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土万里》 第一章 开元年间 巴掌般大小的雪片在呜咽呼啸的凛冽朔风中打着旋儿,铺天盖地落将下来。 万籁俱寂的无垠荒野里,除了满目的风雪,再也看不到什么活物,突然间,大地轻微地颤动起来,俄而滚滚如雷的马蹄声撕裂了这笼罩天地的严寒死寂。 身着漆黑铁甲的骑士们策马疾驰,头盔上红色的雉羽宛如燃烧的火焰在苍白的大雪中跃动。 “抓活的!” 宛若洪钟的吼声响起,二十余骑牙兵策马前冲,呈月牙状的弧线散开来,前方则是惊惶奔逃的矫健雪豹。 一追一逃间,前方猛地有陡峭山壁出现,奔逃的雪豹窜得更急,可是这时已然逼近的数骑牙兵在马上甩出了携带的渔网。 大网兜头,跃在半空的雪豹仿若无骨般左折右转,接连躲过两张后终是被剩下那张大网缠住跌落雪中,连声嘶吼间拼命翻滚挣扎,爪牙挠得雪尘飞扬,叫四周围过来的牙兵们哄笑不已。 “这大猫倒是能跑!” 几个牙兵下马,笑嘻嘻地朝那网子里弓腰呲牙的雪豹走去,镇守使向来大方,活捉这大猫回城里去,他们接下来三个月的酒钱都不用愁了。 雪豹固然凶悍,可是四肢被渔网死死地缠住,越是挣扎,反倒是网的越紧,初时还呲牙咧嘴低吼不已,可是挨了几下刀鞘,便仿佛认命似的哀鸣起来。 “这还有匹马!” 牙兵们捉了雪豹后,兀地发觉这大猫先前撒泼打滚的地方,竟是被扒拉出大半具马儿的尸体出来。 有个牙兵上前扒开马尸上的积雪,发现那马鞍下的皮带竟是被割断的,不过他没有在乎,只是拿起那马鞍,看着那铜镶边上雕饰的精美纹路啧啧道,“真是好东西……” 这牙兵方自感慨,话还没说完,却猛地脸色都变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小腿好似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似的,而这时他边上有同伴惊呼道,“马腹里有人!” “救人!” 听到队正的低喝,好几个牙兵纷纷跳下马,上前将马腹里那伸出的手掌主人给挖了出来。 被挖出来的人全身血淋淋的,鼻息还有股热气,先前拿了马鞍的牙兵方自放下心来,这安西之地,神神叨叨的鬼怪传说不少,他可不想沾染上什么邪祟。 牙兵里有人擦干净那挖出来的人脸上血迹后,边上几人皆不由愣住,那是张白净英挺的年轻面孔,“不曾想是位俊俏的郎君,也不知是哪家贵胄子弟?” “什么贵胄子弟会来咱这荒僻地方?” 牙兵们议论起来,这儿可是安西大都护府治下的于阗都督府,距离瓜州尚有近三千里之遥,哪家贵胄子弟失心疯了才会来这苦地方吃沙子。 只不过从马尸边上搜刮出来的横刀长矛,俱是装具华美的利器,还有那鎏金嵌银的明光甲,都叫牙兵们眼馋不已。 “把这位郎君带上,咱们去赞摩寺。” 看着那柄青色鲛皮的华美横刀,牙兵里发话的队正觉得这在这荒野里救下的年轻郎君怕是来历不凡。 好几个牙兵扯下身上披风将人仔细裹上后放在马背,朝着前方顶风冒雪上了山。 被横放在马背上的沈光是被颠醒的,漫天的雪花打在脸上,让他头脑为之清醒,可是酸疼的身体却虚弱至极,他能依稀看清楚四周那些牙兵的身影,也能听到他们谈话,可是却发现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默默观察四周,沈光发现全是白茫茫的一片,驮着他的马匹似乎是在上山,想起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他只觉得匪夷所思。 沈光是个古战和兵击爱好者,从大学时就参加武馆训练,等到工作后,他几乎把所有的收入都用在了置办甲胄和兵械上面,这回他本是参加圈内大佬办的的兵击比赛,在和田市郊区的赛马场上和来自国外的同好打马战。 谁料到天有不测风云,突如其来的大风沙后,沈光再睁开眼时,炎夏五月已是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他牵着马在荒野里独行,最后战马滑落大坑摔死,而他也被冻得去了半条命,只能学着电影《荒野猎人》里那般,藏身马腹取暖活命。 天空里风雪渐歇,队伍也停了下来,沈光努力看去,只见前方似是座寺庙,这时候牙兵们纷纷下马,沈光连忙闭上眼睛,这些人虽救了他,可是语言不通,再加上他心头有疑惑,唯有先装作昏迷不醒。 牙兵里有人敲响寺院大门,这座赞摩寺,离西城五十里,是于阗王室供奉辟支佛的大庙,寺里的主持方丈来自长安青龙寺,是位修持密宗的大师,佛法高深,慈悲为怀。 很快,寺门打开,看到来的是镇守使身边的牙兵,开门的小沙弥见怪不怪,领着一群披甲挎刀的军汉们进了寺院,另外还喊了师兄们过来帮忙牵马。 “法能大师呢,咱们路上救了位郎君,还得大师帮忙瞧下。” 队正朝小沙弥道,这赞摩寺里,也只有方丈法能大师懂得歧黄之术,他们救下的那位郎君只剩下半口气,要是回西城,指不定就死半道上了。 小沙弥闻言转身就跑,不多时赞摩寺的主持法能大师便匆匆而至,这时牙兵们已将人抬进了平时镇守来赞摩寺礼佛时下榻的精舍。 解开层层披风,看到浑身上下血迹尚未完全干涸的身躯,法能大师念了声佛号,看向边上的队正,然后牙兵里有机灵的连忙说起他们捡到这位郎君的经历。 “阿弥陀佛,这位郎君福泽深厚,命不该绝。” 法能大师闻言不由感叹,然后搭上沈光手腕,仔细地诊过脉,起身又在沈光身上摸了圈,发现虽有多处淤伤,但没有伤到筋骨,才朝牙兵们道,“脉像无虞,只是需得卧床静养。” “诸位且先休息,这位郎君,老衲会好生照顾。” “多谢大师。” 队正领着牙兵们告退,等雪停了,他们在寺中修整番后,还得带着那头雪豹回西城复命,以后有的是机会来看这位郎君。 傍晚时分,两个小沙弥端着烧开的热水调温后,将沈光身上干涸的血渍擦了个干干净净,法能大师才为沈光身上淤伤的地方上药,接着让小沙弥为沈光换上寺里生得最长大的僧人穿的中衣,方回了禅房休息。 精舍里,只有一盏油灯如豆,散发着昏黄的光芒,随着离开的小沙弥合上房门,沈光睁开眼睛,房里有股淡淡的檀香气味,他看向四周,没有桌椅,只有几只蒲团和极矮的案几。 胸口上压着的被子又厚又沉,被面是粗糙的麻布,沈光用力摸了把,只觉得里面硬得扎手,那种触感绝对不是棉花,倒像是稻草。 墙壁上挂了几幅字画,离沈光最近的那副,他勉强能看到落款的字迹,但灯光太暗,只分辨出最末那几个字。 “开元二十三年……” 口中低喃自语,沈光想到白日里自己听不懂那些牙兵言语,忽地恍然大悟,他也许真的梦回千年,照画上所题,眼下应是盛唐开元二十三年以后,而唐时的语言发音是中古汉语,和后世大相径庭,难怪他听不懂。 恍惚间沈光想起父母,不由悲从中来,不知道自己失踪后,父母要承受如何的哀痛,但愿弟弟能好生侍奉二老,胡思乱想间,越发疲惫的沈光再也撑不住,很快便昏沉沉的睡去。 第二章 练刀学语 翌日,天明时分,大雪已经停歇,黎明前牙兵们来精舍瞧了回沈光,当看到这位洗干净脸庞的年轻郎君,面色温润如玉,剑眉星目,仪表堂堂,就连那位队正也不再怀疑这位郎君是世家大族子弟出身。 “大师,这位郎君便拜托你了!” 队正领着牙兵们告辞时,带走了从沈光甲胄里找到的那块骁骑尉令牌,他们耽搁两日,回城后在镇守使那儿需得有个交代。 牙兵们带回的其余东西被僧人们拾掇干净后放进精舍,等到众人离去,沈光才睁开眼。 这个时代对他而言是陌生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要如何生存下去,唯一让他安心的是身在寺庙,也许他可以在这庙里出家当个和尚,先把语言学了再说。 冬日暖阳,从窗格里五颜六色的玻璃窗内照进来时,光是五彩斑斓的。 当精舍的大门被推拉开,沈光的眼睛眯了眯,连日水米未进,他早已饿极,骤然间闻到股淡淡的粥香味,他再也忍不住。 看到床榻上那位年轻郎君醒过来,端粥的小沙弥不由欢喜起来,“这位郎君,你醒了,这可当真是好极了,定是佛主听到我等诚心诵经……” 沈光没想到来的小和尚是个话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是他又偏偏听不懂在说什么,最后只能直勾勾地盯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米粥。 “啊,郎君定是饿了,小僧这就喂郎君喝粥。” 小沙弥被沈光死死盯着,终于明白过来,连忙放下粥碗,扶着沈光起来,小心翼翼地喂他起粥来。 一大碗熬得稀烂的小米粥,很快就见了底,沈光只觉得肚子里暖洋洋的,疲惫的身躯里也生出些力气来,小沙弥仍旧喋喋不休地说着话,“郎君,你是哪里人,王队正说你是贵人……” 沈光终于体会到猴子要拿肠子勒死唐三藏时的心情,可现在语言不通,他除了保持脸颊肌肉做括弧状还能怎么办! 小沙弥眼里,这位醒来的年轻郎君,从始至终都微笑倾听自己说话,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意思,这让他很是感动,平时在寺庙里除了修行,师兄们都不大爱搭理他,这还是头回有人能听他说那么多的话。 “多闻,莫要叨唠郎君休息,还不去好生修行!” 突然间,精舍外传来了小沙弥熟悉的声音,他连忙端起粥碗羹匙,应声道,“是,方丈。” “郎君身体虚弱,还需要静养两日,方能下地走动。” 法能为沈光再次诊脉后开口说道,然后看着这位苏醒过来后眼神清明的年轻郎君,眉头微皱。 这时候,沈光抬起手,指着自己的喉咙,接着张口,却只是发出了啊啊的声音。 “郎君不能说话?” 看着面前老和尚的疑惑神情,沈光略微思索下,便点点头,接着他想到再也见不到父母,脸上悲戚自然流露,叫法能也为之黯然,心道这位郎君不知遇到了什么伤心事,竟这般凄楚! “阿弥陀佛,老衲虽不知郎君有何伤心事,但郎君既活下来,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郎君万不可自弃。” 看到沈光眼里似有厌世之意,法能口诵佛号,又嘱咐沈光好生静养休息后,方自离开精舍。 接连两日,沈光都在卧床休养,到第二日时,那唤做多闻的小沙弥除了米粥外,还给他送了些酱菜腌萝卜,总算不再是寡淡无味。 第三日,沈光已能下地走动,精舍的小院内,能听到外面传来的诵经声,他驻足聆听时每每一副聚精会神,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法能眼里,牙兵们救下的这位沈郎君许是经历过生死,故而有些明悟,他几次往精舍去,都见这位沈郎君听诵经时,神情间似有所得。 “某欲抄写经书礼佛,还请方丈成全!” 沈光在案几上蘸了清水写字,他如今已经知道面前的老和尚便是这寺庙里的方丈,不过老和尚很忙,鲜少有空来见他,平时都是那个叫多闻的小沙弥给他送吃食饮水,清理恭桶。 “那就有劳郎君了。” 法能微笑点头,赞摩寺是于阗国王室供奉的寺庙,可是庙里能书会写的僧人只有寥寥几个,还都是他从长安带来的弟子,眼下能多一人抄写佛经自是好事。 让多闻取来笔墨纸砚,法能考虑到沈光病体初愈,只让他抄写三百字不到的《心经》。 将檀香点上,又用清水净手后,沈光才取了毛笔蘸墨,开始在纸上默写起心经来,他过去在学校时是音乐老师,但偶尔也兼任美术班的课程,国画和书法都有所涉猎,至于这抄写佛经的流程仪轨则是学校搞国学活动时,和学生们在某座香火极旺的寺庙里学的。 在法能眼里,这位沈郎君果真是世家大族子弟出身,抄写佛经时那种优雅出尘的姿态叫人很是舒服。 沈光抄写经书时聚精会神,全篇《心经》都是默写而成,中间没有停顿半分,一气呵成,看得边上的法能点头不已,在他看来这位沈郎君在家时也必定是位礼佛甚勤的居士,不然何以熟稔至此。 法能满意地离开了,《心经》乃是玄奘大师东归后所译,其言辞“信达雅”兼备,是诸佛经里最能体现佛法微言大义的,而在安西诸国王室和达官贵人里,这《心经》极为风靡,过去只几个弟子抄写大部经书,很难兼顾《心经》,如今终于有人能补上这空缺,实在是再好不过。 多闻被留在沈光身边侍奉,沈光默写完心经后,就叫多闻诵经给他听,一个字一个字地去抠发音,法能留给沈光的除了《心经》外,也有另外几本佛经,沈光闲暇时也不时翻阅,同时听多闻诵念。 到第七日时,沈光身上的淤伤好了大半,除了抄写《心经》和听多闻诵经外,每日上午,他还在精舍外的院落里练习刀枪,刀法是后世复原的辛酉刀法套路,枪法则只练习中线刺杀的技术。 每当沈光练武时,多闻便会极为羡慕地在边上观看,他是于阗王室里的分支子弟,虽然也姓尉迟,可却是因为家贫才被送进赞摩寺,内心里很是向往大唐的安西军,想成为大唐的武士。 多闻看不懂沈光练得是什么招式,像那中线刺击来来回回就那几下,叫他看得最是烦闷,而沈光手持横刀,演练辛酉刀法时进退如风,刀光翻卷时,他则会拍手叫好。 又半个月后,沈光把这时代的大唐官话发音学了个大概,《心经》也抄了五百遍,在多闻将那些抄写完《心经》送去法能那儿回来后,他朝多闻道,“我教你识字。” “沈郎君,你……你会说话了!” 多闻看着张口说话的沈光,整个人都傻了,他一度以为这位沈郎君是个哑巴,方丈也说沈郎君遭逢大变以致失声,也许这辈子都不能说话。 “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 虽然沈光的口音听上去有些生涩,可是多闻无暇顾及,连忙答应道。 接下来几日,沈光让多闻去法能那儿换了另外几部他会念诵的佛经,开始正式教多闻识字,不过仍旧和往常一样,都是让多闻先念诵佛经,他连蒙带猜地对照佛经上的文字,再给多闻讲解其中意思,悄无声息地将两千多个常用字发音给学了个七七八八。 第三章 身份要紧 沈光在赞摩寺中住下后,那些救下他的牙兵们没有再回来过,直到沈光熟悉了大唐语言后,某日他趁着法能来检查多闻的功课时,趁机询问起来。 “大师,不知当日救下某的那几位军士是何人,救命之恩,某当竭诚以报。” 和多闻相处久了,沈光已经知道如今是天宝五载,在位的圣人是开元神武皇帝,而他所在的地方则是于阗国都城五十里外的赞摩寺。 “怎地多闻没和郎君说嘛?” 法能知道沈光除了教多闻识字和佛经道理外,也教多闻舞刀弄枪,两人间倒像是僮仆和主人的关系。 沈光尴尬地笑了笑,他确实问过多闻,只不过多闻只知道那些牙兵乃是高镇守手下,至于那位高镇守的名讳却不知晓,他只能找法能这位方丈询问了。 “那些都是高镇守使的牙兵。” “不知这位高镇守使是……” “这位高镇守使名唤高仙芝,乃是名将之后。” 法能的话让沈光愣住了,他虽是教音乐和美术的,可爱好古战兵击,高仙芝这位大唐名将的赫赫战功,他还是清楚的,只是没想到日后的安西大都护如今只是于阗镇守使。 看着听闻高仙芝名号后有些恍惚的沈光,法能没有追问什么,这段时日他看得出来这位沈郎君心事很重,而且藏着秘密,只不过他是出家人,早就过了好奇的年纪,所以始终不闻不问。 “沈郎君,你认识那位高镇守么?” 多闻的问话让沈光回过了神,然后他笑起来,“不认识,只不过曾听人说过,这是位很厉害的将军。” 日子平淡地继续着,赞摩寺的生活平静淡泊,沈光在能逐渐掌握会话后,也在思考着他要如何在这个时代生存,如果他只是想着苟活于世,那他大可在这赞摩寺住上一辈子,法能甚至会很乐意收他做徒弟。 可是这是他想要的么,平时顶着旁人异样的目光,甚至被当成大龄中二在公园练枪,千里迢迢去异地参加兵击大赛结果身穿大唐,难道就是为了来出家当和尚? 多闻看着身边的沈光,忽然觉得这位郎君变得有些可怕,他的眼神里好像有无形的火焰在燃烧,可是却又叫他向往。 “多闻,你想一辈子当个和尚么?” 沈光忽然看向身边只有十四岁的多闻,他看得出来这个小和尚并不喜欢在寺庙里的生活,只有当自己教他练刀,允许他握锋利的横刀时,脸上才会露出真正的愉悦神色。 多闻没有回答,他本想冲口而出的答案在沈光凛然的目光下烟消云散,最后喃喃道,“沈郎君,我不想当和尚,我想当兵,去打吐蕃人。” 沈光看着有些哽咽的多闻,想到了寺里其他僧人告诉他的故事,多闻姓尉迟,祖上曾是于阗王室的子弟,但到了多闻父辈时,家道早已中落,到最后他这个幼子被送到这赞摩寺出家礼佛,以减轻家里的负担。 尽管五岁就入了寺庙,但每年多闻的两个哥哥都会来看他好几次,给他带上家里阿娘做的点心,可三年前多闻的两个哥哥再也没来过,因为吐蕃人下了山,多闻的家没了。 多闻曾经想要逃出赞摩寺,去西城参军,可是他这个年纪走不到山脚下,就要叫豹子叼了去,被寺庙里的师兄们捉回来几趟后,他好似被方丈开导放下了仇恨,可心里却始终不曾真正放下过。 “那就不当和尚了,你好好练刀,总有一日,我带着你去打吐蕃人。” 沈光按着多闻的肩膀,鼓道,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可是他看得出多闻想要学武的意愿有多么强烈,积压的愤怒有多深,佛法也化解不了他心中的仇恨。 “我信你,沈郎君。” 多闻强自忍住有些发酸的鼻子,朝沈光道,方丈劝他要放下,可是他怎么也忘不了当时回到家中看到的惨状,他的阿耶阿娘和两个哥哥都死了,他们就那样倒在血泊里,再也不会起来应他的话。 接下来的日子,沈光依然在努力地抄写佛经,同时画起佛像图,想要离开赞摩寺生存,金钱必不可少,在这西域诸国,手抄的佛经还有佛像图是他目前想到唯一能用来谋生的手段。 闲暇之余,沈光除了教导多闻练武,想得更多的便是自己的身份问题,他检查过自己的东西,那些牙兵们除了拿走了那枚做旧的骁骑尉令牌以外,便再没有动过其他东西。 骁骑尉是大唐的四转勋官,没有实职,就是个荣誉头衔,而这块令牌还是沈光特意定制的,可如今这块令牌被那些牙兵拿去,过了那么久都没消息,这让沈光难免有些忐忑。 骁骑尉的令牌,只有武将才穿戴得起的鎏金明光甲,和堪称这个时代神兵利器的横刀长矛,沈光每天都在想着要给自己编出个合理的身份和来历,不然莫说去投奔安西军,只怕高仙芝那儿就过不了关。 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世家子弟,在这于阗都督府的地面上,身为于阗镇守使的高仙芝肯定会过问,可是直到如今都没有半点动静,这不由得沈光不去多想。 思来想去,沈光决定要是被询问家世,就咬死自己出自江南吴兴沈氏,毕竟江南此时在大唐才刚刚开发没多久,对于这安西之地更是相距几万里,这一来一回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而这足够他想法子站稳脚跟了。 接下来,沈光开始厚着脸皮和法能攀谈,这位来自长安青龙寺的大师见多识广,而他缺的恰恰就是有关大唐的各种常识和见闻。 一连好几日,沈光都借着请教佛法之名和法能谈天说地,然后又总是说着说着歪到了其他地方,也亏得他过去读书时看得书够杂够多,有关后世禅宗和修佛的书看过几本,也能和法能谈的有来有回。 这样的日子过了数日,法能看出沈光志不在佛法,难免失落,在他看来沈光悟性极高,不然也说不出,“千江有水千江月。”这等偈语并能阐释其义。 “月如佛性,千江则如众生,江不分大小,有水即有月;人不分高低,有人便有佛性。佛性在人心,无所不在;就如月照江水,无所不映。” 想到昨日这位沈郎君与自己的对话,法能又见他兴致勃勃地在精舍院落里教多闻练刀,忍不住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沈郎深具佛性,但万事不可强求,倒是我着相了!” 刚练完刀的多闻看到法能时,不由有些羞愧,他在赞摩寺长大,这十年里法能常常教导于他,本来再过几年等他再大些,还能拜入法能座下,成为弟子,可如今他虽然依旧每日诵经,可是那佛理却早已不在心间。 “痴儿啊痴儿,你尘缘未了,改日便还俗跟着沈郎君吧!” 法能知道自己固然能强留多闻留在寺庙里,可正如沈郎君所言,多闻心里有魔障,强留他在寺庙里修行,只会佛法越精,心魔越强,总有一日会酿成大祸,倒不如让多闻经历红尘,斩却心魔,说不定日后还能再回寺庙,虔诚礼佛。 听闻法能言语,多闻不由大惊失色,他虽然下定决心不再做和尚,可是真到这一天时,他心里又空荡荡的。 “沈郎君,这孩子以后便麻烦你多照看了。” “大师放心。” 沈光朝法能诚声道,一旁的多闻不言不语地跪在地上给法能磕起了头。 第四章 以貌取人 法能到底没有能扶起多闻,只能由着他磕头,直到额头见了血。 他也终于知道,多闻心里的仇恨到底有多深,他的佛法化解不了,或许只有沈郎君才行。 赞摩寺里,多闻还了俗,沈光也按部就班地执行着自己的计划,他抄写的《心经》就当是吃住在赞摩寺的报酬,可是他这些时日画的几张佛像图,却是和法能开口请他帮忙换些钱财。 沈光不是专业的画师,可是能够在学校里兼任美术老师,画功还是有的,更何况在这个绘画重神意的时代,他的工笔佛像图惟妙惟肖,落在大家眼里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在普通人眼里便很稀奇了。 “这辟支佛画的如此逼真,沈郎君有心了。” 法能懂画,因为他师兄法明便是有名的画僧,开元年间常被圣人招入宫中作画,在他眼里沈光的画虽然缺乏神意灵气,可是却胜在逼真精致,对于于阗国内的达官贵人们来说,能卖的上价。 赞摩寺是于阗王室供奉的寺庙,不缺钱财,就连窗户都嵌着从弗菻国来的琉璃,法能直接收了沈光的佛像图,他在异域弘法,深谙“不依国主则法事难成”的道理,沈郎君的画极好,起码这于阗国内无人能及,用来送于王室的善男信女再好不过。 西域的钱币混乱,各国皆有自己的货币,大唐的开元通宝虽是硬通货,可市面上也少见流通,所以沈光最后从法能那里拿了袋河中诸国的金银币,价值大约二十贯。 冬去春来,天宝五载的春日,于阗镇守使高仙芝从安西都护府治守所在的龟兹镇归来,然后这位刚兼领了焉耆镇守使和安西副都护的高都护并没有急着回于阗都督府所在的西城,而是领着近百牙兵到了赞摩寺。 “方丈,高镇守……不,高都护已至山脚……” 高仙芝性子豪阔奢侈,出行时前呼后拥,除了在恩主河西大节度使夫蒙灵察面前显得乖顺以外,在安西地面上可谓是飞扬跋扈,横行无忌。 看着赞摩寺上下鸡飞狗跳般地准备迎接高仙芝,沈光也难免有些期待,来到这大唐盛世,他想闯出些名堂来,最重要的是他不想看着这盛世如绚烂的烟花转瞬即逝,尤其是这安西大地,他要守住这万里沃土。 赞摩寺前,寺门大开,沈光和法能站在一块儿,想要看看高仙芝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很快沈光便看到山脚下一彪精锐的牙兵簇拥着身着锦袍,披着领白色皮大氅的中年男子上山来。 快接近寺门时,高仙芝从马上跳下,他虽然飞扬跋扈,可也是个虔诚礼佛的信徒,对法能大师颇为敬重,而且自从自法能大师来赞摩寺担任住持后,于阗王室侍奉大唐也更加忠诚,让他省心不少。 沈光这时已能看清楚高仙芝长相,这位安西副大都护身材高大,看上去年近四旬,瘦削的脸庞英挺,双眼如墨,眼神凌厉,叫人有股不寒而栗的感觉。 高仙芝同样看向沈光,接着便觉眼前一亮,他素来以貌取人,身边亲卫和随从都是相貌堂堂之辈,手下那位头号幕僚还是屡次向他自荐,才被他收入麾下。 沈光的身形挺拔,一米八多的身高合唐尺六尺余,放在安西四镇的军士里也算条大汉,更何况他肤色白皙细腻,和高仙芝手下那些黝黑的糙军汉相比,宛如云泥之别。 “果然是好样貌!” 高仙芝心中暗道,他自己年轻时也以姿容俊美著称,再加上出身将门,二十不到便做了将军,所以他对于样貌俊朗的沈光大生好感,想他手底下幕僚随从数十,可样貌上这般出众的却不多,更别说眼前这位沈郎君还有股书卷气。 大唐边镇尚武,关内尚文,高仙芝这般的将种出身,都是允文允武之辈,只不过他们的文采远不如武功出众罢了,并不是纯粹的武夫。 “法能大师,这位想必就是沈郎君了?” 和法能见礼后,高仙芝便猛盯着沈光打量起来,他的目光极有侵略性,换做旁人只怕早就低下头来,可沈光却始终如常,反倒是同样细细打量起高仙芝来。 穿着身黑色云纹锦袍,外面披着白色皮大氅的高仙芝看上去没什么武人气息,反倒是像个孑然独立的孤傲文士,“沈光拜见高都护!”沈光口中称呼拜见,但也只是拱手行礼,并未折腰。 “这令牌还你。” 高仙芝将那枚刻有姓名的骁骑尉令牌丢还给沈光,目光里满是欣赏,他对于长得好看又有本事的人向来宽容,这位沈郎君看着猿臂蜂腰,身材健美,不像是银样镴枪头的样子货。 “多谢高都护。” 说话间,高仙芝进了寺门,然后往精舍而去,大唐在于阗设镇守使,统御六千汉兵,高仙芝平时的镇守府行在设于阗都城内,但他嫌城内住着憋闷,时常来赞摩寺小住几日,顺便在附近打猎。 安西和河中各国大都信奉佛教,但寺庙的规矩大都和关内不同,沈光看着高仙芝手下那些牙兵提着猎来的野物出入赞摩寺的伙房,寺内的僧人们也浑不在意。 “沈郎君是哪里人?” 高仙芝少年时因为父荫得了五转的骑都尉勋官,对于勋官的令牌并不陌生,沈光那块骁骑尉的令牌是仿照实物制成,做工用料极为精细不说,还特意做了包浆的做旧效果,叫他都没瞧出半分破绽来。 “某是江南吴兴人。” 在高仙芝面前,沈光回答时的姿态不卑不亢,那种沉静的气度让高仙芝暗自点头。 “原来沈郎出自吴兴沈氏。” 高仙芝低声自语道,吴兴沈氏,勉强算得上江南名门,不过他高氏出自高句丽,在五姓七望眼里,也是微末寒门,大哥不笑二哥。 到了精舍后,原本作陪的法能大师识趣地离开了,他本就不愿和高仙芝多打交道,这位高都护性子确实是豪爽大方,可是行事乖张,瞧得上眼的便引为知交好友,瞧不上的则是言语刻薄。 点上檀香,精舍内浅浅的烟气萦绕,让人闻之很是舒爽,高仙芝身旁有随从取了琉璃瓶,为两人倒酒。 “这是凉州的葡萄酿,沈郎觉得味道如何?” 高仙芝是个酒徒,自认有千杯不醉的海量,他看着举杯一饮而尽的沈光,眼里发亮。 “味道还行,就是有些发涩,想来是酿酒用的葡萄采摘时出了差池。” 沈光放下酒杯,犹有余味地说道,他喝过的葡萄酒不多,可是家里年年自酿葡萄酒,几年品味下来,对这酿酒也有几分心得在。 看到沈光懂酒,高仙芝越发欢喜,一瓶葡萄酒,片刻间就叫两人喝了个精光,微醺之际,高仙芝看着精舍内那架摆放的古琴,朝沈光问道,“沈郎可会抚琴?” “略懂一些,不过许久不曾抚琴,怕是有些生疏。” 沈光答道,可他的神情却不像是略懂一些的样子,他是学民乐的,最擅长的是二胡和琵琶,这古琴也是会一点的。 说话间沈光已走到那架古琴前,双膝跪坐,神情变得肃穆宁静,他学古琴时,老师讲过古琴最重意境,诚心正意才能得其神韵。 端坐好之后,高仙芝看着浑身气息凛然的沈光,莫名叫他想到了梨园内那几位大家,一时间叫他隐隐有些期待起来。 第五章 论勇听曲不看刀 沈光没有急着演奏,而是先试了试琴音,同时熟悉这把古琴。 高仙芝同样不着急,想听这位沈郎君抚琴,不是什么临时起意,而是他故意试探。 这世上很多东西可以作假,唯有学到的本事做不得假,琴棋书画都是需要浸淫时间去练习的,就像是练武那样,只有持之以恒的苦练,才能练出真正的技艺。 精舍内,随着琴弦拨弄,余音袅袅,一一试过琴弦后,沈光按琴不语,直到最后的琴弦余音消失,才起手抚琴演奏起来。 从未听过的曲调响起,高仙芝几乎是从沈光抚琴的第一刻起,便聚精会神,不敢漏过半句,而且那分外苍茫又充满思念的琴音,让他心湖内涟漪微荡,慢慢地堆作重叠波涛,最后化为滔天巨浪,叫他心绪难宁。 一曲《左手指月》完整地弹奏下来,沈光自己也是双眼微红,时隔千年,他再也见不到父母家人,这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在”,沈光只恨自己过往没有好好孝顺父母,反倒是任性的时候更多些。 高仙芝沉沉叹了口气,他想到了故去的阿耶,也想到了少年时曾经爱慕过的女子,这首从未听过的琴曲,比他在梨园里听过的任何一位大家演奏都要打动他的心弦。 “高某终于明白何为绕梁三日,三月不知肉味了。” “不知沈郎此曲何名,某竟是从未听过。” 看着眼眶微红的沈光,高仙芝早将龟兹城内,临行前自家那位幕僚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便是这位沈郎君来历不明,他都想将他带回龟兹城内。 “一时感怀而作,还未取名,倒是叫高都护见笑了。” 沈光想了想答道,他若直接说曲名,也解释不好何为《左手指月》,倒不如这般说法,免得高仙芝寻根问底。 “不想沈郎才华高妙至此,某佩服。” 高仙芝肃容道,安西境内诸国皆善舞乐,尤其是龟兹城内,擅长演奏器乐的大家比比皆是,可是能做出这等动人心魄的曲子却是凤毛麟角,便是长安城内也无有几人。 一时间想到那位最好音律的圣人,高仙芝都想将这位沈郎君送去长安,以取悦圣人,不过好在这念头转瞬即逝,他还是更想将这位沈郎君收为左右。 “高都护过誉了。” 沈光知道自己抚琴的技巧只能算是一般,不过是占了曲子的便宜,才能打动高仙芝。 就在两人对话的时候,精舍外能听清琴音的牙兵中也有不少人被勾动了莫名的情绪,好几条昂藏大汉俱是泪流满面,哽咽不已。 高仙芝没有让沈光再抚琴,反倒是起身出了精舍,朝那些不知何时聚在外面的牙兵们道,“沈郎今后便是某的判官,尔等以为如何?” 牙兵们俱是欢呼雀跃起来,判官在军中职务可大可小,高仙芝是安西副大都护兼两镇的镇守使,他要举荐谁做判官,便是一言而决的事情,只需到龟兹城办了文书手续,沈光便是高仙芝幕中的人了。 沈光本来编好了故事,以备高仙芝询问,却没想到就这般轻松成了高仙芝麾下的判官,叫他始料未及。 “沈郎,某此番回于阗,不会久留,待某去西城交待完诸事,你我便启程回龟兹。” “既蒙都护抬爱,那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面对高仙芝的邀请,沈光自然不会拒绝,只有在高仙芝麾下,他才能补上身份的空缺。 “王神圆,以后你那队便是沈郎的护卫。” 高仙芝颇为看重沈光,他帐下不缺武夫,反倒是像沈光这样的人才几乎没有,就是他最器重的封二,无论是容貌还是风仪,都差了太多。 眼下他即将接任安西副大都护,要和四镇还有北庭河西等都护府打交道,让封二待人接物就有些勉为其难,倒是这位沈郎君极为合适。 高仙芝来得快,走得也快,而他留下的那队牙兵正是当日救了沈光的人马。 “多谢诸位救命之恩,等到了龟兹,沈某自请诸位吃酒。” 精舍的院落内,沈光朝王神圆那队牙兵躬身谢道,顿时叫这些牙兵们动容,他们听都护说了,沈光是名门之后,还是四转的骁骑尉出身,更何况这位郎君貌似天人,又弹得手好琴,岂是他们这些莽夫能比的。 “郎君使不得,这传出去岂不是折煞我等。” 王神圆慌忙间扶住沈光,本想抬起这位看似白净文弱的年轻郎君,却不曾想这位郎君纹丝不动,他双手使劲也抬不起来,最后不由在四周部下们狐疑的目光里讪讪道,“郎君好大力气。” “某也是练过几年武艺的,虽然不如诸位,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沈光很是高兴地说道,接着便请这些牙兵们入精舍内相谈,他如今顶了个世家子弟的名头,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家事,在高仙芝回来前,他要了解更多有用的讯息。 “郎君如今是判官,我等……” “都护虽许某判官,可没有文书告身,某便还是白身,诸位于某有救命之恩,难不成诸位以为沈某是那等不知恩义的小人么?” 论口舌之利,王神圆这样的纯朴武夫如何说得过沈光,而牙兵们也对这位沈郎君极为好奇,于是都纷纷起哄,最后二十多人都入了精舍,只不过除了王神圆和几个老军汉坐在沈光边上,其余人仍旧都是站着。 “咱们乃是郎君护卫,岂有全都坐下之理。” 这回王神圆倒是坚持到底,他们这些牙兵是将主养的精锐,在战场上只有到了最危急的时候才会被派出去打恶仗,或者护卫将主,那都是要用身子去挡刀枪的,但使队里还有人有口气在,便不能叫人伤了将主。 沈光没有强求,这个时代的大唐人自有其价值观,他要做的是入乡随俗而不是特立独行。 开始时王神圆和牙兵们还有些拘谨,可是当沈光不断挑起话题,询问他们过往战事和生平经历后,这些向来没什么夸功机会的军汉们便都来了劲,在这位生得好看讲话又好听的沈郎君面前,说起了自家当年的英雄事迹。 二十三名牙兵,除了七人是安西军本地出身外,其余十六人都来自大唐各道,沈光很乐意听他们讲自己家乡的风土人情,听得是津津有味。 “郎君,都护说你是江南人,你给我们说说江南那地方是什么样子?” 牙兵里没有南方人,有几个年轻牙兵见沈光随和,倒也大着胆子询问起来,王神圆和那些老军们虽然没说话,可脸上都满是好奇之色。 “江南啊,那儿可是个好地方……” 沈光虽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大唐江南是何等风光,可是小桥流水人家、乌蓬小船、采莲的姑娘在他口中娓娓道来,仍旧听得牙兵们神往不已。 “若有机会,某定要去钱塘江看看郎君口中胜似千军万马的大潮。” “你这旱鸭子若去看潮,说不定被潮头一卷,便要丢了性命。” 牙兵们喧闹起来,互相损着对方,叫沈光有种久违的熟悉感,而同样在房内倒水的多闻也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他最喜欢听那几个老军汉说他们当年和吐蕃人打仗的故事。 “他叫多闻,已经还俗,不是什么小和尚,是某的随从。” 见牙兵们颇喜欢多闻,沈光将多闻的故事讲给这些牙兵们听,直叫这些牙兵们纷纷跳将起来,“郎君放心,咱们自会好生教他本事,那些吐蕃狗贼,咱大唐迟早发兵灭了他们。” 安西四镇本就是为了防止吐蕃染指西域和河中诸国所立,安西军和吐蕃军之间同样称得上仇深似海,每隔数年便有战事,多闻这样的战争孤儿在安西有很多。 第六章 何来岁月静好 沈光在赞摩寺又住了近七日,那些牙兵们也都没有开玩笑,他们真的把多闻当成安西军里的遗孤给狠狠操练起来。 虽然每日里都累得够呛,可多闻却没有畏惧过,反倒是越练越精神头越足,牙兵们还找了把备用的横刀送给他,让多闻乐坏了。 “郎君的家传刀法果然不凡,招招都是战场上的实用招式。” 牙兵们折腾多闻的时候,沈光也没有闲着,在牙兵们口中,这几年安西四镇虽然没有大战事,可是贼心不死的吐蕃人总是会隔三差五地偷偷摸摸从高原上跑下来,试图侵扰安西的商道和农田,小规模的战斗时有发生,而陇右那边,据说从天宝二载开始,陇右军已经和吐蕃人血战了两年。 过了河西陇右,关内的大唐皆是太平乐土,可是边镇却战火不休,没有这些边军士卒浴血奋战,这大唐哪来的开元盛世和天宝风流。 沈光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向往长安,这大唐帝都再规模宏伟,可是没了安西四镇,没了陇右河西的劲兵利卒,盛世也不过是梦幻泡影罢了。 这世上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为你负重前行罢了! 王神圆这队牙兵,本有四十五人,可是数年战事,便只剩下二十三人,安西四镇军中,父辈兄弟战殁于这片广阔土地上的比比皆是,而陇右河西更是大唐将士用鲜血染红的,这百年里和吐蕃人反复拉锯,血战百余场,才有今日的盛世雄风。 沈光并不想只当个高仙芝眼里的风流世家子,为他待人接物,装点门面。 在战场上征伐四方,才是沈光心里的夙愿,所以多闻被牙兵们操练得有多苦,他便会加倍地练回来。 辛酉刀法的招式,被牙兵们认为精妙实用,最适合双手长刀使用,牙兵们学了后也都拿出各自压箱底的本事教给沈光,大唐军中虽有武艺教授,但是招式极为简单,因为战场上结阵而战,军阵的威力远大于单打独斗,真正的武艺都是将门家传,秘而不宣。 沈光展示的辛酉刀法,对牙兵们来说难以抗拒,因为战场上多一分本事便多一分活命的机会,结阵而战时辛酉刀法的招式顶多只能用出三成,可若是军阵崩溃陷入乱战,这剩下的七成刀法便可能叫他们多几分活下来的机会。 “郎君大恩,咱们必誓死以报。” 院落内,看着队列整齐的牙兵们,沈光有些惊讶,他不过是将辛酉刀法的刀路招式全都演练给这些牙兵,没想到他们竟是这般郑重相待。 牙兵们学了辛酉刀法,便自认为是承了沈光的大恩,王神圆更是拉着众牙兵在沈光面前对天立誓,绝不会将刀法外传。 “王队正,这刀法虽是沈某家传,可当日创下这路刀法的戚将军曾说过,他愿天下人人皆能习此刀法,以御胡虏贼寇,你们不必如此。” 沈光低估了这个时代世家将门对知识的垄断,即便他这般说了,牙兵们依然发誓不会将刀法外传,甚至没他的准许,便连至亲骨肉也不会传授。 高仙芝这一去便是半个多月,等他再次归来时,山脚下多了数十辆大车组成的车队,牙兵近三百人。 这时候沈光已经弄明白,这牙兵乃是将领养的私兵,领着两份军饷,所以牙兵才是军中最精锐的悍卒,高仙芝如今也只养了这两百多号牙兵,王神圆他们若是要转投他门下,就是高仙芝答应了,以他现在的身家也养不起。 赞摩寺里,高仙芝看着折服了王神圆等人的沈光,没有半点不快,反倒是越发高兴,沈光越厉害,便说明他没有看错人,而且他如今已是安西副都护,四镇军队都在他麾下,毫不介意多出个能将兵的人才。 高仙芝如今正要组建自己的班底掌控四镇,沈光出身能力都不错,另外还不是安西本地出身,自然值得重用。 “沈郎,原来最擅长的竟是胡琴琵琶,来人啊,去将某车上的乐器都拿进来。” 晚间高仙芝在精舍内设席,将沈光介绍给他麾下的诸幕僚和心腹,本还想让沈光抚琴,却不曾想沈光自称真正拿手的竟是胡琴和琵琶,不由叫他来了兴致。 不多时,几个牙兵便抬了两口大箱进来,西域诸国皆善舞乐,这于阗也是安西治下的大国,国内自有擅长制作乐器的良工匠人,高仙芝是世家子弟的做派,同时也好美酒美人,音乐歌舞,在这于阗镇守使任上,和于阗王交情颇深。 这趟高仙芝升任安西副大都护,回龟兹镇守,于阗王自然送了大批礼物,其中便不乏制作精良的乐器,此外还有舞姬十人,乐工十名,要不是法能是来自长安的高僧,换了这本地的胡僧做主持,高仙芝只怕连舞姬都要带进精舍里,命她们跳舞助兴。 两口大箱打开,沈光上前看着里面的胡琴和琵琶,不由双目放光,他抽出一把琵琶仔细打量,像极了那等乐痴。 “沈郎,这些胡琴和琵琶可还如意否?” 高仙芝依旧是文士打扮,正所谓出将入相,如他这般的边将,心里都有入长安为相的梦想,所以他并不愿意做长安城里百官公卿们眼中的粗鄙武夫。 拨弄手中的琵琶琴弦,沈光仔细听了听音色后道,“此琴甚好,多谢都护。” “既然如意,沈郎还不为我等弹奏一曲,某这一去半月,每每想到沈郎的技艺,便夜不能寐,茶饭不思啊!” 高仙芝举杯大笑,他手下那些幕僚和心腹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沈光,纷纷附和起来,他们都看出来都护要抬举这位沈郎君,听说还许了判官,哪怕心里不忿,表面上也得做出团和气样子来。 觥筹交错间,众人言笑晏晏,沈光这时已自扶好琵琶,朝上首的高仙芝道,“既然都护吩咐,沈某敢不从命,都护稍待,且等沈某拨弄熟悉几下。” 当今圣人好舞乐,在梨园教子弟三百,又在宫中常自奏乐,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莫说长安城中,便是这边镇地方上,高仙芝兴致来了,有时候也会在手下面前弹奏琴曲,以示亲近。 一时间,众人都是瞧着沈光,其中不乏有暗自不服气地等着看沈光的笑话,在他们眼里沈光不过是靠姿容幸进的小白脸罢了,只是这等心思他们万不敢表露出来,要知道高都护当年同样也是以容貌著称,从而得了河西大节度使的赏识。 拨弄琴弦,活动开手指后,沈光记忆里那首欢快活泼的琵琶曲宛如水银泻地般从手指间倾泻而出,就连高仙芝也忍不住为之侧目,他怎么也想不到沈光竟能弹奏出如此欢快,甚至该称之为俏皮的曲子来。 精舍外,侯着的于阗国宫廷内的十名乐工,在听完这曲子的头几声后,都是脸色大变,有人忍不住道,“这是新曲,真是好生欢愉!” “休要多言,还不赶紧将曲调记下来!” 乐工们听到首领低喝,也俱是连忙默记曲调,他们平时在宫中所奏乐曲都是历代流传下来,鲜少有人能做出新曲,这时闻听那如同泉水叮咚,小鹿乱撞般的欢快琴声,都是心中激动,要知道他们这等乐工,以声娱人,最紧要的便是能推陈出新,否则再好听的曲子,贵人们听多了也会厌烦。 精舍内,不独高仙芝,便是其余众人也忍不住跟着那欢快的琵琶声,或是在案几上敲击手指,或是抖腿,总而言之这首琵琶曲听得他们有些上头,停不下来。 第七章 沈郎似我 当沈光弹奏的琵琶曲《欢沁》戛然而止时,众人仍旧有些意犹未尽。 安西治下,诸国的琵琶曲也不乏有欢愉的曲子,可是众人仔细回味,都觉得不如沈光这首琵琶曲来的轻快灵动,便好似那妖艳动人的胡姬和明媚动人的少女间的区别。 “沈郎啊沈郎,某听了你弹奏的曲子,怕是再听不下旁的乐师所奏,你说日后叫某该如何是好?” 高仙芝大笑着说道,有了沈光作陪,便是去了长安城里,他也不怕丢了脸面。 “都护喜欢,某自将曲谱献上,便是某不在,都护也可叫乐工们演奏。” 沈光虽是从小学的琵琶二胡,其他众多的乐器都会上几手,可是要说这演奏的技巧,他绝比不过那些以此为生,浸淫几十年的乐工。 听到沈光言语,四周众人也都是正色相待,弹琴奏乐终是小道,这位沈郎君倒是胸怀志向的,高仙芝麾下,几个对沈光无甚敌意的年长幕僚不由这般想到。 高仙芝亦是闻言而笑,朝沈光举杯道,“大丈夫当志在四方,这杯某敬你。” “谢都护。” 沈光回到案中,举杯一饮而尽,这时候高仙芝唤了在外等候的乐工们入内演奏乐曲,虽说不如沈光弹奏的新曲那般叫人惊艳,可在座的都是摸刀的厮杀汉,这声色愉人在他们心中终不如马上征战,豪取功名与富贵。 宴席间,有不少人朝沈光敬酒,深谙这传统文化的沈光来者不拒,他的酒量乃是天生,在学校时也时常被校长拉着去陪领导喝酒,眼下不过是低度数的葡萄酒,这些人哪里灌得醉他。 一轮酒喝下来,沈光只是微醺,眼神依旧清明,叫主座上的高仙芝越发欢喜,没想到这位沈郎君真有千杯不倒的海量,怕是比起封二也只强不弱,待他回到龟兹,左有封二,右有沈郎,定要设宴好好杀杀程千里他们的威风,叫他们知道便是这酒国争雄,他高仙芝也照样胜过他们。 沈光是新人,这般大出风头,总会叫高仙芝麾下的某些老人们心有不快,于是这劝酒便劝得越发勤,只不过他们没有把沈光喝趴下,倒是先把自己给灌倒了。 “来来,沈郎坐某边上,莫与这些醉狗计较。” 高仙芝如何瞧不出手下有些老人在针对沈光,不过让他高兴得是,沈光居然把那几个蹦跶出来的蠢货都给喝趴下了,叫他极是欣赏。 沈光坐在高仙芝身侧,两人年纪虽差了快二十岁,可都是样貌英俊,坐在一块儿倒像是两兄弟般,叫底下坐着的人们羡慕嫉妒不已。 推杯换盏间,沈光又和高仙芝喝了数轮酒,才故意做出不胜酒力的样子,然后将他那编好的身份来历当做故事说于高仙芝听。 “都护不知,某虽自幼出身在江南,可是少小便随父母离家万里,去了碎叶镇……” 沈光的故事里,他阿耶乃是吴兴沈氏的分家子弟,开元年间应募长从宿卫,去了万里之外的北庭都护府,当时碎叶镇往复于大唐和突骑施的控制中,最后他阿耶战死沙场,阿娘带着他改嫁于河中的胡商大贾,直到去年阿娘病逝,他才动了东归的念头,却不曾想到了于阗时遇上吐蕃人,身边随从尽殁,只他策马逃出生天,最后为牙兵们所救。 “这吐蕃人端的可恶,他日某定当率大兵讨伐暴蕃,为沈郎出这口恶气。” 沈光的故事说得零零碎碎,高仙芝醉意上涌也听得模模糊糊,可是心里却相信了这故事,因为开元年间,北庭大都护盖嘉运征讨碎叶镇大胜后,曾留下少部分军队屯田戍边,朝廷当时对战死的有功将士,会给出三四转的勋官告身用作恩赏荫其后人。 这一晚,酒宴散去,高仙芝拉着沈光同榻抵足而眠,其余人则被赶下山去住在军帐里,沈光虽有些不习惯,可也硬着头皮和这位老帅哥睡在一起,好在高仙芝的酒量一般,只拉着他说了几句话后倒头就睡,才让他没觉得太过尴尬。 翌日清晨,当高仙芝起来时,发现身旁早已人去榻空,不见沈光踪影,出了精舍,他才看到正在练枪的沈光。 “都护。” “不用管某,继续练着。” 高仙芝本以为沈光不谙武艺,甲胄刀枪是用来做样子的,可是如今看来,沈光的武艺不差,那杆精钢长矛全力刺出时能发刺耳的啸声,可见是下了苦功的。 旁边有牙兵打了热水过来,高仙芝擦洗后,又用柳枝青盐漱口,端着碗小米粥继续瞧沈光练枪,直到沈光精疲力竭地收矛后,他才放下喝干净的粥碗道,“沈郎的枪术是家传吗?” “算不上家传,只是跟着阿耶当年练过几式。” 沈光的辛酉刀法是完整的,可是练习的长枪刺击技术便是纯粹的实战用法,并没有所谓的招式之说。 “你这枪练得还算扎实,不过是步战的使法,马上施展不开,改日等到了龟兹,某来教你马战称雄的武艺。” 高仙芝年少时就是以骁勇著称的猛将,时常策马当先杀入敌阵斩将夺旗,但随着年岁日长,地位益高,再也用不着他冲锋陷阵,一身武艺难免松弛下来,不如往日。如今瞧见正值风华正茂的沈光,难免心痒难耐,想将他培养成麾下文武双全的大将。 “多谢都护。” 沈光大喜过望,他练的枪法只能算是基础,真要到战场上放对,他是全然没有半点把握,能得到高仙芝传授武艺,当真是意外之喜。 “对了,都护,这孩子是沈某在寺中收下的随从,还请都护允他随某同行。” 听到沈光言语,多闻紧张起来,不时抬眼去偷瞧那位颇为威严的高都护。 “既是你随从,自当带上,不过到了龟兹城,不可逗留军中。” 高仙芝看着那脑袋上长了层青茬的小光头,伸手撸了把后道,沈光连忙称是,眼下正是大唐盛世,莫说安西四镇,便是其余军镇也没有少年兵,只有年满二十的青壮方能成为军中健儿。 日头高高升起时,沈光领着多闻和法能这位方丈道别后,跟着高仙芝下了山,他的甲胄自然放在车上,而他只将那柄连高仙芝都极为喜欢的青鞘长横刀挎在腰里,骑着匹白色骏马,同高仙芝并肩而行。 这时候初春将过,路上积雪化去大半,滋润着大地,随处可见绿色的大片草甸子,浑然没有后世半点荒漠的样子,沈光在马上欣赏着这难得的景色,心中若有所思。 大唐年间正处于全球气候的温暖湿润期,不独这安西大地,就是吐蕃所在的青海高原上亦是气候温暖,雪水充沛,遍布耕田牧场,吐蕃才得以国力强盛,人畜繁衍生息,能够和大唐争夺陇右河西并西域河中,即便同样吃上伤亡惨重的败仗,只要退回高原上休养生息几年,又能继续和大唐争夺霸权。 第八章 西边的绿洲 从马背上下来时,沈光的脸抽搐着,他会骑马,甚至还在赛马场上玩过骑射,可是骑术好不好和长距离骑马行军是两回事。 只不过三日,沈光大腿两侧就被磨得不像样,走路时像是瘸了腿。 高仙芝在边上看着强忍疼痛的沈光,忍不住笑道,“沈郎不必硬撑,还是坐车吧?”他当年初次随军出征,没比沈光强到哪里去。 队伍里,自有车驾,于阗王送于高仙芝的十名美艳舞姬就是乘车,听到高仙芝言语,左近几名属下幕僚都朝沈光投去羡慕的目光。 那十名舞姬,全都不过芳龄二八左右,明眸皓齿,美艳动人,腰肢柔弱无骨,舞动时仿佛扶风弱柳,又似水蛇狂舞,可是叫他们眼馋不已。 这位沈郎君姿容出众,若是上车,只怕那些大胆豪放的舞姬会主动示爱,都护向来豪爽大方,更爱成人之美,不独是钱财,说赏就赏!便是美人,也是说送就送! “多谢都护,不过某还撑得住,再说今日畏难乘车,他日都护远征万里绝域,某该如何追随。” 见沈光婉拒,高仙芝极为高兴,他果然没看错人,沈郎看似文弱,实则性格刚毅,叫他很是得意地看向那几个神情尴尬的积年幕僚,这番打赌可是他赢了。 下地走了段路,习惯疼痛后,沈光放眼四周,这是处不小的绿洲,附近延伸的草甸怕是有好几里大小,他甚至能看到远处草丛里隐约可见的动物。 湖水清澈,牙兵们牵马喂水,这是沈光跟随队伍出发以来,头回在荒野里露宿,而之前路途上几乎每隔四五十里便有驿站能供他们休息,提供换乘的马匹。 从牙兵们口中,沈光知道在安西四镇的范围内,自都督府到镇守府再到守捉使和戍堡,大唐修建的军事堡垒和多如牛毛的驿站,就像是张巨网将整个安西囊括在内,安西军在境内作战时可以随时获得充足的补给。 这也让吐蕃无法直接染指西域,他们如果调集大军则无法隐瞒行踪,而小股的军队翻越山脉进入西域,除了趁戍守的安西军反应不及劫掠当地村落外,若是敢稍作逗留的话便不用再想活着回去。 “这儿得再建处军堡。” 高仙芝朝身边的幕僚说道,他如今是安西副都护,职权比原来的于阗镇守使大得多,安西境内那些烽燧和军堡,都是历任安西四镇的都护和镇守使们在辖区内亲自勘察过地形后设立的。 百余年来,随着地理变迁,很多军堡和烽燧时有废弃和兴建,而雄心勃勃的高仙芝则打算在每处绿洲都要设立军堡,然后向那些该死的粟特商人征税。 “沈郎,你看这处绿洲,湖泊足有里许大小,附近草甸宽阔,是处可以牧马养兵的好地方。” 高仙芝身旁那位幕僚在羊皮纸上勾勒比划,沈光在边上看了会儿才发现这是在测绘地图,只不过上面画的东西,沈光实在是看不懂。 “都护要在此地兴建军堡,确实是个好地方。” 沈光不好发表什么意见,虽说这时候他满脑子都想着等高线和比例尺,还有棱堡等等,但是步子跨得太大容易扯着蛋,他在高仙芝麾下是个萌新,太过出挑遭人嫉妒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更何况边镇地方,始终还是得靠拳头说话,他如今没有功绩,说太多只会徒惹人笑。 湖泊边上,牙兵们开始扎营立寨,高仙芝命亲卫取了弓箭,他本想带沈光去附近草甸打猎,可是看沈光那副走路都晃晃悠悠的样子,只能作罢。 “这铃铛挂了做甚?” “此乃铁马,悬之可示警。” 营地里,沈光不时和牙兵们攀谈,他曾是古战爱好者,但纸上得来终觉浅,眼下能看到真正的营垒是如何驻扎,自然不会放过任何细节。 安西都护府下辖的地域太过辽阔,哪怕精锐如高仙芝麾下的牙兵,在野外扎营时也不敢大意,尤其是眼下刚开春,正是那些游牧部落最穷困的时候,有遭了白灾的部落捱过冬天后,就连大军护送的辎重队伍都敢袭击。 “有城池的地方附近还好,可是这荒野里,上马是贼,下马是民,哪分得那么清楚?” 营地外面,王神圆领着牙兵们安放拒马,沈光没想到即便有安西大都护府,这西域仍旧是混乱之地,“大……朝廷……都护府不管吗?” “郎君,如何管得过来呢?” 王神圆叹了口气,河西陇右把吐蕃人打惨了好歹还能太平十几二十年,可安西这儿,四镇兵马三万不到,所辖地域却远胜陇右河西,偏生小国众多,西突厥故地上那些部落就像是野草似的割了一茬又一茬地冒出来,再加上图谋西域的吐蕃和在河中咄咄逼人的大食,能太平两三年就是幸事。 “碛西远离大唐,粮食转运不易,四镇内只有龟兹国最是平安。” 沈光身侧,有位陈判官说道,他是高仙芝帐下老人,在于阗镇守府待了三年,这回高仙芝升任安西副大都护,他得了高仙芝的荐书,可以回长安谋求个六部的小官职,所以不像其余同僚般敌视沈光。 “陈判官,难道安西大都护府便只能养兵三万,再多便养不了吗?” 沈光开口问道,前面三日行走于于阗国境内,他一路观察,发现气候湿润,有城池的地方都有良田牧场,若是善加经营,这粮食产量和牲口数量应当不少。 “不是养不了,只是朝中不愿多养罢了。” 陈判官见沈光风华正茂,身上有股锐气,觉得这位年轻郎君或许他日能做出番事业,不如结个善缘,便为沈光说起内中缘由,原来自西突厥和突骑施相继败亡,安西境内便无有大敌,四镇兵马只是防着吐蕃染指西域获取人口财富。 “当今圣人重边功,碛西小国林立,部落众多,是边将的用武之地,可朝中诸公就未必欢喜了……” 沈光清楚陈判官口中的碛西乃是此时大唐对西域的称呼,先前从牙兵们口中打听到的消息里,吐蕃才是大唐的心腹大患,尤其是河西陇右,战况最为惨烈,开元年间集结兵力十万以上的大战就打了数次。 安西这边,都是小国,河中再富庶,可大唐能获得的好处有限,反倒是劳师远征,花费甚巨,也就是当今圣人意在开边拓土,要重光天皇大帝时的大唐疆域,可对朝廷里的宰相们来说,西域和河中去长安何止万里,虽说有屯田的政策,但河西陇右更需要移民实边防备吐蕃。 沈光听明白陈判官话里的意思后,一时默然,难怪安史之乱后,大唐再无力控制西域,除了吐蕃夺取河西陇右,切断大唐和安西间的联系,也是安西之地,大唐打下的根基不够深厚所至。 见沈光若有所思的样子,陈判官不由哑然失笑,这个沈郎君有意思得很,方才交谈时,这个年轻郎君竟然予他种错觉,好似他能解决安西大都护府历来人口不足的问题。 过了良久,沈光才从自己发散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朝陈判官和四周的牙兵们笑道,“陈判官,这碛西固然去国万里,但这山河壮丽,自前汉时起便是汉家故土,如今我大唐盛世,安西大都护府威压列国,后世子孙必称颂诸位的盖世武功。” 牙兵们来自大唐关内各道,远离故土万里,在安西数载,皆思乡情切,不过被沈光这番话冲淡了几分愁绪,反倒是生出几分豪气来,纷纷道,“郎君说得好!” “沈郎说什么了?” 不远处,洪亮的话声响起,沈光回头,只见被亲卫簇拥的高仙芝满脸笑容,身后几个牙兵提着野兔黄羊等野物,所获颇丰。 第九章 郎心如铁 高仙芝性豪奢好享受,随行的数十辆马车几乎将于阗镇守府的家什搬空。 这回他去龟兹城任职,除了牙兵外,在于阗镇守府的管事、仆从和厨子都带上了,再加上于阗王送他的舞姬乐工和奴隶,浩浩荡荡不下百人。 前三日沿途驿站有新鲜饭食,还有往来的各地官吏住宿,高仙芝不欲落人口实,方自没有在驿站里设宴款待沈光。 在赞摩寺待了两个多月,沈光时常和来自长安青龙寺的法能谈天说地,知道自开元以来大唐盛世远迈前代,游宴风气极重,而牙兵们口中高仙芝更是喜欢宴饮之辈,有事没事便出城打猎,然后露天席地和麾下的军将幕僚们喝酒吃肉,让军中士兵相扑争胜。 “来,沈郎,今日设宴,乃是为汝专设,且坐我下首。” 高仙芝热络地唤着沈光坐在自己的左下首,其余幕僚虽然羡慕,但也无话可说。 都护向来好颜色,常以貌取人,这位沈郎君姿容俊美,身材高大,更何况还精通乐器,能做新曲,都护麾下文武人才济济,可就缺这等风流妙人。 沈光只得坐下,搭建起来的大帐足有十余米长短,半高的檀木案几皆涂了朱红漆色,图案典雅华贵,上面摆的是金碗银盘,只是花纹图案风格各不相同。 不多时,牙兵们便端着厨子烹饪过的野味上桌,另外还有色泽鲜红的葡萄酒,在寺庙里多日饮食清淡的沈光虽说早已在驿站开过荤,但都不如这现烤的野味勾人食欲。 “来,诸位满饮,为沈郎贺!” 高仙芝举杯,然后满帐十多个幕僚和数名牙将都是举着金杯金碗,朝沈光道,“为沈郎贺!” “多谢都护!” 沈光举杯还礼,接着一饮而尽,安西军中多勇士,高仙芝帐下牙将牙兵更是勇士里的勇士,那些幕僚莫看是文人出身居多,但都是豪饮之辈。 “都护此去龟兹,必能建功立业,鹏程万里,直上青云!沈光为都护贺!” 往空杯中倒满葡萄酒,沈光起身朝高仙芝道,如今是天宝五载,明年这位高都护便要率兵横越葱岭绝境,平灭小勃律,开始他最辉煌的军事生涯。 沈光当然不甘心只做个看客,他要亲眼见证高仙芝远征绝域,这杯酒他敬得真心实意,话音刚落,他已仰脖喝尽,翻手间酒液涓滴不剩。 “那就承沈郎吉言,来,诸君同饮。” 高仙芝高兴地举杯大声道,喝酒吗便图个热闹吉庆,沈郎不但长得好,说话也好听,他麾下除了封二外,无人能这般合他心意。 大帐里,幕僚和牙将们尽皆欢饮,接着便大快朵颐,而高仙芝更是唤了于阗王送于他的舞姬和乐工入内舞乐助兴。 十名舞姬鱼贯入内,身着轻纱,那胸前颤巍巍两片雪白若隐若现,肌肤雪白的矫健腰肢裸露在外,被窄口裤裹住的曼妙双腿更是极尽修长姿态。 沈光几乎是在这些舞姬于大帐中央铺着的羊毛地毯上亭亭玉立站定时,便听得左右传来的粗重呼吸声,目光微瞥只见有几人仿佛连眼珠子都似要瞪出来。 高仙芝对于属下们色授予魂的姿态并不介意,这些舞姬再美艳,也不过是玩物,再说男儿大丈夫,岂有不好色的! 乐工们各执乐器,然后便奏乐起来,舞姬们随乐声而动,起舞间雪肤翻飞,明眸皓齿间一颦一笑都好似在勾人魂魄。 在座的人里,几乎个个都忘了吃喝,只是尽情盯着那些舞姬轻纱下的身子猛瞧,但沈光不在此列,他瞧过的歌舞太多,单以服装透露而论,在这个时代堪称开放的胡姬和后世相比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高仙芝手握金杯,颇为玩味地看着目不斜视的沈光,他早不是当年在龟兹城里横冲直撞的那个青年,二十年岁月过去,如今他看人时可谓眼光毒辣。 这位沈郎,气质独特,言语虽然谦和,也有圆滑处,可是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自信昂扬却不是普通人能有的,便如封二,纵有大才,但是性情严厉不够豁达,就是受出身所限。 “沈郎,可有中意的舞姬,某赐你暖床!” 席间听到高仙芝这位主君言语,众人既羡又妒地看向沈光,皆恨不得以身相代。 “某重伤初愈,力不从心,只得辜负都护好意,某自罚三杯,还请都护见谅!” 沈光回答得不卑不亢,这时歌舞已停,那些舞姬出自王宫,自能听懂汉话,不由都盯着这位英俊的大唐郎君,秋水似的眼神柔波里尽是伤心失落。 四周众人亦是惊奇地看着说完后往杯中倒酒,一杯接着一杯饮尽的沈光,甚至有人看到那些舞姬神情后嘀咕道,“这沈郎的心莫不是铁打的……” 高仙芝反倒是颇为欣赏地看着自罚三杯的沈光,悠然道,“既然如此,等到了龟兹,某为沈郎再寻一美婢,定叫沈郎满意。” 沈光听牙兵们说过高仙芝性情,他要是再婉拒就是不识好歹了,只得道,“谢都护。” 这段插曲过后,席间歌舞再起,除几个牙将外,其余人再无先前的欢愉心思,他们都意识到这位沈郎君得都护青眼有加,日后幕府里此人当是劲敌。 投奔高仙芝的幕僚大都是关内各道的落第举子,进士明经本就难考,就算考上了还得通过选试才能做官,所以大唐的读书人常常投奔各地州郡长官幕府做幕僚,求得就是个举荐资格,当今圣人重边功,边将若是简在帝心,自然能举荐手下幕僚做官。 沈光不清楚这其中门道,不知不觉间就被高仙芝手下这些幕僚们当做争夺举荐资格的主要竞争对手,谁让大唐做官要讲究身、言、书、判,其他且不论,而他的样貌放在这群幕僚里实属鹤立鸡群,难免遭人嫉妒。 “沈郎海量,今日尔等谁能灌醉沈郎,某自有赏!” 仿佛嫌这把妒火拱得还不够高,高仙芝环视四周后,举杯高声道,顿时间群情汹涌,那几个牙将先自跳起来要与沈光拼酒量。 “都护……” 沈光看着笑得狭促的高仙芝,如何不清楚是这位都护故意为之,只是他心中明白,这是高仙芝对他的考验,便如同职场上求职,面试官总会给你出些刁难的题目。 眼下只是试他酒量罢了,更何况这时代的葡萄酒,与他而言更像是果汁,喝再多也只是微醺,看向摩拳擦掌的众人,沈光朝高仙芝道,“都护,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某就是酒量再好,也架不住这车轮战!” “说得有理,既如此,尔等便出五人为限,若喝不过沈郎……” 高仙芝说到这儿,目光落在那些美艳的于阗舞姬身上,自是叫众人明白,他口中的有赏是为何物,顿时叫众人越发兴趣高昂。 三个牙将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另外二人则是幕僚里酒量最大的,沈光认识的那位陈判官赫然在内,“沈郎,为了美人,某只有得罪了。” 大帐里,气氛顿时热闹起来,沈光过往在学校时,常被校长拉去挡酒,除了他酒量好,更在于他擅长搞气氛,既然要拼酒,他自然要给高仙芝留个深刻印象。 第十章 豪饮 “既然诸位要和某斗酒夺美,自当公平起见!” 看到沈光说话间顾盼自雄,高仙芝益发欣赏,拊掌笑道,“沈郎打算如何斗酒,还不快快道来。” “都护,且于帐中置长案,某与五人同饮,他们饮小杯,某自饮大盏,某若先倒,便算某输!” 帐中众人闻听,都是倒吸口冷气,这位沈郎君瞧着温文尔雅,不曾想这般豪气,那三个牙将都是刮目相看,俱是大声道,“某亦饮大盏,不叫沈郎小觑!” “好,沈郎所言妙哉,合某心意,大盏小杯,尔等自决!” 高仙芝大笑起来,接着挥退帐中舞姬,让牙兵们入内摆设长案,随后除了在外值守警戒的牙兵,余下牙兵皆涌入帐内外争睹为快。 王神圆领着手下先抢了块好地方,这时候主座上的高仙芝也起了身,他向来喜欢热闹,帐下牙兵都是他的私军,此时更是亲自开赌,吆喝道,“某压沈郎百金,要下注的赶紧!” “王头儿,咱们压谁!” 看着三个牙将,王神圆队中有牙兵迟疑道,他们得郎君授艺大恩,照道理便该压郎君胜,可那三位牙将俱是军中善饮的豪杰,还有那位陈判官也是都护幕府里有名的酒鬼,郎君白白净净的,那大盏又足抵满盛的小杯过三,怎么想郎君都是赢不了,他们下注岂不是白白送钱。 “郎君必胜。” 多闻在边上喊起来,他戴了顶尖帽,见那几个牙兵居然不信沈光,面露不忿,浑没了寺庙里的腼腆。 王神圆看着队里的兄弟们,缓缓开了口,“郎君不是孟浪之徒,你们若信某,便都随某押郎君胜。” 说话间,王神圆从怀里掏出钱袋,眼都不眨地下注,看得队里牙兵们心惊肉跳不已,他们这位队正为人方正,既不酗酒,也甚少光顾营妓,三年里攒下钱财不下百贯,这是把全部家当都押上了。 “算某一个。” 牙兵里不乏胆大的,有人开了头,王神圆这队全都押了沈光,叫旁的牙兵们都笑话起来,觉得王神圆他们全队都得了失心疯,都护向来豪爽大方,常借着开赌赏钱于他们,如今押沈郎君百金,既是抬举,也是不看好这位沈郎能赢。 大帐里气氛热烈,牙兵和幕僚们纷纷下注,很快各种钱币铜钱堆成了小山,牙兵们大都各自押那三位牙将,其余幕僚则是押陈判官赢。 “都护,奴等也可押注吗?” 在边上侯着的舞姬里,有胆大的朝高仙芝这位主人问道,其余舞姬听闻后,都聚集在她身边,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沈光,她们的命运不由己身,若是这位俊俏郎君输了,她们中便有姐妹要去服侍粗鲁的军汉或是面目猥琐的老头。 “赌场无父子,更莫说尊卑了,尔等要押注,自是无妨!” 高仙芝兴致越发高了,然后他只见那些舞姬乐工竟然东拼西凑出了不下两百贯的财物,全都押了沈光赢,不由朝手底下那些幕僚们笑骂道,“瞧尔等扣扣索索的穷酸样,还不如这些小娘子们来得爽利。” 见舞姬们皆押了沈光,再瞧着这位沈郎君玉树临风的模样,幕僚里有人咬牙切齿间不忿道,“生得好看便了不起么!”说话间,竟是掏空了身上钱袋,押了陈判官。 一时间,这赌注下得越发地大,可沈光满不在乎的平静模样让高仙芝更觉有意思,于是他自朝纷纷下注的众幕僚道,“某也不占尔等便宜,某再押沈郎百金。” “谢都护赏!” 大帐里,叫好声此起彼伏,王神圆那队里有牙兵慌张道,“王头儿,咱们押郎君胜,是不是……” “某观郎君气定神闲,定是有必胜把握。” 王神圆沉声答道,不过握紧的拳头里,手心处全是沁出的汗水。 摆好的长案上,沈光面前一溜的大盏摆开,全都盛放满了于阗国内所酿的葡萄酒,而他对面五人,那三位牙将和另外一人全都换了大盏,只陈判官仍旧用小杯。 “沈郎,为了美人,某只能不要回面皮了,还请勿怪!” 陈判官讪笑道,他去了龟兹后,便要准备回长安,他不像另外那位同僚还要在都护帐下听用,面子上挂不住用小杯,不然就是赢了日后也要为人嗤笑。 沈光微笑以对,倒是没觉得陈判官不够磊落,那三个牙将甚是嫌弃地瞥了眼陈判官后离他站远了些,就连牙兵们也鲜少有人押他这个最有可能赢下赌局的人。 高仙芝让亲卫点了支檀香,以一炷香时间为限,不然陈判官这老酒鬼放缓了喝,不知道得喝上多久才能分出胜负。 “诸位,请。” 沈光说话间,自端起大盏饮起来,这葡萄酒于他而言和葡萄汁无异,他喝得极快,不多时大盏便见了底,对面三个牙将见状也不由快了起来。 大盏接着大盏,沈光喉咙起伏,鲸吞豪饮间面色如常,他深谙比酒的诀窍,要喝趴下别人,气势上绝不能输。 三大盏下去,三个牙将已经跟不上沈光的节奏,他们虽说在军中善饮,可是和喝惯了白酒的沈光相比,他们那点酒量不足为道。 “喝,喝,喝!” 将大帐挤满的牙兵们面红耳赤地盯着三个牙将摇摇欲晃,口干舌燥地大声呐喊助威,可脸色俱是忍不住齐齐发白,那位沈郎君已经端起第六只大盏了。 王神圆和手下牙兵们脸色都涨红了,看着三个牙将,口中大喊起来,“倒,倒,倒!” 到第七盏时,沈光依然面色如常,可对面三个牙将里,终于有人倒下,剩下两个也相继瘫软在地,吐了满地,至于那位坚持喝大盏的陈判官同僚,更是早早就潦草退场。 长案前,只剩下陈判官还在和沈光对饮,不过这时候除了那一众幕僚,输了的牙兵们全都是转而为沈光高声助威起来,这些武夫就是这般简单直接,他们佩服沈光的豪气和酒量,至于陈判官便是赢了,他们也不服。 高仙芝兴奋极了,他没想到沈光还真能把五人都喝趴下,陈判官是他帐下老人,虽是个老酒鬼,可这老小子年近五旬,就是酒量撑得住,可这肚子却未必撑得住。 第十二盏时,沈光虽憋得辛苦,可对面的陈判官更是不堪,人们常说拳怕少壮,这喝酒也是同样的道理,再厉害的酒鬼,都会缅怀年轻时的酒量。 檀香燃尽,沈光正好不疾不徐地喝下第十三大盏的葡萄酒,而陈判官连第十二杯还没喝完,这时帐内已然鸦雀无声,高仙芝瞥了眼长案上摆放的杯盏数目后道,“沈郎胜了!” 话音未落,那些舞姬们已自欢呼起来,随后王神圆和手下牙兵们亦是高喊起来,“郎君威武!” 余下牙兵们也随之呼喊起来,虽说输了钱,可他们心里觉得痛快极了,想他们何时见过这等酒量如渊似海的大丈夫,这时候再没人嫉妒沈光的样貌。 “都护,某不胜酒力,还请告退。” 高仙芝见沈光说话时憋得辛苦的模样,不由大笑道,“去吧去吧,沈郎莫憋坏了。” 对于这等调笑,沈光自不在意,他过去那些损友可比高仙芝毒舌得多,等他再回大帐里时,只见高仙芝将赢来的钱币分于王神圆他们和舞姬乐工,而他的两百金则是赏赐给那些输了的牙兵和幕僚们,可谓是皆大欢喜。 看着众人皆心悦诚服地为高仙芝的慷慨大方欢呼,沈光也不禁佩服高仙芝这份胸襟气魄,难怪这小勃律,三任安西都护皆不能讨伐,唯独高仙芝能领兵成行,破其国执其主,献俘于长安。 第十一章 盛世文艺青云梯 看着摆在自己跟前价值数百贯的各国金银币和开元通宝,沈光怎么也没想到,那些押了他胜的的乐工们居然将赢来的钱财尽数奉上,只求他继续为他们讲解乐理知识。 当日赞摩寺里,这些乐工们听了他弹奏的琵琶曲后,便在驿站的时候向他请教曲谱,沈光不似这个时代大多数人那样对知识敝帚自珍,更是乐意将曲子教给乐工们。 初时沈光还想着用宫商角徵羽的古调来画曲谱,可那些乐工们技艺虽高,但不识谱,他们平时练曲,便是听宫廷里的乐师弹奏,纯靠耳朵记下曲调后练习。 这些乐工们连曲谱都不识,更别说文字,于是沈光就从最简单的乐理知识和简谱教起,这让乐工们惊为天人,同时感激涕零,因为沈光教他们的东西在于阗国内是他们这些乐工想都不敢想的。 烛火下,那些金银钱币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十个乐工都端正地跪坐在沈光面前,目不斜视,见沈光沉默,尽皆俯身叩拜道,“还请郎君传艺。” 沈光从思绪中回过神,看着十个拜倒的乐工,连忙道,“你们先起来。” 乐工们对于乐理知识的渴望,让沈光想起曾经的短暂支教岁月,这些年近三旬的汉子和大山里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这些钱某收下了,某自会教你们。” 沈光不是圣人,学费该收还是得收,而他这样做也能让这些乐工放心。 “谢郎君。” 听到沈光的回答,乐工们俱是欢喜起来,然后越发恭敬地说道,安西大都护府治下,四镇属国汉化最深,乐工们过去在于阗国的宫廷内,耳濡目染,知道什么是尊师重道,只不过他们自觉身份低微,不敢唤沈光为师。 半个时辰后,沈光教完基础的五线谱知识,乐工们都是行礼后鱼贯退出帐外,在边上始终旁听的多闻才跑到那堆钱币前好似痴了一般。 “郎君,这么多钱,怕是能买上好多头骆驼呢?” 看着眼睛在发光的多闻,沈光对于这些钱币的购买力没什么概念,不过那多么金银币和铜钱堆成小山,确实很有震撼力。 “多闻,你把这些钱都收好。” 自从还俗后,所有人都默认多闻是沈光的僮仆,就连多闻自己也是那样认为的,这几日都是他服侍沈光穿衣洗漱,此时听到沈光让他管理钱财,他连忙高兴地将那些钱币装进木箱里,然后死死抱着不肯撒手,好似护食的猫儿。 看着打算抱着箱子睡觉的多闻,沈光忍不住打趣道,“你抱那么紧做甚,还怕有贼吗?” “郎君,庙里还有不要脸的贼人偷供奉给佛主的香火钱呢?” 多闻这几日没少被那些粗鲁的牙兵们调笑,自然觉得那些牙兵们都不是好人。 见多闻坚持,沈光也不以为意,起身松了松筋骨,披了件夹棉的长袖,出了营帐,外面是王神圆手下的牙兵,见到他时脸上堆笑,“郎君要去那儿?” “就在这儿走走,透透气。” 沈光过去虽不是夜猫子,但平时也都是不到十一二点绝不睡觉的,要他像大唐的人们那般早早地睡养生觉,他估摸着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来适应。 牙兵们自不会阻止沈光,如今全营上下谁不知道郎君大名,只是道,“郎君莫要走远。” 沈光点头示意明白,夜色已深,营地里除了守夜和巡逻的牙兵外,人马俱歇,他这般出来晃荡本就不该,只是他实在睡不着。 抬头望着星河璀璨,天河倒挂的浩瀚星空,沈光想到未来,还是有些许迷惘,他虽然立下要成就番事业的志向,可是具体该怎么做,全然没有头绪。 等到了龟兹,先得买座宅子,把多闻安置好;不管什么时代,钱总是好东西;另外老人家说过,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搞好种田总是没错的! 沈光胡思乱想着,心里渐渐有了些模糊的主意,虽说高仙芝很看重他,可沈光清楚自己的本事,等到了龟兹,他要好好规划下学习计划,在这个时代他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 温暖的大帐里,看着被召唤来后惶恐不已的乐工首领,高仙芝听完他的禀报,想了想道,“既然沈郎愿意教你们这些奴儿,那便好生学着。” 高仙芝好享受,音乐歌舞,他都喜欢,可是在他眼里,舞姬也好,乐工也罢,都只是奴儿罢了,“退下吧!” 乐工首领闻言,连忙膝行而退后方自起身出了大帐,待他离去,陈判官从屏风后出来道,“都护,沈郎能制音律,是大才啊!” 高仙芝笑了起来,圣人好音乐歌舞,世人崇尚胡风,龟兹国便是以胡乐胡舞闻名,长安城里不知多少达官贵人,以拥有龟兹国的乐工舞姬为傲。 只不过彼辈乐工,就是技艺再高超,也终究是愉人声色的奴儿罢了,唯有能制音律,谱曲调,作新词的才是当世大家,放到长安城里,也会受人追捧,得圣人看重。 “是否大才,尚不可知!” 自语间高仙芝看向陈判官,眼里似有戏谑之意,“汝斗酒输了,失了美人,不怨沈郎吗?” “技不如人,哪有什么好怨的,更何况沈郎才华,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陈判官跟随高仙芝这位主君多年,知晓他的性情,哪会在乎他言语里的调笑,反倒是正经道,“都护此番回龟兹,怕是程、王等人都不会服气,封二又是个性情严厉的,都护幕府里正缺沈郎这样的妙人。” “你也这样想?” “沈郎好样貌,好酒量,还会说话,都护有沈郎,总好过让封二去和旁人打交道。” 陈判官看着年过四旬,但依然样貌俊朗的主君说道,“以貌取人是世之常情,封二若有沈郎样貌,也不至于蹉跎多年,若不是都护提拔,他恐怕还在城头上长吁短叹呢!” 听陈判官这般说封二,高仙芝不禁莞尔,旁人只当封二自荐于他,锲而不舍,却不知他早就清楚封二才华,只是封二这人自负怀才不遇性子执拗,不压一压,磨一磨就直接用,迟早会因为那张臭嘴,被他给砍了脑袋。 “都护可是担心封二嫉妒沈郎容貌?” 见高仙芝笑过后,眉头微蹙,似有隐忧,陈判官立马便猜出这位主君的心思,封二跛足貌丑,对幕府里的诸多同僚,行事但有错漏便出言讥讽,众人都认为他性情乖张,不好相处,也就寥寥几人能和他说得上话。 “某已发话,但回龟兹便使沈郎为判官,封二向来眼里揉不得沙子,沈郎无有功绩,只怕到时会生事端。” 想到除了自己外,对他人都不假颜色的封二,高仙芝不由有些头疼。 “都护,沈郎为人,以某观之,性情随和,绝不是以貌取人之辈。” 陈判官见高仙芝这位主君烦恼,不由笑着说道,“封二当年自荐于都护,不正是羡慕都护英姿,才屡屡投书,某以为都护不必多虑。” “你倒是会宽慰人。” 高仙芝听到陈判官这番话,心情好了不少,于是又问道,“沈郎漂泊异国多年,到了龟兹,某安排什么差事于他合适。” “沈郎既擅音律,又能做新曲,都护何不着他调教乐工舞姬,以献圣人。” “还是你主意多。” 高仙芝展颜大笑,圣人去年迎杨太真入宫,听说这位贵妃好音乐善歌舞,若沈郎能制出令圣人满意的新曲,对他而言可为臂助多矣。 第十二章 《九州同》 一连数日,队伍都在荒野里前行,再壮阔美丽的景色,也会看得生厌,沈光亦是如此。 骑在马背上,沈光大腿两侧磨破的皮肉已经结痂,没有原先那么疼痛,时不时能策马驰骋番,才叫他白日里没有闷得太慌。 “郎君,再有五日,便能到延城了。” 沈光身边,王神圆说道,这位郎君看着安静,实则是个活泼性子,和都护如出一辙。 “郎君既然烦闷,何不吹奏一曲。” 王神圆身边,有牙兵笑道,这十来日里他们可算是见识到了郎君的本事,各种乐器信手拈来,吹拉弹奏,似乎就没有郎君不会的乐器。 这牙兵话音方落,跟在后面的乐工们都自伸长脖子巴巴望着沈光,这十来日里每到晚上,他们便如饥似渴地学习乐理知识,不过对这些乐工来说,沈光为了解闷吹奏的曲子才最叫他们如痴如醉。 沈光回头看去,只见附近众人都盯着他,却是从鞍旁皮袋里取出唢呐吹奏起来,那雄壮的音色一起,顿时便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原本还有些喧闹的队伍随着唢呐的曲调声,顷刻间就安静下来,队伍前方高仙芝听到后不禁朝身旁陈判官道,“这曲调你在长安可曾听过?” “沈郎制新曲,闻所未闻,某敢打赌,长安城内无人听过。” 陈判官摇头晃脑地说道,这年头能读书的都是殷实人家,他早年在长安四处投文时,常与友人出入平康坊,那可是长安城里第一等的风流薮泽之地,号称天下舞乐皆在此间。 “何止是长安,遍是尽数安西,沈郎曲风之新,某也不曾听过。” 高仙芝祖上出自高句丽,幼年时随父亲高舍鸡入大唐,从小在安西长大,少年时鲜衣怒马,飞鹰走狗,出入龟兹王宫,什么曲没听过,可偏偏沈光吹奏的新曲迥异于当世,闻所未闻。 一曲吹罢,众人听得意犹未尽时,沈光已将唢呐放了回去,虽说乐器这东西一法通,万法通,可沈光不会把过去学生们“沈老师能抵半个方锦龙大师!”的玩笑话当真。 这几日沈光将高仙芝送他的乐器耍了个遍,一来是无聊,二来是练习,但吹奏部的乐器非他所长,还好他学过声乐,肺活量惊人,所以才能把唢呐也吹得像模像样。 “沈郎,怎么不吹奏下去,某听方才曲子,似有未尽之意。” “都护,此曲需得数种乐器合奏才得完整,某唢呐吹完,无以为继,只能作罢!” 见高仙芝跑来询问,沈光只得硬着头皮答道,然后只见这位安西副大都护笑吟吟地看向他身后那些乐工道,“这些奴儿随沈郎学了这么久,某听沈郎这新曲,雄壮辽阔,似大唐盛世,山河壮丽,正好某回延城后要宴请诸王,此曲可为席间雅乐!” “沈郎以为如何?” 高仙芝确实爱极了沈光方才吹奏的唢呐曲调,而且人们常说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他从小在延城长大,二十岁时萌父荫就做了将军,可被时人当成纨绔子弟,如今二十余年过去,他贵为安西副大都护,此番回延城怎么能不好好显摆一番。 “都护抬爱,某必尽全力,于列国诸王前显我大唐威仪!” 沈光沉声答道,他方才吹的《九州同》本就是和而大同的盛世气象,正合彰显巍巍大唐。 “沈郎此曲,可有取名?” “回都护,此曲名为《九州同》。” “《九州同》,好一个《九州同》,某到时便要看那诸王在沈郎这盛世韶音前如何失色!” 高仙芝大笑起来,大唐有四部乐,曰龟兹部、曰大鼓部、曰胡部,曰军乐部,安西诸国皆以龟兹乐为傲,他初任安西副大都护,想要立威信,但四镇诸国向来恭顺,就得另辟蹊径,听了沈郎这曲《九州同》,终究是叫他有了些想法。 沈光身后,那些乐工高兴极了,这几日他们常听郎君奏曲,但皆不得窥见全貌,如今都护发话,他们终是能得尝所愿。 “郎君?” 队伍里,骑着头大青驴的多闻待高仙芝率众离开后,朝身旁的沈光关心道,他看得出这位郎君似乎有些烦恼。 “多闻啊,等到了延城,咱们有得忙了。“ 沈光答道,他既然答应高仙芝,那《九州同》这首曲子,他便要将其完美地搬上舞台,他个性向来如此,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入了龟兹国境内后,队伍不再露宿荒野,沿途的驿站也多了起来,到了晚间,不独乐工,便连舞姬们也都到了沈光下榻的房舍里听讲。 大唐盛世,岂能有乐无舞,高仙芝新任安西副大都护兼都知兵马事,宴请列国诸王,分明就是要显扬天朝上国的威仪和气象,沈光明白自己要是搞砸了,那他在高仙芝那儿就休想得到重用了。 房舍内,十个舞姬秋水似的美目俱是齐齐盯着沈光,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实在是沈光皮肤白皙,又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迥异于这个时代男子蓄须的习惯,瞧着便格外新鲜。 更不必提这些舞姬都清楚她们被大王送于那位高都护做了家妓,再没半点自由。 与其他日被主人送于那些粗鲁军,倒不如先委身于这位俊俏温柔的郎君,安西诸国和大唐一样,在男女情事上极为开放自由,只要两情相悦,女子在婚前破身也是寻常事,甚至还有试婚的制度。 只是这十名舞姬是于阗王养于王宫,本就是为了赠与高仙芝这样的大人物交好,是以这十名舞姬还是完璧之身,高仙芝路上也不曾招她们侍寝过,所以人人都盼着能得沈光青睐,摆脱沦为玩物的命运。 “诸位小娘子,你们这般看着某,难道某脸上长花了吗?” 沈光盘膝而坐,瞧着那些痴痴看向自己的舞姬们,不禁叹气道,他听乐工们说过,这些少女今后的命运,无外乎是被高仙芝当做赏赐送于手下,而这还算是好的,最凄惨的莫过于沦为招待宾客的家妓,成为不折不扣的玩物。 眼前这些舞姬,全是年方二八的少女,放在后世还是不谙世事的学生,可此时这些少女全都在想着如何勾引自己,这让沈光不由意识到在大唐盛世的光环下,也有他不喜欢和不习惯的东西。 “郎君可比花儿好看得多!” 舞姬里隐隐为首的少女大着胆子说道,边上同伴们也都纷纷轻笑起来,一时间明眸皓齿竞相争艳,笑声如银铃般回荡,彷如沁人心醉的画卷般美好。 沈光见惯世面,他穿越千年梦回大唐前,什么女团没见过,可他身旁刚还俗的多闻却是莫名地红了脸,不敢抬头去看这些方丈口中的比老虎还凶恶的小娘子们。 “胡玛尔,不可对郎君无礼。” 乐工的首领朝那说话的少女轻声道,“郎君能传授你们技艺,便是天大的福分了,不可妄做他想……” “这曲《九州同》颇得都护看重,他日诸王宴前,汝等且尽全力,某届时自向都护为汝等求个自由身。” 看着少女们情绪低沉,沈光大声道,来到这大唐,遇到看不惯的事情,如果不努力去试着改变,还有何意义! 第十三章 龟兹王子 五日后,队伍终于抵达龟兹国的王都延城,这儿也是安西大都护府的治所。 西城前,穿着身青袍的封常清扶刀站于迎接高仙芝的众人之首,丝毫不在意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声。 “都护来了。” 随着有人呼喊出声,封常清抬头望去,只见金色的阳光下,烟尘翻滚间,风中绣着高字的黑色旗幡猎猎作响,俄而只见自家那位主君身着黑色华袍,一如往常那般潇洒倜傥。 只不过封常清看清楚队伍的全貌后,那双眯着的细狭眼睛睁了开来,而他身后也传来了那些蠢蠹的议论声,他的主君竟然和人把臂同游,显得极为亲昵。 不多时,队伍放缓速度,到了迎接的众人近前,封常清才仔细看向那和主君并肩而骑的青年,眉目英挺,肤色白皙如玉,端的是好样貌,只是颌下无须,少了几分男儿气魄。 这时候封常清已能听到后方传来的嫉妒言语,他没有做声,只是目光如电似地盯着那青年郎君,好像要把他看穿看透似的。 封常清直勾勾地盯着沈光猛瞧,这等举动近乎无礼,不过沈光早就听陈判官说过这位封二的性情,再加上他知道封常清是能和高仙芝相提并论的名将,两人堪称大唐帝国的安西双壁,所以他对于这极富侵略性的目光满不在乎,反倒是展颜一笑。 随着高仙芝一同下马,沈光安静地侍立于高仙芝身侧,对四周那些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仿如视而不见。 “拜见都护。” 封常清领着高仙芝留于都护府的众幕僚和军将齐声高呼道,主君如今身为安西副大都护兼都知兵马使,他们这些部下自是与有荣焉。 “封二,来来来,这位沈郎乃是某在于阗所遇的贤才,你二人当好好亲近。” 高仙芝不容分说地就将封常清拽到身边,沈光则是朝封常清行礼道,“沈光见过封判官。” “封某见过沈郎。” 封常清被自家主君笑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只能无奈地还礼,不过他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冷漠地看着始终微笑的沈光,然后默默地站到高仙芝身旁另一侧。 这时候城门口忽地有飞快的马蹄声响起,沈光循声看去,只见一骑赤红大马飞驰而来,马上是个栗发褐眼,头戴赤红抹额的高大青年,身后还跟着十来骑着甲的骑士。 “又是这厮!”“上回被都护打败,怎地还来!” 听到四周传来的耳语声,沈光看着前方已然放缓马速的一行人,发现那高大青年马鞍旁挂着两杆短矛,看样子是来寻麻烦的。 “来的是龟兹国的小王子白孝德,为人最是好勇斗狠,常挑战安西军中战将,自号单打无二。” 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沈光没想到竟是封常清为他解说那下马青年的身份来历,“多谢封判官解惑。” 封常清看了眼沈光,又恢复了默不作声的样子,沈光不以为意,不就是性子高冷些,大家头回见面,也不熟悉对方,这般不是很正常吗? 前方下马的白孝德已经大步走到高仙芝面前,身后是十来个紧张的侍卫,他们这位小王子自小羡慕大唐天威,打小就在安西军的军营旁玩耍,后来更是央求大王重金为他请安西军解甲归田的老军做教头,自练就出身好武艺来。 自古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白孝德虽是龟兹国的小王子,心心念念想的却是在安西军当个将军,可他身份贵重,万一要是在战场上有个好歹,朝廷怪罪下来,谁愿意担这个责任。 于是白孝德自以为不能往安西军中效力,是因为他的勇名还不够响亮,便连连挑战安西军中有名有姓的猛将,可他越是如此,都护府越发不敢让这位小王子入军中效力,实在是这位一旦冲打起来,从来不把性命放在心上。 “高都护,上回不算,这回某得了匹宝马,定不会输于你……” 看着高声嚷嚷的白孝德,高仙芝也不由头疼,这个龟兹国的小王子就是个混不吝的滚刀肉,耍起无赖来他还真敢在这城门口堵着他,到时候程千里那个匹夫怕不是要赶来看他笑话。 “小王子,我家都护远道兼程归来,人马俱疲,小王子此时要比武,岂不是胜之不武。” “你是何人,某不是什么小王子,某乃大唐白孝德。” 白孝德看着高仙芝身旁开口的英俊青年,愣了愣道,接着又皱了皱眉,“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高都护,这回是某孟浪了,还请都护莫要怪罪。” 看着沈光三言两语就让白孝德改变主意,高仙芝亦是朝面前抱拳谢罪的白孝德道,“七郎,这位是某幕下沈判官,也精通枪法,不如他日你二人较量番。” “原来是沈判官,改日某必来领教高招,高都护,王兄知你回来,很是高兴,命人在宫中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白孝德身后,十来个王宫侍卫总算是松了口气,小王子没和高都护动手,也没忘了大王交代的正事,真是要好好谢谢这位沈判官。 感受到对面莫名投来的感激目光,沈光有些疑惑,但看着白孝德邀高仙芝入王宫赴宴,他便明白过来,刚才要不是他打消了白孝德的念头,这位性格中二的龟兹小王子怕是会逼着高仙芝在城门口比武。 只不过沈光想到这位中二王子方才看着自己的炽热目光,就觉得头疼,这位王子身高和他相仿,但紧身的束腰锦袍下是充满爆炸性的大块肌肉,整个人比他厚实了半圈,虽说他练了将近七八年的刀枪,可和这位自号单打无二的中二王子比,那就是完全的业余选手。 这时候,高仙芝已经欣然应允,答应白孝德随他去王宫,参加龟兹王白孝节为他接风洗尘的宴会。 “封二,沈郎,随某赴宴。” 安西诸国王室贵族皆好酒善饮,高仙芝入王宫赴宴,自然要挑酒量最好的带上,封二过去是他幕下诸僚里酒量第一,而沈光的酒量只在封二之上,有二人在,他可无忧。 封常清不露痕迹地瞥了眼沈光,心中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自家主君如此重视这位沈郎,不过方才他已见识过沈光的急智,觉得去王宫里再好好观察番正合适。 进入城中,沈光发现这龟兹国的都城异常繁华,道路足有二十余米宽阔,两侧俱是做生意的店铺,骆驼马匹川流不息,到处是人头攒动。 高仙芝和白孝德骑马并行,沈光和封常清跟在后面,他自是趁这个时候向封常清讨教龟兹情况,他问话时神色诚恳,“封兄,某漂泊异国多年,如今骤蒙都护看重,心里惶恐,唯恐误了都护大事,还请封兄教我。” 封常清听沈光说到高仙芝这位主君要他制乐以宴诸王,那张冷冰冰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然后他随即为沈光说起这龟兹国的种种来,沈光才知道龟兹国向来恭顺大唐,如今的国主白孝节本名白多匝,为了表示对大唐的忠诚和仰慕,才改成了这名字。 “今日宴席间,必有龟兹乐,沈郎好好观看,若无把握,不可贸然行事。” 封常清低声说道,龟兹国历来是安西大国,国中舞乐盛行,乃至于风靡大唐,上下皆以此为傲,都护要沈郎制乐以显大唐威仪,这难度可不小,若是曲子不如意,反倒是会落人笑柄。 “封兄放心,等某新曲将成,必先请封兄斧正。” 沈光应声道,封常清的目光言语虽有些严厉,但却是对事不对人,而他的态度让封常清脸色稍霁,微微颔首道,“那某就等着沈郎新曲,先睹为快了。” 第十四章 王宫见识 龟兹国的王宫并不大,至少对沈光来说,这座王宫还不如横店那些影视城里的宫室来得壮阔华美,不过守卫王宫的甲士倒都是雄壮威武,身着全身甲,和高仙芝手下那些牙兵般透着股冰冷肃杀的气息。 “大唐自显庆年间迁安西都护府于龟兹国,白氏四代以降,皆忠顺事我大唐,这些王宫守卫都曾参加过讨伐突骑施之战。” 沿途听着封常清讲解,沈光听得津津有味,龟兹国有两万军队,都在安西大都护府的控制下,实际上安西都护府除了四镇汉兵两万四千人,还能动员超过十万的属国军队,只不过大唐用兵向来贵精不贵多。 寰宇之内,也就吐蕃值得大唐出动十万人以上的大军;安西之地,两万四千汉兵足以横行列国,惩膺不敬大唐的小国暴君,吊民伐罪了。 说话间已至王宫大殿,沈光脱了鞋,跟着封常清走入殿中,封常清有长短足,脱了鞋后越发明显,不过沈光始终面色如常,这让暗中观察的封常清生出不少好感,以人取貌是世之常情,可向往美好的事物也是人的天性,封常清同样也不例外,他在同僚中显得桀骜不群,是因为那些人先存了鄙夷他貌丑跛足的嫉妒心,他自不愿与这些蠢蠹俗人打交道。 沈光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座大殿,而他的神情也叫封常清感到疑惑,他看得出这位沈郎当是头回出入王宫,可是却显得太过平静,甚至还隐隐有些不过如此的失望之意,这都叫封常清越发觉得沈光有些神秘。 一张张涂着大漆的雕花案几上摆放着做工考究的金银餐具,沈光多看了几眼这些纹路精美的器皿后便收摄目光,站在封常清身侧,静静等候起来,他们方才进入王宫后,高仙芝被那位中二王子引去见了他那位王兄白孝节。 “封兄,这用膳时可有什么讲究?” 看着进进出出的宫人忙碌地在案几上置酒摆盘,沈光忍不住朝封常清问道,他对于这个时代的用餐礼仪可是全然不知。 “用膳能有什么大讲究,莫要吃相难看得如同饿死鬼投胎那般就行。” 封常清不以为意地说道,他本就是轻慢礼法的人,不由觉得身旁这位沈郎虽然姿容出众,但性情未免过于谦和而少了些锐气。 两人低声交谈间,大殿外陆续有龟兹国的贵族进来,其中有好几人都主动上前和封常清问候,安西大都护府的大都护多由宗王或宰相遥领,实际掌管都护府的便是两位副大都护,而高仙芝如今兼领两镇镇守使和都知兵马事,稳稳压了另外那位副大都护程千里一头。 封常清在高仙芝麾下名声在外,谁人不知胡城封二是高仙芝的文胆,有封二利笔在,便没人夺得了高仙芝的功劳,所以哪怕封常清样貌不为人所喜,这几年巴结他的人仍旧是越来越多。 无人问津的沈光没什么失落感,虽说大唐也是个看脸的世界,但是样貌这东西就好比是块块敲门砖,顶多让你在这个时代占些小便宜,真正有用的还是你自身的才能,就如他身旁的封常清,即便他对那些龟兹国的官员和贵族不假颜色,可那些人仍旧笑呵呵地和他攀谈。 “大王到!” “高都护到!” 尖利的嗓音突然响起,大殿内的贵族和官员们都是纷纷跪坐回案前,沈光颇不习惯地跪坐下来,然后学着封常清那般朝大殿内上首方向俯身行礼,然后只听得殿中响起了,“拜见大王!拜见高都护!”的整齐声音。 直起身时,沈光只见高仙芝已然落座,就位于那位龟兹王白孝节的左手下方,而那位中二王子白孝德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和封常清身边的案几旁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高都护说五个封二都喝不过你!” 沈光觉得边上的封常清脸肯定黑了,于是连忙笑道,“封兄酒量,延城皆知,王子怕是听错了。” “某也觉得是某听错了,不过某还是想试试沈郎的酒量。” 看着满脸认真的白孝德,沈光怀疑这个中二王子的脑袋里也全是肌肉,不然哪有这般说话的,于是道,“那就试试!” 沈光决定先把这个中二王子先灌醉了,不然天知道这家伙还会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 这时候大殿上,开宴前该走的流程已经走完,只见白孝节这位身着绯红圆领长袖的龟兹王高举金杯道,“为高都护贺。” 在众人的呼应声里,沈光亦是举杯,然后只见高仙芝同样举杯还礼道,“为大王贺。”两人皆一饮而尽,随后这宴会便如期而至,他和封常清身后自有倒酒的宫人,另外有传菜的内侍鱼贯穿梭于殿内,而大殿中央自有八十八人部的龟兹乐响起。 果然如同封常清所说,这王宫宴会没有太大的讲究,殿内众人或饮酒或谈天,或欣赏舞乐,而坐在殿内上首的高仙芝也和那位龟兹王有说有笑的,不知在聊些什么。 “沈郎,与某比酒。” 白孝德恶声恶气地挤到沈光身边,手中金杯落在案几上,“来人,倒酒。” “酒就不必到了,且将酒瓮于某。” 沈光微笑地看向身旁的宫人,示意她将手中盛酒的大瓮递给他,然后取走里面的酒提,单手抓着酒瓮朝看呆了的白孝德道,“王子随意,某先干为敬。” 龟兹国的葡萄酿是闻名安西的美酒,封常清向来自诩酒量豪迈,可是看到沈光这种喝法,也不由脸皮抽了抽,觉得白孝德刚才或许没有听错,五个他也喝不过这位沈郎。 白孝德的眼里有光,随着沈光胸膛起伏,那光越来越亮,等沈光放下喝空的酒瓮时,这位中二王子忍不住高声喝彩,“沈郎真豪杰也!某奉陪到底!”说话间,唤过边上捧酒的宫人,夺过酒瓮便喝将起来。 王宫大殿内,那些贵族和官员自不会像牙兵们那般粗鲁不文,不过这般斗酒,仍叫附近的人激动起来,皆是盯着狂饮不已的白孝德。 仗着体格强健,白孝德也一口气喝光了手中那瓮葡萄酿,待他放下酒瓮后,亦是长舒出气道,“这般喝法果然痛快,沈郎,还能饮否?” 沈光面色如常,这龟兹的葡萄酿于他而言也就是稍微有些度数的葡萄汁罢了,可白孝德整张脸已是红得好似烧熟了的虾子般。 “倒。” 白孝德话音方落,封常清慢悠悠地放下手中金杯,口中轻叱,然后四周众人便见这位小王子推金山倒玉柱似地身子瘫软下来,要不是沈光及时扶住,只怕要直接摔倒在地。 将白孝德扶回他的案几,沈光才回返落座,又让宫人重新往杯里斟酒,和封常清慢慢对饮起来。 “大王,某幕下这位沈郎如何?” “真是个好男儿!” 龟兹国民风好饮善歌舞,沈光的酒量就连白孝节这位国主看了也十分惊叹,不过他知道高仙芝性情,能让这高大郎如此显摆,这位沈郎定是别具才华,不独是这酒量叫人心折。 过往白孝节在宫中设宴,群臣热情好客,纵使有封二在侧挡酒,高仙芝也免不了要吐个昏天暗地,可如今沈郎和封二对饮,满殿中人竟无人上前,叫他大感痛快,暗道等他改日于都护府中设宴,定让沈郎喝死这群王八蛋。 第十五章 坦诚 春日的晚风微凉,沈光离开龟兹王宫时,微醺的几分醉意被扑面而来的凉风打在脸上,叫他觉得极为舒畅。 封常清就走在他身边,虽然走路时有些跛足,但步伐并不慢,两人出了大殿后,相顾无言,沈光不知道该找什么话头,于是只能同样沉默前行。 王宫大门前,看到王神圆领着牙兵们守候,沈光不由问道,“王队正,吃过了么?” “多谢郎君关心,咱们都吃过了。” 王神圆见沈光不像是喝多了,连忙唤手下去牵马过来,然后朝封常清道,“见过封判官。” 封常清在高仙芝幕府里,除了掌文书事外,偶尔也会监察军纪,是以连王神圆这样的牙兵老人都有些畏惧这位冷面判官。 看着原本还嬉笑的牙兵们见到封常清后皆肃容而立,沈光对封常清又有了些新的认识,回头看了眼灯火下的龟兹王宫,他想了想道,“封兄,都护这是留在王宫了?” “都护和龟兹国主年岁相仿,少年时就相识结交,过往常常出入王宫。” 封常清回答道,自家主君的事迹他最是清楚,和那位龟兹国主的关系莫逆,不然大节度使也不会将安西军事皆托付于主君。 王神圆和牙兵们颇为吃惊地看向封常清和沈光,目光来回转动,他们印象里这位冷面判官不是个好相处的,他们还是头回见到有人唤这位封判官叫封兄。 “沈郎,这夜风凉爽,你我不妨多走段路散散酒劲。” “封兄所言,正合我意。” 王神圆见两人并肩同行,自领着手下牙兵们牵马跟在后面护卫,延城不比长安,晚上没有宵禁,偏偏城中来自大食弗菻等地的商旅众多,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这儿的强盗蟊贼多如牛毛,晚上要是落单可危险得很。 “沈郎,今日这龟兹乐,观之如何?” “别有风情。” “看来沈郎很有把握。” “尽力而为罢了。” “过于自谦便近乎伪饰了。” “封兄误会了,只是某阿娘常说,为人处事,有十二分把握,也只当五分,这般方能竭尽全力,不至于出差池。” 封常清闻言愣了愣,随后点头道,“沈郎母亲必是位奇女子。” “都护府中有乐奴伶人两百,沈郎可细细挑选合用的。” 沈光点头称是,他发现封常清谈起正事的时候很严肃,让他都没法将话题转移开去。 高仙芝的私宅府邸离着王宫不远,到了门口时,自有家奴开了侧门,引沈光他们入府,“沈郎今晚好好休息,改日某再寻你秉烛夜谈。” 封常清让高府家奴领着沈光去别院厢房住下,王神圆他们这队牙兵自在前院休息,他们本就是高仙芝的私兵,过去高仙芝回延城小住时,他们便同样住在府里和别的队伍轮番值夜宿卫。 厢房里亮着灯,抱着钱箱的多闻打着瞌睡,听到门轴转动声,猛地惊醒过来,迷糊间还以为进了贼,抓住身边摆放的木棍就差点把引着沈光进来的高府家奴给打到。 “这儿是都护家宅,怕是这城里最太平的地方,你防的哪门子贼?” 看着多闻讪讪地将木棍丢到边上,朝那家奴赔礼,沈光忍不住笑道,这小光头自从有了这钱箱,活脱脱一守财奴。 “郎君有事,但使人到边上屋里唤我就是。” “你且打些热水来。” “郎君若要沐浴,府里自有热汤。” 沈光本来不想太麻烦,但是一路风尘仆仆,许久未曾好生洗过澡,一时间只觉得浑身发痒,于是便跟着那家奴去了。 大约五米见方的木池子里,水汽弥漫,洗浴后的沈光泡在热水里只觉得浑身舒坦,不过他一人独处没有多久,只听得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待他抬头看去时,只见面无表情的封常清穿着条兜裆布,那双细狭的眼睛盯得他如坐针毡。 沈光猛地从池子里立起来,封常清的眼睛亮了亮,低声自语道,“本钱不错。”说完便脱了木屐,跨入池子里,朝沈光道,“都护今晚不会回来,莫浪费了这池子水。” 坐回池子里,沈光才朝封常清道,“封兄,难道这池子里的热水不常有?” “那是自然,安西少林木,木炭金贵,这么一池水要烧热保温,花费不下数贯,府里本以为都护今晚会回来,才提前烧了这池水温着,如今倒是便宜你我了。” 封常清回答道,然后整个人都斜靠在池子边,满脸的惬意,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沈光同样默然不语,他默算着手上钱财够泡几次澡,多闻说那些钱币大概值四百贯不到,如此看来他还是穷鬼一个。 “封兄,这城中房价如何?” 看封常清眯着眼的享受模样,沈光还是忍不住问道,他很怕手上那四百贯连座像样的屋子都买不下来。 “沈郎手上有多少钱?” 封常清蓦地睁开了眼,他看向有些尴尬的沈光,不紧不慢地道,“延城周长十余里,城中不同地方的宅子价格各不相同,而且沈郎要买房,也得把杂役僮仆都配齐了,否则如何居住。” “某手上只得四百贯,封兄以为买在何处,多少大小合适。” “四百贯,倒也不少了。” 封常清没想到沈光手上积蓄不算少,安西军的将士不算家中田亩,每年军俸十五贯上下,都护幕府里的幕僚也就是三十贯,四百贯足够买幢大宅,不过要想离都护府近些,那就远远不够了。 “明日某陪你去逛逛牙侩。” 听到封常清的话,沈光不由愣了愣,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封常清此时已经阖上了眼,他也只能同样闭目养神。 先给自己定个小目标,买所大宅,要有能泡澡的池子! 片刻后,这般想的沈光才起身出了池子,这时他浑身上下泡得白里透红,说不出的舒爽。换上干净的衣服后,跟着先前引路的高府家奴回了厢房。 “郎君,你可回来了。” 见到沈光,多闻连忙道,他从小在赞摩寺长大,还俗后一直和沈光在一块儿,骤然分开大半天,他只觉得有些害怕。 “多闻,把钱箱打开,再数一遍,咱们的钱有多少?” 沈光盘腿坐在胡床上,让多闻把装钱的木箱打开,然后烛光里,那些一闪一闪的小可爱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里面的铜钱用绳子串了起来,金银币也分开一撂一撂叠得整整齐齐。 “郎君,这儿铜钱有七十贯,第纳尔三十二枚,迪尔汗三百七十六枚。” 多闻报数时如数家珍,他口中的第纳尔和迪尔汗是大食和波斯故地的金银币称呼,也是丝绸之路上流通最广的货币,差不多一第纳尔值十贯铜钱,一百迪尔汗值三贯铜钱。 “多闻,这金币怎么还打了眼。” 从那撂金币里,沈光拣出枚多了两个小洞的金币,疑惑地朝多闻问道。 “郎君,这唤做穿穴钱,是那些奸商故意钻了洞抠下来当做藏金,还有那剪边钱,把外面细细剪了圈,这样的钱拿到市面上去花销时要被压价的。” 多闻气愤地说道,他从那堆金币里找出十多枚或多或少都被做了手脚的金币给沈光看。 “那就是说,咱们这儿的钱其实没有四百贯!” 盯着那些被动了手脚的金币,沈光忍不住感慨道,他没想到这年头连这钱币也能动这么多手脚。 第十六章 买房 清晨,从柔软的被褥中醒来的沈光,看着兀自熟睡的多闻,轻声地下了胡床,他方自走到院中,便见到昨日那名唤做高安的高府家奴已经穿戴整齐侯着了。 “郎君,且稍待,我这就让人打水过来。” “那便麻烦你了。” “郎君哪里话,这是小奴的分内事。” 高安有些惶恐地说道,才让沈光意识到这个时代的阶级差异到底有多大。 很快温水打来,才算缓解了有几分尴尬的气氛,沈光沉默地用柳枝和细盐漱口,然后净面。他忽然明白自己有多么幸运,才能在赞摩寺遇到高仙芝,不然的话他恐怕要和高安一样在这个时代挣扎求存,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在那些世道规矩面前毫无用处。 等到多闻一起用过高安送来的粥食后,沈光莫名地觉得有些压抑,他知道自己有些矫情,可他真的不习惯那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讨好笑脸。 “沈郎似有心事?” 封常清冷漠如常的声音让坐在院中发呆的沈光回过了神,“封兄来了?” “既然说要陪沈郎去牙侩转转,某岂能食言而肥。” 沈光看着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封常清,却是很难认同他的衣着选择,大唐人喜欢色彩鲜艳浓重,比如大红大紫,花花绿绿,只是封常清今日穿着领墨绿色的圆领长袖,外面偏又套了了件大红色的织锦半臂,这红配绿的颜色搭配简直太辣眼睛。 不过离开高府时,沈光对自己的审美产生了怀疑,因为不独是高府的那些奴仆,便是随行护卫的王神圆他们也明显多看了封常清几眼,而且瞧着他那身打扮明显是颇为羡慕。 走上大街后,沈光心情好了许多,熙熙攘攘的人群,货物琳琅满目的店铺,到处都透着股新奇,一路上沈光走走停停,不时去沿街的店铺里转上圈,而封常清很有耐心地陪在边上,甚至不时为沈光解答疑惑。 “封判官莫不是撞邪了吧,今日都笑了几回了?” 牙兵里有人忍不住道,他们印象里这冷面判官向来不苟言笑,往你身边一站,便是没做错事,都会被他瞧得觉得自己做了错事。 走走停停,到晌午时,沈光才终于到了封常清口中的牙侩,这牙侩类似后世的中介,只要有钱就没有他们做不了的生意,什么都能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当然这种地方,你若是没几分眼力劲,又或是没什么背景,那被坑也是寻常事。 “原来是封判官大驾光临,我就说怎么今天外面树上的喜鹊叫了又叫……” 牙侩柜台后的牙郎是个栗色卷发身材圆滚滚的中年男子,他笑起来时和和气气地好似弥勒佛,看到封常清后更是谄媚无比。 “不知这位郎君是哪儿的贵人,这样貌真是如同天人临凡那……” “这位沈郎是某的同僚,想在城中买处上好的宅子。” 封常清打断了这位曹牙郎的啰嗦,这死胖子没脸没皮的,他当年头回来这儿时,青衫落魄,灰头土脸,这死胖子都敢说他器宇轩昂,玉树临风。 “有,有,有,不知这位郎君要买多大的宅子,有什么讲究?” “越大越好,要有练武场,还有能泡澡的池子。” “郎君要的宅子,东城有两座,西城有一座……” “东城就不必去了,且去西城看看。” 沈光见封常清打断那牙郎,知道封常清必有他的道理,于是道,“便听封兄的。” 曹牙郎仍旧满脸堆笑地出了店铺,然后喊了伙计牵了骆驼出来,接着敏捷地翻上驼峰后便在前引路。 沈光和封常清骑马同行,这时封常清才为他解说道,“我大唐选宅,重地势高低,高者贵,低者贱,东城那地方俱是龟兹国的达官贵族所居,你那四百贯不够看。” “多谢封兄指点。” “无妨。” 不多时到了地头后,曹牙郎从骆驼上跳下来,前方说是座宅子,倒不如说是处货栈,外面是一大圈夯土的围墙,不过风化得厉害,显得残破无比。 沈光没怎么失望,因为这地方确实够大的,围墙中央的两扇木门破破烂烂的,只见那胖牙郎径直推门而进,口中说道起来,“封判官,沈郎君,这地方原先是个波斯商人买下的货栈,地方足够大,莫说练武场,就是跑马都行。” 商人的嘴,骗人的鬼! 走进围墙,沈光只看到前方孤零零的几栋矮房子,其他便全是光秃秃的荒地,就连几棵歪脖子树都是死的。 曹牙郎偷摸摸地看了眼封常清,想瞧出些什么来,可那张冷起来仿佛能把人冻死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不由叫他打了个哆嗦,而这时候他瞥见那位沈郎君更是眉头紧蹙,心里不由越发紧张起来。 “沈郎君,你莫看这地方荒凉,可这延城里就没有比这儿更大的地方了,而且这地方便宜,只要两百贯就能买下来。” “您想想,才两百贯,就能拿下这么大片地,您绝对不吃亏,到时候雇人起宅子,想怎么造就怎么造,什么练武场,泡澡池子都给整上,也花不了多少钱。” 沈光心中意动,延城周长也就十余里,能拿下这么大片地,确实不亏;不过他脸上仍旧不动声色,只是依然蹙眉看向封常清道,“封兄以为如何?” 封常清才是这儿的地头蛇,压价的事情交给他最合适不过,沈光可不会自个去和那胖牙郎谈价格。 “两百贯?” 封常清幽冷的声音响起,曹牙郎不由倒吸了口凉气,他知道这位封判官可不好糊弄,于是不等封常清继续开口,他就先自喊了起来,“一百五十贯,封……” “一百贯,要不然只要某在安西一日,你就自求多福吧!” 沈光看着面无表情的封常清和脸色苍白的胖牙郎,知道这价格怕是底价了,不过就在这时候他只见那浑身气得发抖的胖牙郎吼将起来,“封二,你莫要过分了……” 封常清冷漠不言,只那双细狭的眼睛满是戏谑地盯着曹牙郎,然后这位在延城里也数得上号的奸商败下阵来,好似泄气的皮球般喏喏道,“一百贯便一百贯。” “沈郎,付钱吧!” 听到封常清的话,沈光自让多闻打开木箱,然后数了十枚第纳尔给了那胖牙郎,看到这些第纳尔金币里还有几枚穿穴钱和剪边钱时,封常清居然微笑起来,而胖牙郎则是敢怒不敢言,只能苦着脸接过那些金币。 离开这近乎废墟的所谓大宅,看着那胖牙郎逃也似地骑着骆驼离开,沈光才向身旁封常清问道,“封兄,这地契什么的凭证都没有……” “沈郎放心,这曹牙郎虽然奸猾,但是不敢拿某开玩笑。” “封兄,这曹牙郎何以如此畏惧你?” “安西大都护府管着安西境内所有商旅的税收,某正好擅长理财查账,那曹牙郎若是不怕某日后查得他补税补的倾家荡产,大可试试。” 封常清冷声说道,安西军的军费支出若是光靠朝廷拨给怎么够用,不从那些偷税的商人身上征缴,难道要四镇将士白白保他们平安吗? “封兄这回帮了某大忙,某请封兄喝酒,封兄只管选地方就是。” 省下百贯的沈光,趁机和封常清拉起关系来,有封常清这位真·地头蛇在,很多事他能省心不少。 第十七章 冷面热心 封常清挑选的酒楼不算很大,但却是延城里除了王宫外少有的高楼。 沈光看着轻车熟路直接领着他们上了楼顶雅间的小二,就知道封常清定是这儿的常客。 “封判官,您可好久没来了,小店正好刚进了批鹅黄酒。” 沈光和封常清落座后,酒楼的主人亲自过来招待,满脸堆笑说道,谁不知冷面封二是高都护幕下心腹,迟早是要掌管营田和支度事的,得罪了这位,以后就莫想在延城太平做生意。 “那就打两壶鹅黄酒,食单可有新菜?” “食单还是老样子,封判官您……” “那便照往常上菜就是。” “酒家,楼下的军士,你只管上好酒好肉,莫要短了他们的吃食。” 沈光请封常清喝酒,王神圆他们自没资格上楼作陪,就连多闻也只能留在下面。 “郎君放心就是,听见了没,还不赶紧下去好好招待军爷们。” “沈郎倒是大方,你可知这儿虽不是延城里最繁华的地段,但这儿的酒食可不便宜。” “王队正他们护卫我多日,左右不过是些酒食罢了。” 在封常清面前,沈光不再称某,而是换了更为随意和亲近的我,封常清闻言一笑,也亏得那酒楼主人已经下楼亲自催促后厨,否则只怕他要受到些惊吓。 冷面封判官、冷面封二,是这延城里市井之辈对封常清的称呼,过去城中每有什么破不了的要案大案,最后都是封常清断案破之,不知多少凶徒都折在他手里,他的名声甚至能止小儿夜啼,以至于人们都说冷面封二若是会笑,铁树都能开花。 不多时酒菜上齐,那酒楼主人推荐的鹅黄酒入口甜腻,想到这些天喝的葡萄酒,沈光总觉得大唐那些好饮酒的诗人寿命不长,多半是喝酒喝出的糖尿病。 “怎么,这酒不和沈郎口味?” 封常清察觉到沈光饮酒时眉间那抹微蹙,不由开口询问道,手中握着的酒盏不知不觉间紧了几分。 “封兄有所不知,我阿娘善酿酒,酿得酒清冽如水,入喉却如火团,其烈无比,我从小喝那等酒长大,是以酒量惊人。” “不怕封兄笑话,我这一路随都护回来,喝得葡萄酿不少,都是这般甜腻……” 沈光苦笑道,这时代还没有蒸馏酒,全是粮食和水果自然发酵的甜酒,一想到今后都得喝这些,他就觉得索然无味。 封常清闻言不疑有他,因为沈光神情真诚,再来也解释了沈光的酒量为何那般了得,于是他握着酒盏的手指松了几分。 想到沈光口中那位阿娘酿的好酒清冽如水,却又性如烈火,封常清忍不住神往道,“不想世间还有这等好酒!” 刚得了大片地块的沈光已经为后续的花费盘算起来,眼下除了排练好《九州同》不能让高仙芝这位上司丢了面子外,对沈光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赚钱,喝过大唐那么多酒后,沈光觉得蒸馏酒大有搞头,而且绝对会是暴利。 但是凡属暴利的行业,得有靠得住的武力来保障,要不是有高仙芝和封常清能做依仗,沈光是万万不会想到去搞蒸馏酒的,“封兄,实不相瞒,我阿娘酿酒的本事,我少时耳濡目染,也记得不少,就是从不曾亲手试过,改日等我得空,我试着酿酿看,若是出了好酒,定会请封兄胜饮。” “那某就等着沈郎的好消息,不过都护的正事,沈郎不可耽误。” 封常清转着手中还剩小半的酒盏,忽地没了喝酒的兴致,沈光不说还好,如今他也觉得这酒确实有些过甜,喝多了喉咙不舒服。 这鹅黄酒不怎么样,可是上的几道蒸菜却不错:羊肉滑嫩、鱼肉鲜甜,素菜虽清淡,但配上酱汁,极其爽口。 见沈光将自己点的菜品全都吃了个干净,封常清眉角也多出几分开怀之意。 从楼上下到大堂,沈光只见牙兵们都已经吃饱喝足,除了王神圆外俱是有些微醺醉意。 取钱结账,结果这顿酒食花费了沈光小三贯,其中大头全在酒上面,牙兵们喝的虽是普通的米酒,可是每斗也要六百多钱,牙兵们喝了三斗多,这酒钱差不多就要两贯。 而这年头长安米价才七八文钱一斗米,安西这边米价最贵的时候也没超过五十文,大多数时候都在二三十文间浮动。 心里飞快地算了笔账,沈光对这个时代酒业的暴利有了大概的概念,方才闲聊时他听封常清说天下名酒如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都是动辄每斗酒值数千钱,他若是真把蒸馏酒弄出来,价格再翻个倍也卖得出去。 莫说长安城,便是眼下这延城里,有钱的胡商比比皆是,不愁没有销路。 “封兄,如今这宅子也买了,可是我还想买些靠得住的人手,还请封兄指教。” 沈光按捺住心中火热,朝封常清询问道,他从牙兵们口中听说过丝绸之路上的贸易,除了各种货物外,奴隶也是大宗贸易,像赫赫有名的昆仑奴、新罗婢就是长安城里官宦豪门的标配。 这延城是安西都护府的治所,也是丝绸之路在西域的贸易中心,在大唐是除长安城外最大的奴隶交易市场,来自欧洲北非和中亚诸国的奴隶会在这儿被买卖和训练。 沈光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但需要劳力,还需要保密,那就没有比奴隶更好的选择了。 “看起来今日沈郎是要把某给使唤到底!” 封常清轻笑间,人已走出酒楼,沈光跟随上去,这顿酒请得值,有封常清在,没人能坑得了他。 两人身后,多闻脸上满是忧愁,郎君这般大手大脚的花钱,剩下三百贯也不知道能撑多久;牙兵们则是高兴地小声议论着,郎君置办大宅,又要买僮仆,说不准日后他们还能去郎君府上做护卫呢! “封兄,刚才那处地方,为何一直无人问津。” 虽说有封常清在,沈光对自己花了百贯买下的那块地皮很放心,但他还是好奇在延城这地方,那么大块地方就一直废弃着,没人动过心思。 “那本是处货栈,主人是波斯王室遗族,当年波斯为大食所灭,其末代王子曾乞求我大唐出兵助其复国,最后得封王爵在长安终老。” 沈光听着封常清言语,才知道当年波斯王室遗族逃到大唐,颇受优待,那时大唐设了波斯都督府,和白衣大食在河中争雄,确实有帮助波斯人复国的打算,但是大唐在安西四镇的兵力有限,复国这种事还得靠波斯人自己为主。 可那位逃到长安的波斯王子没有复国的雄心壮志,底下的人也沉迷于长安繁华的生活,最后复国便成了嘴上喊喊,不过大唐仍是优渥这些波斯遗族,延城那处货栈过去便是某个波斯遗族的产业,只是数年前在河中经商的时候,死在突骑施人手上。 这处货栈也随之萧条,本来这地方是卖得上价的,可延城这边东城的达官贵人看不上西城这里,而有财力购买的胡商则怕惹上麻烦,最后这货栈被那人在延城的私生子押在牙侩里始终无人问津。 “那波斯遗族的私生子,沉溺酒色,又欠了一屁股债,一百贯足以打发他了。” “那长安那边?” “数年都没有消息,可见人家对这处货栈毫不在乎,沈郎放心用着就是,到时候某自为沈郎补全文书手续,绝无后患。” “多谢封兄照顾。” 谈话间,两人到了延城的西南市,这儿便是专门贩卖奴隶的地方,也是城中男子梦寐以求的销魂窟。 第十八章 有奴隶的时代 西南市入口的街道不算宽敞,两边全是二层楼的大屋,临街的店门口是穿着妖艳的胡姬当街揽客。 “这位郎君,午后日头毒,来咱们院里歇歇啊!” 沈光一行,浩浩荡荡二十余人,尤其是王神圆他们这些牙兵,个个威武雄壮,身着甲胄,携带兵器,一看便知道是大主顾。 刚走进去没多久,那些胡姬们此起彼伏的娇喊声全冲着封常清去了,因为沈光故意落了半个身位以示尊敬,而那些揽客的胡姬们全都把身着绿锦袍外罩大红半臂的封常清当成了奢遮的豪客。 为了揽客,这些胡姬们把胸前的抹胸拉得越发低,沈光放眼望去,全是白花花一片,他身后的多闻这时候已经吓得闭上眼,口中念诵起佛经来,惹得牙兵们哈哈大笑。 封常清毫不理会那些掩门卖笑的胡姬,只领着沈光往街道里面走去,他们身后那些牙兵们则是伸出手不时在那些胡姬身上摸上把,胡姬们也不以为意,这安西军的将士向来都是多来光顾她们的恩客。 沈光偶尔回头瞥了几眼,没想到就连向来沉默寡言、浓眉大眼的王神圆也不时会摸上几把送上门来自荐的胡姬。 走过大半条街,看着封常清这位豪客和沈光这位英俊郎君毫无留恋之意,那些胡姬们才失望地纷纷回转自家店铺继续招揽客人。 “这儿生意最旺的时候是夏秋两季,往来大唐和大食的商旅最多,尤其是夏日,沈郎再来这里,那些胡姬穿着凉爽,那身段、那腰肢……” 沈光怎么也没想到,没了那些莺莺燕燕的美艳胡姬,方才还目不斜视的封常清居然一本正经地说起风月来,而且还头头是道。 “封兄是这儿的常客?” “某年少轻狂时,也曾流连花街柳巷,如今不提也罢。” 沈光顿时觉得封常清在外人面前的高冷只是种伪装,这家伙其实就是个腹黑的闷骚男,而且还喜欢装逼。 没了那些揽客的胡姬,前方陡然清净起来,沈光抬眼看去,发现全是些深墙大院,门口还有武士把守。 封常清不做解释,只领着沈光往某处大院径直而去,不多时到了门口,那把守的武士看清楚封常清样貌时,两条腿都打起哆嗦来。 “怕什么,某又不会吃了你!还不去喊你家主人!” 随着封常清言语,沈光只见那守门武士好似受惊的兔子般转身就跑,封常清则是负手而立。 “封兄威名竟至于斯,小弟佩服。” 沈光觉得自己这不算是拍马屁,今日出门以来就他所见,封常清简直就是这延城里的大佬,好像谁见了他都怕得要死。 “什么威名,不过是恶名罢了。” 封常清的声音里分明有几分得意,沈光听出来了,这时他身后王神圆开口道,“郎君有所不知,封判官向来嫉恶如仇,这城中的恶人都怕封判官寻他们麻烦!” “某不过是按着律法办事,他们若不是做了亏心事,何必怕某。” 说话间,前方院里有动静传来,沈光闻声望去,只见甲叶摇曳间,十来个披甲武士簇拥着位满头花白的雄壮老汉出来,那老汉褐发黄眼,虽然没有着甲,只穿了件大长袍,可是敞开的胸膛上能见到翻卷狰狞的刀疤。 “见过封判官。” 走近时,沈光只见这老汉阔面狮鼻,短须如钢针般竖起,声如洪钟,望之便如同头威武的老狮。 “安老哥,这位沈郎是某的朋友,想在你这儿买些人用。” “见过安老哥。” 沈光听到封常清对这位老汉的称呼,便知道这位老汉不是寻常人。 “封判官,沈郎,请!” 安老汉看了眼能和封常清并肩站立的沈光,随即侧身道,心中却是感叹这位沈郎好样貌,剑眉星目,鼻若悬胆,更兼肤色白皙如玉,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居然不曾蓄髯。 沈光觉得这位安老汉不像是什么商人,再看他身后那些披甲武士个个都凶悍如狼似虎,连王神圆他们这些牙兵也都收敛神色,更是隐隐扶刀于腰间戒备起来。 穿堂过院,眼前豁然开朗,沈光只见前方赫然是处极大的练武场,占地不下数亩。 呼喊声中,百来个少年赤膊上身,或是在举石锁打熬力气,或是两两互搏对打,边上有成年的武士手持皮鞭巡视,但有偷懒的便是一鞭子抽打下去,直打得皮开肉绽,而那些少年连喊疼都不敢,只是继续咬牙训练。 “看什么看,好生练习!” 看到有少年们偷瞧贵客,充当教习的武士里有人喝道,然后数鞭子抽打下去,原本还热闹的练武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少年们只能强压着好奇,偷偷打量沈光等人。 “沈郎,想要买些什么人回去使唤?” 安老汉朝沈光问道,他是昭武九姓中的安国人,曾在安西从军,后来离开军中干起了训练柘羯和贩卖奴隶的勾当,和封常清有些情谊。 “忠诚可靠,能懂汉话,最好还会些手艺活。” “某这里卖出的奴儿,俱是对主人忠心耿耿,这会手艺活也不难,但沈郎若要这些奴儿人人都懂汉话就有些难办了。” 安老汉答道,大食人这几年在河中横征暴敛,动辄屠城灭国,他手上正好有批来自呼罗珊地区的波斯奴大体符合这位沈郎的要求。 “安老哥,某不求人人都懂汉话,但有几个聪明的能懂,还能教其他人就行。” “那不知沈郎要买几人回去?” “不知安老哥这儿,价格如何?” “沈郎既是封判官的朋友,便是某的朋友,十贯一人,若是买的多,某再算便宜些。” “十人多少钱?” “十人便算八十贯,沈郎若买二十人,便付一百五十贯就行。” “好,那便二十人。” 封常清在边上看着沈光和安老汉谈价,并没有出言,安老汉这价格很公道,他只是在两人谈完后,才朝安老汉道,“沈郎买了西城那块地,要起宅子,安老哥你多安排几个懂营造法式的于沈郎。” “封判官放心,某这里的奴儿绝对能干,不会叫沈郎白花这钱。” 安老汉说话间,自让手下去挑选奴隶,接着领着沈光他们去了练武场后面的大厅里待客。 “安老哥,外面那些少年也是奴儿吗?” 沈光记得练武场上那些少年,大都是十六七岁的样子,但也有像多闻那般十三四岁的,想到那些成年武士动辄挥鞭抽打那些少年,他有些不忍。 “沈郎,那是我安国独有的柘羯郎,沈郎若是有兴趣,也可买上几名回去。” 安老汉手上,柘羯郎才是他最大的生意,这些从小被他买来的孤儿,经历过最残酷的训练才能成为柘羯郎。 这时封常清自为沈光解释起来,柘羯在安国语言里意为勇猛善战的武士,柘羯郎是丝绸之路上胡商们最青睐的护卫,也是最好的雇佣兵,就连安西军过去征讨突厥和突骑施时,都曾征募柘羯郎为蕃军。 沈光连价格都没细问,因为这柘羯郎虽好,但是他买不起,封常清口中就连那些还没完成柘羯训练的少年,一个至少也要卖五十贯。 安老汉并没有笑话囊中羞涩的沈光,能被封二亲自带来,便说明封二也极看好这位沈郎,说不定日后这位沈郎就能成为他的大主顾。 第十九章 古人不能理解的满足 手下多了二十号波斯奴,沈光买的时候够爽快,可是出了西南市,他才想到自己还住在高府,那买下的货栈就是处废墟,这么多人该如何安置? “封兄,那位曹牙郎,可能帮忙购置帐篷被褥等物?” “开牙侩的,哪有做不了的生意,不过让他采买,这价格上会贵些。” “钱财不过身外物,没了还能再赚,那就请封兄再陪我走一趟。” 封常清自无不可,于是两人又折回到曹牙郎的牙侩里,看到封常清时,这位曹牙郎强装笑脸,“封判官,沈郎君,您二位有何吩咐?” 当沈光说明来意,这位曹牙郎脸上勉强的笑意顿时化作了谄笑,“郎君放心,我这儿只赚郎君些许跑腿费,不光是那帐篷被褥,便是木材石料,我这儿都能为郎君您办得妥当。” “你先将帐篷被褥粮食并那些杂物先买了送去,木料石块什么的,某自会让你采买。” 留了十贯钱后,沈光方和封常清离开,有封常清在,他不怕这曹牙郎敢坑他,除非他以后不想做生意了。 “封兄,那些人会不会逃跑?” “人生地不熟的,能跑哪去,更何况被沈郎买下,他们还能吃口饱饭,睡个安稳觉。”封常清不以为意道,“沈郎尽管放心使唤他们,若是不放心,派几个牙兵看着就是。” 离开牙侩后,封常清自回都护府,他陪着沈光逛了大半日,但积压的公文还得他亲自处理。 送走封常清,沈光回到买下的货栈时,只见那二十个波斯奴都老老实实地在干活,清理着原先的废墟。 “见过郎君。” 二十个波斯奴见到沈光后,都停下了手上活计,然后跟着那位汉话说得最好的阿布朝这位郎君行礼。 从安老汉那儿接手这些波斯奴时,沈光听那位交接的柘羯武士说过,这个叫阿布的波斯奴曾是呼罗珊某个贵族的管家,可以让他管理那些波斯奴。 “阿布,某能信任你吗?” “愿为郎君效劳。” 阿布单膝跪地俯身道,边上的牙兵们见怪不怪,其他波斯奴里几个会汉话都是满脸羡慕,有聪明的也连忙跟着照做起来,“愿为郎君效劳。” 看着那些波斯奴有样学样地全半跪在地,沈光没有去做主动搀扶的愚蠢举动,他要是那么干了,边上牙兵便要瞧不起他,这个时代大唐虽然对异域文化兼容并包,可是大唐人对于外族人依然是当成蛮夷看待的。 “你们都起来吧,今后阿布你就是管事,和他们几个教剩下的人汉话。” 沈光说话间,土墙外响起了车马声,然后只见那圆滚滚的曹牙郎领着两辆装满货物的马车进来,莫看他先前只押了十贯钱,可是用来购买粮食和各种杂货,已经能买很多东西了。 不需要沈光吩咐,阿布自领着波斯奴们上前搬运货物,然后搭建帐篷,等到日头沉下去时,这临时营地已经颇为像样,沈光没有回高府住下,而是兴致勃勃地在帐篷里伏案画图。 他买下的这处货栈占地差不多有四百米标准跑道的操场那么大,按着封常清的说法,要不是大唐优渥波斯王室的遗族,原先那货栈的主人休想占下这么大块地方,如今倒是便宜他了。 羊皮纸上,沈光很快勾勒出了他对这块地皮的大体规划,生活区、工作区、休闲区、娱乐区全都齐备,当然最先破土动工的肯定是生活区。 对于自己在大唐即将拥有的豪宅,沈光报以极大的热忱。要知道他过去为了套一百多平方的学区房,就得搭进三十年去还房贷,眼下却轻轻松松有了小区大小的地皮可以随意营建他想要的房子,多少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梦幻感。 当沈光从亢奋中恢复过来时,新的羊皮纸上已然画好了他想要的豪宅形制,新中式的古风建筑,不过加强了采光和通风。 “郎君画得可真好看。” 多闻在边上看着墨迹未干的图画,忍不住赞美道,在庙里的时候他就曾见过郎君画佛像图惟妙惟肖,没想到就连画出来的房子也好像真的那样。 “多闻,你去把阿布喊过来,另外让他带上懂造房子的人过来。” 放下笔,沈光揉着发酸的手腕说道,多闻听后连忙钻出帐篷,去喊那个卷头发的阿布了。 没过多久,阿布便领着两个大约四十岁的波斯奴进了帐中,“见过郎君。” “让他们看看,这样的宅子,他们能造吗?” 二十个波斯奴几乎都是会手艺的,阿布带来的两个便是他家乡帮贵族老爷们造房子的工匠,他接过图纸便用波斯话询问起来。 两个波斯奴不时交谈,他们从未见过这么立体的房屋图纸,很快阿布便高兴地朝沈光道,“郎君,他们说能造,就是郎君急着住的话,咱们的人手不够。” “那就先把你们住的地方造起来,你们过来看。” 沈光抽出那张规划图,指着上面的分区和阿布讲解起来,“看到没有,某把这块地分成了六块,某的宅子日后造在这里,你们的住所在这边……” 图纸上线条勾勒清晰,哪怕阿布不识汉字,也能明白沈光的安排,“郎君,可否让我在上面用波斯文注释清楚。” “可以,但是这图纸你不能弄丢了。” “郎君放心,我会像珍惜生命一样保护这图纸。” 片刻后,沈光让阿布带着图纸离开了,同时他还让阿布统计下剩下的人里各有什么特长,如果有铁匠的话,要优先报给他知道。 …… 高府,从王宫里回来的高仙芝在书房里,听着封常清禀报沈光今日的行程。 “沈郎在城西拿了地,又买了二十个波斯奴,看起来这是要大干一场啊!” 高仙芝大笑起来,对于自己看得上的人,他向来大方得很,“说起来当日斗酒,某还是头回赢那么多钱!” 封常清从陈判官那里也听了那场斗酒,同样笑了起来,”都护打赌,十有九输,难得赚得盆满钵满,怎么还是散金于众人?” “某又不缺那几个钱,明日你送百金于沈郎,就说是某赏他的。” 高仙芝满不在乎地说道,封常清闻言挑了挑眉道,“赏自何出?都护赐百金于沈郎,总该有个名头,不然传出去,幕中其他同僚怕是会对沈郎有所非议!” “想不到封二你也会担心别人?” 高仙芝目光惊讶,他没想到还真给陈大郎说准了,封二未必会嫉妒沈郎样貌。 “沈郎风度翩翩,使人如沐春风,某与他虽是初次见面,但仿若相识多年的老友。” 想到白日同沈光出游,沈光不但说话好听,而且在外人面前始终让他半步,叫封常清迎着自家主君的诧异眼神,缓缓答道。 “看起来某是白担心一场!” “都护眼里,封二难不成是善妒小人吗?” “是某说错话,某自罚酒。” 高仙芝喝下杯中酒后道,“赏自何出?若有人说怪话,你便告诉他们,谁能把白大虫喝趴下,某也赐他百金。” 封常清闻言不由想起那位被沈光直接灌趴下的龟兹小王子,不禁点头道,“都护这籍口寻得颇妙,白大虫是无赖儿,旁人避之不及,谁敢去触他眉头。” “你明日见沈郎时,告诉沈郎一声,就说白大虫若找他麻烦,无需害怕,叫王神圆他们好生护卫,沈郎若有事,提头来见。” 想到白孝德那厮,高仙芝不由有些后悔当日撩拨这白大虫,这厮被沈郎喝趴下后似有寻仇之意。 第二十章 千杯不醉增情谊 空旷的平地上,沈光赤膊端枪,和一名牙兵不时在画好的白圈内游斗。 手持去了枪头的长杆,沈光站得很稳,他在武官里学兵击时教练说过,传统枪术的套路都是后来编造出来的,实战枪法没有那么多花法,就连所谓的抖枪其实练习的也只是对手中大枪的控制力。 其他牙兵都在边上聚精会神地观看这场比试,郎君的枪术根基打得很扎实,虽然欠缺实战经验,可曲二想要赢郎君也不是件容易事。 两人已经缠斗数合,谁都奈何不了谁! 封常清到时,看到的便是身材健美,浑身汗水直淌的沈光和对面的牙兵曲二对峙,两人手中的长杆犹如毒蛇吐信般一触即退,于是他没有出言打扰,只是示意其他牙兵们不要坏了这场比试,然后同样津津有味地观看起来。 曲二久攻不下,难免有些焦躁,想他在都护帐下的牙兵里,使枪也是把好手,数次大战皆有斩获,却不曾想面对没上过战场的郎君,竟然讨不了半分好。 “曲二要输了。” 看着曲二忽然间上步突刺,封常清喃喃自语道,昨晚他和主君闲聊时,曾听主君说沈郎是块璞玉,好好雕琢,安西军又能出员骁将,他原本还以为是主君的夸大之词,可如今看来倒不全是玩笑话。 圆圈里,沈光灵敏地拨开了曲二的长杆,接着顺势一记下劈,打在曲二肩膀上,好在他最后收住了力道,这下打得不算太重。 “某输了,郎君好枪法。” “不过是侥幸罢了,某只学了点枪术皮毛……” “沈郎这么说可就不对了!” “封兄。” 看到打断自己的封常清,沈光只打了声招呼,便见封常清已自侃侃而道,“枪术不过是刺击格挡,某观沈郎用枪,已得其中真髓,何必自谦。” “封兄,某是真觉得自己枪术不过尔尔,非是自谦。” 沈郎将长杆递给边上的牙兵,又从多闻那儿接过帕子擦干净身上汗水后,领着封常清进帐叙话,“封兄,可吃过了没?” “吃过了,沈郎自便,且先吃喝就是,某的事不急。” 沈光见封常清确实不像是有急事的样子,于是自放松下来,让多闻取了熬好的小米粥,就着昨晚剩下的酱肉吃喝起来。 “沈郎,这是都护让某带来的百金,你且收好。” 见沈光将食物吃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浪费,封常清让随从将带来的木箱打开,然后一撂一撂的马蹄金差点耀花了沈光的眼睛。 “封兄,这是……” “这是都护赏赐,沈郎尽管收下就是。” 沈光早就听牙兵们说高仙芝向来奢遮,出手大方,因此安西军中将士都愿意为他效命,可是他还没立下寸功,这般重赏有些过了。 “封兄,这百金还请你带回去,无功不受禄,某在都护麾下,还未有功绩,怎能坏了都护名声。” 沈光正色道,他有自己的原则,高仙芝这百金赏赐过了。 封常清盯着面前正襟危坐后断然拒绝的沈光,不由用一种玩味的目光看着他,沉声道,“沈郎,你可想清楚了,这里百金,乃是百斤黄金,价值万贯都不止,你确定不要?” “封兄,某虽做不到如颜子那般一箪食一瓢饮,安贫乐道,但也有自知之明,某在都护麾下,寸功未立,不当领受这百金。” 沈光的回答让封常清也不由为之动容,可他仍旧不动声色地继续道,“沈郎,你当知道都护性子,都护送出去的东西,焉有收回的道理,你不收这百金,便是落都护的脸面……” “封兄,某只知道,都护乃军中大将,当赏罚分明,沈光不过新晋之人,无有拿得出手的功劳,若是领这百金,只会使都护威名受损。” “这百金,请封兄奉还于都护,若都护怪罪,某愿受罚。” 看到沈光姿态凛然,面对百金毫不动容,封常清终于感叹道,“沈郎啊沈郎,你可知都护与你这百金,某虽没有反对,可心中不免嫉妒,可如今听了沈郎这番话,封二惭愧。” 说话间,封常清朝沈光折身一礼,他是真没想到沈光竟能拒绝都护的百金之赐。 “封兄,某不过是行当行之事,哪值得封兄折腰。” 沈光扶住封常清道,却不料封常清极为坚决,硬是躬身行礼后方自重新端坐,然后将昨晚和高仙芝的对话讲给了他听。 “某不过是喝了些酒,岂能受此百金。” 沈光听罢连连摇头,虽说那位龟兹王子说话有些不过脑子,但他觉着这位实在算不上什么恶人,顶多是个大龄中二罢了。 “白孝德在安西军中多有恶名,沈郎将他喝趴下,是大快人心之举。” 封常清和沈光解释起来,白孝德是藩国王室子弟,偏偏是个无脑莽夫,和安西军的将士比武时又向来不惜命,才得以屡战屡胜,因此安西军中恼他的不知有多少人。 “封兄的意思是,某如今在安西军中也略有薄名了!” “千杯不醉沈判官,岂止是薄名而已。” 封常清看着满脸惊喜的沈光,不由大笑起来,“白孝德有个诨号唤做白大虫,安西军中被他挑落的猛将,有名有姓的都有二十好几,那些人过去也曾在酒桌上朝他发难,结果都被这白大虫给羞辱回去,单以酒量论,这白大虫在这延城里敢称第一,没人称第二。” “都护过往在王宫,也没少被这厮灌趴下过,所以这百金,沈郎你并非受之有愧。” 封常清这般说道,他佩服沈光的风骨,但也知道沈光正是缺钱的时候,于是想着法儿想劝沈光收下这百金。 “封兄好意,某心领了,不过某还是那句话,无功不受禄,这百金某受之有愧,但是这白大虫这般混账,十金某还是受得。” 沈光朝封常清笑了起来,然后自从那箱黄金里,取了十枚马蹄金后又道,“这样封兄自能回去向都护复命,另外也能再羞辱那白大虫一回。” 封常清闻言一愣,随即便明白沈光话里意思,拊掌的大笑道,“妙啊,这白大虫向来自命不凡,如今沈郎以为他这酒桌败将只值十金,传将出去可是大大折了他的脸面。” “如此可称得上两全其美!” 让随从取回装着黄金的木箱,封常清越发满意沈光的急智,不过想到那白大虫,他又朝沈光正色道,“那白大虫是个混不吝的,你折了他的脸面,他定会找你麻烦,你需得小心。” “某观这白大虫不过是个求而不得的可怜人,难道便不能遂他的愿,让他入安西军效力。” 沈光对白孝德没有偏见,在他看来这位一心所求就是为大唐效力,在军中建功立业,只是手段有失偏颇。 “沈郎有所不知,当今的龟兹王无子,这位白大虫是王位继承人,他若是入安西军,万一有个好歹,我大唐脸面上可不好看。” 封常清叹息道,有一说一,这白大虫擅使双枪,敢拼敢打,的确是员勇将,只可惜他身为王孙贵胄,有些事身不由己,就是都护答应,那位大王也不会答应。 “原来如此,多谢封兄提醒,我自会小心这白大虫。” 沈光应声道,不过他心里面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要知道他过去朋友众多,便是因为他有着一手化敌为友的本事,这白大人别人讨嫌,可他却最喜欢和这样的大龄中二交朋友,因为他们够真诚。 第二十一章 金色最美 小孩巴掌大小的马蹄金入手颇沉,封常清走后,沈光才饶有兴致地把玩起来。 比起那些因为经常使用而氧化的金银币,这形如马蹄状的金饼鲜少在世面上流通,金光闪闪,十分迷人,着实是叫人爱不释手的小可爱! 把玩了会后,沈光放下马蹄金,这段时间下来,他对大唐的度量衡也算有了个大概了解,大唐有大小斤和大小两之分,三小斤为大斤;三小两为大两。 这马蹄金仔细掂量后,按着他的手感估算,约莫有后世的斤把不到,差不多能有大唐的十大两重,按着市面上的金价,足足抵得上百贯铜钱。 另外大唐通用的货币是铜钱和各种丝绸绢布,真要用这纯金的马蹄金去兑换铜钱和金银币,起码能多兑个十几二十贯的。 十枚马蹄金入手,沈光便等于白白多了一千三四百贯的钱财,而这也让他对高仙芝的身家和豪奢有了新的认知,要知道封常清带来的百金,足足价值万余贯啊,换了普通人,只怕恨不得今后把命都卖给高仙芝。 帐篷里,多闻看着被重新码放得整齐的八枚马蹄金,反倒是没觉得这些金饼能值多少钱,于是很淡定地按着沈光吩咐,将剩下的马蹄金放入钱箱里保管。 出了帐篷,沈光让王神圆留下大半牙兵看家,出了那形同虚设的大门后,便骑马赶往牙侩行,手上多了笔横财,得赶紧花出去些,沈光可不喜欢每日住在帐篷里,再说那么大块地皮不赶紧造些房子,看着也太寒碜了些。 一路策马而行,看到沈光身后那些牙兵,行人们远远望见便让到边上,大唐的军爷们都是暴躁脾气,要是因为闪躲不及,挨两下马鞭可不值当。 “王队正,咱们这般算不算扰民?” “郎君又不是策马狂奔,怎算得扰民,更何况这道路宽阔,两边大可行走,这般还被撞了那是活该,换了都护在,若是遇到那些走路不长眼的,还要赏他们吃鞭子呢!” 王神圆在马上答道,其余牙兵们都纷纷应声称是,他们这般驱马小跑,怎么可能撞到人,这般还被撞到的必然是心怀不轨之徒。 牙侩行前,沈光方自勒马停下,那位曹牙郎已从店铺内麻溜地闪将出来,圆润的脸上全是笑意,这位沈郎君花钱爽快大方,是真正的大主顾。 “郎君……” 曹牙郎刚开口,欲行问好,只见马上那位沈郎君扬手间金光闪动,随后他那圆滚滚的身身躯情不自禁地飞身扑出接住了那枚掷出的马蹄金,身手之敏捷连四周的牙兵们都自叹弗如。 看着眼里金光闪闪,脸上谄笑得无比肉麻的胖牙郎,沈光轻声道,“曹牙郎,这马蹄金在你这里作价一百二十贯如何?” “郎君说甚么就是甚么!” 曹牙郎的眼睛都快笑没了,这等成色的马蹄金,他起码能多兑出七八贯钱财的好处来,果然这位沈郎君出手比那封二大方多了。 “这一百二十贯,都与某换成木料石块等物,具体用度,你自去和某的波斯管事商量,另外再帮某雇些人盖屋子。” “郎君放心,我必定把事情都办得妥妥当当……” “兀那牙郎,莫要糊弄郎君,若是偷奸耍滑,某手里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王神圆见曹牙郎笑得好似刚偷了鸡的胖狐狸,大声恐吓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牙侩里的牙郎就没个好东西,他可不能叫这厮糊弄了郎君。 “军爷哪里话,小的就算糊弄别人,也断不敢误了郎君的事。” 曹牙郎不敢得罪王神圆这等牙兵头子,这些军爷要是蛮不讲理起来,就他这牙郎的身份去告官也是屁用没有,只会觉得他又干了什么坑蒙拐骗的事儿。 “郎君慢走!” 看着沈光一行骑马而去,直到人去远了,曹牙郎才将那枚马蹄金塞到嘴里,小心翼翼地咬了口,然后屁颠屁颠地回了店铺,支使起手下伙计来。 离开牙侩,骑已经一刻钟,沈光便到了高府,这时高仙芝以离开去了都护府,府中自有管事接待,“沈郎君且往这边走!” 高府占地广大,后院亭台阁楼不少,高仙芝镇守于阗国三年,可家中仍养着百余的乐人,用以招待宾客。 宽广的院落内,乐人们忐忑不安地站在碧绿的草地上,静静等候着老管事口中的那位沈郎君。 很快随着院落外廊道上有脚步声传来,百余名乐人都望向石门处,老管事说过,都护曾言这位沈郎君所制新曲不逊长安李大家,这也让他们十分好奇。 即便为奴,被困于这方院落,只是贵人们眼中的玩物,可这些乐人们依然保持着对于音乐的热忱和喜爱,他们只愿老管事所言不虚,这位沈郎君的新曲能让他们为之痴迷,在这滚滚浊世能找到心灵的寄托。 终于脚步声停歇,当乐人们看清楚老管事身边那位年轻郎君的样貌时,都为之耳目一新。 沈光只穿着袭白色圆领长袖,没有蓄须,胡茬刮得干干净净,看上去整个人异常清爽。 自大唐开朝后,男子向来以蓄须为美,不过经历了开元盛世,再到如今的天宝风流,丝绸之路连接贯穿东西方的文化交流后,人们对于各种奇异装扮大都不以为意,反倒会竞相模仿。 沈光这般打扮算不上特立独行,但就是叫乐人们看着觉得极为舒服,再加上他过去面对学生时修炼出来的那种姨母般的微笑,乐人里不独是女儿家心神摇曳,便是不少男子也觉得心中有些温暖之意。 “郎君,府中乐人,都在这儿了,您要如何挑选?” 老管事恭敬地朝沈光问道,他原本以为主人言过其实,可如今看着这位沈郎君被百余乐人目光盯着,却仍旧神情从容,也不由暗暗心折。 被乐人们热忱的眼神盯着,沈光没有丝毫的不习惯,他过去在礼堂上大课的时候,可是被更多的学生们围观过,眼下只能算是小场面。 “某叫沈光,都护命我制新曲以使诸国晓我大唐盛世气象,某不敢怠慢……” 沈光说话间目光缓缓扫过底下那些乐人,缓缓说道,“你们中谁自认为技艺高超的,可向前一步。” 一时间,乐人们都犹豫起来,他们已经习惯了被选择,可如今这位沈郎君却是叫他们自荐,众人左右相视,竟然无人上前。 “没人上前么?你们若是连这点心气都没有,某又如何将新曲托付你们演奏,好使诸王惊艳,心慕我大唐盛世。” 沈光声音微微下沉,只是脸上姨母般的笑容里满是鼓励之意,于是曾随着他在返回龟兹的路途上学习的乐工和舞姬们齐齐朝前站了出来。 见有人上前,原本还犹豫的乐人们也都向前一步,谁都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们都想知道那能彰显大唐盛世气象的新曲是何等曲调!敢让这位沈郎君这般自信! “看起来你们都很有自信。” 沈光脸上依然笑着,可边上的老管事却觉得这位沈郎君的气场变得有些可怕,这时候他只听这位沈郎君言笑晏晏道,“某选人,不问你们过去如何,只看你们接下来是否能让某满意?” “郎君,这选人的事儿?” 沈光没有直接选人,只是让老管事给他找了处大屋,开始给这些乐人们上课,传授的内容也都是些最基础的乐理知识,封常清和他说过,高仙芝要大宴安西治下诸王,起码也得在三个月后,这期间足够他调教好这些乐人了。 第二十二章 暗中筹谋 沈光给高府乐人们上的首堂课颇为潦草,可尽管如此,却还是叫乐人们听得如痴如醉。 这个时代也有专门讲解乐理知识的著述,可一来这些书聱牙佶屈,晦涩难懂,二来便是“区区乐人,也配学之!”的所谓世俗规矩了。 沈光教乐人们学习乐理的举动,称不上惊世骇俗,但也是极其罕见的事情,等到晚间高仙芝回府,听闻老管事的禀报后亦是惊讶了许久方才道,“沈郎洒脱,某不及也!” “沈郎叫你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事事向我禀报。” 初回延城,高仙芝事务繁忙,朝中李相遥领大都护,都护府里便是他和程千里做主,但他得了恩主夫蒙灵察的举荐都知兵马事,勉强算是压过程千里半头,但他此前都在于阗国镇守,都护府里还是程千里占了上风。 对于沈光,高仙芝有着足够的耐心和期待,他和程千里,年纪相仿,功绩相若,也都得夫蒙灵察的看重,但两人如今这般较劲乃至于互相敌视,亦和这位河西大节度使脱不了关系。 想要彻底压过程千里,高仙芝就得招揽人才以为臂助,封二如今在都护府里已经站稳脚跟,但他麾下众多幕僚里,能够和封二比的不多,很难从都护府里抢下那些重要官职,倒是沈光尚有几分可能。 虽然只相处了大半个月,但高仙芝能察觉到沈光所学颇杂,几乎没有他接不住的话题,似乎就连术数,他都比大多数人精通,起码在驿站休息的时候,他手下亲卫计算人马用度时,沈光总是能快速得出结果,而且事后毫无差错。 夜色深暮时,封常清回到高府,和自家主君小酌起来,他如今实际上管着都护府的钱粮支度,程千里虽然不喜欢他,可也没有针对他,只不过每日里案牍劳形,疲累得很。 “都护,沈郎行事有魏晋遗风,依某看他若是能将府里的乐人们调教好,未尝不能献于长安。” 书房内,只穿了贴身汗衫的高仙芝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酒盏,听着封常清的话,不置可否地微微点头,“那就要看沈郎所制的新曲成色如何了?” 当今圣人沉耽音律舞乐,世所共知,长安城里,深得圣宠的那几位乐工如李龟年之流,动辄赏赐千金,而且更是让众多的公卿百官为之追捧,堪比王侯。 若是真能献上让圣人满意的舞乐,高仙芝自然能稳稳压住程千里,获得挂帅出征的机会,当然这只是备选,高仙芝心里真正在意的还是那位在朝中事实上形成独相局面的李相,“封二,李相那里,准备的礼物不可怠慢。” “都护放心,李相那里,某自有准备。” 封常清沉声应道,李相喜欢提拔寒门和胡将,自家主君两条都占到了,剩下的不过是如何投其所好,善加钻营。 高仙芝闻言看着封常清,眼中不乏几分遗憾,若是封二也有沈郎那等姿容风仪,便能亲自去长安为他奔走于李相门下,真是可惜了! “封二,来,咱们再合计下行军的路线。” 说话间,高仙芝取出了地图,他在于阗镇三年,从来都没有松懈过,时刻准备率军出征勃律两国,没人知道他派了多少斥候和幕僚前往大小勃律绘制地图,记录山川地形,为的就是日后朝廷要用他时能做到心中有数。 封常清面色严肃地看向那卷地图,如今吐蕃被堵在陇右河西难以寸进,大小勃律两国便是吐蕃染指西域和河中的要道,如今小勃律倒向吐蕃,附近各藩属小国迟早断绝朝贡,圣人必定大怒,到时候征讨小勃律的主帅之争便是拼谁更有把握得到圣人信任。 远征小勃律关系到主君日后能否脱离大河西节度使,在安西独掌门户,绝对不能出半点差池,这准备做得再多也只会嫌少。 烛火下,封常清和高仙芝两人伏于桌案上,研究起每一条行军路线的得失来。 …… 从高府回到货栈的时候,沈光还是被曹牙郎的办事效率给惊到了,因为货栈里原先的那些废弃土屋已经被夷平大半,而且还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牙兵们搭建的营地边上,又多了十来顶灰扑扑的旧帐篷,刚从马上下来,沈光便看到阿布急匆匆地上前,脸上满是喜色,“郎君回来了,那些都是曹牙郎雇来的力夫……” 接过马匹,阿布为沈光解说起来,原来那曹牙郎在他离开牙侩行后,便先雇了批人手过来帮忙拆旧屋,到下午时木料砖石都送了过来。 听着阿布兴冲冲地说用不了两个月,就能把他想要的大宅给建起来,沈光不得不感叹,“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不管放什么时候都管用。 “郎君,那些力夫只要管饭食即可,工钱不必给太多。” 阿布很快便进入角色,他当初在呼罗珊当管家时,可没少帮自家主人省钱,这延城里可不缺劳力,尤其是眼下刚开春,还没到商队络绎不绝前来通关的时候,饿肚子的闲汉有的是。 “嗯,你看着办就是,但也不要太过亏了那些力夫。” 沈光看了眼满脸忠心耿耿的波斯奴,沉声说道,他当然知道钱得省着花,可是他也不想落下个不好的名声,毕竟他以后还需要大量吸纳城中的劳动力给他干活呢。 “郎君放心,小的知道该怎么做了!” 阿布连忙点头,然后心中感叹,郎君仁德,那些力夫真是好运气。 …… 明亮的烛火下,沈光捧着自己的牛皮囊里唯一还能使用的电纸书,翻看着里面存下的书籍和小说。 在赞摩寺的时候,牙兵们虽然翻过他的行囊,但是并没有私拿其他物品,没了电的手机,在这个时代人们的眼里就像是块大号的古怪玉牌,至于他手里的电纸书,则是被多闻当成了黑色石片。 手指在墨水屏上滑动,沈光寻找着他存下的几本穿越小说,寻找有关如何制作蒸馏酒的章节,他又不是真正的万事通,什么都懂,他现在只希望这款号称超长待机的电纸书电池给力点,起码能让他把自己觉得有用的东西全都速记抄写下来。 “找到了。” 低声自语间,沈光拿起案几上的纸笔,飞快地记录起来,现在他只恨自己当初下载的多是些文史哲和音乐等方面的书籍,和科学技术还有经济发展类沾点边的他还得去那些穿越小说里找。 半个时辰后,揉搓着有些酸疼的手腕,沈光看着还剩下百分之七十电量的电纸书,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关掉了《大明武夫》这本小说。 大腿要抱,但是打铁还得自身硬! 沈光这般想着,然后将电纸书锁上后放回了他那只牛皮行囊的最底端,用其他东西盖上后,才重新整理起桌案上抄写的那些杂七杂八的知识来,当然这些东西到底有多少实际的操作可能性,沈光只能抱以期待,再怎么说有个大体的方向和具体步骤,总好过他全凭脑补的概念去指导这个时代的工匠。 将一张张墨迹未干的白麻纸吹干,叠在一起用镇纸压好后,沈光才回到胡床上睡觉,他倒是不怕有人能看懂他写的那些东西,他速记写的字如同狗爬,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 得先把硬杆笔弄出来,不然光靠毛笔速记,对他来说效率还是太低,躺下后,沈光转动着手腕这般想到,而且这也许也是个赚钱的机会,他可是听封常清抱怨过都护府里抄写的公文太多,书吏和毛笔都不够用。 想着想着,沈光便沉沉睡去,他这抄书一抄就是一晚上,早就累得不行。 第二十三章 安西悍卒 清晨起来时,沈光伸了个懒腰,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日子虽然难熬,可是他已经开始渐渐习惯起来。 “郎君。” 出了帐后,沈光和牙兵们打过招呼,便开始活动身体,然后跟着牙兵们绕着围墙跑圈,这时候的大唐,府兵制已经瓦解,在边镇戍守的都是征募的职业兵,年满二十岁皆可应募,戍边六年就能解甲归田。 眼下大唐边镇兵员五十万,全都是训练有素的青壮,像是牙兵们更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哪怕沈光过去也有每日长跑和健身的习惯,但是比起整日打熬气力,锻炼武艺的牙兵们来说,仍旧只能算是普通人。 起码眼下大家一起跑步的时候,沈光可没法穿着三十多斤的甲胄,带刀持矛跑上五公里不带歇的。 这时候,波斯奴和力夫们都已经起来,当他们望着穿着铁甲,跑步时脚步隆隆的牙兵们,眼里满是敬畏和羡慕。 大唐军中,外籍士兵或者说胡兵不少,但大都是突厥、铁勒、契丹这些草原民族,而安西诸国因为恭顺大唐,安西大都护府鲜少会征募诸国的本地兵,最多是出征时让各国带蕃军助阵。 十圈跑罢,沈光浑身冒着白色烟气,而那些牙兵们解下身上甲具,更是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在边上等候的阿布连忙领着下人奉上汤食和清水。 牙兵们皆是笑嘻嘻地褪去汗衫擦洗起来,在郎君这儿比在军中舒服得多,衣服有人换洗,吃食也不差,而且还能轮换上街去西南市找那些胡姬耍乐子,要是都护让他们一直护卫郎君就好了。 “王队正,安西军中,士卒皆是像你们这般练习么?” 捧着碗放了碎肉的小米粥,沈光瞧着浑身肌肉虬结,身上有好几处刀伤箭靶的王神圆,好奇地问道。 牙兵们的训练量,在他看来极为可怕,除了早上的负重长跑,他们白日里还要练习刀枪和弓箭骑射,另外更有军阵的操练,此外还得保养盔甲武器,几乎没什么空闲。 这样的训练量,没有充足的营养,压根就支撑不下去,沈光很难想象安西军的普通士卒也是这般的练法。 “那自然不是,我等牙兵乃是军中最骁勇的健儿,领着两份军俸,普通士卒无需负重奔跑,只需演练军阵即可。” 王神圆回答道,沈光听罢觉得这才是正常的,要是安西四镇两万四千汉军,个个都是王神圆这般的魔鬼筋肉人,那也未必太过可怕,他都没法想象怛罗斯之战到底是怎么打输的。 要知道王神圆他们这些牙兵披坚执锐后,举着盾牌能直接把夯土的围墙给撞穿,虽说这些土墙因为年久失修而不甚牢固,可老实说看着牙兵们兴致勃勃地化身推土机撞碎土墙,还真是足够恐怖的。 “郎君不知,战场上大军对战,若是两军相持不下,就得靠咱们冲杀出条血路来。” 王神圆不无自得地说道,牙兵们待遇虽好,但战场上最凶险的仗都是牙兵去打的,只不过这种恶仗甚少罢了。 “见过郎君。” 喝完肉粥,正闲聊间,阿布领着那伙力夫的头目过来拜见,沈光看着那正值壮年的工头,温和道,“你们好好做工,某这片地上接下来要造的宅屋甚多。” “多谢郎君。” 那工头喜出望外,延城是王都不假,人口稠密,最不缺的就是劳力,像他们这些干力气活的,有时候为了抢活干,都能打得头破血流,甚至闹出人命来,如今得了这位郎君承诺,他们只要好好干活,接下来这大半年都不愁吃饱,还能给家里寄些钱回去。 等那工头谄笑着退下,沈光朝王神圆问道,“王队正,这城里百姓日子如何?” “郎君有所不知,延城乃是龟兹王都,又是安西大都护府的治所,全安西的贵人们大半都居住在这儿,延城外的良田牧场多被兼并,因此流民闲汉甚多。” 见王神圆回答时满不在乎的样子,沈光心里清楚这个时代大抵如此,失去土地的农人只能入城为奴为工,如今大唐正值盛世,便是安西这边也是富庶平安多年,即便土地兼并严重,可是只要肯干活,还是能养活家人。 沈光觉得等什么时候空下来,自己得做个社会调查,把延城内外都跑一遍,这样才有利于日后的种田规划。 换过身干爽衣服后,沈光带着四名牙兵往高府而去,他如今首要的任务就是调教那些乐人,然后为三个月后的宴会准备曲目排练。 眼下安西大都护府里的实职都被占了个满当,封常清虽然嘴上没说,可是聊天时透露出来的消息,高仙芝这位上司的情况没那么好,另外那位副大都护程千里在延城经营多年,都护府里泰半都是他的人,剩下中立的那批,又不能逼迫过紧,要不然他们就会倒向程千里。 不管古代还是现代,这职场上的勾心斗角,还是一样! 沈光对于高仙芝和程千里间的明争暗斗暂时不感兴趣,要是高仙芝真给他安排个实职判官,要他像封常清那样每天去都护府点卯当值,他还不如像现在那样先当个旁人眼中的高府清客。 …… 高府后院的大屋内,看着坐得满满当当的乐人们,沈光找回了些当老师的感觉和乐趣。 “昨日某来得仓促,因此没做什么准备……” 看着底下那些乐人,沈光笑着说了起来,然后任命了一路上随他学习乐理知识的十名于阗国乐工担任学习小组的组长,一百二十多个乐人,他打算分成十个小组,像是五线谱这样的基础乐理知识,就让那些于阗乐工代为教授,这能省下他不少时间。 “今日这课暂时不上,昨日讲解的东西,你们若有不懂的,等会儿分完组别,你们便寻各自的组长询问。” 沈光说话间,让乐人们自去准备擅长的乐器,然后一一登台演奏,被高仙芝派来的老管事任由沈光施为,主君已经说了沈郎做什么事都行,他只需要好好配合。 乐人们平时自有练习合奏和舞蹈的空旷堂屋,眼下却热闹得很,乐人们对于沈光新奇的教学方式大感新鲜,虽说十个小组的组长已是由那些好运气的于阗乐工担任,可是郎君也说了,这组长能者上庸者下,他们且先竞争那副组长,日后再寻机当上组长。 看着简简单单就让乐人们摩拳擦掌,打算大展身手,老管事瞧了后不由暗道主君这回果然没看错人,这位沈郎君驭人有术,是个精明能干之辈,日后定能相助主君成就大事。 乐人们擅长的乐器五花八门,不过在沈光眼里也就是吹奏、弹拨和打击三种,整整一上午,沈光都在听着乐人们演奏,光从技巧上来说,这些乐人们绝对不差,不过他们弹奏的乐曲大都重复,这个时候便体现出差距来,同样的曲子每个人弹得都有些细微处的差别。 询问之后,沈光才意识到,这些乐人们不识乐谱,纯靠耳力记忆,而他们的水准放在整个大唐来说谈不上拔尖,因此难免会有错漏,只不过他们过往弹奏时,这等失误只是小毛病,贵人们大都听不出来,大家便都不以为意。 第二十四章 曲有误沈郎顾 乐人们上台时,都是信心十足,自以为技巧高超,能得郎君另眼相待,可是真到了台上后,他们才发现自己错漏百出。 沈光是经受过专业训练,而且还是吃这碗饭的,所以几乎当每个演奏的乐人出现音准或是节拍上的失误时,他都会一一指出。 最后半日过去,几十人登台演奏,没出毛病的只有五六人而已,不独乐人们为之心折,就是边上旁观的老管事亦是看得痴了,府中乐人们过往演奏乐曲,哪次不是满堂宾客拊掌喝彩,人们都说高府乐人,遍数安西也只是略逊龟兹王室的宫廷乐师。 可是哪里想得到在这位沈郎君耳中,处处皆是错漏,老管事不由想起长安城里盛传的那位乐师李龟年,这位号称当世曲乐大家的乐师便曾经在岐王府中做客时,指出乐人们弹奏时的错误,然后当场演奏,为世人所津津乐道。 在老管事眼里,这位沈郎君亦是不遑多让,或者说眼见为实,在他看来沈郎君只怕比那位当世李大家还要厉害几分。 到了中午时,乐人里的会乐器的都已弹奏完毕,沈光也为他们重新分了组,这时候所有的乐人们都已经心悦诚服,在他们看来沈郎君便称一声当世乐圣也不过分。 沈光并没有自得,他能听出乐人们弹奏时的错误,是因为他有着千年时光的积累和沉淀,另外也是这个时代的演奏方式所致。 小憩之后,沈光继续他的分组面试,这时候剩下的那些乐人里的舞姬们都是使出了全部的本事,伴随着乐声起舞,正当众人都以为沈光总该无以为继的时候,沈光又喊停了。 “你刚才踩点的时候快了。” 在学校的时候,沈光也帮学生排练过舞蹈,甚至有时候还在外面接私活,虽然舞蹈不是他擅长精通的,但是音乐舞蹈本就是互通的。 一上午的时间,乐人们已经明白踩点,节拍这些词汇的意义,尤其那几个为台上舞姬伴奏的乐工们更是能体会到这其中的厉害,因为若不是郎君出言,他们都几乎没意识到那位舞姬快了半拍。 老管事在边上已经不能言语,这位沈郎君也委实太厉害了些,居然还亲自上台,拧着腰肢跳了半曲,不过这位沈郎君跳舞时也真得是好看啊! 底下乐人们表情各不相同,胡玛尔这些舞姬们都是双眼放光地看着沈光那白皙如玉好似闪闪发光的脸颊,而乐工们则是惊叹着沈光虽然舞姿有些生疏,可是这位郎君的每一步都正好卡着伴奏乐曲的节拍,简直堪称踩点狂魔。 当沈光停下来时,发现所有人都看着他,他面色如常地说道,“舞蹈要和乐曲相合,若是齐舞的时候,有人快有人慢,那跳出来便不会好看。” 这时候台下的乐人们全都点头称是,直到傍晚时沈光才将所有的乐人们完成分组,“今日课便上到这里,你们若有不懂的,便去寻尉迟他们询问。” 沈光口中的尉迟,便是于阗国那十名乐工的首领,基础的乐理知识和五线谱,他们都已经学全,身为组长正好可以教那些乐人们学习。 “郎君,天色已晚,不如留在府中,等主君回来后用了晚膳再走不迟。” 见沈光打算离府,老管事出言挽留道,在他看来今日这位沈郎君可是辛苦得很,就连嗓子都哑了些。 “那某便厚颜留下了。” “郎君哪里话,主君说过,郎君但把这儿当成自己家里就是。” 老管事笑着,领着沈光去了高仙芝的书房,那儿是主君平时招待封二的地方,“这里藏书不少,郎君若是无聊,自可随意观看。” 高仙芝的书房极大,虽然摆了不少藏书,可是最多的还是甲胄刀枪,大唐禁止民间私藏甲胄,可是高仙芝这样的边镇大将,没几身豪奢的铠甲那像什么话,起码在沈光眼里自己那身花了小十万的明光甲光从奢华程度上来讲还真比不过高仙芝收藏的几幅甲胄。 不过从强度上来,他那身鎏着金漆,甲叶采用现代钢材的明光甲肯定要强得多,以后跟着高仙芝上阵杀敌,也算是个强有力的保障。 沈光最后在书架上抽了本李卫公兵法,然后痛苦地阅读起来,简体字古已有之,只不过这时称呼为俗体字又或是小写字,虽然夹杂着不少繁体字,但是真正让沈光头疼的还是没有断句的竖排,这让习惯了横排阅读的他极为难受。 于是原本对这部兵法还很感兴趣的沈光只看了没几页就放下来做起了护眼操,他很庆幸父母给了他一双好眼睛,另外自己读书的时候也没把自己糟蹋成近视眼,要不然在这个时代万一要是把眼镜给弄丢了,那就和瞎子没什么两样了。 书房外,昏黄的阳光照入,闭目养神的沈光听到脚步声,立马便睁开眼睛,然后便看到了高仙芝和与之同行的封常清,老管事口中封常清是高府常客,尤其是高仙芝送了两个侍妾给封常清后,被家中悍妻赶出门的封常清便时常在高府过夜。 “见过都护。” “沈郎,某可是听闻你今日所为,怕是不逊长安李大家。” “曲有误,沈郎顾,不知今日台下乐人里多少小娘子动了心,沈郎果真是风流人。” 听到高仙芝和封常清的言语调笑,沈光不以为意,“都护过誉了,我只是耳朵天生比旁人好使些罢了,可不敢和李大家比。” 高仙芝口中的李大家,沈光知道便是那位极得当今圣人喜爱的李龟年,同时这位也是诸多唐诗里经常出现的人物,其中最有名的便莫过于王维的那首《江上赠李龟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作为中国音乐史上的里程碑式人物,沈光这个音乐老师自然了解李龟年的生平,这位一门三兄弟,都是开元天宝年间有名的乐师。 “沈郎不必过谦,李大家当年在歧王府旧事,某也曾听人说过,某府中的乐人便是不及歧王的乐伎,也差不到哪里去?再说白氏子向来以音律为傲,来某府上听曲时,也没见他们能听出什么差错来。” 高仙芝很是高兴地说道,他口中的白氏子自然便是龟兹王室子弟,白氏里除了白孝德这个异类,剩下可都是能歌善舞精通音律的雅士。 “是啊,沈郎何必过谦,今日知道你这本事,某这心里可是彻底踏实了。” 封常清在边上大笑起来,沈光在音律上的造诣若是不输李龟年,那他们便等于在李相和圣人那里又多了张牌可以打。 高仙芝喜欢热闹,当即便让老管事在书房里上了酒菜,和沈光、封常清吃喝饮酒,同时聊起沈光的事情来,“某当日曾说过,要为沈郎寻个美婢,如今倒是有了些眉目!” “哦,不知道是哪家小娘子,有幸能得伴沈郎左右。” 私底下的封常清,浑没有在外人前的严肃沉默,反倒是放浪形骸,当然落在此时沈光的眼里,那就是极为猥琐了。 “白氏有位小娘子,善歌舞,年方十五,某觉得正合适与沈郎做个侍妾。” 高仙芝的话让封常清不由为之一愣,白氏的小娘子,那便是龟兹王室中人了,虽说白氏人丁兴旺,可这位主君让白氏女为沈郎美婢,未免有些过了。当然最重要的是,封常清有些羡慕嫉妒沈光了,白氏女那可是以颜色出众所著称,都护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过他。 第二十五章 大食蛮子 一连数日,沈光每日都在高府教半天课,他让老管事请匠人在上课的大屋墙上刷了黑漆做黑板,另外还用白垩做了粉笔,正儿八经地给乐人们上起了大课。 重操旧业让沈光很怀念过去美好的时光,只不过比起他那些熊学生,眼前的这些乐人们个个都算得上是好学生,尊师重道,勤奋好学,举一反三,课堂纪律绝对不需要他操心,而且随着课程增长,沈光毫不怀疑,他就是现在告诉这些乐人们他们生活在一个大球上,他们也绝对会相信。 学生们太过聪明懂事,固然是好事,可也让沈光少了不少调教的乐趣,不过好在学习进度喜人,大多数乐人们已经开始习惯使用五线谱,而沈光也没有急着教他们新曲,只是先将他们过往演奏的曲子谱下来成册,让他们对照着练习,先做到没有半点失误再说。 午后的阳光正烈,沈光虽说不在乎自己那张脸,但是叵耐身边牙兵们撑着顶大伞,走在路上时人们纷纷投来的目光让他略感不适。 “郎君长那么好看,怎么能晒黑了,再说都护有命,郎君出行,必得有罗盖随行,咱们岂能怠慢。” 牙兵们振振有词,他们可不会觉得自家郎君是小白脸,这十多天下来,郎君已经能着半身甲跟着他们跑完全程,从来没喊过苦,就是射箭也大有长进,十箭里能中六七靶。 回到已经初见规模的沈宅,沈光再次见到了曹牙郎,这时候他已经知道这位胖牙郎名唤曹居延,乃是河中昭武九姓里的曹国人,这位当年在东曹国曾是赫赫有名的大商贾,只可惜后来大食人染指河中,向诸国王室课以重税,然后曹居延便倒了血霉,十万贯的身家财产没了大半不说,就连生意都被大食人给搅得没法做,最后沦落到延城当了牙郎。 “郎君,那大食人向来最是背信弃义,不讲信用,说什么只需信奉他们的教派,便可以免除税收,结果说的话跟放屁一样……” 和沈光熟悉以后,曹居延时常陪着沈光聊天,讲些他过往的故事,而他发现这位郎君对大食人颇感兴趣,于是便没少说大食人的坏话,不过眼下大食人刚刚改朝换代不久,军队战力正是最强悍的时候,即便是他说到那些大食蛮子时也心有余悸。 “咱们曹国和安国,诸国里算是能打的,可是遇到那些大食蛮子,那是真打不过,尤其是那些大食蛮子的步卒,擅使双手宽刃大剑,一剑下去能把人劈成两半……” 安国、曹国都是昭武九姓里的大国,丝绸之路上大半的贸易都被这些粟特人的城邦国家所占据,他们时常在大唐和大食之间摇摆不定,不过比起横征暴敛,而且还搞宗教压迫的大食人,昭武九姓更倾向于大唐,只不过大唐太远而大食太近。 所以哪怕连曹居延这种原本在东曹国算得上顶层的豪商大贾,得罪了大食人以后也只能逃亡到安西来,不过对于他口中大食军队使用双手大剑,沈光不禁十分好奇,因为在他的固有印象里,阿拉伯武士不应该是使用十字护手的长刃弯刀,双手大剑那是欧洲蛮子的标配。 “曹大贾,这大食武士你确定用的是双手大剑而不是弯刀什么的?” “郎君,这大食武士确实是以使双手大剑而闻名,某曾听安西军中老卒说过,大食军中的勇士穿锁子甲,背大盾,持双手大剑,极为骁勇善战。” 王神圆在边上开了口,他在安西服役十多年,认识不少解甲归田的老兵,知道当年大唐曾和白衣大食在河中争雄,打过几仗,不过当时突骑施为大唐所用,乃是和大食军队作战的主力,渴水日之战,一度杀得大食军队胆寒。 沈光没想到曹居延居然不是信口开河,这时代的阿拉伯战士居然是耍大剑的,不过好在那样的精锐步卒整个大食也拿不出几万来。 “咱们安西军不比那些大食蛮子差。” “那是当然,大唐天兵岂是区区大食蛮子能比的。” 被王神圆瞟了眼的曹居延连忙附和起来,说起来大唐和大食只有寥寥几次争锋,虽然战斗规模都不大,但都是大唐胜了,更何况当年曾把大食蛮子打得落花流水的突骑施人不就是被大唐给打成了如今的死狗,这么算起来大唐肯定能吊打那些大食蛮子。 这样想着的曹居延顿时更觉郁闷,大唐明明国力鼎盛,为何就不能出兵驱逐大食蛮子,还河中一个朗朗乾坤!他也不必背井离乡来这里当个遭人鄙夷的牙郎。 看着突然间惆怅起来的曹居延,沈光知道他的想法后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听封常清说过,河中的昭武九姓大都是墙头草,更何况安西四镇的兵力宝贵,怎么能浪费在大食蛮子身上。 “我要见郎君……” 远处忽地响起了高喊声,沈光闻言看去,只见远处的工地上有人似乎在生事。 “去看看,怎么回事?” 沈光起身走了过去,这时另外的牙兵已到了那边,不过向来脾气暴躁的牙兵们这回居然没有先动手,不免让他有些好奇。 不多时,沈光便见到了在工地上喊着要见自己的是个身材壮实的青年,看样貌像是牙兵们口中的安西汉儿,也就是大唐兵卒在四镇和本地女子生下的私生子。 大唐士兵在安西戍边,一般都是每六年轮换,六年时间远离家乡故土,是个男人都憋不住,延城里掩门卖笑的胡姬多得很,可也不是所有的大唐士兵都愿意把军俸花光在胡姬白花花的肚皮上。 有不少大唐士兵会在延城找个本地女子做相好,而本地女子也大都乐意和大唐士兵成家,因为这意味着今后家里不会再被人欺负,而且就算她们的丈夫日后离开,也会留下一大笔钱给她们养孩子。 只是当初看着再多的一笔钱,也不足以将孩子养大成人,于是这些汉儿从小就得学会讨生活,他们身上虽然流着大唐的血,但安西军没有余力接纳他们,本地人则既羡慕他们又排挤他们。 “郎君,我等不是来闹事的,只是想求郎君给些活干。” 那壮实青年看到被牙兵们簇拥的沈光,脸上满是希翼地说道,跟随他的几个少年汉儿也都是纷纷喊起来,“是啊,郎君,咱们的力气很大,干活比这些爱偷懒的蕃人麻利多了。” “胡说八道,咱们几时偷懒了?” 原本没说话的工头愤怒起来,这些汉儿和他们抢活干也就罢了,怎地还平白污人清白。 “那你敢不敢让郎君也分咱们些活干,比一比谁干得更快更好。” 有汉儿高声喊道,这时候那个工头顿时没了声息,天可怜见,他和手下工人干活时哪有偷懒,只是他们天性散漫惯了,干活确实不如那些汉儿麻利。 沈光见状,立时就明白这些汉儿没有说谎,而且他从四周牙兵的态度中看得出来,牙兵们都是倾向于这些汉儿的。 “你叫什么名字?” “回郎君,我姓陈,没有名字,就是力气大,人们都唤我陈铁牛。” 壮实青年答话道,他们这些汉儿大都没什么正经名字,全是长大后瞎取的,要不然便是大郎二郎按着家里排行喊着。 “那你便带你的人来某这儿上工,阿布你把活安排好。” 只要是人,就会分亲疏远近,沈光看着陈铁牛这些汉儿就觉得亲近,更何况他要想有些作为,就得有自己的基本盘,这些安西军没有余力接纳的汉儿便是他日后的依仗。 第二十六章 汉儿郎 “多谢郎君。” 陈铁牛高兴得差点要跪在地上给沈光磕头,却被沈光一把扶住,“咱们汉儿的膝盖可没那么软,都起来说话。” 四周的汉儿们听见沈光这位郎君口称咱们汉儿,眼眶都有些发酸,陈铁牛更是哽咽道,“郎君教训得是,小乙,你去喊兄弟们都过来做工。” 安置好陈铁牛他们这些汉儿,沈光看向曹居延,然后只见这个胖牙郎苦着脸朝他道,“郎君,我若说我不是故意的,而是这些汉儿要价太高,我才没……” “这事情怪不得你,也是某有些疏忽了,曹大贾不必放在心上。” 沈光觉得曹居延没胆子糊弄他,那些汉儿做工的价钱必定是比那些本地人要高不少,不过从方才那番对话来看,汉儿们干活比本地人要麻利许多也是真的。 看着沈光云淡风轻一副不计较的模样,曹居延反而更加慌了,因为这说明沈郎君同样没把他放在心上,那些汉儿抱团得很,又吃苦耐劳,而且也有门路,说不定沈郎君一怒之下把他踢开,让那些汉儿做事,那他可就亏大了。 想到这儿,曹居延狠狠瞪了眼不远处那相识的工头,都是这老猪狗,说什么汉儿狡诈,要是介绍给郎君,就没他什么事儿了,连累他在沈郎君那儿折了信用。 “郎君,这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对,没有向郎君禀明情况,便擅自做主,还请郎君给我个机会补偿。” 曹居延到底是做过大生意的,知道该如何取舍,立马便坦诚错误,诚心说道。 “曹大贾言重了,某还是信得过曹大贾的,只是下不为例。” 沈光没有踢开曹居延的打算,这个胖子虽说有些小心思,但这件事算不上是故意坑他,更何况这家伙能力不差,又是外来户,没什么根基,以后让他帮忙打理生意,也不怕他能搞什么鬼。 “多谢郎君,我保证绝没有下次。” 曹居延总算是松了口气,要是沈郎君真把他给踢开,且不说他要少赚不少钱,到时候难保封二不会找他麻烦,只怕那时他连这延城都要混不下去。 片刻过后,便呼啦啦来了六七十名汉儿,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拜见郎君。”他们开口时中气十足,那股精气神不是边上那些油滑的本地力夫能比的,这让沈光很是高兴。 “郎君……” 看到汉儿里为首的陈铁牛有些拧巴,沈光看着他们身上浆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立时便明白过来,于是在陈铁牛开口前笑道,“在某这儿做工,包吃包住,每月工钱五百文,可以提前预支,你们觉得如何?” 五百文铜钱,能够买米二十余斗,足够五口之家饱食。 听到沈光的话,汉儿们俱是喜出望外,陈铁牛领着汉儿们朝沈光折身行礼,他们都不是蠢人,这世上哪有还没干活便预支工钱的事情,这位沈郎君不但给了他们生计,也给了他们尊严。 “曹大贾,麻烦你了。” “郎君面前,我哪敢称什么大贾,郎君还是唤我曹大就是。” 看着那七十多汉儿,曹居延心中感叹,然后拍着胸脯道,“郎君放心,我自不会叫他们吃亏。”说完后便领着几名汉儿去兑换铜钱,这延城里虽说各国货币皆能使用,但到底是还是开元通宝最叫人放心。 陈铁牛领着手下汉儿接手了另外一块工地,然后开始平整土地,因为他们的加入,那些本地力夫干活时也卖力了不少。 …… “郎君,这些人干活不如那些汉儿,不如将他们……” 到傍晚时,看着来向自己禀报的阿布,沈光没让他把剩下的话说出口,“辞退就不必了,只不过以后招工时,以汉儿为先。” “知道了,郎君。” 阿布点头称是,接着他很是尽职地为沈光这位主人算了笔账,如今加上那些汉儿,每个月的工钱和其余支出就接近六十贯,虽说两个月就能把图纸上的大宅和房屋给建个差不离,可是没有进项,迟早会坐吃山空。 “赚钱的事情某自有主意,你让汉儿们将工坊先建起来,四周筑以高墙。” 沈光吩咐道,蒸馏酒或者说是土烧酒制作起来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当然摆在这个时代最关键的是保密,那些汉儿们家贫,无依无靠,正合适收为己用,反正他这儿大宅和房屋建成后,本就需要人手操持,到时候连那些汉儿的家人一并接过来刚刚好。 夜晚,沈光继续开了电纸书,寻找有用的东西摘抄,他也不管以后用不用得上,反正这东西没了电就真成了多闻口中的石头了。 …… 夜晚,新起的帐篷里,陈铁牛在帐中看着四周的伙伴们,沉声道,“我把丑话说在前头,郎君厚待咱们,还扯了布于咱们做新衣裳,谁要是敢偷奸耍滑,再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我铁牛的拳头可不认他。” “铁牛哥,不用你动手,哪个要是给咱们汉儿丢脸,咱们先活活打死他。” 年轻的汉儿们俱是兴奋地说道,他们也是听闻了这位沈郎君的事迹才过来投奔的,见面之下果然人如其名,这位沈郎君端的是君子如玉,而且为人豪迈大方。 “铁牛哥,沈郎君是高都护幕里的判官,你说咱们以后有没有机会……” 汉儿里,有人憧憬地说道,对这些汉儿来说,他们这辈子最大的念想或许就是加入安西军,能够证明自己不是没人要的私生子。 “莫想那么多,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先把活干好。” 陈铁牛年纪比四周汉儿都大,他清楚他们这些汉儿要加入安西军有多难,安西四镇两万四千汉兵有定员,他曾听相熟的老军说过,便是高都护程都护能在本地募兵,也是不会那般做的,因为那是拥兵自重,四镇汉兵需得是关里来的大唐健儿,朝廷才能放心。 汉儿要加入安西军,不是没有机会,只是极难,说一声百里挑一都是轻的。 听到陈铁牛的话,汉儿们都是愣了愣,随即神情黯淡,不过他们很快又振作起来,如今能有活干,能吃顿饱饭,已经是极好了,人不能太贪,要学会知足。 很快,汉儿们纷纷散去,回到帐中休息,他们明早还要早起干活,要对得起郎君对他们的恩义。 翌日,沈光又让曹居延买了些布匹,让汉儿们送回各自家中,让他们的家人为他们缝制身新衣裳,这自然让汉儿们更加感动,干活的时候也越发卖力,尤其是陈铁牛,他一个人几乎能顶三个人干的活。 就连牙兵们也很看好陈铁牛,觉得这个天生神力的汉儿就该是当兵的料。 “王队正,你问下陈铁牛,愿不愿意跟着你们一块练武,以后有机会某自和封判官讨个人情。” “知道了,郎君。” 王神圆听到沈光言语,不由喜出望外,他们这队很久没有补充过新人,若是郎君愿意出面为这陈铁牛说项,说不准都护能同意这小子来他们队当牙兵。 交待完后,沈光才出门往高府而去,如今乐人们大都把基础的乐理知识给学全了,甚至有聪慧的能简单的作曲,虽说还是在他们原本熟悉的曲调上衍生出来的小小变化,可毫无疑问这些学生们是极其有天赋的,这让他十分高兴。 第二十七章 强悍的大唐少女 “阿姊,沈郎来了。” 高府后宅,随着下人们的传话,高仙芝几个还未出嫁的女儿全都到了乐人们上课的院落,安静等候起来。 大唐的风气开放,越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在婚嫁这件事情上越是有很大的自由,大多数时候她们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 高仙芝子女不少,最小的庶出女儿也已是豆蔻年华。 身为将门女,最不缺的就是胆子,沈光时常出入高府,肤白貌美,精通乐器,性格温和,不知不觉间便成了她们倾心的对象。 于是几个原本摸刀舞剑,能骑烈马的将门虎女,全都成了温婉少女,各自拿了平时摸不上几下便扔下的琵琶笛子,混进了乐人里跟着上课。 对于几个女儿的举动,高仙芝毫不在意,女儿们若有本事能缚住沈郎,他也不介意让沈郎喊声岳父大人,反正横竖他不吃亏,只不过他是万万不会去做逼婚这种事情的,只由得几个女儿自己去争取。 看着立于乐人前的三个少女,饶是沈光见多识广,也大感头疼,高仙芝这三个还未出嫁的女儿,大的十七,小的十三,中间那个十五,在他眼里只是三个叛逆期的中二少女,她们不懂什么是爱情。 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觉得麻烦,尤其是高仙芝摆出了副“老子我不管,女儿你们随意”的态度后,让这三个少女胆子越来越大,现在都明目张胆地拿着乐器混进课堂了。 沈光庆幸自己这段时间跟着牙兵们练武还算得力,不然这三姐妹还真打算先提刀把他给绑了,然后再讨论归属问题,这时代的大唐少女们就是这般奔放彪悍。 “大家好。” 前几日一轮春雨过后,最灿烂的仲春来临,最适合外出郊游踏青,沈光想着乐人们已经学有所成,于是便让各组编排曲目,打算去城外来场小型音乐会,顺便检验下乐人们的学习成果。 原本沈光还有些忐忑,觉得这般举动是不是有些孟浪,却没想到他还没和高仙芝提这回事,整日跟着他的老管事就把他给卖得明明白白,然后高仙芝便主动下令他这件事情不能小搞,而是要大搞。 不要怕花钱,我家穷得就只剩下钱了! 高某人只在乎面子,那群关内来的王八蛋笑话高某人是爆发户,高某人要狠狠打他们的脸! 封二你公文写得不错,可是写出来的诗太烂! 大体上这便是前天晚上高仙芝喝高了以后,和沈光说得那番话的大体意思,同样在场的封常清也被狠狠奚落了番。 “郎君好。” 乐人们齐声道,对于这次能去城外踏青,他们也是极为期待,他们平时在高府虽然吃穿不愁,可就像是笼子里的金丝雀,没有丝毫自由可言。 “三位小娘子,你们不该在这儿,都护想必正在找你们……” “阿耶说了,让咱们跟着你。” 沈光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看着那位英气勃勃的四娘子和她身边两个盯着他的小妹,沈光只得打消把她们打发走的念头。 “好吧,那咱们这便出发,免得耽搁了时间。” 到了府外,沈光看到又是那身经典红绿配色的封常清,好似找到救星般连忙上前道,“封兄,咱们一道走。” 看着跟在沈光身边的三位高家小娘子,封常清大笑起来,他还是头回见到沈光这般窘迫的样子,不过他也清楚这三位小娘子里,年纪最大的四娘子不过是故意作弄沈郎罢了,至于另外两位小娘子说实话还正是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年纪,只是瞧着沈郎好看才心生爱慕,等那新鲜劲过了便好了。 “四娘子,刚才都护还在念叨你呢?” 被封常清瞥了眼,四娘子想到以前吃的那些亏,俏面生寒,然后便带着两个妹妹气呼呼地走了。 “看起来四娘子似乎有些害怕封兄,封兄能教我吗?” 沈光记得这位四娘子可是性子泼辣得很,两人初见面时,便提着刀要把他绑回去给两个妹妹瞧个痛快,没想到看到封常清,就好似老鼠见了猫般避之不及。 “某长得貌丑,不似某人,仗着张脸蛋便能招蜂引蝶,为所欲为。” 封常清想到过去某段日子,脸色顿时冷了三分,口中话语更是叫沈光苦笑连连,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位封兄。 “不与你玩笑了,某初入都护幕中时,四娘子少不更事,言语冒犯过某,被都护狠狠打过几顿,自那以后便对某敬而远之,畏之如虎了!” 封常清收起了板着的脸,笑着和沈光说道,这时候那些乐人们都已经上了牛车,两人也随之上马,然后朝着城外而去。 这年头出城郊游踏青不是普通人玩得起的,尤其是延城不比长安,城外尚有不少野兽,所以沈光他们离开高府前,早有牙兵几天前就在城外清理树林,搭建营地。 毕竟这次踏青不是沈光所想的自娱自乐,而是高仙芝顺势宴请龟兹王室和都护府里的部下,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在宣示实力。 高家两代人在安西经营,这延城外就占了良田千顷,牧场不下十处,堪称豪富,因此高仙芝过往带兵打仗,能舍得重金赏赐士卒,所以三军用命,每战必胜。 只不过落在程千里那些来自关内的将领眼中,换成他们有那么厚的家底,是个人都能打胜仗,撒钱谁不会啊!于是自然不大瞧得上高仙芝! “程都护不至于如此不智吧!” 当听到封常清口中,高仙芝刚回来时和程千里就因为互相多看了一眼,差点在都护府里闹了出全武行,沈光也不由为之愕然。 “程都护未必不智,只不过是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罢了。” 封常清感叹了一声,说起来这位程都护是个身高七尺的魁伟男儿,身上功绩也全是一刀一枪搏杀出来的,可惜只能和都护势成水火,不能惺惺相惜。 “沈郎莫要多想,这位程都护眼下便是咱们的仇寇,这位万一要是来生事,还得靠你我为都护撑场面。” 看着显然是为着自己一句话往深处想了的沈光,封常清低声说道,然后让沈光回过了神。 “又得喝酒?” 沈光皱起了眉头,他不是不能喝,而是在这个年头和人拼酒,比的不是酒量,而是谁的肚量更大,膀胱遭罪啊! “不喝还能怎么样呢?宴会上,总不能打打杀杀的,就是牙兵们相扑手搏,到最后还是得酒桌上分胜负。” 封常清拍了拍沈光肩膀,随后道,“但愿咱们这位程都护没那么无聊!” 沈光闻言不由道,“封兄,我觉得这位程都护肯定会来砸场子,这顿酒怕是跑不了,早知道我便不该出这踏青的主意。” “便是没有这次踏青,都护始终都是要设宴款待都护府上下将官。” 封常清一副沈郎你还是太年轻的样子,可是眉头却同样蹙了起来,喝酒本该是件愉快的事情,可是和那些军汉拼酒那就只有痛苦了。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只是缓缓策马而行,倒是沈光身后跟着的多闻和后面牛车上的乐人们四处张望,觉得处处都是新鲜。 大街上,看着牙兵们护卫的高府队伍,人们纷纷避让,同时眼里全是好奇和羡慕,乐人们手中捧着乐器,一看便是要去演奏的样子,这对喜欢音乐的龟兹人来说,实在是叫他们心痒难耐。 第二十八章 恶客 出了东城门,队伍后面已然跟上了不少呼朋引伴,骑马而来的纨绔子弟。 “封判官,可要将那些人都驱散了。” “都护最喜热闹,你派人知会他们一声,叫他们不要胡来就是。” 封常清朝上前的牙兵吩咐道,延城里买了大宅的胡商不少,家中的纨绔子弟个个都是胆大的主,同样喜欢凑热闹。 “拜见封判官。” 不多时,牙兵便领着那群纨绔子弟里的头面人物过来拜见封常清,那两人面对封常清时很是拘谨,浑没有半点纨绔子弟的气息。 “人也见了,你们想必明白某的意思,等会便跟在后面,若有再跟来的人,你们自与他们分说明白,都护在郊外宴请宾客,若是谁搅合了此间清净,回去后某扒了他的皮。” 看着封常清杀气腾腾地恐吓那两个胡儿,沈光总算明白为何人们都唤他做冷面判官,他这一本正经吓唬人的时候,表情果然可怕得很,能止小儿夜啼。 “封判官放心,咱们必不让旁人搅合了都护清净,我等就在远处听曲就是。” 两名纨绔子弟答道,虽说他们家中也都是身家十万贯以上的豪富,养着乐人曲班,但最多也就是二十多人的规模,如何能跟眼前的队伍相比,而且这年头曲谱都是秘而不宣,市面上流传的都是些俚曲居多,想听雅乐那是门儿都没有。 要不然长安城中,谁家若是请到李龟年,必定是宾客满堂,甚至有不少胡商不惜千金,都要去听上回曲,不然怎么跟人显摆。 “去吧。” 封常清挥手间,那两名纨绔子弟很是兴奋地离开了,因为封常清这是默许他们在边上旁听,这可足够他们回城后在旁人跟前好生吹嘘番了。 “封兄,我记得你说过这龟兹国内舞乐盛,富贵人家皆养乐人乐伎,怎么我看那些人……” “雅乐岂是俗乐能比,平康坊里那些香词艳曲虽说风靡于世,但大家也就是关起门来聊以自娱。” 看着封常清满脸不屑,沈光不由想到这位喝高的时候,可是自认是青楼薄幸人,还敢当着高仙芝的面唱几句类似十八摸的小曲。 谁叫这个年代的大唐文人们推崇的是尚文好狎,尚文便是推崇诗文,好狎便是喜欢逛青楼了,就是名满长安的李太白也喜欢流连平康坊,偶尔会写几句香艳诗词。 仔细回想下,高府乐人们所奏的乐曲确实都算得上端庄,和乐人们平时私下弹着自娱的曲子大相径庭。 出了东城十里,四周已是一片碧绿,不远处的树林被牙兵们劈出了条道路,沈光远远望去能看到用彩布悬挂在树上做成的引路指示,说起来这确实是高仙芝能干出来的事情。 封常清虽然不太喜欢自家这位主君的铺张浪费,可是他清楚这是自家主君远胜其他人的魅力所在,安西四镇的汉兵本就是为钱而来的募兵,撒钱打胜仗也是本事! 到了曲径通幽的树林前,乐人们都从车上跳了下来,然后跟在沈光身后穿过那条同样用布匹铺出来的甬道后,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就连沈光都不得不佩服高仙芝的大手笔,他居然让牙兵们硬生生在这片树林里砍伐树木清出了大片空地不说,还直接建了座宽阔的高台,四周另有看台。 “见过都护。”“见过大王。” 看到身着便装的高仙芝和他身旁的龟兹王白孝节,沈光和封常清急忙行礼,这时候沈光已能看到四周穿行在树林里的宫人,心中清楚这趟郊游踏春的宴会,只怕这位龟兹王也出力不小。 沈光领着乐人们去表演的高台下调试乐器,同时让他们找找状态,一时间他颇有种过去带着学生搞文艺汇演时的紧张心情,虽说乐人们今日演奏的大都是他们平时擅长的乐曲,可不少都是重新编曲过的,这里面他给了不少意见。 很快乐声响起,十组乐人们各自按着顺序,飞快地试了试演奏乐曲的某些片段,却是叫白孝节凝神倾听,脸上不时露出惊讶之色。 身为龟兹国的国王,白孝节已经没什么好追求的,安西都护府治所就在他的国都,有大唐天兵守护国家,还能从丝绸之路的贸易里抽取赋税和隐形的好处,他还能再要求些什么呢,于是他和父亲一样都醉心音乐歌舞,若是可以的话他宁可留在长安城,而不是回龟兹继承王位。 高府乐人们演奏的乐曲并没有什么特别,从曲调而论,仍然是龟兹乐里的经典曲目,只不过原本演奏的乐器加入了变化,倒是颇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想到高仙芝和自己所言,白孝节忍不住看向站在乐人们边上的沈光,他是怎么也没法相信年纪轻轻的沈光能有这等编曲的本事,要知道天下间乐工无数,可是能编曲作曲的寥寥无几,就是他浸淫半辈子音律,也不敢说自己能擅自改动某首曲子后比原曲更好听。 一番试演后,沈光很是满意,这些乐人们比他过去那些学生最大的优点或许就是临场经验丰富,几乎没人紧张,这倒是让他准备好的心灵鸡汤没了用处。 “高都护,程某不请自来,你不会介意吧!” 就在宾客来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些粗犷沙哑的声音响起,一听便让人觉得来的是个钢铁般的壮汉,沈光循声看去只见来的果然是个身高接近两米,圆领长袖紧紧裹住的身躯好似浇筑的铁塔般雄壮的魁伟大汉。 “程都护能来,某自然欢迎,请入座。” 高仙芝看着程千里这头老熊还真厚着脸皮来了,亦是大声笑道,一时间这两位安西副大都护都是言笑晏晏,好似没有嫌隙般亲近。 这次宴会高仙芝是主人,于是他左右两侧便坐了白孝节和程千里,至于其他宾客也各自按着身份和官职的贵重次序,依次入席。 沈光观察了一番,来的宾客里确实有不少武人,即使身穿便服,可是那股彪悍的气息都是溢于言表,只不过程千里到了以后,大都神情变得有些不自在。 高仙芝虽说眼下在官职上压了程千里半头,可程千里在延城经营多年,这些中立派其实两头都不想得罪,所以高仙芝设私宴,他们都应邀而来,可是谁能想到程千里那么不讲究,居然也跑来蹭吃喝了。 沈光估摸着席间不少人都在心里骂娘,两位副大都护互相不对付,最倒霉的就是他们了,今日过后他们总得做出个选择,要是再继续装糊涂想两面骑墙,那就是两边都得罪了。 “高都护,不知今日这宴会食单如何?” 程千里看向了高仙芝,他在延城数年,虽然也置办了些产业,可是和两代经营的高仙芝相比,那就是不折不扣的穷鬼。 他今日过来,还真不是刻意来找麻烦的,只不过是来露个面显示下存在感,省得都护府里那些中立的将官全都一股脑地倒向高仙芝,他可是最了解高仙芝的作风,反正就是用钱砸,一百贯不够那就一千贯,一千贯不够那就一万贯。 当年这厮带去于阗国的汉兵,不就是硬生生地砸钱从新来的募兵里挖了两千精锐过去,他要是不过来,难保今日来的这些人到最后全都成了高仙芝的人马。 “食单吗,乃是前朝韦公的烧尾宴,不过某财力有限,也只得十道菜,怕是得让程都护失望了。” 高仙芝话语既落,席间的武人们大都一头雾水,也就是沈光封常清等寥寥几人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第二十九章 烧尾宴 所谓“烧尾宴”,乃是前朝孝和皇帝李显复辟后想出来的玩意儿,传说中鲤鱼跃过龙门时,会有天火烧掉鱼尾,鱼才能化龙飞去,于是这位皇帝下旨凡朝臣升迁,需向天子献食。 原本这也没什么,谁让这位皇帝摊上了位千古女帝当老娘,被软禁在均州和房州的时候,吓得连饭都吃不下,而他那位老娘杀儿子就跟杀不相干的阿猫阿狗似的,看守他的官员自然也不会善待这位当时朝不保夕的皇帝。 于是李显登基后,便下令大臣们但凡晋升,就得请他吃饭,到最后为了去蹭大臣们的饭吃,他便经常提拔大臣,结果就连宰相都人满为患,往往干不了几个月就得滚蛋,给下面的人腾位子,好让皇帝继续蹭饭吃。 高仙芝口中的韦公,便是孝和皇帝李显在位时吃的诸多烧尾宴中最负盛名的席面,而这份烧尾宴的食单也成为天下人眼中远胜皇宫大内的盛宴,只不过这份食单一直被韦氏密藏,鲜少流露外间,极少有人能得窥全貌。 沈光没想到高仙芝居然牌面这么大,连这份烧尾宴的食单都能弄到,虽说只有十道菜,但估计这花费绝少不了。 宴席间,很快便响起了窃窃私语声,当那些武人们晓得这份食单的来历后,也都不由露出向往之色,说起来他们在安西这边天天吃羊,都快吃吐了,谁让程千里这位副大都护过往宴请他们,还是吃“过厅羊”。 便是程千里本人,也被高仙芝的手笔给惊到了,他是长安人,当然知道韦氏这道烧尾宴的食单有多珍贵,于是他也顾不得找高仙芝麻烦,反倒是有些迫不及待地等着开宴了。 这时候众人里,只有沈光保持了冷静,因为烧尾宴的食单他看过,在他看来里面很多菜式做法复杂,厨子的手艺才是最关键的地方,哪怕高仙芝再有钱,也没法把长安城里的大厨弄到安西来,以高府厨子的手艺挺多就是照虎画猫,看着唬人罢了。 “诸位,某得河西大节度使抬爱,向朝廷举荐某都知安西兵马事,今后还得请各位与某同心戮力,护安西太平。” 高仙芝举杯道,“这杯为河西大节度使贺!” “为河西大节度使贺!” 众人俱是齐齐举杯,遥遥向西,就连程千里也不敢在这个时候造次,要知道夫蒙灵察这位河西大节度使对他有举荐之恩,只不过这位的心胸实在算不得有多宽广,他可不想被惦记上。 一杯饮罢,高仙芝复又满杯后高举道,“这杯某敬诸位!” “谢都护!” 众人又是齐声道,不过这回程千里没有举杯,高仙芝也只当他不存在,然后示意沈光让乐人们奏乐助兴。 沈光思索间,自是让最强的那组乐人上了舞台,然后当古琴声悠然响起,宴席中的文官和龟兹王室的贵族们都是目光齐齐看向高台,因为乐人们弹奏表演的赫然是首新曲,他们闻所未闻。 这首被沈光亲自重新编曲的《左手指月》,古琴、二胡、琵琶、笛子交相辉映,哪怕没有现代的混音设备,可是在那些被这首曲子勾动内心的乐人手里,乐器仿佛有了灵魂,将这首曲子的苍茫婉转,清冷孤高表现得淋漓尽致。 白孝节这位龟兹大王已经浑然忘了什么烧尾宴,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仿佛能沁入人心深处的曲调,莫名地想起他当年初到长安时遇到那位小娘子,又蓦然想到了分别时两人的凄怆和不舍。 程千里强忍着内心的悸动,他不得不承认这首没听过的曲子确实当得上雅乐,哀而不伤,悲而不怨,就像是一轮清冷的明月忽然勾起内心深处的柔软,让你回想起那些本以为能忘却的往事。 底下的乐人们也听得如痴如醉,不独如此,就连那些本该忙活的宫人们也听得入神,忘了斟酒,忘了传菜。 当然众人里也不乏对这首曲子无感之人,但他们看着四周众人的神情,便都默不作声,他们虽然无法被勾起心事,可也得承认这首曲子至少不难听。 树林外,只能隐隐听到余音的人群这时已经全然忘了牙兵们的告诫,忍不住蹑手蹑脚地悄然向前,只为能听得再清楚些。 终于一曲奏罢,台上演奏的乐人们依旧沉浸在情绪中,而席间的宾客们也大都沉浸其中无法自拔,沈光看着这等场景很是满意,毕竟这首《左手指月》可是连紫薯精都能洗白,这时代的古人不像后世的人们接受了太多的资讯,所以他们的脑放要更加纯粹,一旦引发共情,就需要更长的时间来调整情绪。 过了良久,席间众人才恢复过来,白孝节更是直接叹道,“听了这首曲子,便是高都护的烧尾宴,都让本王觉得索然无味,心中怅然若失,为之神伤。” 程千里没有说话,因为他这时候也觉得高仙芝的烧尾宴似乎没什么了不起的,能听到这等惊艳的雅乐,已然不虚此行,不过叫他悚然惊觉的是,如果传言属实,这首闻所未闻的新曲真是那位沈郎所制,高仙芝便是多了个强援臂助,能够讨好远在长安的圣人。 他和高仙芝本就资历功绩相仿,谁来当这个安西大都护,说穿了还是得靠朝中有人,这天底下还有比圣人更大的靠山么! 想到这里,程千里看向在一众乐人里显得鹤立鸡群的沈光,不由有些嫉妒起高仙芝来,前有封二,后有沈郎,这高丽奴何其之幸,能得此二人,而他手下就全是些无脑莽夫,能打又怎么样,安西从来不缺能打的猛将! 虽然自己精心准备的烧尾宴被沈光抢了风头,可高仙芝却毫不在意,烧尾宴食单上的菜肴再奢侈精致,外人仍旧只会把他视做偏远地方的土包子,可沈郎这首曲子今后名动安西甚至于天下,谁还能笑话他高仙芝只是一介武夫。 想到这儿,高仙芝嘴角微扬,看向沈光的目光越发满意,可惜自家三个女儿没一个能打的,她们拴不住沈郎的心。 烧尾宴还是如期而至,一道道菜肴递次而上,旁人如何沈光不清楚,他入席后倒是吃得甚是舒爽,而且他又想到了赚钱的新法子。 酿土烧酒还得等上段日子,这其中不知得试上几次才能成功。 可是开现场演奏的音乐会,乐人们都是老手,他又不缺曲子,只要找个合适的地方做音乐厅便能立马卖票赚钱。 想到这里,沈光不由看向高仙芝,他现在唯一顾虑的就是这么干会不会惹得高仙芝不快,毕竟乐人们都是高仙芝府上的奴隶,而且高仙芝不差钱。 “沈郎在想什么?” 沉默许久的封常清忽地开了口,他不像自家主君早就听过沈郎这首新曲,因此也陷入了回忆中,此时方算是回味过来。 “我在想,若是在我那块地皮上建座专门演奏乐曲的厅堂,让乐人们演奏乐……‘雅乐’,该收多少钱合适,都护又是否……” 沈光没有避讳封常清,有些话他不能直接去和高仙芝说,但是封常清可以,这样也有个转圜的余地。 “这便是沈郎想到的赚钱法子……呵呵!” 封常清看着一本正经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沈光,满脸的痛心疾首,“风流洒脱似沈郎你这样的人儿,怎么能钻到钱眼里去!” 沈光看着满脸正气的封常清在说完这番话又顿了顿道,“这事情沈郎你出面不合适,这铜臭小人还是我来做,到时赚来的钱财三七开,我三你七,沈郎觉得如何?” “都护那儿……” “都护不差钱!” “那就听封兄的。” 沈光忽然间觉得封常清才是活生生的人,活得有烟火气,和他一样。 第三十章 浪费可耻 本该成为宴会主角的烧尾宴,最后连个浪花都没掀起就销声匿迹。 只不过沈光也体会了把成名后的苦恼,因为白孝节这位龟兹大王抓着他的手很想把他带回王宫里去,好在高仙芝给他解了围。 “某连圣人那儿都舍不得送沈郎去,何况白大你!” 高仙芝和白孝节确实是私交极好,即便他这样说,白孝节也没有生气,反倒是理所当然地点头同意,最后悻悻离去,只是临行前那种惆怅的目光看得沈光心里发毛。 “都护,某不会在大街上被人打昏了掳去王宫吧?” “谁敢!……等等,白大未必干不出这种事情来,沈郎,你日后上街,需得多带几个牙兵护卫。” 宴席散去后,程千里直接不见了踪影,高仙芝也懒得理会,他对于这次郊游踏青的宴会很是满意,虽说后面那些乐人们上台演奏时不如那首新曲惊艳,但是也让人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高仙芝甚至觉得白孝节打劫沈郎不成,很有可能会退而求其次,打他府中乐人的主意。 “都护,某以为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不想贼偷,就不能让贼惦记着。” 封常清见缝插针地把话题给引了开来,高仙芝听罢后皱了皱眉道,“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的,你有主意便说出来!” “都护,国主无非是喜爱沈郎所制新曲,所以只要能有个听曲的地方,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封常清侃侃而道,“某觉得可以在城中盖一座乐楼,可让乐人们在其中奏乐,入内听曲需得付钱……” “你是要某开青楼吗?” 高仙芝不善地看向封常清,这种馊主意也就这封二才想得出来,沈郎便断不会如此。 “都护,这怎么是青楼呢?乐人只是奏乐,又非以色娱人,更何况都护镇守安西,便该让安西万民得闻我大唐雅乐,心慕王化……” 看着滔滔不绝的封常清,沈光面上不动声色,当高仙芝神色狐疑,有些犹豫地向他询问看法时,他便知道这事情成了。 “沈郎怎么看?” “某以为封兄所言甚是有理,我大唐雅乐正合展示我大唐包容四海,并吞八荒的盛世气象。” “既然如此,封二这事情便交给你办?” “都护,那这乐楼赚来的钱财?” “某差这些钱吗?你和沈郎看着办就是。” 高仙芝冷哼一声,接着便自离去,他本就是极聪明的人,沈光回答得太爽快,他要是还看不出来是封二给他下套,那便是蠢了。 “都护生气了?”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熟悉高仙芝性情的封常清不以为意的,自家这位主君从来就不是遵守礼法的人,在军中的时候都能和底下的士兵们一道唱些艳词小曲,如今不过是与民同乐,哪有什么不乐意的。 “某的事已经办成,这接下来便看沈郎你的了。” 封常清拍了拍沈光肩膀,狭促地笑了起来,接着道,“某要先回都护府去看公文了。” 看着负手而去的封常清,沈光仔细想了想,封常清这是耍了几句嘴皮子,便从他这里分了三成好处,他似乎挺亏的,但随即他又笑了起来。 曲终人散,随着宾客散去,宴会的场地里只剩下收拾残局的牙兵和高府下人。 沈光盯着那座被废弃的木制高台还有四周树木上悬挂的花花绿绿的布幔,忽然想起自己其实很穷,这些东西拉回去他好像都能用得上。 就在这时,沈光觉得自己衣服被轻轻拉了下,他蓦地低头正看见同样眼里放光的多闻。 “郎君,那些花布,咱们能拿回去吗,虽然地上的有些脏,但洗洗就和新的一样了。” “怎么不能,丢在这里是浪费,浪费是可耻的。” 沈光陡然间义正言辞地说道,然后朝王神圆道,“王队正,麻烦你和其他人打声招呼,就说这些木料某有用处,请他们运去货栈那儿,等回到城中某请大家吃酒。” “郎君放心,包在某身上。” 不多时沈光便听到那些牙兵的欢呼声,然后那些乐人也来帮忙,将树上和地上的布匹都捡起来堆放在牛车上,等一行人回到延城时,才堪堪将近傍晚,天空里的日光依然明亮。 乐人们自回高府,而沈光则是和牙兵们押着那些木材布匹回到已经初见规模的沈园,虽然有心请那些帮忙的牙兵们吃喝一顿,可是牙兵们还得回去复命,于是沈光只能让附近的酒家送了二十坛酒过来装车,让牙兵们带回去慢慢喝。 平整的空地上,陈铁牛带着汉儿们麻利地把木料都卸了下来,当看到另外那车叠的整齐的各种布匹时,他们都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铁牛,这些花布你们别嫌脏,挑上几匹带回家去给你们阿娘和姊妹做新衣服穿。” 对于汉儿们,沈光很大方,不出意外,这城中的汉儿今后便是他的基本盘,想到小说里的套路,不趁这个时候收买人心,还等到什么时候! “这怎生省得,郎君与我等……” 陈铁牛有些发懵,郎君前不久刚买了布匹送于他们家中做新衣,只不过大家都舍不得穿罢了,怎么又能从郎君这里拿好处。 “让你们拿着便拿着。” 看着陈铁牛有些犹豫,知道这壮实青年性格的沈光佯作生气,然后阿布自然会意地上前道,“你们干活又快又好,郎君都看在眼里,这些花布都收下吧,不然郎君还以为你们是看不起……” 阿布是知道这些布匹来历的,既然郎君都不避讳,他自然也不会刻意隐瞒,当汉儿们听说这些布匹居然是天人一般的郎君捡回来的,他们俱是十分吃惊,不过却没一个人生出轻慢的心思来。 只有过过苦日子的人,才知道浪费有多可耻! 原本对汉儿们来说,沈光就像是遥不可及的人,可是现在他们却莫名地有了种亲近感,觉得这位郎君和他们不再是两个世界的人。 最后汉儿们拿走了几匹最脏的花布,而陈铁牛想到白日里牙兵们和自己说的话,他原本动摇的心坚定了下来,他愿意练武,但他不会去当高都护的牙兵,他要做郎君的牙兵。 …… 回到帐篷,沈光回想着今日的收获,不由笑容满面,然后抽出白麻纸,拿着鹅毛笔沾着墨水在纸上画起图纸来。 “郎君,又画了什么?” 直到沈光一气呵成画完草图,在边上的多闻才出声问道,他觉得郎君自从回来后,便有些异样,像是有种说不出的高兴。 “多闻,你觉得这是什么?” 指着图纸上的音乐厅结构草图,沈光朝多闻问道,脸上神情严肃。 “是栋屋子!” “不,是钱,很多很多钱。” 沈光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多闻又仔细看了好几眼,都没发现纸上画的图能和钱沾上关系。 “你去把阿布,嗯,还有陈铁牛都喊来。” 多闻有些奇怪地离开了,他还是头回见到郎君这般高兴的样子。 很快阿布和陈铁牛都到了,然后两人就都和多闻一样被沈光的话绕糊涂了,但既然郎君都发了话,他们便会用最快的时间把那栋奇怪的大屋给造出来。 第三十一章 看杀沈郎 一夜之间,一曲成名。 那些在树林外只听得六七分曲子的纨绔子,几乎全都成了沈光的拥趸。 当沈光清晨起来,和牙兵们跑完圈后不久,他买下那块地皮前的街道上,便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马车。 “郎君,某家主人有请……”“滚开,明明是咱们先到的,郎君……” 当沈光出门时,门前大街瞬间便成了菜市场,那些赶车的家奴们彼此叫骂起来,一些脾气火爆的纨绔子甚至大打出手。 被牙兵们护卫着,沈光才骑马杀出重围,去往高府。 对这种事情,沈光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因为封常清告诉过他李龟年在长安和雒阳的牌面有多大,这位走到哪儿,都是别人求着去家中演奏一曲,就是高仙芝去了长安城也请不动这位李大家。 到了高府门前,那些纨绔子自然没胆子过来骚扰,只能远远地蹲守在外面,因为他们已经听说昨日听到的那首新曲,让大王都潸然泪下,不能自已。 沈郎可比长安李大家! 这是白孝节这位龟兹国主回到王宫里后朝亲近的大臣们说的话,如果说高仙芝原来这么说,大家都只是当笑话听,那么这话从白孝节口中说出来那几乎就是无法辩驳的。 因为这位龟兹国主,也如同当今大唐圣人般喜好音律,更是擅长诸多乐器,连王宫里的乐师都自愧弗如。 延城忽然出了这么一位当世大家,对于那些达官贵人和富商大贾来说,谁要是能请到这位沈郎去家中做客,那便是天大的面子。 到了后院时,让沈光头疼的三位高家小娘子只剩下两位,那位总是像母鸡般护着两个妹妹的四娘子没有出现。 “沈郎,我和阿姊要学琴。” 年纪最小的高幼娘拉着阿姊七娘子的衣袖,朝沈光大声说道,昨日宴席间的时候,她和阿姊们听着那首新曲都入了神,她想起了过世的阿娘。 看着神情认真的两个少女,沈光莫名松了口气,然后温和道,“那你们要好好上课,胡玛尔,你带下两位小娘子。” “是,郎君。” 乐人们对于两位高家小娘子的加入,都十分好奇,他们甚至打赌两位小娘子什么时候就会受不了这份罪。 课堂上,沈光终于把他选定的曲目给发了下去,高仙芝要宴请安西诸国的国王来彰显大唐威仪,他不可能只拿出一首曲子,最后想了想还是祭出了《九州同》、《象王行》、《水龙吟》的王炸组合。 拿到曲谱后,所有的乐人们都兴奋起来,然后争相围观起来。 “这曲谱,你们每组轮流抄写,每人一份,接下来这两个月,咱们要好生排练,你们若是有什么想法,便在课堂上说出来,不要害怕说得不好……” 沈光鼓励着乐人们,那三首曲子极为优秀,但是要在这个时代演奏出它们的气势,还是要靠这些乐人们和他一起努力。 很快课堂上,乐人们都是聚精会神地抄写起乐谱来,只有胡玛尔那些舞姬们带着两位高家小娘子,帮她们从最基础的乐理知识从头学起。 夜晚,高仙芝的书房内,看着两个满脸认真的女儿,高仙芝沉声问道,“你们这回真是诚心要和沈郎学乐?” “阿耶,我和阿姊也想能弹奏出那般动听的曲子。” 年纪最小的高幼娘胆子还比阿姊七娘子大些,朝着神情严肃的高仙芝回答道。 “既然如此,那你们便好生学着,但是不可误了沈郎的正事,知道吗?” 高仙芝点点头道,这两个女儿肯静下心来跟沈郎学乐是件好事,免得外人以为他高家女都是只会舞刀弄剑的刁蛮习性,出嫁了还在家里殴打丈夫。 “是,阿耶!” 等两个女儿离开,高仙芝才拿起桌上那叠五线谱,看了眼后只觉得如同天书,但仍旧装模作样地看了会儿后才放下,朝边上侍立的老管事道,“吩咐下去,这曲谱的事情不得外传,要是出了差池,打死勿论。” …… 接下来几日,沈光每回出门,身后都跟了不少骑马的纨绔子,另外这些家伙还拉了不少礼物直接送到了初见轮廓的沈园。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那些牙兵们再凶神恶煞,可是遇上那些没皮没脸的纨绔子,也不好意思伸手赶人,只能许他们远远跟着。 沈光这回算是深刻体会到“掷果盈车”和“看杀卫玠”这两个成语的含义,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本以为这事情会淡化下去,可是当王宫里忽然传出大王茶饭不思的消息后,沈光深深感受到了来自这位龟兹王的恶意。 上街时围观他的人更多了,而且对于那些纨绔子来说,尾随他已然成了种风尚,哪怕他乔装打扮出门,都没能瞒过这些纨绔子。 “这日子没法过了。” 看着气呼呼的沈光,牙兵们都是偷笑不已,如今沈园里堆着的那些礼物有小山那么高,偏生上面也没写清楚是哪家送的,郎君想退也退不了。 不远处的汉儿们满脸都是羡慕,在他们看来,郎君这样出行时前呼后拥的才是好男儿。 “沈郎,何必如此,如今城中不分男女老幼,都为沈郎痴狂,这传出去可是段佳话啊!” 能这么调侃沈光的,除了封常清以外,也别无他人了,从马上跳下来,封常清看了眼远处那些纨绔子,朝他们招了招手。 当日曾和封常清有过番对话的两个纨绔子大着胆子过来,“见过封判官,不知封判官唤我们何事?” “你们待会儿回去告诉其他人,某已劝说沈郎,于这沈园建乐楼,好使你们也有幸得闻沈郎妙曲。” 封常清这话说完,那两个纨绔子满脸喜不自胜,“封判官所言当真?” “某难道还骗你们不成。” “封判官莫气,莫和他一般见识,咱们这就回去……” “今后莫要再跟着沈郎,沈郎若是生气,这事情可就……” “封判官放心,我等省得,谁若是敢惊扰沈郎君,我等便先叫他晓得厉害!” 两个纨绔子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这时候封常清才看向沈光道,“这麻烦我可是替你解决了。” “那位大王呢?” 沈光可是记得那位龟兹大王白孝节始终都惦记着他,要知道他一早就把《左手指月》的曲谱送进王宫了,可结果这位大王转手就坑了他,什么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搞得全城的百姓都上街围观他,只为看一眼能把他们大王迷得神魂颠倒的男人到底长什么样。 封常清自然没法说是因为那位大王跟主君讨要乐人不成,便拿沈郎你出气了,只得尴尬道,“这位大王向来任性,沈郎不必介怀。” “沈郎,某这趟过来,是有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沈光狐疑地看着笑得有些莫名猥琐的封常清,他可想不到能有什么好消息值得封常清专程上门的。 “沈郎还记得都护说过,要为你寻个白氏女做美婢……” “来人,送客!” 沈光断然拒绝道,封常清怎么可能为这种小事来找他,这美婢八成是有问题的。 被牙兵们请出去的封常清不由感叹,沈郎真是越来越精明了,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他。 第三十二章 异域公主 龟兹王宫,白孝节听着封常清派人送来的回信,亦是大生挫折之感。 白孝节这辈子顺风顺水,没吃过什么苦头,也就是在长安城的时候,尝了把什么是相思之苦,离别之痛的滋味! “父王何必烦恼,阿俏自去会会那位沈郎就是。” 白阿俏看着眉间似有忧愁的父亲,气呼呼地说道,她这段时日听人们说沈郎沈郎,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可偏偏父王还打算听那高都护的话,把她送去给那位沈郎做侍女。 “阿俏啊,那位沈郎放在长安城里,也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他又得高大郎看重,倒也不失为你的良配。” 白孝节看着小女儿,眼里满是宠溺,他膝下无子,女儿倒是有好几个,不过如今便只剩这个小女儿还没有出嫁,他可不想这个小女儿也和她的几个姐姐那样,最后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父王说过,阿俏以后嫁给谁,全由自己做主!” 白阿俏有些生气,在她看来那个沈郎最是可恶,要不是他,父王怎么会突然想到要给她张罗婚事了,她才十五岁,她可是听人说那位王家十二娘子,如今都二十岁了也没有嫁人,也没见那位大将军逼着她嫁人。 “好好好,都依你就是。” 白孝节苦笑起来,这个小女儿今年十五岁,可是这性子却和他那个不省心的王弟一样,喜欢舞刀弄枪,骑马射箭,每日里扮做男儿,在街头招摇。 …… 走在街头,没了众人围观,沈光只觉得神清气爽,没有那般烦闷,如今高府那边,乐人们已经渐入佳境,三首曲子都已经练习精熟,剩下的无非就是再仔细雕琢细节,反倒是舞蹈那块让他颇觉烦恼。 高府乐人里,舞姬也有好多位,和胡玛尔她们加一块足有四十多人,这舞蹈既要契合三首曲子的主题,又要跳得整齐好看,还得有别于这个时代的西域风情,着实是让他伤脑筋。 不知不觉间,沈光耳畔忽地响起了牙兵们的喊声,“郎君,咱们到了。” 看着前方的龟兹王宫,沈光神情有些恍惚,到头来他还是免不了得来这王宫一趟,《象王行》里用到的大法号又名铜钦,是藏传佛教乐器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旋律乐器之一,不过这个时代佛教还在青藏高原和苯教争夺信徒,这大法号有没有还是个问题。 沈光能想到的就是寻找替代的乐器,这大法号说穿了就是大铜管,在大唐唤做吹金又或是铜角,但是这种乐器极为巨大和沉重,也只有王宫里才会有,《象王行》这首曲子若是没有了那雄浑的大法号的开场吹奏,无疑就是少了灵魂。 吹金有两种,一种仿牛角,体弯;另一种直管,作长锥筒形,在大唐的十部伎中,仅用于高昌伎,不过自从圣人改十部伎为坐部伎和立部伎后,这吹金便专门用于宫廷仪仗。 王宫里,刚刚从午后小憩中醒来的白孝节听到沈光在宫门外求见,不由欢喜起来,这王宫里的乐师水平还不如他,平时想找个能好好讨论音乐的知己都难寻。 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王宫,沈光想着要如何才能让那位大王不至于过于关注自己,却不知道暗中正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 “长得也就那样吗……” 白阿俏看着那个一袭长袖,白衣飘飘的大唐郎君,言不由衷地说道,然后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 宽阔的内殿,点了龙涎香,白孝节让宫人们把自己珍藏的乐器全都摆了出来,而他也没有戴冠穿袍,只穿了件素色圆领长袖。 “沈光拜见大王。” 求人帮忙,就得摆正姿态,而且沈光可不想和这位龟兹大王做什么知己,这种事情还是交给高仙芝这位上司去做好了。 “沈郎不必多礼,今日这儿没有龟兹大王,只有唐人白孝节。” 白孝节本来想把沈光搀扶起来,结果没想到自己才刚上前,这位沈郎就动如脱兔般直起身来,让他难免有些尴尬。 但是白孝节向来不拘小节,于是他请沈光坐下后问道,“沈郎此来为何?” “不瞒大王,某是想向大王借吹金一用。” “吹金?” 白孝节只是略微思索,便笑了起来,“沈郎欲借吹金,可是为了新曲所用。” “大王所言无差,某的新曲里正需要吹金为伴奏,还请大王成全。” 面对白孝节这位号称擅吹的龟兹大王,沈郎心知瞒不过,于是便很坦然地承认了。 “沈郎要借吹金不是难事,只是不知道某是否有幸能先听为快呢?” “大王,都护曾吩咐过某,这首新曲暂时不能外传,不过大王若是有雅兴的话,某这里还有别的新曲,可奏于大王御前,还请大王指点一番。” “好啊,父王,宫里的曲子我都听腻了,我听宫外面说沈郎君不输长安李大家,今日便让沈郎君多弹奏几曲可好。” 有些软糯的清亮少女声脆生生地响起,沈光不由回头看去,只见来的是个唇红齿白,两颊白里透红,头上戴了顶幞头,做了男装打扮的神气女孩。 白孝节看着突然闯进来的女儿,不由喜出望外,他堂堂一国之主,总不好厚着脸皮让人家多弹奏几曲,于是他用欣慰的目光看向进来后落落大方行礼的小女儿。 “乖女,阿耶总算没白疼你,干得好!” 看着父王的眼神,读懂了其中意思的白阿俏问安后顺势缠住这位父王的手臂撒起骄来,“父王,你就让沈郎君多弹几曲吗!” 白孝节宠溺地看着善解人意的女儿,然后满脸无奈地看向沈光道,“沈郎,某这个小女儿向来任性,某要是不依了她……” “大王,那某就献丑了。” 沈光什么废话都不想说了,这两父女当他是瞎子吗,那么明显的眼神交流,他要是信了这位大王的话,那还真是见了鬼。 不过反正他那座音乐厅已经拔地而起,用不了多久就能开门经营,左右都是要出些新曲用于演奏的,大不了就当是让这位大王先试听好了。 白阿俏乖乖地坐在了父王身边,看着那位沈郎选了把胡琴,试了几下琴弦后,便悠然拉了起来,顿时间大殿内苍茫悲凉的胡琴声响起,然后那略带哀婉的曲调便深深印入了她的脑海。 明明正是少女怀春不识愁滋味的年纪,可是白阿俏听着听着却莫名地想哭,她的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似的,难受得很。 而一旁的白孝节,这时候已是泪流满面,若说当日那首《左手指月》哀而不伤,悲而不愁,只是让他回忆起二十年前的那个曾经深爱的女子,那现在沈光拉的这首二胡版《超越时空的思念》,那积压了多年的思念顿时如同决堤般冲垮了他的思绪。 一曲拉完,沈光看着那位哭泣的龟兹大王,刹那间整个人都不好了,这要是传出去,又不知会传成什么鬼样子。 “沈郎这曲让某想起了长安城的一位故人,让沈郎见笑了。” 白孝节这时才回过神来,可是他这个时候已经没有继续听曲的兴致,反而是心中涌起了一股冲动,他想要去长安朝见圣人,然后看一眼她是否安好。 “阿俏,你带沈郎去挑选吹金,父王想一个人静静。” 白阿俏还是头回见到这样的父亲,于是她安静地点了点头,然后拉着有些愕然的沈光出了宫殿。 直到殿门外,沈光才惊觉自己还抓着那把胡琴,正要开口时,边上那位叫阿俏已自道,“这胡琴便送给沈郎了,还请沈郎不要推辞。” “好吧。” 沈郎收下了胡琴,然后跟着这位公主往王宫某处宫殿走去,他打算等会挑了吹金就走,全当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第三十三章 波斯胡儿 院落里,两架四人抬的硕大吹金边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乐人们,这可是王宫里专用的仪仗乐器,他们中只有少数人才见识过。 “啧啧,这吹金可真够粗的,要出好声,气得够长啊!” 乐人们讨论着,沈郎君所制的曲子里,那首《象王行》气势最重,其中这吹金用到的地方虽不多,但是却有画龙点睛的妙用,可谓极其重要。 “来,吹奏部的,一个个都来试下。” 吹金这种大型铜号,要吹出那种庄严肃穆的威武气势,技法上没什么特别,唯独需要的便是吹奏者拥有超强的肺活量。 高府的乐人里,吹奏部的好手就那几个,但是各有重任,所以沈光便只能从剩下的人里一个个试过来。 一时间,那宛如龙象齐鸣的大法号之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沈光在旁边听着皱眉不已,这吹金可不是听个响就行,而是要有那种君临天下的王者气势。 …… “这是怎么回事?” 刚从都护府回来的高仙芝一入家门便听到了那宛如象吼的铜号声,忍不住朝府中奴仆们问道。 “主君,是沈郎君在让人吹个大铜管子,那铜管可比小的大腿还粗呢?” “什么大铜管子,那是吹金。” 高仙芝听完后笑骂道,然后便径直去了后院观看,等他到时乐人里擅长吹奏的都已试了圈,可是没一个能让沈光满意的。 “沈郎还真把这吹金借回来了,白大……大王没有为难你吧!” 沈郎没想到高仙芝居然大白天地就回了府,以往这位上司不到天黑可不会回府的,边上乐人们都唯唯诺诺地退到边上,不敢打扰他和高仙芝说话。 “大王未曾为难于我,倒是都护今日怎地那么早就回府了?” “没有为难你就好,不过这吹金,王宫里也甚少使用,你那曲子倒是叫某越发好奇了。” 高仙芝让老管事领着乐人们退下,然后自拉着沈光去书房喝酒,虽说高仙芝府里也有好茶,可是比起那加了生姜香料和其他奇怪作料的茶汤,沈光宁可陪高仙芝喝那甜腻的葡萄酿。 “某看沈郎刚才面有不虞,可是那些奴儿……” “都护,倒不关乐人的事儿,只是吹金要吹好需得气力有劲悠长,方能如我所愿……” 沈光清楚,高仙芝是没把府里那些乐人当人看的,要是被他以为那些乐人练习不够努力,那是真会派牙兵们用鞭子把那些乐人们往死里抽的。 “这有何难,那些乐人们不行,某麾下有的是好力气的汉子,只要沈郎这吹金的吹奏不需什么技巧就行。” 高仙芝闻言大笑起来,说起来这吹金的声音洪亮威严,但那玩意是宫廷专用的乐器,又大又笨重,他和白孝节相识多年,可他在宫里宴饮时,席间奏龟兹乐,这吹金几乎就没见过。也就是当年白孝节登位时,这吹金才被扒拉出来用了回。 “要不是都护提醒,我倒是差点忘了。” 沈光先前还愁着这吹金用还是不用,吹金的声音浑厚,用得好便是盛世之音,用得不好,有气无力那便成了笑话。 “这几日,某便派几条好汉子过来。” 高仙芝说话间,自为沈光杯中满上酒,神情间隐隐有些迥异于平时的异样,好似有着心事一般。 “多谢都护。” 沈光谢过后,一饮而尽杯中葡萄酿,接着便大着胆子问道,“都护有心事?” “沈郎看出来了,某便是这般藏不住心事么?” 高仙芝略微失神,随即又自嘲地笑起来,然后道,“沈郎,可还记得四娘?” “自然记得,不知四娘子……?” 沈光当然记得那位英姿飒爽的高四娘,他听老管事说过,这位四娘子是高仙芝嫡女,这满城的世家子弟可都是在打这位贵女的主意。 “某这个女儿,当真是不叫人省心,居然和个波斯胡儿搅和在一块,你说这传将出去,叫某脸面上如何挂得住?” 高仙芝没把沈光当外人,一口闷掉杯中的葡萄酒,恶形恶状地狠狠说道。 沈光一时无言,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才好,大唐风气开放,对女子也没什么禁锢,自由恋爱这种事情在大唐毫不稀奇,他心底里认为这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高仙芝这个上司显然不那么想。 所谓的波斯胡儿是个笼统的称呼,大抵上凡是来大唐做生意的胡商,大都会被认为是波斯人,其实这里面绝大多数都是来自河中的粟特商人。 “某确实答应过四娘,她的婚事自个做主,可她也不能找个波斯胡儿,叫某成了笑话,沈郎,你说某派人杀了那波斯胡儿如何?” 高仙芝忽然间沉声道,而他脸上的神情不似玩笑,叫沈光也不由暗自心惊,这位上司果然没什么好脾气,这动不动便要杀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习惯。 “都护,何不见见那波斯胡儿再说?” 自古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沈光能做的也就是和稀泥,而且在他看来那位四娘子也不像是个眼瞎的浅薄女子,既然会喜欢上那“波斯胡儿”,想来应该是有些过人之处,不然也没法打动这位将门虎女。 “那沈郎便代某去见见那波斯胡儿,若只是个虚有其表的,便替某处置了他。” 高仙芝看向沈光,沈郎和封二是他的左膀右臂,只不过有些事情封二不便出面,倒是这位沈郎更适合。 “是,都护。” 沈光只能答应下来,他虽然没有孩子,可是却能体会高仙芝的心情,自家养了十多年的白菜,怎么能叫人说拱就拱了。 “来,沈郎,咱们继续喝。” 高仙芝最后喝得酩酊大醉,而沈光只是略微觉得有些腹胀,离开高府时他那微微上头的醉意被晚风一吹便全都醒了,想到自己答应高仙芝的事情,就是一阵头疼。 他这些日子在高府里也不是白混的,知道高仙芝虽然侍妾众多,子女不少,但是嫡出的儿女里,就剩下那位四娘子还云英未嫁。 身为高仙芝的嫡女,这满城的世家子和安西大都护府的年轻将校,可都是任由这位四娘子挑选,结果她却偏偏选了个波斯胡儿,这叫高仙芝如何不恼火! 这个时代,大唐有着无与伦比的文化自信,长安城里看似追捧胡乐胡服胡风,但那些东西都是表象,大唐这些年灭国无数,高仙芝出身的高句丽国便是被大唐所灭,可谁要是敢说高仙芝是高句丽人,只怕高仙芝会直接翻脸。 沈光听封常清说过,这个时代的大唐人不介意家里娶个胡姬当侍妾,可是要把女儿嫁给胡人那就是极少见的事情,长安城里嫁入那些动辄身家数十万贯的胡商的普通人家都不多,更遑论还是高仙芝这位堂堂的安西副大都护。 高仙芝没有直接派牙兵去杀那波斯胡儿,而是让自己去看看情况,已然是极疼爱女儿了! 回到已经初具雏形的沈园,沈光让王神圆派了牙兵去都护府里找封常清来商量这件事,在这延城里,没几人能比封常清消息灵通,他肯定能查出那所谓波斯胡儿的底细。 第三十四章 永不为奴 夜色里,点着火把的工地上,汉儿们仍旧还在干活,砌着砖头。 看着那距离完工只差结顶的乐楼,封常清的眼神有些诧异,虽说沈郎给这些汉儿的待遇确实极好,但这些汉儿的吃苦耐劳也远超他的想象。 可惜这样好的兵源不能被安西军所用,封常清不无遗憾地想到,安西军的兵员有定额,朝廷也不会允许他们扩充军队。 比起河西和陇右来,安西的重要性还不及北庭、朔方,想到这里,封常清便难免有些不甘,在他看来安西明明有着广阔的土地,还有数不尽的财富,只要朝廷愿意将关内的人口大量迁移到安西来,安西足以养兵十万,那时候吐蕃算什么。 就在封常清瞅着陈铁牛那雄壮的身子想得出神的时候,沈光到了,他没想到封常清居然会驻足在工地,观看汉儿们干活。 听到沈光那故意放轻的脚步声,封常清略微回头道,“这些可真是好男儿,沈郎要善待他们。” “那是自然,铁牛他们都是知晓恩义的好男儿,我打算等这乐楼造完,便请他们担任沈园的护卫。” 沈光点头应道,王神圆他们这些牙兵固然强悍,但是说实话他如今也没有太大的底气养得起他们,更何况高仙芝愿不愿意还得两说。 “这些汉儿命途多舛,沈郎若是为他们好,不如收他们以为奴,这样日后也好给他们个前程。” 封常清对护卫之说不以为意,他知道沈光很不喜欢奴隶这种事情,但是这安西便是这等样子,像是陈铁牛那样的汉儿,沈光若不收以为奴,便是举荐他入了安西军,也要为他人所夺。 “多谢封兄提醒,但是我不会以他们为奴。” 沈光头回没有附和封常清的主意,甚至于他脸上的那种傲然神情让封常清都隐隐有些诧异,像是头回认识沈光一般。 “汉儿永不为奴!” 很是中二地说出这句话后,沈光方才歉然地朝封常清道,“让封兄见笑了,不过我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有朝一日若是大唐与安西隔绝万里,能为大唐守护这安西之地的便只有这些汉儿和他们的后人,直到他们血脉断绝。” “只要这些汉儿还在,安西便永是我大唐故土!” 火光下,沈光的声音掷地有声,封常清惊讶于沈光话中的大不敬,但是也没太当回事,只是笑了起来,“沈郎倒是看好这些汉儿,倒是某枉做小人了。” “封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一时有感而发。” 沈光诚恳地说道,他刚才还真就是莫名想到了历史上安史之乱后,安西的汉儿们坚守百余年,直到最后尽数战殁于那些异教徒之手,才有那样的感慨。 “罢了罢了,某又如何不清楚沈郎为人,只是沈郎你需得明白,不是人人都是重情重义之辈。” 封常清看向不远处那些汉儿,不置可否地说道,然后展颜一笑,“说吧,沈郎请某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封兄,今日都护提前回府,拉我喝了半天酒,要我去办件事,我心里有些忐忑,便只能找封兄你打听下消息了。” 和封常清回到帐篷里坐下后,沈光自把高仙芝交代的事情讲给封常清听,却不料封常清听过后哈哈大笑起来。 “沈郎啊沈郎,你可是找对人了,这事情本就是某告知都护,才让都护心绪不宁。” 封常清没想到高仙芝居然连家事都托付给沈光去做,不过这不是什么坏事情,起码他知道了沈郎在主君心里的分量。 “既然如此,想必封兄必定知道那波斯胡儿的底细,不知封兄可为我解惑?” “有何不可,这波斯胡儿乃是河中石国的大商贾之子,长得倒也算魁梧英朗,而且为人大方,常年随其父往来河中和长安,和四娘子相识也算是偶遇,倒不是处心积虑刻意接近四娘子……” 听着封常清所言,沈光才晓得那波斯胡儿和高四娘还真就是自由恋爱,那波斯胡儿到现在还不知道高四娘的真实身份,只当她是寻常人家的汉女,正筹谋着准备份隆重的聘礼好把高四娘娶回家。 “若非这石荣对四娘子用情发自真心,某早就派人杀了他,免得四娘子误了终身。” “封兄为何不直言相告于都护……” “某白日里话只说了一半,都护便大怒而归,某又有什么办法?” 封常清摊手道,自家这位主君任性起来,他也劝不住,只能等事后再说,如今听沈郎言语,主君没直接派牙兵去砍了那石荣,已经是够冷静了。 “那封兄的意思是,要玉成此事?” 尽管封常清没有把话挑明白,可是沈光却听出了封常清隐隐有想要帮高四娘一把的意思。 “某就知道沈郎是聪明人。” 封常清拊掌大笑,“这件事便是沈郎不来寻某,某也会找沈郎商量。” “沈郎可知道,这石荣父子在长安也是数得上号的‘波斯商’,家财何止百万贯,更重要的是彼辈虽是胡人,却走通了李相的门路,或者说他们便是为李相做事的。” 封常清这番话说出来,才让沈光明白封常清的用意,他这是看上了石家的财力和关系,说来说去最终还是为了高仙芝的前程。 来到延城快两个月,虽说沈光还没去都护府待过,可是封常清时常和他聊天,他对于如今的局势倒也十分明晰,小勃律倒向吐蕃,朝廷迟早要对小勃律动兵,到时候何人挂帅出征,便得各显神通手段。 夫蒙灵察虽然一直都是高仙芝这位上司的恩主,但也到了头,最终这主帅人选,还得看长安城里圣人属意何人,不过高仙芝、程千里这样的边将无故不得入朝,说穿了最后还是要拼关系,如今这天下除了那位贵妃外,还有谁能比李相更能揣摩圣意的。 “沈郎,你我如今都是都护心腹,需得为都护着想,在某看来,都护嫁女于石家,虽说折了些脸面,可是这落在实处的好处远胜于虚名,更何况四娘子性烈,便是都护反对,也只是适得其反……” “封兄,这事情我知道该如何办了?” 沈光打断了封常清的唠叨,他本身对高四娘的自由恋爱没什么偏见,更何况高仙芝虽然喊打喊杀的,但不也是让他去代为观察那石荣是什么人吗! “沈郎知道就好,说起来这石家子倒也是赚到了,都护嫁女于他,长安城里他们也能得人高看。” 封常清揪着稀疏的呼吸自笑起来,然后朝沈光道,“沈郎做了这个媒人,到时候好处定然少不了,所以需得好好拿捏番那石荣。” “这等好事,封兄怎么不亲力亲为?” 沈光奇怪道,他知道封常清也是个两袖空空的主儿,高仙芝赏赐虽多,可架不住封常清家里有个如狼似虎的守财奴悍妻,他自个又是个花钱大手大脚惯了的主,要不是他在延城市面上够威风,还能收些孝敬钱,不然那日子过得可称不上舒坦。 “你当某不想吗,只不过某事务繁忙,再说某这样貌,如何做得媒人,保得这门婚事!” 见封常清故作姿态地长吁短叹道,沈光不禁笑起来道,“既如此,这好处我便与封兄一人一半就是。” 第三十五章 便装出行 “王队正,今日某出行,另有私事,你们也穿便服,不必着甲。” 晨练过后,沈光换了身赭红色的圆领长袖,朝身边打算重新披甲的王神圆吩咐道,他如今上街时,至少也是四名牙兵随行护卫。 只不过他这回乃是去暗中观察高四娘那位情郎,看看其为人如何,可不是领着牙兵去把人给砍了的。 “知道了,郎君,某这便让他们去换衣服。” 王神圆应声道,他们披甲披惯了,而且真要遇到歹人行刺郎君,身上穿甲也好为郎君挡刀,不过这延城地面上,应该没有不开眼的敢朝郎君出手。 不多时,王神圆和几个牙兵换了便服,随着沈光出了门,一行人上马后便直奔东城而去。 延城历来是龟兹王都,历经战火,不过自大唐设安西都护府后,延城便没有再遭受过严重的兵祸,最近几代龟兹王都算得上事唐恭顺,因此这延城在复建时基本便是仿着长安城的规制,同样也有东西二市。 这延城的东市,便是那些丝绸之路上的豪商巨贾盘恒之地,比起寸土寸金的长安城,延城的地价对这些商人来说便和白给的一样,因此东市里几乎都是以大型货栈为主。 沈光要去暗中探查的石荣,家里便占着延城东市最大的货栈,刚到东市门口,沈光便见到了等候的曹居延,这个东曹国大商贾出身的胖子算得上延城里半个地头蛇,尤其是有关河中胡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 “见过郎君。” 曹居延毕恭毕敬地行礼道,他想要东山再起,就得攀附贵人,封二太孤高,而且对他有偏见,倒是这位沈郎君待人接物,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可比封二强多了。 而且曹居延从阿布那里知道沈园的规划,对于沈光的商业眼光也是极为佩服,因此心底里下定了主意,打算为沈光办事跑腿。 “曹大不必多礼。” 从马上下来,自有牙兵上前帮忙牵马,沈光唤过曹居延后,仔细打听起石荣的底细来。 “郎君,这石荣没甚名气,不过他父亲石坚却是个人物,在石国能出入王宫,在长安更是奢遮,隐隐为石国胡商的领袖。” 曹居延当年也是能和石坚相交的大商贾,彼此间还是竞争对手,只不过他时运不济,沦落成这延城里一介区区牙郎,而那石坚则是在长安城里置办了偌大产业,还能出入公卿府邸,和大唐的权贵结交。 “如今这石坚久居长安,这丝绸之路上往来的贸易都交给长子石荣打理,这石荣没他父亲那般奸诈精明,但也称得上声老实能干。” 见曹居延在那里一副老实模样地答话,沈光眉头微蹙,然后忽地道,“曹大,你可是知道四娘子的事了?” 曹居延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夸奖,就被这位沈郎君猜到,也不由打了个哆嗦,他又不敢隐瞒,只得老实答道,“小的确实知道些。” “这石荣给了你多少好处?” 沈光审视起曹居延来,这“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放在古时可真不是什么玩笑话,反正他身边认识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觉得干牙侩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人。 “郎君,冤枉啊!” “小的虽然和那石荣有旧,可过往小的和他家还有些生意上的龌龊,小的怎么会收他的好处,给他说话,小的只是实话实说。” 见曹居延神情不似作伪,沈光心里信了他几分,自从汉儿那事情过后,这胖子对他可谓是极为恭敬,而且让他办的事情,都会事先仔细问清,事后详细回禀,让他都有些不习惯。 “前面带路,某要见见这石荣,看看他秉性如何?” 按着封常清的意思,那就是甭管这石荣是好是坏,就是要促成这门婚事,将石家绑上高仙芝的战车,虽说高仙芝也不差钱,可是石家往来于丝绸之路,商队有骆驼千乘,在各国都有货栈分号,可为大军采买军粮,囤积物资。 这可是用钱换不来的好处,封常清之所以看中这门亲事,又岂是为了走通长安李相的路子那么简单,只不过这里面的道理沈光虽然明白,但是他还是想完成高仙芝的嘱托,看看那位石荣到底算不算得上是高四娘的良配。 曹居延在前领路,这东市虽然不如西市人多热闹,可往来的都是城中富贵人家,再加上沈光身边牙兵们都穿了便装,这进了东市后,倒也显得不怎么扎眼。 “见过郎君。” 只不过沈光没想到的时候,自己这次足够低调,结果还是遇上了熟人,那上前打招呼的纨绔子便是当日一群纨绔子里的头面人物,沈光还记得这张五郎被人唤做乌鸦,看上去确实颇有几分痞气。 “郎君今日怎得空来东市,某家里的货栈便在前面,正好新运来几头白骆驼,郎君不妨去看看,可有中意的。” 乌鸦满脸笑意地说道,身旁的随从们更是争先恐后地上前牵马引路。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而且沈光还正想着要如何试探那石荣,如今这乌鸦自个儿送上门来,倒是省得他另外找人了。 “那便去瞧瞧。” 听到沈光答应,乌鸦喜不自胜,如今延城里风头最劲的可就是这位沈郎君了,满城的达官贵人可都盼着沈园里那座乐楼早日建成,那位封判官可是和他们说过,沈郎君所制乐曲乃是大唐雅乐正音,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去听的。 自家虽是豪商大贾,可是比起龟兹国的那些公卿贵族,这身份上就差了许多,如今他将沈郎君带回自家货栈,父亲必然欢喜。 很快沈光便到了乌鸦家的货栈,那货栈门前停了长长一列车队,货栈养着的力夫们正在卸货,沈光上前看了看发现都是些鲜果蔬菜还有干货,却没想到乌鸦家里竟然是开菓子行的。 “不知郎君大驾光临,张某有失远迎,还请郎君见谅。” 乌鸦早派人回了货栈报信,因此一行人刚到,他父亲便已亲自出迎,似他们这等胡商,虽然家财万贯,可是在身份上却称不得贵重,就好比乌鸦父子想要结交都护府里的大人物都找不到门路,而封常清只要愿意,几乎能整死延城里九成的胡商。 沈光最近风头极盛,而且高仙芝这位副大都护对他的看重简直是溢于言表,这对于挖空心思想要攀附贵人的胡商们来说,沈光可不就是最好的结交对象,而且比起那位封二来,沈光不但长得好看,还是能制雅乐的大家,就自然更叫胡商们趋之若鹜了。 进入货栈内后,乌鸦父子自是领着沈光直往后面的兽栏而去,他们家是开菓子行不假,可也兼做贩卖牲口和货物的其他生意,丝绸之路上骆驼是消耗量最大的牲口,同时也是财富的象征。 尤其是对那些往返于河中和长安的胡商们来说,衡量身家最好的标准可不是看自家在长安城购置的产业,而是商队里拥有的骆驼数。 丝绸之路上,牵着几匹骆驼跑单帮的小商人多如牛毛,稍微规模大些的也就是几十头骆驼,只有那些动辄几百上千头骆驼规模的商队才称得上是真正的豪商大贾。 兽栏里,几头神俊的白骆驼,正自惬意地由着专门看管骆驼的奴隶帮它们冲洗干净。 沈光晓得,这年头的白骆驼就好比是骆驼里的兰博基尼,是安西这边权贵们最喜欢的坐骑之一,这东西也算得上是身份的象征,高仙芝府里就养着好几头白骆驼,只不过他从没见过高仙芝骑乘。 第三十六章 试探 有人赶着送礼,不收还不行,沈光不是矫情的人,而且他也确实挺喜欢那些洗干净后显得特别神气的白骆驼,于是便收下了其中两头,这也让乌鸦父子喜出望外。 “乐楼的事,某都是交给封判官处置,不过某会交代封判官,为你们留份开楼时的请柬。” 见着乌鸦那位父亲话里不时盛赞自己那座即将建成的音乐厅,沈光闻弦歌而知雅意,立马便答应给他份请柬,当然封常清到时候会收多少钱可就不关他的事情了。 乌鸦的父亲是个擅长察言观色的老商贾,见到沈光似有事情要吩咐自己儿子,便立马寻了个由头离开了。 “郎君唤我乌鸦就是。” 对于自己的诨号,乌鸦颇为自豪,他那张五郎的汉名反倒是不愿意用。 “乌鸦,你可认识石荣?” “当然认识,郎君是要找那石大郎的晦气。” 乌鸦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延城的纨绔子弟也分圈子,最上等的自然是龟兹的世家子弟和都护府里的将门子弟,接下来才轮到他们这些胡商家的子弟。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同样纨绔的圈子也有纷争,大唐百姓为了图省事,把有钱的胡商们都唤做波斯商,可实际上胡商们按着各自国别互相敌视竞争,乃至于暗地里下绊子也不鲜见,到了乌鸦他们这些纨绔子身上,这等斗争同样延续了下来。 往来大唐的胡商里,昭武九姓胡的粟特商人占了大头,哪怕他们所属的国家被大食人按在地上反复摩擦,可是遇到大食商人想要往安西和长安抢生意,他们便会彼此联合,先把大食蛮子干死再说。 乌鸦和石荣相识,甚至一起揍过大食人,但是彼此间却也互相看不顺眼,不过石荣如今掌管家中商队往返河中,倒是不能再算什么纨绔子弟,因此和乌鸦已经没有多少交集。 “晦气倒也谈不上,只是某有个故旧的妹妹瞧上了这石大郎,不过听说这石大郎已经有了意中人……” 沈光故意皱着眉头说道,边上的乌鸦立马便跳起来道,“这石大郎能得郎君故旧的妹妹青眼有加,是他的福气,我愿意替郎君去说媒,若是他不识抬举,我自收拾了他。” 石家在长安城攀附当朝李相,在胡商圈子里算不上什么秘密,但也不是人尽可知,乌鸦仍旧只当石家比他们家财货更丰厚,因此拍着胸脯保证道。 “那便麻烦了。” 见乌鸦自告奋勇,沈光自然乐得让这个纨绔子去帮他试探那石荣,看看是不是值得高四娘托付终身,高仙芝当日嘱托他时,虽然话说得凶狠,可身上实在没几分杀气,更多的都是老父亲对女儿长大了不再乖巧听话后的无可奈何。 东市里除了众多货栈,也有吃饭耍乐子的酒肆青楼,乌鸦身为地头蛇,自然对这里的门道最清楚,他直接领着沈光去了他们这些胡商家子弟最常去的那家青楼,订了最贵的雅间后便告辞离去,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位沈郎君面前好好露回脸。 “王队正,你们自去玩耍,不必管我,所有花销都算我帐上。” 雅间内,沈光挥退了那几个莺莺燕燕的美貌胡姬,朝王神圆和三个牙兵们说道。 “多谢郎君美意,不过我等有护卫之职,岂能擅离郎君左右。” 王神圆正色道,而他这番话也让身边三个有些心神恍惚的手下回过了神,都是连忙收摄表情,做出了严肃的样子。 见王神圆坚持,沈光也只能作罢,然后四处观察起这雅间来,说起来封常清虽说常喊着要带他来这延城的风月场所长长见识,可是却始终都没带他来过一趟。 朱红色的门窗,描绘着彩色图案的家具,青瓷的香炉里燃烧着不知名的香料,袅袅的淡蓝色烟气萦绕,味道闻着甚是提神醒脑,让人极为清爽。 四周的墙壁上也挂着仕女图,不过仔细观看,沈光发现画工颇为粗糙,也没什么意境可言,纯粹就是临摹的作品。 …… 石荣很是诧异于突然找上门来的乌鸦,自从两年前接手家里的生意,他就再没和乌鸦这群人打过交道,每每想到往事,他就觉得那时的自己傻得可笑。 “五郎寻我何事?” 经历了两年磨炼的石荣早已不是当年的愣头青,哪怕面对乌鸦这个讨人厌的过往同伴,他表面上也是一团和气的样子,阿耶常说“满招损,谦受益。”像他们这等商贾,最是要懂得夹着尾巴做人的道理,免得招来祸患。 “没事便不能寻大郎你吃酒么?” 乌鸦笑着说道,他虽然是纨绔子,可到底也是场面人,石荣客气,他也客气。 石荣心中狐疑,他久不和乌鸦他们厮混,今日突然找上门来请他喝酒,他难免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左右无事,去看看这乌鸦到底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倒也无妨,阿耶说过今后他终究是要和乌鸦这些胡商子弟打交道,有钱大家一起赚,内斗只会便宜外人。 “那便叨唠五郎了。” “说什么叨唠,都是自家兄弟,这不见外了!” 寒暄间,乌鸦自是满脸堆笑地拉着石荣把臂同游,虽说心里颇嫉妒这个石大郎交了大运,能和沈郎君攀上关系,可他心里清楚,这石荣只要不作死,日后就是他得巴结交好的人物。 …… 乌鸦和石荣进来前,沈光已自躲到了屏风后面,由着乌鸦在那里招呼那位石大郎。 “五郎,我答应过四娘,不再来这等秦楼楚馆寻欢作乐,你若是要叫……” “大郎哪里话,今日我请大郎喝酒,乃是为了叙旧,图这里清净罢了。” 屏风后,听着这番对话,沈光对石荣观感还算不错,能把持得住自己,这可是殊为不易。 见乌鸦确实没喊胡姬侍酒,石荣才放下心来,四娘性烈,武艺又好,若是被她晓得自己来喝花酒,怕不是又要挨揍,到时候脸面上不好看,还是这般两人对酌,谈些旧事最好。 沈光在后面听着两人边喝酒边聊天,发现这乌鸦居然也是个人才,能耐得住性子陪石荣说话,慢慢地将话题转过去,而不是上来就威逼利诱。 “不瞒大郎你说,我这回请你吃酒,也是受人之托,大郎务必得帮我!” 喝过酒,拉过交情,乌鸦方才道出来意,而喝得有些上头的石荣没有失了清醒,只是道,“五郎有话直说就是,若是能帮得上忙的,我绝不推辞。” “大郎,我最近认识位贵人,这位贵人有位故旧的妹妹,心慕大郎,不知大郎可愿意与这位小娘子见个面?” “五郎,旁的事我都能帮你把,唯独这事情不行。” 石荣直接拒绝道,他已心有所属,而且他也不愿意攀附什么贵人,阿耶在长安城卑躬屈膝,伏低做小才得李相看重,他不想自己以后也成为那般样子。 “大郎啊,你可想好了,你拒绝我倒是没什么,可是折了贵人的脸面,……” “五郎不必多言,我已有喜欢的人,不日便会上门提亲,到时候贵人若要怪罪,五郎直言就是。” 石荣看着语气有些唏嘘的乌鸦,仍旧是硬着脖子说道,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不知石大郎中意的是何等女子,竟敢拒绝某那故旧的妹妹。” 屏风后面,沈光走了出来,他的目光凌厉,逼视着乌鸦左手侧的石荣,只见这位石大郎长得确实不赖,浓眉大眼,轮廓方正,一口连着鬓角的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很符合大唐人对男子容貌的审美观。 第三十七章 试探 沈光很怒力地扮演着带恶人的角色,只是他的目光虽然冷厉,可是绝称不上凶恶。 石荣好歹也独当一面了两年,在丝绸之路上见识过各色人等,眼前这位大唐的郎君看上去谦谦如玉的温润模样,应当是个讲道理的。 “郎君容禀,在下心有所属,不敢耽误郎君故旧家的贵女,还请郎君恕罪。” 既然乌鸦说这位郎君是贵人,石荣自然放低姿态,不过话里婉拒的意思却足够清晰明了。 “你的胆子不小,就不怕得罪了某,以后叫你家生意在这延城寸步难行。” “郎君是大唐贵人,岂会行这等无礼之事,而且在下只是区区胡商子弟,不敢高攀。” 石荣答话时小心翼翼却又不卑不亢,就连边上的乌鸦都觉得两年不见,这石大郎变得有种许多,叫他自愧不如。 “好一个不敢,某且问你,若是某非要逼你就范呢?” 沈光冷笑起来,身后王神圆会意,领着手下牙兵,腰里长刀出鞘,那股刻意针对的杀气吓得石荣背心直冒冷汗。 “郎君若真要逼迫,在下也只能引颈就戮而已,只是郎君便不怕坏了大唐礼仪之邦的名声吗?” 石荣有些不甘地说道,如今对方利刃出鞘,他为鱼肉,别人为刀俎,他又能如何。 随着沈光示意,王神圆的横刀直接搁在石荣脖子上,沈光看着脸色发白的石荣,认真地问道,“你真的连死都不怕?只要你愿意娶了某那故旧的妹妹,这延城里你今后大可以横着走,也没人奈何得了你!” “不如再仔细想想,考虑一下?” 沈光再次威胁起石荣来,都说这感情的事情禁不起考验,石荣要是连这关都能过,高仙芝那儿他也可以交差了。 喉咙口的寒意让石荣两条腿都打着哆嗦,而接下来那抹火辣的暖意让他额头上满是冷汗,眼前这位笑吟吟的大唐郎君不是在和他开玩笑,他若是拒绝,真的会死。 乌鸦在边上瞧见石荣脖子里那渗出的血迹,这时候也不由紧张起来,嘶哑道,“大郎你莫犯傻,左右不过是个小娘子罢了,何必为了区区女子丢了性命!” “郎君,某想好了,某答应过四娘,某绝不负她。” 石荣咬着牙,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说道,然后如释重负般地闭上眼睛,只等一死。 “好,大郎果然是用情至深,倒是某孟浪了,这杯酒某敬大郎,给大郎赔罪。” 温和的声音响起,石荣再次睁开眼,只见脖子上的冰冷刀锋已然不见,那位大唐的郎君往杯中倒满酒,朝他赔礼后一饮而尽,点滴不剩。 “你替某多陪大郎饮几杯,压压惊,所有花销都算在某账上。” 沈光没打算表露身份,也不打算暴露高四娘的身份,这个惊喜还是让高四娘自己告诉这个石大郎就是,“大郎若是他日去向意中人提亲,某愿为大郎做个媒人。” 说完后,沈光放下手中酒杯,领着王神圆和牙兵们推门而去,只留下心有余悸,后怕不已的石荣和有些不知所措的乌鸦。 “五郎,这位郎君到底是什么人?” 看到沈光的身影完全消失,石荣方自朝乌鸦问道,他的声音还有些发抖,刚刚在鬼门关打了个转,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无暇去想其他事情。 “大郎可知最近风头最盛的那位沈郎君!” “可是‘曲有误,沈郎顾’的那位沈郎君。” 石荣知道沈光的身份后亦是沉默不语,最近满城都在议论这位沈郎君,不知道多少王公贵族,豪商大贾翘首期盼这位沈郎君家中乐楼落成,好去听那连大王都日思夜想,为之茶饭不思的仙音妙曲。 回到沈园,将两匹白骆驼交给阿布派人好生照料后,沈光忽然听到了远处工地上传来的欢呼声,他循声看去,只见那座他亲自画出图纸的音乐厅已经成功结顶,剩下来的便是对外表的修饰和内部的装修。 沈光走到音乐厅前时,那两个负责营造的波斯奴亦是满脸兴奋,他们在呼罗珊时为贵族修建府邸,这样大的穹顶式建筑不是头回施工,但他们没想到才短短一个多月就能建成,实在是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阿布,今晚加肉,发奖金。” 听到沈光的吩咐,四周的汉儿和本地力夫们都欢呼起来,“郎君慷慨!”他们确实没见过比沈光更大方的贵人,每日三餐不说,而且日日都有荤腥,只要努力干活,还有额外的工钱,足够他们供养家人,甚至还能过上不错的日子。 走进音乐厅,沈光看着四周那十二根粗大的立柱撑起足有六七米高的大穹顶,对这能容纳两三百人聆听的内部空间极为满意,他没必要搞大剧场,一来成本太高,二来物以稀为贵,这年头富贵人家可都是养着家伎,他这儿若是不能维持着高逼格,如何让那些王公贵族和富商大贾心甘情愿地来这儿一掷千金。 “阿布,等会儿去某那里拿图纸,这内里的装修务必要按图纸施工,不能有半分错漏。” 沈光朝身旁用得极为顺手的波斯管家吩咐道,然后给汉儿还有本地力夫们放了半天假,顺便领了工钱可以买些东西回家让家人好好高兴回。 出了音乐厅后,众人又是一阵欢呼,然后全都欢喜地领了这个月的工钱和奖金纷纷回家,只有陈铁牛和几个汉儿们留了下来。 “铁牛,你们怎地不回家去看看?” “郎君,咱们的工钱自让人带回去,咱们就是想再多干点活。” 陈铁牛憨厚地笑了起来,他是汉儿里工钱拿得最多的,一个人足足顶三个人使。 “今天可没活让你们干了,回去陪陪家人,晚上来这儿领肉,某让阿布给你们多留些。” 对于干活勤快,而且还忠厚老实的陈铁牛,沈光极为欣赏,他也听王神圆说过,陈铁牛只空暇时跟着牙兵们练武,而且还表示不愿意去高仙芝那儿当牙兵,只想等沈园完工了,留在他身边当个长随。 “铁牛,某今日便和你们说几句体己话,这乐楼完工以后,某有意让你们这些汉儿来我府里当护卫,你们的家人也能来做工,不知你们是否愿意?” 沈光的话让陈铁牛和几个伙伴一下子呆住了,隔了会儿才忙不迭地点头道,“愿意愿意,傻子才不愿意呢!” “那还不赶紧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你们的家人,也好叫他们一起高兴高兴。” “郎君说得是,咱们这就回家去。” 看到陈铁牛他们欢喜地离开后,沈光朝身旁的王神圆道,“王队正,以后还得麻烦你好好操练下铁牛他们,某另有重谢。” “郎君哪里话,那些汉儿,某亦是喜欢得很,更何况郎君收留他们,他日郎君随都护出征,他们亦是某的袍泽,某岂会不尽力。” 王神圆正色答道,他知道眼前这位郎君看着白皙文弱,可身手着实不差,话语间更是每每透露出想随都护远征异域他国的志向,将这些汉儿收做护卫,也是为的以待将来。 边上的牙兵们亦是附和起来,“郎君放心,咱们定会好好调教那些汉儿,不叫郎君失望。” 到得傍晚时,汉儿们已经回到沈园,他们提前得了陈铁牛的知会,见到从高府归来的沈光后,都是齐齐行礼道,“拜见郎君。”浑然把自己当成了沈府中人。 领过酒肉,那些本地力夫瞧见这幕,都是羡慕不已,可他们也晓得自己没法和这些身材大都矫捷剽悍的年轻汉儿们比,眼红之余也只能说几句酸话罢了。 第三十八章 唐风煌煌 “见过沈郎君。” 高府后宅的某处院落里,七条膀大腰圆,满脸虬髯的雄壮大汉站成一排,见到沈光时拱手为礼,他们喊话时有些较劲的意思在,比谁的嗓门更大,听得沈光耳朵都疼了疼。 “诸位不必多礼。” 沈光看着高仙芝派来的军汉们,开口说道,然后让乐人们抬出了吹金,让这七条壮汉一一试吹,结果高仙芝果然没有诓他,这七条壮汉都是中气十足,能将那吹金吹出十二分响来。 “某这儿只需两人,你们谁愿意留下来。” 沈光一时间难以取舍,他又和这些大汉不熟,只能让他们自荐,结果没想到他话尚未说完,这七条大汉便争先恐后地喊道,“某愿意!”“某也愿意!”竟是没一个人愿意退出。 “郎君不必为难,我等既然都想留下,那便自己决出个胜负来。” 七条大汉里有聪明的看到沈光神色为难,于是便主动开口道,接着其余几人也纷纷附和起来,“正该如此,郎君且在边上看着就是。” 七条大汉决定按照军中的方式决出留下的两人名额,沈光还是头回见到这些军中好汉们以相扑定输赢,于是自是在边上津津有味地观看起来,就连那些乐人们也围了过来。 见到四周观看的乐人里不乏生得好看的小娘子,这些军中大汉们越发兴奋起来,彼此划拳,定出那轮空的一人后,前两个比的便迫不及待地脱了衣服,露出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 旁边自有熟稔这相扑规矩的高府奴仆在草地上划了大圈,沈光在边上看着那些乐人里的小娘子们盯着那两个最后脱得只剩下兜裆裤的军汉,脸上毫无羞怯,反倒是和其余乐工们高喊助威,也不禁感叹我大唐的风气就是开放。 军中相扑角抵蔚为风行,高仙芝平时在军中更是喜欢观看手下的勇士比试技艺,因此今日来的七条大汉也都是此中高手,两人甫一上场,便凶悍地扑在一起,肌肉和肌肉的碰撞声砰砰作响,看得沈光都目不转睛起来。 两条壮汉死死地顶在一起,浑身发力,肌肉充血后如同钢铁般隆起,那种爆棚的雄性气息让人血脉贲张,四周喊得最响亮反倒是那些小娘子们,就连高家那两位小娘子都扯着喉咙大声嘶吼着。 泥土飞溅,两条壮汉互相角力,技巧也不相上下,最后竟是左右原地转了好几圈,也没能将对方摔倒,反倒是那铁犁似的双脚将草地破坏得一塌糊涂。 “分!” 边上有军汉上前分开二人,示意他们重新比试,这回两人分开后,再次蓄势后疯狂地撞击在一起,这回终于有了些差距,其中一人被撞得打了个趔趄,然后被对手抓住机会掀翻在地,死死的压住不能动弹。 “崔二郎胜。” 胜负分出,那输了的军汉犹自红着眼瞪着赢了的同伴,满脸的不服,不过也只能退到边上,将场地交给第二对上场的同伴。 沈光从没有想过这相扑能如此好看,以至于他最后都被吸引进去,这时候的相扑没太多的规矩,就是将对手摔出圈或者摔倒在地不能反抗,对抗之激烈远超他的想象。 三轮过罢,第一轮胜出的崔二郎,和那轮空的军汉下圈肉搏在一块,就好像两头巨兽翻滚,看得人目不暇接,沈光亦是随着周围的气氛高喊起来,“摔他,摔他!” 最终还是崔二郎胜出,不过他身上也满是血淋淋的印子和淤青,但是满脸得色,丝毫不以为意,而另外一轮胜出的则是名唤做仲小乙的军汉。 “见过郎君。” 比试胜出后的崔二郎和仲小乙在沈光面前颇为恭敬,浑没有先前比试时的狂野桀骜。 “两位既然胜出,今后每日上午过来就是。” 让老管事领着两人下去先处理身上的伤口后,沈光看向情绪仍旧有些亢奋的乐人们道,“从今日开始,便要开始合奏,你们谁若是出了差错,某可不会给他留颜面。” 看着向来温和的沈光突然间变得严厉,乐人们顿时都心神为之一凛,然后那股轻浮的欢快气息瞬间消散,都是各自捧着乐器齐齐看向沈光,等着他发号施令。 自从圣人于本朝废十部伎,另设坐部伎和立部伎后,便风行于天下。不过对于沈光来说,他依然习惯使用他习惯的乐队编组,同时用他熟悉的方式来指挥乐队演奏。 让乐工们分门别类地或站立或坐好,沈光开始指挥乐工们合奏三首已经练熟的组曲,《水龙吟》、《象王行》、《九州同》来,这三首曲子他和乐工们磨了大半个月,将曲子在时间上加长并且在细节部分做了修改。 当换上干净衣服的崔二郎和仲小乙回来时,正听到《象王行》的后半段,原本还只是为了都护口中的重赏而来的两人顿时被那股排山倒海的煌煌乐声所吸引,恨不得拔出腰间长刀随之起舞,等到剩下那首《九州同》也听完,两人再看向沈光时,已是心悦诚服。 他们本以为这位郎君所制乐曲也是那种叫人昏昏欲睡的靡靡之音,可是没想到乐声响起,扑面而来的却是铁马金戈、冰河入梦,叫人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想要披甲催马大战一场。 过了一遍后,沈光眉头轻舒,虽说刚才不少地方都有差错,但是头回合练,乐人们能有这样的表现,已经算是极好了,不过这还远远不够。 “再来!” 随着沈光话语,正沉浸于头回合练后,三首曲子辽阔壮美的乐人们才回过神来,连忙抖擞精神,准备第二回的合奏,而崔二郎和仲小乙也加入了立部伎的队伍中,两人看着吹金那粗壮的铜管身躯,都是极为满意这大家伙。 “待会儿,你们边上自有人提醒你们何时吹奏,何时停下,明白了吗?” “郎君放心,咱们明白了。” 两条铁塔似的军汉立在乐人们中间,细声细气地答道,让四周的乐工都大为感叹,觉得郎君连这样凶恶的军汉都能折服,果真是天人般的人物。 当合奏开始,崔二郎和仲小乙都是收摄心神,聚精会神地聆听起来,当《水龙吟》奏罢,他们身边的乐工自是提醒他们开始轮番吹起吹金,一声接着一声的大法号之声响起,宛如象王之吼,比起第一次合奏时气势更胜。 老管事作为头个听到这曲完整的《象王行》,整个人都战栗颤抖,他发誓便是老主君在世时,大军得胜凯旋时归来奏响的军曲都不及沈郎君这首曲子的十一,尤其是当曲子到了最后那段时,琵琶、古筝、笛子和二胡陡然从壮怀激烈变得婉转悠扬和壮丽瑰伟,他仿佛看到了记忆里的那座伟大的城市,让人忍不住泪流满面。 三次合奏过后,沈光再难继续下去,实在是所有人都沉浸在了这三首曲子的盛世气势中,仿佛超越千年,浴火重生的新中国和经历五胡乱华,南北朝乱世后国力达至巅峰的大唐重合在了一块。 没人能对这样的盛世惶惶之乐无动于衷,当沈光停下时,高府里所有的人几乎都挤到了他们排练的院落外,满脸的失魂落魄,如痴如醉。 第三十九章 樊楼 沈光没有想到,崔二郎和仲小乙回到军营后,当他人询问他们在高府的经历时,因为有人说了句玩笑话,结果被暴怒的两人打得呕血,甚至惊动了高仙芝。 “沈郎啊沈郎,某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召集安西诸王,听听这大唐的盛世之乐。” 翌日没有前往都护府的高仙芝,在府中亲自听沈光指挥乐人们奏完那三首组曲后,亦是过了很久才平复心绪,尤其是那首《象王行》,让他如同老管事那般,回忆起了幼年时随着父亲前往长安朝拜圣人时的场景。 “都护不必心急,我等才合练两日,还有不少瑕疵的地方需要打磨。” 沈光谨慎地回答道,他听封常清说过,如果他的这三首组曲能让高仙芝满意的话,将会上献长安,于圣人御前演奏,这就意味着乐人们的配合不能有半点差错。 “沈郎谨慎,某就放心了,那便定于五月十五,某会在龟兹王宫大宴安西诸王。” 高仙芝沉声说道,他新任安西副大都护,又都知安西兵马事,知会安西诸国是应有之意,如今有沈光这三首大气磅礴的曲子,定能压过程千里。 向来大方的高仙芝这回自然也没吝啬,让老管事取了数百贯分于乐人们,而沈光那儿自是又赏下了十斤黄金,这回沈光没有推辞,那三首曲子绝对值这个价。 送走高兴的高仙芝后,沈光领着得了赏赐后干劲十足的乐人们继续合练演奏,而这次他开始不时地停下指出合奏时出现的差错,让乐人们有些膨胀的心态都平复不少。 “这些是某新谱的乐曲,你们拿去誊抄后,抽空练熟了,十日后某自会考较你们。” 从怀里掏出这几日抽空准备好的乐曲交给乐人们后,沈光吩咐道,再好的乐曲,日日翻来覆去的练习迟早会让人觉得枯燥,所以他将这些小编制的乐曲交给乐人们练习用作调剂。 对于动不动就拿出新曲的沈光,乐人们已经见怪不怪,反倒是争先恐后地抢着要誊抄曲谱,不过好在沈光这次准备了不下二十首曲谱,足够乐人们分别誊抄。 离开高府后,沈光径自回了沈园,如今他的精力大都落在即将建成的音乐厅上,就连封常清也会时不时从都护府里溜出来检查进度,用封常清的话来说这城中的王公贵族和富商大贾们已经等不及想要给他们送钱了。 “这乐楼为何取名叫做樊楼,这其中可有什么讲究?” 看着那块提着樊楼的乐楼牌匾,封常清皱着眉头朝沈光问道,饶是他学富五车,也想不出这个樊字能和曲乐扯上关系。 “封兄有所不知,我阿娘在河中时开的饭铺食肆就叫做樊楼,那时我阿娘会奏乐揽客……” 沈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着,封常清听罢也只能悻悻打消了重新取名的打算,忠孝乃是做人的根本,沈郎取名樊楼有思念其母之意,他又能怎么办? 封兄啊封兄,你不懂,这樊楼可是上上大吉的名字啊! 看着封常清看着挂上去的樊楼牌匾时那不无遗憾的眼神,沈光只能在心里默默道。 走入樊楼内部,里面的观众席被分成了上下两层,下层大约十五排,呈梯形从高到底排列,封常清数了数,大约也就两百个左右的座位罢了,而上层则是分成了十个雅间,每个雅间最多也就够坐六七人的样子。 “沈郎这樊楼,还真够新鲜的,这里的布置某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啊!” 封常清看着那些汉儿们架着梯子在四周的墙壁上订着凹凸不平的木板,往里面贴着毛毡,完全不明白这么做的道理,只能看向身旁的沈光。 “封兄,你来坐坐看,这椅子做得可还舒适。” 沈光自然没法和封常清解释什么是声学设计,什么是声音的漫反射,什么又是天然的音响共鸣,只能把话题扯到别处去。 封常清坐在了下层那些一般大小的靠背椅上后,觉得那宽大的座位很是舒服,“这皮垫下垫了什么?” “封兄果然聪明,这些皮垫里我让人垫了挤实的木棉,这靠背也是。” 沈光满脸自得地说道,为了这些座椅,他花了不少心思,樊楼刚动工,他就画了图纸让曹居延去寻城里手艺好的皮匠和木匠将这些只能算是简陋的简易沙发椅做了出来,如今看起来效果还不错,起码封常清坐下后便没有再起来的意思。 “沈郎真是奇思妙想。” 把手搁在两边宽敞的扶手上,封常清整个人滑落,陷在沙发椅里,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葛优躺,然后伸了个懒腰,发出了舒服的呻吟声,“这椅子不错,沈郎这儿可有多的?” “封兄识货,我这儿早有备好的,封兄喜欢,我这就让人送去封兄家中。” “某家里就不必了,待会儿某自让人来取,对了,这椅子,给都护留了没?” “封兄放心就是,我可是多备了十几张,都护喜欢的话,还能拿去送人。” “沈郎做事果然滴水不漏,如此我便放心了,沈郎,且让某躺一躺。” 事实证明,人都是追求舒适且深具惰性,封常清此时整个人陷在沙发里,懒洋洋得不想动弹分毫,这个时候对他来说,去他的公文,他只想静静地躺着,什么都不想干。 “封兄随意就是。” 沈光自然不会打扰封常清,他可是知道封常清平日里几乎是劳心于案牍间,高仙芝这个上司当惯了甩手掌柜,一应杂事全都交给了封常清打理,而偏偏那位程千里副大都护同样喜欢偷懒,于是封常清实际上成了安西军的大管家。 出了樊楼,沈光唤过阿布道,“待会给封判官准备套书房用的器物装车。” “是,郎君。” 阿布点头道,主人可是让那曹牙郎在城里的木匠和皮匠那里打了不少的家具和器物,花了大几十贯。 封常清迷迷糊糊地睡了觉,醒来后只觉得浑身舒坦,自从他被主君留在延城,于都护府里操持各种杂务,他都忘了上次午睡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封判官,您醒了。” “沈郎呢?” “郎君出门去西市了。” 阿布老实地答道,最近十来天,郎君都会去西市逛上半日,然后回来便会写上西市各商铺卖的货物价格,还做了名为表格的事物贴在墙上研究。 “又去西市了,沈郎可有什么话要交待于某的。” 接过名波斯奴递来的冰镇绿豆汤,封常清看着樊楼四周往来的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将那碗绿豆汤喝完后忍不住自语道,“怎的全是男人,沈郎莫不是有那等癖好吧!” 阿布在边上听着这位封判官的自言自语,只能装作没听见,不过他心里也觉得府里都是男人,却没有女奴,确实有些不妥当。 “倒是某疏忽了,当日去安老哥那里,便该叫安老哥拿出些波斯猫叫沈郎挑选。” 放下手中小碗,封常清想到自己最近在沈光这儿占了不少便宜,难得地老脸一红,打算回去找主君给沈光要几名侍婢过来,省得有心人污蔑沈郎。 出了沈园,看着樊楼两侧那一排排能见到轮廓的铺面,封常清不由摸着下巴几缕胡须,眯起了眼睛,沈郎果然精明得很,有樊楼在不怕没有客人,这些铺面不怕租不出去,如此看来沈郎还懂得经营之术。 想到都护府里那些烂账和营田的破事,封常清就有种把沈光绑去帮忙的冲动,不过想到沈光如今身兼重任,也只能打消这个会惹怒主君的念头。 第四十章 贤内助 一晃又是数日过去,樊楼内已经装潢完毕,大体形制上和后世的小型音乐厅没什么两样。 早就迫不及待的封常清立刻让手下散播消息,樊楼开张乃是盛事,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去的,不过让封常清始料未及的是,他前脚刚叫人散出消息,后脚王宫就来了人,要了间二层的雅间。 封常清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那位白大王的手笔,不过说起来自从沈郎去过龟兹王宫后,王宫里便传出了奇怪的传言,说是有猫妖成精,在王宫里时不时会用胡琴拉出欢快的猫叫声。 还有就是那位白大王突然称病,大半个月没有和官员见面,据说天天拿着笛子朝着长安的方向吹着曲子,后来更是跑去和自家主君说,他想去长安朝见圣人。 尽管少了笔收入,不过封常清也没有在意,反倒是决定利用这机会给剩下八个雅间涨涨价,没见大王都要出席,没钱那就滚去楼下。 半日后,王宫里,听着手下禀报说封常清以自己的名头给樊楼的雅间抬价,白孝节不以为意道,“封二倒是会做生意,不过由得他去,某总不能叫沈郎吃亏。” “阿妮啊,你还在生沈郎的气?” 白孝节挥退侍卫后,看向身边的女儿,脸上笑问道,说起来自己这个小女儿向来爱做男儿装扮,可是自从那日见过沈郎后,却是穿上了红妆,每日还精心打扮。 “那个大骗子。” 白阿俏气呼呼地转过头,不愿去理笑得有些古怪的父王,一想到沈光明明说了会来王宫看自己,结果大半个月过去音讯全无,白阿俏就恨得牙痒痒的。 “阿妮啊,你想想啊,沈郎和你见面的时候,你做了男装打扮,沈郎可不知道你长得有多漂亮,是不是!” 白孝节看着生气的小女儿,笑得很是开心,他本来还担心这个女儿过去每日里装扮成男儿,流连于西南市和那些胡姬调笑,还以为她有什么怪癖,原来只是没有遇上中意的人罢了。 “哼!” 白阿俏冷哼一声,别过的脑袋却转了回来,她内心里居然觉得父王说的有几分道理,但一想到自己扮做男儿的时候,不但把那些胡姬迷的神魂颠倒的,还经常有不开眼的混账尾随于她,只有那个大骗子是个眼瞎的家伙。 可怜的白阿俏哪里知道,对沈光来说,他当日虽然和这位龟兹小公主聊得甚欢,可顶多就是和过去父母安排相亲时表面上和对方聊得颇为愉快而已,谈恋爱什么的哪有穿着甲胄和人对砍好玩,再说那些游戏它不香吗! 回到大唐,沈光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去谈情说爱,所谓的有空去王宫找这位龟兹小公主,只是礼貌的社交说法罢了,就和他每回和相谈甚欢的相亲对象说回去后微信联系,但实际上转头就把对方屏蔽了那样。 “你最近不是没有出宫吗,不如出去散散心。” “不想出去。” “女儿哟,你要是再不出去,天天在那儿拉二胡,外面的人还真以为咱们王宫里猫妖成了精每天拉胡琴学猫叫!” 听到父王的话,白阿俏的脸猛地红了起来,她最近空下来的时候都在用胡琴拉着那首大骗子教她的欢快琴曲,没想到父王全都知道。 “阿妮,你不知道,高都护最近可是问了父王好几回,都被父王给挡了回去……要不父王就应了高都护,把拉娜送去给沈郎……” 听到父王要把别的白氏女送到沈光身边,白阿俏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般跳了起来,“不许你把那个狐狸精送去大骗子身边。” 看着恼羞成怒的小女儿,白孝节故作迟疑道,“高都护可是和父王问了好几回,咱们白氏总不至于连个人儿都送不起吧!” “我也是白氏女,我去总不会落了高都护的面子。” 白阿俏挺直了胸膛道,浑然忘了刚才还口口声声说自己绝不出宫去找那个大骗子。 最后在父王欣慰的目光下,抱着舍身为国的觉悟的龟兹小公主离开了王宫,坐上马车直接往西城的沈园而去。 而这时候,王宫里另有卫士骑乘快马,去往都护府报信。 午后的都护府里静悄悄的,某间官署内,封常清躺在张三人沙发上睡得正香,如今他这办公的地方全都换上了沈光打包送来的家具,只比高仙芝这位主君的官署略差半筹。 “怎么办,白大王派人来要见都护,咱们要不要先叫醒封判官?” “还能怎么办,叫吧!” 自从有了沙发后,封常清便和高仙芝这位主君一样,有了午睡的习惯,而且两人都有同样的起床气,睡不足半个时辰就被人吵醒,就会发脾气。 “什么事?” 封常清有些慵懒的细狭双眼盯着那个把自己喊醒的属下,还没睡醒的脸上露出了让人不寒而栗的表情,要是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他发誓绝对会把这个搅了自己美梦的家伙发配到葱岭守捉使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封判官,白大王派人来求见都护,咱们不敢擅自做主!” “让他进来。” 看着战战兢兢的属下,封常清收敛怒气,那位白大王极少会派人来都护府,难不成这位大王还真的打算去长安朝见圣人。 属下飞快地逃了出去,封常清见过那位白大王身边的贴身侍卫,问明白事情后,原本的起床气也不翼而飞,他朝那侍卫道,“你回去禀报大王,就说某会把这件事情告诉都护,另外公主的安危,大王也不必担心。” “那就有劳封判官了。” 侍卫行礼后退去,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封判官可是安西大都护府里真正的实权人物,便是大王也时常称赞这位有宰相之才呢! “啧啧,沈郎啊沈郎,想不到你居然能得一国公主的垂青,真是叫某……” 封常清不知该说什么好,那位龟兹小公主听说行事荒唐,整日里爱做男装打扮,骑马射箭,舞刀弄剑不说,还喜欢去西南市调戏胡姬,这活脱脱是个小母老虎啊! 这样的好消息,不能封某一人独享,得让主君也高兴高兴! 哼着从沈光那儿听来的轻快小调,封常清去了高仙芝的办公官署,然后叫醒了这位主君,果不其然如他所料,在知道那位白大王居然把小女儿送去沈郎那里后,这位主君发出了欢快的笑声。 “封二,你说这回某算是承了白大的人情,还是不算?” 想到那位龟兹小公主,高仙芝强忍笑意,朝封常清问道,然后只见这位被他依为谋主的幕僚长居然一本正经地思索了会儿才答道,“肯定不算,能为这位小公主找到沈郎这样的如意郎君,老实说某觉得该是白大王承了都护的人情。” “只是委屈沈郎了!” 想到家中那腰围三阔的母老虎,封常清不由叹息起来,他几乎能感同身受沈光今后的处境,决定今后在都护府里定要为沈郎的官署里备张上好的软床,以后两人可以做个伴,省得去了高府还得回家自证清白。 “委屈什么,那位小公主虽然……,可长相放眼安西,也是一等一的娇俏美人。” 高仙芝想到和这位龟兹小公主相比,自己那些女儿们都算得上是性情温婉,一番话说到最后时难免有些底气不足。 “娶妻当娶贤!” 封常清理直气壮地说道,然后朝自家主君问道,“沈郎那儿,都护得有个说法,某观沈郎不是贪恋美色权势的人,那位小公主要是惹恼了她,沈郎未必会把她当回事。” 高仙芝听后一下子坐蜡了,和沈光相处久了,他如何看不出沈光的性情,有傲骨无傲气,那位小公主要是耍刁蛮脾气,他还真不会惯着当回事。 第四十一章 香车宝马 古人常说香车宝马,沈光向来只有耳闻,未曾亲眼见过。 可是如今他终于知道什么是香车,因为那车盖是用整块的沉香木雕出来的,老远就能闻到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车身四周垂挂着璎珞和宝石,拉车的白马丝毫不输高仙芝送他的那匹神骏。 沈光身后,王神圆皱了皱眉,他认得这辆华贵马车边上护卫的乃是龟兹王宫里的侍卫,于是压低了声音道,“郎君,前面的应当是王宫里的贵人。” 沈光从马上下来,对方既然把马车堵在沈园的大门前,显然是来找他的。 白阿俏最后还是没有忍住,从侍卫口中知道沈光下了马,于是她掀起车帘,从车上跳下来,让四周侍卫都吓了一大跳。 看着面前梳着双刀髻的娇俏少女,沈光很不厚道地笑了起来,大唐女子以高挑为美,所以流行的发髻也是往高了去,这种双刀髻看起来就像是米老鼠的大耳朵,再加上面前少女个子不算高,梳着这夸张的双刀髻乍看之下还真的挺像米妮的。 还好沈光没有笑出声,这让他的笑容看上去仅仅是姨母般的温暖微笑而已,于是原本还有些生气的白阿俏莫名地脸红了红,便朝这个先前还在马车里本她骂了一路的大骗子喊道,“白氏女奉王命前来侍奉郎君,还请郎君怜惜!” 听到那脆生生的清甜少女音,沈光的心里忽地咯噔了下,他终于认出眼前这个三分娇俏,七分可爱的少女到底是哪个了,居然就是那天在王宫里扮做少年的龟兹小公主,这换了女装后他一时间竟然看走了眼,没能及时认出来。 想到那日在王宫里,这位龟兹小公主以自己弄哭了她和她父王的名义,让他一连拉了好几首曲子,结果她听一首哭一首,他不得已之下拉了首《学猫叫》,才总算让这位龟兹小公主破涕为笑,最后缠着他学会了其中最销魂的那段猫叫声。 白阿俏身边,那些侍卫们已经惊呆了,他们发誓就从没见过这位小公主如此柔弱乖巧的模样,可偏偏对面那位沈郎君好似无动于衷,居然在那里发起了愣。 “白氏女?王命?” 沈光终于想到了高仙芝这个上司之前说过的美婢,他本以为高仙芝已经忘了这回事,可是却万万没想到给他来了这么大的惊吓。 “公主,这玩笑可不好玩。” “谁与你玩笑了,我阿妮说出去的话,就没有不算数的,父王说了高都护要咱们白氏出位美婢来侍奉郎君,遍数咱们白氏王族,就没有比我更漂亮的了,郎君是觉得我不够美,还是站得不够高,看不到我!” 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沈光,白阿俏忽地跳上马车,盯着沈光振振有词地说道,而她这般胆大的举动才叫四周侍卫们松了口气,果然还是他们熟悉的那位小祖宗! 沈光看着面前看似气势十足,但不过是张牙舞爪如同奶猫般萌凶的可爱少女,只得回答道,“某不是那个意思……” 一时间沈光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于是他只能看向这位龟兹小公主身边的侍卫们,可是却没想到这群侍卫里的首领居然朝他道,“沈郎君,王命难围,还请您不要为难我等,咱们还得回宫向大王复命!” 看着站在车辕上的少女神情从期待慢慢变得忐忑甚至有些不安,沈光终于开口认命,“那公主便在某这里待上会儿,一会儿你们可得记得来接公主回宫。” 白阿俏从车上利落地跳了下来,乖巧地走到沈光身边,还真像个贴心的美婢,王宫的侍卫们则是如逢大赦般松了口气,然后便骑马赶车走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逗留的意思。 看向两手空空,身边连个侍女都没有的龟兹小公主,沈光捂住了额头,他现在头疼得厉害,他的内心告诉他,今晚大概是不会有王宫的侍卫来接这位小公主回去了,那位白大王似乎是真的把女儿送来给他当美婢了。 “公主……” “不要叫我公主,我汉名叫白阿俏,龟兹小名叫阿妮,郎君可以唤我俏儿或阿妮!” 白阿俏看着满脸茫然的沈光,笑靥如花地说道,可是那双笑成了月牙弯的眼睛让她看上去就像是只得意的小狐狸般可爱。 傍晚时分,当姗姗来迟的封常清见到沈光时,发现平时向来跟在沈光左右帮他们倒酒的多闻已经被那位龟兹小公主取而代之,这让他都浑身不自在起来,过去还能和沈光说些荤笑话,顺便撸下多闻这个还俗小秃驴的那头短毛,现在他却只能装正经了。 “封判官,我帮您倒酒!” 一看到封常清的酒杯空了,白阿俏捧着酒壶就立马上前倒满,笑眯眯地说道。 “公主……” “我叫阿妮,不叫公主。” 白阿俏的目光,明明清澈温柔,可封常清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想当年家中的母老虎也曾是温柔可人,宛在水中央的佳人,但是如今,……真是不提也罢,一把辛酸泪。 “阿妮,不要再给封兄倒酒了。” 看着悲愤地将杯中葡萄酒一饮而尽的封常清,沈光看向白阿俏,面无表情地说道,半日相处下来,他已经知道这个龟兹小公主似乎是真的打算在他身边当个侍女,既然她要演,他除了奉陪到底,还能怎么样。 “是,郎君。” 白阿俏甜甜地应了声后回到沈光身边,一副乖巧柔顺的懂事丫头模样。 放下空杯的封常清神情复杂地看着沈光和这位龟兹小公主,低声道,“沈郎,咱们能单独聊聊吗?” “阿妮,你先出去会儿,某和封兄有事要谈。” 白阿俏虽然有些不甘,但还是应声离开,就像真正的侍女那样,这才让封常清松了口气,朝沈光道,“沈郎就是沈郎,某不及也!” “不瞒封兄,我只盼公主早点厌倦了这游戏,早日回宫。” 沈光叹了口气,在他眼里白阿俏就是个叛逆期的少女,越不让她干什么,她就越要干什么,倒不如好好陪她玩这个角色扮演的游戏,直到她不想玩为止。 封常清看着犹自天真的沈光,觉得还是不要戳穿他的幻想比较好,一国公主都在你府里过夜了,你还以为你能摆脱这小母老虎,真是太天真了! 于是原本该嘱托高仙芝吩咐的封常清把话题转到了樊楼上,如今这所有的请柬都被一抢而空,八个雅间加上近两百个普通座位卖出了三万贯,简直比抢钱还快。 “某觉得这价格还能再高些的。” 想到外面有人愿意花千贯求张普通请柬,结果还没人愿意转手,封常清觉得有些亏了。 “这回是樊楼开张,大王都护都会到场,那些人要的就是个脸面,花再多钱都愿意。” 沈光同样觉得有些可惜,三万贯,他和封常清七三分账,能到手两万贯,钱这东西可没人会嫌少! “日子就定在初一,沈郎你那儿没有问题吧!” “封兄放心,曲子什么的某早已准备妥当。” 沈光满脸自信,他准备的都是新曲,乐人们练习也极为努力,虽说难免还有些瑕疵,可除了白孝节这位精通音律的龟兹大王或许能听出些许错漏来,其余那些所谓宾客只怕连听曲都来不及。 第四十二章 逍遥自在 清晨,沈光睁开眼时,近在咫尺的娇俏脸庞几乎快贴着他的鼻尖。 看着那双淡定的眼睛,本来想吓唬沈光的白阿俏反倒是被看得浑身发毛,然后像是受惊的小猫炸毛般跳到边上。 “阿妮,去打水,某要净面!” 沈光如同往常那样从床上起来,看着颇为沮丧的白阿俏吩咐道,这就是个中二少女罢了,他沈老师以前在学校时专治中二病。 “是,郎君。” 白阿俏愣了愣,然后用小鹿般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沈光,可等来的却是有些不耐烦的训斥声,“还不快去,愣着干什么!” 出了帐篷,沈光看着端着水盆的白阿俏,很自然地洗脸,接着便脱起衣服来,然后天不怕地不怕的白阿俏吓得脸都发白了,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男人对她这般无礼过! 光着膀子的沈光很自然地和过来的牙兵们打着招呼,然后开始了每日例行的晨跑,这时候白阿俏才发现不止沈光一个,那些牙兵全都赤裸着上半身,但个个都是傻大黑粗,不像沈光那般白皙修长。 牙兵们没有穿甲,如今已是夏季,要是还像先前那般穿着甲胄跑圈,没人撑得下来。 夏日清晨的阳光温和,微风凉爽,闲着没事做的白阿俏犹豫了下,最后还是看起沈光和牙兵们跑圈,当然她的目光始终都落在沈光身上。 当沈光和牙兵们停下来时,白阿俏才发现自己居然就那么痴痴地看了小半个时辰,不过看到沈光那白皙的皮肤在汗水和阳光下熠熠生辉时,她莫名地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这回白阿俏总算是学了乖,还没等身边的多闻提醒,她就端了水盆到了沈光跟前,“郎君,我来给你擦身子。” “不用了,某自己来。” 沈光抢过白阿俏手里的软巾,没有给这个中二少女任何染指自己身体的机会。 换过身干净衣服后,沈光打算出门,当他看到白阿俏打算跟着他一起时,停下了脚步,“阿布,你带阿妮熟悉下沈园,然后找曹大去买几个女奴回来交给阿妮管。” 白阿俏很想反抗这个决定,可是当她被沈光那严厉的目光看着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把什么话都给忘了,等她回过神时,只能看到沈光策马远去的背影。 到了高府时,沈光只觉得浑身轻松自在,不过他刚到后院,却见到了许久不曾露面的高四娘。 “多谢沈郎君。” 高四娘朝沈光躬身行礼道,沈光见状便知道高仙芝怕是同意了高四娘的婚事,于是他笑道,“四娘子不必谢某,是都护让某去的。” “若不是沈郎君,换了旁人去,阿耶未必会答应。” “四娘子若不嫌弃,某愿意为你和大郎做个媒人。” “那便多谢沈郎君了。” 高四娘笑得开心,心上人家里纵是家财巨万,可说到这身份,终究是人们眼中的胡商,沈郎君愿意做这个媒人,真的是帮了大忙。 “四娘子不必客气,某觉得大郎是个有担待的好男儿,四娘子的眼光不差。” 想到当日面对生死,到最后也没有退缩的石荣,沈光也很欣赏,封常清说得没错,这桩婚事,谁都不亏。 和高四娘道别后,沈光来到院中时,乐人们都已收拾好了行囊,看到沈光时,全都露出了欣喜的神情,自从知道能去沈园小住数日后,他们每个人都喜不自胜。 “看起来大家都准备好了,那便出发吧!” 没有多余的话语,沈光只是朝身旁老管事道,“那就麻烦了。” “郎君客气,能遇上郎君,是他们的福气。” 老管事看着乐人们,眼神里有些羡慕,若不是郎君,他们或许会一辈子被困在这高府里,就像笼中的金丝雀,没有自由。 可是如今,他们中大多数人有机会前往长安,运气好的话,还能得个自由身。纵使去不了长安,能在沈郎君的樊楼当个乐工,也不失为更好的前程。 “郎君仁德,为你们向主君求了这个机会,你们要记着郎君的恩情!” 听着老管事的话,乐人们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沈光,他们当然清楚自家那位主君是个很霸道的人,没有沈郎君,他们这辈子或许就只能老死在高府。 生而为人,向往自由是天性,沈光不否认大唐的伟大,可是他依然不喜欢这个时代的某些事物甚至是规则,但他如今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为这些乐人争取到恢复自由身的机会。 离开高府后,乐人们走在街道上,脚步都比平时轻快许多,沈光没有骑马,他同样信手漫步,他能感受到乐人们的欢乐情绪。 回到沈园时,乐人们看着那座樊楼,眼里都露出了向往的神情,迫不及待想要进去演奏番,郎君可是说过在里面演奏时,乐曲会更动听几分。 “某这儿屋子还没盖几间,得委屈大伙住一段时间帐篷了。” “郎君哪里话,能追随郎君左右,便是幕天席地,咱们也能睡得踏实。” 乐人里有口齿伶俐地高声说道,其余人亦是纷纷附和起来,然后他们按着沈光为他们准备的分组进了所属的帐篷,将换洗衣服什么的行礼放好后,便鱼贯出了帐篷。 离封常清定下的日子还有五天,沈光自然打算让乐人们提前在樊楼里练习首场音乐会的排练,封常清那儿早就把钱给送来了,两万贯整整装了两大车,他可不想让自己在大唐的这场首秀翻车。 樊楼里所有的墙面都安上了菱形的木板装饰,找来的匠人们正在上面涂着各种纹饰的朱红漆色,乐人们进来后顿时被那空旷的空间给吸引了,当他们开口说话时,立马感受到了和在外面截然不同的回音。 用于演奏的木台上,摆放好了座椅和摆放曲谱的架子,不用沈光发话,见猎心喜的乐人们纷纷上台,按着分好的编组抱着乐器落座。 沈光没有上台指挥,而是让最早向他拜师学习的于阗国乐工首领代为指挥,而他就静静地站在台下,等着这些大唐的学生演奏。 很快,萨塔尔琴的悠扬琴声响起,《九州同》那熟悉的前奏完美地呈现出来,让沈光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古筝、笛子和二胡随之响起,直到唢呐声划破长空,沈光整个人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这是他迄今为止听到的这些学生们最完美的演奏。 “啪!啪!啪!……” 看着台下鼓掌的沈光,乐人们都是有种想哭的冲动,这段时日郎君对他们很严厉,可是今天郎君终于认可他们了,没有在他们演奏时打断他们。 更多的鼓掌声响了起来,沈光回过头,只见不知何时到了的牙兵和汉儿们全都使劲地拍着手,至于那些原本正在干活的匠人们则是傻了般呆愣愣地盯着台上的乐人们。 “郎君。” 汉儿们有些惶恐,他们方才见到郎君领着乐人们进了樊楼,好奇之下才跟着牙兵们进来,没想到竟然听到了如此美妙的乐曲。 “既然来了,那便坐下听吧!” 这个时代,除了长安雒阳这样的大城市,普通平民百姓或许终其一生,也只能听上寥寥几回乐曲,即便是延城这座龟兹王都,号称西域音乐的中心,又有多少底层百姓能有机会听到王公贵族们宴席间习以为常的龟兹乐。 