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深夜痛哭,想和你聊聊人生》 序 张嘉佳 我身边有很多奇葩朋友,柳公子就是其中一个。 他在酒后说过自己的两件事。 首先是他在幼儿园的一节活动课上,柳公子冷冷地看着院子里愉快玩耍的小朋友,心中想着:“他们将来终究是要死掉的。”于是,哭了。 还有就是他在初中,柳公子带姑娘去滑旱冰,突然他就厌倦了,又是冷冷地望着那些穿旱冰鞋绕圈的人群,觉得他们都是傻x,从此再也没滑过旱冰。 柳公子的骨子里就带着极度的悲观和理智,所以他可以近乎残酷地审视自己周遭的一切,包括人生,包括青春,包括他自己。 但跟他不熟的人是看不出来的。生活中的他和和气气欢欢喜喜,对所有的一切充满热情,除了做综艺节目的制片人,他还玩乐队,搞话剧,写小说,会烹饪,爱旅游,老虎机还打得不错。如果他再帅点,几乎就快赶上我了。 矛盾吗? 不矛盾。 柳公子是抱着极大的热情去经历人生一切的可能,他活着的目的就是体验尽可能多的遭遇。 然后,再把自己抽离出去,冷冷地审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再把这一切写成自己的文字,给你们看。 我很早就看过这本书的原稿,那时候它还叫《你是我的一滴汗》,刚开始看的时候,老子都快笑疯了,再到后来,我抽了好多烟,心情差得要死。 我觉得这是一本把青春写得很真实的小说,那么美,又那么痛。 如果你刚刚开始翻开这本书,我觉得你也应该点一支烟,或者倒上一杯酒放在边上,因为你一定可以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而因为刘柳,你这次真的看懂了。 你说过,你是我的一滴汗, 我们曾经共同拥有最热烈的温度, 但滑落之后,便了无痕迹,再无从追寻。 过去, 未来, 你就是回忆, 就是孤寂, 就是夜风袭来的时候, 我最刺骨的寒。 引子 2008年年初,鲍哥也结婚了,我和老二飞到了鲍哥的老家,远在东北最东北的那个村子,住了一个礼拜。 小马和魏星都走不开,许宁来了一趟,没赶上婚礼,就又飞回深圳了,据说是单位出了什么事,身为部门副主任的他必须得回去。所以原本计划中浩浩荡荡的伴郎团,就只剩下我和老二两个人。不过没关系,至少还有我,过完今年,我当伴郎的次数就要超过十次了,伴郎这件事对我来说,已经近乎于一个职业。 轻车熟路的副作用,就是几乎失去其中所有的乐趣,我总可以在新郎出场前最紧张激动的时刻,以绝对冷静的表情衬托出他在此时是多么傻x。通常我会抽出支喜烟往嘴角一丢,点着,抽上一大口,再悠悠地吐出来:“哎,多大事啊……” 能请我做伴郎的,都是我最好的兄弟。有高中时候认识的,有大学时候认识的,我曾经和他们一起疯狂和纯真,我几乎知道他们所有秘密,我几乎认识他们所有女朋友,虽然那些姑娘后来没有一个成为他们的老婆。不喜欢朋友的老婆已经成为我不能明说的习惯,我讨厌他们在我们已经因为毕业而逐渐疏远以后认识的女人。他们之间的故事都与我无关,而我却不得不因为和新郎一个人的友谊去祝福他们两口子。与其这样,我宁可去参加新郎的葬礼,至少那是新郎一个人的。 可是我的兄弟们依然纷纷结婚,依然把曾经的那些花儿逐一忘却,把那些故事藏进老婆找不到的抽屉里,或者丢掉。那些故事里有我,可能还有我的那些花儿,以及我熟悉的那个新郎自己。几乎所有新郎都会在结婚前夜或者后夜喝醉,有个别极品还会在洞房花烛夜醉成个鸟样,他们找机会和我独处,翻翻那些回忆,聊聊那些姑娘,好像是这辈子里的最后一次似的。 当然,我的想法是绝对病态的。生活总得继续,谁也不能只活在那几年里。更何况早在那几年里他们就已经被抛弃了,或者他们人生中有过很多花儿,无论如何也成全不了那么多人。而且说实话,他们现在的新娘也没有太多值得挑剔的地方,优秀甚至优异的大有人在,能答应嫁给我那些傻x兄弟们,也是他们的福气。但这个事实依然拯救不了我,我依然痛苦,也不知是想起了自己积攒的那些陈年破事儿,还是只是单纯地见不得别人好。 和我不一样,老二的人生总是在继往开来着。在大学里他就能和我们所有人的女朋友保持良好的关系,无论在我们分手前还是分手后。这一习惯他到现在还保持着,各路兄弟的现任女友们都会从全国各地以各种方式向他打探我们的曾经,各路兄弟的前任女友们也会从全国各地以各种方式向他抱怨我们当年如何不是东西。去年,老二组织所有在京的“兄弟们的前女友”吃了顿饭,k了次歌,成立了一个类似“前妻俱乐部”的非法组织。我被彻底惊到,和丫大吵一架,几乎绝交。 后来我们和好如初,原因是他把自己qq的签名改成了:“我错了,虽然不知道哪儿错了。”这种大无畏的无知证明了其实他真的是个好人,只是傻点儿而已。我们每个人都是傻x,不过傻的领域不一样而已,有人傻在iq,老二傻在eq。 老二在情商方面的缺陷起源于他如白纸般纯洁的大学生活,而我悔之晚矣的道德反省也同样源于那乡土画一般花花绿绿的四年。你必须相信每段感情都会有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果白眼狼一辈子也就算了,最是那弃了恶从了善的,报应更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这是我在浪子回头之后的领悟,“啊,多么痛的领悟”,辛晓琪唱的。其实酒吧里任意一位男歌手的翻唱都比她好,因为他们一个个都是阅人无数的样子,我想在他们酒醒以后应该也会饱受煎熬。 魏星当年是比我还浪的浪子,却是我们这群人里第一个结婚的,我们一行七人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赶去兰州,男的全要给丫做伴郎。那时候我和老二都没什么做伴郎的经验,所以对婚礼上播放《男儿当自强》,所有服务员端着卤水拼盘喊口号的环节啧啧惊叹,后来曲风一转,港台爱情歌曲次第绽放,老二激动得花枝乱颤、泪雨横飞……后来魏星离婚了,我总怀疑这是老二带来的衰运,连傻x魏星都在台上没心没肺地咧嘴笑,你丫哭个什么劲啊! 魏星离婚之后没几个月,我的前女友柯依伊结婚摆喜酒,邀请所有老朋友齐聚京城,连我都收到了一张刺眼的血红喜帖。我本来并不想去,但是我和柯依伊的几乎所有大学好友都答应去了,这是毕业五年来我们这个小圈子聚得最全的一次,所以大家纷纷给我打电话,让我把心态放平和,前度再见亦是朋友,还是来一趟吧。于是我也订了机票,赶了过去。 在小伊结婚的前夜,我又一次见到了她,身形没变,着装和神态成熟了许多。我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就只是客套地微笑着看她。晚餐席上一片欢腾,大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我隔着老友们洒落的酒帘望着对面的她,相顾无言,只能把冰凉的燕京啤酒一杯一杯地往肚里灌。第二场集体去唱歌,我唱了《雪候鸟》,她唱了《催眠》,那都是我们在一起时最爱的歌曲。唱着唱着,我和小伊就坐到了一起,她把头悄悄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就像我们曾经最熟悉的那样。过了12点,老友们嚷嚷着找个酒吧进行第三场去,我和柯依伊趁乱溜了出来,席地坐在东三环边儿上说着醉话。她问我:“方鹏,你知道为什么你毕业的时候我追着火车跑那么远吗?因为我知道你这一走,我们就再也不可能了。” 把小伊送回家,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北锣鼓巷,几个兄弟横七竖八地挤在一个房间里诈金花,见到我回来了,他们各怀鬼胎地冲我笑了笑,然后继续赌博。我抽完一支烟,起身踩灭烟头对他们说:“哥儿几个,明儿跟我抢亲去吧。”大伙儿连忙按住我:“冷静,千万冷静!”许宁说:“你说你抢了亲干吗呢?结婚?” 小马从旅行箱里翻出一包芙蓉王和半瓶黑方。我们把烟抽光了,把黑方又放回原处。大伙儿昏昏欲睡,但都还硬挺着听我絮叨,听我说我当时怎么觉得不应该再和小伊继续了,听我说两个独生的孩子、两个不同的城市、两个不能远离的家庭……最后,老二实在忍无可忍地打断我,他在床上翻个身爬到我面前大声说:“方鹏,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你那时候已经不爱柯依伊了!” 是吗?我那时候已经不爱她了吗? 我怎么觉得,时至今日,我还那么爱她,爱到深入骨髓呢? 我们的记忆其实是很不靠谱的东西,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我们的回忆到底是不是和真实一样。我们都会不自觉地忘记一些不愿记得的东西,甚至去粉饰它、修改它。因为过去早已经失去,回忆也不过是属于眼前的一段情绪、一段幻影。怀念旧情和重新开始的爱,分辨起来,谈何容易。 第二天,大伙儿组团去参加柯依伊的婚礼,除了我和魏星,他刚刚受了离婚的伤,到那时还见不得“花田喜事”。中午,我俩待在南北锣鼓巷交界处的一家川菜馆里,等着婚礼现场的直播,老二一会儿给我们打一个电话,说:“哎,我们已经准备好一个小包子,里面塞的全是芥末,待会儿新郎过来,非呛死丫个孙子!”“哎,那新郎傻大高,眼镜男,长得跟你似的。”“哎,方鹏,连张倩都说,这新郎长得跟你有点儿像嘿,你现在是不是特得意?” “滚蛋!”我说,“我就问你,你觉得这男的是过日子的人吗?” “你想听实话吗?” “废话。” “是。” “那就行……不聊了,安心吃饭,敬酒的时候给我发消息。”我挂断了电话。 差不多12点一刻的时候,老二的短信来了:“已经敬到上一桌,快到我们这儿了。”我给魏星倒了一整杯酒,给自己也斟满了,等了两分钟,算算柯依伊夫妇差不多该到老二他们这桌敬酒了,我端起酒杯冲着小伊婚宴的方向,“干杯!”我一饮而尽。 “傻x。”魏星骂了我一句,把自己的那杯酒也一口闷掉,“你就是个大傻x!” 我冲他一乐,没有还嘴,我不能骂他,因为那天,他就是我的伴郎。 卷一 前度青春 01 2006年1月12日,北京终于像模像样地下了场大雪。在肖家河桥下面有五辆车撞到了一起,被交通广播的主持人以说评书的语气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下。我坐的这辆小六路的司机把广播调到最大声,整车的乘客附和着主持人的调侃,一起没心没肺地笑着,为这个冰冷的礼拜四增添了一些生气。冬天的北京真是太好玩了。 不知道小伊现在在做什么,自从她老公开着辆捷达把她从我们的同学聚会上接走之后,我似乎就再没有得到过她的消息。当我躺在小六路脏兮兮的座椅上听一群傻x傻笑的时候,当我待在老二的小别克里听我们在毕业时录的cd默默流泪的时候,当我在龙庆峡第一次滑雪摔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当我吃成都小吃的垃圾套餐的时候,当我打喷嚏的时候,当我挂吊瓶的时候,当我发工资的时候,当我来月经似的习惯性拉肚子的时候,当我和不是你的女生做爱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知道吗,小伊? 2006年1月12日,我早已不再是柯依伊同志的男朋友了。我们不会再一起吃饭、逛街、打牌、看碟、亲吻、做爱、争吵以及互相折磨;我们不会再需要按一只鲨鱼玩具的牙齿来决定今天晚上谁负责刷碗;我们不会再每嘿咻一次就往床边的玻璃罐子里放一颗折好的星星;我不会再积极主动地把我肩膀最肥美的一块送到你嘴边让你咬一下;你也不会再在我不理你的无谓阻挡把手放到你胸上的时候跟我说你其实是b罩杯,而且生了孩子以后还会再大一些,也许能到c,然后再被我无情地嘲笑了。 02 和小伊分手后的一年,我来到北京开始北漂,住在通州边缘的西马庄园31号楼。 和小伊分手前的半年,我大学毕业来到南京,走之前我和老二、鲍哥、许宁、小马、魏星在学校的大门口砸了三箱刚喝空的啤酒瓶子,抱成一团哭。 和小伊分手前的四年半,我赶在张军抢劫银行的第二天来到长沙,见到各大商场戒备森严,城市的主干道五一路竟然还有巨型的广告牌空着,空了好几块。 和小伊分手前的六年半,我第一次拉了小静的手,我觉得,拉手真幸福,如果有机会,下个礼拜天我还要拉一下。 和小伊分手前的十一年,我人生第一次考了个不及格,那天天上也下着雪,似乎和我在2006年1月12日在北京看到的那场差不多。 这些事情我都和小伊说过。我喜欢跟小伊说我的过去,就像小伊喜欢说我们的未来。我们经常在床上整夜整夜地说,我说累了她说,她说累了我说,两个人都说累了的时候我们就看电视,中间穿插着一两次嘿咻。我们嘿咻的时候依然保持着两个人语言上的习惯,我总结过去,她畅想未来。 03 我的朋友老二,他现在的单位就在我住的小区边上,他和小伊一样是我的大学同学,认识我快六年了。自从我来到北京,我俩就恢复了在长沙时只要能在一起就一定在一起的生活,而这样的生活总能不断提醒我小伊的存在。我敢肯定,如果小伊是上帝安排和我一起去吃苹果的夏娃,那老二就是那条诱惑我们的蛇,以及苹果里的虫子,是苹果刀、水果盘、洗涤剂,是叉水果的牙签、装苹果核的垃圾袋,甚至是吃完苹果以后拉屎的那个马桶。总之他如影随形,在我和小伊的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 小伊曾经非常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取笑我和老二,说我们是上辈子的姻缘,如果不是这辈子老二投错胎当了男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老二手里把我抢走的。一次老二反驳为什么不是方鹏投错胎了?小伊说:“方鹏是男人,我知道的。”说完她突然把手伸到我的两腿间,隔着裤子抓住我,大声质问:“方鹏,你说,上辈子你俩谁是男人?”她第一次这么干的时候,我把嘴里正在嚼着的猪肝全部喷到了面前的盖浇饭上了。于是鲍哥等人开始哄笑,小伊骄傲地看着我和老二尴尬的表情,等我承认上辈子我是男人后放开手,搂着我的脖子狠狠亲了我一下,然后低下头红着脸自己哧哧地笑,可爱得像个妖精。这是我们每次聚会的保留节目,只要喝到八成醉大家就开始提我和老二上辈子的姻缘,小伊每次都搞得我下身阵痛却心花怒放。 这个节目结束于我和小伊非法同居后的一天夜里。那天我因为踢球累得半死,很早就洗洗睡了,而柯依伊同学兴致却很高,12点多把我吻醒,要我通知二炮部队一级战备。她扑扑腾腾地跳去洗澡回来,我依然处于半梦半醒的迷瞪状态,她像条凉粉一样滑进被窝从背后抱住我,于是我挣扎着转过身来,抱住那个软软的身体,深情款款地喊了声:“老二……” 其实我当时想喊的是“老婆”。 结果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拿我和老二开玩笑,再也不允许我和老二独处,如果一定要独处就必须把房间的门打开。 04 这段文字本来我想放在后面,作为本书最特别的一段床戏施以浓墨重彩。但是我实在无法以其他平淡的文字表达我和老二的血海深情,而不介绍他,就无法介绍我那操蛋的学校;不介绍我那操蛋的学校,就不能介绍我和柯依伊同学的相识,那以下的故事将无法展开。大家只能看到一个茫然和莫名痛苦的人在北京的写字楼、出租屋、酒吧、操场、浴室、商店里言行怪异、神情癫狂。大家会说:靠,这傻x东西是哪个傻x写的啊? 于是我提前了这段床戏,为了引出我那挺操蛋的大学生活。预备,开始。 05 我曾经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学生,而这是在距离现在很久很久很久的过去。那时候我臣服于我老爸方处长的暴政之下,从上小学起我就按时起床、按时上学、按时放学、按时回家、按时写作业、按时看电视、按时睡觉,然后再按时起床。这个生物钟链非常完整、完美、顽固,虽然“按时放学”这个环节不定期会出些问题,但是方处长都会用“按时看电视”这个环节调节回来。我日复一日无怨无悔地过着顺民的日子,没有什么大快乐、大悲伤,除了偶尔因为粗心大意,而在考试之后接受老师的第一轮施暴和我爸的第二轮施暴。 作为一个20世纪80年代的小学生,我的记忆里没有《戏说乾隆》《雪山飞狐》《变形金刚》和《恐龙特急克塞号》;我只有在挨打的回忆里,保存着童年时一些支离破碎的影像,比如老爸的短袖的确良衬衫和挥舞起鸡毛掸子时结实的小臂肌肉,妈妈的浅蓝色百褶裙以及阻止爸爸殴打我时水汪汪的大眼睛,这在我后来的回忆中非常美丽。当然,别的全是痛苦。 很多人告诉我,一切痛苦都会结束,只要你考上大学。 我的爸爸方处长是南京大学的工农兵大学生,虽然学了个不着四六的专业,但毕竟手里的文凭相当之硬,它帮助我爸当上了处长。所以我和我那个时代很多直到大学扩招扩招再扩招后才决定考大学的孩子有本质的区别,我是从生下来就注定要去上大学的。我爸有一个箱子,长一米半,宽一米,纯牛皮打造,结实耐用。这个箱子曾经装着咸菜干粮和南大的录取通知书被我老爸扛到了他的宿舍,四年后又装着无数的书籍和我妈的玉照回到了家乡,此后一直放在我们家里能放箱子的最干净的地方。从我记事起,我爸就经常把我带到那只巨大箱子前向我炫耀自己大学时的刻苦,并且说等我考上大学就把这个箱子送给我,让我装行李去上南大。因为箱子太沉,他一直都没给我打开过。后来,我考上了南大,不过不是南京大学,而是湖南的南湖大学。老爸才把这只十多年没挪动过的箱子抽出来打开,把里面的书一本一本地腾到另一只新买的大箱子里。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被笔迹覆盖的中国古典文学以及毛泽东思想的教材,我还看到一个手掌大小的笔记本,里面是我爸爸的大学同学在毕业时写给他的留言,基本上都是些对仗工整的套话,只有照片比较真实地记录了他们那时的模样。 在我爸打开箱子的那天,我看到妈妈在厨房被油烟呛得直咳嗽,突然觉得她很可怜。原来爸爸的箱子里并不只有妈妈的玉照,还有一些别人的。 但至少那时,我对大学的憧憬已经不限于自由、崇高、牛x那么简单了,象牙塔里突然多了些暧昧的桃色,每次想起都可以让我心中小鹿乱撞。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对大学的所有猜测中,只有这一点比较准确。2000年9月,当我坐在南湖大学接新生的大巴上,当大巴在稀里哗啦的夏雨中转进校区时,当校区沿途所有网吧、酒吧、餐馆、旅社、桌球室、电玩屋在我的视野中次第点亮它们的招牌时,当招牌下所有雨伞都盛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时,当那些男女在伞下肆无忌惮地拥吻时,我告诉你,我的心花开了;当我看着玻璃里倒映着的我爸铁青的脸时,我告诉你,我的心花开了。 06 方处长帮我完成了报到需要做的所有事情,我总怀疑这是他发自内心想做的。如果可以交换,我爸他一定是想让我滚回老家替他上班,而他自己留下来,和我的同学们一起睡懒觉、上网、踢球、抄作业、泡mm以及逃课……或者他不是这么想的,他只是想上课、下课、学习和运动而已。管他想的是什么,反正他一定想换自己留下来,否则我爸不可能在领到一套高价劣质的床上用品时激动得浑身颤抖。 我被分到了男生宿舍1栋121室。在这里,我爸爸闪转腾挪想尽一切办法把学校发的席子铺在型号与之完全不匹配的床上,然后又找了些竹竿来挂蚊帐。与此同时,屋里还有一位衣着肃穆、浓眉大眼、凭长相就够当副县长的中老年男人正在教育儿子,说着些“不要鬼混”之类的胡话。他的儿子听得很认真,表现得很诚恳;我爸蜷在我那个坐直就可以头撞墙的上铺,一边干活一边频频赞同,时不时也附和着训斥我一下。那位游离在胖与不胖边缘的男孩扭头看了我一眼,就这一个饱含着同情、理解、求救与幸灾乐祸的眼神让我迅速找到了共鸣。这个人就是老二,大名赵国勇。他在所有老爸都出去以后,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翻出一包皱巴巴的中南海,问都没问就丢给我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憋死老子了,呼……” “憋死老子了”是老二最经常说的一句话,因为他真的经常憋得要死。他不仅有性欲还有烟瘾,甚至肠胃也不太好。长期生活在抑郁的状态下,他的左右脸颊分别长出了一大片青春痘。老二一直很羡慕我的皮肤,尤其是他了解到我原来是和他一样压抑的孩子以后,就更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可以有如此雪白粉嫩吹弹可破的皮肤。我矜持了很久没有告诉他我的秘密,直到一天他用一个美女的宿舍号码贿赂我,才换来了答案:“手淫。” 其实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没长过青春痘,直到一位后来做了妇科医生的高中同学在聚会时跟我说,手淫是治疗青春痘与失眠的“无印良品”,我这才找到了自己肤若凝脂的理论依据。 老二听后愣了一下,“靠,别蒙老子啊。” 我一边往通讯簿上抄那个美女的号码,一边爱理不理地说:“要不就是因为我天生丽质吧,谁知道呢?” 老二说:“我又不是没手淫过,怎么还长?” 我说:“那就是你的原因了。” 再后来,“手淫治疗青春痘”成了全校皆知的秘密。老二是这么干的:他对每个羡慕我皮肤的人,都用非常感慨的语气说:“还是方鹏的手淫工作做得好啊。” 07 正式开学的第一天,我目送老爸坐上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走回寝室用冷水洗了个澡,脱下真维斯牌的条纹t恤,换上一身狂像越南军装的军训服,然后在教官的带领下,去体育馆参加开学典礼。(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规矩,开学典礼要穿着军装、坐得笔直、纹丝不许动。)我于是就这么昂首挺胸地端坐着,一边悄悄地安抚自己逐渐真切起来的想家的痛,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听主席台上各级校领导用各地方言讲话。 散会以后老二非要请我喝奶茶。我们走到校门口就被堵了回来,说大一新生不许出校门。于是我们往回走,发现教官们正在检查内务,我俩又被抓了个现行,每人一份检查。 08 在军训第二个礼拜的一天夜里10点,宿管再次准时掐断了所有宿舍的电。这一天的长沙闷热无比,我洗了两次冷水澡依然无法入睡。老二比我还多些脂肪,所以更加难以忍受,在水龙头底下冲了一个多小时,皮都掉了一层还不愿意出来。我实在睡不着,就下床在楼道里溜达,走到楼道口的时候,突然发现宿舍楼的卷帘门竟然没关!原来宿管阿姨自己也热得受不了,把卷帘门拉开一半以便透风。于是我跑到水房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通告给老二,他嘿嘿一笑:“狗日的,走。” 我俩迅速换了身正常人的服装,蹑手蹑脚地走到宿管科门口,贴着墙根儿偷偷往里面瞄了一眼,宿管张阿姨正歪在椅子上打鼾。于是我和老二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的速度爬出寝室楼,来到宽敞的道路上。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啊,给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但也深知,人的躯体怎能从狗的洞子爬出?所以我是钻出来的,不是爬出来的!” “我希望有一天,地下的烈火,将我俩连这活棺材一齐烧掉,我俩应该在烈火与热血中得以逃生!” “哈哈哈哈……” 我和老二一边篡改着这篇高中课文,一边向校门口的冷饮摊走去,9月,长沙的夜风温暖潮湿,几乎可以带走所有汗和烦闷,可我们还没享受多久,就迎面碰上一帮教官和一群女生说笑着从校门走进来。那些姑娘们上身是不同款式的t恤,但裤子一水的军绿色,显然都是大一的新生。话说我从小就对解放军叔叔有极大的好感,可我对这群军训的教官们实在是厌恶至极。因为他们不仅肆无忌惮地殴打我和我的男同学们,还赶在我和我的男同学们之前,勾搭我的女同学们。 狭路相逢,我和老二眼见是没地方躲了,好在苍天有眼,电光火石之间,我们发现路边有一个中国电信的ic卡电话亭,于是我和老二迅速蹿了过去,老二拿下电话开始胡乱拨号,我则装成一万度近视眼,把脑袋贴到号码显示屏的前面。五米……三米……两米……教官们和女生们嬉笑着从我们身边走过,也许现在教官们除了姑娘不会留意到身边别的任何事情,而我和老二却实实在在地受了惊吓,瘫坐在ic卡电话亭边。这不是开玩笑,他们可是真打啊。 