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惑》 第一章 1 下午的全局干部大会让我做出了结束自己生命的决定。这个决定来得如此突然和坚决,连我自己都是始料不及的。 人的生命的孕育和成长,是一项浩大和复杂的系统工程,但要了结它,却再容易不过了。我的自杀决定是在瞬间做出的,确切的时间,就是在局长念完留用人员名单之后。我想好了自杀的方式,就是从局办公大楼的楼顶上跳下去。至于自杀时间,我选择在明天早上的上班高峰,在班车陆续开进机关大院的时候,我从办公楼的楼顶飞身跃下,十八层的高度足以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这道弧线会像闪电一样打进全局同仁的脑海。 下午的干部大会是揭锅会。已经酝酿半年之久的干部精简工作,在会上有了明确的结果。主持会议的孙局长宣布,凡是念到名单的人就是留下来的,没有念到名单的是要听候重新安排的。孙局长的话把台下五百多人的心揪到了嗓子眼儿,去留如生死,生死就在这一瞬间,全场瞬时鸦雀无声,和法庭上的宣判毫无二致。 名单是由一把手黄局长亲自念的。按照惯例,凡遇重大事情,为了体现领导的重视,一把手都要亲自出马。黄局长满嘴的湖南口音,因为抽烟过多还略微沙哑,但这并不妨碍听众对他所传信息的准确捕捉。自从上级下达了干部精简工作精神之后,除局级领导之外,每个人都把心揪紧了,把耳朵伸长了,深恐屁股下面的金交椅不翼而飞。想想看,本来是国家机关干部,用老百姓的话说是当官的,坐在威风八面的办公大楼里面,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每月有固定的收入;时不时的还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换点灰色收入;下去视察时,前呼后拥,个个神气活现,老百姓谁敢不低眉顺眼、点头哈腰、唯唯诺诺,那种心态,比过去的皇差逊色不了多少。忽然间,要被轰出办公大楼,干部身份没有了,手中的权力没有了,也要变成低眉顺眼的老百姓了,这不啻于是从天堂掉进地狱,谁能接受得了?不接受也得接受,起码一半人要接受,这是此次精简的硬指标,除局领导班子成员之外,一半人要离开公务员队伍。学习文件,开会讨论,人人表态,什么大政方针,顺应民意,服从安排,这些盛产在嘴皮子上的时代产物,一时塞满了大小会议室和各种文件。人人故作轻松,满不在乎,但就是无心工作,心思都用在了怎么保住自己的位子上。于是,白天当正人君子,晚上找局领导送礼,已成为机关一时的流行时尚。好在黄局长是个聪明人,为了给自己和班子成员减少麻烦,他下了一道命令,宣布谁送礼就曝光谁,谁被曝光谁就失去留任资格,送礼之风这才戛然而止。 我没有给谁送礼,心态比天安门广场还坦然,我有十二分把握,此次精简与我无关。为什么呢?因为当官要讲学历和资历。论学历,我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而且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金料毕业生,拿的是文学学士的学位;论资历,我毕业后就分到了政府机关,以三十岁的高龄从办事员开始做起,二十年间历任副主任科员、主任科员、副处长、处长,而且在处长的位子上已经干了九年。对我惟一不利的因素是年龄,已经五十岁了,在全局处长中年龄是最大的。但年龄大不要紧,可以往上升嘛,升到局级干部,年龄就不算大了。 凭着我的资历和能力,当个局级领导干部不成问题。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想当局长对我来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的能力在全局有口皆碑,如果有哪个副局长退休或暴病身亡,由我去接替他的位子,没有人会觉得奇怪。所以,我不着急,不送礼,一如既往地踏实工作。就连我在k部当司长的老婆,都屈尊给我出主意,教给我如何走门路,并且拿出五千块钱,让我为自己的前途做必要的投资。我觉得处长的位子不会出现任何问题,我关心的是再往上迈一个台阶的问题。我担任的是综合处处长,这个位子离副局长的位子是最近的,按照以往的惯例,除组织外派来的,副局长都是从综合处处长的位子上提起来的。但现在向局长提出我往上迈台阶的问题肯定不是时候,有一半人要下去,我突然上去了,这不是找骂吗?俗话说得好,沉住气不少打粮食。等全局干部精简工作一结束,我的升迁问题肯定会提到议事日程。 我就是抱着这种心态来参加会议的。当黄局长的湖南话开始在大厅里回荡的时候,我的心情丝毫不紧张,周围的人都把身子挺直了,有的还掏出手绢不停地擦脑门子上的虚汗。我靠在椅背儿上,像稳坐钓鱼台上的姜太公。在我的预料中,黄局长应该第一个念我的名字,但他没按我的意图来,沙哑的声音已经响了十分钟了,随时有可能打住,可我的名字还没出现,这使我颇觉奇怪。我把身子也坐直了,而且不由自主地向前倾斜,但这个小小的努力被证明是徒劳的。黄局长的话结束了,我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大厅里像死一般寂静。突然间,死的念头犹如一只魔爪攫住了我的灵魂。我无法理解,更难以接受这个现实,我一个堂堂的七七级北大毕业生,一个有口皆碑的处长,怎么可能就这样被精简了呢?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现在惟有用死亡来嘲笑这个笑话,且让我的身体划出的弧线制造出更大的笑话。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办公室的,也不晓得自己的脸色是什么样子。当我一路走来时,虽然遇见不少人,却没有一个和我主动打招呼的。我重重地坐在熟悉的办公桌前,用手捂着脸,听着房间里的人互相告别,却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我被遗忘了,由高高在上的处座,变成了被人视而不见的废物。实际上,就在下午开会之前,我的手下对我还是巴结、谄媚、诚惶诚恐的,惟恐哪点得罪我,被我反映上去,成了精简对象。我不会告谁的黑状,我希望全处每一个人都能留下来,毕竟大家共事多年,即使没有多少感情,也有同舟共济的默契。事实证明,我是个十足的傻瓜,全处十个人,只有我这个处长被下岗分流了。每个人在告别时都多了一份欣慰,说不定还要到外面找地方庆祝一番。还是我的副手,已被宣布留用的毕勋毕副处长,在离开房间时对我表示了关切之情:“老宋,别想那么多了,快回家吧。” 我的眼泪顺着指缝流了下来。“老宋”,说得多自然,就在几小时前,这个对我言听计从的毕副处长还是一口一个宋处长呢,他在任何场合对我都是毕恭毕敬的,从来就没有开口叫过我老宋。现在改口了,改得那么潇洒神气,没有任何过渡,完全是一副上级领导的口吻。我在机关干了二十年,知道一个人的称谓变化意味着什么。姓后面带长的,肯定还在台上,长前面如果有副字,也不能叫出来,谁要是叫出来,肯定是找不自在,特别是下级和外面来办事的人,要是犯了这个忌,下级就会被穿小鞋,外面来办事的就会碰钉子;如果把长去掉了,在姓后面加上老字,就说明此人是有来头的,原来干过什么要职;在姓前面加上老字,那就不用担心了,原先顶多是个处长,现在也没多大戏,尽管叫就是了。我的遭遇就是这样,一个下午,我就由宋处变成了老宋。虽然我老婆一直用老宋来称呼我,但当我听到原先的副手如此称呼,还是禁不住泪如泉涌。 我没有搭理他。不一会儿,我听到房门响了一下,房间里除我以外已空无一人。我抬起头,悲哀地望着已被夜色吞没的办公室,想到自己已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一种灵魂出壳的感觉再次攫住了我。我一直认为自己很有价值,能够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在奔腾咆哮的时代激流里面,我是一个踏浪飞舟式的人物,别的不说,就说每年的全局工作总结吧,八年来都是出自我的手,局长虽然换了三个,但个个都对我撰写的工作总结竖大拇指。要知道,有一个妙笔生花的工作总结,等于是给局长的乌纱帽上了保险。我这样一个如此重要的人物,怎么能说抛弃就抛弃呢? 人的生命没了价值,要它还有何用?夜色中传来隆隆的雷声,我离开了办公室,顺着楼梯向楼顶爬去。 第二章 2 通向楼顶的小铁门没有上锁,宽敞的楼顶是平日里锻炼的场所。我推开门的时候,一股强劲的夜风迎面扑来,犹如地狱里刮来的阴风,使我浑身打了个冷战。等风从我身边钻过之后,我迈步走上楼顶,小铁门在我身后咣当一声关上了,像是专门给我敲响的丧钟。 楼顶的四周是半人高的女儿墙,对于身高一米八的我来说,跨过这道死亡门槛轻而易举。现在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半,离明天早上八点半的上班时间还有整整十二个小时。这是我生命中的最后十二个小时,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我不想写遗书,也不想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我的家人。在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我把手机已经关掉了。 想起家人,我最惦念的人是七十八岁的老母亲。母亲出生在京西煤矿,十八岁那年嫁给了当矿工的父亲。我对父亲已没什么印象。听母亲讲,父亲是十五岁那年下的井,背了二十年的煤,在三十五岁那年得肺痨死了。那一年我才两岁,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刚出世的弟弟。矿上寡妇多,男人们活过四十岁就算老天爷开眼了。三十岁的母亲带着五个孩子,是找不到男人的,除非她抛弃自己的孩子。找不到男人就没有活路可走。母亲不想抛弃孩子,她是矿工的女儿,在满世界无路可走的时候,她带着孩子们生生走出了一条活路,五个孩子居然都长大成人了。 她用矿上给的抚恤金买了三只羊,一公两母,让十岁的大女儿带着弟妹们放羊,她找到矿上,要补男人的空缺,下井背煤。矿主起初不答应,下井又苦又累,从来都是男人们的事。母亲说,不让下井,她就用一根绳子吊死在矿主的房门口。 母亲向我回忆起这段经历时,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在讲述另一个女人的故事。母亲说,苦和累那就别说了,背着一百多斤重的煤筐,要走上四五里路,有的时候还要爬,一天要走上七八趟。她最害怕的是出事故,瓦斯爆炸、冒顶、塌方,这些事故经常发生,动不动就要人命。她不怕死,她怕死后无人照顾她的孩子。 母亲背了一年煤就赶上解放了,人民当家做主,母亲进了矿上的食堂。靠食堂里剩下的残羹剩饭,她喂养着身后的五张嘴。 母亲背煤的经历我没有记忆,但母亲往家里带剩饭我却记得很清楚。母亲是用一个柳条编的篮子装剩饭的,里面有窝头块、馒头皮、碎烙饼什么的,上面盖着一块碎花蓝布。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只有母亲的柳条篮子能让我的眼睛放出光来。 放羊的经历我也记得很清楚。开始是三只羊,后来变成了五只、十只,在我五岁那年,三姐把放羊的鞭子交给了我,我带着三岁的弟弟,赶着羊群,踏遍了家乡的山山水水。我上学后,又把羊鞭传给了弟弟。 弟弟接过羊鞭后就没放下,他像羊一样喜欢山清水秀的地方,似乎他就是它们中的一员。上学时他把羊群赶到学校附近,用一条大黄狗看着,课间休息时还要跑过去看看。弟弟勉强上了三年学,实在经不住羊群的诱惑,就溜出了教室,直到现在还在京西煤矿周围放牧羊群。 我的三个姐姐在长到十六七岁时纷纷出嫁了。大姐嫁给了一个卖山货的,二姐跟一个河北的煤贩子走了,三姐在红卫兵大串联时去了东北。三个姐姐隔上三五年就回来一趟,带着各自男人家乡的土特产,和母亲同享天伦之乐。 母亲在矿上食堂一直干到退休,母亲退休时我考进了北京大学中文系,从此离开了家乡。在母亲身边的时候,我并没有对母亲产生依恋情结,甚至觉得母亲土气。母亲有几个雷打不动的习惯,一个是逢清明必烧纸钱,二是逢除夕必多添一副碗筷。她说,这两天父亲的魂是要回家看看的,所以一定要做这两件事。我觉得母亲的习惯荒唐可笑,曾劝过母亲,结果被她好一顿骂,说我没良心。 自从我上小学后,我就对知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别人需要家长、老师督促,我不需要,我像蚕一样不停地啃着书本。对知识的强烈占有欲使我掌握的知识远远超过了同学们,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就成了年级第一,而且保持到初中毕业。我记不清到底得过多少张奖状。初中毕业那年,我以门头沟区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北京最好的高级中学男四中。校长亲自来通知这个好消息,说我将来肯定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只可惜“文革”开始了,红卫兵的造反行动打碎了我读高中的梦想。 那一天,我爬上学校后山,站在山崖边,面对静悄悄的山野失声痛哭。骄阳无言,山风呼啸,雄鹰盘旋,时光在这里似乎万古不变。读高中、上大学的梦想破碎了,知识曾经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却和我擦肩而过。我不甘心,十几年如饥似渴的学习,使我对世界了解了许多许多,我崇拜名垂千古的英雄豪杰,英雄豪杰都是在离开家乡后干出一番事业的。一种走出家乡为世界做点什么的念头早已在我心中滋生出来。我不是不热爱家乡的山山水水,而是觉得自己有能力,这个世界也需要我为它做点什么。但是现在全完了,我的理想如天上的白云被狂风吹散了。 弟弟赶着羊群漫游过来。他的羊群有一百多只,甩着羊鞭,吹着口哨的他逍遥自在得像个神仙。他对我呆立山崖边大吃一惊。我们兄弟俩平常很少说话,因为我一门心思看书,他对羊群情有独钟。但在这样的特定场合相遇,兄弟俩就不能不说话了。 “哥,你咋的了?想干啥呀?” “来看风景,好多年没上来了。” 第三章 “那你哭啥呀?” “风吹的。” “别扯了,我知道你是因为上不了高中才哭的。你可别想不开,出了事,咱妈可受不了。” “我能出啥事?” “你瞧你站的地方,头一晕不就栽下去了?” “我的头不会晕的,只是心里难受。” “难受啥?不就是上不了学吗?上学有什么好?你看我,不活得挺好吗?” “你不知道我的理想,我想干大事,没有知识什么也干不了。” “啥大事?我看放羊就不错。” “我要是想放羊,就不会把鞭子交给你了。” “哥,这么的吧,你先和我一起放羊,就当是散心,等将来有机会读书了再去读。” 我接受了弟弟的好意。我不想参加红卫兵,红卫兵像从疯人院跑出来的一群疯子到处打砸抢,说是不砸烂旧世界,就创造不出红彤彤的新世界。我不明白世界为什么非要红彤彤,而不是五彩缤纷。如果世界只有一种红彤彤的颜色,那就太恐怖了。大自然既然是色彩斑斓的,为什么还要靠人的意志来改变呢? 我和弟弟像小时候一样,晨起暮归,赶着羊群,在家乡的山水间游荡。这一游荡就是三年。简单的生活,不用思考的日子,使我的身体得到很好的发育,当我接到矿上通知,要我下井挖煤时,我已长成了一米八的大个子。十九岁那年,我沿着父母走过的巷道走向了地球深处。原先我想拼命学知识,以摆脱父辈的命运,结果被证明是徒劳的,我想为世界做点什么的抱负,只能从挖煤开始了。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天下矿时的情形,虽然已过去了三十年,但想起来仿佛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母亲最先起的床,做好了早饭。早饭很丰盛,是三个馒头,一碗稀饭,一碗红烧肉。母亲坐在一边看着我吃,气氛有些凝重。我想让母亲相信,这只是我当矿工后的第一顿早饭,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不会是最后一顿。虽然矿上经常出事,但不会和我发生关系,我相信自己不会一辈子挖煤,还得干点别的,老天爷不会让我早早离开人世的。可这些话我不敢说出口,和煤打交道的人都知道忌口,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说出来会遭报应。 吃过早饭,母亲送我出家门。走了一百多米,我劝住了母亲。我现在是个大男人了,不能让人家看不起。母亲站住了,把饭盒递给了我,叮嘱道:“跟在师傅后面,好好学着干,别逞强。” “知道了,您回吧。”我故作轻松地回答。不就是下井挖煤吗,别人能干,我也能干,只不过我比别人多些悲凉。要是没有文化大革命,我应该正在北大读书。我的理想就是考上北大,北大是无数志士仁人寻梦和实现梦想的地方,我对自己的人生也有梦想,中学时代的梦想就是考上北大读书。北大现在没有人读书,我只好留在家乡挖煤。 母亲的叮嘱带有预见性,我幸亏是跟在师傅后面,否则我在下井的第一天就将永远留在那个漆黑的世界了。 我和师傅,还有十几个工友,坐着缆车来到距离地面三千多米远的掌子面,一路的风驰电掣和磕磕绊绊,使我搞不清东南西北,当然也没必要搞清,只要记住哪条巷道不能走就行了,这是师傅说的。师傅已经在井下干了二十年,不敢自夸对蜘蛛网一般的巷道有多熟悉,只是谦虚地说基本了解,包括了解巷道和煤层构造,了解如何辨别和躲避危险。师傅说,要珍惜自己这条命,挖煤就是挖煤,犯不上把命搭上,煤黑子的命也是命。 我觉得师傅是个哲学家,懂得付出和给予之间的关系。跟着这样有头脑的师傅干,母亲的担心就属于多余了,保证出不了问题。事实上,问题肯定会出,关键是如何面对。在地球的心脏挖东西,地球的感觉肯定不舒服,耍耍脾气,出点难题,是在所难免的。 问题发生在快下班的时候,我正打着风钻,师傅突然喊停,然后就叫大伙儿快跑。一种沉闷的声音,夹杂着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传来了,像是死神的脚步声。我想拽着风钻一起跑,风钻却像被焊在了煤里。面对保护集体财产和个人逃生的选择,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呆立在死神面前。师傅冲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胳膊,拼命往外跑。身后传来一阵巨响,一股激流打在了我的后背上。要不是师傅拽着,我肯定趴下了。而一旦趴下,就会被死神踩在脚下。 我跟在师傅身后拼命跑,一直跑出危险地带,坐上缆车。师傅点了一遍他带的人,见一个不少,才放心地靠在了车帮上,闭上眼睛休息。在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师傅太伟大了,他不仅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还是个和死神搏击的高手。 走出井口的时候,我看到了母亲,还有许多矿工的家属。母亲的眼泪流下来了,拽着我不松手。我告诉母亲,是师傅救了我一命。母亲感谢师傅。师傅说,嫂子,你谢个啥,师哥当年还救过我一命呢。听师傅一说,我才知道,师傅是父亲的师弟,而且有生死之交。 第四章 矿工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单调而沉重的体力劳动,充满危险而不得不铤而走险的生存方式,使我的身体异常结实,心态却敏感多疑,只有会躲避危险才能生存下去,这是师傅告戒我的金玉良言。我每天都在实践着师傅的话,外表像牛一般,心里却装着一只机警的兔子。所以,当七年后我彻底告别矿工生涯,走向北京大学校门时,竟然毫发无伤,而和我同时当上矿工的十几个同龄人,有三个已离开了人世。 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文化大革命以粉碎“四人帮”的形式结束了。我敏感地预测到,大学校门将要向有志青年打开了。下班以后,我把业余时间都用在了书本上,准备机会来的时候拼一把。母亲觉得我老大不小了,应该说个对象,踏踏实实过日子。弟弟都结婚有儿子了,把羊倌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我不甘心,找对象不是要紧的事,用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才是最重要的。要想让自己离开噩梦缠绕的矿区,只有靠考学,当兵都不成,复员后还会回来。考上大学,才能找到更能发挥我价值的地方,而这个地方肯定不是京西煤矿。我回绝了各路提亲的,也不让母亲张罗,而是一门心思扑在课本上。我找到原来就看好我的老校长,借来了全套高中课本,在长夜孤灯的陪伴下,刻苦攻读。 正像某位聪明人所说的,机会总是给予有准备的人。“文革”结束后的第二年,高考制度恢复了。魂牵梦萦的北大,终于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毫不犹豫地填报了北大中文系。在考场上,我找到了上北大的感觉,不是用笔,而是用心来答卷,结果从京西煤矿一步跨进了北大校门。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激动得彻夜难眠。这张薄纸使我的生命再也不用在漆黑的巷道里游荡了,我的价值将在北大得到提升。我终于可以为这个世界做点更有价值的事情了。虽然年龄大了一些,已经快二十六岁了,但未来的路还很长,还能够做很多很多的事,前途依然不可限量。 3 想起走进大学校门时的豪情壮志,我现在只有苦笑的份儿了。黑漆漆的夜空传来隆隆的雷声,几道闪电划过,天空响起霹雳,豆大的雨点砸在我脸上。我不想躲,也没必要躲,一个要结束自己生命的人,还在乎暴风雨吗?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这是多少人呼喊过的豪言壮语,我现在也想呼喊了。 那时能够走进北大校门的人,几乎都喜欢抬着头,眼睛往天上看。天上晴空万里,阳光灿烂。是啊,上百万的考生,能有多少人走进北大优美的校园呢,不过千八百人,又有多少人能够成为中文系的学生呢,不过百十来人,说他们是天之骄子一点不为过。 大二的时候,我的一篇小说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成为当时伤痕文学潮中的一篇力作。我写的是我的师傅,一个具有哲学家思想的煤黑子。小说和实际情况的最大差别是,小说主人公因为用哲学观点分析社会的阴暗面而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最后在瓦斯爆炸中死了。而我的师傅还活得好好的,也不是现行反革命,虽然他也说过对社会的不满言论,可没人揭发他。 这篇小说使我在北大中文系成了知名人物,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作品的。不少人向我打听是通过什么途径把小说送到编辑手里的。我告诉他们,是通过邮局邮寄过去的。没有人相信,在别人的怀疑中,我把小说一篇篇寄了出去,换来了一张张汇款单。小说证明了我的才华,而我的外貌是无需证明的。一米八的个子,虎背狼腰,七年的矿工生涯打造出满身的肌肉,再加上一副坚毅的面孔和成熟的年龄,使我浑身上下洋溢着男子汉的丰采。从上大一开始,我就不断地接到情书,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北大才女,向我频频发动爱情攻势。我的脚下春潮翻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接到情书我从不回复,对所有向我主动进攻的才女,我全部采取了冷处理。我对自己充满自信,相信我的那一个肯定会出现在身边,而我在见到这个人的刹那间,将产生触电般的感觉,至少是眩晕感。惟一让我感到自卑的是我的出身,矿工的儿子,而且本人当过矿工。我的大部分同学不是高干子弟,就是有个当教授的老爹,要不就是有海外关系。好在血统论在大学校园里并不吃香,同学们都在靠自身的努力打天下。 上大四的时候,让我产生眩晕感的姑娘终于出现了。我已苦等多年,当初那些向我发动爱情攻势的姑娘们多数已另有所爱,我至少有半年没接到求爱信了。没有情感方面的骚扰,我可以把全部心思放在读书和写作上。我的学习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作品频频见诸报刊杂志,我自认为自身的价值也越来越高。但是,社会是复杂的,评价一个人的角度也是多方面的。在校园外的社会变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校园里也是热浪滚滚,什么民主竞选啦,什么地下刊物啦,什么学生社团啦,各路风流人物纷纷登场,吸引了相当多的同学的注意力,一时间学校偌大的图书馆都变冷清了。 那天傍晚,我把书包留在图书馆就去吃饭了,等我回来的时候,奇迹出现了。近在咫尺的对面,坐着一个女生,我在无意中望了一眼,那种期待已久的眩晕感顿时以爆炸般的速度占领了我的全部神经末梢。她终于出现了,上帝赐给我的天使终于在这夜幕低垂的时刻来到了我的身边。我闭上了眼睛,沉醉在眩晕状态中。图书馆里有很多空位,而她偏偏坐在了我对面,这仅仅是一种巧合吗? 我睁开眼睛,端详着对面的女生:浓黑的披肩发,鹅蛋形的脸,白皙光洁的额头,长长的柳叶眉,大大的杏核眼,小巧端正的鼻子,薄薄的淡红色嘴唇,稍稍倾斜的双肩,胖瘦适中的身材,还有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有些无法控制自己了,真想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我已经等你太久太久了。 对面的女生似乎被我灼热的目光烫了一下,抬起头莞尔一笑。这一笑,犹如放过来一股高压电,差点将我击倒。我呆若木鸡的样子一定非常好笑,那女生的笑容扩大了,嘴张开,马上要笑出声来,她立刻捂着嘴,放下手里的书,起身就往外走。这是对我的无声召唤,我跟着起身追了上去。 女生跑到图书馆外面,弯着腰,哈哈大笑起来。我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不知她在笑什么。片刻之后,女生直起了身子,我估计她的个头有一米七。 第五章 “你在笑什么?”我好奇地问。 “笑你啊!”她说。 “我好笑吗?” “你刚才看见什么了,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看见你了!” “我是那么可怕吗?” “不,是……” “是什么?” “想知道吗?” “当然想了。” “那我就说了,你可别被吓着。” “说吧,吓不着我。” “是可爱,我心目中的爱人就是你这个样子。” “哈,我看你倒是很可爱,刚认识就胡说八道。” “是真的,我真是这么想的。” “你知道人家说你什么吗?酷马。” “什么意思?” “冷酷的白马王子。” “谁这么说?” “我的同学。我认识的女同学中至少有五个人给你写过信,但你一封也没回过,所以她们背地里叫你酷马。” “对那些情书我从来不回,因为我要找的人是不需要写情书的。” “你那么自信?” “多少有一点,不过最主要的是我相信头一次见面的感觉。” “感觉怎么样?” “当然是妙不可言了,我刚才的样子你已经看到了。” “看来我是来对了。” “什么意思?” “那些遭到你拒绝的姑娘们鼓动我,说我要能让你动心,她们就请我吃饭。”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那好,再见!” 女生说完就走了。事情变化太快,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我想追上去时,女生已消失在夜色中。我垂头丧气地回到阅览室,忽然看到了那个女生留在桌子上的书。原来她留下了一道智力测验题。人走书留,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就是让我把书送还给她,最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好证明给那些和她打赌的人看,我已经为她动心了。 我迅速抓过书,翻开书皮看,只见上面写着:七七级生物系,马雪兰。 第二天上午是两节古典文学课,下课后我就奔了生物系。我打听到七七级生物系在阶梯教室上课,我赶到时正好刚下课,我大喊了一声:“马雪兰!”我的洪亮声音吸引了众多正在收拾书包的同学。一个戴着黄色塑料眼镜的小女生跑了过来,脸上的表情异常激动:“宋……宋大作家,你……找我吗?” “我找马雪兰。”我对面前这个不足一米六的小女生说。 第六章 “我就是马雪兰。”小女生使劲点着头说。 “我找另一个马雪兰,昨天晚上她把书落在了阅览室。” “生物系就一个马雪兰,那就是我,你手里的书也是我的。”小女生的眼镜片后面闪出了灼热的光芒。 “我要找的马雪兰至少比你高出半头,而且也不戴眼镜。” “哦,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小女生转过身子,大声吼道:“杨倩,你给我出来!” 她的话音刚落,就传来了一阵哈哈大笑的声音。笑弯了腰的杨倩被几个女生从人堆里揪了出来。我的眼睛一亮,果然是昨晚那个女生。马雪兰从我手里抢过书,低着头跑了。杨倩不笑了,追了几步喊道:“小兰,我请你吃饭。”说完,她又转过身,对刚才揪她的那几个女生说:“你们都看到了,宋大作家可是亲自来找我了,你们要请我吃饭。” “请就请,我们请客,让宋大作家掏钱。”几个女生嚷嚷着走了。 我和杨倩就在这恶作剧般的情景下认识了。我大她四岁,都是激情如火的岁月,都是心目中理想的恋人,不仅郎才女貌,而且女才郎貌。很快,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在大学毕业时,我们已难舍难分。我是带薪上学,所以租间房子不成问题,还差两个月毕业的时候,我们在外面同居了。 毕业时,杨倩本想出国,她在南开大学当教授的父亲安排她去美国留学,她父亲的弟子在美国的一所大学当系主任。她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不想离开中国,学中文的,在国内更有发展前途。她说她再考虑考虑。 当天夜里,我就把她彻底征服了,用一个男人强有力的野性,把她摧残得死去活来,她娇嗔道:“瞧你这疯劲儿,好像再也要不到我了。” “你要是去了美国,我可不是要不到了。” “谁说我一定要去了?” “那我能要你一辈子了?” “你不想要都不行。” “太棒了,老婆万岁!” “去你的,我能活一百岁就知足了。” “那好,老婆同志,我祝你长命百岁。” 第二天一早,杨倩给老父亲打电话,回绝了父亲的安排。父亲问她原因,她明目张胆地说,在美国她找不到爱人。她已经二十六岁了,老父亲可能觉得女儿的终身大事要比到美国留学更重要,也就不再劝她了。 毕业后,我分到了b市政府,杨倩分到了k部。毕业没多久,我们就举行了简朴的婚礼,把各自留在b市的大学同学都请来,在一家名叫半亩园的餐厅吃了一顿。婚礼后,我们分别去了天津和京西煤矿,拜见了双方的老人。杨倩的家就住在南开大学里面,优美的校园环境,儒雅的岳父岳母,使我心灵深处的自卑感突然变得强烈起来。我只在岳父母家住了一天就赶回来了,害得杨倩的嘴噘得老高,说她还没有和父母把话说够。 带杨倩回京西煤矿是我犹豫再三后才做出的决定。家乡虽然风景如画,但那是大自然的产物,和人工雕琢而成的南开大学校园根本无法相比。我想把母亲接到城里来,住上两三天再送回去。杨倩不干,她想利用婚假见识一下我的家乡,看看是什么样的水土养育出她老公这么优秀的人才。我拗不过她,只好先同意下来,再给她打预防针。我告诉她,我的家乡是穷山恶水,到处是脏乎乎的煤,家里也只有三间低矮的平房,而且终年弥漫着羊粪味儿。 杨倩不听我的,使劲亲了一下我说:“你嘴里也是羊粪味儿,不过我喜欢,谁也管不着。” 我的嘴里是烟味儿,不是羊粪味儿。自从我下矿井后,我就学会了抽烟,烟龄已有十年了。我第一次吻杨倩时,还事先做了检讨,说我嘴里有烟味儿。杨倩瞪着眼睛说,只要是你身上的味儿,不管是什么味儿,我都喜欢。杨倩说完就闭上了眼睛。我紧紧搂着杨倩,不管不顾地吻她的嘴唇,吮她的舌头,心里想,如果被一个女人爱上,这个女人就会变得无所顾忌。 杨倩到了我的家乡,好像鱼入海,鸟归林,兴奋得满山疯跑。她对婆婆做的菜窝头赞不绝口,跟着小叔子放了半天羊,和我的弟媳学了两小时怎么喂孩子奶。弟媳已经生了第三胎,前两个是闺女,这一个是小子,有六个月大了。让我无法接受的是她非要下到井里去看看不可。那是男人的充满危险的世界。她威胁说,如果不带她去,她就自己去。面对娇妻的威胁,我只好妥协。坐上缆车,下到巷道,她的胆子忽然变小了,下了缆车就不敢往前走了,缩在我的怀里像只受惊的猫。我高兴地带她原路返回。路上正好碰见我原来的那帮弟兄,他们用尖厉的口哨向我致意,我攥着妻子的手向弟兄们挥动,在这一刻我没有自卑感了,因为杨倩的美丽足以让我挺直腰杆。 婚后的生活归于平静后,我们过起甜蜜的小日子。一年后,k部分给杨倩一套两居室,她的肚子也挺起来了。结婚时,我曾经向领导申请过住房,得到的答复是,在我前面还有很多人排队等房,有的人小孩都上学了还租房住,估计在五年以后才能轮上。为这件事我郁闷了好几天。说是给知识分子待遇,堂堂的北大毕业生,结婚居然没有住房,连个矿工都不如,在京西煤矿,矿工要是结婚,领导怎么的也会给找一间房子。杨倩用妻子的柔情化解了我的郁闷,躺在我怀里说,只要是和我在一起,哪怕住狗窝也心甘情愿。 搬进新居后,杨倩充分发挥她学生物的特长,把家里弄得绿荫婆娑,春意盎然,犹如一座微型花园。我最喜欢做的事,是在杨倩沐浴后,把耳朵贴在她白白的肚皮上,听着肚皮下面那有力的搏动,享受醉人的天伦之乐。 第七章 4 想起那些美好而遥远的事,我的眼泪流了下来。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瞬间我成了落汤鸡。美好的家庭生活,为我的工作增添了无穷动力。我没有理由不干好工作,我需要用优异的工作成绩来回报温柔美丽的妻子,来向这个世界证明自己的价值。 我被安排到市政府办公厅秘书四处,主要工作是写简报。这对我来说是小儿科,无论是会议简报还是工作简报,写起来都得心应手,似乎我天生就是写简报的。处长对我的工作很满意,加上我谦和的为人处世原则,勤奋的工作精神,得到了同事们的一致认可。同事们的认可使我觉得自身价值得到认可,所以工作更加勤奋,加班加点成了家常便饭。 早出晚归变成常事后,引起了杨倩的不满。她问我,一分钱不多挣,干吗要累死累活地干?我回答说,是为了体现我的价值。她问,就你价值高,别人干什么吃的?我回答说,别人的事我管不着,我只要干好领导交办的事,让领导满意,将来就有升迁的希望。她问,当官比老婆还重要吗?我回答说,当官是为了多挣钱,给老婆脸上贴金。她问,我要是当官了,是不是给丈夫脸上贴金?我回答,你要是当的官比我大,那我的脸就无处放了。她不问了,我也不想回答了。 我是全处工作量最大的一个,或者说承担了全处一半以上的工作量。年底评选优秀公务员,我觉得板上钉钉非我莫属。优秀公务员看什么,不就是看工作业绩吗?我的工作业绩有目共睹,一年写了一百多篇简报,而全处全年发出去的简报不过二百多篇。我把自己的预测提前告诉了杨倩,杨倩说,这多少是个安慰,就算是领导给你发的安慰奖吧。没料想,在评选前,处长找我谈话,说只有一个名额,全处八个人,我的年龄最小,荣誉应该让给老同志。面对处长那双犀利的眼睛,我无话可说了。结果,一个五十来岁的副处级调研员获得了优秀公务员的称号。而这位副处级调研员,在我看来基本是不工作的,每天上班的主要时间是喝茶看报纸。 我觉得这个世界太荒唐了,存在就是合理,没有地方讲理去。勤奋工作是应该的,无私奉献是应该的,不拿奖励也是应该的,奖励无所事事的人还是应该的。 回到家,杨倩又刺激了我。每天按时上下班的杨倩,居然拿回一个优秀公务员的奖状,外加五百块钱的奖金。杨倩向我传授真经,就是干工作别那么认真,差不多就行了,关键是要搞好关系,这才是最重要的。工作干得太出色,把别人都比下去了,要遭人恨的。无论是谁给你穿小鞋,你都够戗。 杨倩说得有道理,自己像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地苦干,实际上人家是把我当猴耍。我告戒自己要学聪明一点,别再傻干了,人家干多少,我也干多少,有时间回家陪老婆,或者写写小说,恢复文学创作。现在好作品不多,说不定还能像当年那样再火一把呢。 我的自以为是在处长那里碰了钉子。那天早上,处长让我写一篇简报,下班前处长来要,我一个字没有写。别人写份简报要三四天,我没必要当天交稿。 “过两天给您。”我对处长说。 “过两天?”处长似乎被搞糊涂了。 “是,我想先看看材料,明后天再写。” “下班后留下,我要跟你谈一谈。” “要谈现在谈,下班以后我要回家。” “我说了,下班以后。”处长说完就走了。 优秀公务员踱着方步过来了,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宋,你还太嫩。现在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我劝你还是把简报写了。” “我不写,他敢把我吃了?”我倔强地说。 “不会吃你的,这里没有人会吃你。”优秀公务员说完就拿着毛巾洗澡去了。 我把写简报的材料扔进抽屉,也去洗澡了。优秀公务员能做的事,我做了也不会错到哪里去。洗过澡后浑身清爽,我打定主意,下班时间一到我就回家,八小时以外是我的自由。处长在离下班时间还有半分钟的时候打过电话来,叫我过去。我只好放下公文包,去了处长的房间。处长和副处长两人一间屋子,副处长已经走了,只有处长在。 “坐,咱们开门见山,我问你,闹什么情绪?”处长劈头问道。 “我没闹什么情绪。”我不想屈服。 “没闹情绪?我布置的工作居然不完成,还说没闹情绪。” “别人都是三四天写一个简报,我为什么不能?”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 “我为什么不能和别人一样?” 第八章 “因为你是新分来的大学生,是我亲自选定的,是有培养前途的苗子。” “我干了那么多工作都白干了,连个优秀都不是。” “谁说你白干了?大家都有眼睛。优秀管个屁用!哪个领导干部得过优秀?连我都没得过。人不大,虚荣心还挺重。再说,那个副处调到机关干了快一辈子了,官是当不上去了,优秀也从来没得过,人家得一个优秀怎么了?这个东西是论资排辈的,你刚来几天就想拿优秀?告诉你,累吐血也不会给你的。” “不给就不给,我也没必要那么努力工作了。”我嘟囔道。 “不行!你必须要像以前一样,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干,这是为你自己的前途干,全处工作人员中我就看好你,要文凭有文凭,要水平有水平,不出几年你就能起来。有了一官半职,不比当虚无缥缈的优秀强?回去好好想想我说的话,想明白了,明天中午之前把简报交给我。” 处长的话令我颇为感动。显然我没有机关工作经验,看得太近,想得不远,处长是为了我的前途着想才让我拼命苦干的,而我居然不领情,让处长枉费了一片苦心。 “我知道我错了,我不会再让您失望的。”我表示了决心。 “年轻人难免犯错误,知道错了,能改就是好同志。” 当天晚上我就把白天犯的错改正过来了,我留在办公室,当处长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消失的时候,我拿出简报材料,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完成了处长布置的工作。 杨倩对我的晚归表示不满,我解释是处长找我谈话,并把谈话内容告诉了她。她说处长在哄我玩儿,目的是让我把活儿干好,让他这个处长有业绩。我更相信处长的话,他是我的直接上司,代表了一级领导。在老婆的唠叨声中,我大口嚼着馒头,发现今晚的饭菜格外好吃。 简报事件之后,我又成了不是优秀的优秀公务员,不仅把每件工作都做在最前面,而且做得最好。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始终牢记处长的话,是为自己的前途干。在我进机关工作十八个月的时候,处长又单独找我谈了一次话,郑重通知我,说根据我的表现,晋升我为副主任科员,相当于副科长。在外省的县里,相当于县属局的副局长,在部队就相当于副营长。名额有限,是他再三争取来的。 我知道副科长的分量,在京西煤矿,上万人的大企业,不过就是个处级单位,副科长就是煤矿各个职能部门的二把手,从理论上说,我的职务就是煤矿职能部门的二把手,而这个二把手的位置,是多少人一辈子也当不上的。我万分感谢处长的鼎力相助,表示一定要用更出色的工作成绩来报答领导的关怀。 我满足了,并把这种满足感带回家,讲给正在坐月子的杨倩。杨倩在二十天前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杨倩解开怀,抱起女儿,抽出一只手托起饱满的rx房,让女儿的小嘴含住乳头,然后微笑着听我演说一般的感慨,对我描绘的远大前途不置可否。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处长说了,只要当上副主任科员,照我现在这样干下去,两年上一个台阶没问题。我今年快三十二岁了,三十四岁当上主任科员,三十六岁当上副处长,三十八岁当上处长,四十岁当上副局长,四十二岁当上局长,四十四岁当上副部长,四十六岁就可以当上正部级干部了。这辈子我能当上部长,也就心满意足了。” “你做梦吧,两年一个台阶,谁敢给你打保票?”杨倩给我泼凉水。 “处长说的,他说他看人不会错的。” “我问你,他今年多大了?” “五十岁。” “五十岁才是个处长,他有什么资格给别人打保票?” “也是,他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根本就不可信。你以为你的仕途是他安排的?告诉你,往上升官,除了年限,还有机遇、条件、关系、能力,等等,很多因素。你的处长是个混蛋,他在耍你,你还蒙在鼓里,为他大唱赞歌。” “他怎么耍我了?” “副主任科员是应该得的,只要是我们这届的大学生,在政府机关工作,人人有份。主任科员才需要争取,那叫破格提拔。” “你怎么知道的?” “单位今天给我打电话了,很不好意思,我就属于破格提拔对象。” “不可能!你怎么能当上主任科员呢?”我对产妇的话表示怀疑。 “怎么不能呢,是人事部门给的,又不是我要的。” “这事太奇怪了,我们单位怎么就没听说破格提拔谁了。” 第九章 “这种暗箱操作的事,谁还大声嚷嚷去?我告诉你,肯定有人被破格提拔了,但不会是你,你就是一头好使唤的牛,埋头拉犁,不抬头看路。” “你在部里具体干什么工作,怎么什么好事都能赶上?”我一直没细问过她的工作。 “给一位副部长当秘书。她长得还行,我们俩没事就讨论美容化妆问题。” “不谈工作谈美容化妆?” “女人嘛,当然要谈女人感兴趣的事喽!” “我明白了,你走的是上层路线。” “你明白什么?我是她的秘书,也是她的朋友,破格提拔,只不过是朋友之间帮个忙而已。” “有机会我也会走上层路线的。” “我看你走不通,就你这样好逞强的人,领导肯定会反感你的。” “那要看什么领导。赶上一个爱才的领导,发现了我的价值,我就会青云直上。” “要是遇见一个昏庸的领导呢?你能对他点头哈腰吗?” “能当上领导的,肯定有他的道行,看人要看长处嘛。” 我们正说着,传来了门铃声。我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颇有风度的中年女士。 “请问,这是杨倩的家吗?” “是,请问您是……” “我是她的同事,过来看看她。” “快请进。”我招呼她进来后,对里屋喊道:“杨倩,有同事来看你了。” 杨倩抱着孩子出来迎接,她惊呼一声:“李部,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 “您快坐。老宋,这是我们的李部长,快沏杯茶。” “李部长?”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么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姐,怎么会是部级领导? “老宋,别犯愣了,快去沏茶啊!” “好,好,李部长,您坐,我去沏茶。”我终于明白了来人的身份,激动得手足无措,沏茶时把一半的水洒在了茶杯外。 我端茶进屋时,看到李部长正兴致勃勃地看孩子吃奶。杨倩一脸幸福,挺着两只饱满的大rx房,尽情地让女儿吮。 “小家伙蛮漂亮,把你们俩的优点都吸收了。”李部长夸奖道。 “李部长,您坐,您喝水。”我把茶杯放在茶几上。 “杨倩,我告诉你,顶多让孩子吃你半年奶,要不然可恢复不了体形。”李部长真像个大姐姐,关心杨倩就像关心自己的妹妹。 “李部,我知道。您瞧我的奶,大了快一倍了。” “断奶后能恢复,我说的是半年就断奶。” “小东西,李部有令,半年后妈妈就不给你奶吃了。”杨倩对女儿说道。 “我是为你着想,小家伙吃牛奶是一样的。” “李部,您这发型是新剪的吧?”杨倩转移了话题。 第十章 “怎么样,好看吗?”李部长站了起来,转了一圈。 “不错,挺有风度的,如果前面再稍稍留长一点就更好了。” “我说要留,那个发型师非说显得老气。” “您这样显得精神,不过服装要穿深一点颜色的。” “我有一套比这颜色深一些的。” “您回头换上,感觉一下,看有什么不同。” “你这屋里布置得不错,到处是花儿草儿的,感觉很舒服。我就不会养花,有两盆花,也是半死不活的。” “等我坐完月子,我帮您设计一下,只要房间里有地方,保证让您觉得永远生活在春天里。” “那就说好了,我可等着你。” 从两个女人的谈话中是听不出上下级关系的,只觉得是两个好朋友在拉家常。我不禁暗暗佩服起杨倩,她的交际手腕真有一套,能把一个堂堂的副部长引到家里来,聊些家长里短。我设想一下自己,如果有一天给某个部级大官当秘书,有可能聊家常吗?估计不可能,男人之间是不聊家常的。 李部长坐了半个小时,临走时非要放下三百块钱不可。我跟在杨倩后面把她送到屋门口,她说什么也不让送了,自己下楼了。 “你们的李部长真不错,一点架子都没有。”我关上门后说。 “她在我面前没架子,像我姐一样,在别人面前架子可大了,连那些司长都怕她。” “看来我得好好向你学习,和领导交朋友。” “你呀,够戗。” “谁天生就会,不会就学嘛。” “我告诉你一句话,你记住就行。” “什么话?” “别把自己看太高,你的价值不是你自己认定的,而是别人认定的。你把自己看高了,别人就会看低你;你把自己看低了,别人才会看高你。知识分子吃亏倒霉,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高,还放不下架子。” “我没把自己看太高,我只是努力工作,让别人认可而已。” “我不跟你多说了,记住我的话,夹着尾巴做人,肯定不会吃亏的。” “好吧,那我就忘掉自己是北大毕业生,忘掉自己是个作家,我在政府机关里,只不过是个萝卜头似的小办事员。” “你要真有这种心态,那就对了,就找到感觉了。” “你哪儿来这么多丰富经验?” “从李部那儿学来的。” “看来跟在领导干部身边提高就是快。”我不无醋意地说。 我也想跟在领导干部身边,当个秘书什么的,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我又不能直接找领导提出来,领导会认为我这是非分之想。谁都知道给领导当秘书是升迁的捷径,但凡有点想法的人都想走这条路。我没有举荐之人,也没有引起哪个领导的注意,所以还得像过去一样,当一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有关破格提拔的问题,我也没敢找处长提出来,怕处长怀疑我思想动机不纯。如果一个干部的思想动机有问题,接下来就是连续不断自动找上门的倒霉事。 我没找处长,处长倒找我了,要破格提拔我当主任科员。我心里暗吃一惊,觉得肯定有什么事等在后面。果不其然,处长动员我参加b市青年讲师团。 第十一章 5 想起青年讲师团的生活,我不禁使劲摇摇脑袋,满头的雨水摇去不少,有关讲师团的记忆也浮上了脑海。暴风雨越下越急,打在头发稀疏的脑袋上生疼。我用手从前往后捋了捋头顶,好像从一块冰上划过,坚硬、冰凉、光滑。岁月无情地掠走了我的许多头发,也掠走了我身上的许多东西。 也是这样一个暴雨如注的深夜,我躺在远郊县一个叫石窝子乡的招待所里,听着窗外呼啸的风雨声,夜不能寐。 处长说报名参加青年讲师团是难得的机遇,一是可以锻炼在基层工作的能力,二是可以作为后备领导干部的苗子让组织部门考察。自由报名和领导选定相结合,没有培养前途的,即使报名也不会让去的。b市青年讲师团的成员主要是去远郊区县的教育系统,锻炼时间为一年。 处长许诺我,只要我报名参加,就破格提拔我当主任科员,相当于部队里的正营级干部。我再一次相信了处长。副处长等我报了名之后,用少有的诚恳态度告戒我:“小宋,凡事要留个心眼儿。无论你在下面干得多么好,都不要留下,不管谁让你留下,都不能答应。在下面,你是条龙人家也会把你当成虫的;在上面,你是条虫人家也会把你当成龙的。记住,这是经验之谈。” 这一年多来,我多少了解了副处长的经历。原来他是被当作后备干部的培养对象下放到房山区,当了区长助理,下去的时候是个副处长,区长助理是个正处级干部,但权力要比一般的正处级干部大得多。下去两年,干得也不错,正在提拔有望时,派他们下去的那位市领导忽然犯了严重错误,离开了领导岗位。他成了没娘的孩子,市里不管,区里也把他的助理职务撤了,让他去了区教育局当副局级调研员。具体什么工作也没有,实际是把他闲置起来了。四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干事业的好时候,忽然成了别人的累赘,他能不撮火吗?他无数次地找市委组织部,要求恢复原来的工作。市委组织部也换了领导,对他们这批人的问题研究了多次,最后向他们摊牌,回来可以,但没有位子,要不然就空调一级内部退休。他们这批一共有二十三个人,本来有着不错的前程,结果却成了处理品。除了三个人提前退休外,其余二十人都被安排进市里的各个机关,成了有职无权的副处调。副处调就意味着不提拔、不使用,熬到退休完事。 我对副处调的告戒表示感谢,我不想成为第二批副处调。作为讲师团的成员,我只要做好分内的工作,在一年到期后按时回来就行了。 杨倩不同意我参加什么讲师团。这个漂亮的女人不仅是我的老婆,还时不时地充当我的保护神。 “你呀,不撞南墙不回头。”她用手指戳着我的脑门说。我的脑门正在向宽处发展,在眉毛上方形成了一片宽阔的不毛之地。 “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我开玩笑地说。 “不回头就撞个头破血流吧。” “出门前别说不吉利的话,这是我们矿工的传统。” “什么不吉利,我这是告戒你。靠你一个人什么也改变不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顺其自然,到时候给我全须全眼儿地回来,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又不是蛐蛐,哪来的全须全眼儿?” “你他妈的是我丈夫。” “你骂人!” “我生气,这叫他妈的怎么回事,老婆刚生完孩子,就把人家丈夫鼓捣走了,还美其名曰是选拔领导干部苗子。” “我又不是去送死,瞧你这一百个不乐意。” “死了倒好,我可以再找一个让我省心的。” “说什么呢?” “就是嘛,你瞧你这么大人了,老是让人揪着心。” “我是让你揪着心,我不揪你的心,谁揪你的心?”我用手轻轻地揪起她的xx头,然后把她抱到床上,像婴儿似的嘬起了她的奶水。 “去你的,就会来这套。”她娇嗔道。 “好甜啊!”我吞咽了一口温热的奶水说。 “多嘬几口,太涨了。啊,慢点,抱紧我,我要……” 我也要,要得天翻地覆,地动山摇,激烈的战斗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才慢慢平息下来。 “坏蛋,我要想你怎么办?”她问。 “攒着。”我说。 “什么攒着,攒什么?” “攒着思念啊,就像越吹越大的气球,思念越多,气球越大,等我们见面的时候,砰,气球爆炸了,那多刺激。” “坏蛋,你会想我吗?” “当然。我不想老婆想谁啊?” “要是有别的女人勾引你呢?” “除非比你漂亮。” 第十二章 “好你个大坏蛋,比我漂亮你就动心?” “我不会动心的,因为世界上没有比你更漂亮的人。” “就你嘴甜,满嘴跑舌头。” “还有你的舌头。”说着,我抱住她的头,轻轻地叼住了她的舌头。 在这风雨之夜,想起温柔美丽的老婆,我久久不能入睡。从市里到县里,把讲师团成员当成了宣传队、播种机,肩负着组织的重托、人民的期望,我们必须要干出点什么来,才能对得起讲师团的称号。我现在的职务是县教育局副局级督导员兼小分队队长,我们这个小分队的十名成员都是挂空职的副局级督导员。按照市里的统一部署,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宣讲,就是给全县教育系统的管理干部和老师上课。这种统一部署不知是谁拍脑门想出来的,害得我们只搞了三次就被迫改变了形式。 在宣讲开始前的那天早上,我忽然有了一种临战前的激动和紧张。在队员们的一致推举下,由我来打头一炮。我准备的讲座题目是:现代社会与现代教育。在县政府能容纳一千多人的大礼堂里,横幅挂上,主席台摆好,灯光打亮,一派隆重热烈的景象。原定八点半开始的讲座,因为县委书记没到只好往后推。九点钟的时候,书记的秘书来了电话,说书记要到市里开会,不要等他了。 我和小分队成员精神抖擞地跟在教育局局长的后面上台了,听众有百十来人,其中包括县教育局的工作人员。局长小声解释说,很多学校离得比较远,听讲座的人会陆续赶来的。局长用热情洋溢的开场白介绍了讲师团的意义和小分队的每一个成员。十个成员坐在主席台上,在局长介绍时,一个个依次站起,像被展览的动物,下面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隆重和冷清,激情和麻木,在台上和台下交织着,使我觉得眼前的场面有些尴尬和滑稽。 在中午吃饭前,我向在座的各位描绘了现代社会和现代教育的美妙图景。可什么是现代社会,什么是现代教育,我既没有亲身经历过,也没有进行过深入研究,所用资料全部是摘抄的,我所能做到的就是还能理解这些成了我讲座内容的东西。至于这些东西和听众有什么关系,他们相信不相信,我就不得而知了。会场上倒是安静的,没有人来回走动,只有我浑厚的男中音在礼堂里回荡。但是,听众的木然表情犹如一堵冰墙,在不断稀释我的热情,使我感到索然无味。当我终于讲完时,身边的讲师团成员首先鼓掌,会场上接着响起比开始时稍微热烈一些的掌声。我好像经历了一场煎熬,暗松了一口气。 我的头炮没有打哑,使讲师团的其他成员备受鼓舞。中午,县里为来听讲座的人提供了免费午餐。大锅饭,大盆菜,自助式的,各取所需,山一样高的馒头,海一样汪洋的菜,被百十来号人一扫而光。我吃惊地看到一个干瘦的中年人,一次取走了八个馒头,而且全部咽进了肚子里。回想起我当矿工的日子,好像也没有如此肚量。 吃过午饭,下午一点半接着开讲。下午的讲座由县教育局副局长主持,不知是副局长的威信不够高,还是中午的饭撑坏了一些人,快两点的时候,礼堂里才稀稀拉拉地坐了五六十人。副局长没有感到任何不正常,大模大样地主持起来。主讲人是学图书馆专业的女才子,在市机械局劳资处当主任科员。她大谈图书馆在教书育人方面的作用,放言说,如果每所学校有一座藏书在十万册的图书馆,就不愁培养不出人才来。女才子的话有道理,不过她的全部观点都是建立在假设上,因为是假设,所以激不起听众的热情,给予她的掌声要比上午的稀落得多,搞得她有些灰溜溜的。 第二天上午的讲座,是由县教育局办公室主任主持的,在主持人比预定的时间晚半个小时宣布讲座开始时,礼堂里竟出现了片刻的寂静。台下只剩下二十来人,这个时候谁要是不知趣拍起了巴掌,肯定是不怀好意的,分明是想嘲弄谁。我作为分队长,脸上有一种发高烧的感觉。按照市里的部署,宣讲是我们的主要任务,可现实情况让我们有讲不下去的危险。我不知该不该叫停,面对寥寥无几的听众,对主讲人来说多少是个打击。正在我犹豫的时候,主持人已经做了简单的开场白,接着就开讲了。主讲人是社会科学研究院的一个助理研究员,他用浓重的川味口音,大讲如何看待早恋问题。他的讲座中带有大量的数据,似乎是一个研究报告。虽然听众人数不多,但还是有人在拔萝卜——悄悄溜号。好在主讲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非常强大,不管听众是一个人还是一百个人,丝毫影响不了他的情绪。他似乎一定要让人明白,青少年早恋是个非常值得重视的问题。 在主讲人眉飞色舞的时候,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听这样的宣讲,别说是偏远地区的教育工作者了,就是我这个北大中文系的高才生,都觉得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精神折磨。这叫什么事儿,让人家丢下手里的工作,教育局还要拿出大把的钱,听到的却是不着边际的东西。这种宣讲,包括昨天我讲的,对人家的实际工作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的事为什么还要热火朝天地干呢?我的头变大了,看看左右的成员,脸上虽然挂着一本正经的表情,但眼神中也多少流露出了困惑。我是个有良心的人,是个有价值的人,这种宣讲不仅让我感到尴尬和滑稽,而且感到十分荒唐和无聊。 中午吃饭的人数比听宣讲的多了两倍,教育工作者们对饭菜的关注要远远超过精神食粮。依然是山一样高的大锅饭,海一样汪洋的大锅菜。吃八个馒头的那个干瘦男人端着饭菜坐在了我身边,在坚持听宣讲的人当中,他起了表率作用,从来没有拔萝卜。 第十三章 “宋督导,我向您提个建议,不知行不?”八个馒头说。 “当然行了,欢迎您提任何建议。”我真诚地说,解除精神上的折磨是我们共同的需要。 “我琢磨着这宣讲活动不能再搞下去了,县里通知说要搞一周,我劝您下午就收摊吧,估计没有人去听了。” “为什么不愿听呢?”我希望听到他的心里话。 “听那玩意儿有啥用?俺们想啥你们知道不?” “不清楚。”我摇摇头承认道。 “不清楚你们讲啥呀?要对症下药,不知得什么病就下药,那不是胡来?” “那您的建议是……” “我看你们不如走下去,看一看下面的实际情况,能帮我们反映就反映,不能反映的你们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到那个时候,你们有什么主意再帮我们出一出。您看咋样?” “我们研究一下。”我很高兴听到八个馒头的建议,这样可以使小分队的任务通过变通的方式来完成。“您是哪所学校的?贵姓?” “我是石窝子乡中学的,姓黄。” “是校长吧?” “凑合着干吧。”黄校长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谢谢您,黄校长。”我伸出手,和黄校长使劲握了握。 黄校长的建议得到小分队绝大多数成员的赞同,除了那个有川味口音的助理研究员之外。这位搞研究的,喜欢用现成的数据,嫌自己调查太麻烦。作为分队长,我行使了一下自己的权力,决定停止宣讲,要求所有成员走下去,开展调查研究活动。散会后,我对助理研究员说,下去搞调查是个难得的机遇,能摸到第一手材料,说不定能搞出几篇引起国际轰动的论文呢。