第四十三章 与民同乐 当那些牙兵、汉儿、匠人们将身上的衣服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坐在本该是那些贵人才能坐的椅子上时,沈光笑了起来。 白阿俏看着微笑的沈光,发现自己从来都不懂这个大唐的郎君,她怎么也没想到沈光竟然让沈园里的人都进了樊楼,坐在那里听台上乐人们的演奏。 整个二层空荡荡的雅间里,只有她形单影只,孑然独立,她是龟兹的公主,怎么能和底下那些人坐在一块儿! 舞台上,乐人们弹奏起这些时日练习的新曲,有欢快的、也有悲伤的,台下的听众不是那些衣着华美高高在上的贵人,而是和他们一样的芸芸众生。 牙兵、汉儿、力夫、匠人,台下坐着的这些人里没有人懂什么音律,可他们却会随着乐曲的喜乐忧伤或哭或笑,没有人不懂装懂,甚至于他们口中的赞美也只有翻来覆去的,“好听,真好听!” 可是对沈光来说,这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夸赞。 随着一首首曲子的演奏,白阿俏听着底下传来的哭声和笑声,心里越发的莫名难受,她知道自己不该去羡慕这些人,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和他们一样的尽情哭笑。 沈光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忽地有人坐下来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当他看到那位龟兹国的小公主满脸委屈和可怜巴巴的神情时,忍住了抽出手臂的冲动。 走出樊楼时,白阿俏松开了沈光的手臂,接着那双哭红的眼睛盯着沈光问道,“为什么那些曲子都那么悲伤,只有几首才是欢快的!” 沈光看着满脸认真的少女,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自己因为最擅长二胡,除了那些莫名欢乐的沙雕神曲外,什么曲子被二胡一拉都得带上几分凄婉哀愁的味道,所以就连他的歌单里也多是此类曲子。 只是这样的回答,沈光没法告诉少女,于是他只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这世上的贵人大底都是不缺欢乐的,相反他们更喜欢伤春悲秋,为赋新词强说愁,太欢快的曲子不适合他们。” 说到这里,沈光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被自己说服了,愿意花上几百贯来樊楼的,他们听的是曲子吗?不,他们听得是逼格,就像喜剧和悲剧,悲剧总是伟大的那样,对于不需要为吃穿用度发愁的那些所谓贵人们而言,他们就喜欢凄婉哀愁的调调。 白阿俏没有继续追问,虽然沈光的话她没法全部理解,可是想到自己那位父王平时就连对着天空里云舒云卷都能感叹不已,她就不由点了点头。 接下来四天,乐人们每天都会在樊楼里合奏练习,然后剩下的半天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但最后他们都做了同样的事情,他们就像郎君说的那样,带着自己的乐器,在大街上兴致来的时候,便尽情地演奏自己想表达的曲子。 “沈郎真是好手段啊,将那些王公贵人,胡商大贾的胃口吊得十足!” 封常清看着烛火摇曳里,满脸平静的沈光,发自真心的感叹道,这几日那些乐人们在延城的西市和大街上不时地演奏那些新曲,已然叫全城轰动。 那些或悲伤或欢喜的曲子,总是能轻易触动人群的心弦和情绪,有百姓们在街上随着曲声翩翩起舞,也有众人为之哭泣悲伤,还有骑马挎刀的游侠儿听完后策马回了父母跟前尽孝。 人生百态,不一而足,到最后就连那些东市的贵人们也偷偷摸摸地跑去西市,只为听一听那些乐人们随手演奏的乐曲,而樊楼的名声也就这般打了出去。 那些本来没有拿到请柬的龟兹官员和胡商大贾像是疯了般托人来封常清这里询问,就为了能参加明晚樊楼开业时的盛会。 “那可是真正的一掷千金啊,沈郎可知道有几个胡商,就是在樊楼里站着听曲他们也愿意出两千贯买张请柬。” “那封兄是如何处置的?” “某又不是见钱眼开的小人,既然请柬已经发完,便是再多的钱也不用妄想了。” 沈光闻言点了点头,这年头普通百姓可没多少余钱,但延城是丝绸之路在安西的贸易中心,这里有的是愿意一掷千金的胡商大贾。 樊楼要赚大钱,便得从这些人身上赚,所以这逼格就不能低,封常清的做法看似损失了一大笔钱,但却是今后樊楼能日进斗金的基础。 “明日这樊楼前来的人不会少,还得麻烦封兄了。” “沈郎放心就是,某明日自会安排人手,维持秩序,不会出什么差池。” 樊楼开业,除了那些持有请柬的达官贵人,到时候不请自来的富商大贾都不知道会有多少,这些人出行哪个不是前呼后拥,仆从云集的,到时候樊楼前那条大街怕是要被挤得水泄不通,再加上来凑热闹的平民百姓,就是封常清也不敢怠慢。 “封兄明日就放出消息,今后樊楼每旬只演出半日,根据座位不同票价也从二十贯到百贯不等,至于二层的雅间,概不外售。” 沈光将自己写好的樊楼经营规划,递给了封常清,再好的东西,多了也就不值钱了,樊楼每个月开三场音乐会,就是三万贯的收入,这可比抢钱来得快多了。 “沈郎果然早有准备。” 看着那白麻纸上密密麻麻写着的经营手段,封常清可谓是大开眼界,他有预感樊楼所在的那排临街店铺,迟早会成为延城里最旺的铺面。 “沈郎这份手稿,可否送于某。” 封常清觉得沈光写的那些经营手段对他很有启发,如今他虽然官职还没有到位,可实际上已经接管了安西军的营田度支等事宜,对于安西军来说,军费永远不会嫌少。 “封兄尽管拿去就是。” 沈光自然不介意封常清拿去参考,有了樊楼这个稳定的收入渠道,他如今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去城外种田了,而他要把开垦的荒地变成属于自己名下的田产,便少不得要封常清帮忙,毕竟封常清可是管着安西大都护府的营田事。 离开沈园后,封常清便匆匆去往高府,明日樊楼开业,那位白大王也会到场,届时这安全便是一等一的要紧事情,他要调动安西军的兵卒去维持秩序,还得都护点头。 “这樊楼的钱那么好赚!” 书房里,看完沈光写的那份经营手稿,高仙芝颇为意外,这每月三万贯,不是小钱,就算沈郎要分三成给封二,再加上其他花销,这一年下来存个十万贯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明日樊楼那儿,某自让牙兵前去,都护府里的兵能不动就不动。” 高仙芝对沈光的收入只是略微感慨了番,便和封常清说起了正事,“某会叫大王派王宫里的卫士前往帮忙,你不必多操心,明晚便陪某好好赏乐就是。” 封常清听罢不由暗道自己昏了头,樊楼开业,自家主君前往,乃是私事,岂可动用都护府的军队,到时候程千里那边万一拿此事做文章,虽然不能拿主君怎么样,可也是足够恶心人的,看起来他最近过得太过安逸,失去了足够的警惕。 “莫要自责,你如今代某掌管这都护府里诸多杂事,哪有那么多精力想那么周全。” 高仙芝拍了拍脸上神情有些不对劲的封常清肩膀,笑着说道,“再说等樊楼事了,也是该给沈郎加些担子了。” 第四十四章 樊楼盛景 天宝五载,五月初一,已是初夏的延城,便是到了傍晚,依然日照充足。 西城沈园,樊楼前的大街上,来自王宫的卫士们清空了附近的几条街道,来看热闹的城中百姓只能伸着脖子远远张望。 石荣和高四娘骑着马,看着前面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马队伍,眼里满是惊讶,他们本以为自己来得够早,却没想到还是来晚了。 沈园如今虽然名声响亮,可真正建成的也就樊楼和临街的那排铺面,至于沈光自己心心念念盼着的豪宅仍旧只是个空架子,所以沈园里还有大把的空地能够停驻车马。 所以尽管前面拥挤的队伍看着移动缓慢,可是石荣和高四娘策马缓缓前行,一刻钟后便到了沈园的大门前,验过请柬后,两人下马入内,至于马匹则交给了随行的仆从看管。 “四娘,沈郎君当日曾答应我,愿意为我做媒……” 石荣大着胆子朝高四娘说道,他至今还不知道高四娘的身份,仍旧以为他那位未来老丈人是安西军解甲归田的老卒,不大看得上他这样的胡商。 “若是能请到沈郎君做媒,阿耶那里当没什么问题?” 高四娘应声道,当日父亲曾经与她明言,若不是沈郎君为情郎说了不少好话,父亲是绝对不会答应这门婚事的,如今沈郎君名动延城,他做这个媒人,对父亲来说脸面上也挂得住。 石荣闻言欣喜,但是又略微有些忐忑,他可不知道当日那位沈郎君的话,到底算不算数,不过他也打定主意,不管花多少钱,他都要请沈郎君为他上门向四娘家里提亲。 越来越多的车马云集,不过当白孝节这位龟兹大王的车驾到来时,王宫的卫士们直接粗暴地把堵在街上的车马人群赶到了两边。 白孝节的车驾直入沈园,到了樊楼前方才停下,沈光亲自上前迎接,而他身旁的白阿俏看到自家父王,也仍旧是副乖巧侍女的模样。 朝女儿眨了眨眼,白孝节方自走入樊楼登阶而上,两旁是同样在二层雅间拥有请柬的龟兹贵族,“拜见大王。” “今日某乃便服出行,不必多礼。” 白孝节朝那些泰半是白氏王族的贵族们摆了摆手,便和沈光径直上了二层雅间,然后那些贵族们才鱼贯跟在后面上前。 不少人目光都落在做了侍女打扮的白阿俏身上,谁都知道这位小公主向来最得大王宠爱,也清楚这位小公主的脾气,可如今却那么乖巧地跟在那位沈郎身边,着实叫他们大吃一惊。 “难道咱们龟兹国要出位大唐的驸马?” 诸如此类的窃窃私语声不时响起,大多数人都觉得这是好事,只有少数几个爱慕白阿俏的贵族子弟颇为不忿地看向沈光,只不过他们被白阿俏凶狠地瞪了几眼后,这些平时被白阿俏欺负惯了的贵族子弟便如同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长辈身边。 “沈郎,某这个女儿向来任性,你不要惯着她……” 白孝节很满意地朝沈光吩咐起来,刚才女儿瞪那几个贵族子弟他都瞧在眼里,这小暴脾气还是和以前一般无二。 看着在那里大放厥词的父王,白阿俏不停地在心里朝自己道,“不生气,不生气,沈郎才不会信这个老糊涂蛋!” 将啰嗦起来就喋喋不休的白孝节送入雅间后,沈光让白阿俏留下来好好陪陪她这位父王,十多天没见,想来两父女应该有很多话要说。 白阿俏看着沈光下楼,直到身影消失,才回到雅间,看着已然有些意识到不妙的父王,上前冷笑道,“原来在父王心里,阿妮是个任性刁蛮的女儿!” “阿妮,你听父王解释,父王是为你好……” 雅间外,隐隐听到自家大王发出的痛呼声,侍卫们只当什么都没听到,阿妮公主揪大王胡须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再说听大王的喊声,分明也是乐在其中吗! 最后还是姗姗来迟的高仙芝给白孝节解了围,半个月后,他要在龟兹王宫大宴安西诸国国王,不少事情都得和白孝节仔细商议。 白阿俏装作没事人一样地退出了雅间,去找她的沈郎,只留下白孝节这个父王颇为尴尬地面对高仙芝这个从小就认识的好友。 “某那些女儿也都没一个省心的,最近四娘还找了个胡儿做夫婿……” 高仙芝安慰的话语顿时让白孝节心里好过不少,女大不中留,有了情郎,忘了阿耶,天底下哪儿都一样啊! 樊楼里所有持有请柬的人都到齐了,随着四周墙壁上的烛火陡然熄灭,刚刚落座的豪商大贾和达官贵人们都是诧异莫名,不过好在没人出声,谁都不想被当成大惊小怪,没有见识的浅薄之辈。 好在随着舞台上灯光亮起,乐人们鱼贯而出或坐或站,他们方才放下心来,这时有人就着那微弱的灯光,拿着进来时发到手中的笺纸看起来,只见上面居然是从左到右写了曲名,然后从上到下依次排了顺序,和他们以往看到的书卷截然不同。 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乐人们就位后,随着站在指挥位的乐工挥动手势,空灵的铃磬声悠然响起,让人心情为之宁静,随后当羯鼓声响起,带着清冷幽远气息的开场曲《千灯引》很快便让台下的众人们都是露出惊容,他们往常听惯了龟兹乐,还是头回听到这么风格独具的曲子,可是偏偏又能给他们一种熟悉感。 “沈郎的曲子,总是能叫人莫名思念追忆往昔,凄婉绝艳,却无有怨意。” 心中已做出决定的白孝节总算没有在高仙芝面前再次流泪,他是个感性的人,比起当这个龟兹大王,他宁可当年留在长安城里做个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王子。 高仙芝没有言语,他性情豪迈,慷慨大方,可是他年少时,鲜衣怒马,姿容俊美,不知招惹了多少女子,只是随着岁月流逝,这些人在他心间早已模糊了容颜,可唯有沈郎的那些曲子却能叫他想起这些曾经如花似玉的人儿。 樊楼里除了乐曲声,没有半点人声,对于那些原本只是抱着来彰显身份地位的豪商大贾们来说,他们觉得这花出去的数百贯实在是太值了,和今日听的曲子相比,他们家中养着的那些家伎乐人们所奏的曲子简直再难入耳。 沈光站在台下,看着台上台下的乐人和听众,都沉浸在一首首的乐曲中,满脸感慨,这场超越千年时光的音乐会,让他看到了音乐那不分国界和种族的魅力。 二十首曲子演奏完时,所有人都沉浸在其中,久久不曾回过神来,雅间里白孝节过了良久才叹息道,“今晚过后,某宫中可无乐矣!” 高仙芝闻言,眼神里却是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野心,沈郎这等制乐作曲的本事,堪称天下无双,长安李龟年名声盖世,流传到安西的曲子他也曾听过,可是说实话远不及沈郎,沈郎所差的不过是无人为他扬名罢了。 “大王要前往长安,可带上沈郎曲谱,献于圣人,这岂不是胜过金银宝珠那等俗物。” 听着高仙芝的话,白孝节不由精神大振,“沈郎曲谱,愿付于某?” “有何不可,大王若不信,不妨唤沈郎来。” 高仙芝说话间,却是让人去唤沈光来见,不多时当沈光见着有些患得患失的白孝节时,取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曲谱,“某知大王喜欢音律,这曲谱早已准备多时。” 白孝节拿着那叠曲谱时,满脸激动,“某此去长安,必叫沈郎名扬天下!” 第四十五章 招兵买马 一夜过后,樊楼名动延城。 那些回家的达官贵人,富商大贾都是极言沈郎之曲,宛若天人妙音,让人念念难忘。 这时候封常清也放出消息,樊楼每月只得三场演奏,然后全城轰然,听过的没听过的,全都往封常清那儿求取请柬,那些头回没弄到请柬的富商大贾这回都是红了眼的和人相争。 这纷纷扰扰的事情和沈光已然无关,他如今带着乐人们直接住进了王宫,开始排练半个月后的诸王盛宴,同时顺带教白孝节和龟兹国的宫廷乐师们乐理知识。 沈光从来都没有敝帚自珍的想法,樊楼的名声已经打出去了,他就是教会这些龟兹国的宫廷乐师们如何识五线谱,将乐谱给他们也不会影响樊楼的生意。 因为这些宫廷乐师简直把曲谱珍若性命,那些富商大贾就是愿意出再多的钱,他们也不会愿意把曲谱教给这些贪婪之徒。 西南市,看着上门的沈光,安老汉满脸堆笑,他早就知道这位沈郎样貌不凡,定非池中之物,但也没想到才三个月不到,这位沈郎便成了他的大主顾。 手上有钱,沈光自然不会让那么多钱堆在那里吃灰,花不出去的钱那不叫钱,只能算是死物,沈光如今除了在城中大肆招募汉儿,便是来找安老汉购买奴隶。 他先前买的那些波斯奴极为好用,尤其是会手艺的几个工匠都有些真本事,延城里汉人工匠几乎全都在都护府里,沈光没法招募,至于那些本地工匠,他用着不放心,算来算去还是直接购买奴隶工匠最划算。 “安老哥,某也不和你客套,这回某要一百工匠,价钱便算十贯一人,另外他们若是有家人为奴的,某一并买下。” “郎君果然是痛快人,某这就让人去安排。” 安老汉满脸笑意,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大食蛮子在呼罗珊那边杀得血流成河,被掳夺发卖为奴的有好几万人,听说有些地方的大食蛮子还嫌价钱太低,索性把人全都给砍了。 哪怕沈光的要求有些高,可是安老汉还是一口应下,如今已是五月,从大食那边来的贩奴队已经开始络绎不绝地往安西输送奴隶,这些人里可不缺会手艺的工匠,更何况这位沈郎君还愿意吃下这些工匠的家人,这笔生意随随便便一算就是大几百人,哪怕那些工匠的家人卖不上价,可也值个一两千贯的。 “某还有事在身,便先走了,今后曹大自会代某来找安老哥谈生意。” “郎君慢走。” 安老汉亲自将沈光送出大门,然后朝留下的曹居延道,“某倒是要恭喜曹牙郎了。” “都是郎君抬爱,某不胜惶恐,安老哥,你可不能坑了小弟我啊!” 曹居延的胖脸上满是喜意,如今他那间牙侩早就关了,领着手下伙计接手了樊楼边上的那些铺面,这些日子每日都忙得脚不沾地。 莫看樊楼每月只有三场演奏,但是架不住封常清派人放出消息说,樊楼的乐师偶尔会在樊楼前的街铺上随兴弹奏,这可是吸引了大批的人群来碰运气。 这满城胡商哪个不是精明人,都看出樊楼所在的那条街日后必定是块宝地,全都赶着趟来租赁铺面,甚至还为此大打出手,这也让曹居延风光得意,仿佛又回到了过往的峥嵘岁月。 看着气场都变得不一样的曹居延,安老汉沉声道,“某哪有胆子敢坑郎君,那一百匠奴,某必定好生挑选,绝不会叫郎君失望,只是不知道郎君对这些匠奴可有什么讲究!” “安老哥果然是实在人,郎君说了,铁匠和懂营造的工匠越多越好,剩下的木匠皮匠,但凡是有一技之长就行。” 曹居延开口说道,然后又压低声音道,“安老哥接下来不妨多囤些匠人出身的奴隶,另外像是那等和大食蛮子有血仇的青壮少年也不妨准备些,某觉得郎君今后都会用的到。” “那某可是得好好谢谢老弟你了。” 安老汉看着曹居延那张满脸奸猾的胖脸,手重重地揽住这个胖子,压低声音道,“以后郎君但有所需,还请老弟给某个消息,某这儿绝不会叫郎君失望。” “好说好说,安老哥放心,小弟省得!” 感觉着怀里被塞进的钱袋沉甸甸的,曹居延脸上笑得越发开心,要知道过去这安老汉可是从来都不拿正眼瞧他的,自己今后定要好好为郎君效力。 城北汉儿们的聚集地,陈铁牛看着四周闻听消息后赶来的汉儿们,高声道,“大伙儿可都听好了,我家郎君征募护卫,只要年满二十皆可应募,包吃包住,每月钱半贯……” 沈光看着给护卫开出的征募条件不高,可是陈铁牛心中清楚,他们每日吃掉的肉食每月便不是笔小钱,至于每月半贯的例钱也足够养活家里人,更何况郎君还愿意用他们的家人去沈园做工。 听完陈铁牛的话,那些汉儿里有性子急的便直接喊起来,“铁牛,某要应募。” “要应募的去边上站着。” 不过半日功夫,陈铁牛便招满了五十名汉儿,其中不乏家境并不算差的,这些原本打算去西州厮混的汉儿们打算赌一把,追随沈郎君,说不定他们日后能有个更好的前程。 沈光拿着钱,大肆购买奴隶,征募汉儿,自然瞒不过封常清和高仙芝,不过两人都乐见其成,这延城里蓄奴的豪商大贾有的是。 都护府里,不是没有眼红的,可是程千里不吭声,高仙芝又护着沈光,他们纵然是想挑毛病也挑不出来,你说沈郎私募汉儿犯忌讳,可人家不过是给府里招些僮仆罢了。 封常清直接把这些人给记上了黑名单,谁不知道沈郎是自家主君的心腹,这群不开眼的东西还跑来告小状,真是不知道蠢字怎么写! 回了趟沈园的沈光在大门口被守着的石荣给拦下了,他如今已是沈光的忠实拥趸,昨日樊楼的第二场演奏,他又抢到两张请柬,和高四娘去听了。 “原来是石郎,找某有何事?” “沈郎君,我想请您为我和四娘做媒。” 石荣有些忐忑地说道,然后让随从奉上了他准备的礼物。 “这礼物某便收下了,你何时挑选好日子,派人来知会一声,某自会同你一道上门。” 看着仍旧被高四娘蒙在鼓里的石荣,沈光微笑着说道,在大唐的户婚律里,媒人的地位可不低,他为石荣做媒,日后好处也不会少,如果他那位父亲果如封常清所说的那般精明的话。 石荣没想到沈光这么爽快便答应了,一时间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好,直到随从提醒,才连忙朝沈光长揖为礼,“多谢郎君成全,郎君大恩,石荣必铭记在心。” 送走石荣后,沈光朝身旁的阿布道,“再多雇些人来盖屋子,那些忠厚老实,勤快不偷懒的,都与某记下名单来,某今后有用。” “是,郎君。” 阿布点头应是,如今他这个沈园管事,可比他过去在呼罗珊管的人还要多,安老汉那里一百匠奴和他们的家人总计四百多人都已经送来,他都有些管不过来。 第四十六章 焉耆内乱 延城的驿馆内,变得极为热闹,来自安西大都护府治下的小国和部落的国王首领,全都到齐了,至于于阗、疏勒和焉耆这三大国的国王自是住进了龟兹王宫边上的行宫。 “都护真是英姿凛然,某不及也!” 延城外的某处草甸里,看着高仙芝在马上左右驰射,远处奔逃的黄羊应声而中,安西四国里,向来以骁勇著称的焉耆王开口夸道。 “大王过誉,要论箭术,安西军中胜过某的勇士不知道有多少呢!” 勒马而回的高仙芝听到焉耆王的夸赞,脸上并无喜色,直叫这位焉耆王心中忐忑。 安西四国里,焉耆势力最弱,也是国内最混乱的,要不是大唐设了焉耆镇守府,焉耆王的王位都坐不了那么稳当。 “大王,某听说最近焉耆国内有些乱,竟然还有叛贼胆敢攻打我大唐的戍堡……” 高仙芝没给焉耆王好脸色,因为就在半月前,焉耆镇守府往延城发了公文,说是焉耆国内发生民乱,波及了大半个国家,其中还有乱民冲击戍堡的事情发生。 原本这种事情倒也不算什么,可偏偏出在高仙芝刚升任副大都护,都知安西兵马事之后,就难免让高仙芝心中不快了。 “都护,那些叛贼都是狼子野心,还请都护发兵平乱,小王愿执鞭随蹬,为王师前驱。” 焉耆王连忙大声道,自从当年他的先祖龙突骑支死于西突厥之手后,是大唐平定西域,设立安西都护府,并且帮他们龙氏复国,只是焉耆国内豪族林立,王权不振,他这个大王形同摆设,对于国中豪强并没有什么约束力。 若是可以,焉耆王恨不得大唐派兵将国内那些豪强贵族通通都当成叛贼杀了,这样他也不用当个傀儡大王。 对于焉耆王的态度,高仙芝还算满意,于是他的脸色稍微好看些,然后朝下马为他牵僵绳的焉耆王道,“大王放心,某自会让焉耆镇守府出兵平乱,那些叛贼闹得太不像话了。” 和封常清骑马跟在高仙芝后面不远处的沈光,听着这番对话后,不由朝封常清问道,“封兄,这焉耆国内很乱吗?” “怎么不乱,这焉耆国文字类似婆罗门,国内豪强贵族林立,王权不振久矣,这回的民乱,便是王室和贵族盘剥平民太甚,以至于地方上的小豪强率众造反。” “原本他们国内如何厮杀,都护并不想理会,左右不过是换个大王罢了,可那些豪强千不该万不该去攻打我大唐的戍堡,都护正愁没地方立威,等这回宴请诸王后,都护便会让焉耆镇守府发兵平乱。” 封常清看了眼那伏低做小的焉耆王,目光森冷,安西四镇是大唐在碛西的根本,四镇属国的国王不需要太精明能干,免得生出野心,可同样也不能太过废物,那样会让安西军多出不少麻烦,这个焉耆王好勇斗狠,是个莽夫般的人物,唯一的长处便只是对大唐忠心耿耿了。 “都护到时候会带兵出征吗?” 沈光问道,他已经见识过安西军的兵强马壮,可是却还未见识过真正的战场。 “杀鸡焉用牛刀,焉耆国内那些叛乱的豪强,焉耆镇守府足以弹压。” 封常清不以为意地回答道,然后看着似乎有些向往战事的沈光,想到沈光如今虽然顶着个判官的名头,可是都护府里并没有职司,不由觉得这焉耆国的战事倒是可以让沈光过去分润些功劳,这样主君也好名正言顺地让沈光入都护府任职。 想到那些堆积成山的公文案牍,封常清就觉得这苦不能他一个人捱,虽说沈光没有办理公文的经验,可是他看过那樊楼的经营规划后,发现沈光写东西条理分明,主次清晰,比起都护府里大部分书吏强多了。 文采好有个屁用,安西这儿是军镇,底下的军士都是些不识字的老粗,公文就需要简单直接,清晰明了。 想到沈光的那篇经营手稿通篇都是白得不能再白的大白话,封常清越想越来劲,这就是自己最好的帮手啊! 被封常清看得有些发毛的沈光心中警觉起来,封常清这般看一个人的时候,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封兄如此看我,我心里有些不安那!” 沈光和封常清如今交情极好,樊楼的利益把两人绑到了一块,因此说话时更没什么顾忌。 “沈郎,都护虽然身兼焉耆镇守使,可是都护府这边事务繁多,某和都护都抽不开身,你代都护前去监军如何?” 封常清笑眯眯地看着沈光,半点不提日后要沈光入都护府任职司的事情,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已经发现沈光对于官职什么的并不是太在意,反倒是对行军打仗很感兴趣。 “让我做监军,这监军不是朝廷派专人……” 沈光有些疑惑地看着笑得有些莫名鸡贼的封常清,猜不透他的心思。 “不过区区属国的土豪叛乱,也配惊动朝廷,这种平叛的事情,都护可以自决之,沈郎代都护前往监军,只需记录有功将士的名单就是,别的事情无需操心。” 封常清很有耐心地说道,“沈郎不是对军旅战阵颇为向往,这回正是个好机会。” 想到明年高仙芝就要率军远征小勃律,自己若是没有半点战场经验,高仙芝未必会带上自己,沈光最后还是点头答应,“既然如此,便麻烦封兄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咱们都是自己人,某不帮你,难不成还便宜了其他人。” 封常清笑得越发开心,想到以后都护府里那么多公文,沈光能替自己分担大半,他不必日日再逗留于官署办公,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发和蔼可亲,直叫不远处的那些牙将们看着胆战心惊不已,冷面封二笑得这般可怕,也不知道是那个倒霉鬼要遭罪了。 安抚过焉耆王后,高仙芝回到行猎的临时营地,让随行的厨子烤了黄羊,拉着这位焉耆王一起喝酒吃肉,显得极为亲密。 “这焉耆王虽然是个莽夫,但是对大唐还算恭顺,沈郎日后去了焉耆,不妨敲打敲打这个莽夫,让他好好治理国家,不要再捅出这种篓子来!” 席间,心情大好的封常清指点起沈光来,他管着都护府的诸多公文往来,对于下面四镇的具体情形比起高仙芝和程千里这两位副大都护要清楚得多。 焉耆国这一乱,今年征收的秋粮多半就要泡汤,对安西军来说,能从四镇就地征收军粮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这样可以减轻从关内转运的费用,可以把军费用在其他地方。 听着封常清讲解焉耆国内的情况,沈光亦是双眼放光,因为他听封常清说,焉耆国内荒地甚多,这对于有着一颗种田之心的他来说,大概是最好的消息。 沈光前几日大肆购买奴隶,征募汉儿后,才发现他那沈园地方有些不够用,延城外面虽然也有不少可以开垦的荒地,但是就和他打即时战略游戏那样,主基地外面总想多开几个分基地,这焉耆国豪强林立,应该也不介意再多他一个。 想到这里,沈光抬头看向喝得酩酊大醉,已然和高仙芝称兄道弟的焉耆王,觉得莽夫也有莽夫的好处。 “封兄,你知道我最近征募不少汉儿,也买了不少奴隶,不知道焉耆国内叛乱平定后,我在焉耆国那里置办些产业,开荒种田是否犯忌讳?” “犯忌讳,犯什么忌讳?朝廷还巴不得有人能在安西开垦荒地,喊了那么多年实边移民,也没多少人愿意来安西落户,沈郎要是能迁徙延城的人口前往焉耆开垦荒地,那是大好事。” 封常清看了眼沈光,忽地压低了声音道,“你以为都护那么有钱,钱全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么,都护家里在四镇都有不少荒地开垦的良田,不然你以为都护光靠姿容俊美,骁勇善战就能得到河西大节度使的赏识吗! 第四十七章 新丰美酒斗十千 回到延城时,已是华灯初上,原本来时还惴惴不安的焉耆王这时候精神抖擞,等到了城门口时,他还真跳下马来为高仙芝牵马入城,这也让城门口的安西军士兵大为振奋。 城头上,看到这幕场景的程千里都不由脸上变色道,“这厮果真会造势,邀买人心。” “都护何必和这高丽奴置气,他跳得再欢,难不成圣人……” “李相向来喜欢用胡人为大将,而且他又得沈郎为臂助,怕是能讨圣人欢心。” 看着手下不以为意的中郎将田珍,程千里却是眉头紧皱,樊楼的第二场演奏会,他便服前往听了,那沈郎所制新曲无不勾人心神,而且风格迥异于当世,对于远在长安喜好新奇事物的圣人而言,确实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想到这些年来行事越发随性的圣人,程千里亦是心里没底,这高丽奴说不准就会爬到他头顶去了,“二郎,今后在外面行事说话都仔细些,莫要叫人抓了把柄,以后别在人前喊什么高丽奴了。” “回去好好养精蓄锐,明日王宫宴饮,再好好杀杀他的锐气。” “都护,某听说那沈郎有千杯不醉的海量,连白大虫都被他喝翻,不敢去寻回场子。” 程千里麾下众将,田珍既是最能打的,也是最能喝的,不过面对那个二愣子的白大虫,他也是吃过亏的。 “什么不敢寻回场子,白大虫那厮最近都不在延城,那沈郎某见过,白白净净的,纵使有些酒量,又能强到哪里去?” 程千里看着未战先怯的麾下大将,颇为气恼地训斥道。 …… 回到沈园时,夜色已深,沈光走到那最先命人建好的小型工坊时,跟来的封常清颇为好奇地打量四周,这地方他以往只是老远见到过,但是却不曾进来看过。 刚进这工坊大门,封常清的鼻子便忍不住抽了抽,因为他闻到了酒味,辛辣浓烈,他还没喝,就知道这酒一定性烈如火。 “沈郎,你真把那等烈酒酿出来了?” “不瞒封兄,这烈酒虽然酿出来了,可是离我阿娘酿的烈酒,这味道上还是差得太远。” 沈光苦笑着说道,那些小说里,这蒸馏酒做起来倒是简单,可是当他实际操作,才发现没那么容易,到最后他索性把这儿丢给了被他委以酿酒重任的两个波斯奴在这儿折腾捣鼓两个多月,才总算酿出能够入口的土烧酒。 “去把酒拿来。” 朝手下的波斯奴吩咐道,沈光让阿布点燃蜡烛,请封常清坐下来,还让人上了点下酒的硬菜,“封兄,这酒性烈,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封常清也是老酒鬼一个,闻言后自不客气,吃了几块蒸羊肉后才停下筷子,这时去取酒的波斯奴抱着坛大瓮过来,取了酒封后,那股白酒特有的浓烈香气顿时扑面而来,只是味道仍旧有些冲鼻。 “快,快与某满上。” 封常清捏了捏鼻子,有些迫不及待地喊道,随着倒入盏中的清澈酒液,他的眼神越发迷离,“清澈如水,沈郎果然没有骗某,这世上还真有这等奇酒!” “封兄,此酒性烈,你头回喝,还需慢饮。” 沈光在边上提醒道,这成功酿出来的土烧酒掐头去尾,最后的成品酒差不多在五十多度,像是封常清这样平时最多也就喝些十度不到甜酒的所谓酒鬼,真要一口闷下去,怕是得疼得在地上打滚。 封常清知道沈光不会骗他,于是端起酒盏,轻轻饮了口吞咽下喉,接着他脸色立马变了,虽说他早就猜到这酒性子烈,但也没想到烈成这个地步,甫一入喉,就如同吞了灼烧的炭火。 沈光看着封常清,心里也有些紧张,天知道这蒸馏酒合不合这个时代大唐人的口味。 起初封常清是觉得沈光这口中的烧酒太难喝,入喉又烧喉咙,就是去喝马尿也比喝这玩意强,可是当酒意冲头,那种晕乎乎飘飘然的感觉顿时让他觉得这才是酒啊! 喝酒不就图个一醉方休解千愁吗!他过去得喝多少葡萄酿,才能寻找到这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如今一口就上头,这还不算好酒,那什么算好酒! 沈光只见封常清犹如变脸般,那原本还嫌弃的神情转眼间就成了两眼放光,刚放下的酒盏又被他抓在手里,细细地喝了小口,然后闭上眼睛满脸的陶醉。 “好酒,真是好酒,就是入口味道差了些。” 过了良久,喝完这一小盏土烧酒的封常清才感慨道,言语间不无遗憾。 “封兄,我阿娘说过,这烧酒需得窖藏些时日,味道才会变得绵柔,没那么冲喉,我也是见这烧酒终于酿成,忍不住欢喜,才找封兄先品味一番。” 沈光沉声说道,要不是担心明晚的宴会要和人拼酒,他是打算把这批烧酒窖藏三个月再拿出来的,可是想到龟兹王宫里那些葡萄酿,他宁可拿这些新酿的土烧去和人拼酒,也不愿喝得膀胱爆裂。 “原来如此,某倒是更加期待了。” 封常清放下手中空盏,他倒是想再喝几盏,不过他也晓得这酒太烈,真要是多喝几盏,不知道明日要睡到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封兄,你觉得某这酒卖多少钱一斗合适?” 沈光酿酒,说到底也是为了赚钱,樊楼虽好,但限制太多,一年赚那二三十万贯也就顶天了,可是这烧酒的生意才是真正能赚大钱的,沈光都没想过往长安卖,光这安西河中诸国就足够他赚的了。 “新丰美酒斗十千,某观沈郎这酒可比新丰美酒有滋味得多,卖个一斗十千钱也不过是寻常事。” 封常清开口说道,酒在大唐属于暴利,就是再便宜的酒也得几百文一斗,沈光酿的这烧酒每斗卖个十几二十贯钱都不算贵,唯一可虑的便是酿酒太耗粮食,安西这地方可没有太多富裕的粮食来酿酒。 “封兄,某如今有樊楼在手,暂时不缺钱,这酿酒良方是以待将来,不然某何必向你询问焉耆国能否开垦荒地。” 听到沈光舍得花钱雇人开垦荒地是为了今后酿酒用,封常清不禁大笑起来,“沈郎做事情,果然看得长远,这酒甚好,可否送某几坛。” “封兄哪里话,待会我让人自送去都护府。” “还是沈郎知我,不过沈郎今日请某品酒,怕是还有别的事吧?” 封常清看着沈光,想到明晚那场宴会,便猜到他几分心思,这烧酒这般性烈,若是沈郎拿这酒和人拼酒,怕是来多少躺多少,可比喝那葡萄酿痛快多了。 “封兄怕是已经知道我的心思,何必明知故问,我就想问下封兄,明日我携酒赴宴,算不算坏了规矩。” “坏什么规矩呢,沈郎明明是去献酒的。” 封常清手婆娑着那坛开封的烧酒,声音低沉,“这么好的机会,合该这酒名动安西,也好卖个高价!” “还是封兄明白我。” 沈光亦是笑了起来,明晚的诸王盛宴,确实是个好场合将这烧酒顺势推出去限量发售。 第四十八章 为大唐贺 五月十五,酉时刚过,天光依然正亮,来自安西诸国的小王和部族首领在安西军士兵的护卫下依次进入龟兹王宫。 安西大都护下辖四镇,除了龟兹、于阗、疏勒和焉耆这四个大国外,还有不少如罽宾、亟墨、尉犁、笯赤建、朱俱波、喝盘陀、精绝、汗弥等诸多小国。除了这些小国,还有突骑施、葛逻禄、拔汗那等西突厥故地的部落派遣王子和使节前来。 沈光站在龟兹王宫的城墙上,看着那些皆着大唐服饰的国王和使节,忍不住朝身边封常清问道,“我还以为他们前来赴宴,都各着本国本族服饰,怎么全都穿了我大唐……” “都护宴请诸国并各部,他们过来便是表示服膺大唐,怎么敢穿奇装异服。” 听着封常清的话,沈光看向那些赴宴的属国国王、王子还有使节全都穿着圆领长袖,戴着幞头,不由想到了后世那些五花八门晃得眼花的民族服装。 “该来的也都来的差不多,咱们走吧!” 封常清看着有些莫名感慨的沈光,开口说道,安西治下地域辽阔,虽说那些小国和部落不可能全都来赴宴,但是大小勃律附近的二十多个小国,没有一家过来,这便是在寻死了,那小勃律王真以为他娶了吐蕃公主,吐蕃便能保住小勃律,简直可笑。 沈光并不知道封常清带他来这儿观看诸国和部落的国王、使节入王宫,可不单单是为了让他长长见识,也是代高仙芝这位主君看看那些国王里哪些人比较恭顺,哪些人又比较桀骜。 等他们彻底掌握安西大都护府后,迟早都是要一一安抚或是恐吓的,甚至于给那些小国换个国王也说不定。 步入龟兹王宫的大殿,沈光随着封常清来到两人的席位前跪坐,这时候大唐虽然已经风行胡桌胡椅,但是这等代表大唐的重要宴会,却依然是以跪坐为礼仪,哪怕那些小国国王和部落酋长们不习惯也得学会习惯,否则便是藐视汉家礼仪,挑衅大唐的威严。 随着披甲挎刀的安西军武士大声高呼,一个个小国部落的国王和使节们依次进入大殿,向坐在主位上的高仙芝躬身行礼,而高仙芝也是一一还礼。 这场宴会本就是为了炫耀大唐的强悍武力,因此大殿内全换了安西军的甲士们护卫,就连他们身边负责倒酒服侍的也全是安西军里膀大腰圆的军汉。 这要是放在关内,那是定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且高仙芝这般做派,多半还要被人耻笑粗鄙不知礼仪,可是沈光看着那些战战兢兢,毕恭毕敬的国王和使节,想到里面不少人在王宫城门前时的神情,不禁想到了两个词,前倨后恭、蛮夷畏威而不怀德。 也只有这样彻底宣示安西军不可战胜的强悍武力,才能让这些小国和部落打从心底里敬畏大唐! 比起那些小国来,龟兹、于阗、疏勒和焉耆这四个大国的大王便只是在座位间朝高仙芝微微俯身行礼,他们依次坐在高仙芝的左手侧,而右手侧则是程千里和都护府里的那些长相彪悍,身形雄壮的出名武将。 “程都护边上挨着的那位唤做田珍,再边上的唤做李嗣业,这两人是我安西军中最勇猛的将军,这田珍是程都护的心腹,李将军则是都护爱将,不过他先前去了焉耆镇守府替都护整顿兵事,昨日才赶回来。” 封常清为沈光介绍着那些都护府里有名有姓的将领和后起之秀,而沈光的目光则是始终都落在坐下后仍旧比身旁之人高出半头的李嗣业身上,这位在后世都是赫赫有名的猛将兄,一句,“当嗣业者,人马俱碎!”不知道叫多少人神往。 “诸位,这杯为圣人贺,愿圣人万寿无疆。” 就在沈光发呆的时候,高仙芝的高喝声让他回过神来,然后他连忙举杯朝着长安方向随着众人高呼,“为圣人贺,愿圣人万寿无疆。” “这杯为大唐贺,愿大唐盛世永固。” 一杯饮罢,高仙芝复又举杯高声道,众人亦是相随高呼,”为大唐贺,愿大唐盛世永固。” 两杯饮罢,高仙芝直接一声开宴,四周的军汉们便倒酒传菜,宴席间便热闹起来。 单笼金乳酥、曼陀样夹饼、巨胜奴、贵妃红、这四道来自韦氏烧尾宴食单上的糕点甫端上来,便叫那些从没见过这等精致吃食的小国国王们食指大动,莫看他们顶了个国王的名头,可是这吃穿用度还未必及得上延城里那些有钱胡商。 而说到饮食之精致美味,这个时代更是没有能和大唐比的,韦家的烧尾宴食单名满天下,便是长安城里那些公卿贵族都没有多少人能得窥全貌,更遑论这安西边地了。 高仙芝花了重金得来的烧尾宴食单虽然只有小半的菜式,但也足以让宴席间的国王、王子和使节们吃得如同饿死鬼投胎,也就白孝节他们几个大王还能保持风仪,要不是有大唐,这些小国早就被他们四国吞并,他们好歹也是去过长安,朝觐过圣人,见过世面的。 沈光同样保持着旁人眼中所谓的风仪,主要是他实在是吃不惯这些甜的发腻的糕点,边上的封常清则是见怪不怪,不过他也没吃多少,而是等着后面的菜肴。 等到正菜上来后,满大殿里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不时有小国的国王起身向高仙芝敬酒,当然高仙芝也只是微微抿上一口就算还礼了。 就连原本打算找高仙芝麻烦的程千里,这时候也专注于那些精致的菜肴,毕竟像是通花软牛肠、仙人脔、白龙臛这些菜式,他别说吃过,就是连听都没听过! 觥筹交错间,众人很快便吃了个半撑,而这时候高仙芝也让军汉们停下了传菜,接着拿根银筷子,敲了敲手中的金盏,直到众人都安静下来后方自道,“诸位,有宴岂可无乐,某命沈郎,为今日盛宴作了新曲,还请诸位品鉴一二。” 看着意气风发的高仙芝,程千里心中羡慕嫉妒不一而足,今晚这场宴会的花销全是高仙芝自个儿掏腰包,没用都护府半个铜钱,而且偏偏这满身铜臭味的高丽奴还得了沈郎这样的大才投效,当真是老天不公。 第四十九章 大音 大殿内的一众国王和使节还有王子来到延城后,自然听说过沈光和樊楼的大名。 更何况眼下还有高仙芝这位大都护为这位沈郎张目,他们就更加期待这接下来的乐曲了,就连都护府里的那些将军们也同样看向起身的沈光。 安西军中,这位沈郎的名头同样不小,能把神憎鬼厌的白大虫生生喝趴下的酒量,谁都得为这位沈郎喝个彩,更不用说沈光唤去吹奏吹金的崔二郎和仲小乙为着有人对他不敬,把同袍揍个半死,都叫他们对那首名为《象王行》的曲子极为好奇。 随着沈光站起来拍手,早就在大殿外等候多时的乐人们鱼贯而入,而那两架四人抬的硕大吹金更是夺人目光,莫看这大殿里带王号的不下二十人,可是王宫里有吹金这种乐器的也就龟兹、于阗、疏勒和焉耆这四个大国,很多小国国王甚至都从未见过这乐器。 崔二郎和仲小乙上身赤膊,腰里环着虎豹皮的袄裙,身上还抹了油,古铜色的肌肤在灯火下闪着光芒,两人全都精心打扮过,脖子里挂着粗大的铁念珠,看上去活脱脱是两座沙门的护法金刚。 安西诸国皆尊奉佛法,只有少数几个国家还信奉袄教这些波斯故地传来的教派,因此当乐人们在大殿内落定后,那些小国国王脸上全都露出了虔诚和惊奇的神情。 崔二郎和仲小乙身边,还有八名抬着两架吹金的军中同袍,同样都是身材雄壮的大汉,身披鎏金的明光甲,腰间配着装具华丽的大横刀,他们同样没有离去,而是威风凛凛地侍立在两旁。 大殿里,除了沈光和封常清以外,就只有白孝节知道这些甲士是做什么的,想到他白日里听到的那场彩排,饶是他也不由为之心神向往,那是真正的盛世之乐,煌煌之音。 李嗣业和其他安西军的将领,看着乐人中间如同鹤立鸡群般的崔二郎等人,全都是双眼放光,不管这首《象王行》到底成色如何,光是有安西军的士兵参与其中,他们挺定沈光。 从席间走出,沈光径直走到乐人们中间空着的位子,接过了那把白阿俏送给他的胡琴,这样的场合,就是他也忍不住亲自下场演奏,更何况这首《象王行》里二胡本就分量最重,尤其是后半段那段旋律,也只有二胡的音色才能完美演绎出那种超越千年的磅礴沧桑。 一袭白衣的沈光捧着二胡后,那股自信的气势配合着他那张姿容俊美的脸庞,顿时让大殿内的众人都惊为天人,就连向来高傲的李嗣业也不由多看了几眼。 随着沈光手势,负责指挥的乐工首领猛地抬手,然后那雄壮浑厚的大法号之声响彻殿内,接着乐人里的鼓手们随之敲响低沉的军鼓声。 只是转眼间,安西都护府的将领们都被这开场的曲声吸引住了,而当那琵琶手奏响宛如铁骑突出刀枪鸣的弦声时,李嗣业等人只觉得浑身汗毛竖立,觉得这才是他们这些军汉该听的曲子。 琵琶过后,笛声响起,让那肃杀之气稍减几分,可是却多了几分激越高亢! 那些小国的国王和使节们都已经听得呆了,就是曾经有幸听过几遍的白孝节这个时候也依然陶醉其中,不能自已。 满座众人中,唯一还能坚持不陷入这首《象王行》意境的只有高仙芝而已,他将殿中诸国诸部的国王酋首的神情经受眼底,当他看到程千里都是副呆若木鸡的模样时,眼里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野心。 这时候,沈光拉动了胡弓,胡琴声噶然而起,刹那间仿佛有西风烈烈旌旗漫卷于黄沙中的画面展现于众人面前,随后响起的古筝声,更仿佛是刀剑齐出。 低沉的鼓点声中,胡琴、古镇、琵琶、横笛交织的激昂慷慨,让安西军的将领们仿佛置身于辽阔的安西疆土,到曲子高亢处时,他们更是忍不住回想起过去南征北战时的戎马岁月。 当吹金的大法号之声再次响起时,李嗣业这些安西军的将领全都浑身热血沸腾,而满殿的安西军将士亦是满脸自豪。 这时候,站在吹金旁的八名身着明光甲的安西军武士猛地拔刀,大横刀出鞘的刀鸣声更是叫李嗣业他们这些将军们再也按奈不住,从席间跳了起来。 低沉连绵如群象鸣叫的大法号声中,大横刀在铁质的臂甲上摩擦划过,其声更烈更高亢,直叫李嗣业这些将军们恨不得能拔刀随之起舞。 终于大横刀归鞘,乐曲也复归于暂时的平静,但是当沈光再次拉起二胡,那大气沧桑的琴声在其余乐器的映衬下,将大唐盛世的威仪展现的淋漓尽致。 大唐横盖当世,威压诸国,岂独是兵锋所向无敌,有服章之美曰“华”,有礼仪之大曰“夏”,那才是大唐盛世的根本! 大殿内,高仙芝亦是奋然起身,沈郎这段最后拉响的胡弓声,让他仿佛看到了辽阔的旷野里旌旗猎猎,朔风中铁骑如林,战马萧萧血未凝!又仿佛看到了自己平灭敌国,越过万里大唐疆土,在煌煌大日下的长安城中,献俘于圣人御前! 一曲既罢,整座王宫大殿内鸦雀无声,那些小国的国王和使节里曾有前往长安朝觐的已然泪流满面,朝着长安的方向跪伏在地,若是没有大唐,他们或许早就被大国吞并,身死族灭,宗庙不存。 “好!” 李嗣业高呼出声,这首《象王行》实在是叫他喜欢,随着他的开口,那些安西军的将领们也都是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就连程千里手下的那些将领亦是双眼发红地看向沈光,今后若是谁敢说沈郎不如那长安李大家,他们定会用手中利刃叫他们知道什么才是举世无双的乐曲。 白孝节边上,三王亦是难以自拔,同样精通音律的于阗王尉迟胜更是喃喃自语,“煌煌盛世之音,这是煌煌盛世之音啊,能听此曲,某此生无憾!” 这时候从遐思中回过神的高仙芝,强行平复着心情,他本来还想问问殿中诸王酋首,觉得此曲如何,可是看着身旁语无伦次的尉迟胜几人,他觉得已然大可不必。 第五十章 某乃李嗣业 宴请诸王,既是为了彰显大唐威仪,也是为了向诸国炫耀武力。 一曲《象王行》,直接将大唐的盛世气象排山倒海般地碾压了诸国国王和使节们的心灵,就是向来桀骜难驯的突骑施和葛逻禄这些西突厥的遗种,这个时候内心深处也生不出半分不臣的心思来。 “诸位,满饮此杯,为沈郎贺!” 看着走回席间的沈光,高仙芝高举酒杯道,能得沈郎,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为沈郎贺!” 那些国王们都是心悦诚服地举杯高呼,纵然是那些向来以强者为尊的游牧部落的使节和王子亦是不得不低头,因为他们的文明无法孕育出这样的宏伟乐章。 沈光举杯还礼,将杯中酒全部饮尽,翻手间杯中涓滴不剩,也让在座的安西军将领们大生好感,觉得沈光不似寻常文士,纵然写得些酸文好诗,可是却装腔作势叫人生厌。 待沈光坐下后,高仙芝再次开口道,“今日盛宴,谁愿意下场角抵助兴,某有重赏。” 高仙芝做事情,向来粗暴简单直接,哪怕有沈光的《象王行》珠玉在前,彰显了大唐的盛世威仪,折服诸国,可他还是让手下牙兵抬出了摆放整齐的马蹄金。 看着那小山般的马蹄金,席间坐着的那些小国和部落的使节里有人坐不住了,他们哪能和龟兹这样的大国相比,日子过得苦巴巴的,遇到这等大都护撒钱的机会,谁愿意错过。 顿时间,便有好几个来自突骑施、葛逻禄、西羌等部落的使节跳了出来,他们能来出使,本身就是部中的勇士。 “好,只要你们谁能赢我安西军的健儿一场,这些黄金便全赏给他了。” 高仙芝看着那几个突骑施和葛逻禄的蛮子,笑吟吟地说道,他本来要敲打的就是这些西突厥的遗种,要让他们知道挑衅大唐的下场,省得以后干出些不自量力的蠢事,浪费安西军的军力。 “都护所言,可是当真!” 看着那起码有两三百斤的马蹄金,那些部落的使节,全都是忍不住呼吸粗重起来,虽说他们晓得安西军中猛将如云,可是只要赢一场,就能拿到这么多黄金,谁不愿意拼一拼。 “你们谁若是有自信接下诸国勇士的挑战,这些黄金某同样赏他了!” 高仙芝这时又看向右手侧的安西军众将,然后就连程千里身边的田珍也眼红起来,更不必提其他人了。 “某乃大唐李嗣业,谁敢与我一战!” 还未等这些人回过神,李嗣业已经越案而出,朝着那七八个下场的所谓勇士,大吼道。 沈光这时候才看清李嗣业的样貌,只见这位赫赫有名的猛将兄身高超过两米,浓眉大眼,浓密的胡须如同剑戟,当他解下衣服后,只见他浑身肌肉隆起,尤其是胸前垒起的胸肌简直如同厚实的盔甲,双臂更是无比粗壮。 本以为高仙芝帐下的牙兵们已经够强壮,可是和如同终结者般的李嗣业相比,沈光觉得难怪这位猛将兄能够在史书中被记载为,“肉袒持长刀立于阵前,大呼奋击,当其刀者,人马俱碎。” 亲眼看到这位猛将兄的身材有何等魁梧强壮,沈光才知道“当嗣业者,人马俱碎!”这句话绝不是什么夸张之词,因为当李嗣业报上姓名后,那些下场的勇士脸上居然全都露出惧色。 “李将军少年成名,开元年间随来都护征讨十姓苏禄时先登破城,拜昭武校尉,此后入河西大节度使帐下,每战必身先士卒,斩将夺旗,是我安西军的大将。” 封常清在边上说道,李嗣业本是夫蒙灵察帐下的悍将,不过这位主君的恩主任河西大节度使后,李嗣业仍留在安西军中,主君为了拉拢李嗣业,可是砸了不少钱。 “今日都护开出的赏金,本就是为李将军准备的。” 沈光看着赤裸上身,在大殿中抱臂俯视那些所谓诸国勇士的李嗣业,对这位猛将兄的武力有了更直观的认知,高仙芝这是根本不怕对方玩车轮战,他现在只希望那些勇士千万别连动手的勇气都没有。 “拼了,他李神通再厉害,难不成还真能一个人赢过那么多人不成?” 宴席间,有使节窃窃私语起来,他们清楚单挑放对,没人能打赢眼前这怪物,但是他们不相信李嗣业能一直赢下去。 “都护,咱们的勇士在王宫外面,不知是否也能挑战李将军?” “有何不可,某说了,只要谁能赢一场,这些黄金便都赏给他。” 高仙芝看着那明显是商量过后才起来问话的突骑施使节和其他有些意动的小国国王,大笑着说道,今晚他故意拿出这等重赏,就是为了帮李嗣业扬名,顺便让都护府里那些将领们知道他高仙芝有多么壕无人性! 我高仙芝有的是钱,几万贯说赏就赏!尔等何必跟着程千里这穷鬼,立了功劳还要等朝廷的赏赐! 沈光看懂了高仙芝的眼神,而程千里身边那位号称是他心腹,在安西军中能和李嗣业齐名的田珍,明显有些心动了。 这时候宴席里,自有那些小国的国王和使节派随从去王宫外召唤随行的勇士入宫,沈光放下手中酒杯,忽地朝身边封常清问道,“封兄,这主意是你出的吧,既能让都护重赏李将军收服其心,又能动摇程都护的心腹大将,当真是一箭双雕。” “沈郎果然聪明,咱们都护比资历和根基那是比不过程都护的,可咱们都护别的没有,就是钱多,田将军再忠贞不二,也不至于傻傻地和程都护喝西北风吧!” 封常清笑着说道,这是阳谋,就算程千里知道自家主君摆明车马就是撬他的墙角,他又能怎么办?他拿得出那么多钱来赏赐军中将士吗? 过往大伙儿可能还觉得都护的名声不够响亮,可是今晚过后,都护必定风头盖过程千里,到时候文有沈郎君,武有李将军,这安西军的人望皆为都护所有,程千里若是不蠢,便知道该怎么做! 看着坐在自家主君右手侧,脸色难看的程千里,封常清放下酒杯,朝身旁沈光道,“沈郎,李将军那儿,你可得打好关系,去了焉耆国,这平乱的功劳就得看李将军的了。” “多谢封兄提醒。” 沈光回道,李嗣业这种猛将兄,当然要打好关系,他可是打算在安西四镇好好种田的,在拥有足够自保的武力前,就得靠这样的猛将兄保驾护航。 第五十一章 神勇 “尔等婆婆妈妈的,像个娘们似的,不如一起上吧!” 大殿里,等得不耐烦的李嗣业径直朝那七八个商量了半天,也没决定哪个先来出战的勇士们怒喝道。 这下子,就算这些突骑施各部的勇士再畏惧李嗣业那神通大将的名声,脸面上也挂不住,于是有人直接朝李嗣业大声道,“某乃阿史那……” 只不过那通名报姓的突骑施勇士话还没说完整,李嗣业已自大步向前,“插标卖首之辈,也配在某面前犬吠!” 就像是平地里卷了阵大风,李嗣业那充满压迫性的庞大身躯顿时到了那突骑施勇士近前,接下来沈光看到了残暴的一幕,那突骑施勇士就像是受惊的小娘子般挥舞粉拳,可是却被李嗣业伸出的长臂一把按住面孔,猛地朝前向下摔去,然后这个勇士就被摔得不省人事。 沈光估摸着李嗣业最后还收了力气,要不然这个突骑施勇士怕是连脑浆都要被摔出来。 “全都一起上。” 李嗣业看着另外七个脸色发白的所谓勇士,狞笑着说道,而这时候满殿的安西军将士们都已经兴奋地高呼起来,“一起上,一起上!” 都到了这个份上,那七个各国勇士都是飞扑而上,想要将李嗣业扑倒在地,可他们却像是破麻袋那样,被李嗣业径直甩飞,或是直接一巴掌糊在脸上,拍翻在地。 不过片刻功夫,那七个勇士就被打翻在地,就算有人能爬起来,也实在没有面对那个怪物般的男人的勇气,全都是在地上呻吟着不敢起身。 沈光看得两眼放光,这位猛将兄动起手来真是可怕,不愧是胳膊上能跑马的好汉!那蒲扇般大小的巴掌糊在那些勇士脸上时,他看着都觉得脸疼。 这时候从王宫外来的各国勇士又来了不下二十号人,他们看着倒在地上的那些人,全都是喉头耸动,胆怯地看向那个魁梧的身影。 沈光觉得这压根就算不上什么比试,完全就是李嗣业单手吊打这些所谓的各国勇士,后来上场的那些人里有自作聪明的想要和李嗣业游斗,可却全然忘了李嗣业身高七尺,手长过膝,他们自以为安全的距离,直接被李嗣业一把抓住,就没有然后了。 到最后,三十六名勇士无论是单挑群殴,都被李嗣业安排得明明白白,而打完收工的李嗣业也就是身上出了层细汗罢了。 高仙芝这时候让手下牙兵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些马蹄金装到麻袋里,直接放到李嗣业的席位边上,更是叫殿中的安西军将士呼吸急促起来。 “谢都护赏。” 披上衣服的李嗣业朝高仙芝行礼,大喇喇地坐下后朝田珍看了眼,安西军中使陌刀最有名的就他们两个,不过他却从来没觉得这厮能和他相提并论。 沈光看着羡慕得双眼都快要流血的田珍,不由笑起来,他现在能肯定这位陌刀将打不过李嗣业,要不然面对这么赤裸裸的挑衅,他能忍得住。 现在沈光只是好奇一件事情,那位中二王子白孝德自号单打无二,他是怎么没有被李嗣业打死的,“封兄,有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还请封兄解惑……” “都护怕李将军失手打死白孝德,所以才把李将军调去焉耆镇守府。” “沈郎君,这杯某敬你。” 刚刚大出风头的李嗣业回座后,往桌案上的大碗倒满酒后,朝沈光举起后大声道,顿时让众人都看向这位堪称神勇无敌的军中猛将。 “李将军且慢饮!” “怎么,沈郎君觉得某不配与你对饮么!” 沈光没想到李嗣业的脾气那么暴躁,不过他仍旧好整以暇地起身道,“李将军神威,某只是觉得这等娘们喝的酒实在配不上将军。” 李嗣业闻言愣了愣,然后看向手中大碗里的葡萄酿,忽地大笑起来,他觉得这位沈郎君有趣极了,口中亦是道,“沈郎君不说到也罢,某确实觉得这酒像是娘们喝的,就是喝上几大壶也没甚醉意。” “都护,某最近酿成烈酒,觉得正配得上李将军这样的好汉,不知某可否与李将军饮上几杯?” 沈光看向高仙芝,而李嗣业这时已放下手中大碗,双眼放光地看向他,他好烈酒,只是这世间竟没有什么酒能让他痛快一醉的,喝得肚胀也才让他微微有些醉意。 “沈郎既有好酒,还不赶紧拿出来。” 高仙芝早就从封常清那儿知道沈光酿出了“清冽如水,性如烈火”的好酒,自然也乐得帮沈光为这等好酒在安西扬名。 大殿里,诸国的国王和使节,看着这一幕都是有些讶然,宴席中的葡萄酿可是龟兹国内的佳酿,就是在长安城里也是上等美酒,不知道多少诗人为之赋诗称颂。 这位沈郎莫不是在哗众取宠吧!反正他们是想不到能把他们刚才喝的葡萄酿比成是娘们喝的所谓好酒究竟是什么模样。 王神圆他们捧着早就准备好的几大瓮烧酒到了殿内,这些都是蒸馏提纯过的烧酒,沈光亲自尝过味道后封起来的。 这装酒的大瓮是城中最常见的酒瓮,上面也只是用麻纸加了土封,看上去就像是街边酒肆里最常见的土酒,叫人难免生出轻慢之心。 “这沈郎君怕不是说笑吧!” 看着边上金壶盛放的葡萄酿,再看看那放下后其貌不扬,土不拉几的粗陶酒瓮,有人忍不住低声道,在他们看来这位沈郎君口口声声说他酿的这酒,“清冽如水,入口似火烧,故名烧刀子。”简直就是在大放厥词。 沈光对于席间传来的非议也不在乎,高度数的白酒本来就不是人人喜欢,但绝对合李嗣业这种猛将兄的口味。 李嗣业没觉得沈光是在骗他,他在沈光眼中看到的只有自信,就像他相信自己单手就能锤爆那些狗屁勇士的狗头那般。 沈光拍碎了酒瓮上的泥封,他甚至还故意让里面的酒液撒在地上,很快浓郁的酒香味就四散弥漫,挨着最近的李嗣业抽了抽鼻子,然后他的眼睛亮了。 第五十二章 烧刀子 沈光抱起酒瓮,走到李嗣业边上道,“李将军,某请你喝这烧刀子如何?” “沈郎快与某满上。” 李嗣业闻着那光是气味就让自己有几分醉意的酒瓮,早已是迫不及待,原本他那大碗里的葡萄酿已经被他随手倒掉。 沈光亲自为李嗣业倒酒,很快那大碗里便倒上了起码有半斤的清澈酒液。 李嗣业还没等沈光把酒瓮收回,便已抓起那大碗道,“沈郎请某喝这等美酒,某先干为敬!” 大碗里酒液清澈如水,可是却散发着勾人的香气,酒虫被勾上来的李嗣业哪还管那么多,直接举碗就一饮而尽。 目瞪口呆的沈光看着半斤白酒下肚的李嗣业,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先前介绍这白酒时说的话,敢情这位猛将兄浑然没有听进去半句。 李嗣业只觉得喉咙和胃里似乎有火焰在灼烧,也亏得他先前吃了不少的牛羊菜蔬,肚里吃了七分饱,不然这半斤白酒下去,胃都要烧穿了。 但是很快,酒意上涌,浑身发热的李嗣业一把扯去了身上的衣服,那股前所未有的醉意让他大笑起来,打了个酒嗝道,“沈郎所酿果真是好酒,这才是男儿大丈夫喝的!” 只说了这么一句明白话后,只觉眼前天旋地转的李嗣业晕晕乎乎间,就推金山倒玉柱般地半躺在地,迷迷糊糊地喊了起来,“某还能喝……沈郎,来,……倒……倒酒……” 众人瞠目结舌中,只见这位刚才暴打了各国勇士的李将军便如同滩烂泥从靠着的桌案上滑到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高仙芝刚刚端起的酒杯悬在了半空,真是好险,他差点就和李嗣业这驴货一样,一口闷了这沈郎所酿的烧刀子。 这时候没人再怀疑沈光所说真假,这烧刀子就是那般的性烈如火,随着牙兵们捧着酒瓮绕着宴席为众人杯中满上酒以后,除了突骑施、葛逻禄这些西突厥遗种的蛮子们同样急吼吼地捧杯痛饮,其他人都是先试着喝了一小口。 那些不信邪的突骑施人和葛逻禄人很快就步了李嗣业的后尘,瘫软伏倒在桌案上,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般口中胡言乱语起来,直到最后昏沉大睡。 白孝节喝了口后,差点没呛出来,可是随后那股醉醺醺的暖意却让他对这烧刀子又爱又恨,这烧刀子要是口感再好喝些就完美了。剩下的三王里,只有粗豪焉耆王和安西军的那些将领一样,爱死了这烧刀子。 “这才是男人喝的酒,某以往喝的是什么玩意!” 大着舌头的焉耆王一连喝了三小盏后,眼神迷离地看着手中小盏里的清澈酒液,而其他那些同样喜欢烈酒的安西军将领也是同样的神情,他们甚至想到了在天寒地冻的时候,能喝上这等叫人暖洋洋的烈酒,真是神仙都不换那! 程千里已经没了给高仙芝搅局的心情,他身旁的田珍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剩下几个心腹手下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他自己不也没忍住,连喝了好几杯,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来人,上菜,喝起来!” 最喜欢这等场面的高仙芝,喝高了之后高声喊道,然后烧尾宴里那剩下的菜式不断端上来,这时候那些还没醉的小国君主们都是喝着小酒吃着菜,笑得像群傻孢子一样。 “沈郎,今晚过后,这烧刀子怕是要满城皆知,不提那些胡商大贾,某看那些西突厥遗种怕是恨不得想要绑你回去!” 封常清浅尝辄止地喝着酒,他酒量虽好,可是却不像军中那些莽汉们喜好牛饮,沈郎这酒可是真能喝出人命的。 “他们若有胆子,大可以试试。” 沈光毫不在意地道,不提高仙芝派给他的那些牙兵,如今沈园里近百汉儿,可都是二十出头的青壮,人可不比这些突骑施人、葛逻禄人少。 “沈郎,你与某实话实说,你那酒坊里到底存了多少烧刀子,某可是找曹大打听过,两个月前你就屯了大量的粟米和高粱,不可能就那区区三十坛酒。” 封常清放下酒盏,沈光赚钱的速度连他都感到吃惊,樊楼倒也罢了,也就那么一座,可是这酒的生意,那真是金山银海一样的富贵,他估计到最后怕是连都护都要眼红。 “不瞒封兄,我那酒坊里已经囤了近百坛,接下来这大半个月还能再酿个两百坛,不过这些酒需得窖藏些时日,味道才会更好。” 沈光和封常清交了个底,他知道自己想要独占这蒸馏酒的暴利,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说几万贯,就是十几、几十万贯的钱财,高仙芝也未必会放在心上,但若是上百万贯甚至几百万贯,莫说高仙芝了,只怕长安城那位圣人都要动心。 沈光早就想好,这蒸馏酒的生意,得和高仙芝或者说是整个安西大都护府联手经营,当然他要是没有足够的实力,想要保住这富贵也是痴心妄想,所以征募汉儿购买奴隶的事情绝不能停。 “日后这酒坊做大,还得请都护和封兄、李将军参上几股,不然我这项上人头怕是难保。” 沈光半开玩笑地说道,封常清笑而不语,在他看来沈光最大的优点就是认得清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也懂得和人分享利益,起码现在他就在想着要如何为沈光从这烈酒的生意上获取更多的好处了。 …… 睡了近两个时辰才醒来的李嗣业睁开眼时,看到的是狼藉一片的大殿,王宫的宫人们正在撤去碗碟,洒扫大殿。 “某睡了多久?” 从亲兵口中知道如今已是子时的李嗣业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还有些昏沉的脑袋道,“沈郎酿的酒果然够劲道,某居然也贪杯误事了,忘了和沈郎要两坛烧刀子回去慢慢喝,当真是失策,失策!” 听着自家将主颇有几分懊恼的自语声,亲兵在边上笑道,“将军莫愁,沈郎君方才离开时说了,他已命人为将军准备了十坛烧刀子,好让将军带回去细品。” 李嗣业闻言大喜,“沈郎果然够大方,这个朋友某交定了。”说罢,他一把抓起边上那袋黄金,朝身边亲兵道,“走,去找沈郎君,某要请他去西南市耍乐子去!” 第五十三章 夜袭 骑在马上,李嗣业吹着夜色里微凉的冷风,想到那烧刀子的滋味,只觉得回味无穷。 “沈郎住的地方还没到吗?” 黑漆漆的大街上,李嗣业的喊声显得格外响亮,他在焉耆待了大半年,虽说那员渠城里也有掩门卖笑的胡姬,可是比起这延城西南市的胡姬,这姿色上着实差了许多。 “马上就到了,将军。” 随行的牙兵里有人笑嘻嘻地说道,自家将主向来大方,这回到了那西南市的花街,他们也能跟着好好快活下。 这时候李嗣业已能看到前方街道那府邸前悬挂的灯笼,于是不由大笑起来,“走,赶紧叫上沈郎,咱们去花街。” 只不过李嗣业话音方落,道路两旁忽地有弓箭声响起,他身边几个牙兵都是跟随他多年的积年老兵,几乎是听到弓弦声时,就下意识地将自家将主护卫起来,离着李嗣业最近的亲兵更是一把将他从马上拉了下来。 “有刺客!”“把火把灭了!” 惊呼声响起,牙兵里有人中箭,不过剩下的人立刻扔掉火把,勒住受惊的马匹护住四周。 从地上爬起来的李嗣业愤怒至极,在安西这么多年,他不是没遇到过刺杀,可是这回的刺客还真把他给惹恼了。 “往沈郎府上去。” 四周仍旧不时有冷箭射出,牙兵们身上穿甲,又有了提防,倒是不怕,可是只穿了身圆领长袖的李嗣业却不能挨箭,眼下焉耆国还在内乱,他要是受伤,接下来这平乱的功劳就没他什么事了。 远处的沈园,有汉儿听到牙兵们的呼喝声,全都提了棍棒冲出府外,这时候刚回来的沈光才刚用冷水擦了把脸就看到大步流星的陈铁牛兴冲冲地过来禀报道,“郎君,府外有贼人行凶。” “什么歹人?” 沈光愣了愣,边上的白阿俏则是两眼放光,抓住他的手臂道,“郎君,咱们去看看吗?” “郎君,是咱们安西军的求援唿哨!” 看到忽地进帐的王神圆脸色阴沉,沈光知道沈园外发生的贼人行凶怕是不简单,于是他想都不想,直接从兵器架上取了他那把横刀,朝王神圆和陈铁牛道,“咱们走!” “阿妮,你留下。” 看到白阿俏想跟着一块儿,出帐的沈光神情严厉地说道,旁的事情这位龟兹小公主偶尔任性也就算了,但是他绝不会让她处在危险之中。 白阿俏被沈光看得心里发毛,只能悻悻地听话留在了帐里,可是等沈光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溜了出来,结果正碰上抱着短刀,得了沈光命令盯着她的多闻。 “郎君说了,你不能离开沈园。” 多闻拦住白阿俏,一脸认真地说道,可是却万万没想到这位龟兹小公主反倒是轻笑起来。 “郎君出去和歹人厮杀,你就不想去帮忙吗?” “你去了只会拖累郎君!” 多闻试图反驳,可是只见眼前的白阿俏眉目生寒,白皙的手掌如闪电般探出,然后他怀里抱着的短刀便落在了这位龟兹小公主手上。 “你说谁会拖累郎君?” 冰冷的刀锋横亘在喉咙上,多闻看着笑吟吟的白阿俏,气得脸色发白,他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这么废物,连个女人都不是对手。 白阿俏收刀后把短刀丢还给多闻,便急匆匆地朝府外而去,她可不想错过了那等有趣的热闹场面。 多闻接过刀,咬了咬牙,然后跟上了那个让他无比讨厌的倩影,心里面发誓绝不会再有下次,把郎君的交代给搞砸了。 沈园外,李嗣业满肚子窝火,本来以为黑暗里袭来的是刺客,可没想到是群打劫的,几轮箭射过后,那些盗匪里居然有人喊着让他把都护赏赐的黄金交出去,就放过他。 李嗣业自打从军以来,身经百战,还从来没有这么被人羞辱过,他简直都快要被气炸了,要不是身边牙兵死死按住他,他早就冲出去和那些贼人一决死战。 “将军,莫要鲁莽,沈郎君带人来了。” 看到远处亮起的火把,李嗣业身边的牙兵劝道,今晚这些敢劫他们的亡命徒绝不是普通盗匪,其中不乏使弓的好手,要不是他们习惯披甲,怕是得有兄弟当场交代了。 “藏头露尾的鼠辈,气煞某也!” 李嗣业破口大骂道,身边牙兵们则是松了口气,因为他们看到了持盾的军中同袍。 王神圆领着手下们顶盾上前,遮护住了李嗣业他们,而远处黑暗里的贼人纵然再不甘心,可是看到那明火执仗的几十号汉儿还有那些持盾的牙兵,也只能打了退堂鼓。 没人有胆子去和那些披甲的安西军牙兵肉搏,那和找死没什么两样! 被王神圆他们护卫在中央的沈光听到了远处黑暗里响起的贼人喊声,皱了皱眉。 “李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光怎么也没有想到李嗣业居然会遭遇袭击,而且更让他奇怪的是,李嗣业似乎就是来寻他的,不然怎么会到他这沈园来。 “沈郎,叫你看笑话了。” 李嗣业颇为气恼地说道,这时候他身边有牙兵解释起来,沈光才知道原来是高仙芝赏给李嗣业的那袋黄金惹出来的祸事。 “这些鼠狗辈,莫要被某抓到他们,不然的话,某非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的李嗣业恨恨道,他本是来结交沈郎的,如今反倒是被沈郎搭救了回,自是让他觉得大丢脸面。 “李将军,某觉得这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沈光看着想私下解决这事情的李嗣业,忽地正色说道,延城里三教九流,他都听封常清说过个大概,那些人可没胆子动李嗣业这样的安西军大将。 “沈郎此言何意?” 李嗣业虽是个武夫,可不是什么笨蛋,他见沈光话里有话,连忙追问道。 “李将军,都护可是在王宫赏赐你的黄金,你觉得外面的人能知道?” 沈光沉声说道,然后说出了自己的分析,“某别的本事不济,可是这双耳朵却灵得很,某方才听到那些贼人撤走时,有人说的不是汉话,而是突厥语。” “以某观之,刚才来劫将军的,怕是宴会上葛逻禄、突骑施等西突厥遗种,这些鼠辈定是不忿李将军神威,打得他们的狗屁勇士大败亏输,才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捋将军的虎须。” 沈光话音方落,边上有牙兵拔了死伤马匹身上的箭矢,在火光下看了后道,“将军,确实是那些蛮子的箭矢。” “多谢沈郎为某解惑。” 李嗣业看向沈光的眼神满是欣喜,这位沈郎果然会说话,难怪封二那神憎鬼厌的家伙都与沈郎为善。 第五十四章 师出有名 “沈郎,大恩不言谢,这些黄金便送于你了。” 李嗣业让牙兵拿起地上那袋惹来祸事的黄金,便要送给沈光,他如今满脑子想的就是回军营,点齐兵将干死那些西突厥的余孽。 沈光哪里愿意收下这些黄金,不过他也知道直接拒绝李嗣业怕是不妥,于是索性转换话题道,“李将军,可是要回去点齐人马报仇?” “怎么,沈郎要劝某吗?” 李嗣业看着轻笑的沈光,有些狐疑地问道,他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睚眦必报才是他的性情。 “某有位朋友常说,‘劝人大度,天打雷劈。’某深以为然!” 沈光看着李嗣业,拍了拍腰里横刀道,“正所谓君子报仇不隔夜,李将军回去召集人马,再去驿馆怕是太迟,更何况冤有头债有主,咱们大唐乃礼仪之邦,总不能事后迁连于他人。” “李将军若是不嫌弃某,某愿意带府里护卫,随李将军前往驿馆,捉拿贼人。” 沈光这番话,听得李嗣业很受用,觉得这位沈郎说话好听,明明是劝他的话,可偏生能叫他听得进去,不然按着他的意思,什么捉拿贼人,驿馆里西突厥的那些余孽,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别想跑。 “那就有劳沈郎了。” 见李嗣业答应,沈光连忙让牙兵们回府取马取骆驼,顺便将李嗣业手下那位受伤的牙兵送回去处理伤口。 “郎君,某这箭伤不碍事!” 那受伤的牙兵看着身上甲胄插了十来根箭矢,吓人得很,可大多数箭矢都卡在重叠的甲片中间,只有一根箭矢侥幸地透过缝隙,但也只是入肉稍许,顶多算是个擦伤。 “让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将你身上甲胄脱下来。” 粗暴地从手下牙兵身上将明光甲卸下来,李嗣业便往身上套去,只穿胸甲和披膊,虽说不合身,但对他来说只要能护住胸前要害便已足够。 看着那位被剥得只剩汗衫的负伤牙兵满脸委屈,沈光忽地喊住他,接着朝王神圆耳语了几句,才朝李嗣业道,“李将军,咱们做事情要讲道理,这位受伤的兄弟便是铁证,不容那些贼人抵赖。” 由着身旁牙兵绑结实胸甲后,李嗣业听到沈光的话,不以为意道,“沈郎,何需这般麻烦,等到了驿馆,但敢反抗的,必不是什么好东西,全都砍了就是,都护若要怪罪,某一力担之……” 沈光知道李嗣业莽得很,但是没想到这位猛将兄竟然打算直接去葛逻禄、突骑施那些使节下榻的驿馆,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杀光了事。 “沈郎,某以前帐下有个东都来的读书人做参军,曾和某说前汉的时候,有个叫傅介子的英雄,在楼兰国的时候,就是趁夜砍了匈奴使团那些蛮子的脑袋,后来还砍了楼兰王,做下好大事业。” “葛逻禄、突骑施时叛时降,全都不是什么好鸟,不如把那些使节全砍了脑壳,咱们再请都护出兵,灭了他们的部众,好叫那些小国知道挑衅大唐的下场。” 李嗣业口沫横飞地说道,沈光听得颇为吃惊,他忽然觉得李嗣业可不是什么莽夫,这家伙贼精得很,分明是想借这次机会,好让高仙芝兴大兵讨伐葛逻禄、突骑施等西突厥故地上的余众。 沈光和王神圆他们这些牙兵混久了,当然晓得安西军绝大多数人都盼着打仗,毕竟不打仗的话,哪来的功劳升官发财。朝廷给的军饷固然不算少,可谁愿意戍边六年,就带些辛苦积攒的军饷回家乡。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就是葛逻禄、突骑施那等破落户,只要战事打起来,总有捞钱的机会,不说圣人和朝廷的赏赐,光是从这些西突厥余孽手里搜刮的马匹牲口俘虏就是好大笔财富,足够安西军从上到下分润好处。 沈光和封常清厮混久了,当然知道安西军历年来不管是谁做都护,征讨突骑施、葛逻禄这些西突厥的余孽那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一来是这些突厥遗种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爪牙磨锋利了便想反噬主人,得好好教训他们,二来便是向朝廷邀功,证明安西军的存在。 要不是沈光早就知道高仙芝和封常清正在谋划小勃律,他怕是都要被李嗣业说动,不过眼下他不得不打断李嗣业道,“李将军说得没错,不过咱们若是就此过去,一言不合便大开杀戒,万一传到朝廷那边,总归不是好事。” “我安西军乃是天朝上国的文明之师,威武之师,惩膺蛮夷也得师出有名。” 听着沈光这话,不独李嗣业,就是边上那些牙兵和汉儿们都是神采奕奕,郎君就是郎君,说的话就是中听。 “那便全听沈郎的,沈郎只管说怎么做,某全照办就是。” 李嗣业还是头回遇到沈光这样说话让他觉得舒坦的人,于是向来心高气傲的他决定等会到了驿馆,便按沈光的吩咐办事。 不多时,王神圆他们便牵了马匹和骆驼过来,还牵了头圈养的羊羔。 “委屈这位兄弟且躺下扮回伤员。” 朝那被剥了明光甲的牙兵说话间,王神圆领着手下将人按在了他们抬来的木板上,然后手起刀落将那头羊羔给当场宰杀,接了鲜血便往那牙兵脸上和身上衣服抹去。 “李将军,你们也别闲着,快点将地上那些箭矢都卡在甲胄里。” 沈光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箭矢摁进了李嗣业身上甲叶的缝隙里,口中说道,“李将军半道遇袭,幸得身边义士挡箭,方才幸免于难,随后率部下奋勇反击,击溃贼人后追至驿馆时贼人遁入其中……” “妙,真是妙啊!沈郎,某服你了。” 李嗣业听得愣了愣,换了他哪会想那么多,不过仔细想想沈郎那说词,果然是好借口,即便他把那些西突厥的余孽都给宰了,旁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出来吧,阿妮,某看到你了。” “见过郎君!” 被沈光揭破行藏,躲在不远处的白阿俏方才不情愿地走出来,看得沈光身旁的李嗣业面色古怪,他是认得白阿俏的,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位龟兹小公主竟然和沈郎貌似有些不可说的关系,于是他脸上露出了男人都懂的会心笑意。 第五十五章 同仇敌忾 “阿妮啊阿妮,你听了某的谋划,你说某该怎么办才好?” 想到白阿俏把自己的话当成耳旁风,沈光生气时不由板着脸,故作阴沉道,“你说某把你杀了,就说是是那些西突厥余孽干的如何?” 沈光话音未落,边上的李嗣业就被吓了大跳,连忙拉住沈光道,“沈郎,这玩笑可开不得!” “郎君才舍不得杀阿妮呢!” 白阿俏毫不害怕地盯着沈光的面孔,反倒是巧笑倩兮地说起来,“那些蛮子向来讨厌得很,前些年还有什么突骑施的可汗来向父王索要白氏女为妾,说什么胜兵十万,不从就要把咱们龟兹国踏为齑粉,结果后来却被大唐揍得屁滚尿流!” “郎君放心,这种栽赃嫁祸的事情,我阿妮最在行了!” “什么栽赃嫁祸,那些西突厥的余孽难道没有袭击李将军吗?” 见白阿俏拍着胸脯,一副女流氓的模样,沈光笑骂道,这古灵精怪的小公主还真是叫他又爱又恼,爱她的聪慧,恼她的不听话。 不过今晚这事情,这位龟兹小公主怕是怎么也要掺和进来,他也只能尽量把事情往对他们有利的方向引导。 “郎君说得是,是阿妮说错话了。” 白阿俏撒起娇来,说话间动手动脚,就要去挽住沈光的手臂,吓得沈光连忙抽身后退,看得边上李嗣业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位沈郎真有意思,换了旁人,若得公主垂青,怕是早就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这位沈郎可倒好,唯恐避之不及。 “有话好好说,不要毛手毛脚的,某答应你去看热闹就是。” 沈光看着白阿俏泫然欲泣的神情,连忙开口说道,这才让这位龟兹小公主转眼变脸,笑靥如花地应声道,“郎君放心,阿妮不会给郎君添麻烦的。” “李将军,要是不在意的话,不妨也抹些血。” “听沈郎的,都给某往身上脸上抹血,莫要浪费了。” 李嗣业闻言吆喝起来,然后便用手抹了羊血,直往脸上擦去,而他手下那几个牙兵更是人才,不但往身上甲胄抹血,还无师自通在地上打滚沾上尘土,火把照耀的昏黄光线上,一个个看上去就像是刚经历过血战似的。 “李将军,咱们走。” 看到李嗣业一行装扮得像模像样,沈光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开口道。 沈光这回没有骑马,因为李嗣业体魄惊人,他府里的马匹,只有高仙芝送他的那匹白马才驼得动李嗣业,他索性将马匹给让了出去,和白阿俏一人一匹白骆驼,坐得倒也舒服稳当。 街道上,沈光和李嗣业他们骑着骆驼马匹,领着牙兵们便朝驿馆的方向赶去,剩下的汉儿们则是抬着那位扮做重伤的牙兵跟在后面。 城东驿馆里,刚回来的突骑施胡禄屋部的使节团,脸色不怎么好看,突骑施自从苏禄可汗为大唐发兵所灭后,西突厥故地上的十箭部落便分作黑黄两姓互相敌视仇杀,他们胡禄屋部在黑姓突骑施里最为势弱穷困。 因此才胡禄屋部的使节才在王宫宴会散去后,见到李嗣业这位赫赫有名的安西军猛将只带了几个牙兵往西城而去,才大着胆子偷偷跟了上去,本以为能顺利地从那位李神通手里把黄金抢到手,可没想到最后功亏一篑,竟然叫人给搅合了。 “阿爸,怎么办,那李将军不是个好惹的,他万一要是查到是咱们干的……” “慌什么,黑灯瞎火的,谁知道是咱们干的,你让勇士们都去睡觉,这事情谁都不许再。” 胡禄屋部的使节朝自家儿子训斥道,他现在后悔的是,方才抢劫李嗣业的时候就不该畏首畏尾,几轮箭射过后领着勇士们直接杀过去,把那个李嗣业和他身边牙兵都杀了,等第二天开了城门,他们就带着黄金跑路,就是事后查出来是他们干的,又能怎么样? 想到手下那些勇士因为慑于李嗣业在王宫里连打三十六将的神勇,不敢催马上前厮杀,以至于失去良机,他就心头郁郁。 躺上床铺,胡禄屋部的使节倒头直接就睡了过去,在他看来那个李嗣业勇则勇矣,但却是个没脑子的莽夫,他们方才袭击时没有暴露行藏,根本无需害怕。 胡禄屋部的勇士们全都忐忑不安地睡下来,他们可没有自家使节那般心大,就连睡在床上时,都抱着弓箭弯刀,生怕安西军的将士杀进来。 连成片的驿馆外面,沈光一行人明火执仗,马队奔驰的蹄声直接惊动了四周巡逻的军士,“什么人……” 有巡逻的队正喊道,可当他和手下士兵看清楚来得都是身穿明光甲的自家精锐,顿时便没了声音,尤其是看清楚那打头的李嗣业和边上牙兵俱是盔甲上插满箭矢,满是血污灰尘,都不由吃了一惊。 “赶紧给某让开,某要杀了那些鼠狗辈,给某的兄弟报仇!” 李嗣业大声嚷嚷了起来,洪亮的嗓门顿时让附近巡逻的安西军士兵都赶了过来。 安西大都护府治下诸国和部落间的关系可称不上和睦,不少小国部落间称得上是世仇,像这驿馆附近若是没有安西军的士兵镇守,那些使节团早就互相打出了狗脑子。 不多时,便有好几队巡逻士兵赶过来,当听闻李嗣业他们的遭遇后,这些从来不怕看热闹事大的安西军士兵更是同仇敌忾地怒骂起来,“肯定是突骑施的杂碎们干的,就他们刚刚才回了驿馆。” “还有葛逻禄的杂碎,他们只比突骑施的杂碎们早回来一会儿。” 巡逻的牙兵们自然晓得那些小国和部落使节团回到驿馆的时辰,很快便有人高喊起来,李嗣业听罢自是双眼冒火,然后朝身边沈光道,“沈郎,接下来怎么办?” “先让人把突骑施和葛逻禄的驿馆给包围起来,顺便去把别的使节团都叫醒,让他们都过来,叫他们知道,咱们大唐向来都是讲道理的,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 沈光在边上说道,这时候四周的安西军士兵们终于知道,在李嗣业身边的白脸郎君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沈郎,也全都欢呼起来,不少人更是道,“沈郎说得有道理!” 亲自点了几个看上去面相没那么凶恶的队正,交代他们之后,沈光才放心让他们去唤各国的使节和国王到场观看接下来那场大戏。 第五十六章 能言善辩 突骑施、葛逻禄这些西突厥故地上的部落使节团安排住下的驿馆就隔了堵墙,两边挨得很近。 当安西军的士兵们团团上前围住这两处驿馆时,双方都不约而同爬了起来,被叫醒的胡禄屋部的使节看着吓得好似个鹌鹑似的儿子,忍不住一巴掌拍上去道,“怕什么怕,还不赶紧给我滚出去,让咱们的勇士上墙防御唐军。” 胡禄屋部的使节心里惊惶,可表面上仍旧故作镇定,大声呵斥起来,然后驿馆里四十多号胡禄屋部的武士们拿了弓箭爬上墙头,可是当他们看到驿馆外面安西军的架势时,那股好不容易被鼓动起来的士气顿时一泄而散。 明晃晃的火把照耀下,是一列列披甲的安西军士兵,前面的还持了大盾,他们那二十来把弓箭能顶个屁用。 驿馆那大门也根本禁不起那些安西军甲士的撞击,于是那些胡禄屋部的武士忍不住双腿发抖,脸色发白,握着弓箭的掌心里全是汗水。 另一边葛逻禄谋落部的武士们也没好到哪里去,西突厥曾经统治的广袤地域上,他们三姓葛逻禄最是摇摆不定的墙头草,就是九姓家奴都不够数的。 胡禄屋的曼歹暗落落地跟踪李嗣业,想抢上一把的时候,那谋落部的使节也打了同样的主意,只不过他的算盘打得更精,本来想等着胡禄屋的人和李嗣业他们拼个两败俱伤,再坐收渔翁之利,可是没想到胡禄屋的那些蓝突厥那般废物,连策马冲杀都不敢,于是他们便只能打道回府,全当这事情没有发生过。 可是谁能想到,安西军杀来的如此快,于是做贼心虚之下,这谋落部的使节也干了件蠢事,同样让随行的武士们占据驿馆的院墙试图反抗。 到底是谁袭击李嗣业,试图抢夺黄金,沈光就没有在乎过,反正他就是想趁机给葛逻禄上眼药,怛罗斯之战的时候,要不是这些白眼狼背地里捅了高仙芝一刀,安西四镇的精锐可不会葬送在石国,至少也能安全撤回大部兵力。 反正不管是谁干的,葛逻禄都得死! 沈光和李嗣业并肩站在一起,朝着墙上的那些葛逻禄武士瞧了眼后道,“李将军,袭击你的定是这些葛逻禄的蛮子无疑了。” “真是好大的狗胆,连某都敢来招惹。” 沈光和李嗣业都是声音洪亮,他们的对话就连驿馆里葛逻禄的使节也听了个清楚明白。 “李将军,冤枉,冤枉啊!咱们草原上的勇士向来敢做敢当……” 就在葛逻禄的使节喊冤的时候,其余国家的小王使节们都已经被安西军的士兵们请了过来,他们在路上便已经知道事情的始末,可他们对葛逻禄使节的喊冤却没有几人相信。 在安西都护府治下,原西域诸国和突骑施、葛逻禄这些草原民族向来势同水火,再加上葛逻禄人那是出了名的反复无常,又喜欢劫掠四周,此时看着安西军包围葛逻禄人和突骑施人的驿馆,其余国家的使节和小王们反倒是乐见其成,甚至巴不得大唐发兵灭了这些蛮子。 “闭嘴,某一眼就看出你在撒谎。” 看到诸国的使节们都到了,沈光顿时大喝道,“尔等贼子,若不是做贼心虚,缘何手执弓箭抵抗我大唐天兵,而且个个脸色发白,冷汗涔涔,某看尔等分明就是做贼心虚。” “如今事发,还敢虚言狡辩,简直就是死性不改!” “沈郎说得好。” 李嗣业大声喝道,他阴恻恻地看向那葛逻禄的使节,葛逻禄人那是出了名的贪婪和阴险,沈郎说这群蛮子就是朝他动手的贼人,估摸还真是八九不离十。 被满脸正气,义正词严的沈光抢白,那葛逻禄的使节也不由一时气结,而墙上的葛逻禄武士更是不堪,尤其是那些跟着自家使节,暗中跟着李嗣业还有胡禄屋人一路的武士额头上真的是冷汗滚滚。 不要说是李嗣业了,就是边上其余诸国的使节和国王们也都看出几分不对劲来,这要真是没干过,就算被大唐天兵的军威震慑,也不至于有人怕成这个样子。 “郎君说得好,这些葛逻禄人向来狼子野心,他们肯定没安好心。” 很快就有和葛逻禄人有仇的小国使节趁机落井下石,大声喝骂起来,接着那一票小国的使节和国王们也都纷纷附和起来,在大唐的朝贡体系下,这些以农耕和商业为主的小国大都没什么野心,反倒是颇为拥戴大唐,毕竟比起贪得无厌的大食蛮子还有残暴的草原帝国,慷慨富庶的大唐无疑才是最好的宗主国。 李嗣业这时候终于明白沈光口中的人心所向,看着诸国使节都在那里对着葛逻禄人喊打喊杀,自己压根就不是为了寻仇来报复,而是为了惩膺意图破坏碛西和平和安定的葛逻禄人而来,他们是堂堂正正的大唐王师。 “某劝你悬崖勒马,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否则我大唐天兵的赫赫军威下,尔等必将化作齑粉,勿所某言之不预也!” 沈光高声喊道,而那葛逻禄的使节恨恨地看着那群摇旗呐喊的小国使节,再也顶不住了,想他们草原上的勇士本就不擅长口舌之争,更何况他们确实被这位沈郎君捉到痛脚了。 眼下安西军杀气腾腾地列阵在驿馆外面,要是真动手抵抗,那可是十死无生! 想到自家明明没动手,却被找上门来,那葛逻禄使节越想越憋屈,于是大声喊道,“李将军,真不是咱们动的手,袭击你的是胡禄屋的曼歹,咱们亲眼所见。” “李将军,还有诸位,可听清楚了没,这是不打自招啊,这葛逻禄人分明就是和胡禄屋人互相勾结,袭击李将军,如今倒把事情全都推诿给旁人了。” 沈光没想到那葛逻禄的使节蠢到这种地步,这么一来,哪还需要他多费口舌,这时四周那些小国的使节和国王们也都是哗然一片,而沈光趁机朝汉儿们打了个眼色。 第五十七章 血屠驿馆 “兄弟,你怎么了,你不能死啊!” 陈铁牛喊将起来,他那憨厚的脸上还硬生生挂了两行泪,然后那装作重伤不治的牙兵周围,他那些同袍也都是强忍着苦喊起来。 “将军,七郎死了,咱们不能放过这些狗贼!” 诸国的使节和国王们在路上的时候,都知道李嗣业遇袭,要不是身边牙兵冒死相救,怕是就要当场交代,所以他们赶到之后,看到满脸血污,身上盔甲插了十多根箭矢的李嗣业还有他身边那些牙兵,全都下意识地选择相信了那些话。 后来那些汉儿抬着那位重伤的牙兵赶到,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众人全都瞧见了这位英勇的牙兵浑身血淋淋的,胸膛起伏得好似风箱般,而如今全然没了动静,一时间全都义愤填膺起来,葛逻禄人在延城里都敢朝大唐的将军下手,那他们岂不是更加危险。 “七郎,你放心,某必定为你报仇!” 李嗣业大吼起来,然后从身旁牙兵手里抢了面大盾遮住快要笑抽的脸,持盾冲向驿馆的大门,这时那葛逻禄的使节已经脸色死白,只能慌张地喊道,“放箭,放箭!” “蕞尔蛮夷,死到临头,还敢反抗,根本没把我大唐放在眼里,安西军的将士,给某杀!” 沈光亦是振臂高呼,随后安西军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上前,而这时如同熊罴般的李嗣业直接撞碎了驿馆的大门,墙上的葛逻禄武士心惊胆战之下,连弓弦都被拉不满,只稀稀拉拉射了一轮箭,就被冲入驿馆的安西军士兵用长枪捅落,随后被乱刀砍成肉泥。 至于那倒霉的葛逻禄使节,就连求饶的话都没喊出扣,就被李嗣业直接用盾牌拍在墙上,胸骨尽碎,吐血而亡。 葛逻禄这边的驿馆动了手,边上胡禄屋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很快那胡禄屋部的使节脑袋,也被安西军的士兵送到了李嗣业跟前。 火光里,沈光尽量不让自己去看那些血肉模糊的尸首,然后强自镇定地朝四周的诸国使节们道,“今日请诸位过来,便是请诸位为李将军做个见证,不是李将军跋扈,擅杀藩属使节,实在是彼辈狼子野心,图谋不轨,袭击李将军在先,以致李将军痛失爱将,才下了杀手。” 人群里,看着侃侃而道的沈光,那些小国的使节里,不乏聪明人事后回想,发现从始至终,他们都被这位沈郎君左右,可是从头到尾这位沈郎君都占了道理,这葛逻禄人和胡禄屋人死得半点不冤。 “沈郎君,这些贼子死不足惜,若是都护怪罪,我等愿为李将军作证。” 有机敏的使节当即高喊起来,这可是能同时交好这位沈郎君和李将军的机会,怎么能失之交臂,而有人带了头后,立马便是更多的人随之呼应。 驿馆发生的事情,闹得这么大,自然瞒不过高仙芝,只不过等他知道的时候,葛逻禄人和胡禄屋人早就被杀了个干干净净,李嗣业还脱了盔甲,背上绑了藤条跑来请罪。 “让那杀才就在外面跪着!” 都护府里,高仙芝在官署里朝进来禀报的牙兵骂道,他召集安西诸国前来赴宴,是为了彰显大唐的威仪,如今这宴会前脚刚开完,李嗣业后脚就把两个使节团杀个精光,这传出去岂不是坏他的名声。 “都护,沈郎君也要跪着么?” 本该领命而去的牙兵迟疑了下,还是开口问道,沈郎君可是深得都护喜爱,如今这位沈郎君陪着李将军一起过来负荆请罪,难不成也要一起跪着。 “沈郎,这事怎么又和沈郎扯上关系了。” 高仙芝此时只知道李嗣业带兵围了葛逻禄人和胡禄屋人的驿馆,至于其中的细节尚不清楚,不过牵扯到沈光,他倒是没有那么生气了,因为他知道沈光不是李嗣业那等莽夫,看起来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封二呢,封二去哪里了,还不给某把他给我叫来。” “那李将军和沈郎呢?” “让他们滚来见某。” 高仙芝没好气地说道,他今晚喝了不少烧刀子,本来回府后睡得正熟,结果没想到竟然出了这等大乱子,等他来到都护府后,头还疼得厉害。 很快,上身赤条条的李嗣业和沈光便进了高仙芝的官署,两人背上都绑了藤条,这时候李嗣业已经彻底把沈光当成了生死之交,可以托妻献子的知己。 “都护,此事和沈郎无关,是某杀了那些葛逻禄和……” “你给某闭嘴,沈郎,你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某不过是睡了觉,怎么就出了这种事?” 高仙芝喝住李嗣业,朝沈光问道,然后又挥手唤过边上牙兵道,“赶紧给某把沈郎身上这藤条去了。” “都护,那某呢?” “你皮糙肉厚的,与某继续绑着。” 看到不识趣的李嗣业还有脸开口,高仙芝没好气地回道,然后看向神情镇定的沈光。 “都护,此事倒也不怪李将军,实在是葛逻禄人太可恶,没把我大唐放在眼里,也没把都护您放在眼里……” 沈光开始讲述起事情的始末来,高仙芝听到竟然是李嗣业先遇袭,要不是沈光,怕是还真要被人劫了他赏赐的那些黄金,到时候那这笑话可就闹大了。 “给他把藤条也去了。” “都护,要不是沈郎,某还想不到是葛逻禄的那些狗贼干的……” “你给某闭嘴,沈郎继续说,莫要理会这厮。” 被高仙芝再次训斥,李嗣业只得闭口不言,不过他倒没有因此而嫉妒沈光,他这位老弟口才胜他十倍,说不定都护听完后便不会降罪于他。 “沈郎啊沈郎,你既然抓到了那些蛮子的把柄,干嘛不拦着这厮,到时候等封二审问过后,明正典刑砍了他们……” 高仙芝听到一半,忍不住叹道,他当然觉得葛逻禄和胡禄屋的使节团全都该杀,可是眼下这个节骨眼,他可不想轻易动兵,落人口实。 第五十八章 坏事变好 都护府外,看着那催促甚急的牙兵,封常清不紧不慢地走着,同时道,“急什么,既然这事情有沈浪在,那便没什么大不了的,且等某寻几个人问问再说。” 封常清知道沈光做事情,向来谋而后动,可不是冲动行事的性子,再说那些蛮子死都死了,总不能把脑袋再接回去吧! “封判官。” 看到早就等候的王神圆,封常清招了招手道,“王队正,过来说话,给某把今晚的事情细细说一遍,莫要遗漏半分。” 王神圆听罢,连忙跟在封常清身后,将李嗣业在沈园外遇袭后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甚至连郎君让他们用羊血污了甲胄,插满箭矢等等都交代得巨细无遗,只听得封常清边听边笑。 “沈郎还真是……” 想到沈郎在驿馆前堵得那葛逻禄的使节无话可说,封常清忍不住感叹起来,要说这自家主君麾下,有胆有识的幕僚不是没有,可像沈郎这样头脑灵活的却只有自己能比。 “行了,放心吧,沈郎不会有事,说不准都护还得重赏沈郎呢!” 听完后,封常清自让王神圆去都护府外侯着,自家主君的心思他最清楚不过,无非是怕程千里借这事情做文章攻讦,万一朝廷那边来个擅杀藩属使节,挑起边衅的定论,岂不是会坏了大事。 走入官署时,封常清整了整衣冠,然后朝刚听完沈光讲了一半的自家主君道,“恭喜都护,大事定矣!” “封二,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仙芝狐疑地看向满脸笑意的封常清,虽说自从沈郎来了后,封二这厮不再整日冷着脸,可他还是头回见他笑得这么高兴。 “都护,先前怕是担心程副都护将此事告于朝廷,坏了大事吧?” “怎么,难道不是吗?” 高仙芝皱了皱眉,虽说李相柄国,颇为重用他们这些祖上是外族出身的边将,可是朝廷里这几年有不少人却对他们颇有微词,认为他们擅启边衅,挑起战事,就是为了升官发财。 那胡禄屋人的使团且不管,这死掉的葛逻禄使团乃是三姓葛逻禄里的谋落部,其酋首大毗伽是受了朝廷册封,兼领阴山都督,这两年还算乖顺。 本来这也没什么,朝廷可不会在乎这区区胡人的死活,可他就怕程千里横插一脚,到时候变成政争,他免不了要受到朝廷的申饬,这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都护,沈郎和李将军杀葛逻禄并胡禄屋的使团,有节有据,便是传到朝廷,圣人都得说声杀得好。” 封常清朝自家有些疑惑的主君解说起来,“沈郎和李将军是当着诸国使节的面,戳穿了葛逻禄人的谎言,称得上是堂堂正正,彰显了大唐的威仪。” “有诸国的使节愿意作证,程副都护若是真拿这件事情做文章攻讦都护,也只是枉做小人。” “你的意思是,这事情无需理会?” “不是无需理会,而是都护反倒可以利用这件事情得偿所愿。” 封常清眯着眼睛说道,这时候沈光边上的李嗣业瞧见后忍不住低声嘀咕道,“眯眯眼满肚子坏水,不知哪个又要……” 高仙芝瞪了眼过去,李嗣业顿时没了声音,而沈光则是聚精会神地听着封常清的谋划,他当时只是想着李嗣业杀人可以,但是不能落人话柄,让驿馆里其余诸国觉得大唐太过霸道,所以才准备了这么多戏份。 “都护,不妨先将这事情按下,看看程副都护打算如何做?若是他向朝廷上书此事,那便最好不过。” “若是他不拿此事做文章呢?” 高仙芝和程千里虽有龃龉,但是两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尚且可算是君子之争,他倒是觉得这件事情上,程千里未必会拿来攻讦他。 “那都护府里自有人向河西大节度使上报此事。” “某越来越不明白了……” 高仙芝听得越来越糊涂了,李嗣业更是直接神飞天外,封二这厮有时候弯弯绕绕的说话,想听明白太费脑子,还不如不听,倒是沈光猜到了封常清的心思,不过他不会去说破,只是在边上静静看着封常清在高仙芝面前装逼。 “河西大节度使的器量,想必都护最清楚不过,都护若要真正当上这安西大都护,河西大节度使就是绕不过去的坎。” 封常清沉声说道,夫蒙灵察虽是主君的恩主,可是到了如今,最不愿意见到主君更近一步的就是这位河西大节度使,同样那位程副都护也是。 这位河西大节度使如今是越老越昏聩善妒,主君只有摆脱他的钳制,真正做到简在帝心,方能继续向上爬。 “某若是猜的不差,李将军擅杀葛逻禄使团的事情,传到河西大节度使那里,河西大节度使必定借此事来敲打都护,到时候说不定朝廷都会下旨申饬都护。” 这时候高仙芝终于品出些味道了,“你是说,某该故意受这朝廷的申饬。” “不错,都护,这事情在安西已有公论,可是河西大节度使不知,朝廷也不知,到时候真相大白,都护受的委屈有多少,这最后得到的好处就有多少。” 封常清想到那位喊着要去长安朝觐圣人的龟兹大王,觉得到时候去的诸国使节不妨多些,然后为都护喊冤叫屈,最后将今晚的事情上达天听,必定能让圣人知道,河西大节度使已经老了,已经不适合再统辖安西北庭等地的边事。 “好一个欲扬先抑,封兄真是好谋划,某为都护贺!” 沈光见高仙芝还没完全想明白,于是在边上高声道,而他这么一说高仙芝细细品了品,方自笑起来道,“某有封二,实在是大幸,那这事情便交于封二你了,你和沈郎好好合计合计该怎么办,某还要回去休憩。” 想通其中关节后,高仙芝索性把事情都托付给了封常清,毕竟封二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第五十九章 且向长安行 高仙芝走后,李嗣业也伸了个懒腰道,“封判官,若是无事,某也先走了。” “李将军且慢,这事情同你干系最大,你总不能拍拍屁股就走了。” 封常清喊住了李嗣业,那谋落部乃是三姓葛逻禄里的王部,虽说砍了他们的使团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也总得防患于未然。 “封判官,你有话就直说,某可听不懂那些弯弯绕。” 李嗣业不敢和封常清摆脸色,谁让这冷面封二管着都护府上下的物资挑拨,他可不想回到焉耆后喝西北风。 “放心,某要李将军做的,不过是整军备战,以防葛逻禄人寻衅报复。” “封判官放心,葛逻禄人要是敢造反,某先砍了他们那个什么狗屁可汗的脑袋。” 李嗣业拍着胸脯道,三姓葛逻禄部众不过七八万,拿得出手的骑兵也就万余,没什么好怕的。 “李将军心里有数就行。” 封常清没有再多说什么,反正沈郎接下来会去焉耆,到时候自有办法让这李嗣业听话。 “沈郎,某先走了,等改日某从焉耆回来,送你些好马!” 李嗣业原本还打算找时间和沈光一道去西南市的花街找胡姬快活,可是想到那位龟兹小公主,就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李兄客气了。” 送走李嗣业,封常清带着沈光去了自己的官署,“沈郎倒是好手段,李嗣业这人向来自负武力,性情桀骜,你能和他交朋友,接下来焉耆之行,必定事事顺心。” “我阿娘常说,出门靠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再说李将军是个直爽性子,和李将军做朋友,我不亏。” 沈光笑着说道,然后看到封常清又拿出酒壶,不由苦笑起来,“封兄,这酒就免了吧?” “沈郎不能饮也无妨,那便喝几杯茶汤如何,某这泡茶的手艺,便是都护也要夸声好的。” “算了,封兄,咱们还是喝酒吧!” “沈郎痛快。” 封常清闻言笑道,接着便给沈光的杯中倒上了烧刀子,然后举杯道,“来,沈郎,干了。” 一边喝酒,两人又聊起来,对于封常清的谋划,沈光说不上好坏,他不清楚朝廷的事情,只能封常清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封兄,到时候要如何让此事上达天听呢?” “白大王有意要去朝觐圣人,某觉得那些小国也不妨一同前去,圣人向来最喜欢热闹,就是沈郎到时候若是得空,最好也去趟长安。” 封常清毫不掩饰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在他看来沈光今晚忽悠李嗣业说的那些话其实还很有道理,大唐军队在安西就该做那文明之师,威武之师,如此才能得人心,一味的霸道难以长远,需得以王道兼之。 “某去长安?” 说实话,沈光并不是太愿意去长安城,他怕自己万一被那位圣人强留下来,要知道他可是把所有身家都压在安西了。 “沈郎,某知你心在安西,可若是你要走得更远,长安非去不可,圣人乃是明主,你不必太过担心。” 封常清收敛笑意,很是严肃地说道,沈光祖籍虽是吴兴沈氏,可却是在碎叶镇出身,在河中长大,和他一样都自认为是安西人,这也是封常清愿意帮助沈光的原因。 人人都想去长安,又有多少人愿意留在安西呢! 从前汉那时候起,西域便成了汉家故土,可是几百年过去了,安西的汉儿才多少人? 封常清看得出沈光的志向,而他也希望安西能彻底成为汉人的家园,关内那么多人口,为什么就不能来安西落户呢! 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或许沈郎能做到,这就是封常清最真实的想法,他受限于自身的容貌,注定爬不到朝廷那最高的相位,可是沈郎不同,容貌才华样样都不缺,缺的只是机会罢了。 对于封常清的规劝,沈光接受了,他知道封常清让他去长安,其实就是走那位李相的门路,最好能得个科举出身,虽说民间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语,可是这时候大唐的科举里能暗箱操作的余地可不小,尤其那位权倾朝野的李相只要愿意,一个进士出身真的不算什么。 “沈郎有心便好,过几日,某将过去的读书心得整理下赠与沈郎。” 封常清看着年轻英俊的沈光,眼里满是寄托,他当年因为容貌的原因,就连去长安考试的资格都没有,如果是沈郎的话,或许能圆了他年轻时的梦想。 “那就多谢封兄了。” 看着封常清那满是期许的眼神,沈光不知该如何是好,让他去考一千人里只取二三十人的进士科,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偏偏他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沈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都护府的,只是当他再次醒过来时,看到的只是满脸担心的白阿俏,“某睡了多久,阿妮。” 捂着仍旧头疼的脑袋,沈光开口问道,然后只觉得口渴得很,他知道这是自己酿的烧酒窖藏时间不够所导致的,接下来不管谁来要酒全都免谈,要不然都和封常清那样有事没事都找他喝酒,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郎君,喝水。” 白阿俏端来盛满清水的银碗递给沈光后,那种目光看得沈光浑身发毛。 “阿妮,你这样看着某做甚?” “郎君不记得了吗,昨晚郎君回来时,可是喝得酩酊大醉,狂野得很那……” 看着白阿俏脸蛋红得像是苹果,那副娇羞的模样好似自己对她做了什么似的,沈光不由悚然而惊,可是他随即就冷静下来,他又不是没什么经验的初哥,男人喝得烂醉以后是个什么情况他又不是不知道。 更何况沈光对自己还是充满自信的,他要是真对这龟兹小公主做了什么,她还能这般没事人似的站在自己面前。 想到这里,沈光镇定下来,看着还在那里演戏的白阿俏道,“哦,某昨晚如何狂野了,阿妮倒是说说看,某也很想知道呢?” 看着没有上当的沈光,白阿俏不由大为失望,于是她嘟起了嘴,嘀咕道,“嘁,真是没劲,郎君,我去给你打水净面。” 说话间,白阿俏出了帐篷,她可不会告诉沈光,昨晚他还真把她给抱在床上睡了整夜,还说了些奇怪的话,像是什么,“这抱枕好卵啊!”可到最后却偏偏什么都没干,明明她都已经做好准备了。 第六十章 女大不中留 太阳照常升起,葛逻禄人和胡禄屋人的死没在延城掀起半点风浪,甚至于那些知晓此事的诸国使节还在私底下津津乐道,觉得杀得好。 李嗣业赶了个大早,就领着手下牙兵骑马出城,临行前他倒是没忘记让手下将沈光昨晚又还给他的那袋黄金送到了沈园。 “要是沈郎不收下这些黄金,你们两个回来,仔细你们的皮。” 城门外,李嗣业瞪着两个心腹牙兵,恶狠狠地说道,封二那个王八蛋端的不是东西,一早就派人催他回去,看在沈郎面上,他不和这瘸子计较。 “将军放心,我等省得。” 两个牙兵闻言打了个哆嗦,然后连忙打马,朝着沈园而去,他们清楚要不是那冷面封二催得紧,自家将主多半是要去找那位沈郎君斩鸡头烧黄纸,义结金兰的。 沈园里,洗了个冷水澡的沈光刚换了身衣服,就有汉儿来禀报道,“郎君,李将军派了人来送礼,阿布管事不敢收下,还请郎君过去看看。” 见到那李嗣业手下那两个牙兵时,沈光不由笑了起来,因为里面那个为首的正是昨晚扮做英勇就义的燕七郎。 “七郎,你怎地来了,李将军可还好!” “郎君,将军好得很,就是封判官催得急,将军已经出发回焉耆了,这些还请郎君收下,要不然某回去没法交差。” 沈光本不打算收下那些黄金,但燕七郎满脸可怜巴巴地说要是他和同伴带着黄金回去,屁股肯定要被军棍抽烂,沈光才只能作罢。 “七郎且慢走,待某写张字条,你与某带给李将军。” 沈光知道李嗣业是高仙芝这位上司的爱将,并不差钱,不过李嗣业可不像封常清那样,家里有母老虎管着钱,而且李嗣业花钱大手大脚惯了,身边并没有多少浮财。 让白阿俏取了纸笔,沈光写了张烧刀子的参股文书,签字画押用印后,等墨迹干透后才交给燕七郎道,“去吧,代某问候李将军,就说某过些时日就会去焉耆,到时候免不得要叨唠李将军。” “郎君要去焉耆,那可真是太好了。” 燕七郎高兴地说道,然后接过纸条后小心翼翼地藏进怀里,他和自家将主的乡党,跟随李嗣业已有十多年,还是头回见到这位将主能和沈郎君这样的读书人做朋友。 “七郎,这些你们拿去买酒喝?” 沈光直接从麻袋里摸了两枚马蹄金,扔给燕七郎道,李嗣业竟然能放心地将这些黄金交给燕七郎送来沈园,足以说明燕七郎和李嗣业之间绝不是普通的将主和牙兵的关系。 “谢郎君。” 看到沈光出手这般大方,燕七郎和同伴都是欢喜道,对沈光也越发恭敬。 送走燕七郎他们,白阿俏才在边上道,“郎君可真大方,区区几百金就能换到金山银海的富贵,那位李将军可是赚到了。” “阿妮,要是大王也想在某这烧刀子的生意上参股,某倒是不介意。” “郎君,可千万别便宜了那老糊涂。” 白阿俏听到沈光这般说,心里忽地高兴起来,但随后又连忙道,叫沈光都不由愣了愣。 蒸馏酒这生意,沈光打从开始就没打算吃独食,他眼下看着风光,可说穿了一没官身,二没地盘,三没势力,全靠高仙芝和封常清为他撑腰,才有如今的声势。 那位龟兹大王看着不显山露水的,可是能把这龟兹国的官员和王公贵族整治得服服帖帖的,他要是真信了这位大王是个感性的中年文艺男那才是见了鬼。 说实话,只要白阿俏开个口,沈光很乐意让这位龟兹大王也参个股,这样日后长安那边就算有人觊觎他这生意,也有个分量同样不轻的属国藩王挡在前面。 只不过沈光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白阿俏心里已经把自个当成了沈家妇,这蒸馏酒的生意日后可不就是自家的,怎么能便宜了娘家。 见白阿俏不似开玩笑,沈光也只得打消了拉那位龟兹大王参股的念头,然后前往樊楼,他如今要开始为自己离开延城做准备了,焉耆国那边可是有大片大片的荒地等着他带人去开发呢! …… 半个时辰后,快马加鞭的燕七郎追上了自家将主,看到他们两手空空而回,李嗣业大笑了起来,“沈郎收下某的礼物了,可有说什么!” “将军,沈郎君本不愿意收下,但是禁不住某以死相逼……” “和某跟前,邀什么功劳,你这厮的德性,某还不清楚吗,说正事!” 李嗣业笑骂道,燕七郎这时才讪讪道,“沈郎君说他不日便会前往焉耆,还说到时候难免要叨唠将军。” “沈郎要来焉耆,封二倒是没有骗某,果真是个好消息。” “哦,对了,将军,沈郎君还写了张字条,要我带给将军。” 燕七郎从怀里掏出那张字条,双手奉给李嗣业后道,“将军,沈郎君在上面写了什么,我可是看到那位阿妮公主在边上很是生气呢!” “哈哈哈哈,沈郎大气,某不及也!” 看过那张字条,李嗣业开怀大笑起来,他跟过来曜、夫蒙灵察还有高仙芝,这些上司和恩主里,要数高仙芝最慷慨大方,这几年赏赐他的钱财不下十万贯,可是和沈郎的手笔一比,却又有所不如了。 “将军,沈郎君到底写了上面,何以如此高兴?” 见到自家将军笑得开怀,不但是燕七郎,其他牙兵也全都好奇地问道。 “沈郎送了某座金山,今后尔等不愁没有好酒喝,那烧刀子管够,某说的。” 李嗣业高声说道,然后手掌一搓一扬,沈光写的那张字条就被他搓得稀烂,飘散于风中,没有半点纸片留下。 “将军,你这是?” 牙兵们大为不解,将军口中价值金山的字条就这般不要了,这万一要是以后那位沈郎君反悔了呢? “沈郎为人,某信得过,何需这字条,平白污了某和沈郎的情义。” 李嗣业目光扫过身边那圈牙兵,接着让人取了坛烧刀子,分与牙兵们灌入水囊后道,“这酒便是沈郎亲自酿的烧刀子,某今日高兴,便宜你们了!” 牙兵里有人连忙喝起来,随后脸涨得通红,还有呛得厉害的,李嗣业端坐在马上,捧着快见底的酒坛,喝了一大口后道,“儿郎们,随某回焉耆!” 酒意上涌间,脸色酡红的牙兵们纷纷呼喊起来,然后打马跟上了自家将主,在夏日的野风里驰骋而去。 第六十一章 英雄迟暮 都护府里,程千里的官署内,他看着手下几个幕僚,眉头紧皱。 昨晚的事情,他早已听说,李嗣业领着牙兵,把葛逻禄人和胡禄屋人堵在驿馆,杀了个干净,完事以后还背着藤条去高仙芝那里来了出负荆请罪。 “都护,这可是个好机会啊,当年李嗣业留在安西,就让河西大节度使很不快,这回他干出这种事情来……” 幕僚里有人兴冲冲地说道,高仙芝看着行事放浪,但压根就没有什么好捉的把柄,便是有什么事情留下手尾,也全叫封常清那厮料理地干干净净,如今这可是天赐良机。 那三姓葛逻禄的大毗伽,那是才得了圣人亲笔的敕封不久,只要他们暗中知会声,让他闹将起来,高仙芝十有八九得吃不了兜着走。 “这是咱们安西的事情,就不劳河西大节度使操心了。” 程千里朝几个心腹幕僚冷声道,他虽然和高仙芝有些不愉快,可高仙芝从来没给他使过坏,就是把封常清留在都护府里,不也帮了他许多忙。 那些葛逻禄人胆子生毛,敢去打劫李嗣业,那是自己找死,怎么也怪不到李嗣业头上,他要是真拿这事情去河西大节度使那里告黑状,最后传到朝廷那里,要是高仙芝真因此而受牵连,他就算当了这大都护,安西军的士兵也不会服他的。 “这事情,咱们就当不知道。” “都护,那葛逻禄、胡禄屋那边……” “那是高都护的事情,与某无关,都散了,去忙自个的事情。” 几个幕僚看着下了逐客令的程千里,知道这位主君心意已决,于是便只能摇头而去,出了官署后,有人道,“都护这是妇人之仁,若是不趁这个机会将那高仙芝压下来,今后……” “慎言,既然都护要做君子,我等身为属下,自当维护。” “罢了罢了,不说此事。” 程千里那儿发生的事情,自然瞒不过封常清,这世上芸芸众生大都只是普通人,想要活得舒服,就离不开钱,恰好他的主君从来都不是差钱的主,而且也很大方,所以程千里并不知道,他手底下的幕僚里,不少人都拿过封常清给的好处,成了封常清的眼线。 “封兄,如今打算怎么做?” 封常清暗地里的那些勾当,并没有刻意隐瞒沈光,他本意也是想看看沈光是否会因此而小瞧于他,可是封常清怎么也没想到,对于沈光来说,他干的事情实在是再正常不过,比起后世号称监察百官万民的锦衣卫,这种程度的渗透算什么。 “还能怎么办,既然程都护是真君子,那这个小人只能另外找人来做了。” 封常清感慨道,他本来还盼着能顺便把程千里给搞下去,却没想到还是自家主君更了解这个对手。 “封兄有准备就好,不过那位河西大节度使那儿真的会上当吗?” 沈光从不担心封常清的手段,可是那位河西大节度使到底不是普通人,想必幕中有不少人才,未必会没人看不出这是个圈套。 “英雄迟暮,河西大节度使老了,有些事情躲不了。” 听到封常清不胜唏嘘的感叹,沈光默然不语,两年前那位河西大节度使还挥军击斩突骑施可汗莫贺达干,册骨咄禄毗伽为十姓可汗,但这场大战后,军事生涯和功绩都达到顶峰的夫蒙灵察再也没了锐气,他就如同垂垂老矣的雄狮,提防着年轻的狮子取而代之。 这两年,突骑施势弱后,回纥击杀白眉可汗,取代了突厥,逐渐做大,而北庭安西却始终旁观,没有什么作为,不得不说这是夫蒙灵察的过错,就如同当年的盖嘉运晚年在陇右丢了石城堡,一世英名尽毁。 只不过这种心思,便是高仙芝也只能深藏心底,也只有封常清私底下才敢和他抱怨。 沈光知道高仙芝要上位,就得搬开夫蒙灵察这座大石头,否则不管他在安西立下多少功劳,都别想成为安西大都护。 “沈郎,这些事情你不必操心,你只需好好前往焉耆经营,说穿了咱们边军最后靠的还是手上实力。” 封常清见沈光皱眉,不由轻笑着说道,就算要和河西大节度使翻脸,也不是现在,这次是个阳谋,河西大节度使踩不踩坑,就看这位河西大节度使还有往昔几分器量了。 “封兄,说到前往焉耆,我这几日走访了城中一番,发现这两年其实有不少军中老卒解甲归田后没有回关内……” 自从开元年间,募兵制逐渐取代府兵制,安西军中募兵占了绝大多数,过去来安西的长征健儿大都会在服役满六年后返回家乡,可是这几年关内普通百姓的日子大不如前,因此这两年里有不少服役期满的老兵留在了安西。 “你要查阅这几年解甲归田的老兵名册?” 听到沈光的要求,封常清没有拒绝,他本就管着都护府大大小小的杂事,左右不过是让沈光去案牍库走上一遭,他关心的是沈光打算怎么做。 “封兄,这些老兵乃是真正的财富,就这般解甲归田了,实在可惜,我想重新召集他们。” 沈光迟疑了下,还是和封常清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封兄,我问过曹大,这丝绸之路上往来的商队,全都是武装商队,哪怕到了四镇范围,仍旧有被劫掠之忧。” 安西虽然有众多的戍堡,可是四镇兵力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葛逻禄人、突骑施人为何在安西诸国风评那么差,就是他们向来劫掠成性,只要有机会就会骚扰商道。 “四镇的驻军虽说偶尔会在辖区内护送商队,但护送的行程有限……我打算将这些老兵召集起来,专门护送商队赚取钱财……” 封常清安静地听着,心中不断地思索起来,沈郎说的这个镖行还是很有搞头的,一来可以藏兵于民,二来可以让那些老兵往来于河中诸国,甚至于大食境内,打探消息,不管怎么看都是对安西军大有裨益的好事。 “沈郎想做尽管去做就是,老兵的事情,某会派人帮你。” 封常清知道这几年四镇解甲归田的老兵留在安西的,起码也有小两千,这要是放任不管,还真就是如同沈郎所说那般浪费,既然沈郎愿意出钱出力,他也乐见其成。 “那就多谢封兄了。” 沈光没想到封常清答应得那么痛快,有了那些老兵,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如虎添翼,只要镖行的事情顺利办成,以后只要他的财力跟得上,安西军每年解甲归田的老兵,就全都能化作他手中的实力。 第六十二章 镖行 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 安西军里解甲归田的老兵,能有几个全须全尾的,都护府的案牍库里,当沈光调阅那些老兵的名册时,才知道自己前几日在城中见到的那些老兵已然是退伍的安西老卒里的体面人。 那些主动留在安西的老兵,大都在战场上留下旧伤,瘸腿少指算是轻的,严重些的断手断脚,谁不想风风光光地回到家乡,没人想回去成为家人的累赘。 放下手中名册,看着那誊抄下来的名单,沈光揉了揉眼睛,这些老兵都为大唐流过血,可是却没有得到该有的敬重。 “李书吏,麻烦你了。” 将名册归还后,沈光朝那名帮自己找出了最近十年安西军退伍老卒名册的中年书吏谢道。 “沈郎君客气了。” 李书吏接过名册后笑道,如今谁不知道高都护最器重这位沈郎君,就连那冷面封二都得靠边站,像他这样的书吏,自然巴不得能和这位沈郎君结交。 对于李书吏的示好和亲近,沈光并不反感,这是人之常情,相反故作清高才是种毛病。 离开案牍库后,沈光径自回到沈园,招募老兵的事情,他得办妥了才能放心前往焉耆。 曹居延满脸堆笑地进了帐篷,他这段时日一直都忙着打点樊楼边上那些铺面,却是不知道郎君突然找自己有什么事。 “曹大,某问你,若是某组织队伍,护送商队,能获利几何?” 听到沈光的问题,曹居延不由松了口气,接着连忙回答起来,“郎君,这可不好说,这商队往来,过往遇着安西军护送时,通常也就给上几十贯财物罢了。” 几十贯的价格不算低,尤其是护送商队的安西军多半是在自己的辖区顺手而为,与其说是护送,倒不如说是趁机收笔保护费罢了。 “某的意思是,假如咱们派人护送那些商队从龟兹到呼罗珊一路平安,来回一趟收多少钱合适?” “这得看商队大小和他们的货物值不值钱了。” 说到自己擅长的地方,曹居延立马来了精神,“那些大商队都有自己养的护卫队,若是货物贵重,还会另外雇佣人手……” “那些小商队往往都成群结伙,他们养不起护卫队,就凑钱雇佣人来护卫。” 沈光听着曹居延兴致勃勃地讲着那些事儿,亦是极感兴趣,这年头敢在丝绸之路上做生意的商人其实和亡命徒也没什么区别,尤其是那些小商队的主人,往往还要亲自和强盗马贼拼命,因此这护卫生意确实大可做得。 “郎君有所不知,那安连山手上,卖得最金贵的便是柘羯郎,号称能以一当五,最是受那些豪商的青睐。” 沈光知道,曹居延口中的安连山,就是封常清介绍给他的那位安老哥,他麾下几百号柘羯郎,在延城里也算一方势力。 那些柘羯郎,按着封常清的说法,战力不输牙兵,最关键是买下以后足够忠心,反正安国这门柘羯郎的生意少说也有两三百年的历史,却鲜少有听到柘羯郎背主的传闻。 “只是这柘羯郎训练费时耗力,虽然卖得贵,但是数量不算多。” 曹居延过往还是东曹国那个呼风唤雨的豪商时,手上也曾有两百号柘羯郎,等闲的强盗马贼敢来劫他的商队,那便是找死,可惜最后全都折在了大食蛮子手上。 “柘羯郎的事情且不提,某只问你,若是某手上有安西军的悍卒护送商队,你可能拉到商队来雇佣。” 沈光清楚,镖行的事情得一步步来,先得把金字招牌竖起来,这样镖行的生意才能做大。 “郎君放心,若是郎君真能让安西军的悍卒随行护卫,我定能拉到商队,至于这护卫的费用,便按他们货物的价值二十抽一。” 曹居延双眼放光地说道,让安西军沿途护送商队,这是多少胡商梦寐以求的事情,要知道从河中大漠到河西走廊,这沿途的强盗马贼简直多如牛毛,就算他们自个养着护卫,可是出了伤亡,还得抚恤,有时候更是得亲自上阵搏命。 但是有了安西军的护送,那些小股的马贼强盗就不敢来骚扰,那些大股的强人就算要动手,也得三思而后行。 “二十抽一,太少了,十抽一,可以用货物抵价。” 沈光知道这丝绸之路上的暴利,那些胡商从大食河中运货到长安贩卖,获利岂止是十倍,就算十抽一,也足够他们赚的盆满钵满。 “郎君,这十抽一?” 曹居延略微有些犹豫,安西大都护府对商队抽税都只是三十抽一而已,这一下子翻了三倍,怕是那些商人们没法接受。 “咱们保着他们从西到东,直到朔方,这价钱可不算贵。” 沈光看向曹居延,手指轻轻敲着桌案,“你可以和他们说清楚,愿不愿意雇佣,全凭自觉,某绝不勉强。” “而且到时候某手上人手有限,他们就是想请也请不到。” 听着沈光变冷的声音,曹居延惶恐起来,然后连忙称是,他仔细想想,比起身家性命,十抽一的护卫费用真的不贵,这往来丝绸之路的商人,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一头栽进那大漠里头,再也没出来过。 “你且去吧,先把樊楼边上那最大的几间铺面,给某连起来,以后用作镖行的总行所在。” 等到曹居延离开,守住帐外的白阿俏方自进来道,“郎君说什么了,把那黑胖子吓得脸都白了。” “就你话多,咱们去街上逛逛!” 沈光看着已经换回男装打扮,越来越没有侍女样子的白阿俏,从桌案前站起身道。 “那可太好了,郎君终于想和阿妮一块逛街了。” 自从驿馆那事情之后,白阿俏回了趟王宫,沈光觉得这位龟兹小公主越发放飞自我,对他毛手毛脚的次数越来越多,搞得他火气很大。 把白阿俏伸来的魔爪拍开,沈光走出帐篷,看着不远处正在打熬力气的王神圆和牙兵们道,“哪位兄弟熟悉这延城的赌坊,某要去逛逛!” “郎君要去赌坊耍乐子?” 听到沈光的话,牙兵们都是齐齐停了下来,他们在沈园虽然好吃好喝,都护那儿还照领军饷,可是众人却是许久不曾去花街赌坊快活了。 “某就是去随便看看。” “某和郎君去,某可是许久不曾大发利市了,这次定要去大杀四方。” “就你那臭手,去了也是给人送钱……” 牙兵里有人喊起来,显然是个老赌鬼,最近存了不少赌本,有些迫不及待想去找回场子,不过却被同伴们哄笑起来。 最后沈光仍旧带上了王神圆,另外又挑了两个喊得最凶的牙兵,接着朝不远处眼巴巴望着他的多闻和陈铁牛道,“好好练武,去了焉耆,少不得要让你们上阵试试。” 听到这话,多闻和陈铁牛顿时不再羡慕那两个牙兵,反倒是憧憬起日后上阵时的情形。 “郎君放心,哪个要是不好好练,看我铁牛不抽死他。” 陈铁牛瞪着眼看向四周的汉儿们,惹得汉儿们都叫喊起来,“铁牛,咱们可没偷懒……” 看着这闹腾的场面,沈光笑了起来,这时候自有波斯奴牵着骆驼和马匹出来,他那匹白马被李嗣业骑走后就没还回来,最近出行全都是乘坐乌鸦送他的白骆驼。 沈光觉得日后到了焉耆,得找块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建座庄园,就取名叫白驼山庄。 “郎君想什么呢,怎么那么高兴。” 看到沈光又是时不时一个人在那里露出迷之微笑,白阿俏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阿妮,你觉得白驼山主这个称呼怎么样?” “不怎么样,听着就像是贩骆驼的,浑身脏兮兮的老头。” 白阿俏故意道,然后只见沈光的脸色变得不怎么好看,才咯咯地笑起来道,“郎君,阿妮和你说笑的,这白驼山主的称呼可比什么龟兹大王好听多了,你们说是不是?” 王神圆和两个牙兵看着骑在另外一匹白骆驼上,笑得花枝乱颤,声如银铃的白阿俏,连连点头称是,这位龟兹小公主连自己父王都拿出来说笑,他们还能怎么样! 第六十三章 金满堂 西南市里,除了花街和奴隶生意,赌坊也有好几家。 从骆驼上下来后,沈光忽然发觉白阿俏好像比牙兵们更熟悉这些市井之地。 “要说赌坊呢,肯定是这家金满堂最有名了。” “白公子,我就说后院里那老槐树上怎么喜鹊叫的那么欢……” 名为金满堂的赌坊门口,白阿俏才刚开口,两个卷毛门倌便已兴冲冲地上前问候道。明明是两个彪形大汉,胸前衣裳半敞,露出半截胸毛,长得也凶神恶煞的,可却偏偏把五官挤成一团和气,满脸谄笑。 “哪么多废话,你们坊主呢,让他出来迎接贵客!” 白阿俏得意洋洋地说道,浑然没把自己当成女儿家,沈光在边上看着这个龟兹小公主老气横秋地和那两个门倌说话,忍不住笑起来。 “白公子,还有这位贵客,里面请,我这就去请坊主。” 沈光来赌坊是找人,不是来耍乐子的,于是他瞥了眼白阿俏,那冷厉的眼神顿时让有些发飘的龟兹小公主冷静下来。 “大郎,你们自去玩耍,输了记某账上。” 王神圆他们就算穿了便服,也显得太过扎眼,所以沈光自是让他们在赌坊里随意。 “谢郎君。” 跟来的两个牙兵想都不想就连忙谢道,王神圆皱了皱眉,但最后也没有反对,这金满堂名声在外,倒也无需担心郎君的安全。 能在金满堂大门口当门倌的都是极有眼力的,他们不知道白阿俏的身份,但这位扮做男装的小娘子却是坊主亲自交代过的贵人,于是他们对着和白阿俏一起来的沈光时也极为恭敬。 “不必听她的,带某去见你们坊主就是。” “听郎君的。” 见那两个门倌看向自己,白阿俏瞪了他们眼,然后乖乖地跟在了沈光身后,这时两个门倌才知道谁才是做主的那个,哪里还敢怠慢,连忙领着两人朝赌坊后面的院落而去。 “坊主,白公子带来的贵客要见您。” 听到手下来禀报,正在作画的李仙客执着笔的手腕不自觉地抖了抖,想到那位龟兹小公主的性子,他不由头疼起来。 说起来,这位龟兹小公主在他这金满堂前前后后赢了将近两千贯,再加上那位时常赖账的白大虫,他怎么就这么倒霉! 放下笔,李仙客努力让自己的脸色没那么难看,然后走出书房,前往前堂会客。 刚看清楚那位龟兹小公主身边的贵客时,李仙客不由怔了怔,但随即大喜起来,这位沈郎君可当真称得上贵客了。 “不知沈郎君和白公子大驾光临,李某有失远迎,还请两位恕罪!” 正自观赏着前堂悬挂画卷的沈光闻声看去,只见来的是个穿着青色长袖,面容清俊,两鬓有些花白的中年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开赌坊的。 “见过李坊主。” 沈光没来过金满堂,可是对李仙客却并不陌生,这延城里就没有封常清不知道底细的大唐人,这李仙客是延城里行客营的营主,和安连山在西南市并称双雄。 行客营乃是都护府治下,营内以关内的游侠儿、流民和客商为主,安西四镇的兵员名额有限,于是才有这用作补充的行客营,李仙客这些人不算正儿八经的兵士,可是遇到战事的时候,都护府也能征召他们军前效力。 四镇都设有行客营,规模则视情况而定,李仙客身为龟兹镇行客营的营主,靠着充裕的财力,蓄养了近三百人,这等于是他可以合法拥有能够身穿甲胄使用弓弩的武装力量。 而沈光熟悉的那位奴隶贩子安连山,在官面也有个身份,那便是延城的城傍兵校尉,所以他养的那些柘羯郎才能身披铁甲。 “沈郎君所制乐曲,堪称妙绝当世,某在长安时,曾有幸听过李大家演奏,但深以为李大家所谱诸乐,还是差了沈郎君一筹。” 李仙客满脸真挚地说道,要不是那位龟兹小公主在场,他真是恨不得拉住这位沈郎和他讨论那些美妙绝伦的乐曲。 “李坊主谬赞,某不敢自比长安李大家,某此番不请自来,却是有事相求!” 沈光没想到这位李坊主看样子似乎也是和那位龟兹大王一样爱好音律,于是他没有再说什么客套话,否则那真就是没完没了了。 “沈郎君有何事,只要某能办到,某绝不推辞。” 李仙客颇为欣喜地说道,他是赵郡李氏的庶出子弟,平生最向往的就是能和面前沈郎君这般的人物结交,不管他在安西赚再多的钱,挣下再多的产业,回到家中也不会被人高看一眼,反倒还要被嫌弃是满身铜臭腥膻。 这位沈郎君所制乐曲,称得上举世无双,他只恨不能有幸参与前不久那场王宫里的盛宴,好聆听那首号称,“唐风煌煌,列国臣服!”的《象王行》。 樊楼里所听过的那些雅乐,早就让李仙客对沈光惊为天人,眼下就是沈光开口跟他讨要金满堂,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送出手去。 “李坊主,某想要和你要几个人,不知李坊主可愿割爱?” 沈光想到在龟兹行客营里的那几个安西老卒,却是正色朝李仙客问道。 “不知沈郎君要谁?” 李仙客愣了愣,他没想到这位沈郎君是来跟他讨人的,可是他仔细思索,也没发现手下有什么人是能被这位沈郎君看上的。 对话间,沈光自是将那张写好的名单递给了李仙客,双手接过后李仙客眉头尽展,他还以为这位沈郎君要什么人,原来是他行客营里请来的几个老军校。 “沈郎君稍待,某这便唤人去叫他们过来。” 李仙客没有什么舍不得,那几个老军校,都已年过四旬,而且大都身有残疾,他当初请他们来行客营做教头,也是为着他们名声在外,能震得住那些桀骜的游侠儿,如今他这行客营里的营兵训练近三年,留着这些老军校,也不过是念着他们曾为国家立下功劳将养着。 “不知沈郎君要这几个老军校做什么?” 好奇之下,李仙客问道,当日樊楼开张,他在楼中见过沈光,就深深为沈光的姿容风仪心折,在他看来沈光这等丰神俊秀的人物怎么会和那些粗鄙不堪的老军校有关系。 “某府里汉儿尚缺几个武艺高超的老教头,所以才来找坊主帮忙的。” 沈光自不会说什么镖行的事情,而他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李仙客听罢也没再多问,而是问起有关音律的问题来,沈光自是一一解答,只有白阿俏在边上听得犯困。 第六十四章 行客营 “耶耶,坊主请您和几位叔伯过去。” 西南市边上的行客营里,从金满堂过来的门倌朝着正躺在藤椅里晒太阳的疤脸老汉,轻声细语地说道,神情间活脱脱的孙子模样。 “不去,没见某正忙着吗?” 疤脸老汉眯着的眼微微睁了睁,随后翻了个身,继续打起了盹。 “耶耶哟,这可是坊主亲自吩咐,您和几位叔伯要是不过去,坊主怪罪下来,小的可怎么办啊!” 门倌哭丧着脸说道,这几位老军校的脾气大,尤其是这位耶耶更是气性大,就是坊主来了,也未必能拿这位耶耶怎么样。 “营主找咱们什么事?” 从屋里出来的白发老汉朝那门倌问道,他们几个在行客营三年,李仙客这位营主对他们还算客气,也从没让他们办过什么事,倒像是真把他们当成了没用的糟老头子。 “有贵客临门,要见几位耶耶,所以坊主才命小的来请几位耶耶过去。” 白发老汉那几个老军校在行客营里,算年龄都是耶耶辈的,手里的本事更是连那些桀骜的游侠儿都被打得心服口服。 “什么贵客,你说道说道,说不准咱们就愿意去了?” “要去你去,耶耶才不去见什么鸟客!” 藤椅里躺着的疤脸老汉忽地睁开眼,朝白眉老汉怒喝道。 “别理这老狗,你且说说,那贵客是什么人?” 白发老汉懒得理会同伴,和气地朝那门倌问道,他们几把老骨头在这行客营里待得都快散了架,正想找些事情做做呢! “来的便是最近城里头都在传的那位沈郎君。” “哦,就是那位‘曲有误,沈郎顾’的沈郎君啊!” “嘁,原来是个小白脸,不去不去,赶紧滚蛋,莫扰了耶耶的清净。” 疤脸老汉从藤椅上翻身起来,朝那门倌骂道,接着便朝里屋去了,却不妨里面的同伴闯将出来,差点把瘸着腿的他给撞翻在地,“鲁和尚,你……” “可是那个酿了劳什子烧刀子的沈郎君,赶紧带路,某要和他讨碗酒喝喝。” 被唤做鲁和尚的老卒是个铁塔般的雄壮老汉,光溜溜的大脑袋精光锃亮,就连眉毛也光秃秃地没有半根,看上去怪是吓人。 “什么烧刀子?” 疤脸老汉被勾起了兴趣,这时候那鲁和尚朝他道,“张麻子,叫你整天跟个瞌睡虫似地在那儿躺尸,那位沈郎君最近名声大得很,酿的烈酒,一碗就把李神通那驴货给放倒了,他还和那驴货领人去驿馆堵门,把人葛逻禄的使团从上到下杀了个干净。” “这样的人物,怎么能不去见见?陈白发,咱们走,莫理这麻子。” 听着鲁和尚的吆喝,白发老汉亦是连声附和道,“走走走,同去同去,某听说有好事的管那烧刀子叫做闷倒驴,某也想尝尝是什么滋味。” 看到鲁和尚和陈白发弃自己而去,张麻子涨红了脸道,“两个驴夯的货,忘了是哪个救你们脱离苦海的……” 咒骂间,张麻子瘸着腿,却是跳着脚赶上了两个同伴,往金满堂而去,想当年他们几个老兄弟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可是喝过血酒,说过有福同享的。 “坊主,陈校尉他们来了。” 先前报信的门倌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狼狈到了前堂,让正向沈光请教乐理,听得正高兴的李仙客不由皱了皱眉,要不是沈郎君当面,他都要唤人把这泼奴拖下去抽板子,这大呼小叫地成何体统。 沈光这时已看向那门倌身后,然后便看到了三个形貌不一的老汉,头前是个满头白发如雪的精瘦老汉,后面的光头老汉眉毛都秃秃地没有半根杂毛,最后面那瘸腿的疤脸老汉更是满脸麻子,一个比一个吓人。 胆大如白阿俏,骤然见到这三个吓人的安西老卒,也不由往沈光身后躲了躲。 陈摩诃、鲁雄、张熬曹便是这三个安西老卒的名字,他们解甲归田前都曾官至校尉,征讨过突骑施诸部,在怛罗斯和碎叶城都立下过赫赫战功,在他们那个时代,他们在安西军中都是有名的战将。 开元年间,安西军改府兵制为募兵制,往安西服役的军士以四年为轮换,加服不得超过三年,但是眼前这这三个老军校那是在安西军待了三年又三年,他们除了厮杀打仗,其他什么都不会,到最后就连老婆都带着孩子跟着关内来的客商跑了。 “沈光见过三位校尉。” 沈光想到自己调阅的名册上有关这三位的事迹,心头不禁感慨,然后朝三人行礼道。 “见过郎君。” 三个老军校看到英姿勃发的沈光,同样还礼道,三人里就连最开始嚷嚷着小白脸的张熬曹这时候都没说什么怪话。 俗话说得好,人老成精,这三个老军校眼力不差,自然瞧得出面前的沈光对他们的敬意发自内心,并不像那位李营主,表面看上去好似看重他们,可实则却是有种居高临下的疏远。 “今日冒昧请三位来,是沈某有事相求。” 沈光没有多说什么废话,和这三个性子直率的老军校还是直来直去比较好,“某府中收了不少汉儿做护卫,奈何却没有良师教导,某知道三位校尉当年都是安西军中悍将,是以这次厚颜过来,便是想请三位去某府上也做个教头。” 见沈光满脸诚恳,三个老军校互相看了眼,然后性子最沉稳的陈白发开口道,“咱们会的都是杀人术,这护卫的活咱们教不了……” “三位校尉,某他日也要随都护上阵厮杀,府里护卫焉能不会杀人术,还请三位勿要推辞。” “郎君,你那烧刀子可管够。” 鲁雄不像陈白发那样想那么多,反正在行客营教也是教,去这位沈郎君府里也是教,怎么看这位沈郎君都比那位李营主要顺眼得多,更何况还有市面上喝不到的好酒。 “自然管够,就算三位校尉不愿去某那儿屈就,这烧刀子某也当奉上。” 沈光连忙答道,听到这答复,就是张熬曹都听着觉得心里舒坦,于是他抢在鲁雄前面道,“都去都去,哪个不去是王八蛋。” 见两个同伴都做了决定,陈白发自不会反对,他本身也对沈光颇有好感,于是朝边上的李仙客道,“李营主,这三年叨唠你了。” 李仙客见沈光很器重这三个老军校,自是客气地还礼,沈光当即也是和李仙客告辞,不过他临走前,也朝李仙客道,“李坊主,有空不妨去某那儿坐坐,某必定扫榻相迎。” “一定一定。” 李仙客得了沈光这句话后高兴得很,日后等这位沈郎君名动天下,他回家后也有些吹嘘的本钱。 第六十五章 老兵们 行客营里,三个老军校只回屋取了各自的兵器,便跟着沈光回了沈园。 “三位校尉,便没有其他行李了么?” 三幅甲三张弓,三条马矟三把横刀,便是三个老军校的全部家当,此外再无他物。 “除了这些吃饭的家伙,其他东西带着麻烦,想来郎君也不会亏待了咱。” 鲁雄摸了把光头,咧嘴笑道,沈光不以为意,反倒是挺喜欢这三个老军校的直率。 “鲁校尉说得是,某那儿自有好酒好住处。” 说话间,王神圆和手下牙兵自是将三个老军校的东西全都装上了车,然后便出了行客营,这时候也有不少的营兵来送三位老军校,不过都被骂了回去。 “莫要像个娘们般,咱们又不是蹬腿进了棺材,还不滚回去。” 翻身上了白骆驼,见三个老军校中气十足地喝骂着那些行客营的营兵,沈光不由想到了别处去。 行客营说穿了,就是都护府允许存在的民间武装商队,李仙客这个营主,除了经营赌坊酒楼这些生意外,也是延城里最大的布商,他养的那些营兵,多数时候都是负责弓月城到延城间自家贩卖布匹的商队安全。 换句话说,沈光也可以效仿行客营,将手下镖行挂靠在安西大都护府名下,这样他征募的老兵汉儿就能名正言顺地持有甲胄和弓弩。 三个老军校骑着马,很是潇洒地离开了行客营,从开元到天宝,他们在安西打了近二十年的仗,即便他们老了,可只要还能握刀,还能骑马,他们就依然还能上阵杀敌。 回到沈园后,沈光直接把陈铁牛他们那些汉儿们都召集了过来,“这三位校尉都是我安西军的猛将,从今往后他们便是你们的上官。” 看着那些年轻的汉儿们,三个老军校恍惚间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他们刚到安西时的模样,不过很快他们便回过神,鲁雄更是直接大声吼道,“列阵。” 这些日子都是被王神圆他们这些牙兵操练的汉儿们练得最多从不是个人的武艺,而是军中的六花阵,从站位到队列都练了个大概。 沈光冷眼看着发愣的汉儿们在陈铁牛的高呼声中,鸡飞狗跳地开始整队列阵,再看向身旁三个老军校脸上露出的不屑笑意,就知道这些汉儿接下来的日子可不会太轻松。 “郎君来请咱们的时候,还说你们都是不输安西军中兵卒的健儿,可某如今却是大失所望,要是方才有敌军突袭,等你们列阵迎敌,早就全都被那些蛮子策马砍了脑壳,一个个死挺毬凉了。” “你们就是坨狗屎,就是那些穷得光屁股蛋子的蕃兵都比你们像个兵样子。” 沈光没想到三个老军校里,看上去最是和气的陈摩诃说话竟然这般刻薄,不过他也知道这三个老军校当初在行客营的时候面对那些心高气傲的游侠儿的时候,也是这般教训他们的。 拳怕少壮,棍怕老郎! 军中武技都是杀人术,什么狗屁拳法全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真正厉害的乃是弓马枪刀的本事,可说到使兵器,谁是这三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军校对手。 “那傻大个子,你笑什么,你是不服气么!” 陈铁牛涨红了脸,他发誓他绝没有笑过,反倒是那满头白发的老军校不肯放过他,最后被骂得狗血喷头的他怒气冲冲地站了出来。 “来,来打某,用你那根烧火棍,往这里打,不打就是小婢生的……” 看着口吐芬芳,挑逗着陈铁牛火气的陈摩诃,沈光忍不住朝身边看得津津有味的鲁雄和张熬曹问道,“陈校尉向来都是这般……直爽的么……” “郎君不知,当年咱们在龟兹营的时候,陈二郎可是把那些新兵折磨得死去活来。” 听着这回答,沈光只见向来老实的陈铁牛被挤兑得发了狂,手中木枪挥舞间发出了尖锐的呼啸声,朝陈摩诃当头劈了下去。 冷笑声里,陈摩诃不退反进,身子只轻轻偏了偏,便闪开了这记势大力沉的下劈,然后手里马矟的枪尾划了个半圆,如同弹起的毒蛇吐信般刺在陈铁牛的胸膛上,然后这个体格健壮如牛的汉儿们的首领便蹬蹬蹬地连退好几步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沈光也是练过好几年兵击的,看出陈摩诃留了手,要不然陈铁牛就不是被捅翻在地那么简单,那一枪要是把力发全的话,能直接击碎他的骨头。 原本还不忿的汉儿们看着他们中最厉害的陈铁牛被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军汉轻轻松松地一枪撂倒,全都没了半点声音。 王神圆和牙兵们也是看得目瞪口呆,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们正值壮年,自认为不输三个老军校当年,可是看了这简简单单的进步刺击,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换了他们,也接不住这一下。 “都给某听清楚了,某说你们是狗屎,你们便是狗屎,不想做滩烂狗屎的,接下来某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明白了没!” 陈摩诃冷眼环视着那些汉儿们,这些小儿辈还是过得太舒服了,要是真上了战场,就他们眼下这德性,全都得拉胯。 “明白了。” 捂着胸口,差点岔气的陈铁牛瓮声瓮气地喊道,他仍旧有些不服,觉得是自己大意了,可人家是个五十多的老头,半只脚都跨进棺材的年纪了,难道他还要厚脸皮和人家再比一次么。 “你们没吃饱饭吗,还是你们就是群娘们,给某喊响亮些,某听不到。” “明白了。” “再响点,某老了,耳背。” “明白了。” 看着那些汉儿们快要喷火的眼神,沈光知道这三个老军校,是真能把这些汉儿给操练得哭爹喊娘,不过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吗! “这还差不多,都给某站好,鲁和尚,张麻子,你们谁先挑人。” 陈摩诃扭头看向两个同伴,这近百汉儿他们还是按照老规矩,三人平分,最后看谁教得最好。 “某先来。” 张熬曹率先道,在行客营把那些游侠儿给收拾得服服帖帖后,他们可是闲了许久,如今终于又能有些正事干了。 看着三个老军校兴致勃勃地挑选汉儿分队,沈光放心地离开了,再过不久他就要去焉耆,他可不想跟着李嗣业躺赢,好歹也得真刀真枪地和那些叛军干一场。 第六十六章 多读书 都护府,装饰奢华的官署里,高仙芝看着最近圆润了不少的封常清道,“封二,你与某说说,沈郎这镖行到底开不开得成?” 沈光想开镖行,自然不会瞒着高仙芝,他还需要高仙芝和安西大都护府为他的镖行背书,于是他又捣鼓出了份计划书送到了高仙芝案前。 “都护看过沈郎写的东西了么?” 喝下半杯冰镇的绿豆汤,封常清朝高仙芝问道,他知道这位主君向来嫌看公文麻烦,也不知这镖行的文书看了多少。 “看是看了,可是某还是有些顾虑。” 沈光能写文言文,但写出来也是狗屁不通,所以他那份镖行的计划书通篇大白话,再加上曹居延这个狗头军师在边上参谋,里面只强调两点,第一镖行能吸纳老兵、汉儿甚至那些游侠儿,成为都护府下辖的编外兵马,而且军饷器械什么的不需要都护府花半枚铜钱,第二镖行能赚那些胡商的钱,甚至交税反哺都护府。 高仙芝当然看明白了这镖行的好处,只是他如今头上还有夫蒙灵察这位河西大节度使的恩主,他担心这事情会成为把柄。 “都护多虑了,沈郎要开镖行,说穿了和行客营没什么分别,只不过镖行的生意和寻常生意不一样。” 镖行的事情,封常清是赞成的,安西四镇两万四千兵员,虽说都是精锐,可万一大食蛮子真的染指河中,甚至打算东侵,那票小国就没几个能打的,而且也未必靠得住。 