09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柯依伊同学,所以更不认识柯依伊同学军训时的教官,但我在和柯依伊同学住到一起以后,还用她的手机接到过来自柯同学军训教官的电话。那个已经复员回家的男人路过长沙,给柯依伊发了条短信,说要来看她。柯同学把短信给我看,问我她可不可以去,说那个教官人很好。我说:“你去吧,我这几天要去观摩校模特队的训练,正好没时间陪你吃饭。”小伊“哦”了一声,慢悠悠地靠近我,轻轻捏住我腰边的一块肉,“你刚才说什么?模特队哦?”我也伸出手,贴在她的胳肢窝旁边,“那你说什么?和教官吃饭哦?” 这时候小伊的电话响了,手机显示“程教官”。我从小伊手里接过电话,按下了通话键。 “喂,伊伊啊?”一个不知道是带着哪里口音的老男声。 “我是伊伊的男朋友,您是哪位?找伊伊有事吗?”我用稳重的男低音答道。 “哦,我是她一个朋友,那没事,挂了啊。”他匆忙挂掉电话。“嘟嘟嘟嘟……” “真肉麻,还‘伊伊’呢!老婆,您什么眼光啊?”我把手机丢到床上。 “真讨厌,连教官的醋都吃。”小伊气鼓鼓地到床边把手机捡起来。 “天真。”我继续坐到电视前,看我的《大丈夫》,“还‘伊伊’……靠!我都没喊过。” 我是真没这么称呼过我的柯依伊同学,我通常叫她“宝贝”“小伊”“老婆”“亲爱的”“内人”“小猪”“臭丫头”和“死没良心的”,而她则叫我“宝贝”“大鹏”“老公”“亲爱的”“相公”“大猪”“臭小子”和“死没良心的”,有段时间她喜欢用一个字称呼我,最开始她省略我的姓,管我叫“鹏”,因为她喊我的时候总会有些撒娇而影响发音,所以我总感觉她在管我叫“盆”。 后来她开始省略“老公”,管我叫“公”。通常她喊我“公”,我就回一句“母”。然后她就咯咯咯地笑,回应一次就笑一次,毫不厌倦。有时候,我也省略“老婆”,管她叫“婆”,通常她就应一声“公”,然后再自己咯咯咯地笑,还是回应一次就笑一次,还是毫不厌倦。 当然,现在我们彼此的称呼定格在了各自的姓名上,从此不再改变。 10 军训之后,就是社团招新。我报名参加了话剧社、音乐协会、足球协会、定向越野协会、读书社、邓小平理论学习协会一共六个;老二报名参加了音乐协会、科技协会、话剧社、足球协会、小红帽志愿者协会、st尖锋协会和旅游协会,一共七个。 他问我为什么要参加邓小平理论学习协会,我告诉他因为我亲眼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报名参加了那个协会。我问他为什么要参加小红帽志愿者协会,他告诉我,因为那里不仅姑娘多,而且一般都比较有爱心,适合做老婆。 我说,你丫是不是想得太远了些? 他说,住口,不许五十步笑百步。 我说,量变带来质变,我丫怎么也是比你少走了五十步,取笑你不行吗? 他说,住口,“丫”字不是这么用的,只有你丫,没有我丫。 我说,好吧,你丫住口。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我和老二怀着对爱情的憧憬,每人交了一百四十块的会费,参加了七个社团。对,我也是七个,我也报名参加了小红帽,因为我觉得老二说得有道理。 我们军训后的第一周档期排得满满的,从这个教室参加完一个协会的新会员大会之后,就立即跑到另一个教室参加另一个。会议的内容基本一致,第一个项目是新会员自由扯淡,男会员以各种借口与女会员接近,然后是协会干部吆喝大家安静,接着就是大家继续扯淡,而协会的主要干部在台上独自演说,再然后就是新会员逐一作自我介绍,这时候会场一般很安静,每到有美女上台的时候,就有人在底下做笔记。如果美女说得太简略,就有人吆喝:“qq号呢?哪个寝室的?有电话吗?”我怀疑他们还想问:“三围呢?内裤是什么颜色?还是处女不?”不过,在后来的协会活动中,大家以一种叫“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真的把这些问题问了出来,并且得到了答案。 在陪老二参加st尖锋协会的新会员大会之前,我对这个协会充满好奇。“st”代表什么?这俩字母实在可以是太多名词的缩写,其中比较厉害的是“神童”,比较实惠的是“食堂”,比较恐怖的是“尸体”,比较西游记的是“师徒”。协会的老会员解释说,“st”是创建这个协会的99级师兄孙涛名字的缩写,而这个协会的业务范围就是没有范围,什么都干。(但事实上,这位孙师兄在收了大家每人20元钱以后,却什么都没干。而别的协会也差不多。)老二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了人家的马仔,这事让我取笑了他很多天,他也承认,如果这样,还不如参加邓小平理论学习协会,同样是做马仔,我老大的名头就响亮很多,何况还有一个超级漂亮的女马仔。 11 我们在那个时候认识了鲍哥,丫自称是东北摇滚男青年。我们是在音乐协会第一次新会员联欢会的时候认识的。当时鲍哥一头黄发垂到眉边,结实的古铜色肌肉配着一件可以透视的绿色小背心,怀里还抱着一把红棉木吉他,以上造型为刚登上舞台的他争取了很多尖叫和掌声。接着鲍哥冲台下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开始了他的东北话演讲:“大家好,我叫鲍庆龙,我来自辽宁省大石桥市。我介个人比较夜爱鹰乐,尤其寺摇滚鹰乐。下面,我为大家带来一首中国摇滚鹰乐的代表作——《我的未来不寺梦》。”台下迅速鸟雀无声,只听见我和老二在开怀大笑。 鲍哥的这次表演彻底毁灭了他在音乐协会发展的可能,但是我认为他很有搞笑的潜质,如果搭档起来演小品一定不错,于是拉着老二过去攀谈。鲍哥对我俩的搭讪非常抵触,后来他还总说自己在音协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表演,是因为受了我和老二笑声的刺激,才会出现从第一句就开始跑调、从第四句开始忘词、从第八句开始高音上不去的现象的。不过对鲍哥的这些解释我们很是不以为然,其实他当天最搞笑的事情并不是跑调(实际上丫根本就没调儿),而是在他拨弄了那把吉他两声以后,音响师突然从音响室跑了出来,大喊:“你是卡拉ok,还是自己弹啊?”鲍同学连忙转身冲音响师弯腰敬礼:“卡拉,卡拉,这吉他就是个道具。” 幸亏我和老二各有一条如簧的巧舌,也幸亏鲍哥对表演事业抱有浓厚的兴趣,所以我们很快消除了隔阂。 12 鲍哥的到来,使我们的小圈子由两人变成了三人。我们开始混在一起,从睡醒到睡着到再睡醒。鲍哥不是我们121寝室的,甚至和我们不是一个专业,但有心混在一起的三个人根本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轻易地用一些老掉牙的黄色笑话和两块五一瓶、喝完瓶子还能退五毛钱的燕京啤酒腐蚀了我们寝室的王涛和刘新,他俩越来越乐意在寝室见到我们和鲍哥在一起,因为这意味着又有酒喝、有笑话听了。喝到太晚时,鲍哥就会爬到我或者老二的床上凑合一夜,丫每次都会站在我和老二的床间左顾右盼,然后深深地叹口气:“朕今晚宠幸谁呢?” 时间到了2001年,鲍哥再也没有了这样的烦恼。王涛迷恋上了网络游戏,过了10点一定去网吧刷夜处报到,而刘新找到了自己的下半生及下半身的依靠,住到外面去了。所以,在我和柯依伊同学也未能免俗地加入同居大军之前,鲍哥就有两张空床可以选择,不必再宠幸我们了。 快毕业的时候,我们仨和后来混到一起的几个朋友几乎天天喝酒、天天喝醉。一天鲍哥喝高了,死活拉着我和老二要回我们寝室。我们说太晚了,保安会记名字。鲍哥说:“又装x,你们谁怕过保安啊?”我们说:“关键是怕吵着大伙儿,最近王涛和刘新都住寝室。”鲍哥说:“那我悄悄的还不行?我保证不吵。”于是我们答应了他,扶着他往宿舍走。凌晨3点,宿舍区的伸缩门早就关了,一个新来的保安趴在保安室的桌子上睡觉,听见我们敲窗户,探出头来,“哪个班的,过来把名字记一下。”我还没做出反应,鲍哥就挣扎着抬起头来,“找x呢你!”新保安一下子愣住了。老二冲他挥挥手,“少废话了,开门吧,大四的!” 保安这才回过味来,拧了一下开关。伸缩门吱吱嘎嘎地开了道缝,鲍哥还没停嘴,一直叫嚷着要“戳死”那个保安。我们跌跌撞撞地进了宿舍区,走到那个熟悉的男生1栋,走到那间熟悉的121室门前。鲍哥开始在自己身上摸钥匙(他有我们寝室钥匙的),一直摸一直摸,好不容易摸了出来,就往钥匙孔里插,一直插一直插,插不进去。突然,他扑在门上号啕大哭。 那天鲍哥真的很吵,但是整栋宿舍楼没有一个人走出寝室骂我们,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凌晨3点,我抱着鲍哥,老二抱着我,我们抱在121的门口,一起号啕大哭。哭了不知道多久,鲍哥先擦干眼泪,自己打开宿舍门,拧亮了灯,去水池洗了把脸。回来,看着我和老二的床叹了口气:“朕今晚宠幸谁呢?” 然后,他又哭了。 13 在认识鲍哥的同一天,我认识了柯依伊同学,并且一见钟情地爱上了她,但当时羞于启齿,只是默默注视她,直到一年多以后的一天,我借着酒劲向她表白了,而她觉得我这小孩怪可怜的,出于怜悯勉强地接受了我。于是,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恋情华丽展开,而且我还记得那一天是2000年9月22日,礼拜五。 以上是我对柯依伊同学以及她娘家人(也就是小伊同宿舍的另外三位)的官方说辞,最后那个确切的日期是我和兄弟们用很长时间推算出来的,后来通过社团互联网站查了当年的新闻才得以确认。但事实上如果没有小伊提醒,我还真的不记得,或者压根儿不知道柯依伊同学也参加了那次晚会,并且演唱了一首叫《催眠》的通俗歌曲。事实上,那时候我一直在关注一个长得狂像舒淇的女孩,她叫陈陈,是我大学时代的第一任女朋友,基本上算是初恋。 柯依伊同学认识陈陈同学,柯依伊同学也知道陈陈同学是方鹏同学的前女友,但是柯依伊同学不知道方鹏同学是在本该爱上柯依伊同学的那次晚会上爱上陈陈同学的。 那天晚上的陈陈只能用“情人眼里出西施”来形容,她穿了条黑裤子,白绿相间的衬衫,小白布鞋,再挎个篮子就可以直接出去卖鸡蛋了。在她上台唱《天黑黑》的时候,老二和我同时扭头想和对方说话。我说:“你先说。”他说:“你先说吧。”我说:“我爱上这个女孩了。”他说:“啊?哪个?”我说:“就现在在台上那个。”他说:“哦。” 我说:“你刚才想说什么?”他说:“没什么。”我说:“你说吧。”他说:“本来我是想说,这姑娘穿得真像个卖鸡蛋的。” 14 对,那个时候我19岁半,身体健康,爱好浪漫,善于幻想,没有性经验。我在晚会上发现了一个既像舒淇又像卖鸡蛋的姑娘,并且迅速爱上了她。这是21世纪属于我的第一个故事,它曾经那么辉煌、那么伟大、那么不可思议、那么难以磨灭。它也曾经因为我这小半辈子里最爱的女孩柯依伊而被刻意回避,用虚假的历史覆盖。它并不被经常回忆,即使在被问起的时候,但是它永远真实地存在过和存在着,不管我是不是还是个值得去爱的孩子,不管我现在的女朋友是谁。 小伊曾经无数次问过我关于陈陈的这段过去,她很紧张我有没有和陈陈上过床。我跟她说:“没有,要是有就不会分了。” 她又问:“是吗?原来只有上了床以后你才会对人家负责啊?” 我说:“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还没有到那一步。” 她又问:“那你们到哪一步了?” 我说:“没到哪一步,就是拉拉手什么的。” 她说:“就拉手?连嘴都没有亲过吗?” 我想了想,说:“亲过,不过就是一般地亲亲而已。” 她说:“什么叫一般地亲亲?” 我说:“这怎么好说,反正就是一般地亲亲啦,不是那种法式的。” 于是小伊嗖地跑过来抱住我,浅浅地碰了一下我的嘴唇,“这样?” “那还不止,”我说,“你这根本就是碰到嘛。” 于是她又搂住我,对着我的嘴唇使劲嘬了一下,“那这样呢?” 我说:“不记得了,差不多吧。” 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弱弱地问:“你们的舌头碰到一起了吗?” 我丢下手里的小说,想了一下,“不记得了,应该有吧。” 柯依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哦,我知道了。”接着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吃她茶几上的那碗葡萄。 过了一会儿,小伊站起身来,大声对我说:“方鹏,这个星期你不许亲我,我已经有心理障碍了。” 小伊,你知道吗?当一周后,我再次可以亲吻那个仍然存留着一些心理障碍的你的时候,我真的在我们同时闭上眼睛以后流下泪来。似乎就是在那时,我第一次感觉我会失去你,当某一天因为某一个理由,然后我们构筑出的美好的一切都在我们的面前眼睁睁地碎去,永远无法挽回。小伊,当我们的爱情已经成为过去,当我们的过去都成为不能再随意提起的秘密,当我再对着另一个女孩说我曾经对你说的那些话,当我在说那些话的时候突然想起你,当我已经不再会哭了,当我哭笑的时候你都不再知道也不再关心了,小伊,请原谅我会用当年骗你的说陈陈的话去欺骗那个新的她。然后把我所有关于你的谎言献给你,还有我们那些竟然成为秘密的美丽的过去。 15 鲍哥主动帮我打听了一下关于陈陈的情况,结果收获颇丰。首先是了解到她热爱学习,其实这我能看出来,学校里有很多像卖茄子、卖倭瓜、卖胡萝卜等之类菜贩模样的女生,她们都挺爱学习的。第二就是了解到她是保险三班的,而鲍哥是保险四班的,这两个班一起上所有小课。听完鲍哥的报告,我得出了两个结论:第一,鲍哥实在是个热心肠的好兄弟;第二,原来鲍哥和我们一样,都没怎么去上过课,开学那么久,连同学都不认识。 我不得不承认,我大学四年上过的课不超过总课程的三分之一,如果确定这节课不用点名,我基本上都会选择不去,而这还只是大一大二的情况。到了大三以后,我只要确定我被点名的次数还不至于扣光我的平时成绩,我就会心安理得地安排自己的活动。其实去上课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大家都是在聊天、睡觉、看小说和做白日梦,轻松热闹。只要一个学期不缺席就可以拿满20分平时成绩,期末考到50分就可以顺利pass这科。但我还是不愿意去。每次进教室,和我一样的不爱学习的学生会迅速从最后一排开始往前坐;而那些爱学习的学生们会迅速从第二排开始往后坐,因为座位有限,每次我和老二走进教室,教室里通常只剩下空荡荡的第一排。我并不介意做大家的挡箭牌,他们在我的身后说说笑笑我也会很开心的,我只是烦一些做认真听讲状的傻x不断地用圆珠笔或钢笔戳我的后脊梁,还说:“方鹏,你头低点儿。”一次我被戳疼了,回手把那个哥们儿的课本砸在他的脸上,“滚你妈的,看不清楚你坐第一排来。” 但是大多数时候我会满足他们的要求,我一米八三的身高,下身短、上身长,如果想彻底不遮挡他们的视线,我的下巴顶多可以距离桌面10厘米。这个距离的空间我用来放我的胳膊,而我的胳膊用来支撑我的下巴,于是我的造型就只能是睡姿,而事实上我也真的会睡着,老二也一样。老师们对我和老二这俩孤零零地睡在第一排的孩子一般抱着同情的态度,只要我们不打鼾,他们通常都不会喊醒我们。当然,除了偶尔按学号提问的时候会将我俩误伤,看着我或者老二一边慌张地擦着几乎流到脖子里的口水,一边慌张地向身后的人打听刚才问题的答案,老师们也会觉得挺过意不去的。但是这时候我们的同学们都会很快乐,他们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一边重复刚才老师说的题目。告诉我们题目有什么用?看不出老子没听啊? 可以理解的是,他们中的一多半也不知道答案,即使他们想帮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即使是他们告诉我们的答案,也不是每次都可以派上用场。办公自动化课上老师点中了老二,同学告诉他答案是“shift”,丫迷迷瞪瞪念成了“shit”,结果差点儿被愤怒的老师赶出教室。还有一次,宋小迪告诉我答案是“c”,于是我回答“c”,那个老师又问:“答案是什么?”我大声回答:“c!”结果那道题目是道填空题。宋小迪在我获得了全班的哄笑后还为自己的幽默扬扬得意,我没搭理他。傍晚踢球的时候,我一记大力抽射把球闷在了丫的裆部。 16 我们的老师们来自五湖四海,其中有一半是在读研究生,他们只会念课本,但是他们很亲切,甚至还有个别是美女,说话的声音很小,不会吵我睡觉。有四分之一是正当壮年,他们除了念课本还会讲很多有意思的事情,男的喜欢开骂,国内国外各种军事、政治、经济大事件,各大新闻里出现过的事件似乎没有哪件可以幸免于难。女的喜欢叨家常,谁家的小谁出国啦、谁家的小谁月薪多高、今天的菜价、20年前的房价都说。在这个时候,我会闭目养神,听他们讲那些有趣的事情。有的时候我还会抢过身后同学的笔记查一查上次老师说的我们学校目前在坐牢的最高级别的校友的名字,是不是她今天说的在学校里搞三角恋的那个哥们儿。但是通常笔记里都没有,原来爱学习的人笔记也做得不是很全面的。还剩下四分之一的是些离死不远的老头老太们,他们传道、授业、解惑,他们充满了人民教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们勤勤恳恳,他们不念课本;他们不说闲话,他们也不说普通话。这些课我通常会逃,因为如果睡觉,我不忍心伤害这些好老师的自尊;如果不睡觉,实在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如果不想睡觉却一不小心睡着了,那我就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被一些稀奇古怪啾啾乱叫的生物们纠缠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第一次和陈陈说话就是在这样的一节课上,鲍哥逃了前面的课赶到那间教室,在一片占座的课本里找到了陈陈的《会计基础》,然后把它周围其他占座的书们都丢到后排的桌肚里,用自己的《卫斯理全集》取而代之。课间,我和老二大大咧咧地走进了那间教室,并理所当然地坐在陈陈旁边。因为是四个班同在一个教室,谁也不认识谁,而大一新生都会在课间对身边的同学进行自我介绍,所以我顺利地对陈陈同学实施了搭讪。 “同学,能把圆规借我用一下吗?” “嗯?不好意思,我没有圆规啊。” “哦,那算了。哎?你是不是音乐协会的?我好像在晚会上看见过你。” “是啊,你也参加了?” “嗯……” 老二后来对我的这次搭讪非常鄙视,“没听说过上会计课问人借圆规的。” 我和陈陈接下来的攀谈非常愉快,我连夜背诵的100多条脑筋急转弯派上了用场。看来所有好学生在有其他有趣选择的时候,也是不爱听课的。陈陈用课本捂着脸不停地笑,我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得意。 “有一只猪,它一直跑一直跑,结果撞墙上了,为什么?” “不知道,我不会脑筋急转弯啦。” “对,猪也不会脑筋急转弯,所以就撞墙上了。” “哈哈哈哈,你讨厌!”陈陈一记粉拳砸在我肩膀上。到底是好学生,不知道在课堂上应该如何开小差,你可以当老师是瞎子,但是不能当她是傻子。 “那边那一男一女两个人,都给我站起来!”会计老师出离愤怒了,“我盯了你们半天了,在课堂上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你们叫什么?哪个班的?” 我俩在保险专业四个班全体学生的注视下表情尴尬地站了起来,“我叫方鹏,金融一的。”整个课堂迅速嘈杂起来,陈陈也瞪大眼睛盯着我。 “金融的人来保险班上课干吗?”会计老师一脸诧异。 17 大一的同学们都比较敏感,一个保险专业女生在课堂上与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间教室的金融专业男生因为说笑打闹被老师点名罚站,想说他们之间没发生什么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情。鉴于如此恶劣的舆论已经造成,陈陈同学很快就决定接受方鹏同学的追求。 在我那时的观点里,男女朋友的概念就是以组合形式出现在所有场所的两个人,从陈陈接受我的那天起,我们就是这么做的。陈陈通常可以占到两个好座位,然后我逃自己的课,跑到陈陈的课堂上看小说陪她听课;我们一起去食堂,炒一个荤菜,炒一个素菜,买两份米饭,买一大杯可乐,然后两个人吃;我会每天傍晚去操场踢球,她会一直在操场边上坐着陪我,顺便背单词。球踢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就去买一瓶冰的矿泉水过来,等我满脸蒸汽热腾腾地朝她奔过来。晚上我们会找一个安静的教室上自习,她写作业,我看小说,到10点以后我们就挽在一起往寝室方向走。 说到挽在一起的事情我得补充一下,因为在高中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们的姿势一直不得要领。我通常右手搭在她右肩头,而她把左手搭在我左肩头,因为个头相差20厘米,我几乎把她一半的身体拖离了地面;当我们以同样的频率往前走的时候,如果我出右腿她出左腿,我们就像极了“两人三足”的游戏;如果我出右腿她也出右腿,那就很像绑在一起的两个瘸子,以海浪起伏的感觉颠簸前行……这些都是老二和鲍哥后来告诉我的,而我和陈陈当时陷入了盲目的甜蜜之中,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难看的。 我和陈陈在一起以后,我还请她们寝室的人吃了顿饭,据师姐们说这是一个风气,你把人家寝室的姑娘拐走了,怎么也得给娘家人意思一下。我把这顿饭的地点定在了学校门口最好的豪都饭店,这是面子问题,不能太寒酸了。老二说,这也等于告诉人家,你找到了个什么档次的女朋友。后来我们会用“豪都”来称呼陈陈,用“必胜客”来称呼许宁的女朋友,用“kfc”来称呼老二的女朋友,用“巴西烤肉”来称呼鲍哥的女朋友,用“大食堂”称呼魏星的女朋友。魏星这厮其实是个公子级的人物,其父在甘肃地区官居要职。每个月月初魏爸爸会打给他2000块生活费,这是方爸爸和赵爸爸很难做到的。但是这厮会在每个月15号以前将其全部用完,而他的女朋友就是在后半月从了他的。 豪都的那顿饭的意义与婚礼没有什么区别,男女双方的主要亲友都参加了这次盛会。大家以吃光所有菜的形式表达了对我们这对新人的肯定,以不着边际的淫词浪语表达了对我们这对新人的祝福。为了表达对大家的感谢,在吃完饭回宿舍的路上,我和陈陈再次表演了我俩经典的“海浪”形“两人三足”勾肩搭背亲密前进步。 走到宿舍区的时候,男女生分成了两路,我和陈陈故意拖在后面,让男生以为我去送陈陈了,女生以为陈陈去送我了。我俩鬼使神差地一直走着,走出了校区,来到一片鱼塘的边上(当时大学的新校区都是那个鬼样子,不是在郊区就是在农村),眼见着越走越黑,我感觉到陈陈在我左肩上的手逐渐抓紧了。于是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把空闲的左手搭在她的腰上;陈陈也停了下来,用右手搂住我,低下头去,问道:“我们站这儿干吗?”我心中翻过一整本《现代汉语大辞典》,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能回答,心里说:当然是想要亲你了,难道来钓鱼吗? 那时候还是初秋,天气很热,女生穿裙子,身体好点儿的男生还穿着短裤。但是我竟然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越抖越厉害。我知道下面我该做什么,我该捧起她的脸,把嘴巴凑近过去,但是我却无法控制自己越来越激烈的颤抖。我想咬咬牙,把颤抖压下去,可这一使劲却让下巴也参与到了颤抖中来,上下牙不停碰撞发出咯咯咯咯的声音。陈陈终于忍不住,抬头冲我笑了,我心一横,把自己整个脑袋扣了下去,不停颤抖的嘴巴压在她柔软的嘴唇上,咯咯咯咯……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这就是我和陈陈的第一次接吻。 18 在我展开这段热烈单纯的恋爱之后,我陪老二和鲍哥的时间越来越少。似乎除了偶尔在教学楼照面,以及每天傍晚在球场上一起倒几脚球以外,就没有别的接触了。我们依然亲密但逐渐疏远,我们仍然是彼此在学校里最好的兄弟,但彼此拥有的共同的生活却越来越少。我甚至不知道老二拣到了50块钱并请鲍哥吃了顿烤串,我甚至也不知道鲍哥在一天教学楼停电的时候和一个手感软软的女生撞了个满怀。对,这比我不知道老二拣到了50块钱并请鲍哥吃了顿烤串还离谱。 