门,艺微心喜,偶有妙作。第二境界曰登堂,落子熟稔,骁勇无谋。第三境界曰入室,谨小慎微,细腻灵动。第四境界方为高手,能做到重势轻子,弃子夺势。第五境界称为国手,刚柔并济,运筹帷幄,浑然大家之风。布袋和尚早得国手之妙,但就是达不到最高的第六层境界——圣手境。古人云:成圣手者运子行云流水,以拙胜巧,于柔弱处见千钧之力,为人所不为,行人所不行,所谓大巧不工,以无胜有。便如此刻陈参谋出手,片刻后便是自裁之局,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在棋谱上再也找不出先例。 围棋中虽有“倒脱靴”这样以败求胜、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招数,或是“海底钩”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但那毕竟也是有迹可寻的。陈参谋这般入子,便如未入门的顽童胡乱入子,东一块西一块,既不是“金包银边草肚皮”的传统下法,也不是“大雪崩内拐”的新布局风格,往好里说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往坏里说就是胡下乱入,自己作死。可是你要说此人棋艺太差不懂装懂吧,黑屋之中,他落得棋子却也徐徐有风,一子没落到棋枰外面去,显是对围棋中最难的盲棋也不陌生,心算脑记能力更是惊人。 难道这就是圣手境界的所谓行云流水不拘一格,为人所不为,行人所不行?可是中国真有这样的大行家,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围棋和其他博艺不同,讲究的是天赋,所谓二十岁不成国手则终身无望。所以吴清源才能在七岁败高手,十四岁东渡横扫日本。但是博闻如布袋和尚却知道唯中国北宋有一个无名棋圣中年顿悟的特例。当年北宋开封城里有一中年儒生,一日行至茶社遇人对弈。因不懂围棋随口说了句错话被人耻笑,气愤之下盯着棋枰看了三天三夜不眠不食,忽然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这不就是河洛书吗?随后横扫棋坛,终仁宗一朝再无人能与其并肩。 莫非自己真的如此不走运,在日本本土遇见吴清源,到了中国又遇见一个新时代的无名棋圣?布袋和尚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熊孝先和毘沙门天的战斗却已经到了来不及思考的险境。熊孝先完全是凭本能在避挡毘沙门天逢坚必摧的利剑。而日本剑和中国剑的不同不光在于剑形,更在于剑坯。 中国剑乃将熟铁在一千度以上的炉温下冶炼成钢,采取的是高温炼钢法。高温炼出的钢材较软,易打造成型,但成型后的剑是不能在坚硬的石铁材料上做长时间的砍劈动作的,否则剑身容易变形。而日本刀的材料钢,被称作和钢或玉钢,是在不超过一千度的炉温下炼成的,乃一种低温炼钢法。 低温炼钢法炼出的钢材较硬,较难打造,但相对高温钢而言品质更纯良。所以日本武林里有斩石龛的传说,即剑术高强的剑客能用武士剑斩断神庙前的石灯。 砍断石灯,用中国剑是万万完成不了的,一剑下去剑身就弯曲了。因为日本的石灯,不是中国小巧的煤油灯,而是将蜡烛点在足有一人合抱粗细的空心石塔里,只有低温炼钢法炼成的玉钢剑身能抵抗这种反作用力。 毘沙门天的上杉武神流剑术,走的是刚猛快疾的路子,在青年时就能连斩两座石龛。熊孝先手中的烛台虽然是生铁铸造,到底也是空心的,毘沙门天下手又是极准,出手便是连招,招招都砍在烛台的同一处,几下便如切黄瓜一般将烛台节节削断。不一会儿,熊孝先手里只剩下尺把长的一根铁棍,情知不好,随手将铁棍对着毘沙门天掷出,顾不得体面一个懒驴打滚儿。呼地一下毘沙门天劈开铁棍,一剑擦着熊孝先的后背劈过,冰冷的刀风在熊孝先背后激起颗颗鸡皮疙瘩。 第十四章 往事烟云 【一、活人,死人】 进退无路的通道里赵长洪的声音像在讲着一个永远也做不醒的梦:“早年你赵叔在绍德城里的正当营生是收尸。这可是响当当的下五门里的正活。活人里面我最低,死人里面我最高,到哪儿都少不得我。” “大户人家死人都是有棺材的,有自己事先选好的坟穴。出葬的时候都有四人抬八人抬的,用不着我送上路。但吃不起饭、买不起棺材的穷人家死了人,都得准备二两白干儿半斤猪头肉,来找我上门拖尸,拉城外荒坟堆去埋了。” “一条草席子一卷,一根麻绳一捆,往荒坟堆那儿挖个洞一塞,再起一个黄土坟头,穷人的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了。不过没钱买棺材有没钱的好处,起码没人打苦哈哈的穷坟主意。富人就不同了,富人家死了人,不要拖尸但也少不得经我手,那叫抱尸。” “啥叫抱尸?有钱人家死人了那是不能立刻下棺材的,得先给死人收拾利落了躺那儿放两天,一来给家里人告个别,二来得给左右邻居看看,人是自然死,不是被下黑手的,给活人留个清白。但这人死了两天一放事就来了,准有味儿。就算远看闻不到,凑近了还是能冲死人。” “而尸味难闻还在其次,等死人放那几天完事了该进棺材的时候,你还不能抬。为什么呢?因为人肚子就后面一根脊椎骨挺着,死久了脊椎骨就板了,不活络了。要是三四个人七手八脚地一抬,一个力不均,外面看不出来,里面没准儿脊骨就断了。损坏遗体那可是对死人大不敬。所以正儿八经的人家,但凡口袋里能拿出几个子的,在送家人遗体进棺材时都找能经得起尸味、手脚稳重的单人抱着尸体放进棺材去。” “这就不是白干儿猪头肉能打发的活了。那时候你赵叔在城里抱尸不二价,四菜一汤喝饱吃足另带二百钱。别看你赵叔是晦气人,人前低三等,在乱葬岗上的草屋里没人搭理,日子过得可是很滋润。草屋床下还埋着三吊铜钱呢!” “可你赵叔啥都好就是有点儿贪,绍德那时候还不是座大城,城里出的起抱尸钱的富户扳指头都数得过来。再说人可以天天活,但不能天天死吧。我贪这钱来得太慢,每次抱尸进棺材的时候,看到棺材里那么多陪葬的好东西,都面红耳赤的。你说人死了还把好东西留给他干吗?那不是浪费糟蹋吗?反正我给穷人家拖死人到城外乱葬岗要挖坑埋,挖着挖着,想着有钱人家棺材里那些好东西,一不留神就挖深了挖歪了,走地下把坑给挖通到有钱人家的棺材里了……” 刘涛低声道:“这么缺德冒烟儿的事,亏赵叔您还说得这么气直。”赵长洪脸上一红:“你娃还听不听了?再岔我就不跟你扳了。”刘涛慌忙道:“听,我还等着听您讲坟场观音啥时候出来呢。”赵长洪道:“你娃急个馒头啊?这盗墓的营生啊,一回生,两回熟,再往后就得靠自己研究了。什么风水八卦、阴阳五行你都得懂点儿,才能回回不空手。按说你赵叔也是个奇才,也不识字,也不要人教,就没事溜达到城里跟算命先生、神汉婆子拉呱拉呱,也学了个八九不离十。按说该发大财了吧?屁!还是小来小去赚个零头钱。” 刘涛奇道:“这是为什么呢?” 【二、墓地活僵】 赵长洪摇头叹息道:“卖不上价啊!棺材里起出来的东西再好,也见不得光。更不能直接当铜子银洋用,得卖给专门收寿货的。凡是死人陪葬的东西,过了百年的古墓里出来的叫明器,没过百年的有后代拜祭的墓里掏出来的叫寿货。你赵叔贪,收寿货的更贪,吃定了你掏出来就不敢留手里,值十块大洋的,最多给你两百文钱的价;值一根金条的,最多给你一吊钱。还连恐带吓地逼着你不敢找别家。别提多憋人了。” “而且绍德坟里掏出来的寿货,肯定不能还往绍德城里卖啊,都得揣着跑到百里以外的其他地方出货。这每走一回都跟走鬼门关似得。你跑得不能太勤,身上东西不能带得太多,否则一个露馅儿那可是天大的祸。事情败露了见官还是小事,见官顶多也就是吃几年牢饭。你赵叔怕的是被挖了墓的那些有钱人报复!要是被他们逮住,非给五马分尸了不可。” “这种坏人风水的事情,就是坐完牢出来,逃到天涯海角也会有人追你把你抓回来。这样算算风险和收入,你赵叔一颗贪得发烫的心也就渐渐冷了,没掏几座墓就收手了。可这世上永远是你怕啥来啥。人活着就是个圈,什么东西走一遭最后都是转回来的。早前脱手的东西从收寿货的那里卖出去再被人买回来,转来转去居然又回到了绍德城里!” “更背的是有几件寿货是没二样的,这就引起了失主家里的怀疑。终于有人家起坟开墓,找到了四通八达的墓洞。你赵叔算愁帽子上头了,眼看着没几天就得找到我头上,想逃又逃不了,想自首又没那胆儿,焦得那是觉都没法睡啊。就这么每天晚上睁着眼,睁来睁去居然给我睁出来一个应急的好办法。” 刘涛竖起了大拇指:“这都走到死路上了您还能想出办法来应付,不愧是赵叔。” 赵长洪摇头叹道:“哪儿就这么容易应付了。要不是观音菩萨下凡保佑,你赵叔的这点儿小把戏早被人揭穿夹生活埋了。想出办法后你赵叔夜里开工,然后白天早上先往茶社走,专拣人多的地方说话。下午再往专门喜欢嚼舌头的媳妇婆子那儿转几圈儿。没几天绍德城里城外都传开了。” “说是乱葬岗上出了吃尸的活僵。这活僵长着几十条胳膊,在地下掘起土来比土拨鼠还快,棺材埋得再深,一时半刻也被挖通,把尸体拖出来啃个干净,还把棺材里的好东西抛得满坟场都是啊!” “这消息一传开不光吓人,也动人!你想想,棺材里的好东西抛得满地都是啊。寿货这东西,埋在地下是有主的,出了地面可都是没主的了。城里的王大胆儿们都动了心思,坟场里白天渐渐热闹了起来。” 刘涛鼓掌道:“赵叔您真聪明。这样大家都会以为东西是这些人卖出去的,也就不计较了对吧?”赵长洪冷笑道:“你娃真憨。凡是人做的事情,就能顺着根子查,终有一天能查出源头来。要想查不出来,除非是鬼做的。” 刘涛挠头道:“这不明明就是您做的吗,怎么能是鬼做的?”赵长洪得意道:“鬼不也是人变的?坟场热闹没几天,忽然一下人又跑空了。因为,鬼出来了。” 【三、高大力】 赵长洪道:“那时候我晚上偷偷地把一些没卖掉的寿货撒在坟场里,白天来寻宝寻得早的总能捞点儿惊喜。可是人精啊,没几天就被他们觉着好东西都是晚上出来的。索性有的胆儿最大的就不走了,夜里也在坟场里扎着。这样白天等晚上等,终于等到了真正的好东西。” “那时候的坟场啊,被这些王大胆分得一块一块的,就跟撒尿的狗子一样都有自己的地盘。越是胆大,拳头硬的,越是占着富坟扎堆的地块。而凡是风水先生下盘选脉,都有个就高不就低的说法。就是说越是高处的地方做墓越吉利,有望保后人升官发财,不落人下。那时候占着坟场最高处的是个叫高大力的毛胡子,算是绍德城穷哈哈里的一霸。” “高大力人如其名,不光高,而且一身疙瘩肉,还是暴脾气。原本是个杀猪卖肉的屠户,你别看他肌肉发达,脑袋可也不笨,小算盘打得透精透精的,所以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人家一天能卖三四扇猪,他的屠铺能卖七八扇。尤其他家有祖传治猪瘟的秘方,但凡猪瘟年,别的屠户叫苦连天,一周都不敢进一头猪。他可不,他专门在猪户怕猪得瘟的当口,拼命地进猪回来自己找地方圈着,用药养着。等城里城外的猪都死得七七八八,猪瘟流行过去后,再慢慢地屠着,一家做独市。” “但一来他本钱少,二来治猪瘟的秘方也不是万能,得挑猪治。得是结实健康,甚至皮毛伤都没受过的壮猪,才能吸得了药效,熬得过猪瘟。所以赚来赚去也赚不到金玉满堂。可就在林家老掌柜遇见鬼船进城那一年,高大力下了狠心,看看不久又是一年猪瘟到,贷了阎王债,利滚利的印子钱,把方圆百里的好猪挨个儿挑选了一遍,租了个大场地,圈了几百头壮猪养着,每天拌药喂食。” 第28节 “这几百头猪一下子搁一起,得找多少猪倌伺候?可这高大力又怕别的屠户眼红,买通猪倌偷走猪食研究出里面的猪药配方来。要不说他高大力脑子活呢,他还真有办法,找到一群又肯出力、又不会起二心的好‘猪倌’。” “高大力提前买了十几只狗回来驯着。驯好了,等猪回来绍德人算开了眼了。都说猴子是弼马温能管马,谁知道这狗也能管猪啊。哪只猪不听话想出圈子,只要狗过去汪汪两声,立马就老实了。哪只猪吃得多了想抢其他猪的食,狗过去咬着猪尾巴轻轻拽两下,猪就趴下了。遇见那实在膘肥体壮的蛮猪,爷天下第一谁也不买账,狗只要用舌头舔舔猪肚皮,蛮猪立刻舒服地眯起眼睛哼哼叫,比猫还温顺。” “狗当猪倌还有个好处,实在有同行嫉妒要使坏,想投点儿凶药什么的,十几只龇牙咧嘴的大狗巡着,也没办法靠近啊……” 刘涛听得神往,叹息道:“我家养了那么久的狗,还真就没想过狗能做牧猪用。看来天下能人还是多啊。”赵长洪冷笑道:“能人,能人个馒头。他高大力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可是老天爷不买他的账,要他倾家他还不是一夜就倒了?!” 【四、狗入洞】 刘涛惊道:“倒了?”赵长洪幸灾乐祸地道:“倒了!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光猪都完了,连狗都没剩下。嘿嘿,今儿在洞里一爬我才知道,原来当年高大力看猪的狗都被叼这儿来了。可那时候不知道啊,就见高大力急得跳脚,今天狗没两只,明天狗又没两只,剩下的狗也没心思看猪,天天呜呜哭着丢了魂儿似的趴着不动。” “这狗一少啊,猪就乱了。早上跑三只,晚上跑四只。他高大力手忙脚乱地哪里顾得过来。还有这猪跑出去,跑到哪儿人家都知道这是高大力的猪,不得猪瘟的,肥猪拱门哪有送回去的道理,有的是办法不声不响送进五脏庙。” “没几天猪和狗都少了一半,高大力是真急红眼睛了。操起两把杀猪刀亲自看猪……” 说到这里,刘涛打断了赵长洪:“赵叔,您开始说那年是鬼船进绍德那一年?”赵长洪说得正浓的兴头被打断有些不高兴,不耐烦地道:“怎么?” 刘涛又想了想道:“那时候高大力会想到养狗看猪,不就是还没有绍德城里不养狗的规矩吗?也就是说从鬼船进城那一年,绍德城里的狗才起了异常对吧?刚我们又看到绍德城里的狗其实都是被这洞里的邪物给拖下来的。难道,这邪物其实是从当年老林掌柜遇见的鬼船上下来的?” 赵长洪被问得一愣:“哎,你这一说,这俩事还真能连起来。不管当年鬼船上下来的是什么东西,可把高大力给祸害惨了。我刚说到高大力操起两把杀猪刀亲自看猪对吧?他不是不信邪,是实在没辙啊,就这天吧,狗又少了,猪都跑得七七八八了。然后呢……” 刘涛追问道:“然后怎么?”赵长洪道:“然后就是高大力落魄以后,有次在酒铺里喝酒喝多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太他妈吓人了,早知道那东西这么邪乎,把狗和猪都送给它算了,也不会让自己丢了半只胳膊。” 刘涛惊道:“高大力怎么变落魄了?还少了半只胳膊?”赵长洪白眼一翻:“都是借的印子钱买的猪,猪都跑了钱可还得还。阎王债,他还得起吗?肉铺卖了不说,连裤衩都被扒得剩不下一根棉线,还不落魄吗?至于少了的胳膊,都是高大力自找的。听他酒后哭着说,那天晚上他拿着刀在圈着猪的院子里巡逻,一个人到底有些胆怯,就把剩下的四条狗都拉到院子里放着,谁想那狗也不叫唤,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呆呆愣愣的,跟着自己走几步就趴下呜咽不动。上前踹一脚,爬起来再跟几步,又趴下哭叫。” “这哪是给自己壮胆,分明是来喊魂儿的好吧。高大力一气就懒得再理这些不争气的狗,一个人自顾自地往前走。走着走着觉得不对了,好像身后狗叫的声音小了些。仔细一打量,我的天哪,不知不觉身后的狗居然少了一条。” 刘涛幽幽地说:“就跟我那两条德国黑贝一样没了?”赵长洪一拍大腿:“谁说不是呢?当时高大力也跟你娃一样慌神了。你想,院门都没开,这狗哪儿去了?还没等明白,眼睛一花,又是一条狗没了。” 【五、咬断的胳膊】 赵长洪道:“这下四条就剩两条了,转眼少了一半。高大力连忙往刚才丢了狗的地方跑,靠近一看,才发现地上多了个洞,洞口大小刚刚够拖一条狗下去。高大力忙趴下往洞里望,洞里黑漆漆的能望出什么来?就这一望的当口,听见后面嗤的一声,回头一看,地上又出现了个洞,刚刚看见一只狗尾巴在洞口一闪,又被拖下去一只。要说高大力脑筋还是快的。号叫一声,连刀都不要了,一把朝最后一只狗扑了过去,死死地抱住不放。”刘涛插嘴道:“换我也抱住不放。”赵长洪摇头道:“那换你娃也惨了。这一抱啊,狗是抱住了,可是人也被往下拖了。后面依然是裂开了一个洞,洞里像有什么东西揪住了狗尾巴,劲道大得出奇。高大力力气也不小,抱着狗脖子就往后拖。两边就跟拔河一样。那只狗叫得那叫一个惨啊。可到底还是洞里的东西力气大,没一会儿狗的小半个屁股都被拖进洞了,还连累得高大力一步步也被拖着往前移。到最后就剩个狗头还露在外面。高大力是真急了,大吼一声全身腱子肉都出来了,最后使劲这么一拔!” 刘涛听得紧张,忍不住插嘴道:“洞里的狗又给拔回头了?”赵长洪摇头叹道:“哪能呢。这一拔,高大力骨碌碌地后退,变成了滚地葫芦。爬起来只觉得手里湿淋淋的,低头一看,骇然大叫,手里是个孤零零龇牙咧嘴的狗头,狗血流得满手都是。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高大力。高大力被骇得凶性发了,瞬间天不怕地不怕,吼叫着冲过去就把胳膊伸进去到处够,想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刘涛哎呀了一声:“那是要糟了。”赵长洪叹息道:“谁说不是呢。就听咔嚓一声,洞里什么东西把他半个胳膊往下给咬了去。等被高大力的惨叫惊动的左右街坊赶来的时候,就看高大力躺在一摊血里,胳膊上的伤口就跟剪子剪得一样齐整。” 刘涛看赵长洪说到这里不说话了,追问道:“然后呢?”赵长洪道:“然后没有了啊。”刘涛叫道:“怎么能没有了。街坊们赶来,拿铲子顺着洞挖不就能把狗找回来了吗?”赵长洪冷笑道:“就他那人缘,有人肯给他出这力气?乘他晕过去捞几头猪走是真的。” 地洞里的气氛陡然变冷,刘涛半晌才低语一声:“人怎么都这么坏。”赵长洪摇头道:“你敬人一寸,人还你一尺。你打人一拳,有机会自然要踹你一脚。反正事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了。你就是现在到阴曹地府里去问高大力,只怕他也说不出个究竟。” 刘涛惊道:“高大力死了?”赵长洪白眼一翻:“哪个人不死?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当时绍德城里盼着高大力死的人多着呢,恨不得他当时就翘了辫子。”