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欢》 1、第一章 我从正和殿出来时,遇见了不少大臣。他们纷纷表示欲要与我闲聊闲聊。平日里他们见着我皆是能避则避,今日主动找上门来委实稀奇。虽说我刚刚与我的前驸马和离了,但我仍是摆出张比春光还要灿烂的笑脸,“嗯?诸位是要来祝贺我与晏清和离的?” 他们面皮一抖,一时竟是面面相觑。 我掩嘴一笑,“各位莫要紧张,我只是在说笑。既是诸位欲要与我闲聊,我们就去前方的望湖亭里罢。”大臣们出声附和,忙拱着手让我先行。 早有宫人在亭子里备好了一切,我施施然地坐在了软椅上,慢条斯理地品了口香茗,方慢悠悠地道:“你们都坐罢,既是说了要闲聊,也就不必拘谨。” 大臣们行礼谢恩,待他们坐下后,我搁下了茶杯,笑眯眯地道:“嗯?诸位想和我闲聊些什么?” 其中一位大臣咳了咳,我瞅了他一眼,印象中这位大臣似乎任职户部侍郎,只见他抹了把额上的汗,方颤颤巍巍地道:“公主,微臣识得一人,年方十七,端的是相貌堂堂,人中龙凤。” 又一大臣接着道:“微臣也识得一人,剑眉星目,唇红齿白,貌赛潘安。” “微臣也识有一人,能文能武,家世清白,年仅十五。” …… 他们轮着说了一遍后,末了,异口同声地道:“微臣举荐之人定能胜任驸马之职。” 我嘴皮一抖,敢情是国泰民安太久了,大臣都不干正事反而来替我做媒了?我干笑一声,“诸位的心意好比今日的明媚春光,我感受到了。只不过……”我从云舞手里拿过了承文刚刚盖了印的和离书,在石桌上慢慢地展开,“这和离书还热得发烫,诸位要不要来感受感受?” 大臣们也干笑了几声。 我摸了摸和离书,眯眼笑道:“不妨老实同你们说,我的面首们个个皆是相貌堂堂人中龙凤剑眉星目唇红齿白貌赛潘安能文能武家世清白。” 大臣们抹了几把冷汗,又干笑着。 “公主……好品味。” “好说好说。” 难得与朝中大臣闲聊一番,我更是绞尽脑汁与他们大谈我对驸马的诸项要求。我说得颇是尽兴,反倒是他们干笑的次数多得都快能成干尸了。 为了避免此种惨状的出现,我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算是结束了此番闲聊。 云舞偷笑道:“公主,估摸有一年半载他们都不敢来同你说话了。” 我搁下茶杯,打了个呵欠,“这也不能怪他们,只能怪本公主恶名在外,他们护子心切,生怕我今日和离了,明日就挑驸马成亲。” 我同驸马和离的消息一传出,京城里成亲的人就立马多了起来。今日我进宫时,路过东街还见到了七八台花轿堵在路中间,简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我摸摸下巴,“云舞,你觉得我看起来有如此饥不择食么?” 云舞一本正经地道:“没有。” 我颇是受用。 微风拂过,忽有几片花瓣从我眼前飘过,我下意识地伸手握在了掌心里,我低头一瞧,原是玉兰花。我生孩子的时候,我痛得不能思考,便一直望着窗外的玉兰花,将它当成了驸马。只可惜如今玉兰花仍在,孩子却是不在了。 我对云舞说:“去前方赏玉兰花罢。” 虽说过去伤心事一大堆,但今日春光难得如此明媚,我断然是不能辜负此等春光。正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我已是为了晏清伤心了四个春秋,从现今起,我定不会再为任何男人而错过高兴的机会。 跟在我后面的除了云舞之外,还有四个宫娥,分别叫做如歌,如舞,如诗,如画。我不大能分清她们四人的名字,是以也常常叫错人。不过也不打紧,反正每回我一叫人,总会有人应。 她们以前是伺候绾绾的,后来绾绾不在了,她们便来伺候我了。绾绾曾是大荣的太后,也是我的闺中知己,绾绾是她的小字。曾几何时,在说里头,我和绾绾的各种荒唐事迹乃是轮流着上的。 说起绾绾,她倒算是个带有传奇性质的人物。我的好皇弟心里头如今还存留着她的影子,即便承文不说,我也是知晓的。 我叹了口气,问:“如歌美人,陛下这些日子以来可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她答道:“回公主,陛下一切安好。” 我道:“当真是一点异常也不曾有?” 如歌又道:“若是要真的说有的话,昨日陛下在宫外遇着了一个算命的,那算命先生替陛下算了一回后,陛下今早便将他任命为国师了。” 我一愣,不由得抚额叹息。看来我们姊弟都是命苦的,齐齐受了情伤,我尚能看得开,不料我那从不信鬼神之事的皇弟,如今竟是堕落成这样了。 我眯眼问:“那个算命先生对陛下说了什么?” “回公主,这个如画不知晓。” “原来是你如画美人呀……”我沉吟片刻,又问:“国师相貌如何?”不料却是迟迟没有回答,我怔楞着转身,又重复了一遍。 如画红着脸道:“惊……惊为天人。” 我眯眼道:“如何惊为天人?” 她道:“比当年的沈相还胜上三分。” 我颇是惊讶,当年的沈相相貌气质已属上上乘,如今竟是还有更胜者,这实在令我……堪忧。若是一个人的相貌到达了巅峰之处,那便是男女老少皆宜。而承文还不曾从情伤里走出来,如今见着了一个惊为天人的算命先生,那岂不是会硬生生地变断袖? 此时不知是如舞还是如歌或是如诗又道:“昨夜陛下和国师在房里详谈了一夜。” 一夜…… 这二字果真真令人浮想联翩呀。 我定是不能让承文成断袖的,我如今也无了赏玉兰花的兴致,遂道:“本公主倒也想见识见识国师究竟是如何惊为天人的。如今国师可有在宫中?” 我话音未落,如画的脸又再次飘上两朵红云,“公……公主,国师来了。” 我微愣,转过身一望,远处有两人正向我这边由远及近地走来,而其中有一人却是坐在轮椅上。待我看清那人的相貌时,我蓦地觉得如画之前所用的‘惊为天人’这四字果真不假。 我府中美男如云,前驸马也是上上之姿,可我头一回见到国师,我这双看惯男色的眼睛竟是难以从他身上收回。 “微臣拜见公主殿下,微臣腿疾在身,不能给公主行礼,还望公主见谅。” 我回过神来,连连摆手道:“国师不必多礼。” 此时此刻,我暗暗地想:待回府后,定要命人将国师的画像贴在我的床头,我要日日夜夜对着他。待我这双眼睛习惯了如此惊为天人的样貌后,我再来好好告知他,靠美色来获取官职是不可取的。 “国师姓什么?” “微臣姓温。” 唔,史书里头似乎不曾出现过什么蓝颜祸水是姓温的…… “名字?” “单名一个衍字。” 温衍,温衍,倒是个温润如玉的名字。 “表字?” 国师似乎愣了下,继而温润一笑,“微臣表字景润。” 景润,景润,果真真非常温润。 云舞此时悄悄和我道:“公主,接下来你是不是该问国师可曾有婚配?”云舞的声音并不大,只不过很明显的是这话温衍也听到了。 他含笑看着我,似乎也无什么不妥之处。 我心想常宁公主的恶名在外已是昭彰,估摸他也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不得不说,这温衍心思倒是精,靠美色来迷惑了承文后,又想来迷惑我。 我是坚决不会被美色收买的。 我瞪了云舞一眼,“休要胡说。”我身为大荣的长公主,在臣子面前,自该拿出些该有的气势来,我酝酿了一番,准备开口好好给温衍来个下马威时,温衍却是朝我轻轻地笑了下。 春光明媚,玉兰花开,种种美景此时我都觉得及不上温衍的这一笑。 他缓缓地伸出手掌,他的掌心里是一颗褐色的种子。 “公主,把它种下,三个月后你会得到一个新的驸马。” 2、第二章 种……驸马? 回府之后,我就一直盯着温衍给我的种子。这颗种子呈浅褐色,表面光滑,长得颇是圆润。我琢磨来琢磨去始终觉得温衍在诓我。 草可种,花可种,菜也可种,人却是万万不可种。若是当真人能种,早些年我定会在地里撒满种子,待秋天来临时,我早已是收获无数个驸马,哪里还会为晏清伤春悲秋的? “诶,公主,我一直在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云舞撑着下颚,两眼亮晶晶的,“等新驸马种出来后,公主是不是还得去找国师要多颗种子来种孩子?” 我的面皮一抖,“你当真信温衍的胡话?” 云舞道:“国师大人能在短短一日里让陛下信服,自是有他的本事所在。” 我偏不信温衍能有如此能耐,我捏住了种子,阴森森地道:“我现在就把这种子给捏碎了,三个月后我倒要看看温衍去哪里给我找新驸马。” 话音一落,我两指立即用力一捏,不料这种子倒是顽强得很,我用脚重重地踩了几下,它依旧圆润光滑。 云舞扑了上去,赶紧用手帕擦了擦,“哎哟,公主,驸马爷险些就死在你脚下了。” 温衍果真真是祸水呀,竟是把云舞迷成这副模样。 我实在是没眼看下去了。我抚额叹道:“罢了罢了,我也不踩死它了。云舞,你将你的驸马爷挪到我见不到的地方去吧。” 云舞一听,高兴得揣着种子往外奔去。 我自个儿倒了杯茶,品了一会后,我让下人去把吴嵩叫了过来。吴嵩是我公主府里的总管,是我从宫里头带出来的,我相当信任他,府中大小事皆是他在打理。 不到一刻钟,吴嵩就来了。 我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后,方问道:“府中如今有多少面首?” “回公主,总共有二十三个。” 我险些就将口里的茶喷了出来,“二……二十三个?怎么我记得去年还只有七八个?” 吴嵩道:“今年年初陛下赏了公主不少面首,公主全都收了。” 我总算把口里的茶给咽下了,年初的时候我还在和晏清怄气,是以便来者不拒了。其实这几年来,我虽是收了不少面首,但实际上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是相当的纯洁。我这人有个癖好,若非是我心尖尖上的人,我绝不能容忍他碰我。 说起来,我收面首的动机也委实小孩子气了些,就因为晏清在外头有了个杜汐汐,于是乎我便赌气找了更多的‘杜汐汐’,而且还光明正大地养在府邸里。 看来我和晏清不能相守到最后,他虽是有错在先,但终归我也是有错的。 不过也罢,这些都是过去的事。 我如今已是与晏清和离了,我也该是放下了。 我对吴嵩道:“将他们都遣出府罢,好好为他们安排下后路。这几年来当本公主的面首,委实是辛苦他们了。” 吴嵩应了声“是”。 吴嵩办事从来都不曾出过纰漏,我是相当放心的。这回遣面首出府一事,他也办得相当好。不出三日,我公主府里的面首便全部消失了。 我落得个清静,心里头也甚是高兴。 云舞这几日在忙乎温衍的那颗驸马种子,她在公主府里头寻了处风水宝地,郑重其事地把种子埋好,浇水施肥样样都没有落下。她信誓旦旦地对我道:“公主请放心,我会把驸马种得漂漂亮亮的,三个月后一定能给你一个独一无二的新驸马,兴许新驸马爷的相貌会比国师还要惊为天人。” 云舞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我,我立即吩咐了下去,让人在三天之内把温衍的画像呈上。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要想好好教训温衍一番,当务之急是让他的美色不能再迷惑我。我日日夜夜观其面观其面观其面……把他的面貌给观进心里头,再见温衍时我定能淡定自若。 三日过后,温衍的画像呈了上来。我一瞧心里颇是失望,立马辞退了府里的画师。最后我左思右想唯好亲自去请了宫中御用的张画师。 张画师在大荣颇具盛名,笔下丹青甚得宫中众多贵人的青睐。父皇在世时也曾对张画师赞不绝口,前几年他还奉旨画了张太后画像,神韵极像,深得承文喜爱,更是赋予他画圣之称。估摸也就只有他才能将画出我所要的温衍。 我满心期待地等着张画师,不料几日过后张画师却是前来请罪,他的花白胡须抖了抖,“还请公主降罪,微臣画不出来。” 我微愣,“此话怎讲?” 张画师愁眉苦脸地道:“国师此等相貌百年难得一见,微臣琢磨了许久仍旧难以下笔。国师的眉眼更是宛若千变万化的迷雾,微臣难以捉其精髓。” 听罢,我也开始愁眉苦脸了。温衍何其厉害,竟是将年过半百的张画师也弄成如斯境地。此人甚是危险甚是危险呀。 我咬咬牙,决定亲自上阵。 前些年,我也曾学过作画。虽说画出来的东西只有自个儿知晓为何物,但好歹也是和自己心意相通的事物。我当即让人去探查温衍这几日的行踪。若想画温衍的画像,还是得需观其面观其面观其面,最后画其像,一气呵成。 据探子回报,温衍此人行踪甚是飘渺,且承文体谅他的腿疾特许他不用上早朝。我如此一来,我压根儿就不能观其面,更别说画其像了。 不过我这人耐心不错,温衍再如何飘渺,他总得吃喝拉撒,我就不信逮不到他。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半月之后,我终于得到消息——嘤嘤戏班于畅戏园开新戏,温衍将至。 我提前去畅戏园里观察了一番,温衍有腿疾,定是不会去二楼的厢房,那么他就只能在一楼里。为了能在最好的位置上观其面,我非常大手笔地包了二楼所有的厢房。 如此一来,无论温衍坐哪儿,我都能毫无阻碍地观其面貌,画其画像。 嘤嘤戏班开戏的那一日,为了不负说书先生对我所评价的横行霸道之名,我以公主出游的架势,侍卫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住了畅戏园,公主府的那顶金光闪闪的轿子停在畅戏园外,我穿得甚是隆重,云舞扶着我下轿,我站在轿子外迎风嫣然一笑。 据说那一日我的隆重出场,吓跑了不少去听戏的达官贵人。云舞说估摸他们以为我是借听戏之名而行选驸马之实,是以皆是早跑为妙。 我进了畅戏园后,里头是半个人影也没有。 我颇是得意,我今日如此作为不过也就是想清场,好让我与温衍两人独处。如今一个人也没有,真真是称心如意呀。 云舞把从公主府里带出来的糕点一一摆在食案上,并沏好了一壶信阳毛尖。不过很明显的是,云舞今日有些心不在焉,我瞅了眼外头的天,乌云翻滚,看起来像是要快要下雨了。 我自是知道云舞为何心不在焉了,她不过是在担心温衍的那颗驸马种子。 我凉凉地道:“你想回去了?” 云舞两眼一亮,“公主要让我回去?” 我笑眯眯地道:“本公主向来都是很体贴的,对不对?” 云舞狂点头,“公主是我见过最最最体贴的人。” “这个的确是事实。”我“唔”了声,摆摆手,“你回去罢,顺带替我向驸马种子问声好。” 云舞喜道:“一定一定,公主的关心,新驸马在地下定是能感受到的。” 我忽觉云舞这话有些不对劲,不过回想了一遍又察觉不出不对劲的地方来,遂是作罢了。为了守株待兔,我来得有些早,戏班头子是个有眼色的人,他来问我要不要提前开戏,我拒绝了。 我来这里本意也不是看戏,而是看人。 人未到,戏开了也无用。 我瞅了瞅这空荡荡的戏园子,心里头颇是感慨。以前在宫里的畅听阁里听戏时,身边好歹也有个知己陪着。如今知己远嫁江南,剩下我一人在京城里。现在听个戏,身边却是连说个话的人也没有。 我甚是感慨地用了两块糯米凉糕,喝了半杯信阳毛尖。当我用手帕抹嘴时,这空荡荡的畅戏园里头响起了脚步声。我一喜,连忙抬头望去。 这一望,我浑身都僵住了。 竟是晏清。 3、第三章 晏清不爱听戏,我们成婚四年,这一点我还是记得的。 我那顶金光闪闪的轿子还在畅戏园外头搁着,只要不是瞎子没有人不知道常宁公主就在畅戏园里面。 那么…… 我这个前驸马在明知我在里头的情况下还来听他不喜欢的戏,究竟是意欲何在? 我很想自作多情地认为晏清是想来见我,他在和离以后方发现了本公主的好,此回前来就是想力挽狂澜,与本公主再续前缘。 只可惜我被晏清伤了四年之久,这样的想法我不敢奢望。 是以,我很不厚到地认为晏清此回前来是对惊为天人的国师一见钟情,欲要抛弃杜汐汐而后与国师断袖! 如此一想,我心里头顿时舒畅极了。 就连晏清上来同我行礼时,我也表现得相当有气度。我笑眯眯地喝完剩下的半杯信阳毛尖,“起来吧,这里也不是宫中,晏尚书不必多礼。” 晏清站直了身子。 我光明正大地瞅着他。自从和离后,这是我第一回见到晏清。他看起来气色不错,脸上的淤青也消了,又变回了之前那副俊朗的模样。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但此时此刻我再见到晏清,我却是希望他过得不好。 “公主气色看起来不错。” “晏尚书的也不差。” …… 我和晏清说了好些客套话,末了我忽觉有些恍惚,我和晏清这样说下去算什么?我端起茶杯准备喝口茶润润嗓子,却是忘了我方才已是喝光了。我放下茶杯,身后的丫环上前来我倒茶,不料晏清却是道:“我来。” 我有些受宠若惊。 我看着晏清倒满了一整杯的信阳毛尖,他双手捧着茶杯递给了我,我瞅了他一眼,接下来我做了件很是无理取闹的事。我一甩宽袖,打翻了晏清手里的茶,我冷着脸站了起来。 “晏清,我跟你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你。” 我越想就越觉得自己不值得,连承文也会让我三分,过去四年里我究竟为何要过得如此憋屈?晏清凭什么践踏我的心?一个毫无身份的歌姬又凭什么能和我比? 茶盅里的茶有些烫,方才我打翻的时候,晏清躲也没有躲,就这样硬生生地接住了一整杯滚烫的茶,他面不改色地看着我,眼里竟是有了笑意。 我一愣,怔怔地又看了看他。他眼里的笑意更浓厚了。 我皱眉问:“你是不是上回被我打傻了?” 晏清张嘴似乎准备说些什么,此时却是有一小厮匆匆跑进了来,他上气不接下气道:“公……公主……国师来了……” 我一听,立即眼睛一亮,也顾不得晏清是真傻还是假傻了,赶忙吩咐道:“等会国师进来时,你去和他说本公主体谅国师腿疾在身,就不必上来同我行礼了。” 在我还未能完全接受温衍的那张脸时,我要尽量避免与他少见面。在二楼远观温衍的相貌,方是最最合适的。小厮应了声便下去在门口等待温衍的前来。 我等了大半月,如今总算是等到了。 我此时心里头难免有些激动,面上也由不得带了丝喜色,一时间竟是把还在场的晏清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直到我感受到晏清那道略含深意的目光时,我方回过神来。 “噢,你还在呀。” 晏清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公主可是有意将国师列为新驸马人选?” 我道:“这与你无关。” 他笑了笑,“不管如何,还望公主三思。” 晏清的语气让我从头到脚都甚是不爽。我知晓温衍一夜间成为承文身边的红人,招了不少人的嫉妒。温衍如何上位的我不知晓,但晏清与我和离了还对我管三管四的则让我立即把脸拉了下来。 “晏尚书估摸是忘了我们和离的事了,和离书说写得一清二楚,我与晏尚书不相安谐,从此男女婚嫁各不相干。”我冷笑了一声,“晏清,你可别忘了,我是大荣的长公主,京城里无人不知我的恶名,我以前喜欢你愿意为你收敛性子,可如今我不喜欢你了,你就什么都不是。我若是干出些什么来,你就只能往死里吃亏。我即便是要你阿父当驸马,晏尚书也只能有喊我一声阿娘的份。” 眼见晏清的脸色变了又变,我心里别提有多舒畅了。 “戏要开演了,晏尚书自便罢。” 我清楚晏清的性子,在我此番话的打击下,他定是受不住的,铁定不会再留下来听戏的。果不其然,晏清铁青着脸离开了畅戏园。 我这几年太过宠晏清,以至于让他和一个歌姬欺负到我的头上来。晏清之前让我如此难堪,估摸也是忘了我是皇家的女儿。可如今他也该记起来了,我是常宁公主,我是大荣里最为尊贵的女子,我娇蛮任性也罢,无理取闹也罢,在这个皇权至上里,还是我说了算。 温衍进来的时候,他抬起头遥遥地望了我一眼,对我微微颔首,又是轻轻一笑。 他对畅戏园里头只有我和他两人的状况看起来一点诧异也没有,像是早已知晓一般,依旧是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他的随从推着他走到一个较为较为空旷的位置,而后他的随从像是变法宝似的,短短一瞬,温衍的周围就多了套精致的茶具,即便距离有些远,但我仍旧眼尖地认出了那套茶具是清水紫砂,做工极妙,前些年我偶然得之,爱不释手,只可惜与晏清吵架时不慎把它给摔了,后来寻人来补却始终复原不了。今日再见这套清水紫砂,我的心立即扑通扑通地跳。 我总算是忍不住了,顾不得温衍那张脸,屁颠屁颠地跑了下去。 戏台子上也开始了唱戏,他们在唱些什么我也不晓得,反正此时让我的眼睛难以离开的就只有温衍的脸和温衍的清水紫砂。 我坐在温衍的身侧,“国师,好巧。” 温衍轻笑:“公主要来一杯碧螺春吗?” 我自是不会拒绝了,我故作矜持地停顿了会,方浅笑道:“也好。” 温衍的随从倒了两杯碧螺春,温衍接过一杯,侧首送至我面前,“公主,请。”修长白皙的五指衬着清水紫砂杯,委实是人美茶具美意境美,方才晏清在我此处留下的怨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轻抿了一口,不由赞道:“好茶。” 温衍的随从自豪地道:“当然是好茶,泡茶的水可是玉山雪水。我们公子最精通茶艺了,即便是皇宫里的茶也及不上我家公子沏的茶。” “阿蛮。”温衍轻斥了一声,又对我道:“公主莫要介怀,阿蛮自幼被我宠惯了,说起来话来常常过于直爽。” 我道:“直爽是件好事,我欣赏真性情的人,国师也无需介怀。”说话间,我又摸了摸手里的清水紫砂杯,真真是爱不释手呐。 温衍笑了笑,目光又转回了戏台上。 我对台上的戏一点兴致也没有,趁温衍认真听戏时,我的目光时而落在紫砂壶上时而又落在温衍的脸上,两边不停地转着,简直就比台上演戏的人还要忙。 正当我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温衍时,阿蛮忽然开口了:“公主殿下,为何你总是盯着我家公子看?” 我立即被呛到了,连连咳嗽了几声,方干笑道:“我……”话还未说全,温衍的目光就望了过来。他这样一望,我竟是立即说不出话来,该死的目光还黏在他的脸上。 我又咳了几声,温衍又递给我一杯茶,“有些烫,公主小心些。” 我脸皮这么厚的人,在温衍此番举动下,耳根子竟是热得发烫,我赶紧接过,低着头品起茶来。阿蛮又道:“公主殿下,为何你的耳根子红了?” 我又被呛到了。 我干笑了几声,“茶烫……茶烫……” 我偷偷地瞄了温衍一眼,他此时全神贯注地看戏,似乎也不曾发现我的异常,我总算松了口气。我心不在焉地看戏,琢磨着该如何和温衍讨这套清水紫砂。 不过这套清水紫砂甚是珍贵,估摸温衍是不肯割爱的。通常我遇到不肯割爱的,皆会采取以物易物,以心头之好换心头之好。 我酝酿了一番,开口道:“不知国师有何特别想要的东西?” 温衍道:“没有。” 我道:“是人便会有欲望,有欲则有求,国师即便再能算尽天命,也始终是凡夫俗子。心中怎会没有所求呢?” 温衍沉默了一会,方轻声道:“我之所求,逆天亦是难得。” 我一怔,此时天边忽然打了个响雷,我望着温衍,总觉得这人像是天边的雾一般飘渺虚无。他迎上我的目光,对我浅浅一笑。 “公主之所求,终有一日能修得正果。” 我正诧异温衍这话的意思时,却只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我颦眉,扭头一瞧,云舞面带喜色地往我这里奔了过来。 她气喘吁吁地道:“公……公主,新驸马爷从地下蹦出来了。” 4、第四章 我一听,不由得大惊失色,目光立即望向温衍。温衍淡淡一笑,也不言语,抬起清水紫砂杯,浅浅地品着碧螺春。 云舞急急地道:“公主,快些回去吧,新驸马爷在等着你呢。” 我瞥了云舞一眼,让她稍安勿躁。云舞张张嘴欲要说些什么,我眉头一蹙,她马上闭嘴了。 我是万万不会相信一颗种子能种出个人来,即便此时公主府里头有千千万万个驸马在等着我,我也不会立马回去。 种子是温衍给的,种驸马也是他说的,所有怪事都是在温衍出现后才发生的。如今当务之急,我要弄清楚温衍究竟在弄什么把戏。 戏台上演得轰轰烈烈,听得我心烦,我叫来了戏班头子让他把这出戏给停了。畅戏园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我瞅着温衍,眯眼问道:“国师欠我一个解释。” 温衍淡道:“如今信或不信都无妨,公主终有一日会信的。” 外头又打了个响雷,我心想此刻估摸不能从温衍嘴里挖出什么了,遂道:“国师的话真是玄乎。一个月前国师因替陛下算了一命而获得陛下的青睐,不知国师是否也能替我算上一回?” 温衍抬眼看了看我,眉眼间依旧是温润的神色。 “公主想算什么?” 我道:“算姻缘。” 温衍静静地看着我,不知为何,我忽觉浑身有些不自在,他那张脸对于我而言始终有一种致命的困扰力。我别过了目光,落在虚空之上。 温衍道:“天赐良缘,佳偶天成。” 我冷笑道:“想来国师也有所知一个月前我刚刚与前驸马和离了,国师既是说天赐良缘,那我与前驸马之间莫非是天赐孽缘?且若是国师上回所说的话是真的,那如今三个月未到,新驸马却是种了出来,国师又要如何解释?” 温衍仍然静静地看着我,无论我的言语间有多么的嘲讽,他依旧温润如初,只是轻启薄唇,淡道:“天机不可泄露。” 我嘴皮一抖,“这话似乎是你们算命的最爱说的话了。” 温衍道:“公主所言甚是。” 我与温衍吵不起来,他这人就像是山间的溪水,清冷温润,无论我怎么添油加醋他也烧不起来。我算是放弃了,“罢了罢了,云舞,我们回府罢。” 云舞一喜,扶住我的手,连道:“公主,新驸马爷长得可俊了。” 我又是嘴皮一抖。 见过惊为天人的温衍后,估摸这世间再也无男子能俊得让我难以离开目光了。回府的路上,云舞就像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言语间全是对种子驸马的赞美之词。 “诶,公主,你没亲眼见到真真是太可惜了。话说当时一道闪电劈下,正好就劈中了新驸马爷所躺的那块地,我担心新驸马爷在地下被劈坏了,便顶着闪电雷鸣想去把新驸马爷挖出来瞧一瞧,不料我人还未靠近,又是好几个轰雷炸响,我当时定了定身子,又是一道闪电劈下,轰隆轰隆的,然后新驸马爷就从地底下蹦出来了。当时新驸马爷浑身都是泥土,即便满身尘埃,可新驸马爷真真是应了那句诗词,出淤泥而不染!那眉目,那神情,简直就是为了当公主的驸马而种出来的!” 我很是好心地提醒云舞,“满身泥土满身尘埃,这是出淤泥而大染……” 云舞急急地道:“不是的,新驸马爷一桶水浇下,什么泥土尘埃都是浮云。” 活生生的一个人从地下蹦出来,我不信。种子能种个人出来,我更是不信。只不过这日子无聊得很,本公主与国师玩玩也未尝不可。 从地底里长出来的新驸马,有趣有趣真是有趣,我倒是要好好见识见识。 兴许我那新驸马是地底里长出来的缘故,是以我们夫妻二人相见时,方式也较为特别。我一下轿子,还来不及看清我那公主府的牌匾,已是有一道黑影扑了过来。 我一闪,那道黑影跌倒在我的脚下。 云舞扑了过去,两眼泪汪汪,“驸马爷!” 我一愣,拔刀的侍卫们也是一愣,那道黑影从地上爬了起来,顺着我的裙裾一路摸了上来,最后双手停在我的腰间上。我瞅着他,他睁着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娘子。” 我一抖,新驸马抱紧了我,“娘子,快要下雨了,小心着凉了,我们进屋去吧。” 我再抖,云舞道:“你们在做什么?还不把刀放下,这是我们的新驸马爷!” 我三抖,新驸马拉了我进屋。 我在软椅上坐着,新驸马甚是殷勤地给我倒了杯热茶,而后在我左侧坐下,与我靠得极近。我边喝热茶边打量着他。这新驸马倒是长得俊,唇红齿白的,眼睛也是我见过这么多男子里最为澄澈的一双。 许是我的目光过于直接,新驸马的耳根子红了下。 他小声地道:“娘子为何一直在看我?” 我搁下茶杯,瞅着他,问道:“你当真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新驸马一脸迷惑,“娘子的话,我听不明白。” 啧啧,看来这新驸马装傻的本事一流。不过我也不是这么容易打发的,我眯眯眼,道:“你……”话还未说完,新驸马忽然握住了我的手,他颇是诚恳地看着我道:“娘子,我姓柳,单名一个豫字,表字瑾明。” 我微怔,这个自称柳豫的新驸马又道:“娘子,以后我会好好对你的。” 云舞继续两眼泪汪汪,“公主,你瞧瞧,种出来的驸马就是不一样。” 我抽出我的手,拿出手帕抹了抹,“柳……豫是吧?温衍没有告诉你我不喜欢别人碰我么?你可知道上一回碰我手的人下场如何?云舞,你来给这位种子驸马说说。” 云舞道:“公主,京城里的男人见到你都怕得屁滚尿流的,哪有人敢碰你的手?” 这丫环真真是不配我,见到种子驸马的美色就把我们主仆二人间的默契忘得一干二净。不过也罢,本公主是个有气度的人,不和她计较。 柳豫眼巴巴地看着我的手,他忽然道:“娘子放心,以后谁敢碰你的手,我立马将他跺了!” 这种子驸马果真会装蒜,我凉凉地道:“柳豫,你和温衍是什么关系?” 柳豫一脸困惑,“温衍是谁?” 我想了想,答道:“唔,把你塞进种子里的男人。” “不认识。”柳豫一脸诚恳地看着我,“娘子,你不要赶我走,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所有粗活我都能干的,我还可以暖床,春宫七十二式,娘子喜欢哪一式,我都可以奉陪。” g,温衍给我的那颗种子真是不纯洁。 我笑眯眯地道:“龙阳七十二式,你奉陪不?” 柳豫的脸色一变,但瞬间他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他信誓旦旦地道:“原来娘子有此种难言之隐,不过娘子莫要担心,只要是娘子,不管男女我都可以奉陪,定会让娘子高高兴兴欲|仙|欲|死的。” 眼见周围的下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我让人去把吴嵩叫了过来。 吴嵩进来的时候,我依旧在笑眯眯地看着柳豫。 “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我慢条斯理地用了口茶,“把这个姓柳名豫的男人给本公主扔出府去。”柳豫是长得不错,的确是我喜欢的类型,可是我偏不能如了温衍的意思。 我把柳豫扔出去,接下来我倒要看看温衍会做些什么。 吴嵩立马应了一声“是”。 云舞大惊失色地道:“公主,他可是……” 我瞥了她一眼,淡道:“没有可是,云舞,前段日子你也胡闹够了。公主府怎么可能会收留身份不明的人?” 云舞垂下了头,不再说话了。 柳豫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娘子,我没有身份不明。我姓柳,单名一个豫字,表字……” 我打断他的话,“哦?你籍贯是哪儿?家人又何在?” 柳豫慌了,“娘子,我……我……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姓柳,单名……” 我摆摆手,“吴嵩,还不去办事?” 一刻钟后,我的屋子清静了下来。云舞默默地站在我身后,看起来像是在和我闹别扭。在我用了两块糕点后,云舞忽然跪在我面前,她道:“公主,我有话要说。” “说罢。” “驸马爷真的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我是亲眼见到的。国师大人定是有些凡人没有的本事,不然用人素来谨慎的陛下又怎么会如此轻易让一介布衣当了国师?国师大人给公主的种子一定不简单,不知公主有没有注意到,新驸马爷的眼珠子是褐色,和种子的颜色是一模一样的。而且我见到新驸马爷的第一眼,新驸马爷开口就问我,公主您在哪里?而且新驸马爷还知晓很多公主的习惯爱好,甚至很多连伺候了公主三年的我也不曾注意的。” 我挑眉,“哦?说来听听。” 云舞道:“新驸马爷说公主凡事都爱闷在心里,不高兴的时候会在床榻上从床头滚到床尾……” 我心里一惊,这个秘密的确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才晓得的,别说云舞就连我的知己绾绾也不知晓,柳豫怎么可能会知道? 云舞又道:“公主,我是真的相信柳公子是上天赐给公主的驸马,是为了补偿公主以前在晏尚书那里所受的苦。公主,你瞧瞧,外面都下滂沱大雨了,你让吴总管把驸马爷扔在外面,驸马爷定会生病的。” “公主,驸马爷在外头铁定不肯走的。到时候说里定又不知会把公主说成什么样了……” “公主,我们公主府外头都不知道潜伏了多少说书先生……” 此时,忽有下人匆匆地跑了进来,行礼过后,下人方道:“禀告公主,有人让小的把这个包袱交给您。” 我身后的丫环接了过来,把包袱松了开来。 我一望,顿时傻了眼。 竟然是那套清水紫砂! 我非常艰难地把目光从这套珍贵的茶具上移开,小心翼翼地把茶具旁边的画卷展了开来……这一望,我又再次傻了眼。 我忽然想起温衍前不久和我说的话:“公主之所求,终有一日能修得正果。” 这温衍委实厉害,我想要清水紫砂,他给我送来了,我想要他的画像,他也给我送来了,且还是一幅将他的神韵都画了出来的画。 我连忙问道:“是谁把这个包袱交给你的?” 下人答道:“回公主,是一个穿着蓝衣的男子。” 我问:“他可有留下什么话?” 下人道:“回公主,没有。” 我瞅了眼案上的清水紫砂,对云舞道:“你去把柳豫带回来吧,随便找个空的院落安置。” 5、第五章 我亲自将温衍的画像挂在了我床榻边的墙壁上,就寝前我侧躺在床榻上,撑着下颚,姿势慵懒地瞅着离我极近的画像。 我心想若是被不知情的人瞧见了,定会以为我爱温衍爱得死去活来,甚至不惜重金求画像,只为日日夜夜一睁眼便能看见。 我长叹一声,世人又岂是知晓我这颗忧国忧民的心?为了大荣,为了承文,为了千千万万子民,我不顾名声也要与温衍一战。 柳豫定是温衍的人,而温衍千方百计地把柳豫放进我的公主府里也不知意欲何在?且温衍那人横看竖看都是一副无欲无求准备升仙的模样,压根儿就不像是那种图名图利的人。 我又瞅了瞅画像,左思右想了一番,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遂决定闭眼入睡。翌日再去找承文好好问个清楚。 我合上了眼睛,听着外头淅沥淅沥的雨声,渐渐入了睡。半夜时分,我正睡得香甜,忽有惊雷乍响,将我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其实惊雷并不打紧,我也不是小姑娘,雷鸣电闪的我都不怕。但是我一睁眼却是险些吓得五脏六腑都掉了出来。 漆黑黑的夜里,我的床榻前蹲了个人,那人只穿了一身里衣,披头散发的,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我。 我拍了拍胸口,怒道:“柳豫,你蹲在我床前做什么?你是怎么进来的!” 柳豫眼巴巴地看着我,“外边打雷,我担心娘子害怕,所以就从窗子里爬进来了。” 我的嘴角一抖,“我不怕打雷。” 柳豫道:“不,娘子害怕的。娘子小时候曾因为外头打雷而吓得好几夜不敢入睡,如今有我在,娘子不用害怕了。” 我咬牙道:“那是小时候!”蓦地,我一愣,我揪住柳豫的衣襟,“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的事情?”那些陈年糗事,除了年事已高的老嬷嬷,这世间再无人知晓。 柳豫咧开一个笑容,“娘子的事情,我全都知道。” 我重复了一遍,“你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柳豫侧首看着我,他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我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他才皱着眉道:“我也不晓得我为何知道,似乎我醒过来时脑子里就知晓这些事了。” 柳豫的语气颇是诚恳,听起来不像是假话。 莫不是他还真的是一颗为我而生的种子? 我问:“醒过来?什么醒过来?” 柳豫答道:“娘子莫不是被惊雷吓到了?醒过来就是睁开眼睛……”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醒过来之前在做些什么?” 柳豫又开始绞尽脑汁地想,他说:“没有做什么,我一直在想着娘子念着娘子,如今总算见到了娘子,我好高兴。” 我瞅了瞅柳豫,越看越觉得柳豫像是失忆了,他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却连自己过去在做些什么都不知晓。可是如果柳豫真的是失忆了,那他一心一意念着我又是什么回事?我过去虽是荒唐,面首也曾养过,小倌楼也曾去过,但是我敢起誓,我绝无招惹过柳豫,更是不认识他。今日下午还是头一回见到他。 我收回了手,道:“柳豫……” 柳豫怯生生地道:“娘子为何要如此生分?娘子,我的表字是瑾明,你唤我瑾明便好。” 我呵呵一笑,“不要。” 柳豫苦着脸道:“为何?” 我道:“没有为何,你去把灯给点了。”我虽是个随和的人,但也是个正经的人,表字乃是极其亲密的人才得以唤之。我认识了柳豫不过一天,即便他娘子娘子的叫得甚是顺口,我却也不愿在口头上顺了他的意思。 柳豫又是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拉,他立马道:“来日方长,娘子总会愿意叫我的表字的。娘子让我去点灯,我这去点。” 柳豫很快就把圆桌上的灯给点亮了,漆黑黑的屋子瞬间就亮了起来。我勾勾手指,让柳豫走了过来。我伸出一根手指,对着温衍的画像问:“你见过他么?” 柳豫定定地望了许久,他道:“娘子,我有腿,我能做许多他不能做的事情。娘子,你不要喜欢他。他看起来好看是好看,但他这样的人,娘子喜欢起来会很辛苦的。” 我微愣,“哦?怎么说?” 柳豫道:“娘子,你瞧瞧,他看起来就不像是凡人。娘子即便是公主,若是喜欢上了一个神仙,娘子此生定会痛苦至死。神仙不能动情不能动凡心,娘子挂着他的画像,他也不会喜欢你。”他重重地点头,“是以,娘子你挂我的画像吧。” 我哭笑不得,我本是想让柳豫看看温衍的画像,再细细观察他的神色看看能不能看出些不妥来。不料他却是扯出了这一番话来。 温衍的面相再如何惊为天人,我也不可能会喜欢他。 我与晏清成婚四年,虽是有甜但亦是有苦,且常常是刚尝了一丁点甜头,苦头便铺天盖地地洒下。这四个春秋,我为了晏清,几乎丧失了我原本的性子,以晏清喜为喜,以晏清忧为忧,每回知晓他在杜汐汐那儿过夜时,我便犹如风中凋零的落叶,丢失了一切生机。 感情一事,太过辛苦。我在晏清那儿尝过了苦头,此生估摸再也不会愿意品尝了,就如我爱晏清时最爱喝的是葡萄浆,如今葡萄浆纵然再美味,我也不愿再碰一滴。 我如今在京城里头,以公主名义作威作福,偶尔调戏下貌美男子,偶尔横行霸道一回,又或是偶尔与深不可测的国师玩玩,找找乐子,我这一生便是如此了。 没有情伤,没有任何可以伤我的男子,多好。 柳豫最后还是被我赶出去了,外头依旧在下雨,我在床榻上翻了几回身子,最后总算是睡着了。翌日,我早早醒了过来。云舞进来伺候我洗漱时,我瞪着她,凉凉地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你的心思,即便柳豫和我生米煮成熟饭了,我也不会让他当我的驸马。” 云舞可怜兮兮地道:“公主,我昨夜看驸马爷盯着你的房间望了这么久,外头又下大雨,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放了驸马爷进去。” 我哼了哼。 云舞连道:“公主,下回我不敢了。” 其实我对丫环向来都是很宽容的,不然云舞也不会在短短三年里被我惯成这样的性子,我又哼了哼,“下不为例。” 我让云舞替我换了身宫中常服,我准备进宫去见见承文,顺带和他一道用早膳。我们姊弟俩自小感情就好,比一般寻常百姓家的姊弟还要好上许多。我们的阿娘走得早,所幸父皇对阿娘感情甚深,不顾众臣的反对立了承文为太子。承文当太子的那几年,委实是险象连连,宫中毒妇甚多,不知有多少人惦记着承文的命。而我和承文,还有后来进宫的绾绾三人相互扶持,总算熬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且不得不说的是,父皇的眼光极好,承文十二岁登基,如今已是过了五年,在承文的治理下,大荣国泰民安,又是一个盛世。 离开公主府之前,我避开了云舞,私下里让吴嵩去查查柳豫。 不管如何,我对柳豫仍旧是不放心。 云舞扶我踩上蹋阶时,表情有些诡异,我并无多想,只是在我进了马车后,我总算晓得了云舞的诡异从何处来。 我很是无奈地对柳豫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柳豫说:“我担心娘子跑了……” 我抚额,“我要进宫,我的公主府在这里,我不可能会跑。” 柳豫望着我,“我想陪娘子进宫。” 我直接道:“你不能进宫,没有陛下允许,你进不了宫。” “那我在宫外等你。” 我气结。云舞此时也上了马车,她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柳豫,“g,公主,驸马爷刚从土里出来,现在也是想多陪陪你嘛,你就应了他吧。” 柳豫连忙道:“娘子,我绝对不会给你惹事的。” 我不做声了,吩咐外头的车夫驾车。 6、第六章 一路上,柳豫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我,眼神极为专注。我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若不是温衍先向我示好,送上了我的心头所好之物,我此时定不会容忍如此放肆的眼神。 我忍了一路,总算是到了宫门处。 柳豫颇是不舍地凝望着我,我甚是绝情地忽略掉了他的目光,直接踩上蹋阶,下了马车。我刚走没几步,柳豫的声音又传来过来。 “娘子,我在这里等你。” 我没有回头,毫不留恋地进了宫。云舞扶我上步辇的时候,她苦着张脸道:“公主,方才你没瞧见驸马爷的表情,真真是见者垂怜呀。那可怜的眼神就一直眼巴巴地望着公主的背影。若是方才公主稍微扭下头,驸马爷定会高兴得连膳也不需用。” 其实我真不懂得为何云舞总爱撮合我和柳豫,明明云舞认识柳豫也不过是一天而已。我想了想,把疑问说了出来。 云舞眼睛亮晶晶的,她道:“公主,这是当然的呀。您想想,驸马爷是我亲手种下,在我精心呵护下方能从地下里蹦出来。这不亚于十月怀胎之情呀。是以,驸马爷在某种方面而言,算得上是我的孩儿。这天下间,哪有当娘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儿得到幸福呢?”末了,云舞还似模似样地揩了揩眼角,“公主是天下间最好的姑娘,而驸马爷也是天下间最好的男子,你们皆是我最喜欢的人,试问我不希望你们快乐还会去希望谁快乐呢?” 我委实无语,这丫头的想法最近愈来愈诡异了。 我道:“云舞,我可不是你种出来的。” 云舞点头道:“公主,驸马爷可是真心喜欢你的。” 眼见承文的宫殿越来越近了,我道:“待会在陛下面前,记住不要左一口驸马爷右一口驸马爷的,陛下这些日子已是够忧愁了,我不希望陛下再因为我而又多了桩烦恼事。” 云舞立即敛起了所有神色,“是的,公主。” 我颇是满意地点点头。虽说云舞平日里有些疯疯癫癫的,但府里的奴仆过于沉闷,有云舞这样的丫头活跃活跃也是极不错的,且云舞知晓分寸,在宫里头她绝对是个谨守本分的好姑娘。 此时还差一刻才到卯时四刻,依照承文平日里的习惯,他是卯时起身洗漱,而后读半个时辰的书。卯时四刻才开始用早膳,早膳毕,他方去承乾殿里上早朝。 云舞扶我下了步辇,我进去的时候,刚好是卯时四刻,承文已是开始用早膳。我今日进宫并未预先告知承文,是以他见到我时颇是惊讶。 伺候承文的宫人极有眼色,我还未说些什么,他们便是为我添了份碗筷,之后与云舞一道默默地退了出去。每回我进宫与承文一道用膳时,皆是不喜有外人在场。 我坐了下来,承文问:“阿姊,怎么突然进宫了?” 我笑道:“许久没有见你,便想进宫来瞧瞧你,顺便问你一些事。” 承文给我舀了碗荷叶膳粥,问道:“阿姊可是想问景润的事情?” 我先是愣了愣,之后方是反应过来景润是谁。我不由得大惊,不过一月尔,承文与温衍之间竟是亲密到可以唤表字了?我万分痛心地道:“承文,我还是第一回见你如此果断地用人……” 承文笑眯眯地道:“景润这样的人,百年难得一见。” 百年难得一见,也不需如此提拔呀……国师之位,多少人在朝中小心翼翼地争了大半辈子才得以任之。而温衍不过是替承文算了回命,便此般轻而易举地上任。 古有美色误国,我真真是没想过今竟是有男色误君!而此君非彼君,还是我最为亲近的阿弟! 我继续痛心地道:“承文,你可知晓……” 我话还未说完,承文已是打断了我的话,他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阿姊,你尝尝这膳粥味道如何?” 我瞅了眼他,只好低头喝了几口荷叶膳粥。 “唔,味道不错。” 承文笑道:“阿姊,你可知你喝的不是粥……” 我微愣。 他又道:“你喝的是心静。” 我再愣。 承文道:“阿姊如今心急气躁的,有些事无论我如何说,阿姊定是不会信我的。既是如此,还不如喝几口荷叶膳粥,这膳粥极为清淡,味道甚佳,且还加了些安神的草药,阿姊喝过之后,可有感觉心里头平静了许多。” 我静下心来慢慢地品尝了几口,味道果真极佳。我搁下了膳粥,抬眼瞅着承文,他正悠哉悠哉地吃着灌汤水晶包。我这阿弟的脾性我是了解,他不想说的东西这世间无人能逼得了开口,以前也许还有绾绾在身边帮忙劝着诱着,可如今绾绾已是成为承文心里头的一道伤,他那张口更是无人能撬开了。 思及绾绾,再思及我们三人以前在宫里头的日子,我心中难免有些伤感。 许是见我沉默,承文忽道:“听闻阿姊前些日子将府中的面首都遣走了?” 我点头,“与晏清和离后,我想过新的日子。那些面首也是属于过去的,见到他们我总会想起以前的日子,遂将他们遣出府了。” “也好。”承文搁下了筷子,抬起茶杯缓缓地喝了口,又道:“阿姊可有打算何时再找个驸马?朝中不少俊朗男儿,阿姊可有喜欢的?” 我不由笑道:“即便我有喜欢的,他们恐是不愿意。” 承文淡淡地道:“不愿意的,我便下道圣旨,定会让阿姊你称心如意的。” 我用了个灌汤水晶包,才懒懒地道:“这个倒是不需,朝中还没有我喜欢的。” 承文提议道:“哦?朝中没有也不打紧,大荣男儿千千万万,总有阿姊中意的。若是阿姊想要的话,下朝后我便让礼部去民间挑选适龄男子,六月初左右也该能到京城了。” 我道:“承文你如此做的话,定会被人笑话的。” 承文挑眉道:“谁敢笑话?朕的阿姊自是该配这世间最好的男子。若不是上回阿姊极力劝我,晏清此人如今还哪能如此逍遥快活。他的乌纱帽早已是不知被摘了多久了。” 其实我何其有幸,此生生在帝皇家,本应无奈几许,但却是遇到了一个这么宠我护我的阿弟。我在心中暗想:罢了罢了,即便承文当真贪恋温衍的美色,即便是真的想与他断袖,我也不干涉了。他如此待我,我自是也能支持他。 我微笑道:“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如今我还不想找驸马,感情之事,想来……你也是知晓的。等过个三五年再来算罢。” “也好,阿姊喜欢如何便如何,阿姊只需知晓,无论怎么样,万事有我这个皇帝在。” “嗯。” 之后我们又闲聊了好一会,直到快要接近上朝的时刻,我们方止住了。承文理了理衣裳便准备要坐上御辇去承乾殿,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连忙叫住了承文。 “g,上回温衍给你算了什么?” 承文的身子顿了下,他缓缓地转过身,瞅了瞅我,沉声道:“阿姊,天机不可泄漏。” 我的面皮抖了几抖。 我坐上步辇的时候,一直都是呈现出一幅咬牙切齿的模样。 温衍此人,真真真是…… 祸水! 祸水! 大祸水! 我那年少的阿弟自从和这温衍相处了之后,竟也是一副神算子的模样。什么天机不可泄漏,我看压根儿就是断袖不可泄漏! 7、第七章 我本是要出宫的,但一想到柳豫还在外头,我立马就让步辇拐了个弯往宫中深处走去。我不大喜欢柳豫,先不说他出现得莫名其妙,再者他似乎和温衍有些干系,也不知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之所以愿意留柳豫在公主府里,一是为了看看柳豫可以玩出什么大风大浪来,二是要瞧瞧温衍此人居心何在。承文被他迷惑了不打紧,还有我这个阿姊坚守阵地。若是温衍意在这锦绣山河,我定会是头一个饶不过他!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沈轻言的影响,我总是认为表面温文儒雅的人内心大多是狼子野心。沈轻言本是大荣的相国,身居高职,手握重权,更是生得俊雅无双,前几年还是京城里头众多闺阁女子的意中人。只可惜他野心过大,去年带兵逼宫,最终仍是不敌承文。 我让步辇在含光湖边停了下来,云舞扶着我下步辇,我遥望着湖光山色,阳光斑斓,洒在湖面上颇是好看。我怡然自得地赏了会湖景,云舞忽道:“今天厨娘做了几道新菜式,公主要回去尝一尝么?” 我慢悠悠道:“时辰尚早。” 云舞连道:“不早了不早了。” 我扭头瞅了她一眼,慢吞吞地道:“晚了也没干系,反正早回或是晚回,菜依旧在公主府里,不会走也不会跑。” 云舞跺跺脚,“g,公主,我实话实说了,驸马爷还在外头等着呢。你看看,太阳这么大,驸马爷是从土里出来的,太阳晒多了会焉的!” 偏不巧,云舞的话音一落,立刻乌云遮日。不过是眨眼间,便劈里啪啦地下起雨来。所幸我以前所住的宫殿离含光湖不远,我急急上了步辇,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宫人们已是将我送到我的宫殿里。 我命人沏了壶碧螺春,悠悠然地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几口。我望着窗子外突如其来的雨,心情瞬间变得很好。这么大的雨,我再晾上柳豫一两个时辰,他也该灰溜溜地回去了。 换下湿衣服出来的云舞看着外头的倾盆大雨,一张脸比苦瓜还要苦。 我轻轻地啜了口碧螺春,却是不由得皱了皱眉。这茶比起温衍上回给我喝的碧螺春,差的不是一点半点。虽然我也不大懂得品茶,但那种味儿却是极其明显的。 我叫来了泡茶的人,“如歌美人,这茶是你沏的?” 她道:“回公主,是的。” 我又问道:“以前也是你给绾绾沏茶的?” 她道:“回公主,是的,以前都是如诗给太后娘娘沏茶的。” 唔,原来我又认错人了。不过也罢,反正名字都差不多,随便叫也一样。我又低头喝了口碧螺春,味道委实比不上温衍的。我以前也不大爱喝茶,但在绾绾的影响下我也渐渐变得爱喝茶了。绾绾以前最爱的便是碧螺春,每天不喝一口定会寝食难安。看来改日我定要将温衍拐去江南,让他给绾绾沏壶碧螺春。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看起来没有停的趋势。我让宫人去将马吊牌取来,准备玩乐玩乐。许是我心情好的缘故,玩起马吊牌来也颇是得心应手。玩了好几圈,回回都是我赢,反倒是云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回回都是她输,就连故意让她的不知是如歌如画如诗还是如舞都挽救不了。 这场雨下了很久,直到我和承文一道用完晚膳后,方停了。云舞面色瞬间就像是千树万树梨花开一般,喜不自胜,“公主,雨停了。” 我顺着云舞的话,笑眯眯地道:“对,雨停了。” 云舞满是期待地问:“那……公主可要回府了?” 我懒懒地打了呵欠,“也好,我也乏了,备步辇罢。” 云舞高兴极了,像是赶去投胎一样奔去外面让人备步辇,我暗想这丫头对柳豫真真是不一般,待再过多一两年,把她许给柳豫,看起来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公主府的马车还在宫门外候着,算起来我进宫已是差不多有七个时辰了,我此时是万分笃定柳豫不会等我。不料我却是大大地错了,我踩着欢快的步子出了宫门,刚定住身子,竟是第一眼就见到了柳豫。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宫门外的两盏明晃晃的宫灯让我十分清楚地看清楚了浑身湿漉漉的柳豫,他脸色颇是苍白,头发紧紧地贴着头皮,我甚至还见到他有水珠从他的发尾处滴落。 我愣住了。 云舞惊叫道:“驸马爷,你怎么不上马车避雨!” 他怯怯地看了我一眼,轻声道:“我怕娘子出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我,我答应了娘子说要在这里等她的。”顿了下,他定定地望着我,又是今早那种专注到极致的眼神,他唇角含了丝笑意,“还好娘子你没有出来,雨这么大,若是把娘子给淋病了,那就不好了。” 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样的柳豫似乎真的将我当成了他的心头宝,若是我喜欢的人是柳豫,那此时我定是像掉进蜜罐子里一样。可是……我并不喜欢柳豫,他对我好,我心里头会不舒服。 况且如今柳豫身份不明,我更是不可能会喜欢他了。 柳豫仍旧在凝望着我,他发尾处仍是有着晶莹的水珠。我想柳豫此时应该是在等我的话,可是我真的想不出要和他说些什么。 更何况,要跟着来的人是他,要在这里等我的人是他,要淋雨的也是他,这一切都与我毫不相干。如此一想,我甚是心安理得地收回了目光。 我正准备径直绕过柳豫上马车时,身后却是传来好几道声音。 “微臣拜见公主。” 我转过身一看,有五个人,其中两张是生面孔,剩下的三个,有两个是前一阵子向我举荐驸马人选的大臣,而最后的一个则是我曾经熟悉到闭着眼也能描摹出他的轮廓来的人,我的前驸马,晏清。 我仅仅是怔楞了片刻,便微笑着让他们起了身。 那两张生面孔看起来对我颇是好奇,但似乎又不敢太过放肆,目光总是匆匆地掠过我,而后又垂下。垂下后不久,又抬眼瞅我。 我道:“这两位卿家面生得很。” 一老臣答道:“回公主的话,这两位是今年科举的状元与探花。” 听罢,我不由得多打量了他们几眼。不为别的,只为感慨一番光阴似箭。大荣的科举两年一度,晏清当状元郎时也不过是上上回科举的事,如今我与晏清和离了,新的状元郎又来了。 我问:“哪位是状元郎?” 一男子出列,对我一拜,“回公主,正是微臣。” 我笑着道:“状元郎相貌堂堂,果真不凡。” 状元道:“公主谬赞。” 柳豫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他小声地道:“娘子,你可是想收这位状元郎当面首?” 我一怔,那位状元郎面色立即一变,云舞道:“g,驸马爷,你在乱说什么?” 云舞这话一出,我身前的五位大臣皆是面色各异,晏清神情尤其古怪。我斥了云舞一句,“乱叫什么!”又斥了柳豫一声,“不要乱喊。” 柳豫这人也委实奇怪,明明被我喝斥了,却是满脸的喜色,“娘子愿意和我说话了?” 我很是无奈,再看跟前的几位大臣,除去仍旧面色有些怪的晏清之外,皆是一副心知肚明的神情。我心想估摸我的名声又再一次被毁了。 既是如此,我也懒得解释了。 “天色已晚,本宫也不与你们长谈了。云舞,回府罢。” 云舞道了声“是,公主”。在大臣们的恭送声之下,云舞扶着我踩上蹋阶,我刚要上到马车时,却是听到晏清的声音。 “公主。” 我的身子先是一顿,而后才缓缓地扭过头,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 晏清的目光极为复杂,一双眼紧紧地看着我,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可是他偏偏却是不开口,我以前有的是耐心等他,可今非昔比。 我的脸上是不耐烦的神色。 晏清的神色渐渐黯淡下来,他道:“微臣恭送公主。” 这人真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极点,我扬袖进了马车里。回公主府的途中,我想了想晏清方才的神色,心里头忽觉有些不舒服。 柳豫小心翼翼地道:“娘子,方才那个状元郎不及我好看。” 云舞帮腔道:“前驸马爷也不及现驸马爷好看。” 柳豫又道:“那个晏什么的,不是好人。” 云舞接着道:“对,前驸马不是什么好人。” 我看着他们二人跟唱双簧似的,面皮抖了抖,似笑非笑地道:“你们再多说一句,我今晚便让你们两个洞房。” 两人面色一变,云舞立马噤声。 反而是柳豫急急地道:“娘子,我不喜欢云舞,我只喜欢你。” 我剜了他一眼,他方是安静了下来。 我褰帘遥望着天上的繁星,心里头甚是惆怅。 我与晏清已是和离了一个多月,我虽是不再喜欢他了,但似乎每次见到他,我都不能做到心如止水。 8、第八章 柳豫的身子委实弱了些,回府后的次日便病倒了。云舞嚷得整个公主府都知晓柳豫因我而病。虽说这话表面说起来也没错,但我更倾向于柳豫因犯傻而病。 下这么大的雨,他却是不躲,硬生生地站在那儿让雨淋,这不是犯傻是什么? 后来云舞去请了相熟的大夫过来,我晓得柳豫还在昏迷中便也过去了。大夫一诊,直直摇头,又听云舞说柳豫淋了好几个时辰的雨,吹胡子瞪眼睛的,说:“这位公子本来就受过重伤,身子惧寒,还淋几个时辰的雨,这命还要不要了?” 云舞急道:“还请周大夫施针相救。” 我实在是没有想到淋了一场雨会变成这样的情况,我抬眼瞥了眼在床榻上的柳豫,他的嘴唇干燥,两腮上是滚烫滚烫的红。我心想这柳豫真是不会爱惜身子,明知自己的身子弱,还去犯傻。温衍究竟给了他什么好处,竟是值得他连命都不要了。 自己的命也不珍惜的人,我向来不会有多少好感。 我直接起身便离开了柳豫所住的小院。 我踱着步子在府中四处闲走,我的府邸甚大,院落颇多,凉亭假山荷池也建了不少,错综复杂的,我住进来时的第一年常常不知哪儿是哪儿,一点边也摸不着。不过如今过了好些年了,即便是闭着眼睛我也能准确无比地走到我所想去的地方。 我在荷池边的凉亭里用了午膳,之后我唤来了精通沏茶的侍女,让她沏了壶碧螺春。自从喝了一杯温衍的碧螺春,我自此便念念不忘。我浅尝了一口,心里头有些失望。不管是宫里头的如诗还是此时眼前的侍女,所沏的碧螺春都远远不及温衍的。 我很是苦恼。 我望着还是含苞欲放的荷花,忽地就想起了上一回我想要温衍的画像,他过了些日子便给我送来了。我搁下了手里的紫砂杯,让人把吴嵩叫了过来。 吴嵩来的时候,云舞也来了。 我晓得她要和我说柳豫的事,遂先发制人,与她说:“若是想说有关柳豫的事,你可以不用说了。我不想听。” 云舞悻悻地离开了。 吴嵩对我说:“公主,有句话老奴不知该不该书说。” 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有话便直说。” 吴嵩道:“云舞似乎有些恃宠而骄了。” “无碍,我自有分寸。”虽说云舞平日里有些疯疯颠颠的,但在重要时刻还是很规矩很本分的。比起府中其他一板一眼或是怕我的侍女而言,云舞更胜一筹。更何况,自从绾绾嫁给了宁恒,能和我说上话的人也就更少了,再说我收云舞进来时,也是知根知底的。 我又道:“吴嵩,在公主府外头贴张榜,谁能让我喝到满意的碧螺春,必定以千两白银作酬。” 吴嵩应了声“是”。 之后,我便在府里等温衍或是温衍的人来揭榜。只不过我等了好几日,温衍始终没有来,反而是来了好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所幸我还定了个规矩,若是比不过我府中侍女碧环所沏的,也不必揭榜了。 其实碧环沏的茶也不赖,但却及不上温衍。当我尝过温衍的好茶,之后所有人的茶都满足不了我的嘴了。 我继续耐心地等待,好的东西值得我等。 况且这几日柳豫生病了,少了那道时时刻刻都黏在我身上的眼神,我心里头不知有多高兴。反倒是辛苦了云舞。由于我并没有发话,府里的人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柳豫,吴嵩晓得我的心意,也没有派小厮侍女去伺候柳豫,仅仅是负责每日的膳食。是以云舞白日侍候我,夜晚照顾柳豫,几日下来,就瘦了一小圈。 我偶尔会觉得我自己有些刻薄,但对待来历不明的人,我很难放下心防去对他好。 第四日的时候,柳豫病好了,我在院子里练剑时,刚耍了个剑花,一个扭身就在剑光飞舞里头见到了柳豫。他又开始专注地看着我。 我没有搭理他,继续把剑式给练完。 我这人自小就爱舞刀弄剑的,琴棋书画反而是兴趣寥寥,但身为一国公主,这些也自是需要会了。我在琴棋书画上十分没有天赋,小时候学得十分痛苦,教我的太傅常常被我气得胡子都竖直了。父皇常言,若是我身为男儿身,定能官拜将军。 不过我这人也是奇怪的,许是我不精通这些文雅事儿的缘故,我自小便喜欢文官,常常趁下朝时躲在亭子里偷看哪个文官长得好看,遇见精通这几样的人,更是两眼放光。后来遇见了晏清,那时他还只是个秀才,但却弹得一首好琴。我对晏清动心,除去他在不知晓我是公主的前提下还衣带不解地照顾我之外,一曲《凤求凰》便彻底笼络了我的芳心。 我练完剑后,额上冒出了热汗,侍女呈上了帕子,另一侍女开始摇着团扇,我在扶椅上坐下,灌下一杯温水,方与柳豫的眼神对上了。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喜色,他急急地走了过来,但走了一半却是又顿了下身子,抬眼瞧了我一下,又继续走了过来,在我的一尺外方停住了脚步。 他说:“娘子,我病好了。” 我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盆栽上,没有搭理柳豫。 他又道:“娘子,我以后会努力不让自己生病的,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也没有搭理他。 过了一会,他又道:“娘子,我会沏茶,尤其是碧螺春,我去外头揭了那张榜,可以么?” 我微愣,目光转向他。他万分期待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点头。 我问:“你沏得比碧环还要好?” 柳豫道:“方才我沏了壶碧螺春给碧环姑娘尝,碧环姑娘说我比她沏得好。” 我的目光微闪,我沉吟了片刻,对他道:“你暂且先沏一壶给我品一品。” 柳豫一喜,满脸的笑容,“我一定会沏一壶让娘子满意的碧螺春。” 柳豫去沏碧螺春的时候,我把碧环叫了过来,问她柳豫的话是否属实,碧环说柳豫公子的确精通茶艺。碧环走后不久,柳豫把茶沏好了。 在柳豫期待的眼神下,我喝了口。 果真比碧环的好,只不过还是不及温衍。 柳豫着急地问:“娘子,好喝么?满意么?我可以去外头揭那张榜了吗?” 我对他道:“好是好,但是还差了一点,不是我想要的碧螺春。外头那张榜,你不能揭。” 之后,柳豫似乎将揭榜作为了他人生大事之一,天天给我沏碧螺春,喝得我都快成碧螺春了。在我忍不住的时候,我总算和他摊开了说:“柳豫……” “娘子,是瑾明。” 我面皮一抖,“柳豫。” 他悻悻地垂下头,过了会,又抬起头来道:“娘子,叫阿豫也行。” 我嘴角一抖,“柳豫。” 他眨眨眼,“豫郎。” 我深吸一口气,“柳豫,你不要得寸进尺。” 柳豫颇是失望地道:“只要是娘子叫的,我都喜欢。” 我忍住把他踹出去的冲动,“外面的那张榜你不能揭,即便你沏得让我满意,也不能揭!” 柳豫不解地道:“为何?” 我静静地看着他,忽地勾唇一笑,“我在等一个人。” “谁?” 我笑眯眯地道:“你猜?” 柳豫想了想,说道:“我认识的?” 我点头。 “男的?” 我继续点头。 柳豫欣喜地道:“认识娘子的,而我又认识的,且还是男的。符合以上条件的,娘子是在说我吗?” 我险些要吐血!我就不信柳豫不认识温衍!我宁愿相信此刻晏清回心转意了,也不信柳豫和温衍一点干系都没有。 我冷声道:“柳豫,别跟我装蒜。” 柳豫的表情很疑惑,“娘子在说什么?” 我眯了眯眼,我倒要看看柳豫究竟要装傻到什么时候! 此时,忽有人匆匆闯了进来,那小厮面色看起来十分慌乱,他道:“公……公主,有……有人把榜给揭了……” 我一喜,还未来得及问他是谁,小厮又道:“揭榜的人是……是……前驸马。” 9、第九章 我还真的没有想过揭榜的人会是晏清,我听到时,当场就怔楞住了。我沉吟了片刻,也没想出晏清来揭榜究竟意欲何在。 柳豫也是愣愣地看我,说:“娘子,你要等的人是晏清?” 我道:“不是。” 柳豫的神色一下子就放松了,眼里是欣喜万分。我无暇去猜测柳豫的心思,直接望向小厮,问道:“如今他在外头?” 小厮回道:“回公主,是的。” 晏清一直自诩雅士,煮酒烹茶这些玩意他自是精通,府里的碧环也是他教出来的。他能赢过碧环,这是毫无疑问的。只是他今日来揭榜,我却是不愿顺了他的意。 我吩咐道:“我今天不见客,让他回去。” 小厮应了声“是”,便匆匆地出了去。过没一会,他又回来了,道:“禀公主,前驸马说公主不能言而无信,他既是能赢过碧环,也就是有资格揭榜。揭了榜,也就该见他。” 我心底冷笑。我与晏清未和离前,他整日都想着法子避我。如今和离了,他倒是要想着法子来见我。也不知他是不是上一回被我打坏脑子了。 我冷道:“我不见就不是不见,言而无信又如何?吩咐下去,不必顾忌晏清的身份,把他给本公主轰出去。” 晏清的性子我是晓得的,我如此做了,他定不会再死缠烂打。 小厮刚退到门边,准备离开时,柳豫忽道:“且慢。”他望着我,“娘子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我不能让晏清如此诋毁娘子的名声。娘子既是设了碧环姑娘这道关卡,不若再多一环我的关卡,我去会会晏清,定能让他知难而退。” 柳豫这提议不错,有人替我打发晏清,我自是乐意极了,遂应了他的意思。 柳豫到底是有些本事,看他平日里总爱犯傻,到紧要关头还是能派上用场的。不到两刻钟,我就已是知晓晏清灰溜溜地离开了。 云舞兴高采烈的,像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在我耳畔边赞扬柳豫。 柳豫回来时,竟也没有邀功,只是颇为认真地对我道:“娘子,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所有来烦扰娘子的人,我都会帮你赶走。” 若是在平日里,我定不会在意这些话。只不过这回柳豫替我赶走了晏清,也算是有功,我也不好太过无情,只好干笑了一声。 云舞道:“公主向来奖罚分明,这回驸马爷立了功,公主要奖驸马爷什么?” 我沉吟片刻后,方道:“恰好府里有个柳苑,冬暖夏凉的,拨给柳豫住吧。再给他配一个侍女和一个小厮,以后若是生病了,也好有个照应。” 我让柳豫住柳苑的确是为了他的身子着想,不过侍女和小厮乃作监视之用。不管柳豫对我如何,我始终认为这世间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对另外一个人好。 柳豫究竟目的何在?我就暂且好好观察一番。 柳豫住进了柳苑后,我配给他的侍女和小厮每夜都会来向我禀告柳豫做了些什么。柳豫似乎满心满眼都是我,据他的侍女和小厮回报,柳豫每天做的事都与我有关,如亲自去膳房里向厨娘学做我所喜爱的糕点。只可惜手艺不佳,做了数回始终是不成形。 我听罢,一笑而过。 数日后,我收到了一张请帖,是孟太傅的寿宴帖。孟太傅在大荣可谓是德高望重,他是两代帝王之师,也曾教导过我,他的寿宴我定是会去的。 孟太傅寿宴那一日,是五月初十。 早在先前,柳豫得知我会出门时,用尽各种招数缠得我不得不答应让他陪我前去。是以,我出门时便带了贴身侍女云舞以及贴身小厮柳豫,还有若干侍卫。 我到达孟府时,孟太傅已是在府外迎接我。孟太傅如今已是年过九旬,但精神状态仍旧相当好,我赶紧下了马车,亲自扶起了孟太傅,道:“太傅不必多礼。” 说罢,我匆匆扫了眼周围跪了一片的官员,扫到某一处时我的目光稍微停了下,原来晏清也来了。我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缓缓地道:“大家都起来罢,今日乃是太傅寿宴,也不必在意这些礼数了。” 所有人都起了身,我亲自扶着孟太傅进了府,言笑晏晏地与孟太傅说起话来。柳豫和云舞一直紧跟在我身后,我晓得周围有不少人的目光一直在柳豫和我身上打转。 承文此时派人送来了贺礼,是一块御赐的牌匾,上头铁画银钩,写的是“帝王之师”四个大字。孟太傅感激涕零,连连谢主隆恩。 我亲自呈上了礼,乃是一座半人高的紫晶珊瑚,我是俗人,不爱那些笔墨书画的,就爱这些金光闪闪的东西。孟太傅教导了我数年,对于我的性子也是晓得的,颇是慈爱地笑了笑,命人将珊瑚好好护着。 待众人落座后,孟太傅的寿宴也开始了。 寿宴的过程也如往常一般,吃喝玩赏。孟太傅敬我为上宾,我坐在离主人家最为近的位置,我往周围扫了扫,这场寿宴里来了大部分的官员,只可惜温衍没有来。 晏清毫不避讳地抬眼看我,我懒懒地掠过他,便让云舞给我倒酒。柳豫劝我少喝些,我瞅了他一眼,他小声道:“娘子,酒伤身。” 我眯眼,“柳豫,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柳豫很爽快地认错,“我错了。” “嗯?错在哪儿?” 柳豫道:“错在我答应了娘……咳,公主在外头不能乱喊……” 我斜睨了他一眼,“再乱喊我就扔你出去。” 柳豫很是听话,果真再也不喊我“娘子”了。我继续悠哉游哉地喝酒,我酒量甚好,喝起来也颇是爽快。不过令我不悦的却是晏清的目光,一直黏在我身上,让我想去忽略也不行。 最后不得已,我抬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晏清似乎怔楞了一下,继而却是双眼含了笑意。 我只觉得他真真是莫名其妙。 吃过寿宴后,孟太傅领着众人去了他府邸里新搭的台子赏歌舞。我也不知晏清究竟想做些什么,本该我们二人和离后,我们之间就该离得远远的。不料他却是什么都反着来,就连这回落座也要往我这边靠近。 晏清看起来似乎想和我说些话,无奈云舞很有气势地挡住了他的视线,柳豫也不甘落后,宛若铜墙铁壁一般稳稳地挡在了我的身后。 如此一来,我方是安心地看起来歌舞来。 只不过看起来这歌舞也要让我烦心,我真真是没有想到会在孟太傅的寿宴下见到曾经的情敌杜汐汐。她在台子上搂着琵琶,唱着一曲缠缠绵绵的江南小调。 她的视线若有若无地飘过我,许是错觉,我竟是觉得她的眼神里隐隐有种得意之感。 我不动声色地继续赏歌赏舞,本来杜汐汐来唱个小曲儿也没甚么干系,她本来就是个歌姬,但偏不巧她干了件错事,向我示威乃是最最要不得的。若不是这寿宴是孟太傅的,我此时定会去拆了她的台。 我方才喝了不少酒,此时心里头有股无名火,在酒的助威下,烧了起来。我让云舞去拿把团扇给我扇一扇,不料此回前来却是没有带团扇,所幸柳豫带了把折扇,便给了云舞。 云舞摇开折扇,一下一下地给我扇来了凉风。 孟太傅坐在我左侧,他时不时和我说上一两句,对于杜汐汐的曲儿,他也没多说什么。孟太傅年事已高,对于小辈的事儿,多半是不了解的。只不过这孟府里负责安排歌曲的人也没眼色了些,我和晏清还有杜汐汐的事儿,虽说不是满城皆知,但在朝为官的大多都是晓得的。明知我这个公主会来,还让杜汐汐来唱小曲,真是忒没眼色。 此时杜汐汐唱完了小曲,在场的却无多少喝彩声。我晓得在场的人都在顾忌我,我笑眯眯对孟太傅道:“太傅,这台上的歌姬唱得委实一般,我府中有个侍女忒会唱江南小曲,改日让她过来给你唱唱。” 我晓得我这一出,估摸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找杜汐汐唱曲儿了。 孟太傅对于此现场的异样也不甚在意,只道了声“谢公主美意”。我想此时晏清的表情定会很难看,刚想去赏一赏,孟太傅却是忽道:“公主,这把折扇可否给老夫瞧一瞧?” 我愣了下,立刻让云舞把折扇递到了孟太傅的手里。 孟太傅展开折扇,一下子眼睛就亮了。我正怔楞不已,孟太傅又是摸了摸这把折扇,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我疑道:“太傅,可是有何不妥?” 孟太傅摸了摸发白的胡须,乐呵呵地道:“不知这把折扇上的诗是谁题的?” 我瞅了眼柳豫,柳豫对我点点头,我便道:“乃是我府中的小厮所题。” 孟太傅颇是诧异,他道:“公主府中果真是人才辈出,区区一个小厮竟是也有如此文采。若是参加科举,功名定是不在话下。” 我又瞅了柳豫一眼,此时心里头的疑惑是更多了。 寿宴散了后,我回了府。