让我察觉到我已经逐渐游离出我们这个小圈子是因为许宁的出现。那天我们还是一如往常地在球场踢球,两边都是球场上的熟面孔。正踢着,有几个貌似大四或者研究生的哥们儿想要加入,我们看人也不多,就把他们带上了。玩了不到半个小时,又来了几个,似乎是他们的同学,几个先来的便招呼着让他们也来玩。我们说人已经太多了不能再加了,于是双方就吵了起来。矛盾双方在球场中线附近僵持,从言语争执到互相瞪眼再到胸脯顶胸脯,火药味越来越浓。 鲍哥是暴脾气,他站在球门附近离风暴的中心还有十万八千里的地方扯着嗓子糟蹋人家祖宗十八代,骂了几句不过瘾,还大喊了一声:“靠,这还踢个屁啊,都特么的散了吧。”随后抡开大脚把足球踢飞了。 再随后,那个被鲍哥踢飞的足球就飞到了风暴的中心,也不知道砸中了谁,反正大家打起来了。 大学生打架都是有素质的,通常不会使用工具,先将能看到的人抓过来,想办法按到地下,然后再踩。我因为个子较高,目标比较明显,而且在争吵中属于比较靠前的位置,加之鲍哥的足球飞来得太突然,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于是我第一个被按倒在地。被踩了好几脚以后,我才意识到已经开打了,于是果断地抱住脑袋缩成一团,保护住自己的脑袋和关键部位。接下来,就不断有人倒在我身边和身上,有我们这边的,也有他们那边的,反正大家一气乱踩,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倒下的人也没闲着,互相之间还踹来踹去,偶尔处于安全位置的时候,还可以踹一下站着的人的小腿,如果踹中了关节,那个人也会应声倒下,并毫无新意地抱住脑袋缩成一团,再和周围倒地的人互相踹来踹去。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风暴中心腾出了地方,站着的人开始进入肉搏阶段动起拳头,战争场面就这么展开了。从中线到禁区,到处都有原地厮打和追逐厮打的人。倒在地上的觉得这么侧躺着踹来踹去没什么意思,当人群不那么密集时也纷纷站了起来,站起得快的还能踩站起得慢的几脚,站起得慢的挣扎着起来后再找踩过自己的人继续厮打。我属于站起得慢的,刚四脚着地支撑起半个身子,就被人用膝盖狠狠地撞在了耳朵上。我脑子里嗡的一声,面朝天翻倒在草坪上,直接蒙了。跟着,又是一顿乱踢乱踩,我的鼻子不知道被谁狠狠踢了一脚,血唰地喷了出来。 19 许宁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在接到鲍哥的电话后,把宿舍楼里几乎所有金融学院大一对踢球和打架有点儿爱好的男生都带过来了。那些高年级学生远远看到黑压压一片愣头小子操着树枝、扫帚嘶吼着向球场冲过来,为他们的气势所震撼,直接就散了。一傻x在翻越栏杆的时候被别住了脚,大头朝下砸在水泥地上,是被他的同伴们抬走的。 完好如初的鲍哥清点了一下战场,发现损失最惨重的就是我,心疼得直骂娘:“这帮孙子,下手也太狠了点儿吧。方鹏,你就是没经验。要是换成老子,就盯着那边一个人死打,就算我被打死了,起码也捞回来一个垫背的。”我苦笑着,心说,别以为人家都是外行,老子就是被他们盯住死打的那个。 这时候一个挺稳重还有点儿帅气的男生走过来,“鲍哥,快把他送医院去吧,别送校医院,会有人查。我去叫辆车,你把他扶到学校门口,咱们打车去武警医院。” 我心说,这人靠谱,挣扎着坐直了,冲他一点头,“谢谢啊。” 老二扶着我的后背,“这是许宁,自己兄弟。今天多亏他叫人来了。” 我心说,我怎么不认识这个兄弟啊?还没等想,鲍哥猛地拉我的手想把我拽起来,差点儿没把我疼死。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和陈陈占用寝室练习接吻的时候,老二不得不到鲍哥的寝室遛弯,于是他认识了许宁,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学生,因为高考成绩高而又积极参加文体活动,直接被任命为金融学院大一年级的年级长。同时他又是一个彻底的堕落爱好者,许宁对我们做的那点儿破事充满热烈的向往。刚开始老二和鲍哥都不爱带他玩,因为他从不缺课,而玩最好的时间就是从别人都上课的时候开始,但后来发现,这厮无论玩什么都可以迅速上手并且飞速提高,而且热衷埋单从不迟疑,就开始逐渐改变了对他的态度,再后来,他们发现许宁实在是一讲义气够意思的热血青年,于是大家就搞在了一起。 20 陈陈是眼睁睁看着我被殴打了十多分钟的。但是我一点儿都不怪她,即使她过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万一那群浑蛋玩意儿丧失人性,再对试图拯救我于水火之中的陈陈做出些什么,那就更雪上加霜了。不过陈陈在我被殴打的时候也没闲着,她一直在观众席上喊“别打了,别打了”,并且一直哭一直哭。你知道,我最见不得女生哭了,当我在医院里看到陈陈已经哭成个泪人儿时,我就决定死也要撑着,不能让她担心。 老二和鲍哥把我架着走进了急诊室,许宁去交费挂号,陈陈喊来了医生,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 “嗯?怎么啦?” “鼻子被人踢了,流血不止。”老二说。 “鼻子怎么被人踢着了?” “不小心……被打的。”鲍哥支支吾吾地说。 “被打还有小心不小心的?” 我心说,这老头儿还看不看病啊?老子这儿飙血呢,有你说话的时间够打一茶缸了! “啧啧,流了这么多血。”那老头儿说,“浪费啊。” 各位听听,我受伤了流血了,丫说“浪费啊”!丫说“浪费啊”! 许宁匆匆跑了过来,把病历和交费单给了这个老傻x。老先生开始给我做检查,把一个铁的圆形钳子伸到我鼻孔里,手一松,钳子把我的鼻孔撑得比猩猩的还大。 “哦,我看到伤口了。”他扫了一眼就说,“去交费吧,我来做个填塞手术。”然后他把钳子从我鼻孔里取出来,开始埋头写单子。许宁表情凝重地等他写完,拿着单子出去交钱了。 陈陈一听要对我做手术,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我强颜欢笑:“宝贝不哭,你看我还没哭呢。”那个医生也笑眯眯地对陈陈说:“是啊,小手术而已,就是用棉条把伤口按住,不疼的。”这是这位老医生今晚说的唯一一句人话。不过连我也没想到,这句话竟然是个善意的谎言。那些干棉条被使劲按进我鼻腔的时候,我感觉镊子都伸进我脑子里了,剧疼而且令人崩溃。 十分钟后,手术完成。我一身大汗几乎虚脱。我按医生的要求静坐了一会儿,发现被塞满棉花的鼻子真的不流血了,所有血都流到我的喉咙里,一咳就是一个大血团。 这回不止陈陈,连我也开始害怕了。我这不是伤着什么内脏了吧?会死人吗?都流血流了一个多小时了,我还剩下多点儿血啊? 老医生走过来,“哎?这血还没止住啊?” 我尽可能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心说,您问我呢? 他拧开电筒,弯下腰让我张嘴给他看了看,“哦,伤口在鼻腔的后部,你还得重做一个手术。” 靠,你不是看见伤口了吗,怎么现在发现伤口在别处啊! 老医生转身坐下开始开单子,“先去交费吧。” 又是十分钟后,这个老头把他刚才填进我鼻子里的棉条连着我的血肉一条条扯出来,接着用一根粗橡皮管子从我的鼻子里塞进去,从我的嘴巴里拉出来(就和那些印度耍蛇把式的一样),在我嘴里这头的橡皮管上捆了一团棉花,老医生将橡皮管从我鼻子那头一拉,那团棉花硬生生堵在我鼻腔后面。然后他把管子解开,再和之前那次一样,用棉条再从前面塞了一次,万无一失了。 那一晚的耳鼻喉科急诊室场面血腥,惨不忍睹。我好几次都恨不得自己血流干了死了算了。陈陈吓得呆若木鸡、小腿乱颤;老二和许宁都表情严肃,面带怜意;只有鲍哥对整个过程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和兴趣。刚才那个“印度耍蛇把式”的比喻就是他说的,这厮幼年时曾在沈阳观看过一次印度马戏团的表演,至今印象深刻。不过,虽然鲍哥无意中在我的痛苦之上建立了快乐,却也是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调侃让我坚持了下来。 折腾了半个小时以后,手术完成,我被推进了急诊病房。都安顿好后,我劝陈陈他们先回去休息,只留鲍哥陪我守这一夜。 那一夜,我一直都没有睡着。不仅是因为整个脑袋都涨得疼,还有我隔壁床睡着位没有人看护的垂死老人,他一直在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喘息着,我甚至可以听清痰液在他的喉咙里滑上滑下的声音。那天我想了很多,想到了生死,想到了爱情,想到了我曾经走过的20个四季,想到了我未来几十年还不知道如何去展开的道路。在迷迷糊糊的梦境中,我仿佛看到一片很大很厚的云,飘在很蓝很广的天空,我用手摸了摸它,它就笑了。 21 武警医院离我们校区不远,公共汽车开五分钟就到,我们学校那些不愿意去校医院看病,或者不方便到校医院看病的人,通常都会到这里来。在武警医院我一共住了半个月,陈陈在武警医院陪了我半个月,当然,是在她没课的时候。有课的时候我也不会很闷,因为我在这里遇见了马海波,他是我们金融学院大一足球队的队长,我们之前就在球场上熟悉了。马海波个头不高黑黑壮壮,一脚任意球经常可以直挂死角,让我甚是钦佩。他竟然也在这里住院,而且就住我楼下,真是天大的缘分。所以我们经常互相串门子,坐在一起聊足球和女人。 马海波是我这届新生里第一拨和女朋友在外面同居的。他和他女朋友齐娜都是湖南娄底人,生在同一个大院,双方父母是多年的“麻友”,私交甚好。他俩不仅青梅竹马而且还是幼儿园三年同班,小学加初中九年同校,高中三年又同班的同学,大学里虽然在不同专业但还都在金融学院。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估计他俩从女娲时代就开始修起了。马海波和女友早在幼儿园里就在一张床上睡了很多日子,不过什么都没有发生。马海波说,他和齐娜的第一次是在高二的暑假,俩人在马海波老爸老妈的卧室里,还专门铺了厚厚的两件衣服防止女孩的血沾到床单上,在尝试了半个多小时以后,马海波终于知道了接口在哪儿,于是心安理得地一泻千里。 我问他,你这也算第一次吗? 他说,怎么不算呢?我射了呀! 我说,可那女孩还好好的呢。 他说,你这人就是俗,难道只有处女膜破了才叫第一次吗?那是我们俩心里最值得回忆的第一次啊! 这句话我记了很久,一是因为我觉得这句话说得很美,二是因为我实在想不到个头不高、黑黑壮壮、一脚任意球经常可以直挂死角的马海波,能对我说出这么美的一句话来。 马海波还告诉我,这次他来医院就是来割包皮的,因为有包皮就会有包皮垢,这个东西对女孩子很不好,很容易让女孩子得妇科病。于是我对马海波的景仰越来越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了,我开始称呼他为“马总”,偶尔开玩笑还会喊他“种马”,他在我的人生中扮演了性的启蒙者的角色。这不仅是因为他在我们还是小处男的时候就和女朋友上床了,更因为他在我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包皮这么个玩意儿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的包皮给割了。 不过马海波也有腼腆的时候。在我向老二、鲍哥和许宁介绍完马总的英雄事迹以后,大家一致决定要拜访一下这位高人,一来当面表示一下钦佩和羡慕,二来我们想顺便看一下被割过包皮的jj长什么模样。于是我们炒了盒腰花又炒了盒韭菜鸡蛋,热气腾腾地请他吃了一顿,然后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这个不情之请。结果马总断然拒绝。大伙儿逼得厉害,这孙子还翻了脸,骂了几句粗口,叉开着两条腿走掉了。 其实真的没必要,我们虽然都还是处男,但起码的常识还是有的。割包皮和阉割毕竟不一样,大家看看觉得好,说不定自己也去割了,真不明白他生什么气。但既然他已经生气了,多少也得照顾一下人家的情绪,不看就不看吧。不过我们再也不喊他“马总”,而改称他“小马”,以惩罚他的小气。 22 20年前你想不想要手机?想不想要电脑?想不想要mp3? 我敢说你一定不想,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嘛。 我和陈陈的分手,如果究其原因,小马还真的择不干净。是他让我意识到大学生谈恋爱其实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而那些事情,我和陈陈都还没有做过。 半个月后,还是那个老医生把我鼻子里所有棉花都给取了出来,我终于又可以用鼻子自由呼吸了。这让我很开心,因为用嘴喘气实在不是很雅观,尤其是在听小马讲他和齐娜的故事到精彩处,我的呼吸会情不自禁地变得沉重而急促,这时候张着嘴巴哼哼哈哈地喘气,太像一条性压抑的狗。 回到宿舍,我洗了把脸,照了照镜子,发现鼻子被撑了半个月以后已经比从前大了一圈。坦率地说,似乎没有以前那么清秀了。不过男人鼻子大点儿也不是什么坏事,有得有失,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陈陈应该也感觉到我鼻子变大以后的一些变化,因为我在寝室里吻她的时候手已经不是放在她的腰部,而是放在她的胸部。于是陈陈就会抢在我的手之前,先按住自己的胸口。可是靠嘴唇接触的两个人之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距离容纳两双手,于是只要我稍微一使劲,我俩的嘴唇就会被分开。这时候我就会放下咸猪手,张开双臂,呼唤她过来重新接吻。她通常会温顺地走过来,闭上眼睛,再和我吻上,于是我又故伎重演,直到两个人再被互相推开。我们俩就在121寝室里不断地吻上,分开,吻上,分开,吻上,分开……都说做爱是简单重复的机械运动,其实我们那纯洁的前戏又何尝不是呢。 上三路没能占领,那下三路更是想都别想的事情。小马一直在给我灌输一个观念,如果她爱你,那她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也试图将这个观念灌输给陈陈,甚至硬生生让她听会了赵传的那首《爱我就给我》。可是她并没有接受,反而试图让我接受另一个观点,就是如果我爱她就不会逼她做她还不愿意做的事情。于是我在如此反复的无聊游戏中,渐渐失去了哄陈陈上床的耐性,也逐渐失去了哄她开心的耐心。终于有一天,我在宿舍里声嘶力竭地冲陈陈咆哮了五分钟,那些混话归结起来只是四个字“你不爱我”。 “不想在一起就算了,我没必要逼你的!” 陈陈愣住了,盯着我仿佛看一个陌生人。她没有哭也没有骂,只是默默地走到我面前,把上衣解开,握着我的右手把它从衬衫的扣缝间塞了进去。我顺势上去摸索到了胸罩的边缘,却发现扣得很紧,一点儿空当儿都没有。我站了起来,用左手把她的后背按住,让右手艰难地塞了进去,终于触摸到她那对让我渴望了很久的乳房。我狠狠地捏了两下,低头时看到陈陈痛苦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很恶心,于是抽出了手,搂住陈陈,抱了很久。 陈陈没有抱我,那天一整天她都没有抱我,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23 陈陈后来的几天都没有见我,据说是在寝室里哭过,但是别人问她怎么了,她什么都没说。不过即使是个傻子也该知道,我俩吵架了。那时候手机还不普及,两个人的事情还不好私下解决。如果和男朋友吵架,通常都会在寝室里说一句“如果是他打电话来就说我不在”。但凡是我打过去的电话,她都不听,直接挂掉。如果是别人接的,别人会代她直接挂掉。 卷二 那什么,爱过 1 我牵着小伊回到“红唇”网吧,这帮孙子正忙着炸坦克,吵吵嚷嚷完全没有发现我们俩就站在他们身后。一局打完,魏星、许宁这边的坦克被老二、鲍哥和小马炸得万劫不复,魏星用地道的长沙话大骂了一句:“娘里的咧!”回头冲老板喊道:“老板,拿瓶可乐!”接着,用鼠标点开继续游戏的按钮,“再来!”……五秒钟之后,他再次扭过头来,双目圆睁瞪着我,以及被我搂在怀里笑而不语的小伊,一副活见鬼的表情,“方鹏!你这也太快了吧?”兄弟们闻声纷纷回头,呛水的呛水,噎槟榔的噎槟榔,缓过来就是一片“我靠”之声…… “文明点儿都!”我示意大家安静,“来,喊嫂子。” “滚!”鲍哥腾地站了起来,“方鹏,现在你是我们的妹夫了!” “对!”许宁跟着站了起来,“妹夫,how do you do!‘豪都’you do啊!” “对对对,‘豪都’you do!‘豪都’you do!……”他奶奶的,一帮馋鬼。 2 关于谈恋爱这件事,从来都没有人教过我们,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我们只能自学成才。尤其是我,自小接受我爸方处长的严厉管教,能接触到有关恋爱的书籍以及影视剧不仅数量有限,而且异常幼稚和做作。以至于中学时代,我对恋爱生活最浪漫的幻想,就是和我暗恋的对象在公园的小树林里追逐,姑娘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丫不断地变换路径,时而急刹时而折返,我就这么傻x地跟在她身后屁颠屁颠地追,竟然一直都没有撞在树上。回忆我这段懵懂的岁月,实在是一件很羞耻的事,可当年我叼着圆珠笔幻想着这幅画面,觉得真他娘的浪漫死了。 上了大学,谈了恋爱,和陈陈的那段恋情,让我逐渐了解有女朋友以后,生活会发生哪些真实的变化。可我并不确定这些变化是否具有普遍性,小伊和陈陈似乎是挺不一样的两个女孩,比如小伊在夏天穿的裙子,通常比陈陈的短一半,所以我并不太确定那些我曾经用来讨好陈陈的小花招,是不是可以让柯依伊同学觉得欢喜,如果不能,我还可以做些什么?……这对于20岁的我来说,可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以至于我思考了一夜,竟然失眠了。 第二天7点,我肿着俩大眼泡去做早操,脑子里还在纠结着abc三个计划,结果出门迎面就看到柯依伊同学正站在晨光中向我微笑,就是《东京爱情故事》里赤名莉香对着永尾完治的那种微笑:“方鹏!” 我浑身一个激灵,感觉被巫师施了魔法,原地满血复活。我把双手插进裤兜,相当潇洒地走到小伊面前,“哎哟,这位姑娘很眼熟啊!” “呀,你怎么都睡肿了?” “肿了?” “眼泡!”小伊很得意地笑着,“哎哟喂,再激动也别不睡觉啊。” “都是让思念憋的。” “还说呢,昨晚回去也不知道打个电话给我,我等得都睡着了。” “这个……” “哎,你做操吗?” “做!” “那走吧!”小伊把我的胳膊一挽,往操场去了。 我俩挽在一起在操场上晃了一圈,等于向社会各界宣告我俩已经正式勾搭在一起了。我听见操场上一片心碎落的声音,尤其是跳跃运动的时候,噼里啪啦地满地都是。 3 做完操,我冲出去买了四张肉饼,我两张,她两张。我们一边啃着肉饼一边往一教走,到她教室门口,我刚准备进,她转身停住了,“喂,这是我教室!你要陪我上课?” “嗯!”我点点头。 “不要啦……”小伊同学伸手把我往外推,“你去上你的课啦,中午我们一起吃饭!” 好吧,一起吃饭,一起自习,和小伊在一起之后,我又回到了近似和陈陈谈恋爱时的日子。几乎和一年前一模一样,我还是会睡到没谱的时间才起床,那时候小伊已经上了一两节课了。她也一样会占两个座位,我要是不去上网,就会去她的班上陪她上课。中午我们会一起吃饭,有的时候还会喊上许宁、刘萌萌他们一起。我还是每天傍晚去操场踢球,小伊也开始在我踢球的时候,一直坐在操场边上陪我,只是她来的时候不会带着单词书,她只是乖乖地坐在那里看我踢,不管我那天踢得多好或者多臭,除非我进球了,她会跳起来鼓掌,大多数时候,她就那么乖乖地坐着,也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就那么一直注视着我。刚开始的时候,我会努力表现,想在她面前做出很牛x的样子,但结果常常是事与愿违,越踢越急,时不时还摔个屁墩儿或者狗吃屎。每到这时候,小伊就会很紧张地站起来,走到边线附近,看我有没有怎样。我承认我喜欢她这么关心我,但我不能总用狗吃屎来讨人心疼,所以我努力刻意地不去想她,安心踢球。半个月以后,我终于可以做到踢球的时候,小伊在与不在一个样了。 现在想来,这真是让人沮丧。我和小伊的绝大多数回忆都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没有私奔,没有殉情,没有爱到山崩地裂,没有爱得鬼哭狼嚎,我们就是在一起吃饭、自习、看电影、逛商场,在校园里游荡、在拥抱时放空……这些事情在这之前,我几乎都和陈陈一起做过,在这之后,我也和之后的女朋友做过,似乎爱情就该是得到之前的相互吸引和你争我夺,或者失去之后的无尽思念和悔不当初。而当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一个一个循环往复简简单单的日子而已,彼此习惯,彼此无视,直到有危机产生,或者分道扬镳,才会意识到我和你之间,原来如此欣赏和在意。 是的,当我现在说我爱你,小伊,是因为我陷入无尽的忏悔之中无法自拔。 是我发现,原来你曾对我那么好,而当时我却毫无意识,轻易地把你丢了。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我们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誓言,你都当了真,而我,没有。 4 三天后,我在第一师范对面一家叫“人民公社大食堂”的饭店摆了一桌,花了大几百块,不是“豪都”不好,但毕竟那里是我和陈陈摆“喜宴”的陈年旧地,不适合一对新人。出席方鹏、柯依伊牵手成功宴的有:许宁、刘萌萌夫妇,鲍哥、徐徐夫妇,小马、齐娜夫妇,以及魏星和老二,王佳和张倩。参加这场饭局的名单完全可以验证我之前关于“大二是恋爱频发期”的观点,你看我们这帮人已经基本完成了从一堆一堆到一对一对的进化,而且老二、王佳还在暧昧着,真正光杆的只有魏星和张倩。这俩人彼此不来电、互相瞧不上,于是把满腔荷尔蒙化作食欲,尤其是魏星,都快扑到盘子上了。还不到半个小时,一桌鸡鱼肉蛋虾就只剩下盘碗碟盆勺,再舔舔就能接着用了,我不得不招呼服务员把所有菜按原样再来一份。 小伊拦着我,“啊?不用再来一份吧,吃得完吗?” “够吃就不错了,”我指着魏星,“你问他吃早饭了没?” “没。”魏星咧着嘴笑得特别开心,“别瞪我,他们都没吃早饭!鲍哥昨晚都没吃!” “扯呢!”鲍哥正在擦嘴,把餐巾纸揉成一团就丢了过去! “没吃你吃啊,还有红辣椒青辣椒洋葱蒜苗……”小伊指着盘子里星星点点的配菜。 “等下一轮,等下一轮……”魏星举起啤酒,“啧啧,多好的媳妇啊,还没过门呢就这么顾家……来来来,祝福方鹏、小伊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早生贵子啊!” “早生贵子,早生贵子!”一桌人纷纷应和。 我搂着小伊站起来,和兄弟们一一碰杯,一饮而尽,然后偷偷在她的腰上捏了一下。小伊回头笑盈盈地看着我,脸都红透了,伸手也在我腰上来了这么一下。我一丁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被嘴里的啤酒呛得半天喘不上气来。 柯依伊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两个字概括,就是“大气”。毕竟是皇城根儿下长大的姑娘,大眼睛,大高个儿,大瓜子脸,一副格格相,爱起人来轰轰烈烈,撒起娇来也不藏着掖着,经常走着走着吧唧就亲我一口,然后该干吗干吗,若无其事。此外,她心善、顾家、温柔、爱笑,但口无遮拦,还有点儿小自恋,时不时对着镜子赞美自己给我听:“哎哟,我这俩大长腿哎。”小伊最大的缺点就是心宽无脑,对一切人情世故都琢磨不明白,在入学的一年多里,柯依伊同学干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她们班上的一对情侣已经分手并各有新欢,而小伊却抱着一颗赤子之心,作死地撺掇人家复合,结果自然是两面没落好。小伊是这么跟我解释的:“他们从大一就在一起,是多好的一对啊,他俩分手了,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当然,缺心眼儿也有缺心眼儿的好处,我很快就发现,作为柯依伊的男朋友,我讲什么,她就信什么,我曾经跟她说,青岛的海滩上到处都是刺豚,她竟然信了,还写信给她在青岛念书的高中同学,提醒人家不要光脚去踏浪…… 我们男生把柯依伊这类女孩统称为“白纸”,白纸的含义之一是单纯、没心机;含义之二是脑组织简单,部分脑神经缺失。