刘涛奇道:“高大力没当场死,也是断了半只胳膊的可怜人嘛,为什么有人恨他?”赵长洪冷笑道:“谁告诉你残废人就可怜的?那高大力断了半只胳膊,又赔得倾家荡产一穷二白,索性混起了街头,可说是神憎鬼厌。” 【六、人吓人,吓死人】 赵长洪继续回忆道:“高大力在断了的胳膊上绑了半截杀猪刀,谁跟他不顺他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反正他啥都赔光了,被抓去关牢房官府还得贴他牢饭,官老爷看到他都头疼,对他也睁只眼闭只眼。好在他少了只胳膊,不然赵叔抱尸背尸的饭碗都得被他抢了去。” “就这样他也没放过我这有点儿油水的差事,每个月非要给他上一半供例。赵叔气不过和他拼了一场,结果吧……”赵长洪指着右腮下,因为皮肤松垮盘得像条蛇似的刀疤,“躺了半个月,起来腿就有点儿不利落,还在脸上留了记号。好在是在腮下不明显,不然就得破了相。” 看刘涛表情有点儿想笑,赵长洪气道:“你娃知道个馒头!当年你赵叔可是绍德城有名的帅小伙!要不是老被人家说收尸的身上有死人味,还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媳妇贴着我跑呢。”刘涛慌忙辩解:“叔我可没有笑话您长得……那个的意思。难怪您说到高大力就阴阳怪气的,原来你和他有过节。那高大力这么凶,你不是说他最后还是死了吗?是谁比他还凶能让他死?” 赵长洪冷冷道:“一山还比一山高,恶人自有恶人磨。高大力自己作死,居然对菩萨不敬,还能活得了多久?” 刘涛稍微一想,拍手道:“我知道了,您说的菩萨就是您做的千手观音尸,高大力是被千手观音尸吓死的。”赵长洪摇头道:“你娃猜到了开头,但没猜对结尾。不错,那天晚上是我放出了千手观音尸。我给千手观音尸从肚子到下面披了件大白袍,人就躲在袍子里,袍子垂到脚面把整个人遮住,躲在凹地里等高大力走过的时候,哇哇怪叫着抱着尸体站了出来。” 刘涛惊道:“半夜里坟场冒出这么个怪物,那是够吓人的。”赵长洪得意道:“那是啊。当时高大力也惊得魂儿掉,一头就往坡下跑。我看到曾经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高大力现在被我吓得这么狼狈,心里那个高兴啊。一高兴就忘形了,不知道见好就收,边怪叫着边跟在高大力后面撵,想让他把洋相出足。这一撵,可毁了。” “那天的月亮好圆好白。坡下等着捡寿货的人都被我的怪叫给惊出来了,看着坡上千手观音尸追着高大力跑,惊呼一阵一阵的。结果高大力可能觉得这下脸丢大了,再跑以后就没法在绍德城立足了,忽然红着眼喘着粗气返身对着我扑了过来……” 刘涛啊的一声:“那可麻烦了,赵叔您不是打不过高大力吗?”赵长洪低声道:“谁说不是呢。我那时候知道要坏事,叫苦不迭。这要被高大力一揭穿,盗墓的事铁定要穿帮,我就是死路一条啊。可我这时候也不能扔掉千手观音尸逃跑,底下那么多人看着呢,看到躲在袍子下的我立马谁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看着高大力手臂上的刀子在月光下闪着白白冷冷的光,我呆站着不知道怎么才好,只能在心里大念观音菩萨保佑了……” 【七、地下升起个活菩萨】 赵长洪道: “那时高大力已经把我和千手观音尸扑倒在地。高大力的刀子在千手观音尸上乱捅。虽然他捅的靠着上面,还没捅到下面的我,但我被捅死那也就是迟早的事。” “我索性闭上眼睛,心里念着救苦救难观音菩萨死了别让我下油锅。忽然空中响起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像是一个女人在唱歌,但唱的什么又完全听不懂。但那个声音,那个声音真好听,就像百灵鸟、画眉鸟、布谷鸟……哎呀,反正你赵叔也没听过多少好听的声音,形容不出来。反正我就觉得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太好听了,正在死命捅刀的高大力听到这歌声也不由停了下来。” “我只有一个念头,是观音菩萨显灵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听到了我的哀告,没嫌弃我是个盗墓贼下凡来救我了。歌声是从高大力后面传来的,高大力趴在我身上不敢动,我从袍子缝隙正好看见他后面,观音菩萨慢慢地从地下升起来,披着长发,好长好长的漆黑头发。身上是一件长长的衣服,沾满了泥土,只露出来的一些布料显出是白色的。” “原来菩萨不是从天上下来,是从土里升起来的!升起来的你懂吗?就跟传说里的观音升莲是一个姿势,像土下有祥云顶着一样,一动不动,就整个身子往上升。升到半只脚还在土里的时候,突然不动了,慢慢地抬起头。月亮照着她的脸。你没见过菩萨,你不知道菩萨有多漂亮。天哪,能让我再看她一眼我立刻死了也认了。她的眼睛映着月亮,冷冰冰的,跟琉璃一样。但我能感觉到她透过袍子看到了我的眼睛,她在盯着我看,真的,菩萨在盯着我看。” 刘涛看赵长洪的神色像被魇镇了一般,不由有些担心,轻轻地推了推赵长洪:“叔,您要累了就别说了吧。”但赵长洪一动不动,自顾自地说下去:“高大力那个疯子,他居然想对菩萨下刀。我看他站起来转身要往菩萨冲去,也不知道哪来的劲,隔着袍子就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被捅上千刀万刀也不能让他伤菩萨一根头发。你高大力算什么球,敢拿着刀对着菩萨。你他妈有种对我来。来啊,爷活够了,观音菩萨能看我一眼我这辈子活得就够了。冲爷来,捅爷十个八个洞爷皱一皱眉算是你养的。” 地洞里赵长洪像饿狼一样嗥叫起来。刘涛害怕得蜷起了身子,赵长洪却浑然不觉:“高大力被我抱倒在地,袍子裹住了我们两个人。袍子下我们两人像两只争食的野狗一样撕咬。我咬掉了高大力半只耳朵,高大力的刀子捅在我身上我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我知道菩萨在看着我。捅的伤口越多我心里越喜欢。我就是想给观音菩萨看看,我赵长洪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菩萨救了我,我就肯给菩萨拼命!” “但打架这种事,真不是肯拼命就能赢的。高大力的刀子,有的捅在千手观音尸上,有的捅在我身上。血把袍子都染红了,我渐渐觉得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没力气,拽不住高大力了。我像狗一样用牙咬住高大力的裤管,但裤管咬撕了,高大力还是站起来了。我越急越觉得整个身子都不像我的,就像飘到云里去了,忽然隐约听见一阵怪吼,还有高大力的惨叫。我咯咯地笑了起来,心想菩萨是你高大力能用刀指的吗?菩萨是有护法跟着的知道不知道?还不用金刚杵把你高大力砸个稀巴烂?!菩萨没事我就可以放心地去死了。” 【八、菩萨的苦难】 刘涛听到紧张处不由问:“那赵叔您死了没有?” 赵长洪没好气道:“死了现在还能跟你娃说话吗?赵叔我当然醒了过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常住的坟场小屋里的床上,身上伤口被包扎得好好的,嘴里还有一股腥味。” “包扎伤口的是干干净净的一条条白布。我认出来就是那观音菩萨的衣服上撕下来的。我眼泪都流出来了,不是疼,那是感动啊。菩萨没嫌弃我是搬尸人身上脏啊。我看着破烂的糊窗纸外露出的月亮,又不知道是哪一天的夜晚。我不知道昏睡了多少天,说也奇怪,那个月天上始终挂着圆圆白白的月亮,就跟你赵叔小时候跟伙伴们去偷看王寡妇洗澡时的……那个一样。我就一直看着月亮,一直看着看到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了。” “然后我就看到了观音菩萨的眼睛。菩萨的眼睛比月亮旁边的星星还要亮还要好看。她就坐在旁边喂着我,她好像刚从河里洗过出来,身上的衣服都洗得白白湿湿的,喂在我嘴里的也像去了刺的生鱼肉,甜甜的,但是好腥。要是往常,我一准儿进了胃就吐出来了。可这是菩萨喂我的啊,一定是大慈大悲的菩萨从南海为我捕来的仙鱼,不一样啊。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感觉全身精气神儿都上来了。” “你真不知道菩萨的脸有多漂亮。我边吞着鱼肉边痴痴地看着菩萨的脸。菩萨的脸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就像从来没见过太阳一样。菩萨身上的衣服是湿的,她就脱下来挂在窗台上,月亮晒着衣服。但月光怎么也晒不干衣服啊。脱了衣服的菩萨就静静地躺在我旁边……” 刘涛奇道:“你们真的就只是躺着什么也没做?”赵长洪飞快地摇头:“没有没有,你娃千万别乱想亵渎了菩萨。别说赵叔当时身上有伤不能动,就是能动,能干那事吗?那是菩萨在试探我,看我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救。我要是有一点儿邪心,还不跟高大力一样被菩萨的护法用金刚杵砸个稀巴烂?我和菩萨就是静静地躺着,我听着身边菩萨的呼吸一点点由急促变得均匀,一点点地睡去。菩萨在没得道成佛前也是人哪,也是爹生娘养的,我听菩萨有时梦里也会抽噎,也会害怕得惊叫,一定是想起没成佛前受到的磨难了吧。” “你娃不知道,这观音菩萨是最苦的,是诸天神佛里受过最多苦难才修成金身的。所以她最看不得人间有人受苦,一切苦难都感同身受。你想想哪怕就算成了菩萨,到底也是个女菩萨,感受到那么多苦难也吃不消啊。我只恨自己身子不能动,不能帮菩萨擦擦眼泪,不能告诉她身边有我呢,我赵长洪愿下十八层地狱油炸火烧斧劈锯断,只要她能开心点儿我都愿意啊。” 刘涛听得眼泪都流了下来。赵长洪叹息道:“可是我又不敢出声,生怕惊醒了她又打扰了菩萨的休憩。等到了白天,菩萨又披着衣服离开了。她一定是回到庙堂里,又要听那诉不尽的人间苦难,为天下人流流不尽的泪。只有晚上到我这里,她才能睡个好觉,像一个凡人那样有一个晚上的宁静。可能天下的神仙菩萨都是这样的吧,但知道秘密的只有我。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永远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因为,因为我怕菩萨知道我嘴不牢靠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就再也看不到菩萨的眼睛,听不到菩萨的呼吸了。” 【九、刘白龙的葬礼】 刘涛没说话,赵长洪继续道:“慢慢地我能下地走动了,能自己弄口热乎的吃。可我还是一样每天起床就盼着天黑,盼着观音菩萨来。菩萨来的时候,都会唱着歌,唱着那没人听得懂的歌。菩萨从来不说话,人家都说神佛是金口,只能托梦说话,要是哪个醒着的人听见会折了大寿的。可我梦里菩萨也没跟我说过话,总是在不远不近的雾里看着我。我求她离我近一些,可她就那样看着我。哪怕我追,我跪,我求,菩萨总在那团雾里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远也没有近。” 第29节 “就这样我都不敢醒,生怕有一天醒来,菩萨就再也不在了。那时候我身上疼,肚子吃不饱,可我觉得那是我一辈子最快活的日子。等我伤再好一些,会在夜里陪着菩萨满坟场地游走,映着天上的白月亮,整个坟场就像一个大玉盘。菩萨开心了还会跳舞,那是多好看的舞啊,你娃一辈子也没机会看到。在坟场中央,菩萨就像在玉盘中间开着的世上最美的一朵玉兰花,一阵风来了,玉兰花随风转啊转,又一阵风来了,玉兰花转得更快,我心忽然疼得厉害,生怕菩萨就这样被风吹走了,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来……” 刘涛想着赵长洪说的白衣菩萨随风起舞的姿态,也听得痴了。只是赵长洪长叹一声:“所以我恨老天爷啊,你越怕它越给你来什么。就是观音菩萨也拗不过老天爷的捉弄啊。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大军阀刘白龙吧?” 刘涛点头道:“记得。就是那个养的豹子给拖到黑龙洞里的刘大帅?” 赵长洪点头道:“就是他。这个害人精,祸害了绍德城里有钱的乡绅还不够,偏还来祸害我这样的穷光蛋!那时候等我伤口又好一些,就支撑着去绍德城里买粮食。绍德城里已经传遍了,说是坟场出了怪物,月亮照到的时候是一个比观音菩萨还漂亮的女鬼,月亮照不到的时候就变成一只千手千臂的大僵尸。葬在坟场的尸体都被僵尸啃遍了,正要换换胃口尝尝活人。绍德城里最蛮横的高大力就遭了毒手,那么多人亲眼看见他被僵尸啃得还剩一副骨头架子。” “再没有人敢到坟场去,大家还以为住在坟场的我早被女鬼吃了,看到我又摸到绍德城来都吃惊得不得了。我就跟他们瞎掰,说我也被怪物抓去啃了好几口,就要送命的当口一个云游的道士救了我,说是这个怪物叫作千手观音尸,乃荒年饿死葬在万人坑的女尸所化,要吃一千具尸体加一千个活人才能化解它的怨气重新投胎做人,别无他法。” “道士说我跟死人打交道打得久了,身上已经有了尸气。再贴上他绘的阴符,是唯一能避开千手观音尸在坟场行走的人。扯这些淡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继续留在坟场找个理由,也让其他人不敢再到坟场去,好让我和菩萨快快活活地过自己的日子。不料这一扯就扯过头了。坟场是没人敢去了,绍德人纷纷商量准备另辟新地开新坟场,还要找道士、和尚、风水先生合起来选块吉地。可是活人等得死人等不得,那些天绍德城里新死的人没地方下葬,弄得满城尸味。” “更要命的是,刘白龙那时候在黑龙井丢了面子想找回来,硬说是自己要为民除害跟猛鬼在井下搏斗,大战三百回合终于不支,是那名被拖进黑龙井的士兵舍命救了他。为了彰显义气,便给死不见尸的士兵筑衣冠冢,风光大葬。在棺材里放了个穿好衣服涂了金漆的木头人,八个精壮士兵抬着,后面还跟了一个连的士兵护送进坟场。” 【十、真恶与伪善】 刘涛对着赵长洪赞道:“不管什么动机厚葬,看来这刘白龙对手下还算讲义气的。”赵长洪咬牙切齿道:“义气他个祖宗。那天我心想士兵下葬也没我什么事,依旧在我的坟场小屋睡觉。一觉睡到下午天光,忽然被烟火味惊醒,慌忙滚下床一看。我的天!窗外哪里是天光,分明是火光啊。半边天都被坟场的火映得红彤彤的。我冲出门要逃命去喊城里人来救火。哪知道门一开,就被埋在门外的绳索绊了个嘴啃泥。然后被几个士兵捆得结结实实跟粽子一样。” 刘涛紧张道:“怎么,那个刘白龙给士兵下葬的时候,发现了赵叔您的底细,来抓您了?”赵长洪长叹一声:“跟他比我那能算盗墓吗?顶多算窃。这狗日的比鬼还狠,比鬼还绝,新官上任缺钱,想出了个断子绝孙的勾当。带的一个连的士兵,全是工兵,专一挖土掘坑的!” “棺材里放的,除了木头人,都是引火泼油的家伙。刘白龙趁着绍德人畏惧千手观音尸,没人敢进坟场,大摇大摆大白天带着兵就来了。也不讲究,放下棺材工兵就上阵,穷人墓也挖富人墓也挖,有碑的挖没碑的也挖,挖的坟场骨头满天飞。挖出来值钱的家伙一麻袋一麻袋的。挖完了就放火,整个坟场被烧得跟灶王爷的脸似的。” “而你赵叔就是刘白龙早就瞄好了的替罪羊。罪名我到现在都记得,栽的是滴水不漏,我背给你听:‘兹有赵姓长洪,勾结妖道,放纵妖物,掘棺发户,人神共愤。悉本帅明察暗访,人赃皆获。不料凶徒顽黠,见奸谋败露,为遮掩痕迹,竟做焚墓平丘之举。怜一方桑梓,获丁炉莫名之灾。惜本帅无德,缺天一润民之能。唯有将此狂徒即日正法,以平民愤。’” 刘涛听不明白:“赵叔,这罪名前面的我还明白,后面什么丁炉、天一的啥意思?”赵长洪冷笑道:“这狗日的肯定有个好师爷。丁炉、天一都是阴阳八卦里的说法。丁炉生火,天一生水,就是说可怜你们的祖先都被姓赵的放在炉子里烧了,可惜我刘白龙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能灭火挽救你们。这话真把我逼到死路上了啊!哪里来的妖道啊?不就我那么一说吗?可话是从我嘴里说出去的,这罪状一半真一半假,真的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假的给他渲得无大不大,真是有嘴都没地方辩了。绍德城里的百姓被他这一挑拨,真恨不得活吃了我,害我这么多年都不敢踏回绍德半步……” 刘涛听到这里忽然想了起来:“不对啊赵叔,罪状里不是说要把您即日正法吗,您咋又逃出绍德的?”赵长洪冷笑道:“那是因为刘白龙吃着锅里的白米饭,还忘不了淘米的时候漏的几颗糠。他总觉得我在坟场住了那么久,地下墓里最好的宝贝准一早就被我捞走了,给我安排下十八般酷刑非让我吐出来不可。可是一来我真没捞过什么值钱的好家伙,二来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根活命稻草,哪有松口的道理。几天几夜就是不说话,被他大刑小刑不停地上刑整得是死去活来。要不是牵念着我的观音菩萨,真不如咬舌自尽算了。好在这么挺了几天,挺到救星出现了。” 刘涛惊喜道:“观音菩萨来救您了?”赵长洪垂头丧气道:“你娃又是猜得一半对一半不对。我的观音菩萨来是来了。可是刘白龙怕我真和什么妖道有勾结,行妖法遁了去。在囚禁我的牢房里洒满了狗血女经,铺了层层尿布。观音菩萨法力再大,也看不到我被关在哪儿,又怎么救我。就听见那几天看守我的人说,绍德城里忽然夜夜鬼唱歌,一准儿是绍德城坟场里的怪物见老窝被烧了跑到城里来报复,吓得太阳一下山家家都闭户。可我知道那是观音菩萨找不到我急得在哭呢,谁说神佛没有情义啊?!” 刘涛问道:“那观音菩萨都救不了您,谁还有这样的神通又把您放了出去?”赵长洪冷笑道:“这人我一早就和你提过,你猜猜看?”刘涛摇头道:“猜不到!”赵长洪道:“告诉你娃,赵叔的这位救星,就是我们听见的被那个什么福禄寿干掉的小林掌柜的爷爷,林家的老掌柜。” 刘涛啊了一声道:“就是半夜爬鬼船的那位老林掌柜?”赵长洪点头道:“就是他!”