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朝宰相:五代十国里的冯道》 前言 官场是什么所在?从字面上解释,就是当官的人聚在一起的地方,就像酒场、赌场、烟花场。 都说官场是个大染缸,把一块白布扔到缸里再捞出来,就成了五颜六色的花布。 也有例外的,比如明朝的海瑞坚守自己的道德底线,不收纳,不奉迎,堪称官场圣人。海瑞为官如此,固然赢得生前身后名,可如果官场中人都要像海瑞那样清白如水,那还做个什么官?做官的乐趣何在? 为什么要做官?不要讲什么治国平天下的空话,对大多数人来说,做官就是生前谋得富贵、死后荫及子孙。如果能为民谋得几件实事,赚得一把万民伞,也好算作锦上添花,功德一件。 做官是一种生存手段,人活着总是要吃饭的,有人靠砍柴捕鱼为生,有人就以做官谋生。做不做官,做大官与做小官,做内官还是做外官,都是一门大学问。怎么才能做好官?为官之道如何?清道光朝的大学士曹振镛先生留下了六字真经:“多磕头,少说话。” 身在官场,要注意四点: 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保持警惕,要懂得见机而进,识机而退; 二、多念别人的好,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万事给别人留条后路; 三、少说话,会说话,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四、要有真才实学,这是“10000”最重要的那个“1”,没有这个“1”,一切都是空谈。 历史上名官如云,位极人臣者更不在少数,但真正能将这四点为官之道做到炉火纯青的并不多,有两个人物特别值得一提。 一是东汉太尉胡广。 胡广历经安、顺、冲、质、桓、灵六帝,做宰相三十年,在官场屹立不倒,成为东汉官场一大奇观。胡广为人中庸,不强出头,所谓“天下中庸有胡公”。胡广门生遍天下,他死后,皇帝悲痛,天下皆哭,备及荣哀,胡广的学生蔡邕对座师的评价是“自汉兴以来,鼎臣元辅,耊衮老成,勋被万方,与国始终,未有若公者焉。” 二是五代宰相冯道。 冯道的人生经历比胡广更为传奇,为官之路更为艰难。胡广生逢太平,天下兴盛,无灾无难到三公,而冯道所处的是天崩地裂的大乱世,皇帝轮流做,人命贱如土。 胡广只入仕东汉一朝,冯道却历任后唐、后晋、辽、后汉、后周五个不同的政权而位居宰相,十代帝王师,皇帝礼敬,士林肃拜。冯道生前有重名于天下,死后同样备及荣哀,周世宗柴荣追封冯道为瀛王。 让人遗憾的是,像冯道这样的文臣翘楚,士林班头,五朝元老,在千年之后却成了不忠不孝的反面典型被大加鞭挞。受欧阳修、司马光、王夫之等人批判冯道的影响,现在提及冯道,一则曰贰臣,二则曰佞臣,三则曰奸臣,或讥为“骑墙孔老二”,冷嘲热讽,以为常事。 我们从发黄的旧史书中所看到的冯道,并不是历史上真实的冯道,而是被道德武器杀死的冯道尸体,历经千年暴晒,已经严重变形发臭。 冯道最受后人诟病的地方是冯道的“不忠”,一身出仕五朝,骑墙观风,迎来送往,喜新厌旧。《旧五代史》对冯道的评价非常具有代表性,“夫一女二夫,人之不幸,况于再三者哉!”在这些靠“忠孝”混饭吃的士大夫看来,为人臣者,要从一而终,冯道已失大节,虽有小善,亦不足取。 忠诚的标准是什么?很简单,标准是爱民与不爱民。孟子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既然赵匡胤有负柴荣托孤,发动兵变建宋是为了天下苍生逆取顺守,为什么对同样爱护天下苍生而忍辱负重的冯道穷追勐打? 一个人的人品即使再恶劣,他的身上也会有闪光点,冯道也不例外。冯道固然有明哲保身的庸猾,但冯道品性仁厚,性情中庸,与人为善。不能只看到冯道在官场上呼风唤雨,吃香喝辣,却忽视了冯道所处的险恶历史环境。 忠与不忠,看的不是对一家一姓的小忠,而是天下黎庶公器的大忠。冯道虽然历仕五朝十帝,但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劝皇帝体谅民生之艰难,不与民争利,这才是真正的忠贞。 冯道为相二十年,从来没有拿公家的一分钱,对外人送的贵重礼物一律拒之门外。许吐司大夫都以养小妾为荣,冯道家里却空空如也,仆人都没几个。 冯道身为宰相,俸禄优厚,可以享受人上人的生活,但冯道却居茅舍、与仆人同食,睡觉则以草当床。有些人满嘴仁义道德,私下却妻妾成群,花天酒地,和冯道相比,何其渺小。 对冯道评价最高的是北宋官场的独行者王安石,也只有王安石读懂了冯道,王安石说冯道委屈自己,帮助别人,是当代的大佛菩萨。为了维护冯道的尊严,王安石不惜当着皇帝的面和同朝宰相唐介打嘴仗,把冯道比成商朝名相伊尹。 有些人天生就是做艺术家的,比如李白和李煜;有些人天生就是做皇帝的,比如刘邦和朱元璋,而有些人天生就是做官的,比如胡广和冯道。为官者,多是煳涂而来,煳涂而去,一生赢得是凄凉。只有冯道把做官当成了一种艺术,上升到理论高度,还写了两本官经《仕经》、《荣枯鉴》,讲述他做官的心得体会。 宦海沉浮,冷暖自知。要从小溪行舟奔大海,要绕过多少暗礁,多少滔天巨浪?稍不留神,便会葬身水底。沉舟侧畔千帆过,还在船上的前行者依然斗志昂扬地朝着大海的方向绝水而去,没有人会同情失败者。冯道很幸运,他从小溪上行舟一路东来,躲过暗礁,躲过巨浪,最终看到了大海。 与其说冯道做官成功,不如说冯道做人成功,会不会做官的本质实际上就是会不会做人。官场名利多,是非也多,要拿得起放得下,舍即是得。老子说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冯道在这一点做得非常好,冯道喜欢做官,会做官,但他从来没有贪恋这一切,该放手时毫不犹豫。 通过冯道看五代,跟着冯道混官场,下面开始这场奇妙的穿越旅行。 被时间杀死的冯道 周显德元年(954)四月十七日,一个还算风和日丽的日子。 东京开封府,大周帝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是中原最繁华的城市。 每天一大早,从东城的望春门到西城的阖闾门,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非常热闹。许多官员坐着轿子来到宫里办公,沿街还有许多小贩在叫卖自己的商品。偶尔还会看到穿着奇异服装的西域商人骑着骆驼穿行于街市,引来许多小孩子的围观。 皇帝柴荣此时并不在东京,而是亲自率军北上,与南犯的北汉军队大战于高平。高平之战,周朝军队几乎全歼北汉军,起初被所有人怀疑的柴荣在这场战役中出尽了风头,从此万众瞩目。前方大捷的消息传到东京,街头巷尾都在传颂皇帝临阵杀敌的英雄事迹,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并非人人如此,在一座不甚起眼的宅院里,就隐隐传出来阵阵的抽泣声。 杨柳深深的卧室里,一个苍老的身躯沉沉地躺在榻上,身上铺着一床锦被。 在老者的榻边,站着几个脸上写满感伤的家人。 阳光斜洒进房间里,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反而能嗅到越来越重的死亡气息。榻上老者的胡须早已花白,散乱地伏在胸前,偶尔有一丝起伏。 这位老者身份贵重,地位显赫,他就是周朝官场最德高望重的大臣——太师、中书令冯道,没有之一。 这一年,冯道七十三岁。 五代最为传奇的官场不倒翁,号称“骑墙孔子”,与孔子同寿的冯道终于要倒了。不过他不是倒在政敌的手上,而是被时间杀死。 有心人会记得,当朝皇帝柴荣是冯道所侍奉过的第十二个君主,这是冯道从政的第五十二个年头。也许会有好事者在私下猜测冯道还会“克死”多少个皇帝,但让这些人失算了,冯道即将走进发黄的历史书中。 刘守光、李存勖、李嗣源、李从厚、李从珂、石敬瑭、石重贵、耶律德光、刘知远、刘承祐、郭威、柴荣。 这是冯道所效力过的十二个君主的名字。 后唐明宗李嗣源天成二年(927),冯道被任命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唐末五代宰相)开始,冯道就稳稳坐在宰相的位置上,再也没有下来过。这一坐,就是二十七年。做太平宰相几十年,自古大有人在,而冯道却在政权更迭的刀与火之间历经艰难,每走一步都是拿生命在和命运赌博。 在中国古代的官场上,有两个敢于兜出“自己家底”的奇人。一个是白居易,他喜欢在自己的诗里晒做官时的薪水,《白乐天诗集》更像是一本会计专用账簿;另一个就是冯道,白居易只是晒晒工资,而冯道干脆把自己从政以来所做过的所有官衔都装进了写给自己的墓志铭《长乐老自叙》中。 有人说冯道这么做是在炫耀,但冯道至少有这个炫耀的资本。冯道写《长乐老自叙》的时候,已经六十九岁了,人生的戏剧就要谢幕。冯道在下车前,需要回忆一下自己都在车上做了些什么,人之常情,不足责怪。 自古做人难,做官更难,做大官更是难上加难。官场险恶,机关算尽,在官场中,微笑是一把杀人的刀,几乎人人都是笑面虎。何况冯道混得还不只是官场,更是江湖,一个欧阳修痛斥为“天地闭、贤人隐”的乱世江湖。 那是一个属于粗暴武夫的江湖,那是一个酷烈的血腥杀场。 无可救药的乱世 1 “天可汗”李世民创建的大唐帝国,早已经成为晚唐人心中苦涩的回忆,他们所面对的,是一个天崩地陷的黑暗末世。 中和二年(882),这是年轻的僖宗皇帝李儇在位的第九个年头。不过皇帝此时并不在帝都长安,而是在距离长安以南八百多公里的成都。 早在一年半以前,私盐贩子出身的落第秀才黄巢率领他的军队攻陷了东都洛阳,李儇为了避免和黄巢发生亲密接触,效仿他的八世祖唐玄宗李隆基,带着王公大臣们逃出长安,逃到成都避难。 黄巢在长安城中吟诵着他的著名诗篇:“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驻在成都府衙的僖宗却在忙着写号召天下藩镇勤王的诏书,僖宗希望各镇诸侯能体王业之艰难,火速派出大军扑灭“反贼”黄巢。 僖宗不断得到从关中传来的好消息,诸侯军已经云集长安城外,已经对黄巢发起总攻。 此时的黄巢虽然实力不如以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诸侯军在长安和黄巢的交手依然非常吃力。在这个时候,行营都统王铎接受了大太监杨复光的建议,派人去代北,请李克用发兵南下,助诸侯一臂之力。 李克用带着四万黑鸦军浩浩荡荡地杀向了长安,实力剽悍的沙陀军果然打出了威风,在长安附近的成店打败了黄巢大将尚让,几乎全歼了黄巢主力。已经做了大齐皇帝的黄巢不得不逃离长安,强夺蓝田关逃出生天,诸侯军顺利地收复长安,时间是中和三年的三月。 逃到关东的黄巢依然没有摆脱沙陀军的追杀,被李克用追得满街乱窜。最终在中和四年的六月,逼得走投无路的大齐皇帝在山东莱芜的狼虎谷自杀。已经回到长安的僖宗皇帝激动地登上大玄楼,观赏武宁军节度使时溥送来的黄巢人头。 轰轰烈烈的唐末农民大起义虽然以失败告终,但僖宗等在黄巢被杀的兴奋劲头过后之后,才发现他面临的是比黄巢起义更加不可收十的局面。 割据各地的节度使在扑灭黄巢起义的过程中不断壮大自己的实力,没有一个把自己的地盘和兵权交给皇帝,他们表面上归顺朝廷,实际上没有人理睬僖宗发出的每一道指令,政令不出承天门。 长安城中有一个唐朝皇帝,而在地方上,却有无数个“皇帝”。 僖宗此时的处境还不如他的祖宗们,至少代宗之后的唐朝皇帝们还控制着大半国土,那时的藩镇诸侯对皇帝还有三分敬畏。 而黄巢之乱后,胜利的果实被诸侯们窃走,僖宗什么都没有得到,甚至他的人身自由也被大太监、他的“义父”田令孜所控制。 僖宗在官场的角色更像是联合国秘书长,他无权干涉任何一个诸侯的内政。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对官场中人来说,最悲哀的事情不是人走茶凉,而是人还没走,茶就已经凉了。 做人难,做皇帝难,做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帝,更是难上加难。 眼前这个混乱局面,不要说唐太宗再世,就是佛出也救不得。僖宗唯一能做的,就是得过且过,每天饱受被轻视的煎熬。好在僖宗命短,文德元年(888)三月初六,二十七岁的僖宗驾崩于凄风苦雨中的灵符殿,继位的是僖宗的弟弟李晔,就是命运比僖宗更加悲剧的唐昭宗。 无可救药的乱世 2 与其说昭宗是皇帝,不如说昭宗和他哥哥僖宗一样,是个看客,站在城头观山景。帝国名义上的疆域内所发生的一切,都与昭宗无关。 军阀们之间的火并依然进行着,昭宗已经注意到了,无赖出身的宣武军节度使朱温的生产规模不断扩大。就在昭宗刚改元的第二年,朱温已经打败了盘踞在河南的吃人大魔头秦宗权,并把秦宗权押解到长安,由昭宗发落。 对于这样一个自立于朝廷法统之外的反贼,昭宗自然要按国法行事,斩秦宗权于城郊大柳树下。 朱温逐步控制了河南大部分地区,而朱温的仇人李克用则在河北用兵,他的对手是盘踞在洺州的昭义军留后孟方立。孟方立不是李克用的对手,昭义军的地盘很快就被李克用划进自己的账户里。 河北是自安史之乱后出现的藩镇割据的重灾区,军阀横行已有一百多年。得河北者得天下,朱温自然不会让李克用独吞这块美味的蛋糕,也把手伸了过来。 除了李克用和朱温,河北有四股割据势力,分别是统治魏州的魏博节度使罗弘信、统治镇州的成德军节度使王镕、统治定州的义武节度使王郜、统治幽沧二州的卢龙节度使刘仁恭。 在这六个军阀中,罗弘信、王镕、王郜相对较弱,夹在李克用、朱温、刘仁恭三大强藩之间苦苦挣扎。 刘仁恭实力强大到了什么程度?截至光化元年(898),刘仁恭手下有步骑兵十多万,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 刘仁恭的野心非常大,他并不满足于现有的地盘,他早就对富饶的河北诸镇垂涎三尺,这年头没人嫌钱多咬手。刘仁恭第一个要吃掉的对手是魏博罗弘信,在光化二年,刘仁恭带着十万大军南下进攻魏博。 魏博是宣武军的北线战略屏障,如果让刘仁恭得到了魏州,会对朱温产生极大的生存压力。 朱温不会让任何人染指河北,他派出最精锐的部队北上救援魏博,在内黄吃掉了五万燕军,成功打残了刘仁恭反扑的能力。 刘仁恭为了能在朱温的刀尖下活下来,不得不厚着脸皮去央求他曾经的敌人李克用出兵牵扯朱温。不过朱温并不在乎李克用的捣乱,汴军继续北上,在同年(898)的十月,攻下瀛州,就是现在的河北省河间市。 瀛州自古以来就是河北重要的地级行政单位,汉朝时设为河间郡,一直到唐武德四年(621),唐朝消灭了河北王窦建德,才改为瀛州。 在瀛州下辖的几个县中,有一个景城县,现在已经没有景城县这个行政区划,大致位置在现在的河间市与沧州市的中间。景城的建县史终止于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 之所以要单独介绍已经从行政区划史中消失的景城县,因为这里是冯道的家乡。 唐中和二年(882),冯道生于此。 冯道的家世 关于冯道的家世,根据《旧五代史·周书·冯道传》的记载,冯道出身于瀛州景城县农村的知识分子家庭。 现有史料找不到冯道父祖几代生平的任何记载,甚至不清楚冯道在家是独子,还是有兄弟姐妹。 查了一下《旧唐书》卷一百八十五上《良吏传》,发现在唐武则天执政时期,有一个专和武则天过不去的直臣,官拜尚书左丞,名叫冯元常。因为冯元常曾经密谏唐高宗李治要限制皇后武则天的权力,从而得罪了武则天,最后被酷吏周兴下狱害死。 冯元常的籍贯是相州安阳,也就是现在的河南安阳,但冯元常却是从长乐郡迁到安阳的,《新唐书·冯元常传》明确记载冯元常祖先的籍贯是长乐郡。长乐郡就在今天的河北省冀州市,汉朝时称为信都郡,西晋时改为长乐国,北魏也称为长乐郡。 冯元常的曾祖父冯子悰是北齐胡太后的妹夫,官居高位,而冯子悰的祖上是十六国之一的北燕开国君主冯跋,冯跋就是长乐人。 说到冯跋,人们不太熟悉,但北燕冯氏的子孙非常出色,冯跋有两个著名后裔,一是力行汉化的北魏冯太后(孝文帝元宏祖母),一是唐朝第一大太监高力士(原姓冯)。而南北朝后期岭南著名的女领袖冼夫人的丈夫,是北燕皇族冯宝。 在隋朝初年州改郡的行政区划调整后,长乐郡不复存在,但人们还是习惯把后来的冀州称为长乐。我们再来看看冯道给自己的墓志铭叫什么,就叫《长乐老自叙》,在文中冯道也明明白白地说自己就是长乐人。 虽然没有史料证明冯道就是冯元常的后人,但冯元常是当时有名的学者型官员,熟读经书,被称为儒者。而冯道家族又世传儒学,很难相信冯道和冯元常之间没有血脉传承关系。 冯道祖上的情况基本上摸清楚了,如果排除冯道有意抬高自己家世的可能性的话,冯道就是北燕太祖文成皇帝冯跋的后人。 冯元常在武周政权被推翻后,因为他曾经反对过武则天,所以冯元常在死后得到了平反。唐中宗李显为了表彰冯元常,亲赐名匾,上书四个大字“忠臣之门”,天下人皆传诵冯元常的忠直不阿。 虽然长乐冯氏在唐朝不算是名门望族,但当时的一流士族都愿意与冯家通婚,并以此为荣,可见在唐朝中叶以前,长乐冯氏的社会地位还是很高的。 不过冯道以前的几代祖上都没有在官场上留下痕迹,而是世代务农或讲学。一个合理的逻辑推断,就是冯元常的子孙曾经败过家,或者因为其他什么原因导致家道中落,沦为平民。 祖上吃香喝辣,子孙啃窝头咸菜的悲喜剧,很容易让人们想起那位卖草鞋的大汉皇叔刘玄德。 冯道比刘备强一点的是,他家还有几亩薄地,而刘备则是典型的城市贫民阶层,无地可种,不打工就得饿肚子。 不过古代的农业完全是靠天吃饭,不像现在有了杂交水稻,再加上各种膨大剂,收成非常可观。那时生产水平低下,收不了多少粮食,再加上官府多如牛毛的苛捐杂税,农民辛苦一年,都不一定能吃上一顿饱饭。 中晚唐以后,朝廷吏治败坏,军阀横征暴敛,恶吏横行乡里。不管百姓家里有没有收成,各级官府派来的恶吏们都要上门要钱征粮,没钱也要交,不然就扒屋牵牛。 从冯道家的情况来看,冯家虽然世代务农,但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放弃种地,而是在乡里教书为业。说明冯家的祖上也承受不了多如牛毛的税收,或者被地主强行兼并了土地,沦为“农民工”。 冯家虽然是北燕皇族后裔,但那都是几百年前的老皇历了。 冯道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落魄的贵族家庭,他的祖先们只留给冯道两样东西。 一、虚无缥缈的贵族头衔。这个东西不能当饭吃,看看刘备的遭遇就知道了。 二、大量的书籍。这个东西可以当饭吃。 麻雀与凤凰 这是一个拼爹的时代。 曾经流行过这么一句话:“嫁个好老公,可以少奋斗十年。” 不过钻石王老五在男人中的比率并不高,女人们要想钓到一个金龟婿,概率和中五百万大奖差不多。如果有一个好爸爸,根本不需要艰苦奋斗,直接披金挂银,吃香喝辣。找钻石老公可以后天努力,但要有个钻石老爹,这需要过硬的投胎技术。 不是所有的爸爸都叫刘邦,没有名爹可拼怎么办,那只能靠后天的努力,再加上几分运气了。 有一种鸟类叫麻雀,它可以飞上枝头变成凤凰;有一种水陆两栖动物叫癞蛤蟆,它可以吃到青蛙都吃不到的天鹅肉。 不要为自己没有名爹而懊丧,许多家境贫寒而最终出人头地的例子,古今中外,不胜枚举。没有名爹,那就自己争取做名爹,比如宋武帝刘裕。 刘裕的爸爸刘翘是个小公务员,死得早,没有给儿子留下任何财产和人力资源,但刘裕却横扫大半个中国。刘裕的例子告诉我们:想出人头地,有个名爹是重要条件,但不是唯一条件。有了名爹而最终败光家业的例子同样有很多,比如最著名的官二代刘禅。 对大多数麻雀二代来说,刘裕的成功对他们并没有太大的现实借鉴意义。因为刘裕的成功主要在军事上,战场离现实中的人们实在太远太远,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军事家。 真正能让麻雀二代们产生共鸣的成功人物,还是冯道。 因为冯道混的是官场。 官场,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人与人之间交换利益的场所。官场和菜市场其实是一个道理,买卖公平,童叟无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能或多或少地接触到不同层次、不同形式的官场生存形态。 在任何时代,处在社会食物链最顶层的都是极少数,再加上他们的七姑八姨,数量也不会占到总人口的1%,剩下的都是那些愤怒或沉默的99%。 冯道,就是这99%中的一员。 仅仅愤怒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愤怒并不能改变你所不满的现实。 作为麻雀,不要把精力都放在指责凤凰的骄傲凌人上面,这是在浪费时间。 作为麻雀,最应该做的,就是努力飞上枝头,自己也做凤凰。 有句名言,不知道是谁说的:“努力了不一定会成功,但不努力一定不会成功。” 知识改变命运 1 对于99%的麻雀族来说,一没有关系,做不了官;二没有资金,做不了生意。 怎么办? 有些人选择了沉沦,找一份薪水微薄的工作来养家煳口,每天为不停上涨的物价发愁。 有些人选择了灰色生存,做一些为法律或道德所不容的工作。生活质量很高,但却见不得阳光,不是锒铛入狱,就是被道德的口水所淹没。 还有一些人,选择了读书上进,通过努力挤进官场,成为统治阶级的一员。端起铁饭碗,衣食无忧,过着舒适的中产生活。这就是冯道所选择的人生道路。 冯道相信,知识可以改变麻雀族的命运。 贫穷不是自甘堕落的借口,把贫穷归罪于生存环境差是一种懦夫的行为。现在许多行业的顶级精英都是从社会最底层中杀出来的。别人可以做到,我们为什么做不到?关键还是在于心态。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魔鬼,这个魔鬼就是面对困难轻言放弃。成功者之所以实现自己的目标,原因就在于他们敢于杀死这个魔鬼,咬牙坚持到最后。 爱迪生说过,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天赋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在这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中,至少有百分之五十要归功于坚持。不放弃,比什么都重要。 在中国古代的政治环境中,麻雀族要想获得合法的出人头地机会,一般有两种选择,一是习武参军,二是读书入仕。冯道出身于农村的知识分子家庭,并不会习武,所以他只能从读书这一条路。 在唐末五代的麻雀族中,有两个人的家境和命运可以对比一下,一个是冯道,一个是朱温。 冯道和朱温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父亲都是清贫的知识分子,朱温的父亲朱诚是宋州砀山乡下的一名寒儒。 朱诚先生熟读五经,即《尚书》、《周易》、《诗经》、《礼记》和《春秋》,朱家谋生的手段全靠朱诚先生在乡里教书,赚取一份微薄的报酬,来养活妻子和三个儿子。 朱诚的三个儿子没有一个能继承父业,长子朱全昱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老二朱存和老三朱温又生性无赖,好舞枪弄棒,根本不是读书的料。以至于朱诚病故后,朱家三子甚至都没有能力养活自己,只好跟着母亲去地主刘崇的家里做工吃饭。 家业的熏陶没有对朱温产生多少影响,朱温只记住了汉光武帝刘秀娶阴丽华的爱情故事。朱温在习武方面有很强的天赋,在黄巢的手下成为头号大将。和朱温走上习武参军之路不同的是,冯道走上了读书入仕的道路,因为冯家的儒学家业对冯道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冯道的父亲冯良建出身儒业世家,从小就接受系统的封建教育,而且又出自在士林中很有名望的长乐冯家,所以冯良建在政府机关工作的概率要远大于朱诚。 按冯道《长乐老自叙》的说法,冯良建曾经以秘书少监的官衔退休,并享受政府关于退休官员的待遇。查《新唐书·百官志》,秘书少监官居从四品上,主要负责朝廷的经籍图书,相当于现在的国家图书馆副馆长。 虽然秘书少监的从四品上官衔并不低,但却属于清水衙门,实在捞不到多少油水。而且从冯良建“秘书少监致仕”来看,冯良建应该没有做到秘书少监的级别,而是更低一层的秘书丞,官居从五品上,甚至有可能是品秩更下的秘书郎。 也是类似于朱诚这样的乡下寒儒,而且也应该是熟读五经的。至少冯道的父亲读过春秋时大圣人李耳(老子)所著的《道德经》,因为冯道的名字就是取自《道德经》第一章。 原文是这样:“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唐朝时易州龙兴观所载《道德经》碑本则句读“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道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个重要思想范畴,不仅是道家、儒家、释家都可以把自己的思想体系称为“道”。道家所说的“道”,主要是指人与自然(天道)之间的辩证存在关系。 冯父给儿子以“道”命名,字“可道”,寓意非常明显,希望这个儿子长大以后能做一个有学问、有思想的人。 知识改变命运 2 父亲没有看走眼,他的这个儿子确实是个读书的好材料。天上的文曲星,差不多就是冯道这个样子。 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要想挤进城市的中产阶层,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只能好好读书,才有机会摆脱贫瘠的黄土地。 读书入仕,录取的比例基本上几千分之一的概率,虽然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但毕竟还有机会。来自下层的不满,并不是少数人占据高位,而是不给下层人士上升的信道,阶层世袭化、固定化才是问题的核心所在。 贝多芬在《至韦格勒书》中这么写道:“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 冯道的父亲给儿子设定的人生道路是读书入仕,虽然说唐朝自安史之乱以来天下大乱,但科举一直没有中断,就像现在考公务员一样。 读书是一个耐力活,没有耐心是读不下去的,好在年轻的冯道性格比较纯厚,能耐得住寂寞。冯道每天面对累如山积的书籍,却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因为冯道知道,读书,是他出人头地的唯一途径。 冯道都读了哪些书,史书上并没有留下记载,但可以推测一下。 首先,儒学经典九经是必读的,九经是指《周礼》、《仪礼》、《礼记》、《左传》、《春秋公羊传》、《春秋榖梁传》、《周易》、《尚书》,以及《诗经》最流行的一个版本《毛诗》。 九经是唐朝明经科必考的书目,也是一般知识分子必读的,冯道不可能不习读这些儒经。 在高宗至玄宗的这几十年中,朝廷科考取士时还曾经增加了《道德经》和《尔雅》。前者和冯道的名字紧紧相连,后者的作用就像中小学生身边离不开的《新华词典》一样,冯道肯定会读这些书的。 有一部唐朝的农村儿童入学启蒙教材《兔园策》不得不提。 《兔园策》是唐太宗儿子蒋王李恽让自己手下的文人编撰的,共有三十卷,分为四十八个门类。该书在经、史、子、集中摘录一些有历史借鉴意义的事件、历史典故等,相当于现在的《幼儿学唐诗》以及小学生历史课本,主要流行于北方农村,几乎是每家都有《兔园策》。 冯道作为北方农村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自然会读到这本书。让冯道没有想到的是,就是因为这本书,若干年后被一些士族出身的假名流们大加嘲讽,这是后话。 除了这些大部头之外,冯道还读过大量诗词歌赋,这属于文学史范畴。 唐朝的公务员考试不像明、清两代专在死记硬背的八股文中选取书呆子,而是更注重考试人员的全面素质,其中就包括主观能动性很强的诗类科目。 在冯道年轻的时候,天下大乱,军阀混乱,曾经灿烂炫目的大唐诗歌竞赛已经拉下了帷幕。所以那些唐朝诗坛大腕们的作品,冯道都有机会接触到,比如比冯道时代稍早的大诗人聂夷中那首著名的《伤田诗》,冯道就能倒背如流。 冯道性格内向,有定力,可以做到坐怀不乱,这是读书的好材料。不像有的孩子勉强读了两页书,就扔下书本到外面搂草打兔子去了。 冯道读书能沉得下来,此时的冯道还没有那些功利性的想法,他热爱读书主要来源于兴趣和爱好。 兴趣是学习的老师,冯道每天沉浸在《礼记》、《周易》、《大学》这些古典书籍中不可自拔。久而久之,冯道已经养成了不读书便觉得人生无乐趣的好习惯。 放松的心态,才是冯道成功的主要原因之一。如果抱着过于功利的心态读书,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因为你的心态已经陷在功利的泥潭中。 知识改变命运 3 不管学什么,千万不要把你所学的行业当成你日后的饭碗,这是大忌,虽然你的目标就是想通过你所学的行业出人头地。心态一定要放正,现在读书不是“用”,而是“学”。当你还没有学会专业知识时,就想着如何当大腕,会被人耻笑的。 冯道喜欢读书,多半是出于兴趣。古代的读书人不像现在,可以有丰富的业余生活,读书累了,可以举办个party,调解一下枯燥的读书生活。 古代没有这么多的业余生活,除了读书,就是吃喝拉撒睡。如果没有对读书的兴趣,是坚持不下来的,否则苏秦早就把书本扔掉,跟着哥哥下地干活去了。 兴趣有了,还需要勤奋。 冯道读书非常用功,就差没有像苏秦、孙敬那样头悬梁、锥刺股了。苏秦读书的功利性和现实政治性实在太明显,而现在的年轻冯道还没有具体的目标,先把书读进肚里,比什么都重要。 兵荒马乱的年月,农村一片破败景象,多如牛毛的税官在农村来回扫荡,压得农民喘不过气,这同时也加重了冯道的负担。像现在的农村孩子一样,平时除了上学读书,还要帮家里干活。 冯道是个孝顺的孩子,他知道家里的经济条件非常不好,父母把他拉扯大不容易。家里没有多少存款,冯道只能穿最便宜的衣服,吃最便宜的饭菜,但冯道从来没有为此抱怨过一句。 冯道从来没有要求父亲在大城市里给他买房买车,更没有因为某件小事而对父母动辄拳脚相加。 冯道的父亲冯良建可能是老年得子,因为冯道在二十岁的时候,就需要操持家务,奉养父亲。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冯良建身体不太好,五十岁左右时就落下一身病。 冯道的时间,除了照顾父亲,都用在了读书上。 每天我们都能从景城乡下一个小院落里听到一阵琅琅的读书声,年轻的冯道席地而坐,手里抱著书本,正在轻轻吟诵著书中的内容。 即使是寒冬腊月,积雪堆满堂前,大地一片洁白,呼啸的北风卷起雪花窜进堂中,冻得冯道勐打一个寒战,冯道依然目不移处,沉浸其中。 李白在《北风行》中描写北方的大雪:“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在三四月份的初春,河北地区经常遭到大规模沙尘暴的侵袭,在一千多年前同样也是如此。由于冯道的读书场所是开放式的,所以每次刮起大风,灰尘都会像降雪一样,堆满了冯道的席子上。 冯道对这一切毫无知觉。 宋末元初有一位隐居的诗人翁森,写过四首《四时读书乐》,其中一首冬诗写得非常好: 木落水尽千崖枯,迥然吾亦见真吾。 坐对韦编灯动壁,高歌夜半雪压庐。 地炉茶鼎烹活火,四壁图书中有我。 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 冯道的选择 1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行为准则。绝大多数读书人都希望学有所成,出将入相,青史留名,喜欢梅妻鹤子、卧居林下的只是一些仕途不如意或彻底看破红尘的士人。 读书人进入官场,除了在政坛上大展拳脚,实现抱负之外,做官的红利却是不能不提的。现在公务员考试的本质实际上就是千军万马抢铁饭碗,各项福利足以保证公务员直接挤进中产阶层,政治级别越高,铁饭碗里的美食就会越多。 古代的读书人进入官场,主要考虑两点:一则施展所学,二则赚钱。而现在的读书人已经没有多少理想抱负了,进入官场主要还是为了赚钱。就像宋真宗赵恒在《劝学诗》中说的:“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自从隋文帝杨坚创建科举制度以来,中小地主阶层的知识分子就多了一条进入官场的便捷信道。特别是唐朝的科举制度日益完善,由科举入仕已经深入人心。比如中唐诗人孟郊四十六岁中进士之后,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中写下著名的《登科后》:“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作为乡村知识分子,无权无势无门路,冯道要想麻雀变凤凰,只能去参加公务员考试。 不过冯道所处的时代却是历史上最黑暗动荡的时期之一——唐末军阀混战。那些狂暴的武夫控制着一个个藩镇,军政财权一把抓,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甚至连皇帝的人身安全都控制在大藩手上。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冯道金榜登科,即使冯道位居台辅,他又能施展出什么样的抱负呢? 如果不参加科考,冯道还有另外一条进入官场的路子,就是进入军阀控制的藩镇,做一名幕僚,从而寻找晋升的机会。比如比冯道稍长一辈的唐末诗人唐彦谦(即五代宋初名臣陶谷的祖父)。 唐彦谦进入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的幕府,因受到王重荣赏识,累迁至河中节度副使。不过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还是愿意通过科举考取功名,就像现在的名牌大学毕业生一样,说出去有面子,找工作也方便。即使是功成名就的唐彦谦,他也是屡试不中,被迫入幕的。 摆在冯道面前的有两条路,参加科举有名无实,进入藩镇幕府有实无名,这对一个从小就饱读圣贤书的知识分子来说并不是一个轻松的选择。 经过慎重的考虑,冯道还是决定放弃入京赶考,进入当地幕府工作。除了上面所说的科举已名不符实的原因之外,想必还有一个冯道难以启齿的原因,就是囊中羞涩。从景城到长安,路程遥远,冯道又没有马匹,只能步行千里赴京,沿途要打尖饮食,这对于还没有收入的冯道来说,是一项难以承受的开支。 在唐朝末年,冯道所在的瀛州景城县处在卢龙节度使刘守光的控制之下,所以冯道很自然地就近进入幽州幕府。 冯道的选择 2 刘守光是唐末五代著名的搞笑军阀,能力低下,但耍宝能力一流,留下了许多传世笑柄。刘守光并不是创业的第一代,而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官二代。刘守光的父亲刘仁恭在幽州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曾经挖地道攻克易州,当时人送外号“刘窟头”。 刘守光的狂悖自大实际上也源于家传,刘仁恭野心勃勃,曾经狂言要取代时任卢龙节度使的李匡威,被李匡威贬为县令。说来也是一种巧合,刘仁恭出任的正是景城县。后来刘仁恭在河东节度使李克用的帮助下,攻克幽州,自立为卢龙节度使,圆了自己的梦想。 刘仁恭是典型的乱世军阀,为了征兵备战,刘仁恭把境内所有十五岁至七十岁的男子掠入军中,强迫他们为自己卖命。更要命的是,刘仁恭对知识分子也异常残暴,他下令让所有士人在胳膊上都纹上四个字:“一心事主。” 不过也有一些幸运的漏网之鱼,史称“或伏窜而免”,冯道应该就在其中。在这些“伏窜”的知识分子中,有相当一部分削了发出家,比如冯道后来的官场好友赵凤,就逃到晋阳的寺庙出家避难。 刘仁恭残暴不仁,他的宝贝儿子刘守光也学得像模像样,不但奸淫了父亲的小妾罗氏,还垂涎于父亲手上的权力。在唐天祐四年(907)四月,刘守光发动兵变,软禁了父亲,自立为卢龙节度使。 刘守光喜欢权力,喜欢美女,喜欢别人拍他马屁,唯独不喜欢知识分子。在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上,刘守光父子的态度如出一辙,贱之如粪土。 《旧五代史·晋书·张希崇传》记载:“刘守光为燕帅,性惨酷,不喜儒士。”这一点甚至还不如比刘守光略早一些的唐末反王黄巢,黄巢虽然落草为寇,但非常尊重知识分子,不杀被俘士人,每餐必食肉。 刘守光从小就不读书,一副浮浪子弟的做派,也指望不上这种人去尊重士人。刘守光甫一得志,就开始对知识分子阶层进行大清洗,史称“名儒宿将,多无辜被戮”。 在刘守光看来,笔杆子不如枪杆子,毛刷子不如铁锥子。张希崇本来是个文人,精通《左氏春秋》,但不受重用。为了挤进权力高层,张希崇不惜放弃文人身份,改作武将,这才被刘守光所信用。五代最残暴、最不尊重知识分子的政权——后汉,所实行的贱儒政策,应该就是从刘守光这里取来的“真经”。 面对这么一对活宝父子,冯道依然没有别的选择,只好硬着头皮来找刘守光谋个差使。 刘仁恭父子势力最盛的时候,统治卢龙军和横海军两大藩镇,势力范围包括今河北省北部、东部,北京市和天津市的全部,以及辽宁省西部,是当时有实力争夺天下的大藩之一。冯道所在的景城县位于幽州以南五百里,年轻的冯道收十了一下简单的行装,拜辞了老迈的父亲,然后回头挥一挥手,踏上了充满未知的北漂之路。 冯道的选择 3 “北漂”是一个现代词语,是指在北京打拼事业的外地人。 北漂族在北京遇到的最大发展障碍是人生地不熟,而仅凭自己的才学是远远不够达到预期目的的。抛开生活上的困顿,在事业上,所有的北漂族都希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遇到一位识人的伯乐,有了赏识自己的好老板,事半功倍。 并不是所有的北漂族都会取得成功,爬到金字塔顶尖的只是极少数人,隐藏在地下的大量“鼠族”,更多的是体会到生存的艰难和让人心酸的孤独。 冯道传奇人生中谋到的第一个差使,是刘守光安排的幽州参军。这个职务的品级并不高,只是从七品级下,相当于县级政府的局长。按唐制,州郡参军分有司功、司仓、司户、司田、司兵、司法六曹,不清楚冯道具体负责的是哪一块。但不管怎么说,冯道的运气都算不错,至少他有了不用做“鼠族”的机会,而是直接进入公务员编制,端起了铁饭碗。 刘守光为人庸浅鄙陋,但至少他还愿意做些表面文章,把自己打扮成尊重知识分子的贤明领导,唐末大乱,军阀割据,各地的土皇帝们都知道智力的重要性,纷纷开府纳士。《旧五代史·唐书·李袭吉传》记载:“自广明大乱之后,诸侯割据方面,竞延名士,以掌书檄。”刘守光也不例外。 刘守光臭名远扬,冯道不可能不知道刘守光的“英雄事迹”,但冯道初入幽州幕府,还是希望能凭自己的真才实学改变刘守光的顽劣品性,把这个行事荒唐的官二代改造成一代英武贤明的纳谏者。 冯道是个标准的儒家知识分子,平生苦学,所为者何?无非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刘守光不成体统,但如果能成功改造这个顽劣公,冯道的大名必将镌刻在历史的丰碑之上。 不过,刘守光的顽劣品性是天生的,根本不会有丝毫的改变。刘守光为人狂妄自大,见天下大乱,打算称帝自娱,甚至敢明目张胆地穿上赭黄袍,告诉属下:“我想当皇帝,你们觉得如何?” 此时的冯道所任的参军(《旧五代史》记为“幽州掾”)并非幽州军政参谋系统的核心职位,冯道没有太多的机会接触到刘守光。 同在燕帅幕府做事的前沧州节度判官孙鹤倒是性直敢言。孙鹤劝刘守光不要做自绝于天下的愚事,何况燕国现在地不算广,兵不算强,四周皆劲敌,不如恃险固守,静待时变,刘守光听后非常不高兴。 在冯道进入燕帅幕府的初期,燕国第一谋士非孙鹤莫属,史称孙鹤是“骨鲠方略之士”。孙鹤共劝谏刘守光三次,结果在第三次的劝谏中,孙鹤劝刘守光不要贸然称帝,惹急了刘守光,将孙鹤凌迟寸割。梁干化元年(911)八月十三日,燕王刘守光在幽州自称皇帝,国号大燕,改元应元,过了一把乱世皇帝瘾。 在刘守光的食堂讨饭吃,是要冒生命危险的。一个连自己父亲都不尊重,连自己同母大哥都敢杀的人,还能指望他善待外人?北宋名臣吕端的祖父,时任沧州节度判官的吕兖就是被刘守光诛杀满门的,只有吕端的父亲吕琦侥幸逃脱。 死谏 1 孙鹤死于梁干化元年(911)八月,而冯道是唐天祐年间(904—907)投靠刘守光门下的,也就是说,冯道极有可能亲眼看到孙鹤被大卸八块。 孙鹤的死状极惨,在临死之前,孙鹤痛声大呼:“大王不听臣言,百日之内必有敌兵犯境!”刘守光还在狞笑,并让军士用泥土塞孙鹤之口,以小刀慢割之,然后将刚割下来新鲜的肉塞进嘴里大快朵颐。 因为不能说话,孙鹤的身体在剧烈颤抖,眼睛瞪得如牛铃一般,鲜血流得到处都是,场面非常恐怖。被刘守光强迫站在下面看热闹的大臣们,已经有胆小的吓得尿湿了裤子。 冯道一如既往的沉默…… 孙鹤的死,不可能不对冯道产生影响。虽无史料记载,但可以猜想得到,冯道一定会为当初选择刘守光感到一丝后悔。跟着这样一个暴君,别说治国平天下了,能活到哪一天都不知道。 孙鹤的下场,也许就是冯道明天的下场。 冯道的性格比较符合传统儒家“允执厥中”的行为标准,但真正意义上的传统儒家并非后世所传的那样庸猾、善于明哲保身,骨鲠之士大有人在。冯道就是如此。 冯道后期诚然有许多明哲保身的“聪明”之举,但并不能因此否定冯道前期在他身上涌动的那股热血,此时的冯道还是非常阳光,积极进取的。年轻人之于老年人,最大的区别就是有无朝气,有则如朝阳初升,其道大光;无则如日落西山,暮气沉沉。 孙鹤的惨死,反而更加刺激了冯道改变刘守光的决心,面对寒光闪闪的刀斧锯刃,冯道毫不避让,强项而出,站在了刘守光面前。 孙鹤面对刀斧,直言求死,冯道同样可以做到。 事情的起因是刘守光打算进攻盘踞在定州(今河北定州市)和易州(今河北易县)的义武军节度使王处直。 义武军的地盘并不大,是河北五大势力(朱温、李存勖、王镕、刘守光、王处直)中最弱小的一个,但战略地位非常重要。由于义武军距离幽州实在太近,一旦义武军为他人所得,敌军就可直接威胁到刘守光的大燕国都幽州,而且刘守光志在天下,欲向南扩张,义武军是他必须迈过的门槛。 刘守光敢于向王处直张牙舞爪,是有一定实力基础的。和弱小的义武军相比,刘守光的实力在当时天下也是位居前列的,正如刘守光自己夸口:“大燕地方二千里,带甲三十万,东有鱼盐之饶,北有塞马之利。”早在唐光化三年(900)的南老鸦堤之战,梁将张存敬大败刘仁恭,斩首五万,获战马一万多匹,也并没有对燕国的整体实力造成太大影响。 刘守光自信满满,觉得此战必能鲸吞易、定二州,而且刘守光是不会轻易改变自己主意的。但为了谨慎起见,刘守光还是召集门下将吏,举行御前会议,让大家对进攻义武军的利弊展开大讨论。 死谏 2 由于目睹了孙鹤的惨死,幽州的幕僚们面对残暴的君主,都选择了沉默,虽然他们未必都支持刘守光的军事行动。这些聪明人已经打定了主意,“万言万当,不如一默”。随便刘守光怎么折腾,幕僚们相信以自己的才智,刘守光倒了台,他们可以换个地方吃饭。 只有冯道站出来,坚决反对刘守光对义武军用兵。 这一年的冯道,只有二十九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士人的道德操守让冯道无法说服自己做个冰冷的看客。“食君之禄,谋君之事”,冯道认为理所当然,即使他有可能做第二个惨死的孙鹤,冯道依然没有选择后退。 《旧五代史·周书·冯道传》记载:“守光引兵伐中山,访于僚属,道常以利害箴之。” 遗憾的是,史料上并没有记载冯道在劝谏刘守光的过程中都说了些什么,但可以猜测到的是,冯道的劝谏一定是非常切直,语气不是特别恭顺,让喜欢听场面话的刘守光非常不受用。 冯道并不是一个擅长战略规划的人物,但如果燕兵进攻义武军,必然会招致周边大国梁朝和河东的不满,处在义武军之南的赵国王镕也会感觉到唇亡齿寒,很容易让刘守光变成出头鸟,被各方围攻。这个道理,以冯道之才,是应该能够考虑到的。 还有一点,就是冯道的传统儒家思维定式,也决定了他劝谏的重点会放在内政上。实际上混乱而且残暴的燕国根本没有内政可言,除了烧杀抢掠,刘守光也不会做别的。 在内政不稳的情况下对外用兵是非常危险的,一旦举措不当,很容易引发形势崩盘。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前秦皇帝苻坚不顾国内枭雄遍地,强行伐晋,结果把水土崩,天下变色。 我们可以想象出这样一幅历史画面: 大殿上炉火熊熊,大燕皇帝刘守光端坐在虎皮椅上,两旁站立着手执刀戟的铁甲武士。 燕国的文武官员不敢仰视刘守光,噤若寒蝉。 只有冯道一人站着,青衫挺拔,双足前后稍错,身体稍往后倾,昂首直面刘守光,双掌错合,引上古之文章,援今日之形势,滔滔不绝,面无惧色。 …… 时间过了很久,大殿上还在回荡着冯道激昂的声音:“陛下若不听臣逆耳之言,臣恐祸乱将及,社稷不存!臣食君之禄,不敢忘君之忧,臣若直言折辱君王,唯有死而已。” 冯道知道自己所说的这些是刘守光难以承受的,他已经做好了和孙鹤一样惨死的心理准备。 此时的刘守光脸色变得铁青,嘴角不停地抽搐。 死谏 3 刘守光表面上延揽名士,实际上他是听不进去任何逆耳忠言的。在自负狂妄的刘守光看来,任何反对意见都是对自己不忠的体现,他很难容忍属下这样的行为。 刘守光容不下孙鹤,同样会容不下冯道。 接下来又是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 刘守光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情绪激动地指着冯道破口大骂,所骂之辞全是市井鄙语。 冯道知道刘守光会是这样的反应,岿然不动。 刘守光骂够了,然后冷笑一声,命殿上武士拿下冯道。数名武士领命上前,反接冯道双臂,摁倒在地上。 不过刘守光并没有之前对待孙鹤那样,把刑场设在殿上,将冯道大卸八块,而是将冯道投进监狱,听候发落。冯道没有实现做孙鹤第二的意愿,他也不知道接下来刘守光会如何处置他,但冯道却从来没有惧怕过。 殿上只有冯道凄厉的大笑声在回荡…… 刘守光没有杀冯道,原因不详。孙鹤之前死谏刘守光,话语并不激烈,却遭到虐杀。冯道劝谏的激烈程度应该和孙鹤不相上下,刘守光却仅系冯道于狱,原因应该只有一个:冯道平时会做人,处事相对圆滑,比较得刘守光的欢心,所以刘守光留给冯道一条生路。而孙鹤有可能平时太耿直,不为刘守光所喜,所以刘守光借题发挥,处死孙鹤。 年轻的冯道被踉踉跄跄推进牢门的那一瞬间,他似乎已经预想到了自己的人生即将终结,所有的理想都将化为泡影。 不知道冯道此时是否为死谏刘守光而感到后悔,相信冯道没有。因为刘守光的残暴众所周知,在冯道强项而出时,他应该能够预想到刘守光会如何处置他。 士不死于国,必死于谏,得无愧其生所读圣贤之书! 冯道在静静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拯救冯道 1 读书人都有一个特点,就是特别重视名节,都希望死后能青史留名,万古留芳。此时的冯道所焦虑的,也许并不是人头落地,而是后世的青史简册能否记得曾经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幽州参军因谏主而死。 冯道对死亡恬淡处之,扫尽青衫着灰处,正坐以待死。只是让冯道没有料到的是,在牢狱之外,为了营救幽州冯参军,有许多人在奔走呼号。 是哪些人在营救冯道,现在已经于史无考了,但基本可以认定是冯道在幽州幕府的同僚们。 这些人为什么要救冯道,简要地说,既为了冯道,也为了他们的理想。 任何一个时代的幕府,都聚集了大量中下层知识分子,这些人往往以忠君之事,尽臣之责自许。昨日杀孙鹤,今日杀冯道,明日被刘守光处死的就有可能幕府中的所有人,只有冯道不死,大家才有可能活下去。 士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死谏主是人臣本分,冯道平时在这方面做得非常突出。而且冯道又善于为人,人缘颇佳,冯道出了事,但没有立刻被处死,这给了冯道的同僚们最后的机会。 由于史料所限,后世的人们并不清楚冯道的同僚们是如何营救冯道的。首先能确定的是,同僚们并没有飞檐走壁式地劫狱,他们也没有这个能力。要救人,只能走刘守光的这一条门路,否则只要刘守光不松口,任谁也救不了冯道。 刘守光为人狂妄尖刻,刚愎自用,向来是不承认自己犯错的,为了自己的面子,他连老爹的面子都不给。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刘守光这一次给足了冯道的同僚们以及冯道本人面子,大燕皇帝下一道手令:释冯参军出狱。 《旧五代史·周书·冯道传》:“置(冯道)于狱中,寻为人所救免。” 死谏以成名,冯道这个意愿落了空,但命运同样给了冯道一次实现人生理想的机会。相比于治国平天下,死谏不过是士大夫次而又次的选择。活下来,有可能会遭到更大的羞辱,不过冯道至少还有机会争取出将入相,这显然是冯道更乐于接受的,而见识并不逊于冯道的孙鹤永远没有机会了。 不过,冯道虽然劫后余生,侥幸从刘守光刀口下捡回一条性命,但有些意外的是,刘守光既不重用敢于死谏的冯道,也没有放冯道出燕另寻明主,而是将冯道变相软禁了起来。 冯道死谏刘守光,发生在梁干化元年(911),而此后的三年多时间里,史籍中再无冯道的记载,直到刘守光于公元914年被盘踞河东的晋王李存勖消灭,冯道才缓缓地穿越历史的重重迷雾,重新站在世人的面前,成为李存勖的红人。 拯救冯道 2 这三年多的时间,没有人知道冯道都做了什么,大致有两个可能: 一、被刘守光将官职一撸到底,罢废在家闲居,或者干脆软禁起来,失去人身自由。 二、官居原职,但刘守光警告冯道:再多嘴饶舌,就把联名救你的那些人一并处斩。 除此之外,刘守光是不可能升冯道官职的。 从《旧五代史·冯道传》的记载来看,不论刘守光如何处置冯道,冯道都极有可能被刘守光冷藏了起来,不杀,也不用。 刘守光并非不知道士人之于政权建设的重要性,只不过他天生的残暴性格不允许他接受士人们对自己的劝谏,杀冯道,会激怒更多的士人;不杀冯道,这些多嘴饶舌的读书人会吵得刘守光睡不着觉。对冯道不杀不用,也许是刘守光对以冯道为首的中下层士人们最大的让步了。 而司马光在《资治通鉴》第二百六十八卷中却留下了一个与《旧五代史》、《新五代史》完全相反的记载,根据司马光的说法,冯道确实被下了大狱,也确实被同僚救了出来,但之后的冯道并没有留在刘守光那里等死,而是背着包袱卷子,趁着星夜有光,暗中逃离幽州,改投河东晋王李存勖门下。 从逻辑上讲,冯道怀抱治国平天下之志来投奔刘守光,既然刘守光不给他任何机会,冯道完全可以改换门庭,去找李存勖要饭吃。问题正如上面所分析的那样,刘守光会让冯道离开吗?可能性很小。 至少刘守光会有一层顾虑,以冯道对幽州内部军政的了解,一旦把对刘守光怀恨在心的冯道放入河东,冯道极有可能做李存勖的向导,引晋兵灭燕。刘守光再傻,也不至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冯道下狱被救的事件很快得到了平息,刘守光也沉醉于他的“争霸大业”中,冯道曾经青衫挺拔的形象在大燕皇帝的脑海中已渐模煳。事实上,这件事情在史书中着墨并不多,无论是《旧五代史》、《新五代史》还是《资治通鉴》,均是一笔带过,但往往为后人所忽略的是,此事对冯道性格重塑的影响。 冯道在明知谏则将必死的情况下,还挺身而出,冒着被凌迟处死的危险,劝说自己的主人刘守光改恶从善,体现了封建士大夫应有的骨气和大义。 经历过此事的人们也许会想,冯道以后还会继续死谏,但让他们意外的是,这次死谏刘守光几乎是冯道从政一生中仅有一次的高潮。此后,冯道再无死谏的举动,不能不说这是此次死谏险些被杀带给冯道的心理阴影。 孙鹤的惨死,自己被系下狱,这都是现实留给冯道的巨大质疑,致君尧舜的下场就是如此吗?冯道大义谏主的下场几乎是被凌迟处死,那么,再傻乎乎的挺身死谏既不能上致君尧舜,也不能下安定黎庶,还有何意义? 拯救冯道 3 后人对冯道性格的突然转变有些不解,何前倨而后恭耶!倒是南宋遗民胡三省用一个比较合理的逻辑来解释这一切。胡三省在《注资治通鉴》第二百六十八卷中是如此点评冯道死谏刘守光的,“冯道自此历事唐、晋、汉、周,位极人臣,不闻谏争,岂惩谏守光之祸邪?” 胡三省说的有一些道理,只是他所说的,与本文在这里所讲的并非是完全一回事。冯道在后来被人们视为官场老油子,除了冯道事六朝君主而面无愧色,也和冯道不再死谏君主有关。 本文在这里讲的冯道性格转变,是指冯道经过刘守光的这番折腾,对维护人生直曲的方式有了重新定位。冯道不再像这次死谏刘守光那样,几乎是以性命相搏,但冯道并非没有过谏争,只不过手段由过去的急风骤雨变成了和风细雨,难道只有死谏君主才称得上诤臣么? 吃摸吃饼,方式不同,但能填饱肚子的性质都是一样的。 在此一事件后,冯道还有两次著名的谏争,即公元919年的冯道谏晋王李存勖救大将郭崇韬,以及公元954年的冯道谏周世宗柴荣亲征北汉。 这两次谏争都引起了君主的怒火,因为冯道说话尖酸刻薄,柴荣差点和冯道当场翻脸,而李存勖对冯道也是怒目圆睁。这两次谏争虽然不像对刘守光那样火药味十足,但也非一般的刻薄君主所能承受得住的。 好在柴荣为人厚道,对冯道只是采取了冷处理,政治待遇不变,李存勖在创业阶段也从谏如流,冯道并没有经历像幽州死谏刘守光那样的危险。 而胡三省所说的则是冯道自幽州死谏事件之后再无谏争,这显然并不符合冯道的史实。胡三省希望冯道次次都能死谏,只有这样,才能洗刷后人(特别是宋人)对冯道的刻薄评价。 可问题是,宋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又凭什么要求冯道做到?众所周知,司马光最坚决反对王安石变法,可面对支持王安石变法的宋神宗赵顼,司马光也不曾死谏过,欧阳修也没有。 选择新老板的学问 冯道的“北漂”生涯,随着大燕皇帝刘守光在要饭途中被人发现,成为河东晋军的俘虏而结束了,时间是河东天祐十年(913)十二月二十四日,一个寒风刺骨的日子。 刘守光,以及被刘守光软禁多年的“太上皇”刘仁恭极其不堪地成为晋王李存勖的阶下囚,被押到晋阳献俘,然后当众斩首。 刘守光不是一个英雄,他远不如同样战败被俘,然后同样被处死的大夏皇帝窦建德。在鬼头刀迎着太阳闪闪发光的时候,刘守光不顾尊严地哭号着求李存勖饶他一死,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幽州不出意外地落入了李存勖的手中,但由于交接工作所造成的混乱,没有人能确切地说出前幽州参军冯道去了哪里。 就在幽州人为暴君刘守光的失败而击掌相庆时,曾经为幽州人所推崇感动的冯参军,此时已经抄小路,来到了河东的政治中心太原(古称晋阳)。 来到太原,就意味着冯道下一个侍奉的主人将是晋王李存勖。 这并不是一个让人意外的选择。 刘守光失败后,冯道有五种人生方向的选择: 一、投奔晋王李存勖。 二、投奔漠北的契丹大头领耶律阿保机。 三、投奔割据义武的王处直或割据真定的王镕。 四、投奔梁朝皇帝朱友贞。 五、自杀或隐居山野。 第五条直接可以忽略,冯道做不出来这种事情,不是因为他懦弱,而是因为他的心中还有一份致君尧舜,斯民小康的冀想。 第四条是冯道无法选择的。李存勖的天才举世公认,而大梁皇帝朱友贞平庸至极,河东在与梁朝的实力对比中优势越来越明显,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朱友贞完蛋是迟早的事情。何况幽州距离晋阳比较近,而梁都开封距离幽州有一千多公里,只有傻瓜才会越过河东去投奔已经穷途末路的朱友贞。 第三条对冯道来说毫无意义,无论是王处直还是王镕,都是晋王李存勖的附庸。投奔附庸,不如投奔其主人。 第二条更不可能,虽然唐朝人的夷夏之防没有宋朝那么变态,但让冯道放弃在中原为官的机会,跑到漠北喝凉风,冯道并没有兴趣做第二个韩延徽,即使韩延徽是他的好友。 投奔李存勖,忘记在刘守光手下的不愉快经历,打开另一段美好的人生,冯道并没有其他道路可以选择。 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冯道在河东没有任何人脉关系,李存勖甚至不一定知道世界上还有冯道这个人存在。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冯道去河东谋饭碗,李存勖真的会重用他吗? 现在许多去正规企业打工的朋友都会面临这样的困境,在新的工作环境中如何才能取得最高层领导对自己的另眼相看,而且是在你不可能和最高领导有直接接触的情况下。 冯道很聪明,一时得不到与李存勖直接接触的机会,但可以想办法和最高领导非常倚重和信任的二、三号领导搞好关系,因为二、三号领导是经常下基层的。只要能得到二、三号领导的赏识,就等于得到了一架通天的梯子,干青云而直上只是时间问题。 冯道很幸运,不知道他通过什么手段,认识了河东集团的三号人物——监军张承业,并在张承业门下混到一个泥饭碗。《新五代史·冯道传》:“守光败,(冯道)去事宦者张承业。” 张承业,周玄豹,卢质 1 我们先来了解张承业这个人。 张承业,字继元,本姓康,同州人(今陕西大荔),生于唐武宗会昌六年或唐宣宗大中元年(846)。因为家贫的缘故,张承业在唐懿宗咸通年间(860873)入宫净身做了太监,被内常侍张泰收为干儿子。 因为张承业被唐昭宗李晔派往太原给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做监军,二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宰相崔胤在梁王朱温的支持下乎杀尽了宦官,并派人到太原,要求李克用把张承业交出来处死。李克用不忍好友被害,杀了一个犯人,把人头交给崔胤,并把张承业藏起来。 因为这一层关系,等李克用把权力交给儿子李存勖时,张承业事实上的政治身份是顾命大臣,与大将军周德威一起辅佐性格不是很稳定的李存勖。 如果说李存勖是五代十国的姜小白或苻坚,那么张承业和周德威的合体就是管仲或王勐。李存勖对这位“老兄”极为倚重,甚至以儿子的身份拜过张承业的老母亲。 在人性泯灭的唐末乱世中,张承业的人品算是比较正直的。但可能是因为张承业出身贫寒,所以他的阶级本能对唐朝宰相的子孙极为反感。武宗朝名相李德裕的孙子李敬义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遭到了张承业的痛恨,经常当面羞辱李敬义,“待敬义甚薄,或面折于公宴,或指言德裕过恶。” 好在冯道出身于清贫的知识分子家庭,这反而增加了张承业对他的好感。张承业很欣赏冯道身上的那股书生意气,而不是那些一身公子哥臭脾气的公卿子弟。 张承业虽然是个太监,但他骨子里却是士大夫做派。如果不是因为家贫去势,张承业很有可能像大多数士子一样,伏案读诗书,货卖帝王家,求取功名。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冯道去找名为太监实为士林领袖的当权派要饭吃,并没有辱没冯道的读书人脸面。 冯道是读书人,虽然在幽州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对人生的态度有了细微的变化,但骨子里的文人气质是改变不了的,而张承业最喜欢冯道的就是这一点。 冯道的文章写得非常漂亮,这一点从随后李存勖任命冯道为河东掌书记的职务上可以看得出来。张承业无缘由地喜欢冯道,其实是张承业从冯道身上找到了另一个自己,曾经渴望像冯道那样不避斧钺死谏求名的人生。 冯道很快得到了张承业的认可,张承业认为冯道之才可直取公卿万户,他曾经认真读过冯道几乎所有的文章,“重其文章履行”。张承业是唐朝为数不多的尊重知识分子的太监,实际上以张承业的政治地位和政治操守,他更像是失势的良士大夫,比如司马迁。 张承业应该是知道冯道在幽州死谏刘守光的事情的,这更让张承业坚信眼前这个青衫挺拔的年轻人必是人中龙凤,前途不可限量。张承业决定不惜代价帮助冯道实现他的理想。 张承业,周玄豹,卢质 2 但让张承业以及冯道没有想到的是,在冯道即将走上新的工作岗位的时候,却凭空跳出一个冯道的冤家,极力反对重用冯道。此人就是五代十国最著名的算命先生——周玄豹。 周玄豹和冯道是同乡,都是幽州人。他在少年时期曾经落发为僧,后又还俗,跟着老师学会了算命术,当时称为“知人之鉴”。此后周玄豹就靠这招独门绝活行走江湖,他曾经给两个贵人算过命而轰动江湖。 第一个就是唐明宗李嗣源,在李嗣源还没发迹时,有一次张承业把李嗣源混迹于普通武士中间,请周玄豹从中挑出一个贵人。周玄豹一眼就看出李嗣源骨法非凡品,并说李嗣源的夫人夏氏将来必生贵子。第二个就是后蜀后主孟昶,周玄豹第一次见到孟昶时就惊呼:“此四十年偏霸之主,非等闲也。”就因为这句话,孟知祥才决定立孟昶为太子。 周玄豹为人雅鉴如此,却偏偏和冯道合不来,而且二人早在幽州期间就应该认识。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让周玄豹对冯道耿耿于怀。 以冯道的性格来看,他主动做错事情伤害周玄豹的可能性非常小,也许是冯道无意中得罪了周玄豹,心眼小如麦芒的周玄豹就记恨上了冯道。 当听说张承业准备向晋王推荐冯道时,周玄豹立刻急眼了。 我们的眼前会浮现出一个很滑稽的场面: 身着布衣皂袍的周玄豹拈着老鼠须子站在闭目微坐的张承业旁边,运用自己的算命专业知识,喋喋不休地在张承业的耳边说冯道的坏话。 “大人是如何想起来要用冯道的?”周玄豹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愠怒。 张承业双目微张,笑了:“惟其有才!” “以玄豹的相人术来看,冯道面目寻常,天庭晦暗,非大富贵之人。玄豹料定此人必无大好前程,张公何必用此人?将来冯道无前程,张公岂不有失识人雅鉴!” 周玄豹对于冯道的攻击,张承业应该是知道原因的,周玄豹这是对冯道进行打击报复,他当然不会听周玄豹说风就是雨。张承业对冯道的好感是骨子里的,并不会因为周玄豹这通没有任何根据的胡扯而改变主意。 张承业,周玄豹,卢质 3 与张承业一样,对冯道有好感的,还有河东记室参军卢质。 在五代的官场上,卢质是个奇人。 人在官场上混,图的就是功名利禄,而卢质却反其道而行之。因为卢质的性格比较疏阔懒散,对官帽子兴趣不大,他在官场上厮混,更像是玩票性质。 唐庄宗李存勖在魏州即将称帝时,因为宰相卢汝弼、苏循相继去世,李存勖准备用卢质为相。河东即将灭梁统一中原,做大国宰相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但卢质却居然拒绝了皇帝的美意,留在太原当他的太平小官。 卢质还有一个奇怪的爱好——酒醉之后喜欢骂人,特别是河东宗室,没有一个躲过卢质的毒嘴。李存勖的一熘兄弟,经常被卢质当众辱骂为猪狗,兄弟们都成了猪狗,李存勖自然也是猪狗,死去的爹李克用就是老猪狗,李存勖自然恨这个大嘴巴。要不是张承业巧言相救,卢质的脑袋早就搬了家。 表面上看,冯道在求功名,而卢质在退功名,处在两种处事的极端。其实从本质上来说,卢质和冯道对官场的态度是一种人生观的两种不同体现,冯道追求的是大隐隐于朝,而卢质追求的则是大隐隐于市。 从这种角度上来看,卢质对冯道的好感是再正常不过的,“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古今中外莫不如是。 卢质替冯道打圆场的方式非常有意思,他并没有直接吹捧冯道,而是巧妙地把唐德宗朝名相杜黄裳拎出来,与冯道相提并论。从历史记载来看,卢质并没有出现在张承业面前,而应该是张承业派人去找卢质问意见后,卢质才说的这些话。 卢质告诉来人:“我对冯道这个人不了解,但我却见过此人,此人貌相,与先朝杜黄裳司空画像极为相似。仅凭这一点,我就敢说冯道将来必成大用,张监军不要听周玄豹胡说八道。” 杜黄裳是唐朝中期官场上的重量级大腕,出身一线权贵豪门京兆杜陵,曾经跟着一代名将郭子仪杀伐于江湖,郭子仪入京后,杜黄裳全面代理朔方军政。后来王叔文执政,满朝尽拜王叔文,杜黄裳却坚定地站在了皇太子李纯的破船上。 李纯登基后,杜黄裳辅弼左右,平蜀定夏,功威卓著,是唐宪宗朝早期的战略制定者,一代名相裴度只是小一号的杜黄裳。 《旧唐书》称赞杜黄裳“举无遗算”,《新唐书》更是肉麻地称“(杜黄裳)有王佐大略”,虽然死后被查出有受贿的恶名,但并不影响杜黄裳的名相地位。 卢质把冯道比之杜黄裳,就等于推荐人把一个受世界五百强企业ceo欣赏的应届毕业生比喻成新一代乔布斯,再加上推荐人的面子,ceo听说这是下一个乔布斯,傻子才不用呢,张承业当场拍板:就是冯道了。 在当时的河东权力格局中,张承业的地位仅次于晋王李存勖,和武臣之首周德威的地位几乎相等而稍逊之。周德威通常不负责文臣事务,用人方面的业务,基本上被张承业垄断。李存勖的母亲曹太后非常敬重这个老太监,李存勖轻易不敢在张承业面前放肆耍横。 张承业在李存勖面前力荐冯道,虽然史无明载张承业都说了什么,但张承业很可能把卢质的原话搬了过来,说我们千万不能放跑了这个冯黄裳,否则有我们后悔的。 称帝之前的李存勖,可以说纳谏如流,基本是个明君做派。既然张承业把冯道夸成了一朵花,那冯道肯定就是一朵花,张承业的面子一定要给。 李存勖在兼并河北之后,每天要面临许多棘手的军国政务,身边没有一个得力的机要秘书是不行的。而且李存勖为人风雅,擅作词章,著名的词牌《如梦令》便是李存勖所制,所以李存勖的机要秘书为人也要风雅,不能像个机器人一样冰冷无趣。 李存勖重用冯道的窍门 1 在张承业府中当了几天混饭吃的门客,冯道正式来到晋王府履职,职务是“霸府从事”。 霸府不是正式机构名称,而是政权草创过程中必不可少的过渡权力机关,比如曹操、刘裕、高欢、宇文泰这些乱世枭雄都设有凌驾于皇帝之上的霸府。 从事是汉魏以来州级佐官的简称,比如州以下设有别驾从事史、治中从事史、祭酒从事史等,帮助“州长”处理一些具体事务。到了唐末,从事一职就基本上成为寄居于霸府的幕僚成员,相当于冯道在刘守光幕府中担任的参军,并不是幕僚集团的重要职衔。 李存勖丢给冯道一块“从事”的小饼,味道并不比冯道之前在张承业府上当门客好多少。 实际上,奥妙就在这里。 虽然史书上没有明确记载,但我们可以相信,张承业推荐冯道时,就是冲着空缺的霸府机要秘书一职去的。 唐末五代的机要秘书,官称是“掌书记”。 掌书记,相当于现在政府机关的办公厅主任,是藩镇最高长官的贴身政治秘书。除了负责文案秘书之外,还要管节镇长官的朝觐事宜,以及朝廷发下来的诰令文书,各节镇之间的外交往来,慰问下属,祭祀天地,甚至还有人事升迁之权。 要成为一名上司信任的掌书记,首先要求文字功底一定要扎实。许多领导需要的文案报告,以及对其他藩镇的外交文书,都出自掌书记之手,这是半点也不能出纰漏的,否则就要酿成重大的政治事故。 其次,掌书记一般都由江湖上的名士担任,比如前科进士或士林名流,或者是首席智囊。具体人物有西川王建的掌书记韦庄、河东李克用的掌书记李袭吉、两浙钱镠的掌书记罗隐,河东石敬瑭的掌书记桑维翰,以及赵匡胤的归德军掌书记赵普。 以张承业对冯道的欣赏来看,他没有必要亲自出面游说晋王,却仅仅为推荐冯道出任从事,这是非常掉身价的。能让张承业这等身份的人物出面说项,也只有掌书记这样位高权重的职位。 张承业的面子,李存勖不能不给。而且李存勖也应该从张承业或卢质那里对冯道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冯道确实是个掌书记的合适人选。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李存勖直接让从刘守光的“燕国”叛逃过来的降臣出任河东掌书记,会让一部分河东本土的文臣吃醋的。这些人会想:放着我们这些本土人才不用,却要用一个降臣,置我们于何地? 如果李存勖强行让冯道出任掌书记,自然没有任何问题,但这很容易造成河东本土派文臣对冯道的羡慕忌妒恨,不利于冯道的工作。公司老板如果要重用一个从敌对公司跳槽过来的“白骨精”,首先要做的是如何安抚本公司“白骨精”们的情绪。 “白骨精”对“白骨精”,有着天然的抵触情绪,所谓“文人相轻”。 既不能让本公司精英产生不满情绪,又能重用外来的精英,一般来说,都会采取缓冲升迁的办法。就是先给外来精英安排一个中等职位,等他做出一点成绩出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提拔到要害部门。 河东的李老板就是这么做的,他让冯道先去做级别较低的从事,然后再找机会提拔冯道。而且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冯道以从事的职衔去做掌书记的工作,让冯道尽早地熟悉工作。 《旧五代史·冯道传》对冯道这两个职务之间的安排说得非常清楚:“承业寻荐(冯道)为霸府从事,俄(而)署太原掌书记。” 这个“俄”,就是“不久以后”的意思,以李存勖的豹子脾气,他不会让冯道等很久的。 李存勖重用冯道的窍门 2 集团董事长和ceo内定了由冯道出任掌书记,但暂时还没有对外公布,不清楚冯道是否已经提前知道这个秘密决定。 这里要交代一下河东集团的运营背景,在公元919年的正月,河东与梁朝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战役,即五代史上著名的胡柳陂之战。 晋军主帅周德威见梁军势大,主张后发制人,侯其气竭可一举图之。而年轻气盛的李存勖执意要主动进攻,周德威不得已,只好率兵强攻梁军,结果周德威父子兵败战死。一同死于乱兵之下的,还有随晋军辎重前行的河东掌书记王缄。 河东的武胆周德威和文胆王缄同时战没,给李存勖造成的心理伤害是非常大的。以至于李存勖面对周德威和王缄的遗体时,痛哭流涕,久而不绝。 周德威死后,河东第二名将郭崇韬很快填补了周德威的位置,但王缄空出来的掌书记一职,却存在着很激烈的竞争。 冯道所面临的最大的一个竞争者,是时任河东推官的卢程。 如果说河东掌书记是块天鹅肉,不得不说,卢程是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卢程出身唐朝著名的豪门望族——范阳卢氏,祖父和父亲都在唐朝任大官,是典型的官三代,天生就是靠爹吃饭的。卢程为人“褊浅”,没有真才实学,却倚仗着家世豪门,到处吹喇叭放炮,诋毁草根出身的官员。河东的士林名流一提到卢程,没有不反感的。 做人要厚道,出身豪门不代表你有骑在草根头上擅作威福的资格。 可笑的是卢程眼高手低,明明自己是个癞蛤蟆,却偏偏对着天鹅肉流口水,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的那副嘴脸。 这不能怪李存勖不给他面子,李存勖曾经给卢程一次机会,让卢程起草文书。卢程一肚子草包,哪会写东西,只好厚着脸皮说臣不擅于此。 卢程不中用,其他人才都各司其职,不宜轻动。所以掌书记的职务,非冯道莫属。 胡柳陂之战后,李存勖带着累累伤痕,和周德威战死的不堪回忆,回到了太原进行休整。在太原期间,李存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尽快地把冯道出任掌书记的事情定下来。 晋王圣明烛照,他当然知道冯道的背后,站着一群虎视眈眈的竞争者。如何用最小的政治成本提高冯道在文臣集团中的威望,是李存勖急需考虑的问题。 …… 晋王以慰劳大臣为名,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酒会,河东政军两界的头面人物都要到场参加,而新任河东从事不久的原燕国降臣冯道也厕列其中。 张承业知道晋王的用意,会心地笑了。 宴会的主角 1 李存勖内定冯道为掌书记,只有张承业详知内情。张承业是否把消息暗中捅破给了冯道,让冯道提前有个心理准备,不得而知。 但确实存在着一种可能,如果把消息告诉冯道,冯道是否会因为河东本土精英的虎视而拒绝接受出任掌书记?如果冯道拒绝,那还能用谁?总不能用卢程这个草包吧。 李存勖和张承业决定在宴会上对冯道采取突袭战略,造成既定事实。 为了让冯道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张承业很可能会私下告诉冯道:“晋王即将宣布掌书记的人选,你是其中之一。” 冯道的内心在剧烈地挣扎! 掌书记,是一镇之文胆,辅佐君王处理军国重事,非心腹人才不敢轻授!自己仅仅是败亡之余,逃到河东混饭吃的降臣,却有可能青云独步,成为一代文胆,辅佐君王横平天下,跻身凌云阁,长飨庙祀,这是每个读书人都不可能抗拒的诱惑。 冯道是个谨慎的读书人,平步青云当然是求之不得,但冯道初来河东,还没有创建自己的人事关系网。在这种情况下,冯道贸然出任掌书记,会不会遭到河东本土文臣的羡慕忌妒恨?如果这些人联合起来给自己穿小鞋,自己还如何在河东立足? 冯道不是一个势利的人物,他不同于为了追求功名利禄而不择手段的肉食者。但如果就此放弃这个千古难逢的机会,冯道也许会后悔一生的。 人生要经历许多岔路口,但是,如果走错了一个岔路口,以后走下去的路,全是错的。 如果晋王宣布的掌书记人选就是自己,接受,还是拒绝? 七月的太原,流金如火,冯道的心更加炽热。再加上与同僚互相敬酒,冯道感觉胸中有一股升腾之气在翻滚,额头上已经沁满了汗珠。 这场宴会的主人是晋王,在李存勖示意要讲话之后,殿上迅速安静了下来。大员们放下箸杯,以谦卑的姿态凝视着晋王。晋王继位之后,打了几场极为漂亮的大胜仗,将一代强枭朱温打得灰头土脸,河东诸色人物,现在没有谁敢挑战李存勖的无上权威。 此时的李存勖,穿着一衣绛红色的宴会便服,发髻上裹着一巾青黑色的朝天幞头,一髯漂亮的胡须垂在胸前,英姿飒爽,霸气侧露。张承业坐在晋王左手边上的席位,侧首与李存勖四目相对时,君臣俱笑。 李存勖略微颔首,举起案上斟满美酒的银樽,站了起来,径直走向张承业。李存勖脸上带着一丝调皮的笑意,对张承业说:“七哥,可知吾这杯酒是要赏谁的吗?” “反正这杯酒不是赏我的,仆深欲知大王欲赏何人此卮酒?”张承业又笑了。 李存勖用眼角扫了扫殿内,看到冯道依然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眼神中透露着些许不安,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李存勖的嗓音非常清亮:“吾今日置酒,有一件大事需要宣布,就是掌书记的人选问题。吾已经有了人选,就在你们座中!” “哦……”座中有些骚动。 宴会的主角 2 武将们旁若无事,这事和他们没半毛钱关系,他们只管抡起枪杆子杀人,耍毛锥子是文人们的工作。 而在河东文臣圈子中,确实有许多可能被选中的人物。比如李存勖曾经以宰相位相许的一代士林名流卢汝弼、曾任义武军掌书记的豆卢革、一代儒侠辩才任圜,以及天雄军掌书记张宪。至于志大才疏的卢程,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可能中选,在座中吹胡子瞪眼,也没人理他。 在这几个候选人中,卢汝弼和张宪的可能最大。他们素有文名,又在河东经营多年,有一定的人脉累积。卢汝弼曾经做过李存勖的代理掌书记,能力上没问题,就是为人贪婪,没少收银子,惹起物议,李存勖对卢汝弼已经有些敬而远之。 排除卢汝弼,张宪是河东掌书记的最热门人选。 张宪是太原本地人,时晋人多尚武,只有张宪儒服学文,二十岁时便精治《左传》。张宪的文名,曾经被老一代的河东掌书记李袭吉高度肯定过,李袭吉称赞张宪:“子勉之,将来必成佳器。” 张宪是李存勖亲自奉厚币请出山的,视为心腹之臣。在胡柳陂之战中,军中传闻张宪与王缄同时遇难,李存勖痛哭失声。张宪后被委任魏州掌书记,处在对梁朝决战的军事最前沿,须臾不能轻动。 在李存勖心中,张宪才是他称帝后最合适的宰相人选,李存勖要不停地历练张宪。如果只是平调张宪入为河东掌书记,并无此必要,而李存勖选定冯道出任河东掌书记,实际上就是替张宪松绑。 从这层意义上讲,冯道是张宪的替身。 李存勖离开了张承业的席前,正朝着冯道所在位置的方向缓缓踱步。 因为冯道的品秩比较低,所以他只能坐在最后首的位置上,几乎挨在了殿门上。 没有多少大员注意到冯道卑微的存在。 冯道初来河东,也不认得几个朋友,还有许多河东官员窃窃私语:这个容貌粗鄙如乡野农夫的汉子是什么来路? 而坐在冯道前面的,正是才不堪大用却喜欢惹是生非的卢程。因为卢程的品秩比冯道高一级,所以李存勖去找冯道,必须经过卢程的面前。 看到晋王朝着自己走来,卢程心中一阵紧张的狂喜:晋王莫不是来给我敬酒的?卢程还是没有忘记掌书记那块天鹅肉。 让卢程沮丧的是,李存勖正眼都没瞧他一眼,嘴角上挂着轻蔑的笑容,径直扫过卢程面前,站在了冯道的席前。 看到英雄传说中的晋王就站在自己面前,正微笑地看着自己,冯道明显有些局促。抑或是紧张,抑或是激动,冯道忘记了他应该站起来,垂首束手,接受晋王的训话。 李存勖知道是时候宣布掌书记的人选了,他清了清嗓子,举起手中的银稽看了一眼冯道,然后转身对着座中大员说:“自王缄没后,斯职厥缺,岂非无人!今日吾为国家寻得一文胆,卿等以为可贺不?” 宴会的主角 3 李存勖站在冯道面前即将宣布掌书记的人选,傻子也知道雀屏中选的是谁。 “此樽酒,赏卿!自今日后,卿便为吾书记。一应文翰词章事宜,奚付卿处置。”李存勖在和冯道说话,他已经转过了身。 …… 果然是自己! 幸福来得太突然,直接把冯道击倒在地。 冯道此时的复杂心情,只有突然收到全球五百强公司首席秘书聘用文书的应届毕业生才能深刻地体会到。那种被幸福砸晕的感觉,很爽。 谁不想一步登天?但当机会真的摆在眼前时,谨慎的人会考虑出任自秘书长之后,如何面对纷乱复杂的人事关系。如果对摆平人事关系没有信心,并非所有人愿意接这块带刺的蛋糕,吃得进去,未必吐得出来。 冯道虽然初来河东,但对河东复杂的人事关系也多少了解一些,仅他所知对掌书记一职垂涎三尺的,就有坐在他前面的卢程。 前面讲过,卢程出身顶级豪门,向来瞧不起草根出身的官员,经常“务恃门第,口多是非”。而冯道作为掌书记的有力竞争人选,自然会被卢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以卢程的公子脾气,肯定没少明里暗地地挖苦过冯道。 冯道的人生哲学其实很简单:“宁退而食粥,不进而争肉。”食粥亦能饱腹,无非伙食差了些。但如果进而争肉,除非你有能力打败所有竞争肉食者,否则自己就有可能被人当成肉食吃掉。 如果在李存勖宣布名单之前,冯道还心存犹豫的话,等李存勖公开宣布之后,冯道反而下定了决心——拒绝晋王的这次充满善意的任命。 冯道看得出来,晋王非常欣赏他,这让冯道非常感动,并为之骄傲。但冯道考虑更多的是,站在自己背后的卢程那帮人,眼里已经冒出了仇恨的绿光,肯定会视他为潜在之敌。 冯道做出了一个让在座所有人都惊讶的决定,“(冯)道以所举非次,抗酒辞避”。 “臣初逢圣明,便蒙主上不次荣宠。然臣卑职末员,未立寸功,若超迁拔擢,恐乱进升之阶,冷功臣之心,臣不敢受!”这应该是冯道发自肺腑的心里话。 初入一个陌生的职场,冯道首先考虑的不是获得什么职位,而是人事关系上的经营。没有人脉,能力越强,越遭人忌恨。卢程、卢汝弼等人都是河东老臣,特别是经常给自己上眼药的卢程,一旦自己爬到卢程头上,卢程肯定会咬人的。 而冯道之所以敢忍痛割爱,这应该是体现了冯道的一种自信:今日不取万户侯,他日必登凌云阁!因为冯道只是以自己地位尚低为由拒绝,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自己才不及人。 宴会的主角 4 当然,从阴谋论角度来讲,也存在着另一种可能:冯道已经捏住了李存勖只能用冯道任掌书记的命门,所以以退为进,为自己挣来了见利不贪的美名。 但从人性逻辑上讲,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冯道了解自己,但他未必了解李存勖,一旦激怒了晋王,自己在河东还有好果子吃吗?晋王能给自己这么大的面子,亲自下座赐酒,这已经是破天荒了,难道还要让李存勖痛哭流涕地请自己出山吗? 冯道不是诸葛亮,李存勖也不是刘皇叔。 敢当众拒绝晋王,除了“大燕皇帝”刘守光之外,想必也只有这位容貌粗陋的前幽州参军冯道了。李存勖脾气不太好,但他不至于傻到听不出冯道这番话的弦外之音,这话分明是说给卢程等人听的,冯道不想得罪那些人。 李存勖宁可不用冯道,让掌书记一职空缺,也不会把这块喷香的天鹅肉扔给卢程。如果说在座诸人中确实存在一个癞蛤蟆的话,那这个能吃到天鹅肉的癞蛤蟆,只能是冯道。 “卿不必过谦,书记一职,舍卿其谁!宜饮此杯。”李存勖不再像刚才那般客气,话中已经明显有了命令的口气。 有人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但冯道是从来不会让别人得到给自己罚酒的机会的。冯道已经算清了一笔账:得罪了本来应该顺次升迁为掌书记的卢程,但有晋王的支持,卢程又能翻出多大的浪花?如果直接得罪了晋王…… 初来河东不久的官场三四线人物冯道,在众人发自内心的祝贺声中,趋步离席,拜在晋王面前。“殿下不以臣新进庸陋,不次拔擢,臣敢不报效,竭力以死乎!”在经历了刘守光和李存勖的冰与火之后,冯道很容易被发自内心的尊重所感动。 掌书记已经所署得人,霎时间,鼓乐响起,君臣拼得一醉方休,大殿上笑语盈盈,冯道更是多喝了几杯。在恍惚间,冯道似乎看到了孙鹤的身影…… 而冯道,似乎听到了坐在旁边的卢程在低声自言自语,好像在抱怨晋王没有把掌书记的重要职务交给他。 冯道已经醉了。 冯道没有听错,卢程确实在为天鹅肉的旁落而不满。 在官场上混,是要讲资历的。 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突然成了省府大秘,这势必会得罪那些费尽心机也没有爬到大秘位置的老油子。按资历,卢程能甩出冯道几条街,再加上卢程门第显赫,世阀公子败给了一个荒村僻野来的凤凰男,卢程自然会觉得脸上无光。 卢程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李存勖当众扫他的脸面,卢程心里的愤恨可想而知。李存勖是自己的老板,卢程不敢当众还击李存勖。憋屈的卢程在宴会强灌了几杯酒,回到家后关上门,厉声发泄着对李存勖的不满。 “主上何其轻才!放着锦绣人物不用,偏偏用什么不知道从哪个土旮旯里钻出来的乡野匹夫。冯道何人!门第寒素,位非雅品,岂可轻许重地,真是气死吾矣!”卢程只顾着骂李存勖了,却忘记了当初李存勖首先给他机会,他自己没这个能力接而已。 士阀制度在唐末虽然早已日薄西山,但其残余思维还在,卢程满脑袋都是这种士族传承的守旧思想。他所谓的人物,就是魏晋推行九品中正制所产生的士家子,庶族寒素是不能称之为“人物”的。 在卢程的潜意识中,冯道这样的泥腿子出身只能出任一些微末小吏。像掌书记这样的重要职缺,即使自己没有胜任此职的文才,也不能交给冯道。 卢程还在府上生冯道的闷气,而此时的冯道,已经正式走马上任了。 河东第一文胆冯道 作为最高权力机关的办公厅主任,冯道面对的不仅是官场升迁的荣耀,更要面对各项繁杂的文案和应酬工作。 关于掌书记的权力范围,前面已经讲过了。如果从当时河东最高权力配置的情况来说,甚至可以这么讲,冯道此时已经是河东政界的第五号人物了。 头号人物:晋王李存勖 二号人物:首辅张承业 三号人物:大将军周德威 四号人物:郭崇韬 如果论行政级别,掌书记的地位并不是很高,初设时品衔不过从八品。但掌书记每天都在领袖身边工作,是领袖最信得过的心腹,全程参与国家的最高绝密行动,甚至可以称为最高领导核心成员,这也是为什么卢程削尖了脑袋都想往里钻的原因。 卢程没有那个金刚钻,偏要揽那个瓷器活,他的能力根本无法胜任这个职位。 冯道虽然因为这事得罪了卢程,但有了晋王与首辅的强力支持,冯道也非常有信心完成自己应该完成的所有任务。 《旧五代史·周书·冯道传》:“时庄宗(李存勖)并有河北,文翰甚繁,一以委之。” 表面上看,文案工作每天就是坐在办公桌边,处理领导布置的各项任务,给手下发号施令,日晒不着雨淋不着,实际上文案工作是非常枯燥乏味的。 文案是脑力劳动,特别是领袖的首席秘书,每天都要和政治打交道,是绝对不能出半点纰漏的。老秘书王缄在灭燕时就因为“露布”的问题闹出一个天大的笑话,让李存勖非常尴尬。 “露布”本是一种檄文形式,就像“布告”不一定非要写在布上。而王缄不学无术,不知道露布是什么,居然找来一大块白布,在白布上写着讨伐刘守光的檄文,几名侍从捧着长长的“露布”念着内容,结果传为当时笑柄。 冯道博学多才,综览百书,“露布”这样的笑话,是不会发生在冯道身上的。 河东在老王爷李克用治下规模并不大,还三番两次被朱温砸过场子,那时的掌书记只管河东十余州的文辞翰墨,工作量并不大。