高仙芝最后还是被封常清说服了,既然沈郎愿意花钱为都护府养兵,难道还是坏事不成,朝廷都允许安西大都护府便宜行事,一应税收田赋皆许自决,无需上缴朝廷,这镖行的事情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既如此,那便给沈郎个行客营的营主,暂时给两百员额。” “是,都护。” 封常清起身道,行客营有大有小,但只要有了这名头,沈郎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征募那些老兵,和都护府购置甲胄军械了。 而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事儿! 从封常清这里得了准信的沈光,立马拿出了三万贯交给封常清去运作这件事情,高仙芝虽然拍了板,但是这行客营的名头也不是能说给就给的。 安西大都护府制度,有大都护一名,副大都护二名,副都护二名,长史一名、司马一名、录事参军一名,录事二名,以及功、仓、户、,兵、法等各曹参军各一名。 封常清能以判官幕僚之身,成为安西大都护府实际上的大管家,除了他本身能力出众外,也是那位李长史大部分时间都在神隐,几乎不管都护府的事情。 沈光听到封常清提及那位李长史,不禁道,“这位李长史如此行事,可称得上是尸位素餐,难道都护就不在乎么?” “沈郎啊沈郎,怎地说出如此可笑之语,李长史怎么是尸位素餐呢?” 封常清眯着眼说道,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沈光忽地想明白过来,要不是这位尸位素餐的李长史,那轮得到封常清管着都护府上下的琐碎事务,于是他连忙道,“是某说错话,某认罚。” 沈光倒了杯冰镇的葡萄酿,朝封常清道,说起来他都护府去的少,要不是封常清这回过来,他几乎都忘了这都护府里原来还有长史。 “沈郎,那位李长史那儿,你得亲自跑一趟。” 见沈光罚过酒,封常清方自提醒起来。“这李长史乃是宗室子弟出身,向来清高自傲,某若是上门,怕是讨不了什么好言语。” 沈光闻言点头,大唐宗室里出来做官的人不少,当今那位李相也是宗室出身,只不过来安西这等偏僻边陲之地当长史,哪怕官职不低,但估摸着这位李长史的出身也高不到哪里去。 “沈郎莫要不当回事,李长史在安西当了三年长史,再过几个月就能回长安,某到时候能不能接任,还得仰仗沈郎你帮忙。” 封常清笑着说道,自家主君若是能当上大都护,那这长史之位自然属于他,只不过封常清也不愿意放弃这次机会,只要那位李长史愿意,也是能直接举荐他接任这长史之位,当然这里面如何运作也是相当复杂的。 “封兄放心,我必定尽力而为。” 事关封常清前程,沈光当然不会怠慢,毕竟封常清的官职越高,对他的好处也是越大,眼下高仙芝想要更近一步,还得等明年打完小勃律再说,可封常清若是能提前当上这长史,为何不先试试呢? “封兄,不知这位李长史有什么爱好?“ “自然是琴棋书画这些文人雅士们喜好的东西,正适合沈郎你发挥所长,对了,某忘了告诉你,这樊楼二层的雅间,有间便是专门为这位李长史留的,最近这三场演奏,李长史一场也没有落下。” “多谢封兄提醒,我知道该准备什么礼物了。” 沈光对于和李长史这样的人物打交道,还是颇感头疼的,音乐书画他尚且不怕,可是说到诗文他就抓瞎了,只能随意应和对付,上回在金满堂和那位李仙客相谈甚欢时,他就差点露出马脚来。 “沈郎,有空多读些书,某回去再让人给你送些书过来。” 如今延城里的人都认为沈光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学识渊博的高雅之士,可只有和沈光处久了的封常清才知道,沈光确实精通音律,书画也颇有功力,可是唯独这文学上的事情还真不是藏拙,那就是个村夫的水平。 “封兄,这书还是免了,我最近哪有时间……” 想到封常清给自己的那些读书心得,沈光不由苦着脸道,他本以为最多就是几本书,可没想到封常清派人送过来的那是整整一车啊,说实话当时就让他想起了过去还是学生时被高考支配的恐惧。 “沈郎说过,时间就像那啥,挤挤总是有的吗!” 看着沈光窘迫的样子,封常清笑了起来,接着起身道,“那便这样说定了,李长史那儿,某会代沈郎你下拜帖,到时候记得带上礼物前去就是。” 封常清也不给沈光挣扎的机会,把话说完就扬长而去,只留下沈光愁眉苦脸,头疼不已。 第六十七章 李长史 李善行很高兴,因为那位名动安西的沈郎终于给他下了拜帖,要登门拜访。 “雀奴,去把前堂好好洒扫下,务必不能见到尘土,待会沈郎到了,记得提前知会某。” 等家中管事下去后,李氏不由看向站在铜镜前整顿衣容的丈夫道,“那沈郎纵然姿容俊美,才华名动安西,也不过是个判官,三郎何必如此高兴?” “夫人,这位沈郎今后注定是要名动天下,简在帝心的,我此时不与他交好,今后哪还有这样的好机会。” 李善行看着有些不解的老妻,自是为她解答疑惑,“我当日在龟兹王宫,是亲耳听到那煌煌盛世的大雅之乐,那首《象王行》传到长安城,圣人必定喜欢至极,若是那位沈郎愿意去长安,只怕比那位李大家更能得圣人恩宠。” 听到丈夫的话语,李氏也不由哑然无语,长安那位李大家所得圣宠可以说是堪比王侯,要不是他醉心音律,无心权位,恐怕在朝中也能占据一席之地。 “这位沈郎才华果真高妙如此,三郎倒确实该出去迎一迎。” “来,夫人,你帮我看看,我戴这顶幞头如何?” 就在李府准备迎接沈光上门时,沈光同样也在打扮自己,细细地修着下颌的胡须,他本没有蓄须的习惯,可是这年头大唐人的审美观摆在那里,尤其是安西军中,那是猛男遍地走,他可不想始终被人当成小白脸。 白阿俏在边上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甚至自告奋勇道,“郎君,我来替你修眉毛吧!” “免了,某把这胡子整一整就行,你且出去让人准备骆驼就是。” 沈光没有理会白阿俏,这小娘皮胆子最近越来越大,都敢半夜摸到他的床上来把他当成抱枕,要不是他意志够坚定,说不定还真被这磨人的小妖精给得逞了。 白阿俏悻悻离去后,沈光才松了口气,他甚至在想要不要去西南市找几个胡姬试试,免得每日起来尴尬莫名。 披上织锦麒麟纹的白色圆领长袖,沈光方自满意地起身,然后拿起装在那只精致的铜鞘小檀木箱里的乐谱,走到了帐篷外。 翻身上了白骆驼,看着边上同样跟来的白阿俏,沈光认命般地叹了口气,由着这位龟兹小公主跟着他一块去拜访那位李长史,反正这位中二公主逗留在他身边在延城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愿那位李长史不会误会他是故意带上她的就行。 樊楼外,当精心打扮过的沈光骑着白骆驼从沈园出来时,四周仍有些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围拢过来,里面还有不少大胆的女郎更是当街示爱。 对于这种情形,沈光早已见怪不怪,大唐的风气就是这般开放,而那些纨绔子也确实就那么闲得没事干,他总不能让牙兵们去驱赶这些跟在后面的人。 “你们这些妖艳贱货滚一边去,别污了我家郎君的眼。” 敢这么彪悍地痛骂那些女郎的也就是白阿俏这位已经把沈郎当成自己驸马的龟兹小公主了,要不是顾忌沈光就在身边,白阿俏都想用鞭子抽烂这些不要脸的贱人的可恶嘴脸。 那些女郎们可不怕发狠的白阿俏,反倒是更加卖弄起身姿来,还有几个女郎更是不屑地看着做了男装打扮的白阿俏,故意拉低胸口的抹胸,直惹得边上的纨绔子们鬼哭狼嚎一片。 沈光有时候都觉得这些吃饱饭没事干的家伙,其实不是来看他的,而是来追那几位女郎的。 “行了,你和人家置什么气,她们就是故意的……” 看着气呼呼回来的白阿俏黑着脸,沈光忍不住说道,和这位龟兹小公主朝夕相处,要说他没动心过那是不可能的,只不过他暂时还没想过成家的事情。 “我就知道郎君是喜欢阿妮的。” 生气的白阿俏高兴起来,要不是人在骆驼上,她都想去挽着沈光的手臂撒娇。 到了李府,那些好事的纨绔子才散去,沈光刚从骆驼上下来,就见李府的大门打开,那位李长史竟然亲自出门迎接,顿时让他吃惊不已。 “沈光拜见李长史。” 沈光的姿态放得很低,他是来拉关系走门路的,更何况人家也很上道,居然大开中门迎客。 “沈郎不必多礼。” 李善行微笑颔首,说起来当日王宫里,他也见过这位沈郎,但是都不如眼下瞧得仔细,如今细细观之,果然是好仪容,就是放在长安城里也不输那些世家公子。 寒暄过后,李善行很自然地握着沈光的手便往前堂而去,对于那位向来喜欢扮做男儿的龟兹小公主的不忿目光,他只当做没看见,再有三个月他就能回长安了,要不是他的两个女儿早已嫁人,他怎么会让异国公主占这个便宜。 沈郎这样的人才,留在安西实在是暴遣天物,樊楼里的那些乐曲,王宫里的那些乐曲,在长安城才能真正的大放异彩,传于天下。 到了前堂时,李善行才不舍地松开沈光的手,宾主落座,沈光这时候自让随行的王神圆奉上了他准备的礼物,“某听闻李长史喜欢音律,正好某这几日得了两首新曲,便和樊楼旧谱一起成册,还请李长史斧正。” 原本只打算让自家管事收下礼物的李善行听到这番话后,连忙道,“拿上来与某。” 打开木箱,看到那订成册子的乐谱,李善行也不奇怪,关内书籍仍旧以卷轴为主,可是安西这边佛事大兴,因此书籍也多有如贝叶经般的翻页形制。 迫不及待地拿起曲谱,李善行便翻看起来,沈光用了宫商角徵羽的古谱写法,他自是看得懂,很快这位安西大都护府的长史便口中咿呀有声,竟是哼起曲调来。 沈光见到这一幕后,觉得封常清说得没错,这位李长史是个真正的明白人,所以才能不揽权弄事,反倒是尽数托付于封常清,自己乐得逍遥自在。 只是这样的风流潇洒,沈光是学不来的,感叹之余,他只是静静等着这位李长史翻完曲谱。 第六十八章 征募老兵 李府一行,宾主尽兴。 送走沈光后,李善行看着从屏风后出来的老妻道,“夫人啊,咱们把眉儿嫁早了,不然这位沈郎才是眉儿的良配。” 李氏方才在屏风后也是亲眼见到了那位沈郎能和自家夫君谈笑风生,也是长吁短叹起来,这位沈郎不但好样貌,好才华,关键还有钱。 “三郎真要举荐那封二?” “封二虽然跛足貌丑,但确实有宰辅之才,这长史之位他足以胜任,更何况咱们回长安,也是该为七郎准备些积蓄。” 李善行想到家中幼子,就是他再清高,也得为儿子将来考虑,长安居不易,就算圣人善待官员,时有赏赐,但是光靠俸禄可不够他给小儿子说门好亲事。 既然封常清愿意花钱走他的门路,又是沈郎代为说情,他左右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又何必临行前再做恶人。 数日后,沈光在都护府里拿到了焉耆行客营的营主告身,如今他可以募兵两百,编辑成册后上报都护府,便可以向都护府花钱采买甲胄军械,合法地拥有属于自己的兵马。 沈园里,汉儿们在烈日下晒得如同煮熟的虾子,却仍旧一动都不敢动,郎君把他们交给那三个恶鬼似的老军校,但有不合那白发鬼心意的,受罚事小,被赶走事大。 因此这一连半个月,虽然每日都被三个老军校操练得如同死狗般,还得受他们辱骂,可汉儿们都忍了下来。 “都休息吧!” 陈摩诃终于开口说道,然后汉儿们才松了口气,原地放松起手脚来。 “陈校尉,郎君请你们过去。” 有牙兵过来恭敬道,军中向来就是谁拳头大谁说了算,这三个老军校动起武来,他们还真打不过,于是一个个都装了孙子。 “你们且看着这些小子,莫要让他们偷懒。” 朝边上牙兵吩咐道,然后陈摩诃才和两个同伴往沈光的帐篷而去,半个月相处下来,他们对沈光颇为满意,那些汉儿们一日三餐,顿顿有肉,这才经得住他们的操练,如今这些汉儿们总算有了几分他们认可的兵样子。 “三位请坐。” “不知郎君找咱们,有什么事?” 陈摩诃他们大刺刺坐下后,自是朝沈光问道,他们嘴上虽然天天把那些汉儿骂得狗血喷头,可是内心里已然认可了这些汉儿,他们如今只想把自己会的本事都传下去。 “不瞒三位,某已拿到了新的行客营编制,如今两百营兵还差一百,某想征募那些解甲归田的老卒,还请三位帮忙。” 沈光拿出那一应文书,展示给陈摩诃他们看后,方自诚恳说道。 大唐在安西,除了四镇汉兵,另外还有屯田的营田军,比如龟兹国这里,除了一万汉兵外,还有近两万的营田军,他们开垦荒地耕种,每年上缴都护府的粮食大约占了安西都护府近半的军粮。 那些解甲归田后,不愿回家乡的老兵,都护府也是授以田亩为主,不过沈光找封常清问过,安西的屯田虽然数量巨大,可是土地兼并这种事情在哪儿都有,这延城里便有不少生计无着的老兵。 “郎君这行客营是打算做什么的?” 陈摩诃早过了轻易感动的年纪,他这个岁数,见过太多的人和事,早已学会不要轻易下判断,他身边的两个同伴都没有吭声,因为他们相信陈摩诃。 “不瞒三位,某这行客营只是个幌子,某请三位来,也不是只当个教头,而是想请三位以后当某麾下镖行的镖头。” 沈光开诚布公地说道,然后他为陈摩诃三人解释了一番何为镖行,“这镖行今后护送商队往来于河中安西,少不得要和那些马贼强盗厮杀,等日后镖行壮大,某还要在河中大食……” 陈摩诃安静地听着,他看得出眼前这位沈郎君不是在说大话,他是真的想把这镖行做大,最后遍布河中甚至于大食国内,好成为安西军的眼睛和耳朵。 和两个老伙计互相看了眼后,他们都看到了彼此的决断,于是陈摩诃点头道,“郎君志向,咱们佩服,郎君想要征募老兵,便包在某的身上。” 想到自己有生之年,或许还有机会跟着这位沈郎君远征他国,陈摩诃他们的神情就变得严肃起来,对他们来说老死于病榻是种折磨,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想趁自己还有力气能提枪挎刀,再为大唐征讨敌国不臣,死于边野,求个马革裹尸。 “那就拜托三位了。” 沈光沉声道,他要征募老兵,自然不是一概而论,毕竟那些解甲归田的老兵,不是人人都像这三个老军校那般,不舍战场厮杀。 送走陈摩诃他们,沈光朝身边的白阿俏道,“咱们还剩下多少钱?” “郎君,咱们账上还剩下三万贯。” 白阿俏翻开账本道,她这些日子跟在沈光身边,也不是专门负责卖萌撒娇,而是实打实地学了很多东西,而沈光也没想到她居然对数学颇有天赋,不但立刻就接受了现代的阿拉伯数字和数学符号,背起九九乘法表更是比多闻快多了,就连刚让奴隶里的木匠打出的算盘,她从学会到精通也没花几天时间。 “三万贯,也够用了。” 沈光自语起来,镖行要开门做生意,不是一时片刻的事情,更何况延城这里人多眼杂,要不然封常清也不会给他弄个焉耆行客营的名头,接下来等陈摩诃他们招募的老兵到齐,他就可以准备前往焉耆国去找李嗣业去了。 “郎君要是缺钱,阿妮这里还有个十来万贯,郎君尽管拿去用就是。” 白阿俏看着沈光的眉头微蹙,不由开口说道,自从沈光把沈园的账目都交给她打理后,她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了沈园的女主人。 “想什么呢,某像是缺钱的人么,再过几日樊楼又有进项,某还需要用你的钱。” 沈光轻笑起来,这位龟兹小公主可是个小富婆,要不是她花钱大手大脚习惯了,不然身边可不止那十来万贯,只是他没有用女人钱的习惯,要不然当个吃软饭的小白脸也挺好。 第六十九章 将行 沈光在延城征募老兵的事情,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浪。 一百个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老兵又能怎么样,老了就是老了,所以并没有人放在心上。 沈园的空地上,沈光看着那些沉默站立,两鬓花白,身体或多或少有些残缺的老兵,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气势。 那是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压迫感,让人觉得心悸,白阿俏直接躲在了他身后,不敢去看那些老兵,“诸位都是安西军出身,某这儿的待遇,便按军中的双倍来。” 沈光从来都不是小气的人,陈摩诃亲自招来的这些老兵,个个都是开元年间打过数场血战的老兵,骑战步战皆能,真要是拉出去对阵厮杀,一百对一百,王神圆他们这些高仙芝帐下的牙兵都不是对手。 这是王神圆亲口对沈光说的,他手下那些牙兵里再混不吝的,见着那些老兵时,对方只一个眼神都能让他们感到畏惧,这些河东劲兵出身的老卒确实是开元盛世第一等一的强兵。 沈光曾听封常清说过,安西军虽然行的是募兵制,但来安西服役的仍旧是关内的府兵为主,在众多的兵源里,最多也最强的便是河东劲兵,眼下这群老兵便是开元年间河东各军府应募的府兵。 “多谢郎君。” 老兵们对于所谓的待遇并不在意,他们在乎的是有没有仗打,能不能得到应有的尊重。 对着那些汉儿,沈光尚能说些漂亮的场面话,可是面对这群老兵,沈光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唯有实际的行动才能显示出他的诚意。 老兵们到齐后,沈光开始让曹居延疯狂采购各种物资,他前往焉耆后,一旦站稳脚跟,便要将买来的奴隶全都迁徙过去种田。 龟兹国境内,容易耕种的绿洲土地早已被诸多营田军瓜分完毕,虽然还有大片的荒地,可是沈光没有那么多的人手去引水开渠,倒不如去正在内乱的焉耆国,反正封常清说过,等李嗣业率军平定叛乱,那位焉耆王多半是要大开杀戒的,到时候有的是土地和奴隶。 “你这儿准备得如何,李嗣业那儿可是派快马来催了好几拨,让沈郎你赶紧去员渠城。” 沈园的酒坊里,封常清看着那些码放得整齐的大酒瓮,双眼放光,这些可都是钱啊!李嗣业那厮倒是好运气,区区两三万贯便得了一成干股。 “我这儿只等甲胄到齐,便立马起行。” 甲胄弓弩在大唐属于管制品,即便是在安西这种对军械武备甚为宽松的地方,明光甲和擘张弩也不是私人可以持有的。 沈光和都护府采买的军械里光是明光甲就有百多套,也亏得武库里还有些库存,可尽管如此还是缺了几十副甲胄,需得工匠打造。 封常清知道沈光舍得花钱,可他觉得给那些汉儿全部配齐明光甲也太过奢侈了些,“弓弩倒是没问题,可你要那么多明光甲,那些工匠就是日夜赶工也来不及。” “封兄,我知道你的难处,你看这样可好,你调拨一百二十领旧甲换给我如何?” 沈光见封常清这般说,却是连忙说出自己早就想好的打算,明光甲是新是旧对他来说无所谓,反正新甲旧甲的防护没什么区别。 “这倒是可行,罢了,李嗣业那儿催的急,某就帮你一把。” 封常清最后点了头,新甲换旧甲,都护府里没人会有意见,反正沈光自个也不介意,他也不会多说什么。 “那就麻烦封兄了。”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 封常清沉声道,接着压低了声音,“李嗣业已经整军备武,随时都可以出兵平叛,你不要再拖延了,不然都护府里总是有人会说闲话的。” “封兄,不是我拖延,实在是武备不齐,明日一早你将甲胄运到,我上午就走。” 沈光自己也不愿意继续拖下去,延城这里能做的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就像封常清说得那样,这儿的眼睛太多,做什么事情都容易被人盯着。 “行,某答应了。” 封常清点点头,驿馆那事情,河西大节度使府那里已经有他的眼线传回消息,已经上报朝廷了,想来再过段时日就会有申饬都护的旨意传下来,到时候会不会牵连到李嗣业和沈光不好说。 沈光去焉耆和李嗣业平叛,到时候朝廷里有个万一,他也能拖延一二,足够撑到白孝节和诸国使节前往长安朝觐圣人。 “对了,那白大虫登门找你到底有什么事,你给某说清楚!” 谈完正事,封常清看了眼不远处的那位龟兹小公主,继续问道,要知道那“千杯不醉沈判官,区区十金白大虫”的传言还是他让人放出去,传得满城尽知,可偏偏他听说那白大虫昨日离开沈园时,和沈光颇为亲热,完全不像是有仇怨的样子。 “他想当镖行的镖头,我答应了。” 沈光知道这事情瞒不过封常清,索性把话敞开了说,“白孝德心向大唐,我觉得该给他个机会。” “大王无子,此去长安,说不定他就不愿意回来了,到时候没准就是这白大虫当这龟兹大王,你把他拐去当镖头,日后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封常清惊怒道,那位白大王已经够让人头疼了,要是那白大虫再有个好歹,这龟兹大王的王位又是桩大麻烦。 “大王不是还有两个弟弟吗,何必盯着白孝德不放。” 沈光并不认同封常清的看法,白孝德想为大唐效力的忠心简直天日可表,可是却屡屡受挫,连他都看不下去。 “封兄,你听我把话说完,白孝德来某这儿当镖头,也是桩好事,就算他出了什么事,也全算在我头上,不干都护府的事是不是?” 封常清看着满脸认真的沈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他也懒得再劝,反正那白大虫平时没事干的时候,也会带上亲兵跑去剿匪,沈光的镖行,说穿了也还是和那些马贼强盗厮杀,顶多是挂了大唐的旗号罢了,就当是圆了那白大虫的愿想罢了。 第七十章 愿追随郎君 天蒙蒙亮时,十来辆盖着油布的大车便全都停在了沈园门口,然后早就起来的汉儿们便兴冲冲地将上面的木箱全都搬了进去。 打开木箱,看着里面一领领还有些味道的陈旧明光甲,汉儿们没有半分嫌弃之色,反倒是欢喜地将那些甲胄取出来分配。 “这些甲带都得重新换过,不然上阵松开是大麻烦。” 陈摩诃看着那些兴高采烈的汉儿,走到陈铁牛身边后,拿起箱中一领明光甲,仔细摸了摸后道,这些甲胄保养得还算不错,甲叶密实,胸前的明光甲片虽然看得出受过重兵器钝击,但是重新敲打平整后也不大看得出来。 “和尚,你们教教这些小子们如何穿甲。” 陈摩诃朝鲁雄和边上的老兵们喊道,队伍出发启程,要做的准备工作可不少,这些汉儿们跟着他们练了大半个月,可仍旧是群嫩得不能再嫩的雏儿。 随着日头升起,整个沈园都在忙碌,随沈光前往焉耆的除了两百汉儿和老兵的混编队伍外,白孝德也自带干粮人马过来了。 骆驼驴马,草料粮食,队伍出发时携带的东西既杂且繁,铁马盂、布槽、帐篷、铁铲铁锹、石碓等等,全都得备齐了。 要不是有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兵在,那些汉儿们压根就不知道打仗得准备多少东西,等到甲胄横刀弓弩都发到手上,他们才晓得过往他们看着凯旋而归的安西军威武雄壮的背后有多么辛苦。 从数百奴隶里挑选出来的六十名青壮,全都是卖力地整理物资,照看牲口,郎君已经说过,到了焉耆只要他们努力干活,就能和家人团聚,还能有属于自己的土地。 “阿妮,沈园我便交给你打理了,若是有偷奸耍滑的……” “郎君放心,哪个敢偷奸耍滑,吃里扒外的,我定会好生收拾。” 原本还闹着要去焉耆的白阿俏被沈光委以重任后,立刻便高兴起来,虽然不能和沈光一道,可是在白阿俏看来,沈光把沈园交给自己,就是承认她女主人的地位了。 “阿布,某走了以后,你都听阿妮的。” “是,郎君。” 阿布早就把白阿俏当成了女主人,其他人也都是一副理应如此的模样。 不远处瞧着热闹的白孝德同样满脸高兴,他这小侄女总算有人能把她给降服了,如此一来大兄也能放心去长安了,只是不知道当时那位小娘子如今可否安好,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怕是已经早就嫁做人妇了吧! 白孝德心中感叹着,他觉得大兄去长安未必就能释怀,这万一看到旧爱成了别人的婆娘,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呢,也不知道沈郎那些曲子有什么魔力,竟然能让大兄这么想不开。 “郎君,该出发了。” 陈摩诃不知何时到了沈光身旁,打断了含情脉脉想说些什么的白阿俏,不过对着这位被汉儿们私下唤做白发鬼的老兵,白阿俏可不敢发脾气,只得道,“郎君,阿妮等你平安回来。” “嗯。” 当着众人的面,沈光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白阿俏,把她娇俏的脸庞深深记在心里后转身朝王神圆和陈摩诃他们道,“咱们走。” 两匹白骆驼被沈光留在了沈园,翻身骑上封常清送给他的黄骠马,沈光一拎马缰绳,便朝着东城的方向而去,身后是长长的骆驼和驮马队伍。 清脆的驼铃声里,白阿俏目送着心上人远去,嘴唇抿紧,强忍着不让眼泪从眼眶滚落,若是可以的话,她更想陪着沈光去焉耆,可是她知道她若是真的跟去了,只会成为累赘。 队伍鱼贯出了东城门后,沈光只见乌鸦领着群自备弓马的纨绔子等候在道路旁。 “拜见郎君。” “乌鸦,你们来坐什么?” 沈光看着那些纨绔子各自带着家中健奴,不下两百人,不由皱起了眉头。 “我等愿追随郎君,还请郎君收留。” 乌鸦领着七个要好的友人,跪在了沈光马前,他们都是胡商子弟,可是心向大唐,也不甘心和父辈们一样继续当个叫人瞧不起的胡商。 沈光身旁,白孝德看着那些多是昭武九姓出身的胡商子弟,不由想起了自己年少时被拒于安西军营外,于是他神色复杂地朝沈光道,“沈郎,他们……” “你们若跟了某,今后生死便不由己身,你们可清楚?” “郎君,我等绝不后悔。” 乌鸦和身边友人互相看了眼,然后都是大声道,对他们来说这便是改变命运的机会,错过了也许就不会再有。 “你们起来吧,跟在队伍后面,若是掉队了,便回延城去。” “多谢郎君。” 乌鸦起身后,连忙谢道,然后招呼着同伴,翻身上马后,跟在了沈光他们后面。 “沈郎,你……” “怎么,白兄希望某拒绝他们吗?” 沈光看着欲言又止的白孝德说道,“在某心中,只要心向大唐,皆为唐人,他们愿意为大唐效力,某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机会。” “若是某能早日遇到沈郎,也不至于蹉跎多年。” 回头看了眼颇有章法跟在队伍后方的乌鸦等人,白孝德不禁感慨起来,想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成为大唐的将军。 “驾!” 沈光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策马朝前而去,焉耆那里李嗣业的大刀早已饥渴难耐,他要是去迟了,说不准还真是什么战事都捞不到。 龟兹距离焉耆有千里之遥,沈光一行近四百人的队伍,日行近七十里,十日后便已进入焉耆境内,而这时候沈光没有再让队伍前往沿途的驿站获取补给。 “郎君,前行百里便是铁门关,过了此关,便能抵达尉犁。” 在安西打了近三十年仗的陈摩诃就是张活地图,一路上就没有出过错。 “陈校尉,让大家休息会儿吧!” 沈光看着那些已经疲惫至极的波斯奴,朝陈摩诃道,接下来这百里路可不好走,都是大漠戈壁,随着焉耆国内乱,这儿怕是早就有马贼强盗盘踞,他们先前在驿站里就遇到过几波遇袭的商队。 “是,郎君。” 陈摩诃是老行伍,当然清楚脱离了补给点后,队伍在野外行军,最重要的便是保持体力,毕竟他们又不是数千上万人的大军,前方有斥候前出侦查。 第七十一章 地图 野外行军,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沈光跟随高仙芝从于阗返回龟兹时,还称不上真正的行军。 看着依然有些刺眼的阳光,沈光看着身后吆喝起来的老兵们领着汉儿和奴隶们安营扎寨,知道自己要学的东西有很多。 骆驼在外,马匹在内,给马匹套上绊子,汉儿们才开始安营扎寨,先是用拒马鹿角在外面摆上里外三层,他们才搭建帐篷,等到一切都忙完,天色才刚刚暗下来。 “郎君,大军行军在外,最紧要的便是行军路线沿途需得有干净的水源,二来便是安营扎寨务必要牢固安全。” 空下来时,陈摩诃自是给沈光讲解那些行军打仗时的细节问题,像他们过往大军出征,通常视路况日行四十里或六十里,安营扎寨和大军开拔就得用去小半日。 “奇兵奔袭,那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且往往沿途就得折去两三成兵马。” 陈摩诃曾在盖嘉运这位安西大都护麾下时奔袭怛罗斯,生擒突骑施黑姓可汗尔微特勒,自然清楚所谓的奇兵奔袭数百里甚至千里背后付出的代价,像这种战术一旦用出去,那就是还未伤敌,就要自损三百。 听着陈摩诃讲起过往的战事,不独是汉儿和那些胡商子弟,就连白孝德亦是神往不已,大呼生不逢时。 开元年间,突骑施在苏禄可汗手上时曾一度恢复西突厥极盛时的故土,西拒大食,对大唐亦是阳奉阴违,最后被安西军打得一蹶不振,随后死于部众之手,而那之后突骑施更是被安西军反复按在地上摩擦。 陈摩诃讲完当年故事,自是安排汉儿们巡逻值守营地,就连乌鸦那些胡商子弟也被分派了任务,叫他们欢欢喜喜地离去了。 回到帐篷里,沈光在摊开的白麻纸上开始绘制地图,作为古战和兵击爱好者,他自然懂得怎么看地图,甚至还跟几个大佬学过地图作业。 沈光如今就是在绘制他们从延城出发以后一路行经的地形图,而他手上还有封常清给的军事地图做参照。 明亮的烛火下,沈光小心翼翼地将今日沿途的地形地貌仔细绘制上后,才让守在帐中的陈摩诃上前观看,“陈校尉,你看看,某画得可有偏差?” 陈摩诃默默上前,来回细细地看了几遍,方自道,“无有偏差,郎君下笔纤细入微,某从未见过如此细致的地图。” 沈光听罢,方才满意地放下笔,然后轻轻吹干墨迹,又用烛火细细烘干,方才和那张都护府的地图卷在一起,放进铜管里密封好。 “郎君且好好休息。” 陈摩诃退出了帐篷,虽然已不是第一次见这位沈郎君绘制地图,可是从他们出发开始,他是亲眼见着那副地图从无到有,变得越发精细准确,这让参与其中的他赶到与有荣焉。 帐篷外,陈摩诃亲自给沈光站哨守夜,因为他觉得这位沈郎君值得他这么做。 夜色深沉,营地外野风呼啸,不时发出着怪叫声,守夜的汉儿们虽不是第一次,可仍旧握着长矛,满脸的警戒神色。 瘸着腿的张熬曹走过来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就像只老猫般从阴影里踱步而出,直到那些汉儿被他吓得半死。 “什么时候,你们这些小子能提前发觉某,才算过关。” 张熬曹嘿嘿笑着,脸上的刀疤和麻印在昏黄的火光下宛如恶鬼,叫那队守夜的汉儿们又羞愧又害怕。 “某方才若要杀你们,抹你们的脖子犹如杀鸡。” 看着那些汉儿神情,张熬曹的声音变得越发阴恻恻的,这些新兵不好好吓唬吓唬,就不知道吸取教训。 说完这话后,张熬曹才悠然离开,而接下来这队汉儿个个都如同猫儿一般瞪圆了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的动静,等到轮换的队伍过来时,全都是双眼红肿,泪流满面。 “陈白发,且去休息。” 沈光帐篷前,半阖着眼的陈摩诃睁开眼,看到已在身前五尺的同伴,不由叹道,“鲁和尚,某是不是老了,换了几年前,你还没走近,某就已经知道了。” “说什么话呢,你陈白发天生白头,哪里老了。” 鲁雄笑道,他们三人中陈白发年纪最大,都快六十了,换成旁人莫说穿甲,就是马矟都未必端的起来,哪还能像他这般教那些小子们如何练枪,打得他们心服口服。 陈摩诃心中一暖,随后笑笑道,“好生守着郎君,你我皆可一死,但郎君万不能有闪失。” “呸,说什么胡话,咱们哥三个还要长命百岁呢!” 鲁雄连忙道,然后赶着陈摩诃去休息,他们在沈园时听过乐人们在樊楼里奏响的那曲《象王行》,结果他们三个老东西想到那些死去的兄弟,哭的稀里哗啦的,从那之后陈白发就常说此生死而无憾了! 翌日清晨,当沈光醒来时,外面早已起来的汉儿们和奴隶已经在收拾营地,老兵们则是在外围牵马警戒。 “郎君。” 沈光看着陈摩诃手中端着的胡饼肉汤,亦是招呼着三个老军校一起吃喝,然后四个人蹲在地上啃起饼子,就着干肉末煮的热汤,吃了个干净。 站起身时,沈光随意地在身上擦了两下手后道,“等到了铁门关,某请大家吃羊!” 听到沈光的话,四周的众人都是哄笑起来,安西这边,肉食以羊肉为主,在沈园时,郎君常说天天吃羊没甚滋味,可如今才啃了三天胡饼,便已甚是怀念,果然就如同郎君自己所讲的那位王君故事,“真香!” 队伍出发时,气氛也欢快不少,沈光翻身上马,朝着铁门关的方向而去,最多三天他们就能抵达这处出入焉耆的险要关隘。 升起的太阳,很快便散发出惊人的热量,沈光骑在马上看着前方空旷的荒野,甚至能觉得发烫的空气在渐渐扭曲,忽然间他听到前方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厮杀呐喊的声音。 还未等沈光反应过来,队伍里已经有游弋在队伍两侧的老兵如同离弦之箭朝前方奔驰而去,陈摩诃亦是走到他面前道,“郎君,还请下令,准备迎敌。” 第七十二章 遇贼 “陈校尉,接下来便麻烦你们了。” 情况不明,沈光能做的便是把指挥权交给三个老军校,而王神圆已经领着牙兵过来,将他护卫起来。 “下马,披甲。” 随着陈摩诃的吆喝声,汉儿们才连忙从代步的马匹上下来,接着往驮马去取甲胄,而这时候那些老兵们已经披挂过半,两两互相帮忙绑缚皮带,固定胸甲披膊。 老兵们的沉默有序,让有些乱糟糟的汉儿们冷静下来,陈铁牛更是高声道,“不要乱,就按着平时练习那样穿甲。” 这一路上,汉儿们每日都会在老兵的监督下学习如何快速穿戴甲胄,此时静下心来后,速度虽不及老兵们利落,但是也不算慢。 沈光同样穿上了他那领明光甲,原本鎏金的地方全都重新涂了黑漆,看上去虽然没有原先那般华丽威严,可是却多了几分狰狞可怖。 这时候先前策马而出的几骑老兵里有人回来禀报,“郎君,前方有商队被马贼袭击,贼兵约有五百,离咱们已经不到十箭之地。” “郎君,救不救?” 陈摩诃把选择交给了沈光,安西这地方,马贼强盗什么的杀也杀不完,那些在旷野里游牧的部落,也许上一刻还热情好客请你喝羊汤,可下一刻就能抽刀子砍你脸上。 “救,咱们是大唐的兵马,焉能见死不救。” 沈光没有半分犹豫,五百贼兵,听着人多,可是陈摩诃说过,乌合之众,一击即溃,他这里有骁勇青壮的汉儿和杀人如麻的老兵两百余,皆配全甲胄,要是这样都不敢和那些马贼交战,他还想什么暴打大食,惩膺吐蕃。 “该怎么打,陈校尉。” 沈光看向陈摩诃,满脸的跃跃欲试,来大唐这么久,他终于可以见识下什么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到底是什么样子。 “贼兵武备如何?被袭击的商队情况如何?” 陈摩诃没有急着发号施令,而是朝那老兵继续问了起来,沈光躁动的心平复下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话知易行难,换了是他的话,也许刚才脑子一热,已经直接让老兵和汉儿们冲杀过去,哪会像陈摩诃这般问得这么仔细。” “贼兵皆无甲,弓箭疲软,商队已乱,护卫伤亡逃散甚众,撑不了多久。” 听完回复,陈摩诃看向老兵里只穿了皮甲的二十多人道,“你等过去接应那商队撤过来,不可恋战。” “喏!” 二十余名老兵同时应喏,随后就翻身上马,朝着前方滚滚而去。 沈光在边上默默看着陈摩诃布置阵地,只见他先将队伍里的后勤辎重和驮马奴隶集中起来,然后又将骆驼围在外面,接着汉儿们披甲持矛立于前方,老兵们牵马站在后方,至于从队伍后方匆匆赶上来的乌鸦等人被安排在了他身边待着。 在高仙芝府上时,沈光也翻过李卫公兵法,知道唐军作战有极其严格的规矩,最讲究军阵和纪律,所以他看的那些穿越小说里,什么队列练习,站军姿等等,放在大唐军队,便是最基础的训练。 汉儿们在前是战队,老兵们在后是驻队,战队打完,驻队才能上前。 沈光看得出陈摩诃并没有严格按照大唐军阵布置预设的战场,不过他知道岳王爷有句话叫做,“兵无常形,水无常势,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若是死板地按着兵书来,那就容易犯教条主义的错误。 “郎君,贼兵无甲且弓箭疲软,是以咱们不必布置弩手和弓箭手,一来是这些贼兵不值得浪费弩矢,二来容易吓跑他们。” 陈摩诃布置完之后,自是为沈光详细说起这排兵布阵的门道,“按着大唐军阵,本该是弩手最前,弓箭手次之,然后才是长枪手,贼兵来袭时,第一通鼓响,弩手距敌一百三十步时放箭,二通鼓响,弓箭手距敌六十步放箭,三通鼓响,弩手弓箭手后撤,长枪手上前迎敌。” “不过此番贼兵,既无坚甲,也无强弓,最适合给新兵们试手。” 陈摩诃抬头看向前方不远处扬起的烟尘,脸上满是杀气,汉儿们平日练得再苦,也不如来场真刀真枪的厮杀长本事。 沈光感觉到了脚下的大地正在颤动,这时候他已经能看到仓惶逃窜而来的商队那乱糟糟的骆驼和驮马队伍,而先前离去的老兵们则是尽数归来。 追逐商队的贼兵们已经前后脱节,当他们看到前方突然出现的队伍时,并没有提高警惕,因为那队伍没有打出任何旗幡,反倒是那堵扎眼的骆驼墙让他们变的越发贪婪。 先前出击的老兵们下手时并没有太狠,只是轻松的一轮弓箭攒射,就从贼兵们的包围圈撕了个口子,让那支商队剩下的人马得以逃出来,跟着老兵们一路后撤。 不过这支逃出来的商队显然没有和沈光他们并肩作战的想法,反倒是想把追兵引过来,然后好乘机逃走。 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做法虽然没什么毛病,不过沈光可不是那种以德报怨的圣母,要不是贼兵来得太快,他都想先把这支商队给截下来。 百余骑贼兵策马而来,尽管他们的队形稀疏,可是那滚滚而来的马蹄声宛如雷鸣,让沈光的呼吸也不由急促了几分,他不知道汉儿们能不能扛住这股骑兵冲锋而来的扑面压力。 陈摩诃冷笑着,就这样的冲锋队形,果然是群乌合之众,这时候对面的贼兵虽然冲近一箭之地,可是却没有舍得放箭,直到不到百步距离时,他们才在马背上射出了一轮箭矢。 不时有稀稀落落的羽箭打在汉儿们的明光甲上,可是却鲜有能洞穿甲叶缝隙的,一轮箭下来连个受伤的都没有。 看到贼兵们弓箭这般威力不济,原本还有些忐忑的汉儿们都是振奋起来,这时候阵中担任队头的陈铁牛兀自高呼起来,“持矛向前!”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汉儿们齐刷刷地向前斜端长矛,顿时如同铁刺猬般向外。 本来想要纵马踩踏过去的贼兵们不得死命地抓住缰绳,防止受惊的战马把他们颠下去,因为战马可不会傻乎乎地朝前方密集的长矛撞过去。 第七十三章 汉儿初战 沈光想象中的骑兵冲击步阵的场面没有发生,那些贼兵在汉儿们如林的长矛阵前慌乱地勒住马匹,有好几个倒霉鬼更是直接从马背上被摔下来,被踩的筋断骨折,惨嚎不已。 “全队向前,杀!” 陈铁牛高声怒喝间,汉儿们下意识地持矛向前,被老兵们操练的这些日子里,闻令而行几乎成了他们的本能。 反复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压过了他们此时的种种情绪,这时候距他们前方不过五六步的贼兵们被后方拥来的同伴们挤得没法后退,仓惶间只能徒劳地试图向前驱马挥刀,可他们迎来的却是冰冷的锋利长矛。 不断有贼兵被刺落马下,然后无主的马匹左右奔逃,血淋淋的长矛从如同烂泥般的躯体里拔出,血腥味在灼热的空气里弥漫。 照面便死了十多人的贼兵们开始退却,面对前方如林的枪阵,他们既没有胆魄舍命冲阵,也不愿意硬抗这难啃的军阵。 陈铁牛牢牢记着陈摩诃的吩咐,看到贼兵们退却,他没有领着汉儿们上前追击,反倒是疾声大喝,喊住了想要上前追杀的同伴,领着众人退回到原先的阵线后不动如山。 …… 不花惊惧地看着前方退回的披甲人,他领着部众在这片旷野里劫掠了大半个月,吞并了好几伙马贼强盗,才有了眼下近五百的兵马,可不想莫名其妙地就栽了。 “首领,咱们还打不打?” 不花身边,有部下低声喊道,虽说上来就折了十几人,但四周都是旷野,看不到伏兵,那些披甲人再能打,他们仗着人多也能磨死他们。 “首领,那些人都穿铁甲,会不会是大唐的……” “休要胡言乱语,若是大唐兵马,岂会没有军旗,再说那么多骆驼马匹,这怕是伙大商队,才私藏了这么多甲胄……” “要是夺了他们的甲胄,咱们去投奔大毗伽可汗,首领少不得也能当个达干。” 对这些以劫掠为生的游牧民族而言,铁甲和战马就代表着力量,尤其是铁甲,更是稀缺之物,就是那些人口数千的大部,也未必能有多少身披铁甲的武士。 听着部下们的争吵,不花的心思活络起来,他能在这片荒野里混的风生水起,除了够狠毒,也是靠着行事谨慎,从不去招惹自己惹不起的人。 眼前这伙武士能奢遮到全部身披铁甲,想必他们的主人来头不小,不过方才从始至终也没见到对面有强弓劲弩,而且这伙武士也没有打出旗幡,应当不会是大唐的兵马。 这般思忖间,不花已经在心里说服自己要干票大的了! …… 沈光看着前方汉儿们和贼兵一击即分,接着那些贼兵们撤开了足有百余米远,猬集成团后徘徊不前。 “郎君,不若让我等出战……” 沈光身边,乌鸦他们这群纨绔子跃跃欲试,他们平时喜好舞刀弄枪,在延城的马球场上也曾纵横驰骋,眼见得那些贼兵在汉儿们面前如同纸糊一般,胆子亦是越发大起来。 “陈校尉。” 沈光看向陈摩诃,对面贼兵没有动静,他也有些疑惑,觉得不如让乌鸦他们去试探下,总不会对方折了十几人就被吓破胆,这般的话那些贼兵也未免太没有牌面了。 “那便让他们试试。” 陈摩诃瞥了眼乌鸦等人,并没有反对,在他心里,这些胡商子弟,死光都不打紧,说不准还能让郎君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战场。 “那你们去吧,记得不可浪战?” 见陈摩诃同意,沈光自然点头答应,说起来他也挺好奇乌鸦这伙纨绔子的战斗力,他听封常清说过,安西大都护府要是动员治下四镇全部军力的话,除了那些城傍兵、蕃军之外,乌鸦这样的胡商子弟,也在征召之列。 放在关内,乌鸦他们这些人是不折不扣的胡种,可是在安西,他们勉强还能称得上声良家子,要是真逮着机会,随军出征立下功劳,同样是能酬勋获得官身的。 “郎君放心,咱们不会给郎君丢脸。” 乌鸦大喜过望,然后招呼着同伴们领着各自手下的护卫们上马,接着便急匆匆地从汉儿们侧后方两翼杀出,直朝那些贼兵们扑去。 …… 蹄声滚滚,烟尘大作。 刚下定决心的不花,陡然间惊惧起来,不过从那些身披铁甲的武士后方杀出的马队来得太快,就是想掉头逃跑也来不及,于是他只得挥刀高呼道,“迎敌!” 片会儿功夫,自信满满的纨绔子们就和他们眼中孱弱的贼兵们厮杀成一团,然后当双方照面,不花看清楚这伙来袭的马队竟然全是是些卷毛的粟特软蛋,顿时大喜。 原本还有些打退堂鼓的贼兵们全都精神振奋,个个驱马向前,双方刀锋相向,乌鸦他们手底下的护卫们立马死伤一片,要知道他们对付的可不是平时延城里那些地痞流氓,而是实打实的马贼强盗。 这些护卫又不似自家主子那般身着甲胄,遇到凶狠悍勇远超他们的贼兵,几乎立时便被戳穿了他们样子货的真面目,被杀得哭爹喊娘,溃不成军。 观战的沈光也没有想到这战况如此出人意表,气势汹汹的纨绔子们遇上仓促迎敌的贼兵,最后竟然变成了以卵击石。 “郎君,战场上容不下弱者,那些胡商子弟连乌合之众都算不上,只是猪狗罢了。” 陈摩诃的话很难听,可沈光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乌鸦那伙人固然看上去卖相不错,可他们和手底下的护卫还真就是群欺软怕硬的货色,但他万万没想到居然能废物成这样,这几乎就是照面就被打崩,连半点像样的反抗都没有。 “这一仗便是给他们个教训,省得他们不知天高地厚,把打仗当儿戏。” 说话间,先前撒欢儿出去的纨绔子们已经屁滚尿流地倒卷而回,被手下护卫裹挟着逃跑的乌鸦满脑子空白,他刚才倒是没有像同伴们那样拉胯,仗着身上甲胄坚固,拼着挨了一刀,将面对的贼兵从马上搠了下来。 可是转眼间等他回过神,大伙就败了,他手下护卫死了好几个,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带头逃跑,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剩下的护卫们强拉着跑了。 “杀光这些软蛋!” 不花高呼着,他身边是杀红了眼的部下们向前追击,谁能想到这伙来袭时气势如虎的敌人原来连家猫都不如。 陈铁牛拧着眉头看着那伙逃跑回来的纨绔子,不屑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难怪白发鬼先前压根就没理睬这些废物,只是让他们待在郎君身边。 敢情这些家伙上了阵,不但帮不了忙,还只会添乱,”准备迎敌!”,陈铁牛面色难看地大喝起来,因为对面逃回来的蠢货里有人居然朝着他们冲来,这群丢人现眼的废物当他们不敢杀“自己人”吗? 第七十四章 冲阵 汉儿们的队列动了,密集锋利的长矛向前,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散发着嗜血的光芒。 比起那些养尊处优的胡商子弟,从小就要为生计打拼的汉儿们要坚韧敢战得多,不管是谁敢过来,他们就敢杀! 沈光看着最后时刻躲开汉儿们的长矛阵仓惶逃回来的乌鸦等人,倒也谈不上有多失望,只是朝身边的陈摩诃道,“以后还得麻烦陈校尉好生操练下他们,免得下回再丢某的脸面。” 高仙芝也好,封常清也罢,他们都看不上乌鸦这群纨绔子,可是沈光不一样,安西这儿关内本土的大唐人太少,他能做的便是团结一切能团结的力量,那群纨绔子虽说大都是九姓胡,可他们除了那张脸,从语言文化再到生活方式,已经和大唐人没什么两样。 既然乌鸦他们愿意投奔他,他自然也想用他们做个榜样,要知道这群纨绔子背后,意味着那些胡商家族也能成为对大唐忠心耿耿的子民,成为他手上的力量。 陈摩诃看着满脸认真的沈光,迟疑了下还是点头道,“郎君放心,某知道了。” 骆驼墙内,白孝德双腿盘膝而坐,擦拭着自己的双头矛,这是沈郎君的初战,他就不去抢这个风头了,倒是他手下的随从踩在骆驼背上,看着不远处的战场,眉飞色舞地将发生的事情讲给自家的主君听。 “狗肉上不了席面的东西,真是群废物。” 听到那些纨绔子去时两百,逃回来时折损过半,白孝德忍不住骂起来,接着抬头问道,“战况如何?” “那伙贼兵分兵了,他们绕过了汉儿们的长矛阵,从右侧杀向沈郎君,还有伙贼兵朝咱们来了……” 骆驼背上,那名随从眺望着烟尘里逼近的马队,愣了愣后才喊道,这伙贼兵真是疯了不成,好端端的活着不好吗? “与某披甲!” 盘腿站着的白孝德忍不住站了起来,他主动请缨看守营地,就是想让沈郎君知道,他不是什么无脑的莽夫,他也是能顾全大局的,可如今却是那些贼兵主动前来送死,可怪不得他。 …… 不花亲自领着身边的本部勇士,绕开了长矛阵,他这时候已经认定前面这伙突然冒出来的大商队里能打的就这百余号披甲人。 另外两百余贼兵骑着马绕着汉儿们打圈,他们不时在马上放箭,试图拉扯开汉儿们的阵型,寻找进攻的空隙,不过陈铁牛却牢牢记着白发鬼的命令,高呼着让汉儿们坚守阵地,至于郎君那儿,他才不担心,有那些老兵在,那区区百余贼兵过去和送死没什么两样。 沈光没功夫理会满脸羞愧的乌鸦等人,只是让这些惊魂未定的胡商子弟们下马修整,这时候那股绕过汉儿们的贼兵已经离他不到百步的距离。 “你们护着郎君冲阵!” 陈摩诃看向王神圆那些牙兵,他知道沈郎君的心气高,而他也想看看这位沈郎君到底是不是他们这些老兵能托付余生的主君。 这儿是安西,哪怕沈郎君才华再高妙,可是没有让人心折的勇武和气魄,也终究难得他们这些丘八的誓死效忠。 沈光早有些按捺不住,李嗣业在驿馆屠戮那些葛逻禄人和胡禄屋人时,他听着安西军士兵们的欢呼时便清楚他在这个时代真正立足,就免不了要杀人! 这一天迟早要来,倒不如拿眼前这些劫掠商旅的贼兵们试手。 沈光翻身上马,王神圆等一众牙兵也是同时策马出阵,朝着前方汹涌而来的贼兵主动迎去,这等干脆利落的举动,让四周的老兵们看了都暗自点头。 这位沈郎君不说武艺如何,这份胆魄已经够了! 陈摩诃看向身边的张熬曹道,“张麻子,带上你的人,给某咬死了这些不开眼的贼子,郎君初次上阵,需得好好见见血。” “老兄弟们,全都上马嘞!” 张熬曹吆喝间,近百老兵全都翻身上马,飞快地从两侧散开,变作雁形阵托在沈光他们后方,围向那些杀来的贼兵。 耳边是风在呼啸,灼热的空气里,前方贼兵们狰狞的面孔都扭曲着,沈光在马背上有意识地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是打过全甲格斗的,知道对战的时候,不能脑子发热,靠蛮勇去打。 自己左右两侧俱是牙兵护卫,他要做的仅仅是将前方的贼兵从马上刺落。 自打来到大唐以后,沈光每日里都在有意识地练习骑射,他过去练兵击,都是以步战的武术为主,马上的武艺还是跟着牙兵们练的,这几日又跟着三个老军校学了不少马上骑矛的格斗技巧。 对面兜头罩来的箭雨称不上密集,但是也足够吓人,沈光的眼神里毫无畏惧,那些胡禄屋人伏击李嗣业的时候,他已经见识过这些游牧民族的弓箭,连牙兵的明光甲都无法穿透,更遑论他身上这用现代钢材打造的全钢明光甲。 两军对阵,临敌不过三发,百步距离上,那伙贼军只来得及射出一轮箭,就要和沈光他们短兵相接,正面硬刚。 不花仍旧做着美梦,以为能像先前那样摧枯拉朽地击溃眼前冲来的骑兵,可是当对方马速丝毫不减地直愣愣撞过来时,他才悚然惊觉,眼前这伙披挂整齐的骑士和先前那些粟特软蛋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高速对冲的骑兵,拼的就是胆魄,战马不是死物,会本能地闪躲,同样人也是一样,当沈光一往无前地领着牙兵们如同铁锤般砸向对面时,不敢和他们硬碰硬的贼兵就只能选择减速闪躲。 骑兵马上争锋,打得就是个气势,贼兵们胆怯,队形便乱得一塌糊涂,随后便被沈光他们虎入羊群般杀了进去。 沈光手上的精钢长矛,长度在二米四,放在大唐军中便属于马战用的格斗短矛,对付眼前那些以弯刀为主的游牧骑兵,在攻击距离上的优势称得上是绰绰有余。 双腿踩蹬,夹住马腹,沈光双手端矛,然后向前刺出,他记着陈摩诃的教训,马上格斗,务必不要把力使足了,十分力但出七分力就行。 沈光这一刺,又快又狠,打磨开锋的精钢矛头就像是扎纸片人一样,将对面的贼兵胸膛给捅了个窟窿,从马上摔下的尸首从矛头上滑落,带出的鲜血打在脸上,犹自滚烫。 第七十五章 恶战 “郎君威武。” 牙兵们的欢呼声,让发怔的沈光回过神,他握紧手中长矛,再次吐气大喝,“杀!” 双腿一夹马腹,驱马向前,沈光手中的精钢长矛直接将当面的贼兵砸落马下,而他身边王神圆这些牙兵亦是凶猛无比,所当者无一合之敌。 再杀一人后,沈光前方无有贼兵敢和他们正面厮杀,竟然叫他领着牙兵们打穿了贼兵的马队,等到他勒马回转时,只见张熬曹领着的老兵们在马上用角弓弩打出了一轮齐射。 “是大唐的弓弩,他们是唐军!” 贼兵里有见识的惊惧地高呼起来,片刻前还意气风发的不花这时候已经吓得面如土色,正所谓“终日打雁反倒叫雁啄瞎了眼。”想他在这大漠里劫掠近十年,从不曾看走过眼,没想到这回却被这古怪的商队给骗了。 近两百的贼兵被老兵们抵近后一轮齐射,瞬息间便折了三四十骑,心胆俱寒之下哪还有胆子继续打下去,立马便恢复了其游牧民族的本色,遇强则逃,各自四散而走。 只是张熬曹哪里会放过这些贼兵,沈郎君这初战看似漂亮,但到底还是差了几分意思。 口中唿哨声连环响起,那些老兵们自是会意,亦是纷纷四散而开,如同张拉开的大网朝那些逃跑的贼兵们罩去。 沈光看着老兵们好似牧羊人般赶着如同羊群般的贼兵,心头不由浮现出荒谬的情绪来,因为这伙贼兵也委实太过没用了些,明明还有反抗的能力,可是却被老兵们撵得如同丧家犬,连返身回咬一口的胆量都没有。 “郎君不必奇怪,这些蛮子向来如此。” 王神圆看到沈光脸上神情,缓缓开了口,当年突厥强盛时,其部众不是号称悍勇不畏死,以老死病榻为耻,结果还不是被大唐给打得仓惶四窜,再不复昔日之勇。 呼喝之间,老兵们看似散开队形,但是数骑之间必有联系,沈光看着那些溃逃的贼兵里也有几个悍勇者试图聚拢身边同伴抵抗,但往往他们刚刚高呼出声,便有老兵上前将其斩杀,丝毫没有给贼兵们重整旗鼓的机会。 到后来,沈光还看到老兵们挥舞套索和渔网,当真是像捕猎般将那些贼兵们从马上或套或网擒捉,最后更是驱赶着剩下被逼得聚起来的几十骑贼兵朝他冲来。 “郎君,接下来贼兵必定舍命厮杀,郎君还请退后,容某……” 王神圆看着老兵们刻意驱赶败兵过来,自然猜到陈摩诃他们的心思,不过离开延城前,都护和封判官可都是吩咐过他,郎君安危不得有半点差池,否则他们这队人便提头来见。 哪怕知道这是老兵们对郎君的考验和磨砺,但王神圆依然不敢冒这个风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只是王神圆的话尚未说完,沈光已是开口道,“王队正,某若是连这些区区败兵都要避让,还有何面目谈什么建功立业,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话音方落,沈光策马出阵,当先朝着那几十骑仓惶逃来的贼兵迎去,王神圆大惊之下领着手下牙兵连忙追赶上前,暗骂那白发鬼陈摩诃真是好大的狗胆,全然没把郎君的性命放在心上。 不花看到前方十几骑唐军骑兵横队冲来,心里也是发了狠,后面那些老军汉个个都是怪物,在马上使起弓弩来堪比起大毗伽可汗帐下的射雕手,他手下两个贴身亲卫就是被个刀疤脸的老军汉用强弓射落马下,骇得他再不敢呼唤部下。 “都朝前杀,冲过去咱们便能活命。” 随着不花挥刀嚎叫,剩下的四十多贼兵全都是红了眼拼命打马朝前冲去。 “着。” 王神圆落在沈光身侧,眼看得对面贼兵冲锋而来,速度不减分毫,他从鞍旁取了流星锤,在马上挥荡起来,接着便振臂奋力甩了出去。 拳头大小带着尖刺的流星锤呼啸着飞旋而出,将朝着沈光冲来的两骑贼兵直接照面糊脸打下马去,随着这两骑贼兵被砸得人仰马翻,原本紧密的贼兵队伍立时便混乱一片,产生了不小的空隙。 沈光也顾不得其他,直接顺着王神圆打开的口子挺矛杀入,接着牙兵们亦是抓住那些转瞬即逝的缝隙冲入敌阵,手中马矟刺出,将当面的敌人给击落马下。 “砰!” “郎君。” 看到沈光被贼兵斜刺里从马上撞落,王神圆吓得脸都白了,他连忙驱马要上前救护,却不料边上那些贼兵听到他这惊呼声,全都是舍命来挡。 “抓住那唐军,咱们能不能活就全在……” 不花看到身后忽地快速逼近的那些老军汉,吓得连忙大吼起来,他自己亦是领着仅剩下的几个亲卫,朝那从地上爬起的唐军杀去。 从马上摔落,还好没有被马镫勾住,迅速从地上爬起来的沈光看着附近好几个落地的贼兵朝他杀来,他握着手里长矛,胸膛里心跳得厉害,平时练习的诀窍全都被他忘在脑后,迎着那些挥砍而来的刀锋,他只是本能地挥矛格挡,然后向前突刺。 连皮甲都没有穿的贼兵直接被刺穿,沈光收矛间顾不得摆什么架势,只是挥舞长矛,将那些贼兵逼开,可这时又有狂飙而至的贼兵策马朝他撞来。 换做过去,沈光少不得早就因为恐惧而闪躲,可是连杀数人的他这时候已经陷入了某种癫狂的状态中,面对那几乎眨眼间便冲到面前的骑兵,他侧步间刺出长矛,硬生生地捅进了战马的脖子里,然后他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给撞飞了好几米远。 “郎君。” 牙兵们见到这一幕,赫然都赤红双眼,王神圆更是领着几个最近的手下从马上下来,弃矛挥刀朝沈光落地的地方杀去。 不花欣喜若狂地从地上爬起来,领着亲卫朝那被撞飞的唐军杀去,这绝对是唐军里的大人物,只要抓住此人,他们的命便能保住了。 只不过眼看着他们就要抓住那唐军时,这本该被战马撞飞重伤不起的唐军,竟然再次站了起来,好像没事人般,拔出腰里的横刀,双手持刀反倒是朝他们杀来! 这究竟是人是鬼! 看着那漆黑面甲下布满血丝的赤红双眼,恐惧不可遏制地袭上了贼兵们的心头。 第七十六章 大胜贼军 沈光手中的横刀,在这个时代属于犀利绝伦的神兵利器,而对面那些贼兵手里所用的弯刀只是最粗陋的海绵铁所制,又脆又不耐操。 当他挥刀朝扑得最凶的贼兵当头一刀下劈时,那贼兵手中的弯刀应声而裂,竟是直接被崩碎了,然后偏斜的刀锋将贼兵的半只膀子全切了下来。 残肢落地,喷涌的血雾中惨嚎声震得人耳朵都仿佛要被撕裂,沈光稳住重心后,挥刀格挡四周袭来的刀锋,然后只听到让人恶寒的金属摩擦碰撞声,又是两柄弯刀被打碎了。 不花这时候已经不敢再想着活捉眼前这唐军的念头,他身边的部下已经心胆俱裂,四周没人再敢继续向前,只有他自己逮到机会,狠狠一刀刺向眼前宛如怪物的唐军。 “叮。” 不花手中的弯刀不是手下那种便宜货,而是旁人眼中的利刃,据说曾是某个蓝突厥贵族的传家宝刀,他平时也视若珍宝。 可如今这把宝刀却卡在了那唐军的甲胄里不得寸进,不花惊骇之下想要弃刀,却冷不防被那回过神的唐军撞翻在地。 虽然甲胄没有被刺穿,但被刺到的地方疼也是真的疼,沈光按住那偷袭自己的贼兵,眼里凶光毕露。 不花被那双血红的双眼瞪着,吓得浑身发软,然后这个在铁门关前的戈壁滩里声名鹊起的大马贼连讨饶的话都来不及说出口,就被沈光杀掉了。 横刀直接从脆落的脖颈抹过,喷出的鲜血溅在了沈光的面甲上,让他看上去越发狰狞恐怖,当他从地上起身时,边上本有机会趁机偷袭他的贼兵们这时都扔了手中兵器,跪地投降。 在他们眼中,眼前的唐军已不是人,而是怎么杀都杀不死的恶鬼修罗,没人有勇气和这种刀枪不入的怪物厮杀。 王神圆他们也都愣愣地看着这一幕,随后看着那些跪了满地的残余贼兵,和手下牙兵们都是疯狂地高呼起来,“郎君威武!” 谁也没想到平时温和的郎君在战场居然这般嗜血狂暴,虽说武艺上还有很多欠缺的地方,但是这样的勇猛足以叫他们心折。 这时候老兵们已经策马赶到,他们带着俘虏围住了跪地投降的那些贼兵,张熬曹看着身上明光甲犹自淌血,手持横刀矗立在那儿的沈郎君,那双血红的眼睛让人望而生畏,那些匍匐在地的贼兵瑟瑟发抖如同鹌鹑般,却是心满意足地大笑起来。 随后在他的笑声里,那些安西军的百战老兵们齐齐都从马上跳下来,朝着沈光齐声道,“拜见郎君。” 这一声喊,不再像先前那般只是出于礼节,而是发自内心的认可,王神圆本待要找张熬曹理论,可是看到这些老兵拜服郎君,他心头那股子气却是消了大半。 “郎君威武,某就知道这些贼子伤不了郎君……” 张熬曹干笑上前,他本来还想着若是沈郎君下不了杀手,便挑几个俘虏和沈郎君对打,却没想到沈郎君看着儒雅随和,不曾想动起手来那是真个儿不差。 方才沈光落马后和那些贼兵厮杀的场面,张熬曹全都看了个清楚,想到这位沈郎君乃是初次上阵,便是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沈光摘下面甲,白皙俊朗的脸上兀自沾着血迹,平添了几分煞气,他的声音嘶哑,“张校尉,铁牛他们如何?” “郎君放心,那些贼子可奈何不得那些汉儿。” 沈光开口这句话,让老兵们都是心头发暖,谁都希望自己的上官是个爱惜手下兵卒的,于是向来没个正行的张熬曹很是老实地答道。 擦拭掉横刀上的血迹,沈光看着脚下的尸体,强忍住那股对血腥味的不适,朝牵马过来的王神圆道,“咱们去接应铁牛他们!” “喏!” 牙兵和老兵们都是轰然应声,而那些跪地投降的贼兵被老兵们麻利地用绳索捆了手脚后,和他们抓来的俘虏一起被丢在原地,只留几个受了轻伤的老兵看管。 再次翻身上马,尽管浑身上下的骨头都仿佛在呻吟,尤其是挨了那下刺击的地方,更是疼得厉害,但沈光整个人仍旧亢奋无比,也许他内心深处就隐藏着嗜血的那面,对于方才战场上的杀戮,他竟然没有半点心理上的不适。 汉儿们的阵列前,被留下骚扰牵制的两百余贼兵仍旧只是跑马放箭,他们也不是没试过冲阵,可是陈铁牛性子沉稳,硬是没有给这些贼兵半分机会,到最后这伙贼兵反倒是又白白送了十来个人头。 当沈光领着牙兵和老兵们呼啸而至的时候,这伙贼兵兀自不敢相信自家那位首领这么快就败下阵来,直到老兵和牙兵们在马上弓弩齐出,左右驰射,才清醒过来,可是这时候已经为之晚矣。 箭如雨下,顷刻间两百贼兵就被老兵和牙兵们冲得七零八落,这回沈光倒是没有再一马当先冲阵,先前那是运气好从马上摔下去没伤着筋骨,他可不想再试一次。 老兵们在冲垮剩下的贼兵后再次故技重施,将剩下的百余贼兵给困住,逼着他们朝汉儿们的长矛阵过去。 只是这回那些贼兵们倒也机灵,连首领都败亡了,他们还打个什么劲,于是当有人带头从马上跳下来跪地投降,这些想跑也跑不了的贼兵全都有样学样地跪了满地。 最后离着汉儿们长矛阵只有几十米的地方,被驱赶到一起的百余贼兵就那么跪在地上,口呼求饶。 张熬曹策马到了沈光身边,看着那些仍旧持矛列阵,没有半分松懈的汉儿们,眼里全是满意,战场上可容不得大意,只有死人才能让人放心。 “郎君,这些贼兵怎么办,咱们本来是想驱赶来给铁牛他们好生练手。” 沈光看向前方那些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的贼兵,脸上神情冷漠,“他们既然敢在我大唐的土地上劫掠商旅,想必该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咱们先前抓的俘虏已经够了。” “铁牛,这些贼兵一个不留。” 听到这冷酷的命令,陈铁牛只是愣了愣,随即便大声应是,然后领着汉儿们持矛向前推进,那些跪地求饶的贼兵们见到后俱是大声咒骂,随即又捡起地上的兵器,打算和汉儿们拼了,可他们没有战马,面对甲胄坚固,长矛锋利的汉儿们,所谓的反抗也只是徒劳的挣扎而已。 第七十七章 宝甲神兵 所有恶毒的咒骂,绝望的反抗,最终都在冰冷的长矛下化作虚无。 当汉儿们将最后的贼兵们刺死后,整片战场上寂静无声,汉儿们看着那遍地尸骸,心中对于郎君的敬畏又多了几分。 有些人天生便是大人物! 张熬曹看着面色不改分毫的沈郎君,心中不由这般想到,反正他仔细算了算自己跟过的将军里,似乎没人能在沈郎君这般年纪就可以这般冷酷决绝,陈白发那厮看人还真是没看走过眼。 回到先前的战场,带上那近百俘虏,沈光他们回转营地,然后只见骆驼墙前同样遍布尸骸,同时也跪了一地的俘虏。 “沈郎,这些贼子如何处置?” 白孝德瞅着身上杀气未散的沈光,眼里全是欢喜,他本以为这位沈郎是个风流妙人,这上阵厮杀顶多是做个样子,却没想到沈郎还是个煞星。 “问问他们的营地在哪儿,有没有足够的粮食,若是没有,那便都杀了。” 沈光可不会同情这些贼兵,这些人都是强盗马贼,莫看他们此时乖顺无比,但若是遇到比他们孱弱的商队,他们便是最凶残的屠夫。 话音方落,贼兵里有听得懂汉话的俘虏已经高喊起来,“郎君,有粮食有粮食,营地还有财宝货物,还请郎君绕过咱们。” “将那厮带来见某。” 看到俘虏里那唐言说得极溜的俘虏,沈光朝身边的牙兵吩咐道,钱财没人嫌多,他这趟去焉耆需要花钱的地方可不少。 很快那俘虏就被带到沈光面前,目深鼻高,褐发微卷,看着大约三十岁的年纪,身材壮实孔武有力,就是那双眼珠子贼得很,看着便让人觉得奸猾。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小人汉名薛珍珠,乃是铁勒人出身。” 那俘虏满脸谄笑地答道,并没有说自己的本名,草原上自从东西突厥败亡,当真算得上是城头变幻大王旗,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霸,大唐立国百年来,所谓的草原霸主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 “铁勒人,你怎地到了安西来的?” 沈光皱了皱眉,铁勒在草原上是大族,有九姓铁勒之称,曾是突厥臣属,后来大唐灭东突厥,九姓铁勒里的薛延陀部趁势而起,一度称汗建国,不过最后因为冒犯大唐同样步了东突厥后尘,开元天宝以来,先后崛起的黑姓突骑施和回纥也是铁勒所属。 “回郎君的话,小人本是回纥的统兵官,因为恶了上官,不得已逃亡安西,这才入了贼窝,以至于冒犯郎君。” “你这厮如何恶了你那上官?” 白孝德在边上见这铁勒奴说话时神情圆滑,就觉得这厮不是什么好鸟,于是瞪着他问道。 “不敢瞒这位将军,小人那上官有个侍妾,见小人相貌堂堂,于是便勾搭小人,小人一时没把持住……” 薛珍珠可是亲眼见识过白孝德的厉害,当时他领着百余人来袭取这处骆驼墙,本以为不会遇到像样的抵抗,结果不曾想冒出这么个厉害人物来,直接领着身边牙兵照面就打崩了他们,也亏得他见机得快,及时下马投降,才捡了条性命回来。 看着苦笑回答的铁勒奴,白孝德不由大笑起来,“就你这样貌也配称相貌堂堂。” “将军说的是。” 沈光看着这能屈能伸的铁勒奴,心里闪过诸多想法,不过当他看到身边那三个老军校,还有白孝德时,却是忽然觉得这唤做薛珍珠的铁勒奴也没什么好提防的,于是道,“陈校尉,你派人和这铁勒奴去趟贼人营地,把咱们的缴获都带回来。” “喏。” 陈摩诃已从张熬曹口中知道沈光在战场上的表现,他也是如同那些老兵那般改了应答。 很快鲁雄便带着五十老兵和五十汉儿押着这薛珍珠往贼兵们的营地而去,至于剩下那加起来一百五十多的俘虏则是被老兵们押着打扫战场。 尽管那些破旧的皮甲和破铜烂铁的弯刀弓箭,沈光都瞧不上,可这好歹是他的初战,而且蚊子腿再小也是肉,总不能丢在那里便宜了其他人,最后倒是收拢了近百匹战马,算是比不小的浮财。 战场上还有受伤的六七十匹战马,老兵们让俘虏们杀马剥皮,剔筋收毛,一时间倒也忙碌得很,这些杂事沈光自然没有再管,他自去了重新立下的营地帐篷里,卸了身上甲胄,让王神圆他们帮他上药。 上半身脱得赤条条的沈光,健硕的肌肉上有好些淤伤,也亏得他那身明光甲里可是内衬了缓冲层,不然他的伤可不会这么轻。 牙兵们早就知道沈光那领明光甲不是普通明光甲能比的,可是今日亲眼见识到这防护力,他们也全都是被惊呆了,就是都护穿戴的明光甲也没有这般坚固。 要知道那个被俘虏们指认出的贼酋便是死在郎君手上,而这贼酋使的马头弯刀据说乃是柄宝刀,可结果也没奈何得了郎君的甲胄,反倒还崩了刀尖。 “郎君这甲胄可称得上是宝甲了。” 王神圆看着那领只是被划掉点漆色的明光甲,眼里全是痴汉般的神色,而他边上的牙兵们亦是纷纷附和,“王头说得是,郎君的甲是宝甲,刀也是神兵。” 沈光那柄横刀,刚才可是连碎三柄弯刀,结果刀刃没伤分毫,只是擦拭过后又光亮如新,如何不叫牙兵们羡慕不已,要知道安西军中亦有好刀,同样能击碎那些蛮子的弯刀,只不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硬碰硬的较量下,可不会像郎君这把神兵般毫发无伤。 沈光当然晓得宝甲神兵对这些牙兵们的吸引力,这等于是在战场上多了条性命,今日要不是有这身明光甲护身,他就算没有凉透,起码也得去掉半条命。 “嘶!” 听到沈光咬牙忍耐的声音,王神圆才知道自己下手有些重了,于是他讪讪道,“郎君,还是让多闻来抹药油,某这手劲有些大。” 沈光点点头,今日这场战斗,汉儿里有十几人受了箭伤,不过大都不碍事,老兵里也有几个轻伤,不算乌鸦他们那群人的话,反倒是他受的伤最严重些。 “等到了焉耆镇城,得再多准备些伤药,以备不时之需。” 想到伤兵满营的乌鸦等人,沈光朝王神圆说道,他们这趟来得仓促,虽说带了大批的物资,可这药油还有伤药什么的还是封常清给他准备的。 第七十八章 远来的客商 沈光在营帐里刚上完药油,换了身干净衣服后,就见陈摩诃和鲁雄一起进来,鲁雄手上还提了个穿戴白色长袍和尖顶黑帽的胡商。 “郎君,方才某巡视营地四周,见这贼厮鸟鬼鬼祟祟的在四周窥探,便将他抓了过来。” “郎君,冤枉啊,我是弗菻国的客商,可不是什么贼人。” 被摔在地上的胡商爬起来后连忙道,他可是亲眼见到这些唐人是怎么把那些该死的突施骑马贼给杀得片甲不留的,他不想平白无故地丢了性命。 “弗菻来的客商?” 看着面前的胡商穿着的乃是大食人的宽大白袍,沈光不由笑起来道,“你莫不是在与某开玩笑不成,弗菻和大食乃是死敌,安西这边鲜少有弗菻来的客商。” “郎君,这厮不老实,不如杀了算了。” 看出沈郎君在吓唬这个胡商,陈摩诃在边上阴恻恻地说道,然后捉了这胡商的鲁雄,更是拔出了腰里的横刀,顿时吓得这胡商脸色发白。 “郎君,我家主人真是来自弗菻的客商,大食人如今国内发生叛乱,无暇顾及堵塞商道,咱们才做了波斯商的打扮前往大唐。” 这胡商惜命之下,哪里还愿意为主人保守秘密,自是将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鲁校尉,且留他狗命。” 看着那瘫坐在地上的胡商,沈光让鲁雄收了刀,然后他想到了先前那伙被他们救了后逃跑的商队,“鲁校尉,你带人去请他的主人过来,咱们好歹救了他们商队上下的性命,却是不能白干。” “喏。” 鲁雄闻言,不由摸了把光秃秃的脑袋,然后兴冲冲地提着那胡商的脖颈,像是拎着鸡仔般把他带了出去。 “陈校尉,可有事么?” “郎君,张麻子哪儿有人回来,那伙贼兵的营地里,还有五六百的部众,大都是些妇孺,其中也有不少被劫掠的人口。” “是杀是留,张麻子不敢擅自做主,还请郎君给个主意。” 陈摩诃神情冷酷,他们这些积年的老卒当年跟随几代安西大都护灭国屠城,那心肠早就硬得如同铁石,什么老弱妇孺在他们眼里既为仇寇,那便无不可杀。 “陈校尉,咱们离铁门关还有三天路程吧!” “三日不到,即可到达铁门关。” “既然如此,便带上吧,去了焉耆后,咱们还是需要人手的。” 沈光没那么嗜杀,但他也不是什么圣母,在他看来人口便是财富,不过是看如何使用罢了。 说到底他也是俗人一个,见到高仙芝府中那些漂亮的舞姬和乐人们便想给他们自由,也不欲让汉儿们为奴,可是到他需要劳动力时,却又从安老汉那儿购买了大批的奴隶。 “郎君仁慈,某这便派人回复张麻子。” 因为沈光的一句话,七百多人便免于杀戮,陈摩诃没觉得沈光是妇人之仁,沈郎君是个难得的明白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 …… 离着沈光他们营地两三里的某处旷野里,惊魂未定的福卡斯看着手下的商队只剩下几十匹骆驼和马匹,不由咒骂起来,“那些该死的突施骑强盗,不要让我……” 看着自家主子在那里发火,队伍里其他人都是没有吭声,他们中有的是福卡斯从拜占庭带来的罗马人,有的是在呼罗珊雇佣的波斯人。 那些罗马人不了解大唐,波斯人则是清楚这位雇佣他们的主子怕是在痴人说梦,还妄想着能从那些勇猛的大唐人手里拿回被劫走的货物,刚才他们只顾着逃命,压根就没有和对方共同抵抗那些突骑施强盗,凭什么去要求别人把货物还给他们。 这新主子就算在弗菻国是什么狗屁大贵族,可是在安西,在大唐的土地上和他们一样,就是个胡商罢了,要是惹恼了那些大唐人,自取其辱还算轻的,这大漠戈壁滩上,他们丢了大半的补给,那些大唐人要是起了歹意,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死。 现在只能希望阿里奥够机灵,千万别得罪了那些大唐人,想到被派去打探消息的同伴,那些波斯人互相低声交谈,要是万一这位新主子犯浑,他们可不愿意为他陪葬。 就在他们思忖间,只觉得大地震颤,前方旷野里有大股烟尘扬起,于是他们都纷纷惊立而起,然后只见他们那位新主子也停下了咒骂,然后队伍里仅存的二十多个罗马人,手持盾牌短剑,神色紧张地护卫在前方。 马蹄声从急到缓,到最后野风里烟尘消散,前方的马队身影渐渐清晰,只见打头的是个雄壮魁梧的骑士,阿里奥就像是货物般被搁在马鞍后面。 鲁雄抓起那波斯商,长臂一伸,就将他丢在地上,然后道,“赶紧让你那劳什子主人滚出来,随某去拜见郎君。” “小人这就去,这就去!” 阿里奥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一边喊着一边朝自家队伍跑去,他那些同伴看到后都放下心来,既然阿里奥能平安回来,说明这些大唐人还是能讲道理的。 五十多号老兵在马上看着那些摆出了军阵的罗马人,不由品头论足起来,“看着倒有几分模样,不过只用短剑,未免太过儿戏。” 罗马人的队伍里,曾经在帝国军队里担任百夫长的奥卢斯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尽管隔着几十米远,但是他仍旧能察觉到对面那些骑士都堪比帝国最精锐的重甲铁骑兵,这让他手心里全是汗水。 他们从拜占庭穿过阿拉伯人的地盘时,可没法携带军团用的制式长矛,只有圆盾和短剑作为武器,对付普通的弓骑兵还勉强凑合,可是遇到披甲的重骑兵,那就完全没了用处。 看到回来的阿里奥,福卡斯的脸色变得不怎么好看,他刚才可是看见那些大唐人是如何无礼地对待这个奴仆的,不过他仍旧抱着一丝希望的问道,“阿里奥,那些大唐人怎么说?” “主人,救了我们的是位大唐的将军,而且是位出身高贵的贵族,按照规矩,他打败了那些突骑施强盗,咱们的货物都是属于他的战利品。” 阿里奥哪敢说什么自己还没靠近对方营地,就被抓了,至于他这位主子的妄想,更是半句没提,眼下他只是信口开河地胡诌起来,因为他知道这位主子就吃这一套。 第七十九章 大贵族 在东罗马,或者说整个西方,血统论都大行其道,在听说拯救自己的是大唐的贵族和将军后,福卡斯彻底打消了先前讨还货物的念头,甚至觉得自己还该多付些金钱给阿里奥口中的那位沈郎君,以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主人,沈郎君请您过去相见,说是要招待来自西方大国的贵族,他想见识下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 阿里奥尽情地发挥着自己的口才,说着符合主人内心想法的话语,然后不疑有他的福卡斯很明显地陷入了自己的臆想中。 并不是家族长子的福卡斯没有继承权,尽管他很得父亲的宠爱,可是随着父亲年事越高,他的好日子还能再过几年呢,所以他才会不顾周围人的劝阻,花重金招募人手前往遥远的东方,试图创立自己的事业。 眼下就有和大唐的贵族交好的机会,福卡斯自然不愿意错过,更何况他的货物损失大半,即便能够前往长安,又还能赚到多少钱,这一路上他可没少听手下那些波斯人述说着大唐的强盛和长安的宏伟富庶。 而且长安实在太过遥远,如果自己可以在拜占庭和安西之地建立起固定的商道,那他也足以在家族里立下莫大的功劳。 这般想着的福卡斯,朝前方列阵警戒的奥卢斯喊道,“奥卢斯,让我们的朋友进来,我要好好招待他们。” 福卡斯不想用一副狼狈的姿态去见那位大唐的贵族将军,他需要沐浴更衣,换上紫袍,用无可挑剔的仪容去赴宴。 随着主人的吩咐,奥卢斯莫名地松了口气,他可不想死在遥远的东方,连尸骨都没法回到故土,于是他呼喝间让手下那些士兵们散去阵型,然后列队欢迎。 骑在马上的鲁雄看着这一幕,原本不屑的神情变了,那些士兵的队列变化不会骗人,虽然他们的武备不像样,可是却称得上声训练有素。 其余老兵们同样收敛了笑意,对于精锐的军队,他们会报以最基本的尊重。 阿里奥这时候已经兴冲冲地跑了过来道,“鲁校尉,主人说他要沐浴更衣,焚香祷告后才去拜见郎君,以示尊重,还请鲁校尉赏脸,先去营地里休息下。” 鲁雄皱了皱眉,沐浴更衣、焚香祷告是弄什么鬼,可是对方言语里却说这是对郎君的尊重,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总不能真直接闯进营去把人家给抓走吧! “前面带路。” 稍微犹豫里下,鲁雄便点了头,对面也就那二十多号盾牌兵像样些,他这儿五十个老兄弟,足以应付任何场面。 “鲁校尉,里面请。” 阿里奥满脸堆笑地说道,他这般费尽心力地做这个中人,可不单单是为了活命,福卡斯是弗菻的大贵族,那位沈郎君瞧着也像是大唐的贵人,自己这位新主子要是真能谈成那直通安西的商道,那可是天大的富贵。 到了营地前时,鲁雄才领着老兵们从马上下来,将马匹交给上前的奴隶们拿去看管打理,看到下马后摘了头盔的老兵们,奥卢斯并没有半点轻视,在帝国的军事传统里,老兵本来就是战斗力最强的,甚至在排阵列的时候,老兵也是在最后面压阵的。 福卡斯全然豁了出去,反正货物没了大半,剩下的补给也不多,冷静下来的他只能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那位邀请他的大唐贵族身上。 于是当老兵们下马入营后,商队里的奴隶们将剩下的葡萄酒和肉食全拿了出来款待这些主人的贵客。 只不过让奥卢斯惊讶的是这些东方帝国的老兵们显然纪律森严,除了他们那位百夫长多喝了几杯外,其余人都是浅尝辄止。 真是强大的军队,看清楚老兵们身上精良的甲胄后,奥卢斯心中感叹着,他早就听说东方帝国的威名,如今亲眼见到才知道传闻里没有夸张,如果不是东方帝国距离中亚细亚太过遥远,他相信阿拉伯人的扩张必将遭到东方帝国的制裁。 帐篷里,福卡斯挥霍着商队里最后珍贵的水源,在贴身女奴的侍奉下,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还抹了香料,然后才取出自己那件贵族紫袍换了上去。 …… “某知道了,你且下去好好休息。” 鲁雄还是派人回营传信,沈郎君常说大唐是礼仪之邦,既然那什么弗菻国的鸟贵人敬重沈郎君,他自然也不能叫别人觉得他们无礼。 让回来报信的老兵下去休息后,沈光忽然间觉得有些意思了,大唐人口中的弗菻国便是后世的东罗马帝国或者拜占庭帝国,那可是和阿拉伯人不共戴天的仇敌,也就是安史之乱后大唐失去了西进的能力,要不然真和东罗马帝国联系上,一起夹击黑衣大食,大唐未必不能彻底占据河中。 思绪放飞的沈光很快回过神来,这样的事情太过遥远,他现在还只是个小人物,根本不足以推动这样的历史车轮,不过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够做到。 “正所谓‘礼尚往来’,咱们也不能落了大唐的脸面。” 沈光看向王神圆,“陈校尉,王队正,你们让大家都好生拾掇下,务必要让弗菻国的客人知道咱们大唐天兵是何等威武雄壮,另外去把乌鸦喊来见某。” “喏。” 陈摩诃和王神圆领命而去,虽说他们觉得郎君这般做似乎有些太过看得起那弗菻国的商人,他们可不觉得那会是什么贵族,就像是长安城里那些世家公子,哪个会跑安西来当商人。 不多时,乌鸦便来到帐中,他脸上满是羞愧,方才那一仗,他和同伴们可以说是丢人丢到家了,被那些贼兵打得狼狈不堪且不说,还折了近半人手,要不是他向来脸皮厚,他几乎都没有继续追随郎君的勇气。 想到汉儿们打得那些贼兵不敢近身,乌鸦他们真的怀疑是不是只有大唐血脉才是善战者,像他们这样的胡商子弟只配当个伏低做小,买卖赔笑的生意人。 “郎君,我们……我们……” 见到沈光,乌鸦开了口,可是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脸上神情甚是尴尬。 “你们败给那些贼兵,是败在轻敌大意,而且你的表现,某都看在眼里,不算差。” 沈光只几句话,就让颓丧到想要回家继承万贯家财的乌鸦振奋起来,心里顿时生出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 第八十章 设宴 乌鸦欢喜地出了营帐,然后回去招呼同伴们准备宴会,打仗的事情他们不行,这种吃喝玩乐的事情他们还办不好的话,那还真不如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很快那些颓丧的胡商子弟在乌鸦的鼓舞下重整旗鼓,他们领着手下的仆从将他们携带的器具统统送到了沈光的大帐外,然后让人洒扫四周,为此还搭上了他们储存的饮水。 金盘银盏,雕花的木器,沈光先前只是准许乌鸦他们跟在队伍后方,却没想到这些胡商子弟即便是出远门也够讲究的,难怪封常清总是为着不能对那些胡商课以重税而耿耿于怀。 不过眼下这些人却是帮了他大忙,他不知道那弗菻国客商大贵族的身份是真是假,但总得见了面再做判断,若是真的他不介意和对方结个善缘,若是假的那便休怪他不客气了。 牙兵们和老兵们领着汉儿将盔甲清洗干净后重新穿戴披挂上身,接着年轻力壮的汉儿们便去了营地前列阵等候。 陈摩诃索性让剩下的老兵里手艺好的几个,领着奴隶们割了那些贼兵的脑袋,在营地前聚土封尸,建了座京观,而那些活下来的俘虏则跪在边上,个个面如土色,他们实在害怕这些大唐天兵待会会不会砍了他们的首级去和京观上的首领作伴。 京观筑完后,陈摩诃在下面用土封实的地基上踩了两脚,方才面露满意之色,然后他朝那些已经吓得快要尿了的俘虏们道,“郎君仁德,才留了你们的狗命,不过某会盯着你们,哪个要是敢起贰心或是想要逃跑,你们便全都得死,去和他们作伴。” 说完之后,陈摩诃也不理会这群磕头不已的俘虏,径直回了营地。 就在沈光这边,刚刚安排好宴会的排场,营地前方鲁雄已自领着带去的老兵们归来,当他看到身披明光甲站得笔直的汉儿们时,不由回头看了眼那穿着身扎眼紫袍的弗菻人,心道郎君真是神算,竟然知道这弗菻人还真是个大贵族。 大唐以朱紫为贵,紫袍更是只有三品以上的大员才能穿戴,这弗菻人能穿着紫袍,想必在弗菻国也确实算得上是大贵族了。 鲁雄挥手间,老兵们自是骑马让开,好让身后那个叫福卡斯的弗菻大贵族看清楚汉儿们的队列。 骑在匹白马上的福卡斯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后,欢喜得整个人都要手舞足蹈起来,那些身材雄壮的大唐士兵全都披着熠熠生辉的铁甲,手里持着的长矛看着就锋利无比,还有那些跪在边上的突骑施强盗,匍匐在地就像是被吓坏的鹌鹑,无不彰显着此间营地主人的尊贵和强大。 当队伍越发接近后,福卡斯和队伍中的罗马人看到那座聚土封尸的京观时,也不由呼吸急促了起来,在罗马同样有着这样炫耀武功的军事传统,当然最初是汉尼拔将罗马将士的尸骸堆砌在一起,震撼了全罗马。 而在罗马彻底将迦太基毁灭后,罗马军团则继承了汉尼拔的这门手艺并将其发扬光大,如今自诩罗马正统所在的拜占庭帝国同样继承了这伟大传统,奥卢斯在帝国军队里服役的时候,就曾经跟随他的将军将保加利亚人的脑袋做成尖塔震慑那些蛮族。 如今在遥远的东方看到这熟悉的死亡艺术,奥卢斯和手下的罗马士兵不但没有害怕,反倒是觉得有几分亲近,同样作为文明帝国的强大军队,就该这样对待那些该死的蛮族,让他们知道和帝国做对的下场。 福卡斯在距离汉儿们的队列不到十米距离的时候,主动从马上下来,那位大唐的贵族将军已经展示了他的强大和对他的尊重,他也理所当然应该报以尊敬的态度。 福卡斯步行进入营地后,换上了圆领长袖的乌鸦领着几个同伴迎接起这位来自弗菻国的大贵族,他们中有个同伴,恰好学过希腊语,可以作为通译。 “我谨代表大唐的西境守护者,焉耆之军主,延城审判者,沈光大郎君,欢迎阁下!” 担任通译的纨绔子来自康国,他母亲是从拜占庭被贩卖到河中的希腊女奴,他因此学会了希腊语,也知道不少有关弗菻国的风土人情,自然清楚弗菻国的那些大贵族们喜欢什么调调。 郎君是安西大都护府的判官,焉耆行客营的营主,这般通名报姓没毛病! 听到那一长串的名头,福卡斯和手下的罗马人肃然起敬,只不过他略微有些尴尬,因为他在拜占庭并没有什么官职,于是只能道,“罗马帝国西庇阿家族的福卡斯向大郎君致以最诚挚的谢意。” “请跟我来,阁下。” 感觉身份上有些不对等的福卡斯神情越发谦恭谨慎,而他身后的罗马人亦是目不斜视地跟在乌鸦他们身后,尽管他们此时对这座营地充满了好奇心。 营帐前洒扫过的土地,有着湿润的气息,在炎炎烈日下显得格外清新,而用布幔撑起的凉棚也挡住了高悬的日头。 看到坐在主位上那位年轻的将军,福卡斯率先行了罗马礼节问候,尽管对方并未起身还礼,仅仅只是颔首回敬,可他并没有感到被冒犯,和这位地位显赫的大唐贵族相比,他的身份的确不值得对方以相对的礼节回应。 坐在案几上后,福卡斯看了眼那些雕工精美的金银器,对这位年轻的大唐贵族的财力也有了个大概的评估。 英俊、富有、强大,这大概是罗马人们对沈光的第一概念,虽然不知道乌鸦推荐的那个纨绔子是如何翻译的,不过沈光并不介意对方误解他的身份。 “请问阁下是要前往长安,还是凉州做生意。” 寒暄过后,招呼着福卡斯入宴后,沈光一边让奴隶们倒酒上菜,一边询问起这个自称是西庇阿家族的罗马人来大唐所为何求。 因为路途的遥远阻隔,再加上大食人的阻挠,大唐和弗菻也就是东罗马帝国之间虽然有联系,但是却极为少见,尽管在大唐的官方记载里有弗菻称臣朝贡的记录,但是沈光觉得那大概是史官们的春秋笔法。 第八十一章 各怀心思 席间相谈甚欢,言笑晏晏,大概便是这次宴会的写照。 当被问及来到大唐的来意时,福卡斯心中稍许犹豫后,决定还是实言相告,谁让他没有资本在这位大唐的沈郎君面前装逼,与其用谎言来获取信任,倒不如搏一把。 “实不相瞒,我本是家中次子,无缘继承家族的产业,听闻有人在大唐赚到了一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后,才下定决心来大唐试图开辟商路,做番事业。” 听完通译的话后,沈光看着神情诚恳的福卡斯,知道这个拜占庭的二世祖没有骗他,而随着交谈的深入,沈光知道福卡斯的家族在拜占庭只能勉强算是紫袍贵族,不过这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坏消息。 反正他如今只是安西大都护府的小小判官,可不是什么贵族,对于和福卡斯合作开辟商路,他颇有兴趣。 对于大食人和他们的宗教,沈光都是极为讨厌的,而且大食人对于东进始终抱有极大的热情,历史上怛罗斯之战后,大唐退出中亚的势力范围后,是吐蕃人抵挡了大食人的东侵,不过他既然来到大唐,就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继续发生。 福卡斯现在也许只是个在拜占庭上不了台面的次子,可是有他的帮助,他和他的家族未必不能成为东罗马帝国真正的大贵族。 “我这次携带的货物,主要是拜占庭所产的琉璃镜,我愿意赠送给郎君作为救命之恩的谢礼。” 通译说完后,福卡斯自是示意奥卢斯将准备好的五彩琉璃镜送了上来,这是拜占庭烧制的玻璃,在中亚细亚以至于大唐都属于奢侈品。 不过对于沈光来说,这种因为烧制时掺入杂质而显得五彩斑斓但透光性能极差的玻璃镜,他实在是没什么兴趣,只是客套地道谢后便让多闻拿进了营帐。 对于暗中观察沈光神情的福卡斯来说,他无疑是极其失望的,因为那面五彩玻璃镜,已经是他这次带往东方的货物中最珍贵的,可是这似乎并不能让这位年轻的大唐贵族多看哪怕一眼。 这时候福卡斯已经毫不怀疑他在拜占庭的时候,那个从长安城回来的商人说的话,比起那座宏伟富庶的城市,拜占庭就像是乡下地方,而长安城才配得上万城之城的称呼,大唐的天子才配做万王之王。 看着情绪有些低落的福卡斯,沈光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只是朝边上通译的纨绔子道,“告诉他,某愿意将他的货物归还他,但是某要收取其中两成作为报酬。” 还不等通译,福卡斯边上的阿里奥听到后,已是连忙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于他,然后这个还有些郁郁的拜占庭二世祖立马高兴起来,他甚至从案前起身,用抑扬顿挫的拉丁文盛赞沈光的慷慨大方。 然后尴尬的是,负责通译的纨绔子和阿里奥愣是没听懂福卡斯在说什么,两人互相对视后,只得按着福卡斯的神情和浮夸的腔调脑补他话语的内容。 听着通译的纨绔子和那个波斯商信口胡诌,沈光忍不住轻笑起来,他从小学的是民乐,可大学时却转入声乐专业,而这个专业恰恰需要他会点拉丁文,尽管他同样听不懂福卡斯在说些什么,可是却知道他在用拉丁文吟诵。 不过沈光并没有去戳穿两人,因为没这个必要,他只是微笑接受着两人的奉承。 对于福卡斯来说,能够拿回大半的货物,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意外之喜,而席间奥卢斯这些罗马士兵也对沈光的慷慨大方感到震惊,说实话若是在拜占庭,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难怪斯多葛学派的那些学者老说东方帝国的道德水准明显高于帝国。 有了沈光释放的善意,福卡斯更是蠢蠢欲动,他原本是打算听那些波斯商的,先去弓月城出货,然后准备前往长安城,可是如今他既然认识了这位品德高贵的大唐贵族,他不急着去长安城了,因为方才的谈话里,他明显感觉到这位沈郎君对于他试图打通拜占庭和大唐的贸易通道很感兴趣。 于是在坐下后,他大着胆子询问道,“尊敬的郎君,不知道您是否愿意成为西庇阿家族的盟友,我们可以就丝绸贸易的事情展开合作。” 福卡斯万里迢迢地来到东方,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获得大唐的丝织品,在拜占庭对于东方的丝织品的需求简直无穷无尽,可是他却听那位从长安回来的商人说过,拜占庭市面上的丝绸根本不是来自大唐,而是来自中亚细亚掺了其他布料的低端货。 真正产自大唐的精美丝绸,几乎都被那些该死的异教徒霸占了,而他们还对贩卖到拜占庭的低端丝织品课以重税。 福卡斯相信只要他能购买到真正的丝绸运回拜占庭,哪怕数量不多,也足以赚取到巨额的财富,眼下他就有最好的机会,自是想要竭力争取番。 沈光听过后,故意做出了沉吟状,他不能让这个拜占庭的二世祖觉得合作来得太过容易,同时他也有必要让这些罗马人加深对大唐的敬畏,这样合作才能长久。 “拜占庭距离安西实在太过遥远,而且还有大食人横亘其中,某需要好好考虑下,若是不介意的话,你们可以跟随我们前往铁门关。” 尽管沈光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可是只要没有直接拒绝,就足以让福卡斯感到振奋了,而这时候他开始认真思考起这条从拜占庭直通大唐的商道来,长安太过遥远,可是如果能在安西这边和这位沈郎君达成合作,这条商道上唯一的麻烦就是那些大食蛮子了。 宾主尽欢后,福卡斯直接留了下来,然后让奥卢斯回去将商队的人马都带过来,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去长安了,接下来就跟着这位沈郎君,至于手上的货物找个机会脱手就是,和这位年轻的大贵族打好交道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让乌鸦带着福卡斯下去休息后,沈光忽然觉得自己该多加几门语言课了,不然光靠那些通译,实在是不靠谱,鉴于东罗马帝国的重要性,他打算接下来先学会希腊语,然后再和这个拜占庭二世祖学古拉丁文。 第八十二章 缴获颇丰 天色将晚时,张熬曹领着老兵和汉儿们从贼兵们的营地回来了,而他们后面则是浩浩荡荡的队伍,七百多的老弱妇孺和被劫掠的人口,以及大片的牲口群,全都成了沈光的财富。 “难怪那些蛮子劫掠成性,这样来钱实在是太快了。” 营帐里,看着张熬曹报上来的缴获数字,沈光忍不住感叹道,而跪在帐里的薛珍珠则是满脸谄笑地应道,“郎君说得是,辛辛苦苦放牧牛羊,一年到头也未必能吃饱,冬天一场白灾,牧民们第二年就得吃草根,远不如抢掠来得实在。” 发家致富靠抢劫,这大概便是草原上通行的准则了! 哪怕薛珍珠说话时满脸滑稽,可沈光知道这便是草原上那些游牧民族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这和善恶无关,恶劣的生活环境注定了草原上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不过沈光并不会去同情这些游牧民族,他看向薛珍珠道,“按陈校尉的意思,该砍了你的脑袋去和不花作伴,不过某觉着你还算是个人才,便饶你一命,今后在某帐下听用。” “谢郎君活命之恩。” 薛珍珠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若是可以的话,他都想去亲吻沈光的靴子,投靠这位郎君岂不比他流落大漠当个强盗头子强多了。 他们就算辛辛苦苦抢了那些商队,可是销赃的时候,大头还不是被那些奸商赚去了,更何况他就算在那鸟不拉屎的戈壁滩上称王称霸又有什么意思,吃不好喝不好,女人身上的味道比牲口还大,那是人过的日子吗! “起来吧,找陈校尉去,好好学学规矩。” “是,郎君。” 虽说薛珍珠怕那个白发老军校怕得要死,可是他还是老实地离帐而走去寻人了。 “郎君,我看这人满脸奸猾相,不是什么好人,您何必收下他。” 等薛珍珠离开,记账的多闻忍不住问道,虽说这个铁勒奴始终脸上笑嘻嘻的,可是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好东西,所以他很疑惑为什么郎君要留下他。 “多闻啊,你说是这种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好人的坏人可怕,还是那种表面看上去像是好人的坏人可怕?” 沈光没有直接回答多闻的问题,只是朝他反问道,然后这个又把脑袋剃得光溜溜的少年仔细想了想后道,“自然是看上去像好人的坏人可怕。” “郎君我明白了。” 还没等沈光说话,多闻已自喊起来,这让沈光不由笑了起来,“你明白就好。” 这时候已经寻到陈摩诃的薛珍珠,那当真是一副孙子模样,仿佛眼前的白发老军校当真是他的亲耶耶。 “郎君既然收你做部下,那些俘虏里你自挑五十个好手做部下。” “耶耶放心,小人一定把这事办好。” 薛珍珠忙不迭地应声道,他没想到这陈耶耶竟然这般爽快,更是没有半分提防他的意思,不过想想营地里那些老汉全都是安西军里杀人如麻的百战老兵,他只觉得脖颈发寒,刹那间什么小心思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薛珍珠从一百多号俘虏里,挑挑拣拣,最后只选了三十人出来后,陈摩诃方自眯着眼睛朝他问道,“怎么就挑了这些人?” “回耶耶的话,这些人弓马娴熟,最关键是没有做过大恶,不会坏了郎君的名声。” 听着薛珍珠的回答,陈摩诃满意地点点头道,“你很聪明,但愿以后你能一直聪明,不要做些蠢事出来。” “耶耶放心,我必定誓死报效郎君,绝不敢忘恩负义,若违背誓言,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薛珍珠连忙赌咒发誓,他可不想被这个可怕的老军校惦记着。 “好好做事,光靠嘴巴说,没用。” 陈摩诃拍了拍这个机敏的铁勒奴肩膀,撂下这句话后就施施然走了,见到他的身影远去,薛珍珠才松了口气,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后背上已经湿透了。 真不知道郎君是怎么收服这等老怪物的,心中腹诽着,薛珍珠看向那些被他挑出来的同伴,给自己鼓了鼓气道,“不怕,只要我效忠郎君,就没什么好怕的。” “都给某听好了,郎君仁德,给你们戴罪立功的机会,今后好生为郎君效力,便能成为郎君的部众,不必再回去吃沙子。” 就在薛珍珠教训着他挑选出来的手下时,沈光的营帐前,林林总总跪了三十多号人,这些人都是被贼兵们劫掠的人口,能活下来的多少都有些一技之长。 “你们既然没有去处,今后便跟某去焉耆,某自有活计分给你们,干得好的有赏,干得不好便给某滚蛋。” 沈光朝着地上那些磕头谢恩的众人说道,这个时代不需要滥好人,能够成为他的奴隶,对这些人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一片谢声里,沈光把这些人交给了乌鸦他们去打理,这些胡商子弟虽然打仗不行,可是在这些管理的事情上倒也不差。 因为多了七百多人,第二日出发时,整整比平时多花了近大半个时辰,队伍才堪堪出发,不过好在距离铁门关只有三日不到的路程,再加上沿途还有两处绿洲,那些成群的牲口才没有死太多,不过饶是如此,这三天里也是宰杀了近百只羊作为吃食。 这让终于不用再啃胡饼的沈光头回觉得,羊肉是真的香,就是吃上一辈子也不会腻! 福卡斯和手下的罗马人同样吃得极为欢快,他们从河中过来,大半时间都在赶路,吃得都是干粮,哪能像这般天天有新鲜的肉食吃。 队伍里那些老弱妇孺也放下了心中绷紧的弦,虽说他们没得好吃好喝,可是那位沈郎君还是每天会准备些肉食给孩子们享用,这让那些妇人们都大为感激,要知道她们中很多人本就是被抢掠而来,孩子也不是那些贼兵的,过去只能勉强吃个半饱,还动辄要挨打。 仅仅是三天过去,队伍里那百余的半大孩子,已经敢大着胆子在老兵和汉儿们身边打转,甚至学着他们喊起了唐军威武,而他们的阿娘也有不少会借机和那些老兵们亲近,虽说她们不会说多少汉话,可有些事情本就不需要太多言语,往往丢个眼神就能会意。 对于队伍里发生的事情,沈光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陈摩诃他们都没说什么,他操心个什么劲,而且在他看来那些妇人若是真能和老兵们凑合着过日子也不是坏事。 第八十三章 铁门关外烟尘起 铁门关,是出入焉耆国的险要关隘,这座雄关依山而建,就夹在两座山峰间。 在这里驻守的唐军足有两个团,不过铁门关平时只逢五、十方才开关,因此关前建了不少的逆旅和客舍,以供那些过往的商旅休憩,等待开关。 当日值守的校尉白罗英眺望着关前茫茫的戈壁滩,想着镇守府那三日一催的公文,顿时不由觉得头大起来,真不知道那位沈郎君是哪路神仙,竟然能叫李将军这般挂念,尉犁城那边据说已经乱得不成样,尉犁王更是跑去镇守府泣血哭求李将军出兵平乱,可还是被李将军以这位沈郎君未至,大军不能轻动的由头给压了下来。 “这位沈郎君要是再不来,怕是连尉犁城都要给叛军打下来了。” 白罗英感慨间,忽地听到手下士兵喊了起来,“校尉,你看。” 循声看去,白罗英只见远处的红日下,烟尘滚滚,竟似有不下两千人的队伍往关前而来,这顿时让他警觉起来,他在铁门关待了五年,这等规模的队伍除了军中调动外,便只有贼军扣关。 “校尉……” “不要慌,对方来势缓慢,未必是贼军。” 白罗英到底是老行伍,虽然心中警觉,可是也没有自乱阵脚,贸然就让全关戒严守备,只是派出斥候出关前去看看那庞大的队伍到底是什么来路,若是军中调动,不可能没有公文送达。 这时候铁门关前那些逆旅和客舍里也是慌乱一片,也好在关隘上白罗英没有贸然去点燃烽燧,那些逆旅和客舍的店家都是老江湖,瞅见铁门关上一切照常,自是连忙安抚起那些客商来,这些蠢货要真是跑去铁门关前冲关,那和自寻死路没什么区别。 关前五里处,沈光让队伍停了下来,这三天里他们在路上又遇到几波商队,最后无一例外全都跟在了他们后面,以至于队伍足有近两千人,而这也让那些沿途的马贼和强盗深为忌惮,只敢远远地在队伍四周窥探,虽然也有两伙盗匪吃了熊心豹子胆来捋他的虎须,可全都被老兵领着汉儿们击退。 向来报仇不隔夜的老兵们,到了晚上就抄了那两伙贼人的营地,没留半个活口,吓得队伍里那些商队全都奉上了一成货物作为护卫的费用。 实在是不怕不行,虽说那位沈郎君好说话,可是那个白发老军校,瞪你一眼,就能吓人半死,那些商队的主人全都是猴精的胡商,当然知道该如何取舍。 于是沈光练镖行的名字还想好叫什么,结果这名头就已经打了出去,当然那些胡商们都是自称心甘情愿奉上护送费用,绝无半点勉强。 人家能抄了马贼的营地,要是不交这护送费,也许哪天就轮到自家被“贼匪”抄了营地,敢在丝绸之路上跑的胡商大都不是什么好人,他们自然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猜测沈光口中的镖行到底是个什么勾当,反正全当破财消灾,花钱买个太平。 队伍方自停下,从铁门关疾驰而来的斥候自是大着胆子近前,当他们看清楚沈光身边的那些牙兵时,便知道校尉这些天一直口中挂念的那位正主儿怕是到了。 “可是沈光沈郎君当面。” “正是我家郎君,你等可是铁门关的守军。” 王神圆出面应答,那驰近的铁门关斥候闻言大喜,不过仍旧是高声道,“可有凭证。” “公文堪合在此。” “拜见郎君。” 两骑斥候到了沈光身前后,俱是下马行礼,他们虽不知道这位沈郎君是什么来路,可是小心总归无大错,然后才从王神圆手中接过公文堪合查验。 “这些都是路上随某而来的客商,不意竟成如此之众,你等回去告诉白校尉,等某入关后,自请大伙吃酒赔罪。” “郎君客气。” 查验过公文堪合后,那斥候见着沈光相貌堂堂,又温文有礼,不似过去遇到的那些贵人那般飞扬跋扈,心中大生好感,自是让同伴回去报信,自己则留下为这位沈郎君引路。 不多时,铁门关上白罗英得了报信后,亦是大喜过望,镇守府日也催夜也催,如今这位沈郎君终于到了,他总算能给镇守府个交代了。 “开关。” 虽说不是开关之日,可是这位沈郎君是李将军的至交好友,再加上还有都护府的公文堪合,行个方便也不是什么大事。 很快铁门关便关门大开,附近逆旅和客舍的胡商们全都是跑出来瞧热闹,他们可是知道铁门关平时不轻易开关,只有安西大都护府的军队调动或是什么贵人前来,才会打开关门相迎。 想到先前那动静,胡商们都以为是安西大都护府派兵来焉耆镇平乱,因此都挤在关前想瞧个热闹,说起来安西军轻易不动,一动那便是人头滚滚,想到焉耆镇内连绵数月的叛乱,导致五条商道只剩两条还算平安,胡商们都是愤愤不平,希望安西军赶紧将那些乱兵全都杀个干净。 白罗英和另外那位校尉同僚同时出关相迎,沈光的事迹两人虽不怎么清楚,可是听镇守府的故旧说,这位沈郎君不但是李将军的至交好友,还是副大都护的心腹爱将,这回乃是代副大都护前来监军的。 沈光身后的队伍里,福卡斯看着前方的雄关洞开,盔甲鲜明的骑兵列队相迎,再次觉得自己是撞了大运,才能结交沈郎君这样的大贵族,他决定接下来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促成家族和沈郎君的盟友关系。 自己该好好学习唐言了,福卡斯默默想到,那些波斯商最是狡猾,可未必靠得住。 “见过沈郎君。” 白罗英和同僚在马上行礼道,沈光同样在马上还礼,然后主动道,“白校尉,王校尉,某这趟过来,只身边焉耆行客营乃都护府下辖,余众乃是随某而来的部众及客商,自不合规矩入关,两位一切照旧行事便可。” 沈光这番话,让白罗英两人听着极为舒服,于是白罗英自是道,“那便听郎君的吩咐,还请郎君出示行客营名册。” 随着沈光示意,陈摩诃策马上前,交了名册和一应令牌公文,白罗英看只是看过几眼,便迎着沈光和那些老兵还有汉儿们入关了。 虽然不能跟着沈光入关,可是得了通译解释的福卡斯反倒是越发敬重按照规矩办事的沈光,他忽然觉得大唐之所以如此强大,和他们严密的制度有关,相比之下拜占庭就像是四处漏风的房子,到处都是钻营的小人,枉顾制度和规矩,难怪打不过那些该死的大食蛮子。 第八十四章 真财神也 “不曾想李将军竟然这般心念于某,陈校尉,你且在铁门关留守,某先去焉耆镇城。” 刚入铁门关不久,听到白罗英口中李嗣业这段日子不断派人催促他接应自己,沈光当着一众守关的军士说道。 沈光知道自己这趟来焉耆镇,为的是在平乱中立下功劳,这样高仙芝便能名正言顺地为他谋个官职,另外则是打算在焉耆镇好生经营,龟兹镇那边是安西大都护府的驻地所在,容易开发的荒地早就被营田军给瓜分完了,而且那里人多眼杂,做什么事情都太容易招来窥伺。 不像是焉耆镇这里,一片空白好作画,所以负责镇守这里的李嗣业便是他得紧紧抱住的大腿,更何况李嗣业还这般上道。 “郎君且放心去,某自会看好队伍。” 陈摩诃应声道,虽说如今队伍里近千号人,可是大半都是老弱妇孺,那些俘虏翻不出什么风浪,更何况他们已到铁门关,更没什么好担心的。 白罗英没想到面前这位如玉似的郎君竟是这般的真性情,竟是片刻都不愿停留,便要往焉耆镇城而去,亦是极为钦佩,“郎君真高义也,某这便派人护送郎君。” “白校尉只需派个熟悉道路的为某等引路便可,不需多派人手。” 沈光正色道,他知道在军中的风评极为重要,你若是不守规矩,休想底下的军卒高看你一眼。 “郎君说的是,某受教了。” 白罗英答话间,自喊了铁门关守军里资历最老的斥候为沈光引路,而沈光也是说走就走,领着牙兵们径直下了铁门关内的山道,往焉耆镇城方向策马而去。 看着沈光一行消失在远方,白罗英方自感叹道,“沈郎君和李将军之交真有古人之风。” 四周的铁门关守军亦是大为赞同,这位来去匆匆的沈郎君留给他们的印象当真是极为深刻,尤其是临行前更是嘱咐那位老军校为他们准备好酒,却是丝毫没有忘记关前请他们吃酒的言语。 “咱们焉耆镇多了这么位郎君,想必是件好事情!” 白罗英身边,另外那位王校尉想到性烈如火的李将军,不由自语道。 铁门关前,刚出关的李摩诃领着队伍去了那些逆旅客舍的边上扎营,这些地方的价钱死贵,弄的吃食也跟猪食一样难吃。 沈光不在,李摩诃便成了主事的,老兵们监督着俘虏们干活,福卡斯则是打定主意要跟随沈光,打听清楚沈光的去向后,他就安心地在营地里住下来,同时还把手下那些罗马士兵一并交给了陈摩诃。 薛珍珠干劲十足地从离开队伍的那些客商那儿收取十抽一的货物充作护卫费,他对于自家郎君那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也对镖行这个行当有了莫大的兴趣。 “赶紧的把货都给装起来,要是晚了,陈耶耶找某的麻烦,仔细你们的皮。” 薛珍珠凶恶地呵斥着那些刚收的手下,他很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他要是对这些同为铁勒诸族的手下们太过和善,只怕那白发鬼便要请他吃刀子了。 清点完最后批交割的货物,薛珍珠领着手下们赶着车回到营地,笑得嘴都合不拢,他们辛辛苦苦打劫,还不如这般收取护卫费,这可比抢钱来得快多了。 陈摩诃他们安营扎寨以后,四周逆旅和客舍里的那些胡商们坐不住了,他们可是看到铁门关的守军将这营地的主人迎入关内,然后这白发老军校又从关内出来,还让人送了一大车酒进关。 对这些善于钻营的胡商们来说,这样的机会要是还不逮着上门结交,那就是该死了。 于是天色还不到傍晚,刚建成的营地前便站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商队的主人,各自备了礼物,至于那些交割了一成货物作为酬劳的几家商队,同样也来凑了这个热闹,他们先前还只当沈光说得只是虚言,可是今日亲眼见到铁门关守军的态度后,他们全都意识到这位沈郎君说能保他们在安西境内的平安不是玩笑话。 大家都是做生意的,这十抽一的护卫之费固然狠了些,可要是真能沿途顺顺当当地抵达凉州甚至长安,这笔钱花的绝对值啊! 面对那些热情的胡商,陈摩诃倒没有一概拒之门外,只是将他们的礼物全都收下,然后派人告诉他们若是真的有心拜见郎君,不妨等三日后开关随他们同往焉耆镇城。 胡商们也不失望,这时候有先前从延城来的透露了沈光的来历和事迹,那些没去过延城,亲身领会过樊楼盛况的胡商们对于那些号称天下无双的乐曲不怎么感兴趣,反倒是对白日里陈摩诃派人送进关的那车酒极为好奇。 谁都想知道那“清冽如水,其性如火。”的烧刀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好酒,能让那些来自延城的同行声称这酒有价无市,便是出价到十贯一斗都买不到。 沈光这次前往焉耆,自是带了大半的烧刀子过来,因为这焉耆国里豪酋众多,还全是些嗜酒如命的酒鬼,龟兹产的葡萄酒有不少都卖到了这儿。 只不过这些烧刀子,沈光并不打算在市面上发售,一来物以稀为贵,他要拿来吊那些焉耆国的豪酋胃口,二来李嗣业是个好酒之徒,他缺了谁的酒也不能缺了李嗣业的酒。 所以任那些胡商使劲浑身解数,想从李摩诃那里弄些烧刀子尝尝味道,最终也只是徒劳,而等到三日后开关时,他们听到守关的军士议论那烧刀子乃是他们生平喝过最烈最劲道的好酒,更是心痒难耐。 于是当沈光日夜兼程赶到焉耆镇城的时候,铁门关外的胡商里倒有大半都跟着陈摩诃的队伍赶往焉耆镇城,他们一来是要拜会沈光,二来便是为了生意,丝绸之路上的生意繁多,这酒的生意也属于暴利,龟兹产的“蒲桃酿”卖到长安,获利何止十倍。 没人会和钱过不去,在那些胡商眼里,纵然他们还没尝过烧刀子的味道,可是光从铁门关守军那儿打听到的消息,就足以让他们敢肯定,那烧刀子若是能贩到长安去,绝对能卖出高价去,那位沈郎君才是财神爷啊! 第八十五章 叛军底细 沈光抵达焉耆镇城时,李嗣业对他可以说是已经望穿秋水,当然他任由那些所谓的叛军在尉犁城附近肆虐,并不全是因为沈光的缘故。 “沈郎,某可是把你等来了,来来来,这半坛烧刀子可是某好不容易才省下来的。” 镇守府的官署内,李嗣业朝风尘仆仆的沈光说道,然后自是吩咐厨子上了烤羊等肉食,“某先干为敬。” 看着面不改色喝下那小盏里烧刀子的李嗣业,沈光不得不感叹这位猛将兄的身体素质就是强悍,这才多久时间过去,这位猛将兄怕是已经习惯了高度数的烈酒。 “李兄,且等某填填肚子,再陪李兄一醉方休。” 沈光知道这顿酒是免不了的,于是抓起牙兵刚端上来的烤全羊,撕了条羊腿便大口吃起来,直叫李嗣业不胜欢喜。 同样扯了条羊腿啃起来的李嗣业大笑起来,“某就知道,沈郎不是俗人,不似那些穷措大喜欢拿腔作调的。” 小半只羊腿垫下肚,沈光很是随意地给案前的小盏满上酒后,朝李嗣业举杯道,“李兄,干!” “干!” 李嗣业和沈光碰盏之后,亦是仰脖一口喝干,呼出口热气后,大声道,“痛快。” 这时候长夏将过,到了晚上时,天气寒凉,这烧刀子一口闷下去,却是叫他只觉得暖洋洋的舒服得很。 “和沈郎喝酒就是舒坦。” 想到手下那些将领里就没一个能如沈郎这般和自己对饮,连饮数盏后的李嗣业不由感慨道。 沈光闻言亦是笑道,“陪李兄饮酒可比陪封二爽利多了。” “哦,怎么说?” 微醺的李嗣业听到沈光这句话,不由心中暗喜,他可是记得沈郎和封二关系极好。 “封二饮某这烧刀子,半天功夫都吃不了几盏,活活急煞人也。” “哈哈哈哈,沈郎,今后莫和封二吃酒。” 李嗣业笑得更加大声,他能想到封二那厮捧着小盏,慢慢地在哪里小口嗦酒的猥琐模样。 玩笑话过后,沈光放下手中酒盏道,“李兄,不知此地叛军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沈郎莫急,且听某细细道来。” 李嗣业同样放下酒盏,虽说封二那厮说沈郎过来只是走个过场,不过他看得出沈郎可不愿只是当个看客,而眼下这叛军的事情,要说简单也简单,麻烦也麻烦,只不过他向来擅长杀人,有些事情倒是正好可以听听沈郎的高见。 “沈郎应当知道,这焉耆本是碛西的大国,直到后来……” 李嗣业在焉耆待了数年,对于焉耆的情况自然是如数家珍,就连封常清都未必比得上他。 沈光听着李嗣业的分说,才知道这焉耆在汉时曾是西域的霸主国,直到魏晋时衰弱被龟兹取而代之,不过焉耆仍旧先后吞并了汉时的危须、尉犁、山国等国。 这回焉耆国内的叛乱,乃是老王龙长安死后,新王继位后不能服从,以至于只能向这些吞并的属国征收重税,结果这些地方的本地豪强奋起抵抗,才导致局势糜烂。 焉耆国的那位新王,沈光在延城时也是见过的,他记得那是个武夫般的人物,而且这位的名字唤做龙突骑施。 “咱们那位大王的阿娘是个蓝突厥,素来为国中的大臣和豪酋不喜。” 李嗣业想到那满脑子只有打猎和喝酒这两件事的焉耆王,亦是大觉头疼,这厮也是个混不吝的,虽说对大唐甚是恭敬忠诚,可是做事情全然不过脑子,偏生还是个欺软怕硬的,他不敢得罪国中那些豪酋,却敢朝山国、危须等属国故地课以重税,结果没成想派出去的手下一个比一个贪婪狠毒,最后逼反了这两地的豪强。 “沈郎,这山国、危须早已为焉耆所并,可两地豪强如今却是打出了复国的旗号,而且还派遣使节来了某这里,求大唐主持公道。” 李嗣业迟迟没有发兵的缘故,主要还是他想借这事情给焉耆人一个教训,另外也是他觉得让这两个小国复国似乎也没什么坏处,只是这等事情哪是他一个边将能随意决定的。 “某现在有些想不好,不知沈郎觉得某该怎么做?” 李嗣业看向了沈光,他当然知道最好的做法便是发公文给都护府,封二那厮向来最精明,必定晓得该如何取舍,可是他却偏不想便宜了封二。 沈光没有立刻回答,李嗣业向他询问此事,可见对他的信任,而他的回答很有可能会左右李嗣业接下来是否会发兵平灭两地叛乱,所以他不得不考虑周全。 看到沈光沉思,李嗣业也没有打扰,说起来他自己也辗转想了多日,都拿不定主意,两地豪强送来的金银玉石如今可就堆在他的宅邸后院里,要不然他怎么会这么为难。 过了良久,沈光终于沉声道,“李兄当速速发兵平乱,所谓复国之事,万不可行。” “沈郎何以教我?” 李嗣业皱了皱眉,他倒不是舍不得那些金银玉石,而是他想知道沈光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的。 “李兄,汉时张骞通西域时有三十六国,如今还剩几个?焉耆是我安西四镇之一,若是咱们允了危须、山国两地复国,其余三镇王室会作何想?” 听到沈光的话,李嗣业才悚然惊觉,两地豪强复国是小事不假,可关键在于其余三镇王室会怎么想,要是他们觉得这是大唐授意那些被他们吞并的小国故地的豪强反叛,他们会不会对大唐离心离德。 “要不是沈郎,某险些坏了事。” 李嗣业后怕不已,他要是真头脑发热,向都护府行文,将两地豪强想要复国的事情捅出去,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他怕是都讨不了好。 “某明日便兵发尉犁城。” 被沈光点醒的李嗣业立马便做了决定,沈光亦是在旁边道,“李兄拖延许久,倒也不差一两日,依某看不如派人去南河城,请那位大王和咱们一道出兵平乱。” 沈光口中的南河城便是焉耆都城员渠城,只不过大唐这边更喜欢唤这名字。 “便听沈郎的。” 李嗣业想不明白沈光为何要拉上那位大王一起去平叛,不过左右也不差再带上这个大王,他自不会反对。 沈光自不会解释,他让李嗣业带上那位大王,不过是想趁机蛊惑这位大王事后,对焉耆国内那些豪族来次大清洗,以振王权。 第八十六章 蛊惑君王 翌日,沈光醒过来时,头还隐隐作痛,昨晚他和李嗣业聊了许久,两人足足喝了差不多有四五斤烧刀子,哪怕他酒量惊人,许久没喝这么多,一时间也难免有些不适。 “郎君。” 沈光住的地方自然是李嗣业在焉耆镇城的私宅,不过李嗣业府中没什么女眷,上下全是军汉。 从王神圆手中接过布巾擦过脸,又用柳枝青盐刷过牙后,沈光方自觉得整个人都精神了些,在李府吃过朝食后,他才领着牙兵们往离着不远的焉耆都城而去。 安西四镇里,焉耆这儿因为屡次反复弃镇设镇,所以开元七年重新设焉耆镇后,另起了军城作为镇守府所在,离着焉耆都城只有十里不到。 不过片刻,沈光便到了员渠城外,他身后牙兵们俱是穿着明光甲,那守城门的军士自不敢阻挡这些唐军的耶耶们,更何况沈光还自报姓名,他们更是直接派飞骑向王宫禀报。 等沈光抵达焉耆王宫时,被李嗣业骂做是没脑子的那位大王亲自来了宫门前迎接他,沈光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虽说那位龟兹大王也没个正形,可是也干不出跑来迎他这个小小判官的事情来。 “沈郎,想煞本王也!” 龙突骑施可没管旁人怎么想,见到沈光后,便忍不住想到那烧刀子,那等绝世的好酒只有这位沈郎君才有,他不过是来迎一迎又怎么了,更何况李将军说过,这位沈郎君是都护派来的监军,如今沈郎君到了,李将军总该出兵平乱了。 “大王,某奉李将军之命,请大王点齐国中兵马,一同前往尉犁城平乱。” 沈光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这位大王的手掌,被高仙芝、封常清和李嗣业抓着手把臂同游也就罢了,他可没兴趣和这位焉耆大王打太多的交道。 龙突骑施也没察觉什么,他想和这位沈郎君亲近,说穿了还是为了那好酒而已,可如今这位沈郎君骤然说到平乱的正事,他就是再昏聩,也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大事。 “不想沈郎竟是为平乱之事而来,还请沈郎入宫一叙。” 虽说沈光只是区区判官,可龙突骑施哪敢把他当普通的小吏看待。 过了没多久,龙突骑施自是按着沈光的意思,召集国中官员前往王宫议事,只不过应者寥寥,让这位焉耆王自觉在沈光面前丢了脸面,不由大为愤怒。 “这些老狗,安敢如此欺我。” 看着脸都扭曲的龙突骑施,沈光自然明白他口中那些老狗便是前任焉耆王龙长安留下的那些老臣,安西这边的小国,虽说典章制度都照着大唐来,但向来只得皮毛,不得精髓。 龙氏在焉耆虽然把持王统数百年,可是国家在本质上仍旧只是个城邦联盟,那些大臣也都是焉耆国内传承数百年的豪族,有自己的地盘和势力,龙突骑施即便是所谓的大王,拿这些大臣们也是毫无办法。 “大王,彼辈豪强,和那些叛军乃是一丘之貉,大王与其气大伤身,倒不如想想日后如何剪除此辈,免得他日这些乱臣贼子篡国谋逆。” 沈光的言语近乎挑拨离间,可是龙突骑施却是听进去了,一来是他被这些向来无视于他的国中大臣给气得怒极,二来龙氏也确实曾被国中其他豪族夺取过王统。 “沈郎何以教我?” 龙突骑施虽是个莽夫,但不是蠢人,沈光的话固然中听,但里面那透骨的暗示也实在太过明显,龙突骑施心里甚至以为这或许是那位高大都护的授意。 “大王要重振王权,首要便是得在军中有威望,说一千道一万,这世道终究是拳头大的说了算。” 沈光侃侃而道,和眼前这位大王打交道,说得越浅显直白,效果越好,“大王这次亲自去平叛,只要解了尉犁城之围,到时候必定威望大涨……” 这画饼的本事,沈光已经越来越熟练,关键是龙突骑施这个焉耆王愿意吃他画出的这个饼。 “沈郎放心,某这就让人整顿王宫守军,准备出征。” 龙突骑施发了狠,他这回平叛回来,定要好生收拾下那些老狗,让他们知道自己这个大王不是他们可以轻慢的。 沈光没兴趣给龙突骑施当什么狗头军师,该说的话他已经说完,自然告辞离去。 等沈光离开大殿,龙突骑施方朝左右心腹问道,“你们觉得沈郎君说得可有道理?” “大王,沈郎君说得不差,这世道终究是拳头大的说了算,大王若是兵强马壮,哪个敢不服。” 能被龙突骑施引为心腹的也不是什么智谋之士,而是他从王宫守军里提拔到身边的勇士,杀人他们在行,而动脑子的事情绝不是他们的长处,反正被询问的两人只觉得沈光说得很有道理。 沈光出入王宫的消息,瞒不过有心人,只不过对于焉耆国内的那些老臣们来说,沈光的名气再响亮,也不过是个献酒弄曲的幸进之辈,不值得他们提防。 以至于当王宫守军动员,龙突骑施这位大王要随焉耆镇守府一起出兵平乱,也没有让他们生出几分警惕心,只当这个大王又是突发奇想,至于随后而来的征召王命,也全被他们当成了废纸。 回到焉耆镇城的沈光,在镇守府里,和李嗣业一道,看着镇守府内那帮参军为着行军路线而争执,尉犁城肯定是要救的,但无非是怎么个救法。 “沈郎如何看这些穷措大?” 边镇的参军,大都是进士科无望的文人前来投效,为的就是个举荐的资格,只要有军功,有举主,无论文官武官都能做得,而且还能继续参加科举考试。 李嗣业手下这些参军,大都便是此类人,哪怕在安西待了几年,可是他们的文人脾气却是怎么也改不了,眼下的争执更多的乃是意气之争。 “诸位参军也是报效心切,将军何必与他们置气。” 沈光知道李嗣业不喜手下这些走了门路的参军,可是他觉得比起大怂废明的那些读书人,大唐的文人绝不算差,起码这些李嗣业口中的穷措大,哪怕都是纸上谈兵之辈,可是真上了战场,也是能操刀子砍人的。 “沈郎就是好心。” 李嗣业笑了笑,然后看向那七个参军道,“够了,吵什么吵,既然大王也要去平乱,就让他去尉犁城抵挡贼军,咱们直扑火烧城,抄了叛军的老巢就是。” 见李嗣业发话,那些参军们自不敢多言,这位顶头上司可不是好说话的人,谁也不想挨上顿老拳。 第八十七章 大军开拔 焉耆镇守府合计汉兵五千,营田军属七千人,李嗣业这儿对于平乱,早就做好了准备,一应军辎粮草,早就全都调拨到位。 龙突骑施原本以为自己这个大王纵然得不到那些老臣的尊重,可是也没想到自己被架空成那等样子,王宫守军虽然被他死死掌握在手里,可是当他打算随李嗣业出兵平乱时,却赫然发现,除了那些士兵,他竟然没法从都城调动多余的粮草,换句话说只要出了都城,他的军队用不了三天就得挨饿。 沈光当日在王宫里的话,本就让龙突骑施心中生刺,如今更是如同毒龙般茁壮成长,他现在只觉得那些老臣个个该杀,他莫名想到了以前父王还在时,为他请的那位先生,曾和他说过的赵武灵王故事。 那位胡服骑射,让国家成为大国的王者最后不也是被权臣活活饿死在王宫里,想到这儿,龙突骑施忽然觉得是不是只要那些老臣们想,同样能把他饿死在王宫。 李嗣业是个做了决断便雷厉风行的人,他见龙突骑施忽然没了动静,只寻了都城里的眼线询问,便知道这个大王的窘迫境地,不由朝沈光道,“沈郎,一事不烦二主,那就劳你送些粮草军辎与咱们这位大王。” “喏。” 镇守府内,沈光领命而去,而焉耆军府的安西军则是如同精密的战争机器开始运转起来,三千汉兵按着各自的营团集结,领取甲胄和弩弓以及其他军械物资。 焉耆都城里,不少人都是打算看龙突骑施这位大王的笑话,没有粮草辎重,拿什么去打仗,只不过谁都没有想到,向来高傲的那位李将军居然会调拨粮草给他们这位大王,这等举动顿时让不少聪明人重新思考起来。 “沈郎,等某回师以后,非杀了那群乱臣贼子。” 王宫里,龙突骑施让手下心腹接收了沈光带来的那批粮草后,红着眼睛说道。 沈光这时候有些看不透这个大王的心思了,不知道他这话是说真的,还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大王,这等话可不能乱说。” “沈郎说的是,是某失言。” 龙突骑施看着面前始终都是温和微笑的沈光,同样也猜不透这位沈郎君的心思,他有心想问自己若是杀尽那些老臣和他们身后的大族,高大都护能否为他撑腰,可是话到临头,却又没胆子问出来。 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莫名的诡异和安静,最后还是沈光打破沉默道,“大王,兵贵神速,尉犁城那儿不等人,还请大王尽快发兵。” “某明日便发兵,沈郎不随某同去吗?” 龙突骑施试图挽留沈光,他打算让自己的心腹来试探这位沈郎君的口风,若是高大都护有心帮他,他就不怕和那些老臣和国中大臣翻脸,在安西这地方,大唐才是他们头顶的天,安西军便是耶耶。 “某还要监军,就不和大王同行了,还请大王见谅。” 见沈光婉拒,龙突骑施难免心中失望,不过他脸上仍旧强笑道,“沈郎且去,到时候咱们尉犁城见。” 送走沈光,龙突骑施自是让心腹们看管粮草,同时他也将王宫的库藏打开,开始厚赏手下军士,这次去尉犁城,他不但要击败叛军,还要挟大胜之势回都城,把那几个老臣全都砍了。 沈光回到焉耆镇城时,大军的先锋已经出发,全军三千战兵,八百辅兵也都是集结完毕,在灼热的大风里向着东南而去。 策马追上李嗣业,沈光看着那蜿蜒如长龙的军队,不由道,“这便是我大唐的赫赫军威吗!” 前进的士兵们虽然没有披甲,但是人人骑马,就连辅兵都有驼驴代步,沈光知道只有大唐才能拥有这样近乎奢侈的军队,这次平叛虽然只出动了三千汉兵,但是足以称得上是杀鸡用牛刀了。 想到叛军的老巢火烧城,沈光觉得那些留守的贼兵恐怕连一天都撑不住,就会被安西军陷城。 “沈郎,此去火烧城,这先登之功,便是某送你的大礼。” 看着麾下焉耆镇军的鼎盛军容,李嗣业大笑起来,他帐下将领,都不缺这份功劳,倒是沈郎尚需晋升之资,他自然要帮忙。 “那某就多谢李兄了。” 沈光也没有矫情,他确实需要火烧城的先登之功来换个正经官身,这样他在焉耆这边也方便行事。 “咱们之间,还客气什么,就是某帐下那些丘八,沈郎可得多拿些烧刀子来堵他们的嘴。” “那是自然,不瞒李兄,某这趟过来,便带了数车烧刀子,等大军得胜归来,正好用来犒劳将士们。” “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沈光酿酒,除了赚钱,便是用来交际,更何况高度数的烈酒对于安西和北庭的大唐军队来说,终将会成为重要的军需品。 行军的路途枯燥无比,不过跟着高仙芝从于阗一路骑马赶回龟兹后,沈光对于这样的行军已经并不陌生,再加上自打到了延城后,他每日里骑马不下两个时辰,大腿两侧早就磨得皮厚坚实,即便整日骑在马上也不觉疼痛。 焉耆国内,有城池九座,这火烧城离着尉犁城只几十里远,不过道路难行,沈光他们自焉耆镇城出发后五日不到便已抵达尉犁城附近。 李嗣业自让麾下斥候前去侦查敌情,看看叛军主力是否仍旧在围困尉犁城。 沈光清楚,在焉耆国内或者说是整个安西,城市就代表着财富,那些叛军起兵作乱,开始自然是为了反抗龙突骑施的横征暴敛,可当他们打下火烧城,尝到了洗劫城市的甜头,便再没有退路。 “兰城和于术城都有守捉使,那些叛军只能攻打尉犁城。” 李嗣业身边,有参军说道,他们觉得何必派遣斥候侦查,大军直扑火烧城就是。 沈光没有做声,李嗣业虽然看着像是个莽夫,可是行军打仗时却极为谨慎,他们这几日行军过来,斥候必定前出二十里,将周遭打探清楚,大军行经之处没出过半点问题。 他如今有些理解为何李嗣业不大瞧得上底下这些参军,实在是眼高手低,真让他们参赞军务,只怕一个比一个还要莽。 第八十八章 奔袭 “将军,尉犁城下,叛军仍在,只是未有攻城,某数了数他们的营盘,贼兵当有五千众。” 很快派出的斥候,飞马而回,向李嗣业禀报道,那几个参军都是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但李嗣业懒得理会这些穷措大,只是朝沈光问道,“沈郎觉得咱们那位大王能不能挡得住这些叛军。” 焉耆国号称户口三万,人丁十余万,但是李嗣业常年在安西,当然清楚安西诸国的户口数都做不得准,那些地方豪酋隐匿人口,再加上这些小国都是耕牧结合,鬼知道哪些犄角圪塔里又能冒出些游牧民来。 这次叛乱的危须和山国谷地,照着户籍算,人口不到三万,可是眼下这围困尉犁城的贼兵就有五千,仔细想想便知道这其中猫腻。 叛军人数再多,李嗣业也不怕,他只怕不能一次性将叛军剿灭干净,到时候那些败兵成了流寇,才叫人头疼。 “大王手下两千王宫守卫,倒也称得上精兵,贼军虽有五千,但终究是仓猝间聚集起来的乌合之众,挡下来应该问题不大。” 沈光有些迟疑,因为战场上的事情从来都说不准,万一那位大王脑子发热,要和叛军决一死战…… “问题不大,那就是有问题了。” 李嗣业沉声道,然后他看向四周环立的一圈将领,忽地喊了几人名字,“你们几个领一千兵马于此等候大王,其余人随某前往火烧城。” 见到李嗣业分兵,沈光觉得没毛病,两千人拿下火烧城应当问题不大,到时候等他们破了火烧城,再回身一击,正好和那位大王将剩下的叛军主力围歼在尉犁城下。 “喏!” 被点到名字的几个将领,面上并没有什么不甘之色,他们这位将军虽然脾气暴躁,但处事公平,他们纵然在这儿留守,可自家将军必定会在财货上给予补偿,绝不会吃亏。 …… 黎明前,沈光被牙兵们拍醒了,昨日分兵后李嗣业便轻兵急近,只一日不到便到了火烧城附近,藏身于这处峡谷里,然后修整了大半夜。 伸了个懒腰,沈光扯掉身上裹着的毯子,活动起身体来,直到浑身微微发热,他才停下来,这时候他四周的安西军将士们全都从地上爬了起来。 没有军帐,也没有携带炊具,全军上下只带了三日的干粮和饮水,沈光和牙兵们一起啃着硬巴巴的胡饼,就着凉水吞咽下肚,这时候李嗣业已经在士兵中穿行,大声鼓舞着士气。 将整块胡饼都撑下肚,沈光开始披挂他那领明光甲,这时候除了骑兵外,全军都在着甲,整个峡谷里静悄悄的,只有甲叶碰撞的肃杀之声。 当天边终于亮起一丝鱼肚白时,沈光骑马随着大军出了峡谷,朝着前方犹自笼罩在黑影里的火烧城缓缓而去。 一直前行到距离城市不到五里的地方,城墙上的叛军依然没有发现赫然逼近的安西军。 这时候,东方的地平线上,一轮冉冉大日徐徐升起,天空就好似被火烧般,呈现出瑰丽的赤红色。 李嗣业眺望着不远处那不到两丈的城墙,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随着他大手一挥,四百骑兵从队伍中如离弦之箭般驰出,轰然响起的马蹄声踏破了这寂静的清晨。 火烧城的城头上,终于有士兵发现城外忽然出现了大股的军队,慌乱的呼喊声中,那些打瞌睡的士兵都被惊醒过来,随后轰隆隆的鼓声在城头响起,让整座城市都被惊动了。 五里地的距离,对于跑起来的轻骑兵来说,只是片会儿功夫,当沈光随着队伍继续不疾不徐地向前推进的时候,四百名骑兵已经在火烧城前五十步的距离拉成了一条值钱,接着张弓搭箭,朝着混乱的城墙倾泻箭矢。 当沈光他们来到距离城墙不到一箭之地的时候,骑兵们射空胡禄里的箭矢后已经安然后撤,而城墙上已经一片狼藉,匆匆赶上来的叛军们被吓得亡魂大冒,他们自起兵叛乱以来,还从未遇到这般猛烈的进攻。 从马上跳下来,沈光看着那些披甲的安西军步卒抬着最简单的长梯便往城墙冲去,也忍不住想要向前而冲,却被李嗣业喊住道,“沈郎莫急,且让儿郎们试试叛军的成色。” 城墙上有越来越多赶来的叛军守卫,他们开始用弓箭还击,不时有箭矢落在沈光身前,而沈光身后,军中的弓弩手已经拉开擘张弩,打出了第一轮齐射。 听着耳边响起如同蜂群般的嗡鸣声,沈光抬头望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片弩矢在半空里划过弧线,直直地朝城墙上某处弓手最多的地方落去,而前方披甲的步卒仍旧跨着大步朝城墙快速逼近。 弩矢入肉,城墙上的叛军弓手们一阵哀嚎,他们身上可没有铁甲护身,就是穿着皮甲也没比布衣好到哪里去。 “放箭,放箭!” 城头上,有叛军的军官大声吼叫着,这时候升起的日头下,他们已经能看到城外面来袭的军队里竖起的大纛,那是唐军耶耶的战旗,他们完蛋了。 绝望的情绪在弥漫,可是没人敢放弃抵抗,谁都知道若是让唐军破城,他们这些叛乱的贼子是个什么下场。 沈光看着城头上忽然疯狂起来的叛军,顶着弩矢朝城墙前逼近的安西军步卒倾泻箭矢,他不时能看到有步卒中箭倒地,明光甲的仿佛再周全,但总有缝隙,在那么密集的箭雨下,到如今冲锋攻城的步卒只伤亡了数十人,已经是极为厉害了。 带着挠钩的简易长梯终于搭在了夯土的城墙上,抵近的安西军步卒们都是奋力向上攀爬,虽然不时有人落地,但终究还是被这些强悍的安西军步卒杀上城墙。 沈光看着城墙上展开的激烈厮杀,还有耳畔回荡的金铁交织的争鸣声,只觉得浑身发烫,仿佛他的血液亦是在随之沸腾,“将军,沈光请战。” 沈光不愿只当个看客,更不愿意就这般得了先登之功,他不想被安西军的将士看不起。 李嗣业身边的牙将们听到沈光的喝声,都是面露异色,眼下步卒们虽然攻上城墙,可是叛军还远没到势竭力衰的地步,这个时候登城而战可谈不上安全,这个文绉绉的沈郎君是发疯了么! 第八十九章 先登死战 “某就知道沈郎,绝不会坐享其成!” 看着上前请命,满脸决然的沈光,李嗣业大笑起来,然后朝身旁那些面面相觑的那几个参道,“你们这些穷措大瞧见了没,这便是沈郎。” “沈郎且去,某等你先登破城,得此战头功。” “喏。” 沈光听到李嗣业允准,便领着王神圆等牙兵冲向不远处战况激烈的城墙,他如今半刻都不愿多等。 见到沈光健步如飞,直朝城墙而去,那几个参军都是面露羞愧,有人朝着李嗣业这位将主道,“将军,某也愿随沈郎上阵杀敌。” “某也愿往。” 看着面前面红耳赤的参军们,李嗣业没有再取笑他们,只是道,“尔等可想清楚了,这夺城之战最是凶险,刀箭可不长眼睛……” “沈郎且不畏死,我等又何惜此命。” 想到皮肤白皙浑不似武夫的沈光,那些参军里有人愤愤道,论样貌论风流,比不过这位沈郎也就罢了,如今到了战场上,要是还畏首畏尾不敢和沈郎同去搏命,他们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总算还有些男儿气概,尔等皆去,某同样等你们得胜归来。” 李嗣业看着手下平时总喜欢拽些酸文的穷措大,却是难得地正眼相待,得了他的话后,那七个参军皆是出阵,朝沈光身后跟去。 城墙上,从城内补充而来的贼兵源源不断地上来死守,想靠人数把那些登上城墙的唐军逼下城去。 沈光穿着甲胄奔跑着,他不时能听到箭矢打在甲叶上的撞击声,可是他没有半分害怕,眼中只有那越来越近的攻城梯。 王神圆护在沈光身侧,他和手下们已经许久未曾打过这样激烈的攻城战,他们同样感觉身体里的野兽在苏醒,驱使着他们登上城墙,撕裂那些叛军的血肉。 终于沈光爬上了攻城梯,手脚并用间,飞快地往城墙上逼近,攻城梯搭住的地方,先登上墙的两火安西军步卒,只剩下五人还在苦苦支撑,他们脚下伏尸遍地,可是仍旧死死守住了身后的攻城梯。 数杆长矛刺来,眼见那持盾的步卒就要被刺中,刚登上城墙的沈光直接蹬地飞撞,将那几个持矛的贼兵撞到在地,当他从地上爬起来时,牙兵们也都鱼贯上了城墙。 “多谢救命之恩。” 被沈光救下的步卒大声喝道,然后持盾撞开了想趁机袭击沈光的贼兵。 “都是安西军的兄弟,不必言谢。” “杀贼。” 沈光反手拔出腰里横刀,一抹刀光闪过,朝他奔来的贼兵被他劈断手中木枪,随后刀锋入肉,从肩膀处斜着切开大半,血雾喷涌间惨嚎声凄厉响起。 这时候牙兵们亦是如同猛兽般撕开了那些贼兵的阵势,得救的五名步卒没想到登上城墙的同袍居然这般凶悍,原本乏力的身躯亦是再次振奋起来。 从地上捡起面盾牌,沈光一手持刀,一手持盾,朝着城墙中央那杆贼军的大纛杀去,只要砍倒那根大纛,贼军便会不战自溃。 “安西军的儿郎,都随某来!” 沈光领着牙兵们持盾奋力厮杀,同时在混乱的城墙上高声怒吼,不断有听到他呼喊的安西军步卒朝他靠拢,而那几个同样爬上城墙的参军亦是拔剑汇入到他队伍中。 观战的李嗣业看着沈光在城墙上领着牙兵和步卒们朝那叛军的主将不断逼近,亦是不由道,“沈郎虽不经战阵,但真是天生的将种。” 大军攻城,最怕的就是在城墙上各自为战,在李嗣业看来初经战阵的沈光甫登城墙,便知道汇聚兵卒,朝贼军主将所在的大纛杀去,这便是天赋,他帐下那些无脑莽夫,勇则勇矣,可一旦杀上头,即便吩咐过他们,也会抛诸脑后。 “咱们的弩矢还能射几轮?” 李嗣业扭头问道,听到牙兵回复后,却是高声道,“让弓弩手为沈郎遮断后方。” 随着李嗣业的命令,一阵又一阵的弩矢抛射在沈光聚拢起来的兵卒身后,让那些叛军心惊胆战,不敢再紧咬着不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朝大纛杀去。 城头大纛下的叛军主将已经满脸惊惶,谁能想到这些唐军如此悍勇,登上城墙后死战不退,如今更是直接聚拢兵势朝他杀来。 看着那挥舞横刀,当面无一合之敌的唐将,叛军主将额头上冷汗涔涔,双方相距已经不到三十步,那些唐军甲胄坚固,他们又没有强弓劲弩,压根就阻挡不了这伙唐军的突进。 逃,还是不逃? 这念头转瞬即逝,叛军主将咬牙间,猛地拔刀出鞘,朝身边的亲兵道,“逃也是死,和这些唐军拼了。” 三十步距离上,两百叛军在主将的吼声里开始了最后的挣扎,因为城墙上另外几段地方,已经有叛军溃败奔逃,而越来越多的唐军正在杀上城墙。 只不过这样的挣扎注定是徒劳,没有后顾之忧的沈光,在牙兵们护卫下,仗着身上甲胄坚固,手中横刀犀利,亲自担任箭头,不断劈斩前方挡路的叛军。 矛来矛断,刀来刀碎,残肢断臂,血肉横飞! 这便是阻挡沈光的下场,当他杀穿叛军们阻挡,那叛军主将看着被彻底杀得心胆俱裂,如同猪狗般逃窜的手下兵卒,手中握着的刀无力落下,同样生不出半点反抗的勇气。 “某乃……” “败军之将,也配通名报姓,死来!” 若不是眼前这叛军主将始终在城墙上指挥贼兵顽抗,安西军的兵卒伤亡会少上许多,沈光哪里愿意和这叛军主将啰嗦,更不会演什么惺惺相惜的把戏。 那叛军主将到死也没想到,面前的唐将竟然连说遗言的机会也不给他,便一刀搠进他的胸膛。 “砍了这贼厮鸟的脑袋,挑在木杆上示众。” 沈光看着城头上仍有叛军还在顽抗,朝王神圆道,接着他双手持刀,朝着那不知画得是什么鸟图的叛军大纛,狠狠劈斩过去,接着那碗口粗细的大纛旗杆应声而断,斜倒着砸落在城墙上。 “唐军万胜!” 看到这一幕,城墙上的安西军士兵们都是疯狂地呐喊起来,而城中的叛军则犹如被抽了魂魄,有人逃跑,也有人跪地投降。 火烧城外,李嗣业看着城头那持刀矗立的身影,想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他看向四周的部下们道,“咱们胜了,为沈郎贺!” “为沈郎贺!” 很快高呼声响起,这些焉耆军府里的悍将们真正认同了这位自家将主器重无比的沈郎君。 第九十章 平定火烧城 随着安西军入城,火烧城大局抵定。 当沈光从城墙上下来,李嗣业麾下的悍将们已经攻占了城中各处要害,没让那些溃散的叛军祸乱,只有零星的贼兵逃入民居隐遁。 “此战沈郎当为首功。” 城守府内,李嗣业环顾军中诸将和军吏们说道,没人有异议。 这位沈郎君在城墙上的血战大家都看在眼里,就是再桀骜的悍将也不敢说自己能比这位沈郎做得更好。 “既如此,那便录功上报都护府。” 李嗣业定下沈光的首功后,又是将其余功劳一一定下,然后将火烧城内叛军聚敛的财富当众清点,除去上缴都护府的三成外,剩下的全都分于全军上下。 沈光在边上看着那些喜不自胜的将领,知道这便是安西军中默认的规矩,大家万里迢迢来安西为国戍边,为的不就是升官发财。 像是焉耆国内这种叛乱,朝廷那儿只怕记录都不会有,连上史书的资格都不配,指望朝廷的犒赏那是想都不用想。至于都护府那里,顶多也就是为将士们记功罢了,等到功劳累积到了,自然有勋官告身给下。 所以对于安西军而言,这种平乱战争里的缴获大头,理所当然是由他们私下分了,要不然谁愿意来安西这地方来当兵。 为何朝廷里老是有人诟病边将擅启边衅,徒耗军力,这便是最现实的原因,但是沈光也清楚,安西军如果不维持低烈度的战争,则难以维持士气和战力。 李嗣业坐视叛军做大,未尝不是这种心思作祟,当然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李兄,某不缺钱财,这些还请李兄收回。” 众将散去后,沈光自是将属于他那份赏赐退还给李嗣业,安西这等地方,将领要让手下士兵效死,奋勇作战,可不是光靠个人魅力就行的,没钱谁愿意为你卖命。 李嗣业花钱向来大手大脚,对于手下将士也很大方,所以他身边向来是没什么余财的,见沈光神情坚决,他也没有推辞,“那某便厚颜收下了。” “李兄,不知军中死伤抚恤如何?” 今日这一仗,称得上是大获全胜,阵亡兵卒不过七十,重伤二十余人,沈光知道按着大唐制度这些伤亡兵卒虽有抚恤,但却是比不过那些活人的。 “军中规矩,你是知道的。” 李嗣业知道沈光性情,他连那些老兵都愿意征募来给双倍军饷,此时必定又是大发善心,想要救助那些伤亡兵卒的军属。 古代的军队向来重生轻死,活着才有功劳赏赐,战死者的抚恤只能说是聊胜于无,像是安西军里,有时候那些战死士兵的身后事,还得军中的同袍掏钱帮忙操办。 沈光闻言默然,只是他最后仍旧朝李嗣业道,“李兄,我在焉耆会置办产业,到时候可否行个方便,让那些伤亡士兵的军属和退伍兵员来我这儿做事。” “沈郎仁德,某不及也。” 李嗣业感慨道,沈光这般做,除了虚名之外,并无什么实际好处,不过想到沈光为人,他又觉得理所当然。 “这事情,某自会让军吏操办,只是沈郎你可想过,你若是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四镇那些阵亡兵士的军属和伤残老兵都找上门来求助该如何是好?” “这是大好事啊!” 沈光闻言而笑,那发自内心的笑容,让李嗣业都不由为之看愣了,他觉得沈郎简直是个傻子,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就是再能赚钱,也不该这么浪费啊! “李兄,我的是实话,我自延城来时,便已和封二商量过,日后要在四镇各地都开镖行做生意,那些军属和伤残老兵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负累……” 对于李嗣业,沈光也是竭诚相待,将自己那镖行的打算想法都一一告诉李嗣业。 听到沈光竟然打算建立镖队,能沿途护送那些胡商往返于河中和安西之间,李嗣业不禁摸着下巴短须,越想越觉得这事情有搞头啊! “等某日后解甲归田里,也去沈郎你那镖行当个镖头。” 