刘涛羡慕道:“难怪赵叔您说老林掌柜是个好人,原来他和您有这么深的交情。”赵长洪牙齿咬得咯咯响:“好人,嘿嘿,好人哪。这世上除了观音菩萨,还有好人吗?” 刘涛听口气不对,疑惑道:“怎么?赵叔您怎么跟在守城门的时候说起老林掌柜态度不一样了?”赵长洪冷笑道:“因为我一直到那时候还把他当成一个明白事理、说话算话的好人。可今夜地下走一遭,我才知道,他是骗了绍德人几十年的假善人、伪君子。” 第十五章 吉祥天女 【一、柳暗花明】 好在帐篷里除了被削断的烛台,还燃着其他三根,熊孝先滚逃到东北角随手又拔起一根烛台,大吼一声却是五郎八卦棍的力劈华山,往毘沙门天当头劈下。毘沙门天摇摇头,随手架刀将烛台从中削断,冷笑道:“你滴招数还真不少。我滴杀你,随时滴可以。但是,我滴让你滴把花招都施尽,让你滴死滴口服心服。” 熊孝先自知无幸,只想能拖一刻是一刻。弯腰捡起断棍,双手各持一根,架个十字星,乱棍朝毘沙门天打来,这却是双节棍的舞法。毘沙门天以不变应万变,手上加快,单剑架双棍,两脚徐徐抬步向前,反将熊孝先压得步步后退。 原来毘沙门天的祖上上杉谦信,在日本战国时期被称为越后之龙,善于行军布伍之术,但始终不能战胜另一名强敌,就是以风林火山为号的甲斐之虎武田信玄。两人既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也是惺惺相惜的对手。后来武田信玄英年病逝,上杉谦信晚年出家,怀念早逝的对手,便创出了以风林火山为精髓的上杉武神流剑术,以示对武田信玄的敬意。 风林火山本脱胎于《孙子兵法》里的“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四句话。疾如风指出手如飙风之疾,徐如林指进招稳准齐肃,不动如山指抵挡时如山岳之固,不可动摇。而最厉害的便是侵掠如火,一招既出,人剑合一,便如烈火之猛,不可遏止。当时毘沙门天斩杀熊孝先的爱马乌云,便是用的火字诀。片刻后第三根烛台也被削成碎棍,毘沙门天耳中听不到烛火流动之声,知道最后一根烛台也被熊孝先拔起,冷笑道:“看不见东西滴滋味不好受吧?陪你玩儿了半个时辰我滴也腻了。这根铁烛台断折之时,就是我滴送你去见你滴死马之时。” 熊孝先深吸一口气,喝道:“来吧!”心中念道:我的好参谋,你一定要争气啊!却不知和陈参谋对弈的布袋和尚越是落子心里越是坦然。原来对手唯一值得自己看重的也就剩胆量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连棋理都还懵懂无知,就敢和自己这样的国手一决胜负。 陈参谋落的死棋,既不是埋下陷阱,也不是故作破绽,实实在在是找死。虽然有乱拳打死老师父的说法,但肯定不适用于围棋博弈。布袋和尚简直是带着同情又陪陈参谋下了三子,忍不住道:“就到这里吧,我喊犬养司令来做仲裁。” 黑暗中陈参谋笑道:“哪里就结束了,我的黑棋还没困死呢。”布袋和尚摸了摸自己棋钵里剩下一小半的白棋,摇头道:“那是你记错了。你的黑子已经全部入劫,再下也毫无意义。”陈参谋笑道:“我怎么觉得是阁下记错了呢?如此当真要亮灯看个究竟?” 布袋和尚听陈参谋竟有胡搅蛮缠耍赖之意,懒得和他纠缠,拉响了黑屋里的绳铃。犬养崎带着军中两名围棋也有段数的士兵举灯快步而入。布袋和尚也不看棋枰,随口问道:“你们看是谁输谁赢?”犬养崎和两名士兵只看了一眼便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半晌一名士兵支吾道:“好像……好像是支那人胜了。”布袋和尚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掉头,一看差点儿背过气去。 只见棋枰上黑多白少。黑的极多,白的极少。当然是自己惨败。 【二、棋圣之癫】 布袋和尚立刻醒悟过来,全身肥肉乱颤,轰然站立指着陈参谋骂道:“八嘎!你,你耍赖,动了棋子!”陈参谋拍桌而起,举起两只棋钵将黑白子全部倒落棋枰,只听清脆的碰击声不绝于耳。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煞是好听。陈参谋扬眉道:“这铁心木稍触玉石,便有奇声发出。这阴阳两色棋子,天下再没有第二副可以替换。请问阁下,你说我动了棋子,是怎么动的,可否示范一下?” 布袋和尚张口结舌,脑中乱成一片,便如煮开的米粥一般翻滚不停。犬养崎和另外两名士兵对望一眼,都面露同情之色。布袋和尚败于吴清源之手,受到刺激脑子不太正常之事虽然隐秘,但日本围棋界也不会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尤其是犬养崎,日本皇室将布袋和尚打发过来,怕生事端,早有密令给他说此人不可用。偏偏自己让他和陈参谋对弈惹出了现在的麻烦,正要想办法息事宁人,忽然屋外军营里如春雷乍响,惊天动地的一声将每个人耳朵震得嗡嗡作响,连忙捂住。 布袋和尚正在胡思乱想今日之事究竟问题出在哪里,越想越乱,越乱越想,越乱想越不明白,焦躁无比,恨不得将身上肥肉一块块抓下来乱咬一气。忽然耳边受此一震,大叫一声,鼻中流出血来,一把扯下兜裆裤,哈哈狂笑蹦着叫道:“我赢了,我赢了,吴清源,我才是真正的棋圣。你还不服我吗?!”挥舞着手中的兜裆布,破门而出,横冲直撞而去。 布袋和尚那相扑手一样的身材加上火车头一般的动能,屋外哪里有士兵挡得住他?只听狂笑声渐渐远去,犬养崎叹了口气,吩咐两名士兵道:“你们跟去。不要动粗。等大师累了,自然会心静。”两名日本士兵一名棋力五段,一名棋力六段,在国内也是有名望的人物。但今日之事,实在是日本围棋界人丢大了。也不等犬养崎说第二遍,慌忙追去。陈参谋笑道:“不知道刚才那炮声因何而起?”犬养崎又恢复了那面无表情的神态,淡淡道:“那是和你同行之人。说是若是你们有事耽搁,不能及时回绍德城,便得在半个时辰时准时鸣炮让绍德城内知道,推迟焚城时间。怎么,你不知道?” 陈参谋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只是微笑,心里暗呼侥幸。原来他和布袋和尚的对弈,还真算是靠作弊取胜。从见布袋和尚的那刻起,陈参谋便认出那套围棋乃清宫秘宝游鱼拜梅棋,乃咸丰年间皇宫最得宠的心腹大太监安德海为奉承懿贵妃叶赫那拉·杏贞,也就是后来的老佛爷慈禧太后,委托两广总督耆英秘造。 布袋和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游鱼拜梅棋里“游鱼”二字确实指的是磨制围棋子的玉石,体分黑白,呈八卦之相。八卦在道教里也叫阴阳鱼,即两只首尾追逐的黑白双鱼,不停游动,象征黑白可互相体化的生生不息之意。但更奇妙的却是拜梅二字。 叶赫那拉相传乃其母吞梅实后所孕,故性喜梅花,常以梅自喻。但这朵梅花可不好伺候。叶赫那拉氏乃清朝大族,叶赫那拉·杏贞身为大家闺秀,自然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尤其在深宫无事更喜欢下棋消遣。但脾气不好,尤其在晚年曾有太监和她下象棋,口敞说了一句:“奴才吃了老佛爷的马。”居然被她活活杖毙。而咸丰年间叶赫那拉·杏贞的老公咸丰帝尚在,她还没有那么蛮横跋扈,但是也不好相处。和她下围棋,你要是常输,她会觉得你故意让她看不起人,勃然大怒。你要是常赢,她会觉得没面子,常常棋局未了便掀了一地,拂袖而去。 【三、游鱼拜梅】 这可愁死总要陪棋的安德海了。正好西海上供了昆仑山出产的一块千年八卦古玉。安德海听高人指点,请耆英手下巧匠制成了这副游鱼拜梅棋。这八卦古玉正如布袋和尚所言,产于昆仑山心冰火分界处。黑色一面朝火,白色一面朝积冰,但由于昆仑山山脉温寒走向从远古至今有过数次变更,也就是说,八卦古玉阴阳朝面其实只是在某一时期的固定表现,其实一直是在以阴阳阳阴的属性变化着。 八卦古玉这种可以阴阳变化的属性,决定了玉石的黑白两色在特殊的情况下也可以颠倒。巧匠打造的游鱼拜梅棋就是利用了八卦古玉的这个特点,如果在一片黑棋中能形成六枚梅花形的白棋,或者在一片白棋中形成六枚梅花形的黑棋,那么在磁性相互牵引的作用下,棋子的阴阳两极便会发生转化,黑白两色便会颠倒。这样,如果看懿贵妃脸色开始不对,原本要胜的安德海便布出梅花形改变胜负两方棋色,将局势逆转,然后下跪口称天意不可违,奴才的棋艺到底赶不上主子的贵气天佑。如果懿贵妃脸色又不对,原本要败的安德海再布出梅花形缓出一口气,口称天意让奴才陪主子多下片刻,供主子消遣。 其实此理说是玄妙,在今天也是平常。杂货店里常有的变色瓷杯,几块钱一只,注入热水便会由黑变白,等水冷又会由白变黑,甚至变红变蓝都可操纵。游鱼拜梅棋的原理不过是将温控变成了磁控而已。但此物在那时可谓罕见,此招也是屡试不爽,每次都能使叶赫那拉凤颜大悦。陈参谋起始落子,不成章法,可不是在找死,而是在棋枰上布梅花。若是光天化日之下,布袋和尚必然能发现棋色改变的异状,但此刻偏偏是局盲棋,可怜布袋和尚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尤其最后陈参谋那手借佯怒将两钵棋子全部倾入棋枰,可谓毁尸灭迹,浑然天成,将无赖进行到底了。如此棋子间的磁场布局一变,终将恢复到原来的颜色。不过此时忽响巨炮,布袋和尚又如癫似狂,众人怎会去注意桌上悄悄变色的棋子呢? 怪只怪偷来的衣服穿不得,布袋和尚非要拿八国联军抢夺的中国珍宝在中国人面前炫耀,自作自受也不值得怜悯。陈参谋一出黑屋便问犬养崎:“既然我已胜一局,是不是可以问问秀宁姑娘愿不愿意跟我们走了?”犬养崎点点头:“我们日本人说话算话。”陈参谋截道:“那我的同伴和毘沙门天的决战就没有必要了,请司令官阁下下令终止对决。”犬养崎面无表情道:“我们的约定是你们若两局里面胜一局就可以去见安倍秀宁。所以你的同伴就是败了,你们的心愿也可以被满足,但我从来没有说过赌局开始还可以被终止。你的同伴和毘沙门天的决战,必须有了胜负才可以终局。” 陈参谋暗暗叫苦,知道这是日本人不想输得太难看找回面子的托词。不过熊孝先实力不敌毘沙门天是人人皆知的,要是不能中止决战,只怕熊孝先性命难保。连忙追问犬养崎:“那现在二人战况如何了?”犬养崎还是那副不死不活的腔调:“帝国武士的决战,哪里容得闲人观看。不知道。”陈参谋正在焦急,忽然哗的一声,半边帐篷倒塌了下来,惊得两人连忙窜出营房,只见倒塌的帐篷下此起彼伏,不时有怪叫传出,听声音是日语的惨呼和中文的国骂。 犬养崎脸色真正变了,连忙让士兵剖开帐篷。只见熊孝先骑在毘沙门天的身上,两腿紧紧地夹住身下的毘沙门天饱以老拳,嘴里还咬着毘沙门天半只耳朵。日本士兵好不容易才拉开熊孝先,只见毘沙门天七窍流血,进气少出气多,显然不能活了。 陈参谋和犬养崎面面相觑,实在不明白怎么会出现这种结局。 【四、揍死战神】 原来那时帐篷中毘沙门天凝气守招,竖起双耳倾听熊孝先的方位,决计使出曾斩杀熊孝先爱马乌云的那一招,风林火山四字诀里的“侵掠如火”。这一招乃人剑合一,将武士剑竖立在胸部以上位置,剑背对自己,剑刃朝对手,再以无往不前的高速移动带动锋利的武士剑剑刃,从对手身体中间直剖而入。血肉横飞中对手的身体呈左右两半缓缓分开,鲜血便如樱花盛放,恐怖中呈现出一种凄冷之美,乃嗜血的毘沙门天最爱用的终极招数。 偏偏此刻煞风景的是,帐篷外军营里轰然响起了军炮。毘沙门天为炼成心眼双目已废,此刻正将全身精气神凝聚在一双耳朵上查找熊孝先所在。忽然受此巨响,滋味大不好受。心神略一荡漾,怕对手乘虚而入,连忙用武士剑在面前横竖两劈,匆忙后退。只是后退的姿势有些慌乱,如惊弓之鸟,实在谈不上徐徐如林,不由面上一红。 好在似乎炮声也出乎熊孝先的意外,他也并没有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炮声后毘沙门天稳住步伐,又恢复了不可一世的战神风采,一指熊孝先所在方位:“支那猪,受死吧!”侵掠如火,名不虚传,眨眼间已经冲到熊孝先面前,听熊孝先呆呆站立,根本来不及反应,狞笑一声,剑刃已经触及熊孝先身体胸肌正中。 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侵掠如火变成引火烧身。毘沙门天使出了多大劲,作用在自己身上的就有多大力。砍过那么多根铁烛台的武士刀应声而碎,毘沙门天虎口破裂,流出血来。胸口更是烦闷欲吐,感觉就像一头撞在泰山上,又像被一头铁牛腾空挑起,一角抵在胸口。还没缓和下来,有什么东西直扑在了自己身上,一个醋钵大的拳头啪地落在自己鼻子上,涕泪横流,可谓痛不欲生。 第30节 随后拳头便如雨点般袭来,连疼痛都来不及感觉了。毘沙门天在日本剑道界身份何等尊崇,从没有机会和人有过像这种街头流氓斗殴的经历。慌乱中稍有灵智,知道这样片刻就会被活活打死,立刻施展日本柔道将骑在身上的人扭翻在地。怎耐熊孝先天生神力,又是从小打架斗殴长大的主,哪里会让毘沙门天轻易得逞,双腿牢牢夹住毘沙门天的腰,拉下头上缠着的绷带,飞快缠住毘沙门天的脖子,往死里勒。 毘沙门天耳鼻出血,拿着手里的武士刀残骸乱挥。可怜半人高的刀身还剩半指不到,便如指甲刀一般猥琐,但锋利依然惊人,轻轻松松就割断了布条。熊孝先大怒,一摸摸到地上被砍断的烛台,拿起两根便如擂鼓般击打毘沙门天胸口以上,脑门以下。毘沙门天拼命摇晃身子,两人翻滚中残刀连续划断了系帐篷角的三根油绳,帐篷轰然倒下,便如一张大布将两人裹起。此时毘沙门天已是神志不清,朦胧中最后一个感觉就是耳朵一凉,然后看到天上上杉家族先祖对自己的失败愤怒地咒骂,头一歪,就此抢救无效。 熊孝先将口中毘沙门天的半截耳朵吐出,看着毘沙门天的尸体恨恨道:“你的耳朵味道可比不上我的马,只配给狗吃!”可惜毘沙门天再也听不到了。 【五、情人见面】 难怪陈参谋不知道熊孝先所说的鸣炮通知绍德城之事,实在是熊孝先临时想出的应敌之策。熊孝先看过毘沙门天的身手,知道硬打硬拼绝无幸理。眼见毘沙门天的心眼之术主要靠的是一双耳朵,便忽悠犬养崎在半个时辰时鸣炮以破坏毘沙门天的听觉。 但这还不是对付毘沙门天的杀招。如果指望炮火轰鸣就能破掉毘沙门天的心眼之术未免儿戏,真正的应变之术是从熊孝先选择铁烛台做武器开始。一来铁烛台又长又粗,施展开来可以拖延时间,二来就是借毘沙门天锋利的武士刀削断成为铁条。在炮响分散毘沙门天注意力的瞬间,熊孝先抓住机会捡起事先扔在地上的十几根断烛台,用双肩夹住护在胸前好几层一动不动,静待毘沙门天使出那一记斩杀爱马的侵掠如火。 烛台便如筷子,武士刀就是那折断筷子的手。一双筷子自然轻轻折断,但是十几根筷子团在一起,就是手折到酸,那也是没办法得逞的。毘沙门天创出心眼之术却没想过看不见到底不是好事,连人带剑一头撞在合在一起的十几根铁条上。如风的速度、如火的力道名不虚传,铁条立刻断了六七根,但熊孝先毫发无损,武士剑却碎得不成型了。 其实《孙子兵法》里本是六字诀。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外还有两句:“难知如阴,动如雷霆。”难知如阴指埋伏时深密藏形,有如阴霾迷漫,莫辨辰象。动如雷霆指突袭时犹如雷霆万钧,勇猛迅捷,使敌无从退避。可能上杉谦信和武田信玄喜欢大对仗,不喜欢埋伏突袭这样的战术,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阴雷两诀。今日却被熊孝先发挥得淋漓尽致,可怜一代武神毘沙门天,居然在阴雷诀下被活活揍死。棋界国手布袋和尚,此刻正在军营裸奔,犬养崎回去如何向天皇交代,那也是很需要想象力的事情。 但这个烂摊子陈参谋和熊孝先“义不容辞”地留给了犬养崎,开开心心理直气壮地又要了犬养崎两匹马,连原先的枣红马一人一匹,载着被轻易说服的安倍秀宁回到了绍德城。安倍秀宁并没有像照片上站在土肥原身边那样做男装打扮,而是和犬养崎一样一身白色的和服,穿着木屐,就如当年在东京码头送别俞万程时一样的装束,白净的脸蛋被凌晨的寒风冻得微微泛红。 熊孝先在不停地跟众将官吹嘘日本军营里发生的事情,和怀疑不信的大胡子勤务兵争得面红耳赤。俞万程却在陈参谋的微笑注视下,痴痴地看着安倍秀宁,只觉得千言万语却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忽然不知道怎么听见自己冷冷说出一句责备的话:“你不是答应我在战争结束前都不会到中国来的吗?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熊孝先不满地回头:“师座,秀宁姑娘可是我和陈参谋九死一生才请回来的客人,你说话就不能客气点儿?”但立刻被俞万程杀人的目光给瞪得缩回头去。安倍秀宁垂下头,用略微生硬的中文怯生生地道:“万程君,对不起,我辜负了您的期望。但是,但是我有不得不来绍德的理由。” 俞万程冷冷道:“和你的这群披着人皮的野兽同胞一起踏上中国的国土,就是什么理由也不能让我原谅。”心里在奇怪:我怎么会这样对她说话?我为什么要这样伤她的心?为什么老天爷要安排我们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见面?陈参谋狠狠地咳嗽一声,俞万程这才醒悟过来,舒缓下口气,柔下声问道:“那是什么样的理由,会让你违背对我的誓言?” 【六、但为君故】 安倍秀宁声音带着哽咽:“因为,因为天皇陛下告诉了我,我们日本国要攻打中国的真正原因。他说只要我来中国,处理好两国之间隐藏了百年的秘密,就可以终结这场战争。他会让内阁大臣召集我们日本的士兵重回自己的国土,让中日和平的樱花再次盛开。那样,我和你就可以以另一种身份在东京的码头再会了。” 所有的中国将官都哈哈大笑起来,熊孝先更是笑得捶胸:“哈哈哈哈,小,小姑娘,就你们的坏蛋天皇和军部,恨不得连中国的骨头都给嚼碎吞下去,还会想着主动停战?我看是你想我们师座想得发疯了吧?这种鬼话你也信啊?” 陈参谋也忍俊不禁:“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出自《论语·郑风》的情诗。意思说纵使我不去看你,你难道就不知道回音?这么多年,我的心里一直想念的只有你一个人啊)秀宁姑娘,其实我们师座心里也一直放不下你。