而李存勖历经百战,生产规模不断扩张,已经占有整个河东与河北地区,每天的文牍累积如山,冯道的工作量可想而知。 秘书长的工作繁重而复杂,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冯道很容易患上办公室综合征,颈痛腰酸是少不了的。虽然有点苦恼,但这却是幸福的苦恼,冯道能有机会在最高舞台上展现自己的政治才华,将来青史简册,少不了刻上冯道的名字,这是多少人望眼欲穿而不可得的。 不过,话说回来,有些人虽然有很强的工作能力,但因为没有摆正“暴发”后的心态,以为捧了一只终身不易的铁饭碗,丧失了政治警惕性,或工作失误,或被人算计,最终翻船落马,遗恨终生。 冯道的官场生存法则 1 通俗地讲,官场是一个创建在悬崖峭壁上,容量有限的名利场。 虽然都知道官场“成王败寇”的潜规则,还是有无数的人正在为获得名利场的门票而厮打,这里每天都在发生着惨烈的角斗。 胜利者推门而入,获得无限名利,失败者被推下悬崖。崖下虽然尸骨累累,但是没有人会同情这些失败者,因为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失败者。 如果冯道失败了,同样不会得到同情。 都说“伴君如伴虎”,实际上,与同事们的相处,同样是与虎为邻。一般来说,老板不会对自己的员工放冷箭,如果不喜欢某员工,直接冷藏或开除就行了。而放冷箭的,往往是那些表面上春风和善的同僚,因为你所在的位置,是他们朝思暮想的。 卢程在冯道出任掌书记之后就私下给冯道上了一道眼药,说什么乡巴佬凤凰男没有资格骤得高位。虽然没有更多的证据证明卢程在暗中是否联络其他的官僚给冯道穿小鞋,但从容貌粗陋的冯道在明宗时代当上宰相后,“士人多窃笑之”来看,官场上瞧不起冯道的大有人在。 这些人都是冯道的潜在敌人。 实际上,卢程把冯道当成官场上的竞争对手,而冯道的竞争对手,是他自己。只要冯道本人不犯下愚蠢的战略失误,别人是很难扳倒冯道的。 冯道要想在暗箭频发的官场站稳脚,首先要做到两点: 一、工作上不出现让晋王难以容忍的失误,以免授人以柄,逼晋王罢黜自己。 二、与人为善,不要无谓地扩大敌对阵营。 关于第一点,可以相信冯道,以他的业务能力和素质,他不会给别人拿着放大镜在鸡蛋里挑骨头的机会。关于第二点,冯道有他自己的独特理论。 冯道曾经写过一部官场《葵花宝典》,即著名的《仕经》。在这部从官者必读的生存小册子中,冯道着重讲了两点:一曰德;二曰量。 冯道在《仕经·修身第一》中阐述了他的为官心得。“官者,以修身为要,故立德为先,而立功次之。” 这个“立功”,即可以解释为建功立业、垂名青史,亦可作在官场大捞特捞之意。当然,冯道的本意还是前者,冯道进入官场,可不是为了那几块杀人图命的黄白之物去的。历史上有许多宰辅谋臣视官场如大隐辟谷之所,比如张良,冯道也是其中之一。 对大多数官僚来说,官场就是他们的生意场,大权大捞,小权小捞,视官德如无物。冯道向来是鄙视这些官耗子的,在《修身篇》中,冯道对官德做了六条解意。 “官之德,曰忠,曰谠,曰清,曰廉,曰慎,曰勤。”特别是忠与谠,是官德的核心价值观,这也是冯道大声疾呼的。 “忠”字好理解,“忠而侍君”,当然冯道后来历仕五代十君,被后世所诟病,但这是时代的错误,并非冯道的污点。冯道在这里所指的,应该是爱民的大忠,从冯道后来的爱民事迹来看,他做到了这一点。 而“谠”字,其实才是冯道《官德》的精神价值体现。何谓谠,冯道解释:“谠而求直,此为本也。” 谠而求直,这才是冯道的本色,这也是为官应该有的本色。 冯道的官场生存法则 2 自古以来,当官讲究的都是和气生财,你好我好大家好,有钱大家一起赚。而逆批龙麟,博取清名,那是傻瓜才会去做的。 清朝道光时有首讥讽官场混世的《一剪梅》,其中有云:“大家赞襄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缝。无灾无难到三公。”面对领导的过失,是三缄其口,顺逢其恶,还是挺身而出批龙麟,是检验一个官员是否介直的重要标准。 《序言》中曾经提到东汉胡广与冯道是官场两大不倒翁。胡广是真正地对《一剪梅》所提官场混世真经的实践者,所谓“天下中庸有胡公”,而史上却无人说“天下中庸有冯公”。 因为冯道的骨子里,是求直不求曲的。 除非遇到一个喜欢下属拍马屁的领导,真正干事业的领导,是不会欣赏除了拍马奉迎之外一无所长的员工。有些实干型领导对下属不留情面的劝谏也会发怒,但等他们冷静下来,他们往往会称赞下属的直言敢谏。魏征顶撞李世民,李世民认为魏征是忠臣,而封德彝吹捧李世民,李世民认为封德彝是佞臣。 大谠即为忠,冯道的“忠”,并非对一家一国的死忠,也非对君王恶行的一味谄忠,而是直谏君王之失,才不失人臣之忠。冯道在《仕经·事上篇》专门讲了这个问题。 “君父之有过,求学不可以劝谏之、讽之、喻之,必明之而后快。上不可欺,欺上若欺君父也。焉有巧言令色,以蒙蔽君父之过为忠乎!” 历史上的冯道以阿顺十朝出名,但总有许多人忽略了冯道宁死必谏的强项性格,这才是真正的冯道。 面对刘守光、李存勖、柴荣三位强硬的君主,冯道大可以学得一个乌龟法,得缩头时便缩头,何必为了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以命相搏?别人面对君主的盛怒,选择了沉默不语,而冯道强项而出,当面折辱手握生杀大权的君主,这说明冯道的骨头是硬的。 冯道更像是一个误入官场的隐居者,他性格恬淡素雅,不与人争,不与利争,不与世争。但在隐居于官场的同时,冯道还是一个兼怀天下的儒家士大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信条,是刻在冯道骨子里的。让冯道满面谄笑地去逢君之恶,冯道宁可辞官归隐江湖,也断做不出如此下等事。 “曲意逢迎,以干禄位,期莫大焉,若非奸佞者何?以此事上,焉有不身败名裂,贻笑后世者乎?”——《仕经·事上》 冯道的官场生存法则 3 后人只记住了冯道五朝官场不倒翁的形象,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冯道三次著名的逆批龙麟,在唐末五代宋初视人命如粪土的残酷时代,不是所有人都敢这么做的。孙鹤是怎么死的,时人再清楚不过。 忠而无愧于民,谠而无愧于心,能做到这两点,就是一个难得的好官。不要把冯道和官场大神海瑞相比,海瑞不食人间烟火,所以他是天上的神仙,而冯道,则是地上的圣人。虽然海瑞与冯道有相同的一次经历:骂皇帝,被皇帝盛怒之下系于囚狱,都面临着死亡的考验。 其实,海瑞同样称得上为忠、为谠,但海瑞是与整个官场为敌的,人人皆视海瑞为凶恶勐兽,唯恐避之不及。冯道和官场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换句话说,海瑞是在给天捅窟窿,而冯道是在补天。 冯道为人非常谨慎,但这种谨慎并不代表在危险面前退缩,这种谨慎,人在险恶官场上的生存本能。官场上遍布地雷,一个不小心就踩着地雷,炸得粉身碎骨。 冯道在出任河东掌书记后,有一次去义武军的首府中山(今河北定州市)出公差,找义武军节度使王处直商办若干事宜。在回来后,冯道写了一篇《论安不忘危状》,对自己的此次中山之行发了一通感慨。 “臣为河东掌书记时,奉使中山,过井陉之险,惧马蹶失,不敢怠于御辔。及至平地,谓无足虑,遽跌而伤。凡蹈危有虑深而获全,居安者患生于所忽。此人情之常也。” 冯道出使中山所路过的井径口,是太行山脉的八大天堑之一,战神韩信就是在这里背水破赵一战成名的。这里的地势极为险恶,可谓一夫在此,万夫愁眉。 山路艰险,由于冯道骑马,如果马一个不慎,就有可能栽下悬崖,粉身碎骨。冯道屏住呼吸,极为小心地驭马前行,终于有惊无险地走过井径口。过了天险,便是千里平川,冯道认为危险已经解除,便纵马狂奔,结果冯道被疯狂的马匹扔在了地上,“遽跌而伤”。 冯道讲的这个道理,实际上就是《淮南子·原道训》所说的“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许多人都有这个不好的习惯,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中过于骄傲自信,或者在得势时轻视一切不利因素,自狂自大,最终偏偏就栽在了阴沟里。 老话常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所谓明枪,就是人在危险面前提高警惕的时候,来多少明枪都能躲得过;所谓暗箭,就是在解除危险警报之后的麻痹大意。 冯道对人的这种潜意识里的惰性大发感慨,“蹈危有虑深而获全,居安者患生于所忽。” 冯道的官场生存法则 4 官场上的暗箭太多,在你面前谈笑风生的,往往会在背后给你放几支暗箭。虽然冯道暂时还没有感觉到有人给他放暗箭,比如卢程,但性格谨慎的冯道依然会把官场上的所有人都列为潜在的施暗箭者。 这不是冯道多心,做官做人总要多个心眼,韩信不就是轻易相信了恩人萧何,才被骗入长乐宫遇害的吗?为人处世时,要多思慎行,不要轻信人言,要具备咀嚼分析人言的能力。 与人为慎,同时更要与人为善。 这就是冯道所说的:“量”。 冯道在《仕经·雅量篇》开篇就讲:“为政者,必具雅量。” 雅量,说得通俗一点,其实就是忍功,这也是冯道“雅量”观的核心观点。官场上能玩得风生水起的,个个都是忍者神龟,自古老话常讲:“不会装孙子的,做不了大爷”,如果个个都像沸羊羊那样火爆脾气,早被踢出羊村了。 失势时莫恨人入骨,得势时莫凌人于上,面对别人对自己的挖苦讽刺,权当是猫放屁。因为冯道作为出身寒素的麻雀男,自进入官场一线以后,那些士大夫出身的凤凰男们无时无刻不在讥讽冯道的出身,如果冯道肚量不宽,早就被气死了。 如果冯道被人气死,那些嘲笑冯道的人会更加得意。为了证明自己比那些人更优秀,冯道必须坚强地活下去,一如胯下伏行的韩信。而冯道在《雅量篇》中提到的几个善忍的历史名人,其中就有韩信的钻胯。 冯道会忍,面对铺天盖地的质疑嘲讽,冯道泰常自若。你说你的,我玩我的,凭几句难听的话就想让冯道谦恭自退,门都没有。 有时,面对别人的质疑甚至辱骂,冯道实在忍无可忍,也不过说了句:“让他骂吧,此人凶恶,后来必有天报之,我为什么要生气?”这里说的是胡饶——冯道在清泰朝出任同州节度使的副使,以后会讲到胡饶的事情。 胡饶是冯道的下属,而冯道向来是对下属宽怀为上的,从来不在下属面前摆官架子。冯道是个聪明人,官场上升迁黜落本在君王一念之间,今日裹破袄,明日穿紫蟒,若曾经被自己凌辱过的下属有朝一日成为自己的上司,自己将如何自处? 老话常说,你知道头上哪片云彩有雨? 如何与下属相处,冯道在《仕经·御下篇》说得非常清楚。 通俗一些说,冯道的御下之术,可以用十二字来形容,即“明是非,平赏罚,功则让,过归己”。 前六字讲的工作方法,后六字讲的是相处之道。 不明是非曲直,以自己的好恶胡赏乱罚,人心不服,人心必乱。这一点很好理解。 “功则让,过归己。” 人在官场,最大的禁忌是一个“贪”字,不是贪财,而是贪功恋权。有功则归于己,有过则诿于人,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项羽。项羽最大的失败就是不懂得维护现有人事关系的稳定,人都是利益动物,你不让别人立功,别人当然要炒你的鱿鱼,比如韩信。 初到河东官场出任重要职位的冯道,并没有留下如何与下属相处的相关史料。但以冯道的聪明,他绝对不会像卢程那样四处鼓着大毒舌,卢程是李存勖的老关系户,不怕得罪草根官员,冯道没有这个资本。 冯道要想在官场站稳脚,除了以忠事上外,最重要的就是稳住自己在河东基层官场的人脉关系,后院绝对不能起火。否则卢程会第一个跳出来,拆了冯道的草窝棚子。 和平级的同僚或下属打交道,贵在一个“中”字。所谓“中”,就是冯道所说的“不迁怒,不受谄,持正守中”。遇到别人占自己的小便宜,一笑了之,不要记恨成仇,平白增加政敌。 为官必须谨慎为上,官场险恶甚于江湖,一招不慎,便有可能招来杀身灭族大祸。此时的冯道虽然初得展志,如鸿鹄之翔青云,但冯道谨慎的性格还是时常告诫自己:水满则溢,溢则伤器。 拯救大兵郭崇韬 1 自古做人难,做官更难,做君王身边的近侍官,更是难上加难。 为官任上,为保荣禄不失,难免会油滑处世,看君王眼色顺风倒,练就一手混世好功夫。后世多把冯道看成善于察言观色,混迹于虎狼丛中的油滑之臣,但一般的油滑之臣多对君王阿谀顺承,敢于虎头上拔毛的没几个。 冯道混官场的功夫自是了得,不过冯道混官场是为了实现人生理想,而不像许多官员那样纯粹是为了功名利禄。冯道在私生活中非常简朴慎约,日食一斗粟,夜眠三尺榻,相比于金钱名位,冯道更看重中官场上的名节。 冯道是高级官员,但冯道首先是个以兼怀天下以己任的儒家士大夫。无论冯道平时混世多么油滑,刻在他骨子里的那份情怀却是始终存在的,并会在适当的时候爆发。其实从冯道在临终前顶撞神武雄略的一代圣主柴荣来看,冯道骨子里的强硬从来没有改变过。 晋王李存勖在宴会上公开吹捧冯道,并拔擢要位,给足了冯道面子。冯道并没有因此飘飘然,看到不平事,他照样会挺身而出,在老虎头上拔毛,一如在燕国对刘守光那样。 与上次在燕国单纯的秉承士大夫情怀,冒死直谏不同,冯道这次的虎头拔毛,是在救一个人,一个足以影响到五代历史影响的重要人物——郭崇韬。 乱世五代发生了许多令人扼腕的悲剧,如周世宗早逝,唐庄宗乱政自亡,也包括一代名将郭崇韬受谗遭害,直接影响了后唐帝国的中兴国运。 自从胡柳陂之败,河东头号名将周德威意外战死后,郭崇韬实际上已经成为河东军界的头牌人物。对于这一点,没有人否认,包括晋王李存勖。 不过和亲经百战杀敌的周德威不同,郭崇韬是从来不亲自上疆场的,他总是坐在幕后居中指挥。有了郭崇韬的居中调度,李存勖才可以无后顾之忧,屡临前场杀敌,遂成一代名君。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郭崇韬其时所担任的职位和冯道非常相似,只不过冯道主文字机宜,郭崇韬主军政事宜。在冯道出任河东掌书记之前,郭崇韬就已经是相当五代枢密使要职的中门使了。 河东在没有灭梁统一中原之前不设军职首脑枢密使的,但河东的中门使实际上就是枢密使,相当于现在欧美国家的国防部。 郭崇韬一开始是跟着昭义军节度使李克修做机要秘书的,因为郭崇韬为人机警敏慧,李存勖非常欣赏他。公元917年,郭崇韬出任中门副使,与后来的后蜀开国皇帝孟知祥、大太监李绍宏参与机密要务。 说来可笑的是,中门使位高权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对河东百官来说,却是个烫手的山芋。不知因为何事,最早出任中门使的吴珙和张虔厚虽然事主公忠,但俱获罪遭难。 也就是说,谁出任中门使,谁就等于搭上自己后半生的政治生命。 出于伴君当避虎的考虑,在李绍宏被外放幽州之后,孟知祥不想被李存勖当成箭靶子,便使了一招金蝉脱壳之计,逃出了李存勖的虎爪。孟知祥通过自己的老婆(李克用的女儿)走了李存勖生母曹太后的门路,连哭带闹地辞去了中门使的职务。中门使是河东的头号要害部门,人选不能空缺,孟知祥就推荐了副使郭崇韬。 郭崇韬父子皆仕河东,对河东李氏可以说是忠心不贰,但郭崇韬的性格和李存勖不是特别合拍。李存勖好勇斗狠,专横霸道,李存勖的猴子性格,只有两个人可以相克,一个是张承业,另一个就是已经战死的周德威。李存勖对他们是发自内心的敬重,而郭崇韬在李存勖心目中,只是一个优秀的打工仔。 李存勖的感情世界,郭崇韬不是不了解,只是他和冯道一样,都是正宗的儒家知识分子,一心要致君尧舜。面对他认为的李存勖政策失误,郭崇韬向来不避天威,敢在虎头上拔毛,尽人臣之分。 拯救大兵郭崇韬 2 事件的起因并不复杂,李存勖在梁朝的艰苦作战中,与麾下诸将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虽名同君臣,实为兄弟。每次到了饭点,李存勖都要召集诸将,大摆盛宴,与诸将呼三喝五,好不快活。 可以想象这么一个场景:中门使郭崇韬恰逢饭点入殿奏事,总要迎着刺耳的醉酒骂娘声和冲天的酒气。郭崇韬向来瞧不起这些粗鲁的武人,再加上出于晋王安全的考虑,郭崇韬在诸将对晋王“亲民”的赞美声中,迎头给李存勖浇了一盆冰冷的洗脚水。 “郭崇韬以诸校伴食数多,主者不办,请少罢减。”——《旧五代史·周书·冯道传》所载。 各史都不载,实际上郭崇韬上书请减伴食之数,应该也是出于节省经费的考虑。 河东李克用与梁朝朱温父子缠斗数十年,各项军政开支浩大。虽说李存勖请弟兄们多喝了几场酒花不了几个钱,但如果此风一开,会影响到地方各级政府的执政态度,君王好奢,下必甚焉。李存勖性豪奢,每食必方丈,按他这个花钱法子,大总管张承业好容易攒下来的一点家底,早晚会被晋王败坏掉。 郭崇韬的出发点是好的,但他的这道上疏还是触怒了晋王。李存勖一边看着郭崇韬充满火药味的这道上疏,一边厉声詈骂郭崇韬的不识大体。 李存勖的发怒,其实是有道理的。 李存勖说得非常明白,“寡人之所以要与诸将校同食,是在收拢人心!诸将校舍家弃乡,以命与梁人死战,为寡人立功,寡人难道还舍不得几顿饭钱?” 如果采纳郭崇韬的建议,倒是可以省下一笔钱,可却容易冷了武将们的心,这是任何乱世军阀都万不敢做的。 在李存勖看来,郭崇韬这么做,简直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李存勖采纳了郭崇韬的建议,那就等于李存勖自动承认要疏远武夫们,这是粗暴的武夫们所难以接受的。武夫们如果都反了,让李存勖喝西北风去? 李存勖的难处,中门使郭大人知道么? 只是从另一个方面讲,郭崇韬身为中门使,减省殿从伴食属于他的职责范围,至少郭崇韬有上疏提建议的权利。郭崇韬对李存勖的忠诚,李存勖从来也没有怀疑,但李存勖还是怒不可遏,甚至破口大骂郭崇韬:“你全才!你无所不能,那我还在前线当什么灯泡?我自回太原养老,你留在军前,自择将帅!” 由此看来,李存勖对郭崇韬的不满,是由来已久的。 郭崇韬的性格很耿直,向来信奉食君禄忠君事,在中门使的位上没少给李存勖提建议,可能言语上有些不敬,让李存勖忌恨在心。之前的两任中门使吴珙和张虔厚“忠而获罪”,很可能就栽在这上面。 李存勖真的会把河北前线的军事处置权交给郭崇韬吗?当然是不可能的,五代易君如传舍,丢了军权就等于丢命!李存勖哪敢把吃饭的家伙交给在军中素有威望的郭崇韬,这是找死。 李存勖只想和郭崇韬打一场舆论战,赢回面子,而且用婉转的口气警告郭崇韬以后不要再逆上。现在的难题是如何突出自己在这场君将之争的正义性,同时把郭崇韬抹黑成一个小丑。李存勖虽然也懂点风雅文辞,但要耍笔杆子骂人,还真不是李存勖的强项。李存勖的强项,是在战场上拎刀杀人。 说到笔杆子,李存勖自然想到了新任的河东掌书记冯道。李存勖发给冯道的工资,不是白拿的,现在是需要冯道出力的时候了。 冯道的业务能力,李存勖从来没有怀疑过。在冯道出任掌书记之后,河东军政两界的一切文翰事务,冯道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虽然来到河东之后,冯道还没有写过像样的官方评论,但太监老叔张承业屡次称赞冯道的文笔,想必也不是吹出来的。 冯道接到了晋王的传呼,很快来到了李存勖的办公室。 拯救大兵郭崇韬 3 冯道给李存勖行了君臣大礼后,毕恭毕敬地站在晋王面前,垂手听命。 李存勖还在气头上,在冯道面前,李存勖毫无顾忌地痛斥郭崇韬的“无礼”。冯道问晋王有何公务指示?李存勖告诉冯道:你现在就坐在寡人的对面,写出一道通告,就说天下事有郭公自为之,寡人回太原养老,不陪他玩了。写完后立刻公示天下。…… 回过神之后,冯道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晋王这是要把河东最高统治集团的矛盾公之于众! 对于一个统治集团来说,最大的忌讳就是高层矛盾被曝光,“人民内部矛盾”上升成为“敌我矛盾”。本来可以内部协商解决的问题,最终极有可能演变成一场政变,弄得两败俱伤,白白便宜了在旁边虎视眈眈的敌人。 郭崇韬是河东军界仅次于晋王李存勖的二号人物,堪称河东的定海神针,如果此时动摇根本,后果不堪设想。 其实对冯道来说,河东公司的大老板和二老板发生矛盾,冯道作为出力领工资的打工仔,本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李郭二人斗得两败俱伤,又与冯道何干?大不了冯道卷起铺盖再投新主,到哪儿不是吃饭。 但以冯道现在的处境来说,可以断定,冯道绝对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原因很简单:谁会放弃铁饭碗,去端随时可能被打破的泥饭碗? 冯道初来河东,便受到晋王李存勖和大总管张承业的格外器重,委以重任,这是在刘守光那里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待遇。甚至冯道还因为劝谏刘守光差点被杀,跟着李存勖混,出将入相是迟早的事情,这一点,连冯道的敌人卢程也不否认。 如果河东公司因为内讧而垮台,冯道即使换个东家,谁能保证新老板都像李存勖那样会识才,敢用才?如果再碰上刘守光那样的顽劣之主,冯道别说治国平天下了,脑袋哪天搬家都不知道。 即使冯道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考虑,他也不希望河东公司出现君臣内讧的悲剧。现阶段,郭崇韬是河东战胜梁朝,至少是不被梁朝所吞灭的主要保证之一。进而言之,保住郭崇韬,就是保住李存勖的英明,也就能保住河东公司的生存。 冯道已经打定了主意,他要为郭崇韬说上几句公道话。冯道和郭崇韬的工作很少有直接交叉,应该没有私交,冯道出手相救,完全是出于知识分子的正义感,即使冯道想到了当年在幽州时,差点被刘守光千刀万剐。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冯道从郭崇韬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郭崇韬为人介直,这并不是最打动冯道的地方,而是郭崇韬身上那股浓重的文人风雅气。 郭崇韬在跟随大将符存审平定镇州叛乱后,有人想用珍珠宝贝对郭崇韬行贿,但都被郭崇韬拒绝,而郭崇韬最想要的,是一堆市利之徒眼中一文不值的书籍。 从不受贿,喜欢读书,这是冯道与郭崇韬最大的共同点,同类相爱,所以冯道自然对郭崇韬产生了好感。现在郭崇韬有难,冯道当然要出手相救。 只是冯道刚得知君臣不和的情况下,他还没有想好如何替郭崇韬打圆场,看着面前怒目圆睁的李存勖,冯道需要一点措辞的时间。 冯道并没有拒绝李存勖的命令,他煞有介事地坐在案前,伸出左手,轻轻捏住右手的袍袖,提笔蘸墨,准备为晋王起草一份指责郭崇韬的公文。 拯救大兵郭崇韬 4 实际上,冯道什么都没有写,他只是在做样子。冯道正利用这段极短的时间,搜肠刮肚地备词。 李存勖还在怒目圆睁,紧紧盯着冯道,这应该是李存勖第一次让冯道起草公文,他也想利用这次机会亲自考察一下冯道的临变措辞能力。 …… 小半天过去了,冯道丝毫没有动静,笔尖停在纸上,笔尖上不断渗出来的墨汁已经把纸湆出了一个黑圈。 李存勖似乎看到了外星人,他紧紧盯着面无表情的冯道:你就是这么给我当差的? “寡人说话,冯先生没听到吗?” 李存勖脸上有些愠色,正欲发作。如果这个乡巴佬写不出文章来,立马叫他卷舖盖滚蛋! 冯道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慌乱,他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已经想好了如何替郭崇韬打圆场。 “臣自伪燕来归,幸得大王赏器之,以臣不才而用之,臣岂敢不以犬马之力报效国家?今大王命臣拟文责崇韬,臣食吾君之禄,自当谋君之事。”冯道小心翼翼地说完这句话,瞟了一眼李存勖。 李存勖没有任何反应,他还在盯着冯道。冯道低下了头,但李存勖鼻孔里发出来的沉闷声,冯道听得非常真切。 “大王顺天应命,南下屡破伪朝,友贞震怖,其运不久矣!今者君臣一体,将相睦和,诚国家之福,社稷之幸。若因一时之忿,轻逐大将,自坏长城,岂非友贞之福?又岂非我国家之祸?崇韬为人忠谠无二,大王亦以国士器之,即使崇韬言语冒犯大王,也是为社稷谋力,无一及其私。臣斗胆请言之,崇韬此谏,并无不当之处,伴食太多,遂成冗费,非社稷百姓之福。退一万步,大王认为崇韬此谏悖谬,不用便是了,何必与臣下一争短长,天下人闻之,三人成虎,必有言大王轻忽大臣者,恐有伤我王怀恕之仁。若敌国闻吾君臣失和,必喜而攻之,又岂是社稷之福祉?臣草莽之人,言语粗鄙,然一腔肝胆必期于报我主盛恩于万一,崇韬无罪不当责,请大王长思而恕之!” 冯道性格温雅,谈吐清素,喜怒不形于色,这类知识分子说话向来是轻言轻语的,从来不会攘臂大呼小叫。同样是知识分子出身的五代宰相,后周王朴性格刚硬,谈吐如剑锋,连赵匡胤都惧他三分。 王朴说话烈如火,冯道说话柔似水,从同性相斥的性格角度来讲,冯道和李存勖才是绝配。最重要的是,冯道给足了李存勖面子,并没有让李存勖觉得下不来台,李存勖刚才在气头上,经过冯道这番理论,李存勖冷静了下来。 冯道说得没错,一旦河东君臣失和的消息传遍天下,想必汴梁城中的朱友贞做梦都能笑醒。最可怕的是,如果重责郭崇韬,以后河东文武群臣谁还敢直言敢谏,离心离德,离完蛋也就不远了。 李存勖应该还考虑到了更深的一层,郭崇韬在军中威望甚高,如果李存勖此次纡尊降贵,当着天下人的面,要把军权交给郭崇韬。虽然这是赌气话,但这话一出口,李存勖岂不是承认在理论郭崇韬有接管军队的合法权力?在乱世中混江湖,失去了军权,李存勖什么都不是。 冷静下来的李存勖已经不想再和郭崇韬斗气了,但还有一点,他身为堂堂晋王,总不能低三下四地去向郭崇韬道歉,这需要郭崇韬给李存勖一个台阶下。 好在郭崇韬也足够聪明,这种事情把晋王惹毛了,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或许是在什么人的指点下,就在冯道刚劝完李存勖的当口,郭崇韬突然出现在李存勖的面前,伏地请罪。 头脑发热的李存勖被冯道的一盆冰冷的洗脚水给浇醒了,他已经意识到了郭崇韬对于他灭梁称霸的极端重要性。自从郭崇韬出任中门使,主掌军权以来,《册府元龟·佐命部》对郭崇韬的称赞极高:“军筹计划,多所参决,艰难战伐,靡所不从。”元末宋初的史评家胡三省也认为郭崇韬是弱晋之所能吞并强梁并灭蜀的最关键人物。 李存勖脾气再暴躁,也知道一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砸自己的铁饭碗,傻子才会这么干,而郭崇韬就是李存勖赖以谋生的那只铁饭碗。 李存勖微笑着用左手搀起郭崇韬,指着冯道告诉郭崇韬:“非冯先生,寡人几误卿甚矣!” 郭崇韬用非常感激的眼光看着冯道,深深下拜,冯道则满面惶恐地还礼,口称:不敢,不敢! 要有敢与老板拍桌子的胆量 这场事起突兀的君臣斗气渐渐平息了下来,当事三方都得到了自己想到的东西。 李存勖喜得直臣。 郭崇韬喜得诤友。 冯道则赢得了近乎所有人的鼓掌喝彩! 在事情发生之初,现场除了李、郭、冯三人,应该还有其他官员在场。这些人看到李存勖盛怒之下要吃人的模样,已经吓得哆哆嗦嗦,没有一个敢上来替郭崇韬说情。只有冯道胆量够大,骑在老虎头上拔毛,并成功拯救了在虎口中挣扎的大兵郭崇韬。 《旧五代史·周书·冯道传》:“郭崇韬入谢,因道为之解焉,人始重其胆量。” 换句话说,就是冯道成功地在河东官场打赢了一场为自己正名的战役。 不久前,李存勖当众宣布破格提拔冯道为河东掌书记的时候,遭到了许多官员的质疑,虽然这些人嘴上没说什么,但在骨子里瞧不起冯道这样的乡巴佬。包括卢程等人在内,许多人都在等着看冯道的笑话,希望冯道能在晋王面前出丑,然后被晋王扫地出门。 当李存勖突然向郭崇韬发难,并要求冯道写檄文攻击郭崇韬时,很多人在暗中窃喜。冯道捧着一把双刃剑:要么得罪李存勖,要么得罪郭崇韬,冯道横竖是要得罪人的。 但让他们意外的是,冯道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巧妙地化解了这场有可能影响到河东政权生死存亡的君臣失和事件。最重要的是,冯道敢于虎头拔毛,是需要很大政治勇气的,敢在晋王盛怒之下依然坚持自己的立场,没有过硬的骨头,是不敢冒这个险的。 当答案揭晓之后,很多人对冯道刮目相看,他们都没想到冯道的骨头会如此硬挺。虽然他们应该都知道冯道在幽州时劝谏刘守光差点被杀,但这里是河东,不是幽州。 冯道漂亮地反击了同僚们对他的质疑,而“人始重其胆量”的背后含义,就是河东官场上的中上层人物对冯道有了发自内心的尊敬,或者说是敬畏。换句话说,冯道经此一役,彻底打破了河东官场对冯道本能上的排斥,从而正式挤进河东官场的核心圈。 这一点,远比赢得晋王的称赞和郭崇韬的感激更为重要。原因很简单:冯道虽然是直接为晋王办差,上半身在云端,但冯道的政治根基却在中下层,下半身在地上。任何一个新人如果在职场上立足,不解决下半身立场稳定的问题,迟早会从云端上栽到地面上的,然后摔个粉碎。 在河东官场的金字塔权力结构图中,李存勖是顶层,郭崇韬代表着中层,河东诸官员则是基层。冯道同时赢得了官场高中低级别的一致称赞,可以说冯道已经完全在河东官场站稳了脚跟。即使有卢程这样的红眼病患者对冯道呲牙咧嘴,也不会伤到冯道的一根毫毛。 平步青云,冯道即将迎来他人生中的辉煌时刻。 大唐中兴,冯道赐紫 公元923年的二月,寒风料峭,呼啸的北风在空旷的山野中凄厉地旋转着,春天还没有完全统治人间。 但对李存勖来说,他的春天已经到来。 在和他一生的对手朱友贞血战十年之后,形势已经倒向了李存勖一边,朱友贞的梁朝半壁已经摇摇欲坠,李存勖的脸上写满了笑意。 有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问题,就是李存勖在大功即将告成的时候,会考虑登基称帝,创建一个完全的王朝。 在任何时代,官场上都不缺少聪明人。河东的官员们跟着李存勖闯刀山过火海,想要的不就是做开国元勋吗?李存勖灭掉大梁朝,统治中原,再称晋王就已经不合适了。 于是,河东的聪明人都纷纷上书晋王,请晋王顺天应人,即皇帝位! 其实早在两年前(921),李存勖就有意称帝,亚父张承业曾经冒死劝阻李存勖。虽然当时李存勖并没有称帝,但暗中开始做好登基准备,七十多岁的张承业见已经挽不回晋王的称帝野心,恸哭一场,于去年十一月驾鹤西去。 张承业的死,意味着李存勖称帝的最后一个障碍自行消除,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选定吉日,举行登基大典。 公元923年四月二十五日,晋王李存勖在文武百官的拥戴下,于魏州筑坛即皇帝位。随后有诏下:改唐天祐二十年为同光元年,国号大唐,即五代第二个王朝——后唐。 天下人期待已久的一个崭新时代,终于缓缓地拉开了大幕。 历代王朝新建,都要习惯性地给旗下高级员工发红包,升官发财,大家有福同享。 最引人关注的两个职务——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晚唐五代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为实权宰相,不加此衔者为虚职宰相),李存勖略有些意外地给了两个著名饭桶豆卢革,以及冯道的冤家卢程。 表面上的原因,正如宋末元初人胡三省所说,豆卢革和卢程“轻浅无他能”,只是二人皆是唐朝衣冠旧族,又都是河东旧臣,用他们为相,可以同时拉拢河东的士族集团和旧臣集团。但深一层的原因是李存勖最中意的两位宰相候选——卢汝弼、苏循都在之前去世,唯一一个健在合适人选卢质为了避祸,坚辞不受。李存勖几乎是无人可用,只能先用豆卢革和卢程应应急。 至于冯道,即使李存勖非常信任冯道,但也不可能用冯道为相。原因很简单,冯道缺少的不是才能,而是资历。 李存勖破例提拔冯道为掌书记已经遭到大量非议,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官场的稳定,如果李存勖贸然任冯道为宰相,官场会立刻炸了锅。从权力稳定角度来讲,李存勖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用冯道为相。 从李存勖对冯道的态度来看,冯道在官场的飞黄腾达只是时间问题,而冯道现在要做的,同样是李存勖希望看到的,就是不要轻易得罪人,先慢慢熬资历。等资历积累到一定程度,不用冯道上下打点,李存勖自有安排。 表面上看,冯道不仅没有当上宰相,甚至在官阶上也没有更进一步,但是冯道却拿到了“翰林学士”这块大肉饼,这足以让别人对冯道羡慕嫉妒恨了。 按唐制,翰林学士并非固定官品,但因为常年在皇帝身边侍奉,又称天子私人,人称“内相”。特别是唐德宗贞元以后,由翰林学者入为宰相者数不胜数。 更能证明冯道是李存勖心中备位宰相的一点是,冯道的职衔在五品以下,七品以上,按当时的服饰制度,只能穿绿衣。而李存勖居然破例赏给冯道一道殊荣,即冯道可以以五品以下官位穿着三品以上的官服,即紫衣。 换言之,李存勖这是昭告天下:将来的宰相,是冯道! 众所周知,冯道在官场上第一次出任宰相,是在唐明宗李嗣源在位时。实际上,早在李存勖时代,冯道就已经被视为宰相的不二人选。即使是豆卢革和卢程这样的新晋宰相,他们心里也清楚:他们只是给冯道暖场的。 属于冯道的时代,不久就会到来。 李存勖选宰相 后唐同光元年十月,北方大地天寒地冻,冰冷的北风呼啸着卷进了汴梁城凄惶的城门。 李存勖在魏州称帝建国后不久,就发动了对残梁的战略总攻,朱友贞的末日终于来了。特别是郓州一战,梁朝唯一的顶梁大柱铁枪王彦章兵败被俘,昭示着梁朝崩溃的彻底不可挽回。 汴梁城中的大梁皇帝朱友贞成了孤家寡人,在确认他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从李存勖的手掌中逃脱后,尚存一息节烈之气的朱友贞选择了提前结束人间的行程。不过朱友贞到底没有勇气自己动手,还是让侍从皇甫麟将自己送上路,然后皇甫麟自杀谢主。 曾经威震天下的大梁帝国就这么完了,梁太祖朱温百战拼来的天下,仅用了十年,被不争气的儿子们给荡了个精光。不过朱温在地下应该原谅儿子友贞,面对同一个天才对手,朱温以一代枭雄强霸之势,尚且奈何李存勖不得,何况朱友贞! “伪梁”的这一页被历史老人轻飘飘地翻了过去,李存勖以当代光武的伟大形象,进入了大唐朝的东京洛阳城,并在洛阳定都。之前臣服于梁朝的各路内藩与外藩都是聪明人,朱友贞被历史淘汰出局,他们已经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向李存勖要饭吃。 《资治通鉴》卷二百七十二:“梁诸藩镇稍稍入朝,或上表待罪,帝(李存勖)皆慰释之。” 正如李存勖后来对一帮伶人夸口的那样:“天下,自吾十指得之!”中原锦绣地,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属于了李存勖。 虽然早在灭梁之前,李存勖就已经称了帝,但当时他还只是个预备的中原正统皇帝。李存勖在魏州封赏诸官时,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意义,而在李存勖定鼎洛阳之后,还需要以大唐皇帝的名义封赏从龙诸臣工,则是实实在在的政治利益分配。 虽然这次封赏臣工距离上次的魏州之封不过半年,但人事安排上却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宰相之一的卢程,已经提前挂掉了。 说起卢程之死,实在让人哭笑不得。卢程本就胸中无所学术,当了宰相后,到处显摆自己的臭架子。卢程在奉旨北上太原奉迎皇太后时,路过魏州,因为兴唐少尹任圜拒绝卢程假公济私,卢程头披华阳巾,身穿一件鹤氅,一副名士打扮闯进了魏州大堂,踞着案几,厉声构骂任圜:“你是何等虫豸,也敢拒绝宰相的要求!你不过仗着老妻的势力,擅作威福而已!” 任圜的老婆是李存勖的堂姐,卢程自恃豪门出身,自然瞧不上吃软饭的老白脸任圜。面对卢程毫无来由的一顿辱骂,任圜也懒得和这个疯子辩解,直接去找李存勖告状。 李存勖没想到卢程敢污辱堂姐,后悔当初任命卢程这个饭桶为相,一怒之下,要逼卢程自杀。还是卢质巧言相解,卢程才免一死,被贬为右庶子。在跟随李存勖入洛时,所乘马匹突然受到惊吓,把卢程从马下摔下来,不久就中风死了。 不仅是卢程行事荒唐,另一位宰相豆卢革也是难得一见的悖谬人物。和卢程一样,豆卢革也不学无术,但豆卢相公有个最大的爱好——炼丹修仙,求长生不老之术。后来因为服仙丹过量,差点中毒身亡,后来奇迹般地病愈。 因为卢程已死,豆卢革又不堪大用,李存勖需要重新进行顶层人事安排。 唐同光元年十月二十七日,大唐皇帝李存勖宣布了宰相任命诏书:以礼部侍郎韦说、尚书左丞赵光胤同平章事,赵光胤同时兼理中书侍郎。之前入阁呼声甚高的礼部尚书薛廷圭、太子少保李琪出局。 韦说之所以能雀屏中选,完全是豆卢革在暗中打点有司,豆卢革吹捧由梁入唐的韦说谙练前朝故事,而李存勖此时草创基业,正需要练达之士充选内阁。 实际上,卢、豆卢、韦、赵四人,都不是李存勖心中最合适的宰相人选,韦说和豆卢革狼狈为奸,互相举荐儿子当官,时人讥之。赵光胤虽然有才,但为人轻狂自负,好凌辱大臣。其实李存勖手上并非没有好牌,时任东京副留守的张宪无论从哪方面讲都适合入阁,但李存勖却意外地没有用张宪。 张宪在“风雅”上与冯道略相似,同样的性格恬淡,善弹琴,寡饮,不与他人嬉游相狎,好聚图书,经常刊校书籍。最难得的是,张宪深通为官之道,学识尤深,又有宰相之器度,李存勖却让张宪出任租庸使(相当于央行行长),很让人费解。 张宪之外,也就是由绿衣赐紫的翰林学士冯道了。 李存勖赏给了冯道一块“户部侍郎”的肉饼。 《新唐书·百官志》:户部掌“天下土地、人民、钱谷之政、贡赋之差”,是全国的最高经济权力部门。户部侍郎,正四品下,相当于现在的财政部副部长,是官场公认的肥缺。 如果放在承平时代,正四品下的侍郎并不算是一个多么显眼的职务,但当时的情况有些特殊,因为李存勖手下没有多少得力的官员可用。根据《新五代史·苏循传》记载,李存勖在魏州初即位时,“求唐故臣在者,以备百官之阙”。可见当时李存勖缺人缺到了何种程度,以至于要挖地三尺寻一些前朝遗老来凑数。 李存勖一直没有忘记冯道,在几年的河东掌书记任上,冯道为官清正,为人淡素,不与人争短长,业务又完成得非常出色。在李存勖心中,冯道已经具备了出任宰相的所有资质,所差的,只是一个合适的机会而已。 在李存勖定鼎中原之后,冯道已经公认是官场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户部侍郎,也不过是冯道进入内阁的一块跳板。 归乡守丧 1 就在世人皆谓冯侍郎前程如锦时,冯家突然发生了一件对冯道来说惊天动地的大事——冯道的父亲冯公良建殁了。 虽然史书上没有明确记载冯良建死于哪一年,但从《旧五代史·冯道传》的行文来看,应该是在李存勖称帝那一年(923)的前后。 人在世间,可以没有妻妾儿女,甚至没有朋友,但不可能没有父母。父亲去世,对任何人来都说是塌天的大事。按照民间风俗,父亲去世,孝子必须身披重孝,手持麻棒,跪在父亲遗像前守灵,打理丧事诸宜。在亡父遗柩没有下地之前,孝子是不能脱下孝衣的。 民间如此,官场同样如此,无论官民,谁不是爹养娘生的呢?官员在任职期间父母亡故,这就涉及了一个著名的制度,就是丁忧制度。 所谓丁忧制度,就是无论是什么级别的官员,只要父母去世,都必须离开工作岗位,回家守丧二十七个月,称为居丧守孝。除非是极端情况下,皇帝可以特批某官员可以“夺情”,即将守丧的官员强行调回工作岗位,但这种情况用得极少。 不清楚冯道的母亲张夫人何时去世,但即使张夫人依然健在,父亲的离世,对冯道的打击也是非常沉重的。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当远在景城的家人哭泣着把噩耗告诉冯道时,平时满面春风的冯道双膝跪地,对着景城的方向号啕痛哭的场景。 冯道是个孝子,自从冯道当年毅然踏上北漂之路后,除了悬图铭功麒麟阁之外,冯道一直牵挂着年迈苍苍的父亲。父亲在冯道心中,就是他在外打拼时而坚韧不倒的精神支柱,而今冯道小有成就,正准备在官场上大展一番拳脚时,父亲却驾鹤西去。 接到噩耗时,冯道没有做过多的犹豫,立刻上疏请回乡居丧。虽然此时正是冯道在官场中搏击的关键时刻,冯道突然暂离官场,在一些人看来,这有可能会影响到冯道未来的仕途。 如果是卢程遇到这种事情,有可能会隐丧不报,但冯道不会这么做,冯道虽然以官场滑头知名于史,但官场功名对冯道来说,只是浮云。 历代帝王都自诩以仁孝治天下,冯道家里出这等大事,李存勖当然不会为难冯道,立刻批准冯道回乡丁忧。虽然李存勖有权力对冯道“夺情起复”,但如果这么做,就等于把冯道送给道德卫道士们当炮灰,这将影响冯道日后的前程,这也是器重冯道的李存勖所不愿意看到的。 其实就算李存勖想强留冯道,冯道也不会给面子的,弄不好到时大家一起难堪。与其如此,不如送冯道一个顺水人情,而且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至于冯道的仕途,李存勖从来没有丝毫犹豫,只等冯道守丧回来,李存勖会继续重用冯道。官场中人谁看不出来大唐皇帝对冯侍郎的喜爱器重? 其实等李存勖同意冯道归家守丧的批示条子送到冯家时,冯道早已经哭泣着赶往回家的路上。而且冯道走时,什么也没拿,甚至连马也没有骑,借着微弱的月光,寻找着他当年曾经非常熟悉的归家之路。还是冯道的家人心细,打点好行囊事宜,大步流星地追上冯道。 归乡守丧 2 景城,那个曾经多次出现在冯道梦中的小城,那里有冯道最为动情的青春记忆,还有那个雪花大如席的冬天。冯道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在离开村口的时候,父亲拄着木杖,远远地站着,直至冯道消失在黄昏中…… 二十多年过去了,景城郊外的那个村落,在翻天覆地的大时代变迁中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还是那么静谧恬静,男耕女织,一派田园风光。只是冯家的宅院已经高高挂起了招魂幡,冯家的族人聚在一起,正在商讨着冯公的身后事宜。 冯道跪在父亲的遗柩前,痛哭流涕…… 不知道冯道是不是家中的长子,但可以肯定冯道是兄弟行中混得最好的。冯道官拜财政部副部长,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冯道说话是非常有分量的,大家都会非常尊重冯道的意见。 因为处在乱世崩乱之余,各国都实行银根紧缩政策,对农村的建设投入几乎等于零,再加上连年天灾,收成欠丰,乡下人民的收入非常拮据。而冯道的到来,为景城“冯家庄”的百姓却带来了一笔不小的款子,因为冯道的家人已经把冯道这几年做官攒下来的工资都带来了。 根据《五代会要·诸色料钱》的记载,在同光三年(925)时,李存勖额定了外镇官员的俸禄,其中节度使掌书记的工资是每月二十五万钱,外加一些米麦,还有做春冬两季朝服的衣料共二十五匹,还有一匹马的草料钱。而冯道此时已是户部侍郎,工资待遇远在此之上,同时还不排除李存勖因为器重冯道而额外加赏的可能。 景城在李存勖治下已经十多年,河东政局平稳,没有大的政治动荡,物价被政府抑制在一个可控的状态,所以河东地区的货币购买力也比较稳定。 在景城这个小地方,冯道算是最有钱的。 说句不太应景的话,虽然冯道这次回乡是来奔父丧的,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其实冯道算得上是衣锦还乡。冯道穿上孝服,为父守灵,并不影响他在乡亲们心中的崇高地位,许多旧时的耆老都来看望这位为家乡挣足了面子的良建公的公子。 其实冯道心里是清楚这一点的,难得一次回家,总要给乡亲们表示点什么。故事的情节非常老套:冯道把身边带来的所有财物都按人头分发,送给了经济困难的乡亲们。 不过冯道这并不是在演戏,相信冯道对乡亲们的感情是真挚的。而且冯道平时生活非常节俭,这一点,从冯道后来的行止来看,冯道言行一致,这是他一贯的做人风格。 冯道做官,是因为他还在坚守着一种道德上的理想境界,他要治国平天下,青史留下盛名。而不是有些官员那样,进入官场就是为了发财致富。 冯道因为要守灵,所以每天他都要睡在草蓬窝子里,一边思念父亲,一边思考在官场上的得与失。甚至已经死去的卢程的鬼影子还经常在冯道眼前闪现…… 景城所属州镇的地方长官们已经知道冯道回家了。 冯道回家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关系非常的大,冯道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没有之一,将来铁定宣麻拜相的。平时他们都没有太多的机会接触到皇帝,现在冯道自己送上门了,直通洛阳崇元殿的大门已经朝他们打开。 一千多年以来,官场的潜规则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一个在最高官场上被广泛看好的后进之秀回乡办事,地方上的各级领导都要挤破头见一见,或者直接塞支票,或者给后进之秀的七姑八姨弄点甜头,做长线投资。 现在聪明的,是不会收钱的,一旦被政敌拿住,这就是洗不掉的把柄!现代人不会收钱,冯道同样不会接受,虽然卢程死了,但在官场上想取冯道而代之的大有人在,每天朝冯道身上射来的暗箭,还少吗? 归乡守丧 3 当听说冯道回乡时,上至省级的卢龙军节度使,下至地市级的瀛州刺史、县级的景城令,这些官老爷像闻到腥味的猫儿一样,都窜到冯家老宅前,哭着喊着要给冯道送东西。当然,名义上这些黄白物都是充作给秘书少监良建公的份子钱。 有些定力不好的官场后进之秀,觉得这是创建人事关系的好机会。其实这是在给自己挖坑往里跳,将来给自己填土埋坑的,就有可能是眼前这些送礼的笑脸人。 冯道是非常爱惜羽毛的,收了这些人的钱,就等于被这些人绑在他们的破船上,一旦他们翻了船,自己就得掉河里喂鱼。冯道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他的薪水也足够养活自己,而且这些钱都不是白给的,将来是要给人家办事的。万一自己哪件事情没给人家办好,那要得罪他们,何苦自找麻烦? 至于创建人事关系网,冯道相信不需要收钱同样也能做到。如何能在官场上吃得开?其实道理很简单,一句话:有饭大家一起吃,千万不要吃独食。 讲一个有关冯道乐于助人的例子。冯道当初在刘守光麾下谋事的时候,结识了同为幽州人的儒生龙敏。后来龙敏因为避刘守光的暴力政治,南下入梁,但一直没有得到重用。当龙敏听说老友冯道成为晋王李存勖的红人时,便心怀忐忑地来找冯道,希望冯道能念在旧友的份儿上,替他谋个差事。 有些人当上了大官便不认旧友,翻脸比翻书还快,冯道却很念旧情。龙敏初来太原,举目无亲,冯道很大方地邀请龙敏住在自己的家中,亲若兄弟。 为了能让龙敏有个稳定的工作,冯道不惜动用自己初来河东时尚不稳定的人际关系,在张承业面前替龙敏说项。张承业也卖给了冯道一个天大的面子,重用龙敏为河东巡官。 冯道在这一点上做得非常好,只要有人需要,而冯道又有能力帮助,冯道是肯定会出手的。老话常讲,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即使从单纯的利益角度讲,谁知道头上的哪块云彩有雨?当董遵诲羞辱赵匡胤的时候,他哪里想得到赵匡胤会坐到那个位置? 冯道喜欢帮助有困难的士人,但他从来不伸手要钱,更不要提收下别人主动送上门的钱。对于地方官员派人送来的财物,一斗米,一匹布,冯道都悉数拒收。为了劝回这些人,冯道不知道说了多少客套话,弄得这些人好没面子。心里都在骂着冯道是个乡巴佬,一点抬举也不吃,将来必定是要倒烂灶的。 人在官场,犹如鱼在江湖,鱼要江湖中生存下来,要记住一点:带钩的香饵千万不能吃。否则,吃多少都得吐出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些钱是绝对不能碰的。 当然,冯道不收这些地方官员送来的“孝敬”,不代表冯道不会在特定的场合下替他们在皇帝面前说几句好话,这和收钱是两码事。冯道之所以在官场上纵横几十年而不倒,一个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冯道拎得清公与私之间的辩证关系。而有些官场红人最终倒台,很大程度上都栽在这上面。 难得的假期 这次回乡守丧,老天给冯道放了一个二十七月的长假。 这对刚在官场打出一片天地的冯道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考验。从最实际的个人利益角度讲,冯道远离以皇帝李存勖为核心的朝廷官场长达两年多,没有人敢保证在这两年多的时间内,李存勖不会“移情别恋”。 在慢慢失去了对冯道的新鲜感之后,李存勖会不会寻找新的合适人选替代冯道,毕竟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这个最现实的问题,相信冯道一定考虑过。但相比于功名利禄,冯道更看重的,还是自己在这个浮乱的世界中最本真的存在。何谓本真的存在?说白了,就是做人不违心,行事不违天。 做人不违心,冯道从来不做违法干纪的事情,一不收纳私化,二不结交朋党,清清白白。以至于冯道的敌人拿不到冯道的丝毫把柄,只能拿冯道的乡野出身进行嘲讽。 行事不违天,摆正在官场生存的心态,凡事不要太汲汲于名利,退一步总会海阔天空。 虽然河东集团以磅礴的气势宣告了大唐帝国的中兴,从各方面看上去,重生的大唐帝国都像极了一千多年前的东汉帝国,天下太平指日可待。但这些对冯道来说没有太大关系,甚至从冯道回乡守丧的种种行为来说,冯道对官场已经有些厌倦了。 在官场上混了十几年,酸甜苦辣都已尽尝,冯道虽然现在仕途一片光明,但也因此弄得身心俱疲。所以现在许多官场中人都倾佛向道,不是他们在装模样摆清高,而是确实感觉到身心俱疲。 冯道很向往这种恬淡素静的乡间生活,他能从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中,轻易地回忆起儿时的每一个鲜活的片段。 冯道在家守丧两年的漫长时间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就是吃饭。冯道不收受地方官员一文钱的“孝敬”,但总要谋个衣食,总不能吃家里的,何况年岁欠丰,大家生活都紧巴巴的。 其实冯道的饭碗就在眼前,冯家虽然产业不兴,但至少还有几十亩薄地,这足够资给冯道衣食的。除了些许薄田之外,冯家庄附近有大片的树木,森繁茂盛,冯道还可以采些枝叶烧灶,也可以省下一笔可观的柴火钱。 守丧,不是纹丝不动地跪在灵棚前,平时是可以自由活动的。 每天的清晨,冯家庄的乡亲们都会扛着锄头,三三两两地走在绿油油的麦地边,说说笑笑。他们都会看到一个面目朴野的中年农夫,穿着粗布衣衫,挽着袖口,左手紧握着一把不算新的锄头,肩上斜挎着一只粗柳条编的筐子,精神饱满地和他们同行。这位农夫打扮的中年人,自然就是按制丁忧的财政部副部长冯道,不过他更愿意被人当成一个农夫,他很喜欢这种生活状态。虽然冯道知道他最多在两年后就将回到他必须回到的官场,继续着已经让人厌倦的权力游戏。 冯道会很有礼貌地和农夫们打着招呼,闲聊一些家长里短,说到兴起时,冯道也会开怀大笑。 或者是夕阳初下时,冯道在发黄的夕晖中,来到一片空旷的山野。在一根长长的木杆子前头绑上一支锋利的镰刀,然后略有些吃力地举起镰刀,去砍大树上的枝叶。 在收拢了一大堆枝叶后,冯道拿出绳索将这些树枝简单的绑好,然后背在身后,踏着夕阳略显悲壮的节拍回到他栖身的草庐中,烧火做饭,别有一番山野清雅之乐。 冯道虽然身居高处,虽然被后世贬为官场老滑头,但被后世一些道德杀人专家所攻击的冯道,却从来没有官架子。不仅在下属面前不摆谱,即使是对贴身侍奉自己的下人,冯道也丝毫没有拿大腕,呼三喝四,他拿这些底层小人物都当成自己的兄弟朋友。 每到吃饭的时候,粗朴的小饭桌上,摆着几样清新的菜蔬,农夫打扮的冯道招呼他的仆从们入座,大家坐在一起吃饭,在这里,没有谁是高人一等的。 契丹人的密谋 1 看得出,冯道很享受眼前的乡村生活方式,因为他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农村孩子,他对这里有着近乎本真的热爱。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讲,无论冯道如何谦称自己是农民的儿子,他都已经不是二十年前那个质朴的农村孩子了。冯道从一只乡野麻雀跳到枝头上做起了凤凰,这一点决定了冯道即使打扮得再质朴,即使背着粪箕子捡粪,也逃不过所有人或尊敬,或别有用心的关注目光。 冯道生性无争,会有人对冯道起歹心吗? 还真有一个人早就盯上了冯道,不过他并不是要加害冯道,而是想把冯道请到自己身边做大官。让冯道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人的一念之差,差点改变了冯道的人生。 他就是被《辽史》称为“信威万里”的辽太祖耶律阿保机。 其实就《旧五代史·冯道传》的记载来看,来自契丹对冯道的关注,并没有提及耶律阿保机。“时契丹方盛,素闻(冯)道(之)名。”这里所提到的契丹,不可能是泛指所有的契丹人,而应该是特指契丹王朝的最高层,特别是草原皇帝耶律阿保机。 之所以认为耶律阿保机对冯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大致有以下几点: 一、耶律阿保机死于公元926年灭渤海国之后,而前面讲了,冯良建应该死于公元923年,冯道虽然守丧两年半,但即使是在冯道守完丧的最后一年,耶律阿保机也应该还在世。 二、耶律阿保机喜欢招纳汉人贤士大夫是出了名的,康默记、韩延徽、韩知古是阿保机时代的契丹三大汉人名臣,深得耶律阿保机信重。不论他们是怎么被耶律阿保机耍尽心机强行挖过来的,但耶律阿保机深知汉人贤士大夫对他创业的重要性。作为能力不输于“契丹国师”韩延徽的冯道,耶律阿保机岂有不流口水的道理? 三、最为重要的一点,“契丹国师”韩延徽早年在幽州大帅刘仁恭麾下当差的时候,和冯道是同事,并且是私交非常好的朋友。凭冯道留给韩延徽的深刻印象,韩延徽肯定会经常在耶律阿保机面前称赞冯道的才能。虽然耶律阿保机身边已经有二韩一康,但对于求贤若渴的耶律阿保机来说,贤士大夫自然是多多益善。 四、冯道的家乡瀛州景城距离契丹南线的长城一带距离并不遥远,而幽沧各州的汉人与契丹联系颇深,即使没有韩延徽的推荐,耶律阿保机也可以通过其他渠道了解冯道。 作为有作为的一代开国名君,耶律阿保机听说世间还有冯道这位奇伟男子,立刻就坐不住了,耶律阿保机站在辽阔的草原上,迎着呼啸的南风,一鞭直指,面无表情地命令疾驰如风的契丹铁骑们:你们,去把冯道给俺捉来! 从契丹的草原本部到冯道所在的瀛州景城,在契丹人看来,虽然中间还隔着由后唐直接控制的幽州长城一线,但这对疾驰如风的契丹骑兵来说并不是问题。而且在此之前,契丹骑兵就经常长趋南下进入河北内地打砸抢,抢一个文弱书生,易事耳! 大话谁都会说,要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南线直穿数百里去抢一个人,谈何容易,须知唐朝的幽州兵也不是吃干饭的。 在此前后的后唐幽州节度使,前任有李克用的义子李存审(即五代名将符彦卿之父),后任是李克用的另一个义子李存贤。李存审于同光二年(924)的三月就已经卸下幽州节度使,而改授宣武军节度使(治所在今河南开封),幽州由李存贤接任。不过此时由于李存审已经病入膏肓,所以一直留在幽州养病,于五月病故于幽州官舍。 从时间上看,冯道守丧期间的幽州节度使很可能是李存贤。李存贤是在李存审重病时紧急接任的,此时的幽州正面临耶律阿保机强大的军事压力,契丹骑兵经常出没在幽州城外,和唐军屡生摩擦。 契丹人的密谋 2 李存贤为人谨慎机警,耶律阿保机不断地扰边,让李存贤不得不多了几分小心。而契丹人密谋千里奇袭冯家庄抢冯道的计划,很有可能被李存贤得知了。 而《旧五代史·冯道传》所说的“边人有备”,显然不可能是指距离契丹南线数百里的冯家庄农民,而应该是驻扎在近边幽州的后唐军队。 李存贤虽然是武将,和冯道在官场上并没有什么交集,但作为皇帝身边的当红炸子鸡,他当然知道冯道的分量。如果冯道在家守丧期间被契丹人给掠到草原,看李存勖骂不死他! 契丹人也许并不知道幽州方面已经提前做好了保护冯道的各种准备,甚至不排除在冯道刚回家乡时,李存勖就已经预感到耶律阿保机有可能对冯道下手,暗中给李存贤发来密令: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冯道! 后唐军队在和契丹军队的历次交战中均不落下风,其中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后唐有着非常丰富的马匹资源,仅凭这一点,后唐骑兵就有足够的资本和契丹铁骑抗衡。 可以肯定的是,李存贤会派出许多游骑在冯家庄周围进行警戒,并通知当地里保,契丹人有可能要对冯侍郎下手,你们要密切关注冯侍郎的生活起居。 在各方面的协作下,在冯家庄的周围已经严密布下了一条保护大唐户部侍郎冯道的安保网,可以确保冯道无虞! 至于契丹骑兵是否真的流窜到了冯家庄一带,史料上没有过多的记载。但从《旧五代史·冯道传》仅有的这句“(契丹人)欲掠(冯道)而取之,会边人有备,获免”来看,契丹的情报系统应该在契丹骑兵南下之前,就已经得到了幽州方面密保冯道的措施。 耶律阿保机是个聪明人,如果在唐人已经做好军事保护冯道准备的情况下贸然出兵,很有可能被李存贤吃成光棍。 “谁说寡人要抢冯道?寡人已经有了一个韩延徽!”耶律阿保机自嘲道。 而冯道听说耶律阿保机的秘密计划后,也笑了。他很想念老友韩延徽,但他并没有打算在辽阔茫茫的草原上见到老友。冯道从来也没有把耶律阿保机当成自己的选择,否则当年刘守光失败后,冯道有一万个便利的条件去草原上喝羊奶。 冯道很快就忘记了耶律阿保机,他依然身着粗葛,脚踏草鞋,躬耕于田野,采樵于乡下,悠然自得地过着恬淡的生活。 有时冯道在夜半失眠,再也睡不着了,冯道会起身,点燃蜡烛,坐在灯前沉思自己此生的得与失。有时,冯道会给自己许下一个承诺:等将来他老了,离开官场之后,一定还会再回到这里。 这里,不但是冯道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更是冯道疲惫心灵的归宿。 直到蜡炬成灰,冯道哈欠连天,再次和衣睡去。 天翻地覆同光朝 1 两年多的守丧期终于结束了。 冯道除孝于身,从父亲墓前的草舍中走了出来,抖了抖身上的枯草,略显疲惫地抬头看了看天空,长长叹了一口气。 因为他知道,两年多来采躬樵耕的快乐生活,至少是暂时画上了一个沉重的句号,他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回到朝廷,继续着他的凶险或顺利的仕途生涯。 两年多没有回到朝廷任职,冯道隐约听说皇帝李存勖平天下之后开始变得狂妄昏聩,信用小人,朝政日益腐败。冯道心急如焚,他急切地想回到皇帝身边,也许冯道担心的并不是只是唐朝中兴大业的落空,冯道也许在潜意识中更关心的是自己致君尧舜的梦想。刘守光已经证明不是尧舜,难道李存勖也不是? 冯道嘴角含着微笑,一一拱手告别了前来送行的乡亲们,然后踏蹬上马,一鞭轻打,骏马一声长嘶,载着冯道,渐渐消失在冯家庄父老的视线之中。 可让冯道没有想到的是,当初接到父亲病逝的消息,匆忙离开洛阳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一手扶他青云直上的李存勖了。 后唐同光四年(925)月日,号称光武中兴的大唐皇帝李存勖死于一场可怕的军事哗变。 也许冯道早就看了出来,李存勖迟早会有今天的。 在历代高开低走自取灭亡的帝王中,李存勖无疑是最为典型的。对李存勖一脚天一脚地的诡异人生,可以用八个字来评价:军事天才,政治白痴。 从唐末至北宋末,堪称军事天才的,只有杨行密、李存勖、柴荣、李元昊四人而已。但和周世宗柴荣的军事、政治两条腿大道通天相比,李存勖更像是一个跛足巨人。政治上的昏聩荒唐,是埋葬李存勖通过军事天才所取得的空前成就的直接原因。 李存勖失败的原因,大致可以归纳为几点: 一、宫禁不严。一个失败的男人背后必定站着一个贪婪的女人。很不幸,李存勖正宫刘皇后就是五代史上少见的泼妇皇后。李存勖得志后突然变得尖酸刻薄,失尽天下人心,和视钱如命的铁母鸡刘皇后有很大的关系。 禁军久不发军饷,军心散乱,按道理说,刘皇后应该体谅丈夫的难处,多拿金宝以收拢军心。在乱世中失掉民心就等于自杀。没想到刘皇后一毛不拔,当众撒泼耍赖,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李存勖此时已经完全丧失正常的心智,任由老婆胡闹,结果被寒了人心的军队彻底倒向李存勖的政治对手——他的干兄长,李克用的义子李嗣源。 二、狂妄自大。河东能以一区区之地灭梁,复定蜀,是包括郭崇韬在内的河东高层的集体功劳,却被李存勖占为其一人之功。常自夸“天下自吾十指中得之,与他人无涉”。 三、重蹈晚唐宦官干政的覆辙,初兴的后唐帝国还没有开始在中原施行新政,政治局面就已经彻底败坏。据《旧五代史·唐书·朱友谦传》记载,“庄宗季年,稍怠庶政、巷伯伶官,干预国事”。 李存勖身边聚集着一群小人,这些人到处收受贿赂,稍不如意,便在李存勖日夜攻其短,必致其死地而后快。这个宦小集团与以刘皇后为首的后宫集团密相勾结,梁唐之际的河中军阀朱友谦,强项令罗贯,以及“功业第一”的枢密使郭崇韬,都可以说是死于宦小后宫集团之手。 当年冯道不惜代价,在愤怒的龙爪下救出来的一代巨人郭崇韬,在出兵消灭盘踞在四川的前蜀政权之后不久,就稀里煳涂地死在了李存勖的猜忌之下。 李存勖的失败,早在张承业被李存勖称帝气死之后,祸根就已经埋下。在李存勖的性格基因中,缺少一种定力,思维行事非常的孩子气,这一点和齐桓公姜小白,前秦天王苻坚非常的相似。姜小白和苻坚,以及李存勖的失败,其实都是缺少父爱式的严格管束所致。 这类性格的君主多是天才,但没有了相父们的约束,他们就极易变成蠢材。张承业死后,压在李存勖身上的那座大山被彻底推翻,已经在张承业阴影下生活了十几年的李存勖,彻底得到解放。 从此,他将成为自己的真正主人,而地狱之门,也在不经意间悄悄地向他打开。 作为唐朝中兴第一功臣,郭崇韬在灭蜀之后遭到了陷害,让所有将士为之心寒。跟着这样的昏庸皇帝,谁敢说自己不会成为郭崇韬第二? 中原大地,人心思乱。 天翻地覆同光朝 2 这场震惊天下的军队哗变,起因其实并不复杂: 魏博军有一部分军队由指挥使杨仁晸率领,驻守瓦桥关(今河北),按规定,到了一定年限,这支魏博军就可以回到家乡魏州。就在这支军队南下至贝州(今河北清河)时,李存勖已经被郭崇韬事件弄得焦头烂额,非常担心瓦桥军会乘邺都(即魏州)空虚无兵之际盘踞邺都作乱,便下令让杨仁晸所部屯守贝州。 魏博军在五代藩镇中的情况比较特殊,这支军队好勇斗狠堪称江湖第一,而且地理位置居天下之中,稍有风吹草动,就足以影响全局。而且魏博军的军队构成多由当地父老兄弟组成,非常恋守故土,并不在乎谁来当皇帝。他们当年能卖掉朱友贞,现在也能卖掉李存勖。 之前郭崇韬受冤而死,消息传开,天下哗然,魏博军自然大骇,人人惧祸事临头,军情大乱。魏博兵皇甫晖和一些军中赌徒聚赌,累赌不胜,总感觉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皇甫晖等人因恐惧而发狂,干脆扯旗造反,反正横竖是个死。 当皇甫晖们要推举杨仁晸为军中之主时,被效忠于李存勖的杨仁晸断然拒绝,皇甫晖做事很干脆,一刀宰了杨指挥使,另推举裨将赵在礼为主。赵在礼怕死,只好硬着头皮充当这支乱军的老大。 这支似乎吃了兴奋剂的军队先烧了贝州城,一路烧杀来到他们的家乡魏博,没费什么力气就占领了后唐王朝的龙兴之地。 河北局势,已经混乱至极。 魏博是河北首镇,一旦失去魏博,李存勖的天下极有可能在瞬间崩盘,甚至连河东本土都有可能丧失。李存勖即使再昏聩煳涂,也知道其中利害,但问题是派谁去?因为战神郭崇韬已经死了。 人才,永远是用不完的,关键是看领导想不想用,敢不敢用。 李存勖身边其实还有一位江湖地位几乎与郭崇韬相等的超级大将,就是李嗣源。只是李嗣源是李存勖时刻猜忌的头号政治对手,如果派李嗣源出去,一旦李嗣源控制军队,自己还有活路吗? 可问题是,不派李嗣源,他就无人可用了。在刘皇后干爹张全义的劝说下,李存勖只能咬牙把临机处事之权交给李嗣源。 事实很快印证了李存勖之前的判断,李嗣源刚到邺都城下,就被一伙乱兵劫持。这伙乱兵叫嚷着说皇帝(李存勖)要坑杀魏军,已经失尽天下人心,今日能救天下者,非令公(李嗣源官居中书令,所以人称令公)而谁!李嗣源百般拒绝,但最终还是抵不过乱兵的强烈要求,李嗣源摇身一变,成为魏军大帅。 当魏博乱军“劫持”李嗣源攻下东线重镇汴州(梁东都,今河南开封)时,混乱的形势已经彻底不可收十。李存勖虽然强打精神进行所谓的“东征”,但没走多远,他身边的侍从都作鸟兽散,李存勖只能狼狈逃回洛阳城中等死。 而此时的冯道,已经由黄河北岸的杨刘渡口南下,行经汴州,准备西行赴洛阳觐见李存勖。 从时间上来看,冯道南下时,应该并不知道离瀛州西南不远处的魏博已经发生兵变,所以冯道幸运地没有钻进虎狼窝。很难想象,如果冯道万一落在魏博军士手上,他会是个什么后果?不要指望李嗣源会救他,在那种情况下,李嗣源本人都是丧失部分自由和人格的人质,何况冯道。 别的不说,魏博军士因为李存勖长久不发军饷,对李存勖心存怨恨,而冯道又是李存勖极为器重的官场红人。对于这些没什么文化的丘八爷来说,拿冯道撒气,也许是报复李存勖的最好方式之一。 不过,魏博乱军和冯道之间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的最终目标都是洛阳,而他们去洛阳就必然经过前梁旧都汴州。《新五代史·冯道传》说冯道路经汴州时遇到了乱军头目赵在礼,但欧阳修着史经常自相矛盾,在《赵在礼传》中,欧阳修却说在李嗣源的军队离开邺都南下时,赵在礼留在邺都。 一个很大的可能是:冯道在汴州遇到的并不是赵在礼,而是李嗣源的先锋兼女婿——冯道后来的老板石敬瑭!《冯道传》之所以说赵在礼作乱,很可能是指这场著名的军事哗变是从赵在礼开始的。 冯道为什么选择李嗣源 1 从《新五代史·冯道传》这句“明宗自魏拥兵还,犯京师。”记载来看,冯道可能要比李嗣源的先锋石敬瑭要早一步来到汴州。 而此时,冯道要面临人生中一个艰难的选择:是选择李存勖,还是选择李嗣源?或者文艺范儿一点地讲,是选择过去,还是选择未来。 对许多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艰难的选择,眼下这个形势,李存勖失去了军心,完蛋是迟早的事情,天下已半数掌握在李嗣源手上。现在李嗣源的大军即将抵达汴州,换个人是冯道,他肯定会留守汴州,等待李令公一到,伏拜马前,俯首称臣,一世荣华,等闲可得! 时任汴州刺史的孔循就是这么想的,他也在劝冯道留下来等李嗣源,“现成的粗腿你不抱,万一李令公真的到了那一步(取代李存勖当皇帝),冯公将如何自处?” 这位汴州的孔刺史在五代史上堪称一代改姓狂人,他的真正姓氏无人得知,早年做汴州富户李让的干儿子,改姓李。后来李让认朱温做干爹,他又改姓朱。朱温有个儿子的乳母很喜欢孔循,养其为子,乳母夫家姓赵,又改姓名为赵殷衡。大约在梁初时,才改今姓名为孔循。李存勖灭梁后,孔循从“伪梁”租庸使摇身一变成为大唐的汴州刺史。 孔循一生凡四易姓,这和他在官场上的首鼠两端也大约相似,在李存勖和李嗣源的龙虎之争中,孔循奉行一个原则:谁先打到汴州,他就是谁的马仔! 跟着哪个老板不都是混饭吃?李存勖和李嗣源又有何区别? 最先打到汴州的是李嗣源的部队,所以孔循满面堆笑地站在石敬瑭马前,给李老板的女婿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虾躬,喊了句肉麻的口号:跟着李老板,吃饭有人管! 孔循和冯道应该有一定程度上的交情,所以孔循“好心”劝冯道不要飞蛾投火,现在的李存勖还有赢的希望吗? 实际上,聪明人并不只孔循,当听说李嗣源已经得到魏博军的拥护,南下逼宫时,共同戍守瓦桥关的北面行营马军都指挥使王晏球和东北面蕃汉马步都虞候房知温立刻撂下挑子,带着从骑火速抄近道南下,追上李嗣源的大驾,伏地献身当马仔。 对于李嗣源即将赢得一切的形势,冯道自然能看得出来。李存勖已经是日暮穷途的垃圾股,很快就要被清仓,李嗣源才是真正的大牛股。 怎么办? 冯道的答案有些出乎孔循以及很多人的意料,他还是选择继续西行,去见已经失势的皇帝李存勖。虽然冯道心知肚明,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见到被他抛弃的天下新主李嗣源。 冯道这是在犯傻吗?非也,这才是大聪明人的选择。 诚然,李存勖即将被历史埋葬,但是冯道自入仕河东以来,就被外界视为李存勖的不二亲信。如果此时冯道就抛弃李存勖,会让外界不耻于冯道的迎来送往,会不利于冯道的政治形象打造。 在职场中,如果一个深受前老板赏识器重的员工,在前老板失势或即将失势时,立刻对前老板横眉竖目,而对新老板摇头摆尾,这很容易被外人看成是落井下石的负义小人。而新老板也对这样的员工礼而远之,道理很简单:你今天对前老板如此冷酷无情,明天就有可能对我也是如此。哪个老板还敢用这样的员工? 冯道为什么选择李嗣源 2 逆向思维,如果某员工在前老板失势时不离不弃,忠诚无二,这很容易给他的形象加分。等到前老板彻底退出竞争舞台后,这位员工再找新老板要饭吃,所受到的舆论攻击就会小许多。 很难想象,如果魏征在李建成被杀之前就谄媚地拜在李世民面前,李世民还会瞧得起这样的魏征吗? 魏征为什么最后赢得李世民的尊重,最关键的原因就是魏征对旧主的忠诚。而此时的李存勖很像李建成,李嗣源也很像盗版的李世民。 有一点对冯道来说要比魏征更有利,李嗣源在魏博是被乱兵“劫持”南下的,他自始至终都在维护李存勖的表面权威。即使李嗣源要废李存勖自立,也只有一种可能:尊李存勖为太上皇,罢其权而尊其位。李嗣源是绝不敢冒犯李存勖的,否则他的江山会被人认为得之不正。 他在这种微妙的形势下,冯道愈对李存勖表现出忠诚,他就会越得到李嗣源的尊重。因为李嗣源需要冯道这样一个对旧主的忠诚榜样,以减轻李嗣源本人所遭受到的来自外界的政治压力。 从冯道在河东出任掌书记的经历来看,他和李嗣源之间,至少在工作层面上有过很多交集,这很容易使二人对彼此的为人处世风格有一个深入的了解。虽然二人不太可能就此事暗通款曲,但从后来李嗣源称赞冯道“吾素知此人”来看,二人之间心有灵犀是有可能的,只不过这些话不能拿到明面上说。 上面所猜测的,都是人最真实的利益角度去讲的。除此之外,同样还存在着冯道忠于李存勖,准备从一而终的可能。 从冯道内心深处讲,李存勖是冯道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器重他的老板,没有李存勖的赏识,冯道走不到今天。李存勖对冯道的知遇之恩,以冯道的人品,他对李存勖肯定有一种感激之情。此番西行洛阳,冯道有可能是要送李存勖最后一程,但可以排除冯道要陪李存勖一起下地狱的可能。 退一万步讲,无论冯道做如何功利的想法,他敢去已经成为刀山火海的洛阳,这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刀兵无情,没人敢保证冯道在洛阳不会遭到乱兵的伤害。如果留在汴州,至少生命是有保障的。 冯道还是坚持自己的立场,与孔循长揖辞别,去洛阳觐见皇帝。 冯道为什么选择李嗣源 3 从“(冯道)乃疾趋至京师”来看,冯道是急切想见到李存勖最后一面的,冯道抵达洛阳的时间,已经于史无考,不清楚冯道是否见到了已经濒临崩溃的李存勖。 其实冯道对李存勖是很有感情的,冯道是个知道感恩的人,李存勖落到如此田地,冯道心里可能会产生一些愧疚感。如果不是父亲突然离世,冯道这几年一直留在李存勖身边的话,李存勖还可能听得进他的几句劝谏,也许形势不会到如此不可收十的地步。 当冯道急匆匆地闯进洛阳西门的时候,还是来晚了一步,看到五凤门前冲天的大火,冯道几乎是滚下马来,伏在门前痛哭流涕…… 曾经威震天下的李亚子,就这样稀里煳涂地埋葬了自己的无双霸业,历史总是喜欢和人们开这种无情的玩笑。 不要低估冯道的忠诚,他不是个得志之后就忘本的人。 送大唐皇帝上路的,是李存勖曾经非常信任的从马直指挥使郭从谦,这位演而优则仕的文艺将军眼看李存勖已经失了势,再保这样的昏君已经毫无意义。 郭从谦率叛军反攻五凤门,毫无准备的李存勖被打得措手不及,虽然他亲手杀过数百叛军,但还是被一支不知从哪儿飞来的流箭射中要害,李存勖一命呜呼! 李存勖的尸骨被优人善友放在城楼上的柴禾堆中,用一把冲天的大火,宣告了大唐中兴神话的彻底破灭。李存勖的两位贴身侍从最后一次给大火中的大唐皇帝尸骨行了君臣大礼,然后号哭而去。 这两名侍从,一个是王全斌,一个是符彦卿。 天岂能无日,人岂能无主!皇帝驾崩了,没关系,再立一个就是了。管他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找个人磕头还不容易嘛,何况人选还是现成的,就是深孚人望的大总管李嗣源。 不过李嗣源也聪明,在皇帝遇害不久,自己就上赶着当皇帝,容易被人误解李存勖的死和自己有关系。在同光朝百官的劝进下,李嗣源宁死不从,只任监国,行皇帝事。 等到任监国十几天后,天下粗定,李嗣源已经基本控制了局面,可以转正了。 后唐同光四年四月二十日,李嗣源衮冕法服,在洛阳西宫即皇帝位,改同光四年为天成元年。 百官伏地三呼万岁。 年届花甲的李嗣源志满意得地坐在御床上,以征服者的态度审视着膝下百官,他很快就发现了冯侍郎的身影。 李嗣源其人 五代前后五十三年,共历五朝八姓十三君,最为后世大夫君子所称道者,其一周世宗柴荣,其三周太祖郭威,而其二便是后世称为小太宗的后唐明宗李嗣源。 唐懿宗咸通八年(867)九月九日,李嗣源生于应州金城县,代北沙陀部人,但世人已经无从得知李嗣源的沙陀本姓是什么。在其改汉姓名之前,世人只知道他的沙陀名叫邈佶烈,他的父亲叫作“霓”,是晋王李克用身边的得力部将。 作为土生土长的代北沙陀人,李嗣源从小就开始了骑射技能培训,十三岁时,李嗣源就以“善骑射”闻名代北,经常在野外纵马仰射飞天之鸟,每发必中,人称为奇。李嗣源的父亲“霓”去世后,李嗣源自然就挂在晋王李克用名下,李克用很喜欢李嗣源,便养其为子。 和赵匡胤在高平一战成名一样,李嗣源初出江湖后,在青山口一战中,几乎是单枪匹马直冲梁军大阵中,吓退了梁朝头号名将葛从周,史称“自青山之战,名闻天下”。李嗣源在李克用时代就已经为河东第一流名将,所率晋王亲骑五百人,横冲天下,“所向克捷”,所以李嗣源就得了一个雅号——李横冲。 不过,李嗣源虽然是武夫出身,但整体来看,他的性格比较平和,这一点和赵匡胤比较相近,不像李存勖或柴荣那样大起大落的性格。检遍史册,很少发现李嗣源有暴怒的时候。甚至占领弹丸之地荆南的高季兴在李嗣源继位之初,耍无赖要地盘,李嗣源都是能忍则忍,忍到忍无可忍时,就敲打一下这些不识趣的,但李嗣源从来不妄开杀戒。 这种平和性格的人,在官场上是比较讨喜的,能力出众但甘给老板当配角,不争功不抢食,换了哪个老板不喜欢这样的员工? 李存勖得志之后,经常猜忌大臣,郭崇韬虽然功居第一,但性格太过刚烈,也中了李存勖的忌。而李存勖虽然也猜忌李嗣源,但由于有个郭崇韬挡在李嗣源前面,李嗣源可以暂时躲掉几支官场暗箭。 而自郭崇韬冤死后,再无人可以替李嗣源挡风遮雨,所以李存勖对李嗣源的疑心越来越重。而李嗣源一直念念不忘养父李克用的恩情,所以李嗣源宁可等死,也不想被后人骂作忘恩负义。手下朱守殷曾经劝李嗣源趁机除掉李存勖,对李嗣源断然拒绝。 魏博乱兵在李嗣源去之前到处烧杀抢掠,而李嗣源单车一至,立刻像变了一支军队,这说明李嗣源在军界是极得人心的。乱兵选择李嗣源,绝不是因为李嗣源好欺负,而是跟着李嗣源,至少大家还有口饭吃。再跟着李存勖这样的昏君,大家脑袋迟早搬家。 李嗣源得天下的过程,非偷非抢,得之甚正。以李存勖乱政败亡之余,如果不是李嗣源的出现,及时稳定了中原局势,一旦兵乱四起,中原又将陷入大乱。从这个角度讲,李嗣源得天下,是历史的幸运,更是当时百姓的幸运。 同样的,这也是冯道的幸运。 冯书记何在? 1 不可否认,李存勖是冯道仕途中第一个伯乐。但问题是:伯乐未必就是好的驯马师。 伯乐可以从几百匹普通马中挑出一两匹骏马,不过能否将这几匹出色的马调教成千里驹,这就要看驯马师的水平了。而李存勖显然不具备一个优秀驯马师的资质,他连自己都管不了。 冯道在李存勖手下仕途还算顺畅,但如果冯道不是因为父丧离朝,继续留在李存勖身边的话,也许会当上宰相。可然后呢?陪着李存勖一起被乱箭射成刺猬吗? 冯道早就看得出来,李存勖性格太不稳定。而冯道本人性格比较稳定平和,侍奉这样性格多变的老板,二人很有可能因为性格的原因渐行渐远,甚至反目成仇。 而李嗣源不同,李嗣源性格平易温和,这一点正好与冯道的性格契合。《资治通鉴》称李嗣源为人“性不猜忌,与物无竞”,这样性格的老板会本能地给手下员工打造一个尽可能施展他们才能的舞台,而不会猜忌功臣,动辄烹狗藏弓。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李嗣源对冯道的能力以及人品是非常了解的,这一点决定了二人的合作基础。只要老员工对新老板忠心不二,新老板是很乐意启用老员工的,用起来不手生,比从大学中招聘新人更为趁手。 李嗣源要重用冯道的原因,有一点可以排除,就是李嗣源要通过用冯道来赢得官僚们对他的拥护,因为冯道在士族门风残余的官场上是不太受欢迎的。李嗣源要收买人心,也没必要拿冯道说事,豪门出身的卢质、任圜都是现成的笼络靶子。 想必刚登上帝位的李嗣源心中已经有了内阁班子的大致人选,其中一个铁定的人选,自然是冯道。这是李嗣源和枢密使安重诲商议后定下来的。 而大唐帝国的“内阁首辅”,其实早有人盘踞其上,就是代北沙陀人安重诲。 这里有必要简单讲一下五代的大致权力架构。 五代早期,比如梁唐各朝,朝廷虽然有内阁宰相,以辅天子治政,但由于五代战乱相旋踵至,所以军权自然要高于相权,所以五代各帝王最倚重的大臣,其实不是文官大臣,而是武官枢密使。 换言之,枢密使才是五代雷打不动的首席内阁大臣。因为皇帝和宰相们只商议内政事宜,而枢密使则有资格甩开宰相,单独与皇帝商议军国大事。比如庄宗朝的枢密使郭崇韬,即使是宰相卢程和豆卢革,在郭崇韬面前也要低一头。 枢密使权重天下,五代的宰相们更像是个闲职,甚至可以说是大号的翰林学士。“宰相受成命,行制敕,讲典故,治文事而已。” 不过,五代的枢密使多是武人出身,像冯道这样受到正统封建教育的文官士大夫,他们的理想就是佐天子治邦政,能力和兴趣都局限在文治上。让他们做枢密使,一来没兴趣,二来也不会做。何况枢密使手控兵权,向来是皇帝大忌,看看枢密使郭崇韬是怎么被猜忌而死的就知道了。 自古文武一道,枢密使虽然权重,但他们文化素质普遍不高,像这位安枢密,基本是个文盲。更要命的是,坐在御床上的李皇帝,同样是个文盲,大字不识得几个。让一个半文盲去辅佐另一个文盲治天下,岂非笑谈。辅天下以治邦政的任务,自然要交给读书人。 冯书记何在? 2 安重诲之所以能做到枢密使,原因很简单,他是李嗣源的政治盟友,是李嗣源成功扳倒李存勖的幕后大军师。就像周太祖郭威兵变继位后,把枢密使交给了自己的政治盟友和义兄王峻,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安重诲虽然为人粗横蛮霸,瞧不起读书人,但他也知道朝廷的正常运转,须臾离不开读书人。有次李嗣源让安重诲给他念奏章,结果安重诲讨饶:“臣不识字,陛下还是不要出臣的洋相了,请读书人来吧。” 天成朝的内阁班子很快就成立了,在当年五月,以太子宾客郑珏与工部尚书、判三司事任圜并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升阁做相。 冯道呢?李嗣源不是到处嚷嚷冯道才是他心中的真宰相吗? 安重诲要向李嗣源推荐几个读书人入伴,给李嗣源恶补文化知识。没想到李嗣源首先提出来了一个人选。 李嗣源问安重诲:“先帝时的才子冯道何在?” 李嗣源话一出口,安重诲就知道皇帝的心思了。 “现任翰林学士。”安重诲对冯道无感,他最关心的是新任宰相任圜,这个靠女人吃饭的老白脸经常和自己不对付。而冯道,至少暂时不会对安重诲构成威胁,所以安重诲很大方地推了冯道一把。 李嗣源并不避讳在安重诲面前表达对冯道无比的欣赏:“朕早知冯道是难得的人才,此人有宰相之器,将来足堪大任。” 按照李嗣源的旨意,朝廷很快就设置了端明殿学士一职,由户部侍郎冯道,与中书舍人赵凤一道入为端明殿学士,以备皇帝顾问之需。时间是天成元年(926)四月。 需要说明的是,这个端明殿学士非实职,相当于顾问委员会,冯道和赵凤原来的职务不变。 冯道有了新工作,就是陪皇帝聊天。 这算什么差使?要知道,端明殿在洛阳诸宫中也不过是皇帝宴会之余与接见大臣的偏殿,非议事之所。冯道今年也不过四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做事的时候,却被李嗣源莫名其妙地弄了个养老的闲差。 冯道心里会怎么想? 实际上,在这份略显诡异的用人名单上,隐藏着一个老板用人的大学问。 关于用冯道为相的一场幕后政治交易 1 李嗣源为什么会用郑珏和任圜为相?答案可能是出在派系上。 要说能力,任圜是后唐王朝首屈一指的治世能臣,特别是在经济战线上,任圜堪称一代财神。史称任圜为相时,“期月之内,府库充赡,朝廷修葺,军民咸足”。 至于郑珏,实在是平庸无奇,典型的尸位官僚,除了吃饭出恭,没什么用处。为人不忠不义,他原是梁朝旧臣,李存勖入洛,身为梁宰相的郑珏率梁百官拜于马下,极尽丑态。 李嗣源用这两个人,说得通俗一点,就是同时稳定河东系官员和梁朝系官员的人心。 任圜是李克用的侄女婿,自父亲任茂宏那一代起就在河东当官,是再标准不过的河东系。而郑珏是唐昭宗朝宰相郑綮的侄孙,一直在梁朝官场上厮混。更重要的是,郑珏是梁朝系官员精神领袖张全义的铁杆嫡系。 李嗣源能坐上龙椅,首功其实要算给张全义的。魏博乱起,李存勖不想派李嗣源平乱,是张全义力排众议,李存勖才起用李嗣源。虽然张全义在得知李嗣源被逼反时,害怕李存勖找他算账,忧惧而死。但张全义一句话成全了李嗣源,所以李嗣源要报恩,重用张派嫡系的郑珏就很正常了。 至于冯道,李嗣源都已经当着二号人物安重诲的面说“吾必用冯道为宰相”,这显然不是开空头支票。现在不用冯道为相,只是因为李嗣源初坐龙廷,形势不稳。 更何况最重要的一点,李嗣源把冯道调到身边,其实就是进一步考察冯道,看冯道是否真的具备做宰相的综合条件。一旦考核通过,立刻就给冯道转正。 虽然李存勖时代同样看重冯道,也把冯道当成备位宰相,但这次明显与李存勖时代不同,因为冯道的资历已经熬出来了。 当初李存勖迟迟不用冯道为相,担心的就是冯道资历尚浅,惹起物议。如今冯道在河东官场厮混十几年,官拜户部侍郎,以正三品的堂官入阁拜相,谅那帮官场老油条也抓不到冯道的什么话柄。 这次冯道入端明殿侍讲,切切实实地距离内阁执政又近了一步。 而对官场一些嗅觉灵感的聪明人来说,他们已经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皇帝要对官场进行人事大调整了。 此时的内阁,其实有四位宰相,除了新进的任圜和郑珏,还有同光朝的旧朝豆卢革和韦说。 抛开任圜和郑珏不说,李嗣源早就对旧相豆卢革和韦说不满了,他要想办法拿掉这两个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把位置给冯道腾出来。 除了政事无为,豆卢革和韦说最惹李嗣源,甚至是百官不满的,就是二人互相结党攀附。老板管理员工,最忌讳的自然是员工在私下结成朋党,这不利于领导的事权统一。 豆卢相公和韦相公把朝廷当成了他们家开的菜市场,互相送免费的萝卜白菜,却让买菜的顾客干瞪眼。豆卢革和韦说互相抬轿子,豆卢革举荐韦说的儿子韦涛为宏文馆学士,韦说举荐豆卢革的儿子豆卢升为集贤学士,弄得朝野喧哗,“识者丑之”。 关于用冯道为相的一场幕后政治交易 2 互相攀附是一方面,二人还大肆收受官员贿赂,官场名誉极差,还连带朝廷背黑锅,李嗣源当然不会做这等亏本买卖。 最让李嗣源不能容忍的是,二人自恃先帝旧相,对新皇帝横挑鼻子竖挑眼,对李嗣源缺乏最起码的尊重,呼三喝四,不成体统。 不过,聪明的李嗣源却拿另外一件足以激起百官愤怒的事情来砸豆卢革,以换取百官对拿掉豆卢、韦的支持。因为多年战乱,经济凋敝,物价腾贵,百官的俸禄经常要折价发放,还不一定能按时发放。 作为宰相,豆卢革一方面让百官理解朝廷难处,一方面自己却大开方便之门。别人拿折价工资,豆卢相公拿全款;别人都是自五月以后才能领到折价工资,而豆卢相公每年正月就能拿全额工资。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大家都吃糠咽菜,谁都不会有意见。