说笑间,沈光自是被李嗣业抓着同榻抵足而眠,就那镖行的事情聊了许久。 第二日,沈光起来时,发现李嗣业早已不见踪影,直到王神圆领着牙兵们过来,才知道自己昨晚睡着了以后,鼾声震天。 清晨大军开拔回援尉犁城,他仍旧睡得如同死猪,李嗣业便索性让他留守火烧城,还给他留了近五百士兵。 走到院落中,看着那刺眼的太阳,沈光朝王神圆问道,“某睡了有多久?” “郎君睡了怕是有七个多时辰呢!” 王神圆还未回答,自有牙兵说道,“王头也没比郎君早醒多久。” 沈光闻言,知道是昨日城头一战,他和牙兵们体力消耗太大,所以才睡了那么久。 “李将军可有什么吩咐?” “李将军说了,这火烧城里的豪酋死伤大半,剩下的也不成气候,郎君凡事但可自决。” 听到王神圆的话,沈光明白这才是李嗣业送给他的大礼,这城中一切都是他说了算,城外的田地牧场,予他任取。 想到自己这大半年下来,终于要拥有块属于自己的地盘,沈光也不禁意气风发起来,城中有叛军俘虏一千五百人,这些便是最好的劳力,城中也没有什么地头蛇能阻碍他,可真是比延城那儿叫人自在许多。 “咱们有没有张榜安民……等等,这城中百姓想必是看不懂的……” 看到沈光在那自言自语,王神圆只得在边上道,“郎君,李将军留下的兵马尽数看管着城中要害之地,眼下城中尚有些许贼兵隐匿民居。” “还请郎君示下。” “先召集城中留守的校尉军吏,来某这儿议事。” 尉犁城的战事,沈光一点都不担心,失去火烧城这处老巢,那五千叛军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李嗣业必定能马到功成,自己倒是该提前派人去和他打声招呼,给他多留些俘虏好来火烧城搞基建。 “喏。” 王神圆领命而去,李嗣业留在火烧城的三个团,都是先登攻城的步队,那三个校尉也都是在城头上和沈光并肩厮杀过,听到牙兵们传召,也都是立刻便赶到城守府来。 第九十一章 捉拿内贼 城守府的大堂里,三个校尉,两个参军再加上五个军吏,便是李嗣业留给沈光的全部班底,当然这些人在平叛正式结束后,都是要回转镇守府的。 “陈参军,麻烦你统计下城中所剩人口物资。” 这些留下的人里,除了那五个军吏,其他人都是熟人,两个参军更是跟着沈光一起砍了叛军主将,另外三个校尉也有同袍之谊。 “王校尉,你派人上街喊话,就说叛军已被我大唐天兵所灭,若是有叛军藏匿家中,没有出首相告的,以同罪论处,若是擒捉叛军,则有赏赐。” “喏。” 随着沈光发号施令,这些校尉参军们尽皆领命而去,这火烧城虽不是什么大城,但四五千人口总是有的,只不过被叛军祸害过后,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人。 不多时,便有安西军的士兵上街喊话,然后自有听得懂汉话的居民大着胆子上街,在看到那些唐军耶耶们持矛挎刀,巡视街面,也没有什么扰民之举后,才渐渐放下心来。 到得傍晚时,陈参军寻到沈光,将清点过后的物资清单送了过来,“将军走的时候,把财货都带走了,不过粮食却没有动,如今城中各色粮食加起来足有五万石,足够城中人口吃上一年的。” “另外完好的马匹有七百余,此外铁料也有万斤……” 沈光一边听着一边翻着那份清单,这火烧城里囤了那么多粮食,看起来叛军是将附近都搜刮殆尽了,尉犁城那边的叛军的军粮怕是全靠这里支撑,估摸着等李嗣业杀到尉犁城下,那些叛军知道火烧城失守,只怕会不战自溃。 这么多的物资,李嗣业全都留给自己,足以称得上是大方甚至是慷慨了,不过沈光也不会和李嗣业客气,那些铁料无所谓,可是这粮食却是重中之重。 “这些粮食务必要分门别类,好生看管,不能出意外。” “郎君放心,某自晓得。” 陈参军清楚城中几千张嘴,全指着这些存粮,如今火烧城四周被叛军祸害得不浅,想要恢复生产,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这几日要辛苦诸位,那些漏网的叛军,务必要把他们全都逮出来。” 沈光看着另外几人,朝他们说道,“等某的部众到了,某请大家吃酒。” 焉耆镇守府里,这些校尉参军都是尝过烧刀子味道的,也都知道这好酒便是眼前的沈郎君所酿,于是都是精神大振道,“郎君放心,咱们必定捉了那些贼子,不叫郎君日后麻烦。” “那就麻烦诸位了。” 沈光闻言点头,这叛军能打下火烧城,一来是城中武备松弛,二来也是城中有内贼,眼下还能藏匿在城中的叛军,无疑是这火烧城里原先的地头蛇,对于这些人,沈光可不愿意去招募,他就是要这火烧城干干净净地好任他施为。 接下来三日,安西军的士兵们照旧每日巡视街面,同时还当众在街上奖赏那些擒捉了叛军的城中居民,当然这里面有多少是真的便不得而知,不过这样的举动显然是大大刺激了城中那些居民。 夜晚沈光在城守府里奋笔疾书的时候,便见城西的角落有火光亮起,他放下笔后起身刚到前厅,便有牙兵来禀报,说是有人出首,西城废弃的民居有伙藏匿的叛军,如今正是安西军在那里剿灭这伙贼子。 “郎君,王校尉派人来,说那伙贼兵五十余人无一漏网,有活口二十四人。” “让王校尉仔细审问,他们能在那儿藏匿多日,必定有人为他们通风报信,给某把那些勾结叛军的人全都找出来。” “喏。” 随着沈光的命令,西城那熊熊燃烧的一片民居前,王校尉听完牙兵的传令后,看着那一排跪在地上的叛军,冷声道,“某给你们个活命的机会,谁要是主动出首,说出城中哪个给你们通风报信的,谁就能活命!” 火光里,那一排叛军士兵有人脸上意动,可是却被边上的同伴怒目而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好得很,看起来你们个个都是硬骨头,某这辈子最佩服的便是铁骨铮铮的好汉,某这便送你们下去和同袍团聚。” 王校尉走到那先前怒目而视的叛军边上,抽出横刀道,“某看你的骨头最硬,那便从你开始。” “唐狗……” “噗!” 那叛军只刚开口,整个脑袋就被王校尉砍了下来,“猪狗不如的腌臜东西,祸害了这城中的百姓,还敢在某面前拿大。” 踩着那跌落尘土的脑袋,王校尉一边擦去横刀上的鲜血,一边看向剩下的叛军,神情冰冷,“还有哪个要做英雄好汉的,某成全他。” 这下子,叛军里几个胆小的再也坚持不住,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出首相告起来,“唐军耶耶,我招我招……” “来,一个个起来,慢慢说。” 点着那几个软骨头的叛军,王校尉满脸堆笑道,他年近四十,升官无望,按着朝廷规制,他早可以解甲归田,只不过以往他一直不曾想好不当兵了还能干什么,他这些年又没什么积蓄傍身,但有些钱财也全都叫他花在胡姬白花花的肚皮上了。 可是如今沈郎君却给了他条明路,他就是不当兵了,也能去沈郎君的镖行当个镖头,所以沈郎君交代下来的事情,他肯定要给办得妥妥当当,他这下半辈子可就全打算把宝押在沈郎君身上了。 让手下士兵一一审问那些软骨头,王校尉又看向那些面上犹豫不决的叛军,满脸不屑地朝来询问如何处置这些贼兵的手下道,“全都砍了脑袋,尸首丢到城南去喂狗。” 这时候剩下那些叛军里才有人连忙求饶起来,可是那些安西军的士兵只是抽出横刀上前,在他们临死前败犬般的咒骂声里,砍下了他们的脑袋。 等那些软骨头交代完以后,王校尉倒也没有食言,饶了他们性命,将他们关进了俘虏营,接着便连夜带人去抓那些勾结叛军的逆党了。 夜半时分,城守府的大堂里,沈光看着被王校尉亲自押过来的一干逆党,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些人都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难怪叛军入城后,他们毫发无伤,原来他们早就和叛军暗中勾结,亏得这些人前两日还和他说会协助大唐天兵安稳城中秩序。 第九十二章 谋划在先总无错 烛火里,那被抓来的五家城中大户的主人都是面色惨白,他们给那些叛军提供食物甚至通风报信,也都是受了胁迫,不得已而为之,可是眼前那位大唐郎君看着他们的目光冰冷,叫他们连开口辩解的勇气都生不出来。 就在三天前,他们在这堂上,还拍着胸脯保证会帮这位沈郎君稳定城中秩序,可是言犹在耳,他们就被抓了出来。 “沈郎君,我等……” 五家家主里,有人想要开口说话,结果却被沈光喝住了。 “什么都不必说,某给过你们机会,说到底,你们还是心存侥幸。” 沈光从胡椅里起身,看着那几个被捆绑这跪在地上的大户家主道,“知道么,某本来还想着这火烧城百废待兴,想给你们场富贵……” “罢了罢了,这都是命,来人,把他们押下去,明日叫城中百姓都来观刑,让他们知道谁勾结叛军,让贼兵入城,将南城化作人间鬼蜮。” “沈郎君,我等一时糊涂……” 听到沈光那森然的话语,五家家主才惶然求饶,只不过他们身后的士兵那容许他们放肆,却是如同拖着死狗般将他们拉了下去,有个白发苍苍的家主被门槛磕得头破血流,地上拖了老长的血迹。 “一时糊涂,南城被大火活活烧死的百姓又该跟谁喊冤去。” 沈光看着那五个被拖下去的家主,冷声自语道,这几日随着军吏们统计人口,检索城内,他才知道那些叛军在火烧城何止是奸淫掳掠,光城南一把大火就烧死不下千人。 第二日,当天蒙蒙亮时,上街的巡逻士兵自是按着沈光的吩咐高声宣扬起那五家家主勾结叛军的罪行来。 这几日,城中活下来的百姓已经习惯了安西军的喊话,也慢慢有了胆子上街,让城中多了些生气,这时候听到安西军的喊话,他们自是奔走相告,然后扶老携幼地往城守府前而去。 沈光并没有露面,他只是让王校尉领着那几个出首的叛军指认那五家家主,结果还没等安西军的士兵行刑,愤怒的百姓就用石头将这五人砸个半死,当他们的首级被砍下来示众的时候,四周响起了欢呼声。 这五家最后亦是没有逃脱被抄家的命运,沈光虽然没有刻意牵连,但是失去安西军士兵们的保护,那五家的人没有逃脱城中百姓的石块和拳头。 知道这消息的沈光,并没有感到同情,他发现自己的心肠在不知不觉间硬了许多,同时他也觉得老郭那句话说的没错,“劝人大度,天打雷劈。”但凡是看到过南城那宛如人间鬼蜮的场景,就不会对这些人有半分同情。 火烧城的城头上,沈光看着城外的旷野,想到了刚刚送来的捷报,李嗣业在尉犁城下和那位大王两面夹击叛军,最后杀得血流成河,人头滚滚,五千叛军最后活下来的不足八百。 李嗣业派人送来的信中则说,那位大王打赢了这仗后,似乎有些飘飘然,竟然在尉犁城中的宴会上借着酒劲问他,大唐可愿助他扫除国中奸贼,最后被他应付了过去。 “沈郎君,主君说了,这事情请你给个准信,主君也好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城墙上,沈光边上只有李嗣业的心腹亲兵在侧,他见沈光看完自家将主的信笺,在边上恭敬地问道。 “你回去告诉李兄,顺势而为,那位大王不管想做什么,咱们都不反对,但也不要落了口实于他,说是咱们撺掇他干的。” 沈光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推龙突骑施一把,李嗣业看着粗莽,但其实是个聪明人,自能明白他的意思。 “郎君可还有别的话要带于主君。” “没有了,你路上小心。” 李嗣业的心腹亲兵退下了,不一会儿便策马出了城门,朝尉犁城而去,主君还在等待沈郎君的回复。 “郎君郎君。” 听到远处喊声,沈光看去,只见王神圆兴冲冲地登上城墙,满脸喜色。 “何事这般高兴?” “郎君,陈校尉他们到了。” 听到陈摩诃他们来了,沈光不由松了口气,要知道尉犁城战事已了,李嗣业自然要挥军返回镇守府,王校尉他们这些人不可能一直逗留在这儿。 “陈校尉他们走的是北道。” 王神圆解释着,北道虽然路近,可是却多是戈壁荒漠,鲜少会有人从北道来火烧城。 “走,去见见陈校尉他们。” 多日不见,沈光有些想念那些老兵和汉儿,因为他们才是能让他放心用的自己人。 回到城守府,看到风尘仆仆的三个老军校浑身脏兮兮的,沈光连忙让人送上热汤食和清水后道,“辛苦诸位了。” “郎君说哪里话。” 陈摩诃笑着说道,他来到城中后,已经听牙兵们说了这些时日沈光做下的事情,对这位老来跟随的年轻主君越发满意。 随着老兵和汉儿们的到来,原本尚有些空荡荡的城守府顿时充实起来,洗漱过后,又吃过东西,沈光才朝陈摩诃询问他离开后,队伍的情况。 “郎君走后,铁门关前的胡商都来打听郎君消息,还愿意出重金购买烧刀子。” “铁门关开关后,某将那些老弱妇孺皆托付给白校尉代为照看,只押着货物前往南河城。”“那弗菻的福卡斯一直跟着咱们,不愿离去,直说要跟随郎君。” “这趟咱们得了郎君消息,星夜兼程赶来,他才没跟得上。” 听着陈摩诃的讲述,沈光笑了起来,如今镖行和烧刀子的名声全都打响,这酿酒的事情急不得,可是这镖行的事情却是可以做起来了。 “某留了些人手在南河城,那些货物暂时还没有脱手,不知郎君要如何处置?” “这火烧城里如今人心方定,正需要各种货物安稳市面,咱们那些货物不必急着脱手,全都先运来再说,另外带上福卡斯他们,这些弗菻人日后有大用。” 见那个拜占庭二世祖似乎认定自己,沈光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他,而且关于这火烧城的处置,他自然也有些想法,按着过去的规矩,李嗣业平叛之后,这火烧城还是要交还给焉耆国的,不过这地方是他凭本事拿下来的,凭什么还回去,可他又当不得这个城主,就是他愿意,高仙芝和封常清也不会同意。 所以这城主的人选,需得好好谋划番,而那个拜占庭二世祖就是他的备选之一。 第九十三章 人尽其用 员渠城内,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的气氛。 某家货栈外的街头,福卡斯看着大街上喧闹的人群,满脸的忧郁。 通过铁门关后,他们来到这焉耆国的国都已有十来日,听说那位沈郎君攻破了叛军的城池,那些老兵和汉儿们几天前走了大半,要不是还剩下那个叫薛珍珠的铁勒奴以及那位龟兹的白将军。 福卡斯都以为自己已经被那位沈郎君给遗忘了,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他拿回的货物固然出手后价值十余万贯,可是这一路行来的危险让他清楚,他如果要安全回到拜占庭并且有所收获,就得重新收购丝织品和其他货物,补充骆驼牲口和护卫。 最后能不能顺顺利利回到拜占庭,还得看上帝是否眷顾于他! 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福卡斯不愿意就这样回到拜占庭,可越是知道那位沈郎君的事迹,他就越是患得患失。 哪怕从未被当成未来的家主培养,可是从小耳濡目染之下,福卡斯也知道若是手上没有足够的筹码,所谓的合作不过是无稽之谈。 “哎!” 看着叹气的主人,如同猎犬般忠心耿耿侍卫在旁的奥卢斯,当然清楚主人在为什么烦恼,可他只是个武夫,挥剑杀人他在行,这种动脑子的事情就不是他擅长的,那些波斯奴虽然精明奸猾,可是却不值得信任。 阿里奥满脸喜色地来到福卡斯身前道,“主人,沈郎君那儿有消息了,他询问主人是否愿意前往火烧城?” “火烧城?” 福卡斯看着面前笑得如同橘猫般的肥胖波斯奴,忽然想到这火烧城不就是那位沈郎君攻陷的叛军城市吗! “主人,那座城市很有可能会成为沈郎君的封地……” 阿里奥充分发挥着他作为商人的巧舌如簧,反正这位主人不懂唐言,这中间是何说法全都由他任意施为。 “封地啊!” 福卡斯满脸的向往,东方帝国治下的领土辽阔,就连这属于边境地方上的城池也颇为富庶,那位沈郎君看着年纪比自己还小几岁,却已经拥有属于自己的领地和军队,着实叫人羡慕。 还没等阿里奥说完,福卡斯打断了这个打算把身家性命都赌上的波斯奴道,“我们去火烧城,带上所有的货物。” “睿智的主人,您的子孙今后将为您今天的决定而感到无比骄傲。” 阿里奥拍着马屁,然后飞快地奔往货栈,告诉自己的那些同伴这个好消息。 “主人,那些波斯奴并不可信。” 等到阿里奥走远,奥卢斯忍不住上前向福卡斯说道,离开军团后,是这位主人给了他机会挽救自己的家庭,所以他比福卡斯更在乎这趟丝绸之路能否成功。 “奥卢斯,我当然明白那些波斯奴不可信,但是我们不懂东方帝国的语言,这是最大的问题,所以接下来你得带领你的部下们一起努力学习‘唐言’。” 看着忠诚的前百夫长,福卡斯沉声说道,他并不是什么蠢笨之人,多少猜得出阿里奥没有对他说实话,可是那位沈郎君的贵族风仪和他手下那些精悍的老兵做不得假,更何况铁门关前他是亲眼见识过那些商人们对于那名为“烧刀子”的烈酒的垂涎。 而他有幸在那个白发恶魔手中,尝过这种酒,虽然对他来说,这种辛辣的烈酒口感实在称不上有多好,可是光那无与伦比的酒劲,就足以让那些该死的蛮子付出大把的金币和马匹来购买。 福卡斯毫无疑问是个头脑灵活的商人,尽管那些都该下地狱的异教徒在互相残杀,但是大食人内部的叛乱迟早有结束的那天,到时候他们依然会对过境的丝织品课以重税,但是这种前所未见的烈酒却足以成为他牟利的新财源。 而这种烈酒,却只有那位沈郎君拥有,为了自己在家族的地位和财富,福卡斯做好了豁出全部身家以至于性命的打算,奥卢斯这个帝国军团的前百夫长,就是他在这异国他乡唯一能靠得住的自己人。 “奥卢斯,拿着这些钱,告诉你的部下们,努力学习唐言的,我不吝赏赐,但是谁要是偷懒,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主人。” 接过那沉甸甸的钱袋,奥卢斯应答道,他心中知道主人已经做了决断,但是那位沈郎君真的会接纳他们这些异乡人吗? 想到那位被波斯奴私下称作白发恶魔的老军校,奥卢斯不由有些忐忑,能够驾驭那些百战老兵的沈郎君,又岂会是寻常人。 货栈里,福卡斯手下那些波斯奴们卖力地装载货物,同时和货栈的主人讨价还价,试图免除本日的旅费。 薛珍珠看着那些斤斤计较的波斯奴,不禁朝身旁的白孝德道,“白校尉,这些波斯奴当真可笑,他们还以为能在这儿赖掉住店的钱?” 白孝德听到这称呼,大感高兴,顿时觉得这个面目猥琐的铁勒奴似乎看上去也没那么讨厌,于是道,“这些波斯商向来便是这德性,到了哪里都锱铢必较,只不过这世道嘴巴哪有刀剑管用!” “白校尉说的是,我看他们多半是要吃瘪。” 薛珍珠很是高兴地附和起来,他知道自己在郎君手下的地位是最低那等,可是他就算想讨好郎君,也害怕会不会让那白发鬼觉得他是居心叵测,万一哪天要是心情不快砍了他的脑袋,所以还不如好好和这位白校尉打好交道。 “都好好干活,咱们今日便要出发,耽误了时辰,看我不抽死你们这群懒鬼。” 说话间,看到自家队伍里有部下慢了手脚,薛珍珠立马便是一鞭子甩了过去,这些同为铁勒种的同族手下,全都是些扶不上墙的烂泥,一有机会便喜欢偷懒。 白孝德饶有兴致地看着薛珍珠管教手下,他本来以为沈郎收这个铁勒奴做手下没什么用处,不过这些天相处下来,他发现这厮虽说毛病一大堆,但确实是个能管事的人,想来这家伙当初自称原先是回纥汗庭的统兵官当不是胡吹大话。 等薛珍珠教训完手下,那边讨价还价的波斯商们也得了结果,结果让两人大吃一惊的是,那货栈的主人最后还真免了当日的费用。 “这些波斯奴还真有些门道。” 看着欢喜地召唤同伴,将骆驼驮马牵出货栈的那个阿里奥,薛珍珠忍不住自语道,就连边上白孝德也不免好奇,于是道,“你去问问那货栈主人,为何免了他们的钱?” 薛珍珠自领命而去,不多时他便怒气冲冲地回来了,“白校尉,那些波斯奴好大的狗胆,竟敢冒充是咱们的人,才让那货栈主人松口免了他们的囤货钱。” “有意思,某许久未曾见过这等人才了。” 白孝德冷笑起来,陈摩诃派回来的传信老兵说过,沈郎颇为看重那弗菻国的商人,这回更是请那个叫福卡斯的和他们一道去火烧城,没想到这厮还真是个奸商来着。 “去叫乌鸦带他那个同伴过来。” 既然沈郎将队伍托付于自己,白孝德自然见不得有人白占便宜,不过他也没有贸然就去找正主,谁让波斯商名声在外,万一是底下那些人自作主张,日后沈郎需不好和那福卡斯见面。 货栈外面,很快福卡斯就见到了那位龟兹国的白将军,他知道这位异族将军是沈郎君的朋友兼部下,同时也是王室子弟,自然表现得十分尊敬。 乌鸦身边,担任通译的纨绔子很快便将事情说了遍,顿时让福卡斯大怒起来,他堂堂的西庇阿之后,还缺那几个货栈放货的钱吗? 于是,原本还满心欢喜的阿里奥倒了血霉,被奥卢斯在货栈前扒了衣服,狠狠抽了十鞭子,然后那个担任通译的纨绔子则成了福卡斯队伍里的唐言老师。 第九十四章 入华夏则为华夏 火烧城外,王校尉看着亲自来送他们归营的沈光,满脸的感动。 “郎君放心,待某解甲归田,必带麾下健儿来投。” 在安西四镇当镇兵的,大都是关内征募的健儿,自从当朝李相奏请罢各地折冲府鱼符,原本煊赫的府兵制算是正式瓦解。 王校尉手下那些服役超过六年的镇兵可以算得上是最后的府兵,他们大都年过三旬,在安西这边过惯了,很难再回到家乡当个普通人,可是大都护府虽说也鼓励老兵们解甲归田后留在安西落户。 可是给的那些田亩产出,根本不够他们过日子的,更遑论将老家的妻儿亲族接过来,可是这位沈郎君不同,出手阔绰大方不说,就连那些伤残的同袍和战死的军属都愿意将养。 便是不需要王校尉说什么,他那团的镇兵里,几乎都愿意在退伍后去沈光麾下效力,当个团结兵。 对于那些底层的军士们来说,在安西境内保着商队安全,可不就是团结兵干的活计,安西这边商队多,强盗也多。 往年退役的镇兵里,落草为寇的也不是没有,实在是他们在安西这等边荒地方为国戍边,常年于生死之际徘徊,哪怕军饷再多,最后也大都花在了酒和女人身上,能存下钱够衣锦还乡的寥寥无几。 甚至有更多人,死了以后都只能靠同袍们凑钱把尸首烧了,连个入土为安都落不着。 沈光虽然有私心,可他的举动对这些安西军的镇兵来说,便是天大的恩德,能把家人接来安西,他们也愿意,毕竟如今关内重文轻武,他们回去也只是个粗鄙军汉,倒不如在这边地当个雄赳赳的武夫。 “谢郎君。” 王校尉说完,扭头朝身后的兵卒们喊道,然后这一团的镇兵俱是齐声道,“谢郎君。” 这段日子他们在城中帮忙维持秩序,沈郎君着实没亏待他们,每日好吃好喝不说,怀里的钱袋也是鼓囊囊的。 “诸位,今日就此别过,等他日咱们再见面时,那烧刀子尽管放开了喝,某管够。” 沈光朝王校尉和镇兵们大声说道,这些行将退役的安西兵将,若是回到原籍只会寂寂无名,湮没于数年后的大乱,他们的家人也难以幸免,倒不如都接来安西,一来能充实人口,二来也能为大唐保留这批强兵悍将。 “那咱们可就等着日后来郎君这儿喝酒了,到时候郎君莫要嫌弃咱们这些粗人就是。” 王校尉哈哈笑着,和手下的镇兵们和沈光别过,全团向西,自往焉耆镇城的方向而去,他们要回镇守府复命,而他此次立下的功劳也够他酬勋三转,拿个告身解甲归田了。 送走王校尉他们,沈光回头看着满是斑驳伤痕的城墙,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从今天开始,这座城市便是他的了。 伴随在沈光身边的王神圆忍不住道,“王校尉能遇到郎君也是福气,要不然某还真怕哪一天死于战阵……” 听到他的感慨,沈光亦是叹了口气,安西军里像王校尉这样超期服役的将校不少,他们不选择解甲归田,说穿了还是离开军中后没有更好的去处,在安西他们是百姓敬畏的大唐天兵,可是回到故里,他们便是只知道舞刀弄枪的杀才。 而且关内土地兼并严重,再加上繁重的徭役,他们与其回去忍气吞声,倒还不如在安西军里继续待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把军饷最后都花在了那些白花花的胡姬肚皮上。 战死沙场,对那些不愿意回到故里的安西老兵们来说,不是什么坏事,反倒是种解脱。 沈光要做的,就是给这些老兵另外个活法,他们同样可以在安西成家立业,而不是做什么孤魂野鬼。 回到城主府,看着风尘仆仆的福卡斯,沈光没想到这个拜占庭的二世祖也有股狠劲,居然跟着薛珍珠他们骑马走北道连夜赶到这火烧城。 “拜见郎君。” 虽说咬字仍旧不怎么清晰,但福卡斯这句问候说得还是颇为像样,这让沈光暗自点头,只要这个福卡斯愿意主动学习唐言就好,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唐文化,沈光有着强烈的自信。 宾主落座后,沈光再次审视起福卡斯来,在回转城主府前,薛珍珠已将福卡斯这一路上的表现全都讲给了他听,这个拜占庭的二世祖显然是打算把全部身家都压到他身上了。 “郎君,我愿意为您效力。” 福卡斯很光棍地说出了来意,他手上除了奥卢斯那二十个罗马老兵,还有十余万贯的货物外,便再没有什么资本和这位大唐的贵族谈条件,与其到最后自取其辱,倒还不如开始就坦诚些。 听着通译那纨绔子的话,沈光意识到眼前的拜占庭二世祖是个聪明人,清楚自己的处境,遇到机会敢于放手一搏。 虽说这其中有着他故意营造出来的误会,可是这个罗马人确实有些气魄,起码这份果决值得赞赏。 “大唐包容四海八荒,你愿意为某效力,某自然不会拒绝。” 得到沈光的答复,福卡斯莫名松了口气,他虽然自称是贵族,可是在君士坦丁堡,像他这样没有继承权的次子,可算不得真正的贵族。 因为语言的关系,沈光也没急着和福卡斯继续交流,既然这个拜占庭二世祖有意投效自己,那就先让他好好感受下汉语的博大精深。 “六郎,你好好教他,他学得越快越好,自算成你的功劳。” 沈光朝那担任通译的纨绔子吩咐道,说起来乌鸦他们这群人,也不是非得从军上阵才算报效大唐,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才是正道么! “郎君放心,我必定好好教这番人。” 康六郎满脸兴奋地说道,他在郎君跟前总算也是有名有姓,能被记住的人了。 他不似乌鸦那般知耻而后勇,这些日子和那些汉儿们那般发了疯似的练习刀枪,和那些马贼交过手后,他觉得自己还是安安稳稳地当他的纨绔子挺好。 要不是有了通译这身份,康六郎估摸着自个就得灰溜溜地逃回延城去,不过如今得了郎君的吩咐,自己可以光明正大地干这差事,不怕同伴们嘲笑了。 等康六郎和福卡斯离开后,沈光方看向白孝德道,“白校尉,辛苦了。” “一家人,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白孝德摆了摆手,大大咧咧地说道,自家那位侄女什么心思,他可是一清二楚,再说这位沈郎也确实是阿妮的良配,反正其余三国王室里可没有沈郎这般俊俏英武的子弟。 “这回某没有赶上平叛之战,真是甚为遗憾啊!” 长吁短叹间,白孝德朝沈光望了眼,当初可是说好的,他来这儿是能和大唐天兵并肩作战的,结果就是在铁门关外那戈壁滩里杀了些蠢蠹的蟊贼,后面他可是一直都跟着商队当护卫,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白校尉,某已经派人去延城催促封兄,想来你的校尉告身很快便能下来。” 沈光这句话,顿时便让白孝德忘却了那点不快,虽说只是行客营的校尉,可那已是他多年求而不得的东西,不由他不欢喜。 第九十五章 贱民亦当有姓 “都把队伍排好了,哪个敢插队,看某不抽死他。” 城主府前,排起了长龙般的队伍,火烧城里剩下的三千多人几乎全来了,汉儿们全部着甲,维持着秩序。 薛珍珠则是一副恶霸狗腿子的做派,手里提着马鞭,但凡是遇到那些身强力壮不老老实实排队,想要往前挤的混混无赖,便是兜头抽下去。 “瞪什么瞪,这是郎君定下的规矩,先到先得,晚来的都得排队,也就是郎君仁德,不许某下重手,要不然似你等这般无赖,某连你的眼珠子都抽下来信不信。” 看着那挨了鞭子后还敢瞅自己的几个无赖,薛珍珠恶狠狠地骂道,而他身边几个手下,也是拔出腰间弯刀作势恫吓。 “你们拔刀做什么,郎君说过,要以德服人,不要轻易动刀子,咱们是讲道理的。” 听到拔刀声,薛珍珠看到四周百姓露出惧怕的神情,立马回头朝几个手下骂道,郎君说过,对付那些不老实的家伙可以打骂,但是不能吓唬守规矩的百姓。 几个马屁拍到马脚的草原汉子连忙收刀回鞘,不敢言语,他们这位首领可不是好脾气的,自打和郎君学了番道理后,便在马鞭柄上寻人刻了个德字,刀柄上刻了个理字,通常都是先以德服人,要是不行,再以理服人。 “某看这厮便是条恶犬,郎君何必留着这面目可憎的铁勒奴?” “这铁勒奴虽说猥琐些,可是胜在忠心能干,而且有些事情总是你我不方便做的。” 听着陈摩诃的话,向来性子暴烈的张熬曹也无话可说,他只是单纯地不喜欢薛珍珠那等谄媚的小人做派。 “这么多年,你难道还看不开,这些草原上的蛮子,畏威而不怀德,只要咱们够强,他们便是最听话的忠犬,这些年里为大唐南征北战可少了那些突厥的好男儿。” 张熬曹不由想他们早年从军,历经大战,曾经的同袍里有不少突厥人,一同生死与共,交托性命,他甚至从未把他们当成异族看,而是把他们当成了和自己一样的大唐人。 “你总是有道理。” 张熬曹扔下这句话后便走开了,身边这白发鬼最近是越活越精神了,以往在军中的时候都没见过他这般尽心尽力过,那位沈郎君也不知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姓名,年龄……” 摆开的案几前,乌鸦伏案书写,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还会干这文吏的活,只不过郎君麾下能识文写字的实在不多,这满城的人口都要重新登记在册,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他和七个同伴全被抓了壮丁。 “朵思麻,三十二岁,家里六口人……” 听着面前汉子自报姓名,乌鸦只觉得头大,这火烧城里虽说大部分人都会说唐言,可是这名字写起来实在拗口。 “郎君有命,这城外的土地都要重新清丈后按户分发,你们都得取个汉家姓名。” 听着乌鸦的话,朵思麻愣了愣,像他们这样卑贱的人也配拥有姓氏吗?而他身边的家人也全都傻傻地看向面前卷毛的粟特书记官。 焉耆国内,虽说佛教和拜火教并立,但是其国深受天竺诸国的影响,贵贱之分深入人心,虽说不如天竺诸国盛行的婆罗门教那般,可是底层百姓仍旧是如同牛马牲口般的贱民,以至于连姓氏都不配拥有。 “发什么呆,算了,某看你这啥样,也想不出什么姓名来,某便帮你取了,你既然唤做朵思麻,本该以朵为姓,不过这姓氏某从未听说过,那就取最后那个马字做姓氏,这可是汉家大姓,你今后的汉家姓名就叫马多思,没事多动动脑子,别傻乎乎的。” 看着面前呆呆傻傻的中年汉子,乌鸦喋喋不休地说道,在户籍名册上写完马多思的姓名后,才在另外准备好的木牌上写上他的名字和信息,等墨迹干了后递给他道,“把这牌子收好,今后你们便是郎君治下的良民,接下来参加劳役,分发田地,领取粮食和工钱,全靠这牌子做凭证,千万别弄丢了。” 还有些懵懵懂懂的朵思麻接过那块薄薄的木片,两只手都在发抖,像他们这种如同畜产的贱民居然也能拥有姓氏,这是他们来城主府前万万没想到的。 “还傻呆着干嘛,赶紧让开去,后面的人还等着呢?” 按着往日的脾气,乌鸦断然是没有这般好说话的,只不过这些日子受到沈光的熏陶,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没什么耐性的纨绔子,而是立志要成为郎君麾下的属吏,自不能再像以前那般行事乖张。 “我叫马多思,马多思。” 好似痴傻了般的朵思麻喃喃自语道,然后才拉着家人让到边上,朝着乌鸦和城主府的方向跪下磕头,像极了最虔诚的信徒,他们以往连寺庙都不能进去,以免亵渎佛主。 对于这样的举动,乌鸦已经见怪不怪,郎君这番重新登记火烧城的户籍,等于是将城中的贱民全都释为良民,这些走运的家伙给郎君磕几个头也是应该的,要不然他们便是活牲口,就是被人打死也只要赔些猪羊就是。 “郎君真是菩萨心肠!” 摸着光秃秃脑袋的鲁雄,不时看着那些登记户籍的百姓里有人跪倒磕头,忍不住叹道,要是按道理,郎君大可以将这些贱民收做奴隶当成私产,可如今却给了这些贱民做人的机会。 “郎君是菩萨心肠,可就怕有宵小之辈会中伤郎君,咱们得帮郎君把这火烧城看好了!” 鲁雄回头看到满脸笑意的陈摩诃,不禁道,“陈白发啊陈白发,没想到你老了,这心肠倒是没那么硬了,在碎叶那会儿你可是……” “往事休要再提,当年咱们安西军里若是有郎君这等人物在,也未必会丢了碎叶城,成了突骑施人的牙帐。” 陈摩诃打断了鲁雄,鲁雄见这老伙计怕是恼了,也就没有再提过去的事儿。 直到中午过去,看着后面排队的人所剩不多,乌鸦他们才算松了口气,他们虽然也能识文写字,但天可怜见,今日他们写的字只怕比过去写的加起来还多。 揉着酸软的手腕,乌鸦又喝了碗水,这半日下来,不但他这胳膊手臂酸的不行,喉咙也都说哑了。 “辛苦了。”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乌鸦猛地回头看去只见沈光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他刚要站起来就被按住了肩膀,“不要多话,继续登记名册,待会儿某请你们吃酒。” 说话间,沈光自拿起乌鸦登记的名册,这名册格式都是按着他画的表格来的,姓名年龄籍贯特长等等,该有的全都有了。 不过这上面的内容,很多都是乌鸦他们的临场发挥,毕竟这城中百姓虽说大都会说唐言,可是也熟不到哪里去,他估摸着很多内容,乌鸦他们都是连猜带蒙的,不过无所谓,他要的仅仅是详细的人口登记罢了。 火烧城里,原本的城主在叛军入城后,满门老幼良贱就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又被叛军肆虐多日,城里只剩下那五户私通叛军的大户,不过也都因为太蠢而丢了身家性命。 如今这座城市,当真算得上是赤条条干净一片,压根就没有本地的豪强能跟他作对,至于剩下那些有潜力取而代之填补原本那些豪强位置的,等这份名册完成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第九十六章 百废待兴 一夫挟五口而治百亩,这是自战国以后,法家最为推崇的治理模式。 没有宗族,没有豪强,国家能够彻底深入乡里建立统治,西汉中前期,便是靠着这等制度,成就了汉军马踏匈奴,拔剑在手四顾茫然的伟业。 可是等到汉朝崩溃,门阀制度开始后,这种一夫挟五口而治百亩的治理模式便再没有王朝能够持续下去,即便是如今正处于鼎盛的大唐,府兵制也早已随着无田可授和土地兼并而崩溃瓦解。 沈光当然是不清楚这些的,可是通读史书的封常清却清楚得很,他在和沈光聊天的时候,便常常觉得安西这里恰恰是土地兼并严重的大唐解决困境的地方。 这里虽然是诗人们口中的不毛之地,可是只有亲自来过这里,才会知道这里除了大漠黄沙,长河落日,也有肥沃的土地和草原,可以让大唐子民耕种安居。 火烧城对沈光来说,便是一片白纸好作画的地方,他决定按照封常清说的一夫挟五口而治百亩的模式来管理这儿的百姓。 有时候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蛋,虽说他内心很有种将后世生产建设兵团的制度给照搬到这里的冲动,但是仔细想想还是放弃了。 在他还没有足够自保的能力前,还是稳妥些比较好,就当先打个群众基础,毕竟这可不是在打游戏,还有存档重来的机会。 苟住发育,不要太浪,才是王道。 花了大半个晚上,把所有户籍名册都看了遍的沈光,将城里还剩下那几个人口超过五十的大家庭决定拆分打乱后编屯。 “郎君,喝水。” 看着自家郎君终于放下名册,多闻连忙将备好多时的凉白开送了上去,郎君没别的嗜好,就是但凡柴火够用,喝的水必须是烧开的。 连喝三碗凉白开,沈光看着空掉的大碗,不由叹了口气,他在延城的时候尚不觉得,可到了这火烧城后才发现燃料的稀缺。 安西这边,除了牲口粪便,木炭便是最大的燃料来源,可是安西本就缺乏树木森林,这木炭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像他这般非烧开的水不喝,在平民们看来已是奢侈,至于高仙芝府里那泡澡的大池子,更是他们无法想象的事情。 到了冬天,牛羊都要被冻死,更别说没有燃料取暖的普通人家了,到了冬天,便只能裹着毯子硬捱,捱得过去便活下来,捱不过去便只有被活活冻死。 这也是沈光白日在城主府前所见,那些来登基户籍的普通百姓里少有老弱的缘故,因为不够强壮的早就被淘汰了。 “多闻,石炭这东西,你见过吧!” 沈光口中的石炭便是煤炭,不过这时候还没有这个称呼,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里载曰,“山有石炭,火之,热同樵炭也。” 这都是沈光从封常清口中听来的,在安西也有使用煤炭取暖,但是使用量极少,多闻在赞摩寺的时候,因为寺庙是于阗王室所供奉,每到冬天都会送来石炭给僧众们用作取暖,因此多闻自是知道石炭是何物。 “见过,以往在寺里的时候,我还经常去生火呢!” 多闻听罢后答道,石炭虽说能取暖,可每次生完火,他都是满脸黑灰,脏兮兮得跟个黑耗子般,因此印象极其深刻。 “某有件事要你去做。” “郎君尽管吩咐。” 多闻挺着胸脯道,眼里放光,说起来他还是头回被郎君这般单独委以重任呢! “从明日开始,某会让陈校尉派人与你出城,你们去四周的山里寻找有石炭的地方,遇到了便记录下来。” 沈光朝多闻说道,他身边实在没其他人能使唤,也就多闻有空闲帮他做这件事。 “郎君放心,我必定会找到有石炭的地方。” 多闻早已不是在赞摩寺的那个天真小和尚,在沈光身边待久了,他学了许多东西,知道郎君让他找石炭必定是有大用处。 “尽力就行,那石炭又不是你说有就有的。” 看着一本正经的多闻,沈光笑了笑,然后撸着多闻那头板寸道。 “郎君,不要摸我的头,铁牛说摸多了会长不高!” “别听铁牛瞎说,顶多就是摸秃了而已,你不是还觉着光头舒服么!”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郎君,我先告退了。” 多闻从沈光的魔爪下逃脱后,连忙躬身一礼,便退出了房间。 “这孩子也长大了啊!” 看着关上门的多闻,沈光自语起来,接着他从那口带来的皮箱里,找出了自己摘抄的穿越文,寻找着有关煤炉和煤饼的制作方法,可惜他不是某个地质大学出身的穿越者,要不然他肯定知道火烧城附近的矿藏分布,总好过让多闻那般大海捞针地去寻找。 想到这里,沈光不禁再次痛恨自己穿越前为什么不在那本电纸书里多下载些技术类书籍,也总好过他从穿越小说里寻求技术支持,天知道那些作者度娘的资料到底有没有用。 “煤炉的结构倒是简单,还是先把图纸画出来,再打几个出来试试。” 沉吟间,沈光放下手中那张摘自《朔明》里主角捣鼓出煤炉和蜂窝煤的片段后,提着笔画起了煤炉的结构图,至于那蜂窝煤的配方,那作者压根就没写,只写了掺入黄泥和水然后晒干,看起来他同样只能学书里的笨办法,到时候让匠人们捏制后寻找最好的配比方案。 翌日清晨,起了个大早的多闻跟着牙兵们晨练完,便精神抖擞地牵了马,去了老兵们那儿。 “王头,多闻这小子,最近手上功夫见长啊,莫不是陈校尉教了他什么秘传的招式。” “什么秘传招式,某可从来没听说过,多闻日日苦练,武艺有所长进是应有之理,倒是你们几个,这两日松懈得很,是不是嫌自己命长。” 王神圆教训着手下牙兵,自从跟了郎君后,这些家伙可不像在都护身边时那般战战兢兢,多少都有些懈怠了,也该给他们好好松松筋骨了,省得他们还真以为接下来天下太平,可以安心享受。 “陈校尉,郎君有差事与我……” “某知道了,你自去府前,某的人在那儿等你。” “多谢陈校尉。” 看着躬身后离去的多闻,陈摩诃脸上若有所思,石炭能取暖他是知道的,可是石炭同样有毒,真不知道郎君让多闻去寻找石炭有什么用。 出了城主府,多闻便见到一队老兵已经牵马在那里等候了,瞧见他后,那为首的老兵忍不住道,“哟,小多闻,你可来了,咱们等你老久了。” “让诸位久等,是我的错,等办完郎君交代的差事,我请诸位吃酒。” 多闻诚恳地朝十来个老兵双手合十道,惹得老兵们都大笑起来,“某与你说笑的,咱们也才刚来,走吧,这城外的山离得可远,没几天功夫跑不完。” 那为首的老兵说话间,已自翻身上马,然后自让寻来的城中向导在前带路,他们知道自己是去干什么的,据说是寻找名为石炭的事物,只可惜他们中没人见过实物,要不然这小多闻也不用走这一遭。 不多时,多闻一行,便出了城门,离开时他见到了乌鸦等人在城外的荒田里丈量田亩,看他们的样子,怕是都起了个大早,已经忙活了许久。 “这还像样些……” 老兵里有人嘀咕道,郎君麾下,他们最瞧不上的便是这些胡商子弟了,总觉得郎君收下这些人实在是没那个必要,上阵打仗连那些穷得叮当响的马贼都不如,不过这两日看他们忙得脚不沾地的,才算是有了些改观。 第九十七章 纨绔英杰 清点物资,封存入库,乌鸦和他那些伙伴们干起来熟练得很,他们在延城的时候,虽说都是群纨绔子,二世祖,可到底也是从小跟着父辈们跑过商路的。 只不过家里富贵后,父辈们就未必再舍得让他们风沙里来去,要不然也不会逼着他们读书,试图能在都护府治下的那些地方谋个小吏职司,好摆脱胡商的身份。 像是乌鸦,就是学文不成,学武也不精,他阿耶都拿他没办法,最后随他去了,至于他那些伙伴也大底都是差不离的样子。 看着在仓库外,满脸认真的乌鸦,沈光暗自点头,这些胡商子弟并非全都一无是处,他如今麾下不缺能上阵厮杀的好汉,反倒是缺他们这些能识文断字能书会写的人。 安西这地方的读书人少得不能再少,都护府里的那些文吏书记官,大都是长安那边发配过来的,全都心心念念想着早日熬完任期,好回到关内去。 都护府里,封常清自个手下能用的精干文吏都捉襟见肘,更别说帮他了。 “郎君。” 见到沈光,乌鸦连忙停下手上的活计,他正要招呼其他同伴时,沈光挥手阻止道,“不必喊他们,某只是有些事问问你?” “郎君询问就是,我知无不言。” 乌鸦颇为高兴地说道,能够被人信任重用,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更何况能够离开父辈们的视线,跟随郎君干一番事业,总好过回去继承家业。 “延城那里,似你们这般的还有多少人,某是说能识文断字,能书会写,最好还会些算术。” “郎君可是问对人了,延城那里的胡商子弟,就没我不认识的。” “郎君若是要招募他们,我自修书一封,他们必定星夜来投。” 乌鸦大包大揽道,这火烧城如今已是郎君囊中之物,又是百废待兴,他和同伴们都猜测,这火烧城说不准就会成为都护府直接辖管的城池,只要跟着郎君,他们说不定都能得个一职半官也说不准。 “你就那么肯定他们会来投我?” 沈光似笑非笑地问道,这火烧城不出意外当会落在他的手里经营,只不过他发觉乌鸦他们似乎比他更有信心。 “郎君名动延城,我等不过是胡商子弟,在郎君面前自惭形秽,似我这般厚脸皮的终究没有几个,只要郎君愿意,他们必定喜不自胜。” 乌鸦面带诚恳地拍着马屁,当然他心里确实是这般想的,莫看他们这些胡商有钱,可即便是在安西,也是隐隐为人们所嫉妒和轻看的。 大唐盛世的气度包容得下他们这些胡商,可是他们内心始终隐隐不安,因为他们所拥有的财富地位就像是在浮沙之上,所以他们渴望融入大唐,能够参加科举考试,参军入伍,而不是只能经商,奔波于丝绸之路。 这么多日相处下来,沈光自然清楚乌鸦他们心中深藏的不安和自卑感,这也是他愿意接受他们的原因,只要给他们以尊重和理想,他们的忠诚不会比汉儿们差多少,而且他们和他们背后的家族也能成为他的助力。 “那你便修书一封,就说某这儿还缺些能做事的属吏,能吃得起苦的便过来,某日后自会许他们个好前程。” 在乌鸦隐隐期盼的眼神里,沈光笑着说道,安西这儿要吸引关内的人口来落户,谈什么虚的都不好使,只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才能让人们不远万里也愿意过来。 这便需要很多很多的钱,而说到赚钱这件事,还有比那些胡商更精通的么! 乌鸦看着郎君意味深长的笑容,想到那些在延城的花街柳巷里虚度岁月的狐朋狗友,自以为明白的他忽地躬身行礼道,“郎君能看得起咱们,不以我等为卑贱,我等必誓死以报。” “说什么话呢,某这儿不兴虚的,某更看重你们做事是否踏实,只要实心任事,你们的前程,某保了。” 知道乌鸦他们这些胡商子弟渴望的是什么的沈光,拍了拍乌鸦的肩膀,然后道,“修书的事情不急,等忙完了,和你那些朋友好好商量下,某这儿可不收滥竽充数的庸才。” “喏,郎君。” 乌鸦直起身时,沈光已经施施然而去,而乌鸦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这么多年下来,终于有真正愿意接纳他们这些胡商子弟的贵人,他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大半个时辰后,忙完手上活计的乌鸦召集了同伴,除了正在拼命教那些弗菻人唐言的康六郎外,其余五人都到齐了。 “乌鸦,什么事那么高兴?” “是啊,当日郎君收下咱们,都没见你这么高兴过!” “都听我说,方才郎君找我询问,延城里咱们那些友人可有得用的人才。” 乌鸦看着脸上虽然疲累但却都充实无比的同伴,将沈光的意思缓缓道出,这顿时让另外五人都兴奋起来,说起来他们当初跟着乌鸦一起来投奔郎君,没想得太长远,只是不愿意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那可真是太好了,马三郎他不是写得一手快字么,正好让他来誊写户籍账册,好让我等歇歇……” “还有杜家的两个小儿,不是常吹嘘自己过目不忘,什么数字看一眼就能记住。” 听着同伴们七嘴八舌地在那儿说起来,乌鸦不由大声道,“一个个来,都慢慢说,我来记名字,到时候让康六郎修书一封送于石大郎,这事情交给他办最是妥当。” “对对对,石大郎得了郎君那么大的恩情,肯定得把这事情办好,不过他还在延城么?” 说到石荣,乌鸦他们都是羡慕不已,延城那么大地方,有些事情根本瞒不了人,谁能想到高大都护的嫡女居然瞧上了这石大郎,要不是郎君为之说媒,只怕石大郎脑袋都要不保,哪还能像现在这般得以迎娶那位四娘子。 “怎么不在延城,高大都护何等身份,我听说石大郎早就派了心腹随从前往长安请他阿耶赶回安西了……” “这么说,咱们马上就能吃石大郎的喜酒了?” “咱们在这火烧城,能赶得回去么?” “你傻了不成,郎君为石大郎保的媒,这石大郎成亲,少谁也不能少了郎君。” 听着同伴们越扯越远,乌鸦忍不住咳了咳道,“先把正事办了再说,石大郎要成亲,也得等他阿耶回来,先拜见了高大都护再说。” “这婚事再快,也得等明年了,关汝等鸟事!” 听着乌鸦的笑骂声,另外五人都哄笑起来,有胆大的道,“怎地不关我等鸟事,石大郎能娶高大都护的嫡女,说不准咱们也能请郎君为咱们保媒,迎娶位汉家女郎做妻。” 乌鸦听了一呆,才想起大唐律里,他们这些“胡人”若要获得大唐户籍,除了朝廷准许外,便只有与正经的大唐人家结亲才行,而且得明媒正娶,通报官府,否则便是“流两千里”的大罪。 只不过安西这地方的汉家女郎可不多,而且家中大都是安西军出身,便是他们愿意出再高的聘礼,也没多少媒人敢上门说亲,那些汉家女郎家里的阿耶阿兄可都是厮杀汉。 不过若是有郎君出面,那便不一样了! 乌鸦很快便回过神来,然后压下心里的遐思,督促着同伴们赶紧把知道的有本事的友人都给卖了。 “咱们这可算不得卖友求荣,而是有福同享,大家都是好兄弟!”看着最后写满了二十多个名字的名单,乌鸦这般想到。 第九十八章 不为唐人就是贼 天蒙蒙亮时,马多思拿着在怀里捂了整晚的木片,看了看后,傻呵呵地笑了阵才下了床,拾掇起自己来,昨日那位乌书记可是仔细叮嘱过他们,一早便到城外集合,去晚了便没口粮可领。 “你们多睡会儿,我去城外领口粮。” 看着起来的妻子要给自己弄吃的,马多思勒了勒裤腰带道,“留给娃儿们吃吧,我听乌书记说,郎君会给我们安排活干,到时候不但能吃饱,还有肉吃。” “那你去吧,记得好好给郎君干活。” 起来的妇人看着丈夫,点了点头,说起来自从昨日回来后,丈夫抱着两个孩子念叨了许久,“儿啊,咱们有姓氏了,再也不是牲口了,咱们姓马,你是小马哥,你是马小妹。” “郎君对咱家有大恩,咱这辈子就给郎君当牛做马也值了。” 马多思愣愣地点了点头,然后抓起袍子出了家门,走到街上,他看到了和他一样早起的邻居们,他们居住的街道逼仄狭窄,本是火烧城里最穷的地方,可也正因为是穷,叛军入城后才没有被祸害得太厉害。 原本在城中,他们这些连姓氏都不配拥有,形同畜产的贱民干的就是最脏最苦的活,不过比起那些城外庄园里的奴隶们,他们至少还有个家。 大家彼此间打了声招呼,便默默地排着队伍朝城门的方向去了,他们昨日可是见到那铁勒恶汉是如何抽打那些不排队的闲汉无赖的,没人想挨挨鞭子。 出了所在的街坊,走到大街上后,马多思看着几乎没什么人,不由有些疑惑,那些城中原本的平民可比他们离着东城门近多了,怎地都没多少人? 大街上有披甲持矛的汉儿们巡逻,看到他们,排成队的人们心里很踏实,自从大唐天兵入城后,便没有再出过谁家闺女被欺负,又或是哪家被抢了的事情,倒是几个原本横行街面的无赖混混被砍了脑袋示众,这些日子城里可说得上是前所未有的太平。 东城外,沈光坐在张马扎上,他平时都起这么早,只是今日没有和牙兵们晨起练武罢了,总觉得浑身有些难受。 “郎君,彼辈蛮夷,何必事事亲躬,让那些胡儿来处置不就好了。” 陈摩诃看到不远处城门口有人影出现,他发现自己有些小瞧了沈郎君的心胸气魄,不过口中仍旧这般说道。 “陈校尉,正所谓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这安西之地自前汉置安西都护府后,历朝历代皆有经营,都不及本朝之盛,你觉得是为何?” “还请郎君教某!” 陈摩诃身边,鲁雄和张熬曹并另外几个老兵都忍不住竖起耳朵,甚至还往他身边靠了靠。 “白校尉本是龟兹王族,大可以当他的安乐宗室,可是他拼命练武,甘愿为我大唐一小卒,乌鸦他们家中财富万贯,却仍旧愿意追随于某,只因为他们不想做胡儿,而是做个大唐人。” “为什么?” “只因我大唐才有包容天下寰宇,四海八荒的气魄胸怀。” 说到这儿,沈光看着天边那露出的一轮红日道,“这万里安西是百年来,大唐百万将士用铁和血打下来的。” “我大唐便如同那大日昭昭,所照之处,皆为唐土,唐风所至,唐音所在,何来蛮夷,若不为唐人,便是叛逆!” 沈光起身间,指向那些排队而来的火烧城百姓道,“陈校尉,某以为这万里安西,先有唐人,才有诸藩属诸部族之分,你以为如何?” 升起的红日下,沈光看着那不过数百人的队伍,心中涌出一股豪情,安史之乱后,安西军坚守都护府百余年,又岂是光靠都护府的兵卒,若没有心向大唐的藩属部族为之羽翼,也坚持不了那么久。 陈摩诃饶是心志坚毅,可是看着沐浴在金色晨曦下的沈光,耳畔全是那句,“我大唐便如同那大日昭昭,所照之处,皆为唐土,唐风所至,唐音所在,何来蛮夷,若不为唐人,便是叛逆!”回荡。 “郎君若早生三十年,我大唐何以又弃置碎叶镇!” 过了良久,陈摩诃方自长叹道,他身旁的这位郎君年纪虽不大,可是做事情却极有远见,更难得是胸怀宽广,容得下这万里安西的胡儿,使其尽为唐人。 这是他以往侍奉的那些都护和将军们做不到的,陈摩诃回头看向两个老伙计和其余几个老兵正色道,“今日郎君这番话,入得我等之耳,不可再出我等之口。” 沈光看着忽然慎重起来的陈摩诃,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番话可称得上是狂言了,传出去难免会被有心人当成他居心叵测的明证。 “多谢陈校尉教我。” 沈光朝陈摩诃折身一礼,今日陈摩诃给他提了个醒,有些事情他可以做,但是不必宣之于口,现在的他还是太弱小,但他相信总有一日他会让整个大唐都听到他的声音,这万里安西不是什么不毛之地,而是大唐下一个盛世的起点。 这时候阳光已经照亮了城门前的旷野,马多思在人群里,看到了那个站在高台上的身影和后面那些白发老兵。 “火烧城残破,城外庄园良田尽皆为叛军所毁,以至于你们衣食生计无着……” 沈光中气十足地说道,台下排成队伍的百姓里,自有那些精通唐言的本地人用吐火罗语说于众人听。 “某这儿不养闲人懒汉,除了你们每户日常所需的口粮外,想要吃饱穿暖,便得干活,不单是为某干活,也是为了你们自己,为了你们的家人。” “接下来,某会让人给你们安排活计,踏踏实实干活的,来年授田便能分多分好,偷奸耍滑的,那便一辈子当个挨鞭子的劳力。” 听到沈光的话,马多思他们这些原本底层的贱民觉得这位大唐的贵人真是极其仁慈的好人,倒是那些城中闲散的平民私下有所非议。 沈光从来都不是什么圣母,他始终坚信,“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眼前这些火烧城的百姓若是连生产自救都做不到,那也不配做什么唐人,那便一辈子当奴隶好了。 “薛珍珠,今后这城外你便是监工,你可以惩罚他们,但是不能打死人?” 看到郎君朝自己吩咐道,薛珍珠大喜上前,“郎君放心,咱向来以德服人。” “乌鸦,这分配活计的事情便交给你们了,某要去趟镇守府,走后大事皆由陈校尉决断,小事你们可以自行商议。” 沈光想到李嗣业派人送来的私信,知道自己是该去趟焉耆国都了,不然那些聚集的胡商可就散了,那是起码价值数十万贯的财富,他怎么能错过这空手套白狼的机会。 被委以重任的乌鸦欣喜若狂地道,“郎君放心,我等必定实心任事,不教郎君失望。”说完这番话后,乌鸦忍不住瞥了眼身边那神气活现的铁勒奴,自己定要看好这条恶犬,免得郎君不在这厮肆意妄为,坏了郎君的名声。 被乌鸦莫名其妙地瞪了眼,薛珍珠心头恼火,亦是恶狠狠地瞪了回去,咱虽是铁勒人,也比这些没用的粟特软蛋强,真不知道郎君看上这些软蛋什么好了。 第九十九章 安西多游侠 员渠城内,随着危须、尉犁等地叛乱的平息,焉耆镇境内的五条商道又恢复了往常的通畅,而长夏将过,不少商队都是云集于城内,交易货物,补充牲口粮食,打算在秋天结束前赶到长安城去。 只领着牙兵们星夜从北道赶回焉耆镇城的沈光在官道上便见到了好几支骆驼驮马不下百匹的商队,他知道即将到来的秋季将是安西最美好的季节,同时也会有无数的强盗马贼涌入大漠。 “郎君,喝口水,咱们马上便能到镇城了。” 送上牛皮水囊,王神圆看着脸上肤色发赤的沈光,心中只盼着这位郎君接下来可莫要再任性地这般每日换马骑乘,顶着烈日骄阳赶路。 要是回到延城,都护发现郎君黑了,自己怕是要倒霉! 接过水囊,沈光仰脖就喝,他这趟走北道,不单单是为了赶时间,同时也是为了试试自己的极限,他不能让自己过得太舒适,否则日后上了战场他迟早会付出代价。 喝过水后,沈光看着满脸紧张的王神圆道,“咱们去前面的逆旅休息下,等日头过了再赶路。” 镇城在望,沈光也不差再赶那二三十里路,他只得王神圆在担心什么,谁让当初在延城的时候,高仙芝怕他出行时晒黑了,还非让这些牙兵们给他打伞。 “是,郎君。” 王神圆大喜过望,然后众人自是驱马向前,不多时便到了那处建在官道驿站旁的逆旅。 大唐的驿站可不是想住就住的,沈光手上没有驿牒,也没有银牌传符,哪怕安西这边驿站管理不如关内那般严苛,也不是他亮个身份就能进去休憩的。 “几位客人,里面请。” 方从马上下来,自有伙计上前迎奉,将马匹交给这处逆旅的店伙计看管,沈光他们自进了那客舍大堂。 大堂里人不多,就是七八个汉子分了三桌在吃酒,沈光他们进来时,这些人都是忍不住摸上了桌上腰间的刀剑。 实在是王神圆他们这些牙兵披甲挎刀的,瞧着便知道是安西军里的骁锐,难免让这些游侠之流心中惊疑。 所谓的游侠,并不是什么好词,几乎和无赖儿相等,从封常清那儿,沈光可是清楚大唐对户籍和人口流动管得很死,什么仗剑天涯几乎就是不存在的臆想,没有过所和保人,你哪都去不了。 也就是安西这里地域辽阔,人口稀少,安西大都护府能管着四镇那些大城已经是极限,才对辖区内那些游侠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管你是从关内逃出来的大盗也好,巨擘也罢,在安西这儿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得罪了安西军,便只有死路一条。 大堂里这三伙游侠,自然都不是什么好人,干的都是无本的营生,做贼心虚下见到全副武装的牙兵自然被吓得够呛。 “入你阿……” 牙兵们都是暴脾气,这些跑江湖的混混无赖,还敢当着他们的面摸刀,简直就是活腻歪了,有性急的张口就骂,只是刚开口,就被沈光阻止了。 哪怕没有多少江湖经验,可是和封常清厮混久了,沈光自然清楚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他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更何况他要开镖局,这丝绸之路上要是太太平平的,那些商人们哪里愿意花重金请镖局护卫。 “坐下,吃酒。” 看到被牙兵们簇拥的青年只一开口,便叫这些凶神恶煞的军中厮杀汉都乖乖坐下来,那三桌游侠儿忍不住都多张望了眼,随即又飞快地低下头,不敢再冒犯。 能被牙兵们唤做郎君的,不是军中将校,就是大家子弟,不管是哪种人都是他们得罪不起的。 这时愣住的伙计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朝沈光道,“这位郎君吃点什么,咱这儿的蒲桃酿可是龟兹来的好酒……” “你这儿的蒲桃酿,可否冰过。” 如今正是长夏末尾,是安西最热的时候,对沈光来说龟兹镇出产的葡萄酒只能算是果汁,这暑气最盛的正午,喝上几杯冰镇葡萄汁才算得上是享受。 “这位郎君果真是位善饮的,咱店里还真有藏冰的地窖,只是这冰过的蒲桃酿可贵……” “休要聒噪,且打两斗过来,再上些羊肉菜蔬,若有新鲜瓜果,一并送上。” 随着沈光言语,一把金银币自拍在桌上,那伙计眉开眼笑地上前数了几枚金币后道,“郎君稍等,咱这就让厨子整治吃食,您要的蒲桃酿一会就上。” 沈光出手阔绰,让那些游侠儿又难免私下多张望几眼,不过看着那些披甲的牙兵,又个个惴惴不敢言,只是加快吃起桌上的饭食,想着还是早点离开为妙。 “阿兄,这冰过的蒲桃酿,咱们怎么不叫来尝尝滋味?” 某张桌上,有个年轻的游侠忍不住低声道,他们这些游侠儿可都不什么好出身,但凡搏命赚来点钱财,不是喝酒,便是花在女人身上,只是喝的酒不是好酒,女人也只是寻常娼家。 “你懂什么,那蒲桃酿只是冰窖里放一放,便翻个价钱卖你,咱们可喝不起?” 这翻对话虽然声音极轻,可是对于沈光这样的金耳朵来说,还是听了个大概,他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看起来这些游侠的日子过得可不怎么样,果然后世那些武侠小说里什么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意恩仇都是扯淡的玩意。 “这位郎君,您要的冰镇蒲桃酿来了。” 随着敞亮的吆喝声,先前那伙计手里拖着木盘,上面摆着四只大陶壶,健步如飞地走到沈光他们那两桌前,一一将陶壶放下来,触手一摸,果然冰凉。 “臂力不错。” 跟着牙兵和陈摩诃他们练了这么久,沈光不但刀枪学得精熟,眼力亦是高明许多,这伙计看着不怎么高大,这手上力气倒是不小,那两斗酒虽说不过后世二十多斤重,可是也不算轻。 “郎君见笑,咱不过是端久了才练出把傻力气。” 那伙计收了托盘夹在腋下,装傻笑道,沈光也不愿多问,他听封常清说过,驿站边上开的那些逆旅虽不是什么黑店,可店家也多是有些门路和本事的。 这儿的伙计,莫看平时端盘子上酒上菜,可摸刀的时候,说不准这手也同样稳得很,一刀下去,干净利落。 “你再打三壶冰镇蒲桃酿,就当是某请这三桌的朋友尝尝滋味。” 见那伙计要退下,沈光说话间,指间伙计弹出枚萨珊金币,落在那伙计抄出的手中,他这句话虽不响亮,但也足以叫那三桌闷头吃东西的游侠儿听得清楚分明。 于是这三伙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着那位气度翩然的年轻郎君,大伙面面相觑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郎君大方,咱这就去打酒。” 伙计可不管那些游侠们怎么想,眼前这位郎君可是位豪客,出手全是金银币,可不像那些游侠儿,结账的时候还用突骑施人的铜钱。 三伙游侠,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其中一桌里年纪最长的游侠起身道,“多谢郎君赐酒,不知郎君高姓大名?” “某叫沈光,回去后告诉你们首领,若是得空便去趟火烧城,某也想结交下这安西的绿林好汉。” 沈光说罢,便不再言语,只是让牙兵们倒酒,吃喝起来,那代表三伙人的年长游侠是个识趣的,也没有多问,自坐了下去,等那伙计给他们三桌都上了冰镇蒲桃酿后,方是迫不及待地品尝起来。 第一百章 厨子的刀 “大郎,外面来的那位沈郎君气派可不小,他还请那些游侠儿喝了咱家的冰镇蒲桃酿。” 后厨里面,那出面招呼沈光的伙计正眉飞色舞地朝自家大郎说道,他可是许久不曾见到有带着牙兵的贵人不在驿站歇息,却是来他们家休憩。 “人家气派不小,关你何事,还不快将客人要的羊肉端上去。” 说话的大郎,是个肥壮的高大汉子,熊腰虎背,蒲扇般大小的手里拎着把厚背尖刀,那盘中的羊肉被他片得极薄,码放得整整齐齐,托盘上还摆了小碟的豆酱清。 伙计闻言连忙端着木盘出了后厨,这时候这大郎方自放下手中的刀,自言自语起来,“沈光……想不到安西军里又出了个人物……” 大堂里,三伙游侠儿尝过那冰镇蒲桃酿后,在这炎炎暑日里只觉得浑身舒爽,于是不由都对沈光颇为感激,虽说这位沈郎君并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可是人家愿意请他们吃酒,便已是抬举了。 “谢过沈郎君。” 三伙儿游侠同时朝沈光行礼后方自离去,待人都走后,王神圆方才忍不住问道,“郎君,这些游侠儿多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您何必和他们打交道?” 在牙兵们眼里,什么狗屁游侠儿也不过是群江湖混混罢了,真动起手来,他们一个能打三五个不在话下,更何况这些家伙也多是干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 “某自晓得他们不是好人,可是他们也有他们的用处。” 沈光晓得,哪怕自家镖局开出来,能有安西军的那些老兵做镖师,可是丝绸之路那么长,要是来去都得一路和那些马贼厮杀,那也是得不偿失,他让那些老兵当镖师,是为了安西保存兵力,可不是拿去和那些盗匪们耗的。 “郎君,您点的羊肉来嘞!” 随着那熟悉的吆喝声,几大盘羊肉摆放上桌,沈光连着吃了两天的干粮,这时候闻到那股香味,忍不住食指大动,不由动筷夹起一片蘸着那豆酱清放入口中,只觉得软嫩香滑,酱料亦是鲜咸适中,这滋味竟是妙极。 “你家厨子这手艺可着实不差。” 一连吃了好几块羊肉,沈光方自停筷道,这时候那些牙兵们已经如同饿死鬼投胎般抢食起来,也就王神圆还能把持住。 就是高仙芝府里那从长安绑来的厨子也不及这儿的厨子手艺,沈光感叹间,却是忍不住动了同样的心思, 这人生那,唯有美食不可辜负! 想到这些日子在火烧城吃的饭食,沈光顿时觉得他该给自己找个这般的厨子,于是他看向边上洋洋自得的伙计道,“能否请贵家的厨子一见?” 伙计听到这话,顿时变了脸色,自家大郎平时偶尔会在后厨为客人整治吃食,不过这脾气着实古怪了些,这几年不是没有客人想要见大郎,可是却寥寥无几能够得见。 哪怕眼前这位郎君来头不小,可是伙计也不敢肯定自家大郎愿意见他。 “若是有为难处的话,就当某孟浪了。” 沈光虽说颇有种让牙兵去把这位厨子绑回火烧城的念头,可他终究不是高仙芝,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某家裴大,见过沈郎君。” 还未等伙计回答,他便听到了自家大郎的声音,然后只见大郎仍旧穿着那身旧蓝衫,腰间围裙上满是油腻。 好一条壮汉! 这是沈光的第一印象,眼前这位厨子论个头虽不及李嗣业那般高大,可是这身板却丝毫不差,尤其是那双大手,又粗又厚,那可真是砂锅般大小的拳头。 “某家沈光,大郎这整治羊肉的手实乃一绝,某生平还未尝过这等美味,才冒昧请见,还请大郎莫怪。” 沈光很是客气地说道,这安西果然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没想到一个厨子都有不输李嗣业的体魄,他觉得自己最近怕是运气爆棚,等到了员渠城,说不得寻家赌坊能发个利市。 裴大没想到沈光这般客气,明明自己不过是一介厨子而已,这位沈郎君也不知真是如此,还是装出来的。 沈光身后,王神圆亦是站了起来,哪怕对面是个厨子,可他心中仍旧警惕无比,似这等魁梧的汉子放在军中便是可充牙帐亲卫将领的虎熊之士,怎地会在这地方当个厨子。 “郎君客气了,郎君若是喜欢,某这儿自酿的豆酱清还有不少,郎君走时,带上几坛就是,拿来佐肉最合适不过。” 裴大亦是笑道,他生得面容粗犷,只是偏生了双细狭的眼睛,这一笑之下眼睛眯成了线,看着倒像是寺庙里笑嘻嘻的佛陀,让他那庞大雄壮的身躯显得没有那般充满压迫感。 “那某便不客气了,大郎若是有空,不妨坐下来,一道喝两杯。” 沈光闻言,然后自是开口相邀,他和王神圆一样,不相信这般魁伟的壮汉会委身于区区逆旅当个厨子。 “郎君见谅,后厨里还有活计没干完,某要是与郎君同饮,难免会让大郎不快。” “既如此,倒是某思虑不周,今后若是有缘,某自请大郎吃酒。” 见对方婉拒,沈光亦是没有纠缠,只是大方地坐下,继续和牙兵们喝酒吃肉,他倒是显得淡然,可牙兵们却没了先前的轻松快活。 哪有长这么壮的厨子,这等人要是披上重甲,手持斧钺大锤,活脱脱的杀神啊! “诸位慢用。” 那伙计亦是忙不迭地回了后厨,自家大郎可从不是什么藏头露尾之辈,怎地今日却隐瞒起身份来。 “大郎……” “不要啰嗦,某自有打算,你且照顾好客人就是。” 裴大没有让这从小看着长大的家奴说下去,只是拿起刀,又将头整羊剥皮剔骨,脸上表情全神贯注,手中的刀运转如飞,没有丝毫停顿。 大堂里,看着仍旧悠然自得喝酒吃肉的沈光,王神圆却没了吃喝的心思,只是道,“郎君,咱们吃得也差不多了,是不是该……” “你这么一说,咱们也是该走了。” 吃下最后那块羊肉,沈光方自放下筷子,抬头看向从后厨里出来的伙计道,“伙计,把你家的豆酱清拿几坛过来于某,大郎可是答应过某的。” 伙计没想到这位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沈郎君开口要起东西来还真不客气,只是大郎刚才确实说过这话,一时间他只得道,“郎君,这天气炎热,咱家的豆酱清需得存放在阴凉处,你这大晌午的赶路,只怕到晚上便坏了……” “你这厮怎地这么啰嗦,咱家郎君……” “不可无礼。” 喊住身边急脾气的牙兵,沈光朝那伙计笑道,“某知道这天热,不过你家不是有冰窖吗,拿厚布用冰块裹着放木箱里就是,咱们快马赶去镇城,想必坏不了。” “你若是不能做主,便去问问大郎?” 伙计闻言,连忙又返身钻回后厨,只剩下其他两个伙计不知是不是该上去收拾碗筷。 “照办就是。” 裴大听完自家伙计的禀报后,亦是忍不住脸上神情微动,这玉面判官果然是个妙人,难怪高仙芝也这般器重于他。 大堂里,沈光只等了没多久,就见那伙计托了只木箱出来,“郎君,咱这木箱没那么厚实,您这一路上可得小心摔着。” “告诉大郎,改日某自派人送两坛好酒于他。” 沈光让牙兵们带上木箱,接着自是出了大堂,从其他伙计手里接过马匹,便策马扬长而去。 第一百零一章 决断 到了焉耆镇城时,天边的日头依然高悬,沈光看到城墙上的士兵仍旧顶盔掼甲,也不由暗道安西军果然是强兵。 焉耆镇城乃是不折不扣的军府,城里除了军属外,便没有闲杂人员,城门处沈光一行亮明身份后,自是被飞快地迎入城中,直趋镇守府。 还没到镇守府大门,沈光便看见只穿了贴身汗衫的李嗣业大笑相迎,“沈郎辛苦,这日头贼毒!” 李嗣业身边,自有跟随的属吏,他们不免有些嫉妒,说实话他们为这位主君效力多年,也不曾得过这般待遇。 “将军客气。” 沈光虽然也觉得李嗣业这般亲自出迎,似乎有些过了,可人家来都来了,他还能说什么。 无视四周的目光,沈光和李嗣业并肩入了镇守府,看到牙兵们抬着的箱子,李嗣业不由大为好奇,“沈郎这回又带了什么好东西过来?” “两坛豆酱清,将军喜欢,拿一坛便是。” “某还当是什么稀罕物,原来是豆酱清,沈郎喜欢这酱料,怎不早说,某自让人去问龙大王要个几车过来。” 豆酱清乃是常用的酱料,味道鲜咸适中,可李嗣业却嫌弃清淡,因此不怎么喜欢,镇守府里也没什么存货。 “李兄不知,这酱料乃是独家秘制,和某在市面上吃过的味道不可同日而语。” 到了李嗣业的官署,没有外人在,沈光没有再喊什么将军,要不然李嗣业非和他闹不可。 “什么酱料,能有这般好滋味,待会儿某也让人去整治只清水羊,咱们晚上吃个痛快。” 在榻上坐下,李嗣业难得没有让亲兵去取酒,饶是他这等酒鬼,也不会在这暑气逼人的大白天喝烧刀子。 连喝了两碗冰镇甜汤,沈光才放下碗道,“李兄倒是好享受,我那火烧城里想寻个好厨子都难!” “这有何难,某这儿的厨子,沈郎看上哪个,到时候带回去就是。” 李嗣业向来大方,更何况还是已被他当成知己的沈光,就是沈光要把那些厨子全要走,他也不会皱半下眉头。 “这倒是不必,我已有人选,李兄好意我心领了。” 沈光想到那位裴大郎,觉得这么个魁伟雄壮的大汉,不该是寂寂无名之辈。 “沈郎这趟来得真好,咱们那位龙大王最近安分得很,沈郎你给某说说,这厮是不是没那个胆子对国中的豪酋下手。” “那倒未必,我上回去王宫时,大王可是对那些老臣恨得咬牙切齿,我看他神情不似作伪,更何况这回他挟大胜之势而归,照道理不该畏首畏尾。” 哪怕知道自己不是个合格的谋士,可沈光仍旧不得不进入角色,实在是李嗣业手下那些参军属吏,还不及他这个起点历史文看多了的二把刀。 不得不说,后世那些写权谋宫斗的作者,有一个算一个,那脑洞都是够脏够黑的。 “这厮前不久还又派人来问某,说他要在宫中设宴,以庆贺此次大胜。” 李嗣业这般说着,沈光眼睛不由一亮,然后问道,“李兄,最近焉耆国朝中动向如何?” “这些事情,某向来懒得管,沈郎若要询问,某自唤人来答。” “那便请李兄找个熟悉焉耆国情形的人来,我觉得这位大王怕是要动手了?” 李嗣业一边让亲兵去唤府中参军,一边朝沈光道,“沈郎是说,这厮要在宫中大宴时动手?” 沈光没有回答,这只是他的猜测而已,李嗣业也没有追问,他看着粗莽,其实并不笨,只是很多时候他不愿意费脑子去想罢了。 不多时,被李嗣业亲兵唤来的虞参军便到了,当听到李嗣业询问焉耆国朝中最近的动向时,他立马便回道,“将军有所不知,最近焉耆国朝中,为了危须、山国故地那些当地豪强的田土庄园,争得可谓是头破血流。” “大王没有插手其中吗?” “大王班师回朝后,仍旧和往常那般喝酒打猎,只是将平乱后的诸事交给几个老臣处置,如今他们在朝上争吵了多日,也没商量出个结果。” 虞参军虽然好奇为何是沈光询问,不过想到李嗣业这位主君对这位沈郎的偏爱,他也就释然了,只是继续答道,“大王最近说要在宫中设宴庆贺此番大胜,那几个老臣都答应了,到时候焉耆国中的豪酋都会来。” 听到这儿,沈光和李嗣业对视之后,心中自有了判断,那位大王怕是要动真格,把国内老臣豪酋全都一网打尽了。 果然这能当上大王的,没一个简单的! 沈光心中暗道,这个龙突骑施看着莽是真的莽,但绝对不是蠢人。 等虞参军离开后,李嗣业皱了皱眉道,“这焉耆国内乱刚平,这厮要是真把那些老臣豪酋全都砍了,这焉耆国岂不是要大乱。” “乱不了。” 沈光心中盘恒了番,也是做出了决断,这焉耆国不乱,他便没有施展的空间,而且那些豪酋什么的,说穿了便是阻碍生产力发展和进步的罪魁祸首。 难得那位大王有这样的雄心壮志,他怎么能不帮上一把! “李兄,你说那些豪酋恭顺大唐吗?” “恭顺个屁,咱们镇守府的军粮如今全靠军屯营田和朝廷转运,这些豪酋占着好地方……” 李嗣业当即骂将起来,随后他就明白沈光意思了,既然这些豪酋于大唐无益,何不顺水推舟帮那位大王一把。 “咱们所担心的不过是大王杀了那些来赴宴的豪酋,地方上他们的亲族会趁机作乱。” 说到这里时,沈光脸上的神情平静,可是声音里却带上了几丝冷意,“可要是大王让他们带上本部兵马前来观看我大唐军威呢?” “只要将这些豪酋的兵马都聚集到都城,难不成咱们还压不住这些乌合之众吗?” 李嗣业听着沈光娓娓道来,忽然觉得这事情大可做得啊,龙突骑施那厮砍了国中老臣和那些豪酋,为了王位安稳,肯定要斩草除根,到时候焉耆地方上会空缺出大量的官吏职位,这可正好能让都护府名正言顺地奏请在焉耆各地设县城治理。 这其中可是有着天大的好处! 想到这儿,李嗣业看向沈光,觉得封二那厮在这里的话也不过如此了,难怪沈郎也能和封二成为朋友。 “干了。” 李嗣业猛地一拍大腿,让沈光吓了跳,他本以为李嗣业还有所顾忌,没想到他那么快就做出了决定。 “沈郎说得极是,某也想过了,到时候只要那些豪酋带着本部兵马过来,咱们事后便向朝廷禀报说他们举兵造反,图谋颠覆龙氏,另立新王。” 说到这儿,李嗣业亦是自得地笑了起来,然后道,“咱们这位大王没有失德之处,这事情放到朝廷里讨论,圣人也会夸咱们做的好,就该灭了那些乱臣贼子。” 沈光是真没想到,李嗣业居然能想到这么多,不由觉得自己还真是小看了天下人,谁说猛将兄都是没脑子的。 当下两人便商议起来,最后还是决定不和龙突骑施挑明这事情,只给他暗示就行了,到时候一切见机行事,龙突骑施要是在在王宫里把事情办成了,他们就帮他弹压那些豪酋的本部兵马,若是办砸了,就出来收拾残局。 李嗣业还是头回在背后算计别人,却是忽地能体会到封二那厮口中用计的快活了! 第一百零二章 玉面判官 大唐天兵要在城外列阵演武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员渠城,而这时候龙突骑施这个大王下令让国中掌管地方的豪酋们都带兵前来观看,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对于焉耆国内那些豪酋们来说,唐军耶耶们要列阵演武,彰显上国天朝的威仪,他们过来作陪就是,再说他们本就对龙突骑施这个大王邀请他们去王宫赴宴有所担心,如今能够带上自家兵马,那是再好不过。 于是只是短短几日功夫,焉耆国内各地豪酋们全都领着本部兵马动身前往都城,多则五六百人,少则两三百人,到最后员渠城外驻扎了不下六千的兵员。 沈光这几日没有留在焉耆镇城,而是住进了员渠城内的客舍,他抽空去了趟王宫,得了龙突骑施这位大王送他的几匹好马。 “郎君,那些胡商们都已在货栈等候?” 听到牙兵们的喊声,沈光自出了客舍,然后翻身上马,朝着自家商队先前停驻的那家货栈而去,因为大唐天兵要列阵演武的消息,许多原本打算离开的商队又都停留下来,对那些胡商们来说,这可是难得见到的盛事,晚出发几日也没什么打紧。 走在街上,看着因为丝绸之路的繁茂而显得熙熙攘攘的人群,沈光想着三日后,那位大王在城中大开杀戒,杀得血流成河时,但愿那些胡商不会后悔留下来看热闹的决定。 沈光无意去提醒龙突骑施到时候约束手下的军队不要骚扰城中商旅,因为这本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更何况龙突骑施也未必听得进去,当然龙突骑施要是真能做到约束手下军队对众多胡商秋毫无犯的话,恐怕下一个要死的就是他了。 “郎君,咱们到地方了。” 沈光从遐想中回过神的时候,只见他们已经到了地方,从马上下来,见着那货栈主人上前相迎,他只是应声还礼,便没有再多说半分的意思。 他这趟回员渠城,就是奔着赚钱来的,如今烧刀子的名声很是响亮,可是市面上却压根买不到,而越是如此,那些胡商便越渴望能够拿到烧刀子去长安雒阳等地发卖。 因为随着路途的遥远,这价格自然也是翻倍地往上涨,当然烧刀子到底值不值,那些在货栈里等候多时的胡商们可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这也是沈光来时,让牙兵们带了两大坛烧刀子的缘故,他相信那些胡商尝过后定然会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酒,喝不死人的酒也配称为酒么! “见过郎君。” 货栈的大堂里,二十来个胡商大贾俱是起身相迎,沈光的名声如今可是不小,延城那边传来的玉面判官已经为人所熟知。 只不过沈光自己对这称呼不大满意,可无奈这绰号是封常清给他取的,要是换了旁人,他回到延城后非狠狠抽一顿鞭子不可。 “诸位请坐,某今日过来,可不是都护府的判官,而是和诸位一样,都是商人。” 沈光直白的话语,让那些胡商大贾都面露惊讶,他们还是头回见到大唐的贵人不忌讳自称商人,这让他们难免生出几分好感来。 “咱们在商言商,诸位既然来了,也愿意等某回来,那便是诸位觉得某那的烧刀子,确实是当世一等一的好酒,虽说诸位都还没有喝过。” 沈光说到这儿时,那些胡商大贾们都不由笑起来,他们觉着这位沈郎君说话挺风趣,不像其他大唐的贵人那般高高在上。 “今日某便带了过来,先请诸位品尝一番,等会儿咱们再谈买卖。” 随着沈光言语,牙兵们自是捧着两大坛烧刀子出来,拍碎泥封,又摘了封口的红纸,顿时一股酒香自坛中弥漫而出,有离得近的闻到那股味道,便知道这必定是好酒无疑了。 白酒本就是越放越醇香,沈光带来的两坛烧刀子,至少窖藏了两个多月,虽说比不得三年陈五年陈,可是比起刚蒸馏出来时那股味道,已经好了许多。 牙兵们在一个个胡商大贾前摆了酒盏,然后倒了过去,他们倒的酒都不多,只浅浅的一层,而这时候沈光已是继续说道,“某这烧刀子,性烈无比,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品尝时还请慢饮。” 沈光话还没有说完,自有好酒的胡商大贾举盏而饮,浑没有把这番话放在心上,然后这些人的表情便如同开了染坊一般。 好辛辣的酒! 怎么这么难喝! 饮酒的几人几乎都是同时生出了相同的念头,可是等到饮入喉中的酒液吞入腹,那股自胃中升腾而起的暖意和上头的酒劲立马便让他们意识到这酒和他们以往喝过的酒都不一样。 又凶又烈,口感称不上好喝,但确实是他们从未喝过的好酒!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饮下盏中酒液,大家伙的脸色便变得越发精彩起来,彼此间互相敌视提防。 这样的烈酒在寒冷的冬日里畅饮,该是何等的美事,若是将这酒贩卖到草原甚至于更加遥远的辽东,他们能换回雄骏的战马和珍稀的东珠。 几个足迹远至朔方甚至于幽燕之地贩卖马匹牲口的胡商眼中更是目露精光,他们互相对视几眼后,便心照不宣地决定联手,这烧刀子与其卖去长安,倒不如贩到草原上去,这是能让那些蛮子疯狂的好东西。 沈光很有耐性地等所有胡商大贾们都品尝了两三轮后,才继续开口道,“诸位都已尝过,觉得某这烧刀子不值得出价的,可以走了。” 没有人愿意离开,谁都知道这烧刀子从今往后,怕是当得上天下第一烈酒之称,这世上会有大把的酒鬼愿意为这样的酒倾家荡产。 “看起来某这酒还算不错,诸位都不愿意退出,那某便先说几个条件,诸位觉得能应下,咱们再谈价格。” “还请郎君道来。” 有性急的胡商大贾在底下大声道,显然是方才喝多了,没了平日里的冷静,随着他开口,不少人亦是附和起来,“是啊,还请郎君……” “某这烧刀子酿制不易,总共也就三百多坛,而且此酒需得窖藏于地下,放得越久越陈便越香越醇,不瞒诸位今日诸位喝的烧刀子,只窖藏了三月,还算不得正宗的烧刀子。” 听到这里,那些胡商大贾们越发惊喜起来,想不到这等烈酒还能让口感变得更醇和绵柔,只可惜他们却难以品尝。 “故而某今日卖于诸位的乃是,这三百坛烧刀子的配额,诸位想要提货,来年春天去延城沈园取酒便是,诸位若是觉得不放心的,也可以走了。” 沈光说完,依然无人愿意离开,也没人觉得三百坛太少,在他们看来这样的好酒,自然是酿制不易,物以稀为贵的。 “另外便是某这酒消耗粮食甚多,谁若是能用粮食和其他货物冲抵钱财,某自会斟酌一二。” “某话说完,诸位可以出价了,还请诸位将自己的出价写在纸上。” 沈光知道若是以明拍的方式,沈园那三百坛烧刀子能卖出更高的价钱,可是他不愿意就此坏了在这些胡商大贾里的名声,所以才选择了这种最公平的方式。 看到牙兵们送到自己面前的纸笔,这群胡商大贾们才意识到面前这位沈郎君和他们不一样,并非什么贪婪之辈,反倒是有大智慧。 只是这出价机会只有一次,倒是叫他们犯愁了,一时间那些胡商大贾拿着笔,迟迟难以落下。 第一百零三章 在商言商 宽敞的货栈大堂里,二十来个胡商大贾,防贼似的捂着自己的纸片,却又互相张望,想窥探旁人的出价,最后都是面面相觑。 沈光让牙兵点了线香,他只给这些胡商大贾一炷香的时间考虑,要不然这些老狐狸怕是能始终拖下去。 货栈主人是焉耆国王室出身,这货栈只是他的一处产业,平时都是丢给下面的管事处理,这回也是因为沈光亲至,他才急忙赶来招待。 龙五去过延城,在沈园的樊楼听过好几场音乐会,对沈光可谓是推崇备至,要不是他所有产业都在焉耆国中,他是真的想常住在延城。 “郎君,不知道某可以出价否?” 龙五看着那些胡商大贾,忽地出声询问道,单论手上财货,他比不了这些胡商大贾,可是沈郎君说过,优先考虑粮食抵价,而他手上别的不说,几处庄园里囤积的存粮可不少。 “自然可以。” 沈光知道身旁这位龙五,其实和龙突骑施关系不浅,说直白点便是给这位大王敛财的,对他来说卖给谁都一样,龙五出得起价就行。 “拿纸笔来。” 龙五朝身旁伙计吩咐道,他不像那些胡商大贾那般犹豫,拿着笔当着沈光的面便写出了他能拿出的最大诚意。 看着纸上写的内容,沈光不由轻笑道,“五郎真是好手笔,够大气。” “郎君的美酒,天下无双,只可惜某手上只拿得出这些东西,倒是让郎君见笑了。” 龙五亦是笑了起来,两人的对话虽然声音不高,但也足以让底下那些犹豫的胡商大贾们听得清楚明白,于是一时间众人都是咬咬牙奋笔写下了自己能出的最高价格。 沈郎君的这批美酒,世所罕见,不说贩卖去长安甚至幽燕,反过来他们也能卖去大食甚至是更遥远的海西。 他们买的不是酒,而是发大财的机会! 能逗留在员渠城,等到沈光赶来的胡商大贾,都是极有魄力的赌徒,他们敢于冒风险,自然就不会吝惜钱财,浪费这唯一的一次出价机会。 很快纸片就被牙兵们收了起来,这些在丝绸之路上也算是老江湖的胡商大贾们不自觉间都正襟危坐,心中难免忐忑起来,就仿佛他们又回到了年轻时头回跟着父辈们踏上戈壁滩,走入那茫茫黄沙中。 龙五看着那些伸长脖子,患得患失地望着沈郎君的胡商大贾,不由对这位郎君的手腕深为佩服,难怪会被那位高大都护引为心腹,这等出价方式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一张张纸片看过去,沈光不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新丰美酒斗十千,说得是长安城里的好酒起码十贯一斗,而且这还不算是最贵的酒,他本来给烧刀子定下的底价是三百贯一坛,三百坛便是十万贯。 只不过他还是低估了这些胡商大贾的有钱程度,不算龙五那张,这手上的二十三张纸片里,最低的出价都在二十万贯。 看着沈光逐次翻看纸片,那些胡商大贾都是面露期待之色,希望自己能被选中。 “诸位的出价,某已经看过。” “郎君,不知道是谁有幸能得郎君的美酒。” 胡商大贾里,有人忍不住问道,实在是这种未知的结果太煎熬,他这一开口,其余人也都是看向沈光。 “某知道诸位的心思,不过恕某不便透露那位的姓名,大家都是明白人。” 莫看眼前这些胡商大贾面上一团和气,可是能在丝绸之路上攒下这么多钱财身家,又有哪个会是易于之辈,这些人在长安是乐善好施的“波斯商”,可是在这安西之地,他们便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豪商。 沈光要是真把他选中的那人名字说出来,他怕那人明年开春未必还有命去延城取酒。 这番话一说,那些胡商大贾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道理,失望之余,却又对沈光更多几分好感,觉得这位沈郎君实在是思虑周到,就冲这一点,他们也愿意和这位沈郎君做生意。 “诸位也不必急着走,除了这烧刀子外,某还另有生意想和诸位商量。” 烧刀子的生意,沈光暂时不会盲目扩大,哪怕他手上粮食收购得再多,也肯定先以保障手下势力的用度再说,更何况物以稀为贵,多了就卖不出那么高的价格了。 有了先前种种做铺垫,一众胡商大贾全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们都想看看这位沈郎君还有什么生意能和他们谈的。 “如今长夏将过,接下来这入秋后,马贼强盗蜂拥而起,想必诸位肯定很头疼前往玉门关的商道安全。” 哪怕在座的胡商大贾,都是手下护卫两三百,可是一想到那些来自草原上的马贼和盘踞在大漠中的强盗,饶是他们也不敢保证自己就能平安无恙地抵达玉门关,进入河西走廊。 虽说丝绸之路上,商队有结伴同行的传统,可是到了他们这等身家的,有谁愿意相信他人,谁知道那些马贼强盗来袭的时候,身边的同伴会不会坑了自己。 所以大家即便组建成规模巨大的商队,可要是真遇到危险的时候,那也是各自逃命,有时候他们甚至会放弃部分货物,又或是花钱买个太平。 “郎君不知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只是有件事某先前忘了告诉诸位,某如今还是焉耆行客营的营主。” 沈光这话刚说完,一众胡商大贾们都是面露惊容,在安西经商的大唐人不多,但全是狠角色,因为他们都是朝廷和都护府允许合法持有甲胄强弩的武装商团,虽说员额最多两三百人,可那就相当于两三百正规唐军的武装力量随行护卫。 这么多年下来,这些胡商大贾也都曾想获得组建行客营的资格,可是任他们使劲招数,都护府也好,朝廷也罢,始终都不曾答应。 他们手下的护卫里,也会给最信任的心腹家奴配上甲胄,可全都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而且数量还不敢太多,顶多就十来副甲。 “某这行客营,专做护卫的生意,可保着诸位商队一路安全抵达玉门关,这护卫的费用于诸位贩卖的货物里十抽一。” 铁门关前,沈光便曾经收过一次护卫费,不过当时跟着他的都是些中小商队。 听到那十抽一之语,一众胡商大贾里,有几个听闻过此事的都是互相看了眼,至于其余人则都是在心中飞快地算了笔账。 他们在丝绸之路上往来,从来都没想过能够货物能够全须全尾没有半点折损地抵达目的地。 一成的价格,刚刚卡在他们能接受的底线上,若是真能太太平平抵达玉门关,这钱花的倒也值得。 “郎君,若是咱们请了贵营护卫,若是仍旧被抢了货物……” “若是有某的行客营护送,还敢来抢的,那必定不是什么寻常马贼盗匪,到时候诸位有命活下来就算不错了。” 沈光瞟了眼那开口的胡商,话语却不怎么客气,丝绸之路上的马贼多是来自回纥、葛逻禄麾下的部众,不过他们可不敢明目张胆地派遣军队来打劫,更不敢纠集数百人以上的规模,因为这是安西北庭和他们的默契。 要是遇到连老兵和汉儿们都抵挡不住的马贼,那必定是回纥或是葛逻禄人入寇,接下来那就是安西或是北庭都护府出兵讨伐那些蛮子的事情了。 第一百零四章 安西烧春 “郎君说得是,若有行客营护送,什么马贼有胆敢来打劫。” 胡商大贾里,有人打起了圆场,才让先前问话那人讪讪而退,没有继续丢了脸面。 “某这儿护卫名额有限,商队人数满千便止,某在这儿还会逗留几日,诸位可以再仔细想想……” 火烧城那里百废待兴,到处都得花钱,沈光自然想着法子的要敛财,这世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如果解决不了,那是因为钱花得还不够罢了。 “郎君,某愿意请贵营护卫。” 胡商大贾里,有人还不等沈光说完,便已高声道,而随着他的开口,其他醒悟过来的也纷纷跟进。 他们自己前往玉门关,这沿途差不多也要折损近一成的货物,还要担惊受怕,要是倒霉的话,损失还不止这个数呢! 过去其他行客营,可不会带着他们这些胡商,如今好不容易遇上这位沈郎君,怎么能错过这么好的抱大腿的机会,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这位沈郎君不是池中物,在这安西大都护府迟早是要成为大人物的。 沈光向来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所以他只点了头四个请他护卫的胡商大贾,至于其他人只能请他们下次赶早了。 最后剩下的胡商们不得不悻悻离开,不少人出了货栈后,都是捶胸顿足,后悔不已,他们就犹豫了那么一下,就被别人抢了先,要知道若是搭上这位沈郎君的行客营,那岂不是以后都能请他们沿途护送,这可比每次都要提心吊胆强得多,更何况他们死了护卫,也是得花钱补充的,有时候还未必靠得住。 “五郎,还得借你的地方一用。” 货栈大堂里,沈光朝龙五说道,员渠城里他没什么熟悉的地方,也就是这处货栈还算口碑不错,再加上有龙五在,勉强值得信任。 “郎君哪里话,真是折煞某了。” 龙五连忙还礼,他虽说是焉耆的王室,可他不过区区藩属小国的宗室旁支,哪敢在沈光跟前拿大,再说他也有求于这位沈郎君。 四个被留下的胡商大贾很是默契地跟着沈光去了货栈里面的内厅叙事,“诸位请坐。” 招呼着四人坐下,沈光自是从怀中那叠纸片里抽了四张出来,放在桌上推了出去。 等沈光落座后,四个胡商大贾方自坐下来,然后他们便看到了自己写的出价纸片,然后就见那位沈郎君忽地笑吟吟了开了口,“安大贾,你们四位是搭伙的吧!” 这话一出,安世贵看了眼身旁三个同行后,知道怕是瞒不过这位沈郎君,于是道,“不瞒郎君,我等确实相识,只是不知我等那里露了破绽,才叫郎君识破。” “众人中,你的出价最高,而且是远远高出其他人,某不觉得你们中哪个单独有这等财力,所以显然这出价必是几家联手。” “另外方才你开口,他们三个紧随其后……” 说到这里,沈光没有再多说什么,安世贵不由道,“郎君见微知著,我等拜服。” “马屁就不必拍了,某只是好奇,你们开出这五十万贯的高价,就不怕折了本钱么?” 沈光很是好奇,这安世贵四人到底有什么底气,敢出价五十万贯,要知道他觉得那三百坛烧刀子卖个二十万贯也就顶天了。 安世贵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有心隐瞒,可是眼前这位沈郎君心思细腻,聪慧非常,自己未必欺瞒得了他,倒不如实话实说。 “郎君,我等原本打算来年开春取了郎君的酒,便打算贩到回纥、契丹还有幽燕等地,与那些草原蛮子换些良马东珠皮毛,再贩卖到大唐。” “怕是不止于此吧!” 沈光知道大唐每年都会向回纥契丹等草原属国购买战马,因此这贩马也确实有利可图,至于貂皮东珠什么的,在长安城里虽然也是奢侈品,可是他不觉得这就能让安世贵四人赚到至少倍于五十万贯的财富。 “某不敢欺瞒郎君,某是想着等到了地方,便将郎君的美酒兑了水发卖,郎君的酒性烈无比,就是……” 说到后面时,安世贵的声音越发轻了,因为沈光身后随行侍卫的王神圆已经怒目相视,他就知道这些胡商都不是好东西,居然敢拿郎君的好酒掺水去卖,这岂不是坏了郎君的名声。 沈光这时候表情落在安世贵四人眼里,颇为奇怪,因为他们发现这位沈郎君并没有生气,反倒是有些懊悔的样子。 “真是失策,亏得你提醒了某,否则某真忘了咱这酒还能掺水卖呢!” 沈光笑着说道,可是安世贵却不知道这位沈郎君是不是在说反话,于是四人仍旧战战兢兢的,安世贵更是颤声道,“郎君恕罪,我等非是……” “某又没怪罪你们,何必害怕,只是某得告诉你们,某这烧刀子,你们要真是直接拿水兑了去发卖,这酒的口感不但会变差,甚至还会变质……算了这个你们听不懂,总而言之,你们要真是拿这兑水的假酒卖个那些蛮子,某怕你们未必有命……” 白酒勾兑降度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沈光过去在某个朋友老家便见过他们自家勾兑的低度酒,那可是得用蒸馏水去勾兑。 只不过沈光忽地想到后世那些嗜酒如命的毛子没酒喝的时候,连发动机液、鞋油都能拿来兑水喝,谁知道草原上那些蛮子是不是同样的德性。 “算了,兑水这个事情,某自己来,但你等发卖的时候,需得和人说清楚,就说某这烧刀子亦有品级之分。” 安世贵四人看着沈光,发现他们还是小瞧了这位沈郎君,若是这位沈郎君来做商人,想必也是能成为让他们难以望其顶背的大商贾。 王神圆索性就当自己没有听到郎君说得兑水的话,不过沈光这时候心里已经做了决定,等焉耆这边的事情步入正轨后,他得会延城一趟,这新酿的酒需得多再分出个低度数的,毕竟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是安西军的猛男,那些文人和小娘子更适合低度酒。 “关于酒的这个事情,你们都听某的安排来。” 沈光想了想,烧刀子的名字虽说接地气,可是还不够有特色,他决定给原浆酒直接换成五粮液的名字,至于低度酒就唤做安西烧春。 “这次某先让你们带几坛五粮液上路,这酒你们不卖,只是先送给和你们交好的那些部落首领,然后就说要办个品酒大会,哪个勇士能十杯不到,你们便送他什么神兵宝甲又或是别的奇珍异宝都随意……” 看着侃侃而道的沈光,安世贵四人听得眼中放光,他们眼前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到时候你们不需花几个钱,某这五粮液和安西烧春便能名动草原,等到来年你们带着某的酒前往草原,不需你们主动去发卖,那些蛮子自会来寻你们送钱。” “郎君大才,就是财神爷也莫过于此了。” 安世贵感叹道,他心道还好这位郎君志不在经商,要不然哪还有他们这些人的活路。 “你们既然明白,某便不多说什么了,你们挑个日子自去火烧城就是,某的行客营便驻扎在那儿,等你们到了便可出发。” “郎君放心,我等回去将钱货凑齐了,便前往火烧城交割。” 安世贵他们已经心悦诚服,没人觉得那五十万贯出得不值,更不觉得这位沈郎君会赖账。 第一百零五章 豪酋汇聚 焉耆王宫里,听着龙五的讲述,龙突骑施眼中异彩连连,他原本以为那位沈郎只是个小白脸,不过酿得一手好酒,后来才发现这位沈郎确实有些真本事。 这回焉耆镇守府出兵平叛,他也是听说在火烧城的时候,是这位沈郎身先士卒,先登破城的,虽说他对此有些怀疑,不过李嗣业这人虽然粗鲁无礼,但不会骗人。 “可惜这等人才,不能为我所用。” 听着堂兄的叹息,龙五不以为意,他们这样的小国在大唐羽翼下,要什么人才,像龟兹国那样不好么,当个安乐大王岂不美哉,听说那位龟兹大王已经打算入长安去朝觐圣人,延城那边都在传这位大王这次去了就不打算回来了。 若是能够住在长安城里,给个大王也不换那! 不过想归想,龙五还是得附和下这位喜怒无常的堂兄,“大王说的是。” “沈郎既然缺粮食,那你改日便派人多送些去火烧城,就当某和沈郎结个善缘。” 龙突骑施很清楚像自己这样的属国藩王,要是展露出什么雄才大略和野心的话,那焉耆镇守府的大唐天兵就不是来帮他平乱,而是摘他的脑袋。 所以哪怕有时候心里再不甘,龙突骑施还是清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既然要做大唐的忠犬,那这焉耆国里便不能有其他能取代他的狗,他头上有一个耶耶已经够了。 “宫中这次大宴,你要多花些心思,不能丢了我的脸面。” “大王,这食单我倒是寻了些新奇的,只是这酒水除了龟兹的蒲桃酿,……” “酒水的事情你不必操心。” “是,大王。” 即便身为龙突骑施的心腹,龙五也不知道这位堂兄已经下决心要铲除朝中老臣和国内豪酋,然后效仿龟兹国那般,请焉耆镇守府移镇都城,另外请朝廷派官治理地方,他只管当个纵情酒色的闲散大王就是。 员渠城内,随着众多抵达的国中豪酋变得越发热闹,连带着城中那些胡商也是喜笑颜开,因为这些豪酋出手大方,他们出货的价格可比平时高了不少。 这城中的纷纷扰扰都和沈光没有关系,在安世贵他们起行前往火烧城后,沈光便回了焉耆镇守府,只等着明日的列阵演武。 “某就说这些小国寡民,全都不可信,这城外聚集的兵马都快有八千了。” 李嗣业敞开的胸膛起伏着,沈光知道他是被那些豪酋们私藏的兵马给气到了,谁让焉耆国先前上报都护府的时候,举国兵马不过五千,这还得把都城的守军给算进去。 结果这趟龙突骑施遍邀国中豪酋,这涌到员渠城的各地兵马足有近八千,这说明焉耆国的这些豪酋隐瞒了至少五千兵马都不止。 沈光对于安西都护府里除龟兹外的三国人口户数都是全然不信的,大唐本土那些世家豪强尚且隐匿人口,更别说这安西之地,焉耆、疏勒、于阗这些属国本就不是什么集权国家,倒更像是那种城邦联合的国家,不过是最强的那家做这个大王罢了。 所以眼下这种情形简直再正常不过,沈光朝颇为气愤的李嗣业道,“李兄何必生气,他们这般作死不是挺好的,咱们上报都护府和朝廷的时候,这些豪酋又多了条取死之道。” “某知道是这个道理,可是想到这群猪狗居然有钱养兵,没钱缴纳税粮,某就气不过。” 李嗣业眼里全是杀意,大唐诸都护府里,安西这里远离大唐本土,甚至可以说是孤悬于外,这历来的军费除了朝廷供养,便是靠在本地屯田征税,四镇之中为何龟兹镇养兵最多,除了开垦的良田最多外,就是收的上税。 焉耆镇守府这里,照道理也是得向焉耆国收取税粮,可是却远远不如龟兹镇所得,便是那些地方豪酋说什么地方穷困,百姓不堪重负,连龙突骑施这个大王都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朝危须、山国这些地方加税,以至于酿成叛乱。 “某过去还真以为这些豪酋所在全是些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没成想倒是把某给骗得不轻。” 李嗣业从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辈,更何况彼辈蛮夷,在他眼里算不算人还得两说。 “李兄暂且息怒,明日过后,等咱们那位大王杀了此辈豪酋,咱们领兵去各地征收他们积欠的税粮,岂不美哉!” 沈光给李嗣业倒了杯冰镇的葡萄酒,他知道李嗣业是动了杀心,就算龙突骑施不动手,他都会清理这些不识好歹的豪酋。 说起来大唐对于安西这些属国征收的税粮并不算多,顶多是负担镇守府驻军两成军费所需,真要分派下去,那些地方豪酋所缴纳的税粮于他们的产业来说,可没有多少。 “沈郎说得是,吞了某的,某要让他们连本带利地全都吐出来。” 李嗣业饮下杯中盛满的冰葡萄酒,胸中火气总算消了些,然后唤了镇守府的将领过来。 “明日列阵演武,都给某带齐箭矢,刀枪磨利,告诉底下的儿郎们,万不可当成儿戏。” 官署里,看着到齐的将领,李嗣业沉声吩咐道,而看到他这幅模样的将领们则都是暗暗窃喜,谁都清楚将军这般火气大,那必然又是要动兵了。 对他们来说,打谁无所谓,关键这打了胜仗,他们又能分润不少好处,就拿这次平叛来说,火烧城里那些叛军辛苦搜刮的财货,除了粮食外,剩下都被李嗣业带走,分于军中上下,因此大家对于沈光占据火烧城也全都没说什么话。 毕竟一座残破的城池,还得自己掏钱去修缮经营,在不少将领眼里,沈光便是个傻子! “将军,明日可是要……” 来瑱想到员渠城外那些兵马,狐疑地看向李嗣业这位将主,一众将领里他出身最高贵,要不是资历太浅,这焉耆镇守副使恐怕还轮不到李嗣业来当。 不过来瑱倒是真心佩服李嗣业的武勇,在镇守府里始终兢兢业业地充当李嗣业的副手,管理着镇守府诸多杂务,因此他也是能在李嗣业跟前说得上话的将领。 “不要多问,明日尔等自然明白,来瑱留下,你们都退下吧。” 李嗣业留下了来瑱,沈光上次来时,他这个深为器重的副手在城外军营准备出征之事,后来大军开拔,也是他担任副帅,掌管全军大小杂事。 因此沈光和来瑱两人只见过寥寥几面,不曾深交,李嗣业这次正好引两人相交。 “沈郎,这位是某的副将来瑱,他出身名门,阿耶曾是咱安西的副大都护。” 沈光闻言,便知道这来瑱是什么来头了,这位的阿耶来曜可是陈摩诃他们曾经追随过的将主之一,他听陈摩诃说过,这位来副都护是个治军严厉的人。 “见过来将军。” “这位沈郎,想必不用某介绍了吧,玉郎。” 来瑱笑了起来,他长得浓眉大眼,颇为英朗,就是皮肤黝黑,他朝沈光还礼后道,“沈郎大名,某早就如雷贯耳,将军帐下那些牙兵向来娇横,可是也都对沈郎的勇武称赞有加!” 火烧城头一战,沈光在焉耆镇的安西军中名头算是彻底打响了,毕竟他可是先登上城,斩将夺旗,拿下了首功。 来瑱自问换了他,也未必能比这位沈郎做得更好,更何况这位沈郎并非行伍出身,反倒是以曲乐闻名。 “行了,那些客套话就别说了,今日都与某好好吃酒,玉郎和沈郎好好亲近亲近。” 大笑声里,李嗣业自是拉着来瑱和沈光坐下,接着让亲兵送了酒肉,三人边吃边聊起来。 第一百零六章 暗设杀局 翌日清晨,沈光醒来时,微微还有些醉意,昨晚喝到后面,李嗣业还是上了烧刀子。 不过好在李嗣业知道今日还有大事,倒是没有拉着他和来瑱喝得太过头,只喝了七分醉。 “郎君,水已经打好了。” 洗漱过后,沈光换了身崭新的白色圆领长袖,便往官署而去,他和李嗣业都是要去宫中赴宴的,到时候列阵演武便是来瑱负责指挥。 “沈郎,看看某这身衣服可还合身!” 老远就见着李嗣业穿了身花花绿绿菱形格纹圆领长袖,沈光觉得李嗣业和封常清在对服侍的审美上怕是很有共同语言。 “很衬李兄威武雄壮。” 沈光见李嗣业颇为自得地照着铜镜,便没有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反正这年头大伙就喜欢妖艳浓重的花色,这位猛将兄喜欢就好。 戴上幞头,李嗣业自是吆喝着亲卫牙兵和沈光一道出了镇守府,他要是不和龙突骑施站在一块,那些豪酋未必有胆子敢和他们一起观看大军列阵演武。 骑马到了员渠城时,城门早已洞开,道路两旁是不少看热闹的商旅和百姓,骑着匹高头大马的李嗣业自然是人们争相目睹的神通将军。 大唐对服色自有规章制度,“胥吏以青,庶人以白,房商以皂。” 不过寒门士子一朝科举中第,便是鱼跃龙门,于是便有了所谓的白衣公卿之说,因此这白色也算是文人们最喜欢的服色之一。 不过自开元以来,大唐步入盛世,很多所谓的服舆禁忌倒也管得没那么严,民间也多有穿戴各种五颜六色的衣裳,只是对于平民们来说,上等染料和织纹的花布可不是他们负担得起的。 “这位李将军果真是壮士啊,这胳膊比某大腿都粗,难怪能将贼兵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李将军这身衣服可真好看,他日某若是能这般着花衣夸马游街,足慰平生。” 听到道旁传来的话语,沈光只见李嗣业脸上笑得越发高兴,暗道自己迟早要扭转李嗣业和封常清他们的审美观,不然和他们在一块实在太辣眼睛了。 入城之后,王宫前那些豪酋们全都到齐了,当他们看到李嗣业这位焉耆镇守副使时,哪怕心里再不情愿,也全都低下头颅,毕恭毕敬地起身道,“拜见李将军。” 李嗣业自然没给这些人好脸色,只在马上端了端手,便呼唤沈光趾高气昂地扬长而去,骑马直入王宫,直到大殿前方才下马,入殿和龙突骑施这位大王见面。 “大王怎地让那些大臣都在王宫外等候?” “左右都是要出城,何必再让他们进来拜我。” 面对李嗣业,龙突骑施显得颇为随意,然后让左右奉上了礼物,满满十大盘金银,沈光估摸着怎么也得有个好几万贯了。 “这些是某些许心意,还请李将军收下,要不然某心里实在难安。” 龙突骑施颇为紧张地盯着李嗣业,虽说上次在王宫里和沈光见面时,这位沈郎给的暗示足够明显,可是事到临头,他还是难免有些紧张了。 “大王够意思,那某就却之不恭了,不过这些东西且寄放在大王这儿,等今日正事办完了,某才让人拿回去。” 李嗣业的回答让龙突骑施心中狂喜,他清楚李嗣业这般爽快地收了他的重礼,便等于他得到了大唐的支持,想到那些让他难堪的朝中老臣,还有那些该死的地方豪酋,他嘴角露出了森然的笑意,而这时候李嗣业同样也笑了起来。 很快,两人携手走出大殿,在殿外广场上等候的大臣们都是暗道自家这位大王真是任性,居然还要李将军亲自前来,也不想想这次平叛还不是大唐天兵所平定的,和他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出去晃了圈回来,便给自己脸上贴金,端的是不要脸面。 沈光并没有随李嗣业进入大殿,一直都在看着殿外广场上的焉耆群臣,不由大失所望,这些人大都喜怒形于色,便是几个所谓老臣,在龙突骑施这个大王出来时,脸上也殊无什么敬意,连虚与委蛇都不愿意装,难怪龙突骑施想要杀他们。 龙突骑施同样穿了身大红色的圆领长袖,安西这些各国的贵族和官员几乎都不怎么穿本族服饰,皆以穿唐服为风尚,反倒是长安城里,喜欢追逐安西乃至于河中诸国的新奇服饰,在沈光看来倒也算是相得益彰。 浩浩荡荡一行人马出了王宫,又和那些带了亲卫的豪酋们汇合后,数百人的队伍复又向东城门而去,这时候城中过半的人都来瞧热闹,几乎称得上是夹道欢迎。 沈光骑在马上,看着那些被士兵们隔开的城中百姓,寻思着要是高仙芝在这里,肯定会让牙兵们大撒铜钱散财,眼前这位大王出行,还真没有什么牌面可言。 出了城门后,队伍驱马向前,才算摆脱了嘈杂的人群,直往十里外唐军选好的演武场而去。 那些豪酋们这次都带了家中子弟出来见世面,他们这把年纪大都是见过唐军耶耶是如何花式吊打突骑施人和葛逻禄人这些蛮子的,哪怕他们隐瞒人口,不愿意缴纳税粮,可他们内心是恐惧和敬畏大唐的,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可是家族里那些年轻子弟就未必了,所以他们要让他们见识下唐军耶耶的厉害,糊弄归糊弄,可不能真冒犯了这些唐军耶耶,那些叛军在唐军耶耶的刀枪下保不住自己的脑袋,他们同样也是。 听到队伍里后方不时传来那些豪酋教训身旁子弟的训斥声,沈光不由觉得,老祖宗那句话说得真是太对了,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唐玄宗虽说晚年荒唐了些,可是他始终坚持要在边境动武乃至于开疆拓土仍旧不失为英明。 因为这个世界,向来都是如此,你不去搞别人,别人就要来搞你,自古皆然! 空旷的平野上,豪酋们带来的兵马拖拖拉拉了许久才赶到了这处演武场。 一旁的高台上,焉耆国的大臣和豪酋们看着早就列阵的唐军在骄阳烈日下纹丝不动,再看那些赶来的自家兵马,都难免有些自惭形秽的羞耻感。 大大小小几十家豪酋的兵马,在传令兵的呼号下,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总算勉强组成了军阵,虽说知道自家只是来看唐军耶耶们列阵演武,可是排在前头的那些豪酋的私兵们仍旧觉得有些腿软,因为对面唐军耶耶的军阵里,胸前光亮的胸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远远望去衬得这些唐军耶耶们就像天兵神将似的。 将台上,身着盔甲的来瑱让两旁的鼓手开始擂鼓,随着鼓点声想起,原本盘腿坐在地上的士兵们轰然起身,顿时明光甲连成一片的光海随之翻动。 “沈郎是头次观阵吧,我大唐一军当合二百五十队,一万两千五百人,不过咱这儿只有汉兵百队五千人,不过这军阵的道理大底都是相通的。” 李嗣业见沈光上台后一直都聚精会神地盯着不远处的将台,自是为他解说起来,说起来沈郎也是命苦,少小流落异国他乡,像是家传的兵法都没学到,还得和封二那厮请教,今日他便趁这机会好好教教沈郎,他麾下那几个老军校上阵厮杀,临机变化还有几分本事,可是说到指挥大军,没一个行的。 第一百零七章 列阵演武 将台前,有大纛六杆,竖在中央的黄旗最为高大显眼。 “沈郎,那是代表大军主帅的黄旗,乃是五色旗之主,另外四色旗以定方位号令。” 听着李嗣业的讲解,沈光想到了高仙芝后来送他的李卫公兵法里那段原话,“诸军将五旗,各准方色:赤,南方,火;白,西方,金;皂,北方,水;碧,东方,木;黄,中央,土。” “土既不动,用为四旗之主,而大将行动,持此黄旗於前立。如东西南北有贼,各随方色举旗,当方面兵急须装束。旗向前亚,方面兵急须进;旗正竖,即住;卧,即回。审细看大将军所举之旗,须依节度。” “沈郎果然是花了心思,竟然将兵法背得如此熟稔,某不及也。” 李嗣业拊掌笑道,沈郎果然志向不小,不会甘于做个区区冲锋陷阵的将校,像他自己这么多年仗打下来,照道理早该把兵法倒背如流,可却偏偏记不了太多。 即便是行军打仗要布阵,他也大都交给来瑱来做,所以都护骂他是一辈子的厮杀汉,怕是难以善终。 鼓声既响,诸军行起! 沈光知道,大唐军队的军阵是一套极为复杂精密的系统,也只有脱产训练的职业士兵才能玩得转,就像他手下那些汉儿虽说武艺练得不差,可是如何通过鼓声和角声以及旗帜挥动的旗语来前后进退,那就需要经年累月的训练来形成本能。 边上那些豪酋和大臣们这时候已经看得呆了,焉耆国上下兵马虽说加起来也能拉出五千众随大唐天兵出征,可和眼下令行禁止的唐军耶耶们相比,那就是群彻头彻尾的乌合之众。 军阵之中,一通鼓声后,五千唐军已经完成队形从密集到散开的过程,沈光居高临下,看着那犹如一朵朵花蕊盛开绽放的队伍变化,虽说没法和后世那近乎克隆人般的军队相比,可是因为身披甲胄刀枪,再加上又是刚刚挟胜而归,那股铁血肃杀之气仍旧让人心神激荡。 鼓声再起,诸队的唐军里枪旗并举,然后整座军阵开始缓缓向前推进。 步兵阵列的整齐踏地声丝毫不亚于骑兵冲击时的那股气势,起码面对着前方缓慢逼近的唐军,那些原地站立的豪酋兵马感受到了一股压迫感,要不是知道今日这些唐军耶耶们只是列阵演武给他们看,有些胆小的甚至都想着逃跑了。 鼓声中,旗帜挥舞,当军阵再次停下时,弓弩手们已然出阵,开弦上箭,而军阵中也响起了巨大的呐喊声。 “呜呼!呜呼!呜呼!” 山呼海啸般的巨大声浪在旷野里回荡,沈光知道这是大唐军队的喝战声,就像秦军们高呼的,“风,风,风,大风!”那般。 鼓声不休,战吼不停。 沈光眼角余光已能看到边上那些豪酋里不少人都吓得面如土色,因为大唐军阵赫然摆出的战斗阵型估摸着让他们想到了最可怕的场面。 将台上,二十四面金鼓擂动的鼓点声忽地停了下来,接着军中五千将士忽地停止了,“呜呼!”的喝声,在短短停顿刹那后,更大更猛烈的声响从军阵中爆鸣而响。 “杀!” 弩箭弓矢顷刻间随着机括声和弓弦嗡鸣声倾泻而出,密集射出的箭雨,刹那间如同黑压压的蝗群落向那些豪酋联军的阵前。 噗嗤噗嗤的声音响起,锋利的箭矢不断插在了距离他们不到五十步的干燥沙土中,列阵在最前方的士兵中有人被吓得直接尿了裤子。 他们在地方上虽然是自家大郎手下横行霸道的爪牙恶犬,可最多就是欺负那些连反抗都不敢的平民百姓,遇到那些使用骨箭的葛逻禄牧民尚且惧怕,如今骤然见到唐军耶耶的强弓劲弩,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唐军耶耶们不是要杀了咱们吧!” 不知是哪个起了话头,原本惊惧不已的联军前方,士兵们越发地恐慌起来,而这时候观阵的高台上,那些豪酋更是面色苍白,有一个算一个地全都是死死攥着腰里的刀柄,惊恐不已地盯着和他们那位大王站在一块的大唐李将军。 “不会是真要把咱们一网打尽吧!” 这样的念头刚刚升起,停顿的大唐军阵随着落地的箭矢,和复又响起的鼓声,杀声再起,这一次没有弓弩齐发,仅仅是诸队士兵挺枪冲杀,就彻底把对面的豪酋联军给吓到崩溃了。 “快逃啊!唐军耶耶杀过来了!” 凄惨的嚎叫声响起来,随着前军的士兵四散奔逃,排列在后方早就被搅得心惊胆战的中军和后军也顺势崩了,就像是浪头打在了礁石上,瞬间崩得四分五裂,溅随成漫天水花。 步兵冲锋的唐军士兵仅仅冲出百步,来瑱就让人停下鼓声,鸣金收兵,这些豪酋联军何止是乌合之众,这不过是平时教旗法时才起了个头,这八千兵马就一哄而散,要是哪天都护府真的征用这些属国军队上了战场,这怕是不但帮不了忙,还只会拖累唐军。 不但来瑱脸色发黑,远处的观阵高台上,李嗣业同样面色不快地看向那些讪讪收刀的豪酋们,就在刚才军阵发动步兵冲锋的时候,这群鸟人居然一个个拔刀在手。 “诸位是想造反么!” 冰冷的声音响起,李嗣业看向忽地开口的沈光,顿时附和道,“当着某的面也敢拔刀,汝等真是好大的狗胆。” 旷野上如同丧家犬般四散奔逃的豪酋联军,和井然有序后撤退至大黄旗下的唐军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可这时候那些豪酋一个个都是面如土色,额头上冷汗涔涔,刚才他们还以为唐军耶耶们真要对他们的兵马下手,于是都想到了要挟持李嗣业求条活路。 可是现在看起来是他们误会了唐军耶耶,这真的只是唐军耶耶们列阵演武,只是他们手下的兵马实在太过胆怯,居然直接就被吓崩了。 “李将军,他们并非有意对您无礼,只不过是一时情不自禁,想为大唐天兵舞刀助威罢了!” “对对对,咱们是要为大唐天兵舞刀助威!” 看到自家大王开口,那些豪酋们总算回过神来,连忙附和道,还有人直接喊起了,“唐军威武!” 沈光只见那一个个豪酋跪倒在地,满脸感激涕零地自证清白,高呼,“唐军威武!”浑然没有管自家那崩溃的兵马,也不由觉得这些家伙实在是贱格,不过这求生欲倒是都挺强的。 “看着大王的面子上,某便不与他们计较了。” 李嗣业看到沈光使的眼色,也没有继续追究,反正这些人今天都得死,且让他们再多活些时辰好了。 “还不多谢李将军宽宥之恩。” 龙突骑施看向跪了满地的那些豪酋,厉声喝道,然后这些豪酋和自家子弟都是如同磕头虫般叩首不已。 “行了,赶紧派人去把你们的军队给聚拢,万一要是冲撞了都城,某可不会轻饶。” 随着李嗣业的话,那些豪酋才战战兢兢地起来,连忙让身边随行的自家子弟前去聚拢崩溃的兵马,免得成了乱军,到时候真让唐军耶耶们杀个干净。 “真是扫兴,大王,某看咱们还是回宫吃酒吧!” 这个时候,自然是李嗣业说了算,没人敢出声,就是龙突骑施也是脸上露出了喜色,“吃酒好,吃酒好,说起来本王可是许久没尝过沈郎所酿的好酒,今日定要和李将军分个高下。” “某怕你不成。” 看着自家那位大王果然还是以往那副酒鬼德性,在场的大臣和豪酋都莫名松了口气。 第一百零八章 复仇宴会 来时言笑晏晏,去时噤若寒蝉。 便是那些豪酋们最好的写照,眼见自家那位大王和李嗣业这位镇守副使那般亲近,他们都觉得大王这次召他们过来,便是要借唐军耶耶立威。 沈光将队伍里那些大臣和豪酋们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说起来他倒是有些担心这些墙头草别没等龙突骑施的刀砍下来,就先主动跪了。 这回程的一路上,沈光不时能看到那些被驱赶回来的豪酋兵马,这些人比起铁门关外的那些马贼都差得远了,他甚至怀疑这八千人里最后能不能挑出千把能用的士兵来。 回到王宫时,大殿外的广场上已经摆放好了桌案,洒扫得没有半点尘土,支起的布幔遮住了炽热的阳光,取自地窖的冰块堆放在四周,当微风吹过,沈光甚至能感觉到些许凉意。 “大王还真是舍得花钱,这场宴会怕是开销不小吧!” 沈光见李嗣业颇为玩味地朝龙突骑施说出这句话后,这位大王脸上同样露出了值得玩味的笑容回应道,“李将军,今日赴宴的可都是本王的肱骨之臣和国中忠良,本王岂能亏待了他们,总得让他们吃好喝好才能上路是吧!” 那些大臣和豪酋们在宫人的引领下纷纷入座,沈光被安排在了李嗣业身侧下首。 看着那些犹自不知死到临头,却看着桌案上那些精致的金银酒器而目露贪婪的豪酋,沈光觉得这些人果然还是死了的好。 “沈郎在想什么?” “某在想,这些人若是知道这顿是断头饭,不知道他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那他们倒是该好吃好喝,省得做个饿死鬼。” 李嗣业顺着沈光目光,看到那些脸上朝他们露出谄媚笑容的豪酋,想到这些浪费粮食的猪狗马上就要被杀个精光,脸上的不快总算去了几分。 那几个在焉耆国中位高权重的老臣就坐在沈光他们不远处,他们心中虽然有些惊异,可仍旧没有察觉到危险,在他们眼里龙突骑施这个大王就是个蠢蠹莽夫,先王临死前必定是老糊涂了,才选这个杂种做了大王。 “大王这是借李将军向我等立威,这危须、山国等地的好处,我看还是让出一些于大王。” “这李将军要了火烧城还不够吗?那些叛军劫掠的财物可都是被唐军拿走了。” 几个老臣用吐火罗语交谈着,他们压低了声音,可是总有只言片语落到就坐在上首不远处的龙突骑施耳中,他本来心情还算不错,可是听到这些倚老卖老的老不死言语,忽地连这顿断头饭都不想给他们吃了。 “来,今日本王设宴,乃是深感此次叛乱能得以平定,全赖上国天朝之恩,因此这第一杯酒,当为圣人贺!” “愿圣人万寿金安,大唐永盛!” 随着龙突骑施起身,广场上众人都连忙站起来,便是沈光也举杯朝着东方,高声贺道,“愿圣人万寿金安,大唐永盛!” “这第二杯吗,本王要敬李将军,若不是李将军亲率大唐天兵,焉能数日间便剿灭叛军,还我焉耆国之安定,来,为李将军!” “为李将军贺!” 连着两杯烧刀子下肚,在场的大臣和豪酋们都是面色酡红,他们没想到今日王宫里这酒如此之烈,只不过酒劲上头,那股飘飘然的感觉又让他们颇为享受。 “这第三杯么,当为本王贺,若无本王,尔等今日岂能安坐于此,享受这等美酒。” 龙突骑施举着酒杯,满脸笑意地说道,这时候那些豪酋里,有粗鲁性急的自是高声道,“不错,若不是大王召咱们来都城,可喝不到这么好的酒,为大王贺!” 比起前两次整齐的贺酒声,轮到龙突骑施这位大王时,却是此起彼伏,殊无半点对他的敬畏,就连沈光看了也摇头不已,哪怕是白孝节这个完全把自己当成吉祥物的龟兹大王,那些大臣们面对他时,还是恭敬有加的。 沈光分明看到龙突骑施握着酒杯的手背上青筋跳动,显然是在压抑怒气。 “诸位臣工,今日只管敞开吃喝,咱们君臣来个一醉方休!” “大王说得好!”“不错,正要喝个一醉方休。” 随着一道道精致的菜肴端上来,那些豪酋固然是地方上的土皇帝,可是真论到这享受,那是远远不及都城的,更何况这次宴会的食单,还是龙突骑施专门让人挑选的。 宴会的气氛很是热闹,就连那几个老奸巨猾的老臣也没想到这个杂种大王这回居然如此舍得,亦是连连饮酒吃菜。 席间自有乐人弄乐助兴,沈光听着那颇为喜庆的曲子,不由看向那些兀自狼吞虎咽的豪酋,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沈郎,某怎么觉得这曲子不怎么应景?” 李嗣业颇为无聊地举着酒杯,朝身旁的沈光问道,在他看来龙突骑施纯属浪费钱财,刚才进了王宫后,直接把宫门一落,守军齐出,直接将这些猪狗全都拿下砍了就是,何必搞那么麻烦。 “今日宴会,当用鼓吹。” 沈光一本正经地答道,他口中的鼓吹即是这个时代的唢呐,虽说后世人们大都以为唢呐是在南宋时从波斯传入中国,不过唢呐古已有之,起码东汉那时候就有吹奏唢呐的壁画留存,沈光当音乐老师的时候,给学生上课的时候,就从来不会说唢呐是从国外传来的乐器。 能从出生吹到头七的乐器,也就唢呐了! “鼓吹?” 李嗣业想了想才猛地笑起来,不由道,“沈郎说得不错,此情此景合该用鼓吹。” “这些曲子某早听得腻歪,沈郎不如吹奏一曲。”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李嗣业忍不住朝沈光说道,沈光明白李嗣业这是嫌龙突骑施太婆妈,想要他去催一催。 沈光清楚,龙突骑施多半是压抑太久,心里多少有些扭曲,当他看向这位大王时,只见他看着那些吃得欢快的大臣和豪酋,眼里满是诡异的笑意。 “那便请将军和大王说一声,就说某愿吹奏助兴,等吹奏完便也该送他们上路了。” 李嗣业闻言大喜,他立马便主动凑到了龙突骑施身边低语了几句,沈光只见这位大王眼神一亮,随后便唤了内官让人撤走了乐人。 乐声散去,席间的大臣和豪酋们都是为之一愣,不知怎地把乐人们都给撤了,这有宴岂能无乐,于是都纷纷看向忽地在案前举杯的大王。 “诸位,想必都应当听过沈郎大名,今日汝等有幸,能听沈郎吹奏一曲,此生当无憾了。” 在座的豪酋里有人不太清楚沈光的名声,可是也有曾随龙突骑施前往延城赴宴的大臣,听过《象王行》等曲,自是将沈光奉为天人,很快窃窃私语声里,众人都不由期待起来。 很快便有宫人将唢呐送到了沈光手中,跪坐在席间,沈光旁若无人的试了试音,然后便悠然自得地吹奏起来,他过去在小破站也曾是个阿婆主,上传过不少视频,既然今日是要给这些人送行,当然非那首神曲莫属了。 第一百零九章 大王疯了 同样轻快又略带喜庆的曲子便突兀地在席间响了起来。 尤其是唢呐那近乎魔性的声音吹奏出来的旋律无比上头,再加上在座的大臣和豪酋们喝酒也喝得有些上头,竟是觉得这从未听过的曲子纵然有些怪异,可确实带感动听,让人忍不住想要随之起舞。 沈光只是吹了短短片刻便停了下来,席间众人都有些意犹未尽,有人忍不住道,“沈郎君,不知此曲何名?” “此曲名为抬棺,不过并非某所作,乃是某少年时路遇商队,听那里的昆仑奴所吹奏,据说在他的故乡,为逝者操办身后事时便会吹奏此曲,并抬棺起舞,好让逝者在黄泉路上喜乐欢愉,不至于太过寂寞。” 原本还热闹的宴会,随着沈光这番话顿时变得雅雀无声,不少聪明人更是变得面色难看,而龙突骑施则是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他从桌案前站了起来,狰狞而又欢喜的脸庞上是无比的快意,“可都听到沈郎的话了,汝等能聆听此等绝妙之曲,还不谢过沈郎。” “大王,你疯了不成。” 看着随着龙突骑施起身,从广场四周忽地涌出的王宫卫士,几个老臣里,有人又惊又怒地说道。 “李将军,沈郎君,你们这是要纵容大王做桀纣般的暴君啊!” 沈光看着那些惊恐的大臣和豪酋,又看向那指着自己和李嗣业的白发老臣,摇头道,“死到临头,还敢如此妄语,一把年纪真是活到了狗身上。” 这时候,就是再迟钝的人也知道今日这场宴会那是什么庆功宴,分明是索命的断头宴。 哪怕那些豪酋再蠢笨,也都纷纷抽刀在手,龙突骑施看着这一幕,反倒是越发高兴,“给本王将这些犯上作乱的贼子统统拿下。” 随着他的话语,那些卫士都是持枪挺刀,杀向席间众多的大臣和豪酋,刹那间鲜血横飞,惨嚎声响起。 “杀了那狗王。” 随着豪酋里有人高呼,离着龙突骑施他们不远的大臣和豪酋都是纷纷挺刀杀向他们这位大王,也有人朝李嗣业和沈光冲去,可是李嗣业虽未带兵入城,可是却也带了十几号亲卫牙兵跟随,当下这些牙兵们全都大怒间拔刀上前,将这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猪狗给砍翻在地。 “放他们几个过来,本王要亲手宰了他们。” 就在李嗣业和沈光安坐,看着下面的杀戮时,龙突骑施却是让侍卫将那离自己最近的四个老臣给放了进来,他要亲手杀了这四个老猪狗以泄心头之恨。 “大王,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沈郎说得真是半点不差,死到临头,还敢妄语,真是条无用老狗。” 一刀搠死那试图劝自己的老臣,龙突骑施狰狞地笑道,然后又将另外两个老臣给砍翻在地,直到最后那个老臣时,才丢了刀,一把将这为首的老狗摁倒在地,用拳头活活打死了他。 只是短短时间,广场上的大臣和豪酋死伤过半,血流成河,剩下的也全都被王宫的卫士们用刀枪逼着跪在地上,这时候已经有人磕头求饶,也有人破空大骂。 沈光发现自己已经适应了这种血淋淋的杀戮,起码当龙突骑施割下那四个白发老臣的脑袋时,他发现自己竟然还能继续喝酒。 “沈郎,咱们走吧,这厮疯也发完了,该办正事了。” 随着李嗣业发话,沈光应声而起,这时候那些牙兵们已经还刀入鞘,仍旧警惕地护卫在他们二人身前左近。 “李将军,沈郎君,大恩不言谢,今后某这条命便是大唐的了。” 扔掉手里横刀,龙突骑施看着广场上跪了大半砰砰磕头求饶的大臣和豪酋,朝手下卫士使了个眼色,于是那些剩下的豪酋及其带来赴宴的子弟全都被杀了个干净,这让剩下的那些大臣更加惊恐。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城外那些兵马,某自替你收拾了,不过这些猪狗积欠军府的钱粮,某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李嗣业看着癫狂过后,显得沉稳冷静的龙突骑施,冷声说道。 “这是应有之理,还请李将军行书都护府,速派官吏前来安抚地方百姓,某愿上表,请辞王位,原为大唐一郡守。” 龙突骑施毕恭毕敬地说道,这上表请辞王位,不过是走个过场,朝廷是不会答应的,但是仿龟兹国故事,由都护府直辖焉耆各城倒是可行,如此一来他也不必再操心什么国事税赋,自有大唐供养。 沈光随着李嗣业离开血腥味浓重的王宫,看着从王宫里涌出的守军杀气腾腾地扑向城中各地,知道接下来这城中怕是要掀起阵腥风血雨,那些死掉的大臣家族怕是会被全部株连,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见到沈光蹙眉,李嗣业想了想道,“怎么,沈郎心软了?”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沈光轻轻摇了摇头道,“这等道理某还是懂的,某只是觉得多少有些浪费了。”虽说劳动力是财富,可是沈光不会为这种事情而和龙突骑施起冲突,因为那不值得。 “走吧,咱们去城外,那八千猪狗要是乱跑,也是桩麻烦事。” 翻身上马,李嗣业和沈光在牙兵们的簇拥下离开了这座即将陷入杀戮的城市。 东城门外,来瑱早已等候多时,见到沈光一行人后,他连忙上前道,“将军,某已让人围住了那些豪酋兵马的大营。” “走,过去瞧瞧!” 随着李嗣业一声招呼,沈光他们自是策马相随,往数里外的豪酋兵马大营而去。 近八千人驻扎的营盘无比混乱,来自几十家豪酋的私军们这个时候都无比惊恐,上午被唐军耶耶们吓得不战自溃落荒而逃,虽说丢脸归丢脸,可是好歹命还在,可是眼下大营外唐军耶耶们堵住了四面的的营门,着实叫他们害怕。 那些豪酋虽说带着自家子弟去王宫赴宴,可这营盘里还是留了心腹看管,但眼下随着大营外唐军耶耶们步步逼近,这些人也都慌了手脚。 沈光他们赶到这座大营的营门前的时候,就听到了这大营里传来了厮杀声,显然是发生了营啸,然后不多时便有乱兵从营门里冲出来。 “擅出营地者,杀无赦!” 李嗣业冷声道,这种时候只有冷酷的杀戮,才能让这些炸营的乱兵恢复神智。 “杀!” 没有鼓声,只是简单的传令后,堵在营门前的唐军已经举着陌刀向前推进,将那些冲来的乱兵尽数当场砍杀。 这是沈光头回见到陌刀队杀人,安西军中本没有专门的陌刀队,过往军中步兵都以长矛为主,直到天宝初年才开始大量装备陌刀。 长柄双刃的陌刀,便是汉时的斩马剑,连骑兵都能斩杀,更遑论这些无甲的乱兵。 几乎是片刻间,逃奔出营的近百乱兵就成满地的残肢断首,吓得大营里的那些乱兵再没有胆子跨出营门半步。 “将军,当速派骑兵绕营大呼,晓谕乱兵。” 看着陌刀队那高效的杀戮,沈光收摄心神后朝李嗣业道,他知道这些豪酋的兵马在安西军眼中不过是猪狗罢了,可是真要形成大规模的营啸,这七八千人不管不顾地冲出来,总会有漏网之鱼逃脱。 “便按沈郎说的办。” 来瑱闻言看了眼沈光后,自是连忙派了几个嗓门响亮的骑兵策马绕着大营高呼,招降他们。 而这般做果然起了用,很快大营里的厮杀声渐消,最后有带兵的将领出来投降。 当天边的火烧云染红了整个天空时,唐军接管了整座大营,所有的降兵都被打乱后看管起来。 第一百一十章 杀戮 员渠城里的杀戮整整持续了三天,每天都有人在护城河边上被排队砍了脑袋,直到最后整条护城河都变得血红一片。 沈光在镇守府里也听说,俘虏大营里,每天都有俘虏出首,指认那些豪酋的心腹和家奴,到最后竟然也被株连一千五百余人,全都被砍了脑袋。 这样疯狂的杀戮,让沈光看到了这个时代残酷的另一面,这不由让他想到了八年后的那场安史之乱,大唐的盛世就此终结,大半个国家的财富和人口毁于一旦。 “那个疯子终于停手了。” 当听到员渠城传来的消息,就是杀性极重的李嗣业也忍不住感叹了一声,这焉耆国的人口总共也不过十五六万,这先后两场动乱,死了不下两万人,算得上是伤筋动骨了。 “全当是他最后的疯狂吧!” 沈光知道龙突骑施这般杀戮,既是报复,也是以绝后患,同时也是他交出的投名状,焉耆国中再没人会把龙氏当成王统,龙突骑施要坐稳王位,就只能依靠大唐。 这是个狠人,可惜生不逢时! 沈光心中感慨,然后他看向李嗣业道,“李兄,我已经逗留三日,火烧城那里也该回去看看了。” “那某便不留你了,等某有了空闲,自去火烧城寻你。” 李嗣业想到沈光还有火烧城这么个烂摊子,不好再留沈光,于是道,“等那些豪酋家里的财货粮食抄回来,某派人给你送些过去。” “那就多谢李兄了。” 沈光没有跟李嗣业客气,火烧城那里,他打算派人往关内吸引流民前来落户,哪怕安西远在万里之遥,但沈光相信总有人愿意来这里搏一搏的。 离开镇守府前,沈光将手抄的乐谱送给了来瑱,说起来这位李嗣业极为器重的副将,虽然是世家子,可是却没有倨傲之气,反倒是个爱好文艺和音乐的青年,这三天里两人也相谈甚欢,而且让沈光没想到的是,来瑱居然也会吹唢呐。 “沈郎,某送送你!” 将乐谱收好的来瑱亲自送沈光一行出了镇城,他在军中虽也有要好的友人,可是始终没法聊得畅快,至于那些文人参军,他又难以结交,自从跟随阿耶来安西后,他还是头回遇到年纪相仿,又能谈的投缘的同龄人。 “来兄,改日若得空闲,某与你一道回延城,请你去樊楼听曲。” “那某就恭候沈郎大驾了。” 看着上马的沈光,来瑱笑道,说起来樊楼之名,他也是听将军多有提及,如今结交了沈郎这位樊楼大郎,他倒是可以省了那听曲的钱。 和来瑱告别后,沈光领着牙兵们策马而去,却是再次到了来时歇脚休息的那家逆旅。 比起上次来时,这大堂里明显热闹许多,几乎都坐满了人,沈光他们进来时,看到披甲的牙兵,那些刚从员渠城离开的胡商们都是面露惧色。 员渠城封锁城门三日,王宫守军大索城池三日,不知道城中多少官宦人家被破家灭门,财货洗劫一空,就连他们这些商人都深受其扰,要不是他们自有护卫,又在货栈里抱团守卫,怕是他们也难逃一劫。 “沈郎君,您来了。” 见到那碎嘴的啰嗦伙计,沈光不由笑了起来,“你们家厨子没换,还是大郎吧?” 伙计听了不由撇了撇嘴道,“郎君见谅则个,今日大郎不在后厨,不过咱另外的厨子也是手艺极好,郎君不妨试试。” “那便上两只整羊,酒照旧。” “好嘞,郎君稍待,我这就给您腾桌子。” 伙计应声间,自有识趣的胡商领着仆从让出了两张桌子,他们现在看到当兵的就怕,谁知道这些看着就凶神恶煞般的军耶会不会砍了他们。 很快酒先上了来,沈光招呼牙兵们喝酒,然后朝那伙计问道,“大郎怎地今日不在后厨,可是有什么麻烦事?” “这个我也不知,许是家里有事吧?” 伙计随口搪塞着,沈光也不追问,伙计才连忙回了后厨,让其他人来招呼,自己则是往后院去了。 “大郎,那位沈郎君又来了,还问了你呢?” 正自练字的裴大放下笔,看着那个写歪了的之字,叹了口气道,“看起来这位沈郎君是盯上某了。” “大郎不妨去见见他。” 伙计大着胆子说道,自从离开长安城,他跟随大郎在这家逆旅已经待了五年多,每天不是杀羊就是端盘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那就去见见吧!” 裴大从坐垫上直起身,看着吃惊的伙计道,“怎么你不想某去见这位沈郎了!” “不,不是。” 裴大笑着和伙计出了后院,径直往大堂里而去,说起来他在这里待了快六年,确实是有些静极思动,关键这个来的沈郎是个有意思的人。 这些时日,裴大可是在往路过的客商那儿打听了下沈光的名字,才知道这个年轻的郎君不过短短几个月就闯下了不小的名声,这都让他极感兴趣 “郎君是专程来找那厨子的?” “你举得那样的壮士会是个厨子?” 看着王神圆,沈光反问道,他去了焉耆镇守府后,不但问了李嗣业,也问了来瑱,他们也不知道这附近的逆旅里有这么一个人。 “这样的壮士,应当是军中之人,他片的羊肉,每片厚薄都是一样,寻常厨子哪有这样的本事。” 王神圆想到那个叫裴大的厨子,不禁感叹道。 “可是这样的壮士,偏偏焉耆镇守府里没人知道……” 沈光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了裴大,而牙兵们看到这个壮汉,也都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他们的直觉告诉他们,这个厨子很危险。 “沈郎君,某不请自来,还请莫怪。” “大郎说笑了,某这趟过来,本就是专门来请大郎吃酒的。” 沈光说话间,自是示意牙兵们去取酒,裴大则是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不多时牙兵们便取了坛绑在骆驼背上的两坛烧刀子进了大堂。 “这便是那烧刀子?” “这酒性烈,大郎不妨留到晚上再饮。” 哪怕已经入秋,可是刚赶了半天路,沈光可不想再喝烧刀子。 “一人独饮,有甚滋味,郎君是觉得某不配与郎君对饮吗?” 裴大细狭的双眼盯着沈光,单手托住了那足有百来斤的酒坛,纹丝不动。 “是某失言,大郎且开了酒封,尝尝某这酒如何?” 沈光说话间,自取了两只酒盏,放在了自己和裴大面前。 “郎君果真是痛快人。” 裴大拍碎酒封,自往两只酒盏里倒酒,很快四溢的浓烈酒香让他的鼻子抽了抽。 “大郎慢饮,还是先吃点羊肉垫垫肚子。” 看到裴大端起酒盏就要干,沈光劝道,李嗣业当初没听他的劝,便直接躺了。 “便听郎君的。” 裴大闻言,倒是举筷吃了好几块羊肉,方自拿起酒盏道,“郎君,请。” “大郎,请。” 看到这不像厨子的壮汉和郎君拼酒,牙兵们都是不禁笑了起来,郎君海量,就是李将军都未必拼得过郎君,这壮汉头回喝这烧刀子,真是不知死活。 酒液甫一入喉,裴大就变了脸色,可是言犹在耳,更何况对面的沈郎也是一口气干了。 放下酒盏后,感受着那股喉间胸腹的火辣和汹涌醉意,裴大忍不住使劲甩了甩头,可是那股上头的酒劲越发猛烈。 看到裴大忽地起身,往后院奔去,沈光不由吃了一惊,然后他便跟了上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裴将军剑舞 奔入书房,裴大就着那股狂醉之意,却是取了笔墨,直接在室内的白墙上挥毫泼墨,书就起来。 “遭了,大郎的病又发了。” 看到那伙计满脸惶急,沈光不由道,“什么病又发了,大郎可是有什么难言之疾?” 沈光见着旁若无人,在墙上大开大合运笔的裴大,怎么也不觉得这位像是有病的样子。 “郎君有所不知,大郎在长安城的时候,就曾经这般发了疯地在墙上写字,后来又舞剑伤……” 伙计说到这里,却是猛地闭了口,沈光这时候已经被裴大所写的字给吸引了,那看似毫无章法的草书实在是写得妙极,那墨迹好似活了过来。 “好字!” “当然是好字!” 沈光忍不住赞道,而裴大亦是应声大喝,手上运笔更快更急,沈光这时候已经认出裴大所用的正是唐三绝里草圣张旭的笔法。 “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凌何壮哉。将军临八荒……” 随着裴大狂草疾书,沈光忍不住朗声吟诵起来,实在是这样的诗配上这样的字让人忍不住心潮起伏,这便是大唐啊! “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巍。入阵破骄虏,威名雄震雷。” 伙计看着运笔如飞的大郎,凛然吟诵的沈郎君,只觉得说不出的相合,而这时候牙兵们也循声而至,不过没人敢去打扰两人。 “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 当沈光念到这里时,裴大笔中墨尽,他弃笔投掷于地,面色酡红,满脸狂醉,高呼道,“剑来!” “剑来!剑来!剑来!” 一声大过一声,沈光看着真的好似发癫的裴大,才知道那伙计先前没有骗他。 “大郎,接剑。” 那伙计不知道从那个角落里捧出柄铁剑,使出浑身力气丢给了自家狂呼“剑来!”的大郎。 “郎君快走,莫要被大郎伤到。” 伙计丢了铁剑就走,还不忘拉上沈光,沈光只见裴大接过那铁剑时,细狭的双眼里似有烈芒闪过,然后他就听到了宛若龙吟的剑鸣声。 足有半人高的铁剑剑身完全出鞘,沈光已自浑身汗毛倒竖,然后便只见裴大拔剑起舞,剑柄悬着的铁珠剑穗发出了呜咽的啸声。 “郎君。” 牙兵们上前将沈光团团护住,个个拔刀在手,盯着那跳入院中舞动剑光,身若游龙的裴大,满脸的骇然之色,军中使剑者极少,可是每一个都是高手。 这般长的铁剑,赫然是真正的双手斩马剑,他们在安西这么多年,也只是听传闻说有人会使这等剑术,却不曾想今日亲眼见到了。 裴大身形魁梧,气力惊人,那分量极沉的铁剑在他手中施展开来,大开大合间宛如有狂风相随,即便隔着老远,沈光都仿佛能感受到那种凌厉刚猛。 这是真正的实战双手剑术! 沈光面露狂喜,双手剑后世早已失传,哪怕于老爷子复原的双手剑法也是杂糅了诸多套招,要说实战有多强,谁也不知道,可是眼前这裴大所舞的剑术,就连他身边的牙兵们都不敢上前。 一通剑舞罢,裴大毫无停歇,复又练起阿耶传下的剑招,他脑子里全是方才在书房里写的字和诗,手中的剑又快了几分。 沈光终于明白什么是武疯子,眼前这裴大就是,他朝身边的伙计道,“裴旻裴将军,可是大郎故人?” “那是老主君。” 沈光没想到堂堂剑圣之子,居然跑来安西当厨子,难道这绝世剑法练起来这么邪门。 看着浑然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裴大,沈光庆幸他刚才没拿自己试剑,要不然他估计当场就跪了。 “大郎为何来安西?” 沈光和牙兵们回到大堂,按照伙计的说法,裴大一旦练剑入神,旁人喊都喊不醒,要是贸然上前,非死即伤。 “老主君死的早,剑术没来得及都传给大郎,就让大郎去和张长史学字,说什么时候学会了,剑术也就成了。” 伙计不知道为何,觉得眼前这位沈郎君或许能帮大郎,于是便将大郎过去六年的经历都一一道来,“大郎和张长史学字的时候,可是却不得其法,便只能学张长史那般整日饮酒,后来有回大郎喝得酩酊大醉,似有所悟,便在酒家墙上写字,后来又拔剑起舞,结果误伤性命……” 沈光怎么也没想到裴大不但是那位唐三绝中的剑圣之子,还是个被通缉的逃犯,他在长安城中误伤性命后又拒捕,最后逃到了安西来开逆旅,五年里除了练字就是舞剑,要不就是杀牛宰羊。 “你且放心,等酒劲过去了,大郎定然无事。” 沈光本来是看裴大生得雄壮,才起了招揽的心思,但是没想到这裴大居然是练剑成狂的武疯子。 “这两坛酒你且收好,等大郎酒醒了,告诉他下回莫要喝那么猛,不妨试下小酌几口,寻寻那等醉意,说不定会有所得!” 沈光没有选择留下等裴大清醒过来,反正人在这儿总跑不了,以后有机会再来撩这汉子。 伙计没想到,这位沈郎君居然说走就走,照道理不该是等大郎清醒过来,两人把酒言欢,再邀请大郎做番大事吗! “郎君这就走了?” “某还有事,你告诉大郎,就说某在火烧城,若是愿意,便来寻某。” 沈光很是干脆利落地走了,王神圆更是巴不得赶紧走,这种武疯子最是吓人,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临行前,沈光没忘了又顺了两坛豆酱清,他带去焉耆镇守府的两坛,最后全被李嗣业给留下了。 看着策马呼啸而去的沈光一行,伙计忽然觉得长安城里那些讲唱和尚说的故事都是骗人的,亏他还给了好几百钱的香油钱。 