现在真的看到你,师座是心里高兴嘴上不好意思说,你实在不用找这样的借口来让他息怒。” 安倍秀宁急了:“我真的没有骗你们。天皇说了,我们攻打中国只为了一个目的,就是迎回被你们清朝太后扣押在中国的天照大神。只要天照大神和八尺琼勾玉顺利回到日本本土,这场战争就没有延续下去的意义。” 俞万程挥手阻止众人的笑声,皱眉道:“我知道你从来不会说谎,但却很容易被人欺骗。你们天皇对你说的天照大神,是日本神灵的雕像吗?” 安倍秀宁摇头道:“不,不是雕像。天照大神是日本八百万众神里最伟大最崇高的主神,出生时就带着能证明传承皇室血统的八尺琼勾玉,光辉耀天照地,是日本皇室的伟大祖先。它很久前来到你们中国后却再没有回返日本国土,经过土肥原博士的查证,天照大神很可能依然存活在这座绍德城里。” 安倍秀宁此言一出,伏龙塔下静得针落地都可以听见,片刻后熊孝先结结巴巴地问道:“存,存活?小姑娘你说存活?那个什么天照大神是活的?!”安倍秀宁其实现在算来也快有近三十的年纪了,但身形娇小,容颜俏丽,看着依然是当年那个不到二十的小姑娘。俞万程看安倍秀宁点头,不由沉吟道:“我在日本留学时也听说过,天照神就是太阳神,也就是日本国旗上的那只太阳的图腾神谕。” “而八尺琼勾玉是和草薙剑、八咫镜并列的日本国宝,就像中国的传国玉玺一样,象征着正统皇权。没有继承琼勾玉的天皇从传统意义上是不被日本国民承认的,所以八尺琼勾玉一直受到日本皇宫最严密的保护,只有祭祀大典跳神舞的时刻才能由天皇拿出来给巫女佩戴。怎么现在你们说它和天照神都流落到中国来了?” 安倍秀宁垂泪道:“我也是两年前被天皇陛下告知真相才知道,现在留在皇室的琼勾玉只是仿品。早在四十四年前,真正的八尺琼勾玉就和天照大神离开日本本土了。作为世代侍奉天照大神的安倍家族的巫女,接受皇室的派遣,来到绍德城寻找大神和勾玉是我的宿命。而且,中国,中国那么大,我根本没想到宿命偏偏让我们在这么小的绍德城见面。你知道吗,当我知道绍德城里的中国守将是你的时候,我每天都会站在夕阳里向城头眺望,祈祷你能够平安离开,我终于求得犬养崎将军放你走的时候,你,你却还和当年一样倔强……” 俞万程怒道:“好在我没走,如果被别人知道我俞万程是因为日本女人的求情才能苟且逃脱,我宁可让你再见我时看到一座墓碑!”安倍秀宁打了个寒噤,再也忍不住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俞万程:“不会的,不会的。你,你不要生气,来的路上陈君跟我说了,只要我帮你揭开绍德城的秘密抢先找到大神和八尺琼勾玉,不但能保证它们不受战火误伤,还能保住你的面子,帮你的军队安全离开绍德。”俞万程脸上一红,瞄了一眼陈参谋,陈参谋正仰头看天做无辜状,遂咳嗽一声放缓语气:“那你准备怎么找到它们?” 【七八、尺琼勾玉】 陈参谋抢先说道:“刚才秀宁小姐说到天照大神和八尺琼勾玉在四十四年前才流落中国,而四十四年前日本和中国的交际中发生的最大事件,只有流产的四国合邦计划,不知它们落在绍德是否与此事有关?” 俞万程深深地看了陈参谋一眼:“陈参谋你也太博学广闻了吧?”陈参谋笑道:“军统局的主要职责就是搜集研究中日情报,哪有不牢记的道理。”俞万程哦了一声不再言语。安倍秀宁点头道:“陈君你猜对了。当时我们的天皇看中国国力强大,而中国皇帝的母亲太后反对合邦,怕皇帝态度不够坚定会拒绝我们的提议,焦急中为了表示日本的诚意,将天照大神和八尺琼勾玉作为典押送到了中国皇帝的宫殿。” “然而随着后来中国太后的胜利,中国皇帝被关押,太后明着放行,暗中却把天照大神和八尺琼勾玉都作为异邦迷惑中国皇帝的妖物罪证在归国途中截留,只有当时随行的日本御医逃回了日本国,告诉了天皇当时在中国发生的事情。因为此事若被日本国民得知会毁掉皇室声誉,也无法向当时的清朝政府问罪,天皇只好暗中部署以期找回国宝。” 陈参谋皱眉道:“就算慈禧太后真的截留了日本国宝,也应该留在京城,你们怎么会确定此物在绍德城?”安倍秀宁轻声道:“八尺琼勾玉是由几十枚又尖又弯的勾形硬玉系成,土肥原博士在中国东北发现了一枚被买卖的勾玉,经过不懈的追查,终于确定是由绍德城流出。然后我随他在绍德城里又收购到一枚同样的勾玉,卖主又证实了是捡自绍德城伏龙塔附近。” 熊孝先恍然大悟:“难怪你们的飞机炸来炸去就是不敢动伏龙塔。陈参谋你是早知道了吧?我还以为你真的能神机妙算呢!”陈参谋微微一笑不理熊孝先,对安倍秀宁道:“发现勾玉?只怕土肥原是在掠夺中国文物的时候发现的吧?我和你们土肥原大佐算是老对头了,我这断了的手指就是当年拜他的高足川岛芳子所赐呢。因为碍于日本和中国的交战状态,你一个日本姑娘无法在绍德城深入查找,所以和土肥原回去汇报后,就有了日本军部的这次围城计划,对吗?” 安倍秀宁摇摇头:“不是的,我和土肥原博士来绍德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战线还远远没有推进到绍德附近。而且这件秘密关系日本皇室的声誉和地位,即使日本军方也没有资格知晓。当时土肥原先生发现在绍德城有人跟踪我们拍照,便带我匆匆离开了。因为行迹已经暴露,我们不方便再次回到绍德。是当年事件中唯一回到日本的当事人——御医寿老人先生,自告奋勇地带着安倍家的护卫到绍德继续寻找,可是他一去就没有音讯返回,直到几天前犬养将军才得知他的下落,但我到现在还是没见他……” 俞万程冷冷道:“寿老人吗?难怪他说起中文流利又带点儿古腔,原来当年还出使过清朝朝廷。不过这辈子你是看不到他了。”安倍秀宁害怕地道:“难道你们杀了他?”陈参谋微笑道:“我倒是想,可惜轮不到。是他胆子太小,听见绍德城的女鬼唱歌就给活活吓死了。” 安倍秀宁奇道:“女鬼?”熊孝先扮了个鬼脸:“是啊,小姑娘,你们日本人杀得中国人太多了,回头都会变成鬼唱着歌找你们索命,你怕不怕?”俞万程忽然心里一动,低声问道:“秀宁,在日本,可有一首歌的曲调是这样的?” 【八、弁财天】 俞万程努力地回忆着几个时辰前寿老人毙命时候塔外响起的歌声曲调,轻哼了两声。安倍秀宁顿时面色苍白,连退了几步,差点儿跌倒在地,被陈参谋一把搀住。安倍秀宁甩开陈参谋的手,冲到俞万程面前:“这,这是由我们安倍家族巫女世代传承,歌颂安倍家族的祖先安倍晴明擒杀妖狐玉藻前,从妖怪的手中拯救日本的古歌《日落之殇》啊。只有在皇室祭奠的时候才会由巫女吟唱。你,你在哪里听到的?” 熊孝先奇道:“我们才在绍德城里听见的啊!你们安倍家的女巫,哦,不,巫女,到底有几个啊?怎么感觉城里城外遍地开花似的?”安倍秀宁深吸了一口气道:“安倍家的巫女,一代只能由一个人继承。如果你们在绍德城听过这首歌,那么,那么只可能是她。可是她怎么会还活着?”俞万程和陈参谋对望了一眼:“她?她是谁?” 安倍秀宁眼泪流了出来:“安倍家族的上一代巫女,我的母亲告诉过我,日照大神有着无上的神通,性格暴烈,只有我们安倍家的巫女才能够与它沟通。所以四十四年前,随同日照大神一起来到中国的,还有我们安倍家族负责当时天皇皇室祭祀的嫡系巫女,我母亲的姐姐。那年她才十八岁,可是回来的寿老人先生告诉过我们,我的姨母被太后截回后当作妖女秘密处死了。可,可怎么……” 俞万程摇头道:“那也不一定。也许那首歌只是曲调和你们的巫歌相似。但歌声绝对不是日语,但也不是中文,根本听不懂。或者,难道你姨母发音不准?”安倍秀宁急道:“我姨母是公认的音律天才,十六岁的时候就继承了七福神里的弁财天之位,怎么会音声不准呢?” 陈参谋吁了一口气:“原来是弁财天!寿老人、毘沙门天、布袋和尚,再加上这位弁财天,七福神里算是有一半已经现身了,就不知道还有三位,大黑天、福禄寿、惠比须到底是何方神圣?”熊孝先插嘴道:“这好办,小姑娘你不是说女鬼是你姨母吗?那就是你半个妈呀。赶紧喊出来让我们师座问问剩下三个是什么人。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被女婿一盘问哪有不交代的道理?” 众将官纷纷低头强忍住笑,熊孝先被俞万程要杀人的目光瞪得又溜回了最后面。陈参谋连连咳嗽才把笑意掩饰过去,问安倍秀宁:“秀宁姑娘,你这么说倒是能解释绍德城里的女鬼为什么行踪隐秘的原因。确实她一个日本女人身在异国,又遭受过变故,心里害怕,不敢见人也是正常的。不过既然你来到了这里,对她也是一种安慰,我们也没必要为难一个无辜的日本老太太,不如帮你找到她返回故国,算是积善之举了。” 安倍秀宁感激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能找到我姨母,就一定找得到天照大神和琼勾玉。那样我就可以请求犬养将军带军队远离绍德城了。”俞万程冷笑道:“最终谁胜谁败犹未可知,我俞某人还真不用女人给我求情。”安倍秀宁痴痴地看着俞万程的眼睛,轻声道:“对于我来说,谁胜谁败都没关系,只要能尽早停战,看着你安全就让我心里欢喜。”俞万程一愕,陈参谋立刻抢过话头:“那安倍小姐需要我们做什么呢?” 安倍秀宁羞涩道:“我只想请各位暂时离这座塔楼远些……不要让我姨母害怕……我,我要为她献上皇室祭祀歌舞,她听到就一定能明白是我来了,一定会出来见我的。” 【九吉、祥天】 夜寒风急,塔高城寂,安倍秀宁如一朵盛开的白莲在风中舞动,轻灵的歌声在寂静的古城中远远地四处传开,众将官都听得痴了。熊孝先由衷地叹道:“差不多的调子,怎么声音会有这么大的区别?真是一个鬼唱,一个仙乐。配上这舞跳得,就跟七仙女下凡一样!”陈参谋点头道:“听这曲调确实是一样的,说明秀宁小姐真的没有骗我们。师座你说是吧?”听俞万程没有回答,掉头见他已经看得痴了。 熊孝先碰了碰俞万程:“师座,陈参谋和你说话呢。”俞万程这才醒悟过来:“是,是。我从你们出城时就开始担心秀宁是七福神里的弁财天,不知如何面对。现在看来我多虑了,确实应该另有一个弁财天。”陈参谋笑道:“我看秀宁小姐应该是吉祥天,能带给51师吉祥安乐的仙女才对。”俞万程道:“那可真应了你宝船七福神画上的指路仙女了。”一众谈说间时间悄悄地流逝,可是除了偶尔露出云间的月亮,没有出现任何回应秀宁歌舞的异象。 俞万程痴痴地看着额头渐渐渗出汗滴的安倍秀宁,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离开东京码头的那天,那天的秀宁也是一样用歌舞为自己送行。不知道今天的歌舞是不是又意味着一场新的离别。然而除了入神的俞万程,周围别的将官都渐渐骚动不耐起来。熊孝先依旧是第一个沉不住气的,捅了捅陈参谋:“好参谋,你看咋还没动静呢?” 陈参谋唔了一声,脸上的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安倍秀宁越舞越急,就像在旋风中被吹卷的百合花,似乎随时都会被连根拔起,飞向天边不知所踪。口中的歌声也渐渐接不上气。熊孝先是习武之人,深知这是用力太久虚脱的前兆,正要提醒俞万程,忽然心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武师行走江湖讲究的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经过长期的体能和感官训练,熊孝先的感知力远比常人敏锐。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熊孝先好像听到了在安倍秀宁的歌声之外,一阵来自洪荒的狰狞鼓点在由远及近,又像是不知名的凶兽在低沉咆哮,步步逼近。一阵战栗在熊孝先的心里陡起,很快传导到皮肤上起了阵阵鸡皮疙瘩,仿佛回到原始时代赤身裸体地暴露在遍布狼群低声嗥叫的荒野中央,忍不住就要拔枪自卫,但右手却被人一把执住。 是陈参谋制止了熊孝先拔枪的举动,此时伏龙塔周围响起了回应安倍秀宁所吟唱的古曲的古怪歌声,正是早前众人在伏龙塔里听到的凌厉鬼音。两个女音合在一起相互糅合拔高,就像黑白两根钢线缠绕着直直地往天际扎去。 两种声音的曲调虽然一样,但新响起的歌声却充满着无尽的怨恨,怨恨中又带有年华老去、良人不归的苍凉,细听下让人惊恐之余又忍不住要掉泪伤感。和安倍秀宁歌声的清远悠扬恰成反比。熊孝先忍不住擦了一下眼角:“乖乖,这东洋老太太得多苦啊,唱得让人……我看哪,她一准儿早不是活人了,你们没听这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的吗?就是一冤魂不散在作怪!” 话音没落,忽然安倍秀宁旁边的一块土壤慢慢往上坟起,地上的土越坟越高,露出一个巨大的土洞,一个披头散发的黑色影子从土洞里缓缓升起,边升边舞,虽与安倍秀宁的舞姿一样,却让人觉得恐怖诡谲。黑影双足离地面差三寸左右的时候忽然停住,没脚一样悬空站在洞里。 第31节 【十、天照大神】 月亮在云后露出一角,众人这才看清,原来黑影是一名衣服头发都被泥土污秽的老妇人,面对安倍秀宁缓缓地睁开眼睛。眼睛像煮熟的鱼眼珠一样白浊,显然是因为长期生活在地下不见光明蜕化了。安倍秀宁扑了上去,跪倒在老妇人弁财天脚下放声大哭。 弁财天僵尸一般看不出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慈爱之色,颤抖着伸出双手轻轻地摸着膝下安倍秀宁的黑发。安倍秀宁抽泣着说着什么,弁财天却在不停摇头,安倍秀宁似乎在坚持,弁财天的神色却渐渐不耐,用力地推开了安倍秀宁,抬足走出洞口,捡起一根枯枝在土地上画着什么。 熊孝先这才呼了一口气:“有脚,原来她有脚哎。不然我还真当是鬼呢!哎,师座,这真的是你半个丈母娘?和你日本媳妇长得简直一点儿不搭界哎。”俞万程面无表情地回道:“你去把自己埋在地底下四十四年,再照照镜子看好不好看。”熊孝先讨了个没趣,不敢再惹俞万程,转问陈参谋:“不都说女娃见姨泪汪汪吗?怎么我看着一见面两人就呛起来了?” 果然安倍秀宁似乎不敢置信地看着弁财天写在地上的日文,伸出双手向老妇人乞求什么。弁财天脸上的表情更觉凌厉,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在地上写得更疾。陈参谋皱眉道:“秀宁姑娘是请求她姨母和她回日本,可那老妇人弁财天不肯走,说要在绍德城里等一个人回来。然后,然后……” 熊孝先奇道:“等人?等什么人?这老女人怎么光写字不说话呢?”陈参谋低声道:“看来她早就哑了。所以我们才谁也听不懂她的歌声。她也没有写等什么人,但,但,不好!” 还没有等熊孝先明白陈参谋说的不好是什么意思,一直关注局面慢慢移动的俞万程已经抢在陈参谋行动之前拔枪冲过去搂住了安倍秀宁,随即原本弁财天站起的土洞里蹿出一个比夜色更黑的黑影,直扑向安倍秀宁,却被俞万程挡了一下。巨大的冲击力把俞万程和安倍秀宁两人像纸片一般直撞飞回人群里。众将官慌忙把他们扶起,熊孝先骇然大叫:“怎么会这样,那是个什么怪物?” 陈参谋涩声道:“应该就是日本的天照大神吧。那个巫女弁财天最后在地上写的是,你们日本人都不是好人,让天照大神将你们全部咬死才能泄我心头之恨!” 安倍秀宁被撞得晕了过去,俞万程吐了口血,缓缓站起来。熊孝先挠头道:“什么叫你们日本人,这老太太自己不也是日本人吗?”陈参谋摇头道:“看来当年的事件还有隐情,只是弁财天已哑,她说不出就谁也不会知道了。倒是这天照大神……” 在弁财天身旁低低咆哮的天照大神,是一个全身漆黑,但却一根毛也没有,只有坚韧的外皮紧绷绷地裹着全身结实横肉的牛犊大小的怪兽。兽脸和传说中的地狱恶鬼之脸一模一样。一只眼睛闪着凶悍乖戾的绿色,另一只眼睛上插着一根尖锐的骨头,满嘴长长的獠牙,比人的小指头还粗。要不是俞万程那一挡,只怕安倍秀宁的秀脖早被咬断了。 第十六章 风起云涌 【一五、子登科】 若是刘涛此刻在地面看到插在天照神眼中的骨头,立刻就会知道这就是在地下害死玉衡、囚禁自己的邪物,但此刻刘涛还被困在地洞里,想着赵长洪的话说:“啊,对啊!林家是偷偷拜五通的。” 赵长洪点头道:“是啊。可那时候我可不知道。当时我是被刘白龙亲审的,连着上了几天刑也不吐半个字,刘白龙被我耗得也疲了乏了,打着哈欠让手下先散,准备睡一觉明天再审,只留了原本守牢房的一个狱卒看着我。” “他们睡得着我可睡不着,我身上疼得像被扒了皮一样,正不知道这么耗下去何时是个头。忽然牢门开了,我抬头一看,简直怀疑自己是在梦里。提着灯进来的居然是绍德城有名的大善人老林掌柜。老林掌柜将油灯挂在墙上,示意狱卒先喂我喝了几口水,然后长叹道:赵长洪啊你这后生,我自问往日待你这后生不算薄。不料你居然鬼迷心窍,做出这等天打雷劈之恶行。你盗了绍德的棺墓也就罢了,为何还忍心放这一把大火,坏了我家五子登科的葬局,这分明存心是要害我林家绝后啊!你扪心自问,对得起我林老头子吗?” “我眼泪唰唰地就下来了。不用摸心窝我也知道,老林掌柜对我是没话说。林家家大业大,绍德城里从米铺到布铺,从当铺到棺材铺,衣食住行一条龙,活着用的,死了要的,都是林家的基业。别的林家帮不了我,可是这棺材铺上,老林掌柜有吩咐,凡是有客人买棺材,都推荐赵长洪这小伙子去抱尸。要不是有老林掌柜这句话,我哪里吃得稳这碗饭?” 说到这里赵长洪又停了下来,似乎在记忆里搜寻往日的岁月。刘涛不由问道:“为啥这老林掌柜对您这么好?”赵长洪点头道:“这就要说到林家五子登科的葬局了。林家啥都好,就是人丁不旺盛。老林掌柜已经是几代单传,传到他儿子小林掌柜的时候,三十大几的人了,先走了一位正室,又纳了七八个妾,还听说连宅里洗脸劈柴火的丫头都宠遍了,就是没子裔出来。” “倒也不是小林掌柜没用,好过的女人都怀不上,林家大肚子多的是,可这一胎胎出来的吧,都是死胎。所以绍德城里有句拿落第秀才开玩笑的歇后语,叫作:林家大少爷——财(才)气冲天,就是不中。有风水先生说了,林家的富贵气太旺,以至于出来的孩子都给冲死了。要想不绝后断根,只有近点儿贱气,借点儿穷气。” “而这绍德城里,大家都觉着最贱最穷的,那就是靠抱尸吃饭的孤家寡人赵长洪。你知道林家人气衰到啥程度,四年里,死了五名女眷,都是难产死的。那就是照顾了我五次大生意,弄得我走林家就跟拜年似的,一年得去一次,第四年还去了两次,对林家宅子门里门外路比坟场还门熟。” “人家都嫌弃我赵长洪,把我当夜猫子,进门没好事。老林掌柜不同,他就盼着我这一身穷贱气冲冲他家的富贵气,好早日抱上个孙子。林家死去的女眷不准别人碰,三七一满,都是由我连女尸肚子里的孩子抱进棺材钉钉下葬。