在金融学院非官方排行榜中,柯依伊名列2000级“白纸”排行榜首位。 我的女朋友是金融学院头号“白纸”,对于这事吧,我感到非常骄傲! 5 在我和柯依伊的蜜月时期,我的兄弟们是这么过的—— 完美先生许宁,三天两头约刘萌萌去市区吃饭,从麦当劳的鸡翅吃到塔克堡的牛排,吃完回来就到bbs上发一篇辞藻华丽的抒情文章,发完了就喊刘萌萌上网去看。据说刘萌萌每次看完了都会热泪盈眶,对许宁的爱意与日俱增,恨不得“把每天当作是末日来相爱”,小姑娘整天处于一种可以随时殉情去了的精神状态。兄弟们对许宁这“扇一巴掌补一枪”的爱情攻势啧啧称奇,赞不绝口。 东北小伙儿鲍哥,他和徐徐虽然早就出了蜜月,但依然如胶似漆,他们交流感情的方式除了身体上的“让我取暖”以外,就是互相赠送小礼物。鲍哥几乎每天都要去学校门口那个叫“花季雨季”的礼品店消费,什么耳环、吊坠就不说了,他还买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儿,比如一只身穿袈裟、双手合十、远看和唐僧一模一样的唐老鸭,只要稍有震动,唐老鸭的脖子就会前后摆动,如果插两节5号电池,底座还会有一排小灯闪烁,并且发出《茉莉花》的音乐。 足球小将小马,给他青梅竹马的发妻齐娜买了一条小博美狗,买回来的时候金黄金黄的,后来越养越白,再后来越养越灰。虽然小家伙不断挑战我们的审美底限,但齐娜仍然对它爱不释手,给小狗吃的用的都不低于她对马海波的饲养标准。小博美的名字叫“小乖”,其实淫荡得要死,前街一带的母狗没少被它糟蹋,小马为小乖的事经常低三下四地去跟其他狗主人道歉。后来小乖睡觉的时候,被小马不小心踩断了一条腿,光看病就花了好几百块。当然,小马因为被小乖狠狠咬了一口,打狂犬疫苗什么的,也没少花钱。 花花公子魏星,一个礼拜交了两个女友,一个本校的,一个外校的。这两个女人都深爱着魏星,而爱的表现形式都是想和魏星一起共进晚餐。所以魏星常常先陪着本校的女友在学校门前的小饭馆吃一顿,再以各种理由脱身,打车赶到另一个学校,再陪那位女友吃一顿。约会的餐饮水平从来都是高标准严要求的,丫穷得连牛仔裤都卖了。 这就是我们的恋爱生活,虽然形式略有不同,但统一的精神层面档次不高,经济层面开销不小。谈恋爱绝对是一件烧钱的事,在2001年的最后一个月里,我们几个男生都陷入了经济危机,连“千年单身”的老二,都被我们借钱借到捉襟见肘。兄弟们除了约会时的打肿脸充胖子以外,个人的生活水平每况愈下,每餐基本除了炒粉就是炒饭,最艰难的日子里,甚至买炒饭都要跟老板强调“不加蛋”,以省下一块钱,留在下一顿,万一老板不小心顺手打了个蛋,咱都能跟他急。 兜比脸还干净的时候,我们会用各种借口不去约会。有一天晚饭时间,121寝室里除了我和老二,竟然连鲍哥、魏星都在。“都没钱了?”老二问,我们仨彼此望了望,都苦笑着点点头。“你们还有多少?”老二又问。我们仨摸索了一阵,凑在一起,一共摸出了七块钱。老二皱了皱眉,“我卡里还有100块,你们都不约会,应该够我们这几天吃饭了。走,取钱吃饭去。” “等等,”我拦住了老二,“你那100块能多晚取就多晚取吧,取出来很快就没了。” “不取钱吃什么啊?” “我还有上次青岛啤酒在音协搞活动送来的一叠海报,我一张都没发,都是铜版纸。”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么一茬儿来,“去废品收购站应该能卖一些钱,加上我们这七块钱,也该够吃一两顿吧?” 6 那叠海报真够沉的,保守估计得有二三十斤,我们四个男人一人拎一个角,向望麓桥方向的废品收购站走去,出门就撞见了话剧团的老团长柳哥。 “又有活动啊?”柳哥看了一眼我们拎着的海报。 “呃……是,是啊。”我尴尬地应道,脚下加快了步子。 “别急走,我有事找你。”柳哥说。 “嗯?什么事?” “你先把海报放下。” “哦,对。” 放下海报,我跟着老团长走到旁边,“柳哥,怎么了?” “我现在在湖南卫视实习,你知道吗?” “知道啊,大导演嘛!”我心想,这我能不知道吗,老团长一直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据说上大一的时候搞乐队,因此和电视台的人混熟了,后来就一直在那个节目组实习,说白了,就是个跑腿的,在录节目的时候站在摄像机后面领着观众鼓掌,自己还觉得多牛似的。 “导演谈不上,”柳哥假惺惺地谦虚了一下,“不过我现在是实习编导了!” “实习编导?这么牛!”我更假惺惺地捧了一句,心想你现在才是实习编导,那以前是个啥? “还好还好。哎,方鹏,你帮我一忙,这个周末我们要录孙楠歌友会,”柳哥把“我们”俩字说得特别重,好像自己就是节目制片人似的,一脸得意,“你给我组织100个观众过去。” “多少?100个?”我差点儿把下巴吓掉了,“开玩笑吧?” 大家可能不太清楚我为什么这么惊讶,其实组织100个学生是很简单的事,作为学生干部,别说100个人了,就算组织1000个人,只要找几个协会主席帮忙随随便便就能凑起来,可关键是得把人弄到湖南卫视去。大伙儿不知道,湖南卫视的演播基地在一个多么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老团长曾经带我去看过一期录影,散场以后没公交车坐,打车花了我40多块钱…… “方鹏,你可以的。”柳哥拍拍我的肩,“不行的话,你就包两辆公交车去,收学生点儿车费呗,公交车跑一趟差不多400多块钱,100个学生一人10块也有1000呢,多出来的你可以自己收着。”1000减去两个400等于200,这200块对于连吃个饭都得靠卖废纸的我们来说,就是那雪中的炭、沙漠中的水。我琢磨着这是条不错的生财之道,但又隐隐约约觉得这似乎没那么靠谱,说了句“再考虑一下”把柳哥先应付过去了。 7 20多斤铜版纸一共卖了五块五毛钱,收废品的老板一口咬定这铜版纸上面有蜡不值钱。我们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能凑个整,无比郁闷地攥着全部的十二块五,来到了前街的东北面馆,一人要了碗两块五毛钱的小鸡蘑菇面(至今我也没想通为什么这家面馆里最便宜的面要叫小鸡蘑菇面,而且面碗里既没有鸡肉也没有蘑菇)。吃面的时候,我把组织观众的事跟哥儿几个说了,大伙儿都觉得这事情绝对没有柳哥说得那么简单,但又觉得不做有些可惜。 魏星没几口就把面吃完了,他搁下筷子,使劲打了个嗝儿,接着用手一抹嘴,“方鹏,我要吃水果。” “吃毛水果!”大伙儿纷纷骂道,“就剩两块五了,你还要吃水果!” “反正就两块五了,买橘子吃呗?”魏星摸着肚皮说。 橘子是长沙最廉价的水果,学校后面的岳麓山上全都是。水果摊上的橘子按个头分成三块钱一斤的,两块钱一斤的,一块钱一斤的和一块钱三斤的。我们四个衣着都还光鲜,走过去的时候卖水果的老板非常热情,“刚到的荔枝,来点儿?” “不了,”我摆了摆手,“买橘子。” “哦,要哪种?” “一块钱三斤的,”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坦然淡定,“来两块五的。” 老板撇了撇嘴,扯了只塑料袋,从筐里抓出一把一把又小又黑的橘子往里塞。上秤的时候,老板不小心碰掉了一只三块钱一斤的橘子,骨碌骨碌滚了一两米,停在路边。我们都注意到了那只橘子,只见它澄黄油亮丰润饱满,我们的橘子跟它一比压根儿就是煤球,哥儿四个的眼神中全是渴望,只是碍于面子,犹豫再三,还是没拉下脸把它捡起来。于是我们拎着一袋煤球橘子垂头丧气地回了宿舍,在这一刻我已经下定决心,组织观众这事我接定了,再差还能比现在更惨吗? 8 公交车很好租,我随便找了个312路的司机,一拍即合,他答应帮我再找一辆车,往返一趟只要300块,也就是说,每个学生交10块钱,100个学生一共要交1000块,扣除两辆车的往返成本600,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一趟我可以赚400块。 组织观众也很顺利,小伊帮我画了一张大海报,颜色鲜艳、字体可爱,在右上角还画了一个睫毛长长的大眼睛姑娘,戴着一只鲜红的蝴蝶结。我怎么看怎么觉得画得像小伊自己,可是小伊就是不承认,“我哪有那么漂亮?” 我仔细对比了一下,坚定地说:“哪儿都有!而且你那儿比她……” “讨厌!”小伊把画笔一丢,“不许耍流氓……” 海报贴出去才半天,100个人就报齐了,孙楠怎么说都是内地歌坛的一哥之一,号召力真的还行。1000块人民币实实在在地攥在了手里,我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只求老天爷让这100个人顺顺当当出去、平平安安回来,400块赚到手,我把老二献给您都成! 别想歪了,我说的老二是赵国勇。 9 录影当天,约好了5点半所有观众集合,我5点钟的时候来到校门口,已经看着满眼都是人了。黑压压一片人头,我感觉这事搞大了,顿时心也虚腿也软,恨不得把钱都退出来让大伙儿散了算了。可是上坡容易下坡难,局面已然是骑虎难下了,我赶紧给许宁打电话叫他们提前来帮忙,不一会儿,兄弟几个都急匆匆奔过来了。 “怎么样了?”许宁问。 “目前还好,估计待会儿上车肯定乱。咱们得把车门先把住,千万别一窝蜂都往上冲!” 正说着,一辆空荡荡的312吱吱嘎嘎地过来了,在校门口停了下来。所有等候着的观众立刻朝两个车门涌了过去。我连忙喊道:“快拦着,别开车门!”兄弟几个连忙扎进去维持秩序,我走到车头冲司机挥挥手。司机也冲我挥了挥手,打开他那侧的车门跳了下来,走到我面前,递过一颗槟榔,“小兄弟,今天不好意思嘞!那辆车出了点儿问题嘞!” 一听这话,我只觉得五雷轰顶,眼前一黑,“怎么了?” “我那个朋友过不来了,”司机吐出一颗槟榔渣,“这次只有一辆车了。” “一辆车,我这儿100个人呢!”我都气疯了。 “你莫急啊,100个人,坐得下嘞!”司机一点儿都不急,“130个人都没问题!” 我扭头看了一眼这辆车,就是那种普通的没有空调的公交车,要是舒舒服服坐着也就是三四十个座,真说要是当罐头挤的话,能塞下多少人我还真没数。事到如今也没别的选择了,赶紧把人弄走再说,堵在校门口别再把校领导给招来,那就彻底完蛋了。于是我挤到公交车的前门口,大喊一声:“喊到名字的上车!……陈功成……” “就这一辆车啊?”有的学生很不满意。 “别吵,都听不见名字了!”小马还混在观众里,顺嘴就当了个托儿。 “对!大家都静一静,听我喊名字!叫到名字的上车……陈功成!” “来啦来啦……”一个精瘦的男生几乎从人群的最外层使劲儿往车门移动,人群又被搅得躁动起来。 “挤毛啊,一个个来!”鲍哥挡在刚刚打开的车门口,放那个精瘦男生上了车,“进去往里走啊,别堵在门口!”这话一听就是跟315路小巴售票员学的。 “王怡萌……” “马文涛……” “赵塞冰……” “我叫赵寒冰!不是赵塞冰!” “哦,赵寒冰!……你这字写得不清楚啊!” 就这么吵吵嚷嚷地用了十多分钟,这辆公交车就像吸尘器一样,把堵在校门口的这100号人消化得干干净净,车门一关,都拖走了。 谢天谢地,四个小时以后,这辆车吱吱嘎嘎地拖着那100个学生,以及几个顺路蹭车的观众平安回来。这一路虽然有人抱怨,但毕竟10块钱往返这么远一趟,又可以免费看明星演出,大家还是觉得很值的。到了校门口,车门一开,满满一车人瞬间卸了个干净,叽叽喳喳聊着笑着四下散去。我长舒一口气,点上一支烟,瘫坐在引擎盖上,终于感受到了从侧面车窗里吹来的一丝凉风,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感觉。“还好不咯?”司机师傅递过来一颗槟榔,我接过来塞进嘴里,和他相视一笑:“合作愉快。” “记得下次再找我啦!”接过我的300块揣进兜里,司机师傅发动起车,“你住哪里?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我就是这个学校的。”我掐了烟站起来,走下车去。 “方鹏,方鹏,方鹏!”小伊抱着两本书一路小跑扑到我怀里,“你可算回来了,我都被蚊子咬死了。你怎么样?都顺利吧?” “那当然,你老公我多厉害啊!”恋爱中的男子总不放过任何一个吹牛的机会。 “嘟嘟”公交车响了两声喇叭,司机从驾驶室的窗户探出头来跟我打招呼:“哎,这个妹子蛮漂亮的啦!” “我媳妇!”我很幸福地说,用力搂了搂小伊的肩膀。 10 这一趟赚了700块,直接解决了我们一票男人的吃饭问题。更关键的是,因为我这次组织得好,受到了节目组的肯定,加上有柳哥的照顾,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接下了明星歌友会几乎所有大学生观众组织任务。在那期间,我再没有为钱的事发过愁。 转眼到了年底,节目组连续录了几场节目,我七七八八赚了不少。元旦的晚上,我定了学校门口的“弦子”ktv里最大的包间请大伙儿唱歌。我们从上半夜哄到了下半夜,从2001年哄到了2002年,在老二已经醉得吐了一回又一回,许宁已经倒在刘萌萌的怀里鼾声如雷,鲍哥和徐徐已经回出租屋自己庆祝,剩下的人已经一半熟睡一半神志不清的时候,小伊悄悄地又点了首《催眠》,坐在电视机前面轻轻地唱—— 第一口蛋糕的滋味,第一件玩具带来的安慰,太阳下山,太阳下山,冰淇淋流泪。 第一次吻别人的嘴,第一次生病了要喝药水,大风吹,大风吹,爆米花好美。 从头到尾,忘记了谁,想起了谁?从头到尾,再数一回,再数一回,有没有荒废,啦…… 啦…… 啦…… 11 2002年1月2日凌晨,这个日子我真的记得,那天我几乎是用强奸的方式把小伊从处女的行列中拉了出来。在我瘫软地躺下之后,柯依伊同学一直抱着我哭。她说,你都不知道心疼我,疼死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不停地亲,不停地亲。她就这么哭了很久,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把头发都哭湿了。然后她哭累了,不哭了,却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就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我看,看了一会儿,又看看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又继续盯着我看。她说,你是不是困了?我说,没有啊。她说,困了就睡吧。我说,我不困。她说,那也睡吧。然后她把头埋到我的怀里,再不出声了。我保持着这个姿势,脑子里不断浮现着各种爱情片的画面。 清早睡醒,我一睁眼,她还在盯着我看。这把我吓了一跳,我连忙把她扶坐起来,晃她的肩膀,“小伊,你还好吧?”她又看了我半天,幽怨地说:“哎,你怎么又打呼又磨牙啊?以后我可怎么睡啊?”我笑了:“那以后你先睡,我把你哄睡着了我再睡。”她想了想说:“好吧,看在你那么爱我的分儿上,昨天的事情就不跟你计较了。” 等我再睡醒的时候,小伊正趴在我的胸前抠被子玩,一边玩一边念叨:“公啊,公啊……” “小伊,说什么呢?”我摸着她的小脑袋问道。 “我说,公啊,公啊,公啊……”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老公啊,老公啊,老公啊……”小伊认真地说,“以后我就喊你‘公’了。” “哦……”我点了点头,“好的,母!” 小伊扑哧一下笑了,笑得把脸埋在被子里,浑身直颤。 “母啊,出来喘口气,别闷死了。” 小伊笑得更厉害了,半天才从被子里钻出来,“讨厌!不许叫人家‘母’,我又不是……‘母’!”说完又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笑得喘不上气了。 “那你是什么?” “我是婆!老婆!”小伊骄傲地说。 “知道啦,婆!”一声唤出,心中柔肠转千回。 12 元旦之后,这个学期很快就结束了。我没有过四级,期末考试也挂了两科,但并不影响寒假准时到来,我送小伊到机场,并且嘱咐老二路上要把嫂子照顾好。老二很不恰当地跟我开了个“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的玩笑,我把他单独拉到一边,说了很多恐吓的话。老二最后忍无可忍地叹了口气,说:“方鹏,你别说了,柯依伊就是我妈,亲妈!” 我对老二这个态度还是比较满意的。 寒假从没有那么漫长过,虽然我和小伊每天都通电话,但相思不相见的痛苦还是那么难熬。我经常在吃饭的时候走神,在看电视的时候走神,在和爸妈聊天的时候走神,在串亲戚拜年的时候走神……一走神,我的脸上就呈现出一副白痴相,我堂弟刘可偷拍了我走神时的照片,我看了一眼,那么英俊的脸上却写着“白痴”两个字。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对,幻想着我和柯依伊同学在小树林里追逐。对对对,我知道这很蠢,但这么多年的习惯让我情不自禁就会幻想到这个场面,即使在我告别男生时代之后,我的幻想也只是升级到2.0版——有一天我梦见我和小伊在海边嬉闹追逐,对,还是追逐,但是已经在海边了!她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后来我被一个海螺扎到了脚,仰面摔倒在地,小伊咯咯笑着扑倒在我身上,我们一个侧滚翻交换了彼此上下的位置,然后拥吻。这一幕描述起来非常低级趣味俗不可耐,但已经是当时我在放空状态下可以幻想到的浪漫的极限。这其实说明了,我在骨子里还是个非常传统的中国男人。 过完年,我就急不可耐地准备回长沙,把火车票订在了我认为爸妈可以忍受的最早的一天。可事实上我判断失误,我爸听说我要在大年初七赶回长沙之后怒不可遏,他让我“不想回家就别回来了”,为了安抚老爸,我退了初七的票,订了开学前一天回长沙的票(能如此顺利地订到票,还得感谢我有个在铁路上工作的姨夫)。虽然我推迟了返校的时间,可事实上,从初七到我走的那天,我爸就没在家吃过几顿饭。我妈说:“你爸是舍不得你,你在家待着,他心里也舒服些。”我妈又说:“你要是有女朋友了,就带回来给爸爸妈妈看看,只要你喜欢,爸妈是不会反对的。” 我听完这句话,腾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哪个说我有女朋友的啊?” 我妈笑着说:“看你脸上的死相就知道啦!你当年早恋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自从我爸去交过电话费回来,他们就意识到在那个区号是010的地方,一定有个姑娘,跟我关系非同一般。 13 春暖花开,乍暖还寒的时候,我和小伊又在南湖大学北校区重逢了。把小伊的行李放好,我捧着小家伙的脸,擦去她额头上星星点点的汗珠,轻轻吻了一下。小伊闭着眼睛,保持着被我亲吻的姿势,紧紧地抿着嘴巴,突然睁开眼睛对我说:“公啊,我们爬山去吧!”我想都没想,“好啊好啊!”于是我们就手拉着手,沿着后街来到了岳麓山北面的山口,一路走了上去。刚到山顶,小伊突然背过身来看着我,“公啊,我们去溜冰吧!”我努力地平复着呼吸,还是很爽快地应道:“好啊好啊!” 于是我们沿着公路冲下山,在东方红广场坐上了公交车,奔向青少年宫里的海岛船溜冰场。小伊其实根本就不会滑,她紧紧攥着我的手,在滑道的最外圈一小步一小步蹚着,颤颤巍巍,左摇右晃。而我也就是个半吊子,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不让她跌倒,一边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不让自己先摔着。但公共的溜冰场毕竟不是我们的二人世界,经常有染黄毛的小子飞快地从我们身边穿过,一阵妖风把我们俩人都带倒在地上,我能做的就是在小伊之前站起来,然后把这位笑得前仰后合的小姑娘拉起来。 期间有一个长相相当不错的姑娘从我身边经过,也不知道踩着什么绊了一下,趔趔趄趄地就快跌倒了,她伸出手努力保持平衡,也不知怎的就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裤腰带。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我毅然决然地甩了她一下,姑娘随着惯性飞扑出去,摔得四仰八叉,然后她就坐在地板上,无比怨怼地瞪我。我呢,心中毫无悔意,看着小伊憋着笑的样子,幸福得恨不得再来一次。 就这么玩了半个小时,小伊突然扶着墙站住了,“公啊,我们去吃饺子吧,我知道这旁边有一家饺子店特别好吃。”“好啊好啊!”我说。 走出海岛船的时候,天上已经飘起了春雨,雨不算太大,但也不小,我刚抬头看了看雨势,小伊已经一把拉起我的手冲进了雨里。 “婆啊,饺子店在哪儿啊?” “公啊,我忘记啦!” “婆啊,不认得路,你就跟着我走吧!” “公啊,你知道它在哪儿啊?” “我也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公啊,我不跟你走!” “你不跟我走,那我把你抱走啦!” “别抱,别抱,别抱,别抱……公啊!” “干吗?” “我们到啦!” 我顺着小伊手指的方向,果然有一家红砖青瓦的老房子挂着饺子店的招牌,小伊牵着我沿着木制的台阶走到二层阁楼上。下午3点多的时间,阁楼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一扇正方形的木窗打开着,可以看到淅淅沥沥的雨帘在一片老房子的屋顶上交织错落。我们点了一盘牛肉和半斤饺子,就坐在窗边埋头吃。吃着吃着,小伊突然又笑了起来,我诧异地看着她,只见她收住笑,无比认真地注视着我,“公啊,你对我真好!” 14 小伊决定正式从宿舍搬出来,和我蜗居在一起,当然所谓的“正式”是不通知校方的。 刚开学我就接到柳哥的电话,他说了句“你可回来了”,接着就是通知我四场录影的时间,每场150个人。我有了上回的经验,知道每辆车坐75个人还是很宽松的,所以只安排了两辆车接人,一切顺利,四场一共净赚3000多块,这对于大学二年级的学生来说,绝对是一笔大钱。我用这笔钱付了房租,在望麓桥边的“蓝色公寓”租了一个单间。蓝色公寓是新盖的六层公寓楼,全是单室套,盖它的目的就是出租给学生,这从它的内部陈设就可以看出来,几十个单间都是标准配置——写字台和双人床,一边是好好学习,一边是天天想上……房间都很干净,如果你愿意每个月多出100块,就可以租到临河的房间,打开窗清风拂面,还有旁边菜地的草香味。我和小伊去看了一次,都非常喜欢,当天就付了半年的房租,第二天打扫打扫就搬进去了。 半年的房租2000多块,我组织观众赚的钱还剩一千好几百。为了把这笔不义之财嘚瑟干净,我和小伊打车到芙蓉广场的家乐福逛了一圈。小伊歪着头背着手,一本正经地走在前面,我推着一辆购物车紧紧地跟着。除了卖零食的柜台以外,我们在家电柜台停得最久,小伊看了几个电饭煲,又看了几个电磁炉,“公啊,你看两个都买吧,咱们钱不够;只买电饭锅吧,只能做饭;只买电磁炉吧,只能做菜。这可怎么办啊?” 我琢磨了一下,“婆啊,你会做什么菜啊?” “我会煮面。”小伊很认真地说。 “别的呢?” “煮鸡蛋。” “再别的呢?” “煮饺子……煮不太好。” “咱别买锅了行吗?” “为什么呀?以前我不会,以后我可以学啊,学会了就可以做给你吃了。”小伊气鼓鼓地说,“我妈也不会做菜,都是我爸做,我爸特忙,都没教过我,不过我爸做羊肉特别好吃……” “等等等等……”我拦住了这位口水都快流出来的小丫头,“婆啊,等暑假我带你回家,我妈特别会做饭,你跟她学,学会了咱再买锅,好不好?” “嗯?”柯依伊同学扬扬得意地坏笑着,“公啊,你就这么确定我愿意跟你回去啊?” “你猜!” “才不呢!” 最后电饭锅和电磁炉我们都没买,在我的一再坚持下,我们买回了一台小型的组合音响,又在校门口的音像店里搬回了一堆盗版cd。那天晚上,我和小伊并排躺在床上,把雪村音乐评书从头听到尾,一边听一边笑。雪村唱,“老张开车去东北”,我俩齐声合道,“撞了!”雪村唱,“肇事司机耍流氓”,我俩接着合,“跑了!”最高潮是雪村唱那首脍炙人口的《办公室》,到副歌部分,我和小伊就四目相对跟着一起唱,“一个有夫之妇,一个有妇之夫,今天要看清楚……” 小伊绷不住先笑了,“公啊,我们能不能听点儿别的啊?” “不能。” “为什么呀?” “治疗五音不全得从易到难,循序渐进……” “讨厌!”小伊一下扑在我身上就开始掐。 真的,可能在这个世界上会听着雪村音乐评书做爱的,除了雪村夫妇,只有我和柯依伊同学吧? 