比如农村孩子早恋问题,似乎还没有谁研究过。助理研究员恍然大悟一般,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意见统一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愿意组合的两个人一组,愿意单独下去的也可以。县教育局长听了我们的想法后,也表示赞同,但要请示县委书记。县委书记一听,立刻就赶来了,表示坚决支持我们开展调查研究活动,为全县的教育工作出谋划策。他还当面指示县教育局长,一定要开绿灯,一定要做好后勤保障工作。县委书记感慨地说,教育问题是个大问题,要是通过讲师团的工作引起市里领导的重视,拨下教育专款来,那比搞一百场宣讲都管用。 我觉得书记有点实用主义,但不管怎么说,小分队的下一步行动得到了县里的全力支持,这才是最重要的。我选择了石窝子乡,八个馒头当校长的地方。 石窝子乡有方圆六七十里,在深山老林中散落着星星点点的村民点,我走了全乡一半左右的中小学,感受只有两个字:震惊。我情愿相信所看到的一切不是真的,而是一种幻觉,一种不该存在也不会存在的幻觉。 黄校长是石窝子中学的当家人。学校就在乡政府北面的半山腰上。那天我去学校时,天上正飘着扯不断的雨丝,沿着坑坑洼洼的泥泞山路走进校园,黄校长握着我的手激动地说,欢迎市里领导来视察,接着自豪地宣布,他的学校是全乡教育设施最好的学校。黄校长脸上的表情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但我所看到的校舍情况,却很难相信校长说的是实话。用石头和土坯垒的二十间教室分两侧呈梯状排列,一边十间,每间有五十来平方米,因为地面是黑土地,里墙和外墙一样颜色,房梁上只吊着两盏小灯泡,桌椅是用石头和木板垒起来的,给我的整体感觉就像黑乎乎的牲口棚,不像教室。 黄校长兴致勃勃地带我参观了化学实验室和物理实验室。所谓实验室,只不过有些简陋的实验仪器和瓶瓶罐罐。对实验室的保卫工作倒是十分到位,由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专门负责。黄校长介绍说,她是马副乡长的夫人。我顺便问了一下学校教职员工的情况,也就是学校有多少吃教育经费的在编人员。黄校长说有一百二十五人。我又问有多少学生,得到的答复是有二百个。我吃了一惊,问黄校长,学生是否太少,而教职员工是否太多。黄校长说学校的编制是上级定的,从学校领工资的有一百二十五人,但来上班的也就三十来人。 “那些人呢?不来上班,也要拿工资吗?”我感到奇怪。 “都是乡里和县里干部的亲属,上班也没事干,还不如去干点别的什么呢。”黄校长解释道,“反正上级是按照编制拨教育经费,给谁不是给啊!” “把钱用在改善办学条件上该多好,发给不上班的人算怎么回事?这不是吃国家事业费的空额吗?” “宋队长,学校经费是按项目切块下来的,是人头费的就得按人头费来发,是办公经费的只能用在办公经费上,不能混着来,否则就是违反财务规定。” 第十四章 “那人头费有多少?” “一年八万左右。” “办公经费呢?” “五千吧,是去年涨的,原来只有三千多块钱。” “够吗?”我问的是办公经费。 “马马乎乎,多给就多花,少给就少用。当然了,上边要是能多给一些办公经费,学校的办学条件就会更好了。您能帮我们争取一些经费吗?” “黄校长,如果把人头费的一半转到办公经费上,学校的办学条件不就改善了吗?” “那当然了,我要有四万多块钱,能干多少事啊!可惜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 “学校的编制是根据学校规模定的,定下来以后就不好再变了。” “二百个学生也用不了那么多教职员工。” “学校的规模是五百个学生,招不上来,山里的孩子能读到初中的太少了。” “既然招不上来,那就把人头费砍下来,补充办公经费。办学条件好了,对学生就有吸引力了,来的学生不就多了吗?” “我也这么想过,可乡领导说我的思想认识有问题。人头费砍下来了,办学条件好了,学生多了,如果再想增加人头费那就太难了。乡领导说,人头费是国家给的,即使一个学生没有,也不能砍下来。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能不能在保持人头费的前提下,不断增加办公经费。” “我明白了,已经得到的就不能放弃,没有得到的还要努力争取。” “是这个意思,您不愧是市里来的领导干部,一听就明白。您一定要帮我们争取增加办公经费,让学校的办学条件再上一个新台阶。” 告别黄校长,我的调查报告有了第一部分的内容,就是根据实际情况,适当调整教育经费的内部结构比例,将有限的教育经费用在最需要的地方,防止国家教育经费流失,杜绝滋生腐败的温床。 失学少年朱同一家的遭遇为我的调查报告提供了第二部分的素材。那天下午,我和乡办秘书小白正往王家坡小学赶,走在深山老林中,忽然听到了一声沉闷的枪声。枪响后,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从二十米外的地方蹿了出来。少年手提一杆猎枪,像只豹子,动作异常敏捷,连蹦带跳地向前冲去,在树林中时隐时现。我和小白跟着少年跑,大约跑了百十来米,少年站住了,举枪就要射。在少年的枪口下,是一只东张西望的小麋鹿。 “不要打!”我大吼一声。我知道野生动物是不能随便捕杀的,面对偷猎行为,本能地表示出强烈愤慨。 少年扭过头来,看到两个陌生人,脸上一片茫然。他最多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长得虎头虎脑,一身打着补丁的衣服透着寒酸。 “不能滥杀野生动物,你知道吗?”我走过去,大声训斥少年。 “俺不知道。”少年放下枪,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四五十米外的小麋鹿。小麋鹿摆脱了死亡的威胁,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你是哪儿的人?”我问,口气缓和了一些。 “王家坡的。” “带我们去吧,我们正要去王家坡小学。”小白说。 “俺爹会生气的。”少年说。 “为啥生气?”小白问,“我们是乡里来的干部,你爹他不会生气的。” “俺没打着东西,俺爹不让俺回家。” “我们陪你回去,你爹不会说你的。”我拍了拍少年的肩头。 路上,我和少年边走边聊。少年很纯朴,毫无顾忌地把我想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少年名叫朱同,上到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离开了学校。那一年,他爹把腰摔断了,从此卧床不起。他妈妈在一天清晨离开了这个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除了残废的爹以外,家里还有奶奶和妹妹。三四年来,他一直在山里打猎,一家人就靠他的猎枪生活。少年说他不知道打猎违法,也不知道不让打猎之后一家人怎样生活下去。 “想上学读书吗?”我问。我认为少年需要用智慧武装头脑,我就是靠头脑里的知识从井下跨进北大校园的。 “想,俺当年的学习成绩可好了,可俺进不了学校。”朱同回答道,“家里没有钱供俺读书,俺需要挣钱养活一家人。俺家到了。” 朱同的家是三间低矮的石头房,小院是用树枝和玉米秸圈起来的,一群土鸡在一棵高大的核桃树下寻食,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太太迎了上来。 “奶奶,他们是客人。”朱同对老太太说。 第十五章 “快屋里坐。”老太太张罗着。 屋里的炕上躺着一个中年汉子,头发和胡须很长,身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进屋后,我环顾了一遍房间,得到了满目凄凉的感觉。 中年汉子用胳膊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请我们坐在靠墙的椅子上,用机警的目光打量了我们一番后,问儿子:“同儿,是来要货的?” “不是,他们是乡里干部。”朱同回答道,“他们要去学校,顺便到咱家里来看看。” “有啥好看的?以后不要啥人都往家里领。”中年汉子的脸阴沉下来。 “知道了。”朱同回答道。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礼貌,我是乡里的秘书,这位同志是市里来的讲师团队长,到你家来是抬举你。”小白发火了。 “俺不需要抬举,想买山货俺欢迎,不买山货来干啥?” “买山货,买啥山货?你知道不,随便猎杀野生动物是违法的。”小白不依不饶。 “杀野生动物违法?不搞点山货卖俺们吃啥?让俺们一家老小饿死就不违法了?”中年汉子并不畏惧权势,他要争自己的生存权。 “小白,我们先走吧。”我拉起小白往外走,和一个端着一碗水的小姑娘差点撞在一起。 “叔叔,你们要走吗?”小姑娘问。她的眼睛大大的,明亮得像两颗宝石。 “是啊,叔叔还有事。你叫什么名字?”我问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朱桃,”小姑娘答道,“喝了水再走吧,奶奶刚从井里打出来的,可凉了。” 我接过碗喝了一口,凉得冰牙,又连喝了几口,把身上的燥热去掉了不少。 “像他们这种情况可以得到救济吗?”出了朱同家,我问小白。 “估计得不到。”小白说。 “为什么呢?总得给他们找条活路吧?” “像这样的情况太多了,乡里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养活他们。” “有多少呢,统计过吗?”我想知道这些需要关爱的人和那些吃空额的人到底哪边人多。 “没有统计过,因为乡里没有钱救济他们。” “小白,有些事我觉得很奇怪,需要救济的却没有钱,不需要救济的却按月从国库里拿钱,你说这事怪不怪?” “您是想说要能调过来就好了?” “是啊,需要救济的每月可以得到救济,不需要的就别再伸手了。” “宋队长,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您的想法不可能实现,连我都不会同意。为什么呢?因为我有两个亲戚也在吃空额。别的干部能让亲属吃空额,我为什么不行?反正是国家的钱,你能白拿,我也能白拿,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白拿谁不拿?” “照你这么说,当上干部就会有很多既得利益?” “那当然了,你以为光是为人民服务,谁没有个小九九?不为自己盘算好了,别说亲戚们骂你了,就连你的同事都会骂你,而且你肯定会干不长。这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 “你是说,如果调过来就会触动干部们的既得利益?” “那当然了。为什么行不通?就是有干部的既得利益在里面。这里是谁的天下?是干部的天下。” “别人我管不了,朱同一家能不能作为特例给解决一下?” “有什么意义呢?解决一个朱同,还有九十九个等着呢,这个口子谁敢开?” “那就让他们通过违法的方式来维持生存吗?” 第十六章 “这是领导考虑的事,咱没担任那个职务,不操那份闲心。” 小白讲的是为官之道,我明白这里面的奥秘,该你操心的你操心,不是你管的事你最好想都不要想,越级越位是官场大忌,等于自己踏进了雷区。但是,作为一个讲师团成员,和这里的官场没有直接的瓜葛,把我所看所想写进调查报告,应该没有犯忌。 在曹子营中学,我遇见了两个充满理想又备受理想折磨的年轻人。这是一对和我同时走出大学校门的夫妇,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一个学艺术,一个学化学;男的叫施才,女的叫文烁。我是在小白的建议下来的。小白说曹子营中学值得一看,但马上又叮嘱道,如果有人问起为什么去曹子营中学,和他可没关系,就当他什么也没说。 “曹子营中学有鬼吗?”我问小白,我不喜欢没来由的神秘。 “不是有鬼,是有两个新来的大学生。” “大学生能到这里来支教,应该是好事,有什么不敢让人知道的?”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他们搞的那一套,从上到下都有反对意见。” “有反对意见很正常,关键是看他们搞得对不对。” “说不准,您看看就知道了。” 我到学校的时候,施才和文烁都在上课。一个自我介绍是教导主任的中年人接待了我们。教导主任简单寒暄之后,就带我们参观起校园。 曹子营中学的校园和别处不同的是,学校有养鸡场、羊圈、鱼池、蘑菇大棚,给我的感觉这里不像学校更像农场。 “你们这里的副业搞得不错。”小白说。 “这些都是孩子上课的课堂。”教导主任纠正道。 “那学什么呢?”我问。 “实用农业技术。”教导主任说,“施校长说了,农家的孩子一定要学农业技术,将来好有生存的技能,光学书本上的知识是不行的。” “看来施校长是个很有想法的人。”我想起了以搞职业教育而名垂教育史册的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他当初就是主张半工半读的,用行动来获得知识。 “是啊,不过有的做法这里的人并不完全接受。”教导主任说。 “什么做法人们不接受呢?” “我带您去看。”教导主任前面领路,来到一排房子前。“您看,这是当年的知青宿舍,施校长硬是让初三的学生全体住校,说是有利于孩子们的学习。” “住校是有利于学习,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我对施校长的做法投了赞成票。 “这是在农村,很偏僻的地方,不是在城里。上初三的孩子们都十五六岁了,下学要帮家里干活的,留在学校,家里的活谁干?再说了,男女生住在一个院子里,要是出点男女方面的事,谁担待得起?”教导主任不无忧虑地说。 “施校长怎么说?” “他说,这些想法都是小农意识,教育孩子们,就是要让他们脱离小农意识。” “孩子们接受吗?” “孩子们当然接受了,不用干活了,晚上还有电视看。可家长反对,有好几个家长要给孩子退学,孩子们不干,有个叫张红的女生被家长拽回去之后就喝农药了。幸亏抢救及时,才没闹出人命来。” “宋队长,这个施校长不是在办学,他是在搞一场革命,这是他和乡长说的。”小白插嘴道。 正说着,下课的铃声响了,孩子们纷纷从教室里跑出来,在院子里追逐打闹。我注意到,这里的学生从着装上和别的学校的孩子没有什么差别,但孩子们的精神状态不一样,没有农村孩子们常见的木然表情,他们拥有和年龄相符的快乐,像一群在乐土上自由嬉戏的鸟儿。 施才从孩子们中间穿过来,小白做了介绍。施才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中等个儿,鼻梁子上架着副无边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不大,此刻漾满笑意。他握着我的手,兴奋地说:“市里终于来人了,谢谢你们的关心。” “我是来搞调查研究的,你们这里搞得很有特色。”我说。 “来听听我们的名著名片欣赏课吧。”施才发出了邀请。 第十七章 我随着施才来到录像室,里面已经坐满了学生。一台二十九寸的电视摆在讲台上,施才安排我们坐下后,对学生们讲道:“今天的名著名片欣赏课,我们来观看根据美国著名作家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改编的电影。要求是:第一,写下故事情节;第二,写出观后感。明天上午交作业,下午开讨论会,每个同学都要发言。” 《老人与海》?我的感觉很奇怪。施才让海明威与大山里的孩子们近距离接触,能起到什么作用呢?教室里很静,只有影片里的声音。海明威和他的大海离这里并不遥远。孩子们被影片吸引住了,好像一片翠绿的小苗正在沐浴春雨。他们并不是看不懂,人类某些共性的东西完全可以跨越地域、种族、年龄、知识结构等篱笆,在人们的心灵深处引起共鸣。施才为了欢迎我的到来,晚上在学校操场上举办了一个篝火晚会。住校的八十多个学生参加了晚会。晚会的台子就是操场的主席台,在主席台下燃起了两堆篝火,篝火上烤着两只山羊。当香气四处弥漫时,晚会开始了。这是我参加过的一个最具震撼力的晚会,我完全没料到山里的孩子竟然表演了那么多令我吃惊不已的节目。 女生舞蹈《采蘑菇的小姑娘》,由六个女孩子上来表演。动作有些笨拙,但她们的表情却是那么开朗;男生小合唱《游击队员之歌》,四个小伙子落落大方地站在台上,配合默契地唱出了他们的风采;女生小合唱《雪绒花》,二十个女生竟然用英语演唱,发音准确,声情并茂;小提琴独奏《梁山伯与祝英台》,一个山里娃居然潇洒地拉完了全曲;话剧《雷雨》片段,八个孩子演得有板有眼…… 我的眼睛湿润了,如果这些节目是城里的孩子演的,我丝毫不觉得奇怪,在满处是文化的大环境中熏也能熏出个一二三来。这是在与城市文明相差不知多少年的大山里,孩子们能表演节目,先不说表演水平,就说走上舞台,已经是太不容易了,他们要冲破多少禁锢才能把青春的光彩展示出来。 “一年多以前,他们还什么都不会。”施才用刀子拉下一块肉,递给我说。 “你们为什么想到来这里办教育?”我问。 “上大学的时候,我们曾来过这里,被这里的风景迷住了。”文烁回忆道。她是个娇小美丽的女人,青春的光彩还在她的额头上闪动。“当时我想,要是能在这里生活该多好。” “所以你们毕业后就跑到这里来了?”我问。 “没那么简单。”施才说,“毕业时,我们认真讨论过将来的工作问题。服从分配,肯定是留在市里的机关或学校;自己找出路,文烁的姑姑在英国,早就向我们发出了邀请;考研究生,我是没多大问题,文烁就没机会了,因为艺术系不招研究生。我们想干点自己想干的事,也算是磨练自己吧,就想到了这里。和学校谈,和市教育局谈,和县教育局谈,所有的人都劝我们认真考虑,这不是儿戏。他们越这么说,我们越坚定,就跑到乡里来了。乡领导又向上级请示,最后得到同意,把曹子营中学交给我们来试办三年,三年以后如果我们想离开这里,市教育局可以重新给我们安排工作。” “我们已经来了两年了,再过一年,我们肯定会离开这里。”文烁说。 “为什么呢?你们不是干得很有成绩吗?” “成绩当然是有目共睹的。”施才介绍说,“去年的初三毕业班,有八名同学考上了市里的中专学校,十三名同学考上了技校,还有六个同学考上了县里的高中。这是这所学校从来没有过的。今年的初三毕业班,如果学生们愿意,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能从这里考走,开始他们完全不同的人生历程。” “你们干得这么有成绩,为什么还要走呢?”我追问道。理想正在变为现实,没有理由不继续干下去。 “我们是带着理想来的,是想用教育来改变山里孩子的命运。”文烁说,“我们给他们带来了全新的知识,让他们打开了梦想的翅膀,如果他们愿意的话,相当多的孩子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我们是在孤军奋战,除了孩子们,没有人支持我们。” “县、乡领导不支持吗?”我问。两个年轻人怀着火热的理想来到大山深处,用青春和知识辛勤地耕耘孩子们如蛮荒般的心灵处女地,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绩,竟然会得不到支持,这太令人奇怪了。 “我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施才说,“我们想以人为本,建立一种全新的教育模式,重新设置了课程,不仅教孩子们书本上的知识,还请人来教孩子们劳动技能。县里和乡里没有经费支持,我们只好自己找钱,文烁把姑姑给的十万块钱都投到这里了,建起了几个劳动技能训练基地。可是,在我们把钱投进来后,没想到第二年就不给我们拨教育经费了,说我们自己能够解决办学经费问题。” “好像我们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是欠这里的。”文烁不满地说。 “如果把学校完全办成农场,养活自己是没问题的,这里出产的一切都是无污染的绿色食品,可我们办的是学校不是农场,那些鸡场、蘑菇大棚什么的,主要是为了学生实习,鸡蛋、蘑菇都给补贴到学生伙食里面了,根本就没有拿去卖。没有教育经费,我们可以,老师就很难了,他们要养家糊口,不能没有工资。” “小白,你知道乡里是怎么想的吗?”我有些愤怒了。 “不全知道,我听个别领导说他们是瞎折腾,等折腾累了就该走人了。”小白说,“据我了解,全县乡以下的学校没有大学生,原来有几个,不是右派就是反革命,后来都平反了,平反后就调走了。他们两个来这里时就让人怀疑,不知道他们是出于什么动机,可上面又让支持,所以就变成了现在这种局面。” “你认为他们是留下来继续干呢,还是拍屁股走人?”我问小白。 “我不好说什么。要问我个人意见,还是走人好。”小白说。 “为什么呢?这里太需要他们这样的人了。”我说。 “是需要,可他们所改变的东西是这里的人们难以接受的,平静的生活被打乱了,孩子们渴望离开这里,那留在这里的长辈怎么办?他们的教育所产生的直接后果,就是让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产生了危机感。”小白分析道。 第十八章 “我们就是要改变他们的生存方式。”文烁说,“孩子们接受了全新的教育,完全有可能使这里的生活变得更好一些。” “我们正是抱着这样的理想来的。”施才说,“我们还向村里建议,利用这里的优美环境,开发旅游度假资源,让城里人送钱来。” “结果呢,村里人以为我们要干什么坏事。”文烁说着无可奈何地笑了。 “不被理解,得不到支持,是我们最苦恼的事。”施才感慨道。 “要是得到市里的支持呢?”我要把他们写进调查报告,如果能引起市领导的重视,上级的支持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那要看怎么支持,支持到什么程度。”文烁说,“不能说起来千斤,落实起来四两。” “如果市里能把这里变成农村中学教改实验基地,让农村学校的老师们来这里实习,推广这种教育模式,改变农村中学的应试教育模式,就是对我们的最大支持了。”施才深思熟虑地说。 “你们给我上了一课,我会把你们的愿望写进调查报告的。不管怎么说,你们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我相信,无论你们将来去了哪里,都不会忘记这里的。” “谢谢你的理解。”施才激动地说,“文烁,毕竟还是有人理解咱们的。” 我把对他们的理解写进了调查报告,这份调查报告对两个年轻人没有产生什么作用,却改变了我的命运。 6 我到现在也不敢断定,跟随王市长到底是对还是错,这是我生命中一个无解的难题。暴风雨一阵紧似一阵,敲得我头皮发麻。我用双手捂着脸,蹲在地上,痛苦地祷告,希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跟随王市长这件事搞明白。 我用了半年的时间终于走遍了石窝子乡的每一所学校,在这块被大山和森林覆盖的土地上,我遇见了太多的不解,也遇见了太多的感动。相当多的教育工作者在缺乏教育经费,甚至长期拿不到工资的情况下,开拓了多种生存方式,履行着教书育人的神圣使命。我在破旧的山神庙里听过课,跟随着巡讲的老师在深山老林里转过,和几乎没有生活来源的老师一起采过蘑菇…… 我把自己关在乡招待所,花了两周的时间撰写调查报告。因为掌握了鲜活的第一手材料,所以写起来很顺手,洋洋洒洒地写了三万多字,报告有观点,有实例,有分析,有论证,有感情,是一篇能把自己感动的力作。 写完之后我复印了五份,一份上交市讲师团,一份交给县委书记,一份交给县教育局,一份送给了石窝子乡,还有一份自己留下了。我希望调查报告能引起领导的重视,着手解决我在报告中所列的问题。我提出的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思路,对于推进农村教育改革工作具有相当的指导意义。任何一级领导看了,都应该在第一时间内找我谈话,和我进行更深入细致的探讨。然而,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如石沉大海,没有音信。其他成员的调查报告和我的一样,似乎没有人理会我们的一腔热情。 我利用探亲时间,把调查报告带回家,交给杨倩。她翻了翻说:“你还真下功夫,真是我的傻丈夫。” “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叫什么教育基础,什么教育设施,能培养出什么接班人?农村教育必须要改革,不能再搞以考大学为目标的应试教育,百分之九十的孩子需要的是改变他们生存方式和生活质量的实用劳动技能教育。”我的情绪颇为激动,又回到了撰写调查报告时的心态。 “你的想法未免天真了。”已经当上副处长的杨倩像个领导似的点拨我。“师资从哪来?教育设施和条件谁给?如果按照你所设想的去实施,至少有一半以上的老师要重新安置,还需要投入大量的教育经费改善教育环境,谁能拿出天文数字的钱来干这事?”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是改变区域性生存环境最有效的方式,要想提高生存质量,首先要提高人的质量。” “大道理谁不懂?百废待兴,你教育算老几?” “我说怎么没有引起重视,原来是你们这些当领导的都得了近视眼,看不了那么远。”我的情绪已经由激动转为愤怒了。 “我们别争了,争半天也是瞎争。”杨倩挂起免战牌。“实话告诉你吧,你的调查报告领导可能看都没看到,这种长篇大论的报告如果没有上级领导的批示,通常是到不了领导手里的,我们当秘书的就会处理掉。” “不会吧,这可是我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不会被当成垃圾一样扔掉吧?” “领导也是人,要是什么都看,还不累死?” “不行,我一定要送给市领导看,那些默默无闻的教育工作者常年累月地干,我们又在下面跑了半年多,领导花上一两天看报告,这要求不过分吧?” “这样吧,我跟李部说一下,请她给你们的王市长打个电话。王市长是她的党校同学,又是平级干部,应该会给个面子的。” 第十九章 杨倩说了就做,两天后,王市长的秘书小田打电话找我,让我把调查报告直接送到王市长的办公室。王市长不在,是小田接的,我以为小田只不过是替王市长演场戏,在李部长那里有个交代就行了。因为王市长是管工业的,和教育不搭界。我知道市领导是按照分工行使职权的,属于自己管的,一亩三分地里面自己就是老大,除非级别比他高的人说话他还听一听,平级或下级干部说话基本是不起作用的。我的调查报告主要写的是农村教育问题,王市长应该不会当回事的。没想到第二天上午小田就打电话通知我,让我下午三点到王市长办公室,王市长要亲自接见。 我有点不敢相信,但小田在电话里说得千真万确,把我的心搞得像兔子一样乱蹦,直到见了王市长才稍稍平静一些。 我在市政府办公厅工作,市级领导我都认识,包括这个王市长。王市长是个身高不足一米七的小个子,五十来岁,留着背头,皮肤偏深,握手时显得很有力气,像是打铁的出身。王市长显然不认识我,在询问了我的工作部门后,才让我坐下,然后直截了当地问:“你和李部长什么关系?” “我爱人是她的秘书。”我老实承认。 “你爱人的本事可够大的,这是李部长求我办的第一件事。” “王市长,我的报告您看了?” “看了,文笔不错,到我身边来当秘书吧?”王市长是个爽快人,一见面就打了我个措手不及。 “给您当秘书?”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来之前我是想向王市长汇报撰写调查报告时的感受。调查报告写得波澜壮阔,我的内心世界更是汹涌澎湃,在农村教育一线上的所见所闻,使我总想向别人说些什么。如今终于有一个市级领导肯听我的了,却是南辕北辙,报告没谈两句,却要调换我的工作岗位。给领导当秘书是走仕途的捷径,杨倩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可是,这件事来得也太突然了,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我不会请不动你吧?”王市长笑眯眯地问。 “不是,给您当秘书是我的荣幸,只是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这要什么思想准备?两个字:服从!当领导给你安排工作时,不要问为什么,只要服从就是好同志。你能做到吗?” “我想我能。”我犹豫着说。 “不需要想,能还是不能?” 我从王市长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灿烂前程,我不需要想了,大声回答道:“能!” “那好吧,回去等通知。”王市长结束了谈话。 离开了王市长的办公室,我的头脑还没有清醒过来。我摸着后脑勺,觉得刚刚经历的这场谈话像是在梦里,一篇调查报告把李部长、王市长和我的命运连在了一起,我努力为之奋斗的官运,难道从此就开始了?王市长的话是对我的要求吗?当秘书不需要脑子,只要服从就行。我是个有思想的人,我对自己的人生价值做过认真思考,我认为凭着我的才华能够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当然,进入政府机关工作后,我看清了一点,就是想做事就必须当官,官越大能做的事就越多,所体现的价值也就越大。可是,能当官的因素很多,才华只是其中的一个因素,有才华而没有关系,也就是说,你这匹千里马没有被伯乐发现,藏在深闺人未识,那就基本没有机会当官了,你的才华只能被别人利用,成为体现别人价值的工具。想想看,在政府机关工作的,哪一个不是人五人六的,脑瓜子都够使,只不过位置不同而已,随便找一个人问问,如果他敢说心里话,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自认为自己能胜任更高级别的工作。令人苦恼的是,级别越高职位越少,机会相对越渺茫。人类社会结构自古以来就是按照金字塔形状搭建的,一层压着一层,最后形成既稳固又巍峨的壮观景象,那种扁平状结构只适合于海洋和沙漠。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穷其一生的努力,只不过是由金字塔的底部往上爬了几层而已。爬得越高,仰视你的人就越多,俯视你的人就越少。所以,人要往上爬,爬得越快越高,越说明你成功。 我想当官,当官的目的就是想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杨倩从来不说想为世界做点什么,她只关注自己的生活,活得非常轻松,连养个孩子都靠保姆帮忙。但是她能当官,会当官,大学毕业没三年,就漫不经心地当上了副处长。而我有满腹治国兴邦的经纶,动不动就下笔千言,可是却没显出什么作用,从副主任科员到主任科员还是磕磕绊绊的,似乎是被别人恩赐的。我费尽心血写下的那些材料,最多给人留下“小宋能写”的印象,至于写东西所必须具备的思想理论水平却无人提起,就是“小宋能写”这个印象还只停留在处级这个层面上,处里报上去的材料是处里的工作成绩,要算在处长的头上,小宋只不过是给处长打工的好劳力而已。 如果给王市长当秘书就不同了。王市长是个副部级干部,自己的才华要是能被他欣赏,往上提拔还不是王市长的一句话?就和杨倩有李部长作后台一样,王市长也可以作我的后台,有王市长作后台那就不一样了,我的价值就不是一个小小的主任科员所能比的了。王市长在金字塔的第几层我不清楚,但我知道要比我现在所处的位置高出很多层,是我望尘莫及的。作为王市长的秘书,我将和王市长如影相随,别人在高看王市长的同时,也不得不高看我。高看我就说明我有价值,我就能多做一些事情。人活一世,不能白活,一定要多做些事情。 第二十章 走进家门时,我基本想通了,这篇调查报告为我带来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的官运极有可能从此开始,无论是飞黄腾达还是青云直上,总之是进入了快车道。至于调查报告能起到其他什么作用,那片让我魂牵梦绕的深山老林以及正在演绎的故事,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杨倩对我能得到王市长的赏识感到非常高兴。她希望自己的老公有出息,老公是个想干事的人,想干事而没出息的人有的是,她老公不该属于这类人。她求李部长向王市长打招呼时,对老公的才华大唱赞歌,李部长心领神会,为她老公安排了好去处。她需要叮嘱老公几句,教教如何给领导当秘书的绝招。这是她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武林秘籍。 “给领导当秘书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要管住自己的舌头。”躺在被窝里,她开始了谆谆教导。 “我知道,”我搂过娇妻,点着她的鼻子说,“不就是一切服从领导吗?不要问为什么,只要服从就是个好同志。” “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嘴勤、腿勤、手勤,一切围着领导转。” “他要是个有水平的领导,服从也就罢了,要是没有水平,那得多难受?” “王市长的水平如何不是你操心的事,人家能当上市长肯定有自己的道行,退一万步说,哪怕王市长是个笨蛋,你也要把他当活菩萨供着。这是对秘书的起码要求。” “那样会不会很累?” “你看我累吗?” “你不累,比我活得轻松多了。” “这叫享受工作,享受生活,女人生来就该享受。” 那一晚我从妻子的身上享受到了一个男人的快乐。忽然去掉了思想压力,如同摘掉了白内障一样,看到了自己的光明前景,我需要的是彻底放松,彻底疯狂。男人的原始野性复活了,杨倩为我的野性复活大唱赞歌。杨倩作为一个女人实在是太优秀了,不仅长得漂亮,工作出色,而且床上的功夫也十分了得。她能在释放激情的时刻让男人同时释放激情。我多少次想用野蛮而疯狂的进入,以及花样繁多的蹂躏,来让老婆求饶或是感到什么痛苦,以此来证明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王者地位,但是我做不到,几经努力都不行,她是痛苦着我的痛苦,幸福着我的幸福,在我感到幸福的时刻她的感觉肯定是幸福的。今晚也同样,杨倩身上的白、黑、红三色组成了一幅充满灵性的图画,让我沉醉其中而忘记一切。 在激情释放之后,我很快入睡了。平常我很少做梦,这一夜我却梦见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不知是谁的,在我脑海里不停地闪现,如同浩瀚夜空下的两颗星星,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茫然、忧郁、沉思、绝望的神色。当我早晨醒来时,那双眼睛还在我脑海里时隐时现,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7 冰凉的雨点像子弹打在我的脸上。我感到很冷,想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古语。我站的楼顶是这一片最高的,狂风暴雨毫无遮拦地抽打着我,像是苍天在舞动着长鞭拷问我的灵魂。我的改变,在诚实、热情、平和的心态中加进狡诈、冷酷、贪婪的成分,使我的灵魂开始发生蜕变,也许就是从给王市长编印诗集开始的。 我的前任小田被安排去了z区,当上了副区长,由正处级变成了副局级。小田的升迁使我看到了希望。王市长能够安排小田,几年以后也同样能够安排我,虽然我现在只是个主任科员,离副局级还差着三级,但有王市长作后台,提拔就是早晚的事儿了。再说了,一个堂堂的市级领导干部,如果让秘书的职务长期停留在主任科员这一级,脸上也不光彩。所以,从给王市长当秘书的第一天起,我就等候着提拔的通知。老婆已经升到副处了,我没有理由长期低她一等。虽然杨倩爱我,从不把等级观念带进家庭生活,可这并不能消除我心中的块垒。从各方面来说,我都不比杨倩差,我那如烈火般燃烧的事业心甚至要远远超过杨倩。杨倩谈不上有什么事业心,最多是尽心尽力做好本职工作而已。我不一样,我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需要有一个能和我的事业心相匹配的职务,这是体现我自身价值的平台。 王市长对我心急如焚的事情似乎并不上心,每天都在忙,几乎天天有会,除了市里面开会,还有他主管的各个局、总公司的会,有时还要到企业去搞调研。我想帮他一把,比如写个调研报告什么的,但是插不上手,王市长不需要写什么,他习惯于作口头指示,要是写也是到企业后留下个题词什么的。王市长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习惯于在讲话过程中插上几首打油诗,用打油诗来高度概括讲话的中心思想。我的主要工作是为王市长提着包,陪他满世界转悠,而他参加的所有会议,我都没资格发言,顶多是旁听,有时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被人客气地安排在另外一间房内,茶水伺候着,孤零零地一个人无聊地打坐。 我觉得秘书工作太无聊了,找不到工作的激情,特别是对王市长的打油诗,感觉只有两个字:好笑。什么“革命形势一片好,人民群众干劲高。抓革命来促生产,喜人景象天天见”,什么“工人阶级不信邪,大公无私学英烈。赶了月亮赶日头,喜报贴到家门口”。我不知道王市长为何有此癖好,而且不论什么场合张嘴就来。也许王市长的口才好,充满了鼓动性,每次朗诵完大作都会博得热烈掌声。别人鼓掌我也得鼓,违心的掌声敲得我耳膜生疼。我不敢笑,怕伤了市长的自尊心,把自己的饭碗砸了。但是,市长的打油诗实在是好笑,有几次我想起来,看到周围没有认识的人,就憋不住大笑起来,搞得从我身边走过的人纷纷用异样的眼神瞧我,以为我犯了神经病。 第二十一章 越觉得好笑越来事。有一天在j局开会,王市长刚朗诵完打油诗,在座的一位副局长用赞美的口吻说:“王市长的大作应该公开出版,多好的诗,有气魄!” “随便说说而已,不过是兴之所至,口到擒来,不值得出版。”王市长谦虚地说,但脸上浮满笑意。 “王市长,您对自己的作品评价可过低啊,我们一直想系统拜读您的大作,您要是不出版诗集,我们的心愿可就落空了。”另一位副局长恭维道。 “真值得出版?”王市长认真地问面带微笑的局长。 “那还用说,您不仅是个好市长,还应该成为一个著名的诗人。”局长毫不犹豫地回答了王市长,“您的诗集要是出版了,我们局先要五千册,全体车间主任以上的干部人手一册,必须要好好学习,领会其中深刻的思想意义。” “读我的作品我不反对,可这事不能强迫,不能搞摊派,要记住,这是一条纪律,你们都得给我遵守。”王市长虚张声势地说。 “那当然,我们肯定不会搞摊派的,请您一定放心。”局长表示道,“王市长,您看我们的技改项目投资……” “是多少来着?”王市长问。 “这次报的技改项目,一共需要八千万。”一位副局长答道。 “八千万?”王市长问。 “八千万如果有难度,可以减掉五百万。”那位副局长没有领会王市长的意图,照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 “本来是一个亿的,我让他们把预算抠得紧一点,八千万是严可严的。”还是局长聪明,摸准了王市长的脉。 “你们这些同志,思想为什么不能再解放一点?严可严,万一有些失误怎么办?技术改造要允许失误嘛。我的意见是在八千万的基础上再增加一千万。” “太好了!”所有的局级领导都眉开眼笑,局长不失时机地说:“王市长体谅我们的苦衷,我们一定要以优异的工作成绩向市领导交出满意的答卷。我提议,王市长的诗集先订购一万册,要发到班组,每个班组一册,你们赞同吗?” 大家鼓起掌来,为王市长尚未问世的诗集,更为凭空而来的一千万。 离开j局,在回市里的路上,王市长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睛,给我下指示:“小宋,你注意搜集整理一下我的诗。看来诗集不出不行啦,群众呼声强烈,要满足群众对革命文化的要求。” 我心里一紧,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幸亏我坐在前排座位上,否则脸上的表情肯定会让王市长感到扫兴。刚才的会议我坐在一边旁听,那些局级领导对王市长的肉麻吹捧让我感到恶心,他们只需要满足王市长在文学方面的虚荣心,就多得了一千万,理由当然是冠冕堂皇的。我以为王市长应该有自知之明,把有关出版诗集的事当成一个笑话丢在会议室,没想到他当真了。闭上眼睛想一想,那些让人笑掉大牙的诗真的结集出版了,中国诗坛岂不被颠覆了?那些吟风诵月的风流才子肯定会吓得屁滚尿流,望风而逃,谁敢和这样的诗人为伍?可是面对市长的指示,我除了答应别无他法。我尽量装出高兴的样子,用愉快的声音答道:“是,王市长,我会把您的大作搜集整理出来的。” 回到家,面对老婆那张俊脸,我禁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背过气去。杨倩一边帮我捶背一边笑问:“什么事,笑成了这样?” 我擦了擦笑出的眼泪,说:“你先听听这打油诗写得逗不逗:‘火红的钢炉火红的心,沸腾的钢水沸腾的情。不要问我流过多少汗,飞舞的钢花是我的贡献。’” “这不是一首打油诗吗,有什么可笑的?”杨倩并不觉得可笑。 “这是王市长的大作,要是随便说说也就算了,他居然想出版,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又笑了起来。 “王市长想出书?”杨倩挑起眉毛问。 “是啊,这种书要是印出来,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你呀,真不开窍。这没有什么可笑的,你要看这诗是谁写的,你要写这样的诗,别说笑掉大牙了,肠子还可能被笑断呢。王市长写的,好了,第一没人敢笑,第二有的是人来买。” “你说得太对了,一个j局就要买一万册,他主管着八个局、总公司,那得印多少册?” “你管他印多少册呢?这对你来说就是个机会,你不是学中文的吗,你不觉得干秘书无聊吗,现在就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把你的才干拿出来,帮他整理,帮他润色,满足他当诗人的欲望,以后肯定会有好事等着你。” “你真觉得我适合干这种垃圾活儿?”我感到胃里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我一个堂堂北大高才生,发表过轰动一时的小说,多少在文坛上走了一圈,知道那里面的风景。让我编辑垃圾一般的作品,对我的才华简直是一种侮辱。 第二十二章 “你怎么不明白呢?你不要把王市长的打油诗当成文学作品,就当成是你分内的工作,你把他的诗集搞好了,你就有了政绩,有了政绩就能往上提拔,他这是在给你开道,你懂不懂?” 杨倩往我脑子里打进一线阳光。我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了,哪怕王市长的大作是狗屎,也要把狗屎当成美味佳肴来做,有那么多人在等着吃呢,我必须要履行好厨师的职责。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我的工作忙了起来,不仅随着王市长到处开会,认真记录王市长随口朗诵的打油诗,而且还坐着王市长的车东跑西颠儿地去王市长主管的八个局、总公司,从头头脑脑那里直接搜集王市长曾经口头发表的大作。在搜集整理的过程中,我发现大部分局头没有认真记录王市长的大作,一句半句的不少,完整的不多。也有个别人非常认真,把王市长的每句话当成圣旨记了下来,当然也包括打油诗了。这样的同志让我感激不尽,使我产生了如获至宝的感觉。 经过艰苦不懈的努力,我终于搜集了二百五十首打油诗。其中j局一次性提供了五十首,我在认真拜读后发现其中至少有四十首是经过加工或根本就不是王市长写的。我是学中文的,懂得语言、风格、艺术特点等,不同的人写的东西放在一起,有水平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j局是找人做了手脚,让人模仿王市长的打油诗重新写的。我本想抓起电话,拆穿这个骗局,但仔细看过后,觉得这些诗多少还有些意思,拿出手后虽然谈不上被人欣赏,但总不会被人笑掉大牙。j局同志的做法给了我启发,为何不把另外的二百首加以改造,让以王市长的名义发表的大作多少带些文采呢? 我和杨倩商量这个改造方案,老婆夸我学聪明了,找到了如何当秘书的方法。我得到了老婆的热情鼓励,把才华用在了改造狗屎的成分上。在接下来的三周时间,我把搜集来的二百五十首大作全部加工润色一遍,还是打油诗的形式,但是在遣词造句、合辙押韵上却篇篇到位,透着作者的功底。 我请打印室的人把王市长的诗集打印出来,在上班之前摆放在了王市长的办公桌上。诗集的封面是《王占奎诗选》。王市长大名叫王占奎。诗集的编排是一首一页,有扉页,有目录,看上去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很像那么回事。我觉得王市长应该喜出望外,因为诗集的确代表了作者的一定水平。 果然,过了两天,王市长把我叫到办公室,笑眯眯地说:“小宋,干得不错。”王市长把诗集推给了我,我瞥了一眼封面,上面的批示是:同意印发。 “谢谢您的夸奖,我马上去找出版社。”我拿起诗集准备离开。 “不用找出版社,去找白局长,”王市长口气郑重地叮嘱道,“记住,一定要找白局长本人。” “我知道了。”我认识c局的白局长,在一次陪王市长的饭局上,我和他交换了名片。他是一个永远笑眯眯的人物,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笑容里藏着什么。 “你现在还是个主任科员吧?”王市长忽然关心地问。 “是,不过给您当秘书,我觉得提高很快。”我的心跳突然加剧了,想听听王市长有什么承诺。 “好好干,小伙子,会有前途的。”王市长站起身,使劲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承诺,却对我寄予了厚望。 被领导拍过肩膀后,感觉不一样了,一整天我都感到脚底生风,像个陀螺似的疯狂旋转,却一点也不觉得累。我跑到c局找到笑眯眯的白局长,白局长写了条子,我拿着条子又去了出版社,出版社的社长把我当成了钦差大臣,差点像接圣旨一般地接了诗集。社长考验了我一把智力和胆量,问我印多少册。我忘了请示王市长,当着社长的面也不好请示。我在心里盘算一下,觉得印五万册应该不成问题。王市长主管的八个局、总公司,职工加起来有三十万,平均六个人一本不算多也不算少。王市长作为一个诗人,首次出版诗集就印五万册,拿到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去炫耀,都是很了不起的成就。 “印五万册,这是开机数。”我沉着冷静地说。 “五……五万册?”社长的脸变形了,潜台词是:“我没听错吧?” “就这样吧。”我站了起来,我知道该什么时候结束谈话,从各级领导身上我已经学会了如何把握谈话的火候。 “就这样?那印刷费……”社长的脸上开始堆积痛苦的乌云,像个溺水的人在寻找支撑点。 “什么印刷费?白局长只让我找你,一切就ok了,没提什么印刷费。”我一本正经地说,“出书不是有稿费吗,还用交印刷费?” “是,是有稿费,不过要保证有一定的发行量。”社长喏喏地说。 “首印五万册,我们全包,这就是发行量。” “全包好,全包好。”社长擦着脸上的汗珠说,“宋秘书,您看这样行吗,出版社的书号费、编辑费我们就全免了,印刷费……” “我跟白局长说一声,看怎么处理,你看行吗?” “我也向白局长汇报一下,然后咱们再沟通。” 第二十三章 我回到办公室后,给白局长打过去电话,把印刷费的事情说了。白局长在电话里面马上作了检讨:“小宋同志,这件事是我没有落实好,请王市长原谅。刚才出版社的同志打过电话,我批评了他们。印刷费不就十万块钱吗,王市长的诗集怎么也得定价二十块,让出版社多印五千册留下来发行,这印刷费不就出来了吗?出版社的同志真不会办事。让王市长放心吧,书很快就会印出来,到时候你一定要请王市长签上大名送我一本,这事比什么都重要,我可拜托给你了。” “那好吧,这事就这么定了,到时候要是出不来书,你我可都不好向王市长交代。”我在电话里又踢了白局长一脚。 “放心吧,小宋同志,我不会拿自己的乌纱帽开玩笑的。”白局长笑眯眯地说。 “他妈的,他可真会当官。”我放下电话后想。和白局长相比,自己还不算卑鄙。我出过书,不是傻子,懂得出书的门道。出书拿稿费,是出版社看到书有发行量,能从图书市场上把钱赚回来,除了自己赚的,还有钱付作者稿费。自费出书,是出版社向作者要书号费、编辑费和印刷费,该赚的钱已经赚到手了,书印出来后作者拿走,是卖还是送,和出版社没有关系。合作出书,是出版社和作者都拿钱,各负责一部分工作,赚了钱后再分成。像王市长这样出书的,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一切费用要出版社承担,一切收益王市长都要拿走,没有公平一说。这是我安排的,不知道王市长怎么想,会不会批评我擅自做主。即使挨批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理由是,当秘书的就是要为首长争取最大利益。争取的过程不一定非要首长知道,首长公务繁忙,关心的是事情的结果而不是操作过程。 回到家,我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向杨倩作了如实汇报。满以为她会夸我一通,没想到她还说我脑瓜子太木,会给领导找麻烦的。 “怎么会呢?我给他多挣钱,他会不高兴?”我觉得她神经过敏,冤枉了我对领导的一片好心。 “多挣钱他当然高兴了,他们这一级的领导月收入不过一千多一点,他们也是人,知道钱多是好事。” “就是。我算了一下,每本定价二十块,五万册要是都卖出去,就是一百万。什么费用都不用出,一百万就进腰包了。当领导好,挣钱容易,我要是有一百万,我就辞职,去周游世界,然后找一个僻静之处,安心搞我的文学创作。” “你想得美,一百万?我告诉你,这一百万要是全进了王市长的腰包,他就得下台。你这不是帮他,你是在害他。” “为什么?” “因为该付的费用他没付,容易让人抓到把柄,别看他们位高权重,一旦被别人抓住把柄,就和遭雷劈的树一样,会轰然倒地的。” “人家不要他出钱。” “不要也得给,关键是看给多少。” “给多少呢?” “一百减一,拿出一万块钱来给出版社,甭管是书号费、编辑费还是印刷费,就这么多,谁来问出版社都有的说。给不给是性质问题,给多给少是态度问题,它们在本质上是不同的。” “我明白了,还是老婆高明。要不是你提醒,我险些铸成大错。” “你呀,且得学呢。”她点着我的脑门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被破格提拔到正处级了,今天刚公布的。” “你又提了?”我吃惊地问。老婆像是坐上了火箭,毕业没几年居然当上了正处级干部,大有前途无量的态势。我辛辛苦苦地为王市长打工,王市长虽然有意思提拔,却没落实到行动上。我和老婆已经差了两级,可无论从水平上还是能力上,我比她都不差。为什么她总是艳阳高照,我却得不到一缕阳光?从给王市长出诗集这件事上,我体会到了位高权重的意义。我要是当上高官,不会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去出书,我要为这个世界多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王市长的诗集印出来后,我打电话给j局局长,局长马上派车把书全拉到了j局招待所,同时让所长指定三名工作人员专门负责卖书。局长没有食言,让局长办公室的人拿来二十万现金买下了一万册诗集。我接到通知后,立即去了j局招待所。 把王市长的诗集变成现金过去只存在于我的幻想之中,钱只是一个数字符号而已,当实实在在的二十万现金真的堆在面前时,我被震慑住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二十万,像一座金山,把我的眼睛撑得像个白痴半天不眨一下。 我把二十万装进公文包,抱在胸前,浑身发抖,是那种微微的颤抖,随之而来的是冷的感觉,那种赤身裸体走在冰天雪地里的冷,无处躲,无处藏,只是冷,冷得牙齿打架。司机小陈听到我牙齿碰撞的声音,问我要不要去医院。小陈并不知道公文包里装着二十万。机关车队的司机从不陪着坐车的人去办事,他们的规矩是不问、不看、不听他们不该问、不该看、不该听的事,所以不论陪谁出车都是在车里坚守岗位。 小陈的问话多少缓解了我的紧张感。坐市政府机关的车,警察一般不会拦截,强盗、小偷更不可能进来,我没有理由紧张。我把公文包放在身边,对小陈说直接回机关。 第二十四章 王市长看到钱后,既不紧张,也没有表现出该有的兴奋。王市长交给我一张纸,上面写了五个人的名字,让我把钱存在这五个人的名下,等书卖完后把存折交回来就行了。 五个人中没有王市长的名字,我没敢问这五个人是谁,经验告诉我,按领导的指示办就不会出问题。我惟一感到不快的是,王市长在金钱分配问题上忽略了我的存在。正是因为我的付出才有了王市长的收获,是我殚精竭虑把王市长的打油诗改头换面,乔装打扮后才好意思登上诗坛这个大雅之堂的,即使是打苦工的也得给碗饭钱,可王市长却偏偏忽略了这一点,也许王市长认为我所干的一切都属于分内之事,是不需要额外奖赏的。在金钱分配上我可以让一步,可在其他方面,比如升迁问题,王市长不该再忽略了。我可以不要金钱,却不能不要职务。但是如何开口呢?我给王市长办再多的事,也不能开口要官,否则会犯忌,让领导觉得做了什么对不起下属的事。我只有更加努力地工作,来引起领导的关注。要是王市长的诗集全部卖掉,九十多万进了他的腰包,他再对我的升迁问题漠然处之的话,我就要对他旁敲侧击了,提请市长同志关心年轻干部的成长问题。 为了让堆在招待所的书日渐减少,五张存折上的金额不断增高,我使出了浑身解数。王市长主管的八个局、总公司不是一般齐的八个指头,除了j局之外,还有两个局表现出较高的积极性,各要了五千本,有三家总公司象征性地各要了一千本,剩下的h局和g总公司似乎并不买账,居然只要了十几本。 在我原来的设想中,王市长主管的局、总公司都应该和j局一样,积极踊跃地购买顶头上司的大作,没料到实际情况和我的设想出现偏差。照目前的情况看,至少有一半,也就是两万五千本书要砸在手里。虽然谈不上成本和亏损问题,但王市长的首部著作居然造成了积压问题,这几乎可以算作政治事件了,起码对直接负责经办此事的我来说,会产生毁灭性的影响。 不能把好事办砸了,这是我的信念,但如何不办砸,我的脑筋不够使了。我天天给那几个不积极的局、总公司领导打电话,得到的答复几乎是一样的,要开会研究,不能一个人说了算,有的局领导出差在外,人凑不齐,等人凑齐了才能开会,诸如此类,令人既恼火又无可奈何。王市长过问了一下诗集的销售情况,我不敢说实话,只能半遮半掩地说已经卖出一半了,还有几个局、总公司正在研究购买数量。 王市长的过问使我虚火上升,牙床子暴肿。杨倩见我身体不适,神情呆滞,一语点破了我的心事,问我是不是在为王市长的诗集销售问题发愁。 “就是这件事,真挠头,你说该怎么办?”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她,请她指点迷津。 “这还不好办,”老婆给我上课,“不买书的,把他们报上来的文件压下来或退回去,他们要公事公办,你也来个公事公办,把他们向上的通道关了,看他们着急还是你着急。” “我凭什么把人家的文件给退回去,秘书没有这个权力,这样会犯错误的。” “凭什么?鸡蛋里挑骨头,找碴呗,标点符号,行文格式,错别字,这些你都在行,挑毛病还不容易?” “万一他们直接找王市长,把我给告了,我可承担不起责任。” “你只要有拿得出手的理由,就不怕他们告,因为你是在给市长办事。还有,他们要是请王市长出席什么会,你一概推掉。这样一来二去,他们就会明白了,你看他们买不买书。” “这样行吗?”我觉得老婆的主意发馊。王市长的诗集说破天也是个人的事,不能因个人利益影响工作,这是公务员应该遵守的起码原则。 “如果不行的话,你就直接告诉王市长,说某个人说他以诗谋私,强行摊派,你看结果会怎么样。”杨倩的主意不仅发馊而且发坏了。 “这样做太坏了吧?” “老公,这就是政治,没有好坏之分。书要砸在你手上卖不掉,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 “走人,不当秘书就是了。” “走人那是肯定的,但你的前途也就完蛋了。你想,王市长如果主动让你走,他会给你一个好的评价吗?没有好的评价,你还想升迁?” “也是,我把好事办得不彻底,反而要遭到灭顶之灾了。” “你明白了就好。所以为了你的市长,也为了你自己,你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书卖出去,不要考虑什么代价,关键是能让钱进王市长的口袋。” 老婆的点拨使我变成长了三只眼睛的马王爷。我决定找个顽固分子开刀,打破眼前僵局,这一刀要下得狠,要痛入骨髓,要让顽固分子知道马王爷长了三只眼。我边翻看给王市长的报批文件边琢磨开刀对象,忽然眼前一亮,g总公司的出国报批文件跳进了我的眼帘。公司老总孙田要率领一个六十人的代表团去美国参加贸易展销会。在我向g总公司兜售王市长的诗集时,孙田同志曾在电话里半开玩笑地说,你让我买五千本诗集,我是熬着吃还是炖着吃。孙田同志只要了十几本,还说是看着我当秘书太辛苦的面子。 “是熬是炖随你便吧。”我把签着孙田大名的报件抽了出来,把其他文件整理好,送进了王市长的房间。没有王市长的批示,你孙田的本事再大也出不了国门,豆芽长房高也是菜,这叫一级压一级,一物降一物,心里再犯堵也得服。 第二十五章 我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仔细琢磨g总公司的报批文件。起草文件的人也是个高手,粗看两遍居然找不到下手之处。我沏好茶,像个脑外科医生在推敲开刀的位置,也像个窃贼在寻找下手的地方,把心静下来,一字字,一行行,一段段,反复梳理,终于找到了三个标点符号错误,一个错别字,两处语句用得不妥的地方。我用红笔重重地标注出来,竟产生了一种终于抓住狐狸尾巴的快感。一错千金,五千册,十万块,就靠这些错误来置换了。在行政机关工作久了,就会形成非常奇怪的思维定势,一旦你的东西被认定是我的了,你就必须乖乖地交出来,否则你会倒霉的。 找到了问题,等于抓到了把柄。按照以往的做法,我会在第一时间内通知对方来修改。现在我不能着急了,古语说,上赶的买卖做不成。我需要学学姜太公,要稳坐钓鱼台,坐稳之后才会有鱼主动上钩。王市长的诗集早一天晚一天卖出去无所谓,只要能卖出去就是胜利。我把报批文件锁进抽屉,像抛下了鱼饵,单等着鱼儿上钩了。 两个星期之后,我接到了g总公司外事处处长黄西平的电话。我一拿起电话就听出来了,黄处长那边已经急得火上房了。 “宋秘书,我们的报批文件王市长批了吧?”黄处长着急地问。 “什么报件啊?”我明知故问,打哈哈是秘书必须具备的工作技能。 “就是去美国参加展销会的那个。” “我查一查,等我查到了再给你打电话。你的电话?”我装模作样地问,其实根本就没记,“好,就这样。” 第二天一上班,黄处长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宋秘书,您查到了吗?” “查到了,让你们的孙总过来一趟。”我给对方下达了指令。 “孙总在开会,有什么事我去行吗?” “那就等他不开会的时候再说吧,就这样。” “别,宋秘书,您等等,我们这个团时间很紧,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开展了。” “我知道,所以等你们孙总不开会的时候就马上过来。先这样吧,我要给王市长送文件去了。”我放下电话,把手放在后脑勺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仿佛看到黄处长擦着一脑门子汗往孙田的办公室跑去。 五分钟后,孙田打过来电话:“小宋同志,你找我有事?” “黄处长说您在开会,等您开完会再说吧。”我打着官腔说。 “会议刚开完,就是研究去美国参展的事。大家都做好了充分准备,让美国人开开眼,看一看来自中国的技艺精湛的工艺品。” “好啊,应该这样,长中国人的志气,灭洋鬼子的威风。” “小宋同志,我们的报批文件王市长已经批了吧?” “你们的报批文件有点问题,等您过来时再说吧。” “那我马上过去,千万等着我。” 我放下电话,翻看王市长的日程安排表。王市长上午九点参加市长办公会,不在办公室,孙总和王市长碰不到一起。市长办公会不用秘书作陪,我可以在办公室里静候孙总的到来。 半个小时后,孙总满头大汗地跑来了。看着白胖滚圆的孙田同志变成了刚出锅的馒头,我想,这年头能让老总头上冒汗的事不多,看来孙总真是着急了。跟孙总一起来的黄处长,人本来就干瘪瘦小,在心急火燎中不小心又让身上的肉蒸发了一些。我看着黄处长,没来由地想起了四川灯影牛肉干。 第二十六章 “请坐,孙总,黄处长您也坐。”我没有起身迎接,而是用嘴吩咐他们。他们欠王市长十万块钱,我没必要对他们客气。 “我们那个报件王市长怎么说?”孙总坐下后马上问道。 “别着急,喝点水。”我给他们倒了两杯热茶。 “小宋同志,现在都火烧眉毛了,没心情喝茶。”孙总说,“王市长在吗,我去找他说一说。” “王市长去开市长办公会了。您的心情我能理解,但饭还得吃,水还得喝,是不是?”我开着残酷的玩笑,有一种小猫玩大老鼠般的快感。 “是,喝水,喝水。”黄处长端起茶杯。 “你还有心情喝水?”孙总大声斥责手下,黄处长吓了一跳,不小心吞下一口热茶,赶紧放下茶杯抚摩前胸。孙总接着说:“小宋同志,这次展销会无论从规模上还是水平上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关系到我们能否打开和占领美国工艺品市场问题,也关系到我们总公司上万名职工的饭碗问题。现在所有的参展单位和产品都已经落实好了,美国的合作伙伴也为我们交了展销会场馆定金,要是万一不能按时去,损失可太大了,这个责任我可承担不起。” “损失能有多大?”我问。 “别的不说,场馆定金就有五十万。” “不是美国的合作伙伴交的吗?” “如果我们违约了,我们就要赔偿人家的损失,而且美国的工艺品市场的大门对我们就永远关上了。”孙总叹了口气,又补充道,“那样的话,我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我被触动了一下,似乎理解了孙总着急上火的苦衷。作为一个集团的一把手,想奋力打开美国市场,理应得到支持,最低也是同情,凭空设置障碍,为了达到甲目的而在乙问题上做文章,真的是十分卑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卑鄙,我不应该这样,这不是人干的事。可是想到王市长的诗集,想到诗集的变现问题,我的心肠又变硬了。杨倩帮我设计的这个局,里面不应该有菩萨出现。 不管是为市长还是为自己,这个局都要做下去。我从抽屉里拿出报件,一本正经地指出了报件上的问题,让他们修改后重新报上来。 孙总接过报件翻了翻,对黄处长劈头盖脸地一顿臭训:“你们的工作是怎么搞的?这样低级的错误也犯?耽误了出国时间,我非把你们全撤了不可。” 黄处长诺诺地说:“是办公室写的稿子,我只负责政策把关。” 孙总:“办公室的人也是废物,回去找他们算账!” 我不知孙总是在演戏还是真发火,但在市政府机关办公室里用牛吼一般的大嗓门嚷嚷,显然和办公环境不协调,万一王市长突然回来,了解了事情原委,批评我小题大做,我可就白费心思了。进一步想,孙总要是把心急火燎的情绪传染给王市长,王市长随手签了字,那十万块钱的回款计划就要泡汤。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请走孙总,别在这里惹是生非。 “孙总,我还有些事要办,你们抓紧时间办。”我站起身,表示了送客的意思。 “今天下午就送过来,小宋同志,你一定要亲手交给王市长。”孙总叮嘱道。 “您放心吧,我会办到的。”我答应道,但同时需要孙总给我一个承诺:“孙总,王市长的诗集……” “多少册?”孙总问。 “一万册。”既然下手就下得狠点,我把原来的摊派数翻番了。 “好办,下午让财务送张支票过来。”孙总也许意识到买诗集和出国批件的关系了,掂量出了孰轻孰重,所以很爽快地答应了。 “支票送到j局招待所,让他们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了。”我压抑着兴奋的心情说。 我和孙总握别,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交易成功了,无论你孙总心里怎么想,骂娘都没关系,钱必须得乖乖地送来,否则你就会成为“历史罪人”。那一万册诗集,不管你是熬着吃还是炖着吃,当垃圾扔了也没关系,因为钱已经进了王市长的腰包。 还有一万五千册诗集,给王市长留出两千册来送人,剩下的一万三千册需要变成现金。二十块钱一本,一万三千册就是二十六万,谁肯拿出二十六万来买王市长的闲情逸致呢?我把王市长主管的八个局、总公司的名单拿出来,细细地捋了一遍,发现只有h局买的少,只有十几本。这是个大局,有的是钱,拿出二十六万来是小意思,问题是他们并不想拿。由不想拿变成想拿,这需要设计,需要动脑筋,也许需要王市长本人亲自出马才能摆平。 我正琢磨着,电话响了,是h局办公室主任打来的。这个主任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女人,以不怕男人和能喝酒著称。在h局搞的新春舞会上,王市长去看望大家,这个胖女人几乎整晚都缠着王市长跳舞,只要舞曲一响,她那两个大xx子就会压到王市长的胸脯上,搞得王市长不堪重负、汗流浃背。 “迟主任,你好,有事吗?”我心里一阵窃喜,迟主任代表h局自投罗网来了。 “宋秘书,大姐可想你了,什么时候赏脸,让大姐我请你一顿?”迟主任带着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一锅煮的热情说道。 第二十七章 “只要王市长有时间,随时都可以。”我肯定不会和那个胖女人单独吃饭的,我担心胖女人会把我当成一碟小菜吃了,所以需要把王市长搬出来堵她的嘴。 “王市长在吗,我正好有事找他。”她说话的口气像市长夫人。 “他可能不在吧,我去看看。”我放下电话,没动地方,心里说,你一个小处长,怎么敢对市长大人呼来唤去呢?h局的局长快倒霉了,把下属纵容得不知天高地厚。过了片刻,我又拿起电话说:“迟主任,对不起,王市长不在。” “我们局头让我问问王市长,市里什么时候给我们厂的新产品开鉴定会。在等着投产,很急啊,宋秘书。”迟主任说出了她找王市长要办的事。 “这个事还是请你们局长直接给王市长打电话吧,市长心里会有数的。” “哟,宋秘书是嫌我级别低,不配给王市长打电话吧?我和王市长可是老熟人了,你放心,我和他直接通电话,他是不会怪你的。” “你既然和王市长这么熟,就多买一些王市长的诗集吧!” “宋秘书,不是我不想买,是我们常局长不让买。上次我们买的那十几本还在我这儿放着呢。” “他为什么不让买呢?有的局一买就是上万本,你们才买十几本,这不是给王市长难堪吗?” “我们常局长说了,这是硬性摊派,是不正之风,损公肥私。我这是底下跟你说啊,千万别让谁知道是我说的。其实有什么啊,让王市长多挣点钱有什么不好,我们常局长就喜欢小题大做。” “谢谢你,迟主任,我会转告给王市长的。” “千万别告诉王市长,我们常局长知道了会把我吃了。” “不,我是说要告诉王市长新产品鉴定会的事。” “那没问题,多谢你啊,改天我请你吃饭。” 放下电话后,我进了王市长的房间,先汇报了新产品鉴定会的事,然后才小声说道:“王市长,我建议您的诗集先别卖了。” “为什么?反响很好啊,很多人见到我都说我的诗写得好,有的同志还建议我到中国作家协会去当领导,你说我去不去?” “您到哪儿工作都没问题,能力和水平有目共睹,现在的问题是有人说您以诗谋私。” “谁说的?谁告我的刁状了?诗是我辛辛苦苦写的,诗集是出版社正式出版的,到现在一分钱稿费没拿到手,我怎么以诗谋私呢?” 我本来想向王市长报告诗集已卖出三万五千本,销售款已有七十万,但见王市长义愤填膺的样子,只好管住自己的舌头。从王市长的身上我又学到了一种新本事,就是睁着眼说瞎话,而且一定要像说真话一样说瞎话。我丝毫不怀疑,如果我把手里的七十万售书款替王市长交了党费或者捐给灾区人民,王市长在没疯之前肯定会杀了我的。事情就是这样奇怪,在王市长的名下真的没有一分钱的进账,可这七十万又的确是属于王市长的。王市长从来没有以诗谋私,因为王市长没有经手卖过一本书,他都是往外送书,书是一个名叫宋禹的秘书卖的,如果非要说有人以诗谋私的话,那这个人就是王市长的秘书宋禹。这个人利用工作之便,打着领导干部的旗号,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是个十恶不赦的腐败分子。当然,在检察机关介入之前是没必要自己吓唬自己的。站在领导的立场上,睁着眼睛说瞎话就行了:“王市长,这是血口喷人,您不要往心里去。” “不行,必须要纠正过来。这不仅是对我个人的污蔑,而且是对党的领导干部形象的污蔑。告诉我,是谁说的?”王市长追问道。 “我也是听说,好像是h局的同志有这类意见反映。” “打电话,让老常同志马上过来。”王市长发怒了。 老常同志就是h局的局长,他并不老,只有四十来岁,清华大学毕业,从企业的技术员开始干起,一步步干上来的。我打过电话去,老常同志居然问王市长找他有什么事,可不可以不去,能否在电话里面把事情说清楚。我没敢告诉王市长老常同志并不买他市长大人的账,只说常局长在开会,有时间会回电话的。 “给我接迟主任。”王市长要直接找那个胖女人问话,看来胖女人给他留下了颇深的印象。 十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接到迟主任的电话。那个胖女人兴高采烈地告诉他,常局长被调走了,调到g县当政协主席。她荣升了,当上了h局副局长。“小宋啊,以后你要叫我迟局哟,不能再叫迟主任了。”胖女人叮嘱道。 “知道了,迟局。”我对着电话甜甜地说,心里却骂道,他妈的,你倒是会利用机会高升,我这儿还没影儿呢。你高升只会祸国殃民,我高升是要为人类多做贡献。我的价值体现需要有一定高度的平台。 迟局上任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送来一张二十六万元的支票,说是购买王市长的诗集,然而索要的发票却让写上会议费。j局招待所就是开会的地方,开出会议费的发票再正常不过了。我让j局招待所将支票变成现金,又将现金存入王市长给的五个人的名下,然后我去取存折。 第二十八章 我拿出领导人的做派,对招待所参加售书工作的同志表示感谢,接过存折后就想走。所长忽然叫住了我:“宋秘书,那些书您看怎么处理?” “什么书?”我被所长问得莫名其妙。 “就是那些诗集啊。”所长说。 “王市长要的那两千本不是早就拉走了吗?” “是啊,那些是拉走了,可其他的书怎么办?” “其他的不都卖了吗?” “是卖了,可是没拉走多少。” “你是说钱交了,书不要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意思,反正大部分书还堆在这儿呢。” “看看去。” 所长打开存书的房间,我一看,整间屋子几乎都是王市长的诗集。那些拍马屁的人可真会做事,钱进了顶头上司的腰包,书却不要。“有意思,真有意思。”我对着散发着油墨香的劳动成果,苦笑着不知说什么好。 “是挺有意思,可是您看这些书怎么处理呢?这间房子要腾出来营业的。” “什么书,我没看见这里有书。”我睁着眼睛说瞎话,把瞎话说得跟真的一样。 “啊,没看见?”所长大吃一惊,接着似乎明白过来了,哈哈一笑说:“是没看见,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我把存折如数交给了王市长。九十多万对吃官饭的王市长来说也是个天文数字,可王市长是见过大钱的人,只匆匆浏览了一遍,就装进了内衣口袋。我等着王市长说点什么,辛苦了那么长时间,表扬我几句也行,所以站着没走。王市长放好了存折,见我还站在原地不动,便问道:“小宋,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没……没有什么……祝贺您取得了成功。”我忽然口吃起来。其实我想问我的提拔问题什么时候解决。 “我告诉你,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就我写诗这事,我老婆嘲笑了我大半辈子。看看今天,我成功了吧,赚不赚钱先放一边,我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 “是,您说得太对了。王市长,我想知道您对培养年轻干部……”我鼓足了勇气,要把心里话说出来。 “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提拔副处的问题,我已经和办公厅主任说了。小宋,好好干,你会有前途的。” 我的心一阵发紧,眼泪竟然润湿了眼眶。领导干部到底是领导干部,为你做了好事还不动声色,不像我,干什么都沉不住气,一边干一边还在心里跟市长讨价还价。 “谢谢您的鼓励和提拔,我一定会好好干的,干出个样子给您看。”我向王市长表示了决心。 “不是给我看,是给党和人民看。”王市长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仿佛给我压上了千钧重担。 8 狂暴的风雨和霹雳闪电,把漆黑的夜撕碎了。夜的下面是地狱,我的灵魂穿过夜的碎片,坠入轰响着凄厉呼号的地狱。我捂着胸口,像是攥着自己的心脏,在夜色中我看不清心脏的颜色,但我肯定知道,我的心脏不是鲜红的,因为只有诚实的人心脏才是鲜红的,我作过伪证,心脏上有灰色斑点。 我为王市长打了一回野工,让王市长名利双收,不仅有了著名诗人的桂冠,而且在屁股底下垫了一块金砖。王市长可以一辈子不用为吃喝发愁了,发愁的倒是他的宋秘书。王市长的许诺并没有立即实现,随着日子的一天天流逝,我甚至怀疑王市长得了健忘症,我都过三十五岁了,还是个主任科员,让我在正处级的老婆面前实在抬不起头来。 杨倩表面上对职务看得倒不重,进了家门,一个是老公,一个是老婆,老公是天,老婆是地,所以该温柔温柔,该干活干活,该尊重尊重。她越这样我越不自在。在我的思想深处有根深蒂固的想法,男人就该比女人强,在经济收入、工作能力、职务层次上,男人要是超不过自己的女人,那简直是无地自容。可实际情况是,杨倩处处超过我,对我又格外地好,让我在心理上承受着难以承受的重压。面对着我无力改变的局面,我只有靠抽烟喝酒来麻醉自己的心灵。 杨倩对我的心态明察秋毫,给了我一块自由天地,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以维护我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杨倩的良好愿望并没有得到完美的体现,作为一个男人我忽然不行了。一连几个晚上,无论杨倩怎样温柔,该起来的地方就是不起来,这让我和杨倩都大吃一惊,才三十来岁,竟然得了阳痿。阳痿不仅是身体某个器官的一蹶不振,更要命的是对男人心理的打击,它似乎从本质上对男人提出了否定。女人需要男人用利剑来洞穿自己的身体,当男人的利剑变成面条时,女人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你不是一个男人。 第二十九章 杨倩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她没有对我说过这类话。她知道我是因为付出后没有得到回报而落下的病。她非常愿意救老公于水火之中,但无奈鞭长莫及,李部长对她再好,也不能老让她当枪使。她尽量减弱自己的性欲,满世界为我购买补品和药品,甚至和我分床而卧,分室而居,让我休养生息,等待着奇迹出现。随着她的职务的升迁,她的住房顺理成章地换成了三居室,我和她还有孩子可以各住一间。 当我在家里有了一个独立空间后,仕途的艰辛使我一度产生了畏难甚至退缩的情绪,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创作激情被挂在窗角的星星点燃了。我开了两个星期的夜车,从大脑里拉出来一部中篇小说。写作的时候激情像是刚出水面的虾欢蹦乱跳,等写完之后再看,我傻眼了。小说主人公是个不学无术的副市长,而这个副市长和我身边的这个副市长毫无二致,要是公开发表的话等于自己走上了断头台。“他妈的,”我抽着烟想,“看来和王市长的缘分还没到头。”我把小说扔进写字台的抽屉里,打起精神又去上班了。 可是,突然之间,我的苦恼、烦恼、懊恼等不良情绪,甚至身体某部位发生的病变,随着我的提升而烟消云散了。说到底我还得感谢王市长,要不是王市长发生了变故,我提副处的事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乐极生悲,这是古话,也是一条定律。王市长在短时间内发了一笔横财,内心世界肯定充满了无法溢于言表的欢乐,在这种欢乐情绪的激荡下,身体发生某些变异是可以理解的。人要是忽然暴富,就想干点什么了。王市长想干的事是和小姑娘有关的,这似乎也印证了时下的一句流行话,男人有钱就变坏,不管这个男人是什么鸟变的。 王市长的变故是在南方出差时发生的。他带队到南方一个著名的港口城市去考察,同行的有十几个局、总公司的领导,一水儿的男人。我作为王市长的秘书随行。随行的还有我的老处长,已升任市府办公厅副主任的崔凯同志。对方是个地级市,给我们安排得格外周到。白天是隆重、热烈的考察,学习也好,取经也好,交流也好,像模像样的。晚上是宴请,宴请的方式别出心裁,有艳舞女郎伴宴。美女配佳肴果然不同凡响,我注意到,那些容貌艳丽、身材绝佳、几乎全裸的艳舞女郎,把满桌人的眼球差点拽出来。当女郎的手伸向胯下或揉抚胸部时,餐桌上不约而同地响起了吞咽口水的声音。 古人云,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是古代贤哲对后代子孙的告戒,王市长却在动口之后也动了手,犯了戒条。谁也没有料到,包括王市长也绝没有想到,他的命会丧在动手上。 那天深夜,我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忽然铃声大作,我抓起电话,里面传来王市长变了调的声音:“快过来,快……”我拿着电话愣了片刻,不敢断定说话人是否就是王市长,还是有人在故意开玩笑。我看了一眼表,正好是零点。两个多小时前我和王市长告别时,王市长亲口叮嘱我,说白天太辛苦了,让我回屋休息,今天晚上不会有事找我了。王市长突然打电话给我是没有理由的,但是打电话的人又的确像是王市长。我决定还是到王市长的房间看一眼,在照顾领导问题上,少一事不如多一事,多一事可能费力不讨好,但少一事却可能因为省事而遭批评。 王市长的套间就在我的隔壁。我来到门口,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声,不是呻吟,而是尖叫。我赶紧按门铃,里面没有反应。我跑去找来楼层服务员,服务员打开门后我冲了进去。我看到两个伴宴的艳舞女郎赤身裸体地缩在床角,好像两只被吓着的蝙蝠在尖叫着。我很快发现姑娘们尖叫的原因,光着身子的王市长躺在床上,眼睛直瞪瞪地睁着,一眨不眨,似乎在某一瞬间被定格了。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像被人猛击一棍。好在我的思维链还没断裂,我赶紧跑出房间,对尚未走远的服务员喊:“服务员,快叫急救车!” 我返回王市长的房间,给崔主任的房间打了电话,告诉崔主任王市长出了意外。半分钟后,崔主任冲了进来。领导的水平就体现在当机立断上。崔主任扫视了一眼房间里的情况,问我是否叫了急救车。得到肯定答复后,崔主任让两个抖成一团的艳舞女郎穿上衣服,立即离开房间。 “小宋,快帮王市长穿衣服。”崔主任命令道。 我变成了听话的机器人,在崔主任的指令下,将王市长的短裤和背心穿了上去,在我拿裤子的时候,崔主任制止住了:“不用了。”我退到一边,感到一股阴气正从床上弥漫开来。 服务员是个聪明的姑娘,不仅叫了急救车,还叫来酒店的值班经理。值班经理在急救车到来之前,通知了市政府的领导。每个进来的人都像是接受了一道无声的命令,看了一眼僵躺着的王市长,然后就站在了一边。急救车的医生很快冲了进来,富有经验的医生经过简单的诊断就表示已无力回天。 “送医院,马上!”崔主任不听医生的诊断报告,语气坚决,似乎认定王市长只是昏迷,没有死亡。 “是心肌梗死,已经不行了。”医生解释道。 “别说了,送医院抢救。”当地的市府领导明白了崔主任的意思,让医生把死人当作活人医。 医生略作思考,终于领会了领导的意图,指挥着带来的几个人,扎上点滴,将王市长抬上了救护车。 崔主任把我叫到一边,叮嘱道:“我去医院,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王市长劳累过度,突发心脏病,已经送医院抢救去了。” 第三十章 “我明白。”我点头道。其时我已心乱如麻,一点也不明白崔主任为什么让我撒谎。 “别的什么都不要说,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崔主任叮嘱后,就上了市府领导的车,跟着去了医院。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人问我,因为每扇门都是紧闭着,楼道里空无一人。我的心就像楼道一样,空荡荡的,连个鬼影也没有。从理智上讲,我已再清楚不过了,王市长因为嫖娼而死亡,崔主任在作秀。从感情上来说,我接受不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走了,让人难以置信。吃晚饭的时候,王市长还在放谈诗歌与美女的关系,谁知几小时后就从床上奔了黄泉路。真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什么职务,什么财富,对上了黄泉路的王市长来说,已成过眼云烟。 我抽着烟,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拼命想让自己接受王市长已经死亡的事实。这个事实太残酷了,残酷得有些滑稽,有些不可思议,有些让人变傻的意思。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我一点困意也没有。我拿起电话,下意识地拨了几个号码,里面传来了老婆的声音。 “喂,谁呀?”杨倩睡意未醒地问。 “他死了。”我嘟囔了一句。 “老公,是你吗?你说谁死了?”杨倩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 “王市长死了。”我晃晃脑袋,尽量把话说清楚一些。 “怎么会呢?临走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吗?” “刚才,嫖娼的时候,死在了床上。” “都谁知道?” “我和崔主任,还有当地的领导。” “你和别人说过是嫖娼时死的吗?” “没有,别人都在房间里没出来。” “崔主任是不是告诉你,不要和别人说王市长嫖娼的事?” “他说,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劳累过度,犯了心脏病,已送医院抢救了。可明明已经死了,还抢救什么?” “哎呀,我的傻老公,你的脑瓜子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啊。照崔主任说的话去做,你的机会来了。” “王市长在的时候我都没机会,他死了我反倒有机会了?” “有人喜欢拿死人做文章。对你来说,王市长的死就可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崔主任怎么说我就怎么做,那王市长的死亡真相可就没人知道了。” “谁需要知道真相?你以为把王市长说成是嫖客,上级领导会觉得脸上有光吗?老公,我告诉你,上级领导对王市长的评价就是真相,你所看到的真相,如果不符合上级对王市长的盖棺定论,那就不是真相。” “老婆,我真搞不懂你说的这些,真的成假的,假的成真的,这也不符合实事求是的原则啊。” “搞不懂没关系,告诉你一个最简单的办法,一切听崔主任的,他让你干啥你干啥,让你说啥你说啥。为了你自己的前途,你必须要这样,否则你就永无出头之日。” 杨倩比我英明,让我不要在真理与谎言面前进行选择,而是选择权势,与领导保持一致就有机会,否则就会倒霉。放下电话后,我仔细琢磨杨倩的话,越琢磨越觉得老婆说得有道理。王市长因嫖娼而身亡的真相对谁都不利,但如果把王市长说成是因公殉职,相关的人都会各得其所,那为什么不这样干呢?王市长用生命替我的仕途垫了一个台阶,我没有理由不往上走。我在仕途上走得越高越远,我的价值就越能得到体现。 吃早餐的时候,崔主任沉痛宣布了王市长在夜里因公殉职的消息。除了我,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我并没有因为崔主任当众说谎而影响胃口,其他人的胃口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只是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压抑罢了。王市长死了,别人得照样吃饭,这就是我看到的事实。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当地报纸上的报道。这篇题为《抢救王市长》的报道是在王市长死后第二天刊登出来的,还配发了一张抢救王市长的照片。报道说,从b市来考察的王市长因过度劳累,在凌晨一点左右犯了心脏病,用电话叫来了秘书小宋,小宋让服务员叫来了急救车。医生们对王市长进行了全力抢救,但终因心肌梗死面积过大,没能抢救过来,王市长在凌晨三点钟离开了人世。 要不是和杨倩通过电话,有了思想准备,我肯定会读不懂这篇报道的。这篇报道讲的是故事而不是事实,事实上王市长是在床上把命丢掉的,在急救车到来之前就上了黄泉路。 第三十一章 崔主任把我叫到房间里,问我是否看了报道。我承认看了。崔主任要求我,无论在何时何地,任何人问起王市长临终时的情况,都要以这篇报道为准,绝不能把小姐强行进屋骚扰的事告诉任何人。他的话真是莫名其妙,小姐的胆子再大,也不敢擅自闯入部级领导干部的房间进行裸体骚扰。但他一定要这样说,我也只好答应下来。 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当人不得不说谎的时候,那就说吧,只要不伤害别人就行。崔主任见我答应下来,就用非常诚恳的口气告诉我,王市长生前对我很关心,向办公厅领导多次提出我的提职问题。办公厅的领导已经进行了研究,认为我完全具备了担任副处级干部的条件,等这次南方考察回去之后就宣布。不要旁生枝节,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崔主任的话使我颇为感动,我请崔主任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的,我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崔主任夸我在王市长的身边有了很大进步,具备了担任领导干部的基本素质。回到b市后的第三天,市委组织部的人找我谈话,了解王市长去世时的情况。谈话人是个冷面女包公,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脸上看不出一点悲痛的痕迹。 “说一说你看到的情况。”似乎她已掌握了什么情况。 “我看到的情况和那篇报道是一样的。”我沉着冷静地答道。 “那篇报道和事实没有出入吗?”女包公问。 我迟疑了一下,回答“有”或“没有”,都有可能使自己陷入被动局面,还是把球踢回去会好一些:“您认为有哪些出入呢?” “我在问你,你要本着对王市长本人负责,对党和人民负责的态度回答我。对党忠诚老实,是对党员干部的最起码要求,我认为你应该而且能够做到这一点。” “您是在假定王市长有问题吗?”我依然采取以守为攻的策略。 “我没有假定任何人有问题,我只是代表组织在核实实际情况。” “实际情况就是那篇报道上所讲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这封举报信就是假的了?”女包公把一纸传真推到我面前,她的目光像锥子似的在我脸上扎来扎去。 我迅速浏览了一遍,上面讲的如我所看到的事实一样千真万确。这是一封没有落款的举报信,写信人估计是一位了解全部事实的地方政府官员。面对举报信,我的内心世界发生了激烈冲突。承认事实,王市长倒霉,崔主任倒霉,我可能会跟着倒霉,在决定你命运的人不坚持真理的时候,你依然坚持真理,结局可能就是你坚持毁灭自己。不承认事实,没有任何人倒霉,所有人的利益都能得到维护,包括写举报信的人。权衡利弊之后,我决定按照崔主任的话去做,把谎言进行到底:“我不清楚这封信所写内容的真假,我只能告诉您,实际情况就是那篇报道上所讲的。” “那好吧,你可以走了,不要把我们的谈话内容告诉任何人。”女包公说。 我站起来告辞,把手伸向女包公。女包公没有抬头,更没有伸手,而是忽然说道:“顺便问一句,王市长的诗集是怎么回事,你清楚吗?” “我知道王市长出了一本诗集,有什么问题吗?”我收回手问。 “有人反映向企业强行摊派,收了不少钱。” “可能吧,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我说。向组织撒不撒谎是性质问题,撒多撒少是程度问题。既然已经撒了一次谎,再撒一次也不会增加多大罪过。 “不是你具体操办的吗?”女包公抬起头,用眼睛盯着我问。 “我是按照王市长的要求办的,作为他的秘书,我不可能不听他的话。” “这个老王,还是早死了好,否则不知会添多大乱子呢。”女包公忽然叹息着说,“你走吧,回去好好工作,别有思想负担。” 王市长的追悼会隆重举行了。市长致悼词,高度评价了王市长革命的一生,战斗的一生,光荣的一生。各界送来的花圈摆满了灵堂,王市长的大照片悬挂在灵堂中央,用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注视着人们对他的最后瞻仰。 我站在灵堂的一角,除了脸上装出的表情之外,没有丝毫的悲痛。王市长总算体面地走了。我的谎言对今天这个场面应该说起了重要的作用。我有些木然,木然面对谎言所产生的直接后果。 王市长的亲属有十几个,站在灵堂的前面接受人们的吊唁。我知道这群人里面至少有五个上了我给王市长的存折,具体是谁我不清楚。亲属们都在哭,不知是在哭王市长的英年早逝,还是在哭王市长再也无法给他们带来财富和荣耀。 追悼会后没多久,我被提升了,成了副处级干部,但也因此离开了市政府机关。我的新职务是l局培训处副处长。崔主任也离开了市政府,到一个市属总公司担任总经理,由副局级变成了正局级。各得其所,太阳每天还是照样升起。 第三十二章 9 暴风雨一直在轰击着大地,在我听来,这翻江倒海般的声音像是在为我鸣不平。信天信命的人喜欢讲究天人感应一说。我不信天不信命,只相信自己,总觉得依靠自身的努力,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然而,这条路却是如此艰辛,搞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要不是老婆杨倩的经常点拨,我真可能一条道走到黑。 离开市政府,我并没有感到多少失落。毕竟是提了一级,进入了县团级领导干部系列。不像有的同志,离开市政府机关就像离开娘的孩子,依依不舍,怕走不好未来的路。这类人从外表看是个有头有脸的成年人,而心理却远没有成熟,像个在森林里迷路的孩子,内心充满恐惧。有个四十岁的同事被提拔到一个处级单位当一把手,面对谈话的领导哇哇大哭,被人从心里瞧不起。天塌下来不就顶个洞吗,眼泪又和不了泥,哭个什么劲。我对自己有信心,政府机关的工作套路大同小异,我去的l局也是政府系列里的职能部门,相信自己的能力完全能够胜任新的工作岗位。政府机关不相信眼泪,我是激动伴着愉快离开市政府那座宏伟的苏式建筑的。光滑的大理石,对称的枝型吊灯,以及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音,暂时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杨倩对我的调离持保留意见。她认为我最好不要离开市政府。市政府的位置在那里摆着呢,你在里面哪怕是个小卒子,也是处在高位上的小卒子,是过河顶大军的小卒子。离开市政府到下面去,你就是当再大的官,也是听喝的。要是没机会遇见唐僧,就会像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永无翻身之日。 我对杨倩的意见能够理解却无法接受。杨倩说的有道理,位置越高越能呼风唤雨,但人和人不一样。杨倩在k部工作,如鱼得水,阳光总是照在她头上,她好像天生就属于那个层次的。我从未听到她抱怨过什么,无论她干什么,似乎能力总比所干的工作高出一截,显得游刃有余又处处得心应手。我就不同了,好像进错了门,总觉得哪儿出了问题,老是不对劲儿。官运磕磕绊绊,一路走来,险象环生,就连我这个副处级的职位,说到底也没有和我的能力水平挂钩,而是靠撒谎得来的。承认这点不容易,我在心里对这一点跟明镜似的。没有和崔主任订立的攻守同盟,我现在极有可能还呆在主任科员的位子上。再退一步说,我要是在市委组织部的女包公面前泄露天机,把王市长嫖娼身亡的事抖落出来,能不能保住主任科员的位子还很难说。女包公需要的是真相,对我看得比天还大的个人升降问题顾及不上,能够决定我命运的是崔主任这样的直接上司,所以我做出了有利于自己的取舍。离开市政府不管是不是被迫的,我都得接受,这是王市长事件的余波。为了让王市长事件画上圆满的句号,有关人员就得在王市长生前工作的地方消失。好在我得到了补偿,不管是不是明升暗降,从高处往低处走,总之在仕途上我又前进了一步。走一步是一步,按照惯例,处级干部就是领导干部了,不像主任科员,干到退休也是一般干部。 我在新单位人事处报到后,主管人事工作的张局长把我叫到办公室,和我谈了一次话。张局长慈眉善目,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听起来如春风拂面,将我心头上堆积的浮尘吹散了许多,我甚至有了久旱逢甘霖的感觉。 “首先,我代表局党组和全局干部,对你表示欢迎。”张局长说着,伸过来一双温暖的大手,使劲握了握,没有虚情假意,充满了零距离的力度。 “谢谢,谢谢!”我握着张局长的手,有了一种小船靠岸的感觉。 “听说你是个秀才,很能写,我们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从我到任那天起,我就向市里要人,两年多了,这不才把你派下来。”张局长开门见山,毫不吝惜溢美之辞。 “写作是我的业余爱好,学中文的,能写不算什么。”我谦虚地说。 “不是这样的,学中文的能写我知道,关键是看写什么。市里给你的评价是有较高的理论研究水平,这很难得。我们的同志干具体工作行,要是把实践上升到理论高度,那就难了。你有理论研究水平,应该发挥自己的长处,注意研究工作中带有规律性的东西,搞出具有普遍指导意义的理论来,对实际工作将会产生巨大的推动作用。所以不要小看你的理论研究水平,我们对你可是寄予厚望啊。”张局长推心置腹地说。 “我会努力去做的,能做到什么程度现在还不好说,但我会尽力的。”我表示了决心。“你的处长是个很不错的同志,很能干,又有一定的理论水平,就是学历低了一些,‘文革’前的老高中毕业生,没有‘文革’肯定上大学了。恢复高考的时候,她的爱人在国外工作,她要照顾孩子,把上普通大学的机会放弃了,上了职工大学。她是从企业里调上来的,工作很努力,好学好钻,人很好,你们应该能够配合好的。”张局长几乎是用赞美的口气简要介绍了培训处处长的情况,给我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处长姓庞,接触之后,果然如张局长所说,的确不错,既是处长,又像个老大姐,温馨、融洽的感觉将我心中残存的冷漠、隔膜的感觉一扫而光。庞处长有四十来岁,人长得精明强干,年轻时应属于校花一类的人物,柳叶眉,大眼睛,身高适中,惟一的缺陷就是身材偏瘦,容易让人联想到麻类植物。 培训处有两间办公室,一间是处长办公室,一间是处员办公室。培训处的处级干部是一正两副,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位姓郑的副处长。他去外地开会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处员有五位,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下。庞处把我带到大家面前作了介绍:“停一停手里的活儿,认识一下咱们处新来的宋处长。宋处长是市里来的干部,工作水平很高,担任咱们处的副处长,你们都要好好配合他的工作。” “放心吧,庞处,我们干得怎么样,您心里还不清楚?”一个胖乎乎的小伙子搭茬儿道。 “小鲁,别人还可以,你干得可不怎么样。”庞处长说。 “庞处,您别冤枉我呀,当着新来的处头您还不说我几句好话?”小鲁笑着说。 “好吧,我正式介绍一下。小鲁,北工大毕业的,人很聪明,就是好较真儿,有时我都说不过他。” “不管有多大压力,都要坚持真理,这可是您说的。”小鲁和我握手,嘴里还嘟囔着。 “小白,从企业里来的,当过教育科的副科长,是个实干家。” “非常高兴能和您一起共事,还请您多帮助。”小白握着我的手真诚地说。 “小周,靠自学拿下了大专文凭,好学肯钻,很有志向。” “庞处过奖了,我只是喜欢看书,能凑合应付眼前工作。” “小姜,北师大毕业的才女,才来两年,文笔不错,就是不大会写公文。小姜,你要跟宋处长学学怎么写公文。” “宋老师,请您多指教。”小姜脸抹红晕,手软软的,眼睛一片清澈。 “小吕,办公室内勤,别看她文静,办起事来可是一板一眼的。” “你好,宋处。”小吕微笑着打招呼。 “宋处,你讲几句?”庞处长让我亮相。 第三十三章 “非常高兴能和大家一起共事,在培训工作岗位上,我还是个新兵,要向大家学习。我相信在庞处长的领导下,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我们处的工作一定能上新的台阶,开创新的局面。”我简单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也不知道说得是否恰当,好在大家对我的话还拍了几下巴掌,算把我的一颗心稳住了。 “大家就算认识了,以后工作起来要是不配合,咱们可要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庞处长结束了我和大家的见面礼。 和在市政府的工作比起来,我感到工作环境宽松了,压力减轻了,自信心增强了。我觉得这一步走对了,从副处长的位置上起步,我应该也能够干出一番事业的,我的价值将在我所干的事业中得到完美体现。 郑处长出差回来了。他有五十多岁的样子,个儿不高,身体已发福,宽大的脸盘上,最突出的就是他那荔枝般颜色的酒糟鼻子。人的外表是自己无法左右的,让我不舒服的是,他似乎对我有些冷淡。说敌意不太确切,说冷淡肯定错不了。当庞处长介绍我们认识时,他对我伸过来的手沾了一下就分开了,好像我的手是一个马蜂窝。我和许多人握过手,在握手的刹那间多少能够体味出对方的心理。紧紧相握,有力晃动,表明的是热情、自信和坦诚;轻轻相握,随意摇晃,表明的是客气、距离和疑虑;双手紧握,不停晃动,是下级对上级,或是老友重逢。像郑处长这样的握手,倒是漂亮的女孩面对色迷迷的男人时常采取的方式。我和他是两个大男人,如此握手,只能证明他有意在我们之间开挖一条冰沟。 处里的工作主要有六项:一是负责管理全市技工学校,二是负责全市技术工人职业培训,三是负责管理全市民办技术学校,四是负责组织全市技术工人技能竞赛,五是负责组织开发技术培训教材,六是负责职业技术培训理论研究。 我们三个处级领导作了分工。庞处长抓全面,同时负责技校和技术工人培训,小鲁、小白给她当下手;郑处长负责民办技术学校和技能竞赛,自学成才的小周给他当帮手;我分工负责教材和理论研究工作,小姜做我的助手。 “你别让我分管什么工作了,我配合你做就是了。”郑处长对庞处长嘟囔道。 “不行,是你分管的,不仅要管起来,还要管好,否则我可拿你试问。”庞处长堵住了他的退路。 我带着小姜深入到企业和技工学校,对职业培训教材的使用情况进行调查,摸清了教材滞后和短缺的现状。在这期间,我参加了s部组织的职业培训教材开发研修班,一个名叫卡因的德国专家介绍了风行欧美的模块式职业培训教材,使我大受启发,有种茅塞顿开的豁然感觉。研修班结束后,我邀请了几个职业的高级技师,提出了开发适合中国国情的模块式职业培训教材的思路。 “到底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搞出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庞处长看完我的报告后感叹道。“把一个岗位必须掌握的技能划分成若干的模块,每个模块里又包含着若干个单元,职工学起来要方便得多,用的时间还少,肯定会受到企业和职工欢迎的。小宋,你说我们搞了这么多年的职业培训,怎么就没找到这条多快好省的路子呢?” “有别人替我们找到就行了,我们拿过来用就是了。” “你讲的是拿来主义,对,应该有拿来主义的精神。” 庞处长不仅在口头上鼓励,而且用实际行动支持。她把报告送到局长那里,批来了一百万的预算。她笑着告诉我:“小宋,局里拨经费了。你用职业培训研究会的名义来组织这项工作,大胆去干吧。” 职业培训研究会是挂在处里的一个社团组织,因为我分管理论研究工作,所以庞处长让我同时担任了研究会的秘书长。有庞处长的支持,我很快组织起十个职业培训教材编写组,用模块式教材编写思路打乱原有的专业体系,编出了连编写人员都吃惊的教材。半年后,教材推向市场,受到企业和职工的热烈欢迎。紧接着,又有二十个职业培训教材编写组成立。一年后,教材发行的收益超过了五百万,职业培训研究会拥有了从未有过的巨大财富。应该说,这笔不断增长的巨大财富在很大程度上是我创造的,没有我的敏锐感悟,没有我的精心组织,没有我的大力推广,是不可能创造这个奇迹的。然而,我对这笔钱并没有多大欲望。在为单位能节省就节省的原则下,我提出了酬劳分配方案。按照这个分配方案,从组织编书到现在,我以编辑费的名义总共拿了不到六千块,只比小姜多出一千块,比处里的其他同事多出两千块。而我的工作量却比所有的人加起来的还要多。 庞处对我赞赏有嘉,我被评为全局优秀干部,一把手杜局长在全局处以上干部会议上,对我进行了口头表扬,希望全局干部都像我这样工作。杜局长的话使我热泪盈眶,竟不能自制。我暗下决心,要体现出更大的价值,追求更多的满足感。不知有多少次,在我伴着寒星编辑或校对书稿,奋战到后半夜,眯着熬红的眼睛,摇摇晃晃离开写字台时,心里那股美滋滋的满足感,让我全然忘记了劳累。我没有意识到,在老婆杨倩的眼里,我已经变成一头只知疯狂干活的蠢驴了。 自从我那昏睡的宝贝恢复雄风之后,她的激情也随之而来了。不知是哪个过来人总结的,女人一过三十就成了欲望的奴隶,根本就管不住自己。她已经三十三岁了,进入了激情燃烧的岁月。她原先羞于对我说“我要”,现在不仅敢说、常说,而且用实际行动告诉我“我还要”,我最好能在一夜之间干上两三回她才满意。 我不能理解杨倩了,身为国家机关的正处级干部,有良好的出身和教养,以端庄、文静、高贵的淑女形象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她,在晚上怎么变成了荡妇。不仅频频骚扰我,而且在床上变出许多花样来。原先我们的做爱姿势只有一种,就是男上女下,杨倩不知道从哪里搞来几张毛片,里面真是花样百出。杨倩智力超群,学什么都快,毛片看过一遍后,就基本掌握了动作要领。我最受不了的是杨倩自从看了毛片之后,喜欢在床上大呼小叫了,搞得我浑身紧张,惟恐吵醒隔壁熟睡的女儿,所以我尽量不对她进行强刺激,能敷衍就敷衍,最好不干,实在躲不开了就能干多短是多短。此外,我心里总装着书稿这事,不能专心致志地和她做爱,更不可能和她的高xdx潮曲线同步。如此一来,杨倩就愈发淫荡,愈发难受,愈发不满了。 那是在杨倩三十三岁生日那天,她接到调任k部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的任命书,想临时剥夺我一晚上看书稿的权利,把整晚的时间都给她,就算是对她的生日和晋升副局级领导干部的庆贺。为此,她还购买了三支红蜡烛,一个心形生日蛋糕。女儿不在身边,送到天津的姥爷家去了。舒缓的音乐,跳动的烛光、红酒和蛋糕,构成了夜晚的温馨氛围。为了增加自己的性感,杨倩特意冲了澡,光着身子穿上半透明的睡衣,已经说不上苗条的她,身上倒也没有赘肉,在朦胧的烛光下,显出了另一种妩媚。 开始我对杨倩刻意营造的氛围没有感觉。杨倩是个讲究生活情调的人,经常搞出点浪漫和高雅,对于矿工出身的我来说,对家里弥漫的情调从不作评论,我认为情调是女人的事,男人能够接受或忍受已经不容易了,没必要对女人的事再说三道四。当杨倩把我从写字台前拉起来,押着我去卫生间洗澡时,我正在编辑高级厨师的教材,根本就没想到杨倩还有两个喜讯等着让我庆贺呢。 “吃饭前洗什么澡,真是莫名其妙。”在杨倩给我脱衣服时,我嘟囔道。 “有好事。”杨倩扯下了我的裤头。 第三十四章 “什么好事?” “等你洗完澡再说。” 等我从卫生间里出来,杨倩给我穿上带花边的紫色睡衣,撒娇道:“抱我去餐桌那里。” “你也不怕把你丈夫的腰闪了?”我用毛巾擦着头发问。 “我没有一筐煤沉吧?” “那好,看我还有没有力气抱起一筐煤。”我扔掉毛巾,把老婆拦腰抱起。 “猜一猜今天是什么日子?”她搂着我的脖子问。 “什么日子?”我想不起是什么日子,“是我们结婚的日子?不对,我们是在‘五一’结的婚;是女儿的生日?不对,女儿的生日是在三月份。猜不着了,你告诉我吧。” “傻瓜,是你女儿她妈的生日!” “你瞧我这记性,我怎么把老婆的生日忘了,我刚才还纳闷,有灯不开,点什么蜡烛?原来是老婆大人的生日。你刚才说的好事,就是你生日这件事吧?” “不,还有呢。我们先吃饭,等会儿我告诉你。” “还跟我卖关子。”我把杨倩抱到餐桌旁,杨倩深深地吻了我才让我坐到对面。我往高脚杯里倒上红酒,举起酒杯说:“祝你生日快乐!” “我有一个要求,今天晚上你不要再看稿子了,把整个晚上都给我吧,好吗,求求你了。”杨倩举起酒杯情意绵绵地说。 “好吧,我答应你。”烛光下的老婆妩媚异常,不仅让我心动,而且使我身体的某个部位起了反应,“你的美丽像塑料花一样。” “什么意思?” “永不褪色。” “我还以为你骂我呢,塑料花,假装美丽。”她站起来,坐在了我的腿上,我们的酒杯撞在了一起,第一杯酒都喝干了。 “还有什么好事,说吧。”我放下酒杯,一只手搂着老婆的腰,一只手抚摩起她的rx房。她的rx房依然饱满,只是微微下垂,给我的感觉还是那么美妙。 “我提职了。”杨倩说道,“到一个直属单位当副职。” “又提了?”我大吃一惊,“你怎么又提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领导觉得我有能力胜任更高一层的职务,就提我了。” “你坐好了,这事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把杨倩放在椅子上,自己倒了杯红酒,一饮而尽,然后在餐桌旁走来走去。我解不开这个结,我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地干,却很难往上走,杨倩好像永远一副轻松的样子,从不把工作带回家干,却会步步高升,选拔干部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呢? “喂,你坐下好不好,转悠什么呢?”杨倩提出了抗议。 “在选拔干部这个问题上,不是你们领导的脑瓜子进水了,就是我们的领导得了什么病。你说我比你差在哪儿,我这边是拼了命地干还只是一个副处,你那边好像从来不把工作当回事,可这职务却紧着往上提,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想这干吗?我们领导水平低,对干部的要求也不高,得了吧?” “这倒是一种解释。不过我依然不明白,咱们俩的差距为什么会越来越大,你说你除了职务高,哪儿还比我高?” “你真无聊,两口子比什么你高我低的,坐下吃饭吧。” “这问题我想不明白,饭也吃不香。你说,你们那儿是不是主要看外表,花瓶似的女人升得都快?” “宋禹,我看是你脑瓜子进水了。想这些你决定不了的问题,你累不累啊?” “你别打断我的思路。你们那里是看外表,我走过的地方是看实干。局长在全局处以上干部大会上公开表扬了我,号召大家向我学习,就是一个明证。没有实干精神,在我们那里肯定没戏。” “告诉你我升官的秘密吧,关系是第一位的,能力是第二位的,工作态度是第三位的,工作成绩是最后一位的。像你这样傻干,跟一头蠢驴有什么区别?” “我怎么成蠢驴了?只有努力工作才能体现自己的价值,整天坐而论道,吃吃喝喝,吹吹拍拍,能把工作干好吗?” “有些人是不需要亲自干工作的,指挥别人,协调关系,就行了。自己干永远是一个人,而且有可能干不好。指挥别人呢,指挥一个是一个,指挥两个、五个、十个呢,那工作成绩就会成倍往上翻。我为什么轻松?把工作布置下去,让别人去干,我不干具体活儿,我当的是检查督促那个角。” “让别人干我不放心。” 第三十五章 “这就是你的毛病,总认为自己行,别人不行。交给别人干,同时提要求,有要求卡着,有什么不放心的?瞧你一天到晚累得贼死,钱没多挣,人都快变成鬼了,真跟一头蠢驴似的。” “我是你老公,别老说我是蠢驴。” “你就是蠢驴嘛,身先士卒,勇挑重担,不是蠢驴是什么?” “依你的意思,这些书稿我根本就不需要亲自看?” “对呀!在灯底下一熬就是大半夜,这是你干的活吗?原先你们没有钱还有的说,现在你们那个研究会的账上有那么多钱了,你还干编辑校对这类事,这不太傻了吗?拿出一些钱来,请高水平的编辑和校对人员来做这件事,看比你一个人干强不强。” “钱能这么花吗?” “当然能了,为什么不能呢?会挣钱是本事,会花钱更是本事。钱这东西,花得越多,挣得才会越多。” “有道理,没想到你还真有水平。” “你以为我这个司局级真是白吃干饭的?” “那我他妈的不干了,也不他妈的为单位省钱了。”我想骂人,不管是骂谁。 “老公,你算他妈的明白了。”杨倩也笑着骂开了。她随手把睡衣脱了,拉起我跳起了贴面舞。我抱着老婆光滑的身子摇晃,摇着摇着,一股热流在身上奔涌起来。杨倩接收到我传来的信息,脸上如一朵鲜花绽放开来,搂着我的脖子,一下子骑在了我的腰上。接下来的激情澎湃,让我们如醉如痴,在她生日这天的美妙夜晚,我们彼此都得到了渴望已久的礼物。 10 一个霹雳从夜空中打下来,险些削去我的脑袋,震得我头皮发麻,眼前金星狂舞。我闭上眼睛,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驾船出海的水手,颠簸在狂涛巨浪中。水手没有退路,任何犹疑都将带来葬身海底的厄运。即使丧失思维能力,也要记住这句话:前进,没有退路。要把前进当成一种本能,这才是真正的水手。 我向庞处长谈了找编辑和校对人员参与教材编写工作的想法,说我想把精力抽出来抓职业培训理论研究工作。我分管的教材工作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绩,理论研究工作还没有上来,我想尽快打开局面。 庞处长表示赞同,不过也提出了要求:“小宋,找编辑和校对我同意,但你不能大撒把,前面要提出要求,中间要有检查,最后还要把关。你可以给小姜多压点担子,年轻人嘛,一定要多吃苦,多受累,才能有出息。研究会的工作要选好突破口,一般性的搞得太多了。联谊性质的,一般工作交流的,不能再搞了,要搞就得搞出特色。我们都想想,过两天再碰一下。” 我向小姜传达了庞处长的意见,告诉她,教材的组织开发、编辑出版、发行推广等工作由她负责,我只负责中间检查和最后把关,教材编辑完了之后,没有我的签字不能送印刷厂。 小姜似乎早就渴望这种安排了,领导的信任使她兴奋得满脸流光溢彩。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颗火热的心。她是个聪明的丫头,在感谢过领导的信任、表示要全身心投入工作之后,提出了两点希望:“宋老师,首先希望您给我把关,我哪里做得不到位,您要及时指出来,以免给工作造成巨大损失;还有,希望您跟庞处说说,提高一些编辑费,按劳取酬、多劳多得嘛,符合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 “第一点我可以答应你,第二点我就不好说了,不过我可以和庞处商量。”我对年轻人的直率表示赞赏,但对这种赤裸裸的直奔主题的要求还是感到有些吃惊。人的价值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更不该把价值和金钱作等价交换。我也渴望金钱,但是,和自身价值得到体现,以及由此带来的成就感相比,我宁肯要后者,而对金钱说不。 “宋老师,我们都知道分配方案是您提出来的,您这可不是按劳分配,整个一个军事共产主义。” “都在一个处里工作,收入不能拉得太大。你干的是有经济收益的,别人干的是没收益的,那别人就该拿不到钱,你拿多少都行吗?如果把你调换一个位置,你去干没有收益的,你还会这样想吗?” “您说得也有道理,那能不能平均提高几个档次,让大家都多得一些?” “年纪轻轻的,看不出你对金钱的渴望还这么强烈。” “现在不是流行一句话吗,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那我问一句,如果有一件事情,能够体现你的价值,却没有金钱方面的回报,你干不干呢?” “选择的结果对当事人有没有直接影响?” 第三十六章 “没有,直接的和间接的都没有。” “那我就不干,因为我犯不上。自己的价值自己知道,到值得体现时自然会体现,没必要做给谁看。” “如果一定要不计报酬地做给别人看呢?” “那不成傻瓜了?”小姜哈哈大笑地说。 小姜嘲笑了我的价值观。过去我总是想做给别人看,人累得半死,以为能够在别人心里留下能干、有水平的良好印象,其实呢,用小姜的眼光来看,我就是傻瓜,和跳梁小丑没有区别。与其这样,还不如得点实惠呢,多干多拿钱,谁也说不出什么,人说债多了不愁,实际上是钱多了也不愁。在处处都要钱的年代,干吗和钱过不去呢? 我向庞处长提出增加编辑费的想法,没想到她非常支持。原先她之所以接受我提出的省钱方案,一是给我自主权,二是让我有一个认识过程。在我们认识到自己的真正价值,并有权决定其交换价格的时候,就不要对自己太吝啬。我们商量,处里的同事在原基数上增加五倍。局级领导同志全部作为教材审定委员会成员,每本教材的审定费由过去的三百块变为两千块。局领导的这个数是庞处长提出来的,我犹豫了一下没表态,因为他们的所谓审定就是画个圈,没有人真正审定,事实上,技术教材又不是政治读物,审定这一关本来就没必要设。设立审定委员会,只不过是给局领导一个冠冕堂皇的拿钱理由,既然是冠冕堂皇,差不多就行了,如果太离谱,难免让人心里不舒服。 “心疼了?”庞处长笑着问。 “不是啊,我觉得书稿不一定要所有的局领导审定,送到他们那里就是画个圈,一个圈就值两千块,您不觉得多点吗?” “小宋,这个圈可不容易画啊,他要负责任的。两千块钱就让一个局级领导和你站在了一起,你说值得不值得?” “您要这么说,那就太值得了。”我明白了,庞处长是要让全体局级领导干部做我们的坚强后盾,万一我们的工作有点闪失,也有坚强后盾在后面托着呢。 “小宋,你很有能力和水平,将来会很有前途的。以后考虑问题时,要想得再全面一些,把影响你工作的因素都想到,然后还要考虑怎么把不利因素转化为有利因素。在机关工作,永远不要考虑钱的问题,钱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能够用钱解决的问题就用钱解决,钱花得越多,越说明你的工作做得越多。” 庞处长的话多少转变了我的工作思路。在把教材编写方面大量琐碎的工作交给小姜后,我将主要精力集中在职业培训研究会的工作上面。通过调查研究,我制定了工作计划,主要的工作安排有十项:一是召开研究会的年会,二是组织优秀论文评选,三是组织到南方考察,四是组织到境外考察,五是创办一份内部交流刊物,六是举办管理干部培训班,七是举办职业培训师资班,八是创办技术工人人才库,九是和电视台联合开办职业培训栏目,十是筹建职业培训大厦。 庞处长高度评价了我的计划,称之为是研究会振兴计划。她建议第十项工作暂缓,改为建立若干个职业培训示范基地。她对我说,她有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危机感,不过这是好事,比她年轻的干部成长起来了,职业培训事业的发展前景就会更加辉煌。 局领导对我们报上去的计划都画了圈,张局长还特意把我们三个处长叫到办公室,详细讨论了计划的实施问题。张局长指示,要把研究会账上的钱用在开展研究会的工作上,如果不够,还可以向局里申请,局里会全力支持研究会工作的。还有一个如东风般的喜讯,就是国家颁布了《职业教育法》。 有领导的支持,有国家法律的保障,我当然要大干一场了。我在汽车制造总厂的职业培训中心找了两间办公室,从企业里抽调了五名工作人员,专门负责实施研究会的振兴计划。年会如期召开了,市领导出席,电视台、广播、报纸进行了热火朝天的报道。我送给记者的红包是每人每天五百块钱。有的记者把会议报道当成了发笔小财的机会,天天以昂扬的斗志出现在会场上,凭着他们求新、求异、求快的报道精神,沉积在职业培训水平面以下的许多东西被记者挖掘出来,在各个媒体上汇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在年会召开期间,媒体的宣传密度和力度,可能会使全市人民产生错觉,什么事最大,职业培训的事最大,什么事最重要,职业培训的事最重要。 宣传的目的达到了,局领导在全市人民面前风光了一回。在处里召开的总结会上,杜局长亲自驾临,对全处同志进行了表扬,并指示从研究会的账上拿出一万块钱作为奖励。研究会是局里的小金库,只要有名目,钱就能发到大家手里。 第一件事干得漂亮,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各项工作按部就班地开展起来:优秀论文的征稿开始了,到广州、深圳的考察团成行了,到德国的职业培训考察团组建了,研究会的内部交流刊物创刊了,管理干部培训班在北戴河海滨办了三期,在劳动管理干部学院办起了一个职业培训师资大专班,技术工人的人才库建立起来了,和北京电视台联合开办的职业培训讲座栏目如期开始了,职业培训的示范基地已确定了十个。 