云舞对于孟太傅夸了柳豫很是高兴,柳豫倒是没有什么表现,反而是笑着对我道:“我晓得娘子喜欢文才斐然的人,今日孟太傅夸我了,娘子可有一点喜欢我?” 我面皮一抖,没有答他的话。 我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柳豫有这样的才能,为何不去考取功名反而屈就在我的公主府里?柳豫和温衍究竟又是什么关系? 我想了一晚,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翌日,吴嵩却是对我道:“公主,老奴办事不力,有愧公主期待。老奴查了十日,仅是查出柳豫籍贯清西,乃是佑平元年的秀才。” 我一愣。 佑平元年?晏清考状元的那一年? 10、第十章 柳豫是佑平元年的秀才,之前孟太傅也说柳豫若是去考科举的话,那功名定是不在话下。可是柳豫那一年为何却是没有高中? 我百思不得其解,立即再派人去查探。这回查探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佑平元年的科举,柳豫压根儿就没有去参加。至于为何没有参加,则是无法得知了。 我左思右想,仍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揪出柳豫一问,他却是比我还要疑惑。我让人拿了今年的科举试题给柳豫一做,再让礼部那边帮忙批阅了下,礼部侍郎大叹,此人之才不在状元郎之下。 我又派人找了不少清西的特产,混杂在各色各样的美食里,我一一让柳豫尝了遍。末了,我佯作随意地挑出了一样清西特产,问:“柳豫,你可知这美食产自哪里?” 柳豫又尝了一回,方缓缓地道;“这款糕点甜腻十足,估摸是产自华西一带,似乎只有华西人才会喜爱甜腻到极致的糕点。” 清西的确是属于华西一带,这柳豫倒是聪明。 我又问:“再具体些?” 柳豫摇头道:“具体些我就猜不出了,华西一带喜欢甜腻味儿,我也是从书中得知,但书中也无细说到华西的哪一个地方。” 看来柳豫连自个儿的籍贯也忘了,之前周大夫说柳豫曾受过重伤,莫不是柳豫因为受了重伤才会忘记以前的事?可是若真是如此,我与柳豫之前也未曾碰过面,他又怎么可能会对我一往情深? 这疑问绕来绕去,最后还是绕回到这个点上。 夜晚就寝时,我瞅了瞅壁上温衍的画像,忽然想起似乎现今所有的疑惑都是从温衍给了我一颗驸马种子后才发生的。归根到底,问题不是出现在柳豫身上,而是温衍。 次日醒来,我决定要从温衍身上下手。不过从温衍身上下手却是有些难度,首先我压根儿找不到他的人,其次温衍与柳豫不同,兴许我还能算计柳豫,但温衍此人,恐怕我还没算计他就已是被他不动声色地算计了。 我正愁着要如何去接近温衍,不料我用午膳时,温衍却是主动送上门来。 当时,我正在偏厅里心不在焉地用膳,味同嚼蜡一般,也不知自己吃的是什么,满心满眼都是温衍这人。在我险些被鱼刺卡住时,忽有下人匆匆进来禀报,“公主,有人揭榜了。” 由于上回有了经验,我也无多大的惊喜,只是吐出了嘴里的鱼刺,懒懒地问道:“晏清又来了?” 下人道:“回公主,并不是晏尚书。小人也不晓得那人是谁,那人只说他叫阿蛮……” 我一听,心想阿蛮不就是温衍身边的随从么?我神色一喜,立马来了精神,打断了下人的话,急道:“还不快快去将他请进来。” 柳豫好奇地问:“娘子,那个阿蛮就是你所要等的人?” 我心里头高兴,便也直爽地点了点头。 柳豫又问:“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道:“男的。” 柳豫脸色一变,他道:“娘子你可是喜欢他?” 我瞅了他一眼,“不是。” 柳豫神色缓了下来,他笑呵呵地道:“我就晓得娘子不会喜欢这样的人。” 我一听,也来了兴趣,问:“唔,那你觉得我喜欢怎么样的人?” 柳豫毫不犹豫地道:“像我这般的人。” 我面皮一抖,不再搭理柳豫。此时下人亦是回来了,不过身后却是无阿蛮的身影,我颇是诧异地问:“阿蛮呢?” 下人很是沮丧地道:“回公主,小的出去后,那个阿蛮公子已是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张帖子。” 我接过帖子一看,不由大喜。 温衍竟是要邀我去翠明山庄品茶。 翠明山庄位于京城郊外,庄主明寒年轻时乃是叱咤江湖的侠士,娶妻之后便隐退江湖,在京城郊外买了些田地,建成了如今的翠明山庄。 据说这位庄主脾性极怪,因此甚少人与他来往。听闻翠明山庄里有片桃花林,每逢春季,十里桃花飘香,俨然是人间仙境。只不过自古以来,朝廷与江湖甚少往来,朝廷不管江湖事,江湖亦是不管朝廷事。而我身为皇家人,明寒庄主又曾是江湖人,不管翠明山庄多美,我也不会去。 其实小时候我也不晓得为何朝廷与江湖之间的界线要划分得如此明了,但后来长大了,览了回宫里头藏书阁里的书卷,方是晓得了前因后果。 当年天下二分,高祖皇帝与明秀王争天下,明秀王原是江湖出身,在江湖中极具威望,但两人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明秀王后来不愿争了,便与高祖皇帝立下了约定。明秀王从此隐居江湖,高祖皇帝以及他的后代都不能来干扰江湖,江湖亦是不会干扰朝廷。高祖皇帝应下了,于是便有了如今的不成文规定。 是以,温衍邀我品茶,我有些惊讶。邀我去翠明山庄,我则是更为惊讶了。 我当时让吴嵩去查柳豫,好歹也有些线索。可是我让吴嵩去查温衍,却一丁点线索也没有。我知晓时,心中隐隐有了警惕,立马让府里的暗人去查。 可结果也是如同吴嵩所查的一般。 温衍此人,神秘得不像话。 柳豫凑了前来,似乎想要看我手里的请帖。我瞅了瞅他,心想我既是查不出温衍与柳豫之间的关系,干脆就让他们二人碰碰面,兴许还能从柳豫的神色察觉出些蛛丝马迹来。 如此一想,我便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子,好让柳豫看得更清楚。 待柳豫收回目光时,我挑眉望着他,只见他蹙了蹙眉,似乎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方犹豫着问我:“娘子房中壁上所挂的画像可是叫做……温衍?” “哦?你认识?” 柳豫却是苦笑了一声,道:“每一回娘子一提及此人,眼神总会有些不同。方才娘子你见到这张请帖的眼神就如同那一晚你在房里看这人画像一扬。” 柳豫认真地看着我,“娘子,这人千千万万喜欢不得。” 我皱眉道:“你哪只眼睛见我喜欢他?” 柳豫却是不说话了。 我顿觉柳豫莫名其妙,乱点鸳鸯谱。先不论我已是不愿再涉及任何感□□,温衍身份比柳豫身份还要不明,我和云舞磨镜也比和温衍在一起有可能多了。 方才还被考虑为磨镜对象的云舞忽然开口了:“公主,翠明山庄的庄主明寒不是江湖中人么?若是公主去了,恐怕又有好些多事的人要说公主的闲话了。” 我收起请帖,慢悠悠地道:“闲话什么的,不过是浮云尔。本公主被人说了这么多年的闲话,早已是习惯了。再说,明寒庄主早已退出了江湖,哪里称得上是江湖人?且我去翠明山庄一不涉及江湖事,二不干扰江湖事,我不过是去和国师品品茶,赏赏景罢了。云舞,你多虑了。” 云舞道:“国师莫非是江湖中人?不然怎么会邀请公主去翠明山庄?” 我摇头,“非也,温衍定不会是江湖中人。他既是当了国师,那就肯定不可能时江湖中人。若他是江湖中人,陛下也不会让他入朝为官。陛下不会让人破坏了祖制。”末了,我打了个呵欠,道:“日期定在后天,云舞你吩咐下去准备准备罢。都快到夏初了,我今年春天也未曾出去过踏青,委实浪费了如此春景。待我与温衍品完茶后,我们便去周围踏踏青。” 云舞一听,很是高兴地问:“公主,我们在外头要留几日?” 我“唔”了声,“约摸有两三日罢,不过还是看心情,反正近来也无事可做,在外边留长一些时间也不是不可。” 云舞眨眨眼,“公主在郊外不是有一所屋舍么?屋舍里头不是有温泉么?公主这些日子劳心劳力的,去泡泡温泉,许是能减轻疲劳。” 我心想,云舞估摸是看上我那所屋舍里养的小狮子了。小狮子不是狮子,它只是一只猫儿,去年我曾在那所屋舍里小住了一段日子,有只小猫窜了进来,我对毛茸茸的动物特别喜爱,当时兴致一来便把那只小猫装扮成狮子状。那只猫儿也特为乖巧,喵喵喵地叫个不停,惹得众人欢笑连连。尤其是云舞,更是爱不释手。 我笑道:“也好,踏青完后便去松涛小舍里住上几日罢。” 云舞兴冲冲地又道:“驸马爷也能去么?” 柳豫也开口道:“娘子,我能和你一起去么?” 我正等着柳豫说这话,我笑眯眯地道:“可以。” 11、第十一章 去翠明山庄的那一日,天气不大好,下着微微小雨。翠明山庄位于半山腰上,由于下雨的缘故,山路有些泥泞,马车走得极慢。 云舞这丫头存了让我和柳豫单独相处的心思,一上马车便与车夫坐在了一块。 松涛小舍里还有若干侍女和侍卫,是以这回出来,我便只带了一个身手不错的车夫,以及云舞,还有柳豫。 柳豫很是殷勤地给我剥葡萄,案几上的云纹银盘里装满了一颗颗饱满的水晶葡萄,另一边则是叠起了小山般高的葡萄皮。 我心想他既然在公主府里白吃白喝,伺候我那也是应该的。是以,我心安理得地享受柳豫的伺候。吃了好几颗葡萄,我有些厌了,便懒懒地摆了摆手,道:“别剥了,我不想吃了。” 柳豫停下剥葡萄的动作,问:“娘子想吃些什么?” 我褰帘望着外头的山景,许是下着雨的缘故,朦朦胧胧的,倒是别有一番意境。只不过每逢我在山上遇到下雨,我的心情都会有些微妙。 当年我遇见晏清,也是因为山路被雨水打湿,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很是倒霉地滚下山。如此一来,我才得以遇见晏清,才会有我们这四年来的爱恨情仇。 我时常在想,若是那一日我没有上山游玩,没有摔下山,没有遇着晏清……只可惜无论我怎么想,都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我扭回头,又捏了颗水晶葡萄送入嘴里,轻轻地咬了一口,不经意间抬眼时却是见到柳豫望着窗外发愣。 我瞅着他,他瞅着窗外,竟然也没有注意到我在望他。直到我把嘴里的葡萄吃进肚里后,他方是回过神来,“娘子还要吃葡萄么?” “不用。”我支颐眯眼看着他,“你在想什么?” 柳豫倒是十分老实地道:“我总觉得我来过这里。” 我来了兴趣,“怎么说?” 柳豫道:“明明这回是我第一次来这座山,可是方才我看着外头的景色,总觉得有些熟悉。但却想不起来我究竟是什么时候来过这里的。” 我不以为意地道:“京城郊外的几座山都长得差不多模样。” 柳豫笑了笑,“娘子说的是,估计是我梦里见过。” 约摸过了几刻钟,云舞探进了头来,一双杏眼瞅瞅柳豫,又瞅瞅我,许是见我们二人没任何发展,她有些失望,她无精打采地道:“公主,翠明山庄到了。” 恰好此时外头的小雨也停了,云舞扶着我下了蹋阶,我双脚站在地上时,就已是见到了阿蛮急急地走了过来。 阿蛮随意地向我行礼,我也不在意,他道:“公主殿下,请跟我来。” 我进了翠明山庄后,不得不感慨一番这明寒庄主委实懂得享受,美景连连,让人看得目不暇接。不过我倒是无心思去赏景,反而是疑惑明明能品茶的地方很多,可是为何温衍偏要邀我至翠明山庄呢? 我问阿蛮:“你家公子和明寒很熟悉?” 阿蛮很是自豪地道:“我家公子是明寒庄主的贵客。” 我咀嚼着‘贵客’二字,明寒在江湖的威望我是晓得的,可是能被明寒当作贵客的温衍究竟是什么身份? 走了好一会,阿蛮方是停了下来。 “公主殿下,到了。” 再次见到温衍,他仍是那副惊为天人的模样,脸上仍旧挂着温润如玉的笑容。许是我日日夜夜对久了温衍画像的缘故,这回看到温衍,再也没有出现之前那种目光离不开的现象。 温衍今日仅是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袍,发上束着木簪,腿上盖了张薄毯,手里握了册书卷,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微微地顿了下,他道:“请恕微臣腿疾在身,不便给公主行礼。” 我道:“无碍,国师不必多礼。” “公主请坐。”待我坐下后,温衍温和地道:“前些日子不在京中,前日刚回来就听说了公主想品碧螺春。适逢我从江南带回了不少极品碧螺春,便邀了公主至翠明山庄前来一品。” “哦?国师住在翠明山庄?” 温衍道:“回京时恰好遇到了明寒庄主,微臣与明寒庄主有些交情,明寒庄主便邀微臣来翠明山庄小住几日。且翠明山庄有处雅地,极为适合煮酒品茶。” 我顺水推舟地问了下去,“不知国师住在哪儿?” 温衍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样问,但仍旧温声道:“微臣如今住在京城郊外。” 我再接再厉,“京城郊外哪里?”京城郊外如此广阔,也有不少居民,要是一个一个地找,也得费上好些时日。 阿蛮却是忽然开口道:“公主殿下怎么一直在追问我家公子?” 我干笑一声,脸皮顿时有些火辣辣的。我一时间没有注意到我如此追问的确有些不合礼数,若是换个场景,倒有几分像是花花公子追问美貌姑娘芳名之感。 温衍低声斥了句阿蛮,方轻笑着对我道:“微臣所住的地方有些偏僻,即便说了也难以寻找。公主若是想去的话,微臣这便带公主过去。” 温衍这么爽快倒是在我的意料之外,不过他既是这么说了,我也不客气了,遂笑道:“好呀。国师也不必左一口微臣右一口微臣的,如今也不是宫里也不是在朝上,国师大可以随意些。” 温衍问:“不知公主想何时去?” 我沉吟了会,答道:“品完碧螺春后,如何?” 温衍道了声“好”。 阿蛮推着温衍领着我前去雅地时,我心里甚是好奇。温衍究竟贵客到何种程度,竟是能在翠明山庄通行无阻。 我正好奇着,温衍就开口道:“公主,到了。” 我往周围一望,竟是一片竹林,微风起,竹叶轻鸣,可谓是清幽雅致,怪不得温衍称之为雅地。我笑着道:“想不到翠明山庄里除去闻名遐迩的桃花林外,竟是还有片如此清幽的竹林。” 温衍也笑道:“这片竹林乃是前些年明寒庄主亲自栽,我本以为会栽不活,也不曾想过竟会长得此般好。” 竹林里备有竹桌和竹椅,桌上置了一套青花瓷茶具。我在竹椅上坐下后,温衍方是开始沏茶。我见状,便道:“柳豫,你沏的碧螺春比起国师可是差多了,好好学着。” 柳豫打从和我一起进了翠明山庄后,就一直跟在我身后。我多次观察他和温衍之间的神情,总想着要找出些蛛丝马迹来,只可惜他们就像是陌生人一般。 柳豫道了声“好”。 温衍倒也不吝啬,开始边沏茶边教柳豫,“想来你也是晓得沏茶的,你可知好茶乃需哪三好?” 柳豫答道:“好水,好茶叶,好茶具。” 温衍满意地颔首,“正是。公主之所以认为我所沏的碧螺春胜于你,你也不必沮丧,我只是用了这世间难得的好水。” 说罢,温衍让阿蛮拿出了个葫芦,他缓缓地将葫芦里的水倒进另一个茶壶里,“我曾试过用各种各样的水来沏茶,总算是试出了高山上的雪水所沏出的碧螺春最为适宜。” 我继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温衍和柳豫,他们二人看起来相处得十分和谐。 阿蛮此时忽道:“公主殿下,为何每次你都要盯着我家公子猛看?” 其实我也不晓得,为何温衍的随从总是要抓住我这一点不放。由于前几次的经验,我知道了温衍并不在意我盯着他看,是以我很是光明正大地道:“你家公子如此天人之姿,我瞧多几眼又如何?” 阿蛮却是涨红了脸,“你……” 云舞笑出了声来。 温衍依旧低斥了阿蛮一声,又是笑容温润地对我道:“能得公主青睐,是我之幸。”这一笑,委实让我的心肝快速地跳了好几回。我暗想回府后定要将温衍的画像再看多几眼。 柳豫此时抬眼瞅了瞅温衍,又瞅了瞅我,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却又是合上了嘴。 我注意到了柳豫的异样,笑眯眯地问道:“柳豫,你想说什么?” 柳豫望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没什么。” 我笑得愈发灿烂,“有话直说。” 柳豫不语。 我瞧了瞧柳豫,心想此时估摸是不能从他口里挖出些什么话来了,遂对温衍道:“国师一个多月以前,曾给了我一颗种子。不知国师是否记得?” 温衍颔首。 我又道:“国师可是记得那时和我说了什么?” 温衍道:“三个月后,公主会得到一个新驸马。” 我又笑眯眯地指着柳豫道:“那国师是否可以帮我鉴定下,他是不是国师的种子里蹦出来的人?” 柳豫神色一变,双目炯炯地看着温衍。 温衍却仍旧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他缓缓地看了眼柳豫,对我又缓缓地道:“天机不可泄漏。” 我最恨这六个字了,温衍一说,我立即气得咬牙切齿。即便我拿了公主的名号来压他,他也是一副天机不可泄漏的模样!最后我忍不住了,把承文给搬了出来。 温衍竟是悠悠地道:“陛下也曾说过,天机不可泄漏。” 我险些吐血! 我暗暗想道:温衍,你千万不要给我抓住什么把柄,不要我就让你一辈子都是天机不可泄漏! 12、第十二章 我本是有些气温衍的,但温衍此人也忒有本事,在他递给我一杯沏好的碧螺春后,我的气就消了三分。一杯碧螺春品完后,我的气又消了三分。 温衍此时来了兴致,吩咐了阿蛮取了他的五弦琴前来,他将五弦琴置于膝上,指尖拨了拨,琴音便弹跳了出来。他含着温和的笑意,对我道:“公主想听何曲?” 我让温衍随意,温衍略微沉吟片刻,十指便开始在琴弦上飞舞,琴音如流水般在他指下泻出。 我那剩下四分的气在行云流水的曲子里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对精通琴棋书画的男子尤为仰慕,温衍沏得一手好茶,还能弹得一手只应天上有地上无的好琴,我无论怎么着也生不起他的气。 温衍一曲毕,我不由赞叹道:“国师一曲,当真是堪比天籁。” 温衍一笑,“公主谬赞了。” 我顿觉这翠竹,这蓝天,这白云,都及不上温衍的这一笑。我此时方是知晓为何史上当真会有君王愿意烽火戏诸侯而来博得美人一笑。 我怔楞地看着温衍,一时间竟是难以从他的一笑中回神。 直到周围都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看着我的时候,我方是回过神来,我窘迫万分,顿觉温衍此人果真是祸水。 离开翠明山庄的时候,我见到了庄主明寒。明寒是来送温衍离开的。 我听闻明寒已是年过五旬,但今日一看却是相当的年轻,反而像是三旬出头的人。不过让我最惊讶的是明寒对温衍的态度。虽说之前阿蛮已是说了温衍是明寒的贵客,但无论怎么瞧我总觉得明寒对温衍似乎有些敬畏。 至少明寒见到我这个货真价实的公主,他也仅是行了个点头礼,目光里有一种江湖人的傲气。因为明秀王的缘故,我们皇家的人对江湖人向来都很是客气,是以明寒的无礼我也不愿计较。我现在比较想知晓的是温衍的身份。 我瞅了瞅坐在轮椅上的温衍,对他道:“国师上我的马车罢,我有些话想和国师说。” 温衍没有拒绝。 我又瞧了瞧温衍的腿,正想问他打算如何上马车的时候,阿蛮已是抱起了温衍,不过是眨眼间,温衍人就已经在马车里面了。 我踩着蹋阶上了马车,柳豫和云舞也跟着上了来。 阿蛮则是把轮椅搬到另一辆马车上,只听温衍道:“公主,跟着阿蛮走便能到我的小舍。”听罢,我也如此吩咐了车夫。 我在翠明山庄待了两个时辰左右,外头出了太阳,把泥泞的山路给晒干了,马车走起来也平坦了许多。马车里坐了四个人,所幸我的马车够大够宽,即便是坐多两个人也不会有挤压之感。 温衍神色依旧,柳豫也不知怎么的,眼睛一直眨也不眨地盯着温衍。 我开口问道:“柳豫,你怎么一直盯着国师?” 柳豫很认真地回答我:“娘子一直盯着国师在看,我也想看看国师身上哪一点吸引了娘子。” 我迅速瞧了一眼温衍,而后干笑了几声。 我轻咳了下,方是开口道:“国师看起来和明寒庄主很是熟悉,莫非国师过去也是江湖中人?” 温衍道:“也不算是,只不过是我略微懂得一些易经之术,前几年偶遇明寒庄主,恰好为他解决了些困扰。” 我刚想问什么困扰时,便想起了温衍的“天机不可泄漏”。我立刻将话语咽回了肚子里。我酝酿了片刻,问:“国师是哪里人?” 温衍道:“武陵人。” 武陵人……似乎武陵也不曾出现什么姓温的了得人物。 我又问:“国师怎么会来京城?” 温衍笑道:“早已听闻京城繁华,便想来瞧一瞧。” 我见温衍这回如此配合,心里一喜,又问:“国师今年贵庚?” 没想到温衍却是愣了下,过了好一会,他方是答我:“二十有七。” 我心想温衍倒是奇怪,想个年龄也要想这么久,我又问:“可是娶妻了?”这问题我可是替承文问的,若是承文当真不顾世俗要与温衍在一起,那么温衍的妻妾之流还得好好处理一番。不过我看温衍这年龄,这相貌,估摸家中妻妾有一大堆了。 不料温衍却是答道:“我不曾娶妻。” “妾侍呢?” 温衍光明正大地道:“我不近女色。” 这话一出,柳豫立马瞪大了双眼。云舞许是跟我跟久了,依旧面色不改。我此时也十分平静。其实不近女色也算是隐疾了,温衍如此光明正大地告诉我,莫非是想证明他对我家阿弟一片真心? 此时马车里有些安静,我干笑一声,让云舞取了些点心出来,置于马车里的案几上,我笑盈盈地对温衍道:“国师,这些点心都是我府里的厨子做的,味道很是不错。你尝尝。” 温衍顺着我意思吃了块糕点。 我对温衍道:“味道如何?” 温衍颔首,“不错,只不过似乎味道也有些奇特。” 我笑着道:“我府中的厨子就爱做一些奇特的糕点,方才国师吃的那块糕点名为开花,乃是糖渣滓与肉碎混合而成的。” 我话音一落,温衍的面色立即变了。 我正诧异万分时,温衍连忙端起案几上的茶水,灌了好几口。我问:“国师,这糕点可是有何问题?” 温衍脸色有些差,但他仍旧温和地答我:“可能是有些吃不惯。” 之后,温衍默不作声的,我以为温衍晕马车便也不再开口去烦扰他。马车停下来后,云舞扶着我踩着蹋阶下了马车。 阿蛮上了马车将温衍抱了下来。 我正准备赞赏一下这里风景甚好时,温衍却是背着我开始大吐特吐。我从未见过有人能晕马车晕到这此种程度,一下子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待温衍吐完后,他扭过头对我温和地道:“让公主见笑了。” 话音未落,阿蛮竟是一副凶狠地看着我,“公主殿下,我家公子不吃荤的,一吃荤就会吐。” 我嘴里的“无碍”二字便生生地掐在了喉咙里头。 云舞驳道:“我家公主不过是一片好意,之前也不晓得你家公子不吃荤!” 许是刚吐完的缘故,温衍的面色有几分苍白,他低斥了阿蛮一句,我见状便知晓温衍并不在意我让他吃了不该吃的东西,遂也做做样子轻斥了云舞一声。 温衍重新坐在了轮椅上,他正色道:“树林中有些机关,还请公主跟紧一些。” 树林里还有机关?我微微一愣,温衍又是解释道:“前阵子正逢闲暇便在林子里摆设了些机关,一来为兴趣所致,二来可防盗贼之流。” 我听罢,不由得多看了温衍几眼。我本以为温衍最大的本事不过是他那张脸,可如今一观,说他博学多才也不为过。 此时,阿蛮推着温衍走进了树林里。 我略微思考了会,便也跟着进去。树林不大,但是走起来却颇为艰辛。阿蛮也不知绕了多少个圈,走得我都有些晕了,柳豫一直紧紧地跟在我身后。 他小声地对我说:“娘子请放心,即便你不小心踩到机关,我也会护着你的。” 我看了他一眼,心想就他那副孱弱的身子,谁护谁这还不好说呢。云舞也小声地道:“公主放心,我也会好好护着你和驸马爷的。” 比起他们二人紧张的模样,我反而是悠游自在多了。虽说这林里有机关,但有温衍在,我不怕。想来温衍也不会把我这个公主置于危险中。 温衍此时稍微扭过头来看了我和柳豫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是在他眼里看到一丝欣慰的神色。我正在质疑自个儿的目光时,眼前忽地开阔了起来。 一溪潺潺流水,一座简单木屋,篱边野菊数朵,墙下寒花数丛,虽是没有翠明山庄的秀美清丽,也无皇宫的大气磅礴,但却别有一番雅致清幽。 不得不说,温衍其实是个品味极为不错的人。 我进了温衍的木屋,木屋里的摆设极为简单,不过却也难得的精致,我进去不过一小会,便是被墙上所挂的一幅画所吸引。 画中的乃是大荣西边边境的巫玉山脉,不过是寥寥数笔,就全把巫玉山脉的全景给展现出来,画得相当逼真,让我瞬间有种眼前便是这座气势磅礴的巫玉山脉。 我衷心赞道:“这幅画的画境十分妙。” 阿蛮道:“我家公子的画技这世间无人可比!” 我微微一愣,问:“是国师画的?” 阿蛮挺胸道:“之前送给公主殿下的画像也是我家公子画的。” 果真是博学多才! 温衍这样的皮相,这样的才华,这样的性情……若是为敌,那可真不是一件妙事。我思前想后,心里悄悄地打了个如意算盘。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温衍,又看了眼柳豫。 最后我笑眯眯地对温衍说:“国师的画技好生厉害,我这人最佩服的就是像国师这样的人。我前些年学画时,常常不如意,如今难得见到国师此般厉害的人,不若国师便如了我的意,当我的先生吧。” 温衍眸色依旧,仍是清润温雅,他道:“好。” 他如此好说话,倒是让我愣了会。不过我很快就适应了过来,我又笑眯眯地对温衍作了个揖。 “温先生,学生有礼了。” 13、第十三章 我认温衍为先生也不是一时兴起的,早些时候我便想着要接近温衍,好挖出他的底细,如今难得有个机会摆在眼前,我自是要把握住了。温衍当了我的先生,我每天至少能与温衍相处一个时辰,我就不信日子这么长,我会一点东西也挖不出来。 离开温衍的小舍时,天色已暗。所幸我的松涛小舍离温衍这里不远,马车在山路里行了不过一刻钟便到了。我一下马车,小狮子就喵喵喵地扑了上来,模样很是乖巧。 我摸着它毛茸茸的皮,逗弄着它软软的爪子,此刻心情可以说是相当的好。 我抱着小狮子进了小舍,坐在软椅上继续逗弄小狮子。小狮子叫得十分欢快,惹得周围的侍女都笑了起来,云舞更是眼巴巴地看着小狮子。 不过相比较此时此刻的氛围,柳豫倒是显得沉默了些。 我摸着小狮子柔软的皮毛,瞅了几眼柳豫。 若是以往柳豫定会像我怀里这只猫儿一般兴冲冲地接上我的目光,只不过今日却是有些异常。我略微想了想,柳豫的异常似乎是在见了温衍后才开始的。 不过今日看柳豫与温衍之间的互动,他们倒是不像之前就认识的。 我把小狮子递给了云舞,小狮子又喵喵地叫了两声,云舞心花怒放,赶紧搂紧了小猫。我让云舞和其他侍女退了出去,屋子里顿时就只剩下我和柳豫两人。 我单手撑着下颚,懒懒地看着柳豫。 柳豫竟是过了好一会方是反应过来,“娘子怎么看着我?” 我问:“你在想什么?” 柳豫说:“我在想娘子今日所说的话。” “哦?” 柳豫认真地道:“前些时候娘子总是在说种子,我起初还以为只是娘子的玩笑话,今日一听娘子与温先生的一番话,我方是知晓原来我是种子里种出来的。只不过我又不曾听说过种子能种人,是以我便在想我究竟是不是人。” 他望着我,又道:“但我有血有肉,人该有的东西我都有,我断然不可能不会不是人。我既然是人了,那就定不会是种子里出来的。” 柳豫忽然靠近了我,他问:“娘子,那颗种子是国师给你的?” 我点头。 “可有谁亲眼见到我从地里长出来?” 我想了想,似乎也就只有云舞一个人了,遂如实答之。 柳豫皱眉想了想,过了一小会,他压低了声音道:“娘子可有想过云舞在骗你?” 我的神色立即凝重了起来。 我道:“云舞没有理由骗我。” 柳豫道:“娘子你相信一颗种子能种出人来吗?” 我摇头。 我的确是不信种子能种出人来,云舞这丫头疯疯癫癫的,最为喜欢的便是在书坊里看一些杂七杂八的话本小说,偶尔会把现实与虚幻混为一谈。上一回,我只以为她又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小说,便也不曾细想。当时我是认为柳豫是温衍的人,那颗种子不过是烟雾,遂也起了兴致打算与温衍玩玩。 可是如今看起来,柳豫倒是不像与温衍有干系。 屋子里寂静极了,柳豫看着我,不语。我道:“你可记得你是如何出现在我府中的?” “不记得。”柳豫道:“我一睁开眼就只记得娘子,以及想快些找到娘子。” 我蹙眉,“我以前不认识你。” 柳豫道:“娘子,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忘记了些东西?” 我的嘴角一抖。 我平日里虽是总爱忘记要做的事情,但柳豫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断了头也绝然不会忘记的。再说柳豫是清西人氏,我也不曾到过清西。且柳豫不曾出现在我府里时,他也不过是个秀才,我是不可能会认识柳豫的。 柳豫忽道:“如今疑惑的地方有三处,一为为何我会出现在娘子的府中;二为温先生为何要给娘子一颗能种人的种子;三为为何我会除了娘子之外以前的事情全然不记得。” 这话倒是说得不错,目前我所疑惑的地方也就是这几处。 “温先生太令人惊讶,他会的东西太多。且单看面相,温先生就不像是普通的人,他给娘子一颗种子,也不知究竟打着怎样的心思。”柳豫凝望着我,“从今日看来,娘子要是想从温先生身上知道些什么,估计很难。娘子大可从温先生的随从身上入手。” 柳豫仍旧一副认真的模样,“之前你说我是温先生的人,可我压根儿就不认识什么温衍。娘子,你相信我,我对你绝无二心。” 孟太傅说得不错,柳豫是个有才之人,他有一双善于洞察的眼睛。若是柳豫在佑平元年参加了科举,兴许晏清也就不会是状元了。 我微微一笑,“我晓得了。” 夜晚就寝时,我在床榻上想着柳豫说的话。从他的话看来,我信了他不是温衍的人。本来我觉得温衍和柳豫是同一条船上的,可现在反而倒成了我和柳豫坐在同一条船上了。 如今似乎所有的疑点都指向我的新任先生——温衍。 只可惜无论我如何想,仍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看来只能像柳豫所说的那般,先从阿蛮身上入手。 温衍应承了我每天教我一个时辰,地点乃是定在温衍的小舍里。次日我早早醒来,梳洗毕后便唤云舞备了马车。 临走前,云舞颇是不舍地望着小狮子。我心想温衍的小舍不大,云舞去了也是碍地方,还不如不去。遂道:“云舞,你不必跟我去了,就留在松涛小舍里罢。” 云舞高兴地应了声。 我上马车的时候,柳豫却是跟了上来。 他眼巴巴地看着我,“娘子,我也要去。” 我稍微犹豫了下,他又一本正经地道:“娘子同温先生学画时,阿蛮定不会在一旁干扰。到时候,说不定我能套出一些话来。” 我深思熟虑了一番,也觉柳豫这话有理,便应了柳豫。 我下马车时,就已是见到了阿蛮。昨天因为我害得他家公子面无血色,他的脸比黑夜还要黑,不过今日看起来倒是和善了许多,见着了我还挤出一个笑容,“公主殿下,这边请。” 我跟着阿蛮进了小树林后,便与柳豫对望了一眼。 我笑眯眯地问道:“阿蛮,温先生今日身子可有好些了?” 阿蛮的脚步顿了下,他道:“多谢公主关心,我家公子身子已是大好。” 这回答倒也不没什么不妥,只不过我却是从中看出了些刻意为之。我见阿蛮的次数也不少,他的性子我大概能摸得清。如此乖巧如此懂礼数,这可不是温衍身边的阿蛮。看来温衍昨夜定是好好说了阿蛮一番,如此一来才会有了阿蛮今早对我的装出来的和善。 我又道:“阿蛮你同我说说,温先生平日里有什么忌讳?” 阿蛮沉默不语。 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若是不同我说,我又不小心犯了温先生的忌讳,到时候也只会害得他不舒心。” 柳豫也道:“莫不是温先生有什么难言之隐?” 阿蛮扭过头来,“才不是!你们不要胡说!我家公子才没有难言之隐。” 我笑道:“那为何你不肯告诉我温先生平日里有什么忌讳?” 阿蛮咬咬唇,道:“我家公子除了不吃荤之外,也无其他忌讳。”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诓我的,明明温衍还不近女色来着。 我在心里头叹了声,这个阿蛮也不是个容易开口的,看来离事情的真相还遥遥不可及呀。之后,我一路软硬兼施,只可惜阿蛮依旧守口如瓶。 出了林子后,阿蛮便不再送我,直接指着木屋,道:“公主殿下,我家公子在屋内等你。”说罢,他就匆匆地离开了我的视线,一副生怕我会吃掉他的模样。 柳豫对我道:“娘子,阿蛮交给我,你放心去学画吧。” 我道了声“好”。 我进了木屋后,第一眼便瞧见了温衍。他仿佛早已知晓了我的到来,一直含着温润的笑意,他指了指桌案,“我沏了杯碧螺春,公主一路舟车劳顿想来也渴了。” 我对温衍的碧螺春可是爱得不能再爱,听他这么一说,我自是不客气了,往木椅上一坐便端起了碧螺春,浅浅地啜了一口。 我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我笑道:“先生的碧螺春委实无人能及。先生也不必拘泥教条,我既是认了你当先生,我就是你的学生,先生大可唤我的名字。” 温衍浅笑道:“礼数还是该有的,公主虽是我的学生,但始终也是这天下间的公主。公主唤我一声先生,便已是我的殊荣了。” 我见状便知晓温衍不愿改口,不过也罢,反正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先生何时开始教我学画?” 温衍道:“随公主的意思。” 我眼珠子一转,“唔,一刻钟后开始,如何?” 温衍颔首。 我又尝了口碧螺春,目光在木屋里头扫了一圈。昨日不曾有时间细细打量,今日一瞧,温衍果真是好品味。外头看起来格外简单的木屋,里头却是布置得十分精致。我又瞧了好几眼,忽地发现温衍其实是个细心的人,就如此刻我臀下的软垫子,昨天来的时候还是不曾有的。 我瞧来瞧去,最后目光落回到温衍身上,温衍似乎一直在看我,眼神也不曾变过。 我忽觉有些不自在,便干笑了一声,道:“先生的屋子布置得好生雅致。” 温衍笑了笑,道:“若是公主喜欢,待我离开时便送给公主罢。” 我一愣,“离开?” 温衍道:“我来京城本来也只是一时兴起,会得陛下赏识更是意料之外。京城繁华我已是见识过,过多数月我便会离开了。京城虽好,但毕竟此处不是吾乡。” 我真真是从未想过温衍会离开京城。我以为如此轻而易举便登上了国师之位的人,接下来也该会去做一番大作为,起码也要待上个二三十年,可是温衍却是数月后就要离开了。 我此时此刻心情有些糟糕。 明明我听到温衍会离开应该要高兴才对的,可是他如此轻飘飘地说出这样的一番话,让我隐隐有些失落。就像是两军对战,我军壮志满满,欲要将敌军打个落花流水,结果敌军却是说,这仗,我们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与你们打。 14、第十四章 温衍的嘴开开合合,可我却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 我也不知为何,自从温衍说了他要离开后,我就开始有些不对劲。可是我却也不晓得这不对劲究竟从何而来。 忽然,温衍搁下了画笔,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总算是回过神来,扯出一抹笑容,“先生,怎么不继续说了?” 温衍的眸色漾出了股异样,我头一回见到温衍脸上不再是温润如玉的神情,想起方才我走了这么久的神,心里不禁有些紧张。 我轻咳了一声,主动认错:“先生,方才我不小心走了会神。” 温衍开口道:“公主今日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学画讲求一个心字,若是公主此时无心,我说再多的话也是于事无补。” 言讫,温衍的手落在轮子边上,他转动了着轮椅,从我身边绕过。 我以为温衍生气了,心中一急,赶紧抓住温衍的手,“先生,从现在开始我会用心学的。” 温衍慢慢地抬眼,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我的手上,之后再缓缓地往上移。注意到他目光里的异样后,我方是发现此刻我竟是紧紧地抓住了我温衍的手。 温衍道:“还请公主稍等一会,我去取些东西。” 我顿时有些窘迫,赶忙松了手。 温衍出了木屋,我一个人坐在软椅上,两颊有些发热。我心想今日果真不对劲,平日里我皆是不喜与男子碰触,一旦碰到了,心里头定会不舒服,而刚刚我竟是毫无意识地就抓住了温衍的手,甚至还觉得他的手像是一块被捂在胸口处许久的暖玉。 温衍回来时,他怀里揣了个鸡蛋。 我略微有些诧异,温衍道:“既然公主静不下心来,那我也唯有先让公主静心。”他把怀里的鸡蛋搁到了桌案上,他含笑道:“今日我给公主的课业便是画五百个鸡蛋。” 我立刻傻了眼。 温衍又道:“世间万物都是相似的,公主若是闭着眼也能将鸡蛋画得神似,不久的将来公主定能青出于蓝。” 我重复了遍,“五百个?” 温衍正色道:“正是,且还是五百个一模一样的鸡蛋,不得有大小差异。” 我既是认了温衍当先生,那么先生的要求我定是要听的。是以,我咬咬牙,道了声“好”。由于我之前也曾学过作画,虽说不太擅长,但始终是有功底在的。不过是五百个鸡蛋罢了,定难不倒我的。 我深吸一口气,端正了坐姿,提起画笔开始画鸡蛋。 不得不说,温衍让我画鸡蛋的确是起了静心的作用。我这一画,就开始全神贯注了起来,满心满眼都是三尺之外的圆滚滚的土黄色鸡蛋。 鸡蛋鸡蛋鸡蛋…… 我也不晓得我画了多久,我只晓得当我画得眼睛都快成鸡蛋时,我总算是受不住了。脖子有些酸痛,手腕也是酸的,腰也是酸麻酸麻的。 我悄悄地抬起眼,瞅了下温衍。 他正坐在离我约摸有一尺远的书案前,微微垂首,木簪半束墨发,数缕发丝垂于肩侧,模样显得愈发俊朗。我心想此般面如冠玉的人该是束玉冠的。 温衍此时亦是抬眼,迎上我的目光,我心中腾地一跳。 他温声道:“公主可是画完了?” 我低头望了眼,道:“只完成了一半。” 他道:“欲速则不达,公主大可慢慢来。” 我应了声,搁下画笔,凑到温衍身边,好奇地道:“先生在画什么?”方才就看到温衍专注地在作画,也不知他在画些什么。我对温衍的画很是感兴趣,之前他的自画像让我深感其画技之高超,昨日那画的巫玉山脉全景图更是让我深感震撼。 “画云。” 我兴致勃勃地探头一望,本以为又会见到一幅惊世之作,不料却是一副普普通通的画。 我大失所望。 “晴空万里的,先生怎么却是画了大片乌云?” 温衍此时画笔一挥,寥寥数笔,一场倾盆大雨便跃于纸上。我道:“先生莫不是心情不好?” 温衍搁下画笔,慢悠悠地道:“天机不可泄漏。” 我的脸皮立即一抖。 温衍笑了笑,“公主,让我看看你的画。” 我一听,心里难免有些忐忑。其实鸡蛋看起来好画,但是要画到五百个一模一样的,委实有些难度。我斟酌一番,道:“先生,不若还是等我把五百个画完了再给你看罢。” 温衍道:“给我看看。” 我叹了口气,唯好把画纸拿了过来。此时,我心里头已是做好了被温衍说教的准备了,我自己的画心里有数,肯定是入不了温衍的眼。 不过我却是未曾想到会如此不入温衍的眼,温衍仅仅是看了一眼,就立马把我的二百五十个鸡蛋全都撕了。 他道:“重画。” “你……” 温衍板着张脸道:“公主即是认我为先生,是否就该听从我的话?” 我心中不悦,反驳道:“学生的确是该听从先生的话,但是先生也不曾告诉我,我究竟是哪里画得不好了?”我捡起一小张碎纸,指着桌案上的鸡蛋,怒道:“明明就是画得一模一样的。” “我先前所说的乃是五百个一模一样。” 温衍拾了两张碎纸,“公主可是认为这两个鸡蛋一模一样?” 我瞥了眼,嘴硬:“差不多。” 温衍沉脸:“公主既是要学画,就该认真待之。画作之好坏,在于细处,公主若是不能想通,即便学几十年也只能略懂皮毛,为三流画作。且公主此般态度,三流也未必能称。” 这样的重话,我是头一回听。我的脸立即拉了下来,“温衍!” 他淡道:“公主殿下若是受不住,还请另找高明。” 我眉头紧皱,心里头只觉怒气横生。一气之下,大拍桌案,扬袖离去。我出了木屋,见到柳豫倚着树正和阿蛮有说有笑的。 我走了过去,面无表情地道:“我们回去。” 柳豫很是温顺地道了声“好”,这让我心中的怒气稍减了些。阿蛮望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便带我出树林。 走了一小段路后,柳豫小声问我:“娘子,你方才可是同温先生吵架了?” 我沉着脸不说话。 一直默默不语的阿蛮忽道:“我家公子从来都不和人吵架。” 我哼了声。 阿蛮送我们出了林子后,他蓦地对我道:“公主殿下果真好本事,惹得我家公子动怒,公主殿下是第一个。” 说罢,阿蛮头也不回地进了树林。 我心想惹得我发这么大的脾气,温衍也是第一个,他的本事也不小。 我上了马车,柳豫在我对面安静地坐着,他仍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只不过我现在没有心情和柳豫计较,我扭头支颐望着窗外,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柳豫道:“我似乎是第一回见到娘子这么生气。” 我扭回头,懒懒地道:“你识我也不过半月。” “娘子识温先生也不久。” 我眯眼,“你想说什么?” 柳豫苦着张脸,道:“我也想娘子生我一回气。我晓得娘子是什么样的人,娘子平日里看起来和善随意,实际上却是因为不在乎。娘子这么生温先生的气,温先生定是被娘子摆在心上了。” 我道:“一派胡言。” 蓦然,天边雷声阵阵,我心中一惊,褰帘望了出去。方才还是碧云蓝天,不过眨眼间竟是变成了乌云滚滚。 只听外头鞭起鞭落,马车行驶的速度加快了。所幸这场暴雨在我回到松涛小舍时方是下了起来,我站在屋檐下仰望着漫天雨帘,温衍今日的画作腾地跳到我的眼前。 我顿时愣了下。 莫不是温衍当真是个神算子?或是说这一回仅仅是凑巧?我略微想了想,仍旧比较倾向于后者。如今正值雷雨季节,下雨也是常有的事。 许是过了些时辰,我此时心里头的怒气也消失得几近全无。 我冷静下来想了想,深觉我没必要和温衍生气。他敢对我说重话已是难得,这世间敢对我说重话的也没几个,我该好好褒奖他才对的。况且,温衍当我的先生,如此尽职我也该乐着。以前教我的太傅先生,除了孟太傅之外,个个都极怕我,是以我的画技才会十几年如一日。再说,我认温衍为师除了学画之外还有另外的目的。我绝不能半途而废。 如此一想,我立即就展颜而笑,乐呵呵地逗小狮子玩了一会,然后吩咐下人晚膳煮鸡蛋。正所谓胸有成竹方能成其事,鸡蛋也是同一个道理,待我吃多几回,望多几回,念多几回,画多几回,我也能胸有鸡蛋。温衍要当严师,我也能当高徒,想着待我画出无与伦比的整整齐齐的五百个鸡蛋,温衍面含惊讶的神情,我心里头很是期待。 用过晚膳后,我伏在案前,静心画蛋。 直到夜深人静倦意袭来时,我方停了下来。我站起来,准备松松筋骨。不料这一抬头,却是看到了柳豫安安静静地坐在另一边的矮凳上。 我诧异地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柳豫颇是凄凉地道:“娘子开始画的时候,我就在了。” 这个我倒是没有注意,当时我满心满眼都是鸡蛋,哪里顾得上柳豫。我问:“你怎么不去睡?” “娘子不睡,我也不想睡。”顿了下,他又道:“我还有些话想和娘子说。” 我瞅了他一眼,“有话便直说。” 柳豫抿抿唇,道:“我今日从阿蛮口中套出了一些话。” 我顿时来了精神,“哦?什么话?” “阿蛮说前几年曾在这座山上见过我。” “前几年?哪一年?” 柳豫道:“佑平元年。” 15、第十五章 我怔楞了下,怎么又是佑平元年?阿蛮在这座山上见过柳豫……既然阿蛮在了,那么说来温衍定是也在了。莫不是柳豫佑平元年没去考科举,是因为温衍? 我沉吟片刻,问:“阿蛮还说了什么?” 柳豫叹道:“阿蛮似乎知道的也不多,他今日就说了这句话。” 之后我让柳豫回房就寝,我站在窗边凝望着像鸡蛋似的月亮,心里头甚是惆怅。至于惆怅什么,我也不晓得。 入睡后,我做了个梦。梦中无数鸡蛋堆积成了小山般高,我正欲踮脚仰望鸡蛋山山顶的风光时,忽而地动山摇,鸡蛋一一破裂,成了鸡蛋河流,坐着轮椅的温衍缓缓地从河中冉冉上升,沉脸对我道:“重画。” 我立即从梦中惊醒了过来,背上冷汗涔涔。我揉揉眼睛,望了望外头,天还未亮。我重新闭眼,准备来个回笼觉,只不过这一回我却是再也睡不下了。 我起了身,没有唤侍女,独自梳洗了一番。出去后,我很是意外地见到柳豫。 此时天呈暗蓝色,镰刀般的月牙儿还在树梢上安静地挂着,柳豫此般也不知他是一宿未睡还是同我一般起得过早。柳豫见到我时,面色也颇为惊讶。他搁下手里的书册,连忙走了过来。 我问:“什么时辰了?” “刚到寅时。” 竟是这么早,我道:“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柳豫笑道:“我睡不着便起来看看书。娘子此般装束,可是要出去?”顿了下,他又道:“这半夜三更的,娘子想去哪儿?” “公主府。” 方才那个梦让我出了不少冷汗,我深以为昨日我算是与温衍吵架了,温衍第一日当我的先生,我就如此待他,委实是我的过错。要认错,礼自是不能少。而我常宁要送礼,定是要送最好的。前些年,我曾得了一块半人高的羊脂白玉,质地细腻,晶莹透亮,我让京城里最好的工匠将此块羊脂白玉打磨出了不少玉器,如绾绾的一棵玉白菜,承文的一柄玉如意,晏清的玉佩,以及一整套玉首饰,后来还有多余的羊脂白玉,我便让工匠做了个白玉冠。本来是打算送给晏清的,只不过那时恰好被我撞上了他和杜汐汐之间的那些破事,白玉冠便被搁置了。 如今想起,那个白玉冠若是能束在温衍的墨发上,配着他那张面如冠玉的脸,方是物有所值。 “娘子,我陪你去。” 我没拒绝,立马让人去备马车。我只带了柳豫和一个车夫便往京城里驶去。柳豫在马车里显得相当沉默,我也不以为意。马车到了城门前时停了一会,我亮出承文给我的令牌,轻而易举地便开了城门。 此时天仍然未亮,街道上偶尔会有巡逻的御林兵和打更人,大多百姓仍在睡梦中,我不愿扰了他人清梦,便让车夫走慢些。 柳豫眼里忽然含了笑意,他道:“坊间里虽是传闻娘子横行霸道,但却是不然,娘子此般善良,此般为百姓着想,实乃大荣之福。” 我把玩着腕上的镯子,道:“你不过是未见过我的横行霸道罢了。” 柳豫顿了下,又笑道:“娘子即便是横行霸道,那也是善良的横行霸道。” 听他这么一说,我忽地有些哭笑不得,抬眼望他,只见他认真地看着我,“娘子是个善良的公主。” 我只笑不语,与柳豫相处了这么多天,我也摸出了与他的相处之道,但凡他说些我不能接上的话,不搭理便对了。 我扭头准备去望望外头的月色,不料我欲要望月,却是望到了杜汐汐。 其实,我也没见过杜汐汐多少回,算起来也不超过五个手指。有时候我颇是怀疑晏清的品味,论皮相论地位论身份,杜汐汐无一及得上我,只是我却不晓得为何晏清偏偏要对她情有独钟?我与晏清和离后,总算是理清了这个疑惑。 许是男人都偏爱柔弱的女子,杜汐汐虽是无一及得上我,但她柔弱,眼睛含泪半抱琵琶唱一曲哀怨调子,晏清的心估摸就颤了。这一颤,也就离不开她了。而我不爱琵琶不爱唱曲也不爱含泪,单有一张好皮相,晏清看着看着便厌了。 我懒懒地支颐,瞅着外头蹲在地上的杜汐汐。 这夜风一吹,她身子瑟瑟发抖,发髻上的步摇颤了颤,仿佛风吹多几回,她便要倒了。只可惜,晏清也不知在哪儿,她这一倒,估摸也就没人接住她了。 上回杜汐汐在台上向我挑衅,之后,我很是小气地让人去拆了杜汐汐的台,她每唱一回曲,我便拆一回。实则我也不晓得,既然晏清如此宝贝杜汐汐,与我和离后为何不娶她回去好好供着。 我想不明白,也没有去弄明白。如今晏清与我再无干系。 柳豫不知何时凑了上来,“娘子,那不是晏清么?” 我微愣,顺着柳豫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果真是晏清。我离他虽是有些远,但我仍是能看得出他满身的疲倦劳累。蓦地,我愣了下,他身上穿的乃是侍郎才穿的官服。 我略微想了想,估摸是承文降了他的官职,至于原因,我也不晓得,不过大概是承文护短罢了。见他此刻的模样,我猜她定是忙碌一整天,直到半夜才能回府歇息一小会。 与我和离后,晏清过得不好,我很高兴。 想着晏清准备要和杜汐汐碰面,我心里头有些道不清的情绪,我吩咐了车夫把马车停在暗处,柳豫愣道:“娘子,你还喜欢晏清?” “不喜欢。”我瞅了他一眼,“别吵,有戏看。” 柳豫总算是不做声了。 以前我从未见过晏清与杜汐汐在一起的模样,不知是否与我想象中一般的柔情似水?就像当初我在山下的小屋里遇见晏清那般,只需一眼,绵绵情意便萦绕心头。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们。 只见杜汐汐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在晏清无声的脚步声下,猛地抬头,这一望里,我见识到了泪人是如何诞生的,我不过咽了口口水,杜汐汐已是哭得梨花带雨,凄凄惨惨地喊了声——晏郎。 我立刻一抖。 晏清停在杜汐汐的身前,我努力地探头张望,只可惜晏清是侧对着我,我望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也见不到晏清的表情。 我颇为失望。 晏清伸出手拉了杜汐汐起来,杜汐汐如我所料一般很是柔弱地扑在了晏清的怀里。若是以前,我定会心痛得窒息。只是现在我却是看得津津有味,只觉人的一辈子委实是跟唱戏一般。 我想我果真是对晏清放下了。 杜汐汐哭得很是凄凉,伴随着夜风,像是在唱哀怨小曲似的。 晏清不知说了什么,我没听清,不过我猜估摸是一些安慰的情话。想当年晏清说的情话可是哄得我连自个儿姓甚名谁都忘了,如今要哄杜汐汐自是易如反掌了。 不过接下来较为出乎我意料似的,杜汐汐推开了晏清,小手帕一挥,哭着奔走了。 晏清竟然也没有追上去。 我愣了又愣,很是不解地道:“这出戏有点怪。”莫不是晏清的情话已经哄不住杜汐汐了?还是说当年我太过好哄,晏清几句轻飘飘的话就让我爱得欲罢不能? 柳豫忽然道:“娘子,若是晏清要与你再次成亲,你会答应么?” 我不曾考虑便道:“他不会。” 柳豫又道:“娘子又怎么知道晏清不会?” 我笑道:“难得我愿意放手,他如今海阔天空的,又怎么可能会再次愿意?” 柳豫目光微闪,我又道:“且不说他愿不愿,我如今也是不愿的。” “也是,娘子如今只是我的娘子,即便晏清想复合,也得看我愿不愿意。”柳豫垂眼,“况且……” 柳豫声音忽然变轻,我没听清他后面说些什么,问:“况且什么?” 他笑了笑,“没什么。” 我也不在意,吩咐车夫继续往公主府驶去。 16、第十六章 我的府中有一个藏宝阁,里头有无数珍宝。我依稀记得那一年我晓得晏清和杜汐汐的那些事后,心灰意冷,立马让人把白玉冠给收进藏宝阁里了。 一下马车,我立即直奔藏宝阁。我东找找西翻翻也没见白玉冠的踪影,后来命人拿了收录珍宝的册子一览,竟是发现里面没有白玉冠。 时隔数年,我也不愿去追究是谁的失职。我又迅速看了一遍手里的册子,准备找一份能替代白玉冠的礼。可是看来看去始终觉得只有白玉冠才是最适合温衍的。 我颇为苦恼。 柳豫一直侯在藏宝阁外头,见我出来了,便迎了上来,“娘子怎么面含愁色?” 我道:“我要找一样东西,只可惜翻遍了所有地方也没有找着。” 柳豫问:“什么东西?” 我也没有瞒柳豫,直道:“白玉冠。” 柳豫沉吟片刻,道:“京城里商铺众多,要找一个白玉冠应该不是难事。” 我也有想过这个法子,可是商铺里的珍宝皆是入不了我的眼,况且我觉得只有最好的白玉冠才能配得上温衍。蓦地,我脑子里灵光一闪。 最好的白玉冠,这世间最好的东西不都全在宫里头么?承文爱玉,又是男子,定会有不少玉冠的。我连忙吩咐道:“来人,备车进宫。” 我进宫后,前脚刚踏进承文的寝宫,承文就已是醒了过来。他倚着床栏打了个呵欠,“可是出了什么大事?我似乎很久不见阿姊如此着急的模样了。” 我道:“并非大事,只是想和你讨一样东西。” 承文笑道:“阿姊可是看上哪家的俊郎君了?” “非也非也,”我道:“承文,你可记得前些年我得了块半人高的羊脂白玉,我还从中打磨出了一柄玉如意给你。”见承文一副不记得的模样,我又道:“我还给绾绾打了一棵玉白菜,当时你还说……” 我心里一惊,连忙停住了。我方才一时心急,竟是忘了绾绾是承文心中的痛。 不过承文看起来似乎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失言,他挑眉道:“我想起来了,那柄玉如意如今还搁在御书房里。” 我暗暗松了口气,问道:“你这儿有玉质比那块玉好的白玉冠么?” 承文略微沉吟了一会,道:“有。” 我脸色一喜,承文吩咐了身边的内侍去取白玉冠。我笑着道:“我就晓得承文你这么爱玉,定会藏有不少白玉冠的。” 承文笑眯眯的,“阿姊最近可是看上了哪家的郎君?不知是何等才华,竟是让阿姊天未亮便进宫向我讨白玉冠?” 我晓得承文这是在取笑我,是以睁大眼睛瞪了他一眼,“承文莫要胡说,我只是……”我把这几日的事与承文说了一遍。 待我说完时,内侍进了来呈上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我打开一瞧,里面的白玉冠晶莹透亮,配着墨绿色的锦缎,宛若是湖中的一轮圆月。 我心中甚是欢喜,抬起头来时却是见到承文一脸凝重。 我微微愣了下。 承文缓缓地道:“阿姊,这天下间你想要谁当驸马都可以,但是温衍不行。” 我瞬间就呆住了,过了好一会我才哭笑不得地道:“承文,我和你说的是我认了温衍为先生,而不是我认了他为驸马。”我真真是不晓得为何柳豫要和我说温衍不适合我,承文也要和我说温衍不可能当我的驸马,他们究竟是从何处看到我对整日都在天机不可泄漏的温衍有意思? 承文瞅了我一眼,“那就好。” 我听得出承文的话语间像是松了一口气,我不由有些惊诧。承文如此认真地和我说这一番话,莫不是他当真是喜欢了温衍,喜欢到连我这个当阿姊的也不能让? 离开皇宫后,我心里头百思不得其解,承文最后还同我说了句——“阿姊,景润博学多才,你多些与他相处,总会有益处的。”若是承文当真怕我喜欢了温衍,那为何又让我多些和温衍在一起? 我想不通,而承文估计是和温衍相处多了,也变成了一副天机不可泄漏的模样,一点也不肯告诉他的阿姊原因是什么。 我想得头疼最后只好作罢。 此时天色已是泛白,我担心会来不及去温衍的小舍便吩咐车夫走快些。我摸了摸装着白玉冠的檀木盒,很是心满意足。 柳豫不知从何处变来了一笼灌汤包,“方才娘子进宫时我在外头买的,娘子已是好些时辰不曾进食想来也该饿了。” 柳豫这么一说,我还真的饿了。柳豫在马车里备用的食盒中找出一双木筷递给了我,我也不客气,接过便夹起一个灌汤包,咬了个缺口,热气立马腾地冒了出来,我凑前去吸允着汤汁,不过眨眼间,灌汤包就瘪了,我直接送入口里,嚼了五六口方是吞了进去。 抬起头来见到柳豫一脸满足地看着我,我顿时觉得肚里的灌汤包轻轻地翻滚了一下。 柳豫道:“娘子可是找着了白玉冠?” 我颔首。 柳豫问:“娘子怎么突然会半夜想到要找白玉冠?” 我笑了笑,如实同柳豫说了。柳豫听后,竟是低头沉默不语了。我也乐得没人盯着我用早膳,悠哉游哉地把所有灌汤包全都吃光了。 快要到温衍的小舍时,柳豫忽然问我:“若是我与娘子吵架了,娘子可会送我白玉冠?”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一路上柳豫在闹这个别扭。不过这个问题柳豫委实问得不对,首先我定是不会与柳豫吵架,我与柳豫吵不起来,且我送礼不爱重复,送了温衍白玉冠,定也就不会再去送柳豫白玉冠。 是以,我酝酿了一番,道:“我会送你其他东西。” 柳豫看起来颇是失落。不过我也无暇顾及他的心情,我得好好想想要如何与温衍委婉地表达昨天我的不对。 马车很快就停了下来,我没用蹋阶就自个儿跳了下去,十分利索。我本来以为温衍恼了我,今日定不会让阿蛮领我进去的。不过温衍比我想象中的有气度多了,阿蛮仍旧立在树林前等着我。 阿蛮领了我和柳豫进去,快要到的时候,阿蛮撇着嘴和我说:“公主殿下,你今日可不要再和我家公子吵架了。” 我干笑一声,“不会不会。” 当我站在温衍的门前时,我心中有些忐忑。不过我仍是迈开了步伐,走了进去。我以为会见到温衍板着张脸,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温衍坐在案前作画,神色温润如初。 我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走了过去,探头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画纸上密密麻麻地画了许多一模一样的鸡蛋,大小形状找不出丝毫的不同。 我倒抽了一口气。 温衍此时搁下画笔,对我笑道:“公主来了。” 我咳了咳,准备将方才我酝酿的那一番话说出口,不料温衍却是抢先了一步,“昨日是我过于严厉了,还望公主海涵。” 我连忙道:“温先生此言差矣。正所谓严师出高徒,先生愿意对我严厉,我高兴都来不及了,又怎会责怪先生呢?且昨日我的确是鲁莽了些。”我把一直揣在怀里的檀木盒子推到了温衍面前,我轻轻地咳了下,“我是真心想向先生学画的,这份礼便当作是昨日我的鲁莽之举的赔礼。” 温衍一愣,我生怕温衍不肯接受,又道:“先生若是不收的话,也就是不肯原谅学生了。” 温衍此时神色有些复杂,但最后仍是接受了。我心中一喜,“先生不打开来瞧瞧么?” 他瞅了我一眼后,伸指打开了檀木盒子。 我笑眯眯地道:“先生喜欢么?” 温衍缓缓地道:“……喜欢。” 这话听得我瞬间就欢天喜地的,我乐呵呵地在旁边的桌案前坐下,“先生,今日我继续画鸡蛋,我定会画出五百个一模一样的鸡蛋。” 说罢,我提起画笔,准备开始画鸡蛋。 温衍在我身边道:“不急。公主可知我能如此迅速画出这么多一模一样的鸡蛋用了多长时间?” 我放下画笔,猜道:“一个月?” 温衍摇头。 我又猜:“十天?” 温衍笑道:“十年。” 我大惊,温衍不急不缓地道:“我当初学画时,第一次所画出的鸡蛋还远远不如公主昨日所画的。这世间并没有奇才,我也并非如公主所想象的那般聪明,我只是学的时间比他人久罢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温衍说到后面时似乎很是感慨。 温衍学这么久的确让我惊讶,但他能坚持这么久却更是让我敬佩,我心想,承文如此在乎温衍,看来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17、第十七章 温衍的确是个好先生,他教我时格外有耐心,我学得很舒服。温衍夸我有天赋,画出五百个一模一样的鸡蛋我用了十天,当然这不能跟温衍比,他是能在短短半个时辰内画出来,而我则是需要十天。 我跟温衍学画已有十一天了,我与他相处得十分融洽,不过线索一事仍旧毫无进展。同时的我有些失落,因为温衍一直没有束我所送的白玉冠。 也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这些日子的夜里都会梦到温衍,他束着我送他的白玉冠,坐在轮椅上对我浅浅一笑,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样便是一夜。 第十二天的夜晚,我一如既往地做了个同样的梦,次日醒来我睁眼望着双凤戏蝶的床帏发怔,久久不能从梦境里回过神来。 直到云舞在外头急急地喊了声“公主”,我方是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让云舞进来,问她何事。 云舞双眼红肿地道:“公主,小狮子不见了。” 我一听,心里不禁也有些着急,连连吩咐道:“不见了和我说作甚,还不快些派人去找。以后遇着这些事,也不用向我禀告了,快快去找罢。” 云舞点头,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我揉揉眉心,想起之前的梦,头忽然有些痛。用早膳的时候,头似乎疼得更厉害,我搁下了勺子,手指按了按太阳穴。 柳豫立马问:“娘子可是不舒服?” 我道:“只是有些头痛罢了,不碍事。” 柳豫一副着急的模样,“娘子,我帮你揉一揉。” 我拒绝了,“不必了,去让人备马车罢。”今早起来的时辰晚了些,也不知赶去温衍的小舍时会不会迟了。 柳豫忧心忡忡地道:“娘子既是不舒服,今日就别去温先生那儿了。不若我去和温先生说一声……” 我皱眉,“都说不碍事了。” 柳豫神色黯然,我晓得自己方才的语气有些重了,我张张嘴本想说些好听的话,可是最终仍是说不出来。柳豫这些日子以来,待我如何,我是看得出来的。可是无论他待我多好,我始终没有任何感觉。既然不喜欢他,那我也不愿给他希望。 倘若我在遇见晏清前认识柳豫,兴许我会喜欢他这样的人。只可惜我遇见晏清在先,再说柳豫如今虽是把我当宝,但又有谁能预料他以后会不会也像晏清一般? 我冷道:“若是你不愿去温衍那儿,你便留在松涛小舍里头。” 柳豫道:“我去!娘子,我去,不要扔下我一个人。” 我此时头更疼了。 在马车里,柳豫一直担心地看着我,我一碰上他的目光,心里头就颇不是滋味。到了温衍的小舍时,柳豫陪我进了屋子里,他对温衍道:“温先生,我娘子今日头有些痛,若是途中出现了什么状况,还请温先生喊我一声。” 温衍轻笑道:“若是柳公子担心的话,不妨留在屋子里陪公主。” 柳豫眼睛一亮,我未等他开口,立马道:“不行。”我强调道:“多一个人,我不能专心。”我的坚持让柳豫败退了,待柳豫离开屋子后,我方是把目光移回到温衍身上。 温衍今日仍旧束着木簪,我的目光凝了凝,心里失落到了极点。我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扯唇笑了笑,道:“先生今日打算教我什么?” “公主如此好学,让我甚是欣慰。不过公主莫急,待我去煮壶茶再开始也不迟。”温衍笑了笑,“公主先坐在这儿歇息罢。” 我道了声“好”,之后温衍动作优雅地取茶叶,煮水,烹茶,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温衍方是捧着一杯茶递给了我。 “有些烫,公主慢些喝。” 我“嗯”了声,低头吹了吹,小小地喝了一口,茶一入口,我的五官立即挤成了一团,“好苦。” 温衍眼里含了笑意,“此为苦丁茶,可止渴、明目、止头疼,清上膈,利咽喉。苦虽苦,但忍一忍,头便不痛了。” 我又喝了一口,委实是苦到骨子里去了。可是看着温衍眼中的笑意,我却又忽然觉得其实这苦丁茶也并非这么苦,甚至还有一丁点甜。 在温衍的注视之下,我把一整杯苦丁茶喝完了。 温衍问:“可有好多了?” 我点头。 温衍笑了笑,转动着轮椅回到了桌案前,他不急不缓地道:“公主天赋颇佳,以前也有过底子,之所以画得不好,不过是公主没有用心。公主今日便画你所想画,之后我再来提出公主所画的不足并加以指导。” “画我所想画的?” “对,公主可有什么想画的?” 我的眼珠子在温衍的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转到温衍身上,“有。” 温衍望着我,“是什么?” 我笑眯眯地道:“画人。” 温衍一笑,道:“好,我喊柳公子进来罢。” 我愣了下,“不对,我不想画柳豫,我……我比较想画先生。”末了,我生怕温衍误会些什么,又急急地道:“之前先生不是送了一幅画像给我么?若是我画了先生,那就能与先生所画的有所对比了。” 温衍这回也没说什么,望了望我,答应了。 之后,我让温衍在书案前作画,我在另一边的书案前提笔画他。我专注地看着温衍,准备把他看进心里再开始下笔,只不过我看着看着却是愈发对他墨发上的木簪不顺眼了起来。 我纠结了一番,总是忍不住开口道:“先生。” 温衍抬眼,“嗯?” 我道:“前些日子我不是送了个白玉冠给先生么?不知先生是否能束着白玉冠让我作画?我……我看着木簪容易走神……” 温衍相当的配合,片刻后,温衍已是换上我送他的白玉冠。 这回,我心花怒放。 温衍继续埋头作画,我盯着他墨发上的白玉冠,心里头喜滋滋的,只觉我先前如此费劲地进宫找承文讨这个白玉冠的举措一点也没浪费,白玉冠配温衍,真真是配极了。 如今的温衍,与我梦中的温衍重合在了一起。 我在梦中望了一夜,在这里也望得忘了时辰,直到温衍开口叫我,我方是回过了神来。温衍道:“公主可是画好了?” 我低头看了眼空白的画纸,心里有些虚。我缓缓地搁下画笔,道了声:“……没有。”接下来我又缓缓地用手按住了额头,面不改色地道:“头又开始痛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低低地叹了声。 温衍道:“我曾习过揉穴之法,公主这样揉不太见效。” 我眨了眨眼,“先生可是要替我揉?” 温衍愣了下,继而轻笑了声,“好。” 我道:“学生先谢过先生了。”说罢,我扶着书案起身,在温衍身边的小矮凳上坐了下来,“先生,请。” 温衍果真伸了手过来,双指在我的穴道上缓而有力地揉按着,他的手指温暖极了。我心想原来能画出那般美妙的惊世之作的手竟是如此暖和,暖和到我心底也跟着暖了起来。 温衍替我揉的时候,开始他有些僵硬,不过到后来却是越来越自然了。我想起之前温衍所说的不近女色,便开口道:“先生之前说的不近女色可是真的?” “是真的。” 我颇是好奇地问:“男人皆有需求,先生之前说已是二十有七,那么这二十七年的需求先生是如何解决的?” 温衍的手指一僵,我扭头一望,竟然是见到温衍的耳根开始溢出了一点点的红色。不过很快的,他又温和地道:“……天机不可泄漏。” 我的嘴角立即抖了几抖。 18、第十八章 许是与温衍相处久了,他说天机不可泄漏时,我已是相当的冷静,再也无当初想揍他一顿的冲动。我干笑了一声,也不再说话。 顿时,一室寂静。 温衍揉得我十分舒服,全身上下仿佛都舒缓了开来,我的目光开始四处乱飘,瞅瞅墙上的画作,望望案上的瓷杯,看看不远处的笔砚,最后凝在眼前的画上。 温衍这回画的是一间小屋子,小屋子的门敞开着,一位扎着头巾的老妇人坐在矮凳上,神情安详地看着数只家禽在互相追逐,而不远处的草丛里似乎卧着一团东西,只不过温衍还不曾画完,我也不晓得究竟是何物。 我此时不由得有些怔楞。 画中的小屋对我而言,可以说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当初我就是在这儿遇见了晏清。说来也巧,那天滂沱大雨的,赴京赶考的晏清正好路过这间小屋,便进去躲雨,而我也刚好从山上摔了下来。晏清后来告诉我,那天我浑身是血地从天而降,险些就要吓坏他了。 小屋的主人乃是画中的老妇人,这位老妇人姓周,是个和善慈祥的人,她收留了晏清避雨,也收留了满身是血的我,也正因为周婆婆的收留,才会有了之后我和晏清的日久生情。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画,百思不得其解,正想问温衍为何要画这样的画时,温衍收回了他的手,温暖的触感一消失,我心里顿时有些空。 我扶着书案站了起来,颇是不解地道:“这不是山脚下的屋子么?” 温衍含笑道:“正是,前些日子经过时刚好瞧见,画中的老妇人手执蒲扇,于矮凳上颇是怡然自得,便起了画下来的心思。” 原来如此…… 我又瞅了眼案上的画,疑惑地道:“那此处一团的又为何物?” 温衍道:“乃是一只猫。” 我笑道:“我以为先生要画一条饥肠辘辘的蛇,正对那几只相互追逐的家禽虎视眈眈。” 温衍也笑道:“那是一只猫,一只从山上溜下来的猫。” 我心中一动,想起了小狮子,想起了之前温衍所画的乌云暴雨图。我垂眸想了想,又抬眸瞧了温衍一下,他的目光仍是温和清润,宛若高山上的一捧雪水。 之后,我与温衍闲谈了两三句便起身告辞了。我准备踏出木屋时,柳豫却是进了来,他一进来就兴高采烈地道:“娘子,我找到了一些可以治头痛的草药。” 我瞅了瞅他手中的一堆草药,道:“方才先生替我揉了会,如今已是不痛了。” 柳豫有些失落,“噢,这样呀,那我带回去等娘子下回头痛的时候再用。” 蓦地,柳豫的目光落在了温衍身上,我很清楚地见到他的脸瞬间绷直了,眼里的神情复杂万分,似有万千乌云在翻滚。 柳豫一抿唇,转身就往外跑。 我稍微怔了下,温衍开口道:“公主,柳公子看起来像是生气了,你快些去追吧。” 我一听,心中隐隐有些不快,“先生此话怎讲?” 温衍道:“柳公子是个不错的人,公主若是能与柳公子结成良缘,此生定能无憾。” 我冷声道:“先生又不是我,怎知我能无憾?”我见温衍张嘴准备开口,我又道:“别再和我来天机不可泄漏,你替陛下算了一命,陛下信你是你的本事,可我偏偏不信。你之前所说的什么天赐良缘,佳偶天成,我通通都不信,不是我所想的,不是我所要的,上天硬塞给我的,那是孽缘!” 我语气稍微有些重,但温衍也没有生气,仍旧是一派温文尔雅,这回他只说了四个字,“命由天定。” 我一字一句地道:“人定胜天。” 温衍颇是无奈地笑了下。 我见不惯他这种神情,准备再讥讽一两句时,柳豫的声音却是在我身后响了起来——“娘子。” 我一愣,扭头一看,柳豫此时已是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眼里依旧澄澈透亮,不过却是多了丝紧张,他小声地道:“娘子,方才是我不好,我不该发脾气的,你不要恼我,我以后不会了。” 我一见到柳豫,就会立马想起温衍所说的良缘。 我此刻心烦极了,也顾不得柳豫的心思,一甩袍袖,风风火火地离开了温衍的小舍。柳豫跟了上来,他也不再说话。直到上马车的时候,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娘子,可是在生我的气?”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 “柳豫,你喜欢我什么?” 柳豫想也没想就直接道:“我喜欢娘子的全部,娘子的所有我都喜欢。” 这样的话,晏清也曾和我说过。可是到了最后,我又得到了什么?我淡道:“柳豫,你以后莫要喊我娘子了。”顿了下,我又道:“你如今什么都不记得,唯独记得喜欢我。不妨同你说,我前些日子让人去查了你,你籍贯清西,曾是佑平元年的秀才,我们之间压根儿不可能有见面的机会,更别提喜欢二字了。我曾听说南疆有一种巫蛊之术,能操控中蛊之人的记忆。柳豫,你可曾想过,你想让我喜欢你,但若是哪一日你记起了所有事情,却发现其实你一点也不喜欢我。那到时候我该如何自处?” 柳豫神色怔忡,我见他无话可说,心想我这一番话估摸起效了,遂暗自松了口气。我掀开了帘子,吩咐车夫下山。 之前那幅乌云暴雨图我认为是巧合,那么今日温衍所作的画,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巧合。 柳豫忽道:“娘子要回府了?” 我瞅了他一眼,他抿住了唇角,很是不甘愿地道:“公主要回府了?” “不是,我要去一处地方瞧瞧。”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告诉我,说是前方马车过不去。我沉吟片刻,吩咐车夫在此处候着。我和柳豫下了马车,准备走过去。 所幸此地离山脚下的小屋也不远了,走也花不了多长的时间。 柳豫走在我前头,走了些许路后,他忽然转过头来,伸出手,对我道:“娘子……公主,这里有些滑,我扶你。” 我心想其实柳豫待我的确挺好的,只可惜…… 我摇了摇头,“我以前常常来上山游玩,我并无你想象中的娇弱。”依我所看,说不定柳豫的身子比我还要弱。 柳豫神色黯然地道:“公主愿意让温先生替你揉穴,却是不愿让我扶你。” 我不禁一颤,“你乱说些什么,这两件事压根儿就不一样。”我绕过了柳豫,直道:“快些走罢。” 柳豫到底还是跟了上来,我也松了口气。 到了山脚处时,那间曾经让我和晏清日久生情的小屋也一并呈现在我眼前,我的脚步顿了顿,心里头也不晓得是何种滋味。 约摸走了五六步,我走近了这间小屋。 如温衍所画的一般,篱笆前的确有数只家禽在互相追逐着,不过却不见老妇人的踪影。我一直吊着的心顿时松了下来。 我刚呼出一口气,只听吱呀一声,小屋的门打了开来,周婆婆搬出一张矮凳,置于门前,她坐在矮凳上,左手执着蒲扇,边摇边看着家禽嬉戏。 我一惊,下意识地扭头望向另一边的草丛,微风吹过,绿油油的草摇摆着身子。 此时,周婆婆忽然叫道:“姑娘?木姑娘?” 时隔四年,我没想到周婆婆还记得我,当时我也不曾说出自己的真名,只将自己的姓拆成了一半,用了“木”字。 我走了前去,笑容可掬地道:“原来周婆婆还记得我。” 周婆婆摇着蒲扇,笑呵呵地道:“这么多年来,我都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姑娘,自然是记得了。