如果其中有人吃肉喝汤,贫富差距拉大了,谁还能安贫乐道? 你发达了,却让还没脱贫的我安贫乐道,凭什么? 其中,新任谏议大夫萧希甫因为二人得罪过他,他便上章弹劾二人。虽然萧希甫的奏章多是捕风捉影之辞,什么豆卢革指使门下杀人,韦说强夺邻居家的水井,但李嗣源见章大喜。 李嗣源需要的是能打倒豆卢革和韦说的炮弹,至于事情真伪,李嗣源并不在意,甚至不排除萧希甫突然向二人发难,是李嗣源暗中授意的。 天成元年七月,李嗣源下诏,罢豆卢革与韦说的相位,贬豆卢革为辰州刺史,贬韦说为溆州刺史。几天后,再有诏,长流豆卢革于陵州,长流韦说于合州。李嗣源在政治上彻底埋葬了两位前朝旧相。 天成元年很快就在波诡云谲的政治动荡中翻了过去,天成二年正月初一,李嗣源正式下诏,给自己改了个名字,易嗣源为“亶”。为了行文方便,以下还称为李嗣源。 李嗣源罢掉了豆卢革和韦说两个碍事的,接下来就要请冯道入阁拜相了。 只是让李嗣源没想到的,因为这次宰相人选的问题,引发了朝中各大派系的激烈斗争。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人多蛋糕少,有蛋糕不抢那是傻子。在中国式官场,讲究的是抱团取暖,谁也不想当孤家寡人。不说要大国宰相的位置,就是一个科长位置,也会引发圈内的激烈争夺,明枪暗箭,好不热闹。 为了能让自己的体己人挤进内阁,各位大佬们直接在皇帝面前开战,差点撕破脸面。 关于用冯道为相的一场幕后政治交易 3 天成朝的权力构架大约可以分为三层塔形结构: 第一层:皇帝李嗣源。 第二层:枢密使安重诲。 第三层:宰相任圜、宰相郑珏、另一位枢密使孔循。 这是天成朝最核心的权力五人组。 抛开李嗣源,在四位重臣中,就风向上来看,因为安重诲势力过大,郑珏和孔循这两棵墙头草早就倒向了安重诲。而任圜向来不买安重诲的账,二人因为各种恩怨,早已经积不相容,这次直接拎着板砖对拍。 按照李嗣源的意思,四大臣开了一个圆桌会议,商量宰相人选。而李嗣源则坐在殿上,等候结果。 首先发话的是任圜,他推荐了御史中丞李琪,但遭到了郑珏和孔循的齐声反对。 李琪是当代才子,曾经做过梁太祖朱温的贴身文胆,文章知名天下。入唐后,李琪深为庄宗李存勖所器重,准备用李琪为相,只是因魏州事变,没来得及给李琪办证。 李琪虽然不敢得罪二皇帝安重诲,但他和安重诲之间也是貌合神离,向来不对付。任圜这次拉李琪入伙,很可能就是在安重诲头上砸进一颗大头钉子。 李琪如果入阁,那任圜的势力就大了一分,相应地,郑珏和孔循就多了一个潜在的敌人。更何况郑珏向来与李琪不睦,孔循也对李琪一肚皮的反感。所以郑、孔二人极力反对用李琪,理由是李琪才华有余,气度不足,又兼贪财不廉,宰相岂能用此等人! 任圜没好气地问,“今何人有如此气量”? “太常卿崔协!朝议皆以崔协可。”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安重诲也点头附和。 任圜一听二人推荐崔协,当时就恼了,没头没腚地蹿到李嗣源面前,攻击崔协。 “安枢密做事没头脑,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崔协这等货色岂能为相!天下谁不知崔协不学无术,大字都不识得几个,江湖号称‘没字碑’。” 而任圜拒绝崔协还有一个理由,“臣本就已经不学无术,列居台阁,已恐遭时人所笑。如果陛下再把一个半文盲拉进内阁,天下岂不笑陛下不识人。” 任圜话音未落,又遭到了郑珏和孔循的联合反对,安重诲也是气急败坏地指责任圜用人挟私。 四大臣在下面吵翻了天,而高高在上的李嗣源却一言不发,只是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推荐宰相,不仅是四大臣的权力,也是皇帝的权力。 李嗣源让四头斗急了眼的铁公鸡都安静下来,他有话要说。四大臣互相狠瞪着对方,怒气未消,但都闭上了嘴。 “寡人有两个人选,第一个人选是易州刺史韦肃,此人曾经在寡人落魄时出手相助,又出身名家(京兆韦氏),卿等可以考虑一下韦肃。”话说了一半,李嗣源瞟了一眼四位满腹心思的大臣。 韦肃?甚至在位的这几位大臣都没听说过这个人,李嗣源怎么想到用名不见经传的韦肃为相,那还不如用冯道呢。 关于用冯道为相的一场幕后政治交易 4 窍门就在这里。 韦肃虽然有恩于李嗣源,但李存勖重用伶人陈俊、储德源而大失人心的覆辙就在眼前,李嗣源怎么会往阴沟里栽?在论资排辈的官场,区区一个州刺史,居然连跳数级进内阁,官场其他老资格当做如何想?韦肃进内阁的可能性为零,这一点连李嗣源也不否认。 他之所以推出韦肃,其实是在用韦肃给第二个人选当垫背的。而从李嗣源嘴里轻飘飘地说出的第二个名字,是冯道。 “如果韦肃资历不够,那卿等以为冯道如何?” 李嗣源继续自说自话:“卿等素知冯书记为人,先帝在太原时,冯书记掌文墨事宜,处事得当,为人所称。而且冯书记为人厚重谦和,不与人争,与物无竞。朕打算用冯书记为相,卿等以为如何?” 皇帝提出两个人选,对于第一个人选韦肃,四大臣当然知道不可能选他,那么皇帝的面子一定要给,那就只能选择冯道。否则,皇帝的颜面何存? 这是李嗣源的一大聪明处。 其实以李嗣源的皇帝身份,他完全可以在会议之初就提出冯道为相,用不着拐弯抹角的这么麻烦。但他引而不发,先让四大臣各荐人选。 李嗣源如此做,原因很简单:如果他先推出冯道,先不管四大臣同不同意,四大臣同样也有人选推出,而宰相位置有限,不可能人人都能安排。如果李嗣源强行任冯道为相,那就同时得罪所有大臣,于朝局不利。 李嗣源明知任圜和孔循等人势必会否定对方提出的人选,这就会形成隔山对峙之势,那么李嗣源适时推出各方都能接受的人选冯道,也就顺理成章了。 而且李嗣源也在等机会,冯道是他内定的宰相,还剩下一个名额,所以在任圜和孔循、郑珏、安重诲两方中,他势必要得罪一个人。当李嗣源发现孔、郑、安穿一条裤子,那就只能委屈任圜了。 这次会议其实并没有落实任何决议,不是因为冯道,冯道对任孔郑安四人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中间人选,又是皇帝举荐。他们真正的矛盾,是选李琪,还是选崔协? 答案是明摆着的,孔循已经私下发了狠誓,除非我死,必使崔协入阁。而安重诲也在私下和任圜做内幕交易,最终逼得任圜退让一步,同意崔协入阁。 各方交易最终完成,冯道和崔协出任宰相。 正月十一日,朝廷下了明诏:以端明殿学士、户部侍郎冯道,以及太常卿崔协并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接到任命诏书时,冯道诚惶诚恐地伏地谢恩。 关于用冯道为相的一场幕后政治交易 5 这次任相,也标志着冯道正式进入官场一线行列,从而拉开了冯道三十年官场传奇人生的大幕。 当然,冯道也知道,此次入阁,他将面对更加复杂的权力斗争。 在送走中使后,面色平淡如水,心中却翻滚似海的冯道支走了所有家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任由新沏的茶由热变凉,红烛上的火苗越来越微弱,冯道都视若无物。 他不停地在告诫自己:“慎之!慎之又慎。” 人生很复杂,官场更复杂。在官场中捞饭吃,从来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稍有不慎,就要人头落地,自毁前程。 当官很难吗?其实并不难,只要会做人,就基本能当好官。在这一点,冯道做得很好。 很多人会把“做官就是做人”理解为万事不要得罪人,其实并非如此,如果万般皆不得罪人,那就只能做个平庸的昏官。而冯道是有理想、有追求的,所以他在官场上是从来不怕得罪人的,刘守光、李存勖这样的人物都被冯道当面硬顶过,遑论他人。 冯道做宰相,不论有意或无意,他都已经抢了被有些人视为玩物的蛋糕,即使冯道对他们吹喇叭、抬轿子,这些人照样反感冯道。对于官场上的对手,表面文章要做足,礼让谦恭,但涉及施政理想,是半步不能退让的。 对于冯道由皇帝推荐入内阁,四大辅臣都没有异议,他们和冯道素无恩怨。其实他们并不在意冯道是否能做出成绩,权力场上的潜规则从来都是这样:不怕你有才,就怕你不是我的人。冯道如果像崔协那样百事无为,是永远不会遭人忌的,可冯道如果做这样的官,还不如回到景城种地。 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后世的一些学者,一提到冯道就咬牙切齿地痛骂冯道“鲜廉寡耻”,或“衣冠禽兽”,还有什么“恶浮于纣,祸烈于跖”,甚至如狂人李贽等,骂冯道是“名妓转世”,实在让人感到莫名其妙。 冯道仅仅因为在乱世中出仕四个不同的短命朝代,就被一些道学先生骂得一文不值,而冯道在任相时简任贤良,罢黜庸才,规谏君主,大修文事,却被他们视而不见,真是好本事。按他们的荒唐逻辑,出仕多个朝代的何止冯道一人,仅五代宋初就有一大堆,他们却只攻击冯道,却把史上最忘恩负义的篡位者赵匡胤吹成一朵花,何其不公乃尔!冯道任相时,一不收财,二不纳妾,三不修居豪室,四不广食方丈,私德几无可指摘之处,世上哪有如此奸臣! 冯道用人唯才 1 冯道做了宰相之后的第一件事情,是简拔散落在民间的人才,为国效力。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主动地去得罪人。 作为寒素出身的知识分子,冯道身上有一种近乎本能的阶级成见,就是对同属草根阶层出身的知识分子,包括乡野村夫,冯道礼敬有加;而对豪门出身的士大夫,冯道向来是不鸟他们的。 这一点和他的恩公张承业非常相似。张承业瞧不起那些豪门公子哥儿,动辄当众辱骂,武宗朝宰相李德裕的孙子李敬义就因为出身好挨过骂。不过冯道是儒者,他不会用张承业那般激烈的手段,他向来推崇和风细雨式的待人处事方式。 冯道用人讲出身,大搞“又红又专”,是冯道因为自己的出身不好而对权贵士大夫进行“阶级报复”吗,当然不是。冯道这么做,更多的还是对寒素士人本能的同情,这是一种朴素的“阶级感情”。 同样是读书人,面对有限的社会政治资源,出身好的士人就会很容易比寒士获得更大的进取之阶,特别是讲究门第士庶残余的五代前期。 冯道是个苦出身,他甚至连科举都没参加过,这也是一些豪门士夫经常挖苦冯道的话题。冯道跟着刘守光九死一生,好不容易遇到几位伯乐,才到了今天这一步。 冯道是人,是人就会有一定的偏私属性,他在选择人才时,也会优先考虑与自己关系好的人。比如在五代大臣王延的仕途路上,可以说冯道是他最大的政治恩人。 王延是鄚州人,和冯道是老乡(《新五代史》说王延是郑州人,与冯道是故人,当误),在冯道当宰相之前,王延的仕途不说一团漆黑,但也了然无趣,始终在底层徘徊,只做到即墨县令。 冯道做了宰相,有了用人之权,就动用自己的关系,说动李嗣源,把与自己私交不错的王延从黄海之滨的即墨召到洛阳,拜为左补阙。官位不高,但毕竟就近在天子脚下,升官是分分钟的事。果然,不过一年,王延就高升为中书舍人,赐金紫,顺利混进官场一线。 在用王延的问题上,冯道徇私了吗? 其实冯道并没有徇私。 执政者用人徇私的标准是所用之人才能低下,混事于位,贪赃枉法,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这种情况才属于因私进人,属于标准的官场恶习,宁用奴才不用人才。 但问题是,王延不是奴才,反而是个大可用之才,而且人品非常好。 冯道用人唯才 2 王延有什么本事?一则好学,肚子里有墨水的,并非草包;二则为人慷慨义气,有千金不如一诺的君子之风。《新五代史》说王延“延为人重然诺,与其弟规相友爱,五代之际,称其家法焉”。三则处事公平,不偏私党,王延曾经做过科举主考官,“人皆称其公”。 冯道重用这样有情有义,大公无私的人才,不但不是徇私,反而是为国选贤,其功甚伟。王延在官场上与冯道的交集,也仅仅是他与冯道同乡好友。史料上也没有发现冯道与王延结党营私的记载,可见冯道用人是不偏私的。 晋国大夫祁奚举贤不避亲,传为千古美谈,冯道举贤同样不避亲疏,后世那些满嘴道德文章的先生们攻击冯道时,却很少提到这一点。他们需要的,只是为了所谓的盛世树立一个道德攻击靶子,对于冯道的各种优良品质,他们向来是能避则避的。千古道德楷模司马光先生在攻击冯道这不好那不好时,却忘了自己是如何提携祸乱天下的超级奸臣蔡京的。 人以类气相投,近朱者近墨者,冯道重用人品端正的王延,恰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冯道自己的品质。 当然,王延也是幸运的,与当朝宰相是同乡好友,多少沾了一点便宜。但话说回来,千军万马闯独木桥,像冯道这样的寒素出身至相者又有几人?所以冯道出于“阶级感情”,是很正常的,那些豪门士夫为相,自然也多引用同类人,人以类聚而已。 冯道经常派人去朝野之外的广阔天地中寻访贤人,只要出身寒素,又确有真才实学,冯道都会以宰相之尊接见这些在社会偏见中苦苦挣扎的知识分子,并利用自己的合法权利,为他们安排一个有上升空间的职位。 打个不是很贴切的比喻,就像儿女是自己生命的延续一样,这些孤寒士子同样可以称为冯道精神生命的延续。虽然这些孤寒士子将来有可能出将入相,甚至把冯道拉下马来,但冯道依然不遗余力地奖掖后进。 而至于衣冠旧族,冯道对他们其实也不是一棍子打死,确实真才者,冯道依然会简拔推荐。冯道真正打击的,是那些“履行浮躁”者,也就是轻险冒进之徒,这些都是害群之马,当然要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打压。而冯道的手段也仅仅“抑而镇之”,敲打一下这些狂生,让他们知道好歹进退,其实这也是对他们的一种爱护。就像周世宗柴荣所谓“毁佛”,实际上是对佛教的一种正面改革一样。 《兔园策》事件 1 冯道当然知道这么做是会得罪人的,但他对这一切世俗的非议并不在意。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自己又少不了一块肉。 事实上,冯道也清楚,自己再怎么上杆子巴结这些豪门士大夫,他们也不会高看自己一眼。与其如此,不如对他们敬而远之。穷人巴结富人,只能遭到富人更大的鄙夷,会增加他们对穷人更为强烈的优越感。如果某个穷而有知识的士人视富人如无物,富人反而会对这个穷书生礼敬有加。 冯道在官场上有几位至交好友,如同为端明殿学士的赵凤,新除兵部侍郎刘昫(《旧唐书》总编撰),大理正剧可久。这几位儒者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皆为素族出身,身上都没有所谓甲族门第的骄娇二气,所以能和冯道处在一块。 至于那些甲族出身的,冯道从来都是爱理不理,这自然就会引起他们的不满。当一个富二代或官二代被一个屌丝轻视的时候,他们骨子里的优越感会被强烈的挫折感所取代。 他们对冯道也没有什么好感,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出身。当得知冯道入相时,相信许多人是吃醋的,就凭冯道那寒碜的出身,外加粗陋的相貌,也配登阁入相? 宰相,在这些权贵后代的潜意识中,只是他们小圈子的玩物,草根是没有资格和他们竞争的。没有个光耀门庭的好祖宗,自然就没有资格和他们站在一起,甚至爬在他们头上。 魏晋以来的九品中正残余思想,还顽固地盘踞着他们的大脑。 虽然这些人也知道就是当着冯道的面办了冯道祖宗十八代,冯道也不会因此下台,甚至有可能地位更稳定。但他们就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就凭自己在朝中盘根错节的江湖关系,骂了冯道,谅你冯道能奈爷何! 出来献丑的是工部侍郎任赞和吏部侍郎刘岳。 任赞家世不详,从他对冯道的轻视以及和士大夫经常成群结伙出现来看,任赞可能和任圜沾亲带故。至于吏部刘大人,那可是大有来头。刘岳的远祖是北魏名族刘氏之后,八代祖刘政会是唐朝开国名臣,刘岳有叔父七人,皆位列高显,其中最知名的就是岭南节度使刘崇龟和唐昭宗朝宰相刘崇望。 任赞不好说,但刘岳文才名著天下,只是因为站错了队,在梁朝为官,梁亡后被贬。而冯道自燕亡后跟着李存勖玩,政治一贯正确,领导一向器重,所以平步青云,这让刘岳如何服气。 刘岳为人诙谐,善滑稽,平时就喜欢拿人寻开心。冯道简拔寒素,黜落衣冠,所以冯道很不幸成为他们取笑的靶子。 按《新五代史·刘岳传》的说法,有一天大清早,百官入宫,准备朝会(《旧史》作散朝之后)。按官位顺序,冯道当然走在最前面,和任圜、郑珏、崔协等人同行,其他百官在其后鱼贯随行。而尾随在冯道身后的,就是任赞和刘岳。 冯道在上朝前是没有与同僚耳语习惯的,他总是正衣襟,执手笏,目光如水,沉默不语。不知道是不是任赞和刘岳在身后嘀咕什么,还是冯道听到了其他动静,冯道走在殿阶时,总是不自觉地回头观望,目光和任赞、刘岳碰到了一起。 冯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扭回头继续走。 《兔园策》事件 2 刘岳有些不爽,心想你这个乡巴佬不就靠抱着皇帝大腿才捞到这个位置嘛,真要以文论相器,我能甩你八条长安大街! 任赞对冯道也是一肚皮的不满,顺口就问了刘岳一句:“昭辅(刘岳字),你说冯相回头瞧什么呢?” 刘岳扫了身前还在行走的冯道一眼,哂笑道:“还能瞧什么,肯定忘记带了《兔园策》,没有这本名著,冯相拿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任赞大笑。 和冯道同行的任圜、郑珏、崔协三位豪门出身的宰相也听到了刘岳的挖苦,差点笑出声来,只是碍于冯道的面子,强忍着憋了回来。 冯道自然也听见了。 《兔园策》,前面讲过,这是一本由唐太宗之子蒋王李恽门客编撰的一部适合乡村少年儿童学习用的三十卷的四经读本。 《兔园策》是无数农家子弟通过科考登龙门的必读之书,虽然是农村课本,但并非都是乡村俚语,而是用南朝大家庾信和徐陵的文体,又是亲王编撰,属于正规教材。 只是《兔园策》在农村非常普及,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一本,作为知识垄断阶层的精英知识分子瞧不起农村教育,所以“(士)人多贱之”(《兔园策》)。 冯道出身乡村寒儒世家,自然也是读过《兔园策》的。任赞和刘岳的话意音分明是瞧不起冯道的农村出身,暗讽冯道的学术登不了大雅之堂,没有资格当宰相。 冯道为人宽和厚重,向来不以别人的轻视羞辱为介怀,任尔一张破嘴吞云吐雾,我处之如浮云而已。从《新五代史》的记载来看,冯道并没有对刘岳的嘲讽有什么反应。 《新五代史》所载应该是抄袭《北梦琐言》的旧文,而成书时间与《北梦琐言》相同的《旧五代史·冯道传》,却记载挖苦冯道忘带《兔园策》的是任赞,而刘岳则根本没在《旧五代史·冯道传》中出现过。 欧阳修说冯道在前面听到刘岳对自己的挖苦后,“大怒”,从此记下了刘岳这笔嘴债,并在不久后,滥用宰相大权,贬刘岳为秘书监。 实际上,欧阳修的说法从逻辑上讲是站不住脚的,即使是刘岳讽刺冯道忘带《兔园策》,另一个同伙任赞也脱不了干系。而事实上呢?在明宗即将驾崩时,任赞因为党附极有希望即位的秦王李从荣谋逆案,李嗣源召宰相议任赞等罪。 任赞如此得罪冯道,冯道完全有条件把任赞推到坑里,但冯道又是怎么做的?——这还是《新五代史》的记载,冯道替羞辱过他的任赞极力求情,说任赞与李从荣关系非旧,在李从荣手下任职也不到一个月,李从荣所犯诸恶,和任赞没有关系。在冯道的挽救下,任赞免死,只是长流外放。 在唐末帝清泰朝,冯道在出任河中节度使时,副使胡饶当众羞辱冯道,冯道也是一笑了之。对任赞、胡饶这些以辱冯道为乐的轻率人物,冯道都不为介怀,他又有什么必要去打击刘岳? 从欧阳修站在道德家的立场上对冯道的一贯指责来看,冯道打击刘岳的记载是不太可信的。反而是《旧五代史》记载冯道对此事的处理,更符合冯道以宽和处人的一贯立场。 旧史记载,任赞当面讽刺冯道回头是忘带《兔园策》,众人哂笑,让冯道很没面子。而冯道向来是不会在公开场合发火的,即使有人当面羞辱他,冯道依然是面沉如水,喜怒不形于色。 你这么做已经是很没层次的表现,我不能和你一样没层次。 任赞当众羞辱自己,如果自己顺着任赞的指挥棒转,也怒目金刚式还任赞以颜色,那冯道只能沦为同僚的笑柄。冯道的愤怒,不但无济于事,反而会让同僚以后更会拿《兔园策》大做文章。 《兔园策》事件 3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冯道的肚子确实能撑得起几条大船,冯道对任赞的挖苦并没有当场反驳,而是处之如浮云。等到下朝后,冯道派随从去把任赞请了过来,置茶,趁着身边没其他大臣,冯道虽然面色和衷,但言辞甚厉:“方才任公的话我都听到了,公等瞧不起《兔园策》,无非乡野人手一本,伤了你们垄断知识阶层的体面。但公可知?《兔园策》都是唐蒋王召集当时名儒编撰的,语非俚俗,实书林第一流品。公等笑我自小习《兔园策》,我实能背诵之,可公等又会些什么!” 冯道越说越激动,他早就瞧这些所谓士族出身的士夫们不顺眼了,今天要不趁机敲打一下这些人,以后这些人还不知道会给自己上什么眼药。 “有些旧朝士子自诩为能,其实也不过读了几本,未必强得过《兔园策》。彼等不过灌了几方墨水,便敢上京赴考,侥幸混几分功名,博公卿相位,无一策干国家之利,如此学问,何其浅薄寡陋!” 冯道待人向来和善,这也是有关记载中,冯道对别人说过最为过激的几句话,这还是在任赞面前指桑骂槐,并没有直取任赞下三路,足见冯道性格之沉稳。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冯道急了,也不过风轻云淡地扫了对方几句。 任赞自知无理取闹,面对冯道的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算是真正领教了冯道深藏不露的道行,再和这个乡巴佬闹下去,还不知道冯道会说出多难听的话来。 任赞冲着冯道举起了小白旗,“赞大愧焉”。 其实刘岳、任赞算是运气比较好的,如果他们讽刺的是王朴这等刚烈强相,王朴都敢当街扒掉任赞的底裤。赵匡胤是何等牛气冲天的人物,见着王朴跟老鼠见猫似的。王朴如果不死,赵匡胤发动兵变夺位的可能性,是零。 冯道对待下属,讲究的是一个“诚”字,以诚待人,相信人亦诚我不欺。 所谓“诚”,不是像娄师德那样教导被人羞辱时唾面自干,能领娄师德人情,也就狄仁杰这样的正人君子。有些人向来是吃记不吃打的,越给他们当孙子,他们越把你当孙子。 冯道修养好,即使数落人,也藏锋不露,和风细雨。我们平时处事,也应该如此,即使占着理,得饶人处且饶人。要把对方逼急了攀咬自己,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北宋名臣张泳深悟官场处世之道,曾对友人戏言说:“功业向上攀,官职直下觑。”这虽是戏言,其中却潜藏着一个为官做人的大道理。大丈夫要建功立业,眼高于四海,但这不意味着你就可以凌驾于别人之上,即使你国士无双。韩信是怎么死的?与其说刘邦杀功臣,不如说韩信瞧不起其他的开国功臣,被萧何等人做掉的。 做官,就像是在盖一座楼房,人人都想把楼房盖得又高又漂亮,但很少有人在意基层的重要性,一门心思巴结上司,却冷落了脚下的泥。脚下的泥并不显眼,但一旦这些泥们使了坏,松动了地基,再高的楼房也站不稳。 会做人不代表油滑,不得罪人也不意味着无为混事,建功立业和为人处世并不矛盾。冯道轻易是不得罪人的,即使自己占着理,用嘴炮把别人打翻在地,但之后呢? 要是心眼小的,会记恨一辈子,不知道何时就给自己背后打个黑枪。冯道讲究以理服人,任赞面对冯道的反击面带惭色,说明冯道已经在心理上征服了他,日后他就不会再给冯道打黑枪,这就是冯道做人成功的秘诀之一。 指出才子李愚的笔误 职场险恶,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但有些人却把职场全面黑化,在职场上打拼时,抱定了万事都不得罪人的死箴。即使身怀绝技也深藏不露,唯恐遭人忌恨。其实这么谨小慎微,生怕落叶砸了头,但也是对自己,甚至是对社会的一种不负责任。 觉得自己确实有才,那就光明正大地去争。私交可以圆润通融,但公事上,如果怕这个怕那个,必将一事无成,悬像凌云阁也成了痴心妄想。当然,这种“争”在具体手法上,也要看对象的。对心胸狭窄的小气人,远离为佳。如果面对的是道德不亏的君子,和他争得越激烈,自己获得他的好感的可能性越大。 冯道这一点做得非常好,面对卢程这等铁公鸡,冯道一让再让,而对真正的有才者,冯道半点情面也不留。比如对当代才子李琪的态度,反映了冯道处理私交与公务时的公允执中。 李琪,在之前任圜曾经推荐人相,但被孔循提名的崔协挤掉。相对于饭桶无为的崔协,李琪是梁朝第一流的真才子,大文人。李琪有真才实学,但棱角过直,恃才狂妄,瞧不起人。李琪也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入后唐之后,李存勖非常欣赏李琪的才华,想让李琪入阁,但却遭到了梁朝旧臣的极力反对。为了顾全大局,李存勖只好忍痛割爱。 历经此事件后,李琪的棱角大为磨减,也开始变得中庸混世,但在文学上的傲气却没有少减一分,依然是牛气冲天。 天成三年(928)的四月,盘踞在镇、定二州的义武军节度使王都(王处直之子)因为对李嗣源始终放不下心,干脆勾结契丹人扯旗造反。义武军是唐末以来割据军阀中实力最弱的一个,即使王都与契丹结援,也根本不是李嗣源的对手。在第二年的三月,死守定州,被唐朝北面行营招讨使王晏球攻破,王都被杀。 按旧例,凡逆贼被平定,都要由当时才子写就一篇平贼文呈上,给平定叛乱的嘉庆气氛添点彩头。这件光荣的政治任务自然落在李琪头上,李琪也意气满怀,写就了一篇《贺平中山王都表》,可惜这篇文章没有流传下来。 以李琪的江湖地位,他写的任何一篇文字无不洛阳纸贵,俟其文章落笔,各界名流早就疯抢一空。但当冯道看到这篇《贺平中山王都表》时,却凝住了眉头。对于李琪的文笔,冯道向来也是折服的,但看到其中有笔误时,冯道却忍不住当场给李琪捉虫,全然不顾扫了李才子的脸面。 《贺平中山王都表》传到现在,只在《旧五代史·冯道传》留下了一句“复真定之逆贼”,而冯道当面指责李琪的,正是这句。 问题出在哪儿?出在李琪对地理位置的不熟悉上。实际上,唐军攻克王都的老巢是定州,并不是真定,两地相隔百余里,而李琪却把定州当成了真定。定州(今河北定县)是义武军节度使的驻节地,真定(今河北正定)则是成德军节度使的驻节地。 真定,就是赫赫有名的中山国所在地。在唐朝的行政区划中,真定即镇州常山郡,原先叫中山郡。而定州也同样大名鼎鼎,即高阳郡,天宝中改为博陵郡。 其实李琪所犯的这个错误情有可原,因为李琪自出道江湖以来,就一直在中原谋事,从没有到过河北。犯了这种常识性错误是可以理解的,如果让冯道讲一讲粤闽浙的地理概况,冯道也会出错。冯道是河北人,又一直在河北做官,对河北地理非常熟悉,自然能一眼挑出李琪的错误。冯道做事很认真,拿着这篇文章来找李琪,当面纠错,“李公弄错了,官军收复的是定州,而不是真定。真定是陛下龙兴之所,又岂有丧于贼手之理。” 从史料记载来看,李琪这篇贺平贼文是已经进呈给皇帝御览了,或是当众宣读了。李琪是当代才子,皇帝身边的红人,换了别人,一般不会当众拆他的台,谁犯得着这般得罪人?冯道之所以冒着得罪李琪的风险,一来是他的直爽性格,二来是因为李琪为人尚算有君子风度。在职场上闯荡,与其得罪小人,不如得罪君子。得罪君子,君子会以明枪对你,得罪了小人,就等着背后挨黑砖吧。 冯道以君子之风待李琪,这其实是对李琪发自内心的尊重,冯道真要是油头滑脑,根本不会去做这等得罪人的事。李琪的反应也让人感动,“顿角折服”,对冯道并非恶意的指摘错误心悦诚服,这同样是君子风范! 君子爱惜君子,自古就是美谈。 冯道的文才 1 在职场中生存,有时照顾不到方方面面的利益,有时得罪人是不可避免的。但冯道做人有个很明显的特点,就是他认为自己这么做有可能得罪人,那么冯道一定是在这个行业领域的业务中让人挑不出刺,不会让被“得罪”一方认为冯道在公报私仇,而只是业务上的不同看法。 冯道专门“镇压”唐末以来不学无术的衣冠旧族,但只限制在业务范畴内,别人也只能在业务范围内回击别人,做不到一点,那就是挟私报复,冯道就稳稳占据了道德高地。 李琪是五代文学史上有名的才子,十三岁时,便以一篇《汉祖得三杰赋》惊倒了特意出题试他的一代名臣王铎。但于冯道的定位,似乎“以一身仕五朝而位极人臣”的官场滑头成为冯道头上万世不易的标签,实际上这是对冯道的一种偏误之见。 李琪称得上五代才人,其实论笔锋才力,冯道不遑让于李琪。只不过因为各种原因,冯道在文学上的才华与成就被后世有意无意地给掩盖了。 李琪对冯道俯首称服,主要原因还是冯道在文坛上的地位,而不是因为冯道位处台阁。冯道在后唐官场十余年,凭借生花妙笔步步高升,李琪是心服的。换了别人批摘李琪的笔误,以李琪的狂傲个性,未必心服。 冯道的文才,在出任河东掌书记时就已经声名鹊起,官场中人提到冯道的文笔,莫不心折,称冯道一声“冯才子”,想必是没有什么异议的。冯道会站在人群中得意地笑:“不服你来咬我呀!” 历经千年沧桑和战乱,冯道的诗文保存到现在的已经不多了,诗不过数首,文不过数篇而已。不过平心而论,冯道所遗留的几首诗要么是哲理诗,以诗言志,表达官场中生存不易的感慨,要么干脆就是打油诗。要说艺术感染力,自然是难追李白杜甫的,但也有冯道自己的特色。 说起冯道的诗,以两首最为有名,一首是《天道》;另一首便是大名鼎鼎的《偶作》。 《天道》云:“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请公观此理,天道甚分明。” 这首五律写的是冯道本人对宦海沉浮、人生起落的豁达态度。文采没有,但眼界视野很博大,没有经历大起大落的宦海中人,是很难有此感悟的。 从诗文中的第三、四句来看,这应该是冯道中年时的作品,甚至更早,因为冯道此时还要考虑官场前程,当是作于李嗣源执政前期。此时的冯道初入台阁,正处在事业的最关键时期,每走一步都是拎着脑袋在玩命。 冯道的文才 2 虽说冯道正受皇帝眷赏,但官场险恶,今日紫蟒朝服,明日就有可能冰山销尽。所以冯道有了“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的无限感慨。做好自己的份内事,不要想入非非,该来的自然来,不该来的,得到了也会失去。此时的冯道对未来抱有很大的期许,但又不敢保证自己不会跌倒,“穷达皆有命”,这首诗实际上是给正在宦海中搏击的自己打一剂预防针,时刻告诫自己为人处世不在太热衷,平淡处之,平淡受之。一味钻营,会导致根基不稳,大风一吹,真的就倒了。 相比于《天道》,另一首《偶作》则是冯道诗文生涯的代表作,最为后人所熟知的一联,“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这首诗高度概括了冯道在大乱世中生存的艰难,艺术性要略高于《天道》。 和《天道》不同的是,这首《偶作》应当作于冯道人生的中晚期,从诗文所表达的意思来看,这首诗应该作于后晋或后汉政局相对稳定的时候。冯道在后唐时仕途如锦似花,谈不上狼虎丛中混饭吃,而自李从珂夺位到刘承祐继位的这十五年中,政局执政动荡,这首诗明显是在表达冯道在劫后余生的感慨。 后人对这首诗往往看中尾联二句,这也是诗眼所在,但真正对为人处世有启发意义的,还是颔联,“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特别是后一句。道德是指基本人性,特别是帝王的基本人性,但不是所有帝王都有基本人性,刘守光就是一个恶例。指望帝王发善心,不如指望自己灵活处事,做人不要死钻牛角尖,所以冯道告诉在名利场中摸爬滚打的人们:舟车何处不通津! 冯道这首诗教人们做人要圆通,不要一味胶柱鼓瑟。圆通不是圆滑,是一种开放性的思维,凡事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万事不可做绝。冯道之所以在诡异多变的政坛如鱼得水,其实靠的就是这七字真经,参透了这七字,就能安享其荣,长保禄位。 冯道诗才在绚丽多彩的五代十国诗坛上最多算是中平,远不如罗隐、贯休、这些诗坛大才。不过要论起冯道的文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流水平,这也是当时人普遍承认的。 赖《全唐文》的揖览之功,后人有幸读到几篇冯道撰写的文章。虽说这些都是四四六六的官样文章,拍皇帝马屁的,但拍马屁也是一门艺术。有人拍马屁不着一丝痕迹,而有人笨得直接拍到了马蹄上子,还有更恶心的,直接去舔马屁,那就流于下作了。 冯道的文才 3 说到冯道的文章,不得不提那篇让冯道赚够声名的《请上唐明宗皇帝徽号册》,正是这篇马屁文章,让冯道彻底征服了之前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同僚们,为冯道的辉煌仕途奠定了一块厚实的砖块。 徽号是什么?说得通俗些,就是皇帝在生前,由文武百官联名上书给皇帝加的好听的名号,也称为尊号,我们所熟悉的慈禧,其实就是徽号。历史上第一个自加徽号的皇帝是唐高宗李治,随后便成为百官拍皇帝马屁的绝好机会,如武则天的“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李隆基的“开元开地大宝圣文神武应道皇帝”,李存勖的“昭文睿武至德光孝皇帝”。历经二百多年的发展,尊号已经成为唐宋辽金时期帝王的一项正式礼仪,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李嗣源自然也不会例外。 一般来说,给皇帝上尊号都是由宰相发起的。而在时任宰相中,崔协是个大饭桶,安重诲大字不识几个,任圜也不以文学知名,能担得起这副担子的,也只有冯道了。 这篇堪称冯道官场人生中最经典马屁文章的《请上唐明宗皇帝徽号册》,作于长兴元年(930)四月二十五日,冯道与五行八作的各级官员共五千八百九十七人联名上书。虽然当时有四位宰相,由于冯道是首席笔杆子,所以冯道的名字排在最前面。不妨说一下冯道当时的具体官场职务,如下:金紫光禄大夫、守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充太征宫使、宏文馆大学士、上柱国、始平郡开国侯(食邑一千五百户食实封一百户)。在这一长串的职务中,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是冯道的真正职务,也就是宰相。一代才子李琪排在第三,排在第二的是冯道的好友,也是当时才子的赵凤。 这篇文章写得极富文采,堪称恣意汪洋,虽是马屁文章,但丝毫不落俗气。开篇曰:“臣闻天不称高而体尊,地不矜厚而形大。厚无不载,高无不覆。四时行乎内,万物生其间。总神祗之灵,叶帝王之运。日出而星辰自戢,龙飞而雷雨皆行。元气和而天下和,庶事正而天下正。” 整篇《请上唐明宗皇帝徽号册》,后面的部分都是歌颂李嗣源平定叛乱,安国家抚百姓的,给李嗣源舔马蹄子的,没什么实际意义。真正在有文学价值的,还是开篇这一段。北京天桥老相声段子里经常提到的“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其实出处就是冯道的这篇《请上唐明宗皇帝徽号册》。 “元气和而天下和,庶事正而天下正”,一般的马屁文是不会这么写的,哪个马屁精会在拍领导马屁时逆一逆龙麟?冯道虽也随俗地写马屁文,但他毕竟受圣贤教诲的传统知识分子,并没有一味奉迎领导,而是在文中“塞私活”,给讲皇帝讲一个道理,就是凡事都要从自己做起。冯道这两句话意思很直白,就是孔子说的“己身正,不令则从;己身不正,虽令不从。”只不过这种马屁场合,说得婉转受听罢了。 文如其人,文字是一个人性格、立场、感情等各种心理活动的有形反映。冯道性格较为恬淡,不与世争,落在笔下时,文字也清新自然,看不出有热衷的功利气息。还有后面一句“天不以上帝自崇,日不以大明自贵。”虽然也是前面天不矜高两句的变体,但依然显示了冯道傲人的文学才华。 冯道的文才 4 《旧五代史·冯道传》称赞冯道的这篇文章“其文浑然,非流俗之体”,应该指的就是这几则华丽章句。在这篇文章之前,史料上还没有冯道显露文才的记载,而此文一出,惊服满朝文武,史称“举朝服焉”。之前那些嘲笑冯道村野乡鄙的名流大夫们都不得不在文学世界中跪在冯道面前。 不服?你来写! 而且最让这些名流大夫们抓狂的是,冯道的才思仿佛是老天赐予的,冯道写诗文基本上是倚马可待,“秉笔则成”,一杯茶的工夫,冯道如锦花一般的文章就放在了案子上。 冯道的文章,在当时就是一个著名品牌,轰动效应堪比引发洛阳纸贵的一代丑才子左思。左思出名后,每书一纸,洛下蜂拥而抢,冯道也是这个待遇。冯道笔力绝人,每写出一篇文章,同样也是在洛阳,也是万人疯抢。冯道堪称是左思的升级版,洛人每俊冯道文出,备笔筹墨,争相誊写,唯恐落于人后,这就是《冯道传》所说的“必为远近传写”。 这就是冯道做人的底气!新人初来职场,虽然抱着不愿得罪人的立场,但必要时就必须甩几手绝活出来。任何时代的任何人性都是如此——欺软怕硬,绝对没有例外,你展示出有足以压倒对方的才能,别人才不敢欺负你。 老话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就是这个道理。 冯道对五代十国时期文化上的贡献,不仅是写了几首人生感悟诗,几篇马屁文章,还有一件文化上的盛事必须提及。就是在长兴三年(932)的四月,冯道和李愚联名上章,请求皇帝命令博士田敏等人对九经进行大规模的校对工作,然后刻在雕版上,在社会上公开印卖。 《五代会要》记载了这道奏章的主要部分,“请依石经文字刻《九经》印版,敕令国子监集博士儒徒,将西京石经本,各以所业本经,广为抄写,仔细看读,然后雇召能雕字匠人,各部随帙刻印版,广颁天下。如诸色人要写经书,并请依所印刻本,不得更使杂本交错。” 所谓九经,前面提到过,即《周礼》、《仪礼》、《礼记》、《左传》、《春秋公羊传》、《春秋榖梁传》、《周易》、《尚书》,以及《诗经》最流行的一个版本《毛诗》。 随着科举制度的日益完善,读书人需要更方便、快捷地阅读经典传籍。但以前的印刷水平有限,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知识的传播,也影响了朝廷选拔人才的空间与宽度。更重要的还在于,之前有关九经的印刷存在着各版权不同,导致内容时有差异的情况发生,这也会影响到科举所考经典的权威性。 李嗣源虽是武人出身,但对文化事业的推进还是非常积极的,立刻批准了冯道与李愚所请,随即由田敏主持这项意义重大的文化工作。 田敏是唐末五代著名的《春秋》博士,精通《春秋》,而且还是梁朝进士,田敏校对九经再合适不过了。 根据《宋史·田敏传》的记载,参与校对九经工作的还有太常卿刘岳、博士博士段颙、路航、李居浣、陈观等人。冯道应该没有加入其中,但既然王全斌灭蜀、潘美灭南汉、曹彬灭南唐的功劳都算在赵匡胤头上,校对九经的功劳自然也应该有冯道的一份。 只不过这项巨大的文化工程过于繁浩,从唐长兴三年(公元932年)开始着手校定九经,直到周广顺三年(953)年六月,才最终写成。而此时的田敏,已是七十四岁高龄了。 致君尧舜 1 会做官,会做人,会写诗,会作花团锦簇的文章,事上忠恳而无私,待下谦和而心宽,这样的人物,除了羡慕嫉妒恨的专业人士,几乎是人见人爱的。 李嗣源对冯道的钟爱,是官场人尽皆知的。在日常生活中,家世优越的婆婆如果喜欢出身平民的儿媳妇,会给予大量的财物,表示自己对儿媳的好感。 李嗣源同样也是这样的婆婆,他送给冯道的礼物,是一长串让人眼晕目眩的职务——门下侍郎、户部尚书、吏部尚书、集贤殿弘文馆大学士,加尚书左仆射,封始平郡开国侯,食邑一千一百户,食实封一百户。 其实冯道得到的这些职务,多半都是虚位荣衔,比如户部尚书表示是财政大臣,但五代的财权一直掌握在三司使手里。而冯道只要守住“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个职务,那就是天下第一真宰相。但冯道却添了“吏部尚书”的官衔,这是货真价实的人事组织部部长,天下用人大权已在冯道手中,可见李嗣源对冯道的信任与喜爱。 《诗经》里有一首著名的“木瓜诗”:“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桃报李,这是对人的基本道德要求,而不是忘恩负义欺旧主之子,恩将仇报杀救命恩人。欺世盗名如此,千载之下,犹让人心寒。李嗣源对国士待冯道,冯道感激涕零之余,要以国士之遇来报答李嗣源的知遇之恩。 抛开刘守光不说,真正对冯道有提携之恩的是李存勖,但李存勖与冯道的故事,刚开始就结束了。从但性格来说,李嗣源同样与冯道有着神奇的感应。 冯道的性格温润如玉,从不暴怒,擅长和风细雨的处人之道,而两个特质,同样也是李嗣源所拥有的。人以同气相类,两个性格脾气相近的人,又身处君位之首与臣位之首,他们在政治上完美的结合,对天成长兴的小康时代来说,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历史上以臣谏君而成大道者,最有名的就是魏征谏唐太宗李世民,如果没有魏征之谏,也难有贞观之治世。魏征成就一代贤名,而具有相同历史作用与历史贡献的冯道,却总是被道德家们喋喋不休地说他事六朝,为人臣者不纯云云。 也许是巧合,冯道所侍奉的前三个君主,无一例外全是马上皇帝,包括那位“大燕皇帝”刘守光,而冯道本人又是一个再标准不过的儒家士大夫。李嗣源继位后弃武从文,以仁孝治天下,但毕竟他是武人出身,十三岁便张弓上马打天下,响当当的河东李横冲。如何和武人帝王相处,这也是在考虑冯道的政治智商与人生智慧。 无论是人君还是普通人,都有一个特性,就是老话常说的吃软不吃硬。姿态放低点,给人留着面子,万事都是好商量的。像魏征那样敢当众扫皇帝的脸面毕竟不多,李世民很多次都被强硬的魏征气得发疯。冯道应该是知道魏征脾气的,但他不会学魏征,毕竟李嗣源不是李世民。 从经历上讲,李世民和李嗣源都是马上皇帝,但问题是李世民本身就具有极高的文学修养,诗才一流,李世民身上的文人气质很浓郁,这一点和魏征很契合。而李嗣源大字不识三个,是唐末五代有名的大文盲,而这类纯粹武夫的血液里时刻流淌着暴力的基因。李嗣源不当老虎改当猫,但他毕竟还是老虎,老虎急了还是会吃人的。对付李嗣源这样的大老粗,就不能以暴制暴,这只会引起更大的暴力情绪反弹。 现在很多成功人士都是大老粗出身,文化水平不高。在他们身边工作,一定要学会捋着老虎须子说话,千万别去揪虎须,这不是阿谀奉承,这只是一种工作上的技巧。 很多人历经千辛万苦,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会养成“骄娇”二字,要么就当了弄臣,要么就当了奸臣,前者如北宋“胥吏名相”赵普,后者如乾隆时的大贪和珅。 后世道德家们批判冯道事主不忠,但这些人显然没有弄清人之处世,“大忠”与“小忠”的区别。何为小忠?事一家一姓王朝,王朝兴则存,王朝亡则死,于天下万民半点益处也没有。而大忠则不然,“大忠”忠的不是哪一个具体的政权,而是忠于天下万民,斯民生计。 而冯道心中,装着的则是沉甸甸的“斯民福祉”。 致君尧舜 2 身处乱世,人命如草芥,很多人都看的破了,也无谓什么家国天下治世梦了,只管自己吃好喝好,然后一堆黄土了此生。冯道却不是这样,冯道固然有很多缺点,但他有一个优点却是很多人不及的,那就是心中无私,坦坦荡荡。 冯道此时已是内阁宰辅头子,每月工资足够富足生活的开销,还有皇帝不时的赏赐。若是冯道也看破世事,可以多磕头少说话,进也中庸,退也中庸,无灾无难到三公。如果李嗣源完蛋了,再朝另一个新君磕头就是,荣华富贵,还是自己的。但冯道在相位上,重点考虑的,是如何规劝李嗣源,把这位弃武从文的马上皇帝培养成一个爱民的好皇帝。 有关冯道劝君爱民,最有名的一个例子,就是献晚唐诗人聂夷中的《伤田家诗》。 事情发生在天成四年(929)的九月,此时距离李嗣源继位已过了四年,按《新五代史》的说法,天成、长兴年间,“天下屡稔,朝廷无事”。是晚唐至北宋末以少有的太賓士世,李嗣源治天下万民得到了难得的休养生息的时期。冯道要做的,就是规劝李嗣源保持亲民的心态,千万不能再做第二个李存勖。 有一次,李嗣源把冯道叫上殿来,君臣二人对坐闲聊,并谈及天下百姓生活富足否的问题。这里有个前插,李嗣源之前就布置给冯道一个任务,就是让冯道多打听朝廷以外的百姓情况,饮食足否?居置安否?农稼熟否?有虎吏欺民否?所以上殿来,冯道也要汇报自己的工作。 李嗣源面带微笑地看着冯道,冯道也心情愉悦地看着这位与自己交心的知己皇帝。 “朕即位四年来,天下粗安,百姓远离兵戈战乱,数年农田丰稔。朕心甚慰。”李嗣源话语中带着一丝骄傲。 然后话锋一转:“近来年五谷丰登,良粮满仓,但朕最关心的还是百姓生活。冯先生,以你打听到的情况,这两年民间百姓的生活怎么样?朕高居上层,不能事事亲为。” 冯道等李嗣源说完,也是微微一笑。 平缓了情绪,冯道如小河流水般轻轻说道:“臣是农民出身,自小就生活在农村,也种过地,对农村的各种问题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农民种地,如果这一年收成不好,百姓没有饭吃,就会饿殍遍野,惨不忍闻,有伤圣人仁恕之道。”顿了一下,冯道又说了另一个道理。“但万事皆有两面,天下无谷,百姓市民自然饿死。但如果谷物丰实,农产品的价格就会下降,市民得到了实惠,但种地的农民却因此受到了损失。这就是所谓的谷欠伤民,谷丰伤农。” 这个道理,李嗣源自然是懂的,粮食丰收,打击的是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农民种粮的积极性遭到打击,势必对种粮失去兴趣,粮食减产也势在必然。 冯道接着说农民种粮积极性受挫后的可怕后果,“农民手上没有钱,就不能投入新一年的各项农业生产,到头来受害的,还是广大粮食购买者,甚至包括朝廷的各项粮食需求。” 见李嗣源听得认真,冯道双手错掌,那份儒家知识分子的热血担当又激情满怀,他背起了一首诗。“这首诗是大唐咸通中进士聂夷中的《伤田家》诗。” 李嗣源是不懂什么诗的,见冯道说得激昂,也来了兴趣,“那么就请冯先生给寡人念一念吧。”李嗣源虽是武人,却从心底尊重知识分子,而不像有些人使尽欺诈手段。 冯道清了清嗓子,用着略带着景城乡音的官话吟诵道:“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李嗣源听着,没有说话,冯道又继续念道:“……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冯道念完,静静地看着这位文盲皇帝,他并不清楚李嗣源是否能理解这首诗意偏浅的诗。 致君尧舜 3 “嗯!好,那句‘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朕听得懂了。冯先生是不是说科差催逼太急,农民手上没有钱投入生产,只能向官家借贷。而到年底收成时,因为粮价低,农民无所得,卖到手的粮钱还不够缴还官家利钱的。朕的理解对吗?” 李嗣源语出真诚,又切中时弊,让冯道感怀不已。冯道说道:“陛下说的悯然如是!现在农村的情况就是这样,伤民,人主不忍也!伤农,人主亦不忍也!”冯道自己是农民出身,说着说着,就很容易联想到自己的家世,冯道又叹道:“管夷吾将天下人分为士、农、工、商四等,农虽不在四等之末,但论辛苦,无过于农者。士不耕不稼,工唯利器雕物,商以货殖为生,三者所食所衣,皆出农人之手。无农,则无天下社稷。——人主爱民者,民恒爱之,前有汉文帝、光武帝,今有我唐太宗文皇帝及陛下。人主不爱民而止爱其身者,民恒恨之,前有纣王、周幽王,后有梁武帝、陈后主。此存亡之道,为人主者不可不重察之。” 李嗣源是文盲,但他知道自己的文学斤量,从来不作什么“天上一脚逐却月,地上一脚光辣达”的打油诗,但他对知识分子发自内心的尊重是真实的,也是让人感动的。李嗣源很喜欢聂夷中这首文字浅白的诗作,忙叫来站在一边的侍臣,让侍臣拿来笔墨,请冯先生把这首诗写下来。然后悬于殿上,李嗣源经常让冯道或其他大臣吟诵这首《伤田家》,作为人主者警戒。 李嗣源是个可造的明君,但毕竟他是主宰天下的君王,帝王骨子里那种“一览众山小”的征服快感会随时发作。很多有为的君主前半生称雄一世,却是个半吊子英雄,前一脚上天,后一脚就踩到阴沟里。比如苻坚、萧衍、李隆基,再比如李嗣源的前任——李存勖。他们的失败,无一例外全是丧失了对邪恶人性最基本的判断能力,总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神,结果却成了无能的神经,沦为历史笑柄。 李嗣源也曾经不经意地流露过这种骄傲情绪,却有幸地被冯道发现了,及时制止,并给李嗣源讲了一番为人君的大道理。 事情其实并不大,而且此事要早于读聂夷中《伤田家》诗,是发生在天成三年(928)的九月,时任宰相兼领盐铁户部差使的右仆射王创建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给李嗣源献了一只玉杯(《新五代史》做水运军将献杯)。玉杯本是宫中常见之物,但这只玉杯的不同之处在于杯身上刻有六个讨人喜欢的大字——“传国宝万岁杯”。李嗣源受之大悦,对此杯爱不释手。在闲得实在无聊时,李嗣源派人把冯宰相叫到殿上,准备一起与冯先生欣赏这只罕见的玉杯。 其实李嗣源收此杯,也不见得是骄傲自大,但冯道却觉得李嗣源已经自觉不自觉地产生了一丝骄傲的苗头。冯道劝人向来是和风更兼细雨,这次也不例外。冯道先是照常例恭喜皇帝陛下得此宝杯,可还没等李嗣源脸上的笑容散去,冯道就把话题转到另一个方向。 “陛下以为这只玉杯是有形之宝呢,还是无形之宝呢。”冯道循循善诱。 致君尧舜 4 李嗣源被冯道说得一脑袋白毛,“冯先生在弄什么玄虚?玉杯就放在眼前,自然是有形之宝,难道冯先生看不到吗?”李嗣源还以为冯道视力不好,把玉杯往冯道面前挪了挪。 冯道笑了,“臣是看得见这件玉杯的。也正如陛下说,这是一件有形之宝。可臣听说这世界上还有一件无形之宝,不知道陛下听说过没有。” “无形之宝?何为无形之宝?” 冯道错掌说道:“为人主且有德者,自有一件无形之宝。” 李嗣源似乎听出冯道的话中话,问道:“此宝何在?” “在人主心中?” “寡人心中也有这件无形宝贝吗?” “有!” “请冯先生细言之。” “臣所说的无形之宝,叫作仁义。”冯道不疾不徐。 “仁义?” “人主之有为者,心中皆有此宝。人主之治天下,靠的不是玉杯金器,那些东西只是让人主迷失仁义。而失掉仁义,就会失掉人心,进而失去天下。陛下且以臣斗胆言之,庄宗皇帝之失天下,即因为他心中已无仁义之宝。而陛下之得天下,因陛下心中已有仁义之宝。自古有为之君,莫不实行仁政,孔子曾经说过:“仁者,爱人也。”冯道指了指那只玉杯,“自古人主爱此宝者,即失仁义。陛下治万民,首先要爱他们,让他们得到陛下实行仁政的好处。如果他们知道陛下只爱此玉杯,人心去矣。” 冯道说得慷慨激昂,可惜了的,这几乎是对牛弹琴,因为冯道说得文心周纳,李嗣源这样的文盲根本听不懂冯道在说什么。什么有形之宝、无形之宝、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晕晕乎然也,一句没听懂。 李嗣源又不好当场让冯道难堪,只好说:“先生说的有道理,仁义确实是无形之宝,朕以后就听先生的劝诫就是。”立刻把冯道打发掉。 冯道言犹未尽,就被客气地轰了出去。冯道也许知道自己说得太深奥了,老文盲理解上有问题,摇摇头,笑着自去了。 果然,冯道前脚刚走,李嗣源就伸头探脑袋地乱招手,把藏在帷幕后面的几个侍臣叫了过来。“你们都过来。刚才冯先生的话你们都听见了,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几位历史上无名的侍臣估计和李嗣源一样,都是大字不识一筐的半文盲,和崔没字、安没字都是一个文盲学校毕业的。但这些人多少懂点墨水,冯道的仁义论,他们都听懂的。而皇帝要他们做的,就是用最浅白的语言把最真实的道理告诉他。这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侍臣在李嗣源耳边叽哩咕噜一阵,李嗣源不住点头,“嗯,朕听懂了,就是仁者无敌。记得冯先生说过一句话:爱人者,人恒爱之。” “陛下大德大仁,厚德载物,诚万民之幸也。”半瓶醋的侍臣伏地称颂道。 这句话李嗣源听懂了,不禁放声大笑。 活在安重诲的阴影里 1 李嗣源敬冯道为上宾,事必不耻下问,但冯道很早就发现他与李嗣源之间总是若明若暗地隔着一道墙,也许李嗣源自己也感觉出来了。 这道墙就是文化。 冯道历侍五代十二君,不得不说的是,与儒家知识分子冯道最来电的,还是文章风流的唐庄宗李存勖。而10世纪最伟大的君主周世宗柴荣,在文学修养上,都是略不及李存勖的。 李存勖是张弓横槊打天下的马上皇帝,但这并不妨碍李存勖出众的文学修养。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李存勖在词史上的重要地位。宋词有一个著名词牌《如梦令》,其首创者便是李存勖,当时称为《忆仙姿》。李存勖从小就接受正统的诗词教育,文学功底之深厚,放在五代十国的历史上不逊于李煜。而这一点,正是李存勖与冯道对脾气的地方,如果不是李存勖自毁前程,他与冯道才是最有可能的李世民、魏征组合的翻版。 李存勖的性格多重多样,但他骨子里还是和李世民一样,充满着浪漫的英雄主义,文人气息浓厚。李嗣源却与李存勖截然不同,别说自度曲,唱梨园行了,大字都不认识一个。李嗣源弃武从文,也只是出于下马治天下的政治需要,他骨子里还是大砍大杀的军阀做派。 对于这一点,《新五代史·安重诲传》说得很清楚,“明宗为人虽宽厚,然其性夷狄,果于杀人。” 《旧五代史·安重诲传》虽然没说李嗣源好杀人,但也记载了李嗣源暴怒之下欲杀人的糗闻,《新五代史》也照章抄录下来。好在李嗣源身边还有一个极与他投脾气的安重诲,几次杀人都被安重诲拦了下来。 李嗣源有时可能会不听冯道的话,但安重诲说的话,李嗣源几乎是每次都能进去的。 自李嗣源初出江湖时,安重诲便紧跟在李嗣源左右,鞍前马后,侍奉极谨。《旧史安传》说安重诲“随从征讨,凡十余年,委信无间,勤劳亦至,洎邺城之变,佐命之功,独居其右”。 别看李嗣源选宰相选的如此热闹,冯道、任圜、崔协、孔循的一圈乱画,冯道也入主中枢,但天成朝能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只有枢密使安重诲。从某种角度上讲,李嗣源身边的魏征不是冯道,而是安重诲。 提到安重诲,又不得不将话题再次转回李嗣源时代的朝政格局。在五代前期,所谓的宰相其实都不过是一群具备执行能力的文官,真正能影响政策制定的,主要还是皇帝与枢密使。关于安重诲“一字并肩王”的政治地位,《旧五代史·安重诲传》记载:“重诲为枢密使,四五年间,独绾大任,臧否自若。” 安重诲在李嗣源面前得宠到什么程度?史料给出了几则让人触目惊心的事例。李嗣源的侄子——大内皇城使李从璨在李嗣源东巡期间,只不过在酒醉时在皇帝御榻上坐了一会儿,安重诲就上奏请诛之。李嗣源二话不说,立赐李从璨自尽。李从璨罪不当死,只不过安重诲一句话,说死就得死。 其二,宣武军节度使符习因与安重诲有过节,符习经常上疏攻击安重诲。安重诲也不会让他安生过日子,唆使谏臣上章弹劾符习在任内暴敛搜刮汴人钱财,李嗣源只听安重诲。安老弟让办谁,朕就办谁!一道御旨下来,符习被迫退休养老。 于内于外,安重诲的权力都稳稳牢牢,满目朝中,无人敢撄其须,冯道自然也不例外。对安重诲应该是什么态度,想必在冯道的内心深处是有过挣扎的。若对着一个大字不识的沙陀文盲低三下四,将来自己会不会受到士林清流的耻笑。可如果和安重诲硬顶,自己会是李从璨的下场,还是符习的下场?冯道自己也拿不准。 活在安重诲的阴影里 2 面对公司内部强势的二把手,一般员工会能躲就躲,不要主动倒贴过去,因为你不知道二把手什么时候就倒了。冯道也应该做如是想,平时也没见冯道私下与安重诲有什么往来,只是在场面上,冯道还是与安重诲有着正常的工作交情。 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冯道千方百计躲着安重诲,到底还是没躲过去,被迫卷入一场事后想来很后怕的后宫斗争。 李嗣源有四个亲生儿子,分别是李从璟、李从荣、李从厚、李从益,但李从璟早卒。其实李嗣源还有一个拖油瓶的养子李从珂,而问题就出在李从珂身上。 李从珂本姓王,小名阿三,母亲魏氏早年守寡,后来被李嗣源抢走做了妾室,王阿三自然跟了过去,改名李从珂。李从珂也算是梁晋争霸时期的一代名将,史称“骁勇善战”,唐宗李存勖特别喜欢这个与自己同年出生的干侄子,常呼此儿类我。李嗣源即位后,李从珂受封为潞王。 在李嗣源的几个儿子兼养子中,其实最有希望继位的,还是次子秦王李从荣。就算李从荣不济,还有李从厚,李从珂自知养子身份,也不做这个无谓奢想。但让李从珂没想到的是,一次当年的醉酒闹事,却平白得罪了第一权臣安重诲,从此仕途险恶。 事情发生得很早,那时李嗣源都还没有当皇帝。在某一场宴会上,大家都喝得跟二百五似的。不知道因为什么,李从珂与安重诲当面争吵起来,李从珂借着酒劲,踢翻案子,揪住安重诲,对着他的后脑一通乱捶。安重诲也够机灵,一个野猫翻身,捂着被敲肿的脑袋逃了。事后李从珂醒了酒,自知惹祸,亲自去向安重诲谢罪。虽说安重诲表面上要给李从珂的养父李嗣源三分面子,但内心深处还记恨着李从珂。只要是机会,安重诲就没少在李嗣源耳根子边聒噪,“重诲屡(在李嗣源面前)短之于帝(李从珂)”不过,李嗣源向来心疼这个拖油瓶儿子,安重诲连放嘴炮,在李嗣源那里半点化学反应也没有。 安重诲要弄死李从珂,其实还是有自己的小盘算。李嗣源已是六十多岁,来日无他,能继位者,或从荣、或从厚,皆事自己如父执。如果二人任谁继位,自己依然大权在握。但如果是李从珂继位,李从珂在军中地位甚高,威望甚大,这样的人物,安重诲是控制不住的。所以从这个角度说,李从珂不死,安重诲早晚得死。 为了弄死时任河中节度使的李从珂,安重诲设了一计,打着李嗣源圣旨的幌子,暗中密令河中指挥使杨彦温驱逐李从珂。杨彦温哪知其中的是非,按“圣意”将李从珂轰出河中府。李从珂也不是省油的灯,估计这十有八九是安重诲在暗中捣鬼,立刻给养父上疏自辩,李嗣源这才知道出事了。李嗣源不傻,他早知道安重诲与李从珂之间的过节,第一时间就联想这有可能是安重诲在下套害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彦温到底是奉了谁的主使?” 安重诲千算万算,万没算到李从珂会狗急跳墙,把火直接烧到皇帝面前。安重诲已无后路可退,干脆就请李嗣源发声击讨杨彦温,达到杀人灭口的目的。李嗣源却想生擒杨彦温,当面讯问杨彦温是受了谁的主使。 事情到了这一步,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安重诲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已经没有以前那么高了。关于安重诲的失宠,李嗣源最宠爱的女人——花见羞王饼儿在其中起到了很重要的化学作用。 活在安重诲的阴影里 3 花见羞号称五代第一美女,出身汾州一个卖饼的底层家庭,后来成为梁朝名将刘的侍妾。后来刘败亡,花见羞辗转流落,成了李嗣源的小老婆。花见羞能一步登天,还是安重诲在李嗣源面前拉的皮条,把花见羞介绍给了李嗣源。进宫初始,花见羞对安重诲感恩戴德。但花见羞花钱大手大脚,安重诲经常在她面前聒噪,说让她勤俭持家,不要学败家的庄宗刘皇后。花见羞被说得恼了,再加上她与李从珂的私交甚好,自然就与安重诲就生分了。 讨厌安重诲的,远不止后宫这些权力斗士,因为安重诲大权独揽,专吃独食,官场上“中外恶之者众”。至于在这些恶安重诲的人中,是否有冯道的身影,无史料明载,但以冯道的脾气性格,即使骨子里恨安重诲不给自己肉吃,面上他也决不会表现出来半点不满。 有些人在官场上春风得意,却无意地忽略了一个致命的问题,这就是自己碗里盛满了肥肉,是否要分一点给身边的人吃,虽然这些人和自己存在着或多或少的竞争关系。在官场或职场上混,最忌讳的就是吃独食,人性都是自私的,让我们枯瘦如柴地看着你吃得满嘴流油?不整死你整死谁! 安重诲到底没读过书,他并不懂得这个非常浅显的道理,依旧蛮霸冲天吃独食。不要说花见羞这样的后宫女流,就是李嗣源这样的一代枭雄,在暗中也对安重诲起了嫌猜,只不过面上不说而已。 安重诲也应该看出来李嗣源对自己留了小心眼,为了自保,安重诲密令西征的西都留守索自通、步军都指挥使药彦稠在攻破河中后立斩杨彦温,让李从珂死无对证。 安重诲自以为聪明,实际上这样做更引起了李嗣源的极大怀疑,李嗣源痛骂药彦稠等人为什么不奉旨处置杨彦温,实际上这些话是说给也许并不在场的安重诲听的。 安重诲耳朵长,听到了这些话,心中起了恐慌。但让人莫名其妙的是,安重诲不去反思自己的跋扈专权,反而又把主意打在李嗣源铁了心要保护的李从珂身上。不过安重诲这次没有亲自出马,而是去找宰相冯道与翰林学士赵凤,请他们出面替自己办个差使——上疏奏河中节度使李从珂擅自离职,请治李从珂之罪。 至于安重诲是否与冯道说的,在哪里说的,史无明载,但以冯道的为人做派,在他心中的心理挣扎想必是少不了的。 因为安重诲吃独食,在官场上得罪人甚多,如果冯道听安重诲的指挥去咬李从珂,会不会让那些讨厌安重诲的权贵迁怒于自己?更重要的一点,李从珂虽是养子,但却是皇帝极疼爱的,自己二百五式地去咬李从珂,李嗣源心里会怎么想。 活在安重诲的阴影里 4 其实按冯道的脾气,他完全可以耍一耍儒家知识分子的硬脾气,你要咬李从珂,你自己去咬,我不陪你玩。其实安重诲在官场上人见人烦,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安重诲已是身处险境,倒台是迟早的事。李嗣源一定要活捉杨彦温问底细,已经对安重诲不放心,冯道不是不知道。但让人意外的是,冯道还是顺着安重诲的指挥棒翩翩起舞,同时起舞的,还有冯道的亲家赵凤。 作为文官政府的首脑,冯宰相拉着赵学士,二人一笔一画地写了奏疏,弹劾河中节度使李从珂擅离河中,致使河中兵乱,请加其罪。 奏疏很快就摆到了李嗣源的案上,老皇帝像看妖怪似的盯着冯道,而冯道则坦荡面目相对,这更让李嗣源莫名所以。 这是那个“威武不能屈”的冯道?这是自己认识并交心的那个儒士冯道?李嗣源似乎说服不了自己还是否认识眼前这个冯道。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李嗣源话里已起了愠然。 冯道依然从容相对,指着奏疏说:“国家制度,各地节使非受朝命,不得擅自离职。这次李从珂擅脱职守,致使杨彦温之乱,国家被迫兴兵,动用库帑不说,民间也多怨声。若此风不刹,以后还有谁奉国家法度如铁,人人如此,国家岂不是危哉?”冯道和李从珂没有多少私下交情,说话也比较直接。 李嗣源还在盯着冯道,却忍不住笑了,手指按在奏疏上轻轻弹着:“冯先生,有些话你不方便说话,朕也能理解。”李嗣源人精似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不是安重诲在背后威迫冯道,以冯道这样的清流名士,怎么肯蹚这个浑水池子? 李嗣源扫了同样伏地叩首的赵凤,叹了一口气,略觉心酸地说道:“朕知道,有些奸人横竖都瞧不上朕这个拖油瓶的儿子,都出来作贱他。见扳不倒他,就想着法子挖坑设陷阱,不弄死三儿,他们是不甘心的。” 冯道只是听李嗣源默默陈说,他听得出来,李嗣源所说的奸人就是安重诲,但此时自己已不再合适说话,再说话就必然得罪李嗣源,只是低着头,看上去似乎有些紧张。李嗣源也好像看出冯道的紧张,为了不给冯道背负更大的心理压力,李嗣源话锋一转,把二人受安重诲胁迫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三儿碍着某些人的前程,加上和某些人素有旧怨,他急于扳倒三儿,倒是情有可原。可你们二位先生,都是先帝旧臣,天下文人种子,却愣头愣脑地闯进来,横竖插了一脚,这并不符合你们的为人原则。”李嗣源叹了一声,打破尴尬,“还是朕替你们说了吧。朕知道,你们联名上这道奏疏,并非你们的本意。这浑水你们也不想蹚,是有人逼你们这么做的。” 李嗣源说了大实话,就差捅出安重诲的名字,基本上算是摘掉了二人的政治责任,也为将来不得罪李从珂打下良好的伏笔。这一点,二人是听得出来的,但据史料记载,听完李嗣源一席话后,冯道和赵凤“惶恐而退”。 冯道真的是“惶恐而退”吗?未必。 活在安重诲的阴影里 5 冯道真的是怕安重诲吗?多少有一点畏惧,但冯道是有硬骨头的,当年死谏刘守光和苦谏李存勖,何等地坚守儒家士大夫的原则立场。特别是刘守光险些因此杀掉冯道,而安重诲纵是天下第一权臣,却没有拥有刘守光一般可以杀大臣的权力。冯道当年为了坚持儒生品格,不怕刘守光杀死自己,如今在依然坚守儒生品格的情况下,却害怕安重诲在官场报复自己,于情于理都是难以说通的。 冯道的“惶恐”,也许是在表演给李嗣源看的。 这也许是后人无妄的猜测,但从人性的角度来解释,未必不能解释得通。安重诲固然是第一权臣,但冯道已知李嗣源对安重诲起疑心的情况下,还不管不顾地跳到安重诲的漏船上,以冯道的智商,他绝对不会做这等给安重诲陪葬的傻事。 而且,李嗣源对养子李从珂的宠爱,天下人尽知,冯道岂能不知?李嗣源对药彦稠等人违旨冒斩杨彦温一事大发雷霆之怒,安重诲和李从珂在李嗣源心中的分量,不言自明。冯道明知此谏是鸡蛋碰石头,他还傻子一样去撞,冯道人精似的,这种傻事岂是冯道做得出来的。 原因应该只有一个,冯道要在皇帝面前演一场苦情戏,在博取皇帝同情自己的同时,再给安重诲穿了一双不合脚的小鞋。 道理很简单:冯道是当朝文班头子,除了皇帝之外,能骑在冯道头上的,只有二皇帝、枢密使安重诲。冯道敢听安重诲的指挥棒转,就在赌一件事——李嗣源会认为这是安重诲逼迫自己弹劾李从珂。 只要这一条能赌对,冯道就能在李嗣源面前扮一回苦情小媳妇,让李嗣源感觉到自己实在是受制于人。冯道果然赌对了,李嗣源不但没怀疑冯道,反而替冯道开脱,不至于让自己得罪李从珂。 至于安重诲的小鞋,更是很好理解,最高统治者最防什么人?答案几乎是相同的——仅次于自己的第二权力拥有者,也就是二当家的。因为二当家的是最有可能篡夺自己位置的人,如果一任二当家扩大权力,自己轻则下台,重则死于非命。安重诲的权力是历史形成的,李嗣源已经感觉到安重诲的权力过大,有意压制之。而枢密使竟能指挥宰相如小儿,这岂不等于说明安重诲和自己一样,能轻易控制朝局?面对这样一个强势到无限的二当家,哪个大掌柜能睡得安稳? 安重诲要借冯道之刀杀李从珂,冯道也不是傻子,反用了一招借刀杀人计,用安重诲的刀来要安重诲的命。冯道在听命于安重诲的同时,就已经把安重诲过大的权力控制能力暴露在李嗣源面前,李嗣源不惊出一身冷汗才怪。 除掉安重诲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收益 1 政府的权力被安重诲这个军事长官牢牢把着,冯道这个虚位宰相做起来也没啥滋味,他比谁都清楚,只有扳倒安重诲,自己才算得上是真宰相。但冯道显然也想到了万一安重诲取得胜利的可能性,李嗣源没几天活头了,将来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冯道顺着安重诲的棒子转,多少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至少自己按安重诲的意思去做了,安重诲目的没达到,也怪不了冯道。 对于这一点猜测,有一条史料可以印证。冯道与赵凤“惶恐而退”后没过几天,赵凤又进宫给李嗣源吹风,请求治李从珂的罪,冯道没有同往。赵凤也是传统儒家知识分子,不是安重诲逼他,他也不会平白去得罪李从珂。结果不出所料,李嗣源拒绝治李从珂的罪。冯道为什么没有和赵凤一起进宫吹风?史未言其明,但可以推测,冯道或许找了什么借口躲开了安重诲的纠缠,反正自己人情已经尽到了。再让自己得罪皇帝,冯道的底线是不会答应的。 赵凤在李嗣源心中的分量还不如冯道,可见安重诲利用过冯道一次,冯道已经不想再陪他玩了。有些黔驴技穷的安重诲只好硬着头皮亲自上阵请治李从珂之罪,结果并不意外地遭到了已忍无可忍的李嗣源一通夹枪带棒的怒骂。 李嗣源之所以疼这个养子,应该不是因李从珂生母魏氏的原因,至少史料上没记载这一点。李嗣源面对安重诲的步步逼宫,老泪纵横地诉说着李从珂对他的好:“你天天逼着朕要对三儿下手,你让朕如何下得了这个手!当年朕还没有显达时,在军中职位低下,薪禄薄微,家贫无以自存。是这个拖油瓶儿子,为了奉养我这个养爷,每天不顾脸面地外面捡十马粪,或烧或卖,我才勉强度过那段艰艰之日。现在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竟然还保不住一个儿子?若是朕依了你,把三儿法办了,让朕万岁之后,如何与他早死的母亲魏氏见面!你我五十年的老交情,有些话你不妨直说,你到底想让朕如何处置三儿,你才满意?” 安重诲被弄得很没面子,下不来台,只好极其尴尬地回应:“陛下父子之间,非外臣所敢言。臣只是建议,至于如何处置,唯陛下圣裁。”算是以退为进,看李嗣源下一步回应。 话说得很重,直接打安重诲的老脸。但此时的李嗣源纵对安重诲有万般怨言,也不是扳倒他的时候,也让了一步。安重诲要的是置李从珂于死地,这是李嗣源万不能接受的,干脆就坡滚驴,罢免了李从珂所有职务,一撸到底,发配回府老实待着,哪儿也不准去。 安重诲最怕的是李从珂夺权,威胁到自己的地位,现在被撸掉实权,形同庶人。对自己来说虽不是最好的结果,但李嗣源的让步也只能到如此,以后再想办法除掉李从珂。 安重诲还幻想着翻盘,但他在官场上的权臣之路却已经走到了头,这次攻击李从珂未遂就是安重诲权力体系崩溃的标志性事件。安重诲吃独食,得罪了太多的人,包括在后宫极得宠的王德妃花见羞,带着奸猾太监孟汉琼,借着李嗣源还在恼火安重诲不给李从珂活路的机会,成天围着老皇帝转,说安重诲的坏话。 花见羞和孟太监敢在这个时候公开放第一权臣安重诲的黑枪,就是看准了安重诲在李嗣源心中已经失宠,就差一个合适的机会扳倒他。放在安重诲得宠的时候,借花见羞一百个胆,她也不敢虎头上拔毛。 除掉安重诲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收益 2 李嗣源出于稳定朝局的考虑,暂时还没有动安重诲,但安重诲也嗅出了一丝让人窒息的杀气,于是提出请皇帝解除自己的职务外放。 安重诲辞职,可不是看破红尘,而是要以退为进。安重诲虽久处军机,但在军事上却没有什么建树,难免有人不服他。如果能在混乱的时代中建几个像样的军功,再杀回枢密院,分量就不一样了。 李嗣源心里其实是乐见安重诲辞职的,但他并不想把逼安重诲出局的责任揽在自己头上,装模作样地劝安重诲,说什么君臣一心,谁敢离间? 李嗣源怎么想的,安重诲心里明镜一般,他是铁了心要远离是非,几乎是逼着李嗣源开除自己。李嗣源被惹恼了,也动了气:“你想去便走,朕还愁无人可用?” 话直接打在脸上,安重诲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被抛弃的耻辱感,李嗣源似乎有些得意:你也有今天? 虽然对安重诲有千般怨气,到底还是念着旧情,气话说完了,还是强行留下了安重诲。不过安重诲也是憋着一肚子的丧气,因为他的权力大饼被一个新进的野心家生生咬掉了一口,这就是成德节度使范延光。 范延光为人奸狡,但知道如何迎合上峰,深得李嗣源的喜爱。在对安重诲起了嫌猜,打算换马时,李嗣源就看中了范延光。范延光够滑头,听说安重诲失了宠,进宫来给安重诲求请。他哪里是在求情,分明是在自己拉选票。 范大人说得真切:“陛下要撤了安重诲,天下又有何人能担得起枢密使这样的千斤重担?” 李嗣源满不在乎地说:“安重诲走了,不是还有你吗?朕看你行。” 范延光窃喜不已。 李嗣源对范延光做出了许诺,但他还是不经意间耍了个滑头,李嗣源不想独自背负撤下安重诲的政治责任,便要拉文官政府那干人来当垫背的。 但李嗣源显然看轻了那帮政治滑头的功力,这些油子们哪个也不想替李嗣源背这个潜在的政治黑锅,大家的表态很清楚——反对在这个敏感时期撤换最高军事长官。 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坚决支持解除安重诲的职务,这又是冯道。 冯道突然表这个态,应该是看透了李嗣源已经下决心要把安重诲踢出圈子了,也看透了安重诲以退为进的策略。冯道这个时候选择支持安重诲,实际上还是在给自己谋一条后路,万一安重诲将来得势,自己不至于得罪这个老胡。既然自己表态支持安重诲,李嗣源也拿不住自己什么把柄,毕竟李嗣源自己也没有完全表态要撤安重诲。 而赵凤面对冯道的态度,很不满地说了句“公失言,大臣不可轻动”。其实冯道何尝不知道其中利害,安重诲固然恋权吃独食,各方恶之者众,但即将冒出来的范延光吃相比安重诲还难看,一旦让范延光上位,比安重诲好不了多少。 但此时让冯道做出选择,冯道只能两边尽可能地都不得罪,在官场上或职场上生存,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万事都要给自己留一扇平时看起来只透着一丝光亮的小门。也许在某个最关键的亡命时刻,这扇小门就能让自己逃出生天。 除掉安重诲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收益 3 冯道果然赌对了,未几就有诏下:以成德军节度使范延光为枢密使,安重诲同时留任。不该得罪的人,千万不要得罪,这是生存的重要法则。 不过留在中枢显然不是安重诲的本意,因为西川节度使孟知祥与东川节度使董璋日思反乱,欲割据外于中央,李嗣源已经派宝贝女婿石敬瑭发兵击之,但日久无功。安重诲已经盯上了这块肥肉,急于外出立功,何况外出有就有兵权,近可自保,远可自立。安重诲几乎是死缠着李嗣源,请他下诏让自己西征二藩。李嗣源也知道安重诲的心思,不论是从保护还是除掉的角度,放安重诲外出都是非常合适的选择,李嗣源自然爽快答应。 安重诲如何,其实与冯道的关系不大,在此之后,就没有发现冯道与安重诲有任何交叉的轨迹了。只有赵凤在李嗣源怀疑安重诲时还在上书劝皇帝不要轻信外人言,被怒火上撞的李嗣源斥为朋党。 面对赵凤的被斥,冯道安如泰山,该做的,他都做了。生死荣辱,各有天命。 安重诲想外出避难,但他久在中枢,根本不适应外边的生存环境。在外督军期间,依然我行我素,霸道蛮横,基本得罪了与他发生工作往来的地方政府。安重诲在中央,“恶之者众”;在地方,依然是“恶之者众”,安重诲的悲剧下场已经不言自明。 李嗣源也下定了除掉安重诲的决心,这一点非常的艰难,但不得不如此做。李嗣源不可能因为一个强势而落魄的前二把手而得罪统治阶级的中间力量,二把手的位置,有的是人来顶替,但自己的统治基础,是万万不能动的。 安重诲死了! 李嗣源派与安重诲有私怨的皇城使翟光邺去河中宣旨,密令翟光邺:“重诲果有异志,则诛之。”这话说出来,安重诲有没有“异志”,都得死! 此行还有一个重要角色,就是前保义军节度使李从璋,他奉旨调任河中,与安重诲有一个交接手续。就在安重诲出迎的时候,李从璋一刀砍死了其实从来没有谋反逆心的安重诲,连带安重诲的老婆孩子,一并送上西天。 政治斗争,无论打着什么旗号,都是血腥肮脏的。只有胜负,无关道德。 荒唐的秦王 1 安重诲已经历史被历史无情淘汰掉了,但面对权力大饼的诱惑,身处其中的贵人们,又开始了新一轮惨烈的斗争。至于已经愈演愈烈的两川之争,孟知祥与董璋杀到红眼,已经没人关心了。 接下来大家要争的是,下一任皇帝的人选。 老皇帝真的老了,六十六岁的鹤发老翁了,老胳膊老腿,不知道还能撑几天。 这么一个诱人的位置,至少四方势力在盯着。 一、后宫王德妃花见羞及太监头子孟汉琼,他们推出的人选是皇三子李从厚。 二、最有资格继续大统的皇次子、秦王李从荣。 三、自认功高盖世的皇养子李从珂。 四、按身份没有可能继位却野心极大的李嗣源女婿、石敬瑭。 在这四方势力中,石敬瑭其实可以暂时忽略不计,连石敬瑭自己都不相信老岳父会选他,只是他需要在争储中下一份功夫,将来至少有个自保的本钱。 李从珂比较特殊,李嗣源固然心疼这个养子,甚至为了他不惜和安重诲翻脸。 但李从珂毕竟只是养子,身上流淌着的不是李嗣源的血液。李嗣源在有亲生儿子且已成人的情况下,选择李从珂的可能性,也基本等于零。只不过李从珂心中不服,也只是在府上没人的时候徒呼负负罢了。 真正有竞争力的,还是秦王李从荣与宋王李从厚。 其实李嗣源还有一个幼子李从益,生下来就为花见羞所养,视为己出,但实在幼小,不可能具备争储实力。李从厚和花见羞的关系很好,李从厚之所以娶孔循的女儿,就是花见羞拍的板,可见二人的“母子”关系如铁板一块。 花见羞是个权欲很大的女人,也许在她的内心深处曾经想过要做武则天第二,而要做到这一步,就必须有一个易控制的皇帝。显然,性格敦厚,甚至有些窝囊的李从厚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就如同武则天控制李显、李旦一样。而要梦想成真,就必须扳倒性格疏狂的李从荣。 自皇长子李从璋战死之后,皇次子李从荣已身肩河南尹(相当于京城行政一把手),又兼判六卫诸军事,实际控制着京师精锐军队,是朝野上下公认的储君不二人选。不过让花见羞既惊且喜的是,从为人作风上来说,李从荣是第二个安重诲。 李从荣唯一比安重诲强的,是他的文学水平,喜欢吟诗,还出版了一本《紫府集》。但除此风雅之外,安重诲具备的性格缺点,李从荣一样也不少。安重诲之所以失败,最大的原因就是性格跋扈吃独食,李从荣也是如此。上面提到的争储三大势力,李从荣全都给得罪了。花见羞、孟汉琼、李从厚、石敬瑭和老婆永宁公主,还有两个枢密使范延光和赵延寿。至于李从珂,李从荣向来也是嫌弃如敝履。 不仅是这些权贵,就是朝中宰辅这班人,包括冯道,也被李从荣骗人的气势所震慑,轻易不敢撄其虎毛。冯道对谁当新皇帝是非常在意的,但两大人选李从荣、李从厚都不是冯道所中意的。 荒唐的秦王 2 李从荣是典型的富二代性格,从小强生惯养,养成了志大才疏、目空一切的自大性格,觉得自己有本事继承下来老爹打下来的江山,但实际上不过绣花枕一包草。李嗣源曾经告诫过儿子,你是将家子,天生不是做学问的,不要卖弄你那三脚猫的学问,你叔皇帝(李存勖)就是玩花拳绣腿把自己给玩死的。自大的李从荣从来听不进去老爹的劝告,他相信自己能把老爹打下来的江山打理得更好。 对于李从荣的自信,朝野上下没有一个人相信。范延光、赵延寿、石敬瑭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他们已经明显嗅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大厦将倾,燕雀各自奔忙!他们清楚,一旦李从荣继位,必是第二个李存勖,大家都要跟着一起完蛋。 范、赵二人为了避祸,天天缠着李嗣源,要求外放到藩镇。实际上是控制地方兵权以图自保,但都被李嗣源拦下。而石敬瑭却幸运地离开中枢,就任当时天下最诱人的太原尹、河东节度使。这是李从荣在背后使的力气,李从荣夺权在即,不想让石敬瑭留在身边捣乱,不如先轰出去,将来再想办法弄死。 大家能跑的都跑了,冯道却没地方可去。他是一个纯技术性的文臣,根本不具备就任外藩的条件,面对错综复杂的朝局政治,冯道只能每日虚以周旋,在阴晴无定的宦海中小心沉浮着。 冯道对李从荣的态度,和之前对安重诲的态度基本差不多。在不丧失自己原则立场的情况下,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反正不得罪你。 按制度,朝廷宰辅有权力给亲王安排师傅,以便就近管教,不使胡作非为。但面对嚣张跋扈的秦王,冯道抱定了一个宗旨:不掺和,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通鉴》上说“宰相畏秦王从荣,不敢除人,请令王自择(师傅人选)”。这里所说的宰相,实际上就是指冯道。 冯道畏秦王之威,这似乎为后世的道德先生们批判冯道的软骨头提供了有力的证明。这也许是冯道性格上的弱点,但如此设身处地换位思考,面对这样一个有些病态的公司首位继承人,有多少员工会冒着掉饭碗(在古代就是掉脑袋)的风险去得罪这样的主?别人都做不到,指责冯道就没有多少说服力了。 李从荣的性格早已经固定,是无法从根本上加以改变的。在这种情况下,再硬顶下去,已是毫无意义,不如顺观其变。 李从荣从各方面来说,都和李存勖有惊人的相似,冯道应该是考虑过如果李从荣真继了位了,他将如何与这位性格严格偏执的人物相处?毕竟当初与李存勖相处时,李存勖还在事业的清醒时期,性格缺点还没有及时暴露出来。等李存勖胡作非为时,冯道又回乡守丧,并没有与变质的李存勖有多少接触。 或许,冯道在想,上天能否再给自己安排一个离开朝廷中枢的机会。上一次侥幸躲过李存勖败亡之乱,这一次呢? 不要参与家族公司的权力斗争 1 形势比较明朗,李从荣的储君之位虽然没有得到李嗣源的官方认定,但从各方面的讯息来自,李从荣当皇帝是铁板钉钉的。除了原先的职务,李嗣源又加封李从荣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实封食邑三千户,这是一个非常顶级的数字。更重要的是,李从荣在朝廷官员中的位序最高,“班位在宰臣之上。”宰相之外的权贵又一次骑到宰相头上,当年的安重诲也不过如此。 冯道对此也已经习惯,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在冯道内心深处想必已经做好了与李从荣周旋的心理准备。 但让人意外的,李嗣源一边提高李从荣的政治地位,明显是准备让李从荣接班。另一边,李嗣源却对大臣劝立李从荣为皇太子极为排斥。 太仆少卿何泽应该是受了李从荣的指使,上书请立皇太子。没想到李嗣源情绪激动,当场就老泪纵横,说什么大臣要立皇太子了,还要我这个糟老头子有什么用,不如让我回太原养老吧。 李嗣源确实是老煳涂了。 如果不想让李从荣继位,就不应该实质上确定李从荣的储君地位。既然确定了他的地位,更不应该出尔反尔,这只能让李从荣感觉到自己的地位并不稳固,极有可能铤而走险。 李嗣源或许是想把黑锅扣在大臣们头上,把范延光、赵延寿、冯道、赵凤等人都叫进宫里,商议立皇太子的事情。 这次会议具体说什么,史无明载,但以冯道的为人原则,他应该是主张立李从荣的,这有后来李从荣自己说的话做反证。 不论反对还是赞成,李从荣当皇帝,目前看起来都是十拿九稳的,除非出现天大事变。至于李从厚,虽然李从厚的性格比较对冯道的胃口,但实在太过懦弱,加上后宫强势的王德妃和老太监孟汉琼,一旦是李从厚继位,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作为一家巨型私企的创建者,在两个儿子加一个养子中,如何选择一个能继承下这份天大的产业,是李嗣源最需要解决的问题。但冯道显然并不想参与这些权力斗争,得罪哪一方都是对自己没好处的。都是一堆烂柿饼子,吃哪个都得拉肚子,爱谁谁吧。 这也许就是冯道真实的态度。 但冯道主张立李从荣,却不但没有得到李从荣的好感,反而让李从荣更加警惕。李从荣应该对冯道没什么好印象,私下对范延光与赵延寿两大枢密小窗私聊,说冯道的坏话。 “执政欲以吾为太子,是欲夺我兵柄,幽之东宫耳。” 不要参与家族公司的权力斗争 2 所谓的执政,只能是冯道。 冯道也许并不知道李从荣说的这些话,但冯道绝对没有李从荣说的这层意思。富一代和富二代的权力继承冲突,冯道向来是没兴趣参与的,何况是让冯道冒着杀头灭族的风险来拆李从荣的台?好处在哪里? 冯道不像范延光、赵延寿这些由外入内的枢密,说熘也就熘了,冯道哪都去不了,何必得罪人? 李从荣自以为天下非他莫属,可天下人听说李从荣要当皇帝,一个个都吓得腿肚子抽筋。 范延光走了花见羞和孟汉琼的门路,终于获得李嗣源的批准,回到成德军当节度使去了。赵延寿的根底也硬,估计是走了老婆兴平公主的后门,连滚带爬去了汴州做宣武军节度使,替补上来的是奸险狡猾的三司使冯赟。 这些人都是有后门的,风一吹就能跑掉,所以《通鉴》上说当时的情况是“要近之官多求出以避秦王之祸”。只是苦了那些没后门可走的,亲军都指挥使康义诚是一个典型,他是李嗣源的心腹,根本没法走脱。为了自保,康义诚两边下赌押宝,自己围着老皇帝转,却让儿子低三下四地吹捧李从荣。就算自己将来被秦王做掉,至少还有儿子延续自家香火。 洛阳城中的政治形势越来越紧张,李嗣源已经病入膏肓,眼看着就要驾鹤西游了。孟汉琼在花见羞的支持下,日渐得势,身边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孟党集团。而这个团伙,已经与李从荣势不两立,决战在即。 随便这些人折腾,冯道躲在府里饮酒看书,坐等结果出来,再议对策。 长兴四年(933)的十一月十七日,李从荣以探望父亲病情为名进宫打探情况,此时的李嗣源昏迷不醒,李从荣摇了几下,也没动静。李从荣以为老爹真的伸腿瞪眼了,心中惊喜,立刻出宫准备兵变。而李从荣刚走出宫外,就听见一伙宫女太监号啕大哭,更让李从荣坚定了这一点。