我虽然很忙,却安排得有板有眼,从企业借调来的五名工作人员,加上小姜,变成了一架高速运转、性能良好的机器,不停地创造着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在社会效益上,研究会焕发了生机和活力,以研究会名义组织的活动一个连着一个,把全市职业培训工作者的心搞得热乎乎的,越来越多的人把职业培训当成了终生奋斗的事业。在经济效益上,研究会账上的钱流进流出,进多出少,账面上的钱已超过了七百万。 庞处长让我想办法花钱,给研究会减肥。我又拟订了一个花钱计划:出版优秀论文集,十万;内部交流刊物改成全彩印刷,全年十二期,二十万;技术工人的人才库实行微机化管理,十五万;北京电视台合作栏目,每周一期,一期一万,全年五十二万;给每个示范培训基地赞助十万,需要支出一百万。粗粗算下来,要花掉二百万。 庞处长把我拟订的花钱计划报到张局长那里,张局长又增加了一笔去德国的考察费用,局里要去五个人,每个人三万,要开支十五万。 考察团是在金秋季节成行的。我是第一次迈出国门,衣冠楚楚,像天外来客一般降临到德国法兰克福机场。当飞机向下面那片灯海俯冲时,我的心掠过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 第三十七章 此生能踏上德国的土地是我没想到的。杨倩已经出了三次国,可能怕刺激我的神经,每次回来最多让我看看照片,欣赏一下老婆在别国阳光下的灿烂笑容,并不和我谈什么见闻。我这次能够成行,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考察团是我组织起来的,我和那个讲模块式教材编写课程的大胡子卡因博士取得了联系,卡因博士请德国工业培训协会发来了邀请函。考察团成员的名单也是我落实的,忙前忙后把自己捎带着忙出国,应该是在情在理的。意料之外是,郑处长的年龄比我大得多,从来没有出过国,按照机关干什么事都喜欢排队的习惯,这个机会如果给了他也毫不奇怪。在庞处长通知我进入出国名单时,我注意看了看郑处长的脸色,他显然已知道这件事,脸上的表情只是暗了一下,随即便恢复了正常,像突然断电又恢复正常的灯泡。 “要不然先紧着老同志去?”我口是心非地说了一句。 “出国名单是局党组研究决定的,不能改变。”庞处长说,“以后多组几个团,让大家都出去走走,开开眼界也是一种收获。” “老喽,不吃香了。”郑处长嘟囔道。 “老郑,你发什么牢骚?这是我们处出面组织的第一个考察团,要是拿不出成果,以后就别想组团了。”庞处长不客气地说。 “我没说什么,我是说我自己老不中用了。”郑处长小声辩解道。他像是很怵庞处长,明明大庞处长十岁,却像个受气的小弟弟。 “你别给我添乱,以后安排你去就是了。我们走了以后,处里的工作就全交给你了,二十天呢,别给我出问题。”庞处长叮嘱道。 “能出什么问题?你过去出差,我也不是没盯过摊儿。” “中午无论谁请你吃饭,绝对不能喝酒。” “是,我绝对不喝。” “要是让我查出来,可别怪我不客气。” “你放心去吧,我老郑跟你二十多年了,你还信不过我?”郑处长站起来表示道,就差敬礼了。因为庞处长多和他说了几句话,他的情绪变得神采飞扬了。 在飞机上,我和庞处长的座位紧挨着,我们闲聊着,聊到了郑处长。我觉得他和庞处长除了同事关系之外,还有点别的什么,说朋友不像,说兄妹不像,说情人更不像,说不清,道不明,但又的的确确存在着。和庞处长在一起,能够感受到一个成熟女人特有的亲和力,无论是作为她的同事、下级,还是男人,都会被这种亲和力所吸引,愿意成为她的知心人。我把心中的疑惑,在这万米高空上吐露出来:“不知我的感觉对不对,郑处好像很怕您。” “是吗?”庞处一挑眉毛问,“还有别的感觉吗?” “很尊重您。” “还有呢?” “还有点……不知我该说不该说。” “说吧,咱们已经在天上了,所以天不会塌下来的。” “还有点喜欢您。”我犹豫了一下说,同时瞄了一眼庞处长的表情。 “作家的感觉一般都很敏锐。”庞处长笑着说。她抬起右手把头发往两边捋了捋,露出光洁的额头,把往事从记忆中拽了出来:“我和老郑相处的时间快三十年了。我十八岁那年分到机床厂机加工车间时,就在他手下工作,他那会儿是班长,也是我师傅,我跟着他学开120床子。我那会儿长得可不赖,干活儿又上心,还没出徒呢,在厂里就出名了。我们厂子有五千多人,要让全厂职工都知道你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出名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活儿干得好,进厂第二年就当了全厂先进,照片贴在了厂门口宣传栏里,那时候的感觉还是很自豪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搞对象。” “搞对象?”我觉得奇怪,“因为搞对象出名?” “是啊,我那会儿又漂亮,又能干,是许多小伙子心目中的白雪公主,慕名而来的人很多。老郑不干了,他说我还年轻,不许我搞对象,凡是来找我的,或者托人来说媒的,都被老郑一概轰走了。他的保护措施很到位,上班接我,下班送我,在班上几乎寸步不离我。我想下班回家后再出去,也受到了限制。他对我父母说,现在社会风气很乱,晚上最好别让孩子出去。再加上有几个小伙子摸到了我家门口,轮流在我家窗下弹吉他唱情歌,搞得我父母很紧张,就把我的自由限制住了。” “那您不成了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鸟了?” “是不是金丝鸟不好说,反正我失去了行动自由。好在我比较爱看书,主要是小说,回家吃过饭后就躺在床上看书,和外界几乎不接触。这样一来,我的外号‘冷美人’就传开了。厂里的小伙子们都知道机加工车间有个凡人不理的冷美人。一晃五年过去了,我成了二十三岁的大姑娘,围在我身边的小伙子越来越少,已经没有人在我家窗下唱歌了。老郑还像以前那样接送我,给我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压力。二十三岁了,不能不为自己的幸福着想了,身边老跟着一个武装警卫似的大男人,谁还敢接近我?那天快下班的时候,我去厕所,有一个小伙子突然在半路拦住我,送我一张电影票,我接受了,并约好下班后在厂门口见。老郑这关得过啊,在厕所里我约了同车间的一个女孩,让她下班后陪我去逛商场。女孩答应了,下班后来找我,当着老郑的面叫我走。老郑很奇怪,问我们去哪儿,我们说一起去商场。说完我们就走了。到了厂门口,送我电影票的小伙子已经等在那里,我对陪我的女孩说,我今天有事,改天再去逛商场,就和小伙子去了电影院。” “那么久远的事您还记得那么清楚,真是难得。”我有些感慨地说。 “因为是第一次接触小伙子,所以很难忘。我们一起去看电影,电影演的是什么我已经忘了,因为当时就没有用心看,小伙子一直握着我的手,把我的心全搞乱了。出了电影院,我们一起去吃饭,是我请的客。他请我看电影,我请他吃饭,两人扯平了。吃过饭,他想送我回家,我却想和他再走一走。小宋,你别笑话我,二十三岁第一次接触男孩子,只能跟着感觉走,自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我们走到筒子河边,我抱住了他,是我主动的。可能我太疯狂了吧,小伙子吓坏了,被动地接受着,后来借口太晚了,撒腿就跑,把我一个人丢在了筒子河边。寒星、冷月、清河,还有孤独的我,那一刻我真的好孤独。我不怨小伙子,没有哪个男孩儿愿意接受初次约会就如此大胆的女孩儿。第二天上班后,老郑问我,昨天晚上为什么骗他,没去逛商场,而是去了电影院。原来他跟踪了我,这让我觉得受到了侮辱。我正有一肚子委屈没地方发泄呢,就对他吼了起来。让他不要管我的事,我早已经出徒了。原先我在他面前老是唯唯诺诺,从来没有说过半个不字。我的突然发火使他非常震惊,他看着我,一句话不说,眼泪却下来了。那个送我电影票的小伙子再也没找我,老郑却病倒了。” “庞处,看来从你一进厂郑处就喜欢上你了。”我打趣道。 第三十八章 “如果只是喜欢就简单多了,”庞处长感叹道,“他把自己当成了我的守护神。自从我发火之后,我们的关系就颠倒过来了,我好像成了他的师傅,只干我吩咐给他的工作。好在厂领导很快让我担任了车间副主任,正好管他,才使我们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名正言顺。后来我嫁给了我们厂的一个工程师,生活总算安定下来了。可是我和老郑像是有缘似的,我当车间主任时,老郑调到厂职工培训中心当副主任,我读完职工大学后,被调到厂职工培训中心担任主任。我爱人那时已经调到外贸部门工作,常年在国外,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确实比较劳累。我父母那时已经过世了,有个哥哥还在外地工作。我和老郑在一间办公室,又比较熟悉,家里有些事情忙不过来了,他就伸把手,后来形成了习惯,下班就帮我接孩子,赶上我出差或者生个病什么的,老郑还真是帮了不少忙。他帮忙从来不讲回报,就和他自己的事情一样,甚至比自己的事情还上心。后来我调到咱们局,他也非要跟过来不可,说是已经习惯和我在一起工作了,没有我在他身边,他已经不会工作了。” “郑处这人还真有意思,认准了谁就一条道走到底,太执著了。” “老郑人不错,心眼儿挺好,就是水平低一些,你看他分管的工作到现在也没有多大起色,比你管的这两块可差太远了。” “我做得也不好,离领导的要求和同事们的期望还差很远。” “就咱俩聊,你就别谦虚了。你干到这个程度已经相当好了,我这个位子都该让给你了。” “您别开玩笑了,我比您可差远了。” “你比我会有前途的,不知道你将来当了大官还认不认我。” “庞处,您真逗,我还能不认您,只是当不了大官而已。” “你的基础很好,不会没有希望的。” 庞处长说中了我心中的渴望,这种渴望犹如一朵火苗,不管风吹雨打,常年在我心窝里跳动。她的话把火苗捻大了,把我的心照得更亮了。我闭上了眼睛,在飞向异国土地的夜空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 踏入德国的土地后,所见所闻、所感所受不断累积着能量,最终在我的身上掀起了一场风暴。 11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仰面朝天,迎接着暴风雨的狂暴抽打。身在痛,心也在痛。当年在德国考察时,在我身上掀起的那场风暴又呼啸而来了。风暴里外夹击,一起轰击着我,使我在风雨中犹如一片叶子瑟瑟发抖。当初我要是留在德国,在多少年之后,还会像今夜这样站在楼顶上忍受暴风雨对心灵的拷问吗? 德国是以日耳曼民族为主体的国家。在二十世纪上半叶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日耳曼人企图两次独霸世界,让数以亿计的人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虽然两次世界大战的失败者都是德国人,但却让全世界不得不刮目相看这个崇拜鹰的国度。 在飞机降落前,除了和卡因博士的有限接触外,我对德国的了解基本上是来自书本和影视作品,二战史和描写二战的小说、电影我看过不少,在我的印象里,德国的土地到处是战争的废墟,也许空气中还弥漫着肉体被烧焦的味道。出关时,在明亮、整洁的大厅,我将护照递给了一个金发女警,在她灰蓝色的眼睛里,只有专注的神情,几秒钟之后,护照递了出来,还有一声用英语说的“谢谢”。自始至终她没有笑容,于是我从空气中闻到了严肃的味道。出关后,我一眼就看到了大胡子卡因博士。博士身边站着一位中年妇女。和博士等人握过手之后,翻译告诉我,中年妇女是德国工业培训协会国际部主任菲妮女士。 在卡因博士和菲妮女士的带领下,我们一行二十人坐上了两辆中巴向市区驶去。窗外的夜色和首都机场大道两侧没有明显的差别,惟一不同的就是空气的味道。北京的空气是混浊的,吸气需要小心翼翼,惟恐一不小心把什么东西吸进肺里。这里的空气是清冽的,甚至可以用舌头尝出甘甜的味道。你无须担心空气中有什么不洁物,尽管大口呼吸就是了。 给我第一个强烈刺激的是酒店的客房。我们落脚在一家三星级酒店。进大厅时我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巨大的枝形吊灯和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和国内三四星级酒店没有多少差别。异样的感觉来自于客房,当我将客房的灯打开之后,里面的整洁让我吃惊地站在了房间门口。床上铺的花色毛毯有棱有角,靠床头的地方摆放着一床雪白的棉被,棉被同样被叠得有棱有角,好似一块巨大的豆腐。两个单人半圆形靠背沙发,向里呈同样的角度摆放,沙发中间是一个雕花玻璃面的茶几,茶几上有一个淡蓝色的花瓶,和一束白色的百合花。房间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清香。我在国内住过很多家酒店,其中包括五星级的,但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不是豪华所能替代的,眼前的摆设谈不上豪华,但却整洁到位,让人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把客人的心征服。 惟一让我感到不便的是,客房里没有拖鞋、一次性牙具和暖瓶。在国内任何一家三星级酒店里面,这些都是必备的。我听说德国人很节俭,但不该节俭到给客人造成不便的地步。我找到随团的翻译,让翻译找酒店方面交涉。翻译找来了服务员,转达了我的要求。服务员解释道,从保护资源和环境考虑,德国酒店一般不主动向客人提供一次性的拖鞋和牙具,客人如果有要求酒店可以提供。至于暖瓶,他们习惯于喝凉水,要喝热水的话,客人可以用电热杯来烧水。电热杯在客房里的吧台上。从这件小事上我看到德国人的深谋远虑,不由心生敬佩之情。 给我第二个强烈刺激的是发生在早餐后的一件事。住酒店可以享受免费早餐,早餐是自助式的,随便吃。考察团的全部成员,除翻译之外,都是处级以上的干部。整个餐厅以欧美人居多,本来是安安静静的,自己拿着盘子取,取完后找张桌子坐下来吃,等考察团成员陆续进来后,餐厅里变得热闹了,有人居然旁若无人地大呼小叫,对摆放的早餐品头论足,惊得餐厅服务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跑过来用德语、英语询问,翻译只好作了沟通,服务员耸了耸肩膀走了。 吃过早餐后,出了餐厅,有人点起烟来,抽了一口,痰涌上来,随口就吐在了大理石地面上。我认出这个随地吐痰的家伙是地毯编织技校校长。吐过之后,校长若无其事地走开了。服务台里面的一位中年妇女快步走出来,掏出纸巾,将痰迹擦净,她站起来的时候和我打了个照面,她耸了一下肩,嘴里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我的脸无可救药地红了,像被人抽了一个嘴巴。半小时后,我从房间里出来,再次经过大厅时,在服务台外面看到了一张布告,上面用中文赫然写道:本店愿竭诚为客人提供满意的服务,如有意见欢迎当面提出,请不要用大声喧哗和随地吐痰等方式损害本店声誉。谢谢。 第三十九章 布告是用电脑打印出来的,白纸黑字,没有第二国文字,显然有明显的针对性。德国人的直率让考察团的所有成员像做了什么亏心事,瞄了一眼布告后就溜到一边去了。杜局长,也是考察团的团长,把庞处长叫到一边,说了几句。庞处长点点头,叫过翻译,直奔服务台去了。服务台里面只有刚才那个擦痰的中年妇女。庞处长对翻译说,你对她讲,由于我们的某些习惯给酒店造成了不良影响,我们真诚道歉,但对酒店的刻意讽刺我们表示抗议,如果不立即取下布告,我们将向有关机构投诉。中年妇女听明白之后,拿起电话说了一通,放下电话后,她对翻译说了几句。翻译说,她说酒店很难适应你们的某些习惯,如果能够暂时克服,我们可以取下布告,并欢迎你们继续住在这里。庞处长代表大家做出了承诺,中年妇女将布告取下。一场风波过去了,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给我第三个强烈刺激的是德国人的守时。按照计划安排,在考察团到德国后的第二天下午两点,德国工业培训协会主席要会见考察团成员一行。在第一天就发给我们的计划安排表上写明,一点三十分协会国际部主任菲妮女士来酒店接考察团成员,会见地点是工业培训协会总部,会见时间从两点到三点。菲妮女士在一点二十八分出现在酒店大厅时,考察团成员还有五个人没有下来,其中包括考察团的团长,我们的最高领导杜局长。庞处长让我赶紧打电话去催。有两个人的房间没有人接电话,说明人已经离开房间,有三个人接了电话,两个表示马上下来,一个说还得等一会儿,他正在方便。这个正在方便的人就是杜局长。在超过约定时间五分钟后,菲妮女士看了眼表,对翻译说了几句什么。翻译对副团长,也就是我们的张局长说,她的意思是不能再等,要马上出发。张局长让翻译告诉她,一定要等团长下来,没有团长带队,考察团不能去见协会主席。团长马上就方便完了,请再等一等。菲妮女士非常抱歉地说,既然这样,这次会见只好取消。因为方便的问题是个人应该在属于自己的时间内解决,现在是大家的时间,任何人无权浪费。等翻译说完她的意思之后,没等张局长再解释,她就转身走了。包括张局长在内的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眼睁睁地看着菲妮女士消失在大门外。有人骂了一句,德国鬼子真他妈邪门儿,晚几分钟怎么了?我却被震动了,菲妮女士消失的身影不仅仅是拒绝安排这次会见,而且是拒绝接受中国人习以为常的拖沓作风。这次尴尬的拒绝之后,所有的人都意识到守时在这块土地上的重要性,再也没有人迟到了。杜局长在后来的告别宴会上,就这件事真诚地向协会主席和菲妮女士道歉。他们表示欣然接受,并希望各位回到中国后像在德国一样守时。 给我第四个强烈刺激的是德国人的认真精神。全面了解德国的现代职业培训情况是考察团的主要任务。工业培训协会为此组成了以卡因博士为首的五人小组,安排了七个整天,讲授德国的职业培训发展历史、职业培训在德国工业发展中所起的作用、德国文化教育和职业培训双轨制教育体制、模块式职业培训方法、德国终身教育体制等。在专家们的介绍下,考察团成员的求知欲望越来越强烈,所提问题也越来越具体,从历史到现实,从观念到操作方法,无所不包。有的问题是德国专家无法理解的,解释起来也是风马牛不相及。比如,如何由“要我学”变成“我要学”。提问题的人首先要为德国专家详细解释什么是“要我学”和“我要学”。等专家终于弄明白之后,回答却是这个问题在德国不存在。因为在德国如果自己不积极主动地接受职业培训,很可能找不到饭碗。老板不会雇佣没有职业技能的人,更不会雇佣没有学习欲望的人。专家建议中国的企业将没有学习欲望的人解雇,让这些人去领失业救济金,过最底层的生活。专家对企业求着职工接受培训的事感到不可思议。当然,德国专家的建议不符合中国的国情,考察团成员只好一笑了之。有的问题德国专家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就会拼命找资料,或者和同行讨论,一定要对所提问题给予圆满答复。 那是在卡因博士介绍模块式教材时,我提出了在组织编写教材时遇到的一个颇为困惑的问题。这个问题是,一种技能如何在其他模块中得到认定。一个模块可能会包含若干种技能,学习一个模块就要学习模块中所包含的全部技能,但某些基本技能可能会出现在不同的模块中,在学习乙模块时,要不要对在甲模块的学习中已掌握的同一种技能进行认定。卡因博士明白了我的问题,就是在保证培训质量的前提下能否有效降低培训成本。博士的讲义里没有现成的答案,他让大家稍候,离开讲台去找资料。十几分钟后,他抱着一摞书回来了,以飞快的速度翻阅着。全部翻完之后,他抱歉地说,他要请他的同事来回答这个问题。说完他又消失了。几分钟之后,他找来了两个专家,三个人讨论了一会儿,卡因博士提出了他们的观点。他们认为,这种认定是不成立的,一个模块所包含的若干种技能,必须要全部学习,不能因为过去学过就可以免学,因为不同的模块对技能的要求程度是不同的,所以不能用甲来代替乙。 对博士的解释我提出了不同看法。我认为,每一种技能可以按照程度分成若干个级别,当不同的模块对同一种技能的要求是同一级别或低于同一级别时,应该得到认定,否则会造成培训资源的浪费。 卡因博士对我的看法持保留意见,因为没有这方面的数据支持。不过有一位专家认为我的观点很有新意,建议我可以就此写一篇论文,他负责推荐给德国工业培训协会主办的《工业培训》杂志上发表。杜团长建议我们的讨论可以打住了,请卡因博士继续讲课。卡因博士在继续开讲前说,宋先生提出的问题,我们可以作为一个博士论文的题目推荐给大学,并拿出一百万马克资助对这一课题的研究。如果有证据支持宋先生的观点,模块式职业培训理论将得到有益补充。我的心被卡因博士捏了一把,激动得欢蹦乱跳,一百万马克就研究这么一个小问题,德国人真是疯了。 给我第五个强烈刺激的是一个清道夫。这个在街上扫地的清道夫和我没有进行任何直接的交流,他只不过在做着自己的事。那是在一条有五米宽的步行街上,路面是用褐色岩石铺的,大概有几个世纪了,坑坑洼洼的,绝对谈不上平坦。两边是店铺,中间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正午时分,清道夫——一个地道的德国中年男人挎着清洁箱在一板一眼地扫地。我站的地方离他不到两米远,一下子就被他的专注神情吸引住了。这个清道夫似乎不是在扫地,而是在做着天底下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因为重要,所以他的表情极为庄重,挥动扫帚的双臂极有韵律感。我在许多地方见过清道夫,没有谁能留住我的目光。只有这个德国清道夫,像磁铁一般吸引了我。忽然,他站住了,蹲下身子,从石缝中揪出一根长发。我看得一清二楚,是一根金黄色的长发。清道夫像是得到一件宝贝似的,对着长发一笑,将这根头发扔进了清洁箱。我被震撼了,一个国家的清道夫都如此敬业,还有什么理由不能强大呢? 和上面的所有刺激相比,让我感受最深,以致险些让我离团留在德国的,是我的大学校友马雪兰带给我的。马雪兰是杨倩的同学,都是学生物的,我和她的惟一接触就是去生物系还书,杨倩为了和我认识,故意将马雪兰的书落在了阅览室,结果闹出了笑话。要不是在奔驰公司培训中心和马雪兰偶然相遇,恐怕我这辈子也不会想起还认识一个叫马雪兰的人。 那天考察团一行来到奔驰公司培训中心,听几个培训项目主管介绍培训情况。最后一个上来介绍维修人员培训的是个名叫汉娜的中国人。我开始并没有在意,因为我担负着撰写考察报告的重任,无论是听讲座还是参观考察,我都十分注意记笔记。我设想将来的考察报告可能是一部著作,虽然著作的主编、副主编、执行主编要分别落上杜局长、张局长和庞处长的名字,但执笔是我的名字。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谁对这本书的贡献最大。我搜集的素材加上我的思考,足可以写出一部对职业培训具有指导意义的著作。 汉娜用流利的中文介绍起来,猛一听,我好像被电了一下,再仔细一看,眼前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瞬间穿越记忆时空,定格在北京大学生物系的阶梯教室。我险些叫出声来:“马雪兰!”马雪兰显然也认出我来了,冲着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我的思维变混乱了。德国人汉娜,中国人马雪兰,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生命符号记载的竟是同一个人。和学生时代的马雪兰相比,眼前的汉娜显出了职业女性的丰采。我记得那时她戴着一副黄色塑料框的小眼镜,瘦瘦的,是个不起眼的小女生。眼前这个丰采照人的职业女性,戴着一副无边金架眼镜,丰腴适度,白皙光洁,除了面孔还有当年那个小女生的一点点影子之外,其他的一切都被改变了。我对和她是否相认产生了犹豫,过去仅仅是被杨倩的恶作剧耍了一把,实在没有什么历史素材可挖。两个陌生人曾经擦肩而过,这次只不过是历史的重现,相认不相认是无所谓的事。 第四十章 马雪兰似乎没有我想得那么复杂,介绍会一结束,她就直奔过来,我只好慌忙站起身来迎接。 “你好,宋大作家!”马雪兰伸出手来,和我紧紧相握。 “你好,马雪兰,不,汉娜!”我不知如何称呼她。 “马雪兰这个名字我都很陌生了,叫我汉娜吧。” “你好,汉娜,很不错的名字。” “想不到能在这里碰见你,真的想不到。” “我也没想到,不,确切说,是不敢相信。这种转变和跨越不说很难做到,就是说给别人听,别人也不会相信的。” “实际上没有那么难。要说深山老林里面的水会流到太平洋去,一般人是不会相信的,但太平洋里面的确有从深山老林里流过来的水。” “北大可不是深山老林,那是第一缕阳光照耀的地方。” “你说得对,我说得也不错,差别是站在不同的角度。怎么样,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恐怕不行吧?我们有纪律,是不能离团的。” “不试怎么知道,我去帮你请假。” 汉娜说完就去找杜团长了。杜团长招手让我过去,说:“小宋,你应该为有这样的同学感到自豪,能够站在德国讲坛上,向来自祖国的同胞介绍德国企业的情况,不容易,实在不容易。小宋,你要能把汉娜女士这样优秀的人才吸引回国,我就给你记上一功。” “团长先生,宋先生上大学时可比我优秀多了。”汉娜插嘴道。 “他现在也不错,但和你比起来,我看已经有了不小的差距。小宋,你去陪汉娜女士吃饭吧,这也是工作嘛。” “那晚饭我就不和大家一起吃了?”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小宋,你要掏钱请客,别让人家瞧不起咱们。”张局长叮嘱道。 我和庞处长打招呼,她笑着说,既然局长们都同意了,那就去吧,看能不能通过汉娜的关系,和奔驰公司的培训中心建立联系,最好能搞个合作项目。我领命而去,坐上汉娜的奔驰车,离开了考察团。 “宋大作家,我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汉娜把车开得飞快,神采飞扬,和刚才判若两人。 “我也没想到。” “知道这叫什么吗?缘分!” “是挺有缘的。” “杨倩好吗?” “她现在混得比我强,是个副司级干部了。” “她当大官了。你怎么样,也是个官吧,凭着你的能力,不该比她低吧?” “比她差两级,是个副处。” “你们中国人就是奇怪,有本事的人都想当官,可当官又不凭本事。” “你说话怎么是你们中国人,好像你不是中国人了。” “我现在是德国人,已经入德国籍了,当然不是中国人了。” “你什么时候来德国的?” “大学一毕业就来了,我的一个叔叔在这里,没孩子,非让我过来不可。” “当初为什么不选在国内发展呢?” “让我说实话吗?” 第四十一章 “这还用说谎?你们德国人不是向来喜欢直来直去吗?严肃、刻板、机械,考虑问题永远走直线,不会绕弯子。” “没来几天,概括得还挺准,不愧是个作家。” “我已经很长时间不搞文学创作了。” “那怪可惜的。当初你创作的文学作品不知打动了多少女孩子的心。” “是吗?我倒没想到我的作品会有那么大的魅力。” “你是一个大家公认的才子,又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当你最终选择杨倩后,不少人流下了痛苦的泪水,有的人为了减轻痛苦,只好选择远走高飞。” “你不会是带着一颗受伤的心离开中国的吧?如果是那样的话,就请你接受我这迟到的道歉,对不起,请原谅。” “当初你喊我名字时,如果真是来找我的,我肯定会留在中国,留在你身边。你问我为什么不选择留在国内发展,原因就是你没有选择我。” “我要是选择你的话,那你就永远没有机会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了。” “这个位置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如果有更好的机会,我会马上放弃这里的一切。” “你恐怕是说说而已,即使在德国,你这个位置也是很令人羡慕的。” “这就是中国人和德国人,或者说和西方人的差距。中国人喜欢说,是用嘴走自己的人生之路;西方人擅长干,是用脚来走自己的路。说说而已是中国人的习惯,西方人只要说了,就敢去做,言行是否一致,关系到一个人的信誉问题。如果一个人的信誉出了问题,那就很难在这里生存下去。” 奔驰车进入了市区,车速减慢了。前面的路边有一家中餐馆,中式的古色古香建筑,外面还挂了两个大红灯笼。 “吃中餐?”她问。 “好吧,能吃上一顿可口的中餐,那真是求之不得的。” “我可提醒你,不要抱太大希望,这里的中国餐馆和国内的完全是两码事。在老外眼里,中国人天生就会做饭,就像他们以为中国人天生就会武术一样。其实饭和饭的差距太大了。老外不知道这里面的奥妙,他们的舌头也比较迟钝,所以只要是中国人做的饭,那就ok。” “再不好吃也比西餐好吃吧?” “那倒是。这家餐馆是台湾人开的,做的菜号称是中西结合,在这一带比较有名气,老外一般是不来的,因为比较贵。” “那我们还是随便找个地方吃点吧。” “那不行,我们还从来没有一起吃过饭,第一次一起吃饭怎么能马虎呢?” “好吧,你请客,我掏钱。” “为什么?你还怕我请不起你一顿饭?我两个月的收入就可以买一辆我开的这种奔驰车,吃顿饭算什么?” “不是那意思,我如果不拿发票回去,局长会批评我不会办事的。” 吃饭的时候,我们探讨起“中国心”和“中国胃”的问题。我没想到这个北大小才女被德国人改造后,看问题会如此尖锐。 “有人不是说吗,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的中国心都不会改变。”汉娜吃着葱爆海参说,“事实上,最容易改变的就是人心,上不用对天,下不用对地,只要对得起自己就行。人心所追求的是随境而迁,随遇而安,一成不变是不可能的,不变只有死路一条。不会变或者说很难变的是中国胃,吃惯了中餐,确实很难接受西餐。我在德国生活快十年了,只能说已经适应吃西餐了,还谈不上喜欢。西餐把人当成牲口喂,不像中餐那么讲究文化品位。” 第四十二章 “大部分从中国出来的人都像你这样吗?”我问。 “应该说有一定的普遍性。我们是有祖国却没有国家的人。祖国嘛,是祖宗生活的国度,中国就是我的祖国。要说国家就不是了,像我这样取得德国国籍的人,从法律上讲已经是德国人了,德国就是我的国家,但我的内心很难认同这一点。我的中国心不仅会变,我的德国心也一样会变。惟一不会变的还是中国胃,到什么时候都喜欢吃中国菜。” “实际上你既有祖国也有国家,只是二者不能统一,在情感上不愿接受或承认而已。像你这样的人,应该从联合国拿个什么东西,作为世界公民,哪里需要你就到哪里去,这样不是更好吗?”我指出了问题的实质,并提出建议。 “你这个主意不错,联合国应该成为全世界优秀人才的中介机构。你说,联合国有这机构那机构,为什么没有人才中介机构?” “这个问题要问联合国秘书长,我现在更关心的是你的肚子问题,是不是再点两个菜?”刚才汉娜只点了两个菜,我担心钱花得太少没办法向局长交代。 吃过饭之后,我们离开餐馆,向停车场走去。在我的坚持下,我付了钱,拿到了发票。“送我回去吧。”我上车后说。和汉娜探讨的问题够多的了,这些问题没有一个能写进考察报告的。 “这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们找个地方去喝一杯吧。”汉娜发动了车子。 “我怕他们担心。”我担心回去太晚了会引起领导的不满。 “担心什么?德国是世界上治安状况最好的国家之一。”汉娜把车停在了红灯下,一队光头青年,有六七个人,排着纵队,高唱着旋律激昂的歌曲,从车前走过。“光头党,以年轻人为主,是右倾排外主义者。”汉娜介绍说。 “他们不会对社会构成威胁吗?”我望着那些壮实的背影问,不知在哪部影片看到的希特勒阅兵式从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德国是一个多元共存的国家,任何党派、任何组织和任何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主张,自己的生存方式。你怎样生活别人是无权管的,但你不能对别人怎么样,干涉别人的生活就是犯法。换句话说,人人都要遵守法律,没有法律依据,那就是非法,司法机构就可以依法处置你。”变灯后,汉娜的车子穿过斑马线继续前行。 “保护个体生存空间,最大限度维护个人的合法权益,是这样吗?” “在很大程度上是这样,这就是私有制。当一个社会以维护个人合法权益为其制度根本时,个人就没有理由来反对这个社会了,因为个人利益和社会的整体利益是完全一致的。资本主义国家为什么不会发生政变呢,原因就在于此。” “你在为私有制大唱赞歌。” “我是在维护我个人的利益。私有制是保护全体社会成员的,不仅仅针对富人和达官贵人,也不是针对穷人和平民百姓,财富和社会地位的差别丝毫影响不了社会成员在法律方面的平等地位。” “另外,由于有法律的保护,是否也为个人的发展提供了宽松的环境?” “是这样。其实你也应该到德国来发展,不说在物质上会有多大变化,起码在精神上不会有压抑感。你看你现在活得多窝囊,太对不起自己了。在你们局长眼中,我好像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而你就是他手下一个跑腿的。实际上和你相比,我算什么啊?我只不过是一个比多数人会生存的动物,你就不同了,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眼光,还有记录这个世界的笔。” “他还算比较有水平的领导干部,能够像他这样放手让人干的领导不多。对了,我们处长让我问你,奔驰公司培训中心有没有可能和我们搞个合作项目,比如汽车工业培训中心什么的。” “你们需要写个报告,我可以帮助你们递给公司总部。” “你觉得有希望吗?” “那就看董事会的意见了,经费是没问题的,问题是董事会是否愿意和何时建立合作关系。像奔驰这样的大公司,考虑合作项目都是站在全球的角度,按照区域发展需要来确定的。他们如果认为有必要,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如果认为没有必要或暂时不需要,即使是总统和他们打招呼也白搭。” “中国的经济正在高速发展,市场又那么大,他们不会不感兴趣的。” “感兴趣是一方面,还要看环境、政策、法律和人的素质等多种因素。不会那么简单,一个报告或者谁说一句话就能把事情搞定。特别是德国人,他们是世界上最严谨的人,他们做事情的认真程度,绝非你能想象出来的。” “要是这样的话,我就只好向领导如实汇报了。领导可能会责备我,但这是我和你都左右不了的事情。” “现在是休息时间,我们不谈公事只谈私事,好吗?” “你倒是公私分得很清楚。” “习惯了,公私不分人家会以为我脑子有毛病,那要遭解雇的。” “有那么严重吗?下班时间也考虑工作上的事不该受到鼓励吗?” “不受鼓励,下班时间是属于私人的,不用也没必要给公司干任何事。同样,上班时间是属于公司的,除了必要的休息和方便之外,不能为自己干任何私事。你不觉得这样一个社会对你很有吸引力吗?” “马上就四十岁的人了,还能做什么?” “到大学里讲中文就是个不错的工作。另外,你还可以尝试其他的工作。德国是市场经济高度发达的国家,一方面竞争激烈,另一方面又提供很多机会。有机会就可以试,为什么不呢?通过尝试来激发你的潜能,寻找最适合你的工作。” “你现在的工作是试出来的吗?” 第四十三章 “我刚来德国时在一家制药厂工作,从生产线上干起,干到车间主管,有个文化公司招聘市场总监,咱在北大熏陶过,满脑子都是文化,就去应聘,没想到,那个德国老头对我在德国开发东方文化市场的想法很感兴趣,就把我招在他的旗下。干了两年,成绩还不错,老头想把公司交给我,他回家养老,条件只有一个,就是我同意嫁给他。我虽然没有机会嫁给中国的白马王子,也不能随便把青春交给一个德国糟老头啊。鲜花插在牛粪上,可能因为养料充足还能开上一阵子,要是插在一段朽木上,那不马上就枯萎了吗?” “那后来呢,又走了?” “当然走了,我去了一家杂志社,成为一名记者。在采访奔驰公司主管培训的副总裁时,他向我发出加盟奔驰的邀请。就这样,我过来了。从项目助理开始干起,干了两年,干到了现在这个位置。” “我没有你这种闯劲儿,也换了几次工作,就属现在这个工作有干头,有职有权有事干。从我现在这个位置上踏踏实实干起,用不了几年,我相信还会上一两个台阶的。” “你的官本位思想还很严重啊。” “要想实现人生价值,没有职权是不行的。” “你认为你的价值一定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实现吗?” “通过我的努力,让德国先进的培训方法和中国的实际结合起来,提高职工队伍素质,进而提高中国产品的市场竞争力,这不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吗?” “是很有价值,但是如果通过你的文学作品,让世界了解中国,价值不更大吗?中国目前还没有人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我觉得你有获奖的实力,应该把摘取诺贝尔文学奖作为你的奋斗目标和价值实现的载体。” “你太高看我了,我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 “就像男人看女人一样,女人看男人也是很准的。” 汉娜的话使我陷入了沉思。文学创作是我心中的梦,也是我心中永远的痛。那种沉浸在文学创作中的喜怒哀乐,是别人根本无法体会到的,那种幸福感、陶醉感、成就感,绝非其他的事情所能替代的。但是,这些感觉早已离我而去了。我喜欢文学创作,并非要拿诺贝尔文学奖,对于世界上绝大多数作家而言,诺贝尔文学奖犹如挂在天边的寒星可望而不可即,也正因为其渺茫得几乎不存在一样,是否获奖是无关紧要的,关键是要不停地笔耕,用心、用生命、用全部情感,记录能够震撼自己灵魂的故事,再用这个故事去震撼别人的灵魂。我的笔进入休眠状态已经太久了,我的灵魂也似乎进入了休眠状态。今天被汉娜猛地提起,像被针扎了一样,有一种钻心的痛。 我无法判定自己的人生选择是否正确,人生是单程线,没有回车,不能从头再来。如果从校门里走出来,自己就一门心思搞文学创作,成功的可能性应该说是很大的,到现在不说功成名就,也应归入知名作家之列。自己选择从政这条路,艰难险阻超出了我的所料,长时间找不到感觉,苦熬到现在才是个副处,再往上升能升到哪里去?也许汉娜说的有道理,来个生命回车,另起一行,把在大学期间搞文学创作的冲动来个粘贴,粘到现在,重新开始本来自己就非常热爱的文学创作生涯,摆脱时常感到窒息的精神痛苦。可这样一来,不是对自己的过去否定了吗?否定别人容易,否定自己难,何况自己也在一步步上升,虽然缓慢,可毕竟在升,特别是现在,工作局面已经打开,领导又非常器重,放弃了是否太可惜? “我们到了,就去那儿喝一杯吧。”汉娜用手指着路边一扇黄色玻璃拱门说。 拱门不大,有一米五宽,两米来高,像家杂货铺的小门脸,走近后才看清,拱门的黄色玻璃上贴满了杂志般大小的美女照片。汉娜走在前面,推开门就进去了。我刚一进去,就差点被巨大的重金属声浪掀一个跟头。里面的灯光只能算作星星点点,昏暗,朦胧,影影绰绰。汉娜不是常客也至少来过多次,她把我带到一个巨大的方台子附近,找了一张双人小桌子坐下了。不是面对面,小桌子的三面没有椅子,只有一面摆放着一张可坐两人的长条椅。 一个金发姑娘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着实吓了一跳,脸跟着就发烧。这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居然没穿上衣,高耸着两个饱满的rx房,而下面的衣服只是一条一寸来宽的带子。姑娘微笑着向我说了句什么,我看汉娜,汉娜说,她问你喝什么。我对汉娜说,我不知道喝什么,你就看着来吧。汉娜对姑娘说了几句,姑娘用英语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我顺着姑娘的身影望去,只见姑娘的后腰上横着一条细带,而中间的那条带子已藏进了屁股沟里,滚圆的屁股上没有任何遮盖。这种近距离的视觉冲击,使我的呼吸变急促了。 “这是无上装酒吧,让你认识一下资本主义的罪恶。”汉娜说。 “你来合适吗?”我傻乎乎地问。 “只要带着钱,任何成年人都可以进来喝一杯。” 我悄悄地环顾四周,眼睛已经适应了周围的昏暗。果不其然,顾客中有三分之一是女性,而且以年轻女性居多,在她们身边大多坐着男士,也有自斟自饮的。服务员中的男士都打着蝴蝶结,衣冠楚楚的,而女服务员则一律是无上装。 “警察不管吗?” “这是法律允许的合法经营场所,警察无权干涉。” 服务员端上了六瓶啤酒。我吃惊地问:“这么多?” “我陪你一起喝。” “在这里可以酒后开车吗?” “不行,我把车留在这里,改天再来开。来,喝酒!” 服务员跟汉娜说了句什么,汉娜点头,往两个杯子里倒酒,倒完后对我说:“你跟着我做。” “做什么?”我问。 “我做什么,你做什么。”说完,汉娜端起酒杯,猛地扣在了服务员的rx房上,然后拿下来,喝了起来。 我愣住了。服务员用手指把rx房上的酒抹进嘴里。汉娜指了指我的酒杯,示意我重复她的动作。我摇头表示不敢。汉娜放下自己的酒杯说:“你是个有心理障碍的病人,有什么不敢的,来,端起酒杯。”说着,她抓起我的手,拿起酒杯,扣在了服务员的rx房上。因为我太紧张了,酒洒出了不少。服务员大笑起来,我在服务员的笑声中,被汉娜逼着喝光了酒杯里的酒。 第四十四章 汉娜掏出钱来给服务员,服务员用英语说了声“谢谢”。服务员走了之后,我还在端着空杯子发愣。汉娜问:“你没事吧?” “我实在是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不知道会不会伤害人家。” “傻瓜,她巴不得你每一杯都这样做呢,这是一种交易。她要挣钱,你做的越多,她挣的钱就越多。” “可钱能这么挣吗?” “在这里,任何能挣钱的方式都会被利用的,只要不违法。这就是资本主义。” 突然,我们紧挨着的方台子变得灯火通明了,音乐也变成了舒缓的旋律。一个全身赤裸的女郎走了上来。她是个白皮肤的黑发女郎,容貌和体形犹如维纳斯一般美丽。她先是弯腰致意,得到一阵掌声的回应之后,随着旋律跳了起来。她的舞姿非常优美,轻柔时如风中羽毛,急骤时似雨中飞燕,张弛之间又像草原上的奔鹿。 我已然忘记了身在何处,只觉得灵魂也如这个女郎在台子上飞舞。我被舞晕了,舞醉了,舞呆了。台子上的舞蹈一个接着一个,黑人、白人、黄种人都有,有单人表演,也有双人表演。我感到喉咙有团火在燃烧,不停地和汉娜撞杯喝酒。酒喝得越多,火烧得越大,从喉咙向胸口蔓延,接着全身都燃烧起来。我去卫生间方便,对着镜子晃了晃头,镜子里面出现了裸体女郎。我闭上眼睛,想让犯蒙的脑袋清醒一些,然而,除了感到浑身在燃烧之外,已找不到其他的感觉了。我回到汉娜的身边,汉娜好像坐在了我身上。我的眼前晃动着一对白色rx房,我用酒杯扣在了rx房上,耳边传来汉娜的娇喘:“好凉,你坏!” 我被人扶起来了,像云彩一样飘,嘈杂的声浪消失了,眼前流动着五彩缤纷的灯火,后来又是飘,云彩变成了大雨,浇在了我的头上。我清醒了一些,看到汉娜在我身边洗澡。我的思路对不上茬了,明明是在酒吧喝酒,怎么到了洗浴中心?德国的洗浴中心是男女混浴吗?要是的话怎么没有别人,要不是的话汉娜怎么会在这里? “汉娜,我们该回去了。” “我们已经回来了。” “这里是哪儿啊?” “是我家。” “就你一个人吗?” “不,是我们两个人。” “我们应该有二十个人,怎么会是两个人?有杜局长、张局长、庞处,还有其他的团员,他们都上哪儿去了?” “你不要管他们了,去睡吧。” “我的头好痛,睡一觉就能好吗?” “一定能好,去睡吧。” 我睡了,并没有意识到睡在哪里。等我半夜被尿憋醒的时候,起床回来,头脑才完全清醒,我吃惊地看到汉娜和我睡在了一个床上。此时,汉娜也醒了,她打开床头灯,翻身下床去卫生间。汉娜和我一样,都是光着身子的,经过我身边时,还袭击了一下我的下身,说了句:“好棒的家伙。” 我吓得赶紧捂住私处,蹿上了床,用被子盖住了身子。片刻之后,汉娜回来了,要钻被窝,却被我紧紧攥住了被角。 汉娜连打了两个喷嚏,说:“你这个人怎么不怜香惜玉啊?” “那你进来,我在外面站着。”说着,我跳下床,但意识到自己光着身子,又往回钻,汉娜已先我一步进了被窝。我只好坐在床边,却被汉娜一把拽了进来。 汉娜的疯狂是我始料不及的,我被拽进被窝后,汉娜就翻到了我身上,宣称:“我现在向全世界宣布,我是征服者汉娜!” “汉娜,你下来,我们需要好好谈谈。”我虽然被刺激得开始反应了,但理智却告诉我这一切该结束了。 “别忘了,我们德国人喜欢用行动说话。”汉娜已经进入,并前后晃动起来。 “汉娜,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一夜情不会改变什么,只能给你留下痛苦的回忆。”我用双手撑住汉娜。 “可能是为了圆我十年前的一个梦。” “汉娜,你不会因为这个梦就一直过单身生活吧?” “我没有成家是因为找不到比你更优秀的男人。” “我算什么优秀男人,你的标准也太低了。以你现在这个条件,找什么样的男人都不会成问题的。” “找你,你要吗?” “我已经失去了资格。汉娜,人生是单程线,是不能往回走的。” “即使往回走,你也不会选择我的,因为杨倩要比我优秀得多。” “你也很优秀。在两个优秀的女人之间进行选择,是一件很困难也很愚蠢的事,如果因为选择了甲而伤害了乙,那我宁肯不选。” “现在不是选不选的问题,而是伤害了乙之后还要不要伤害甲。” “什么意思?” “我要你留在德国,和我一起生活。” 第四十五章 “那我在国内的一切怎么办?老婆、孩子、朋友,还有我的工作?” “抛弃,把你的前半生埋葬,在这里开始你的后半生。我可以给你提供温馨而富足的生活,让你安心搞文学创作。我的叔叔没有后代,他那价值两亿马克的产业将来也是我的。你可以干你想干的任何事情,包括对杨倩和孩子的经济补偿。你再也不用为了体现你的所谓价值低三下四地苦熬了。” “我需要考虑考虑,我已经过了凭冲动办事的年龄。”汉娜的提议让我动心了。大学毕业快十年了,想一想,还真如汉娜所说,活得很窝囊,对不起自己。我不该这样生活,也不能这样生活,可又不得不这样生活,而这就是我的真实生活。 “你还很强壮,不要小看你的雄性力量。”汉娜继续攻击。 我用行动开始反击。汉娜用激烈的动作和尖叫来发泄疯狂,大声咒骂着,说着下流话,把气氛搅得极为淫荡。我像个老练的猎手,把猎物玩弄于股掌之间。我成功地证明,作为中国人,我也会用行动说话。汉娜带给我全新的感受,她的经历,她对生活的态度,她现在的才干和未来的财富,以及她做爱的方式,都和杨倩有着巨大差异。我对杨倩的一切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即使在这异国的土地上,我也能把有关杨倩的一切细节回想起来。汉娜就不同了,她带给我的是新奇、刺激和张力,作为一个生命的个体我被她给予了全新的诠释。在和汉娜做爱时,我的头脑里不停地爆闪着火花:原来人还可以这样生活……享受过程的快乐,不必关心最后的结果……与其追求虚无缥缈的明天,不如享受轰轰烈烈的今天……未开化的野蛮人,就是要享受野蛮的快乐……在我最终喷射时,我狂吼起来,如同发情的公驴。 我浑身瘫软地摔倒在床上,汉娜默默地将战场打扫干净。然后,她躺在我身边,拿起电话递给我。 “干吗?” “给杨倩打电话,告诉她,你属于我了。”她用手抚摩着我,使我感到有群蚂蚁在身上爬来爬去。 “汉娜,我们需要再考虑清楚,不能太匆忙了。” “没什么可考虑的,为了你,也为了我,决定吧!” 我接过电话,犹豫片刻,按起了电话号码。我希望电话那边没有人接,这样我就有时间冷静下来再作思考了。在激情澎湃的时刻,人的智商会大打折扣的。没想到,电话刚响了几声,杨倩就接了:“喂,请问找谁?” “是我,”听到老婆的声音,我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有选择余地。老婆的声音包容着我生命的全部含义,祖国,家乡,亲人,工作,事业,一切的一切,都在电话的那一端,在这里的我只是一具空壳,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汉娜和德国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怎么会动了留在这里的鬼念头? “老宋,你还好吧?快回来了吧?”杨倩关切地问。 “还好,你和孩子也好吧?”我感到眼眶有些发紧。 “说和她分手,留在德国发展。”汉娜催促道。 我捂住话筒,对汉娜说:“让我们说话,你不要插嘴,好吗?” “你要不敢说,我来替你说。”汉娜要抢话筒。 我对着话筒说:“我们很快就回去了,你放心吧。”说完,我就把话筒挂上了,并且又随便按了几个号码,防止汉娜通过重拨和杨倩通话。 “姓宋的,你什么意思?”汉娜直起身子,愤怒地质问。 “汉娜,一切结束了,我们到此为止。”我跳下床穿衣服。 “结束?不!既然开始了,就不能结束。”汉娜和我争抢衣服,“我不会让你走的,你别离开我。” “汉娜,你松开手。我不会忘记你的,但我实在无法抛弃属于我的一切。” 汉娜松开手,但旋即从床头的柜子里面拿出一把银色手枪,举起来,将枪口对准我:“你要敢走出这个房间,我就打碎你的脑袋。” 我没有理睬她,继续穿自己的衣服,等收拾停当后,我对汉娜说:“保重!” 说完后,我向门口走去。 “你站住!求求你,站住吧。” 我没有站住。汉娜开枪就开枪吧,倒在这异乡的土地上就算是对我背叛的惩罚,无论杨倩是否知道我的背叛,我都可以向她赎罪了。我向门口走去,汉娜的枪随时会响,奇怪的是,此刻我却心静如水。我拉开门,向门外走去。汉娜的枪没响,却传来了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姓宋的,我恨你——” 浸满凉意的夜风使我打了个机灵。我沿着空寂无人的马路向前走去。一轮明月像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盘悬在夜空。我抬头看了看,心头忽然滚过一阵暖流,生命并没有因为背叛离我而去,经过刚才那场心灵与肉体的搏斗,我依然作为一个有价值的载体留存在这个世界上。德国的月亮不比中国的圆,每月的十五前后,中国的月亮也是很圆很圆的。但我承认德国的月亮比中国的亮,一尘不染的月亮悬挂在头顶,好似少女纯真无邪的眼睛。中国上空的污染物太多,所以月亮看上去不那么亮。污染物会随风而去的,总有一天,中国的月亮会比德国的亮,比世界任何一个地方的月亮都亮。 第四十六章 12 暴风雨减弱了,我感到一阵阵发冷。我的手机和手表都留在了办公室,杨倩可能急疯了,但在这楼顶上,没有人打搅,也没有时间的骚扰,我的灵魂像条嗅觉灵敏的猎犬,沿着我的生命足迹向回寻找,寻找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蛛丝马迹。 从德国考察回来后,我风光了好一阵子。经过我的昼夜奋战,考察报告在四个月后变成了一部装祯精美的著作,足足有三十万字。书名叫《德国职业培训》。该上的名字都上了,我的名字赫然写在“执笔”的后面,而且只有我的名字,没有人跟我争这个位置。无论我前面排了多少人,关键的位置让我无可争议地占据了。 书出来后,自然要让它产生经济效益。首先,要考虑个人利益。编审费、稿费、校对费、录入费等一大堆费用被列了出来,从一万到一千不等,总数有五万多,张局长大笔一挥,钱从研究会的账上转入了个人腰包。其次,要考虑集体利益。卖书、办培训班,成为研究会的主要工作之一,轰轰烈烈地干了三个月,三十万进账。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员多达三千人,他们不仅来取真经,还给研究会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 我和庞处长是培训班的主讲人,杜、张两位局长则轮流上阵,一个出现在开班仪式,一个现身于毕业典礼。讲课费的标准是我参照其他单位类似培训班的标准提出来的,局级标准是每半天一千块,处级标准是五百块。让我惊讶的是,庞处长的口才极好,能把三四百名学员牢牢钉在座位上。我的表达能力稍逊一些,偶尔会有一两个拔萝卜的。不过总体情况非常好,庞处长一再说,培训处还从来没有干过影响如此巨大的事。两位局长也多次表示,通过培训班,在全国树立了良好的形象。 局领导和庞处长的话多少带有冠冕堂皇的味道,在其位谋其政,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没有说,但心里一定非常满足的是,他们在物质上的贫困因为出书和讲座而暂时缓解。在最后一期培训班结束后,我算了一笔账,我的收入是三万五千块,庞处长三万块,两位局长两万块。我比庞处长多出的五千块是稿费,因为是我执笔撰写的,庞处长坚持多给我五千块。我们的收入全部是税后的,该交的税从研究会的账上另行支付。 突然暴增的财富使我在杨倩面前挺直了腰杆。杨倩的月收入才八百块,我的收入要按全年平均,每月已达三千八百块。我终于在某一点上远远超过了杨倩,由此也证明我离开市政府落脚在l局是正确的选择。我和杨倩在职务上的差距被钱弥补了,或者说我在心理上找到了平衡点。 杨倩坚持不把社会所给予的政治待遇带进家门,家里过的是小日子,是两个人的事,她说她即使当上部长也会把丈夫照顾好的。她不再对我的选择持保留意见了,因为我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干得十分带劲。钱挣多少她并不在意,挣多就多花,挣少就少花,一个女人总是能把小日子和自己打点好的。为了让我不时膨胀起来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她对钟情的衣服也敢出手了,把一个成熟女人修饰得美轮美奂,无可挑剔。 人的创造力会因为良好的环境而变得格外旺盛。在德国项目暂告一个段落后,我把主要精力又集中在组织评选研究会的优秀论文上。在征集论文阶段,我也埋头写了一篇有关人力资源开发方面的论文。这篇论文应该说是纯学术性的,旁征博引,以丰富的资料、鲜明的观点、严密的论述,阐述了有关人力资源、人力资本、人力资本价值等问题。我认为,人力资源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资源,没有人力资源,物质资源、财富资源都等于零。同样,人力资本也是最重要的资本,所谓人力资本就是蕴藏在人力资源身上的创造物质财富的能力。人不可以买卖,人力资本却可以买卖。决定人力资本买卖价格的是人力资本价值。人力资本价值包含四种价值,即由所受教育时间长短而决定的基本价值、所受培训难易程度而决定的使用价值、所支付报酬多少而决定的成本价值、所创造利润高低而决定的创造价值。基本价值对使用价值的形成有重要的影响作用,一般来说,基本价值越高,使用价值也越高,在成本价值不变的情况下,则创造价值将越高。职业培训所开发的人力资源,和一般教育培训不同,因为职业培训具有极强的针对性,它的着眼点是落在提高人力资本的使用价值上。使用价值的提高将导致创造价值的提高,创造价值的提高将直接促进社会财富的增长。由此可以证明,职业培训是促进社会物质财富增长的有力手段,必须要大力发展。 杨倩对我这篇论文佩服得五体投地,建议我专门搞人力资源开发方面的研究。她认为,搞纯理论研究最能体现我的价值,因为我的研究成果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两个月后,我把杨倩的建议当作自己的想法向张局长提了出来。 事情的缘由还得从庞处长被提升说起。两年来,由于培训处的工作到位,使全市职业培训工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职业培训成为新闻媒体关注的热点,市领导也在多处场合表扬了这项工作,甚至被写进了政府工作报告。庞处长是培训处的一把手,她的工作能力得到组织部门的认可,一纸通知下来,她被抽去到党校学习,接着任命书就下来了,庞处长变成了庞局长。 庞处长的升迁使处长的位置出现空缺。我满怀期待地等待着领导对我的任命。无论从工作能力还是从领导对我的欣赏程度来看,我比郑处长都远远高出一大截,郑处长根本就没有和我竞争的实力。我觉得这件事十拿九稳,水到渠成,处里的多数同事在事实上已经把我当成了一把手,大小工作都请示我,连郑处长手下的小周都在张罗着让我请客的事。正因为我充满了自信,所以我连杨倩都没告诉,只等着任命书下来时给她一个惊喜。 可是,事情并没有按照我预想的方向发展,而是来了个急转弯,让我把腰闪了。这天上午,张局长亲自到处里来开会,代表局党组宣布,培训处由郑副处长主持工作,宋副处长配合。对这个决定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没有人跟我打过招呼,哪怕暗示都没有。我内心的波澜壮阔在上级眼里是无需在意的,既然不和我打招呼,就说明领导认为没必要和我打招呼。除了郑处长之外,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会场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这种沉默让张局长感到莫名其妙,他左看右看,不知大家的表情为什么会不正常。还是小周反应快,带头鼓起掌来。 张局长抬手制止了鼓掌行为,对郑处长说:“老郑,说说吧,对工作有什么打算,怎么在老庞同志打下的基础之上更上一层楼?” 第四十七章 郑处长揪了揪红鼻头,干咳了两下说:“前两天局领导找我谈话,说准备让我来主管处里的工作。我觉得这是领导对我的信任,我想呢,庞处高升了,留下的这一大摊子事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挑得起来的,老同志不出来谁出来呢?希望大家像支持庞处那样支持我的工作,特别是小宋,脑瓜子好使,要给大家带个头。” 我的心里堵了一块烧红的铅,郑处长的话犹如粪汤一般浇在了上面,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恶臭。小鲁抓起一张报纸,使劲扇着,大声质问:“谁放屁了,这么臭?” 张局长毕竟老练,若无其事地对我说:“小宋也说两句,这两年你配合老庞同志干得不错,要再接再厉啊。”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面对这黑白颠倒的变故,我能说什么呢?说拥护领导的决定,积极配合郑处长的工作?还是说我不赞成这样的安排,无法接受郑处长的领导?我说不出来。我原以为自己很聪明,很有水平,很有能力,现在看整个就是个白痴。领导在两天前就找郑处长谈话了,自己还理所当然地认为处里一把手的位置非我莫属,而且我不仅心里这样想,在行动上已经自觉表现出来,对处员当着郑处长的面找我请示工作,我甚至连照顾一下郑处长的情绪都没考虑,就张牙舞爪地指点江山了。郑处长在心里不知怎么嘲笑我这个不自量力的白痴呢。既然是白痴,就得乖乖接受别人的领导。可我不想说也得说,被领导点名了,不能让领导下不来台。我刚要张嘴想说两句冠冕堂皇的话,一个拉着悠长韵律的声音从郑处长的臀下钻了出来,继而一股恶臭弥漫开来。 张局长皱了一下眉头,站起身来说:“你们底下交换意见吧,会议到此结束。”说完就走了。 郑处长还想把大家留在座位上开会,小鲁等人早就站起来跑到一边去了,小白还大声问道:“郑处,昨晚您吃什么了,放的屁这么臭?” “吃什么了?吃五谷杂粮。放屁怎么了,谁敢说一辈子没放过屁?”郑处理直气壮地回敬道,“唯物主义者嘛,就要尊重客观事实,屁是我放的,怎么了?” “你承认就得了,我们能怎么着你!”小白的声音低了八度。 