来来来,走近些,让周婆婆看看,是不是比以前更好看了?” 我哭笑不得地往周婆婆靠近了几步。 周婆婆眯着眼睛看了我许久,又乐呵呵地道:“果然越来越好看了,这天下就属你最好看了。”周婆婆此时的目光落在了我后面的柳豫身上,周婆婆又眯了眯眼,“小晏子,也过来让周婆婆瞧瞧。” 我看了眼有些尴尬的柳豫,僵笑道:“周婆婆,他不是小晏子。” 柳豫走了前来,周婆婆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许久,周婆婆方是笑道:“婆婆老了,眼神越来越不好使,还真的不是小晏子。” 我笑了下,道:“周婆婆,他叫柳豫。” 周婆婆的目光依旧缠在柳豫身上,她忽然道:“小柳子,我见过你。” 19、第十九章 周婆婆这话一出,我不由得愣了愣。想起之前柳豫和我说阿蛮也曾这座山上见过他,我开口询问道:“周婆婆,你何时见过他?” “就是你摔下山来的那一天。”周婆婆回想道:“当时雨停后,我出去给你找大夫,就是住在对面山头那边的马大夫。我去到的时候……”周婆婆此时望了柳豫一眼,表情颇是感慨,“就看到了小柳子。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到伤势如此严重的人,当时你呀,浑身都是血,就像是刚刚从血河里捞出来似的。马大夫那时还说你肯定是活不成了。” 之前云舞请回来的大夫似乎也说过柳豫受过重伤,如此说来,柳豫之所以会失忆,很有可能就是因为那一次的重伤。 周婆婆继续道:“没想到小柳子你却是活了下来,命由天定,这话果真不假呀。” 再次听到命由天定四字,我心里头有些微妙,我问道:“是马大夫救了柳豫?” 周婆婆道:“这个我不晓得,马大夫当时答应了我迟些过来,我便离开了马大夫那儿。之后再也没见过小柳子了。” 一直沉默的柳豫忽然道:“周婆婆,那位马大夫如今还住在对面山头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看见他的手握成了拳头。 周婆婆想了好久才说:“婆婆也很久没见过马大夫了,也许他还在住在对面山头吧。” 柳豫此时望了我一眼,我晓得他的意思,遂点了点头。正要和周婆婆告辞时,忽有一声猫叫传来,我顺着声音望了过去,不远处的草丛中正卧了只猫。 柳豫“咦”了一声,“这不是小狮子么?” 我立即想起了温衍的那幅没有画完的画,他说草丛上所卧的不是一条蛇,而是一只从山上溜下来的小猫。 小狮子喵喵喵地叫了几声,许是见到了我,它又欢快地叫了好几声,柳豫往前走了几步,小狮子跳进了柳豫的怀里。 证实了我先前的猜想后,我此时心里头除了震撼还是震撼。 我之前以为温衍不过是凑巧猜中了会下雨,可是今日却定然不可能是巧合了。温衍能知天命,有此般异能,怪不得承文会愿意在短短一日之内宠信他。 原来之前的一切都只是我在乱想。其实想想也是,若是换成了我,遇到此等能人,我也会用尽一切手段留为己用。 只不过温衍给我一颗种子是何意?受了重伤而失忆又莫名其妙地来到我府邸里的柳豫又是谁的安排? 我心里头有些惆怅。 过了这么多天,这些疑点仍然是疑点。不过好在方才周婆婆说出了一条小小的线索,柳豫既是受了重伤,那么是谁让他受了重伤?又是谁将他送到马大夫那儿的? 兴许找到了这个谁,第二个疑点也就能解开了。 与周婆婆告辞后,我和柳豫上了马车往对面的山头赶去。折腾了好些时辰,我也有些饿了,遂拿出了马车里备用的糕点,用了好几块,小狮子见到有吃的,喵喵喵地跳了过来,我掰了一小块糕点放在了云纹银盘上,小狮子低头吃得十分欢快。 小狮子如此乖巧可爱的模样,让我心里的惆怅少了些许。我抬头望向柳豫,他自从听了周婆婆那番话后,就开始默不作声。 我收回目光,继续逗弄小狮子。 约摸半个时辰后,我和柳豫找到了周婆婆口中所说的对面山头。这里住了五六户人家,柳豫一一前去敲门询问,但都是失望而归。 看来马大夫已是离开了这个山头,我也很是失望。不过柳暗花明的是在我和柳豫准备离开时,遇到了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他知晓我们要找马大夫后,颇为惊讶地道:“前几年他就离开这里了。” 我问:“前几年?” 老人摸了摸发白的胡须,“我不太记得,不过印象中那一年似乎刚改了年号。” 刚改了年号?岂不是说承文登基那一年? 又是佑平元年? 怎么所有事都发生在佑平元年? 我委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松涛小舍后,云舞见着了小狮子,高兴得两眼泪汪汪的,直问我是在哪儿寻到小狮子的。我说是在山脚处的小屋。云舞听后,神情倒是怔楞了一下。 我也没在意,摆摆手让她去给小狮子洗一洗。 之后,我唤人传了晚膳。柳豫破天荒地得没有黏在我身边,我心想估摸是周婆婆的一场欢喜一场空让他受打击了。 不过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打击于柳豫而言竟如此严重。次日醒来时,我从云舞口中晓得柳豫昨夜就开始发热,额头烫得可以煮鸡蛋了。云舞让人下山请了大夫过来,如今柳豫用了药,还在昏睡中。 我去了柳豫的房间里看他,他似乎还不曾退热,两颊还是红扑扑的,嘴里也不知在呢喃些什么。我走了过去想听清楚一些,不料柳豫却是猛地抓住了我的手,力度大得惊人。 “娘子……” 我总算是听清了柳豫的呢喃,我瞅了他一眼,微微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柳豫又喊了一声“娘子”。 我此刻忽地有些心软。 之前我已是确认了柳豫不是温衍的人,经昨日一事,我更是可以肯定柳豫不认识温衍。但如今让我困惑的是柳豫的意图。 没有人会无端端的喜欢另一个人,柳豫对我如此情深,也不晓得会不会是认错了人。这些日子以来,无论何时何地,我只要与柳豫有眼神碰撞,都能看到他眼底的一片情深。 起初我很是不自在,后来我视若无睹,如今证实了温衍的异能,我心中难免会有些微妙感。 蓦地,云舞在外头喊了声“公主”,我让她进了来。云舞瞧瞧床榻上的柳豫,又瞧瞧站在床榻边的我,神情看起来很是满足。 她对我道:“公主,方才阿蛮来过,说温先生有客来访,还请公主改日再去学画。”顿了下,云舞嘿笑了声,“公主,这样你就可以陪着驸马爷了。” 我纠结道:“莫要乱叫。” 许是我的眼神过于严肃,云舞晓得我是认真的,她很是不甘愿地道了声“好”。 云舞离开后,我又瞅了眼柳豫,他似乎睡得极其不安稳。我又想起温衍说的那句话——“公主若是能与柳公子结成良缘,此生定能无憾。” 我真不明白,为何温衍定是要撮合我同柳豫? 想来温衍今日的有客来访不过是幌子,他定是晓得了柳豫生病了,是以他想要我留在松涛小舍里好好与柳豫培养感情。 思及此,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快。 柳豫此时又喊了声“娘子”,我以为他又在呢喃便没有搭理。过了好一会,他连着喊了两声娘子,我方是意识到他醒过来了。 我定神望着他,他展眉一笑,又道:“娘子是在我梦里么?” 我瞅着他不语。 他很是满足地道:“真好。”说罢,他又闭上了眼,两颊上仍旧是滚烫的红。 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离开了柳豫的房间,我眺望着远山,目光却是落在虚空处,此刻我甚是烦躁,烦躁得想把所有看不顺眼的东西都通通扔掉。 我想,癸水的日子该是快来了。 20、第二十章 我自从难产后,这身子便迟迟不愿来癸水,我甚是担忧,后来传太医一诊,太医说只要按时服药,不出两月,该来的定会来。 我这人最爱惜的便是自己的身子,当初与晏清和离,我也是等到养好了身子再进宫同承文提出的。癸水一事,可大可小,我自是要小心翼翼地呵护。 我每日都有按时喝药,如今算起来也快到两个月了。以前来癸水时,心情定会烦躁,小腹也会微痛。今日恰好两样都齐了,我掐指一算,今夜癸水必然到访。 是以,我早早在腰间系好了月事带。果不其然,半夜正值好梦,我忽感某处如黄河决堤,瞬间从梦中惊醒。 我僵着身子,动也不敢动,只觉这久违的癸水来得甚是凶猛。 癸水在月事带上咆哮了整整一夜,我睡得极其不安稳,做了许多个血色的梦。次日醒来,我眼窝微陷,脸色略白。每走一步,都觉得浑身不顺畅。 最后逼不得已,我唯好定在软椅上,唤人传了早膳。 云舞可怜兮兮地对我道:“公主,驸……驸……柳公子已经烧了一天一夜了,若是再不退热,柳公子定会烧傻的。” 我道:“我又不是大夫,你和我说也无用。” 云舞两眼泪汪汪地道:“公主,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道:“去找大夫。” “昨天已是找过了,可是似乎不大见效。” 我心想柳豫这病多多少少都与我有些干系,我不能见死不救,遂道:“让侯在公主府里的赵太医上山。” 我用过早膳后,本想强撑着身子去温衍的小舍里,但一想起温衍昨日派阿蛮来说的那句话,我又重重地坐回了软椅上。 其实我也不晓得我在气些什么,但我就是在生温衍的气。既然他让我不要去了,那我干脆就歇个两三天如了他的意。反正如今癸水正值凶猛,我走动起来难免也有些不便。若是在温衍的屋里画着画着突然臀上出现一坨血迹,那真真是丢死人了。 主意打定,我立马让侍女去传话。我还酝酿了好一会,方道:“唔,你就说,本公主有贵客来访,改日再去先生家中学画。” 温衍不是能知天命么?我倒要看看他这回能不能把我的贵客画出来。 侍女听后,模样颇是诧异,满脸都写着四个字——贵客在哪? 本公主的贵客如今正在月事带上欢快地蹦q着呢。 不过这点我自是不会与她说了。 侍女离开后,我又唤了个侍卫进来,让他把一封密信交给吴嵩。我委实觉得柳豫身上的事怪得不行,马大夫是个关键人物,我得把他找出来。 之后,我闲坐了一会,只觉百般无聊,便命人拿来画具,开始作画。前日我说要画温衍结果因贪恋美色而一笔未画,今日我定要把温衍给画出来。 温衍很难画,即便如今我已是把他的相貌深深地记在心里头,可是无论我如何画都画不出他的神韵来。我撕了一张又一张的画纸,最后很是沮丧地搁下了画笔。 此时,外头响起了几道匆匆的脚步声,我竖耳一听,云舞的声音传了过来。看来云舞把赵太医带来了,赵太医医术甚好,柳豫的发热定难不倒他。 我打了个呵欠,准备去茅厕里换条月事带后再去小憩一番。 不料从茅厕里出来时,却是看到有个戴着面具的男子进了厨房里,我定了定神,只觉此人的背影像极了温衍。我稍微愣了下,立马喝了声:“站住。” 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竟是恍若未闻,继续往厨房里走去。一个面生的小厮连忙拉住了他,只见他比划着双手,那个戴面具的男子方是顿了顿身子,缓缓地转过身,目光在我身上定了定,不知为何,我总觉他的眼神有些冷,他对我一拜,“草民范文拜见公主殿下。” 云舞此时匆匆赶了过来,对我道:“公主,范大夫是我请回来的。他双耳失聪,听不到公主的话。不过他看得懂唇语。” 我愣了下,皱眉道,“赵太医呢?” 云舞道:“赵太医家中告急,已是告假回乡了。我本来想去宫里头请其他太医的,可是公主不曾给我入宫的令牌。回来时,刚好就遇到了范大夫。范大夫可厉害了,我亲眼见着他救活了一个垂死的妇人,周围的人也对范大夫的医术颇有赞词,都叫他范神医。情急之下,我就把范大夫领回来了。且方才范大夫看了柳公子一眼,就立马说出了柳公子的病症,如今正要去看昨日的周大夫给柳公子开的药呢。” 我开口问:“为何不敢以面示人?” 范文盯着我的嘴唇,道:“草民貌丑,恐吓着了公主。” 我淡道:“本公主不怕,把面具给掀了。” 他看了我一眼,伸出手缓缓地把拉下了面具。他的话不假,的确是丑得有些惊人,面上刀疤遍布,且左半边的脸像是焦炭一样,我顿时有些反胃。 我道:“戴回去罢。” 范文说:“草民可以进去了吗?” 我摆摆手,“去吧。” 我回到房里后,便躺在床榻上小憩。许是太久不曾来癸水的缘故,这一回凶猛得让我有些吃不消。我在床榻上也不敢乱动,最后也不晓得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我是被一道惊叫声吵醒的。 我紧皱着眉头出了去,却是见到若干侍女惨白着脸色,目光齐齐望向地面。我也顺着一望,这一望吓得我的癸水更是凶猛了。 地上有碎了一地的瓷碗和洒了一滩的药,以及一盆凋谢的墨菊。 我让人重新盛了一碗药,并让侍女倒向另一盆墨菊,果不其然,那盆墨菊迅速凋谢,并且隐隐发黑。我心中一颤,若是这碗药给柳豫喝下,柳豫不死也得死。 我神色一凛,立马问“药是谁煎的?” 侍女颤着回答:“回公主,是……是……范大夫。” 我皱眉:“现在人呢?” 侍女答道:“回公主,范大夫在两个时辰前已是离开了。” 我道:“去公主府里调人过来,让他们立马彻查这事。敢当着我的面生事,是活得不耐烦了。” 吴嵩办事很干脆利落,不到半个时辰,就把范文此人抓到了我的眼前。我让人掀开了他的面具,一看不由得皱下眉头,“不对,他不是范文。” 跪在地上的男子急道:“我就是范文,我……”他顿了下,怯怯地看了我一眼,“草民姓范名文,住在西柳巷,乃是一名大夫。公主若是不信的话,尽可去问问西柳巷里的人。” 我见他眼含怯意,又问:“今日寅时到卯时,你在何处?” 范文不假思索就答道:“草民今日一直在医馆里,医馆里的所有人皆可为证。” 吴嵩低声在我身边说了句:“公主,此人所说不假。” 我心想看来那个假范文是冲着柳豫来的了。只是柳豫究竟得罪了何人,为什么要来毒杀他?且他又是如何得知柳豫生病了? 范文又怯怯地道:“公主殿下,草……草民可以戴回面具了吗?” 真范文的左脸有一条刀疤,其实也不难看。我瞅了他一眼,道:“戴吧。”顿了下,我又道:“听说你医术不错?” 范文低着头,道:“只……只是坊……坊间传言……” 我摸了摸下巴,“我这里有个病人,烧了一天一夜也不曾退,你去看看罢。” 范文颤巍巍地应了声,之后跟着侍女出了去。我对吴嵩说:“继续查,一定要揪出那人!”吴嵩领命下去。 我此时瞧了云舞一眼,她的两只眼睛哭得跟核桃一样。很显然的,对于范文一事,云舞很是愧疚不安。其实也不能怪她,云舞这丫头也是病急乱投医。 幸好侍女不小心摔了下把药给打翻了,要不然此刻柳豫定能去阎罗王了。 过了一炷香后,范文前来同我说柳豫的病情,说柳豫犯的是心病,因心病而引起的旧病,不过不要紧,休息几日就能康复了。 心病? 我微愣,柳豫会有什么心病? 范文果真是个真大夫,在柳豫服下药后,不过几刻钟,他就醒了过来。云舞又两眼泪汪汪地和我道:“公主,您去看看柳公子吧。” 我去了柳豫的房间,柳豫大病一场过后,脸色比我还要白,他见到我时,眼睛亮了亮,只听他用嘶哑的声音道:“娘子,我似乎想起来了一些事情。” 21、第二十一章 这回我没有纠正柳豫,我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他的后半句上,我问:“你想起了什么?” “我……”柳豫忽然咳了起来,咳得一双眼睛都泛出了水花,恰好桌案上有一杯温水,我看不下去便把温水递给了柳豫,“你先喝口水,缓缓再说。” 柳豫的双手紧紧地捧住了瓷杯,他怔怔地道:“娘子……娘子是在关心我吗?” 我心想不能和生病的人计较,便道:“你先喝口水罢。” 柳豫很听话地喝水,不过眼睛却是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我忽觉柳豫和小狮子越来越像了,特别那双褐色的眼眸。 我轻咳了一声,“你想起了什么?” 柳豫想了想,蹙着眉头道:“我记得我来过这座山,当时雨下得很大,山路也很滑,我想要找地方避雨,后来遇见了一个古怪的男子,他戴着罗刹面具,不知和谁在激烈地争吵着……” “然后呢?” 柳豫紧锁眉头,似乎在绞尽脑汁地回忆,片刻后,他沮丧地道:“我想不起来了。” 戴着罗刹面具的男子,今日那个假范文也是戴着面具,这两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柳豫之所以受重伤,会不会是因为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以至于让人买凶灭口? 我正在心里头猜测着,柳豫忽然感慨地道:“如果那天我不曾受伤,也在周婆婆的屋子里避雨的话,娘子兴许遇到的就不会是晏清而是我了。” 听柳豫如此一说,我也颇是感慨。论相貌论才华,晏清和柳豫旗鼓相当,当年如果是柳豫先碰见了我,也许我的驸马就会是柳豫了,只是这世间哪有如果可言。 我想起之前的大夫说柳豫有心病,再想想此刻柳豫的感慨,心中不由暗道:好端端一个男儿家的,整日也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对柳豫说:“大夫说你是因心病而引发的旧疾。” 柳豫捧着茶杯沉默,过了好一会,他方是低低地道:“娘子,我以后会努力不生病,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柳豫现在这副模样,怎么看都像是我在欺负他,我叹了声,“你有什么心病?” 他抬头望了我一眼,又低下头,道:“娘子之前问我,若是你当真喜欢上了我,但哪一日我记起了所有事情,却是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娘子,到时候你该如何自处。我想过了,娘子你是对的,我一个连记忆也没有的人,凭什么去要求娘子你喜欢我。”柳豫顿了下,抬起头,凝望着我,“那么如果哪一日我恢复了记忆,娘子会喜欢我么?” 我没有回答。 柳豫又道:“娘子,我不是晏清。” 我心中一颤,最终还是淡道:“你好生歇着罢。” 柳豫急道:“娘子,你先别走,我……我……”我转过身,望着他,“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柳豫支支吾吾了好一会,蓦地他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眼睛一亮,重重地点头,“有,我还有话想说。” 此时癸水蹦q了下,我立即僵住了身子。 柳豫问:“娘子那一日为何会突然想要下山?” 我沉吟了片刻,心中千回百转的,最后还是如实与柳豫说了温衍知天命一事,不过却隐去了我与柳豫乃是良缘一说。 柳豫的神色凝重了起来,他道:“我听闻有一书,名为《兰莲经》,里头有关于许多能人异士的记载。若是此时我们能找着此书,也许能知晓温先生是何人。” 我道:“宫中有藏书阁,书籍无数,兴许会有你所说的《兰莲经》。” “只不过宫中藏书阁,岂是常人能进?” 我瞅了他一眼,道:“你该不会烧了一天一夜后,把我是谁给烧忘了?”宫中任何重地我都能轻松自如地出入,更何况是小小的一个藏书阁。我“唔”了声,道:“这样罢,等你病好后,我给你两道令牌,一道进宫的,一道进藏书阁的。” 柳豫一愣,继而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我……我可以进藏书阁?” 我心想柳豫果真是个书痴,“对。” 柳豫惊喜地道:“娘子,你真好。” 我重重地咳了声,柳豫脸色一变,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颇是不愿地改口道:“公主。” 我满意地道:“在这之前,你就好生养病罢。” 我的贵客在第四日就离开了,柳豫的身子也养好了。这几日,我与柳豫相处得颇是融洽,柳豫不再唤我娘子,我心中宛若一块大石落地。 我偶尔看着看着柳豫,就会觉得他像是小狮子,总是眼巴巴地看着我,回他一个眼神,他会乐得上半天。我有时还会觉得柳豫像小时候的承文,绾绾还未进宫之前,承文最黏的便是我这个阿姊,后来当了皇帝,一举一动都尽显天子之威,甚至常常给我一种承文才是兄长的错觉。 其实若是柳豫愿意的话,我收他为义弟,也未尝不可。 我离开松涛小舍,准备去温衍那儿的时候,柳豫的神色颇为复杂,我晓得他在想些什么。柳豫不是个擅长隐瞒心思的人,他太过直白,总是把话说得很清楚,就如这几日他一直在唠叨——温衍不是什么好人,公主不要喜欢他,千千万万不要喜欢他。 我上马车的时候,柳豫又在窗边开口道:“温先生不近女色,且身有异能,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公主即便是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子,也……” 我剜了他一眼,柳豫很识相地住嘴了。 我轻咳一声,开口道:“你此番前去藏书阁,定要记住宫中有许多地方不能乱闯,不然到时我也未必救得了你。” 柳豫点头,“我知道了。” 我又嘱咐道:“福宫一定不能闯。” 福宫是绾绾所住的宫殿,后来绾绾一把火将这宫殿给烧了,承文又固执地让人再建,如今虽是人不在了,但我晓得承文隔三差五总会去新建的福宫里头过夜,且还不许任何宫人进去。 柳豫两眼亮晶晶地道:“公主越来越关心我了。” 我的嘴皮一抖,呵呵一声。其实我不过是在想柳豫这身子跟水做似的,动不动就发热,还一热就是两三天,若是被关进牢里,也不晓得能不能挨上一夜。到时候柳豫一没,许多线索也就一起断了。 我放下了帘子,吩咐马夫赶车,走了不过一小段路,就听到柳豫的声音在这山头回荡——“不要喜欢温先生……温先生……先生……生,我会很快回来的……回来的……来的……的……” 我委实是哭笑不得。 可是当我静下来时,我心里头却是隐隐有些忧虑。自从温衍当了我的先生后,我对他似乎有种道不明说不清的情绪,直到那一日他为我煮了壶苦丁茶时,我方是晓得我对温衍这人有好感。 我并不排斥他,与他相处我很愉快,在他总是含着温润笑意的眼眸里,我能忘记过去很多难以忘怀的事情。 有时候我也会难以置信不过是短短数月尔,为何自己能这么快从晏清给我的伤害里走出?其实不然,我对晏清的情从第二年他找了杜汐汐便开始消沉,我与他四年的感情里头,有三年是在绝望中度过的,孩子的死是我真正的绝望。 在温衍的小舍里学画时,我非常容易就能静下心来,一笔一画地勾勒出各种事物的同时,也在渐渐忘怀我和晏清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伤感。 温衍真的是个不错的人。 之前虽是想着要提防他,总觉得温衍是靠美色登上国师之位。可是与他相处这么久,我发现温衍淡泊名利,说句大不韪的话,即便是把九五之尊的位置摆在他面前,我相信他也会不屑一顾。 承文说除了温衍,这天下间我想要谁当驸马都可以。我想我如今大概晓得这话的意思了,我之前是误解了承文和温衍。承文这么懂我,定是晓得倘若我与温衍相处久了,会生出不该有的情愫来。而温衍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若是喜欢上了,兴许会比和晏清在一起还要艰辛。 而我的好阿弟不愿再次看到我受苦,是以才会说出那句话来。 不过我想承文还是多虑了,我虽是对温衍有好感,但一着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受了晏清的苦,柳豫也罢,温衍也罢,我真真不愿再涉及感情一事了。 对温衍的那丝情愫,摆在心里头便好。 不过偶尔调|戏下天人般的温先生,还是非常有趣的。 22、第二十二章 我这回去温衍那儿并没有让人去通报,不过下马车时见到阿蛮我却是毫无意外。温衍既是知天命,那么我今日要来学画,他定也是能知晓的。 阿蛮很是恭敬地喊了我一声“公主殿下”,我笑眯眯地摆摆手,道:“先生的贵客可走了?” 没想到阿蛮的耳根子却是红了下,他小声地说:“公主殿下,我家公子在等着你呢。”话音未落,他就急急地转身进了树林里。 我不晓得阿蛮在脸红些什么,只觉一头雾水,但也未放在心上,耸耸肩便跟上了阿蛮的脚步。 我进了木屋后,就见到温衍在沏茶,许是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眼对我温和一笑,“公主来了。” 我本以为他会重新束回他的木簪,不料他却是仍旧束着我送他的白玉冠,我立即展眉一笑,那一日我与温衍之间的不愉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嗯,我来了。” 温衍递给我一杯茶,“公主这几日可有多加练习?” 我喝了一口,茶香在嘴里蔓延了开来,我此时心情相当的愉悦,“先生的教导,学生可不曾忘过。”我把画卷展了开来,这几日我在松涛小舍闲得不能再闲,画了无数遍温衍,终是画出了张我较为满意的。 不过在我准备把画卷铺到书案上时,我瞅了温衍一眼,与我笔下的温衍一比,我不由得万分沮丧。 我所画的温衍虽是形像,但神却是不像。我生怕温衍会像上回那般毫不客气地撕掉,当下就收起了画卷,藏在身后,“先生,我……” 温衍望着我,“怎么了?” 我抿抿唇,道:“你不能撕我的画。” 温衍一愣,随即笑了开来,“上回是我过于严厉了,我以后不会再撕你的画,给我看看你这几日进步了多少。” 我的眼珠子转了转,又道:“你不能笑话我。” 温衍的神色柔和极了,“我不笑话你。” 听他如此一说,我方是安心地把背后的画卷交到了温衍手里。我颇为忐忑地看着温衍打开我的画卷,然后,他的目光凝在了画上。 温衍久久不曾说话,这让我更为忐忑了。 我开口道:“先生,我画得如何?” 温衍像是刚刚回神的模样,对我道:“画得不错,公主是个有天赋的人。”他突然放轻了声音,“这画,我很喜欢。” 我不曾想过温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头喜滋滋的,也道:“先生若是喜欢的话,那这幅画便送给先生了。能得先生喜欢,我很高兴。” 我这话似乎让温衍怔楞了下,他用方才凝望着画的眼神来看我,也是过了好久,他才开口道:“公主赠画,我也回以一礼。” 温衍拿来一个精巧的瓶子,“里头有不少上好的补身子的丹药,公主可以为柳公子补一补。” 我一听,心中很是不快。 我这人有时候也挺直白的,当下就沉着脸,“我不要。”我咬着唇,又道:“不管先生知道我和柳豫之间将来会如何,但我相信这世间并无安排好的命数,即便是真的有,人也能改之。先生以后莫要再说我与柳豫了,我不想恼先生。” 温衍的神色不变,仍旧温润清和,他收回了瓶子,道了声“好”。 之后,我又恢复了笑脸,继续在另一边的书案上埋首作画。温衍让我随意画我所想画的,待我画完后,他再来指出我的不足。 我这回画的是一盆牡丹,高雅之士皆是爱菊爱竹爱莲,而我这个只爱金光闪闪之物的公主在百花中则是独爱牡丹,我爱极了它的雍容华贵。 是以,我画起来时也颇是得心应手,快要完成时,外头忽起一声轰雷,我抬眼一望,方才还是万里晴空的蓝天瞬间就乌云密布,轰隆隆地下起了倾盆大雨。 我忽然问道:“先生,这雨要下多久?” 温衍愣了下。 我眨眨眼道:“先生不是能知天命么?既是能知接下来会发生何事,那么不也该晓得这场雨能下多久么?” 温衍哭笑不得,神情里也颇为无奈。他提起画笔,开始在纸上作画。我心里甚是好奇,便搁下了我的画,凑过去瞧瞧温衍究竟会画些什么。 只见温衍画笔一挥,洋洋洒洒的便是一幅月挂柳梢图。 温衍含笑着道:“看起来这雨三更才能停。” 我心中好奇得不了,又问:“明天会出太阳么?” 温衍再次提起画笔,又在纸上一挥,顷刻间,一幅艳阳高照图跃于纸上。温衍看着我,这回他不说我也晓得他画中的意思。 我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只觉世间果真无奇不有,温衍也忒神奇了一些。 我兴冲冲地又道:“我的阿弟这辈子会娶妻么?” 温衍面有犹豫之色,我心想能人异士大多会有些忌讳,遂道:“先生还请放心,我绝对不会向陛下透漏半分的,先生偷偷告诉我就好。” 温衍瞅了我一眼,神色无奈地提起画笔。 这回温衍画了幅怪异的图,在一个女子闺阁里,承文一身凤冠霞帔的打扮,在床沿端坐着。我险些就要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我再凑前一瞧,承文也不像是被强迫的模样,神色里似乎还含有温柔的笑意。 我瞬间就愣住了,我扭头看着温衍,“这是什么意思?” 温衍悠悠地道:“天机不可泄漏。” 我气结,“先生,你画都画出来了,也不差给我解释啦。” 温衍含笑看着我,就是不语。 我心思一转,也道:“我阿弟的皇后长什么模样?” “天机不可泄漏。” 之后不论我问什么,温衍都说“天机不可泄漏”。最后我问累了,才就此作罢。温衍此时递给我一杯香茗,“公主说了这么多话,该是口渴了。” 我的嘴皮一抖,心想温衍果真真是气死人不偿命。 我很不客气地接过,仰脖子当作喝酒一般把一整杯香茗都灌了进去,放下茶杯时,阿蛮进了来,他“啊”了一声,苦着脸道:“公主殿下,这杯茶可是千金难得,你怎么尝都不尝就跟喝水一样灌进去。” 我微愣,“什么千金难得?” 温衍轻斥了阿蛮一声,对我道:“不过区区香茗,公主不必介怀。” 我一听也没有放在心上,只当阿蛮在大惊小怪。我瞅了阿蛮一眼,却见他耳根子又有些红,只听他对温衍道:“公子,都快辰时了,如意姑娘她……她……” 温衍道:“你若是担心的话,便出去找她罢。” 阿蛮的耳根子唰地一下红了个透,“我……我才没有担心她。” 温衍笑了笑。 阿蛮拿了把竹骨伞,红着脸跑了出去。 我微愣,“如意姑娘是……” 温衍道:“是我的徒儿,她前几天来看我。” 原来温衍当真是有客人,而这客人还是他的徒儿,我问:“阿蛮喜欢她?” 温衍颔首。 怪不得阿蛮一提起这位如意姑娘,脸就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外头忽地又响起了一个轰雷,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我走到窗前一看,整个天空像是挂了张雨帘。 “公主,把窗关了吧,雨大,容易着凉。” 我把窗子关了后,忽地意识到此刻我与温衍可以称得上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心里头顿时有些紧张,手脚也不知该怎么放。 也不知为何,明明这种场合我该很是得心应手才对的,可是遇上温衍,我就偏偏不知该如何是好,总觉得温衍一个眼神便能看穿我。 “公主。” 我抬眼,“嗯?” 温衍说:“今夜留下吧。” 我浑身一颤,他又道:“雨要下到三更,公主此时回去的话,定会淋得全身湿透。今晚我的徒儿回不来,公主可在她的房里宿一夜。” 我想了想,也觉在温衍此处宿一夜是最好不过的法子,便也应下了。 23、第二十三章 快到晚膳的时候,阿蛮还没有回来。 我正愁着晚膳该如何办时,温衍就转动着轮椅去了小灶边,他说:“阿蛮今夜也回不来了,公主稍等片刻,我去煮几个小菜。” 温衍果真是个能人,我本以为像他这样的定也是同我一般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料他竟是能煮出一手好菜。在我瞠目结舌的表情下,温衍已是摆好了一桌素菜。 他对我温和一笑,道:“还请公主见谅,我碰不得荤食。” 我连忙摆手,道:“我也挺喜欢吃素菜的。”望了眼桌上的三碟素菜,我笑道:“先生果真厉害,连我爱吃的菜也能晓得。” 我夹了一块笋丝送进嘴里,味道十分不错。 我又道:“我还真没想过先生竟是能煮得一手好菜。” 温衍淡道:“只要愿意去学,没什么是办不到的。” 我好奇地道:“先生还会些什么?”温衍刚要开口,我就笑眯眯地说:“先生可不能再说天机不可泄漏了。” 温衍轻笑一声,“公主觉得我还会些什么?” 我撑着下颚凝望住温衍,眼里涌上笑意,“先生可会吹箫?” 温衍道:“略会。” 温衍是个谦虚的人,他口中的略会与精通是一个意思,我道:“我府中有一管上好的玉箫,先生若是愿意的话,改日来我府中吹奏一曲如何?” 温衍颔首。 我心里头高兴极了,“就这么说定了,先生可是欠学生一曲。” 温衍说:“嗯,我记住了。” 外头的雨下得哗哗响,我在木屋里眉开眼笑的,一桌素菜大半是扫进我的肚里。与温衍用膳真的十分愉快,他会说很多有趣的东西,听得我入神,直让我感叹温衍见多识广。 后来说到兴头上了,我也来了劲,与温衍说了许多话。 “先生你来京城若是不曾去过说,你可以说是白来一趟了。说里头,真真是人才辈出呀。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都能说得出神入化。唔,我呀,就常常是他们所说的人。其实他们得感谢承文,承文是脾气好的皇帝,若是换成了我父皇,说里的人早就……”我比了个划脖子的动作,咽进了一块白豆腐。 温衍含着温润笑意,目光专注地倾听着,我看得心里痒痒的,又开口道:“不过说也是个好地方,我在里面见识不少形形□□的人。啊,对,云舞就是我在说里找到的。唔,你知道云舞是谁么?就是经常跟在我身边的那个丫头。当时说里的人都在说我坏话,就她一个人站起来为我说话。当时她说得口沫横飞的,有趣极了。” 温衍含笑道:“我知道。” 我眨眨眼,“先生当然知道了,先生无所不知,这点小事先生定是晓得的。” 温衍笑了笑,也不说话。我怔楞了下,总觉得此刻温衍的笑意有些飘渺。许是见我不说话了,温衍开口道:“公主是个有福的人。” 我搁下了筷子,叹了声:“先生此言差矣,若是当真有福,我与晏清也不会到这个地步……还有……”想起一出生就是死胎的孩子,我忽觉心里头像是被人扭了下,难过极了。 我赶忙低下头,暗暗骂自己没用。当初晏清待我万般不好我也不曾哭过,与温衍不过是随意一说,眼里就有湿意。 我眨眨眼,把湿意眨了回去,抬起头来却是见到温衍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我从未见过温衍用这样的神情来看我,一时间不由得怔住了。 “怎……怎么了?” 温衍神色柔和,他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上天欠你的,总会还给你。公主以后定能心想事成。” 我望着他,“我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温衍缓缓地颔首。 “孩子?” “会有的。” “疼我宠我的夫君?” “会有的。” “我喜欢的人?” “也会有的。” 温衍的话让之前心底那股伤感渐渐消失,当我躺在温衍徒儿的床榻上时,我十分安心,即便外头电闪雷鸣的,我的心情也宁静极了。 半夜忽闻一声轰雷炸响,我惊得从床榻上蹦坐了起来。 虽说我已是不怕打雷了,但此刻周围黑漆漆的,又不是我所熟悉的地方,心里头难免有些不着边际。我趿了鞋,摸着黑准备去点灯,不料走没几步却是不晓得踩着了什么东西,整个人顿时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只觉额角一疼,还未来得及从地上爬起,就听到外头一阵声响,紧接着木门被推开了,我见到温衍神色着急地出现在门前。 他手里提了盏灯,在橘黄色的光下,温衍的脸显得很温暖。 自己的狼狈模样被温衍瞧见了,我顿时觉得尴尬极了。 “公主,能站得起来吗?” 我“嗯”了声,从地上爬了起来,我拍了拍衣袂,颇是不自在地道:“只是不小心摔了下,并无大碍,先生还是回去歇息罢。” 温衍的目光在我脸上凝了凝,他叹了声,“等等。”他转过轮椅,身影消失了,不到片刻他又出现在我面前,手里却多了个小瓷瓶。 他向我招招手,指了指他身边的小矮凳。我不晓得温衍想做些什么,但也依言走了过去,在小矮凳坐了下来,“抬头。” 我微微仰起头,正疑惑着温衍的举措时,带着暖意的手指贴上了我的额角,我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我不由得瑟缩了下,这才发现我刚刚撞到了额头。 温衍一言不发地替我擦着额角,动作很轻。 我问:“你擦的是什么?” “一种伤药,我徒儿所制,明日就能好了。”顿了下,他的语气变轻,“不用担心,不会留下疤痕的。” 我见温衍的动作颇是熟练,便问:“你常替人擦药?” 温衍的手停了下,“以前替如意擦过一两回,不过她总嫌我力度大,如今也不愿让我擦了。” 力度大么?我倒觉得温衍的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甚至还给我一种他在尽力呵护我的感觉。温衍的手指在我的额头上停留了很久,我也不晓得是他指尖热,或是伤药热,擦着擦着我觉得自己也有些热了。 他专注地替我擦药,眼神柔和极了。 我的心砰咚砰咚地跳,可是一想到他不近女色,就立刻有一盆冷水浇灭了身上的热气。我垂下眼帘,不再看温衍的脸。 又过了一会,温衍总算是收回了手指。 我问:“我撞到额角,你也能事先晓得么?” 温衍望了望我,“不能。” 我一愣,他又道:“公主早些歇息吧,明日可能会有些忙。” “忙?忙什么?” 温衍笑道:“若是事事都能提前晓得了,这人生又有何乐趣?”他转动着轮椅出了去,替我把木门关上时,他又说了句:“公主安心睡吧。” 温衍关上门后,我房里还留有一盏他方才点亮的灯,我想着温衍方才所说的话,他说若是事事都能提前晓得了,这人生又有何乐趣? 温衍的确是能知天命,甚至能精确到下一刻发生了什么。那么这样的人生于温衍而言,又该是多么的无趣。 我灭了灯,重新躺回在床榻上,额角处的药过了火辣辣的热后开始变得清凉起来,让我感觉到十分舒服。外头的雷声依然不断,我翻转了下身子,侧躺着,眼睛望着木门缝隙里传来的光亮,眨也不眨地望了很久。 我知道温衍在外面,因为我听到了温衍沏茶的声音,水与茶盅的碰撞,在这漆黑的夜里直传到我的耳里。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心想在这电闪雷鸣之下,有个人亮着盏灯在外边默默地陪我,让我安心,不管是不是天命,至少我此刻是感动着。 24、第二十四章 许是因为有了温衍的陪伴,我在陌生的床榻上也睡得极其安稳,一觉便到了天亮。次日醒来时,一睁眼却是见着了一张面生的脸孔。 我心底微微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了。 “……如意?” 眼前的姑娘眨了眨眼,眉眼绽了开来,“对啦,我就是如意。你好聪明,怪不得师父会收你当学生。”如意又眨了眨眼,“公主都长得像你这么好看的么?g,我第一回见到长得这么好看的大美人,比我们村里的夕施姑娘好看多了。” “夕……施?” 如意重重点头,“偷偷告诉你哟,我们村里的夕施姑娘可喜欢师父啦,以前呀,天天都缠着师父,就差整个人扑上去了。” 我心中一动,“然后呢?” 如意捂嘴笑道:“没有然后啦,师父不近女色是人尽皆知的,那位夕施姑娘等了师父两年就嫁人啦。” 我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如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许是错觉,我似乎看到了如意眼里有种跃跃欲试的光芒。如意走前了几步,“美人公主,如意能摸摸你的脸么?听说摸了公主的脸,能长寿好几年的。” 我哭笑不得,“谁告诉你的?” “村里的木婆婆告诉我的。美人公主美人公主,你就让如意摸一下嘛。我会轻轻地摸哦,一点也不疼的。” 我真心觉得眼前的姑娘十分讨喜,属于第一眼见着了便很难讨厌的那种人,况且还是温衍的徒儿。我微微一笑,道了声“好”。 如意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真的么?” 我含笑道:“真的。” “美人公主,你是大好人,我喜欢你。”言讫,如意就伸出五指,还未碰到我的脸,温衍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如意,放下你的手。” 如意眼里的光芒瞬间就灭掉了,她很是沮丧地收回了手,嘀咕了句:“坏师父!早知道我动作就快些了。” 我抬眼望了过去,温衍今日仍旧束着我送他的白玉冠,在轮椅上温文儒雅地浅笑着。想起昨夜温衍的举措,我心中暖了暖,对他投以一个笑容。 温衍道:“看来已经好了。” 我摸了摸额角,光滑如初,一点都不疼了。那伤药果真真有效。此时如意兴冲冲地道:“美人公主是用了我所制的玉露膏么?” 昨夜温衍的确是说这伤药他的徒儿所制的,我点点头。 如意笑眯眯地道:“师父,这个功劳算我的!我立了功,师父也该奖赏我东西。”她眼珠子一转,忽地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了我的脸一把,之后像只小老鼠似的飞快地窜了出去,洒下一路清脆的咯咯笑声,“摸到了摸到了,好开心好开心!” 我倒也不在意,笑着对温衍道:“先生,你这徒儿真有趣。” 温衍颇是无奈,“如意有个怪癖好,每回见到长得好看的姑娘,总要上去摸一把。”他对我笑了笑,又道:“我让阿蛮给公主备了水洗漱,待洗漱后,出来一块用早膳罢。” 我洗漱过后,方是晓得如今已是辰时,外头蓝天碧云,日光极好,果真是如温衍所画的那般艳阳高照。我用早膳的时候,如意对我极为殷勤,口里直喊美人公主,一张小嘴儿甜得不能再甜。 阿蛮今早做了不少早膳,样式十分丰富,许是考虑到我的缘故,桌上还有两样荤食。如意像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阿蛮则是一直红着脸,温衍和我皆是含笑听着如意说话。 如意说着说着,又开始给我不停地夹糕点。 “美人公主,你尝尝这个糕点,是我从村子里带出来哦,是木婆婆亲手做的,可好吃了。唔,美人公主,你再尝尝这个,也很好吃哦。啊,还有这个,这糕点的名字可是我自己起的,就叫如意酥。” 如意正夹起一块杏黄色的糕点,温衍忽道:“如意,你自己吃罢,公主早上不能吃太多的甜食,否则会不舒服。” 我怔楞了下,随即又明白了过来。温衍无所不知,我这些小习惯,他自是知晓了。不过无所不知归无所不知,我此时心里头还是很高兴的。 我转了下眼珠子,瞧了温衍一眼,见他正慢条斯理地喝着一碗白粥,目光又赶紧收了回来。 阿蛮开口道:“公主殿下,你怎么又盯着我家公子?” 我笑眯眯地道:“那你怎么又盯着如意看?” 阿蛮的脸更红了,他低下头再也不敢说话了。我眼里笑意更甚,如意此时却是大咧咧地道:“阿蛮,你大方点嘛。反正美人公主的夫君是驸马,师父不近女色,公主就算把师父全身都看遍了,师父还是师父,公主还是公主嘛。你如此计较做什么。” “如意姑娘说的是。” “就是嘛,哈哈。” 我顿时无了食欲,不过面上仍是挂着抹淡不到不能再淡的笑意。早膳毕时,如意又道:“美人公主,我晓得附近有个小镇,今天有集市,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好不好?”说罢,如意又笑眯眯地对温衍说:“师父师父,你也一起去嘛。” 我想起昨夜温衍说今日会有些忙,莫不是他早已是预料到今天如意会吵着要去集市?我望向温衍,他也含笑望着我,“公主可想一起出去?” 我想能和温衍一道游集市也是不错的便点了点头。 京城郊外有好几个小镇,皆是以花命名,不过会办集市的也就只有菊镇。我去过菊镇好几次,的确是颇为热闹,里边很多物美价廉的东西,像如意这个年龄的小姑娘,常常会看得眼花缭乱,流连忘返。 一到菊镇,如意便蹦q着下了马车,集市里各种买卖声交织,商品琳琅满目。 我本以为如意会喜欢些小女儿家的玩意,不料她却是看也没看一眼,一头扎进了卖各种奇形怪状东西的摊子里。经询问方是晓得原是一些深山挖出来的草药,温衍对我道:“如意略懂医术,尤爱各种草药。” 阿蛮在一边道:“如意姑娘可厉害了,就算是阎罗王手里的人也能抢回来。” 我心里有些惊讶,没想到如意年纪小小,便有如此能耐,怪不得温衍会收她为徒。我想起如意所说的话,便问:“如意也是武陵人?” 温衍似乎没有想到我这么问,愣了下才答我:“是的。” 我又问:“如意之前总和我说村里的人,莫不是先生与如意都是住在武陵的一个村子里?” 温衍颔首,我正想问什么村时,温衍岔开了话题,他含笑对我道:“如意估摸还要看好长时间,公主若是累的话,我们便去前边的茶肆坐坐,待如意看完了自是会寻过来。” 我道了声“也好”,阿蛮推着温衍便往茶肆走去,我走在温衍身侧,这似乎是第一回我与温衍在外边相处,我心中难免有些小欣喜。 到了茶肆,温衍叫了壶茶和几碟小菜。我平日里是不碰茶肆的茶,不过见温衍喝得神色柔和,我也禁不住浅啜了一口,果真……如我想象般的难喝。 过了好一会,温衍忽然放下了茶杯,对我道:“我忽然想起有事要办,公主暂且在这等一等,可好?” 我自是只能说好了。阿蛮推着温衍离开茶肆后,如意很快寻了过来,她抱着一大团东西,虽是有厚布裹着,但是仍是能闻到一股浓厚的草药味。 如意眨巴着眼睛,在我对面坐下,“美人公主,怎么只剩下你一个?师父呢?” “说是有事要办,待会回来。”顿了下,我对如意说道:“听阿蛮说你连阎罗王手里的人都能抢回来?” 如意撑着下巴,撅嘴道:“没这么夸张啦,只是命不该绝而已。我哪敢和阎罗王抢人?再说村里的人身子极好,我想给人看病都没办法呢。”如意转了转眼珠子,忽然咯咯笑道:“不过前几年我真的救过一个人哦,那个人受了很重的伤,但在我如意的手下还是被救回来了,当时师父还夸我来着。” 我笑了笑,“如意真厉害。唔,你方才说村里的人身子极好,看来你们的村子定是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最养人了。” 如意眉眼笑了开来,“当然了,我们的村子不知有多好呢,冬暖夏凉,四季如春,所有人都热情好客,很是和善呢。” “听你一说,真像书中所说的桃花源。” 如意睁大了眼睛,“啊,真巧,我们村子就叫桃花源呢。” 我笑得愈发灿烂,“果然好巧。” “是呀是呀,好巧好巧。这是如意第一回从村子里出来呢,外边真的热闹极了,比村子里过年还要热闹。如果不是师父飞鸽传书让我出来,说不定这辈子我都只会在桃花源里。” 我挑眉道:“你们村子里的人世世代代都不出桃花源的么?” 如意托腮,如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我疑惑地问:“那先生怎么会出来呢?” “如意很聪明哟,虽然师父没有和我说过,但是我知道师父出来做什么。”如意眨眨眼睛,瞅着我直笑,我晓得她的小心思便顺从了她的意思,佯作一副好奇的模样,“如意果然很聪明,那先生是出来做什么?” 如意笑眯眯地道:“美人公主给如意摸一下。” 我凑前去,让如意摸了下左脸,她心满意足地道:“师父第一回离开桃花源是在四年前,回来的时候师父就变得不爱说话了,后来有一天师父忽然对我说,他做了件错事。所以呀,如意猜师父这回出来肯定是要弥补当年所犯的错。” “什么错事?” “这个……如意也不知道。” 我想了想,四年前也就是佑平元年,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情,如我遇见了晏清,柳豫受了重伤而没去参加科举,温衍也在这一年做了件错事,他要弥补当年所犯的错…… 弥补? 我的头脑忽然清晰了起来,温衍给我一颗种子,定然不是一时兴起的。可是若说温衍给我一颗种子是为了弥补当年所犯的错,那么温衍当年究竟做了什么错事?对我?还是对……柳豫?又或是晏清? 25、第二十五章 我正想更进一步追问下去时, 阿蛮推着温衍回来了。如意兴冲冲地把她买到的草药一一展现在温衍的眼前,温衍轻笑道:“没想到在市井中也能找到这种草药。” 如意高兴极了, 就差手舞足蹈了,她收起了草药, 阿蛮很是殷勤地接了过来。她对温衍道:“师父你去哪儿了?刚刚我和美人公主说了很多桃花源的事情呢。” “去买了样东西。”温衍仍旧是一派温文儒雅的模样,看起来似乎不大在意我打听他的事情,反倒是阿蛮一脸警惕地看着我。 我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原来先生所住的地方竟是那般美妙,真想去看一看呢。” 温衍很是直爽地道:“若是公主得闲,改日定请公主来看一看。” “美人公主一定要来我家哦,木婆婆会做很多好吃的。”如意眨眨眼, 目光忽地溜到了温衍怀里, 我顺着她目光一望,看到了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 如意惊讶地道:“师父师父,这是什么?” 温衍对我道:“公主赠了我白玉冠,我便想着要赠回公主一礼。上回是我疏忽了公主的感受, 这次便当作赔礼和回礼罢。” 我盯着眼前的檀木盒子, 很是惊喜,“送我的?” 温衍含笑地点头。 如意连道:“美人公主快打开来瞧瞧。”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了起来,“师父真偏心呢,都没送如意礼物呢。不过算啦,反正师父买的东西如意都不喜欢。” 我轻轻地打开了檀木盒子,目光不由一凝。盒子里头静静地躺了一个白玉做的小娃娃,玉质上乘, 表情雕刻生动极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咧着嘴笑得万分灿烂,我一见着心底就欢喜了起来。 我抬起头,望向温衍。 温衍眼里含着抹温润笑意,“公主可喜欢?” 我轻轻地点了下头,“嗯。” 此时,我听如意重重地呼了口气,“g,师父你还是别送如意东西了,如意最不喜欢娃娃了。” 我哭笑不得,这么精致的玉娃娃但凡是个姑娘家都会爱不释手,如意果真是怪丫头,不过也怪得可爱。我心底愉悦极了,便道:“我府中有一朵百年灵芝,你若喜欢,我便让人拿来送你。” 如意欢呼了一声,“美人公主你真懂我。” 我笑眯眯的,只觉此时氛围好得不得了。不过这好氛围很快就被打破了,我也不晓得如何发生的,只眨眼间周围出现了无数飞虫,茶肆里顿时乱成了一片。 温衍蓦然喝了一声,“公主,蹲下!” 我本能地就照做了,蹲下时我忽闻一股刺鼻的味儿,哗啦啦的地砖上掉下许多虫尸,我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紧接着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时,又听温衍急道:“公主,跟我走。” 我从未见过温衍的神色这般凝重,下意识地就站了起来跟着温衍跑。温衍即便是坐在轮椅上也跑得极快,我使劲了全身力气方是稳稳地跟住了他。 此时,我又听后方响起了虫鸣声,嗡嗡嗡的让人只觉浑身疙瘩尽起,温衍道了声“别向后看”。因为飞虫的突然出现,集市也乱成了一团,众人皆是东躲西避,尖叫声哭喊声混在了一起,造成了一种不可言喻的恐慌。 我也不晓得跑了多久,最后我们跑出了这个小镇,眼前忽地开阔起来,蓝天远山绿林,只可惜此时我无暇欣赏,只觉耳朵里咚咚地跳,胸腔里更是上气不接下气。 我开始有些跑不动了。 温衍似乎也发现了我的异状,他慢了下来,“再坚持会就好了。” 我气喘吁吁地问:“究竟……发……发生什么事情了?” 温衍没有答我,蓦地身后再次传来嗡嗡嗡的虫鸣声,我心中一惊,温衍亦是脸色一变,他蓦地抓住了我的手,我只觉眼前一晃,再晃时我已是稳稳地落到了温衍的怀里。 “公主,多有得罪了。” 他话音未落,我就觉整个人像是要飞起来一般,手不禁抓住了温衍的前襟,我从未见过有人坐轮椅还能跑得如此快,心底不由得有些讶异不过还是羞涩居多。 虫鸣声离我愈发的远,我此时耳里除去呼呼的风声还有怦怦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温衍方是把我放了下来。 我往周围一看,竟是一个山洞,黑漆漆的,我只能隐约瞧见温衍的轮廓。温衍不知从哪处寻来了火折子,点亮了一堆火。 他的神色依旧凝重极了。 他道:“公主,还请帮我一个忙。” 我自是说好了,他以树枝为笔在地上画了个图,形状颇是奇特,他指着好几处对我道:“还请公主在周围寻些拳头般大的石头摆在这几处。” 所幸石头并不难找,我找了一小会便寻到了,一一摆在温衍指定的地方。我刚放下最后一颗石头,那讨厌的虫鸣声又再次响起,温衍开口道:“公主站在我身后,不要睁眼。” 我没有迟疑便安心地闭上眼站在了温衍身后。 之后我只听虫鸣声愈发接近,我想起那些密密麻麻的飞虫,心底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正在此时,我又听轰地一声,虫鸣声嘎然而止。 我惊讶地睁开了眼,却是见漫天火光中飞虫一一落下,死得何其壮烈。 温衍此时缓缓地开口:“待这火烧完后,我们再离去。今日这些飞虫的目标是你,避免伤及无辜,所以才让公主与我一起跑。剩下的事情公主不必担忧,阿蛮与如意会在菊镇安抚好受惊的百姓。” 我皱眉道:“我?为何会是我?” 温衍转过了身子,他望着我,道:“公主这回受到惊吓,是我的疏忽。待我查清来龙去脉后,定给公主一个明白。” 我怔怔地道:“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可都是在先生的预料之中?” 温衍却是问我:“公主怕吗?” 虽说方才的确是有些心惊,但温衍一直在护着我,我并没有害怕之感。是以我道:“不怕。” 他又道:“公主如今可是信天命了?” 我沉吟了会,方是道:“我信先生有知天命的能耐,也信当真有天命一说,但我亦是信天命能被人改之,就如世事无绝对。即便先生晓得我下一刻要做些什么,但兴许我瞬间又变了个念头,做些先生意想不到的事情。” 温衍沉默了,过了许久,他才道:“今日所发生的事情我并不再我的预料中,这世间也有我不能预料的事情。不过公主放心,这种事不会有下一次。” 温衍这句话超出了我的意料,我本以为温衍今日只是顺应天命,不料他却是什么都不晓得。温衍此时又道:“我并无公主所想象中的那般厉害,公主若是当真认清了我,定是会失望的。” 这话更是超出了我的意料,我一时间竟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火仍是在烧着,看起来似乎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才能烧完。我心想如此寂静下去也不是办法,思来想去便问了个我一直以来都想知道的问题。 “先生的腿疾是……何时有的?” 温衍愣了下,倒是大大方方地回我,“一出生便有了。” 我心中微怔,又问:“治不好么?如意有替你医治过么?” 温衍淡道:“不过是天命罢了,治或不治,都是一样的。” 我蹙眉,“先生不试又怎知治不好?天命归天命,难不成先生一辈子都要顺应天命?为何不试着去反抗呢?兴许诚心还能感动上天,还先生一双完好无缺的腿。” 温衍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平日里总是含着温润笑意的双眼多了几分深色,片刻后,他对我笑了笑,转回身子继续盯着漫天火光,不再说话。 我此时想起了如意对我说的话,如意说温衍在佑平元年做了件错事,如今来京城只是为了弥补所犯的错。我瞅了瞅温衍的背影,几次想开口问清楚但还是开不了口。 我心想按照往常的惯例,温衍定是会回我一句天机不可泄漏的,既是如此,我又何必自讨没趣。还不如自个儿去查个清楚,到时候有理有据,想必温衍也只能有点头承认的份了。 思及此,我也闭上了嘴。 这场大火烧了很久,直到黄昏降临时方是停了。在大火前待了这么久,我和温衍此时的脸都是红扑扑的,如意和阿蛮寻过来时,目光皆是在我们两人的脸上转了圈,阿蛮大惊失色,问:“公主殿下,你和我家公子做了些什么?” 我没有回答阿蛮的话,只因我瞧见了如意的眼神,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仍是很清晰地发现一种不善的神色。这种神情我见过,杜汐汐也曾如此望过我。只不过如意的这种神情比杜汐汐淡了些而已。 我心中千回百转的,但面上仍是笑意连连,我对阿蛮说:“你猜我与你家公子做什么?” 阿蛮再次大惊失色,“你……” 温衍淡道:“阿蛮,不得对公主无礼。我与公主不过是在山洞里待了几个时辰罢了,能做些什么。时候不早了,公主还是早些回去吧。” 我佯作温顺的模样,笑眯眯地道了声“好”。看到阿蛮的脸色白到不能再白,我晓得他定是想歪了。不过这个想歪甚得我意,甚得我意。 我召来了我的马车时,如意忽然甜甜地对我笑道:“美人公主,你说过要给如意百年灵芝的哦,可不要忘了。” 我摸了摸她的头,轻笑道:“我记性很好,定不会忘的。” 回到松涛小舍后,我还未来得及小憩一番,便见着了柳豫。两日未见,柳豫的气色似乎好了不少,他抱着小狮子喊了我一声“公主”。 我瞅瞅小狮子,又瞅瞅柳豫,问:“嗯?可是找到了那本《兰莲经》了?” 柳豫边摸着小狮子边道:“找到了。” “哦?里头可有什么记载?” 柳豫的手顿了下,他神色极为凝重地点了下头。只听他一字一句地道:“公主,温先生不是人。” 26、第二十六章 什……什么? 听到柳豫此话时, 我的心瞬间就是一紧。温衍有血有肉,呼吸也是暖的, 怎么可能会不是人?我半眯眼眸,冷静地道:“此话怎讲?” “公主莫要误会了我的意思, 温先生的确不能称为人了。”柳豫道:“据《兰莲经》里所记载的,能知天命者为天人。天人拥惊人之貌,生有腿疾,荤食不能,擅丹青,只能以画代口说天命。而世间仅有一人。” 顿了顿,柳豫望着我, 一字一句地道:“之所以称为天人, 乃是因为天人与天同寿。” 与天……同寿…… 我心中一颤,只觉整个身子都开始变冷。柳豫叹了声:“公主早点歇息罢。”说罢,他抱着小狮子离开了。 我独自一人坐在榻上,脑里都是与天同寿四字。我忽地想起我曾问温衍年龄时, 他是犹豫了会才告诉我的。在那时我心底就有了个谱, 温衍这人定不简单。可是我从未想过,温衍会与天同寿。 我从衣襟里掏出温衍送我的玉娃娃,今日虽是险境连连,但这个玉娃娃我却是从未放过手,一直护在怀里。我的手指在只有巴掌大的玉娃娃的脸上流连,冰冷的玉传来阵阵凉意,冻得我的手指发寒。 我打了个寒颤, 忽觉温衍离我极远极远。 夜半时分,明明我该是在梦中畅游,可我睡不着,满头满脑都是今夜柳豫带给我的震撼。我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枕边的玉娃娃依旧笑得不谙世事,我伸手触摸了下它的脸,指尖不由得冷得颤抖了下。 我最后也不晓得是如何睡着的,只知我做了一整夜的噩梦。 次日醒来,我派人去告知温衍我今日身子不适,不能去学画了。用完早膳后,我让云舞备好了马车,我要进宫一趟。 承文当初斩钉截铁地说这世间我想要谁当驸马都可以,但除了温衍之外。承文定不会无缘无故就这么说的,他当初定是早已晓得温衍是天人。 承文是因温衍替他算了一卦才让他当了国师,当时我只觉是温衍迷惑了承文,可如今看来国师之位怎么说都算是委屈了温衍。温衍会遇到承文,会当国师,这个定不是偶然。承文和温衍之间许是还有些我不晓得的秘密,我要去问个明白。 我进宫的时候恰好遇上了下朝的时间,一众朝臣自承乾殿里鱼贯而出。这些日子以来我皆是住在松涛小舍里,颇有小隐隐于山之感。每日除了对着温衍还是温衍,对于京城里的事和人都有些模糊了,如今见到这么多熟悉的面孔,心中竟是觉得恍若隔世。 朝臣们见着了我,面上颇有惊讶之色,他们纷纷向我行礼,我微笑着让他们免礼。接下来却是让我有些意外,本来朝中大臣都是惧我之极,见着如今驸马还未有着落的我哪个不是溜得飞快,生怕我金口一开,就成为砧板上的肥肉任我□□。 但也许是好些时日未见的缘故,不少大臣竟是来同我寒暄,之前那几位替我举荐驸马的大臣更是面带春风般的笑意来同我说山中景色不是一般的美妙。 我听着听着便听出了他们的意思来,见他们个个面含春风想来是晓得了我最近与温衍走得很近,于是乎便以为我与温衍好事近了,他们家的公子们总算是逃离了送入虎口的危险。 我笑眯眯地道:“诚然,山中景色妙极了,妙得让本公主恋恋不舍。” 众大臣一一附和,各种赞美之词萦绕在耳畔边,我瞅着他们的样子,心中只觉好笑,也不愿与他们计较了,便准备云淡风轻地离去。 其实,我第一眼就瞧见了晏清,晏清相貌俊朗,放在众臣里头也是个鹤立鸡群的,我很容易就能瞧见他,更何况我与朝臣交谈时,他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扫向我,但又极快地垂下头来,不像之前那般盯得我死死的。 不过他如何都罢,如今已是与我无关。 在朝臣们的恭送声之下,我迈开步伐往御书房走去,按照承文的习惯,下朝后他会去御书房批阅奏折。我走了一小会后,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公主请留步。” 我微愣,转过身子一瞧,是晏清。他仍是身着侍郎的朝服,面容依旧,不过比之以前却是消瘦了不少。 他上前了几步,垂着头道:“微臣有些话想同公主说。” 若是以往我定不会给晏清好脸色看,但许是与温衍待久了,我此时见到晏清心情相当的平静,我淡道:“晏清,事到如今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云舞在我身后小声地说了句:“就是!” 我瞅了她一眼,让云舞和一众宫娥退到了一边。晏清与我和离后的种种怪异举措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我想我也该是心平气和地好好地与他谈一谈,不能再像前几回那般气得动手。 “说罢,有什么话一起说完。” 晏清目光复杂地凝望着我,许久,他张张嘴,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我一愣,千想万想也想不到晏清会和我说这个三个字。 他低低地道:“这几年来,你待我极好,最后我却是伤了你,伤了我们的孩子,是我不好,我欠你一句道歉。” 我本以为能我真的能心平气和,但晏清一提起孩子,我的脑子里立即浮现孩子青紫的毫无生气的脸孔,心中隐隐胀痛。我想我大概不能再和晏清说下去了,不然我怕我会把气再次撒到他头上。 我沉着脸,“你说的话,我听了,你走罢,以后少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愿见到你。” 晏清面色一变,他忽道:“公主当真要选温国师当驸马?温衍如何得来国师之位的,人尽皆知。公主莫要被美色遮蔽了双眼。” 我怒极了,冷道:“温衍如何,还轮不到你开口。你如今不过是区区侍郎,国师官阶高你几许,你该是心知肚明。如此是非不分,看来陛下早就该降你官职。”末了,我又道:“念你是初犯,这回我饶过你,若是有再有下回,我定会禀报陛下。” 言讫,我扬袖离去。 此时我心里头很是不适,方才我的确是在恼晏清说温衍的不好,但更多的却是恼自己。当初我也是如晏清那般看待温衍,直到与温衍相处后,我方是了解了温衍这人,才晓得自己当初错得多么离谱。 云舞紧张兮兮地看着我,“公主,你可别忘记了前驸马以前是怎么对你的?可千千万万不要因为几句甜言蜜语就回心转意了,驸……咳,柳公子还在宫外等你呢。” 我瞥了云舞一眼,淡淡地说:“我自有分寸。” 云舞又道:“g,公主,方才如舞姑娘还同我说,前驸马把杜汐汐这狐狸精收进府里了!那狐狸精这几日可得意了,天天在前驸马的府里作威作福。” 听到这话,我一点感觉也不曾有,只是觉得晏清早就该把杜汐汐给收了,免得来脏了我的眼。如今晏清这么做了,我甚是欢喜。 进御书房前,我收敛了面上的情绪,换了张笑眯眯的脸。我进去时,承文果真在批阅奏折,他端坐在椅上,神情极为认真。 我腾地就想起了之前温衍的那幅画,大荣的皇帝我的阿弟一身凤冠霞帔,眼含温柔之色地在喜床上坐着。我当时只觉诧异,后来想了又想,大概也想出了些头绪来。 估摸承文是遇到了他爱的姑娘,而恰好我的弟媳俏皮活泼了些,便与承文来玩玩夫妻间的小乐趣。不管如何,承文若是能完全放下绾绾,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姑娘,他们要做些什么,我也是乐见其成的。 承文搁下了奏折,我走了前去,笑眯眯地喊了声“阿弟”。 我很少喊承文‘阿弟’,一直都是直呼其名。只有在有求于他时,我才会把这称呼摆上口。 不过很明显的我这阿弟是相当了解我这个阿姊的,他也笑眯眯地看着我,“阿姊在京城郊外玩了这么多天,可是又看上哪一位俊郎君了?” 我的嘴角一抖,“没有,真的没有。” 承文敛了笑意,“除了景润,阿姊看上哪个我都能满足你。” 我咬咬唇,“就因为温衍是天人?” 承文看了看我,叹了声,“我就知道瞒不过阿姊。景润的确是天人,阿姊你若是与他在一起,会很苦。天人与常人不一样,想必阿姊也是晓得的天人与天同寿。先不论景润愿不愿意与你在一起,阿姊可是愿意见到当你白发苍苍手不能抬时,景润仍是二十有七的模样?阿姊可又是愿意你百年之后留下景润一人陪着你的墓碑直到天荒?” 不得不说,承文果真是世间最理解我的人,他把我的所有顾虑都考虑到了。 我叹了声:“不愿意。” 顿了下,我又道:“承文,你是我阿弟,我愿意将我的心事告诉你。你上回你同我说的话,我是记在心里的,可是见到温衍,我还是忍不住去喜欢他。不过你放心,喜欢归喜欢,我也不会无理取闹地硬要他当我的驸马。承文你也是晓得,很多东西并非拥有才算是喜欢,我就此般瞧着他便心满意足了。” 承文说:“阿姊想得开是好事。” 27、第二十七章 我从承文那儿出来后已是午时, 经我整整一个上午的努力,我从我的阿弟口中挖出了一句话——阿姊莫要想太多, 景润不会害你的。 我与温衍相处了这么久,我也是晓得他不会害我。可是我疑惑的地方仍然很多, 我迫切想知晓答案。只可惜温衍不告诉我,我只能继续和柳豫一起查。 出了宫门后,我第一眼就见到柳豫站在马车旁边等我。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柳豫真真是个固执的人,无论我说过多少回,他都执意地要站在马车外,不管日晒雨淋。 我默默地在心中叹了叹,等所有事情都水落石出后, 我便把柳豫举荐给承文, 以柳豫之才和他的仁德,我想他定能当个好官。 柳豫也是好人,我觉得他应该配一个家世清白,没有前夫也没有生过孩子且还全心全意爱他的姑娘, 像我这样任性娇纵的公主, 与柳豫在一起,也只会误了他。 如今正值初夏,中午的日头有些猛,我看着柳豫略微发白的唇,心想着下回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柳豫来了。柳豫对我弯眉笑了笑,“公主,你可有问到什么?” 我摇摇头。 柳豫说:“公主不要急, 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 我瞧着他愈发苍白的唇,只觉他像是下一刻就会晕倒在地,遂道:“上马车再说罢。” 柳豫弯唇,很是乖顺地说了声“好”。 公主府的马车极为宽阔舒畅,坐在里头是感受不到颠簸的,可是我瞧着柳豫的模样,我总觉得我这马车正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行驶。 云舞很是担忧地道:“柳公子,你没事吧?你看起来……脸色好差。” 柳豫轻声道:“我没事。” 我瞅了瞅柳豫,心想还是先回公主府让太医瞧瞧罢,顺便问问吴嵩查得如何了。思及此,我吩咐了车夫去公主府。 到了公主府,我立马让云舞领着柳豫去赵太医那儿,柳豫看起来不大愿意,直说他没事。我眯眯眼,“你真的不去?” 柳豫怔怔地看了看我,忽然声音轻飘飘地说了句:“公主……是在担心我吗?” 算我怕了你……我很无奈地道:“是!” 柳豫的眼睛里一下子充满了欣喜之色,那副苍白的模样瞬间就消失了。云舞笑嘻嘻地道:“公主果真是柳公子的良药。” 我道:“带柳豫去赵太医那儿。” 这回柳豫也不反对了,笑得傻傻地跟着云舞走。我叹了叹,让人去把吴嵩唤了过来。吴嵩一见着我就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只道:“老奴有愧公主所望,范文一事仍是未有着落。” “起来罢,继续查。” 我想起昨日遇到的飞虫,依我所看,一旦被那些飞虫碰到是必死无疑的。敢当众害我的人,这世间找不出几个,而能控制飞虫的,兴许也不是人。 可是……为什么要害我?我究竟做了什么得罪人的事情? 我细细地回想了一番,所有的怪事都是从温衍给了我一颗种子后发生的。而昨日看温衍的神情,我相信温衍定是也不知情的,那么排除掉温衍后,这两个月以来,我唯一做得比较离谱的事情就是把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柳豫收留了进来。 上回假范文想要毒死柳豫,结果不成。 我灵光一闪,莫不是昨天的事情是假范文所做的?如果没有我,柳豫早已是死在假范文手上了,所以假范文这回决定先将我铲除掉。 我一直以来都很是信任吴嵩的办事能力,除了天人温衍之外,这世间没有吴嵩查不出来的事情,而这个假范文,吴嵩用了这么久也没查出来,只能说……他也不是人,或是有异能的人。 而这人应该跟……温衍有关。 我此时思路甚是顺畅,只觉这阵子发生的怪事似乎都可以联系起来。我正欲继续想下去时,柳豫和云舞却是出现了,将我的思路全都打乱了。 云舞像只小麻雀似的蹦到我身边,“公主公主,赵太医说柳公子只是轻微中暑,多加休养便好。”顿了下,云舞眨眨眼,又对柳豫说:“g,柳公子,我就说了嘛,下回你就在树下等公主就好了,宫门附近不是有好几棵大树么?你挑一个最大的,这样一来,你既可以第一眼见到公主也不会中暑了,两全其美,多好呀。” 柳豫此时仍是满脸喜色,看得出来他很高兴,他对我说道:“公主,我以后不会再让你担心了,我会很乖地在树下等你的。” 我嘴皮抖了抖,道:“让人备车去松涛小舍罢。” 云舞忽然问道:“公主打算在松涛小舍住到什么时候?之前公主只说住几日,如今都一个多月了。” 我愣了下,说实话我还真的没想过这个问题,在松涛小舍里我住得很舒服,白天能去温衍那儿学画,他会沏茶给我喝,会煮我喜欢的菜,还会温柔地陪着我说话,晚上则是回松涛小舍期待着次日能再见到温衍。不知不觉中,竟是已过了这么久。 我想起温衍当初所说的过多几月便要离开,心里头难免有些伤感和不舍。 我道:“住到我不想住为止罢。” 柳豫此时小声地道:“公主可是不舍温先生?” 我抿抿唇,没有答柳豫。 柳豫这回的神色没有黯然,他笑得很灿烂,“公主,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公主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去温先生那儿我也跟着去。” 柳豫的转变让我有些不解,不过我很快就晓得了原因。 他在马车里很轻很轻地和我说:“我知道公主现在喜欢温先生,可是不要紧,我知道公主和温先生是不可能的,公主虽是身份尊贵,但始终是凡人,温先生与公主是不一样的,就如鸡配鸡,鸭配鸭,牛配牛,也没见过有鸡配牛的。我会一直在你身后等你的,等哪天公主累了,转过头来,就能第一个瞧见我。” 我很是无奈,柳豫这又是何苦呢。 如今我对柳豫已无之前的反感,只觉在感情上我与柳豫是一样的,他喜欢我,我喜欢温衍,我和温衍不可能,柳豫和我亦是不可能。 我们都在喜欢一个不可能的人。 我顿时有了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我拍拍他的肩膀,道:“柳豫,你也该转转头。” 柳豫一转头,正对着的是云舞打瞌睡的模样,我说:“我看云舞挺喜欢你的,你看你这一转头就能瞧见云舞。云舞是个好姑娘,她……” 柳豫第一回打断我的话,他抿着唇,道:“公主就算不喜欢我,也莫要如此伤我。公主想必此时也是晓得我的感受的,上一次温先生将你推给我时,公主的心情如何,公主定也是记得的。” 我一愣,柳豫何时也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 他垂下眼帘,说:“只要公主不把我推给别人,公主想让我做什么都行,即使是公主让我去死,我也死得心甘情愿。” 我顿觉肩上压下了重重的担子,重得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想柳豫大概是真的很喜欢我了,倘若温衍让我去死,我定是做不到的。 我无声地望向窗外,不再与柳豫搭话。