秦王殿下春风得意地回到府上,立刻派出马仔马处钧四处联络,以灭族为威胁,强迫一些大员上自己的破船。冯赟、朱弘昭、康义诚都被李从荣当众恐吓。 秦王之死 1 李从荣梦想着以大唐史上第二个秦王的身份入登大宝,然后效仿唐太宗文皇帝,创建一代盛世。 当月二十日凌晨,意气风发的秦王殿下带着自己最忠诚的骑兵部队千余人,浩浩荡荡地从天津桥出发,去实现自己的大帝梦想。 只是让李从荣做梦也没想到的是,李嗣源当时只是昏迷,等李从荣走后,李嗣源又醒了过来,而且神志清醒。听说李从荣竟然不顾老父安危,率兵进宫夺位,李嗣源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从荣在没有掌握宫中具体状态的情况下,极其冒失地率兵进宫准备“即位”,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李从荣的政敌——花见羞和孟汉琼。 孟汉琼平时就没少在李嗣源拆李从荣的台,但李嗣源从来听不进去,孟汉琼也无可奈何。李从荣突然昏晕来这么一招,孟汉琼暗中已经笑翻了天,天上掉馅饼,不吃是傻子。李从荣当着李嗣源的面谋反,看你老头子还有什么话说。 作为专业政治玩家,老太监自有办法煽动本就紧张的政治局势,为自己牟利。孟汉琼踉踉跄跄地跑进兴圣宫,跪在惊疑未定的李嗣源面前号啕大哭,老太监颤抖着身子哭道:“秦王谋反,现已经率兵杀进宫来!秦王已发话,须臾进来,我等皆死!” 此时宫中还有一大票和李从荣不对付的太监宫女近臣,这些人听孟公公说的吓人,“宫中相顾号哭”。有胆小的,估计都吓得尿了裤子。 这正是孟汉琼要的效果。通过身边近人的真实心理反应,来影响最高决策者的决策方向。 李嗣源开始还不是很确定,又问了朱弘昭:“果有此事?” 朱弘昭同样不会放过李从荣,千载一时之机会!朱弘昭的回答是“有”! 李嗣源哭了,真的哭了。当年的李横冲老泪纵横,几乎是颤着苍老的身躯,使尽平生最大的力气,指挥若定,恍惚间,那个万人阵中横槊嗜血的少年就在眼前。 李嗣源所能调动的军事资源,都出去了。 不仅御林军头子康义诚亲自出马,李嗣源的养孙(李从珂之子)、控鹤都指挥使李重吉也奉命死守宫门,与李从荣的叛军决一死战。 虽然史料上没记载李重吉的心理反应,但除掉李从荣,想必李重吉心里乐开了花。养祖父马上归西,宋王李从厚懦弱,如果除掉李从荣,那么最有可能继位的将是自己的父亲李从珂。而一旦如此,自己就将是皇太子…… 不过最出风头的还不是李重吉,而是大太监孟汉琼。谁都没有想到,孟总管会如此高调地出马,孟汉琼身为太监,竟然身披重甲,纵马横剑,带着马军都指挥使朱洪实,亲率五百最精锐的骑兵出宫平叛。 形势几乎就在一瞬间发生了逆转。 如果按人数,李从荣身边至少有千余人,不过这些人多属于乌合之众,根本不是朱洪实手下的大唐帝国王牌骑兵的对手。但更重要的是,在得到老皇帝还健在,并发兵击讨逆贼李从荣,他们已经师出无名。这些人跟着李从荣折腾,只是想跟着李从荣占便宜发财。而现在李从荣的身份已从帝位最有力之继承者变成了国家叛逆,谁还会跟着他玩? 秦王之死 2 不知道谁扯着嗓子惊呼了一句:“敢从反贼作乱者,死!”李从荣的马仔们顷刻间都作了鸟兽散。 包括在秦王府等待胜利消息的宾客帮闲们也听说形势瞬间逆转,都吓得尿了裤子,鬼哭狼嚎地都熘出了历史的边界。 李从荣众叛亲离,自然不会有好下场,躲在床下面哆哆嗦嗦的秦王殿下被官兵发现,皇城使安从益就近斩之,并其妻孥。就是李从荣一个养在宫里的襁褓幼儿,也被反李从荣一派不顾李嗣源的苦苦哀求:“此儿何罪!”当场杀死。 儿子死了,孙子也死了,白发苍苍的李嗣源看到幼小的孙儿尸体痛哭流涕,几欲昏死,而侍立旁边的权贵们却弹冠相庆。 很残酷的历史画面。 对于李从荣的败死,冯道对此是乐见的。李从荣死后,最有可能继位的是宋王李从厚,虽然李从厚能不能守住这个烂摊子还不得而知,但跟着李从厚,总比跟着性格乖戾的李从荣要安全得多。 冯道的表演时间又到了。 面对儿孙的惨死,苍老的英雄李嗣源还在号哭。第二天早上,侍臣来报,以宰相冯道为首的百官大臣联袂请见皇帝。 李嗣源听说冯道来了,还在黑暗中迷失的他似乎看到了一丝光明,老皇帝强打起精神,在雍和殿接见冯道和他的僚友们。 冯道依旧挺拔如松,红衣执笏,对着脸上挂着泪痕的李嗣源,缓缓下拜。群臣以冯道为牛首,舞蹈三呼万岁。 “皇帝陛下万岁!”声音并不齐整。 李嗣源似乎从这句恭迎话中听到了刺耳的讽刺意义,又看到冯道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对自己的同情,长叫一声:“冯先生!”已是老泪纵横,呜咽难言。 对于李嗣源的痛哭,《资治通鉴》用词很震撼——雨泣呜咽。 一代威震天下的横冲名将,竟老衰至此! 面对冯道的依旧从容,李嗣源待情绪恢复正常后,似有面惭地对群臣自省:“吾家事至此,惭见卿等!” 李嗣源读书不多,马上起家,但至少待人真诚,有了错误就要敢于承认,哪怕是家丑。而封建时代的帝王家丑,那也是国家天下事。 史料上没说冯道是如何相劝李嗣源的,但和风细雨的宽慰话,想必冯道没少说。和李嗣源相处了七年多的时间,筝鼓共鸣,君臣和谐,李嗣源把自己捧到魏征的历史位置,让冯道尽最大可能发挥出了自己的谏臣本质。这才是冯道最中意的人生定位,臣有生谏、有死谏,冯道都做到了。这些年下来,冯道对李嗣源也有了很深的感情,他当然希望李嗣源能活得更长一些。且不说青史铭名,李嗣源多活一年,冯道就能在乱世中多吃一年的安稳饭。李嗣源一死,形势就很难说了。 我要救我的仇人 1 看到李嗣源抖动着苍老的身躯,白发蓬乱,痛哭失声的震撼场面,冯道一阵阵地心疼。 心疼归心疼,冯道来到殿上见李嗣源,其实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这事关着自己死后的千秋清名。 按权力场的规矩,胜者为王败者贼。李从荣死了,但以孟汉琼、朱弘昭为代表的新兴执政集团并不打算放到李从荣系的人马,决定要对这些失势官员斩尽杀绝,以免留下后患。 而冯道此来,就是要力争保下这些人的。最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些大量等待被清洗的权力失败者中,有曾经严重得罪过冯道的兵部侍郎任赞,此时任赞的身份还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府的推官。 之前的《兔园策》事件,任赞曾经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因为冯道出身农家,任赞对冯道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当时冯道初次执政,在官场上立足未稳,自然是不能对任赞痛下杀手,以免被人说成心胸狭小,这对冯道的官场舆论是很不利的。但现在任赞彻底失势,成了待宰羔羊,新兴权贵朱弘昭对任赞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当场撕碎任赞。冯道与任赞有旧怨,而只要冯道不说话,装聋作哑,就能亲眼看着任赞被杀,足解一时恶气。 冯道第一个要从刀下捞的,就是任赞。 朱弘昭提出要杀任赞的理由是任赞作为李从荣的内应,一旦李从荣杀进宫来,任赞就有可能里应外合,杀掉我们这些人。 对于朱弘昭的理由,冯道驳斥得很有力,冯道略带微笑面对着杀气腾腾的朱枢密:“道不能认同朱枢密的观点,我认为任赞并没有参与秦王谋逆的理由。秦王素来不道,阴谋图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少说也有几年时间了。可任赞进入大元帅府当判官才多久?只有区区半个月时间。据道所知,任赞之前与李从荣并没有任何交集,说任赞参与李从荣谋反,理由并不充分。” 不仅是任赞,原秦王府的官员如河南少尹刘陟、李荛、河南府判官司徒诩、河南府推官王说、秦王府记事参军鱼崇远、殿中监王居敏等人都上了朱弘昭斩尽杀绝的黑名单。冯道应该是知道朱弘昭起了杀心,所以敢于担着得罪朱弘昭,及朱弘昭背后势力的风险,不惜代价也要保住这些人。 其实冯道可以不管这些人,他们的死活,与冯道并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何必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去得罪新得势者。 这就与一个人在利害危机面前所应该持有的品质有关了。 有的人,面对旧主临死的流泪托妻献子,而旧主刚死半年,他就发动叛变篡位,甚至要杀死旧主还在襁褓中的幼子,并对尚存良知的属下劝他不要杀旧主之子而暴怒不已。更不说曾经得罪过他的人都在要他的威迫下谢罪,甚至他的救命恩人也被他无情逼死。 而冯道,显然还存着做人的良知。 冯道可以面对任赞的死而不管,毕竟人不是他杀的,但冯道毕竟不是个忍人,而且冯道是对事不对人。即使冯道对任赞的旧怨还没有消除,但持公而论,在李从荣谋反这件事上,任赞并没有他需要承担的责任。 我要救我的仇人 2 当然,冯道力救任赞等前秦王府官员,也不是说没有半点私心,至少冯道应该是希望后人书写青史时,能重墨记下自己这一笔的。 或者是冯道已经预感到了自己未来的仕途将是“一妻多夫”式的,这在“忠为死先”的封建时代,以一身侍多朝,无论自己多么爱民,毕竟在士林圈中还是不光彩的。 换句话说,冯道不惜冒着风险救下任赞等人,也许就是为了补救后世对自己“事主不忠”的指责。 不过,这一点只是猜测,这首先还要看冯道的为人品质。如果品质不好的人,是不会在乎死后骂名的,他们只在乎生前荣华富贵。冯道救人,其实还是出于一种真正的儒家知识分子的热血担当,如果冯道不在乎身后清名,他是不会在私生活中那么检点清白的。 对于这一点,有些人根本做不到,他们忘恩负义,欺男霸女,几乎是无恶不作。和冯道相比,如泰山之于泥石。 在冯道、冯赟等人的极力坚持下,朱弘昭只好后退一步,不再要求诛杀这些人,只是将他们罢为庶人,长流千里。而在这些被贬的前秦王府官员中,有一个人乘乱过淮流落到吴国,他就是后来的南唐一代名臣江文蔚。 让朝野官员意外的是,经此秦王之变,一跃而起掌握中枢大权的竟然是此前默默无闻的朱弘昭。冯道对朱弘昭成为新的权臣并没有直接而清晰的举动,依旧平淡而从容地做他的救世宰相。只是让冯道没想到的是,就在他极力救下前秦王府官员一天后,曾经与他君臣和谐的一代雄主李嗣源孤苦伶仃地驾鹤西去,时年六十七岁。 宋初史家对李嗣源的时代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故天成、长兴间,比岁丰登,中原无事,言于五代,粗为小康。” 宋末时儒家曾经对五代十三位皇帝有过非常精准的评价,说五代有三位顶级明君,分别是周世宗柴荣第一,唐明宗李嗣源第二,柴荣的养父、周太祖郭威第一。 只能说是历史的遗憾,李嗣源当皇帝时实在太晚了,整整六十岁才登上大宝。如果李嗣源壮年登基,未必不能还给历史一个堪比贞观治世的伟大盛世。就如同周世宗柴荣多活二十年,那就是一代震撼古今的千古大帝,而不是其他不入流的配角站在历史的高台上出丑。 对于李嗣源的驾崩,冯道心里想必是横生过巨大感情波澜的。英雄迟暮,早晚会有这一天的,但李嗣源的死,也许会比李存勖的死,更让冯道感受到人生沉浮的震撼。李存勖纯属自作孽不可活,而李嗣源文治武功都没有问题,却偏偏栽在对子女无原则慈爱上。其实很多创业的第一代都遇到这个问题,有的解决好了,认真培养子女,第二代顺利接班,家业延绵数世;有的就像李嗣源一样,时爱时怒,也导致子女性格的偏执以及对金钱权力的无原则追求,最终引发子女争夺家产,家业毁于一旦的悲剧。 身处漩涡中 李嗣源驾崩后,继位的是冯道并不熟悉的宋王李从厚。 说到李从厚,历史上还有一位与李从厚非常相似的帝王,就是出名的明建文帝朱允炆。二人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他们温软懦弱的性格与本朝创业者(李从厚之父李嗣源,朱允炆祖父朱元璋)的霸道强横形成强烈反差。同时,他们还是被近亲宗室发动兵变推翻掉的。只不守朱允炆要比李从厚幸运,他最终逃出了皇叔的魔掌,而李从厚最终难逃一死。 李嗣源很喜欢这个性格敦厚的儿子,李从厚喜欢读《春秋》,身上具有明显的儒家知识分子气质,这一点很得李嗣源欣赏。冯道对李从厚的态度不详,但在当时混乱的形势下,性格过于怯弱的帝王很难掌控内有强臣、外有军阀的局面。但李从厚的性格又非常对冯道的胃口,跟着李从厚,总比跟着李从荣这样的二百五要安全。 长兴四年(933)十二月 日,宋王李从厚在大行皇帝的灵柩前继位。 带头的,还是冯道。 根据《旧五代史·闵帝本纪》的记载,李从厚继位时,公卿百官并没有在场,冯道也不在。父亲过世,作为人子,李从厚需要守丧节制。几天之后,以冯道为首,群臣上表请皇帝临殿听政。李从厚才勉从所请,穿着孝服,在广寿门外东庑接见了群臣。 这应该是冯道很久以来首次见到新皇帝李从厚,这也是冯道人生中与李从厚为数不多的直接面谈之一,虽然只是几句官话。 冯道抖了抖官服,持笏三叩首,礼罢,冯道趋于殿下,言语恭敬地上奏皇帝:“自大行皇帝驾崩以来,皇帝陛下率天下万民以成人子之孝心,哀不成礼,此臣等所不忍也。皇帝陛下虽尽大孝,但天下岂能无主!陛下若久居内廷,臣民不得觐见圣颜,心有不安。” 这几句应该不是冯道自己的意思,冯道才没兴趣见什么李从厚,以现在的混乱局势,李从厚能当几天皇帝都是问题,这当是内阁集体确定的正规场合用语。类似于现在“您日理万机,不愧是人民的好书记”,纯粹官场套话。 也许冯道并不想过这样“行尸走肉”般的僵化官场走秀,但冯道依然乐此不疲地忙着这些场面活。过了几天,等李从厚解去孝服解丧,冯道又跳出来,带着群臣恭请皇帝恢复正常的殿饮制度。 年轻的皇帝正坐于殿上,宰相冯道小心翼翼地捧着酒杯,趋着碎步站在玉阶之下,恭请皇帝用酒。不知道是事先安排的剧本,还是李从厚对冯道这一套非常厌烦,当场扫了冯道的面子。李从厚面色悲戚地拒绝冯道:“朕终不是爱酒之人!平时也只和一些朋友小饮数杯,这一点众卿也知道。朕虽允了卿等请复日常殿饮的旧制,但毕竟先帝甫崩,山海同哀之际,朕还没有走出丧父之痛,岂有心思再饮酒。” 即使这不是按剧本演戏,面对新皇帝的责怪,冯道依然面如沉水,看不到他脸上有任何不悦的表情。 李从厚说的其实有道理,君父刚死没几天,作为宰相就让皇帝当着群臣的面大吃大喝,也确实有伤国体。只是冯道作为首席宰相,人精中的人精,他又岂不知这个浅显道理? 无法得知冯道为什么要主动碰这个硬钉子,但如果推测的话,这有可能是冯道故意制造与李从厚的矛盾,将来用于自保。 自古在乱世中,性格懦弱的皇帝从来没有善终的,特别是以南北朝和五代十国为甚。李从厚捡漏当了皇帝,但他身边虎狼窥视,枭雄遍地,他的位置并不稳。最遥远的枭雄孟知祥在李嗣源刚驾崩后就已经在成都自称大蜀皇帝了,这急坏了曾经与孟知祥同等级别的后唐近亲宗室军阀们。其中有两大势力最值得注意: 一、李嗣源的女婿,河东节度使、北京(太原)留守、兼大同彰国振武威塞等军蕃汉马军总管石敬瑭。 二、李嗣源的养子,凤翔节度使、潞王李从珂。 此外,李嗣源另一个女婿,二坐镇幽州的卢龙军节度使赵延寿也对李从厚的位子虎视眈眈。除了这些外臣,内处枢密的朱弘昭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面对一个性格懦弱的皇帝,贪婪的朱弘昭也有了一些想法。虽然正史记载朱弘昭只是“欲专朝政”,但如果时机成熟,冯道也不敢排除朱弘昭废立新朝的可能。 而如果这四个人中的任何一人踢掉李从厚自立,冯道又对李从厚言听计从,难免不会被这些新贵认为冯道是李从厚的人。 作为外聘员工,在职场上捞饭吃,最忌讳的就是被人视为大哥的死党走狗,这等于把自己的所有身家都押上去。一旦大哥失势,自己也将被新贵视为前朝余孽,连锅带碗的全都砸掉。而如果自己的派系颜色不深,随便他们折腾,谁上台自己都鼓掌欢呼,自己便会处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何况以冯道这等具有标志性的首辅大臣,只要政治倾向不明显,任谁上来,都需要冯道与他的亲密合作。在这种情况下,任李从厚七倒八倒,冯道自是稳如泰山。 大公子与二公子争夺家产,与我无关 1 李从厚时期的冯道资料非常少,惜字如金的《旧五代史·冯道传》对李从厚时期提没有提,甚至张冠李戴地把李从厚任命冯道为山陵使、安葬明宗李嗣源的任务扣到了之后的末帝李从珂时期。 冯道这在短暂的闵帝时期都做了什么,没有记载留下来。但可以想到的是,冯道已经预料到了李从厚不会在这个位置坐太久,早晚会被人撸下来。现在朱弘昭得势,外加几个藩镇虎视狼顾,自己本就是大隐隐于朝,何必出来蹚这个浑水。 在各方势力对最高权力进行惨烈角逐的时候,外聘员工不宜过多地抛头露面,能躲便躲,千万不要出风头逞英雄。一如之前李从荣胡乱折腾,冯道闭门观山景一样。 冯道的预见是正确的,新一轮惨烈的官场厮杀即将拉开帷幕。 李从厚是个傀儡,和手无寸铁只剩下嘴炮的光绪差不多,内政多被朱弘昭与冯赟把持,但朱弘昭的势力范围只在洛阳,面对石敬瑭与李从珂两大外藩,想必朱枢密半夜也会吓醒的。 防止权臣控制地方军政大权,在地方上扎根,最好的办法就是频繁调动,让权臣们没有时间经营地方势力,朱弘昭用的就是这个办法。 朱弘昭打着李从厚的旗号,把李从珂调到河东,而石敬瑭则调为成德节度使,而原成德节度使范延光又被调到天雄军。虽然各地藩镇的调动被朱大人像玩玻璃球一样让人眼花缭乱,但朱弘昭的重点还是凤翔的李从珂。 朱弘昭猜忌李从珂,其中也有可能是李从厚的意思。原因很简单:放眼当今天下,在大唐中兴功臣中,军功显赫、善于布阵行军且健在者,舍李从珂而谁?最要命的是,李从珂还是明宗纳入宗籍的养子,在法统上,李从珂有继位皇位的权利…… 平心而论,朱弘昭只是不想让李从珂在凤翔扎根,将来势大难制,并没有要整死李从珂的意思,但李从珂显然不这样认为。当调离命令送到李从珂手上时,李从珂当场就恼了,这般调来调去,明显是想夺我的军权。在乱世中没了枪杆子,狗屁也不是,幕府也劝李从珂不要轻易离镇。 李从珂知道这一刀是朱弘昭砍向自己的,他哪敢出门送死?在李从荣死后,李从珂对养父李嗣源不立战功卓著的自己,而立其懦弱的亲生子李从厚一肚皮不满。现在李从厚大权旁落,“奸臣”当政,李从珂苦苦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大公子与二公子争夺家产,与我无关 2 此时的形势和四百多年后的永乐“靖难之役”惊人地相似,李从厚是前世的朱允炆,李从珂是有头无尾的前世朱棣。朱棣初起兵时,控制范围只有一个北平府,李从珂也同样只有一个凤翔府。李从珂异想天开地给周边各道藩镇发使者,希望他们能站在自己这边。只是眼前的李从珂形势不明,谁敢上他这条破船?“潞王使者多为邻道所执”,李从珂的老脸瞬间变黑。 朝廷兵马势力强大,各道兵会于凤翔城下,围住李从珂就是一通暴殴,凤翔城中死尸如积山。李从珂眼看着中央军已破关城,自己行将受死,不禁悲从中来,对着手下人一通号哭自辩,但也无济于事。 只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中央军在形势一片大好之下,突然自己出了乱子。山南西道节度使张虔钊求功心切,不顾麾下士卒安危,提着大刀片子逼士卒强行登城。这些兵大爷都是喝惯民血的,哪受得了这般羞辱,当场把正在吹胡子瞪血的张大人揍得鬼哭狼嚎,“跃马走免”。张虔钊熘了,羽林军使杨思权干脆当场押注,赌李从珂能搞掉李从厚,率这伙丘八大爷们倒戈投降了李从珂。中央军本就是各怀心思,张虔钊这路完了,其他各道兵马也一哄而作鸟兽散了。 天上突然掉下一块大肉饼,李从珂被幸福砸晕了。李从珂还算聪明,这么多弟兄卷甲而降,图的就是个钱财。李从珂几乎把凤翔城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送给弟兄们做酒钱。 这次中央军当场投降,给了困境中的李从珂以极大的鼓励,让他看清了这些滑头是不会死保李从厚的。看到希望的潞王殿下像是吃了那啥药一般,信心大增,一路向东杀过去,所到之风无不望风披靡,一直杀到距离东都洛阳不过二百里的陕州(今河南陕县)。 李从珂势如破竹般地顺利东进,极大地震撼了东都城中的君臣。李从厚垂涕无所计,急得团团转,最终想出来的主意竟然是要亲赴前阵自投罗网,任由王兄处置。李从厚走投无路,曾经威赫一时的枢密朱大人更惨,李从珂已经发帖,全国人民皆可赦,唯独朱弘昭与冯赟两族不赦,西军进洛阳,必屠二族之首。朱弘昭惶恐无所计,干脆跳进井里自杀了。小朝廷的完蛋就在眼前,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办,安重进抢先下手,端掉冯赟满门,割下朱弘昭和冯赟的人头,快马送给潞王。 大公子与二公子争夺家产,与我无关 3 形势已明显偏向于李从珂,懦弱的皇帝李从厚惶恐不知所措,朝中那般狐狗大员们争先恐后地痛踹落水狗。曾经力助李从厚上台的老太监孟汉琼不但不理会李从厚的求助,反而投降了李从珂。最可恨的是李从厚在藩时期所信任的牙将慕容迁,之后升任皇家近卫军——控鹤军都指使使。李从厚的下一站避难地是魏州,因身边无人保护,李从厚几乎是厚着脸皮求慕容迁不要抛弃他,率控鹤军护卫他东逃。慕容迁嘴上说得甜如蜜,但等李从厚果真出逃的时候,慕容迁任李从厚痛哭流涕,兀自装聋作哑,闭门不出。 应顺元年(934)三月二十八日夜,孤苦无依的李从厚率仅有的五十个忠于皇帝的骑兵悲怆夜出玄武门。 刚继位不到三个月的皇帝跑了,京城无主,几位之前躲在幕后看热闹的宰相们又跳到舞台上赚出场费了。这一次,他们讨论的是要不要承认李从厚帝位的问题。 李从珂起兵造反,虽然打的是“清君侧”的幌子,而两大“奸臣”朱弘昭、冯赟已经灭族,但傻子都能看出来,李从珂是冲着李从厚那个让人眼热的位子去的。李从珂如此,大明朝的那位永乐大帝也是如此。 此时的李从珂还没进城,首先要解决的是名分问题。按李愚的意见,应该继续承认李从厚的皇帝身份,至少在潞王没有进城之前,要听取皇太后的慈旨。 皇太后姓曹,是明宗李嗣源的继妻,长兴元年,册立为皇后。李从厚继位,尊为皇太后。 李愚是个聪明人,知道眼下的形势不是他们这几个空头宰相所能控制住的,一旦下错棋,玉石俱焚,不如把烫手的山芋塞给老迈的皇太后手中。 冯道对此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冯道自上次给李从厚敬酒被拒之后,就再无冯道出头的消息。甚至在二十八日,朱弘昭自杀、冯赟满门被杀如此重大的消息,冯道竟然毫不知情,这一点也印证了上面提到的冯道刻意躲避李从厚时代以求自保的推测。 根据《资治通鉴》的字面推敲与时间计算,李从厚出逃是在朱、冯死后的当夜,冯道更应该是没有时间知情的。冯道真有这么纯洁吗?未必!冯道既是生活俭朴,想必是置办不起豪宅深院的,朱冯被杀,皇帝出逃,满城尽知,冯道家的小宅院又怎么可能不透风?只能说明冯道在装小白兔,发生了什么事?我一概不知道! 实际上,冯道什么都知道。 关于迎立潞王的一场口水官司 1 其实不仅是这一次大乱,之后几次更大规模的局势动荡,冯道基本上都此道处之,这也是后世道德家乐此不疲攻击冯道的主要原因之一。 事主不忠,这是他们扣给冯道最大的一顶牛鬼蛇神专用的高帽子。 冯道自然不是什么圣人,他是抱定了不掺和乱局的宗旨,你们爱怎么玩火都行,只要别烧着我就行。这种略显油滑的处世态度确实不如豫让吞炭报智伯那般刚烈。冯道自己曾经在《仕赢学·远猷篇》中提到人之大“义”,冯道认为“义”,就是“为不可为之事”。 面对合法皇帝李从厚悲怆出逃,冯道应该挺身而出,在马前面责李从珂为臣不忠。冯道即使被愤怒的李从珂当场杀死,也能留下一世清名。 北宋有个著名的道德先生唐介,这位唐先生极瞧不起冯道的“一妻十嫁”,王安石称赞冯道是当世的活菩萨,唐介攻击冯道:“(冯)道事十主,更四姓,安得谓之纯臣?”唐介认为为人臣者只能事一主,主死则臣死。那么赵匡胤身为周臣,而且是旧主死前托孤的重臣,却忘恩负义篡位,唐介是不是认为他们的本朝太祖在陈桥兵变时应该自杀? 显然,唐介不但不会,也不敢以贬低冯道的标准去贬低赵匡胤,反而给赵匡胤涂脂抹粉,但为什么要用双重标准来要求冯道?宋初那些与冯道同样“事十主,更四姓”的大臣,如张昭、符彦卿,唐介攻击过哪个? 还有以仁厚面目混迹于历史舞台上的赵宋第四代皇帝赵祯(谥号仁宗),同样虚伪得近乎可笑。在皇祐三年(1051),冯道的曾孙冯舜卿上书请赵祯,请看到他曾祖父的面上,录用他为官,赵祯鄙夷地说:“冯道相四朝,而偷生苟禄,无可旌之节。” 真要按赵祯以及宋人史家的说法,赵匡胤是被陈桥兵变的士兵强迫着当皇帝的。那赵匡胤既然是“被迫”的,那赵匡胤有一万次机会自杀以表忠心,为什么不自杀?反而即位后大肆攻击对他亲如兄弟的周世宗?伪君子赵祯攻击冯道“偷生苟禄”,为什么不说赵匡胤“忘恩负义,欺负旧主孤儿寡母”? 以双重标准待人,谁其心服! 冯道是说过“为不可为之事,义也”。但冯道同样在本篇首先还说“天下事,有可为者,有不可为者。为可为之事,智也”。 冯道这是为自己的“为臣不纯”开脱吗?显然不是,有句已经滥大街的老话:“识时务者乃为俊杰”,做人总是要现实一点的。再说破天,李从厚也不可能咸鱼翻身了,能活到哪天都难说。眼前的形势,李从珂即位是铁板钉钉的。冯道不是二李的死党,谁上谁下,对冯道来说有什么区别? 诚然,李从厚是李嗣源的儿子,李嗣源待冯道国士,可李从珂不也是李嗣源正式纳入宗籍的养子(不是假子义儿)嘛。从这一层面说,冯道并没有背叛李嗣源。而且,冯道并非李嗣源一家的私臣,他是天下的公臣,只要心中存念百姓冷暖,谁当皇帝有什么区别?宋人吹捧赵匡胤,不正是用的这个逻辑吗? 在李从珂还没有进城的情况下,冯道提出让中书舍人卢质火速拟定潞王的即位诏书,遭到了卢质的质疑。 其实卢质与冯道的私交非常好。李嗣源刚称帝的时候,卢质出任匡国军节度使(驻同州,今陕西大荔),冯道在郊外驿亭摆酒给卢质送别,曾经写下一首,今只留下两句,却为一时士人传诵。其诗句云:“视草北来唐学士,拥旄西去汉将军。”评价不可谓不高。卢质人品非常端正,他似乎有些怀疑冯道的人品,话里话间也有一些轻薄之意。 卢质反对冯道提出来的现在就给潞王起草即位诏书,已六十多岁的卢质任风吹着苍老的白须,坦然说道:“可道说的,恕我无法认同。天子出奔,京城无主,今潞王在侧,聪明人都知道要易代了。只是现在天子名分还在,我们身为臣子,不宜朝三暮四如此之快,以防后人耻笑。” 冯道直视卢质炯炯有神的双眼,面露微笑,用平和的声音问道:“以卢仆射的见识,当如何处之?” 卢质慷慨激昂,“不错,潞王是肯定要即位的,但我们应该按规矩来,先请皇太后教令,再议废立。我们为人臣的,怎么可以舍太后而自议废立?” 卢质说了半天,宗旨与李愚完全相同。由太后下令废立,自古皆然,但还是难逃自我保全不留后世骂名的嫌疑。 卢质与李愚说的,冯道岂有不知道的道理,明哲保身,谁不会?冯道只说了四个字:“事当务实。” 关于迎立潞王的一场口水官司 2 即使卢质、李愚一心维护官场规则,也只能说明他们都是读死书的书生,不会将学到的知识活学活用。冯道立足于现实,提出迎立李从珂,“事贵从权”。早日结束混乱的政治局面,得益的不仅是冯道这些文臣,普天下的百姓至少也有个喘息的机会。至于说冯道拍李从珂的马屁,冯道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他已是盖天下文官班头,只要公允持中,谁上台都得要借冯道的这块招牌,李从珂也不例外。 卢质对冯道的观点不以为然,大声质问:“潞王还没进京,可道就火急火燎地迎立潞王,可万一潞王没有即位的心思,我等又当如何。潞王若是一心守住臣节,当面责问可道,请问你将如何应对?” 其实卢质在睁眼说瞎话,他自己都不相信自认最有资格即位的李从珂会守住所谓的臣节,这种“万一”发生的可能性为零。卢质和李愚绕了半天,最终所得到的,还是冯道所说的迎立潞王。冯道主张省掉这些虚文环节,其实也是尽可能快稳定局势,一旦形势有变,万一太后头脑发晕,不发废从厚而立从珂的教令,惹得李从珂狼性大发,洛阳城还能保得住? 好在曹太后也算明智,事情闹到这一步,不立李从珂,大家都别想过安生日子。反正李从厚和李从珂都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立谁不还叫自己一声母后?眼下保住脑袋最重要。 就在卢质拽住冯道的衣袖扯鸡毛蒜皮的时候,曹太后很及时地承认了李从珂“候任皇帝”的合法性,派一队太监到城外慰劳潞王。 曹太后所做的,也早在卢质等人的预料之中,在这种情况下,卢质还在纠结不停,只能说明这些人的小聪明有些过了头了。只顾着留身后清名,全然不顾城中百姓安危。相比之下,冯道宁可独担千古骂名,也要“事贵务实”,更显得可贵。 之后的事态发展如教科书一般枯燥乏味,所有的演员都在按剧本安排,扮演好自己的蹩脚角色。四月初三,意气风发的潞王抵达洛阳城郊的蒋桥,百官公卿以宰相冯道为首,恭迎潞王立于路边。 李从珂虽然瞧不上李从厚,但对自己的养父李嗣源感情还是非常深的。当年李嗣源为保自己,公开与安重诲翻脸,每每想起,李从珂都感动不已。李从珂进宫见了太后和花见羞,伏在李嗣源的梓宫前,号啕痛哭,一肚子的委屈似乎无从说起。 接下来的剧本还是以冯道为主演,冯道带着一伙弟兄请潞王即皇帝位,李从珂却婉言推掉,说什么“我这次起次靖难,实是为了自保,绝没有篡位的心思,你们不要置我于不义”。 听了李从珂的假话,想必冯道心里也是一阵起腻,大家都是跑江湖的演员,装什么纯洁兔子。冯道知道,现在相关手续还没办好,李从珂自然不能越格。不过这些老把戏都是几百年前的演员们玩剩下的,有现成剧本,照抄就是。 皇太后虽然老迈,但还不傻,李从珂的饭是不能白吃的。第二天(四月初四),老太后就下了慈旨,废掉已经出逃的李从厚为鄂王,立潞王为监国,为李从珂称帝腾出位置。这道教令写得文采飞扬,非大家手笔不能为此,也许就是冯道的杰作。当时的后唐朝廷,文笔好的,一个冯道而已。 冯道最近比杜甫还忙,刚草就废立教令,立刻带着急等拜见新皇帝的同僚们前脚踩后脚地都拥进至德宫。此行是向潞王请罪,罪名应该有眼无珠真镶玉,没看出来潞王才是真命天子。 李从珂也要按剧本演出,潞王殿下站在殿前,看着殿下红压压黑压压的几百号人,假模假样地说道:“你们都是朝廷重臣,哪里有什么罪过,请不要自责,都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去吧。” 《旧五代史》记载群臣得了李从珂这句保证之后,“乃退”,其实就是一窝蜂作鸟兽散了,从此脑袋无忧,富贵可保,没人在乎谁当皇帝。 冯道也不例外。但冯道和那些眼里只有禄位的人不同,冯道开始考虑撤退。 退一步海阔天空,千古至理。 退一步海阔天空 1 冯道最后一次给李从珂站台,是四月初六。 根据《旧五代史·唐书·末帝纪上》的记载,这一天,“特进、守司空兼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充太微宫使、弘文馆大学士、上柱国、始平郡公、食邑两千五百户”冯道联合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九千五百九十三个人,联名上书,请潞王即皇帝位。 冯道文笔好,又是内阁首辅大臣,想必这篇劝进书还是冯道写的。但内容全是假大空的官话,半文钱也不值。 潞王“耐不住”群臣的劝进,不好再驳大家的面子,勉从所请,于明宗皇帝柩前即位,改元清泰。因李从珂后来后败,没有谥号,史家称他为唐末帝。 大唐江山,不到半年,又变天了。 不过对冯道来说,变不变天,他依然可以做他的太平宰相,官俸拿着,优哉游哉,大隐于朝。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仅仅一个月后,新朝廷突然宣布一条重大人事调动:内阁首辅大臣冯道不再在内阁供职,而是以宰相身份出任治所在同州(今陕西大荔)的匡国军节度使。冯道的儿女亲家,也是宰相之一的判三司使刘昫成为实际上的内阁首辅,天雄军节度使范延光再次入主枢密院。 后人言及冯道,都说历仕五朝任宰相而三十年不倒,其实冯道有段时间是不在内阁上班的,比如这次意同州之任,以及后来出任。 其实冯道离开内阁,外放到藩镇,是当时的官场潜规则,所以《旧五代史·冯道传》说“(冯道外放),循故事也。”但这一条制度是可以变通的。只要冯道有留下来的意愿,或是李从珂不想放冯道离开,是可以临时应变的。 不过综合来看,冯道这次外任,只有两个字可以解释,那就是——避祸。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从珂战胜了李从厚,赢得帝位争夺战,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乱局才刚刚开始。 以冯道的智商,他当然能够看出来形势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日益恶化。归纳起来,大致有两条。 一、李从珂对曾经得罪过自己的官员大肆报复。 朱弘昭和冯赟对李从珂暗中使了些手脚,李从珂出兵东进时,就曾经公开下令,西军进城,洛阳城中官民无恙,唯朱弘昭、冯赟二族人不赦,必杀。后来朱冯二族被灭,虽不是李从珂直接下手,但也李从珂这道命令摆不脱关系。 不要说得罪过李从珂的朱、冯,就是曾经对李从珂不错的老太监孟汉琼,匹马投降李从珂,也最终没逃过李从珂的快刀,被斩于路边。 还有李从珂初起兵,朝廷派来征讨自己的凤翔行营都招讨使康义诚,虽然也投降了李从珂,但李从珂素厌其为人,竟灭其族。 得罪过李从珂的都死了,已经被废的前皇帝李从厚也最终难逃一死。在河东节度使石敬瑭拒绝收留李从厚,并杀死李从厚身边所有卫士,孤苦伶仃的李从厚被扣在卫州州街。这是石敬瑭为了稳住李从珂,献出的一份大礼,李从珂当然笑纳。派马仔王恋带着药酒去卫州请李从厚踏上黄泉路。李从厚悲愤之下拒绝饮此酒,王恋狞笑着,以布缠李从厚之颈,活活勒死了这位小名菩萨保的懦弱皇帝。 李从珂对仇人进行全面清洗,冯道都是看在眼里的。但最让冯道惊心的是,自己也曾经严重得罪过李从珂。 当年安重诲与李从珂有积怨,必欲整死李从珂而后快,一直受到李嗣源的阻拦。为了扳倒李从珂,安重诲强迫冯道与赵凤等人在李嗣源面前说李从珂的坏话。李嗣源知道冯道为人所迫,一笑了之,但李从珂心胸没那么宽,他会不会因为这事忌恨冯道,冯道一点把握也没有。 不要看李从珂表面上对冯道还尊称一声“相公”,但只要等李从珂形势稳定下来,翻脸比翻书还快。康义诚刚投降时,李从珂出来形势未稳,也没有立刻动手,最终还是灭了康义诚满门。 每思至此,冯道一身冷汗。 退一步海阔天空 2 二、李从珂离末日也不远了。 在乱世中拉起队伍闯江湖,最离不开什么?仁义、威望,智慧?那都是扯淡。最离不开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金钱。你首先得有钱养起军队,弟兄们才能心甘情愿地给你卖命。 遗憾的是,李从珂手中偏偏没钱。 李从珂刚起兵时,就给弟兄们打下包票:入洛之时,每人重赏百贯钱财!弟兄们这才雀跃跟着大哥闹事。没想到进城之后打开国库,总数也不过区区数万,距离第一笔五十万的犒军费差了十万八千里。被耍了的李从珂在城中狠狠搜刮一通,才抢到几万贯带血的铜钱。李从珂为此大发脾气,几乎把洛阳城掘地三尺,甚至连老太后、太妃花见羞的私房钱都倒抠出来,也只勉强凑到二十万贯。李从珂实在没办法,只好厚着老脸把这点家底都分给弟兄们买酒喝。杨思权这样的“功臣”拿多一些,一头骆驼两匹马,七十贯钱,随自己起兵东进的军人每人二十贯。最惨的是洛阳中的原朝廷军队,每人只有十贯。这些兵大爷跟着李从珂没捞到什么油水,气得在城外给李从珂编造谣言抹黑,说“除去生菩萨(指李从厚),扶起一条铁(指李从珂)”! 这一次真不是李从珂铁公鸡,他兜里确实没钱了。但这些事情对冯道来说也是有影响的,那就是李从珂手上的军队随时有可能哗变,或者是在外来强大军阀的军事压力下叛变。 繁荣锦绣洛阳城,不久又将来铜驼夕阳,荆棘狐兔其间。 此时不跑,留下来等死? 综上所论,外出避祸是所有冯道所能选择的选项中,唯一能让冯道接受的。 而从李从珂的角度,冯道离开中枢相府也是李从珂希望看到的。冯道上次跟着安重诲摆了自己一票,难说李从珂心里没惦记冯道。但冯道是天下文臣清流领袖,不是说杀就能杀的,读书人得罪不起。而冯道外放到同州,虽说掌握了一定兵权,但冯道说到底只是一个柔弱的知识分子,对李从珂的政权产生不了三害。“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就是把刀塞在冯道手上,冯道都未必知道如何杀人,而把范延光这类滑头军阀拴在身边才放心。 冯道在同州 1 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也深。 在名利场中,以冯道所处的高层位置,只能往上看,但再往上看也只看到老板一个人,周围的人都在盼着自己犯错下台。而冯道突然抽身离开,暂避锋芒,站在外围往里看,反而会看得清楚透彻。 冯道暂退,所有人都知道,冯道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冯道自清泰元年(934)四月赴同州就任,便在斗争激烈的朝局消失得无影无踪。直至清泰二年(935)十二月,才又回到京城。 一年半的时间,冯道在他繁碌且多奇的人生中,难得地过上了逍遥自由的半隐居生活,一如当年父亲去世,他在景城家中住了三年…… 史家对冯道这段半隐居的同州之任着墨甚少,只说了两件事情。其一是冯道在同州的治绩,《旧五代史·冯道传》称冯道“为政闲澹,狱市无挠”。这是冯道四十多年为官史仅有的一次出任地方行政长官的经历,很少有具体的史料能展现冯道的能臣之才,但仅此八字评语,依然让能人管窥到冯道出色的地方治政能力,他不止是一个书生。 “为政闲澹,狱市无挠”是什么意思?其实说得直白一些,就是“黄老无为而治”。 世人皆知冯道是传统的儒家知识分子,其实在冯道的人生哲学中,他还是一个道家思想的信奉者。 冯道与道家的缘分是与生俱来的,当冯道作为一个新生命哌哌坠地时,他的父亲冯良建就给冯道起了一个极具道家符号的名字:名道,字可道。 有些儒家知识分子,特别是宋朝的那些道德家们,读书都读傻了,走进了极端的儒学泥潭中不可自拔,成了极端儒教分子,这与孔子充满理想主义的儒家精神早已背道而驰。 在冯道身上显然看不到这个弊端。冯道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他出身儒学世家,却能将知识活学活用,半点也不见迂腐酸臭之气。同时,在冯道复杂的官场仕途上,又处处可见他的道家风骨。 无为而治,其中心思想是以老子在《道德经》第五十七章中引用先哲一段话为蓝本的,“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无为而治,并不是说什么都不做,无政府主义只能导致更大的混乱,而是政府不对民间活动进行过多的干预,并且正确引导民间活动。政府手伸得太长,百姓的吃喝拉撒睡放屁都管,民间的发展活力会被行政力扼杀。 冯道应该是很珍惜这一次时间不会太久的地方任职,久任中枢,远离民间,看待基层的民生问题很容易走偏,甚至走了歪路。 在冯道的骨子里,他信奉的还是儒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哲学,总想在世人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可惜的是,他虽然任职宰相七八年,但却是个空头宰相,五代真正的宰相是军职班头枢密使。冯道头上霸着一个大字不识的头号权臣安重诲,很多时候,冯道在朝廷中的地位更接近于“政协委员”的角色,只能提建议,至于用不用,冯道说了不算。 冯道在同州 2 而五代时期的节度使,则是实打实的地方实权机构,军权、行政权、财权一把抓。只要你有足够的号召力,割据一方当个土皇帝是半点问题也没有的。冯道有了这次难得的机会,自然会好好表现自己。 “为政闲澹,狱市无挠”,八个字,其中前四字是原因,后四字是结果。“为政闲澹”,冯道的性格就是和徐如风,有什么问题都会慢条斯理地讲出来,以理服人。而不是像有些脾气暴如驴的大牌,动不动就掀桌子砸板凳,朝堂上鸡毛乱飞。 西汉初年的黄老无为而治打造了一代文景盛世,上从民所欲,官方画一条大框框,只要不出轨,随便百姓们折腾,冯道也是如此。所谓“闲澹”,不是什么都不管,而是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不乱伸手。 同州冯诩郡是汉唐时著名的三辅之一,唐人王勃那句著名的“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其中的三秦之一,就是冯翊,另二秦是指京兆郡、扶风郡。冯诩地处黄河与渭河的交汇部,土地肥沃,又兼地险,受到唐末战乱波及较小。经济发展在当时战乱频繁的中原属于中等,经济基础较好,有了饭吃,就不会有百姓造反,同时也有了冯道在这里实行无为而治的先天条件。 道理是一样的。 在权力集中制自古以来成习惯的中国官场,一个地方官素质的好与低,直接决定着这个地方的发展程度。中央政府主要负责制定政策大方向,而地方政务是直接面对民众的,这一点决定了地方政务的复杂性。而做好一任地方官,最重要的不是“廉”,而是“能”。老百姓恨地方官,在这个地方官“能”且对地方发展在巨大贡献的情况下,是很少有人去恨这个官“不廉”的。 冯道在历史上就以清廉著称,反对冯道的道德家在这一点上永远抓不到冯道的把柄。元人张光祖在《言行龟鉴》中称赞冯道“性廉俭,不受四方之赂,未尝以片简扰诸侯。私门之内,无累茵,无重味,不畜姬仆,不听丝竹。” 冯道治理地方上的“能”,在任职同州期间,得到了很充分的体现。“狱市无挠”,是指冯道在司法管理以及发展经济上的公平持正。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执政者公平与否,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否经济腐败;二是否司法腐败。经济腐败,当权者利用职权大肆“合法地”捞钱;司法腐败,权贵及其七姑八婆犯法,以强权私了。这两点做错了,对社会的公平正义是极大的伤害,也是对政府公信力的极大伤害,以后还让老百姓怎么相信他们? “狱市无挠”,说出来容易,做出来很难。 在当时几乎是无官不贪的情况下,冯道是个异类。 后人反冯道者喋喋不休地拿冯道“以一身事五朝”大肆鞭挞,但五代时人对冯道的评价几乎全是正面的,王安石说冯道有“诸菩萨行”,不是平白无据的。 危险的副使 1 “为政闲澹,狱市无挠”。这是冯道在同州一年半的主要政绩。不过冯道在同州期间,留给后人最大的财富,是冯道用他的实际行动,教给后人一个如何与人相处的大道理。 事情并不复杂,就是匡国军节度使冯道与匡国军节度副使胡饶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甚至差点拳脚相向。 在人物繁杂如过江之鲫的五代,胡饶不是个很有名的人物,一生从未做过外道节度使这样的一线职务,只做过副职,属于官场上的准二线至三线间人物。不过让人惊奇的是,这么一个三线人物,居然在《旧五代史·晋书》中有自己的传记。虽然篇幅很短,但关于冯、胡之争,《胡饶传》里介绍得远比《冯道传》要更详细,也有助于后人了解冯、胡之争的前龙后脉。 胡饶是个典型的善于察言观色的官混子,特别会折腾。任何领导给这种人一点机会,他马上就能翻覆云雨,把领导拍得舒舒服服。因为胡饶是大梁人(今河南开封),在梁末帝时期,胡饶就近混入宣武军节度,因为眼力活泛,熘勾子舔蹄子的营生没少做,竟然升级马步军都虞候这样的地方军中高职。后唐灭梁,李嗣源称镇宣武,但作为亡国余烬的胡饶显然还不够资格攀上李嗣源。胡饶很聪明,攀不上大老板,能攀上大老板身边的心腹,效果也是一样的。作为李嗣源心腹的大将王创建,就进入了胡饶的法眼。不知道胡饶用了什么舔腚高招,竟然能和王创建“创建”了很好的私交,“相善”。 王创建也不是什么好货,这位王将军脾气极为暴戾,史称“鸷勐无检”,好杀人,人稍有小过,动辄将人灭族。而且王创建还有个变态的癖好,杀完人喜欢把人的尸体堆积起来欣赏,江湖人称“王垛叠”。如果不是李嗣源死保,李存勖早就砍翻这个杀人狂徒了。人以类聚,王创建自己就是个有缝的臭鸡蛋,自然能吸引胡饶这样的绿头苍蝇。 胡饶和王创建玩得火热,王创建自然也不会专待胡饶。王创建出任成德军节度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奏李嗣源,请任命胡饶为成德军治所所在地真定府的少尹,继续穿一条裤子。 吃了王创建的软饭,胡饶天天给王创建出馊主意,甚至还给王创建引荐了同样奸险善拍马屁的梁朝前右庶子张澄任节度判官,三人成天鬼混一起。胡饶为人奸险,而且治政能力又严重不足,他出的每个主意几乎都能当地百姓造成巨大灾难,“四郡大扰”。最可怕的还不仅于此,天成三年(928)的四月,成德军北领义武军节度使王都发动武装叛乱,王都写信给王创建,劝王创建起兵同反。胡饶和张澄贪图眼前富贵,力劝王创建造反。不过好在没等王创建做出决定,后唐中央军就扑灭了王都叛乱,王创建就此躲过一劫。胡饶劝反的消息应该没有被透露出去,否则李嗣源岂能饶得过他? 危险的副使 2 对于胡饶这样的灾难性人物,不知道李从珂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冯道出任匡国军节度使时,居然让胡饶来做冯道的副手。对于胡饶为人,想必位居中枢且兼过吏部的冯道应该是有所耳闻的。得到胡饶要跟自己共事时,冯道头皮一阵阵地发麻,这样的刺头混在自己身边,不知道会整出什幺麽蛾子出来。 从阴谋论角度以及权力安排角度来讲,任命节度使以其副使的权力,掌握在皇帝李从珂手中,而冯道当年又得罪过李从珂。即使李从珂出于政治影响力,不便对冯道采取什么强硬措施,但派胡饶这根搅屎棍子出马,给冯道添一添恶心,还是有很大可能的。 果不其然,胡饶刚跟着冯道屁股后面窜到同州,就开始找冯道的麻烦。 如果仔细论起来,胡饶冲着冯道吹胡子发威,也与冯道多多少少有一点关联。在冯道的骨子里,他是瞧不起胡饶这样军吏出身的粗人的,虽然胡饶作为匡国军副使,但冯道似乎抱定了主意,即使是公事,也绝少与胡饶往来。《旧五代史·冯道传》说得很清楚:“道以重臣,稀于接洽(胡饶)。” 有什么事,可以通知下属去找胡饶。而冯道,又在同州做起了大隐士。公务之余,看点书,饮点酒,养点花花草草。 纵是江湖血海纷争,吾自倚栏闲看落日归鸿。 胡饶觉得自己很委屈,虽说胡饶无赖了半辈子,但在公务上,他去找节度使,节度使再瞧不起他,也是应该出来就公论公的。 冯道居然不见他,一向心气高傲且脾气火爆的胡饶岂能咽得下这口气?于是,“(胡)饶忿之”。 节度副使与节度使的矛盾公开化了。 冯道是儒家士林出身,与人发生矛盾,用的也是儒生那一套——我不理你,你其奈我何。而胡饶则是江湖土匪出身,用的却是绿林胡子那套——你不理我?看我骂不扁你八辈老祖奶奶! 冯道瞧不上胡饶,胡饶同样瞧不上书呆子冯道。 在唐末五代宋初的乱世,粗鲁武夫一般都瞧不起文弱书生的。后汉大将军史弘肇在一次酒会后吐出真言:“安朝廷,定祸乱,直须长枪大剑,至如毛锥子,焉足用哉!”长枪大剑指的是武夫,毛锥子管城公,代指文臣书生。 胡饶不算是武人,但他自出道时便在军界供职,身上也沾染了严重的武人习气,甚至他看冯道都是俯视的。原因无他,因为冯道在他心中,不过是个读死书的呆子,骂了你又如何!若此时不见胡饶的是史弘肇这类杀人胆下酒,动辄灭人十族的狠人,借胡饶八个虎胆,他也不敢闹事! 胡饶是个酒鬼,平时没事也要喝上几杯,借着酒劲给冯道上几瓶眼药。不清楚胡饶的酒量如何,但胡饶应该是在喝着半醉的情况去找冯道论理的。 匡国军节度使的衙门前,出来了一个让所以人都觉得滑稽可笑的场面:有身份的节度副使胡大人,手里拎着一瓶酒,口中哈着酒气,踉踉跄跄坐在地上,指天画地地痛骂节度使冯大人…… 危险的副使 3 史书并没有记载胡饶都骂些冯道什么,但不妨想象一下,胡大人醉卧门前,先问了冯道八辈祖宗的安,继续骂道:“你这个腌臜混沌,有什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子!我也是个带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爷们,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的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来的憋老汉!(引自《水浒传》潘金莲的名言)” 副使当街辱骂正使,这在同州城的历史中,是极为罕见的,整个衙门都轰动了。衙门中的官员胥吏们,都睁大了眼睛看笑话,新来的冯大人该如何应对。 冯道在同州是最高行政长官,身边也少不了通风报信的人,早有人连滚带爬进了内院,给正在闲坐养神的冯道通报了此信。 “唔……竟有此等事?”冯道睁开眼睛,站起来自语道。 冯道作为使相(以宰相身份出任节度使),又是驰名天下的明宗朝首辅,在同州还是有资格拉起自己一票人马的。自然会有心腹人劝冯道要给胡饶一点好脸色看,不然这种人一旦蹬鼻子上脸,后果不堪设想。 冯道笑了笑,对属吏说道:“胡副使骂得也饥渴了,你去,办些酒食来。我请胡副使吃酒。” 下边这些人都愣了,“大人,这样给他脸面,他会得寸进尺的。他已经醉了。”冯道还是在微笑:“正因为他醉了,才更要让他进来。这样的人醉酒,随时会砸桌子闹事,顺着他的脾气来,才能避免他把我这节帅府搞得鸡飞狗跳。去吧,按我吩咐的做。” 酒菜很快备好,就在冯道日常起居的内室,早有人把醉酒中的胡饶请了进来。冯道笑容满面地把胡饶请到上座,给胡饶斟酒。胡饶没想到冯道会如此“低三下四”地招待自己,反而有些局促。 冯道久在官场浸淫,自然知道如何对付这个地头棍子。史书上并没有记载冯道与胡饶的直接对话,但从《旧五代史·冯道传》“致敬而退”一句来看,冯道对胡饶可以说好话说尽,把胡饶哄得舒舒服服。纵然冯道心里极其厌恶胡饶,脸上也丝毫看不出来。在官场(职场)上待人接物,不可能和所有人都能成为朋友,有些人甚至会成为自己的敌人,但竞争应该在暗中进行,而不是直接甩到桌面上,稍有不慎,就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致敬而退”的主语应该胡饶,而不是冯道。这恰也说明了冯道对胡饶极尽尊重,才让胡饶觉得冯道对自己不错,自己再闹事就说不过去了。一般有涵养的人面对粗野人士寻衅滋事时,都会像冯道这样,“他强任他强,明月照山冈”,我不和你一般计较,因为档次不够。 你对比你层次低的人物斤斤计较,那么你就输了。 危险的副使 4 胡饶本已喝得半醉,又在冯道这里吃了一通酒,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被冯道派人搀扶了回去。 看着胡饶远去的背影,冯道身边的心腹人极为不忿,“您跟这种小人客气什么?您什么身份!当朝宰相,怎么能容得下他这般胡闹。您便是当面训斥他,谅他也不敢放一个屁。您这一次让他,下一次他还会接着闹。” 冯道捋着半白的胡须笑道:“此人自然不是个东西,他以前干的那些坏事,我也是知道的。但你们要明白,宁得罪君子,也不要得罪他这样的小人。得罪君子,君子会在明面上和你斗下去,决不做阴恶丑行。但得罪小人,小人会不讲江湖规矩地给你放暗箭。小人眼中只有利益,没有道德。恶人自有恶报,他恶贯满盈,将来自有天意报他,我何必和他这种人生气。” 冯道是个预言家,他果然猜到了胡饶将来会遭到报应的。四年后,已经是晋朝石敬瑭时代,天福二年(937),邺都四南面都部署张从宾发动叛乱,时已被罢官的胡饶觉得机会来了,又窜到张从宾麾下做起了狗头军师。没想到张从宾是个面瓜,没两天就被官军给剿了。落水狗一般的胡饶无家可归,但想到他的“朋友”、坐镇青州的平卢军节度使王创建爵拜临淄王,胡饶喜滋滋地去投奔旧友。张从宾是杀害晋高祖石敬瑭两个儿子的凶手,胡饶跟着张从宾,石敬瑭岂能饶他?王创建正愁没有给石敬瑭的见面礼,胡饶送上门来,王创建笑得合不拢嘴。“斩(胡饶)之以闻”。 胡饶作恶太多,江湖名声早就臭了,听说胡饶被杀,“闻者快焉”。胡饶兴于王创建,死于王创建,从唯心论来讲,未始不是上天的报应。 小人之间是没有友情的,他们之间只有利益交换。一旦失去交换价值,所谓的“友情”一毛钱都不值。交朋友不在多少,认识几百上千个朋友,自己有难的时候,真正能伸手相助的又能有几人?而其中大多数人会像闻到腥味的猫一样,用馒头蘸着自己人头上的鲜血,开心地享受美味大餐。 话题再回到冯道对胡饶的态度。下属都为冯道屈就胡饶感到不值,其实冯道置酒敬胡饶,应该还有一层不便与人说的意思。 因为冯道会怀疑胡饶给自己找麻烦,也许是皇帝李从珂故意对自己的试探。史书上并没有记载胡饶与李从珂之间有任何直接交集,但李从珂能任命胡饶为匡国军副使,说明他们之间应该是见过面的。而以胡饶顺杆爬的为人,能抱上皇帝的粗大腿,是他梦寐以求的,接受李从珂让他监视冯道的任务,也是顺理成章的。 也许是猜测到了这一点,面对胡饶的无理取闹,冯道笑面春风。因为冯道也不敢确定胡饶是否真的为李从珂在刺探自己,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要是呢。如果是真的,自己对胡饶这种粗人一味退让,等于向李从珂自证自己没有野心。如果冯道当场暴跳如雷,李从珂知道了,会怎么想? 有些年轻人心高气傲,初入职场,受不得半点来自同事的挑衅,以硬对硬。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在不失自己做人底线的前提下,忍一忍无妨。而且同事的挑衅也有可能是老板的授意,来暗中考察自己的度量……如果自己中了招,李从珂会以冯道度量不够而不再让冯道回到内阁,这是冯道很难接受的。 当然,还有一点也不排除,就是冯道不敢确定胡饶将来不会爬到自己的头上。乱世时代,人品差的反而经常出人头地,万一胡饶走了狗屎运,成了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在这种可能出现的情况下,冯道得罪了心胸狭窄的胡饶,将来胡饶要是得了势,能放得过自己?胡饶只是一张臭嘴骂人,自己也没少二两肉,做人不能因小失大。 愤怒的宰相,抓阄抓出来的宰相 1 退一步海阔天空,冯道聪明地跳出了那个小圈子,以局外人的身份看热闹。果然,圈里的事情很热闹。 因为冯道是首辅大臣,他的离开,等于给次辅刘昫和三辅李愚腾出诱人的位置。冯道可能也没有想到,他前脚刚走,李愚就和刘昫咬上了。 冯道的离开,也是李从珂近距离观察次辅与三辅的好机会。李从珂并没有换相的打算,有刘昫和李愚,足够用了。没想到让李从珂出尽洋相的,也是这两位宰相大人。 在三位宰相中,只有冯道的性格深合儒家中庸之道,喜怒不形于色,你横自你横,我自端坐微笑。而刘昫和李愚却是两个一点火就着的火药筒子,脾气暴躁。刘、李二人都是正统的儒家知识分子,二十四史之一的《旧唐书》的主编撰就是刘响。李愚也非凡物,从小就读罢诸书,文笔刚健,有韩愈、柳宗元之风。可如此层次的大文人,性格上却都有严重的缺陷,史称刘昫“性苛察”,称李愚“刚褊”。 这么两个性格极端的人在一起合作,效果可想而知。 冯道走后,内阁就是刘昫和李愚的天下。如果冯道和刘、李二人中任何一个人合作,都会产生良好的化学反应,因为他们的性格有反差。但刘昫与李愚都是死扛到底的极端性格,二人在议事时,稍有不合,便当面破口大骂对方。 这其中本没有冯道的事情,但李愚还是不甘心地把冯道扯了进来。 如果不是李愚主动捅出来,官场上有些人也许还不知道,两大宰相——冯道与刘昫原来是一对儿女亲家。 李愚自称是赵郡平棘李氏出身,世家显贵,向来是瞧不上冯道这号泥腿子的。以前就因为政见不同与冯道争吵过。现在冯道虽然出阁,但李愚对冯道的怨气还没有发作完,借着与刘昫的争吵,李愚冲着刘昫冷嘲热讽:“刘相所说的政令,实则大弊,这都是刘相的贤亲家(冯道)当时所为。现在他不在内阁,刘相把他的那些煳涂政策都改过来,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李愚这么说刘昫,其实还是影射刘昫能进内阁,还是冯道开的后门,心气高傲的刘昫岂能咽下这口恶气。“昫恨之(李愚)”,也是恶语相向,什么难听骂什么。后来两人骂急眼了,也顾不着大国宰相的身份,撸胳膊挽袖子,指着对方的鼻子骂娘,祖宗八代的随时伺候,就差抱在一起乱打王八拳了。 当朝两大宰相如泼妇般在中书省骂大街,消息传出,顿时成为官场笑柄。当李从珂听说时,老脸都黑了。李从珂放冯道出镇,其实有一个原因,冯道是明宗旧人,和自己不是一路人。而刘昫、李愚和明宗瓜葛不是很深,可以当成自己人来培养。 结果就培养成这样? 愤怒的宰相,抓阄抓出来的宰相 2 李从珂以为他们闹够了,没想到这才刚刚开始。为了争一口恶气,刘大人和李大人乌眼鸡式的从中书省一路骂到太和殿,来找皇帝评理。 皇宫其实是有作息规矩的,和现在朝九晚五差不多。太阳下了山,如果特旨,大臣们就必须离开宫里省殿。而刘昫和李愚则不管这些鸡毛规矩,大半夜还在宫外,请求叩见皇帝论理。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两个宰相只管发泄荷尔蒙揪蒜扯皮,中书省的政务彻底荒废,也没人管了,地上扔的全是各地报上来的公文,随风胡乱起舞…… 李从珂哭了! 你们还是人吗?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李从珂忍无可忍,派枢密副使刘延朗到宰相政事堂当场打二位宰相的老脸,“你们都是宰相,国之柱石大臣,这样当街如泼妇般厮打,你们不顾自家体面,置朝廷脸面于何地?以后不能再这样了,否则朕绝不轻饶。” 刘昫和李愚已经不适合再当宰相了,李从珂准备换人。天下之大,还愁找到好宰相? 不过让李从珂有些为难的是,自冯道出镇后,朝中真就没有多少人具备宰相之才、之量了。刘昫和李愚性格有严重问题,而且威望不够,不适合当宰相,其他人呢? 李从珂问遍了身边所有人:谁适合当宰相?矮子里总能拔出将军来。亲信们给李从珂提了三个人选: 尚书左丞姚。 太常卿卢文纪。 秘书监崔居俭。 三人各有特点,姚是一代清流名士,曾野游于嵩山,得天地之灵气。姚的岳父非常著名——晚唐大诗人、诗论家司空图。 卢文纪最大的特点竟然是能吃会喝,“健于饮啖”。而且卢文纪还是个搂钱高手,死后留下家资巨万,堪称宰相中的首富。不过可惜生个败家子儿子,没两年就把家底给凿空了。 崔居俭出身甲族清河崔氏,文笔很好,也精通制度典章。就是因为出身好,心气难免高傲,对眼前的职务并不满意。 李从珂手上的推荐名单其实还不止这三位大爷,还有十几个富有清流名望的官员,这些人名单不详,估计政治地位不是很高。 十几个人选,其中三个重要人选,但只有两个宰相位置。在必须拿掉至少一人的情况,李从珂觉得这些人各有优点,也有不足,翻来覆去,反而陷入两难。 不知道哪位世外高人给李从珂出了一个高招,或是李从珂自己的天才所思,一个绝妙主意横空出世——抓阄。 愤怒的宰相,抓阄抓出来的宰相 3 办法很简单,李从珂找来一个口大的琉璃瓶子,把所有人选的名字都写在纸条上,然后揉成纸团扔在瓶子里。因为这是在选宰相,仪式需要隆重一点,李从珂煞有介事地在三更半夜焚香祷告上天,希望天意能帮他选出两个好宰相。 折腾完毕,李从珂拿起竹夹子,伸到瓶子去夹纸团子。 两个幸运儿很快就浮出水面,第一个中奖的是卢文纪,第二是个姚。 崔居俭等以下十余人,都悄无声息地沉到了历史的水底,再无声昫。 可事实证明了李从珂这种抓阄选宰相的办法很不靠谱。刘昫和李愚固有缺点,但却是公认的能臣,能力是没得说的。可被抓阄选出来的卢文纪、姚却是两个徒增人笑的酒囊饭袋。 姚人品端正,清廉自持,却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分不清钱与币的区别,对市场的认识几乎等于零。欧阳修说他“御家无法”,而当了宰相之后,更是“龌龊无所为”,除了占着茅坑不拉屎,什么作用也没起到。 卢文纪同样百无一用。当时局势初步稳定下来,政权初创,及时救时宰相出山救世。可这位当国首辅卢大人“无辅弼之谋”,每天计较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是谁和谁结党营私,就是选用官员有违朝制云云。卢文纪在位唯一的“政绩”,也不过是恢复了唐朝时的五日起居制度,于风雨飘摇中的国家救时一无用处。 这么两个活宝当宰相,清泰朝的内外政务搞得一团糟。李从珂踢掉两个疯子,结果却选了两个饭桶,特别是卢文纪。 李从珂当皇帝,面对的却是比李从厚更加难以维持的困难局面,因为河东节度使石敬瑭扯旗造反了。更让李从珂忧心的是,石敬瑭为了拉赞助,竟然以拜干爹,并割幽云十六州为代价,引来了对中原虎视眈眈的契丹国大皇帝耶律德光出兵精骑五万,助石敬瑭南下灭李从珂。 李从珂虽然咬紧牙关,率兵北上征讨不臣,但他从骨子里对石敬瑭和耶律德光的五万契丹骑兵充满了畏惧心理。眼下没有任何退兵良策,李从珂便把火发在了随行宰相卢文纪的头上。 李从珂在从洛阳出发前,痛责卢文纪:“朕以前听说你有宰相的度量,故力排众议任卿为首辅(实际上是抓阄出来的),本想借卿之智,为朕解忧难。而今石敬瑭反乱,中原涂炭,你可为朕出过一个主意?平息叛乱,本宰相中枢之责,你们究竟有什么用处,连累自己必须忍着眼疼亲征讨贼?朕苦逼如此,你良心安吗?” 卢文纪被骂得狗血淋头,却又无言以对,只好厚着老脸叩头请罪。 这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李从珂又想到了冯道。 大司空,扫地僧? 1 清泰二年(935)的十二月二十四日,已经被石敬瑭联合契丹骑兵南下搞得满头黑线的李从珂下了一道诏令:以匡国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冯道为入朝为司空。 时隔一年零八个月,冯道再次站在洛阳城外,仰视着这座风尘满面的千年古城,无限感慨。 不过,冯道回是回来了,而且也出任三公之一的大司空,地位是非常尊崇的。但是,冯道并不属于内阁成员。换言之,宰相还是那两个人:卢文纪、姚。 唐高祖李渊以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自后定为成例,是官员中最有德望者,一般人是混不到这个位置的。而在清泰朝,无太尉也无司徒,那么,司空就自然顺理成章地成为百官之首,地位在同平章事之上。 李从珂突然安排冯道回京,却没有让冯道回到内阁,史料上没有记载李从珂的用意,但推测一下,因为卢文纪和姚是自己挑选的,而冯道是自己轰出去的,如果再让冯道进内阁而清退卢、姚,岂不是当着天下人的面自抽老脸?而让冯道入位司空,一方面即保住了自己所谓的脸面;另一方面也可以借助冯道的威望来压一压文官班子,自己好投身全力对付石敬瑭。 可事实证明,李从珂这样的想法纯属一厢情愿,朝中还是因为冯道的突然回归而引发一场轩然大波。带头闹事的,还是那位身材魁梧、宽额大脸且“健于饮啖”的宰相卢文纪。 卢文纪是个绿头苍蝇,但他有缝可钻,还是当时的政权建设不完备。冯道入拜司空,竟是晚唐以来的头一回!因为晚唐战乱,典章制度多有阙失,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拜司空究竟有多少道程序。 《新五代史·马胤孙传》:“司空自唐以来无独拜者,有司不知故事。”甚至于司空的职务范围到底什么,有些人也说不清楚。 这就给了卢文纪机会。 冯道回朝,虽然没有入阁,但他的江湖地位是明摆着的,自然对会内阁形成强大的气场压迫。自己好不容易踩上狗屎运当上内阁首席大臣,岂肯轻易退避让人? 至于李从珂能不能扛得住石敬瑭和耶律德光的蹂躏,那是他的事情,卢文纪是不关心的。李从珂完了,石敬瑭进京,他照样还能当宰相,但冯道依然还有可能回到相位。 所以,卢文纪最大的敌人,不是石敬瑭,而是冯道。 大司空,扫地僧? 2 冯道作为新任司空,到底应该安排给他什么权力,朝臣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大致分为两派: 一派主张,司空是三公之一,本身就具有宰相职能,在没有太尉、司徒的情况下,司空就是文臣班首,以司空为宰相,古有成例。这些人多是冯道在相位的故友亲朋,他们对冯道有好感,而对卢文纪严重不满,自然希望冯道能挤掉卢文纪这个大饭桶。 另一派主张,以司空的主要职责是“洒扫庭除”为由,认为司空不应该管实事。这一派的人物,只有卢文纪一个人…… 为了自己的切实利益,虽千万人,吾独往矣! 其实卢文纪这是混淆司空的职责概念。按唐制,三公是正一品,是官中极品,职责是辅弼皇帝,调和阴阳,平邦国,无所不统。而所谓的洒扫庭除,也确有责,但这只是在皇帝祭祀祖庙时才出现的临时工作。祭祀时,司空负责扫地,司徒负责献肉,太尉负责第二次敬酒。要是按卢文纪的荒唐说法,司徒的职责难道只是献肉?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为了不让冯道回到内阁,卢文纪亲自扛着大刀片子上阵。在当时的内阁中,其实是三位宰相,除了卢文纪和姚,还有一位身任中书侍郎职务的马胤孙。但这位马宰相和临事不决的姚一样不堪重用,马胤孙性格最大的特点就是缺乏主见,临事不能决断。面对两派关于冯道司空的职责范围的争论,马胤孙也拿不出来自己的主见,只是一味转圈。 因为宰相具有决策上的巨大优势,在姚、马胤孙没有表态的情况下,卢文纪虽孤军作战,但他的意见依然能取得压倒性优势。 眼前这一场鸡毛乱飞的闹剧,作为主角的冯道,看得一清二楚。对卢文纪的精彩表演,冯道也是赞叹有加。 在大多数入偏向于自己的意见被强制压下去后,冯道是时候该说句话了,因为他要给这些支持自己的官员解一解围,尽快平息这场争论。 在听了卢文纪所谓司空只是洒扫庭除时,身材清瘦的冯道拂着花白相间的胡须笑了。冯道已经五十三岁了,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他没见过?眼前这点鸡毛蒜皮,冯道要是认真,他也就输了。 卢文纪不想让冯道进内阁掌实权,可问题是,此时强行被李从珂召回京城任司空,同样也不是冯道的选择。 看到李从珂灭掉李从厚后,紧接着又要面对河东石敬瑭的强力竞争,中原大战不可避免。李从珂发神经似的把自己赶到外镇,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避难时机。冯道应该是知道的,在他被召回的这一段时间,河东兵与契丹骑兵已经风卷残云般杀向洛阳,李从珂倒台只是时间问题。如果自己留在洛阳,即使石敬瑭依然想利用自己的政治影响力而保全自己,但刀兵之下,谁敢保证?更何况还有蛮横的契丹人…… 大司空,扫地僧? 3 在这种情况下,冯道的权力越小,越安全。还是老话说得好:枪打出头鸟。卢文纪拒绝冯道进阁,其实正中冯道下怀。 冯道扫了卢文纪一眼,眼里尽是温和宽容的笑,冯道还是那般和风细雨,“子持(卢文纪的字),你说得有道理,司空的职责就是负责洒扫庭除。我也老了,干不动了,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也不负君王厚遇。”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抑或确实是历史的真实还原,关于冯道说完这段话,卢文纪的反应只是“知其非(知道自己亏理)而止”。这应该不是卢文纪的性格,他敢以首相的身份强压百姓,就能说明他为了自己的利益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冯道再有威望,也不至于能压倒卢文纪。应该是李从珂在其中说了什么话,卢文纪不敢违旨,只好结束了这场一毛钱都不值的争论。 史书上并没有记载卢文纪在“知其非而止”后,冯道的司空角色到底是不是分担了宰相的一部分权力。其实卢文纪心里很清楚,冯道即使什么都不做,仅仅做一个花瓶般的大司空,他也能影响官场一大批人,一如魏国的老太尉司马懿…… 从《旧五代史·晋书·高祖纪二》的记载来看,石敬瑭即位后,“制以司空冯道守本官兼门下侍郎、平章事、宏文馆大学士”,这里的司空,显然还是后唐时的职位,说明在冯道出任司空至石敬瑭称帝这一阶段,冯道确实没有进入内阁。 什么都不做,但又无所不在地发挥着自己独特的政治影响力,“大隐无形,大象希声”,这其实正是冯道所希望的活法。 “学得一个乌龟法,该缩头时便缩头。”话虽然不好听,但道理是对的,兵荒马乱之际,对一个文弱书生来说,出来逞什么能?等待战乱过去,自有人出来请自己,冯道并不着急。 冯道并不是某一朝某一帝的私臣,政权虽然屡兴屡亡,但天下社稷还在,不过换个老板而已。比如一家大家族公司的统治层进行惨烈的权力斗争,一个外聘员工跟着起什么哄?谁上台,依然会重用自己这个高端人才。如果押对了还好说,万一押错了,饭碗也就砸了。而放在人命如草芥的古代,这是灭九族的大事,谁敢胡乱下注? 所以,指责冯道不忠,是没什么道理的。 冯道又适时地站在黄鹤楼上,笑看江中沉舟侧畔千帆过。 有关石敬瑭的一点话题 1 接下来开始轮盘赌,必有一死、必有一活的游戏,主角是李从珂与石敬瑭。用一点篇幅介绍石敬瑭这个千古奇人。 首先要说明的是,石敬瑭的民族属性。 《新五代史》说石敬瑭是西夷人,即沙陀人,他的父亲叫臬捩鸡。至于这一家人为什么姓石,欧阳修也说不出来原因。 但《旧五代史》对石敬瑭的家世却记载得非常清楚,认为石敬瑭是西汉著名宰相石奋之后,后来中原战乱,石奋后人流落西夷。 现在学界比较认同欧阳修的说法,认为石敬瑭是沙陀人,并把石敬瑭创建的后晋,加之沙陀人李存勖创建的后唐、沙陀人刘知远创建的后汉,称为“沙陀三王朝”。 其实,《旧五代史》的说法更符合逻辑。历史上因为动乱而由汉入夷的例子并非没有,比如北朝著名胡姓——窦氏,其先祖就是东汉时一代外戚名将窦宪。窦宪坏了事,子孙流落大漠。 石敬瑭未必就是石奋之后,这应该是石敬瑭自抬身价,殊不可信。但《旧五代史》的编撰者如薛居正、卢多逊等人都在石敬瑭治下成长起来,他们都是亲历者,对石敬瑭的身世应该是比较清楚的。 《旧五代史》说石敬瑭的父亲石绍雍,番名叫臬捩鸡。这个记载非常重要,如果石绍雍是沙陀人,应该倒过来记载“臬捩鸡,汉名石绍雍”。番名,说明石绍雍在拥有番名之前已经有了自己的本族姓名。现在职场上的很多年轻精英都有英文名字,难道他们都是英国人? 欧阳修写新史,道德批判过多,比如对冯道的所谓道德批判,简直就是儿戏,对石敬瑭同样是如此。因为石敬瑭出卖幽云十六州,并认比自己小十一岁的耶律德光为干爹,在当时就已经恶名昭彰。在北宋统治稳定下来之后,急需一个在道德上被批判的出卖中原利益的政治靶子,石敬瑭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综合来看,石敬瑭不是什么沙陀人,而是货真价实的汉人。 石绍雍是军人,但没有混开,至于《旧五代史》说他声望仅次于郭德威,纯属拍马屁。新旧《五代史》连石绍雍的简短传记都没有。石敬瑭真正的飞黄腾达,是在娶了代州刺史的女儿,而这个代州刺史,就是李嗣源。 石敬瑭虽然是靠裙带关系爬上位的,但石敬瑭本人却远非后人所辱骂的那般龌龊无能,石敬瑭也是个有真本事的人物。石敬瑭精通兵法,性格沉稳,而且人缘特别好,李存勖就特别喜欢他,想留在身边,还是被李嗣源强行要了回来。 从某种程度上讲,石敬瑭在许多方面都与冯道非常相似。他们都是五代史两大臭名昭著的反面人物,一个割让国土,祸害四百余年;一个节操“不如妓女”。其实他们的私德都非常严谨,“帝性简俭,未尝以声色滋味辄自燕乐,”说的是石敬瑭,但冯道也是如此。 有关石敬瑭的一点话题 2 后人只记住了石敬瑭为一己私利割让幽云十六州和认小伙子当干爹的丑行,但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石敬瑭非常出色的治政能力。石敬瑭戎马倥偬之余,每每与幕僚坐谈民间百姓疾苦,得失利弊,以及朝廷各项政策的优劣。而后的事实也证明,石敬瑭在位的七年里,中原发展恢复到了一个令人可喜的程度。如果把石敬瑭换在赵匡胤那个位置上,他会做得更好。石敬瑭的军事能力同样强悍,在后唐灭梁的过程中,李嗣源的两个晚辈立功甚着,一个是他的养子李从珂,一个就是他的女婿石敬瑭。 李从珂堪称军事天才,但他从骨子里最畏惧的,只有石敬瑭。 有句老话说,是龙就有性(脾气)。石敬瑭有真本事,自然不服能力与他相当或不如他,却占据高位的人,比如对李从珂的态度。 从天而降的狗屎运砸到李从珂头上,几乎是一夜之间得到了皇位,这让实力更强的石敬瑭极为不服。道理很简单,能力一般且立功不着的赵匡胤运气更好,简直就是白捡的皇位,这让李重进、李筠这样的老将如何服他?所谓臣服,不过是畏惧柴荣调教出来的那支铁血禁军,对赵匡胤,他们骨子里是瞧不上的。 在李从珂得势后,盘踞在河东且与自己关系不和的石敬瑭自然就成了李从珂的眼中钉,必欲拔之而后安。李从珂与石敬瑭互相畏惧,麻杄打狼两头怕,李从珂初得势时,石敬瑭不敢贸然寻衅,甚至还到洛阳朝见李从珂,三跪九叩,一样不敢少违。 这本是李从珂扣留石敬瑭的好机会,李从珂也动了这个心思,这是解决河东兵患的唯一良机。但石敬瑭在后宫中有人,他的老婆永宁公主是曹太后的亲生女儿,而曹太后又德高望重,李从珂不敢少忤。石敬瑭在洛阳期间,身患重病,应该不是装出来的,而是被李从珂随时扣留惊吓出来的。 石敬瑭走了老泰水(岳母的雅称)的门路,李从珂出于各种压力,不得不咬牙放了石敬瑭。 龙归大海,终成后患。 石敬瑭的春天 1 因为时机不到,石敬瑭还不敢公开反对李从珂,但已经从经济、军事,甚至是政治上开始做准备。石敬瑭靠着太后老岳母的关系,在李从珂身边砸进钉子,李从珂的所有政策,还没出台,就被石敬瑭摸得一清二楚…… 石敬瑭在河东的苦心经营,四处拉壮丁扩军费,已经让李从珂如坐针毡。但更让李从珂心惊的是,石敬瑭已经和拥有数十万精锐骑兵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走得太近。 其实李从珂是有机会在政治上离间石敬瑭和耶律德光之间的苟且关系的。给事中吕琦给李从珂出了连出三计——放归契丹败将、送公主与契丹、赠岁币于契丹。 当年王都叛乱,契丹先太祖耶律德光派大将秃馁和荝剌出兵南下,结果秃馁被杀,荝刺被擒。而契丹屡次派人来求放荝刺,均被李嗣源拒绝。之后又发生了契丹皇长子耶律突欲渡海投唐的重大事件,后唐手上掌握着非常丰厚的牵制契丹人的政治资源。 如果能按吕琦的办法,耶律德光贪图每年十几万贯的岁币,又有他最忌恨的长兄耶律突欲在李从珂手上,必不敢轻举妄动。耶律德光与石敬瑭穿一条裤子,无非是贪图石敬瑭给他画下的那几张空头大饼。李从珂占据的资源远比石敬瑭丰富,只要他能舍下这点小利,耶律德光便会对穷馊馊的石敬瑭失去兴趣…… 李从珂起先也认为这是好办法,但没想到枢密直学士薛文遇却迂腐地说什么中华天子岂能屈事夷狄之君,甚至还讽刺李从珂把国家安危系在女人身上。李从珂本是个没主见的人,听到薛文遇这般说法,又觉得有理,竟然把吕琦找来臭骂一顿。 从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李从珂凡遇大事,总不能临机决断,犹豫不决。放跑石敬瑭是一误,不听吕琦之计是二误,其实还有第三误,就是他竟异想天开地给石敬瑭调动工作。 当然,李从珂心里清楚,以石敬瑭的为人,调镇要反,不调镇也要反。可是如果不主动挑衅石敬瑭,石敬瑭未必有这个胆量先反。李从珂这道强硬的调令给了石敬瑭选择最合理的借口。 皇帝诏下:以河东道节度使石敬瑭为天平军(治郓州,今山东东平)节度使,以自己在凤翔起兵时的铁杆马仔、河阳三城节度使宋审虔为河东节度使。 河东是石敬瑭苦心经营多年的战略根据地,是他在乱世中混饭吃的命根子,拖油瓶王阿三要砸他的饭碗,石敬瑭自然不会答应。 最让石敬瑭兴奋的是,李从珂也许是出于必欲逼反石敬瑭的考虑,派建雄军(治晋州,今山西临汾)节度使张敬达武装“催促”石敬瑭现在就卷舖盖滚到郓州“就任”。此时的张敬达其实不在晋州就任,而是隶属于石敬瑭麾下,以北面兵马副总管的身份驻守雁门关。 宋审虔来河东“就任”,石敬瑭可以不理会,但张敬达是后唐一代名将,又兼雄兵在握,这才是石敬瑭最害怕的。 左右衡量之下,加之日后成为晋朝开国宰相,且对割让幽云十六州有不可推卸责任的河东掌书记桑维翰力劝石敬瑭起兵自立。 石敬瑭的春天 2 石敬瑭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你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人。但能否灭掉李从珂,石敬瑭是没有太大把握的。如果投靠契丹,无利不起早,不割让肥城,耶律德光岂肯白帮忙,这就要留下千古骂名。 此时的石敬瑭内心是非常煎熬的。 但活命为大,千古骂名,后人想骂就骂吧,当年的国民政府汪主席也是做这般想的。石敬瑭派人去找耶律德光,开出了极为丰厚的条件:只要能助我灭李从珂,事成之后,割让幽州道节度全境,以雁门关以北诸州,总计十六州。 如下:幽州、蓟州、瀛州、莫州、涿州、檀州、顺州、新州、妫州、儒州、武州、云州、应州、寰州、朔州、蔚州。 同时每年向契丹输入总值三十万匹贯两的岁币。 石敬瑭轻允一诺,自此中原门户大开,北方游牧骑兵横扫河北如入无人之境,给中原文明的生存发展造成了极为严重的破坏。二十多年后,一代天骄圣主柴荣大帝亲率汉家铁骑北上收复幽云,可惜天意不祚汉家,英年早逝。继任者与石敬瑭一流人物(人品逊石敬瑭多矣,至少石敬瑭没有欺男霸女,杀人夫淫人妻),致使幽云陆沉,汉儿城头直作胡语骂汉人。直至四百年后,大将军徐达、常遇春率汉家将士直捣大者,妥欢贴穆尔夜车北逃,才算给石敬瑭擦干屁股。 不过,让石敬瑭在历史上恶名昭彰的,还有一件让正常人都难以启齿的事情——石敬瑭认干爹。在政治史上有一个臭名昭著的名词——儿皇帝,指在强权卵翼下的汉奸傀儡政权,其发明者,正是石敬瑭先生。 在社会上认干亲其实非常普遍,很多人都有自己的干爹干妈。但问题是石敬瑭的干爹耶律德光,足足比干儿子石敬瑭的年龄小了11岁。 公元936年,这一年,石敬瑭44岁,耶律德光33岁。 石敬瑭为什么要认干爹?其实原因很简单:以非血缘的父子关系来巩固自己与契丹的政治同盟。不要说古代,就是现代人,年长的认比自己年轻的做干爹、干妈,维持某种程度上的利益关系,也并非少见。 石敬瑭以认干爹的方式抱耶律德光的大粗腿,却遭到了头号心腹、北京马步军都指挥使刘知远的强烈反对。刘知远认为割让十六州,年赠三十年的丰厚条件已经足够吸引耶律德光发兵,何必屈膝认小青年当干爹,这是要贻笑千载的。可惜石敬瑭坚定认为自己的选择正确,没听刘知远的。 清泰三年的五月初,石敬瑭正式扯旗造反,理由是李从珂不是明宗皇帝亲子,必须退位,由明宗第四子、许王李从益承袭大统。 欲加其罪,其无辞乎! 昭义军节度使皇甫立关于石敬瑭造反的奏报撂在了洛阳太极前殿的御案上。李从珂平静地看完,突然大发雷霆之怒,当场撕碎奏报,大骂石敬瑭:“你现在抬出许王,天下人谁不知你的心思。当年鄂王(李从厚)东奔,你杀尽鄂王从骑,天下人俱在,谁其不知!” 此时的李从珂,对消灭石敬瑭还有抱有一定自信的。张敬达的五万精锐步兵,一万精锐骑兵就在太原城下,契丹兵此时还没有南下,而石敬瑭手上的军队并不多。 石敬瑭的春天 3 李从珂在赌张敬达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灭掉叛军。可惜张敬达遇事优柔,屡失良机,再加上石敬瑭所部齐力一心,石敬瑭头号心腹刘知远的指挥调度,太原城安然无恙。官军消灭叛军的行动,从六月一直拖到九月,没有丝毫进展,而且官军屡屡发生中层军官叛逃到河东的负面消息。形势的变化,越来越对石敬瑭有利。 李从珂当时经过精密计算的时间差的优势,也被来自塞北的胡风吹散。 得到了石敬瑭的天价许诺,耶律德光自然要有所表示的。当年九月,契丹大皇帝亲率五万精锐铁骑,对外号称三十万,从代州崞县的扬武谷(今山西原平西北)取道南下。旌旗漫天,马蹄阵阵,胡尘滚滚,场面极为震撼。 说到耶律德光,其实他是个非常有趣的历史人物,有时单纯得可爱,不像有些人明里一套背里一套,他将来与冯道的人生碰撞也非常精彩。 如果单论军事能力,整个十世纪的帝王中,耶律德光不算最强的,但也不是最差的,对付一个略显迂腐的张敬达是没问题的。 在与唐军主力的决战中,耶律德光用的是引蛇出洞之计,用三千名不穿重甲的骑兵做诱饵,冲击唐军重阵。其实稍有军事眼光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其中是有诈的,但唐朝那些兵大爷哪管这些,都对这三千匹马流着三千尺的口水。以当时的行市,如果能拥有一匹契丹马,基本上相当于现在白捡一辆奥迪a6…… “唐兵见其羸,争逐之。” 这些光屁股的契丹骑兵成功地把唐军吸引到了汾河湾,三千契丹战马踩着稍浅的汾河水浮河而去,唐军大爷们还没有放弃拥有一匹契丹马的梦想,蹚着河水要追逐自己的梦想。 白日梦被刺眼的阳光击得粉碎。 无数契丹伏兵见唐军一半在河里,一半还在岸上前进,前后挤成一团。兵法云:乘其半渡而击之。契丹人大笑着从汾河湾东北角快乐地杀出,如斩蛇腰一般,将唐军一斩而前后共击之。 是役,唐军惨败,据不完全统计,死在契丹人刀下马蹄下的唐军步兵将近一万人。如果计算唐军总人数,这个损失应该还在能接受的范围内。但问题是,此时的唐军作战意志明显不强,各部心力不一,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出现全面崩盘之势。 张敬达他们都是棋子,真正导致局面崩盘的,还是鼠目寸光的李从珂。 在唐军阵营中,还潜伏着一个潜在的石敬瑭,就是幽州节度使赵德钧。赵德钧控制的幽州兵实战能力是非常强劲的,如果用之得当,应该是可对钳制耶律德光起到重大作用的。赵德钧和石敬瑭一个德性,也想尝尝做皇帝的滋味,但他知道自己很难实现这个梦想,便想给养子赵延寿铺铺路。赵德钧三番两次苦求李从珂,希望皇帝能封赵延寿是成德节度使。 虽然赵德钧的要求有些乘人之危乱揩油,但李从珂现在是火烧眉毛,稳住赵德钧的意义不言而喻。可李从珂惜官爵,死不松口,让赵德钧非常失望。在李从珂这里捞不到油水,赵德钧自然想到了耶律德光的粗大腿…… 石敬瑭的春天 4 恶果很快显现,当契丹人在团柏镇(今山西祁县东)对唐军发起大规模进攻时,对李从珂深怀怨望的赵德钧、赵延寿父子招呼自己的幽州兵拔脚熘了。赵家父子好榜样,其他同志纷纷效仿,符彦饶、张彦琦、刘延朗等将军都拔脚熘之。 “(唐军)士卒大溃”,前后挤压踩死者有一万多人。 李从珂手上的本钱基本上被这些百无一用的饭桶能折腾光了,他的未来一片黑暗,而耶律德光的义子石敬瑭则看到了他无限光明的未来。 后唐清泰三年(936)十一月十二日,千古雄关太原城外,寒风呼啸,原唐朝河东节度使石敬瑭正式受契丹国大皇帝耶律德光册封,在柳林筑坛即皇帝位,国号大晋。 说来耻辱的是,石敬瑭此时的身份并不是中原皇帝,他甚至都没有穿上中原王朝皇帝即位时穿的汉家衮冕,而是穿上契丹人的服制即位。但石敬瑭并不在乎这些,他早已不知道“羞耻”二字是怎么写的。在耶律德光的帮助下,石敬瑭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他当然要履行自己的诺言:割让幽云十六州,岁献帛三十万匹。 春风拂面的石敬瑭并没有打算放过李从珂,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废除了李从珂的清泰年号,甚至李从厚的应顺年号也没有承认,直接上承长兴,诏改明宗长兴七年为晋天福元年。 当年李从珂在凤翔起兵时,李从厚似朱允炆,李从珂似朱棣。三年轮回,李从珂终于也尝到被外藩推翻的滋味了。当年他没放过李从厚,现在他也知道,石敬瑭是不会放过他的。 石敬瑭基本稳定了河东的基本盘,耶律德光也厌倦了中原枯燥无味的战旅生活,他开始怀念混同江里的大鱼,还有那无边无际的草原。 契丹兵卷甲北上,大晋军浩荡南下,残唐败卒如鸟兽散。 天下底定,正在其时。 当洛阳城北的河阳三城节度使苌从简于十一月二十四日开门迎降石敬瑭时,李从珂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 三天后,十一月二十七日,绝望的李从珂颤抖着花白胡须,带着更加老迈苍苍的曹太后,自己的刘皇后以及皇子李重美登上玄武楼,坐在一堆猪油浸泡过的木柴中间。随着火焰腾空而起,宣告了一个不完美时代的彻底终结。 洛阳城中的老百姓看到玄武楼上的冲天大火,无不摇头叹息。 同样叹息的,还有一直保持沉默的冯道。 就在李从珂自焚的当天深夜,晋朝皇帝石敬瑭大驾驶人硝烟弥漫的洛阳城。 十一月二十九日,当形势初步稳定下来之后,石敬瑭以新主人的身份登临太极前殿,正式宣告天下变主。 一个新的王朝开始了。 冯道的政治生命也随着这个新兴的王朝,又开始了一场还算精彩的表演。 选宰相是个问题 一朝天子一朝臣。 每个开国君主都有自己的心腹人马,比如赵匡胤有赵普,石敬瑭也有自己的心腹,就是桑维翰。 也许是巧合,石敬瑭与赵匡胤有几分相似,桑维翰就与赵普有几分相似。