我的心情极为恶劣,屋里的空气混浊不堪,需要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我向门口走去,被郑处长叫住:“小宋,你去哪儿?咱俩商量一下工作。” “我去厕所。”我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走出机关的大楼,毫无目的地在街上漫游。冬天的阳光是冰凉的,为我昏热的大脑注入了丝丝凉气。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除了年龄之外,我真找不出郑处长强过我的地方。其实年龄大并不是优势,中央一再强调干部要年轻化,郑处长的年龄应该是一种劣势。在他各方面都不如我的情况下,面临谁领导谁的时候,领导却没有选择我,而是狠狠地给了我一记闷棍,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没有招惹谁,我一直都在努力工作,我也给包括局领导在内的同事们带来了丰厚的经济利益。可领导为什么在这关键时刻把我抛弃了呢?庞处长被提升后,由我来主持工作,过一段时间再扶正,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即使不从我个人利益考虑,为了全市职业培训工作,也应该这样安排,领导是吃错药了还是犯糊涂了,明明知道郑处长没有这个能力却偏偏赋予重任,而我明明能把工作干得更为出色却不被重用,这种颠倒黑白的做法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别人可能糊涂,庞局长不该糊涂。她对郑处长的底细和半斤八两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怎么能同意把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岗位让这种人占据呢?我要去党校找她问个明白,她曾说过我前途无量,在她可以为我创造机会时,她为什么袖手旁观?起码应该给我打声招呼,让我有个思想准备,别像现在这样成了一个白痴。 在中午饭口的时候,我出现在党校的食堂门口。说来也巧,我刚到一会儿,就见庞局长和一个女同志说笑着走了过来。我迎了上去:“庞局,我有点事找您。” “小宋,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庞局长惊讶地问道。 “有些事情想不通,所以只好找您来了。” “好吧,我也想和你聊聊。走吧,先跟我去打饭,然后到我宿舍里聊。” “我们到外面吃吧,边吃边聊。” “你是想让我破费吗?” “不,我请客。” “哪有让你请客的道理?走吧,尝尝我们党校学员的饭,五块钱一份,不难吃的。” 打上饭,我随庞局长回到宿舍。宿舍是单人的,面积不到二十平方米,有独立卫生间,配有一张单人床、两个简易沙发、一张写字台、一个衣柜,写字台上摆放着一台十八英寸的电视机。庞局长放下碗,将摊在床上的衣物收拾了一下,边收拾边说:“一个人住就犯懒,你可别笑话我。” 第四十八章 不知为什么,见到庞局长,亲切感油然而起,我心里的冰开始融化了。 “想不通吧?”庞局长吃着饭问,“你也吃,你要不吃,我就吃不下去了。” “您都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了,而且还参与了意见。” “说实话,我真想不通。我不知道我哪点比郑处差,也不知道他哪点比我强,为什么会选择他,我实在找不到理由。” “你今天就是来找我要理由的?” “我是百思不得其解才找您来的,因为我实在不明白领导为什么会做出这样令人不可思议的决定。” “小宋,你是个很有能力、很有水平的干部,我还是那句话,很有前途。从各方面来说,把处里的工作交给你,要比交给老郑强得多。没有交给你,不是你不行。交给老郑,也不是说老郑就是最佳人选。这是我们全体领导成员的共识。你的工作成绩在那里摆着呢,谁都能看到。但是,目前不能让你上来,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为什么?我是个党内异己分子吗?” “我要是告诉你,就犯了自由主义了。一如既往地工作,把这次的安排当成一次考验,你很快就会上来的。” “难道我从市里过来时谁说什么了?或者在我的档案里写了什么?”我感到一股寒气从后脖颈子往下吹,身子不由地抖动了一下。 “不要胡思乱想,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大家的眼睛。你的实际行动已经证明你是个非常难得的人才,就这样继续干下去,给领导更充足的理由,让任何人无话可说。” “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吗?” “如果你处在我这个位置上,你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 “我知道有组织纪律,但是……” “没有但是,有些话要烂在肚子里。你答应我,一定要像配合我一样配合老郑工作,别授人以柄。” “郑处的水平实在太低,您让我怎么配合他工作?”我在心里说,如果调过来还可能勉强凑合下去。 “我知道这样很难为你,但是没有办法,既然领导已经决定了,有多大委屈都要干下去,而且要干好。”庞局长对我提出了要求。可能这个要求太难办到了,庞局长说完后,自己先呕吐起来。她跑到卫生间,剧烈地吐了起来。我找了一个杯子,在她稍稍平静一些后,将水递给她。 “不知怎么回事,最近稍不对胃口就吐,让你笑话了。”她漱完口说。 “是我不好,在您吃饭时说这些不该说的事。” “和你没关系,可能是胃病犯了。” “那您快去医院瞧瞧吧,带着病学习怎么行?” “老毛病了,时不常地就犯,吃点药就能顶过去。” “那您就休息会儿,我先告辞了。” “和老郑处好关系,有什么问题及时来找我。” “我知道了,您放心吧。” 告别了庞局长,我的心情不像来时那么犯堵了。从庞局长这里我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我的能力比郑处长强,这是局领导的共识。这次我之所以没有被起用,原因可能是在我调来的时候,有人说过什么话。至于什么人说的什么话我不清楚,但从庞局长的话音里可以听出来,说话的人职位不低,说的话对我不利。我还需要经受一段时间的考察,这段时间到底有多长谁也说不准,可能还要靠我自己来证明,我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好同志,可以结束考察提拔重用了。 现在对我来说,最难办的是和郑处长处理好关系。可以猜得出来,在局领导找他谈话时,不会像刚才庞局长那么说,你老郑不是最合适的,小宋要比你强得多。郑处长长期蛰伏在庞局长的影子下,没有表现出什么野心,现在突然可以当家做主了,也许蛰伏的野心会跟着一块复活,把我不放在眼里,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要是这样的话,我敢断定,凭着他的水平和能力,他会把胡作非为当成正经工作来干的。 “他要是胡作非为,我该怎么办?”我把问题提给了我的高级参谋杨司长。杨倩最近刚被调回部里当上了政策法规司副司长,还是那副不把工作当回事的样子,可副司长的位子坐得比皇上还稳。 “让他做就是了,你不会担责任的,天塌下来有大个儿顶着呢。像老郑那种人是不会当官的,用不了多久就该给领导找麻烦了。你只要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别让领导挑出毛病就行。”杨倩出主意道。 “我还像以前那么干?”我心里没底儿。 “只能像以前那么干,也仅此而已。” “什么意思?” 第四十九章 “不能多干,也不能少干,不多干是别去争,不少干是别退让。你还负责你分管的这两块,不要去争庞局留下的工作。照你说的老郑这个人,他是不会主动将工作交给你去做的,所以你就让他去做,他不懂得东西吃多了会噎着,会消化不良,他要逞强你就让他逞去,你甚至可以鼓励他去逞强,他越逞强挖的坑就越深,坑挖得越深,他掉下去之后爬上来的可能性就越小。”杨司长讲着为官之道。 “我要不要找崔主任问问,当年我从市政府出来,组织是怎么给我写的鉴定?”我想让杨倩帮我解开心头的另一个疙瘩。 “可以肯定,对你的鉴定不是很好,但你要去问崔主任,他是不会对你说实话的,那种人已经把谎言当成保护自己的挡箭牌,他凭什么向你吐露真情呢?” “我是他的老部下,这个鉴定直接关系到我个人前途。” “你的个人前途关他屁事,为了你让他冒违犯组织纪律的风险,可能吗?你们庞局能够说到那个份儿上已经够可以了,不要再有什么幻想了。你就照以前一样踏踏实实地干,等老郑干不下去了,自然就由你替代了,这段时间不会太长。” 果然如杨倩所说,郑处长找我商量工作时表示,我分管的工作不变,他要把庞局长原来分管的工作全部接手。老婆的点拨已经稳住了我的心态,也摆正了我和他的关系。我对他勇挑重担的精神表示赞赏,相信他会成为全局绝无仅有的英雄好汉。 本来应该相安无事,各干各的,偏偏小鲁和小白不买郑处长的账,他们非要跟着我干不可。在全处工作会上,当郑处长把他和我的分工宣布后,小姜高兴得拍巴掌,小鲁和小白却提出了不同意见。 小鲁摆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态度说:“我要跟宋处干,不同意我就调走。”他原来主要负责技校工作。 “我申请去研究会秘书处,”原来负责培训工作的小白说,“秘书处不能完全靠外借的同志。” “你们什么意思?不服从领导安排?”郑处长急眼了。 “那要看什么领导了。”小鲁说。 “就我这样的领导,怎么,领导不了你们吗?” “领导不了。”小鲁顶了回来。 “要是领导不了,局领导就不会任命我了。既然任命我了,就证明我有这个能力。难道你们比局领导还高明?” “我们不比局领导高明,但局领导的任命什么也证明不了,因为你过去的工作业绩证明你没有这个能力。”小白尖刻地说。 “工作业绩怎么了?没给领导惹麻烦就是功劳。” “那我们什么也不用干了,肯定不会给领导惹麻烦。”小鲁说。 “不干不行,不仅要干,还要在过去的基础之上干得更好。”郑处长表示了雄心壮志。 “我说西山的牛都跑哪儿去了,原来都被你吹跑了。”小鲁嘲笑道。 “这怎么叫吹牛?这是张局长的指示,也是局领导对我们的要求。你们这是什么态度?我要是汇报给局领导,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兜着走还省钱呢,现在实行吃不了兜着走。”小白说,“局领导也要考虑民意,民意不可违。” “这样吧,我提一个建议,”一直没说话的小周说道,“你们两个处长也别分工了,带领大家一起干吧。”他过去跟着郑处长干,酸甜苦辣知道得更多一些。 “这个主意不错,我看行,别竖俩山头,都跟着我干不就没矛盾了?”郑处长马上表态道,“小宋给我打下手,你们给他打下手,这样不就捋顺了吗?” “郑处,你先别忙着表态,我来说几句。”我不想让急转直下的局面失控。我要全面给他打下手,就会有擦不完的屁股,这样的悲剧最好不要在我身上发生。“大家听我说,首先,我对局领导的安排表示赞同,郑处年龄大,经验丰富,办事稳重,理应做我们的领导;第二,我和郑处的分工是在原分工基础之上确定的,而原分工是经局领导批准同意的,不能随意改变;第三,咱们局各个处内部都有分工,这是政府机关的工作惯例,我们不能破坏这个惯例。特别是郑处刚刚主管工作,如果我们处带了一个不好的头,局领导要是怪罪下来,郑处就要为我们顶雷了。” “小宋说得对,不能瞎来。”郑处长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抢过我的话茬说。 “所以呢,我建议大家还是按照我和郑处商定的分工原则,做好自己的分内工作,在郑处的领导下,开创我们处工作的新局面。” “好,我完全赞同小宋同志的意见,就这么办。”郑处长的鼻头更红了,这是他激动起来的体表特征。 我希望他的情绪更激动一些,最好让小周的建议永远不要死灰复燃:“我们每个同志都有一个不可推卸的责任,就是协助郑处做好工作,不能让他刚上台就出现问题,让局领导以为选错了人,那样的话郑处在机关就没办法做人了。” “对,小宋的意见非常对,你们都要按照小宋的意见办,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别给我出问题。”郑处长站了起来,脸上也云开日出了。 大家没再说什么,但可以看出小鲁和小白的心里疙瘩还没有完全解开。我是他们心目中的真正领导,他们不会向我发泄不满,既然我已经表态,即使有一百个不愿意也只能按照我说的去做,领导的权威性就体现在对下属的约束性上。 第五十章 把处里的局面稳住后,我觉得还有必要稳住局领导。为了达到我的目的,需要为老郑同志提供足够宽阔的舞台,这样才能让他尽情地潇洒表演。我打电话给张局长,他说这两天开会,等有时间他会找我的。 一个星期之后,张局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为了节省领导的时间,我直截了当地提出,让研究会和教材编写工作相对独立,我作为专职工作人员负责这两项工作。这两项工作的局面已经打开,又有源源不断的收益,我只要释放部分工作能力,就可以确保自己的工作成绩。等老郑同志在舞台上跌倒爬不起来的时候,我再走到前台,夺回我应该拥有的位置。 张局长没让我心想事成美梦成真。他代表局党组郑重宣布,我作为老郑同志的助手,要全面协助他的工作,原有的分工取消。如果处里的工作出了问题,无论是哪一方面的问题,我要和老郑负同样的责任。 “不要让我们失望,小宋同志,我们对你是寄予厚望的。”张局长的话有些语重心长,潜台词是组织正在考验你,你不要耍滑头,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面对张局长那双深沉的眼睛,我只好收起自己的如意算盘,心里骂道,他妈的老郑,你要不是老郑该多好,让我这样一个优秀人才辅佐你这样一个笨蛋,真是岂有此理。我怀疑是小鲁或小白先我一步找到张局长,面陈了由我全面辅佐郑处长的利害关系,使局领导的脑瓜子变清醒了,做出了英明决策。 13 风越刮越急,雨越下越小,气温越来越低。我抱住湿漉漉的自己犹如抱住一颗湿漉漉的心,我在女儿墙边来回走动,像是在生死界上散步。我不怕冷,在决定结束自己生命之后,还能有冷的感觉,应该是一种幸福的体验。几小时后,什么感觉都会离我而去,地狱再冷我也不会有所感觉了。 在局领导的直接干预下,处里的工作做了调整,由我全面协助郑处长,各项工作在我把关之后再转到郑处长的手里。这样的安排除我之外,所有的人都皆大欢喜,郑处长甚至提出到外面去撮一顿。 他的提议得到大家的积极响应,我的胃口和我的情绪一样积极性不高,借口孩子有病想在下班时溜掉。实际上孩子像晨光下的小鸟欢蹦乱跳的。小鲁好像被打了鸡血,在上班时间竟然吹起了口哨。他拉着我的铁杆部下小姜将我扣住。他说,当我部下的这一天终于被他等到了,除非天塌地陷,我必须参加晚上的聚餐。这不仅是他个人的心愿,而且是全处同事的心愿。小姜在一旁起哄,说我不能脱离群众,要和部下站在同一条战壕。 聚餐地点选在了民族饭店,全处七个人,下班之后坐上出租车杀向了西单。在金碧辉煌的餐厅里,郑处长找到了当领导的感觉,下令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不要考虑价钱。有他这句话,鲍鱼、鱼翅、龙虾就上桌了,外加两瓶茅台酒和长城干白。酒桌上气氛热烈,大家在向郑处长敬酒时,纷纷表示要在他的领导下,努力工作,开创全处工作的新局面。 郑处长虽然是海量,可架不住大家的轮番进攻。在小鲁的鼓动下,连女士都端起了白酒。能够证明郑处长喝高的证据,是他老人家在和负责后勤的小吕碰杯时,非让小吕喊他爸爸不可。他说:“小三,你已经有三年没喊我爸爸了,今天你向我敬酒,一定要喊我爸爸,否则我就不喝。”小吕闹了个大红脸,想躲开,却被他攥住了端酒的胳膊,“你不就唱歌出名了吗,你再出名,我也是你爸爸。” 小姜一看这阵势,连忙站起来,从小吕手里接过酒杯,对郑处说:“爸爸,是我不对,我先喝酒认罚。”说完,她就把酒喝了。 “你看你二姐多好,一直就非常孝顺,不像你,出名了就把爹娘给忘了。今天你不喝酒你干吗来了?你要不认我这个爸爸,你就永远不要进这个家门。”郑处长依然不放过小吕,“快叫爸,要不然他不松手。”小姜着急了。 “他真喝高了还是假的,怎么占上人家便宜了?”小白问。 “我看是真的,你没看他眼睛都发直了吗?”小鲁说。 “爸,您放过我吧,我要是做错了什么,也请您原谅。”小吕怯生生地说。 “宏民,你听,她终于又认我了。”郑处长松开小吕的手对我说。 宏民?我被他搞得一头雾水,宏民是谁? “宏民是他的大女婿,”小白说,“跟他关系不错,常跟他喝酒。” 我被郑处长当成了他的大女婿,这酒不能再喝下去了,他认错我们不要紧,顶多是个笑话,如果把自己认错了,比如当自己是庞局长的丈夫,那就让大家难堪了。“小吕,去结账。谁送送郑处?” “我去吧。”小周自告奋勇。 “一个人够戗,我也去吧。”小白说。 “今晚的事不要对别人说,谁传出去谁负责。”我叮嘱了一句。 “宋处,过去他也喝醉过,大家都知道的。要不是庞局管着他,隔三差五他就来这么一档子。”小周说。 “不管他过去,明天就是他问起来也不要说,知道了吗?”我对全体处员说。 “知道了。”大家纷纷答应。小周和小白架起打着呼噜的郑处长向门外走去。 小吕结账回来,告诉我,这顿饭花了三千七百多块钱。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也可能是我觉得让郑处长主抓全处工作这件事让人恶心,刚一回到家,我就把今晚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局领导明明知道郑处长是个酒鬼,还郑重其事地任用他,把我甩在一边,这叫什么事?我他妈的到底犯了什么错误,硬让我在一个水平极低的酒鬼手下工作? 杨倩出差了,自从当上副司长后她经常出差,好像外省的同志们都缺心眼儿,非要部里的官员们下来指导工作不可。我对杨倩说,电话和传真机可以承载人类的主要交流方式语言和文字,既可以提高办事效率,又能大幅度节约办公经费。杨倩回答说,但是,它们不能保证真伪,所以还需要外出巡视。 我回到家的时候,女儿还在自己的房间做作业,保姆已经睡了。杨倩当上副司长之后,担心自己经常出差,我照顾不好宝贝女儿,又找了个保姆。我让女儿早点睡,她嘟囔了一句:“那你帮我完成作业啊。”我说我帮不了,每个人都在忙着完成自己的作业,社会发展到今天,人怎么会变成了终日劳作的奴隶?就不能拿出点时间,把所有缠绕自己的事情抛到一边,自由自在地活上一把?我把自己摔倒在床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像藏在溪流下的一块石头,让时间像水一样从身上漫过。也许,许久许久以前我就是这样一块石头,千百年来被水冲刷着,成精了,来到人世走一遭,然后再过千百年又变成了石头,依然躺在溪流下等待着再次成精。我为什么是石头呢?也许我内心渴望像石头那样的生活,在寂静的山谷中有溪水日夜歌唱,有各色野花迎风怒放,有蝶飞蜂舞鸟儿欢叫,还有野兔、松鼠、山鸡择邻而居。在石头的生活里面,肯定没有他妈的老郑,他妈的工作…… 第五十一章 忽然,电话惊碎了我的美梦。石头没了,杨倩让我回到了人的世界。 “喂,老宋,孩子睡了吗?给她盖好毛巾被,小心别让夜风吹着肚子。”杨倩提醒我履行家长的职责。 “知道了,每天打电话就这点事。”我对她搅了我的美梦感到愤怒。 “喂,你发什么火呀,是不是我不在你身边,你憋得难受啊?”她开着荤素不吝的玩笑。 “我是难受,心里难受。”我突然有了想向老婆倒倒苦水的冲动。 “怎么了?是不是你们局长让你全面协助老郑工作?”她有料事如神的特异功能。 “你猜对了,张局长今天跟我谈话了,说是局领导的决定,还说对我寄予厚望。老是厚望,不来实的。” “我估计你们领导会这样安排的,明摆着,老郑当不起这个家,必须要有一个比他强的人来当助手,否则他会把处里的工作搞得一团糟。” “你不是告诉我不能多干,也不能少干吗?” “那只是一手准备,也是从你这个角度考虑的最佳方案。” “那我现在怎么办?老郑不仅水平低,还是个酒鬼,今天晚上他就喝醉了。” “别管他是个什么鬼,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消极怠工,一个是把他挂起来。消极怠工就是把他推到前面,你在旁边看着,愿意伸把手就伸把手;把他挂起来就是你在前面干,让他在旁边看着,愿意让他干点就让他干点。” “这两种选择老郑都不会接受的,他肯定会拉着我一起干,事事以他为主,让我配合他。” “你配合不了他,因为你从心里看不起他,你怎么能配合呢?我说的选择,是让你心里有杆秤,把握好自己,别领导一说就冲锋陷阵。别再蛮干、傻干、苦干了,要一只手干活,一只手找机会。举不起地球是因为你踩着地球,如果你拿个倒立,地球就被你举起来了。” 杨倩不比我能干,但比我聪明,她经常拿倒立,倒过来看世界,所以才会青云直上。面对老郑,我该怎样拿倒立呢? 第二天上班时,郑处长扬着发亮的红鼻头来了。自从他成了处里的一把手后,他的酒糟鼻头就开始发亮了,给人一种朝气蓬勃老当益壮的感觉。他冲我点了一下头,昂首阔步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放下公文包,沏上一杯茶,打开文件夹,点上一支烟,郑重其事地开始工作了。 我以为他至少应该对昨天晚上发生的醉酒事件说点什么,可他的神态表明,这件事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小吕进来要郑处长在饭费发票上签字,我想当着小吕的面介绍一下他的酒后醉态,让他向有关受害人员道歉。我刚要开口,他却突然放出了一个响屁,好像炸雷一般惊得我和小吕目瞪口呆。他却若无其事,处变不惊,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真佩服他了。这就是当头儿的素质,旁若无人,为所欲为,谁也管不着,谁也不能管,在这一点上,打死我也做不到。 小鲁把在北戴河举办职业培训管理干部研修班的计划报给了我。在讲课人员中,他安排了我和张局长,其他人都是外单位的。我签上同意的意见后,将计划转给了郑处长。他看完后把小鲁找来了,当着我的面大发其火,质问小鲁为什么不把他的名字列入讲课名单。 “您要讲什么?”小鲁问。他对自己的顶头上司并不憷头。 “讲什么还要你批准吗?”郑处长反问道。 “既然您让我安排,我当然要知道讲课内容了,别安排重复了。” “那我讲工作,处里的工作,会重复吗?” “张局长在讲话中会谈到我们处的工作,不用单独列出来了。” “他是他,我是我,我要不出来讲讲,大家以为我怎么着了呢。” “您要非讲不可的话,我就安排上去呗。” “不是我要非讲不可,而是你安排这件事情的时候,思路有问题。” “没那么严重吧,我又不是阶级异己分子。” “小鲁,我就不讲了,把郑处安排上去吧。”我对小鲁说。我不想和老郑同志同台演说,如果让他出丑的话,他肯定会认为我是有意陷害他。 “不行,有关人力资源开发理论方面的内容,就安排了您这一讲。”小鲁说。 “有什么不行的?按宋处长的意见办。”郑处长马上说。 “可是……”小鲁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然他不愿接受这种改变。 “没有可是,就这样定了。”郑处长口气坚决地说。 局领导的英明总是在关键时刻体现出来。在去北戴河的前一天,庞局长突然从党校回来了。可能是学习太累了,她的气色看上去不太好,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处理问题的果断。 “老郑,你不能上台讲课,”她坐下后直截了当地说,“这是给全市职业培训管理干部讲课,不是开玩笑的事。” 第五十二章 郑处长的脸上还洋溢着见到老领导的兴奋,听庞局长这么一说,满脸的笑意凝固成尴尬的纹路,使他的脸沧桑得像一片霜打的叶子。我猜他原本是等着老领导的夸赞呢,处里天下太平,工作芝麻开花,没料到会兜头浇下一盆凉水。也难怪他心升凄凉的感觉,他为了北戴河的讲课,已经准备了半个月之久。天天一上班没别的,戴上老花镜,坐在办公桌前又是看又是写的,把管材料的小吕支使得晕头转向。可能他为了向我显示他的水平,在讲台上给我一个惊喜,来个一鸣惊人,或许他认为他的水平高到没必要向我征求意见的地步,向我征求意见对他是一种侮辱,他的讲课稿对我一直实行保密政策。 我看他非常辛苦,不管怎么样,一个向六十岁逼近的老人,肯把屁股粘在椅子上,亲自准备讲稿,这种精神着实让人感动。现在突然被庞局长封杀,残酷得不近人情,也不考虑老郑同志的心理承受能力。 “你不让我讲我就不讲了,我听你的。”郑处长垂头丧气地说。他没有发火,其实他是可以发火的。讲课计划安排早就报到张局长那里了,一直没有批下来。没批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默认了处里的安排,局领导没必要批,另一种是局领导还没有考虑好,所以没有做出决策。要不是庞局长的突然出现,我们都以为是前一种,而且已经按照前一种安排了。马上要开课了,硬要改变计划,郑处长作为一级领导,完全有理由提出抗议,甚至抗旨不遵,或撂挑子不干。但是他没有这些激烈的反应,在老领导面前,他是只见了猫的耗子,往日的趾高气扬变成了唯唯诺诺。 “庞局,现在作这样的改变不合适吧,郑处已经准备很充分了,就让他讲吧。”这可能是我拿倒立的机会了。我在表面上为郑处长打抱不平,同时为他求情,让他知道我这个助手是和他站在一起的。实际在我心里,我是想让庞局长彻底摧毁郑处长的希望,反话要正说才能达到理想效果。官做到局级领导这个层次,说出的话一般是不会轻易改变,特别是像庞局长这样咄咄逼人的女性领导,更喜欢勇往直前,不可能走回头路。 “老郑来主持,不能讲课。”庞局长果然不留任何余地,但同时给了郑处长恰当的定位和少许的安慰:“老郑,你的讲稿可以给我,把有关内容加到我的讲稿中去。” “张局长不去了?”我问。 “他不去了,我去。”庞局长说,“小宋,你也要去。” “我就不去了,我在家盯摊儿。”我表态道。 “你不仅要去,还要讲课。” “我讲课?”我疑惑地问。郑处长怕我登台,我也不愿意和他同台竞技。但现在郑处长被拿下了,同台竞技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我没有理由拒绝领导为我创造的表现机会。只是这样的一上一下,对郑处长的刺激未免太大了。我们还要在一个办公室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而我又排在他后面,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讲企业人力资源开发这个问题。你的那篇论文写得非常有水平,讲你的论文就可以了,这对拓展大家的思路会很有帮助的。”庞局长热情洋溢地说。 “论文已经发表了,大家看就是了,我还是不要讲了。”我以退为进,想让庞局长当着老郑的面把事情凿死。我要让郑处长知道,不是我自己想讲课,而是领导逼着我讲的。 “小宋,你不要再推脱了,就这样定死了。你不仅要讲,还要第一个上台讲。”庞局长拿出她的果断,把事情敲定。 “庞局,不是我推脱。我的意见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办,郑处已经做好了准备,而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这样会影响讲课效果的。”我是想听郑处长的表态,不管是真心话还是违心话,他要张口说话,要对我讲课这件事表态。 “小宋,按庞局的指示办,不要再说别的了。”郑处长用他的权力满足了我的要求。他的鼻头不如原来那么亮了,我现在才知道,人的情绪对人身上的闪光点竟有如此大的影响。事情全部搞定,郑处长半个月的艰苦卓绝的努力化为泡影,浪费了不少纳税人的钱。而我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把讲稿准备好了。看得出来,在局领导的心目中,关键时刻就要让我的作用凸现出来,郑处长不过是个摆设。这种感觉太美妙了,此时此刻,老郑可能在家里喝闷酒,而我泡在浴缸里吹起了口哨。 心情愉悦,当然能让老婆疯狂了。随着职务和年龄的增长,杨倩同志的欲望也越发高涨了。用一帆风顺来形容她是非常恰当的,而我一路磕磕绊绊走来,欲望也会潮起潮落,碰上如今晚这般的美妙时刻,自然会显露出英雄本色。女儿去参加夏令营了,保姆告假回家,偌大的房间只有我们两个人。疯狂的战事停息后,杨倩居然抱着我甜蜜地说,我好像变了一个人。我告诉她,等我代替了老郑的位置,我还会变的。 14 雨停了,被洗过的夜空传来呼呼的风声,像是走过一支送葬的队伍。人在悲痛的时刻常常伴随着眼泪,眼泪是人情感的试金石,当身边的人突然倒下的时候,眼泪将证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远近。庞局长是突然倒下的,倒在了讲台上,郑处长急得哇哇大哭,我的泪水没有流下来,因为现场需要一个冷静的指挥者。 研修班按期举办了,地点安排在地矿部北戴河疗养院。小鲁和小吕作为工作人员一起来了,加上郑处长,我们四个人一起负责会务工作。小鲁协助我负责安排住宿和就餐,小吕协助郑处长负责掌管财务和接送讲课老师。庞局长还没到,她要在研修班快结束时才来,一是讲半天课,二是为研修班作总结。 我是第一讲,应该说我这第一炮打出了满堂掌声。人力资源开发对于台下长期搞培训的听众来说,还是个陌生概念,经过我的介绍,大家才明白,人力资源是第一资源,职业培训所从事的就是人力资源开发,在座的各位都可以称得上是人力资源开发专家。听众被我提高了身价,自然回报给我热烈的掌声。就连坐在主持位子上的郑处长,都和大家一起拍巴掌。他的掌声应该是真诚的,因为他也被我划入了专家系列。 郑处长的主持还说得过去,就讲几句话,介绍讲课人的姓名、职务或职称、讲课题目。糟糕的是他的精神头儿不济,在开班的第一天下午的讲座中,他被瞌睡虫盯上了,也可能是中午的酒喝多了,他坐在台上打起晃来。我在台下本来是聚精会神地听讲课人还算精彩的讲座,但郑处长摇晃幅度过大的样子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相信台下很多人都像我一样揪起了心,怕他一个跟头栽倒在台上。 我来到后台休息室,写了张字条,让负责倒水的服务员递给郑处长。片刻之后,他从台上急急忙忙地走过来,问我:“有什么急事?”我写的字条是有急事相商。 我指着沙发说:“也没特别的事,你还是在这儿休息好。” “休息?”他没明白我的意思,打着哈欠问:“我在台上主持会议,休息什么?” “我看你太累了,先在这儿休息会儿,等快讲完的时候我来叫你。” 第五十三章 “不用在主席台上陪着?” “不用,大家都听得那么认真,不用你操心了。” “这可是你说的,要是庞局问起来……” “我来承担责任。” 他见我敢承担责任了,便倒在沙发上,在我走出门的时候,他已鼾声如雷了。 郑处长找到投机取巧的方法后,在酒桌上更敢放量暴饮了。每次吃饭,都由他陪着讲课老师在雅间单独进餐,菜是随便点,酒是随便要。让我吃惊和不解的是,每个讲课老师,不论男女,在吃最后一顿饭的时候,他都要送上两瓶茅台酒。茅台的售价是一瓶三百元,两瓶就是六百元。老师的讲课费是六百元,等于是向老师发了双份的讲课费。我让小鲁提醒他,不要给老师送酒了,小鲁告诉我,郑处说了,这是他的决定,任何人无权改变。真是莫名其妙,爱屋及乌不能到如此地步,他爱喝酒就非送人酒不可。我本想直接和他交换意见,后来转念一想,他既然敢拍胸脯决定了,就说明他做好了承担责任的准备。庞局长要是怪罪下来,没有人替他顶这个雷。 为了活跃大家的业余生活,每天晚饭后都要在疗养院的露天广场安排舞会。郑处长不仅好喝酒,还是个舞迷。瞧他挺着个肚子,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态,实在是找不出美感。不过,像他这般形象的人都敢在舞场上耀武扬威,其他想跳舞的人,不管自身条件如何,也都敢上舞场潇洒了。 当悠扬的舞曲响起后,我便叫上小鲁一起到海边散步。走在松软的沙滩上,踩着暮色,听着慢悠悠的涛声,呼吸着带着咸味的海风,望着海面上的点点渔火,心情的确格外舒畅,不用饮酒,也会有一种醉醺醺的感觉。 小吕是郑处长的当然舞伴,再加上她本身喜欢跳舞,而且跳得相当不错,所以她把晚上的时间都留在了舞场。人都有表现自己的欲望,只要机会来了,欲望之船自然就会扬帆出海。小吕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瘦瘦的身子像个影子在处里面飘来荡去,很少能引起别人的特别关注。没想到,在舞场上她的才华显露出来了,两天以后,她就成了当之无愧的舞后。由于她动作娴熟、舞姿优美,招引得有点舞技的男士们都想和她一舞为快。郑处长的舞技实在拿不出手,他只凭着是小吕上司这一点,强行充当小吕的舞伴。一边是跃跃欲试的各路高手,一边是趾高气昂、酒气醺天的顶头上司,难为得小吕不知如何是好。 小吕心情矛盾,脚底就绊蒜了,在和郑处长跳快三时,居然把脚崴了。我和小鲁散步回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她疼得弯下了腰,单腿蹦着向舞场边上走。我和小鲁都没当上救美的英雄,因为郑处长已先我们一步将小吕拦腰抱起,冲向医务室。按说像郑处长这般年龄和体力,抱起小吕有一定的困难,再要大步流星,更是难上加难。事实上,我们看到郑处长忽然年轻了三十岁,像个二十来岁的棒小伙儿,托着似乎在挣扎的小吕,消失在夜色中。 我和小鲁来到医务室时,小吕已经上了治疗床。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人,脸上挂着沉稳的微笑,对龇牙咧嘴的小吕说:“不要紧,一下就好,就一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一手攥住脚腕子,一手向上托脚,只听咔哒一声,小吕脸上的痛苦表情顿时消失了。 “好了,下来吧。”医生自信地说。 “真好了?”小吕抬起腿,晃了晃脚腕子,说:“还有点疼。” “吃点消炎药,贴两片伤湿止痛膏,明天晚上就可以跳舞了。”医生洗着手说。 郑处长将小吕扶下床,小吕充满感激地说:“谢谢郑处,谢谢医生。” 小吕的脚既然没有大碍,我们就可以安心睡觉了。不料,在深夜一点钟的时候,我和小鲁却被小吕的哭声惊醒了。小鲁打开灯,问我:“宋处,是小吕在哭吗?”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她的哭声听来格外真切,是那种号啕大哭。她的脚伤是不是又严重了?因为她是管钱的,为了安全起见,她单独住一个房间。“我们去看看。”我翻身下床。 我和小鲁跑出房间,小吕的房间和我们的隔着郑处长的房间。快到小吕的房间时,郑处长忽然从小吕的房间出来了。他见到我们似乎大吃一惊,显出很慌乱的样子。 “郑处,小吕怎么样了?”小鲁问。 “我看了,没多大事。”说着,他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宋处,既然没事我们也回去吧,大夜里的,进一个女同志的房间不方便。”小鲁说。 “你还挺在意个人影响,有我在,你怕什么?”我敲响了小吕的房门。她的房门没关好,这使我对郑处长颇为失常的举止产生了怀疑。她的夜半哭声莫非和他有关? 小吕拉开门让我们进去了。她穿着睡衣,泪眼婆娑,似乎受了什么委屈。 “大半夜的你哭什么?是不是脚疼得厉害?”小鲁一进屋就问。 “宋处,我想回家。”小吕突然说道。 “医生说,你的脚没问题了,回什么家呀?”小鲁说。 小吕的要求和她的表情,加深了我对郑处长的怀疑。但是,有小鲁在身边,又不好多问,我只好安慰道:“有什么问题,明天早上再说。把房门锁好,先休息吧。” 第二天吃完早饭后,我把小吕的要求提给了郑处长。他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镇静下来:“好,让她回去吧,她的脚伤还是回去养好。” “如果就是脚伤,她不会要求回去的。她怕夜里有人骚扰她。”我把心里的怀疑吐露出来,想看一看郑处长的反应。 第五十四章 “什么骚扰?没有的事!”郑处长急忙辩解道,像是不打自招。 “最好没有,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进一步刺激他。 “你看着安排吧,我去会场了。”他说着就走了。 “你他妈的老混蛋,幸亏小吕的哭声没让你得手,要不然你就吃不了兜着走。”我在心里骂道。 小吕走后不久,庞局长来了。她听了我和郑处长的汇报,对我们的工作表示满意,要我们再接再厉,把最后几天的讲座和活动安排好。我没有讲小吕回京的真正原因,也没有说郑处长喝酒和送酒的事。庞局长还特意问了问郑处长中午喝不喝酒,他当即就否认了。我没有揭穿他,只要庞局长来了,他会把中午和晚上的酒一起戒掉的。我向庞局长打马虎眼,主要是看她的气色不对,脸色灰灰的,只有一双眼睛异常明亮。我担心她的身体有什么病,而且是一种很严重的病正在侵蚀她的肌体。 吃过晚饭后,庞局长叫上我们几个去游泳。郑处长因为小吕不在,对跳舞也失去了兴趣,跟着庞局长一起下海了。在晚上游泳是非常惬意的,白天的酷热已经退去,沙滩上还留有余温,海水的温度和中午的相差不多,海风掠过身边,像是柔滑的绸缎在摩挲着肌肤。 庞局长的泳技相当好,不仅速度快,姿势优美,而且会所有的花样。她的体形保持得很好,只是身体看上去较弱,游一会儿就要上岸休息。 “庞局,您游泳的水平够高的。”小鲁说,“别看我年轻,比您可差远了。” “我的老家在青岛,”庞局长用双臂支撑着身子,向后仰坐在沙滩上,回忆起过去,“十五岁以前,我几乎天天游泳。我是学校游泳队的,夏天在海里游,其他季节在室内游。” “怪不得您游得这么好,原来还是个游泳健将。”小鲁说。 “我是获得了健将称号,要不是父亲从部队转业去了北京,我就成了青岛市游泳队的专业队员了。” “那您一生的命运可能就完全不同了。”我说。 “命运虽然不同,但我对大海的感情没有变。在我很小的时候,我问过母亲,我是从哪里来的,母亲说是从海边抱来的。从那以后,我就认为我是海的女儿。” 海的女儿?多么浪漫和富有诗意!当年那个劈波斩浪的游泳健将,靠自己的奋斗已成为局级领导干部,我希望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别有什么灾难降临到她的头上,像她这样出类拔萃的女人应该为社会做出更大的贡献。 然而,人们的良好愿望往往与事实背道而驰,灾难终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击中了她。 那是在研修班的最后一天上午,庞局长上台讲课。灾难出现时没有一点征兆。我坐在台下第一排,郑处长坐在主席台上,用满脸的笑容伺候着老上级。礼堂里回荡着庞局长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她很会讲话,语调、节奏控制得非常好,加上她的讲座内容既有宏观指导意义又有微观可操作性,所以大家听得聚精会神。她的课讲完之后,赢来了热烈的掌声,在掌声中,她站起来,向大家鞠躬。就在这时,她突然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通过话筒在礼堂里轰鸣。我看她用左手撑在讲台上,右手抓住了胸前的衣服。郑处长慌忙站起来,递给她一杯水,她摇摇手,刚想坐下,却不料喷出一口鲜血。 全场几乎同时惊叫了一声。我蹿上台去,抓住了庞局长的身子,扶她坐下。她坐在椅子上,又吐了几口血。血浸湿了她的讲稿,她的目光黯淡了许多。 “怎么会这样?啊?”郑处长慌得手足无措,傻了一般大哭起来。 我抓起话筒宣布:“散会!”然后,抱起瘦瘦的庞局长向外跑去。 小鲁比我更快地跑向医务室,片刻之后,几个医生跑出来迎接。经过简单的检查之后,医务室的负责人出来对我说:“病情很严重,需要立即送秦皇岛医院检查确诊。” 庞局长被抬进急救车,郑处长抹着眼泪,傻呆呆地看着她。我看他有点神志不清的样子,就对他下了命令:“郑处,你和小鲁陪庞局去医院,这里由我来负责。” 庞局长忽然直起身子说:“小宋,有老郑一个人陪就行了。我可能要转回北京的医院,这里就交给你了,收好尾,算我拜托你了。” “您放心,我一定让大家安全顺利地返京。”我说。 郑处长上了车,坐在庞局长的身边。急救车呼啸着疾驶而去。 “庞局吐那么多血,会得什么病呢?”小鲁自言自语地说。 第五十五章 15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清新的空气搅动起我内心的燥热,就连湿漉漉的衣服也被这股燥热烘干了。我似乎发起了高烧。中医说,高烧是一种治疗手段,能杀死很多种寄生在体内的病菌。人的欲望是不是病菌呢?用什么治疗手段才能把这种病菌杀死? 回到北京后我就得到消息,庞局长的病已经确诊,经过三家医院的检查,结论是一致的,胃癌晚期。她选择在肿瘤医院做手术。在我们回来上班后的第一天,郑处长陪着我和小鲁一起去了医院。 人在得知自己患了绝症之后,最大的变化是精神上的变化。多数的人是承受不住打击而在精神上提前死亡的。庞局长的精神状态出乎我的意料,她从床上坐起来,笑着迎接我们的到来。 “研修班还圆满吧?”她问。 “很圆满,所有参加研修班的人都回来了。”我回答道,眼眶有些发热,喉咙有些发紧。庞局长又瘦了不少,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痛苦,将她折磨得有些变形了。 “你们辛苦了。我犯病的时候把你们也吓坏了,对不起啊。” “庞局,您别这么说,是我们没有照顾好您。”小鲁说。 “这不是照顾的问题,病找上你了,躲是躲不掉的。”她说着咳嗽起来。 郑处长连忙扶她躺下,埋怨道:“别说话了,躺下休息。” “躺下休息可以,不说话可不行。明天就要动手术了,还不知道能不能从手术台上下来,所以现在要多说几句。”她表情轻松地说。 “可以采取保守疗法吧?”我问。 “不,我即使死在手术台上,也要动这个手术。听说把病灶割去,还有恢复健康的希望。要是保守疗法,就没有治愈的可能了。” “庞局,您一定要安心治病,我一定协助郑处把工作做好。”我向她表示了决心。我们把工作干好,对她来说也许是最大的安慰。 “记住,你这可是向一个病人许下的诺言,一定要遵守啊。”庞局长伸过手来。 “我保证,请您放心吧。”我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一股凉气穿透我的身体,我险些打个冷战。 “老郑,在工作上你要多听小宋的意见,别擅自做主。”庞局长叮嘱道。 “我知道了。”郑处长用可怜巴巴的声音说,“我求求你别说话了。小宋,你们该走了,让庞局休息吧。她明天就动手术了,今天不休息好了,会增加危险的。” 在郑处长的要求下,我和小鲁离开了医院,郑处长一个人留下了。 手术这天,我和郑处长,还有小姜,代表全处的同事守候在手术室外。局综合处处长老王代表局领导来了。他是来履行职责的,脸上看不到多少痛苦的表情。庞局长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都来了,一家人还被阴影笼罩着,眼泪始终在眼眶里打转。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中年妇女,听郑处长说是庞局长原来工作单位的朋友。 庞局长进手术室的时候,向所有等候手术结果的人挥了挥手。她的表情镇定自若,不像是接受生死攸关的大手术,倒像是去做普通的体检。我想,如果她就此一去不返,她留给亲人、朋友、同事的最后形象,还是很潇洒的,和死神约会,能够潇洒地挥挥手,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这个表面瘦弱的女人太刚强了。 八个小时后,医生出来宣布,手术获得成功。所有的人都兴奋了,只见郑处长第一个冲到医生面前,流着眼泪,抓起人家的手使劲摇晃:“谢谢,谢谢,太谢谢了!” 医生把手抽了回来。他的手是握手术刀的,不是被人随便摇晃的。医生说:“下一步就看病人的恢复了,病人要在三天后才能醒过来,希望大家不要打搅她。” 庞局长被推出来的时候,果然还在昏睡,看到她匀称呼吸的样子,我们放心地离去了。临走时,我们谢绝了庞局长的丈夫一起进餐的邀请,但出门后,郑处长却坚决要求我和小姜还有王处长陪他一起去吃饭。可能是他大喜过望的缘故,在饭桌上,他反复说,像庞局这么好的人,不该这么早死,也不会这么早死的。看他的酒越喝越高,我担心他重演民族饭店那场闹剧,就让服务员赶紧结账,把他送上出租车,让他回家醒酒去了。 庞局长是在第三天上午醒来的。她刚一苏醒,就提出了任何人都不能接受的要求。她要护士拔掉倒尿管和输液的针头,要下床走一走。我和她丈夫正好在她身边,都劝她再躺着恢复一段时间,她说:“我倒要看看癌症有多厉害。我就不信我走不了。”面对她的固执,她丈夫也无可奈何,只好求助于护士劝阻她的冒失行为。 护士吓得叫来了医生,医生用严厉的口吻拒绝了她的要求:“不行,绝对不能下地。刀口还没有愈合,弄感染了谁负责?” 第五十六章 “医生,我只想试一试,出了问题我自己负责。”她说着坐了起来。 “我行医二十多年了,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刚醒过来就下地,还要不要命了?” “我想早日返回工作岗位,锻炼就要从现在开始。” “你一定要走的话,就让护士扶着你走几步。”医生妥协了。 护士撤掉倒尿管和输液的针头,扶她下了地。她让护士松开手,自己向前走去。看她颤颤巍巍随时要跌倒的样子,我的心被揪到了嗓子眼儿。走到第七步的时候,她倒在了丈夫的怀里。等她重新躺到床上后,她丈夫替她擦着满脸的汗珠,埋怨道:“瞧你,都这样了还这么任性。” “我已经能走路了,下一步就是走多远的问题了。”庞局长疲倦地说。 自从庞局长得了绝症之后,郑处长似乎也得了什么病。他不仅脾气见长,动不动就发一通火,而且喜欢大权独揽,不愿和我商量事。由于我在庞局长面前做出过承诺,所以我并不和他计较,能过去的事就放他一马,谁让他心情不好呢? 我的退让使他犯了官场大忌,不知天高地厚了。那次在我们召开的“民办技术学校管理办法”座谈会上,他当面让张局长下不来台,搞得张局长又气又恼。 参加座谈会的人大部分是民办技术学校的校长,管理办法是小白起草我修改的,为了体现领导的重视,我请张局长来坐镇。作为具体办学单位,校长们希望主管部门管得越少越好,不管什么办学条件,都来争颁发技术等级证书的权力。在管理办法上,我们对学校的办学条件和颁证权力作了明确规定。 郑处长作为主管部门的负责人之一,应该从管理部门的角度强调管理的重要性,谁知他跟拿了回扣似的,大谈淡化管理的必要性。张局长见他误导校长们,出面制止了他发言,并对此进行了澄清。不料,张局长的话刚说完,他就说,他对张局长的话持保留意见,他本人坚决赞成校长们的意见。张局长再次制止他的发言,他却说这是一个畅所欲言的座谈会,任何人都可以发表意见,不能搞成一言堂。张局长的脸色变青了,说了句“乱弹琴”,拿起笔记本退场了。小白想去追,被郑处长喝住了。 研究会的内部交流刊物本来是庞局长当主编,我当执行主编,小姜作为编辑,每月一期,正常出版。我和小姜参与具体的编辑工作每月拿三百元编辑费,没有人对此提出疑义。郑处长忽然提出他要和我共同当执行主编。我问他是否想拿编辑费,他说他要对处里的一切工作负责,不仅仅是编辑费的问题。我对他的无理要求提出了两条选择,一是维持现状,二是我不当执行主编。他采用了第二条,堂而皇之地当上了执行主编。小姜见我退了,也不愿当编辑了。郑处长有他的办法,在处里公开招聘编辑,结果无人响应,他只好把编辑工作强行压在小吕头上。 小吕从北戴河回来后,开始对郑处长总是有意躲闪,但郑处长打着工作需要的名义布置给她编辑工作,她又无法拒绝。加上编辑费的诱惑,郑处长把编辑费提高到八百元,对她产生了不小的吸引力,也不管能否承担,就应承下来了。她倒是十分投入,真像那么回事地干了起来。而且她当了编辑以后,和郑处长的关系也得到了明显的改善。加班加点是她的常事。有天早晨,我在做卫生时,在办公室的纸篓里发现了一大团可疑物,这团由手纸构成的可疑物,我宁愿相信是谁感冒丢下的遗弃物,不是男人身体的排泄物,但全处没有一个人感冒。 由小吕编辑的刊物终于印出来发出去了,她和郑处长如愿以偿地领到了编辑费。对这本刊物我本不想看,只是无意中扫了一眼封面上的标题,一个错别字赫然跳入我的眼帘。我抓过刊物,翻了起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第一篇是根据杜局长的讲话录音整理的,粗粗看下来,三千多字的文章,错别字和语法不通等问题,竟有上百处。最要命的是,局长的名字杜竞才变成了杜竟财。我把刊物放到一边,知道好戏已开场了。 果然,没过几天,杜局长亲自打来电话,要郑处长去他的办公室。我不知道杜局长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去了半个多小时后回来了,一进门他就炸了:“庞局不在就欺负我,让我写检查,姥姥的,我就他妈的不写,看你姓杜的怎么办?有本事把我撤了,有庞局在,看你们谁敢?” 我不能听他公开辱骂局领导,劝肯定劝不住,听他骂等于是同流合污。三十六计走为上,我站起身去了另一间办公室。我刚进屋,就见小吕放下电话,向外走。她看了我一眼,像是过去躲避郑处长似的躲避我,低着头匆匆而过。 “宋处,你看这期刊物了吗?”小姜扭过头来问我。 “看了,出了点错。”我说。 “出了点?”小姜叫了起来,“幸亏没有我的名字,要不我非跳楼不可。” 第五十七章 “杜局已经找郑处谈话了。”我告诉大家事情的最新进展情况。 “小吕肯定是被郑处叫过去的。”小鲁说,“她也真够可怜的,生被郑处给毁了。” “我有责任,你们也有责任。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来当编辑,也不会出这些问题了。”我要他们和我站在一起,这时需要众志成城。 “郑处整个一个车子,混混,”小白嚷嚷道,“上次开座谈会,愣给张局来个下不来台,结果怎么样,到现在这个文件还出不了手。” “宋处,我们要写联名信了,让郑处滚蛋,让你上台。”小周突然说。他长期配合郑处长工作,现在要反戈一击了。 “小周,你终于觉悟了,欢迎你加入革命阵营!”小白向他伸出双手。 “大家不要激动。”我不想让事态扩大成一场骚乱,欲速则不达,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人事安排是局领导考虑的事,我们应该还像以前一样工作。如果你们还当我是你们的领导,就听我的话,ok?” 大家的激动情绪渐渐平息下来,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已空无一人,郑处长和小吕已不知去向。 郑处长拉着小吕去了庞局长的家。庞局长已经出院,在家里休养。我去看过两次,她已经能出门散步了,气色比过去好多了,人也变胖了,看上去正在向好的方向转变。她表示,想尽快回到工作岗位上。作为她的下属,我希望早一天和她并肩战斗,但这要有医生的许可。 郑处长对她的造访使她没经医生的许可就回到了工作岗位上。我不清楚郑处长向她说了什么,当她以副局长的身份和我谈话时,我一下子就蒙了。 “小宋,你太让我失望了。”在她走进办公室,我还处在惊喜状态的时候,她突然语气严肃地说道。 “我让您失望?”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庞局,您坐下说。”郑处长焕发了青春一般,拉过一把椅子,扶她坐下。 “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光明磊落,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摆在桌面上谈。”庞局长坐下后,表情严峻地说,“我今天来就是要把你们之间的问题摊开了,能解决的解决,不能解决的也要求大同存小异,绝不能影响处里的工作。” “庞局,我听不大明白,我不清楚我和郑处之间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非要您来出面不可。”我虽然面对的是个病人,但也不能背黑锅,既然要光明磊落,那就敞开了说,我倒要看看原则能不能战胜关系。你老郑挨批了,想找一个垫背的,拉出老领导来,想靠老关系让我吃哑巴亏,这想法未免太简单了。惟一可以证明的是,由老郑同志主管培训处工作的决定是轻率的,不仅对工作不负责任,对老郑同志本人也是不负责任的。 “小宋,要不是你背后告我的黑状,局长能让我写检查?”郑处长突然向我发动了进攻。 “我告黑状?你做的事都摆在那里,还用别人说吗?”我马上予以反击。 “我做什么了?不就是在刊物上把姓杜的名字写错了,还有上次和姓张的争了几句,这有什么?”郑处长对自己的过错满不在乎。 “杜局长那篇文章不仅仅是名字写错了,还有上百个错,这可是庞局当主编,你不怕给她丢脸吗?” “谁让你们换的执行主编和编辑?”庞局长质问道。 “是小宋和小姜不干了,我才换的。”郑处长懂得官场防身术。 “我们是不干了,可为什么不干呢?”我要把问题引到第二层次,他的防线一到纵深地带就不堪一击了。 “为什么?”庞局长的口气变严厉了,声音之大,根本不像是从一个癌症患者嘴里发出来的。 郑处长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我代替他作了回答:“是因为他想当执行主编。” “老郑,是这样吗?”庞局长把目光扫向老部下。 “当执行主编有编辑费,他能当,我为什么不能当?”郑处长小声嘟囔道。 “编辑费,不就三百块,你缺吗?” “是八百块,他当了执行主编后涨上去的。”我不失时机地补充道。 “老郑,你的水平你清楚,八百块,你好意思拿吗?”庞局长有些激愤了。 “研究会账上的钱那么多,多发点怎么了?”郑处长辩解道。 “多发也得有道理,拿了八百块,捅了这么大娄子,再花多少八百块也弥补不过来。”庞局长用手指敲着桌子说。 “郑处说我在背后告黑状,我可以向党保证,我绝没有向任何一级的领导谈论过郑处。今天,当着庞局的面,我想有些问题可以拿出来说说,请庞局来把把脉,对的我们就坚持,错的我们就改正。” “小宋,你要是造谣,我就上法院告你去。”郑处长指着我的鼻子说。 “我对我说的每一句话负法律责任。”我想起鲁迅那篇论述痛打落水狗的著名文章,为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需要把郑处长当成落水狗痛打一顿。 第五十八章 “你说吧,我还是能够明辨是非的。”庞局长鼓励我道。 “我觉得在办班的时候,郑处不应该在中午和晚上都喝酒,一是对他身体不好,二是影响形象。” “中午喝酒?”庞局长扫了一眼郑处长,“你答应过我中午是绝不喝酒的。” “老师要喝,我得陪啊。再说,是小宋建议我在开讲后就下来休息的。” “是我建议的,你要是不下来休息,就可能摔倒在主席台上。”我为自己开脱了责任。“还有,向每个老师送两瓶茅台酒,我觉得也没有必要,已经给讲课费了,就没必要再送和讲课费等值的酒了。” “老郑,这事又是你决定的?” “是我决定的,这点事我还决定不了吗?”郑处长委屈地说。 “你做的这是什么决定?简直是胡来!跟了我那么多年,遇事怎么就不过过脑子?再说,我一再向你强调,要多听听小宋的意见,我的话你当成了耳旁风?” “还有一件事,我认为有必要提醒郑处,”我看着脸色已如猪肝的郑处长,停顿了一下说,“处理好和小吕的关系,都是结了婚的人,免得出现不可收拾的局面。” “你什么意思?”郑处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和她是清白的,你这是污蔑。” “我只是提醒,你不要这么激动。小吕为什么提前从北戴河回来?她加班加点编辑刊物时,没发生什么故事吗?”我要用事实来打击他的嚣张气焰。 “把小吕叫过来。”庞局长对我说。 “不能叫!”郑处长跳了起来,挡在了门口,发神经似的说:“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私事,任何人无权干涉。” “老郑,你是不打自招啊,你们之间的私事,什么私事?说出来听听。”庞局长冷冷地说道。 “小宋,你想坐我的位子,就造谣中伤我,别以为把我搞臭了,你就能代替我,你这是梦想,因为你的档案里已经写上‘此人慎用’的结论。”郑处长在激动中泄露了不知从哪里搞到的天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如五雷轰顶,他的杀手锏顿时击碎了我的雄心壮志。我早已属于另类,过去的努力像跳梁小丑一般可笑。还谈什么?再谈我也是小丑。“对不起,庞局,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今天我什么也没说,什么我也不会承认,谈话到此结束,我先告辞了。” 说完,我推开门口的郑处长,拉开门出去了,后面传来庞局长的呼唤:“小宋,你等等,站住!” 我没有站住,我需要往前走,可路在哪里呢? 16 夜空中的乌云被风吹开了,月亮闪出了俏丽的身影。云从月下过,像一缕飘散的炊烟。大自然真是奇怪,那些乌云刚才还在天地间呼风唤雨,现在却变成了一缕轻烟。人不也是这样吗?庞局长是一个多么了不得的女人,能把郑处长那样一个大男人变成一只耗子,然而,说走就走了,变成了一缕轻烟飘向大海。 大学同学的一次聚会,使我萌生了退出官场下海弄潮的想法。和同学们分手十一年了,才有了这次难得的聚会。本来大学毕业时,班长高原倡议十年一聚,并得到全体同学的响应,谁知一晃十年过去了,高原和十五个同学已散布在世界各地,在国内的三十四个同学也都是天南海北。高原委托在b市工作的两个女同学筹备同学聚会,经过千辛万苦的联系,在十月一日这天总算把多一半的同学聚集在一家名叫桃花坞的酒店里。 老同学见面自然热闹非凡,别后的经历和现在的状况成了主要话题。混得都还可以是这群当年的天之骄子的生存基调,特别是从国外赶回来的十几个同学,基本都进入了当地中产阶级的生活圈子,举止做派多少带点洋味儿。还有几个同学,不是公司老总就是局级干部,使他们的身价无形中高出了一块。 和这些已在各自领域中打造出辉煌的老同学相比,我感到了自卑。年龄上我偏大,职务上我偏低,收入上我偏少,再加上我被列入了灰色名单,以及和郑处长的紧张关系,让我抬头只见乌云不见天。我要不要来个急刹车,向海里纵身一跃呢?那些到海外打拼的人,不管他们是不是报喜不报忧,也不管他们经历了多少磨难,走到今天没有一个倒在半路的,他们可以我为什么不行呢?现在出国也许已经晚了,年龄不饶人,但在国内还可以干起来。瞧那几个开着奥迪、奔驰来的老总,身价肯定不止百万了。他们凭什么?没有当初向海里的纵身一跃,也不会有今天的奥迪和奔驰。与其窝窝囊囊地苦熬着,不如下海去弄潮,几年以后也开着名车满世界掠夺财富和惊羡的目光。人不潇洒活一回,枉来人世走一遭。我正想着,李凯递过一支中华烟。这个以小郭沫若自居的巴蜀鬼才,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寒酸。我记得当年他的衣服全部加起来不超过四套,他最钟爱的是一套蓝色运动衫,大概要伴他走过春秋冬三季。他的拿手好戏是写诗,巴山蜀水的精气被他凝聚笔端,幻化成美妙绝伦的诗句,拨动人心底里的琴弦,不把人催得如梦如幻绝不罢休。 “老宋,小说还写吗?”李凯点燃打火机问。 “惭愧,一直没写。你呢?出版几本诗集了?”我吸了口大中华问。 “毕业后我就没写过诗。” “为什么?我记得你分配到诗刊社去了?” “干了一年我就辞职了。没钱的时候,我想等有钱的时候再写诗,等有钱了,又写不出诗来了。我琢磨着,写作这东西,跟钱没关系,关键在心气儿,心气儿高,有追求,就能写出来,没心气儿了,再怎么努也白搭。” 第五十九章 “不在诗坛上呼风唤雨,在别的领域能干出一番成就也不错。”刚才我注意到他是开着大奔来的。