此时仍在京城内,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周围都是我所熟悉的事物。正当我看得百般无聊时,我的火眼金睛蓦地发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上回的假范文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他那张伤痕累累的脸,亦不是他的失聪,而是他那极像温衍的背影。我立马喝了声,“停车。” 我急急地跳了下去,柳豫在我身后问:“公主要去哪儿?” 我只顾着假范文,一时也没有闲暇去答他,我抿住唇不动声色地追了上去,柳豫跟了上来。我们两人很快就在人群里湮没了身影。 28、第二十八章 假范文走得并不快, 我和柳豫轻而易举地就跟上了他的脚步,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面。柳豫小声地道:“那人可是上回想要毒害我的人?” 柳豫果真很聪明, 上回假范文一事我只是寥寥数笔带过,这回我什么都不曾说, 他就已是猜中了。我应了声“嗯”。 蓦地,假范文拐进了一个小巷子里,我刚想也跟着进去时,眼皮忽地一跳。我心想以吴嵩的办事能力,要在京城找一个人不难,可却偏偏找了这么久也为未曾找到。而我不过是随意一瞥就见到了人,这看似巧合, 但却更像是陷阱。 我迅速冷静了下来。 柳豫问:“公主怎么了?” 我沉吟道:“里边恐是有诈。” 我话音未落, 忽有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诶诶诶,这不是美人公主么?” 我听出了是如意的声音,回头一瞧, 如意两只手都拿了串冰糖葫芦, 蹦蹦跳跳地来到我跟前,“美人公主美人公主,你不是身子不适么?怎么会在这儿呢?” 我下意识地就往如意身后看,如意笑眯眯地道:“美人公主不用看啦,我师父没有来哦。我今天是来找美人公主的。昨天美人公主答应给我百年灵芝的,今早如意伸长了脖子等呀等呀等,都没有等到公主, 师父说美人公主身体不适,所以如意就来给美人公主把脉看病。” 身子不适不过是个随意捏来的措词,我轻笑道:“今早太医已经替我诊治过了,并无大碍。如意的百年灵芝,待会我让人给你送去。” 如意眨眨眼,“不用这么麻烦啦。我去公主府拿就好啦,而且如意早就听闻美人公主的府邸美轮美奂,能进去瞧一眼,此生足矣。” 我心思一转,喝道:“玄青,玄紫,玄褐,玄蓝。” 话刚出,便有四道身影从四面八方齐齐地窜出。 玄青,玄紫,玄褐,玄蓝四人是我的贴身暗卫,他们的身手极好,乃是从皇家暗卫营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我相当信任他们。 我道:“进去搜,抓到人后押到公主府。” 四人应了声“是”,极快地就在我眼前消失了。此时只听如意笑嘻嘻地道:“驸马,如意请你吃冰糖葫芦。” 我的面皮一抖,“如意,谁告诉你他是驸马了?” 如意眨眨眼,“没有人呀,如意自己猜的。美人公主你看看,他穿的衣服与方才那几位侍卫穿的都不一样,还长得这么好看,而且他整张脸都在写着我喜欢美人公主。所以如意就猜他是驸马啦。” 我的面皮又一抖,我很严肃地说:“不是。” “g?那这位不是驸马的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柳豫轻声道:“柳豫。” “诶诶诶,美人公主你看看,你刚刚这么一说,柳哥哥多么伤心呀。”如意把一串冰糖葫芦塞进了柳豫的手里,“柳哥哥别伤心哦,如意请你吃冰糖葫芦。” 柳豫怔怔地看着如意。 我此时方是发现柳豫的面色有些白,我想起赵太医说柳豫是轻度中暑,而刚刚他又跟着我在太阳底下下跑了这么久,我心中咯噔一跳。 幸好云舞赶了过来,我赶忙让云舞扶柳豫上马车,生怕一眨眼柳豫就晕倒在这儿。在马车里,云舞和如意两人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说得甚是起劲,我只觉耳边多了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我没有留意她们两个小姑娘说了些什么,反倒是留意到柳豫打从上了马车后,目光就一直盯着如意。我心想莫不是柳豫见到如意后,便一见钟情,把对我的情意转到如意身上了? 我心中一乐,柳豫与如意其实看起来也蛮配的。 到了公主府后,我让如意给柳豫把脉,如意所说的与赵太医的并无出入,她给柳豫吃了颗丹药,柳豫的脸色立即好了许多。 不过他的目光仍是黏在如意身上,这个情况一直维持到如意离开我的府邸。恰好此时,玄青四人也回了来,他们道:“禀告公主,巷子里并无公主所想找的人。” 我心里头有些失望,我摆摆手,屏退了他们四人。 我在廊道上深思了许久,最终还是叹了声,刚想转身却是见到柳豫急急地向我走来,我定了定神,只听他张嘴道:“公主,我记起来了,我以前见过如意。” 我微微一愣,“什么时候的事情?” 柳豫摸摸鼻子,摇了摇头。 我也没有勉强柳豫,其实只有这句话已是足矣。如意说这是她第一回出桃花源,柳豫以前见过如意,定是在桃花源里,而柳豫是清西人,与武陵压根儿打不着边际,且如意还说她前几年曾救过一个重伤的人,这回又是温衍要如意出桃花源的…… 这些事情很容易就能联系到一起。 柳豫当年因为重伤而没有参加科举,恐怕就是温衍所犯的错吧,是以温衍要回来补偿的人不是我,也不是晏清,而是柳豫。 这么说来,柳豫之所以会出现在我的公主府,定是与温衍分不开的。 柳豫又说:“假以时日,我定能全部想起的。”顿了下,他又小心翼翼地道:“等我想起所有事情了,公主能不能试着来喜欢我?” 这样的问题,我委实不想答。 我刚张嘴,柳豫就忙道:“公主不用答了,就当做我没说过这话吧。” 我心想感情这玩意果真累人。 我本来是打算立刻去问清楚温衍的,可是如今天色已晚,唯好翌日再去。其实我心底很明白,天色晚不过是借口,温衍本来离我就远了,若是将所有迷雾都捅破了,只怕温衍会离我更远了。 其实我也不晓得,我究竟是如何喜欢上温衍的,起初只觉得这人神秘极了,温润的笑意后所藏的秘密极其吸引我,可我却是在挖掘秘密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被他这个人所吸引。 他给了我一颗种子,许了我一个驸马,最终我却是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我在床榻上凝望着温衍的画像,手指轻轻地触摸着他的脸颊,想起那一日我坐在他怀里,以极为亲密的姿势贴合着,尽管当时被飞虫追得有些狼狈,可我却是觉得前所未有的心暖。 我想,那大概是我与温衍最为亲密的一次了,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次日我睡到晌午方是醒了过来,用过午膳后,我晓得我不能逃避了,该揭开的事情总得要揭开的。我让云舞留在公主府里,仅仅是带了柳豫出去。 从温衍给我种子的那一刻开始,所牵涉到的人来来去去也就只有我和柳豫二人,我对柳豫说:“今天我们疑惑了很久的事都会水落石出。” 柳豫不解。 我淡淡地道:“温衍会告诉我们的。” 柳豫垂下眼帘,轻轻地“哦”了声。 马车行驶得很快,半个时辰后,我和柳豫出现在那一片小树林前。这回阿蛮并不在,不过并不要紧,我记得进去的路。 与晏清和离后,我学会了一件事情,就是无论做什么事,我都会留一手,以此确保我能全身而退。 我对柳豫道:“你跟着我走。” 他毫不犹豫地跟在了我身后。 我晓得树林里处处是机关,是以走得特别小心,柳豫也不敢开口打扰我,我凭着记忆很是顺利通过了这个危险的小树林。 我进了木屋里,里头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我颇是怔楞,在周围寻了一圈,不见温衍,不见阿蛮,也不见如意。我不由得蹙了蹙眉头,柳豫此时道:“温先生他们会不会是出去了?” 这倒也是,依如意坐不住的性子,许是同上回一般吵着出去玩了。我遂道:“我们等等罢。” 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直到天黑,温衍他们也不曾回来。我忽地有些心惊,莫不是温衍晓得我知道了一切,所以提前离开了京城? 我一慌,立即从竹椅上站了起来。 柳豫问:“公主怎么了?你的脸色很差。” 我冷静下来,温衍定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去的,他还欠我一曲,即便是要走,起码也得和承文打声招呼,断不可能这么贸然离开的。 我道:“没事,我们回去吧,明日早些过来,温先生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柳豫说了声“好”。 可是我却从未想过,出了小树林后我竟是会见到我的车夫躺在血泊之上,死状何其惨烈,我一见,立即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29、第二十九章 半晌后, 我吐得全身无力,方是虚弱地倚在树上。我抽出手帕, 抹了抹嘴,目光轻飘飘地重新落到倒在血泊中的车夫身上。 杀人的手法极其残忍, 车夫的身子断成了三截,涨成紫红色的脸孔双眼爆出,仿佛见到了什么惊恐的东西。 我刚想上前细看时,柳豫却是挡在了我的身前。 “公主,对方看起来像是冲着你来的。我们还是早些离开为妙。” 这样的杀人手法不常见,我敢肯定是冲着我和柳豫来的,且这么光明正大地杀害我的人, 定与上回的假范文分不开。 若是这假范文被我抓到了, 我定让他五马分尸! 不过柳豫说得对,车夫的死不是意外,此刻还是早些离开为妙,可转眼一想, 这杀手既是充着我们来的, 许是如今还在某些地方埋伏着,如此贸然出去,危险也不知几许。 我蓦地想起上回的飞虫,林里虽有机关阵法,但未必也挡得了这些东西,若是只留在温衍的小舍里,那定是连唯一的生路也断了。 我对柳豫一颔首, 此时也顾不得马车上的血迹了,一跃而上。 柳豫拣起了地上血淋淋的鞭子,“驾”的一声,马车迅速往山下驶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重重地颠簸了下,只听柳豫“吁”的一声,马车停了下来,我探出头一看,马车前方竟是有十个杀气腾腾的黑衣人伫立着,他们的目光极冷,宛若是腊月寒冬刮过脸上的厉风。 若是合适的话,我真想高叹一声——天要亡我。 今日十分之十分之不巧,我本以为不过是在温衍那儿待一小会也不会有多大的危险,是以也很难得没有让暗卫跟着。不料只是松懈一会,杀手就上门来了。 虽说此时逃跑很不像我的作风,但如今二对十,先不说还有个病怏怏的柳豫,我自保也成问题。为此,我当机立断,喝了个字——跑。 柳豫很是配合我,立马调头就跑,马车扑腾扑腾地往山上奔去,后面紧跟着十个黑衣人,若不是时机不对,我真想从远处看看,这究竟是个多么滑稽的场景。 只可惜时不待我,那十个黑衣人的速度很明显比马车还要快,我不过是闪了会神,就听到柳豫大喊了声“娘子小心”,紧接着一把明晃晃的箭便从薄薄的窗子横穿了进来。幸好我躲得快,不然明年今日就真真是我常宁的祭日了。 我叹了声,从马车的暗格里拖出一把软剑,本以为这辈子也不会用上,不料此时还是被我握在手里了。这把软剑极为锋利,可谓是削铁如泥,乃是早些年晏清送我的。我恰好有那么几分武功底子,以一对三或是四绝不成问题的。现在看来,我不断去半条命也难以杀出重围。 接下来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还在驾车的柳豫塞进了马车里,顺带一剑刺穿了一个黑衣人的喉咙,我稳稳地接住马鞭,这几个动作行云流水般地完成了。 我用力一挥,马撒开了蹄子奔跑得更快了。 咳,说实话,这是我第一回赶车,是以难免有些不娴熟,不过不碍事,在危机时刻,人的潜能是无限的。柳豫探头出来,他还未出声,我便厉声喝道:“给我躲进马车里,不准出来!” 柳豫还是很识时务的,晓得自己是个累赘,是以乖乖地缩进了马车里。 眼见那几个黑衣人再次追了上来,我咬咬牙,一狠心,拔下发髻上的双凤钗狠狠地往马臀上一刺,两匹雪骢马嘶吼数声,立即狂奔起来,顷刻就与黑衣人拉开了距离。 不过拉开归拉开,两匹雪骢马此时已是不受我控制,它们正往山顶奔去,往悬崖边疯狂地跑去。 我的手心一下子充满了冷汗。 我心想无论如何,我都得活着回去,我还想见着我家阿弟娶妻生子,我还想看着绾绾生下可爱趣致的娃娃,我还想告诉温衍我喜欢他! 我常宁就算是死也不该死在这里! 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我使劲全身力气拉紧了套住马脖子的缰绳,五指和手心已是痛得没有感觉了,柳豫忽地从马车里窜了出来,双手也和我一起拼命拉着缰绳。 我极快地瞥了他一眼,他道:“娘子,我帮你。” 我发现柳豫的额头撞了个包出来,脸色白得惨不忍睹,但他仍是死咬着牙硬撑着。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马车在离悬崖仅有一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松了口气,此时方是发现自己的双手已是血迹斑斑。 我没有闲暇去感受十指连心的痛楚,赶忙拉了柳豫就跳下马车。 此时已是月亮高高挂,我和柳豫躲入了一片漆黑黑的林子里。只要能躲得过今晚,我与柳豫就是安全了,温衍晚上定是会回来的,他见到小树林外的车夫时,定能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定会来寻我。 待我安全回到京城后,我定要将这群把我弄得如此狼狈的黑衣人挫骨扬灰! 林子极为安静,偶尔会有虫鸣声响起。我此时心中万分庆幸当年这座山因为有大虫扰民,承文便下令让御林军围剿了数天数夜,把各种猛兽都驱逐到没有民居的另外一座山上,当时赶出来的有大虫恶狼巨蟒等兽,委实让人叹为观止。 不然此时我该是担心刚逃离狼窝又进了虎口了。 走了好一会,我估摸已是走到了林子的深处,我转过头一瞧柳豫,他看起来像是一阵风吹来,他就能随风而倒。我再瞧了一眼,发现他的嘴唇毫无血色,两颊有一抹红。 我心底一惊,也顾不得什么了,伸手就是一探。果不其然,柳豫发热了!还是烫得能让鸡蛋煮熟的热! 此时左无太医右无侍女,前有未知后有杀手,在这种时候发热委实不妙委实不妙呀! 柳豫轻飘飘地说:“娘子,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我们继续走。” 在这关键时刻,我也不去和他计较称呼一事,只无奈地道:“不,我们不走了,我们在这歇着罢。”其实即便是柳豫不发热,我也是打算在这林子里过一夜的。 这座山下山的法子只有两个,一是沿着上来的路下去,二是穿过这片林子。那些黑衣人如今定是在林子外守着,此时出去定是自寻死路。 我今日穿了件水蓝绣玉兰花的齐胸襦裙,外边还加了件月白色的织锦半臂,全是些薄薄的料子,如今山风一吹,冷得我直打颤。 柳豫那病怏怏的身子他不用开口,我也是晓得他冷。想到他还在发热中,要是死在这山头上,我良心定会不安的,且温衍要补偿的人是柳豫,若是柳豫当真死了,他也定是不愿的。 我不愿温衍不高兴,也不愿我自个儿良心不安,遂在心中暗叹一声,脱了半臂让柳豫披上。 他不愿,直推回给我。 我半眯着眼,道:“披上。” 他很固执地道:“不要,我不冷。我发热都发习惯了。” 我这人还是有些强势的,我冷道:“生病的人没资格说话!本公主命令你披上!你不披我扔掉。” 柳豫此时方是不拒绝了。 山风继续冷冷地吹,我在黑暗中搓了搓手臂,可是仍旧冷得直打颤,我默默地念着回去后要把谋害我的人五马分尸挫骨扬灰,以此激励自己。 可偏偏天公不作美,这群黑衣人也并非如同话本里所说的那般笨拙,而是一群聪明敏锐的黑衣人。 在我冷得饿得痛得快要昏厥过去时,他们手持明晃晃的长剑出现了,而且很是凑巧的,我一抬眼就迎上了他们阴戾的目光。 我心想若是此时有英雄出来那该多好…… 只可惜在此情此景下,只能由我来当这个英雄。 我抓起地上的软剑,准备对柳豫道一声“你跑吧”,不过话还未出来,他就傻傻地冲到我面前,“娘子,你快跑,我拖住他们!” 其实我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感动的,只不过我还是觉得柳豫傻了些,没本事没能耐充当什么英雄,若是他能抵挡这九个黑衣人,我定会不顾脸面撒腿就跑,只可惜他只是个病怏怏的秀才书生。虽说有心是一回事,但最后还不是得我自己来收场。 我很不怜香惜玉地把柳豫推到了一边,抛下狠话,“柳豫,你给我有多远跑多远,我不想有个累赘在身边碍着。” 柳豫许是被我打击到了,默默地退到了一边。我执剑迎了上去,也不晓得他究竟有没有跑走,反正我已是仁至义尽了。 许久没有与人动刀舞剑,我此时的感觉是除了爽快还是爽快……若是我非女儿身,我也愿投身为国,在沙场上当个巾帼将军。 挥剑,劈腿,转身,闪躲……我深觉我把这十几年来所学的武艺都用上了,只不过在这一对九的情况下,我的胜算比温衍爱我爱得死心塌地的可能性还要小。 我的手臂和大腿都受了伤,我开始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就在这个时候,我以为已经离开了的柳豫冲了上来,我也不晓得是他是怎么避过这些刀光剑影的,只晓得他很奇迹地抱住了我,替我挡住了即将刺向我心口的长剑。 30、第三十章 只听剑进剑出的声响, 柳豫的血已是喷了我一脸,血液滑进嘴里, 腥甜腥甜的。黑衣人目光阴戾,长剑又是一闪, 我用力推开了柳豫。 就在我以为长剑会刺入我的身体时,忽听咝的一声,眼前的黑衣人迅速倒地,又听听咝咝几声,剩余的五六个亦是接二连三地倒了下来。 我一惊,抬眼望去,是温衍如意还有阿蛮。 阿蛮手上的火把驱走了树林里的黑暗, 我看到温衍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慌张。在看到温衍的这一瞬间, 我顿觉心里一直紧绷着的弦松了下来,紧接着眼前就陷入了黑暗之中。 我醒过来后,一睁眼就瞧见了温衍,他阖着眼, 脑袋微微歪着, 一缕晨光透过半开的窗子洒在了温衍的墨发上,白玉冠闪着晶莹透亮的光。 我的目光在温衍的脸上凝了凝,之后方是在周围转了一圈,熟悉的床榻,熟悉的摆设,这是如意的房间。我刚想撑起身子,手臂却是传来火辣辣的痛, 我不禁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我垂眼一看,手臂上缠着白色的布,隐隐能闻得到药草的味道。 “公主不必担心,只是受了皮外伤,休养半月就能好了。”我抬眼,温衍又轻声道:“不过这半个月公主要注意些,尽量不要碰到伤口。大腿上的伤,我也让如意替你上了金创药。” 我问道:“柳豫……的伤如何了?” 昨夜柳豫替我挡了一剑,以柳豫的身子,也不晓得能不能熬过来。思及此,我难免有些着急,又急急问了句:“他现在在哪儿?” 温衍道:“如意还在为柳豫治伤,情况如何,只能待如意诊治完后方能知晓。” 我避开手臂上的伤,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我看着温衍道:“先生,柳豫会活下来的,对不?” 温衍叹了声:“这个只能看柳公子的造化了。” 我愣道:“先生不是能知天命吗?” “公主可是记得我曾同说过一句话,在这世间上我并非事事都能预料,柳公子便是其一。” 我听温衍如此一说,心中不由得一颤。若是柳豫当真因此丧命,我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我开口道:“我要去看看柳豫。” 说罢,我掀开薄被,准备下床榻,不料脚刚碰到地,身子就是一软,整个人就要往地上扑去,我低呼了一声,此时一道温热缠上了我的腰肢,只见眼前一晃,我整个人重重地坐回了床榻上。 温衍道:“公主昨夜用力过度,且也不曾进食,是以身子会无力,待进食后便能好了。公主稍等一下,我去端早膳进来。” 须臾,温衍一手捧着盘子一手转动着轮椅进了来,他把盘子搁在了木案上,我瞅了眼,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 我也不客气,伸手便想去接过来,可是手心刚碰到碗边,就传来了一阵刺痛,我立即缩回了手。温衍此时道:“公主的手也受伤了,磨损得厉害,这半个月最好不要碰过热或是过冷的东西。”顿了下,他端起了木案上的肉粥,又道:“若是公主不嫌弃的话,我喂你罢。” 我瞅了瞅肉粥,又瞅了瞅温衍,点了点头。 温衍的动作很轻很,我喝得十分顺畅,不多时便把一碗肉粥全都喝光了。若不是柳豫受了重伤,我心里不踏实,此时我的心情定是很愉悦。只不过柳豫为我受的那一剑死死地压在我心头,什么儿女私情我都顾不得了。 许是我的愁容过于明显,温衍又道:“柳公子在隔壁的房间里,阿蛮和如意都在里面,公主过去罢。”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伤口站了起来,因为大腿有伤的缘故,我走得有些踉跄,所幸温衍的屋子不大,两间房间相隔不远,我走了十几步便到了。 阿蛮在床榻边看着柳豫,如意正趴在桌案上写着药方,我走近了床榻,目光定在了柳豫身上。 柳豫的脸毫无血色,嘴唇一直在哆嗦着,泛着浅浅的青色,眼窝深陷,整个人在一夜之间就变得极为憔悴,宛若一片即将脱离树枝的枯叶。 我凝望了半晌,却又见柳豫的两颊蓦地染上了红晕,阿蛮赶紧捞起水盆里湿布,拧干后轻轻地擦拭着柳豫的额头,他道:“如意姑娘,柳公子又开始发热了。” 只听如意道:“这里有个碧色的瓶子,喂他吃一粒。” 阿蛮应了声“好”,立即放下湿布,腾腾地拿来了碧色的瓶子,拔开塞子,捏了粒黑色的药丸塞进了柳豫的嘴里,柳豫起初很不配合,但在阿蛮的强硬下,他最终还是咽下了。 不过是顷刻间,他两颊上的红晕立即消退了。可是一小会过后,他又开始哆嗦着嘴唇,全身都在打颤,阿蛮连忙搬了床被子盖在柳豫身上。 我看得触目心惊,只觉目前的情况委实糟糕。 如意此时走到我身旁,道:“美人公主,柳哥哥这回的伤很严重,而且还引发了旧疾,如今血虽是止住了,但是他一直在发冷和发热。” 我问:“可有生命之忧?” 如意道:“我刚刚为他施了针,如果今夜柳哥哥能退得了热,那就无生命之忧。若是没有的话,那……” 如意闭上了嘴,她的后半句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我的心顿时沉重了起来,我望着柳豫也不知此时能为他做些什么,只能盼着他今夜快些退热。 我在柳豫身边站了很久,他一直在反复发热和发冷,即便喝了药,仍是如此。 到了掌灯时分,柳豫依旧没有退热,我忧心忡忡,一想到柳豫会因我而死,更是愁容满面。 我坐在外间的软椅上,两指间捏着块糕点,张嘴咬了几口,也不晓得自己在吃些什么。我问温衍:“先生当真不能知晓柳豫的命数?” 温衍叹了声,道:“当真。” “为何?” 温衍不语。 我想起昨天我要去温衍的原因,开口道:“可是因为……”话还未说完,温衍就打断了我的话,道:“公主所疑惑的,我会在数日后全部告诉公主。” 我怔怔地看着他。 温衍声音温和地道:“如今公主还是先吃些东西,好好保重身体,不然若是柳公子好了,公主却病倒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不得不说,温衍的话对我来说还是极为有用的,他如此一说,我就把填肚的糕点全数吃了。之后又和温衍在外间等着柳豫退热。 只可惜等到了凌晨时分,柳豫仍是没有退热,并且开始出现呕吐各种症状。 我心里愈发的慌,温衍劝我去小憩一番,待有任何异状再来叫醒我。可我此时怎么可能睡得着。我摇头拒绝了温衍的好意。 不久后,如意忽然大声唤我,“美人公主,柳哥哥在叫你。” 我心中一喜,踉跄着脚步进了房里,柳豫的两颊仍是烫得惊人,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呓语,我凑前一听,方是听清楚了。 他在嘴里一直喊两个字——娘子。 我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应道:“柳豫,我在。你睁开眼来看看,我在这里,就在身边。” 也不知是不是当真我的话起了作用,柳豫当真睁开了眼来,不过我看得出他睁得很是艰辛,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像是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 我心一紧,又说了一声:“柳豫,我在。” 柳豫从棉被里伸出了手,我晓得他想做些什么,紧紧地握住了他像冰一般的手。 他的声音极轻,我只有靠得极近才能听清,他说:“娘子,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拼命地摇头,“胡说什么,你不会死。” 他很努力地扯开唇笑了下,“娘子,我救你是我心甘情愿的,我这辈子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为你挡了一剑。”他忽然急促地呼吸了下,又说:“娘子,其实我一直都很嫉妒温先生,温先生总是轻而易举地就能吸引住娘子的目光,而我无论做什么娘子都不会注意到我。娘子,我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我死后你会为我伤心么?” 我连忙道:“柳豫,你不会死,不要乱说话!” 他又扯唇笑了下,“不伤心也好,娘子笑着的时候最好看了。” 我的心里难受极了。 柳豫合上了眼,我的呼吸一窒,连忙摇着他的手,“柳豫,不要闭眼!给我睁开眼来!本公主不准你闭眼!” 柳豫重重地喘了下,而后缓缓地睁开了眼,他的目光蓦地多了几分光彩,“娘子,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好不好?” 我连忙点头,“好,你说。” 柳豫握紧了我的手,“我想死后以娘子的驸马身份葬在陵墓里……我想当娘子的驸马,就算是只有一刻也好。” 31、第三十一章 在此情此境下,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答应。我对柳豫道:“我现在去向陛下求一道赐婚的圣旨,你不要闭眼, 等着我。” 柳豫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他说了声“好”。 我站了起来, 转过身时却是见到温衍在门外静静地看着我,目光像是平静无波的湖面,似乎扔再大的石头也泛不起涟漪来。 他道:“我和你一起进宫。” 温衍的声音依旧像是春风一般温和,可我这回听着却是感到了一种秋风扫荡过后满地枯叶的凄冷,我微怔了下,点头道了声“好”。 之后屋子里就剩下如意照顾柳豫,我上了温衍的马车, 阿蛮在外头驾车。许是心情太过沉重, 我和温衍在马车里一路无言。 我向承文讨赐婚的圣旨时,承文望了眼在我身边的温衍,他沉默了下,便给了我。 回去的路上, 我们依旧是默默无语, 快要到温衍的小舍时,温衍开口喊了我一声“公主”,我抬眼看着他,他的目光温润,似极了树梢上的月光。 “山里冷,公主莫要着凉了。” 他的手里多了件水蓝色的外衫,我咬了咬唇, 接过了。 下车后,我直奔柳豫的房间,生怕迟了片刻,他便再也睁不开眼来,所幸他听了我的话,我见到他时,他仍然是努力睁着眼睛。 我把圣旨塞到了他的手里。 “柳豫,我已是向陛下求了赐婚的圣旨,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常宁的驸马。” 柳豫笑得很满足,他的五指紧紧地抓住了明黄色的圣旨,目光看着我,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娘子。” 我应了声,“我在。” “娘子。” “我在。” “娘子。” “我在。” “娘……”柳豫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我几乎听不清楚,只见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神情极为安详。我心里一紧,连忙喊了声“柳豫”。 可是这回柳豫再也没有睁开眼,我急忙拔高声音,“如意!如意!” 如意赶紧过了来,她急急地替柳豫把了脉,再探了探柳豫的鼻息,方拍着胸口道:“美人公主莫急,柳哥哥只是晕过去了。” 我顿时松了口气。 这一松,我顿时有些眩晕,我的身子晃了晃,许是这两日过得太过惊心动魄,下一刻我便不由自主地往后摔去,之后我便什么都不晓得了。 我这一晕,便晕了整整五个时辰。醒来时,映入眼帘的还是温衍,不过这回他并没有睡着,而是含笑看着我,轻声道:“公主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我摇摇头,温衍道:“柳公子的热已是退了,公主可以安心了。” 我大喜,“真的?他如今可是醒了?” 温衍道:“这个还没有,但再过多些时候也该醒了。”顿了下,他又道:“公主先吃些东西罢,不然又像昨日那般了。” 我道了声“好”,如意的伤药极为有效,不过是短短一日,手心里的伤痕就已是恢复得七七八八了。我接过了温衍递给我的膳食,刚吃了一两口,忽地发现了温衍的额角上有道淤青。 我记得在我晕倒之前,温衍的额上并不曾有这道淤青。我问道:“先生的额角怎么了?” 温衍的神色颇是不自然,他垂下目光,低声道:“昨夜不小心磕着了。” 我不疑有他,便道:“先生抹些上回你给我抹的伤药罢,明日便能好了。” 温衍颔首道:“好。” 我用完膳食后,便离开床榻去看柳豫。柳豫还在昏迷中,不过脸色却是正常了不少,至少唇色再也不泛着可怕的青色。如意说柳豫最迟今夜便能醒来,我听罢,心里也安心了。 只要柳豫没有死,这辈子我也不会良心不安了。 可是当我的目光碰触到柳豫一直紧握住的圣旨上时,我的心又开始有了些担忧。圣旨一出就绝无反悔的机会,昨夜情况特殊,我也顾不了多少,只觉得在那种时候,柳豫需要的是一道安心符,一道可以让他求生的安心符,是以柳豫生或是死,圣旨是关键。 如今柳豫无了生命之忧,这道让他求生的安心符,我也不晓得该如何处理了。我想了想,唯有待柳豫醒过来后再做打算。 如意的医术果然了得,柳豫当真在掌灯时分醒了过来,他一睁开眼,便四处张望,直到见到了我方是凝住了目光,他的声音依然很是虚弱。 “娘子。” 我在心里头叹了声,从柳豫舍身救我开始,我便欠了他一份人情。我在面上含了抹微笑,“柳豫,我在。”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顿时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只好问:“你可有感觉到哪里不适?” 他轻声道:“就是胸口有些疼。” 我道:“休养些时日就不疼了。” 柳豫抿抿唇,忽然很小声很小声地道:“娘子,这圣旨是真的吗?” 我一愣,“自是真的,上边还有陛下的印章为证。” 柳豫还是很小声地道:“娘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娘子真的会和我成亲吗?” 我看着柳豫苍白的脸色,一时竟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唯好含糊地道:“待你身体好起来再说罢,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养好身子。” 柳豫很乖地点了点头,“好,我都听娘子的。” 如意说柳豫身子太虚,需要好好地补一补。于是在柳豫的伤口稍微好了些后,我便让吴嵩派了辆宽敞舒适的马车过来把柳豫接回了公主府。 公主府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珍贵的药材。 云舞晓得了那道赐婚圣旨的存在后,又开始欢天喜地得唤柳豫驸马爷。这回我没有阻止她,即便心中不愿承认,可是承文的圣旨已是下来了。 金口开了便不能收回,即便承文愿意为了我这个阿姊收回,我也不想让我的阿弟蒙上污名。 我在房里想了三日,望着温衍的画像发怔了好久。 画卷中的温衍儒雅之极,唇角边的笑意清润温和,只可惜离我太远。 我摸不着,亦是碰不到。 我沮丧地开始默认了这场赐婚。 越来越多的人晓得了承文的赐婚,如今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皆是知晓与前驸马和离了不到三个月的我即将要再次成亲。 大婚定在七月初七,也不知是凑巧还是当真天命不可逆,刚好应了三个月前温衍所说的那句——三个月后,我会得到一个新的驸马。 大婚的各种事宜由礼部负责,礼部尚书张钧之向来都很怕我,他以前还没升到尚书的时候,常常见了我就浑身发抖,我也不晓得原因是什么。如今这位张尚书仍是怕我得很,见到我连话也不敢多说,最后竟是闹出了病来。 我委实无奈。 尚书病倒了,礼部最大的官儿也就是侍郎了,大荣的官职里,六部共有十二位侍郎,而我那位前驸马如今的官职偏不巧就是礼部侍郎。 晏清和其他礼部的官员来公主府采办各种事宜时,难免会与我有碰面的机会。我再次见到晏清的时候,也不由得愣了下。 晏清瘦了很多,以前还有几两肉,如今完全是皮包骨了,后来才听说晏清六月初时生了场大病,所幸后来治好了。 我见晏清如此,也不想恶言相对了。 其实我也不是容不得晏清,只是不愿见到这个人罢了。我唤了吴嵩去应对礼部的官员,交待了他这场大婚从简便好。 柳豫恢复得极快,过了十日后他就能下床走动了。府里的人都喊他驸马爷,有一回我听到一个小侍女甜甜地喊他一声驸马爷时,柳豫应得极为响亮。 随着日子的流逝,离七月初七越来越近。自从柳豫回了公主府,我再也没有见过温衍,如意来了几回后也不再来了。 看着府里到处都是张灯结彩,我不知为何开始有些恐慌,甚至常常半夜噩梦连连。我想悔婚,可是我又应承了柳豫。若是我当真悔婚了,也不晓得柳豫会不会当场晕了过去,然后又变回了在生死间徘徊的柳豫。 我忽然很想见温衍,但我也不知见了温衍能说些什么。温衍平日里待我极好,也极为关心我,甚至我转下眼珠子他也能知晓我在想些什么,如果他不是总把我推给柳豫,我定会以为他对我也是有情意的。 只可惜…… 我叹了声,总算是绝了去见温衍这个念头。 到了七月初五那一日,我收到了一张柬帖,署名的人是……温衍。 32、第三十二章 收到温衍的柬帖后, 我就一直坐在八角凉亭里。凉亭外种了一池粉荷,翠盖亭亭, 清风徐来,荷香幽幽。我的眼里映着一池荷花, 可是脑里却想着温衍邀我七月初六去翠明山庄究竟所为何事。 不过此刻心底却是欣喜的,至少让我半月来一直阴雨绵绵的心多了几分期待。 柳豫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他轻轻地喊了我一声,“娘子。” 我回过神来,手里的柬帖不小心跌落在地上,柳豫弯腰拾起,起来时身子僵了僵, 他把柬帖还给了我, 声音极轻地问道:“娘子明日可是要去翠明山庄?” 我道:“是的。” 柳豫说:“娘子,我陪你一起去。” 我很是委婉地拒绝了,“你的伤还未痊愈,不宜出门。”停了下, 我又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魏太医呢?” 前几日柳豫受了点风寒, 我生怕他又会引起旧疾,便命赵太医整日伴在柳豫身边,一发现不妥,立即诊治。 柳豫摸了摸鼻子,“赵太医去如厕了。” 话音未落,我便见到赵太医急急地往这边走来,我对柳豫说:“这里风大, 你和赵太医回屋罢,不要又吹出病来了。” 柳豫很轻地应了声,他望了我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最终还是转过了身,朝赵太医走去。待他们两人在我的视线里消失后,我垂眼看着手里的柬帖,心想离大婚还有……两日,就只剩下两日了。 次日,我早早醒来,准时赴了温衍的约。这回我没带柳豫,也没带云舞,只带了暗卫。马车在翠明山庄前停了下来,我一下马车便见着了温衍,没有阿蛮没有如意只有温衍一人。 半月未见,他依旧温润如初,即便是坐在轮椅上,也丝毫不能削减他的绝代风华。 我张张嘴,轻喊了一声,“先生。” 温衍颔首,也回了我一声,“公主。” 之后他便领着我进了翠明山庄,翠明山庄里人很少,我和温衍走了一路也没遇到任何一个人,只偶尔能听见几道蝉鸣声。走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温衍方是停了下来。 我往周围一看,是上回煮茶的那片幽幽竹林。 “公主,请坐。” 我顺着温衍的意在石椅上坐下,温衍亦是在我对面停下,我们俩之间隔了张石桌,石桌不大,只有手臂般长,其上摆了一壶香茗,四五碟糕点,也不知是凑巧还是什么,都是我平日里爱吃的。 只可惜此时我心事重重,毫无食欲。 不料温衍却道:“公主尝尝。” 我起筷夹了片水晶枣糕,轻咬一口,枣糕的香味扑鼻,入口便化成了香甜,不过这枣糕似乎甜了些。我微微抬眼,却见温衍眼里闪着我从未看过的光彩,我不由得愣了下。 温衍问:“味道如何?” 我很老实地道:“甜了点。” 温衍似乎也愣了下,他也夹了一片水晶枣糕,送进嘴里后,他呢喃道:“委实甜了点。”他又看着我,“再试试这个。” 我又夹了块芙蓉酥,吃了一口后,点头道:“这个不错。” 温衍的眉梢染上了柔色,我心思一转,瞠目结舌地道:“先生,这些……糕点可是你做的?” 温衍咳了几声,面色颇不自在,他道:“第一回做糕点,难免有些不娴熟。” 我又吃了片水晶枣糕,这回我只觉甜甜的枣味从嘴里到心里,久久不能散去。我忍不住咧嘴笑道:“先生不仅能做得一手好菜,如今还能做出各式糕点……不是俗语有云,君子远庖厨么?” 温衍的眼里含了笑意,“此言差矣,我只是活的时间长,是以便事事都愿尝一尝试一试。” 我心中不由一紧,看来温衍准备要告诉我天机了。 温衍道:“公主可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 我故作轻松地道:“先生这回可不许再说天机不可泄漏了,我都听了不下十回了,再听我耳朵可要生茧了。” 温衍神色柔和地道:“再也不会了。” 我轻轻地“嗯”了声。 温衍喝了口香茗,便道:“有关天人之事,想必公主也晓得了。”见我颔首,他又道:“我有个孪生弟弟名为温凡,他脾性不好,自幼调皮,极其不喜欢我这个兄长。前些年,他去了南疆,学了一身稀奇古怪的本事回来……” 我一听,问道:“上回的飞虫是他弄的?” 温衍点头。 我脑中灵光一闪,眯着眼问:“上回的黑衣人杀手幕后人也是他?” 温衍苦笑地说了声“是”。 我心中不由得升起了怒气,“他还做了什么?” 温衍说:“还假扮过一回京城里的大夫。” 我腾地站了起来,可是一看温衍,我咬咬牙,又坐了下去,“你继续说。” 温衍道:“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公主和柳公子,公主心中有怒气是应该的,我阿弟这回犯了滔天大罪,我已是把他绑了起来,就关在翠明山庄里,待我与公主说完,定任由公主处置。” 我问道:“他为何要这么做?” 温衍轻叹一声,“其实我阿弟心里并不坏,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我当了天人,所以便总是做些令我措手不及的事情来。他之所以会伤害公主和柳公子,这事得从四年前开始说起……” 四年前…… 不就是佑平元年? 温衍继续道:“四年前,我阿弟从南疆回来,约了我在这座山上见面。我本以为他只是想见见我这个久违的兄长,便不疑有他地赴约了。不料到了山上时,我阿弟却是和我说了这些年来他的不甘,我那时方是知道他一直都厌恶着我这个兄长,后来我和我的阿弟出现了争执,我不曾想过我的阿弟会如此心狠,竟是对我出了杀招。恰好这个时候,有人冲了上来,为我挡了这一招。” 我心中一愣,“那人……是柳豫?” 温衍点头,“是的,我没有料到柳公子会冲上来,之后柳公子摔下了山,后来却被一位马大夫捡到。在这世间上,每个人的命数都是天定的,但我不是。柳公子那一挡,便因我而乱了命数。那一日,若是柳公子没有替我挡了那一招,柳公子就会出现在山下,恰好接住从另一边山上掉下来的公主,之后柳公子会与公主相知相爱,柳公子会高中状元,然后陛下会为你们赐婚,公主和柳公子从此生活美满,且还会拥有一子一女,而晏清只不过是公主这一生中的路人。” 我的脸色唰地就白了。 “佑平元年的状元本该是柳公子的,而晏清本该是中了探花,其后官场失意,路遇卖唱的杜汐汐,一见倾心。” 我咬着唇道:“所以你这回来京城是为了补偿柳豫,扭改命数?” 温衍道:“没错。我的确是为了补偿柳公子而来京城的,柳公子那时受了比这回还要严重的伤,我从马大夫那儿带他回了桃花源,让如意为他医治,柳公子整整昏迷了四年,醒来时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如意用尽了法子也不能让他记起。为了让命数回归道正常的路子上,在你同晏清和离后,我在柳豫体内种了蛊虫。” “所以他才会对素未谋面的我产生感情?” 温衍颔首,“只要蛊虫在,柳豫这辈子就只会喜欢你一个,永不变心。”顿了下,他又道:“我的阿弟之所以想迫害公主和柳公子,乃是因为他晓得若是因我而改变的命数得不到扭转,我便会受到惩罚。不过这惩罚无关紧要,公主无需晓得。” 我此时心里头除了震撼还是震撼,我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温衍轻声道:“公主想知道的,不是吗?” “可是……”我抿唇,“这样又算是什么?你赔我一个新驸马,赔柳豫一个妻子,但是我不喜欢柳豫,柳豫也不喜欢我,喜欢我的只是柳豫身体里操纵他的蛊虫!” 温衍垂下了眼帘,“公主和柳公子是命中注定的,只要相处多些时间,公主定会喜欢柳公子的,柳公子亦会喜欢公主的。” “我不信!什么命中注定?什么天赐良缘?什么命由天定?我通通都不信。我只信命由人定!你出现在这座山上时,不管柳豫有没有去救你,都是注定了我那时遇到的人是晏清。我和柳豫是错过!更何况,你这回出现在我面前,又可曾想过我会喜欢上你而不是柳豫?” 我一激动起来就开始口不择言,一时竟是把打算藏到老的秘密给抖了出来。 我面色立即一变,温衍亦是猛地抬眼,满脸的不敢置信,一直以来都是含着温润笑意的双眼第一回出现了惊诧的神色还有……我看不懂的表情。 他结结巴巴地道:“公……公主……” 我此时豁了出去,“我就是喜欢你又怎么样?即使知道你是天人还是喜欢你,承文让我不要喜欢你可我还是喜欢你,我就是犯傻!明知你不会喜欢我,还是……”说到这里,我鼻子突然泛酸,但是心中把藏在心中这么久的秘密说了出来却是舒服极了。 温衍伸出了手,缓缓地接近我,可是他伸到一半却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转过了轮椅,背对着我,声音极其沙哑,一字一句像是从胸腔里蹦出来似的,“我明日便要离开京城,公主和柳公子会白头偕老的。” 33、第三十三章 温衍会说这番话, 其实是在我的预料之中的,但是亲耳听见时, 心中还是不禁有些失落。不过我也不是死缠着不放的人,温衍即便是天人, 我也有我作为公主的傲气。 趁温衍还是背对着我的时候,我拿手轻轻地拍了拍脸,然后低笑了一声,“先谢过先生的祝福了,先生明日要走,我也不能去送你了,愿先生一路顺风。” 温衍转过了身, 目光又是之前那般的温润, 他笑了笑,“谢过公主了。”我也笑了笑,一时氛围又融洽了起来,仿佛刚刚我们二人那番失态都不曾出现过。 我们又闲谈了一会, 温衍解决了我不少疑惑和好奇, 直到所有糕点都用完后,我方佯作不经意地提起要如何处置温凡一事。 温凡固然是罪不可赦,但他毕竟是温衍的阿弟,且在温衍的字里行间我也能察觉出他十分疼爱他这个阿弟,即便他做错了许多事情。其实我也能理解温衍的心情,倘若承文犯了滔天大罪,我也会义无反顾地护着他, 这是血缘之间的牵绊。 果不其然,在我话音一落,温衍的手指便颤了下,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此时难免有些犹豫,要放过温凡我做不到,他害得我损失了一个车夫,还害我受了伤,且还阴差阳错地造成了今日我和柳豫的困局,倘若是放在平日里我定会毫不眨眼地就让人拖出去给剁了。但他是温衍的阿弟,温衍此时的立场因我和温凡变得极其为难,温衍虽是没回应我的感情,但温衍始终当过我的先生,且我对他总是容易心软。 过了好一会,温衍开口道:“温凡关在一密室里,我带公主过去。” 我迈起步伐跟在了温衍身后,穿过竹林,越过拱桥,经过长廊,不多时温衍便在一偏僻的小院前停了下来,一路上半个人影也不曾见着,我不由得有些疑惑。 而温衍却像是洞悉了我的内心似的,在推开木门后和我道:“明寒庄主知道公主要来,特地让所有人都回避了。” 我问:“你和明寒庄主是什么关系?” 温衍停了下来,“在很久以前,明家曾是温家的一脉,后来发生了些事,便成了如今的明家。” 我听罢,不禁好奇地问道:“先生如今多大岁数了?” 温衍沉默了会,方是感慨地道:“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了。”他挪动了下书案的砚台,只听轰轰两声,雪白的壁上忽地出现了一扇暗门。 我跟着温衍走了进去,走了几步,温衍忽道:“地面有些滑,公主小心些。” 我轻轻地“嗯”了声。我想我之所以会喜欢上温衍,除了初时见面的惊艳,以及他的神秘和才华之外,估摸就是因为他这些无微不至的体贴了。 密道里有些暗,我也不晓得为何温衍要把温凡关在这种地方,但后来想想以温凡那身稀奇古怪的本事,除了这密室还有什么地方能关得住他? 我见到温凡后,难免有些恶寒,我以为上回见到的假范文摘了面具后已是我所见过的最为惨不忍睹的一张脸,可如今一看温凡,似乎比上回更加惨不忍睹了,他的两只耳朵都被削去了。 虽然之前温衍曾有和我提过温凡的现状,但真的看到时心里难免有些发寒。 我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我委实不晓得为何温凡为了长生不老,会愿意拿自己的脸和耳朵去交换,且每逢月圆之夜还要受一次万虫吞噬之痛。 温凡被金丝捆住在石床上,他的眼神极冷,落到温衍身上时,眼里忽地划过一道极为浓厚的恨意,而落到我身上时,又变成了嘲讽的神色。 温衍此时开口道:“公主想如何处置他?” 我瞅了瞅温凡,他肆无忌惮地看着我,忽然他的唇角微扬:“上回来不及看清公主殿下的样貌,如今一看不愧为这大荣的第一美人,和我的兄长也算是般配。” 我一愣,他继续道:“公主殿下莫要相信我兄长的胡言乱语,什么天命都是狗屁,公主既是喜欢我的兄长,何不努力努力些,我兄长有时难免有些古板,不过不要紧,公主使劲推一把,来回霸王硬上弓,天人……咻,立马变成你的驸马。” 我听得面红耳赤的,温衍喝了他一声,温凡吹了个哨音,“啧啧啧,兄长呐,做人呐就是要放开点。这四年里你画了多少她的画像?嗯?让我数数,十?百?千?两千?三千?噢,不对不对,是不是七千六百三十?还是……” 虽然我晓得温凡只不过是想让温衍受到惩罚,但我听到的时候心中始终是有那么丝欢喜的。 温衍忽地抬手,我也不晓得他做了些什么,温凡突然就噤声,双眼睁得大大的瞪着温衍。 温衍垂下了手,转过了轮椅,对我说:“家弟顽劣,口中胡言还请公主包涵。” 我问道:“他有些什么本事?宫中的地牢可能关得住他?” 温衍苦笑道:“估摸不能了。” 我抬眼迅速地瞥了温凡一眼,见他有趋向疯狂之势,心想若是关在地牢里也不知能惹出多少事来。且他如今这个惨状,也算是惩罚了。 我不愿让温凡看到我在说些什么,垂下了头,低声和温衍道:“不了,先生你带他走罢。” 我离开翠明山庄的时候,黄昏将至,我在马车里褰帘回望,心中只觉万般清冷。一曲箫音忽起,极为缠绵悱恻,在空中久久不曾散去。 温衍曾欠我一曲,我是记得的。本以为此刻不提,温衍以后总有机会还的,可是如今一听这萧曲,我想这辈子大概再也无和温衍相见的机会了。 回府的路上,我心情颇是不佳,在马车里独饮一杯又一杯果酒。我喝得正在兴头,马车忽地停了下来,我急急地抓住了窗沿,避免了摔成四脚朝天的模样。 我蹙眉道:“发生何事了?” 车夫回道:“公主,有个姑娘忽然冲了出来挡在马车前。” 其实这种事我也遇过不少,大多是想要告状的,我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道:“告诉她,本公主不审案,要告状就去找大理寺。”说罢,我又执起酒杯,轻啜了一口果酒。 片刻后,车夫回来禀告道:“公主,那位姑娘说她叫杜汐汐。” 果酒在喉咙里转了一圈,滑进了肚里,有点微辣,我立即就呛了一下。车夫此时又道:“这位姑娘说要话要同公主说。” 我搁下酒杯,又打了个呵欠,“走罢,不用理。” 车夫应了声“是”。 蓦地,我听到杜汐汐尖声道:“公主,晏郎现在还爱着你,你不能和别人成亲。” 我眉头一蹙,又听她道:“晏郎为了你,如今茶饭不思,魂儿都快丢了。以前是汐汐的不好,是汐汐的错,是汐汐勾引晏郎的,公主莫要和汐汐这种卑贱的女子计较,汐汐求公主大人有大量,去见见晏郎吧。” 我忽地想起温衍和我说的命数,若是没有我横插一脚,晏清和杜汐汐也用不着走这么多弯路了。只是温衍会愧疚,但我不会,我不信天命,即便她哭得再凄惨,我也不愿理她。我早已是说过,晏清如何都罢,皆是与我无关。 我让暗卫把杜汐汐赶到一边,扬长而去。 回府时,早已侯在门边的云舞搬来蹋阶,我瞅了云舞一眼,心里头也不晓得是什么滋味。温衍今日同我说了真相,种子不过是幌子,那么云舞又怎么可能会见到柳豫从地下蹦出来的这一幕? 温衍虽是从头到尾都不曾提及云舞,但我知道……云舞和温衍脱不了关系。温衍之所以不说,估摸是想护着云舞。 我下了蹋阶,淡淡地对云舞道:“温衍离开了。” 云舞的身子一僵,她低着头,颤着声音道:“公主若是想赶我走,我无话可说。可是这四年来,除去驸马爷这一桩事,其他事情都是真的。我是真心喜欢公主的,也是真心想待在公主身边伺候公主的。” 细细想来,云舞除了在柳豫这桩事上瞒了我之外,其他事情上她的确是真心待我的。如今温衍快要离开了,绾绾也在江南,承文总有一日也要娶妻的…… 难得遇见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侍女,且四年来云舞也带给了我不少欢乐。 “罢了。” 云舞猛地抬头,眼里的喜色显而易见。 我凉凉地道:“下不为例。” 云舞如小鸡啄米般地点头,“一定一定。” 我走了一小会后,遇到了柳豫,他一副急匆匆的模样,见到我时,立马停住奔跑的脚步,神色飞扬了起来,“娘子,你回来了。” 我应了声,之后屏退周围的人,把真相告诉了柳豫。 柳豫听罢,神色相当平静,他紧紧地看着我,说:“是蛊虫喜欢娘子还是我喜欢娘子,我能分得清楚的。” 我微愣。 他又道:“过去是什么都罢,我不愿想起,而且我们明日就成亲了。温先生是天人,他说的话总有理的,娘子,我们是命中注定。” 柳豫看起来很高兴,停了向下,他又笑吟吟地道:“娘子,我今日做了你喜欢的水晶枣糕。” 我心里一紧,随即垂眼道:“好,待会我尝尝。” 就寝前,我站在床榻边盯着温衍的画像好久,最后叹了声,把它收了起来和枕边的白玉娃娃藏到了箱子里。 我不信天命,但此时我只能认命。 我望着窗子上所贴的肿郑南氲任野盐卵芡耍诵砦一嵯不渡狭ィ懈鲆恢毕不蹲抛约旱娜伺阍谏肀撸涫狄餐玫摹 然后等我百年之后,温衍或许还会去我的陵墓前探一探我这个曾经歇斯底里地说喜欢他的学生。 就这样了罢,天人和凡人最好的结局。 34、第三十四章 我和柳豫拜了堂, 当喜房里只剩我们二人时,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了柳豫:“我现在对温衍仍然有着感情, 但今日过后,我会努力地忘记他, 会试着去喜欢你,你能等吗?” 柳豫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点头了,“能,我愿意等娘子一辈子。” 我微微垂下眼,“在我喜欢上你之前,我们只能做假夫妻。” “嗯,我不会勉强娘子的, 我会等到那一日的, 能和娘子拜堂喝交杯酒,我已是很高兴了。”我抬眼,柳豫一副喜滋滋的模样,身上的喜服衬得他那张总是略显苍白的脸多了几分红润, 他又道:“娘子, 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了,尤其是今天。” 我含笑看了他一眼,“那你睡外间罢。” 柳豫道了声“好”。 他刚往外走了几步,又返回对我道:“娘子以后可不可以喊我的表字?” 我略微愣了下,方是想了起来,遂轻轻地喊了一声“瑾明”。 柳豫的唇角立即就弯了上去。 次日醒来后,我很习惯地转身, 然后伸手去轻抚白玉娃娃的头,手只伸了一半,就停在半空中。我抿抿唇,收回了手。 柳豫此时走了过来,笑吟吟地喊了我一声“娘子”。 我怔楞了下才回过神来,也回了他一句“瑾明”。我梳洗了一番后,出去和柳豫一道用了早膳,之后又和柳豫在府邸里很努力地培养感情。 夜深时分,我在窗边看着黑幽幽的夜,听着树上的蝉鸣,心想其实这日子还是能过的。 七月中旬时,孟太傅在朝中举荐了柳豫,承文亲自考验了柳豫一番,欣然受之,命他为刑部员外郎,从五品,到九月初时,柳豫立了功,承文甚是欢喜,破格提拔了柳豫,任刑部左侍郎,正二品。 我也不曾想过像柳豫这样的性子竟是能在官场上如鱼得水,直到中秋宫中摆宴时,我方是亲眼瞧见了柳豫的另一面。 我忽然就想起了之前温衍所说的那一番话,倘若佑平元年时柳豫就高中状元,他如今的成就定能更高。 许久不曾想起过温衍二字,如今这二字在心底轻轻划过,腾地就疼了下。 我晃了晃手里的七彩琉璃杯,仰头把剩余的美酒一饮而尽。柳豫在我身边轻声道:“娘子,少喝些。” 我笑了笑,道了声“嗯”,便搁下了七彩琉璃杯。 忽有人带着笑意道:“公主和驸马果真恩爱。” 我抬眼,原来是之前曾想给举荐驸马人选的大臣,我扯唇笑了笑,回道:“新婚燕尔,自是会恩爱些。”说罢,又笑眯眯地看了柳豫一眼,亲自给柳豫倒了杯酒。 柳豫含情脉脉地回我一个眼神,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想来我与柳豫此般在外人看来定是琴瑟和鸣,伉俪情深。其实不然,这两月一来,我真真是全心全意地去试着喜欢柳豫,可是无论他对我多好,我始终还是没有那种感觉。 我和柳豫依然做着假夫妻,只不过在外边在众臣面前,我自是不会让柳豫丢脸。 柳豫此时给我剥了几颗葡萄,我笑吟吟地一一吃光了,再抬起头来时蓦地发现晏清神色黯然地瞧着我,仿佛不知回避二字该如何写。 我委实不晓得晏清在同我和离后发生了什么事,明明和离前极其厌恶我,甚至和我说句话也不愿意,而和离后却是极度频繁地来找我,我随意一瞥,常常就能瞧见他炙热的目光,或是黯然伤神的表情,活脱脱我前辈子欠了他似的。 我收回目光,不愿再看到晏清。 也不知是不是今夜喝了太多酒,我开始感觉自己有些不胜酒力,头有些晕,我喝了杯茶便准备离席出去吹吹夜风。 柳豫说要陪我,我摇摇头让他留了下来。 云舞扶着我出了大殿,我甚是随意地乱走,夜风袭来,两颊凉了凉,头也不晕了。我微微仰头,看着夜空中大如圆盘的月亮,我感慨道:“又到中秋了呀,今年的月亮比去年的圆呢。去年中秋……唔,云舞,去年中秋发生了何事?” 云舞答道:“去年中秋的宴席乃是在含光湖上摆的,当时……” “当时绾绾还跳湖了,我吓得在福宫里看了她一夜,幸好没事。”我拍拍额头,“不过一年尔,我却觉得这事像是在十年前发生似的。” 云舞亦是感慨道:“这一年的确发生了很多事情。” 月亮仍然是去年中秋的月亮,可很多事情却是再也回不来的,如绾绾离开了皇宫,嫁给了宁恒,而我去年中秋时还在为晏清伤心欲绝,如今身边的驸马变成了柳豫,还有…… 我闭上了眼,不再望那一轮明月。 夜风拂来,我忽觉有了丝凉意,刚睁开了眼,却是听到有人唤了我一声“公主”。我一听到晏清的声音,头忽地有些疼。 云舞这丫头总是能晓得我的心意,只听她道:“晏侍郎,我家公主身子不适,不想任何人打扰,还请晏侍郎离开。” “我只说一句话,公主,就一句。” 我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他,沉默半晌后,开口道:“说吧。” 晏清也沉默了一小会,方是声音低沉地道:“公主如今快乐吗?” 我也不知我快不快乐,但这两个月以来,我过得很平静,即便偶尔会有些迷茫,但也总好过以前过去那些在绝望与伤心中度过的日子。我缓缓地道:“快乐。” 晏清低笑一声,“那就好,微臣告退。” 晏清走后,云舞忿忿不平地道:“晏侍郎太过分了,同公主在一起的时候就不待见公主,同公主和离后就天天装成一副被公主抛弃恨不得公主能回心转意的模样,现在明知公主都有驸马了,还要来黏着公主,真是太太太讨厌了。” 听着云舞又开始叽叽喳喳,我的头更疼了,我道:“回去和陛下说一声,我身子有些不适,先行离席了。”停了下,我又道:“和瑾明也说一声。” 云舞颇是担忧地看着我,“公主可需要唤太医来看看?” 我摇头,“不必了,只是有些头疼,估摸是酒喝多了。”我揉了揉太阳穴,“让人备车罢,我要回府。” 我上车时,柳豫也赶了过来,他满脸急色,“娘子哪儿不舒服?” 我如实道:“有些头疼。” 柳豫道:“我陪你回去。” 我拒绝道:“你该知晓这两月以来,陛下对你的破格提拔眼红了多少朝中大臣,若是此时你先行离席,许会被那些在暗处的大臣参你一本。瑾明,我晓得你是有这样的才华能力,但其他人不晓得。你当了我的驸马,就更该晓得无论你多么努力,到最后很有可能全都会归结于我是公主的缘故。你若想得到更好的成就,就更不该落下任何把柄。” “娘子,我明白的,只是……” 我微笑道:“我不过是有些头疼,并无大碍。回去罢。” 柳豫看了看我,最终还是道了声“好”。 我枕着手臂懒懒地望着马车外的凉薄夜色,空中月亮虽是大如圆盘,但月色依旧清冷,带着秋季的凉意。 街道上各色各样的行人,欢声笑语,极其热闹。 忽起一阵凉风,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唯好放下了帘子。马车里只有我一人,云舞在外边和车夫一起赶车,我换了个姿势,整个人侧躺在长软垫上。 我渐渐阖上了眼,准备小憩一会。醒过来时,我仍旧躺在马车里,周围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秋虫唧唧鸣声作响。 我心中咯噔一跳。 我曾在山中住过一段日子,晓得山里的幽静与京城夜晚里的幽静是有区别的,而此刻很明显的就是我身处山中。 我轻轻地喊了声“云舞”,过了好一会也不曾听见云舞的回应。我定了定神,迅速冷静下来。我掀开了车帘小小的一角,探头一望,果真如我所料。 我抽出了马车里的软剑藏在袖间,刚下马车,我就发现云舞躺在地上,我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她仅仅是晕了过去后便把她塞进了马车里。我再走几步,又见到我的四个暗卫齐齐地被捆在了一处,皆是不省人事。 能打败我的四个暗卫,武功定是在我之上,我顿时有些心惊。 山风忽起,卷起了一地枯叶,随着而来的还有一道阴沉的声音,“公主殿下。” 我握紧了袖里的软剑,面不改色地喝道:“来者何人?” 一道人影从树后缓缓地现身,在清亮的月色下我看清了他的脸,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车夫。 35、第三十五章 我所用之人皆是家世清白的, 过去绝不能有任何作奸犯科。而我这车夫家世也十分清白,乃是刑部郎中张奎之的堂弟, 性情温顺,甚得我意。 不料今夜竟是胆敢劫了我, 还打晕了我的侍女和四个暗卫。 蓦地,我灵光一闪,眸子半眯,道:“你堂兄被贬乃是圣上的旨意,与我毫无干系。张迦,你该晓得劫持公主是重罪,足以抄家灭门。” 张奎之从刑部左侍郎一职降为郎中, 乃是前些日子的事, 我亦是有所听闻,毕竟我的驸马柳豫刚好就坐上了左侍郎的位置。后来我还听闻张奎之心怀不满,在刑部里对柳豫亦是颇有微词,还曾联合一众同僚来难为柳豫, 而柳豫也不是容易被欺负的人, 他不卑不亢地受了,还处理得极好,因此更得承文赏识。其实张奎之被贬乃是因为柳豫暗中揭发了他受贿一事,倘若没有柳豫,再过几年,刑部尚书这位置也该是张奎之坐了。 如今张奎之的堂弟劫了我,十之八九是为了这事。 果不其然, 张迦颤着声音道:“朝中官职多如牛毛,为何公主殿下和驸马定要来抢我堂兄的位置,我堂兄这些年审了多少案件,替陛下分忧了多少事情,而驸马不过是沾了公主的光,就如此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我堂兄的位置,我堂兄这些日子以来寝食难安,迅速消瘦,还遭到同僚排挤,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驸马!就是因为公主你!” 张迦的情绪极其激动,面色也愈发狰狞。 我的心里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惧色,张迦这人我清楚得很,他伤不了我也不敢伤我,且也没那本事伤我,吴嵩调查得很清楚,张迦不曾习过武,即便当真和我动起手来,吃亏的人也定不会是我。我心里所惧怕的只是张迦身后的人,能把我的四个暗卫一起放倒,委实好本事。 我牵唇淡道:“嗯?你想要什么?或者说张奎之想要什么?” 张迦神色一紧,只见他握紧拳头,目光警惕,“此事与我堂兄无关,皆是我一人为之。” 我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你若是说出谁在背后帮你,我便不追究此事,且还能向陛下讨个人情,也许你堂兄还能升升官。否则……”我顿了下,神色凌厉,“莫说升官,能留全尸便已是皇恩浩荡。” 张迦面色变了变,我心想这人的性子始终是温顺的,方才的狰狞模样估摸是被逼急了,我又放轻了声音,“张迦,你是个识时务的人,你该晓得在大荣里最为尊贵的除了陛下便是我。” 张迦的身子哆嗦了下,道:“是……是……” “谁?” 张迦道:“我不认识他,他只教了我要如何把公主带到这儿……” 我眯眯眼,“模样如何?” “他戴着面具,我看不到他的脸。” 我想起那一日在翠明山庄的密室里见到温凡,心底不由打了个冷颤。我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勾勾手指让张迦走近了些,我对他微微一笑,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地下了个手刀,将他劈倒在地。 我手腕一扬,亮出了软剑,我开口道:“温凡,我知道你在的。” 山风呼啸而过,我忽听几道虫鸣嗡响声,忆起那一日在菊镇里遇到的飞虫,我立马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做好了抵抗的准备。 我等了好一会,才见到有数只萤火虫飞了出来,绿莹莹的幽光在月色下有些清冷,我心底一愣,但仍是十分警惕,依照前几次与温凡的照面,都离不开“毒”之一字。 萤火虫被软剑砍成了两半,一一落地时,温凡总算是出来了。他穿着月白色的长袍,发束白玉冠,面上戴着个修罗面具,不愧是孪生兄弟,单看身形完全分不清谁是谁。若不是我之前就晓得温衍的腿疾无法治,我定会以为这人是温衍。 温凡倚着树,歪着头道:“公主殿下叫我?” 我道:“你想做什么?” 温凡打了个呵欠,道:“公主殿下,如今夜黑得很,我看不清你在讲些什么?来,靠近些,让我看看你的嘴。” 我没有动,“你看得到的。” 温凡仍是歪着头,“你如何知道?” “你想做什么?”我又问。 温凡轻笑一声,“我想做……”他拉长了声音,“唔,偏不告诉你。”他忽然扯下白玉冠,一头黑发瞬间散了,他把白玉冠往上一抛,而后又稳稳接住,“公主殿下猜猜这是什么?” 我第一眼看到温凡时,就已是认出了他发上的白玉冠乃是我送给温衍的。我抿唇不语,直问:“温凡,你想做什么?” 温凡又轻笑一声,他把白玉冠高高地抛向空中,而后缩回了手,望着我直笑,还很是夸张地发出“哇”的一声。 我心中一紧,在白玉冠即将落地时,他却是伸手一捞,又是稳稳地落回手中。 他展开手心,“咦?竟然没碎……” 这还是我第一回被人戏弄,我心中隐隐有了怒气。 温凡席地而坐,左手把玩着白玉冠,“嗯?公主殿下可是不高兴了?哎呀呀,你要是不高兴了,我的兄长可是会生我的气呢。噢,不,他已是生气了,就在我把他的衣服和白玉冠都偷出来的时候。公主殿下真该瞧瞧我那永远都是一副温和模样的哥哥生起气来有多稀罕,眉毛都竖起来了,脸也黑了,真是有趣极了。” 我盯着他不语。 温凡继续道:“公主殿下这两个月来可有想念过我的兄长?” 我垂眼道:“没有。”顿了下,我又道:“我和柳豫成亲了,这辈子也就这样过了,你估计不能看到先生受到惩罚了。” “先……生……”温凡呢喃了下,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不不不,唔,我的兄长可有告诉过公主殿下我虽是失聪了但却是能听得到别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来,让我听听……啊,公主殿下,我可是听到你心里一直在喊景润呢,景润景润,叫得可真是缠绵了。” 我怒道:“你胡说。” “看来是我听错了,公主殿下在心里唤的是阿衍罢?或者是温郎?” 我迅速冷静下来,暗暗告诉自己不能着了温凡的道,我冷冷地说:“你根本就不能听到我在想些什么。” 温凡拍了拍掌,“公主说对了,真聪明。作为奖励,送你一样东西,接住。” 我下意识地就伸手接住了从天而降的白玉冠。 温凡懒懒地打了哈欠,又站了起来,道:“公主殿下不肯配合我,这可真糟糕,若是你喜欢上那个病秧子柳豫,我的愿望可就达不成了。”他重新倚在树上,又是歪头瞅着我,“其实上回你若是让我兄长杀了我,如今你便无需担忧了。不过,你既是没有杀我,我也不会感激你。” 山风又是一拂,吹乱了我的鬓发,我也顾不上,只是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温凡。 他站直了身子,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眼神微微有些冷,就跟山风一般,拂过我的脸,冷意就传遍了全身。 我没有动,也没有扬腕出剑,不知为何我此刻竟是十分笃定温凡不会伤害我。是以,我很安静地站在原地上,动也不曾动过。 温凡在我五步之外停了下来。 他的眼神从上到下扫了我一眼,而后缓缓地道:“公主殿下,今天仅仅是开始。” 说罢,又是一阵狂乱的山风起,沙子吹进了我的眼,我用力地眨了下眼,极短的一瞬间,就再也不见温凡的身影了。倘若不是手心上的白玉冠还带着暖意,兴许我会以为方才的不过是幻境。 此时,我的身后传来马蹄声响,我转身一看,柳豫举着火把向我奔了过来,他的后面是一群御林军。柳豫神色着急,眼睛上上下下地在我身上看了又看。 我道:“放心,没事。” 御林军带头的男子下了马,跪地伏身道:“微臣救驾来迟,令公主殿下受惊,还请殿下降罪。” 我摆摆手,道:“都起来罢。” 他又道:“此事微臣已是交予了大理寺审查,三日之内定给公主殿下一个结果。” 我心知此事的缘由,但却也不想把温凡供出来,温凡与温衍一般,都与凡人不一样,供出来了只会添加慌乱,遂颔首,道了声“嗯”。 柳豫此时却是神色晦明晦暗的,目光直盯着我手心里的白玉冠,我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道:“瑾明,夜深了,我们回去罢。” 柳豫垂下头,道了声:“好。” 36、第三十六章 大理寺在两天后结了案子, 所查出的结果也如我所料一般,张迦被打入牢里, 受到牵连的张奎之连降了三级。 我也不晓得温凡对张迦做了什么,竟是能让他守口如瓶, 即便是事情涉及到了他的堂兄也不曾松口。不过这事也算是了结了,但从那一夜温凡的表现来看,我相信接下来我的日子会过得不大舒心。 起初几日,我过得甚是警惕,生怕一个不小心温凡又来捣乱。我暗中又从宫中调了四个暗卫守在身边,也添了不少护卫在公主府里,可以说是里三层外三层的, 就连蝇虫也未必能飞得进。 半月后, 公主府依旧是风平浪静,我的日子仍然过得相当悠闲。柳豫去上早朝前,我陪他一道用了早膳,并吩咐侍女拿了外氅和手炉给柳豫。 虽说柳豫的伤已是好了, 但却是落下了病根, 魏太医说柳豫惧寒,到了冬日会比寻常人怕冷,若是稍有不慎便会旧疾复发。如今已是快到初冬,宫里已是用上了暖炉,京城里的世家贵女出门也抱上了手炉。许是习武的缘故,我不怕冷,也甚少用手炉, 只不过自从与柳豫成亲后,我便命人备了许多手炉,一开始冷,我就让柳豫抱着个手炉,穿着御寒的外氅去上朝。 “昨天入夜前有不少蜻蜓低空飞过,估摸今日会下雨,你早些回府,莫要染上了风寒。”我蓦地想起温凡,他若是寻不着我的麻烦定也会去寻柳豫的麻烦,我略微顿了下,又道:“瑾明,你自个儿小心些罢。” 那一夜回府后,我晓得我若是不同柳豫说,柳豫迟早也能查得出来,是以便把温凡一事同他讲了,只不过却是略去了白玉冠。 柳豫含笑道:“嗯,娘子我会小心的。” 我的眼眸里亦是含了笑意,待柳豫离开后,云舞笑吟吟地对我道:“比之以前,公主如今待驸马爷可真是好。” 柳豫既然同我成了亲,当了我的驸马,我便会待他好,不辜负驸马之名,只不过感情一事,委实不是说想给就能给的。我淡淡地瞥了云舞一眼,不语。 云舞此时却颇为堪忧地道:“莫不是公主如今还忘不了国师?” 我垂下眼,只道:“没有忘不忘一说,我只知如今我与瑾明成了亲。”上回估摸着柳豫已是认出了我手里的白玉冠乃是当初我送给温衍的,不然他的神色便不会如此怪异。 我答应了柳豫要试着去喜欢他,我便不能食言。 那天我回到府里,手心上的白玉冠也染上了暖意,我低头仅仅是一瞥便想到了温衍,想到了过去短短数月与他相处的种种。 倘若我不曾与柳豫成亲,我定不会压抑住自己去念他想他,可我与柳豫成亲了,他待我这么好,我虽是对他不曾有男女之情,但也不能对不住他。 我再三深思,最后吩咐侍女备了马车。 我准备将白玉冠还回去,我自是不会主动去找温凡的,我也不打算把白玉冠给温凡,我要的是把白玉冠送到之前温衍所住的小舍。 以温衍的天人身份,他大概也能晓得我将白玉冠放置在哪儿,他若是还想要这个白玉冠,也定会自己去拿回。 半个时辰后,我到了温衍小舍外的那片林子,我驻足仰望了一会,方是带了暗卫一起进了林子里。 林子里的机关并没有变化,我十分顺利地就来到了温衍的屋子前。 我吩咐了暗卫守在门前,方推门而进。屋子里的摆设一如当初,且不染任何尘埃,看起来像是不曾有人离开过一般。 我打量了几眼,从怀里揣出白玉冠,极轻地摆在了桌案上。 之后,我略微迟疑了片刻,终究是禁不住迈步走进了温衍的房里,心中止不住地怦怦乱跳,刚想在温衍的床榻上坐一会却是腾地又想起了柳豫。 我闭上眼,久久之后睁开了眼,而后面色平静地离开了这里。 出了小树林后,我遇到了一个人,这人正是令我担惊受怕了半月的温凡。他这回仍是戴着修罗面具,头发披散着,整个人懒懒地坐在车夫的身边。 车夫的面色惨白,睁着眼睛张了张口,却是说不出话来。 我皱眉看着温凡,刚想动动手指把暗卫招出来时,温凡的声音响了起来,“公主殿下,我劝你还是莫要轻举妄动,你该是晓得我有何能力。” 我握紧了拳头。 他懒懒一笑,“公主殿下可是生气了?”他跳下了马车,走了一步后又扭回头指着车夫,“噢,对了,他只是被我点穴了。公主殿下该是感谢我的兄长,我的兄长对我下了禁令,若是我再杀一人,便要打断我的腿。” 我道:“温凡,你想做些什么?” 温凡道:“唔,方才公主殿下可是去我兄长的屋里缅怀过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干柴烈火缠绵悱恻的情意?” 