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赵普是归德军(赵匡胤所领藩镇)的掌书记,而石敬瑭起兵时,桑维翰是河东道掌书记。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夺位,其力成者首推赵普,而石敬瑭拉耶律德光蹚浑水,割让十六州,称臣纳贡,其力成者首推桑维翰。 石敬瑭甘当汉奸,出卖中原文明利益,桑维翰要负重大责任。同理,赵匡胤欺负旧主孤儿寡母,畏惧契丹不敢出兵收复旧州,导致中原文明利益严重受害,赵普也负有重大的历史责任。 桑维翰是石敬瑭的文胆谋主,一如赵普之如赵匡胤的作用。石敬瑭称帝后,桑维翰也跟着吃到一块大蛋糕——翰林学士、礼部侍郎、知枢密院事。前两个职务相对于知枢密院事这块大蛋糕来说,只是蛋糕上那颗美丽可人的樱桃。 石敬瑭在太原称帝,其实是拜了两个宰相的,一是河东掌书记桑维翰;一是河东节度判官赵莹。而桑维翰也成为为新朝的最高军事长官,但此时的石敬瑭还没有进洛阳,桑、赵二人可以以新主的心腹身份进入内阁为相,但石敬瑭南下洛阳后,就必须给洛阳的文人职业官僚集团留出足够的内阁位置,否则那伙人是会闹事的。而且桑维翰和赵莹江湖威望不够,首席阁僚也不可能是他们,必须在洛阳旧臣中寻找。 摆在石敬瑭面前的宰相候选名单也就是那几个演技纯熟的老演员:冯道、刘昫、吕琦,以及清泰朝三宰相卢文纪、姚、马胤孙。 吕琦第一个可以被排除掉。吕琦是一代刚直名臣,是非常适合入阁的。但在李从珂与石敬瑭夺位之战中,吕琦是站在李从珂一边的,和亲之计差点毁掉石敬瑭的前程。而且吕琦还斩杀过石敬瑭的来使,石敬瑭入洛时,虽然大度,没有找吕琦算账,但也没给好脸色,只授秘书监。 卢文纪和姚两大饭桶宰相在清泰朝“无为而治”,百无一用,石敬瑭也看不上。甫一入洛,卢文纪便罢相为吏部尚书,姚罢相为刑部尚书。马胤孙同样是个吃白食的,政绩为零,被石敬瑭罢归田里养老。明宗朝的赵凤倒是可用之才,可惜赵凤在去年(清泰二年,935年)就去世了,年仅五十岁。 剩下的,只有冯道与刘昫这对儿女亲家了。 如果论官场资历,刘昫可能稍次于冯道,刘昫投李存勖帐下的时间只比冯道晚几年。论文学才干,刘昫也不逊冯道,史称刘昫“文学优赡”,《旧唐书》的大手笔不是浪得虚名。更重要的是,刘昫在经济管理上的能力要强于冯道。 李从珂曾经让刘昫做过三司使,主管盐铁大宗。刘昫充分发挥自己独特的经济专长,清理虚假旧账,对那些有社会强硬关系的老赖坚决催还国家债务,倾家荡产也要还。而实在没有偿还能力的,刘昫一笔勾销。刘昫此举虽然得罪了大批官僚士绅,但却得到了底层百姓的感涕拥戴。 经过连年战乱,中原经济疲弊凋残,而且还要忍受向契丹年输三十万匹的沉重经济压力,如果能用刘昫,会帮助并不擅长经济的石敬瑭解决钱袋子问题。而原清泰朝的三司使张延朗虽有经济才干,却得罪过石敬瑭,被石敬瑭杀掉。 用刘昫,意味着石敬瑭会拥有一个相对安全稳定的经济大后方。 但石敬瑭却丝毫没有起用刘昫的打算。原因也只有一个——刘昫在官场上的人缘特别差。 如上所讲,刘昫偏于下层的经济政策严重得罪那些官僚士绅,而这些官僚士绅又是石敬瑭统治中原的政治基础。为了一个经济天才而得罪了大一票文人精英,石敬瑭是不会做这等蚀本买卖的。石敬瑭和赵匡胤一样,知道读书人是得罪不起的,宁得罪天下百姓,不能得罪写史的读书人。只有傻子才会为了蝼蚁百姓的蝇头小利,去得罪那些为了一己私利可以骂死民族英雄的无国界道德家们。 刘昫不能用,至少眼前不能用。唯一的人选,也只有冯道了。 在石敬瑭大驾入宫后的第四天,天福元年的十二月初三,内廷就有诏下:以唐司空冯道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一笔心照不宣的政治交易 1 最终宰相人选是冯道,所有人都不感到意外,因为冯道的江湖地位在那儿放着。石敬瑭其实和冯道是没有什么私下交情的。换言之,石敬瑭用冯道,就是看中了冯道在官场上的超然地位。 刘昫有才但暂时不能用,因为他得罪人太多,而冯道则没有这个麻烦。冯道虽然以农家弟子的身份宣麻拜相,曾经遭到许吐司清名流的轻视,但冯道在明宗朝前几年的精彩表演,已经成功堵住那些人的嘴。 对于这些人心中充满阶级优越感的官员(职员),作为一个出身差的官员(职员),只有把实实在在的成绩都打在他们脸上,他们才会尊重你。 明宗是小康帝王,冯道是小康宰相,七年的辉煌宰相之路,已经树立了冯道在文人官僚集团中的地位。虽然《旧五代史·马胤孙传》中记载“群情不悦冯道”,但这些官员对冯道是羡慕忌妒恨,并不能改变冯道在官场上的威望。 冯道自认老二,没人敢自称第一。 用冯道,大家都没有意见。对冯道有意见的,要么死了,如李愚;要么被贬了,如卢文纪。 自李嗣源即位后,石敬瑭常年在外领藩,和洛阳官场的直接接触并不多,和众多官员没有创建密切的私人关系。如今石敬瑭成为洛阳新主人,为了稳定政治形势,只能从这些官员中找到一个旗帜性的人物,来帮助他与文人官僚们沟通关系。 再没有比冯道更合适的人选。一如赵匡胤发动兵变篡位后,依然要以世宗时的首席宰相范质为首相,因为范质名满天下,心虚的赵匡胤要通过范质来稳定混乱的局面。 对于石敬瑭抛过来的橄榄枝,冯道并没有拒绝,而是愉快地接受了皇帝的任命。自为了避嫌,出任匡国军节度使时,冯道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冯道也知道石敬瑭重用自己,是有所图的。不过从新回到相位,就能有机会施展自己的理想抱负,这不正是冯道苦读圣贤书而苦苦追求的梦想吗。 其实相比于无谋少决的武夫李从珂,石敬瑭更适合与冯道在政治上结合。石敬瑭虽也是武人,但他比李从珂更尊重知识分子,也知道如何调动儒生们的动力。因为与契丹和亲问题,李从珂对吕琦的冲天一怒,已经冷了儒生们的心。 李从珂也是个文盲,这一点是远比不上石敬瑭的,石敬瑭能深读《兵法》,算是个儒将。而且石敬瑭性格沉稳如水,冯道也是如此,两个沉默的人在一起相处,其实更能擦出激情的火花。 石敬瑭从小就跟着岳父李嗣源闯荡,而李嗣源又“素知”冯道为人,在潜移默化中,石敬瑭也会产生对冯道的好感。在政治上,石敬瑭是李嗣源的坚定追随者,所以石敬瑭在太原刚称帝,就下诏“法制皆遵明宗之旧”。 明宗朝的小康盛世,是石敬瑭非常渴望复制成功的。而明宗小盛世的主要功臣,一个是李嗣源,另一个就是冯道。 从这个角度讲,石敬瑭选相,非冯道莫属。 一笔心照不宣的政治交易 2 石敬瑭重视冯道,是官场尽人皆知的,但更意外的还在后面。天福二年的春节刚过,春天的气息正弥漫着洛阳城,皇帝突然一道诏下:以守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宏文馆大学士冯道兼任盐铁转运使。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任命。在史料记载中,冯道并没有从事过与工商业运转有关的工作,也没有发表工商业方面的观点。 在历代封建国家的经济中,盐与铁,向来都是大宗进项。盐,意味着控制人民的饮食;铁,意味着控制人民的反抗。自唐末战乱以来,国家开销巨大,任何一个帝王都会严格控制盐铁部门,这是他们的命根子,石敬瑭自然不会例外。 石敬瑭会拿自己的命根子开玩笑,任命一个经济外行来管理经济? 当然不是,石敬瑭任命冯道为盐铁转运使,实际上是在为一个人铺路。这个人就是冯道的亲家刘昫。 前面讲过,刘昫在经济上的才干非常突出,特别是管理盐铁方面有非常丰富的经验,这正是石敬瑭需要的人才。只是刘昫脾气不好导致人缘差,如果贸然把刘昫拨到盐铁要害部门,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反对。但刘昫是石敬瑭非用不可的,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让冯道出面帮忙,先兼任盐铁使。 冯道不懂盐铁?奥妙就在这里。 正因为冯道不懂盐铁,石敬瑭才会用冯道。让没有这方面经营的冯道管理盐铁,必然会造成一定程度上的工作不便,甚至会对盐铁运营产生负面影响。盐铁事涉国家经济根本,等出现问题后,石敬瑭再简拔刘昫主管盐铁,那些反对刘昫就没闲话可说了。不用刘昫,难道用你?等你当上宰相再议。 对于石敬瑭这个小算盘,冯道心里是明白的。刘昫是自己的儿女亲家,在政治上又同声同气,冯道自然乐于扶刘昫一把,肥水不流外人田。至于自己主管盐铁会不会造成重大事故,冯道考虑过,石敬瑭不会让自己在盐铁位置待太久,只要谨慎做事,应该不会这么巧就出大事。 事实也证明了冯道的判断。石敬瑭在正月任命冯道为盐铁转运使,只过了半年多,当年八月,石敬瑭终于把本该属于刘昫的蛋糕还给了刘昫。 诏下:以左仆射刘昫加特进,兼任盐铁转运使。 这是一个三赢的局面:石敬瑭找到了自己的财政总管;冯道帮助了亲家老友,也避免了自己在经济上栽大跟头;而刘昫虽然没有入阁,但掌握了经济大权,依然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 其实在刘昫兼盐铁使的任命同时,还有一道诏命下达: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冯道加开府仪同三司,食邑实封。 开府仪同三司,是帝王为了表彰大臣而加封的一种荣誉性职务,意指官员在加开府之后,可以在自己的府上自辟僚属。虽然没有实际意义,但非德高者、功大者是得不到这样待遇的。 关于食邑实封,因为冯道在明宗时的爵位是始平县开国侯,他的食邑是一千五百户。但这个一千五百户是虚的,是荣誉性数字。冯道真正可以享受到的食邑数字是一百户,所以称为食邑实封。 到了清泰朝,冯道晋为始平郡公,食邑更进一步,为两千五百户。虽然没有记载这次的实封数字,但如果按冯道在后来《长乐老自序》中所说“食邑一万一千户,实封一千八百户”来粗略计算,虚封与实封的比例约为6:1,也就是四百多户。综合前后来看,李从珂给冯道提高食邑至两千五百户,但应该还没有给予实封,这次石敬瑭给冯道落实了食邑实封。 食邑实封,加开府,其实是石敬瑭对冯道帮忙表示的感谢。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冯道帮石敬瑭留住一个经济奇才,给石敬瑭带来的利益岂止四百多户租赋的千万倍。石敬瑭心知肚明,这点小钱对石敬瑭来说不算什么,他不觉得心疼。事后也证明,天福一朝的经济发展相当好,这也是后来石重贵敢和耶律德光拼刺刀的底气所在。 这是冯道应该得到的酬劳,冯道假意推辞一番,也就笑纳了。 推荐盐铁副使的奥妙 冯道长于治政而短于经管,而且又是给人帮忙,在他这半年多的宰相生涯中,冯道“无为而治”,袖手旁观。 什么也不做,自然什么错误都不会犯。 冯道真的什么都没做吗?其实他在盐铁使任上还是做了一件事情的。事情不大——推荐前贝州刺史史圭出任盐铁副使。 冯道之所以要推荐史圭充当自己的副手,首先是看中了史圭的才干和正直的品质。史圭著称五代官场奇人,说他奇有两点,一是工作部门相当跨界,有文有武;二是他与后唐几大权臣都有非常深的瓜葛。 史圭当过县尉,宁晋等五县的县令,曾被真定府尹任圜命为司录,不过没有就任。郭崇韬出任真定尹,史圭又当上从事。天成朝,安重诲推荐史圭出任河南少尹,代理府事。又拜安重诲所荐,史圭不久改任枢密院直学士,寻又升尚书右丞,一时成为官场红人。 在外界看来,史圭是安重诲的心腹人马,所以江湖上传闻史圭有可能进入内阁。但后来安重诲败事,史圭自然要被李嗣源清洗掉,罢为贝州刺史。不知道是不是李嗣源还在忌恨安重诲的原因,史圭在贝州刺史没坐稳几天,被一撸到底,成了闲散百姓。不过史圭并不在乎这些俗物,“恬然终日”,每日游山玩水,仿佛世外神仙。 史圭在常山冒充活神仙,但在远离常山数百里的洛阳官场上还有人在惦记着史圭,这个人就是新朝首辅冯道。 史圭这样的高级人才成天游山玩水,实在是巨大浪费,冯道为国举才。在冯道的大力推荐下,石敬瑭随即下了一道诏令,以前贝州刺史史圭为刑部侍郎,兼任盐铁副使。 史圭有在地方上工作的成熟经验,而且为人颇有胆量。当年在宁晋县令时,百姓饥荒,史圭冒着被弹劾的风险,开仓济民。做经济副主管,会牵涉到很多大员的经济利益,没有点抬棺材蹚地雷的胆量是做不出成绩的。 在经济部门工作,能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会做人,刘昫之所以被从经济主管上撸下来,根本原因就是他的性格不圆柔。史圭恰有这方面的特长,史称史圭“长于吏道,敏于吏事”。这里的“道”或“事”,既可以指具体的工作,也可以代指圆熟的交际能力。看看任圜、郭崇韬、安重诲这等超级大佬争先恐后地推荐史圭,就足见史圭为人处世的能力。 有了史圭出任盐铁副使,各方面操心的工作都由史圭来做,冯道可以做个甩手大掌柜,安稳渡过半年多的过渡期。而史圭还在为当年没有入阁拜相耿耿于怀,这次在盐铁副使上做出成绩,将来还是有入阁希望的,史圭自然会有足够的动力去做事。 有一点不太为史家所注意,就是冯道和史圭出任盐铁使、副使的时间以及罢免时间相当接近。冯道是天福二年正月主管盐铁,八月罢;而史圭是天福二二年三月任副使,十月罢。 而石敬瑭心中最合适的盐铁使人选刘昫在当年八月主管盐铁。 奥妙就在这里。 刘昫将来铁定要主管盐铁政务的,但他人缘不好,这就需要八面玲珑的史圭出面给刘昫拔草,“长于吏道”,由史圭出面替刘昫结好人缘,远比冯道出面合适,因为冯道是刘昫的儿女亲家,走得太近容易授人以柄。史圭在盐铁副使任上待了五个月,足够给刘昫铺好路的。 推荐自己的政敌 1 游手好闲的散仙史圭得到了宰相冯道的力荐,迎来了政治生命中第二个春天。 可官场上很多人都知道,冯道曾经与史圭爆发过一次激烈的冲突。 这次冲突应该发生在明宗长兴元年(930)九月之前,史圭在尚书右丞的任上,因为此后史圭已经由尚书右丞转为户部侍郎。 而冯道,还是内阁首辅大臣。 事情不算复杂,因为冯道与史圭对官员选拔制度的分歧。 需要把唐朝的人才选拔制度,即铨选,简略介绍一下。 唐朝的铨选分为文选与武选,兵部主管武选,吏部主管文选。而一个低级别官员想通过铨选晋升,必须符合四个条件: 一为“身”,即相貌要对得起人民,不能长得歪瓜裂枣。 二为“言”,思维要清晰,语言要流利。 三为“书”,要写得一手漂亮的字,字写得跟狗爬一样,也影响官场观瞻。 四为“判”,要写得一手锦绣文章,而且是当场笔试,“文理优长”。 因为官员名额有限,狼多肉少,如果很多候选人都符合四项条件,那就看他们的品德。如果品德相当,那就再比综合才干。如果还分不出高下,那只好看“劳”了。所谓的劳,其实就是你在官场上的资历。 史圭时任尚书右丞,按唐制,吏部铨选本属尚书左丞职内事,应该是某些特定原因,所以吏部铨选暂时由尚书右丞史圭代理。冯道是宰相,位列尚书省首,自然也有权力参与人事任免。 对于上面提到的用人四原则,史圭与冯道对前三项应该没有太大的异议,争议在第四条——判。 《旧五代史·史圭传》记载,二人产生冲突是因为“(冯道)尝以堂判衡铨司所注官”,说明史圭是不认同冯道“堂判”选官任人的。堂判,是唐朝宰相在政事堂议事时的一种文书形式。而史圭具体的反驳意见,史无所载。 代理人事部长与总经理在用人制度上发生分歧,可以在公权力允许的范围内进行争论,这都是规则允许的。可史圭却对冯道的做法产生了严重不满,史称“圭怒”。 史圭生冯道的气,应该不是因为他不认同堂判,而可能应该是冯道在人事安排上胡乱插手。选拔人才是史圭的一亩三分地,冯道虽是宰相,权力覆盖面也包括用人,但毕竟史圭是人事主管,冯道难免管的宽泛了些。 大公司的人事安排自有人事部长打理,总经理三天两头的插手人事安排,人事部长自然不爽。史圭是个强硬头子,做官清廉,廉能生威,他自恃官缄干净,横看竖看冯宰相不顺眼,直接就拍了冯道的桌子。 冯道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自入唐以来,还没有谁敢当面冲冯道发火,李存勖也没有这么做过。看着眼前脸都气变形的史圭,冯道也极为不满,他自认没错,你凭什么拍我的桌子。 不过冯道的官场涵养非常好,刘岳、任赞当众挖苦冯道出身不好时,冯道也只是淡然处之。但即使如此,冯道还是对史圭“微有不足之色”。冯道嘴上可能尽可能的不说脏话,但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 这个“微”字,应该是史家对冯道的回护之辞。史圭廉能生威,冯道同样可以廉能生威,也许是史圭愤怒过了头,言语过界,冯道也难免对史圭产生一些不好的印象。 可能是皇帝李嗣源或枢密使安重诲出面调解,二人对堂判的争议很快就翻了过去。随着安重诲的倒台,史圭也被放归田里,冯道与史圭的人生再无交集,只是彼此心里对这次争吵还依然对记忆犹新。 岁月如风吹过,一晃,七年过去了。 推荐自己的政敌 2 冯道再次出任宰相,对于空缺的刑部侍郎兼盐铁副使职务,冯道毫不犹豫地向石敬瑭推荐了史圭。 冯道为什么要推荐史圭? 有公心与私心两种政治视角不同的解释。 冯道是曾经与史圭发生分歧,但那是因为公事,他们之间并没有私怨。公私分明,是一个职场中人最基本的道德要求,公报私仇,利用公权力对曾经得罪过自己的人大肆打击报复,只能拉低一个人的道德层次。 这方面的反例,是赵匡胤。 赵匡胤特别记仇,这位史上最幸运的篡位者篡位成功后,对曾经因为私事得罪过他的老将王彦超和董遵诲连番敲打,逼得王彦超奉表请罪于庭下,董遵诲伏地请死。当然王、董二人从内心深处还是不服赵匡胤的,只不过赵匡胤占着那个位置罢了。周世宗柴荣随便找个十几岁的少年当皇帝,都没有赵匡胤篡位的任何可能。 而不因私废公的正能量例子,则是晋国大夫祁黄羊。 祁黄羊的父亲被解狐杀死,后来晋悼公让祁黄羊推荐中军尉的人选,祁黄羊毫不犹豫的推荐了杀父仇人解狐。晋悼公非常惊讶,说解狐不是你的杀父仇人么?礼黄羊正色回道,国君只是让我推荐中军尉,因为解狐有能力出任中军尉,并没让我说杀父的私事。 冯道深知史圭的才干,为国荐贤,看到自己推荐上去的人才取得事业上的成功,其实也是自己的成功。职场上产生分歧很正常,有反对意见也可以公开发表,但不要因公及私。 从私心上讲,冯道突然推荐史圭,也许在一解胸中积郁七年的那口闷气。史圭和冯道发生冲突是官场人尽皆知的,很多人把史圭列入冯道不喜欢人的黑名单上。从《史圭传》的记载来看,史圭本人对曾经与宰相争执而心存不安,时刻担心冯道利用公权力对自己打击报复。 因为有了这种人为的舆论导向,反而更加有利于冯道利用这件事情给自己贴上“胸怀宽大”的道德标签。所以当史圭得知是因为冯道力荐,自己才能回到官场高位时,史圭大为感动,并为自己的小肚鸡肠而深感惭愧。“愧其(冯道的)度量(自己)远不及也”。 严格来说,冯道与史圭不但不是私敌,甚至是公敌也是算不上,不过在公事上发生了一点小摩擦,远不够让冯道咬牙切齿记恨终身的程度。既然如此,那又何必放不下,把这样的人物推荐上来,官场中一片叫好,也有利于自己的道德形象建设。 冯道是高层职员,而史圭的职务远逊于冯道,二人之间并不存在直接的权力竞争关系。最重要的是,石敬瑭并没有要任史圭为宰相的任何意思,史圭完全冲击不到冯道的地位。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失,反而能捞金贴黄花老脸,为什么不做? 公开推荐自己的“敌人”进入本公司低于自己的职位,也不仅是脸上贴金的事情,还有一层战略上的解释——给其他同事写下安全保证书。 如果冯道利用公权力对史圭打击报复,固然得到一时之快意,但会使身边的同事,包括老板感觉到心寒。史圭得罪你,你就要把人整死,那我们要得罪你,也将落得同样的下场。如果大家都这么看冯道,那么出于自保心理,大家就会对冯道敬而远之。 身边的同事因为你报复仇家而疏远你,你又如何开展好自己的工作?相反,冯道力荐史圭,让大家都看到冯道的宽大胸怀。客观上也减轻了自己在工作上有可能遇到来自同事的阻力。 利人利己,何乐不为? 冯卿,出使契丹,非你莫属 1 卸任了本就不在行的盐铁转运使,冯道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宰相岗位上。 此时的内阁被石敬瑭做了微调,维翰不再担任宰相职务,专任枢密使。桑维翰留下的空缺,由兵部侍郎李嵩接任,同时李嵩也兼任枢密使。再加上冯道与赵莹,内阁还是三人组合。 李嵩小名大丑,是河北一带的才子,诗写得很好。冯道曾经读过李嵩的诗作,“大称之”,与冯道有着不错的交情。另一个宰相赵莹,性格稳重纯谨,不惹是生非,与冯道相处得也很好。 因为冯道是首辅,德望弥重,石敬瑭把一些很重要的任务都交给冯道去做,比如出使契丹。 如果契丹在当时算是外国的话,这是冯道人生中唯一一次国外旅行。 石敬瑭为什么要派宰相出使契丹?原因是石敬瑭为了发展与契丹良好的关系,准备给他的干爹耶律德光以及他的干祖母、契丹老太后述律氏上尊号。 尊号也称徽号,是大臣给皇帝拍马屁的一种官样文章,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石敬瑭是通过耶律德光帮忙才当上皇帝的,从法律意义上讲,晋朝是契丹的属国,石敬瑭也可以说是契丹国的臣子。所以石敬瑭以人臣身份给契丹父皇帝上尊号,也是“理所当然的”。 出使契丹是晋朝外交的重中之重,政治意义极为重大,所以在特命全权大使的人选上,石敬瑭是决不敢马虎的。 他定了两个他认同非常合适的人选:左仆射刘昫出任契丹皇帝册礼使,宰相冯道出任契丹太后册礼使。 《旧五代史·晋高祖本纪二》记载契丹太后册礼使是给事中卢重,不是冯道。但同书《冯道传》与《王权传》,以及《契丹国志》都记载了是冯道出使,《资治通鉴》也说是冯道出使契丹。而《辽史·太宗纪二》则记载冯道是太后册礼使,副使是左散骑常侍韦勋,卢重则成了刘昫的副使。《辽史·地理志第一》也有冯道担任契丹太后册礼使的记载。 各方记载略有混搭,但冯道出使契丹则是确凿无疑的。卢重的官阶不高,由他出现给契丹皇太后册礼,外交礼仪上不对等,石敬瑭不太可能这么做。 为什么是刘昫与冯道?正常的解释是二人都是中原名臣,有足够的江湖地位。以这样的显贵身份出使契丹,也体现了石敬瑭对发展契丹关系的重视。如果派几个小官去,对比自己小十一岁的契丹父皇帝是非常不礼貌的。 有一个疑问,如果按政治地位,冯道要高于刘昫,应该是由冯道出任契丹皇帝册礼使。石敬瑭却让冯道出任契丹老祖母的册礼使,也许很多人会感觉到意外。 其实这正体现了石敬瑭在政治上的成熟。 在封建时代,帝王的家事既国事,帝王的老娘即使深居后宫不问政事,也是可以看成政治人物的。更何况耶律德光的这位至尊老娘从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在政治上兴风作浪是家常便饭。石敬瑭知道这老娘儿们的厉害,想绕过述律氏而与契丹发展良好的关系,是不可能实现的。 封建政权讲究以仁孝治天下,尊敬老娘是人伦之大道,帝王也不例外。太后的政治地位比皇帝还要高,如果让次一级的刘昫给述律太后加冕,无疑是对契丹王朝的不尊重。冯道的政治级别在一定程度上正与述律太后相对应,由冯道出面担任太后册礼使是非常合适的。 不过,石敬瑭精心筹备的这次契丹册礼之行,却在官场上引发了很大的争议。 因为华夷之防。 石敬瑭为一己私利出卖人格与灵魂,不仅割让中原要害的幽云十六州,认比自己小十一岁的耶律德光为父。更让中原士大夫不能容忍的是,石敬瑭以中原皇帝的身份向草原酋长称臣。 中华称臣于夷狄,士大夫们引以为耻。 史传冯道并非石敬瑭派往契丹册礼的首选,而是兵部尚书王权。王权坚持不去,石敬瑭才派冯道前去。而根据《旧五代史·王权传》的记载,王权拒绝契丹之行,其实是在冯道出使之后,但这也说明了中原正统文人对向契丹称臣的心理抗拒。 冯卿,出使契丹,非你莫属 2 王权出身南北朝隋唐以来的顶级世阀豪门——太原王氏,家世清贵,不想出任屈辱的陪臣册礼使,而使清贵的阀阅受到玷污。 冯道的家世不如王权家世显赫,但也是武周以来鼎鼎有名的儒林世家——景城冯氏。王权的贤士大夫对“夷狄”这种优越心理以及不屑,冯道其实也有。 因为这项出使工作非常丢人,所以没有多少人愿意去,石敬瑭应该是实在找不到合适人选了,才硬着头皮决定由冯道前去。 当时的冯道正在与另两个宰相赵莹、李嵩办完事情回到中书省大堂,刚在食堂里吃过工作午餐,外边就有中书省的工作人员踉踉跄跄地跑过来,风传了天子要以冯宰相为册礼大使北上的消息。 消息传来,众人变色。 冯道听到后,脸上却没有丝毫惊变,几十年来的宦海风云,已经让冯道养成了足够的定力。冯道当然不想去,但既然石敬瑭已经决定了,自己再争无益,不如坦然面对。 面对老板安排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冯道的选择是迎难而上。冯道取来一张纸,写了两个字——道去。 也许是因为担心家里人对自己北行的担心,冯道干脆不回家,只是派人到家里通知了夫人,说我即将出使契丹,要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暂时就不回家了。 看到冯道如此决绝,堂吏为之泣下。 这意味着冯道就要远离中原繁华之地,远赴塞外大漠。至于冯道夫人得到丈夫要去契丹的消息,不知道脸色会如何。 也许此别之后,永难再有相见之日。 冯道随后入宫,来见天子。 冯道的那张纸,石敬瑭已经看到了,心中石头落了地。但还是对冯道说了一句:“此行,非卿不可。” 半是求人,半是命令。 冯道没有做丝毫犹豫便答应了下来:“陛下,臣愿意为陛下分忧,去契丹走一趟。”冯道面色从容,眼无旁骛,丝毫看不出来他内心深处对这项出使工作的排斥。 石敬瑭感激的都想站起来给冯道鞠个大虾躬。 艰难的大使人选定了,石敬瑭心里一阵轻松。可看到冯道清瘦的脸庞,花白的胡须,满是褶子的眼色,石敬瑭竟有些不忍,抑或是假惺惺的关心起冯道。 “其实这趟差使本不该由先生去的,先生是本朝德高且望重者,而且先生也老了,以老年行此万里,深入沙漠,而且南北饮食不便,朕心中实是不忍。” 皇帝“动情”,宰相依然面色如旧,冯道站起来,轻轻叹了一口气,持笏对石敬瑭长拜。 “陛下受北朝恩,当有所报效。而臣又受恩于陛下,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是人臣之本分,陛下何必如此。” 这句话怎么听起来都像是在暗讽石敬瑭。石敬瑭能听得出来话外有话,但石敬瑭定力非常好,也只是淡然一笑。 冯道辞陛后,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中书省,而且直接去了城外的驿馆,为他即将开始的奇异旅行做准备。 五十七岁的冯道在思考人生。 冯卿,出使契丹,非你莫属 3 天福三年(938)的七月,初秋温暖的阳光里还是夹杂着一丝肃杀的气氛,天边有数行大雁飞过。 天子在洛阳城外的邮亭设宴,亲自给契丹皇帝册礼使刘昫、契丹皇太后册礼使冯道饯行。 冯道与刘昫给端坐着的石敬瑭行了君臣大礼,石敬瑭受了礼,忙含笑站起来,上前搀扶着比自己年长十岁的冯道。 冯道和石敬瑭并没有私交,即使冯道不给石敬瑭转圜帮忙,石敬瑭也不敢对冯道怎么样,最多闲置高阁。冯道却连番救了石敬瑭的急,石敬瑭握着冯道瘦筋的老手,心里还是非常感动。 石敬瑭还在做官样文章,又重复了几句此次契丹之行对于晋王朝特别重大的政治意义。“语以家国之故”。 根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十六的记载,石敬瑭站起来给冯道敬了一杯酒,然后流涕语冯道:“达两君之命,交二国之欢,劳我重臣,之彼穷塞,息民继好,宜体此怀,勿以为惮也。” 半是感激,半是警告。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石敬瑭还是觉得亏欠冯道什么,“烦耆德远使”,把冯道吹成了一朵在初秋微寒中肆意绽放的喇叭花。 石敬瑭是动了真感情,他认契丹为父称臣,割让幽云,已经承受了巨大的社会舆论压力,背后戳着石敬瑭脊梁骂他是汉奸的不在少数。如果冯道还不理解他,石敬瑭只能是孤独的。 好在,冯道很理解他,并分担了石敬瑭的一部分压力。因为冯道同意此行,等于认同石敬瑭的汉奸行为,日后史家董狐之笔,也是不会放过冯道的。 一辆辆押着金银丝帛的车辆缓缓驶出汴梁城略显破旧的城门,冯道与刘昫上了马,冲着石敬瑭长长一揖,策马扬长而去。 冯道一行的目的是大契丹国国都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巴林左旗),一个被裹挟在荒漠狂风中的新兴城市。 从汴梁到上京,二千四百里的路程。 虽然史书没有记载,但相信冯道一行应该不会走陆路的,因为时间消耗太长。而当时从汴梁以北的滑州坐船走永济渠,速度相对会快很多,从行程以及冯道的身体考虑,冯道的选择应该是水路行舟。 站在滑州白马渡口的踏板上,冯道即将远离他熟悉的故土,踏上一个生死未卜的艰难旅程,前程未知。舟船星发,冯道独立船头,迎风站立,若有所思。 这应该是冯道第一次进行如此漫长的水路行程,他似乎看不够两岸美丽的风景,甚至是他的随从都不忍心去打扰他。 舰上,大晋的旗帜迎风猎猎作昫。 岸边,柳绿花红,麦田青青如画。 从滑州到沧州,约有一千里水路,但因为借着风势,并没有耽搁太多的时间,几天的时间,这支浩荡的船队就在沧州码头上了岸。 而沧州往西行进五十里,就是冯道经常魂牵梦萦的家乡——景城冯家庄。冯道清晰地记得,上次回景城还是给父亲冯良建治丧守孝。这一晃,十二年过去了,冯道鬓边青丝早已生成华发,身体也不如以前硬朗了。 冯道西望着,嘴里呢喃着什么,一狠心,上马策鞭北上。 经此一别,冯道再无回到家乡,在父亲坟前祭酒的机会。 冯卿,出使契丹,非你莫属 4 很快到了幽州,这里同样是冯道魂牵梦萦的地方。他的同僚孙鹤在被刘守光酷杀时的惨笑声,经常让冯道在梦中惊醒,一身大汗淋漓。 幽州是年轻的冯道梦想开始的地方,冯道曾经幻想致君尧舜,助刘守光成一代令主。梦想很快破灭,虽然冯道很快就找到了自己合适的人生,但刘守光喝令武士将自己缚起时,自己映着跳动的炉火,仰天流泪狂笑的那一幕,早已烙进冯道的灵魂深处。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这里已不再是大唐帝国的幽州,而是大契丹国的南京——耶律德光已经下诏,升幽州为南京幽都府。 物是人非,冯道感慨无限。 幽州虽已是契丹国土,但这里的风土人物,冯道所熟悉的一切,还是一如三十年前的大唐故风。 但再往北上,就是天险居庸关,绵延望不到尽头的山脉,则是中原与塞北的分界线。后周胡峤所著《陷北记》,详细记载了胡峤本人被掳到契丹的行程经历。从幽州到上京,胡峤等人历尽千难万险,连过居庸关、石门关,趋新武州,过鸡鸣山,再入永定关,再至归化州,登天岭。登天岭又称辞乡岭,地处山高之处,四面荒野,只有黄云白草,随风飘摇。中原汉人一过此岭,从此再无机会回到家乡,胡峤一行皆哭。 可以想见,面对人见鬼愁的辞乡岭,即使冯道面色依然从容,他身边的侍者也会因为可能再也回不到家乡而痛哭。 等大家哭完了,情绪稳定下来,冯道语气和顺的让大家继续上路,并说了一些注意事项。 辞乡岭下,便是黑榆林。这里气温常年恒低,虽是七月初秋,却冷如寒冬。不过等过了五十里斜谷,接下来就是万里平原,这里没有幽燕苦峻山险,但平添了一份异国情调。 冯道小时候曾在父亲的督导下背过《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冯道看到了天高云淡,鹰击长空,牛羊遍野,健儿竞逐,他还听到了放牧人爽朗而欢快的歌声。一队队牛羊从冯道身边哞哞咩咩的行过,冯道欢喜地抚摸着其中一头看上去比较温顺的羊。 如果从出居庸关开始算起,胡峤一行抵达上京,共享了三十一天(或三十二天)。考虑到胡峤等人可能是徒步前行,而冯道有马有车,速度可能要快一些,估计在二十四五天左右。 而此时的冯道,已经有些记不起汴梁城的新家在城中什么位置了。 眼前有一座在塞北寒风中孤立的巍峨城池,想必这里就是契丹国都上京了。 朕要出城迎接冯道 上京始建于辽天显元年(926),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灭渤海国回师之际。不过耶律阿保机当年就去世了,上京的建设工作实际上完成于耶律德光。 上京是一座几乎完全模仿中原城建风格兴起的草原都市,皇城周长二十七里,城墙高两丈。城中也依次建成皇宫以及各部衙门,国学、孔庙、皇家寺院一个不少,甚至是各个城门名称都是浓厚的中原唐风。 当冯道牵着马漫步于上京城中的街道时,一股浓郁的唐风迎面扑来,因为冯道看到了很多中原打扮的汉人。契丹境内的汉人越来越多,在上京城中,城南是安置汉人的地方,称为汉城。 飞檐碧瓦,绿树红墙,街道静尘,商铺鳞次栉比,一派繁华景象。 早在冯道的外交团队进入契丹本部的时候,契丹边境官员就已经把情况向皇帝耶律德光做了汇报,耶律德光得知晋国大使为首的是冯道,这位不算年轻的皇帝激动万分,他做出来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以宗主国皇帝的身份出城迎接附属国使者。 这在契丹历史上是没有先例的。 因为冯道来了! 耶律德光的思绪被拉回到十五年前,那是契丹天赞二年,后唐同光元年。 那时的耶律德光还叫契丹名耀库济,他清楚地记得,他的父皇耶律阿保机听说南朝有个侍郎叫冯道,因为父亲去世而回到景城守丧的消息后兴奋的样子。阿保机咬牙切齿地命令契丹骑兵:“你们,把冯道给俺捉来!”这句话,深深印在耀库济的脑海中。他曾经问过父皇,一个冯道至于如此兴师动众么?阿保机笑道,一指身边的韩延徽,说道:“看看你韩叔叔,就知道冯道有多重要了。”韩延徽冲着耀库济颔首微笑。 在耶律德光的内心深处,冯道仿佛是个躲藏在朦胧雾色中的仙人,而今天,历史的清风即将吹散这蓬让人厌烦的烟雾,冯道即将出现在自己眼前。 耶律德光怎么可能不激动。 《契丹国志》卷二:“八月,晋上尊号于辽帝及太后,以同平章事冯道、左仆射刘昫为册礼使,辽帝大悦。” 从这一点上来讲,耶律德光是个非常可爱的历史人物。他固然有残暴恶霸的一面,但至少他活得真实,不像有些人入戏太深,演戏过了头。 但耶律德光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就被他身边的大臣迎头浇了一盆冰凉的洗脚水。 “陛下,自古未闻大国天子出城迎接属国大臣,此于理不合。”一位大臣反对耶律德光出城迎接冯道。这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反对?真的于礼不合么?也许他是在忌妒冯道。 耶律德光不满的瞄了他一眼,“嗯,朕知道,不过这次来的可是冯道!你知道冯道是什么人吗?” “臣知道,景城农夫,初入刘守光幕府,后为南朝所用,今为宰相。” “你知道韩令(政事令韩延徽)吗?” “臣知道!” “冯道之才堪比韩令,朕为国求人,有何不可?” “陛下爱才,但不能有违君臣之礼。如果开了这个先例,以后南朝再派大臣来,陛下接还是不接?”这人很会动心思。 耶律德光沉默,过了一会儿,“好吧,你赢了,朕不出去了,就在这里等冯道。” 熊肉,老友记 在临军寅你已的陪伴下,冯道缓缓走进装葺一新的驿馆。 也许为特意为了迎接冯道的到来,驿馆里的装饰一如中原风格,桌椅茶具,皆依南朝。冯道在这里,并没有感觉到不适。 住宿没有问题,冯道需要适应的,是这里独特的饮食。契丹人是渔猎民族,逐草而居,饮食习惯与中原汉人决然不同。 因为契丹地处极北冰寒之地,气候较冷,所以需要大量的肉来补充热量,契丹人以肉食为主。主要肉类供应有熊肉、猪羊肉,牛肉、鹿肉,以及兔子肉、大雁肉等。契丹人善食肉,每餐必以大盘盛之,以大刀叉割肉食之。 契丹人自己是这样吃的,接来南朝的外交使者,也是这样吃的。 寅你已与冯道寒暄毕,到了饭点,寅你已轻轻拍了拍手,便有两个十几个的契丹儿童,穿着鲜亮的衣服,双手各举一个大盘子,轻轻把盘中的肉放在冯道眼前的案上。 冯道看着盘中餐,经寅你已介绍,盘中是冯道从来没有吃的熊脯,还有新烤制出来的野兔肉。 刘昫看着这些稀奇古怪的肉食,面露难色,他吃不惯腥肉。 冯道轻轻扫了刘昫一眼,嘴角含笑,问寅你已:“贵国人如何捕得大熊?”寅你已的兴趣被冯道撩拨了起来,绘声绘色地给冯道讲述契丹人在深山老林如何捕杀黑熊,并剥其皮,制其肉的过程。冯道听得津津有味,一边用不太熟悉的手法执刀叉,有些生硬地割下一块熊肉,嗅着这发怪的味道,牙关一咬,冲寅你已轻轻一笑,把肉送进嘴里,轻轻嚼着。 入乡随俗,于理当然。 冯道当然可以向契丹外交部提出抗议,要求契丹提供中原食物,但冯道面对不合口味的待遇,依然安之若素。这是一种自信与宽容,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需要的是尽快适应这个陌生的环境,而不是让这个陌生的环境去适应你。冯道知道自己将在契丹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契丹方面不可能事事做得如自己心意,冯道经过几天略有不适的反应,已经乐于品尝这些稀奇古怪的肉食了。 耶律德光并没有立刻接见冯道,而是由接伴使寅你已日日陪伴。皇历一页页掀过去,刘昫有些等得着急,埋怨耶律德光为什么还不见面。冯道含笑劝亲家:“再等等,不急。” 刘昫略有气恼地捶了捶案子,案上的茶壶被捶得叮叮咣咣的动,冯道依然端坐如山。何时召见自己,耶律德光自有见冯道的那一天,冯道耐心等待。但有一个人,是冯道特别想见到的。 韩延徽——一个冯道在梦里经常遇到的朋友。 根据《辽史·韩延徽传》记载,韩延徽与冯道生于同年(882),而只比冯道晚五年去世(959)。也就是说,冯道出使契丹时,韩延徽还健在。 《新五代史·四夷附录》记载,冯道这次出使,奉石敬瑭之命,给两位在契丹用事的汉人重臣各送一顶貂蝉冠:一顶给了吏部尚书张砺,另一顶给了韩延徽。从这一点上来看,冯道应该是在正式场合见到的韩延徽,但考虑到大情天性,分别已经二十三年的老友突然来到自己的面前,身体康健的韩延徽怎么可能不来见冯道。 五十七岁的契丹崇文相公韩延徽(契丹人对他的尊称)跳下牛车,挣开侍人的臂膀,拄着杖,径直闯入铎馆,四面观望,大声呼叫着:“可道何在!可道何在!” 五十七岁的晋朝首辅冯道已经得知了韩延徽要来的消息,忙颤着身子,也拄着杖迎出来,与韩延徽四面相对。冯道激动地回应:“可道在此!可道在此!” 两个黄土埋到半截的老人,扔掉拐杖,各上前两步,两双瘦筋枯老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 “可道,你老了。当年最后见你一面的时候,你挺拔如松,而今背也驼了,头发也花白了。” “藏明(韩延徽的字),你也老了。” 老泪纵横,两位老者互相感慨着各自的人生际遇。宦海沉浮,从何说起。 等重逢交往深入,冯道也许会向韩延徽提出一个问题:“当年我回景城守丧时,是不是藏明你向贵国太祖推荐了我。——当时若不是南朝看管得紧,也许我也会像你一样,已经习惯了吃这里的熊肉。”冯道指着食案上的熊脯,微笑道。 韩延徽笑了:“这是自然,食人之禄嘛。不过你不来北朝也许是对的,这里也是刀光剑影,不比在南朝为官轻松。” 冯道也笑了,“为什么贵朝皇帝还不接见我?是不是他很忙。” 与耶律德光、述律平的第一次见面 耶律德光很忙吗?他不会比杜甫还忙。他不见冯道,可能是内心深处正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扣留冯道。 当时的冯道是天下第一名臣,名动四海,何况耶律德光早就在父亲以及韩延徽那里对冯道的能力有了很深的了解。冯道自天成中入阁拜相,所做出的成绩都是实实在在的。太阳底下无新鲜事,耶律德光自然能够轻易得到有关冯道任何公开活动的报道。 耶律德光动了要留下冯道的心思。 契丹皇帝决定接见晋朝特命全权大使冯道。此时距离冯道来到上京,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十一月的上京,已经是严寒时节,略有些“卑陋”的上京开皇殿,接见以冯道、刘昫为首的晋朝外交使团。这是一次例行会见,并没有举行任何仪式,耶律德光只是想见到冯道。 随着中书舍人一声唱礼,晋使入见。耶律德光坐在最高处,看到殿门口走近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一袭合身的紫袍,清瘦而挺拔,目光如炬,眼无旁骛。冯道走在丹陛之下,从容跪下,然后从容站起来,直视耶律德光。 冯道似乎听到了殿上有人窃窃私语:原来他就是冯道! 冯道嘴角轻轻微笑着。 耶律德光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冯道身上,这确实是他想得到的冯道。 如果说在接见之前,耶律德光对留下冯道还有所顾虑的话,此见之后,坚定了耶律德光留人的决心。至于石敬瑭的反应,耶律德光从来也没有尊重过这个比自己大十一岁的干儿子。 耶律德光对冯道动了心思,但首先还得让冯道把属于他的戏分演完?给契丹述律皇太后献尊号。 第二天,隆重的献太后尊号的仪式正式开始。因为皇太后是皇帝之母,政治地位要在皇帝之上,所以要先进行皇太后册礼,然后才能进行皇帝册礼。刘昫是皇帝册礼使,应该没有出席,而耶律德光也没有出席,他还在盘算着如何才能留下冯道。 考虑到契丹典章礼仪制度的延续性,《辽史·礼志·宾礼》对宋使来贺辽朝太后生日的仪程,应该与冯道这次出使的程序是差不多的。 虽是皇太后册礼,但契丹百官臣僚都要列次站班,五十多岁的花花太后述律平盛装坐在殿上。这个从来就不安分的草原传奇女人一脸威严地俯视下面,无数男人对他伏跪叩首,心中不由得升腾出一股征服的快感。 这大契丹的江山,至少有她的一半。 有资格坐下的高官都坐了下来,其他没有资格入座的中低层官僚礼毕,退于东侧站立。按礼,契丹官员先入殿,汉人官员次入殿。述律平还在伸头张望,她也想见到一直生活在契丹人传说中的那个中原宰相冯道。 由契丹中书令出面,传令晋朝太后册礼使冯道及副使韦勋入殿。冯道是个见惯大场面的人,这点架势唬不到他。冯道从容上殿,步态端方,目不旁顾,风仪灿然。 述律平一面赞叹着冯道的风度仪表,一面按礼程问冯道:“南朝吾孙皇帝圣躬安否?” 冯道对契丹人是没有什么好感的,也许是对那块散发着奇怪味道的熊脯起的本能排斥反应。但他既食石敬瑭之禄,就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即使是外资老板,也是自己的衣食父母。 冯道撩衣跪地,操着流利的中原官话回答:“来时圣躬安。”说罢,冯道起立,在契丹舍人的指导下,从东阶下殿,站在丹墀之下。然后与韦勋共上石敬瑭给述律平上的徽号——广德至仁昭烈崇简应天皇太后。 冯道北上,应该还带来一位专押石敬瑭送给述律平礼物的引进使。引进使指挥从人捧着礼物从西洞送上殿。 鞠躬,舞蹈,太后赐汤茶,冯道从容就食。 这一套礼仪程序非常繁杂,没有一个上午的时间是演不完的。等述律平已经忍无可忍的时候,随着契丹舍人一声“阁门无事”,冯道的身影已经远去。 我要回家 1 冯道此次北上的目的就是给契丹太后述律平上徽号,任务完成了,冯道却远远没有到可以从容离开契丹南返的时候。 耶律德光已经准备向冯道公开摊牌——朕希望冯先生能留下来。 耶律德光对冯道的喜爱是众所周知的,冯道刚来上京不久,耶律德光就派人赐给冯道只有契丹贵臣才能资格得到的珍贵礼物——一副象牙打制的笏,以及一只牛头。为此,冯道还写诗表示感谢:牛头偏得赐,象笏更容持。 让耶律德光下决心留人的,应该是冯道这几次在殿上所展现出来的那份风姿,冯道已经折服了那些对冯道还抱有一定偏见的契丹大臣。契丹人方面对冯道的阻力已经解决了,接下来,耶律德光就需要和冯道谈条件了。 皇帝派一个得力的心腹大臣来到驿馆,声称要见冯道,有皇帝重要的谕旨要宣。 耶律德光为什么没有直接与冯道本人面谈,因为他怕冯道当众拒绝,自己下不来台。耶律德光毕竟是大领导,如此纡尊降贵的去挽留一个比自己职务低的职员而被拒绝的话,那是一件非常没面子的事情。 这位契丹大臣应该是个汉人,甚至可能就是韩延徽本人。就如同孙权要劝降出使东吴的诸葛亮,最合适的说客人选就是诸葛亮的同母兄长诸葛瑾。 契丹大臣应该是来去匆匆的,他只是在密室中给冯道传达了耶律德光的意思:皇帝希望冯先生能留在契丹,辅佐我家皇帝,成就一番伟业。 耶律德光公开摊牌,这应该是冯道的预料之中。也许冯道在接到石敬瑭给他安排的这次北上任务时,心里就考虑过耶律德光强留自己的可能性,毕竟耶律德光的父亲阿保机当年就差点得到自己。 从冯道的志趣上来说,他对留在草原上没有多少兴趣的,他更喜欢的还是中原汉风,毕竟汉人与契丹的饮食、语言、思维习惯有很大的差别。 耶律德光已经有了一个韩延徽,冯道不想做第二个韩延徽。 但如果冯道此时就当面拒绝耶律德光,很可能会激怒这个喜怒无常的契丹酋长,强行把自己留下来。冯道并没有直接拒绝,但也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和耶律德光玩起了文字游戏。 冯道听罢来人的话,笑道:“皇帝待道实在天高地厚,道何以为报!只是皇帝似乎忘记了大国与南朝的关系。我皇帝(石敬瑭)既认皇帝(耶律德光)为父,则北朝为父为君,南朝为子为臣。我皇帝都是皇帝的臣子,何况我冯道。我既是子皇帝的臣子,自然也是父皇帝的臣子。留在南朝,或留在北朝,为父皇帝效力的效果是一样的。” 冯道果然老辣! 这番话,既是对耶律德光留人的变相接受,但也为自己南返留下活口。更重要的是,冯道趁机吹捧了石敬瑭对父皇帝的无限忠诚。 石敬瑭派冯道北上,最重要的目的就是“结二国之欢”,一定要确保契丹不会对中原起窥视之心。中原初经大乱,民生凋蔽,从这个角度讲,冯道稳住耶律德光,对中原经济的恢复发展是具有重大外交贡献的。北宋独行者王安石称赞冯道为活菩萨,不是没有道理的。有人会指责是石敬瑭为一己之私割让十六州,导致中原无险可守的。诚然如此,可这些与冯道又有什么关系? 来人把冯道的原话一字不差地转给了耶律德光。 耶律德光应该能从这些两边都靠的话中读懂冯道的心思。从字面上看,冯道似乎在婉拒耶律德光留人的意思。但如果深品其意,冯道也没有把话说死,在南朝工作与在北朝工作没有区别,那反过来,也可以说在北朝工作与在南朝工作同样没有区别。 这是不是冯道给耶律德光做出来的暗示? 毕竟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德高望重的南朝第一宰相突然留在契丹,牵涉面太大。稍有操作不当,就有可能给契丹或晋朝造成巨大的政治动荡。晋朝是契丹的臣属国,晋朝如果大乱,对耶律德光是没有半点好处的。 耶律德光也许体谅到冯道的“难处”,他还可以用其他办法来赢得冯道的心。 我要回家 2 不过冯道是铁了心要走,他开始怀念让人垂涎三尺的美食萧家馄饨、还有众僚欢笑的烧尾宴。熊脯、马肉、烧兔子,冯道天天吃也腻。 但从契丹使者的话里话来,以及耶律德光不惜代价的赏赐冯道重物,冯道能感觉到耶律德光这次真动了邪念了。 怎么才能让打掉耶律德光的邪念,冯道苦思了很久。 终于,冯道眼前一亮,办法倒是有一个。 ——装老。 冯道知道耶律德光看到的是自己的才干以及江湖威望,而不是自己这副苍老的躯壳。如果自己在耶律德光面前表示的老弱不堪,不知道哪天就入土做鬼,耶律德光要这么一个随时散架的棺材瓤子有什么用处? 而冯道今年五十七岁,在生产力以及保养水平低下的古代,这个年龄已经是很老很老了。 面对耶律德光赏赐给自己以及随从人员的财物,冯道一声令下:你们,把这些宝贝全都拿到上京的市场上卖掉,一件也不许留。卖来的钱全都换成柴炭。 ……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驿舍里不是有柴炭吗?” “你们想不想回家?” “今天就想走。” “那好,就按我说的做。只有我们做出长留于此的举动,北主才不会怀疑我们有南归的心思。如果我们稍流露出半点走的意思,我们能走得了吗?——而且要大张旗鼓地卖货及买炭,要让所有契丹人都知道。” 晋国外交使团卖货易炭,果然惊动了耶律德光,他立刻派人过来探风。 冯道面对契丹使者的询问,指着窗外的漫天大雪笑道:“我常年生活在中原,而且已经老的不成样子了,不太适应这里严寒的气候。我要长留于此,所以要多备些柴炭,不然我这老病身躯,如何扛杀得过这冰刀寒铁?” 冯道要让耶律德光明确知道自己确实要留下来,但让冯道有些意外的,他接到了耶律德光的一道明令——催促自己及代表使团立刻南返中原。 等契丹使者离开驿馆,随从人员欢呼流泪,冯道忙阻止了他们。 冯道告诉他们:“你们欢呼得太早了,这有可能是北主对我们的试探。如果我们立刻接招,你们中间谁可以保证北主不会突然改变主意?” 现场一片沉默。 冯道的应对办法是——你让我走,我偏留下来。 当然,冯道这样也比较冒险,万一冯道要求留下来,耶律德光真的答应了,冯道岂没有了半点转圜的余地?但如果立刻接受耶律德光让他们离开的要求,万一这是耶律德光对他们的试探,他们损失会更大。 冯道给耶律德光上了一道表,在表中,冯道“拒绝”了契丹皇帝让他离开的“好意”,他要留下来。表中写的什么,于史无载,但冯道一定会向耶律德光表“忠心”,并分析了契丹如日中天的国势。 没有让冯道意外的是,耶律德光果然拒绝了冯道的要求——你必须走。 看来耶律德光催自己上路不是在试探,而是他的本意。不过冯道还是不太放心,又连上两表,内容比第一次上表可能会更加激进,甚至不排除冯道说了些过于阿谀奉承的鬼话。以甚至连喜欢听鬼话的耶律德光都觉得恶心,他不想再见到这个古怪的老头。 耶律德光为什么要如此决绝的赶冯道南归?原因不详,但推测起来,大致两条: 一、冯道在上京待的时间过长,汴梁城中的石敬瑭有些沉不住气了,派人来找耶律德光要人。 二、基于第一条的判断,石敬瑭是臣服于契丹的,而保证石敬瑭在中原的统治是符合契丹利益的。冯道是中原柱石大臣,有冯道坐纛内阁,辅助石敬瑭,可以稳定中原局势。耶律德光有一韩延徽足矣,石敬瑭失一冯道则不可。 如果中原变了天,石敬瑭被赶下台,耶律德光还上哪儿去这么孝顺的干儿子,以及每年三十万匹两的宝贝? 耶律德光应该没有对冯道说起这些,也不方便说,但冯道却不知道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耶律德光的态度怎么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我要回家 3 面对耶律德光下的逐客令,冯道还是不放心,他决定和耶律德光耗一耗耐心。 如果换成刘昫,接到耶律德光的三次逐客令,早就卷舖盖跑了。冯道却非常有耐心,在耶律德光第三次拒绝了冯道要求留下来的请求后,冯道反而不走了。 一晃,一个多月时间过去了。 在这期间,耶律德光一直在催促冯道赶紧滚蛋,冯道好似牛皮胶一样,赖在上京不走了。 耶律德光欲哭无泪,这老头想干什么? 也许是为了试探冯道,耶律德光利用一次官方宴会的机会,把以冯道为首的晋国外交使团都请到开皇殿,耶律德光与他们吃酒。 虽然史书上并没有记载此次宴会的具体内容,但以耶律德光和冯道这样的拧巴脾气,双方的交锋一定是非常有趣的。 也许耶律德光会像当年的李存勖一样,下殿给冯道敬酒。趁别人不注意时,耀库济附在冯道的耳边低声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什么时候滚犊子?” 冯道微笑应对:“臣醉矣!” “……” 看着冯道有些倨傲且略着征服快感的清瘦背影,耶律德光无奈地摇着头。 契丹国会同二年(939)的春节刚过,耶律德光已经忍无可忍,给冯道一伙下达了最后的通牒:立马滚蛋,否则扒房牵牛。 滚,统统给朕滚蛋! 看到耶律德光已经歇斯底里的精神分裂,冯道微微一笑,跨上他那匹老瘦的脚力马,摇摇晃晃出了上京大顺门。 冯道勐地回首,寂寞经春,小桥依旧燕飞忙。 当晋国担任契丹太后册礼使的外交人员欢呼可以回家之后,却发现冯道似乎并不是要回家的节奏,因为他走得实在太慢了。 冯道一行从上京返回中原的路线,应该与之前来上京的路线是一致的。仅上京到幽州就有近一个月的行程。按正常逻辑,冯道日夜思家,恨不得臂生双翼,直飞汴梁。冯道却像慢羊羊村长一样,骑着那头老迈的蜗牛缓慢前行,冯道不时还用刚学会几句并不熟悉的契丹语与路过的契丹人打着招呼。 …… 就这么一路闲逛似的南归,大家都忍无可忍,有人问冯道:“大人,您为什么让大家走得这么慢。” “因为我担心北主会来追我们。” “大人的话不合逻辑,若是怕北主来追,我们就应该快马急蹄一路南归。就算北主想来追我们,恐怕我们已经过了拒马河了,彼又能奈我等何!” 听到这话,冯道仰天大笑。 冯道停下老马,给大家讲讲道理:“我们骑的是什么马?日行多少里?” “常马,不过百里。” “契丹人骑的又是什么马?日行多少里?” “健马,日行五百里。” “这就对了,当我们还在契丹境内里,以我们所乘老马的速度,我们走了五天,契丹骑兵一天就能追上我们。只要北主改变主意要强留我们,我们和契丹人拼马速,我们拼得过吗?我们身边经常有契丹人出没,这都是北主布置的眼线,我们的一举一动,北主尽收眼下。如果我们迫不及待地加速南归,会引起北主的怀疑。我们之前的苦情戏全都白演了,明白了吧,孩子们。” 众人拜服! 大家心情放松了很多,每天都是游山玩水,优哉游哉,乐山乐水。直到进入晋朝境内时,看着远去的契丹哨骑,大家围着冯道欢呼。 从上京出发两个多月后,这支疲惫的晋朝外交使团终于抵达汴梁城。为了纪念这次令人难忘的北国之旅,冯道写了五首七律,其中一首是: 去年今日奉皇华,只为朝廷不为家。殿上一杯天子泣,门前双节国人嗟。龙荒冬往时时雪,兔苑春归处处花。上下一行如骨肉,几人身死掩风沙! “只为朝廷不为家”,冯道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冯道的酬劳事无巨细,咸决于道 1 听说冯道回来了,石敬瑭激动地哭了。 冯道此次“结二国之欢”的外交任务完成得非常圆满,因为石敬瑭一直担心干爹变卦。而从冯道带回来的外交成果来看,耶律德光并没有换马的打算。 石敬瑭看着冯道更加沧桑的面容,泪又不觉流下。 “冯先生,辛苦了!” “陛下何出此言。食君禄、谋君事,是为人臣者的本分。”冯道从容应对。 石敬瑭越发感动,重赏以冯道为首的外交使团。 这是国家给大家的荣誉。 一个月后,以刘昫为首的契丹皇帝册礼使回到汴梁后,石敬瑭又再一次重赏冯道。 “颁赐器币如冯道等”。 其实石敬瑭知道冯道不喜欢钱。如果对立有重大外交贡献的宰相冯道仅限于赐币的话,会让人觉得石敬瑭像项羽一样爱惜爵位,因为冯道要的不是这些。 也许冯道已经知道了,去年,冯道还在上京喝西北风的时候,石敬瑭就已经对人事制度进行了重大调整——罢枢密使。原两大枢密使桑维翰、李嵩都不再兼任,另任他职。 这事与冯道有关系吗?大有关系。 当年冯道还在明宗朝任首相时,因为上头还盘踞着一位强横的枢密使安重诲,冯道的首相地位徒有虚名,不过是个大号翰林学士而已,并没有多少实权。在五代时期,枢密使在很大程度上才是真宰相。石敬瑭废除枢密使,很大程度上是在为冯道让路。 石敬瑭突然罢废枢密院的原因,按《旧五代史·晋书·少帝纪一》记载,是汲取明宗朝时枢密使安重诲权力过大的教训,“高祖事后唐明宗,睹枢密使安重诲秉政擅权,赏罚由己,常恶之。” 李嗣源以安重诲为枢密使,以及后来周太祖郭威以王峻为枢密使,位在宰相上,是因为安、王二人是李嗣源、郭威的政治盟弟,相当于一字并肩王,属于权力分红。而桑维翰显然不具备安、王这样的政治地位,他更接近于赵普这样的幕后僚师,从李嵩这样的纯文人能出任枢密使,可见晋朝的枢密使功能已与宰相功能在很大程度上重叠。在这种情况下,多设枢密使确实没有多大必要,有一冯道足矣。 冯道的酬劳事无巨细,咸决于道 2 至于桑维翰,石敬瑭布置给他一个更为重要的任务——坐镇邺都。魏州邺都自古是中原副都,牵一发而动全身,这里时常发动兵乱,石敬瑭迁都汴梁,考量也在于此。稳定邺都,非桑维翰不可。 所以石敬瑭可以暂时取消枢密院,并把枢密院的相关职权与中书省合叠,交给冯道打理。一方面人尽其才;另一方面可以把取消枢密使对外宣传成对冯道的奖赏…… 其中奥妙,不可深言。 天福四年(939)四月十三日,诏下:废枢密院。 枢密使的印信交给中书省(实际上是交给冯道本人)管理,所有枢密院一应职权,俱入中书省由宰相分处。 此时的内阁,还是三位宰相:冯道、赵莹、李嵩。但天下人谁其不知,晋朝只有一个真宰相,那就是冯道。其他二位,备员而已。 这次石敬瑭是真下了血本,“(废枢密使,职权)并归中书,其院印付道,事无巨细,悉以归之。” 事无巨细一总相权者,古今只有二人,第一个是蜀相诸葛亮,第二个便是晋相冯道。 《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事无巨细,咸决于亮。 石敬瑭这是要让冯道托孤的节奏。 对于石敬瑭送上来的超级大礼包,冯道“诚惶诚恐谢之”,“有诏不许”,于是从容笑纳。 这一天,对冯道来说是极具象征意义的。 都说冯道是五朝宰相,自天成二年(927)入中书算起,前后二十七年。但彼时的枢密使安重诲才是真宰相,之后虽然再无武夫强臣专横,虽然冯道依然是内阁首辅,但权力并不大,甚至还当过政治扫地僧。 而这一天,冯道才真正成为五代真宰相。 四个月后,石敬瑭继续给冯道送大礼——诏下,以守司空兼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宏文馆大学士冯道为守司徒、兼侍中、封鲁国公。 同时还有一道诏书,“中书印只委上位宰臣一人知当”。石敬瑭宣告天下:中书省,是冯道一人的天下。 是年,冯道五十八岁,年近耳顺之年。 拒绝领导的学问 1 如果一个大公司的老总想聘用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出任办公室秘书,却被这个学生拒绝,老总一定会脸面无光,这叫不识抬举。 但冯道显然并没有这个负担。 石敬瑭对冯道的重用,是出于当时严峻政治形势的考量。石敬瑭坐拥了天下,但身边虎狼太多,一个杨光远,一个范延光,就足够耗尽石敬瑭的精力。 只有冯道,才有这个能力以及威望,替石敬瑭分担朝务。石敬瑭给冯道以人臣所能获得的最大权力,并非是在挖坑试探冯道,确实是出于诚心。 石敬瑭了解冯道——给冯道一万次称帝的机会,冯道也断然不会接受的。 而冯道显然并非像石敬瑭想的这么简单。 冯道也能看出来石敬瑭是真心尊重自己,但从另外一个角度讲,石敬瑭把自己捧到了极限,自己反而没有了丝毫退路。如果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从悬崖上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冯道本人在《仕赢学》中说过:“祸福无常,焉能自知?夫满则亏,盛则衰,物之常也。” 中国式官场的一个潜在生存规则就是——枪打出头鸟。你表现得越出色,地位越高,你越遭人忌妒。排骨就那么一块,都让你啃光了,让弟兄们喝西北风? 冯道浸染官场近三十年,各色人物等都接触过,大家心里怎么想,冯道心里非常清楚。 高层人物之于官场,就如同辉煌的金字塔顶之于青石塔基。有些人物对外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但因为对内关系处理不好,结果一败涂地,比如东汉名将窦宪。冯道此时就站在金字塔的塔顶,但他并没有向前远,看到万里江山如画,而是朝下看,他明显看到了那一条条青石塔基不平的神色。 冯道有些不安。 冯道给皇帝上了一道表,阐明了他不敢接受皇帝如此礼重的意思,希望皇帝能取消成命。 冯道真想辞掉这个让人眼热的差使吗? 未必,至少不全是。 大宰相的职权过大,容易遭人忌恨。如何才能抹掉来自青石塔基的忌恨?只有一个办法——冯道唱红脸,石敬瑭唱黑脸。黑锅,由石敬瑭来背。 冯道需要石敬瑭出面,来堵天下众人悠悠之口。 拒绝领导的学问 2 早在冯道还在契丹时,石敬瑭就已经废除枢密院,专等冯道回来。冯道知道,石敬瑭铁定要让自己出来任大宰相,任何推辞都不可能改变石敬瑭的决心,不然冯道岂不是当众打皇帝的脸? 正因为石敬瑭离不开冯道,冯道算准了自己上表,石敬瑭肯定要拒绝的。而且闹的动静越大,越能堵住别人的嘴。 《旧五代史·冯道传》对于冯道上表求退的记载,用了一个非常暖昧的“尝”字,“道尝上表求退”。 “尝”字,可以做“曾经”解,但仔细品这句话的意思,冯道似乎是在“尝试”石敬瑭的态度,有很深的试探意味。 对于冯道的心思,石敬瑭当然心领神会。 皇帝当着众大臣的面,把冯道上来的这道表摔在御案上,佯作生气状,声音很大的对下面说道:“冯宰相也太不给朕面子了,朕说过的话,几时更改过。这个决定是朕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的。——重贵。” 从班中闪出一个约三十岁的青年,“儿臣在。” 石重贵,石敬瑭兄长石敬儒的儿子,因石敬儒早死,石敬瑭便养在身边以为子,时封郑王。 “你去中书省,把朕的意思告诉冯宰相。今天,他必须接受朕的命令。如果他不接受,你就说朕宁可当着天下人不要这皇帝的脸面,也要去中书省求他出山。除了磕头,朕什么礼数都可以给他。” 石重贵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得出来叔父这些话是说给群臣听的。石重贵快步来到中书省,把叔父的意思一字不落地都传给了冯道。 冯道“左右为难”。 在石重贵的强烈要求下,冯道“不得已出焉”,接受了石敬瑭对他的所有任命。 《资治通鉴》第二百八十二卷说冯道“称疾求退”,从逻辑上讲,如果冯道称病不出,自己随后再出山,岂不是当众自己抽耳光?不如留个话口,只说能力不够,三揖三让,扭扭捏捏出山,也落不下话柄给别人。 架子摆足了,冯道摇摇晃晃的出山,几乎有东晋“(谢)安石不出,奈天下何”的架势。 冯道此举,既赚了里子,也赢得了面子。没有人对冯道羡慕忌妒恨,有的只是热烈鼓掌。 “当时宠遇,无与为比。” 诸葛亮在蜀汉的政治地位,也不过如此。 所不同的是,诸葛亮面对的是智商有所欠缺的少主刘禅。而冯道面对的,是百炼成钢的一代枭雄石敬瑭。 应变将略,非其所长 1 “应变将略,非其所长”,这是《三国志》作者陈寿对故国宰相诸葛亮做出来的经典评价。 意思是指诸葛亮只会搞政治,不会搞军事。 其实纵观冯道的一生,他懂政治,通人事,熟吏治,精文化,但唯一的短板,就是军事能力。 “应变将略,非其所长”,用在冯道身上也非常合适。 关于冯道不懂军事的事例,在《旧五代史·冯道传》有详细的记载。 这是一段冯道与石敬瑭之间有关军事的对话。 事情应该发生在冯道已经接受大宰相职务,并承担原枢密院军事职权之后,时间大致在天福四年八月之前。 石敬瑭把冯道请到内殿,与冯道讨论军事。 冯道听了,随即一头黑线,他对军事是完全不懂的。 但冯道自有冯道的办法——坦白自己的短处。 向器重自己的大领导承认自己的能力短板,这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有些人的能力有限,但偏偏官瘾大,凡事都想大包大揽,做全能天才。但因为自身有明显的短板,结果一个木桶里盛满了水,就因为这块处在木桶上方的短板,之前辛苦攒下来的水流个精光。 老子说过:“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知道自己的能力木桶上的那块短板在什么位置,就应该把水盛在这块短板下面,不要超过这块短板。 诸葛亮的短板就在以应变为上的军事,但诸葛亮偏偏不服这个邪,三番两次把水注过木桶上面的那块短板,结果辛苦一场,全都白忙。 冯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对于皇帝的询问,似乎早有此准备。 冯道从容拍起了石敬瑭的马屁,“陛下历尽艰险困苦,百战经营,才有这大晋天下。陛下神武睿智,运筹帷幄,天下人谁其不知!而今天下多事,叛乱从事,这都要仰仗陛下独断制之。——臣本是一个乡野书生,逢遭圣明,连进中书,为陛下守文事,不敢有一丝松懈。” 冯道瞄了一眼石敬瑭,又说:“臣在明宗时便这样,侍陛下也是如此。” 冯道的意思很清楚,先撇清自己与将来有可能出现军事失误的关系。我说了我不懂军事,你非让我主管枢密,一旦有事,与我有关,这是你用人不当。 二,冯道很坦率地告诉石敬瑭,军事是自己的短处,而不是为了赢得所谓的面子,去尝试着在军事上开辟胜利,这是非常危险的。 对于冯道的说法,“晋祖彼可其说”。 以石敬瑭的智商,他岂能不知军事是冯道的短板。他当时废除枢密院的军事功能,由冯道来承担其职权,就考虑过这一点。 冯道不懂军事不要紧,但石敬瑭是个军事天才,有石敬瑭在,冯道在军事上遇到什么难题,石敬瑭完全可以帮他解决。 那么,石敬瑭这么安排岂非多此一举? 应变将略,非其所长 2 一个合理推测的话,石敬瑭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准备让冯道托孤。 在乱世中选择托孤重臣,一般要求这个大臣必须具备三点要素:一、忠诚;二、政治成熟;三、军事才能。 诸葛亮具备前两条,(至少在刘备安排李严同为托孤大臣的情况下不敢在第一条上有所冒动),但因为诸葛亮不是军事天才,结果把蜀汉也带进了沟里。 冯道也很难说具备第一条,但石敬瑭如果不计成本的目的很明显,是希望把冯道培养成对石晋王朝忠心不二的老臣,将来自己死后好把江山交给冯道打理。 石敬瑭的几个年长儿子皆死于战乱,只剩下一个年仅四岁的幼子石重睿。虽然石敬瑭还有一个近三十岁的侄子石重贵,但侄子毕竟不如儿子亲,石敬瑭心中的首席继承人还是石重睿。 要保住石重睿的江山,除了要求冯道忠诚外,就是第三条——军事才能。至于第二条政治成熟,冯道不用多说。 如何培养对军事不甚精通的冯道的军事才能?至少也要培养成军事发烧友级别,那就需要给冯道在军事上压一压担子,让冯道早日熟悉军事领域,并与军界人物创建一定的良好关系。 承担军事职能,对冯道来说并非第一次,当年在李从珂时代出任具有准军事能力的匡国军节度使,冯道就摸过枪杆子。而像冯道这样的纯书生,不懂军事,既安全,也危险。 乱世的老粗军阀们不会对一个文弱老书生产生怀疑,不懂军事,会有效地保护自己。说危险,如果在特定的政治环境下,冯道主管一方军镇以自保,在这种情况下,就必须懂军事。否则极容易被其他军阀头子灭掉。 技多不压身,多学一门手艺累不死人,千万别只抱着自己的专业不松手。各行各业的人们有时间不妨学学游泳,谁知道哪天风大,把自己刮到水里? 《旧五代史·晋书·少帝纪一》记载,在天福七年(942)七月,石重贵继位一月,冯道等人便上表请恢复枢密院建置,石重贵没有立刻同意。天福四年四月冯道接管枢密,直到三年后成年新君继位,冯道才交出军事管理权。 三年的时间,足够使冯道成为一个合格的军事发烧友。 自己在公家单位不花一毛钱学会最能赚钱的技术,然后自己去开公司发财,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事? 石敬瑭的人生终点 1 石敬瑭在位六年,而天福四年这次有关军事的谈话之后,再也找不到石敬瑭与冯道面对面交谈的记载。当然,作为天子第一宣力大臣,冯道是没少见到石敬瑭的,只是冯道比较忙。 枢密院本身就事务庞杂,担子全压在冯道肩上,冯道每天都忙得连轴转,片刻也不得闲。《旧五代史·少帝纪一》记载冯道后来请求恢复枢密院的理由就是“事繁”。 冯道,忙并快乐着。有了冯道坐镇中枢,调度行政,内外和谐,石敬瑭就可以腾出精力,全力对付一些不听话的藩镇,比如成德节度使安重荣。 安重荣,小名铁胡,朔州沙陀人,善骑射,力大无比。当年石敬瑭在晋阳造反,安重荣率骑兵千人加入石敬瑭稍显微薄的队伍。石敬瑭发财后,自然不能忘记这个小兄弟,封成德节度使,算是知恩图报。 其实,狼是养不熟的。 安重荣是五代宋初响当当的一头饿狼!他有句名言:“天子宁有种乎!唯兵强马壮者为之。”后人常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其实就是安重荣这句名言的现代版。 安重荣当了位高权重的成德节度使,不过他并不满足,他想做到石敬瑭那个位置。安重荣脑袋一根筋,他不像范延光、杨光远这伙滑头与石敬瑭阳奉阴违,暗中撒钉子,而是选择明火执杖与石敬瑭公开对抗。 石敬瑭为了维护中原稳定,昧着良心发展与契丹的“父子”君臣关系,但安重荣偏偏不吃他这一套,不但专门破坏晋辽关系,杀了几十名契丹骑探,甚至当着天下人的面揭石敬瑭的短,直斥石敬瑭出卖中华(中原)利益。 “斥高祖称臣奉表,罄中国珍异,贡献契丹,凌虐汉人,竟无厌足。” “高祖”大怒。 为了就近应付不听话的安重荣,天福六年(941)八月初五,石敬瑭大驾离开汴梁城。七天后,八月十二日,抵达剿灭安重荣叛乱的最前线——邺都(即魏州)。 冯道也去了。 而蹊跷的是,石敬瑭年仅七岁的幼子石重睿也在老太监温暖的怀抱中跟着去了邺都。 这个举动,是聪明人都能看出来,石敬瑭在做后事准备!万一圣躬不豫,石重睿就在柩前即位。 随驾的很多官员都从中嗅到一丝肃杀的气息。 但形势远没有他们想像得那么简单。在石敬瑭抵达邺都三个月后,石晋宗室最年长的第二代、留守东京的郑王石重贵突然被石敬瑭召到邺都。未已,石敬瑭正式封石重贵为邺都留守,改封齐王。 如果要立石重睿,石敬瑭在这个敏感时期是不应该把石重贵也叫到身边的。 对于皇位继承人的问题,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大臣们在私下议论纷纷。 冯道不置一语。他知道石敬瑭还在犹豫。 石敬瑭此次大驾幸邺,目的是剿灭安重荣,因为安重荣对自己的威胁足够大。 也许石敬瑭高看了安重荣,在强大的中央军面前,安重荣的那点杂牌军根本不堪一击。 石敬瑭的人生终点 2 安重荣在起兵叛乱前,居然异想天开地致书吐谷浑、鞑靼、契苾等部落,希望弟兄们帮他推翻石敬瑭,好处大大滴。 谁知道这伙人根本没瞧上安铁胡,吐谷浑大酋长白承福倒是准备出兵浑水摸鱼,但在晋朝的河东节度使刘知远的恩威劝说下,干脆投降官军。而鞑靼、契苾,理都没理安重荣。 安重荣“势大沮”。 天福六年(941)十二月十三日,这是狂妄自负的安重荣至死都忘不了的耻辱日。 中央军与成德叛军在宗城西南(今河北邺县)相遇。其实安重荣本来是有机会取胜的,因为他布下了一个精美绝伦的偃月阵,任凭中央军如何扑咬,俺自岿然不动如山。中央军讨贼总指挥、天平军节度使杜重威已经心虚,准备后退。还是指挥使王重胤献计,中央军兵分三路,两侧进攻成德叛军最薄弱的两翼,杜重威率主力硬扛安重荣最精锐的成德中军。 安重荣英雄一世,结果变成了狗熊。听说部下赵彦之突然叛逃中央军,安大人吓得跳进了草料车里瑟瑟发抖…… 面对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大肥肉,中央军的弟兄们吃了个满嘴流油。是役,中央军杀叛军一万五千人。如果算上因天冷被冻死,或被踩死的,两万余人。 安重荣狼狈逃回镇州,但他的生命在二十天后就戛然而止了。 天福七年(942)正月初二,官军在“叛徒”的引导下,顺利攻下镇州,斩安重荣人头。 经石敬瑭同意,晋军把安重荣人头以漆漆之,送给契丹,请干爹耶律德光消消气…… 平定了安重荣叛乱,但河北局势并不十分稳定,所以石敬瑭一直坐镇邺都。等到形势稳定下来,再回汴梁。 石敬瑭已经回不去了,他这一番波诡云谲的人生,最终也定格在邺都保昌殿。 天福七年六月十三日,五十一岁的石敬瑭病逝。 因为出卖幽云十六州,认自己小十一岁的耶律德光为父,石敬瑭在历史上可算是恶名昭彰,人多唾其无耻。但实际上,除了这两个洗不掉的污点,石敬瑭还算是个有为明君。《旧五代史·晋书·高祖纪六》对石敬瑭的评价很客观:“旰食宵衣,礼贤从谏,慕黄、老之教,乐清净之风。”没有对下苛剥百姓,晋朝百姓在石敬瑭统治的七年中,生活还算安稳。 从某种程度上说,石敬瑭延续了他的岳父、唐明宗李嗣源的小康盛世。 至于欧阳修指责石敬瑭“晋之事丑矣”,不过是宋人的双重标准罢了。 冯道面临的储君选择选大还是选小? 1 天下是石敬瑭连坑带拐骗过来的,他死了不要紧,江山必须传给石家人。 可惜石敬瑭命中寡息,生有六个儿子,因乱世无序,被人连杀带砍灭掉五个。还有一个幼子石冯六,刚生下没多久就夭折了。 现在有继位可能的只有两个人选:亲生儿子石重睿、养子兼侄子石重贵。 不得不说石重贵是非常幸运的,石敬瑭的几个亲生儿子,个个都是人中之龙。 比如石重信,为人敏悟多智而好礼;石重又好学知兵法。特别是石重信,死得最为可惜。张从宾之乱时,石重信不幸遇害,年仅二十。“远近闻者,为之叹惜”。可以说,如果石重信不死,储君位子铁定是石重信的。 如果石重信能继位,以他的天资能力,守住晋朝天下不是难事,也许欧阳修就不敢再说什么“晋之事丑矣”了。 因为几个有竞争能力的堂弟都死了,剩下一个幼冲的石重睿,就是石重贵唯一的威胁了。这在一点上,从某种程度上讲,周世宗柴荣比石重贵还要幸运,因为养父郭威的几个亲生儿子全都在干祐之变中被杀。当然,柴荣的损失同样惨重,自己的三个儿子也同时遇害。有一个不死,也绝不到赵匡胤凭空捡个大宝贝。 乱世立长君,这是自古以来一个不成文的立储潜规则。特别是在宗族乏才的情况下,立长君是风险相对较小的选择。如果一定要立幼君,首要条件是这个政权的宗室有强悍的皇叔群,或者是强悍的皇太后,最著名的——清孝庄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与睿郡王多尔衮,以及将北宋打得找不着牙的契丹萧太后…… 不过对于石重贵的态度,石敬瑭一直是模煳不清的。如果绕过石重贵而立年幼的石重睿,必然导致石重贵严重不满。而且石重贵在政军两界都有成熟人脉,石重贵完全有可能发动各方面的力量端掉石重睿,自立为帝。在这种情况下,立石重睿岂不是多此一举,甚至还有可能让石重贵迁怒于石重睿。 综合各方面考虑,立石重贵对石家社稷来说是最安全的选择,毕竟石重贵是石家血脉。再怎么着,石重贵还得尊重自己这个开国叔皇帝,并不是易朝换代。 只是有石重睿这个亲生儿子在,石敬瑭还是不太甘心把江山传给侄子…… 关于到底立谁为储的问题,史家记载各不相同。 《旧五代史·高祖纪六》和《少帝纪一》言之凿凿:石敬瑭死前以书面形式立石重贵为储,即位。“(石重贵)承制即皇帝位”。 但《资治通鉴》卷二百八十一和《契丹国志》卷三记载的却是石敬瑭并没有打算立石重贵为嗣,而是把年幼的儿子石重睿抱出来,直接扔在内阁首辅冯道的怀里。 “冯先生,你看着办吧。” …… 在家天下时代,帝王把事涉本家族荣辱的立储决定权交给大臣,这是非常罕见的,冯道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因为他不是诸葛亮。 冯道面临的储君选择选大还是选小? 2 刘备在白帝城临死前,流着泪对诸葛亮说:“若嗣子(刘阿斗)可辅,则辅之。若其不才,君可为成都之主。” 诸葛亮惶恐流泪叩头。 刘备这句话,半是真诚,半是恐吓。刘备真要把所有权力都移交给诸葛亮,何必再让李严从中插上一腿。 但石敬瑭把立储权交给冯道,则是举棋不定下的无奈选择。 其实石敬瑭把石重睿扔在冯道怀里让冯道选择,可以看出来,石敬瑭也知道在正常情况下,是非立石重贵不可的。 可石敬瑭的首选,还是亲生子石重睿。 实在做不了决定,干脆把烫手山芋塞进冯道怀里,让冯道来决定。虽然这事涉石家天下,但石敬瑭有一万个理由相信冯道不敢自为中原之主。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石敬瑭交给冯道的权力,只是在石重贵与石重睿之间二选一。 天下,依然姓石。 但冯道却陷入了两难。 冯道知道石敬瑭不想立石重贵,肥水不流外人田,否则可以直接立石重贵,何必给自己出这个难题。 看着石敬瑭含着泪阖然长逝,冯道一声叹息。 如果立石重睿,因其年幼不更事,相权肯定依然交给冯道。只是问题是,石重贵会服气吗? 肯定不会。石重贵在朝中经营多年,羽翼早丰,皇兄夺位的事情铁定会发生。 如果这样,冯道岂不是平白得罪了石重贵?不但石重睿的小命保不住,自己这条老命也如风中残烛。 从冯道自身的利益角度讲,如果立了成年长君,自然不如立石重睿那样可以相权独揽。但如果立石重贵,他即位后必然感激冯道,再加上冯道天下第一大臣的名牌,即使相权旁落,依然可以悠游卒岁,富贵一生。 冯道面临的储君选择选大还是选小? 3 宁可得罪石重睿,也不能得罪石重贵。 而从天下角度看,立长君可以有效地收揽兵权,至少石重贵能在一定程度上压住藩镇大帅。若立年幼的石重睿,谁会心服?不定会再冒出几个安重荣、范延光,大家都别想过日子。 为了这事,冯道来找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景延广,二人在密中连夜商议,到底立哪一个? 为什么找景延广?这其中大有学问。 景延广算是五代史上的传奇人物,自小便学骑射,善挽强弓。自出道以来,景延广一直在军中供职,先事梁,后转投河东。 最传奇的一幕——晋王李存勖对梁朝发起战略总攻,河上一战,梁朝最后的名将、铁枪王彦章与晋军大战,而晋军列中就有景延广!是役,景延广重伤,由是知名。 说起来,石敬瑭一直非常欣赏景延广的军事才干,甚至景延广后来出事要斩首,还是石敬瑭开了后门放景延广一条生路。自此后,景延广便是石敬瑭的心腹要员,石敬瑭继位后,景延广一直处在军界的最高层。在石敬瑭去年的这一年,景延广任侍卫马步军都虞侯。 这是什么官?换言之,景延广控制的是晋朝最精锐的马步御林军!相当于十几年后赵匡胤控制的精锐禁军。 冯道要决定立储,是不可能绕过景延广的。否则石重贵不动,景延广都会第一个跳脚。 蛋糕就这么一块,要吃大家分着吃,谁也别想独吞。 站在景延广个人的利益角度,他所考虑的与冯道大致相同。立石重睿,石重贵铁定不服,虽然自己掌握马步御林军,但在军界威望并不高。如果得罪了石重贵,对自己是没有半点好处的。立石重贵,至少能稳定现有局面。而立石重睿,若有藩镇不服造反,局面就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冯道与景延广密议多时,答案终于揭晓——立齐王石重贵。 对外宣称的原因是非常有说服力的:国家多事,应立长君。 谁也没有话说。 道理谁都明白,如果赵匡胤立赵德昭为帝,为北宋创建及稳定立有汗马功劳的赵光义能服寸功没有的赵德昭?答案是明摆着的。 天福七年(942)六月十三日,三十三岁的石重贵在邺都保昌殿,叔父石敬瑭的遗柩前即皇帝位。 因后来契丹灭晋,石重贵北迁出晋,史称晋出帝,或晋少帝。 冯道受托孤与赵匡胤受托孤的一点比较 因为冯道“背叛”了石敬瑭的托孤,抛弃了石重睿,改立石重贵,遭到了南宋大儒胡安国的强烈炮轰。 胡安国,南宋初大儒,因死后谥号文定,所以世称胡文定。这位老先生对“事五朝历十君”的冯道向来是瞧不上眼的。 宋人叶隆礼在《契丹国志》卷二记载完冯道有违石敬瑭托孤遗愿,改立石重贵之后,附上了胡文定公一条批判冯道的评语。 “胡文定公曰:晋高祖以幼子委冯道,道不可,盍明言之,乃含煳不对。死肉未寒,乃背顾命,其视荀息为如何?” 胡安国指责冯道有违臣节。如果冯道不想立石重睿,那就当面直接说要立石重贵,让石敬瑭死也死得明白。何必当面支支吾吾,背后却耍花枪,立了石重贵。和荀息相比,冯道相差何其远也! 荀息是春秋晋国时的大夫,事晋献公姬诡诸。晋献公就是春秋五霸之二晋文公姬重耳的父亲。春秋著名妖女骊姬的老公,就是这位晋国国公。 晋献公讨厌太子申生及重耳、夷吾,要立骊姬所生儿子姬奚齐,由荀息托孤辅政。结果奚齐刚立没多久,就被权臣里克杀掉。荀息觉得有愧于献公托孤,准备自杀,被人劝住,后立小骊姬所生的儿子卓。没想到姬卓又被里克杀掉。荀息不服里克,为里克所杀,算是对得起晋献公的托孤之请。 不过胡安国先生拿冯道比之荀息不太合适,反而是他们的本朝太祖赵匡胤比之荀息再合适不过了。 胡安国攻击冯道有负石敬瑭托孤之请,但他决不会攻击赵匡胤是如何有负周世宗柴荣托孤的。 从赵匡胤篡位后的言行来看,他在周朝就有了当皇帝的心思,只是惧柴荣雄武而不敢发。既然赵匡胤有称帝之心,那么他在柴荣托孤时为什么“道不可,盍明言之”。直接对柴荣说我想当皇帝,陛下不要让我托孤?另选他人。 冯道至少有心要立石重贵,但也没回绝石敬瑭要立石重睿的意思,只是“含煳对之”。赵匡胤呢?可是跪在柴荣面前指天画地要保幼主的。柴荣刚死半年,赵匡胤就要杀柴荣的几个幼子。 胡安国们的客观哪里去了? 冯道没有接下石敬瑭的话,也只是含煳应对要立石重睿,严格来说不算托孤,只能说是石敬瑭希望冯道能立石重睿。而即使立了石重贵,天下依然是石家的…… 赵匡胤背叛自己对柴荣许下的诺言,是史有明载的。 《宋史·石守信传》记载,赵匡胤打算让老将符彦卿执掌禁军,但却遭到天下第一名吏赵普的坚决反对。赵匡胤被问急了,大声说道:“朕待彦卿素厚,彦卿必不负朕。” 赵普冷冰冰地回了一句:“陛下奈何负周世宗?” 赵匡胤被兜心一拳打的沉默无语,遂罢此议。 柴荣死前,托孤大臣实际上有五个,三个文臣——范质、魏仁浦、王溥,两个武臣,守城的韩通、统领天下最精锐禁军的赵匡胤。 之前的殿前都点检是张永德,柴荣不放心张永德,换上本属二线人物的赵匡胤,目的当然是要赵匡胤辅助幼主的。 结果又如何?赵匡胤在陈桥密谋发动兵变,闯进宫里,第一件事就是要杀柴荣的几个还在襁褓中的幼儿。还是潘美念着世宗的好,希望手下留情,虽然柴荣生前并没有太多照顾潘美。赵匡胤大怒:“汝以为不可耶!(你难道认为不该杀掉柴荣的几个小崽子吗)” 还有一例。 后唐愍帝李从厚失国,石敬瑭杀掉李从厚所有身边人员,导致李从厚最后被杀。胡文定公为此大发雷霆之怒,指责石敬瑭为臣不忠,认为如果即使是李从厚不当立,至少还有许王李从益也是明宗子,为什么不立李从益? 胡安国的质问看似很有道理。但问题是,赵匡胤做了与石敬瑭相同的事,胡安国为什么不说即使柴守训失国,周世宗还有几个儿子,赵匡胤何不立之? 李从厚的死确实与石敬瑭有直接关系,可赵匡胤不也要杀旧主幼子吗?何况柴宗训十九岁时死得不明不白。 荒唐的婚姻 在五代十国宋初几十个乱七八糟的帝王中,论天才,石重贵不如柴荣;论名气,石重贵不如李煜;论权术,不如赵匡胤;论荒诞离奇,不如闽国、南汉那一熘完全不靠谱的天皇大帝…… 但石重贵却意外的在后宫八卦史上插上一脚,成为后人津津乐道的八卦话题。 石重贵即位后,娶了守寡的亲婶娘冯氏为妻,立为皇后。 男人喜欢女色,自古英雄、小人皆然。 即使是思想相对开放的现代社会,一个男人娶了自己的女性长辈为妻,也要承受巨大的社会舆论压力,何况是注重人伦大防的古代。 天下美人万千,皇帝却独爱婶娘一人。 石重贵这位娇滴滴的新娘子冯氏,按辈分算,是石重贵父亲石敬儒少弟石重胤的妻子。不过这桩亲事却是石敬瑭亲手操办的。 冯氏是后唐时邺都副留守冯濛的女儿,定州(今河北定州市)人。定州距离瀛州景城不过一百多里的距离,不清楚定州冯濛与景城冯道之间是否存在亲属关系。 冯濛因为“性巧佞”,走了枢密使安重诲的门路,从一个小小的州进奏吏一跃龙门,出任“繁富为天下之冠”的邺都的副留守。而时任邺都留守,正是石敬瑭。 冯濛能把安重诲拍得找不到北,自然也能把石敬瑭伺候得舒舒服服。石敬瑭极爱冯濛,为了创建双方家族的友好关系,石敬瑭为自己的幼弟石重胤娶了冯濛的女儿,就是冯氏。不过石重胤命薄,早丧,冯氏年轻轻的就当起了寡妇,一直没有再嫁。 综合史料来看,冯氏寡居后应该就一直跟在石敬瑭身边,直到石敬瑭称帝,深居宫中,不然石重贵是没有多少机会见到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婶娘的。 晋朝创建后,石重贵位居高显,会经常入宫找叔父皇帝议事,自然没少与小婶子打照面。 一来二去,乌鸡对凤眼,鳖背对龟壳,双方都有了那层意思。石重贵高大帅气,冯娘子美貌惊天,干柴烈火,就差两桶油了。 也许大侄子和小婶子早在石敬瑭健在的时候就暗通款曲,历史仿佛在穿越:父皇病重时,太子李治与父皇身边的才子武媚娘勾勾搭搭,轻握玉足如弓…… 等叔父驾崩,自己顺利继位后,这位年轻的皇帝再也耐不住体内雄性荷尔蒙的冲动,闯进了小婶子独居的宫室,抱起小婶子直入香榻。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几日的颠鸾倒凤,已经让石重贵片刻也离不开小婶子,他做出一个震惊内外的决定——朕要立婶娘为皇后。 作为君临天下的皇帝,大权在握,没有什么人可以违背皇帝的意志。 天福七年(942)十月初三,石重贵正式册封小婶娘为皇后。当小婶娘变成冯皇后,新婚夫妇又在皇后的那张大床上尽情发泄着对彼此的需求。 皇太后李氏对石重贵乱伦非常不满,曾经的弟妹变成了现在的侄媳妇,李太后“大恚”,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徒呼负负罢了。 皇帝大婚,公卿大臣们岂能无动于衷,“群臣皆贺”。 而其中带头的,还是冯道。 不要试图影响新老板对自己的分权 1 如何与自己并不熟悉的石重贵打交道?冯道的态度还是老样子——不管谁当新老板,你给我发工资,我给你卖力干活。老板家的私生活,与我无关。 其实按道理讲,冯道还是石重贵的政治恩人,不是冯道与景延广选中他,此时的石重贵还在府上喝着闷酒。但对于这一点,冯道和景延广完全不同。 立石重贵,是冯、景二人以为国家多难当立长君,要说功劳,也是两个人的。但景延广年轻,见识浅,居然把立石重贵“独以为己功”,每天趾高气扬地存在着,景延广认为有必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皇帝是我立的。 