风水先生早说了,别人家死人是丧事,老林家可不同。老林家哪年起接着死两次女眷,那就是活的子孙运要来了。得把死了的女眷按着金木水火土的格局依次下葬,以子换子,用死女子从阎王爷那儿换活儿子,才能续后。” “老林掌柜对我那个好啊,除了往日的救济,连这不能对外人说的秘密都掏心窝子告诉了我。选得墓址也很隐秘,外面不留墓碑,逢年过节也不拜祭。除了林家的人就只让我知道,稍微有个照应,别让眼红林家钱多的人去瞎捣鼓。现在听说原来我是黄鼠狼看鸡——专吃窝里的,能怪他找我算账来吗?” “可我是真冤啊!是人就知道屎香屁臭。你赵叔不是吃碗蹬锅的人!人家对我这么好我能一摸瞎去绝人家的后吗?林家女眷五座墓,在坟场哪旮旯我都知道,可我从来都没动过林家的一点儿歪心思。清明寒食还都恭恭敬敬地把墓前打扫得干干净净,掏墓的时候更是远远绕着这五座墓走,生怕坏了林家的风水。现在搞成这样都是刘白龙干的啊!老掌柜却恨上了我,我真是比窦娥还冤啊!” “我是哭得牙齿打战,连哭带比画,老林掌柜听了我的话,脸色更青了,沉吟道:你这话我也不能听了一遍就当真。现在最紧要的是,我问过风水先生,先生说放火不要紧,只要棺材里的尸身不见光,五子登科就不会破。你实实在在跟我讲,不管是你还是刘白龙下的手,到底有没有看见,或者听说有人破了棺,动了棺材里的尸体?” “我老老实实地回:老掌柜的,我是真没动您家的墓。至于刘白龙动没动您家的棺,我那时候在屋里睡觉,真不知道啊。要不,您再去坟场看看?老林掌柜跺脚道:我能想不到吗?可是坟场地挖平土烧板,根本分不出哪儿对哪儿了。就冲这点我才冒险来问你,不信你赵长洪一个人能做出这么大的手笔。” “我一听这话有活头,连忙哭着哀求老林掌柜:老掌柜,还是您老火眼金睛,这烧坟场的事真不是我干的,我冤啊!您要不知道也罢,知道了无论如何得救我一命!老林掌柜哼了一声:可是你小子也没少作孽不是?人家刘白龙可是拿出了证据,连收你赃物的人都给抓了供出你了!绍德城里现在只要你敢露头,立刻就给百姓活吞了。” “我当时就瘫了,眼泪流成河:是我猪油蒙了心,干过点儿偷鸡摸狗的勾当。可是老掌柜您对我好不好我心里明镜似的,您家的墓我扫得比自己的屋还勤快,对不起人家可没对不起您老掌柜家啊!老林掌柜脸色缓和了一些:我看你小子也不是那脚底流脓坏透了没药医的,罪还不该死。要是你真还有点儿孝心,帮我在刘白龙面前套套话,做得好,我想想有什么能帮你的。” 【二五、朵金钗】 “要不是刑具在身我就给老林掌柜跪了。事情确实也是这样,老林掌柜自己是没法从刘白龙嘴里问出盗墓烧坟的事的,那肯定死也不认啊。要是认了,估计该是刘白龙想灭口的时候了。所以他在我耳边低语了几句,第二天日出刘白龙又来刑审我的时候,我扛了两个时辰就喊:别打了,别打了。我说,我把我知道的最值钱的宝贝说给你听。” “刘白龙一听大喜,喝道:快说!我有气无力地说:其实我在这坟场落脚挖坟倒不是为了棺材里的这些小钱,而是在找绍德坟场里埋的一件天大的宝藏。刘白龙顿时眼瞪圆了:宝藏?还是天大的宝藏?我点头道:是啊。那是当年的太平天国倒了的时候,天国的一位王爷逃到了绍德,把天国埋宝藏的地点绘在了一副薄如蝉翼的羊皮地图上,再把地图分成五份,藏在五根金钗里。又把五位小妾夹生活埋在绍德坟场。埋的时候五个女人头上都分别带着一支藏着地图的金钗。” “凡是行军打仗的人,都特信这套说辞。刘白龙流着口水追问:这,这你怎么知道的?那金钗长什么样子?我依着老林掌柜教我的话往下说:这五支金钗好认,与众不同,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钗是足金的就不用提了,关键在钗头,不是普通的凤凤鸯鸯,而是每只金钗都不一样。分别刻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麒麟这五种灵物。世间绝没有第二支一样的。” “刘白龙眼睛都笑眯了:那好办!我现在就让师爷查点坟场里挖到的东西。有这么别致的东西,不难找出来。只要找到一支,证明你小子没放嘴炮,我饶你不死。说完匆匆离去。我忐忑地等了一天,刘白龙再出现的时候一脸黑气:好小子!连本大帅都敢骗!十几个麻袋的东西都倒出来找了,也没见你说的五支金钗一片金屑。这等刁民,想来是真的拿不出好东西来才编这么个鬼话,给我掌嘴,掌到烂!让他到了地府连他亲妈都认不得他!” “嘴上遭殃我心里倒是安定了。刘白龙找不到金钗说明老林掌柜家女眷的墓就没被挖到,五子登科的风水局就没被破坏。可见起码这世道好人还是有好报的。” “刘白龙让手下把我的嘴脸打得跟猪头一样,也不对能从我身上抠出什么宝贝抱幻想了,吩咐手下:明儿一早就把他押上县衙走个场子,然后直接当众枪毙给绍德人做个交代。记着,要先把他舌头烫了,别给他机会有的没的乱说。有人嘀咕就说防止妖人念妖咒遁了,请高僧用真言给他念咒的舌头加了箍。老百姓,好糊弄得很!” “左右答应一声拎了烧红的火钳就要过来扳我的嘴,刘白龙骂道:浑蛋,现在动手隔了一夜没准儿他就疼死了,死人拿得出手吗?明天押县衙前再烫!拼命挣扎的我这才放下心来。我倒不是想着那几个时辰疼不疼,反正左右是个死,我是想留着这根舌头,告诉老林掌柜他家的风水局没事,让他老人家宽个心。夜里老林掌柜果然来了,我把情况和他说个明白,老林掌柜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你这后生虽然没做大孽,但落这么惨也是你做人不检的报应啊。我想了几辙,发现想活路我还是帮不了你,倒是你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人,告诉我老头子,凭我林家在绍德城的根基,想必能了了你的心愿。” “我当时心如死灰,想着观音菩萨摇摇头叹道:不必了。这绍德城里我放不下的人,她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却也没人奈何得了她。老林掌柜脸色变了:怎么,绍德城里还有你一起挖墓的同伙?听口气你还是跟着他做事的?” “我懒得分辩,倒是想起一件事情,嘱咐老林掌柜道:老掌柜,还有件事。您知道我不是做正当营生的,刚起邪念想盗墓那会儿,胆气不足,一时糊涂在坟场我待的那小屋床下偷供了一尊五通神小木像,这场大火也不知道有没有把它彻底烧掉。回头您帮我看看,要是还有余根没烧尽,再加点儿火帮我送走,别死了魂给五通神拘了去,不得轮回。” “老林掌柜的手抖了起来,吸了口气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你这后生,好大的胆子,为了邪门歪财,居然拜,拜五通邪神。是,是不是你刚才提到的同伙教你的!我又羞又愧:老掌柜我真知道错了。只求你帮我了了这个心愿,下辈子我投畜生胎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老林掌柜沉吟道:你这后生看着是有悔意,可我听说送五通神可不是一把火这么简单。你那同伙没跟你说过吗?” 【三、苍天有眼】 赵长洪继续道:“我以前和伏龙观的火工道士熟悉,有次一起偷偷喝酒吃肉倒听他提过,便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也听过哪家不想供五通神了,想送神走需要布五灵阵,可这五灵阵到底是个什么做法,早就失传了,谁也不知道啊。只能勉强送它一把火了。老林掌柜咳了好几声,才把喉咙里一口痰咳出来,吐在地上摇头道:一把火就想送走五通神?谁不知道五通神是出了名的易惹难送,送不走的祭主死了魂儿也得被它缠着不得超生。虽然你这后生自作孽,但那也是犯的活人罪。我这老头子还真不忍心看你连投胎的机会也没有。” “我一听老林掌柜这口气,就跟走夜路遇见鬼打墙的人忽然看见前面一盏明灯似的,立刻揪住不放,颤声道:老掌柜,您,您是想指点我条活路?老林掌柜毅然道:我可以花大钱把看监的买通,你今夜趁黑找到你那同伙,两个时辰后在东城门口老槐树豆浆铺后面的胡同里等我,我找人给你们打开城门出去。” “我感激得跟个泪人似的,只听老林掌柜又森然道:我老头子今年六十岁,运气好能长命百岁的话,从今个起四十年里,我不要看见你后生再在绍德方圆千里出现,你做得到做不到?我连连点头,心里明白今夜逃出去,被挖了祖坟的绍德老乡这仇恨得记我一辈子了。” “老林掌柜的意思是,我要再回绍德,得等记着这恨的一代人都死干净了。否则我被逮住,牵连出老掌柜放我的秘密,林家在绍德城这么多年的根基就算毁我手里臭个干净。我赵长洪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当时我心里实实在在想着出了牢门,找到观音菩萨,我们离绍德远远的,到东北,到新疆,到南海去。别说四十年,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再踏入绍德一步!” 刘涛低声道:“可是那夜您没找到观音菩萨,对吗?”赵长洪叹道:“你娃终于全说对一次。那夜我出了牢房在绍德城里追着到处飘的歌声,可是又不敢喊,生怕喊出声被绍德居民听见再抓我回去。可是那歌声就像从地下传来一样游来游去,怎么也找不到头。算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两个时辰转眼到了,我非但没赶到城东老槐树豆浆铺后面的胡同,反而跑到城南大帅府旁边来了。心里正慌神,忽然听大帅府里响起了枪声。” 刘涛跺脚道:“完了,刘白龙终于发现你逃了,派兵出来抓你了。” 赵长洪道:“当年我心里想的和你差不多,比你现在还慌。眼见大帅府门从里面开了,一个人满脸是血,衣衫不整地冲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男一女手里拿着大刀追,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吓得撒丫子就跑。” “那个血人看着血淋淋的,脚下倒真不慢,我跑在前面心慌慌的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老远,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继续跑,血人一下子扑到了我身上,颤声说:快快快救我,我我保证你升官发财。我一愣,心想这声音好耳熟啊!还没回过神来,就听那血人继续说:我……我是刘大帅,他们是……是革命党,你……你快帮我!” “我脑子嗡地一下,回头一看果然是穿着白衣的刘白龙,只是现在白衣已经被血染红了。血是从脸上横劈的一道血痕里流出来的,只是上面不见脑浆,下面没到气管,瞧着倒不致命。后面那拿刀的男女已经奔得近了,我脸上肿痛没消,刘白龙没认出我来,看我发愣不说话急了,松开我爬起来又想跑,我忽然狼嚎一声举起绊倒我的石头跳起来,狠狠地一下砸在刘白龙后脑勺上。” “刘白龙嗷的一声张开双臂往前冲了几步,脸朝地倒下不动了。我跳过去狠狠跪在他背上,举起石头捣蒜般一下接一下不停地砸在他的后脑上,血污和脑浆迸出来溅了我一脸都是。拿刀的男女二人倒站在我旁边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我就觉得砸得那个心里痛快啊,跟三伏天喝了冰水似的,嘴里只顾念:让你抓我!让你打我!让你栽我的赃,让你拦着我见观音菩萨!我抽你的龙筋,扒你的龙皮……似乎有人架起我胳膊喊:别打啦,刘白龙都死透了,再不走逃兵就追来了!” “我甩开架我的人到处摸丢了的石头,忽然听见耳边响起了砰砰的枪响,跟着背后像被谁用铁锤重重地锤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刘涛急道:“那您到不了老槐树胡同,老林掌柜不就没法把您送出去了吗?” 第32节 赵长洪叹道:“或者这就是我杀了刘白龙这个恶霸老天爷给我的奖赏吧。那天我真要按时到了胡同,哪里还有命在。老林掌柜这是要等我带来同伙一起杀人灭口掩盖他家拜五通的真相啊。好在正巧那天遇见革命党刺杀刘白龙,一场激战,刘府的亲兵和革命党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剩那一男一女,还被刘白龙逃出了院子,结果到底死在了我手里。” “那一男一女革命党看着我杀了刘白龙,又被闻讯赶来的追兵开枪打中,不忍心留着我在绍德等死,便在我昏迷时候想办法将我运出了绍德,躲过了藏在胡同里明晃晃的刀子。亏我白当他是恩人这么多年,出了绍德怕连累他这么多年都没敢回来!这个老甲鱼,假善人!” 【四、情圣·情癫】 赵长洪越想越气,破口大骂,刘涛怀疑道:“拜五通真的有这么大罪,值得让老林掌柜花这么大力气,下这样的狠手?”赵长洪决然道:“林家的罪绝不止拜五通神这么简单。我看到林家祭坛后,立刻细想了当年姓林的对我说过的每句话,他对我的态度是在听我提起送五通的五灵阵后才起变化的。想是林家拜五通拜了那么多年,终于在哪一年拜到了横财,为怕横财流动,才急急地要送五通神走。那五灵阵我也仔细想过了,只怕就是林家在坟场埋下的五具女眷尸体,五子登科局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的称呼!” 老于江湖的赵长洪猜得一点儿不错,当年老林掌柜正是得了鬼船宝藏,自觉再也用不到五通神才布下五灵阵送五通。不料刘白龙挖坟放火让他心惊胆战,生怕五灵阵受了损坏五通反噬,才让赵长洪去探风声,又忌惮赵长洪说的有神通广大的同伙留在绍德城,迟早会有识破五灵阵抢夺林家横财的一天,才布局想将两人一起捕杀永绝后患。只是刘涛听得惊心动魄,却怎么也不能相信人心诡谲,竟至如此。 赵长洪叹道:“这就吓住你娃了?你还不明白?林家始终不能留得子祠,就是因为生出来的娃娃都被送到地下祭五通了。” “想是那送神的五灵阵又必须用怀有林家骨血的女尸布局,连着害死了五名孕妇,五尸十命,嘿嘿,什么是狠,这就是狠。还害得我四十年不能回绍德。你娃不是说在祭坛看到我脸色古怪吗,要是你被一心算计你的人骗成这样还感恩戴德几十年,一朝发现真相,脸上会是什么表情?我,我恨不得把这老甲鱼的棺材啃通了拖出尸体来一口口地嚼下去!” 刘涛点头道:“难怪您当时啃那五通神木像时的表情那么吓人,跟恶鬼似的。那您跟着革命党出城后又干啥了?” 赵长洪叹道:“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乘船离绍德好几百里了。开始人家当我是英雄,那女的对我好像还有那么点儿意思,可后来听了绍德的风声,才知道我是个被刘白龙抓过的盗墓贼。我看人家对我态度变了,哪还好意思留在那里,又不敢回绍德,就到处漂啊漂。那时候大乱才开始,全国都是数不清的大帅,到处抓壮丁,你赵叔到哪儿也躲不了。跟的第一个大帅第一仗就打输了,被别的大帅抓住砍了脑袋,我又被强迫收进了别的大帅军队里,然后被押着又去和下一个大帅打仗。就这样打的仗越多离绍德越远。” “每次当逃兵不是被原来的军队抓住打得要死,就是在路上又被别的军队抓了过去,慢慢地觉着自己就像一枚骰子,被人吆五喝六地在碗里转,就没停下来的时候,但掷出来的到底是几个点却跟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转着转着就转成了老兵油子,直到转到了俞师长队伍里。托他的福,被他带来保卫这恨绝了我的绍德城,真算是给我赎罪了。四十年,真的过了四十年啊,进城的夜里听见观音菩萨还在唱歌,我偷偷哭得军棉袄都泡进眼泪里去了……” 刘涛低声道:“赵叔您真的不觉得这唱歌的观音其实一身鬼气,哪里像个正经菩萨?”赵长洪愠怒道:“你娃不要胡说,也许菩萨沾了人气就是这个样子呢!唉,其实她是不是菩萨有什么关系,哪怕就是鬼,是魔,是狐狸变的,我也……菩萨一定还是当年的样子,可你娃看看我,我赵长洪头秃了,胡子白了,脸上皱纹多得跟橘子皮一样。我不怕菩萨看见认不出我,我就怕她一眼认出我了,看到我现在这个样会掉头就走啊!” 刘涛再一次忍住了眼泪,其实他从小嗜犬成癖,对男女之情懵懵懂懂,并不理解这种情情爱爱的煎熬。但没想到身边这个不起眼、看上去猥猥琐琐、没心没肺的老兵油子赵叔,居然是天字第一号的情圣情癫,听了他的经历自己的心觉着跟泡在陈醋坛里一样酸。只听赵长洪叹息道:“进了绍德城,我是一会儿全身火烫似的想去找她,一会儿跟冰镇似的想别见了别见了,老成这个样子怎么和她见啊,想来想去没一刻能拿定主意。现在好了,这里的气也快差不多被咱爷俩吸干净了,闷死在这么厚的土下,就是观音菩萨派龙王爷来也接不到我们的尸身啊。” 赵长洪说着随手拿起一把小太刀往上插去,想看看到底有多厚的土,不料一插之下居然刀尖都没入土,上面似乎有什么硬物堵着,和刀尖接触传来噗的一声,直如金石。 赵长洪和刘涛齐齐咦了一声,方觉得呼吸已经开始变得不顺畅,胸口隐隐做闷。 【五、良人胡不归】 此时地面上伏龙塔前看着日照大神这样犹如地狱逃出的魔兽,众中国将官一时没人再敢向前一步。熊孝先咒骂道:“乖乖隆滴咚,是什么血气能生出这种恶物?!难怪小鬼子那么凶残,看这信奉的神仙就不是善类啊。”安倍秀宁正缓缓醒来,挣扎着推开俞万程要继续向前:“不,不会这样的。我,我一定可以用神舞和天照大神沟通的,我一定要让万程君平安地离开绍德!” 俞万程和陈参谋同时各拉住安倍秀宁的一只手,阻止安倍秀宁向前。安倍秀宁甩不开两人,凄厉地向着弁财天求呼。俞万程脸上有些发热,原来安倍秀宁说的是求弁财天就算自己不愿走,也请归还天照大神与琼勾玉,避免天亮前绍德城这场惨烈的中日决战,不让自己和心爱的男人变成阴阳相隔。弁财天死鱼般的眼珠里忽然放出了异彩,指着俞万程在地上写道:刚才救你的这个人就是你要救的中国男人? 安倍秀宁看了俞万程一眼,羞涩地点头。弁财天继续写道:你如果确信有比我更好的巫女资格能与天照大神沟通,就来吧。 安倍秀宁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甩开俞程二人边向前边吟唱道: 〖伟大的天照大御神, 高天原(传说中日本诸神的居住地)的统治者,有你的地方就有太阳的光芒。 