我心中一动,走近了温凡,温凡似乎不曾想到我会有这种举动,一时竟是怔楞在地。我笑吟吟地道:“闭上你的嘴,别以为你有异能我便怕了你。听先生说,你一身异能乃是从南疆学来的?你也该晓得世间万物相克,纵然你本事奇特,也一样会有克你的事物。” “哦?能克我的事物?我倒想听听公主殿下的高见。” 我笑眯眯地道:“你想先生死,可你却杀不了先生,先生便是这世间能克你的人之一。” 温凡的神色掩于面具之下,我虽是看不到但我能感受得到,见温凡久久不曾开口说话,我愈发证实了心里的猜测。 温凡忽地嗤笑了一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如今你离我不过咫尺,我若想杀你就如探取囊中物般轻易。”蓦然,杀气袭来,我刚想一躲,温凡的手便掐住了我的脖子,他声音阴沉,“我只需轻轻一扭,公主殿下的脖子便会咔擦一声与身体分离。如斯美景,若是兄长瞧见了,神情定会有趣极了。” 我心中虽是有几分惊恐,但表面仍是极其冷静。早在我感受到杀气时,我便动了手指,我相信我的八个暗卫此时摆好阵法静待时机来救我。 温凡又嗤地笑了声,“公主如此无惧,可是认为你那八个暗卫会来救你?公主殿下不妨往后看一看,你那所谓武功高强的暗卫躺在地上做些什么?” 我极其艰难地扭头一瞧,若干只飞虫在暗卫们头顶上飞旋着,他们皆是倒在了地上。温凡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公主殿下可是害怕了?” 我扭回头,神情颇是沮丧,但眨眼间,我又迅速抽出藏在袖间的软剑,刺进了温凡的小腹。 温凡的身子一抖,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敢置信。 我趁着这一瞬间,挣脱开他的手,跳离了出来。我仰着下巴,神色倨傲地道:“温凡,莫要忘了,我也是会武的。” 温凡低头瞅了下,而后又抬头看着我,我见他眼里划过一道异色,双手竟是将软剑从自己腹中抽了出来,他丝毫不顾止不住的鲜血,而后直勾勾地看着我,道:“我倒是看小了你。” 我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 他又嗤地笑了声,“公主殿下不防来接一接我这招……” 话音未落,他腾地把软剑当箭使,笔直地向我射来,我侧了下身子躲过,身子刚站稳,温凡有贴了上来,手再次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漫不经心地道:“公主殿下可是第一位刺伤我的姑娘,我该给公主殿下回报些什么呢?” 我这回完全动弹不得,只能活生生地看着他的手越来越使劲,我开始感觉到呼吸不上来,胸口极闷。 就在快要窒息时,我忽听衣袂划空声响起,我还未反应过来,温凡就已是松开了手。我踉跄了几步,半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待我呼吸够了后,我抬起头来时却再也寻不到温凡的身影了,只见着眼前站了个身穿青袍的男子。 我想起方才的衣袂划空之声,心中大概也晓得了是眼前这人救了我。只不过此时也有些诧异,京城里何时有了连温凡也会害怕的大人物? 我站直了身子,道:“多谢侠士救命之恩。”说话间,我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这男子面貌极为普通,身子稍显瘦弱,面色有着不正常的白,一看就能猜着是久卧病榻之人。 不料这男子却是盯着我,道:“我见过你。” 我微愣。 他又道:“在翠明山庄。”顿了下,他忽然牵唇笑道:“你是常宁公主,对不?” 我看得出他眼里没有恶意,便颔首。 他道:“在下姓明,单名一个润字。” 我恍然大悟,原是翠明山庄的人,看他模样,也不过二十七八,且又姓明,估摸不知是明寒庄主的什么人。 他此时温和一笑,“公主的暗卫并无大碍,公主不必担忧,此时天色已晚,公主还是尽快回府罢。” 我一看天色,方是发现夜幕快要降临了,我记起今早还嘱咐柳豫早些回府,此时他定是在府里了。我来温衍这里本是打算瞒着他的,不料却是遇着了温凡这桩事,看来如今回去还得好好同他解释一番了。 我此时尽管对明润有一肚子的疑问也唯好咽进嘴里,道了声“改日上府拜谢”,就急急地离开了。 37、第三十七章 我刚下了马车, 云舞便神色慌张地迎了上来,凑在我耳边低语了几句。我一听, 心中一紧,赶忙进了府, 边走边道:“太医怎么说?” “魏太医还在诊治。” 我又问:“瑾明是如何受伤的?” 云舞道:“听侍从所言,是驸马爷回府时,马匹受惊撒蹄狂跑,以至于驸马爷从车窗里摔了出来。” 我脚步一顿,皱眉道:“马匹怎会突然受惊?” 云舞道:“吴管事还在彻查中。” 我此时心中已是明白了个大概,马匹断不可能会贸然受惊,即便是受了惊, 车夫也有能力制住马匹, 此事定然与温凡有关。 说话间已是到了,我抬步进房,赵太医对我行礼,我摆手让他起身, 低声问道:“伤得可严重?” 赵太医亦是低声回我:“回公主, 只是擦伤了手臂,并无大碍。” 我松了口气,进了内室,柳豫躺在床榻上,神色略显苍白,我走了过去,见他想起身连忙制止了他, “你有伤在身就莫要乱动了。” 柳豫方是躺了回去,睁着眼睛瞅住我。 我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他声音颇轻,“只是手臂有些疼,娘子无需担忧,赵太医说最多十日便能痊愈。”顿了下,他神色一凝,又道:“此事该是与温凡有关罢?” 我颔首,“我会处理这事,你安心养伤。” 柳豫忽道:“我听云舞说,娘子今日去了京城郊外?” 回府的路上,我本是已想好了要如何与柳豫交待,可是当着他的面我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我去了温衍那儿,最后唯有移开目光,道:“时值十一月,山茶花漫山遍野,极为赏心悦目,待你伤好后,我们也可前去一赏。” 柳豫笑着道了声“好”。 “你好生休息罢。”言讫,我便出了内室,走到了外边的长廊上,空中的乌云遮蔽住了圆月,冷风夹杂着细雨向我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此时,吴嵩过来向我禀报了马车一事的结果,如我所料一般,吴嵩归结于意外二字,我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吩咐了吴嵩去查明润这人。 明润看起来虽是没有恶意,但今日他出现得太过及时太过凑巧,让我起了疑心。按理来说,温凡没有理由会怕了明润,以他的能力,即便是十个明润他也用不着担忧,可是偏偏他却跑得比谁都快,宛若一只见了猫的老鼠。 我思来想去也没想出温凡究竟在怕明润什么,唯有待吴嵩查出结果后才再做打算。 两日后,吴嵩查出了不少东西。明润是明寒最大的儿子,身子极为薄弱,及冠之年生了场重病便一直昏睡不醒,直到最近才醒了过来。 那一日我见明润的模样,估摸也有二十七八,也就是说他整整昏迷了七年或是八年。 我问:“最近是指什么时候?” 吴嵩答道:“七月初六。” 我心中不由得一愣,七月初六不就是我与柳豫成亲前的那一日么?我又思忖了一番,还是决定去翠明山庄探一探,遂命了吴嵩去翠明山庄递拜帖。 次日恰逢休沐,柳豫晓得我要去翠明山庄时,便也想一道去,我心中自是万般不愿,他若是去了,那天我所说的谎便不攻自破了。我正愁着要如何打消他这个念头时,刑部却是突然出了些事,柳豫不得不过去处理。如此一来,我总算是放下心来。 这回去翠明山庄不比前两回,之前是温衍邀我的,而这回是我主动要去的,我身为公主,与翠明山庄来往过密,传出去后定会惹来不少闲话,毕竟翠明山庄在众人眼里始终是划分在江湖这一派的。 是以,我的行装打扮极为简朴,马车也专门挑了不惹眼的一辆,力求低调。 明润在正堂里接待了我,他今日仍然是身着淡青色的衣衫,墨发上所束的乃是一根木簪。上回见他由于情况紧急,一时也没有仔细打量,今日一看他面貌虽是平凡,但身上却是有股温文儒雅的气质,令我感到十分舒服。 我含着笑意道:“上回多谢明润公子了,若不是明润公子及时出手,我许是就命丧黄泉了。”我对云舞使了个眼色,云舞呈上了一锦盒,我道:“此为谢礼,还望明润公子笑纳。” 明润温和一笑,让身边的随从收下了。 我不经意地说道:“明润公子身手委实了得,不愧为明寒庄主之子。我也曾习过武,那一日明润公子出现得无声无息,仅是一招便让对手落荒而逃,想来明润公子已是达到了常人不可比及的境界了。” 明润笑道:“公主谬赞了,只不过是一些雕虫小技尔。” “若是明润公子这也称雕虫小技,那这世间便无其他可称雕虫小技了。”我笑了笑,随手端起了桌案上的茶杯,喝了口香茗润了润嗓子,又道:“不知明润公子师从何人?” 明润道:“家师有令,不得对外宣扬,还望公主见谅。” 我牵唇道:“无碍,是我唐突了。” 明润此人有些怪,他昏迷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体弱多病的人,为何醒过来后在短短数月间武功竟是能如此惊人?且听闻明润以前是个胆小内向的人,此刻的明润谈吐得体,温文儒雅,想来即便是面对数百人也能毫无畏惧。 我心中甚是不解,但也不好多问,便随意问道:“之前明润公子说见过我?可是在何时?” 明润答道:“七月初六那一日,我路遇竹林,恰好见到了公主和温衍公子。”顿了下,明润笑道:“公主此等相貌,见过一回便难以忘记。且这数月里,我常听山庄里的人提起公主以前的各种事……” 以我过去的名声而言,我估摸不会是什么好事,我咳了咳,道:“过去种种便不要提了。” 明润眼里闪过笑意,“公主委实是个有趣的人。” 蓦地,云舞的肚子却是发出了声响,我瞥了云舞一眼,云舞摸了摸鼻子,嘿笑了一声。明润没有多说什么便唤人端了些糕点进来,“都已是接近晌午了,公主想来也饿了,我之前唤人做了不少糕点,公主若是不嫌弃便尝一尝。” 我迅速瞅了眼食案上的糕点,也不知凑巧还是什么,食案上的糕点全都是我平日里爱吃的,一样也没有落下。 我抬眼看明润,他正含着笑意望我。 明润这是什么意思?我心中咯噔一跳,此种举动,怎么看也像是带了讨好之意。明润究竟想做些什么? 就在此刻,我的暗卫忽然进了来,垂首在我耳边低语了几句,我一听,不由得神色凝重了起来。柳豫在回府的途中,遇见刺客,被刺了一刀。 我起身匆匆地和明润告辞,不料明润却是追问道:“公主府中可是有急事?” 我颔首。 明润又问道:“冒昧问一句,不知是何急事?” 我瞅了他一眼,索性把柳豫受伤一事告诉了他。明润这人相当聪明,我也不晓得他是如何把事情联系起来的,他神色一凝,就道:“可是上回那人?” 我再颔首。 他道:“也许我能帮上公主的忙。” 我问:“你要如何帮我?” 明润答道:“我能抓到那人。” 我问:“你有什么法子?” 明润道:“公主只要信我便可。” “事成后,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我仅仅是想帮公主。” 他的眼神极为真挚,让我不由自主地便觉得此人可信,我遂道了声“好”。之后,明润跟着我回了公主府。 柳豫这回被刺了一刀,也不晓得是被刺到了哪里,柳豫身子本来就弱,压根儿就经不起温凡这样的折腾。倘若温凡再折腾多柳豫几回,柳豫铁定就能去见阎罗王了。 我一进府便急急地往柳豫那儿奔去,柳豫面上毫无血色,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赵太医在一边告诉我,所幸只是刺到了小腹,若是在往上,这条命可就保不住了。 我不由得叹了声,只能吩咐太医尽一切可能地去救治柳豫。 明润一直在外边候着,我一出去就见到了他,他神色颇是复杂,但见了我又温和地道:“还请公主借我一些人手,不出半月我便能抓获此人。” “你要多少人?” “我只需要借公主的八位暗卫一用。” 我略微沉吟了片刻,便很爽快地借给了明润,而明润在半月后竟然当真将受了重伤的温凡捆到了我的面前。我起初还不大相信,直到将温凡的面具掀了下来,我方是相信了。 我十分惊讶,不知明润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 明润含笑不语,唯有温凡恨恨地看着明润,仿佛要将明润剥皮剔骨似的,那眼神真真是令人触目心惊。 38、第三十八章 明润问我想如何处置温凡。 这回我断然不会放他离去, 但也不能杀了他,就凭他是温衍的阿弟这一点, 我就不能杀他。我思忖片刻,问道:“不知明润公子有何高见?” 明润沉吟道:“翠明山庄有处密室, 极为隐秘,外有阵法把守,即便是有异能之人,也难以逃离。” 我知道那个密室,上回温衍带我进去过,且温凡上回也是关在那里的。事隔多月,温凡又再次回到密室里, 兴许只能说是命中注定了。 我颔首道了声“好”, 明润便亲自押了温凡回翠明山庄。 我心中颇是好奇,也不知明润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遂唤了我的暗卫前来,一一问过, 不料他们也是一副懵懂不知的模样。 我顿觉明润此人甚是神秘, 心里头不禁猜测莫非明润也是有异能之人?不过不管明润究竟是打着什么心思,这回他帮了我是事实,我欠他一个人情。 至于要如何还,我暂时没有想到。 十二月初,京城迎来了第一场雪,雪下得极大,仅仅是一夜, 次日京城便是银装素裹。我推开窗子时,雪霜扑簌扑簌地掉落了下来。寒风袭来,我担心会冷到柳豫便连忙关上了窗子。 上回柳豫被刺了一刀,昏迷了数日有余,养了一个月头的伤后方是能下床走动,不过此时他的身子仍是十分虚弱,这样的寒风,他估摸会受不住。 柳豫裹着狐裘病怏怏地半躺在贵妃榻上,云舞正端着汤药伺候,一碗汤药毕,柳豫开口道:“娘子,我想出去走走。” 云舞退到了一边,我踱着步子走到他身前,轻声道:“外面寒气太重,你的身子受不住,待天气回暖后再出去罢。我在屋里陪你,你可是觉得闷了?要不我让人拿几本书给你看看?” 柳豫从来都不会反驳我的话,这次也不例外,他很是乖顺地点头,道:“不用了,娘子陪我说说话就好。” 云舞搬了张软椅过来,又在上边置了如意云纹锦垫,我坐下后又喝了杯暖茶,方对柳豫道:“我们说些什么?嗯?说说这个月朝廷里所发生的事?” 柳豫凝神看着我,牵起唇角淡笑道:“娘子说什么都行。” 我略微沉吟了下,便捡了些趣事与柳豫说,柳豫听得眉眼间都含了笑意。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说着说着,柳豫却是问起了明润这人。 我将我所知的一一告诉了柳豫,柳豫听罢,神色颇为古怪,他道:“此人怪矣,娘子还是小心为上。” 我颔首,“我有分寸。” 过了一会,柳豫又道:“上回我在藏书阁看到了几本书册。”顿了下,他看着我。我心中明了,笑着道:“你列个书单罢,待会我唤人进宫取出来。” 柳豫说了声“好”。 几日后,大雪停了。我披着斗篷坐在亭子里赏雪,石桌上一坛美酒,几样精致小食,侍女为我倒了杯酒,我仰脖一饮而尽,喉咙里火辣辣的,甚是舒畅。 我喝了几杯后,心中腾地有些闷。 我记得往年每逢冬至,我同绾绾还有承文三人都会在宫中赏雪喝酒,那情那景何其美哉。我感叹了一声,又饮了一杯。一坛美酒入肚后,忽有侍女匆匆而来,递给了我一张请帖。 我打了个嗝,也并不在意,唤云舞收好,准备待我心情好了再去看。 不料侍女又递给了我一样信物,翠意盎然的玉佩,一边刻着仙鹤送桃的图案,另一边则是刻了个小小的绾字。我顿时酒意全无,猛地站了起来,握紧了手里的玉佩,急问:“送帖的人在哪里?” 侍女答道:“回公主,送帖的人已是离去了。” 我心中一紧,赶忙从云舞手中夺了请帖过来,其上是熟悉的字体,一字一句都显得如此亲切,落款处的一个绾字更是勾起了我万般思绪,我此刻欢喜极了。 绾绾,我最好的知己,值得我全心全意去对待的姑娘来了京城。 云舞问:“公主,可是有什么喜事?” 我含笑道:“天大的喜事。” 云舞看起来很是好奇,只可惜我不能同她说。绾绾来了京城,这事除了我自己知晓之外,谁也不能说,就连承文也不可以。 当年绾绾放火烧宫,整个大荣便已是知晓太后薨逝,倘若此时绾绾被人瞧见了,定会惹起不少的闲言闲语。况且我晓得绾绾私下里应承过承文,不再出现在他面前,是以我得替绾绾保密。 我垂首又看了眼请帖,之后方把请帖扔进了火盆里,烧得一干二净。 绾绾邀我去畅戏园里听戏,就在今夜。 天还未全黑,柳豫便睡着了,我吩咐了云舞和其他侍女好生照看着。待到华灯初上时,我悄悄地离开了公主府欣然赴约。 避免给人认出来,我今夜还戴了帷帽。到畅戏园时,还未抬步进去便有一面生的小厮溜到我身前,样貌颇是老实,只听他压低了声音道:“公主殿下,请跟小人来,我家公子和夫人在里边等您。”说罢,又从袖中拿出一个信物来。 我认出了是绾绾的东西,遂放心地跟着他进了一间厢房。 门一闭,我刚站稳,一团黑影就往我身上扑了过来,我晓得是绾绾便展开双臂抱住了她,我轻喊了一声“绾绾”。 绾绾亦是抱紧了我,过了一小会,绾绾方是放开了我,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面色严肃地道:“常宁,你瘦了,是不是新驸马欺负你了?” 我笑着道:“他哪里敢欺负我,我没欺负他就已经很不错了,”说话间,我亦是打量着绾绾,见她面色红润,神采飞扬的,心里头甚是欣慰,看来宁恒将她照顾得很好。“怎么突然来京城了?也不先给我打声招呼。” “你也晓得以前我最爱看畅戏园的戏,如今远在江南,想看也看不了。且今日的这场戏只演一回,我便过来了。”绾绾弯唇一笑,拉着我到桌前坐下,宁恒倒是规规矩矩地给我行了一礼,喊了我一声“公主殿下”。我让他起身,对绾绾道:“你家木头怎么还是这么死板?” 其实有时候我也不晓得绾绾究竟是看上了宁恒哪一点,我家阿弟千般好,怎么就及不上眼前的宁恒了?去年他还是我朝不苟言笑的死板将军,是承文的忠臣,眨眼间就成了承文的情敌。不过感情这回事,也只有自己才晓得,我尊重绾绾的选择。 绾绾迅速地瞥了宁恒一眼,低笑道:“他一回到京城就是这个模样,平时在家可不是这样的。”绾绾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小声道:“灭灯后,他就像是一头狼。” 绾绾的话音还未落,宁恒的耳根子瞬间就红了。 我笑眯眯地道:“委实难以想象。” 之后,我同绾绾拉了会家常,戏也开演了。我们所处的这个厢房正对着戏台,稍微抬下眼便能看得一清二楚。我蓦地想起之前我曾做过一件傻事,为了能画到温衍的画像,竟是将畅戏园所有的位置都包了下来,当时似乎也是在这个厢房里等着温衍,没想到最后却是被温衍的一套清水紫砂给吸引下去了。 我心想,估摸我对温衍的情便是在那时不经意间就埋下了。 “这个戏班似乎换台柱了。” 我回过神来,应了声,“是呀,前几个月便换了。” “还是以前的好看些。”绾绾忽然笑了声,“g,木头你看,我之前就说过这个戏班上有个戏子长得像你,你看看像不像?就是在角落里拿着把大刀的那个。” 我顺着绾绾所指的一瞧,委实是有四五像,目光飘回来时,却是见到宁恒含着笑对绾绾道:“嗯,像。” 我此时方是想起以前朝中就常有人说,宁大将军平生有三不爱,看戏就摆在头一位。而现在绾绾专心地看戏,宁恒面上也无任何不耐,反而是千里迢迢陪绾绾来京城,时而面含笑意看戏时而温柔地望着绾绾。我想宁恒大概很爱绾绾,要不然怎会连绾绾所爱也一起爱了呢?这大概也就是爱屋及乌了罢。 绾绾是对的,宁恒能给她的,承文未必能给她。 “咦,常宁,有个人一直在看你。”绾绾凑到我耳边,“这个人倒是眼生的很,常宁,是你在外边收的面首么?” 我的嘴角一抖,“我不收面首很久了,我今年年初就把府里的面首都遣散了,我如今就只有一个驸马。”我在底下扫了一圈,“在哪儿?” 绾绾道:“我们对面的厢房。” 我抬眼一瞧,不由得愣了下,竟是明润。 39、第三十九章 自从温凡的事情一结, 我就再也没见过明润,算起来也有好些日子了。我举起酒杯遥遥地对明润一笑, 明润亦是含笑回了我一杯酒。 之后,我便开始专心地看戏。 戏结束后, 绾绾问我:“方才一直在望你的那人叫什么?” “姓明,单名一个润字,是翠明山庄的大公子。”顿了下,我道:“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原来是江湖人……”绾绾低声呢喃着,她忽然笑道:“常宁,我看得出来,这位翠明山庄的明润公子喜欢你, 你可是对他做过什么事情?” 我摇摇头, 道:“绾绾你多想了,我和他仅仅算是点头之交。” 绾绾眨了眨眼,“当真?” 我很肯定地点头,“当真。” 明润识我不过数月, 且这数月之前他一直都处于昏迷中, 他没有理由会喜欢我,况且他也是晓得的,我已经有了驸马,也不打算收面首。 是以,明润当真不可能会对我有情,也许他想在我身上图谋些什么。 绾绾和宁恒当夜就离开了京城,我心中虽有不舍, 但也没开口挽留。承文若是晓得了绾绾在京城,许是又会勾起旧伤。我送绾绾出了城门,千叮万嘱宁恒要好好对绾绾。 绾绾的马车在我视线里消失后,我方是上了马车准备回府。 马车在街道上缓缓地行驶,我独自一人坐在马车里,心中甚是寂寥,我低叹了一声,伸手将车帘褰开,寒风冷飕飕地刮了进来,我不由得打了寒颤,刚想把车帘放下时,却是忽闻一阵箫音,低低浅浅,婉转悠扬,像极了当初离开翠明山庄时温衍送我的萧曲。 我心中一紧,也顾不得寒风凛凛,便探出了头寻找箫音从何处来,四处寻找未果,赶忙命车夫停下车来,裹紧斗篷便跳下了马车。 我凝神细听,这回听清了箫声是从揽月楼里传出来的。 揽月楼乃是一家酒肆,我去过几回,其酒酿得极为甘醇,我颇是喜爱。箫音愈发接近,我想也不曾想就迈步进了揽月楼。 此刻已是接近戌时,酒肆即将打烊,店小二认得我,见到我时面上表情甚是惶恐,结结巴巴地道:“公主……公主殿下……” 我伸指轻碰嘴唇,发出轻轻的一声“嘘”,店小二立即噤声。 我再次凝神细听,只可惜箫音却是嘎然而止了。 我瞥了眼店小二,问道:“方才是谁在吹箫?” 店小二低垂着眼,结结巴巴地回道:“是……是天字一号房的公子……” “他……”我顿了下,酝酿了一番方道:“可是坐着轮椅?” “不……不是。” 我心中隐隐有些失落,抬眼望了望二楼的厢房,最终还是离开了揽月楼。次日,柳豫问我昨夜去了哪儿,我如实回答,但却略去了绾绾和宁恒。柳豫含笑对我道:“等我身子好些了,我陪娘子去听戏。” 我颔首道:“好。” 我此刻有些愧疚,柳豫如此待我,我昨夜却是为了一首萧曲而乱了方寸,委实对不住柳豫。恰好此时云舞端来了汤药,我伸手接了过来,道:“云舞,你退下罢,我来。” 话音未落,我就见到了柳豫眼里的惊喜,我舀了一勺,递至柳豫的唇边,柳豫目光专注地看着我,张嘴把汤药喝了进去。 我喂了一勺又一勺,明明是苦到极致的汤药,但看柳豫的表情却像是喝了甘甜的泉水一般,他的眉眼在笑,他的整张脸都散发着一种欢喜的气息。 我放下药碗,又陪柳豫说了会话。 有时候,我会拿柳豫和温衍作比较。同温衍相处时,温衍总会说一些我感兴趣的事儿,无论我说到哪儿温衍总能恰到好处地接上。而同柳豫相处时,兴许是柳豫体内的蛊虫作怪,无论我说什么,柳豫总会应和我,即便我说再过分的话,他也只是说‘娘子说得对’‘娘子说得好’,以至于我常常说着说着就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一回也不例外,我说到无话可说时眼睛便开始四处乱瞄。蓦地,我的目光落在了柳豫的枕边,是一本书册,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书名,柳豫就已是遮挡住了。 我颇是好奇,“你在看什么书?” 柳豫低垂着头,“没,只是坊间里流传的话本。” 我更是好奇了,要知道柳豫这人从来都不看坊间里那些写得稀奇古怪的话本,“哦?写什么的?” 柳豫仍是低垂着头,“志怪离奇的故事。” “我倒也看过不少志怪离奇的故事。” 柳豫抬起头,望着我,“娘子可信世间有换魂一说?” 我一愣,随即笑道:“坊间里的话本大多都是胡编,你莫要真的信了。” 柳豫神色怔楞,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地道:“嗯。” 柳豫的伤养了整整三个月才痊愈了,此时已是春暖花开,暖意融融。柳豫康复后,第一件事便是陪我去畅戏园里听了一回戏,第二件事则是和我去京城郊外踏青赏花。 每逢春季,踏青皆是世家贵女的最爱。今日春光甚是明媚,一路走来,我遇见了不少熟悉的人,我也不晓得我说了多少声免礼,最后我乏了,索性就寻了处极为僻静的地方,侍女置了屏风,铺了锦缎,摆了各式各样的美酒佳肴,我和柳豫方是坐了下来。 “此处风景甚美。”柳豫道。 我笑眯眯地吃了块糕点,也道:“常言道,人生四大乐事乃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以及洞房花烛夜,春季踏青,赏景赏春光用美食,亦为人生乐事也。” 柳豫笑道:“能和娘子坐在一处,就已是我的人生乐事了。” 我顿时不知该如何接这话,唯好扯唇一笑。我和柳豫成亲了半年有余,虽说我们相处得颇为融洽,在外人看来我们夫妻俩当真对得起相敬如宾四字,但我和柳豫都知晓我们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 半年过去了,我对柳豫有情,但仅仅是像我对承文那般的情谊。我很努力地去尝试了,但我始终没有喜欢上柳豫,对于柳豫,我不能像我对温衍那般。 情感之事,委实奇妙,短短数月,我与温衍相遇相知,我对他的情意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变淡,反而是如同酒一般,放得越久就越发醇厚,而我与柳豫,这半年年,我们日日夜夜相对,但他却走不进我的心里。 不过无论如何都罢,最起码现在我愿意和柳豫就这样过一辈子。 我拈了块芙蓉酥送进嘴里,春光倾泻而下洒了满地,我半眯着眼,心里万分舒畅。蓦地,我听到不远处有箫音响起,仔细听了会,是上回温衍给我吹的曲调。 我心中一颤,立即站了起来。 柳豫也跟着我站起来,疑惑地道:“娘子?” 我回过神来,对柳豫笑了笑,道:“我到周围走走,你留在这儿等我。” 柳豫没有拒绝,温顺地道了“好”。 我顺着箫音沿路走了过去,这回的音调和上回我在揽月楼里所听到的所差无几,我可以肯定地说,这回吹箫的人定是上回那人。 温衍那一回给我所吹的曲调是我从未听过的,我想大概是温衍家乡的曲子,而这回听到的人也会吹这样的萧曲,这人与温衍也许有关系。 但凡遇着和温衍相关的事,我就不能冷静下来。 我这回无论如何也要去见见会吹这首萧曲的究竟是何方人物。 约摸走了一刻钟,就在我以为快接近的时候,萧曲又再次嘎然而止了。我甚是沮丧,在原地停留了许久也没有听到萧曲再次响起,最后柳豫找了过来,我方是作罢。 夜幕降临时,我和柳豫去了松涛小舍,准备宿上一两夜再回公主府。柳豫亦是打算回公主府后便开始继续上朝,好好地当他的刑部左侍郎。 再次踏进松涛小舍里,我可以说是感慨颇多。 去年此时,我也是在松涛小舍里,每日早早起来去温衍那儿跟他学画。如今温衍也不知在哪儿了,也许在桃花源里,又或许顺应天命做他该做的事情。 我叹了叹,也不愿再想了,索性宽衣往床榻上一躺,与周公相会。 梦中,我又再次听到了那一首萧曲,低低浅浅的箫音一直在我耳边萦绕。我也不晓得我是如何醒来的,但我醒来时耳边仍旧萦绕梦里的萧曲,我一时分不清何为梦境何为现实。 直到小狮子喵喵喵地叫了数声,我方是意识到这不是梦境,我瞬间就睡意全无,腾地从床榻上蹦了起来。我披了件外氅就轻手轻脚地溜出了松涛小舍。 这回箫音没有嘎然而止,一直在山里头回荡。 我顺着箫音一路寻了过去,最后在石亭里见到吹箫人。当时我离石亭约摸有百步的距离,夜色朦胧,我并看不清吹箫人的模样,只能隐隐见到他穿了身淡青色的袍子。 我走近了石亭,刚想开口询问时,吹箫人缓缓地转过身来。我看清了他的容貌,是明润。竟是明润。 40、第四十章 我没有想到吹箫人会是明润, 更没想到明润会一身酒气,一时间怔楞不已。不过我很快就回过神来, 扯唇一笑掩盖住了我的诧异,“半夜忽闻箫声, 本想来寻寻箫声从何处来,没想到竟是你。” “今夜久久不能入睡,便想出来吹吹风,不料却是扰了公主好眠,”明润收起了玉箫,“这回委实是我的过错,我记住了,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我摆摆手道:“无碍, 如此悦耳的箫声,我甚是喜欢。” 明润温和一笑,侧过身子道:“公主请坐。”我笑了笑便也依了他的意思,在石凳上坐下, 我望着他, 道:“翠明山庄离此处甚远,明润公子怎会在这里?” “如今虽是初春,但山间的夜里微凉,公主喝杯酒暖暖身子吧。”明润给我倒了杯酒后方在我对面坐下,“此处风景颇佳,上可观月,下可赏景, 左有清河,右有丛林,何不美哉,”顿了下,他浅酌了一口酒,含着笑意望我,“且如今还有美人兮。” 我心中咯噔地跳了下,明润说这话时,目光比天边的月色还要柔和,带了点若有若无的暧昧。我微微垂首轻啜了一口酒,佯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轻笑道:“刚刚你吹的那首萧曲,听起来有些陌生,不知是哪儿的曲调?” 明润道:“公主可是晓得有个小国名为羌国,这首曲调便是来自那儿的。” “羌……国,这个我倒是不曾听说过。” 明润笑道:“羌国在几百年前便已是灭亡了,史书也甚少记载。羌国民风极为淳朴,羌国人尤其擅长音律,可以说是人人皆能精通一样乐器,且能弹奏得出神入化。” 我心中颇是好奇,“羌国是如何灭亡的?” 明润轻叹道:“那个时代崇武,只懂音律的小国自是无生存之地。” “我听人说,翠明山庄的明润公子体弱多病,不爱文也不爱武,看来传闻有误,明润公子不仅武功了得且还博览群书,就连史书甚少记载的东西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明润看起来像是愣了下,他又抬手喝了杯酒,“我听闻公主曾认了温衍公子为先生?” 我没有料到他会提起温衍,心中情绪顿生,但仍是面不改色地颔首,“正是。” 明润笑道:“不知温衍公子可有和公主提过明家与温家的关系?” 我道:“温先生曾说过在很久很久以前,明家曾是温家的一脉,只不过后来分离出去了。至于原因,温先生也不曾细说。” 明润道:“因为以前关系的缘故,我小时候在翠明山庄里碰过几回温衍公子,这些事皆是他说给我听的,还有这萧曲亦是他所教的。” 经明润如此一说,我总算是恍然大悟了,这些日子以来对于萧曲的疑惑,也能解释得通了。 “原来如此。” 我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喉咙里火辣辣的,我忍不住问道:“你最近可有见过温先生?” 明润目光深邃,像是望不着边际的苍穹,“没有。” 我道:“温先生是个不错的人,只可惜他……”我停了下,不知明润是否也晓得温衍的天人身份,但转眼一想,依照温家和明家的关系和明寒庄主对温衍的态度,想来也是知晓的。我伸手握住了酒壶,斟满了酒,仰脖又再次一饮而尽,我呵了口气,方道:“其实温先生是个孤独的人,人活一世便已是足矣,但他却要活上一世又一世,无穷无尽,也不知他看过了多少回沧海桑田。” 我撑着下颚凝望住明润,又道:“世人皆是羡慕长生,可是我不羡慕,我知道若是有得选择,温先生定也不愿长生的。” 我对温衍的情,自从他离开后便一直深埋在心底,我想他念他可是却谁也不能告诉,承文不能,绾绾不能,柳豫更是不能,如今遇到一个认识温衍的,且还同他有那么一丁点关系的明润,再加上肚里热酒作祟,我一开口便不想停下来。 “当天人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不然。其一,天人者禁荤食,世间美食良多,不少美食都是含荤的,温先生便少了许多乐趣;其二,天人者天生腿疾,这个也不必多说,能用双脚踏在大地上,本是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情,但到了温先生那儿却是成了奢侈;其三,天人者不近女色,男女之情乃是人生妙事之一,即便有酸有苦但亦是有甜有喜,世间本就是阴阳所成,有阴有阳有男有女才为正圆,而温先生却是不能近女色,这么多年来如同和尚一般,苦哉苦哉。”我打了个嗝,准备再去斟酒,手还未碰到酒壶,明润就已是起身为我添了杯酒。 我笑眯眯地道了声“谢”,一抬手又再次一饮而尽,我舔了舔嘴角,把空酒杯伸到明润面前。明润又为我添满了,他声音极轻,“其实天人并非不能近女色,只是他不愿近女色。” 我眨眨眼,“什么?” 明润神色微黯,“若是换成了公主,你可愿意见着自己所爱之人一天一天变老,然后老死在自己怀里,之后的日子里除了思念还是思念。” 我怔了怔,“如此说来,温先生是不愿,而不是不能?” 明润颔首。 我顿时就想起了当初柳豫所说《兰莲经》中的记载,的确是没有提及不近女色这一桩事。看来我一直都被温衍给误导了。只不过是不愿也罢,是不能也罢,如今这样的状况,即便温衍愿意,我想我也会不愿的,毕竟如今我已是有了驸马。 我既然是和柳豫拜了堂成了亲,我便不会放弃柳豫,即便我对他没有任何男女之情。 我仰脖喝光了酒,苦笑道:“罢了罢了,不谈温先生了。此刻良辰美景,难得我们两个未眠人聚在此处,也算是一种缘分。” 明润目光深邃地看着我,“这些日子以来,我常常听坊间里的人说公主与驸马相敬如宾伉俪情深。” 我又喝了一杯酒,“驸马是个好人,他待我极好。” 明润神色晦明晦暗的,他垂眼喝着酒,忽然就沉默了下来。我也不晓得我方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便道:“怎么了?” 他抬眼,缓缓地扯唇,缓缓地道:“没什么,公主是个有福气的人。” 我笑道:“温先生也曾说过这话。” “是吗?” 我重重地点头,“当然,温先生以前经常这么说,只不过我却从不觉得我是个有福气的人,虽是贵为公主,但我也有得不到的东西。” “是什么?” 我眨眨眼,冲着明润笑,“我不告诉你。” 明润轻笑道:“每个人心里都有不愿说的秘密。” 我一听,浅酌了一口酒,好奇地道:“你心里有什么秘密?” 明润瞅着我,“公主觉得呢?” 我舔了舔唇角的酒,笑吟吟地道:“让我想想……唔,你昏迷了八年,在这八年里你遇见了很离奇的事情。于是八年便是你的秘密。” “不是。”明润一本正经地看着我,“我曾经让一个姑娘受到世间最为惨痛的伤害,如果不是我,她会永远都不知忧愁伤痛。” 我颇是诧异,猜测道:“你做了什么?” 明润却没有回答我,他继续道:“我想补偿她,想将世间最为美好的东西都摆在她面前,只要能博得她一笑,我可以做任何事。” 我眨眨眼,“你喜欢那个姑娘?” 明润道:“刚开始只是愧疚,可是后来我每日都在看着她,看她笑看她哭看她温柔贤惠看她刁蛮骄纵,年复一年……之后我便晓得我喜欢上了这个姑娘。” 我睁大了眼睛,“这事情该是发生在你及冠之前吧?这么算来,在你昏迷的八年里,你喜欢的那个姑娘也该嫁人了。” 明润苦笑道:“她的确嫁人了,只是我也不晓得原来她也是喜欢我的。” 我很是霸气地道:“既然她也喜欢你,你也喜欢她,那就去抢过来!” 明润叹道:“倘若我当真与她在一起了,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只会让她后半辈子以泪洗面。” 我很迅速地道:“莫非你……”我的目光往明润身下一瞄,明润的耳尖立即红了,但他仍是很淡定地道:“不是。” 我道:“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嗯?默默地看着她?” “她如今估摸已是忘了我,我现在想做的便是护着她,不让任何人来伤害她,只要她一生平安喜乐,我便足矣了。” 我道:“没想到明润公子竟是个如斯深情的男子。”看来之前我还觉得他对我有意思是错觉,明润说起那位姑娘时的眼神,真真是柔到了极点,里头缱绻深情,真真是见者感动,闻者落泪。 41、第四十一章 我与明润聊得十分尽兴, 直到天明时分我方起身向明润告辞。明润也起身说要送我回松涛小舍,我推辞不了便遂了他的意。 离松涛小舍约摸还有几十步路时, 我停下了脚步,扭头和明润道:“明润公子送到这儿便可以了, 昨夜我们饮酒对月甚是快活,以后若是有闲暇我们再相约畅谈。” 明润笑着颔首,“公主也甚为风趣,与公主相谈一夜,我也颇有收获。” 和明润告别后,我理了理衣裳,方迈开步伐往前走, 其实我此刻多少是有些心虚的。昨夜我本来只想出去看看究竟是何人在吹箫, 看完后便回来,不料这一看,就看了一整夜,且还带回了满身的酒气。 但愿柳豫还未起来, 让我还有时间换一身衣裙。 我回至松涛小舍, 前脚刚跨过门槛,一抬眼便看到云舞匆匆地向我跑来,她的神情看起来大有松了一口气之感。 我问:“驸马起了没?” 云舞凑过来,小声地道:“公主放心,驸马爷还未起,我已打好了热水,备好了衣裳, 也熏好了芳香。” 云舞不愧是跟了我数年的人,我还未说什么,她便已是晓得了我的担忧,且还将一切准备妥当。我点点头,迅速地往厢房里走去。 在我离厢房还有数步之遥时,只听吱呀一声,柳豫的房门已是推了开来,晨曦稀稀疏疏地洒下,落在柳豫略显苍白的脸上,我心里头咯噔一跳。 柳豫倚着房门轻道:“娘子可是昨夜出去喝酒了?”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瞒柳豫,再说我昨夜只是和明润喝了些酒,谈了些话而已,也没做什么对不住他的事,我委实没必要如此心虚,是以我微微颔首,并道了声“嗯”。 柳豫此时却是望向云舞,“你去备些姜汤罢,娘子看起来喝了不少,喝点姜汤醒醒酒也好。”说罢,他又对我道:“娘子,我给你去打热水,你先回房歇一会吧。” 我心里不禁有些愧疚,其实昨夜我是不对的,大半夜出去和一个男子喝酒到天亮,柳豫若是以夫君身份责怪我,我也无话可说,可他偏偏却什么都不说,反而对我体贴有加。 我连忙道:“不用了,云舞已经备好一切了,你先洗漱,之后我们一道用早膳罢。” 柳豫含着微笑点头。 用早膳时,柳豫也不曾问我昨夜在外边和谁喝酒了,只是稍微提及了下酒喝多了会伤身,之后便不再提起。我不停地给柳豫夹菜舀汤,嘘寒问暖的,以此消除心里头的愧疚感。 几日后,我们回了公主府,柳豫身子此时已是大好,他开始继续担任他的刑部左侍郎,每日早早地上朝,准时地回府。经过上一回明润那事,我总觉得我需要待柳豫更好,如此才不枉我们夫妻的名分。于是乎,我常常在午时进宫去探望柳豫,与柳豫一道在宫中用午膳,消遣时光。 久而久之,宫里头的人认为我对新驸马用情颇深。 云舞偶尔会去说潜伏潜伏,然后告诉我说里如今正说到宫中新旧驸马与我之间的各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可歌可泣的复杂情事,我听后一笑置之。 柳豫和晏清都在六部,我去找柳豫时也常会遇见晏清,只是我们之间却无说里所说的那般轰轰烈烈,晏清是聪明人,不管我和他过去怎么样,我怨他也罢,他恨我也罢,如今我有了新驸马,他亦是将杜汐汐收进了府里。 我们见面时相当的和气,他也不像我们和离后那数月里的反常,他现在见到我,规规矩矩的一声公主殿下,我也只是淡淡地点头。 我与柳豫,晏清与杜汐汐,所有的事情都如温衍口中的天命一样,我想反抗,但最终敌不过天。 其实天命这回事,不过也是世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没人能分得清,我也分不清,但我唯一记得清的是,所有人都将温衍淡忘了。他如此令人惊艳地出场,却如此无声无息地退场,让人措手不及,也让人扼腕叹息。倘若不是心底深处偶尔会有根弦迸发出轻微的声响,我想我大概真的会以为温衍只是一场不可触摸的梦。 今年的玉兰花开得特别迟,往年在三月初便早早就开了,今年也不知为何,到了四月初才绽开在枝头。玉兰花开的第一天,天还未亮我就起了身,吩咐云舞备好了一切。 去年玉兰花开,我的第一个孩子死了,还未曾来得及睁开眼睛便永远地离开了我。 今年玉兰花开,我要去探望我的孩子。 恰逢今日休沐,柳豫也陪着我去了皇陵。似乎历代皇帝都会热衷于建造皇陵,就连素来从简的承文也对此有着极大的热情,承文登基后的第二年,他便开始命人建陵。承文曾和我说,他的皇陵要叫做永安陵,永远安详,永远安息。待百年以后,他,绾绾,还有我便在皇陵里长眠。 一年前,承文为我的孩子起了个名字,姓李,单名一个乐字,以皇家子孙的身份下葬。 皇陵建在一处风水极好的地方,离京城有些远,约摸坐了有两个多时辰的马车才到了。 柳豫和我一道进了皇陵。我想大概是孩子都是母亲心里头的一块肉,十月怀胎生了下来,却是从此永远分离。那种伤可谓锥心之痛。 我一见着墓便忍不住红了眼眶,眼泪也不停地打转,当我的手轻抚着墓碑上的字时,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再也止不住了。 我哭得看不清前方,朦朦胧胧的,此时脑子里竟是多多少少有些恨意,恨自己十月怀胎时与晏清生气,恨晏清当初的无情,恨所谓的天命,恨柳豫恻隐之心一动去救了温衍改了所有人的命运。 若是当真有机会重来,只要能让我的孩子活下来,我愿意从未遇到过温衍。 离开皇陵的时候,柳豫低声对我道:“娘子,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你莫要伤心了。” 我此刻心情甚是不佳,听柳豫这么一说,我立刻皱眉道:“他不是你的孩子,你自然不懂我的伤心。” 柳豫面色一白,我立马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有些冲了,我缓下了脸色,“瑾明,我心情有些不好,刚刚说的你莫要放在心里。” 柳豫垂眼,轻声地说:“娘子心里不舒服,我自是晓得的。只要娘子不伤心,你说什么我都能承受。” 我心里一软,也放轻了声音道:“别这么说。”我抿抿唇,去牵住柳豫袖下的手,轻轻地握住,“瑾明,我们以后也会有孩子的。” 柳豫猛地抬眼,惊喜地看着我。 我忽然有些后悔说出那句话,但此时也容不得我后悔了,我硬着头皮道:“你待我这么好,也许过多些时日,我就会越来越喜欢你了。” 柳豫反握住我的手,“我会一直等娘子的。” 我顿觉压力重重,但看着柳豫欣喜的神色,我仍是弯开唇角,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 回京城的路上,柳豫的心情十分好,满脸都是笑意,目光也是温情脉脉的,一如当初,从未离开过我。我早已习惯了他的目光,也任由他望着,时不时会回以他一个笑容。 快要到京城的时候,马车路过了燕山,翠明山庄就建在了燕山的半山腰上,我蓦地就想起了明润,自从上回一别,我似乎有一个多月不曾见过他了。 明润委实是个有趣的人,我与他很谈得来,能交明润为友,是我之幸。 也不知是不是缘分,我心里头刚想着明润这人,一抬眼就见到了翠明山庄的马车,我目光一凝,马车里有人褰开了帘,温润如玉的双眸,略微含着笑意的唇,是明润。 我展眉一笑。 明润此时让人停下马车,我亦是让车夫停了下来。 我没有下车,仍是坐在马车里,我笑着对明润道:“真巧,我刚想起你,你就出现了。” 明润却是看了我身后一眼,微微颔首,而后方对我道:“果真很巧,我也是刚想起公主,公主的马车便出现了。” 我笑了笑,问:“你刚从京城里出来?” 明润颔首,“嗯,去办一些事。” 我刚想说些什么,柳豫忽道:“娘子,我有些不舒服。” 我一听,急急转身一瞧,柳豫果真神色苍白,我唯好匆匆和明润告别。我问柳豫:“你哪儿不舒服?” 柳豫垂着眼道:“肚子有些疼,可能是今早吃坏了。” 我听罢,放心了不少,我还以为柳豫是旧疾复发,自从柳豫上回一病不起后,我最怕的就是柳豫病怏怏的模样。 我拍了拍柳豫的肩,“下回可不要乱吃东西了,回去后让赵太医给你诊诊。” 柳豫很温顺地道了声“好”。 42、第四十二章 自从上回去了皇陵后, 柳豫就变得有些怪,开始变得沉默不语, 甚是望我的眼神中偶尔还带有探究的意味。我思来想去,也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唤了云舞过来,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问道:“云舞,你说说,我对瑾明如何?” 云舞道:“公主对驸马爷很好,除了不同房之外。” 委实是一针见血的回答,我撑着下颚,斜睨云舞, “你觉得我喜欢瑾明么?” 云舞再次一针见血, “及不上国师大人。” 我在心中叹息,我也不晓得我为何就忘不了温衍,感情之事,真真是令人难以捉摸。只不过感情哪有比较一说, 爱便是爱, 喜欢便是喜欢,有了比较,那就不是感情了。 我拈了颗水晶葡萄送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味儿也不能让我展眉。 我可以万分肯定柳豫这些日子以来的反常绝不是因为我不和他同房,况且柳豫他自个儿也是晓得的,赵太医曾说过,柳豫的伤虽是痊愈了, 但旧疾会何时复发却不能预料,目前来说,柳豫的身子不适宜行房。 既然不是这个原因,那又是什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颇为努力地回想了一番,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正打算弃之顺其自然时,我见到了赵太医。 我让人去唤了他过来。 赵太医如今可以说是柳豫的专属大夫,自从柳豫和我成了亲,赵太医几乎天天都去给柳豫诊脉。我又吃了颗葡萄,方不疾不徐地道:“驸马的身子最近如何了?比起之前可有大好?” 赵太医回道:“回公主,驸马爷这几日来脉象颇是不稳,依微臣多方面诊断,驸马爷此回所患的乃是心病。” 我一怔:“什么心病?” 赵太医道:“这唯有公主亲自去问驸马爷了,心病无药可医,只有驸马爷自己一人方能解开。” 我琢磨了下,待柳豫从宫中回来后,我也不来九转十八弯那一套了,直接开门见山道:“赵太医说你有心病。” 柳豫朝服未换,双手还搭在腰间的玉带上,我话音一落,柳豫就握紧了玉带,支支吾吾了起来,一点也不见他在朝中的干脆利落。 我晓得柳豫从不骗我,便问道:“可是朝中之事?” 柳豫摇头,他此时松开了玉带,缓缓地抬头,凝望住我,轻声道:“娘子最近可有与明润公子往来?” 我诧异地道:“你的心病和明润有关?” 柳豫身体一颤,也不点头也不摇头。但从他这副模样看来,他的心病十有八九离不开明润,可是柳豫和明润也只见过寥寥数面,甚至话也不曾多说过一句。 我沉吟片刻,脑子里灵光一闪,便口直心快地道:“是因为上回我和明润喝了一夜?” 柳豫神色惨白地道:“娘子和明润喝了一夜的酒?” 作孽的,看来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抚额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你无须计较这么多,我和明润之间什么都没有,我们仅仅是朋友。” 柳豫说:“明润是江湖人,娘子是皇家人。” 我道:“明家早已远离了江湖,如今也不算是江湖人,最多算是商人。” 柳豫说:“朝中没有人不把翠明山庄算作江湖范畴之内。” 我也不知我和柳豫怎么说着说着就成了争执,还在争一样无关紧要的事情,明润是不是江湖人于我而言没有多大的干系,我只知我和明润谈得来。自从绾绾离开后,明润是我遇见这么多人之中我愿意与其深交的第一个,这样的友人,我不会让江湖和朝廷之间的旧恩怨横跨进来。 我皱眉道:“柳豫,你究竟怎么了?” 柳豫向我靠近了一步,“明润喜欢娘子,他喜欢你。” 我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明润不会喜欢我,他心里已经有人了。” 柳豫凄凄一笑,“原来娘子已经和明润这么熟悉了,连这个也知晓。” 我只觉柳豫无理取闹,但是见他神色惨白惨白的,我也没说出来。我对周围一直在眼观鼻鼻观心的侍女使了使眼色,她们立即默默地无声地出了去,等门一关,我方对柳豫道:“你听我说,明润当真不喜欢我。你要知道,明润在醒过来之前是不识我的,他没有理由会对我有情,即便是有,也不是男女之情。明润和我之间清清白白的,上回喝酒也只是在谈一些无关要紧的事。况且明润曾救过我一命,对我有恩,我同他喝一回酒也不算得了什么。” 我扪心自问,我和明润之间当真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我又道:“我既然同你成亲了,我就不会做对不住你的事,除非是你先做对不住我的事。所以,瑾明,你莫要胡思乱想了。” 我以为我这话已是说得够清楚了,不料柳豫却是道:“那娘子可喜欢明润?” 我很直接地道:“不喜欢。” 柳豫的脸色总算是好了些,我亦是松了口气,我道:“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沉默不语的,就是因为明润这事?” 柳豫这回也没有否认,他点了点头。 我笑道:“下回有话就莫要藏在心里了,我们是夫妻,有话大可直说,且赵太医也说了,心病得久了,对身子也不好。” 柳豫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我忍不住瑟缩了下,柳豫神情有些受伤。其实我也是不想的,我就是有这个怪癖,不是在我心里的男子碰触我,我会下意识地感到不舒服。 和柳豫成亲也快接近一年了,我已是非常努力地去适应柳豫,只可惜我身子的反应总是这么诚实。 我放轻了声音,道:“怎么了?” 柳豫低声道:“娘子还是不喜欢我?” 我扯开唇角,很勉强地笑道:“我……” 话音未落,柳豫忽地凑了前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的唇就已是碰上我的嘴,我浑身一颤,下一刻就猛地推开了柳豫。 因为习武的缘故,我的力气有些大,再加上方才我过于震惊,一下子就用了全力,压根儿就没有考虑到柳豫薄弱的身子。待我反应过来时,柳豫整个人已是被我重重地推倒在地,脑袋不偏不倚地撞在了桌脚上。 血立即就流了下来,我心中不禁一颤,连忙伸手去扶他,柳豫握住我的手,我微微用力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我道:“瑾明,我方才不是有心的。” 他神色黯然,我看着他血流不止的额头,心里不禁有些后怕,“我去叫赵太医过来,你在这儿坐着,莫要乱动。” 柳豫蓦地反握住我的手,然后他抱住了我。 这回我也不敢再推开他了,只道:“瑾明,你额头上的伤需要包扎,你流了好多血。” 柳豫紧紧地抱住我,我腰间上的力度越来越大,我感觉得出,柳豫此刻的情绪极其不稳,我又说:“瑾明,放开我,我去叫太医。” 柳豫说:“不打紧,只是流了点血。” 我瞅了眼已是流到我身上的血,一滴一滴的,仿佛要流到天荒地老才肯罢休,我叹道:“瑾明,别无理取闹了,包扎要紧。” 柳豫埋首在我的肩窝上,“娘子,我们都快成亲一年了,我们当真夫妻吧。上回你也说我们会有孩子的,娘子就不想生个白白胖胖的孩子么?” 我沉默了。 柳豫急道:“娘子上回不是说已经有一点点喜欢我了吗?等我们当了真夫妻,娘子就会更喜欢我了。” 我道:“柳豫,你究竟在怕些什么?” 柳豫的身子僵住了,我晓得我说中了事实,又问:“瑾明,你是我的驸马,没有人会威胁到你的地位,明润也不能。” 柳豫说:“那温衍呢?” 这是我和柳豫成亲这么久以来,他第一回提起温衍,且还是在这么糟糕的情况下提起他。我晓得此时我最好的回答是“不能”,但我说不出口,我不能骗柳豫,也不愿提及温衍。 我避重就轻地道:“瑾明,先让赵太医替你包扎了伤口再说。” 我微微用力挣脱开了柳豫的手,出去唤了侍女去找赵太医。不到片刻,赵太医就来了,他一进门,见到满地的鲜血时不禁脸色变了变,看到我时,更是脸色大变。 “公……公主殿下……您的脸……” 我摸了摸脸,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的脸沾了不少柳豫的血,我道:“无碍,不是我的血,是驸马的。你快去给他包扎下,看看还有没有伤到哪儿。” 赵太医这才连忙去给柳豫包扎伤口了,柳豫自从赵太医进来后便一直低垂着头。不过所幸他还是愿意配合赵太医的嘱咐,我见他的伤口包得七七八八了,便唤来云舞吩咐了几句,之后便回房换衣裳了。 43、第四十三章 待我换好衣裳, 洗干净脸上的血迹后,有人敲了敲我的房门, 但却不曾出声。我有些诧异,但转眼一想, 心里头也晓得门外的人是谁了。 我道:“瑾明,进来罢。” 果不其然,在我话音一落,柳豫就推门进了来。赵太医的包扎得很好,想来过多些日子就能痊愈了。但许是方才流血过多的缘故,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不见一点血色, 像是一棵在风中颤抖的小树, 仿佛随时都有倒下来的可能。 他站在门边,神情有些犹豫。 我拍了拍身边的软椅,“过来坐吧。” 柳豫坐在了我身边,我给他倒了杯参茶, 他捧住杯子, 指腹摩挲着杯沿,过了许久他才道:“娘子,刚刚是我不好,我不该问那些问题的。” 我也道:“是我不好,我刚刚不应该推你的。” 柳豫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道:“娘子会生我气么?” 我摇头,“不会。” 他道:“娘子, 我以后再也不会提起他了。” 我一怔,好一会才想明白柳豫口中的“他”是指温衍,我看着柳豫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心知方才一事是我伤了他,我握住了柳豫的双手,轻声道:“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忘记他,我会当一个好妻子。” 柳豫弯开了唇角,“好。” 我松开柳豫的手,也给自己倒了杯参茶,我垂首轻啜了一口,心想柳豫此般模样,若是他情绪再不稳定,估摸也就命不久矣了。温衍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而我应该做的是珍惜眼前人。 蓦地,柳豫忽然问道:“温凡此人现在可是被关在翠明山庄?” 我微微一愣,“是呀,之前我不是跟你提过了么?就关在翠明山庄的一个密室里,也就只有那个密室才能关得住温凡。怎么突然想起他来?” 柳豫喝了口参茶后,方低声道:“我这一身的伤都是拜温凡所赐,若不是温凡,我的身子也不会这么羸弱。每一回我不舒服,我总会想起他。” 我听出了柳豫话中的恨意,我道:“坏人会有天收拾的,你的身子也好起来的,大荣最好的大夫都在皇宫里,太医会帮你调养身子的。” 柳豫放下杯子,瓷杯碰触到檀木桌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的眼皮蓦地就跳了下。 柳豫轻声道:“也是,太医会治好我的。” 我扯出笑容道:“是的,一定会的。” 此事过后,我和柳豫的日子又再次变得风平浪静,经过一个多月的悉心调养,柳豫的脸色也渐渐变得红润起来。赵太医对我说,再调养多数月,柳豫的身子就能行房了。 柳豫晓得后,满脸欣喜。 我晓得我也该如柳豫那般欣喜的,但我努力地去感受了一番,没有,什么都没有。 柳豫自从得知这消息后,整个人立即焕然一新,每日都是满脸笑容的,充满了朝气和活力。承文某日也在私下里和我说,阿姊,你的驸马最近变了许多。 我也晓得柳豫和最初相比较,的确是变了不少,我也说不上这个变化是好是坏,但我可以看得出来除去表面上的变化之外,柳豫渴望更高的位置。 不过这种渴望也是正常的,但凡身在官场,谁不愿爬得更高。 六月初时,京城里发生件怪事。这事从六月初三开始,那一天大理寺的官员皆是在各自府邸门前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而六月初四时,六部的官员在各自府邸前也收到了这封信,六月初五,则是轮到了三省。 这事做得无声无息,无人知晓究竟是谁做的。 信中只有六个字——靖西,韩生,贪污。这六字乃是朱砂所写,红得触目心惊。 六月初六时,承文晓得了这事,他认为事出必有因,准备派人去查探一番。我晓得承文向来最恨贪污之事,但自古以来,即便酷刑相逼,贪污之事之人也不能杜绝,是以承文颇为头疼。 我进宫同承文一道用膳时,恰好聊到了此事,我心中颇是好奇承文胡派遣哪个官员前往便顺口问了一句,承文神色微凝,他搁下筷子,道:“阿姊,你可记得晏卿祖籍何处?” 我一愣,“你想让晏清去?” 承文颔首,“晏卿虽是对不住阿姊,与你和离后的那一段日子也做了不少荒唐事,但终归还是个颇有才华之人,且晏卿有一好,他最恨贪污的官员。前几年审容安一案,晏卿所为委实让我大开眼界,行事极为利索,短短一日便使容安供出这些年所贪的财物。且晏卿祖籍靖西,对靖西一地也颇是熟悉,由他去再适合不过了。” 我道:“晏清是靖西人,万一……” 承文道:“阿姊大可放心,除了晏清之外,我还会再派一人前去。” “是谁?” 承文说:“这个还不曾决定,待明日上朝时再说。” 我吃得八分饱时,忽地想起一事,“那个送信的人可有找着?” “没有,这事倒是奇怪,那人总共送了六十三封信,且还准确无比地找出了每个大臣的府邸,但却没有任何人见到他。” 我笑道:“兴许是江湖中人。” 承文也笑道:“也许罢,只是朝廷与江湖向来都是不相往来的,这事未必是江湖中人所为。” 一提起江湖,我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明润,我心中一动,感慨地道:“其实朝廷与江湖来往也未必是坏事,有人便有江湖,同样的,有人既有朝廷。虽说太祖皇帝与明秀王的恩恩怨怨持续到了我们这里,但朝廷与江湖又哪儿分得清。” 承文浓眉一挑,目光里含了了然之意,“阿姊最近与翠明山庄的人走得很近吧?” “也不算近,只是有来往而已。”我含笑道:“况且翠明山庄的庄主明寒虽说早年在江湖里颇有威望,但却早已远离了江湖。前些年开始行商,如今我们该称翠明山庄的人为商人。” “阿姊要与翠明山庄的人来往也无妨,即便翠明山庄是江湖人,阿姊也大可与其往来。只要是阿姊所想的,就尽管去做罢,不必怕招人非议,我会替阿姊收拾好一切。”顿了下,承文笑眯眯地道:“阿姊说得没错,太祖皇帝与明秀王的恩怨也该结束了。” 我方才也只是随口一提,不料承文却是当真了,我惊讶地道:“要想让朝廷与江湖和好,这可是登天难事。” 承文仍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阿姊放心,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我了然,看来承文并非是因我随口一说而突发奇想,而是早已有此打算了。我松了口气,也笑眯眯地道:“当然,我的阿弟想要做的事没有不成功的。” 话音一落,承文的脸色却是变了变,我瞬间就晓得我自己说错话了,承文在绾绾身上就尝过何为失败的滋味。我连忙展眉笑道:“承文,我信你定能做到的。” 承文恢复了原先的脸色,他瞅着我,“阿姊不必避讳绾绾二字。” 我一愣。 他不急不缓地道:“我早已放下了,这天下间没有我跨不去的坎。去年冬至时,阿姊和绾绾在畅戏园里聊得可尽兴?” 我叹道:“果然没有瞒得了你的事情。” 承文道:“天子脚下自然是没有能瞒得住我的事,她倒是没有变,仍是爱戏如命,为了一场戏竟是从江南跑到京城,委实荒唐。” 我听得出承文口中并无责怪之意,顿时放心了,也笑道:“绾绾向来如此。” 承文低哼了一声,“输给自己的臣子虽说有些不体面,但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况且先帝的确对不住苏家,就这样罢了。阿姊若是以后还再遇到她,就同她说一句,京城永远是她的娘家,下回来京城不必偷偷摸摸的。” 我笑出声来,“好,我定会同她说。” 其实我这阿弟十分心软,对待自己的家人永远狠不下心来,我何其有幸,能有一个这样的阿弟。 出宫的时候,我遇见了晏清,他规规矩矩地向我行礼,我亦是和和气气地让他免礼。由于我此时心情颇是不错,我便对他说了句:“陛下对你颇是看重,倘若靖西一案能有所作为,恢复尚书之位也是迟早的事情。” 晏清看起来很是惊讶,他道:“陛下要派微臣去探查靖西一案?” 我这才想起承文还不曾任命晏清,是我自个儿说漏嘴了,但说漏了也无妨,反正他明天自己也是会晓得的,是以便点了点头。 晏清又问:“只派微臣一人?” 这回我没有多说,晏清见状也没有多问。不过我想这回靖西一案,承文既是派了一文官,定是还会再派一武官前去的。 只是我做梦也想不到,柳豫会主动提出要去靖西查探贪污一事。而我知晓此事时,承文已是当众答应了柳豫的请求。 44、第四十四章 靖西位于源河上流, 离京城颇远。柳豫此番前去靖西,没有两三个月是回不来的, 路途如此遥远如此颠簸,以柳豫那样的身子, 回来时估摸也只剩半条命了。 我甚是不解,待柳豫一回府,我便开门见山地道:“瑾明,你不能去靖西,且不论你的身子如何,再说这本来就是个苦差事,倘若办得不好, 即便你是我的驸马, 陛下也不会多加庇护。” 柳豫垂着眉眼,轻声道:“倘若办得好,加官进爵也自然不在话下。” “你如今已是刑部左侍郎,从官二品, 你还有何不满?”我蓦地想起几年前晏清也是如此, 拼了命似的往上爬,为了向所有人证明他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能在朝中如鱼得水。我微微蹙着眉,“朝中谁在你耳边嚼舌根了?” “没有。”柳豫摇头,“我只是想往更高的地方走。” 相比起晏清,柳豫倒是诚实了不少。以前晏清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是因为怕其他人的闲言闲语才要努力往上爬。我道:“你想往更高的地方走是好事,也是正常事,我也是知晓的, 但凡身在官场,没有人是不想往上爬的。可是……”我顿了下,“瑾明,你不能去,想要加官进爵的法子多得是,无需去靖西查贪污案。” 末了,我加重了语气。柳豫从未拒绝过我的要求,可是这回他却拒绝了,固执地要去靖西。之后,我软硬兼施地又劝了数回,仍是无果。 于情于义,我都做足了,再劝下去也只会伤了我和柳豫之间的和气,是以我放弃了。柳豫在两日后启程,我让赵太医和若干侍女侍卫跟了去。启程的那一日,我送柳豫至城外。 城门外停了两辆马车,一辆是晏清的,另外一辆是柳豫的。 我颇为感慨,人生真真奇妙,若不是经历过,我断然是万万不会相信有一日我会在城外送我的驸马时,不远处就站着一位前驸马,新人旧人齐聚一堂,委实热闹。 我嘱咐柳豫,“保重身体,凡事量力而行。” 柳豫握住我的手,“娘子,我会尽快回来的。” 我虽是心里有些抵触,但也不曾表现出来,只是不可察觉地轻蹙了下眉头,之后又立马微笑道:“好,一路小心。” 柳豫上了马车,我又再三叮嘱了一番,把身为妻子该做的事都做足后,我方静静地在站在原地微笑,目送柳豫离去。 在柳豫不再从车窗里探头出来后,我方收回了笑容。 晏清却在此时将帘子褰起,目光落在了我身上,虽是距离有些远,但我仍是能感觉得出里头的深意。我不解,但也不愿花心思地了解,一个柳豫已是够我头疼了,我可不愿再多加个晏清。 我微微撇过头与云舞道:“我们回府罢。” 云舞目光明亮,笑意相当的明显,“公主,若不是您的凤驾摆在城门外,此刻京城内定是万人空巷。” “哦?!怎么说?” 云舞捂着嘴,吃吃地笑了声,方道:“大家都想来看热闹呀,公主在城外送驸马爷,而恰好前驸马爷又和驸马爷同路,京城里不知有多少人在猜测今日这里会发生何事呢。甚至还有人说去靖西的路上,驸马爷和前驸马爷定不会无聊,至少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话题。” 于外人而言是热闹,于我而言却是心酸,新驸马也罢旧驸马也罢,无人晓得我心里头想要的是什么。只不过外人如何讲也是他们的事,我不在乎。 我挑挑眉道:“我看你方才眼睛眨也不眨的,想来你也看热闹看得很是高兴。” 云舞摸摸鼻子,嘿笑了几声。 此时柳豫和晏清的马车已是消失在我眼前,我见周围日光灿烂绿草如茵的,便撤了马车,准备步行回府。云舞和若干侍女跟在身后,我嫌人多碍眼也让她们一道回去了,最后就只剩下我一个,还有不知藏在何处的暗卫。 我缓慢地跺着步子进了城门,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闻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各种花香,赏着偶尔街道上偶尔惊鸿一瞥的美人儿,心情忽然变得极好,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砸得支离破碎,我如今一身轻松,就连照耀下来的阳光也是在欢快地跳跃着。 我赏花赏景赏美人,偶尔在小摊面前挑几样趣致的玩物,时间便如此溜过。晌午时分,我寻了家食肆便准备进去用午膳,不料目光随意一瞥,却是瞥到了一个熟悉到极致的背影。 墨发玉冠白袍轮椅,除了有些清减之外,那无疑是温衍的背影。 我瞬间就屏住了呼吸,手脚不听使唤地往温衍那边走去,悄悄地跟在了他的身后。温衍一个人,他独自推着轮椅在大街上缓慢地走着,他偶尔会停下来,买一两样东西,而后又会把它们送给周围的小孩子。我不晓得温衍这回来京城想做什么,但我此刻的心情最起码是欣喜的。 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是他却回来了,而且人就在我眼前,只要我走多几步就能触手可及。 蓦地,温衍转了个弯,拐进了一条小巷里。我怕跟丢了人,也赶忙跟了进去。巷子里愈来愈暗愈来愈深,外边的阳光丝毫不能照进来,巷子里十分幽深,好在温衍穿了白袍,在幽暗的巷子里相当明显。 我正在心里疑惑着温衍究竟要去哪儿时,他停了下来。 我心中一惊,下意识地贴到了墙上。但下一刻我又觉得我自个儿委实笨了些,以温衍的功力,又怎会不晓得有人跟着他。他拐进这么莫名其妙的巷子里,估摸也只是为了引我进来。 “先生,是我。” 温衍也不出声,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心里有些着急,我从锦囊里掏出了一颗夜明珠,幽绿的光芒让我看清了温衍的表情,他深深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每一寸都要看进心底似的。 我心中一动,不禁往前走了几步,与他的距离近了许多,我开口道:“先生……” 温衍却是伸出了手,含着笑意看我。 我微微一愣。 他仍是含笑看着我,脸上的神情极其温柔,仿佛这世间不会有任何东西能及得上他眼里的柔情。我微微一笑,也伸出手搭在了温衍的手心上。 就在温衍准备握住我的手时,我不动声色地从另外一边的袖里滑出一枚银针,极其迅速地射到了他的身上。 我缩回了手,冷冷地看着他。 “温凡,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顶着一张温衍的脸的温凡看起来颇是惊讶,但他很快就斜扬了下嘴角,露出一个轻佻的笑容,“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明明装得天衣无缝,是因为我没有说话?” “不是。”顿了顿,我道:“先生不会用那种眼神看我。” 起初我的确是将他当成了温衍,若不是后来他用那种眼神来看我,我想我大概真的会被他骗得彻彻底底。 “哪种眼神?” 我又从袖里滑出一枚银针,“你没资格问这个问题,告诉我,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老实回答我,不然别怪我银针无眼。” 温凡挑眉道:“一年未见,公主殿下的功夫倒是精湛了不少,一枚银针便将我定得死死的。” 我冷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温凡笑眯眯地道:“我若是说是你的驸马放我出来的,你信不信?” “不信。” “好,我告诉你,就是你的驸马放我出来的。” 我道:“你别想挑拨离间。” 温凡道:“方才你说的是哪种眼神?”话音一落,他立刻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可是这种?”他忽然低声呢喃了句:“有趣有趣。” 我想着他是温凡而不是温衍,不由得起了身鸡皮疙瘩,我怒道:“把你兄长的脸皮撕下来。” 温凡很是无辜地眨眨眼,“公主殿下点了我的穴道,我可动不了,要撕你自己来撕。当然,公主殿下若是想亲一口或是摸一摸也是可以的,毕竟我也晓得公主殿下在梦中渴望极了。” “住嘴。”我凑了前去,伸手在温凡的下巴摸了又摸,也不晓得要怎么撕。反倒是温凡用一派悠哉游哉的模样看着我,看得我心烦气躁。 我捏住银针,准备再给他来一针。 就在此时,温凡却是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腕,狠狠的,使劲的,我立即吃痛地皱下了眉头,“你……” 温凡仍是轻佻地笑着,“公主殿下这一年来武功的确精湛了不少,只不过你也不要小看我。”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你的暗卫在附近,不过方才我们含情脉脉地互望时,他们便走远了。公主殿下的暗卫倒是识相,也不枉我把你引到这里来。” 我挣脱不开温凡的手,只能死死地瞪着他。 “你想做什么?” 温凡用着温衍的脸,扯唇一笑,笑得温文儒雅,“带你去见一个你想见的人。” 45、第四十五章 温凡强硬地押着我上了马车, 我压根儿就反抗不了。我心里极为懊恼,刚刚我就不该如此大意, 明知温凡身怀异能却还因一时的大意而疏忽了,落得此番田地我也怨不了其他人。 我不动声色地坐在马车的角落里, 垂着眼绞尽脑汁地想着逃离温凡的法子。 好一会后,温凡忽道:“公主殿下对我的兄长了解多少?” 我抬眼瞅了他一下,温凡正斜躺着,极为慵懒地打着呵欠,我委实不能接受温凡顶着温衍的脸,我极为迅速地移开目光,道:“你要带我去见谁?” 温凡蓦地“咦”了一声, 话音未落, 我只听衣袂划动之声,眼前就晃来了一张脸,除了没有耳朵之外,活脱脱就是另外一个温衍。 “有趣, 真有趣, 公主殿下此刻心里定是在想究竟我什么时候才会我把兄长的脸皮撕下来。”他单手挑起我的下颚,笑吟吟地道:“很可惜地告诉你,到达目的地之前,我是不会脱下来的。” 我挣脱开了他的手,呸了一声,“离我远一点。” 温凡道:“g,差点就忘了, 公主不喜欢别人碰触,我看今日公主殿下对驸马的碰触也反感得很。啧啧,不过那一日在菊镇外边我兄长抱着公主时,公主倒是一副小女儿姿态的模样。”他摸了摸下巴,“果真喜欢之人和不喜欢之人的差别就这么大。” 时隔一年,我原以为那一日的情景我已是忘了,可温凡一提,又再次历历在目。 温凡又道:“公主殿下对天人了解多少?” 我没有回答温凡的问题,依旧垂着眼当作没听到。温凡这个时候倒是显得相当有脾气,又不折不挠地问了我好些问题,都是跟温衍有关的,我一律不答。 温凡与温衍一向过不去,也不知温凡此刻究竟打的是什么心思,闭嘴不答是我最好的选择。 “公主殿下,天人要变凡人也是有法子的。你想知道这个法子么?” 我一愣,立马抬眼。 温凡笑出声来,“只不过我不会告诉你,来,我们来谈谈我的兄长。” 我问:“温凡,你究竟想做什么?破坏我和柳豫之间的感情?” 温凡挑眉道:“你们之间有感情吗?” 我被他这么一睹,顿时不知该如何反驳,但最后还是咬着唇道:“有,你又不是我们,你怎么知道没有?况且我和瑾明成亲一年,京城上下都晓得我们相敬如宾,伉俪情深。” 温凡轻蔑一笑,道:“我看是相敬如冰吧,伉俪情深不过是幌子。老实和你说,这回我来不是破坏你口中所谓的夫妻感情,我只是来撮合一段姻缘的。” “什么姻缘?” 这回轮到温凡没有回答我的疑问,我也没有继续追问,反正他若是不答我,我问到嘴干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此时,马车停了下来。