15 2002年春天,所有人都在看《流星花园》,所有女孩都在迷恋f4,所有男生都会说“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什么”。那年开始,鲍哥留起了长发,虽然看上去有点儿像当时的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但无论如何,那一年的校园特别梦幻。 我很享受这个梦幻的季节,但是我没有看《流星花园》,因为有一天,我看见魏星把自己倒挂在宿舍的床上,我问他是不是被蝙蝠咬了,丫对我的疑惑表示非常不屑,“操,你知道花泽类吗?……花泽类说过,要哭的时候就倒立,这样眼泪就不会流出来了。” “流泪?你怎么了?” “被胡椒面呛的。” 我不看《流星花园》,除了魏星这一幕让我念念不忘之外,其实我压根儿就不怎么看电视剧。我喜欢看书,那段时间,我又把我钟爱的一部青春小说翻了出来,从头看起。那本书叫《晃晃悠悠》,我认为它是石康写得最好看的一本,比后来那部红到臭了街的《奋斗》好得不是一星半点儿。这本书是我在高三的时候买的,买它是因为看了《南方周末》上的一篇书评,书评大致意思是说,她在看完《晃晃悠悠》之后觉得自己的大学四年算是彻底白活了,什么都没经历,什么都没留下。于是我去新华书店买回了这本书,一气读完,还写了篇自己的读后感在扉页上,大致意思是,原来大学生活是这样的,我准备未来就照这么过了。 重读这本书让我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感触,再次读完的那天下午,我点了一支烟衔在嘴里,仰面朝天躺着,思考一个问题:《晃晃悠悠》的男主角周文混到大二下学期的时候,已经陷入了很深的迷茫,他总在纠结一些成长中的哲学问题,这让他显得深刻而且……很酷。我呢,我也在人生的同一个阶段,但是我……却没那么迷茫,甚至大多数时候,我压根儿什么都不想。我不事学习,不事劳作,唯一的心思就是想和小伊把恋爱谈好。我作为新时代的青年人,胸无大志却心安理得,没有志向就算了,连迷茫都少得可怜,这会不会显得太……肤浅? “肤浅”一直是我的死穴,我这小地方来的普通青年本来就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除了课本和练习册,也没读过多少正经算书的书,说实话我连四大名著的小人书都没看完。鬼使神差找到一个皇城根下三环以内土生土长的北京大美妞做女朋友,我私心里一直认为这就是小伊被鬼迷了心窍,我幸运的级别和港片《开心鬼》里那个傻x学生能得到一只清朝僵尸帮她期末考试一样,算了,说这么老的电影你们也不知道,这几乎就和地球竟然能得到奥特曼的拯救一样幸运,属于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所以,吾日三省吾身,尽量避免在小伊面前暴露自己的缺点,但是打嗝放屁都可以背着人,而肤浅却是无可回避的大问题。我不怕自己肤浅,我就怕我暴露了自己的肤浅,小伊就不爱我了。 怎样才能不肤浅呢?真是个让人头痛的问题。 小伊就在这时候推开门进屋,正看见我像叼着烟囱一样笔直地叼着支烟,“方鹏,你又在床上抽烟!” 我看见小伊嘟着嘴冲我生气,心里却特别高兴,因为刚才想问题的时候,我已经把烟抽了一多半,烟灰还笔直地竖着,而我的双手都枕在脑后,她不来,我靠自己还真难把烟拿下来而不把烟灰碰掉在脸上。 我咬着过滤嘴,冲小伊讨好地耸了耸眉毛。 小伊理都没理我,把课本往写字台上一丢,“别冲我放电,你今晚不拖地,就不许亲我!” 我见小伊背对着我,于是用鼻子幽怨地哼了一声,想引起她的注意。可是效果并不明显,小伊完全没有发觉我的窘境,她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你看你吧,每天要抽那么多烟,你上次怎么跟我保证的,说你绝对不把自己抽成一块烟熏肉,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的人生理想就是不要做烟熏肉!” 我嘴里的烟已经抽到屁股了,烟熏得我的两眼刺痛,眼泪都流下来了。 “你看你看,我批评你,你理都不理我一声……你还装睡,你还装睡!” “我……”我实在憋不住了,这一动,所有烟灰都掉在我嘴上,嘴唇立刻被烫出个泡。 因为这件事,小伊写了100字的检查,至今还夹在我的日记本里,放在淮安老家。 因为这件事,小伊亲了我一夜,醒了就亲亲,醒了就亲亲,她说嘴唇上有泡,亲亲就不疼了。 那天晚上,我也下了决心,不能再这么有一天没一天地混下去了。除了学习,我准备做几件正事。其一,我要多看书,我去校门口的租书店买了几本盗版书,一本余秋雨全集,一本余华全集,一本刘墉全集,但最后我只看完了温瑞安全集。其二,我准备把自己的文艺范儿再升华一下,组织一场话剧专场,展示一下我就任“金融话剧团”团长以来的工作成绩。 但是在这两件事之前,还有一件眼面前的事要解决——必须得给老二找个女朋友了! 16 在这个梦幻的季节里,单身的老二特别扎眼。我们这个小圈子,除了老二,全都处在热恋之中。平常日子里,大伙儿还有意无意地排个班,丢下一秒不见如隔三秋的女友,陪老二打个桌球什么的打发一下时间,但赶上逢年过节,谁也舍不得不过二人世界,于是只能暂时忘记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孤独的胖子。 还好老二也不哭也不闹,除了把自己的网名改成了“有人性没异性”以外,几乎没发过什么牢骚。他开始玩cs,经常杀得两眼血红,回寝室睡觉……起初我们并没有觉得老二这种随遇而安怡然自得的精神有什么不好,多玩这种铁血的游戏,至少还可以保证老二不会因为单身太久而变成同性恋,但是自从发生了“钥匙门事件”之后,大伙儿达成了共识,老二的个人问题得不到解决,他会永远都是这个和谐社会的不安定因素,俗称“隐患”。 “钥匙门事件”是这样的,那天魏星趁着月黑风高,把外校的女友偷偷领回了自己寝室。他们寝室的舍友早就被他用每人10块钱打发掉了(其实我一直想不通魏星是怎么考虑的,30块钱已经足够他在我们学校门口开一间日租房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魏星假模假式地和姑娘在电脑前看了十分钟《浪漫樱花》,就爬到铺上去了,时间还不到晚上8点……他俩正情到浓时,突然听到了钥匙插门的声音,因为门已经被反锁,那人没能把门打开,于是他开始使劲儿推拉门锁,发出嘭嘭嘭的巨响,似乎是一定要把门弄开。 魏星都快吓傻了,也不知道门外是宿管老师,还是自己那位校内的女友,因为除了舍友之外只有那俩人有这道门的钥匙,而这两位甭管是谁来,都够自己喝一壶的。魏星连忙用被子把床上这位女友裹起来贴墙边儿藏好,自己套上裤衩从床上跳了下来,“谁啊?”门外那位没有回答,但并没有停止推拉门锁,而且越来越用力,门框周围的墙皮都被震得啪啪掉石灰。魏星抖抖索索把门打开,就看见老二满脸尴尬站在门外,“钥匙卡住了……我把它拔出来就走,你……你继续。” 魏星顿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但没过一秒,这种幸福感便被满腔理直气壮的愤怒取代,“靠,赵国勇!你开我门干吗?你哪儿来的钥匙啊?” 其实这事真怪不得老二,使坏的是魏星那屋的吕小平。那天老二刚买了一套强手棋找不到人玩,吕小平告诉老二说魏星一个人在寝室,还把寝室的钥匙给了他……当然,结果就是老二惊着了一对鸳鸯,魏星差点儿因此在某些方面产生障碍,并从此再没有在寝室胡搞过。而他那位外校的女友,因为魏星在危急时刻竟然把她裹在被子里弄成一套煎饼果子,害得姑娘差点儿憋死在里面,放出来之后,那姑娘不仅断然拒绝继续把好事做完,还差点儿因此和魏星分了手。魏星同学损失惨重,苦不堪言,后来找个碴儿狠狠把吕小平痛扁了一顿,还讹了老二好几顿火锅。 17 为了给老二介绍对象,我们专门开了一次会。会议地点定在后街的“豪都”美食城,负责掏钱的毋庸置疑必须是老二,而负责喊人的是单纯到缺心眼儿的柯依伊,她连老二暗恋的王佳都叫上了,以至于老二一进屋差点儿背过气去,而我们几个男的则幸灾乐祸、胃口大开。 在这次会议上,大家把自己能想到的姑娘都搬出来了,几位女生都分别介绍了自己身边的单身女同学,王佳对老二说他和自己的舍友孙淑艳很般配的时候,老二都快哭了。男生们的表现相对不太积极,毕竟当着自己女朋友的面,说自己还认识什么优秀单身女青年,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只有魏星趁着自己本校女友上厕所的机会,偷偷告诉老二,他愿意贡献出自己的前前前任女友,并表示只要老二不介意,他就不介意。但是显然,老二很介意。 这顿饭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于是经举手投票表决,这回不算,下回接着吃,还是老二埋单。 不过,第二顿饭还没来得及吃,老二就找到女朋友了。 这事还得感谢魏星,他最近新加了一个湖南商学院女网友,聊了没多久,魏星就死乞白赖要和姑娘见面。那时候见网友还是一件很流行的事,姑娘大多也不介意,只是会拉上一个朋友陪着,俗称“垫背的”,魏星听说姑娘还带了一个人,就把老二也拖上了,四人见面吃了一餐火锅,魏星回来大骂火锅钱花得不值,那女网友竟然是个正经人,吃完火锅擦了嘴就要回宿舍,连碟都不看。而老二有意外收获,因为“垫背的”姑娘对老二一见钟情,饭后第二天竟然发短信跟魏星打听老二的手机号。魏星从来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多的人,一边给垫背姑娘发去了老二的手机号、宿舍号以及qq号码,一边第一时间跑到我们寝室来通报好消息。老二本来就是情场省略号,哪儿享受过这“倒贴”的待遇,经过我们一忽悠,只觉得垫背女孩也算清秀善良有情趣,虽然比不上王佳,但是聊胜于无,大二都快过去了,初恋还没开始,说出去太丢人,要不然试着接触一下看看也好。 所以,第二天,老二和魏星又去了商学院。 走过路过不能错过,随同老二前往的还有方鹏、鲍哥、小马、许宁以及柯依伊、徐徐、齐娜、刘萌萌,一行人打了三辆的。 垫背姑娘大名叫……什么来着?反正网名叫毛毛,很好记,所以我们都管她叫毛毛。毛毛学国际经贸,和我们一届,湖南岳阳人,个子不高,身材瘦弱,长相普通,最大的优点就是一张小嘴能说会道,笑起来两个小酒窝,挺讨喜的。毛毛是个比较独立的姑娘,虽然老二告诉她,说他“会和朋友一起来”,但毛毛还是选择了独自赴约,只不过她没想到老二带了九个朋友一起来……当然啦,一般人也都不会这么干,可老二是一般人吗?不,他不是。 18 11个人的约会很happy,吵吵嚷嚷又吃了一餐火锅,佐餐的话题是对老二的无耻吹捧。起初只是单纯地夸老二而已,后来为了拔高老二的形象,就开始拿虚构的完美老二与同席的其他男人做对比,比着比着场面就演变成为男人之间的人身攻击,我嘲笑鲍哥的普通话,鲍哥嘲笑许宁的爱装x,许宁嘲笑小马的野蛮粗暴,小马嘲笑魏星的用情不专,魏星嘲笑我的学习成绩……一来二去,男人们快打起来了,幸亏有女人们拦着,只是互相灌酒而已。可我们这一番折腾,反倒无意中在毛毛心里树立了老二“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形象,这顿火锅吃完,俩人就确立了恋爱关系。 老二牵着毛毛的手走出饭店,我们九位亲友团成员也吵够了灌饱了,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老二没走出多远,突然转身问道:“哎,你们就准备一直跟着?” “有吗?”许宁左右看看,“没有啊!” “要不你们先回去吧!”老二这孙子,是个标准的重色轻友的货。 “扯淡!”魏星骂道,“九个人怎么打车啊,他们都是一对一对的,就我没带女朋友,最后肯定剩下我啊!滚滚滚,你和毛毛约你们的会,我们玩自己的,等你。” “也行,那你们别跟着我啊!”老二用怀疑的眼神扫视了我们一圈,“说正经的呢!” “走吧,傻x才跟着你呢!”鲍哥一脸不耐烦。 “公啊,我们真的不跟着看看啊?”小伊凑到我耳边悄悄问道,我低头一看,小丫头俩眼放光,充满了兴奋。我笑着捏了一下她的鼻尖,“你认为呢?”这时候小马已经骂上了,“鲍哥你傻x啊!骂自己用得着那么狠吗?” “嘘……”鲍哥竖起食指抵在嘴边,“别吵吵,悄悄地跟着,说话的不要。” 一行人就这么缩着腰,蹑手蹑脚地跟踪起前方的那对小情侣,也亏得老二一直往没灯的地方钻,俩人竟然真的没有发现我们九个人就一直藏在他们身后不到十米的地方。 “搂上了,搂上了……”鲍哥压低嗓门报告。 “闭嘴,看得见!”魏星骂道,“我何苦来的呢,你们都有的搂有的抱的,老子快冻死了。” 老二和毛毛在夜色中走了大半个小时,绕着商学院的体育场走了五六圈,终于在操场边上坐下来了,我们小心翼翼地跟着绕了五六个圈,终于可以停下来,远远地观望着这场无声电影,我发誓这是这世上最无趣的影片,老二这人这么长时间连姿势都没变过,就是老老实实地把右手扶在毛毛的腰间,连毛毛笑的时候都不松开。“这孙子的手是焊上了吧?”魏星发出这声抱怨的时候,我们大多数人已经在玩自己的了:许宁在指着夜空给刘萌萌讲星座,小马和齐娜在联机玩手机游戏,我和小伊趴在操场边的草地上咬来咬去,简单地说就是我咬她一口,她咬我一口,咬得俩人脸上胳膊上全是口水,在月光下莹莹发亮,只有鲍哥夫妇和魏星在关注着老二初次约会的实时动态,鲍哥和魏星看得津津有味,边看边评论,还给老二毛毛配音,听得徐徐捂着嘴止不住地笑…… “哎哎哎,亲了!亲了!” 我们连忙起身,都凑到鲍哥身边,只见老二搂住毛毛的那只手已经扶在了她的肩上,一对男女在商学院操场最黑的地方,脸对脸凑在一起,虽然看不清楚,但有经验的人都知道,他俩吻上了。我由衷地在心里对老二说了一声“恭喜”。 可是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老二突然站了起来,而毛毛似乎还歪靠在老二身上,老二在使劲儿摇晃毛毛的身体,嘴里大声喊着:“毛毛,毛毛……” “什么情况?”小马低声问我。 “我哪儿知道。” “咱过去吗?”魏星问。 “等等,再看一下。”许宁说。 我们于是保持静默,死死盯着老二那边。只见毛毛倒在老二怀里,一只手按住胸口,另一只手松垮垮地垂着,老二似乎有点儿手足无措,想干点儿什么又腾不出手,终于他大喊一声:“有人吗?救命啊!” 我们就像一群猎狗一样冲了过去,瞬间就出现在老二面前,把丫吓了一跳。我凑近看了看毛毛,夜色太黑看不清脸色,只感觉她的呼吸又急又浅。 “怎么搞的?”许宁问。 “不知道,突然一下就这样了,”老二已经六神无主了,只是不停摇晃毛毛的身体,“毛毛,你怎么了?” “你先别动。”许宁拉住老二,“打120!” “嗯……”毛毛表情痛苦地摆了摆手,还是说不出话来。 “她说不用……” “她说不用就不用啊,你看她都什么样了!”许宁掏出手机,按下了三个按键。 19 救护车到的时候,毛毛已经好了。 毛毛告诉我们,她有先天性心脏病,紧张激动的时候就会发病,这次是她的初吻,她没想到,接吻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反应。我看了一眼老二,他强作的淡定根本掩盖不住他的沮丧,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告诉毛毛,这也是他的初吻。 回学校之前,老二小心翼翼地把毛毛送回了寝室,分开之前千叮咛万嘱咐,除了没有吻别以外,基本尽到了一个男友全部的责任和义务。回到学校,我们把各自的女朋友送回住的地方,告别之前,小伊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安慰老二一下。我回到宿舍大门口,看见他们几个已经蹲在路边抽烟了。我也走过去蹲下,大伙儿都不知道说什么,就拼命抽烟,我的半包散给大家,很快抽完了,小马又接着散,我们又接着抽,抽得口干舌燥。保安室里的保安警惕地盯着我们,我们就和他们对视打发时间。过了很久,老二把最后一根烟屁股丢在面前,站起身来狠狠踩灭,一挥手,迈步就走,我们也都起身,默默地走向宿舍。走到宿舍门口,回头发现鲍哥还在原地蹲着,丫已经睡着了。 此后一个晚上,老二只说了一句话:“这是我的初恋。” “我知道。”我说。然后,老二就不说话了,期间他的手机来了几条短信,老二也回了,他们之间说了什么,我不得而知。我知道的是,老二和毛毛就此分手了,距离他们初吻的时间绝不超过24个小时。我问老二:“你这算不算一夜情?”老二没搭理我,只是给了我一个曾经沧海的微笑。那个男孩,一夜长大,一夜长大…… 老二和毛毛的故事还有一段很扯淡的续集,那是大半年之后,老二过21岁生日,那天中午毛毛买了个六寸的生日蛋糕送到寝室,老二虽然收下了毛毛的礼物,但他的第六感告诉自己,这个蛋糕里被毛毛下了毒药,至少是泻药,因为当年自己曾经如此无情地在刚刚吻了毛毛之后就抛弃了她,毛毛应该恨死自己才对,而不是记住自己的生日,并送上一份精美的蛋糕,所以老二研究了这个蛋糕一中午,就是不敢吃。就在他最纠结的时候,我推门进来了……于是老二说:“方鹏,来吃蛋糕啊!” 毫无戒心的我,毫无顾忌地吃下了一大块疑似有毒的蛋糕,最可气的是我还为此感谢了老二。老二观察了我五分钟,见我没有异样没有死,便也开始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告诉我他之前的顾虑。你们可想而知,当我得知内情之后气炸了,而柯依伊知道这件事后,甚至都被气哭了。她说:“赵国勇,你怎么这么狠啊!要是方鹏出了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说实话,老二当时纯属一时糊涂,就算把我毒死了也顶多算个激情杀人,谁叫我点儿背,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呢?但我依然耿耿于怀,虽然老二后来请我和柯依伊吃了一顿肯德基赎罪,但其实我并没有完全原谅他。这件事告诉我们—— 老二没碰过的东西不能吃;老二在甩了毛毛这件事上,是有极大的负罪感的。 20 相比较而言,话剧专场这件事就顺利很多。 自从我宣布话剧团要搞专场,并且征集剧本以来,大家的创作热情都很高。很多平时看着挺白丁的同学,都拿出了自己的原创作品。这些作品大多数都是校园题材,描写的是我们自己的生活,风格上以自恋和矫情为主,但是那时我们的审美情趣就在那个水平线上,所以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最后经过集体审议,入选的五个剧本分别是—— 许宁写的剧本叫《初恋音乐盒》,故事的原型是他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故事非常琼瑶,大概意思就是男的爱女的,女的也爱男的,但是俩人纠结着都不明说,互相传递各种暗语和信物,可惜不知是智力不够用,还是压根儿心无灵犀,总之男人的暗语女人没看懂,女人的暗语男人没明白,最后毕业了,错过了,死都没在一起。许宁觉得这个剧本可以断人肝肠,事实也证明,这是话剧专场当晚最催泪的作品,但我觉得鲍哥说得对:“这俩孙子连说人话都不会,真要在一块儿了,肯定得互相折磨死!” 卷三 你是我的一滴汗 1 又是盛夏,我们的大学四年级终于到了。 开学第一天,我们几个男的就在校门口的大排档喝晕了,就因为在局上,也不记得谁说了一句,“这是我们第一顿散伙饭。”2003年9月1日,我和赵国勇、鲍庆龙、马海波、许宁、魏星吃了我们大学时代的第一顿散伙饭。彼时彼刻,我身高1米82,体重65公斤,非处男,身体健康,皮肤过敏,爱踢球,爱上网,成绩不好,其他还行,刚失恋两个月余,我的前女友叫柯依伊,北京人,是个很好的姑娘。 三年前,我们从北京,从南京,从兰州,从东北,从各个地方汇到这个屁大的校园,开始了一段随波逐流的旅程。相比较三年之前,我们似乎经历了什么,但似乎又什么都没改变;我们成熟了一些,但似乎成熟的只有身体和年纪。也许是因为刚刚送别了和我们最亲近的一拨学长,让我们对即将要度过的一年将会经历什么都了然于心,离情别绪和迷茫惆怅弥漫在大多数人中间,让这个夏季从一开始就有一些伤感。 除了我们的自怨自艾之外,事实上,叫人沮丧的事也是一件接一件。 首先是老二在从北京返回长沙的火车上认识了一个妹子,湖南师大学中文的,也不知那天老二被哪个话唠鬼附体了,竟然把姑娘聊得愿意跟他到我们学校来。吃完消夜,姑娘也没回去,老二给她在学校旁的小旅馆开了个房间过夜,然后,自己也没客气,跟着姑娘也住了进去。夜深人静,俩人假模假式推让了一番,终于在第二天0点之前决定乱搞一气。姑娘讲文明爱卫生,在乱搞之前,非要去卫生间把自己清洗一下。也不知是洗得时间太长,还是老二赶车太累,反正姑娘洗完回来,老二已经鼾声如雷了。第二天老二醒来的时候,姑娘已经回师大去了,再联系时人家已经不愿意再见,老二由此坐实了“湖大最后一个处男”的名号。 再就是我自己,也不知是哪个菩萨眷顾,莫名其妙接到团委通知,让我去竞选社团联的副主席。我这个人其实并不好当官,不然也不至于不去混学生会,但一来这个官实在挺大,马上毕业找工作,写在简历上好看,再就是通知我去竞选的老师说了,竞选也就是走个程序,让我去,就是挑中我了。于是,我就去了,还准备了一段声情并茂的演讲。演讲完投票,我得了全票。就在我美滋滋等着宣布当选的时候,负责竞选的主管老师把我喊进办公室谈话,大概意思是说希望我把这个职位让给另外一位同学,因为那位同学已经大四要毕业了,而我还年轻,还有的是机会。我当时就有点儿听不明白了,“老师,我也大四啊?”那位老师愣了一下,“真的?”“是啊!”“这样啊……那要不然……你还是让给他吧。”最后,我空手而归什么都不是,莫名其妙地去竞选了一次。 再就是许宁,许宁因为准备考研,开学就把学生会副主席的职务辞了。当然,许宁虽然告老还乡,但对那个岗位还是有感情的,尤其是刚刚退下来的时候,自己的位置还没摆正。新学期开学,几个大二的宣传部干事正在画欢迎新同学的海报,许宁和我路过,就停下来看了看,许宁指着其中的一幅跟我开玩笑,“方鹏,这海报跟你那床单一个图案。”旁边那位学妹一点儿没给这位前副主席留面子,挂着张臭脸走到许宁面前,“你懂不懂什么叫抽象啊?”噎得许宁白眼直翻。 当然,最郁闷的当属魏星,他最近赌运不济,打麻将总是输。 人情绪低落的时候,通常会想对自己最亲近的人撒个娇、耍个赖,而我们最亲近的就是我们的母校,我们把周遭的各种不忿,都归罪于我们所在的这一亩三分地。那天,我们几个吃完午饭出来,正看见一辆满载着大一新生的校车慢慢悠悠拐进校门,于是便撒开腿跟着校车跑,跑到跟校车一并齐的时候,我们冲着车上的那些半大孩子们喊道:“孩子们,回去吧……” “快回去吧……” “别来呀……” “悲剧啊……” 喊完,我们狂笑着跑开,反正没有跟车的老师,校车司机也笑呵呵地看我们闹,只有车里的大一新生和他们的家长表情惊愕,非常好玩。 2 当然,这个学校并没有那么差,你得辩证着看。 有些差,未必不是好事,你也得辩证着看。 比如,就在这所没那么差的学校里,一位恶心至极的老师,竟然使我和小伊破镜重圆了。 自从分手后,小伊就没搭理过我。开学一个多月,我打她手机她也不接,打宿舍电话也不接,我们这帮人的聚会她也不参加。当时在许宁和刘萌萌分手的时候,柯依伊问过我:“公啊,他俩分手了,刘萌萌就不能继续跟我们一起玩吗?”我当时在玩贪食蛇,想都没想就说:“当然不能啦,多尴尬。”柯依伊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我还补了一句:“刘萌萌算自觉的啦。”现在想起来,我非常后悔,因为我确信她把我的回答往心里去了。在校园里,我和小伊打过几次照面,她远远看见我就低着头走开。我追上去跟她说话,她根本不接下茬,她堵我就用一句话:“方鹏,你自觉点儿行吗?” 可是国庆前的一天中午,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柯依伊打来的。电话接通,就听见柯依伊在电话那头哭得不成样子,把我紧张坏了,“小伊?小伊你怎么了?”小伊什么话都不说,就是一直哭,我追问了十多分钟,才搞清楚个大概——原来小伊准备报考本校的研究生,她妈妈托关系送礼,找到了一位据说很靠谱的老师帮忙。小伊开学刚来就拜访了那位先生,那位先生也答应帮小伊助一把力,还约了小伊今天去他那里,给她划一划重点的复习提纲。小伊上午去了先生的办公室,先生说工作太忙,让小伊中午12点到他家去。小伊压根儿没有多想,准时准点去了,结果进门先生就把窗帘拉上,一把攥住小伊的手,边摸边说一定会尽全力帮她考上本校研究生,因为自己非常喜欢小伊,喜欢得要命……小伊课本都没拿就逃出来了,拿着电话不知道该打给妈妈还是该打给110,最后想来想去,她打给了我。 