愿我如天宇守卖命(天宇守卖命是日本神话里的舞蹈女神),迎接你回归日不落之地……〗 怪兽听着安倍秀宁的祭词,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看着安倍秀宁低低垂头呜咽。安倍秀宁跪下伸手抚摸怪兽的耳朵,怪兽似乎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弁财天冷笑地看着这一切,忽然一声厉啸,天照怪兽猛地跃起将跪着的安倍秀宁扑倒在地,尖利的长牙在安倍秀宁的脖子上蹭来蹭去。安倍秀宁尖叫一声吓晕了过去。弁财天冷笑摇头写道:大神在绍德城里已经遍尝人肉的甘美,除了我,它不会再接受任何人的愿望。看在你和我一样,有一个彼此愿意付出生命照顾对方的中国爱人的分儿上,我让大神放你一次,不要再来烦我。 陈参谋与俞万程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想到费尽千辛万苦,最后却出现这样的变故。陈参谋咳嗽一声,向前用日语朗声说道:“既然老太太不愿意离开绍德城,也不想把天照神交给秀宁姑娘,那可否先将琼勾玉交给我们,这样彼此都有个交代。否则决战一开始,绍德城内玉石俱焚,您就是想等谁回来也没机会了。” 弁财天森森一笑,在地上写道:能得到天照大神,自然就会得到琼勾玉。但我连大神都不会交给你们,别想威胁我,四十年前,我就是一个死人了!写完撮唇一声尖哨,天照神放开安倍秀宁,回到弁财天身边对着俞万程等人一声怪吼,腥风大作,露出嘴里如倒钩一般的森森獠牙。熊孝先等人慌忙举枪对准怪兽。 陈参谋低声对抱回安倍秀宁的俞万程道:“不知道弁财天所说的中国爱人是谁,恐怕只有找到那个人才能说服她了。”俞万程瞧了一眼陈参谋:“还有你不知道的事?”陈参谋笑道:“看她的年纪,谈情说爱的时候只怕我还没出生呢。”俞万程道:“说得是!”忽然拔枪对准了陈参谋的眉心。 【六、格杀勿论】 熊孝先在旁吓了一跳:“这,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动枪,别动枪。”想要上前早被张王两位将领按住。 俞万程咬牙沉声道:“姓陈的,我问你,你迎秀宁进城,引出弁财天得到天照大神和琼勾玉,究竟是为了我们51师兄弟,还是为了讨好日本人?”熊孝先急道:“师座,您一定对陈参谋有误会!你不知道在城外的敌营我们是怎样舍命和日本人对抗的,他怎么会讨好日本人!” 俞万程冷笑道:“既然演戏哪有不逼真的道理?姓陈的,我们已经知道,正是你借我和秀宁的关系,安排我们51师进驻绍德,这样你才能和寿老人演出苦肉计,以此引出秀宁进城,钩出弁财天和天照神。一切在你眼里都是被利用的筹码,只可惜了51师死去的兄弟还被蒙在鼓里,把你当成神机妙算的好参谋,肝胆相照的好兄弟!” 陈参谋无奈一笑:“看来我出进绍德这短短的时辰里,城里来了贵客给师座指点迷津了啊!”伏龙塔里传来啪啪的掌声,一个威严而又带着浓重鼻音的男音道:“我就知道没有事情能瞒过陈机要。不错,你我进出绍德,正是擦肩而过。你的作为,也是我向万程及各位将领分析清楚的。此外我还特地给你捎来一份大礼呢。” 陈参谋笑道:“使俞伯牙遇钟子期(古代一对著名的音律知音),虽死无憾矣。马秘书,文斌兄,两年不见,您说话越发庄重了。”男音缓缓笑道:“陈机要,陈泉兄,两年不见,你看着倒是又年轻了些。”一个中等身高、稍稍有些发福、腹部微隆、穿着貂裘的男人从伏龙塔里缓步踱出,正是陈参谋曾经的军统同事,俞万程昔日留学东洋的同窗好友,蒋委员长的秘书,重庆大员马文斌。 熊孝先跳了起来:“姓陈的你真是汉奸?!是你陷害了我们51师的弟兄?!不信,我不信!”陈参谋不看俞万程对准自己的枪口,只是对马文斌热情寒暄道:“文斌你既然要来绍德城,当通知陈某提前准备,聊尽同僚之谊,怎么不声不响偷偷摸摸,鸡鸣狗盗鬼鬼祟祟,还带什么礼来了呢?” 马文斌回笑道:“要是提前通知了,哪里还能帮万程揪出一名人面兽心认贼作父,欺上瞒下只手遮天的跳梁小丑。今天我这份礼物虽薄,你却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啊。”陈参谋叹息道:“我陈某可是那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之人?文斌你远道而来,即使真只带来一根鹅毛我也会笑纳承情的。”马文斌微笑摇头道:“同僚多年,谁不知道你陈机要辩才无碍。只是你也知我为人稳健,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做最后一击。便请接礼。” 马文斌从怀里拿出一方文令,却不递给陈参谋,转手交给俞万程。俞万程朗声宣读道:“经查军统局机要处处长陈泉勾结日寇,出卖国家,罪无可赦,着就地正法。蒋中正字。”落印乃民国最高领袖蒋委员长的印鉴,签名乃俞万程在黄埔军校便熟稔于心的校长蒋介石笔迹。 后面还有批复:已核实无误,此汉奸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有碍者格杀勿论。戴笠字。确是人见人怕、鬼见鬼愁军统局戴局长的字样。 马文斌笑道:“兵荒马乱,押解不便,一切处置从简,还望陈泉兄勿嫌仓促。” 【七、照片上的人】 陈参谋的脸上终于失去了笑容,低头道:“为什么,为什么戴局长也会……”俞万程握枪对准陈参谋的手背青筋暴起,沉声道:“希望你下去后对51师曾信任你的弟兄们好好道歉!”陈参谋猛然抬头:“俞师长,你的承诺还算数不?”俞万程道:“什么承诺?”陈参谋道:“那场赌局,你输给我的承诺,说过会答应我一件事对不对?” 俞万程怒道:“你想让我放过你?不行!我说过,我的承诺必须不损于民族大义,宽恕汉奸走狗绝不在此之列。”陈参谋凝视俞万程:“俞师长此话深得我心。今天在场的人,只要有叛徒汉奸,便请俞师长立刻执法,切勿容情。” 俞万程茫然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陈参谋看向马文斌:“我所求只请俞师长稍候片刻,待我与马文斌彼此对证,谁才是真正的汉奸民贼很快就会水落石出!”马文斌摇头道:“事已至此毋庸多言。万程,枪给我!”抢过俞万程的枪对准陈参谋便扳动扣机,却被俞万程一把拽住胳膊,枪响后子弹却擦偏打在离弁财天不远的地上,引得天照兽一声龇牙咧嘴的低嗥,盯着众将官对准自己的枪口,却没有暴起。 马文斌怒道:“俞万程,那句有碍者格杀勿论需要我解释给你听吗?”俞万程低声道歉道:“但我毕竟和他有约在先。这么多人在这里他跑不了,就听听他死前还想说什么吧。”马文斌看向陈参谋,脸上渐渐又露出了笑容:“陈泉,原来你早知道终有恶贯满盈的一天,居然先伏下后着。可白就是白,黑就是黑,我就不信你还能黑白颠倒不成。” 陈参谋点头道:“正是!黑白公道自在人心,不是一纸文令就可以指鹿为马的。俞师座,我这里正有几张黑白之物,要请你鉴赏。”正要伸手入怀,熊孝先抢先一步,伸手到陈泉怀中掏出,却是几张照片。拿起后一看张大了嘴巴,转头端详了一下马文斌,点点头又摇摇头,挠了挠脑袋道:“好像要瘦些。”俞万程不耐烦地喝道:“孝先你搞什么名堂,拿来给我!” 熊孝先将照片递过去,俞万程一看不觉打了个寒战,照片甚是眼熟,背景隐约正是绍德城,有一张还有伏龙塔,上面的人物也不陌生,便是早前陈参谋在作战指挥室里拿出的照片上和安倍秀宁一起出现的日本王牌间谍土肥原。看着照片上的人物衣着,应当正是与作战指挥室里的照片同期拍摄,然而照片上却没有出现安倍秀宁,而是多了一个奇怪的人物,似乎正与土肥原接头会面。 只是此人物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一顶毡帽更是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嘴唇以下,这还是从侧面拍摄的唯一一张能看到脸的,其他两张都是背影,但俞万程一见之下便有了一种奇怪的熟稔感,忍不住和熊孝先一般抬头看了看马文斌,打了个寒噤。 【八三、星计划】 马文斌察觉有异,从俞万程手里接过照片,瞄了一眼微微一笑:“这不是我们军统的老对头土肥原吗,和他在一起的人是谁啊?”熊孝先忍不住道:“马长官,你不觉得那个人背影和你很像吗?”马文斌摇头道:“不知道,谁会看过自己的背影呢?怎么陈泉,你想用这张照片反诬我跟土肥原有勾结?” 陈参谋问俞万程道:“师座,和马文斌最熟悉的人,非你莫属,你觉得这张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他?”俞万程没有说话,马文斌笑道:“不要为难万程了。本来军统任务机密不应外传,但万程不是外人,我人虽在重庆,但负责的军统局天字一号机密,只有我、委员长、戴局长知晓真相的三星计划却从未间断,这计划便是要查出日本皇室行动诡谲之真相所在。据我所知,你陈泉的真实身份很可能便是日本皇室派出迎神的七福神之首,心机缜密、精捕善钓的渔猎之神惠比须,以你的身份,串通土肥原,找个背影和我相像之人,拍这么几张照片污蔑于我,还不易如反掌?只是伪造的东西,到底见不到光,否则怎么会一张清晰的正面都拍不到?” 俞万程点头道:“是啊,几张面目不清的照片,实在证明不了什么。”陈参谋哈哈一笑:“好好,果然被你轻描淡写地推脱。不过如果几张照片就能把你正罪,何必我远赴绍德沥血危城。我早猜到你会把牺牲51师的责任推到我头上来离间我和俞师长,这里是我来绍德前从军部调出的命令51师进驻绍德的副本,委员长的手令后却是你马秘书亲自签名督办的。和你刚才诬陷是我陷害51师的出入却又如何解释?” 俞万程接过文件越看眉头越是紧锁,周围众将官一阵骚动。张王两位将领忍不住追问:“师座,你倒是说话啊,陈参谋说的真的假的?”俞万程将文件摔到马文斌面前地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文斌你为什么要骗我?!” 第33节 马文斌拾起文件微微一笑道:“陈机要,看来我到伏龙塔里守株待兔之前,却是你在绍德等我入瓮已久了啊。”陈参谋道:“我也是逼于无奈,你马秘书行事羚羊挂角,在重庆更是位高权重,中华虽大谁奈何得了你?只现在的绍德危城,兵荒马乱,押解不便。俞师长已经说了,只要是汉奸叛徒,他是必然不念旧情,公正执法的。” 马文斌仰天大笑:“不愧是陈泉啊,居然想出借万程之手除去我的计划。本来我顾念旧情,须知让你糊里糊涂死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你却逼得我非要杀人诛心。唉……”马文斌声音带了些苍凉,“你我本私交甚笃,便是瑶光选择你的时候,我也给过你们祝福,怎料到造化弄人,你我居然相煎何急到今天的地步。” 陈参谋怒道:“住口!你还有脸提瑶光。当初瑶光传来情报,说军统高层有人和日本勾结的时候,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叛徒居然会是你!”马文斌轻声叹息:“你也是忘不了瑶光啊。陈泉兄,时光不可溯,人要往前看。瑶光这样聪明冰洁的女孩子,不会属于我,也不会属于你,本就不该留在凡间受岁月侵蚀年华老去,这样的结局,对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陈参谋静静道:“这些话你尽可以等见了瑶光当面对她说。” 【九、指鹿为马】 原来当年马、陈二人都是瑶光的追求者,只是自瑶光选择陈泉代替陈泉去南京执行任务,发现军统高层有人私通日本的迹象传回情报后,陈泉深知事件重大牵连颇深,便约下马文斌和另两名值得信任的高层动手追查。可随即北斗七星便离奇被捕。陈泉远赴南京后历金陵茶楼一劫,瑶光逝前的一举一动每每让陈泉汗流浃背。为什么瑶光指向那只印着寿星的茶壶后要紧紧攥住自己两根断指?须知瑶光这么聪明体贴的女孩子生前从来都是避免触及自己残指的啊。 难道她想告诉自己真凶不止一个?可茶壶上除了寿星,只有寿星旁边的那头鹿了。想到指鹿为马一词,瞬时让陈泉心坠冰窖。难道瑶光的真正意思是一切皆为寿老人和这匹马勾结所为? 可是随即马文斌高升重庆,陈泉猜想的一切限于权限无法调查。便是在绍德拍到的土肥原旁边那似曾熟悉的身影,也因为马文斌行事谨慎拍不到正面,根本无法拿出作为罪证,反会打草惊蛇。但陈泉相信,既然是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一天。终于在两年后俞万程接令进驻绍德时,陈泉发现了马文斌抢在军部批文前积极参与调度的迹象,联系寿老人在绍德的离奇失踪,陈泉相信,距离马文斌再次出现在绍德之时不会久远,而这是自己唯一能把握的揭露真相、除去马文斌为瑶光报仇的机会。 陈泉对俞万程的爱国热情深信不疑,这是一个永远会把大义放在私情前面的热血军人,也是一个注重承诺的真正男儿。有他在,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划就一定能实现。现在果然不出所料,马文斌万万不会容许自己和日本人勾结必得的绍德宝物落在陈泉手里,见陈泉出城,便立刻现身企图掌控局面,却在陈泉策划已久的陷阱里终于露出了破绽。只见马文斌轻轻抖了抖手上的文令:“既然证据确凿,我再反驳也没意思了,是吧?不错,调51师进绍德是我亲手做的,两年前出卖北斗七星,通敌叛国,在绍德与土肥原会面的也是我。这些年,我也睡得不踏实呀。” 俞万程惊怒道:“马文斌你居然……”却再说不出话来,陈泉猛然拔枪对准马文斌,马文斌却伫然不动道:“但我到底只是奉命做事的人。陈泉,你问问自己,北斗七星是由你和戴局长直线负责的,我可有办法得知其他六人名单?” 瞬间陈参谋脸色苍白:“难道,难道,戴,戴……”马文斌叹道:“还有调令上我的名字难道不是签在委员长后面吗?其实你们可以电文军部,为了保万程平安,是否我已经几番安排飞机来接应万程。陈泉啊陈泉,聪明如你,到现在还猜不到三星行动的真正内容吗?” 陈参谋耳中嗡嗡作响,马文斌所言如一个个闷雷劈来:“三星计划由委员长、戴局长制订,我只是唯一的奉命执行人员。我不惜声名,觍颜投敌,最终目的就是取得日本皇室信任,进入七福神成为福禄寿有权查阅皇室档案,抢在日本人之前取获清末时日本皇室遗失在中国的皇权证明——天照大神与八尺琼勾玉。” 陈参谋嘶声道:“就,就算这样,你,你怎么能对瑶光……”马文斌摇头叹道:“虽然上峰有令,但有阻碍三星计划的人物,授权我立刻清除!但我对瑶光的感情到底牵绊了我,我让寿老人给瑶光下禁言术就是想保住她的性命,结果你却活活逼死了她。我的心,比你还疼如刀剐!” 【十、鬼面獒王】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只觉自己和日寇的浴血拼杀,远不及这些暗线战斗来得惊心动魄。只听马文斌又道:“戴局长将北斗七星名单交给我后,本想借此追究你的责任,一并除去有碍三星计划的人物。却是我心伤瑶光之死,念屋及乌,力保于你才护得你安全。可你步步紧逼,终于落得今天这个局面,逼我将实情全盘托出,可还对得起你陈泉?” 陈参谋身子一晃,嗓子一甜,哇的一口血吐在胸前。只听马文斌森然道:“你还派人跟踪日寇在城里的奸细林掌柜,又揭穿逼死寿老人,更擅自出城与犬养崎谈判带回安倍秀宁,打草惊蛇,让我无法继续在城中暗寻天照神,直让瑶光他们的牺牲化为东流。你自作聪明,徇私越权,有碍民族大业至此,我拿出上峰密令,军法处置了你,问你可有不服?” 陈参谋摇摇欲坠,熊孝先慌忙扶住圆场道:“误会,误会,大家都是为了对付日本人,马长官您就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参谋这一次吧。”马文斌哼了一声不加理会:“各位,三星计划关系到中国未来的命运走向,今日对各位开诚布公,一是为陈泉所逼,二来希望各位明白在下肩负之重,务请助一臂之力,让被陈泉搅乱的计划发展回归正轨。” 俞万程对马文斌道:“文斌,你需要我们为你做什么?”马文斌指向场中:“这只天照怪兽乃委员长必得之物,关系日后中华命运。请各位务必帮我活擒。天明前陈纳德的飞虎队会派飞机来接我和此兽与你离开,等到达军部我便电报给犬养崎,胁迫他放51师离开绍德。” 熊孝先忍不住道:“这怪兽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们要这么重视?” 马文斌道:“我成为福禄寿后方有机会接触日本皇室秘档,对照无数中日文献方才查证出,此物便是在中土绝迹已久的鬼面獒王,相传是蒙古草原最凶猛的母獒和狼群头狼交配出来的异种。此獒生就一副鬼脸,寿命极长,喜食犬类,天性凶悍狡黠,世间再无猛兽可与之对抗,也无法为常人所驯服。且足有甲铲如穿山甲,趾生倒爪如猫豹,下善掘洞,上可行壁,潜行本领天下无双,常人难见其行踪,绝不亏了名字里那个鬼字。” “中国只在秦朝初建时由塞外匈奴王捕得一对,献于嬴政被朝廷当作神兽奉养,称为梼杌,更在派遣徐福率船队出海访灵山求仙之时作为镇船辟邪的灵兽随行。结果船队在东瀛海域被风暴击溃,獒王随甲板漂流到岛国为一土著女子所救。此女名为卑弥呼,利用土著人对獒王凶相的恐惧心理,将獒王宣称为太阳的象征天照大神降临凡间,自称神的侍从,以此创造了古邪马台国,便是现在日本的前身。” 熊孝先哇了一声:“原来这怪物的来头如此之大。”马文斌点头继续道:“是,鬼面獒在日本,和真龙在中国的地位相仿佛。不久后古邪马台国倾覆,但鬼面獒王以及后代只服从流承卑弥呼血脉女子的习性却保存了下来,而安倍家族正是当年卑弥呼的后裔。鬼面獒的繁衍也日益稀少,到了近代日本更是仅存此一只,被奉为皇室的守护神,对了万程——” 马文斌从怀中掏出一张报纸,展开却是前几天的纽约时报,指着头条对俞万程笑道:“这是外界对绍德保卫战的衷心称赞,你可算给委员长在美国人面前挣足了面子。再处理好这件事,日后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啊。” 俞万程接过报纸,沉重地点点头:“谢谢文斌兄的好意,给我这个机会,放心,我知道怎么做的。”举枪对准场中的鬼面獒王,挥起手道,“51师听我号令,准备击杀此獒!” 