外边传来一道喝声,我晓得已是到了城门,侍卫要查马车了。我心中一动,知道这个是逃离温凡的好机会。 可是还未来得及开口,温凡却是点了我的两处穴道,双手迅速地不知在我脸上抹了些什么,我只觉两颊一凉,整个人就被温凡揽进了怀里。 我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除了硬生生地看着温凡顺利离开城门外,我什么都做不了。 温凡点开了我的哑穴,也放开了我,我恼怒地看着他。 他倒是嬉皮笑脸地瞅着我,“公主殿下莫恼,等你见到我兄长后你便会高兴了。” 我冷着张脸。 温凡又道:“如今我的兄长正在接受天火之罚呢,公主也该去看看,你心尖上的先生在天火里煎熬的模样,实在是好看极了。” 我心中一惊,“什么天火之罚?” 温凡轻笑一声,“原来公主殿下什么都不知道。公主莫不是以为天人乱了凡人的命后就不用受到惩罚了么?” 我急道:“可是他已经将所有人的命数回归到以前了。” 温凡嗤笑道:“公主倒是大量,公主该不是忘了你曾有个一生下来就是死胎的孩子吧?其实公主你该恨你的驸马。当初他就不该好心扑上去救温衍,就因为他的好心,什么都改变了。” 我道:“这事归根究底都是你的过错,你若不是对先生心存恶意,也不会有那一桩事的发生。” “我没有错,我永远都不会有错。”温凡打了个呵欠,“公主不是想知道什么是天火之罚么?我便告诉何为天火之罚。天火之罚专门是用来对付天人的,不过至今为止也就只出现过一位天人,也就是我的兄长,但凡因天人而扰乱了凡人命数的都要接受此罚,若是乱得越离谱,接受的时间便越长。不过他倒是聪明,晓得将天命归位,如此一来倒是大大减少了惩罚的时间,不多也就一年半,算起来,如今也过了一年,还剩下半年。” 我颤着声音问道:“天火……怎么罚……” 温凡道:“天火自然就是火了,不过这火只烧天人,公主殿下能想象得出我兄长这一年来日日夜夜都在火中度过么?待到身体完全烧焦后,又很神奇地恢复原样,继续烧,永不停止的痛苦。”他紧盯着我,忽然他拿出火折子,打出了火来,他扣住我的手腕,火光碰触到了我的手背,痛得我叫了出来。 温凡阴森森地道:“公主如今该了解何为天火之罚了。” 手背热辣辣地痛,方才火缠上来的那一刻,像是万蚁噬心一般。一想到温衍此刻在受着天火之罚,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苦,我的心里头难受极了。 我顾不得手背上的痛,直问道:“先生在哪里?” 温凡道:“别急,我这就带你去。只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如果明润找到我们,你替我挡住他。” 我道:“你告诉我先生在哪里,我就答应你。” “不迦山。” 我垂眼道:“好。” 之后,我与温凡两人在马车里相安无事的,他也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而我此时心里头只想着温衍,脑子里乱糟糟的。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有余,我见到温凡的脸色忽然大变,紧接着只听风声呼呼而过,温凡对我道:“明润来了。”顿了下,他又道:“不迦山在哪里只有我知道。” “我自是明白何为轻何为重,我会劝退明润的。” 温凡解开了我的穴道,此时我听见了明润的声音,“公主,你可是在里面?” 我晓得温凡听不见,便对他道:“他在外面,我出去劝退他。” 温凡看了看我,他面有异色,但最终还是比不过他对明润的恐惧,他点点头,答应了。我下了马车,抬头一望,果真见到了明润。 明润孤身一人站在数尺之外,目光温润地望着我。 我心里头忽然就变得暖和极了,我三步当两步地走到了明润身侧,我低声对他道:“温凡在里面。” 温凡此人太过危险,我不能信他。方才的话也不过是为了使他信服才说的。至于不迦山,我不信世间这么大,我人脉这么广,却找不着它在哪里。 明润轻声道:“公主,还请闭上眼睛。” 我微愣。 他道:“公主信我吗?” 我望着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点头,“明润,我信你。” 他温和一笑,“那就闭上眼睛。” 我眼前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我只能听到周围风声作响以及山风卷着沙石的碰撞声,直到很久之后,我听到了温凡的声音。 “你骗我!” 我睁开了眼,温凡的双手被金丝捆住,明润按住了他的肩膀,他正死死地瞪着我,离我五步之遥。 明润对我道:“这回让他从翠明山庄里逃出来是我的疏忽,不会再有下一回。” 我问温凡:“不迦山在哪里?” 话音一落,温凡哼笑了一声,明润的面色倒是变得古怪起来,不过我也没有在意,又重复问了一遍。温凡又变得一副轻佻的模样,他道:“公主殿下,你可有觉得你的手背有些异样?” 我下意识地低头一瞧,除了方才被灼伤了有些痛之外并无异样,可是明润却是沉声道:“你做了什么?” 温凡不紧不慢地道:“明润公子,你去瞧瞧不就晓得了么?别说我没有提前同你说,再迟一些可就来不及了,公主殿下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兴许……” 他话还未说完,明润竟是神色慌张地握住了我的手,一脸的着急。 我道:“不要紧,只是……” 蓦地,只听“嘶”的一声,温凡竟是挣脱开了金丝,他望着我一笑,笑得极为阴森,“公主殿下,你这回得罪我了,我不会放过你的,就从你那病怏怏的驸马身上开始罢。” 话音未落,他就已是迅速离开了,快得我反应不过来。 46、第四十六章 “明润, 他……”后边的话被我咽进了肚里,我忽地有些心惊, 明润此刻捧着我的手,眉眼间的紧张之色极为明显, 即便我和明润交情不错,但那般的紧张之色绝非友人间能有的。 明润说他心底有人,可如今的神色又算是什么? 我下意识地缩回了手,藏在了袖下,我轻声道:“不要紧的,只是被火烫了下,我回府后抹下膏药便好了。”我咳了声, “只可惜让温凡给逃了。” 明润道:“公主请放心, 我定会将他抓回来的。” 我颇是不自在地应了声。 之后,明润和我一道上了马车,也许是方才的缘故,此时我心中颇为尴尬, 坐在马车里望着明润不是, 不望他也不是,最后只好低垂着眼,不说话。 明润问我:“可是很疼?” 我摇头,“不会。” 明润又道:“翠明山庄里有不少上好的伤药,等待会经过翠明山庄时,我让人给公主拿些过来?” “公主府里也有不少上好的伤药,无需麻烦了。” 我十分客套地与明润说着话, 说实话,我真心希望方才只是自己看错了,我难得遇到了一个可以谈得来的友人,我不愿因为其他多余的感情而坏了我们之间的融洽。 明润是个聪明的人,他极快就发现了我的不妥。 “公主怎么了?” 我酝酿了一番,方低声道:“那一晚你同我所说心中之人可是真的?” 明润想也未曾想便直接道:“自是真的。” 我问:“那你如今还喜欢那位姑娘吗?” 明润道:“喜欢,除了她,我这辈子估摸再也不会喜欢上其他人了。” 我抬眼,“当真?” 明润眼神相当的真挚,“当真。” 我松了口气,明润如此说我也就放心了,刚刚定是我看错了,幸好我问了明润,不然我就得在心里憋上好一阵子了。 明润瞅着我,“公主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而已。”我笑了笑,转了个话题,“你可知不迦山在哪儿?” 明润微愣。 我将方才温凡同我所说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明润,明润听后,神色颇为凝重,他道:“温凡与温衍素来不合,温凡所说的未必能信。” 我道:“可是万一是真的呢?” 明润问我:“即便是真的,你又能做什么?” 我心中一凉,明润说的对,即便是真的,我又能做些什么。天人受罚,我一个凡人又能帮上什么忙。可是…… 我咬唇道:“兴许我能做些什么,好让先生减少点痛苦。” 明润沉吟了一会,道:“唯今之计,公主要做的不是去找不迦山,而是阻止温凡去伤害驸马,不让温凡乱了该有的命数,如此一来也算是帮了温衍。” 我抿抿唇,沉默了。 当夜我做了个噩梦,我梦见了滔天的大火,温衍在火中□□,神情极为痛苦,火蛇缠着温衍的身子,他的面孔慢慢地变黑变黑,最后成了焦炭一般,唯独剩一双温润如玉的双眼,仍是在盯着我,在漫天火光中痛苦地看着我。 我醒来时满头冷汗,心怦怦地跳着。周围一片黑漆漆的,我蜷缩着身子不停地打颤。好一会过后,我没那么害怕了,方伸手摸了摸脸颊,确认了自己只是在做梦后,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次日鸡未鸣,我就早早起了身,唤人收拾了细软,带了十余人便从京城出发赶去靖西。 昨夜做了噩梦后,我就再也睡不下,遂在公主府里的藏书阁里翻遍了所有古籍,可是寻了一夜,也不曾见到任何记载和不迦山有关的古籍。 我很是失落,独自一人坐在藏书阁里想了许久,最终也只能认同明润的说法。如今我只能去将柳豫护好看好,不让温凡有任何机会去伤害他,继而连累温衍。 出了城门后,马车忽然停下来。 车夫告诉我,翠明山庄的明润公子来了。 我很是惊讶,我要去靖西的打算除了让人去告知承文之外并无人晓得,但明润却已是拿着个藏青色的包袱站在城门外。 我微微一怔,明润对我笑道:“真巧,我也打算去靖西。” 我回神,欣然笑道:“我们果真是心有灵犀,上来罢,有你在,想必温凡也会有所顾忌。” 明润笑了笑,上了马车。 于是乎,我去靖西一行又添了个人。 我这回是轻装出行,也没带什么贵重的东西,侍女只带了云舞一人,剩下皆是身手极好的侍卫,为此我们走得很快,再加上是走官道,一路上也没出什么差错,不出三日我们就追上了柳豫和晏清。 那时,柳豫和晏清恰好在驿站里用午饭,我和明润进去时,第一眼便瞧见了他们二人。他们看起来相处得不大融洽,两人隔着张桌子面无表情地用着饭。 第一个见到我的是晏清,几乎是我一进门,晏清的目光就扫了过来,整个人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看起来相当的惊讶,他动了动身子,似乎想准备向我走过来,只是他看起来颇为犹豫,最终还是没有动,垂下了眼。 柳豫是第二个看到我的,他看起来也相当的惊讶,但下一刻他脸上布满了惊喜之色,他大步向我跨来,眉眼间是满当当的笑意,“娘子怎么来了?” 话音一落,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我身边的明润身上,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我晓得他不喜欢明润,生怕他会当场不顾我的面子和我闹脾气,便连忙道:“我在府里无聊得紧,也不曾去过靖西,便想来和你一道前去。” 我拉着柳豫往里边走,又道:“我今早到现在还不曾吃过东西,这驿站里有什么好吃的?” “这驿站里的厨娘所做的蟹黄包味道颇是不错,娘子可尝尝。”柳豫和我一同在桌前坐下,明润也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我笑道:“好,待会我尝尝。” 柳豫低声问:“明润公子怎么来了?” 我抬眼瞅了明润一下,也低声回道:“温凡逃出来了。” 柳豫神色一变,面上表情颇为复杂,我又道:“我担心温凡会对你不利,便找了明润一起过来。”顿了下,我又解释道:“毕竟如今能对付温凡的也只有他一人。” 柳豫应了声,他瞥了瞥明润,动作稍显生硬地倒了杯茶给明润,“多谢明润公子陪了我娘子一路,府中太医不允许我喝酒,我在此便以茶代酒谢过明润公子了。” 我总算是松了口气,虽说还是氛围还是有些不融洽,但好歹没有出现两人争吵的场面。之前我和明润进来时,我就担心柳豫会当众给明润黑脸,到时候我帮谁也不是。 我夹了个蟹黄包,咬了一口,味道果真不错。 晏清此时走了过来,对我点点头,算是行了礼,接着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柳豫看起来不大喜欢晏清,晏清一坐下,柳豫的脸就沉了沉。 晏清开口道:“公主怎会来这里?” 我道:“京城离靖西路途遥远,我担心驸马便来瞧一瞧。”我又咬了口蟹黄包,包里的馅儿滑过喉咙里时,有些甜腻,明润很适时地给我递了杯茶。 我弯眉对他笑了笑,喝了口茶解去嘴里的甜腻,我道:“且我听闻靖西风光秀美,尤其是惊鸿塔,更是能称得上天下一绝。” 柳豫也道:“我也听闻过惊鸿塔,不少文人骚客甚是向往。印象中,惊鸿塔似乎是在六年前才建好的。” 晏清沉声道:“是八年前的四月初六。” 我和晏清成亲五年,以我对他的了解,从他方才的声音中我能听出他此刻心情不大好。只是柳豫也不过是说错了时间,用得着如此么? 我出声道:“晏卿倒是记得清楚。” 晏清深深地看着我,许是错觉,我竟是察觉出那眼神里带有几丝莫名的怒意,“惊鸿塔于靖西人而言意义非同一般,自是要记清楚些了。” 我许久不曾见过晏清这样的表情,也不由得有些怔楞。晏清这样的表情我并不陌生,在杜汐汐出现前的数月,晏清就常常用这样的神情来看我,眼神里夹杂着怒意,有时甚至是恨意,但常常都是一闪而过,快得让人几乎抓不住。 我那时觉得晏清没有理由会恨我便当作是错觉来处理,如今想起,倘若那不是错觉,那么似乎在那时便埋下了我和晏清会和离的种子,而杜汐汐只不过是当了肥料而已。 只是……晏清的恨意从何处来? 我委实不解。 晏清此时也如早些年一般,眼里的怒意一闪而过,他言笑晏晏地看着明润,问:“想必这位定是翠明山庄的大公子明润了。” 明润颔首,“在京城里常闻晏侍郎大名,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哪里哪里,我也常听闻翠明山庄明润公子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名符其实。” 他们二人说着客套话,可我没心思听,我满脑子都在想着晏清当年的反常。虽说我们现在已经和离了,即便找出了原因也于事无补,但我想知道理由。 我总觉得晏清当初忽然间待我不好了,不是因为杜汐汐,而是有其他原因。 47、第四十七章 我本以为去靖西的路上会发生些不好的事, 如柳豫会和明润产生矛盾,或是晏清会与柳豫不和, 亦或是温凡会来找事,不料却是风平浪静, 我们四人相处得十分融洽。 六月下旬时,我们到了靖西。 柳豫和晏清都不愿打草惊蛇,是以我们没有惊动任何人,反而是悄悄地溜进了靖西,寻了家客栈落脚。次日,柳豫和晏清便展开了调查。 我和明润担心温凡会在这个时候动手,遂也跟了过去。 当初在京城里收到的匿名信上写的是六字, 靖西, 韩生,贪污。从字眼上看来,这六字很容易理解,不外乎是说靖西的县官韩生贪污。 只是我们查了数日, 却是得到一个截然不同的结果。 夸张点来说, 百姓们个个皆是感激涕零地赞扬韩生是他们的再生父母,提到韩生无一不是面怀感激之情的,眼神也真挚得很。 靖西虽是个偏远的小县,但却治理得相当好。 不过这几日下来,我却是有些疑惑。韩生在靖西当官已有十年之久,通常有此般功绩的县官,大多都能得到升迁, 怎会都十年了,还在小县城里当个九品芝麻官? 柳豫晏清也觉这事有蹊跷,事情好到了一个极端,其中定有些不对的地方。 但至于什么不对,我们如今也没有查出来。 在客栈里用晚膳时,我和他们三人坐了同一张桌。待我吃饱后,我想起这几日查了这么久也无果,难免有些沮丧,便颇是气馁地道:“送匿名信的那人也不多说些东西,就六个字,从何处查起也不晓得。那信所写的东西究竟是真是假如今也难说。” 柳豫道:“空穴来风必定有因,我已是让人盯紧了韩生,若是他有什么动作,我们定能知晓。” 我瞅了眼晏清,他垂着眼,沉默地用着晚膳,他似乎自从进了靖西后,就开始是这般模样,之前他虽是反常但绝不会一言不发,通常柳豫还未接我的话,他便是早早接了过去,之后则是不动声色地和柳豫过招。 我心想也许晏清对于靖西一案知道些我们不知晓的东西,但他不愿说。 我想得过于入神,以至于我望着晏清的时间也有些久,直到明润轻咳了声,我方反应了过来。晏清抬眼瞅着我,神色极为复杂。 我颇是窘迫,但所幸脸皮够厚,移开了目光便算是作罢。 柳豫的脸色不大好,我自知方才有些不对,遂赔了笑脸给柳豫盛了碗汤,并轻声道:“最近天气热,多喝点汤,解暑。” 柳豫的脸色这才缓了下来,他也给我盛了一碗,“娘子也喝。” 我岂能不喝,撑着笑脸硬是往已经胀得不能再胀的肚子又灌了一碗汤。我打了个嗝,柳豫此时开口道:“不知明润公子有何高见?” 明润道:“之前我在京城外虽是也对靖西匿名信一事略有所闻,但此回来靖西只是为了游玩,是以这几日也没多大注意。” 柳豫却道:“以前常常听闻翠明山庄的明润公子不仅博览群书,而且心思细腻,这几日明润公子皆是和我们一起,想必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发现的。或许是说明润公子知道了什么东西,但却不愿同我们说?” 本来这话是没多大问题的,但配合上柳豫的语气,我很难不发现里面所带的敌意和挑衅。 明润看起来不大在意,仍是温和地道:“若是我知道些什么,定会与公主驸马说。” 柳豫又道:“我还听闻明润公子不出门便能知万事,不知这一回明润公子对于京城的靖西匿名信一事又有何看法?” 柳豫的语气极为咄咄逼人,惹得晏清的目光也不禁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到我的身上,目光又似从前那般,带有我看不懂的深意。 我有些头疼,为柳豫与明润的不和,为晏清的莫名其妙,还为温凡之前所说的关于温衍的受罚。 不等明润回答,我就已是抚额站了起来。 “我吃得有些饱,我出去走走。” 柳豫也跟着我站了起来,“娘子,我陪你。” 柳豫是我的驸马,在晏清和明润面前,我想不出什么借口去拒绝,唯好不做声地走了出去,柳豫也和我一道出了去,我们身后跟了几个侍卫。 走了一段路后,柳豫忽然小声地道:“娘子,我刚刚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我没有出声。 他又道:“你是在恼我刚刚那样对明润公子吗?” 我停下脚步,瞅着他,我叹了声,“瑾明,我和你说过,我和明润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回他来做什么?” 我道:“他来保护你,温凡不知怎么逃离了那个密室,目前为止只有明润才有能力对付他。你也不愿再因为温凡而受伤的吧?那就好好地和明润相处。” 柳豫说:“我们与明润无亲无故,娘子就不曾怀疑过明润为何要如此千里迢迢地来帮我们?” 我道:“明润只是出自好心,他与我是好友,而你是我的驸马,他自是愿意帮我们了。” 柳豫冷笑了一声,“他只是在帮娘子,不是帮我。” 我有些不耐烦了,柳豫如今压根儿就听不进任何东西,我说破了嘴皮子也无用。我闭上嘴,不再说话,迈大了步伐往前走。 柳豫又跟了上来。 许是见到我露出一副生气的脸孔,他也有所收敛了,讨好地道:“娘子,我会和明润公子好好相处的。娘子不要生气了。” 我瞥了他一眼。 他又道:“真的,我不会再挑明润的刺。” “当真?” “只要娘子不生我的气,我就和明润公子好好相处。” 我也是见好就收,便道:“好,我不生你的气。” 话音落后不久,我忽地听到一道女人的哭声,哭得极为凄厉,在这黑夜里显得有些格外响亮。我微微一愣,道:“瑾明,你有没有听到哭声?” 柳豫凝神细听,不久后他点头,“有,在那边。” 我沉吟片刻,道:“我们去瞧瞧。” 走了些许路后,哭声忽然停了,侍卫提着灯在周围照了照,也没发现有人。柳豫此时道:“兴许是家中不和。” 我抿抿唇,“罢了,回客栈罢。” 我走了几步,回头一望,不远处有数间简陋的房屋,隐藏在黑夜里头,像是一个无底的洞。夜风袭来,微微有些凉,我打了个颤赶紧迈步回去。 不料回到客栈时,我却见客栈外头井井有条地站了许多随从,皆是穿着统一的服饰。我对柳豫道:“看来我们的踪迹泄露了。” 话音一落,客栈里立刻有个身着九品官员官服的男子匆匆地走了出来,对着柳豫就是恭恭敬敬的一拜,“下官不知柳侍郎和晏侍郎提前来了靖西,有失远迎,实在是下官的过错。” “快起快起,不必如此大礼,这不算是你的过错。” 韩生这时方是站直了身子,我看清了他的样貌,样子颇为忠实,倒也不像是会贪污的人,只不过相貌这种东西说不准。 韩生道:“下官已为柳侍郎和晏侍郎备好了住处,不知两位侍郎是否要现在过去?” 柳豫望了我一眼。 很明显的,韩生也跟着柳豫望了我一眼,柳豫在等我回话,而韩生在等柳豫回话。我并不愿暴露身份,是以我娇嗔了柳豫一眼,小声地道:“这客栈住得我难受死了,我们走吧。” 方才就韩生的表现来看,他并不知道我是公主,如今他估摸会以为我是柳豫半途中勾搭到的相好。果不其然,韩生马上用颇含深意的目光看了柳豫和我一眼,道:“下官立马安排。” 韩生离开后,我对柳豫晏清明润还有京城里带来的人道:“不要暴露我的身份,从现在开始叫我……”我想了想,“唔,就叫木姑娘吧。” 之后,我们都住进韩生的府邸里。 韩生的府邸占地颇大,但里头却很是简朴,下人也不多只有几个,韩生有三位夫人,个个都穿着极为普通的料子,发髻上也甚少首饰,最多就有一两根木簪,或是刚摘下来的花朵。 就连韩生设宴为柳豫和晏清洗尘时,菜式也是相当的普通,只有一样荤菜,其余都是素菜。 我心想这韩生从头看到尾都不像是会贪污的人,也不知那个写匿名信的人究竟和韩生有什么过节,竟是如此冤枉他。 我刚这么想着,下一刻韩生的夫人却是让我吃了一惊。 当时我坐在女眷这一边,本来天气就有些热,我用着热腾腾的饭菜也就更热了,于是便拿出帕子抹了抹额上冒出的汗珠,这时韩生的一位夫人忽道:“柳侍郎待木姑娘真好,这明玉镯子真漂亮。” 我一愣,随即就不动声色地掩嘴笑了起来。 按理来说,韩生一家如果当真这么俭朴,韩生的夫人就没理由能一眼就能认出我的镯子,且还能准确无比地说出的名字。 这镯子是我在京城的珍宝轩里买的,花了多少银子我不晓得,但我肯定的是这镯子并非寻常人家能买得起,那么这位远在靖西的九品官员的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48、第四十八章 那位夫人姓张, 是韩生的第一位妾侍。我私下里脱了明玉镯子送给了她,她颇为客气地推脱着, 但眼里的窃喜之意却是出卖了她,最后她如我所料一般收下了明玉镯子。 镯子一收, 我们二人很快就变成了无话不谈。 我也从中晓得这位韩张氏的日子过得不大好,韩生家中虽是仅有三个女人,但女人斗得起来委实是厉害得让人瞠目结舌,而韩张氏如今颇是失宠,一不如正房与韩生有数十年的夫妻之情,二也不如新收进来的小妾貌美,日子也一天比一天难过。 我深谙套话之法, 遂很是真切地安慰了她一番, 并为她出谋划策,她满心感激地同我道谢,且还握着我的手道:“虽然公主的身份摆在那儿的,但我听闻京城里公主爱养面首脾气娇纵, 况且天下间没有男人能忍受得了自己的妻子做这样的事情, 所以木姑娘你不必担忧,凭你的蕙质兰心和倾城美貌总有一日你能熬出头的。” 我面皮一抖,随即轻咳了声,“呃……多谢你的吉言。” 宴席结束后,小厮带我去了我的房间,待到夜深人静时,我悄悄地溜进了柳豫的房间。之前我和柳豫晏清明润皆是说好了, 到亥时四刻在柳豫房里商量对策。 果不其然,我轻手轻脚地关了门后,一转身便看到了他们三人。他们的表情各异,柳豫一如往常地对我投以专注的目光,明润含着温润的笑意,晏清则是面色晦明晦暗的,仿佛别人欠了他银子似的。 我微微一愣,但也不甚在意。 我坐下来,与他们分享了我今夜所打听到的事情,他们亦是和我说了些今夜所察觉出的不妥处。 我沉吟片刻,只道:“那位韩张氏如今虽是与我结交了,但言辞里也不曾透露出什么要紧的事来,不过她似乎对于与韩生相关的事颇为避讳,从中可见端倪,且这位韩张氏对于京城名贵所热衷的东西也很是了解,说起来并不亚于我。而根据之前所查,韩张氏乃是靖西一户农家女,按理来说,对于这些东西她该是不晓得才对的。依我之见,韩生并不如表面那般清廉,那封匿名信所说的看来是真的。只不过这几日下来,靖西的百姓也很是爱戴他们的父母官。” 柳豫道:“如今我们所需的乃是找出韩生贪污的证据。” 我颔首。 晏清今晚只说了几句话,从神情到说话方式都极为别扭,此时更是阴阳怪气地道:“证据哪有这么好找?即便找到了,也未必有用。” 柳豫反驳道:“只要有证据,我们就能将韩生绳之以法。” 晏清嗤笑一声。 我忽地想起韩生在这里当了十年的官,那么晏清考到状元之前,应该也是认识这位县官的。再说靖西这个小县出了个状元,于靖西而言那是天大的喜事,韩生与晏清该是相当熟悉才对。可是今日看来,晏清似乎很是不待见这位县官,脸色一直都是阴沉的,以至于韩生除了战战兢兢地招待他之外,也不敢与他多说。 总而言之,晏清打从来了靖西后,就反常得很。 我望了眼明润,他看起来像是走神了,我望了他好久,他也不曾注意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极为柔和。我想他大概是在思念那位已经为人妻的姑娘了。 我轻咳了一声,道:“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去歇息罢。” 明润回过神来,目光也仍旧柔和,他最先起身告辞,对我微微一笑便离开了。我此时是颇为感激明润的,我们无亲无故,他却是愿意千里迢迢地来助我,在我心烦意乱时仍是对我绽开温和的微笑,仿佛在告诉我,一切都不必担心,他会替我解决烦恼。 温衍曾说明家曾是温家的一脉,也就是说他们多多少少也算是有血缘关系的,而或许就因为这个关系,我会时常觉得温衍并没有离开,他就在我身边。 次日,柳豫收到一条新线索,遂一大早便离开了韩生的府邸,明润也跟了去,虽然柳豫很不乐意。晏清也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我听伺候他的小厮说,晏清昨夜喝了许多酒,还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直到天明才睡下了,可鸡鸣后不久他又出去,至于去了哪儿他也不知道,晏清不肯让人跟着。 我听罢,好奇地问:“乱七八糟的话?” 小厮挠挠头,只说:“我也没有听清,侍郎的确说了许多话,我听得较为清楚的是惊鸿塔这三个字。” 我颇有所思。恰好此时韩张氏邀我去观惊鸿塔,我便立马应了约,只带了一个侍女和从不离身的暗卫。 韩张氏十分热情,一路跟我介绍当地的风俗民情,看来昨日的明玉镯子委实起到了很好的收买作用。到达惊鸿塔时,已是过了半个时辰。我站在惊鸿塔下,抬头仰望着几乎高得不能见顶的高塔,不由得叹为观止。 只不过这叹仅仅是叹其高,在我看来,这惊鸿塔除去高耸之外,看起来却是有华而不实之嫌,天下一绝之名,这惊鸿塔担当不起,坊间里的百姓有些言过其实了。 韩张氏对我道:“我第一次见到惊鸿塔时,心中除了震撼还是震撼,我从未见过有这么高的塔。以前我曾想着要到顶端去看看,可是无奈太高了,我最多也就只能走到一半就放弃了。” 我笑了笑,“今日闲来无事,也许我们能试试往最高处走。” 韩张氏却是颇为遗憾地道:“我的老爷曾对对我说过,不允许我再进惊鸿塔里。” 我一怔,“为何?” 韩张氏掩嘴笑了笑,“大概是因为有一回我在惊鸿塔里从楼梯上摔下来的缘故,那时老爷还很宠爱我。” 我道:“那还真是可惜了。” 韩张氏摆摆手道:“不打紧的,木姑娘若是想上去的话,我让我的丫环陪你上去,我在这里等你。” 我道:“你一个人在这里想必也会无聊,我的侍女陪我一道上去便可了,你的丫环在这里还能陪你说说话呢。要不然,你也可以先回去的,刚刚走过的路我也认得。” 韩张氏连忙道:“木姑娘是客,我怎么能让客人独自留在这里呢?不要紧,我在这儿等你。” 我见状便也唯好点头,和侍女一道进了惊鸿塔。 惊鸿塔里人很少,我和侍女走得颇为轻松,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往下看时,才知自己已是走到了一半,底下的人都已是看不清模样了,只能认得出衣服的颜色。 我的侍女走得有些慢,她气喘吁吁地跟在我身后,我晓得自己因为习过武的缘故,所以体力特别好,是以也没有勉强我的侍女跟我继续往上走,便让她先行下去了。 我自己继续往上走。 我离开韩生的府邸时刚好是辰时,待我爬到惊鸿塔的顶端时,太阳已是升得老高了,想来也该到午时了。我从最顶端望下去时,颇有一种在云端上之感,底下的人如蚁,屋如石,渺小得像是轻轻一抹便不存在。 我正欲对天地之间的浩瀚感慨一番时,忽听咣当一声,一个褐色的酒壶滚到我脚边,我低头一瞧,这才发现晏清满身酒气地坐在阴暗的角落里,若是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想我定是发现不了他。 阳光从塔尖照射进来,我背着光看向晏清,他整个人陷在角落里,喝得醉醺醺的,面上的胡渣也未理,模样十分落魄。他眯着眼睛看我,神色晦明晦暗的。 我喊了声,“晏清。” 他打了嗝,踉踉跄跄地从角落里站了起来,站了好几回才成功了,他慢慢逼近我,又打了嗝,然后他停了下来,这回我很清楚地看见他眼里的情绪,有怒有恨也有爱。 “常宁。” 我忽然想起,晏清从来都没有喊过我的名字,成婚前,他喊我的假名,成婚后,他喊过我娘子也喊过我在那个小木屋里的名字,但最多的还只是规规矩矩的公主二字。 我平静地看着他,问出了我一直以来都在疑惑的问题,“你究竟在恨我什么?我从未做过对你有害的事。” 在晏清未和杜汐汐好上时,我扪心自问,我没有对不住晏清,那时我爱他,恨不得将世间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他,对他千依百顺,为他收起自己娇纵的脾性。 可到头来他却是恨我。 我不解,真的相当不解。 他忽然握住了我的双肩,我没有挣脱开来,依旧静静地看着他,他的表情很痛苦很纠结也很迷茫,“我多么希望你不是公主,可是……你是。你是常宁,是大荣的公主,永远都是。” 我皱着眉,“什么意思?” 他松开了我,自嘲地笑了声,“我以为酒当真能让人忘记一切,但是这些年来,我发现原来这话是骗人的。即使我喝得烂醉,仍是忘不了。” “你要忘记什么?” 他打个了嗝,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到了我的脸上,“忘记你,忘记你是常宁。” 我仍是不懂晏清的意思,“我是常宁,和你恨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表情瞬间像是扭曲了一样,他忽然捡起地上的酒壶,用力地扔了出去。我尖叫了一声,“晏清,你疯了,扔下去会砸死人的!” “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你会在乎死人吗?” 我道:“会,为什么不会?” 晏清嗤笑道:“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们不过是蝼蚁,随便踩死一只你也不会记得。” 我当真是怒了,以前坊间里的百姓怎么说我也没有生气,可是晏清现在却是在污蔑我。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杀过一个无辜的人,更不会如他所说的那样视人命为蝼蚁。 我冷道:“晏清,你有话就说清楚,不要含血喷人。” 他也冷笑道:“有没有做过你心知肚明。” 我怒瞪着他。 他也怒瞪着我。 惊鸿塔的顶端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味,我当时深以为我能坚持到最后,可是晏清却是中途放弃了,他连续打了几个嗝,然后惨淡地笑了声,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49、第四十九章 游惊鸿塔的兴致顿时全无, 我在原地怔楞了一会,最终颇为郁闷地下了惊鸿塔。韩张氏在不远处等着我, 我一出惊鸿塔就瞧见了她。 韩张氏道:“我方才见到了晏侍郎从惊鸿塔里出来,木姑娘在塔里可有遇到晏侍郎?” 一提起晏清, 我心中就有怒气,只不过我和晏清之间的事我不愿让其他人知晓,遂淡道:“只是碰了个面。” 韩张氏笑道:“木姑娘可有登上塔尖?” 我颔首,“塔尖的风景委实不错。” 韩张氏道:“的确很不错,特别是从惊鸿塔上往远处一望,漫山遍野的凤仙花,红红紫紫的, 漂亮极了。”我方才只顾着和晏清争吵, 一时间也没有注意到远处的山头开满了凤仙花。我指甲上的蔻丹也是用凤仙花所染的,这回没有见到漫山遍野的凤仙花,实在是浪费了。 韩张氏又道:“说起凤仙花,它其实有个故事, 而且还是与当今的公主有关。” 我微愣, 韩张氏露出一副很是神秘的表情,我很配合地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 “这话怎么说?” 韩张氏道:“在惊鸿塔还没有建起来之前,公主曾微服出巡到靖西,某一日公主在食肆里眺望远方,见到了山头上的凤仙花,大赞美哉,并说若是能在更高处眺望, 那就更好了。后来公主离开靖西时,忽然起了个念头,于是乎便下令让人在湖畔边建惊鸿塔。” 我倒是不曾想过民间里富有盛名的惊鸿塔绕来绕去最后竟是绕到我身上来。不过这故事……真真是假得离谱,先不论在这之前我压根儿没有来过靖西,况且我的品位也没有这么低,即便真的要建,我也不会建如此华而不实的塔。倘若这故事搁在京城的说里,也不知又会闹起多少闲言蜚语。 我道:“这故事可是真的?” 韩张氏道:“当然是真的,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公主自是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回到韩生的府邸时,已是华灯初上。明润和柳豫也回来了,柳豫神色含喜,估摸是事情已有了眉目。用过晚饭后,柳豫告诉我,他今日大有所获。 我问:“可是查出了什么?” “娘子可记得之前我们听到的女人哭声?”见我颔首,柳豫又继续低声道:“今日我和明润在阴差阳错之下找到了那妇人,她和我们说,这里的一切都是假象,皆是韩生一手布置的,用以迷惑我们。在我们到达靖西之前,韩生就已是下令倘若有谁敢同我们透露一言半语,他定会让那人后半辈子都痛不欲生。那妇人身世凄惨,她的女儿曾被韩生生生折磨而死,她如今可以说是恨透了韩生。” “韩生不过是个小小的九品官,他哪里来这么大的权力?况且……”顿了下,我沉吟道:“那妇人可还有说些什么?” 柳豫摇头,他道:“韩生背后定是有更大的后台。” 我点头,“且这后台的官职一定比你和晏清还要高。看来你这回除了找出韩生贪污的证据之外,还得一并揪出他的后台。” 我想起晏清之前的反常,又道:“晏清应该知道些东西,瑾明,或许你可以先从晏清身上下手。” 柳豫道:“我今日不曾见过他。” 我心想晏清估摸又不知道去哪儿发酒疯了,今日我和晏清在惊鸿塔所发生的事,我也不愿告诉柳豫。柳豫太过多心,倘若告诉了他,他也不知会想到哪儿去了,到头来烦的也是我,那还倒不如什么都不说。 “估摸他也去查案子了。”我见柳豫面含倦色,便又道:“你先好好休息吧,今日查了一天,你也累了。” 出了柳豫的房间后,我也准备就寝了。我独自一人在长廊上行走,想来韩生是为了装出俭朴的环境,是以连灯也没有点,周围黑漆漆一片的,唯有薄弱的月色照耀着。 我回了房宽衣就寝,但无奈今日被晏清搅得一团糟,我心中还在郁闷纠结中,无论怎么睡也睡不着。后来我干脆起身,披了外衣便出了房间,打算赏赏月色。 外边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几声蝉鸣,我赏了一会月色后忽觉有些寂寥,心中一片清冷,正打算回房继续与周公相约时,我瞅见对面的房间亮起了烛光,窗子上映有一道人影,正握了只笔,不知在写些什么东西。我心中颇为疑惑,此时也接近而更了,怎么明润还没有睡? 我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在窗子上轻轻地敲了下。 明润开了窗子,他见到我时表情相当诧异,但也仅仅是瞬间,之后他开了门让我进了去。我问:“明润,你怎么还没睡?” 明润给我倒了杯茶,“公主不也没睡么?” 我捧着茶喝了一口,“睡不着,今天心情不太好。” 明润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嗯?公主今日不是和韩张氏去游惊鸿塔吗?可是遇着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我瞅了瞅明润,他面含微笑地看着我,我晓得明润是个极好的倾听者,因此也不曾考虑些什么就直接将今日我和晏清的对话告诉了他。 明润听罢,轻声道:“其中兴许有些误会,不过公主不必烦心。凡事有因必有果,我相信过多几日事情便会水落石出。” 我不由笑道:“你这话说得倒有几分像是算命先生所说的。倘若再加上一句天机不可泄漏……” “天机不可泄漏。” 我愣住了,明润竟是和同一时间说出了这话来。 明润目光微闪,他又道:“算命先生都是这样说的,不对么?” 我点头,“对,很对。” 方才有那么一刹那,我竟然觉得明润被温衍上身了,他们说出这句话时的神韵像极了。我的目光在明润身上凝了凝,我道:“方才你在写些什么?” “没什么,只是一时颇有感触,恰好这间房有文房四宝,便随便写了些诗词。”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的字呢。古语有云,字如其人,不知你的字是否也如你的人一般温润。”不等明润说话,我就已是站了起来,径直往书案走去。 明润却是抢先一步挡住了我,用身体遮住了我的视线,“今夜写得有失水准,实在是拿不出手,公主若是想看的话,我明日再送你一幅字画。” 我没有见过明润这么紧张的模样,心中不由得好奇心大起,我眨眨眼,“真的?” 明润颔首,“真的。” 我道:“好,那你明日可要记得。” “一定。” 我装作要转身,然后趁明润松懈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过了明润,手准备碰到书案上的纸时,明润却是瞬间抽走了,快得我压根儿反应不过来。 明润笑着道:“我就知道你想这么做。” 我眯眯眼,“明润,你是不是在纸上写了我的坏话?” 明润道:“今夜我所写的字的确是有失水准。” 我是万分不信明润所说的,他定是写了些什么东西,不然他不会这么紧张,刚刚他的表情就像是护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 明润又道:“公主,我晓得你想做什么,若是你当真要硬抢……” 我问:“会怎么样?” 他道:“你抢不了。” 我展眉一笑,“这个倒未必……”话音一落,我倾身就去夺明润藏在背后的那张纸,不料却是脚一滑,整个人往后一仰,正要笔直地往地板摔去。 我本以为会摔个大包出来,所幸明润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我,我只感觉有道温暖包住了我的手,紧接着是一道极为柔软的力,我眼前一晃,整个人便扑倒在明润的胸膛前。我听到了明润的胸膛里在砰咚砰咚地跳,极其清楚,震得我耳朵里似乎在跟着跳。 我愣住了。 明润也愣住了。 我们两个人一时间竟是谁也没有在动,就这样傻傻地愣着不动。直到我垂眼瞥见了明润手里的那张纸后,我才反应了过来。 我轻轻一抽,并同时推开了明润,往后走了几步。 “我抢到了。” 我用着轻松的语气来掩饰我方才的尴尬,说罢,我也没有看明润的眼神,直接低头看纸上写的东西。白纸黑字的,写的都是一些寻常的东西,但唯一让我震惊的是……明润的字迹。 要说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东西除了掌纹之外,那便是字迹。 而明润的字迹竟是和温衍的字迹一模一样。 50、第五十章 我想起了之前柳豫问我信不信世间有换魂一说, 那时我漫不经心地便答了两个字--不信。如今看来我那位驸马比我有先见之明多了。 只是…… 明润此时忽道道:“这阵子我一直在模仿温衍的字迹,公主瞧着可觉得有几分神似?” 我抬眼, 怔怔地看着他。 明润又道:“方才之所以不愿意让公主看,乃是怕公主误会了。”尽管明润此刻面不改色, 但我仍是能捕捉到他眼里的隐藏得极深的一丝紧张。 我又低头瞧了眼手里的纸张,而后方是将它还给了明润,我很努力地装出一副不在意的表情,轻笑道:“只有八分像,红豆二字模仿得最像,不过南国二字却是无温先生的神韵。”顿了下,我打了个哈欠, “时候不早了, 我乏了,你也早些歇息罢。” 我离开了明润的房间,一关上我的房门,我就忍不住跌坐在门后, 心里头除了震撼之外还有惊喜。尽管明润不肯承认, 还用这么拙劣的说法来掩埋真相,但我知道明润就是温衍,虽说换魂一事过于荒唐离谱,但温衍是天人,发生在温衍身上的事情即便再荒唐再离谱也是正常的。 且如今所有怪事也能解释得通了,包括明润与传言中的不符,温凡害怕明润, 还有柳豫不喜欢明润。 我此时的心情可以说是又羞又喜又悲的。 羞的是之前并不知晓明润就是温衍,在他面前诉说了好几回情意。 喜的是原来温衍一直都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 悲的是……不近女色的先生心里一直都有人,且还如斯深情,深情得让羡慕且嫉妒。 不知何家女子竟是如此有幸能获得温衍的青睐和深情。只不过是谁都罢,我身边有了柳豫,这辈子只能是柳豫,否则温衍就会受到惩罚,是以是谁都好,最起码我如今知晓温衍是在乎我的,他现在就在我身边,我一伸手就能碰着,再也不是遥不可及了。 所以他一日不亲口和我道出真相,我就不揭破他。 次日醒来后,我的侍女告诉我韩李氏想要见我,约我未时在后花园里一起赏她所种的月季。我想了好久方是想起韩李氏是韩生的小妾,就是韩张氏口中所说的那位年轻貌美的最后进门的妾侍。 我问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侍女答道:“辰时四刻。” 我道:“你去回韩李氏,说我会准时到。” 想来是因为我今日起得有些晚的缘故,我用早饭时并没有见到柳豫他们,经询问之下,我才晓得柳豫一大早又得知了一个新线索,早饭也没来得及用就匆匆出了去,明润也跟着去了。 我用完早饭后,也仅仅是一炷香的时间,离未时还有两个时辰,我正愁着要如何打发时间时,我见到了晏清。 他站在离我庭院的门口,模样颇为清爽,没有了前几日的不修边幅,只不过他却是踟蹰着,面色微微有些白。 我昨日的确是有些恼他的,但后来想想他如今再脾气多变也与我无关,我何必为此受罪,且昨夜晓得明润就是温衍一事就已是让我的心情变得相当好,我也不愿再和晏清计较,遂漫不经心地扭回头,继续思考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我要做些什么。 想着想着我便开始发呆,这一发呆就是半个时辰,我回过神时一扭头发现晏清还在那儿。 我面皮一抖,这晏清倒是爱磨蹭,我也不知他在那儿犹豫些什么,一个大男人竟然站在庭院门口踟蹰了足足有半个时辰。 我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准备去附近走走。就在我踏出了第一步时,晏清大步奔过来了,我一愣。他开口道:“公主,昨日我说的都是胡话,还请公主莫要计较。” 他又道:“我在靖西发生过一些很不好的事,所以回到靖西时难免有些伤感,再加上昨天喝多了酒,一时就酒话连篇了。”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晏清昨日说的我都信是真的,只不过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我道:“不管是酒话还是胡话,晏清,我是怎么样的人你该懂得的,我们当了五年的夫妻,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虽然最后还是和离了,但这五年里你可见我杀过一个无辜的人?你又可见过我用公主的身份去欺压平民百姓?坊间里尽管对我褒贬不一,但我一直以为你是懂我的,你是有分辨能力的,你懂得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可到最后,到至今,我才懂得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地自以为是。我不懂你,你也不懂我,我们的五年就不该存在。” 晏清神色惨白,我的话让他哑口无言。 其实对于过去的五年,我又何曾不心酸不心痛,也许我和晏清从出了小木屋开始两个人就根本不适合在一起,我们都自以为得认为懂对方,到头来什么都不是。 我轻叹一声,不等晏清说些什么就转身离去。 到了未时,我已是收拾好了情绪去赴韩李氏的约,小厮带着我去了后花园,这个后花园虽说比不上我府里的精致,但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气息。 韩李氏见到我时相当的热情,直拉着我的手喊“木姐姐”。那一日在宴席上没有怎么细细打量这位韩李氏,今日一看,韩张氏形容得果真贴切,年轻貌美像是初开在朝阳下的花,充满了朝气和生机。 “木姐姐,你看看,我种的这盆月季怎么样?” 我有些吃不消这位看起来比我小几岁的韩李氏对我的热情,对她一直拉着我的手也颇感不适,我不着痕迹地缩回了我的手,瞧了几眼她的月季,道:“正值花期,不错。” “那盆呢?” “……尚可。” “那……这盆呢?” “挺好。” 我心想着这位韩李氏究竟要何时进入正题,如此拖拖拉拉的,委实让人不快,我素来就欣赏开门见山的直爽之人,如今再听她东拉西扯的扯得没边,心里头不禁对这位年轻的韩李氏多了几分反感。 过了好久,这位韩李氏总算是进入正题了,她眨着眼睛道:“木姐姐,你送给姐姐的镯子真漂亮呢。” 我此刻明白她的意思了。 我笑着道:“不过是个镯子,你若是喜欢,我也送你一个。”我摸了摸手腕,却是摸了空,我摘下发髻上的步摇,“今日忘了带镯子,这步摇也是同明月镯子一道买的,名为盼辉,你若是不嫌弃……” 韩李氏喜不自胜,不等我说完就已是点头道:“不嫌弃不嫌弃,这步摇真漂亮,比姐姐带的那个镯子还漂亮,谢谢木姐姐。” 我微微一笑,“不客气。” 韩李氏道:“我原以为木姐姐是个清冷的人,不料竟是这么好说话呢。怪不得柳侍郎待你这么好了。g,收了木姐姐的东西,我也不知要送回什么给你,不如我把这盆月季送给你。木姐姐花容月貌,配月季最适合不过了。” 我笑着又道:“我哪里好意思收你的东西,再说我在你的府里也是你们招待的,这步摇也就当是我送你的见面礼吧。” “我有一样稀罕物,极为有趣,木姐姐看了定会喜欢。” 这韩李氏倒是好收买,一根盼辉就立刻收得她服服帖帖的。 我听韩张氏说,这位韩李氏是目前为止最为得宠的,韩生一个月里十之八九是去了她的房里,那么想来她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一些韩生的事情的。 我含笑道:“当真?” “嗯,木姐姐跟我来。” 我和韩李氏还没走出后花园,韩张氏就急急而来,满脸的愤懑之色,她对韩李氏道:“妹妹,做人不能如此。” 韩李氏一脸无辜地道:“姐姐在说些什么呢?” 韩张氏怒道:“你心知肚明。” 韩李氏往我的身边靠了靠,“木姐姐又不是你的,凭什么只有你才能和她结交,我和木姐姐年纪相仿,不知多谈得来呢。现在我就要带木姐姐去见我的稀罕物。” 韩张氏啐了一口,“不就是你的那个破玩意,我也有。” 韩李氏轻蔑地笑了声,“我的可是老爷送我的,价值连城,上面铺的金子能亮瞎你的眼!” “我的宝石多得能淹死你!” “多又有什么用,老爷还让我掌管宝库的钥匙呢。” “肤浅,老爷最宝贵的东西放在哪儿只有我知道,你进门才两年知道什么。” “哎哟,我的好姐姐,你我同伺候老爷,老爷在床榻上嘴最容易松口了,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你胡说。” “在书房的松鹤图后的暗格里!” 噢……有句话叫什么? 对,就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51、第五十一章 我本想与柳豫他们商量后再行动的, 不料他们直至夜幕降临也没有回来。我担心韩张氏和韩李氏会告诉韩生她们不小心透露了秘密,导致韩生会转移贪污证据的摆放地点。 所以打铁要趁热, 夜黑风高之时,我潜进了韩生的书房。 韩生的书房不大,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幅挂在墙上的松鹤图,掀开一看,果真有一个暗格。我喜不自胜,伸手一推,刹那间,指尖变得酥麻,只听轰轰的声响, 我脚下突然一空, 整个人重重地往下摔去。 周围一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着,只觉两膝双手在隐隐发痛,且指尖的酥麻一点一点地传遍全身, 我此时压根儿动弹不得。 在这种时候, 我还很有兴致地在赞扬韩生书房里的机关,真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这回是我大意了,我早就应该料到韩生不会把如此重要的东西随随便便搁在某个暗格里的。我叹了声,现在能做的就是等我能动了再逃出去。 我进来的时候刚好是丑时,离韩生起来的时间还远着,这段时间里足够让我刚刚触摸到的麻药失去药性了。 只可惜祸不单行,我很快就见到了韩生。 他露出了狰狞的笑, 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扭曲,他阴恻恻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呵呵一笑,“半夜睡不着便想找本书来看看,后来不知碰到了什么就掉到这里来了……韩大人的书房委实厉害,竟是别有洞天。私自闯入是我的不对,还请韩大人多多包涵。” 韩生继续阴恻恻地道:“你以为我会信你?” 我无辜地道:“为什么不信?” 韩生从袖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你可以问它信不信。”匕首的刀芒愈发逼近,我心里很着急,可是我知道我必须镇定,我道:“我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 韩生的身子顿了下,他又开始阴恻恻地笑了,“既然知道是谁还敢来查我,你们的胆子倒是不小。”匕首紧贴着我的脸,倘若我动一下,我这张脸大概就废了。 我道:“柳侍郎和晏侍郎都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若是他们禀报了圣上……” 韩生轻蔑一笑,“禀报了又如何,木姑娘,你入世太浅,官场之理你懂什么。” 我睁大了眼睛,“懂什么?” 我袖里有银针,我用了挤奶的劲儿在黑暗里抖着手臂。 韩生的另一只手忽然摸上了我侧脸,我只觉心中一阵恶寒,恨不得将晚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这张脸蛋真漂亮,只可惜你必须得死。” 我忍住反胃的冲动,追问:“懂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当今圣上最护短。” 我一愣,与此同时袖袋里的银针抖了出来,很恰好地落在了手心里。我现在没有什么力气,压根儿就不能准确将银针射入致命的穴道,我只能贴身攻击,尽管我很不愿,但此时此刻我只能用美人计。 我佯作一副惶恐的模样,“我不想死。” 韩生道:“这么年轻貌美,死了的确可惜。” 我可怜兮兮地道:“我什么都不会说,不如我给你当小妾,我很会伺候人,床上功夫一定比你的那几位夫人好。”我媚眼如丝地又道:“不信你可以现在就试试……” 韩生的手捏了我的腰一把,色迷迷地道:“小蛮腰果真销魂。” 我嘤咛一声。 韩生的眼神瞬间就变了,仿佛有股□□在燃烧着,他迫不及待地贴身过来,我正准备行动时,他忽然惨叫一声,他的双手竟是硬生生地折断了。 我脸色一白,忽地只觉身体凌空而起,下一瞬已是落入一个极为温暖的怀抱。 我没有抬头我就知道是温衍,即使身体换了,可是感觉还是一模一样。 韩生连连惨叫了数声,我想扭头去看,却被明润的手遮住了眼睛,“不要看。” 我低低地道:“留着他的命。” “我会的。” 我完全松下了心来,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明润的怀里。 之后我也不晓得明润做了什么,只知我睁开眼时,韩生就已是被捆得跟粽子一样,鼻青脸肿的,浑身血淋淋的。 我被明润安置到一张贵妃椅上,他喂我吃了颗丹药,我咽下后,身子也渐渐地开始能动了。我对明润说:“暗格里有我们想要的东西,小心些,上面抹了麻药。” 韩生死死地瞪着我们俩。 明润却也不急,只是从袖里拿出了一个小瓷瓶,在我身侧坐下,“伤着哪里了?” “不打紧,先去把证据拿来。” 明润又问:“伤着哪儿了?” 我要是现在还看不出来明润的脸色不对,我就白活这二十来年了,我小声地道:“手心摔疼了,膝盖也有些疼。” 明润一言不发地替我抹着药,虽然我看得出他有些生气,但他抹药时力度还是很轻柔的,就跟那时在木屋里我摔破了额角,他极为小心翼翼地替我抹着药一样,只不过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温衍让我感觉到了温暖,此刻的温衍让我感到了柔情。 抹完了手心,他似乎还想替我抹膝盖,我有些害羞,缩了缩脚,“我自己来。” 明润的身子僵了僵,神色极为复杂,我唯一看得出来的是压抑,一种不知从何处来的压抑。须臾,他又变回了温文儒雅的明润,他轻声道:“下回可不许这么轻举妄动了。” 我总算晓得他在生什么气了,连连点头,并起誓保证:“没有下回了!先……”险些就把先生二字吐出来了,我急忙顿住,“……先前我并没有想到书房里会有机关,是我疏忽了。” 我担心明润会看出些什么来,连忙转移了话题,“你怎么会突然在这里?你不是和瑾明出去找线索了么?” 明润道:“我们已是查出了眉目,本来是要一起回来的,只不过柳侍郎突然有急事便先让我回来。看起来是一件不愿让我参与的事,不过你大可放心,我在他身上做了些手脚,温凡伤不了他。” 我问:“你们查出了什么?” 明润看了粽子韩生一眼,我也跟着他看了一眼,韩生依旧死死地瞪着我们,我对明润道:“解了他的哑穴罢,他看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 韩生的哑穴一解,口中立刻蹦出许多污秽话,横眉冷目的,不过在鼻青脸肿之下倒是显得有些可笑了,我也不在意,凉凉地道:“继续说,我听着。” 韩生怒瞪着我,“你们若是此刻放了我,我就不同你们计较,我背后的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嗤笑道:“我倒不知你还玩断袖。”明润从暗格里拿出了几本账簿,我匆匆一览,心中不由得万分吃惊,这里头贪污的人比我想象中的要多,且还有不少我认得的朝中官员。 韩生轻蔑地道:“凭你们之力,你们以为能扳倒这么多的人?别做梦了。” 我合上了账簿,明润看了我一眼,“韩生的后台……” 我咬着唇道:“是承英还是承武?” 之前韩生说承文护短时,我就已是想到了,只是我打心底不愿相信,可是如今证据确凿,我无法逃避这个伤人的现实。 明润叹道:“是永淮王。” 大荣的子嗣并不多,除去如今已是皇帝的承文,我还有两位阿弟永淮王承英和汝南王承武,以及一位皇叔平宁王。不得不说,我这几位亲人里,除了承文之外大多不成气候,承武好女色,承英赌不离手,而皇叔一年前参与了震惊朝野的谋反已是被贬为庶人,如今…… 韩生说得没错,承文很护短,即便皇叔犯了再大的错,承文私下里还是让人好好地照顾着皇叔,皇叔现在虽不是王爷了,但日子仍是过得和以前一样,该有的都有,就只差一个王爷的名号。 可是这不代表他们能肆无忌惮地贪污! 我怒道:“荒唐!实在荒唐!” 韩生嗤笑道:“就算你能将我绳之以法那又如何,永淮王是我的后台,我的女儿是汝南王最得宠的侧妃,你们能拿我怎么办?” 柳豫和晏清忽然一起进来了,柳豫见到我时模样颇为着急,赶忙奔了过来,挤开了明润坐在我身侧,急问:“娘子的手怎么伤成这样了?可是韩生所害的?” 我摇摇头,“不打紧,已是抹了膏药。” 晏清面无表情地看着韩生,韩生却是神色稍有惶恐,我冷笑一声,下了贵妃椅,脚一触地整个人抖了下,明润和柳豫同时扶住了我的手,我见到晏清嘴角颇是自嘲地扯了下,然后明润放开了。 柳豫扶着我走到韩生面前,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道:“你说陛下护短,那你更该知道陛下最护的是谁。承英是你的后台,承武是你的女婿,那又如何?在我这个阿姊面前,他们也不敢造次!大义灭亲的事,我也不是没有做过。”我的话音一转,声音冷道:“而你三番五次要轻薄公主,此罪就足以抄家灭族!” 韩生的脸唰地变白了,他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 我看向柳豫,“瑾明,告诉他,我是谁?” 柳豫含了丝笑意,“娘子是我的妻子,是这大荣的常宁公主,是陛下最为信任的阿姊。” 韩生被关起来后,晏清就如承文所言手段极为干脆利落,很迅速地就查出了韩生藏匿财物的地方,此事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离开靖西的前一晚,月色极好,此案一结,我心情特别轻松,遂在韩生即将被抄家的府邸里设了个小宴,美酒佳肴,琴音鸣鸣。 我喝了一小杯酒,赏了赏月色。 而晏清依旧面无表情,明润依旧温文儒雅,唯有柳豫很高兴,他拿着韩生贪污的账簿在翻看着。过了会,他忽然道:“这回能查出线索还多亏了晏侍郎,若不是晏侍郎,我们也难以揪出韩生背后的人。” 我瞅了眼晏清,晏清不知在想些什么,低头默默地吃着饭菜,也不说话。 柳豫有些尴尬,我咳了声,道:“大家都有出一份力,瑾明,我敬你一杯。” 柳豫含笑喝下,又继续翻看账簿,我委实不晓得这账簿有什么好看,便问:“怎么还在看?可是有什么不妥?” 柳豫道:“我只是想瞧瞧韩生究竟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这韩生倒是可恶,前几回赈灾的银子贪了接近一半有余,且还多次以娘子的名义到处敛财,惊鸿塔便是其一,我韩生在其中捞了这么多银子,材料方面也颇有偷减,相信不出两年,这惊鸿塔定会成为危塔。看来韩生是吃准了大家不敢算娘子的帐,是以才会如此放肆吧。” 我道:“其实这也要怪我,我若是注重些自己的名声,韩生也不敢如此乱来,看来承英倒是将我看得通透,此事承英定是也有份参与。” 柳豫皱眉道:“娘子明明是个好人,且还如此和善,名声又怎能任由人败坏,待我们回去后定要好好彻查一番。” 明润也道:“公主是我见过最为善良的女子,即便京城流言蜚语甚多,但我知道都是假的。不过这不代表别人也知道,公主不在乎名声,可……在乎公主的人会在乎。” 我脸一红,温衍竟然夸我善良,我刚想说些什么时,晏清却是腾地从席上站了起来,身前的食案翻倒在地上,我皱眉道:“晏清,你在做什么?” 他神色惨白地看着我,“惊鸿塔不是你命人所建的?” 我只觉莫名其妙,“当然不是。” “不是你命人广征百姓去服役的?” “什么服役?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我问柳豫,“莫不是韩生还曾借我名义干过这样的事?” 柳豫点头。 我抚额,“作孽的,这韩生真真是将我的名声毁得够彻底了,灭族也不为过!” 晏清的身子踉跄了下,他的神色愈发难看,那神情就像是一直以来所信仰的东西幻灭了一样。我蓦地一愣,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晏清之前在惊鸿塔上质问我的那一堆酒话,再加上他现在的神情,我很容易就联想到了一件事,莫不是当年韩生借我名义广征百姓服役建塔时,晏清的父兄也在里头? 我记得晏清曾和我说过他的父兄在七年前死了,而七年前刚好就是惊鸿塔建成的时间。 这么说来,晏清之所以恨我,是因为他认为我间接害死了他的父兄? 而当年他在承乾殿里宁愿冒着违抗圣旨的危险也要娶我不是因为他爱我爱到不能舍弃,而是因为他恨常宁恨到宁愿抗旨。 52、晏清番外 靖西是个偏远的小县, 虽然这里极为平凡普通,但百姓安居乐业邻里之间热情友好, 风气淳朴。而我就在这里出生了。 我的阿父和阿娘很是疼我,虽说家境穷困, 但我该有的东西从来都没缺少过,家中半年才能吃得上一回肉,每每到那时,阿父阿娘总会说他们不爱吃肉,兄长会咽着口水对我说,阿弟,你先吃。 我阿娘常和我说:“我儿, 你将来必成大器。” 这句话过后, 阿娘就会开始给我讲她怀上我前所做的一个梦。 她说,有道白光闪过,数位仙人出现在她面前,那几位仙人面貌都被白雾所遮, 但她却能见到有无数光环在闪耀, 然后其中一位对她说,天上的文曲星将会被你所孕育,你定要好好护着他。 我阿娘对这个梦深信不已,遇人便说我儿是文曲星下凡,将来肯定是要当官的。 我阿父和阿娘都不曾读过书,阿父是靖西里的农夫,每日都要在农田里忙到日落西山, 小时候我在农田里玩耍时常常能见到阿父用慈爱的眼神抚摸着陪伴我家好些年的大黄牛。 阿娘说:“多亏了这条黄牛,你阿父才省了这么多力气。” 后来我阿父却将大黄牛给卖了,他红着眼睛,用粗糙黝黑的手抚摸着我的头,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看着我。 再后来,我上了私塾。 每天之乎者也,摇头晃脑地背着四书五经,兄长挠挠头问我在背什么,我说我在背三字经。兄长问什么是三字经。阿娘敲了下兄长的头,去干农活,别打扰你阿弟读书,你阿弟将来可是要当官的。 兄长笑嘻嘻地说:“阿弟,你将来当官了,一定要给我娶个能干活的漂亮媳妇。” 我说好。 阿父阿娘兄长如此待我,即便将来拼了命我也要让他们过上天天吃肉的生活,不再受穷苦所折磨。 我愈发努力地奋斗,没日没夜地读书,也许大多数人考取功名是为了功名利禄,但我只为我的家人。为了我的家人,我愿意付出一切。 清和六十六年,这一年我十二岁,靖西里换了一个县官,他姓韩,单名一个生字。他极为亲切和蔼,对我们十分好。他甚至一个一个地接见了县里的每一个通过乡试的学生,鼓励他们继续努力。 我对这位县官的印象极好,总想着快些到朝廷规定的年龄,然后参加乡试,获得县官的鼓励。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我通过了乡试,取得令人瞩目的名次,韩生宴请了许多人,而我是其一。宴席上,美酒佳肴,丝竹弦乐,美人如玉,是我从未接触过的东西。大家饮酒作乐,言笑晏晏。宴席上不外乎是美酒美人,所有人都在谈论美人,韩生说:“要说第一美人,除了常宁公主之外这世间也没有人能称得上了。” 韩生又说:“我虽是不曾见过公主,但公主的美貌却是世人皆知的。” 我这是第一回听到常宁的名字,我的印象是,一个集美貌尊贵于一身的公主。 我第二次听到常宁公主的名字,也是在韩生这里,那时我坐得离韩生较为近,他嘀嘀咕咕地和身边人说着醉话,他说:“京城里的那位常宁公主前些日子女扮男装溜进秦楼楚馆,十分大手笔地包下了整间秦楼楚馆,实在是荒唐极了。” 这回我的印象是,这是一个集美貌尊贵任性于一身的公主。 在这之后,我常常在这个偏远的小县里听到常宁公主的各种荒唐事,从韩生口里,从邻里的嘴中,甚至有时走在街道上也能听见各色各样的人才说着。 我最后一回在听到常宁公主这名字,是从衙卫的口里,衙卫说常宁公主要在靖西里建惊鸿塔,急需人手,所有及冠的男子都必须去。 衙卫面无表情地将阿父和兄长押走,我向韩生求情说我阿父年事已高,且已是服过役,能不能让我去代替我的阿父。 韩生说:“公主殿下希望在三月之内在靖西见到惊鸿塔,这实在是逼不得已的事情,我若是不从定会得罪公主殿下。至于你,依据朝廷律令,你也无需服役。晏清,你是聪明人,你懂的。” 此时此刻,我对常宁公主是极其厌恶的,为了自己的喜好不顾百姓安危,实在是自私到了极点。 惊鸿塔在三个月后建成了,高入云端,颤颤巍巍地伫立在靖西这个小县里。塔成的那一日,韩生和众人登塔赏景,我望着远处山头的凤仙花,灿如霞,红如血,韩生笑得合不拢嘴,直赞今年的凤仙花开得特别美。 唯有我一人在心里头泣血。 那漂亮的凤仙花,如血一般,是染了多少建塔的人血呀。我的阿父,我的兄长,也成了凤仙花的肥料,再也回不来了。 我提前离开了惊鸿塔,回去照看阿娘。阿娘自从得知阿父和兄长的死讯后,整日以泪洗面,半夜我在阿娘床畔惊醒时,总会看到阿娘遥望着窗外,神色凄惨。 我回至家中,打开竹帘,却是发现我的阿娘吊死在梁上,三丈粗布,那是我阿父和兄长的腰带。 至此,疼我爱我的家人通通离我而去。 我恨极了常宁公主,也恨极了韩生。 我知道建塔的三个月里,韩生贪污了许多了钱财。葬了阿娘后,我去找韩生理论,韩生没有反驳的话,只是缓缓地在笑,那张令我憎恶的嘴脸有着轻蔑的笑容。 “晏清,我说你是聪明人,你怎么就不懂官官相护之理?天下无官不贪,贪不贪并不是由你自己决定的,倘若你当了官,想必你会懂得。你想告发我,你有什么能力去告发我,你以为你自己是谁。即便你有证据,我也不怕,就算你将证据弄到皇帝的眼前,我也不怕。晏清,你奈我不何。” 我不信奈韩生不了,我知道要想拉下韩生,要想圆我家人的梦,我必须去参加科举。我忍气吞声地与韩生虚与委蛇,我暂时不能得罪他。 我更加勤苦地读书。 我提前了数月从靖西出发去京城,靖西里只有我一人有资格去赴考,许多人来送我,大家都是笑眯眯的,极为热忱,可是我在人群巡视了一周,我知道我等的人永远不会出现。 快到京城时,我经过了燕山,恰逢天降暴雨,我唯好躲进山脚下的一间草屋里躲雨。草屋里有个和蔼可亲的妇人,她姓周,独居在山脚下,我唤她周婆婆。 我本以为待雨停后我就会离开这间草屋,可是我不曾料到会遇见她,一个伤痕累累,但面容极佳的姑娘。 在靖西里不乏有姑娘向我示好,可我从未动心。但见到眼前的这位姑娘时,我的心里竟是有了种不可言喻的情愫。 我衣带不解地照顾着她。 她说她姓木,双名倾城,是一大户人家的女儿。 我说我姓晏,单名一个清字,是赴京赶考的秀才。 我们相视而笑,情愫暗生。 她说她喜欢乐器,我便吹笛弹琴,以此博她一笑。 她说药苦,我爬到山上摘甜美的果子,只为她喝药时不再皱眉。 她说喜欢看我读书写字的模样,我便在案前埋头认真读书写字,偶尔抬眼看她,她眉眼里是极为灿烂的笑意,像是夏日里湖面上一闪一闪的阳光。 我从此心醉。 临近科举,我离开了草屋,并告诉她等我功成名就时,我回来娶她。 她说:“晏郎,我等你。” 她的声音极为清亮,在山间里荡漾,在我的心里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我如愿以偿,取得科举之首,在承乾殿里面圣时,皇帝亲自为我簪花,并笑眯眯地为我赐婚,说要将常宁公主赐给我。 我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 我是万分不愿娶我恨极的常宁公主,若是让我一辈子与她生活在一起,我宁愿去死。 我的抗旨让全朝震惊,皇帝怒极了。 我本以为我头顶上的乌纱帽会被摘下,可是没有,皇帝虽怒,但却又神色诡异地让我安全离开了皇宫。次日,我接到了赐婚圣旨。 我仍是不愿接下,但是我却看到我的姑娘从宣旨的内侍身后窜了出来,她眼里仍是灿若明霞的笑意,脸蛋仍旧美得不可方物,周围的人对她极为恭敬,她身上穿着华贵的衣裳,发髻上的凤凰含珠步摇轻晃,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心在颤抖。 她让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她说:“晏郎,对不住,之前是我骗了你,我没有告诉你实情,我不姓木,我姓李,双名倾城,封号常宁。” 真相往往出人意料。 我看着她眼里的笑意,想着我应该是爱她的,但我也是恨她的。既然上天给我一个可以报仇的机会,我为何不好好把握住。 我揽住了她的腰,“我不怪你,你身份尊贵不在外人前表露是对的,用不着和我道歉。” 我接了圣旨,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里与常宁成婚了。 陛下极为宠爱常宁,连带着我也一并宠信起来,短短数月就升了两个官阶,我的官途之道可谓是平步青云。 可我仍是恨着常宁。 我杀不了她,但要想替我的阿父阿娘兄长报仇,我只能让她痛彻心扉生不如死。刚成亲时,我待常宁极好,疼她宠她爱她,我看着她从未消失过的笑靥,想着再等多一段时日我就要冷落她,不爱她,让她知道何为天堂地狱之隔,让她受情伤之苦,让她日日以泪洗面。 可是情之一字,实在让人难以琢磨,我不曾料到我会爱她如此深,一见着她就只想让她绽开笑脸,不舍得让她受一丝一毫的苦。 我总想着要早些冷落她,可是我没办法做到。 我开始恨自己,恨自己爱上一个杀父杀母杀兄之人。我爱常宁,可我也恨她,我没办法做到放弃家人之仇,也没办法不去爱她。 我选择逃避,在六部里从早忙到晚,挑最苦最累的差事来做,直到披星戴月才回公主府。 我本以为常宁会抱怨的,可她没有,只是善解人意地等我归家。 仇恨盖住了我的双眼,我无法见到常宁最好的一面,即便她待我好,我也只当做看不到。在我阿父阿兄的祭日里,我没有回公主府,我在街道上溜达,我怕我此时回府见到常宁我会将所有情绪发泄到她身上。 后来我听到一家酒馆里传出一曲缠绵悱恻之乐,我禁不住走了进去,遇到了一位半抱琵琶低声歌吟的姑娘。 她双目含泪,凄凄惨惨戚戚地唱着一首曲子。 她说她本是岭淮人士,因唱得一把好嗓子而被当地恶霸看上,恶霸想娶她为第十八房小妾,她不从。而她爹娘前去和恶霸讲理却反而被恶霸生生打死。那恶霸身后颇有势力,且与官府勾结,她不敢告状唯好连夜逃离,最后来到京城靠卖唱为生。 我听罢,不由心生怜悯之心,且我自己的身世和她比起来也所差无几,家人皆是死得无辜,如此一想,我再看这姑娘水灵灵的眸子含满泪水,心中忽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我与这位姑娘谈了一宿的话,天明时,我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说:“奴家叫杜汐汐,木土杜,潮汐的汐。” 我说:“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与杜汐汐的这一夜,我很快乐,几乎要忘记今日是我家人的祭日。 我与杜汐汐走得越来越近,汐汐极为柔弱,每次她含泪唱曲儿时我都想更加怜惜她,后来每逢我有心事都会与汐汐说,她亦会温柔地安慰我,说常宁公主是个好姑娘,让我好好珍惜她。 我想我大概有些自私,我知道杜汐汐对我的情意,可我从不点破。 我的妻子是公主,我不能纳妾,也不敢纳妾。 每回汐汐劝我好好珍惜常宁时,我都会心疼她,她待我如此好,我却不知能做什么来回报她的深情。直到有一日,我喝醉了酒,汐汐为我擦脸,她眼里的浓厚情意让我忍不住握上了她的手。 一夜缠绵。 次日,我极为后悔,我不敢想象常宁知道了会做出些什么来。 我回到府中时,常宁正在用早膳,她看了我一眼没有出声,我走过想要抱她,可她躲开了。直到后来我方是知道那一夜我在房里与汐汐缠绵,而常宁就在外面。 常宁是极为骄傲的女子,她是公主,她知道后没有撒泼也没有骂我,却以另外一种方式来展示了她的骄傲。 常宁开始收面首,我和汐汐过一夜,她就收一位面首。 