不管他是不是摆谱,奔驰车多少能证明车主的含金量。 “我算什么啊,弄点小钱花花而已。你瞧人家方子林,是国营公司大老板,别看只开奥迪车,手里可握着上亿资金,你看他说话的口气和动作举止都有点天下一霸的劲头。”李凯说。 “他握的钱再多也是国家的,你的钱再少也是自己的,性质不一样。”我扫了一眼气宇轩昂的方子林,他像是在做作地表演什么,给人感觉他已经成了演员而不是他自己。 “这倒是。我现在不缺资金,缺的是人才。有本事的很难和你是一条心,没本事的还不够添乱呢。搞民营企业,最头疼的就是没人。” “你需要什么样的人?”我的心一动,和李凯干也未尝不是下海的第一步。 “像你这样的人就很理想。老同学,知根知底,又在政府机关干过,惟一缺的就是在市场拼搏的经验。到市场里拼上一两年,就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 “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吗?”我需要得到确切的信息,而不是老同学的客气。 “你要同意下海,我马上给你三十万的辞职安家费,月薪按五千块钱起步,配一辆奥迪车,你看怎么样?” “我有这么高的价值?”我对他开出的价码表示怀疑。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老兄,你没有下海,不知道自己的价值。我的房地产公司已经正常运转几年了,现在正筹备文化公司,准备进军传媒业。我想投入五百万,一年之内要赚回一千万。你要是来操办这家公司,给你三十万算什么?” “投入五百万,赚回一千万,有把握吗?”我觉得他在侃山。 “民营公司的最大特点就是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绝不会乱花一分钱。我们为什么会不断发展壮大?就是我们投出的每一分钱都会有良好的回报。” “民营公司也有破产的。”我提醒他要一分为二地看待问题。 “当然!但对于高智商的人来说,这个风险系数很小,我们是靠智慧来膨胀实力,用实力来吸纳智慧,在智慧和实力的互动中,不断成长壮大起来。” “你们公司人际关系复杂吗?”如果要去的话,我不想和笨蛋共事。 “当然复杂,到哪儿都一样,关键看怎么处理。我们是靠制度,严格执行董事会确定的制度,在制度面前人人平等,任何关系都无法和制度相抗衡,因为关系是个人的,制度是集体的。个人要无条件地服从集体,即使我这个董事长也一样。” “你说的确实很诱人,让我的价值观快崩溃了。” “那你就认真想一想,这是我的名片,有机会到我的公司看看。”李凯掏出一张名片,顺手把手机号写上了,递给我说:“随时联系,欢迎你加盟。” 我接过名片,好像接过一块诱人的蛋糕。我要把这块蛋糕吃下去,就变成了拥有三十万的大款,每月还有不菲的进项,再开着奥迪车到处风光。真是这样,不说一步登天,也有翻天覆地的感觉。先和李凯傍着干一段,有了经验后再拉出来单独干,说不定真可以成就一番事业呢。 回到家,我把想法和杨倩谈了。她建议我要慎重,说我的年龄已处在边缘地带,没有十分的把握不要往海里跳。否则风大浪急,会把经验和精力都不足的我淹死的。 “怎么会呢?我那些下海的同学,包括去国外的,都混得不错,我比他们差不了哪儿去,我就不信不行。”面临新的选择时,我对自己充满自信,这是我所剩不多的精神支柱之一。 “人家下海早,有时间和精力折腾,你现在有吗?人过四十了,光有雄心壮志不行了,该认命就认命,怎么活都是活,再说你现在也不错,收入不低,又有一定职务,比多数同龄人强多了。”已经有些发福的杨倩变得婆婆妈妈的了。 “你现在是司局级领导干部,说什么都能说出个理儿来。我在官运上已经没有多大希望了,不如抓住这次机会干一把。现在不有一国两制一说吗,咱们家也来个一家两制,有保证的官饭你吃着,能够挣钱的事我干着。”我想我要是拿回三十万,再开上奥迪车,你杨倩即使当上省部级领导干部,我也能找到平衡点。 “你真想下海的话,我建议你套上救生圈。” “什么意思?” “去找方子林,他是国营公司,钱不会少挣,但保险系数要高得多,而且你的行政职务还可以保留。公司万一不行了,也会按级别安排的。” “他不会给我辞职费的。” “没有辞职费,但有保证。照你说他那家公司效益不错,你要是当上部门经理,几十万是不难挣的。” “你真不愧当领导的,想得比我周到,明天我就去找方子林,看他是不是像李凯那样欢迎我加盟。” 方子林失踪了。我连续打了一个星期的电话,无论是他办公室电话、家里电话,还是他的手机,都联系不上。他要是出差了,手机也应该开着,一个大公司的老总,每天有无数的事需要处理,和外界断掉联系,怎么说也是件蹊跷的事。 第六十章 这天下午,我抽身去了方子林的公司。他的名片上写着,他的万事融通公司位于金融街紫苑大楼的五层。当我站在一个漂亮的接待小姐面前,说出要找方子林的时候,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您跟我们公司有业务往来吗?” “没有,我是他的大学同学,找他是个人私事。” “他失踪了,我们也在找他。”小姐说。 “失踪?他怎么会失踪呢?”我吃惊地问。 “不知道,可能出车祸了,可能遭绑架了,还有可能自己藏起来了。”小姐倒是快人快语,说出了几个鬼都不相信的可能。 “你说的这几种可能似乎都不可能,我们一星期前还见过面。” “那您就过些日子再来,或打电话给我。”小姐递给我一张名片。 “如果他要是回来,请你转告他,给我打电话,我有事找他。”我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小姐。 我满腹狐疑地离开了方子林的公司,不知这个家伙搞的什么鬼。又过了十天,那个接待小姐忽然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方子林卷款潜逃了,公安机关已发出通缉令,任何举报有功人员都可以得到十万元的奖励。小姐说,如果我接到方子林的电话,希望我立即举报。 放下电话,我的大脑变迟钝了。方子林卷款潜逃了,这小子要干吗?瞧他那副志得意满的神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比在国外的同学滋润多了,还卷什么款,逃什么劲儿?从此后他只能浪迹天涯,四海流窜了,有再多的钱也买不来一个心安。即使逃到国外,更名改姓,整容换貌,也会生活在惶恐不安中,使生命质量大打折扣,连做个美梦都是难以满足的奢望。 方子林的潜逃抑制了我下海的冲动。李凯打过几次电话,说就等我过去,文化公司好开张营业。我找了个推脱的理由,说现在手头工作太忙,过些日子再说。 郑处长按照庞局长的要求写了检查,递给了局领导,刊物的执行主编他也不当了,我和小姜复归原位。他把所有的工作都堆在我头上,他只管签字上报。但是有一样,他和小吕的关系还处在鬼鬼祟祟的状态。虽然从表面上看收敛了许多,甚至见面都绷着脸说话,但从两人经常前后脚出去、下班都不走等现象中,不难看出蛛丝马迹。 人在情感上发生变异后,一时半会儿是解脱不开的,除非发生一件使当事人必须悬崖勒马的事。而这样的事就被郑处长和小吕赶上了。 小吕怀孕了,有了妊娠反应。这让她已做了绝育手术的丈夫颇感诧异。在他赏了妻子一顿老拳后,小吕终于吐露实情。这天一上班,他就带着小吕找郑处长兴师问罪来了。 “姓郑的,你说怎么解决吧,公了还是私了?”小吕的丈夫一进来劈头就问。 “解决什么?”郑处长还算镇静,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灾难已经降临。 “你丫的装什么蒜?”小吕的丈夫上前抓住郑处长的衣服,一把把他从椅子上揪了起来。他的个头要猛过郑处半个头,人也长得五大三粗。 “同志,有话好好说。”我站了起来,试图劝解开。 “没你事,我今天是来找姓郑的算账。” “这是机关办公场所,我当然有权利制止暴力行为了。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通过正常渠道解决。” “他丫的把我老婆弄怀孕了,还跟这儿装孙子。”小吕的丈夫一脸愤怒。 “怎么能证明不是你的呢?”我心里一惊,两个情种终于闹出事来了。 “我他妈的早做绝育手术了,能让我老婆怀孕吗?再说,她已经承认就是姓郑的干的,姓郑的说了,不让他干,就让我老婆下岗。” “我没做,我什么也没做。”郑处长惊慌失措地喊道。 “你没做?我打你丫的!”小吕的丈夫挥拳上去,一拳就封住了郑处长的眼睛,第二拳就将他放倒在地上。 “别打,别打,我承认,但她是自愿的。”郑处长从地上爬起来说。 “是你逼的。”小吕急忙说道。她的眼眶也是乌青的,半边脸还肿着。 “姓郑的,限你三天,拿出两万块钱来,否则我就让你丫的吃不了兜着走。岁数老大不小的,还他妈的挺色,我让你色!”小吕的丈夫说着又抽了情敌两个嘴巴。 等小吕和她的丈夫走了以后,郑处长忽然哭丧着脸,央求我道:“别告诉别人,特别是庞局,她的身体不好。” 第六十一章 “郑处,红颜祸水,你今天算知道了吧?咱们抛开道德不说,我问你,你怎么能看上小吕呢?她是你的同事啊。”我气愤地说。 “是她主动的。”郑处长嘟囔道。现在讨论谁主动已毫无意义,他只不过想推卸责任。 “不可能!上次在北戴河的时候你就欺负过人家,人家一个弱女子,怎么会挑逗你呢?”我不想给他推卸责任的机会。 “就算我不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要我拿两万块,我上哪儿去找这笔钱去?要不从研究会的账上拿出一笔钱来?”他有点恬不知耻地说。 “如果庞局同意,我看没问题。”我故意刺激他,他的脑袋被人打蒙了,所以才会胡思乱想,只有庞局长能够让他清醒。 “别告诉她!我自己想办法,不行就去借吧。” “你还是先去趟医院吧,眼睛肿得不行了。”我说。他可以去骗医生,但老婆怎么骗呢?希望他的谎言能让老婆信服,否则他真是雪上加霜了。 当处里的工作恢复正常之后,庞局长的病却复发了。手术没能阻止癌细胞的扩散,她重新住院了。这天我去医院看她,她正好要去化疗。往日的神采奕奕已不见了踪影,她虚弱得只能靠轮椅来通过漫长的走廊了。她的身边没有亲人和朋友,我把她从病床上抱下来,放到轮椅上。她的身体好轻,轻得如同一片羽毛。坐好后,她捋了捋头发,对我说:“让你当苦力了。给我当苦力,我可不付钱哦。” “庞局,我现在把您当作我姐姐一样,这是我该尽的义务。”我推着她离开了病房。经过走廊时,她示意让我停下来,把目光投向了窗外。昨夜刚下过一场雪,窗外一片洁白,一排杨树光秃秃的枝干刺向蓝天,一片竹林在风中抖动着稀疏的枯叶,几株松柏裹着墨绿色的长衫在守望着什么,一群麻雀从天而降,蹦蹦跳跳地在雪地里寻食…… 我忽然听到一阵啜泣,低头一看,只见庞局用手捂着嘴,泪水迸流,单薄的身子在剧烈颤抖,哭声从她的指缝中飘出。我的眼泪也突然涌了出来。作为一个生命的个体,她十分清楚自己正向另一个永恒不可逆转地滑去,她才五十岁,对窗外的美景充满留恋。作为一个在事业上有强烈追求并取得一定成绩的女人,在下级面前流泪,表现出来的不是软弱,而是对生的留恋,对死的无奈。在人的生命旅程中,有许多许多的不该,而最不该的是让生命的乐章戛然而止。特别是对一个如此热爱生命的人,更是残忍至极。片刻之后,她抹去了眼泪,对我勉强笑笑说:“不好意思,我是忍不住了。” “庞局,你就当我是你弟弟,难受就哭,别憋在心里。”我慢慢地推起轮椅。 进入化疗室,临上床前医生要求病人把上衣脱掉。她将扣子解开,脱去外衣,但背心却脱不下来。看着她蜡黄的脸上浸出汗珠,我伸手帮她脱掉背心。在她赤裸的前胸和后背,各画了一个碗口大的紫圈,犹如张开的血盆大口。作为女人的象征,她的rx房已干瘪得像两片肉袋。 “我这么丑,还让你看到了。”她凄凉地笑了笑说。 “庞局,你很美,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把美加在她身上有点残酷的味道,但我还是由衷地赞叹道。 “是吗?”她的脸掠过一丝羞涩,抬起胳膊,“抱我上床吧。” 我轻轻抱起她,这次的感觉却很重,像一块沉重的铅压在了我的心头。 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庞局长终于走了。那天夜里我在街上走了很久,直到看见一颗彗星划过天际。追悼会后,张局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拿出庞局长留下的遗嘱让我看。她写道:“……我是大海的女儿,请将我的骨灰撒到我故乡青岛的大海……我走后,请组织对我的家人不要有任何的照顾,我的孩子会有出息的,我的丈夫也应该再找一个伴侣……在对老郑同志的使用问题上,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请组织接受我的检讨……宋禹同志是一个能够经受住考验的好同志,对他应大胆使用……” 我的泪水模糊了,海的女儿已魂归大海,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作为她最放心不下的事之一,竟然是对我的使用问题。这不仅仅是一个领导对下属的关怀,更重要的是她希望我能够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完成她未竟的事业。 “局领导研究决定,任命你为培训处处长,过一两天任命书就会下来了。”张局长收回庞局长的遗嘱说,“好好干,别让我们失望。” “郑处怎么办?”我既不想让郑处长领导我,我也不想领导郑处长。 “调他去局政策研究室。小吕不适合在机关工作,已安排她去市技校工作了。” “那我们处的人手就不够了。” “在研究会秘书处不还有五位从企业借来的同志吗?你要觉得谁合适,可以调进来。” “我考虑一下,谢谢张局。” 回到办公室,我给李凯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不准备要他的三十万了。他以为我嫌少,马上涨到了五十万。我向他解释,不是钱的问题,我的价值只能在政府机关里才能体现出来,这可能是命中注定的。 第六十二章 17 月朗星稀,云淡风轻,暴风雨过后的夜显现出宁静与温柔。在这样的夜色下,我像许许多多的人一样,也做过美梦。生活给我的馈赠,甚至比我所奢求的还要多。然而,这种馈赠却是甜蜜的毒药,让我的思想和肌体都注上了毒素,我在不经意间已成为一个病人,而我却毫无察觉。 当处长后最明显的变化是心态的改变。一处之长是一级领导,无论是对上还是对下,说话都有一定的分量。我能体会到郑处长坐上头把交椅后的感觉。这种感觉有点晕,有点醉,有点美,有点想为所欲为的冲动,有点顶头上司天下第一、老子天下第二的痴心妄想。老郑被调到局政策研究室了,职务是副处级调研员。不知是庞局长病故造成的,还是他被调离的原因,老郑同志的精神有些不正常了。偶尔他会到处里转一圈,像领导视察一般,倒背着手,左看右瞧,凡人不理,从进来到出去,一句话不说。开始大家还向他打招呼,但打过去的招呼像水泼进沙地,后来就只当没有这个人,他转他的,大家各忙各的,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小吕已经去了新的单位,她和老郑那点糗事,全处的同事都已心知肚明。她走的时候我本想开个欢送会,但首先遭到她本人的反对。她说她没脸和同事们欢歌笑语,她对不起大家。她很高兴能离开这里,也会很怀念在这里工作的日子。最后她问我:“宋处,在你心目中,我是个坏女人吧?” “小吕,不要再想这个问题了,过去就过去了,”我安慰她道,“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努力干,干力所能及的事,不要给机关丢脸。” “我知道。宋处,我让我丈夫来也是迫不得已的,不这样,我就摆脱不了老郑的纠缠。我是故意怀孕的,也是故意让我丈夫知道的。” “你这样做风险太大了,挨了打不说,还有可能被你丈夫抛弃。”我对她的心计暗吃一惊。 “他要提出离婚来,我会马上同意的。你看他是那么一个粗人,跟你们比起来差得太远了。” “小吕,对你个人的私事我不想说什么,你自己好自为之就行了。”我站起身,结束了谈话。 我手下有七员干将,除了小白、小鲁、小姜、小周外,从企业借调来的老高、小迟、小伍也正式调进来了。设在汽车制造总厂的研究会秘书处撤掉了,另外两个同志回企业了。在我的带领下,全处八个人形成了一个蓬勃向上、团结战斗的集体,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半年后,在我的建议下,小白和老高被任命为副处长,成为我的左膀右臂。 小白的精明之处是善打擦边球。我们组织编写的模块式职业培训教材再版印刷时,他提出了涨价百分之十的想法。按理说,再版所需要的费用比第一版的费用少得多,不用涨价也比第一版赚得多。他的理由是,物价年年在涨,书价不涨是很奇怪的事。再说,我们的东西好,全国各地都来买,大家不在乎涨那块八毛的。大家不在乎,我们在乎,几十万、上百万册的销售,就会增加几十万、上百万的收入。在有机会挣钱时就要抓住机会多挣钱,这样在机会过去后才不会后悔。 我被他说动了,同意涨价。小白重新找了印刷厂,把书印出来后,结过账,还带回来十万块钱现金。也不知道他怎么砍的价,印刷费没有提高,印刷质量没有降低,却有了十万块钱的回扣。 “印刷厂给的,一共十万块,我不要都不行。”小白解释道。 “既然是给你的,你为什么还要拿出来呢?”我问。这笔钱他要是自己吞了,没有人会察觉的。 “宋处,我不会傻到这种地步吧,十万块钱就让我犯错误,太小瞧我了。” “要是一百万,一千万呢?” “等有这种机会时再考验我吧,反正这十万块钱是打不动我的。” “小白,你给我出了个难题,这十万块你叫我怎么处理?” “有三种方式,一是我们三个处长分掉,二是全处同事分掉,三是作为处里的小金库,有什么事的时候随时支取。” “按第三种方式吧,这样稳妥些。”我不想干有风险的事,贸然行事,倒霉的会是我。 “研究会账上的钱就是我们的小金库,再设一个有必要吗?” “那就发给大家吧,平均分配。” “以什么名义呢?没有名义,拿到钱了再说出去,我们可就倒霉了。” “那只有第一种方式,我们三个处长把钱分了?” “这是最稳妥的方式。”小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老高你了解吗?拿到钱后你能保证他不犯晕吗?”我问。老高今天出去开会了,虽然他跟我干了一段时间,但在可信度上我还没有完全的把握。 “宋处,您的意思是二一添作五?” “别无选择,只能这样。但是,今天这件事,对你我来说是没有发生过的。” “我知道。” 第六十三章 小白收走了五万,给我剩了五万。我把钱放进公文包,又把公文包锁进了柜子。小白拿着钱走了,我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说来奇怪,忽然白得了五万块钱,我的感觉是怪怪的,没有天降横财的喜悦,也没有飞来横祸的恐惧,有一点点不安,有一点点得意,有一点点发蒙。这几个一点点,拧成了一根绳子,牵着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权力这东西可以物化成很多东西,房子、车子、票子,都可以被权力物化出来,有时候你想躲都躲不开。就说这五万块钱吧,一笔不大不小的财富,忽然就归我所有了。我是谁?我不就是小白的处长吗?他的胆子不大,这笔钱他完全可以私吞。他之所以把钱拿出来,往好处想,是看在我处长的面子,他在我手下干活,分这种意外之财也可以证明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般;往不好的方面想,是想一根绳拴两只蚂蚱,走不了你也跑不了我。万一天机泄露,有大个的顶着。不过这不好的一面基本是不存在的,印刷费并没有涨,小白从印刷厂拿钱的时候也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印刷厂希望和我们这样的大户长期合作,没必要担着受贿的罪名揭发小白吃回扣。所以,这笔钱拿着踏实,不会出现问题的。 要说有问题,就是我这种怪怪的感觉。这是我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当年给王市长出诗集时,我替王市长平地抓钱,看不出他有什么怪怪的感觉,他玩得比较深沉,似乎一切都是应该的,没有跑出他的预料范围。我现在也掌握着一定权力,刚完成了一次权钱置换,可感觉不太好。这是不是就和抽大烟一样,刚开始肯定不舒服,上瘾后就会找到飘飘欲仙的感觉了。小白是信得过的人,如果让他放胆去干,我多收几次回扣,感觉是不是就对了?不管怎么说,这五万块钱已进入我的私人账户,天上掉馅饼也好,地下捡金子也好,总之我白得了五万块钱。这笔钱不用交税,交税是自找麻烦。也不用交给杨倩,各人有各人的为官之道,突然给她五万块钱,我怕吓着她。 李凯打来电话,说要请我出来坐坐。他说,因为我不想去他的公司,他改变了投资方向,要办十所职业技能培训学校。而这正是我所管辖的,所以他一定要请我出来坐坐。 杨倩又出差了,她把出差当成了家常便饭,不知有多少纳税人的钱被他们这类人打了飞的。女儿有保姆照顾,不用我操心。对李凯的盛情邀请我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当初我还想投奔他,他现在所求之事对我来说是举手之劳。举全社会之力,兴职业培训之业,也是我们求之不得的。 “找个地儿坐坐可以,晚饭就免了吧。”我对李凯说,和一帮人坐在豪华饭店里装绅士,不如自己找个路边小店吃得自在。 “那好,七点钟我准时去接你,在你们机关门口见面。” 来接我的不是一辆大奔,而是三辆,李凯把他的两个朋友介绍给我,说是他的合伙人,一起来投资办学。两人的年龄都在四十岁左右,像是干事的人。简单寒暄后,我上了李凯的车。他的两个朋友在前面开路,我们向城外驶去。 “我们去哪儿?”我问。车子已上了京通高速路。 “去通州,具体哪个地方我也不清楚,老岳和老苏安排的。”李凯说。 “城里找个茶艺馆,说说就行了。” “人家说了,请你这个大处长,不安排好了心里过意不去。” “哪儿有那么多事,只要不违反政策,能办的事我肯定办。” “别管他们怎么安排,既来之则安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绝不让你为难。” “我老婆出差了,晚上我还要回去。” “肯定给你送回去,你不要有任何顾虑。” 车子进了一座大铁栅栏门,又行驶了一段,停在星港娱乐中心的门口。从外表看,这家娱乐中心非常豪华气派,门口有两座古希腊美女的汉白玉雕像,左右两排彩灯将整个门面照得灯火辉煌。站在门口的几个身穿笔挺西服的小伙子,彬彬有礼地迎接着客人。 “李总说您晚上还要回去,只能就近安排,您别见笑。”进了包房,老岳掏出名片递给我说。我看了一眼名片,他开的是企业咨询评估公司。 “初次见面,请您关照。”老苏递过一张名片,他开的是家具公司。 “二位都干得不错,起码大奔开上了。”我收起他们的名片,又把我的名片发给他们。 “小本生意,混口饭吃。”两人谦虚地说。 “宋处刚才说了,只要不违反政策,我们的事就是他的事,肯定会帮忙的。”李凯招呼各位坐下说。 “我们知道,因为有李总的关系,所以我们看好这个项目了。”老苏说。 一个年轻的女子进来问:“可以让她们进来吗?” “再等几分钟,”老岳说,“宋处,我一看您的面相,就知道您是实在人。我们就希望跟实在人合作,干什么事不重要,关键是看什么人干,我们愿意交您这样的朋友,不知您给不给面子。” “李凯是我的同学,你们是他的朋友,关系咱们就不说了,说多了见外。”我点燃了一支烟,把自己的底线亮了出来:“但是,朋友是朋友,工作是工作,有些话我得提前说。办学我们有规定,在符合规定的前提下,批谁不批谁,应该说我们是有决定权的。” “我们需要的就是您的决定权。”老岳迫不及待地说。 “办学的基本条件是,有五十万的注册资金,有二百米的教学场所,有五名以上的专职管理人员。你们要同时开办十所学校,至少需要五百万注册资金。” “注册资金没有问题,”老苏说,“关键是教学场所和专职管理人员不好办,有没有什么变通的办法?” “原则上是要有自己的场地和人员。” 第六十四章 “租赁场地行吗?”李凯问。 “我要说不行,你们就办不了,我要说行,是给自己找麻烦。我说的是原则上,意思就是差不多就行。” “明白了,明白了。”老岳点着头说。 “我能问一下吗,你们要办什么学?生源在哪?”我问。现在年轻人对学习职业技能的热情并不高,投资五百万是个大手笔,要是收不回来我多少对不住老同学。 “主要有两个专业,一是职业英语,二是计算机课程。”李凯说,“我们做过调查,这两个专业的生源是没问题的。” “先开两所试试?如果有市场接着往下办,要是市场反应不好,抽身也比较容易。”我说。他们要办的这两个专业都有人办了,生源并没有爆满到再增加十所学校的地步。 “宋处,你别笑话我们的想法,要干,就要轰动效应,不说垄断市场,也要占据半壁江山。”老苏说,“小打小闹没有意思。” “老宋,我们这些人干事,不能用常规思路去想,否则准干不成。”李凯说,“你帮我批学校就行了,批一所给你一万块的辛苦费,其他的你就不要管了。” 我还想说什么,老岳却对着门口喊了起来:“妈咪,叫小姐进来吧。”刚才那个年轻女子进来了,她的身后跟着十几个姑娘。猛地一看,姑娘们个个花枝招展,仔细端详,胖瘦美丑却各有千秋。 老苏对我说:“大哥先挑,喜欢哪个地方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阵势,姑娘们站成一排,垂手侍立,等待着男人们的挑选。老苏不叫我宋处了,在姑娘们面前我成了老大。老大不开头,后面的弟兄们就不好上手。李凯见我犹豫,凑过头来给我参谋:“喜欢苗条的还是丰满的?我看那个大眼睛的姑娘不错,又白又苗条,像是南方人,怎么样?” “就是她吧。”我点点头。 李凯冲她一招手,姑娘款款地走过来,向我鞠了一躬后坐在我旁边。片刻之后,我们四个人身边都有了一位姑娘。 陪我的姑娘从果盘里拿出一粒葡萄,剥去外皮后,要往我的嘴里塞。我摇摇头,示意让她吃。她将葡萄轻咬在牙上,搂住我的脖子,将葡萄送进我的嘴里,然后就势坐在了我的腿上。 “我叫阿珠,大哥贵姓?”阿珠问。 “为什么想知道我的姓?”阿珠坐在我腿上,她的臀部软绵绵的。 “咱们有缘啊,你看那么多姑娘,你偏偏选中了我,你说是不是有缘?” “是唱歌还是玩色子?”陪李凯的姑娘大声问。 “边唱边玩。”老苏说。 服务生拿过六罐色子,老苏和陪李凯的姑娘玩了起来。阿珠从我身上下来说:“咱们唱歌,呆会儿再玩。” 阿珠陪我唱了一首《东方之珠》,她的声音甜美悦耳,无论是音准还是节奏,掌握得非常好。唱完后我问她:“学过唱歌?” “我上过艺校。”阿珠答道。 “为什么不找一个正经工作?” “我这不是正经工作吗?” “我的意思是去歌舞团什么的,能够发挥你特长的地方。” “我去过,后来又出来了。” “为什么?挣钱少吗?” “钱少是一方面,最主要的原因是男朋友抛弃了我。”阿珠的情绪低落了,她拿起一瓶酒喝了几口,“还是不说吧,说多了扫兴。” “我想听,你能满足我的要求吗?” “想听就给你当故事讲呗。这个故事很凄惨,不要影响你的情绪啊。” “你放心吧,我的心是铁打的,浇上几滴眼泪不要紧。” “那我讲给你听。”阿珠抬起左胳膊,指着腕子上的一道伤疤说,“这就是当年那场恋爱留给我的纪念。” “输三把了,脱!”老苏突然喊了起来。 陪李凯的姑娘站了起来,走到电视机前,换了一首节奏紧张的迪斯科舞曲,然后随着舞曲扭动身子,边扭边脱衣服,吊带裙,乳罩,内裤,一件件飞向老苏,姑娘光着身子又扭了一会儿,老苏把吊带装扔给了她。姑娘套上吊带装,回到李凯身边,撒娇道:“他欺负我,你要给我报仇。”李凯和陪老苏的姑娘玩了起来。 “你们这儿玩的可真够刺激的。”我对阿珠说。我想起在德国的无上装酒吧,两相比较,这里的更显豪华。 “我们都麻木了,靠瞎胡闹来挣钱呗。”阿珠说,“还想听我的故事吗?” “当然。”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遭遇让她沦落到这风月场所的。 第六十五章 “我毕业后被分到市歌舞团,进团没多久就和我们团的一个导演处上对象了,他比我大两轮,离过婚的。他对我许愿,说他认识许多拍电视剧的导演,要让我演电视剧,当主角,一炮走红后我就会成为名人。我家在农村,不怕你笑话,十二岁之前没穿过内衣,外衣也是破破烂烂的,我要是能当名人,就能挣很多钱,给家里盖新房,给哥哥买拖拉机。可是,直到我怀孕他也没让我演上电视剧。我要和他结婚,把孩子生下来,他却骗我说,有一部戏马上就开机了,我怀着孕就演不了主角,连配角也演不了。为了让我相信他,他带我去了一个剧组的拍摄现场,让一个大胡子导演看了看我的表演。大胡子导演点头了,我高兴地去了医院。等我把孩子做了以后,我的对象就不理我了,又搞上了别的姑娘。我去找他说理,他居然当着别的姑娘的面,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出名想疯了。他不会喜欢一个疯子的,让我以后再也不要纠缠他。我被他羞辱后,一时想不开,就割腕自杀了。幸亏被同屋的姐妹送到医院。等我出院后,我不想再见那个人,要不想见他,只能离开歌舞团。离开歌舞团,我不可能回到家乡,因为我无颜见我的父母。上艺校要花很多钱的,我基本上算是一事无成,让父母从地里抠出来的钱打了水漂。” “所以你就来到了这个地方?” “辗转了许多地方才落脚到这里。我们这些姐妹就是为了钱,哪里给钱多就去哪里,花上五六年的青春,把这辈子的钱都挣出来,算算也值了。” “她们的经历怎么样,也很曲折吗?”我问的是其他姑娘。 “每个姑娘身上都有故事,但是有真有假。刚才脱衣服的叫雯雯,东北来的,原来是幼儿园老师;正在玩色子的那个叫小丽,四川姑娘,原来搞过旅游;唱歌的那个叫佳佳,浙江姑娘,她最小,高中没毕业就跑出来了,当过几天模特。” “阿珠,有一个问题我不知该不该问。” “大哥,你不要客气,想知道什么你尽管问。” “你们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 “那要看给不给钱了。如果给钱,大部分姑娘是自愿的,因为我们穷怕了。笑贫不笑娼,这是在讲的。” “喂,阿珠,陪我们大哥去爽一把,别在这里讲故事了。”老苏喊道。 “大哥,咱们走吧。”阿珠亲着我的脸颊说。 “去哪儿?”我明知故问。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这么快,面对这个南国女孩,我不知道该不该背叛杨倩。 “去爽一把,我的功夫可是一级棒。”阿珠拉着我不放。 “多少钱?” “一次八百,陪睡一夜一千二。” “都是你自己得吗?” “要交给妈咪百分之二十。” “什么人你都干,不怕得病吗?” “第一,不是和什么人都行,我们要是看不上,就说大姨妈来了,不方便;第二,要戴安全套,不戴安全套我们绝对不干。” “这么说你看上我了?” “是啊,和大哥这么英俊的人干,是我的福分。” “我今天不方便,大姨夫来了。” “啊,大姨夫?”阿珠大笑起来,“别人都说要交公粮,你怎么说大姨夫来了?” “你笑什么,大姨妈能来,大姨夫就不能来吗?” “大姨妈是指月经,大姨夫指什么呢?” “指道德吧,不敢背叛老婆。” “你可真是正人君子,到这儿来玩,还想着老婆,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 小丽开始脱衣服了,瞧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好像在干着一件非常开心的事。 “老宋,玩就是玩,和过日子是两码子事。男人嘛,就要及时行乐。”李凯说。陪他的雯雯赤裸着上半身,任他随意揉摸rx房。 “李凯,你们玩吧,我和阿珠唱歌聊天就很开心了。” “还开心呢,我看你是不开窍。”李凯说。 “开窍不开窍,我帮你把事情办了不就行了吗?” 离开星港之前,我没有守住阵地。阿珠是条美女蛇,让我找到了疯狂的感觉。回家的路上,我把车窗打开了,让夜风猛吹我发热的脑袋。这一切都是真的,五万块钱是真的,阿珠是真的,惟一值得怀疑的是我自己,我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 第六十六章 18 望着圣洁的月亮,我感到了自己的卑鄙和龌龊。在如此庄严神圣的夜空下,我这样的人还配活着吗?我手中的权力变成了满足欲望的工具,我已习惯于背叛,背叛入党时的誓言,背叛对杨倩的感情,背叛原来的价值观。叛徒的最好下场就是在良心发现后自己了断。 李凯他们动作很迅速,半个月后就把十所学校的材料准备齐了,我让小鲁去核实场地和资金。资金没问题,场地全部是租赁的。小鲁认为先批一两所比较稳妥。我让他打住,告诉他这个问题已不必讨论了。我签上同意的意见后,把材料报给了张局长,张局长在第二天就批了下来。我打电话给李凯,他非常高兴地约我下班后见面。 我们在一家韩国烤肉馆见了面,我给他批文,他送我一张牡丹卡。不用说,卡里面藏着十万块钱。席间,他大谈涉足教育产业的宏伟构想,我只有频频举杯,祝他心想事成。在分手的时候,他忽然问我:“小鲁人品怎么样?” “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非常能干。” “我看他工作起来很认真,尽职尽责,原则性还很强。” “你的评价不低,但很准确。” “我想用他,你能放吗?” “要他去你那里?”我觉得突然,他下手太快了,“他答应了?” “别紧张,我还没和他谈,但这个人我已经看上了。” 小鲁在经历了几天的心神不定之后,终于向我递交了辞职报告。 “宋处,我做出这样的决定是非常痛苦的。”他把辞职报告递给我说,“能摊上您这样的领导不容易,和大家处得也不错,工作环境还可以,就是挣钱太少了。赶上这么一次机会,李老板比较赏识我,又给了我一笔安家费,我就想,趁年纪轻轻的,与其在机关熬着,不如下海去折腾一番。” “你要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步迈出去容易,回来可就难了。” “既然下海了,淹死我也不会回来了。”小鲁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你既然决心已定,那我就祝你成功,干出个样子来!”我向他伸出手。他比我勇敢,做出了我没做出的壮举。 “谢谢宋处,晚上一起吃顿便饭吧,我和小姜一起请您。”他握着我的手说。 “小姜被你搞到手,我怎么不知道?” “宋处,这可是我们的私事,没必要向您汇报吧?” “看来你们俩适合做地下工作,居然一点痕迹都没露出来。” 这顿晚饭我们吃得非常开心,小姜把温柔的一面展露出来,她和小鲁俨然像一对小夫妻,坐在一条小船上,正向幸福的彼岸划去。我端起酒杯祝福他们,他们也祝福我,祝我官运亨通。 小鲁如愿以偿地辞职下海了。我的官运似乎也被他们说中了,张局长找我谈话,要调我去局综合处当处长。这个位置离局级领导干部只有一步之遥,虽然也是处长,但权力要大得多。张局长还征求我的意见,看小白和老高谁接我的班更合适。 我对张局长说,容我两天考虑考虑再回答。张局长同意了,还表扬我说当了处长后成熟多了。在他的眼里,不轻易表态就是成熟,可在我心里,对他们两个人真是难以做出取舍。从工作能力来看,两人难分伯仲,但特点不同。小白胆大心细,做起事来有板有眼,善于抓住关键环节,解决问题讲究灵活多变。老高原则性强,干什么工作都要按文件办,按领导的指示办,讲究有根有据,从不擅自做主,但有领导的指示,绝对照办。 从我对他们的感情来讲,小白和我的关系是铁瓷,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不说是生死之交,至少是患难与共。我指到哪儿,他肯定冲到哪儿,而且不问为什么。老高和我的关系始终是上下级同事关系。他的年龄比我大五岁,但永远称呼我为“宋处长”,而不是“小宋”。我把他从企业借调来时就这样,到现在也没有改变。不卑不亢,不远不近,可能是他的做人原则。 第六十七章 按理说我应该毫不犹豫地推举小白,由他来坐镇一方,将来我也好协调。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个担心,他的胆子太大,万一管不住自己,干出没边没沿的事进去了,我和他私分十万块钱的事就是个事了。他是一个有机会就想轰轰烈烈的人,机会对他是一把双刃剑,把握好了可以披荆斩棘,把握不好就会将自己砍翻马下。我所担心的就是他把握不好机会。 推举老高就纯属公对公了,不需要半点私心。他的工作思路和做人原则已经格式化了,不会因为职务的升迁而有所改变。不用担心他出什么事,首先他这种人轻易不会出事,自我保护系统异常完善,其次他即使出事和我也无关,我和他之间从未有过任何见不得阳光的事。我推举或不推举他,只不过是履行一个程序,和我本人的利益没有任何关系。 两相比较,如果从保险起见就推举老高,如果从感情关系考虑就推举小白。张局长打电话要我去他的办公室,他问我考虑得怎么样了。我想先知道局领导的取舍,再按照局领导的意思谈个人的想法。 “你是他们的直接领导,所以要先听听你的意见。明天下午局党组就要开会研究了,你的意见是很关键的。”张局长把球巧妙地传了回来。 我犹豫了片刻,想到还是不能从我嘴里说出谁上谁下,就把对两个人的看法都说了,小白是开拓型干部,老高是保守型干部,让张局长来决定取舍:“张局,要是您选择的话,谁比较理想?” “我们需要开拓型的干部,谁能开拓就用谁。”张局长表明了他的态度。 “可是,开拓要是走了弯路呢?” “走弯路怎么了?要允许走弯路,走弯路也比原地踏步强。” “您说得对,要大胆使用年轻的、有开拓精神的干部。”我明白了张局长的取舍,随声附和道。 “不过这只代表我个人的意见,还要经过局党组的集体讨论才能定下来。我们的谈话不要告诉任何人,这可是组织纪律哟。”他是常务副局长,说出的话是很有分量的。 “我知道了,请您放心。”我离开了张局长的办公室,心里已有了八成把握,小白这次要上来了。为了不让我的担心成为现实,我有必要提前给他打预防针。张局长不让说有他的考虑,我要打预防针是我的想法。组织纪律不组织纪律,和我没有关系。下班时,我以谈工作为名将小白留下来,老高先走了。 “宋处,今年教材发行的码洋已突破一千万了,咱们至少可以赚五百万。”小白一脸兴奋,一提到钱他就兴奋,钱是他的兴奋剂。 “小白,我今天不跟你谈钱,也希望你以后不要把钱放在第一位。” “这是表明咱们处工作成绩的一个最有说服力的指标。” “小白,你要学会多角度看问题,除了钱之外,还有其他许多因素影响你的工作成绩。这儿不是企业,是政府机关,政府机关有皇粮保证,所以钱只是一方面。” “宋处,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把培训处交给你,你怎么管理?” “您问我这没边没沿的事,不是拿我开涮吗?” “我说的是如果,这只是一个假设,你的想法是什么呢?”我不想听他马上回答,他应该冷静思考,而不是急不可耐地表现。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您就不在培训处了?”他首先想知道我的去处。 “我是想让你站在我的角度,帮我设计一下工作思路。” “我需要想一想,不能随口胡说。”小白变聪明了。他有这点冷静就足够了,我并不需要他设计什么工作思路。他的火花是经常闪耀的,过去他向我提过诸如成立职业培训集团、建立高级技术人才培训基地、恢复名师带高徒传统等建议,这些工作他都可以做,我相信他也能够做起来。 “小白,最近要进行人事调整,我肯定会调走的。” 第六十八章 “您要调走,不大可能吧?” “局领导找我谈过话了,综合处的王处长升为副局级调研员,我去接他的班。” “您走了以后,我们怎么办?” “局领导会考虑的。你要做好两手准备,接这个处,或在原来位置保持不动。” “这太突然了,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我这个人愿意当副手,可给您当行,给别人当够戗。让我给老高当副手,我宁肯辞职,他那故步自封、因循守旧的工作作风,我真受不了。” “我估计他同样也受不了你。作为同事和朋友,有句话你一定要记在心里,该是你的你要,不该是你的千万别贪。” “我知道您的意思,我会注意的。” 一个星期之后,局党组的干部任免名单发下来了。我被免去培训处处长,担任综合处处长;小白被免去培训处副处长,担任市高级技校校长;老高由培训处副处长提升为处长;小周由主任科员提升为副处长。 这个结果出乎我的意料,却是我求之不得的。小白离开局机关,在高级技校那一亩三分地上干,我就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小白对这样的安排不太满意,他想留在机关干。我劝他,局领导认为他有开拓精神,才派他去挑这个重担,他身上肩负着振兴技工教育的重任。他可以把市高级技校建成高级技术人才培训基地。我给他出主意,把研究会秘书处要走,这样既有钱又可以干更多的事。理由是,把一个群众组织直接放在机关办公不合适,和有关的条例规定相冲突。 小白转忧为喜,写了一份报告让我看。我加上了一条,研究会秘书处的经费由局综合处和市高级技校共同管理。我要让小金库随着我走,不能白白地送出去。“别担心,超不过百分之五十。”我对小白说。 小白接受了我的意见,直接找杜局长去了。杜局长被他说服了,在他送去的报告上签上了“同意”。 我以培训处处长的身份召集全处同事开了一个告别宴会。小姜、小迟、小伍三位女士痛哭流涕,老高、小白、小周都提职了,也高兴得直抹眼泪。我没有那么激动,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在政府机关工作,流动是正常的。祝福的话已经说了很多,大家相约永远是朋友。 相约是朋友的愿望很美好,但对朋友不能不防。宴会结束后,在回家的路上我给李凯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调动的事。我要求他再开办培训学校,绝对不能给处长好处费,按照规定办肯定没问题,万一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可以出面帮忙,但是好处费千万不要再给了。李凯说他明白,十所学校目前运转正常,他们近期不打算扩大规模。 关上手机,我心里踏实多了,只要李凯他们不新开学校,我从他们手里拿的十万块钱辛苦费就不会暴露。他们要是遇见老高这样的人,别说十万,一百万也不会动心的,不仅不动心,还要举报,让你成为过街老鼠。 在培训处工作这几年,总体上我是成功的,在职务上迈了一个新台阶,在收入上除了正常的进项外,还有了十五万的额外收入,全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工作干得有声有色,应该说不比庞局长坐镇时差。我没有成为过街老鼠,我成了全局第一处的处长。 19 黎明前的夜真是太静了,静得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潮澎湃之声。大海的潮水用无数次的撞击改变着礁石的模样,我的心潮也用无数次的撞击改变着我心的模样。那颗原本滚烫、鲜红、光洁的心,为什么会变冷、变灰、变得千疮百孔呢?深夜无言,只有我的泪水在飞溅。 我到任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杜局长送走。他已经六十一岁了,按照干部退休年龄规定,局级干部六十岁退休。他迟迟不退的原因,据说是选不出合适的人来接班。不过还有一种传言,说他在闹待遇,要闹个副部级待遇再退居二线。 我宁肯相信传言。因为无论是自认为还是组织部门认为的接班人都大有人在,官场上永远是僧多粥少。杜局长为什么闹待遇?我猜不外有两条原因,一是横着比,二是纵着想。横着比是和与他有同等资历的人相比,他当了十年正局级领导干部了,像他这样的人,除了犯错误的,到退休时基本上都要提一级,在人大或政协谋个一官半职,做到退而不休。别人能提,他为什么不能提?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有惯例,他要按照惯例让一把老骨头迈上新台阶。纵着想是考虑到人过六十岁,身体会一天不如一天,不知哪天这病那病就会找到头上来了,病多用车的时候就多,副部级干部一天二十四小时保证用车,局级干部就很难说了,和管车的人关系好还行,关系不好的有车也说没车。其实管车的人算个屁,不过是综合处下面的行管科的一个科员而已,但就是这样的小萝卜头,也能把离退休下来的大局长们气个半死。为了将来着想,这副部级待遇他是一定要闹的。 杜局长有几个过去的手下已当上了省部级领导干部,他们对老上级多少有点知恩图报的意思,帮他活动了一番,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市政协常委,由杜局长变成了杜老,享受到副部级待遇。 欢送会开过了,人也走了,但办公室没有腾出来。他的办公室是全局大楼里最豪华的办公室,里外套间,加起来有八十平方米,副局长的房间是二十平方米的标准间。他的办公室不腾,新的一把手就进不去。进不去的责任不会落在杜老的头上,综合处处长是要担起这份倒霉责任的。 新局长是从副局长里面提拔的。谁也没料到,在五个副局长里面排在最后的楼局长被扶正了。他很年轻,只有四十六岁,才当了三年副局长,分管的工作是劳动力市场,看不出他有多张扬,却在这关键时刻一步领先,坐上了全局的头把交椅。不知谁是他的伯乐,但他是千里马却已被圈定了。另外四个副局长有三个过了五十五岁,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将以副局长的身份将革命进行到底。这三个人里面就包括被普遍看好的张局长,他刚刚到五十五岁。 楼局长被扶正了,办公室肯定要换到大房间。原先因为有级别的限制,蜗居在标准间里心里不会难受,因为副局长的待遇都一样,谁也不会说出什么,现在职务升了,还在标准间里面,心里就会不舒服了。待遇是级别的象征,差异就代表身份,不让楼局长从副局长中凸现出来,就是对他的不尊重,就是有意怠慢他。 我没想到杜局长会给我出了这么个难题。他不搬,我也不能强让他搬。我和市政协办公厅联系,得到的答复是房源紧张,领导的用房先由原单位解决。我向对方大倒苦水,对方很同情我,但给不了我任何帮助,只建议让我依靠本单位的领导,圆满解决领导的用房问题。 在我没想好解决办法之前,我不可能去找领导。找楼局长,他会说,这点小事也要麻烦他吗?明明是给他谋福利,他反过来还会埋怨你。找张局长他们几个副局长,恐怕也不妥,没捞到升级扶正已经够闹心的了,还拿房子问题刺激他们,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第六十九章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我请教杨倩,她详细问了楼局长的情况后说:“他进不进杜局长的房间无所谓,关键是要把他的房间加大就行了。他不是要代替杜局,而是要显出和其他几个局长的不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了,再给他增加一个标准间,来个里外间?” “你不要告诉别的副局长,直接找楼局去说,他保证会同意的。” “你这么肯定?”我不敢拿有关局长待遇问题开玩笑。 “当然。楼局是属于上升阶段的人物,他没必要为了一间房子和副手闹别扭。你要真给他腾出杜局的房间,他说不定还不搬进去呢。你想啊,他虽然职务最高,但年龄最轻,资历最浅,杜局可以在大办公室里耀武扬威,他不行,他只需要有所区别,而不是过大的差距。” “我就照你的意见办,看能不能点中他的穴。”我离开饭桌,把衣服脱了,进卫生间准备洗澡。孩子已经上初一了,在一所全封闭的贵族子弟学校,周五晚上才回来。保姆被辞退了。家里平时就我们两个人,说话做事都很随便。 “你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就会明白我说的话了。”杨倩收拾着饭后残局,非常自信地说。 “综合处处长这个位子不是人干的,你说我一个堂堂北大毕业生,有满腹的济世兴邦之道,现在却被一间破房子搞得头昏脑涨的,我是缺心眼儿还是怎么了?” “你是心里不平衡,总觉得自己多大的官都能当,多重的担子都敢挑,实际上你是错误估计了自己。能力和机会是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你的心态,别装着一肚子怨气干工作,否则你什么事也干不好。” 杨倩的主意正中楼局长的下怀。我刚说了几句,他就抬手示意让我打住:“这是个好主意,就这么办。” 让我头昏脑涨的问题就这样轻易解决了。我在上一楼层调整出两间紧挨着的标准间,让施工队抓紧时间施工,经过重新粉刷,配上新的家具,整个办公室看上去还蛮像那么回事。楼局长搬进去了,其他几个副局长没见有什么反应,看来这个度把握得非常好。 楼局长以他的工作水平很快就证明了组织部门的英明正确。他在工作秩序、干部使用、工作要求、收入分配等方面下手,把全局的筋骨从上到下疏通了一遍,使工作面貌焕然一新。 工作秩序如同网络的运行程序,每一步都不能出现问题,否则会造成局部故障甚至整个网络的瘫痪。首先,他在局级领导这一层进行了分工,明确了责任,属于综合和需要协调的工作由他自己负责,其他单项工作都分别落到每个副局长的肩上,使他们十分清楚自己挑了多重的担子。其次,他对各个处室的职能进行了重新划定,该出的出,该进的进,强化了行政管理的职能,在研究、制定、执行政策方面加强了力度,把不属于行政管理职能的事务全部划到了直属事业单位。最后,他在上下级的关系上建立了严格的工作运转程序,处员对分管副处长,副处长对处长,处长经过综合处处长对主管局长,主管局长对局长,严禁越级越位工作。一旦发生这类问题,必须无条件停止,并写出文字说明。在此前提下,任何人都可以直接向一把手反映工作方面的问题和建议。 在干部使用上,他的动作比较大,副局长以下的所有干部,包括机关和直属事业单位,就地下岗,实行全员竞争上岗。在竞岗没有成功之前,还要在原先的工作岗位上履行职责,直到你竞岗成功或由别人替代你。首先竞争正处这一级,五个局级领导是考官,原副处长以上的人都有资格竞争,结果全局系统二十二个处级部门和单位的原负责人有三分之一被别人挤下去了;接下来竞争副处这一级,共有五十个名额,原主任科员以上的人都可以竞争。考官变成了各自的主管局长和处长,考场在主管局长的办公室。有四分之一的原副处级干部被刷新了;再接下来竞争的就是各个工作岗位,经重新核定,全局行政部门有五百二十五个管理工作岗位,事业单位的管理岗位有五百六十三个,比原先减少了百分之四十,这就意味着要有百分之四十的人员彻底离开管理工作岗位,考官是处长和副处长。 我顺利地竞争上综合处处长的位子,并选中了一个叫范平的年轻人做我的助手。范平原来是主任科员,是他的冷静头脑、镇静心态和清华大学毕业的学历吸引了我,楼局长主管综合处,他和我一起当考官,对范平也很满意。其实,范平刚当上一年主任科员,竞岗成功属于越级提拔。 在干部竞争上岗的同时,还出台了岗位工作职责。从局长开始,到最普通的科员,每个岗位的工作职责都有明确的规定,属于职责之内的工作,必须无条件完成,属于职责之外的工作,除按工作程序布置下来的以外,可以拒绝。每个人进入岗位后,都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为奖勤罚懒,还制定了收入分配政策。凡是正确履行工作职责的,没有无故缺勤的,都能拿到相当于基本工资两倍的岗位职务工资;对有特殊贡献的人,由局长基金直接给予奖励;对连续三个月不能履行工作职责的,给予取消百分之五十岗位职务工资的处罚,连续半年不能履行工作职责的,岗位职务工资全部取消,下岗学习。重新上岗时,有三个月的试用期,给百分之五十的岗位职务工资。 第七十章 原先很多人担心的下岗人员的安置问题,也被以楼局长为首的局领导班子巧妙化解了。他们制定了三条政策,供下岗人员选择:一是向上实调三级工资后退休;二是买断工龄,按参加工作的年限,每一年给双月工资,再加上五万块钱一次性补助;三是鼓励参加时间在一年以上的各类学习进修,照发基本工资,报销学费,保留工龄。 这三条政策深得下岗人员的心,在七百多个下岗人员当中,有三分之一选择了第一种,他们的年龄基本在四十五岁以上;有三分之一选择了第二种,他们的年龄多在三十岁以上;剩下的选择了第三种,他们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 改革工作前后用了半年时间,在这期间,工作照常开展,外人丝毫看不出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革命。经过这番狂风暴雨般的激荡,楼局长的形象高大起来了,全局干部的精神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各项工作都开创出前所未有的新局面。 说不佩服楼局长是假,他的办公室比杜局长的小多了,可他干出的业绩却比杜局长的大很多。在他没扶正前,看不出有多大能耐,不过是一个年纪稍轻的副局长而已。谁能想到他上台后,会接连来几个大动作,而且干净利索,没有后遗症,他的领导才华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 我在他的直接领导下工作,和他的关系谈不上有多近。他是那种不怒自威的人,其实他只不过有些冷峻而已,每天有大量的事情需要他处理,需要他思考,他已经不习惯于把喜怒哀乐挂在脸上了。据我接触,他的情绪相当稳定,绝不是个情绪化的人,他那微微皱起的眉头,不过是他面对问题时的思考习惯。 这次改革成功,综合处立下了汗马功劳,要是按杜局长的做法,肯定又是表扬又是奖励,搞得人美滋滋的。楼局长不这样,他认为综合处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属于分内的事,如果不这样就该挨批评了。既然是应该的,想听到表扬自然是不可能的,要是不好好干,还有批评和处罚等着呢。有楼局长的基本精神在上面罩着,我也只能拿出一脸严肃,督促手下人拼命干活。 楼局长隔一段时间就要弄出一件大事,似乎不这样他就不是楼局长。这天上午,他忽然叫我去他的办公室,在他的里间,而不是外间接待客人的地方,他打开了一张效果图让我看:“小宋,你觉得这栋楼怎么样?” 我仔细端详了一番,在他面前不能轻易表态,意见不成熟,只能说明人不成熟。这是一栋有十八层高的办公楼,淡青色的外墙,铁蓝色的玻璃,带弧度的窗户,给人的感觉是挺拔亮丽,超凡脱俗。“设计师很有想法,是一座很有特点的办公楼。”我说出了自己的感受,“不会是我们的新办公楼吧?” “怎么不会?在我们的办公楼南边不有块空地吗,我想把它立起来。”楼局长指点着效果图说。 “那要跑很多手续,还要有专人来干。” “你说得不错。我想问你的意见,是成立一个临时机构好呢,还是放在你这个部门。” “专门成立一个机构好,工作单一,就是盖大楼,和别的工作不搭界。” “你认为谁负责比较合适?” “我肯定不行。”我首先把自己择了出去,在机关盖大楼肯定盖不出业绩的。 “你想去我也不会同意。”楼局长卷起效果图,说:“局领导这一级由张局负责,下面的基建办公室你看叫范平来怎么样,他不是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吗?” 楼局长虽然用的是询问口气,但表达的意思很明确。像他这样在一方称大的人,最好尊重他的意思,试图改变他只能自讨没趣。我点头同意:“我看范平可以,什么时候向张局报到呢?” “今天下午让他把工作交接清楚,明天一上班就去找张局报到。”楼局长讲究雷厉风行,事情定下后就得马上去办。 范平对工作的调整只问了一句,是谁让他去基建办公室的?我告诉他,是楼局长亲自点的将。他没再说什么。 半年后,新办公大楼开始动工兴建了。这天上午,冬日里一个少有的暖洋洋的日子,举行了开工典礼。楼局长没有请在位的市领导出席,他只把杜老请来了,作为老局长,来为继任者捧场。剪彩时,副局长里面只有张局长上去了。杜老站在中间,楼局长在右,张局长在左,同时下剪,两朵红绸花落进托盘。另外三个副局长站在后面鼓掌。杜老放下剪子后,满面笑容地和昔日的属下挨个握手,他和楼局长、张局长握得时间最长,像是传递着什么秘密信息。 剪彩之后,我陪杜老去他的办公室休息。他的办公室像其他几个局长办公室一样,每天都要打扫,暖水瓶里面的水永远是热的,随时准备他回来。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人走茶不凉,让老领导的心感到热乎乎的,官再大也看中一个情字。 果不其然,杜老进了办公室后,见一切如旧,立刻笑容满面,连说几个“好”字。他转了一圈后,坐在了外屋沙发上。楼局长带着几个副局长进来了,说是要向杜老汇报工作。杜老握着楼局长的手说:“小楼,你比我有出息,刚上来一年就要进中央党校省部级领导干部学习班了,我要祝贺你啊。” “还得谢谢您,没有您的传帮带,我哪里能进步这么快啊?” “小张,你要接好小楼这摊子可不容易。这大楼已经开始盖了,盖得怎么样可就全看你了。”杜老对张局长语重心长地说。 听到他们绝对机密的谈话,我禁不住耳热心跳,帮他们沏完茶后赶紧就退了出来。楼局长就要提升了,张局长马上就要扶正了,这变化未免太大了。本来张局长扶正问题已毫无希望,谁知楼局长干得太出色了,一步跨进了省部级高级领导干部序列,使张局长咸鱼翻身,成为正局级领导干部。 老天爷不知啥时开眼,让这种好事落到我头上。副局长的空位已经有两个了,局级干部的编制是一正五副,现在是一正三副,我能不能顶上一副呢?楼局长才比我大三岁,人家都成了部级领导了,我自觉比他差不了多少,才是个正处,上一个台阶变成副局应该是不过分的要求。如果有哪位领导和我的想法一致,那他就是我的伯乐。古语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真是至理名言。我认识的这些局级领导干部,对我都还不错,好像谁都会为我说话,可到现在谁也没为我说话。 第七十一章 20 天上的繁星在云中时隐时现,这些看似美丽的天体,是从哪里来的?它们正在演绎着辉煌,还是已经死亡?如果近距离地观察它们,它们还会如此美丽吗?人和星星都是宇宙中的一个存在,在星星上面发生的故事,同样会在人身上发生,星星肯定是美丽和丑恶并存的,如同在人身上共生着的魔鬼和天使。 我从杜老嘴里听来的消息半个月后才公开。在局会议室,市委组织部部长亲自宣布了任免决定。楼局长被免去局长职务,上调中央另有任用;任命张局长担任局长职务,免去副局长职务;同时还任命了两位副局长,一个是从市委宣传部下来的马处长,另一个是从北方工业学院院长办公室调来的葛主任。两个人都很年轻,估计在四十岁左右。 参加会议的是全局正处以上干部,任免决定宣布之后,大家礼节性地鼓了掌。楼局长和张局长分别作了简短发言,他们说的什么我没听明白,因为我的大脑短路了。我满脑袋翻腾的都是问号。提拔副局长不是首先考虑综合处处长吗?怎么会从别的地方一下子调来两个副局长呢?是我们这些处长不够水平吗?还是他们的水平的确比我们高一块?要是从外面提拔,最多也只能提一个,从照顾局里这些处长的情绪考虑,也得从他们中间提拔一个,否则就太说不过去了吧? 看到新来的两个副局长满脸的踌躇满志,我真想骂人。他妈的,这叫什么事,老子辛辛苦苦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在组织能力、协调能力和写作能力等方面,无不表现出过人的才华,领导满意,群众满意,自己也很满意,满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仕途之路变得一马平川,谁知道自己的认识和领导的看法永远对不上号。自己感觉良好,领导却不觉得有多好。否则凭着楼局长的地位,说上一句话,应该还是很管用的。楼局长没说,也许我在他心目中也就是个当处长的料,所以他不屑于向组织部门推荐我,免得给他丢脸。 他当不当大官和我没关系,他只不过替我向组织部门说上一句话,比如说“可以考虑提拔小宋同志”,这就行了,我会为此感激他一辈子的。