第十七章 图穷匕折 【一、丈夫活在天地间】 伏龙塔下马文斌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俞万程你疯了吗?!我一再说明上面的意思是要将此獒完好安全地带回,你,你还没懂吗?!”俞万程沉重地道:“我懂,我当然懂。你们的意思不就是活捉鬼面獒,用来胁迫日本和重庆委和,保住委员长的半壁江山吗?但中国的河山,不是委员长一个人的,也不是你们重庆政府的私产!你们可想过在日寇铁蹄占领下痛苦呻吟的父老乡亲的绝望吗?可想过我们这些军人手握枪炮,却不能用子弹来回敬杀害我们同胞的凶手的悲愤吗?” “日本是狼,是虎,绝不会放弃已经到嘴的肥肉,不将中国整个吞下是不会收手的!你们媾和得了一时,媾和不了一世。只有铁与血的回敬,用我们的生命铸成钢锤,砸掉它的满嘴獠牙,才能让野兽敬畏,让它不敢再伸出贪婪的兽爪。如果帮你们捕捉鬼獒去向侵略者乞全,签署城下之盟,我俞万程怎么对得起我从戎时立下的誓言,51师死去的兄弟牺牲价值何在?今夜,我一定要让这个怪物死在绍德,彻底粉碎你们的苟且幻想!” 马文斌惶急道:“万程!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没有变得成熟?一时热血最后处处不落好、处处受逼的味道你还没有尝够吗?我现在不跟你多说,你必须明白,如果此獒稍有损伤,日本人放不过你,重庆方面更饶不了你!你的前途,你的命运,就此结束!” 俞万程冷冷道:“那又怎样?大丈夫活在人世间,但求问心无愧,哪管风刀霜剑,恕我要一意孤行了!”马文斌满头大汗:“万程,万程,你千万不要自毁前程!你,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51师活着的兄弟们想想!你是要看着他们被日本人报复出不得绍德,还是要他们即使侥幸存活也因为你违令一起被送上军事法庭?” 俞万程深深看了马文斌一眼,大声喝道:“兄弟们,你们说怎么办?”熊孝先举枪吼道:“我们当然听师座的,跟小鬼子拼到底!”陈参谋扶着熊孝先努力站直身子,也掏出手枪对准鬼面獒:“陈某此刻方对师座心服口服,誓与51师共进退!”周围将官一起举枪吼道:“我们都听师座的!” 马文斌呆若木鸡,俞万程热泪盈眶,对大胡子勤务兵喝道:“笔来!”勤务兵慌忙将毛笔蘸浓墨递上,俞万程提笔在报纸上一气挥就: 〖月上古樓鬼唱歌 日落危城屍滿山 八千虎賁灑碧血 待聚黃泉斬修羅〗 掷纸笔于地,对马文斌一点头:“文斌,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对不住了!”正要带头打出第一枪,马文斌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挡在鬼面獒前面声嘶力竭叫道:“冷静,冷静,你们先冷静!俞万程,你要开枪,就连我一起打死吧!” 俞万程冷冷道:“马文斌,你一定要考验我的耐性吗?请你让开。”马文斌怒道:“我就不信你真敢对我开枪。”俞万程再也不看马文斌一眼,高声道:“预备!”众将官手指纷纷扣上扳机,马文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脚下一声闷响,地面摇晃起来,险些跌倒。 【二、地龙冲天】 连鬼面獒也吓了一跳,狂嗷一声窜后几步。马文斌连忙向左窜出,众人眼前一花,原来马文斌站立的地方忽然土面坟起裂开,连绵的巨响间只见一条巨大的泥龙头下尾上笔直地倒钻而出,直直地冲出土面两三米高,重重滚落在地。跌下一名浑身是泥,隐约可见下身穿着千疮百孔、破破烂烂的国民军军服的士兵。 此人正是在绍德地下耗了一夜的赵长洪。原来绝境之中赵长洪持小太刀一插入土,却发现头顶正是当年绍德毁龙神庙后,垂直倒埋在伏龙塔前的三米多长的楠木龙神像。 金丝楠木质地坚硬如铁石,入水即沉。当年为不至出现大水淹倒龙王像的不吉之兆,绍德巧匠用火钻酸浸之法将木像镂空,不料今日却成了赵刘二人的救命菩萨。此时地下能供呼吸的氧气已经越来越少,赵长洪当机立断,将手雷撒在地洞各处角落,带着刘涛爬进神龙像,再聚集了各把小太刀撑在龙口处,以抵挡将从上自下而来的巨大冲击。果然在赵长洪从龙口抛下拉弦的一颗手雷后,洞里的手雷陆续引炸,巨大的冲击波直奔龙口,将黑龙神像硬生生地炸出地面。 饶是有小太刀抵住冲力,两人也胸口烦闷无比接不过气来,靠近龙口的赵长洪跌下地面,歇了口气站起身来,却是晕头转向背对俞万程正对弁财天,忽然身子微微发抖连鬼面獒也不看一眼,只是盯着满面皱纹的巫女弁财天不放。 老妇人弁财天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盯着赵长洪,似乎在从赵长洪脸上辨认往日的痕迹,从惊吓到激动,从激动到欣慰,忽然嘴角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轻轻哼唱起刚才和安倍秀宁一起吟唱的那支曲调,也就是绍德鬼歌——《日落之殇》。 赵长洪热泪盈眶,张开双臂蹒跚着向弁财天走去,嘴里语无伦次地念着:“看到你了,又看到你了。观音菩萨你真的派龙王爷来接我了!你也老了啊,菩萨你是为我变老的吗?老了好啊,都老了我们就又能在一起了。真好,老天爷你对我真好啊,我再也不会恨老天了,我们又在一起了,真好啊!” 浑浊的老泪从摇摇晃晃的赵长洪眼角一滴滴渗出,顺着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流淌而下。身后的军人们隐约明白这可能就是弁财天地上所写等待了一辈子的中国情人,举枪对准鬼面獒却迟迟未扣下扳机,不愿打扰了两人相聚的这一刻浓情。弁财天伸出手,摸着赵长洪靠近的脸,忽然脸上绽出无比灿烂的笑容,像怀春的少女终于迎接情郎的亲吻,枯萎的花蕾终于等到细雨的滋润。一瞬间周围的将官们似乎觉得那张衰老丑恶的脸也不再是那么令人畏惧。 随即弁财天就像忽然被抽干了全身的血肉,仅剩一层纸片般的外壳萎然脱落在赵长洪怀里。众校官们齐声惊呼,陈参谋轻声道:“看来她的精血早就在漫长的地下生活中被折磨耗干了,这么多年支撑活到现在,唯一的动力只是为了等待此刻的重聚。唉,几十年游荡在绍德城的究竟是人是鬼,是弁财天的躯壳,还是仅仅是她留在世间的一个愿望幻影,真的说不清楚。问乱世情为何物,捉弄多少痴男女。”想到俞万程和自己的遭遇,不禁暗自神伤。 【三十、字尸印】 所有人都看出弁财天已经死去,只有搂着她尸体的赵长洪浑然不觉,依然喃喃地说着情话,倾诉着对观音菩萨的思念,解释不能回到绍德的原因。忽然一直没有动静的鬼面獒呜咽着凑近弁财天的尸体仔细地嗅了又嗅,满嘴獠牙对赵长洪发出低沉的咆哮。 众校官齐声惊呼,却碍着赵长洪与鬼面獒距离太近怕误伤了他不敢开枪。陈参谋醒过神来,低声道:“师座,弁财天已死,再也没有人能控制得了鬼面獒了。如果让它脱逃,后果不堪设想。”俞万程面色铁青:“再等一等。他是我的兵,我们51师不能手足相残!”此时刘涛才醒来从龙神像中爬出,背对赵长洪,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在这里列队欢迎自己,喊了声俞师长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好,见众人都看着自己身后才发现不对劲,转身一看鬼面獒眼中插着的骨头大惊道:“赵叔快逃,快逃啊!这,这就是地下那个吃人的怪物啊!” 赵长洪痴痴迷迷地抬头看了刘涛一眼,却发现一排举枪瞄准的51师校官,立刻将弁财天的尸体掩到身后狂吼起来:“你们不要伤害观音菩萨。要开枪冲我,冲我来啊!在坟场盗墓的是我,做千手尸吓人的也是我!是我啊!不关观音菩萨的事!高大力、老林掌柜、刘白龙你们都开枪啊,你们都他妈冲我赵长洪来啊!” 第34节 刘涛惊呼道:“赵叔您怎么了!他们不是您说的那些坏蛋,是我们51师的长官啊!他们是要开枪打那个怪物救您啊!您快离开,快跑啊!”赵长洪看了刘涛一眼,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轻轻地叫了声:“娃……”忽然摇晃两下,捂住心口直直后仰,正好倒在身后横卧的弁财天尸身上,两具尸体交叉着叠在一起,在初冬绍德冰硬的大地上烙下一个醒目的十字印。 刘涛大叫,再也顾不得两人尸体旁边狰狞咆哮的鬼面獒,流着泪往赵长洪尸体跑去。鬼面獒怒嗥一声,震耳欲聋,奔向迎面跑来的刘涛。众人惊呼纷纷开枪,不料鬼面獒迅疾如风,子弹纷纷放空,更跃起一口咬住了刘涛刚刚伸到腰间的右臂,凶性大发,咔嚓一声齐腕咬断,衔着咬下的刘涛断手哧溜钻进了早前弁财天出来的土洞。 陈参谋一声“千万不能让它进洞”的洞字还没出口,地面上已经失去了鬼面獒的踪迹。众人面面相觑,马文斌叹道:“万程啊万程,这回你可是铸成了大错。”俞万程脸色苍白不语,陈参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熊孝先带人正要奔到洞口看看有无办法补救,忽然众人听到洞下轰然一声巨响,一道灰柱夹杂着残破的狗头,带着血污肉片从洞里冲天而起,片刻后狗牙散落了一地,有些破碎的牙屑从众人脸上划过,直划出道道的伤口。 刘涛倒地,鲜血如泉从断臂涌出,却继续含泪向赵长洪爬去,嘴里念着:“赵叔,赵叔,您看,我用您给我的手榴弹,把怪物炸死啦,炸死啦!” 原来刘涛奔跑前情急之中想拿腰间的手榴弹砸向鬼面獒,却被鬼面獒咬断了胳膊连手榴弹一起拖进了地洞,也不知道是鬼面獒啃咬手臂咬炸了手榴弹,还是刘涛的手指当时已经勾到了拉环,反正为祸绍德多年的鬼面獒就此了结了。马文斌、俞万程、陈参谋面面相觑,实在想不到最后竟是这么个结局,其他人慌忙上前扶起刘涛,熊孝先拽下头上的绷带给刘涛扎好伤口。陈参谋摸了摸赵长洪的鼻息,摇头道:“救不活了,看来是因为过度的悲伤,心脏承受不了停跳了。”熊孝先叫道:“陈参谋,这个兵娃娃好像在叫你!” 【四、真相大白】 陈参谋奇道:“叫我?”放下赵长洪尸体走近,刘涛用没断的手一把抓住陈泉衣袖,喘息道:“玉,玉先生让我给您带样东西。”陈泉惊道:“玉衡?他在哪里?”刘涛的眼睛渐渐无神:“死,死了,在地下被那怪物咬死了……这个金表,金表……还有表里这块人皮……”挣扎着将怀里掏出的金表和人皮揣到陈参谋手里,便晕了过去。 陈参谋翻过金表看到表后铭刻的编号便是一惊,熊孝先兀自摇晃晕过去的刘涛:“喂喂,你醒醒啊,我们还有话问你呢!”陈参谋阻止熊孝先,略一思索反转表弦一周,表盖啪地弹开,再看看人皮上的文字,点点头道:“这确实是当年四国策划合邦时日本送给光绪帝的那块金表。师座,你看原来真相是这样,难怪寿老人听到弁财天的歌声居然被活活吓死了。” 俞万程接过人皮,看到上面用娟秀的笔迹写着日文:寿老人觊觎重宝,煽动中土水手哗变,针封我哑穴,激怒天照大神尽啮船上人众。空船漂流此地经年,可怜一片望乡情,尽付水天处。 最后一句正是俞万程和陈参谋曾经谈起的晁衡,也就是阿倍仲麻吕的诗句。俞万程也点头道:“这应该是当年弁财天在没遇见那名老兵,也就是这名青年士兵口中的赵叔时所写。果然望乡的那片眷念,也敌不过情侣间的种种思念。” 原来四十四年前,随光绪帝的被囚禁,四国合邦计划破产,慈禧太后大权独揽后便将日本送与光绪帝的礼物以及作为抵押的异兽巫女等一并封还,更加以丰厚的回赐。不料当时随行的御医寿老人见宝物众多,起了贪念,勾结船上的中国水手血洗宝船。只因寿老人对年轻美貌的弁财天垂涎已久,便留而不杀只以金针刺封其哑穴,意图长久霸占。却不想激怒鬼面獒王,破笼而出,将船上但凡活人皆撕咬成碎片,仅寿老人见机快跳水逃生。失去驾驶的宝船一路顺水漂流偏离航线,走到了绍德城,为老林掌柜所获,成了绍德传说里的那艘鬼船。 弁财天其时年方豆蔻,本是第一次远离家门,见过船上被寿老人指使背叛的中国水手的狰狞凶恶,已成惊弓之鸟,对中国人深怀戒心,见老林掌柜上船时慌忙让鬼面獒负着自己入水逃离上岸。果然老林掌柜随即捣鬼焚船,也焚去了在岸边偷看的弁财天对中国人的最后一丝求救希望。 其时林家所见岸上的五通神正是鬼面獒潜入地洞前的头部侧影。自此弁财天依靠鬼面獒的掘洞行走本领,在绍德地下过起了半人半鬼的悲惨生活。其时寿老人的针术还没有达到日后炉火纯青、随心所欲的地步,随着时间推移血脉流动,金针封穴的效果一点点减弱,弁财天渐渐能够发音,但是被损坏的声带却再也无法恢复,发出的声音由宛如云雀清脆的吐词变成了模糊诡异再也无人能听懂的鬼音。此时弁财天于灰心绝望中便想留下遗书控诉寿老人的罪恶留待有缘后自杀,于是去城外坟场掘尸寻找可用的人皮刺字,却在月圆之夜遇到青年时期的赵长洪。第一次感受到有一个男人为了保护自己可以连命都不要的那种震撼,一种朦朦胧胧的情愫在心中滋生,于是她让鬼面獒撕碎了高大力,救下了赵长洪。 可惜就在两情相悦时,赵长洪却被刘白龙抓走,更被老林掌柜设计流放。再也承受不住打击的弁财天精神渐渐失常,情理再不能以常人度,成了真正游荡于绍德城夜间土下的鬼女,绍德城的月圆之夜才响起缥缈的鬼歌,而鬼面獒更随着弁财天的失控而失去约束成了不光吃犬也吃人的魔兽。 直到两年前土肥原与安倍秀宁查出了鬼面獒下落,就在绍德城里,当年侥幸逃脱回国后欺瞒皇室多年的寿老人唯恐当年事情真相败露,便自告奋勇请缨来到绍德城,意图暗中杀獒灭口。不料自己不慎染上鼠疫奄奄一息,所带黑衣人更被鬼面獒狙杀于地洞中。 寿老人无计可施下只好潜伏于绍德伏龙寺中,却万万没想到鬼面獒的老巢便在伏龙寺地下不远,更因为要装作聋哑封住了自己聋哑穴,错过了绍德城中的夜半鬼歌。直到那夜准备逃奔城外日营,取出封住耳穴的金针方才听到鬼歌。那弁财天是他多年前残害的苦主,夜夜梦里索命的债主,又正是他亲手下的金针,就算声带受损声音变调别人听不出来,他哪有听不出来之理?寿老人做梦也想不到四十四年过去,弁财天居然还活在人间,毕竟年已老迈,和陈参谋一番较量又神衰力竭,极度惊骇之下当场毙命。 【五、殇歌的序曲】 当年这一段中日奇事的最后三位当事人,寿老人因为发现弁财天还活在人世惊骇而死,弁财天因为看到赵长洪归来喜悦而终,赵长洪却因为弁财天的逝去悲伤至绝。是善是恶,最后皆归于尘土。此中缠绵纠结,聪慧如陈参谋与俞万程,也仅能猜出十之六七。苏醒过来的安倍秀宁见到弁财天已逝,看到人皮上留下的字迹,才明白姨母不愿随自己归乡的原因。想到姨母的一生凄苦,搂住弁财天的尸身忍不住放声大哭。 众人忍不住偷偷瞟向俞万程,都明白此时安倍秀宁的泪水中,七分悲亲,还有三分只怕是联想到自己和姨母一样,苦苦等待一份终无结局的异国之爱而自悲。俞万程大是尴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马文斌苦笑着将地上散落的狗牙一一捡起,捧在手里对俞万程叹道:“看来冥冥中自有天意,却不知从哪里钻来这两名古怪士兵,鬼面獒注定要葬身在他们手里。既然留着这些被炸碎的犬牙为证,我会向上峰说明情形,替你说情。” 此时天色已露鱼肚白,远处已经传来飞虎队接应飞机的轰鸣声,俞万程感激地点点头。陈参谋吩咐勤务兵将楼上的空棋匣取下,亲手将犬牙放入匣中,递给马文斌。马文斌摇头道:“还是给万程保管吧。虽有犬牙做证,也还得万程亲自陪我去军部解释清楚才好。”俞万程摇头不接:“还是让陈参谋替我走这一趟吧,俞某将指挥绍德城里的51师兄弟与日寇周旋到底!”转身扶起抽泣中的安倍秀宁,口中道:“秀宁就托付给二位……” 话未说完,忽然俞万程觉得后颈一痛,天旋地转晕倒在地。熊孝先怒道:“陈参谋你这是干什么?!”众校官正要拔枪对准偷袭俞万程的陈参谋,陈参谋收回切在俞万程脖子后的手,将棋匣塞进俞万程怀中笑道:“不这样做师座怎肯抛下各位弟兄独行。此时城东退路已封,鬼面獒已葬身于绍德城中,转眼我们要迎接的就是城外犬养崎的疯狂报复。” “在未来可以预见的愈加残酷激烈的中日决战中,像俞师长这样热血爱国又有丰富对敌经验的将领,是我们中国人不可再得的宝贵军事资源,应该留给他比牺牲于绍德更辽阔的战斗平台。至于我,就代替师座协助各位弟兄留在绍德和日寇决一死战吧!” 众将官血脉沸腾,齐声叫道:“愿随参谋死守绍德!”此时东西门处皆有零碎的枪炮声传来,陈参谋安排勤务兵带着昏迷的俞万程与安倍秀宁随马文斌登机,转头对身后的熊孝先笑道:“还记得安倍秀宁和弁财天合唱的那首《日落之殇》吗?相信不久的将来,日寇的殇歌,会在中华大地处处唱响,不光传于天际,也传唱于每个中国人的心中。” 熊孝先摸摸拿掉绷带的光头,嘿嘿笑道:“陈参谋你说话文绉绉的就跟写诗似的,咱老熊可没水平和你接得下去,除非师座还在这里你才有知音啊。”陈参谋微微一笑,看向天际翱翔的飞机,意味深长地道:“俞师长此去吉凶未卜,但也许能弹出日殇之歌的一个强音符也未可知。来吧,底下让你我用鲜血在绍德先奏响日寇殇歌的序曲吧!” 人将尽,援未至,城已破。绍德城的三百守军在城破后坚持巷战又拖住了日寇达七天之久,疯狂进逼的日军在绍德城里每推进一步都必须付出血的代价,直到俞万程带援军归来反包围已被日寇占领的绍德,重创滞留在城中的犬养崎部。 绍德会战成了中国抗日史上的一个奇迹。此役结束时,中国51师八千官兵连师长俞万程、营长熊孝先在内存活仅八十三人。 英勇的51师,万岁! 不屈的中华民族,万岁! 但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 【六、风云再变】 俞万程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飞行的运输机机舱里,稍一回忆便明白发生了什么,看了安倍秀宁一眼,愤怒地埋怨勤务兵道:“你怎么也不阻止陈参谋,怎么能这样阻止我尽一个军人的职责!”安倍秀宁低声道:“万程,你不要怪他。是陈君一再要求我们带你离开,他,他还嘱咐我,让我一定要保护你的安全。” 俞万程冷笑一声:“让你保护我?这倒稀奇了。”勤务兵劝阻道:“师座您不要再生气了,现在赶紧回到军部,会合援军回来替51师的兄弟们报仇最重要。”俞万程颓然点头:“事已至此,只能这样了。文斌兄,在绍德多有得罪,到了军部还希望你不计前嫌陈说利害,让王军长多分我些人马。”马文斌点头道:“这是自然。”俞万程看看紧紧靠着自己,脸上带着幸福微笑闭目的安倍秀宁,想推开却又有些不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勤务兵上机时便知趣地没有夹在俞万程与安倍秀宁之间,好让安倍秀宁单独照顾俞万程。