整个京城都知道我光明正大地戴了绿帽,他们望我的眼神皆是带着同情和怜悯。我恨极了这种眼神。就连陛下也对我说:“养面首虽是有些不雅,但她是常宁,是朕的阿姊。” 我就此知道当今圣上是个极为护短的人。 我瞬间心凉,即便我当了驸马当了尚书,可我仍是不能扳倒韩生,也扳不倒韩生背后的王爷。 我回府后和常宁大吵了一架,这是我第一回和常宁吵架。 常宁在嘴上不愿输人,结果自是她赢了,可我也算赢了,我看到她流出了眼泪,最后被她新收的面首拭去了。 至今为止,我仍是爱着常宁,她的新面首面容极佳,我从头看到脚都十分不爽。 自此,我和常宁开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每一回吵完,我会道歉,然后我们会和好,接着又继续吵,吵得最厉害的一回是因为汐汐受了伤,脸通红通红的,掌印极为明显,她不肯说是谁做的,但从她欲言又止的神情里我猜到了是常宁。 我回府和常宁说,汐汐只是个柔弱的女子。 常宁扇了我的一巴,她说她没有这样做。 我不信她,她说的话我一点也不信。 就连后来她得了喜脉,我也不信她肚里的娃娃是我的,她的面首何其多,即便是轮上一轮也落不到我头上来。 可是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告诉我,常宁的话是真的。 我万分纠结,我既希望常宁的孩子是我的,又不希望是我的。为人父,我自是希望能有一个和妻子的孩子。但我相信我的阿父阿娘定不愿有这样的一个孙子。 常宁生孩子的那一日,我醉倒在了汐汐的怀里,我两天两夜没有回府,我不敢面对常宁,也不敢面对她的孩子。 我酒醒后,离开了汐汐,一出门就被人用麻袋套出了。 待我重见光明时,常宁脸色苍白地站在我面前,她将孩子扔到我的身前,告诉我,“晏清,我们和离吧。” 我和常宁成婚五年,直到这一刻,她放了我。 我以为我会高兴,可是离开了常宁,我竟是发现我过得很不好。我想念常宁,想念常宁的任何一切。陛下降了我的职,我在府邸里没日没夜地想着常宁,就连杜汐汐也不曾去见过。 也许人只有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同常宁和离后,我前所未有地发现我爱常宁爱得如此深,深到可以不再计较家仇。 可是当我放下了仇恨时,却发现已经晚了。 在畅戏园里,我在常宁眼里看到了熟悉的眼神,曾经它是在我身上的,可如今已是到了另外一个人身上。我暗暗打量着那位一夜之间成为国师的男子,他姓温名衍,样貌极为出色,只可惜身患腿疾。 同我和离后,越来越多的男子出现在常宁身边,可我知道常宁目前喜欢的只有温衍一个。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她竟是会和柳豫成亲,且还成亲得如此意外。 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常宁和柳豫会过得这么恩爱,琴瑟和鸣,伉俪情深,就如以前我同她一般。我放弃了,我将汐汐收进了府里,我放弃报仇,我什么都放弃了。 在我什么都放弃时,我却在府邸门前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只有六字,靖西,韩生,贪污。 兴许是老天有眼,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了。 陛下派了我和柳豫前去靖西查探,在城门外临别时,我见到了常宁,她来送她的夫君,尽管她温柔款款地与柳豫道别,可我却发现了常宁不爱柳豫。 这个发现让我欣喜了起来,不知是不是老天为了成全我,先让人在陛下面前揭发韩生贪污一事,之后又让我看到了希望。 到靖西的遥远路途中,我更是肯定了一件事,常宁不爱柳豫,她甚至没有和柳豫同房。 我颇为不解,不知常宁究竟为何要和柳豫成亲。 直到后来,我仍旧不解,但我却发现了一件事,翠明山庄的明润公子喜欢常宁,而常宁对他似乎也有种特别的感情。 到了靖西,我那放下的仇恨又重新燃烧起来,我在惊鸿塔上借酒说出了这数年来都想说的话,常宁说我不懂她,说我们本就不该在一起浪费五年。 我本来认为常宁是错的,可是到后面我才明白我自己错得彻底。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是我误会了常宁,是我白白痛苦纠结了这么多年了,是我硬生生地将我们之间的感情斩断得一干二净…… 都是我的错,一直都是我的错。 我以为只有我是受害者,可是却不曾想过常宁才是一直以来的受害者。 我错怪了人,错怪了我深爱的人。 我猪狗不如,堪比禽兽,是这世间错得最最最离谱的人…… 我想我大概再也无颜面对常宁了。 53、第五十二章 我不知我的猜测是对是错, 但从晏清的表现上看来,我估摸猜中了大半事实。我本想问多晏清几句的, 可他却是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宴席。 我此刻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些难以置信的。 倘若我的猜测是真的,那么这五年来我和晏清又算得上是什么, 就因为一个误解,而致使我和他错了五年。我本以为我和晏清之间也算是有共同回忆的,可如今看来,他从头到尾都不曾信我,他宁愿信一个陌生人也不曾想过要来询问我。 这五年来,我将他当成夫君看待,可在他心里, 我大概也就是个仇人。 如今看来他和杜汐汐的那一桩风流事也不过是小事, 那事也仅仅是让我心痛,但再怎么心痛也比不上自己的枕边人心里头日日夜夜都在恨着我,就因为一件跟我压根儿就没有干系的事情。 我想起我那一出生就夭折的孩子,心就止不住地作痛。 凡事有因才有果, 那我和晏清的果是不是就因为我识人不清…… 我此时心情颇为沉痛, 周围月色虽好,但我已是无了兴致。我低着头连续喝了数杯酒,喉咙里头火辣辣的,我准备再喝一杯时,只听明润道:“公主,酒喝多伤身。” 我一抬头,柳豫忽然伸手夺走了我的酒杯, 他对我道:“娘子不要再喝了,是晏清不懂得娘子的好,娘子没必要为了他伤心。” 顿了下,他低声道:“娘子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我懂得娘子的好,也会一辈子对娘子好。”柳豫的手轻轻地盖在我的手背上,“况且温先生也说过我们是天赐良缘,温先生是天人,他所说的话不会有假,没有人能破坏我们的姻缘,我也不会像晏清那般践踏娘子的真心。” 我总觉得柳豫是话中有话,但细细一想,也寻不出不妥的地方来。 我瞅了明润一眼,他微微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有些黯淡。顷刻,他抬起眼来,碰触到我的目光后,随即对我浅浅一笑,神情极为柔和。 许是情爱的力量,明润这么一笑,我那刚刚还沉浸在悲痛中的千疮百孔的心瞬间就温暖了起来,仿佛受到极大的鼓舞,我悄悄地抿开唇角,对明润柔柔一笑。 明润神色愈发柔和,好比天上的月光,好比拂过耳畔的夜风,令人醉令人痴。 我心里头甚至产生了一种很不应该的想法,我竟是在想倘若在这个时候没有柳豫在,那我与温衍两人对着这清风这圆月这夜色,真真是称得上是良辰美景了。 这样的想法一出,我忽地又开始感到了愧疚。 明明柳豫才是我的驸马我的夫君,可我却产生了这么恶毒的想法。这样的我与当初的晏清又有何区别,我不愿当晏清,也不愿让柳豫遭受到我当初所受的痛楚,温衍也绝不是杜汐汐。 我是有家室之人,万万不能对不住柳豫。 我垂下眼帘,偷偷地瞧了柳豫一眼,这一瞧,让我立马惊了惊,我从未见过柳豫这样的眼神,厌恶与恨意齐飞,双双遮蔽了他的眼。 而这样的眼神竟是对着明润的,那是看情敌的眼神。 我之前也只是猜测柳豫知道明润就是温衍,如今一看,我就万分肯定了。他忽然重重地咳了几声,面上出现一抹酡红,我急忙倒了杯茶给他,“可是身子不适?” 靖西的昼夜温差颇大,极易受风寒。我们来靖西也有好一段日子了,柳豫病过几回,但幸好都是小病,吃了一两剂药就好了。可现在听他咳的几声,再瞧他的神色,仿佛一下子就变得虚弱了。 我又问:“可需唤赵太医来瞧瞧?” 柳豫喝了几口茶,他摇了摇头,握着我的手道:“不用麻烦赵太医了,我回房歇一会就好。” 我道:“也好,这里风大,你也别吹风,先回房歇歇罢。” 柳豫又咳了几声,咳得一双眼睛水润润的,他凝望着我,“娘子不陪我回房么?娘子多陪我一些,我的病也好得快。” 我愣了下,柳豫今夜有些不对劲,他平日里不这样的。我想了想,很快就明白了原因。看来柳豫是不愿我和温衍独处。我心底是万分愿意与温衍独处的,可柳豫如今都这么说了,我压根儿就没有理由拒绝。我唯有道:“好。” 柳豫立马整个人贴在了我身侧,仿佛将全身力气都放到我身上来了。 “娘子,我有些晕。” 我只好伸手扶住他的腰,讪讪地和明润告辞。明润也站起身来,从袖袋里递给了我一样东西,是个精致的小瓷瓶,玉石的质地,握在手里冰凉冰凉的,十分舒服。 他道:“这药止咳非常有效,倘若驸马半夜咳得厉害,可食用一粒。” 我还没来得及向明润道谢,柳豫就夺过我手里的小瓷瓶,动作粗鲁地塞回给明润,语气冰冷地道:“我不需要。” 我蹙眉,柳豫的声音低了下来,“赵太医说莫要乱吃药。” 明润颇是尴尬地笑了笑,“驸马说的对,理应依赵太医所言,是我疏忽了。” 柳豫又对我道:“娘子,我们回房罢。” 我不忍心见到明润下不了台,伸手拿回了小瓷瓶,轻声道:“这药待会我让侍女去问问赵太医能不能服用,翠明山庄的药效果极好,就连陛下也曾赞不绝口,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药。瑾明今夜咳得有些发昏,你莫要和他计较。” 明润温和道:“驸马言之有理,该是驸马莫要和我计较才是。” 柳豫冷冷地道:“我哪里敢和明润公子计较?”说到明润公子四字时,柳豫加重了语气。我生怕柳豫会当场揭发明润的身份,三言两语就和明润再度告辞,之后赶忙拉了柳豫回房。 回房后,柳豫半躺在床榻上,方才那种咄咄逼人的气质全无了,只余可怜兮兮的神情,他望着我轻声道:“娘子,我刚刚不是故意的。” 我道:“那你是存心的?” 柳豫道:“我应承过你要好好和明润公子相处的,以后定不会再这样了。这回是不好,娘子千万不要生气,你一生气我就不舒服,一不舒服我又想咳嗽了……”言讫,也不知是真是假,他立马开始咳得撕心裂肺,听得我万分心惊。 我尽管心里有气但也不能和一个病人过不去,我叹了叹,道:“我没有生你的气,只是你下回莫要这样了。明润他也是为你好,你看他千里迢迢地从京城一路护你到靖西,如今又是赠药,处处为你着想,你即便是不愿要,也该摆着好些的脸色,你在朝中为官也有好些日子了,你也该懂得待人之礼吧?”停了下,我又低声道:“瑾明,我不知这是我第几回说了,但我仍是要再说一回,明润只是我的友人,你……无需把他当做情敌来对待,我和你成亲了,除非是你先提出和离,不然这辈子我都会和你过下去,一直过下去。” 我即便对温衍的情再深也于事无补,我如今的驸马是柳豫。我不可能会同他和离,柳豫是我命中的姻缘,倘若被破坏了,受苦的除了柳豫之外,还有温衍。 温凡说天火之罚,我起初是不信的,可知道温衍的魂到了明润身上后,我心中就隐隐信了温凡的话八分。要不然,为何温衍要借助另外一个人的躯体来到我身边。这绝不是吃饱没事干,定是有些缘由在里头的。 我喜欢温衍,可我不能任性地让他受罚,且柳豫如今是我的责任,我亦不能弃他不顾。 柳豫定定地看着我许久,方犹豫着问:“如果是温衍回来了呢?” 我低声道:“不会。” “如果温衍喜欢娘子呢?” 我一怔,仍是摇头。温衍不会喜欢我的,他心底有人了……虽然午夜梦回时我会很一厢情愿地猜想着那人是我,但我知道不可能。像温衍那般的人,又怎么会喜欢一个嫁了两回且性格如此糟糕的姑娘? 我道:“瑾明,只要你愿意和我过下去,那么这辈子我的夫君只会是你。” 柳豫眼里含了笑意,他轻咳了一声,“娘子,我以后再也不会像今夜这样了。” 我颇是欣慰地颔首。 待柳豫睡下后,我才离开了。经过庭院里时,我见到明润独自一人坐在月下,淡青色的袍子染上了朗朗月辉,就连墨发也浸在月色下,远远望去,虽是温润如月色,但我总觉得有几分寂寥。 我禁住了想迈前去的脚步,我怕我一望见温衍的眼神,我就会不顾一切地推翻掉我方才和柳豫所说的话。 其实我和晏清是错过,和柳豫也算是错过,和如今的温衍更是错过。我这一辈子遇到的三个男人,都是错,第一个错在识人不清,第二个错在相遇的时间,第三个什么都是错,我和温衍本就不是一类人,压根儿就没有在一起的可能。 我低低地叹了声,垂着头离开了庭院。 54、第五十三章 次日出发回京时, 贴身伺候晏清的小厮却是向我禀告,说晏清昨夜就先离开了。我听罢也没放在心上, 也就由着他去了,事到如今, 我已是不愿再与晏清有任何牵扯了。 回程的路上,我与柳豫还有明润皆是坐在同一辆马车上,我本来还在担心柳豫会和明润发生口角,但现在看来是我多想了,他们两人谈笑风生的,相处得十分融洽。我见状也心安了,微笑着听他们两人谈话, 偶尔也插上几句。 路过徽州时, 恰好遇上了乞巧节,街道上极为热闹,节日的氛围特别浓厚,听闻夜半时分会在徽州城外的临徽河放花灯, 我不由起了凑热闹的心, 遂让大家都停下来,在徽州宿上一夜。 安置好客栈后,时辰还尚早,天空里的日头还明晃晃的,看起来还有很长时间才会下去。柳豫提议出去走一走,我想了想便说好。 柳豫的目光在明润的身上溜了溜,他忽道:“明润公子也一道吧, 人多热闹些。” 我颇是诧异,没想到短短几日的路程竟是让柳豫和明润之间的关系有这么大的进步,看来那一夜我说的话还是非常有用的。 我也笑眯眯地道:“走罢,我们一起出去瞧瞧这徽州。我方才听客栈的跑堂小厮说,来徽州定要去两处地方,一是天韵阁,二是红线庙。” 明润笑道:“天韵阁的天字糕点确实是闻名天下。” 我颔首,“待会我们可以去尝一尝,若是还有时间剩余,还可以去红线庙看看,听闻在红线庙里求姻缘极为灵验,兴许我能去替我的阿弟求一条红线。” 柳豫也道:“娘子,我们也去求一条红线吧。” 我点头道了声“好”,于是乎我们三人便一路问着人寻到了天韵阁,挑了张二楼临窗的桌子,店小二很是殷勤地为我们斟茶倒水,“三位客官请问要吃些什么?” 我瞅了瞅周围,问:“你们的天字糕点有什么?” 店小二啧啧两声,“客官姑娘您这就问对了,一看你们就像是从外地来的,我们天韵阁里最出名的就是天字糕点了,甜酸苦辣的糕点都有,最有名的就是天韵酥和天音糕……” 店小二滔滔不绝地说着,我一边听着一边注意着柳豫。 柳豫打从进了天韵阁后就开始有些不妥,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我往周围望了一圈,也没见着什么值得让人注目的地方,我不由问道:“瑾明,你在看些什么?” 柳豫眨了下眼,摸了摸鼻子,说:“许是方才喝多了水……” 我恍然大悟,“你在找茅厕呀……” 店小二很顺口地就接上了,“茅厕在那边,直走左拐再右拐,出了个小院子便能看到。” 柳豫又摸了摸鼻子,他向店小二道了声“谢”。 柳豫起身离开后,明润却是对我道:“驸马今日并不曾碰过一滴水。” 我沉默了下,“我知道。” 柳豫并不擅长说谎,他每回一说谎,总爱摸鼻子。只是他要做什么,我并没理由干涉,就像当初我们成亲时就说好了的,即便是夫妻,双方也有做自己事情的自由。 店小二此时又问:“两位客官可是要点天韵酥和天音糕?” 我笑着问:“这两样糕点是用什么做的?” 店小二愣了下,我道:“里头可有荤食?” 店小二道:“没有。” 我道:“那便要这两样吧,再来一壶雨前龙井和几样小菜,小菜皆不要荤食。”话音一落,明润就目光幽深地瞧着我,我心中腾地一跳,连忙解释道:“我……我最近不太爱吃荤食。” 好吧,这话是假的。我最爱吃的就是荤食,可以说得上是无荤不欢。可是温衍不吃荤食,即便是换了身子,估摸他心底还是不能接受荤食的。我见过他误吃荤食后吐得天翻地覆的模样,脸色惨白惨白的,真真是令我心疼极了。 明润忽然对店小二道:“你们这里可有什么好吃的荤食?” 店小二立马介绍了数样,明润道:“都来一份吧,做得清淡些,都不要放葱。”我愣了下,他含着笑道:“我最近不太爱吃素食。” 方才温衍所说的都是我的喜好,虽说很不值得一提,但是被他如此记在心底了,我的心哗啦啦地就绽开了花来,唇角也情不自禁地弯开了一个弧度。 如此温柔如此体贴的温衍,委实让人很难不心动。 菜上来时,柳豫才回来了。他的脸色有些白,我问:“瑾明,你看起来不大好,可是身子不舒服?” 柳豫摇头,“许是茅厕上太久了,有些晕。” 我道:“需要回客栈去让赵太医看看吗?” 柳豫摸了摸鼻子,“不用,坐一会就好了。这可是天韵酥和天音糕?” “是呀。”我夹了一片天音糕送进嘴里,入口软软的,像是含了团棉花,味道极为香甜可口,“这天音糕挺不错的,瑾明,明润,你们尝尝。” 须臾,我肚子里已是装了不少糕点,我极想吃些荤食,可一想起我方才说的话,我又不好起筷去夹,唯好眼巴巴地看了又看。 兴许明润也是和我有相同的想法,他吃的都是混在荤食里头的素菜,我见他吃一口就皱一下眉,到最后他干脆搁下筷子,只喝茶了。 我在心里头偷笑。 明润瞧了我一眼,目光竟也是含着笑意。 我忍不住弯开了眉眼,肚里的糕点甜得入心头。 出了天韵阁后,我见时辰还早便与明润柳豫两人往红线庙走去。走了约摸有半个时辰方是到了,这座红线庙建在湖边,庙里烟雾缭绕,人山人海的。 要进庙里,必须要爬极长的石阶,我抬头仰望,只见红线庙在烟雾缭绕中若隐若现的。我腾地就有了种不妙的预感,总觉得在上边会发生些事情。 我的直觉通常都很准,我上一回有这样的感觉时是在燕山上被黑衣人追杀,再上一回时是晏清和杜汐汐的破事,而这一回不知又会轮上什么事。 我心生怯意,柳豫却是拉住了我的手,“娘子,我们上去吧。” 明润忽道:“你们上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他笑了笑,“我并无姻缘可求。” 我微愣,“可是上回你不是说……” 明润垂了眼,低声道:“她过得好便是我的好。” 我有些心酸,勉强地笑了笑,便和柳豫一道上了红线庙。走了一半时,柳豫忽然咳得厉害,我这时才想起以柳豫的身子哪能爬这么多的石阶,我道:“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唤顶轿子上来。” 柳豫握住我的手,咬着唇道:“娘子,我能爬上去的。” 我蹙眉道:“别逞强。” “我没有逞强。娘子,我身子虽是弱,但也不至于连石阶也不爬上去。”柳豫的眼神很是坚定,我瞧多几眼,却是发现了他的眉眼间含有一抹恨意。 我微愣,经过晏清那一桩事,我学会了有疑就问,“瑾明,你……”顿了下,我道:“你可是在恨我?” 柳豫也一愣,“恨什么?” 我犹豫了下,方道:“你是不是在恨些什么?” “娘子果真观察细微。”柳豫苦笑道:“我只是在恨自己孱弱的身子,就连爬个石阶也气喘吁吁的。娘子是女子,爬起来却大气不喘的,宛如走在平地上。” 我道:“我习过武,自是不能和一般的女子相比。” 柳豫忽道:“倘若那一年我没有扑过去救了温衍,也许我的身子就不会如此了。” 我心中一惊,刚刚柳豫提到温衍二字时,眉眼间的恨意又生,难不成他恨来恨去最终竟是恨到了温衍身上?我自是不愿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更何况那一年是柳豫主动的,无论怎么着也怪不到温衍身上,就算真的要怪,罪魁祸首也是温凡。 我在心底酝酿了一番,道:“凡事皆有命,更无倘若一说,做了便是做了,你无需责怪自己也莫要怨恨他人。我还记得我第一眼见到你时,你的眼睛清澈无暇,像是深山老林里的溪流,当时我就在想,你定是个善良的人,只有善良的人才会拥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柳豫欣喜地道:“娘子喜欢善良的人?” 我颔首,看着柳豫眉眼间的恨意消失,我心中稍微松了口气。之后,我扶着柳豫爬上了红线庙。我们两人跪在蒲团上,我听到柳豫很小声地说句:“愿我和娘子的姻缘长长久久,永生永世。” 我仰望着月老像,心底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温衍不是,说柳豫也不是,犹豫了很久,最终只能默默地看着月老像发怔。直到柳豫喊了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 “娘子在和月老说些什么?” 我扯唇一笑,“说出来就不灵了。” 出了红线庙后,柳豫又说去难得爬上来了要去周围瞧瞧,我只好陪着他到处看看。不远处有个卖香囊的小摊,外边挤满了姑娘家,柳豫见到了,竟是说要去为我买一个香囊。 说完,人就挤进了一群姑娘家里,我看着一身宝蓝袍子的柳豫和一群花花绿绿的姑娘抢着买香囊,不由得苦笑不已。 柳豫挤出来时,发上的玉冠都歪了,他傻乎乎地递给我一个绣着数朵荷花的浅绿色香囊,说:“娘子,我问过摊子的老板,他说是里头是苏合香。” 我接过来嗅了下,并不像是苏合香,不过转眼一想,民间里的苏合香自是比不上宫中的讲究,在小摊上买的,也不外乎是求个意头。 柳豫眼巴巴地看着我,“娘子要系在腰带上么?” 他如此一说,我哪能不系?我笑了笑,便将香囊系上。 柳豫瞅了瞅,目光凝了凝,我问:“怎么了?” 柳豫垂着眼道:“没有,很好看,无论是什么东西用在娘子身上都会很好看。” 我又笑了笑,转身道:“我们下去吧,明润在下边等我们很久了。”我的目光也很随意地往周围转了转,这一转,我之前那不妙的预感就成真了。 我在人山人海的红线庙外边精准无比地瞥到了温凡的身影。 他仍然是用着温衍的面皮,穿着一身白袍子,温衍的脸有多么的惊为天人我已是领教过了,是以在这人海中我不用留意很容易就发现了他。 而他竟然在对我发笑,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我心中大惊,赶忙道:“瑾明,我见到温凡了,我们快些下去。”言讫,柳豫竟是没有回我,我转首一瞧,身边哪里还有柳豫的身影,我此刻万分心惊,扭回头来,温凡的身影已是不见了。 柳豫的身子本来就弱,落在温凡手里,救了回来估摸也只剩半条命了。我着急得不得了,左看看右望望,也没寻到柳豫。 我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下去向明润求救了。 我迅速地奔了下去,一踏到平地上,我就见着了明润,他站在树荫下,神色怅然,他并没有瞧见我。我此时也无暇思考他的怅然神情从何处来,急急地拉住了他的手,道:“瑾明被温凡抓走了。” 明润却是身子颤了下,他的身体忽然就变得僵硬了,就连声音也变得极轻。 “你身上的香……” 我怔楞住了,“什么?” 我话音未落,明润就已是整个人往我身上倒来,我的脸色唰地就变白了,急急地喊道:“明润你怎么了?” 明润此时已是晕了过去。 我赶紧将他扶坐在地上,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你不要吓我,你怎么了?” “先生。” “明润!” “温衍,你醒醒。”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恐慌过,我压根儿不知温衍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温衍晕倒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身上的香”,我的衣服平日里都是有熏香的,有香味并不奇怪。蓦地,我一惊,莫不是他口中的香是指我腰带上香囊里的苏合香? 我低头,正想将香囊摘下时,却是听见一个我极为讨厌的声音响起。 “g,我以为能见着生死离别你侬我侬的戏码,不料竟是如此无趣……” 又是温凡这妖孽! 若让我此刻说我最厌恶的人是谁,我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温凡的名字,当初抓住他时我就不该因温衍而心软,这样的祸害本就应该千刀万剐! 我扭头怒瞪住他,还未来得及怒骂,就闻到一阵异香,紧接着我只觉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所有意识。 55、第五十四章 我再次睁开眼时, 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山洞中。我刚想从地上爬起来,却是浑身动弹不得, 想来是温凡点了我的麻穴。 我心中很是着急,但我晓得在这种关键时刻不能着急, 只能冷静下来,迅速思考。 柳豫送我的香囊里定是被温凡做了手脚,香囊里的“苏合香”与我在宫中所闻的味儿并不一样,估摸是加了些天人所畏惧的东西。 温凡这么厌恶自己的兄长,如今难得抓到他了,定不会放过温衍的。 想到此处,我再也不能冷静下来, 心一直在发颤。我也顾不得什么了, 扯开嗓子就喊:“温凡,你出来!” 话音刚落不久,温凡就慢悠悠地出现在我眼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歪着唇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公主殿下在唤我?” 此刻所处的状况委实令我不喜, 从未有人能站在高处俯望我,且还以此般神态。不过即便是身处劣势,我也不愿输了气场,我直视他的目光,用极为平静的语气道:“温凡,我们做个交易。” “哦?什么交易?说来听听。”温凡蹲了下来,伸手挑起我下巴, 轻佻一笑,“若是说得令我心动,我便放你回去。” 我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有法子能助你完成心愿。”打从温凡出现那一日开始,我就在不停地揣测温凡究竟想要得到些什么。起初我只晓得他想与温衍作对,想毁掉温衍。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温凡想要的定不只这个。 我并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这一年来我看了许许多多有关天人与南疆蛊术的书册,只可惜有关天人的记载并不多,不过我现在却是对南疆蛊术有一定的了解。 温衍是天人,所以能与天同寿。但温凡不是,可他却是活到了现在,我知道这与他面容全毁以及双耳失聪有着极大的关系。在南疆蛊术里,有一门名为续命之术,每续一回命,皆需以自己身上的某一处作为交换。此术乃是邪门歪道,据我所知,但凡用了此术的人都称为虫人,他们每逢十五,一旦入夜都会受到万虫噬心之苦。 世间天人独一无二,若是温凡不想再受到万虫噬心之苦,他只能杀掉温衍,取而代之。当天人,享万世长寿。可天人并非是想杀就能杀,温凡一直在寻找能杀掉温衍的方法。 我一字一句地道:“你想当天人,而我知道方法。” 我想我应该是猜对了温凡的心思,在我话音一落时,他面色就变了,眼神变得深幽极了。他甚至连掩盖自己的欲望也不曾有,就直接问:“是什么方法?” 我道:“你放了我们三个,我就同你说。” 温凡眼睛一眯,他盯了我许久,方道:“我凭什么相信你?”顿了下,他忽然笑了,“公主殿下,我可没有那么容易被骗,虽说我并不了解你,但我知道你为了我的兄长什么都愿意去做,更别说你会告诉我杀死我兄长的法子了。你能猜出我的意图,我是有些惊讶,但这并不代表我会信你。我活的时间可比你长多了,什么人我没有见过。” 我心中有些沮丧,我方才想了两个法子,一是随便胡诌骗过温凡,二是拖延时间,过多两日就是十五,等温凡受万虫噬心之苦时,我就可以趁机去救明润和柳豫。 看来如今温凡是打定主意不愿信我了,我现在只能等。 我闭嘴不再说话。 温凡松开了手,他说:“公主殿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垂眼,不理他。 他又道:“你想不想见我的兄长,噢,他现在是明润。” 我抬眼,他笑吟吟地道:“公主殿下可知明润为何会突然倒下?”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当然我的天殇香功不可没,但若是没有驸马的帮助,我可做不成这事。” 我一怔,冷道:“你休想离间我们夫妻的感情,我不会同柳豫和离,你死了这条心吧。” 温凡道:“你不信么?上回也是驸马放我出来的,这回也是他助我的,公主对我兄长的情,你当真以为驸马看不出来?他此时可是恨极了我兄长,时时刻刻都恨不得他立马去死。啧啧,我兄长当真好心却是做了坏事,整日顶着明润的身体在公主和驸马眼皮下晃,本意是想护着公主和驸马,却没有想到因此惹得公主驸马两人不和。” 我道:“废话少说,要杀要宰,随便你。” “公主殿下大可放心,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宰你,你生得一张沉鱼落雁的脸,我怎么会舍得让你死。即便我舍得,我兄长也不舍得。”他凑了前来,手指往我脸上一滑,随后两指捏住我的脸颊,“公主殿下想见明润么?只要你点点头,我就让人带他进来。噢,差点就忘了,你动不了,你说声好我就让人把你心尖上的人带进来。” 我不打算搭理温凡,他不信我,我也不信他,他压根儿就是满嘴谎言的人。 温凡忽然将我从地上扶起,靠在石壁上。“罢了,你不说就罢了。本公子今日心情颇好,你不说我也遂了你的意。”言讫,温凡拍了拍手掌,只听两道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心中一颤,立马抬眼。 果真是明润,他身后还站了个人,估摸是温凡的人。 明润对我投以一个安心的眼神,从见到他第一眼开始,我一直紧绷的身子立刻就松了下来。我信温衍,有他在的地方,我都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温凡笑眯眯地对道:“哥哥,你换了个身子,我还真不习惯。你说公主殿下会喜欢我这张脸多一些呢?还是喜欢你现在这张脸多一些?” 明润淡道:“你该知道,天殇香并不能抑制我多久。” 温凡仍是笑眯眯地道:“我记得数百年前我用天殇香时,哥哥可是用了整整一日才恢复过来。如今你的身体不过是凡人之躯,想来时间也会长一些。我活这么久,最爱之事便是看着哥哥痛不欲生的模样,你越痛苦我就越高兴。我许久不曾见到了,今日可真是怀念得紧。” 我心想温凡估摸是活得太久了,以至于连心态也扭曲了。 明润仍旧面色不改,他道:“阿凡,放了公主,我给你一次机会。” 温凡道:“哥哥,在这种时候你也能如此镇定,真是叫我好生敬佩呢。”他忽然面色一沉,手里也不知何时多了把短刃,“若是我划花公主殿下的脸,不知哥哥是否还能如此镇定?” 明润脸色一变,温凡很得意地道:“啧啧,我还没划呢。哥哥千万不要乱动,你心尖上的姑娘还在我手中,刀刃无眼呐……” 刀尖离我脸仅有一纸之遥,我能清楚地感受到金属质地的寒意。我低声道:“温凡,你错了。先生心尖上的姑娘不是。我不过是他的学生,即便真的划花我的脸,先生也只会感到愧疚。” “兄长你也忒无用了些,数百年来难得喜欢一个姑娘,那姑娘却是……” “闭嘴!” 我第一回见到明润神色不再温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声音也夹带着寒意。 温凡一点也不畏惧,“我就喜欢哥哥这样的神情,整天温文儒雅的,看得我闷死了。”话音一转,他又道:“阿六,去把它拿进来。” 只见明润身后的男子迅速出了山洞,不过须臾,就已是推着一辆木板车进来,我闻到一股腥臊味,定睛一看,那辆木板车上竟是装满了许多生猪肉,一块一块的,叠得有小山般高,甚至有些还是血淋淋的。 我只觉反胃极了。 温凡道:“当天人实在不好,这么多年来,哥哥都不曾尝过荤食的美妙,今日我便教你识得荤之味,定让你回味终生。”停了停,他又道:“当然,哥哥也可以选择不吃,代价不过是从此以后公主就再也不是这大荣的第一美人了。” 我一震,怒道:“温凡你不是人!” 我不能想象碰一丁点荤食都会吐得死去活来的温衍将这一堆如此恶心的生肉吃进去后会是怎样的一个惨状,“温凡,你有本事就堂堂正正地打,你这样算是什么东西!” 温凡没有理我,刀尖又离我的脸近了些,他冷冷地问:“你吃不吃?” 明润面无表情地看着温凡。 我道:“温凡,你划花我的脸吧。” 明润将目光移到我身上,温凡的刀尖碰上我的脸,我只觉颊上一凉,微微有些刺痛,似乎有血滴流了下来,明润的神色立即就慌了。 温凡又问:“你吃不吃?” 明润没有回答,他给温凡的答案是直接用手抓起一块巴掌大的生肉塞进了嘴里,下一刻他就伏身呕吐了起来,温凡凉凉地道:“继续吃,还有一整车呢。” 我愤怒地道:“温凡,他是兄长!” 温凡眨眨眼,“公主,看到我兄长如此为你,你心中感动么?” 我啐了他一口。 明润吐得脸都白了,可他仍旧往嘴里塞生肉,那恶心的腥味连我这爱吃荤的人都忍受不了,更何况是碰不了荤食的先生? 我心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先生不要再吃了,划花就划花,我不在乎。” 明润顿了下,他的脸色极为难看,他用袍袖抹干了嘴上的秽物,抬起头来对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公主闭上眼,莫要看了。” 我的眼泪掉得厉害。 他又道:“天人与凡人不一样,呕吐也是一种表达对食物的喜欢之情的方式。” 我哭得眼前一片模糊,听到温衍这句话时,眼泪就更加止不住了。都到这个时候了,温衍还有心思来哄我,我……我……我若是再猜不出他之前口里说的那位已是嫁人的姑娘是谁,那我也白活了。 可是在这种时候我一点高兴之情也没有,我只想让温衍停止吃那些生肉。 听到他呕吐的声音,我心如刀割。 温凡凉飕飕地道:“啧,真是感人呢。公主殿下,你看看,我兄长这是有多么喜欢你呀。” 我闭上了眼睛。 我在体内运功,企图冲破温凡点的麻穴。我晓得冲破穴道需要一定的时间,可现在我压根儿顾不得了。耳边不停地传来温衍呕吐的声音,我心乱如麻。 忽地,我只觉有道气在体内一冲而上,喉咙里一阵腥甜。 穴道解开了。 我心中一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温凡手里的短刃,用尽全身力气往温凡胸腔一插。温凡反应过来躲了过去,我偏差了一点,并没有插中他的心,但好歹也伤了他。 见到血从他身体里流出来,我十分解恨。 56、第五十五章 明润离我只有十步之遥, 我毫不犹豫地奔到了他身边,看见明润吐得眼睛都发红了, 我心里疼极了,眼眶忍不住又开始泛红。 明润拿袍袖抹干了嘴角的秽物后, 方抬起头来对我浅浅一笑,“我没事。” “啧啧,好一出郎情妾意的戏码。”温凡竟是面不改色地将胸腔上的短刃拔了出来,甚至还带着笑吟吟的神情,仿佛他拔的不是短刃而是从地里拔萝卜。他的五指轻轻一张,短刃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温凡倚在石壁上, 血不停地从他胸腔里流出, 可他却只望着我道:“公主殿下,我倒是小瞧了你,能攻破我的解穴,你是第一个。”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怪人, 明明血如瀑流, 但他却像是个没事人。 明润上前了一步将我护在了他身后,完全遮挡住了温凡的目光,只听他道:“驸马在哪里?把他交出来,我放你一条生路。” 温凡淡道:“哥哥,人可不是这样做的。驸马恩将仇报,你就莫要管他了。” 我探出头,瞥了温凡一眼, 他伸了个懒腰,伸指点了点身上的几个穴位,血止住了,他又打了个哈欠,道:“时候不早了,兄长你便和公主殿下待在这儿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不发生些干裂烈火之事,也委屈了我这个山洞。”他招招手,“阿六,过来,你没见到本公子受伤了么?还不快快扶我去疗伤?g,女人狠起来果然让人惆怅。” 温凡又对我道:“公主殿下呐,我的千万虫军在外边虎视眈眈着呢,可千万别生出什么逃离的念头。万一你踏出这山洞,我那些可爱的虫子可不会像我这么怜香惜玉。” 我的身子微微往前一倾,明润轻轻地对我摇了摇头。 我唯好咬唇看着温凡一脸得瑟地离开了山洞。 说实话,我委实不晓得温凡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看似想杀温衍也想杀我,可到最后却是让我们两个留在山洞里,且他虽是抓了我,但也没怎么伤害我。我看得出来,他对我没有杀意,对温衍也是,他似乎就只想看温衍痛苦的模样。 我百思不得其解。 忽地,只听一阵轰轰之声,山洞一下子黑了起来,周围也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看来温凡把山洞给堵起来了。 我咬咬唇,此时心中颇有些不自在。之前我一直装作不知道明润就是温衍,可如今知道了,且还晓得他口中的那位姑娘是我,我心中又喜又悲的,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只好沉默着不语。 明润也沉默着。 山洞里安静极了。 过了好久,我们竟是不约而同地开口。 “我……” “你……” “你先说。” “你先说。” 我静默了下,明润已是先开口了,“我并非是有意隐瞒的,换魂一事于你们而言过于荒诞,且……” 我道:“先生不必解释,先生定是有自己的理由,我从未怪过你。”我真的是从未怪过温衍,即便是他坏了我命数,让我平白受了五年的情伤,我也从未怪过他。我甚至因此而庆幸,若不是他坏了我原本的命数,我这一生是无论如何也遇不着他了。 能遇见他,我忽然觉得受几年情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明润没有再说些什么,在黑漆漆的山洞里我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一阵衣袂划动的声音,紧接着我眼前一亮,明润用火石点燃了一堆火。 我总算见到了明润的神情,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不过比起方才已是好了许多。 明润脱了外袍铺在地上,他轻声道:“公主,过来这边吧,这里干净些。” 我依言站了过去,与明润并肩坐在一起。 我心中有许多疑问想和温衍说,可到了这种时候,我竟是一句话也说不来,平日里的口齿伶俐都不知跑哪儿去了,知道温衍喜欢自己后,在这山洞里,我竟是觉得两腮有些燥热。 火星兹兹地响着,我的两颊愈发地红。 “公主……” “嗯?”我很轻很轻地扭过头,用很轻很轻的眼神看着他。我想大概是我多想了,似乎打从我晓得他喜欢的姑娘是我之后,我就总觉得他的眼神柔得似水,又像是一堆火,快要将我融化了。 我心里噗通噗通地跳着,不得不说,尽管我很讨厌温凡,但在这一刻里,我是感激温凡的,最起码他给了一个我和温衍单独相处的机会。 “公主想问些什么,尽管问。” “啊?”我一愣。 明润轻笑道:“公主此刻心中定是有许多疑问,不是吗?” 我颔首。 他又道:“无论公主问什么,我都会如实回答。” 我咽咽口水,我的确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同温衍说,尤其是换魂一说,还有温凡口中所说的天罚一事,可我现在最想知道的却只有一句,温衍,你真的喜欢我吗? 但我问不出口,这话一说出来,显得我太不矜持了。而且……即便温衍承认了,那也不能改变什么。我这辈子的夫君只能是柳豫,我不想让温衍受到惩罚。 我的心情瞬间就低落了起来。 明明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可是我们之间却隔了千万重。如此一想,我心中失落极了。我想温衍估摸也是这样想的,不然他就不会一直默默地守在我身边,还让我一直会错意。 我不愿让温衍发现我的不妥,扯开唇角故作轻松地笑道:“这回你不会再说天机不可泄露了吧?” 明润笑道:“不会。” 我转了转眼珠子,道:“天殇香是什么?” “天之南生有一种花,名为天殇,三百年开一次花,其香可以抑制天人的能力,它的香味与苏合香有些相似。” 我咬唇道:“都是我不好,我……” 明润温和地道:“这与你无关,你无需自责。” “瑾明他……”顿了下,我认真地道:“若是真的是瑾明帮了温凡,我会让他向你道歉。”不管这事是温凡做的,还是柳豫帮助温凡的,只要柳豫否认,我就相信他。我始终不愿信拥有一双如此清澈的眼睛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明润道:“此事说起来我也有责任,公主不要为了我而伤了你们夫妻间的和气。且最多两日我就能恢复,到时候温凡在外边所设的虫障也能一并除去,我们也可离开这里,公主莫要计较此事了。” 我有些怔忡地看着他。 从我认识温衍的第一天开始,他就一直在说着柳豫的好话。我明白以他的身份说这些话是理所应当的,可我听在心里,却是有些不舒服。 不知道他喜欢我的时候,他如此说我心里只会无奈。可是知道他喜欢我了,我心里除了无奈之外还有心酸。明明近在咫尺,却什么都不能做。 他就在我眼前,我也就在他眼前,可我们只能像是友人一般相处。 我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暗暗地同自己说:常宁,你不能这么贪心,知道先生心中的姑娘是你就已经够了,难道你真的想害先生受到惩罚?常宁,你不能如此自私! 我垂下眼,低声问道:“温凡之前和我说的天火之罚可是真的?” 明润的表情有些微妙,我又加了句,“先生,你方才可是同我说,无论我问什么你都会如实答我的。” 他沉吟了片刻,才道:“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 我心中一紧,忙道:“天火是真的?” 明润道:“是真的,只不过并没有温凡所说的那般夸张,天火虽是厉害,但以天人之躯受罚,并不会有多大的痛苦,就像蚊蝇叮咬一样。” 我晓得温衍是怕我担心才会如此说的,天人之躯又如何,天火之罚既是名为天火,那就是专门用在天人身上的。一个人被火烧足一年半之久,那该是痛到没有知觉了。 眼前的火烧得正旺,我咬着唇伸出手指,火苗倏地窜了上来,我下意识地一缩,可仍是感到了锥心的痛。明润抓住我的手指,皱眉道:“你在做什么?” 我心中一酸,声音苦涩地道:“你何苦骗我?普通的火就已是锥心之痛,又何况是天火?” 明润轻叹一声,“那是我该受的惩罚,苦虽苦,但总会过去的。” 我心中更是苦涩,明润松开了我的手指,一时间我们两人对着烧得兹兹作响的火堆沉默着,就连山洞里的空气也是酸苦的。 过了好一会,我忽地记起今日是乞巧节,本来说好了要去放花灯的,结果却是成了此般状况。且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是昼是夜也不晓得。 我悄悄地瞥了明润一眼,这一瞥刚好碰触到明润望过来的目光,双目相接,迎上了温衍特有的温柔,心中刹那间又欢喜了起来。 明润的目光忽然落在我的脸颊上,我下意识地摸了摸,碰到方才温凡所划的伤口,不由得发出“咝”的一声,眉头也紧蹙起来。 “你身上可有带伤药?” 我摇头,道:“温凡划得不重,等离开这里后让赵太医看看就好。” 明润却是蹙了眉头。 我又道:“一点点小伤口,无伤大雅,先生无需担忧。” 明润仍是蹙着眉头,他道:“他将我所有的东西都取走了。”我一愣,随即又反应了过来温衍口中的他指的是温凡,“公主你忍忍,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个山洞了。”顿了下,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腕,双指搭在脉上,须臾,他面色一变,“方才你不该强硬地冲破他点的穴道,你如今胸口可会觉得闷?” 我感受了下,“不会。” “头可会觉得沉?” “不会。” “可有哪儿不舒服的?” “没有。”我眨眨眼,“先生,我怎么以前就没有发现你也会这么多话呢?” 明润眼里含了笑意,“以前是你的先生,如今我是你的友人,身份不一样,说的话自然也不一样了。” 我下意识地就将心里话给说了出来,“那么先生对你的妻子,也会更加不一样喽?” 话一出口,我的两颊热得发烫。 g,常宁呀常宁,你也是成过亲的人了,怎么一碰上温衍你就像是个闺中姑娘似的?想想你以前和绾绾横扫相公楼的霸气,再想想你对着府中若干面首时的淡定! 明润目光极为深邃,他看着我,轻声道:“尽我所能地对她好,待她如掌中宝,宠她护她爱她,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我心中一颤,他的眼神像是一块磁石,我一望便再也离不开。 他话音一转,又道:“只可惜我是天人,人人都有姻缘,唯独天人没有。我不能去破坏她的姻缘,天命不可违抗,我愿意受罚,可我不愿她也会受罚。” 我想温衍大概是不愿将一切摊开来讲,他即是不愿戳破,我也遂了他的意。倘若温衍是凡人,我定会怨他不肯来争取我。但他不是,所以我谅解他。我轻声道:“她定是也不愿你受罚的,就因为她对你的……情意比天高,是以她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受罚。只要你过得好,她也一样过得好。” 明润目光极为柔和,“我对她的情意亦是比海深。” 我心中一动,有温衍这句话,即便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和他在一起,我也甘愿了。 后来我与温衍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其实想想也颇是有趣的,明明我们都晓得“她”是谁,可我们偏偏没有戳破。他一句我一句,我一句他一句,我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我听得满心甜蜜。可我和温衍都知道,离开了这个山洞,所有甜言蜜语所有情意都只能掩埋在心底。 这个山洞如今就像是一个屏障,将外边所有的不应该和不能都隔绝了,在这里面没有嫁了人的公主,也没有担负天人命运的温衍,只有常宁和明润。 我忘记我是如何睡着的,只记得我做了个痛苦的梦,梦里的我在哭泣在挣扎在嘶喊,一会像是在火堆里一会又像是在寒谭中,辛苦极了。 我似乎还能感觉到有人探上我的额头,有人用温暖的身体拥抱着我,有人在我耳边着急而温柔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睁开眼时,第一时间映入我眼帘的是明润的胸膛,腰间的双手极为温暖。我动了下,明润的声音立即在我头顶响起,“头会疼么?” 我微微一愣,抬起头来望着明润。 他低叹一声,道:“想来是因为你昨日强硬突破温凡的穴道的缘故,所以你受了内伤,引发了昨夜的发热。你昨夜浑身时而滚烫时而冰冷的,幸好现在退热了。” 我又愣了下,“昨夜……我发热了?” 明润点头。 “所以你才抱着我……退热?” 这话本来也没什么不妥的,可是明润的脸却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红,我看着看着心里头甚是欢喜,天人一般的先生也会脸红,一下子距离就拉近了。 我轻笑了一声,明润的脸更红了,可是他也没有松开手,仍是抱着我,以极为亲密的姿态。 我也忍不住轻轻地将头靠在他的胸前,用着极轻的且带着喜悦的声音道:“先生,她对于你这种退热方式也是喜欢的。” 明润的胸腔里发出愉悦的振动。 我静静地伏在他胸前,静静地听着,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安详,倘若以后每一天都能如此,我真真是宁愿减寿十年。 只可惜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倘若,天公也不作美,在我还沉浸在山洞里的美好时,外边传来一阵轰响声,我心中一惊,明润扶了我起来,将我护在身后。 火灭了,山洞瞬间就变得光亮起来,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只见一道人影走了进来,我眯了眯眼,看清了来人,是我的驸马,柳豫。 山洞外的日光瞬间让我和温衍昨夜的温情脉脉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往后退了一步,明润也往前走了一步,我们各自拉开了一步的距离,从此昨夜的情意掩埋在心底。 看着柳豫,我心中顿感羞愧,只觉自己在无意之中当了晏清,伤害了他。 柳豫急急地奔了过来,握住我的手就问:“娘子,我带了人来救你们了。温凡可有伤害你?” 我摇摇头,又点了下头,“没事,只是一丁点伤害,回去后让赵太医看看就行了。”顿了下,我又问:“温凡可有伤你?” 柳豫摸了摸鼻子,只道:“没……没有……” 我本想问苏合香一事的,我想听见柳豫亲自否定温凡给他定的罪名,但见柳豫这个动作,我想也许我不用问了。 就在我心灰意冷之时,柳豫却是忽然松开了我的手,他垂着头,低声道:“娘子,我……我……”他的声音带有愧疚,“我做了对不住你和明润的事,娘子,我只是一时糊涂,我并非是存心的,我……我只是一时被恨意蒙了眼睛,我并不是真的想这么做的。” 他抬起头来,目光急切地看着我。 “前些日子,温凡找上我,说可以帮我达成心愿,我一时糊涂就信了他,所以才会和他联手……”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明润一眼,又继续道:“我没有想到他会连娘子也抓走。昨天娘子和我说喜欢善良的人时我就已是想罢手了,后来我也同温凡说我不能伤害明润,明润是娘子的知己,若是我借温凡的手伤害了明润,娘子定是不会再理我了,我本来是打算拿一个普通的香囊给娘子的,我明明拿的也是另外一个香囊,可我真的不晓得怎么到最后还是拿了那个香囊。后来,温凡把我困在红线庙里,等我出来时,我才知道他亦是将娘子和明润抓走了。” 听到柳豫如此说,我心中百感交集,我不知该感慨柳豫对明润起了杀心,还是感慨柳豫如此坦诚相待。我之前就想过,只要柳豫说出口我就信他,本来我以为答案最多不过是肯定和否定,可如今他给了个让我进退两难的答案,一个原谅他或是不原谅他都难以决定的答案。 “娘子,你莫要生我的气……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此时明润开口道:“驸马有悔改之心,公主你就原谅他吧。” 我道:“瑾明,此事的受害人是先生不是我,你该和先生道歉。” 柳豫的身子一颤,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先……先生?” 我微微一愣,“你不是早已知道明润就是先生了吗?” 柳豫反问道:“娘子又是何时知晓的?” 我瞥了明润一眼,又见柳豫目光炯炯,心中不愿回答这问题,遂只道:“我何时知晓并不重要,这回是瑾明你做错了,你应该和先生致歉。” 柳豫直勾勾地看着我,“娘子曾和我说,你只当明润是友人,我本是信你的,可如今我才知道我错了。娘子这么喜欢温衍,又怎么可能只把他当成友人来对待,”他凄凄一笑,“原来从头到尾我都只是一个傻子,你根本不可能会喜欢我,你眼里只有温衍,从来都没有我,不管我怎么努力地对你好,你还是不会看我一眼。” 我冷静地道:“你说错了,我和你说会将明润当友人是真的,那时我还不知他是先生,我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你是我的驸马,我是真心想喜欢你的。”顿了下,我又道:“瑾明,你冷静些,不要这么无理取闹。” 柳豫声音忽然拔高,“我不会和温衍道歉,是他害了我,是他让我原本美满幸福的一生变成如此状况,是他抢了我的娘子,所有事情都是他的错。” 我皱眉,柳豫的脸忽然凑了前来,他的嘴也压了上来,我下意识地躲开了。 柳豫道:“你看,你是想喜欢我,而不是喜欢我。他能亲,我却不能亲,明明我才是你的驸马,你的夫君,可你却避我如蛇蝎。多可笑呀,你一直都在骗我,即便你嘴里不承认,可你的身体却诚实得很。你和温衍在这山洞里待了整整一夜,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的,这山洞里昨夜定是春情旖旎。” 我冷道:“柳豫,你住嘴。” 柳豫冷笑道:“你既然是做了,为何又不愿承认?反正你之前已是有了个晏清,我也不介意再多一个温衍……” 我扬起手腕,明润忽地喊了一声。 “公主。”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柳豫神情愤懑地看着明润,“我不用你假惺惺,这是我们夫妻间的事,你只是外人,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垂下了手,柳豫又神情惨淡地凝望着我,“娘子方才是想对我动手么?为了温衍,娘子什么都能做,又何况只是扇我一巴?” 我心中极度烦躁,我真真不知现在的状况是怎么发生的,明明之前还是好好的,柳豫也不知哪里不对劲了,突然间就变得如此无理取闹了。 无论我怎么说,他总能掰到温衍身上。 我方才心里的愧疚感荡然无存,我淡道:“柳豫,你需要冷静。等你冷静过后,我们再说。” “等我冷静过后,温衍就和你双宿双栖了。” 我很是无奈,也很是无语,我揉了揉眉心,“我现在有些不舒服,瑾明,你冷静些,好吗?” “你当着他的面亲我一口,此事就算作罢。” 我皱眉,“柳豫,我说了,我现在很不舒服,我们都冷静下来,好不好?” 柳豫神情又开始惨淡了,“你压根儿就做不到。” 我的头愈发沉重,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内伤复发,我不愿再和柳豫说话,直接绕过他就往山洞外走去。 我如今也猜得出温凡这回的一出是想做什么了。 他没有杀温衍也没有杀我,也没有碰柳豫,他要的是离间我和柳豫,让我们不和。他想看我同柳豫和离,走与命数截然相反的路,从而让温衍受更多的罚。 不然以温凡的能力,柳豫是不可能找得到我和明润在哪儿的,也不可能进得了这个山洞,除非是温凡故意让他进来的。 温凡果真是个祸害,将我的日子搅得一团糟。 我停下脚步,道:“瑾明,等你觉得你可以心平气和地同我说话时,你再来找我。不然我不会和你再说一句话。” 说罢,我离开了山洞,上了在外边候着的马车。 57、第五十六章 回京的路上, 我和明润还有柳豫三人过得相当不愉快。自从柳豫当着明润的面和我吵架之后,明润为了避嫌不再和我们同一辆马车, 而柳豫在马车里也是沉默不语的。 我和柳豫可以说是一路冷战到京城。 回到京城时已是接近初秋,城门外的梧桐树也开始落叶了。明润下车告辞时, 我顾着柳豫的心情忍住了下车的冲动,只隔着窗子微微含了笑意,轻声道:“先生保重。” 明润也深深看了我一眼,“公主保重。” 我颇是惆怅,这回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了。依柳豫的性子,以后我若是背着他同明润相见, 他定又会大吵大闹了。 我在心中轻叹了一声。 回府后, 柳豫换了朝服进宫回禀靖西一案,我经过长途跋涉,再加上与柳豫冷战已是身心疲累,宽了衣便早早在床榻上歇了。不料这一歇却是歇出了病来, 次日醒来时, 头昏昏沉沉的,喉咙极痒,说话也带着鼻音。 赵太医说我感染了风寒。 我病怏怏地躺在床榻上,许久不曾生病,这回一病委实让我辛苦极了,药也不知喝了多少碗,那黑漆漆的药汁如今我一看就反胃。 承文晓得我病了也来看了我一回, 许久没见承文,承文愈发稳重了,模样也极是俊朗。 他满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声音沙哑地道:“承文你这眼神真让我觉得我快要不久于人世了,我只是感染了风寒,赵太医也说喝多几天药就能痊愈了,你无需如此担心。” “阿姊,你要快些好起来。” 虽说帝王心思难以揣测,但承文始终是我的阿弟,我和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姊弟,他此时有心事我是能看得出来的,我咳了几声,问道:“承文,你可是有话想同我说?” 承文的目光凝了凝,“等你好起来后再同你说吧。” 见状,我也没有勉强承文。 承文离开后,我又闭目养神了好些时候,再次睁开眼时,却是见着了柳豫。他蹲在我床畔边,目光隐隐含愁,见我醒了过来,他立马道:“娘子,是我错了。” 我微微一愣。 他又继续道:“都是我不好,全部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该怀疑娘子和明润公子之间的知己之情,更不该口出秽言伤了娘子的心。娘子,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这是我和柳豫冷战这么久以来,他主动开口和我说话。许是生病的缘故,我的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柳豫神色慌张地急道:“一直以来都是我不好,是我要求太高了,娘子愿意和我成亲就已是我的福分了,我不应该要求这么多的。”顿了下,他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只要娘子不再和我冷战,以后娘子和明润来往,我也不会反对。” 我轻叹一声,刚想说柳豫不需要这样做时,他又道:“我这样做并非是因为娘子是公主,而是因为我真的真的很爱娘子。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娘子能过得幸福快乐,所以只要娘子高兴且不生我的气,无论让我做些什么我都愿意。”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娘子现在愿意和我说话了么?” “瑾明,我……” 话还未说完,柳豫就已是喜笑颜开,“娘子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的。” 蓦地,房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驸马爷,翠明山庄的明润公子已经到了。” 我一怔,柳豫起身轻声道:“我方才已是让人去翠明山庄叫了明润公子过来,他一来……娘子的病就会好了。娘子稍等一会,我去和明润公子打声招呼,然后……再带他进来。” 柳豫也不知在怕些什么,从头到尾压根儿就没有我说话的余地。 须臾,房门被推开了。我抬眼一望,就见着了明润。他神色怔忡,看起来似乎对目前的状况也不太了解。柳豫从明润身后走了出来,他对明润道:“我娘子病了好些日子,服了许多药也不见好,我记得明润公子颇是擅长医术,还请你帮娘子诊一诊。” 他又对我道:“我已是吩咐了下人不得靠近,不会有人来打扰……娘子和明润公子的。” 说罢,他就迅速转身跨出了门槛。只听吱呀一声,房门就已是紧紧地闭上了。我见着了柳豫的影子靠在了门上好一会,之后才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一时间,我只觉我是个恶人。 柳豫如此做,我更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和温衍一起说话了。 思及此,喉咙一痒,我低低地咳了几声。明润走了前来,伸手探了探我的额,神色担忧地道:“之前我已是听闻你感染了风寒,不料竟是如此严重。把手给我,我替你把把脉。” 我笑了声,从锦被下伸出了手,“你还真的会诊脉呀……” 他道:“略懂一二。” 他的手搭上了我的脉搏,好一会他才道:“看来是上回你冲破温凡所点的穴道遗留下来的病症,我需要看看赵太医给你开的药方。” 我唤了声“云舞”,结果并无人应,我又唤了好几声来人,也是无人应我。 我瞅了明润一眼,道:“看来瑾明真的将所有人都支走了……” 我心中很是纠结无奈,如今我们三人落得如斯田地,也不知究竟天意弄人还是什么。我揉了揉眉心,道:“这事不急,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明润安静地看着我。 “先生,瑾明体内的情蛊能不能弄出来?” 我不愿再如此纠结下去了。柳豫之所以会变得这样,完全是因为他体内的情蛊作祟。爱我的不是柳豫本人,而是他体内的情蛊。 明润摇头,“如今驸马体内的情蛊已是与他连为一体,倘若情蛊消失了,驸马也会危在旦夕。” 我沉默了。 我曾希望有人喜欢我一辈子,且永不变心。可事到如今,我才发现若是那人非我心中所喜欢的,那么这样的一辈子除了是负担还是负担。 明润忽道:“还有三个月,再过三个月我会解决掉所有事情。” 我微愣,“什么意思?” 明润柔声道:“公主只要等三个月就好了。” 三个月…… 我问:“先生,你要做什么?” 明润目光柔和且坚定地看着我,“公主信我吗?” 我颔首。 他轻声道:“公主信我就行了。” 我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觉今天每个人都十分不妥,先是承文再是瑾明,现在又是温衍。明润离开前替我掖了掖被子,神情极为温和。 明润离开后,我就躺在床榻上等着柳豫进来找我。果不其然,明润前脚刚离开,柳豫后脚就进来了。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好久,才道:“明润果真是娘子的良药,娘子现在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 我的嘴皮一抖。 温衍是不是我的良药,我不晓得,但我晓得的是我这回生病绝对不是心病。可如今柳豫完全就是认为我因见不着温衍才生病的。 他又道:“方才明润公子离开的时候,我还约了他明日来我们府里品茶。我记得他之前曾送了娘子一套清水紫砂,明日娘子可以和明润公子一起用那套茶具来品茶。” 我坐了起来,靠在软枕上。 我开口道:“瑾明……” 柳豫张口想要打断,这回我很是坚定地不容他插口,“你莫要逃避,你听我说。瑾明,你不需要这样做,我已经不生你的气了,我也愿意和你说话了。你真的真的不需要这样做,你无需如此委曲求全。” 柳豫垂下了眼。 我静静地等着他接我的话。 顷刻,他对我道:“我一直都知道娘子喜欢他,现在也还是喜欢他,我不想娘子不快乐,所以才想成全娘子和他。我也知道娘子之所以愿意和我成亲,一是因为圣旨没有收回的理由,二是娘子不愿见到他受罚。” 他的神情很认真,“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娘子是那种一旦心里有人了就再也装不下其他人的人,可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而且还险些就被恨意蒙蔽了双眼。我们冷战了这么久,我想通了。”顿了下,他扯开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话本里的有情人终成眷属都需要一个推波助澜的人,而娘子和温先生是相互喜欢着的,那我不妨就去当那个推波助澜的人。娘子可以将温先生偷偷收进府里,而我继续当娘子名义上的驸马。如此一来,天命还是天命,而娘子也可以与温先生终成眷属。” 这方法或许能行得通,可我做不到。 我也很诚实地说了出来。 柳豫睁大了眼睛,“为何做不到呢?娘子不必顾忌我,我是真心愿意这么做的。只要娘子高兴,我没有什么是不愿意做的。以后娘子和温衍在一起后,只需要偶尔来看看我就足矣了。我这命本来就是温衍救回来的,我这么做也算是报恩了。既然能报恩又能让娘子高兴,那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若是我当真承了柳豫这份情,那我这辈子估摸也不能放开心胸地和温衍在一起了。 我道:“瑾明,你莫要乱想了,你真的不必这么做。” 柳豫很固执地道:“娘子,我是为你好。”话音未落,他就已是站了起来,“等娘子和他真的在一起了,娘子你定会感激我的。” 我来不及反驳他任何话,柳豫就离开了我的房间。 从那天以后,柳豫每日都以不同的说法将明润请了过来,第一天说品茶,第二天说作画,第三天说听戏……日日都有着新花样。每一回他将明润带到我眼前时,他总会黯然离去,留下我和明润两人。以至于到了最后,我一见到明润心里头就有愧疚感。 我愈发觉得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我想上辈子我和柳豫定是都欠了对方,不然怎么到了这辈子都在互相折磨?折磨来折磨去,我真的觉得此时此刻的我比以前在府里日日夜夜地等晏清归家还要累。 58、第五十七章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 我在府里常常难以见着柳豫的身影。每回我问起时,得到的回答总是驸马出去办事了, 驸马在宫中……可不管柳豫有多忙,我和明润相见一事他总是安排得十分妥当, 强硬地让我无法拒绝。 我曾和明润说过不要再应柳豫的约,可明润告诉我他亦是无法拒绝,是他欠了柳豫。其实说到“欠”字,我又何尝没有亏欠柳豫?正因为如此,我和明润被迫相见了无数回。 尤其是在柳豫的默认下,公主府里头的下人如今看明润的目光已是愈发不同,我晓得她们目光的含义, 不外乎是认为我即将要把翠明山庄的大公子收作面首罢了。 云舞最近爱用幽怨的目光来看着我, 她一直在我耳边叨念着柳豫的好,将柳豫夸得只应天上有,还有意无意地把明润比作墙外的野草。 我听了也没生气,毕竟在偌大的府里敢如此和我说话的侍女也就只有云舞一人了, 我轻叹了一声, 道:“云舞,你不懂。” 云舞愤愤不平地说:“我只懂得种子驸马是真心对公主好的。” 听到种子驸马一词,我不禁有些恍惚。我和柳豫之所以相识,是因为一颗种子,一颗能种出驸马的种子。明明这不过是一年前的事情,可如今回想起来我却是觉得恍若隔世。 云舞幽幽地道:“种子驸马很可怜g,与公主成亲这么久, 结果竟然被一个相貌平平且还是江湖人的明什么公子夺走了。公主你不知道呀,这几天驸马爷的脸色可不好了。” 我叹了叹,这些日子里柳豫存心避着我,我压根儿就见不到他。 我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得好好地和柳豫谈一谈,真真不能再如此下去了,不然我累,明润累,柳豫都累,只会落得个三败俱伤的下场。 下定决心后,当天我便在厅堂里等柳豫归府。不料等至三更也没等到柳豫。我派了人去宫中询问,如此一来我方是知晓柳豫竟是去了太封办公。 我不由得万分诧异。 次日一大早,我就匆匆进了宫,问承文为何要派遣柳豫去太封。从靖西回来后,我就在私下里和承文说过,柳豫身子不好,以后千万不要遣他去外地。承文却是颇为惊讶地对我道:“阿姊竟是不晓得此事?柳卿说此事也是在你的允许之下。” 看来柳豫当真好本事,竟是将这么大的一件事瞒得滴水不漏。 回府后,我立马唤了赵太医过来,让他连夜赶去太封。毕竟如今已是快要秋末了,比不上去靖西时的天气,以柳豫的身子,到冬天时定是会犯病的,如今还大老远地去了太封,也不知回来时会病成什么模样了。 我的内心极为担忧,温凡已是好长时间没有出现了,若是在这种时候他去太封找柳豫的麻烦,那后果真真是不堪设想。 我将此事同明润说了,明润听罢只道:“驸马不会有事的。” 我想起了他之前所说的三个月,便顺口一问:“如今还剩一个多月了,你口中所说的解决法子究竟是什么?” 他神色柔和地道:“到时候你就会知晓了。” 我微微蹙眉,明润伸出手似乎想碰触我的眉,但却是在半空中停住了,他又垂下了手。 我晓得明润为何会在半空中停住,心中难免有些酸楚。 这些日子以来在柳豫的撺掇之下,我和明润两人多了许多单独相处的时间,可我们两人甚少有肢体碰触,皆是发乎情止于礼。 隔在我和温衍中间的除了天人之外,还有柳豫。 柳豫所说的法子表面看起来的确是行得通,可我做不到。我无法在柳豫还是我的夫君时,我就兴高采烈地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即便是真的在一起了,我这辈子也不会真正高兴的,我心里头的愧疚感定会将我生生折磨至死。 明润低叹了一声,一时间我们竟是两两相对无言。过了好一会,他才道:“驸马的事,你无需担心,我已是让人暗中跟着他,温凡伤不了他的。” 我垂眼低低地应了声。 柳豫从太封回来时已是半个月后的事情,那天冬雨绵绵,我刚踏出门槛就只觉冷气袭来,不禁打了个冷颤。云舞赶忙为我披了件鹅黄色的云纹织锦斗篷,我拢了拢斗篷,便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我准备要去做一件事。 据我所知,柳豫就将会在今日到达京城,是以我要在柳豫进宫述职前将他截住。我已是先和承文打好招呼了,这一回无论如何我都得和柳豫说清楚。 天虽冷,但我仍是十分顺利地截到了柳豫。 算起来我也有将近一个月没有见过柳豫了,今日一见委实让我心中大颤。不过是短短一月,柳豫竟是瘦成了这个模样,他向我走过来时,我几乎都以为风再大一些他就会被吹走。待他走近时,我更是颤上加惊,他的眼窝深陷,嘴唇毫无血色,面色宛若落地的枯叶,毫无生气。 他就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 我赶忙脱下斗篷披在了柳豫身上,柳豫神色凄凄地看着我。 我话里含了怒意,“赵太医。” 赵太医抖了抖两腮,噗通一声在我跟前跪下,“公主殿下,不是微臣照顾不周呀,是驸马爷病了也不愿喝药,微臣用尽法子,驸马爷仍是不愿张口呀。” 我蹙了蹙眉,柳豫却是倚在了我身上,带着寒意的手悄悄地握住了我的手,“娘子,我们回府,好么?” 云舞也连忙道:“对呀对呀,现在雨大,有什么要紧事还是回府再说吧。公主,驸马身体要紧呀。” 我担心柳豫的身子会受不住这冬雨,遂命人赶紧回府。 柳豫一直握着我的手直到回府,我皱着眉问赵太医究竟发生了何事,赵太医涕泪俱下地道:“微臣一到太封,驸马爷就已是感染了风寒,半夜也咳得厉害。微臣也开了药方,本来这只是小病,喝上五六天的药也就能康复了。可是五六天后驸马爷却是病得更厉害了,也不肯让微臣把脉。直到前天微臣才发现驸马爷每一回都把药给倒了……”赵太医说到这里顿了下,抬眼瞧了下神色恹恹的柳豫,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任何的声音,反而是犹豫地看了我一眼。 我明白他的意思,便淡道:“没什么话不能说的。” 赵太医又迟疑了好一会,才道:“倘若再这样下去,就算是神仙也难以医治呀。公主殿下,驸马爷这回患的就是旧疾加心病,若是不尽快医治,不出半年……” 柳豫这时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虚弱,“不必说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明白。你下去吧。” 赵太医看了我一眼,我微微颔首后,他方是退下了。我对周围的侍女仆从也示意了一眼,他们也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 我在心底轻叹一声,对柳豫道:“瑾明,你这又是何苦呢?” 柳豫忽地咳了几声,我连忙拍了拍他的后背,给他递了一杯温水。在他喝了一半后,我道:“待会让赵太医给你把把脉,我会看着你把药全部喝进去。这一回可不许把药给倒了。” 柳豫幽幽地道:“我若是死了,娘子会伤心么?” 我心里一惊,忙道:“瑾明,你在胡说些什么。有赵太医在,京城里这么多好大夫,宫里头又有这么珍贵的药材,你怎么会死呢?” 