你们可想而知,我听小伊说完这些,已经快疯了,“小伊,那个老师是谁?教什么的?我不弄死他,我就不姓方!” “方鹏,算了……” “算了?不可能!他叫什么?” “算了……” “不可能算了,他叫什么?” 我一再问,小伊都不说,后来我都快对小伊发脾气了,她还是不肯说。“方鹏,你能不能来接我?我怕。” “你在哪儿?” “我就在南校区广场这边,我站不起来了。” “你等着,我就到!” 挂了电话,一直在看着我打电话的老二忙问道:“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今儿我就算被开除也得弄死那孙子!” “好,我跟你去。” 3 我们没有给别人打电话,毕竟“打老师”,你再有道理也很难不被开除。我和老二打了个黑车赶到南校区,在广场边上,找到了哭得一塌糊涂的柯依伊。 “小伊!” 我冲过去抱住她,只感觉小伊浑身颤抖像打摆子一样,我感觉自己的心都拧成了一团,又酸又痛,“小伊,你告诉我那个浑蛋是谁,我废了他!” “方鹏,别闹了。” “怎么是我闹呢,那浑蛋我特么要是……” “方鹏!” “嗯?” “求求你,带我回去吧?”柯依伊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我想回去。” 4 我把柯依伊接回了学校,因为这学期没租房子,我就在宾馆开了个房间。小伊进门就进卫生间洗了个手,出来抱着我一刻都不放。我虽然还惦记着去收拾那个禽兽老师,但也觉得现在还是应该先把小伊安抚好,于是把她抱到床上躺好,自己也陪在旁边。小伊翻过身搂住我的脖子,在我的耳边哭着说:“公啊,我离不开你……”我只觉得又愧又恨,眼泪几乎就要涌出来,“婆,我错了,我永远都不要离开你,我爱你!我永远都爱你!” 我和柯依伊复合了。 这件事过去一个多礼拜,小伊才差不多真正平复下来。我再问她那个禽兽老师是谁,她说她可以告诉我,但前提是我不可以去找那个老师的麻烦。小伊要我发了个毒誓,如果我去招惹那个老师,她就和我分手,永不复合。我知道,小伊是为了保护我。 我答应了小伊,其实在心里都想好了,等我拿到毕业证学位证,当天夜里我就打上门去,谅他做了亏心事也不敢把事情闹大。我有个其他学校的朋友,他说在他们学校,发毕业证的那天,有些平时作威作福的教师都不敢参加毕业典礼,否则跑慢一步,就会挨顿揍。 于是小伊告诉了我那个欺负她的老师是谁,那个人我不认识,但小伊说,这个人在专业上非常厉害,还是某领域泰斗级的人物,连校长都要让他三分。对,这么说一点儿都不夸张,因为他已经快70岁了……一只古来稀的色狼! 大四这一年,我时不时就会想起这件事,盘算着怎么收拾那个浑蛋。我真是宁可他只有三四十岁,正是当打之年。这70岁的年纪,说没就没了,别说打了,就算指着鼻子骂两句,万一丫心脏病发死了,也是件麻烦事。想来想去,就没有万全之计。后来真是老天有眼,2004年春天,老先生嫖娼被抓了,据说还是校长去派出所领的人。这件事过后,老爷子消失了一段时间,直到毕业我也没见过他。不过据说没过一年丫又复出了,还是一样的职务,不知道还是不是一样的味道。 5 柯依伊同学在正式和我复合之前,还是和我掰扯了一下历史遗留问题。 首先,我大概交代了一下我和吴姗姗的前世今生,虽然小心翼翼,但送娟姐那晚我和吴姗姗接吻的事毕竟翻不过去,还是囫囵说了。交代完,柯依伊气得抹起了眼泪。我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就在边上站着。 “方鹏,你怎么能这样呢?” “我真的喝多了,而且也不是我主动啊!” “她主动你就亲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 “还恨不相逢未娶时,没我就是她,对不?” “不是,我这不是在拒绝她吗,当然挑句好听的了。” “你倒挺在意她的感受,那我呢?” “……” “方鹏,我跟你说,你如果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们就好好地在一起,如果你看我烦了,或者看着别的女孩子更好,只要你告诉我,我一定不会拦着你,因为我觉得,那是我不够好,或者是我们俩的缘分已经尽了,我不会强留一个不爱我的人。但是你不要脚踏两只船,哪怕是逢场作戏也不行,这让我觉得脏。方鹏,张倩他们都劝我,说你既然没做过什么,那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我们毕竟在一起两年了,能不分还是别分。但是,我就不要。我知道,也许将来我不会这么犟,可能等我们结婚生了孩子以后,我甚至可能可以容忍你出轨,但是我今年只有22岁!我就只想要一份简单的、干净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爱情!方鹏,我这次原谅你,并不是我真的原谅你了,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回到之前的样子,因为我的心已经被你伤到了。我还和你在一起,是因为我真的爱你,我离不开你,你懂吗?我爱你,但我永远不可能原谅你!方鹏,如果开学这段时间,我看到你和吴姗姗有哪怕站在一起过,我都不可能再接受你,我宁可一个人天天躲在被子里哭,想你、恨你、梦见你,我也不会再回到你的身边,我会躲着你,即使遇见你,我也不会看你,对你笑,跟你说话。即使你是我心里的一道疤,我也只会做你的一滴汗,没了温度,我只会冰冷地从你身上滑落,你感觉得到也好,感觉不到也好,我都会从你的世界彻底消失,你懂吗?” 6 我和小伊好不容易又在龙王港附近租到了一个单间,小别胜新婚,我俩那段时间过得跟蜜月似的,大四课本来就不多,没课的时候,我俩就腻在一块儿,说情话,写情书,其他时间,小伊除了准备研究生考试,还顺带着进修了厨艺,并逐渐有了两个拿手菜,一个是煮大虾,一个是煮丸子。我们经常让老二他们每人交20块钱,买一堆大虾和丸子,小伊负责把它们煮熟,然后我把它们端到出租屋的天台上,大家啃虾吃丸子喝啤酒说笑话。那时候我们都特别爱说笑话,说什么大伙儿都能笑得前仰后合的。我现在经常能回忆起当时阳光灿烂的画面,但是我们说过的笑话,现在竟然一个都记不得了。 7 大四过了没两个月,我接到了柳哥的电话,问我要不要来电视台实习,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柳哥跟我说,节目组之所以选中我,是因为他极力推荐,说我德艺双馨、色技双绝、写得一手好小品、给个麦克风还能唱两句,是个不可多得的电视人才。后来干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是当时台里要扩版,原有节目组都在超负荷工作,于是纷纷去高校找一批大学生进来,能培养就培养培养,培养不了,干干杂活打打下手总可以,反正不要钱。 但当时我的脑子可没这么清醒,做电视虽然不是做电影,好歹也接近我最初的梦想,何况当时湖南卫视已经有几个颇有影响力的节目,“电视台实习编导”的名头在一个大学生的眼里,远比“中科院院士”要牛得多。我只觉得满腔干劲儿,一个金融专业的学生心中萌生了远大的电视理想。在我第一次走进湖南广电中心大门的时候,脑海里回荡着《问天再借五百年》的旋律,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做全中国最牛的电视导演!” 我被柳哥领进了节目组办公室,基本上,看上去,和我们辅导员的办公室也没太大的差别,只不过稍微杂乱一些,墙边拐角堆着花花绿绿的泡沫板和残破道具,最东边是一排铁皮文件柜,柜子顶上有一些奖杯,都落着灰,显然屋里的人也不太在意这些。柳哥把我领到制片人王萍姐跟前,“王萍姐,这是南湖大学的方鹏。” “哦,见过,一直帮我们组织观众的嘛。”王萍姐很和气地说,“你学什么的?” “我学金融。”虽然我不太喜欢自己的专业,但说起它的时候,还是很自豪的。 “学金融,专业很好啊,为什么想做电视呢?” “我喜欢这行。”我很认真地把我怎么想考北电,又怎么被我爸黑掉的故事给王萍姐讲述了一遍,“我在学校也一直做话剧团,我写过很多原创小品,我还是音乐协会的,我还写过歌,我还泡bbs,我在寒潮论坛连载小说,点击量已经好几千了。” “嗯,不错,小才子嘛。” “wherewhere。” “嗯?” “哪里哪里。”我在当年,给点儿阳光就嘚瑟。 8 王萍姐把我分给了一个叫徐柯的编导。徐柯,上海籍,来长沙多年,说得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和长沙话,两种方言说快了我都听不太懂,我给这个节目组织观众的时候经常看他打电话,没一次听出来他说的是什么,所以在所有编导里,他是给我距离感最大的一位。但有一点我知道,他是一位非常牛的编导,有能力,有想法,做过许多很有影响力的大节目,领导把我分给他,是我的福气。 但对徐柯来说,分给他一个毫无经验的实习生,和福气完全不沾边。徐柯有些洁癖,办公桌向来是自己收拾干净,不像别的编导,可以打发实习生去倒倒垃圾、擦擦桌子。徐柯抓耳挠腮半天,终于琢磨出一个给我打发时间的活儿——看观众来信。2003年说来也不算太早,电脑和网络已经比较普及了,但那时候中国的电视观众有很多还是很愿意给电视台栏目组写信的。徐柯给了我一个纸箱子,里面满满当当有好几百封观众来信,这只是半个月的量而已。 观众来信基本没人看,一方面是因为节目组人手不够,另一方面,是这些信绝大多数都没有看的价值。我在看了1000多封观众来信之后,把这些信基本分为三类: 第一类反映社会问题的,谁贪污了,谁腐败了,把这种检举信寄给娱乐节目栏目组,要么是病急乱投医,要么是压根儿没搞清楚状况。这种信,你看个开头就可以直接扔掉,反正没人会管。 第二类是对节目组表达喜爱,或者憎恶的。这种信,看个开头也可以扔掉,因为无论是喜爱或者憎恶,不是“脑残粉”,就是“脑残黑”,从不会提任何实质性的意见。 第三类信,是要转交给徐柯并且在节目组传阅的,这一类信叫作“奇葩”。100封里能出个一两封,属于百里挑一的奇趣文章。比如曾经有位湘西的大叔,写了满满20页的情书给我们的女主持,在信里,他亲切地称那位女主持为“二姨太”,而我台另一位女星,则是他的“正房”。这位湘西大伯用神一般的想象力,描述了这两房老婆之间争风吃醋的细节,并且向“二姨太”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虽然把正房的名分给了别人,但最爱的却仍然是她,希望我们的女主持把心放宽一些,以大局为重……这封信在节目组被争相传阅,那20张劣质信纸都快被揉烂了。 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从一堆信件之中翻出一些可笑的玩意儿,供办公室里的老人儿们乐呵乐呵。这工作毫无意义,但我当时却并不以为然,甚至颇为骄傲,那是一种身份和智力上的优越感,以及因这份职业带来的虚荣感觉。我为了这件一文不值的事情,每天早早起床,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从大学城赶到广电中心,在那张吱嘎作响的木头椅子上一坐就是八小时。每天回到出租屋,我都是风尘仆仆、身心疲惫,小伊会很贴心地帮我捏捏肩膀,然后听我说今天读到的极品观众来信。我觉得我们就像社会上的小夫妻一样,朝九晚五,过着日子。 9 说说小伊怀孕的事吧。 那是在秋老虎快要过去,天已经差不多凉了的时候。一天晚上,我正独自一个人在“学友”网吧上网,玩着一个叫泡泡堂的无聊游戏,操纵着叫“喜丢丢”的蘑菇小人满世界乱窜。突然手机响了,电话那头是柯依伊同学带着哭腔的撒娇声:“公啊……我……我有了……” 当时,我正叼着烟卷玩得开心呢,一局没结束,我的心思还不太在电话上,“有什么了?” “有了……就是有了啊……公啊……” “怎么了?” “我怀孕了……” “啊?”我一张嘴,嘴里叼的半根烟掉在腿上,我赶紧掸掉烟灰,放下鼠标捧着电话,“什么?” “公啊,我怀孕了……” “你在哪儿?” “我在家里。” “你等着,我马上回来。”我挂掉电话,强行退出游戏,埋单出门,喜滋滋地往回赶,心头浮现出三个大字——“喜!当!爹!” 搁在现在,但凡是个心智正常的大学生,估计都不能怀着喜悦的心情去迎接自己女友意外怀孕。可我告诉你,当时我脑子没有进水,干燥得很,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意外怀孕意味着什么。 让我从头说起……对于我们这些20世纪80年代初出生的人来说,男女之间圈圈叉叉那些事,从小到大就没有人教过我们。在我们心智初开的时候,我们问我们的父母“我是从哪儿来的”,回答多半都是“捡来的”,这个回答和父母们的文化层次没有任何关系,比如我二叔是一位曾经的文化青年,写过三四十万字的小说,所以他在回答我堂弟方小可这个提问的时候,描述得非常详尽,把他是在哪座桥的哪个桥墩子下面捡的,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虚构了一个穿粗布老棉袄拾荒大嫂的角色,说她可能才是方小可的亲生母亲。结果方小可对自己的来历确信无疑,在幼儿园大班的时候,自己溜出学校离家出走,要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我们一家人找了一夜,才在路边把我那已经饥寒交迫的弟弟给捡了回来。为这件事,我那慈祥的二婶当着我爷爷奶奶的面,抽了二叔一个大嘴巴。 父母不教,老师也不教。在我们身体差不多长熟的年纪,教育部觉得应该让我们适当地了解一些关于生儿育女的问题了,于是安排了一章相关课程,放进了《生物》课本里。在我的概念里,生物课是教我们解剖青蛙、解剖河蚌、解剖小蛇、解剖兔子的课,为什么要在这门课上让我们了解自己的下半身?不过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对这章课程怀着无比的期待,从学期初开始眼巴巴地等啊盼啊。好不容易盼到那天,老师把我们按性别一分为二,女生全部被领到另外一个教室,然后,教室里只剩下三十几个无比失望的男生,面对着一张硕大的阴茎睾丸解剖图大眼瞪小眼。那节课我基本上什么都没学到,因为老师只教男生了解男生、只教女生了解女生,我用得着老师告诉我,男生两腿间的那一条不叫“鸡鸡”,而叫“阴茎”吗?这对我有什么意义呢?以至于我在大学第一次看毛片的时候,我竟然都没看懂!我的生物老师,您不觉得您对我的教育有问题吗? 我的所有性经历都是靠“动物本能”加“av观摩”自学成才的,我相信和我有相同教育背景的人并不在少数,不然苍井空凭什么在中国能有百万粉丝?但是苍老师纵有百样好,毕竟还是有个缺点,她从来没有教过我们如何避孕。我一直觉得,如果有天我发财了,一定要投资拍部《苍井空老师教避孕》,这绝对是件无量的功德。因为在当时,我们对于避孕这件事的认识比原始人高明不到哪儿去,基本都是口耳相传的一些类似老中医的方法,比如嘿咻完了撒尿洗澡打肥皂,再比如嘿咻完了蹲15分钟,当然,更多不爱戴避孕套的人都选择体外或者安全期避孕。我以现在30岁的高龄,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诉各位读者,这两项都是不靠谱的,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彩票刮多了,想不中奖都不行。 说到避孕套,我特别想说两句,现在街头巷口甚至大学校园里都有自动售套机。不知道你们有几个人买过,反正我和老二打赌输了,就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去自动售套机投硬币买过一只避孕套。走到跟前,我才发现,售套机竟然还分档次,有三块钱一只、两块钱一只和一块钱一只的区别。我当时反正是打赌输了,并不是要给自己用,就买了个最便宜的。结果鬼使神差,当天晚上家里的套套正好用完,我就把那只避孕套翻了出来。猜猜怎么着?且不说它厚得都赶上包课本的塑料封皮了,就说它的长度,连我的大拇指都包不住!这叫避孕套?丫还不如保鲜膜呢! 学校门口药店卖的避孕套品牌叫“大官人”,这个牌子虽然看上去不是给正经人用的,但的确物美价廉,适合学生。杰士邦、杜蕾斯虽然质量更好,还有不同的颜色口味,但价格实在太贵,即使家庭装,也要好几块钱一只,我之前说过,我们在学校外的快餐店,三块钱吃饱,四块钱吃好,五块钱就算改善伙食了。考虑一下大学生的财力和体力就会知道,如果用那些名牌避孕套,许多人很快就会吃不起饭的。饱暖才能思淫欲,因为某些生理需要,影响自己的温饱问题,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我和小伊其实一直都有做安保措施,只是作为一只感性双鱼男,时不时会有突如其来的浪漫冲动,丢了辎重,徒手上阵。遇到这种情况,小伊会说这样不好,但是也就是说说而已,海绵体充血的男生都像疯狗一样,扑出去谁还介意自己没戴嚼子啊。 10 接下来的那一夜,也许可以作为那个年代意外怀孕的情侣们的荒诞标本。 我拧开锁进门,小伊脸上挂着泪,但表情说不出是哭还是笑,一见到我,就扑过来钻进我的怀里,拿出“两道杠”的验孕试纸给我看,“公啊,怎么办啊?” 我把小伊紧紧地抱在怀里,笑着说:“哎呀,你说我竟然要当爸爸了,是吧,柯妈妈?” “哼呀,讨厌!……还不是时候啦。” “那明天我带你去医院吧。” “嗯。” 虽然我们都没有说出口,但“去医院”对于我和柯依伊来说,是默认为“堕胎”的意思。我和她显然都没有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意思,一点点这样的想法都没有。“意外怀孕”对于我们,可以缩写成“意外”,而不是“怀孕”,我们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也做了许多离经背道的事情,但是我们都没想过会在大四的时候就有个孩子。所以当这个“意外”发生的时候,我们下意识就做好了决定,要把这个孩子打掉……当然,我们心里并不觉得那是个孩子,那只是我们需要纠正的一个错误,一个需要制止的可能会影响我俩未来的坏事。 晚上,我们早早就爬上床,小伊靠着床头坐着,我伸手把盖在她肚子上的毛巾被挪开,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把脑袋侧着贴在她的肚皮上,认认真真地听里面的动静。 “有动静吗?” “有。” “什么声音?”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婆,你饿了吧?” “讨厌!”小伊拍着我的脑袋,“公啊,以后可不许不戴套套了。” “知道了,等咱们结婚了再不戴!” “嗯!”小伊无比幸福地微笑着,很快就睡着了,我就这么枕着小伊的肚子,也睡着了。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感觉嘴里有血,原来昨天做梦的时候,有颗后槽牙裂开了,掉了一块下来。 这一幕如今想来,无比恐怖。我和小伊已经决定要打掉这个孩子,而在去医院的前一夜,我们竟然像一对甜蜜的期待着宝宝的夫妻一样,努力感受着这个小生命。 11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伊都换了身干净衣服,打扮了一下才出门。我们先在“为君”快餐一人吃了碗牛肉粉,然后手拉着手,打了辆车,开开心心地去武警医院做检查。之所以带小伊去武警医院,和信不过校医院的医术真没什么关系,我们对意外怀孕全部的顾忌,就是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事,必须绝对保密! 到了医院,挂号,排队,抽血化验。化验的结果证明小伊买的试纸不是伪劣产品,她真的怀上了。拿到确定的结果,我们就兵分两路,小伊被一位穿粉色制服的护士领着,进了妇产科的门诊室。我反正也进不去,走到门口,给家里打电话要钱。我现在虽然在电视台实习,但那是没有劳务费的,我以前组织观众剩的一些积蓄,以及我和小伊拿到的生活费多半都用来付这个学期的房租了,我俩身上的所有钱加在一起还不到500块。小伊的手术费,只能指望远在淮安的我爸我妈了。虽说我爸妈已经把柯依伊认作了儿媳妇,可毕竟是“未婚先孕”,又是在大学期间,他们能不能接受,我心里也没底。但事已至此,就算挨骂也得伸手。我战战兢兢拨通了家里电话。倒霉催的,接电话的竟然是我爸,要是我妈我还能撒个娇,而我爸完全不吃这套,能不能过关只能听天由命了,“喂,爸爸,有件事跟你说……” “什么事?” “柯依伊……生病了。” 我真是个人才,把“意外怀孕”说得这么委婉,难能可贵的是,我爸竟然听懂了,而且听上去,他并没有什么怒气,态度还很温和,“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们现在正在医院呢,准备……做手术。” “需要钱是吧?” “嗯……” “我让你妈今天下午打2000块钱去,你照顾好小伊!” “好,谢谢爸爸!”挂了电话,我的手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这是我生平对我爸爸最大的一次挑衅,他的反应竟然如此愉快,让我实在无法理解。 回到候诊区,没多久,小伊从门诊室出来了,我赶紧迎了上去,“怎么样?” 小伊咬着嘴唇,面色很难看,“公啊,我怎么觉得好害怕……” “怕什么?你怎么了?”我把手搭在小伊的背上,弯下腰看她的脸,“怎么突然害怕了?” 小伊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盯着我,“公啊,刚才医生说了好多做手术的危险,我好害怕啊!公啊,你说我会不会死掉啊?” “瞎说!呸呸呸!”我把小伊紧紧抱住,“别胡思乱想,做这个手术的人多着呢,都活得好好的。医生就是先吓唬你,把自己撇干净……” 我话没说完,小伊突然失控地痛哭起来,“公啊,我好害怕……我真的好怕啊……” 12 手术的时间定在三天后的下午,我琢磨着,这事必须得跟老二说一下。一方面,我很担心手术那天,我一个人会忙不过来,另一方面,我在潜意识里,还是有炫耀的欲望。哥们儿你看,方鹏我已经是爸爸辈的人了。 我在寝室跟老二说了,他的第一反应是骂了声:“你也太不小心了吧,人家以后还要嫁人呢!” “你什么意思啊?”我没想到老二会说这么一句,“她是我老婆,现在是,以后也是!我们都见过父母了!” “好好好,祝你们白头偕老,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们这个礼拜五下午做手术,你过来帮忙!” “其他人呢?” “还是少一些人知道吧,就你和我。” “你开什么玩笑?你老婆打胎,就我俩去干吗?真要有点儿什么事,不得有个女的在才方便啊!” “女的……喊谁呢?我担心她们说出去。” “也是……”老二琢磨半天,“要不把张倩喊着吧,她和柯依伊关系那么好,又是一个班的,以后体育课请假什么的,少不了要她帮忙!” “好!还是二爷想得周到。”我丢给老二一根烟,“哎,你真是处男吗,这么有经验?” “滚!”老二站起身来,“你以前有同学打过胎吗?” “没有啊……” “我有!”老二把那支烟点着,深吸了一口,“差点儿死那儿!” 13 我并没有太理解老二说的话,直到自己亲身经历了,才知道堕胎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现在有妇科医院打无痛人流的广告说堕胎“就像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开始了吗?已经结束了”,我每次看到都想砸电视,直到现在事隔多年,对这种广告的愤怒丝毫未减。那次意外怀孕,我几乎害死了柯依伊。 “柯依伊!柯依伊的家属呢!” 手术室门突然打开,有个护士推着担架床出来,大声嚷嚷,随即,刚才等在门外的另外一张躺着堕胎女人的担架床被推了进去。 “这儿!”我连忙赶过去,只见柯依伊还昏迷着,头发蓬乱地盖在脸上,裤子被褪到膝盖以下,被子并没有完全盖住她,从侧面能看得到她的臀部和腿,就这么暴露在手术室门口男男女女那么多人面前。我的眼里只有小伊苍白的脸色,也管不了和护士纠结这些,连忙接过担架车,把被子扯好盖住小伊全身。“别堵在门口,到病房去!”护士不耐烦地说,“家属赶紧喊她的名字,半个小时以内把她喊醒,不然就有危险了。” “不然就有危险了……”我只觉得脑子嗡一声炸开了,有危险?什么危险?怎么之前从来没有和我说过?我瞪着护士愣在那里,老二狠狠拍了我一把,“赶紧的,去病房!”我才缓过神来,和老二一起把担架床推到了术后观察病房,路上,张倩把小伊的被子掖得紧紧的,生怕她再走光。 