冯道对此,只是呵呵笑,除了忙完公事,就在府里钻沙。如果景延广认为功劳全是他的,尽可以拿去,冯道与世无争。 景延广的自负,归根结底,还在于石重贵对他的无限信任,二人在私下场合关系就非常好。冯道已经能深切地感觉出来,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继位后,就要扶持自己的亲信上位,景延广飞黄腾达只是时间问题。 果然,在石重贵继位一个月后,就有诏下:郓州天平军节度使兼侍卫马步都虞侯景延广加特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充侍卫亲军都指挥使。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意味着景延广拥有了一半的相权。 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意味着景延广控制着朝廷最精锐的禁军部队。 天下第一宣力大臣,不再是冯道,而是景延广。 这就是景延广敢当着天下人的面,自诩新君非吾不能立的底气所在。 景延广是石重贵着力扶持的首席大臣,他的狂妄自负是得到石重贵默许的。人家是一伙的,随便他们怎么折腾,那是人家的事情。冯道作为外人,如果冯道满世界宣传立新君是自己的功劳,当事人石重贵会怎么想?新贵景延广又会怎么想? 石重贵也许会想:我是你立的,但你也可能废掉我。 景延广也许会想:没有我掌握军权配合你,你立的新君能坐稳江山? 冯道不会以这样的方式去得罪新老板和他的团队。 冯道当年也经历过类似场面,明宗时代,冯道名义上是内阁首辅,但实际上的首席大臣是枢密使安重诲。那时的冯道就在夹着尾巴做人,现在不过是复制了当年的模式,没什么不适应的。 有时候,得罪老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得罪老板身边的近臣。作为大公司的老板,一般不会躲在阴暗角落里给老员工射暗箭,但老板的近臣会这么做,而且他们所处的太阳阴影的位置,也方便给人射暗箭。 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从古到今,道理是相同的。 不要试图影响新老板对自己的分权 2 也许冯道还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景延广公然蔑视自己的存在,独揽拥立大功,是石重贵暗中授意。 新主登基,最忌讳的是权力集中于他人之手。何况在有兵权即可夺权的五代宋初,权力过大,极容易导致改朝换代。 景延广如此张狂,不仅不把冯道放在眼里,甚至也不把新主放在眼里。换了别人,早已成年的石重贵能容忍的了?景延广固然褊狭自负,但如果没有石重贵的暗中支持,以冯道的江湖地位,景延广不至于如此公开扫冯道的脸面。 《资治通鉴》卷二百八十二:“帝以延广有定策功,故宠冠群臣,又总宿卫兵,故大臣莫能与之争。” 当石重贵都认为自己继位的功劳都是景延广的,冯道还能争什么呢? 冯道其实并不想争什么,该争的,当年他都争过了。问题是,石重贵对冯道并不是十分放心。 所以,景延广四处炫耀自己的拥立新君之功,实际上就是暗中传达石重贵对冯道的真实用意——有些权力,你该放一放了。 景延广是站在石重贵这条船上的,大家荣辱共担,石重贵对他一百个放心,但冯道不是。 当初石敬瑭为了冯道,裁撤枢密院,所有权力都交给冯道。冯道文武双挑,又兼三朝重臣,威望素着,极易在身边形成一个油盐不浸的文人官僚集团。冯道本人固然不会篡位,但身边站着这么一个权力过大的人物,如果冯道不配合自己,石重贵的权力边界会非常有限。 所以石重贵需要利用景延广来敲打一下冯道。 枪打出头鸟。这个道理,冯道还是懂得的。自己的权力过大,新老板有意见,新老板身边的红人也有意见,他们都几乎公开让自己交权了,冯道岂能看不出来。 就在景延广进内阁,并任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的诏令下来没几天,冯道等宰相突然上表,要求皇帝恢复枢密院的建置。 表略云:“窃以枢密使创自前朝,置诸近侍,其来已久,所便尤多。顷岁枢密使刘处让偶属家艰,爰拘丧制,既从罢免,暂议改更,不曾显降敕文,永停使额。所愿各归职分,岂敢苟避繁难。伏请依旧置枢密使。” 冯道的理由是自己年岁太大,而废除枢密院后,所有原枢密院的事务都压在他们几个老人肩上,实在忙不过来,“冯道等厌其事繁”。 为了让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多活几年,请陛下复设枢密院。 不要试图影响新老板对自己的分权 3 冯道真的是“厌其事繁”吗? 石敬瑭罢废枢密院,并移交权力给冯道,是在公元939年。彼时冯道五十八岁,早已华发老矣。如果冯道要是真觉得力不从心,在接手枢密院事务半年内,就能感受到事务的繁剧,最迟一年,当时冯道就应该“厌其事繁”,而不是接手三年后才“厌其事繁”。而此时正值新主即位,新主人马开始登上权力舞台的敏感时期。 《资治通鉴》卷二百八十二在记载用了一个不太为人所注意的词——勋旧。 “勋旧皆欲复置枢密使”,这才有了冯道“三奏,请以枢密职让之”。 换言之,朝野上下要求恢复枢密院建置的呼声极高,特别是晋朝的那帮皇亲国戚、功臣大将。天下是他们的,结果就那么一块蛋糕,还被冯道这个老家伙紧紧攥在手里,大家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这块蛋糕流口水,谁其心服? 如果冯道见机不退,他将得罪官场上所有没有吃上蛋糕的同僚。老话云: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以冯道的见识,他岂能做如此傻事? 冯道提出要恢复枢密院,正合石重贵的意思,但这位新皇帝也不傻。如果立刻接下冯道扔过来的这个臭鸡蛋,就等于承认他是希望恢复建置枢密院,分担宰相权力的。 这对新皇帝的公众形象建设,是不太有利的。 于是,第二道表再上,果然被石重贵拒绝。 第三道表又表了,还是被拒绝了:“复请置之,庶分其权,表凡三上,不允。” 但冯道知道,石重贵越是推得干净,越是对自己不放心。 夜深人静的时候,冯道斜卧榻上,和衣看着那在微风中摇摇晃晃的残烛,冯道心绪万千。 新老板对自己表面尊重,暗中提防,冯道觉得是时候避一避锋芒了。 江湖有句老话: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对契丹态度模棱两可的冯道 1 石重贵对冯道并不满意。 原因倒不是二人之间有什么私怨,而是二人的脾气、性格都有着很大的区别。 冯道稳重谨慎,轻易不与人争,有如老僧坐禅,性格属于软性。而石重贵却外向刚决,杀伐果断,性格属于刚性。 一个很明显的区别,在于如何对待石敬瑭向契丹割地称臣认子的态度上。 冯道有一定程度上理解石敬瑭的行为,冯道肯冒着老病死于塞外的风险帮助石敬瑭“结二国之欢”,就已经证明这一点。 而石重贵,对叔父的降格外交严重不满。 按礼制,先皇帝驾崩,新皇帝必须派遣使者到契丹告哀,石重贵也派人去了。但其中涉及一个名分的问题,到底要不要向契丹称臣。 石重贵明确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可以向耶律德光称孙,但不可以称臣。 其实耶律德光只比石重贵大十三岁,石重贵向耶律德光自称干孙子已经是自降人格。但如果不向契丹称臣,至少国格还在。 石重贵是个很有理想的年轻人,他不想因循守旧。称孙可以,毕竟只是一家人的耻辱,但如果向契丹人称臣,则是整个中原人的耻辱。 石重贵有血性,他做不到这一点。 同样年轻气盛的景延广也做不到这一点。 景延广对态度的态度是——宁可称孙,只辱一人;如果称臣,则辱天下人。 面对契丹使者乔荣的责问,景延广替石重贵回话:“当年我高祖皇帝(石敬瑭)为北主所立,向北主称臣,其宜也。而今我皇帝是中国(中原政权)自立,与北主无关,称臣,其不宜也。” 意气风发的天下第一宣力大臣站在大殿上,对着被骂得灰头土脸的契丹使者勐张双掌,怒目圆睁,大喝道:“我大晋朝自有十万横磨剑,若是契丹人觉得不服,自可领胡骑万千来战。中国兵马强盛,足够让你们站着进来,躺着出去!” 乔荣是契丹派到中原的最高经贸代表,而他这支经贸团队的其他人员都被狂妄的景延广杀掉了,财物一体充公。乔荣看着脸已扭曲变形的景延广,冷冷一笑,说了句:“算你狠!”抽身而去。 这是景延广的态度,也是石重贵的态度。石重贵不满于叔父对契丹的屈膝外交,提出与契丹的平等外交,大家都是大国元首,凭什么我要给你奴颜婢膝? 我叔父自是我叔父,我自是我! 从某种角度上讲,景延广是大臣中的石重贵,石重贵是皇帝中的景延广。 石重贵希望能与契丹发展正常的外交关系,但他拒绝向契丹称臣,已经严重侵犯了契丹在中原的利益,耶律德光当然不能容忍。 当乔荣回去后,把在汴梁发生的一切添油加醋说了之后,耶律德光的老脸也变了形,“契丹主大怒,入寇之志始决”。 一场腥风血雨的江湖恶战,不可避免。 对契丹态度模棱两可的冯道 2 对于如何发展与契丹的国家关系,晋朝最高统治集团内部发生了严重分歧。 大致可分为三派: 少壮强硬派,以皇帝石重贵、首席大臣景延广为首,主张发展平等外交。若其不从,刀兵应之。 主张维持现状派,以开国老臣桑维翰、宰相李嵩为首。桑维翰自不必说,现在的对契丹关系就是他制定的,他不会自抽耳光。李嵩则对石重贵景延广的激进观点进行了强烈驳斥。 李嵩警告石重贵:“先帝为了中原利益,不惜以自身受辱而免中原百姓受刀兵之祸,忍辱负重,虽勾践不过如此。而今日陛要与契丹翻脸,请陛下自问,我朝甲兵,能当契丹十一否?等契丹人大举南牧,陛下无人可用,只能亲自披甲拎刀,上阵与契丹人对砍。——臣请陛下收回成命,免致后悔!” 石重贵大怒。 第三派是以河东节度使刘知远为代表的地方大藩。 作为与契丹相邻的战略重镇的最高长官,如何发展与契丹关系这样重大的政治讨论,却听不见刘知远的任何声音。他保持沉默。 《资治通鉴》给出的理由是刘知远不想得罪天子宠臣景延广,但胡三省在同一条下批注则非常有道理。胡三省认为刘知远不说话,是有意放石重贵的暗箭。 当初石敬瑭病重时,准备召刘知远入朝辅政,被石重贵暗中做了手脚,刘知远原地不动,“知远由是怨齐王”。 刘知远恩怨分明,眦睚必报,他恨不得一脚将石重贵踹下地狱。耶律德光和石重贵翻脸,是刘知远喜闻乐见的。晋辽大战,如果石重贵战败,作为天下第一大藩的河东,刘知远有很大的机会浑水摸鱼。 “刘知远非不敢言,盖亦有撼于帝而不欲言,将坐观成败,因而利之也。” 其实在这三派之外,还有一派,就是模煳两可派,代表人物——冯道。 当景延广气冲斗牛般的与李嵩进行口水大战时,指责李嵩奴颜婢膝,冯道的态度却非常暖昧。即不反对景延广的平等外交,也不反对李嵩的屈膝外交,你们聊你们的。 “冯相觉得我们谁的观点更有道理?” “都很有道理,是的,你们说的都对。嗯,确实如此,对契丹关系事关本朝兴亡,不可等闲视之,是需要制定一个合理的方略。”冯道说了很多,可全是一字没用的废话。 地方长官代表刘知远一言不发,最有威望的首席宰相冯道模棱两可乱打酱油,当失去了这两大派的支持,无权无兵的一介书生李嵩又如何顶过得天子第一信臣。桑维翰比李嵩的资历更老,石重贵都不听他的。 按冯道对契丹的态度,石重贵的激进外交路线是冯道难以认同的,但冯道为什么要袖手旁观? 答案很简单:冯道有意表现得老迈不中用,等皇帝把自己赶出朝廷,避祸。 对契丹态度模棱两可的冯道 3 冯道再一次装傻。 冯道对重大决策“依违两可,无所操决”的模煳态度,引起了官场上的很大争议。有人认同,说冯相老成谋国;有人反对,指责冯道尸位素餐。 冯道在暗笑。 也许是心中有太多的感慨,冯道有一次约了一位在官场上相熟的朋友,询问大家对自己的态度。这位朋友实话实说:“是非相半。” 冯道笑了,“党同伐异,千古皆然。老兄说我在政事堂的名声是非相半,非也。在我看来,朝中反对我的人可不止一半,十成里至少有九成。” 冯道知道,自己占据了朝中近乎九成的政治资源,自然会有至少九成的人盯着自己手上的那块其实已经变味了的蛋糕。 果然,有人在石重贵面前向不在场的冯道射去一支暗箭。 这个人是谁,史无明载,《旧五代史·冯道传》称其为“有人”,《资治通鉴》称其为“或”。 有三种可能。 一是景延广派人诋毁冯道。有冯道横在自己面前,景延广缚手缚脚,必须踢开冯道,自己才有施展抱负的空间。 二是石重贵本人自导自演的蹩脚双簧戏。随便找个人来与自己按着剧本配戏,然后找个理由开掉冯道。 三,就有可能冯道本人为了早日离开官场,故意找熟人说自己坏话。 不知真相如何,但这位先生对冯道的评价非常精彩。 “冯道生不逢时。” “何解?”石重贵问道。 “如果生在太平时代,以冯道的才力,足以做承平良相,虽姚、宋不过如此。而今社稷艰难,天下多故,以冯道做事依违两可,意志不坚的态度,让他为国家解忧分难,犹有一比。” “比之者何?” “犹如使老僧去飞鹰追杀兔。人各有专长,盛世用贤臣,如明皇用姚、宋;乱世用强臣,如苻坚用王勐。冯道类姚、宋,而不类王勐,非陛下所急用之人。” 石重贵不住地点头,“朕对冯道也是这般看法。” 看到冯道对自己要改变与契丹的外交关系保持沉默,石重贵就对这位名满天下的宰相心存不满。朕需要进取之臣以助朕解国家危险,要你一个泥雕木偶何用?本来石重贵对是否弃用冯道还在犹豫,听罢此人对冯道的精彩评论,石重贵终于下决心搬掉冯道这块臭石头。 石重贵手下还有很多人需要吃蛋糕,冯道不走,大家都要挨饿。 诏下:以太尉、兼侍中冯道为检校太师、兼侍中,充匡国军节度使。 时隔九年,冯道再一次回到了他首次出任地方节度使的同州。 冯道面无喜怒地与同僚告了别,置酒邮亭,长笑一揖,挥手自兹去,萧萧老马鸣…… 而耐人寻味的是,在冯道被请出朝廷仅仅三天后,又一道非常重要的制度调整命令对外公布——恢复枢密院建置。 理由是有人对石重贵推荐桑维翰,说天下多故,陛下欲抗契丹,非用桑维翰不可。石重贵然其可,立刻封桑维翰为枢密使、中书令,“事无巨细,一以委之”。 根据胡三省的说法,这个“或”,与评价冯道的那个“或”,是同一个人。 当年石敬瑭送给冯道的所有权力,都被石重贵收回,然后一样不少的都送给了桑维翰。所以胡三省在《通鉴》此条下批注:“出冯道镇同州,将别命(宰)相也。” 虽然桑维翰是坚定的投降派,与石重贵的强硬外交路线互不兼容,但毕竟桑维翰是先帝(石敬瑭)旧人,出道以来就追随先帝,未事二主。而石重贵仔细数了数冯道曾经侍奉过的君主:刘守光、李存勖、李嗣源、李从厚、李从珂、先帝…… 晋辽大战 1 赶走了冯道,石重贵接下来要面对的,一是公私困顿的经济局面,特别是各种自然灾害导致的大量平民饿死;二是他那位还在发冲天之怒的干祖父耶律德光。 关于第一条,相关的史料记载可谓憷目惊心。 《旧五代史·晋书·少帝二》:天福八年(943)九月,“州郡二十七蝗,饿死者数十万”。 《同卷》:(同年)“是冬大饥,河南诸州饿死者二万六千余口。” 《同卷》:开运元年(944)四月,“陇州奏,饿死者五万六千口。” 在小农经济时代,大量平民的死亡,意味着朝廷收入的必然减少。因为要准备与契丹的战争,军用乏钱,石重贵不得不把主意打到百姓身上。一支由三十六人组成的搜刮团,在汴梁城外分手,分散到全国各地搜刮民财。有人敢不交钱者,朝廷授剑,立斩。 现场惨不忍睹:一个面目穷恶的朝廷搜刮大使,率领一伙打手,带着刀枪锁具,闯进百姓家里,翻箱倒柜的刮地皮。“百姓大小惊惧,求死无地”。 沾满百姓鲜血的财货源源不断地送往汴梁国库,石重贵和景延广看着这些五颜六色的宝贝,喜笑颜开。 石重贵缺钱吗?确实缺钱。但这些搜刮来的财富都用在对抗契丹的军费上了么?并非如此。 这些财物有一部分确实充作军费之用,但还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准备用于石重贵及其权贵集团个人享受的。 石重贵有一次去景延广家中做客,景延广给皇帝进献帛五千匹、绵一千四百两,马二十二匹,玉鞍、犀金不计其数。石重贵同样出手阔绰,赐给景延广名马玉带,包括景延广老娘、老婆,七姑八姨、家生子、幕府吃闲饭的,一干猫三狗四俱有厚赐。 欧阳修骂道:“时天下旱、蝗,民饿死者岁十数万,而君臣穷极奢侈以相夸尚如此。” 晋朝经济几近崩溃,公私困顿,这是耶律德光决定起兵推翻石重贵的重要外因。当然,晋朝吃里扒外的内奸特别多,包括杨光远、赵延寿,以及后来的李守贞,张彦泽诸先生,晋国内有契丹的第五纵队,这也是耶律德光敢于起兵的重要原因。 晋开运元年(辽会同八年,944年)正月初二,汴梁城中庆贺新春的烟火味道还没有随风散去,边关奏报:契丹大将赵延寿、赵延照领兵五万,已大举南下,契丹皇帝耶律德光压阵前行,大军进逼贝州(今河北清河)。 还没等石重贵反应过来,噩耗传来:贝州失陷,名将吴峦战死,死伤百姓万余人。 耶律德光是不会给石重贵任何喘息机会的,数路契丹强兵分道南下,太原、正定各道皆急告契丹大举入侵。 贝州是河北入河南的门户,丢了贝州,黄河就在契丹骑兵的面前,而契丹人一旦渡河,后果是可以料见的。 晋辽大战 2 石重贵再也坐不住了,先把珠玉宝贝锁进箱子里,然后北上找干祖父喝茶聊天。 正月十二,晋朝皇帝大驾从汴梁城中出发。而仅仅两天后,还在路上的石重贵就收到了不好的消息:契丹人已经杀到了黄河北岸的黎阳镇。 不过石重贵对战胜耶律德光还是充满了信心。仅从纸面上讲,晋军的战斗力决不逊色于契丹人,真要拼个死活,晋军的胜面反而要大于契丹人,因为晋军非常的团结。 其实这还是耶律德光自己的失误造成的。耶律德光性情残暴,杀人上瘾,每得一地,尽杀其壮丁,万户为墟。更让人发指的是,为了发泄对石重贵的不满,每俘晋军,耶律德光都要残忍地烧死他们。 消息传来,晋军将士怒发冲冠,“晋人愤怒,戮力争奋”。 “晋人愤怒”,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石重贵舍得给弟兄们砸钱,从这一点上来说,石重贵要比李从珂幸运。 李从珂因为没钱饷军,窘态百出,而石重贵出手大方,自然深得军心。在他刚即位时,就当一回散财童子,赐侍卫亲军等军钱财,军级低者领五贯足钱,军级高者能领到一百贯!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千古莫不如此。 耶律德光还是有些小瞧石重贵,觉得晋军不堪一击,可当他真正面对晋军主力的时候,耶律德光有些后悔。 在马家口,耶律德光尝到了石重贵的厉害。 契丹人横渡马家口,是内奸头子杨光远通敌卖国的杰作。不过石重贵手上的牌面足够强硬,五代三位顶级名将:高行周、符彦卿、李守贞各率强勇之徒一字排开,后面还有梁汉璋、皇甫遇、白再荣一干亡命强徒,石重贵半点也不憷耶律德光。 在十世纪中原政权与契丹的大战中,赵匡胤畏惧契丹不敢战,赵光义两次北伐惨败,柴荣北伐因没有与契丹主力交战备受争议。而在石重贵时代短短的四年里,就与契丹王牌主力进行两次热血肉搏,取均得罕见的大胜,马家口之战便是其中之一。 战役的起因是晋军的先锋指挥使石公霸被契丹人围在戚城北,高行周和符彦卿亲率数百精骑去捞人,结果又被黑压压望不到头的契丹骑兵死死围住。高行周年轻的儿子,宋初演义小说史上著名的白袍高怀德挺枪入斗。《宋史·高怀德传》对此有着非常精彩动人的描述:“怀德左右射,纵横驰突,众皆披靡,挟父而出。” 晋辽大战 3 如果高、符两大名将不幸遭难,将是中原政权的重大损失。责任,其实还是志大才疏的景延广的。景延广制订了一套所谓分地而守的作战计划,要求各将不能擅自离守,即使为敌所围也不能轻动。如果不是二人命大,根本不可能活着出来。气得高行周与符彦卿跑到石重贵所在的御帐哭着告了景延广一状。 而由此,石重贵对景延广的军事指挥也产生了怀疑。 晋朝三大名将中,高行周、符彦卿大放光彩,另一位名将李守贞也不逊色。 李守贞的作战任务是打败契丹人从马家口东渡黄河的企图。耶律德光出手实在阔绰,仅先锋军就有两万人,步军一万,在河东岸筑垒,骑兵一万环守新垒,而河西岸聚集着数万契丹王牌主力。 李守贞的作战方法其实非常简单,就是玩命相搏,不管你是契丹人,还是喵星人、汪星人,揪住了,噼头盖脸一通胖揍。 简单而粗暴,却非常有效。契丹人没想到晋军会如此粗鲁,连个招呼也不打,顿时方寸大乱。最要命的是契丹人死守河东岸,背后完全没有退路,一旦战败,后果是致命的。 河东岸的契丹人被强悍的晋军冲得七零八落,仅被挤进黄河淹死的就是好几千人。河西岸的契丹眼睁睁看着同伴被南人歼灭,却无法出手相救,“号哭而去”。 浩浩荡荡的黄河上空,还凄厉地盘旋着契丹人绝望的哭喊声。 契丹人被激怒了,晋人也怒了。 一场震惊五代史的汉人与契丹人的惨烈大战,在一个名叫白团卫村的小村庄,悄然拉开血腥的帷幕。 这场战役起源于一个被晋军俘虏的赵延寿所部士兵的传言。 这个士兵告诉杜重威等晋军大将,“契丹八万余骑,当天夜里就会抵达定州,请速作战备。” 杜重威打仗的本事要小于搂钱的本事,听说八万多契丹骑兵南下,吓得立刻从定州撤到泰州(今河北清苑)。这个被俘的士兵并没有假传消息,黑压压望不到头的契丹骑兵果然杀了过来,晋人逃到哪里,他们就追到哪里。 晋军结成大阵,且战且退,一直南撤到白团卫村,又被契丹人重重合围。外无救兵,内缺粮草,早已是人饥马乏。 此时,已是晋开运二年(945)三月二十六日的傍晚。乌云覆顶,狂风呼啸,飞沙走石,一片地狱末日景象。 没有粮草还能撑一会儿,但营中早断了水源,甚至连泥水都喝光了。契丹人知道这是晋军主力,必欲全歼之,耶律德光端坐在由两头骆驼拉着的大奚车上,看到晋军人马俱乏,冷笑道:“先取彼军,后取大梁!” 数万契丹最精锐的铁鹞子骑兵闻令齐下马,各操短刀,拔掉晋军设置的鹿角,步步进围。这些契丹人说着汉人们听不懂的契丹语,暴烈的东北风刮得后面的战旗扑猎猎作响,契丹阵地鼓声如雷,耶律德光下令纵火扬灰,增加现成恐怖气氛,天地一片晦暗,场面异常震撼。 晋辽大战 4 看着死神步步进逼,晋军主将杜重威畏惧契丹兵势,按兵不动,弟兄们都急了,大声请战。杜重威不懂战阵兵法,说等风小了再战,结果被李守贞当面呛回:“此时风大日晦,胡人也不知道我军底细,如果风停了,我们强势尽在彼眼中,安能得生?” 是战是等,晋军高层发生了分歧。马军左厢都排阵使张彦泽主张风小再战,毕竟风大有阻力,不利挥刀。但马军右厢都排阵使药元福却提出了一个非常新颖的观点:“契丹人仗着风势进逼我们,就算定了我们饥渴无力,不敢逆风迎战。彼料我不能迎风战,而我则必迎风战,出其不意,卒能大胜。” 符彦卿认同药元福的观点,横刀大呼:“与其成为契丹人俘虏,不如战死,还能落得英雄之名。” 李守贞贪婪,但战斗力强,在马上高举大枪,声音嘶哑地吼道:“诸军与吾共击贼!” 横竖都是死,那不如横着死,至少还像个男人。 一万多晋军最精锐的骑兵忍着饥渴,在药元福、符彦卿、李守贞等人的率领下,悄悄绕出了营寨西门,趁契丹铁鹞子军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时,以排山倒海之势冲进契丹人阵中。 铁鹞子军是契丹王牌骑兵,但此时他们是步战的,而且只带短刀,根本无法与纵大马,舞大刀的晋军相抗衡。 晋军在逆境中爆发恐怖的求生欲望,边杀边吼,声音震动天地。宜将剩勇追穷寇,契丹人被晋军赶鸭子一样追杀二十多里,死伤遍地。 契丹主力势如山崩,坐在大奚车上悠闲看风景的耶律德光再也坐不住了,他不想以失败者的身份见到曾经给他叩过头的干孙子石重贵。耶律德光已经看到晋军挥舞着大刀就快到自己面前,这位“爷皇帝”肝胆俱裂。幸亏揪住了一头正在转圈的骆驼,耶律德光跨上骆驼,长鞭飞舞,嘴里叽里咕噜念着契丹古老的咒语,这头倒霉的骆驼扭着硕大的屁股闪电狂奔。 三十四年后,“素不知兵”的北宋太宗赵匡义兵败高梁河,赵匡义大腿上中了一箭,险些被契丹人活捉。幸亏寻到一辆正在转圈的驴车,赵匡义仓皇穿上宫女的衣服,挥舞大鞭,长髯随风飘舞,赶着这头被惊吓到的驴子闪电狂奔。 历史,总是这么喜剧。 耶律德光灰头土脸地逃回幽州,大发雷霆之怒,对作战不利的酋长们扒了裤子打屁股。 而胜利者石重贵则满脸喜悦地回到大梁城,论功行赏。 大梁城正在陶醉,“皇帝陛下万岁”的呼声响彻云天。 沉默的冯道 1 很久没有了冯道的消息。 石重贵把心思都用在对付干祖父耶律德光的骚扰上,冯道早已走进他的记忆深处。在与冯皇后行完床笫之欢,昏沉睡去后,冯道那清瘦的身影突然在自己面前,含笑看着自己…… 石重贵不知道冯道在同州任上每天都做些什么。 其实冯道什么也没做。 冯道第一次外放同州时,是以进为退,将来好重进中枢一展羽翅,所以他在同州任上积极进取,“为政闲澹,狱市无挠”。但第二次来到同州时,冯道却保持着让人窒息的沉默。 相关史料上找不到冯道第二次同州之任时活动的一个字,无论公事抑或私事。 自开运元年(943)六月,冯道离开汴梁赴同州上任,一年多的时间,冯道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同州其实离中原不算特别远,皇帝与契丹人热血大战的新闻,冯道每天都能听到。但冯道对此不置一词,似乎这一切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还记得冯道写的那句诗:“只为朝廷不为家。”如今国家有难,冯道却主动逃离,这似乎他的热血承诺相违背。 其实并非如此。 冯道对得起石重贵,但石重贵却未必对得起冯道。 冯道冒着违背先帝流泪托孤遗愿的骂名,改立石重贵,结果还是遭到石重贵的猜疑。石敬瑭知道冯道的分量,但石重贵只认景延广才是真国士。当冯道成了政治弃妇,谁还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要求弃妇还为旧夫守身如玉。 冯道主动避难远离,是看到石重贵这条豪华的船只下面有了一个微小的漏洞,船会慢慢下沉,冯道不想陪石重贵送死。 趋利避祸,人之常情。 当然,冯道有些地方也做得不好,比如在石重贵讨论与契丹的外交战略时,他不应该模棱两可,等着皇帝把他轰出去。只顾着自己明哲保身,多少少了些冯道所处那个位置该承担的历史担当。 同州还是那个同州,但冯道早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冯道。风雨无情,很容易消磨掉一个年轻人原本坚硬的棱角,冯道开始变得沉默。 在稍显破旧的同州衙舍里,六十二岁的冯道依旧在摆弄着他那些花花草草。来了兴致时,冯道会轻轻吟哦着韩昌黎那首著名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风风雨雨,冯道早已看淡。 沉默的冯道 2 冯道喜欢养花,每到一地,都在街角院落开一方园圃,亲手种植些喜爱的花卉,并赋诗记之。冯道曾经写过一首《吟治圃》,看格式应该是七律,可惜这首诗并没有完整地留传下来,后人只是有幸从浩繁发黄的旧书堆中找到了其中两句: 已落地、花方遣扫,未经霜、草莫教锄。 冯道每天的生活如此简单而悠闲。处理完并不纷杂的公务,冯道退回衙舍,养花弄鱼,思考自己的人生。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进来。 沉默了一年,石重贵终于又想起了冯道。 不过,石重贵并没有把冯道召回内阁的打算,而是在开运三年(945)的五月,一道诏下:以前匡国军节度使冯道为威胜军节度使。 之后,石重贵又开始把精力放在对付耶律德光的骚扰,以及冯皇后那永不满足的欲望上了。石重贵觉得以后可能还有机会再见到冯道,只是让石重贵没有想到的是,早在开运元年调冯道出任匡国军节度使,冯道陛辞时,竟是他与冯道的最后一次相见,从此天涯各自。 冯道知道石重贵对自己的态度。即使自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同一个节度使位置上坐久了,皇帝也是不放心的。给自己挪窝,防止自己在同州坐大。 威胜军,去就去吧,冯道没有任何怨言。处理好了交接工作,冯道把身边一些物品装上一辆小车,自己坐在另一辆小车上,向南而去。 威胜军,位于晋朝疆域的最南部,隔着山南东道,就与十国之一的荆南接壤,治所在邓州(今河南邓州市)。 六百多里的距离,冯道的马车慢悠悠行走在并不太平整的官道上。 当然,石重贵有一点做得比较好。仔细比较不难发现,石重贵给冯道安顿的这两个养老院,都远离刀兵战火。无论是同州还是邓州,政治形势都非常稳定,经济条件很好。 从这点上来看,石重贵还是抱有重新重用冯道的意思,只是暂时没有精力,也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石重贵决不会放冯道到国外,石重贵承担不了如此重大的政治责任。 先看同州,北距党项、西距归义军各数百里;再看邓州,虽然距离荆南较近,但中间还隔着一个山南东道(治所南阳),冯道想逃也逃不出去。 也许石重贵需要冯道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要说,慢慢等吧,朕会用你的。 心有灵犀一点通,到了邓州,冯道果然再次保持沉默。 冯道在邓州,任何记载都没有留下,一片空白。 《资治通鉴》整个第二百八十四卷,记载了开运二年(944)到晋朝灭亡(947)三年间所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却找不到有关冯道的一个字。 石重贵的末日,杜重威的春天 1 石重贵还陶醉在白团卫村的大捷中,没有清醒过来。 此时的石重贵像极了当年的李存勖。李存勖灭梁,曾经自负地说天下自吾十指中得之,石重贵也把这次大捷的功劳算在自己头上,他人无预。 中原与契丹战争史上罕见的白团卫村大捷,让石重贵相信他那位干祖父已经被吓破胆,短期内不敢南下骚扰。 歌舞升平,皇帝开始狠狠地犒劳自己。 晋朝的经济一开始就不好,旱灾蝗灾彼此不绝,饿死百姓数十百千万口,但石重贵还是下令:“四方贡献珍奇,皆归内府。” 老臣桑维翰越看越伤心,上殿直陈:“今国家多故,百姓多饿死,将士寒饥不能食。陛下却爱黄白丝帛而不爱百姓将士。长久,则人心不附,若寇再来,陛下何以应战?” 皇帝大怒:朕有自天佑,卿何必多言。百姓饿死?何不食肉糜! …… 看着桑维翰苍老的身躯映着如血残阳下殿时的摇头叹息,石重贵依然抚摸着这件绝世珍宝,得意地笑着。 自古皇帝多贪宝货者,身边必苍蝇般聚集着一堆巧佞之臣。而正在钻营石重贵这颗臭鸡蛋的,是石重贵的妻舅冯玉。 兄以妹贵(《新五代史》记载冯皇后是冯玉的姐姐),千古皆然,远有杨国忠,近有冯璟臣(冯玉的字)。冯玉靠着妹妹的关系,一跃成为天子第一信臣。原来的第一宣力大臣景延广,因刚狠难制,为石重贵所猜疑,罢掉兵权,安置洛阳闲居。 此时的情形,石重贵似李隆基,冯皇后似杨玉环,冯玉似杨国忠。杨国忠贪财,冯玉更贪。冯玉每天的任务就是搂钱,不停地搂钱…… 看到冯玉会搂钱,石重贵越发欣赏妻舅,他曾经对宰相们下达一道命令:以后刺史以下官的除授,皆由冯玉决定。 李嵩等人无语。 佞臣是不喜欢直臣的。这一点,桑维翰深有体会。为了扳倒人嫌狗憎的桑维翰,冯玉用尽心思,和与桑维翰有怨的李守贞等人日夜密谋,最终成功说服石重贵,改桑维翰为开封尹,扶正性格软弱易制的赵莹。石重贵怀疑桑维翰有异志,要扶立幼弟石重睿,昔日旧情,早已成仇。 城狐社鼠当道,天下事,可知矣! 石重贵的末日,杜重威的春天 2 在大舅哥的狂热吹捧下,石重贵已经飘飘然不能自己。石重贵相信自己能灭掉耶律德光,像唐太宗李世民那样灭掉突厥颉利可汗,成就千古一帝的盛世伟业。 石重贵的信心,来自契丹降将刘延祚的请降。 刘延祚本是中原汉人,后降契丹,任瀛州刺史。刘延祚给晋朝写了一封密信,除了感慨自己对故国的无限思念之外,希望能以城南归外,刘大人还透露了一个军事机密——瀛州城中的契丹守兵还不到一千人!而耶律德光远在上京,契丹主力一时过不来。 只要朝廷肯发大兵,瀛州指日可定! 除了刘延祚的请降信,另一位地位更高的契丹降将赵延寿也写来密信,诉说自己红透了的中国心,希望早日归国。若皇帝需要,延寿可为内应。 石重贵接到两封密信,拍掌大笑,枢密使冯玉、李嵩联袂称贺。并请求皇帝不要错过这千载一时之机,北上收复故土。 君臣弹冠相庆,天下事,底定矣! 刘延祚、赵延寿奉耶律德光密令,诈降晋朝,引蛇出洞,晋朝上下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得出来。如果桑维翰或冯道有一人在此,也断不至于连这点小把戏也看不出来。 石重贵以为耶律德光经白团卫村一败,已经吓成了缩头大乌龟,却不知道耶律德光强悍基因内的狼性经白团卫村一败,反而被彻底激发出来。 在休整和反思了近一年后,耶律德光又开始了对晋朝的第二波超大攻击。 其实契丹人是兵分两路南下的,但西路军实在不给力,在阳谷被晋朝河东节度使刘知远揪住一通胖揍,战死七千人。 河东地区山多谷多,不利于发挥出契丹人的骑兵优势以及阵地战的优势,北方游牧民族进入中原,多走河北平原。一鞭直指,便是黄河北岸。 不过还没等耶律德光大驾南下,他就已经接到情报,石重贵已经选定一位大元帅,即将率无敌晋师北上…… 耶律德光狂笑不止,因为这位无所不能的元帅居然是大贪官杜重威。 杜重威贪婪成性是举国共知的,宰相赵莹认为杜重威不知兵,在同样贪婪的情况下,不如用懂兵的李守贞。 因为杜重威是石重贵的姑父,又兼杜将军财富无匹,没少暗中送给内侄大量珠宝,石重贵自然不想肥水流到外人田。 “(石重贵)不从。” 皇帝意气风发向世界抒发着他的满怀豪情:“专发大军,往平黠虏。先取瀛、漠,安定关南;次复幽燕,荡平塞北。”同时皇帝下令:能生擒虏酋耶律德光者,即授大镇节度使,钱万贯、银万两、绢万匹! 石重贵相信北面行营都指挥使杜重威一定能成为当代战神李靖,却没想到姑父第一个就把自己给卖掉了。杜重威本已手握重兵,但依然通过自己老婆(石重贵姑母)的门路,说兵太少,请加兵,必能取耶律德光的首级。 石重贵不在前线,根本不了解情况,真以为情况如此。为了能灭耶律德光,石重贵把自己看家底的禁军都发付北上,交给杜重威。 杜重威掌握了天下最精锐的禁,就有了在乱世安身立命的本钱,退可降契丹,进可自立为帝。面石重贵手上没了军队,当契丹人突然在自己面前时,已是无路可退。 最可笑的是,石重贵已经是鱼游于沸鼎,还在做着收复幽燕的春秋大梦。开运四年(946)十一月,诏下:以侍卫马步都指挥使李守贞权知幽州行府事。 石重贵的末日,杜重威的春天 3 石重贵指望着杜姑父能一战定天下,杜重威哪里会打仗?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抢劫百姓。当杜重威所派遣的先锋梁汉璋所部两千骑兵在瀛州附近被契丹骑兵全歼后,杜将军大发雷霆之怒,烧掉附近几个县城,把城中所有妇女全部装车,滚滚南逃。 耶律德光早知晋军虚实,数万契丹铁骑从易、定穿插南下,直扑恒州。杜将军依旧威武,要么逃跑,要么死守不战。 杜重威为什么不战?一则畏惧契丹,二则想与耶律德光谈一场买卖。 杜重威早就瞧上了内侄的帝位,如今军权在握,甚至还包括最精锐的禁军,只要耶律德光肯帮忙,自己就将是第二个石敬瑭。至于要认个契丹干爹,杜重威并不在乎。 无论部下提出来任何能破契丹的建议,杜重威一律不听,每日在营中饮美酒,看歌舞,与女人嬉戏取乐。 耶律德光遇到这么一个猪一样的对手,笑得合不拢嘴,在妙计断掉晋军的运粮信道后,晋军绝粮,人心慌乱,契丹人进一步形成了对晋军的战略优势。 特别是奉国都指挥使王清的悲壮战死,更使晋人夺气。 王清带着两千步军与契丹人惨烈厮杀,居然占据了战场上的主动。如果杜重威能发重兵救之,形势依然可以挽回。而杜重威铁了心要砸石重贵的饭碗,不发一卒,坐看王清战死。 杜重威更过分的还在,石重贵所有的精锐都交付给他,他居然还不满足,又请石重贵增兵。石重贵哪还有什么兵可增?最后把守汴梁宫殿的警卫都凑到一起,也不过七百人! 杜重威的春天终于到来! 与契丹人的谈判取得了重大成果,耶律德光答应,只要杜重威投降,我就以你做中国主人。杜重威激动得泪流满面:俺就要当皇帝了! 耶律德光略施小计,就把杜重威骗得团团转。 杜重威开始强迫军中将士签投降协议,所有人都要签名。晋军将士都是七尺男儿,谁堪其辱!众军皆号哭,声动天地。 耶律德光是个优秀的心理学家,他洞悉一点,晋军不降,是不想做契丹人的奴隶。所以耶律德光立刻派赵延寿送只有皇帝才能穿的赭袍送到晋营,表示朕无意留守中原,废一汉人,复立一汉人。 中原,还是你们的。 晋军将士这才勉强收泪,举军皆降。 杜重威急切地要进汴梁当皇帝,派“一代名将”张彦泽带着两千铁骑南下直扑汴梁,大辽皇帝大驾随后就到。 石重贵的末日,杜重威的春天 4 开运四年(946)十二月十六日,还在祈祷上苍的石重贵接到一个噩耗:杜重威率全军将士投降契丹。 石重贵几近崩溃。 还没等石重贵回过神来,就在当天晚上,张彦泽的骑兵团就杀到汴梁城下。在石重贵的号泣声中,次日凌晨,张彦泽大军强破封丘门,刀锋直抵明德门。 石重贵知道梦醒了,自己的末日也要到了。此时他恨的就是他的姑父杜重威,如果早听李嵩良言,罢掉贪官杜重威,他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凄惨的下场。 石重贵已经无路可走,只好含着泪写下降表。其表略云:孙男臣重贵,祸至神惑,运尽天亡。今与太后及妻冯氏,举族于郊野面缚待罪次。” 当初扫荡塞北的豪言,言犹在耳。 曾经对石重贵摇尾拍马的张彦泽,穷凶极恶的将石重贵赶出皇宫,押往开封府候命。石重贵哭泣着步行前往开封府,等候着自己未知的命运。路人看到皇帝此状,无不挥泪叹息。 整整三十年后,在金陵城冲天的大火中,南唐灭亡。江南国主李煜在出降时,含着屈辱的泪,写下了那首著名的《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 新年的正月初一,晋朝公卿大臣在城北送别了即将被押往契丹的旧君石重贵,泪洒当场。随后,公卿大臣素服纱帽,恭迎大辽皇帝陛下。 “大辽皇帝陛下万岁!” 声音响彻云霄。 而一无所有的石重贵北上路过姑父杜重威的大营时,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天乎!我家何负,为此贼所卖!”挥泪而去。 而此时的耶律德光还在打扫灭晋之后的一地鸡毛鸭毛。 因为张彦泽“赤心卖主”,名声极臭,又剽掠府库,杀人如麻,汴梁人士对张彦泽极为痛恨,纷纷要求处死张彦泽。耶律德光对张彦泽之流本就是利用,卸磨杀驴,捞取好名声,何乐不为?功狗张彦泽被凌迟于北市,万人争食其肉解恨。 古往今来不变的规律是:降敌者地位高且有利用价值的,新主还会给予重用,但内心薄其为人。而小喽啰一般则会被新主给百姓送顺水人情,当街斩杀,赢取民心。 而对生意场上曾经亲密无间的战略合作伙伴杜重威,耶律德光早已忘记自己的庄严承诺,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被赶回邺都。 耶律德光唯一给杜重威的优惠,则是免除了汉人将帅必须交纳给契丹人的一万贯犒军钱。这是杜重威主动求免的,虽然这点钱对杜重威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来自耶律德光的问候 1 杜重威没当上皇帝,并不影响身为汉人的晋大臣们对契丹皇帝的崇敬之情。 而在这群翻脸如翻书、节操不如妓女、对着新老板舞蹈山呼的大臣中,没有桑维翰,他已被张彦泽杀死。也没有景延广,他害怕遭到耶律德光的羞辱,扼颈自杀。 同样也没有冯道,此时的冯道还在邓州任上。 耶律德光还清楚地记得,当初冯道被自己咬牙切齿地轰出上京南返,这一晃就过去了八年。 白云苍狗,耶律德光有些记不清冯道的模样了。 但出乎耶律德光的意外,也出乎天下所有人意外的是,冯道居然离开邓州守地,星夜北上赴汴,他点名要见大辽皇帝陛下。 汴梁城,还是冯道所熟悉的那座新兴帝都,但当冯道走进皇宫时,他才惊讶地发现,这里充满了瑰丽多姿的异族风格。 殿门前弥漫着冲天的腥肉气,在冯道来之前,有一批不幸的狗被凌迟处死。狗肉和着热血,味道腥臊,冯道差点呕吐出来。 “你们在干什么?”冯道不禁问持刀横在殿门前守卫的契丹兵。 “这是我们契丹人的风俗,杀狗以厌胜。里面还有羊皮。” 冯道顺着士兵的指向,果然看到原先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有几个契丹兵高举着竹竿。竹竿上各挑着一张新揭下来的羊皮,鲜血滴答。 冯道又是一阵呕吐。 冯道再往前看,耶律德光坐在原先石重贵做过的位置上,正微笑着注视着自己。 “冯先生,咱们又见面了。” “臣冯道,叩见大辽皇帝陛下。” 冯道稽首,耶律德光含笑受礼。 冯道为什么主动要来见耶律德光。 对于冯道的这一举动,胡三省极轻蔑地评论道:“(冯道)历唐、晋,位极臣,国亡不能死,视其如路人,何足重哉。”胡三省对耶律德光礼重冯道十分的不满。 胡先生的观点其实很难自圆其说的。如果说冯道事过周、晋,国亡就必须以死殉国,张昭、符彦卿、范质历仕多朝的入宋名臣名将是不是也必须自杀?否则就是为臣不忠。 一碗水要端平,这样才有说服力。 按胡三省的说法,冯道北上见耶律德光应该是为了求官。客观来讲,此说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如果说冯道当年耍尽心机逃离上京,是不想留在塞外受苦,而今耶律德光的身份已是中原皇帝,冯道再投耶律德光,并不需要远行塞外。但问题是,如此此说成立,那么随后耶律德光守不住中原,押着晋朝百官北撤塞外,冯道也是没有任何反对跟着去的。 冯道要想留在中原,有的是办法,他又何必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去跟着耶律德光回塞外? 从逻辑上是很难讲通的。 有观点认为冯道作为汉人,北上找契丹人求官,有失民族气节。在明末,投降清朝,导致关防大开、汉人遭受大屠杀的那一干子汉臣大员都被无限美化为“民族团结的模范”,冯道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何况,冯道阻止了契丹人有可能对中原汉人更大规模的屠杀。 佛出救不得,唯有皇帝能救得 1 冯道来见耶律德光,叙旧吗?也不是,冯道对耶律德光向来没有什么好感。 冯道冒着骂名北上来虏主,准确地说,是来救人的。 什么人需要冯道拯救?答案是天下万民。 不得不说,契丹人灭晋,对中原百姓来说是一场塌天的灾难。 由于契丹的渔猎习性,使得他们对中原农耕文明并没有产生天然的亲近感,破坏中原农耕文明并不会影响到契丹人的生存。再加上契丹人的强势,视中原百姓如粪土,所以他们在进入中原后,对中原百姓大肆屠杀,并以此为乐。 以河北为例。 大贪官杜重威在天福七年(942)任顺国军节度使,出镇恒州,处在与契丹对峙的最前沿。而自石重贵与耶律德光交恶后,契丹人无时不纵兵顺国军所辖境内为患。 杜重威搂钱是行家,打仗是饭桶,几十个契丹游骑就能吓得坐拥数万精兵的杜重威尿裤子。面对契丹南下骚扰,杜重威闭关自守,百姓死活与他无关。 看到杜重威不敢轻动,契丹人放开胆子进行大屠杀。数十万手无寸铁的百姓因为杜重威的军事不作为而惨遭杀戮,横尸千里,场面惨不忍睹。 《旧五代史·杜重威传》对此事有明确记载:“部内城邑相断破陷,一境生灵受屠戮。” 《资治通鉴》第二百八十四卷的记载更加触目惊心,“(杜重威不作为)由是虏无所忌惮,属城多为所屠。千里之间,暴骨如莽,村落殆尽。” 顺国军辖境有多少人口? 顺国军即原来的成德军,下辖镇州、深州、赵州、冀州,根据《新唐书》所载唐开元二十八年(740)的户部计账,镇、深、赵、冀四州共有人口一百九十一万四千三百六十四人。 抛除安史之乱后河北混战的人口减少,历经二百年,四州人口不至于锐减一半。在晋辽交恶之前,四州人口当在百万上下。而经契丹人大肆屠杀,虽不至四州人口清零,但从“村落殆尽”来看,四州人口损失至少也在四五十万上下。 晋辽交恶时,冯道已到同州,但以当时的信息传播速度,以及冯道的政治地位,河北发生的这几起灭绝人寰的大屠杀,冯道是有条件知道的。 都说冯道有官瘾,这一点并不否认,可谁又没有官瘾呢?有些人当官上瘾,贪腐成风。而冯道当官,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实现“治国平天下”的宏大理想。只是生不逢时,虽位极人臣却权力有限(石敬瑭后期接管枢密院除外)。 有些处在冯道这种地位的高层人物,在失去实权后往往会大肆享受人生,但冯道没有。冯道是个善心的人,让他学杜重威为了发财杀掠百姓,冯道宁死也是做不出来的。 不要说杀人,就是一条鱼,冯道都舍不得杀。冯道在府上弄了一个池子,取名放生池。池子养的鱼并非自己的鱼苗,而是冯道在外面看到有人卖的成鱼,自己买下来放进池子里的。 记载这则轶事的宋人彭乘对冯道的评价,只有简简单单三个字——性仁厚。 冯道人虽在外镇,但一直心系朝廷百姓安危。石重贵自取灭亡,契丹人南进中原,最让冯道担心的一个问题,就是契丹人的残暴,又会屠杀多少手无寸铁的百姓? 冯道北上,是为了救人。 佛出救不得,唯有皇帝能救得 2 冯道有没有底气能说动耶律德光放下屠刀,冯道自信地认为,他有这个能力。 这因于他与耶律德光特殊的忘年交情,冯道比耶律德光大了整整二十岁。 耶律德光对冯道的喜爱,是众所周知的。当冯道出使上京时,耶律德光差点就以宗主国皇帝的身份出城迎接臣属国的臣子,足见冯道在耶律德光心中的地位。 只要冯道言语得当,拍对了耶律德光的马蹄子,从契丹人的屠刀下救出万众生灵,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冯道想到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已经去世一千五百多年的神——佛祖释迦牟尼。只要请动了佛祖,就能说服耶律德光,因为冯道知道耶律德光信奉佛法。 会同五年的六月,皇太后述律平生病,耶律德光为了给母后祈福,亲临寺庙,饭僧五万人。耶律德光虽不及他的堂孙耶律阮(辽景宗)信佛,但耶律德光很喜欢别人称他为佛子。 冯道行了礼,站起,平视耶律德光。 “冯先生无恙?” “谢陛下,臣无恙。” “先生老了,比八年前一见,须发全白了。” “臣老朽无用,自是白头,不及陛下日夜操劳,爱民于万一。”冯道很自然地把话题切进来。 古代很多帝王都崇尚佛教,特别是以武功打天下的。赵匡胤如此,耶律德光同样如此。赵匡胤去寺庙里上香拜佛,有个和尚说现在佛不拜过去佛,赵匡胤极为受用。 一个老板喜欢打骂员工,如何劝解他停止这样粗暴的行为,骂老板是个虐待狂,显然是火上浇油,丝毫解决不了问题。如果老板喜欢佛教,那你就可以在佛教上做文章,说老板有佛相,宅心仁厚,从来不打骂员工。 从反方向入手,反而会取得良好的效果。 冯道就是这样做的。 耶律德光其实知道自己杀人如麻,现在契丹人进入中原,以“打草谷”的名义到处剽劫百姓财产,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凡是这样的帝王,往往都具备双重人性,如同教皇沙迦那面双面头盔。 这一面,面目狰狞。 另一面,泪流满面。 大肆屠杀百姓,耶律德光的残暴欲望已经基本发泄出来,再这么胡杀下来,中原人会被他们逼反,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收手。 冯道适时地出现了。 “冯先生,你为朕解一脉。” “陛下请说。” “方今中原大乱,百姓流离,朕欲救百姓于倒悬万一,先生看如何救得。”耶律德光略有真切、又略有自负地问道。 冯道是与耶律德光打过交道的,知道这头嗜血的老虎命门在哪儿。 佛出救不得,唯有皇帝能救得 3 冯道摇摇头:“现在天崩地陷,衣冠绝种,末日之象。莫说圣人出,就是佛祖降世,也救百姓不得。” “唔……先生是说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有,还有一人!若此人肯救,则天下必有救。”冯道声音愈发洪亮。 耶律德光似乎感觉激动人心的这个答案与自己有关,声音略带颤抖地问:“连佛祖都不如此人能救百姓,这个人是谁,他在哪里?” “正是陛下!”冯道声若洪钟。 空阔的大殿里回荡着冯道的声音,耶律德光激动地站了起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是第一次有人将他与仁慈的佛祖相提并论。 耶律德光幻想过自己是佛祖转世,但一直无人看出来,而冯道却看了出来。听冯道话中的意思,自己比佛祖还要厉害,能救万方普罗修身众。 耶律德光站了起来,此时的他顿时觉得脚下有些飘浮,他似乎感觉到有万朵祥云拥到他脚下,万道佛光从自己身上射出,普照世界…… 因冯道一言善,救生者众。 关于冯道这句“佛出救不得,唯陛下救得”到底对劝止契丹人停止对中原的杀戮到底起到多大作用,各史记载稍不同。 《旧五代史·冯道传》称赞冯道此举:“其后衣冠不至伤夷,皆道与赵延寿阴护之所至也。” 欧阳修向来对冯道横挑鼻子竖挑眼,但在《新五代史·冯道传》却很客观地赞冯道的善行:“人皆以谓契丹不夷灭中国之人者,赖道一言之善也。” 《新五代史》的这个“人皆以谓”非常重要,说明冯道在耶律德光的屠刀下救人,是得到普天下人认可的。 冯道一句话,就拯救了挣扎在契丹人马刀之下的数百万人,这是什么样的大功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百万人命,又该造几级浮屠呢? 有些道德家指责冯道有失臣节,也许有道理。但问题是,是保持所谓的臣节重要,还是拯救百万黎庶的生命重要? 答案显然是后者。 而《资治通鉴》第二百八十六卷则记载了契丹人“打草谷”的杀人行动。所谓打草谷,就是纵容契丹骑兵到民间抢劫杀人。 这次大屠杀造成了严重的恶果,“丁壮毙于锋刃,老弱委于沟壑,自东、西畿及郑、滑、曹、濮,数百里间,财畜殆尽。” 《新五代史·四夷附录》也有如下记载:东西二三千里之间,民被其毒,远近怨嗟。 这是契丹人在中原制造的又一起血案,也是耶律德光随后被赶出中原的重要因素。争议之处在于,这次“打草谷”,到底是发生在冯道劝谏耶律德光之前,还是之后。 从《资治通鉴》本卷的记载顺序来看,“打草谷”一条记在生在冯道劝谏之后,似乎减弱了冯道劝谏对拯救中原人的效果。 本卷出现冯道,是耶律德光拒绝了原匡国军节度使刘继勋对冯道的攻击。而在此条之后四条,才出现了“打草谷”,但这并不能说明“打草谷”就一定发生在冯道劝谏之后。 众所周知,司马光对冯道向来是没好感的。在记载冯道死后,司马光咬牙切齿地把冯道骂得狗血淋头。 冯道一语救天下众生的伟大英雄事迹,司马光一字都没提。存在着一种可能,司马光为了贬低冯道,故意漏掉冯道救人这一段。同时将冯道被刘继勋当面攻击的事情放在契丹人“打草谷”之前,这样就会给人一种错觉——在契丹人对中原人的大屠杀面前,冯道不但什么也没有说,反而成了大屠夫耶律德光的座上宾…… 个中意味,不可言传。 刘继勋,请你不要指着我 1 不是冯道挺身而出,不知还有多少无辜百姓会惨遭契丹人屠杀。 后世的道德家们对冯道求全责备,鸡蛋里挑骨头,甚至对冯道大肆辱骂,仅仅因为冯道跳了几回槽,换了几个老板。 比如南宋诗人刘因写过一首诗,题目就叫“冯道”,对冯道极尽嘲讽,“亡国降臣固位难,痴顽老子几朝官?朝唐暮晋浑闲事,更舍残骸于契丹。” 司马光攻击冯道“朝为仇敌,暮为君臣,易面变辞,曾无愧作。大节如此,虽有小善,庸足称乎!” 在刘因等人看来,守住一家一姓的臣节,比守住几百万百姓的生命更重要。救下几百万人居然成了“小善”。 百万条人命,在他们这些道德家们看来竟如此的不值钱? 想必刘因等人都知道,同样朝唐暮晋、舍残骸于契丹的还有:李涛、王易简、赵上交、张铸、张昭远、范质。 这些人有三个共同点,一、都是文臣,与冯道相同;二、都历经五朝十帝;三、都入了宋。 算算这些人踹掉了多少破产的老板? 如果一个大学毕业生怀揣着要做乔布斯的伟大梦想,去应聘了一家公司。结果公司破产,又跳槽到另一家公司,结果还是破产。再跳几次,不停破产。 公司老板经营不善导致破产,难道还要大学生舍掉自己的前程跟着前老板破产讨饭?哪有这个道理。 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即使这个大学生以满腔热情去为这个公司的发展尽心尽力,但只要你过于优秀,总会有人盯上你的。 脏水、抹布、垃圾,他们总会有充足的理由扔在你头上。 盯上冯道的这个人,叫刘继勋。 刘继勋,《旧五代史·晋书》有传。从派系上说,刘继勋出道以来就跟着晋高祖石敬瑭,算是嫡系心腹人,但地位不高,高祖时代还没设过大镇节度使。石重贵继位后,刘继勋火速攀上石重贵这棵大树。为了讨好新老板,在石重贵与契丹绝交的重大战略决策上,时任宣徽北院使的刘继勋无条件支持石重贵,而冯道是两边不靠的。刘继勋因为飞达冲天,出任镇国军节度使(治所在今陕西华州),挤进地方一线。 还有一点需要提及,冯道第二次出任匡国军节度使,驻守同州,之后改任邓州。而接替冯道出任同州节度使的,正是刘继勋。 晋朝灭亡,很多原晋朝的方面人员都怀着各自的目的,争先恐后的来朝见新皇帝。冯道来见耶律德光,是为了救普天下众生。刘继勋来见耶律德光,是为了拍新老板的马屁,升官发财。 不过耶律德光对刘继勋并没有什么好感。耶律德光知道,当年怂恿石重贵与契丹绝交,导致晋辽大战的相关责任人中,就有眼前这个冲自己摇头摆尾的刘继勋。 等刘继勋给耶律德光行完大礼,还没等完全站立,耶律德光噼头盖脸就是一通响亮的耳光。 “继勋入朝,契丹主责之。” 耶律德光责骂刘继勋什么,虽史无明载,但结合前后文来看,显然是指责刘继勋在晋出帝反契丹事情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 耶律德光操着不太熟练的汉话,将本来满心欢喜的刘继勋骂得狗血喷头。 刘继勋,请你不要指着我 2 大殿之上静悄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有些平时与刘继勋不对付的官员暗中窃笑。而冯道,则持笏站在前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人知道此时的冯道,在想些什么。 刘继勋被骂得老脸有些挂不住,低着头不敢正视耶律德光。突然,刘继勋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冯道…… “陛下骂错人了。”刘继勋声音很大。 “唔,骂错人了?负义侯违两朝之好,难道不是你的责任?” “绝两国之好,使大皇帝亲征者,几险象环生,中原受刀兵之苦,非臣也,实冯道也!”刘继勋突然把矛头直指冯道。 大殿之上有人惊呼。 “说说你的理由。”耶律德光同样面无表情。 刘继勋在众人的错愕的眼色中,把手指是向了冯道,“负义侯敢对抗大朝(契丹),就是首相冯道和景延广等人为了迎其所好造成的恶果。不是冯道这种人逢君之恶,怎会有今日之局面。” “你没劝止负义侯?” “冯道何人?天下第一大臣,居位宰辅。臣何人?地位卑下,微末小员,恐君见责,所以不敢多嘴。” 刘继勋练就了一嘴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好本事。明明是他怂恿石重贵反辽,冯道并未表明自己的态度,刘继勋居然面不红心不跳的把脏水一股脑儿全泼在冯道头上,毫无羞愧之色。 后人都说冯道有亏臣节,其实真正有亏臣节的是刘继勋。 冯道之于石重贵,就如同换了老板的原公司老员工,和新老板不过是领工资和发工资的关系。何况石重贵并不信任冯道,直接赶出权力中枢。 如果按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立家臣传的标准,刘继勋是标准的晋臣,因为他之前只侍奉过晋朝石氏叔侄。晋朝公司破产,冯道和原公司的劳动合同自动解除,自然可以另行择业。 而且冯道有一条非常让人敬佩的做人底线——他从来不攻击原来的老板(不包括客观评价其失败原因),即使这个老板彻底破产,甚至被杀。刘继勋是晋朝公司老板的自己人,老板破产后,刘继勋冲着破产的老板狠狠踹上几脚,性质是非常恶劣的。 以刘继勋的为人,莫说是冯道,就是他那位已经破了产的原老板石重贵站在他面前,只要耶律德光流露出一点意思,刘继勋就敢当面殴打石重贵。 对破产的恩人落井下石,刘继勋绝对做得出来。 对于一间由草台班子发展起来的大公司来说,要防的不是冯道这样的外来务工人员,人家和你只是雇佣关系,领一块钱工资干一块钱的活。真正要防的,还是刘继勋这类可以牺牲自己尊严来取悦你的所谓亲信人物。即使跟了你三十年,一旦你失势,你的“兄弟”照样当面给你一枪。 面对刘继勋突如其来的诬陷,据史书所载,冯道什么都没有说。 刘继勋血口喷人,如果冯道不说话,会不会给新老板留下不好的印象。不会,因为新老板非常了解自己,这正是冯道敢视刘继勋不存在的底气所在。 刘继勋,请你不要指着我 3 冯道和耶律德光是什么交情! 耶律德光从小就生活在父亲阿保机与韩延徽叔叔营造的有关冯道的神话中,养成了他对冯道几乎是毫无原则的崇拜。以臣属国出使宗主国,宗主国皇帝差点亲自出迎的,只有冯道一例。 耶律德光曾经赐给冯道的那些什么牛头木拐,足以说明一切。 其实刘继勋自石重贵时代以来久处晋朝官场一线,是知道冯道与耶律德光这层君臣之外的知己关系的。刘继勋应该与冯道没有过恩怨过节,他之所以突然攀咬冯道,也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 《旧五代史·刘继勋传》说得很明白,“契丹责之,时冯道在侧,刘继勋事急”,才指责冯道的。 刘继勋过完了嘴瘾,抬头看了看面目冷峻的耶律德光,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 果然,耶律德光大发雷霆之怒! 耶律德光从来都是一副二百五的活宝脾气。他认为他不该尊重的,他当面就敢操人家的老娘,对人家使用下三烂的语言暴力。而他认为他该尊重的,简直可以用低三下四、奴颜婢膝来形容。 居然有人敢骂冯道,耶律德光骂道:“且闭上你的麻雀嘴!你不是扯牛皮蛋嘛,这个老子我是知道的,向来不是挑拨是非的人。负义侯议与我绝好,根本就没有冯先生的事,他可是什么都没说的。而你,可没少在负义侯面前说过朕的江湖黑话。两国失好,完全是你和景延广数辈搞出来的,和冯先生有什么关系。” 没错,耶律德光对冯道的称呼就是“老子”,换成现在的行话,就是老爹。已经统治中原的大朝皇帝对一个亡国的旧大臣,挑着大拇指,摇头晃脑地称“这是我冯爸爸”,而且一脸自豪…… 《旧五代史·刘继勋传》:(契丹主曰)此老子不是好闹人,无相牵引,皆尔辈为之。 刘继勋已是满头黑线。 耶律德光并没有打算放过刘继勋,命侍卫拿出一副大铁锁,二话不说,直接套上早已瘫软在地的刘继勋,“将送黄龙府(今吉林农安)”。 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耶律德光没过多久就放了刘继勋,但刘继勋经此折腾,羞愧难当,油尽灯枯,未几卒于家。 出于对冯道的反感,司马光在《资治通鉴》记载这一条时,刻意隐去了充满敬意的“老子”二字。司马光将“此老子”换成了“此叟”,冯爸爸降格为老冯头,完全抹掉了耶律德光对冯道那份无与伦比的敬重。 欧阳修、司马光诸先生对连嫁五夫的“政治寡妇”冯道百般丑化嘲讽,却无法理解为什么冯道在当时能得到那么多君王的无限礼敬?仅仅因为冯道向他们屈膝称臣? 胡三省虽然对冯道也是求全责备,说冯道是巴结耶律德光才免祸及身,所谓“依阿免祸”。其实这一点也是说不通的。同样是对耶律德光屈膝称臣,同样“依阿”耶律德光,刘继勋怎么就当众被耶律德光扫脸?半点情面也不给。 除此之外,胡三省还是对冯道有一句客观的评价。他认为冯道之所以能立七朝而不倒,历朝君主都把冯道当干爹一样供着,原因还在于冯道“持身谨净”,所以才能赢得历代君主的尊重。 冯道为人,不贪腐、不奢侈、不与人争利,不摇唇鼓舌说些不该说的话,而且有好生之德。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冯道都平静淡然处之,出人一头时,不张狂自负;低人一头时,也不捶胸顿足。 这样低调而能力出众、没有野心的员工,哪个老板不喜欢?而如果老板身边都是刘继勋这样的人物,那就等着破产吧。 而且等你破产后,你会收到刘继勋砸向你的无数黑砖。 亲眼看到耶律德光对自己的真心维护,以及刘继勋被扫脸后的窘态,冯道还是一言不发,但他那满是褶子的眼角却露出一丝笑意。 即使是胜利者,依然可以保持沉默。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你胜利了,所以不需要多说什么。 大汉皇帝刘知远 1 五代是哪五代?众所周知,梁、唐、晋、汉、周。 其实严格来说,应该是六代。 在晋出帝石重贵与汉高祖刘知远这两个为正史所承认的中原皇帝之间,硬生生挤进去一个顽皮涎脸的耶律德光。 …… 辽朝算不算中原王朝?其实是应该算的。 辽会同十年(947)二月初一,大辽皇帝耶律德光服通天冠,穿绛纱袍,在汴梁宫中正式接受晋百官臣贺。 这次受礼,完全是按照中原王朝的朝礼进行,设钟鼓鸣乐,汉家仪卫,一件也不少。原晋朝的汉人官员穿上汉服,契丹人着胡服,三跪九叩,舞蹈三呼万岁。 如果说赵匡胤策划陈桥兵变,赶走了本该由赵匡胤倾心辅佐的幼主柴宗训,创建大宋王朝属于合法,耶律德光同样是合法的中原政权。 如果耶律德光能以汉法治中原,他的子孙就会像北魏拓跋氏那样,世世代代统治北中国。就不会出现后来的后汉,后周,也不会出现宋朝。 可是,历史并没有这么多的如果。 耶律德光还没坐稳汴梁的龙廷,就被愤怒的汉人用大棒子赶出了中原。 耶律德光曾经自信满满地告诉晋大臣:“中国事,我皆知之;吾国事,汝曹不知也。”晋大臣确实未必知道契丹国事,但中国的事情,耶律德光同样不知道。 耶律德光在中原的失败,原因到底出在哪里? 大致有三个原因:一、耶律德光纵容契丹人打草谷,大肆屠杀百姓,得罪普天下的百姓。二、耶律德光不给投降契丹的汉人上层人物留一点活路,逼迫他们交出所有的财富,准备运回契丹,得罪了军阀官僚。这两个原因导致几乎中原各阶层的汉人齐力抵抗契丹人。 而第三个原因,耶律德光灭晋,其实是火中取栗,替他人做了嫁衣裳。这个最终依靠天时地利人和,将耶律德光挤出中原的人物,就是一代枭雄刘知远。 刘知远,沙陀人,长相奇异。史称刘知远脸皮紫色,而且眼白较多,人多异之。刘知远是晋高祖石敬瑭灭唐自立的关键人物,地位有些类似赵匡胤之于柴荣。 刘知远为人强傲,看不起不如他的人物。因为石敬瑭把刘知远与大贪官杜重威并例,引起刘知远的强烈不满,不屑与饭桶为伍,竟然拒绝受命。石敬瑭大怒,要不是赵莹等人苦劝,石敬瑭差点就废掉刘知远。 不过刘知远毕竟是石敬瑭的贴身嫡系,肯定还是要重用的,天福六年七月,刘知远出任河东节度使。正因为有了这次任命,刘知远才有了异志,并羽翼渐丰,最终龙归大海。 石重贵是奈何不了刘知远的,耶律德光同样奈何不了刘知远。因为刘知远的演技比耶律德光的干儿子石敬瑭还要出色,将经常犯二的耶律德光骗了个血本无归。 刘知远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乌龟在受到攻击时会把头缩进壳里自守,等有机会时再伸出头咬人一口。眼前的局势,耶律德光初得志,刘知远暂时惹不起,那就装回孙子。 大汉皇帝刘知远 2 刘知远派人到汴梁向耶律德光称臣,并恳切地说自己没有亲自来给大皇帝拜加贺,是因为河东番汉杂居,他不敢轻易离位。 看来是耶律德光没了干儿子,感觉到空虚失落,他发现刘知远非常适合做自己的干儿子。耶律德光亲切地下诏褒奖刘知远,赐给只有契丹亲王才有资格受赐的木拐,并对外宣称刘知远是自己的干儿子…… 刘知远持诏大笑。 当看到契丹人在中原胡作非为,尽失人心时,刘知远自己的机会来了。在心腹郭威、杨邠等人的劝进下,辽会同十年(947)二月十三日,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在太原称帝,因自己姓刘,定国号汉。因为刘知远知道中原人还念着石敬瑭的好,便对外宣称自己没有忘记晋高祖之德,年号依然是天福。 刘知远知道自己的五万步骑兵家底,是难以对抗契丹人的,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愤怒的中原人将契丹人赶出去,他再下山摘桃。 形势愈发对耶律德光不利,中原地区一波接一波的反契丹浪潮让耶律德光精神几近崩溃。大皇帝对身边人叹道:“我没想到汉人难制如此!” 其实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不尊重汉人招来的麻烦,怪不得别人。 耶律德光终于坐不住了,他想家了。但他又不能说是被汉人赶跑的,否则脸上不好看。耶律德光想到一个好办法,他召见晋百官,言辞恳切地说:“我是塞外人,习惯了低温气候。你们这天气太热,我受不了,我要回塞外避暑。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想我老娘了,我要回家看看老娘。” 晋百官不知谁在使坏,说可以把太后请到汴梁享福。耶律德光脸一黑,怒道:“太后老了,譬如大树,根大入土,不宜轻动。”然后他用手指着殿下各怀心思的晋大臣,“你们,都跟我回去!” …… 冯道站在前排,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三月十七日,契丹皇帝驾发汴梁城,晋朝文武诸司百官数千人悉数跟队北上,甚至连宫女太监都打包带走。 汴梁城的国库里空空如也,老鼠们在快乐的聚会。 杀胡林 耶律德光将中原人才库彻底清空的心态其实很简单:我得不到的,你刘知远一毛钱也休想得到。 耶律德光虽然经常犯二,但他对人才还是非常尊重的,他也知道治国需要大量汉人官僚精英。既然自己在中原待不下去,那就把他们都带回草原。一来为自己所用,二来让刘知远喝西北风去。 所以晋朝官僚悉数北上,冯道自然也在其列。他为什么不想办法留下来? 其实还是有一部分职衔低的官员有幸被耶律德光强留下来,职衔高的,一个也跑不了。如果冯道此时提出要留下来,会同时得罪两伙人。一是得罪耶律德光,所有人都可以留下来,唯独冯道必须北上,因为冯道是天下第一名臣,政治意义重大。二是得罪所有的汉人官僚,这些人会对冯道群起而攻之,冯道显然不会这么做的。 冯道愿意北上吗?当然不愿意,否则当年就留下来了。冯道留恋中原的一切,文化、饮食、服装、生活习惯。 此年的冯道已经六十六岁了! 没有人愿意去大草原,但此时大家的人身受到强行限制,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祈祷耶律德光在北行路上发生重大变故。如此,他们还有一线生机,留在故国。 也许冥冥中真有天意。如果这几千人的汉人官僚精英被强制北上,将是中原政权的重大损失,之后的柴荣和赵匡胤什么都不用干了,因为手上早已无人才可用。 栾城(今河北石家庄南六十里),一个契丹人会永远记住的地名。 当满头黑线的耶律德光率这支乱七八糟的队伍行进至栾城时,之前突染疾病的耶律德光病情突然加重,已经无法前行,病状是浑身发烫。契丹人找来特制的冰块,放在耶律德光的身上,希望这些冰块能降低皇帝的体温。 耶律德光被烧得胡言乱语,下意识地拿起冰块,放进嘴里大嚼。这是耶律德光在人间的最后一顿晚餐。 辽会同十年(947)四月二十一日,四十四岁的草原枭雄耶律德光病死于杀胡林。 契丹人听说皇帝死了,操着冯道们都听不懂的契丹语哭诉着他们对皇帝的思念。冯道们为了避嫌,也跟着契丹人在哭,但冯道此时想的是:如何才能逃离契丹人的控制。 耶律德光的死,像是一颗威力十足的炸弹,炸裂了契丹最高统治集团钩心斗角的冰层。 冰下,水流湍急。 契丹内部有三股势力,对耶律德光死后留下的最高权力真空虎视眈眈。 一、耶律德光的三弟、皇太弟耶律李胡,背后有皇太后述律平支持。 二、耶律德光长兄耶律倍的长子、东丹王耶律兀欲,背后有契丹随军将领的支持。 三、莫名其妙的燕王赵延寿。 按道理讲,耶律李胡是皇太弟,名分最正,耶律德光死后,耶律李胡最应该继位。但问题有两个,一个是真要论起来,名分最正的是大辽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的长子的长孙耶律兀欲。 大契丹的天下,本就该属于耶律倍的。 第二个对耶律李胡不利的地方,是他本人远在契丹本部,而在军中威望甚高的耶律兀欲此时正在南征军中,近水楼台先得月。 耶律李胡和耶律兀欲的斗争主要集中耶律兀欲回到契丹本部之后,而耶律兀欲此时最主要的竞争对手,竟然是丝毫没有契丹血统的汉人赵延寿。 赵延寿也是个苦孩子。耶律德光南下大战石重贵时,就曾许诺灭晋后立赵延寿为中原皇帝,赵延寿喜出望外。可灭了晋之后,耶律德光忘记自己说什么了,赵延寿只好退而求其次,希望能被皇帝立为皇太子,又被耶律德光拒绝了。 耶律德光突然暴死在杀胡林,这对赵延寿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赵延寿渴望做皇帝,实在是太久了,他发明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职务——权知南朝军国事。换成现代话,就是代理中原大总统…… 赵延寿对外宣称,这是契丹大皇帝(耶律德光)的遗诏。 耶律兀欲当然不会信这些天花乱坠的谎言,叔父一死,大辽皇帝的位子,必须是他的,谁也别想夺去。 耶律兀欲率诸将连夜闯进赵延寿的大营,和赵延寿正面对峙。 正定惊魂记上 1 赵延寿从来不服耶律兀欲,你玩你的,我玩我的。 赵延寿为了造成既定事实,他准备在五月初一举行权知南朝军国事的仪式。届时,晋朝百官大臣,以冯道为首,给赵延寿行君臣大礼。 赵延寿被耶律兀欲逼红了眼,几近疯狂,但如果他真这么做了,等于逼耶律兀欲与他鱼死网破。耶律兀欲手中掌握着契丹最精锐的部队,赵延寿手上并没有多少军队。 随队的原晋朝宰相李嵩私下劝赵延寿不要冲动,要智取,不要霸王硬上弓。等赵延寿冷静下来,他为刚才自己的冲动惊出一身冷汗。 为什么是李嵩劝止,冯道呢? 对于赵延寿或耶律兀欲,冯道还是偏向于赵延寿的。一则赵延寿是汉人,又是唐明宗的小女婿,远比耶律兀欲这个自己从来没打过交道的契丹人更有亲近感。二则赵延寿想当南朝皇帝,如果他能稳定局面,冯道就不必再跟着耶律兀欲回大草原上喝西北风了。 但史料上却没有记载冯道说过什么话。原因应该不难猜测——冯道不认为赵延寿有成功的可能性。 这一点,从耶律兀欲率契丹各部大将杀到恒州城下,赵延寿畏其势大,不得不将他们放进城就可以看出来。 赵延寿不是能将冯道救出苦海的那个救世主,冯道自然不会把注押在他身上。何况赵延寿多年在中原官场上打滚,赵延寿是个什么样的人,冯道再清楚不过。 赵延寿不可靠,冯道只能保持沉默。他在耶律兀欲的竞争者赵延寿面前多说一句,就会成为耶律兀欲手中现成的话柄。以冯道的江湖地位,即使冯道说了,耶律兀欲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冯道果然成了精!事态的发展印证了冯道的判断。 五月初一,这本是赵延寿举行权知南朝军国事仪式的好日子,赵延寿、张砺、和凝、李嵩,以及冯道等原南朝宰相级高官都收到了永康王耶律兀欲的请柬。 在请柬中,永康王情真意切地请他们来到自己所下榻的馆驿饮酒谈生。冯道则没有把注押在赵延寿身上,不得罪耶律兀欲,心中无鬼一身轻。有人请客,为什么不去。 美酒佳肴,冯道旁若无人,饮啖自如。赵延寿没心没肺,丝毫没有觉察到紧张的气氛,喜笑颜开地吃酒。因为耶律兀欲的王妃平时与赵延寿兄妹相称,永康王含笑对赵延寿说自己的老婆想兄长,请燕王进屋一叙旧情。 赵延寿“欣然”跟着永康王入内,要找妹妹谈人生。 正定惊魂记上 2 这一进去,燕王再也没有出来。 过了很长时间,耶律兀欲满面春风地从里面走出来,告诉大家:“燕王谋反,已经被卫士锁拿。” 众人皆惊,冯道依旧从容道贺。 冯道向来不掺和公司内部事关新老板的权力斗争,随便你们斗,谁赢了告诉我一声,我给你们磕头称臣。 从表面上看,冯道已经没有了当年死谏刘守光的强项,有的只是沉浮无所为,给人的感觉暮气沉沉。但问题是,有所作为不代表一定要去无谓的送死。除非你铁了心要成为某个家族公司上层人物的马仔,否则就应该远离这种残酷的权力斗争。 赌赢了还好。赌输了,你将被胜利者视为前朝余孽,从而扫地出门。 冯道从来不做这样的赌博,安稳拿他的工资。所以不管谁当新老板,都把冯道当干爹一样供着。 冯道的沉默,避免了一场灾难。 耶律兀欲取得了完胜,随后他对外宣称他才是先皇帝定下的权知南朝军国事的真正人选,赵延寿伪造遗诏。随后,耶律兀欲接受了张砺、冯道等人的朝贺。礼毕,耶律兀欲含笑告诉大家:“幸亏大家没有上赵延寿的贼船。否则在今日你们是给他行君臣礼,我必以铁骑围此地,大杀一通,到时大家人头都要落地。” 听到这话,李嵩暗中庆幸自己正确的选择。 冯道无所谓庆幸,因为他什么也没说,两边都不得罪。如果赵延寿赢了,冯道什么也没失去。 耶律兀欲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大契丹皇帝,而他是辽朝九帝中,唯一在契丹国境之外继位的皇帝。 顺国军节度使治所恒州,成为耶律兀欲飞黄腾达的起点。耶律兀欲在恒州衙门举行了简约而不简单的即位仪式,冯道等人各怀心事,给耶律兀欲行君臣大礼,算是承认了耶律兀欲的契丹皇帝身份。 都说冯道历五代十君,其中一君是指耶律德光,其实严格算起,耶律兀欲也应该算是冯道所侍奉的帝王。 正定惊魂记下 1 冯道等汉官暗中祈祷的留在中原的机会,终于在耶律兀欲继位后,姗姗来迟。 耶律兀欲是个荒唐的皇帝,他即位后立刻把被制成帝耙(天热,为防尸体变味,把耶律德光的遗体掏空,放进盐巴)的叔父忘在脑后。群臣的山呼万岁声还没有散去,大家就听到府衙后鼓乐大起,耶律兀欲在唱着欢快的歌曲。 虽然荒唐,但耶律兀欲并不傻。他现在当了皇帝,可控制范围非常有限,他已经得到消息,自称汉朝皇帝的刘知远已经大驾南下,即将入洛。中原,肯定是得不到了。那么,他只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大草原去。可问题是,他的祖母述律太后和三叔耶律李胡是不会承认他的。 果然,“契丹述律太后闻契丹主自立,大怒,发兵拒之”。虽然有些惊恐不安,但形势已然如此,耶律兀欲为了活下去,只能硬着头皮北上,与祖母、三叔一争天下。 兵贵神速,可看着身边密密麻麻的原晋朝官员,耶律兀欲却摇摇头。很显然,带这些累赘北上,只能打乱自己的行军部署。稍有不慎,这伙只会吃饭不会干事的汉人官僚就能拖掉自己的后腿。 衡量再三,耶律兀欲决定把这些汉官、汉兵全部留在恒州,留下自己的从叔麻答以两千契丹兵镇守恒州。 当看到耶律兀欲率契丹主力仓促北上的身影渐渐模煳,冯道轻轻松了一口气。在冯道看来,麻答显然比耶律兀欲更容易对付。 耶律兀欲北上,麻答同样开心,因为他可以在中原为所欲为。麻答此时的权力非常大,整个契丹兵北去后的中原,除了留守汴梁的萧翰外,都归麻答节制。不过萧翰也没能守住汴梁,听说刘知远南下摘果子,吓的连夜逃到恒州避难。 赵延寿当初苦巴巴想得到的权知南朝军国事,却不经意间让麻答过了一把代理大总统的瘾。 麻答是个让人难以理喻的疯子、杀人狂,他比耶律德光还要残暴一百倍。耶律德光只是下令屠城,而麻答对汉人村民进行惨无人道的虐杀,让人惨不忍睹。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麻答每杀人后,都要把人肢解,人的肝、胆、手、脚都被麻答流着口水挂着自己的卧室里,谈笑自若。 同样是杀人,面对耶律德光,冯道敢于劝谏。但面对麻答,冯道什么也没说,也不敢说。耶律德光的人性是双面的,有恶也有善,而麻答是天生的恶人。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尽量少说话,万一不知道哪句话得罪了这个疯子,冯道老命休矣。 不过麻答还算聪明,他只杀社会底层的百姓,像冯道、和凝这样的汉人高官,他还是舍不得杀的。因为麻答正在过皇帝瘾,每天出门就要穿上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黄袍,大摇大摆地出入。 麻答还知道皇帝需要宰相来辅佐,可他身边没有宰相,这事好办。冯道很快就收到了麻答给他的宰相任命书,这是写在公文纸上的。冯道成了麻答“代理王朝”的宰相,兼判弘文馆。李嵩、和凝以及冯道的亲家刘昫都收到了“代理宰相”的任命书。 正定惊魂记下 2 其实麻答还是有当河北皇帝的机会的,只要他能抚顺汉人之心,对汉人好一点,汉人是可以接受他的。但麻答天生就是个成不了大器的乱世混子,身处汉地,遍地都是汉兵,身边只有两千契丹兵的麻答居然变本加厉地凌虐汉人。本该由汉人享受的待遇,全被麻答转送给契丹兵。 麻答成功地稳住了两千契丹兵的军心,同时也成功地动摇了数万汉人军队对契丹的忠心。 “众心怨愤”,意味着麻答的“代理王朝”即将被狂风扫掉。 此时从汴梁传来了一个让大家振奋的好消息——大汉皇帝刘知远大驾已经进入汴梁城,成为天下新主。 刘知远不是汉人,但刘知远从里到外早已完全汉化,他的身上找不到一丝非汉化因素,所以他对汉人的吸引力非常强。 麻答如此残暴,大汉皇帝如此神武,那就赶走麻答,南归大梁。 不清楚在汉军高层密谋推翻麻答的过程中,冯道起到了什么作用。但合理地推测一下,冯道是恒州所有羁留文武汉人中威望最高的,而且结合后来汉兵高层突然在冯道即将被强行北上时发动袭击,以及随后对冯道的推崇来看,大家应该是找过冯道密议过的。 只要不被麻答发现,冯道还是乐于和大家并肩作战的,毕竟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驱逐契丹,南归华夏。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是已经返回契丹的耶律兀欲的奇思妙想,他突然从遥远的北方发来一队骑兵,给麻答传达皇帝的一道诏谕——召晋前威胜军节度使冯道、枢密使李嵩、左仆射和凝等人立刻起程北上契丹,参加契丹太宗皇帝耶律德光在木叶山的葬礼…… 当听到这则不好的消息,冯道心头勐地收紧,但面上依旧从容。冯道知道木叶山,在契丹上京东南四百里,土河与潢河的交汇口。 耶律兀欲突然来这么一手,原因应该不难猜测,因为此时的耶律兀欲已经打败了他的祖母述律平,囚之。契丹天下,被耶律兀欲牢牢控制。而耶律兀欲要治理天下,就须重用文臣。当初他把冯道等人留在恒州,只是权宜之计。如果天下已定,自然应该把冯道等人召回契丹,为己所用。 冯道以自己丰富的官场阅历,敏锐地意识到,如果自己二次北赴契丹,有去无回!但如果不去,就是违诏。不用耶律兀欲下诏降罪,麻答就能把自己砍翻在地。 形势日益紧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发动起义。 冯道微笑着对契丹使者说,等我们吃完饭就上路去木叶山。吃一顿饭的时间总是有的,简单的菜肴摆上桌,冯道与李嵩等人有说有笑地吃着。 突然,窗外钟声大起,这是恒州隆兴寺的钟声。 正定惊魂记下 3 伴着这起莫名的钟声,无数汉人挥舞着刀枪,愤怒地闯进了衙署。在这些愤怒的人群中,有原晋朝的正规军,也有恒州当地被契丹人欺侮忍无可忍的汉人百姓。 领头的是,是晋朝前颍州防御使何福进、控鹤指挥使李荣。而这个李荣,就是后来的周朝名将李筠。 行动非常顺利,乱军很快就攻占了恒州的兵甲库,获得了大量武器,接下来的问题是说服时任护圣左厢都指挥使的白再荣出任乱军临时主帅。 为什么是白再荣?因为白再荣在军中的职务高于何福进、李筠,何李二人如果自立为帅,恐军人不服,所以临时拉来白再荣演戏。 没想到白再荣吓得躲进房间的幕帘后面,不敢出头,被乱军强行拽出来,只好硬着头皮当临时老大。 这一幕很眼熟,当辛亥革命武昌首义时,革命军要求湖北巡抚黎元洪当代理大总统,黎将军不也是躲在房里不敢出来么。 随着汉军越聚越多,鼓声震动天地,烟火弥漫不散,场面非常震撼。 契丹留在南朝的“权知南朝军国事”麻答大人,此时也不趾高气扬了,吓的腿都软了,退居北城。 麻答的服软,更激发了汉人对麻答的愤怒,当初你虐杀汉人时,可没这么软蛋。越来越多的汉人武装聚焦到城下,挥舞着武器,要求麻答出来受死。 问题很快出来了,白再荣出任临时老大,但他对军队并没有多少约束力,也没多少人听他的。看到麻答遗落在城下的珍珠宝货,乱军们忘记了他们“驱逐契丹”的任务,开始哄抢这些宝贝。胆大的都发了财,胆小的都不知了去向。 这样的军队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困兽一般的麻答果然看到了反攻的希望,加上契丹骑兵的援助,契丹人对汉军进行有效反击,汉军死者两千多人。 城中汉人瞬间就有崩盘的危险。 白再荣控制不了军队,无法实行有效指挥,当务之急是必须找到军队都认可的上层政治人物,来稳定混乱的军队。 晋朝磁州刺史李谷很敏锐地想到了天下第一名臣冯道。 在军心难服白在荣的情况下,能让躁动的军队安静下来的,现在只有冯道有这一份威望。 当听完李谷的意思,冯道二话没说,拉着李嵩、和凝等同僚火速前往军营。稳定下来军心,就是冯道可以回家的保证,他不会拒绝李谷的建议。 冯道自出道以来,一直在文职官场供事,即使参与了军务,也没有和一线士兵打过交道。但冯道的名声实在太大了,大到士兵们可以忘记自己第一个老板是谁,但可以牢固地记得冯道是谁。 当鹤发童颜的冯先生在李谷的搀扶下,颤微微地站在汉族士兵的面前时,这些平时强横惯了的兵痞子们围着冯道,举起刀枪,激动地欢呼着。 “士卒见道等至,争自奋”。 场面像极了八年前,冯道耍尽心机从上京逃回来,站在晋朝土地上,被团人员围住热烈地欢呼。 正定惊魂记下 4 时间在流逝,大家都变老了,但冯道在社会各阶层特殊而超然的地位从来也没有变过。 从来没有和一线士卒打过交道的冯道缘何能得到他们发自内心的欢呼与尊重?答案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因为冯道的清白。 无论冯道被后人骂成什么样,但他是从来不贪的。也许是冯道出身社会底层的缘故,他对同样来自社会底层的人们充满了人性本能的善爱,不像杜重威这伙专喝兵血的贪官,自然能得人心。 明朝狂人李贽还是给冯道说了句公道话。他在《焚书》中替冯道历五朝事十君做了辩护。李贽认为冯道“历事五季之耻”,不惜在历史上留下恶名,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不忍无辜之民日遭涂炭”。 成天教导别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道德家们最见不得冯道还有什么闪光点。为了维护日渐稳定的统治局势,恨不得将冯道骂成万世逆臣,再踏上一万只脚,让冯道万世不能翻身。 可李贽说的全都是事实,冯道这辈子不但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反而以佛家慈悲为怀,兼济天下众生。 救天下百姓,远比所谓的臣节更有价值。何况这些道德家只是要求别人守臣节,他们自己是可以例外的。 对于冯道这次出面稳定军心,史家着墨极少,但却有着非同寻常的重大历史意义。 冯道成功扭转了混乱的局势,汉人士兵汇集在冯道身边,齐心协力,赶跑了契丹留在中原的残余势力,彻底断绝了契丹人再次南下屠杀的可能。 如果冯道不出,任由汉人武装乱成一团,不排除麻答卷土重来的可能性。一旦契丹人再次杀回中原,不知又有多少万汉人惨遭屠戮。 王安石曾肉麻地尊称冯道一声“菩萨”,其实还有一位与王安石同时代的大文学家也肉麻地尊称冯道一声“菩萨”,他就是王安石的政敌兼人生知己——苏轼。 “菩萨,再来人也!”有些肉麻,但却是真实的历史存在。 《资治通鉴》第二百八十七卷的记载非常清楚,“士卒见道等至,争自奋。会日暮,有村民数千噪于城外,欲夺契丹宝货、妇女,契丹惧而北遁,麻答、刘晞、崔廷勋皆奔定州。” 拒绝出任临时主帅的智慧 1 在恒州城中的人们确信契丹人再也回不来了。 在夹杂着抽泣的欢呼声中,冯道也抹着额头上的汗,庆幸着麻答们的远去,但冯道并没有放松他心中那根悬着的神经。 契丹人是被打跑了,但眼下的局势并不乐观。城中无主,谣言四起,百姓人心惶惶,未安生产,再加上总会发现一些来历不明的游兵在四处游荡…… 现在最重要的是稳定军心与民心。 在人心惶惶的混乱时期,稳定人心最好的办法,就是由群众广泛认可的德高望重人士出面,冯道、李嵩、和凝等高官显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天下闻名的冯相公来到咱们村了,人们奔走相告。 从《资治通鉴》第二百八十七卷“冯道等四出安抚军民”的记载来看,冯道是亲自走进基层的。就像周世宗柴荣是以皇帝身份跃刀杀敌、南征北战,而不是指挥下属去做事,事成之后,功劳全是自己的。 冯道和农民有着天然的亲近感,每看到这些身上汗兮兮的泥脚农夫,冯道都感觉异常的亲切,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而一个为人臣不忠者,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忠于一家一姓,何如忠于万民? 