柳豫自嘲一笑,“娘子说得对,娘子肯定不会让我死的,就算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温衍不受罚,娘子也不会让我死的。” 我正了正色,道:“瑾明,我需要和你说清楚。我和……” 柳豫蓦地放下杯子,发出极大的声响。“明润”二字顿时就被我咽了进去。柳豫恳求道:“娘子,我们今天不要说他,好么?” 若是以往见到柳豫这样的神情,我定会心软而打住。可是今天不行,若是不再和柳豫说得一清二楚,恐怕再过多段时日我就没机会说了。 我很是强硬地道:“瑾明,你不要逃避,安静地听我说。” 柳豫神色痛苦地道:“我本来以为只要娘子高兴我就会高兴了,可是见到娘子和他在一起时,我却是十分嫉妒。我无法笑着祝福娘子和他,可是娘子不和他在一起了,娘子就会伤心和强颜欢笑。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最后只好避而不见。但见不到娘子,我心中又很是痛苦。这些日子以来,我饭也吃不下,夜晚也难以安眠。我也知道我的身子状况,我并不是不想喝药的,只是我一喝就会吐出来。我试了好多回还是不行。” 恍惚间,我觉得柳豫像是一下子又老了十岁。 许是说得急了,柳豫又重重地连着咳了许多声,咳得撕心裂肺的,听得我心惊胆战。柳豫无力地笑了笑,“娘子,我想我大概活不长了。” “你会长命百岁的!” 柳豫又道:“我……” 我急道:“柳豫!我不准你再提死字。” 柳豫又开始撕心裂肺地咳着,我除了能替他拍拍后背递递水之外,我只能不知所措地站着。柳豫蓦地捂住了嘴,我很是清楚地见到有血丝从他的指缝间流出。 他松开了手,掌心里是一滩黏稠的血。我瞬间脸就白了,声音都变了。“你现在给我好好坐在这里,我去让人找赵太医……不,把宫里的太医都叫来。” 柳豫轻轻地笑了下,“娘子这么着急,又有多少是为了我呢?” 柳豫现今这副模样不仅仅是毫无生气而且还像极了一心求死的人,我想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害怕过,我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我从今天开始不再见明润了,我这一辈子也都不见他了。” 柳豫的眼神闪了闪,他用手帕抹去掌心里的血,声音低低地道:“你这又是何苦呢?”他咳了好几声,又道:“娘子,这些日子以来我想了许多,我本想看着娘子和他开开心心地过下去的。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做不到,所以我另外想了个法子。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估摸也剩下不多的时间了,那么在这些日子里娘子就日日夜夜地陪着我,直到我剩下最后一口气。我晓得宫里头有不少珍贵的药材能保命的,到时候娘子可让我含着千年人参,随意派个人来照顾已是一脚踏进鬼门关的我……如此一来,我的命也算是保住了,他也不会受到惩罚,而我那时已是被病痛折磨得无法去想念娘子了……所以,在我剩下最后一口气之前,陪着我,不要再去见他……娘子答应我,好吗?” 柳豫说着话时,说得断断续续的,咳了一回又一回。 他此时此刻的模样就像是在告诉我,倘若我不答应他,他此刻就会带着遗憾死在我面前……我无法不答应,只能颤着声音道:“我什么都答应你。” 59、第五十八章 不久后, 京城迎来了第一场雪。整个京城一片银装素裹,府里的玉兰树枝头缀满了沉甸甸的霜雪, 冬风一拂,扑簌簌地洒下漫天雪花。 若是以往, 我兴许还会煮上一壶酒,慢悠悠地边品酒边赏雪,只可惜现在我的心里头都是柳豫的病况,我压根儿就无风花雪月的心思。那一日之后,我便日日夜夜地陪伴在柳豫身侧,想来明润也是晓得的,他托人给我带了个口信后, 我们便再也无交集了。 宫中的太医最近都宿在公主府里, 他们看起来皆是愁眉苦脸的。我也不晓得究竟是什么原因,明明柳豫已是愿意就医了,也很配合地喝下每一碗药,可是他的身子却是每况愈下, 吐血更是成了家常便饭之事。 昨夜赵太医甚至是直言不讳地道:“公主殿下, 驸马爷恐怕是熬不过这个寒冬了。” 我闻言,大怒:“治不好驸马,你们通通都给本宫诛九族!” 太医们面有惶恐之色,唯有赵太医垂头叹息。 赵太医在公主府里已是待了数年,想来他也是极为清楚我的性子。我方才的话不过是气话,柳豫的身子如何,这些日子以来我自己心里已是明白的, 只是病入骨髓无药可医八字委实比外边枝头上的霜雪还要沉重。 云舞此时捧了个红色锦盒进来,悄声在我耳边道:“陛下命人送来了千年人参。” 我问:“驸马醒了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柳豫开始越睡越久了,甚至有一回,柳豫一睡就是三天三夜,我险些就以为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云舞回道:“还没有。” 我扫了眼跪在地上的一群太医,蹙眉道:“都愣在这里作甚?还不快去想些有用的法子?” 太医们都退下后,云舞眉目含愁地低声问:“公主,种子驸马是不是病入膏肓了?” 我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有天下间最好的大夫在,就算是病入膏肓也能药到病除。” 云舞咬咬唇,神色犹豫地道:“前几回驸马爷病得这么严重,最后不都是翠明山庄的明润公子医治好了么?” 我何尝不愿明润能治好柳豫,可是这一回明润也是束手无策。 我正在心里默默地叹息时,有侍女匆匆进了来,对我道:“公主殿下,驸马爷醒了。” 我一听,慌忙起了身,急急地往柳豫的房间里赶去。一踏进柳豫的房门,就有极为浓厚的药味飘来。柳豫病怏怏地半躺在床榻上,整张脸像是凹了进去一样。见着了我,浑浊的目光里闪了闪,多了几分清亮。 我心中只觉凄凉万分,可面上却是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唯有扯出一抹笑容,轻轻地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这一握,心中更是噫吁戏,短短数日,柳豫的手竟是瘦得只剩下骨头了。 我轻声道:“这几日天气颇冷,我已是让人添多了几个火炉。待会云舞会把药端来,等凉了些你再喝。” 柳豫淡淡一笑,“我和娘子成亲后,似乎没有哪一天是不需要喝药的。我肚里的药汁估摸比盐还多。” 我道:“等你病好了,就不需要喝药了。” 柳豫道:“有蜜饯么?” 我一愣,“你现在想吃么?我去唤人拿来。” 柳豫神色黯然地道:“我也是怕苦的……” 我听出了柳豫话中的埋怨之意,心中微微一紧,顿时明白了柳豫是在怨我不了解他,我酝酿了一番,方道:“我记住了,以后你喝药我定会让人备好蜜饯。” 柳豫展眉一笑。 我亦是回以一笑,随口就道:“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早呢,等你病好了,我们可以出去赏雪,还可以煮茶煮酒……” 柳豫忽然重重地咳了数声,他单手捂住了嘴,另外一只手胡乱地指了指,这些日子看侍女们伺候柳豫多了,我立马就反应过来柳豫要什么。 我弯了身子,连忙将床榻边的痰盂捧到柳豫身前。 柳豫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睁开眼时却是松开手自己捧住了痰盂,微微偏过身子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着急地道:“瑾明,可是又吐血了?我去叫太医来。” 柳豫又咳了几声,他拉住了我的手,“不要。” 我停住脚步,他扭过头来对我道:“只是吐痰,不打紧的。” 我探过身子想将他手里的痰盂放回地上,不料柳豫却是偏过了身子,低声道:“我来。痰盂脏,娘子金枝玉叶,不宜……”他咳了咳,两腮上一片酡红。 我晓得柳豫心里在想些什么,遂转身去倒了杯水,回到床榻边时柳豫已是将痰盂放回去了,他捧着茶杯,带着虚弱的笑意,“娘子陪我说说话吧,我喜欢听娘子的声音。” 我给柳豫说了个民间里的故事,我的故事还未说完,柳豫就已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我盯着他毫无生气的脸,手微微颤抖着去探他的鼻息。 柳豫忽然睁开了眼,我来不及收回我的手,“娘子怎么不继续讲了?”柳豫顿了下,目光落在我的手指上,他淡淡一笑,从棉被里伸出手拉下了我的手指,轻轻地按在被上,“娘子,我应该能熬过今年的。娘子继续讲吧,娘子的声音真好听。” 我忍住心里的酸楚,继续讲未完的故事,柳豫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回他是真的睡着了。 云舞轻手轻脚地端了药进来,我对她摇了摇头。云舞的眼眶立即红成了一片,泪珠也在不停地打转。我站起来替柳豫掖好被子,方是出了去。 我压低了声音对云舞道:“等瑾明醒来了再让他喝药。” 云舞红着眼眶点头。 赵太医说柳豫如今是久病成患,心病积压太多,以至于无药可医。我愈发感到愧疚,柳豫会变成今天的模样,我是罪魁祸首之一。 可我也是自私的人,我知道柳豫的心病是什么,但我无法做到柳豫所希望的。我唯一能做到的是派人重金遍寻名医。公主府的来客开始络绎不绝,只可惜没有一个人能治得好柳豫或是能让他不再吐血。 渐渐的,柳豫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醒过来时整个人也是浑浑噩噩的,甚至听不进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有一回,我经过府里的花园,听到扫地的两个侍女在小声地说府里是不是准备要办丧事了,我心中很是酸楚,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虽是不能将柳豫当成我的爱人,但在我心底里,我是将柳豫当成了我的亲人。 柳豫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快要不行了,某一日的夜里他忽然惊醒过来,直呼我的名字。自从柳豫这一回生病后,我就睡得极浅,再加上睡在外榻上,我很快就奔到了柳豫身边,他抓着我的手就说:“娘子,我可能熬不过去了……” 我鼻子不由得一酸。 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说:“我……原本以为……我……能熬过去的……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的身子竟是……比我想象中的虚……弱……若是我死了……娘子……你会怪我么……” 我握紧了他的手,摇头道:“不怪你。” 他虚虚一笑,“……真……好。” 话音未落,他又昏了过去。 我急急地唤了太医过来,太医们皆是跪着道:“微臣无能,还请公主为驸马爷准备后事吧。” 我忽然觉得我也有些浑浑噩噩了,可我知道必须保持冷静。如今在这偌大的公主府里,能主持大局的人只有我一个。 我一方面让人暗地里去准备后事,一方面又希望会有奇迹发生。我晓得若是柳豫当真死了,即便温衍和我在一起不会受罚,我和他这辈子始终都会有根永远也拔不了的刺。 柳豫回光返照的那一日,正值冬至,我醒过来时就见到柳豫站在我的榻边。我当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柳豫微微一笑喊了我一声娘子,我方是梦从中醒。 他轻声对我道:“雪停了,我已是吩咐了侍女在亭子里备好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就只等娘子能饮一杯无。” 我心底一颤,已是隐隐明白此回是柳豫的回光返照了。 我忍住鼻子的酸楚,无声地点了点头。 公主府里今日特别宁静,也不知是不是凑巧,从屋里到亭内,我竟是连个侍女也不曾瞧见。银装素裹的雪地中只有我和柳豫两人慢慢地行走着。 我们之间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走着。 柳豫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安然,他牵着我的手,毫无悲哀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路很短,可是我却觉得走了很长很长,内心极为煎熬。周围白茫茫一片,清风拂来时,我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冷。 我在铺了金红锦缎坐褥的石凳上坐下,他对我微微一笑,转身将锦心纱帘打了下来,挡住了亭外的冷风。柳豫又为我倒了一杯酒,方是在我对面缓缓地坐下。 柳豫也为自己倒了杯酒,他举起酒杯对我道:“不知娘子是否愿意陪我喝一杯?” 我低声道:“愿意。” 柳豫听罢,展眉一笑,低头将酒一饮而尽,我忍着哽咽的冲动也喝光了杯里的酒。柳豫放下酒杯,笑眯眯地看着我,他又道:“我晓得娘子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讨厌我的,我做了这么多坏事……” “瑾明……” 柳豫摇头,打断了我,“娘子,你听我说完吧,这是我最后一回同你说话了。娘子你一定不晓得,我做过些什么……我知道娘子只有在我生病时才会将目光放到我身上,所以之前我病了这么多回,甚至包括受伤都是我自己自作自受。温凡从来都没有伤害过我,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就连上回放温凡出翠明山庄的人也是我,陷害温衍的人也是我……我从来都不是娘子口中善良的人,我是个恶人,一直在利用娘子内心的愧疚感。娘子你才是这世间最善良的人,你明明不喜欢我,可是仍是对我这么好,不舍得我受到伤害,还会关心我,甚至答应我这些如此无理取闹的要求……” 他忽然咳了咳,我哽咽着道:“瑾明,我们回屋吧,这里太冷了……” 他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我也赶忙站了起来,他一步一步地迈到我身边,然后伸出手拥抱住我,他的头搁在了我的肩上,我的耳畔传来他的声音。 “我知道我体内有情蛊,可是我知道我自己也是喜欢娘子的。是柳豫喜欢娘子,不是因情蛊而喜欢娘子……”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能够认识娘子,能够和娘子成亲,是我这辈子最值得的事了,即便这辈子我过得很苦,但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我也不后悔当时救了温衍……只是如果有下一辈子……” 我屏住呼吸。 “……但愿我不要再遇见你……” 我的心一颤,柳豫的手缓缓地从我的腰间垂下,宛若一片枯叶从树枝上落了下来,寒风一卷,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眼泪从眼眶里泛了出来,我的全身冷得宛若腊月寒谭。 蓦然,我忽闻若干道急促的脚步声和一阵车轮滚过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眼眶里眼泪还未散去,就已是有人掀开了帘子。 我见到了许久未见的阿蛮,如意和……温衍。 温衍仍是坐在轮椅上,样貌依旧如初,他神色冷静地看着我,眼里有让我安心的温和,“公主,把驸马交给我。三日后,我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驸马。” 我松开了手,阿蛮上前背起了柳豫。 我看着温衍和背着柳豫的阿蛮迅速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忍不住想追上去,如意截住了我,她笑嘻嘻地上前对我道:“美人公主,如意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如意可想你了。美人公主放心啦,师父是无所不能的,他说能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驸马就一定能做到。” 我心里自然是信得过温衍的,可刚刚我是真的感觉到柳豫断气了,温衍若是逆天而行,他又会受到何种惩罚? 我蓦地想起温衍之前和我说的三个月之期。 之前我忙着照顾柳豫,竟是将这事给忘了。如今算起来,今天似乎刚好就是那一日温衍口中所说的三个月的最后一日。 “美人公主,如意可是千里迢迢赶到这儿的,肚子饿死了。如意想吃好多好多的糕点。” 如意拉了拉我的手,我回过神来,如意又重复了一遍。 我应了声“好”。 60、第五十九章 我让云舞去做了许多精致的糕点, 云舞端上来后,如意大快朵颐, 不到片刻,食案上连渣滓也不剩了。 我此时是忧心忡忡的。 反倒是云舞和如意眉开眼笑的, 一见面就聊得不亦乐乎。许是见我面含愁色,云舞也收敛了一下,安慰我道:“公主放心啦,有温国师在,种子驸马一定会没事的。” 如意也应和道:“对的,我的师父是天下间最历害的人了!” 我勉强一笑。 如意此时又笑嘻嘻地对云舞道:“g,云舞姐姐, 我跟你说, 如意上次回桃花源后跟菊花哥哥说了你,菊花哥哥说云舞姐姐的名字听起来就是个美人呢。” 云舞的脸皮抖了抖,“菊花哥哥?这名儿倒是……倒是……”她嘿笑一声,“风趣!真风趣!” 如意笑眯眯地道:“云舞姐姐真聪明, 只听名字就猜到了菊花哥哥的性子, 菊花哥哥在我们桃花源里是最风趣的人啦。菊花哥哥姓花,双名子菊,长得可好看了。而且菊花哥哥还能见到常人见不到的东西……” 云舞好奇地道:“什么?” 如意神秘一笑,“是鬼哦,菊花哥哥能见到鬼哦。” 我如今真真是不能听“鬼”字,一听我心里头就不舒服,我问道:“如意, 你是和先生一起来的么?” 天火之罚有一年半之长,可是如今算起来还差两个月才到一年半。那么温衍又是怎么出来的?如意和阿蛮又怎么会和温衍一起出现?我想如意对于此事估摸也是知道一点的,就看她愿不愿同我说了。 不过看起来如意是不愿同我说的,她眼珠子转了转,就一笑而过,“是呀是呀。” 我见状也没有勉强。 如意之前就对我有过敌意,不和我说也是正常的。 我让云舞好好招待如意,之后我打了个哈欠便回房歇息去了。既然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还不如好好睡一觉,兴许醒来后就能见到完好无缺的温衍和柳豫了。 我唤人点了安神香,在床榻上缓缓地闭上了眼。我醒过来后已是傍晚时分,屋里点了灯,安神香的味儿仍在,我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刚揉了揉眉心,一直在外边伺候的侍女就走了进来,轻言轻语地道:“公主殿下,陛下来了。” 我一愣,“来了多久?” 侍女答道:“有半个时辰了。” 我蹙眉道:“怎么不唤我起来?” “回公主,是陛下不让的。” 我心中颇是疑惑,每逢年末朝中事都会特别多,往年承文都会忙得昏天暗地的,怎么此时承文会有空闲来我的公主府? 我更了衣就匆匆赶去暖阁,一进暖阁就见到承文在把玩着温衍送我的那套清水紫砂,许是听见我的脚步声,在我一踏进去的时候承文就立刻抬起了头,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迎了上去,道:“承文你怎么来了?” “阿姊瘦了不少,”承文端详着我,又道:“我听说景润回来了。” 承文的话题转得委实快,让我一时间难以反应过来。他又道:“这一套清水紫砂是景润送给阿姊的吧。” 我颔首。 他道:“也好,有景润在,我相信接下来阿姊的日子会好过多了。” 我又愣住了。 承文放下了手里的清水紫砂杯,将一个锦盒递给了我。我打开一看,心里头不由得一惊,是我们大荣的玉玺。 “承文,你……” 承文神色极为平静,他缓缓地道:“阿姊可记得当初景润曾给我算了一卦?” 我点头。 他道:“景润是天人,这一点想必阿姊也是知晓的。当初景润同我说,我命中会有一劫,熬过后从此就再无劫难,若是不能熬过此生也就到头了。” 我心中一颤,承文此时给我玉玺,莫不是…… “阿姊莫要乱想,我给你玉玺只是以防万一。景润当初所说的渡劫之日如今还未到,不过也快了。我也不知晓究竟会是什么劫,但无论如何,我唯一信得过的只有阿姊你一人。倘若我当真出了什么事,朝中大局只能靠你来主持了。”承文从衣襟里掏出了一张纸,我接过一看,上边密密麻麻的都是承文的字,“阿姊,我已是将所有该注意防范的人和事都写在里头了。至于太子,我也是立好了,圣旨放在承乾殿的牌匾后。承武和承英我都信不过,景润曾和我说阿姊命中会有一子一女,待阿姊的孩子出生后,还望阿姊能悉心培养。阿姊只需记住一点,大荣不能亡在我们手中。若是真的有那一日,阿姊也莫要为我伤心。生死有命,我只遗憾不能陪阿姊到最后。” 不知是不是上辈子我做错了什么,这一辈子上天竟是如此来待我,在短短两日之内,我的夫君,我的阿弟纷纷同我交待了遗言。如今一个生死未卜,另外一个看起来也快生死未卜了。 我以为我会崩溃的,可是我没有。我心里头很清楚承文如今最需要的人是我,若是我也倒下了,承文就更不能安心去应劫了。我握住了承文的手,道:“放心,有我在。” 承文离开后,我方是发现我的手冰凉得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 半个月后,阿蛮带来了消息,说温衍和柳豫如今在以前的木屋里。我忙问:“瑾明他如何了?” 阿蛮却是瞪了我一眼,“我家公子如此为你,你第一句问的竟然不是我家公子!” 这话委实是冤枉我了,我何尝不担心温衍。可是在这种时候孰轻孰重很是显而易见。 如意此时也道:“阿蛮你就别为难美人公主了,快说柳哥哥现在如何了?” 看来心上人的话比我这公主的话管用多了,阿蛮一遇上如意,脸就红得跟煮熟的虾子似的,“柳公子已经好了。” 我心中一喜,不料阿蛮又加了句,“虽然柳公子好是好了,但……”阿蛮瞅了我一眼,“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公主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我总觉得阿蛮隐瞒了些事,不过不打紧,柳豫能活过来就已是天大的好事。我立马吩咐人备了马车,和阿蛮一道往燕山赶去。 竹林里依旧设了机关,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阿蛮忽道:“去年我曾经来过这里一趟,公子说他落下了一样极为重要的东西。我当时非常疑惑,明明我们离开的时候把该带走的都带走了,后来我回来后才知道说的是公主你送他的白玉冠。” 我颇是感慨,看来当时温衍是知道我曾经来过这里的。 阿蛮的声音开始变得忿忿不平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公子欠了你们夫妻的,如果当初柳公子没有扑上去救公子,我家公子也不会落得今日的这般模样。虽然你是公主,但我也不怕说一句,我真的觉得公子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本来我家公子过得潇潇洒洒的,一看上你了,就整日借画消愁。我在桃花源里每日为公子磨墨容易吗?天天看着公子画你的画像更不容易!我家公子画了一幅又一幅,这些年来的画都能堆满一间屋子了!而公主你又做了什么?我家公子为你守身如玉这么多年,你呢?先是一个晏驸马,现在又是一个柳驸马!” 原来当初温凡说的话是真的,温衍当真画了许多我的画像。我忽地想起当初温衍还是明润时同我说的话,他说他对我先是愧疚,之后也不知怎么的就喜欢上我了…… 我此刻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又甜又苦的,甜的是温衍对我的情意,苦的是温衍一直以来的默默付出。 “g,算了,总之你以后要好好对我家公子。若是你再敢找面首什么的,我阿蛮第一个就不放过你!” 对于阿蛮语气的无礼,我也不在意。我如今在意的是我和温衍看不见尽头的将来。 在阿蛮的念叨中,我们到了。 我发现自己有些忐忑,也觉得自己有些卑鄙自私,柳豫现在活过来了,这意味着什么……我们三人又要回到之前的永无止境的纠缠里?直到我死的那一日? 我心里纠结了一番,最终还是推开了门。 迎接我的人是温衍,我一眼就认出他发上所束的白玉冠是我送的。上回来不及打量他,这一回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个够。我不知他是如何逃出天火之罚的,我只知他现在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我们互相望着,温衍目光极为柔和,他倾前身子,拉住了我的手。 我心中怦然一动,他道:“柳豫在屋子后面,他……”顿了下,“我将情蛊取了出来。” 我一惊,“那他……” 他握紧了我的手,“他没事,只不过他却将以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沉默了,过了许久才道:“这样也好。” 温衍低声道:“过多几日,我的友人会来接他去一处山水之地调养身子。我改了他的命数,从今以后他会有一个新的开始。”他松开了我的手,“你去见见他吧,估计是最后一面了。”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见到柳豫的时候,他正倚着篱笆眺望着远处的景色,许是听见脚步声,他扭过了头来,眼睛一如当初的清澈无瑕,只不过却是无了以前的热忱,多了几分陌生。 他张嘴,“你是……” 我似乎很久不曾见过柳豫的气色这般好了,我轻声道:“我……只是路过的。” 他弯眉笑了笑,“是迷路了么?你可以问问站在那边的人,他叫阿蛮,他会带你出去的。” 没有遇到我之前的柳豫也是这么善良,他即使拼了自己的命也要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的命,只可惜后来遇到了我,蹉跎了他若干年的人生…… 不过现在也好,忘了我,忘了所有,他会遇到一个更好的姑娘。 61、第六十章 柳豫离开后, 我心里头的一块大石就落了下来。不过此时此刻我仍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我和温衍能在一起了, 忧的是温衍逆天命救回柳豫,铁定会有惩罚的。 我左思右想, 瞅着温衍那张脸瞅了好久,终是忍不住开口对他说道:“先生……” “先生”二字刚出,温衍却是含笑对我道:“嗯?还叫先生?” 他这一笑,我立马觉得胸口怦怦乱跳,我明明已是成过两回亲的人了,可是此刻却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似的,红着脸喊了一声:“……景润。” 他低笑一声, 也道:“皎皎。” 我一愣, 过了好久方是反应过来。皎皎是我的小字,是父皇为我取的,取自月出皎兮。我的父皇小时候就常同我说,我的孩儿是天上的月光, 皎皎如明月。可是自我及笄时向整个天下昭告了我的封号后, 就再也无人喊我的小字。 如今温衍这么一喊,委实让我惊诧不已。 他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皎皎,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不要担心,也不要忧愁,有我在, 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 温衍的手像是用玉雕琢出来的,我低头瞅着他的手,愈发觉得他一个男人的手比我的还要好看。那一场天火之罚,似乎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我咬着唇,道:“我有话要问你,你必须得老实回答我。不然……”我顿了顿,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然什么?” 我道:“不然我就亲你!” 这时我的脸更红了。哎呀呀,我也不知怎么的,一见到温衍我就总想说些调戏他的话来。不料温衍的耳根子却也一并红了,他的手微微用力,将我拉到他的怀里。他以一种极为亲密的姿态拥着我,然后轻轻地应了声:“嗯。” “嗯什么?”我明知故问。 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手背,“问吧,想问什么,我都答你。” “温凡不是说天火之罚要一年半的时间么?你是怎么出来的?” 他道:“我用了些手段。” 我道:“那你以后还会受罚么?” “不会。” 我又问:“那……这一回你改了柳豫的命数,你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他回道:“不会有惩罚。” 我自是不信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怎么可能会没有惩罚,我扭过头来凝望住他的眼睛,“景润,你在骗我,对不对?” 他的五指握住了我的手,“只是小惩罚,你不用担心。从今以后,我会陪着你。” “当真?” 他颔首,“真的。” 我咬着唇道:“你若是骗我的话,我这辈子也不会理你了。” 他神色温和,“好。” 我继续问:“明润呢?” 他的神情僵了下,我心中此时也隐隐猜到了些什么,遂问:“他是不是……”温衍摇头,“没有,他继续昏了过去。” “他会醒过来么?” 温衍叹了声,“我也不知晓。” 我微愣,“你不是天人么?” 温衍道:“自从改了柳豫的命数后,我再也不是天人了。我如今只是温衍,皎皎的温衍。” 我心中一喜,“那你现在就是和凡人一样了么?” 温衍笑着颔首。 这惊喜来得太过突然,我一下子觉得似乎所有好事都往我身上涌来了,我高兴得搂住温衍的脖子,亲了他的唇一下。 温衍眼里涌上柔和的笑意,双手圈住了我的腰肢,也轻轻地碰了下我的唇。 这是我们头一回亲吻,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日我能和温衍做这些事儿,以前总觉得温衍在天边遥不可及,如今就像是一只煮熟的鸭子,就只等我慢慢享用。 他是我的,全身上下都是属于我。 我们的眼神相互碰触了一下,紧接着两个人情不自禁地又亲了下,然后又分了开来。我只觉全身上下都舒缓极了,心也在怦怦乱跳。 他的声音极轻,“皎皎……” 我也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景润……” “还继续么?” 我低低地“嗯”了声。 温衍主动附了上来,我也黏了过去,温衍的亲吻稍显生涩,但却吻得极其温柔,他的舌尖在我嘴里就像是一嫩滑的丝绸。 我们吻得正是忘情,殊不知下一刻只听砰的一声,接着又是几声“哎哟”。我听出了如意的声音,温衍神色平静地开口道:“如意,阿蛮。” 如意和阿蛮各自挠着头进了来。 如意窃笑一声,“美人公主,师父,你们继续,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阿蛮狂点头,“对对对,我们没有看到公子和公主在亲吻。” 我的嘴皮一抖,温衍仍是光明正大地搂着我。 他轻轻地“嗯”了声,语音微微往上扬。如意眨眨眼,立马道:“师父,我知错了。我不会再偷看你和师母了!” 语音一落,如意整个人瞬间就溜了出去。 阿蛮也挠挠头,嘿笑一声,跟着如意跑了出去。 被他们两人如此一搅,我也不好意思和温衍继续亲下去了。温衍放了我下来,但仍是牵着我的手,他对我道:“我们回公主府吧。” 我道了声“好”。 温衍和我一道回了公主府,之后又和一道进了宫。承文见到我和温衍时,神色颇为感慨。我想起了之前承文一直都不愿我和温衍在一起,想来他此时心中多多少少是不乐意见到我这样的。 不料承文却是对我道:“阿姊,如今我也不阻挠你了。” 我微愣。 他又道:“景润愿意为你做到这个地步,若是我当真阻挠了你们,阿姊定会怨我的。”他笑了笑,又道:“再说有景润在阿姊身边,我也放心了。” 他这样一说,又勾起了我的伤心事。 我的阿弟也不知将会面对怎么样的劫难,若是他从此一去不复还了……我心中隐隐一惊,暗想我不能让承文担心,遂又赶忙道:“承文,你放心,你交待我的事情我都记着了。” 承文笑眯眯地道:“那就好。” 之后我将柳豫的事一五一十地和承文说了,承文沉吟片刻后拟了道圣旨,向天下昭告我的驸马柳豫因患重疾而离开了人世。 公主府里开始办丧事,下人们哭得甚是凄切,想来平日里柳豫待他们是极为和善的。丧事办了三天,期间朝中的官员都陆陆续续地来了,晏清也在其中。 再次见到晏清,我只觉恍如隔世。 他瘦了很多很多,简直就不成人形了,他的精神看起来也不大好。他一直都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就连对我行礼时也不敢望我,直到离去也不曾抬头看我一眼。 我也不愿再去想太多了,晏清于我,只是我人生中的一段过往,是好是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心底的人就在我身侧。 丧事结束后,我一直和温衍窝在公主府里。我不知温衍用了什么手段,公主府里头的人被他整得妥妥帖帖的,吴嵩对他也极是崇拜,就连外边也没有一丝一毫关于我的闲言闲语。 我本以为柳豫的事一结,坊间里起码也会传个半年的闲言蜚语,说里估摸着也会热闹得很,大致会说我驸马刚死,立马又和另外一个人在府里耳鬓厮磨。 不料却是什么都没有,风平浪静得让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派云舞去说里潜伏了一段时间,她回来后也很是惊诧地告诉我,“公主!太奇迹了!说里现在都在讲公主的好话,说公主是天底间最善良的公主,说书先生还声泪俱下地表示以往他误会公主了。” 我眨眨眼,愈发觉得不可思议了。说里头的说书先生一直以来都觉得我这公主极为荒唐,会说我的好话委实是太阳西升母猪上树了! 用晚膳的时候,我同温衍一说,温衍笑眯眯地给我盛了一碗冬瓜萝卜汤后,方是慢悠悠地道:“皎皎这么好,那些闲言蜚语早就该没有了。” 我也不笨,这话的意思很明显,这些不可思议的事都是他做出来的。我心中有些怔楞,他方才说这话时的语气让我头一回发现,景润他也是个极有手段的人。 不过也对,他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人和事也多,怎么可能会没有手段? 他舀了一口汤,递到我的唇边,“来,尝尝,看看会不会太淡了。” 我张开嘴,含了进去。 温衍含笑看着我,等着我回答。 温衍自从住进公主府里后,他每天忙的事情是陪我……陪我……陪我……他几乎揽下了所有和我有关的事,就连膳食也是他亲自做的。 我们对于膳食的喜好是两个极端,他喜欢淡一点的,我喜欢重一点的,他只吃素,我喜欢吃荤。不过这问题并不难解决,每一日的食案上总是有着各式各样的菜肴。 清淡的,味道重的,素食的,荤食的……摆满了长长的食案。 这几日,他特别爱给我熬汤,说是觉得抱起我来太瘦了。 我道:“味道挺好的,不淡不咸的,刚刚好。”这估摸刚好合着温衍的口味。 温衍就着我刚刚喝过的汤勺也喝了一口,他瞅着我道:“还是有些淡。” 我眨眨眼,“会么?” 温衍点头,“对,下回得加多点盐。” 我道:“g,景润,你别总顾着我。” “我喜欢顾着你。” 温衍近日来愈发会说情话了,每一回都让我听得甜滋滋的,像是在蜜罐里头滚了几圈。我凑前去,拿过汤勺给景润也喂了一口,我也笑眯眯地道:“甜么?” 他的眉眼舒展了开来,“皎皎甜一些。” 我心想把周围的侍女都屏退出去果真真是明智的决定。接下来我和温衍基本上是互相喂着吃的,你一口我一口,吃着吃着我们两人便黏在了一起,互相啃着对方的嘴了。 许是啃多了的缘故,温衍的吻技愈发熟练,我的嘴一凑近,他就能吻得让我喘息不已,两眼弥漫着水雾。 温衍特别爱抱着我,他虽是有腿疾,但在我眼里他的腿就同平常人一样,除了不能行走之外,也没出现任何萎缩的现象,况且都这么多年了,仍是好得很。 我记得我在《兰莲经》里头看过,天人的腿疾是天生的,可温衍已是说了他不再是天人了,那……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腿疾也没有了? 我本想问温衍的,可是转眼一想,若是腿疾好了那自是再好不过。但若到头来还是一场空,那岂不是他失望了?反正我喜欢他,也不在乎他的腿疾,是好或是不好,都没有太大的干系。 如此一想,我也作罢了,继续在他怀里与他耳鬓厮磨。 63、终章 绾绾和江恒在公主府里住了几日便启程回江南了, 我和温衍一道送他们出了城门。回来时,我突然起了兴致, 便说一起去畅戏园听戏。 不料马车还未到畅戏园,半路上却是遇着我很久都没有见过的杜汐汐。 她哭得凄凄惨惨的, 声音甚是悲戚,只道:“公主殿下,求您去看看晏郎。” 我不愿搭理她,打了个呵欠,吩咐道:“绕过她罢。” 侍卫应了声“是”,马车继续前行,经过杜汐汐身边的时候, 她哭得愈发凄惨了, 她几乎是尖叫地在说:“公主殿下,晏郎命不久矣了,求您去看看他最后一面吧。” 我一怔。 温衍却是开口道:“停车。”他对我道:“皎皎,你真的不愿再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一时间还不曾反应过来。上回见到晏清他顶多就是消瘦了些, 怎么到过了半月就成最后一面了?我怔怔地道:“他真的快要死了?” 温衍颔首道:“上回我见着他, 他气色甚差,我当时就猜着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你和他始终都算是夫妻一场,若是不去见他,兴许你以后会后悔。” 杜汐汐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公主殿下,我给您磕头了,求您去见见晏郎。” 我咬着唇。 温衍握着我的手, “皎皎,我不愿你以后会有遗憾。我在马车里等你。” 我最终还是去了晏清的府邸里。温衍说得对,一夜夫妻百夜恩,我和晏清尽管有许多不愉快,可他如今都快要离开人世,很多东西都没必要计较了。 晏清的府邸很小,里边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仆从。我一进去就只觉似曾相识,浓厚的药味,面色悲戚的仆从,像极了几个月前的公主府。 仆从们竟是都认得我,他们纷纷给我磕头行礼,一丫环领着我进了晏清的房里。 刚跨过门槛,我就听到一阵咳嗽声。我的脚步略微顿了下,我的心思转了转方是继续往里面走,走近了,我见到晏清气息奄奄地躺在床榻上,唇上毫无血色,眼窝深陷,脸瘦削得仿佛剩下骨头,像极了之前的柳豫。 许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他的眼睛微微开了条缝儿。 他怔楞住了,眼睛瞬间就睁了开来,他咳了几声,似乎想要坐起来。我道:“你有病在身就不必行礼了。” 他仍是固执地挣扎了一番,我想他大概真的是病入膏肓了,因为如今的晏清竟是连坐也坐不起来了。他放弃了挣扎,病恹恹地躺着,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你是来看我最后一面么?” 我问:“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 他道:“也许是天在惩罚我吧。” 我一怔,他忽然咳了数声,许是以前照顾柳豫多了,如今竟是成了种习惯。一听到有人咳嗽,我就下意识地给他递水。 直到将水递到晏清嘴边时,我方是意识到眼前的人不是柳豫而是晏清。 晏清眼里有道惊喜的神色。 我叹道:“你莫要多想,我只是以前照顾柳豫多了,如今成了习惯。” 晏清连着喝了数口温水,他重重地呼了口气,又低低地咳了声,再次抬起头时,我发现他的眼睛里极是浑浊。 他道:“这是我罪有应得的,常宁,这一直以来都是我的不好,是我害了你。我一开始娶你的时候,就不是真心的,是怀着复仇的心态……” 接下来晏清开始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了他过去五年里的种种反常。我听罢,果真和我当初猜测的所差无几。我本以为我亲耳听见晏清告诉我时,我会气愤填膺的。可是此时此刻的我,心态却是极为平静的。 我想大概是因为温衍的缘故,我有了好的归宿,是以在面对曾让我伤心过的人时也不再怨恨。 末了,晏清紧紧地盯着我,对我道:“我一直不敢面对你,我欠你一个道歉。常宁,对不起。” 我平静地道:“我接受。” 晏清整个人就像是松了口气一样,眼睛里也多了分清亮,他的声音充满了感激,“谢谢你,常宁。” 之后,我也没有多留,很快就离开了。在踏出晏清府邸的大门时,我心想,这辈子真的和晏清再也不会有关联了。 我一上马车,温衍就揽了我过去。 我倚着他的臂膀,低声道:“晏清看起来已是病入膏肓了。” 他轻抚着我的头,“他因一个误会而恨错了人,亲自断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他的病估摸也是心病使然。只不过……我却是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会病入膏肓,我原本以为……” 我蹭了蹭温衍,“别说了,晏清只是我的过去。如今我的未来是你,景润。” 温衍轻笑一声,垂下头来,轻啄着我的唇。 我眨眨眼,“景润,这里是马车……” 温衍松开了我,无奈地叹道:“皎皎,你在想些什么?” 我的脸有些热,“什么都没想。”g,我真真觉得我愈发不正经了,景润一亲我,我就想到各式各样的旖旎春光。 温衍道:“口是心非。” 我咬了温衍的唇一口,“你敢说你脑子里没有想?” 他瞅了瞅我,又低下头来亲我。我笑嘻嘻地躲了过去,却被他一把抓进了怀里,我揽住他的脖子,凑前去亲了他的脸颊一下,笑眯眯地道:“你也是口是心非。” 和温衍一路卿卿我我的,时间也过得极快。 我只觉和温衍亲了几回,马车便停下来了。我褰帘一望,竟是到府了。 本来从晏清那儿出来后,我心情有些糟糕。不过被温衍如此一亲,再糟糕的心情也变好了。可是我一进府,心情又再度变差了。 我见到了张德仁。 张德仁一直伺候在承文身边的内侍,是承文最信得过的心腹。如今他一脸惨白地出现在我的公主府里,他还未开口说话我就已是隐隐猜测到发生了什么。 看来承文之前所说的劫,估摸如今已是开始应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温衍在我身后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张德仁欲要向我行礼,我摆摆手,直接道:“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张德仁虽是脸色惨白,但仍是镇定得很,他垂着眼回我:“陛下今日本来好好的,但批阅奏折时却是忽然昏倒了。奴才传了太医过来,太医们用了许多法子也不见效,且说不出陛下究竟是为何昏倒。之前陛下曾交待过奴才,若是陛下遇到什么不测,就立马请长公主回宫主持大局。” 我道:“好。” 若不是周遭的太医皆一副惶恐的模样,此刻我定会以为承文只是睡着了。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龙榻之上,气色也与平常一样,呼吸亦是绵远悠长的。 我让所有太医都退下了,只剩下温衍一人陪在我身侧。 我问道:“你同承文说他此生会有一劫,这一回就是承文的劫难了吧?” 温衍颔首。 我望了望闭着眼的承文,猜测道:“承文看起来不像是中了毒,也不像患病……景润,承文这究竟是怎么了?” 温衍上前把了把承文的脉,又探了探承文的额,最后翻了翻承文的眼,他静坐在轮椅上沉吟了许久,方是道:“陛下应该是中了离魂之术。” 我一怔,“像上一回你用明润的身子那样?” “差不多,只不过这回用在陛下身上的离魂之术,比我那一回的还要高深。” 我问:“能解开么?” 温衍摇头,“陛下的劫数只能由陛下自己一人应对,若是有外人插了手,恐怕下回还会有更多的劫。” 我听罢,轻叹一声,“那我们能做些什么?” “一个字,等。”许是我面色过于忧愁,温衍拉住了我的手,声音温和地道:“陛下定能应付过去的,如今你该做的是在陛下回来之前主持大局,不要让怀有不轨之心的人趁虚而入。” 如今之计也唯有如此了。 这是承文的劫,我不能插手,只能暂时替他好好保护我们的大荣。 况且在温衍还是天人时,我曾问过他关于承文的事,当时温衍画了幅承文身穿凤冠霞帔在喜床上低头含笑的画像。这样看来,承文定是能熬过此劫的,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我心里头总算是松了口气。 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承文如今昏睡不醒,所有重任都落到了我身上。所幸承文早已立了道圣旨,封我为摄政王,执行监国之职。 如此一来,朝中虽是有不满,但承文的圣旨一出,他们亦是无话可说了。 于是乎,我开始了昏天暗地的生活。 每日鸡还未鸣便起身上朝,在昏昏欲睡之中听着朝臣嗡嗡嗡地说话,早朝毕,我又开始批阅堆得有半人高的奏折。幸好这些日子都不曾有大事发生,都是鸡毛蒜皮小事,交给底下的人解决便是。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半年的光阴弹指间就过了,可是承文还是没有醒来。 这半年里,虽是过得颇为辛苦,但好歹也有喜事发生。温衍的腿渐渐有了知觉,已是不需要再用轮椅了。我喜不自胜。 我和温衍同居一室,睡在同一张榻上。许是年轻气盛,我们可以说得上是夜夜缠绵。温衍总能比我早起,每回我睁开眼时,他定会含着笑意瞅住我,轻喊我一声“皎皎”。接着在我仍是迷迷糊糊的时候替我穿衣,也不知何时起,温衍在早上的时候手指变得有些冰凉,特别在他替我系上肚兜时,带着凉意的手指总会滑过我的脖颈,让我微微地颤栗。 之后,温衍会替我梳妆,我尤爱他为我画眉时的神情,眼神极为专注,我只需轻轻一望,就能轻而易举地在他眼瞳里看见我的倒影。 云舞说我和温衍恩爱得教人羡慕,即便是不知情的人一看,都能瞧出我和温衍之间的绵绵情意。宫里头的宫娥侍卫如今看温衍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明了。 某日在温衍为我画眉时,我心里一动,对他说:“等承文醒过来后,我们便成亲。” 温衍却是愣了愣,很久后才说了声“好”。 我同温衍相处了这么长的日子,此时若是不能发现他的不妥,我也不配喜欢他了。我拉下他的手,定定地看着他,道:“景润,你有心事。” 温衍笑了笑,“皎皎,你想多了。” 他继续用眉笔轻轻地瞄着我的眉,我咬咬唇,又再次拉下他的手,“景润,你骗不了我。”顿了下,我蹙眉道:“怎么你的手这么凉?” 温衍缩回了手,他按住我的肩膀,温声道:“估摸是昨夜着凉了。” 我一听,脸上不禁有些红,“我……” 温衍轻笑一声,“也许今夜我们需节制一下。”他又在我的眉上画了画,手指轻轻地抚着,“皎皎画长眉真好看,若不是你现在要去上早朝,我定不愿让你离开床榻。” 话音未落,他就俯下身子亲了亲我的唇,我忍不住伸出舌头在他的唇齿间游移。温衍发出粗重的喘息声,他忽地加深了这个吻,直到我的脸红得不像样时方是松开了我。 我又凑前去重重地咬了他的耳垂一口,“景润,美男计可不管用。我给你两个时辰,等下朝后,你定要给我坦白从宽。” 两个时辰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我盯着朝臣们启启合合的嘴,心里头颇是煎熬。我是个心细的人,温衍又是我枕边人,他若是有不妥我铁定能第一个发现的。倘若我这么久都没发现,那定是温衍在里边做了手脚。 打从我识温衍开始,我就不曾见过温衍欲盖弥彰的模样。而今日他的这般表现究竟是因为什么。 两个时辰后,我立马飞奔回去。还未踏进宫殿里,就见到温衍站在门边等我。他今日换了身月白色的袍子,微风一拂,端的是玉树临风温文儒雅。 若是平日里我还有心思去赏一赏,可我今日着急得很,直接拖着他就往殿里走。 “不是说着凉了么,怎么还在门边等着?g,怎么穿这么少?叫太医来看过了么?太医如何说?”对着温衍,我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压根儿就停不下来。 温衍此时的手也不像今早那么凉了,他拉住我,含笑道:“并不是什么大事。” 我瞪着他,“怎么不是大事?着凉了就很容易感染风寒,感染了风寒很容易就会有发热,一发热很容易就变得肺痨了,呸呸呸,我在胡说些什么呀。” 温衍的手指抚上的我眉,“皎皎,看见你为我如此着急,我很高兴。” 我拉下他的手指,道:“不为你着急为谁着急?嗯?” 他反握住我的手指,轻轻地摩挲了下,接着竟是凑到嘴边亲了一下,这是温衍头一回在我身边还有宫娥的时候做出这么亲密的动作,我一下子就懵了。 不过伺候的宫娥都极有眼色,很迅速地就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我愈发觉得温衍有不妥,我眯眯眼,“景润,你究竟瞒了我什么?”言讫,我忽地想起一事,面上不由得添了分急色,“是不是和惩罚有关?” 温衍当初逆天命救了柳豫,惩罚定是没有这么简单的。可是他三言两语就将天罚说得像是家常便饭之事,后来大半年里我见他都相安无事的便也放下了心来。 而如今…… 我缩回我的手,认真地道:“景润,你老实和我说。” 温衍叹了叹,“皎皎,果真瞒不过你。” 我心里一紧,“是怎么样的惩罚?” 他拍了拍我的手背,轻声道:“并不厉害,只是在平时多了些小病而已。如平白无故地咳嗽,或是感染风寒……不要紧的,我自身就会点医术,再说有这么多太医在,也不可能会有事。” 我抿抿唇,“当真?” 他颔首。 又过了半月,我见温衍当真是偶尔咳一咳,也逐渐放心了。到乞巧节那一日时,由于承文还在昏迷,是以宫里也没有像以往那般铺张地过节,只是办了个小宴。 温衍说要给我亲自做乞巧的糕点,遂喝了几杯后便匆匆离了宴席。 温衍一离开,我也无心思待下去了,草草地和受邀前来的朝臣说了下话便随意捏了个措词离开了。我出了殿堂,举头一望,空中明月朗朗,夜风一袭,我竟觉如圆盘般的明月里头似有喜鹊搭桥,牛郎织女相会。 我不由得笑了笑,心想待会定要问问温衍,他活了这么久,究竟有没有见过牛郎和织女。 云舞忽道:“公主在笑什么?” 我道:“没什么,你去歇了吧,让其他人也去歇了,不用伺候了,好好地过节吧。”说罢,我便抬步往我的寝宫走去。估摸着温衍如今是在我的宫殿新搭的小灶旁琢磨着糕点了。 走了些许路后,我忽地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和温衍一同被温凡抓了,困在山洞里,那一日是我们头一回互诉情意的日子。 兴许在这种日子里委实不该想十恶不赦的人,因为我不过是稍微地想了下,在我走了几步路后,就立马见到了温凡。 我心里一惊,但仍是很镇定地道:“温凡,好久不见。” 这一次温凡不再用温衍的脸皮,他戴了张极为凶神恶煞的面具,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见到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一本正经。 他对我道:“我有话同你说。” 我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退,“我同你没话可说。” 他定定地看着我,“想不想知道我兄长逆天命救人后的惩罚?” 我心中一紧,又道:“景润已是同我说了,你别想离间我们。再说景润已不是天人了,你若是想当天人,尽管去当,再也无人阻你了。” 温凡又道:“那样的措词你也信?” “那我又凭什么信你?” “你今夜不要吃我兄长给你的东西,到时候你自是晓得该信谁……况且,公主这些日子以来都睡得特别熟吧?前几夜的雷声可大着呢。” 我微微一愣,自从和温衍同床后,我的确睡得特别安心,每一夜都是一觉到天明,从未在半夜惊醒过来。不过我平日里若是听到了雷声,定会醒来的…… 这…… 我晓得我应该信温衍的,可是我却又觉得天罚并无这么容易。之前温衍不过是扰乱了命数,后来也弥补回去了,最后不也受了一年半的天火之罚么?而如今他做了这么多逆天命的事,定会有更厉害的惩罚。 我满怀心思地回了寝宫。 温衍一见到我,就把他做的糕点一一展现我的面前,我此时颇是纠结,不知该吃还是不吃,温衍似乎察觉出了我不妥,温声问:“怎么了?” 我也不知怎么的,碰见温凡一事就梗在了喉咙里,怎么说也说不出来。 我纠结了一番,最后垂着眼道:“方才在宴席上喝了太多酒,有些想吐。” 温衍随即就道:“那还是别吃了,来,喝杯茶,我刚刚沏的。茶能解酒。”他递给我一杯香茗,又略带责备地道:“下回可不许喝这么多酒了,皎皎,我会心疼。” 我连忙点头,连着喝了数口茶。 “味道如何?我换了另外一种方式沏的。” 我的心正慌着,方才压根儿就没喝出什么来,温衍这么一问,我只好道:“好,很好。” 温衍声音温和地道:“那就好。” 夜晚就寝时,温衍体谅我今夜不舒服,也没同我行鱼水之欢,我躺在他身侧,心里头仍是慌得很。我并没有吃温衍做的糕点,若是温凡说的是真的,那么今夜我定能看出些一二来。 可是不知怎么的,我明明很努力地撑着眼皮,可是到最后仍是撑不住合了眼,再次睁开眼时已是天明,温衍含笑的脸也同时晃到我眼前,“皎皎。” 昨夜有些不对劲,至于是哪儿不对劲,我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 “怎么了?” 我回神,应了声,“没事。”我心想今夜我定要找出究竟是哪儿不对劲。这一日,我故意在御书房里留到很晚,直到温衍来寻我时才跟他回了寝宫。 温衍摸了摸我的脸,“皎皎,你这两天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我扯唇一笑,“有么?” 温衍道:“是有一点,我给你沏了杯安神茶,喝了就能好了。” 我接了过来,刚想喝时却是想起昨夜我什么都没吃,除了温衍给我的茶。温衍此时轻声问:“怎么了?” 我咬咬唇,低声道:“景润,我有些冷,你去把那边的窗关上吧。”接着我咬咬牙,趁温衍去关窗时把整一杯茶都倒在了花盆里。 温衍回来时,我已是把茶杯搁在了桌案上,我对他说:“果然关了窗就不冷了。” 温衍摸了摸我的头,“安神茶喝完了吗?” 我垂着眼点了下头。 许是愧疚心使然,今夜的鱼水之欢我格外卖力,我本想用用从春|宫里学来的新招式,刚低头凑下去,嘴还未碰到就被温衍拉了起来,他声音沙哑地道:“别。” 我咳了咳,“兴许这样你会很舒服。” 温衍推倒我,“你舒服了我便舒服。” 温衍开始吻我,从头到脚,在我娇喘不止时,他猛地与我携手前往巫山,在云雨里头不断地翻滚,一次又一次。 我累得不行,可我仍是努力地撑着眼皮,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小小地打了下瞌。 我本以为再次睁开眼时又会是天明,不料半夜时分却是被温衍的□□声吵醒。我心中一惊,瞬间就睁开了眼。我悄悄地扭过头,竟是见到了温衍躺在地上,他闭着眼睛在地上打滚,他的模样极为痛苦,整张脸像是扭曲了一般。 在此刻,我知道了温凡所说的是真的,温衍果真欺骗了我,他果然是在茶里做了手脚,让我一睡就到天明。见到温衍如此痛苦,我也是身同感受,心如刀割。 我想上前去抱他,可是我忍住了。景润不愿我知晓,若是我此刻上前定会让他难堪的。 我死死地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温衍一直在痛苦地□□,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知时间过得极为漫长。温衍的每一回□□,都像是在我心里割了一刀。 像是过了一辈子,温衍才停止了□□。紧接着,我听到温衍重重地呼了口气,而后又是衣袂划动的声音,我悄悄地睁开了条细缝,发现温衍脱下了可以拧得出水来的里衣,换上了另外一套干净的。 我赶忙闭上了眼。 过了会,温衍爬上了床榻。我心里头百般滋味,难受极了。温衍的手忽地抚上了我的脸颊,他轻轻地捏了捏,“皎皎,起来了,快到上朝的时间了。” 我一颤,很是努力地佯作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可是我一见到温衍含着笑意的眼睛,我就忍不住红了眼眶。我之前还在想为何温衍每次都能比我早醒,如今知晓了,心里堵得更加难受了。 我扑到了他的怀里。 温衍着急地搂住了我,轻拍着我的背,“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吸吸鼻子,在他怀里死劲地点头。 他轻笑一声,“不怕,皎皎,有我在。” 我又拼命地点了点头。 我开始秘密地派人去寻找法子,只要能和天人扯上一丁点的关系,我也不愿放过。可是寻了数日,仍是毫无头绪。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了温凡。 上回温凡同我如此一说,我猜他定会来找我。果不其然,在我苦等数日后,温凡出现了。他这一回没有戴面具,面上的伤痕很狰狞。 我开门见山地问道:“惩罚是什么?” “每夜受噬心之痛,直到老死。”顿了下,他又道:“柳豫的命早就该绝了,可是兄长改了命数。因此他欠了上天一条命,他必须拿一辈子去还。” 我想起温衍痛苦地在地上打滚的模样,心里头不禁抖了抖,“有没有解救的法子?” 温凡的神色异常平静。 过了好久,他才开口道:“你有多爱我的兄长?” 我一怔。 他又继续道:“你现在可以为他去死吗?” 我淡道:“我的阿弟如今昏迷不醒,若是我死了,还有谁来保护大荣?只要我阿弟醒过来了,我随时都愿为景润去死。” 温凡定定地看着我,我在他眼里发现了一丝欣慰之色。 我心里头忽然有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打从知道温凡这名字开始,他就在不停地和温衍对着干,可却并没有真正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来,甚至还为我和温衍创造了不少机会。 温凡他……其实一直都喜欢着他的兄长吧…… 他同温衍是孪生兄弟,生下来后,兄长是天人,弟弟是凡人,兄长能与天同寿,凡人寿命不过百年。而温凡为了能够永远陪着他的兄长,所以才会去当虫人吧。 宁愿每逢十五受万虫噬心之痛,也要续命陪着兄长活在世间。 我看着温凡,“你其实从未讨厌过景润的吧?” 他却是笑了笑,狰狞万分的面孔竟是露出极为柔和的神情,他说:“不,我很讨厌他,也很讨厌你。所以你若是想救他……” 蓦地,温凡打住了,他神色怔楞地看着我身后。 我心中一惊,刚想转过头时已是有一双手揽住了我的腰,熟悉的嗓音响起,“温凡,你来这里在做什么?” 温凡迅速变回以前的那副轻佻模样,他歪着嘴角笑了笑,“当然是来庆贺兄长抱得美人归了,顺带来看看我的嫂嫂。” 温衍搂紧了我,“你走罢,我不再和你计较以前的事。” 温凡深深地看了温衍一眼后,往后退了几步,离开之前,他悄悄地对我眨了眨眼。温凡消失后,我转过身子埋首在温衍的胸膛前。 温衍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皎皎,不要信温凡的话。” 我咬着唇问:“你又知温凡同我说了些什么?” “不外乎是夸大了天罚……” 其实我此刻心中是有些恨自己的,若不是我,温衍也不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我伸出双臂圈住温衍的腰,头在他的胸膛前蹭了蹭,道:“景润,我心里有数。” 次日我在御书房里批阅奏折时,见到了温凡夹在奏折里的一张笺纸,上头写得明明白白的,约我酉时六刻在梅园里相见。这回我不假思索便去应了约。 我问温凡究竟有什么法子。 温凡只道:“以命换命,他欠了上天一条命,那替他还了便是。”言讫,他又道:“你的阿弟估摸还需一年半载才能醒过来,公主若是想减轻兄长的痛苦,那便先拿半条命来吧。等你死了,我再抹去兄长的记忆。如此一来,谁也不会痛苦。这就是唯一的法子,公主可愿意?” 这几日温衍似乎痛得更厉害,昨夜他甚至用头去撞地,磕碰的声音让我心都碎了。 我委实不愿再见到继续痛苦下去的温衍。 我本以为这辈子都不能再见到温衍,但上天最终还是眷顾了我,让我能与温衍相守了这么多甜蜜的日子。我已是心满意足了。 温衍忘了我也好,最起码他不用再痛苦了。 我坚定地点头。 “我愿意。” 温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伸开掌心,我见到了一个小瓷瓶,他说:“让兄长喝下后,他会昏迷一整天。剩下的……就交给我。” 我深吸一口气,道:“好,温凡,我信你。” 温凡愣了下,他忽然笑了起来,仍然是轻佻的笑容,“我喜欢你这个嫂嫂。” 是夜,我亲自沏了壶碧螺春,将小瓷瓶里的药粉都倒了进去。我心中颇为忐忑,生怕温衍会发现什么,所幸温衍并未起疑,含着温和的笑,把一整壶碧螺春都喝了。 不久后,温衍果真昏倒了。 温凡从窗子里跳了进来,他拍了拍手掌,道:“公主做得好。” 我问:“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温凡却是笑了笑,他忽地伸手点了我的穴道。我心中一惊,来不及阻止就已是失去了意识。在我陷入昏迷之前,我竟是听到了一声叹息。 而这声叹息……是温衍发出来的。 当我醒过来时,已是次日早晨。我睁开眼后并未第一个就见到温衍,反倒是见到一脸着急的云舞。我脸色立马就白了,连忙抓住了云舞的手,急急地问道:“景润呢?” 云舞慌慌张张地道:“温公子昨夜和一面貌极为狰狞的男子在宫中打了起来,然后……然后……他们就不见了!” 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到温衍。 若不是期间阿蛮来过一趟告诉我温衍没事的话,我想我定会疯的。阿蛮还对我说:“公主,我家公子说让你等他,他会回来的。” 我问:“你可知发生了何事?是和温凡有关的?” 阿蛮摇头,“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公子不让我跟着。他只让我回来告诉公主好好保重身体,他不日即回。” 我抬头望了望遥远的天际。 不日即回……这里头的不日究竟是多少天。 没有温衍在身边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我日日夜夜盼着睁开眼就能见到温衍,可是盼了许多天都没有将温衍盼回来。 我在心里很是赌气地对自己道:等温衍回来了,定要不搭理他! 不过我想我终究是个没骨气的人,一见到温衍我什么都忘了,把那些赌气的话也抛到九霄之外了,只顾着抱住他声音哽咽地道:“景润,你是个骗子。你说过不骗我的,你也说过要日日夜夜陪着我的。” 温衍搂紧了我,“皎皎,是我不好,不要哭了。” 他这么一说,我眼泪都掉下来了,一颗一颗的压根儿就止不住。温衍急得不知所措,最后竟是用嘴堵住了我的泪。 他过了好久才和我说:“皎皎,温凡死了。” 我一愣,怔怔地看着他。 “我不见了这么多天,是回了我出生的地方,我将他葬在了那里……”温衍的声音相当平静,可我听出了他声音里所带的感伤。 他开始一五一十地将那一日的事情告诉了我。 其实我自己在心里也多多少少猜出了温凡为何会死,可真的从温衍口里听到时,我不禁也心怀感伤。当初温凡说出以命换命时,我真真是没有想过他竟是要拿自己的命就换回温衍欠上天的命。 此时此刻,我是极为感激温凡的。 我道:“景润,你还有我,我会陪你一辈子。” 温衍“嗯”了声,轻轻地与我十指相扣。 “等陛下醒来了,我们就成亲。” “好。” (完) 番外 两年后。 京城繁华如初,坊间里人声鼎沸,说也依旧热闹。最近说书先生重操旧业,又开始以黄河决堤之势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说起大荣的长公主——常宁。 只见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口沫开始四处横飞。 只不过这一回不是说常宁收面首了,抑或是做了什么荒唐之事,而是说常宁得了喜脉。 “话说这皇家的公主呀,得了喜脉就是不得了呀,君不见宫里的太医一个接一个地住了进去,那御林军呀,可是外三层里三层地包围着公主府呀,偶尔路过,都要被御林军的领头用寒森森的目光从头到尾扫视一遍呀,生怕会对公主腹中的孩儿不利呀……” 其实说书先生这话倒是不假,常宁这一回得了喜脉,皇帝可紧张得很,生怕自己的阿姊再像上一回那样出了什么意外,一诊出喜脉立马下旨把整个太医院的人都轰到公主府里。 如今常宁走一步,身后都不下百人跟着。 其实常宁很烦恼,因为怀了孩子后,她跟温衍单独相处的时间就少了。且夜里就寝时,温衍简直就是将她当神一样供着。 她很纠结很郁闷很无奈。 所幸她的闺中知己绾绾得知她怀孕后千里迢迢地带着娃跑了过来。绾绾在两年前生了个男娃娃,取名为江竹。其实这名字没什么含义,只因为绾绾和江恒两夫妻当初绞尽脑汁地想了几天几夜也没想出个好名字来,最后绾绾很随意地瞥了眼窗外,恰好一盆翠竹生得颇有姿态,于是乎绾绾就拍案道:“就叫江竹!” 妻奴江恒立马附和:“好名字!娘子好想法!” 常宁听了小江竹的名字由来后,险些将嘴里的水晶葡萄喷了出去,她咳了咳,道:“绾绾呐,你为下一个娃娃取名之前记得让你府里的下人把所有菊花都搬走……” 绾绾的嘴角抖了下。 常宁哈哈一笑,“江菊花!” 绾绾的嘴角继续抖。 常宁咽下嘴里的水晶葡萄,勾了勾手指,“来,小竹子过来,干娘给你吃葡萄。”小江竹咧嘴一笑,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 常宁身边的侍女剥好了一粒晶莹剔透的葡萄,抱起小江竹,小心翼翼地喂着他。 绾绾瞅了眼,道:“云舞呢?” 常宁打了哈欠,“她前些日子似乎看? ??了个男子,如今正甜甜蜜蜜地谈情说爱呢。唔,不过云舞倒是不肯告诉我那男子姓甚名谁。” 绾绾笑了笑,“估摸着是害羞了。” 常宁颔首,“女儿家嘛,害羞也是应该的。”她又打了哈欠,“最近呀,个个都这么奇怪,就连我阿弟也怪得很。” 绾绾一听,神色立马有些不对劲。 常宁见着了,懒懒地道:“绾绾呀,你放心,这可跟你无关。承文早就放心了,你无需担心。承文如今怪在哪儿我也说不出来。他呀,似乎从几个月前醒过来后就是这副模样了。前些日子我进宫看他,他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景润当时就和我说,承文这回是动心了,就是不知他究竟看上了哪个姑娘……” 小江竹吃完了葡萄,拉扯着常宁的衣袖,嫩声嫩气地喊:“干娘干娘。” 常宁微微移眸,瞅着小江竹,越瞅就越觉眼前的男娃娃真真是可爱到了极点,她忍不住伸手捏上了小江竹的脸颊。 殊不知小江竹被常宁如此一捏,立即哇哇大哭起来。 常宁惊了惊。 小江竹扯着常宁的衣袖,道:“干娘,我要。” 常宁问:“你要什么?” 小江竹又哭着说:“干娘干娘,我要。” 常宁最见不得小娃娃哭了,一哭她心都软了,忙道:“小竹子别哭,你要什么干娘都给你。” 小江竹吸吸鼻子,圆滚滚的手伸了伸,只可惜手脚太短,压根儿碰不着。常宁见状,抱起了他来,小江竹的小手碰上了常宁的肚子,立即化哭为笑,“干娘,我要这个。” 绾绾摸了摸下巴。 “g,常宁,我儿子要你肚里的娃娃。” 常宁也摸摸下巴,“若是女娃娃倒是好办,倘若是个男娃娃……” 常宁和绾绾对视了一眼,忽地笑了,绾绾道:“其实这也好办……”常宁接着道:“断袖娃娃亲,我也是接受的。” 常宁话音未落,就有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 “我不接受。” 江恒面无表情地看着绾绾。 温衍很是无奈地看着常宁。 绾绾眨眨眼,喊了声“木头”,江恒立即化成了绕指柔。常宁看在眼里,总觉得江恒的头上就差两只狗耳朵和一条尾巴了。 温衍抱起了常宁怀里的小江竹,他低声道:“干娘肚里有小娃娃,下回可不许要干娘抱了。” 小江竹亲了亲温衍的脸,“干爹抱!” 温衍摸着他的头,“乖。” 常宁此时又打了哈欠,自从怀孕后常宁就十分嗜睡,每日总是要比平时睡多好几个时辰。温衍的目光一直未离开过常宁身上,因此她一打哈欠温衍就马上发现了。 他放下了小江竹,轻轻地搂着常宁,声音极为柔和地道:“可是想睡了?” 常宁点点头。 温衍道:“那我们回房罢。” 绾绾笑眯眯地说:“你们去歇息吧,不用管我们了。我们待会准备去畅戏园里听戏呢。” 常宁又打了个哈欠。 温衍搀扶着常宁回了房,常宁躺在床榻上后,他替她盖上了锦被,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睡吧,我陪着你。” 常宁道:“你不和我一起睡么?” 温衍摇头,“我看着你睡就好。” 常宁的手指勾住了温衍的手,“景润,都好几个月了,太医说只要小心些就不碍事。” 温衍又摇头,很坚决地拒绝。 常宁很是沮丧。 温衍低声道:“若是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帮你。” 常宁脸一红,g,她哪里像这么饥渴的人?她连忙摇头,“不了,你陪我说说话吧。” 温衍含笑道:“好。” “景润,你还没给我说过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 “这个得从很久之前说起了。我第一回见到你就是宫里头,那时你和云舞在赏玉兰花,你……”温衍顿了下,他发现自己的娘子已是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他俯下身子在她唇上轻轻地啄了下,“好好睡吧。” 其实温衍第一回真正见到常宁的确是在宫里头,只不过以前温衍所见到的常宁都是在画中。 在柳豫因救了温衍而受伤后,温衍把柳豫带回了桃花源。他心知柳豫这么一救,命数已是被改了。他是天人,能预知天命。是以,他每日都在画着和柳豫相关的命数。 最影响柳豫一生的命数是当今的公主。 温衍头一回画出常宁的画像时,心里头只觉这女子生得真是好看,那时他心里还没有情意。后来画到常宁与晏清成亲后所受的伤害时,他开始心怀愧疚。 之后,他没日没夜地画着任何与常宁相关的画。 日子一久,常宁的喜怒哀乐,常宁的习惯,常宁的每一言每一语,他都能在心里头倒着背出来。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只觉画中的女子像是磁石一般,他一画便再也停不下来。他想知道更多和画中女子相关的事,甚至想亲眼见见她。 如意不敢置信地对他说:“师父,你定是疯了。” 他当时就在想,也许他真的是疯了,爱上了一个画里的人。 温衍离开了床榻,他轻手轻脚地迈步到书案边,他拉出了抽屉,里面有一卷画轴。展开来后,是一幅常宁站在玉兰花树下微笑的画像。 温衍凝望着画中的常宁。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活了这么久,唯一的欢乐是从开始画常宁的画像时得到的。当天人寂寥几许,虽说能从画中预知天命,但于他而言,唯有画心爱之人时方有欢乐。 画心爱之人,得心中之欢,常宁便是他的画中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