观察病房很大,里面早就有好几个已经堕完胎的女人和她们的家属待在那里,没遮没掩,彼此都能看见。每推进来一个新人,整个屋子里的人都会盯着看,但没有任何人说话,表情冷漠复杂。我把小伊从担架床上抱起来,放在病床上,回身只看见担架床的床单上是一大片鲜血,非常大的一片,刺眼得很。我只感觉自己心上被狠狠扎了一刀,又痛又怕。我凑近小伊的脸,她还是深度昏迷,甚至翻出了一些眼白。我把她面前的头发都捋到旁边,深深地吻了她的额头,“老婆……小伊……小伊……” 小伊没有任何反应,脸上毫无血色,呼吸又轻又浅。巡查的护士走过来看了看,“出来多久了?” “十多分钟了。” “没反应?” “嗯!” “你这么喊不行,你要喊她的名字,再喊不醒就拍她的脸!” 14 柯依伊! 柯依伊! 柯依伊! 柯依伊! 我这辈子只有这一次,连续呼喊过一个人的名字,喊了20分钟。 我喊的每一声都注视着你,而你的眼睛死死闭着,毫无反应,好像对我无比厌恶,理都不想理。 15 这一切,小伊自己都不知道。 我没对她说,老二更不会,张倩和她虽然住在同一个寝室,但她俩也从不聊这件事,知道这件事的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一种默契,就是让这件事彻底过去。 很长一段时间,小伊的身体都很不好,尤其是她不得不去参加体育课,以及期末体育考试。我想尽办法给小伊补身体,比如隔三岔五就会买一只乌鸡,丢在电饭锅里,再放上枣子桂圆什么的,一炖就是一下午,等给小伊喝的时候,只有浓稠无比的鸡汤,几乎就见不到肉了。小伊很喜欢喝这样的鸡汤,因为她觉得这是我为她发明的。在手术之后的一两个月里,她对我依恋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她只觉得我体贴温柔,又有责任心。而我做这一切的目的,除了对小伊的感情之外,更多的是在弥补我的愧疚。我开始时不时做噩梦,想一些有的没的问题。比如,我甚至在想,如果我和小伊最后没有走到一起会怎么样? 小伊可没时间想这些,她一边休养身体,一边准备研究生考试。这个学期,我们就这么各怀心事地过去了。 16 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根本就不能叫一个“学期”。 学校几乎没有安排什么课,即使有课,也几乎没有什么人去上,实习的实习,找工作的找工作。因为实在是没钱了,我和小伊这个学期没有租房子,都各自住回了寝室,就像一个轮回一样,我在大四最后一个学期,又回到了大一第一个学期的状态。只不过,我对大学的生活再没有一丁点儿期待,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宿舍区,我最常做的事情是叼着烟卷对着外面发呆,看那些大一大二大三的学生们,看他们背着书包,看他们牵着小手,看他们推推搡搡拥挤着,看他们嬉笑,看他们打闹,看他们买水果、租书、打开水、排队洗澡,看他们在四年分之一的某个日子里激情燃烧,而我仿佛就是个局外人,把自己完全抽离出来,和他们格格不入,独自消磨着人生最后半年随意逛荡的岁月。 我每个礼拜去三天电视台,其实从上个学期末开始,我已经不用再去看什么读者来信了,每天徐柯会安排我写一些主持人口播词,写完了交给他看,不外乎是一些流行歌曲的背景介绍,只要耍耍贫嘴,其实并不难写。徐柯对我的稿子很满意,通常简单改改就可以录了,于是他开始给我分配更多更重要的稿子去写,也渐渐开始教我一些做编导应该会的技术知识,用他的话说,“方鹏已经可以当编导用了”。这句话带来的转变就是,王萍姐也越来越留意我,在我独立完成了一场歌友会台本的初稿之后,她甚至跟我谈到了毕业后工作的事情。 “方鹏,你毕业以后,愿不愿意留在台里工作?” 这件事在外行人看来毫无可能,毕竟电视编导还是份相当体面的工作,何况是在风头正劲的湖南台。一个外专业的学生,只是在节目组实习了半年,怎么可能说留就留下了。可其实在芒果台迅速扩张的那几年里,这并不算新鲜事。本来做综艺节目门槛就低,只要脑子活络,中专生未必比研究生做得差,甚至经常是好出几十倍。何况,电视台的聘用机制分许多档次,最好的是有编制,差一点儿是没有编制但是和总台签合同的,叫台聘,再差一点儿是和频道签合同的,叫频道聘,再次一点儿是和节目组签合同的,叫组聘,最次的是临时工,压根儿没合同。一个档次一重天,收入待遇差别大了去了。 可当时我对这些内情毫不了解,在我的意识里,这就是湖南台要我了。那……好啊! 小伊对我答应了留在长沙工作,喜忧参半。 忧的是,小伊并不准备在长沙工作,她还是想回北京,或者,她也想过跟我到南京去,但这个想法只是她自己想想而已,并没有跟她妈妈沟通过。“公啊,如果我妈不答应我去南京怎么办?”小伊不止一次问过我这个问题。“那我就跟你去北京呗!”我总是这么回答她。其实,这个想法也只是我自己想想而已,我并没有跟我的父母沟通过。 喜的是,虽然研究生笔试的成绩还没下来,但是小伊感觉自己考得不错,在本校继续读研的可能性八九不离十,而现在我也算是已经找到一份在长沙的工作,至少在可以预见的两年内,我们俩的生活状态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我最擅长的事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今天尚且迷茫,哪能想得到未来?而小伊虽然比我考虑得多些,但两个人的蓝图,一个人想也是白想,于是也只能跟我这么闭着眼睛过下去。于是在大四下学期,我和柯依伊保持着我们一如既往的距离和节奏,不需要像别人一样忙着去实习、忙着找工作、忙着说分手。对了,鲍哥和徐徐就正在忙着分手,鲍哥余情未了,徐徐纠结得失,俩人拖拖拉拉分得很不愉快。其实他俩对这个结果早就心知肚明,只是俩人摊牌得太早,在这个小小的校区里经常遇到,徐徐三天两头给鲍哥发条短信,说些“假如怎样怎样我们会不会怎样怎样”的话,把鲍哥的心给虐得经常大半夜两三点挂着眼泪喊我们出去喝酒。 老二最近的烦恼是他的工作,老二的父亲还是有些能量的,不仅给他找好了工作,而且一找就是两个,一个是去工商局,一个是去电力公司,总之没有一个专业对口,但都好得冒泡、富得流油,让老二很是纠结。而许宁,人聪明,成绩好,但家世一般,不足以给他安排一份能让他心满意足的工作,于是做了几十份简历,整天西装笔挺地去参加各种宣讲会、招聘会,开学到现在,我就没怎么见过他。 和许宁一样家世普通的还有小马,但他还算顺利地进入了一家银行招聘的复试。说起复试的内容真的是太扯了,银行的hr在我们后街的“豪都”美食城摆了两桌酒席,然后放了一圈小酒杯,进入复试的学生无论男女一人一只。hr亲自把所有酒杯斟满白酒,“大家都随意,能喝就喝,不能喝别逞强,来,大家干杯。”hr一饮而尽,小马和其他十几个学生都端起酒杯,或快或慢地把杯中的白酒喝掉了。喝完,那位hr又亲自把所有酒杯满上,“能喝就喝,不能喝千万别勉强……”就这样,一轮又一轮,中途陆陆续续有人放下杯子不再喝了,直到二十几轮后,还剩下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女生。小马虽然是我们学院足球队的队长和主力后卫,但体力狂未必都能喝,小马喝啤酒也就是一瓶倒的量,白酒更是沾都不沾,可那天他硬挺着喝了五轮,回来连吐带拉,病了一个多礼拜。虽然那家银行的hr自始至终没说过“能喝就录取”的话,但最后的结果,小马还是落选了,这酒喝得相当冤枉。……对了,说到小马,就不能不提一下韩鹏,就是那位和我一个班的篮球体育生。他应聘的也是一家银行,银行的老总见到这位将近两米的大个子,就问了一句话:“你是打篮球的?”韩鹏回答说是,而且打过cuba。于是那家老总连韩鹏的简历都没看,当时就拍板要签下他。最爱学习的体育生韩鹏,终究还是因为他会打篮球,找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听说了这件事,病床上的金融学院足球队队长小马长叹一声,又喊出了他最常喊的那句话:“中国足球,没!戏!啦!” 17 因为必须要有实习鉴定,我又回了趟淮安,正好我定了在湖南台工作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是要跟家里通告一下的。我选了一个方处长看上去心情不错的黄道吉日,正式向家里摊牌:“我要在湖南台工作,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我提出了三个理由:1.我真心喜欢做电视;2.湖南台有发展前途,做电视收入高;3.柯依伊也在长沙读研。 我爸只说了三个字:1.没;2.可;3.能。 我爸的拒绝接受完全在我的预料之内,我已经想好了至少五种反抗的方法,从摆事实讲道理,到一哭二闹三上吊都准备好了。我最满意的反抗方式是“生米煮成熟饭”,反正身份证和三方协议书都在我自己手里。于是接下来,我先是和我爸小吵了一架,然后摔门走开,上了个通宵网,我妈把我手机打爆了我都没接。我主要是想传达一个信息,孩子大了,有些决定应该让孩子自己做了。 但是要说姜还是老的辣,我爸才是真正的“不走寻常路”,他在说完“没可能”的第二天,就来了招“釜底抽薪”。方处长通过114查到了我们节目组的办公室电话,一个电话吆过去,直接就要和制片人通电话。倒霉催的,那天接电话的正好就是王萍姐本人,我爸义正词严地对王萍姐说:“我是方鹏的父亲,我告诉你,我们的家庭是不可能让方鹏去你们电视台工作的。”为了确保这番话的效力,我爸还狠狠地把王萍姐骂了一顿,说她骗我,要毁了我的前途。 苍天啊!我爸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国家干部啊!你怎么能这么干呢! 我还在网吧,接到了徐柯从长沙打来的电话,转述了我爸给王萍姐打电话的事情,并且告知我节目组的态度——尊重家长的意见,我们不要你了。四年前的噩梦再次重现了,我爸再次碾碎了我的梦想,切断了我自己想走的路,我以为这四年我长大了、独立了,其实什么都没有变,我依然还是五指山下的孙猴子。 我疯了一样冲回家,对着我爸声嘶力竭地大喊,我把家里的电话机砸得粉碎。我爸就像看把戏一样看着我,在我哭得不能说话的时候,他冷冷地对我说:“你说你能做电视,你凭什么?你以为你凭着在学校社团里那点儿小打小闹就能做电视了?你到现在脑子还不清醒,你觉得你在舞台上风光那就是能力啊,那是别人不稀得玩!你们搞的什么小品这个那个,那都是不务正业,搞来搞去,只有你们这个小圈子的人认可你,等你毕业以后屁都不是。你是学金融的,你拿着金融的文凭去电视台,你靠什么混?你到最后连职称都评不了,你以为你真能耐呢!” 我当时什么都听不进去,20岁以后,我就没有这么哭过,只感觉自己满脸都是泪,从眼眶一直流到脖子上。我妈拿了块湿毛巾给我擦了擦脸,“方鹏,你爸这么做是不太妥当,但是他说得也有道理,你得听。你以为工作的事情只有你急吗?你爸早就在做准备了,你以为他给你报金融系是乱报的?他有个同学在省里做金融这块,现在是挺大的领导,人家都给你关照好了,等你一毕业,就安排你去xx银行……”我妈说的那个银行,是一家政策性银行,学金融的人都挤破头想要进去,只要进得去,哪怕刚入职的新人,年薪都有十几万。 我认命了,和别人比,我认的是一条好命。 18 我给小伊打电话,说我爸已经给我安排好工作的事情。电话那头,小伊听上去情绪低落,“公啊,那我怎么办?” “你?那你毕业以后也来南京工作吧,如果那个人那么牛,应该能把咱俩弄到一个单位。” “那我不是要离开北京了?” “就算我在长沙,你不也是要离开北京吗?” “那如果我妈不答应我去南京怎么办呢?” “……”原来我已经不能随便再说那句“我就跟你去北京”了。 于是我说的是,“那再说吧……” 我说过,我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走一步看一步,把无可回避的事情丢给顺其自然。 19 我再返校的时候,警方悬赏锤杀了四个同学的大学生马加爵的金额,已经提高到了20万元。炎子因为长得像马加爵,竟然被路人举报了,这是2004年发生在我们身边最大的笑话。之前不说还不觉得,有了这一出之后,我越看炎子越像马加爵,搞得我都想打电话举报了。炎子对此愤恨不已,说什么马加爵是广西人,而自己明明就是福建人,怎么可能长得像。而且福建人最抱团,绝无可能对身边人下手。 但是王涛就没那么好运,他出去实习一直到4月都没有回来,后来得到消息,说是被同乡师兄骗到传销集团去了。 王涛就是我们的前任班长,来自河南农村,本本分分的老实孩子。年初时,他应聘郴州的一所中学被聘上了,但是要求在毕业时必须毕业证、学位证、四级证一样不少。王涛样样好,就是英语差,他就像五行缺26个字母一样,怎么学都考不过四级。越考不过越抵触,越抵触就越考不过,到了大四下学期,我都拿到证了,他还没有。因为只剩下6月最后一次机会,而且很可能还是过不去,王涛已经绝望了。就在2月初,他一位老乡兼师兄来找他,说是推荐他去某饮料企业深圳分公司做销售经理,只要本科毕业就行,不要求四级证、学位证,说是只要勤奋肯干,一年赚个二三十万是没问题的。王涛算是捡到了救命稻草,没过一个礼拜就跟着师兄南下了。这一去,直到我们都毕业散去了,他还没能回来。8月底,我们班体委彭闯接到了王涛的电话,说是找了机会逃出来了,求他帮忙逃命。我们班在深圳的同学赶紧报警的报警、买票的买票,把鞋都没穿的王涛从深圳弄回了长沙。 回来以后,涛哥身无分文,他的老父亲因为之前给王涛汇过几万块,这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天大的数目了,发现儿子是在搞传销,钱已经打了水漂之后,坚决和王涛断绝了父子关系,一分钱都不汇给他。班上的同学从天南地北捐了几千块钱,帮涛哥在长沙租了间房子,继续复习英语,因为在毕业后一年之内,如果他考过了四级,还可以拿到学位证。我去长沙出差的时候见过王涛一面,精神萎靡,目光呆滞,在他杂乱的小出租屋里,床上桌上全是已经翻得又脏又旧的英语复习资料。 “英语不过四级不发学位证”这个制度,每每想起,我都有破口大骂的冲动。 20 魏星更扯,别人都在忙工作、忙考试、忙论文的时候,丫竟然要结婚了。 魏星的老爸为了给魏星找工作,过年的时候,请自己混金融圈的一位老友全家吃饭,结果两家人一见面,魏星直接愣那儿了。感情这位金融界大腕的千金是自己初中时代的初恋女友,课桌底下偷偷拉小手、放学路上找个旮旯亲嘴嘴的那种。我坚定地认为在感情的世界里,“小别胜新婚”是万有引力一样的绝对真理,俩人目光刚接触上,四周顿时电闪雷鸣、花香四溢,千百只小鹿在魏星的心头奔腾而过。 当晚魏星就有点儿嘚瑟,话多得全桌人都看出他不正常。初恋同学很吃魏星这套,一杯酒没喝但是从头至尾满脸通红。干柴烈火,郎情妾意,赶上两位父亲是多年至交,一顿饭吃完,不仅把魏星的工作搞定了,还把两个小的凑到了一起。3月,魏星的爷爷突然得了急病,家里人为了冲喜,也是怕老爷子见不到孙子结婚,魏爸爸去女方家商量,希望尽快把俩孩子的婚事给办了。于是,我们这个圈子里最花……不对,是最具浪子气质的男子魏星同学,真的就要结婚了。 婚礼定在5月2号,地点定在兰州。魏星一本正经地把喜帖送到我们手上的时候,我们都疯了。“你丫真结啊!”老二还是觉得魏星在玩他,“你俩认识吗就结婚?” “不是跟你说了吗,初恋女友!” “初恋也得有十年没见了,”许宁问道,“你俩有感情吗?” “怎么能没有呢,不仅有,而且越来越有,最近我俩天天打电话。” “你俩当年为什么分手的?” “我俩?高中没在一个学校就分了。”魏星撇撇嘴,“她成绩比我好。” “哎,说真的,你觉得自己适合结婚吗?”我觉得我的意思表达得挺委婉的。 “早晚不得结婚吗,我觉得我俩门当户对挺合适的。” “靠!”鲍哥骂道,“你丫玩够了吗?” “怎么说呢……”魏星挠了挠头,突然大声骂道,“我家里把特么酒席都定好了,你们跟我说这个,我特么要是不结了都是你们干的!” 我们所有人连忙惶恐地起身安抚他,话说,他真要是不结婚了,这责任我们还真担不起。 21 我们把参加魏星的婚礼当作我们的毕业旅行。因为没有钱,我们一行七人(我、柯依伊、老二、鲍哥、许宁、小马和张倩)都是坐火车去的兰州,而且是魏星承诺绝对不收我们份子钱,我们才放心买的卧铺票。从长沙到兰州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也不知为什么,这次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吵得我一直睡不着,咣当咣当咣当……夜里,我翻身下床,走到车厢的过道里,发现老二也没睡,正坐在车窗边向外看。 “没睡?”我走到他对面坐下。 “嗯。” “你也睡不着?” “嗯。” “我也是……去抽根烟吧。” “嗯。” 在车厢的拐弯,我和老二每人叼着根白沙烟靠着车门站着,抽完了一根,老二问我:“还抽吗?”“抽。”于是我们又接着抽。 “你能想象魏星都结婚了吗?”老二说。 “以前不能,现在可以了。” “为什么?” “不结婚还能怎样呢?” “唉……大家都一样。”老二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回家找一份好工作,买一套好房子,娶一个好老婆,生一个好孩子,安身立命了。” “也可能先生一个好孩子,再娶一个好老婆。”我笑得呛了口烟,咳嗽起来。 “管他呢,这些细节问题已经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了。总而言之丫要被钉在生活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了。”老二仰着头,望着车厢顶上昏黄的车灯,“我也一样,你也一样,哎,你和柯依伊会结婚吗?” “我们?会吧?” “那就是不会。” “为什么?” “直觉。” “说点儿别的吧……”我挺抵触这个问题的,“你最后定哪儿?工商还是电力?” “电力,赚钱不少,而且不用考试。”老二又摸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不好意思啊,你不是建议我去工商的嘛。” “没事,我就是感觉管人的部门更牛一些。无所谓,你去哪儿我都替你高兴。” “别介。”老二伸出右手摇了摇食指,“替我高兴实在不是件好事,你本来不高兴,还要辛苦地替我高兴;我本来该高兴的,却被你替了。” “傻x。”我又笑了,把老二的烟盒拿了过来,也抽上自己的第三根烟。 “哎,你的理想是什么?” “靠,都要毕业快工作了,你问我这个。” “是做电视吗?” “谁知道呢,有区别吗?” “也是……那现在的理想呢?和柯依伊结婚还是甩掉人家?” “滚蛋。” 22 到达那个西北城市的时候,我斗地主斗得直犯恶心,满脑袋贴的都是纸条,实在贴不下,还让小伊分担了好多。 魏星来火车站接我们,西装领带,正经得跟个傻x似的。丫开着他爸单位的商务车,挤挤正好塞满我们七个人。“今儿下午没事,我带你们吃吃兰州小吃,晚上开会,明儿结婚。” “开会?” “魏星同志婚礼筹备会。” 我还以为魏星说着玩呢,结果不仅这个会是认真的,而且真的有一个“魏星胡晓敏婚礼筹备委员会”,委员会主席是魏星的大伯,委员会委员分别有魏星的爸爸、妈妈、伯伯们、叔叔们以及魏星老爸的一干得力下属。筹备会的地点设在魏星老爸家的客厅,我们一推门,就看到二十几号人,一水的中老年男子,要么穿西装要么穿衬衫,我们几个穿着休闲装进来的学生,在人堆里显得特别突兀。房间里烟雾缭绕,气氛紧张,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筹备婚礼,反倒很像电视里抗洪抢险指挥部。魏星的大伯起身迎接我们,“你们就是魏星的大学同学吧?欢迎欢迎。”话说得很客气,但脸上毫无笑容,我竟有点儿忐忑起来,再看小伊也是表情迷茫,把我的手捏得紧紧的。 “女同学就不用参加了,你们先上楼休息,几个男生是伴郎对吧?你们留一下。”魏星的爸爸走过来,也是布置工作的口吻。 “哦,好的。”许宁回身看看我,“要不小伊,你和张倩上楼去吧,我们待会儿就来。” 小伊看看我,我点点头,两个女生跟几位长辈们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我知道小伊肯定特别想参加这个筹备会,因为她从到兰州就特别兴奋,还发挥她文艺骨干的想象力,给魏星设计了好几个婚礼上特别浪漫的桥段,什么用遥控飞机送戒指啦,什么让六个芭蕾舞女演员把新娘子迎出来啦……把魏星给乐得咯咯的。下午在兰山喝三炮台的时候,柯依伊拍着魏星的肩膀说:“你早就该让我给你策划,就冲咱们是结拜兄妹,我肯定给你设计得特别唯美、特别浪漫……” 魏星说:“算了,还是留给你和方鹏用吧。” 柯依伊看了看我,“我们结婚的时候,我才不费脑子想呢,都交给方鹏搞。” “那方鹏要是搞不好呢?” “那就不嫁呗。” “太!好!啦!”我举起茶杯笑着喊道,被柯依伊砸了一脸的葵花子。 其实魏星婚礼的流程已经都定下来了,婚庆公司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的。这最后一场筹备会,其实就是一场动员大会。魏星的大伯严肃地对所有人说,每个岗位都要责任到人,所有事情都要妥当圆满,要尽到礼数,要办得风光。 我们五个男生只能有四个人做伴郎,小马主动退出,因为听说在兰州做伴郎必须得喝大酒。四个伴郎明天接亲要拿四色礼,接到新娘子把四色礼丢下,拿回女方家还回的礼物,但是更重要的是帮助新郎冲破新娘家设的三道门,有困难伴郎先上,尽量别让新郎为难,还要把红包省着用。一位不知道哪里来的大哥对我们说:“咱们西北抢新娘比较狠,把门卸掉的都有过。”大伙儿哈哈大笑,只有我当真往心里去了,这造成第二天我巨大的困扰,不过那是后话了。 23 第二天正日子,我们凌晨5点就洗漱完毕,到魏星家集合了。我穿着准备去新单位报到用的g2000西服,照照镜子真是意气风发。小伊说,这是她第一次看我穿正装,真好看,特别像个成功人士。而她自己穿了一身小礼服,有一点儿露背,这让我多少有点儿不开心,但是我也没钱在兰州给她重新买一件,只能算了。到了魏星家,只见满眼都是人,我们连门都进不去。魏星自己也有点儿心烦气躁的,不知为什么事跟他妈妈顶撞了几句,气鼓鼓地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我们都双手抱拳向他道贺:“新婚快乐,恭喜恭喜哈!”魏星白眼一翻,“恭喜毛,吃早饭去!” 快走到拉面馆的时候,魏星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毕竟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哎,我带你们去的那家拉面馆特别好吃!我跟你说,吃拉面最厉害的就是肉蛋双飞,汤鲜码正,好吃到爆!”我们几个都是吃货,听魏星这么一说,都已经馋得往肚子里咽口水了。“对了,尤其是你们四个伴郎,必须肉蛋双飞,”魏星说,“肉蛋双飞它荤啊,我们兰州规矩,接到新娘子,娘家舅舅要敬伴郎喝酒,你们赶紧打点儿底,不然没到婚宴你们就挂了。” “靠,不是吧?大早上就喝?”我有点儿抓狂。 “可不,”魏星说,“我真没开玩笑,你们多吃点儿。” 我只觉得今天是凶多吉少,不过为了兄弟,只能豁出去了,正好走到拉面馆,我冲着拉面师傅喊道:“老板,来八份肉蛋双飞!”话说完,整个拉面馆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魏星捂着脸走到我旁边,低声说:“方鹏,肉蛋双飞是我自己起的名字,跟老板你得说……加份肉加个蛋。” 我扭头看见老二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真是死在拉面馆的心都有。 24 看出来了吧,我这个人都23岁了,还那么耿直。不过,更耿直的事情还在后面。到了新娘子家门口,要过三道门了,领头的大伯手一挥,“伴郎,上!”我们几个毫无迎亲经验的毛头小子嗷地就扑了上去,魏星兴奋得两眼放光,一边咣咣咣砸门,一边喊着:“亲爱的,让我进去吧!亲爱的……” 屋里的人当然没那么轻易放过他,“给红包!”“有!有!有!”魏星从兜里拿出三四十个小红包一股脑儿从门底下塞进去了,其实也没多少钱,因为魏星的四个口袋里放着四种面额的红包,右下边的口袋里的小红包里面只塞了两块钱。今天早上,魏家人为了怕魏星弄错,只要见到他就问“两块的”,魏星就摸右下兜;“十块的”,魏星就摸左下兜。“一百的”,魏星就摸左上兜;“两百的”,魏星就摸右上兜。见一次问一次,连我都背下来了。 红包塞进去了,里面的人显然很不满意,“太小啦!要红色的!” “红包都是红色的!”鲍哥接茬儿喊道,“你让新郎进去,钞票大大地有!” “对!