回到后院时,伙计看到持剑而立,若有所思的大郎,不敢上前打扰,也不知道大郎要是听到那位沈郎君把剩下的两坛豆酱清全都顺走了会作何想。 过了良久,裴大方自吐气还剑入鞘,他今日方才明白阿耶为何要他和张长史学字,只是他太过愚笨,竟然花了六年才想通这其中的道理。 “沈郎呢?” “沈郎君走了,说是有事得赶去火烧城,还说大郎若是愿意,便去找他。” 伙计当下把沈光临行前的吩咐都说了遍后抱怨道,“这沈郎君可真是不客气,那两坛豆酱清都叫他拿去了,咱们接下来……” “聒噪,你想在这里当一辈子伙计么?” 裴大瞪了眼伙计,沈郎对他有大恩,再说这烧刀子是好东西,反正长安城他是不愿意回去的,那便去火烧城好了。 “大郎,你是说……” “告诉大伙,某要去火烧城,愿意跟某走的便一道去,不愿走的便留下来,这里便送于他们了。” 裴大提着铁剑回了书房,开始收拾起行囊来,他虽不志在宦途,可是也不会堕了阿耶的威名。 “我这就去和大伙说。” 伙计欢喜坏了,终于不用再待在这里,想来其他人也肯定和他一样。 将行囊挂在骆驼背上,裴小乙看着满不在乎的大郎,怎么也想不通,大家为什么不愿意离开这儿,每日迎来送往的待客,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 “大郎,他们……” “人各有志,再说这样的平淡日子没什么不好的。” 裴大看着那些选择留下的奴仆,拍了拍裴小乙的肩膀道,“走吧,到了火烧城,你就会忘了这事!”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五星出东方大利中国 火烧城外二十里的山脚下,一排木屋已经建了起来,这些日子天天钻山沟的多闻晒得跟个泥猴子似的,不过精神倒是旺得很。 “陈校尉,这儿的石炭最多,而且进山也方便。” “多闻,你该回去了,天天钻山里,都跟个猴儿似的。” 陈摩诃看着眼前黑瘦了不少的多闻,忍不住说道,他在汉儿还有其余奴隶们跟前是不近人情的白发鬼,可是对于多闻却极为和蔼,甚至还经常教多闻使刀。 他这一身的本事总得找个人传下去,也好继续辅佐郎君。 摸着多闻的脑袋,陈摩诃忽然想到如果他有孙儿的话,也该和多闻差不多年纪吧! 手下的禀报,很快打断了陈摩诃的遐思,因为郎君回来了。 “陈校尉,我和你一道回去。” 陈摩诃和多闻上了马,然后他看向留下的汉儿们道,“好好看着他们干活,哪个偷懒,便抽鞭子,敢逃跑的,直接砍了。” “喏!” 负责看守这儿的汉儿们大声应道,这些来挖石炭的都是铁门关外被他们俘虏的马贼,他们自不会心软。 “陈校尉,也不知道郎君瘦没瘦,阿妮说了,要是郎君回去后,黑了瘦了,便要拿我是问。” 看着在马上说个不休的多闻,陈摩诃只是安静听着,没有说话。 火烧城中,回到城主府的沈光,朝身旁的裴大道,“大郎在某这儿做个厨子如何?” “某但凭郎君吩咐就是。” 看着是真不介意当个厨子的裴大,沈光也是没想到过,这位剑圣之后居然直接带着那个叫裴小乙的伙计骑着马赶着骆驼就来投奔他。 “见过郎君。” 薛珍珠进来时,看到郎君身边的壮汉,不由浑身肌肉紧绷起来。 “郎君,不知这位是?” “这位是裴大郎。” 沈光还没想好安排裴大干什么,裴将军的双手剑当然很好,可是裴大愿不愿意教是一回事,好不好学又是另一回事。 这回来的路上,沈光可是听裴大说过,他从五岁学剑,直到二十岁阿耶去世,没有一日停过,可就是那样阿耶都说他剑练得有缺,让他去和张长史学字,结果三年也没学明白。 裴大颇有兴致地看着那个铁勒奴向沈光禀报这火烧城内外事务,发现这位沈郎做事情极其讲究规矩秩序,这火烧城里男女老幼青壮,都各有分派,安排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南城的废墟已经平整完了,能用的木料都存了起来……” “商队来了几天了?” “三天不到,都安排在东城那边,他们送来的货物也全都入仓包管了起来。” “等陈校尉回来,你再告诉他们,某已回来的消息。” 对于安世贵他们这伙商队,沈光也是有安排的,这一趟护送他们去玉门关,汉儿会是护卫的主力,这对陈铁牛他们来说既是磨砺,也是考验。 “沈郎大才,某不及也!” “郎君,陈校尉回来了” 裴大的感叹声里,有牙兵禀报道,话音方落,沈光就看到了陈摩诃和多闻,然后他愣了愣,实在是一段日子没见,多闻居然黑了许多,活脱脱一个小昆仑奴。 “郎君这是城外山里几处石炭的地图,那最大的那处已经建了房屋,让那些贼人去挖了。” 多闻献宝似的将手上那叠图纸交给了沈光,展开看过后,沈光发现多闻做得很认真,除了画了图纸,还把发现石炭的几处地方附近的地理给摸了个清楚,更是做了详细的注释。 “做得不错,某要给你记一大功。” 沈光没想到多闻还真找到了出能出煤的地方,有了煤炭做燃料,那这接下来很多事情就都可以做了。 让人安排好裴大的住处,沈光自和陈摩诃单独说话,眼下已是入秋,安世贵他们的商队等不了太久,但是两百老兵和汉儿,他不能全派出去当护卫。 “护卫之事,郎君不必操心,虽说这一路上贼匪少不了,但那四家商队本就有护卫,足以自保,咱们的人只需逐退那些贼匪就行。” “再说咱们把营旗挂出去,那些贼匪轻易不敢造次。” 听到陈摩诃的提醒,沈光才想起来,他这行客营的编制,是可以自己做营旗的,图案大底不离猛兽和神佛像。 “这营旗,咱们用什么图合适?” 沈光看向陈摩诃道,他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图案来,偶尔闪过几个,也全是沙雕系的,估摸着他要敢提出来,那些老兵怕是就要拿他开刀了。 “郎君做主就是!” 陈摩诃也想不好,安西四镇兵马,队旗就不下五六百面,图案各不相同,什么乱七八糟的图都有,各种猛兽都被用了个遍,而且还是换着花色纹路来。 沈光想来想去,最后画了面五星和红色结合的旗帜,朝陈摩诃道,“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如何?” “大善!” 陈摩诃看着那旗帜图案,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总比画个五条腿的豹子老虎强。 “不过郎君,为何这五星图案,一大四小?” “四颗小的星是安西四镇,大的星则是大唐,寓意着我安西四镇永远忠于大唐,守卫这万里疆土。” 沈光振振有词地说道,他忽然觉得这解释很完美,迟早有一天,他要让这五星红旗插满河中。 “郎君大才,这营旗该做咱们安西军的军旗才是!” 听着沈光的话,陈摩诃不由感叹道,然后兴冲冲地拿起图纸,“某这就让城中妇人赶制营旗。” “陈校尉,还有件事情,需得你亲自跑一趟,某这回又得了五十万贯的财货,也是时候再多招募些老兵了,便是不能上阵也不打紧,只要肯来就行。” “郎君仁德,某过几日便去趟延城。” 陈摩诃点点头,龟兹镇汉兵最多,同样退伍的老兵也多,他先前怕郎君财力不逮,才没有提这事,如今看起来郎君赚钱的本事比他想得还要厉害。 等陈摩诃离去,沈光又重新画了面五星红旗,这或许是他在这个时代唯一的精神支柱和信仰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欲建番市 火烧城的南城,被叛军们纵火烧毁的民居废墟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放眼望去只剩白茫茫一大片空地。 “嘿、哈!”“嘿、哈!”“嘿、哈!” 小指粗细的坚韧麻绳绑住的石磨或是树墩,在整齐的呼号声中,被光着膀子的汉子们使劲甩高,然后重重落下砸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将地面压得平实齐整。 石磨和树墩周而复始扬起落下的声音,轰隆隆地好似旱天雷般响亮,夹杂在那干活的呼号声里,安世贵看着那热火朝天的景象,眼里满是震撼。 火烧城或者该说是这安西诸多城邦的那些底层居民,大都是出卖劳力为生,但是他以前见到的就算不是行尸走肉般活着,可是眼睛里也总是没有什么色彩,只有灰败和麻木。 安世贵从不曾见过他们这般干劲十足,简直就像是脱胎换骨,换了个人似的! 看着如同打桩机般平整土地的城中百姓,沈光朝身旁满脸惊讶的安世贵道,“南城这里,某打算将它建成焉耆国内最大的蕃市,你觉得如何?” 回到火烧城后,沈光对于凑齐了价值五十万贯钱财货物的安世贵几人,不由高看了几眼,丝绸之路上,身家几十万贯的胡商不少,但是像安世贵几人能够彼此信任互相联合的却不多见,更难得的是他们有足够的冒险精神。 “员渠城里人心惶惶,郎君这儿若是建成蕃市,想必大家伙都愿意来火烧城修整补给和做买卖。” 安世贵老实地回答道,对他们这些商人来说,丝绸之路上那些可以互相交易货物的城市都是无比宝贵的。 焉耆镇境内,员渠城便是他们这些商人们在离开龟兹后的下一站,可是前不久的那场杀戮,让大家都心存顾虑,谁知道那样的屠戮下一次会不会轮到他们头上,乱兵们杀红了眼,可不会管什么命令不命令,这次便有不少小商队遭了殃。 “那你觉得某这儿日后是否有大利可图?” “郎君见识高远,这火烧城日后定能取代员渠城,当然有大利。” 安世贵有些不明所以,但仍旧是小心翼翼地答道,只有来到火烧城,见识过那些强悍的老兵和披坚执锐的汉儿们操练,他和同伴才知道这位沈郎君手下的行客营比之他们见过的那些大唐豪商们厉害得多。 在安西这边,城市往往意味着附近拥有水源和平原,火烧城的位置极佳,沈郎君又深谙经营之道,在安世贵眼里,这火烧城日后只怕是前程不可限量。 “既然有大利可图,你等便不动心吗?” 沈光看着在自己身旁颇为拘谨的安世贵,轻笑着说道,火烧城附近有平原和草原,也有充沛的水源,只要恢复农业生产,这里的兴盛是必然的事情。 “自然动心,郎君难道是……” 这时候安世贵若是还看不明白沈光的暗示,他也就白在这丝绸之路上厮混多年了,他一时间欢喜得都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某精力有限,这火烧城的蕃市需要有人打理,某觉得你等几人眼光不差,更难得是敢于下注搏一把。” “多谢郎君抬举,我等必定效忠郎君,为郎君打理好这处的蕃市。” 安世贵连忙表起忠心来,哪怕眼前的所谓蕃市连个影儿都没有,只是一片等待平整的荒地,可是他却是清楚,有沈郎君这样的主人在,这处的蕃市绝对大有可为,只怕员渠城今后怕是都要屈居其下,甚至于慢慢衰微。 “关于这蕃市日后要如何布置管理,你回去后和你几个同伴商量下,明日来某府中商议,有些章程咱们得提前定下来,省得日后麻烦。” 沈光看向那些干活的百姓,今年这火烧城外的庄稼全都不用指望了,不过城中的存粮足够撑到来年秋收,因此在入冬前的这几个月,便是组织这些劳动力大兴土木的最好时机。 “喏,郎君。” 安世贵已然把自己当成了沈光的属下,他们这些胡商往返于丝绸之路,赚钱不也是为了获取更高的地位么,长安城里多少大胡商为了个连吏员都算不上的“行头”都要争得头破血流。 眼下这火烧城的蕃市,沈郎君给出的可是蕃市令的职司,说不准就能成为真正的大唐官员,哪怕只是最低的从九品,但也是多少同行梦寐以求的事儿。 想到这儿,安世贵就激动得浑身发抖,然后尽量让自己显得得体大方地退下。 “郎君,何必抬举这几个胡商,某看他们奸猾得很?” 跟在边上始终没吭声的王神圆直到安世贵离开后,才忍不住问道,在他看来想着拿水掺烧刀子卖假酒的安世贵几人是不折不扣的奸商,让他们来管理这蕃市,岂不是黄鼠狼进鸡窝。 “某用这几人,就是要他们够奸猾,要不然如何对付那些胡商。” 沈光看着不解的王神圆和另外几个牙兵,笑着说道,“这蕃市建成,今后入驻的胡商必定不少,到时候这管理必是桩麻烦事,安世贵他们几人都是有胆大不怕事的,某给他们这蕃市的官吏职务,他们必定会竭尽全力去对付他们那些同行。” “郎君这是千金市马骨……” 牙兵里有人卖弄起来,可旋即就被同伴嘲笑起来,“什么千金市马骨,你这厮不要不懂装懂!” 听到牙兵们的议论,沈光自是接话道,“你倒是说得不错,这算不得千金市马骨,只是以利诱之,让他们尽心效力罢了。” 沈光不担心安世贵几人敢糊弄自己,这蕃市就在火烧城,这蕃市令谁来当,全都是他一句话的事情,安世贵他们若是干得不好,他随时都可以换人,有的是胡商挤破脑袋愿意来当这个蕃市令。 封常清可是说过,这延城里仿着长安也有东西市,这市署和平准署里也都是胡商们争破头的官吏职司,这些人平时私下骂得再欢,可是一旦叫他们当了这蕃市令或是其余职司,立马便铁面无私起来,查起市场里那些同行来可谓是毫不手软。 就沈光所知,这延城里的市署令已经十多年没换过人了,就就因为那位史市令查账收税最狠最凶,就连封常清也绝对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这市署令的官职虽然低微,可是对那些胡商们来说,却是他们鲜有的晋身之阶,不由得他们不尽兴尽力,只怕到时候他们几个自家尚且还要内斗番。” 王神圆和牙兵们并不笨,听着沈光的话,仔细想了想后,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安世贵那几个胡商虽说彼此合伙,可是事关好处前程,这四人哪里还能一团和气,做到不争。 这火烧城的蕃市令,郎君虽说许给了这安世贵,可这厮要是不好好干,恶了郎君,他那三个同伴想必最是乐意取而代之。 想到这里,王神圆忍不住在边上道,“郎君,高,实在是高啊!” 听到这熟悉的话语,沈光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可他又不好说些什么,只得由着那些牙兵们在边上附和起来,自己却是快步离开,不然他真怕自己绷不住。 第一百一十四章 做人当自强 四家商队的临时驻地内,安世贵兴冲冲地召集了三个同伴,把好消息告诉他们。 “郎君真要在这火烧城建蕃市?” “那是自然,南城那儿如今可是把地方平整了大半,若是不信,你们大可以也去瞧瞧!” “郎君何等人物,能和咱们说笑,再说当初在员渠城里,要不是郎君提醒,恐怕咱们也得陷在那里……” “我不是那等意思……” “行了,都莫再说了,郎君抬举咱们,这可是大好的机会,你们谁要是不愿意干……” 见安世贵这般说,那最先开口的胡商连忙道,“安大郎,是我说错话,你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哪怕这火烧城的蕃市再小,也没人舍得这里的官吏职司,要是换了旁人和安世贵他们提这蕃市令,他们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可换了沈郎君,由不得他们不信,这位可是高大都护的心腹,而且还和那冷面封二相交莫逆。 安西这边又不是关内的大唐,都护府本就有便宜行事之权,在火烧城建蕃市,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蕃市令是从九品的官职,若是当上了,在这安西的胡商里,那立马就是数得上号的大人物。 这种一步登天的机会,搁谁愿意放弃! “郎君虽许了我这蕃市令,但咱们也是多年的朋友,这蕃市所属的佐、使,我自不会亏了你们。” 这蕃市令,安世贵志在必得,哪怕是三个同伴,哪个要是敢挡他的路,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说完这番话,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三个同伴,将他们脸上的神情变化全都看在眼中。 “大郎爽快,咱们三人,都听大郎的。” “不错,郎君都许了大郎这蕃市令,咱们何德何能,能和大郎你争……” “大郎今后富贵了,莫忘了咱们三人就是。” 另外三个胡商也都是极为精明的主,他们自知争不过安世贵,也都是连忙表示愿意跟随安世贵,谁让安世贵历来是他们四人里领头的,更何况安世贵财力最雄厚,同时也是心狠手辣,谁都不想莫名其妙被安世贵给惦记上。 “好,既然大伙都这样说了,那我也给大家句明白话,这火烧城的蕃市,只要我当这蕃市令,就不会让别的人来和你们争那几个吏员职司。” 安世贵沉声说道,而他的保证也让另外三人心里舒服不少,这蕃市里的官吏职司,真要说好处倒未必有他们经商来得多,可是这随之而来的地位和权势却是用钱换不来的。 “大郎高义。” “你们也先别急着谢我,这蕃市令最后究竟谁属,还是郎君说了算,咱们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拿出个章程,让郎君满意。” 安世贵看向三个同伴说道,他虽然有自信,可是心中仍旧忐忑,口头上的话可做不得准,沈郎君看着年轻,可是心思难测,城府深远,就是他都不敢有丝毫的轻慢。 “大郎,这蕃市大唐自有规矩章程,咱们只要照搬就是,还有别的讲究么?” “照搬就是,那我问你,这有关蕃市的律条,你知道多少,都与我写出来?” 安世贵看向三个同伴,他们虽说常年往来于长安和安西之间,各地蕃市和长安西市那是常客,可知道的规矩也就那些,但是有关蕃市的律条,他们最多就是一知半解。 “大郎,咱们知道的不多……” “有多少写多少,郎君未必不晓得咱们的难处,但是咱们需得做出些样子来。” 安世贵眼神闪烁,在他看来郎君让他回来和这三个同伴商量规矩章程,怕是个考验,他们好歹得把这蕃市的架子立起来,该有的流程规矩都得写明白讲清楚,不然郎君凭什么让他当这个蕃市令。 听完他的话后,另外三人都是让手下取了笔墨,然后在房里你一条我一条地写起来,他们想着自己在长安西市的见闻,绞尽脑汁凑出了十几条蕃市该有的规矩。 安世贵等他们实在是再也想不出以后,方才拿了纸张,开始查漏补缺,接着汇总整理,再加上他自己想到的那些,才满意地放下笔,郎君那儿,这样也算有个交代。 火烧城里,到了傍晚时分,南城工地上,忙活了整天的劳力们才下工休息,按着各自的分队回到帐篷休息。 湿润的布巾擦拭去身上的汗水,马多思只觉得浑身舒坦,然后他又换上了身干净衣服,才和同队的其他伙伴出了帐篷,前去伙头营就食。 “都把队排好了,拿好自己的碗,不许插队。” 负责看管工地的打手大声吆喝着,手里攥着的鞭子不时空挥几下,顿时让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大块头老实不少,没敢再往前挤。 薛珍珠看着排成长龙的四条队伍,满意地点了点头,郎君说得对,这世上就没有管不好的百姓,如果管不好,那就是以德服人的还不够! 大碗里,热乎乎的胡饼浇上亮堂堂的红烧羊汤,再夹杂些碎肉块,让马多思忍不住喉头耸动,要不是边上还有那些凶神恶煞的打手,他都想直接便拿饼子蘸了汤汁吃起来。可眼下他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强忍饥饿,端着碗和本队的同伴坐到属于他们的桌子前静静等候。 等所有人都落座以后,薛珍珠才高声道,“郎君仁德,不但给你们吃的,还能顿顿见荤腥,可是有的人啊,天生就是贱皮子懒骨头。” 听到薛珍珠的话,底下马多思他们这些人都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谁都知道这个铁勒奴最是狠辣,但凡是谁偷懒被他抓到的话,绝对落不了好,要不是郎君不许他坏人性命,只怕早就有人被他活活打死了。 “把人给某带上来。” 随着薛珍珠的大喝,他手底下的打手,将五个青壮男子推了出来,马多思看清楚这五人的样貌后,都是没有什么同情的心思,他们眼下只盼着赶紧抽完这些人的鞭子好吃饭食。 “薛耶耶饶命……咱们错了……咱们再也不敢偷懒了……” 这五个人看到薛珍珠后,都是吓得腿软,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般求饶起来,这些日子薛珍珠手里那根以德服人的鞭子可是大大扬名,谁都知道他最喜欢和人讲道理,喜欢以德服人,他那根鞭子抽起人来,可比那些打手们疼得多。 “如今知道求饶了,早干嘛去了,某让你们偷懒,某让你们抢他人的衣服工钱,还敢来贿赂某,当某是和你们一样的贱皮子吗?” 薛珍珠一边骂,一边挥舞着鞭子,劈头盖脸地朝五人抽打过去,这五个家伙本就是城中的流氓无赖,才安分了没几天就开始干起以前的勾当,从其他人那里抢衣服,抢工钱,还他娘的给他送了几贯钱。 这区区几贯钱是在羞辱他吗!想他堂堂的铁勒之狼,在郎君那儿有大好的前程,怎么会和这些下贱的贼胚子同流合污。 惨嚎声里,五个青壮汉子被抽得满地打滚,脸上身上全是血痕,薛珍珠直到抽累了,才没有继续鞭打这些狗改不了吃屎的贱骨头,而是看向一张张饭桌前噤若寒蝉的众人,高声道,“你们也都听好了,你们如今都是郎君治下,郎君说了,只要好好干活,有所劳必有所得,谁想要不劳而获,从别人那里抢东西便是这个下场。” “今后,你们谁若是被人抢了工钱,又或是欺辱你们,便来某这儿告发,某自来收拾那些贱骨头。” “若是被欺负了也不敢声张,活该你们一辈子当个猪狗,郎君就是活菩萨,也救不得你们脱离苦海。” 听到薛珍珠的话,马多思他们这些本是城中贱民出身的,都是心神巨震,那五个被打得半死的无赖流氓,过去几日便是专拣着他们欺负,他们仍旧和以前那样忍了下来。 “把他们给某拖去下,看着碍眼,都记住了,郎君和某说过,今后这火烧城里最大的规矩就是公平,公平,还是他妈的公平,只要你们好好干活,完成郎君交代的活计,就没人能欺辱你们。” 说完这句话,神清气爽的薛珍珠转身离去,剩下的众人方自端起碗吃东西,只不过他们中许多人的神情气质都有了变化,不再像过往那般谨小慎微,原本佝偻的背也挺直了不少 第一百一十五章 生愿做唐人 火烧城外二十里的山脚下,沈光从马上下来时,驻守在这儿的汉儿和打手们都上前相迎。 “拜见郎君。” “五郎,那些俘虏干活可还卖力?” 将马匹交给上来的汉儿,沈光朝这队汉儿的队正陈五郎问道,这个陈五郎算是陈铁牛的族兄,为人沉默寡言,不过性格沉稳,这也是陈摩诃把他放在这儿当监工的理由。 “回郎君,那些俘虏干活还算卖力,有几个干活最卖力的,我已经提拔他们当了俘虏里的队头。” 陈五郎一板一眼地答道,他全是按着陈摩诃的吩咐管着这里,有敢逃跑的便往死里打,干活干得好的便有奖励。 “石炭开采得如何?” 对于那些俘虏,沈光并不是太在意,能让这些家伙活命已经是他仁慈了,这些人最好的下场就是在这儿挖一辈子石炭。 “如今已有三万多斤。” 陈五郎边回答,边带着沈光去了山谷内囤放石炭的地方,那里是背阳的阴凉地,隔着老远,沈光就看到了那堆积成小山般的石炭堆。 “让人准备装车,运回城里去。” 沈光朝身边的王神圆吩咐道,他这趟过来,除了是看看这石炭挖得怎么样,另外也是将这几日囤积的石炭都运回城中使用起来。 他画得煤炉图纸,已经让手下的匠奴打了出来,如今剩下的便是拿这石炭去和黄泥,把那蜂窝煤捣鼓出来,然后就可以在城中大肆推广了,甚至还能将其作为货物发卖于安西境内。 “这些是铁矿石?” 走到石炭堆边上时,沈光看着边上另外堆着的矿石,拿起一块后仔细看了看,不是很肯定的问道。 “郎君好眼力,这些都是挖石炭时,从边上的岩石里带出的铁矿石,我让人都堆在了边上。” 沈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堆铁矿石,脸上露出几分喜意,他知道安西这边多矿藏,但是没想到运气那么好,这处浅层的煤矿还夹杂着铁矿这等伴生矿,就是不知道储量如何,要是够大的话,那他可是赚大了。 “这些铁矿石就囤在这里,暂时先不用动,那出铁矿的地方,继续深挖。” 有了煤和铁,这能做的事情就多了,沈光打算等陈五郎他们大致探明了这儿的矿藏量再做决定。 要是这儿铁矿储量丰富的话,沈光便打算在这山谷里直接起高炉炼铁,省得还得向延城那边购买大量的铁器。 “这儿有铁矿的消息,不准走漏了风声。” 沈光回头看向身边的牙兵们,眼下他在火烧城落脚未稳,手底下能打的也就两百汉儿和老兵,他可不想太早招来其余人的觊觎,虽说焉耆镇境内的豪强被安西军扫了遍,可难保剩下的那些人里有胆大的蠢货,他不想节外生枝。 “郎君放心,我等自省得。” 王神圆回答道,这儿若真是开出个大铁矿来,那便是大富贵了,郎君慎重些也是应当的。 一车车的石炭被装载完后,盖上了油布,沈光也并未停留太久,只嘱咐了陈五郎好好守住这处矿山,便和牙兵们赶回火烧城。 这铁矿的事情,他需得回趟延城,和封常清商量下,眼下的大唐可不是安史之乱后的大唐,盐铁并非官营,酒也不是专卖,只不过在安西这边,出于对四镇的控制,才对民间私营的炼铁坊管制颇严。 起码安西境内,将近八成的铁器都出自延城,那里自古就是安西的炼铁中心,大唐接管安西,设立四镇以后,延城城外的矿山更是成了安西军专属的炼铁坊,整个安西军的军械甲胄大半都产自那里。 沈光若是想要就地炼铁,还得去延城招揽工匠,而这都是绕不开都护府的,若那些俘虏们挖出的真是个储量不小的铁矿,他想要保住这铁矿,就得依仗高仙芝,所以他是非回去一趟不可的。 回到火烧城时,看到那一车车的石炭,老兵们也难免上前围观,因为郎君说这些黑乎乎的石头能够生火取暖,比那些牛羊和骆驼粪便好使得多,又比木炭便宜。 “这些石头真能生火?” “郎君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老兵们的私语声中,陈摩诃上前从一辆卸下油布的大车上,拿起几块石炭端详起来,他记得十多年前,他见过这些会燃烧的石头,后来他领着手下队伍担任大军斥候,在野外的时候就曾用这些石头生火取暖。 “都嚷嚷什么,还不赶紧把东西押入仓中。” 陈摩诃回头瞪了眼那些大惊小怪的老兵们,四周顿时安静下来,然后一车车的石炭被搬进了专门腾出来的仓库里储藏起来。 丢下手中石炭,陈摩诃心情复杂,他相信郎君不会信口开河,若是这石炭真能做成郎君所说的炭柄用作燃料,那要是十多年前他们就能用上,不知道多少同袍兄弟便不用在严寒中冻掉了手脚,甚至被活活冻死。 夜晚,城主府内,看着举止恭敬的安世贵,沈光示意这个来自河中安国的胡商坐下说话,安西这边大唐人口还是太少了,虽说也有来自大唐的豪商,可是那些人大都背后有各自的势力,他就是想用也用不了,才只能指望安世贵这些想要入籍大唐的胡商。 “郎君,这是我等议定的章程,还请郎君过目,若有什么疏漏之处,请郎君指教……” 安世贵姿态摆得很低,即便沈光让他坐下,他也只是半个屁股虚坐,上半身腰挺得笔直,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 沈光翻了翻那几页所谓的章程,对照这过往封常清和他讲的那些有关蕃市的内容,倒也是大同小异,没什么异常之处,不过安世贵几人能做到这地步,可以称得上是花了心思的。 “大体上倒也没什么差错,只是尚缺了不少细则,不过你们不曾在蕃市任职,不清楚其中律条也怪不得你们。” 将那几张纸放在案几上,沈光看向安世贵,然后让多闻为他倒了杯蒲桃酿,“来,咱们喝几杯,随意聊聊。” “谢郎君赐酒!” 安世贵依旧是一板一眼地答道,沈光见状不由笑起来,“大郎不必拘束,这火烧城的蕃市令非你莫属。” “多谢郎君!” 沈光看着神色大喜,举杯一饮而尽的安世贵,同样应了他这杯敬酒,这蕃市令最初他本想是让曹居延那厮来火烧城来接任,不过延城那里只留下阿妮他不是太放心,需得有个奸猾似鬼的替他打理沈园。 眼前这安世贵起码样貌上就比曹居延强得多,到时候火烧城的蕃市,都护府允准建立,难保都护府里其他人不会趁机摘果子,所以这蕃市令的人选,他其实没得太多的选择,安世贵四人里,明显是以安世贵为首,能让其他三人都唯他马首是瞻,安世贵的能力毋庸置疑。 “大郎是安国人?” “郎君,我确实出身于安国,不过我阿娘却是大唐人。” 沈光闻言愣了愣,大唐的户婚律里,虽然不禁来大唐的胡商蕃客娶汉女为妻,但是却严禁这些胡商蕃客带妻子离开大唐,若是被发现,便是流两千里发配为奴的下场。 “郎君,我阿娘是金山公主的侍女……” 说道自家阿娘,安世贵满脸的自豪,他向来以身上的唐人血统为傲,这也另外三名同伴愿意服膺他的缘由之一。 说起来他那位阿耶也是运气使然,当年后突厥的默啜可汗曾经劫掠大唐边关,抢了不少人口,后来本朝圣人继位后,先后对其动兵,后突厥势力大衰。 “我阿耶当时正好去那部落贩马,正好遇见我阿娘,便用商队一半的财货赎了我阿娘娶做妻子。” 沈光听罢,才暗道难怪这安世贵说的唐言那般地道,而且方才给他的那叠纸上,字迹也颇为娟秀,想必都是他阿娘教的,“想来大郎的母亲也曾是我大唐的贵女!” “郎君所言极是,我阿娘虽然从未说过她的娘家是何等人家,但是我阿娘不但能书会写,还会弹琴画画,肯定是名门之后。” 安世贵说到这儿,眼里满是遗憾,阿娘从不愿意谈自己的往事,就是三年前过世也没告诉他外祖家是哪里的,让他想在大唐寻亲,认祖归宗都没地方找。 “原来如此。” 沈光微微颔首,在他看来安世贵可以信任的程度又高了些,毕竟比起安国来,安世贵毫无疑问更亲近大唐,并且以身为唐人为傲,他需要的只是个承认。 第一百一十六章 努力的罗马人 安世贵回到住处的时候,虽然喝了不少酒,可是头脑却无比清醒,他知道自己已然得到了那位郎君的信任,火烧城蕃市令的官职八九不离十便是他的了。 “章程什么的你等也不必担心,某到时候去延城,自会唤几个熟悉律条的书吏过来帮忙,你等到时候用心学就是,只是某这儿要先把蕃市的架子立起来,要让这焉耆镇内的胡商蕃客都知道咱们这里也有蕃市,这事情你需得多费些心思。” 想到沈光的吩咐,安世贵只想着大干一场,他的野心可不止是区区一个蕃市令,而他也看得出自己决定效忠的这位郎君志向高远,他若是不能追上郎君的脚步,迟早都会被弃之身后,所以他要把郎君交代的每件事情都做好。 深夜被喊醒,另外三个胡商自然都有些不忿,尤其是看到满身酒气的安世贵,这心里的火气难免又大了些,“大郎,什么事情这么晚还得找我等商量?” “郎君说了,给咱们的护卫,三天后就能随咱们出发,不过我想了想,这一趟,我就不和你们一块去了,所以有些事情得提前交代好。” 安世贵不以为意地看了几眼颇有怨言的同伴,任谁大半夜被叫醒怕是都有些怨气,不过他明日还得赶着去尉犁城,哪有闲工夫浪费在这三个同伴身上。 “大郎怎地不和咱们一道走了?” 四人的商队加起来也有近千人的规模,安世贵一家就有近四百号人,更关键的是哪怕他们心里再不忿安世贵历来高出他们一头,可他们也都清楚,也只有安世贵拿主意,他们三人才会服气,若是叫他们三人上路,万一遇到什么事情有所分歧,只怕三人谁都不会服! 所以眼下他们真的是有些发慌,不知道安世贵究竟是想做什么? “这火烧城的蕃市,总得有人留下来搭架子,郎君委以我重任,我自当留下来好生为郎君效力。” 安世贵看着神色里略微有些慌张的三个同伴,安抚他们说道,“这趟去往幽燕,就算我不在,你们也只需像往常那般做买卖就是,若是实在担心,不妨在长安把货物脱手了,便只带郎君的那些美酒前往,和那些部落首领交个朋友,来年再去收马?” 话都说到这份上,另外三人自不好再劝什么,他们清楚安世贵对那蕃市令是志在必得,如今这沈郎君亲自将这立市的事情交给他,换了他们也肯定会以此事为重。 “如今咱们都是为郎君效力,有什么也都别藏着掖着,这尉犁城和员渠城里若是有你们相识的朋友,不妨修书一封,让我带给他们,咱们这火烧城的蕃市,郎君可是说了,要做便要做到焉耆镇最大的蕃市。” “到时候你我手下如果没有信得过的行头,又要如何管理好这蕃市。” 听到安世贵的话,其余三人都是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他们当然明白安世贵的意思,这火烧城的蕃市,那位沈郎君不是闹着玩的,而是真要把他做大的,到时候光靠他们四个肯定忙不过来,安世贵这口中所谓引荐朋友做行头的说法,便是给他们的好处。 “大郎说得是,我这就修书一封,我那几个朋友,大郎应当也晓得,他们走西南道,应该还在员渠城。” 三人争先恐后地拿了纸笔,开始写信,这可是在蕃市里扩充势力的大好机会,这丝绸之路最奢遮的那些胡商,可不就是靠着蕃市令里的职司才能收拢那些小商队为其附属,才能有那等动辄骆驼千头的声势。 不多时,三人便各自修书数封,交给了安世贵,他们也不能肯定自己那些相熟的“朋友”是不是还在员渠城和尉犁城,便只能碰运气了。 …… 明亮的烛火下,福卡斯拿出了当年跟着家庭老师学习拉丁文的劲头,努力学习着大唐的语言和文字,奥卢斯和他手底下那些士兵也都挤在房间里,跟着这位主人咿呀学语。 对于这些东罗马帝国的士兵来说,学习唐言大概是他们这辈子遇到的最困难的事情,他们宁可去和那些异教徒厮杀,都不愿意翻来覆去地念那些东方帝国的诗歌。 “主人,东方帝国的语言太深奥了,我想阿皮乌斯他们能够流利地对话,起码需要两三年的时间。” “该死的,好吧,看起来我没法指望他们的榆木脑袋开窍了,那你呢,奥卢斯,别告诉我连你都需要那么久的时间?” 福卡斯头疼地看向自己的侍卫长,说起来他决定投效那位沈郎君后,这段时间他都在努力跟着那位年轻的过分的老师学习唐言和汉字,虽说他的进展不算慢,好歹他也是曾在家族里接受了完整的斯多葛派的教育。 但是这对福卡斯来说,还远远不够,在远离故土的情况下,他身为家族里的次子,在没有达成值得称赞的功绩前,可没法从家族获得半点支持,起码在接下来数年时间,他都只能依靠奥卢斯他们在那位沈郎君麾下建功立业。 对于底下的那些士兵,福卡斯暂时可以不管,但如果奥卢斯都无法和他一起学会东方帝国的语言,这对他来说是无法接受的打击。 “主人,我想还跟得上您的学习进度。” 作为曾经的军团百夫长,奥卢斯不是手底下那些蠢笨的大头兵,出身富庶家庭的他也曾经系统学习过一段时间的拉丁文,对于学习另外的语言并不算太过陌生。 “感谢朱庇特大神,奥卢斯,接下来,我们平时的对话要尽可能地使用东方帝国的语言,明白了吗?” “如您所愿,主君!” 奥卢斯回答时,赫然开口,称呼福卡斯为主君,教他们语言的那位名为康六郎的教师,在教授语言和文字的同时,也像他们讲述了不少有关东方帝国的风土人情和传统等等。 “奥卢斯,某觉得你该给自己取个汉名,以方便称呼。” 福卡斯沉声说道,在火烧城待了那么久,他已经隐隐能感觉到那些该死的粟特人对他们的轻视,在东方帝国的固有观念里,在中土之外皆是蛮夷,虽说这让他颇为不舒服,可是有鉴于他观察到的东西,大唐确实有资本称呼他四周的国度和民族为野蛮人。 在拜占庭的时候,福卡斯曾听说过,大概在数十年前,东方帝国曾一度将他们的领土逼近到黑海,甚至那时候还和帝国缔结了划分边境的条约,只不过后来大唐放弃了那些对他们来说属于不毛之地的边疆荒野。 然后就是那些该死的大食蛮子霸占了丝绸之路,让拜占庭和大唐之间的商道断绝,再鲜少能有拜占庭的商队能够抵达长安。 “还请主君赐名。” 对于一些常用的敬语,奥卢斯已经学得像模像样,他这段时间经常带着手下去观摩那些汉儿们操练,有时候也会和那些老兵们交流军事经验,这也让他更加坚定了不能和大唐为敌的想法,这也让他愿意从内心接受东方文化的影响。 “嗯,按着大唐的规矩,某以后就喊你二郎。” “是,主君。” “你们以后都喊奥卢斯叫做旅帅。” 福卡斯又看向其他士兵,按着大唐这边的军制,奥卢斯的百夫长应当相当于旅帅,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他真正能依靠的也就是奥卢斯和这些士兵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龟甲阵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沈光已经绕着南城的空地跑了几圈,当他卸下身上盔甲的时候,浑身上下都冒着白色的烟气。 已经入秋的安西,早上的天气已经有了些凉意,沈光再次和牙兵们一起每日负甲奔跑,锻炼最基础的体力,再过半年左右,高仙芝就要开启属于他军事生涯里最辉煌的远征,他可不希望自己只是当个看客,他要亲身参与其中。 擦干净身上的汗水后,沈光看着不远处和汉儿们一块操练的罗马士兵,倒是不担心福卡斯他们就能把大唐的军阵给学了去,实际上就是他们学了也没用,因为拜占庭或者说东罗马帝国可没有大唐这般富庶,能够列装各种强弩重甲,配备大量的马匹随军。 要不是过于遥远的距离,沈光毫不怀疑极盛期的大唐军队能够推进到亚细亚,就好比高宗朝的时候,大唐曾一度短暂占据过波斯的领土,但随后就撤军而还,至于设置的那些羁縻州和都督府,一旦大唐的军力后撤,原本的影响力也就渐渐消散。 “走,咱们过去看看。” 换了身干爽衣服后,沈光招呼着牙兵们去了汉儿们练习的空地,这时候奥卢斯和他手下的士兵正在教汉儿们练习罗马的龟甲阵。 沈光以往在电影里看过罗马军团的龟甲阵,而眼前的汉儿们用盾牌团团护住前方和四周,按着奥卢斯喊的节拍推进刺杀,倒也颇为像样。 “郎君。” “陈校尉,这弗菻的军阵可否有可取之处?” 沈光朝同样观看汉儿们练习的陈摩诃问道,这龟甲阵应该算是后世军史论坛上最有名的军阵之一,不少精罗可是认为龟甲阵天下无敌的。 “这等密集的军阵,古已有之,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陈摩诃不以为意地说道,实际上大唐军阵里,也有类似龟甲阵的队形变化,他之所以没有阻止,便是汉儿们迟早都要练习,既然那些弗菻的蕃军愿意教汉儿们,那就随他们去好了。 沈光闻言,也没有多问,实际上中国古代的军阵本来就最重视阵型和队形的变化,类似龟甲阵这种阵型,还真是不少。 当然正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战场上情势瞬息变化,这世上也从来没有什么无敌的军阵。 很快汉儿们练习完毕,奥卢斯亦是到沈光面前问候,“拜见郎君。” 听着奥卢斯的大舌头比以往好上不少,沈光就知道这个东罗马帝国的前百夫长看起来最近很是下了番苦功。 “奥卢斯,你的唐言说得不错,你家主人呢?” “回郎君,我家主君昨晚看书看得入神,还没醒来,可要我前去……” “不必了,便让他多睡会儿。” 对于福卡斯的学习进度,沈光自然从康六郎那里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个拜占庭的二世祖还真有股狠劲,听说每日除了练习毛笔字,都会看书至深夜。 “你们平时在拜占庭的时候,军团里的伙食如何?” 这时候自有波斯奴送来吃食,看着奥卢斯身后那些双眼放光的士兵,沈光示意奥卢斯坐到自己身边后,就颇为随意地询问起来,然后陈摩诃便挨到了边上。 “军团的伙食没有大唐的好。” 奥卢斯想到军团那以谷物为主的素食,忍不住脸色都变了,而他手下那些士兵也是同样,已经习惯于和汉儿们吃同样伙食的他们显然没法再回到过去了。 “奥卢斯,再过两日,铁牛他们便要护送商队前往玉门关,你愿意和他们一块去吗?” “主君说过,一切都听郎君的吩咐。” 奥卢斯回答道,他心里面也是愿意和汉儿们一道去护送商队的,毕竟每日除了训练还是训练的日子太过枯燥,偏生这城中的妓院也叫先前的叛军给毁了,而郎君似乎并没有重建的意思,如今城中的居民,男子充当劳力,那些妇女也被组织起来,缝制衣服或者干些清洗衣物的活儿。 “那某自和福卡斯说一声,到时候你们也全都去护卫商队吧!” 沈光点头道,那个拜占庭二世祖果然是个聪明人,倒也不枉他打算送他场富贵。 “多谢郎君。” 奥卢斯身后那些士兵全都高兴坏了,他们终于可以暂时摆脱自家那位主人,天知道他们最近被骂得有多惨。 “一会儿某自派人给你们送些衣服过来。” 沈光吃过胡饼羊汤,方自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从蹲坐的地上起来,和牙兵们回了城主府,这些时日他可是让人组织城中妇女为汉儿和老兵们缝制军服和旗帜,自然是有多的可以发给奥卢斯他们。 “郎君,何必让那些弗菻人跟汉儿们同往?” “他们留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帮某干些活!” 沈光笑了笑,火烧城里还是缺兵少将,除了两百汉儿和老兵外,便只有白孝德和他手下的随从,他总不能让白孝德留下来看守火烧城,这位可就是奔着厮杀打仗来的。 “可是……” “陈校尉,我大唐自有包容四海的气魄,今后说不准还有更多的弗菻人会成为某麾下的镖师。” “郎君倒是心大,是某多虑了。” 陈摩诃干笑了声,他是打仗打习惯了,看谁都觉得是敌非友。 回到城主府后,沈光自见到了白孝德,这位诨号白大虫的王爷显得意气风发,因为就在昨日,沈光为白孝德所表的行客营校尉的告身和军牌自是被李嗣业派人给送来了。 “白校尉,有何事找某?” “营主,某麾下健儿已经整装待发,不知何时可以开拔启程。” 看着来劲的白孝德,沈光不由道,“白校尉,不是说好了么,难不成你今日就想带着商队出发。” “沈郎莫怪,只是某这几日闲的身子骨发慌,再说这已经入秋,商队再不出发,可就耽误时日了,万一这要是没能在入冬前赶到玉门关,岂不是砸了咱们的招牌。” 白孝德振振有词地说道,在他看来那四伙商队来火烧城也有好几日了,修整得早就差不多了,何必继续待在城里浪费时间,也不知道那四个胡商是怎么想的。 “白校尉说得也有道理,那要不明日便启程出发吧。” 沈光想想,安世贵那三个同伴,确实也没必要继续留下来,还是早点上路,他还等着他们到时候去草原上替他广而告之,让那些蛮子知道这世上还有能让他们上头的烈酒,安西军如今储备的马匹可还远远不够呢。 “多谢郎君。” 白孝德闻言大喜,他早就听说过了焉耆,那茫茫的戈壁沙漠里,马贼多如牛毛,以往他是没机会跑那么远去杀贼,可如今他是大唐行客营的校尉,可以光明正大地和那些贼子厮杀了。 “陈校尉,到时候路上你还是得盯着白校尉他。” 沈光看向身旁的陈摩诃,白孝德的武艺确实高强,可他更像是个冲锋陷阵的莽夫,而不是能够冷静运筹帷幄的大将,所以他还是选择相信陈摩诃这个老军校。 “郎君放心,某不会让白校尉胡来的。” 陈摩诃点了点头,白大虫的名声他早就听说过,果然是个莽夫,要是半道上真遇到马贼,也不用指望这位来发号施令。 第一百一十八章 游侠和马贼 离着火烧城尚有五六十里之遥的旷野里,几支结伴同行的商队将所有的骆驼都围成了圈,商队的护卫们拿着弓箭看着就在不远处游弋的马贼们,脸上满是绝望。 谁能想到他们才离开员渠城不过三天的路途,就在这儿遇上了大股的马贼,他们甚至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将骆驼当做防御墙来抵挡那些马贼,同时试图和这些马贼商量个买个太平的价钱。 离着大片烟尘扬起的旷野,远处的丘陵坡地上,三伙泾渭分明的游侠儿各自骑马伫立,彼此间隔着二三十步的距离,只有他们的首领从马上下来,走到一块儿眺望着那陷入绝境的商队是如何徒劳地想和那些葛逻禄蛮子讲价。 “这些蛮子真是胆儿越来越肥了,如今都敢来这附近和咱们抢生意了!” “他们的胆子向来大的很,更不用说去年草原上遭了白灾,他们自然是要来抢个够了。” “咱们就算联手也未必是这伙蛮子的对手,他们人太多了。” 从丘陵上突出的岩石处望去,三个首领估摸着那些团团围住商队的葛逻禄蛮子不下四五百人,而且这些蛮子很有耐心,只是围而不攻,不时有人策马盘旋而上,射出几轮箭矢,那些商队的护卫虽说也是刀头舔血的,可是早就被吓破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不战自溃。 “那咱们就这样空着手去见沈郎君么?” 黄虎看着另外两个老相识,瓮声瓮气地说道,他们这三伙游侠儿向来在焉耆镇境内讨生活,有时候会当那些商队的护卫,有时候也会干无本的买卖,大家彼此间有时候联手,有时候又互相敌对。 只不过这些年下来,三人间虽有龃龉,但好歹还称得上是守望相助,谁让那些该死的蛮子才是这安西境内最多的马贼和强盗。 “那自然不能空着手去见沈郎君,你们要是怕了的话,那便先走吧!” 三人里,脾气最暴躁的独眼龙杜二冷声道,他本是安西军出身,因为犯了军法才落草为寇,领着帮游侠儿讨生活,他性子最为直接,手下那些游侠儿也大都是粗莽之辈。 “谁怕谁是猪狗?” 剩下的王镇恶回了一句,他大半张脸都被红色胎记遮住,看上去形同恶鬼,是三人里最狠辣的那个。 沈光先前在裴大的逆旅里和他们手下的游侠儿打过照面,还请他们喝了冰镇蒲桃酿叫他们带话,这三人知道沈光姓名自是打听了下,接下来自然便坐不住了。 像他们这等游侠团伙,说好听点那是仗剑任侠,四海为家,可说难听点便是无家可归的野犬罢了,和那些马贼强盗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沈光是什么人,高仙芝大都护的心腹,是延城人人称赞的当世大家,也是最近焉耆镇平乱时大出风头的人物,火烧城上先登死战,斩将夺旗,是他们这些游侠儿需得仰望的大人物。 如今这位沈郎君,说要结交他们这样的绿林好汉,黄虎、杜二和王镇恶自然大觉面上有光,那是无论如何也要去火烧城拜见这位沈郎君的。 更何况三人也想着弃暗投明,能够投效这位沈郎君麾下,岂不比他们干这等无本营生强得多。 于是才有三人齐聚,想在去火烧城前为沈光准备份厚礼,可是谁能想到他们盯上的猎物却是叫这伙突然冒出来的葛逻禄蛮子给半道截了。 他们三伙游侠儿加起来也有两百多人,人数远远少于那些葛逻禄蛮子,哪怕他们再自负勇武,可是人数上的劣势却不是轻易能抹平的,尤其是他们虽然也着甲,可大都是皮甲,顶天了也就二十副铁甲不到。 “杜二,你说怎么打,咱们听你的。” 黄虎开了口,他们三人里杜二在安西军里当了五年兵,要论单挑厮杀,他们不怵杜二,可真要火并起来,他们还是颇为忌惮的。 “怎么打?这伙蛮子贼得很,他们若是大举围攻商队,那些护卫只要能顶上一阵,咱们说不定还能打个突袭。” 杜二看了看两人,声音冰冷,若是他们能有超过五十领铁甲,倒也不是不能冲一冲那些蛮子的队伍,可就二十副不到的铁甲,大家伙又都是擅长单打独斗的游侠儿,遇到这些葛逻禄蛮子,贸然冲杀过去和寻死无异。 “再等等吧,要是那些商队的骆驼墙失守,咱们趁这些蛮子大肆抢掠财货的时候,说不定还有机会。” 听着杜二的话,黄虎和王镇恶都是沉默下来,他们知道杜二说得没错。 “照某看,与其从这些蛮子手里虎口夺食,咱们倒不如拿这些蛮子当成大礼献给沈郎君。” 看到远处那骆驼墙打开缺口,有胡商出来和那些葛逻禄蛮子对话,黄虎忍不住开口说道,“沈郎君好歹是官,咱们要是真抢了那些商队,岂不是贼,这天底下哪有官和贼结交的道理。” 王镇恶和杜二都是看着黄虎,没有说话,他们手底下那些游侠儿,虽说都不是什么善类,可大家也自认不是什么恶贼,就算偶尔打劫商队,他们也极少下死手。 “咱们怎么拿这些蛮子当见面礼,咱们可拿不下这些蛮子。” “咱们对付不了这些蛮子,沈郎君难道还拿他们没办法么?” 黄虎瞧着远处跑马绕圈的葛逻禄蛮子,脸上满是杀气,“咱们只需远远跟着这些蛮子,再派人去拜见沈郎君,到时候沈郎君派兵和咱们一道灭了这些蛮子,沈郎君自然会高看咱们一眼。” “你这般说倒是不错?咱们总不能坏了沈郎君的名声,还是这样做比较稳妥。” 王镇恶自语道,他说完后看向向来话不多的杜二道,“杜二,你怎么看?” “黄虎去拜见郎君,你我盯着这伙蛮子。” 杜二冷声说道,三人里,黄虎这厮最奸猾狡诈,他的主意还算不错,不过如何说动那位沈郎君相信他们,还真只有黄虎这厮有那本事。 见杜二和王镇恶都赞成自己的主意,黄虎当下招呼了麾下游侠儿里的副手,让他带着队伍跟着杜二他们,自己则是点了几个悍勇的手下,一道策马往火烧城而去。 “你说那位沈郎君会信咱们吗?” 见到黄虎远去,王镇恶忍不住朝杜二问道,他内心里实在有些忐忑,万一那位沈郎君觉得他们是在戏耍于他,那可就是弄巧成拙了。 “某不知。” 听到杜二的回答,王镇恶觉得自己还不如不问,他只得看向远处那些试图和葛逻禄的蛮子讲价的商队,眼里全是怜悯。 这些愚蠢的胡商,难道他们不明白,这些葛逻禄的蛮子可不是能讲道理的,他们若是拼死抵抗,这些蛮子觉得强攻划不来,说不准就会答应他们花钱买个太平,可是如今这般主动乞求,怕是离死不远了。 杜二这时候亦是冷冷地瞥了眼那打开的骆驼墙,不由低骂道,“蠢蠹,活该死毬!” 果不其然,当商队的骆驼墙打开,那些商人们还来不及奉上他们打算用来买命的财货,那些葛逻禄蛮子已经立马翻脸,策马扬刀杀了进去,风中传来的哀嚎声凄厉而绝望。 第一百一十九章 黄虎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在火烧城外的官道上显得格外刺耳,黄虎看到前方的城市时,脸上难免有些错愕,因为他看到了大批的劳力在修整城墙。 这时候注意到官道上有五六骑快速驰来的汉儿们已经在城门处警觉起来,不过他们也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毕竟来的不过寥寥数人,而且已经放慢了速度。 薛珍珠从工地上走到了官道旁,身边还跟着好几个手下,他这些时日都在巡视各处工地,不过让他觉得无聊的是,自从那些城中原本的泼皮无赖被他以德服人后,都是乖顺无比,就连干活也无比卖力,这让他平日里少了不少乐趣。 黄虎勒住了马匹,看着面前穿着圆领长袖的铁勒奴,忍不住道,“你这厮挡在道上想做甚?” “你们是哪来的,咱们火烧城可容不得外人撒野!” 薛珍珠朝端坐在马上,面色发黄,形容阴鸷,瞧着便像是个无良匪类的汉子冷笑一声道。 “某是应沈郎君之邀,前来拜见的,你这厮莫要挡道,某有要事禀报沈郎君。” 要不是见这铁勒奴像是沈郎君麾下的奴仆,黄虎早就一鞭子抽打在这个满脸桀骜的铁勒奴脸上,区区蛮子斜眼看人,这是瞧不起谁呢! “我家郎君岂是什么阿猫阿狗也能见的?” 薛珍珠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更何况眼前的黄脸汉子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郎君怎么可能会邀请这种人,真是个连撒谎都不会的蠢蠹胚子。 “狗奴安敢欺我!” 黄虎本是雒阳城里的纨绔子,游侠儿,因为斗殴杀人性命才逃到安西来,又当了好几年的游侠头子,性格亦是暴躁得很,此刻见这铁勒奴当面讥讽,哪里还管其他,当即一鞭子抽了下去。 薛珍珠早就防备着,直接闪开后,喊起来,“你这贼厮鸟,果真不是个东西,来来来,有种下马和耶耶……” 听到这铁勒奴骂得难听,黄虎自是面色阴沉,然后挥手阻止身后的手下抽刀上前,他是来拜见沈郎君的,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这铁勒奴满嘴喷粪,杀了他固然痛快,可要是为此恶了沈郎君,那就不值了。 “你这狗奴,来,让耶耶教教你,怎么说人话!” 黄虎没有动刀剑,只是拎着鞭子继续朝那铁勒奴抽去,不过叫他意外的是,这铁勒奴倒也有几分本事,滑不溜秋地硬是躲了他好几鞭子。 直娘贼的,哪里来的恶汉,真是耍的好鞭子! 薛珍珠躲得狼狈,知道自己这回怕是看走眼,这瞧着病恹恹的黄脸汉子居然是个使鞭的好手。 就在两人一个抽,一个躲,好似阿耶打儿子般的闹腾的时候,城门处自有马蹄声传来,然后黄虎只觉得虎口发麻,回过神时只见自己的鞭子被那骑马过来的老汉用马鞭给卷住一抖,就被卷走了。 黄虎抬头望去,然后忍不住打了个寒碜,他本以为王镇恶那厮长得够唬人的,却没想到眼前这满脸麻子的老汉看着更加渗人,尤其是那双眼睛,瞧着就像猛兽似的叫人不寒而栗。 “耶耶,您可来了,……” 看到来的是张熬曹,薛珍珠立马挺直了腰板,就要当场告状,却没想到却被狠狠瞪了眼,“给某闭嘴,再啰嗦便拔了你的舌头。” “你们是什么人,来火烧城做什么?” 张熬曹看向面前的黄脸汉子,还有那几个游侠儿打扮的青年,说话时语气不怎么客气,他向来不大看得上这些游侠儿,觉得这些人不知道从军报国,只知道私斗,全不是什么好东西。 “前些日子,沈郎君曾在员渠城外邀咱们来火烧城,某最近才从手下那儿知道这消息,故而赶来拜见郎君。” 黄虎没了先前对着那铁勒奴时的倨傲,回答时亦是老老实实的模样,他向来自负眼力,当然瞧得出眼前的麻脸老汉是那种杀人如麻的老家伙,在这等老家伙面前,还是姿态放低些,免得惹祸上身。 “你这么一说,郎君好像是提过有这么回事。” 张熬曹想到了新来的那个厨子裴大,郎君好像就是在这厮的店里请过三伙游侠吃酒,还吩咐过他们,若是有什么游侠儿装扮的过来,便带去城主府。 见到麻脸老汉神色缓和些,黄虎知道自己来对了,看起来那位沈郎君果然没有诓骗他那些手下,于是他脸上神情越发诚恳,“某诚心拜见郎君,方才和这位动手,不过是误会罢了。” “上马,随某进城吧!” 哪怕不待见眼前的这伙游侠,可张熬曹仍旧这般说道,然后领着上马的黄虎和他手下那些游侠儿往城内而去。 薛珍珠看着那黄脸汉子的背影,知道自己这回怕是干了件蠢事,这伙游侠居然还真是郎君所邀,“看什么看,还不回去干活?” 看到四周的手下瞅着自己,薛珍珠忍不住骂道,接着便旁若无人地回到工地上去,好似先前他压根就不曾被人追着抽鞭子。 进入城内后,黄虎颇为惊讶地发现这城中大街上竟然见不到半个行人,这让他难免多想起来。 “别乱想,郎君怜惜这城中百姓衣食无着,是以都给他们安排了活计,这城中可没有闲散懒汉。” 听到身前麻脸老汉传来的话语,黄虎连忙收摄心神,不再胡思乱想,可心里面却觉得这位沈郎君和他过去见识过的那些郎君似乎有些不同。 到了城主府,一行人才下了马,黄虎手下那些游侠儿自是被拦了下来,不过这些向来桀骜的年轻人此时一个个都乖得跟猫儿似的,实在是留守在城主府里的老兵们气息太过恐怖,哪怕他们个个手上都有人命,可是在这些耶耶面前,也只得是孙子。 黄虎解了剑,跟在那麻脸老汉身后,他这时候吃惊无比,怎么也想不到这位沈郎君手下都是这等可怖可畏的老兵,竟是没见着几个青壮手下,实在是怪异得很。 “在下黄虎,不知老丈高姓大名?” “某自姓张,你唤某张校尉就是。” 一问一答间,两人很快便到了城主府的后院,这里已经被改成了练武场,黄虎放眼看去,只见有位年轻的郎君正自手持铁剑舞动,边上却是个铁塔似的眯眼壮汉在旁点拨。 “郎君,剑要随身走,而不是身随剑走……” 裴大饶有兴致地指点沈光练剑,他阿耶对自家剑法从不藏着捏着,以往在军中的时候,若有将领愿意学剑,也都愿意倾囊相授,只不过剑法讲究天赋,想练到他阿耶那等境界,可不是靠勤学苦练就行的。 见到有外人来,沈光收了剑,裴大亦是闭口不言,将手中剑递给上前的牙兵,沈光才看向张熬曹带来的黄脸汉子,这汉子生得样貌不算差,只是那双阴鸷的眼睛让人看着便觉得这是个带恶人。 “黄虎拜见郎君。” 黄虎见到被牙兵们簇拥的沈光,哪还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那位已经名动安西的沈郎君。 这时候张熬曹亦是上前低语几声,沈光方自明白过来,他当日于逆旅中相邀那些游侠儿的首领,本是手闲棋,没想到还真有人来了,不过这样也好,这收服安西的游侠团体本就是他要做的事情。 第一百二十章 剿匪去 黄虎颇为兴奋地跟着牙兵们进了城主府的大堂,说起来他从小到大就少没有因为那副样貌而遭人嫌恶,这位沈郎君是少有地见到他以后没有嫌恶之意的。 “黄虎,你说你有要事要向某禀报?” 落座以后,沈光自朝这黄虎问道,他记得他邀请了那三伙游侠,没道理只来这黄虎一人,他倒不是觉得自己就该虎躯一震,众人拜服,而是这世道如此,所谓的游侠儿,拼了命想求的也不过是功名利禄。 就像张熬曹觉得那些游侠儿不思从军报国,实在是这些游侠儿在关内大都是有罪之身才逃亡安西,就算想从军也没那个资格。 黄虎他们三人之所以愿意来拜见沈光,甚至还打算备下厚礼,也是为了能有个晋身的机会,好摆脱游侠头子的身份,难不成他们要当一辈子的游侠儿不成。 “郎君容禀,我等三人相约一起来拜见郎君,却不意途中发现伙葛逻禄蛮子,彼辈足有四五百骑,正围困几伙商队,我等虽是游侠儿,但也知道安西乃是我大唐之地,岂容那些葛逻禄蛮子逞凶,只是我等不过两百众,某这才厚颜求见郎君……” 听着面前黄虎所说,沈光是半信半疑,这安西的游侠儿大都不是良善之辈,他估摸着这三伙人怕是也盯上了那些商队,只不过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了那些葛逻禄的蛮子。 “这些葛逻禄的蛮子真是不知死活,上回在延城的时候,彼辈使团竟敢打李将军的主意,叫某和李将军上驿馆杀了他们个鸡犬不留,没想到他们还有胆子敢入我安西境内劫掠商队,简直就是没把某放在眼里。” 沈光怒声说道,他对葛逻禄人殊无好感,只不过如今葛逻禄是仅次于回纥的势力,就是高仙芝想动他们也不容易,更何况葛逻禄人明面上还是尊奉大唐为主的。 “郎君说得是,这些葛逻禄蛮子通通该死。” 张熬曹在边上喊道,他们这些老兵最讨厌的蛮子里,葛逻禄人也是排第一的,实在是这些蛮子常常反复横跳,做派让人不齿。 而且历来在安西境内骚扰商旅,侵扰那些小城最多的就是葛逻禄人,这些蛮子就是天生的骗子和强盗。 “某这里出兵倒是没问题,不过某这城里需得有人留守,某最多就带百骑出城,就是不知道你们可有胆子随某杀光那些葛逻禄的蛮子。” 沈光杀气腾腾地说道,然后看向了黄虎,葛逻禄人虽然听着有四五百骑,可是敌在明,我在暗,只要黄虎他们能掌握住这些蛮子的动向,他自有把握灭了这些蛮子。 “敢不为郎君效死。” 黄虎低头俯身,他早就听说过这位沈郎君在火烧城之战时曾先登死战,原本还以为传言有误,可是听了这番话,他就知道传言不虚,这位看似温文尔雅的郎君实则是个煞星。 “你且在这等候,等某处置完手上事情,便与你走。” 沈光起身说道,这黄虎要是再晚来一天,他便要动身去延城了,如今倒是正好让他拿那些葛逻禄的蛮子练兵。 回到书房后,王神圆自是让牙兵们收拾甲胄,准备随沈光出征,尽管有都护的吩咐,可自打来了焉耆镇后,王神圆就知道郎君若是做了决定,他们是万万阻止不了的,更何况他们这些时日正好也有些手痒,倒是正好拿那些蛮子来试刀。 张熬曹更是不必说,他们这些老兵本就是杀人鬼,投奔沈光当然是为上阵厮杀。 很快整个城主府里的老兵都备齐了马匹战具,剩下的汉儿们也全都做好了准备,沈光还带上了薛珍珠,只留下十个老兵和薛珍珠手下那些打手看守火烧城。 “杀鸡焉用牛刀,郎君何必亲自前往……” “这是难得的机会,某日后若是领兵,难不成也要龟缩于牙帐,只看着手下儿郎们拼命不成。” 看着张熬曹,沈光沉声说道,若是陈摩诃在,必定是会赞成他领兵突袭那些葛逻禄蛮子,不像这张麻子,只想着自己上阵痛快。 “郎君所言甚是有理。” 张熬曹闻言,讪讪地笑道,他忽地想起那白发鬼说过,郎君胸怀远大,是不甘做个太平郎君的,他们这几把老骨头,但为郎君效死命就是。 张虎等了没多久,便见到了戎装打扮的沈光,虽说没有披甲,可是这位郎君也显得身姿挺拔,英气逼人。 出了城主府,沈光翻身上马,领着集结的汉儿和老兵们跟着黄虎,离城而去,在他身旁除了王神圆他们这些牙兵,裴大亦是策马紧随左右。 这位剑圣之子,没有带上那柄家传的铁剑,而是带了柄大横刀,用他的话来说,他那位阿耶当年在幽燕的时候,上阵搏杀也从不带剑。 出城以后,一行人策马而行,两个时辰不到,便到了黄虎他们先前所在的丘陵,不过这时候大队人马已经不在,只剩下一队留守的游侠,直到见着黄虎,这些剩下的游侠儿才从藏身的地方出来。 “还算谨慎。” 沈光身旁,张熬曹看着那伙不知从那处圪垯里跑出来的游侠儿,却是难得地夸了声。 “郎君,葛逻禄那些蛮子抢了那些商队后,往东面去了,我那两位同伴已经跟住了他们。” 听到黄虎所言,沈光想了想道,“这些蛮子到了晚上就是睁眼瞎,他们又抢了那么多财货,走不了太远的,咱们先在这里修整番,你派人去联系上你那两个同伴,让他们盯住那些蛮子就是,他们若是扎营便立刻派人来报。” “喏。” 黄虎应声道,也把自己当成了沈光收下,然后便派了留守的游侠儿里两人前去和杜二王镇恶他们联系上,有郎君这百骑铁甲,那些葛逻禄的蛮子死定了。 生火后,沈光自拿着带来的胡饼烤热后,就着牛皮囊里的凉水吃了个饱,黄虎瞧见他和手下的兵卒同样啃胡饼,吃得别无两样,也不由感叹他们三人这回总算是遇到真正的贵人了。 “时辰还早,黄虎,你和某说说,你是怎么来安西的?” 这时候入夜的旷野,已经有了寒凉之意,沈光拨弄着火堆,朝黄虎询问道,“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说也无妨。” “郎君面前,哪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瞒郎君,我本是雒阳人,家里虽说不得富贵,但也算得上是衣食无忧,只是我天生眼睛凶,从小到大便遭人嫌恶,我那时候年纪下不晓事,就想着你们既然觉得我是个恶人,那我便做个恶人……” 听着黄虎的讲述,沈光不由叹了口气,以貌取人这种事情,古今都是一样,这黄虎遭人嫌恶,就连家人也不喜他,结果一怒之下当了游侠儿,后来斗殴伤人性命,他不愿坐牢,被流放到岭南那等地方,所以才亡命江湖,逃到了安西。 第一百二十一章 潜行杀戮 黄虎的故事尚未说完,前去联系杜二和王镇恶的游侠便回来了,他们带回了葛逻禄人的动向,这些蛮子在将那些可怜的商队洗劫杀戮一空后,便撤到了荒野里的某处僻静地方,开始了狂欢。 沈光原本还担心这些葛逻禄的蛮子一击即走,远遁千里,可是没想到这些家伙果然如他猜测的那般,并没有走太远,说不准还想着再抢上几把,他就冷笑起来。 这时候虽然已经过了傍晚,但天边依然亮堂,随着沈光起身,汉儿和老兵们亦是收拾行装,熄灭了火堆,一一翻身上马。 “前面带路。” 黄虎的低喝声中,修整了大半个时辰的众人跟着那两个回来的游侠,朝东方行去。 随着天边的亮光一点点消逝,整片旷野开始陷入黑暗中,只剩下天空里的繁星照下微弱的光芒,和那轮细狭的月牙一起,照得地面的砂砾如同披上了一层银霜。 沈光他们停下来时,天边最后的光亮彻底没了,黑夜彻底笼罩四野。 前方亮起的火把,驱散了黑暗,沈光身后汉儿们脸上有些许不安,可是那些老兵们却一个个如同幽鬼般,眼里闪着嗜血的光芒。 这些陈摩诃招募来的老兵,过去大都是军中的斥候出身,夜袭敌营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的事情,黑夜或许会让那些游侠和汉儿们感到未知和恐惧,可对他们来说黑暗就是他们最好的伙伴。 “拜见郎君。” 黄虎早就上前和杜二还有王镇恶,快速低语了几句,两人亦是连忙上前行礼,他们本来对于沈光是否会派兵过来而心存疑虑,可是如今沈光亲自赶到,足以让他们感受到这位郎君招揽他们的诚意。 “不必多礼,那些蛮子扎营的地方离咱们有多远?” 俗话说得好,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对沈光来说,这样的夜晚,实在是再合适不过,那些葛逻禄的蛮子合该都死于今宵。 “十里地不到,是处背风的丘陵,三面环山,只有西面是进出的道路,那些蛮子设了岗哨,咱们的人不敢靠得太近。” 杜二详细地禀报道,他本就是安西军出身,自然晓得什么样的信息最重要。 “全军下马步行,人衔枚,马上嚼。” 随着沈光的命令,汉儿和老兵们都是纷纷从马上下来,给马匹上了马嚼,老兵们自然不会往嘴里塞衔枚,汉儿们都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他们可不像那些老兵经验丰富。 一旁的游侠们看着动作利索的汉儿和老兵,除了杜二手下的那些游侠儿尚且知道该如何做,黄虎和王镇恶他们那两伙人便抓瞎了。 “你们慢慢跟在后面就是,有看不清的便留下来原地等候。” 那些游侠儿不是个个都能在夜晚看清楚前路,沈光自然不会带上这些人,黄虎他们也晓得夜晚行军马虎不得,在他们的低声厉喝声里,那些原本还想逞能的游侠儿都只得留了下来。 当队伍再次出发时,只有一百多游侠儿跟在汉儿和老兵们的后面,沈光怕他们走丢,还让他们每人都牵着绳索,人马连成条直线,又让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兵游弋在他们两侧,省得有人掉队。 十里地走得很快,隔着那处谷地老远,沈光便能听到那里传来的巨大喧闹声,显然那些葛逻禄的蛮子们正在狂欢。 看着前方黑暗里,透出红彤彤火光的谷地,沈光停下了队伍,他估摸着距离前方的谷口大约不到一公里的距离,足够他们骑马突袭过去,不过他仍旧谨慎地看向张熬曹,打算让老兵们摸进去瞧瞧情况再说。 “郎君放心,这活咱们熟得很。” 张熬曹拍着胸脯说道,这夜探敌营的事情,以往他们不知道干了多少回,从没有失手过。 张熬曹和五个老兵带上了三个汉儿出发了,那三个汉儿是他们看来最有资格和他们同行的好苗子,他们不介意拿前方那伙葛逻禄的蛮子,手把手地教他们如何摸营。 看着老兵们很快消失在前方的黑暗里,沈光耐心地开始原地等候,剩下的人也都松了口气,汉儿们更是取了口子衔枚,然后压低了声音,小声地互相交谈,释放着心中的紧张情绪。 沈光并没有和人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静静望着前方的谷地,他记得陈摩诃说过,身为大将,必须得有静气,哪怕山崩于面,也要保持冷静,这样手下的军队才不会乱。 黄虎三人同样神情紧张,他们虽然也都是老江湖,可是这夜战还真没打过,不过看着镇定自若的沈光,还有那些在黑暗里悄无声息的老兵,他们心中的忐忑便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便只有抑制不住的兴奋,这一仗哪怕他们只能当个看客,也觉得与有荣焉,更别说还能亲身参与其中。 行走在黑暗中,张熬曹和五个老兵就像是潜行的幽鬼,没有半点声息,跟着他们的三个汉儿手心里全是汗,他们没有披甲,随身武器也只有短刀。 距离谷口越近,他们便越紧张,只是这时候他们耳边传来了老兵们的低骂声,“怕个毬囊,那些蛮子到了晚上都是睁眼瞎,别蠢到走到火光里去,那些蛮子瞧不见你们。” 汉儿们看着越靠近谷口亮光处,反倒是走得更快几分的老兵,全都是收摄心神紧紧跟上,而让三人赶到神奇的是,他们明明能看到不远处的那些岗哨,可那些蛮子却好像是看不见他们般。 “这些蛮子心还够大的。” 躲过沿途的六座岗哨,张熬曹看着几乎没什么防备的谷口,自是面露讥讽,说起来郎君还真是高看这些葛逻禄的蛮子了,这伙蛮子全是些乌合之众,估摸着又是几个小部落临时联合在一起的马贼强盗团。 “你回去报信,剩下的人去把最外面那四条舌头给拔了。” 被张熬曹点名回转报信的老兵抱怨了声后,便飞快地消失在了三个汉儿的视线中。 另外四个老兵亦是同样回转,消失在火光难以照到的阴影里,那些蛮子的岗哨在他们眼里太过简陋,只是最简单的望楼,用几根木头搭建而成,至于高度连一丈都没过,上面那些负责值守的士兵还他娘的喝了酒。 顺着明灭不定的火光时而闪动的阴影,老兵们就像潜行的豹子,弓着腰慢慢摸近了那四座岗哨,他们手脚并用地攀爬而上,当那些迟钝的蛮子回过神来时,他们就连吹响骨哨都来不及,就被老兵们抹了脖子,身体抽搐着瘫倒在地。 擦去短刀上的血迹,四个老兵颇不尽兴地把守住了那四座岗哨,将尸首摆放到脚边。 张熬曹身边的三个汉儿能察觉到不远处黑暗里发生的杀戮,可是他们却没有听到半点动静,这让他们既惊讶又兴奋,因为张熬曹说了,剩下那两处岗哨的蛮子是给他们练手的。 在张熬曹的示意下,三个汉儿们大着胆子摸向两处隔得不算远的岗哨。 数着自己的呼吸声,那单独摸上岗哨的汉儿记着老兵们平时的教导,动手时要果断,绝不能有半点犹豫,所以当摸到岗哨底下时,他便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攀爬上去,这时候那把守的蛮子方自刚刚要去拔刀,就被他猛扑在地,狠狠掐住了脖子,直到两只眼睛都被他掐得好似要爆出来,他才松开双手。 第一百二十二章 马踏贼营 “披甲。” 听完回来的老兵禀报后,随着沈光的命令,等待多时的汉儿和老兵们开始两两着甲,沈光亦是换上了他那身漆黑的明光甲。 黄虎他们也凑了二十个披甲的,沈光并没有说什么,虽说大唐禁止民间私自持有甲胄弓弩,可是在安西这规矩却没有那么严,不少将校家里都藏了好几幅甲,像是陈摩诃他们这些老兵个个都私藏了甲胄,都护府也不过是睁一眼闭一只眼。 这些游侠们穿戴的甲胄,可不是军中制式的明光甲,全是大片的铁札甲,看成色估摸着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 很快众人着甲完毕,沈光戴上头盔后,自领着牙兵们在前,那些葛逻禄蛮子选择这种谷地扎营,只要堵死了谷口,便一个都别想跑。 很快沈光他们便来到谷口,然后他看到了张熬曹,“郎君,那些蛮子还在闹腾呢!” “某听到了。” 谷地内喧嚣声依然如故,沈光甚至能听到女人的凄厉呼喊声,想来那些商队里还贩卖胡姬女奴,也难怪这些蛮子如此肆意兴奋,不过这也让他的杀心更重。 汉儿们打头竖盾挺矛,列成的横队将谷口遮蔽了大半,而老兵们则是全都上了战马,剩下那些游侠儿则是紧随其后。 沈光拉下面甲,看着前方谷地里的火光,拔出了腰间的横刀,朝黄虎三人道,“等会儿某自领人冲阵,你们在后面只管杀人放火,等咱们凿穿营地,你们不可恋战,即刻退到谷口列阵,守住缺口。” “喏!” 游侠们高声喝道,他们这时候都是浑身发烫,只想着接下来大杀一场,也不枉此生了。 “杀!” 沈光挥刀大喝声中,拍马率先杀向了不远处火光通明的营地,在他身后是牙兵和老兵们依次跟进。 轰隆隆的马蹄声瞬息如同雷潮而动,压过了谷内营地的喧闹声,那些正自陷入狂欢中的葛逻禄蛮子头脑还晕乎乎的,直到锋利的刀刃临身才清醒过来。 手中的横刀轻易地将前方拦路的葛逻禄人的脑袋砍下后,沈光和身后的牙兵还有老兵们就像钢铁洪流一般淹没了那些兀自拿着酒囊喝得晕乎乎,又或是仓惶地从女人身上爬起来的蛮子们。 凄厉的惨叫声骤然响起,随着沈光带兵蹂躏肆虐,处于谷地后方的蛮子们终于有了些抵抗,那些衣衫不整的蛮子上了战马,可是大都喝得酩酊大醉,只能像是无头苍蝇那般举着刀试图阻挡他们。 这时候整个营地里,那些游侠们四处点火,挥刀砍杀那些乱糟糟的蛮子,他们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厮杀得如此痛快,那些蛮子几乎毫无还手之力,要不是黄虎三人还算脑子清楚,记着沈光的吩咐,他们也差点和手下的游侠一样沉溺在那种砍杀的快感里。 “撤,都撤回谷口。” 随着三人的高呼声,游侠们才依依不舍地拨马而走,退往谷口,这时候已经有不少机灵的蛮子往谷口逃去,正好被他们赶上,从后头拿刀搠死。 “痛快,真是痛快。” 王镇恶从马上下来时,那张本就狰狞的脸上溅满了血,看上去更显得凶恶无比,游侠儿们从马上下来后,二十个披甲的打头,把汉儿们留出的空隙堵了个严实,剩下的则是猬集在他们身后。 这时候谷地深处,领着牙兵和老兵们打穿了整个营地的沈光拨转马头,看着陷入火光中的营地,朝身边牙兵们道,“再冲一阵!” “冲!” 牙兵高声呼喊,张熬曹他们这些老兵亦是低吼起来,他们已经许久不曾这般痛快杀戮过了。 这时候营地里,倒也聚集了近百骑蛮子聚在一块,虽然那些受惊的战马到处乱跑,可是对于这些从小生活在马背上的蛮子们来说,安抚战马并不是难事,只是当那密集而沉重的马蹄声再次袭来,那伙好不容易聚集在一起的百骑蛮子们顿时如同鸟兽散般四散奔逃。 刚才那阵猛烈的突袭里,牙帐被冲垮,他们三个部落的首领全都死了,没一个活下来,眼下整个营地都乱得一塌糊涂,有人逃命,有人救火,有人试图反抗,也有人在抢夺财物。 瞬间崩散的葛逻禄人,让沈光颇为恼怒,看着那些连抵抗都不敢,就四散奔逃的蛮子,让他有种重拳挥空的挫败感,最后他只是领着牙兵和老兵们就像是犁地一样再次打穿了这些蛮子的营地。 策马回转,看着身后那再也无法形成抵抗的葛逻禄人,沈光心中索然无味,他身后的牙兵和老兵们也兴趣缺缺,这些蛮子已经被彻底打崩了,就是给他们时间重整旗鼓,他们也做不出像样的抵抗。 沈光领着牙兵和老兵们撤到谷口,沿途见到了不下几十具尸首,都是被那些游侠们杀死的,这让他暗自点头,那三个游侠头子看起来对手下的约束力还不错。 到得谷口,汉儿们自是分开队列,让沈光他们安然撤到后方,这时候望着谷内那熊熊燃起的火光,黄虎三人没想到这场夜袭打得如此轻松,他们就好像砍瓜切菜一样把那些葛逻禄的蛮子杀得屁滚尿流,溃不成军。 “以有备算无备,这些葛逻禄的蛮子又都是乌合之众,能有这等战果也不算稀奇。” 从马上下来的沈光听着黄虎三人的恭维话,并没有当真,说起来真正能和安西军在战场上对垒的除了大食人和吐蕃人以外,其余那些小国和游牧民族,有一个算一个,全是被按在地上摩擦的命。 所以拿下这些葛逻禄的蛮子,实在算不得什么能夸耀的功绩。 摘下头盔,沈光没有再管接下来的事情,那些葛逻禄蛮子已经被打的心胆俱丧,也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当他们看到谷口持矛列阵的汉儿们,除了拼死,便只有投降。 最后这些葛逻禄的蛮子还是组织了一波突围,聚集起来的近百骑试图冲垮汉儿们的长矛阵,可是汉儿们纹丝不动,反倒是在那些蛮子们冲阵未果,被狭窄的地形限制难以快速后撤时,长矛刺杀推进,一口气连杀四十余骑,彻底把剩下的蛮子仅存那点心气都给打没了。 游侠们也是头回近距离看到严整的步兵军阵是如何屠戮那些蛮子骑兵的,他们全都看呆了,他们本以为沈光领着牙兵们碾压冲阵已经够震撼,却没想到这等长矛依次交替刺杀的冷血杀戮更加撼人心魄。 最后残余的两百多葛逻禄蛮子投降了,他们熄灭了营地的火势,将剩下的财货和奴隶全都送到了谷口乞降。 “郎君。” “先把那些财货和奴隶们接收了。” 随着沈光的吩咐,汉儿们维持着军阵,游侠们则是上前搬运货物,同时将那些侥幸活下来的胡姬女奴和商队的幸存者带出了宛如炼狱的谷地。 第一百二十三章 收服游侠 跪在地上的葛逻禄人,没有半点阻拦的举动,他们已经认命了,谁能想到他们刚干了票大的,就遇上了唐军耶耶。 沈光他们身上穿戴的明光甲,让这些酒劲散去后的葛逻禄人意识到他们再抵抗也是徒劳的,他们的刀箭难以击穿这些唐军耶耶的盔甲,除了引颈就戮,他们还能怎么样? 反抗只会死得更惨,想到那些被长矛捅出拳头大的血窟窿,哀嚎许久才死去的同伴,这些剩下的葛逻禄人觉得还不如被直接砍了脑袋来得痛快。 当所有的幸存者被接出谷地后,沈光在牙兵们的簇拥下来到了那些跪在地上,匍匐如羔羊的葛逻禄人面前,本来他是想把这些人全都杀了,可是想想火烧城外那处矿山还缺人手,才打消了这念头。 “某本来是想把你们全都杀了的,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某便给你们个机会,你们这些人里只能活一百人。” 随着沈光的话语落下,那些听得懂唐言的葛逻禄人眼里都是闪过了惊喜和凶光,然后他们猛地从地上捡起丢弃的弯刀,便朝身边的同伴捅去。 看着面前自相残杀的一幕,沈光毫不意外,这本就是这些游牧民族的本性,为了生存他们可以做任何事情。 这场杀戮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仅存的一百葛逻禄人当知道自己能活下来时,都是痛快地丢了手里的刀,面对着上前绑缚的游侠儿们,脸上露出了谄媚的笑容,就仿佛方才的杀戮从未发生过似的。 “郎君,这些葛逻禄的蛮子向来便是反复无常的禽兽……” “某知道,某会让他们去挖矿,直到他们挖到死为止。” 沈光只留一百俘虏,也不是什么恶趣味,只是这些葛逻禄人的俘虏太多的话,他担心他们会在矿山那里私下串联,如今只剩一百人,便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看着那些乖顺无比的葛逻禄人,沈光并没有因此而轻视,反倒是心中更加提防。 劫后余生的商队幸存者们,这时候仍旧不敢相信他们已经获救,那些本是要被贩卖到敦煌甚至长安城的胡姬们更是瑟瑟发抖,生怕那些游侠儿会和那些葛逻禄蛮子一般蹂躏他们。 “郎君!” “管好你们的人,咱们不是那些蛮子,某这儿行的是军法。” 这一仗里,沈光麾下的牙兵和老兵们几乎毫发无伤,倒是那些游侠死了七个,这些人也不是在战场上死的,而是没有跟着队伍撤退,留在了葛逻禄人的营地里试图浑水摸鱼捞好处,最后才死在了那些蛮子的刀下。 沈光自然不会同情这些不听从号令的利令智昏之辈,同时他也对那些眼里露出野兽般欲望的游侠们没有好脸色。 听到这番言语,黄虎三人都是连忙呵斥起手下的游侠儿来,在这位郎君面前,他们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做派,否则只会恶了这位郎君。 夜风寒冷,沈光让老兵们给那些商队的幸存者送了些毡毯,才让那些女子的情绪稳定下来。 游侠们被打发去打扫谷地里的战场,虽说他们都有些怨言,可是见识过汉儿们的长矛阵,还有老兵们犀利凶猛的冲阵,他们也只是敢小声抱怨几句,而不敢有别的想法。 “这次的缴获,三成归你们……” “郎君,我等……” “你们不必急着推辞,某向来赏罚分明,你们若是不愿意拿这份好处,今后也不必在某麾下效力。” 沈光的话语,让黄虎三人都再无话可说,不过心里面都是隐隐期盼,谁不希望能遇上个赏罚分明的主君。 哪怕眼下沈郎君没有正式受他们做部下,可黄虎三人都已经暗自下了决心,绝不能错过眼前这次机会,哪怕做这位郎君的私兵也好过继续当什么游侠。 “多谢郎君。” “某和你们说实话,某邀你们去火烧城,虽说是有场富贵送给你们,但你们未必愿意接。” 说到这里,沈光看了眼不远处那些游侠,这些人里良莠不济,而他手下征募的镖师,肯定是以汉儿和退伍兵为主,对于这些游侠儿,他从没有直接收入麾下的打算。 “还请郎君明言。” 黄虎开了口,三人里他最擅长交际,也是他最先拜见这位郎君的,因此他大着胆子问道。 “某今后会在这安西遍开镖局,这镖局不做别的生意,专是护卫那些商队往来关内和安西……” 对着黄虎三人,沈光也不打算隐瞒什么,直接说出了他对他们的安排,“你们若是愿意,某便助你们收服这安西的游侠儿,今后凡是插了某麾下五星赤旗的商队你们不可以动外,其余商队你们自可劫掠,但是不能多造杀孽。” “愿听郎君吩咐。” 黄虎是三人里最先想明白的,水至清则无鱼,郎君开那镖局,若是这丝绸之路上没有马贼强盗,那些商队哪会愿意请镖局护卫。 随着黄虎开口,王镇恶亦是紧随其后,只有本是安西军出身的杜二忽地跪在地上道,“郎君,某只愿为郎君帐下小卒,不愿复为盗匪。” 沈光从黄虎那儿自是知道这杜二的事情,知道他当初落草为寇也是不得已,安西军里也不是没有龌龊事,将校欺压手下士卒也是常有的事情,这杜二不过是奋起抵抗罢了。 “既然如此,某便留下你。” “多谢郎君。” 看到杜二起身,黄虎和王镇恶心中不无羡慕,不过他们也晓得以他们的性子,怕是难以接受军法的管束,倒不如接受这位郎君的安排,反正也是为郎君效力。 在荒野里露宿一晚后,沈光方自领着数百人的队伍前往尉犁城,倒不是他不想回火烧城,而是他要借这次机会,让更多人知道他的名头,还有什么比那些被他搭救的商队幸存者更好的宣传。 上午过后,尉犁城赫然在望,这座不久前被叛军围攻的城市外墙上遍布烟熏火烧的痕迹,当沈光的队伍出现在城墙上守军的视线中时,难免让刚经历过大战的这些守军紧张起来。 “校尉,城外队伍打的旗帜从未见过?咱们要不要……” 守城的校尉站到城垛处,看着远处地平线上缓缓而来的队伍,倒是没像手下那般大惊小怪,来的队伍不过数百人,而且一路缓行,显然不会是贼人,倒是那面在大风中飘扬的五星赤旗确实从未听说过。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守城校尉口中念叨着,这句话在西域可是流传了好几百年,自打汉时便已经为人所熟知,只不过这样的五星赤旗他还是头回见到。 当沈光领着牙兵们率先离队到尉犁城下时,那守城校尉已经下了城墙,正听到沈光自报姓名。 “某家沈光。” “原来是沈郎君,小将有失远迎,还请郎君恕罪。” 守城校尉连忙道,然后让手下大开城门,这位沈郎君可是大王口中时常念叨的,和李将军都是他们尉犁城上下的恩人,他哪里敢怠慢。 虽说有些诧异于这守城校尉的殷勤,不过沈光也没有太过惊讶,他在员渠城的时候曾听李嗣业说过,这尉犁城的国王似乎把他当成了恩人,说要当面致谢于他,还准备了厚礼,不过他一直都在火烧城,并没有来这尉犁城。 第一百二十四章 某不当这大王 尉犁城的街头,行人熙熙攘攘,随处可见开门做生意的商铺,若不是外面的城墙仍旧一片狼藉,几乎看不出这儿不久前还遭遇战火,全是派太平景象。 “郎君稍待,我这就派人去禀报国君。” “城外某的队伍……” “郎君放心,我这就命人前去接引。” 沈光看着那满脸谦恭的守城校尉,知道王宫一行怕是难以拒绝,于是便骑着马缓缓前行,顺便看看着尉犁城的风光。 “大郎,昨晚可尽兴否?” 只行了两条街,沈光便大失所望地收回目光,这尉犁城和大多数安西城市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无非是这儿商旅众多,蕃市的规模在焉耆镇仅次于员渠城。 “那些葛逻禄蛮子不经打。” 裴大轻声叹道,他在安西这几年,除了刚来那会在员渠城外开逆旅时和人动过手,杀过几个不开眼的蟊贼以外,便只是练字练剑,昨晚本想着大开杀戒,却没想到那些蛮子被沈光领着牙兵和老兵们一个来回就冲垮了,叫他很是失望。 “以后自有机会让大郎一展所长。” 沈光看着裴大那副仿佛欲求不满的神情,不由笑了起来,说起来这位剑圣之子可不是真的无欲无求,他这些年在安西隐姓埋名,磨砺剑术,其实是钻了牛角尖。 “那某就先谢过郎君了。” 裴大想到自家阿耶,又想到长安城里的阿娘和弟弟,清楚他当年故意让人带回他假死的消息,只怕伤透了家人的心,日后他若要回长安城,必定是要在这安西建功立业,然后风风光光地回去。 很快,沈光他们便到了尉犁城中的王宫前,然后只见那位得了消息的尉犁王亲自来迎接他们。 从马上下来,看着那位有些热情过头的尉犁王,沈光总觉得这个大王像是有事相求。 “沈郎君,小王已命人在殿中设宴,请。” 穿了身绯红色圆领长袖的尉犁王,看不出半点大王的样子,而他身边那几个所谓的大臣也都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安西小国众多,但是也有三六九等之分,这尉犁城过去大小也算是个国家,可是后来为焉耆国所吞并,也就是因为大唐的缘故,这尉犁王仍旧能当个名义上的属国藩王,至于所谓的实权那是半点没有。 沈光和尉犁王步入那大殿,也觉得这位尉犁王实在是凄惨,他这王宫大殿还不及延城里高仙芝府中会客的大厅大。 宾主落座,尉犁王很是热络地和沈光攀交情,言语之肉麻,让沈光都有些吃不消。 “小王曾听人说,那李太白是天上谪仙,可是听过沈郎君所谱诸曲,小王觉得沈郎君才是谪仙下凡,要不然我等凡人怎能听到如此仙音妙曲。” “大王谬赞,沈光何德何能,敢和李太白并列。” 哪怕安西这边武风极盛,可是那位李太白仍旧是人们争相追捧的诗仙,且不说别的,光是那首《静夜思》就足以让奔波在丝绸之路的客商们潸然泪下,让那些远离故土的兵卒们吟诵,思念故乡。 即使再过千年,这位诗仙留下的煌煌诗篇依旧辉耀千古,是这大唐盛世最璀璨的明珠。 沈光哪怕脸皮再厚,也不敢和这位诗仙比肩,于是他阻止了这位大王对自己的吹捧,“大王若有事,不妨直言,某若是能帮得上忙,绝不推辞!” 正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哪怕眼前的尉犁王再是小国寡君,可人家也犯不着这般不要面皮地拍自己马屁。 “沈郎君,小王确实有事相求。” 尉犁王看着面前严肃起来的沈光,原本脸上堆出的笑容散去,剩下的只是无奈苦笑。 大殿内几个作陪的大臣这时候也都是齐齐看向沈光,眼里全是期待,前不久叛军围困尉犁城时,他们每日都提心吊胆,担心叛军打进来,丢了身家性命。 莫看眼下城内歌舞升平,一片太平,可他们和自家这位大王却是再也不想待在这尉犁城粉饰太平了,前不久员渠城里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那位龙大王向大唐奏请仿龟兹故事,请朝廷派员直管焉耆各地城池的事情,他们也是清楚得很。 可是那位龙大王倒是能享受焉耆镇上下的供养,当个闲散王爷,整日喝酒打猎自然逍遥快活,但他们就未必了。 “沈郎君,不瞒你说,小王这所谓的国主当得实在是没甚滋味,只想前往长安朝觐圣人,只求以后能长居长安,侍奉圣人。” 尉犁王说话间,却是推开身边案几,伏地跪拜,朝着长安城的方向叩头不止。 “是啊,沈郎君,我等也愿随大王前往长安,只求能随大王一同侍奉圣人。” 那几个大臣也是有样学样,通通推开案几,长叩乞求,大有沈光不答应便不起来的意思。 沈光一时无语,他当然晓得,尉犁王君臣其实连个傀儡摆设都算不上,他们的日子过得还没有那些胡商奢侈舒服,只是他们想前往长安城久居,也未免有些太过想当然了。 裴大在边上举着酒杯,看着那尉犁王君臣,有些话沈郎君不好说,他可就没那顾忌了,“郎君,这等事情,需得禀报都护府,郎君可没法……” “沈郎君,小王知道白大王马上就要前往长安朝觐圣人,小王不才,愿意为白大王随从……” 尉犁王急道,这狗屁大王谁爱当谁当,他反正是不想再留在这鼻屎大的尉犁城担惊受怕。 “是啊,我等也愿意当个挑夫长伴大王身边……” 沈光皱了皱眉,他听封常清说过,安西不少小国的君臣这辈子心心念念想得就是去长安久居不回,因为彼辈滞留长安,朝廷为了脸面,自不会亏待他们,所以安西大都护府这里,对于那些小国的所谓朝觐的请求向来管得很严,要不然那些小国隔三差五地要去长安朝觐圣人,就和跟朝廷讨钱没什么两样。 虽说大唐富庶,不差那几个钱,可是朝廷里那些大臣难免就会觉得不快,本来朝中就歧视边将,更不知道会怎么编排他们。 沈光心思电转,只觉得这事情当真不好办,可是尉犁王君臣似乎吃定了他,拿出了前不久在镇守府前泣血相求的架势,直接耍起了无赖。 第一百二十五章 精明的胡商 出得王宫的时候,裴大忍不住朝身旁的沈光道,“郎君真是好说话,换了某可不会答应他们。” “也算不得答应,不过是帮他们在都护那里提下罢了。” 沈光不以为意道,正所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龙突骑施把焉耆国中的地方豪酋杀了个干净,献表请求仿龟兹故事,以朝廷派遣官员直管地方,也不差再多个献国的尉犁王。 什么万国来朝,能有直接改土归流来的好! 沈光觉得焉耆镇这里,只要朝廷真打算应了龙突骑施所请,总归是有人愿意来这儿做官的,到时候再想法吸引些关内失去土地的流民来落户,岂不胜过羁縻那些游牧民族。 裴大见沈光自有主意,也不多说什么,以他过往在长安城的见识看,尉犁王要是真去了长安城,死乞白赖地滞留不归,朝廷还真落不下脸赶他们走。 以前倭国那些跟着他们遣唐使来的留学生哪怕被太学拒之门外,也宁可在长安城里干苦力,都不愿意东渡回国么! 这时候,沈光麾下的队伍早已入城,他这趟来尉犁城,还是为着把那些救下的商队幸存者带回城中,这些人哪怕失去了他们的财货,但到底都是积年的胡商,多少有些亲朋故旧什么的,说不准还能东山再起。 尉犁城的蕃市门口,沈光看着那一排跪在地上的幸存胡商,目光瞟向了薛珍珠。 “郎君,这些胡商说是有感郎君大恩大德,愿意给郎君当牛做马。” 薛珍珠连忙解释道,他可不想被郎君误会是他逼着这些胡商这般干的,他原本按着郎君的吩咐,将这些幸存的胡商带到这蕃市来让他们投奔朋友故旧,可哪想到这些家伙听了之后,就全都跪在这里,打死都不愿离开。 薛珍珠他又不能放着这些人不管,于是便只能在蕃市门口等待沈光来处置。 “尔等不必如此,某既然救了你们,便没打算要你们报答。” 看着蕃市门口越来越多的人挤着看热闹,沈光朝那些跪着的胡商们说道,他倒是没想到这些胡商里还有些聪明人,他们投奔朋友旧识,还不如赖在自己这儿,说不定能有个更好的前程。 “若不是郎君,我等皆是那些葛逻禄蛮子的阶下囚,被他们带回草原的话,只怕下半辈子生不如死,郎君救了我等,便是我等的再生父母……” 跪着的胡商里,有人叩头道,满脸的情真意切,声音诚恳,直叫边上围观的人群都觉得可怜,而剩下的胡商也都是齐声哀求,“求郎君收留,我等愿为郎君当牛做马,以报救命之恩。” 要不是沈光这位主君在侧,薛珍珠都想拔出他那柄以理服人的刀子,好好和这些胡商讲讲道理,他如何看不出这些胡商的心思,多半是知道了郎君的身份后,起了攀附的心思,当个朝不保夕,整日在丝绸之路战战兢兢的小胡商,哪有在郎君麾下做事来得舒坦。 沈光看着那些叩头不止的幸存胡商,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某昨日救了你们,不过是见不得葛逻禄蛮子在我大唐作乱,你们这又是何苦?” “难道你们宁可在某麾下做个奴仆,也不愿意恢复自由身吗?” 听着沈光的叹息,那些叩头的胡商里有人抬头道,“便是为郎君奴仆,也胜过做一胡商,若不是郎君,咱们便是那些蛮子刀下的猪狗。” 这番话听得边上瞧热闹的不少胡商都是心有戚戚,虽说这丝绸之路遍地黄金,可却是被鲜血染透的,要是运气不好遇上凶悍的马贼强盗,他们毕生心血就会毁于一旦,甚至于连性命都保不住,可不就是那位同行口中的刀下猪狗吗! “你们若是担心以后遇贼,便可以去火烧城请某麾下行客营护卫,只要你们出得起护卫费,某自保你们平安。” 镖局的事情,暂时还没办下来,沈光对外也只能仍旧称行客营,他收下这些幸存胡商做事倒也无妨,只是有些事情需得将个清楚明白。 那些幸存的胡商被葛逻禄人的残暴吓破了胆,他们是真不愿意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做生意了,这次是运气好遇到这位沈郎君,但是下次呢? “还请郎君成全!” 见到那些跪在地上的胡商额头上磕出了血,沈光终于松了口,火烧城那里百废待兴,什么都缺,这些胡商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精明人,也不是全无用处,最关键是他们已经一无所有,倒是不必担心他们还会有别的心思。 “罢了,既然如此,某便收下你们。” 这时候边上瞧热闹的人群里,有人喊起了,“郎君仁德!”他们先前已经知道这些同行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感同身受下觉得换成自己,也肯定是投奔这位郎君,就是做个奴仆也未必不能飞黄腾达。 想想长安城里那位石大贾,可不就是李相门下走狗,却是多少人求之不得。 这位沈郎君如今在安西名头可大,说不准这几个落难的同伴过几年就要叫他们羡慕无比了。 “都起来吧!” 随着沈光言语,那些跪在地上的幸存胡商都是飞快地爬起来,恭恭敬敬地站到了沈光身后的队伍里。 “你们且将能出手的货物都出手了,再与某买进粮食工具……” 沈光本着人尽其用的想法,扭头就朝这些甘愿为奴的胡商吩咐道,他口中的货物自然便是原先这些人的货物,只不过如今这些货物是他从那些葛逻禄的蛮子手里夺回来的,便自归他所有,这些胡商也没人在这事情上有所怨言,才是他愿意收留他们的原因。 幸存的胡商们点头称是,他们也晓得这是郎君吩咐交代他们办的事情,绝不能给办差了。 “走吧,且寻处货栈落脚,你们都换身干净衣服再去出货,省得被人压了价。” 胡商们闻言都是点头,莫看方才围观的那些同行们满脸同情,可是这生意场上无父子,人家可不会因为他们凄惨便愿意多出几个铜钱,只会趁机压价。 不多时,蕃市的某处货栈里,那七个胡商都换了身干净衣服,站在了沈光面前,一副以家奴自居的模样。 “你们听好了,某还有件事要你们去做,……” 听完沈光的吩咐,七个胡商都是心中莫名激动,他们早就知道郎君不凡,却不曾想还有这等手段,他们这次算是押对宝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收容胡姬 只半日不到,尉犁城内便传开了“镖行”的消息,尤其是蕃市里那些胡商,更是从那七个抛货的前同行口中,知晓得清楚。 “这镖行虽然还没开,但那是迟早的事情,我家郎君那可是深得高大都护器重……” 七个胡商是豁出了老命宣传起沈光口中的镖行,这镖行还没开不打紧,你们只要知道有这么回事就行了。 到了傍晚时,沈光看着面前低眉顺目的七个胡商,知道他们白日里出了将近十五万贯的货物,同时还死命压价买到了不少粮食,他吩咐的那桩事也办的不错,至少这城中的胡商都已经知道有镖行这么回事! 反正不管如何,先把这虎皮扯起来再说,沈光可是深谙宣传的重要性。 “你们办得不错,不过既入某门下,以后便得听某的号令行事,不得自行其是,明白了么?” 沈光环视着面前的七个胡商,沉声说道,福卡斯手下那个阿里奥便是个最好的例子,这厮自以为聪明,擅自做主,最后差点连命都丢了,如今在火烧城里才老老实实地给乌鸦他们打下手。 这些胡商,一个个都是精明人,可是有时候聪明过头,就不是好事情了。 “郎君,我等明白了。” “行了,都下去吧。” “郎君,咱们明日是回火烧城还是……” “明日,你和大郎自带队伍回转火烧城,某不在的时候,让张校尉管事。” 沈光朝薛珍珠吩咐道,延城他得尽快赶回去一趟,他在焉耆镇这边做了这么多事,于情于理都要和高仙芝这个上司仔细禀报下,毕竟公文是公文,高仙芝待他不薄,而且也是他能靠的住的大腿,绝不能抱松了。 薛珍珠闻言立马打了个哆嗦,那张麻子可比白发鬼脾气坏得多,有事没事都喜欢踹他两脚,这趟回了火烧城以后,自己得安分点。 “郎君,那些胡姬该怎么处置?” 沈光的队伍里,还有五十来个胡姬,这些女子,本是那七个胡商打算贩去关内的,可是却被那些葛逻禄的蛮子糟蹋得不像样,那七个胡商就是想脱手都卖不出去。 “这事倒是某疏忽了,她们都是些可怜人,一并带回火烧城,且等她们把伤养好了再做安排。” 得了薛珍珠的提醒,沈光才想起那些胡姬来,这些胡姬里有波斯人也有河中诸国的,有些是被大食人发卖为奴,也有些是自愿卖身,只为到大唐来讨生活。 “是,郎君。” “对了,到了火烧城后,告诉城中男子,谁若是私下对这些胡姬用强,便剁了下面赶出城去。” “是,郎君。” 原本还有些小心思的薛珍珠听到这番话,顿时觉得双股战战,下面似有凉意,于是连忙应道,只是眼里多少有些苦意。 火烧城里那些干活的百姓,家里还有婆娘可以泄泄火,原本铁门关外郎君收拢的部众里的妇人大都愿意委身那些老兵,那些汉儿们全是些闷头训练的疯子,可却是苦了他和一群手下。 “你若是有心,便寻个中意的成家,只是需不得用强。” 看着薛珍珠那副模样,沈光还是给了他机会,这叫薛珍珠立马高兴起来,“多谢郎君。” “郎君放心,要是谁敢对那些胡姬用强,敢冒犯她们,某亲自剁了他们下面去喂狗。” 这时候,薛珍珠哪还会管那群便宜手下的死活,郎君准许他能在那些胡姬里挑个做妻子,已经是格外开恩,做人不能太贪心。 “行了,你也退下吧!” 沈光懒得看这铁勒奴在那儿表忠心,只是让他下去,自己一个人也好清静清静。 …… 货栈后院的某处大屋外,薛珍珠兴冲冲地跑了过来,他在外面还整了整衣服,叫两个看守的老兵多瞥了几眼。 “你这铁勒奴,跑来做甚。” “两位耶耶,我得了郎君吩咐,有些话要和那些胡姬说。” 对薛珍珠来说,郎君麾下这些老兵,个个都是耶耶,自然他们口中唤什么铁勒奴,听上去也格外亲切。 “既是郎君吩咐,那你便去吧!” 两个老兵让开了道,说起来他们也是颇为同情那些年轻貌美的胡姬的,想他们年轻时谁不曾有个胡姬相好。 进到屋内,看着昏暗的灯火下,那些紧紧挨在一起的胡姬,薛珍珠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吓人,可是他一笑起来,却反倒是让那些胡姬更加害怕得瑟瑟发抖。 草原上那些游牧民族,大都长得差不多,葛逻禄人也算是铁勒的一支,因此薛珍珠自然被这些胡姬们当成了坏人。 “你们莫怕,某可不是那些葛逻禄的蛮子,是郎君派某来的,郎君仁德……” 薛珍珠只得连忙抬出沈光这位主君,这才让那些心中忐忑仿徨无阻的胡姬们心中略安。 当听到自己等人不会被发卖,而是能去那位大唐郎君的领地安置,那些胡姬们都是低声哭泣起来,反倒是叫薛珍珠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你这铁勒奴,在弄什么鬼,怎地好端端地哭了起来。” 两个老兵也进了屋内,看着满屋哭泣的胡姬们,杀气腾腾地看向薛珍珠,这些蛮子向来都是色中饿鬼。 “两位耶耶,真不关我的事,我就是来传个话,好叫她们安心。” 薛珍珠哭丧着脸说道,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这般不受待见,明明是来报喜的,顺便趁机瞅瞅那个胡姬生得好看,哪想到竟然惹得这些胡姬一个个都哭得这般伤心。 “那你话说完了没?” “说完了。” “那便可以走了,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薛珍珠闻言只得灰溜溜地离开了,两个老兵方自出言安慰起这些胡姬来,“那铁勒奴虽不是个好东西,可是在咱们郎君麾下,他也就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小蛮子,你们不必害怕。” “多谢两位阿耶,咱们只是感念郎君恩德,愿意收留我们。” 胡姬里有年长胆大的回话道,对她们来说,能得到那位郎君的收留,或许比去长安更好,毕竟她们中多数人原本也许在路上就会被卖掉,若是遇到个不好的主人,下场也未必就会比被那些蛮子糟蹋好到哪里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焦躁的高仙芝 延城,安西都护府内,看着焉耆镇送来的公文,高仙芝的脸色变化无常,最后还是沉沉叹了口气,苦笑起来,“沈郎啊沈郎,你这胆儿可够大的!” “封二来了没,赶紧让他来见某。” 朝身旁的亲兵吼起来的高仙芝,放下手里那份公文,寻思着封二这厮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难道他不该火急火燎地来找自己,沈郎在焉耆镇和李嗣业这驴货都把天给捅了个窟窿出来。 就在高仙芝在官署里发火的时候,封常清正自慵懒地躺在沙发里摸鱼,沈郎走了以后,这延城里端的是无趣,晃着手里的酒杯,封常清挪着屁股从沙发里直起身,微微咪了口后复又躺了下去。 “封判官,都护唤您过去。” 只不过封常清才躺下没多久,于那昏昏然中左拥右抱的美梦方起了个头就被喊醒了。 颇为不舍地从沙发里起来,封常清放下酒杯,朝高仙芝派来的亲兵道,“且容某伸伸腿脚活动活动,这躺久了腰有点酸。” 亲兵自然不敢催促,谁不知道封二是都护头号心腹,而且还总有办法哄都护高兴,所以便由得他去。 磨叽了好一会儿后,封常清才笼着袖子,和亲兵一道去了高仙芝的官署。 看到封常清那懒散的样子,高仙芝不由为之气结,他使了个眼色后,几个亲兵顿时会意,全都退出了官署,还把门给带上了。 “封二,你还笑得出来,沈郎和那驴货做得好大事,他们这是要把我放在火上烤啊!” 看到自家主君气急败坏的样子,封常清倒是没有半点吃惊,如今朝中那些大臣对圣人不满却又没办法,只能拿他们这些边将出气,自家主君担忧倒也是应有之理。 “都护在担心何事?” “你还跟某装糊涂,龙突骑施那厮把他国中的大臣和豪酋杀了个干净,他现在要朝廷派官管理焉耆镇地方……” “都护,这难道不是好事吗,焉耆镇若是如同龟兹镇一般由都护府直管,这征收的粮税便足够咱们军中的支出。” “封二,朝廷里那些大臣是什么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向来瞧不起咱这样的外姓边将,这焉耆国的事情传到朝廷里,某能落得了好!“ 封常清知道自家主君是为着来年出征小勃律的事情,才这般焦躁和患得患失。 “封二,你给某坐直了。” 看到封常清靠在沙发上,整个人又滑了下去的惫懒模样,高仙芝怒气冲冲地喝道。 “都护何必生气,焉耆国内乱,那些乱臣贼子要行篡逆之事,为龙大王所诛杀,关咱们安西军什么事?” 封常清颇为不舍地从沙发里直起身,正色说道,“沈郎和李将军不过是适逢其会,才帮龙大王弹压乱兵罢了,朝廷岂能有什么非议。” “照你这么说,还是好事了?” 高仙芝气极反笑,远征小勃律对他来说事关重大,要是最后圣人没有让他挂帅出征,那他这几年的功夫岂不都是白费。 “当然是好事,龙大王上表请求朝廷派官直管焉耆镇地方,到最后还是要落到都护府来安排,到时候不说能征收的税粮,那些空缺的地方官职,都护不正好可以从中操作,以为羽翼。” 封常清侃侃而道,可是高仙芝却没怎么听进去,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如同安西都护府的历任大都护那般出将入相,最后以边功入朝当宰相,到时候谁还敢笑他高仙芝是高丽奴出身,安西这边把势力经营得再好,也不过是徒惹猜忌。 “都护,朝中那些大臣向来不喜圣人重武功开边拓土,在彼辈眼里咱们安西都是不毛之地,要不是吐蕃势大,能威胁陇右河西,他们怕是连四镇都不愿意设,只会觉得咱们是浪费国家钱粮。” 封常清的话让高仙芝一时默然,朝中不少大臣确实如封二所言,觉得朝廷养着安西四镇入不敷出,虽说没到要裁撤的份上,可是却很不待见他们,要不是圣人,他们这些边将到了长安哪有什么威风荣宠可言。 “都护,焉耆镇这事情,您仔细想想,真要是由都护府直管,大兴屯田,收取赋税钱粮,不就是省了朝廷大笔开支,就算朝中有大臣非议,可是圣人不糊涂啊,再说还有李相在,那些人翻不起风浪来。” 听到这儿,高仙芝脸色才好看了些,虽说世人都说朝中李相乃是奸相,可是对他们这样的边将来说,李相却是不折不扣的恩相,要是没有李相,圣人焉能大胆用他们这些外姓为边镇大将。 “都护不必急躁,只需如实将此事上禀,想来李相定能处置妥当。” 对于那位李相,封常清是打从心眼里佩服的,大唐自立国以来,宰相多出自世家大族,这位李相虽说也是宗室旁支,但却是寒门出身,开元以降后这几年若不是有李相为圣人打理朝政,哪有这天宝盛世,更何况李相虽然好权,可却是个严厉的人。 高仙芝总算冷静下来,可是他还是担心这出征小勃律的挂帅之事,“那某就什么都不做,只是等着吗?” “都护若是真的担心,何不去趟长安?” “去长安,某乃边将,无故不得去长安,你又不是不知道?” 高仙芝皱了皱眉,他觉得封二最近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出的什么主意,他要是无诏回长安,岂不是自寻麻烦。 “这事情便落在沈郎身上了?” 封常清笑了起来,说起来沈光这般能来事,是他没想到的,不过焉耆镇里那些事对于安西军来说其实都是好事,只不过都护为着挂帅出征小勃律之事有些魔怔了,生怕会受到影响,才会这般焦躁。 “沈郎?” “白大王不日就要启程前往长安,到时候沈郎想必会名动天下,到时候沈郎自可以前往长安,为都护奔走。” 想到喜好音乐,甚至亲自在梨园作曲以教子弟的圣人,高仙芝觉得若是真让沈郎去长安为他奔走,说不定还真能在圣人面前为他争取个机会。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夜闻哭声 沈园内,灯火通明,白阿俏看着匍匐在地的曹居延,俏脸生寒,“你这河中奴,真是好大的狗胆,谁与你的胆子敢去酒坊里偷酒。” “大娘子,我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 曹居延满脸冷汗,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去酒坊里偷酒居然会被发现,要知道他可是只偷偷摸摸地在那些新酒里灌上些许罢了。 “要不是看在你这些时日颇为卖力,我早就让人砍了你,说说吧,你偷酒做什么?” 白阿俏看向曹居延,这家伙也算是个人才了,延城蕃市里就没他不熟悉的地方,为沈园采买物资,也都是能拿到最低的价钱。 “大娘子,我一时贪杯,全都拿去喝了。” “你这狗东西,也不怕喝死吗!” 关于自家那酒,白阿俏可是听沈光说过,那新酒最烈,喝多了是真会死人的,所以哪怕是她自家父王私下里跟她讨酒吃,都被她给回绝了。 “大娘子,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曹居延是个酒鬼,自从当年巨万家财被大食人给夺走后,他整日里酗酒度日,在延城开了牙行,干起了这为人不齿的行当。 投奔沈光麾下后,他虽然振作起来,可是这酒瘾却是戒不了了,后来尝过烧刀子后,更是念念难忘,最后才干起了这偷酒的勾当,他不敢去偷那些窖藏的烧刀子,便是接着酿酒所需的粮食采买,出入酒坊时,用随身携带的牛皮囊灌些新酒和头酒回去兑水喝。 虽说好几次都喝得头疼欲裂,肚疼得难受,可是事后他又忍不住还想喝,最后越陷越深。 白阿俏虽然喊打喊杀的,可到底是个少女,看着这个死胖子痛哭流涕的模样,最后还是心软了,“这回就饶了你,等郎君回来再行处置。” “多谢大娘子。” “把他带下去。” 随着白阿俏的吩咐,府里自有波斯奴将瘫软的曹居延拖了下去。 “阿布,你说郎君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小的也不知道,不过想必等郎君把事情办完了就会回来。” “哼,什么事情要办那么久,也不知道他在外面有没有想我……” 听着这位公主自顾自说起来,阿布只全当他没听到过,自从焉耆镇那里传来叛乱已被平定的消息后,这位公主每天都在那里算着郎君回来的日子,可是这一等就是个把月过去了。 浑不知白阿俏对自己思念得很的沈光,这时候正和牙兵们摸黑赶路,离开尉犁城后,他们便星夜赶往延城。 “都说夜路走多了会遇到鬼,咱们这运气可真是……” 听到前方传来的若隐若现的哭声,沈光忍不住朝身旁的牙兵们说道,他们如今已经过了铁门关外的戈壁滩,已在龟兹镇境内。 “郎君,这安西的野地里,神神叨叨的东西可多,您可千万别……” 牙兵里有胆小的说道,他们虽是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武夫,可是对鬼神之事却是敬畏得很,就是上战场前也会各自向信奉的天王金刚祈祷。 “有什么好怕的,有这五星赤旗在,什么牛鬼神蛇都得退避三舍。” 沈光没想到牙兵们还迷信得很,于是朝着王神圆手里擎着的大旗说道,他这趟回延城,这五星赤旗也是得在都护府里留个记录,如此他这行客营的军旗才算是得了官方的背书。 “郎君莫不是说笑吧,这五星赤旗真能辟易鬼神?” 牙兵里有人将信将疑地说道,安西这边佛寺兴盛,安西军中也普遍信佛,不过他们这些兵卒大都不信什么菩萨,信得都是些天王明王金刚什么的佛门护法神。 “某骗你们做什么,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这句话想必你们也都听过,这五星赤旗乃是有天命的,自有降魔伏妖的大威能在!” 沈光回答道,然后策马反倒是朝那哭声传来的方向驰去,他可不信什么女鬼之说,那些牙兵见状也就只能跟上去。 不多时,一行人策马停下时,只见远方有火光,这时候沈光自朝身旁那帮莫名松了口气的牙兵们道,“看见了没,哪来的女鬼,不过是有女子在哭泣罢了。” “郎君,这荒郊野外的,这哭声也太渗人了些,咱们还是走吧。” 听到牙兵里有人这般说,沈光皱了皱眉,他还对那处火光所在的营地有些兴趣,于是他沉声朝四周牙兵道,“万一要是有良家妇女被贼人掳走呢?咱们岂能见死不救。” “听郎君的。” 持旗的王神圆开了口,他不像手下那般敬畏鬼神之事,都是拿刀的厮杀汉,什么鬼神和他们作对,也拿刀劈了。 这下子牙兵们都无话可说,只得跟着沈光往那处火光而去,不多时便接近了,这时候他们才看清那是处背风的小型营地,只有三匹骆驼两匹马,听到他们的动静,那悲戚的女子哭泣声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你们走郎君前头。” 王神圆点了两个手下,他们这趟是轻装赶回延城,只穿了皮甲,为防万一,必得有人在郎君身前遮掩。 很快,沈光在牙兵们的簇拥下,到了那营地火光能照到的地方,然后他看到了个神情慌张的年轻人,手里提着弓,那握箭的手还有些发抖,“你们是什么人?” “你又是何人?何故在这荒野里露宿?” 沈光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火光昏暗,看不清楚那年轻人的样貌,只是听声音,年纪应该不大。 “我……某是回延城省亲的……” 听着这回答,沈光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倒是胆子不小,一个人回家省亲,这里便没有其他人了吗?” “你说什么胡话,这里除某之外,哪还有其他人?” “在某面前,还敢胡说八道,给某把他拿下。” 随着沈光话语,自有牙兵迫不及待地跳下马,只要是人,他们就没什么无所畏惧。 被如狼似虎的牙兵们抓住,那年轻人慌了神,扯着喉咙喊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第一百二十八章 逃婚 火堆边上的帐篷里,牙兵们找到了被藏起来的女子,被捆了手脚,嘴里还塞了布条。 “莫怕,咱们不是贼人。” 拿去女子口中的布条,沈光冷笑着看向那还在挣扎的年轻人,而他身边的牙兵们这时个个都挺直了胸膛,好似先前他们从没害怕过什么女鬼。 “你可别告诉某,这女子是你姊妹还是妻子?” 这时候那年轻人被抓到了火堆旁,火光前将这年轻人的样貌照了个清楚,却是个容貌只比他差了几分的胡儿,不过这厮的唐言倒是说得地道。 这俊俏胡儿自从女子被牙兵们找出来后,就吓得脸色煞白,以至于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位史娘子,要不还是你来说吧?” 看着轮廓分明,似是胡汉混血的被救女子,沈光开口问道,他没想到自己一时好奇,还真叫他救了人,只不过看这女子和那胡儿间的样子,倒是像有些什么隐情。 “郎君,奴也没什么好说的,还请郎君放了他就是。” 女子神情复杂地看了眼那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胡儿,却是不愿多言。 “本来某不该多管闲事,不过按大唐律,这拐卖女子乃是死罪,某也没那闲工夫将这厮拿去送官,王队正,直接砍了这厮,挖个坑埋了吧!” 纵然眼前这女子颇有姿色,可沈光向来都是钢铁直男,可不会惯着这女子,再说这女子还是他救的,居然要他放人,简直就是滑稽。 “喏,郎君。” 牙兵们自然是看不惯那俊俏的胡儿,都不用王神圆点人,自有人抽刀要砍了这胡儿,这时候那胡儿方自叫喊起来,“郎君,我不是贼人,是史娘子她要我……” “且留他狗命。” 沈光笑了起来,这世上不怕死的人有,但绝不会是眼前这胡儿,这时候边上那位史娘子脸色已经变了,只见她朝那胡儿骂道,“你这狗奴,岂敢……” “某让你说话了吗?” 沈光看向那女子,声音更冷了几分,却没想到那女子仍自道,“我亦是大唐贵女……” 只是话说到一半,这女子便再也说不下去,因为她面前的年轻郎君的冷酷眼神让她想到了自家阿耶,于是她闭口不言。 “你继续说。” “郎君,我本是天山军阿史那将军的家奴,这位是我家史娘子……” 随着这胡儿讲述,沈光和牙兵们才知道女子竟是天山军副将史坚的长女,因为逃婚才蛊惑了这家中胡儿带她逃出了交河城。 “郎君,我也是被史娘子逼的……” “奴犯上,当杀。” 史史娘子这时候已是冷声在边上说道,那胡儿脸色惨白,他方才情急之下,确实是冒犯史娘子。 “你为何要逃婚?” 沈光没理会那胡儿,反倒是朝史娘子问道,自从当年大唐降服东突厥,阿史那氏在大唐为将者比比皆是,甚至突厥人还在西州立了碑文。 “贵族子弟,陷为唐奴,其清白女子,降作唐婢。突厥之匐,弃其突厥名称,承用唐官之唐名,遂服从唐皇,臣事之者五十年。为之东征向日出之方,西征远至铁门。彼等之克国除暴,皆为唐皇出力也。” 交河城乃是西州治所,也是天山军的驻所,天山军中不少都是突厥子弟,不过数十年通婚下来,不少阿史那氏改了汉姓为大唐效力,所以这位史娘子自称大唐贵女倒也没毛病。 “我阿耶要将我嫁给那些蛮子,我不逃婚,还能怎样?” 史娘子冷声回答道,沈光闻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说起来安西北庭这边,对于底下那些羁縻州的部落首领,还真是有联姻以安定地方的传统。 对于这等羁縻政策,沈光不予置评,不过他也没丧心病狂到把这位逃婚的史娘子送回天山军去。 “不知史娘子原本打算去何处落脚?” “我本是要往凉州去,可是我阿耶派快马堵了东去的关卡,还张贴图形要抓我回去,我不得已才叫这狗奴带我往西走。” 史娘子恨恨说道,她本是想去投奔王十二娘,有这位彪悍的阿姐护他,就是阿耶也不能捉了她去嫁那坚昆的蛮子。 想到眼前这史娘子先前哭的伤心,沈光倒也生出几分同情来,“既如此,某便护送史娘子前往延城,到时候史娘子自可使人往凉州报信。” 多余的事情,沈光不想干,要不然传到天山军那儿,他平白惹出身麻烦来,当然最好的做法莫过于全当做不知道,把这史娘子丢在这荒野里自生自灭,只是这种事情他终究做不出来。 “多谢郎君援手,奴日后必有后报。” 史史娘子朝沈光谢道,要不是她看出这位郎君对她没什么兴趣,不然她倒是愿意和这位郎君……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后报就不必了,不知道这胡儿,史娘子要如何处置?” 几番战事下来,沈光的心肠早已硬如铁石,这帮着史娘子逃婚的胡儿,在他看来是留不得的,他可不想事后惹祸上身,牙兵们他信得过,这史娘子应当不会坑了他这恩公,只有这个胡儿是隐患。 “奴犯上,当杀。” “那便杀了吧。” 沈光见这美艳的史娘子毫不念旧情,对这帮她出逃的胡儿说杀就杀,不由心中更加敬而远之,大唐的将门女子到底是武德充沛,他可消受不起,要不然这位史娘子的混血颜值再加上一双大长腿,倒还真是他喜欢的类型。 “郎君,不要杀我……” 那胡儿徒然求饶,他只来得及喊了半声,身后的牙兵大横刀出鞘,拎着他的头发,直接割了他的喉咙,然后他倒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地上的泥土,心中只有后悔,或许他一开始便该捆了史娘子,这样也不至于惹来这杀身之祸。 “挖个坑埋了吧!” 牙兵们领命而去,接着草草挖了个浅坑,把那胡儿埋了进去,算是给他留个全尸。 队伍里多了个女子,自然不便再继续赶路,索性这营地是现成的,沈光自让这位史娘子进帐篷休息,他则是和牙兵们就着火堆对付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章 难为 数日后,沈光领着牙兵们回到延城,却不知这时候高仙芝已经派了几拨人往焉耆镇寻他回来了。 沈园里,白阿俏正自拿着弓箭朝着箭靶子射箭,嘴里还在念叨着,“负心汉,去那么久连封信也不叫人带过来。” “大娘子,郎君回来了……” 阿布刚报了信,就见这位公主丢了弓箭,人像是一阵风似地朝着大门去了,不由苦笑起来,这位大娘子还真是口是心非,刚才还在骂郎君是负心汉,喊着要回王宫去呢! 从马上下来,看着已经建得七七八八的沈园,沈光不由感慨万千,他还真是劳碌命,这豪宅倒是建成了,他却无福消受。 “曹大,你这是做什么?” 看着跪在地上,抖得如同筛子般的曹居延,沈光发现这死胖子居然瘦了不少。 “郎君,我犯了大错,只求郎君宽宥,不要赶我出沈园。” 曹居延把头伏在土中,声音发颤,正是因为曾经失去过,所以他才更加害怕失去机会,他现在只恨自己为什么控制不住那酒瘾。 沈光听得满头雾水,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沈园里传来的声响,就像是有什么猛兽正自横冲直撞地朝他杀来,然后他便听到了白阿俏那清脆的声音。 少女的体香扑面而来,被白阿俏扑上来的沈光无奈之下,只能抱住这身形娇俏的龟兹小公主,“阿妮,你这是做什么,某身上可脏得很。” 双手勾住沈光脖子的白阿俏这时才松了开来,然后看着面前日思夜想的沈光,忍不住嘀咕道,“怎么黑了!” “某日赶夜赶的回来,能不晒黑么,养几天就好了。” 虽说沈光不介意自己从“白古”变“黑古”,不过面对白阿俏那嫌弃的小眼神,忍不住口中说道,“对了,曹大是怎么回事?” 看到五体投地,头埋在尘土中的曹居延,白阿俏笑了笑道,拉着沈光的手道,“这厮酒虫犯了,跑去酒坊偷酒喝,差点没把自己喝死。” 看着嬉皮笑脸的白阿俏,沈光知道她是在给那死胖子求情,于是狐疑道,“真是他自己喝的,没有偷拿出去卖?” “我让阿布查过,这厮就连偷去的头酒都拿水兑了喝!” 沈光闻言,不由面色变得古怪,他还真没想到这死胖子居然是这种程度的酒鬼,这样都没喝死他,还真是条汉子。 “起来吧,既然阿妮为你求情,某便饶过你这回,阿布,你把这厮给某挂在酒坊前示众,抽他二十鞭子,给他长长记性。” “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听到沈光的话,曹居延连忙高声道,然后他便跟着两个波斯奴乖乖走了。 处置完曹居延的事,沈光正要回沈园,只见白阿俏忽地松开他的手臂,俏脸生寒地看向他身后牙兵里做了男装打扮的史娘子,便知道要糟。 还没等沈光开口,白阿俏已经拔了腰里的横刀,指着史娘子道,“哪来的狐狸精,一股子骚味,老远就闻到了。” 史娘子本就为着沈光一路上对她敬而远之的态度感到不忿,如今被白阿俏拿刀指着,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再说她在交河城的时候,不说宠她的阿耶,就是天山军里的那些将门子那个不是她裙下之臣,也就是遇到这姓沈的瞎眼汉,才会喜欢眼前这平胸的小矮子。 “沈郎!” 史娘子掀去幞头,青丝落下,眉眼生波,那声音更是酥得人骨头发麻,当真是满满的烟视媚行的狐媚姿态。 白阿俏气得握刀的手都抖了,她就像是炸毛的猫儿似地瞪着眼前拉开衣服,抖着那下作乳量的狐狸精,声音发颤,“你再喊个试试!” “你再敢多话,某就把你送回去。” 沈光恶狠狠地瞪着史娘子,然后一把握住白阿俏握刀的手,将这娇俏少女揽入怀中道,“咱们回去,某自给你个交代。” 史娘子看着这一幕,本待要反唇相讥,可是却被沈光的眼神吓住了,于是她不再说话,只由着牙兵们拦住了她。 白阿俏被沈光轻轻拥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发烫,身子软得没有半分力气,本要骂出口的,“负心汉!”最后也只是低低的一声,“嗯。” 沈光抱着白阿俏进了沈园,然后自是说起史娘子的来历,“某见她可怜,才带她回来,等她凉州的故人得了消息,自会带她走。” “沈郎,还是把她送回天山军吧,身为贵女就该有贵女的自觉……” 看着恢复精神,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白阿俏,沈光就知道她还在记仇。 “沈郎,这儿便是咱们的大宅。” 和沈光独处时,白阿俏的胆子大了不少,沈光记得他离开延城时,他亲自画了图纸的豪宅,就只挖了个地基罢了,没想到这才两个月居然就完工了。 “我已经让人去烧水了,一会儿沈郎你便能好好沐浴下了。” 白阿俏咬着嘴唇说道,她可是记得自己那老不羞的父王问了她好几回,有没有把沈郎给办了,今天等沈郎沐浴的时候,自己一定要把握这机会…… 沈光看着脸红得莫名其妙的白阿俏,浑然不知人心险恶,心中还有些许感动,说起来他这一路赶回来,都觉得自己身上快要发臭了。 不过白阿俏的白日梦很快就破碎了,因为就在沈光准备沐浴更衣的时候,高仙芝派的牙兵到了,于是沈光自然顾不得其他,只能匆匆去了高府。 “大娘子,那位史娘子说要沐浴……” “想得美,咱们管饭就不错了。” 沈光走后,看着前来禀报的阿布,白阿俏气呼呼地说道,然后喊了侍女道,“给我更衣,那臭娘们要沐浴,就用老娘的洗脚水吧!” 沈园外,翻身上马的沈光朝那牙兵道,“都护怎地知道某回来了?” “郎君有所不知,封判官可是使人在樊楼边上盘了铺子,沈园但有动静都能知道。” 听着高仙芝的牙兵回话,沈光虽然知道封常清是好意,可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坦荡 来到高府时,正是华灯初上,封常清出来相迎,见到黑了不少的沈光,不由皱了皱眉,沈郎若是去长安,这卖相可不能差了。 “封兄,都护他……” “莫问,问就是都护生气了。” 听到封常清的回答,沈光不由乐了,封常清倒是把他那些后世俏皮话给学得像模像样。 “沈郎,你这是去哪了,怎地身上那么臭!” “我自尉犁城一路赶回来,路上又没驿站逆旅,刚回来本想在府中沐浴更衣,再来拜见都护,却没曾想……” 沈光满脸无奈,他没有洁癖,但也是个极爱干净的人,要不是高仙芝派来的牙兵催得急,他本想匆匆冲洗下再过来的。 “罢了罢了,你先去沐浴一番,再泡个澡,这幅样子见都护可不成。” 封常清说话间,自唤了高府的家奴,让他带沈光去沐浴,反正长夜慢慢,他们三人有的是时间商量事情。 “那就多谢封兄了。” 本来就觉得身上甚痒的沈光朝封常清一礼,然后便跟着那家奴往高府的澡堂去了。 “封判官……” “怎么?” “都护可是急着见沈郎君的。” “人都来了,还怕跑了不成。” 看着那去沈园的牙兵,封常清剽了他一眼道,“你且下去,某自和都护说去。” 片刻后,进了书房的封常清,看到端坐在椅中的自家主君正自瞪着他,不由笑起来,“沈郎刚回来,风尘仆仆,满身的臭味,真要来了,岂不是冲撞了都护。” “沈郎沐浴去了?” “正是,某让他洗洗干净再来,不然他身上那股味道,啧啧,那可是比都护当年……” “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封二,某这府里,你倒是熟得很,某都不知道今日还烧了满池子的热水……” “都护贵人事忙,哪有功夫记得这些小事,都护要是等不急,咱们不妨去池子里等沈郎,再让上几壶冰镇蒲桃酿,岂不痛快。” “你倒是会享受,看起来以往某在于阗时,你怕是没少在某这里泡池子吧!” 高仙芝斜眼瞧着封常清,满脸的冷意,不过封常清毫不在意,只是问道,“都护,到底去不去呢?” “去,怎么不去,要不然岂不是又便宜了你两。” 说话间,高仙芝自案前起身,封常清连忙跟上,路上又喊了家奴去地窖取冰块。 这时候,沈光已经洗得干净,身后给他搓澡的高府家奴,看着那洁白似玉的背脊忍不住道,“郎君真是生得好肌肤,便是那些女子见了也要羡慕呢!” 沈光总觉得这话怪怪的,不过他也懒得和这家奴说什么,只是拿布巾擦干了以后,便赤条条地往泡澡的池子而去,说起来高仙芝这府上的泡澡大池曾是他的梦想之一。 尽管水汽弥漫,不过沈光刚进澡堂,便看见了正靠在池子边,满脸享受的封常清,还有高仙芝,“沈郎来了,来,这热水可是新添不久……” 说话间,沈光自是跨入池子,慢慢坐了下去,这时候仿佛在假寐的高仙芝睁开眼,看了眼沈光,“拜见都护!”“不必多礼!” 这时候自有奴仆进来,那木托盘上放了两壶酒和三只小盏,他们放到封常清身边后,便退了出去,封常清拿着酒壶倒酒,然后道,“沈郎,你这趟去焉耆镇,可是惹了不少祸事啊?” “封兄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在焉耆镇可是什么都没做!” “那你倒是说说,那位龙大王无缘无故地砍了朝中大臣和豪酋,是为何故?” 高仙芝没有说话,只是接过封常清的酒杯,等着沈光的解释,封常清可是和他打了赌,说沈郎绝不会承认焉耆国内乱的事情和大唐有半点关系。 “焉耆国中的那些老臣跋扈,豪酋肆意,没把龙大王放在眼里,他们又阴谋另立新王,龙大王也是逼不得已才杀了彼辈,这事情可是与焉耆镇军毫无干系。” “说起来,龙大王曾想着借我大唐天威,好叫那些大臣豪酋知难而退,不要酿成大错,可是没想到彼辈对我大唐毫无敬畏,焉耆镇军在员渠城外列阵演武,也没叫他们知难而退……” 沈光就连李嗣业让军队在员渠城外列阵演武这件事,都给打上了补丁,高仙芝和封常清纵使半个字都不信,可是也挑不出毛病来,起码龙突骑施在员渠城里关上城门大开杀戒时,焉耆镇军没有参与,全都在城外等候。 “都护,看起来是某赢了。” 饮罢杯中酒,封常清朝高仙芝搓着手道,高仙芝对这手势并不陌生,笑骂道,“愿赌服输,某何时短了这赌资过。” “沈郎,你做事情,某还是放心的,来来来,咱们吃酒!” 高仙芝举杯道,既然沈郎在焉耆镇那边行事谨慎,没有什么明显的把柄,那他也就无需太过担心,至于朝廷那里可能会出现的非议,也只有他这个都护来扛了,不过他高仙芝本就没什么好名声,倒也无所谓了,只要能如封二所说那般,这些事情传到圣人耳朵里能简在帝心就是。 一边喝酒,沈光一边说起他在火烧城做的事情来,就像他猜测的那言,高仙芝并不介意他在火烧城经营势力,就连镖行这事情其实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沈光不是非要让麾下镖师合法持有明光甲强弩马矟这些军械,他那镖行就是立马开业都行。 说到后面高仙芝反倒是对裴大更感兴趣,“裴将军的剑舞,某年轻时曾在长安城的花萼楼见识过,当时圣人命裴将军舞剑助兴,那是观者如云。” “你们当时是没见识过,裴将军那把铁剑被他单手抛掷,直冲楼顶,仿如飞龙在天,落下时竟然直奔剑鞘,更有剑鸣如龙吟,……就是不知这裴家大郎得了裴将军几分真传。” 听着高仙芝言语,沈光都不由想着等回到火烧城,不如叫裴大也为他演练一番这剑舞,看看能让高仙芝至今都难以忘怀的剑圣绝技到底是何风采。 这一晚,沈光虽然没有喝醉,可三个大男人还是睡在了一个被窝里,他最后更是答应了高仙芝去长安城“卖艺”,为高仙芝来年能否挂帅出征小勃律之事奔走。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夸张聘礼 长安城中,万籁俱寂。 西市下方的怀远坊内,坊门紧闭,可是仍旧隐隐有灯光透出。 这儿是长安城里“波斯商”的聚居区,身家不下百万贯的胡商比比皆是,另外还有波斯王室后裔居住于此,但凡是在大唐有的异域教派,这怀远坊里都建有寺庙。 入夜的长安城有宵禁,坊市间的大街上除了巡逻的士兵以往,不见人影,可是那些坊市内则是另外一副模样。 石府在怀远坊里都算得上是大宅,就算是得了大唐敕封的波斯王室后人的宅院都未必比得上,今晚石府里灯火通明,西市里有头有脸的胡商大贾全都来了,为这石府的主人石坚庆贺。 长安的东西二市,西市便是蕃市,在里面做生意的全是胡商蕃客,就连西市令所属吏员也多以胡人充任。 石坚数年前就拜入当朝李相门下,甘愿为其驱使,即使被人讥讽为胡狗也不在乎,而如今他终于得到了回报,前任西市令年迈体衰不能视事,而他得了李相举荐,成了这从六品的西市令。 对于西市内的胡商大贾们来说,石坚一跃成为大唐官员,堪称是他们的楷模,更重要的是石坚今后做了西市令,便成了能决定甚至于主宰他们命运的人。 所以上门道贺的胡商全都是携带了重礼前来恭贺,有些人更是后悔以前没有好好巴结这位“李相门下的食金胡犬”。 高居主位的石坚满脸笑意,看着满堂的宾客,只觉得这些年来遭受的白眼全都是值得的,只不过他内心深处,渴望的并不是在这些同行面前显摆。 就在席间众人,频频举杯向石坚敬酒的时候,石坚身旁,忽地有心腹管事快步走到边上,满脸狂喜地在他耳边低语。 “此事当真?” 满座的宾客们只见此前面对他们的恭维还保持着矜持和风仪的新任西市令,不知何故竟然激动地打翻手中酒杯,洒了满桌。 “千真万确,我仔细看过,是大郎的亲笔信,不会有假。” 听到心腹的低语,石坚哪还管什么仪态不仪态,直接推案而起,然后席间奏乐的乐工全部停了下来,原本喧闹的气氛也随之中断,满堂的宾客也都是纷纷起身,看向这位西市令。 “诸位,某身体有些不适,不能再陪诸位,还望诸位见谅。” “石公身体有恙,还是速速着人来看……” “石公但去休息,我等……” 一时间,堂中宾客都是纷纷开口,石坚也不多言,只是径直离开,让家中管事继续招待宾客,自己则是直往后宅的厢房而去。 白日坊市落门前,他长子手下的心腹亲随策马狂奔而入,结果刚回到府中便昏了过去,找医者看过后道是劳累所致,因为性命无碍,所以石坚虽然有些担心,但仍旧是在宴会上大宴宾客。 “拜见主人。” 房间内,醒过来后已经用过饭食的石荣心腹,看到石坚后,连忙行礼道,说起来他自从得了大郎吩咐,从龟兹一路换马直奔长安送信回来,可他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事让大郎那般着紧。 “将大郎书信于我。” 随着石坚吩咐,边上自有人将石荣的亲笔书信奉上,石坚细细看过后,脸上越发狂喜起来。 他在长安辛苦数年,才得了这西市令,成了大唐官员,可说到底他石家还是胡商,哪怕朝廷优渥胡人,可是石坚从不认为这种优渥能持久,也许哪天圣人心情不好了,觉得胡商交税太少,这怀远坊里的胡商大贾哪个不是待宰的猪羊。 他们的财富就像是建立在砂砾堆上,若不是圣人,大唐的那些权贵就能把他们给生吞活剥了。所以他才孜孜不倦地想要融入大唐,成为真正的大唐人。 如今他的长子,居然得了高大都护的嫡女垂青,而高大都护也没有嫌弃他们石家是胡种,竟然默许了这门婚事,如何不叫他欣喜若狂。 “主人,这是双喜临门啊!” 房间里,在边上侯着的几个石家心腹家奴亦是纷纷面露喜色,朝自家主人恭贺道。 “我得亲自去趟延城,你速去准备礼物,明日我要去拜见李相。” 石坚沉声说道,长子在延城和汉家女郎相好这回事,他是知道的,虽说以石家如今的财势,在长安城里他也能为长子挑选门亲事,毕竟这长安城里也从不缺愿意卖女求金的人家,只不过这等人家未必就是他儿子的良配。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本该是寻常安西军家中的汉家女郎,忽然就变成了堂堂安西副大都护家的嫡女,这门婚事绝对是他石家高攀了。 石坚清楚,他原本准备的二十万贯聘礼那是远远不够的,两百万贯还差不多,谁让那位高大都护家里不差钱,那可是堂堂的都护嫡女,虽说那位高大都护祖上是高句丽遗族出身,可是迁入大唐已经三代,那些朝中的大臣可以私下骂声高丽奴,可寻常人家眼里,高家便是安西名门了。 两百万贯的钱财,石坚是拿不出来的,可是折成自家的各种产业,包括这西市里的货栈铺面,还有珠宝古玩,以及石家庞大的骆驼商队和手上的货物,他还是拿得出来的,顶多是伤筋动骨一番。 但是这笔聘礼,他出得起,也必须得出! 石坚清楚,李相最近几次闲谈时,都提到过这位高大都护,圣人已经对河西大节度颇为不满,征讨小勃律是势在必行,而他这位未来的亲家便很有可能会是挂帅出征小勃律的主帅…… 想到这里,石坚心头火热,一旦这门婚事成了,长子还经个屁商,直接去丈人麾下当个小兵,只要征讨小勃律成功,便能酬勋获爵,这才是光宗耀祖的美事。 “还不快去,把家里的账目都给我整理出来……” 看着还有些发傻的心腹管事,石坚忍不住吼道,同时心中盘算起来,李相那儿,这事情瞒不了,而且他刚就任西市令便要远行,若是没有李相的谅解,他哪都去不了,所以李相那儿的礼物一定要有诚意。 第一百三十三章 李林甫的手书 袅袅的淡然色烟气里,李林甫看着手中的书卷,而在他面前不远处,石坚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地,不敢发出半点响声,生怕惊扰了这位李相看书。 过了良久,李林甫方自放下手中书卷,看向已经俯首贴地许久的石坚,他是世人眼中的奸相,外面都传他骄奢淫逸,可实际上他对女色和享受都没什么兴趣,只有权力才是他这辈子到死都不愿放弃的东西。 “跪了有多久了?” “一个多时辰了。” “怎么不喊我。” 李林甫和身旁的心腹管事说着话,石坚依然保持着跪伏的姿态,没有半点不耐。 “石市令说主人难得清静,不愿打扰您看书,于是便跪着等候了。” “石大,起来吧!” “谢李相。” 石坚闻言,连忙撑着手起来,可是跪伏太久,腰腿都酸麻不已,整个人摔倒在地板上,这时那管事自是忙叫边上的奴仆去扶起这位刚上任的西市令。 看着头发花白的石坚,李林甫莫名叹了口气,这个石国胡商早年投奔他时,还是意气风发的壮年汉,可这才十年不到,就已经垂垂老矣。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更何况是价值三十万贯的礼单和这般卑微的姿态! 李林甫翻着管事递上来的那张礼单,看向石坚的目光时,多了几分玩味,在他的印象里,石大还从没有为什么事求过他,一直以来都是谨慎地做事,从不掺杂个人私欲,就算他是演出来的,可演了这么多年,才从他这儿得了那梦寐以求的西市令,不至于如此不智。 一时间,李林甫很好奇石坚有什么事要求到他头上来,随手放下礼单,让人给石坚送了把坐具。 “说罢,找某有何事?” 等石坚坐好后,李林甫饶有兴致地问道,如今圣人倦怠政事,朝廷大小事务都是他在操持管理,他最近才刚忙完几桩大事,难得休息,心情尚且不错。 “李相,犬子在安西已有数年……” 石坚定了定心神,开始讲述起来,长安城里不管这位李相风评如何,可却是少有地不歧视他们这些胡商以及边将的宰相,长子的婚事,也就只有这位李相或许会赞同几分。 一边叙述,一边将长子的亲笔信奉上,石坚也算是豁出去了。 李林甫则是听得愣住了,长安城里那些“波斯商”迎娶大唐“贵女”的也不是没有,不过那些“贵女”也多是家道中落之辈,而除非是那等穷得连面皮都不要的,极少会将嫡女出嫁。 石荣写给父亲的信很长,此时落在李林甫手里,倒是叫这位当朝权相暗自点头,这飞白体是下了苦功练习的,信中对那位高四娘子的情义欢喜更是透纸而出。 这些年来愿意在李林甫门下当走狗的胡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最后他却抬举了石坚,便是石坚无论是唐言还是文学,都学得最用心,哪怕他仍旧做得是商贾的事情,可是却在努力摆脱商贾的身份,如今他的言行举止,除了微卷的头发和琥铂色的眼睛,看上去便是个合格的大唐官员。 看完手中那封信,李林甫随手放到一边,手指却是轻轻扣着身前的小案,满脸若有所思的样子,石坚不敢打扰,只是低头等待这位李相的决定。 高仙芝啊! 李林甫对于高仙芝并不陌生,或者说当今天下但凡是边地外族出身的边军大将,就没有哪个是他是不熟悉的。 高仙芝是高句丽遗族出身,幼时随他父亲高舍鸡在安西落户,几乎算得上是在安西土生土长,虽说朝中也有人腹诽高仙芝是外族,可是高句丽已为大唐所灭,高家父子两代在安西都立下过汗马功劳。 更何况安西虽有不少高句丽的城傍兵,但这些人早就没什么复国之念,相比起其他几个边将,高仙芝在安西反倒是没什么根基可言,更加值得信任。 这也是最近圣人召他询问出征小勃律一事时,他已经渐渐倾向于高仙芝的原因,安西两个副大都护,但从器量才能而论,程千里是不如高仙芝的,要不是夫蒙灵察这个河西节度使一直压着高仙芝,也不至于叫这两人相争多年。 想到这里,李林甫看向石坚,高家和石家联姻这种事情,在长安城里可掀不起什么风浪,毕竟在那些士大夫眼里,高家仍旧是半个外族,和胡商婚配顶多算是个笑谈,不过他高仙芝居然会同意这门婚事,倒是让他始料未及的。 高仙芝来长安朝觐过圣人,自然也携重礼拜会过他,这是个骨子里骄傲的武夫,而且以他的出身,再爱惜女儿,也不会这般轻易答应嫁女。 李林甫心思缜密,很快便又想到了其他地方去,出征小勃律这件事在朝中不是秘密,但是小勃律地处崇山峻岭,道路难行,大军出征最缺的就是补给物资,安西远离长安,靠朝廷调拨物资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石家在丝绸之路上,骆驼何止千乘,高仙芝结这门亲,石坚怕是愿意倾家荡产来换。 看向下首做得端正,头颅低垂的石坚,李林甫这般想到,至于那石荣小儿信所推崇的那位沈郎,在他看来不过是高仙芝的障眼法罢了,这等婚事何时轮到个区区青年来做主。 手指叩击桌案的声音戛然而止,石坚忍不住抬头看向那位李相,只见这位李相脸上没什么好颜色,不过也不见怒意,让他心里微微紧张。 “石大,你能和高将军结亲,乃是你石家的大喜事,某倒是要道一声贺喜了。” 对于这桩婚事,李林甫并不会反对,甚至乐见其成,因为以高仙芝的性格,多半会将石家的聘礼充作军辎用来出征小勃律,而这无疑会减轻朝廷的负担,就是圣人知晓了,也多半会看在钱财的份上赐婚。 只不过这终究要看石坚舍得出多少聘礼,于是李林甫笑意盈盈地问道,“某好像记得,去岁怀远坊里,有河中胡商娶王家女,可是耗费五十万贯,一时为城中美谈……” 虽说长安城里,士大夫们往往都会鄙夷那些卖女求金的人家,可是当聘礼的数目高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反倒又成了他们口中的美谈,足以证明大唐盛世,那些胡商外族是何等渴求汉家女郎的。 高仙芝哪怕是那些士大夫腹诽的高句丽遗族,有些不喜欢的甚至私底下会骂声高丽奴,可是面上高仙芝终究是安西大都护府的副大都护,怎么也算是朝廷的大将,他的嫡女嫁给胡商,哪怕是已经得了西市令官职的石家,可仍旧难免叫人非议。 “不瞒李相,我已让家中整理财货,准备亲自前往安西向高都护下聘,这是我准备的礼单,还请李相指点。” 石坚连忙奉上早就准备好的聘礼单子,他要跑去安西,还得这位李相点头,不然难免有御史会参他一本,刚得的西市令官职难保。 从下人手中接过那份聘礼单子,李林甫只是扫了几眼,也不由暗自吃惊,看向石坚时,忍不住道,“石大,你还真是舍得,这份聘礼出了后,你这家中还能剩下几分家底。” “李相,若能为犬子求娶到高都护家的嫡女,便是散尽家财,我也愿意。” 石坚匍匐在地,声音嘶哑,“还请李相成全。” “罢了罢了,你起来吧,你刚任西市令,岂能擅离职守,某便帮你一把,正好圣人前几日也在念叨高将军,某便招高将军来长安,到时候你们自好好商量这门婚事。” 看在两百万贯的聘礼上,李林甫自是愿意插上一脚,说话间他自让下人取了纸笔,为石坚写了封书信,已示其不能亲至安西下聘,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多谢李相。” 接过那封吹干墨迹的书信后,石坚满脸感动,有了李相这封手书,这门婚事算是板上钉钉了,而他也不必万里迢迢地赶去安西,折腾自己这把身子骨。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不急 沈园内,沈光从自己那张大床上起来时,看着身旁搂着自己的白阿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自从他回来后,这个龟兹小公主彻底把他给当成了抱枕,居然半夜摸到了他的床上,也亏得这几日他疲累得很,要不然还真就被这个小公主给得逞了。 察觉到身边的动静,白阿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已经从床榻上下去的沈光,忍不住嘀咕道,“还是不是男人嘛,真是禽兽不如!” 听着那低声的言语,沈光不由为之语塞,颇有种作茧自缚的感觉,谁让那“禽兽不如”的典故,还是他自己逗弄这龟兹小公主时候说的。 “某是不是男人,你日后自然知道。” 沈光故意回头冷声说道,窗格里映照下的逆光里,他裸露的上半身肌肉虬起,看得白阿俏面红耳赤,差点流出了口水,也叫沈光越发无语。 披上衣服,沈光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生怕再待下去,可就真的忍不住了。 “呆子!” 听到沈光推门而出的声音,白阿俏抓着毯子,满脸的怅然若失,难道沈郎真地是喜欢男人嘛,难怪那天刚回来,就和高大都护还有那个封二睡在了一块儿…… 不知道白阿俏正自胡思乱想的沈光,和早起的牙兵们打了招呼后,便一起开始锻炼体力,那位白大王的车驾已经起行,不过朝觐的队伍太过庞大,速度自然快不到哪里去,所以他才能在延城逗留几日,将自家的事情全都安排妥当了,再出发追赶也来得及。 “郎君真是好腰子!” 负甲跑圈时,牙兵里自有胆大的见沈光跑得飞快,不由在边上笑道,其余牙兵们亦是纷纷大笑起来,那位龟兹小公主可是连着两天都摸到了郎君房里,在他们看来这位娇俏的小公主怕是早就被吃干抹净了。 也许用不了多久,他们这位郎君就要成为龟兹国的驸马爷了! 沈光懒得搭理这些牙兵,白阿俏身子骨还没长开,少说也得等个一两年再说,他又不是那种等不起的色鬼,更何况万事开头难,他在安西的基业才刚刚起步,哪有功夫去白日宣淫,夜夜春宵。 王神圆见郎君面无表情,自是狠狠瞪了眼几个手下,然后牙兵们便自讪讪闭了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心中难免猜测郎君不会是在那位小公主身上吃了憋吧! 半个时辰后,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沈光卸了身上铠甲后,身后牙兵里好几人都累成了死狗,谁能想到郎君居然比平时多跑了好几里,差点没把他们跑死。 洗漱过后,白阿俏自是领着几个波斯女奴送来了热粥和肉饼,瞧着那些丰乳肥臀的波斯猫,原本还累得不行的牙兵们立马精神起来,眼珠子只是盯着死瞧。 白阿俏瞪了眼牙兵们,然后又颇为担心地看向目不斜视的沈光,她现在越来越担心沈光会不会是喜欢男人,这几个波斯女奴,可是她叫曹居延去安老汉那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好货色,全都被她整治得服服帖帖,她不怕沈光睡了这几只波斯猫,就怕他没兴趣。 “郎君,高大都护尚且称得上……” 想到那晚,沈光和高仙芝还有封常清睡了一晚,白阿俏就难免心里有些发苦,只是她那表情终究让正在想着心事的沈光回过神来。 “胡思乱想什么,某可没有龙阳之好。” 沈光放下喝得干净的大碗,也顾不得手脏,却是抓着白阿俏的白皙小手,整个人凑到她耳边,恶狠狠地说道。 白阿俏只觉得耳边有热气呼吸,顿时间整个人身子都有些发软,而两人亲昵的举动也让牙兵们纷纷笑起来,叫她更加害羞几分。 “你身子太弱,可禁不起某鞭挞,好好养两年再说。” 听到耳边那略带异样的低语,白阿俏忍不住抬起头,挺着胸脯道,“谁说我阿妮身子弱的,别看我个子小,可是我能骑马射箭,寻常侍卫都不是我对手。” 沈光看着逞强的龟兹小公主,故作冷笑道,“那都是大王吩咐的,不然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打的赢谁!” 看着沈光只瞟了眼自己平平无奇的胸前后又看向那几个波涛汹涌的波斯猫,白阿俏刹那间怒了,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于是她忍不住娇喝道,“今日就叫郎君知道我阿妮的手段。” 见着白阿俏如同炸毛的小猫般可爱,沈光绷着的脸立马便笑了起来,只是他那笑容叫白阿俏越发气恼,她没想到沈光到如今都对她守身如玉,竟然是嫌她胸小! 四周的牙兵们更是不住地起哄,实在是这位龟兹小公主居然要和那几个波斯猫角抵比力气,以证明自己不是什么弱女子。 白阿俏可不傻,沈光的话她自然相信,自己平时能赢那些侍卫,搞不好还真是父王特意吩咐过,怪只怪那些侍卫们演得实在太像,连她都信了。 几个波斯女奴,见到白阿俏这位女主人要和她们角抵比力气,一个个都是花容失色,她们可不敢得罪这位公主殿下。 “你们无需害怕,你们谁要是赢了阿妮,某便恢复她的自由身。” 沈光决定让白阿俏好好认清楚自己,于是朝那几个波斯女奴说道,可是他这番话反倒是让那些波斯女奴更加惶恐害怕,要是恢复自由身,她们便只能去蕃市的花街卖身了,哪里能像现在这般住在这样如同王宫般的豪华大宅里,每日只需侍奉好那位公主殿下就行。 “你们放心,你们若是恢复自由身,某自替你们做主,找户好人家嫁了,另外还有嫁妆送上……” 沈光立马意识到自己错误,连忙改口道,而他这话立马叫周边的牙兵们纷纷出言鼓舞起这几个艳丽的波斯猫来,他们都没有回关内老家之念,若是能娶个极品波斯猫成家倒也不差。 那几个波斯女奴里,也终于有人意动,在安老汉那儿,她们早就学会了唐言,也知道像她们这样的胡姬,最好的结果莫过于在长安城当垆卖酒,被那位才子诗人看上了娶回家做小妾,可如今她们被买入沈园,命运便全由那位郎君做主。 成为这位郎君的侍妾,是她们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或许得到这位郎君的赐婚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郎君,我愿意。” 看着几个波斯女奴,沈光自点了个个子最高大的,白阿俏看到后,自是气鼓鼓地勾着手指道,“放马过来,今日我阿妮就要叫你们知道……” “大娘子,得罪了。” 那波斯女奴也不懂什么角抵之术,更不敢真地和白阿俏这位主母动手,只是上前扑了过去,也不管白阿俏的拳头打在身上有多疼。 白阿俏被扑倒在地,便没有然后了,她只觉得脸上又软又闷,那个波斯女奴居然就这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任她如何挣扎都起不来。 当白阿俏再次能呼吸新鲜空气时,看到了沈光的脸,接着就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拦腰抱了起来,“如今知道某没有骗你了吧……” “你起来吧,某说话算话,今后你在沈园便是自由身,若是遇到情投意合的,某便替你做主。” 抱着白阿俏,沈光看向边上跪在地上的波斯女奴说道,而白阿俏这时候倒也没有生气,只是将头埋在了沈光胸前,享受着这难得的温柔。 第一百三十五章 劫掠许可 沈园门口,排起了长龙般的队伍,街道两侧也有不少看热闹的城中百姓,只不过他们眼里多是羡慕。 一箱箱打开的木箱里,全是垒好的铜钱和金银币,那些来应募的退伍老兵在报上身份,验过当初解甲归田后都护府下发的文书后,便能去领笔安家费。 “多谢郎君。” 这发钱的事情自是由沈光亲自操持,陈摩诃叮嘱过他,四镇的退伍老卒留在安西的多是些直肠性子,若要市恩便需亲力亲为,让他们知道,拿的是谁的钱,为谁效的力! 沈光发钱,也没那么讲究,直接抓起将近十贯的钱币便给人,只会给多,不会给少,而他这般豪爽的做派也让那些老卒们颇为钦佩。 在边上做了便装打扮的封常清,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也是暗道只有沈光才有这等财力和魄力招揽这些退伍老卒,也不怕他们拿了钱就不认账。 不过想想陈摩诃那三人在这些老卒里的威望,封常清也就释然了,很多事情不可以常理计算,也不能去计较太多。 招揽老卒这件事情,都护府上下其实都是默许的,四镇两万四千汉兵,都是从关内来的,但是来时朝廷负担其路上开销,但是等到六年期满,若是好运能活下来,这些退伍老卒手下存下的钱财可未必够他们衣锦还乡。 至于安西四镇的屯田,大都集中在龟兹镇,可安西大都护府的治所也在这儿,那些屯田如何够那些退伍老卒们分的,哪怕都护府里有人对沈郎颇为嫉恨甚至看不惯,但是在这桩事情上,没人会给沈郎找麻烦。 “白真陀罗,四十五岁,家中有子二人,同样愿往火烧城。” 听到那些纨绔子担任的书吏前,不时有老兵愿意携带家人前往火烧城,沈光亦是颇为高兴,老兵固然好,可是那些年轻的良家子才是未来。 安西四镇受限于朝廷规矩,无法将本地的城傍兵、部落兵征为本军,只能于出征时编入随从的附属军,却是白白浪费了这些兵员,但对他来说却是个极好的争取机会。 一整个上午,沈光便征募了不下五百老兵,而这些还是这几年安西四镇退伍老兵里的精锐,再加上那些愿意携带家人前往火烧城的,最后登记的名册上不下千人。 当然比起上回沈光征募陈摩诃等人,这些老兵,沈光是没法向都护府申请为他们采买甲胄军械,毕竟他那焉耆行客营的编制只有两百多人。 只不过安西这边不比内地,很多事情都护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这些解甲归田后仍旧留在安西的老兵,多少都会私藏甲胄军弩,只不过有些人没钱保养,最后又流落到那些胡商队伍中去。 要不然那些胡商怎么偷偷摸摸给手下护卫配上明光甲和弓弩! 翻看着名册,沈光没想到这些老兵里有不少的外族兵,其中多以突厥兵为主,大概足有一百多人,于是他不禁看向封常清,他记得四镇皆用汉兵,怎么如今看看这外族兵也不少。 “沈郎有所不知,开元年间,圣人曾数次大赦开恩,准许内附大唐的突厥部族入籍大唐。” 封常清当下为沈光解释起来,安西四镇以关内汉兵为主不假,但是过去初设四镇时,兵员则是以降服的突厥兵为主,甚至那时候安西军中更是以突厥骑兵为主力,直到开元年间四镇稳固,汉兵比例大幅提升,安西军也从轻骑为主的部队转变为步骑混编的精锐军队。 只不过饶是如此,四镇汉兵里,过去征募的突厥兵和高丽城傍兵也不少,只不过这些人已经不能再说他们是外族兵,因为他们都是已经是大唐户籍,像是突厥兵从外貌上还能分辨些许,可那些当年被迁入大唐的高句丽的高丽城傍兵那是完全汉化了。 “大都护这般出身的,或许还会叫人记着这高句丽遗族出身当做所谓的攻讦把柄,可是那些高丽城傍兵却早就融入大唐了。” 封常清感叹起来,两万四千汉兵里,突厥、高丽这等所谓归化的汉兵其实也有好几千,但这些人解甲归田后的待遇往往不及关内汉兵,所以沈光这回征募的退伍老兵里,他估摸着这些归化的老兵不下一半,从比例上来说已经很夸张了。 “这些老兵也不曾有负大唐,沈郎能给他们这份生计是大善之举。” 听着封常清的话,沈光亦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大唐盛世,光论富庶,什么东罗马帝国和阿拉伯帝国都要靠边站,可偏偏大唐的税收以实物征收为主,而且税率不高,称得上是藏富于民的典范,只是随着土地兼并越发严重,民间亦是富者越富,穷者越穷。 而圣人早年励精图治,可眼下却难免有些昏聩,在长安城里赏赐宠臣动辄数十万贯,可是到边镇军费时,又往往捉襟见肘,再加上朝中不少文臣向来不喜圣人开边重武功,再加上安西这边远离长安,在军费之事上更是艰难,所以朝廷才给了安西大都护府极大的自治权柄。 不过即便如此,对于安西军中的那些退伍老卒,安西都护府也难以妥善安置。 沈光清楚这些,这也是他愿意养着那些老兵,因为当所有人都沉浸在开元盛世,天宝风流中时,只有他才清楚还有八年多时间,煌煌大唐就要迎来安史之乱,而这场动乱并不是可以轻易消弭的,他能做的就是提前做好准备,为安西尽可能地保存积蓄实力。 “封兄言重了,我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火烧城那儿,今后还需封兄多多照顾。” 沈光朝封常清说道,征募老兵这种事情,也就是在安西他能做得,不过这也多亏了高仙芝和封常清的维护帮忙,不然他也休想这般顺利。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等话,这将养老兵的事情,都护他们做不得,其他人又力有不逮,沈郎你能站出来做这件事情,也是帮了大忙的。” 封常清的目光落在那份名册上,脸上有些唏嘘,丝绸之路上马贼强盗多如牛毛,其中大都是那些不事生产只知道抢掠的蛮子,可是也有不少是被逼着去当了贼人的安西军老卒,等沈郎的镖行开张,这儿的消息传出去后,想必也能叫那些落草为寇的老卒多条出路。 “封兄,有件事我还需得和你商量番,也不知道是不是可行。” 沈光想到收服的黄虎和王镇恶这两伙游侠,他就想和封常清交个底,看看能不能效仿后世的英国佬,在安西境内搞个秘而不宣版的合法劫掠许可,想在丝绸之路上打劫,也得看唐军耶耶答不答应。 没道理让那些葛逻禄还有回纥蛮子没事来安西劫掠,以壮大他们的实力,安西四镇的兵力确实有限不假,可这些蛮子也没胆子和大唐开战,只要能得到官方的支持,沈光相信安西境内那些游侠团伙加上他手底下的镖行,至少能在四镇境内将那些蛮子赶绝。 第一百三十六章 敲打手下 “沈郎还真是够胆大,不过某喜欢。” 对于沈光的主意,封常清还真是喜欢得很,因为这能最大限度地调动安西境内的民间武力。 丝绸之路要是海清河晏的,那些胡商怎么愿意心甘情愿地缴纳税赋和上交保护费,只是如果能将那些“马贼强盗”都纳入都护府控制,那可是一箭三雕的好处,既能如沈郎所说那般创收,又能打压那些蛮子,还能另外多出一支隐藏的可用武力。 “可惜朝廷那里……” 封常清自言自语道,沈郎说得这个“奉旨抢掠”,朝廷是绝不可能允许的,甚至于敢提到明面上来都要被喊打喊杀,这事情只能偷偷摸摸地做。 “咱们只做不认,朝廷那儿想必也不会自找麻烦。” “这倒也是,朝廷若不是好面子,这安西之地,咱们起码能对那些胡商课以重税。” 说到这税收,封常清始终是心有不甘,只因为朝廷允准的税率太低,虽说也能支持安西都护府的消耗,可是想要再更近一步就远远不足了。 沈光闻言不语,天宝十节度里,重兵都云集在西北边境,陇右河西最为重要,其次朔方北庭,最后才轮到安西,更何况安西远离大唐本土,若是安西这边对那些胡商收了重税,那其余地方若是都有样学样,那些胡商也就未必愿意来大唐做生意了。 长安城那边优待胡商,固然是出于天朝上国好面子的传统,但同时也确实促成了丝绸之路空前的繁华,等到安史之乱后,这陆地上的丝绸之路便再也难以重现盛唐时的盛况了。 “沈郎,这主意是你出的,这担子你就得挑起来,这延城里的地头蛇,某就替你约齐了,待你启程离开前,便将此事和他们说个清楚。” 封常清朝沈光说道,同时手也按住了他的肩膀,这种私底下黑白两道通吃的事情,却是不能和都护府有明面上的联系,沈郎虽然有个判官的名头,但是都护府里始终不曾任职过,而且为人可靠,最适合做这事情。 “封兄,这是要把我放在火上烤吗?” 沈光笑了起来,虽说他出面做这事情有风险,但是同样好处更多,反正他对长安城那位圣人和朝廷可没什么忠诚可言,他也没有高仙芝那种出将入相的执念,他想得只是将这安西牢牢控制于手中罢了。 “某看沈郎是乐在其中吧!” 封常清同样笑了起来,和沈光相处了那么久,他若是还不能察觉出沈光的野心,他岂不是个蠢货,因为沈光做得很多事,可都是他帮忙的。 出身在安西的封常清,和沈光一样,心里最大的执念就是让安西彻底成为汉家疆土,这不是他那位心心念念想着去长安做宰相的主君高仙芝能做到的,只有同样愿意一辈子留在安西的沈光才有机会做到。 哪怕沈光最后可能会成为割据一方的诸侯,也好过朝廷哪天弃守安西。 封常清离开了,他内心深处的隐忧没人知道,当年碎叶镇的反复设立和放弃,当年高宗朝时大唐疆土一度占据波斯故地,可最后却都成了故纸堆中的记载,前后两汉时何等强横,西域尽数为汉家疆土,可最后还是沦为胡尘,直到大唐才重新真正夺还西域。 这大唐盛世,会一直延续下去吗! 封常清不知道,他只知道来安西四镇的汉兵里,不少都是近年来在家乡被逼得活不下去,才应募来安西从军,这些新军远不如开元年间的长征健儿那般勇猛善战了。 可是这些念头,他只能深埋心里,连个吐露的人都没有,因为说出来,他只会被当成异类,哪怕是他的主君也会当他是疯了。 送走封常清后,沈光坐了下来,低头沉思起来,他和封常清是有默契在的,他做的很多事情固然可以说是便宜行事,但仍旧是犯忌讳的,但是封常清却会替他遮掩善后,甚至出力极大,他相信封常清多少能猜出他有些自立的心思。 “郎君何故烦恼?” 听到白阿俏的声音,沈光从遐思中回过神,然后放弃了继续思考,朝这个龟兹小公主道,“某只是在想,这延城里的城狐社鼠之辈里有没有可堪一用的人才?” “城狐社鼠,郎君是说那些混混无赖么?” “是也不是。” 延城是龟兹国都城,也是安西都护府的驻地,能在这城中厮混地体面的,可不会是什么无能之辈,那些丝绸之路上的强盗也好马贼也罢,他们抢了财货奴隶牲口,最终还是要来销赃,这延城同样也是那些马贼强盗们的天堂。 这世上从来都不是黑白分明的,安西都护府难道就不知道那些销赃的地头蛇和那些马贼强盗间的关系么,无非是管不了罢了。 “郎君究竟何意?” 白阿俏再聪慧,也听不懂沈光话中所指,只是亲昵地坐在沈光身边,经过那件事后,沈光为了不让这个龟兹小公主再胡思乱想,平时里已经允许了她的诸多亲昵行为,只不过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能忍到什么时候。 “没什么,只不过封兄打算让某见识见识这城中的‘英雄’罢了!” “不是城狐社鼠吗?” 白阿俏总觉得沈光有些怪怪的,只不过她很快就没有那么好奇了,因为她分明察觉到这位郎君的手似乎变得不那么老实起来,可是却又让她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酥痒和舒服感。 手掌顺着少女柔软的腰肢一路向上直到不可言说处,沈光就像是撸猫一样让怀里的龟兹小公主慵懒地眯上了眼,面若桃花,一副任君采摘的模样。 这其中的旖旎处,自然让沈光很喜欢,可是这样的温柔时光终究不能长久,因为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于是当白阿俏在他的轻柔抚摸下渐渐熟睡以后,他才轻轻地将她抱起,放到了床榻上,为她盖好毯子后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沈园的后园里,曹居延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整个人有些萎靡不振,沈光回来后,他挨了顿鞭子,又在酒坊门口被倒吊了半天,这几日更是滴酒不沾,此时酒瘾发作,浑身都难受得很。 沈光看着这个算是最早投效自己的胡商,让身旁的阿布端了窖藏最久的烧刀子出来,倒在酒盏中,酒香在风中四溢,莫说曹居延,就是附近几个奴仆闻到这股酒香,也忍不住喉头耸动。 “你这几日倒也辛苦,不妨喝上两杯,不碍事的。” 沈光面带微笑地朝曹居延说道,这个胖子已经瘦得脱了形,只不过他仍旧要试探下他戒酒的决心有多大,他固然需要一个精明能干,熟悉丝路和胡商内情的人来做事情,可是这个人绝不能是个酒鬼。 “谢……谢郎君……” 曹居延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他的目光全被那清澈的酒液所吸引,只是他的话方说出口,他就用左手捏住了伸出的右手手腕,哆嗦地道,“郎君,我已经戒酒了,多谢郎君赐酒。” 说完这番话,曹居延整个人都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额头后背都已被汗水浸透,就好像他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 “真地不喝了,偶尔小酌几杯也无伤大雅,更何况你在某手下做事,难免有些迎来送往的交际,不喝酒怎么行。” 沈光说话间,自是取了杯酒送到曹居延门底说道,一时发狠谁都能做到,难的是持之以恒做到底。 曹居延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酒杯,两只手都在发抖,但他最后还是坚定地拒绝了,“郎君见谅,等我把酒瘾戒了,再请郎君赐酒。” 说完这句话后,曹居延整个人都觉得轻松不少,不管如何他拒绝了郎君,至于郎君作何想法,便不是他能决定的,但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沈光的手悬空而停,看向神情间似乎有种解脱意味的曹居延,脸上露出了真正的笑容,“那也好,这几日好好将养身体,瞧你都瘦了一圈了。”说完,自是饮下杯中酒后,扬长而去,而曹居延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因为他知道自己通过郎君考验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延城的牛鬼蛇神 延城里,随着封常清派人下帖,各路牛鬼蛇神都惊吓不已,谁不知道冷面判官心狠手辣,得罪了封常清,就和得罪了阎王爷没什么区别,只要是在延城讨生活的,就没人能不在乎这位封判官。 金满堂里,平时熙熙攘攘的赌客们都已经不见,取而代之地全是仍旧逗留在延城里的唐人豪商以及那些游侠们。 李仙客看着下首坐着的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关内亡命徒,脸上神情亦是有些严肃,他是城中行客营的营主,也是唐人豪商们的首领,只不过到了他这等地位,已经不需要他再打理什么生意,光是赌坊里的收入就足以让他日进斗金。 更何况他这座赌坊,还是延城里最大的销赃窝点之一,眼下那些亡命徒里有不少可都是沙漠里颇有些名声的大盗悍匪。 “李营主,您和封判官有旧,这回封判官这般大动干戈,究竟是要做什么?” 堂下众人里,自有胆大的问道,实在是封常清的名头太响,要知道封常清貌丑跛足,一开始可是没被人放在眼里过,他如今在延城的名声,可全都是血淋淋的人命堆出来的。 从关内逃到安西,不把他放在眼里的绿林好汉和大盗悍匪,全都成了城外荒野里的白骨堆,如今能来这金满堂的人,那都是被封常清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只不过封常清恶名在外,又心机深沉,没人能猜得到封常清的心思,便只能求助于和都护府官面上有来往的李仙客。 “你们怕什么,若是封判官要对付你们,你们还有命在这里和某聒噪!” 李仙客瞟了眼那个问话的游侠头目,言语间并不怎么客气,堂中不算他那些同行,这七伙游侠,说穿了便是给他们干脏活的,若没有他们帮忙销赃,甚至是在都护府那边打点,这些无赖汉有一个算一个早就叫封常清给收拾了,哪里轮得到他们在这儿说话。 看到李仙客面色冰冷,七个游侠团伙的首领纵然心有不忿,可是也不敢与之争吵,没有金满堂给他们销赃,提供粮食兵器,他们哪有今日的风光。 “营主说得是,封判官若是要对咱们不利,又何必要召集那么多人,某看怕是有什么大事吧?” 那些来自关内的唐人豪商里,有人笑着说道,李仙客能把七伙游侠当成可有可无的卒子,可他们却不能,这丝绸之路上,终究还是需要这些游侠儿给他们做护卫,或是帮他们做些不方便的事情的。 “是啊,是啊,就是不知道封判官这回究竟有何要事,居然……” 有人出来打圆场,那七个游侠团伙的首领总算有个台阶下,脸上的神情也没那么难看。 “某听说李长史回长安述职,据说是向朝廷举荐封判官接任,难保是封判官要咱们送上份贺礼?” “这长史之职非是一般,就是有李长史推荐,朝廷那里也未必能轻易允准,这种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儿,封判官哪会拿来做收礼的借口……” 在座的众人里,除了李仙客外,哪个没有被封常清寻借口索要过钱财,他们也都清楚封常清面厚心黑,可做事情还是有些讲究的,不至于那么没牌面。 李仙客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在那里议论,也不说话,他和封常清有旧,每年也都有厚礼奉上,只是这回连他都不知道封常清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只能按封常清的吩咐,将他能聚集的人全都召集全了。 “封判官行事自有道理,你们也莫要猜了,等封判官来了,你们便知晓其中缘由。” 估摸着和封常清商量好的时间已经差不多,李仙客自是朝底下喧闹的众人清了清嗓子后高声道,然后这些在延城属于地头蛇之流的街面人物便都没有了声音。 过了没多久,就有金满堂的卷毛门倌进来报信,众人只见李仙客听了那门倌附耳私语后,却是脸色猛地变了变,也都不由心中一紧,实在是他们中大多数人要是按着唐律来,个个都是该杀头的罪过。 安西这地方相比关内,说句法外之地也不过分,但这法外之地乃是建立在都护府不和你计较的份上,若是封常清真对他们起了杀心,他们个个自身难保。 “行了,都不用怕了。” 看着底下忐忑莫名的众人,李仙客面色古怪地说道,他到底还有些威望在,听到他的话,众人方自心头一松,实在是封常清对他们来说乃是这延城里最大的恶人。 “各家带头的都留下,其余人且去某后院里吃酒去。” 随着李仙客的话语,那七个游侠团伙的首领只能挥退身边的心腹手下,然后随着那几个同样喝散随从的豪商留在了堂中,等着那位封判官的到来,心里面也都颇多揣测。 正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能在这堂中留下的也都是这安西和龟兹镇境内的地头蛇,安西都护府的一些动作也瞒不过他们,自去岁开始他们就隐隐听到传闻,安西军要征讨小勃律,最近这大半年时间,安西境内的都护府所辖的军镇城池似乎也都在大肆征收粮草军辎。 想到过往安西军也会征发蕃军及众多附从兵的传统,众人也觉得莫不是这真要打仗了,封常清才私底下召集他们提前打招呼。 就在他们思忖间,李仙客已经起身出迎,然后他们便看到了一身绿袍的封常清和他身边留着口浓密短须的年轻郎君,那几个豪商自是认得这位延城里前些日子搅弄风云的沈郎君,也知道这位年轻的沈郎和封常清关系莫逆。 那沈园里的樊楼更是名动安西四镇,他们也是樊楼常客,花了不下几万贯去听曲,那七个游侠头目自是不认得沈光,可是听到那几个豪商开口解释,便知道这个看上去像个小白脸似的年轻人便是最近大名鼎鼎的沈郎。 “见过封判官,沈郎君。” 李仙客行礼道,他地位不差,可真要细论起来,封常清才是真正的地头蛇,沈光也是高仙芝幕中的头面人物,更何况他也颇喜沈光为人。 “李营主客气了。” 见封常清、沈光、李仙客三人打招呼,其余人自是没资格上前,只等他们见礼完,才恭恭敬敬地齐声道,“拜见封判官,沈郎君。” 李仙客仍旧坐了主位,封常清自和沈光坐在他两侧,其余人则是坐于堂下,李仙客拊掌间,金满堂里的奴仆下人则是飞快地穿梭在厅堂间,将各色菓子酒菜奉上众人案前,然后堂前的院子里,有厨子牵了羊进来现杀,正是大唐最流行的过厅羊吃法。 很快被宰杀的整羊送进堂内,李仙客朝封常清和沈光道,“两位,请。” 沈光和封常清知道这是李仙客这位主人对他们的敬意,因为这过厅羊的吃法,便是让客人自行挑选羊身上的部位,然后以丝带为记再端去后厨蒸煮。 两人选过后,那剩下的整羊才到席间,有其余人择其剩下的部位,到那七个游侠头目时,便只剩下肋部的骨头,不过他们也不敢多言,只是乖乖地等着沈光他们这三个大佬发话。 第一百三十八章 收编 “数月未见,沈郎风采更胜往昔!当浮一大白!” 李仙客举杯敬酒,沈光当日送他乐谱,对他来说可谓是弥足珍贵,因为这乐谱足以让他送回宗族成为传家之物,而他也可以返回赵郡,不必再逗留于这安西之地。 只是有些话,无法言之于众,李仙客已经打定主意,不论沈光今日要做什么事,只要他力所能及,必定倾尽全力相助于他。 觥筹交错间,席间气氛融洽,沈光和李仙客喝了一轮后,自是叫李仙客为他介绍堂下那些豪商和游侠头目。 “沈郎且听某道来,这四位和某有过命的交情,想当初某刚来安西时,身边只得几个家奴,钱财不过万贯,也是靠着他们四人,才能有今日的富贵。” 李仙客对于自己在安西的基业虽有不舍,可若是能够返回赵郡,衣锦还乡,他自是不会在乎这金满堂,对他这等世家子弟来说,这世上最残酷的事情莫过于客死他乡,不能落叶归根。 可是他这四个相识的手下豪商,却是早已将家室都安在了安西这边,他若是走了,也需得给他们找个可靠的主君,原本他是想托给封常清的,毕竟两人也有些交情在,可如今想来倒是觉得沈光是更好的人选。 这几日,沈园那里征募老兵汉儿,又愿意花钱赡养那些伤残老卒和战死军属的事情他也多有耳闻,本来花钱征募那些老兵去火烧城屯田,就已经让人觉得这位沈郎够傻,可是谁能想到他居然还拿出数万贯来赡养那些残废和军属,就是樊楼再赚钱,也禁不住这等花销。 只是这样的沈郎,岂不比封常清有人情味的多,至少李仙客觉得他那四个手下豪商心里面也定是和他想得一般无二的。 “这位是王六闪,他做得是布匹生意,在弓月城里也是有名的布商。” “这位是钱世贵,他在弓月城里开了染坊,沈郎以后若需要织染布匹,尽可以找他们两个。” 王六闪和钱世贵都是满脸堆笑地在李仙客引荐下和沈光敬酒,“早就听闻郎君大名,今日终于能一睹郎君风扇,乃是我二人幸事。” “两位言重了,说不定某日后还有事需得两位帮忙。” “郎君若有事,尽管吩咐就是,我二人绝不推辞。” “沈郎何等人物,岂会为难你们,来,沈郎,这两位是何坚和谢昆,只要是赚钱的行当,就没有他们不做的,这安西境内没有比他们更熟悉市面的唐商。” “郎君是贵人,我等乃是粗鄙之徒,说不来什么好话,便全在酒里了。” 比起王六闪和钱世贵,何坚和谢昆则是常年往来于风沙中,面容粗犷,肤色黝黑,看着浑不似什么富贵商人,倒更像是刀头舔血的横行客。 两人端起酒碗,朝沈光敬酒,全都是一饮而尽,“郎君今后若有差遣,我等必效死力。” 能跟着李仙客混到如今的,自然没有蠢笨之辈,王钱何谢四人都晓得沈光日后前程远大,对他们这等商贾来说,此时不借着这个机会表忠心以求得攀附的机会,难不成还要错失良机。 “四位美意,某领了,日后终有用到大家的时候。” 沈光也不矫情,既然这四个豪商愿意投效,他自然不会推开,只是让他诧异得是,李仙客这般做派,似有托付之意啊! “多谢郎君。” 四人都是眼神一亮,他们没想到这位沈郎君这般痛快,这样一来他们日后便能自称沈园门下,这其中的好处不言而喻,起码那位甘愿作陪的冷面封二想必不会再为难他们了。 介绍完四个手下豪商,李仙客才看向那七个游侠头目,不过这七人就没有王钱何谢四人的待遇,只是报了个名字便一笔带过,不过沈光仍是和他们喝了轮酒。 这安西的游侠儿不说满地都是,但终究有的是,毕竟大唐不禁民间持有刀剑弓箭,再加上安西民风尚武,只要是个男儿,拿着刀剑跑江湖上厮混,就能自称一声游侠儿,而这七个游侠头目里,还有两个是突厥种,白肤蓝眼,可是却都做唐人装扮,口音亦是正宗得很,听不出半点异样。 这时候后厨将蒸好的羊肉端上,沈光他们自是以削刀削而食之,“这羊肉果然鲜嫩,只是这酱汁差了些。” 吃过裴大自酿的豆酱清,沈光的口味便刁了许多,不过好在这过厅羊本就食在一个新鲜,而且他这趟过来也不是为了吃羊而已。 “李营主,某与沈郎此来,是有桩事情要与大伙商议,不过此事只在此间入得诸位之耳,若是外传出去,就休怪某无情了。” 封常清看了眼沈光,放下手中削刀后,自是看着堂中众人道,李仙客他们皆是神色一凛,知道这酒足饭饱之际,终于到了谈正事的时候。 “你们全都下去,无某的吩咐,不可靠近堂前。” 李仙客看向堂中那些奴仆,挥手间这些人立刻便退得干干净净,而喝得有些微醺的众人此时亦是都看向了封常清和沈光,不少人心中都砰砰直跳起来,谁知道接下来这位封判官口中的话是不是能让他们改变自己的前途命运呢! “李营主,某知你有归乡之念,你若是真要回去,这接下来的事情,某觉得你还是不要听的比较好。” 封常清看向李仙客,而他这番话让李仙客神情数变,最后方自笑着从案前起身道,“某喝多了,封判官,沈郎君,你们慢聊,某出去醒醒酒。” 哪怕心中好奇,可是李仙客仍旧不打算趟这趟浑水了,在安西这么多年,他想家了,封常清这般神神秘秘的,就算是大富贵,也想必危险得很,不如归去! 看着李仙客摇摇晃晃离开,七个游侠头目心中火热,他们都是胆大之辈,不怕犯险,就怕没个前程,而王钱何谢四人就要镇定许多,但也是目光灼热,直视封常清。 “沈郎,还是你来说吧!” “也好。” 等李仙客离开后,沈光方自看向那十一人,缓缓说道,“诸位,这安西境内这么多年来,商路上也没个规矩,是时候该立一立了。” 合法劫掠许可这种事情就算要做,也得套个冠冕堂皇的名头,自古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就算是沈光也不能免俗,所以这所谓给商路立规矩便成了个极好的借口。 “不知郎君要立下何等规矩?” “从今往后,这安西境内的商路上,凡是挂某麾下营旗的商队,你们不可以动,若是没挂的,你们自可劫掠,但是不可滥杀无辜,所获财货需得上缴三成。” 听到沈光的话,那七个游侠头目都是面露惊愕之色,谁都没想到这位沈郎君的规矩竟是这般,就在他们震惊之余,只听这位沈郎君仍旧缓缓道,“今后只有得某允许的方能在安西境内劫掠商队,否则某便赶尽杀绝他们。” 王钱何谢四人一时间觉得这位沈郎君莫不是得了失心疯,这丝绸之路何其浩瀚广阔,盗贼更是多如牛毛,就是安西都护府都不敢称将那些不听话的贼人赶绝。 “某今日来,不是和你们商量的,只是你们都是大唐人,和那些胡商不一样,所以某才给你们这个机会……” 听着那位沈郎君渐渐冰冷的话语,堂中的十一人心中都莫名生出股寒气来,接着看向那始终不发一言只是幽幽看着他们的封常清,他们终于知道这位沈郎君不是在和他们说笑,这位是真打算将整个安西境内的商路都囊括在他的规矩里。 第一百三十九章 再掌一营 金满堂前,沈光翻身上马,身后是唯唯诺诺的七个游侠头目,对他们来说,沈光的规矩就是他们的机会。 “某的话,你们都记在心里,误了沈郎大事……” 沈光身边,同样上马的封常清看着那七个游侠头子,言语中的威胁不言而喻。 “封判官放心,我等必定守口如瓶,绝不会误了郎君大事。” 七个游侠头子里,暂时被推举出来的首领谦卑地说道,同时为封常清牵马。 “某要立规矩,不是一朝一夕可成,你们行事也不必急躁,先给某将这安西境内的游侠都联系起来,焉耆镇的火烧城那里某有安排,你们自去那里就是。” 沈光说话间,从怀里掏出了枚沈园的令牌,丢给那为首的游侠头子,“这是信物,莫要弄丢了。” “郎君放心,我自省得小心行事。” 等到沈光和封常清策马远去,那七个游侠头子方自松了口气,然后又都是各自脸上露出了野心勃勃的笑容,郎君要收编安西境内唐人为主的马贼强盗,将那些蛮子赶绝,就等于今后这偌大的安西,凡是没有郎君麾下营旗的,便都是他们的猎物。 他们虽说不知道这事情到底办不办得成,可是对他们来说,却是有了个奔头! 这么多年来,他们可是没少在那些蛮子手上吃亏,可偏偏却难以真正团结起来,只能吃下那些哑巴亏,如今好了有郎君出面,他们也能叫那些蛮子尝尝什么是人多势众,持强凌弱的滋味。 金满堂内,后院书房里,李仙客看着手下四个豪商,挥手道,“你们也不必和某说什么,沈郎君非是寻常人物,你们既然做了决定,便一心一意为沈郎君效力,否则怕是没什么好下场。” 见李仙客这位故主这般说了,王钱何谢四人自是不会将沈光的交待说出来,这位沈郎君野心之大,简直是闻所未闻,可是他做的事情却又是稳扎稳打,交代他们办的事情也只是为了立那规矩先做好准备,并没有为难他们。 李仙客挥退四人后,却是拿起笛子,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他不知道沈光和封常清到底想做什么,但是他敢肯定这安西迟早都会变得不太平起来,能做出《象王行》这等雄曲的又岂会是甘于平庸之人,若是早二十年,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参与其中,搏上一搏的,可如今他只想回到家乡,当个安乐翁就是。 …… 都护府内,封常清看着前来唤自己的牙兵,自是去了高仙芝的官署内。 “你和沈郎去金满堂做什么?” 高仙芝看着身上还有些酒气的封常清,一脸平静地问道,朝廷那边始终没有消息,让他很是不安,这个时候他不希望沈光和封常清再搞出些事情来。 “李仙客要回赵郡了,他麾下的势力总得有个去处。” 封常清很是随意地躺在沙发里,应付起自家这位最近有些多疑敏感的主君来,他知道朝廷那边一日不定下征讨小勃律的主帅之职,自家这位主君就会一直疑神疑鬼,患得患失。 “他要回赵郡……” 高仙芝皱起了眉头,行客营属于都护府麾下编制,虽说不属于正军,但是李仙客此人,也是有些背景和能耐的,尤其是他手里那座金满堂,放在延城也是处有名的销金窟,说句日进斗金也不夸张。 “都护怕是不知道,沈郎先前送了李仙客乐谱,却是叫他送回了赵郡老家,想来他宗族里那些族老只要不是聋子傻子,便知道那乐谱价值连城。” 听着封常清的话,高仙芝心中了然,沈郎的乐谱是能当做传家宝物的,李仙客以此换得返回赵郡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他这是要把金满堂送给沈郎?” “都护所料不差,李仙客有感沈郎大恩,确实有将麾下势力托付于沈郎的意思,所以今日才邀请我等赴宴,吃了过厅羊,席间还提了此事!” 封常清自是顺着高仙芝的想法说道,反正沈郎要做的那件事,如今还需仔细准备,自家这位主君能瞒着且瞒着就是,等时机成熟了告诉他再不迟,省得这位主君又自寻烦恼,还和他们生了嫌隙。 知道沈光和封常清没有暗中搞事情,高仙芝莫名松了口气,然后同样躺在了沙发里,饶有兴致地问道,“那沈郎答应了?” “能不答应吗?沈郎最近花钱如流水,再没有大的进项,迟早变成穷鬼!” “某怎么听说,沈郎在焉耆那边可是大赚一笔,只是耍了耍嘴皮子,便要了人家五十万贯,难不成他转手就都花出去了。” 高仙芝看着一脸心疼模样的封常清,忍不住问道,沈光身边自然也有他的眼线,很多事情都瞒不了他。 “火烧城那儿,他养了全城百姓,又要在那里建蕃市,那五十万贯听着多,可却是那四家胡商拿货物来抵的,都护想必也清楚这其中的猫腻。” “那你就不劝劝他……” “沈郎的性子,都护又不是不知道,某怎么没劝过他,可他说他既然答应了要将养那些伤残老兵和军属,便要言而有信,否则岂不是枉为男儿。” 说到这儿,封常清摇头笑了起来,“都护,按理说这些事本该是朝廷做的,如今沈郎做了,那是为朝廷和都护府分忧,某就怕别有用心之徒会构陷沈郎,让都护误会了。” “某能误会什么,左右不过是征募些老汉去火烧城屯田,沈郎此举乃是帮了某和都护府的大忙,哪个要是敢来某这儿嚼沈郎的舌根,看某不好好收拾了他。” 高仙芝看着封常清那似乎有些怀疑的眼色,顿时大怒着说道,沈光的作为,若是放在关内肯定有人会说是图谋不轨,可他却清楚得很,区区两三千老兵又能翻起什么风浪来,更别说这里面大半还都是缺胳膊断腿的。 沈郎那是不分青红皂白好坏全都养了起来,这哪是什么心怀不轨,这是缺心眼好不好!就是程千里那儿,都有传沈郎是个大傻子的传言,听得他火大不已。 “都护能体会沈郎的难处就是,可千万别信了小人谗言……” “你且住口,这话说得某好像对不住沈郎似的,那金满堂沈郎接了便接了,李仙客手下行客营,你也一并拨给沈郎就是。” 高仙芝自是不愿叫沈光太过吃亏,既然李仙客那厮愿意把手下势力交给沈郎,他自然也乐得顺水推舟。 “都护,李仙客那行客营盯着的人可不少,沈郎手上已经有一营编制了,这再给一营怕是会惹人非议……” “区区行客营罢了,某难道连这个主都做不了。” 高仙芝横了眼懒撒的封常清,他当然晓得李仙客若真的回赵郡老家,他那行客营肯定会叫不少人争破头,可是这关他何事,他又不缺那点孝敬钱,倒不如成全了沈郎。 “有都护这番话,某便放心了。” 封常清看着毫不在乎的高仙芝,亦是没有表现得过于激动,有了两营行客营,这以后能做的文章就多了。 第一百四十章 无题 沈园后园厢房的某处院落内,史亚男恨恨不平地甩着鞭子,哪个番邦贱婢也太不把她当回事,居然将她软禁在这院落里,真当她那姓沈的情郎是什么宝贝么,她才不会当回事呢! 刷刷刷,又是几鞭子下去,院落内那棵移栽的树木已经被抽得遍体鳞伤,看守在院落外的两个牙兵听着里面传来的动静,也是不由为之咋舌,这史娘子真是好大的气性,这都几天了,天天在那儿抽树,也不嫌累得慌。 “真是白长了这好样貌,啧啧,日后哪个娶这么个母老虎回家,这日子……” “那也未必,说不定有哪路英雄好汉能降了这母老虎!” 看守的牙兵们侃侃而道,他们在这儿看着这位史娘子,一来是白阿俏这位“主母”够大方,二来便是他们也知道这史娘子身份贵重,不能泄露了行踪,要不然就会给郎君惹麻烦。 “这疯婆子还不老实么?” 不远处,忽地传来了牙兵们熟悉的清脆声音,叫两人连忙抬起头循声看去,只见那位龟兹小公主穿了身男装,倒是显得俊俏得很,“大娘子,这疯婆子可是从早上抽树没停歇过……” “开门,我进去瞧瞧。” “大娘子,这疯婆子这两天可少没咒你,还是莫要进去了。” “有你们在,我有什么好怕的,接着。” 白阿俏见两个牙兵一口一个大娘子,喊得可干净利落,眉眼笑开了花,说话间自是摸了两颗金豆子丢给他们,这是她那位父王离开延城前,专门给她送来的,整整三袋金豆子,足够她打赏沈光身边的亲信部下了。 “谢大娘子赏。” 两个牙兵嘿嘿笑着收好了金豆子,他们可是盼着郎君早日娶了这位龟兹小公主,谁不知道白氏富得流油,尤其是这位小公主最得那位龟兹大王宠爱,据说光那攒下的嫁妆就不下百万贯,更别提郎君真要做了这龟兹国的驸马,少不得还能拿座城池当食邑呢! 听到那院门打开,史亚男一眼便看到了那可恶的番邦贱婢,不过她到底是将门女出身,胸有城府,并没有吵闹起来,只是收了鞭子,全当做没看到。 白阿俏看着那棵被抽得皮开肉绽的大树,心里便觉得不痛快,要不是沈光吩咐,她才懒得来见这恶婆娘,“史娘子,你这好大的火气,也不怕口臭。” “哼。” 听到那番邦贱婢口出恶言,史亚男就是再能忍,也不由柳眉倒竖,凶狠地瞪了过去。 “哟,我就喜欢这样的,你们知不知道,西南市的花街啊,每回那些新来的胡姬里总有几个也是这幅模样,不过呢只要找几条大汉好好服侍下就懂规矩了。” 白阿俏也不是什么善茬,而她身后两个牙兵更是懂得那人钱财,与人消灾的道理,在这位“主母”说出这番话时,都是挺着胸膛然后贱兮兮地笑着,直愣愣地盯着史亚男。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你这恶婆娘,莫忘了是谁救了你,要不是我家沈郎,你早被你那个阿奴卖去花街当胡姬了,寄人篱下还这么威风,你以为你是谁?” 白阿俏插着腰骂道,“院里这棵树可是我从宫里让人栽过来的,叫你打成这样,赔钱!” “赔钱就赔钱,等我那朋友派人来接我,自陪你这破树。” 史亚男不甘示弱,想她以往在交河城可是众星捧月的天之娇女,何时被这般羞辱过。 “行啊,那你便在这儿等着你朋友派人来吧,咱们走?” “等等,你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史亚男不是蠢笨女子,如何看不出眼前这龟兹小婢话里有话,当即高声喊道。 “原来还不笨嘛,你这恶婆娘听好了,我家沈郎要去长安,我寻思着你也挺可怜的,本想顺路带你去凉州,可是看你这……” “真的,你们要去长安。” 白阿俏话还未说完,就被惊喜交加的史亚男打断了,她这几日被关在这院落里,简直就是度日如年,如今乍听得能去凉州长安,她整个人都欢喜地呆了。 “大娘子,我这几日见红,是以性子暴躁了些……” 白阿俏目瞪口呆地瞧着那史娘子一改平时那恶婆娘的样子,总算明白沈光口中的心机婊是什么意思了,眼前这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了。 听着那甜到发腻的嗓音,白阿俏浑身打了个哆嗦,她连忙道,“你莫要再说,我带你去凉州便是,只是路上你需得老老实实地,否则休怪我把你半道卖了。” “大娘子放心,小女子一定安安分分地,不给大娘子添麻烦。” 只要能去凉州,伏低做小又算得了什么,史亚男心中恨恨想到,等见到了十二娘阿姐,非得好好教训教训这龟兹小婢不可。 “咱们走。” 被史亚男那含情脉脉的目光看得浑身恶寒的白阿俏转身就走,她怕再待下去,真要被这恶婆娘给恶心坏了。 当沈光从牙兵们口中知道白阿俏在那位史娘子面前最后落荒而逃时,忍不住大笑起来,朝身旁挨着的白阿俏道,“某还以为阿妮你会趁势上前调戏一番,你不是说你以前在花街时,可是让那些胡姬魂牵梦萦的负心人么!” “沈郎你定是听错了,阿妮可不喜欢女人。” 白阿俏一副小女人模样,对于以往的事情概不认账,她可不想沈光以为她有什么特别的癖好,虽说她确实挺喜欢去调戏那些胡姬小姐姐的。 “你喜欢女人也无妨,只要别喜欢某以外的男人就行。” 沈光调笑着说道,如今延城里诸多事务都处理得差不多,只等封常清那儿的堪合下来,那些应募的老兵和汉儿便能出发前往火烧城,他也就可以放心上路追赶白孝节这位龟兹大王的朝觐队伍了。 说不定路上他还能遇上陈摩诃他们,跟着他们一同走趟镖! “沈郎,咱们非得带上那婆娘不成?” 说起来对于带上史亚男这回事,白阿俏还是心里有些不快,总觉得太便宜了这凶婆娘。 “把她留在沈园,某不放心,这婆娘是个心机婊,没阿妮你镇着不行。” 当着白阿俏的面,沈光自不会说史亚男的好话,更何况这个史娘子确实是个能演的心机婊,万一他和白阿俏都走了,叫她勾搭了看守,他这沈园可就没什么秘密可言了。 “那是,郎君当初就不该救她。” 沈光见白阿俏仍旧气愤不平,不由道,“救都救了,再说也派人往凉州报信去了,阿妮你便当是行善积德了。” “某这趟走后,阿布你好生看着沈园,还有多闻,某不在的时候,你不可松懈了。” 吩咐完阿布这个波斯管家后,沈光看向多闻,当初他也是把多闻留在延城,结果这小子偷偷摸摸地跟着他,被发现后哭的稀里哗啦的,说什么也不肯回延城,才带他去了火烧城,这回但愿他不会又跟来吧,他对多闻还是寄予厚望的,希望他以后能替他坐镇一地。 “是,郎君。” 看着像个妖精似的黏着郎君的白阿俏,多闻低声道,心中劝着自己道,有这位主母在,想必能照顾好郎君的起居饮食,他以后是要当郎君的左膀右臂的,总不能老在郎君身边当个跟屁虫。 第一百四十一章 道左相逢 沈园门口,翻身跃上白骆驼后,沈光看向身后不过二十余人的队伍,又看了眼扮做男装,骑着匹大青骡的史亚男,方自满意地点点头,朝身后众人道,“出发!” 同样骑着白骆驼的白阿俏跟上了沈光,很快队伍便飞快地离开了延城,出了东城以后,便沿着官道快速奔驰起来。 这回沈光手中有着都护府发下的传符,可以在沿途的驿站补给休息,甚至是换乘马匹,所以他们在龟兹镇境内可以说是行程走得飞快。 到了傍晚时分,沿途过了三次驿站,走了足有近百里,这还是沈光考虑到队伍中有两个女子放缓了速度所致,不然的话他和牙兵们全部骑乘快马,两百里不在话下。 “没事吧!” 从骆驼上跳下后,沈光接住了白阿俏,这一天下来,叫白阿俏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萎靡,哪怕这位龟兹小公主打小就喜欢骑马射箭,可是何曾遭过这般罪。 被沈光抱在怀里,白阿俏虽然累得不想下地,可只是在沈光胸膛依偎了会儿,她便开口道,“沈郎放我下来吧,阿妮撑得住的。” 不远处,默默从大青骡上下来的史亚男双腿疲软地着地后,人靠着鞍,看到这一幕,心里是说不出的嫉妒,可是她又有些佩服那坚持着下地行走的龟兹小婢,她看得出这龟兹小婢确实没出过远门,怕是从没骑乘过那么久,没哭闹起来已经强过绝大多数女子了。 牙兵里自有人拿着传符和公文堪合和驿站的官吏交接,然后一行人就被迎入了驿馆,骆驼骡马也全都被驿卒们收拢起来好生喂养。 驿站里,也有别的休憩的官吏,沈光进了驿馆后,也有好热闹地和驿卒打听了沈光的名号后过来拜访。 “你且好好休息,阿妮。” “沈郎且去,我没事的。” 安置好白阿俏后,沈光出了房间,自和前来拜会的几个疏勒镇守府的官吏见了面。 “见过沈郎。” “几位不必多礼。” 驿站里虽说也提供酒食,但也都是根据沈光他们手中传符或是驿牒的等级安排,当然若是要吃得更好些,驿站里也自有额外的好酒好菜,只不过这便得额外花钱了。 沈光从不是差钱的主,更何况眼前三个回长安述职的疏勒镇守府官吏都是文职,三个人里两个判官,一个录事参军,虽说品级都不高,但也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只不过三人俱是寒门出身,当初在长安的时候,没有门路在关内州县做官,便咬牙来安西任官熬资历。 案几上,摆放上了新鲜出炉的羊羔肉,还有几壶三勒浆,安西这边羊肉不值钱,酒才是最贵的,“几位郎君,这三勒浆可是前不久打咱们这儿经过的波斯商那儿买来的,一共也就拿了两坛。” 听闻三勒浆之名,沈光只见面前那三个年约四十的判官和参军都是眼睛一亮,接着便飞快地拿着酒壶往杯中倒酒,活脱脱地老酒鬼瘾头犯了的模样。 长安城里,三勒浆、龙膏酒和蒲桃酿都是鼎鼎有名,其中这三勒浆原是波斯上供的贡品,不过现在波斯已为大食占据,这三勒浆也不再是波斯那边独有的名酒,像是长安城里就有波斯遗族自酿贩卖的三勒浆。 “诃黎勒、毗黎勒、庵摩勒,已上并和核用各三大两捣如麻豆大,不用细,以白蜜一斗、新汲水二斗、熟调。投干净五斗瓮中即下三勒末,搅和匀。数重纸密封。三四日开更搅。以干净帛拭去汗,候发定即止。但密封此月一日合满三十日即成。” 关于这三勒浆的制法,沈光压箱底的那叠书摘小抄里还有详细的制法,只不过他已经做出了土烧酒,自然不会再费心思去捣鼓这三勒浆。 不过这倒是不妨碍沈光拿来做谈资和眼前三人谈天说地,喝过几轮后,三人中最年长的那位程录事放下酒杯道,“沈郎君真是博学多识,我等不及。” “是啊,咱们在疏勒时,也曾听来往的商队说到沈郎大名,原以为颇有夸大之词,不意沈郎果真是风流名士,盛名不虚。” 两个判官里年轻的那位亦是盛赞道,实在是沈光如今是高仙芝这位副大都护幕中心腹,不但生得好样貌,还慷慨大方,待人接物使人如沐春风,实在是叫他们生不出嫉妒心来。 需知道眼前光这几壶三勒浆,可不是囊中羞涩的他们喝得起的,三人这一路回长安,食宿全指望着驿站解决,就他们身上那点盘缠,估摸着也就凑着买上两壶三勒浆也就见底了,哪能像现在这般一人一壶喝得不够还能再添的。 “某可当不得这风流名士之称,左右不过是制了几首新曲罢了。” 沈光自谦道,他如今最头疼地便是人们都以为他是什么名士,偏偏大唐又以诗文闻名,若是眼前这三人要和他讨论诗文,那便叫他尴尬了。 “某三人曾听往疏勒的胡商言,沈郎君所制乐曲,宛如天人妙音,叫人流连不已,只可惜我三人囊中羞涩,往都护府取公文时,无缘入樊楼听上一场……” 那酒量最差的王判官大着舌头说道,却是叫他两个同伴略显尴尬,这位沈郎君已经是好脾性了,请他们吃酒且不说,还是那么贵的三勒浆,这又说到樊楼曲贵,就难免煞风景了。 被同伴在案几下踹了一脚的王判官吃疼下那酒劲总算醒了醒,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于是连忙道,“沈郎君莫怪,某喝多了,言语若有冒犯,还请沈郎君莫怪。” 这大雅之乐,本就不该沦于平常,长安城里,想听李大家一曲,那更不是有钱便行的,直得争破头去! “王判官不必介意,某那樊楼曲贵,也是公论,只不过世道不易,某也要讨生活不是。” 沈光自然不会为这等小事而感到不快,再说按他的初衷,是希望能将那些后世优美的名曲广泛传播于世间的,只不过封常清也好,高仙芝也罢,都觉得那不合适,甚至还觉得樊楼听曲是便宜了那些胡商。 “沈郎君真是豁达,当浮一大白。” 这年头大唐倒也称不上轻贱商贾市侩,只不过像沈光这般丝毫不忌讳谈钱的文士,在三人眼里足以称得上是气度斐然了。 “这儿可有乐器?” 唤过驿卒,沈光开口询问道,既然这三人这样给面子,他自不会自恃身份做什么清高姿态,更何况他这回去长安,本就是要靠这本事搏个名声,好为高仙芝奔走。 而这名声吗,不就是靠口口相传,众人吹捧出来的,眼前这程录事王判官三人,可不都是要回长安城的,正好为他且去扬名。 “沈郎君?” 见沈光要为他们三人当场弹奏一曲,程录事三人俱是大为感动,他们可是从那些胡商口中听闻,这位沈郎君只在高大都护宴请诸王时才亲自下场弹奏,像那樊楼里皆是乐工演奏这位沈郎君所传的曲谱。 他们真是何等有幸,能听闻这位沈郎君亲自演奏! 一时间三人都是正襟危坐,看着沈光接过驿卒递来的琵琶在那儿试音,这时候驿馆里剩下的人也都跑来凑起了热闹,原本程录事他们是要赶人的,他们觉得这是对沈光的不敬。 “程录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见沈光开口,程录事三人自不好越俎代庖,而且他们觉得沈光这句话也颇见深意。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一曲琵琶语 知道沈光要奏曲,就连在房中休息的白阿俏也赶了来,知晓她身份的程录事三人,也不敢怠慢,而同样挤到驿舍的驿长连忙让驿卒奉上了坐具。 这时候的琵琶乃是五弦琵琶,沈光来到这个时代那么久,早就耍得精熟,只不过这处驿站里的五弦琵琶保养不佳,于是他一边试音,一边调弦。 满舍的众人只听得琵琶声声弦响,然后在沈光手中那音调渐渐变得有些不同,程录事他们在疏勒镇多年,他们闲暇无事,除了下棋自娱外,也都会两手乐器,因此自是听出那把琵琶实际上音调不准,可是却在沈光手上一点一点地变得悦耳动听。 曲有误,沈郎顾! 想到这延城里听到的传言,三人只觉得此言不虚,光凭这位沈郎君只用双耳,便能调弦正音,这份造诣就不是普通乐人能比的。 众人里,史亚男也在其中看着热闹,只不过她看着满脸爱恋地盯着沈光的白阿俏,只觉得这龟兹王女八成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这沈郎君年纪轻轻能奏的什么好乐,这当众调弦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片刻过后,调完弦的沈光,手指轻挥,只听得叮叮咚咚,琴声如泉水般清澈流畅。 “白驿长,你这琵琶今后可得好生养护。” 试了一小段乐曲的沈光看向那位白驿长说道,大唐的驿站制度,陆驿分为七等,驿长多由本地富户充任,像是他们下榻的这处驿站便是最高的那一等驿站,驿厩里养着的驿马足有百匹,驿站所属的驿田和牧场近千亩。 这白驿长自然也是附近的豪强大户,他此时听了沈光言语,亦是满脸堆笑地应声道,“沈郎君说得是,某今后自会使人好好养护。” 白驿长心里可是乐开了花,这位沈郎君何等人物,这把琵琶叫沈郎君弹奏后,足以能作为家传宝物,他自然要是去买几个乐工好生养护着。 “让诸位久侯了。” 沈光怀抱琵琶,朝众人说道,然后稍稍顿了顿,酝酿了番情绪后,方自开始弹奏起来。 这时候天色已晚,虽说驿舍内点着蜡烛,可是仍旧能看到驿舍外那轮皎洁清冷的明月,沈光也没有弹奏什么欢快的曲子,只是将一曲凄清婉转的《琵琶语》缓缓在指尖琴弦流淌。 琵琶的琴声起始并不高,只是反复的前奏,将人带入一种缠绵悱恻、欲说还休的境界,琵琶那种“泣泣私语诉衷肠”的音色很快便让驿舍内众人都陷入其中。 程录事三人听着那哀而不伤的琵琶琴弦声,都是忍不住想起远在万里的妻儿,那种淡淡的思念逐渐爬满心头,人群里本不以为意的史亚男这时候也浑然沉浸在这凄婉清丽的曲中难以自拔。 白阿俏就那样痴痴地看着沈光在烛火中的侧脸,只觉得要是能一辈子听沈郎为她弹奏曲子就好了。 就在众人听得入神之际,沈光忽而开口,低声吟唱起来,《琵琶语》原曲里本就有段缥缈的女声吟唱,最是抓人心绪。 沈光少小学民乐,可是到了大学的时候,却被他那位教授觉得他是天生的男高音,硬生生给调剂到了声乐部,此时不过是用假声吟唱,对他来说亦是毫无难度。 伴随着琵琶声响起的浅浅低吟,顿时叫程录事他们只觉得心头一紧,那股头皮发麻的感觉让他们有种无与伦比的惊艳。 白阿俏在沈光身边更是听得呆了,她还从没有想过这世上光是如此这般浅浅低吟,便能叫人心中生出那般思绪来。 终于一曲既罢,沈光缓缓放下琵琶,看着驿舍内安静的众人,也是没有打扰他们,想他当初听这首《琵琶语》时,可是循环听了一整晚,有如魔怔。 过了良久,程录事方自回过神来,轻轻拊掌道,“郎君此曲宛如九天之上谪仙临凡,却是叫某想到了当日初闻李太白的诗句……” 这时候驿站里白驿长和手下那些驿卒也都是愣愣看着沈光,在他们眼里这位郎君莫不是紧那罗转世,要不然怎么能弹奏出这等曲子来。 “听过郎君此曲,今后怕是俗乐再难入耳。” 王判官亦是忍不住叹息道,和沈光这首凄婉清绝的琵琶曲比起来,以往他们三人在疏勒镇时弹奏自娱的曲子简直就是俗不可耐。 “三位若是喜欢,某愿意以曲谱相赠,只是望三位莫要敝帚自珍,能让更多人听得此曲就是。” 沈光笑了起来,他要在长安城扬名,可不能光等着白孝节帮他,程录事这三人是要赶着回长安城的,等到明天他们便会一路换马,驿骑如流星似地赶路,他自然不介意将这首《琵琶语》教给他们,这三人也是会乐器的。 反正这首《琵琶语》曲调之美,便是用其他乐器,也能展现出不同的特色来,更何况这三人所会的乐器乃是胡琴笛子和秦筝(古筝),亦是极为适合演奏。 听到沈光言语,程录事三人都难免呼吸急促起来,盖因这时代似沈光所奏的乐曲都是那些乐家秘而不传的本事,那真是一首曲子泽及后人,这世上能听上一遍便记住曲调的天才不过是凤毛麟角罢了。 他们三人方才都沉浸于曲中,如今满脑子虽有曲调萦绕,可是却怎么也连不起来,如今这位沈郎君竟然愿意授以他们曲谱,如何不叫他们感激涕零,要知道光这一曲,他们日后教给家中子弟,那便是可以传家之物。 “多谢郎君赐谱。” 程录事三人离了坐具,却是行了俯身的大礼,他们是寒门出身,就算当年在长安城也是难以出入平康坊,更别说是宜春院了,沈光这首琵琶曲,在他们看来足以当得大雅之乐。 “三位何须如此,不过是首琵琶曲罢了!” “大雅之乐,曲不可轻传,郎君是谪仙般的人物,我等岂可轻慢!” 程录事还是坚持行了大礼,方自直起声,这时候那位白驿长已是叫手下去取了纸笔,他觉得今日真是不枉此生,竟能遇到如此能传为佳话的美谈,也许千百年后他也能作为参与其中的一员而被铭记。 “沈郎,阿妮为你磨墨!” 当驿卒送来纸笔,白阿俏却是取了墨块,亲自为沈光磨墨,她脸上满是自豪的笑意,这便是她的沈郎,是旁人口中天上的谪仙呢! “好。” 沈光轻笑着,然后提笔蘸墨,在纸上写起曲谱来,《琵琶语》后世早就被各路民间乐手玩出了花,各种版本都有,他自然了然于胸,只是翻成宫商角徵羽的古谱稍微费了些心思罢了。 等谱完曲,交给程录事三人后,三人都是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然后细细观看。 “长夜漫漫,反正也无事,三位若是愿意,不妨先练上一练,某也好……” “多谢郎君赐教,某这便去取琴!” 三人里,王判官立马便道,然后便蹭蹭地跑去了三人下榻的驿舍,将他们三人的乐器都取了过来,然后三人各执胡琴、笛子和秦筝,就着曲谱练习起来,能有沈郎这等当世大家指点,他们若是错过这机会岂不是天大的傻子。 原本还想着再听会儿的众人,很快便被三人那支离破碎的曲调给吵走了,叫他们越发觉得沈光的技艺高超,简直就是神仙中人。 “想不到这沈郎居然还有这等本事,这样的郎君岂能便宜了那龟兹王女,只有阿姐那样的奇女子才配得上沈郎。” 回到驿舍的史亚男,心中这般想道,她知道自己怕是没什么希望,因为虽说她为这位沈郎所救,可人家从始至终就没把她当回事,反倒是更加着紧那龟兹王女。 第一百四十三章 驿站里的好处 翌日清晨,早起的程录事三人依依不舍地和沈光道别,昨晚这位郎君指点了他们三人两个时辰,叫他们最后合奏了一曲那首名为《琵琶语》的曲子,叫他们三人倍感振奋。 谁不知道当今圣人爱乐,他们三人回到长安,未必不能靠沈郎君这首曲子博个前程,对他们三人来说,沈光便是他们的贵人。 “郎君,我等三人先行一步,郎君若到长安,我等必扫榻相迎。” “三位此去,一路顺风。” 沈光自是和程录事三人告别,他知道三人功名利禄心不减,他教三人《琵琶语》,等他们到了长安城必定会以此曲搏名,他也不怕三人敢黑他这首曲子,毕竟驿站这边自有记录,他还有白孝节这位龟兹大王做背书。 这三人不是蠢笨之徒,自然晓得该作何选择! “郎君慢送,我等去了。” 道别声中,程录事三人都是意气风发策马而去,他们打定了主意,这一路上每晚都要合练那首《琵琶语》,等到了长安城自是要好好显摆一番。 送走三人,沈光自回到驿厅,他们本也该出发,可是他见白阿俏睡得香甜,有意让她多睡一会儿。 “郎君。” 见到毕恭毕敬的白驿长,沈光不由道,“白驿长不必多礼,某不过区区判官,何需这般小心。” “郎君是神仙,岂能不敬。” 白驿长信奉佛教,他本就是在家的居士,在他看来,沈光便是紧那罗王转世,不然何以能演奏出那等美妙的乐曲,昨日沈光用过的那把琵琶更是被他亲自抱回了房供奉起来。 沈光闻言不禁笑了起来,口中道,“某可不是什么神仙,白驿长。” 见沈光没什么架子,白驿长亦是心中松了口气,他虽说是附近的豪强大户,才得以当这驿长,可是这么多年迎来送往地多了,他那点棱角早就叫那些将军大官们给磨平了。 寻常的普通官吏他自不放在眼里,可是沈郎君这等人物,他是不会怠慢的,只是他没想到这位沈郎君着实不是那等瞧不起他们的贵人,因此当沈光询问他这驿站情况时,立时便是知无不言。 “郎君不知,我这驿站附近有大片的牧田,种植苜蓿等物,这驿厩里的马匹都是精挑细选的好马。” 大唐的驿站规模远超历代,有驿楼、驿厩、驿厅、驿库等,像是白驿长这处驿站,是陆驿里规模最大的那等,已经近乎座小城了,驿厅有好几个,储存鱼肉酒食的驿库也有好几个,还有池沼林木。 “白驿长擅长养马?” 沈光很快便从白驿长的话里意识到,这位担任驿长的本地豪强,似乎是养马的大户,要知道安西四镇虽说人人皆备马匹,可是马匹来源仍旧以从葛逻禄、回纥和突骑施等部采买为主。 高仙芝有自家的马场,虽说养的都是好马,但是数量不多,全是配给他身边的亲卫牙兵,而且如今安西四镇里汉兵以步卒为主,真正的骑兵也就几千人罢了,虽说唐军作战的编制里步骑混编,步卒本就是主力,可是在沈光看来,安西这边那么多适合养马的地方,不好生经营马场实在是可惜了。 只不过都护府里那些擅长养马的官吏,都护府可宝贝着,他就是想挖也没法挖,这事情就连封常清都帮不了他。 “那是自然,咱家世代牧马为生,以前还是给大王养马的的。” 白驿长说道,他虽然用的是龟兹王姓,可并非白氏王族,而是因为他祖上曾给龟兹王养马有功才得了赐姓,而那时候龟兹国还是西域霸主,常征伐四周的小国,最后成了安西的大国。 “大唐在咱龟兹镇设了都护府,这日子太平了,大王自不需要咱们养那么多马。” 白驿长他曾祖那会而还在延城给白氏养马,但后来安西都护府迁到龟兹镇,都护府直管龟兹各地,他们便离开延城,成了这儿的大户。 “白驿长,不知你家中可有擅长养马的子弟?” 火烧城那边,也有适合放牧的大片牧场,沈光向来不喜欢受制于人,在他看来养马,还有培育战马这种事是势在必行,而且越早越好,安史之乱只剩八年,这八年里他能积蓄多少实力,关系着他日后能否保下整个安西,以应对大食和吐蕃。 “郎君这是……” 白驿长心忍不住砰砰跳了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家时来运转了,虽说这驿长也风光得很,可若是自家子弟能跟着沈郎君这等贵人,那必定是前程远大。 “某要在火烧城那边建马场,正缺擅长养马的人才,若是白驿长愿意,某愿意花重金聘请……” “郎君哪里话,能为郎君效力,是我那几个不成器儿子的幸事。” 白驿长连忙道,然后唤了三个儿子过来,他这驿长还能当好些年头,与其让三个儿子留在这里蹉跎岁月,倒不如去火烧城给沈郎君养马去,反正在驿站里这三个儿子也是干同样的活。 看着面前三个面相老实的白家子,沈光见他们身上还沾了草料,想来是刚从马厩里被喊过来,于是不由暗自点头,这时候白驿长已自和三个儿子说明了原委,三人自是千万个愿意,他们这辈子就连延城都没去过,从小只在驿站方圆百里打转。 “阿大,去了火烧城,和你两个阿弟好生为郎君养马,莫要堕了咱家的名头。” “阿耶放心,我听说焉耆镇那里有上好的野马群,等我去了,必定为郎君捉几匹马王。” 白大郎满脸憨厚地说道,三兄弟里他年纪最大,也是从小跟着白驿长学养马的本事的,这几年都是他在教两个阿弟。 沈光在边上听着觉得自己这回是赚到了,焉耆马是安西名马,只不过野马群在戈壁滩和草场交际的地方出没,想要捕捉不易,他手下可没有这等人才,如今算是补足这块短板了。 “白驿长,你族中子弟若是有意的,自也可以随三位小郎去某的火烧城。” 沈光看上了白驿长家中的子弟,这安西境内的驿站的驿长大都是白驿长这般的当地大户,那可是足够殷实的富户人家,家中子弟众多,而且都骑术熟练,那是随时能拉出十几甚至数十骑武力的。 算起来安西境内这些驿站,那些驿长有些像是欧洲中世纪的骑士的,因为他们担任驿长,可以免除赋税,但是要承担驿站马匹牲口的损失,若是丢失驿马就得自己补上,但是又能得到朝廷承认的驿田牧田。 “那敢情好,郎君若是愿意,我自叫族中子弟随大郎他们都去火烧城。” 白驿长立马便答应道,龟兹镇内太平得很,族中子弟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跟随这位沈郎君,日后还有个奔头。 “那某这便修书一封,到时候三位小郎自带某的书信和信物去火烧城就是。” 沈光当即便在驿厅内写起信来,而白驿长则是让儿子们去挑选族中子弟好前往火烧城。 对于白驿长的热情,沈光能够理解,眼下还不是八年后安史之乱爆发,再加上此前高仙芝在怛罗斯吃了败仗,四镇汉兵损失严重,朝廷最后在安西放开了征兵限制,如今像是白驿长这样的本地豪强大户,族中子弟想在安西军中从军都不是容易事。 第一百四十四章 龟兹良家子 “沈郎,这是又拐了咱龟兹的好儿郎去火烧城呢!” 看着沈光又忽悠了下榻驿站的驿长送了两个儿子并七个族中年轻子弟前往火烧城,白阿俏忍不住笑道。 自从离开了白驿长那儿后,沈光就像是开了窍一样,没到一处驿站,必定和那些驿长攀谈,靠着他的名声招揽这些担任驿长的本地大户舍出自家的优秀子弟去火烧城为他效力。 “这怎么是拐呢,他们留在家里也是蹉跎岁月,浪费青春,某这是给了他们个前程,总好过他们无所事事,在这儿当纨绔子弟。” 沈光振振有词地说道,这些自带干粮的本地良家子可全都是精通马术的骑士,只要好生训练那就是只上好的骑兵队伍。 安西都护府受限于朝廷规矩,没法征募这些良家子,他可是没那么多忌讳,更何况高仙芝可是打算等李仙客走后,把龟兹镇的行客营编制给他,到时候要是正好高仙芝挂帅出征小勃律,他那两营行客营岂不是正好可以扩编,眼下就算人数超编又怎么样,反正在火烧城又没人管得到。 再说焉耆镇那边,李嗣业和来瑱可都是自己人! “沈郎说得是,咱白氏也有的是好儿郎,沈郎可不能厚此薄彼。” 白阿俏笑吟吟地说道,龟兹镇太平了几十年,王族自然也人丁兴旺,只不过安西军不收四镇本地人氏从军,就连她那位王叔都碰壁多年,白氏子弟里闲的只能当飞鹰走马的纨绔子可是不少。 “等日后咱们回延城,阿妮你挑选些白氏子弟来某这儿效力,某自不会亏待他们。” 白骆驼的背上,沈光这般说道,他这话倒也是肺腑之言,历史上安史之乱爆发后,高仙芝和封常清冤死在潼关后,安西都护府仍旧倾尽全力出兵回师大唐,剿灭安史叛军,而白孝德更是征募了五千龟兹士兵,为大唐效死,最后这些人再也没有回到家乡。 为了龟兹人的这份忠勇,沈光都觉得自己要给白氏子弟一份前程,总有一天他会让长安那个朝廷,承认安西四镇境内皆是唐人,什么城傍兵蕃军,到最后他们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唐军! “那就这样说定了。” 白阿俏开心地笑了起来,她如今坐在骆驼背上的骑鞍宽大无比,整个人坐着也没有那么累,上面还用布幔做了遮阳挡,可比刚离开延城那会舒服得太多,这都是沈光为她做的,可是叫她欢喜得很。 官道上,沈光他们队伍身边,自有被他忽悠来的驿站良家子相随护卫,而等他们到了下一站休息时,有这些人做榜样,那位驿长被沈光三言两语就说动,就叫两个幼子准备行囊,等沈光他们出发时,跟上了队伍。 一路往焉耆而去,等到离开龟兹镇时,那沿途大大小小的驿站里,被沈光说动的良家子足有一百余人,到了后面还有听闻消息自带干粮追来的二十多骑。 等过了铁门关后,沈光自己写的那份名册上,他手下已然多了一百五十号龟兹骑士,当然这些人虽然自备弓马刀枪,但是能有甲胄的不多。 短时间里,沈光是没法从都护府那里再购买明光甲了,于是他只能从别的地方打主意。 到了员渠城时,沈光自是在城中修整两天,毕竟他和手下牙兵们吃得消,白阿俏和史亚男可吃不消这长途跋涉的辛苦,尤其是史亚男,她没有宽大的骆驼骑乘,一路上都是骑着那匹大青骡,也没有喊苦喊累,一个人咬牙撑了下来,让沈光对她颇为改观。 “沈郎君来了。” 龙五的货栈前,见到沈光的伙计满脸热情,这位可是自家主人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招呼的贵人,他哪里敢怠慢。 将一行人迎入货栈,自有下人连忙洒扫房间,为沈光他们准备吃食。 “咱们在员渠城歇两天再走,你若是想上街逛逛,自去便是。” 沈光将装了些金银币和铜钱的钱袋扔给史亚男道,这位阿史那氏的突厥女郎,最近这十几天风尘扑面,人都晒黑了圈,不复初见时的白皙美艳,越发像个男人婆。 白阿俏在不远处瞧着,也没说什么话,这段行程下来,这凶婆娘确实安分得很,也不和她顶嘴,她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这几日两人也算是和解了。 “多谢郎君。” 接过钱袋,史亚男一礼后便去了厢房休息,她现在只想好好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不想让沈光瞧着她这狼狈的模样。 …… 龙五匆匆赶了回来,“见过郎君。”看见沈光时,龙五把姿态放得极低,当日王宫里面,他可是亲眼看着这位郎君用唢呐给那些大臣豪酋吹奏了那首索命曲后,自家那位堂兄狂性大发,将整个王宫杀得血流成河。 如今城中虽然称不上市面萧条,可是比起以往入秋后的繁华景象,那是差了太多。 促成国中如此大变的,便出自这位沈郎君的手笔,在这样的人物面前,知道内情的龙五自然是战战兢兢的。 “五郎这是做甚,某又不会吃人?” 看着龙五站在边上,颤颤巍巍的样子,沈光忍不住笑道。 龙五硬着头皮笑道。“郎君说笑了,我觉得站着挺好。”在他心里,沈光可是比吃人的怪物还可怕,要不是他撩拨得堂兄起了杀心,焉耆镇内岂会人头滚滚,死了不下两三万人。 “坐下说话。” 既然好言好语说不通,沈光便只能冷厉地扫了眼龙五,然后只见这位就如同受惊般立马跪坐下来,“郎君有何吩咐?” “你送去火烧城的粮食,这人情某记下了,以后若遇到难事,可来找某。” “郎君不必客气,这是大王的吩咐,我不过是照办罢了。” 龙五不敢贪功,他当初虽然也有交好沈光的想法,可那五万石粮食确实是大王下令,他才送去火烧城的。 “虽是大王的意思,可办这事情的终究是你,大王那儿,某自有后报,你也不必推辞。” 听着沈光的话,龙五心中的紧张总算消除了些,然后朝龙五询问道,“某听说大王也前往长安朝觐圣人去了。” “半月前,朝廷有旨意到了,允许大王前往长安朝觐圣人,大王便追白大王去了。” 一国之主前往长安朝觐圣人,还是龟兹焉耆这样的安西大国,长安那边自然不会轻易允许,不过龙突骑施要献国,请求朝廷仿龟兹故事,由都护府直管,哪怕朝中不少大臣并不希望这些属国大王去长安城打秋风,也只能答应。 因为这是大涨大唐脸面的事情,圣人又向来欢喜这等排场,沈光可以预见,白孝节和龙突骑施到了长安,那位圣人的回礼怕是不会轻。 “大王这次朝觐,准备了多少礼物。” 过往安西诸国朝觐派出的使团,大都只携带诸国的特产,不值多少钱,不过就沈光所知,那位白大王这回好像是铁了心想辞去王位留居长安,这回前往长安时,差不多把王宫库藏给翻了个底朝天。 龙突骑施刚刚在国中大开杀戒,抄家灭族不知凡几,估摸着也是富得流油,想必这回去长安城也不会寒酸。 就在沈光思忖间,只听龙五回答道,“大王这回带了将近三百万贯的金银珠宝,打算献给圣人,想求娶位公主。” 沈光闻言一愣,他没想到龙突骑施还真够舍得的,焉耆多美玉珠宝,看起来这回他抄家灭族,所获颇丰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珠光宝气 “这是大王临行前准备的礼物,还请郎君收下。” 交谈间,龙五忽地像是想起什么要事似的,唤过边上随从等取来了只精致的木箱后,方自朝沈光郑重地说道。 随手打开木箱,沈光愣了愣,因为那箱里装得全是羊脂白玉还有琥珀色的黄玉以及五颜六色的珠宝,其价值难以估量。 “这礼太重了!” 沈光皱了皱眉,龙突骑施给他送礼并不奇怪,只是这箱珠宝放到长安城,那些没有雕琢过的玉石找名匠加工以后,价值翻上两三倍都不止。 丝绸之路上,最昂贵的货物便是这些玉石珠宝还有罕见的染料,这箱玉石珠宝起码值个几十万贯吧! 看到沈光有婉拒之意,更是将那箱珠宝推回来,龙五不由急躁起来,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那位堂兄之所以留了这么箱珠宝玉石,那便是有求于这位沈郎君,而且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位沈郎君能帮忙。 “郎君,大王说了,您要是不收下这份礼,等他回来,便砍了我的脑袋。” 看着满脸苦色的龙五,再想到龙突骑施的性子和做派,沈光便知道这不是假话,可是他并不是喜欢麻烦的人,这么重的礼说送就送,背后肯定没那么简单。 “五郎,你我也算是旧识,你且告诉我,大王送某这等重礼,所求为何?” “不敢瞒郎君,大王想请郎君制曲以取悦圣人,好求娶大唐公主回国。” 龙五没有犹豫,连忙将自家那位堂兄的打算说了出来,沈光闻言,不由沉思了起来,大唐公主外嫁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大都是以宗室女或大臣女充作公主,龙突骑施若只是求个大唐公主的名号,倒也不算难。 龙五不敢打扰沈光,因为他清楚自家那位堂兄的性情,他要是真把这事办砸了,说不准他人头就得落地。 “大王想求尚公主,可有什么讲究没?” 如果龙突骑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求娶真正的大唐公主,沈光绝对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如今正是开元过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天宝盛世,就算是吐蕃来求娶大唐公主,长安城里那位圣人尚且未必会答应,更何况是焉耆这等小国。 “大王说了,只要是大唐宗室女便心满意足。” 龙五连忙答道,大唐真正的公主,就是他那位堂兄也只敢想想罢了,要真是开口求娶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这事情,某权且应下,待某到了长安,自会和大王商量。” 沈光答应了下来,对他来说为龙突骑施准备几首乐曲不是什么难事,但到底能不能成,他可保证不了。 “多谢郎君。” 龙五总算是松了口气,然后他自是将那箱珠宝再次推到沈光身侧道,“郎君,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就是。” “若有多余的粮食,便替某采买了送去火烧城,某自按市价算给你。” “你若是拒绝,某便不要你采买了,生意这事情,有来有往才行,今后某那火烧城还有不少东西需得来员渠城采买,你总不想某另找他人吧!” “那便听郎君的。” 听着沈光的话语,龙五脸上总算露出了几丝笑意,起码这位沈郎君还是个实诚人,和沈郎君做生意不会吃亏。 收下那箱珠宝后,龙五方自放心离开,回到厢房后,看着沐浴过后,秀发还有些湿哒哒的白阿俏,沈光拿起布巾就为她擦起头发来,“天气已凉,你要是冻着生病了可就没法和某去长安了……” 乖乖地坐在床榻,白阿俏任由沈光用布巾给她细细擦拭秀发,脸上笑得跟个傻孢子似的,“沈郎,那是谁送的礼物?” 擦完头发后,白阿俏看着屋里多出来的精致木箱,忍不住问道。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真的?” 对话间,白阿俏打开了木箱,然后她脸上的表情变化,让沈光莫名想到了后世小说中,西方巨龙看到宝石时的描写。 刹那间,沈光有种错觉,仿佛这位龟兹小公主的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芒。 “这么大块的羊脂白玉,我还是头回见到呢!” 身为一国公主,白阿俏对于珠玉宝石并不陌生,只不过即便是她也不曾拥有过这么多珠宝,当下她颇有兴致地为沈光鉴别起了那些珠宝。 “这红宝石颜色很纯,又没什么杂质,若是打磨过后起码能卖个三千贯……” 沈光没想到白阿俏居然给他把这箱珠宝的价值给估算出来,若是按着安西这边的价格,这箱珠宝价值大约在三十万贯左右,可若是拿到长安城去卖,起码能翻一番,要是不急着出手,慢慢卖出去的话,价值还能更高。 一时间沈光不由有些纠结,在长安城脱手这箱珠宝固然能卖出高价,可若是购买他所需的物资返回安西,这沿途的耗费可不小……不过很快他就不去想了,这些事还是等到了长安城再说。 “阿妮可有喜欢的,随便挑就是。” 见白阿俏对那些珠宝恋恋不舍的模样,沈光开口说道,顿时叫白阿俏越发高兴起来,不过到最后这位龟兹小公主也就挑了两块大小相当的羊脂白玉。 “等到了长安城打对玉牌,阿妮和沈郎一人一块,一生一世不相离!” 看着白阿俏拿着两块羊脂白玉在那里认真地说道,沈光不由摸着她的秀发道,“好,都听你的。” 白阿俏听了后顿时将沈光扑倒在了床上,而那块羊脂白玉被她丢到了一旁,看着身下的情郎,她脸色通红,只是还未等她有所行动,一阵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接着她只觉得唇间微湿,然后整个人脑袋一片空白。 过了良久,沈光从床榻上起来时,看着好似松鼠般躲在被窝里的白阿俏,忍不住笑道,这个龟兹小公主整日撩拨他,如今他只不过小试牛刀,她便羞得不行,着实可爱得很。 “好好休息。” 留下这句话后,沈光自出了厢房,虽说这些时日,和白阿俏耳鬓厮磨的,他有些蠢蠢欲动,不过他还把持得住。 “嗯!” 白阿俏低低应了声,浑没有了平时的神气,直到沈光走后,她才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想到父王给自己的东西,她颇有些纠结。 到底用还是不用呢! 父王可是说了,等到了长安城,遍地都是妖精,会馋沈郎的身子,尤其是大唐的公主,那可都是最不要脸的!万一她们瞧上了沈郎……想到这儿,白阿俏辗转难眠,只是父王向来都是个老不正经的,要是她真那样做了,沈郎生气了怎么办! 第一百四十六章 想要复国的胡商 员渠城里,安世贵最近可是春风得意,虽说火烧城的蕃市还只是片白地,最多就是才破土动工,可是他已经拉拢了不下四五十家商队答应前往火烧城落脚。 “郎君,名单都在这里,请过目。” 城中蕃市的某处酒肆里,安世贵将名单送到沈光面前,他没想到这位主君居然来了员渠城,他本来还想着回趟火烧城当面禀报,如今倒是省了这功夫。 “你做得不错。” 看着名单上一家家商队的名字和那些胡商留下的签名,沈光不由点了点头,这个安世贵做事情够果决,他总算是没看错人。 “郎君要去长安?” 要不是牙兵找到自己,安世贵根本就不知道沈光这位主君居然要赶去长安,而不是回转火烧城,只不过听闻这个消息后,他也有些心痒难耐,很想跟着一道去长安城。 “都护有命,某不得不走这一遭,怎么,你也想去长安城?” 将名单还给安世贵,沈光拿起酒杯,喝了杯中的三勒浆,颇为玩味地看着安世贵。 “郎君此去长安,必定名动天下,若是有幸能随郎君前往长安……” “且打住,你就是再拍某马屁,某也不会带上你。” 安世贵闻言不由有些沮丧,长安城他并不陌生,可他以往也不过是西市的寻常胡商罢了,如何能和跟着沈光这位主君一道相提并论。 “你也莫丧气,火烧城对某来说太过重要,某分身乏术,你回火烧城后,蕃市便由你监工,明年开春前务必要能容纳名单上的商队入驻。” 放下酒杯,沈光看着安世贵说道,他这趟去长安,再回来起码也是来年三月,搞不好到时候就是直接跟着高仙芝出征小勃律了。 “郎君放心,我必定竭尽所能,将蕃市建成。” 安世贵听到沈光这位主君将蕃市交给他监工,立马便振作起来,火烧城本就是焉耆镇内的要道之一,要不然当初那些叛军也不会上来就攻打火烧城。 “好好做事,区区蕃市令又算什么!” 沈光不怕手下有野心,就怕他们小富即安,说话间他拍了拍安世贵的肩膀,然后起身道,“明日某便会启程,到时候自会回趟火烧城,这儿的事情你若是办完了,便和某一道回去。” “结账。” 安世贵亦是匆忙起身,丢下几枚金币后,连忙跟着沈光出了酒肆,“郎君慢走。” “那龙五你多打些交道,某不在的时候,你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事,可以找他。” 翻身上马,沈光朝安世贵说道,龙五是个聪明人,而且还是这员渠城里的地头蛇,最关键的是龙五对龙突骑施可称不上忠心耿耿,火烧城他日崛起,势必要分走员渠城里蕃市的大批胡商,而龙五是个可以争取的。 “喏,郎君。” 目送着沈光在牙兵的簇拥下远去,安世贵满脸的兴奋,虽说不能跟着这位主君去长安城略微有些遗憾,可是能得到主君这等信任才是大好事。 “安大郎,那位便是沈郎君么!” 安世贵身边,那酒肆的主人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这是个波斯胡商,不止是这员渠城,四镇都城都有他开的酒肆,除了贩卖三勒浆外,他做得最大乃是香料生意,而他也是安世贵拉到火烧城的几十家胡商之一。 “那便是我家主君了。” “安大郎,你可不厚道啊,早知道是沈郎君当面,我怎么着也要亲自拜见。” “苏谅木,收起你的心思来,你们波斯亡国都那么多年了,不要再想着复国的白日梦了。” 安世贵直呼酒肆主人的名字道,这个叫苏谅木的波斯商是正儿八经的萨珊波斯后裔,也是长安城里波斯人里坚定的复国派,他往来奔波于丝绸之路,除了做生意赚钱,便是到处寻找能支持他们复国的大唐将军。 “安大郎,我不过是想拜见沈郎君罢了。” 苏谅木自不会承认心中的想法,最近这段时间也有来自延城的商队,他可是听说了沈光在延城征募了大批安西军老兵和汉儿前往火烧城,再加上他从其他地方打听来的消息,他心中自是觉得这位沈郎君是个野心勃勃之辈。 自从当年王室东逃,托庇于大唐,他们这些波斯遗民曾一度指望大唐能帮助他们复国,而当时的那位大唐至尊,天皇大帝曾经让裴行俭都督率军打到了碎叶城,可是大唐虽然设立了波斯都督府,但是那位裴都督并没有打到疾陵城,只是把泥涅师王子扔在了吐火罗斯坦,最后泥涅师王子在大食人的咄咄逼近下,无奈逃回长安城。 从那以后,大唐再也没有支持过他们这些波斯遗民复国,他的族人也大都沉浸在长安城富庶的生活中,不思复国之事。 “如此便最好了。” 安世贵看着苏谅木,狐疑地点了点头,他可是清楚这些矢志复国的波斯商都是些不择手段的小人,郎君大好的前程,怎么能被这些疯子给拖下水。 苏谅木也不再提什么拜见,他都等了那么多年,也不差继续等下去,他相信那位沈郎君,迟早都会成为这安西之地的大军阀,就像大食的那位阿布·***,所以他并不着急。 翌日清晨,安世贵带着手下来到了沈光下榻的货栈外面等候,员渠城中的胡商他都已经联系得差不多,正好和郎君一道返回火烧城。 很快随着货栈大门打开,安世贵看到了已经整装待发的沈光一行,“拜见郎君。” “拜见大娘子。” 看到同样骑乘在白骆驼上的白阿俏,安世贵知道这位就是龟兹的小公主,也是未来的主母,于是同样毕恭毕敬地说道。 “嗯,你就是安大郎吧,好好干。” 白阿俏笑得开心极了,在她看来沈光的这些手下都认同她的主母身份,便意味着她不需要听父王那糟糕的主意了。 不远处,总算换了匹骆驼骑乘的史亚男看着笑的得意的白阿俏,心里颇不是滋味,谁让她如今乘坐的这匹骆驼和骑鞍上的布幔都是她好心施舍的。 “走吧。” 沈光没有多说什么,这趟回火烧城,时间上也赶得很,有些事情交代过后,他就得立马上路,直接抄近道,希望能早点追上白孝节的使团队伍。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临行前的布置 “郎君回来了!” 火烧城头,负责值守的汉儿看到前方官道上疾驰而来的队伍里,那两头神俊的白骆驼,不由高声喊了起来。 很快半开的城门便全打了开来,张熬曹领着留守的老兵们出城迎接,在他们身后是来了没几天的那些龟兹良家子。 “郎君还真是能来事。” 陈摩诃不在,张熬曹便成了城中管事的,他向来性子暴躁,可是重任在身,也只能按捺住自己的暴脾气。 最近这几日,络绎不绝有龟兹良家子来投,全是二十上下的青壮,弓马娴熟,而且自备了良马,足足一百五十多人。 那些来自驿站的龟兹良家子们,大都脸上带伤,这些年轻的骑士来到火烧城后,自是被留守的老兵们狠狠教训了顿,一如那些汉儿一般。 很快,沈光一行就在城门前停了下来,看着两侧的龟兹良家子、新征募的汉儿以及那些老兵的队伍,沈光心中颇为自得。 “拜见郎君。” 齐声高呼里,沈光身后,同样下了白骆驼的白阿俏只觉得自家沈郎真是威风极了。 被迎进城后,听着张熬曹在那儿大倒苦水,沈光忍不住笑起来,“能者多劳,张校尉辛苦了。” “郎君哪里话,这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只是某这辈子都没管过这么多人,郎君要是再不来,某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张熬曹以前手下顶多也就两百人不到,而且诸多杂务还有副将管着,哪像现在这火烧城里什么事都来问他,也亏得有郎君带回来的那个裴大郎帮忙,才没让闹出笑话来。 “张校尉,某这趟回来,自不会再叫你难做。” 安抚着张熬曹,沈光带着白阿俏到了城主府,接下来自是接风洗尘不说,裴大亲自下厨,整治了只烤全羊,吃得众人爽口不已。 酒足饭饱后,白阿俏自离去了,她知道沈光有正事要做,这也让张熬曹那些老兵们对这位龟兹王女印象颇为不错,只不过他们觉得这位小公主身子骨还是弱了点,倒不如那位史娘子看着好生养。 “这位安大郎,你们也都知道的,某接下来要去长安,这南城蕃市便由安大郎管着。” 众人看向安世贵,城中如今囤积的众多物资里,大都是这个胡商和他伙伴所献,就是张熬曹他们这些老兵也没什么好说的。 “乌鸦,城中的支度,今后就由你管着了。” “是,郎君。” 乌鸦挺着胸膛答道,如今城中被他拐来的同伴又多了十几人,他们管着所有的仓库和账目,对于蕃市也是有些心思,不过郎君既然定了主意,他们也只能和那个安世贵交好。 感受着乌鸦这些年轻人投来的目光,安世贵脸上笑吟吟的,他知道郎君对这些纨绔子有所希望,反正这火烧城的蕃市日后规模足够大,倒也容得下他们共存。 “郎君,如今新来老兵三百有余,汉儿两百十七人,龟兹良家子一百五十四人。” 看着张熬曹这边登记在册的名录,沈光抬头看向张熬曹和鲁雄道,“某这趟去长安,除了王队正他们外,也想多带些人手以备不测,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里,你们各替某挑选五十人……” 如果可以的话,沈光倒是想把这些人全都带上,利用这趟往返长安安西的机会,可以沿途好生磨炼番这些新兵,可是就算他真的有白孝节他们的使团队伍做遮掩,也不可能带上那么多人,所以只能作罢。 “这倒是不难,汉儿里也有精熟骑射的,那些龟兹良家子里……” 张熬曹当即嘀咕起来,郎君说的都好办,左右便是叫这些小子们打上一场罢了,赢的去,输的留下。 “这事情就麻烦张校尉了,且抓紧去办。” 吩咐过后,沈光方自翻阅起乌鸦他们清丈过后的城外田地的图册,因为城中原有的豪强大户都被清扫一空,城外的良田足够他分配的,但是随着他征募的老兵越多,这些田迟早不够用。 偌大的厅堂内,就剩下裴大没走,看着放下田册的沈光在那里沉思许久,裴大只是在边上自斟自酌。 “大郎,你在安西这么多年,你和某说说,某若是让那些老兵和城中百姓结亲……” 沈光忽地看向了裴大,他征募的老兵里,拖家带口的不多,大都是些老光棍,又或是跑了婆娘的,这火烧城里被叛军一把火烧了南城,死伤无数,不少人家都是死了男人,留下孤儿寡母的也有好几百户。 “郎君,这是好事啊,这城中寡妇年纪都不大,说起来还是那些老兵赚到了,他们哪有不欢喜的道理。” 裴大放下酒杯说道,安西这边,虽说四镇汉兵看着威风,可是解甲归田的老兵里能有个完整家庭的还真是不多,不少都是婆娘跟着人跑了,倒是那些娶了本地女子成家的还都好些。 “既然如此,那便这么定了。” 沈光想了想,决定趁着离开前,便组织那些老兵和城中寡妇见个面,若是看对了眼,便帮他们凑成人家,这样那些老兵能安心在火烧城落户,那些孤儿寡妇也能有个依靠。 “郎君仁德。” 裴大赞了声,沈光做的事情倒也不算稀奇,在大唐适龄女子未曾婚嫁,官府也是要插手过问的,对那些老兵来说,白捡个年轻媳妇,还能有个便宜儿子女儿,上哪找那么好的事。 沈光回到城主府没多久,很快各种消息便在城中传了开来,尤其是让老兵和寡妇们见面,互相搭伙成户人家,在那些老兵们的临时营地里传得甚为详细。 “阿耶,你要给我找个后娘!” 帐篷里,不少家里只剩父子几个的老兵,面对着自家半大小子的疑问,最后都是挥起了巴掌,“就你话多!” 对于老兵们来说,和寡妇们婚配也不算什么事,就他们这把年纪,还能有个婆娘过日子就不错了,因此对于第二日郎君口中所谓的“相亲”还是颇为期待。 “麻子,明日要不咱哥俩也挑个俏寡妇领回家,多个儿子以后给咱们送终也好。” 鲁雄朝张熬曹说道,他们三人自从婆娘跑了后,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在延城的时候有些闲钱自会去找胡姬厮混,可如今来了这火烧城,看着郎君慢慢建立起这份基业,他却是也有了安家的念头。 “要找你找去,某可没这空闲。” 张麻子气呼呼地说道,鲁和尚这厮是欺他长得丑,就他这样貌,哪个俏寡妇瞧得上他,“滚滚滚,莫碍着某睡觉!” 第一百四十八章 比武夺名 火烧城外,木栅栏围起来的马场里,来自龟兹镇各驿站的良家子们这时候全都是跃跃欲试的模样,而且三五成群的各自聚集在一块儿,面对能够前往长安城的机会,谁都想拼上一把。 沈光和牙兵们过来的时候,这些龟兹良家子已经各自分好了队伍,张熬曹要的也不是单打独斗有多厉害的,十人一队各自马战,最后取胜出最多的五队。 “拜见郎君。” 看着一个个精气神十足的龟兹良家子,沈光挥手道,“今日比试,点到为止,你们日后都是袍泽,明白吗?” “喏!” 尽管这些龟兹良家子呼应声极高,可沈光看他们摩拳擦掌的架势,那都是志在必得的样子,等会冲打起来可有得瞧了。 “郎君放心,这些小崽子都穿了甲胄,而且用的也都是包裹了厚布的木枪,落马便算输。” 张熬曹说话间,自有老兵给那些龟兹良家子送上了蘸了石灰的木枪,他们今日马战比试的规矩也很简单,半柱香的时间里,看哪一方最后坚持下来的人最多便算赢。 “擂鼓。” 鼓点声响起,比试的两队龟兹良家子纷纷上马,沈光仔细看去发现这些良家子凑出来的队伍也是以各自驿站的距离远近为凭,几乎都是上下两家驿站凑在一块,当然若是像白驿长那等大驿站,本身出的子弟便有十几人,那就得把队伍拆分了。 这些龟兹良家子倒也不是个个都使长枪,不少人用的是木刀,鼓点声中,他们各自策马冲出,直朝对面扑去,虽说也有临时推举的首领呼喊,不过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再加上沈光这位主君就在边上,哪个不想逞威风,好让沈光多看几眼。 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里,两边很快就混战在了一起,在马上刀来枪往的好不热闹,互相捉对厮杀。 沈光看得津津有味,虽说已经跟着陈摩诃还有高仙芝学了不少兵法的他,眼界高出不少,知道这些龟兹良家子这般冲打其实没什么章法,可是这般捉对厮杀倒是蛮符合他原先对于骑兵厮杀的想象。 “大郎,可有看得入眼的?” 很快,两边厮打的龟兹良家子里有人先后落马,随后胜出的良家子便又重新对上厮杀,沈光一边看着一边朝身旁裴大问道。 裴大的剑术,他已经学全,剩下的无非是苦练,沈光还是希望裴大能多教几个弟子,免得日后这大唐三绝之一的裴将军剑舞失传。 “且再看看。” 裴大还是有些意动的,想当年他阿耶在军中的时候,从不将剑术藏着掖着,只不过军中用剑者少,就是他阿耶上阵,佩戴的也是大横刀。 很快线香焚尽,在战圈外游弋的老兵们策马上前,分开了有些打出火气的两队龟兹良家子,然后自有性急的老兵当场喝骂起来。 “某教你们的全都记狗身上去了,战场厮杀,可不是叫你们单挑比武,要是被谁更勇猛就能追随郎君往长安去的话,何必让你们凑成队伍冲打……” 老兵们骂骂咧咧地分开两队后,恨铁不成钢地教训起来,而后面等着比试的队伍则都是心中凛然,那两个被各自推举的临时首领都是纷纷喊过本队同伴,低声吩咐起来。 鼓声再响,接下来这两队打起来就有章法得多,他们虽说只来了火烧城没几天,但是被老兵们教训后,对这些唐军耶耶那都是心服口服,自是记下了这些老兵们平时的提点。 马蹄声中,两边队伍都保持了队形,彼此试探,没有立马短兵相接,甚至对冲了几次,都是马队交错划开,复又重新冲打。 这下子,沈光便看得颇为满意了,这些驿站出身的龟兹良家子果然个个马术了得,就算是临时组成队伍,倒也像模像样的。 这般以完整的骑队相对抗,考的便是队伍的默契和整合,而这时候哪边配合得更好就容易体现出差距来,对冲了三次以后,一方队伍里终于有人前后脱节,叫对面逮住机会以多打少,赢下了这场比试。 有了这般比试做对照,后面的队伍冲打起来也变得越发小心谨慎,双方都以保全队伍阵型为上,偶尔有几个自恃武艺高强的试图以个人武勇打破对方队伍,但最后下场都是先被打下马,导致本方输了后,越到后面的比试,来来回回的试探回合数便越多。 “这般倒是有些样子了!” 沈光看得也不觉烦闷,他常听陈摩诃说过,骑兵作战比的就是谁更有耐心,过往那些突厥骑兵勇猛归勇猛,但是不耐久战,安西四镇里,骑兵只有几千人,因此韧性和耐性远比所谓的勇猛更加重要。 等到这些良家子全都比试完,已是日头高照的中午,个个都是汗流浃背,不少人还受了轻伤,不过最后胜出的那五队人全都是昂首挺胸,满脸得意。 “输了的也莫气,好生训练,等以后再赢回来,今后在战场上立了功,某自带你们去趟长安,开开眼界。” 沈光朝那些龟兹良家子说到,等他从长安回来,只要财力允许,另外三镇驿站的那些良家子他也要一并征募了,这些马术精湛的驿站子弟,若是不能组织起来的话,简直就是种浪费。 “谢郎君。” 听到沈光的鼓励之语,那些输了的良家子也都是高呼起来,他们追随这位郎君,不就是为了个日后沙场立功的机会么! 这些龟兹良家子比试过后,剩下的便是汉儿们的比试,因为此行前往长安城万里迢迢,必定是要以精通骑术者为先,因此两百多汉儿里,就先刷掉一大半,只剩下七支队伍往复冲打比试,最后只有两支队伍被淘汰,叫那些龟兹良家子羡慕不已。 比试既完,新鲜胜出的十支队伍自是跟在沈光身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火烧城,准备行囊,不日便跟着沈光出发往长安城去。 傍晚黄昏,天边日头依然亮堂得很,可是那些来参与相亲的老兵们倒是心情忐忑得很,因为郎君说了,不准用强,全凭自愿,他们以往都是习惯了用拳头刀子在战场上抢夺战利品,如今都难免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张麻子最后还是扭扭捏捏地来了,叫鲁雄大笑不已,“嘴上说不要,身体倒是实诚得很……别,别走嘛,好歹也和某做个伴,……” 看着张麻子恼羞成怒要离开,鲁雄连忙拉住他,这时候被沈光划做相亲场地的街道上,那些下工的寡妇也都三五成群地出现,这些没了男人的寡妇们出门前都做了些打扮,而且她们大都是三十上下的年纪,这几个月在沈光治下吃好睡好,不像原来那般显老,反倒是精气神十足,看着年轻了好几岁。 不远处的酒肆二楼,沈光看着老兵和那些寡妇们的人群汇流,很快便有人互相瞧对了眼,牵着手带往家中去,他便晓得这事情办对了,说起来要把人留在安西,光是分田怎么够,还得分妹子,想到这儿,沈光觉得自己这趟往长安城去,少不得得再忽悠些大唐的光棍汉去安西。 第一百四十九章 老兵家事 城主府里,听着沈光说要给那些老兵和寡妇们主婚,白阿俏听得满脸兴奋,说起来她还从没听说过这什么“集体婚礼”,只觉得有意思极了。 不光是白阿俏,那些牙兵们也只觉得新鲜极了,安西这边不比关内规矩多,以往他们这些军中的厮杀汉娶本地女,那也就是看对眼了,下了聘礼对方家中满意就算成了。 什么礼仪,都是一切从简! 在他们看来,老兵们和那些寡妇凑成人家过日子,睡到一张床上不就好了么,何必还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仪式,可是郎君说要搞个集体婚礼,那必然是有深意在其中。 “咱们时间紧,明日上午把场地布置了,下午给他们办了婚礼,吃场酒便算是礼成。” 沈光可不会管手下们怎么想,在他看来婚姻还是得有些仪式感,这样对那些老兵和寡妇来说都能叫他们有种安全感。 安世贵、乌鸦他们自不会违逆沈光的意思,当即便去清点府库里的物资,打算好好操办场,至于薛珍珠则是恭敬地看着沈光在那里画着场地的布置图,看明白以后就连忙去城外带人连夜搭台子去了。 “沈郎,我能帮什么忙?” 白阿俏看到众人都忙碌起来,也不由开口问道,她希望自己能帮到沈光,而不是个累赘。 “阿妮你明日打扮得漂漂亮亮在某身边就是。” 沈光笑着说道,虽说他和白阿俏还没成亲,但他估摸着等到了长安城,那位龟兹大王多半会有所动作,所以他心里也是把白阿俏当成了妻子看待,才舍不得她劳累呢。 白阿俏脸顿时红了红,又连忙道,“就没有别的事,是我能做的么!” 沈光看着白阿俏是真想做些什么,仔细想了想后道,“那要不明日你去和那些新娘子们说道说道……” …… 翌日清晨,在寡妇们家里夜宿的老兵们还是麻利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们来火烧城是为郎君效力的,就算成了家,也得每日去军营点卯。 从屋里出来时,张麻子人还是有些晕乎乎的,昨晚他本以为自己没戏,最后没想到还是有个寡妇瞧上了他,那寡妇长得也不差,衣服下身材亦是丰腴,昨晚差点没把他老腰给折腾断,再想到那三个喊了他阿耶的半大娃娃,他那张麻子脸上笑开了花。 “麻子,看起来你昨晚怕是快活得很。” 听到鲁雄的声音,张麻子转过身,只见这秃子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便叫他心中生出不快,也不知那些寡妇是不是瞎了眼,竟然有好几个都瞧上了这秃子,最后叫他挑了个漂亮的俏寡妇。 “咱还有正经事要做,不和你聒噪。” 鲁雄见张熬曹不搭理自己,他也不恼,反倒是为这个同伴感到高兴,起码还有寡妇瞧得上他不是,可惜陈白发不在,不然他们三人都找个寡妇成家,倒也是桩美谈。 郎君可真是活菩萨啊! 看着街道上一个个走出来的老兵脸上心满意足的样子,鲁雄忍不住想到。 回到军营后不久,老兵们便知道了沈光要为他们操办婚礼的消息,一个个都有些发懵,都一把年纪了,还弄什么婚礼,只不过大家嘴上那么说,可心底里倒是也有几分期待在,觉得若是有这位郎君为他们主婚,总归是不一样的。 …… 那些寡妇们在上工的院落里,见到了白阿俏这位“大娘子”。 火烧城自从归入沈光治下后,男子被组织起来做工,女子也是同样,这些寡妇因为没了男人,所以也被集中到一块,在原本城中大户的宅院里做些缝缝补补的针线活,缝制旗帜和做成衣。 “郎君说了,你们既然和那些老军凑了人家,那这婚事便是得了他祝福的。” 白阿俏用安西这边除了唐言外通行的土语和那些寡妇们说了起来,焉耆这里也多信奉佛教,沈光接管火烧城后,她们这些城中百姓本也就在传这位大唐郎君是佛菩萨转世,不然怎么会这般仁慈。 此时听了白阿俏的话后,她们也都是面露喜色,能得到郎君的祝福,这婚事想必是极好的,那些大唐的男人以后不会抛弃她们! “郎君还有件事要我来问问你们,你们和这些老军成亲后,孩子需得跟他们的姓氏,你们可愿意?” 当初沈光让乌鸦给城中百姓编户齐民的时候,全都是用汉姓娶了姓名登记,这些寡妇们也是一样有了汉家姓名,这些时日她们也都渐渐用习惯了。 “愿意愿意,这有什么不愿意的,我听说大唐那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咱们这些孤儿寡母的能有人要就好了……” 寡妇里,自有因为干的活好儿而成为领头的大着胆子说道,安西这边对姓氏看得没那么重,她们的男人死了,孩子能跟着她们大唐男人的姓氏自是件大好事,以后做个唐人不比什么都强。 …… 城外不远处,连夜搭建的木台上自树了杆大纛,上面自挂着面赤旗,猎猎的风中,五星招展。 木台下是看热闹的人群,那些难得休息半日的城中百姓,对于老兵们和寡妇们成亲,心情亦是有些复杂,毕竟他们中也有不少光棍,也有人打过那些寡妇们的主意,只不过如今都没有了。 这操办的集体婚礼,自然是一切从简,老兵们穿戴了甲胄,虽说满头花白,可是那股精气神却远胜那些看热闹的火烧城男子,至于寡妇们也都是人人披了红绸当做嫁衣,跟在自己认定的老兵身边,在木台上站好了位置。 “在这赤旗之下,某今日便为尔等主婚。” 沈光中气十足地说道,台下那两百多对新人自是都看向那面迎风招展的赤旗,心中生出些异样的感觉来,他们都知道这是郎君定下的旗帜,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是有神力在的,因此也都生出种肃穆感来。 “尔等结为夫妻后,当互相扶持,不离不弃……” 沈光的祝福和主婚词很简短,没有什么多余的内容,“礼成,且都落座,等待开宴吧!” 随着沈光的话语,气氛自是热腾起来,新人们下了木台,全都坐在了桌前,这时候的大唐早有合餐制,只不过用的都是长桌,因此这临时置办的场地也全是一张张长桌,老兵和寡妇们坐下时,早在台下等候的自家娃娃全都凑了过来,坐到了一块,也没什么讲究了。 这婚宴一开,囤着的蒲桃酿上桌后,很快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沈光所在的那桌,看着张熬曹和鲁雄这两个老军校身边坐着的婆娘,他亦是为他们感到高兴,在他看来陈摩诃三人就不该孤老终身,而且他们也都是老当益壮,说不准还能再生个儿子,那就更好了。 第一百五十章 沙漠的贼 这场婚宴,从下午一直喝到了晚上,沈光也是头回喝得酩酊大醉,毕竟那些老兵们都是来向他敬酒,他总不能回绝,于是这场婚礼上,喝得最多的那个倒是成了他。 裴大心中感慨不已,今日这婚礼虽然近乎简陋,可是这位沈郎君也是收尽了人心,何止是那些老兵今后愿意为他效死命,那些汉儿和龟兹良家子并那些铁勒奴哪个不都是如此。 这人生在世,求得不就是个盼头吗! 喝下杯中酒,看着四周那些笑得开心的老兵,裴大忽然觉得有股冲动涌上心头,他想回长安去瞧一瞧。 翌日清晨,当沈光醒过来时,头还有些疼,白阿俏连忙叫人端了解酒汤进来。 喝过解酒汤,沈光又吃了些东西,人才舒服了许多,这时候自有牙兵禀报,说是裴大求见。 “大郎寻我何事?” “郎君,某想随郎君回趟长安,看看家人可安好!” “那好啊,大郎且去准备行囊,待会儿便和咱们一道走。” 虽说有些奇怪裴大怎么又改了主意,可沈光自不会询问缘由,在他看来裴大愿意和他去长安也是好事,毕竟裴大再怎么说也肯定比他熟悉长安城里的情况。 “多谢郎君。” “沈郎,要不明日再走吧,你昨日喝了那么多酒。” “无妨,某如今已经好多了,咱们不能再耽搁了。” 沈光拍了拍白阿俏的手,知道她是心疼自己的身体,不过他已经没事了,反正骑在骆驼上也是能睡觉的。 半个时辰后,沈光一行出了城主府,除了牙兵们以外,一百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也都是各携马匹整装待发,此外另外五十名尚处于盛年的老军也都到齐了。 “郎君。” “出发吧!” 爬上白骆驼的沈光,靠在鞍上后,随着他开口,队伍便朝着城门处而去,队伍里史亚男颇为复杂地看着沈光的背影,昨日的婚宴,她也是开了眼界,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沈郎君竟是如此的放浪形骸,无视礼法。 像是为那些老兵和寡妇们主婚,这要是传到关内去,怕是要被人笑话死吧!哪有像他这般,毫不爱惜羽毛名声的! 出城以后,队伍自是快了起来,沿着官道一路疾走。 几日后,队伍便远离了有沿途都有驿站的官道,而是直接走了条近道,穿越沙漠后直达高昌故地。 秋天的安西,是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候,因为气候的缘故,哪怕是行走在沙漠中,沿途仍旧不时有零星点缀的绿洲和草甸。 当然在这样的一片沙漠里,自然少不了强盗和马贼,只不过焉耆是四镇之一,这片从尉犁到高昌的沙漠并不算长,再加上大多数商队仍旧会选择走官道,所以这儿的盗贼都是几十人的小股队伍。 白骆驼的背上,沈光看着远处沙海边缘,时而出现的马队影子,取了水囊喝了几口后道,“王旅帅。” “郎君。” 老兵里领头的名唤王犇,解甲归田前曾当到过旅帅,是个身材高大的四旬老汉,为人沉稳。 “那些鼠辈跟在咱们身后有两天了,看看能不能抓条舌头回来问问?” 沈光他们进入这片沙漠已有两日,尾随的盗贼不下三四伙,最多的那伙足有六七十人,可到最后没有一伙儿贸然动手的。 “喏。” 王旅帅自是领命而去,他在安西十多年,自然清楚那些贼匪的习性,遇到他们这等不好啃的队伍,那些盗贼说不准会联手,最多两天他们便能走出这片沙漠,这些盗贼要动手的话,也就这两天了。 沙漠里的天空碧蓝如洗,不见云朵,哪怕有厚实的布幔遮阳,可是骑在骆驼背上,白阿俏都觉得整个人发烫,只不过她向来要强,见那个凶婆娘在骆驼背上没什么动静,便也忍耐了下来。 “郎君,前面有绿洲。” 不多时,先前派出去探路的队伍回来了,跟着两个老兵的那队龟兹良家子里有人迫不及待地说道,他们虽说精熟马术,可是长那么大也从不曾离开家乡百里之地,这回跟着沈光出这么远的门,一路上跟着老兵们那是学了不少东西。 听到有绿洲,沈光也精神起来,然后队伍便加快了速度,同时另有两队龟兹良家子和老兵们先往那处绿洲去打前站。 这沙漠里行走,凡事都得小心,有时候像是那绿洲若是够大,便会成为那些盗贼们埋伏的地方,沈光打过几次仗后也算是半个老行伍,就算没有老兵提醒,也知道该怎么做。 半个时辰后,沈光从骆驼上下来,看着绿洲里那颇见规模的湖泊,看向白阿俏她们道,“咱们这里歇两个时辰再上路。” 听到沈光吩咐,老兵们自是让汉儿和那些龟兹良家子收拢骆驼,放牧马匹,另外搭建了简易的临时营帐以供休息。 湖泊边因为水气的缘故,吹来的风甚是凉爽,白阿俏摘去面纱,只觉得整个人精神不少。 搬了两张马扎,沈光自让白阿俏和同样下了骆驼的那位史娘子坐在一块休息,如今两人关系比最初时融洽不少,而且因为这位史娘子的关系,白阿俏也要强不少,要知道她从小在王宫里长大,可从没有受过这等长途跋涉的辛苦。 从骆驼上取了炭饼,汉儿们老练地使用起煤炉,然后开始烧水,因为沈光的缘故,路上但凡是遇到绿洲,他们都会烧水等凉了以后才灌入皮囊。 如今队伍里,再没有人喝生水,这一路行来几百里,就没人有过水土不服的症状。 帐篷刚刚搭成,沈光便听到马蹄声响,只见先前派出去的几个老兵回来了,其中一匹空着的马背上还驼了个人。 被抓来的马贼被丢在了沙尘里,这个被吓坏的马贼,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头黑色的卷毛,瞧样貌倒不像是焉耆这边的人。 “叫薛大过来。” 见那马贼叽里呱啦不像是会说唐言的样子,沈光皱了皱眉,然后自是让人把薛珍珠给喊了过来,他这次把薛珍珠带上,便是因为这个铁勒奴精通草原上诸多语言。 “郎君唤我何事?” 正和汉儿们吹牛的薛珍珠过来后,立马便看到了地上的回纥小贼,立马便明白过来。 “问问他,有几伙人盯上咱们了。” 从这片沙漠走,除了抄近道,沈光也是想让那些汉儿和龟兹良家子见见阵仗,这一百号人武艺不差,弓马娴熟,他们缺的是实战。 “郎君放心,这事我在行。” 薛珍珠正嫌无聊呢,答话间已自抽出了他那柄以德服人的鞭子,口中骂骂咧咧着,先一阵劈头盖脸的鞭子朝那回纥小贼狠狠抽了下去,直到这厮被抽得倦缩在地上大声求饶,方自开口问起问题来。 对于薛珍珠的询问手段,沈光只是挑了挑眉,然后自坐在了牙兵们搬来的马扎上,等着问话的结果。 第一百五十一章 完胜 “叫你不学好,出来做贼,说,你是跟着哪个牛马日的出来的,有多少人?” “咱是跟着头领来的,有三十多把刀,有七十多副弓箭……” 趁着薛珍珠在那里审问,沈光和捉了这活口的老兵们交谈起来,“这伙贼人武备如何?” “武备差得很,用的都是骨箭居多,不过警觉得很,咱们差点就空手回来了。” 老兵里有人答道,亏得他们这回去的人里,有擅长使套马索的,才抓了个活口回来。 “郎君,那伙贼人胆小得很,怕是不敢过来……” 沈光没说话,这些沙漠里的马贼和强盗,大都贼得很,真正莽的都是那些入秋后涌入安西的草原蛮子,几个部落联合后往往敢朝那些大商队下手。 “郎君,这小贼是回纥来的,他们七十多号人,只有三十多把刀,穷得很。” 听着薛珍珠的回禀,沈光心道难怪这伙贼人和前两日跟着他们的有些不一样,“你把他带过来,问问他想活想死!” 很快那年轻的回纥小贼就跪在了沈光面前,眼神里满是恐惧,沈光已经从薛珍珠口中知道,这个回纥小贼才十七岁,看着还挺壮实的,不像是吃不饱的样子。 “你们的人藏在那里?” “不说是吧,耶耶最喜欢和你这种小贼讲道理了。” 薛珍珠拔出了他那柄刻字的刀,狞笑看向那小贼,然后这个十七岁的回纥少年吓得便把什么都给招了,“往太阳落下的方向一直走,那儿有处绿洲,首领便在那里停驻。” “王旅帅,你带龟兹队走一趟,剿灭了这伙回纥强盗。” “喏,郎君。” 王犇领命,而那些龟兹良家子都是欢呼起来,他们没想到那么快就能捞到仗打,一个个喜笑颜开,然后在老兵们的吆喝下检查武器,开始披甲。 他们穿的都是镶嵌了大块铁片的皮札甲,是沈光从龙五那里淘来的那些豪酋的私军甲胄,这防护力自是没法和唐军的制式明光甲比,可是也好过不着甲。 薛珍珠同样兴冲冲地带上了当了带路党的回纥小贼,说不定这回他手底下又能多几个使唤的回纥奴。 …… 大半个时辰后,一路驱马小跑的队伍便停了下来,从马上下来的回纥少年指着前方凸起的沙丘道,“咱们的驻地就在那儿,我真的没有骗人。” 听过薛珍珠的转述,王犇自派了两个老兵到了沙丘那边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王旅帅,那回纥小贼没骗人,那沙丘后面是处绿洲,还有营地在。” “防备如何?” “没什么防备,要是换了咱们,一阵就能冲垮。” 老兵们来得不多,这仗主要还是让那些龟兹良家子见见血,王犇听了后,朝五个龟兹良家子的火长招了招手,和他们说明敌情后吩咐道,“你们五队,不要一窝蜂地冲过去,一队一队地冲,前后相距不要超过三十步,先用弓箭,踏穿营地后再回转用刀枪杀敌,听明白了吗?” “喏,旅帅。” 五个火长纷纷表示明白,然后便各自商量了冲锋的顺序,片刻后他们便排了五个横队,翻过沙丘后,依次发动了冲锋。 马蹄踩踏着黄沙,绿洲里正自休息的回纥人,直到那些龟兹良家子冲近一箭之地才发现有敌人袭击,混乱的呼喊声里,他们拿起弓箭御敌,也有人翻身上马迎击。 只不过随着稀稀拉拉的骨箭射出,他们便迎来了一波凶悍的箭矢,打头的那队龟兹良家子拉开手中劲弓,射出了安西军的制式铁箭,他们都是奔着那些上了马的回纥人射去。 一发箭过后,他们便如同旋风般冲进绿洲,然后便是身后第二队、第三队……的箭矢紧随其后,落在那些试图策马反击的回纥人头上。 不远处,在沙丘上观战的王犇满意地点点头,这些驿站大户出身的龟兹良家子到底是从小练习的骑士,这骑射的底子当真不差。 十几个反应快的回纥人翻身上马才刚冲了没几步,就被五波箭矢带走了好几人,然后这时那些龟兹良家子已经纵马踏穿了他们的营地,那些来不及躲开的回纥人直接被奔驰的战马给撞飞了出去。 五队龟兹良家子打穿这营地后,方自策马转身,拿了刀枪和剩下的回纥人厮杀起来,只不过当他们再次杀入回纥人混乱的营地后,血气上涌间不免有些上头,竟是忘了整队而战,只顾着四下砍杀抢人头。 “这些龟兹小崽子还是嫩了些!” 看着有回纥人趁乱逃跑,王犇不由摇摇头道,不过他身旁几个老兵倒是满意得很,头回上阵能有这般表现也不算差了。 薛珍珠身边的回纥少年已经看得傻了,原本在他心里面强大的勇士就像是羔羊般毫无还手之力,任由那些龟兹人砍杀,而他们的首领这个时候却是在两个心腹勇士的护卫下夺马而逃,还杀了挡路的同族,这让他有种信仰崩塌的感觉。 “小贼,看到了没,这便是草原勇士的德性……” 薛珍珠看着身边好似崩坏的回纥少年,开始絮絮叨叨地给他洗起脑来,“菩萨说过,咱们前世都是罪人,才生在贫瘠的草原,成了不开化的夷狄,和禽兽无异,你今后要好好干活,这样下辈子便能做个唐人了。” 王犇身边,自有老兵策马而出,截杀起那些逃出营地的回纥人,只片刻后,那回纥首领就被捉了回来。 “王旅帅,似这等人面兽心的禽兽,郎君向来都是不要俘虏的。” 看着那抛弃部众逃跑的回纥首领,就是薛珍珠都十分不齿,直接朝王犇说道。 “那便杀了吧!” “王旅帅,不如让这小子动手,郎君好歹饶了他性命……” “也好。” 看着那好似傻了般的回纥少年,王犇皱了皱眉,还是答应了薛珍珠的请求,左右是个夷狄禽兽,谁下手都一样。 “去,杀了他,你就能活。” 把刀塞进回纥少年手里,薛珍珠推了把,听到他们的对话,被套马索捆绑着的回纥首领看着踉跄过来的少年大骂起来,“达里麻古,你这个白眼狼,是你把这些唐人引来的……” 只是这回纥首领刚开口,就只见刀锋落下,砍在了他身上,然后他听到了达里麻古的咒骂和哭泣声,“我只是想活……你才是骗子,要不是你,大家怎么会死……” 很快绿洲营地的厮杀便到了尾声,眼见不敌的回纥人很快便投降了,只是短短片刻,他们便死了大半的同伴,再打下去,他们全都得死。 “王旅帅,这些俘虏怎么办?” 看到老兵们过来,五个年轻火长里自有人上前问道,他们还是头回这般尽展所长,扬眉吐气呢! “不杀了,难道还带回去不成。” “全杀了!” 龟兹良家子们有些迟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三十多回纥人,他们一时间还难以接受这命令。 “这些贼子不需要吃饭的么,带回去,把你们的口粮分给他们,晚上你们看着他们?” 王犇冷笑着反问道,然后那五个火长互相看了眼后,都是露出了有所觉悟的神情,接着便朝手下的伙伴们道,“这些都是强盗,杀了他们。” 随着他们的喝声,战马嘶鸣,那些龟兹良家子就算有些不忍,但还是刀枪齐出,将剩下的回纥人屠戮殆尽。 “带上那些马匹,咱们回去。” 王犇满意地看了眼遍地尸体,他知道郎君既是要磨砺这些龟兹良家子,同时也是立威,看看那些吊在他们后面的那些马贼和强盗有没有胆子继续跟踪他们。 第一百五十二章 这马贼没法当了 “全死了,没有活口。” 王犇他们走后没多久,绿洲边上又出现了几伙队伍,他们先前听到了风中传来的厮杀声,赶过来时杀戮已经接近尾声。 “看创口,应该用的是安西军的铁箭。” 独眼的马贼头目翻着地上的尸体,口中的话语让四周的马贼和强盗们都是心中一冷。 “来的是安西军?” “不可能,刚才离开的那伙人可全是龟兹人,穿的也不是安西军的盔甲。” 听着四周传来的嘈杂议论声,独眼头目不由皱了皱眉道,“都给某闭嘴。” 随着独眼龙发话,四周的马贼们都没了声音,只有另外三个头目走到他身边,有人道,“马独眼,看起来这伙人可不是什么肥羊,我看还是算了,咱们犯不着冒险。” “是啊,大不了咱们换个地方……” “某听说黄虎那厮前不久可是在道上召集咱们去火烧城议事,要不干脆先去看看这厮究竟要弄什么鬼。” 回纥人被赶尽杀绝的惨况吓到了这些马贼和强盗头目,他们能在这片沙漠里厮混多年,固然靠的是凶残狡诈,可同时也谨小慎微,因为胆大的早就成了黄沙里的白骨堆。 “也罢,这伙人端的不好惹,不值当。” 马独眼叹息一声,然后看向另外三个同行道,“咱们便去火烧城,看看黄虎那厮究竟要干什么?” 不久前,这沙漠里有大商队经过,是极少见的肥羊,他们十来伙马贼强盗联手,本打算好好抢上把,谁知道那大商队打着五星旗的护卫好生凶猛,居然摆出了步阵,随后强弩齐发,杀了他们个搓手不及,当时他们不信邪,死冲了一阵,结果各家生生折了百骑最凶悍的手下。 偏生那伙护卫里,居然还藏了具装甲骑,趁他们慌乱的时候,直插他们这些首领头目所在,其中有个白头发的老将,连杀了好几个有名有姓的同伴,打得他们溃不成军。 这日子真是越来越不好过了,想到前后遇上两伙惹不起的队伍,马独眼只觉得他们实在是太倒霉了,也许这片沙漠不再适合他们讨生活了。 …… 绿洲里,看着毫发无伤回来的龟兹良家子,沈光点了点头,听了王犇的禀报后,他对这些龟兹良家子还是很满意的,接下来这一路上若是有机会,便再让他们和汉儿多打上几阵,强兵就是这么磨炼出来的。 在湖泊前,龟兹良家子们打了水给战马冲刷起来,然后脱了甲胄擦拭保养,老兵们则是清点起带回的战马,足足三十多匹好马,虽说会多耗费草料,不过马上出了沙漠,他们自能在沿途的驿站获得补给。 接下来两日,沈光自是发现身后的尾巴消失了,叫他难免有些失望,不过他也知道欺软怕硬才是那些马贼和强盗的本色,毕竟这些贼人是来发财,不是来寻死的。 第三日,当他们走出沙漠半天后,踏上官道的时候,队伍里那些汉儿和龟兹良家子看到人烟后都是乐坏了。 “郎君,前面有两伙商队想和咱们搭伙!” “告诉他们,咱们这儿不搭伙,想要咱们护卫,就得拿出真金白银来。” 对于丝绸之路上那些擅长蹭便宜的胡商,沈光向来深恶痛绝,听到他的话,过来询问的薛珍珠自是驱马而走,叫不远处两伙商队悻悻离开。 他们也是见沈光的队伍里,前后都是骑士,又是从沙漠的方向出来,想要沾些光,眼下见不能占这便宜,便骂骂咧咧地赶着骆驼队往前走了。 “这些胡商,莫要叫某以后遇着了……” 薛珍珠同样骂骂咧咧地回来了,听着他的话,沈光冷笑一声,“王旅帅,你且派人跟着他们,等到了前头歇脚的地方,找人打听下这两伙胡商的底细。” 沈光发现自己许是在沙漠里待得久了,火气莫名有些大,已经寻思着拿这两伙嘴巴不干净的胡商队伍当榜样,来年等黄虎他们整顿了安西的游侠儿和唐人为主的强盗后,好好给那些胡商立立规矩,以后这安西境内,没有他麾下的镖行护卫,便自求多福吧! 进入高昌故地后,沈光他们的速度又快了不少,因为这儿的驿站和逆旅多得很,而那两伙胡商的底细,也被薛珍珠记了下来。 大半个月后,沈光他们终于到了伊州,过了前方沙漠,便能抵达玉门关,然后直趋敦煌。 “拜见两位大王。” 沈光见到了白孝节和龙突骑施这两个结伴往长安去的大王,他们在伊吾城中已经逗留了数日,为的就是等他。 “沈郎,某让龙五准备的礼物可还喜欢?” 龙突骑施开口问道,此去前往大唐求娶公主,他也是心中没底,想着那位圣人喜欢音乐,若是有沈光所做的乐曲献上,说不准便能多几分机会,因此才留了那箱价值不菲的珠宝。 “大王的礼物极好,某自当尽力而为。” 听到沈光的回答,龙突骑施也没什么不满的,白孝节可是已经把沈光当成了自家驸马,言语间颇有等到了长安城便要求圣人赐婚的意思,再加上高仙芝李嗣业他们,就是他也不敢得罪沈光,只能希望这位沈郎君看着那些珠玉宝石的份上多花些心思。 “沈郎既然来了,便多休息两日,咱们再走不迟。” 心疼小女儿的白孝节在边上说道,他那乖女儿从小就没有出过那么远的门,如今到了这播仙镇,自是不能再委屈了她。 “便听大王的。” 沈光自不会违逆了白孝节这位未来老丈人的美意,更何况等过了沙漠,便是玉门关,到了敦煌后,他们距离长安便不算太远了,再加上这几年吐蕃人还算老实,这接下来的路程自是没有在安西这边那么辛苦。 夜晚,在驿站里,沈光难得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换上了身干净的圆领长袖,穿戴好幞头后,便要去他那位未来老丈人的营地赴宴,伊吾县在伊州属于下县,哪怕是最大的驿站也容纳不了队伍过千人的使团,因此他那位便宜丈人自是在城外搭建了营地,最近这段时间可是没少给他吹嘘。 今日赴宴的还有城中驿站逗留的官吏和县中官员以及伊吾军的军大使及一众将校,少不得他还得在宴会上演奏几曲。 想到今晚这应酬,沈光不由苦笑起来,白孝节往长安时,可是从他的酒窖里带走了近百坛已经改名为“五粮液”的烧刀子,但愿伊吾军的那些将领不会找自己拼酒。 第一百五十三章 伊吾军 来到城外营地时,沈光怀疑白孝节大概是把整个龟兹王宫都给搬空了。 偌大的营地被照得灯火通明,也不知道要消耗多少蜡烛灯油才行,和裴大结伴而行的沈光到了大开的营门前时,只见那些把守的士兵全都身穿明光甲,就知道这些怕是伊吾军来帮忙撑场面的。 “来者止步!可有请柬!” 看到沈光二人身后牙兵,负责把守营门的队正仍旧开口喝道,今晚这场宴会来的宾客太多,没有请柬者不得入内。 见对方提到请柬,沈光不由错愕,因为他那位便宜丈人似乎没给他准备请柬,就在他有些尴尬的时候,边上自有龟兹王宫里的卫士上前在那队正耳边低语了几句。 看着火光下确实称得上是丰神俊朗的年青郎君,那队正干笑一声道,“不曾想是沈郎君当面,倒是张某冒犯了,沈郎君,里面请!” 让手下让开道路后,张队正忍不住多瞧了沈光几眼,这段时日那位龟兹大王留在伊吾城,可是没少为这位沈郎君吹捧,说什么所做的曲子浑然天成,可为大唐天兵用来以壮军威,叫他们这些武夫一个个都心痒难耐,想要听听那首《象王行》是不是真有传得那么了得。 “张队正言重了,是某疏忽,竟然没带请柬过来。” 见沈光没什么傲气,张队正难免生出几分好感,要不是职责所在,他还想和沈光攀谈会儿,若是宴会过后这位沈郎君果然人如其名,日后也有吹嘘的资本。 进入营中后,有宫人上前引路,他们都认识沈光,知道这位沈郎君日后便是自家驸马爷,说不定他们其中有些人还会被大王赐给公主随嫁,因此都是满脸堆笑,极力讨好这位郎君。 “客人们都来了吗?” “来得都差不多了,郎君来得刚刚好,如今就差那位李都督了。” 北庭都护府治下三军,瀚海军、天山军、伊吾军,其中伊吾军人马最少,不过军中过半都是本地归化的突厥人,宫人们口中那位李都督,便是从阿史那改姓的原突厥贵种。 “沈郎来了!” 来到营地中央的空地后,看着四处张灯结彩的绸缎,沈光一眼就看到了那位龟兹大王满脸得意笑容地和四周几位穿着便服的中年男子打着招呼。 自开元以后,大唐这种郊游设宴的风气很浓,参与的官员也多以便服出席,讲究的就是个自在,因此沈光也落落大方地上前见礼,“见过大王,不知这几位是?” “来,来,来,沈郎,某与你说,这位是伊吾的杜县令。” “沈光见过杜明府。” 看着白孝节口中的伊吾县令,沈光略微有些吃惊,因为这位杜县令看上去年不过三十,放在大唐官场上似乎有些过分年轻了,而且看样貌也不像是汉人。 只不过虽然心中讶异,但沈光面上仍旧如常,只是继续在白孝节的介绍下和另外几人见礼,另外几人中,孔武有力满脸虬髯的三条壮汉是伊吾军的两名都尉和本县县尉,剩下两人则是所谓的游学士子,只不过他们年纪要比那位杜县令大不少。 “沈郎君果然好样貌!” 听到那位杜县令的夸赞,沈光已经习以为常,这世道风气就是如此,大唐选官,“身言书判”,样貌放在首位,长得丑那就万事皆休,像封常清那样能在安西都护府熬出头的,几乎称得上是万中无一。 “沈郎,李都督军务繁忙,过来怕还是有会儿,某久不曾听你吹奏……” 白孝节招呼着众人坐下,除了上首留出的座位外,安排沈光坐在那位杜县令身旁,这时候张灯结彩,悬挂彩色绸缎的宴饮场地里,剩下的席位上已是坐满了人,其中除了那些逗留于伊吾县的大胡商外,便是伊吾县本地的豪强。 “大王既然开口,某自当从命。” 跪坐后的沈光笑着说道,而这时候白孝节身后自有宫人捧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乐器,有琵琶胡琴,笛子唢呐等等,但凡是沈光用过的乐器,一股脑地全都拿了出来。 底下原本还在小声私语的胡商和豪强们,这时候看到主位那边的动静,也全都悄然无声,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光,他们今日过来参与宴会,一则是为了攀附权贵,二则也是为了一睹那位沈郎风采。 白孝节这番前往长安朝觐圣人,带上了宫中的百余乐工,这路上早已将沈光所写的曲谱练得精熟,除却《象王行》这等大编制的乐曲外,不少只需两三人甚至是独奏的乐曲,这段时日白孝节于伊吾县逗留时,可没有少显摆。 那位杜县令便已是将沈光所做的诸多曲子都已经听了个遍,因此他也是对沈光神交久矣,今日一见只觉那等姿容风貌,果然不愧这位龟兹大王,“曲有误,沈郎顾。”的评语。 于诸多乐器里,沈光最后却是选了管洞箫,大唐以前,笛箫不分,此后才有了横吹为笛,竖吹为箫的讲究。 看到沈光选了洞箫,除了白孝节外,便只有那位杜县令颇有些意外,因为世人多吹奏尺八,而少有吹奏洞箫者,像他们这等边地,军卒百姓更是喜欢尺八的肃杀之气。 “呜咽”声响,沈光吹奏了几声,对于这管洞箫的音色极其满意,他知道此时大唐盛行吹奏尺八,这尺八便是汉时的羌笛,其声肃杀哀怨,他自己也挺喜欢,但他若是吹奏尺八,难免会贻笑方家,毕竟北庭安西这等边地,尺八本就是最常见的乐器,军中也有不少会吹尺八的好手。 沈光来赴宴,除了是要给白孝节这位龟兹大王撑场面,另外也是为了交好伊吾军,安西北庭乃是一体,两者难分彼此,尤其是他想做的好几桩事情,北庭都护府便是绕不过去的坎。 这伊吾军在北庭都护府治下,虽是最弱的,但也正因为如此,才适合他打交道,因此沈光绝不能在那些伊吾军的将校军士面前丢了面子,所以他才选了同样有肃杀箫瑟之气的洞箫来吹奏曲子。 “沈郎可是又有新曲?” 白孝节眼睛亮了起来,但凡沈郎选用未曾用过的乐器,必然会是新曲,这让他越发感兴趣,而他身边下首的杜县令同样是盯着手握洞箫,眼神变得锋锐的沈光,不由心中期待。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李都督 随着沈光持箫长身而起肃立,原本还有些许声响的场地莫名变得安静下来。 众人不由望向一袭白衣的沈光,只见这位沈郎嘴唇轻启,箫声响起,呜咽间似有杀气弥漫,短短的前奏顿时间便让他们有种汗毛倒竖的战栗感觉。 片刻过后,场内众人都已沉浸在沈光吹奏的箫声中,这时候宴会所在的营地外,姗姗来迟的伊吾军都督李守忠驻足于原地,挥手止住身边想要开口吆喝的牙兵,“莫要惊扰沈大家。” 牙兵们都是惴惴不言,但随即也都如同李守忠这位主君一般沉浸在了肃杀雄浑的萧声中,难以自拔。 李守忠是阿史那的突厥贵种出身,不过他祖父那辈就已经为大唐效力,改姓为李,祖孙三代都在伊吾军中,而他更是官至都督,手掌伊吾军十余年。 在伊吾军中,李守忠不仅是弓马双绝,士卒敬仰的都督,也是吹奏尺八的好手,他除了样貌上还有些突厥人的影子外,都已经和大唐的将门子没什么两样。 听着那萧声,李守忠便莫名地想到了小时候阿耶随着大军出征,铁骑奔流在莽莽黄沙中掀起烟尘远去……而随着萧声从激烈变得悠长,画面也随之而变……大漠孤城的落日残阳下,他眺望着远方得胜归来的大军,却没有看到阿耶…… 当沈光吹奏完时,满场寂静无声,李守忠更是眼眶微红,然后他率先拊掌高喝,“沈郎不愧是当世大家,李某佩服!” 随着李守忠的声音,满座众人尽皆起身,就连白孝节亦是同样,这位伊吾军的都督,世代将门,为大唐尽忠效力,他们家改姓李氏那是得了圣人御赐,和普通改姓的突厥人不可同日而语。 沈光亦是看向那位不知何时到来的李都督,只见这位李都督年约四旬,穿着身赭红色的圆领长袖,戴着幞头,浓密的胡须修得齐整,而且看上去并不像是个武将,倒像是个多愁善感的文人。 而且若不是眼珠有些微蓝,他几乎看不出这位李都督是突厥贵种出身,此时在众人的相迎下,李守忠大步到了白孝节跟前道,“大王莫怪,某那儿军务缠身,方才来迟了。” “李都督哪里话,如今来得可不是刚刚好。” 白孝节纵然是藩国之主,可是在李守忠面前,也不会摆什么架子,更是客气得很,同时将李守忠引荐给沈光。 “沈光见过李都督。” “沈郎不必多礼,且坐某身边,方才那箫曲,某总觉得似乎有些未尽之意,还请沈郎为某解惑。” 李守忠直接拉住了沈光的手,早已经习惯这个时代唐人显示亲近习惯的沈光也不以为意,落落大方地坐在了这位伊吾军都督身边,然后回答道,“不瞒李都督,这首《铁骑》本该是以军中鼓吹配以其他乐器合奏,某方才以洞箫吹奏,虽有肃杀之意,但还是缺了我大唐铁骑所向无前的气势。” 沈光口中的《铁骑》,便是后世大阅兵时《钢铁洪流进行曲》的洞箫版,比起诸多乐器的合奏版本,自然是在气势上无法相比美。 “难怪如此,不知某可有幸,能听到此曲的全貌。” 因为洞箫的音色近于尺八,李守忠自是把沈光当成了难得的知己,军中擅吹尺八的好手不少,但大都粗鄙不文,没法和他交流。 “这怕是要让都督失望了,这首曲子,某新做不久,若是要让乐工们齐奏……” “也罢,总归是某无缘。” 李守忠闻言虽有些失望,但他性子豁达,随即道,“如今某倒是更加期待大王口中那几首曲子了。” “都督大可放心,不是某为沈郎吹嘘,那《象王行》《九州同》二曲足可为圣人贺,为大唐贺!” “大王说得好,那这杯酒咱们便为圣人贺,为大唐贺!” 李守忠举杯高声道,然后满座宾客军校亦是齐齐举杯,大声呼应,而这时候白孝节自是示意宫人们酒席开宴,鱼贯穿梭的宫人们将准备好的精致菜肴纷纷端上来,同时还有三大坛五粮液被抬了出来。 看了眼场地中央空地上,抬出吹金的近百乐工飞快地列队,摆弄乐器,李守忠又看向那三大坛五粮液,笑着朝身边的沈光问道,“那便是沈郎所做的安西烧春吧!” “都督也知道某这酒?” 沈光颇有些好奇地问道,他把烧刀子改名为五粮液和安西烧春是不久前的事情,此前延城那里可都是传着烧刀子的名头。 “如何不知道,沈郎这美酒,初名烧刀子,又唤做闷倒驴,如今则叫安西烧春,其中上品又唤做五粮液,只可惜某听闻时,却是错过了……” 听着李守忠娓娓道来,沈光才知晓原来大半个月前,陈摩诃他们护送的商队途经伊吾军的驻地甘露川时,安世贵那三个胡商同伴,自是按着沈光的吩咐在沿途遇到的部落大肆推销安西烧春。 如今安西北庭境内,这安西烧春的名头早已经名闻遐迩,但凡是喝过此酒的部族首领都是念念难忘,只盼着来年能买到这等美酒,因此陈摩诃一行走得颇为顺遂。 “那三个胡商也是小气,只送了小坛安西烧春于某麾下的校尉,等某回去时,已是所剩无几。” 李守忠笑说道,和沈光显得颇为亲昵,“沈郎,这安西烧春酒性虽烈,但正合安西北庭的男儿所饮,尤其是冬日,若有这等酒在,不知道可活人多少?” 后世烈酒在严寒的冬季属于必备的军需品,如今放在大唐也是一样,李守忠也好,高仙芝也罢,他们喝过烧酒后,最先想到的便是冬季时若是能配上烈酒,却是能让士卒行军作战时保持士气,同时也能驱寒取暖。 李守忠话犹未说完,沈光便已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于是道,“不瞒李都督,某这安西烧春,酿制需要大批粮食,如今所存的酒不多,不过某已在火烧城添置田产,招募人员屯田,想来接下来两年定能满足军需所用。” “沈郎果然是妙人!” 李守忠没想到沈光虽然年轻但是做事情老辣无比,这安西烧春背后怕是有安西都护府参与其中,“那咱们伊吾军……” “都督放心,北庭这儿,某没什么故人,以后都要仰仗都督帮忙了。” 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闻弦歌而知雅意,瀚海军体量太大,未必瞧得上沈光,至于天山军,沈光队伍里还有个逃婚的史娘子,避之唯恐不及,说来说去北庭这边也就伊吾军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第一百五十五章 雄乐燃烽火 觥筹交错间,三大坛安西烧春被打开,倒于席间众人的杯盏中,因为窖藏的时间已有数月,这批安西烧春的味道没有沈光当初在延城时初次拿出来的那么味道冲鼻,而白酒特有的那股浓郁酒香更是叫众人啧啧称奇。 “好香的酒,某平时吃的龙膏酒也没这等香味!” “这……酒,真是够劲道!” 宴席中,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对于那些大胡商来说,安西烧春这等烈酒便是下金蛋的母鸡,安世贵能看到的好处,他们自然心中清楚无比。 最初他们逗留于伊吾县,除了想巴结白孝节这位龟兹大王外,另外也是为着这安西烧春一事,只不过谁都没想到那位龟兹大王明言这安西烧春乃是这位沈郎君的产业,他也做不得主,所以他们才停留至今。 喝过安西烧春后,这味道虽然未必人人喜欢,可是那些大胡商们看着伊吾县那些本地豪强和伊吾军的将校们喝酒时那两眼放光的模样,自然清楚这等烈酒对于安西北庭以及四周游牧部族的吸引力。 把这酒给他们,他们能榨干那些游牧部族所拥有的良马! 坐在上首的李守忠端着酒盏,并未像他那些手下那般粗鲁地牛饮,而是轻轻抿了口后,感觉着那股上头的酒劲,朝沈光道,“沈郎这酒虽好,但是太烈了些,某麾下那些厮杀汉,若是不加节制,必定吃酒误事,看来回去后某还得好生教训教训他们。” 话方说完,李守忠方自饮下了酒盏中剩下的酒液,俄而面色通红,然后长舒一口气道,“痛快,这等才是我辈武人该喝的好酒!” 这时候,白孝节自是举杯道,“美酒当前,岂能无乐,诸位暂且肃静,且听听沈郎所作之曲,若是诸位觉得某言过其实,这十万贯便当是某陪给大家的谢礼。” 为了帮沈光扬名,白孝节很是舍得,随着他的话语,几名宫人抬着价值十万贯的金银铜钱摆到前方,不过来参与宴会的众人里,除了伊吾军的那些将士目光火热,那些大胡商和豪强们都是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十万贯听着很多的样子,可他们又不缺钱,更何况真的分润下来,两三千贯的小钱,哪个看得上眼! 李守忠颇为意外地看了眼身旁神情没什么变化的沈光,不禁猜测起沈光和白孝节的关系来,虽然他听说沈光对这位龟兹大王有赠曲的情谊,可是也不至于做到这份上! “大王慷慨!” 席间里,自有人呼应起来,尤其是那些伊吾军的将士,全都盯着那些金银铜钱,面露贪婪,实在是他们在军中日子可称不上多富裕,两三千贯于他们而言可是笔大财了,一时间他们心里倒是有些希望那曲子还是莫要有传闻中那般好听就是。 “都莫要吃酒了,且安静听曲,哪个要是做了醉狗,胡乱评判……” 李守忠太了解自己那群部下,一个个心黑手狠不要面皮的,倒还真有那等夯货为了点区区钱财就敢胡说八道的。 听到自家都督的言语,宴席中的伊吾军将士里有好几人都是脸色变了变,然后讪讪地放下手中酒盏,一个个都老实地很。 这时候眼见宴会突然安静下来,那早就准备好的龟兹乐工们,终于开始了演奏,他们合奏《象王行》已有月余,自是烂熟于胸,当吹金的响声奏响时,满座的宾客都是吃了一惊,但随后那响起的旋律便死死地揪住了他们的耳朵和心神,再也无暇它顾。 就连李守忠亦是闻之失神,军中是有鼓吹的斗战之乐的,他过往在长安时也曾有幸在宫中听过《破阵乐》,本以为那已是天下最一等一的军乐,却不曾想还有堂皇大气更为胜之的曲子,尤其是当后面苍凉的胡琴声响起时,却偏偏叫他有种长安就在眼前的感觉。 “大唐,……长安……” 那位坐于席间,一直没什么声音的杜县令更是哑然失语,口中痴痴道,而在他下首那两位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河洛士子更是面色绯红,他们万万没想到在北庭这等偏僻之地,竟然能听到如此极尽大唐盛世气势的曲子。 不独两人,就是那位杜县令也觉得胸有却垒,不吐不快,可是想做诗文,但是却难以提笔,“这等曲子,也只有李太白才能为之赋诗以记其声!” 一曲既罢,悠然叹息声中,杜县令举杯朝沈光道,“某为大唐能得此曲,敬沈郎!” “敬沈郎!” 在座众人里,称得上声文学之士的都是纷纷随之应和,就连李守忠这位伊吾军都督亦是举杯相贺,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位龟兹大王会那般舍得了,这等曲子献于圣人御前,又岂止是区区十万贯能换来的! “诸位,沈光何德何能,此曲乃是天成,不过是假某之手,献于我大唐圣人,以贺这煌煌盛世!” 沈光举杯而起,口中沉声说道,然后面向东方,“此杯,某与诸位同饮,愿我大唐盛世永固,陛下之寿三千霜!” “陛下之寿三千霜!” 李守忠拊掌而道,同时亦是起身举杯,他没想到这位年轻的沈郎君竟是这等能言善辩,就冲他这份长袖善舞的本事,此去长安想必会简在帝心,讨得圣人欢喜,想不到安西之地竟然出了这等人才,那高仙芝真是捡了个大便宜。 此时宴会间众人全都是争先恐后地起身举杯,高呼,“圣人之寿三千霜!” 这祝酒声中,沈光一口饮尽杯中酒液,然后只见远处的黑色夜幕中,有一点火光亮起,刺破长夜,随即那点点火光相继亮起,竟是冲着他们的方向蜿蜒而来。 “是烽火!” “是北面的烽火。” 场中有伊吾军的将士高呼出声,李守忠身旁,杜县令和伊吾县的属官都是勃然色变,自从当年庭州大战后,后突厥一蹶不振,他们便再没见过烽火在伊吾城外亮起。 “哈哈哈……” 长笑声中,李守忠扶刀看向四周众人,“去岁回纥并拔悉密及葛逻禄攻杀后突厥,复又斩白眉可汗献于圣人,我北庭军未得军功,上下为之郁结不已,不曾想今日这些苟延残喘的余孽敢冒犯我大唐天威,吾当斩之!” 第一百五十六章 但向边关行 李守忠言语豪迈,只一番话就已安定人心,沈光看着这幕亦是心中佩服,而他对李守忠的判断同样赞同,回纥是新崛起的草原霸主,去岁联结拔悉密和葛逻禄攻打后突厥汗国,后来又斩了白眉可汗的人头送去长安。 伊吾军驻扎于折罗曼山以北的甘露川,那里控扼着漠北草原进入西域的要道,如今这自东北方而来的烽火必定是有来自漠北草原的外敌入侵。 而回纥才刚刚当上所谓的霸主,国内有外九姓不服于内,又有坚昆竖敌于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冒犯大唐,所以沈光猜测这次烽火示警的外敌很有可能是后突厥的残党和余孽。 “愿随都督杀贼!” 一众伊吾军的将士全都红着眼高呼起来,对于这些边军的将领和军官们来说,战争便是他们最渴望的事情,因为战争意味着军功,同时也代表着财富、官爵。 “李都督,某亦愿同往。” 沈光同样长身朝李守忠拜倒,虽说长安之行不该拖延时日,可是碰上这等外敌入侵,身为大唐男儿,岂能坐视不理,更何况即便是后突厥的残党余孽,他们既然有胆子侵犯伊州,其势必定汹汹,这个时候多一份军力都是宝贵的。 “沈郎!” 见到沈光要随伊吾军去甘露川,白孝节忍不住惊呼道,这可不比焉耆内乱,那后突厥即便败亡了,那留下的残党余孽也绝不是西域本地的那些地方豪强能比的。 战场上兵凶战危,沈郎万一有个好歹,对大唐来说,才是真正的损失! “某麾下有行客营劲兵百余,足可一战,还请李都督成全。” 未等白孝节开口劝说,沈光已自折身长拜,而这时候那些伊吾军的将士看着这个白面郎君极力自荐,心中更是好感大生,其中有人更是忍不住道,“都督,沈郎君……” “都给某闭嘴。” 