我用一辈子的感激都无法换来他的一句话,可见他对属下是多么吝啬。 情绪归情绪,工作还得照样干。楼局长把自己的东西搬走后,将钥匙退给了我。依照张局长的意见,我将楼局长的办公室又分开了,两位副局长各占一间。张局长把自己的房间和杜老的进行了调换,他的理由是,杜老也不来,把杜老的东西存放起来就行了。 搬家的具体工作是我安排的,张局长的屁股还没坐热,杜老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在局机关有他的内线,要不然他不会知道得这么快。他在电话里质问我,为什么把他的东西调到了别的房间?到底是谁的主意?我不能说实话,虽然这个实话我不说杜老也能猜得出来,他知道我这个小处长是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敢向他叫板的只有他昔日的部下,今日的一把手。妙就妙在他明明知道是谁的主意却不找,而拿我这个替罪羊试问,他也知道拿我试问是不会有结果的,但还要把他的愤怒表达出来。 等他的愤怒发泄得差不多了,我给他编了一个故事。我告诉他,那天清洁工清扫房间时忘了关窗户,一场大风将窗户刮坏了,连墙上的名人字画都刮撕了。为了不让房间里的东西再受损,只好将它们搬到安全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杜老在电话里相信了这个谎言。凭着他的智慧,这个谎言简直不堪一击,他之所以要我相信他已相信了这个谎言,就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的东西被挪动了,总得有个让他能说得出去的理由。我编的谎言就是他所需要的理由,不管这个谎言多么幼稚可笑。 我没有把杜老来电话这件事汇报给张局长。当初杜老离任时没把张局长扶正,他们之间已经结下了梁子,没准儿张局长还认为,他要是早上来一步,说不定今天也进了省部级领导干部学习班。以五十六岁的高龄当上正局级干部,也就干上一届,四年以后一换届就得走人。走人的时候肯定当不上省部级领导干部,他的资历太浅。 张局长当上一把手后的最大变化是由温文尔雅变得独断专行了。在楼局长奠定的工作基础上,他对局长们主管的工作重新进行了分工。他接过了楼局长主管的工作,同时还没放弃新办公大楼工程。对此我能找到的惟一理由是,他比较熟悉这项工程。实际上是范平领着一帮人在干,他这一层干部把握大局就可以了,是否熟悉并不重要。但是他不这样想,他坚持继续主管这项工程,别的局长也只好随他去。 近来张局长的精力出现了问题,他当上一把手没多久,他的夫人就病倒了。我作为综合处处长,必须要把照顾领导同志的家属当成分内的事,除了我自己经常跑医院看病人外,还安排处里的三个女同事轮流去看护。张局长的夫人才五十五岁,但无论外貌还是内在器官都进入了老年状态,她的身体零件坏了不少,除了心脏病之外,还有肾衰竭、糖尿病,数病齐发,搞得几科医生经常会诊,会完诊以后也是束手无策,只是每天打点滴,每天抽血查验各项指标,病人的病却一天天严重,医生们已无回天之力。 张局长每天都会去看一次,看到老伴在病床上一天天衰弱下去,他也毫无办法,权力在死神面前只能唉声叹气。他的儿子偶尔也会过去看看。儿子是独生子,不像父亲那样文质彬彬,言谈举止带着一股浪荡公子哥的劲儿。听张局长说,儿子早就离了婚,开了家贸易公司,和女朋友在外面单过,三十岁的人了也不要个孩子。从话音里听出,他很心疼自己这个惟一后代,但又有些无可奈何。 我劝张局长注意身体,少去几次医院,几十年的夫妻情分是一方面,但夫人的身体已不可挽回,就不要再把自己搞垮了。他不仅是一家之主,还是一局之长,他肩上的胆子超乎寻常地沉重。张局长接受了我的建议,把去医院的次数改成一周两次。暑去冬来,张局长的夫人终于离开了她所留恋的世界,在送她走的那天,张局长因悲伤过度病倒了。 第七十二章 这天上午,我和范平一起去看望张局长,来到他家后,见到了张局长的儿子和女朋友。张局长的儿子我已认识,他儿子的女朋友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身五彩缤纷的内衣,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不久,头发乱糟糟的。此外,在张局长的病榻前,还有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房间里的暖气很热,屋里温暖如春,我注意到,中年妇女穿着鹅黄色的薄羊毛衫,像在自家似的光着脚穿拖鞋。 张局长抬抬手向我们打了招呼,中年妇女倒了几片药给他。他的儿子向我们介绍中年妇女是他女朋友的母亲,因为他要照顾生意,没时间照顾父亲,只好把已退休在家的未来岳母找来了。他特意强调,他的未来岳母退休前是个医生。 我和范平没有久坐,我把他该签阅的文件放下了,说等过几天送新文件时再来拿,喝过水后我们就出来了。中年妇女送我们出来,经过张局长夫人的遗像前,我们低头静默了片刻,中年妇女在一旁矜持地等待着我们,给我的感觉怪怪的。 张局长病了一个月才上班。本来他还想再休息一些日子,由我们来回给他送文件,全局工作在他的遥控之下运转正常,而在家里办公的自由度要远远胜于办公室,何况身边还有一位半老徐娘伺候着。因为教育部要在上海召开一个座谈会,要求单位一把手参加,他想去,所以才算上班了。 我打电话问他想乘坐哪个航班,他让我稍等片刻,然后告诉我,坐下午的航班。我刚要放下电话,又听他说道:“订两张票,另一张票的名字写丁亚兰,丁香的丁,亚洲的亚,兰花的兰。” “我记下了,她是……”我盯着“丁亚兰”这三个字想,在我的印象里,全局没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她是我的保健医。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外出需要有人照顾。”张局长解除了我的迷惑。 “我明白了。”我放下电话,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丁亚兰无疑就是他儿子女朋友的母亲,他们肯定已经同居了,现在又要借公家的名义去度蜜月。他的夫人去世才一个月,他在如此短的时间就开始了新生活,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他找的借口冠冕堂皇,身体不好需要保健医,他又不是什么大干部,外出还要带保健医。不管多么冠冕堂皇,只要有了借口,就有了公款消费的理由,他可以携着准夫人陶醉在江南美景中了。 教育部的会期是五天,而张局长去了二十五天。他把一大堆票据交给了我,局领导需要报销的票据都是由综合处负责办理的,我签上字后,再报张局长签字就可以报销了。我让手下人将票据整理出来,一看吓一跳,张局长和丁亚兰这一趟去了上海、无锡、杭州、苏州,交通费、住宿费、各种门票费加起来共一万五千多块钱。在应该是我签字的地方我犹豫了,把单据锁进了抽屉。我签字我就要负责任,不仅对张局长负责,更要对单位负责,张局长这已经是在挥霍公款了,我签上字后就等于说我赞同至少是默认了他这种行为。遇此难题,我必须要请教我的高参老婆杨倩。 “老宋同志,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把这支笔看得太重了。”杨倩听我讲完后,马上批评道。 “按综合处处长的工作职责规定,我必须要履行监督职责,签字就是我履行职责的结果。如果随随便便放过去,就是我的失职。” “你算老几?你不过是个摆设,从你这里过是在形式上走个过场。你以为真要你把关,给那些局长把关,可能吗?你记住,在同一个单位,下级不可能管上级,无论文件如何规定,在上级的心里就是这样想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你想,你的手下来管你,你舒服吗?你会听吗?你能没有想法吗?” “你要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游戏规则不仅是人定的,也是人玩儿的。” “老公,你要这么想就对了。你不按照别人希望的样子去玩儿,人家就不跟你玩儿了,你就该下课了,而等待接替你的人多的是。在政府机关工作,另类永远是孤独的,找不到知音。” 按照杨倩的话,第二天我就签字了。张局长打电话叫我过去一趟,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块丝巾,递给我说:“送给你夫人的,小兰亲自挑的。” “谢谢您。”我接过丝巾机械地说。“小兰”,叫得多亲切,瞧他满脸红光的样子,早已找不到老妻病逝留下的悲痛痕迹。 “小宋,你干得不错,我一直认为你是个人才,要不是组织部门的强行安排,上次本来要提你的。”张局长像吃错了药似的向我泄露了重大秘密。 “我会再努力的。”我受宠若惊地说。 “是要努力,古人不是说吗,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的经历不就是很好的说明吗?”张局长站起来,在我面前踱起了步子。“年轻人嘛,特别是担任了一定职务的年轻人,要跟领导一条心,这样领导才会喜欢,在关键时刻才会想到你,你说是不是?” “是,您说得对。” 第七十三章 “你觉得马局长这个人怎么样?”张局长站在我面前,突然盯住我的眼睛问。 “马局嘛,我说不好。”我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在背后贸然评论局级领导干部,要冒很大风险的,一不小心就会给自己上一个套。 “群众有些反映,你没听到吗?” “什么反映?”我需要了解他的真实意图,这样才好表态。 “没有听到的话,就注意搜集一下。”张局长退了回去,“群众对任何一个领导的反映,你作为综合处处长都要注意搜集,这也是帮助领导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 “我知道了。”我意识到这场微妙的谈话该结束了,于是就告辞了。 离开张局长豪华的办公室,我的心还没有平静下来。走到卫生间门口时,正遇见从里面出来的马局长。出于礼貌,我首先向他打招呼:“马局,您好。” “宋处长,你拿的什么东西?”他点过头后,忽然注意到我手里拿的丝巾。 “一块丝巾。”我尴尬地说,像是被抓住了什么罪证。 他拿过来看了看说:“不错,很漂亮,也很有品位。” “如果您喜欢,就送给您吧。”我傻乎乎地说。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他把丝巾装进衣兜,道声谢后就走了。 我转身进了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马局长的举动令人生疑,一个副局长不该就这样轻易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除非他另有所图。我只不过客气了一下,并没有真送给他的意思。他借坡下驴是什么意思呢?不会把丝巾当成张局长违纪的证物吧?如果张局长真和他有矛盾,这不对张局长很不利吗,而且也把我搅了进去。不行,我要把丝巾要回来,就说是张局长送给我太太的。我不能把我太太的东西私自送人。可这样一来等于是不打自招,张局长为什么要送东西给我太太,而不是马局长的太太,或其他局长、处长的太太?是我和张局长的私人关系好,还是我们之间有别的什么?需要解释的东西太多,而解释的结果肯定是说不清道不明。 在这件事情上,我犯了一连串的错误。首先,我不该从张局长手里接过这块丝巾,当时我要客气地拒绝了,张局长也许就把丝巾收回去了;第二,我应该在离开张局长办公室前将丝巾收好,而不能把它当成一件展品,在楼道里穿行;第三,遇见马局长的时候我不该停下来,点个头过去就行了,在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丝巾上的时候,我不该顺着他的意思客气,结果使自己陷入被动局面。 晚上,杨倩帮我分析了一下,觉得没有我想的那么严重,假如张马二人有矛盾的话,也和我没有关系。一块丝巾捅不破天,她劝我没必要为此吃不下饭,大不了就当一辈子处长,副局长咱不考虑了。 经杨倩一说,我也觉得自己多虑了,也许什么事情都没有,马局长就是喜欢那块丝巾,想把丝巾转给他老婆。要是这样的话,那就谢天谢地了,我宁肯再去买十块丝巾送给他。退一步说,即使马局长看不惯张局长的所作所为,要对他进行治理整顿,一块丝巾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杨倩提醒我,要注意观察张马二人的关系,在一个人面前,千万不要去评价另一个人,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隔墙有耳的事会在不经意间发生的。等事情暴露出来再去弥补,那就是挑水的回头过井(景)了。 21 夜空又忽然飘来一阵雨丝,不知从哪来的一块乌云罩在了我的头顶,在乌云的四周是点点繁星。天气变化无常,人的生活更是变化无常。旦夕福祸,福祸就在旦夕之间。人类的整体伟大和个体的渺小,让生活充满了残酷的玩笑,谁也不知道这个残酷的玩笑何时会开在自己的头上。 丝巾事件后,我对张马二人多了个心眼儿。马局长倒没什么变化,还是一脸庄重地在楼道里晃来晃去,张局长却满怀欣喜地准备在五一国际劳动节结婚了。 张局长是提前半个月通知我的,并把婚礼的筹备工作郑重其事地委托给我们综合处。他提供了五千块钱的经费,要我看着办,要求是隆重、热烈、有较高档次。五千块钱和他的要求相差太远。如果全部用在婚宴上,按照五百块钱一桌的标准,也不过十桌。来参加婚礼的人肯定不止一百人,而且五百块钱的标准也太低,和他大局长的身份不相符。其实他要是明智一点的话,就别举行什么婚礼了,用五千块钱出去玩一趟,来个时髦的旅行结婚,我们的工作就轻松多了。 拿五千块钱玩局长的婚礼,对具体承办人员来说太难了。除了发动全局干部凑份子外,就是由我来掏了。让全局干部来凑份子不是不可以,大家掏一份钱,送上一句祝福,这是局长才能享受的荣光。问题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掏这份钱,想找他麻烦的人大有人在。搞不好婚礼没办成,惹出一堆事。当然,也肯定有愿意掏钱的,那得自觉自愿,不能由综合处出面组织大家搞一场捐款运动。由我来掏钱,从私人小金库里拿出一两万不难,问题是我掏得着吗?局长再婚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掏出那么多钱能买来什么?大概只能买来别人的嘲笑,说我不惜一切代价拍局长的马屁。如果给大家这种印象,估计我这辈子只能在处长这一级上混了,因为提级还有征求群众意见这一关呢。 正在我犯愁的时候,小白打来电话,说他们办的一个高级厨师培训班结业了,想在“五一”前搞一次以表演为主的结业典礼,请局领导参加。他的话让我茅塞顿开,为什么不把厨师班的结业典礼和张局长的婚礼合二为一呢?从性质上说,这和革命前辈在战火硝烟中举行的战地婚礼是一样的。我让小白下班后开车过来,我们需要找个地方详谈。小白说,他也想和我好好聊聊,但一个培训班结业典礼这么小的事好像没那么复杂。我说,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所以需要见面细聊。 第七十四章 小白,不,应该叫他白校长,听了我的想法后赞不绝口,因为我们的关系非同一般,所以我把什么都说了,包括张局长提供的五千块钱。我们是在一家日式料理店谈的,毕恭毕敬的服务小姐让人有当老爷的感觉。 “宋处,五千块钱你收好,这事就交给我,保证弄出彩来。”白校长兴奋地说。 “不,钱你一定要拿走,要不然大家心里都不踏实,张局说不定都不敢去,他怕背上多吃多占的黑锅。”我嚼着生鱼片说。有人说,常吃生的东西,身体会强壮。也有人说,生的东西吃多了,人会变野。 “还是你想得周到,那我就拿着,一会儿我就用这笔钱结账,剩下的我就拿回去交给会计。” “随你便,反正钱我已经给你了。” 结果这顿饭我们两个人吃了两千二,还剩下两千八,白校长拿回去了。我们商定,厨师班的结业典礼安排在贵宾楼,这是一家五星级宾馆,总厨师长是这期培训班的指导教师。自己的学生来表演,又能请来全市主管这方面工作的最高领导,总厨师长当然高兴了。确定的来宾人数为四百人,因为厨师班的学员有四十人,每个人包一桌,不论什么菜系,做十个菜就行。为了助兴,白校长建议把学校办的模特表演班的学生拉出来表演。整个活动的预算为十万,由白校长负责筹集。 “五一”节前三天,我把请柬发了出去。白校长要了一百张请柬,我发出了三百张。请柬上写着“敬请光临高级厨师培训班结业典礼,请勿吃早餐”的字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肯定有丰盛的午餐在等候着呢。 我把请柬交给张局长时,他扫了一眼说:“我去不了,你也不能去,‘五一’那天我要举行婚礼的。” “张局,这就是您的婚礼啊。”我故作镇静地说。 “什么?”他的眉头耸起一个川字。 “张局,您听我解释,如果您不同意,我马上重新给您安排。”我坐在他的对面,尽量用简短的话把意思说明白。“如果为您公开举行隆重的婚礼,可能会有负面影响。但是,您的婚礼不隆重从我这里就说不过去。既要隆重,又不要让别人抓到把柄,只能换一种形式。我把结业典礼安排在了贵宾楼,四十个高级厨师同场献艺,在适当的时候,再宣布您举行婚礼。二礼合一,要档次有档次,要气氛有气氛,保证会达到非常理想的效果。” “是这样啊,想法倒是很奇特。”张局长没有解开眉头的川字,拿起电话,打给了他的新老婆,向她汇报婚礼筹备方案。他特别强调了单独搞的负面影响。丁亚兰好像对二礼合一持肯定意见,他眉头上的川字消失了。放下电话后,他代表新老婆提出了两点要求:“第一,宴会大厅一定要出现我和丁亚兰结婚典礼的字样;第二,把我交给你的五千块钱还给我。既然是市技校举办的结业典礼活动,费用就应该由他们出。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张局,如果您有这样的要求,那还不如别二礼合一了,我怕别人背后说您揩公家的油。整个活动的预算是十万块,哪怕您出两千块钱,也算您出钱了,别人就说不出什么来了。” “你说的有道理,那就出两千吧。” 张局长一言九鼎,我只好照办执行,从小金库中取出三千块,第二天就送回到他手上。他接过钱,一张张数过后说:“钱过手就要点,这是会计告诉我的。小宋,你这次给我来了个措手不及,我的老婆要是不大度的话,还真有点麻烦。以后遇见大事,一定要勤请示,勤汇报,免得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我懂了。”我在心里说,我干的这叫什么没屁眼儿的事,往里贴钱不说,还受累不讨好。你结婚关我什么事,我是综合处处长,又不是你儿子。你这婚姻大事,儿子当了甩手掌柜,我给你跑前跑后,要多贱有多贱,真他妈的窝囊。 二礼按时举行了,富丽堂皇的贵宾楼宴会厅洋溢着喜庆气氛,在大厅的南北两侧,各挂了一条横幅,南边是“高级厨师培训班结业典礼”,北边是“张富友丁亚兰结婚典礼”。一南一北,把来宾夹在了中间,让他们左顾右盼,脸上写满了新鲜和不解。 白校长充当司仪,这小子衣冠楚楚,往台上一站蛮绅士的,他的口才练得可以,这是他当校长之前所没有的。他用发脆的男中音说:“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女士们,先生们,我代表高级技工学校欢迎大家的光临。朋友们看到这两条横幅可能奇怪,这里怎么会同时举行两个典礼呢?是的,朋友们今天来参加的就是两个典礼。第一个典礼是高级厨师培训班结业典礼,我们请厨师们上场。”他带头鼓起掌来,在全场的掌声中,四十个高级厨师依次上场。等厨师们站好后,他接着说:“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些高级厨师是全市餐饮业的精英,个个有拿手绝技,他们今天每个人负责一桌,朋友们一会儿就能享受到难得的口福。为什么是难得呢?因为到了他们这个层次,一般是不轻易动手的。在我们筹备结业典礼的时候,听说张局长选定今天举办婚礼。张局长是全市主管培训工作的最高领导,结业典礼不能没有张局长参加。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张局长欣然同意参加结业典礼,而且把他的结婚典礼放在我们的结业典礼上,所以才有了这第二个典礼。朋友们,没有张局长的正确领导,就没有全市欣欣向荣的高级技工培训事业,也不会有我们今天的结业典礼,所以,我们的厨师非常高兴能够利用今天这个难得的机会,为张局长的结婚典礼增光添彩。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张局长夫妇上台。” 全场掌声雷动,身着一身高级西服的张局长挽着身着红色婚纱的丁亚兰,款款向台上走去。来到台上,张局长和厨师们挨个握手,并和白校长一起把结业证书发给了他们。丁亚兰跟在后面,双手交叉在小腹上,含笑微倾,显示出她的涵养。张局长接见后,白校长请厨师们下去战斗了。 张局长成了二礼的主角,他站在白校长刚才站的地方,对着话筒讲起话来:“非常感谢大家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和丁亚兰女士都是再婚的人,认识时间不长,但感情已经很深了。活到了我这把年纪,能够重新享受到爱情的阳光,我只有一个感受,不容易,实在是不容易。这要感谢我的儿子,他是我们的媒人。我的儿子还没有到吧?可能是塞车,一会儿就该来了。我要向他敬一杯酒,他不仅不反对我再婚,还给我找了丁亚兰这么美丽、善良的女士来陪我走完下半生,所以我要感谢他。我还要感谢丁亚兰女士的女儿,她是我儿子的女朋友,一会儿也要来的。她和我儿子一样,非常赞同她离婚多年的母亲嫁给我,她为母亲重新找到幸福而幸福。在座认识我的人可能感觉得到,我最近好像恢复了青春活力,是这样的,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张局长侃侃而谈,都是他的爱情生活,一句没提厨师培训班结业典礼,二礼在他这里变成了一礼,就是他的结婚典礼。我担心白校长有什么想法,但见他满脸微笑,西服的上衣口袋里还插着一朵红玫瑰,我猜他的心情跟张局长一样,已陶醉在庆典的欢乐气氛里了。五个副局长全部来参加典礼了,我给他们安排在距离主桌最近的五张桌子上。除了马局长之外,其他局长都带了夫人。马局长的夫人正在美国学习,这是他在拿到请柬时告诉我的。从他们的表情上,看不出他们心里在想什么。结业典礼变成了结婚典礼,好像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奇怪了,因为我和白校长约定,二礼的秘密要一直严守到来宾进入宴会大厅。我猜他们事先并不知道,只是涵养使然。 第七十五章 张局长在台上和夫人喝了交杯酒,在来宾送去的掌声中,两人一脸幸福,一脸沉醉。喝完交杯酒后,张局长用左手托着丁亚兰的右手,从台上走下来,回到主桌坐了下来。在他们的旁边有两个空位,他们的儿女还没有出现。 白校长宣布宴会开始,一阵悠扬的乐曲响起,一队身着艳丽服装的女模特走上舞台。宴会厅里响起一片惊呼,接着是热烈的掌声。 香气弥漫在整个大厅,厨师们的绝技登场了,南北菜系中各领风骚的大菜,在服务小姐的穿梭中纷纷落在餐桌上,惊异之声随之四起。有人端着酒杯走向张局长,向一对新人表示祝贺。然而,张局长夫妇身边的两张椅子依然空着。 我对一对新人的儿女感到愤怒了。说到底是他们的父母结婚,我们忙里忙外的,让一对新人遂了心愿,他们也不能大撒把到如此地步。婚礼已经进行到一半了,连个人影都不见,老爹老娘还等着向他们敬酒呢。我想向张局长要过他儿子的电话,帮他联系一下,但看到围在张局长旁边的人太多,就忍住了,希望那一对活宝会马上出现。 张局长的酒量不小,一次喝半斤白酒是不会醉倒的。他对来祝贺的人采取来者不拒的态度,用三钱的酒杯,倒上红酒,一杯杯喝着,丁亚兰每次只是抿一点点。从两人的外表看,倒是很般配的,一个老当益壮,一个风韵犹存,把失而复得的幸福演绎得美妙无比。 忽然,我听到了手机声,是张局长的手机。我站在离他五米远的斜对面,用一脸的呆笑衬托满场的气氛。接下来我所看到的一幕,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像录像一样,不停地反复播放。老天爷就是这样喜怒无常,偏偏在最幸福的时刻给最幸福的人以最残忍的打击。 只见张局长把酒杯高举了一下,将杯中酒喝完,然后放下酒杯,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手机的铃声突然放大了许多,好像是一只不吉祥的鸟发出的古怪叫声。张局长周围的人纷纷把酒喝完后散去。张局长打开手机,脸上的表情忽然沉重起来,犹如刮起一阵阴风,他满脸的喜色顿时无影无踪了。他打了一个晃,用一只手支在桌子上,说了句:“我们马上到。” 我见张局长的脸色不对,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已然蹭到了他的身边。只见他合上手机,在把手机装进裤兜里的时候,突然摔倒在桌子上,半个身子趴在了高级厨师奉献的精美菜肴上。丁亚兰惊叫一声,吸引了全场的注意。我连忙将张局长扶起,让他坐在椅子上,抓起餐巾纸擦西服上的汤汤水水。张局长睁开眼睛,眼神开始很茫然,接着注满了愁苦的泪水。很多人已经围了过来,表达出关切之情。我猜想张局长的情绪已受到强烈刺激,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否则会出现更加尴尬的局面。 何局、孙局、黄局、马局、葛局等五个副局长都围了过来。马局长反应最快,他判断是酒喝得太急,休息会儿就没问题了。葛局长善讲,他对围观的人说:“今天是张局长大喜的日子,酒喝得高一点是很正常的,大家继续用餐吧,我们会照顾好张局长的。”何局长是常务副局长,在张局长外出时就由他临时当政。他对我命令道:“小宋,马上送张局长去医院。”孙局长附和道:“对,马上送医院,检查没事后再出来。”黄局长站在后面一言不发,像个冷静的旁观者。 “扶我离开这里。”张局长对我说。 丁亚兰帮助我扶起张局长,我们一起向外走去,五个副局长跟在后面,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劝阻不断围上来的人。出了宴会厅的大门,张局长的轿车已停在门口,马局长上前拉开了车门。我让他们夫妇坐在后面,我坐在了司机的旁边。 “去北京医院。”我对司机说。 “不,去我儿子家。”张局长出人意料地说。我猜想,他的情绪的巨大变化肯定和他儿子有关,他要从婚礼现场赶往儿子的家,说明儿子多半出事了。 “小昆怎么了?”丁亚兰问。小昆是张局长的儿子。 张局长没有回答。丁亚兰摸他裤兜里的手机:“手机,给我手机,我要打电话给小蝶,问小昆怎么了。”小蝶是她的女儿。 张局长捂着裤兜,一言不发。 “给我手机,怎么了你?”丁亚兰晃动张局长的肩膀,而张局长对她并不理会。 “小宋,你的手机借我使一下,你们张局的酒劲上来了。”丁亚兰对我说。 我掏出手机,刚要递给丁亚兰,张局长忽然说道:“不用打电话了。” “你什么意思,我给我女儿打个电话你都不让?”丁亚兰急了。 “他们不会接你的电话了,永远不会了!”张局长说着哭了起来,“因为他们死了,洗澡的时候煤气中毒。” “不,不是真的!”丁亚兰叫了起来。 大喜大悲接踵而至,把两个年过半百的人搞得有些神经错乱了。张局长的哭声变成了嚎啕大哭,老年丧子的悲痛来得太猛烈了,把他的五脏六腑搅得天昏地暗。丁亚兰在他的哭声中相信悲剧已经发生了,她同样失去了心爱的女儿。她的优雅风度顿时不见,使劲凿着车座哭闹起来:“不!小蝶,你不能抛下妈妈一个人走啊,小蝶!”张局长抱住丁亚兰,俩人哭成一团。 我被这突然的变故搞蒙了。车厢里的哭声像鞭子似的抽着我的耳鼓,使我如坐针毡。司机的心理素质比我强,他还在正常操作。汽车平稳地向前驶去。 来到张局长儿子的住处,早已有几位邻居和警察等候。满屋子是水,那一对儿女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在肩膀以下膝盖以上横搭着一条被子,从露出来的部分看,两人是光着身子的。 第七十六章 丁亚兰见到女儿后,大叫一声,疯了一般扑了上去,人趴在女儿身上,半截婚纱还泡在水里。张局长站在儿子的面前,使劲捂着嘴,紧紧盯着儿子那张已无生命迹象的脸,泪水夺眶而出。 一个邻居在张局长旁边说:“今天一大早起来,我出门就看到满楼道都是水,找来找去,发现是从你家里流出来的。我使劲敲门也没有人理。这一层的好几家人都出来了,大家猜可能是你家水管子崩了。” 另一个邻居说:“我是住在你家楼下的,从夜里开始就顺着墙缝往下流水,把墙全给搞花了。早起我上来时,大伙儿正商量怎么办呢。怎么办?敲门不开,找人又找不到,报警呗。” “您好,我是管片民警小高。”一个年轻的警察过来说,“我们接到报警后,马上赶来了。把门打开后,才发现房间里的两个人已中毒身亡。现在的初步结论是,由于煤气热水器安装不当,导致煤气泄露,两个人吸入过量煤气,昏迷后死亡。” 民警的话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随着张局长走进卫生间,看到贴在墙上的热水器。这个披着乳白色外衣的漂亮杀手,若无其事地和我们对视。张局长突然像头暴怒的狮子扑向热水器,用脑袋使劲撞它。我马上抱住张局长,不想让这台热水器再杀死第三个人。我把张局长抱出房间,对在门口围观的人说:“我是张局长的同事,哪位邻居能让张局长夫妇休息会儿?” 一个大妈马上应道:“到我家吧,我老头子也在家,我们来陪陪他们。” 张局长夫妇被安顿在大妈家,我抽出身来,给何局长打了个电话。他马上责成我全权处理此事,一定不要让张局长夫妇再出意外。 22 雨丝骤断,明月重现。因为夜的浓重,才显出月的明亮。我抚摸着胸口,里面飘出腐烂的气息。如果人的内心世界也被夜色笼罩,那燃烧的欲望之火就会被误认为是心中的月亮。在阴冷的月光下,色彩斑斓的毒蘑会从心灵的最深处钻出。 对于新婚的张局长来说,倒霉的事并没有完全结束。丧妻,丧子,人生的两大悲剧都被他赶上了。丧妻可以再娶,丧子则是整个世界都无法置换的事。他的精神被摧垮了,十天老了十岁,如果仅仅是身体的衰老还可以勉强支撑着,有那么多不服老的故事到处流传,问题是他的精神状态已类似于老年痴呆症。他可以坐在一个地方半天一动不动,对别人的问候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精神状态显然已不适合担任一把手的重任了。何局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要我陪张局长到医院做一次全面检查。他特意强调,让医生仔细检查有无器质性的病变。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像两只放光的小灯泡。我想,何局长的意思很明确,如果是器质性病变导致张局长的精神萎靡不振,那革命重担就得需要另有人挑了。 让张局长让位,就可以腾出一个局级位置,这对我无疑具有巨大的诱惑力。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张局长歇菜后,何局长就可以扶正,我就可以顺利升迁。他扶正,我升迁,符合逻辑。何局长没有给我什么承诺,但他的眼神里面燃烧着希望之火。这希望不仅是属于他的,也是属于我的,否则他就不会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密谈,并对我委以重任了。 因为有巨大的诱惑,所以才有十足的动力。我带着张局长去了北京医院。北京医院的神经科专家提供了病人没有器质性病变的诊断结果,他们认为病人情绪低迷、反应迟钝的病状,是精神受到极度刺激后的正常病理反应。他们建议病人暂时离开现在的生活环境,在新的环境中经过一段时间疗养后,会慢慢恢复正常的。我问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医生没有给出确切的时间表,说可能是俩月,也可能是两年,主要看病人自己如何调整心态了。 这样的诊断结果令人心存恐慌。无论是两个月还是两年,张局长的精神状态恢复正常后,就要回到原位,问题的关键是,如果他的病有恢复的希望,他可能根本就不会离开局长的宝座,而所有盼望他离开的人都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既然他已经踏上了通向混沌世界的不归路,就应该往前一直走下去,没理由再返回来。为了进一步确诊,有必要到专科医院进行复诊。在请示了何局长之后,我带张局长去了安定医院。 在这家诊断和治疗精神病的权威医院,我们得到了新的诊断结果,张局长已患有轻中度精神病。最直接的表现是,他对医生的询问不理不睬,手里拿着儿子的照片盯着看,脸上的表情时悲时喜,好像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儿子的这张照片了。医生建议他留院治疗。他的新婚妻子丁亚兰已早他一步住进了安定医院,我去看了她,她已经能笑了,只不过她的笑来得莫名其妙,给人一种发傻的感觉。 第七十七章 我把安定医院的诊断结果交给了何局长。两个星期之后,在全局处以上干部会上,何局长宣布了市委组织部门关于局领导工作的调整决定。张局长离职休养,由何副局长接替张局长的工作。我注意到,在何局长念调整决定时,他名字后面的“副”字没有去掉。这太令人扫兴了,也就是说,张局长虽然离职休养了,但并没有把正局长的身份去掉,何局长仍然是副局长,局级领导干部有缺位但没有空位。 这个结果对我向局级干部的挺进是个不小的阻击。组织部门好像早已看出某些人想利用张局长所遭遇的意外来达到个人目的的卑鄙企图。梦想依然是梦想,而残酷的现实是我每天还必须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地干综合处处长应该干的所有琐碎的事,这些事就像家庭主妇所面对的家务事,没完没了。 按照局领导新的分工,新办公楼的建设工程由马局长分管了。他在办公室里放了一套工作服和一顶安全帽,依仗他年轻、身体好,经常亲临施工一线,办公室的灯光也是最晚一个熄灭,把一个局级领导干部的形象树立得格外高大。 马局长接手建设工程两个月后,他交给我一份报告,让我下班之后亲自用电脑给他打出来。当我坐在电脑前开打的时候,被报告的内容吓了一跳。原来这是一份揭发材料,揭发的是张局长受贿的情况。有事实阐述,有证明材料,我粗粗算下来,张局长共接受施工单位三笔贿赂,总金额为八万三千块钱。此外,有五百万左右的施工材料是他儿子的公司负责提供的,而他儿子的公司并不是建材公司,不过是为建材公司作中介而已。面对揭发材料,我忽然明白了张局长为什么以一局之长的身份,非要抓建设工程这项具体工作不可。原来这里面有卤可赚。按理说他不该如此糊涂,兔子不吃窝边草,想赚钱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我估计在张局长的如意算盘里面,肯定没有算出他儿子会提前走人这件事,当漂漂亮亮的新办公大楼耸立起来以后,在人们的赞叹声中,私下里赚的黑钱会稳稳落挺。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勤奋的马局长在劳碌之余抓住了张局长的狐狸尾巴,精神几近崩溃的张局长,还将面临牢狱之灾。 在我把报告打完正在往外输出时,真是无巧不成书,何局长进来了。往常他是下班就走的人,不知今天他为什么在下班两个小时后会突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我精神紧张、脸色尴尬地望着他,希望他不要走到我身边,不要发现马局长和我之间的秘密。马局长把如此机密的事交给我办,特意嘱咐我在下班时间干,估计是要防备包括何局长在内的局里所有的人。 可能是我的异样表情引起了何局长的怀疑,他不仅走到我身边,而且拿起了刚输完的揭发材料。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就像行窃时被人当场抓获的小偷,以为世界要崩溃了。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何局长看过材料之后又放下了,什么也没说,拍拍我的肩膀就走了。他离去的背影像个问号,在他的身影消失后,这个问号还在我眼前跳来跳去。 这个问号一直跳了十天才变成了句号。经市人事局的批准,张局长的提前退休报告被批准了。他的退休报告是何局长让我代写的,至于怎么让他签的字,我就不得而知了。何局长没有顺理成章地成为一把手,排名第三的黄局长被任命为局长,何局长退回到原来的位置。这一进一退,看似变化不大,但等于是把何局长这辈子的升迁之路断掉了,他不可能在行政职务上更有所作为了。这个决定宣布之后,他忽然得了心脏病,住进了医院,而且一住就是三个月。等他出院后,人居然胖了一圈,陪伴他多年的烟瘾也戒掉了,还学会了打太极拳,细心的人发现,他生出了许多白发,而他并不想掩饰,在一头华发的衬托下,他的面孔看上去比较慈祥了,如果他要是提一个鸟笼子,更像一个在林中遛鸟的与世无争的老人了。 黄局长上任后,没有像楼局长那样刮一场风暴。他是个外表温和的人,施政手段也是和风细雨式的。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后,我发现全局所有的工作都在按照他的意图进行,他像一只蜘蛛一样,在不停地吐着柔软却坚韧的丝线,让他所管辖的一切都粘在了不惧狂风暴雨的蜘蛛网上。 副局长的位置终于空出一个来了,市委组织部在任命黄局长的时候,没有同时任命一个副局长。这个位置如同近在咫尺的诱人蛋糕,能够激起人的无限遐想,但因为不是我伸手就能够获取的,我虽然垂涎三尺,却暂时毫无办法,只能用更加勤奋的工作,向局领导,特别是向黄局长证明我的水平能够胜任这个位置。它应该非我莫属,全局没有一个处长有资格和我争夺这个宝座。为什么不赶紧让我坐呢?悬空状态是对政府管理资源的浪费,有合适人选而不用,真让人不可思议。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高处长忽然冒出来要和我争夺副局长的宝座。我这个昔日手下,没有先来后到的意识,想把排在他前面的我挤掉。他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出色,在市委组织部的同志找我谈话前,我没发现一点迹象。我一直认为全局只有我是副局长的候选人,组织部门根本就不可能考虑别人。听说组织部门要找我谈话,我以为是通知我荣升了副局长的宝座。忽然听到了高处长的名字,采取的又是组织部门征求意见的形式,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这太令人奇怪了,以至于我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不会没有一点看法吧?”组织部门的同志一脸诚恳,鼓励我多少说点什么。 “看来你们是要提他了?”我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质问对方。 “这不是你关心的事,我们只想听听你对他的看法。你们曾在一个部门工作过,对老高同志应该有比较深入的了解。” 第七十八章 “他嘛,怎么说呢,还可以吧。”我寻找着不带感情色彩的中性词,企图掩盖我内心的失望、愤怒、不安、恐慌等多种情绪,给人以客观评价的印象。我的情绪在我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早已山崩地裂了。提副局长应该首先考虑综合处处长,这是多年以来不成文的惯例,怎么到我这里就不讲惯例只讲特例了。高处长怎么能和我比呢?他是工农兵学员,勉强算作大专学历,写不能写,说不能说,比我差了不止一个档次,而且他当处长时间也比我短,组织部门又不是白痴,为什么会选他不选我呢? “请说具体一些,比如德、勤、绩、能等方面,能否胜任更高一级的职务?” “你们应该了解啊,否则你们提拔他的依据是什么呢?”我知道和我谈话的是个处长,年龄至少比我小十岁,我没必要依照他的意思说我不想说的事。 “我们了解是一方面,听取群众的反映是另一方面,只有上下结合,才能比较全面地考察干部。” “我可以帮助你们了解一下,然后再把意见反馈给你们。” “不用你去了解,你只需要把你的意见告诉我们就行了。” 我的意见?我的意见你们是不会听的,我根本就不赞成先提高处长后提我的安排,应该调过来,最起码是同时提拔。当然,一个处长是无法决定提拔谁的,是处长上面的人,或者再上面的人,才能对局级干部的提拔说上话。高处长作为一匹黑马杀出来,多半是某个伯乐看上他了。这个伯乐是谁呢?面对处长那双期待的眼睛,我的脑海里迅速掠过在b市工作的副部级以上的高层领导,突然,画面定格了,市委副书记熊林涛占据了我的整个脑海,没错,就是他,高处长原来工作单位的党委书记,现在主管市委组织部,由他来安排高处长提拔这件事,还不是小菜一碟?什么德、勤、绩、能,还不是老上级的一句话?我没后台,我上大学之前的老领导,现在是个退休的矿工。当初我极力把老高从企业调出来,没想到给自己调来了一个竞争对手,而且他显然已经战胜了我,过不了多久,我就得叫他高局了,而他可以堂而皇之地称呼我为小宋,并靠他的权力把我支使得团团转。 明白了高处长的背景,我的不满变得微不足道了,再说什么难听的话,等于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于是,我在浮躁的心上压了一根定海神针,扫去脸上灰色的表情,对着处长侃侃而谈,为高处长大唱赞美诗。年轻的处长频频点头,脸上像洒满了金色阳光。一个普通的人,在遭遇突发事件而做出正确选择后,都能在他身上挖掘出许多动人的故事,更别说一个五十岁的处长了。把芝麻说成西瓜,是文人的专长,我是文人,口吐莲花是嘴到舌来的事。送走市委组织部的同志后,我立即着手对高处长进行调查,如果被我抓住什么把柄,哪怕只有蛛丝一般细,那就对不起了,它会变得像绞索一样粗,绞断高处长升迁之路。 下班后,我把小姜约到西直门的一家餐馆。她家住在附近。开始我们只是随便聊天,因为有共同工作的经历,可聊的话无穷无尽,渐渐地,话题集中在高处长身上。我引导小姜,希望她讲讲高处长身上有无致命的弱点或者是错误,这是我所需要的。没想到,她对高处长的评价很高,认为他是个干实事的人,非常踏实,而且虚怀若谷,在每个人身上都能找到值得他学习的长处。 在小姜这里我没找到所需要的东西,我打电话给小鲁,想约他谈一谈。他在李凯那里干得热火朝天,打造出一个赫赫有名的职业培训集团。作为集团老总,他没有闲聊的时间。他在电话里问我有什么指示,电话里是否可以解决。我相信他不会背叛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他给过高处长好处费没有。他对我的问题颇为吃惊,说我的问题太露骨,像是在搜集黑材料。我只好撒谎,说是奉命行事。他说,他离开局里后就没有接触过高处长,民办培训学校的管理权已放给各区县,有事只需要和学校所在区县的劳动部门打交道就行了,不需要和上面沟通,所以他没和高处长联系过,好处费没必要给,即使给也给不到高处长的手里。 不管我的目的是高尚的还是卑鄙的,我的调查无疾而终了。看来我只有接受这个现实,就是我的昔日部下要当我的领导了。 半年过去了,高处长依然是高处长,我一了解,原来在两个月前,熊林涛副书记退休了,把老部下的事搁下了。我不知道高处长心里有何感想,要是换上我,经历如此折腾,肯定要休养生息一段时间,这种提而不拔的做法,对人的精神刺激,绝不亚于经历一次恐怖事件。高处长从外表上看变化倒不大,依然是上班来下班走,低头不见抬头见,高处长还是我所熟悉的高处长,没有变成陌生的高局长。 杨倩的职务又升了,当上了政策法规司的司长。她好像具有强大的上升能力,不需要自己操心,到了一定时候,自然上升一个台阶。我和她生活在一起,却怎么也学不来她的升迁秘籍。她是一个好母亲,让女儿长在心尖上;她是一个好妻子,对我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她还是一个好领导,在k部司局级干部考核中,她连续几年名列前茅。可是,我真看不出她身上有什么独到之处,不过是一个有风韵和品位的知识型职业女性。 在高处长有可能被提拔的时候,我把满腹委屈倒给了她,想让她指点迷津。我已经四十五岁了,正处在干事业的壮年时期,没有青年人的盲目,没有老年人的暮气,成熟、干练、稳重是我履行职责的特点,我没有理由不大干一场,不给我机会实在令人愤怒。 “有什么可生气的?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把它看轻一点,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这把年纪,最主要的是要有个好身体。”她对我追求官位的热情已失去了热情,似乎没有体会到我的水深火热,更关心我的身体。 “我比老高不知要强多少,他就因为有人,所以才被重视,我要是有人,也早上去了。提拔你的那个副部长,这么多年了,还是副部长,也够没出息的。她要是当个正部级干部,多少也能关照我一把。”我对自己的才能丝毫不怀疑,我缺的只是伯乐。 “人活着不能只为当官,在你这把年纪,如果压力过大,很可能要出意外的。” “我当官是为了充分实现自己的价值,不仅仅是为了面子上好看。我的身体没问题,出不了意外。” “把你的远大理想收一收吧,又不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了,还为这些事操心,你可真够累的。” “你是不操心,当了正司局级干部,将来还有更高的职位等着。我不知道我比你差在哪了,可就是上不去,真是见鬼了。” 第七十九章 见鬼不见鬼,我还得老老实实地干。高处长半年没动静,重新燃起我的希望。已经给高处长一次机会了,幸运之神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现在机会应该转回来和我拥抱。 “我估计老高不行就该考虑我了,再不考虑我就实在没道理了。”我把心里重燃的希望告诉了杨倩。 “他不行不等于说你行,这是两码事。第一,副局长这个空缺不一定马上补,甚至可以长期处在空缺状态;第二,要补的话,不一定非在你和老高两人之间选择不可。”杨倩冷酷地说。 “不管怎么说,我都有机会,有机会就有希望。人应该为希望活着,你说是不是?” “你这叫一意孤行,自讨没趣。”杨倩为我下了结论。 不管她下什么结论,我每天上班的最大期望就是等待市委组织部的同志来找我谈话。每一个陌生人的出现都会被我误认,每一个电话的骤然响起都会被我误听,我在折磨着自己,毫不吝惜地折磨着。这种折磨的最直接效果,是我身上的肉渐渐消失,我竟然变瘦了。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市委组织部的同志一直没来。我的望眼欲穿变成了心灰意冷。 23 月亮隐去,夜色变浓,黎明将要来临。还有几个小时我就要离开人世了,我没有死的恐惧,却有对生的留恋。我是个贼,我偷过不属于我的东西。贼,被人抓住了就是贼,没有被人抓住还是个正人君子。然而,在正人君子的面孔下,则是一颗无法安宁的贼心。 范平和马局长被“双规”了,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他们要向市纪律检查委员会交代自己的问题。 是范平首先失踪的。在办公大楼就要竣工,已经在安排竣工典礼的时候,他突然不见了。家里不见人,手机也不开,好像是从人间蒸发了。马局长急得不行,在我们综合处办公室大骂范平无组织无纪律,要我们无论如何把他找回来,大楼竣工有千头万绪的工作要做,基建办公室主任在这时缺岗,这不是故意让他难堪吗?我对他发的邪火不以为然,范平不在还有别人,地球少了谁都转。但他是局长,他下了命令我们就得执行。当所有的联系都没有回音后,我去公安局报案了。公安局将范平列为失踪案,发出协查通告。我天天给公安局打电话,公安局的同志回答永远是一个,此人没有找到。于是,谣言四起,有的说范平被暗害了,有的说他携款逃跑了,还有的说他出去旅游了。 在谣言沸腾的时刻,马局长突然被“双规”了。他是在局办公大楼竣工典礼的前一天晚上被带走的。当时我正在他的办公室和他最后敲定第二天的典礼议程,忽然进来四个人,其中有两名武警战士。两名战士进来后,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了窗口,像是担心他夺路而逃或跳楼自尽。没等对方开口,他就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在刹那间变白了。 “你先出去吧。”他对我说,声音已经在发颤了。 我对眼前的阵势感到十分震惊,快步向外走去。出门的时候,和要进来的黄局长差点撞了个满怀。黄局长低声对我说:“通知其他局长,马上到我办公室开会。” 我没有马上打电话,而是站在卫生间门口关注事态的发展。大约过了五分钟,两名武警架着马局长出来了,他们直接顺着楼道下去了,虽然楼道里的灯光不是很明亮,但马局长瘫软绝望的样子还是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在晚上八点召开的局长会上,黄局长通报了范平和马局长被“双规”的情况。我被要求列席会议,做会议记录。黄局长说,范平被施工单位举报,有贪污受贿行为。纪检部门对范平进行了“双规”。因为范平是在上班路上被带走的,所以没有走露风声。范平交代,马局长在接手办公楼工程后,对张局长的违纪行为进行了调查,在看到张局长没有受到党纪国法惩处后,他们开始了违法乱纪活动。他从楼体施工单位收取了三十五万元好处费,从装修公司收取了六十五万元。他和马局长各分了五十万。 几个副局长纷纷表态,坚决拥护纪检部门对腐败分子进行调查处理,认为范平和马局长忽视思想改造工作,本来很有前途的干部被拜金主义毁掉了,他们被“双规”是罪有应得,为我们敲响了警钟。 散会后,黄局长让我写份会议纪要,明天一上班就交给他。我比各位局长晚走了半个小时,把会议纪要在电脑上敲了出来。在我收好纪要,准备离开时,透过窗口,猛地看到了新办公楼的巨大身影。在月色下,新办公楼像一座突兀的山峰,也像一座寂静的坟墓。 在山峰上,我看到有许许多多的人在往上爬,他们爬得很慢,很吃力。在山的下半部人最多,基本是年轻人,各个摩拳擦掌,意气风发,似乎并不把眼前这座山放在眼里;山的中部人少了一些,主要是中年人,他们有的已经消沉,有的还在努力攀登。在这些人里面,我看到了自己,一个汗流浃背,还在拼命往上爬的中年人;山的顶部人最少,多是老年人,他们的脸上有的挂着饱经沧桑的疲惫,有的则飞扬着成功后的喜悦。越到山的顶部,路越险,风越大,忽然,有的人一脚踏空,从山上摔了下去,凄厉的叫声令爬山的人无不毛骨悚然。 在坟墓里,我看到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它们像一条条通体透明的蛇,在四壁光滑的坟墓里爬来爬去。每条蛇都长着一颗人脑袋,脑袋上打着字,仔细看上去,有科学家、艺术家、作家、企业家、飞行员、发明家、医生、旅行家、收藏家、政治家、军事家,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我看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条蛇,脑袋上打着作家的字样。原来这里埋葬的是那些爬山人的理想,因为他们去爬山了,所以他们的理想只能像影子一样在坟墓里爬来爬去。 第八十章 我问自己,山上有什么呢,值得把整个生命过程演变成爬山运动吗?我回答不出来,但往上爬的信念却十分强烈。在坟墓里的那条蛇,也许穷其一生也爬不出坟墓了,梦想就是梦想,永远变不成现实了。 新办公大楼的竣工典礼如期举行了。出席典礼的最高领导是主管劳动工作的副市长。典礼由葛局长主持,花篮、鼓乐队、礼仪小姐配备齐全,讲话、剪彩、掌声一样不少。典礼的时间不长,只用了二十分钟,却显得热烈隆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人人都把竣工典礼当成了幸福时刻。此时此刻,范平和马局长被遗忘了,不管他们立下多大的汗马功劳,他们现在已丧失了享受喜悦的权利。 想到范平和马局长的处境,我不禁打了个机灵。在我的小金库里还躺着十几万,幸亏它们的出身没有暴露,否则我就不会在这里眉开眼笑了。白校长也是应邀出席典礼的嘉宾,在他的满脸笑容上根本找不到任何不安的影子。自从上次张局长的婚礼后,我一直没见过他,他的额头似乎比上次更亮了。我真希望他只干过那一次违规的事,如果他太贪心,倒霉的就不是他一个人了。 为了保险起见,在典礼之后,我邀请白校长一起登上了新办公楼的顶层。顶层上空无一人,只有和煦的春风和温暖的阳光。极目望去,满眼翠绿,世界的无限美好从脚下一直铺向天边。 “范平和马局被‘双规’了。”我突然说道。 “我知道了。”白校长说,脸上的表情并没有特别的变化。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你怎么就知道了?”我吃惊地问。知道这个消息的就那么几个局长还有我,谁把消息快递给他了? “你们散会之后我就知道了。他们活该,以为就他们能,自找倒霉。”他在评论一件和他毫不相关的事。 “我们以后都要小心点,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善意地提醒他。 “宋处,你想哪儿去了?他们倒霉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但我们拿的那笔回扣……” “那不是回扣。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好让你把心放在肚子里。那笔钱是我在印刷厂的报价上加上去的,对他们的利益没有任何损害。” “不会吧,在这之前的印刷费可没这么少。” “印刷费高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印量小,印刷费自然高,一个是小姜虚报了,没告诉你实话。” “小姜会吗?” “现在的人,有机会没有不捞的,不管是年轻年老的,还是官大官小的。” “不管那么多了,总之我们都要好自为之,不该干的事绝不再干了。” “我是不需要干了,我得到的已经足够了。月收入一万块钱,有车开,有房子住,我还去冒什么风险?”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宋处,你提副局的事,这次该有戏了吧?”他把话题一转,戳到我的痛处。 “有什么戏?局长的位子又不是没有空缺,要考虑早就考虑了,不会等到今天。你放心,再倒下两个副局长,也不会考虑到我头上的。” “你也太悲观了吧,你的能力有目共睹,不提你提谁?” “你要当了市长,说这话还管用。” “这也是群众呼声嘛,组织部门应该听一听的。” “这种事是可遇不可求的,像我老婆,从来不为这事操心,可人家是噌噌地往上升,我看她将来当个部级干部是没问题的。” “那你就受罪了,以处长的身份给部长当老公,我估计你会成为家庭奴隶的。” “她不是那种人。回到家,只记得自己是贤妻良母,别的什么都关在门外。” “不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吧?她是不是做了亏心事,有意补偿给你们爷儿俩?” “她那种人能做出什么亏心事,老实巴交的。” “宋处,我现在为人处世有一个原则,就是对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轻信,都要打一个问号,包括对自己的老婆。” 第八十一章 “那是你老婆,我相信杨倩,她不可能做出对不起我的事。” “我是瞎说而已,不过你老婆升得也太快了,没有和上面的特殊关系,打死我都不相信。” 有人上楼顶了,我们把话打住,不是所有人都能分享内心秘密的。 小白的话给我戴上了一副有色眼镜,等我再看杨倩时,觉得她身上确实有些不对劲儿。以她的年龄来说,保养得非常好,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小上七八岁,这种保养和得体的服饰,要是放在一个商界女性身上,那是再好不过了,在五彩缤纷的商品市场里,女人本身就是商品,需要包装,需要有魅力,否则她和她所经销的商品就会黯然失色。杨倩是个国家高级公务员,不顾青春的消逝,依然让自己如花似玉,她是为谁而芬芳四溢呢?为我肯定不需要,我们同出同进同走同游的机会几乎没有,各人都在忙各人的,相处最多的时候是在家里,她在家里常穿的衣服是睡衣,脸上也是素面朝天,她没有必要也不会为我打扮。为孩子更没必要,已进入青春期的女儿,出落得比她母亲还漂亮。这孩子酷爱体育运动,长跑是她的长项,曾在全市中学生运动会上拿过名次。在她健康的脸上,常常淌着汗水,对化妆品有一种本能的拒绝。她对母亲的梳妆打扮不屑一顾。 为了考验杨倩对我的依恋和真情,我借口要重拾文学创作,搬到书房去睡了。在我们婚姻发展史上,她曾经有过夜半送点心的壮举,也曾有过小睡后的求爱激情。她如果对我还像过去那样依恋,就会重演过去的故事,让我深信她对我的一片真情。 但是这次我显然打错了算盘,我前脚把被子搬走,她后脚就把枕头摆放在了双人床的中间。连续七个夜晚过去了,她没有走进书房一步,似乎那个在书房里充满焦虑的男人和她没有关系。第八个夜晚来临时,我痛下决心,如果她再不出现,我就去她睡的床上强xx她,让她知道,我即使是个处长也不能戴绿帽子。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够合法地占有她,职位的高低不是占有她的理由,结婚证书才是进入她身体的惟一通行证。 深夜零点的时候,我离开书房,走到客厅时,发现卫生间的灯亮着,门也开着。开门方便是杨倩的习惯,我们全家只有她一个人方便时不用关门。我走到卫生间门口,果然杨倩正坐在便池上方便。她手里拿着一条卫生巾,见我进来后说:“不知怎么搞的,岁数越大血越多,肚子还挺疼。” “去医院查查,看有没有问题。”我说。我的强xx计划破产了。在女人例假期间,男人是不能进入的,这是男人对女人的一种体贴,带菌操作可能引起严重的不良后果。 “这有什么可检查的?你真是瞎操心。”杨倩站起来,按了冲水按钮。 “有吃的吗?”我要把我的企图掩饰得完美无缺,不能引起她的怀疑。 “冰箱里有方便面,自己冲一盒吧,我去睡了。”杨倩打着哈欠走了。 这是老夫老妻的平平淡淡,看不出有什么破绽。古人云,攻心为上,我为什么不杜撰一个故事,来对她进行心理测试呢? 在接下来的五个晚上,我编了一篇小说,写了一个女人如何利用姿色向上爬的故事。故事发生的背景是在一家外贸公司,主人公因为和总经理如胶似漆,在五年的时间里,从一个办事员爬到了部门经理。她的职业生涯只有五年,因为总经理的老婆发现了她这个第三者,雇人将她杀掉了。小说写完后,我送给杨倩,请她提提意见。我的目的是要看她读完后有什么评价,并以此来测试她的心理变化。 第二天夜里,她走进书房,把小说扔在写字台上,不客气地说:“你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这不该是你写的东西,要多无聊有多无聊。” “怎么会呢?故事很动人的。你不觉得这个女人罪有应得吗?” “抛开你的小说不谈,如果你想探讨女人如何有所作为的问题,我认为这个女人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地方。”杨倩开门见山,我却被吓得够戗。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个女人我是带着批判眼光来写的。” “当今这个时代,男人是英雄主义者,女人是机会主义者。