马文斌坐在四人并排的最末,笑着问坐在第一位的俞万程:“对了万程啊,昨夜在绍德城中,如果我护住鬼面獒就是不让开,你真的会让他们开枪打我吗?” 俞万程苦笑道:“你觉得我会吗?我从不曾忘记,当年在东瀛刚见到秀宁的那个晚上,同学们听从黄金崇唆使包围我的时候,只有你始终站在我的身边!”马文斌笑道:“可是我们现在中间却隔了两个人呢,感觉都有些疏远了。”两人相视一笑,马文斌亲热地拍了拍旁边勤务兵的肩膀:“感谢你这些年照顾万程周到啊。”忽然袖子里一把匕首闪出,闪电般地割断了勤务兵的喉咙。 勤务兵喉头汩汩作响,血从捂住喉咙的手指缝里喷出,直喷到旁边安倍秀宁的脸上,安倍秀宁尖叫一声吓晕过去。俞万程顾不得安倍秀宁,慌忙站起俯身查看勤务兵的伤势,却被马文斌拔枪指住额头,俞万程惊怒道:“马文斌!你干什么?!”马文斌顺手缴了俞万程的枪,低声道:“万程啊,你可知道,这辈子我最庆幸的就是当年那个晚上他们包围你的时候,我没来得及在你身后先对你下手,否则哪有我这么风光的现在?” 但俞万程已经顾不上听马文斌在说什么了,大胡子勤务兵嘴角吐出血来,淌落在腮边杂乱的浓须中,挣扎着从怀里掏出那张俞万程先前题完字扔在地上的纽约时报,看着俞万程的眼睛用力塞到俞万程手里:“师……师座……您,您字好……扔……扔了可惜。” 俞万程握住勤务兵的手,含泪点头。勤务兵咳喘着握紧俞万程的手:“师……师座……我……我知道做的饭菜不好……吃……您……您不喜欢……我……我……原准备能活着出去……就一定……学做……做……”俞万程拼命点头,但勤务兵的话终究没有说完,带着遗憾的表情停止了呼吸。 俞万程看着自己的勤务兵临死之前没有怨恨,也没有伤心,遗憾的却是自己昨夜到现在还没有进食,慢慢地将报纸叠好放入怀中,顶着额头的枪努力站直身子,握紧拳头看着马文斌,低声嘶吼:“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马文斌静静地看着俞万程:“万程啊,认识这么多年,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你总是会因为一些不相干的人发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呢?就像现在,你难道不该先考虑自己接下来会怎样吗?” 这时低头坐在四人对面长凳上的一名国军护卫士兵才站了起来,旁边两名一样低头坐着的士兵滑落在地俯面而倒,露出从背后扎进的匕首刀把。站立的国军士兵摘下军帽,露出一头白发,从兜里取出金丝眼镜带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俞万程鞠了一躬:“万程君。不,现在应该称呼你俞师长。我是犬养崎,这么多年,我们这还是第一次见面。” 说话间毫无抑扬顿挫,正是在绍德城外军营中和陈参谋、熊孝先见过面的犬养崎。 【七、人心莫测】 此时马文斌已经胁迫飞行员改道飞向日本军营,俞万程恍然大悟,怒道:“马文斌,你,你居然真是汉奸!助纣为虐出卖了我!出卖了你自己的民族与良心!”马文斌略显歉意地笑笑:“万程你也不要太苛责我。须知我在重庆虽然呼风唤雨,福禄双全,可说到一个寿字却掌握在日本人的手里,我也无可奈何呀。” 犬养崎静静地道:“俞师长有所不知。文斌先生早年便在日本警视厅有切结(认罪书)。从那时起便与我们神武天皇相识,成了我们日本人的好朋友。今日再立此大功,你们支那蒋先生的位置,迟早便是他的。”俞万程一转念,颤声道:“难道,难道当年是你出卖了黄金崇!” 马文斌踌躇满志:“黄金崇那个青帮流氓,根本就是个亡命徒。他的破计划,不管成功失败,东京的中国留学生还不被株连殆尽?我既然不想给他垫背,只有向日本警视厅告密一条路了。那个什么二四八定乾坤的联系方法,传龙头的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青帮的家伙出门就给警视厅抓住处决了,哪里通知得到剩下的学生。” 俞万程觉得身上血液都冲进脑子里去了,咬牙道:“你,你!”马文斌大笑道:“其实我在日本和你保持联系,也是黄金崇的意思,监视着你的来去,否则当夜他哪里那么准一下就把你捞了去?我的告密,也算间接救了你一命,还帮你除掉了这个老对头,你也不用谢我啦。” 犬养崎点头道:“当年正是文斌先生揭发支那留学生的暴动阴谋,对我国皇室有扶持之功。所以天皇特赐文斌先生以支那人的身份加入皇室七福神,终其一生,保福禄寿三全,乃支那人绝无仅有的荣誉。”马文斌扬扬得意:“我本就是福禄寿,可笑重庆做梦也想不到安排我打入七福神不过是还我真身。蒙犬养司令夸奖,文斌微薄之功受厚禄多年,直到今天,又为东亚圣战立功,才略感心安。万程,凭你和犬养司令的特殊关系,此刻和我携手合作还不算晚,日后在中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荣华富贵少不得你的。” 俞万程怒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和他有什么关系!”犬养崎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算是给了个微笑。此时安倍秀宁悠悠醒来,看到犬养崎,吃了一惊,颤声道:“父亲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 俞万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道:“你,你说什么?”马文斌笑道:“万程,犬养即为养犬,乃伺候犬神的意思。犬养司令的另一个名字,便是安倍崎。你还不拜过岳父大人?” 俞万程五内俱焚,指着安倍秀宁怒道:“你,你瞒得我好苦!”安倍秀宁知道俞万程动了真怒,想扑入俞万程怀中又不敢,垂泪道:“我,我知道你痛恨日本军人,所以不敢告诉你犬养将军其实就是我的父亲,安倍家族的家主安倍崎。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马文斌劝道:“算啦算啦,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亲,何必为这点儿小事动真火?”俞万程额暴青筋骂道:“马文斌,你不配姓马,你才应该随犬养崎姓犬!给日本人做狗,死后你如何面对马家列祖列宗!”马文斌脸色微微一变:“俞万程,不要给你脸不要脸。你要记住,以后史书里记着给东亚圣战立第一功的,不是我马文斌,而是你俞万程。是你将日本皇室重宝八尺琼勾玉送了回来,鼓舞了大和民族的战斗士气。” 俞万程怒道:“荒谬,什么琼勾玉,我见都没见过!”马文斌笑道:“是吗?那你怀里棋匣所藏何物?”俞万程转念间惊道:“原来,你,你……” 第35节 【八、惠比须】 马文斌嘻嘻一笑:“不错。真正的八尺琼勾玉,不是永恒的玉石,而是用鬼面獒的獠牙串成。只因日本自古传承的皇室信物獒牙勾玉已经随岁月侵蚀风化碎裂,不得不寻找遗失在绍德的唯一一只鬼面獒再次制作。虽然鬼面獒在绍德被击杀,但带回它的獠牙,我对犬养司令和天皇都算有了交代,只是难为你亲自送这一趟了。” 犬养崎,也就是安倍崎静静道:“俞师长,没见那位陈参谋和你一起来真是遗憾。我很想当面告诉他,就算他棋艺赢了布袋和尚,剑术赢了毘沙门天,只钓术逊我惠比须一筹。绍德一役中国全盘皆输。” 俞万程茫然不知其解。安倍崎面上虽无表情显露,但心中甚是自得。日本自古崇尚兵法,而兵法起源正为渔猎之术,所以七福神之首——渔猎之神惠比须,也就是兵法之神,便如日本陆军68师营长犬养崎一样,是安倍家主安倍崎的另一化身。 安倍崎自幼心思缜密,精习兵法,胸怀大志,不甘心世袭闲职终老。自古安倍家族为保持血缘的纯正性,多为同族同姓间婚娶,算起来绍德城里的弁财天既是安倍崎的妻妹,也是安倍崎的堂妹,而自从安倍崎成为当代安倍家族家主后,有心寻获天照神兽建功立业,便在此时,中国留日学生俞万程进入了安倍崎的眼目。 以安倍崎的本来用意,深觉对中华隔阂已久,有朝一日七福神组织终将远赴中国寻宝,到时人生地不熟难于登天,当事先布下耳线。俞万程与安倍秀宁两情相悦,又因救护安倍秀宁的原因被中国留学生排挤,安倍崎有意招揽,但发现俞万程爱国忠贞之心始终不改,暂时无法为己所用,失望中正遇马文斌出卖中国留学生,替日本皇室免去大劫,乃难得的好棋子。遂力劝日本天皇破格提拔马文斌,许以七福神中福禄寿之位,放长线钓大鱼,将马文斌牢牢地掌握在手中。 其后安倍崎化名犬养崎,来到中国南征北战,既是为了寻找皇室重宝,也是为了生平自负的兵法学以致用,满足其嗜血本性。在得知鬼面獒潜于绍德,寿老人无功铩羽后,犬养崎终于亲率大军压境围困绍德。为保万无一失,更借马文斌之手安排俞万程的部队驻守绍德,又命马文斌安排汉奸林掌柜献宅作为51师的指挥部,准备由善于地下作业的耗子御史大黑天带领毘沙门天上杉岗的武士分队,在飞机炸毁指挥部地下室出口后,由地道进入活擒俞万程,再以安倍秀宁的旧情将其诱惑感化,招领51师卸甲归降,从而使战斗不波及内城,以保证天照神的安全回归。 可怜安倍秀宁不知自己在父亲眼里只是一枚迟早派得上用场的诱饵,还当父亲疼爱自己,对俞万程处处手下留情,为即将和俞万程重聚芳心暗喜。眼看犬养崎就要得逞,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军统智囊陈参谋为报昔日爱侣遇害之仇,追寻马文斌和寿老人来到绍德,因玉衡的失踪对林掌柜产生猜疑,救俞万程于地陷之危。犬养崎原本定下的兵不血刃之计告破,眼看战争已经渐渐逼近内城,犬养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九一、败涂地】 其时绍德会战已经引起另有所图的中方最高层重视,便是权柄在握如马文斌,也无法操纵军部令俞万程弃城而走,而犬养崎新的筹划里更增添了要借中国人之手除去其他七福神成员,唯我独尊的计划。寿老人接应的失败,大黑天的错误地图,影响布袋和尚、毘沙门天赌赛的那一声炮响,皆是犬养崎有意为之。只有福禄寿马文斌,因为其中国人的特殊身份注定无法对犬养崎构成威胁反获重用,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虽然最后计划成功与原来设想稍有出入,没能得到活的鬼面獒,但反正为了得到獒牙制成八尺琼勾玉,鬼面獒回国也会被秘密捕杀,如此结局一样给日本皇室建立了不朽功勋,更捕获中国高级将领俞万程,奠定了自己横跨政军两界基业的第一步。想到这里,若不是犬养崎壮年时中风面瘫失去表情功能,直要放声大笑。 马文斌与犬养崎合作已久,哪有不知情知趣之理,他早就看出犬养崎野心勃勃老谋深算,日后只怕纵横日本实权在握的非安倍家族莫属。此时不烧冷灶更待何时?劈手从俞万程怀中夺过棋匣,恭恭敬敬地递给犬养崎检阅。犬养崎嘴角微微抽动,压抑住心情的澎湃,咳嗽一声,抽开棋匣,忽然全身动作冻结,僵在当场。 马文斌从犬养崎面瘫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还道是因为犬牙被炸后破碎过多,犬养崎观之不快,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只因天照大神死得突然,时间匆促,我来不及筛选干净,不过仅用完整的牙齿,配成一副八尺长的勾链绰绰有余了。”犬养崎抓起匣中之物,摊开掌心:“绰绰有余。勾链,牙齿,这是什么东西?” 马文斌知道不妙,揉揉眼睛,只见犬养崎手心中一团棉絮布条,破破烂烂,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腐物,再看棋匣里都是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还有些陈谷子烂芝麻,简直不知所谓。犬养崎逼问道:“天照大神的牙齿,哪里去了?”马文斌见机极快,惊叫道:“这是鼠疫,鼠疫!棋匣里装的是两年前飞机在绍德撒下的鼠疫物!” 犬养崎被烫手一般将棋匣和手里的物事摔落在地上,马文斌也慌忙避得远远的。犬养崎摇头道:“不要慌,在机舱这么小的地方,谁也逃不过鼠疫的传染。我再问你,牙齿哪里去了?”马文斌咬牙道:“陈泉,是陈泉,犬牙肯定是被陈泉调包了!这个家伙心狠手辣,说一套做一套,居然不惜用俞万程做诱饵骗我染上鼠疫给瑶光报仇!” 犬养崎瞬间冷静下来:“不可能。隔了两年的鼠疫物应该不会还有传染性。他不是要你和俞万程的性命,而是要试探你。如果你将棋匣交给中国军部不会有事,但交给我们日方必然会以为你是使用苦肉计的中国间谍,要将鼠疫传给军营首脑,当场会将你击毙。但陈泉也不会想到我会亲自混进接应你的飞机。更不会想到我就是七福神之首惠比须。这些花样,蒙不过我的,我不会中他的计伤害你。” 【十、坠落】 马文斌擦去一头汗水,知道自己是侥幸死里逃生了一次,愤愤道:“可陈泉还是太自负了。他居然轻易将俞万程送到我们的手中。既然天照神的牙齿还在陈泉手中,我们落机后就拿俞万程的命跟他换犬牙,他不给,我们就杀了俞万程!” 犬养崎摇头道:“没有用的。陈泉既然会让俞万程上飞机,要么不在乎俞万程的命,要么就是……”忽然停住,看向安倍秀宁。安倍秀宁靠在俞万程身旁也正看向犬养崎,目光交会惨然一笑,将陈参谋塞给自己的手雷从袖中拿出,低声道:“父亲大人,我终于明白陈君跟我所说一定要照顾好万程的意思了。请您命令飞机还飞往中国军部吧。” 犬养崎这一惊非同小可,飞快地用日语道:“秀宁,你要知道,如果拉响手雷,俞万程就会第一个死。”安倍秀宁哭道:“那又怎样!我已经明白,不管能不能得到天照大神,得到琼勾玉,你们都不会停下侵略中国的脚步,我和万程注定不会在一起的!与其让万程落在你们手里恨我一辈子,我还不如和他死在一起!” 马文斌头上刚擦去的汗水又回来了:“秀宁小姐你不要冲动,凡事有的商量……”刚小心翼翼地跨出一步,安倍秀宁摇头散发尖叫一声,将手雷举得更高了:“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们了!快让飞机掉头!不要再逼我了!” 犬养崎凝视着安倍秀宁的眼睛,阻止了马文斌还想说的话:“好,秀宁我答应你放过俞万程。但是飞机不能降落,机上只有一个降落伞,俞万程跳下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俞万程紧握秀宁的手道:“秀宁你和我一起跳!”犬养崎摇头道:“安倍秀宁不能下去。”俞万程怒道:“为什么?!” 犬养崎冷冷道:“因为她在中国人里面,就和你在日本人里面一样,永远不能融合。” 俞万程不再多说,深深地看了安倍秀宁一眼,接过马文斌递上的降落伞包,转头跳出了机舱。马文斌在舱口恨恨地看着在空中飘落的俞万程,跺脚道:“这样都能让他逃了!犬养司令,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和天皇陛下解释!”忽然发觉气氛不对,回头看到犬养崎面无表情地瞪着自己道:“不用解释。你自会去把他追回来的。” 马文斌愕然道:“不是只有一个降落伞吗?!”忽然明白了犬养崎的意思,惶恐地大叫:“我为日本立过功!我是天皇亲口御封的福!禄!寿!你!你不能……” 犬养崎小心翼翼地拿下安倍秀宁手中的手雷,关上机门看了一眼哭倒在地的女儿,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棋匣,摇头低声道:“中华有人,此战必败。吞并支那,应该重新布置一个漫长隐秘的计划。” 俞万程在地上连滚几次,正要摆脱缠住自己的伞包,忽然听到空中哀嚎由远及近,随即轰然一声巨响,马文斌的身体在俞万程远处的土地上砸了一个大坑,摔成肉团的尸体陷在坑中扁扁的一动不动。 不远处,听到异响的中国军部哨兵正在赶来。俞万程冷冷地看了马文斌的尸体一眼,站起身来悲伤地凝望天际飞机远去的方向,远去的飞机上带着一个永远爱着自己的人黯然远去,远去的飞机上载着一个自己永远爱着的人再不相见。 后记 虽然绍德会战是中国抗日史上的一个奇迹,虽然军部王军长听完俞万程的陈诉后力保爱将,但51师师长俞万程依然被重庆最高层以弃部潜逃、违抗军令的罪名关进黑狱。尽管最后在民众的不平呼声中开释,却一直到抗战胜利都没有再和日寇交战的机会。 新中国成立后,俞万程于香港家中被破门而入的黑衣人持冲锋枪射杀,有邻居声称看到凶手手腕处有犬状文身。 安倍秀宁回国后遭到日本天皇诉责,一夜白发,于隔日雪夜在东京码头吟歌跳海自杀。 如日中天的名将犬养崎忽然从中国战场无声无息地消失,与其对应的是东瀛安倍家族大张旗鼓地角逐内阁。安倍一姓借此渐渐在日本政界崭露头角。 熊孝先在半年后对日军的一次伏击中被流弹击中身亡,奇怪的是身上几处致命弹痕都中在背后,最后事情在多方力压下不了了之。 绍德一战存活的51师八十三名将官与士兵中,参加过古塔会议的八名校官下落不明。 陈参谋失踪,便是地毯搜索绍德的犬养崎部也没有发现他的尸体,也没搜到他带走的勾玉。 俞万程晚年有位台湾友人送了一条良种德国黑贝给他,那是台湾有狗王之称的最著名的驯狗师亲手训练出来的。那位刘姓狗王缺了一只手。俞万程亲笔书写了“黑犬”二字回赠。 黑犬为默,历史的真相往往就是这样在沉默中被掩埋,和沙砾共朽,归于腐土,直至百年后腐土中孕育出无法辨别真伪的花朵,绚烂夺目,流于恒远。 我们称之为传奇。 陈泉陈参谋的传奇将持续贯穿在这个系列的作品中,他自然是《日落危城》的第一主人公。但不知为什么,全书完稿后,我脑海里第一浮现出的却是俞万程在绍德城中夕阳下骑马独行的背影,与之相辉映的是有一位美国将军在映照着古战场的夕阳下吟出一首孤独的诗: 〖在艰苦的岁月里 在战争的胜负当中 我战斗,挣扎,与死亡 反反复复,永无休止 仿佛从望远镜里 我看到我自己 虽然以各种名义而战 但我永远保持我的本色〗 诗的作者就是赫赫有名的巴顿将军,我就借巴顿将军的这首诗作为全文的结尾,祭奠一场莫须有的传奇吧。 姻合 2014年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