门缝太小了,大红包进不去!先放我进来!”你说魏星这脑子怎么长的,真机灵。只不过里面的人完全不吃这套,“没事,你一张一张塞!” 没办法,魏星塞进去一个一百块的红包。大伯在旁边想拦没拦住,摇了摇头,“你给得太快了,这后面就难办了。”果不其然,只听门里响起了一阵欢呼声,“还要,一人一个!拿到就开门!” “操!”老二骂了一声。我赶紧扯了他一把,“哎,别骂脏话啊!”老二连忙捂住嘴,“不好意思哈,说顺嘴了。” “怎么办?”我们都看着魏星,这小子想都没想,“怎么办?砸吧!” “砸!”我们一股脑儿拥到新娘子家的防盗门前,抡起拳头使劲儿砸门,相信我,那真是一点儿力气都没留,一下是一下,砸得门头上的墙皮都松了,扑啦啦往下掉白灰,估计暴力拆迁也就这架势了。为了让场面不显得太暴力,魏星一边砸还一边甜言蜜语:“亲爱的,我爱你啊,亲爱的,开开门吧……”就这么砸了五分多钟,里面人也不给个反应,也不说开门也不说不开,我这耿直的性子又犯了,就想起昨晚谁说过“接新娘子把门拆了的都有”,脑子一热,退后两步,冲上来就对着防盗门踹了一脚,刚踹完就被魏星的大伯一把拉开,“别踹,怎么砸都没事,别踹!” 我这时候脑子才稍微清醒了一点儿,心里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老二在我旁边啧啧叹道:“你还劝我别说脏话,你自己倒是上脚踹啊!……” 过了没多久,就听见屋里有老人家说话:“别拦了,时间差不多了。”接着就听见有开锁的动静,接着门开了一道缝,我们一拥而入,把大舅子夹在门后面,差点儿给压死过去。魏星又是递烟又是道歉,我环视了一下,只觉得女方的家人脸色都挺不好看的,丈母娘当着所有人的面,挂着臭脸拿着扫帚簸箕,去扫被我们撞落的墙灰,只见屋里防盗门的顶上整个墙皮都已经掉了下来,都可以看见水泥了。 后两道门,女方就象征性地拦了拦,放魏星进去了。当然,娘家人虽然把新郎放进去了,但让魏星又唱歌又下跪,还写保证书,保证“工资全交,家务全做,每晚交公粮”,狠狠整治了一番。小伊一直跟在后面看,一会儿笑得拍巴掌,一会儿哭得抽鼻子,感动得不行不行的。我和老二从魏星跪在新娘子面前开始,就从里屋出来了,人实在太多,挤得透不过气来。可是出来以后发现,在客厅也舒服不到哪儿去,几个舅舅看我们的眼神一个比一个狠。 “我靠,魏星是不是说还得和舅舅喝酒啊?”老二悄悄问我。 “我靠,好像是哎。” “我!靠!” 新郎领着新娘去给岳父岳母磕头的时候,舅舅们直接拎着酒瓶子就过来了,“伴郎呢?哪四个是伴郎啊?”我们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要说还是许宁冷静,首先代表我们认了个错,“刚才撞门实在不好意思啊,我们都是外地人,不懂规矩。”“没事的,来来来,喝酒。”说话的应该是新娘的大舅,“好酒啊,存了好几年的五粮液。” 兰州人民真是生猛,按他们的规矩,喝酒的两个人,得各自一手端一个斟满白酒的小酒杯,一起碰一下,然后把两杯酒都倒进嘴里咽下去,这叫喝一个。我们每个伴郎得和每个舅舅喝两个,也就是四杯,新娘子一共有四个亲舅舅,这外婆不仅能生而且会生,全是儿子。我们四个伴郎才吃过早饭,每个人就得喝16杯白酒,而且我非常怀疑娘家舅舅在我们粗暴砸门之后,把和我们喝酒用的酒杯换成了最大号的,不然两小杯酒怎么可能灌满整个嘴巴?……好在我们多少有了些心理准备,来之前不仅吃了肉蛋双飞,还喝了牛奶,嚼了海王金樽。喝了两个舅舅,我只觉得风萧萧兮易水寒,怒由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今儿哥们儿就是魏星的脸面,喝酒咋啦,不就是搞来搞去嘛,牛x你弄死我啊!当然,这些话没说出口,不过再和另外两个舅舅喝酒的时候,我们就没那么低三下四又是哈腰又是道歉了,直接碰杯,咣咣把酒倒进嘴里吞掉,酒杯底朝天一举,“我先干了,舅舅您慢点儿!” 25 接到新娘子,回男方家又绕了一圈,终于去酒店办正事了。 在婚礼现场,我们几个忙前忙后瞎掺和。其实魏家根本没给我们安排活儿,我们就仗着自己在学校搞晚会的经验,一会儿去给酒店挑刺,一会儿去给婚庆公司提意见,搞得人家见着我们都烦。当然,我们也不是没事找事,比方说在酒席开始前,婚庆公司放的音乐竟然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我和许宁冲到调音台那儿指着放音乐的人鼻子就骂,“你特么放什么呢?《梁祝》!你看过《梁祝》吗?人家结婚有特么放《梁祝》的吗?”婚庆公司那个哥们儿连连道歉,立即换了首《好日子》。 吉时已到,全场暗下。“魏星先生胡晓敏小姐新婚庆典仪式正式开始,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二位新人闪亮……登场!” 《婚礼进行曲》响起,追光灯照着餐厅入口的铜门缓缓打开,新娘子挽着魏星站到了一片星光之中,礼花陆续炸开,闪闪的金粉和彩条布满了整个红毯上空,魏星抿着嘴,左手握着新娘的手,右手轻轻挥动向所有人致意。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熟悉的人走在红毯上,激动地站起身来拼命尖叫使劲鼓掌。魏星伸手指向我们这桌,这才是我们最熟悉的朋友之间的坏笑。我注视着他和新娘子一直走到舞台上才坐下来,再一看身边的柯依伊已经和张倩手拉着手哭成了泪人,我连忙安抚:“别哭啦,大喜的日子,应该笑啊。” “小伊,”鲍哥也凑了过来,“你不会对魏星有意思吧?” “去!”小伊破涕为笑,“我就是好感动啊!” “靠!老二你干什么啊!”我们顺着小马的声音看去,只见老二正拿餐巾纸抹眼泪呢。 “老二,你不是真的吧?” “没事,我就是替他……高兴……”话没说完,他眼泪又下来了。 “看见没?”我说,“真正对魏星有意思的是老二!” 26 那天我们伴郎团没陪魏星敬完所有宾客,才十桌不到,我们就全翻了,吐了不知道多少次。原本下午的安排是去泡温泉,结果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上8点多了。我就睡在自己房间的双人床上,小伊不在,我们四个伴郎睡在一起,老二和鲍哥手拉着手并排睡,我垫着老二的肚子睡在垂直的方向,许宁趴在鲍哥的腿上,也枕着老二。我一动弹,老二也醒了,他一动,又碰醒了许宁和鲍哥。 “几点了?”许宁揉揉眼睛,“我靠,真晕……” “不知道。”我说,“咱们喝了多少?” “不知道,反正这辈子都没喝过那么多白的。”老二说。 “他们人呢?”我问。 “不知道。”鲍哥起来把房间里的矿泉水翻出几瓶丢给我们,“方鹏,你记得你下午干吗了吗?” “差不多记得吧,没失忆。” “你记得你说你不要和柯依伊结婚吗?” “啊?不会吧?那我要跟谁结婚?” “你说咱都别结婚,谁结婚谁傻x。”鲍哥一口喝了大半瓶矿泉水,“你说咱们租一套大房子,弄口大锅,一起过日子。” “嗯……”我想了想,“好像是说过。” “你这点儿出息,租一套大房子,”老二压根儿没起来,只是翻了个身,“租?你特么就不能买一套大房子?” “柯依伊生气了吗?” “不知道,应该没有吧。”许宁也躺了下来,“醉话不能当真嘛,还好你说的是我们,不是吴姗姗什么的。” “扯淡。” “哎,真晕,再睡会儿吧。” “嗯,再睡会儿吧。” 我们又按照刚才的姿势睡了下去,“哎,方鹏,你别枕我肚子!” 27 回到学校没多久,柯依伊收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而我家人也打电话给我,说我的那份传说中的好工作吹掉了。因为那个许诺帮我安排工作的领导出了点儿事,自身尚且难保,哪儿还顾得上我呢。当时已经接近6月,身边绝大多数同学都签了单位,我在这个时候突然要去找工作,心里不急是不可能的,何况“方鹏即将捧到金饭碗”的事早在同学之间传遍了,许多专业成绩比我好八百倍、却连个商业银行柜员都做不了的同学对我又羡慕又恨。现在一夜之间,我从有着众人羡慕的好工作、喝酒唱歌等毕业的“官二代”,变得前途未卜去向不明了,让多少人看了笑话不说,我自己的心理落差也调整不过来。 小伊也替我着急,“公啊,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找工作啊!” “去哪儿找呢?” “去哪儿找?去街上找啊!”我当时的状态真没法好好说话,见谁冲谁,对柯依伊也不例外。 “公啊,你别急啊,我是问你,你准备在长沙找还是去南京找,或者去北京找找看啊。” 我知道小伊在暗示什么,可当时我心里这个烦啊,脸都被砸地上了,哪儿还有工夫想去北京发展、和她长相厮守的问题,随便应付了一下,根本没走心。 5月中下旬,长沙已经很热了。我把自己关在寝室里埋头做简历,和别的屌丝一样,努力美化自己,讨好那些可能做我老板的人。我的简历除了成绩单那一页以外都很漂亮,毕竟我大学四年参加过太多社会活动,有证书、有奖状、有照片,可是成绩单那一页,除了“汽车驾驶”这门选修课是85分,其他几乎没有超过70分的,就这还有不少是重修得来的。简历做了一天一夜,早晨准备送去打印之前,我终于崩溃了,因为无论我怎么看都没办法从这份简历里,看到哪家银行有招聘我的可能。我忽然觉得我爸说得对,我在社团、在学院、在晚会、在活动里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我大学时光里自以为是的消遣罢了,那些风光、那些荣耀、那些欢呼、那些爱慕,在毕业之后一文不值。我们用那些青春和文艺制成了麻醉品,让自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我们用大把的光阴去换取短暂的快乐。当然,这些快乐是真实的,也是难得的,我们无比享受,直到扼腕叹息。对,同样的100万,有人买房安身立命,有人就换一夜春宵,没有值不值,没有对不对,选择就是取舍,好处不能兼得,只是春梦醒来的时候,总还是想骂个娘的。 我在寝室里把电脑键盘砸了个粉碎,对了,我自己没有电脑,我用的是老二的电脑,砸的也是老二的键盘。砸完之后,我用鼠标把简历文档考进软盘里出门打印,顺便又买了个新的键盘赔给老二。老二收下键盘什么都没说,请我去“欣欣”肠子火锅店吃了顿火锅,还叫上了鲍哥。鲍哥也还没有搞定工作,他父母都在辽宁农村,在找工作这件事上帮不了鲍哥一丁点儿忙。我们仨喝了两打啤酒,最后决定,我和鲍哥先一起回一趟淮安,然后一起在南京找找工作。 简历我复印了40份,估计是够这一趟用的了。走之前,小伊帮我收拾箱子,千叮咛万嘱咐,说面试要注意什么什么。我觉得特别不自在,“小伊,你说你也没参加过面试,你教我这些有用吗?” “我参加过研究生面试啊!” “研究生面试和找工作能一样吗?” “我就是提醒你啊,你随便听听呗,说不定能帮上忙呢。” 我一句话没出口,自己觉得不合适,又咽下去了。我要你提醒我什么啊,我罩得住自己,我不需要你费心。你要帮什么忙?你只要好好地当我女朋友行吗,在我最脆弱的时候,你能陪着我就足够了,不要想着帮我解决问题,别让我感觉你比我强,这样我会受不了的。 28 南京,洪武路,金融街。 我和鲍哥穿着西装、扎着领带、皮鞋锃亮,沿着这条繁华的马路挨家投简历,所有银行和保险公司一家都没放过。在绝大多数银行,我们连人力资源部的办公室都进不去,也不知什么级别的职员把我们的简历一收,往边上一放就打发我们走了,运气好时能见到hr,可他们虽然能客客气气跟我们聊两句,但都直接拒绝了我们,说招聘已经结束,连简历都不收。我俩其实心里都清楚,这么投简历和刮彩票也没什么区别,但当时就铆着一股劲儿,非在这里找个下家不可。上午,我们还算意气风发,到了中午,就都累得跟死狗一样了。过了2点,天上开始飘雨星,金融街才走了一半,后来的整个下午,我们就像在演出一场悲怆的真人秀,伞也不打,浑身湿漉漉地走进一栋又一栋写字楼,然后灰头土脸地出来。 走完金融街,我和鲍哥都已经精疲力竭,在路口的肯德基,我买了个全家桶,俩人闷头就吃,一句话没说。吃完桶里的,鲍哥终于说话了:“饱没?”我说:“没饱。”然后他又买了两个汉堡,我们一人一个沉默地吃完。那天晚上,我俩一共就说了这四个字。 我心里暗自庆幸,这一趟我的目的主要是陪鲍哥,以我爸妈的职位,我即使不能留在南京,至少也可以在老家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这感觉就像做了个噩梦,醒来发现,原来一切只是梦而已。但鲍哥不一样,他还在噩梦里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 在陪鲍哥的这几天,我不知道我爸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因为之前帮我搞定了那份工作,别的关系他也没多走动,临时抱佛脚,基本就是到处碰壁的节奏,等我再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爸头发都白了许多,他看着我,表情尴尬,用一种奇怪的语气对我说:“省电视台在招人,你去面试看看吧。” 结果,我的工作兜兜转转竟然还是去了电视台,不过只是个连公积金都没有的租赁人员。 29 离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枫杨树的清香已经无法掩盖栀子花的味道,我们知道,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许宁签了深圳银联,张倩签了贵州的一家商业银行。魏星回兰州,老二回北京,都是家里找的好工作。鲍哥定在浙江的一家保险公司,从最基层的组训做起。小马要去广州的一家证券公司,在快毕业前半个月,齐娜来找小马,我们都以为俩人是为了告别,因为毕业的时候说了再见,这辈子就可以再也不用见了。俩人站在男生宿舍门口说话,我们几个就在121一边打麻将一边等着,十多分钟后,小马回来了。 “哟,连吻别都没有啊?我们白看了那么久。”魏星就喜欢挤对小马。 “齐娜要把小乖还给我。” “谁?” “小乖,就我送它那条狗。” “凭什么呀?” “她要去北京发展,说北京管得严,不可能带小乖去。” “我靠,丫去北京啊?”老二骂道,“她不知道你不留在长沙啊,你特么也不好带狗啊!” “你答应了?”魏星接着问。 “我先带回娄底吧,让我爸妈养。” “你特么怎么这么贱啊!冯波呢?让冯波带回四川去啊!” “算了。” “凭什么呀?” “毕竟是我送给她的,我也想要回来。” “你……”魏星气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把手里的麻将往地上一砸,冲到阳台上,对着宿舍区大门的方向扯着嗓子喊道,“齐娜……你个贱人……” “你特么有病啊!”小马冲上去,对着魏星的后背就是一拳,两个人扭打起来,我们拉了半天才把他们掰扯开,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抱头痛哭。 我也不知道那个夏天,我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是惜别,还是哀伤,或者绝望。 30 但这段时间,我从来没见柯依伊哭过。她只是默默地陪着我,陪我写毕业晚会的剧本、陪我排练、陪我演出、陪我参加各种散伙饭、陪我去见不同的想再见一面的人,甚至我去向陈陈告别的时候,她也陪在我旁边,只是在我和陈陈合影的时候,她躲在一边,并没有帮我们拍照。我每次问小伊,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或想见的人,我也陪你去。小伊都会摇摇头说:“没有,我还要在这里待两年呢。” 只有在我即将离开长沙的前一天,小伊对我说:“公啊,你能不能陪我去堕落街转转。”堕落街是师大到湖大之间的一条步行街,这里有无数家小商铺和小吃店,这里几乎是柯依伊最喜欢的地方,我不陪她的时候,她就拉着张倩来玩。那天我们去的时候,堕落街还是一如往常的熙攘,我和小伊从师大那个口进去,一路小伊也不买吃的,也不逛商铺,就拉着我挑着大头贴店进,那天我们在不同的大头贴店拍了十多张大头贴,一直拍到我的表情都麻木,累了,烦了,不想再拍了。她就自己一个人拍,拍笑,拍哭,拍亲亲,拍打人……然后,我们在一家麦当劳里,把二三百张剪开的小不干胶照片贴在一个随时可以揭下来的本子上。她一边贴一边说:“公啊,其实你回南京也好,你就可以给我写情书啦,你还没有给我写过情书呢。你要是写得好,我就在信封上贴一张笑脸,要是我不满意,就贴一张哭脸。要是哭脸比笑脸多,我就不嫁给你了。” 这一段,我现在还能很清楚地记得,就像昨天刚刚发生一样。 但在毕业后的当时,我却几乎忘了。我并没有给小伊写过几封情书,而她也没给我回过哭脸的大头贴。在决定不再爱我之后,她也就没再给我寄过信了。 31 我是第一个离开学校的,因为电视台给我打电话,说有个大型活动要启动,急需人手,希望我尽快报到。所以我连毕业典礼都没参加,接到电话后的第四天,我就走了。 走的前一夜,我喝了一个通宵,也唱了一个通宵。那一年也不知搞什么工程,湘江截流,整个湘江大桥下面一滴水都没有,凌晨6点的时候,我和小伊手拉着手,还有老二,还有许宁,还有鲍哥,还有魏星,还有小马,还有王佳,还有张倩,我们拉着手,唱着歌,自东向西,在湘江的江底走过。江底并不平坦,我们走得磕磕绊绊,没有电筒,只能靠着湘江一桥遥远的路灯分辨方向。走到中间的时候,我抬头去看大桥,虽是凌晨的光景,但桥上却还有不少车,从河东开向河西,又从河西开往河东。四年前,是南湖大学的校车拉着我们,从湘江大桥驶过,开往我们度过四年最美好的青春的那片校园,而如今,我们要告别它的时候,它就在我们的头顶上,依然车来车往,我看着它,就像看着一切刚刚开始的模样。 后来 时间很贱,嗖的一下,就过了好几年。 老二终于破了处,顺带把婚也结了,把闺女也生了。鲍哥也结婚了,找了个老乡,也生了个女儿。这二位给我们这群人定了个基调,后来大伙儿陆续生的都是闺女,于是我们这个小团体终于有了个正式的名字——“岳父帮”。 魏星赶在老二结婚之前把婚离了,据说是两口子吵架导致两家老人撕破了脸,最后祖孙三代鸡犬不宁,索性离了了事。许宁混得风生水起,不过没几年出了场车祸差点儿没命,整个人低落了许多,而且至今未婚。小马同学干了一年证券,后来辞职开了家服装店,整天窝在里面打游戏,据说在虚拟世界是相当牛的人物,有姑娘找上门来,要用身体换装备,小马同学纠结了一下,还是拒绝了。他还是我们这里最理想主义的人,一如既往。 2006年1月12日,北京终于像模像样地下了场大雪。 此时,我和柯依伊同学分手已经一年多了。我在2005年夏天跳槽到北京,徐柯在北京开了家影视公司,挂靠在某音乐天王的集团下,招牌牛气哄哄,发展气势汹汹。2005年夏天我还很年轻,有一些很懵懂的梦想,有一些很倔强的冲动,有一些足够买火车票的钱,于是我辞掉了电视台的工作开始北漂,来到了柯依伊所在的城市。当然,我并没有去找过小伊,即使再想,也没这脸去。我不清楚小伊现在过得怎么样,而我开始每天在奔波的公交车上打盹儿、开始在12月的雪天穿t恤、开始录一些稀奇古怪的节目、开始认识很多同性恋男女、开始收养一只流浪狗、开始每天看几集《六人行》、开始忘记在大学里学的所有东西、开始迷恋改qq和msn的签名、开始习惯奢侈后的穷日子、开始喝很多掺了二锅头的雪碧、开始喜欢闻干燥的空气、开始不再轻易说话和微笑、开始强调自己不是北京人、开始习惯开始…… 在老二的安排下,我住在通州边缘的西马庄园,这地方房租相对便宜,800块可以租一个单室套,而且离老二的单位非常近,我们没事就往一块儿凑凑,喝点儿小酒,吹点儿小牛。就在12号那天,我刚下班回家,手机突然响了,屏幕显示出老二的短信:“我们单位新来一女的,介绍给你吧?” 我一边把炒锅放到水池上接水烧,一边漫不经心地回道:“给哥说说。”差不多一分钟后,短信来了:“长头发,大眼睛,白又嫩。”我把冰箱里半袋羊肉片倒进炒锅里的开水中,笑着回道:“哥不是你想的那种人!”……老二这孙子,介绍女朋友搞得像龟公拉皮条一样。 放下手机,我把所有羊肉在炒锅里涮了,拨拉出来盛在盘子里,加了很多酱搅拌搅拌搅拌,然后就着一根没削皮的黄瓜吃了起来。我的狗在这个过程中一直盯着我,它好像也饿了。但是我还不能喂它,它刚刚犯了个大错误,生平第一次在我的卧室里拉了坨便便。如果它在我的卧室拉便便,我还喂它吃狗饼干,那它一定会以为我在表扬它,以后想吃饼干的时候就颠吧颠吧跑到我的卧室里去拉一泡。 吃完饭,突然觉得很嗨,估计是刚才在回家的小6路里睡过劲了。我翻出一张相声瓦舍的《记得当时那个小》的dvd开始看,看了会儿发现看不进去,于是又拿起手机重新回复了老二的消息,“我准备重新考虑一下你刚才提出的问题。” 一分钟后,短信来了,“晚了,不能惯你这装x的臭毛病。” 是的,他不能惯我这装x的臭毛病。就好像我不能惯我的狗在我卧室里拉便便这臭毛病一样。也许他比较适合养狗,因为他够狠心,说不惯我就真不惯我了。而我就不一样,我还是在我的狗暧昧的磨蹭下喂它吃了狗饼干。狗粮早就喂光了,没有别的可喂。为了让它不要接受错误的信息,我只好先给它吃一块饼干,再用力拍打它一下,然后指一下粘在我卧室里的它的便便。 这就是我在2006年的生活,与柯依伊无关的生活。 几天后张倩来北京出差,给我们几个在北京的朋友都打了电话,约了在白云观旁边的一家韩国烧烤店吃晚饭。知道小伊也会去,我那天特别忐忑,跷了半天班,去国贸附近弄了个头发,回家洗澡换衣服,穿哪件都觉得自己很挫。好不容易捯饬完了,坐着老二的小别克往白云观走。 到了吃饭的地方,许宁和张倩已经在等我们了,我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道:“还有谁啊?”张倩一脸坏笑:“还有你们家婆!”“咳,”我摆了摆手,“陈年往事了。” “那咱就不等陈年往事了,开吃吧。”张倩说。 “小伊不来吗?” “她加班,让我们先吃。” “哦。” 饭局开始,气氛还是很热烈,回忆着大学时代,两瓶真露很快就喝没了。张罗着加酒的时候,小伊急匆匆地赶到了,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额头上是细碎的汗珠,“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今天要做一个业务复核,刚刚才弄完。”说完就拉住张倩来了个大熊抱,“啊,倩倩……好久没见到你啦……”还是当年那有点儿小咋呼的劲头。柯依伊基本没变,还是那张红扑扑的大瓜子脸,只是头发剪短了,没了马尾,换成了非常职业的干练发型。 抱完了张倩,小伊挥手跟所有人打了招呼,我俩就在一片“嗨……”声中,完成了分手后的第一次见面。“先吃点儿吧,待会儿都凉了。”这是我在分手后单独和小伊说的第一句话。 后来这饭局吃得非常尴尬,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大家纷纷说着那些旧事,却刻意地回避了所有关于我和柯依伊的部分。我一直偷偷看着小伊,却尽量避免眼神的交会,一旦触及,立即举杯,两个人都是一饮而尽。我的脑子里翻涌着一万种可能,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决定。然而,这一万种可能都被小伊的一句话击碎了:“待会儿我得先走,我男朋友来接我。” 小伊走得义无反顾,头也不回。她男朋友没有进来打招呼,只是发了条短信。张倩送小伊直到门口,回来的时候冲我诡异地笑道:“捷达。” “靠!捷达啊,也不是什么好车嘛。”老二拍拍我。 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端起酒杯,“开捷达的都是傻x!” 众人一片哄笑,许宁喊道:“凭什么呀,我也是捷达!” 那天不知不觉地,我就喝多了,老二开车把我一直送到西马庄园楼下。他停好车,问我:“上楼吗?”我摇摇头,“待会儿吧,坐一坐。” 老二叹了口气,把车窗摇开,北京的夜风瞬间灌满整个车厢。他把我们毕业时录的cd插进音响,把音量调大,第一首就是我唱的《模范情书》。 我是你闲坐窗前的那棵橡树, 我是你初次流泪时手边的书, 我是你春夜注视的那段蜡烛, 我是你秋天穿上的楚楚衣服。 这城市已摊开它孤独的地图, 我怎么能找到你等我的地方, 我像每个恋爱的孩子一样, 在大街上琴弦上寂寞成长…… 老二递了点儿纸给我,“傻x,想哭就哭会儿吧。” 我真听话,接过面巾纸,真哭得跟个傻x似的。 小伊,我们的故事,到此为止。 你说过,你是我的一滴汗, 我们曾经共同拥有最热烈的温度, 但滑落之后,便了无痕迹,再无从追寻。 过去,未来, 你就是回忆,就是孤寂,就是夜风袭来的时候,我最刺骨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