对于女人来说,只要有机会,不管是什么机会,都会抓住不放的。” “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引诱有妇之夫,破坏人家的家庭,不仅把自己的命丢了,还拉上了一个垫背的,不应该指责吗?” “女人在职业群体中是弱者,如果有更好的途径帮助她实现自己的理想,她也不会卖身求荣的。要指责的话,首先应该指责女人的生存环境太不公道。” “这个女人连最起码的羞耻心都没有,为了得到她想得到的,什么都不顾及了。” “那要看她付出和得到的是不是成正比。如果付出的仅仅是肉体,得到的是机会,很多女人都会这样做的。因为在观念开放的社会,女人用自己的肉体来做交易,是一种非常小的付出,而得到的却是超值回报。她付出的对象手中的权力越大,或者财富越多,她得到的回报就越丰厚。” “换上你的话,你会吗?”我把问题的关键提了出来,这是我最想知道的,她的回答将揭示她不断升迁的秘密。 “你说我会吗?”她反问道。她想考验老公对她的信心。 “会和不会都有可能,”我斟酌了一下,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说你会吧,你不是这样的人;说你不会吧,你又认同女人的这种生存方式。” 第八十二章 “是这样,两种可能都存在。”杨倩认可了我的担忧。 “你真做过?”我脱口而出。在情感上我背叛过她,但不能容忍她背叛我。 “我说过吗?”她远比我冷静,绝对没有被人抓住狐狸尾巴的恐慌。 “你刚才说的。”我的心还在狂跳不已,如果杨倩也是从男人身上爬过去的,那就太可怕了。我要知道是哪个男人糟蹋了她,那肯定会发生一场肉搏战。 “看来你还肯为我吃醋,说明你心里还蛮在乎我的。”杨倩说着,把睡衣脱了,光着身子凑了上来:“闻闻你老婆身上有没有别的男人的味儿。” 她的身上永远散发着一种淡淡的体香,不是沐浴露的味道,是从毛孔中散发出来的,令男人心旌摇荡、心神恍惚的香气。我不想让她的柔情化解我的执著,在我没有把问题搞清楚前,我是不会动她的。我让她的rx房在我眼前停下,抬起头说:“身上是不会有的,心上有没有就很难说了。” “我想有也没机会,因为我的领导一直是个女的,到现在也是。我是在跟你探讨问题,女人在面临选择时,会变为一个机会主义者。不像你想的那么肮脏,把你老婆放在被告席上,还审理一番。” “既然是这样,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还等什么呢?”我把她抱回卧室,一边心里痛骂小白多管闲事,一边和她重温蜜月激情。 24 我望着天上的星星,它们正在一颗颗黯淡下去。我的生命之火也在黯淡下去。我不能确定自己是人还是鬼,也许就是披着人皮的鬼魂。贪婪不该是我的本性,然而我却被它套上了一条铁链,以为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实际却成为失去自由的奴隶。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刚和小白在楼顶上约定,彼此好自为之,不该干的事绝不再干了,我就接到老苏的电话。猛听到他的声音,我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是谁打错了电话。 “我是老苏,不记得了?星港,阿珠姑娘。”电话里的声音终于轰开了我的记忆之门。 “想起来了,苏总。你好,有什么吩咐?”我客气地说。 “哪里敢吩咐,晚上有时间吗,出来坐一坐?”老苏发出了邀请。 “有什么事,电话里说吧。”对这样的人,还是能不见就不见。 “一两句说不完,要不你先忙着,这一两天我们见个面聊聊。” “一定要见面聊?” “好长时间没见了,挺想你的,吃顿便饭总可以吧?” “那你就叫上李凯吧,我随时可以。”有李凯在身边,我想不会有什么让我为难的事情。和这些商人打交道,不外乎吃喝玩乐,给他们咨询些政策问题,疏通一些需要靠关系才能走通的路子,不会天塌地陷。 第二天晚上,我们在东华门的烧鹅仔见面了。李凯在约定的时间没到,他打来电话说他有急事脱不开身,让我们先吃,等他办完事再赶过来。老苏开始并没有谈正事,他带来两个漂亮女孩作陪,天南海北胡聊,用燕窝鱼翅鲍鱼盛情款待。他越这样,我的心里就越发毛,猜他一定有事相求,否则不会花上三四千块钱找我侃大山。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吃过燕窝鱼翅,面对鲍鱼,我放下了筷子。 “先把鲍鱼吃了,凉了不好吃,这家鲍鱼做得还行。”老苏像是没听见我的话,招呼道。 “你要不说,我就走了。”我站了起来。 “别走啊,正事还没谈呢。”老苏连忙扶我坐下,然后对两个姑娘说:“你们在大厅里等着,一会儿我叫你们。” 两个姑娘放下碗筷,抛了媚眼儿,离席而去。 “宋处,是这么回事,你们那座办公大楼不是竣工了吗?” “是啊,所有的土木和装修工程都做完了。” 第八十三章 “我对那些不感兴趣。我是做家具生意的,大楼需要办公家具,听说是你说了算,照顾兄弟一把吧?” “原来你是想为大楼配备办公家具?”我的心放下了多一半。新办公大楼已经让两个半人倒霉了,张局长不光彩的提前退休算半个,马局长和范平已被“双规”,没有哪个局长想沾它了。局长办公会研究,办公大楼竣工后,就交给综合处管理了,从购买办公家具、设备到分配房间,以至日常维护和保洁,全部由综合处负责,也就是由我说了算,不需要请示任何一位局长。 “是啊,是啊,我是专门干这行的,保证让你满意。”老苏满脸诚恳。 “要是这样的话,你打个电话就行了,还摆什么宴席?” “没这么简单吧,现在可是狼多肉少,给谁谁赚。一个电话,宋处,耍我?” “我们有订购的型号、标准、数量、价格,符合我们要求的,都可以参加招标会,你能竞标成功,这买卖就给你做。”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问题是你的标的,我想知道的是多少。” “没有标的,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谁开价最低就给谁。”我不能把秘密告诉他,这是我的法宝。 “开玩笑?没有标的怎么竞标呢?”他狡猾地一笑,从包里拿出五叠钱,放在桌子上:“开口费,兄弟今天就带这么多,买你一句话。” “你这是干什么?把钱收起来,要不咱们免谈。”马局长和范平就在这钱堆上摔了跟头,我不能跟着前赴后继。 “我知道钱不是好东西,听说那栋办公楼已经让两个人‘双规’了。”他的语调里多了些阴阳怪气。 “你什么意思?”我警觉地问,想起了从他们手里拿的那十万块钱。 “受贿十万块大概要判多少年?” “姓苏的,你别来这套,”我跳了起来,“威胁我?那是李凯借给我的,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宋处,你大概记性不太好,我和你的老同学是合伙人,钱是我们一起出的。” “你小子玩阴的,让李凯来,我把钱马上还给你们。” 正在这时,李凯进来了。他一看气氛不对,把我按在椅子上,问老苏:“老苏,你说什么了,吓着我的老同学了?” “我这人天生嘴笨,得,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自罚一杯酒赔罪。”老苏说着倒了杯啤酒喝干了。 “李凯,今天咱们把话说清楚,你给我的十万块钱,算你借我的,明天我就还给你。想卖给我办公楼的办公家具,可以,竞标成功了我就要,其他的,咱们一概免谈。”我说完后,站起来就走。 “老宋,给我个面子,等我问清楚了你再走行不行?”李凯拦住我道。 “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不清楚你问他吧。” “老苏,你说什么混账话了,不是谈办公家具吗,怎么提起十万块钱来了?” “都怪我这张臭嘴,说着说着就说蹭了。宋处,你别当真,我这个人是大老粗,没文化,是个农民,别跟我一般见识。” “老宋,坐下,顺顺气,别窝着火走。”李凯拉着我坐下了。 “等等,咱们先把上一件事了断,再说其他的。”我从包里拿出本来,写了两张一样的借条,签上字后,推给李凯:“签字,一式两份,到什么时候我都能说清楚。” “你这是何苦来的?那十所学校给我们挣的钱有八百万了,你这点钱还不是该拿的?应该再给你点才对。”李凯不想签字。 第八十四章 “挣多少跟我无关,这笔钱也算我借的,什么时候需要还就说一声,我保证不欠账。” “那好,我签字,不过说好了,这笔钱是永远不需要还的。”李凯签了字。我撕下一张借条递给他,他当着我的面,将借条撕碎了。我留下一张,作为我的防身盾牌。 “宋处,兄弟这件事你还得费心。”老苏把桌子上的钱往我这边推了推。 “今天不谈正事,老宋,星港,怎么样?”李凯问。 “李总,别星港了,姑娘我都带来了,附近找个宾馆,让宋处爽一把,不就得了吗?”老苏说。 “你就是土包子。宋处是个有身份的人,这事没情调行吗?”李凯说。 “算了,那种地方我是不会再去了,那种事我也不可能再干,把事情谈完后我马上走,你们爱去哪里玩和我没关系。”我不能和他们走得太近,稍有闪失,我就会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换个地方,去茶艺馆怎么样?”李凯问我。 老苏如愿以偿地拿到订单,四百五十万的办公家具购置费打进了他的账户。那天晚上,我没有告诉他标的,但我答应去看他的工厂。他乐得直抽自己的嘴巴。第二天,他亲自开车接上我和副处长毕勋,去了他的工厂。别说,这小子还真有实力,李凯在选择合作伙伴时注重的就是实力,他等于是为我们把了一道关。在老苏的办公室里,挂满了各式证书。在他的销售业绩里面,有十五家政府机关订购过他的家具,每一单至少在一百万以上。 回来后,我让毕勋去购买过老苏家具的单位了解使用情况,毕勋可能看出我和老苏是熟人,他了解回来的情况对老苏的竞标极为有利。在办公家具招标会的前一天晚上,我打电话给他,告诉了他四百五十万的标的。他在电话那边发誓,即使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我对他的恩情。因为他做了充分的准备,拉来两卡车的办公家具,把招标会办成了他的办公家具展览会,低廉的价格,新颖的款式,过硬的质量,使他轻易击败了蜂拥而来的十几个对手,一举将订单拿下。 招标会上,有局领导坐镇,有公证员公证,一切看上去像真的一样,没有中标的厂商,不得不服气,因为他们提供的标书至少要比老苏的高出三十万。我的钱打过去之后,老苏送给我一张牡丹卡,是他的名字,里面有十五万块钱。 办公家具招标会后不久,李凯打电话给我,说要给我介绍一个人,务必要我见上一面。我问他是不是跟办公设备招标会有关,他说等见面再说。 李凯让我见的人是一个颇有气质的女老板,鹅蛋形的容貌,白皙的肤色,一米七左右的个头,苗条而凸凹有致的体形,使她无疑具有了一流女人的外表。她的睫毛很长,看上去有一种朦胧美。她递给我一张名片,她叫唐韵,是一家办公设备经销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 “宋处,幸会,早就听说了您的大名,政府机关里的实权派。”她主动伸出右手,和我紧紧相握,透出一种自然的亲和力。 “有什么实权,别听李凯瞎说。”我握着她的手,好像端着一道美餐,有些魂不守舍。 “唐总很能干,绰号美丽唐,在电脑一条街很有名气。”李凯介绍说。 “我干公司才三年,比李总可差远了。宋处,可要关照小妹哟。”唐韵粲然一笑,让周围开满了鲜花。 “再差也比我强。”刚才我已经注意到,她开着一辆保时捷红色跑车,车价至少在五十万以上。 “美丽需要金钱来滋养,为什么不让美丽的女人多挣一些钱呢?”李凯问,“你说呢,老宋?”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看没什么不可以。”我应付道。美丽是优势,但不等于是权势,我没必要一定要拜倒在石榴裙下。 “有宋处这句话,小妹就放心了。”唐韵笑容满面,好像我给了她什么承诺。等我落座后,她从手包里拿出一个精美的小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男士雷达表:“宋哥,初次见面,不成敬意,让小妹给你戴上吧。”她对我的称呼改变了,把彼此的关系变亲昵了。 第八十五章 “这不合适,等买卖做成了,你再送我也不迟。”我推辞道。 “这和买卖没关系,是小妹初次见面的一点心意,你要是拂了小妹的面子,小妹以后可就没脸见人了。”唐韵说着,将手表戴在了我的左腕子上,原来那块表被她摘下,放进了盒子。 “李凯,你看这不合适吧,刚认识我怎么能要人家东西呢?” “一块表不算什么,到时候你想着她点就行了。”李凯打马虎眼,“今天我做东,你们想吃什么随便点。” 这顿饭让李凯破费了三千多块钱。我被他俩频频举起的红酒灌得晕头转向,我们好像要结成生死之交。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唐韵的慰问电,她关切地问我,昨天晚上没喝坏吧,她的头到早上起来还有点晕。我已经没有醉酒的感觉了,只剩下对她的美好印象。当她提出晚上一起去听肖邦作品音乐会的建议时,我马上答应下来。杨倩率团出国了,女儿住校,那间空荡荡的大房间,我回去越晚寂寞感越少。 晚上七点钟,我赶到音乐厅时,身着一袭黑裙的唐韵已在门口亭亭玉立。昨天她穿的是红裙,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今天的一身黑裙,使她像一只美丽的黑天鹅。她本来要去单位接我,想一起吃过饭再听音乐会。我担心手中的杂事处理不完,就直接约在了音乐厅门口。 “宋哥,在这里!”她挥动着手里的票,如天鹅一般飞过来,落在我身边后,很自然地挽起我的胳膊。 “又让你破费了。”被她挽住的左胳膊开始发麻,是一种麻酥酥的快感。 “瞧你说的。我喜欢听音乐会,你能来陪我,我真的很高兴。”她的脸上的确荡漾着某种满足。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走进音乐厅了,但我对音乐还是很喜欢的。” “那咱们有共同的爱好了,宋哥,以后你得经常陪我来听音乐会。” “时间允许的话,我一定乐意奉陪。”有这般漂亮的女人陪着听音乐会,即使是个门外汉在台上演奏也是一种享受。 三位钢琴家在音乐会上出色地演绎了肖邦的作品,这位一百多年前的音乐天才用他梦幻般的音符征服了听众。唐韵显然是个性情中人,每当报幕员报出曲目后,她都向我小声介绍曲目的艺术特点、创作时间和表现的主题。我对肖邦的音乐作品了解不多,但知道他和女作家乔治?桑有过一段浪漫情怀。据说这段浪漫情怀浸润了两个人的作品,使他们成为当时各自领域里的巅峰人物。 钢琴家的演奏技巧美妙绝伦,如同把人带到了十九世纪的波兰乡村,在风光明媚的马厝维亚,和纯朴的农村姑娘一起跳热情洋溢的玛祖卡舞蹈……当明月升起时,夜色在森林中弥漫,相亲相爱的人离开篝火,只留下孤独的灵魂在田野上飘荡……一个骑士踏着月色骑马奔来,将孤独的灵魂抱进怀中,圆舞曲在梦中响起,他们在金碧辉煌的宫廷舞池旋转……天亮了,莽莽苍苍的森林中有鸟儿的歌唱和小溪的潺潺,花儿怒放,彩蝶飞舞,孤独的灵魂像个孤独的旅行者,向远方慢慢走去…… 唐韵带来几包小吃,她不停地将小吃塞进我的嘴里,吃得我口渴难奈,我要去买水,她坐在靠走道的一侧,说她去买。她出去买回两瓶矿泉水,我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半瓶。在音乐会快结束的时候,我感到浑身燥热,好像肖邦使我兴奋不已了。忽然,我的左颊一热,整个人僵住了。唐韵偷袭了我,用嘴唇贴了我的左颊。我看她的样子,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依旧在使劲鼓掌。我不能让她做了坏事之后轻易溜掉,伸出胳膊,将她揽在怀里。 接下来的事就变成了一场梦。我们出了音乐厅,上了她的红色跑车,似乎眨眼间就到了她的家。从房间的布置来看,她是个单身丽人,墙上有她的大幅艺术照,窗台上摆放着卡通玩具,沙发上放着两只长毛狗。在她充满蓝色情调的卧室里,我成了痴情王子罗密欧。她用女人的柔情把我彻底融化了,有那么一刻,我真以为自己要化成一汪水,消失在她的床上。 激情过后,她拉我来到客厅,让我躺在沙发里,为我点燃一支烟,她打开钢琴盖,弹起了《致爱丽丝》。看着她光裸的脊背和甩动的长发,听着如水般流淌的乐曲,我浑身的燥热消失了,但无法确定自己的神志是否清醒。如此漂亮、多才多艺、品位高雅的女人,莫非真的把我当成了她的白马王子?我是有妻室的人,可她连问都不问,只管把自己的魅力向男人倾泻。 我怀疑她有一种可怕的自信,自信能征服任何她想征服的男人,而我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和她只能算作刚刚认识,还谈不上了解,就把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事办完了。这是原始人交往的方式,靠本能来支配行动。但原始人之间没有交易,办完事就各走各的。现代人就不同了,唐韵之所以向我袒露她的肉体,是因为我们之间存在着一笔交易。关系已经发展到上床这一步了,新大楼的办公设备这一单只能交给她去做了,就像李凯所说的,为什么不让美丽的女人多挣一些钱呢? 第八十六章 唐韵绝非一般的美丽女人。用肉体来换取订单,是不少商界女人生存发展的必由之路,她们知道,只要下面畅通无阻,上面就会一路畅通。拿到订单之后,按照合同履行条款,双方一切ok,即使以后没有买卖做了,再见面还是朋友,绝不会因为有过那种事而彼此尴尬。唐韵的不一般是她不履行合同条款,而我又迫于无奈,任她为所欲为,让我真真切切体验了一把什么是红颜祸水。杨倩早有预言,女人用肉体来做交易,是付出最少得到最多的一种交易。 在我们第三次上床时,她忽然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宋哥,你能给我增加百分之二十的钱吗?” “合同已经签订了,二百万,不会增加一分钱了。” “品牌机都涨价了嘛,你要不增加钱,小妹可就亏死了。” “那我们就解除合同,让给别人做吧。” “那不行,我付出这么大,不可能让给别人。” “那你出个主意,看怎么解决。”我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以为她说的话里面带有撒娇的成分。 “不是我来出主意,而是有两条路让你来选。”她的语气变硬了,从床上下来,打开了电视机和录像机。 “什么两条路,你什么意思?”我感到不妙,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先看我再告诉你。”她指了指电视说。 电视上,我和唐韵正在交欢,我那可恶的嘴脸和肢体动作,看上去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唐韵的脸部被处理了,看不清她的样子。一个闷棍把我打傻了。当时我只觉得唐韵美若天仙,只顾在她身上寻找激情,哪里还想到她暗藏机关,给我布了一个陷阱。 “宋哥,这是你的第一次表演,没想到你对性药那么敏感,让我这个性冷淡的女人都疯狂了。”她把双手抱在胸前,使两只rx房像球一般鼓胀。 “你在矿泉水里放了药?”我吃惊而愤怒地问。 “你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正常?我没有那么大魅力,是迷情粉帮了我的忙。” “原来你早有预谋,现在又来要挟我?” “宋哥,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们还是朋友嘛,至少有两条路你可以选择。第一,就是涨百分之二十的价;第二呢,就是把这盘带子送给有关人士,当然要包括你的老婆了。”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想把这个妖精掐死。她把卧室的门拉开了,从外面冲进来三条大汉,把赤身裸体的她护在了身后。面对三个精壮的小伙子,我只好退回到床边,抓起衣服胡乱穿上。 “我给你两天时间考虑,时间长了我可等不起,工期不等人啊。”唐韵对我提出了最后期限。 离开唐韵后,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找李凯算账,是这小子把唐韵这个女妖精介绍给我的,他必须要为此承担责任。我打通他的手机后,他像是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全过程,我刚说了两句,他就打断了我的话,说:“老宋,这件事你去和唐韵商量,我没心思介入。” “她是你介绍的,如今她想讹诈我,你不能不管。”我对他的出逃表示愤怒。 “是你没有管住自己的下三路,事情到了这一步,只能按照她的条件去办,否则更不好收拾。” “她用迷情粉设了圈套……” “老宋,苍蝇不叮没缝的蛋,这是最简单的道理。” “你事先并没有提醒我唐韵是这种人。” “老宋,你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是个老处长,什么人自己还不能把握?” “咱们见面谈,不能让唐韵为所欲为。” “我现在走不开,正在开董事会,改天吧。” “明天,明天必须谈。” “明天一早我就出国了,实在抱歉。” “李凯,你做事也够绝的,我算领教了。”我恨恨地说。 第八十七章 李凯没有回应,他关了手机。我在大街上变成了一个疯子,心中塞满愤怒却无处发泄。他妈的,我要不想身败名裂,就要付出四十万的代价。几年来我收的各种外快加在一起也只有三十万,还有十万的缺口。这三十万让我做了许多美梦,车子,女人,出国旅游,名牌服装,都要靠这三十万来交换,现在忽然间就全没了,而且还欠下十万的外债。我要是不答应她,家庭要破裂,乌纱帽要摘掉,进不进监狱还很难说,看李凯的态度,这小子要来个落井下石也说不定。这件事还有可能是他和唐韵串通好了呢。要是花上几万块钱,托老苏找个黑社会的亡命徒,把唐韵给做掉,让她永远失去害人的机会,也是一个选择吧?这个选择妥当吗?老苏和唐韵是不是一伙儿的?要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我只有在监狱里度过下半生了。今天还在人前显贵,明天就变成阶下囚,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除非我真的疯了,否则这招棋是绝对不能走的。 第二天下午杨倩出国回来了,二十天没见,她像新婚时那样柔情万种。因为我的心一是为丢掉三十万而刀割般疼痛,二是为补不上十万块缺口而惶惶然,我在杨倩的眼里变成了一个可疑人物。她已经在床上等待多时,频频发出爱的呼唤,我还在客厅里转磨,从胸口发出的叹息止在了牙关上。 “老宋,你心里有什么事吗?”杨倩穿上睡衣,来到了客厅,打开灯问。 我心里是有事,天大的事,但却一字不能说。面对她的询问,我只好用谎话来搪塞:“没什么事,你先睡吧,我等会儿就睡。” “时差搞得我想睡也睡不着,我还等着你爱我一回呢。” 爱老婆是没问题的,关键是没有心情。老婆再可爱,也爱不来十万块。唐韵像鬼影一般在我眼前飘荡,让我无法把心思放在老婆身上。但是,老婆不远万里回到家,不给点热情,实在说不过去,再傻的人也会感觉出不对头来,何况杨倩并不傻。我抱起老婆,回到卧室,在老婆的兴奋等待中,我失去了阳刚之气。 “奇怪,你怎么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没干好事?”杨倩盯着我的眼睛问。 “我也不知道,”我心里起急,脸上却不能露出马脚,“你也看到了,我没能力干坏事。” “你呀,有贼心没贼胆,贼还不行了。先睡觉吧,过几天要是不好的话,到医院看看去,我可不希望老公在年富力强时就失去战斗力。” 我对忽然来的软弱也感到奇怪,和唐韵做的那几次,把性冷淡的唐韵都搞疯了,怎么对自己的老婆反而没有了正常反应?都是唐韵这个可恶的妖精搞的鬼,平白无故地生夺四十万,我还上哪儿去找激情去? 唐韵规定的时间到了最后时刻,我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老虎,看见人家举枪瞄准却无路可逃。一整天,我的脸阴得像个锅盖,一股无明火在我心中奔撞,我需要发泄,大骂谁一顿才好。我到新办公楼里转了转,老苏的手下正在配备办公家具。一张写字台被碰掉了一小块漆,被我抓住了,我对着两个搬运工大吼了起来。搬运工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怎么也想不通一小块漆皮会把我惹翻了。我吼完后,丢下他们,回到办公室。无明火消退了一些,但一颗心却随着秒针的旋转越发忐忑不安。 电话响了,我下意识地抓了起来。还好,是老苏打来的。他向我真诚道歉,要搬运工把那张写字台换回来。我的全部心思已转到唐韵的最后审判上,差不多把写字台这件事给忘了,对老苏的道歉我听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在他道过歉后,忽然问道:“办公设备交给唐韵做了?” “你也认识唐韵?”我吃惊地问。 “岂止是认识,很熟。” “真的很熟?”我需要确认清楚,老苏讲义气,说不定能帮我一把,不像李凯,在关键时刻跟我装孙子。办公室里就我一个人,毕勋提前走了,我可以不用避讳地多问几句。 “这么说吧,她身上的所有部位我都熟悉。有事吗?” 我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既然上过老苏的床,我不妨和他交流一番:“她是个很厉害的女人,我算领教了。” “厉害?这从何说起?” “我被她敲诈了。”我把唐韵给我指的两条路说了出来。 “他妈的,我看她想找不自在了。今天晚上我把她约出来,你也来,我做东,专门解决你的问题,你看怎么样?” “她会来吗?来了以后能解决问题吗?”我听出老苏有报答我的意思。 “你放心吧,只要你能来就行。” 老苏把时间定在晚上七点,地点在银锭桥旁边的烤肉季。我带着事先从银行取出来的三十万现金,打车去了烤肉季。老苏和唐韵已先我一步到了,从两人挂在眉梢上的笑意看,他们正聊在兴头上。唐韵见了我,像个热恋中的情人,扑进我的怀里,在我的左右脸颊上各亲了一下。我皱着眉头,把她的热情推到一边,坐在了椅子上。 酒席进行到了一半,老苏提起了我关心的话题:“唐韵,今天对你可是鸿门宴。给我老苏一个面子,别再难为宋处了,宋处是我大哥,人不错,别对他使阴招。” “苏哥,你这话说哪儿去了?宋处也是我大哥,我怎么会难为他呢?” “别废话,我就要你答应一句话,按合同走,别打歪主意。” “苏哥的意思是,让我喝西北风去?” 第八十八章 老苏冲唐韵招招手,她把脸凑了过来,说时迟,那是快,只见老苏抓起茶杯,将杯里的茶水泼在了她脸上。她惊叫了一声,想站起来,却被老苏一把抓住了胳膊。老苏又端起了茶壶,将茶壶举在了唐韵的头顶。唐韵花容失色,茶壶里的水刚续上,会让她脱掉一层皮的。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周围的食客纷纷侧目而视,胆小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餐厅经理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满脸堆笑,对老苏说:“兄弟,这里不是开玩笑的地方,换个地儿,大家都方便。” “这是我们兄妹之间的事。你要不想被砸店,就滚到一边去。”老苏对经理骂道。 “是,是,你们慢用,慢用。”经理举着双手,慢慢退去。 有那么一刻,我希望老苏手里的茶壶再倾斜一点,这样,就可以让唐韵洗个热水澡。对她这种女人来说,脸上疤痕累累,还不如去死。她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会让许多灾难跟着消失。 “两条路,按合同走,或者就退出去。” “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苏哥,放过小妹,小妹知错了。” “好,知错要改,我们走!”老苏放下茶壶,拉起唐韵。 “去哪儿?”唐韵惊恐地问。 “拿带子。” 唐韵在上她的跑车前,老苏警告她:“别耍滑头,这笔账今天不算完,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坐进了老苏的奔驰车,感谢他的拔刀相助。他盯着前面的跑车屁股,说:“我他妈的就气不忿儿这个。大家都靠本事和关系吃饭,这个小丫头片子出来坏规矩,不教训她一顿她不知道自己是谁。” 唐韵看来是真被老苏吓着了,一路老老实实,带着我们直奔她家。我担心在她家里还埋伏着那三条精壮的汉子,在下车前提醒老苏,要防止唐韵叫人来报复。老苏从座子底下摸出一根铁棍,说:“她不敢。要是叫人来我就用这个伺候他们。” 进了唐韵的房间,里面静悄悄的,我检查了一遍各个房间,果然没有埋伏。唐韵拿出三盘微型录像带,放在茶几上:“苏哥,都在这里了。” “没有复制带?”老苏问,“如果要留一手,倒霉的可不是宋处一个人。” “苏哥,我知道。我真的没弄复制带。本来也是只想吓唬吓唬宋哥,谁知道宋哥就当真了。”唐韵坐在了老苏旁边说。 “唐小姐,谢了。”我把带子拿起来,装进兜里,拉开书包,将三十万现金码放在茶几上,“我只能拿出这么多了,一共三十万,今天当着老苏的面,咱们一笔两清。” “宋处,我说你有毛病?收起来,事情已经摆平了,别寒碜唐小姐了。”老苏抓起钱,要往我包里放。 “老苏,这是两回事。你帮我,我非常感谢,唐小姐能让十万,我也非常感谢。”我挡住老苏的手说。 “唐韵,你他妈的说句话,宋处这点钱来得不容易,让人吐血,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老苏的两道剑眉耸起来了,脸上煞气渐浓。 “苏哥,我已经买你的账了,可宋哥非要给不可,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啊。”唐韵的眼光贼亮,在钱和老苏的脸上来回乱窜。 “这些钱本来就不属于我的,唐小姐如果能够收走,也算去了我一块心病。” “听到没有,苏哥,我这是帮助宋哥。” “宋处,你真是……他妈的,说你什么好呢,我真想抽自己的嘴巴!” “老苏,是我不好,是我贪心,看错了朋友。还是那句话,谢谢你,有机会我会报答你的。至于这三十万,我就只当是垃圾,扔掉算了。” “人家是肉包子打狗,你是拿钱喂了妖精。我搞不明白你,当官的是不是都有点毛病,想吃又怕烫着?活着太累,没意思。像我这样多自在,想干什么干什么。”老苏说着,猛地将唐韵的裙子从肩膀处扯开了,唐韵的一只rx房跳了出来。 “苏哥,你干吗呀?”唐韵往边上坐了坐,把裙子整理好。 “干吗?你丫挺的挣了三十万,还不让我操操你?我可不怕你录像,你最好给拍下来,好让我带回去欣赏。”老苏开始进攻了。 第八十九章 “苏哥,别着急,宋哥在这儿不方便。”唐韵躲着老苏说。 “真邪门儿了,你还知道不方便?别装丫的了,要不这三十万归我。” “钱是宋哥给我的。你要怎么办就随你了。”唐韵开始脱衣服。 “你们忙吧,我走了。”我离开了他们,走进楼外的夜色。 今晚的夜色太迷人了。我脱掉了身上的盔甲,五脏六腑、肌肉、骨骼,也全部随风而去了。我的躯壳变成了一个通体透明的影子,我不是在走,而是在飞,在流光溢彩的夜色中飞翔。我甚至想唱歌了,我的嗓音是不敢轻易亮相的,忍耐力不强的人会被我吓得四散奔逃。 当我飘到家门口的时候,影子变成了实体,我重新拥有了强壮的躯体,一个真正男子汉的躯体。杨倩本想像过去几天那样抱着失望睡去,没想到身边来了个猛汉,作为女性的肉体被激活了,她险些昏死过去。 25 夜将过去,我把胳膊支在女儿墙上,向四下里望去。远近高低的建筑物在朦胧的晨曦中凸现出来,展现出雄性的神姿。这就是我的世界。我仿佛躺在大地上,看到一把利剑正在剜割我腐烂的肌体。我不知道把腐烂去掉之后,我还能不能站起来,用残缺不全的身体继续前行。 当第一场冬雪飘然而落的时候,马、范的案子公开宣判了。我陪着葛局长参加了宣判大会。在庄严的法庭上,曾经人精一般的马锐马局长,已经落魄得像个乞丐,他为自己的贪婪将要付出十五年的自由生活。我不知道十五年后,一个年近六十岁的老人还能做什么,但我清楚,此生无论他再做什么,都不可能达到曾经有过的风光,他还会活下去,只不过像狗一样苟延残喘,他的精神从他被“双规”起,已经死亡了。对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来说,精神上的死亡就意味着一切已彻底结束。范平用他那颗黄金大脑和疯狂的贪心,换来了十三年的徒刑。从他冷漠的外表上,可以看出他对判决结果没有任何疑义,似乎站在法庭上的他已经死亡,另一个范平正在这具尸体上孕育着生命。 我为自己成功逃脱法网而暗自庆幸。唐韵的威胁警报早已解除,新办公大楼里的办公设备在数量上不少,在质量上达标,没有任何人知道那场令我心惊肉跳的风暴,即使在这寒冷的冬天,大楼里的人们照样干得热火朝天。如果跟马局长和范平商量,拿出三十万来换取自由,我想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几步之隔,两个天地,没有耻辱的自由生活,能够让生命变得格外可爱。 为了加强反腐防变教育,局党组决定以马锐和范平作为反面教材,在全局处以上干部中开展一次反腐教育活动。这次教育活动由葛局长负责,他利用这个平台,充分表现出他能说善写的特长。他不仅以马锐和范平为反面教材,还搜集了十几个局级以上腐败分子的材料,多方面、多角度地阐述他们蜕化变质的原因,为听众敲响了振聋发聩的警钟。他的慷慨激昂常常能够引起观众的强烈共鸣,激起观众对腐败分子的同仇敌忾。 开始的时候,葛局长每次外出演讲都要我来陪他。但由于我是全局杂事总管,长期脱岗,为局里的工作带来诸多不便,在黄局长的一再要求下,我把陪同任务交给了毕勋。我的心灵不用在葛局长的慷慨激昂中备受折磨了。他的演讲在我听来就是对我的警告,我的所作所为和他讲的腐败分子是一丘之貉,在本质上没有区别。 原来我还为成功甩掉三十万的重压而沾沾自喜,觉得雨过天晴,天下太平。经过葛局长的演讲教育,我明白了这是两回事。受贿罪肯定是跑不了的,和唐韵应该算作通奸,把受贿来的钱给通奸对象,根本就减轻不了受贿的罪行。我的沾沾自喜是自欺欺人,自我安慰。明白了这一点后,我再听葛局长的报告,屁股底下就像扎了针,表面上一本正经,实际是坐立不安。要是有一天我的斑斑劣迹被揭露出来,我的出路只有去死。我无法忍受自己遭受别人的批判和嘲弄。 在葛局长开始巡回演讲两个月的时候,一纸调令将他调到了市委宣传部,担任副部长。黄局长为他召开了隆重的欢送会,祝他在新的工作领域取得更大成绩。我用热烈的掌声来表达我的兴奋之情,葛局长终于淡出了我的视野,腐败问题不用整日在我耳边警钟长鸣了。 现在局级领导只剩下一正二副,黄局长当正,何局长、孙局长辅佐,有三个副局长的位子急需人来填补。我这个综合处处长的位置离副局长的位子只有一步之遥。我不知道这一步之遥有多远,却清楚自己那颗不安分的心不再那么执著。局级的位子像一块肉,我的心变成了一匹狼。这匹狼充满警觉,围着肉转来转去,眼里放出贪婪的目光,却不肯轻易扑上去。它怀疑这块肉本身就是个陷阱,扑上去的结果将是自我毁灭。 我的确无法把握自己,在处长这个位子上我就险些把自己毁掉。要是官升一级,马局长是不是我的榜样,我真不敢确定。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成为欲望的奴隶,而不是主人。我应该有明辨是非的能力,知道自己干的每一件事的前因后果,把规避风险变成一种本能。但是,当眼前出现金钱美女时,渴望占有的欲望就代替了一切,我就变成了把风险当儿戏的魔鬼。 第九十章 我怎么会是这种人呢?我的初衷是把自己的聪明才智无私奉献给人类的进步事业。这是我的行动指南,是我的人生宗旨,我应该高擎理想火炬,演绎我波澜壮阔的生命历程。想归想,事实却证明我在把握自己方面是个低能儿。既然意识到自己不行,就不要强迫自己干力所不能及的事。人到中年,改变自己的初衷,也算是识时务的俊杰。当一辈子处长并不是一件坏事,顶多在别人眼里是个窝囊废。窝囊废就窝囊废吧,能让自己走到日落西山就行。像马局长这样,看似如日中天,却被后羿一箭射下,结果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在这种灰色心态的影响下,我那当作家的欲望反而强烈起来。我有阅历,有写作水平,没有急于求成的浮躁。我把履行职务的时间限定在八小时之内,其余时间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我甚至可以像当年巴尔扎克那样,钻进巴黎的小酒馆,在酒鬼和妓女身上搜集写作素材。 这天下班后,我又独自一人跑到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瓶小二锅头,就着炸花生米和拍黄瓜,自斟自饮。这种巴尔扎克式的自在就在于可以不必眼观六路,但要耳听八方。听着食客们山南海北的神聊,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的确是一种享受。 我坐的位置靠在门口,可以使我比较方便地浏览进店食客的表情。巴尔扎克说,通过捕捉食客的表情,再看他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就可以判断出对方的身份、职业和境况。一位三十来岁的游僧进店了,他是来化缘的。一身灰色长衫,一个灰色包裹,还有一根光溜溜的打狗棒,是他的基本装束。店家显然不欢迎他,在他沿桌讨要到第二桌时,老板娘就出来轰他了。 “去去去,到别的地方要饭去。”老板娘不避男女之嫌,上去就推。 “阿弥陀佛,施主且慢,贫僧打搅皆在佛缘。”和尚将左手举在胸前,谦恭地说。 “我不信佛,请你出去,别影响我的生意。”老板娘不客气地说。 “贫僧已经一日没有进斋,腹中实在饥饿,请施主略发善心,赏与我一碗斋饭,贫僧不胜感激。”和尚并不想离去。 “嘿,邪门儿了,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给我出去。”老板娘用她的大块头使劲推和尚,和尚保持着他左手单举的姿势,竟然纹丝不动。 我猜这个和尚不是假的。在假货盛行的时代,有人居然说,除了自己的妈是真的,其他的都有可能是假的。扮成和尚要饭要钱,利用人们的善心来掠夺财物,是骗子的聪明手腕。而这个和尚只要饭不要钱,看他身上似乎也有些功夫,他要是当个打家劫舍的强盗,肯定不需要在这里低三下四。 “老板娘,我来请这位朋友吧。”我对老板娘说。 “我这里老来要饭的,也有和尚,不知是真的假的。您要发善心我不反对,来的都是客嘛,只要有人掏钱就行。”老板娘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回到了收款台。 “师父,请坐吧。”我招呼和尚道。 “阿弥陀佛,谢谢施主。”和尚将包裹和打狗棒放到一边,坐在了我的对面。 “你随便点几个爱吃的菜吧。”我把菜单递给了他。 “贫僧只要三碗白饭即可。”和尚谦恭地说。 我拿回菜单,叫过服务员,点了四个素菜,又为和尚倒了杯茶。和尚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连喝了三杯之后,他才缓解了焦渴,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从容起来。和尚身上有故事,他们是离开社会的正常生活,按照佛法生活的人。遁入空门必有原因,而这原因正是我感兴趣的创作素材。 “师父,您这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问。 “贫僧是从四川来的,奉师父的命,到山西五台山去。”他的两只眼睛很亮,用目光如炬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再仔细端详他的容貌,慈眉善目,自有仙风道骨的仪容。 “出家很早吗?” “十五年了,大学毕业后不久出的家。” “你上过大学?”我有些吃惊了。 “我的同门师兄弟中间有不少上过大学的。” “看破红尘,遁入空门,这里面肯定有不得已而为之的原因吧?” “施主,有佛缘的人才能成为我佛的忠实弟子,光大佛法是我们的惟一使命,世间的贫贱荣辱我们是不屑一顾的。”和尚并不想讲我感兴趣的故事。 第九十一章 饭菜端上来了,和尚静静地吃了起来。这时,有三辆三轮车停在了门口,车夫们下车后进了饭馆。三个车夫中,一个五十来岁,一个四十来岁,最小的一个有二十来岁。三个人坐在了我们旁边的一张桌子,叫了酒菜,把啤酒倒进大碗里,猛喝起来。一轮下来后,老车夫的右脚踩在了椅子面上,膝盖快顶在了下巴上。小车夫干脆把鞋脱了,蹲在了椅子上。中年车夫姿势不变,左手端碗,右手夹菜,招呼两边的一老一小喝第二轮。 “刘爷,我说你就应了吧,我们老哥儿几个还瞅着你呢。”老车夫把酒碗放下说。 “朱爷,大伙儿都是这么想的。不过我看这事没戏。刘爷要是想当官,现在怎么说也是个局长了。八年前刘爷就是个处长了,还会把这个芝麻大的管理委员会主任放在眼里?”小车夫说。 小车夫的话让我吃了一惊,三轮车夫里面居然有从处长位置上跳下来的人精。再看那个中年车夫,果然气宇轩昂,非左右两位能够相比的。他的个头不比他们大,相貌不比他们俊,装束不比他们好,但留心一看,就能猜出他是他们的主心骨,因为在他的身上显露着他们所没有的气质。他的神态证明他对自己的现状非常满意。 “老朱,小邓,你们不用替我操这份心,我当年辞职当三轮车夫图什么?就图一个自在省心。”中年车夫端起碗来和左右两个老少爷们儿相撞,然后喝了一口啤酒,感叹道:“千金难买这份自在省心,什么官不官的,都是过眼云烟,鸡争鹅斗的,没啥意思。像咱们这种活法,我看挺好。” “施主,施主,”和尚招呼我道,“贫僧用完斋饭了,多谢施主的招待。” “不用客气,按你们佛家讲的,这是缘分。说不定哪天我也当了和尚,咱们就是佛门兄弟了。” “我观施主面相,施主六根未净,距离佛门尚远。” “那我就做俗家和尚吧,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施主命运多舛,尚需小心谨慎为是。”和尚说完,背起包裹,向我施礼告辞。 在我想把自己变成撞钟和尚的时候,市委组织部突然任命老高、小白为副局长,剩下的一个空位被从轻工业局平调过来的副局长占据了。 宣布的时候,我除了惊愕之外,还有深深的失落感。游僧和尚说我六根未净,没错,我是没净,因为我没办法净。这唱的是哪出戏?我原以为老高提副局的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这次不仅他上来了,还带动了小白的高升。老高和小白都曾经是我的手下,他们的工作水平和能力我再清楚不过了,我敢向上帝发誓,绝对不在我之上。可他们凭什么就得到了领导的赏识,从我身后赶上来,坐在了我的头顶上,成了我的上司?如果说我的年龄偏大的话,老高比我还大,我的学历和给我学历的学校,也远非他们所能比的。为什么会这样呢?李凯、老苏、唐韵他们几个肯定没有给我使坏,否则我就不会自由出入机关大门了。原因到底何在? 我想不明白,杨倩也想不明白。她的从政经验比我丰富,也算是一位出类拔萃的职业女性。在她了解了我的愤怒缘由后,没有像以前那样给我一个我能接受的理由。她只能宽慰我道:“也许你的官运命中注定就到此为止了,老天爷觉得你当作家比当局长更合适。你不老想着为人类多做贡献吗?一部好书可能要影响几代人,甚至一个民族的发展,像《红楼梦》,多少代人都在读。一个局长和曹雪芹这样的作者相比算得了什么?别说局长了,就是当时的部长,现在有几个人知道?我敢说,知道曹雪芹的人要比知道乾隆皇帝的人多得多。” “你扯哪儿去了,这和老天爷、曹雪芹、乾隆皇帝有什么关系?和老高、小白相比,我比他们差在哪儿我不知道,但比他们强的地方我却再清楚不过了。”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自以为是,官场一大忌。” 第九十二章 “我这是自信,我自信比他们强,当着任何人的面我都敢这么说。” “我的手下也有比我强的,可还是我的手下。《三国演义》里的刘备,论智谋不如诸葛亮,论武艺不如关云长和张飞,可刘备依然在他们之上。从古至今,官场就是这样,比人强却在人之下,这也算是一条规律吧。” “我不是非要当局长不可,我只是气不忿儿。局长的位子空下来了,您倒是选拔有能力的人上来啊,像庞局、楼局、黄局这样的人,让人心服口服。要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宁肯空着也不能滥竽充数。矬子里拔将军,不按照高低顺序,把比我矮的人拔起来,我能服气吗?”当年有提拔老高意思时我就不服气,现在蓝图变成现实,我就更不服气了。 “组织部门在决定任命谁的时候,不会考虑你是否服气。你算老几,不过是个处长,你今天下去,明天就会有人代替你。千万不要以为地球离开你就不转了,这只是某些人的异想天开,人类创造了自己的社会组织结构,就会有人来占据这个结构中的所有位子。任何位子上的任何人,都可能不是最佳人选,都有被替代的可能,这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 “你别给我讲大道理,你告诉我如何在昔日手下工作吧。” “第一,把心态放平,这已经是不可逆转的现实了,就不要再胡思乱想;第二,工作该怎么干还怎么干,你的直接领导应该是一把手,和老高、小白没有直接的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但也要尊重他们。虽然没有领导需要下属尊重的规定,但这已成官场惯例,所以要按照惯例来,不要不把领导放在眼里。” “我要年轻十岁,就他妈的辞职,不受这窝囊气。” “人生永远有多种选择,但你只能选择一种,每一种选择都有风险,并不是你现在的选择不理想,你有可能做的其他选择就好。” 像我这逼近五十岁的人还有其他选择吗?没有了,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了。老高和小白比我想象的会做人,他们对我有点超规格的尊重,似乎我仍然是他们的处长,见面永远是称呼我“宋处”,和过去一样,不像别的局长那样叫我“老宋”。人敬一尺,咱敬一丈,原先我以为难处的关系,在风平浪静中进入了良性运转。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中,全局干部迎来了人事制度改革的急风暴雨。 26 东方现出了鱼肚白,一夜的暴风骤雨将清晨的天空变得碧蓝如洗,略带湿润的空气浸入心脾后,把身上的污浊荡涤一空。被雨水洗过的树木,抖动着满身的翠绿,迎接灿烂的阳光。红日东升,带着不可阻挡的能量,用万道霞光瞬间将大地拥入自己的怀中。成群的鸟儿在树梢间欢呼雀跃,谁家的一群鸽子已在晨光中飞翔。 “我需要死吗?”在这美妙的清晨,我对自己昨天下午做出的决定产生了怀疑。作为一个生命的个体,消失了就意味着永远消失,一切的一切都全部结束了,再也不可能欣赏清晨的美景,再也没有机会享受——的确是享受——人间的喜怒哀乐了。我的死比我的活更没有意义,那一道优美的弧线所造成的震撼只是我的幻想,它的重量不会比肥皂泡重多少。 对人的价值从来就有自我评价和社会评价这两种评价,它们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是不一致的,在自己都很难准确评价自己的时候,社会评价的准确程度就更令人怀疑了。如果因为社会评价降低了,就把自我评价连同生命载体全部毁掉,那么社会的总人口就会大幅度减少,地球将会爆发人口饥荒。这是傻瓜干的蠢事,我如果一定要当傻瓜的话,就迈过女儿墙,用身体去划那道优美的弧线。 我不是傻瓜,我为什么要当傻瓜呢?东方不亮西方亮,柳暗花明又一村,条条大路通罗马,人生永远有选择的机会,只要生命不息,选择就不该停止。在你不想结束生命的时候,上帝也没辙。我做不了曹雪芹,当他的徒弟还不行吗?以前有工作上的压力,无法静下心来搞文学创作,去酒馆还得利用业余时间。这次精简,要是能够内部退休,我的时间和精力都可以用在文学创作上了,一个新的自我说不定很快就会打造出来,让社会从另一个角度来评价我。当我成为社会名人之后,有谁还在乎我是不是被精简的人呢? 第九十三章 我现在需要看医生,一夜风雨使我的身体出现了不适的反应,对着初升的太阳,我不停地打喷嚏,像是在对它进行奇特的问候。这轮太阳是我的,它向我缓缓走来,我已经感觉到它的温暖。温暖的太阳是地球的生命之父,如同再造大地的绿色一样,我的生命之树也在阳光下变绿了,在绿叶上抖动的金色阳光,也在我的手上跳动了。我身上的腐烂部分已经被剜掉了,死而复生的我,面对金光闪烁的太阳,虔诚地跪拜。鸽子的哨音划过耳际,轻柔的晨风吹散我的泪花,我向太阳起誓,在我重新泛绿的生命之树上,一定会结出丰硕的果实。 我离开楼顶,迈着轻松的脚步走过寂静的楼道,回到办公室。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打扫过办公室了,我和毕勋的小间办公室常年归毕勋打扫,外间的大办公室,由大家轮流打扫。劳动不仅光荣,而且幸福,当我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把自己搞得汗流浃背的时候,面对整洁的办公环境,我竟然笑了,独自一人,开怀大笑,只要付出就有回报,办公室的环境变化就是个明证。 我沏上一杯茶,给杨倩打了个电话。她在电话那边暴跳如雷,说我不开手机,也不给她打个电话,以为出了什么事。我告诉她是出了一点事,我被精简了。她大吃一惊,没想到我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她让我一定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肯定还能找到发挥作用的地方。我坦然地告诉她,我已经没有什么负担了,因为我的生命之树在昨夜死亡之后今晨又泛绿了。她听不懂我的话,要我千万别做傻事,她和孩子都需要我。我笑她想歪了,我怎么会做傻事呢?只不过转变价值观而已,天地依然很辽阔。她听到我在电话里咳嗽,要马上过来陪我去医院。我说我肯定会去医院的,因为我是个病人。她反复叮嘱我,把手头的事处理完了就回家,今天哪里也不许去。女人心眼儿小,容易往窄了想,为了不让她担心,我只好答应她,本来我是想去小酒馆的。 放下电话后,我把手头的工作捋了一遍,想等毕勋一上班就交给他。在我刚捋完之后,手机突然响了。屏幕显示是个陌生的电话。在这早上七点半的时候,有谁会给我打电话呢?我打开手机,里面竟传来了崔主任的声音。我们有十年没有联系了,猛然听到他的声音,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小宋吧,知道我是谁吗?”电话里的声音苍老,但不完全陌生。 “您是……让我想一想,肯定是我的熟人吗?” “不仅是熟人,还是同事,想起来了?” “听着像我的一个老领导,姓崔,是崔主任,崔总吗?” “你小子还行,说明你还没有把我全忘了。” “崔总怎么想起我来了,而且在这个时候?” “昨天晚上我就找你,你的手机一直不开。你们的人员精简方案宣布了吗?” “昨天下午宣布的,我被精简了。” “好,这就对了。” “崔总,您不会一大早就来嘲笑我吧?”我对他的反应有些不满,他不同情也就算了,还说上了风凉话,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过节,他犯不上刚起床就拿我开涮。 “嘲笑?我怎么会嘲笑你呢?小宋,我一直认为你是个人才,所以我才推荐你到我这里来当副总。任命书应该在今天就下到你们局了。” “您说什么,我不明白您的话。”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以为他在和我开玩笑。 “这个变化太突然了吧?我要给自己找接班人,信得过的接班人,明白了吗?”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上了。 崔总的话我听明白了,但意思不明白。当他的副总,他的接班人,这可能吗?在如此关键时刻,他出来拉兄弟一把,莫非他是我的贵人?看来还是老领导好,我的个人前途一直挂在他的心上。他传递的消息不会假,谁当他的副手有可能要征求他的意见。副总就是副局级待遇,我梦寐以求的副局级难道真的来了?在官场上我已经打拼得伤痕累累了,一夜的暴风雨筑就了我新的人生价值观,面对副局级的诱惑,我该如何取舍? 第九十四章 同事们上班来了,他们对整洁的办公室颇为好奇,就连毕勋进屋后都没马上坐下,他从里屋到外屋转了一圈后,才犹犹豫豫地对我说:“老宋,你这是……干吗要这样?” “怎么样?不就是打扫了一下房间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担心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没出什么问题吧?” “你看我像吗?劳动光荣,劳动不仅锻炼身体,而且有一种成就感。有机会我愿意天天打扫房间。”我故意打趣地说,同时伸了伸酸懒的肢体。 “不,我们不会让你打扫房间的,局里也不会同意的。我估计你们会有一个很好的安排,不会让你们当清洁工的,最次也是看个大门什么的。” “清洁工怎么了?我认识的一个处长还当了蹬三轮的板儿爷呢。” “老宋,你可不能这么想,你完全可以干出一番事业的,不能干那些没出息的事。” “那你觉得什么有出息呢?当个副局级的老总有没有出息?” “那当然了,名利双收嘛。不过,我劝你不要多想了,要是能提前退休,回家养老也不是件坏事。” “毕处,我可刚五十岁啊,应该是正干事的时候。” “所以说,回到家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肯定能干出一番事业的。” “不回家一样能干出一番事业的。”在这一瞬间,我决定接受组织的新安排,不能让我的手下把我看扁了。 我们正说着,局人事处的高处长进来了。他通知我去会议室,市委组织部的领导找我谈话。我把整理好的工作情况放在毕勋面前,说:“你先看看,有不清楚的地方要赶紧请示,否则就来不及了,我到了新的工作岗位上,可就不管这些陈年老账了。” “老宋,宋处,您要去哪儿?”毕勋站起来追问。 “听组织安排,目前我也不知道。”我把他又按在了椅子上。他不能和我平起平坐,我们不在一个档次上。 “中午全处聚餐,为您送行,怎么样?”他的热情如一江春水暴涨了。 “再说吧,和你这样的人一起吃饭,我会搞出心脏病的。” 离开综合处的办公室,我向会议室走去。我昔日的手下都拥在了办公室门口,看着他们的老领导迈着豪迈的步伐渐渐走远。我感到眼前眼花缭乱,那是我的手下们用各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所编织出来的灿烂星空。 后记 创作《诱惑》这部长篇小说,缘于本人对人生的感悟。在人生旅途中,无时无刻不充满着诱惑,能否战胜诱惑,能否成为诱惑的主人而不是奴隶,对一个人无论是生活还是事业来说,都是置关重要的。 古人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今年正好五十岁,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然而,我忽然对自己所走过的人生历程产生了怀疑,无数个假如从历史尘埃中弹射出来,织成天罗地网,缠绕住我那颗依然鲜活搏动的心。比如,某年某月,假如我抓住了什么机会,我现在会怎么样?某年某月,假如我没做出那个决定,我的命运又会如何?特别是当年某某人和我面临着同样机遇,作出的却是不同的选择,而今日如何辉煌,如何惬意,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我把我的这种人生感悟告诉朋友们,朋友们不分高低贵贱,贫富差异,得意失意,却颇有同感,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认为,自己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被错误的东西所诱惑,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导致了今天错误的人生状态。几乎每个人都会列出若干个假如,如果这些假如成为现实,他的人生轨迹又会如何如何。这些假如多半和人生价值体现、财富多寡、权位高低、幸福指数联系在一起,或多或少地验证着某位哲人所说的话,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很清楚,人生是单程线,从窗外掠过的风景不可能重现。面对诱惑,人生有选择,但没有假如。选择是艰难的,也是痛苦的,古人早有忠告,一失足成千古恨,这是告诉后人选择的结果;选择有时是有意的,有时也是无意的,所谓有心栽花花不活,无意插柳柳成荫;选择有时是自主的,有时也是无奈的,自主者咬定青山不放松,间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豪气,无奈者随大流,或云淡风清,或心灰意冷。无论什么样的选择,付出的都是生命的时光,如燃烧的蜡烛,每时每刻在缩短着并不长的生命距离。 对人来说,最宝贵的是生命,最该珍惜的是时光。宇宙无限,人类无限,但属于自己的时光不过百年左右。在倡导以人为本的当今时代,审视个体生命价值,我以为至少应当建立两套体系。一套是作为社会人的价值体系,你的追求,你的付出,你的理想,都应该以你为社会的和谐发展所做贡献作为衡量标准,你纵有改天换地的梦想甚至实力,也要按社会和谐发展的内在要求付出你的努力。作为社会的一员,你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因为你不过是数亿分之一;一套是作为生命个体的价值体系,在法律和公德许可范围之内,你尽可张扬个性,挥洒才智,圆你心中的梦,享受你的欢乐与幸福,成功与失败,甚至痛苦与孤独。作为生命个体,你的享受是百分之百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不需要任何人来与你分享。在两套生命价值体系中,任何的追求都是值得赞美的,因为生命个体的追求,整个人类社会才会演绎出大自然般的壮阔和美丽。 然而,正如这部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许多有才华的人,在官本位的诱惑下,只为自己建立了单一的人生价值体系,人活着只为当官,似乎当官是人生惟一价值,一旦失去则如灭顶之灾。在官员岗位上,形成了唯唯诺诺、胆小怕事、保守唯上、简单机械的人格特征,欲个性张扬、探索创新、求真务实,则要吞吃升迁无望的苦果。对官位的顶礼膜拜,不能不说是知识分子的一种悲哀,而这种悲哀还在如火如荼地蔓延。 本人由于所受教育使然,对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情有独钟。已经出版的长篇小说《血祭太阳神》、《北京隔离区》,和即将出版的《女子戏班》,已经投拍的影视剧《女子戏班》、《非常真情》、《大众古玩店》,和尚未投拍的《楼兰传说》、《大漠追杀令》、《大汉公主》,都是奉行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本书所描述的社会部分精英分子的奋斗历程,虽是虚构,却是他们的真实写照。本人无意也无力改变他们的价值体系,只想为读者拉开一道神秘帷幕,是否喜欢观看,就请读者自己选择了。 胡绍祥 2006年7月24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