老百姓是朴素而真诚的,他们不会跟着道德家们站在维护封建政权稳定的立场上去诋毁冯道。他们会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道德家们的立场,和老百姓的立场,有时是严重对立的。 看到年近七十的冯相公每天忙里忙外,有时热饭都没吃上几口,大家都感动了。在目前群龙无首的局面下,需要推举一位临时主帅,稳定住混乱的局势。 无疑,没有人比冯道更适合这个位置。 冯道有三个优势:一、德高望重,众人皆服。二、有过出任大镇的经历,两任同州,一任邓州,地方管理经验丰富。三、纯文人。 特别是第三条。围在冯道身边的,多是赳赳武夫。都说文人相轻,武人同样如此,为了争蛋糕打得头破血流是家常便饭,谁也不服谁。如果推举一位武人为大将,其他武人如何心服? 这次驱逐契丹,武人中立功最著者,是李筠,但李筠职位不高,推举李荣,会有更多的人不服。而留守恒州的武人中,白再荣职务最高,但从“众推道为节度使”来看,大家对白再荣同样没兴趣。 不能推举武人,那就只能推举文人了。 出任节度使,其实对冯道来说并不算是难事,毕竟之前有过三次经历。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冯道婉言谢绝了大家的推举。 冯道告诉大家:“谢谢大家如此看得起老朽,但你们也知道,我不过一介书生,管理文翰事宜,我能胜任。现在形势混乱,还是推举一位将军出来主持局面更合适。” 拒绝出任临时主帅的智慧 2 冯道不接受大家的推举,其实是一种自保策略。 道理很简单。在此次驱逐契丹的行动中,虽然冯道也出了力,但毕竟首功是军阀集团的。冯道如果接受此次推举,固然能将军中各派系暂时安定下来,但他们之间彼此是互不心服的,一旦彼此生事,冯道很可能被当成炮灰。 上帝把冯道当成了一块巨大的布,蒙在火山口上,人们看不到火山内部烈炽滚滚。但当火山愤怒地爆发后,冯道这块布将会在瞬间被烧成灰烬。 这次出任恒州节度使,与之前冯道出任过的两次同州、一次邓州的节度使之任是有很大不同的。 前三次的节度使之任,冯道都处在形势相对稳定的大后方,数年不见刀兵,百姓安居乐业,冯道大隐于此,清静无为任事。而恒州,是处在中原与契丹对峙的最前线,何况契丹人刚退,前有契丹,后有刘知远,形势不明。如果冯道接手恒州,一旦再出大乱,所有脏水都要泼到冯道头上。 冯道有这么傻吗? 而根据《东都事略·李筠传》的记载,出面请冯道出任节度使的正是此前大家公认立功最大的李筠,这其中是很有门道的。 为什么是李筠出面?如果结合“时李筠功最多”来看,就再清楚不过了。李荣功最大,在“兵强马壮者为天子”唐末五代宋初的大乱世中,他自然认为自己有资格当老大。可自己的资历过浅,恐众人不服。 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推举冯道。 如果冯道接受出任节度使,那么至少这个位置没有被其他武人占据,李筠也不觉得自己吃亏,毕竟冯道的江湖地位,目前无人可以撼动。而如果冯道拒绝接受,必然会提出拥立功劳最大者,这显然是李筠希望出现的局面。 冯道何等样人!他自然知道李筠的心思。 所以冯道拒绝出任之后,又说了句:“至于谁出任留后(恒州节度使)更合适,依老朽愚见,当以功高者立之。” 冯道就差说出李筠的名字了。 但冯道是绝对不能直接说出李筠的,否则就将得罪其他武人,这些大爷都是拥有各自武装的。为了一个李筠而得罪所有武人,如果这些武人联合起来对付自己,仅凭李筠的武装,能保住冯道吗? 冯道干脆两边都不得罪,含煳以“功高者立之”,撇清自己的责任。蛋糕到底该谁吃,你们自行决定,老朽管不了。 至于谁功劳最大,司马光说李筠功最多,冯道似乎也认为李筠功大,但其他武人未必认可。大家都是扛着大刀片子一路从人头阵中滚出来的,谁比谁功劳小? 冯道拒绝蹚这个浑水,李筠也失去了支持,最终这个位置,还是白再荣的,因为他的军职最高。 刘知远对冯道的警告 1 其实要以冯道的真实想法,他宁可立李筠,也不想立白再荣。 白再荣最大的毛病——贪财,为了发洋财,白再荣谁都敢杀。宰相李嵩、和凝家资丰厚,被贪婪的白再荣盯上了,派出几百马仔围住二相,要求他们给弟兄们一点酒钱。李嵩、和凝为了保命,只好咬牙跺脚,给了白再荣一笔保护费。即使如此,白再荣还想得到李嵩更多的钱财,如果不是李谷苦劝,李嵩的人头早就落了地。这是宰相的待遇,普通百姓更不用说,家财都被白再荣搜刮光了。 临时主帅如此贪暴,江湖人送外号——白麻答。 白再荣之所以不找冯道讨钱,因为他们都知道,冯相公是没什么钱的。但白再荣对李嵩如此,对冯道也未必不会起杀心。 如果任由白再荣在恒州胡作非为,一旦形势崩盘,大家之前血战才赢得的一丝生机,会被白再荣断送掉。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向已经进入汴梁的大汉皇帝刘知远通报情况,请求朝廷速发援兵。 从《资治通鉴》“(原先准备拥立冯道为节度使的武人)乃以再荣权知留后,具以状闻,且请援兵”来看,大家已经受够了白再荣这个财迷。 此时的刘知远正准备对盘踞在邺都、首鼠两端的大贪官杜重威发起战略总攻。杜重威拒绝让出邺都,并与契丹人有所勾连,如果再让白再荣等人与杜重威勾搭上,河北一旦失火,这是初登大宝的刘知远难以承受的。 刘知远派自己的铁杆心腹、左飞龙使李彦从率兵北上,接盘恒州。 恒州形势相对稳定之后,冯道、李嵩、和凝已经没有留下来的必要。当年九月,名满天下的三大名相告别了曾经在恒州一起经历过生死患难的人们,迎着秋风,联袂马上同行,回到锦绣汴梁。 就在三人即将抵达汴梁的时候,大汉皇帝刘知远因为要亲征反贼杜重威,留下皇子刘承训为东京留守,自己率主力北上。 刘知远应该是在亲征的路上得到冯道三人回到京城的消息,满头心思的刘知远随后下诏,以李嵩为太子太傅、和凝为太子太保。 冯道?什么都没有。 表面上,刘知远似乎很尊重李嵩、和凝,冯道这样的天下第一老臣都没得到任何加封,他们却跑到了冯道的前面。其实,李嵩、和凝所得到的待遇,也不过是刘知远请他们站在蛋糕店的玻璃墙前,看店内几个顾客吃着美味的蛋糕。 李嵩、和凝得到的都是空头名位,汉朝的真宰相早就被人瓜分掉了。共有四人——寿仆射苏逢吉、右仆射苏禹圭、司空窦贞固、户部尚书李涛。 四人中,二苏是刘知远在太原时的心腹之臣,窦贞固和李涛是契丹席卷晋朝重臣北上之后、留在汴梁的文官代表。 站在蛋糕店玻璃墙外看着别人吃蛋糕,这样的“待遇”,冯道宁可不要。 虽然李嵩、和凝得到的只是虚位,但地位远在李、和二人之上的冯道为什么连看人吃蛋糕的待遇都没有? 答案还在六年前,而且与刘知远现在正在征讨的杜重威有关。 那是晋天福六年(941),石敬瑭还在位的时候。 刘知远对冯道的警告 2 当时担任随驾御营使(御林军统帅)的还是刘知远,但石敬瑭和刘知远曾经闹过别扭,应该是觉得刘知远不是特别可靠,便打算由妹夫杜重威接替刘知远,毕竟自家人用起来放心。 只是石敬瑭不好亲自出面,需要找几个人来替自己背黑锅。在石敬瑭的暗中授意下,冯道和李嵩硬着头皮上台出演反面角色,对着杜重威吹了一通肉麻的喇叭,而且还不止一次,“屡荐重威之能”。 有了冯道的出面,石敬瑭的压力就少了很多,很自然地就从了冯相所请,罢刘知远,立杜重威。 石敬瑭、杜重威皆大欢喜,但冯道和李嵩突然横插一腿,却深深得罪了性格乖戾的刘知远。“知远由是恨二相”。 刘知远彼时只不过是晋朝臣子,还奈何二人不得,只是把这股恨深埋心中。而如今,刘知远已是号令天下的大汉皇帝,他有足够的政治资源来发泄深埋六年的怨恨。 有一个问题,刘知远同样忌恨李嵩,“高祖(刘知远)素不悦嵩”,怎么却加封了李嵩。 李嵩得到了“太子太傅”的画饼,可代价实在太大了,因为李嵩留在汴梁的家产悉数被刘知远没收,并转赐给性格更加乖戾的心腹大臣苏逢吉。而在李嵩家中的地下,埋藏着数额巨大的黄金,也成了苏逢吉的私有财产。 加封李嵩,刘知远与其是“尊敬”李嵩,不如说是在羞辱李嵩。 刘知远同样不会忘记还有冯道,冯道在汴梁的宅院被刘知远转赐给苏禹圭,但冯道显然并不心疼这些,反正家里也没有多少钱。如果在政治上制裁冯道,以冯道的特殊政治地位,又让刘知远投鼠忌器。 即使刘知远在心中有一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他依然奈何冯道不得,甚至还得需要冯道在政治上的合作。 此时不加封冯道,只是刘知远无奈之下对冯道一个小小的警告。言外之意——你欠朕的,朕还记得,至于你该怎么做,你懂的。 刘知远对冯道一肚皮的不满,冯道的家产也抄没了,但当无家可归的老冯道摇摇晃晃来到汴梁后,已经平定杜重威叛乱回到汴梁的刘知远不得不厚起脸皮,接见这个奇怪的老头。 “汉祖嘉之。” 冯道见到新老板,不卑不亢,从容应对,反正冯道知道,性格残暴的刘知远可以杀尽天下人,但不会杀他冯道,因为刘知远不敢。 干祐元年(948)正月,刚刚更名为刘皓的刘知远一脸不服地下诏,封冯道为太师。至于冯道住哪儿,以堂堂太师的身份,冯道再不济总还有个窝棚能住着,刘知远再乖戾,也不至于让这个糟老头子去睡大街。 冯道已经没有再当宰相的可能,能当上文臣之首的太师,虽是虚位,但在这个特殊的政治位置上,冯道依然可以发挥特殊的政治影响力。 一场有关牛皮的口水战 1 在冯道的官场人生中,曾经与三位君主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分别是早期的刘守光、李存勖,以及柴荣。其实冯道还与一位君主顶过牛,这就是刘知远。 所不同的是,以上三次争谏都是冯道一对一式的,周边大臣有很多是认同冯道观点的。而此次冯道所面对的,则是一个史所罕见的残暴政治集团。甚至可以这么讲,这个政权,从皇帝到大臣,是一群不可理喻的疯子。 也许是只存四年,还没有来得及转变执政思路的缘故,五代后汉政权被当代人以及后世史家普遍贴上残暴的标签。 为什么后汉政权四年而亡,五代人王处讷曾经与郭威进行过一次谈话,王处讷认为后汉初建政权,便开始对得罪过他们的所有人进行打击报复,“高祖(刘知远)得位之后,多报仇杀人及夷人之族,结怨天下,所以运祚不长。”不仅皇帝杀人,几个亲信大臣,特别是苏逢吉和史弘肇,都是超级杀人狂。 苏逢吉抓盗贼的诀窍就是连坐法,一人偷盗被捕,全族皆斩!史弘肇主管京城治安,办法简单,不管对方犯什么罪,抓一个杀一个,怨戾之气满汴梁。 杀人多,只是后汉短促而亡的一个原因,否则明成祖朱棣杀人更多,明朝反而又存在了二百多年。后汉的灭亡,主要在于其几近疯狂的经济政策。 其中最为突出的有三点: 1.反私盐法。 后汉规定,私造盐者,哪怕只有一克盐,不管你张三李四王五赵六,斩!此法为郭威所废除,规定私造五斤以上者才杀头。 2.地方财物运送至中央时所生产的斗耗。 后汉规定,如果在运输过程中发现有物资损耗,则由河运官员出私财补偿。“亡身破家,不可胜计。”此法后为周世宗柴荣所废除,规定每石重量的货物可以允许有一斗的合理消耗。 3.牛皮征收。 在封建社会,牛是极重要的战争战略物资,敢杀牛者,官府必杀之。牛肉取走后,牛身上最有价值的就是牛筋和牛皮,可以制作武器。 刘知远在河东中大聚甲兵,特别重视牛皮征收这一块。他下令严禁境内的牛皮贸易。如果民间有牛死了,此牛之皮也属官家所用。此令一出,河东百姓怨声载道。 等到刘知远统治中原后,军情已不如前那般紧急,但汉政权依然实行旧法,“天下苦之”。这是三司使(财政部长)王章的杰作。 虽然朝廷法禁严厉,但牛皮市场存在着巨大的获得空间,依然有很多人铤而走险,为了一张牛皮而冒杀身之险。 正好有一个案例,昭义军节度使治所潞州(即上党,今山西长治)官方查获了一起重大牛皮走私案,抓捕案犯二十多人。经过有关部门严查,案情清楚,证据确凿,经刘知远批准,这二十多名牛皮犯将被处以死刑,以敬不法者。 没想到这个一审判决却遭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官的激烈反对,他叫张灿,时任昭义军节度判官。 《洛阳缙绅旧闻记》详细记载了这件奇特的牛皮官司。 张灿是五代奇人,他是个读书种子,但让人称奇的是,张灿在近四十岁之前竟然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后来被人讽刺不知书,张灿一怒之下,折节寻师从学。仅仅五年后,张灿就成为一代博学通才,通经术,精词赋,善书法,在文学世界里几乎无所不能。周边郡县皆称奇不已,以为神人。 学而仕而优,张灿后来被人推荐,出任绛州(今山西新绛)防御推官。张灿为官清廉无私,所在大治,后来被唐明宗升为绛州判官。而向李嗣源推荐张灿可用的,正是时任吏部尚书的冯道,冯道对张灿这个奇人印象特别深刻。 一场有关牛皮的口水战 2 天涯各自,冯道在洛阳、汴梁指划风云,张灿则一直在河东任职,后来升任昭义军节度判官,而此时已是刘知远治下。 潞州牛皮大案发生后,举朝上下喊打喊杀,张灿却上疏反对处死这些犯人。 张灿反对杀人的理由是:皇上(刘知远)当年在河东时,契丹尚在中原,而且多有契丹兵骚扰河东,彼时军情紧急,启动临时禁牛皮法,于情于理是能说得通的。但今天下大定,诸侯莫敢不服,再实行河东的牛皮法,民多不便。天下牛只何止十万,牛皮何止十万,为了几张牛皮得罪天下百姓,非所宜。 张灿的奏疏摆到了大汉朝廷的议事堂上。 《洛阳缙绅旧闻记》没有提到这次议事都具体有谁参加,但根据“执政之地”四字理解,四位宰相苏禹圭、苏逢吉、窦贞固、李涛,以及三司使王章肯定列席。性格躁暴的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史弘肇也应该在场,因为他还有另外一层身份——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自然有资格列席内阁会议。 至于另两位开国功臣,枢密使杨邠、枢密副使郭威,因为没有同平章事的身份,有可能不在现场。而郭威不在场的可能较大,因为从郭威即位废除后汉苛法的行为来看,他如果在场,肯定会反对的。 对了,出席此次内阁会议的,还有早已成了精的太师冯道。 冯道深为刘知远所不喜,但冯道的政治地位摆在那儿,刘知远纵然反感,也不得不做出一些友善的姿态,所以冯道可以自由出入宰相议事堂。 汴梁宫中的内阁议事堂,是冯道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仅仅一年前,他还是这里的第一主角。而如今,一代新人换旧人,冯道成了这里的陪客。 进入议事堂后,冯道看着苏逢吉、史弘肇等人横眉怒目,藐视一切的霸横,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刘昫、赵莹、桑维翰、李嵩、冯玉,恍如隔世。 在座诸人饮了茶后,闲聊几句,开始进入正题。 由苏逢吉开始,后汉的新贵宰相们逐一审阅张灿呈上来的这道奏疏。冯道不是宰相,应该是最后一个看的,所以冯道有足够的时间扫着这些新贵们的表情。 苏逢吉咬牙切齿,史弘肇金刚怒目,王章紧握拳头,苏禹圭一脸不屑,李涛若无其事,窦贞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所有人都看完了,冯道最后接过张灿的奏疏,埋着头,一字一句地看着,有时不自禁的还点了头。 “大家的意见呢?”冯道含笑问在座诸人。 苏逢吉冷笑:“朝廷的法度大计,岂是张灿这等级别的臭鱼烂虾懂的!他上这道奏疏就已经违反了官场规则。” “什么规则呢?” “他级别不够!” “张灿妄言攻击朝廷,罪犹可恶!”汉朝的禁牛皮法是王章制定的,张灿公开反对,等于直接扫王章的脸面。王章这等性格的人物,岂能容得下张灿。 “你们都他娘的费什么鸟话,都去见皇上,请皇上一道旨意,宰了张灿这个狗娘养的!”史弘肇如山般的巨手一拍案子,案上的茶壶直接蹦到地上,摔个粉碎。 “就是!杀了这小人。”众人一片附和。 冯道凝住了眉,这个场面,冯道感觉似曾相晤。对,这不是正是三十多年前,冯道在刘守光幕下任事时,所经常看到的一幕吗?眼前的这伙号称大汉宰相的人,怎么看都像是刘守光手下那帮草台班子的将相。 除了杀人,他们到底还会什么? 虽然《洛阳缙绅旧闻记》并没有记载冯道此时说了什么,但很明显,冯道是反对这伙人的。“执政之地除冯瀛王外皆恶之”。 一场有关牛皮的口水战 3 冯道的政治地位虽然崇高,但他并不是宰相,说话等于放屁,没人理他。这个案子很快就报到了刘知远那里,包括冯道,所有人都去见皇帝。 五十四岁的刘知远,身体已大不如前了。 还在刘知远亲赴邺都征讨杜重威的时候,刘知远引以为骄傲的皇子、东京留守刘承训突然病逝。 刘知远这辈子就两个值得骄傲的地方,一是创建了后汉王朝,接受普天下臣民的三跪九叩;二就是这个足以保证刘家江山千秋万代的儿子。 刘承训的死,强烈刺激到了刘知远,他本就乖戾的性格变本加厉。 苏逢吉、苏禹圭、窦贞固、李涛、史弘肇、王章围在刘知远身边,你一嘴他一嘴地诉说着对张灿的愤怒。而冯道此时并没有跟随这伙性格乖戾的权贵见皇帝,而是等在殿外,随时准备去见他并不熟悉的刘知远。 因为冯道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张灿有可能要出事。 这些人都是刘知远的心腹,他们可以畅所欲言,甚至可以当着皇帝的面拍桌子骂娘。 刘知远用有些微颤的手捧着张灿的这道奏疏在看,越看,脸色越难看,直到皇帝把奏疏狠狠地拍在案子上。 “放他娘的狗屁!”皇帝浑身颤抖。 “区区一个节度使判官,不入流的芝麻小官,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非议朕的国家大计!” “诚如陛下言,臣非臣礼,天下岂不乱了套!”众人附和。 “嗯,该杀!”刘知远勐咳嗽了几声,面目凝重,“这事就这么定了,上党犯牛皮法者二十余人,斩!昭义节度判官张灿毁谤朝廷,斩!” 众人见又有人头将要落地,血馒头随便他们吃,嘴角都流着口水,叉腰怒目,齐声道:“斩!” “你们先退下吧,随后朕就下敕。”刘知远有些累了。 众人退下,接下来的时间属于冯道。 当听说太师冯道突然请求召见,刘知远有些意外,他不知道冯道是不是为了张灿毁谤朝廷一事而来。 直到现在,一提到当年冯道顺从晋高祖的意思,罢自己而立杜重威,都感到愤愤不平。但更让刘知远愤怒的是,站在自己面前的明明是自己的仇人,却还要笑脸相迎。 刘知远此时的心态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刘知远走到外殿,接见了曾经羞辱过自己的冯太师。 “嗯,冯太师,见朕有事吗?” 冯道行完了礼,回答的不卑不亢,“听闻陛下要杀昭义军节度判官,臣特来救人。” …… “说说你的理由。”刘知远依旧一脸怒气。 冯道的观点主要有两个。 一个是牛皮不该禁,理由和张灿所对的一样。此时非在河东时,天下大定,诸侯伏顺,何禁牛皮为。 第二个就是张灿和那些犯牛皮林的人不该杀,这才是冯道此来的重点。 “陛下认为张灿该杀?” “嗯,小小判官妄议朝政,难道不该杀吗?” “臣为陛下可惜!” “唔……,可惜什么?” 一场有关牛皮的口水战 4 “历经晋末之乱,契丹南侵,中原受苦多矣。天下赤子皆望能降真主救黎庶于万一,而今陛下主中国,天下赤子莫不以手加额,称颂陛下。张灿,陛下赤子也,今要杀彼,毁陛下英名,此臣所以为陛下可惜者。” 此条理由其实并不充分,刘知远可以一口咬定张灿并非赤子,杀之何妨。冯道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从人事管理角度来替刘知远算一笔人心账,看看杀了张灿,对新兴的后汉王朝到底有什么损失。 “诚如陛下言,张灿不过一区区昭义判官,芝麻大的官,捏死他不过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可陛下想过没有,张灿以其不相符的政治身份妄议朝政,正是出于对陛下的忠诚。” 刘知远不解。 “国家法度俱在,张灿岂能不知。可他自出道以来,就食陛下之禄(河东),自当为陛下敢言天下事。他明知妄议朝政该当何罪,还不惜一死的上章言事,可见他对陛下的忠诚。即使张灿言论不当,陛下也应该取他这份忠心。为天下人做一做榜样。臣认为,张灿可赏,不可杀!” 可赏不可杀,刘知远陷入沉思。 刘知远虽然残暴,但他在政治上是不煳涂的,妄杀议政之人,冷的将是天下士子对朝廷的忠心,以后谁还敢说话?堵上天下人的嘴,“道路以目”,最终伤害的还是自己历尽千辛万苦才创建的大汉王朝。 从《洛阳缙绅旧闻记》所载原文看,刘知远恼恨的是张灿越级发言,自始至终也没有认为张灿说错了话。 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似乎有些缓解,冯道趁热打铁。 冯道突然跪了下来,引起刘知远一声惊呼。 “冯太师,你这是做什么。” “臣请死。”冯道已摘下纱帽,直视刘知远。 刘知远不知道这个糟老头子要干什么,像看外星人一般盯着冯道。 “张灿只是多嘴,实不该死罪。如果陛下还是认为张灿该杀,那么臣同样有罪。天下人皆知张灿无罪,而其枉死,臣位列台阁,有辅弼人主抚顺万民之责。张灿一事,臣严重失职,陛下欲杀张灿,请先杀臣!” …… 冯道一步步将毫无心理准备的刘知远逼进了死角。 刘知远喜欢杀掉阻碍自己发财的人。 刚进洛阳时,唐明宗时的王淑妃花见羞和许王李从益因为被契丹临时东京留守萧翰拉出来主持政局,中了刘知远的忌,母子二人被逼自杀,天下冤之。 但李从益可杀,冯道,刘知远不敢杀。 理由如下:后唐灭亡多年,李从益虽是明宗之子,但在政治上也是个孤儿,身边没有任何政治势力,灭之不难。但站在冯道身后的,却是一个庞大的文人官僚集团,甚至还包括相当一部对冯道有好感的军界人士。又何况冯道是天下文臣之首,金灿灿的政治招牌,刘知远不会砸自己的饭碗。 “你说,朕该怎么办?” “张灿无罪,臣请陛下下敕放人。”冯道伏地叩首。 “可杀张灿的命令已经下达了,敕都拟好了,朕是大国之君,岂能出言反尔,何能服天下。” 冯道就料到刘知远会这么耍赖,嘴角轻轻一笑,“此敕还没下发,陛下可以更改。” 看着鹤发鸡皮的天下文臣之首不惜冒犯自己的虎威,为一个小小的昭义判官苦苦求情,刘知远也有些心软了。 一场有关牛皮的口水战 5 “能改吗?”刘知远给足了冯道面子。 “能改!”冯道很激动。 刘知远苦笑着拿来了那道即将下来处死张灿及犯牛皮禁者二十余人的敕,冯道伸过头看着。 刘知远欲哭无泪,怎么摊上这么个老东西。 刘知远一笔一画地在敕上更改旨意,大意略云:三司计牛皮法,本是国家法度,张灿妄议朝政,满嘴喷粪,胡说八道,有失体统,停职罢免。至于那些犯牛皮禁的二十多人,一体释放,都给朕滚远点。 冯道一字一句看完,眼角露出了胜利者才会有的微笑。 冯道与张灿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性格强硬的张灿看完这道赦免自己的敕文,发现其中有“执理乖当”的官方评语,大为不服,到处为自己辩护,但刘知远显然不想再听他聒噪了。 也许是冯道在其中又替张灿走了什么门路,也许是张灿这种不怕死的性格感动了刘知远,朝廷议事后,决定封张灿为监察御史。 监察御史的级别很低,只有从八品下,但权力非常大,可以弹劾包括宰相在内的所有官员。即使是宰相,见着监察御史也如同老鼠见猫一般。 朝廷授张灿任监察御史的官告,很快就下发到冯道手上,冯道一看就急了。因为此前的张灿谏牛皮的政治风波,朝廷的官方定性竟然是“澄之未清”,这是冯道无法接受的。 冯道费尽周折,才把张灿从鬼门关口捞回来,而这一句“澄之未清”将是日后有可能在政治上压垮张灿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朝廷有人要整死张灿,顺便把为张灿辩护的自己也弄进坑里,仅凭此四字,易如反掌。 刘知远应该不会这么出尔反尔的,很可能是苏逢吉那帮深文好杀的权贵们暗中搞出来的阴谋。为了张灿,也为了自己,冯道自然反对。 冯道此时不是宰相,但他是在政治上比宰相还要高一级的当朝太师,天下独一无二的旗帜性人物。冯道不怕得罪那些疯狂的权贵,当场改了官告,抹掉了一个字。 “澄之未清”,变成了“澄之必清”。 事情还没有结束,为了赢得更多的舆论支持,冯道要把这锅生米煮成熟饭。冯道很聪明,他想到了通过社会舆论来绑架朝中那伙权贵,使这些人将来一旦对张灿下手时,会面对强大的社会舆论压力。 冯道拿着这张他亲自更改的官告,对着在场所有官员大声说道:“张灿早已是清白之身,所谓‘澄之不清’,不是事实。张灿是清官,好官!” 这可是普天下最德高望重的冯道,居然为了一个不起眼的芝麻小官如此奔忙,舆论效果是可想而知的。 “由是,(张灿)清白之名遍于朝野”。 冯道费尽周折,给张灿画了一张保命符。 最后插一句,《洛阳缙绅旧闻记》的作者是北宋早期名臣张齐贤,而张齐贤是非常尊重冯道的。他在书中凡是涉及冯道的,竟然没有一字提及冯道姓名,一律尊称为瀛王冯令公。 少年街霸郭威 1 强打精神处理完张灿的这堆烂事,刘知远已经撑不住了。 后汉干祐元年正月二十七日,病入膏肓的大汉皇帝急召同平章事苏逢吉、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史弘肇、枢密使杨邠、枢密副使郭威入万岁殿。刘知远拼尽最后一口气,正式宣布四人成为新皇帝的顾命大臣,希望他们善保少主。 刘知远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杀杜重威,朕死不瞑目。” 刘知远至死也没有解除他对杜重威的仇恨,其实不止杜重威,曾经得罪过刘知远的,他放过哪个?李嵩没有冯道那般威望,被刘知远整得生不如死。而冯道虎口拔牙,硬生生从刘知远魔掌下救下张灿,也只是个例外。 五代后汉政权与秦政权非常相似,都是以暴制暴,以极端手段打击极端行为。大杀四方,结果杀掉了天下人心。其实,后汉政权本来有机会一改刘知远时代的狂暴躁动。可惜有一代令主之才的继承刘承祐突然病逝,刘知远只好选择他并不是很认可的次子刘承祐继位,结果…… 在众人的号哭声中,在汴梁城中号令天下仅仅六个多月的刘知远驾崩。十八岁的周王刘承祐不出意外地在大行皇帝柩前即位。在场的枢密副使郭威并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皇帝,将来会对自己的人生有多么刻骨铭心的影响。 聊一聊郭威。 郭威,字文仲,邢州尧山人(今河北隆尧),唐天佑元年(904)生于家。也有一说郭威本姓常,因母改嫁郭氏,故冒姓郭。 郭威的童年非常灰暗。三岁丧父,父亲郭简本是晋王李存勖旗下一个军官,因晋燕之战,郭简战死。五岁丧母,是姨妈韩氏一把屎一把尿把郭威拉扯大的。 也许是少年失祜的原因,长大后的郭威是典型的古惑仔性格,“负气用刚,好斗多力”,十八岁就跟着昭义节度使李继韬闯荡江湖,没少做下违法犯法的勾当。因为李继韬非常喜欢这个少年无赖的郭威,睁一眼闭一睁也就过去了。 说到郭威,就必须提到《水浒传》里一个扛大鼎的主角——鲁智深。没错,那段妇孺皆知的《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的故事,其原型就是郭威。 上党郡的一家肉铺,铭记了郭威少年时代最为闪亮的后街故事。酒后的郭威耍着螃蟹舞步,东摇西晃来到了这家肉铺前。郭威不是来买肉的,因为他听说这家肉铺的少东家为人强横,是个街霸王,郭威大不服,特意被酒前来寻衅滋事。 “你!给我割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十八岁的郭威脸上写满了青春的肆意,鬓插鲜艳的花朵,一只小靴前置,另只脚斜错,扭着小帅腰,一手直指肉铺少东家。 那主儿也不是省油的灯,但生意上门,只好忍气割肉。 也许是肉割的不合郭威心意,郭威破口大骂。屠大怒,撕开胸怀,露出黑茸茸的胸毛,当着围观众人的面。“你要有种,当街杀我!” 郭威被激怒了,操起那屠刚才还割肉的刀,口中一声怪叫,“老子杀你,如同碾死一只蚂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肉铺少东家横尸当场,众人惊叫。 郭威看着血泊中的屠夫,轻蔑地把刀扔在地上,市场执法人员将郭威死死绑住,眼神里依然满满的都是骄傲。 因为李继韬实在喜爱郭威,不忍就法,私下纵逃去。后来李继韬事败,郭威混进李存勖的军队里捞饭吃。 少年街霸郭威 2 都说冯道不是一个忠诚的员工,跟着老板无数,踹过老板无数。其实郭威也跟过很多老板,李继韬、李存易、李嗣源、石敬瑭、刘知远,直到刘承祐。 在郭威的发迹史上,可以说成于石敬瑭,盛于刘知远。石敬瑭对郭威的喜爱溢于言表,而刘知远则是一手把郭威培养成一代通天大臣。 刘知远手下四位一线大臣——苏逢吉、史弘肇、杨邠、王章,不包括郭威,但在刘知远南下接收中原的过程,郭威却是首功。 耶律德光败死杀胡林,中原无主,刘知远自然不会放掉这块肥肉。至于南下走哪条路线,刘知远有三个选择: 刘知远本人意见,南下石会关,过上党,直过黄河进汴梁。 以史弘肇等人为的河东大将,他们主张东出井陉过太行山,先拿下河北,再进汴梁。 郭威认为第二条路是死路,彼时契丹人在中原势尚大,如果先进河北,必与契丹死战,杀敌三千,自殒二千五,两败俱伤,只能便宜别人。而刘知远的意见,郭威则认为上党处在太行山脉,地势艰难,不利于快速行军。 郭威本人的意见是走汾河谷地,先进洛阳,再拿汴梁。从地理距离上看,这条路线相对较远,但优势是周边没有强敌。孙子兵法云“以迂为直”。刘知远最终采纳了郭威的奇计,果然顺利拿下汴梁,号令天下。 郭威飞黄腾达,水到渠成。 也许是存在时间异常短促的原因,后汉立国四年,几乎是年年都在战争的阴影中度过。 少年天子刘承祐的皇帝宝座还没坐热,就从西边传来了一个爆炸性消息——原永兴节度使赵匡赞属下牙兵赵思绾等三百人突然占据京兆府(今陕西西安),公开造反。随后,本来奉命征讨赵思绾的凤翔巡检使王景崇据凤翔反。 赵思绾和王景崇都算是小股毛贼,真正让刘承祐胆战心惊的是中原一代上将军、护国军节度使(治河中,今山西蒲坂)李守贞竟然也造反了。 举朝震怖。 李守贞造反的原因,其实还是源于他心中那个热腾腾的皇帝梦。刘知远在位时,李守贞憷其英武而不敢动,如今刘承祐这个富二代仅仅因为老爹有本事就平白坐得天下,这让百战生死的李守贞如何心服?还有苏逢吉、史弘肇那伙猫三狗四,李守贞同样瞧不起。 李守贞满头心思要做皇帝,他曾经当着部下的面射一张老虎图,说我要为天子,就一箭中虎舌,果中,守贞益自负。 在这三股反叛势力中,李守贞的势力无疑是最强的。赵思绾和王景崇因为地理上的优势,一方面向后蜀皇帝孟昶称臣;另一方面,赵、王二人又给李守贞吹喇叭抬轿子,李守贞被吹得找不着北,自称秦王。 李守贞在盘算着大秦王朝何时能号令天下,汴梁的朝廷已经下令: 距离河中最近的保义军节度使(治陕州,今河南陕县)白文珂屯同州,征讨李守贞。 昭义军节度使常思屯潼关,在阻止赵思绾东进的同时,主要精力放在对李守贞的钳制上。 凤翔节度使赵晖屯凤翔,征讨王景崇。 此三路官军的布置是明显有针对性的,只是这三位军方大员都是饭桶级人物,遇草则喜,遇狼则颤,根本不敢对三叛发动进攻。 特别是白文珂和常思,才具平庸,对付李守贞这样的百战名将确实显得非常吃力。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派遣一位军事天才出任平叛主官。 郭威,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冯太师的妙计花公款收买人心 1 此时的郭威不再是枢密副使了。经过一番激烈的朝野权斗,郭威升任枢密使,加同平章事衔,与杨邠并列枢密。 这标志着郭威正式挤进汉朝最高统治集团的核心层。 而面对西线混乱的战事,朝中三大武官中,杨邠坐守军机,史弘肇负责京师护卫,须臾不能轻动。 唯一能动的,也只有郭威了。 干祐元年(948)八月初六,朝廷令下: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枢密使郭威为西面军前招慰安抚使。白文珂、常思、赵晖讨贼各部皆受郭威指挥。 郭威接到西征的命令后,并没有立刻动身,而是奉名刺,以顾命大臣之重,毕恭毕敬地去拜访一个退休高级干部。 而这位退休老干部,正是太师冯道。 郭威和冯道是怎么扯上一腿的? 从年龄上讲,冯道比郭威大了足足二十三岁,是自己的父辈级人物。冯道在公元914年来到河东谋事时,郭威只有十岁,而之后冯道南下中原做官,郭威一直留在河东军界扑腾,二人之间不太可能有过什么交往。 真正能让郭威与冯道搭上线的,应该是在刘知远南下汴梁之后,迄今也不过一年有余。但郭威人际交往能力非常强,上至皇帝,下至百僚市井,都对郭威有着非常高的评价。而从随后冯道肯为郭威出谋划策来看,冯道和郭威之间创建了一定程度的友谊。 在此之前,冯道与郭威应该是没有私交的,但冯道对郭威的印象,至少要比他对刘知远的印象要好得多。 刘知远和郭威有着明显的不同。 刘知远易怒,以杀人为乐,不好读书,性格残暴。冯道曾经得罪过刘知远,即使在张灿事件中,刘知远对冯道让步,但冯道依然对刘知远敬鬼神而远之。 郭威曾经愤怒过,杀过人,但后来折节读书,好读《春秋左氏传》,冯道历来喜欢读书种子。在汉朝新兴权贵中,苏逢吉、史弘肇等人都是一伙深文好杀之徒,只有郭威主张以仁德治天下,这也与冯道的治世理念相同。 人以类聚,郭威能在短短的一年内与冯道创建友好的关系,是很正常的事情。 郭威来到冯道的家中,绕过放生池,在客厅见到了鹤发鸡皮,但精神还算好的冯太师。 郭威是来向冯道讨教有关平定李守贞叛乱的。 李守贞叛乱属于军事范畴,郭威找一个文官讨教平叛之策,岂非南辕北辙?其实郭威此举是大有门道的。 郭威和后汉诸权贵都是从河东南下的,对原本就在中原为大将的李守贞并不熟悉,而冯道曾与李守贞同殿为臣,多少是了解李守贞的。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郭威拜访冯道,应该还有另外一层深层次的考虑。 后汉诸大臣都是性格狂躁症患者,一得志就对中原官僚大肆抢掠,李嵩最倒霉,竟然被族诛!面对鲜血淋淋的惨景,中原官僚和后汉诸大臣是根本无法走到一起的。 冯太师的妙计花公款收买人心 2 而郭威,又是后汉诸大臣中极少数的亲中原派,他并不认同苏逢吉等人的所作所为,和苏逢吉等也是明争暗斗。郭威要想立足于中原政局,就必须与冯道为首的中原文人官僚集团处好关系,有了冯道这架通天梯,郭威就很容易争取到这些人的支持。 郭威来到了冯道的宅子,经门人通报,郭威在一间密室里见到了正在饮茶的冯道。 “李守贞反乱朝廷,威奉命讨不庭。威不才,不知当如何治此贼,请太师不吝以教我。”说罢,郭威对着冯道缓缓下拜。 让人意外的是,冯道坦然受了郭威一拜,拂须笑道:“真不好意思,冯某不在其职,不谋其事,不敢乱议朝政,郭侍中还是另请高明吧。” …… 你这老东西不是耍人吗?有你这么待客的吗? 郭威知道冯道的心思,在苏逢吉等人与自己产生矛盾的情况下,冯道不敢把赌注都押在自己这边,冯道是想两边通吃的。但今天自己既然来了,就万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反而屋里也没别人,郭威连哭带闹,旁敲侧击,才撬开了冯道的那张老嘴。 “嗯,这个嘛。我问一句,我听说郭侍中当年穷困时,喜欢赌钱?”冯道面色不动如山,端起茶碗,轻轻吹拂着在开水中上下翻动的茶叶。 …… 郭威怒了! 你这老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子当年赌钱怎么着了,又没欠你一个铜钱!郭威额头上青筋暴涨。 打人是不能打脸的,郭威诚心向冯道请教,就这样被冯道三番两次的羞辱? 冯道看着“勃然变色”的郭侍中,笑了。 “你先坐下,听我把话说完。——郭侍中西行平叛,其实就和赌博是一个道理。你现在就与李守贞坐在一张赌桌上,究竟谁能赢得这场赌局呢?” 冯道自设自答:“在双方赌技相当的情况下,谁的钱多,谁就有可能笑到最后。别的不说,钱多的一方可以凭借这个优势耗死对方。” 郭威似乎没太明白。 以上出自宋人陶岳的《五代史补》,陶岳记录这段对话时,后半部分不太精彩,不如虚构一个有趣的场面: “郭大人知道李守贞敢造反,凭的是什么吗?” “请明教。”郭威知道冯道不是有意给自己难堪的,一脸谄媚,冲着冯道摇头摆尾。 冯道不动声色地从桌上抄起一把铜钱,用手掂了掂,然后笑眯眯地对郭威说:“这把铜钱现在是郭大人的。” 郭威一头雾水,这老头抽什么疯? “这钱已经是郭大人的了,那么,我问郭大人,如果你希望一个陌生人为你卖命,你会怎么做?”冯道含笑看着郭威。 郭威似乎有些明白了,忙拍手应道:“把这把钱赏给这个人。他就会为我卖命。” 冯道大笑,起身曰:“郭大人只说对了一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是,如果你希望五万个陌生人为你卖命呢?以郭大人的俸禄,是否养得起这五万人的草料?” “这……”郭威一时语结。“没有哪个官员的家财能收买五万你不认识的人为他卖命的。”冯道收起这把铜钱,似笑非笑地说道:“我们都没有这个财力,但官府有啊!” 郭威瞬间明白了冯道的深意,拍手大笑。 “算起来,李守贞也是一位百战名将。根据我对他的了解,李守贞自认为最大的本钱就是军队拥护他。其实这只不过是他的一种错觉,李守贞是出了名的铁公鸡,无论公款私财,他都是一毛不拔,所以士卒不附。——郭大人出掌枢密,又是西征军主帅,为了平叛,朝廷自然会放开国库,任由大人支取军饷。只要士兵们拿到钱财,自然就会舍身卖命。李守贞惜财,而郭大人舍财,一进一出,人心向背,守贞不败,则天不容。” 见郭威不住点头,冯道又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公款,你不花,自然有人花。” 郭威听了冯道这一番语众心长的教诲,如获至宝,告辞了冯道,立刻就率军西进。郭威一路上做起了散财童子,随军带着大量公款,走一路发一路,直到把弟兄们喂饱为止。反正这些钱财不是郭威的私财,花公家的钱心疼那是傻子。何况花掉的是公款,自己是得到的是整支军队的人心。 虽然郭威率领的这支中央禁军曾经被李守贞领导过,李守贞觉得这些兵大爷一则都受过自己的恩惠,二则后汉朝廷待士卒非常严苛,人心不服,一定不会听郭威的。 冯太师的妙计花公款收买人心 3 由这两条,可见冯道之劝郭威散官财以收人心的重要性。五代宋初骄兵成习,他们只听现管的,不听县官的。不要说李守贞曾经领过禁军,就是周世宗柴荣亲自打造了近代无敌于天下的禁军,结果柴荣一死,军权立刻就归到他所扶立的新军头赵匡胤手上。不过半年,这些深受柴荣厚恩的兵大爷们立刻出卖自己灵魂,遂使江山变色,赵匡胤白捡一个天大的便宜。 兵大爷只认钱,不谈感情。不管这些钱是公款还是私财,谁把钱发到他们手上,他们就认谁做老大。郭枢密如此不吝豪爽,比抠门到家的铁公鸡李守贞强一万倍。 禁军的兵大爷拿到铜花花的钱,无不对郭威感恩戴德,视郭威如再生父母,早把当年待自己如兄弟的李守贞抛到脑后。 当然,郭威肯散财只是他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郭威不像李守贞这些铁公鸡只管自己发财,不让弟兄们喝汤。 郭威治军,一则严,官兵同赏,执法廉平,极得人心。二则善,士卒有伤病者,郭威都亲自入营安抚治药。这一招极狠,不但瞬间瓦解了李守贞的牌面,甚至还在不经意间挖倒了皇帝刘承祐的墙角。三则宽,士卒有过不罚,即使有人当面骂郭威,郭威也含笑不怒。面对这样一个唐末以来少见的仁厚主帅,军人的心也是肉长的,谁不感郭威之德? 当站在河中府的城头之上,看官军行阵如一,大旗猎猎,三军肯为郭威用命,自负的秦王殿下脸色变得如死灰一般难看。 自是,李守贞军心瓦解,郭威尽揽人心。而后来郭威之所以能号令三军为己所用,而三军莫有不服者,全赖冯道一语。 当然,对冯道来说,有些话点到为止辄可,是万不能说透的。一旦把话说透,落在别人手上,就是现成的把柄。 冯道与郭威接触时间并不长,但经过几次有限的接触,冯道发现郭威是个有野心的官员。其实这不难理解,五代宋初,兵强马壮者为天子,郭威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要说郭威对那个位置没想法,并不真实。 但此时郭威显然不可能把这个意思透露给冯道,冯道自然也不可能当面说穿,只能拐弯抹角地说要利用公款收买军心,为将来做准备。 在后汉诸大臣中,冯道只与郭威如此交心地谈过,其他人不屑搭理冯道,冯道也对他们毫无兴趣。这也说明一点,冯道似乎有种预感,郭威有可能是自己未来的老板。 从某种角度讲,冯道这是在郭威身上进行长线投资。如果郭威真是天命有归,冯道今天给郭威出了这么一个天大的妙计,将来郭威自然不会亏待冯道。 郭威没有老板命,战死或病死,冯道也不亏什么。再退一万步,郭威在权力斗争中失败被杀,与郭威对立的苏逢吉那伙人也没办法把脏水泼到冯道头上,因为冯道对郭威什么也没说。 至于冯道教唆郭威乱花公款收买人心,有失官德,事情可以这么看。 后汉国库里的钱本就沾满了天下人的血泪,而这些钱货除了军饷,都用在了后汉统治集团的奢侈享受上。而后汉政权天性残暴,他们统治时间越久,百姓越遭殃。而如果这笔钱能被郭威用在收买人心上,将来郭威成大事,就能一反后汉的倒行逆施,救百姓于水火倒悬。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冯道在这件事情上是无可指责的。 幽默的冯家父子 1 在冯道的漫长人生中,郭威只是一个匆匆过客。 郭威风卷残云般地走了,拉开了他中极为辉煌的人生大幕,而冯道,依然是每日在府上优哉游哉,坐看风起日落,读几本闲书,喝几杯闲酒。或者拄杖来到放生池边,给他从市场上买来的放生鱼投饵吃。 每次冯道给这些幸运的放生鱼投饵的时候,冯道脑海中总是不停地闪过契丹人的马刀,被契丹人扔在上空,然后落下被刺刀穿死的婴儿。 说到冯道与这些鱼,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偷鱼故事,这与冯道的宝贝儿子有关。 关于这个偷鱼的活宝是冯道哪个儿子,史无明载,但从如此幽默滑稽的行止来看,应该是冯道膝下性格最为活泼、最擅长恶搞的次子冯吉。 冯道经常从市场买来一些活鱼,投在放生池里。但让冯道没想到的是,每当冯道坐在池里看着这些活泼可爱的鱼儿嬉戏时,小园的门缝间总有冯吉的一双贼眼在盯着这些鱼。 冯道坐累了,拄着杖回卧室休息。冯吉扛着一根钓鱼竿,贼手贼脚地熘到放生池边。四顾无人时,流着口水把渔线放在水里。 鱼儿们并不知道这香饵的背后,是一场可怕的阴谋,纷纷争食。冯吉拎着装满大鱼的鱼篓,大笑而去,窜到厨房,烹鱼而食之。 连续几次作案,直到冯道发现放生池的鱼越来越少,冯道大疑之。 不知道是哪个多嘴的仆人,还是冯吉在家中的“仇人”,目睹了冯吉偷鱼的全过程,便把这事捅到冯道那里。冯道大怒,大骂这个败家子偷老子的鱼。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儿子公然偷钓老子的鱼,老子自然有权利阻止儿子的这一盗窃行为。冯道买来一把大锁,狠狠地把门锁上,这个偷鱼贼就再也进不来实施作案了。但当冯道看着略显低矮的院墙时,冯道又凝起了老眉。 冯道又想到个办法,他让家人从市场上找来几个泥瓦匠,忙了两天工夫,加高了院墙。看着正常人不可能偷爬进来的高耸院墙,冯道拄杖笑了。 似乎觉得还不过瘾,必须写点什么,警告这个做贼成习的儿子。冯道颤巍巍地来到书房,提笔蘸满了墨,略一思忖,在纸上写下了一首七绝。冯道满意地看了看,把这张写有警告诗的纸贴在了院门上。 诗云:高却垣墙钥却门,监丞(应该是冯吉职务)从此罢垂纶。池中鱼鳖应相贺,从此方知有主人。 从这首诗的第二句来看,冯道高其墙,钥其户的办法应该是成功阻止了冯吉对放生池的偷窃行为。 冯道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在冯道的一生中,有很多他非常满意的杰作。而他的二儿子冯吉,同样是冯道的杰作。 在宋史所载数以百计的文坛风流人物中,冯吉并不起眼,他的光芒远远不如王安石、苏轼、欧阳修这班巨星级人物。但在五代宋初,冯吉却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原因有两点: 一、他是冯道的儿子。官二代的政治起点确实比一般人要高,但这只是一个平台而已。如果你自己并不适合在这个圈里捞饭吃,哪怕给你一个平台,你也会摔下去。冯吉之所以成为一代文才,还是靠自己的天赋与努力。 二、冯吉有三绝。兴起时狂弹琵琶,弹罢琵琶赋新诗,新诗题罢醉歌舞。当代人都爱冯吉风流俊逸,江湖人称冯三绝。 除三绝之外,冯吉的隶书如龙如虎,如云如风…… 幽默的冯家父子 2 而历史牢牢记住冯吉的,还是他的琵琶。 周世宗柴荣戎马倥偬之余,非常喜欢听琵琶来为自己的业余生活增添一些有趣的色彩。柴荣知道冯道的儿子、太常少卿冯吉最善弹琵琶,便把冯吉招进宫里,让冯吉给自己弹奏一曲。 冯吉弹得天昏地暗,柴荣喜得手舞足蹈。 舞罢,柴荣大喜,赐酒,并难得地给冯吉所弹的琵琶赐了一个御名——绕殿雷! 声音实在太响亮了!柴荣的耳朵几乎被震聋。因为冯吉的琵琶与众不同,他的琵琶弦是用牛皮做的,劲道十足,加之冯吉力道很大,柴荣几近疯狂。 冯吉给柴荣弹琵琶时,冯道已经去世,但在冯道在世时,他就知道这个儿子的琵琶是当世一绝,难有人相匹敌。 冯道也喜欢听琵琶,但冯道并不欣赏冯吉略显猖狂的为人做派,他经常告诫冯吉:做人要低调,不要当着教坊司那帮专门靠弹琵琶吃饭的皇家艺人的面有意显示自己的才能。 这么做,只能让别人更加忌恨你的才华,而不是去尊敬你。记得有人说过:只有同行之间才会有赤裸裸的仇恨。冯吉不吃弹琵琶这碗饭,却偏偏要去砸吃这碗饭的人的饭碗,换了谁不恨你? 冯吉哪里听得进去老爹的劝告,依旧我行我素,经常跑到教坊司去砸那些专业琵琶人士的场子,这让冯道感觉非常忧心。 冯道为人处世的原则是万事不得罪人。冯吉这么猖狂,即使冯吉本人不怕得罪人,那些被砸场子的专家们也有可能把怒火撒向冯道。而这些人往往和老板的关系非常一般,不是冯道希望得罪的。 为了儿子做人能收敛一些,冯道决定教训一下冯吉。 气氛欢快融洽的家庭宴会正式开始,冯道坐上座,家人皆列两旁,把酒欢笑。冯道把正在低头啃猪蹄的冯吉叫了出来,让他给老子弹琵琶一曲,以为老者寿。 冯吉至死都不改他的狷狂本色,即使是老爹的命令也不例外,冯吉东倒西歪的给老爹胡乱弹了一首曲子。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弹罢,冯道让仆人搬来一束帛,作为赏物,赐给了冯吉。 教坊司的那帮琵琶专家在皇帝面前表演完后,皇帝往往会赏赐这些专家金帛。冯道这么做,是警告冯吉,你不要只顾自己耍酷装帅,而忽视了教坊司那班人脸上不平的神色。 对于老爹的用意,冯吉当然明白,但他早就恶习难改,老爹面前也照样恶搞。冯吉不知道什么时候练的绝世武功,他右手抱起那束帛,极潇洒地搁在肩上,左手抱起自己心爱的那把琵琶,学着教坊司那伙伶人,给冯道叩头,尖着嗓子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 “(冯吉)了无怍色,家人皆大笑。” 冯道拿这个荒唐儿子半点办法也没有,也被气得笑了。 幽默的冯家父子 3 其实冯吉的幽默来自于父亲的家传。要说幽默,冯道本人就非常擅长恶搞同僚。最著名的一个故事就是恶搞和凝一千八百文的靴子。 按欧阳修《归田录》的记载,和凝是在晋天福五年(940)拜相入中枢,而冯道自然是老资格宰相。冯道感觉和凝为人很喜感,总想捉弄他一下,虽然冯道并没有恶意。 有一次上朝前,众人在议事堂闲聊家常。和凝突然发现冯道脚上穿了一双新靴子,便问冯道:“冯相花了多少钱买的新靴子,这靴子我也买了。”和凝露出自己那双靴子。 冯道端坐着喝茶,听和凝问,很自然地抬起左脚,“没花多少,九百文而已。” 和凝一听就发火了。当然他不是冲冯道,而是转身骂自己身边的侍从小厮,“好你个吃里扒外的家贼!你把靴子买回来,报账说花了一千八百文钱。可冯相怎么一双靴子才花九百文。那九百文是不是被你私吞了!” 见和凝大光其火,冯道面色不动,又抬起右脚,对和凝说道:“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倒先急了。我左脚这只靴子确实买了九百文。——可是,我这右脚上的鞭子同样也花了九百文。嗯,加在一起,总共是一千八百文。” 冯道话音刚落,在座的官员都哄堂大笑,和凝反倒落了个大红脸。想必被和凝痛骂的那个小厮也窃笑不已。 对于冯道的恶搞,以欧阳修为代表的宋人很不以为然,批评冯道作为内阁首辅,为人太不庄重,怎么可以如此戏耍同僚。“宰相如此,何以镇服百僚。” 其实事情并没有他们说得这么严重,只是冯道玩弄文字游戏罢了,不必上纲上线。和凝被冯道戏耍,也没有掉价,依然官运亨通。而且和凝与冯道的私交非常好,也没有受这次恶搞事件的影响。 与同事相处,在必要的时候需要搞活一下气氛,特别是高级领导对新人更应该如此。领导管理艺术不全是对下属吹胡子瞪眼,这样的领导让人畏惧,但产生不了亲近感。 长乐老自叙冯道写给自己的墓志铭上 1 作为研究冯道最权威史料的《旧五代史·周书·冯道传》,共计三千八百字,而附在传中的一篇冯道自撰的《长乐老自叙》,就有一千三百字! 整整三分之一的篇幅。 而正是这篇在历史上非常有争议的《冯道自传》,让冯道赚到了无数骂名。司马光、欧阳修、王夫之、赵翼都对冯道大加鞭挞,痛骂冯道毫无廉耻,无耻下作之极。 赵翼特别讨厌冯道,几乎逢冯道必反。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有《张全义冯道》一条,把冯道与纵容妻女与梁太祖朱温淫乱的张全义并骂之。 “冯道历事四姓十君,视丧君亡国,未尝屑意,方自称长乐老,叙己所得阶勋官爵以为荣。二人(张全义、冯道)皆可谓不知人间有羞耻事者矣。” 这是一篇怎么样的文章? 其实这是一篇非常普通的、具有人生自述性质的文章,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该文可以分成三个部分: 1.冯道不厌其烦地把自己进入官场以来,侍奉过的皇帝以及担任过的所有职务全部列单。 2.冯道罕见地把自己的家庭成员情况全部列单,包括上至三代,下至三代的近亲。这篇《长乐老自叙》是研究冯道家庭情况的最原始资料。 3.冯道总结自己的官场人生,对这几十年来在官场捞饭吃的感悟,带有很强的自叙墓志铭性质。 冯道清晰地记得他曾经跟过多少老板:燕王刘守光、唐庄宗李存勖、唐明宗李嗣源、唐闵帝李从厚、唐清泰帝李从珂、晋高祖石敬瑭、晋少帝石重贵、契丹主耶律德光、汉高祖刘知远,以及当今皇上(刘承祐)。 侍奉过的帝王不过十几个,但冯道担任过的官阶、职务、爵位,却有五十多个,冯道都一一列了清单,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从这份历官名单上可以得知五代的地方一级行政区划的特点,即某军节度使与该节度使治所所在州的观察处置使在权力上是基本重叠的。比如冯道两次出任匡国军节度使,同时他还担任同州观察处置使。后来冯道转任治所在邓州的威胜军节度使,冯道又担任邓、随、均、房四州的观察处置使。 而所谓的“阶”,其实就是官员的品级,即九品分级制度,类似于现在的正厅、正处、正科级别。而这份历官名单,见证了冯道从一个微员末吏一步步登上青云俯睨天下的艰辛历程: 将仕郎,从第九品下。 朝议郎,正第六品上。 朝散大夫,从第五品下。 银青光禄大夫,从第三品。 金紫光禄大夫,正第三品。 特进,正第二品。 开府仪同三司,从一品。 长乐老自序冯道写给自己的墓志铭上 2 看似从一品上面还有一个正一品,但冯道曾经担任过正一品的司空,又是后汉正一品太师,所以冯道自然也坐到了正一品。 而冯道的爵位也值得一提,古人常说凌云阁上万户侯,冯道就是个万户侯,因为他的爵位封禄已经达到一万一千户。在这当代官员中,是最高的。即使是统治湖南数十州的楚国武穆王马殷,从后唐那里得到的最高实邑数也不过一千六百户,虽然富甲湖南的马殷并不在乎李嗣源扔给他的这几块冷馒头。 当然,万户只是虚数,除了皇帝特别亲近的亲王,很少有外姓官员实封一万户的。而冯道的实封户数是一千八百户,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数字! 换个角度说,就是冯道可以享受一千八百户农民上缴给朝廷的各项租赋。冯道确实清廉,不贪污公家一分钱,因为他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就如同一个亿万富翁出任村支书后,贪污村里的几百万公款…… 傻子才会这么做。 冯道有钱,但这些财富来的光明正大,一不偷,二不抢,全靠自己的真本事一刀一枪,在光天化日之下挣来的。凭自己的真本事发家致富,不会有人去仇视这样的富人。 所谓的仇富,根本原因还在于社会资源分配的不公平上。少数人占据着绝大部分的行政资源以及社会资源,吃掉了本该由大家一起吃的蛋糕,反过来还指责被抢了蛋糕的大多数人仇富。 四处宣扬底层仇富的,往往是最瞧不起穷人的。他们抢了别人的蛋糕,生怕有一天,这些蛋糕又被别人抢去。 1%会永远仇恨那一脸不平神色的99%,而不是相反。 冯道不担心这些,因为他的钱非常干净。沾满别人血泪的蛋糕,冯道是不会吃的。 接下来讲讲冯道的家庭。 借助这篇《长乐老自叙》,后人对冯道的家世情况有了详细的了解。 可以做一个简单的冯道家世列表: 冯凑(曾祖父),曾祖母崔氏。 * 冯炯(祖父),祖母褚氏 * 冯良建(父亲),母亲张氏 * 冯道,亡妻褚氏,继妻孔氏 * 长子冯平 次子冯吉 三子冯可 四子早亡五子冯义 六子冯正 三个女儿 长乐老自序冯道写给自己的墓志铭上 3 截止汉干祐三年(950),冯道经历了三次丧子之痛。长子工部度支员外郎冯平、三子工部户部员外郎冯可先后去世,而冯道第四个子还没来得及取名就早夭折了。 冯道第一个妻子是德州司户掾褚的女儿,但很早就去世了。褚夫人何时去世,与史无载。冯道续娶的第二个妻子孔氏是距离景城不远的弓高县令孔师礼的女儿,孔师礼的级别不高,和冯道的父亲少府丞冯良建相当,估计应该是冯道还没有北漂时娶的孔氏。 冯道次子冯吉生于公元919年,长子冯平应该早生两年左右,即917年,此年冯道二十五六岁。根据褚夫人早亡来看,冯道的五儿三女应该都是与孔夫人所生。 冯道的三个女儿生平皆不详,只知道长女嫁给了唐兵部侍郎崔衍的儿子、太仆少卿崔绚。崔衍出任兵部侍郎是在长兴四年(933)二月,说明冯道嫁女至少不会早于这一年,而此年冯道五十二岁。 冯道的亲家,除了崔洵,还有曾经与冯道同为宰相的刘昫。但不清楚是刘昫的女儿嫁给冯道的儿子,还是冯道的女儿嫁给了刘昫的儿子。 说来可叹的是,冯道膝下蕃息不盛,冯家的第三代人数不多,第三个女儿所生的儿子很早就去世,而冯道有两个孙子也幼年夭折。 在冯道的五个儿子中,最受冯道器重的,无疑是琵琶、诗、舞三绝的次子冯吉。冯吉是艺术天才,但性格过于狷狂,这种性格的人非常天真可爱,但在这个人心险恶的江湖上是混不开的。 冯吉文才出众,本来是非常合适出任中书舍人的。只是冯吉的目中无人,早就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包括当朝的宰相。 从《宋史·冯吉传》的记载来看,此事应该发生在周世宗显德年间,而此时,冯道已经去世。以范质为首的宰相们虽然给足了冯道面子,但毕竟冯吉的大树倒了,自然不必给冯吉好脸色。 每次中书舍人的职务有空缺,按道理讲,轮都该轮到冯吉了。可范质等人宁可随便找个猫三狗四出任,也绝不用冯吉。理由是“性滑稽”,为人“无操行”,行止“佻薄”,不宜出任。 北宋建隆四年(963),自负天才无双的冯吉在郁郁不得志中病逝,年仅四十五岁。 关于冯吉的作品,已知的只有一首七绝,是吹捧江湖地位与其父冯道略相等的五代大官僚、太子少师杨凝式书法的。如下: 少师真迹满僧居,只恐钟王也不知。为报远公须爱惜,此书书后更无书。 最后一句,明显是抄用了元稹那首著名的《菊花》最后一句: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长乐老自叙冯道写给自己的墓志铭下 1 司马光、欧阳修、赵翼诸先生看到冯道的《长乐老自叙》,气得的暴跳如雷,捋袖捶案,大骂冯道无耻。只是当他们读到《长乐老自叙》最后一段的时候,不知作何感想。 这一段是冯道对人生的慎重思考,也是冯道做人原则的一次总述。冯道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来日无多了,所以不辞笔墨地给后人做了一个交代。 很真诚,很感人。 冯道希望后进之辈做人要谦谨,在家庭孝顺父母,在朝廷忠于国家。 冯道似乎很聪明地没有提及要“忠于君”,而是“忠于国”,避免后来那些道德家们对自己的无聊纠缠。 忠君,还是忠国?这在冯道看来,并不是一个问题。 孟子把话已经说得非常透彻,“民为贵,社稷轻之,君为轻。”作为传统儒家知识分子,冯道一生都在践行孟子这个爱民准则。冯道并没有忠于一家一姓,任由朝代十年一兴亡,但百姓是不变的。只要用实际行动爱护百姓,冯道对得起天地良心,庶几无愧。 南宋遗民郑思肖不愿经事元朝,每天都生活在沉重的亡国苦痛之中,以及自己苦心营造的“大宋世界”中难以自拔。南宋亡后四十年,郑思肖临死自称“大宋不忠不孝郑思肖”,冯道似乎不如郑思肖之忠。 但二人有一点是相同的,即都面对了北方强大异族政权的铁蹄南下。冯道闻北军来,间道从南至北,挺身而出,站在杀人狂魔耶律德光面前,一语勇救中原百姓数十万。但元兵南下时,未闻郑思肖挺身站在伯颜面前,一语救天下。且不说救天下,就是南宋六陵遭到“神僧”杨琏真伽盗发时,郑思肖又在哪里? 于公如此。于私,冯道亦无所愧。 冯道在官场上屹立四十年不倒,身边飘过十几个老板,无论他们对冯道是爱是恨,是尊敬是不屑,都不得不对冯道礼敬如父。仅仅靠投谄献媚,谁做得到? 冯道历经风雨劫难而片刃不沾身,靠的是两点,正如冯道接下来所言: 口无不道之言,门无不义之货。 冯道能在乱世中自保的原因之一,是学会沉默。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能说,宁可烂在肚里。一旦说出去为人所知,就是现成的把柄。结合冯道所侍奉过的君主都礼敬冯道这一点来看,冯道这句话应该是指与同僚的相处之道。 宁可得罪老板,不能得罪同僚,这是冯道对后人的告诫。 长乐老自叙冯道写给自己的墓志铭下 2 冯道在乱世中中自保的原因之二,是不收不义之财。冯道绝不贪朝廷一文钱的公款,更不用说在民间强夺百姓财产。 树大招风,财多招贼。五代有许多官员被杀,主要原因都是对外露富,引来红眼豺狼无数,杀人劫财,如同家常便饭。而这些官员的财富很多都是来路不正的。 五代武将之贪财者,下场多不善终,如杜重威、张彦泽、白再荣。白再荣生前捞尽了别人的血汗之财,可周兵入汴后,白再荣被杀,所有家产被人浩劫一空。白再荣的人头,还是其家人出钱赎回来的。 拥有兵权的武将犹如此,手无寸铁的文官要自保于乱世,就不要贪得不义之财,这样就不至于被那些饿狼盯上。 冯道做人坦荡,他奉行“三不欺原则”,即下不欺地,中不欺人,上不欺天。其实所谓欺天欺地都是心理作用,也就是平时人们常说的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冯道从不欺人,他发迹之后没有恃权凌弱,所以行事堂堂正正。赵匡胤策动兵变夺少主之位,表面上看赵匡胤风光无限,实际上赵匡胤也经常因为有负于柴荣托孤而患得患失,疑神疑鬼。 冯道相信苍穹之上自有天神感应,在人间做事无愧良心,就不怕遭到“天谴”。冯道此年六十九岁,黄土已埋到脖子了,没几天活头了,所以冯道可以畅所欲言,把自己想说的都说出来。 冯道对生死看得非常轻,无论泰山鸿毛,死亡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至于含金玉以厚葬,其实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显摆财富而已。所以冯道给家人下令:他死后,一不许厚葬,不要陪葬金玉宝贝,以防“摸金校尉”们半夜掘坟盗宝。二不许向朝廷请谥号,随便朝廷对自己有什么样的官方评价,即使定为“缪丑”,也与坟墓中沉睡的冯道无关。 人生无比辉煌,冯道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有一个不错的宅院,有一定的积蓄,有数千卷藏书,还有三个健在的儿子可以继承他的家业。 冯道感慨地写道:“为子、为弟、为人臣、为师长、为夫、为父,有子、有犹子、有孙,奉身即有余矣。” 安享天伦之乐,儿女孝顺,膝下含饴弄孙,是老年人最大的快乐。如果说此生还有什么不足,冯道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帮助君主实现国家大一统。 长乐老自叙冯道写给自己的墓志铭下 3 冯道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五十多年前的那个下着鹅毛大雪的下午,冯道当席而坐,迎着雪花大声诵读圣贤书。在翻到《孟子·梁惠王上》时,冯道大声诵读着孟子有关国家统一的名言: 梁惠王(即战国魏惠王魏罃)问孟子:叟,天下恶乎定? 孟子对:定于(统)一。 梁惠王问:孰能一之? 孟子慨然合掌道:“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读过这段,少年冯道的心中升腾出一个伟大的理想——致君尧舜,定天下。 他是这么给自己立誓的,也是这么去努力的。但冯道每每遇人不淑,刘守光这等草头王不可能给冯道致君尧舜的平台。李存勖是个泥足巨人,李嗣源只能中庸守成,其他如李从珂、石敬瑭、石重贵、刘知远诸人,都只是历史上的匆匆过客,他们都不可能给冯道这样一个平台。 倒是周世宗柴荣有统一天下的雄才大略,可惜英年早逝,当柴荣开始争霸天下,去实现他“三个十年”的伟大梦想时,冯道刚刚去世。而即使冯道晚生五十年,柴荣之后还有赵匡胤,但赵匡胤并没有实现国家统一,他处心积虑发动兵变创建的北宋政权和五代一样,都是与契丹并对的南北朝割据政权。把宋与唐并列是不合适的,因为唐是大一统政权,万邦来朝,而宋没有。 想必这种宋式的“统一”,亦非冯道所愿。 生不逢时,冯道又能奈何? 面对天崩地陷的大乱世,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下救天下百姓于万一,冯道无愧于心。 晚年的冯道,确实没有早年的锐气与进取,但这是时代的错误。六十八岁的司马光拼尽最后一口力气,全面废除王安石新法,恢复旧制。但此时的司马光是天下首辅,有后宫的政治支持,谁又给冯道这样一个施展抱负的平台呢? 年近七十的苍苍冯道,虽然心中依然残存着致君尧舜的伟大理想,可时局如此,冯道只能一语不发,在府中饮酒欢娱自乐。时而开一卷书读之,时而破一瓮酒饮之,人生快事,不过如此。 冯道叹道:“时开一卷,时饮一杯,食味别声、被色,老安于当代耶!老而自乐,何乐如之!” 冯道以长乐自娱,后世的那些道德完人们对冯道有失臣节,重则辱骂,轻则嘲讽。还是那个狂人李贽,为冯道说了几句公道话。 李贽在《藏书》中也提到了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李贽认为乱世诸君只管自己富贵,不管百姓死活,他们没有尽到爱民的责任,只能由冯道这样的大世挺身而出,救万民于倒悬。 李贽承认冯道侍奉的君王是有些多。“五十年间,经历四姓,事一十二君并耶律契丹等”,但“百姓卒免锋镝之苦者,(冯)道务安养之力也。” 有些道德家对冯道自封长乐老极为不满,殊不知,只是因为冯道的祖上郡望是长乐郡而已。 郭威的闪光时刻 1 冯道在写《长乐老自叙》的时候,已经是干祐三年(950),而当初郭威西征李守贞前请教于冯道,是在干祐元年(948)。 三年时间,冯道变得更加沉默。除了上朝按例给小皇帝刘承祐叩头请安,处理一些日常政务外,冯道闭门不出,养鱼读书饮酒自乐。而在这三年里,曾经被冯道看好的郭威则经历了他人生中最为辉煌,也最为惨痛的故事。 把历史的时钟拨回到干祐二年(949)的四月。 受冯道一策而深得士卒拥戴的郭威,意气风发地站在河中城下,指挥诸军死死围住李守贞最后的城池。 城中粮食快吃光了,百姓饿死十之五六。李守贞困兽犹斗,他现在最想的就是与郭威一战定胜负,但李守贞手上的散兵游勇怎么会是中央禁军的对手,五千叛军瞬间就被禁军吃掉一大半。 面对这么一个即将破产的穷老大,河中城的弟兄们对李守贞已经失去了兴趣,城中出现大面积叛逃事件。郭威开始发起总攻,但河中城甚高,非一时可以攻下,直到七月,中央禁军才攻下河中外城。 李守贞的帝王梦被刺眼的阳光惊醒,他知道自己再无生还的余地。悲怆的李将军在城头聚起一堆柴火,携妻带子,燃薪自焚。 在冲天的大火中,郭威面色如春风拂水。 官军冲进城里,却发生了一个极意外的情况。在李守贞的府上,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少妇端坐在闺榻上,指着一头雾水的兵大爷喝道:“你们敢动我一根汗毛,我父亲必杀汝等。” “你父亲是谁?” “中书令、魏国公、守太子太保、平卢节度使符!”这个少女冷笑着。 这是“符第四”符彦卿的女儿!众人惊呼,自然没人敢轻动。 当郭威闻讯起来时,对符家女儿的壮举大为赞赏,认为此女英武,与自己的养子柴荣极相匹配。只不过当时柴荣还有妻刘氏,所以郭威干脆收下符氏当干女儿。 平定了三叛中势力最大的李守贞,爱生食人肝的赵思绾也穷极无路,伏首投降。但赵思绾在长安杀人太多,引起民愤,郭威留他无用,斩! 至于最西路的凤翔王景崇,虽有蜀兵为奥援,但已经掀不起大风浪,有赵晖围之足矣。是年十二月,走投无路的王景崇效仿李守贞,积薪自焚。 富贵迷梦,化成一堆骨灰。 平定李守贞、赵思绾、王景崇三镇叛乱,枢密使郭威成为万众景仰的救世主。 干祐二年八月二十七日,一路风尘的郭威回到大梁城,进宫陛见了皇帝刘承祐,陈述着自己的平叛工作。少年皇帝对郭威保住了自己的饭碗非常感激,狠狠地表扬郭威为国尽忠的英雄壮举,并赐金帛、衣服、玉带、鞍马。 此时的郭威已经四十五岁,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二十七年,过硬的棱角早就磨平,性格变得深沉,不再是当年那个当街杀人的青春少年。或许是当年请教冯道时,冯道以自己的官场经验告诉郭威做人要低调,即使功劳大过天,也千万不要揽功。 你蛋糕吃得越多,仇恨你的人也越多。 刘承祐要重重封赏郭威,而郭威却把平叛功劳都归功于他在汴梁城中的同僚们,以及前线将士。郭威说没有朝中诸大臣在后勤方面的贡献,也就不会取得平叛的胜利。但郭威还是很聪明地提到了自己的功劳,他认为只赏自己,对大家是不公平的,应该一起赏。 郭威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不封是不可能的。但郭威在加封侍中的同时,苏逢吉、苏禹圭、史弘肇、杨邠皆加封。枪打出头鸟,郭威聪明地拉来一群鸟吃食,大大降低了自己被人盯上的可能。 郭威的闪光时刻 2 郭威天生就是劳碌的命,他这一辈子都在给刘家的当牛做马。郭威平叛刚回来没多久,契丹人就在河北一带烧杀抢掠,形势异常吃紧。根据最高会议的结果,必须派一名有威望、有能力的武臣坐镇邺都,调节各镇防御契丹。 和之前选定西线平叛的人选相同,杨邠不能动,史弘肇也不能动,唯一能动的,还是救火队长郭威。诏下:郭威仍任枢密使,兼任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所有河北诸军事、诸钱粮、诸文案,皆由郭威定夺。 不知道是朝议给足了郭威的脸面,还是郭威私下所请,随后还有一道诏下:以左监门卫将军郭荣遥领贵州刺史,实任天雄军牙内都指挥使,随郭威北上。 郭荣是谁?就是郭威的养子兼内侄柴荣,中国历史上少数几个古今俯首拜服的千古大帝!因柴荣入继郭威为子,所以改姓为郭。为行文方便,以下皆称柴荣。 此时的柴荣在满座金紫的权贵中显得并不起眼。谁也不会料到眼前这个三十岁的郭侍中养子,几年后会在江湖上掀起一场震撼天下的惊涛骇浪。 郭威一身系天下之重,朝野都有“郭侍中不出,其奈天下何”的感慨。但此时的郭威却明显嗅到朝堂上有一丝异样的气息,因为郭威很清楚,以苏逢吉为首的内阁派与史弘肇为首的武将派已经产生了严重的对立情绪。 在郭威以什么身份坐镇邺都的问题,苏逢吉与史弘肇发生了争论,史弘肇认为郭威应该带枢密使衔,但苏逢吉认为没有先例。皇帝刘承祐和史弘肇还处在政治蜜月期,最终接受了史弘肇的建议。 事情并没有结束,史弘肇认为苏逢吉当众反对是对自己和把兄弟郭威的蔑视。在第二日的宴会上,史弘肇仍然喋喋不休地数落苏逢吉,苏逢吉有些憷史弘肇的狂暴,一味求和。 事情不大,但郭威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在郭威即将北上陛辞皇帝时,郭威拐弯抹角的劝告刘承祐还处在“亲近忠直,放远谗邪”,并希望皇帝能多听取足智多谋的李皇太后的意见。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郭威还是把苏逢吉与史弘肇并列称为先帝忠臣,但郭威已经明显感觉到,苏逢吉和史弘肇还会爆发更大的冲突。 郭威满怀心思地带着养子柴荣与家人告别后,戎服北上邺都,布防兵力,抵御契丹人南侵。只是让郭威和柴荣万没想到的是,这将是他们与亲人们的永别。在不久后,他们的所有家人都死于一场可怕的灾难。 被逼反的郭威 1 郭威的预感没有错,他前脚刚走,苏逢吉与史弘肇又一次在宴会爆发激烈的冲突。 问题出在苏逢吉身上。 酒喝多了,众人要玩个手势令(手指游戏),如说“亚其虎膺”,则伸手掌;说“以蹲鸱间虎膺之下”,则屈大拇指,“以钩戟差玉柱之旁”,则伸中指。苏逢吉善此道,但史弘肇并不会这个游戏,好在他身边坐着长于此道的客省使阎晋卿,不厌其烦地教着史弘肇。 苏逢吉见状,冷笑道:“身边坐着一个姓阎的,还会输嘛!”史弘肇闻语大怒。 史弘肇的老婆姓阎,而这位阎夫人早年是陪酒女出身,所以史弘肇最忌讳别人说自己身边坐着一个姓阎的。史弘肇认为苏逢吉有意羞辱自己,怒不可遏,拔剑要杀苏逢吉。还是杨邠顾全大局,死死抱住史弘肇,苏逢吉才逃过一劫,上马逃去。 “于是将相如水火矣”。 两派势力的斗争彻底公开化。而皇帝刘承祐的态度,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谁能笑到最后。可惜史弘肇与刘承祐蜜月期早已过去,此时的刘承祐对史弘肇恨得咬牙切齿。 原因无他,史弘肇以各种理由限制干涉皇帝的用人大权。宣徽使的职务出现空缺,刘承祐想让舅舅、武德使李业出任宣徽使,连皇太后亲自出面向杨邠、史弘肇求情,结果碰了一头大疙瘩。皇太后的脸面也不好使,她有个故人的儿子想求个官做,竟然被杀掉。 皇家母子颜面扫地。 不仅用人权被架空,甚至刘承祐想花几个钱享受,都被史弘肇驳回。刘承祐给身边近臣的赏赐,皆为史弘肇所夺,收回国库,刘承祐认为这是史弘肇有意给自己难堪。 不仅是史弘肇,杨邠在刘承祐看来也不是什么好鸟。按年龄,二十岁的刘承祐早该亲政,但权力依然被杨邠、史弘肇等人牢牢把持,杨邠无比强硬的告诉刘承祐:“有臣等处理政务足矣,没有陛下的事,该哪儿玩哪儿玩去。” 这口恶气,又有谁能咽得下? 杨邠、史弘肇霸道的独吞权力蛋糕,自然引起了以皇帝刘承祐、国舅李业为首的失败者联盟的无比愤怒。他们曾经聚在一起,密议如何对付这两个狂妄的顾命大臣。 杨、史二人自持开国勋贵,不仅瞧不起小东家,同样瞧不起小东家身边那些谄媚的近臣。而冯道从来都是宁可得罪老板,也不得罪老板身边的人,这些人在阴暗角落里随便放一支冷箭,自己都有可能中箭落马,何况在暗中准备放冷箭的,至少有十几个人。 有人给杨邠、史弘肇挖坑,“杨邠、史弘肇自以勋旧,轻视陛下,专权乱政,若不及时除之,他们早晚要废掉陛下。” 刘承祐重重地点了点头。他记得小时候有智者对他说过古语: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刘承祐的秘密计划得到了与史弘肇有私怨的苏逢吉、母舅李业的强力支持。 被夜风吹的扑扑欲灭的烛影下,李业附在刘承祐耳边说完他秘密制订的除贼计划后,刘承祐拍手叫好,李业冷笑着。 被逼反的郭威 2 刘承祐满心欢喜地把这个绝密计划告诉了自己的母亲李太后。 李太后为人明达,见儿子竟然要杀顾命大臣,她知道一旦拔刀见血,万一有个闪失,刚创建不过四年的大汉王朝就有可能分崩离析。 李太后极力反对,却遭到了儿子的白眼,愤怒地骂了一句:“此国家事,老娘儿们懂什么!”说罢,摔门而去。 大殿上只留下李太后苍老的叹息声。 后汉干祐三年十一月十三日清晨,巍峨的宫殿在寒风中竟然显得有些凄惶,杨邠、史弘肇、王章联袂而来,有说有笑,准备见过皇帝,接着处理一些要紧的政务。 “臣杨邠、臣史弘肇、臣王章叩见陛下,皇帝万岁!”三位辅政大臣舞蹈山呼。永福殿上,气氛有些肃杀。 刘承祐冷眼注视着他们。有人轻轻咳了一声,就见数十名如熊如虎的健壮甲兵操利刀从幕后拥出。还没等杨邠等人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们就被这些甲兵强行带来东庑下,寒光如电,三颗人头落地。 大功告成,枢密承旨聂文进捧着皇帝新发的诏书,召集公卿百官在崇元殿,宣告:杨邠、史弘肇、王章意图谋反,今谋泄,已伏天诛! 而冯道,就站在最前列,他清晰地看到聂文进脸上那得意的神色。冯道一言不发,他似乎在为郭威庆幸着。如果郭威不是北上防御契丹,今天被砍下的将是四颗人头。 似乎是为了有意躲避冯道,在对群臣宣诏后,刘承祐在万岁殿召集武将,激动地对他们说:“逆贼遭诛,自今日始,朕才终于尝到做皇帝的滋味,而因为朕,你们才免遭逆贼所害。” 诸校叩头山呼。 杨邠、史弘肇、王章死了,但他们的家人党羽还在,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刘承祐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大队人马从宫中出发,分赴杨、史、王三府,凡三逆家属,皆夷其族!即使是王章只有一个患病的女儿,也被官兵从床上拽下来,跪好扶正就戮。 杨、史、王三人倚老欺幼,被杀不是没有原因的,但郭威始终没有同三人连伙欺负皇帝,反而是无比尊敬刘承祐。但李业已经杀红了眼,并没有打算放过与杨、史、王亲如兄弟的郭威的家眷。 权知开封府事的刘铢奉命执行这一惨无人道的命令。 郭威的张夫人,及郭威两个儿子郭青哥、郭意哥,三个侄子郭守筠、郭奉超、郭定哥悉数被杀。 郭威还有一个义子柴荣,嗜杀人的刘铢同样不会放过,柴荣的刘夫人被乱雪刀砍死,柴荣的三个儿子同时遇害。在三个儿子中,只有长子取小名宜哥,另外两个来名字都没来得及取。 哭喊连天,血流成河。 刘铢也许没有想到,正是他这次对郭家惨无人道的屠杀,直接导致了郭威的后继无人,只好选择柴荣。而柴荣同样后继无人,只好选择年幼的柴宗训。 正如赵匡胤的母亲对他说,如果柴家有一个年长宗室继位,也绝不到你。 赵匡胤默然。 噩耗传到邺都议事厅,郭威哭昏于地,柴荣痛不欲生,泪流满面。 但郭威根本来不及再为遇害的人伤心流泪,他必须想办法生存下来,因为皇帝派来的杀手已经抵达邺都。 刘承祐其实与郭威之间是没有矛盾的,但他既然已经杀了杨邠、史弘肇,就不能放过与杨、史亲如兄弟的郭威。 被逼反的郭威 3 刘承祐派供奉官孟业带着秘令来到邺都,准备召见一些武将,要求他们秘密处死郭威,以及郭威死党、宣徽使王峻。而孟业来邺都之前,先到了澶州,要求镇宁节度使李洪义(李太后弟)处死史弘肇的死党、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 没想到李洪义不敢得罪王殷,临场下了软蛋,把孟业交给了王殷。王殷得知这个绝密计划,立刻派人赴邺都通告郭威,让郭威赶快想办法自保。 郭威陷入了两难。 其实郭威心里清楚,他现在只有造反自保一条路,否则徒死无益。但如此起兵,又要背上反叛朝廷的恶名。还是枢密吏魏仁浦劝郭威不要有妇人之仁,是皇帝逼臣下反抗,非臣下之罪。 郭威无路可退,只好咬牙下令:即日起兵南下,找皇帝讨个说法!你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给你一个说法。 因为郭威治军宽严相宜,极得军心,之前得到刘承祐密令的邺都行营马军都指挥使的郭崇威(以下简称郭崇)、步军都指挥使的曹威都倒向了郭威。他们表示:只要老大一句话,赴汤蹈火,虽死不避! 十一月十五日,还沉浸家人遇害悲痛中的郭威,正式起兵南下。 为了保障邺都大后方不致有什么闪失,郭威留下养子柴荣镇守邺都,郭威相信养子的能力。 郭威行军速度非常快,仅仅过了两天,大部队就杀到了澶州,镇宁节度使李洪义开门迎降。李洪义向来是不看好外甥刘承祐,在这场必须选边站的赌博中,李洪义毫不犹豫倒向了他更看好的郭威。 澶州位于黄河北岸,自古就是中原门户。澶州的失守,使汴梁直接面对郭威愤怒的刀锋。为了观察郭威的动向,有些六神无主的刘承祐派小太监鸗脱到前线偷窃,结果被郭威捕获。 郭威并没有为难小太监,而是写了一份自白状,让鸗脱带回汴梁交给皇帝。 郭威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把自己起兵的责任都撇给了“不忍杀他”的郭崇、曹威等人,但郭威最想说的还是最后一句:只要交出陷害杨邠、史弘肇的奸臣,他就撤军。 郭威的话可信吗?根本不可信。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使刘承祐交出李业、刘铢等人,郭威也不可能回头。 跟着郭威造反的郭崇、曹威们已经公开与皇帝翻脸,郭威要与刘承祐议和,他们怎么办?这些人在军中势大如天,如果失去这些人的支持,郭威还想退回邺都?他们第一个就会造郭威的反。 郭威也根本没有给刘承祐考虑的时间,十五日进澶州,十七日,郭威的部队就杀到了黄河南岸的滑州(今河南滑县),驻守滑州的义成节度使宋延渥出降。在此插一句,宋延渥的岳父和女婿都是开国皇帝,且都对契丹采取守势,他的岳父刘知远,他的女婿赵匡胤。 郭威至今还记得三年前冯道与自己的那一席谈话——花公款收买人心。现在形势对郭威有利,他更能慷国家之慨为自己服务了。郭威大开滑州府库,犒赏将士。吃郭威的嘴软,拿郭威的手短。弟兄们拿到了钱,都纷纷对郭威表示:国家负公,公不负国家,这次我们跟定郭侍中了。 不过滑州这点钱不够大家分的,郭威违心做出一个决定——承诺破汴梁时,国库任由大家提取。 三军欢呼。 被逼反的郭威 4 当北军一路杀到大梁城北的刘子陂时,原来过足亲政瘾的刘承祐后悔了。 他埋怨李业等人下手太狠,生生逼反了原来不准备与杨邠、史弘肇上一条船的郭威。皇太后也觉得对不起对刘家原本忠心无二的郭威,希望能劝和郭威,但李业并不在乎郭威,说只要大撒金钱给禁军,就能战胜郭威的杂牌军。 同样不在乎郭威的,还有汉高祖刘知远同母异父的弟弟、泰宁节度使慕容彦超。慕容彦超告诉侄皇帝:“不要把郭威吹得那么高,我看郭威等人不过一群臭虫。陛下且看我砍下郭威的狗头。” 慕容彦超瞧不起郭威,但现实很快就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十一月二十一日,两军在刘子陂决战,慕容彦超率一队轻骑兵风驰电掣般的冲到北军阵中。郭威见是慕容彦超这个大饭桶来了,大笑着与李筠领骑兵迎战。 不知道是不是慕容彦超的马有问题,这位马大爷突然一个趔趄,把毫无准备的慕容彦超直接甩了个狗啃屎。幸亏慕容彦超反应快,兔子一般狼狈逃回。 慕容彦超躲过一劫,但他手下的弟兄们看到官军大势已去,郭威必将成事,都不再陪刘承祐玩了。到了当天晚上,大多数官军破寨而出,拥向郭威的大营。 慕容彦超抱头鼠窜,而亲临前线督战的刘承祐瞬间成了光棍。 刘承祐不敢想像面对郭威时的场景,夜幕下,刘承祐带着苏逢吉、苏禹圭、窦贞固三大宰相以及从臣数十人准备逃回汴梁。但让他万没想到的是,与郭威有屠家之恨的权知开封府事的刘铢竟然拒绝皇帝回城,并万箭齐发,理由是“陛下兵马何在”? 刘承祐瞬间又成了流浪汉。 这支由皇帝、宰相、大臣组成的皇家流浪队孤魂野鬼的四处流窜。在窜到西北方向的赵村时,被北军发现,大队人马迅速围近。 在一场混乱中,刘承祐不知道被谁乱刀砍死,横尸月色之下。而随队的宰相苏逢吉自知没有活路,横心刎颈。苏禹圭和窦贞固没有随刘承祐赴黄泉的兴趣,在混乱中拔脚熘了出来,继续四处流浪。 听说皇帝被弑,郭威哭了:“老夫之罪也!” 郭威是在演戏吗?多少有一点,但正如李太后指责刘承祐的,以郭威对刘家的绝对忠诚,不是他们灭了郭威全家,郭威也不至于被逼成这样。 而当赵匡胤听说本来由他倾心辅佐的少主柴宗训去世的消息时,并没有表现出来多悲伤的样子。也许在他看来,能让柴宗训多活十二年,已经是他天大的恩赐。 刘承祐的死,意味着汴梁城出现了更大的混乱。北军入城后,打着郭威的旗号,大肆剽掠,弟兄们都发了财。等郭威发现再这么乱下来,自己好容易打造出来的公忠为国的形象将毁于一旦,立刻下令制止。 局势粗安。 冯太师,请帮帮我 1 此时的郭威虽然还没有任何名分,但聪明人都看得出来,他才是汴梁城真正的主人。对于如何处理刘承祐的尸体,有人劝郭威仿效司马昭之于高贵乡公曹髦的故事,虽然郭威没同意,但拿司马昭比之郭威,用意已十分明显。 也许是感觉又要改朝换代了,原本都猫在府上看热闹的一干高官们纷纷出洞,成群结伙的来见郭威,给郭威拉拉关系,将来可以谋个好差使。 而这支政治乞讨团的领队,竟然是太师冯道。 为什么是冯道? 原因史无明载,但作为朝中最大的官,不由冯道不出面。而即使冯道不想出来见郭威,同僚们也会想办法求冯道去的。毕竟这涉及大家的饭碗。 冯道其实还是想见郭威的,毕竟郭威走到今天这一步,和自己有着很大的关系。冯道年近七十,但冯道“致君尧舜”的理想始终没有机会实现,而郭威能力突出,为人厚重。 在冯道看来,也许郭威就是他最后一次机会。 冯道身后站着一群交头接耳的官僚,冲着郭威摇头摆尾,做出种种媚态。只有冯道如泰山般屹立不动,任由风吹袖摆。 身后那伙人官位较低,面对比他们官位高出一头的郭侍中做出一些低状态情有可原。但冯道是当朝一品太师,天下文臣之首!郭威职位不如自己,又比自己晚一辈,冯道岂有给郭威献媚的道理。 郭威自然知道冯道的用意,忙含笑上前,缓缓给冯道下拜。 郭威和冯道在给对方吹喇叭抬轿子。 冯道以一品太师的身份亲率公卿百官来谒见郭威,等于变相承认郭威对朝廷的控制,这对初尝首席权臣滋味的郭威有着非同一般的政治影响。 也许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冯道出面,有可能是为了给一些不太愿意给郭威当马仔的官员减轻一些心理压力。 冯道这等身份都出来拍马了,你们还得瑟什么? 作为回报,郭威给冯道下拜,同样也起到了非同一般的政治影响。郭威现在已经是主宰汉朝天下的头号权臣,在改朝换代如同家常便饭的五代,也许郭威明天就要换公司招牌。 在这种情况下,郭威以准天子之尊给冯道下拜,也等于承认冯道依然是天下文臣之首,巩固了冯道从来也没有动摇过的政治地位。否则,如何解释郭威只给冯道下拜,而对当朝宰相苏禹圭、窦贞固呼来喝去? 当然,如果从感情上来讲,当初是冯道一语解郭威之惑,散公款收买人心,才有郭威今日。出于感谢的心理,郭威才给冯道下拜。 还有一种可能,郭威早年丧父,从来没有品尝过被父爱包围的滋味,而年长自己近二十岁的冯道不但没有轻视拖油瓶的郭威,反而对郭威有一种父亲般的关爱。经历了家人被杀的惨痛变故,郭威再见到冯道,就有一种孤儿找到父爱的感动。 冯道坦然受了郭威一拜,然后面色平静地缓缓对郭威说道:“侍中此行不易!” 冯道说这话是想表达什么? 按《五代史阙文》的说法,冯道说郭威“此行不易”,是暗中警告郭威暂时不要幻想取后汉而代之,郭威“气沮”,所以并没有立时废汉称帝。 欧阳修在《新五代史·汉家人传》中也是这个说法,冯道对郭威略带讽刺地说:“公行良苦!”然后郭威“意色皆沮”。 胡三省对这种无聊透顶的说法嗤之以鼻。他认为郭威之所以没有废汉,是因为此时汉朝宗室的势力还非常强大,不是郭威想废汉自立就能做到的。赵匡胤之所以能轻松的废周自立,唯一的原因就是周朝没有年长宗室掌权。 此时刘承祐虽死,但汉朝还有三大位处藩镇的年长宗室: 汉高祖弟、坐镇太原的河东节度使刘崇。 汉高祖养子(刘崇之子)、坐镇徐州的武宁节度使、湘阴公刘赟。 汉高祖堂弟、坐镇许州(今河南许昌)的义成节度使刘信。 特别是刘崇,手控河东精锐部队,地势居高而临下,是郭威自立建国的最大威胁。郭威手上的禁军未必就是刘崇河东军的对手,而赵匡胤兵变自立后,手上掌握的是柴荣打造的天下无敌的禁军,而不服赵匡胤的李筠、李重进,手上只有杂牌军,自不可以与郭威所处的环境同日而语。 冯太师,请帮帮我 2 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东汉(北汉)世家》中说郭威没有自立,是因为汉大臣“不即推尊之”,其实是不合乎人性逻辑的。 所谓的“汉大臣”早就在冯太师的率领下给郭侍中纳了投名状,这伙“汉大臣”对郭威摇头摆尾,而苏禹圭和窦贞固两位旧相也变相承认了郭威的“周公”地位,哪还有什么汉大臣“不即推尊之”?只不过是有个刘崇挡在郭威面前而已。 郭威不希望自己是李从珂第二,他也不希望刘崇成为第二个石敬瑭。 郭威不是纯洁圣人,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再让郭威吐出吃下去的肥肉,换了谁又能做到?赵匡胤也没有做到。 但眼前的现实是,郭威必须在汉朝宗室找一个继承人出来主持局面,自己出任“周公”,先想办法斗倒刘崇,郭威才敢放心地走到那一步。 至于立谁为嗣,眼下有四个人选:刘崇、刘赟、刘信,以及高祖刘知远第三子、开封尹刘承勋。 首先可以排除刘崇,郭威是不可能推立刘崇的。如果刘崇南下继位,郭威自立的可能等于零。郭威以牺牲全家人性命的代价,换来的还是刘家江山万代?郭威做不到。 刘信同样不行,因为刘信为人凶暴,而且年长,不利于郭威控制朝局。 剩下的,只有刘赟和刘承勋。 郭威同样不会选择刘赟,因为刘赟是刘崇的亲生儿子!立刘赟,刘崇立时就是现成的皇父,郭威就没了翻盘的可能。所以郭威相中的人选,还是刘承勋。 刘承勋时年不到二十,但更重要的是刘承勋身患重病,是根本无法承担朝务的,郭威偏偏选择刘承勋,用意十分明显。 李太后似乎看透了郭威的心思,虽然她对自己的儿子刘承祐杀了郭威满门而感觉到愧疚终身,但她也不会坐视刘家江山就此断送。 她反对立刘承勋为嗣,理由是重病不足以理政。 为了让郭威等人心服口服,李太后让左右侍从把刘承勋所躺的床榻都搬出来,让早已有意推立郭威的高级将领们亲自验货。 刘承勋病入膏肓,基本生活都不能自理,自然不能继位。郭威只好退而求其次,准备迎立刘赟。 郭威的沮丧可想而知。而这一切,冯道都看在眼里。 刘赟此时并不在汴梁,而是在徐州的武宁节度使任上,需要派几位大臣去徐州迎刘赟入汴继位。 郭威又把主意打到了冯道的头上。 郭威给李太后打了一份报告,希望由太师冯道出面,以枢密直学士王度、秘书监赵上交为副,赴徐接湘阴公入嗣大统。 主动得罪老板的秘诀 1 结合各种资料的记载来看,郭威特意选择冯道出面,似乎与冯道在桌面下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 郭威本意不想立刘赟的,因为这与立刘崇没有区别。与其同时,郭威似乎加紧了夺权自立的步伐,但现在郭威最需要做的就是让刘赟尽可能的留在徐州,或者以蜗牛速度西来汴梁。能多拖一天,郭威的胜算就大一分。 郭威的小算盘,成了精的冯道自然能看出来。当郭威把请自己去徐州接人的意思说出来后,冯道就笑了。 冯道眯着一双老眼盯着郭威看,把郭威看得有些发毛。 “太师,看什么?”郭威有些不自在。 冯道上下打量着郭威,笑道:“迎立湘阴公(刘赟),真是郭侍中的本意吗?” 晴空霹雳! 郭威没想到平时对自己非常和善的冯道竟然当场打脸,老脸上顿时黑里透红。 “太师这叫什么话,不立湘阴公,还能立谁?这是大臣们共同议定的人选,太后也是认可的。”郭威忙撇清自己。 “果真?”冯道把郭威逼到墙角,再无转身的余地。 郭威欲哭无泪,这老头今天抽什么风! “我绝对没有其他意思!如果有异心,我郭威出门就让狗咬,让驴踢,和猪亲嘴。”郭威哭丧着脸,指天画地的发毒誓。 “郭侍中不必如此,我自信得及郭公。既然这是朝廷的决定,好!我不辞辛苦,去一趟徐州。”冯道拂须微笑道。 看着冯道远去的背影,郭威无语。 冯道为什么要把郭威逼成这副模样?是冯道反对郭威自立吗?当然不是。 前面分析过,后汉政权的残暴程度,在冯道所侍奉过的王朝中,仅次于刘守光的燕政权。在后汉统治下,冯道不要说焕发政治第二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人给砍了。刘知远入汴时强夺冯道的家产,这等耻辱,冯道岂能忘记?所以,汉亡,是符合冯道自身利益的。在这种情况下,冯道完全没有必要为行将灭亡的后汉殉葬。 如果算上半吊子中原皇帝耶律兀欲,冯道已经侍奉过十一个老板(截止于刘承祐),他们旋兴旋亡,跟冯道并没有多少关系。 你给我开多少工钱,我给你出多少等量价值的劳力。最后一个老板刘承祐挂了,如果郭威当上新老板,冯道并没有觉得不适应,给谁不是叩头称臣? 郭威已经完全控制汴梁局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郭威用不了多久就会篡位,冯道有什么必要为了一个自己并不喜欢,而且已经死去的旧老板而去得罪新老板?李存勖这样重用冯道的老板挂了,冯道也没有陪葬,更不用说刘承祐了。 那么,冯道还当众打郭威的脸,用意何在? 虽然史无明载,但如果用阴谋论来推测一下,冯道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他要在郭威与刘崇两边下注! 诚然,所有人都知道郭威行将自立,但所有人同时也都知道,一旦郭威与河东刘崇发生火并,郭威的胜算不会超过五成。 刘崇手上的河东兵实力如何?正如河东节度判官郑珙所说,“晋阳兵雄天下!”而五代王朝,兴起于河东的就有三个——后唐、后晋、后汉。刘崇并不介意自己做第四个,虽然他如果成功了,并不会更改国号。 郭威很快就会篡位,但郭威能守多久,现在来看还是个未知数。如果冯道向郭威称臣,而郭威随后又败于刘崇,冯道将何以面对刘崇? 主动得罪老板的秘诀 2 为冯道自身计,他必须打一打郭威的老脸,并希望与郭威的这段谈话能传到刘崇的耳朵里。以后刘崇要杀回汴京,这段话就将是冯道并没有对不起刘崇的证据。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郭威要自己迎接的刘赟是刘崇的亲生儿子。冯道更需要把郭威将死在棋盘上不得动弹。将来万一刘赟有什么三长两短,杀人的是郭威,与冯道没有任何关系。 但话说回来,冯道此时在郭威势力的控制下,而且冯道本人也比较看好郭威会在将来与刘崇有可能发生的冲突中胜出。所以当冯道与郭威谈话结束出门后,他无比感慨的告诉身边侍从:“我这个人一辈子都不说狂话,从来不得罪人。可今天突作狂语,算是把郭侍中得罪了。” 冯道摇头叹息着离去。 似乎很矛盾。 冯道一生都谨慎小心,从来不会妄语伤人,没想到今天突然把极有可能称帝的权臣郭威逼得走投无路。如果郭威成功了(称帝并至少阻止刘崇南下),冯道这句话就是对新皇帝的攻击,落在郭威手上,就是现成的把柄。 其实一点也矛盾,冯道也不是“今谬语矣”,而应该是冯道有意得罪郭威,故意送给郭威一个自己的把柄。 有时候,主动得罪老板,其实也是一种生存智慧,特别是对高级员工来说。 一个资历丰富、能力突出、德高望重、没有丝毫瑕疵的高级员工会给刚来公司并不久的新老板带来很大的心理压力,这将迫使老板不得不仰望你,而这是非常危险的。因为这个员工很容易能拉起一批员工与自己对抗,切掉权力蛋糕的大半部分,这是任何老板都无法容忍的。像萧何这样为汉朝创建无比功勋的人物,都在老板刘邦的猜忌下,不得不去贪污,有意授老板以把柄,才躲过一劫。 冯道之于郭威,应该是出于同样的心理。冯道主动得罪郭威,会让郭威感觉到冯道欠自己一个天大的债,自己在心理上就不需要再仰视冯道,他就不会在冯道面前自卑。如果老板在员工面前产生了自卑情绪,看看韩信是怎么死的,就知道了。 冯道有一点聪明的是,他并没有当众打郭威的脸,知道的人并不多,这也有助于郭威在很大程度上维护自己的脸面。 澶州兵变 1 冯道坐着车,晃晃悠悠地向东驰去,目的地是武宁节度使治所徐州。 当冯道见到武宁节度使刘赟时,他分明感觉到刘赟还沉浸在即将继位的狂喜之中,刘赟身边的人甚至已经称呼刘赟为皇帝陛下。 冯道满怀心事的当众宣读了皇太后要求湘阴公赴汴梁继位的懿旨,所有人都围着嗣皇帝欢呼。 冯道含笑看着这些人,心里想的却是:如果郭威提前动手称帝,自己落在刘赟手上,会不会发生什么危险。 冯道知道郭威有些等不及了。 郭威首先耍了一个阴谋。郭威以嗣皇帝(刘赟)还没有抵达京师,朝中无主为由,请年迈苍苍的李太后出面代理朝政,李太后也同意了。郭威如果下一步采取行动,就必须得到一个临时主政者的“配合”,而李太后显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接下来,郭威就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站在了郭威面前。 从镇州方面传来急报,契丹皇帝耶律兀欲似乎又怀念在汴梁时繁华如锦般的生活,率数万契丹精锐骑兵大举南下,进攻安平、内丘、束城各县,大肆屠城,百姓死伤无数。 杨邠死了,史弘肇也死了,现在还健在且有能力抵御契丹的,除了郭威,还有谁呢?郭威第三次出任大汉王朝的救火队长,率汉朝主力北上,阻止契丹人南下。这也是李太后的意思。 郭威如果北上,汴梁城如果有人想找郭威的老窝怎么办?郭威很聪明,虽然国事委托给窦贞固、苏禹圭这两个前朝旧相,但郭威又在其中掺了沙子,自己的一拜大哥王殷也掺和进来,与窦、苏二相同掌国政。更重要的是,汴梁城的军事防务,一体由郭威另一个兄弟王殷全权负责。 王殷的满门老小都被刘承祐杀害,他对后汉朝廷恨得咬牙切齿。所以,由王殷来主持京师军务,郭威是一百个放心。即使苏窦有什么想法,王殷也是坚决不答应的。 十二月初一,郭威率军离开大梁城北上。 这一次郭威的行军速度如蜗牛一般缓慢,过了十多天,郭威才抵达距离汴梁不过一百多里的滑州。 很显然,郭威在计算着刘赟离开徐州的时间。 郭威要想除掉刘赟,必须把刘赟调出他的根据地徐州,毕竟刘赟在徐州有自己的军队。如果郭威称帝时刘赟还在徐州,以刘赟的实力,除之并非易事,而且还极容易引发河东刘崇的连锁反应。徐州距离南唐也非常近,如果南唐皇帝李璟有志图王北上,刘赟、刘崇、李璟三方联手,郭威将面临巨大的生存压力。而把刘赟调出徐州,他身边不过带着几十名侍从,对付起来就容易多了。 澶州兵变 2 《资治通鉴》第二百八十九卷把刘赟携冯道西来与郭威抵达滑州放在同一条里,就很充分地说明了郭威的这点黄油心思。而正在路上的刘赟似乎也察觉到了郭威似乎有什么异常,他在西进的同时派使者来到滑州。表面上是劳军,实际上是观察郭威的动向。 没想到前线的弟兄们根本不买刘赟的账,当嗣皇帝的使者站在他们面前时,按礼应该以臣礼相见,可弟兄们却没有一个下拜的。理由是我们剽劫过汴梁城,与刘氏深结其怨。如果刘赟继位,还有我们的活路吗? 从字面上来看,这应该不是郭威暗中授意的,否则他完全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向刘赟的心腹透露自己的不臣之心。似乎感觉到刘赟距汴梁越来越近,郭威也加紧了行动,否则一旦让刘赟入汴即位,郭威的一切美好都将鸡飞蛋打。 十二月十九日,一个寒风刺骨的日子,数万官军集于黄河北岸的澶州,而主帅郭威则住进了当地的驿馆里休息。 不知道郭威在这一天夜里有没有喝酒。因为十年后,郭威的一个模仿者在当天夜里似乎喝了很多的酒。 天色蒙蒙亮,郭威揉着惺忪的双眼,正准备下令诸军北上,突然发现门前已经聚焦了数千将士。 弟兄们异口同声的重复着一句话,“我们已与刘氏成仇,不敢复立刘氏子。今侍中德望俱备,请侍中自为天子!” 这似乎是一场早已经编排好的剧本,还没等郭威“反应”过来,早有人上前,撕下一面黄旗,扯住郭威,把黄旗包在郭威身上。数千将士伏拜于地,高呼万岁,声震天地! 世人皆知赵匡胤在陈桥发动兵变,其实陈桥兵变只不过是对十年前这场澶州兵变的机械性模仿,过程结果完全雷同,没有任何新意。 唯一不同的是,郭威军中并没有黄袍,而赵匡胤则早就准备好了一袭黄袍…… 已经被军队推立为皇帝的郭威率军南下,同时给李太后写了一道奏笺,陈说自己的无辜,并承诺:事太后为母。 这一点也与赵匡胤不同,赵匡胤并没有事柴荣的小符后为母,他已经忘记当初他是如何向柴荣允诺辅佐幼主的承诺,逼迫小符后带着小皇帝立刻滚出大殿。 一个新皇帝还在西行的路上,另一个新皇帝却已经出现在汴梁城外的皋门村。闻到腥味的大员们以窦贞固为首,争先恐后的挤出城,迎接郭威,有人还挤掉了鞋子。 至于另一个新皇帝刘赟,他已经出局。 宋州惊魂记 1 郭侍中被拥立为天子,整个汴梁城还在震惊中,但主持京城防务的郭威心腹王峻、王殷考虑的却是如何阻止刘赟西进,因为他们得到情报,刘赟一行已经抵达距离汴梁不过百里的宋州。 一旦刘赟闯进汴梁城,会闹出两个不同朝代的新皇帝争夺一个皇位的天大笑话,而如果郭威在这个时候亲自杀死刘赟,这等于让郭威政治自杀。 所以,这些事情不需要郭威经手,弟兄们早就安排妥当。 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奉王峻命令,带着七百名精干骑兵火速东下,绝对不允许让刘赟离开宋州。而为了防止许州的刘信掀起风浪,前申州刺史马铎率兵南下许州,严密监视刘信。 而此时的刘赟正与冯道有说有笑,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飞到汴梁的太和殿上,接受公卿百官对自己的三跪九叩。 有人急报:“澶州兵变!郭威被诸军推立为天子。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率七百骑已到宋州城下。” 刘赟呆若木鸡! 手上的茶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而冯道则忙起身,静视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郭崇威带来了七百骑兵,他们要干什么。刘赟有些惊惧地登上城楼,果然看到郭崇贯甲坐于马上,身后七百铁骑横刀怒视刘赟。 “郭将军,你带着这七百精骑来这里干什么?”刘赟在颤抖。 郭崇是应城的沙陀人,为人忠朴,不善言辞,应该是临出汴梁前,王峻私下给郭崇安排好了台词,你应该这么说: “澶州发生兵变,郭侍中考虑到陛下的安全得不到保障,所以派我来保护陛下。” “真的?你们没有其他心思?”刘赟还在颤抖着。 “陛下放心,绝对没有!”郭崇斩钉截铁,但他已经明显有些心虚,毕竟郭崇的演技太烂。 郭崇明显在说谎,刘赟能强烈的感觉出来。 “那么请郭将军进城来,你把情况仔细给我讲清楚。”刘赟突然不再颤抖,眉目间反而升腾出一种英武之气。 “鸿门宴”!这是郭崇在城下听到刘赟让他进城后的第一反应。 “臣疑城中有诈,不敢登楼。”郭崇威直肠子,想到什么说什么。 …… 刘赟把目光转向在一直站在自己身边却也一直保持沉默的太师冯道。“要不,辛苦太师一趟?到城下问问情况。” “臣遵旨!”冯道面无表情的飘然下楼。郭威弄出来的澶州兵变已经将冯道置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冯道想到了一个历史悲剧人物——为汉王刘邦出使齐国,游说齐王田广降汉的高阳酒徒郦食其。 此时的冯道,与郦食基何其相似乃尔!郭威是五代版的韩信,他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把冯道送进刘赟的虎口。 宋州惊魂记 2 刘赟虽兵微,但身边的武装力量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苍苍冯道,甚易!而且刘赟的徐州系人马早就怀疑冯道此来迎接刘赟,是与郭威事先计划好的阴谋,调刘赟这只虎离山,然后寻机杀之。自郭崇抵达宋州城下时,徐州客将贾贞等人就没有给冯道半点好脸面,有人已经暗中拔剑在手,只要等刘赟一声令下,当场把冯道剁成肉泥!即使在北上逗留正定时,冯道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等凶险的场面。 冯道为了自保,此刻必须要听刘赟的。在贾贞等人甚是不平的神色注目下,冯道面带微笑地下了城。 古老的城门缓缓打开,冯道飘然出城。 史料上并没有记载冯道与郭崇说了些什么,只是寥寥数语,应该是冯道向郭崇保证他人城后绝对不会受到伤害的保证。 郭崇似乎还有些不放心,冯道笑道:“我一介老书生在彼军中犹安然,将军还有什么好怕的。” 从后面的史料看来,郭崇并非是孤身入城,而是至少带了七百骑兵中的一部分。否则,凭冯道说塌了天,郭崇也不敢冒这个险。 有了贴身卫兵,郭崇壮着胆子进城见到了还惶惶然不知所措的刘赟。 “澶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郭崇定了定神,扫了一眼刘赟身后那些愤怒的眼神,一字一句的把王峻教给他的台词背了出来。 按《资治通鉴》的说法,郭崇进城后,把郭威对刘赟的态度转述给刘赟本人,应该是保证刘赟身份、地位的承诺。而《宋史·郭崇传》则说郭崇明说了郭威在澶州已经为诸军推立为天子,天命有所归,希望刘赟能认清形势,不要做无谓的反抗,反而能长享富贵云云。 但二书都提到了一个共同的细节:刘赟紧紧握着郭崇的手,痛哭流涕…… 刘赟真的害怕了。 刘赟陷入了巨大的失落与恐惧之中。 天下本来已经属于刘赟了,谁知道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郭威突然来这么一手,狠狠地把刘赟晾在了悬崖上,进退不得。向郭威称臣,自己这个嗣皇帝颜面何在?如果选择与郭威对抗,自己的兵力又不足以这么做。而远在河东的生父刘崇实力强劲,却远水救不了近火。 郭崇说他此来是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可刘赟分明从郭崇所属七百名铁甲骑兵的眼神中看出了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 瞬间,皇帝梦破灭,连最起码的人身安全都得不到有效保证。刘赟的这种心情,如同中了五百万大奖,连吃三天庆贺发财之后,才发现彩票被人偷了…… 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刘赟手下那帮幕僚有些沉不住气了。刘赟当不上皇帝,他们就不能飞上枝头做凤凰,挤掉窦贞固、苏禹圭这帮无能老朽。 他们很多人都把矛头指向了郭威,而随行的徐州节度推官郭忠恕却把愤怒的矛头对准了太师冯道。《宋史·文苑·郭忠恕传》说郭忠恕并没有接受刘赟的官职,似不合常理,今取《五代史补》。 这一年,郭忠恕年仅二十岁。 宋州惊魂记 3 年轻气盛的郭忠恕当着所有人,把愤怒的臭鸡蛋都扔在冯道的老脸上。“冯太师枉食汉禄!” 冯道看着这个和自己孙子差不多年纪的后生,不忿不怒,他要安静地听郭忠恕把话说完。 “上至天子,中有公卿,下及黎庶,谁其不知道景城冯令公的大名!诚信着于天下,响当当的一代正人。可今日之变,你扪心自信,武宁节度(刘赟)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难道一点责任就没有吗?如果武宁节度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知道你的良心有愧否!” 刘赟对冯道的印象还算不错,急忙拉住口无遮拦的郭忠恕,郭忠恕瞧不起冯道这样的官场老滑头,冲着冯道狠狠呸了一口,拂袖而去。 《五代史补》说面对郭忠恕的指责,冯道“无言对”。其实在郭忠恕的谴责中,可以让冯道钻话缝的地方很多。胡饶当年当街骂过冯道的八代祖宗,冯道都含笑应对,郭忠恕这样的嫩鸡仔,还乱不了冯道的定力。 更重要的是,当着刘赟的面,冯道不能说话,否则有一个字被刘赟及他的手下理解错误,就有可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刘赟面对郭崇威时的情绪非常不稳定,冯道已经预感到可能要出大事,冯道现在所考虑的是如何抽身,躲开这场劫难。 刘赟的预感并没有错,郭崇此来,绝不是来保护他来的,而就是为了杀人灭口。道理很简单:刘赟不死,郭威得国便不正。 郭崇早就投靠了郭威,视刘赟蔑如也! 刘赟也知道如果自己傻帽儿似的跟郭崇回汴梁,臣服于郭威,郭威也不会放过他。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条路可以选择,就是武宁军节度判官董裔所说,立刻去找给自己做护卫的护圣指使使张令超,张令超手下有还有一定兵力,可以密令张令超在今夜就夺郭崇手上的七百骑兵的指挥权,北走太原,投靠生父刘崇。 从刘赟现在的处境看,走这条路非常冒险,一旦事情办砸了,刘赟活不到明天。但除此之外,刘赟已经无路可走。 可惜的是,刘赟天生就不是一个敢于冒险的人。这么做,胜负概率各占一半,但刘赟却总是在考虑万一失败了怎么办,而从来不敢考虑自己还有另一半成功的可能性。 郭忠恕再次出现在刘赟的身边,而且又与冯道有关。 郭忠恕同样劝过刘赟夺郭崇之兵,北上间道赴太原,但同时他还建议刘赟杀掉冯道。 不清楚郭忠恕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冯道,冯道与他素无恩怨。大致分析,应该是郭忠恕瞧不起冯道的为人,觉得这种人混在世间是个耻辱,不如杀之以儆效尤。 郭忠恕可能猜到冯道涉及了郭威的这场阴谋,但杀了冯道,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得罪天下文人。杀了冯道,即使刘赟成功逃到太原与父亲会合,即使刘赟借助父亲的兵力灭掉郭威在汴梁即位,他又将如何面对天下的文官? 冯道这样级别的人物,你都敢随意杀掉,我们岂不是更不值一提?天下的人,谁都可以杀,但唯独不能杀冯道。 面对董裔和郭忠恕北上太原的建议,刘赟始终拿不定主意。而至于杀不杀冯道,刘赟应该没有做这个考虑。他不敢! “是夕,刘赟犹豫不决。” 面对同一块蛋糕,你觉得你吃掉了,别人就得饿肚子,于心不忍。但别人考虑的是如何杀掉你,独吞那块蛋糕。 宋州惊魂记 4 刘赟犹豫不决,郭崇威已经提前动手了。 郭崇率兵进城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冲着护圣指挥使张令超去的,只要夺掉张令超的兵权,刘赟万劫难逃。 张令超的为人生平不详,但估计也是个贪慕荣利之徒。不知道郭崇代表郭威给张令超许下了什么承诺,当天夜里,张令超就彻底倒向了郭威,“(郭崇)尽夺赞部下兵”。 刘赟身边的护卫全部换成郭威的人马,他已经成为郭威的笼中鸟,再也不飞出去了。刘赟被踢出局,也意味着赴徐迎接嗣皇帝即位的冯道的任务也结束了。 郭威从汴梁发来了一封急递,要求冯道火速回京,而留下副使赵上交与王度继续“陪同”刘赟赴京朝见太后。 刘赟不再是郭威的对手,让冯道继续留在刘贽身边是非常危险的。以冯道的特殊政治地位,如果冯道有什么三长两短,郭威是承担不起这个政治责任的。对于郭威的好意,冯道当然要笑纳,这里实在太危险了。 冯道带着赵上交、王度等人向刘赟辞行,刘赟沉默不语。而刘赟身边的贾贞、董裔等人却怒视着冯道。 “相公何不杀掉冯老贼?不是此贼,郭威诡计怎会得逞!”贾贞怒发冲冠,已拔剑出鞘,就等刘赟一声令下,贾贞手上横磨剑即能断冯道这颗苍头。 董裔等人也操剑在手。 形势非常紧张。 刘赟是断无可能摆脱郭威的控制,但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刘赟却拥有绝对的主宰。如果他想置冯道于死地,不过一个“可”字而已。 赵上交和王度看着三尺寒光,吓得浑身哆嗦,语无伦次。冯道依然面色不动,直对贾贞愤怒的剑锋,不语。 冯道相信刘赟是不会下这个命令的。 果然,刘赟叹了口气:“何必呢,杀了太师,我们也逃不出生天。何况事情弄到这一步,并非冯太师的责任,与他无涉。” “殿下被冯道这个老贼给卖了,你还替他圆话,我等咽不下这口恶气!”贾贞眼里冒火。 “忍忍吧。有些事情必须得忍。”刘赟还在叹息。 冯道最后看了刘赟一眼,长揖拜,也叹息着离去。冯道知道,经此一别,他再无与刘赟相见的机会,因为郭威要对刘赟下手了。 刘赟不死,郭威不安。 冯道长车上路,他很快就在路上得到消息:郭崇率兵入内,杀死董裔、贾贞等刘赟的心腹人,强行迁刘赟于别馆,重兵监视。 冯道再次发出一声苍老的叹息。 冯道的山呼舞蹈,刘崇愤怒的泪水 当刘赟出局后,冯道知道,郭威又将成为他人生中又一位重要的过客。 又变天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李太后下诰令,废嗣皇帝刘赟为湘阴公,为郭威称帝扫除了政治障碍。 次日,比杜甫还忙的李太后又下诰令,以侍中郭威为监国。 当然,正如胡三省所说,李太后的这两份诰都是郭威的意思,就如同陶谷袖中所出的周幼主“禅位诏书”,事先都要经过赵匡胤审阅。赵匡胤自辩说他并不知道陶谷事先写好了“禅位诏书”,不会有多少人相信的。 汉干祐四年(951)正月初五,郭威法服衮冕,登临崇元殿,建国称帝。郭威自称是周文王弟虢叔之后,建国号曰大周,改元广顺。 “皇帝陛下万岁!”群臣舞蹈山呼。 而为首的,依然是冯道。 整整七十岁的冯道峨冠博带,手持象笏,从容跪倒在丹墀之下,伏拜三呼万岁! 郭威心满意足地接受了冯道的叩拜。而当初自己给冯道下拜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近人蔡东藩先生在《五代史演义》中讽刺冯道“不记当日受(郭威)拜时耶”!其实这并非不可理解。彼时冯道为天下臣首,郭威又是晚辈,兼有事要求冯道,给冯道下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至于冯道给郭威叩头,既然冯道承认了郭威的皇帝身份,以臣子的身份给皇帝行君臣大礼又有什么奇怪的? 郭威终于如愿以偿地站在云端之上,骄傲地俯瞰云下众生。满朝大臣皆恭顺之色,只有冯道,还是上次在冯宅密室中见到的那样,端沉不动。 郭威知道冯道有些瞧不起自己,但他知道他冯道之是还会有前景更广阔的合作,因为他们之间有互相需求。而眼下郭威最需要做的,是如何处置被废黜的前朝嗣皇帝刘赟。 没有那么多废话。半个月后,月明星稀,一个魅影悠地闪进被废黜的前后汉嗣皇帝刘赟的幽室…… 司马光对郭威毫不留情:“戊寅,(郭威)杀湘阴公于宋州。” 当然,司马光之所以敢如此揭露郭威的狠毒,那是因为他并没有生活郭威后裔统治的朝代,这是唯一的原因。 刘赟死了,其实是为血腥残酷的干祐之变做了最后一个凄凉的注解。刘赟毫无疑问是无辜的,这是郭威在整个事件中唯一对不起的人,但当初执意舍刘承勋而立刘赟的李太后是不是也要为此承担一点责任呢? 儿子死了,晋阳城中老迈的刘崇站在漫天大雪中号啕痛哭,老泪呜咽。 刘崇恨自己单纯的像个傻子,竟然被颈中文着一只麻雀的郭雀儿(郭威)骗得家破人亡。当初自己有意南下,逼近郭威交权,没想到郭威给他写信,指天画地的发誓:如果我称帝,出门让狗咬、让猫抓,和猪亲嘴。即使是刘赟被廢后,刘崇想把儿子接到晋阳,郭威再次耍猾,“刘兄放心,你们一定会父子团聚的……” 誓言铮铮,刘崇等的就是这个结果? 刘崇哭罢,指天发誓:此生与郭威仇不共戴天! 刘崇也称帝了。晋阳的河东节度使官署,成为刘崇向郭威发起复仇战役的起点。河东诸官吏向脸上犹挂着泪痕的刘崇行君臣大礼,舞蹈山呼万岁!五代十国建国最晚,而且统治区域最北的政权——北汉,在一片凄风苦雨中悲壮地诞生。 刘崇对郭威自称大汉皇帝,却对比自己小二十三岁的契丹皇帝耶律兀欲自称侄儿,希望契丹叔皇帝能帮助大汉侄皇帝向郭威讨还血债。 可郭威三个儿子的血债,又该向谁讨还呢? 隔岸观火冷对郭威与王峻的暗战 1 随着郭威称帝,七十岁的冯道在政治上再次迎来了属于他的灿漫春天。就在刘赟被杀的第二天,冯道就收到了新老板塞给他的大礼包——复冯道位为太师、中书令。 表面上看,郭威给冯道的,与刘知远给冯道的并没有区别,都是一块名叫“太师”的隔夜冷馒头,而且都没有让冯道再进内阁。 但有两点,一、冯道仍是天下群臣之首,即使是改换新朝的旧相窦贞固、苏禹圭,名次也要排在冯道之后。冯道可以继续发挥自己特殊的政治影响力。 二、郭威对冯道发自内心的尊敬,与刘知远对冯道的冷漠不可同日而语。其实郭威是欠着冯道两个天大人情的,一则冯道教唆他花公款收买人心,这直接促成郭威顺利兵变称帝。二则冯道亲自出面缠住刘赟,给郭威尽可能争取到了时间与空间。 对冯道,郭威感激涕零。 郭威是天下人主,而伏跪在他脚下的文武群臣都是他的被征服者,郭威可以对他们直呼其名,但对冯道,郭威不可以。 每次冯道按官场规矩给郭威行完君臣大礼后,郭威都会走下御座,含笑扶起冯道:“冯太师,不必如此,你不同于其他人。” 即使是公文奏对,该用某官员的名字时,郭威依然会给冯道最大的尊敬,只称官爵,不称名讳,以示优崇。 而冯道,也已经习惯了不当宰相的日子。 当宰相,每天案牍劳形,远没有当太师这般悠闲,高工资一毛不少,还不用每天上班,天皇老子还要抢着拍自己的马屁。 当然,更重要的是,冯道不想参与新一轮的权力斗争。因为后周初年的权力格局,基本是后汉权力格局的简单模仿。 郭威是小一号的刘知远,而郭威的拜把子大哥、枢密使王峻则是杨邠、苏逢吉、史弘肇、王章四位一体的结合版,权力大无边。 王峻是天下第一权臣,但很少有人知道王峻在少年时曾经做过后梁头号权臣赵岩的面首。赵岩是个同性恋者,他自然不会放过年少貌美的王峻。 梁亡后,王峻满世界流浪,直至跟上刘知远,才算是混出头,而此时郭威也已在刘知远帐下任事,两个少年时代曾经无比惊艳的年轻人因情投意合,换帖子做了兄弟。 郭威出任邺都留守,北上抵御契丹时,王峻以监军的身份随行,侥幸躲过了刘承祐的屠刀,但他的满门老小皆遇害。 相同的变故,让王峻铁了心跟着郭威找刘承祐讨说法。在郭威易家为国的过程中,王峻出力最大,“从太祖赴阙,绸缪帷幄,赞成大事,峻居首焉。”郭威建国后,仅对两个人不直呼其名,一个是冯道,一个就是比自己大两岁的王峻。 每见王峻,郭皇帝都会低三下四的叫一声“王兄”,王峻也不和郭威见外,坦然受之,并以此为荣。郭威曾经要把前相苏逢吉霸占李嵩的亿万家产转送给王峻,虽然王峻婉言谢绝,说受李嵩的家产不吉利,但这也说明郭威对王峻的器重。 王峻除了担任权力极大的枢密使,还兼着宰相的差使,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权臣。 老话说,兄弟共患难易,共富贵难。包括冯道在内的所有官场中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了王峻开始有些不满于现状了,他想得到更多的权力。 但问题是,在现在的政治舞台上,皇帝郭威才是主角。一个本该安分出演配角的演员却总是在抢主角的戏份儿,这让主角心里怎么想? 最让郭威难以容忍的还不是王峻喜言天下事,而是郭威能强烈地感受到王峻对自己的轻蔑。王峻演技差,脾气大,与郭威议事时,稍有不合,便破口伤人,郭威没少被王峻当着大臣们的面狂骂祖宗十八代…… 隔岸观火—冷对郭威与王峻的暗战 2 如果郭威还是当年的那个街头小霸王的脾气,十个王峻也被他宰了。但郭威一来觉得王峻是患难兄弟,自己也连累王峻满门诛灭,心里有愧。二来觉得王峻为自己建国立下大功,“国家新造,四方多故,王峻夙夜尽心,知无不为,军旅之谋,多所裨益”。不忍对王峻下手。 郭威希望王峻能改变这种蹬鼻子上脸的暴发户作风,不要学史弘肇。不是史弘肇等人对刘承祐蹬鼻子上脸,刘承祐再顽劣,也不至于做出那种极端的事情。 老话常说,人善被人欺,你越对对方让步,他越觉得你软弱可欺,无论是个人还是国家,向来都是欺软不欺硬的。郭威对王峻忍让,反而更加刺激了王峻大无边的权力欲望,他开始插手历代帝王最不可能松手的用人任事权。 帝王可以对大臣的贪污腐败视而不见,因为这并不是影响到他的统治。但如果你特别清廉,而且又想独占人事大权,你这是砸他的饭碗。 不过王峻刚开始时还是注意自己的底线,并没有去砸郭威的饭碗,而是在所用人选不中自己意的情况下,耍小脾气,闹情绪。 郭威坐镇邺都时,麾下有不少心腹人,如郑仁诲、向训、李重进等,其中李重进还是郭威的外甥。这些人跟着郭威混,打点赏总是应该的,但依然遭到王峻的强烈嫉妒。向训不过当了个宫苑使,王峻就当街撒泼打滚,要求辞职。 王峻这么做,其实是想试探郭威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如果郭威继续当缩头乌龟,那自己就得寸进尺,便宜不占是傻子。如果郭威大发雷霆之怒,那就及时收手。 郭威还是选择了忍让,甚至准备亲赴王峻的府邸劝止王峻,王峻也及时让了一步,但郭威的态度已经明显发生了变化。 郭威的反击也非常犀利。王峻花公款在枢密院的东边重建公署。这座新址设施豪华,“高广华侈”。郭威看在眼里,并没有说什么。等到郭威在宫内准备修建一所规模较小的便殿,王峻竟然窜出来反对,理由是宫殿都是现成的,不必再建。郭威冷笑道:“枢密院的公署都是现成的,卿为何大肆兴造。”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王峻无语。 面对郭威与王峻的暗战,冯道不会主动参与。但冯道心里清楚,王峻是在自寻死路。王峻所自持的不世大功,其实都是冯道吃过的冷馒头。当年石敬瑭派冯道远赴契丹,“结两国之欢”,为稳定南朝局势立下汗马奇功。但如果冯道在石敬瑭面前持功跋扈,石敬瑭可以忍一次,忍两次,但当石敬瑭第三次不再容忍时,冯道的末日也就到了。 即使你是老板的救命恩人,当老板在满足你一个又一个并不合理的要求时,他同时在为你挖了一个坟墓。等到老板忍无可忍时,他会毫不留情的一脚把你踢进坑里。 凡事都要有个度,王峻这样的员工在老板面前自称老子,须知老板走过的路也比你的盐要多。 史料上并没有发现冯道与王峻之间有什么往来。冯道也不会傻到主动去倒贴王峻这扫把星。因为冯道看得出来,郭威在等待机会收十王峻。 隔岸观火—冷对郭威与王峻的暗战 3 人事大权是帝王赖以谋生的饭碗,是万不能让人的。王峻自持是皇帝的老大哥,蹬鼻子上脸,郭威忍了。但让郭威没想到的是,得寸进尺的王峻竟然把盘算打到了郭威绝对不能再退让的立储权上。 王峻要砸掉郭威的饭碗,郭威真的被逼急了。 平心而论,郭威为性仁厚,像一只平时看上去比较温顺的兔子,但当被逼得走投无路时,这只兔子只能跳起来咬人。不是刘承祐杀了郭威满门家小,甚至还要派人赴邺都杀郭威,郭威不至于被逼成那样。 儿子们都没了,时年近五十岁的郭威也很难再生出儿子来了。即使有幸再生一两子,但等他们年长成人,郭威早就驾崩了。郭威建国称帝,除了在北线防御为报杀子之仇已经歇斯底里的刘崇外,郭威考虑最多的就是他的帝国将由谁来继承。 郭威虽然没有儿子,但他还有不少晚辈的亲戚,郭威只能从这些人中挑选一个。郭威手头上有四个人选:分别是养子兼内侄柴荣,外甥李重进,女婿张永德,前妻张夫人的外甥曹彬。还有一个同辈的亲属,即妹夫杨廷璋。 杨廷璋和曹彬肯定不可能雀屏中选,他们与郭威的感情太远。张永德为人善厚,能力强干,有大局观,但毕竟只是女婿。剩下的就只有柴荣与李重进了。 李重进是诸人选中唯一与郭威有血缘关系的,这一点比柴荣占优势。但柴荣却有两个李重进比不上的优势:一、柴荣的姑妈柴夫人是郭威的患难夫妻。郭威和柴夫人感情极深,柴夫人死的早,郭威终身不立皇后。二、郭威早年落魄穷困,是养子柴荣走南闯北做小生意,卖伞养活不争气的姑父。郭威发达后,视柴荣如亲生,感情极深。 不出所有人意外,郭威开始培养柴荣做帝国的接班人。刚建国时,柴荣就出任镇宁节度使、校检太保、太原郡侯,是四个人选中地位最高的。 看到郭威有意立柴荣为接班人,王峻立刻就急了。王峻知道郭家养子是个不好对付的铁腕人物,如果这种人上台,自己没有任何机会把持权力。《旧五代史·王峻传》说得非常清楚,“峻素惮世宗(柴荣)之聪明英果”。 王峻开始勐挖柴荣的墙角。 王峻的机会来了。广顺二年(952),泰宁节度使慕容彦超在兖州扯旗造反。郭威起初并没有把慕容彦超放在眼里,只是派曹英等人征讨。没想到曹英是个饭桶将军,打了三个月,慕容彦超毫发无损。 郭威倾向于派养子柴荣去对付慕容彦超,让柴荣多在军界立功,将来立柴荣为嗣时,能得到军方的支持。想法很好,但王峻第一个站出反对,绝对不能让柴荣在军界打下基础,否则以后自己更法控制这个“聪明英果”的郭家养子。王峻开始时还没有提及柴荣的问题,只是劝郭威亲征,不要轻视慕容彦超。 而根据《旧五代史·周世宗本纪》的记载,在这场郭威与王峻关于柴荣前途的暗战中,本来抱定“隔岸观火”宗旨的冯道却突然冒出来,硬生生插进一条老腿。 冯道出面反对郭威亲征,理由是时方五月盛夏,天气炎热,皇帝不宜以天下之贵亲征。万一有什么闪失,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吃的。 从这段记载来看,是冯道先反对郭威亲征,郭威才顺势提出来要澶州儿子(正驻澶州的柴荣)去击讨慕容彦超。不排除郭威暗中与冯道沟通过,让冯道出来扮黑脸,自己扮红脸,顺水推舟让柴荣东征。 这一点是王峻绝对不允许的,他再次跳出来,公开反对柴荣亲征。因为实在抹不开大哥的面子,郭威再次选择隐忍,只好咬牙亲征。 隔岸观火冷对郭威与王峻的暗战 4 从冯道这个举动来看,是对柴荣有利的,但他们之间在此时并没有发生什么联系。以柴荣的倔强性格,他不会走冯道这条门路,请冯道在养父面前推荐自己。反正柴荣也知道,冯道的面子还没王峻大。 郭威带着王峻送给他的一肚皮晦气,拽上冯道,发大军东进,征讨慕容彦超。冯道此年已经七十一岁了,本来该在家享清福的,但郭威拉冯道上路,应该是有两点原因:一、冯道是江湖老滑头,一肚子阴阳八卦,且比较倾向自己,关键时刻可以帮自己出谋划策。郭威希望自己能成为第二个李嗣源,但希望冯道还是以前那个冯道。二、冯道是郭威可以倾诉的长者。郭威受王峻如此打压,又不忍对王峻下手,心中苦闷可想而知。带上冯道,郭威在心理上会有安全感。 冯道当然是愿意跟郭威出来的。虽然天气火热,虽然车马劳顿,但如果留在汴梁,谁知道王峻哪天抽风,再学一次刘承祐,这颗苍头还能饮啖否? 也许让跟着慕容彦超叛乱的兖州官员没想到的是,冯道的到来,却成了他们的救世主…… 慕容彦超自己并没有想到,他很快就被郭威淘汰掉了。五月十三日,郭威大驾抵达兖州城下,仅仅七天后,官军就攻破兖州,慕容彦超携妻投井而死。 慕容彦超的死,并没有抵消郭威对他的怨恨,郭威下令,诛杀所有与慕容彦超反抗朝廷的官员。 全部杀光,一个不留!郭威有些神经质地怒吼着。 其实,郭威与慕容彦超素无旧怨,不至于对慕容彦超如此痛恨。刘铢,两大屠杀郭威全家的刽子手,郭威入汴后,只杀刘铢,赦免了刘铢家人,理由是冤冤相报何时了。郭威不放过慕容彦超,应该是被王峻长期欺压而无法反抗的一种感情上的宣泄。郭威要把对王峻的怨恨,都施加到这些倒霉的叛乱官员身上。 看到皇帝要大开杀戒,户部郎中窦仪忧心忡忡地的来找太师冯道与宰相范质,希望二公能出面救下这些罪不至死的官员。 冯道与窦仪的父亲窦禹称是至交好友,当年窦禹称的五个儿子窦仪、窦俨、窦侃、窦偁、窦僖相进登科中进士,冯道还写诗庆贺,“燕山窦十郎,教子有义方。灵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当窦仪说明来意后,冯道二话也不说,拉着窦仪与范质去见郭威救人。 这已经不知道是冯道第几次在皇帝的屠刀下救人了。冯道“为臣不忠”,却屡救无数生灵,究竟哪个更重要? 结果是令人欣喜的。郭威终于平消了怒气,下令释放所以叛乱官员,理由是冯道等人所说的“这些官员反抗朝廷都是为慕容彦超所胁迫,并非他们本意”。而之前被杀的叛乱官员,其家属一体赦免。 很显然,在这次救人游说中,冯道起的作用最大。范质、窦仪都是一时才俊,但资历德望都不够,郭威未必会给他们面子。但冯道的分量,郭威心里是有数的。天下人的面子都可以不给,但冯太师的面子,一定得给。 因为他是普天下独一无二的冯道。 太师,枢密使陵朕太甚 1 平定了慕容彦超叛乱,大周朝的天下,除了北汉刘崇不停地在晋州(今山西临汾)一带骚扰外,诸侯外藩,皆甘心俯首。 郭威的重心,再一次放在王峻身上。此时的枢密使为了权力,已经有些丧心病狂了。具体地说,王峻应该得了某种精神上的疾病,史称“晚节益狂躁”,行为举止完全不可理解。 王峻曾经让主持公务员考试的户部侍郎赵上交照顾一个举子,结果赵上交没给面子,这个人没考中。王峻竟然在宰相政事堂,当着宰相范质、李谷的面大骂赵上交。赵上交被逼的无奈,只好向王峻求饶,王峻脾气好转些,还请赵上交喝了酒。没想到第二天,王峻一本奏章上去,弹劾赵上交知举不公,请杀之。 郭威被王峻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但还是没对王峻下手。 王峻蹬鼻子上脸,他居然要吞掉郭威最后一块奶酪:王峻要求郭威罢免宰相范质、李谷,改用他中意的人选——端明殿学士颜愆、枢密直学士陈观。 在郭威看来,王峻就差让自己带着铺盖卷滚出崇元殿了。 如果赵匡胤的救命恩人张琼在赵匡胤面前要求换宰相,十个张琼也被赵匡胤砍翻了。但郭威涵养极好,虽然他对王峻此举极为反感,还是咽下唾沫,咬着牙说换宰相不是小事,让朕考虑一下。 郭威的忍功天下第一!但郭威的忍让,换来的却是王峻更加丧心病狂的得寸进尺。王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盯着郭威,就差用手指着郭威了:“不行!今天必须换人!” 郭威盯着王峻,嘴角抽搐着。“这么着,现在是寒食节,朝廷放假。等节后,朕就换人。” 王峻脸上绽放着开心的笑容,孩子般跳跃着去了。 看着王峻背影在远处,“欺人太甚!”郭威狠狠地砸向御案。 “嗯,是动手的时候了。”郭威嘴角竟挂着不易察觉的微笑。 郭威对王峻的逆来顺受让人感觉很不可思议,当年他可不是这种窝囊脾气。但郭威步步退让,一方面确实有念旧情的因素;但另一方面,郭威在给王峻挖坑,王峻竟丝毫没有察觉。 在郭威牢牢控制军权的情况下,王峻再怎么折腾也跳不出郭威的控制范围,所以郭威有步步退让的本钱。对王峻忍让,其实是郭威在一点点偿还欠下王峻的人情债。等到王峻竟然干涉宰相人选时,郭威已经觉得自己不再欠王峻什么了。 而王峻如此胡闹,皇帝如此忍让,所有官员都是目睹的。一旦郭威对王峻开刀,不至于背上像刘邦那样卸磨杀驴的恶名,牢牢占据舆论制高点。 是时候收网了。 太师,枢密使陵朕太甚 2 广顺三年(953)二月十三日,在王峻入朝后,还没白所以然的时候,就有数十甲士拥出,将王峻锁拿幽居别室。 郭威知道舆论的作用,他必须向天下人解释清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师冯道,宰相范质、李谷等以下官员鱼贯入殿。也许他们已经听说了王峻出了事,都沉默不语,只是舞蹈山呼万岁。 冯道抬起头,却看到郭威哭了。 五十岁的皇帝当着群臣,泪流满面。 郭威在向冯道诉说他所受到的委屈。“王峻欺朕太甚了!他竟然视朕为无物,要求撤换大臣,到底他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自古可有如此跋扈大臣!” 接着,郭威提到了养子柴荣。也许是想到自己与柴荣各有三个儿子被刘承祐杀害,郭威对柴荣更加的愧疚。“朕现在就郭荣一个儿子!就指望着这个苦命的养子给朕养老送终。可恨王峻竟然连郭荣也不放过,专门在我们父子间使坏拆台。可怜郭荣想进京看望养父都要偷偷摸摸地来,被王峻发现,竟然破口大骂朕。父子天伦,被这个外人破坏殆尽。每思荣儿凄苦,朕心何忍!” 郭威任凭泪水在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流淌,站起来,嘴角噙着泪,怒道:“如此目无君父,陵忽大臣,毁朝廷法度,是可忍,孰不可忍!” 冯道很理解郭威此时的心情,因为类似的场景,冯道曾经经历过。二十多年,年迈老朽的李嗣源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诉说着昔日兄弟安重诲对自己的无情欺压,为自己的养子李从珂鸣不平。只不过有所不同的是,李嗣源还有亲生子,而郭威眼前只有这一个养子。 虽然所有大臣都在,但很明显,郭威是主要冲着冯道诉苦的。面对这位年长自己二十岁的沉厚长者,郭威对冯道似乎有了一层父亲般的依赖。很多打拼创业的富一代经历太多的腥风血雨,内心都非常脆弱,他们比一般人更需要长者父亲般的关爱。 王峻也许不清楚安重诲是怎么玩完的,但冯道知道。所以,当枢密使王峻在重复着枢密使安重诲的轨迹时,冯道就知道王峻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二老板没有摆正自己的配角身份,对一起创业的老板大哥咆哮发威,最终只能逼老板大哥彻底撕破脸,痛下杀手。 安重诲、王峻,不作死,便不会死。 诏下:贬枢密使王峻为商州司马,即日滚出汴梁城。不过郭威还是念着旧情,并没有为难王峻家人,甚至还让王峻的妻子去商州看望已经气羞成病的王峻,算是尽了最后一次兄弟情分。 未已,王峻羞死。 太师,枢密使陵朕太甚 3 处置了王峻,郭威也为养子柴荣的顺利继承江山扳倒了最后一块拦路的石头。半个月后,内廷有诏下:以镇宁节度使郭荣为晋王、开封尹,正式确定柴荣皇太子的身份。 至此,冯道也最终确认了,如果自己还能多活几年,而郭威又活不久长,柴荣将是自己的下一个老板。 也许是最后一个老板,因为冯道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了,家里的棺材板儿随时可以用的上。 郭威的身体大不如前了,但郭威与冯道的政治蜜月,却依然还在继续。也许是考虑冯道与柴荣不熟悉,为了老臣与少主在将来能有更好的合作,郭威还特别安排了一场,冯道与柴荣悉数出台活动。 广顺三年的十月,郭威决定明年的正月初一,在南郊举行一场祭祀活动。按五代以来的制度,将由宰相出任南郊大礼使,开封府尹出任(桥道)顿递使,其他官员出任卤簿使、仪仗使等。 由于柴荣是开封尹,所以柴荣必须出任桥道顿递使,但在南郊大礼使的人选上,郭威还是费了一番周折。南郊大礼使必须由宰相担任,但眼下的两个宰相范质和李谷都是后进才俊,以他们的江湖资历,还不足以让皇太子柴荣给他们担任配角。 有资格把皇位继承人柴荣挤成配角的现任官员,除了冯道,还是冯道。这是郭威所能给予冯道最高的政治大礼包。将来的皇帝都要听你的指挥…… 至于冯道不是现任宰相,其实只需玩弄一下文字游戏即可。唐末以来,如果官员加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便是朝野公认的真宰相。但是,冯道此时的职务是中书令——真正名义上的宰相,“佐天子而执大政”。所以,冯道依然可以宰相的身份“凌驾”于柴荣的头上。 对于郭威的用意,冯道心知肚明。投桃报李,冯道也拖着老病残躯四处给郭威跑场子打小旗,郭威穿着戏装,在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中上场赚饭票。为了迎接太庙神主,冯道还专程去了一趟洛阳。 十月底,以冯道为首,公卿百官抱成团儿,狂拍郭威的马屁。冯道等人上章,请上皇帝尊号为“圣明文武仁德皇帝”。这是冯道的拿手绝活。按老规矩,郭威拒绝;再上一次,再拒绝,第三次上,郭威“允之”。 虽然这些都是闲花野草的政治点缀,但君臣关系的远近亲疏是可以从这些事情上看出风向的。关系不好,冯道也懒得搭理,如刘知远。 郭威时代的简短总结 1 郭威很想成为第二个李嗣源,至少李嗣源高寿六十七岁,可本年只有五十一岁的郭威却病倒了。本来定好的正月初一进行的南郊祭祀大典,因病情加重,郭威都无法完成各项礼仪。 自知来日无多的郭威匆匆改了年号,广顺四年更为显德元年(954)。 早已定为皇位继承人的养子柴荣还在傻乎乎的处理内政要务,在牙将曹翰的提醒下,柴荣匆忙进宫,在养父榻前不辞辛苦地侍奉医药。郭威看着忙前忙后的养子,泪流满面。 一阵勐咳后,郭威紧紧拉着柴荣的手,把自己死后的白事计划告诉柴荣。郭威的态度非常明确,他死后,不用玉帛珠宝,不过纸衣瓦棺而已。 郭威当年西征赵思绾,发现唐朝十八陵因为墓内塞满珠宝,被五代初年的神级盗墓者温韬全部盗发,损失惨重。他不希望自己在死后不得安生,他警告养子: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死后在阴间也不保佑你! 柴荣含泪答应。 受养父遗训的影响,柴荣死后,也是纸衣瓦棺,所以风雨雷电,庆陵千年无恙。而随后的赵匡胤因为死后在墓内塞满了珠宝,靖康中,永昌陵被江洋大盗朱漆脸盗发。赵匡胤遗体口中含着的夜明珠,腰上围的金带被悉数扒掉,遗体暴晒于光天化日之下。 郭威确定了自己在阴间可以安稳睡去,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 周显德元年正月十七日巳时(上午九点至十一点),君临天下只有四年的大周皇帝郭威含恨离世。《旧五代史·周书·太祖纪四》:“帝崩于滋德殿,圣寿五十一。” 在《旧五代史》所载十三位帝王之崩中,史家只对两位帝王的死用“圣寿”,一个是气吞山河如龙如虎的周世宗柴荣,一个就是柴荣的养父郭威。 对于结束唐末以来的大乱世,史家多认为终结者是赵匡胤,或认为是柴荣的全方位改革给赵匡胤提供摘果子的便利,却很少提及郭威。 严格来说,公元十世纪的大乱世,并非终结于赵匡胤,而是消灭北汉的北宋太宗赵炅,赵匡胤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灭掉北汉。而真正拉开中原政权统一大幕的,是在历史上并不是很起眼的周太祖郭威。 郭威时代的简短总结 2 郭威在短短的四年施政时间内做了很多善政,归纳起来,约有八条: 一、勤俭爱民。郭威知道百姓创造财富不易,他曾经说过:“朕起于寒微,备尝艰苦,遭时丧乱,一旦为帝王,岂敢厚自奉养以病下民乎!”郭威这一点非常值得赞赏,他是这么做的,更是这么做的。 二、对外开放。郭威鼓励政府与民间与外国之间的贸易往来。不搞闭关锁国那一套。 三、关心敌国百姓。此举略有“统战人心”之嫌,但如果敌国君主爱惜本国百姓,郭威又岂能“有机可乘”?南唐发生大旱灾,郭威立刻开放淮河边贸口岸,允许南唐百姓进入周境购粮。 四、恢复农业生产。郭威把一些无主地划给流民耕作,同时减免了不少赋税。郭威非常懂得爱惜本国百姓对抵抗外敌入侵的重要性,他说过:“苟利于民,与资国何异。”郭威甚至还允许,如果本国百姓想去异国生活,政府不但放行,还发放路费。这是怎样一种伟大的仁爱! 为什么以前会出现本国百姓帮助侵略军攻打本国军队的荒唐事件?说到底,还是本国政府待本国百姓比侵略者还狠! 五、不搞刑事连坐。犯官有罪,不及妻孥。而这一点,北宋也没有做到。 六、废除后汉实行的残酷盐法。郭威规定,贩卖私盐超过五斤,处死;五斤以下不论。盐是百姓生活的必需品,即使百姓贩卖了五斤盐,又能赚多少?不过补贴家用而已。 七、废除自梁以来的牛租征收。梁朝曾经从淮南获得几十万头耕牛,朱温把这些牛分给农户,每年征收牛租。到了随后的唐晋汉三朝时,那些牛早就成了灰,可牛租一文不能少。郭威深知其弊,下诏罢废。 还有牛皮。前面提到过,各朝政府一毛不拔强收百姓的牛皮。郭威规定,一张牛皮的征收范围是五十亩地,此举大大缓解了民间的牛皮需求。唯一的条件,只是这些牛皮不允许流向国外。 以上这些政策,在后汉时期是想都不敢想的,苏逢吉、王章恨不得搜光老百姓身上最后一枚铜钱。南宋末年的学者陈栎在《历代通略·后周》提到,当时的学术界普遍认为五代有三位明君。“五代之君,(周)世宗第一,唐明宗次之,周太祖又次子,余无称焉当矣”。 在很多学者看来,周世宗柴荣是当之无愧的五代第一,没有任何争议,而周太祖则不如唐明宗。其实,李嗣源和郭威所处的时代环境是不同的,李嗣源开创了一代小康盛世,但他这个盛世只是乱世沙漠中的一点绿洲,不久又被混乱的狂沙所淹没。而郭威四年里的作为,对柴荣、赵匡胤、赵匡义的统一大战略起到的作用则是开创性的。 千古一帝说柴荣 1 柴荣,一个在历史上不甚响亮的名字。他的知名度远远逊于他的继任者赵匡胤。在历史的舞台上,赵匡胤出尽了风头,平荆南、收湖南,灭后蜀、扫南汉,定南唐,罢兵权,行文治。可历史还有另外一层真实:赵匡胤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是因为他站在一个巨人的肩膀上。 这个巨人,就是周世宗柴荣。 在他五年半的帝王生涯中,郭威的养子几乎征服了一切。赵匡胤所征服的那些帝国,在柴荣时代就已经对柴荣俯首帖耳了,南唐皇帝李璄被柴荣打服后,甚至肉麻地称比自己小五岁的柴荣为父亲。甚至,曾经扫荡中原无敌手的契丹帝国,听说柴荣的北伐军浩荡北上,吓得哭作一团。 很遗憾,柴荣只有一个敌人没有征服过,那就是时间。几乎所有的史评家,包括因柴荣早逝而得益的宋朝的史评家都认为,如果柴荣不是英年早逝的话,一定会出现一个比肩秦汉的伟大帝国。 现在一提及赵匡胤,都知道他是宋朝的创建者,庙号宋太祖。其实,真正打开中原统一的,是赵匡胤的前任柴荣。柴荣在位期间,致力要做千古大帝的他他对用人制度、军事制度、土地制度、食盐制度、税收制度、货币、城市建设、法律制度、思想文化、佛教、音乐、黄河治理等各个层面进行全方位的、具有颠覆性的改革。 而这一切,柴荣仅仅用了五年半。这是神一般的速度。 唐末五代以来弥漫在中国上空的腐朽与绝望的气息被柴荣一扫而空,而他留给继任者的,则是一个几乎完美的黄金帝国框架。三百年后,朱熹无限感慨着:“五代时什么样,周世宗一出便振!” 宋神宗赵顼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对柴荣的早逝大发感慨:“使(柴荣)天假之年,其功业可比汉高祖。” 柴荣的完美,几乎使人挑不出他的什么毛病。就本文来说,欧阳修、司马光、王夫之、赵翼、胡三省诸先生对冯道横挑鼻子竖挑眼,鸡蛋里也要挑出骨头来,但对柴荣,他们几乎有褒无贬,极力歌颂。 明末清初的文学家孙琮在《山晓阁唐宋八大家选·欧阳庐陵》卷二评价《新五代史·周世宗论》:欧公(欧阳修)于五代本纪每加论次,不论十分许与之词。以唐庄宗之贤也,而悲其末路。以唐明宗之仁也,而刺其不明,皆作抑扬相半之词。独于周世宗有扬无抑,有褒无贬。” 说到有褒无贬,宋初编撰的大型类书《册府元龟》对历代帝王的得失记载较多,而在所有赞美帝王仁善之政的篇幅里,如《帝德》、《诫励》、《革弊》、《招怀》、《却贡献》、《明罚》、《慎罚夫》、《念良臣》、《愍征役》、《褒功》、《惠民》、《纳谏》、《讲善·礼贤》、《礼大臣·褒贤》、《务农》、《英断·明察》、《文学》、《仁慈》、《节俭》、《神武》、《悔过》、《崇儒术》、《宽恕》、《孝德》、《功业》、《兴教化》、《审官》、《立制度》、《赦宥》、《访问》、《选将》、《修武备》、《明赏》、《延赏》中,全部都有柴荣的正面记载。而在记载帝王恶政的篇幅中,如《恶直》、《猜忌》、《无断》、《失政滥赏》、《姑息》,没有有关柴荣的一字记载。 千古一帝说柴荣 2 众所周知,宋朝人对赵匡胤还有一个尊称——艺祖。实际上,柴荣同样是一代艺祖,如果他的帝国能长久存在的话。 柴荣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他能读通经典大义、能制定国际大战略、能规划定万民拥戴的各项政策、能在长江制造船只大舰。甚至,他还亲自贯甲纵马,与士卒大杀四方。 野史小说常说赵匡胤用一根盘龙大棍打下四百军州。实际上赵匡胤兵变篡位后,并没有以皇帝身份拎着盘龙棍打下一座城池,都是坐在汴梁城中指挥部下杀敌,并非马上皇帝。而柴荣,则是实实在在以皇帝之尊,冲杀在战斗一线,几次险象环生,真正意义的马上皇帝。 有一部野史小说叫《赵太祖下南唐》,描写的是大宋皇帝赵匡胤亲征三下南唐,最终消灭南唐的精彩故事。赵匡胤确实三征过南唐,可他是以大周将军的身份,跟着大周皇帝柴荣南征的。真正三征南唐的,将南唐皇帝李璟彻底打服的,是柴荣。 赵匡胤是宋朝的开国皇帝,但彼时的帝国在制度建设上早已经成型,而开千载近古社会之风的,是周朝第二代皇帝柴荣。 从这层意义上讲,赵匡胤名为开创,实为守成;而柴荣名为守成,实同开创。 打个形象的比喻,柴荣是种树的,辛辛苦苦种出一棵挂满果实的果树。可还没等柴荣摘果子就意外去世了,柴荣只好选择让赵匡胤保护幼主摘果子,结果赵匡胤自己去摘了果子。 赵匡胤知道自己得国方式不怎么光彩,所以极力笼络各阶层的知识分子。宋代以及后代的文人集团对赵匡胤针对知识分子的各项超国民政策感激涕零,对柴荣并不感兴趣,因为柴荣从来不溺爱这些读书人。柴荣倒是十分“溺爱”社会底层的穷苦百姓,可这些高人一等的士人们何时瞧得起这些穷鬼? 用现在的江湖行话说,柴荣心里沉甸甸装着地都是人民群众。在治民方面,柴荣很早就崭露头角。郭威建周后,因为王峻从中阻挠,柴荣一直留在澶州施政。柴荣治地,恩威并施,不枉不纵,“吏民赖之”。柴荣善治民的名声越来越响,以至于朝野上下都对柴荣有着很强的心理依赖。 郭威病危时,内外人心惶惶时,不知道郭威死后,朝廷会不会发生什么大乱。可当大家听说晋王荣及时的代理一切朝政时,无不欢呼。“及闻帝总内外兵柄,咸以为惬。” 但在这些“咸以为惬”的官员中,似乎并不包括冯道。 沉默的冯道,狂喜的刘崇 周显德元年正月二十一日,三十三岁的柴荣在养父郭威的遗柩前即皇帝位,公卿百官舞蹈山呼万岁,声音响彻殿宇。为首的,自然还是太师冯道。 此时的冯道,身体每况愈下,长期的政坛奔波让冯道落下一身病,但他还是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冯道率君臣上书,请还在守丧的皇帝陛下亲政。 当冯道行完君臣大礼,略显艰难地站起来与大殿之上的皇帝四目相对时,冯道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柴荣将是自己侍奉的最后一个老板。 七十三岁了,与孔子同寿,若以此岁离世,夫复何恨!冯道每思至此,尚能一释老怀。 冯道与柴荣并没有多少接触,虽然之前冯道担任南郊大礼使时,与桥道顿递使的柴荣有过交流,但冯道依然对这个年轻的皇帝略有偏见。冯道似乎从柴荣身上联想到他曾经侍奉过的一个君王——石重贵。 冯道知道柴荣锐意进取,可当年的石重贵在即位之初也不是如此么。石重贵一反叔父石敬瑭对契丹的守势,自持十万横磨剑,要与耶律德光一决死生。 而郭威对契丹采取的战略守势,也是柴荣不甚认同的。据《宋史·田敏传》记载,因为每年都要遭到契丹人的骚扰,但国力有限,郭威只好派田敏出使契丹低三下四地求和,承认只要契丹停止南侵,周朝每年可向契丹支付十万贯的和平赎买费,但耶律兀欲根本看不到这点钱,“不许”。 柴荣喜欢大砍大杀,有强烈的征服欲望,这一点让冯道有些担心,当年的石重贵就是这么完蛋的。冯道在心里默算着:从石重贵俯首出降,到柴荣风光即位,前后不过七年。 在冯道看来,柴荣与石重贵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甚至他们都是大行皇帝的养子,甚至他们养父去世的年龄都相同——五十一岁。 柴荣和养父的感情特别深,那是历经患难后的父子真情。他虽然答应养父,不厚葬山陵,但柴荣依然有一个可以向世人表示他对养父深念旧情的选择,那就是由冯道担任山陵使。 冯道这种极为特殊的政治地位,决定了他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中华大地上(含中原与契丹各政权)政治图腾。谁拥有了冯道,谁就拥有了合法的统治权利。锐气的柴荣对这个暮气沉沉的老冯头并没有多少亲近感,柴荣更喜欢的是郑仁诲、李谷这样的刚硬进取之臣,但柴荣还要对这个江湖老妖曲尽优礼的。 不过,此时的柴荣最需要做的,是如何抵抗联合契丹大军疯狂南下砸场子的养父的那个血海仇人——刘崇。 四年了,刘崇每天都生活在对儿子刘赟惨死的痛苦思念中。每每在梦中听到刘赟被杀时的惨叫,刘崇都会从梦中惊醒,然后泪流满面,厉声对所有人诉说着他对郭威刻骨的仇恨。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为了报仇,刘崇含垢忍耻,向契丹自称侄皇帝,希望能借助契丹人的力量杀死满嘴谎言的郭雀儿。但可恨的是,郭威堪称军事天才,或者是一个坚硬的乌龟壳,无论刘崇如何扑咬,除了硌掉刘崇的几颗大牙,郭威几乎毫发无损。 当郭雀儿病死的消息传到晋阳,刘崇喜极而泣,仰天狂呼恶人终有恶报! 虽然刘崇痛恨郭威,但在军事上,他还是非常憷郭威的。而郭威的死,在刘崇看来,中原无人能够抵御他的大汉铁骑。效仿他的兄长刘知远从晋阳南下入主中原,已经成为刘崇眼下唯一的选择。 至于继位的郭威养子柴荣,刘崇正眼都没瞧过一眼,不过是个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官二代。 拍死柴荣,易如覆掌耳! “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刘崇到底是老江湖,他知道中原军队的战斗力非常强劲。为了能一举灭周,刘崇特意向契丹请求救兵,时任契丹皇帝的耶律璟(耶律德光之子)大发雄师,派北院宣徽使耶律敌禄(汉名杨衮)率铁骑六万南下,配合汉军南入中原。 北汉地狭兵少,但刘崇还是咬牙拿出了自己最精锐的看家老底——三万精锐,联手契丹骑兵,浩荡南下,黄尘滚滚。 北军初战告捷,在梁侯驿将以穆令均为首的后周军两千步骑打得落花流水,穆令均战死,周军死伤千余人。而负责抵抗北军的后周军主将、昭义节度使李筠退归上党,死守不战。 此战打出了刘崇的威风,刘崇骑着他的黄骠骏马,立于上党城下,迎风微笑着。 陛下,你不是唐太宗 1 柴荣刚刚继位,屁股还没有在御座上坐热,刘崇就杀了过来,分明是视柴荣为活死人。 当着天下人的面被打脸,心比天高、志在四海的柴荣岂能咽得下这口气! 如何抵御刘崇,柴荣没有冒失,他想先听听大家的意见。虽然此时柴荣的心里已经有了主见——他要亲征!柴荣必须让天下人知道,郭家养子是靠真本事吃饭的。 崇元殿上,气氛肃杀。 柴荣端坐于上,看着文武群臣鱼贯而入,伏拜三呼万岁,为首的还是太师冯道。 七十三岁的冯道看上去比前段时间更为苍老,鹤发鸡皮,气色不是很好,但那双老眼依然显得有神。 “这次请大家来,是因为刘崇不请自来了。”柴荣嘴角略挂着微笑。 百官议论纷纷。 “依陛下的见解,当如何抵御刘崇?”冯道不动如山,盯着柴荣看。 柴荣直视冯道,他似乎从冯道的眼神中感觉到了冯道对自己有所轻视。 “朕要亲征!” “陛下的理由呢。”冯道的脸上依然看不出来任何表情。 “朕知道刘崇倚老,瞧不起朕,觉得先帝初崩,吾国大丧,而朕又是新进,必不敢北上迎战。所以刘崇才敢大举南下,如果朕不亲征,天下人岂不要笑朕胆怯。如果朕亲征,则必出刘崇意料之外。兵战之上者,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胜。” 冯道听完柴荣略带激情的讲话,突然一反平时稳定的常态,向前大进一步,朗声抗道:“老臣反对陛下亲征!” 冯道健朗的声音,所有人都听到了,他们都把目光投向柴荣,这个与石重贵极其相似却又不甘做石重贵第二的郭家养子。 “唔?太师为什么要反对!”柴荣脸色一变,但还是保持着他对冯道最起码的尊重。 “刘崇势大,万不可轻敌。”冯道觉得自己反对的理由非常充分。 欧阳修在《新五代史·冯道传》中的用词非常有意思,当原本事不关己的冯道听说柴荣要亲征时,立刻翻了脸,“切谏,以为不可”。 “切谏”,在各种劝谏的语气程度上,应该仅次于“死谏”,语言激烈程度可想而知。冯道估计死死纠缠住柴荣,给柴荣分析各种不利于亲征的因素,听得柴荣极不耐烦。 冯道如此大的反应,欧阳修觉得非常不能理解,他认为冯道“前事九君,未尝谏诤,而世宗……道乃切谏,以为不可”。 欧阳修显然没有把冯道刚出道时对刘守光的死谏计算在内,但即使与石重贵时代的冯道相对比,也不难发现,对石重贵抵抗契丹与柴荣抵抗北汉(契丹),冯道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 石重贵意气风发地要向干祖父耶律德光的权威发起挑战,景延广力成其事,李嵩激烈反对,而冯道模棱两可,对主战的景延广和主和的李嵩两不得罪,甚至还装疯卖傻,等着石重贵愤怒地将自己这个棺材瓤子踢出朝廷。 面对石重贵模棱两可的冯道,才是欧阳修认为真正的冯道,他理解的冯道就应该是没有态度的。 有时,没有自己的态度,其实才是自己最真实的态度。 陛下,你不是唐太宗 2 其实在大殿上,反对柴荣亲征的不止冯道一人,几乎是所有官员都站在冯道的政治壕沟里,极力反对皇帝亲征。 他们的理由竟然是前线情报有误。他们认为自广顺元年刘崇攻打晋州(今山西临汾)不克后,嚣张气焰遭到沉重打击,这次刘崇老儿怎么还敢把头伸出龟壳来挨打?一定是前方误传消息。 有的大臣则站在柴荣自身利益的角度上反对亲征。“陛下,即使是刘崇亲来,再加上契丹人,陛下也不能出征。臣认为陛下初继承大宝,先帝陵寝尚未归扫,天下人心尚不诚服。出于稳定大计,陛下应该坐镇京师,以威震天下。至于刘崇,他不过三万兵力,陛下派一员大将北上,足以应付了。” 这个官员虽是好意,但他拿不到桌面上说的潜台词却是:你只不过是郭威的养子兼内侄,天下人对你当皇帝非常的不服气。如果你选择出门,有人万一端掉你的老巢,你连石重贵都不如。 这些人对皇帝依旧的面色恭顺,但柴荣已经强烈感受到他们眼神中的那份冷漠与轻视,特别是这个倚老卖老的冯道。 “朕说过,刘崇趁着大周国内大丧,朕初临大宝之际,公然南犯,是当着天下人扫朕的脸面。朕要不亲征,则必遭到刘崇的耻笑。朕宁死于刀丛锋林之中,绝不生于轻蔑耻笑之下。” 柴荣在反击群臣对自己的轻视。 殿上乱成一团。几十张嘴你一言、我一语,继续陈述着他们反对皇帝亲征的理由。 “刘崇势大,兼契丹为援,陛下不可轻敌。” “若陛下亲征,中原空虚,再有慕容彦超辈出,复如何!” “陛下不可学晋少帝!” “忍一忍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臣还有话要说。”又是冯道。 虽然诸史都没有记载冯道这一回论战又向柴荣扔了多少炸弹,但从《通鉴》所记载的“冯道固争之”来看,冯道是铁了心要当众扫柴荣的脸,他必须阻止柴荣亲征。 冯道也许心里在冷笑:年轻人,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 柴荣是不会向冯道认输的。在他的人生词典中,只是满满地装着一个词——征服。柴荣要征服这个世界所有不肯向他臣服的人,包括眼前这些对着自己三跪九叩的臣子。 “你们反对的理由是皇帝不能亲征,可朕读过书史,昔日唐太宗文皇帝打天下,皆是一马一剑,身先士卒,横冲天下。扫王世充、诛窦建德,势不可挡,天下一统。若是按你们的说法,唐太宗也是错的?唐太宗能亲征天下,朕也可以!”柴荣眼里放着闪亮地光芒。 冯道又笑了,“唐太宗自是唐太宗,陛下自是陛下,不可同比。”这笑容里带着强烈的轻蔑,严重刺激到了柴荣。 “你说什么?朕难道不如唐太宗!”柴荣竟有些颤抖。 陛下,你不是唐太宗 3 唐太宗李世民出身关陇豪门世家,是含着金钥匙降生人间的贵公子,世间的一切都是属于这位贵家公子的。一统天下,万邦臣服,男人称臣,女人称妾,尽握天地风流、万物乾坤。而柴荣,一个破落地主的儿子,养父当初又穷的不成样子。为了养活这个家,只有十几岁的柴荣用稚嫩的双肩背负起这个家庭微薄的希望,南下江陵,贩过伞,卖过茶叶,淋过风雨,受过白眼,也曾被人骂过穷鬼。像柴荣这样穷人家的孩子有着敏感的、一旦触碰就会强烈爆发的自尊心。风云际会,柴荣竟然成为天下之主,向着他人生最伟大的目标——全面超越唐太宗李世民而努力。 在柴荣需要鼓励的时候,冯道这个官场老滑头竟然残忍地在自己的自尊心上狠狠捅了一刀,鲜血淋漓。 柴荣有些负气地站起来,直盯着冯道。 当今天子与天下第一老臣的直接对抗,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殿上,静的掉一根针都能听得见。 “太师何薄视于朕!你们畏刘崇如狼如虎,而朕直视刘崇如土鸡瓦犬耳!刘崇据十州手掌之地,妄建尊号。而朕率百州锋锐健儿,苟遇刘崇老儿一众乌合,如泰山压卵,刘崇老儿死如齑粉!” 柴荣本以为自己的自信可以将轻视自己的冯道压于尘埃之下,没想到冯道依然是那副蔑视自己的笑容。 “泰山自是泰山,陛下自是陛下。泰山不是陛下,陛下也不是泰山。”冯道又一次当众残忍践踏了柴荣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 柴荣怒了。 “朕知道你们瞧不起朕这个先帝的养子,虽然你们嘴上没说,但你们心里怎么想的,朕一清二楚。在你们看来,朕不过是石重贵第二。——朕告诉你们,石重贵自是石重贵,郭荣自是郭荣!石重贵做不到的,朕能做到。——朕是天下主,朕决定了事情,天塌了,也改变不了!”柴荣狮子般直视群臣,“你们若怕死,直留在汴梁,看朕取刘崇项上那颗苍头!” 冯道依然直视柴荣,半点也不肯退让,嘴角嚅动,似乎还想说什么。柴荣的火气越来越大,目光与冯道在空间撕缠着,半点也不肯退让。 还是王溥觉得再这般闹下来,君没君的体统,臣没臣的体统。便出来打个圆场,“臣认为陛下当亲征。刘崇老儿,狂妄自大,不堪一击,若陛下出,其立为齑粉耳!” 所有人都在反对柴荣,只有王溥出面力挺,这让柴荣非常的感激,也坚定了柴荣亲征的决心。 “这事就这么定了!朕还是那句话,怕死的留下,不怕死的跟朕上阵杀敌立功。”说罢,柴荣拂袖而去,留下面色尴尬的群臣。 看着柴荣远去的背影,冯道却保持着沉默。 冯道为什么要当众羞辱柴荣 1 这次朝堂上的激烈争辩,让文武百官都见识到了郭家养子的强硬与锋锐。除了他的养父太祖皇帝,没有人可以改变他,即使是太师冯道,也不行。 可还有一个问题,同样让朝野想不通。冯太师这是吃错什么药了吗?为什么不惜一切身家清名地去顶撞皇帝。须知道冯道今年七十三岁了,离寿终不远矣,如果因为这事激怒皇帝,做出过激反应,他一辈子小心谨慎才换来的清名岂不是一旦尽毁? 关于冯道为什么如此激烈地反对柴荣亲征?胡三省持与欧阳修相同的态度,对冯道突然死谏他并不熟悉的柴荣表示惊讶:“冯道历事八姓,身为宰辅,不闻献替,唯谏世宗亲征一事。” 胡三省只是好奇冯道的态度,但王夫之却结结实实地把冯道骂得狗血淋头。在王船山看来,冯道反对柴荣亲征,目的是像随后高平之战、周军大将樊爱那样临战脱逃出卖柴荣。王夫之认为冯道是幸运的,他如此当众羞辱柴荣,柴荣已经对冯道起了杀心。只是畏于冯道特殊的江湖地位,才不敢动手。 冯道反对柴荣亲征,是要出卖柴荣吗?实际上,柴荣主张亲征与冯道反对亲征,答案都出在两个字上——兵权。 有一点,王夫之说对了,柴荣坚持亲征,不惜与群臣当众骂街,就是要牢牢掌握禁军大权。 石重贵的教训于今不远。 七年前,杜重威为了取石重贵而代之,耍尽心机,把石重贵看家本钱——禁军骗到手。随后杜重威就投降耶律德光,契丹铁骑呼啸杀到汴梁城下。石重贵手上无兵,走投无路,只能投降。 柴荣知道这个历史教训,如果他只派大将北上抵御刘崇,势必把禁军指挥权交给这员大将。可如果大将起了歹心,反戈南下,柴荣只能沦为石重贵第二,没有任何活路。正如王夫之所论,“(禁军)崩溃而南,郭从谦、朱守殷之于李存勖,康义诚之于李从厚,赵德钧之于李从珂,杜重威、张彦泽之于石重贵,侯益、刘铢之于刘承祐,皆秉钺而出,倒戈而反。” 自己亲征,虽然会出现很多不可预知的风险,但毕竟军权牢牢在手,这是柴荣的命根子。柴荣初出江湖,威望浅薄,并没有多少人服他,包括那些功勋大将。这些人也普遍将柴荣视为石重贵第二。一旦把兵权交给这些人,他们极有可能效仿杜重威。 这是柴荣不能接受的。 冯道反对柴荣亲征,从表面上看,是符合王夫之所论“(付兵权于大将,倒戈南向),欲卖周主”的逻辑推论。只要柴荣坐守汴梁,势必付兵权于大将,而大将降刘崇后南返,天下就是刘崇的。如此,柴荣必死,则冯道又可向刘崇称臣矣。 可问题是,冯道完全没有必要出卖柴荣,去迎合刘崇。 冯道为什么要当众羞辱柴荣 2 冯道应该没有见过一直镇守河东的刘崇,但对其为人至少是有了解的。刘崇,少无赖,好“陆博意戏之钱”,这一点和郭威早期非常相似。但所不同的是,郭威是靠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从最底层杀到最上层的。而刘崇之所以能坐到如此高的位置,完全是因为靠着哥哥刘知远的关系。 而干祐之变后,郭威逐渐控制局面,并耍尽心机忽悠刘崇,把五十多岁的刘迪戏于股掌之间,冯道也应该是知道这些的。如果才具庸下、见识短浅的人物,冯道怎么会看得上刘崇?且不说刘崇能否战胜锐气更盛的柴荣,退一万步讲,即使他灭掉柴荣南下中原,以他的这种能力,又能称王几日? 冯道时年七十三岁,他不贪财,只好名,可即使刘崇为中原之主,又能给冯道什么呢?冯道现在所得到的,已是人臣极限,刘崇不会比柴荣多给自己任何东西。 柴荣虽然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但柴荣出色的治政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冯道不可能不知道柴荣在澶州这几年是如何赢得万众欢呼的。跟着现在的柴荣,远比费尽周折搬倒柴荣迎立刘崇更符合冯道的求稳心态,因为冯道的年龄决定了他实在折腾不起了。即使羞辱柴荣,以冯道的江湖地位,谅柴荣也不敢把自己怎么着。 更何况,刘崇是刘知远的弟弟,后汉那帮子帝王将相杀人成瘾,刘知远、刘承祐、苏逢吉、史弘肇、李业、刘铢,一个个愤怒到扭曲的面目,冯道记忆犹新。这样的残暴政权,冯道避之犹恐不及,哪还敢去倒贴? 从这个角度上来讲,说冯道要出卖柴荣,是不太符合人性逻辑的。 冯道当众羞辱柴荣,也许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提前画下护身符。 冯道知道刘崇为了报杀子之仇,对郭家人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柴荣,刨郭威的墓,鞭郭威的尸。刘崇如果入主中原,并非没有可能恨屋及乌,把怒火撒向曾经高呼大汉王朝万岁的周大臣,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冯道。 冯道想起来了,刘崇的儿子刘赟被郭威定点清除的那场阴谋中,冯道也扮演着不太光彩的角色。甚至可以说,刘赟的死,冯道要负至少一部分责任。刘崇铁定不会放过柴荣,但能否放过冯道,冯道心中并没有底。 如何在刘崇有可能人主中原的情况下画一张护身符,冯道只能把主意打在柴荣身上。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冯道当众羞辱柴荣,一定会传到刘崇的耳朵里。因为柴荣不亲征,则军权有可能旁落,则刘崇胜算加大,这是符合刘崇利益的。万一刘崇杀进汴梁,冯道极有可能会拿出这张护身符,来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他当初配合郭威弄死刘赟的负罪心理。 当然,这只是万一。 冯道,夕阳如梦 1 冯道当众对柴荣的羞辱,更加坚定了柴荣亲征的决心。他要用实际行动证明给冯道看:你是错的,我是对的。 因为他是天下独一无二的郭荣。 显德元年三月十一日,柴荣率大军出汴梁,以人类所能想到最快的速度向泽州方向急行军。柴荣迎风纵马,大旗猎猎,万足踏尘,风烟滚滚…… 对于这场大周帝国生死的关键一战,周军所能排上号的将官悉数出马。除了老字号的符彦卿、郭崇、樊爱能、刘词、药元福、王彦超外,周军新一代军界精英都随同样年轻的帝王柴荣北征。计有: 李重进、张永德、赵匡胤、石守信、高怀德、韩重赟、韩令坤、慕容延钊、李崇矩、潘美、尹崇珂、曹翰、米信、马仁瑀。 而就在柴荣倾举国之力亲征的前两天,即三月九日,柴荣临行前,给刚羞辱过自己的太师冯道布置了一个政治任务——护送太祖皇帝(郭威)的灵柩赴郑州新郑县嵩陵下葬。 至于《旧五代史·冯道传》说“(因为冯道顶撞柴荣,)及世宗亲征,不及扈从”。纯粹是开国际玩笑,柴荣亲征,带着一个已经病情加重的老苍头去做什么,就地给老苍头寻找墓地嘛。 汴梁距离新郑,整整二百里路。 距离不算远,但问题是,七十三岁的冯道已经重病缠身,柴荣派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当什么山陵使,是出于什么考虑。 结合王夫之所说:“(冯)道不死,恐不能免于英君之窜逐也。”来看,这很可能柴荣故意给冯道顶撞自己的惩罚。 诚然,冯道出任山陵使,是在柴荣即位之初就定好的,彼时二人还没有爆发冲突。可冯道已经生病,按人情常理,换山陵使的人选并非不可能。除了冯道外,有足够江湖资历担任山陵使的,还有太子太傅和凝。和凝此年五十八岁,虽然他在显德二年秋天因病去世,但这时和凝的身体状况是可以担任山陵使的。 柴荣舍和凝不用,偏偏折腾病情加重的冯道,不能不怀疑柴荣还是没有咽得下冯道送给自己的这场羞辱。 柴荣这是要把冯道往死里折腾!即使冯道没被折腾死,也要利用这个机会狠狠教训一下冯道,以及那些站在冯道身边看笑话的人。 对于柴荣的小算盘,冯道心知肚明,但冯道没有任何怨言,山陵使就山陵使,冯道坦然上路。 七十三岁,与孔子同寿,冯道知道自己该死久矣。 泽州高平县城北巴公原,三万北汉铁军分两部排开,刘崇自领中军,北汉头号大将张元徽守左路,契丹杨衮所部守右路,如“山”字气压南朝。 后周军亦以“山”字阵应战,李重进等部处左路,对应杨衮部;樊爱能等部处右路,对应张元徽部;史彦部等部处中路,对应刘崇中军。 而柴荣本人,按演义的说法,金盔金甲淡黄袍,胯下骏马,手中长剑,站在“山”的最前端,身后是对皇帝进行贴身保卫的张永德部。 “杀!”刘崇几年来第一次见到郭家养子,恶狠狠地拔剑发令。 “朕岂怕你!”柴荣冷笑道。 但让柴荣万没想到的是,当北汉张元徽部杀进后周军右阵时,樊爱能与何徽竟然扔下所属各部,拨马南逃。 后周右军瞬间崩溃!右军解甲北向,冲着刘崇高呼皇帝万岁!后周军另两部见状,为之夺气! 刘崇仰天大笑:郭荣,你死无遗处矣!你养父欠我儿子的血债,今日便由你来偿还! 柴荣的选择让刘崇惊讶,让杨衮惊讶,也让后周军左、中、近卫三部惊讶。 柴荣用双腿狠狠夹打着那匹战马,骏马长嘶一声,旋风一般向北汉阵中狂奔而去。柴荣手执大剑,在即将远离张永德保卫范围内时回头大喝:“是他娘的爷儿们,都跟朕上!” 冯道,夕阳如梦 2 “三军可夺其帅也,匹夫不可夺其志也!”皇帝都玩命了,弟兄们好意思在后偷生么,须知都是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 黄尘滚滚,杀声震撼天地。 黄尘滚滚,洛阳道上,山陵使的小车摇摇行进。一直行到嵩陵前,冯道一路上还在勐烈地咳嗽。 “太师,嵩陵到了。” 冯道被侍从艰难地扶下车,他甩开他们,艰难地奔到装载太祖皇帝遗柩的棺车前,伏地叩首。 冯道还清晰地记得,那年郭威向他请教平定李守贞的方略,冯道含笑打起赌博的比喻,郭威那比死猪还难看的老脸。更让冯道不能忘记的是,郭威被王峻凌辱,这位雕青天子站在自己面前号啕痛哭,哭诉王峻的不臣。 而现在,郭威早已静静地躺在棺材里面,浑身早已冰凉。当然,冯道知道,自己不久后就会随郭威而去。 嵩陵的石门缓缓打开,早有人抬着石棺缓缓入内,火把把黑幽幽地洞府照得光明透亮,却难掩一丝阴森。冯道站在阳光下,却勐地打了个寒战。 嵩陵的大门缓缓关闭。冯道知道,郭威已成为自己心中永恒的回忆。可冯道不知道的是,他还需要多久才能成为柴荣心中永恒的回忆。 马仁瑀烈马狂奔,搭箭上弦,大喝:“主辱臣死,形势如此,不死何为!”连发数十箭,一箭中,一人落马死,北汉军为之气沮。 柴荣还在阵中疯狂砍杀,满脸是血。 “陛下,请避一避,且看臣杀贼。”殿前右番行首马全义在柴荣身后好心劝着。 “国家危难,天子匹夫同责!你让朕后退,是想独吞杀敌之功么!朕不怕死,死也要争这一口气在!”柴荣依然在与汉军厮杀,又杀死了一个。鲜血如注,溅在柴荣脸上。柴荣大笑着:“是日,朕不朽矣!” “太师,休息一下吧。”侍从把冯道扶到一个清凉的所在,早有人捧来水袋,给还在咳嗽的冯道灌了一通水,还有人在冯道苍老的背上轻轻捶着。 “我老了!不中用了。”冯道摇头苦笑着。 冯道抬头望了望毒辣辣地日头,万里无云,可冯道恍惚间却看到荡荡天空中闪过一个个他无比熟悉的身影: 刘守光映着熊熊炉火在狞笑。 李存勖手中执酒,站在自己面前:“掌书记一职,非卿而谁。” 李嗣源扔下冯道弹劾李从珂的春意,含笑对自己说:“此非卿本意。” 赵凤去世时,冯道痛哭流涕。 长亭外,石敬瑭流泪执冯道之手:“能结两国之欢者,卿也。” 石重贵搂着婶娘皇后冯氏,接受以冯道为首的群臣称贺。 耶律德光怒斥刘继勋:此老子不是好闹人,无相牵引,皆尔辈为之。 刘知远拿着要斩杀张灿的敕文,问冯道:“能改吗?”冯道激动地回答:“能!” 刘承祐那缥缈的眼神。 郭威经干祐之变后杀回汴京,再见冯道时,那满目的凄怆。 刘赟喝止要杀自己的董裔等人,叹道:“非干太师事。” 还有与当今皇帝郭荣在朝堂上的激辩。 冯道,夕阳如梦 3 也不知道前方的战事怎么样了。 南风扬起,飞沙走石,噼头盖脸地刮向北汉军。北汉军逆风作战,形势忽地逆转。在张元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胯下的马突然跌倒,一道寒影闪过,张元徽人头落地。 张元徽战死,北汉军为之夺气!北汉军早已无心恋战,被后周军赶鸭子一样,追杀数十里,死伤一万余。 刘崇在瞬间就有落入柴荣手上的极大可能。 刘崇抱着他所乘黄骠马的脖子,听风声呼啸,一路向北狂奔。在跑错了一百多里路时,他才找到晋阳的方向。 这一天,是四月十六日。 冯道已经回到汴梁。因为皇帝不在京城,冯道向留守汴梁的枢密使郑仁诲交了差。冯道早已精疲力尽,无力再管朝中事,由侍从搀扶着,回到家里休养。 看着冯道苍老的背影,郑仁诲一阵叹息。 路过放生池时,冯道感慨着,他拼尽力气,努力做出微笑,对次子冯吉说:“臭小子,你再偷老子的鱼,老子绝不放过你。” 冯吉含泪应承着。 冯道被冯吉搀扶着,躺在榻上,却早已神志不清。在家人的哭声中,冯道昏昏睡去。 晨鸡报晓。 冯道从昏睡中醒来,看窗外一唱天下白。“何等日子?” “四月十七日。” “生不能致君尧舜,死能与孔丘同寿,吾无恨矣!”冯道似乎并不太满意自己传奇而诡异的人生。 “父亲,别说这些丧气话。只要将心调养,与彭祖同寿,亦未可知。”冯吉在说着言不由衷的假话,但他却出自真诚。 “父亲要去了。到时自有东京方面启奏还在前线杀敌的皇帝,诸事不烦汝操心。”冯道叹息着。 “父亲……” “父亲累了,要睡一会儿,你等且退下。” 冯吉等人含泪退下,但不敢走远,就在门外候着。 过了一段时间,听到屋里没有动静,冯吉感觉不妙,却推门进来,闯至榻前。 冯道已薨矣! 时年七十三岁。 是夕,周显德元年四月十七日。 冯家上下号啕痛哭,迅即素服举哀。 冯家宅院外,夕阳如血,一声胡语传来,又传来一阵驼铃声。 冯道,并不能成为永恒 生活在传说中的冯道终于死了。 各部堂衙门,各级官员都在交头接耳,议论这个震撼官场的重大政治事件。冯道的死会不会对朝局产生什么微妙的影响,所有人都在猜测。 有人不屑:“沉浮干禄,何足道!” 有人赞叹:“与孔子同寿,不愧是当代孔子。” 此时的柴荣还在从潞州北上晋阳的路上。 高平之战,柴荣笑到最后。但柴荣并没有打算要放过刘崇,毕其功于一役,灭刘崇而后朝食。 周军黑压压向北移动,目标直是晋阳城。 晋阳城下,柴荣才发现自己轻视了刘崇。刘崇扩张无能,但可以倚仗地利之势,死守晋阳城。任由柴荣如何扑咬,刘崇自是岿然不动。 还有就是周军的粮草问题。柴荣本没有打算一战灭刘崇,但高平之战的胜利,让柴荣临时决定北上,粮草跟继不上。柴荣正在四处派人在北汉境内征集粮草,他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柴荣接到了东京汴梁急发来的奏报:四月十七日,太师、中书令冯道薨于府第。柴荣把奏报放在案上,凝眉苦思。 消息不胫而走,但并没在有军中这潭深水中引起太大的涟漪。冯道玩的是文人官场,与军界交往不深,冯道与他们并不熟识,特别是那些年轻将官。他们现在考虑的是攻下晋阳城,生擒刘崇,立不世奇功,凌云阁上万户铭功。 柴荣南望汴梁,却什么也看不见。 也许柴荣已经联想到了,冯道的死,其实是一个旧时代落幕,与一个新时代盛大打开的见证。 自安史之乱以来,战乱绵延二百年不绝,天下苍生,暴骨如莽。冯道生于乱世,长于乱世,仕于乱世,却死在二百年战乱即将终结的节点上。柴荣亲征高平,是中原王朝开始进行全国性统一战争的起点,代表着新一代治政精英与混乱旧世界的彻底决裂。 混乱旧世界的象征,就是冯道。 而天下万象归一的象征,则是柴荣(赵匡胤、赵匡义延续了柴荣的统一政策)。 也许,真的有天意。 但是让柴荣有些沮丧的是,晋阳城还是没有拿下来,刘崇死守不出。天气也变得乖戾诡异,连瓢大雨倾盆而下,士卒病倒一片,很多人都没有了战意,日欲思归。 柴荣知道暂时是拿刘崇没有办法,只好咬牙,下令班师,日后再战刘崇老儿。 四月二十八日,皇帝大驾回到汴梁城。 此次亲征,柴荣真正见识到了唐末五代以来老兵油子们的厉害,这伙人以皇帝为珍货,到处贩卖,赚取差价。高平之战,柴荣差点为樊爱能、何徽卖给刘崇。虽然柴荣斩樊、何等将校七十余人,但依然不能从根本上根治五代兵骄将惰的问题。 为了打造一支足以征服天下的铁血军队,柴荣对旧军制度痛下狠手,诏令地方藩镇的部队捡其勇锐者,悉数充入禁军,而老弱油滑之兵悉数罢斥,坚决不允许军队混迹这些皇帝贩子。 通过铁血治理,柴荣终于打造出一支让他满意的铁军。司马光赞叹道:“由是士卒精强,近代无比,征伐四方,所向皆捷。”日后赵匡胤能轻易地杯酒释兵权,还是沾了柴荣强禁军而弱地方的光。如果不是柴荣开一代风气,赵匡胤所遇到的阻力是不可想象的。 一个让人激动的大征服时代,在万众欢呼声中盛大打开。 这是一个属于柴荣的时代。 而冯道的时代,已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