李守忠喝住了四周的属下,见识过沈光的风姿,再想到他此前听到的消息,他如何不知道这位沈郎绝对是高仙芝那厮的心头好。 明明往长安去,这般的样貌才华,还有心机城府,足以讨得圣人欢喜,又何必跟着他们这些厮杀汉去以身犯险! “沈郎,上阵打仗需不是儿戏,你自荐于某麾下,某若是应下,可不会把你当成什么宝贝,前方便是千军万马,某一声令下,你也要拼死冲杀向前……” “李都督,某不惧死,奈何以死拒之!” 沈光抬头,硬着李守忠审视的目光,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安西北庭从来就不曾真正太平过,他怎么能每次都是托庇于高仙芝的羽翼下,不经历战火的磨炼,他的才名再高,又有何用? 伊吾军的将士,安西军的将士,要让他们今后甘愿把性命托付给自己,又岂是区区钱财市恩能做到的! 他要真刀真枪地从战场上厮杀出个名动安西北庭的军中声望出来,这样他以后才能服众,收取人心。 李守忠看着面前年轻的沈光,眼中那种毫不掩饰的野心,终于是大笑起来,他很久没见过这样出色的年轻人了,既然这位沈郎尚且不惜命,难道他就舍不得么! “好,既如此,那沈郎便率所属劲兵暂为某麾下牙兵。” “喏。” 沈光沉声应道,而这时宴会里随沈光同行的王神圆已是满脸苦色,离开延城前,封判官便和他说过,若是郎君有失,提头来见。 可是事已至此,难道他还能劝郎君反悔么,更何况有贼军寇边,身为唐军,岂有不从征御敌的道理。 “罢了罢了,大不了我等舍命也要护得郎君周全。” 王神圆看着身边手下,从他们脸上看到同样的觉悟后,自是低声叹道,然后领着众人站到了沈光身后。 漆黑的夜色中,伊吾县外最近的都罗烽也燃起了苣火,巨大的火柱直刺天际,异常醒目。 “大王,李某僭越,暂且征用大王的营地为行营。” “李都督言重了,某身为大唐藩臣,自当为大唐效忠尽命。” 白孝节迎着李守忠的目光,高声答道,然后让宫人们快速撤去酒宴,随后将自己的大帐让了出来。 很快大帐里,李守忠便坐在了主位,然后随行的伊吾军将官和伊吾县的县令属官分坐两侧,沈光被李守忠安排坐在了下手,而伊吾军的那些将官们也都毫无意见,这位沈郎的胆魄便是他们都甚为佩服。更何况人家也不份属北庭,纯属自带部众帮忙,就算战后叙功,又能分走多少。 “杜县令,如今虽然敌情不明,但是这五等苣火,说明来犯的贼军其势不小,某要征用县内男丁,长行坊的官马,不管是承直马还是骑乘马,某全都要了。” “某知道了,某一会儿回城中,便立刻着人调用长行坊的马匹。” 沈光在边上看着李守忠三言两语间就将伊吾县的防务安排得明明白白,也不由佩服他的果断,因为他竟然抽调了伊吾县的所有兵马作为附从军押运粮草,然后让白孝节随行的龟兹王宫卫士接管城防,城中所有胡商的护卫接受县尉管辖。 分派完后,沈光自向李守忠请命,随同杜县令回城,然后带他麾下的人马前往城外与其汇合。 “沈郎,你这又是何苦?” 离开大营前,看到前来相送的白孝节,沈光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于是笑道,“大王,某既为大唐人,复为大唐军,焉能避战,阿妮那儿,还请大王代某安抚。” 看着说完后便翻身策马,领着牙兵们打马而去的沈光,白孝节也不由头疼起来,自家女儿的性子他还不清楚吗,遇到这等事情,女儿是断不会成为沈郎的累赘,也不会埋怨,只不过难免要担惊受怕了。 很快伊吾县内,便有了动静,回到县中的杜县令,立刻便让县尉带人上街巡视,同时高呼安民告示,免得城中百姓见了烽火慌乱,同时又派人去长行坊调用马匹,检查仓库里的军辎粮草,准备装车运往城外。 沈光则是带着牙兵们回了驿站,招呼着被烽火惊醒的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打点行囊后便出城,准备和李守忠返回甘露川,离开的时候不无驿站里住下的各地官吏询问情况,沈光也都一一作答。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何谓后突厥 天光未亮,城外大营里,白孝节已经带着他的王宫卫士和随从全都撤进了城内,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营帐。 回到大营后,沈光自是被李守忠叫去参与军机,当然全程沈光都是在旁听,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眼下情况未明,他也不了解伊吾军的情况和伊州地理,倒不如沉默是金。 睡了小半夜的沈光精神还算完好,这时候伊吾城内长行坊的马匹已经全部送到,按着那位来的书吏说法,今天上午前便能将城内四十以下的壮丁尽数征发,本地的豪强们也凑了近两百骑随军。 “郎君,咱们是去打突厥人吗?” 临时的营地内,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很是兴奋,先前在沙漠里杀了伙马贼,对他们来说只能算是小试牛刀,也值不当什么夸赞,可是这回他们却是被伊吾军征发,那是要真刀真枪上阵和贼军干仗的。 “八九不离十,这回来的多半是突厥人。” “郎君,我听阿耶说,突厥的可汗都被砍了脑袋送去长安城,这突厥不是亡国了吗,怎么还有胆子来招惹咱们大唐。” 汉儿里有人问道,他们的行囊早已收拾好,昨晚抵达这处营地后被老兵们强按着睡了整晚,全都是精力十足,他们受限于自己的见识,并不知道突厥人的情形。 眼下难得有空,沈光也不介意和这些年轻的部下说说突厥人,虽说他也大都是从封常清那儿听来的。 “都坐下吧!” 待众人围成圈后,沈光才开始说了起来,“这突厥本是草原上的霸主,但他们最初却是柔然的锻奴,到了前朝时一度控弦百万……直到本朝太宗皇帝的时候,李靖大总管雪夜奔袭颉利可汗牙帐,才平定了突厥东部。” “可突厥毕竟曾是疆域万里的大国,吞并的部族不计其数,此后又有西突厥和后突厥先后为患,你们可知道,如今的回纥、拔悉密、葛逻禄和突骑施便都是突厥臣属。” “去岁回纥勾连拔悉密和葛逻禄,叛出后突厥,然后又杀了白眉可汗,这大半年来剩余的后突厥残部在草原上日子可不太好过!” “郎君,这后突厥既然亡了,怎么还有余力来寇边?” “回纥如今号称霸主,可是这霸主的位子却不怎么稳当,葛逻禄人和拔悉密人自不会出死力对付那些后突厥的残部……” 说到这儿,沈光忍不住想到安史之乱后做大的回纥更名回鹘,可是几度在长安城烧杀抢掠,不由冷笑道,“那回纥也不是什么好鸟,说不准就是他们驱使那些后突厥余孽来招惹我大唐,好来个借刀杀人!” 这已经全属于沈光自己的猜测,可是他自己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说起来突厥自从东西两部都被大唐击灭后,剩下苟延残喘的后突厥早已是恭顺事唐,甚至有大量的突厥贵族南投内附,成了大唐的忠臣良将,就好比伊吾军过半都是入了大唐户籍的突厥兵,只不过他们也早就没再把自己当突厥人看。 被回纥砍了的那位白眉可汗阿史那鹘陇匐可是把大唐当阿耶一般供着,今年这位最后的突厥可汗被回纥人砍了脑袋后,沈光记得封常清可是叹息了许久,认为朝廷册封回纥的那位大首领骨力裴罗为怀仁可汗,正式承认他们的地位实乃失策之举。 后突厥不过是死狗,但回纥却是冉冉兴起的大部,在攻打后突厥这件事情上,封常清觉得大唐是被回纥人给利用了,只不过这都是圣人的决断,他私下里也只能和沈光发发牢骚罢了。 “沈郎好见识!” 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虽然听沈光讲故事听得入神,可也并不明白其中深意,倒是临时起意过来的李守忠听到沈光最后的推断时,不由出声道。 “都督,这都是在下的浅薄之见,做不得数。” 如今回纥在朝廷那里乖顺得很,圣人也封赏颇重,沈光吃不准李守忠对回纥是个什么态度,于是连忙分说道。 “沈郎何必自谦,回纥做大,他日必定如薛延陀一般成为我大唐心腹之患,也就是朝廷里奸佞当道,蒙蔽圣听,不然圣人怎么会将白眉可汗的首级传首示众。” 李守忠家中三代效忠大唐,更是圣人亲赐国姓,自然不会怀念突厥,只是在攻打后突厥这件事情上,他和王忠嗣大将军是一样的看法,留着后突厥牵制兴起的回纥,总好过回纥吞并后突厥故地,再冒出个草原霸主来要强得多。 沈光年纪虽轻,但是能有这样的眼光和见识,实属难得,起码李守忠自问他伊吾军中就没人能看得那么长远,还以为回纥是亲大唐的自己人。 这草原上的部族全都是喂不饱的狼,只要强大了,终究会反噬主人! “都督说得甚是,只是有些话需得慎言。” 关于传首白眉可汗这件事,沈光也觉得那位圣人做得有些过了,毕竟他听封常清说过,王忠嗣大将军领兵出征后突厥的时候只是做了个样子,可即便那样也是让回纥人占了名正言顺的便宜。 原本后突厥那些残部余孽最该恨的是回纥人,可偏偏圣人下令传首白眉可汗的首级,便等于是替回纥人拉了仇恨,虽说大唐不惧这区区的后突厥残部余孽,但到底如今大唐各大边镇里为大唐效忠的突厥人不少,这总归是有失人心之举。 但是这样的话也顶多是私下腹诽番,真拿到面上来说,便是冒犯圣人天威了,沈光不怕去战场上搏命,可是在这种事情上却苟得很,他还指望这位日渐昏聩的圣人日后能成为他的助力,而不是阻力。 所以言行间自是要多加小心,免得被有心人记下利用! 听到沈光似有所指的提醒,李守忠不由惊讶起来,这个沈郎年纪轻轻,可是却谨慎得不像样,倒像是在官场上厮混多年的老狐狸。 “沈郎说得也是,倒是某孟浪了。” 李守忠并没有生气,沈光的这份谨慎在他看来很有必要,毕竟这位沈郎日后是要去长安城的,那里可不比安西北庭这等直来直往的边地,朝堂里向来都是于无声处有惊雷,杀人不见血的,这次倒是他受教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最坏的打算 当伊吾城内,临时征发的壮丁和本地豪强们凑出的部曲合共五百人来到大营时,李守忠很光棍地把带来的两个都尉留下组织这些辅兵押送粮草军辎,然后婉拒了从驿站带着亲卫过来的龙突骑施,这位焉耆大王是个疯子,他可不想与之打交道。 最后李守忠只带了贴身护卫的牙兵,让沈光率兵护送他赶回甘露川的伊吾军大营。 日头高悬时,沈光他们便已经离开伊吾城百里,因为沿途仍有驿站可提供骑乘马匹,一行人虽然赶了近百里路,但未显疲态。 “咱们如今离大营还有三百余里,最多两日便可抵达。” 驿站的大厅里,听着李守忠所言,沈光暗自计算行程,伊吾县往甘露川路上虽说都有驿站,但是接下来因为远离城市,剩下那些驿站的规模会小许多,驿站的乘用马绝对不够他们换的。 好在接下来再走百里,便是蒲类海,沿途都是水草丰富的牧场,倒是不怕没有驮马征用,只是不知道甘露川那边军情如何。 李守忠目光沉凝,说起来他这回来伊吾城,虽说是有那位龟兹大王邀请之故,但过往每到秋季,他也会到伊吾县来处理蕃兵的军务。 伊吾县四周多平原牧场,除了耕种屯垦的营田军属,便是当初内附大唐的突厥部众,为伊吾军放牧牛羊马匹,这回烽火告急,他没有征召四周部落的蕃兵,便是怕万一对上后突厥残部,这些蕃兵会摇摆反复,以至于动摇军心士气。 驿站的驿长,不出所料也是个汉化的突厥人,那从甘露川一路点燃的烽火,日夜相继亮了整整一宿,叫他心中忐忑不安。 “沈郎君,那些蛮子打不过来吧?” 对于那些以豪强之身充任本地驿长的人来说,驿站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他们的私产,再加上附属的田产牧场,哪怕这驿长曾是个突厥人,可是一旦过上半定居拥有恒产的生活,他便不会再把自己当成突厥人。 看着满脸担忧的驿长,沈光安抚道,“有伊吾军在,不必担心。” “郎君说得也是,那些蛮子连甲都置不全,铁箭都用不起,如何是咱们大唐天兵的对手,肯定不会有事的。” 从沈光这样的贵人口里得了个准信,驿长长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像是在给自己和驿站里的驿卒们宽心一般。 这驿站里的驿卒,几乎都是当初内附的突厥及其他部落的牧民,沈光看着这些人的脸上神情,发现这些处于底层的驿卒同样对于这次来犯的“同族”没什么感情念想。 不过看着这些驿卒人人穿着皮靴,衣服干净,精气神也不错,想必这当驿卒的日子过得不是太差,起码胜过他们过去当牧民的时候,所以他们会和驿长一样,会担心那些“同族”毁了他们安定的生活。 “沈郎,咱们该走了。” 李守忠唤了声想得有些出神的沈光,然后大步走出了驿站,这时候外面已有驿卒准备好了换乘的骑乘马,回过神的沈光连忙跟了上去。 翻身上马,顶着秋日的骄阳,众人堪堪快马疾走二十里不到,便迎面遇上策马狂奔而来的骑士,因为沈光一行打着伊吾军的旗号,那远处烟尘里的骑影撞到他们后不但没有减速,反倒是快马加鞭,只须臾间就到了他们近前百步不到距离方自减速。 “是军中的飞骑。” 看着策马抵近的骑士背上插着靠旗,沈光知道这是军中专门负责传令的骑士,看起来是甘露川那边派过来的。 这时候被沈光他们护卫的李守忠拨马而出,对面的骑士看清楚这位自家都督后,连忙勒停住马匹后方自跳下来,上前道,“拜见都督。” “贼军情势如何?” “禀都督,三日前突厥余部三万众,越过折罗漫山,往甘露川而来……” 听着那骑士的回答,沈光只是微微皱眉,突厥自默啜可汗以后,便一直恭顺大唐,再加上实力衰弱,只能劫掠更加穷困的库莫奚、契丹诸部,这也是他们最后被回纥人联合拔悉密人和葛逻禄人推翻的缘故。 自从四月白眉可汗的脑袋被圣人下令传首,这些突厥余部的日子可是不好过的很,这剩下的三万众,应该就是最后的突厥本部了。 一边问话,一边接过骑士护送的军报,李守忠看完后,递给了身边的沈光,脸上神情难辨喜恶。 沈光接过那份军报,一目三行地快速看了遍,才知道这三万突厥里居然大半都是青壮,剩下的也都是健康的妇人孩童,彼辈越过折罗漫山后,连下五六个烽铺,然后在伊吾军大营以北百里的地方驻扎,并没有大举进攻。 “沈郎如何看?” 尽管这些突厥人并没有攻打伊吾军,可是李守忠并未因此而感到宽心,将近两万青壮的突厥骑兵,哪怕武备不振,也是个巨大的威胁,伊吾军扼守甘露川要道不假,可这些突厥人要是化整为零,从伊吾军顾及不到的山地越过蒲类海,还是有可能危及伊州下辖各县的。 “都督,某以为,这些突厥人未必真想打,但他们驻扎的地方,水草可不够养活他们这么多人,或许等都督回去了,便能知道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沈光说出了自己的些许猜测,因为这三万突厥人看上去更像是抛弃了老弱的难民,他们或许有归顺内附大唐的意思,但也很可能随时化为绝望的残军,向伊吾军开战,试图劫掠伊州下辖三县。 李守忠闻言沉默不语,从本心上来讲,他不愿打这一仗,倒不是他顾及这些所谓的“同族”,而是伊吾军是北庭府三军里最弱的,正所谓杀敌一万,自损三千,那些突厥残党就算武备不齐,战力不济,可只要打起来,就难免会有损伤。 伊州地广人稀,补充兵员不易,他这个都督当得也不容易,但愿如沈郎所说,等他回到大营时,能得到些好消息。 一行人没有在原地停留多久,至于那名报信的骑士则仍旧快马向伊吾县而去,主要还是催促伊吾县筹集更多的粮草军辎,准备送往甘露川,李守忠和沈光一样,对回纥人多有提防,再加上草原上那些部族习惯了趁火打劫,他肯定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第一百五十九章 阿史那真 连绵的土黄色帐篷,在秋日的折罗漫山的山脚下蜿蜒如龙,这儿是甘露川尾端的平原,有着大片的草场,但是对于将近三万人的突厥部众来说,仍旧入不敷出。 他们逃过了回纥人的猎杀,翻过折罗漫山的北坡,来到大唐的土地,部族上下所求的便是能有个栖身之所,可是阿史那真却知道,大唐不会轻易允许他们内附。 叔父的脑袋被传首长安,可见那位圣人对他们这些突厥残部的态度,他和几个仅存的大贵族欺骗了剩下的部众,告诉他们来到大唐便能活命,不至于成为回纥人的奴隶。 为此他们抛弃了所有的老弱病残,只带上了青壮和健壮的妇女儿童,如果大唐不愿意给他们条活路,那便全都战死在这里吧,哪怕打输了活下来的要给大唐人做奴隶也好过被该死的回纥人羞辱。 “可汗?” “不要叫我可汗,咱们突厥已经没有可汗了!” 听到部下的呼唤,阿史那真回过头说道,自从大唐抛弃他们,任由回纥人砍下他叔父的脑袋,突厥就已经亡了,他只是个狼狈的逃亡者。 “是,特勤!” 护卫们神色黯淡地换了称呼,曾经称雄万里草原的大突厥就这么没了吗,曾经多少次他们被大唐击败,可最终还是会重整旗鼓,卷土重来,难道这一次就真地再没有机会了吗? 如今还能留在阿史那真这位落魄王子身边的,全都是突厥本部里最坚定的勇士,他们不畏惧死亡,可这个时候看着眺望东方,满脸哀伤的小王子,他们也不由迷茫起来。 “我们的牛羊还有多少,撑得过这个冬天吗?” 阿史那真开口问道,他们能一路逃来此处,那些回纥人并没有出死力拦截,但是却夺走了他们不少的牛羊。 “咱们的羊还剩下六万只,牛两千头,这个冬天……” 回答的护卫声音暗弱,他们这儿足有两万青壮,如今大半人每天都是饿着肚子,如果大唐不允许他们内附,最后打起来的话,六万只羊根本不够战时的消耗。 “特勤,不能再等了,如今秋高马肥,咱们的战马还有气力,不如杀过甘露川……” 阿史那真身后,一同逃来的贵族里有人高声道,他们之所以跟随阿史那真,是因为他们留在草原也没有活路,即便他们想率领部众投降,可是回纥人会接收他们的部众牲口,但是唯独不会放过他们。 同样身为草原上曾经的霸主,他们太清楚作为失败者的下场,大唐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但也有可能会是绝望。 但即便最终会是绝望,也好过折磨人的漫长等待和坐以待毙,如果要死的话,他们也宁可死在马背上,而不是窝囊地投降以后被砍了脑袋。 很快,剩余的贵族们都高呼起来,甚至有人跪倒在地,拔出短刀在脸上划了口子,自称愿意率领麾下的勇士作为先锋,前往攻打伊吾军的大营。 “特勤,唐军的烽火已经燃了三日,再等下去,我们就什么机会都没了。” 伊吾军是北庭府治下军力最弱的,而他们大营背后就是水草丰美的蒲类海,对于这些突厥贵族来说,那就是梦寐以求的休养生息之所。 哀求大唐未必有用,白眉可汗是怎么死的?就算那位王忠嗣大将军只是做了个样子,走个过场,但是大唐出兵讨伐他们,本身就足以让草原上各个部族抛弃他们这位旧日霸主。 阿史那真转过身,看着那些跪了一地的贵族,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最后只是麻木道,“且回去做准备,让勇士们吃饱,我再去趟伊吾军大营,如果还没有消息,那便打到底吧!” “是,特勤。” 听到阿史那真的话,那些贵族纷纷起身,神情振奋,说到底他们仍旧觉得自家还有两万兵马,就算打不过已经成了气候的回纥人,但是对付三千人的伊吾军,总不至于都打不过吧! 看着那些满心欢喜离开的贵族,阿史那真沉沉叹了口气,他们是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些人难道就不明白,即便他们打赢了伊吾军又如何,以长安那位圣人的脾气,接下来只会派遣大军将他们尽数剿灭。 自开元以来,这位圣人就一直在开疆拓土,虽然偶尔也会下令大赦天下,让内附大唐的草原部族获得大唐户籍,可是这位圣人是吃人的猛虎,他的仁慈只是在他兴之所至的时候才会赐下。 更多时候,这位圣人是冷血无情的帝王,他在长安城的时候,看过太多开元功臣的下场,只要是违逆这位圣人意愿的,大都没什么好下场。 “特勤,您还要去伊吾军?” 待贵族们走后,阿史那真的护卫首领才担忧地问道,如今这位王子就是他们全部人的主心骨,若是万一被唐军扣留,他们这三万众就会彻底崩塌离散,甚至于自相残杀。 阿史那真如何不清楚护卫的担忧,可是他们这些草原民族的生存法则就是如此残酷无情,为了活下去,可以肆意践踏牺牲别人的生命,这和大唐截然不同。 想到在长安城的那些时光,阿史那真忍不住有些怀念,他有时候在想为什么自己不是一个大唐人,又或者他从未在长安城学习过,这样他就不必如此痛苦。 “伊吾军的李守忠,他身上始终留着我们突厥人的血……” 阿史那真开口说道,但是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李守忠这样已经汉化的族人对大唐的忠诚是他们无法动摇的,甚至于他们会比那些汉将更加敌视他们这些突厥贵种,就像他那位当年为伟大的天可汗效忠的祖先阿史那社尔,为大唐立下无数汗马功劳。 曾经在长安城待了十年的阿史那真知道,他们唯一的生路,就是成为大唐的附庸,可是两万正值壮年的突厥勇士是不会被大唐接纳的,而即便他率众投降,那些贵族也不会甘愿接受被剥夺部众的命运,底下的那些勇士也同样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不放一箭就沦为鱼肉,任人宰割。 护卫们看着阿史那真森然的目光,心中生出了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他们知道这位从长安城逃回来的小王子是难得的智者,要不然也不能带着他们逃过回纥人的追杀,只是这一刻他们真的不知道这位主人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一百六十章 使者 在烽火燃起的第三天午后,沈光护送着李守忠来到了位于甘露川水草土地最丰美的伊吾军大营,这里与其说是营寨,倒不如说是个半永久的军事要塞。 帅帐里,风尘仆仆的李守忠顾不得休息,便召集了军中诸将,而沈光也得以位列其中,伊吾军全军三千人,但是能够披甲冲锋的具装甲骑只有三百骑,沈光麾下百二十人,全都是可以披重甲冲击敌阵的。 若是放在李守忠麾下,沈光少不了一个都尉的官职,看着云集帅帐的伊吾军众将,沈光放眼看去,不少都是蓝眼的突厥儿,不过彼辈身着甲胄,一口关中腔的唐言讲得比他正宗得多,压根就看不出半分突厥人的习性来。 “都督,贼军酋首名唤阿史那真,两日前便遣派使节,求见都督,末将以都督不在推辞,方才这贼酋又派了人过来。” 伊吾军的副将是来自瓜州的汉人豪强,他禀报时不由多看了沈光几眼,他倒是没想到自家这位都督出门一趟,居然把安西军里名声鹊起的那位沈郎君给带回来了。 “阿史那真。” 听到这名字,李守忠也不由有些失神,这是他曾经在长安城的旧识,是乌苏米施可汗之子,和他年纪相仿,也是个不像突厥人的突厥人,他一度以为阿史那真会永远留在长安城。 看着李守忠脸上的表情,沈光便知道那位突厥残部的酋长怕是这位都督的旧识,只是不知道两人究竟是何关系。 不过好在这时候李守忠主动开口解释起来,伊吾军中虽说过半都是内附的突厥人,但是那么久时间下来也都汉化颇深,再加上还有其他汉人将领,李守忠是不会让旁人猜忌他和那位阿史那真的关系的。 “这个阿史那真是乌苏米施可汗之子,当年毗伽可汗恭顺事唐的时候,他是作为质子长居长安城,某十年前曾前往长安求学,便是那个时候和他有了些交情,只是没想到他居然逃出了长安城,当了这些突厥余党的首领。” 沈光听完后方才明白过来,说起来当年东部突厥灭亡,毗伽可汗上位的后突厥便恭顺于大唐,以父事之,也就是那段期间,不少突厥贵族南投大唐为大唐效力,毗伽可汗死后,后突厥内战,更是有大批的突厥部众内附,像是伊州这边就有不少。 “让那使者过来吧,某也想看看,这位特勤想做什么?” 所谓的特勤,本是突厥中的大官名称,因为都以可汗子嗣充任,后来也成了王子的称谓,不多时那突厥使者就被军士带入帐中,看着帅位上的李守忠,那位突厥使者倒是按照大唐的礼节恭敬道,“下仆拜见李大都督。” “阿史那真派你来,有什么想说?” 李守忠直接问道,那使者看了眼满帐的将领,有些迟疑,可这时候李守忠已是冷笑起来,“若是不想说,那便请回吧,告诉阿史那真,尔等已冒犯大唐,若是不想死的,便赶紧率众退回草原,否则莫怪本都督挥兵击之,到时候大军铁骑之下,尔等俱为齑粉。” 那位使者闻言不由额头冒汗,因为他发现那满帐的伊吾军将领俱是凶恶地盯着他,这时候他哪还管那么多顾虑,连忙道,“都督息怒,我家特勤只是想当面拜见都督,以叙旧谊。” 这番话说出口,使者只觉得面前那位李都督的目光越发森冷,看得他脖子发凉。 “都督,不如发兵……” 李守忠麾下,自有心腹将领高声道,这什么阿史那真分明是在陷害都督,若是真见了面,万一有小人进谗言污蔑都督,那岂不是黄泥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看着手下将领们喊打喊杀,李守忠并不为所动,将不可因怒而兴兵,这是他很早就学会的道理,他如今想到却是阿史那真要和自己见面是为什么,如果说是什么反间计,那也太过拙劣,只不过他手下这些杀才,上阵厮杀个顶个的好汉,要是问计于他们,那就是对牛弹琴。 按道理,像李守忠这样的一军都督,自然也是开幕府的,只是伊州本地就算有些人才,也早就被都护府给搜刮去了,至于朝廷那儿的选官,能派到他伊吾军来的也都是些歪瓜裂枣,顶多也就是写写文书罢了。 于是自然而然地,李守忠看向了沈光,因为这位沈郎怕是如今他这里唯一最像个谋士的了,好歹从他口中还是能得些有用的意见。 “沈判官,觉得如何?某是不是该见见这位特勤。” 随着李守忠开口,帐内众将也都纷纷看向沈光,他们知道沈光的名字,还是因为安西烧春,只是没想到自家都督好像还蛮器重这位沈郎君。 原本打着少说多看的沈光,这时候被李守忠点名询问,也只能朗声回答,“某以为,都督不妨见见这位特勤再说,再决定是战是和?” 沈光并不畏惧迎接战争,但是他从不喜欢打无谓的仗,这伙突厥余党看上去像是逃难的,那么不妨先探探他们的底细再说。 “你们呢?” 李守忠听罢沈光回答,又看向他那群手下将领,尤其是那位瓜州汉人豪强出身的张副将。 “沈判官说得不错,都督见见也无妨。” 张副将率先附和道,然后其余那些一心只想着打仗的将领也全都应和起来,没有谁是蠢人,看不出自家都督大概是想和那个突厥小王子见上一面。 “既然如此,那便回去告诉你家特勤,就说某答应了。” “多谢都督,我这就回去禀报我家特勤。” 使者离去后,李守忠看向帐中将领道,“都回去好生准备着,随时随某出征。” 慈不掌兵,兵不厌诈,只要有机会,李守忠并不介意直接擒了阿史那真,然后突袭那些残党的大营,直接拿下这些突厥人。 “喏。” 听到这命令,一个个将领都摩拳擦掌地领命而去,都督果然还是都督,该做决断的时候绝不会拖泥带水。 很快,偌大的帅帐里便只剩下沈光一人,李守忠看向他道,“沈郎,你说某直接擒下这阿史那真,能否逼降那三万众?” 只是不等沈光回答,他已自摇头道,“人心难测,待会沈郎随某一道去吧。” 第一百六十一章 阵前对答 伊吾军大营外,换上甲胄的沈光随侍在李守忠身边,同行的还有一队精悍的牙兵。 那返回的突厥使者在前引路,见面的地方距离伊吾军大营只有里许不到,策马片刻间便已到了地方,然后沈光便只见那位阿史那真只带了几个护卫,牵着马像是等候多时。 靠近之后,披甲的众人自马上下来,那几个强壮的突厥护卫满脸的紧张,实在是这五十多骑唐军个个披甲,若是他们要强留特勤,他们毫无反抗之力。 “你们都退下。” 阿史那真喝散了身边护卫,目光复杂地看向身披明光甲,威风凛凛的李守忠。 “罪臣阿史那真拜见李都督。” 李守忠只带了沈光相随,其余牙兵亦是被他挥退,双方兵力悬殊,他要抓阿史那真只是一念间的事情,如今他只是想知道这个曾经的故旧究竟想做什么。 “阿史那真,你意欲何为,直接说个明白吧?” “李都督,难道你我间连叙旧的情谊都没有了么?” “如今你是犯我大唐的贼军酋首,你和某之间还有什么情谊可言?” “伊吾军的六处烽铺,我未伤一人,李都督……” “所以你才能站着在这里说话,不然某早就派人将你拿下了。” 看着打断阿史那真的李守忠,沈光只见那位突厥的小王子脸上居然露出了愁苦的凄色,竟是长拜道,“李都督,我这趟过来,只是想为我突厥最后的部众求个活路,你就非要逼迫至此吗?” “不是某要逼迫你,而是你带兵犯我大唐,三万众至此,某又能如何?” 李守忠看着向自己折身弯腰的阿史那真,沉声说道,自从烽火燃起的那一刻,就注定这事情难以善了,除非阿史那真主动率部众投降,上缴兵器马匹,等候朝廷派人处置,可是以他对突厥人的了解,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彻底打服了他们,就算阿史那真想投降,他手底下的那些贵族和将领也是不会答应的。 “李都督,既然如此,那咱们便战场相见,只是我若败了,还请李都督能给我族那些妇孺一条生路。” 阿史那真知道是自己过于天真了,李守忠虽然身上流着突厥人的血,但他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唐人,而伊吾军里的那些突厥将士,恐怕此刻也正自磨刀霍霍,恐怕将他们这些同族当成了战场上的功劳。 看着一副托孤样子的阿史那真,在李守忠身边的沈光还是没有忍住,开口问道,“特勤为何不留在长安城,非要来趟这浑水?” 阿史那真留在长安城里,依然可以做他的闲散质子,可他却从长安城逃了,回到了漠北草原,领着败亡的后突厥余部,在回纥人的追杀下翻过折罗漫山,来到这里,可最终迎来的结果依旧不会好到哪里去。 看着李守忠身旁的年轻郎君问自己,阿史那真自嘲地笑了起来,是啊,他何必要回来呢?在长安城里好好待着不好吗,那位圣人在把他那位叔父的脑袋传首示众后,又赏赐了大批钱财给他们这些遗族,也并未苛待他们。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雨露雷霆,皆是天恩,他的那位堂弟,还有其他族人可以高高兴兴地接受那些赏赐,继续过着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快活日子,可他终究不甘心,他在长安城待了十多年,也学了汉家的学问道理。 要他抛弃这些最后的部族,眼看着他们沦为回纥人的刀下亡魂,成为他们奴役的奴隶,他做不到! “孟子曰,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虽是突厥人,可也读过书,明晓事理。” 说到这儿,阿史那真有些索然无味,他和一个旁人有什么好说的,既然已经决定要为部众挣一条活路,也要全了自己对突厥的忠诚,又何必与外人言说。 突厥既然要注定要亡,与其跪着死,倒不如死战到底,史书上也能留个名声,不至于叫后人忘记他们突厥曾经也是能和大唐争锋的大国,即便灭亡时,仍有忠臣。 阿史那真转身离开,李守忠身后的牙兵们赫然上前,只要都督一声令下,他们便会上前将这贼酋捉拿。 李守忠面色变化不停,心中难做决断,沈光在边上不禁低声道,“都督,此人心怀死志,强留不得,若是他死了,其部众要么上下一心,和咱们死战,要么就是四散奔逃,为地方祸害,且不如暂留他性命。” 沈光这番谏言,也是极为冒险的,因为但凡这其中有点差池,他都是要担着其中干系。 “也罢,且让他回去吧!” 李守忠挥手阻止了身后牙兵,然后看了眼翻身上马,策马远去的阿史那真,知道这一仗马上就要开打了,只是阿史那真的态度让他很迷惑,他看得出阿史那真有乞降之意,但也有战死之心,这真是异常矛盾的事情。 招呼着手下牙兵们,李守忠和沈光一道返回了大营,阿史那真麾下有兵马两万不假,可是探子回报,这两万兵马里,大都面有饥色,不过是些普通牧民罢了,他们连刀枪盾牌都难以配全,更遑论甲胄了。 没有甲胄的军队能算什么军队,这也是伊吾军上下士气高昂,以至于有些骄横的原因,在他们看来即便那些突厥贼军人多势众,可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不需要向都护府求援,光靠他们便足以收拾了这些自寻死路的突厥贼军。 回到大营后,面对着底下众将强烈的求战欲望,李守忠却是没有明言阻止,只是朝沈光道,“沈判官,你告诉他们,咱们为何还需再忍耐些时日。” “突厥人粮草用度不足,他们比我们更急着求战,咱们何必着急。” 那些伊吾军的将领也都不蠢,他们只是被唾手可得的军功给迷花了眼,此时听到沈光这番话后,全都清醒过来,如今掌握主动的是他们,就像这位沈郎所说,他们何必急着要战,等到那些突厥人缺粮少时,气力不济时再去厮杀,岂不是更好。 第一百六十二章 突厥人的决心 熊熊燃烧的篝火前,阿史那真环视着四周的贵族和将领,面色严肃。 “伊州地广人稀,一旦坚壁清野,咱们就是分兵也毫无意义,如今要死中求活,就只能拿下伊吾军,夺取他们的军辎粮草为用。” “特勤,你说吧,这仗怎么打,咱们都听你的。” 众人里有人高声说道,阿史那真是乌苏米施可汗之子,本就是汗位的继承人,如今其他特勤都在长安城里过着好日子,浑然忘了这国仇家恨,只有阿史那真舍弃了长安城里富裕生活,回到草原带领他们躲开回纥的追杀,试图内附大唐。 如今既然大唐不愿意接纳他们,便只有靠手中的刀杀出条活路来! “我知道你们各有各的心思,但是这一仗关系着我们的生死,哪个要是到时候在战场上不愿出死力,也休怪我无情。” 看着一圈面红耳赤,渴望厮杀的贵族和将领,阿史那真语气森严,眼下这群人气势十足,可是伊吾军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尤其是唐军的步阵,除了拿人命去填,他们的骑兵根本冲不动。 “特勤,到时候哪个见了唐军不敢厮杀,我先砍了他的脑袋。” 有将领大喝道,如今大家都是残兵败将凑在一块,要是哪个还想着保存自己,那便是真正该死了。 “正该如此,到时特勤便率牙帐亲卫督战……” 听着众人言语,阿史那真摆了摆手道,“想要拿下伊吾军,咱们便得抱着必死的觉悟,不要舍不得,只要赢了这仗,得了唐军的甲胄军械,我们便前往拔悉密和葛逻禄的领地,他们被回纥人赶走,必定心怀不满,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 当初便是拔悉密的阿史那施那个叛徒挑头联合葛逻禄人和回纥人杀了乌苏米施可汗和白眉可汗,最后被大唐赐封郡王,对众人来说,回纥人可恶,但是曾为黑突厥的拔悉密和葛逻禄更是该死的叛徒。 只是如今还能留在这里的突厥贵族,都不是什么蠢笨之徒,他们清楚阿史那真并没有欺骗他们,如今他们真的就只剩下这条路能走了,拔悉密仍旧是他们能争取的别部,只要杀了阿史那施那个叛徒就是。 一时间,虽然众人都没有说话,但是心里面也都清楚,接下来能不能打下伊吾军,就是他们能不能死中求活,东山再起的关键。 “既然大家都明白我的意思,那明日便拔营南下,咱们就和唐军拼个你死我活吧,要么咱们都死在这里,要么便得胜去杀了阿史那施那个叛徒,吞并拔悉密。” “死战到底。” 不知是那个人先开了口,于是一众突厥贵族和将领都是嘶吼起来,然后纷纷拔刀在脸上手心割了口中,任由鲜血汨汨留出,阿史那真看着这一幕,知道这些逃跑多日,心气已经颓丧到底的同族终于被鼓舞起了所有的勇气,接下来和伊吾军一战,他们都会出死力。 只是这胜负,终究难料! 待得众人离开后,始终显得胸有成竹的阿史那真方自长叹了口气,他们能逃到这儿,也是回纥人故意为之,想要借刀杀人,可是他即便知道,也只能上这个圈套,因为他如果不带着那些部众奋力逃亡,终究会败亡在回纥人手中。 既然有得选,他宁可让大唐的军队来送这些最后的突厥武士一程! …… 翌日,当突厥人拔营而起,赶着牛羊马匹和全部家当,浩浩荡荡地南下时,游弋在四周的伊吾军斥候立刻都被惊动了,然后不时有快马回大营报信。 “阿史那真,是想要毕其功于一役,这是要和咱们死战到底了。” 当听到斥候的禀报后,李守忠忍不住叹息道,阿史那真全营拔走,没有留下妇孺,看起来是下定决心了。 “都督,可要派骑兵骚扰?” 突厥人的大营相距百里,他们人多口杂,要抵近伊吾军大营,怎么也要三天时间,在沈光看来,这足以给他们机会,打击突厥人的士气军心。 “既然沈郎开口,那这事情便交给沈郎你了。” 帅帐的屏风后,算是私下相处的李守忠看着沈光,半是玩笑地说道,从阿史那真拔营的那一刻开始,战争就已经打响了,他不会让阿史那真舒舒服服地领兵来和他决战。 “喏。” 沈光沉声应道,心中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这可不比火烧城平叛,也不比他剿灭那些马贼,这是真正的战争,而且李守忠还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沈郎此去,务必小心,若有机会便厮杀一阵,若无机会便不可恋战。” 李守忠是老行伍,知道派骑兵骚扰敌军的危险,尤其是突厥人俱是马军,而且兵力浑厚,难保他们不会反着算计他们。 “都督放心,某向来惜命得很,可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沈光知道自己的斤两,他选择带兵去骚扰突厥军队,也是为了锻炼带出来的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这可是难得的大战机会,怎么能够错过。 帅帐内,等沈光退走以后,李守忠身边的牙兵忍不住道,“都督,沈判官麾下那些良家子虽然都精擅骑射,武艺也不差,但终究都是些新……” 看着欲言又止的牙兵,李守忠不由笑道,“有话就直说。” “都督,沈判官始终都是安西军的人,这万一有个好歹,可不是要怪到咱们头上来。” “有什么好怕的,当日在伊吾县,这位沈郎可是当众请缨,战场上刀箭无眼,真要有个好歹,也怨不得某。” 李守忠说到这儿,脸上神情却有几分期待,“都说这位沈郎君是个风流妙人,可在某看来却是个可堪造就的将才,咱当年不也是这样过来的,若是真折在战场上,便只能说明他福薄命浅。” 见自家都督这般说,那牙兵也没了声音,他可是听以前的同袍说过,那位高大都护是个极其护短的性子,又那般宝贝这沈郎君,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的,难保这位高大都护不会来为难自家都督。 回到行帐的沈光,自是叫麾下众人都收拾行装,然后又配齐了驮马,才带兵出了大营,和刚回来的伊吾军斥候汇合,自往突厥人的大军方向而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守株待兔 路途上,王神圆和牙兵们沉默不语,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则是士气高昂。 那随行的伊吾军斥候,看着这队伍里古怪的气氛也不由大为好奇,在他眼里边上那位沈判官看上去端的不像是个能厮杀的,可是偏偏那些白发老兵却对这位沈判官极是服气。 秋日的草原最是美好,只不过沈光却无暇欣赏沿途的风光,到了傍晚时才到了那斥候口中适合扎营的地方停顿下来。 那是处远远眺望只是微微起伏的丘陵,可是到了近处,才发现那丘陵一侧极其陡峭,近乎笔直,在此扎营的话,只需看顾着前方就行。 安营扎寨的活计,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已经干得手熟无比,搭建好帐篷后,他们还砍了附近的灌木众,在营地正前方做了些简易拒马。 “郎君,这骚扰敌军的事情可不好做。” 营地内,升起的火堆前,王神圆朝沈光说道,突厥人足有两万骑,就算其中大半都是些穷苦牧民,但突厥人的兵力依旧浑厚,这队伍四周必定少不了轻骑游弋护卫,一旦他们被缠住,对方又发了狠要拿他们立威,想要全身而退可不容易。 “王队正,某知道你们担心某的安危,但是你们也知道某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某不会贪功冒进,咱们这趟只是在贼军外围击杀他们的斥候和轻骑护卫罢了,一击不中,立即远走。” 沈光不会做弄险的事情,实际上他心中也是清楚,这股突厥残部如果是报着必死之志来打这场仗的话,所谓的骚扰其实没什么大用处,不过是他拿来锻炼手下那些良家子罢了。 “郎君既然省得其中利害,那就好了。” 王神圆闻言总算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去什么夜袭贼军大营,又或是非要全歼贼军游弋在外的轻骑斥候队伍,这趟便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在边上听着的伊吾军斥候陈火长听着不觉有趣,他们伊吾军里的将领若是领了都督这等骚扰敌军的命令,那必定是可着劲地想要立下大功,哪像这位沈判官,居然是一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样子。 “陈火长,某记得你说过,咱们这处营地是四周地势最高的,这放眼望去,附近十多里动静都瞧得见。” “正是如此,这地方还是咱们偶尔发现的,那些突厥贼军打附近经过,肯定瞒不了。”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在这里守株待兔,明日也不走了,只等那些突厥贼军来就是。” 沈光听罢,仔细想了想后道,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终究还是缺乏战火的历练,而且长距离行军后,人马难免疲乏,与其仓促向前,倒不如在这里以逸待劳。 “都督吩咐过,此行但听沈判官的吩咐,您怎么说,咱们怎么做就是。” 陈火长回答道,他心里并不抵触沈光的命令,他们完全可以以这处营地为据点,明日外出索敌,若是发现突厥人的轻骑队伍,可以寻机下手。 伊吾军的斥候没意见,牙兵和老兵们更是如此,在他们看来沈光的布置也算妥当,这儿距离自家大营也不算远,若是真遇上贼军大队,他们不惜马力也能逃回去。 随着夜幕降临,旷野里一片漆黑,只有头顶的天空里银河倒挂,这样的景色沈光不是头回见到,但是仍旧会为之感到壮阔和感动。 “郎君。” 正自看着星空的沈光闻言,只见那陈火长在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笑道,“陈火长寻某何事,有话不妨直说。” “郎君,我听说您在安西那边,会征募那些卸甲归田的老兵,还将养那些战死将士的军属和残废老兵,不知道咱们这边……” 陈火长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在伊吾军过得不算差,可是也没有多少积蓄,而且他有好几个同袍在战争中落下了残疾,那都是心高气傲的汉子,不愿回到家乡拖累家人,如今只是留在甘露川当了养马的马倌。 他本来还没什么念想,只是方才和那些良家子攀谈的时候,才知道这位沈判官简直就是位活菩萨,所以才大着胆子来询问。 “只要愿意往安西去落户,某自是欢迎。” 沈光回答道,火烧城那儿地广人稀,就是再去个大几千人都容得下,而且他也不会嫌手下的兵少,只要给他时间,他最不缺的就是钱财。 “郎君,我有几个同袍,都曾是军中的好汉,只是伤了手指,不能控弦,但还是能提刀上阵,还请郎君开恩给他们个机会。” “陈火长言重了,某说过,只要愿往安西去,某自是欢迎,等这仗打完,你自带你那几位同袍过来就是,某决不食言。” 沈光看着姿态放得极低的陈火长,亦是忍不住心中感叹,在朝廷看来,那些伤残的老兵是负担,可对他来说,这些人却是无可估量的财富,要守住安西的那些绿洲城市,就离不开这些老兵。 “多谢郎君。” 得到沈光的承诺,陈火长不由高兴起来,他不光是为那几个同袍高兴,也是为了自己,他在伊吾军已经待了七年,早已经是超过戍期,他决定等这一仗打完,便解甲归田,然后投奔这位沈郎君去赚大钱。 他可是听那几个老兵说,沈郎君以后要开镖行,那镖行里的镖师待遇绝不会比军中差,像那些老兵便是领着两倍于当初军中的军俸,可是叫他眼红得很。 到时候等到了那火烧城,若真是处好地方,他便写信回家乡,让家人也迁过来,他前年曾得了自家婆娘的书信,说大儿子年纪到了,也该说门亲事,可是他托人带回家的军俸压根就不够儿子娶妻的。 想到自己在边关吹了七年风沙,为朝廷守边,可家人却在过苦日子,陈火长就难免有些不忿,觉得还不如到这万里之外的安西落户,起码儿子要娶妻,买个大屁股好生养的胡姬,他们又不是那些世家大户,有恁多的讲究。 “郎君,明日天一亮,某就带人往北面索敌,郎君但只在营地等咱的消息就是。” 陈火长开口说道,沈光闻言不由笑了起来,这个陈火长倒也是个耿直人,自己答应会收下他那几个同袍,他便立刻有所“回报”,倒是叫他始料未及。 “陈火长,明日出发时,可否带上某麾下几个良家子,好好教教他们。” “郎君放心,但交给我就是。” 陈火长高兴地答道,他正愁没法报答这位沈郎君,再说他以后还有投奔的心思,自是愿意为沈光效力。 第一百六十四章 斥候的教学 沈光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看着远处的地平线上,冉冉的红日缓缓升起,他舒展着身体,野外宿营,哪有什么讲究,毯子一铺就直接睡地上了。 “郎君。” “你们跟着陈火长,万不可自行其是,否则某必定逐他回去。” 看着几个挑选出来的龟兹良家子,沈光朝他们吩咐道,生怕他们到时候看到突厥人急着立功,会坏了事。 几个龟兹良家子都是连忙应声发誓,绝对会服从命令,对于他们来说,跟随沈光的这段日子无疑让他们大开眼界,学到了很多东西,他们就像是从池塘里跳出来的青蛙,见识了天地的辽阔后哪里还愿意再回到过往的日子。 “陈火长,拜托了。” “郎君放心就是,这几个小子,咱一定活蹦乱跳地带回来。” 陈火长答道,然后领着手下三个斥候并那五个龟兹良家子出了营地,他们都带了两匹马,身上也没有着齐全甲胄,只是披挂了胸甲,还在外面罩了土黄色的皮袍子,老远望去倒像是放牧的普通牧民。 沈光见状自是放心,军中的斥候向来是最危险的,陈摩诃给他征募的第一批老兵里,过半就是原先安西军中的斥候,那都是群经验丰富的杀人鬼,精通伪装,还会好几门外族语言,这个陈火长看起来也是其中翘楚。 “郎君,咱们就这么等着?” 王神圆看着陈火长带人远去,忍不住问道。 “难道你想某带你们继续前行,找那些突厥贼军的麻烦?” “不,不是。” “算算时间,那些突厥人今日也该快到了,咱们寻机会打上几场就撤。” 沈光拍了拍王神圆的肩膀道,“某可不会拿大家的性命冒险。” 听到沈光这番话,四周众人都难免心中一暖,尤其是那些牙兵和老兵,他们都是在军中待久了的,当然知道大多数将军是不会吝惜底层士兵性命的,哪怕平时相待再亲厚,可是只要遇到叫他们动心的军功,他们这些兵卒也不过是个数字罢了。 …… 日头底下,白七郎满头是汗,自打早上离开营地,他们跟着那位陈火长,骑着马朝东面走走停停,沿途也歇了好几回,只是却连突厥蛮子的一根毛都没见到。 寻了处矮丘的背阴地休憩,陈火长从马上下来后看着那几个沿途没什么声响的龟兹良家子,嘿嘿地笑了起来。 “沈郎君既然把你们交给了咱,咱也不能不教你们些真本事!你们可知道军中斥候是做什么的?” “自然是大军的眼睛和耳朵,敌军但有什么动静,都瞒不过咱们。” 见那些卷毛的龟兹小子里居然立马有人答上了,陈火长不免有些尴尬,他还以为这几个卷毛儿那是啥都不懂,却没想到他们居然还弄得挺明白,于是他咳了声道,“这是谁告诉你们的?” “张耶耶教过咱们,可是张耶耶讲不明白其中道理,是郎君说的。” “郎君说的,那自然是极有道理的,你们既然晓得咱们当斥候的既然是大军的眼睛和耳朵,那最紧要的便是能认路。” 陈火长立马接上了话,然后反问起来,“某且问你们,咱们自打离了营地,中途歇了几次,都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们可还记得回去的路?” 被这么一问,白七郎五个都是被问住了,然后五人开始绞尽脑汁地回想起来,接着作答。 “应该歇了有六处地方……第一处地方边上有个水潭……” “咱们中间变换了三次方向,第三处地方前后只走了十里地便歇了两次。” 听着那些卷毛儿东一言西一语的回答,陈火长没想到这些卷毛儿还真是有些当斥候的天分,光是这等记忆力和方位感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的,伊吾军中像他这样的斥候老手也就一掌之数,至于他们手底下的士兵,不过是负责厮杀罢了,辨别方位,追踪敌人可全靠他们。 沈郎君果然是没和我开玩笑,这些卷毛儿还真是天生适合当斥候! 陈火长心中这般想到,而这时候白七郎他们已经把早上出来的路线还原得七七八八,于是他自开了口,“看起来某倒是小瞧了你们,那某再问问你们,某为何要选那些地方歇脚。” “那些地方,不是草丛子多,就是有丘陵能做遮掩,自然是适合埋伏了。” 白七郎心直口快,直接说了出来,他是沈光最先征募的龟兹良家子,目力最好,擅长射箭,自是被那些老兵给狠狠操练过,而他亦是很用心的把老兵教过的东西全都记了下来。 “直娘贼的,你们样样都晓得,叫某教个屁……” 陈火长终于没忍住,不由开口骂道,这些卷毛儿还真是可恶得很,他倒是没怪沈光,毕竟沈郎君贵人事忙,哪会晓得这么多。 “陈火长此言差矣,郎君常说,纸上得来终觉浅,咱们虽然听张耶耶他们说了那些道理,可咱们也不知道那些地方该如何埋伏……” 听着那叫白七郎的卷毛儿这般说话,陈火长才算心中好过些,然后他自是将那六处地方的地理情况一一详细道来,只听得白七郎他们一愣一愣的,因为他们只能依稀记得那些地方的大概,哪像这位陈火长记得那么清楚。 “你们也不比觉得某在诓骗你们,早上这六处地方,还真就是咱们路上碰到的。” 这时候,白七郎他们才清楚,这陈火长是有几分真本事的,难怪郎君让他们好生跟着陈火长。 “莫要说话。” 陈火长忽地皱了皱眉,然后轻喝道,接着他从休憩的石块上起身,然后爬上那处矮丘,结果被他看到了大约里许地方外有马队的踪影。 “看起来咱们运气还不错!” 自言自语间,陈火长让白七郎他们都上了他伏身的矮丘上,“这伙突厥蛮子差不多有三十骑,正合给咱们发个利市。” 早上走走停停,白七郎晓得他们其实大概也就离开营地不过二十里左右的距离,他们跟着这伙突厥蛮子,只要等到郎君带兵过来就行。 “你们且派个人回去和郎君报信。” 随着陈火长的吩咐,最后白七郎愤愤不平地骑马而去,谁让他是众人里记得最清楚的,而等他走后,陈火长仍旧是大大咧咧地领着剩下的人,开始远远盯着这伙突厥人的轻骑。 第一百六十五章 设伏 秋日的阳光依然猛烈,沈光骑在马背上,看着四周近人高的野草,从马上跳下来,然后示意手底下的兵卒们开始埋伏。 得到白七郎的报信后,沈光并没有带上全部的人马离营,而是让老兵们留守,他只带了牙兵们为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掠阵。 这些时日,早已分派好队伍的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有条不紊地开始在草丛里站好了位置,每个人都带了强弓,他们半猫着腰,虚持弓箭,调整着姿态以便可以随时射箭。 沈光和牙兵们躲在了不远处的草丛里,只等着那位陈火长把那些突厥人的游骑给引过来。 王神圆看着十个队的队伍形成了隐隐的口袋,也不由暗自惊叹这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的学习速度,这些小子们刚刚离开龟兹镇时除了一腔蛮勇那是什么都不会,可是这短短的月余时间,他们就已经被那些老兵调教得有模有样。 时间渐渐流逝,沈光身上的甲胄已经被汗水浸透,可是他并没有不耐烦,打仗的时候有时候比的就是谁更有耐心,与其打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他更喜欢这种能被自己控制的战斗,他要锤炼手下这些新兵,就是要积小胜为大胜,帮他们树立信心。 那些老兵是无数次血战里活下来的,是安西军二十年积累下来的,他可没那么雄厚的本钱让麾下这些良家子们这般自然淘汰。 不远处草丛里的汉儿们和龟兹良家子,虽然耐心正在逐渐消失,可是不时回头看着郎君所在的方向没有半点动静,他们心中的急躁便平复了下去,既然连郎君都同样和他们窝在草丛里忍受着这等酷热,他们又有什么忍耐不得的。 终于他们正前方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呼喊声,随即他们脚下的草地有了微微的震颤感,所有人都把心提了起来,他们这还是头回以步对骑,虽说老兵们说过只要不是整队冲锋的骑兵,便没什么好怕的,可是他们仍旧心里隐隐有些畏惧。 陈火长伏在马背上,回头张望着衔尾追杀的突厥轻骑,心中还算满意,现在只看那位沈郎君的埋伏如何,他手底下那些卷毛儿和汉儿是否真地如他所说那般都是勇猛善战的劲兵利卒,要是名不副实的话,他们便只有一起逃命了。 看到前方草丛里一闪而过的赤旗,陈火长双腿一夹马腹,率先朝那儿冲了过去,他身后的两个手下和三个龟兹良家子自是紧紧跟随不敢掉队。 看着前方的唐军逃得飞快,后面的突厥轻骑追得越发起劲,先前这伙狡猾的唐军穿着普通的皮袍子,他们初时遭遇时还以为是自家的游骑,结果刚照面对面就是当头一阵箭雨,射落了他们两人,然后这伙唐军收了弓拨马就逃。 那伙突厥轻骑的百夫长那里咽的下这口气,立马便领着手下追了上去,沿途更是发了鸣镝,结果又招来了附近的一队自家骑兵,双方合流后紧紧追着这几个胆大的唐军不放。 陈火长带着这两伙突厥轻骑左绕右转的,好像一副慌不择路逃跑的模样,实则是把他们引向了他让白七郎报信的地方,可偏偏那些突厥轻骑还以为他们是被撵的满地乱窜。 看到前方出现的草甸子,突厥轻骑里不是没人心生疑惑,可是大多数人已经追得心头火起,那伙唐军里的弓手仗着强弓利箭,屡次伏在马背上射回马箭,却是伤了他们好几人,虽说不是什么大伤,可终究是叫人心里窝火。 领头的突厥百夫长压根不疑有它,在他看来前方那伙唐军就是想借助那些草丛逃跑,于是他吼叫着让手下快马跟了上去,那些唐军马术高超,莫说伏在马背上,就是悬在马鞍侧面或是藏身马腹也不是什么难事。 真叫他们钻进草丛深处,搞不好还真叫他们给逃了! 轰隆隆的马蹄声中,七十多骑突厥轻骑也都纷纷加快马速,冲向前方野草茂盛的草甸子,然后当他们刚刚冲入其中,便听到了一声尖利的铁哨声。 几乎是刹那间,那些半猫着腰的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从藏身的草丛里直起身,半拉开的强弓瞬息间拉满,然后朝着那冲入的突厥轻骑的马队倾泻出了一轮箭矢。 不过几十步距离内,安西军使用的步战强弓就连铁甲都能射穿,更遑论那些连皮甲都没配全的突厥轻骑,一时间他们的队伍里到处都是人仰马翻,十来个勇士从马上栽倒,还有被箭矢射中的马匹发着狂甩下了背上的主人。 陈火长拨马转身,和两个手下看着几乎是顷刻间就减员了近两成的突厥轻骑,亦是面露惊色,方才他们已经见识过那随行的四个卷毛儿的箭术,确实是又准又狠,本以为连那白七郎在内都是沈郎君挑选出来的好手,可是如今看来怕是沈郎君麾下那些卷毛儿和汉儿当真是个个弓马犀利的健儿。 “杀过去!” 百夫长怒吼着,哪怕他知道先前那几个唐军只是诱饵,可是如今他们已是骑虎难下,唐军的弓弩犀利绝伦,他们若是转身逃跑,只怕逃不出百步,就连一半人都剩不了,眼前这片草甸子不算太大,策马杀出去才有活路。 看着那些突厥士兵纷纷聚拢,不去管那些中箭的同伴,只是一意向前突,沈光便晓得这些突厥士兵的指挥官是个战场经验丰富的老兵,汉儿和龟兹良家子硬拦是拦不住他们的,于是他抽出了那张高仙芝送他的角弓。 这大半年时间里,几乎日日跟着牙兵们锻炼打熬力气,沈光早已能挽强弓,而且他在射箭上还有些许天分,虽说骑射的准头比不上军中佼佼者,但是这步射已经能称得上神准了。 弯弓如满月,沈光沉声吐气间,手中捻着的铁箭随着松开的弓弦,如同一道乌光猛地朝前射去,而他身边的牙兵们也都是朝着那伙聚拢的突厥士兵们射出了箭矢。 原本尚自呼喊的百夫长几乎是下意识地矮身偏头,常年厮杀的直觉救了他一名,本该射向他身体的箭矢打在了头盔上,可即便如此这百夫长也只觉得耳边一阵嗡鸣,整个人从马背上倒挂下来,摔倒在地。 第一百六十六章 草丛里的厮杀 没有了自家百夫长的呼喝指挥,骤然又遭到箭矢袭击的突厥士兵们乱了套,没人愿意继续待在马背上当活靶子,唐军的弓箭比他们犀利太多,他们就是抽弓反击,也未必能破得了唐军的甲胄。 从地上爬起来的百夫长摇晃着脑袋,好让自己清醒过来,他取下自己那顶圆盔,也不由倒吸口冷气,因为那箭矢居然射穿了侧边,就差半寸就能射进他的太阳穴。 使劲拔出箭矢,百夫长心有余悸地重新戴上头盔后,看着已经纷纷下马的勇士们,亦是拔刀高呼,“都不要怕,那些唐军肯定人不多,要不然用不着这般藏头露尾的。” “都朝我靠拢,收拢咱们的马匹,护在……” 就在那百夫长挥刀高呼,试图收拢手下,用马匹在外围挡箭,走出这片草甸子的时候,沈光手下的那些龟兹良家子已经取了盾牌,一手盾一手横刀在前,护着身后手持长矛的汉儿们杀向了尚在混乱中的突厥士兵。 草丛翻动间,数组刀盾手配合着长矛手的唐军猛然出现在百夫长的视线里,然后他便看着那些唐军刀盾手举盾架住他手下勇士的弯刀,随后那些唐军长矛手便趁空隙刺杀,一下子便连杀了好几人,看得他又惊又怒。 “走,杀回去,这些突厥蛮子撵了咱们一路,也该让他们知道咱们伊吾军的厉害。” 陈火长看向身旁两个手下,拔刀拨马就朝那些突厥士兵杀去,那些卷毛儿和汉儿的强悍远出乎他的意料,他可不想被小瞧了。 战况几乎是片刻间就变得极为惨烈,那些下马的突厥士兵在自家百夫长的呼声里同样凶悍得很,他们从草原一路逃到这里,已经无路可逃,也不想再逃。 一名被长矛刺穿的突厥士兵死死握住了捅入腹部的长矛,只为让身边的同伴可以上前砍杀那持矛的唐军,最后逼得那名汉儿只能弃矛拔刀。 随着这些突厥士兵犹如野兽临死般的疯狂反扑下,越来越多的汉儿们被逼得弃矛,只能用横刀和这些突厥士兵肉搏。 “突厥人能雄霸草原百余年,果然悍勇。” 看着那些搏命的突厥士兵,沈光长叹声里,领着牙兵们冲向了那个负隅顽抗的突厥百夫长,这家伙命大得很,躲开了他那一箭,还能聚拢兵卒反击,也算是个人物了。 仗着身上甲胄坚固,沈光当先直冲那突厥百夫长聚拢的队伍,有突厥士兵挥刀阻拦,结果被他手中的大横刀劈斩之下,直接碎成两截,然后错愕间被沈光顺势劈开了半边脖子。 鲜血喷涌间,沈光踹翻这名突厥士兵,继续挥刀向前,而他的凶悍也刺激得那些突厥士兵越发疯狂,好几人同时涌向他,只不过都被沈光身侧的牙兵们给拦住,沈光始终都是正面对敌。 早就势力衰弱的突厥人连治炼铁器的能力都已经丧失,原本以精良刀剑称雄草原的他们,如今使用的都是杂铁打造的弯刀,遇上寻常的唐军横刀或许还能支撑一二,可沈光手中的大横刀却是真正的特种钢材打造,尤其是坚固的程度远超这个时代任何的刀剑。 一连三名突厥士兵都是被沈光练刀带人当场斩杀,刀碎人亡,一步一杀。 即便再悍勇的突厥士兵,看到这等近乎非人的唐军,也难免胆气丧失,即便他们的刀有机会砍中那唐军,可是却只能刮下层漆色来,甚至还有人的刀直接崩碎,这还让他们怎么打! 练习过全甲格斗的沈光,在牙兵们的护卫下,完全不用考虑侧后方的威胁,几乎是用碾压的姿态打穿了那突厥百夫长身前队伍,这时候突厥士兵们的勇气已经丧失殆尽,四周的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神情狂热地绞杀着四周的突厥士兵,朝他们合拢而来。 “没想到郎君看着和和气气的,没想到厮杀起来居然这般了得……” 陈火长本以为沈光出来,并不会亲自上阵,只是让手下那些兵卒作战,可是却没想到这位沈郎君才是最凶猛强悍的那个。 另外两名伊吾军的斥候亦是面露向往之色,谁不希望有个既大方又强大的将主,只可惜这位沈郎君是安西军的人,要不然他们还真想去这位沈郎君麾下效力。 也就就像火长说得,要不干脆等打完这仗就直接解甲归田,然后去安西投奔沈郎君,这个念头一升起来,两人就难以再压下去,在军中虽说吃喝不愁,可是想要赚大钱那也是没影的事儿。 手持弯刀,百夫长死死盯着面前的沈光,愕然发现这个唐军的首领年轻得很,要不是他亲眼看到这个唐军连杀他四个手下勇士,他都几乎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人。 没有放什么狠话,当两人照面的瞬间,百夫长就挥刀劈了出去,这一回沈光没有选择硬拼,这个突厥百夫长身上穿戴甲胄,手里的弯刀也肯定不会是手底下士兵那种劣质弯刀能比的,所以他也不愿意锋刃相对。 错身闪避,沈光躲开了弯刀,然后反手一刀砍在了那突厥百夫长的胸部,可同样被铁甲阻拦,两人迅速地转身,而沈光仗着占了先机,猛地挥刀下劈,仓促间应敌的突厥百夫长只能提刀格挡。 一连数刀,沈光都劈在了那柄弯刀的刀背上,然后这柄弯刀忽然间就被劈成了两半,随着半截弯刀掉落,那突厥百夫长也满脸愕然,他这可是先代可汗赐下的河中精铁所打造的弯刀,居然就这么被斩断了。 沈光没想到那突厥百夫长反应得那么快,居然立刻丢掉了手里的弯刀,然后扑上来搂抱,试图将他摔倒,然后沈光笑了起来,他这几个月时间可是跟着牙兵们狠练了相扑和角抵,最开始的时候他可是被摔惨了。 牙兵们从未在这项练习上放过水,因为在战场上,摔倒就意味着死亡,哪怕你穿着再坚固的甲胄,一旦倒地那也就没什么卵用了。 所以沈光灵活地躲开以后,反倒是抓住那突厥百夫长将他掼倒在地,然后将横刀丢在边上,举起戴着铁手套的拳头便劈头盖脸地砸将下去。 “降不降?” “你这唐狗,有种便杀了我。” “某就喜欢你这等硬骨头。” 沈光终究是小觑了这个突厥百夫长,这家伙到死也没有投降,而这时候四周还活着的突厥士兵看着被打得不成人形的百夫长,最后都匍匐着跪倒在地,表示愿意臣服。 都167章 购买战俘 七十六名突厥士兵,最后只活下了二十人。 草丛里,汉儿们和龟兹良家子们手持刀枪,满脸戾气地将那些受伤的突厥士兵补刀杀死,这场短暂而激烈的战斗里,他们失去朝夕相处的两个同伴,让这场胜利仿佛蒙上了层阴影。 沈光知道他们还需要适应和习惯许多东西,比如同袍的死亡,老兵和牙兵们在边上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经历的战事多了,对于这样的情形早已司空见惯。 这些年轻人迟早都会学会如何面对这种生离死别! 陈火长叹了口气,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当初从老家和他一道应募的乡人,死得死,残得残,如今还剩下继续在军中服役的好像就剩他一个了,最该死的是他已经连死去的同伴的样貌都不记得了。 拔出短刀,陈火长领着两个手下割起了那些死去的突厥士兵的左耳,这是回去叙功的凭证,也许沈郎君不在乎这等军功,但是对他们来说,这些才是最实在的好处。 收拢了无主的完好战马后,沈光领着众人押着二十名俘虏返回了临时的营地,方才简单地打扫战场后,附近已经出现了闻到血腥味而来的狼群。 空荡荡的帐篷里,被绑缚的突厥士兵,看着面前白发苍苍的唐军,眼里满是恐惧,他刚才亲眼看着一个同伴就因为回答慢了,被这个老兵砍了手指。 沈光强忍着不适,让自己看着老兵审问这些俘虏,这是战争的一部分,相比起残忍暴虐的吐蕃人来说,老兵们的手段已经算得上是温和了。 很快这名恐惧到极点的俘虏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阿史那真麾下号称两万骑,但实际上真正的兵力连七千都不到,而且缺少箭矢,甲胄什么的更不必提,沈光杀死的那个百夫长,手底下真正的骑兵就三十多号人,剩下的全是临时填充进去的牧民,像这等游弋护卫,更是连带都不会被带上。 至于再多的情报,这些俘虏也不知道,沈光转身离开帐篷,出去后和陈火长商量了下,决定把这些俘虏送回大营去,他没有杀俘的习惯。 “郎君,这些突厥蛮子都是青壮,等到来年开春,那些胡商过来,定能卖个好价钱。” 陈火长笑着说道,草原上的蛮子大都穷得很,和他们打仗,除了牛羊马匹这些牲口,这些蛮子本身也是值钱的货物,起码这丝绸之路上的奴隶贸易可是不绝如屡。 “这么多突厥人,都能卖到哪里去?” 沈光自然知道唐军在打这些边境战争的时候,将战败俘虏发卖为奴,本就是最大的财源之一,不过大头自然是叫上面的将领们赚了去,底下士兵顶多是拿些小钱。 这趟突厥残部近三万众,看着气势汹汹,可是就他们糟糕的武备和粮秣,压根就没有半分胜算,伊吾军只需守上两三天就可以收割战场了。 “那卖的地方可多了,有些河中小国会买这些突厥人去当仆从军,也有买了去角斗厮杀取乐的,还有被安西北地的豪强们买去做苦力或是养马奴。” “要是卖相好的蓝突厥,那拉到长安可有的是大户人家愿意出钱买,不过这大头还是叫范阳那边买去了。” “范阳?” 沈光想不通范阳那边万里迢迢地跑来北庭这边买突厥奴做什么,只是他话方说出口,就想到了那个掀起安史之乱的胖子。 “不会是范阳节度使派人来购奴吧?” “没想到郎君消息也灵通得很。” 陈火长笑了起来,自从天宝三载开始,便时常有幽燕的商人来购买突厥铁勒并其余杂胡里的精壮之辈,除时那些商人还遮遮掩掩的,可是后来买卖过几次,有些消息哪里还藏得住。 那位新晋的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可没有他义父张守珪那么厉害,几次征讨契丹和奚人吃了败仗,损兵折将的,于是便瞒报朝廷,私底下在西北边镇购买精壮的胡奴充为军士。 沈光闻言沉默不语,安禄山的叛乱倒也谈不上处心积虑,安史之乱更像是唐朝内部矛盾的一次总爆发,要不然安史之乱平定后,幽燕及河北等地仍旧有人唤安禄山和史思明为二圣。 想到安禄山这个时间段就已经在大肆扩充自己的私军,沈光顿时觉得自己积蓄实力的速度还是太慢了,也许这次大战打完,自己应该截胡了安禄山。 “陈火长,不知道某若是和伊吾军购买这些突厥奴,可有什么忌讳?” “能有什么忌讳,只要给钱,都督才不在乎卖给谁?” 陈火长回答道,然后颇为意外地看着沈光,但他想到这位沈郎君麾下那些卷毛儿,这买些突厥奴做部众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收拾了营地后,沈光他们便踏上了归程,他可以从战略上藐视突厥人这最后的军队,可是战场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如果两万突厥军队不惜死伤地进攻,伊吾军就算能赢,恐怕也难免会伤筋动骨。 傍晚前,想着心事的沈光回到了伊吾军大营,当看到他们一行后面用绳子牵着的二十个突厥俘虏,营门前的伊吾军士自是爆发出了欢呼声,虽说这只是场微不足道的小胜,但胜利终究是胜利,总是值得高兴的。 回到所属的营地,沈光自是去了帅帐和李守忠见面,“沈判官旗开得胜,当贺之。” 帅帐里设了简单的宴会,说是为沈光庆功,但沈光明白那区区五十六的斩获可不值得李守忠如此做,于是落座后,客套了一番后,沈光才知道李守忠为何摆这顿酒了。 “听说沈判官有意购买些突厥奴回去使唤?” 醉翁之意不在酒,席间喝了两轮后,听到李守忠问话,沈光自是大方地承认了,“不瞒李都督,某在安西购置了大片田产和产业,手下极是缺人,若是伊吾军有多余的奴隶,某自然愿意买下来。” 与其让那些突厥俘虏被安禄山买去,沈光宁可独自吃下这批俘虏,反正在安西那边有高仙芝和封常清为他兜底,他也不怕这些突厥俘虏能造反。 “沈判官果然爽快。” 李守忠笑了起来,阿史那真是孤注一掷,接下来这仗他不担心能不能打赢,真正的问题在于伊吾军没有余粮养太多的俘虏,没有粮食,那些俘虏便只能杀掉充作首级功,不然便会成为祸患。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大战启动 沈光归营后的第二天,突厥人的队伍就出现在了伊吾军东面三十里,李守忠除了必要的斥候外,没有派任何军队主动出击的意思。 就像沈光说的,求战心切的是突厥人,伊吾军放弃坚固的大营,主动和突厥人打野战毫无意义,突厥人粮草不济,多拖一天他们便弱一分,又何必着急。 眺望着远处的伊吾军大营,阿史那真在马背上长长叹了口气,越接近伊吾军的营盘,他就越是让队伍没什么防备,为的就是引伊吾军主动出击。 在这旷野里,他们或许仗着兵多,还能纠缠住伊吾军,给他麾下凑出的四千精锐突袭伊吾军大营的机会,可是没想到李守忠却如同缩头乌龟那般无动于衷,顶多是让麾下斥候骚扰他们的游骑。 想到昨日夜晚宿营的时候,少了两队轻骑,阿史那真知道这些人多半凶多吉少,说不定还被唐军捉了俘虏,他这儿的虚实,只怕李守忠已经了然于胸。 “特勤,咱们怎么办?” 听到身旁亲卫的呼唤,回过神的阿史那真收起了心中的忧虑,仍旧是一副自信的样子道,“扎营杀羊,让咱们的勇士好好吃上一顿,明日咱们去打唐军。” 随着阿史那真的命令,庞大的行军队伍里,很快就爆发出了阵阵欢呼声,为了尽可能地节省口粮,就是那些真正的突厥勇士也已经有许久不曾吃到肉了。 夜晚,看着一堆堆的篝火前,族人部众们欢快地吃肉喝马**,阿史那真心头冰冷,按着这等消耗,他们携带的牛羊撑不过三天就不足食用了,若是放开了吃他们倒是能多顶几日,可是后面呢,没有牲口马匹,他们还是要死。 抛去无谓的思绪,阿史那真告诉自己,事已至此,就只能死战到底,人死多了,消耗少了,剩下的人就能活下来! …… 清晨,咚咚咚的鼓声中,沈光从营帐里醒来,昨晚的所谓庆功宴上,伊吾军的众将喝得都不多,毕竟大战在即,就是那些酒鬼也知道事情轻重缓急,更何况还有李守忠这个严厉的都督,每人也就喝了三五杯。 起身披挂完甲胄,沈光和牙兵们出了营帐,周围帐篷里汉儿和龟兹良家子们也全都穿戴整齐了李守忠送来的明光甲,精神抖擞地牵了战马列队相迎。 战马已经喂足了精料,全都是膘肥体壮,毛发柔顺发亮,沈光同样牵马而行,伊吾军里的具装甲骑只有三百骑,他这一百多骑对李守忠来说已经算是极其可观的战力了。 “先吃吧!” 看着火头军挑来的食桶,沈光取了胡饼和羊肉汤,招呼着众人吃喝起来,将三大块胡饼和一大碗满是羊肉的羹汤吃下肚,沈光随意抹了抹嘴巴后,才领着麾下众人前往大营外列阵。 李守忠并没有打算完全拒营而守,因为那样只会让突厥人感到绝望,看不到胜利的希望,难保这些突厥人不会转进他处。 在伊吾军眼中,这三万突厥残部已经成了他们的军功和财富,没人愿意让出这么大的好处去。 秋日的晨风冰凉,看着一队队从大营里鱼贯而出的伊吾军士兵,沈光眺望着远处太阳升起的方向,他能看到黑压压的大片骑兵正自朝他们缓缓压过来。 三千对两万,将近六倍的兵力差,不过沈光心中并没有多少畏惧,因为这个时代的大唐从不都以军队的数量取胜,不像后世的宋明那般动辄数万十数万大军,这个时代的唐军依然能高傲地自称“一汉当五胡”。 沈光领着部下们抵达了军阵中央,大唐的军阵里,双方阵而后战的时候,骑兵队是杀手锏,只有在步阵不支或者胜机已现的情况下才会出战。 临时搭起的木台上,五色大纛纷纷树立,伊吾军的五十个步队在大营前三面环列,旌旗猎猎,盔甲鲜明,刀枪森寒。 李守忠披挂了黑色的明光甲,面容肃杀无比,他并不像部下们那般轻视阿史那真的突厥军队,但是他也不会打击自家将士的士气。 “都督,贼军离我军前十里。” 观阵台上,不时有斥候来报,这时候已经列阵完毕的伊吾军将士们已经盘腿而坐,将养着力气精神,等待着接下来的厮杀。 沈光人同样在观阵台上,他亦是能看清楚远处地平线上的突厥军队以“缓慢”的速度逼近,当斥候们第三次禀报的时候,突厥军队的前锋已经不足五里,而这已经是骑兵可以发动冲锋的距离。 随着吹响的角声,除了骑兵外,军阵外圈盘腿而坐的二十五队伊吾军将士全都起身,按着大唐军制,关内府兵的战斗序列里有弓弩手的单独编制,但是在安西北庭的边军里,人人都是弓手。 人一过万,铺天盖地,当突厥军队清晰地出现在沈光的视线中时,他脚下的木台都有些微微的发颤,因为突厥人的骑兵没有半分犹豫,就那么纵马疯狂地冲杀了过来。 李守忠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这样的进攻在他的意料之内,突厥人除了人数优势外,不论军备还是粮草后勤全处于劣势,不拿人命来填,他们怎么打这一仗。 “弓弩准备。” 随着李守忠的命令,自有牙兵挥动令旗,同时鼓声角声连环响起,沈光看到起身的五十队伊吾军将士全都开始引弓上弦,而前方是如同土黄色的潮水般涌来的突厥骑兵。 这时候他脚下的木台已经不是轻微的抖动,而是剧烈地震颤起来,就好像是地震了那般。 千军万马的冲击感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沈光清楚地意识到,也只有伊吾军这样成编制的老兵组成的军阵才能泰然面对这样的骑兵集群冲锋。 如雷的马蹄声,响彻的鼓声角声,让沈光听不清李守忠的声音,他只是看着台上的五色旗挥动,然后他看到了五十队伊吾军将士开始抛射箭矢。 都说临阵不过三发,可是伊吾军将士们却在短短时间内连续抛射出了五轮箭矢,沈光能清楚地看到那一阵阵箭雨落下的地方,如同潮水般的突厥骑兵里就像是天降礁石般,将撞上来的突厥骑兵掀起的浪花砸得粉碎。 可是这依然无法阻止疯狂冲锋的突厥骑兵,前赴后继冲上来的骑兵瞬息就填平了空隙,随着军阵前轰然响起的,“呜呼!”声,沈光看到了后方起立的伊吾军将士,持盾树矛向前,接替了先前的同袍,然后他看到了最血腥疯狂的冲阵。 第一百六十九章 血战挽狂澜 撤退到长矛队后方的伊吾军将士,仍旧没有修整,而是不知疲倦的开弓放箭,他们不需要考虑准头,只要朝着前方抛射箭矢。 冲近军阵不到百步的突厥骑兵们伏在马背上,看着前方锋锐的长矛阵时,他们疯狂地用短刀刺在了战马的臀部,同时用马刺死死地磕着马腹,驱使着战马向前撞去。 “顶住!” 军阵里,火长和队正这些基层军官们都是怒吼了起来,他们还是头回见到如此疯狂的冲阵,那些打头阵的突厥骑兵分明就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死士。 哀鸣声里,发狂的战马撞击在锋利的长矛上,血流如注,而马鞍上从极动到极静的突厥骑兵更是直接被甩飞,有人直接摔折了脖子,但更多的人只要还有口气,便爬起来冲向身边的唐军,随即被刺成刺猬。 看着正面的军阵战线瞬息间被突厥人这等疯狂的自杀冲锋撞得摇摇欲坠,沈光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这些突厥人固然武备不齐,缺少粮秣,可他们也被逼到了绝境,所以他们能爆发出如此可怕的战力来。 李守忠再也没了先前的镇定自若,他是积年的宿将,看得出突厥人就是在凭着一股气势作战,如果这个时候让突厥人看到胜利的希望,接下来的战斗会更加惨烈,而他也不得不下令全军撤入营垒固守。 一群被回纥蛮子赶得如同丧家犬般的突厥余孽,也配逼退大唐天兵! 他绝不会接受这等结果! “沈光。” 李守忠看向了沈光,这个时候只有正面击垮那些不断冲击阵线的突厥死士,他不相信两万突厥兵马个个都这般视死如归。 “末将在。” “带你的人出阵,给某将那些突厥死士冲垮,某会派两百轻骑掩护你的侧翼。” “喏!” 沈光领命而去,他知道李守忠麾下那三百具装甲骑是被他当做定胜负的底牌的,这个时候只能动用他的人去支援步阵。 看到沈光走下木台,王神圆和牙兵们脸上的神情都无比凝重,他们是打老了仗的,过去他们随着高仙芝这位主君征战时,他们这些平时被好吃好喝供着的牙兵就是在这种关键时候顶上去的。 老兵们沉默着看着归阵的沈光,而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已经浑身血液沸腾,难以自已,他们都是目光灼热地盯着沈光这位年轻的主君,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命令。 “三列横队,随某出阵。” 沈光轻喝间已经翻身上马,然后牙兵和老兵们纷纷呼喊起来,“三列横队,随郎君出阵。” 一百十二人的骑兵,分成了三个四十骑横队,然后沈光在第一队居中打了头阵,这时候他身后的木台上,随着令旗挥舞,金鼓声大振间,他前方的伊吾军将士让开了供骑兵出击的通道。 “驾!” 一抖马缰,沈光策马而出,随后三列披挂了重甲的骑兵轰然而出。 木台上,李守忠看着一马当先率众而出的沈光,神色难明,他如今知道沈光到底有多出色了,光是这份胆魄气势,只要活下来必定是日后安西军的大将。 可若是这位沈郎折在了此战中,那高丽奴必定会找自己拼命,想到高仙芝这个安西副大都护,李守忠沉沉叹了口气,但愿这位沈郎能得持国天王的庇佑,全身而还。 军阵两侧,伊吾军的两百轻骑也已倾巢而出,他们会和沈光率领的具装甲骑一起夹击那些决死冲锋的突厥死士。 几乎是片刻间,沈光就将马速拉到了最高,然后当他冲出军阵的时候,便持矛刺穿了前方奔来的突厥骑兵,几乎来不及撤矛,面前又有突厥骑兵奔至,沈光左手拔刀,硬是拼着挨了一刀,将这名突厥骑兵斩落马下。 三列横队的具装甲骑,终究是硬生生抵挡住了前方扑来的百余骑突厥死士,但是这一轮正面的硬拼后,也有二十余人落马。 那些摔落的汉儿和龟兹良家子没有逞强,他们记着沈光的吩咐,一旦从马上摔落,便立刻和附近的同伴汇合,然后朝身后的军阵靠拢返回。 重新整队的沈光再次策马冲锋,迎上前方那些仍旧不惜生死冲来的突厥死士,他同样不相信这样不怕死的突厥人能有多少,这就是双方意志和气势的比拼,谁先露了怯,谁就会输! 让沈光放心的是,他并不是孤军作战,李守忠派出了军阵两侧的轻骑跳荡,为他们守住了两翼,而他们后方的伊吾军步卒在简短的修整后,亦是重整旗鼓,排成阵列,跟在他们后方推进。 “杀!” 嘶吼声中,沈光忘却所有,只有舍生忘死的冲杀,领着身边的牙兵和众人不断向前冲杀。 “铿!” 刺耳的声音里,被一刀砍得在马上打了个趔趄的沈光,面无表情的砍下了这个突厥骑兵的脑袋,他不记得自己身上挨了多少刀枪,也已经不在乎了。 木台上,李守忠已经看得目瞪口呆,因为沈光就像是不死的怪物一样向前冲杀,没有人能阻挡他,这样的勇猛让他想到了曾经在北庭共事过的李嗣业,那个同样强得像是怪物一样的男人。 沈光身后,随着推进的伊吾军将士同样看得呆了,他们发狂地呼喊嚎叫,当沈光第三次冲垮突厥人的死士后,遍地狼藉的战场上,持续进攻了半天的突厥人终于退却了,即便是那些贵族们领着督战队砍杀逃兵,也难以阻止那些被当做炮灰的牧民们后撤。 没人想和打不死的怪物作战,更何况阿史那真凑出来的五百死士已经死伤殆尽,至于其他勇士面对杀红了眼的沈光,根本就提不起与之对战的勇气,只能是且战且退。 看着如同退潮般散去的突厥军队,沈光从胯下脱力跪倒在地的战马上下了地,踩着地上的积尸,从地上捡起了残破的军旗,重重地插在了地上,这一仗他打赢了,可是身边的牙兵却死了近半。 他还记得执旗的陈二郎是个爱讲荤笑话的,常说等他解甲归田以后,要到他麾下当个镖头,赚够了钱就去延城的花街娶个漂亮胡姬做妻,以后生了儿子继续给沈家效命。 看着那面飘扬的残破赤旗,阿史那真面色难看,不能一鼓而下,这场仗他已经输了一半,老天为何如此不公,这般厚待大唐,这伊吾军中还有如此英雄! 第一百七十章 莫争一时得失 回返军阵时,那些伊吾军的将士们看到沈光和他身边还剩下的五十多骑部下,牵着的马匹背上是战死的同袍尸首时,短暂的沉默后便是高亢的欢呼。 “沈郎君威武!” 听着前方传来的欢呼声,李守忠并没有什么嫉妒,这是沈光该得的欢呼和赞美,军中就是这么直接的地方。 这一仗,要不是沈光领着麾下拼死冲杀,他手下的士兵不知道要多出多少死伤,换句话说前军的那些将士都欠沈光一条命。 按着大唐军法,前队战死后队方继,没有沈光拦下那些突厥死士撕开军阵缺口,至少那十队将士活下不多少人。 返回阵中时,也有从马上落下掉队的汉儿和龟兹良家子汇入沈光身后,满脸的自豪。 “都督,幸不辱命,沈某前来复命。” 看着自木台上下来相迎的李守忠,沈光沉声道,他并没有怪李守忠的意思,这一仗本就是他要跟过来打得,战场上刀枪无眼,生死有命,又能怪谁去! “沈郎,此战过后,今后谁和沈郎做对,谁便是咱们伊吾军的敌人。” “都督说得是,沈郎这样的朋友,咱们交定了。” 李守忠身后,伊吾军的那些将领俱是高声道,谁不愿意和沈光这样的人做朋友呢,为人慷慨大方,有钱又仗义,还这般勇猛,说出去脸上也有光。 “都督客气了。” 沈光看着那些热忱的伊吾军将领,知道自己这仗没白打,起码以后他要是在伊州做什么事情,伊吾军便是他的朋友。 这时候日头已然高悬,李守忠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让沈光带人会大营休整,不过鏖战半日,虽说将突厥人最凶猛的头阵气势削平,但是接下来还有恶仗要打,突厥人还没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他们依然还有再战之力。 …… 比起士气高昂的伊吾军,突厥军队的临时营地里,却是气氛低落。 阿史那真环视着四周的贵族和将领们,知道他们是被唐军的战力吓到了,挑选的五百死士全军覆没,此外还折损了千余人,可是却连唐军的军阵都没有攻破。 “大家都抬起头来,咱们还没输呢!” “唐军才多少人,咱们死得起,他们死得起吗,就是五个换一个,咱们也能赢下这场仗。” 阿史那真的声音让那些贵族和将领们抬起了头,可他们却并没有被鼓舞起多少士气来,他们确实耗得起,可是真要是五个换一个,打到最后他们就是赢了,也就剩下几千残兵,还有什么意义。 “打是你们要打的,如今只是受挫,你们便没了勇气,那当初又何必跟着我逃来此处,乖乖地给回纥人当狗不是更好。” 阿史那真见状大怒,他不惜千里从长安城逃回到草原,难道就是为了延续这些所谓的同族吗? “特勤,唐军的军阵坚固,死士都撕不开他们的口中,咱们再打也是徒增损耗……” “死士冲不开,那就都给我下马步战,唐军的弓弩再犀利,射箭的人也总会累。” 阿史那真看着前两日还拍着胸脯跟着他保证会不惜性命死战的贵族,知道这些人说到底还是怕死,怕失去手中的兵马,失去那仅有的权势。 眼眸深处,阿史那真满是失望,心中原本那点犹豫瞬间被他抛诸脑后,只要这些人还在,就算他能给剩下的部众挣条活路,这突厥也不会有什么前途,或许自己就不该离开长安城,当他的质子不好吗! 想到这里,阿史那真终于抬起了手,然后四周他手下各部里被他折服的牙兵和勇士涌出,抓住了那些贵族。 “特勤,你这是要做什么?” “都杀了吧!” 阿史那真已经不屑于解释,更不愿意和这些将死之人多费口舌,只是挥手做了个斩杀的姿态。 “阿史那真,你这个疯子,你不得好死……” “他是唐人派来的奸细,他是要毁了咱们突厥人最后的苗裔啊!” 临死前那些贵族们发出了各种哀嚎和咒骂,可是那些勇士们却无动于衷,因为阿史那真能和他们吃一样的食物,睡一样的地,可是这些贵族们却仍旧可以吃羔喝酒,睡他们看上的女子,他们这些所谓的勇士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被使唤的狗罢了。 鲜血四溅,二十多个贵族被砍了脑袋,阿史那真朝牙兵们道,“把他们的族人也都杀了,把他们的家产都分下去。” “是,特勤。” 牙兵们高声应喝道,然后临时营地里掀起了阵阵腥风血雨,看着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脑袋和他们手下的亲族爪牙纷纷被杀,原本士气低落的突厥人们再度恢复了斗志。 那些贵族们拥有的牲口被现场宰杀,支起的大锅里被丢满了牛羊肉,那些平时吃不到肉的穷苦牧民每人都分到了大碗的肉和发黑的盐巴,他们狼吞虎咽,即便噎住了也仍旧如同野兽那般死死地吞食下去。 谁都知道,他们接下来要继续和那些唐军厮杀,可至少他们不用再当个饿死鬼。 阿史那真巡视着营地的每一处,告诉所有人,想活命就只有拼死打下去,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和唐军打到底,大不了一死而已,可如果他们逃了,逃回到草原上,就要给回纥人当牛做马,妻女被淫辱,活得生不如死。 突厥营地里的动静,并没有瞒过李守忠,听着斥候们的回禀,他神色如常,只是没有再继续列阵于大营外,而是全军坚守营垒,他没必要为了所谓的面子和这些疯了的突厥人死磕到底。 “全军退守大营。” “都督,那些突厥蛮子不过是强弩之末,咱们何须怕了他们。” “是啊,都督,沈郎君才杀得那些蛮子胆寒,咱们便这般退守,岂不是……” 听到身边将领的话语,李守忠不由厉声喝骂起来,“到底某是都督,还是你们哪个是,某说了,全军退守大营,听不懂吗!” 阿史那真,你想破釜沉舟,一决死战,也要看某给不给这个机会! 喝散了手下那些莽夫,李守忠站在丈高的营垒墙上,眺望着远处突厥营地内的炊烟,满脸的冰冷,除了当年的庭州大战,他还没有打过这般憋屈的仗。 第一百七十一章 以本伤人 营帐内,卸去甲胄的沈光,胸膛背上遍布淤伤,左肩胛骨更是裂了好几处,伊吾军的军医帮忙包扎后也是啧啧称奇,“郎君的甲胄,真是坚固得不可思议!” 那军医也是见多识广之辈,他在北庭当了二十年的军医,也曾见识过大都护穿戴的宝甲,可是都比不上这位沈郎君脱下来那副,明明被刀砍钝击,可除了些划痕和些许变形外,竟是毫无破损,最难得是那甲胄里也不知内衬了什么皮子,竟是护住了这位沈郎君脏腑没有受到大伤。 沈光闻言轻笑起来,他那身明光甲可是专门定做,内衬是高密度的强化材料,当初为了打全甲格斗,如何防钝击自然是重中之重,要是没有这身盔甲保命,他哪敢冲那么猛! 这时候营帐外传来了鼓角声,王神圆掀帐入内道,“郎君,那些突厥蛮子又打过来了,不过李都督已经让大军退守营垒,还让咱们好生休养,不必挂怀战况。” 沈光听罢点头,今日这风头已经出够,而且他也没有余力继续冲杀,要是再请战那就是喧宾夺主了。 “郎君好生休养,某且告退了。” 军医官自是识趣地离开,再说这位沈郎君麾下将士的伤患,也都处理完了,他也该去营中给自家将士瞧病去了。 “王队正,你们可怪我……” “郎君哪里话,能和郎君并肩作战是咱们此生之幸,陈二郎他们死得其所,咱们又怎么会怪郎君。” 不等沈光把话说完,王神圆已自开口道,然后营帐里剩下的四个牙兵都是笑了起来,“王头儿说得是,能跟着郎君是咱们的运气,这上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听到那些牙兵言语,剩下的汉儿和龟兹良家子亦是高声附和起来,“能追随郎君,是咱们的福气。” 沈光没有多说什么,这个时代的恩义便是如此,他待人以诚,旁人便以性命报之。 这个时候说什么对不对得起,便是太过矫情了,沈光只是暗自发誓,此生必定不负这些投效自己的人。 …… 伊吾军大营外,亲自策马督战的阿史那真看着李守忠让士兵守御于营垒内,外面俱是拒马鹿角,亦是满脸的惊愕和惶怒。 突厥士兵们如同蚂蚁般冲向前方的唐军营垒,冒着箭雨搬开那些拒马鹿角,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中箭受伤或者死去,但是没有人有怨言,谁都知道战死或许是他们最好的下场,既然如此,那他们还有什么好惜命的。 不计死伤的代价下,突厥士兵们终于清空了最外围的拒马鹿角,然后顶着简陋的木盾冲向伊吾军的营墙,这时候伊吾军的长矛手和盾牌手也是自营门内涌出,占据这内圈的拒马鹿角,绞杀那些杀过来的突厥士兵。 “特勤,这样打不是个法子啊,咱们冲不过去。” 阿史那真身边,新提拔起来的将领们都是眼睛通红,唐军依托着营垒和军阵,对他们的杀伤实在太大了,那些牧民上去只是白白送死。 “唐军也是人,他们也会累,继续加大进攻,不要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阿史那真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是他铁石心肠,而是想赢这一仗,就不能怕死人,他们一共就四千善战的勇士,不能在这个时候白白消耗,只能让那些牧民用血肉之躯去消耗唐军的箭矢和体力。 …… 看着突厥人死伤惨重,却依然猛攻不休,已然重新披甲上了营墙观战的沈光看了也不由为之动容,这场战事在史书上未必会有几个字记录,也许顶多就是,“天载五年秋,白眉可汗遗众犯甘露川,伊吾军大败之。”又或者连这样的记录都不会有,可是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这是怎样惨烈的一场战争。 “沈郎,你可知道,就是当年突厥大军围了庭州,都不曾这般打得这般凶。” 李守忠看着大营外的那杆大纛,脸上满是唏嘘,开元二年,他祖父还是突厥将领,是默咄可汗的妹夫火拔颉利发麾下大将,那一年突厥大军围庭州,最后默咄可汗的爱子同俄特勤被唐军阵斩,火拔颉利发害怕被默咄可汗降罪,便率领部众投降了大唐。 尔后他祖父为大唐效力,征战多年,到他父亲时才有幸被圣人赐下国姓为李。 “都督,这是困兽犹斗的垂死挣扎,必定不能持久。” 沈光在边上答道,他清楚李守忠的担忧,唐军再善战,也是活生生的人,眼下莫看伊吾军的将士几乎是碾压着那些突厥人在打,近乎称得上是一边倒的屠杀,可是突厥人四处围攻,李守忠除了压箱底的三百具装甲骑,已经无兵可用。 等到精疲力竭时,就会出现伤亡,那时候突厥人真正的精锐才会压上来决胜负。 阿史那真的战术简单粗暴,就是用人命来换伊吾军的伤亡,可是沈光也不得不承认,这种近乎偏执的冷血战术,才是突厥人取胜的唯一机会。 “但愿如沈郎所言!” 李守忠看着营地外那杆大纛,喃喃自语道,他知道还有个结束这场战争的办法,那就是领着营中的具装甲骑,直接斩了阿史那真,那么这些突厥人肯定会不战自溃。 “都督,那阿史那真心机深沉,城外的大纛或许只是个诱饵。” 沈光看着李守忠的目光落在大营外那杆异常扎眼的狼头大纛,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大唐军队向来喜欢玩奇袭斩首的战术,当年的李靖苏定方便是那般灭亡东部突厥的。 这么多年,大唐军队奔袭千里,直斩敌酋的名将太多,以至于这种战术成了每个大唐将军的毕生追求,高仙芝如今谋划的就是奇袭小勃律,生擒勃律王,所以沈光太明白李守忠的那种炙热眼神。 只是那个阿史那真,真的就会傻傻地等在那杆大纛下,等着李守忠率兵去砍了他的脑袋么! 沈光可不那么觉得,所以哪怕他这般劝谏有些犯忌讳,可他还是实话实说了。 “沈郎,你说得有道理,可某还是想试试!” 李守忠看向沈光,他知道沈光说得没错,可是如果任由突厥人这般死缠烂打,不给他麾下将士喘息休整的机会,到时候必定伤亡不小,他身为主将,有些险必须要冒。 见李守忠主意已定,沈光也不阻拦,只是道,“若是都督要奇袭贼酋,某愿带兵接应。” 第一百七十二章 劝降 日影偏斜,伊吾军的大营前早已横尸遍野,就是突厥人再疯狂也难以承受这样的伤亡。 阿史那真也没有再继续用屠刀逼着底下的牧民去送死,他押上了最后的四千勇士围攻伊吾军大营。 赢了便挣条活路出来,输了万事皆休。 营墙上,看着退却的突厥人,伊吾军的将士们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他们只是麻木地坐在地上喘息,火头军们挑着食桶上前,羊肉的香气才总算让他们恢复了些许精神。 看着狼吞虎咽的伊吾军将士,营墙上沈光眺望着大营外望过去仍旧是黑压压一片的突厥军本阵,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 伊吾军的将士们已经疲累至极,李守忠更是领着牙兵们整装待发,只等阿史那真发动最后的进攻,他便要去奇袭突厥人的大纛,就像他说的那样,阿史那真在不在那里并不重要,只要那杆大纛倒了,突厥人的士气就会被摧垮。 “郎君。” 听到身后王神圆的声音,沈光回头看向几个牙兵和老兵道,“可还有力气再战。” “歇息了半日,手正痒着呢!” 牙兵里,有人嬉笑着说道,沈光知道他们是在宽慰自己,于是他也是笑了起来,“且去着甲备马,但愿用不着咱们上阵。” 回过头,眺望着前方沉默的突厥军本阵,沈光觉得自己或许该为伊吾军多争取一些时间。 从营墙上下来,沈光策马擎旗,直接出了营门,等到王神圆他们闻讯而来时,沈光已自离营而去。 “郎君。” 王神圆要策马追去,却被边上的老兵拉住了,“郎君做事,自有分寸,咱们这时候追过去,只会陷郎君于险地。” 听到老兵的话,王神圆愣了愣,最后只能作罢,然后上了营墙,只希望郎君吉人自有天相。 这时候李守忠亦是匆匆赶至,他也不知道沈光这时候突然单骑离营,到底是做什么? …… 突厥人的营地前,沈光策马不疾不徐而至,尚有三里距离时,便遇上了突厥人的游骑,整日的厮杀血战,让这些突厥人看着沈光时,目光犹如择人而噬的恶狼。 沈光驻马停顿,手中那杆残破赤旗招展间,已是高声道,“某乃安西沈光,要见你们的特勤,还请通报一声!” 那几个手已握上刀柄的突厥士兵看到沈光手中擎着的赤旗时,俱是面露惊愕,然后他们的神情变得既敬畏又恐惧。 最终这些突厥人不发一言的离去,而沈光只是好整以暇地在马背上等候起来,他相信阿史那真会出来见他的。 …… 不死的恶魔在营外邀见! 阿史那真从游骑那儿听到这个消息时,也不由愣住了,上午那支打着赤旗硬生生打光了他五百死士的骑兵首领,在营地里已经成了所有人的梦魇,以至于有了不死的恶魔这等称呼。 “安西沈光!” 阿史那真口中自语着,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可是让他感到惊讶的是,这个不死的恶魔居然不是伊吾军的将领。 “特勤,让我去砍了他的脑袋……” 见阿史那真不语,他四周不少将领都是纷纷大声道,在他们看来只要杀了那不死的恶魔,定能大大提升士气,不然的话就算接下来打起来,他们也要担心这支可怕的骑兵杀出来。 “都住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阿史那真喝声间,已然让牙兵取了马匹翻身上马,不管来人是不是缓兵之计,他都打算去见见,仗打到这份上,他就剩这最后的筹码,一旦打出去,是输是赢都是天意。 很快阿史那真就策马出营,身后是一群将领跟随,实在是不死的恶魔太过可怕,他们生怕这位特勤会折在那恶魔手中。 沈光略微有些讶异地看着浩浩荡荡出来的一群人,他本以为那位阿史那真顶多就带几个牙兵亲随,没想到最后居然搞得排场那么大。 “沈某见过特勤。” 看到那位阿史那真驰到近前,沈光却是拱手为礼道,而这时候阿史那真也认出了沈光正是当日跟随在李守忠身边的随从,不由面露惊容。 “沈郎君是?” “某是安西高大都护麾下,只不过机缘巧合遇上李都督,才在伊吾军中做客,不曾想遇上特勤挥兵而来。” “原来如此,那不知沈郎君此来,是代表李都督,还是……” 阿史那真总觉得眼前单骑而来的沈光来意并不简单,于是开口问道。 沈光沉吟了下,目光看向阿史那真身后那群突厥将领,阿史那真看到后立马便明白过来,回头道,“你们都退下。” “特勤,唐人狡诈,不可……” “退下。” 怒喝间,那些将领终究是不甘地讪讪退下,阿史那真这时候才看向沈光道,“沈郎君,请讲。” “特勤,再打下去,那贵部就是和伊吾军不死不休了,就算李都督想收手也收不了。” 仗打到这份上,伊吾军虽有伤亡,但是比起他们的战果,仍旧不值一提,但是如果阿史那真麾下精锐尽出,那结果就会截然不同。 “而且特勤以为,接下来就真能打赢吗?” “除了多造杀孽,彻底激怒大唐以外,某实在想不到这仗继续打下去,还能有什么好处。” 阿史那真闻言默然,然后他死死地看着面前温文尔雅,浑不似战场上那般狂暴凶猛的沈光,缓缓开了口道,“我本意是想率众内附大唐,当日我和李都督的对话,沈郎君也听到了。” “特勤,你率众犯境,烽火从甘露川一直传到了伊吾县,换了你是李都督,你会接受吗?” “特勤也是在长安城里待过的,想必也该清楚,若是李都督当日答应特勤,恐怕事后会被安个心怀不轨的罪名……” “沈郎君,当日确实是我疏忽。” 听到沈光的话,阿史那真不由苦笑起来,他那时只想着内附大唐,给部众们争条活路,却没想过李守忠的感受,难怪他会那般拒绝自己。 “那如今某还有机会么?” “特勤,如今伊吾军大胜贵部,贵部顺势请降,对李都督来说,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只要特勤愿降,某愿为贵部说项,让李都督行文朝廷,准许贵部内附大唐。” 沈光径直说道,他这番话半真半假,目的不过是为了给伊吾军多争取些修整时间,可如果阿史那真有意投降,他也愿意为之做保,当然最后李守忠做什么决定不是他能左右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 单骑携金刀 伊吾军大营里,疲惫的将士们狼吞虎咽地吃完食物后,就两两背靠着坐在地上恢复体力,谁也不知道突厥人的下一波进攻什么时候会开始。 李守忠站在营墙上,远远眺望着突厥人的临时大营,“沈郎去了有多久了?” “都督,沈判官离营已有两刻钟。” 听到手下的回答,李守忠心中的焦急略微缓了些,两刻钟已经够将士们恢复些一定的体力了,他如今已经将伊吾县内征召的青壮也补充进驻队,接下来就看沈郎此行到底何为。 李守忠到底是经验丰富,沈光持旗出营,多半是以劝降的名头去拖延时间了,要不然一个人去突厥人的大军和送死有什么分别。 “沈郎啊沈郎,你这胆量……” 叹息声里,李守忠走下营墙,不管沈郎此去结果如何,但要是有个万一,他就是拼死也要将沈郎带回来。 …… “沈郎君,你孤身来此,就能做得了伊吾军和李都督的主吗?” “照某看,怕是伊吾军势竭力衰,难以为继了吧!” 阿史那真看着神情平静的沈光,忽地开口说道,只是让他失望的是,这位沈郎君并没有因为他的言语而有丝毫波澜。 “特勤,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占些口舌上的便宜么!” 沈光笑了起来,接着缓缓道,“伊吾军的战力,特勤想必心中清楚得很,即便特勤将手下精骑全部拿来赌这一仗,除了给伊吾军将士多造些杀伤外,特勤还是拿不下伊吾军的大营。” “某也不妨实话告诉特勤,李都督手上还有四百重骑,特勤的精骑一旦久冲不下,下场如何,不需要某多言,到时候特勤还能约束得住手下那些部众吗?” 沈光的话虽然听着有些刺耳,可阿史那真却满脸颓然,因为沈光说得并没有差,拿不下伊吾军大营,得不到粮草补充,他们的败亡也就是几日间的功夫罢了。 “特勤,此时降了,李都督那儿尚有几分情面可讲,还能保留几分体面,再打下去那就是不死不休了。” 沈光趁热打铁地说道,他看得出阿史那真已经意动,而且阿史那真最初的本意也只是为了保全最后的这些部族。 “沈郎君,某能信你么?” 阿史那真抬起头,盯着面前的沈光,声音低沉,只是目光里隐隐有种期盼。 “特勤,某只能说尽力而为,却是不能保证什么。” 沈光直视阿史那真的目光,平静地回答道,他知道自己这趟来得值了,只要阿史那真愿降,他就有六七成的把握说服李守忠,自天宝以来,北庭安西的兵员补充就远不如开元年间充裕。 如今伊吾军的三千将士,那都是积年的老兵,若是这一仗折损过多,对李守忠来说即便最后剿灭了阿史那真的余部,也是得不偿失。 “那某便信沈郎君一回。” 阿史那真做出了决断,沈光已经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不管如何,他都愿意再试一次。 “沈郎君,要某如何做?” “特勤什么都不必做,只带兵归营就是,某且回去说服李都督,明日自带人前往特勤那儿招降。” 沈光可不敢让阿史那真直接跟着他回伊吾军的大营,如今双方正是刚刚血战过后,就像方才阿史那真身后那些将领看见他时恨不得砍了他,换成了伊吾军那边也是一样。 “特勤给某一样信物,能取信李都督就行,至于贵部那儿,特勤也需得好生把道理说明白了,省得到时候……” 沈光的话没有说下去,阿史那真自是懂得其中道理,不过那些贵族已经被他全都杀了个干净,如今大半将领都是他提拔上来的,他还是有几分自信能控制住这些人。 解下腰间镶金嵌玉的弯刀,阿史那真递给了沈光,“这把刀是某初到长安为质子时,圣人所赐,应当足以让沈郎君取信李都督。” 接过弯刀,沈光看着阿史那真身后那些突厥将领道,“事不宜迟,某这就回去劝说李都督,特勤,咱们就此别过。” 看到沈光策马离去,阿史那真身后那些将领再也按捺不住,都是纷纷驱马上前,结果却都被阿史那真喝住,“都回来,随我回营。” “特勤,就这么放他走了!” “都住嘴,你们若是还想咱们的族人能活下去,就听我的。” 阿史那真没有多解释什么,他此时已经明白沈光的用意,如今双方刚刚大战过,还是先过一晚做个缓冲,这样才有余地让他们各自说服其余人。 尽管觉得阿史那真放沈光离去,是纵虎归山,可是阿史那真的威望在那里压着,一干将领心有不甘,也只能无奈跟着阿史那真回转本阵。 …… 伊吾军的营墙上,留守的士兵看着远处地平线上缓缓浮现的骑影,不由愣了愣,随即就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骑影,直到那面残破的赤旗在朔风中猎猎招展,他才忍不住高呼起来,“沈判官回来了!是沈判官回来了!” 随着他的高呼,一直守在营门口的王神圆冲上了营墙,当看清楚沈光的身影后,他才长舒了口气,心中大石落地。 不多时,李守忠亦是闻讯匆匆赶来,而他也没有拦着沈光的部下,任由王神圆领着剩下的老兵、汉儿和龟兹良家子都是策马出营相迎。 “都督,沈判官这是去?” “等沈郎回来,便知道了。” 沈光孤身而去,孤身而回,而突厥人迟迟没有进攻,都让伊吾军的将士们猜测不已。 大营外里许的旷野,王神圆他们迎到了沈光,“郎君,下次可再莫这般了……”本来心中有诸多话语,可最后到了嘴边,便只成了这么一句。 “王队正,这次是我孟浪了,我给你们赔个不是。” 沈光朝众人一礼,他单人独骑去劝降阿史那真,心底里还是有三分底气在的,只是对王神圆他们来说,终究是叫他们担惊受怕了。 “郎君言重了,只是今后郎君无论去哪里做什么,都还请带上我等,便是刀山火海,我等也愿陪着郎君闯一闯。” 王神圆大声说道,他身后众人亦是齐齐应和起来,沈光见状不由道,“某今后不会再这般了,必定带上你们。” 很快,沈光在王神圆他们的簇拥下,来到了已经打开营门的伊吾军大营前,看着率众出迎的李守忠道,“李都督,某幸不辱命,阿史那真愿意率众归降。”说罢,高举起了那柄镶金嵌玉的弯刀。 “沈郎,辛苦了。” 听着沈光的话语,在四周将士们的欢呼声中,李守忠顿了顿,方才回过神来,想清楚了沈光话中的隐义。 第一百七十四章 铁骨铮铮 伊吾军大营里,随着沈光的归来,很快便欢声雷动,对于疲惫的伊吾军将士来说,接下来不用再和突厥人死战,就是最好的消息。 “沈郎,且去某帐中,咱们好好叙话。” 李守忠认出了沈光带回来的那把金刀,正是阿史那真的随身之物,想来沈郎口中的“率众归降”不是妄语。 不多时,沈光便到了帅帐,除了李守忠外,伊吾军的将领全都到齐了,说起来沈光先前单骑出营直奔突厥大军本阵,他们嘴上没说,可心里大都以为沈光怕是凶多吉少,一去不回。 可谁能想到,最后沈光不但全身而回,而且还单人独骑说降了突厥大军,这样的功绩,他们以往只在故事里听说过。 “李都督,某自作主张,还请都督降罪。” 沈光进帐后便率先请罪道,不管如何他擅自离营招降阿史那真都是犯忌讳的事情,如今就看李守忠的器量如何了! “沈郎哪里话,若不是沈郎的缓兵之计,某麾下的健儿不知道要多出多少死伤。” 李守忠哪里会怪沈光,虽说他坚信伊吾军能守住大营,但是方才突厥人若是继续倾力而攻,必定会伤亡惨重。 伊吾军的那些将领们这个时候亦是纷纷附和起来,他们并没有嫉妒沈光,上午那场血战,他们是亲眼见证的,没人再敢小觑这位看上去温文尔雅的沈郎君,反倒是心中佩服得很。 “都督,这非是缓兵之计,阿史那真确实有心归降,还请都督明鉴。” 若是换了刚来那会儿,沈光必定是听不出李守忠的言外之意,可是和封常清相处久了,耳濡目染之下,沈光的心思也变得深沉不少,遇事喜欢多思多想。 北庭安西的边将,向来嗜军功如命,就算李守忠也难以免俗,招降阿史那真这件事,沈光心里早有准备,伊吾军未必会舍得这么大块肥肉,全歼贼军和贼军主动投诚归降,这其中的军功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沈判官,这是两码事,阿史那真愿意率众归降是他的事,与咱们伊吾军何干?” 李守忠没有说话,可是他麾下的参军却开了口,“如今突厥人气势已散,又有沈判官言语惑敌,今晚突厥人大营势必没有什么防备,都督正合领着精骑夜袭,立下不世奇功。” 那王参军,沈光亦是认得,这位是雒阳人士,被发配来伊吾军已有五年,时时刻刻都想着回长安城去,自然不愿意这全歼敌军的功劳变成了敌军归降,要知道这可关系着他能否因功调回长安重新选官任职。 随着王参军的话,其余将领都是意动,因为这等出其不意的斩首战术,向来都是唐军最拿手的,尤其是如今突厥人愿意主动归降,今晚戒备必定松懈,这样唾手可得的功劳,谁愿意错过。 “沈郎,你还是好生休息,事后某定为你向朝廷请功。” 李守忠终于开了口,他脸上略微有些愧疚,不过就像王参军说得那样,这样的不世奇功面前,没人能轻易舍弃,此战功成,便是伊吾军以一当十,大败突厥余孽,这样的功劳足够伊吾军上下分肥,都护府那里也能沾光。 沈光感受着大帐里异样的气氛,知道他只要保持沉默,事后李守忠和伊吾军绝对不会亏待了他,可是人生在世,不是什么事都要苟且的,更何况阿史那真选择相信了他,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大帐里,看着原本还温和的沈光忽地面容严肃,目光冷冽,李守忠和麾下众将都有些坐立不安,实在是沈光的那种目光叫他们如芒在背,心中有愧。 “李都督,王参军,且不说突厥大营防备是否松懈,某只问一句,伊吾军即便夜袭斩了阿史那真,就能将剩下的突厥人全都给留下来吗?” “突厥尚有青壮一万五千人,其中四千乃是精锐,伊吾军即便倾巢而出,也顶多是击溃突厥大部,难以做到将其一网打尽。” “到时候这些突厥残军要么成为流寇,要么逃回草原投奔葛逻禄、铁勒等部,不过是白白叫别人捡了便宜,李都督除了得了个虚名,又能有什么实在的好处。” “沈判官,你这是微言耸……” 看着沈光气势凌人,而身旁的主君面露沉思,王参军不由急了,开口想打断沈光,却被沈光厉喝道,“你且住嘴,某还没说完呢?” “某还想问问,王参军口中的不世奇功算哪门子不世奇功,阿史那真所率的突厥残部不过是丧家之犬,便是上报朝廷,尔等以为朝廷会觉得伊吾军打得是什么天大的胜仗吗?” 沈光这番话说出后,不单是李守忠,就是其余将领也都是心中凛然,顿时觉得王参军的话似乎也没那么可信了。 “突厥残部犯境,伊吾军守土有责,说穿了这仗打赢了是本分,打不赢是罪过,朝廷可不会觉得区区突厥余孽能称得上是什么不世奇功。” 说到这儿,沈光已自冷笑起来,“自打回纥献了白眉可汗的人头,圣人传首示众,突厥便算亡了,李都督若是真以此为大功而上报朝廷,只怕落不得什么好处。” 这时候,王参军已经惴惴不敢言,他只想着全歼突厥残部是大功,哪里想得到那么远,在场的将领全都是些武夫,他们纵然听不明白沈光话中所指,可仍旧是不明觉厉,尤其是看着自家都督沉默不言,王参军冷汗涔涔,就知道这位沈郎君说得怕是八九不离十。 “圣人文治武功之隆,远迈前朝,如今突厥既灭,其余部心慕王化,投降归顺大唐,岂非更合朝廷里衮衮诸公的心意。” “李都督,某还是那句话,只要李都督愿意,某愿意重金购买归降的突厥奴。” 说到这里,沈光忽地走到大帐门口,盘膝而坐,朝着帐内众人道,“某已应下阿史那真,大丈夫当言而有信,李都督不愿受降,便请斩了沈光,以全某名声。” “某话已说完,还请李都督决断。” 看着铁骨铮铮的沈光,伊吾军的众将都是面露愧色,李守忠更是长叹一声道,“沈郎请起,是某一时糊涂,差点枉做小人。” 李守忠比自己那些部下眼光要高得多,仔细回味沈光的话,他不得不承认沈光说得没错,朝廷是不会把阿史那真和那些突厥残部当什么不世奇功的,反倒是沈光招降阿史那真的好处才是实实在在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英雄 夜幕降临,伊吾军大营里,杀牛宰羊好不热闹,李守忠既然打定主意受降,自然不会再改主意,而绝大多数伊吾军的将士也不愿再战,哪怕功劳再高,也要有命来享受,那才叫功劳。 大帐里的事情自然没瞒得住,在这个讲究风骨气节的时代,沈光的作为毫无疑问符合人们对于英雄的印象,而那位王参军则成了人们口中贪图功劳视将士性命如草芥的小人。 “咱就说郎君何等英雄,自是言出必行,那姓王的真是小人……” 听到手下们的议论,沈光也不由暗自摇头,他不过是在帅帐里陪李守忠喝了轮酒,没想到这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他还是小瞧了这位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李都督。 想想也是,能独自掌军十余年,这位李都督又岂是个单纯的武夫,能做到一军都督的份上,哪个不是胸有丘壑的人物。 “郎君回来了。” 看到沈光,众人都高兴起来,白日一战,他们随着沈光打出了威风,尤其是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内心深处总是有些许的自卑,但是今日血战过后,他们回到大营时,伊吾军将士的夸赞和发自内心的钦佩目光去让他们头回能挺直胸膛,头颅高昂。 “大家都坐吧!” 和众人围坐一圈,看着队伍里那些年轻人,想到白日里阵亡的那些汉儿和龟兹良家子,他心中颇为不好受,不过自古慈不掌兵,这都是他必须要经历的东西。 “某和李都督已经商谈过,今日战死的同袍,都会得到朝廷承认的勋官告身,可由家中子弟继承。” 听到沈光的话,那些龟兹良家子们难过之余,又有些振奋,他们为郎君效命,拼死冲杀,求得不就是来自大唐的承认么! “多谢郎君大恩。” 龟兹良家子里,有些见识的带头说道,若没有郎君的情面在,那位李都督未必会答应这样的条件,如今战死的同伴不但能以大唐将士的身份荣归故里下葬,还能荫及家人,也算不枉此生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都起来……” 看着忽然跪倒在地叩头的龟兹良家子们,沈光连忙上前拉住那带头的白七郎道,“说起来是某亏欠了你们,你们且都起来,日后某必定还你们个更好的前程。” 军功这东西,没人会嫌多,沈光这趟麾下折了二十九人,他为着这些战死的部下从李守忠那儿全都讨要了三转的飞骑尉,让出了他自己的功劳,这也让伊吾军里不少将官动容,一些年纪大了的也都是动了解甲归田以后投奔沈光的念头。 安抚完这些年轻人后,沈光方自朝王神圆道,“王队正,这回是某对不住你们……” “能为郎君效死,是我等的荣幸。” 王神圆笑了起来,他们这些牙兵本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厮杀汉,他那些部下哪个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但有些钱全都花在了喝酒和胡姬身上,也就是跟了沈光以后,亲眼见着这位郎君白手起家,创下偌大的基业和名望,叫他们也是与有荣焉。 以前王神圆不懂什么叫死得其所,可如今他明白了,他那些手下也都明白,能为郎君效死,他们不后悔。 “郎君,且喝酒,莫说那些丧气话,今日咱们可是大胜而归,当好好庆贺!” 老兵里,王犇在边上劝道,然后其余人亦是都笑着附和起来,沈光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接过那酒盏道,“倒是某矫情了,来,这一碗酒,某敬大伙儿!” 看着沈光仰脖喝酒,众人亦是纷纷喝起酒来,这时候自有火头军送来了整治好的牛羊肉,大家都是纷纷大快朵颐起来。 …… 突厥大营内,牙帐里,一众将领看着阿史那真,都是面面相觑,谁能想到白日那不死的恶魔来了趟后,他们的这位主君便下定决心要归降大唐了。 “特勤,唐人狡诈,不可相信啊!” “今晚你们提兵好生戒备,若是伊吾军夜袭,那便是那位沈郎君骗了我,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他好过,可若是今晚平安无事,我自不会有负沈郎君,你们谁若是不愿降的,那便自回草原上去,我不会拦他。” 阿史那真环视着四周的将领和部下,这些人大都是他新提拔起来的,他们没有什么根基,如今大营里士气低落,死的人已经够多,底层的牧民厌战,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听特勤的。” 牙帐里,几个始终跟随阿史那真的宿将沉声喝道,他们不像这些刚提拔起来的年轻人那般没脑子,和唐军死战那是被逼无奈,如果有的选的的话,他们也愿意归降大唐,至少做大唐的忠犬好过被回纥人抓回去当奴隶。 等那些年轻将领们最后愤愤不平地离去后,阿史那真看着还剩下的那几个老将道,“你们还有什么话想问的?” “特勤,若是唐军今晚真来了……” “若是来了,咱们也只能死战到底,到时候我自带兵断后,你们带着族人们去投奔阿史那施吧,他好歹还姓阿史那,想来不会为难你们,还会善待你们。” “特勤!” 几个老将都是满脸的无奈和不忿,阿史那真口中的那位阿史那施,就是导致后突厥覆灭的罪魁祸首,正是这个当上拔悉密之主的叛徒勾结了葛逻禄和回纥连年攻打,才导致乌苏米施可汗和白眉可汗相继而死。 “什么都不必说,且等过了今晚再说,说不定那位沈郎君是个信人呢!” 阿史那真看着周遭几个老将,独自坐下后道,“你们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看着独自抄着酒壶自斟自酌的阿史那真,几个老将叹了口气,全都是默默退出了汗帐,他们心中亦是忐忑无比,比起去投奔那个叛徒,他们更希望那位沈郎君能够守信。 “且挑些人去看看唐军动向,万一他们要动手,也好提前有个准备。” 汗帐外,几个老将合计了下,还是派出了身边的亲信部下前往伊吾军大营侦查,他们今日最好的机会就是趁伊吾军疲惫之际,四千精锐继续猛攻,可惜特勤被那位沈郎君说动,如今他们能做的也只是亡羊补牢。 就大营里如今那惨淡的士气,若是唐军真的来夜袭,就是有了准备,也未必能挡下来。 阿史那真在汗帐里饮了许久,他自己都记不清喝了多少杯时,汗帐外忽地有护卫闯入,于是他放下酒杯,惨笑道,“可是唐军杀来了!” “特勤,唐军大营里灯火通明,吵闹得很,似是在大肆庆贺,有几个梅录说不如趁此良机夜袭……” “混账,他们想害死大伙么!” 阿史那真拍案而起,虽然醉意熏熏,可是他的眼神已经不复初时的颓废茫然,而是有了些许希望。 第一百七十六章 归降 难熬的一夜过去,突厥大营里,整宿没合眼的突厥士兵们看着东方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红日,却是爆发出了阵阵的欢呼声,他们都是最底层的牧民,不懂什么国仇家恨,他们只知道阿史那真这位特勤说了,过了今晚无事,他们就不必再和唐军打仗,能够安安稳稳过日子。 至于要给大唐当奴隶,他们并不在乎,因为他们本就是贵人们的奴隶,不过是换个主人而已。 阿史那真看着木杆上那血淋淋的几颗脑袋,不由沉沉叹了口气,日出时分,他下令砍掉了昨晚试图鼓动军队夜袭伊吾军大营的几个年轻梅录和伯克的脑袋,如今他们已经禁不起折腾了,他只想尽量多的保存族人的性命,这个时候任何不安分的人都会被他清除。 “你们看管大营,我亲自去伊吾军大营请降!” “特勤,还是我去吧!” 阿史那真身边有担任贺兰苏尼阙的老将出声道,他们能挺到今日,全赖这位特勤,如今归降这样的大事还没彻底办成,他们不敢让阿史那真冒险。 “沈郎君既然守信,我又岂能让他失望,你们不必多言,我自有主意。” 阿史那真摆手道,都要归降了,自然要表现出诚意来,还端着什么架子不是让人笑话么。 …… 当太阳升起,伊吾军大营前,早已经忙活了大半个清晨的附从军总算是将大营前突厥人的尸体清理干净,只是那被无数鲜血染红的土地里依然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道。 沈光看着那数千具被白布覆盖的突厥人尸首,也是不由感叹着战争的残酷,同时对于八年后的安史之乱更是忧心忡忡,那是直接摧毁了大唐盛世的内乱,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他能否…… “郎君,郎君。” 王神圆略带兴奋的声音让陷入沉思的沈光回过神来,他抬头望去,只见大营外,有一队不过十余骑的队伍,然后那杆狼头大纛显得扎眼得很。 只是短短片刻,整个伊吾军大营都沸腾了起来,因为突厥人的首领亲自来投降了。 李守忠亦是没想到阿史那真还真的来了,一时间他看向身旁沈光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但很快他就压下了心里的那丝妒忌,他已年近五十,还有什么好争的,倒不如好好交好这位沈郎君,为自己的子侄铺路。 看着前方伊吾军大营营门洞开,旌旗招展间,有唐军骑兵列阵于外,阿史那真示意护卫们放缓了马速,直到快近前的时候,才从马上下来,牵马步行。 “罪人阿史那真向李都督请降。” 听到阿史那真的高呼声时,李守忠亦是心中感慨,他并没有在马上停留,而是随着沈光一起从马上下来,上前扶住了要下跪的阿史那真,既然已经决定要接受阿史那真率众归降,他自然也要给阿史那真留几分面子。 长安城的圣人,天心难测,阿史那真此番率众归降,说不定反而合了圣人的心意呢! 想到这儿,李守忠忍不住看了眼身旁的沈光,这位沈郎君真的是好口才,白的能说成黑的,黑的能说成白的,昨日两人私下商议该如何向朝廷奏报阿史那真率众归降之事时,他也算是开了眼界。 都说文人的笔,杀人的刀,李守忠原先还不怎么觉得,谁让他手下的幕僚大都是些王参军之流的歪瓜裂枣,他还是头回见到沈光这般编故事的好手,偏偏还能挠到圣人和朝廷的痒处。 “特勤不必如此。” 扶起阿史那真后,李守忠笑着说道,“要不是沈郎君,某还不知道特勤有那般苦衷。” 阿史那真听得满是疑惑,可是面上仍旧笑着应和起来,然后随着李守忠进了伊吾军大营,他如今心里已经定了大半。 来到帅帐后,看着早就准备好的宴席,阿史那真知道归降这件事情算是办成了,在李守忠的招呼下,他坐在了下首,另一侧则是沈光,席间是伊吾军的几个大将作陪。 阿史那真麾下的突厥部众还有两万五千多人,如何安置也是个问题,同样上报朝廷也有许多讲究,而这些都是要和阿史那真好好商量的。 “这一杯敬沈郎,要是没有沈郎,某和特勤说不定要在沙场上分个你死我活,哪有这般把酒言欢。” “敬沈郎君。” 阿史那真举杯道,他知道李守忠是个心高气傲的,能让李守忠这般祝酒,看起来归降这件事情上还真是全靠那位沈郎君了。 “都督言重了,某不过是做了些分内事罢了,更何况回纥狡诈,欺凌突厥遗民,我大唐身为天朝上国,岂有坐视不救的道理。” 听到沈光的话语,阿史那真沉默着,他听出了沈光和李守忠对话间的隐义,似乎他这趟归降,并不是那么单纯和简单。 于是阿史那真决定少说多听,觥筹交错间,几杯酒下肚,听着沈光不时的问话,阿史那真回答间,也慢慢弄明白了沈光的用意。 “特勤真是孝子,为了侍奉母亲,不惜离开长安,千里迢迢地返回草原。” …… “某也是没想到,回纥人这般凶残,竟是百般凌虐突厥遗民,特勤逼不得已,才带着部众南逃,叵耐这回纥和葛逻禄竟是胆大包天,竟然追着特勤,犯我大唐边境。” 沈光和李守忠一唱一和间,就将阿史那真率众归降的故事安排得明明白白,在长安城待了十多年的阿史那真也不由不感叹,这个故事不说编的天衣无缝,但至少是能让圣人和朝廷给他们这些突厥遗民一条活路。 “特勤事母至孝,想必圣人必定不会怪罪特勤擅离长安之事,只是贵部遗民这数量有些多,很难让朝廷那边……” 阿史那真并非蠢笨之辈,自然明白沈光的言外之意,这位沈郎君为他编造的故事里,最重要的就是要他卖惨,也只有他们这些突厥遗民惨到极点,朝廷才不会有什么忌惮,反而会同情他们。 两万五千的青壮男女和孩童,可说不上什么凄惨,只有仓惶南逃的部众不足万人,朝廷才会允许北庭都护府接纳他们。 这就是阿史那真从沈光话里听出来的底线,还有一万五千部众,不能作为投奔大唐的突厥遗民出现在伊州。 177 暗示和默契 沈光独自饮着酒,该给的暗示他已经给了,接下来就看阿史那真愿不愿意接受了。 整个伊州的人口也不过六七万的样子,阿史那真麾下的突厥青壮就有一万五六千,若是如实上报,哪怕他把阿史那真率众南逃投奔大唐的故事编的再凄惨,朝廷也肯定会心生忌惮,圣人就是再好面子也会仔细思量的。 所以这一万五六千的突厥青壮,肯定要在李守忠行文上书朝廷前,想个法子消化掉。 沈光给出的方案是组织伊吾县逗留的胡商们购买突厥奴,同时这也是用来贿赂伊吾军上下和阿史那真为首的突厥贵族。 阿史那真的脸色沉重,他知道沈光的主意并不算差,只是他内心深处终究是有些不甘,若是能保住这两万五千人,日后回纥难免有反噬大唐的时候,到时候突厥作为大唐的新忠犬未必不能重返草原,夺回昔日的地位。 可是如果按照沈光的安排,他们突厥再度复兴的机会就彻底渺茫了,底层的那些牧民一旦成为奴隶,只要他们的主人不是太苛刻,他们便绝不会再记得突厥过往的光荣,至于那些剩下的贵族,手上有了钱,见识过了大唐城市生活的富庶和舒适后,谁又会再想着回到苦寒的草原。 最后只剩下寥寥几人想要重振往昔荣光的,又能有什么用处! 可是自己有的选择吗,伊吾军修整过后,战力完备,这是他不得不吞下的毒饵! 想到昨日那惨烈的厮杀,想到无数倒在伊吾军大营前的族人,阿史那真过了良久,才抬头道,“一切都听都督和沈郎君的。” 看到阿史那真接受了沈光的安排,李守忠并不意外,因为阿史那真如果拒绝,那些突厥遗民的下场只会更惨,接受的话,好歹还能保下些亲近的部众。 “某陪特勤回去,以安贵部遗民之心。” 受降不是简单的事情,尤其是突厥大营里还有四千精锐,万余青壮,这缴械投降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完的。 看到阿史那真表示要回去带部众投降,沈光亦是欣然起身,表示要同往。 “沈郎劳碌许久,还是让其他人去吧。” 李守忠开口劝道,他不是担心沈光抢功,而是担心沈光的安危,因为就这率众归降之事,肯定不如阿史那真原先所想的那般,难免阿史那真会不会生出些别的心思来。 “都督,还是某去吧,特勤的部众至少都识得某,不至于心存疑虑。” 看到沈光坚持,李守忠也只能答应下来,不过让仍旧朝始终沉默的阿史那真道,“特勤,沈郎君的安危就拜托你了,若是沈郎君有什么好歹,贵部上下可……” “都督放心,我又怎敢伤害沈郎君,若不是沈郎君,只怕我等这些突厥遗民连归降大唐的机会都没有。” 阿史那真终于开口说话道,他也算是彻底想清楚了,有的归降总比没的归降好,阿史那施志大才疏,就算族人们投奔于他,下场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 “如此就好。” 李守忠点点头,然后自派了军中大将率领两百人随同沈光一同前往突厥人的大营。 离开伊吾军大营时,李守忠也按着沈光的意思,从军中凑出了批酒水交给沈光带走,也算是他们愿意受降的诚意。 翻身上马,看着那几车蒲桃酿,阿史那真神色复杂,他看向身旁的沈光道,“沈郎君真是叫某不知该如何是好?” “特勤若是想怪罪沈某也无妨,但是沈某行事,向来问心无愧!” 沈光回答道,拆分阿史那真麾下的那些突厥余众本就是应有之意,他没有答应李守忠和军昨晚夜袭,已经是仁至义尽,作为草原上的失败者,阿史那真他们应该有失败者的觉悟。 “是啊,沈郎君没有负我,是我……” 阿史那真一时难言心绪,最后也只是沉默着和沈光并肩前行,往自家大营而去。 快到突厥人的大营时,由着阿史那真一路情绪低落,始终不发一言的沈光看着前方已有数百骑出营迎接,却是叹了口气道,“特勤不该高兴些吗,这个样子回去,特勤又如何劝说手下接受安排。” 阿史那真闻言,不由目光一凛,但随即就苦笑起来,“沈郎君所言极是,我是该高兴些。!”说话间,阿史那真脸上强行挤出了笑容来,看向前方来迎接的部众们。 “特勤!” 不多时,那几个留守的老将全都到了,当他们看到阿史那真和那位沈郎君谈笑风生,心中大石落了地,看起来归降这件事还是靠得住的。 “这是沈郎君带来的美酒,还不谢过沈郎君的慷慨!” “多谢沈郎君!” 突厥人好酒,尤其是那些老将,他们已有许久不曾开怀畅饮,如今看到那几车蒲桃酿,都是个个双眼放光,他们身后的那些部下和年纪将领亦是同样忍不住喉头耸动,只想赶紧回营大喝一场。 回到营地后,阿史那真立马便命人将大唐接受他们举族归降的消息传将下去,几乎是片刻过后,沈光在阿史那真的牙帐里听到了巨大的欢呼声,那声浪简直如同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 这时候牙帐里,就连那些内心深处仍旧主站的突厥将领也不由为之色变,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特勤说人心厌战,即便他们要继续和唐军死战,也没有半分胜利的希望。 “传我命令,今日宰杀牛羊,让大伙都吃个饱,也好好庆贺番。” 阿史那真的命令,很快让突厥人的营地里变得更加喧嚣热闹,而牙帐里,一坛坛打开的蒲桃酿,也让牙帐里的将领和贵族们忘却了所有的事情,美酒当前,他们只想喝个痛快。 随着牛羊肉被一盘盘地端上来,牙帐里众人都是痛饮起来,那些贵族都记不得他们上次喝到这等上品的蒲桃酿是什么时候,想想此前被回纥人在草原上撵着到处跑的流浪日子,没人再想回到过去。 宴饮间,不少人都频频向沈光敬酒,而沈光亦是来者不拒,他那惊人的酒量更是叫这些突厥人深为敬佩。 当酒酣之际,阿史那真忽地举杯敲了敲道,“大家都听我说,大唐已经准许我率众归降,但是只许我拥众万人,剩下的部众需得去其他州县落户,我想听听大家是怎么想的。” 沈光饶有兴趣没有插话,事实上这位特勤也确实是个聪明人,只是换了种说话,就不会让他的这些手下有太多的抵触情绪。 对于阿史那真的话语,就是那几个老将兼老牌贵族也是无话可说,大唐能允许他们内附已经是恩德了,拆分部众也是应有之意,于是自是纷纷附和起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不可共富贵 不管什么时候,人性大都是一样的,可以共患难,不可同富贵。 看着那几个昨日还唯自己马首是瞻的老将和贵族,在听到可以独领拆分的部众接受大唐的安置后纷纷表示愿意为他“分忧”时,阿史那真笑了起来。 就坐在阿史那真身边的沈光,依稀能看到这位特勤眼里依稀的泪水。 看着底下的那几个贵族甚至为了那拆分安置的首领名额争执起来,阿史那真知道突厥是真的亡了,以往种种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不过这样也好,自己也不亏欠他们什么,更加不需要有什么内疚! 阿史那真这般想着,然后看向身旁的沈光,所谓的拆分安置于州县,其实就是将那些部众发卖为奴,他原本还心有不忍,可是看着那些争权夺利的所谓“族人”,他忽然觉得那些底层的牧民给这位沈郎君做奴也不失为更好的出路。 “行了,你等且莫争执,到时候朝廷自有安排,你们且不如等去了长安后,想想如何在圣人面前好好表现。” 阿史那真喝住了一众面红耳赤的手下,言语间便给他们挖了个大坑,只是没人怀疑,众人都想着到了长安城以后要如何博取那位圣人的欢心。 半日过后,在阿史那真的安排下,一万五千青壮都是交出了武器,在营地外堆成了小山一般,当然在沈光的坚持下,阿史那真给自己麾下心腹部众仍旧保留了兵器和仅有的甲胄。 其余的贵族和将领虽然羡慕,但是也无话可说,毕竟是这位特勤坚持要归降大唐的,如今能享受这等特殊的待遇也是应有之理。 中午时分,姗姗来迟的伊吾军将那些兵器全都收走了,同时接收了万余战马,这也算是阿史那真给李守忠和沈光的好处,当然这如何分配自然是沈光和李守忠直之间的事情。 直到这个时候,那些突厥贵族和将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那四千勇士的战马还是被保留了,而且伊吾军也没有拿他们当俘虏看,甚至仍旧准许他们驻扎在原地,还送了批粮食过来,让他们省着点自家的牛羊吃,都让他们失去了防备心。 “诸位,贵部人数众多,这牛羊还是得省下来,要不然来年的日子可不好过,这些粮食省着点吃,也足够贵部熬过这个冬天,只不过诸位需得做好前往长安城的准备。” 在离开前,沈光朝那些喝得半醉的突厥贵族们说道,同时暗示起来,“伊吾县里有不少胡商,诸位若是有什么能脱手的值钱玩意,不妨考虑考虑,虽说诸位去了长安城,朝廷自有接待,可是长安城里最好的美酒和胡姬,还是得诸位自个掏钱的。” 沈光离去后,有喝得迷糊的贵族不由朝阿史那真问道,“特勤,你久居长安,那长安城的美酒和胡姬,可当真是……” “长安城,居不易,平康坊里的姑娘,你们这辈子都没见识过,至于长安城里的诸多美酒,许多我都不曾喝过,也喝不起。” 听到阿史那真的回答,那些贵族都是愣住了,然后满脸的神往,“真想去特勤说的平康坊好好快活下,可是咱们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卖给那些胡商……” 被回纥人追亡逐北了大半年,这些贵族哪还有什么值钱的家当,听到这些人的自语,阿史那真自嘲地笑了起来,“那些胡商向来收购战马奴隶,你们若是舍得,便将部众卖于他们。” 阿史那真只是开了口,好几个贵族都是眼睛一亮,虽说这位特勤已经得了大唐准许,能拥众万余,可剩下的不还有一万五千人吗,尤其是那些孩童,养着也是浪费粮食,倒不如全卖了,反正有妇人在,总还是能再生养的。 …… 回到伊吾军大营的沈光,和李守忠见了面,将他在阿史那真牙帐里观察到的情况都一一道出,“那些贵种都是志大才疏,利令智昏之辈,危难之时他们还会服从阿史那真,可如今归降事成,便一个个开始为自己争起好处来,全然没有半点戒心。” “彼辈蛮夷,不读书,不知礼,贪婪愚蠢便是他们的本性,阿史那真是妄自白费功夫。” 李守忠闻言忍不住说道,浑然没把自己当成突厥人看待,“沈郎,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阿史那真是聪明人,他给那些贵种挖了个坑,某自然会帮他一把。” 想到白日宴席间,阿史那真和自己的一番低语,沈光不由冷笑起来,伊吾县的那些胡商不是想和他搭关系吗,那正好让他们为自己购买些突厥奴调教后送往安西,他可不会嫌手下人多。 这个时代,除了大唐以外,那些草原民族可没什么强烈的民族认同感,尤其是对底层那些牧民来说,谁能让他们吃饱饭,谁便是他们的主子,而沈光有自信让这些突厥奴个个以身为唐人而自豪。 “沈郎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就是,出了什么事,都算某的。” 李守忠拍着胸脯说道,见识过沈光的各种“奇思妙想”后,李守忠心里已经打定主意,绝不和沈光交恶,得罪了沈光,天知道他会怎么算计你。 “都督,某文学不行,这公文还得劳烦都督亲自润色。” 听着沈光的话语,李守忠也不禁面色古怪,说起来这位沈郎谈吐风度俱是一流,就是那如何上书朝廷,将阿史那真率众归降之事也能编造的曲直如意,可偏偏于落笔时写出来的东西却是寡淡如白水,甚至可称得上粗鄙不文。 想到自己要将那洋洋洒洒数千字的草稿,润色誊抄成朝廷那边能入眼的公文,李守忠亦是头疼得很,“沈郎莫不是消遣我,以沈郎才华,怎么会……” “都督,某于文学上确实没什么天分,还是劳烦都督了!” 沈光想到封常清送给自己的那些书籍和手札,就是心里肝颤,他这一路上不是没有发奋苦读,可是边上没有封常清讲解,他只能看个囫囵大概,私底下他也试着写古文的文章,但最后发现他还不如用大白话来写,至少李守忠能看得十分清楚明白,无非就是花精力重新润色写过而已。 第一百七十九章 奴隶买卖 蒲类海边,长长的骆驼队伍绵延里许,这是来自伊吾县的胡商们组成的商队。 就在几日前,甘露川那边传来捷报,说是犯边的葛逻禄人和回纥人被打退,有南逃的突厥遗民举族归附大唐,不过伊吾军那边没法安置,那些突厥贵族愿意将手底下的部众发卖为奴。 虽说不知道为什么当日烽火燃起时,李都督口中犯边的突厥人突然变成了葛逻禄人和回纥人,但是对于那些胡商来说都是可以忽略的事情,赚钱才是他们唯一在乎的,再加上那位沈郎君也派人暗中和他们联系,于是几个胆大的胡商私下一合计,便合伙带着队伍往甘露川去了。 那些突厥奴固然能赚钱,可他们更希望能获得沈光手中安西烧春的专卖权,那才是金山银海的富贵。 一路行来,盗贼绝迹,这也让几个胡商心中振奋,这伊州地广人稀,他们过往除了走伊吾县那几条固定的商道,可是不曾去过甘露川,谁都知道伊吾军控制着漠北草原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如果能打通这条商路,这又是笔大富贵。 怀揣着发大财的梦想,几个胡商催促着队伍飞快地前行,他们还要前往玉门关通关,最后去长安城,这趟甘露川之行得掐着日子计算着走,能快一天是一天。 …… 听到远处传来的驼铃声,骑着马在伊吾军大营外散心的沈光笑了起来,那些胡商终究是到了,那么拆分那些突厥余众的事情也可以着手进行了。 胡商们没有想到他们刚离开蒲类海不久,就遇上了伊吾军前来迎接,于是他们高高兴兴地前往了伊吾军大营,这回他们的骆驼队带来了伊吾县里征收的大批军粮,同时还有他们携带的不少货物,其中尤以布匹为多。 大唐的铜钱虽说是最保值的硬通货,可是流通量并不算大,像是安西北庭等地的边军,给士兵们发放军饷的时候,更多时候是用布匹折算。 以货易货,以物易物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交易方式,李守忠答应了阿史那真的归降,这军功自然就打了折扣,所以就需要从其他地方补回来。 临时搭建起来的大帐里,沈光招待了那五个搭伙来甘露川的胡商,这一趟的交易略微有些复杂,当然和这些胡商的关系不大。 “诸位能来,沈某不胜感激。” 眼下初秋已过,这天气随时都有可能开始下雪,对于这五个胡商来说,他们跑甘露川来说确实是冒了风险的,因此沈光也很佩服他们的胆魄。 “郎君哪里话,若不是郎君和都督挡住了那些葛逻禄和回纥蛮子,我等怕是要人财两空。” “是啊,说起来,郎君对咱们可是有救命之恩啊!” 几个胡商拍起马屁来,也都是极不要面皮的,若不是沈光早有心理准备,要不然只怕还真把自己当成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了。 “今日请诸位过来呢,某也是有事相求,还请诸位不要推辞。” 说话间,自有牙兵奉上了蒲桃酿,为几个胡商倒酒,却是叫几个胡商高兴得脸都涨红了,他们以往可没有这般受重视过,一时间,五人都是端着酒杯拍着胸脯,直嚷嚷道,“郎君尽管吩咐就是,只要咱们能办到,绝不推辞。” “好,那某就直说了,诸位等会儿随某去突厥大营,以十贯一人的价格购买突厥奴,能买多少算多少,到时候某自会折算成安西烧春的份额付于诸位。” 沈光开口说道,他不方便直接出面大量买入突厥奴,而且这人口转运也是桩麻烦事,倒不如全交给这些胡商,“某知道诸位原本是打算去长安城的,若是耽搁了诸位的行程,某照样愿意用安西烧春折算诸位的货物,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五个胡商本以为沈光是要他们出钱,可是没想到却是让他们代为采买突厥奴,而且还是用他们心心念念的安西烧春折算,这哪是请他们帮忙,这分明就是带他们发财啊! “郎君放心,这事情包在咱们身上,绝对给郎君办得妥妥当当,只是那突厥奴的价格是不是给得高了,五贯钱都是叫那些蛮子赚大了。” 在商言商,胡商们很快就进入了角色,争先恐后地说起来,打算帮沈光在购买突厥奴一事上狠狠压价,不过沈光让这些胡商代为采买突厥奴的钱货可不是付给那些突厥贵族的,于是他摇头道,“就按某说的价格来,即便是那些女子和半大孩子,也是一个价。” “郎君真是仁德……” 胡商们看不懂沈光究竟想做什么,被驳回了压价的建议后,就只能讪讪说道。 “另外这购买突厥奴一事,某希望诸位日后守口如瓶,不得外传,否则就休怪某不讲情面了。” 看着面前沈郎君忽然冷面说道,那五个尚自面上嬉笑的胡商都是忍不住打了个寒碜,只觉得脖子发凉,如同小鸡啄米般的忙不迭地点头应声,“郎君放心,我等一定守口如瓶,要是咱们手下哪个多嘴多舌,便割了他的舌头。” “这样就好,诸位且先休息下,待会儿某便带诸位前往突厥人的营地,诸位先合计下手里的财货。” 说完,沈光便离帐而去,由着那五个胡商自己商量,能为他采买多少突厥奴了。 半个时辰后,五个胡商精神抖擞地跟着沈光,在伊吾军的骑兵护卫下,前往了突厥人的大营,他们骑在马上,一个个神气活现的,要知道过往他们遇到突厥人这等草原强盗,那可都是战战兢兢地,哪会像现在这般扬眉吐气。 来到突厥人的营地时,早就等不及的突厥贵族们将沈光一行迎入牙帐,早就对这些同族失望至极的阿史那真自不会拆穿沈光的算计,反倒是同样配合地将手下跟随他的部众发卖了两千人出去。 十贯一人的价格,足以让穷惯了的突厥贵族们眼红,除了被他们认为是依靠的心腹部众外,就没有什么是他们舍不得卖的,那些底层牧民本就没什么用,那些半大孩子更是浪费粮食,就连那些女人也是。 只是短短片刻间,五个胡商就采买了近八千突厥奴,其中五千都是女人孩童,那些突厥贵族还把这五个胡商当成了人傻钱多的傻子,要不是他们还清楚女人能用来生育,只怕那剩下的四千女子都要被他们全部卖掉。 因为得了沈光的吩咐,五个胡商也大方爽快得很,不等奴隶交割,便让手下从骆驼队里取了等价的布匹货物和钱财,直接堆在了突厥大营前,这也让那些突厥贵族对于沈光口中,他们要前往长安城朝觐圣人这件事情深信不疑。 第一百八十章 截杀 胡商们被当成是人傻钱多,若是换了过去,那些突厥贵族拿到了布匹财货,少不得要赖账。 可是如今他们归降在即,又有伊吾军给那些胡商做靠山,他们在大营前领着心腹拿了属于自己的钱财货物后,便将手下的部众驱赶出大营,交割给胡商们。 “这些蛮子当真不是东西。” 看着到手的突厥奴,就连身上御寒的破袄子都被那些贵族们给扒了,饶是那些胡商里最吝啬的也忍不住骂了起来,入秋以后这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凉,他们若是不给这些突厥奴配上保暖的衣物,这八千人里除了那三千青壮男子,剩下五千妇孺怕是要冻死大半。 这些突厥奴可不是他们的,而是沈郎君要的,这些胡商就是再不舍,也只能从自家货物里取了布匹,裁剪之后分发下去,免得那些突厥小奴真的都给冻死了。 伊吾军大营边上,重新起了营地,用来看管这八千突厥奴,沈光抽空亦是领着部下的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前去安抚了这些突厥奴。 “郎君,这么多突厥奴,就是送往安西,咱们也没地方安置啊!” 王神圆已经彻底把自己当成了沈光的部下,火烧城那里虽说有大把的荒地,可是郎君一直在招募老兵和汉儿们过去落户,哪有空余的地方安置这么多人。 “焉耆国内乱,死了不下五六万人,这点人不在话下。” 沈光离开火烧城时,焉耆国内那些剩余的地方豪强可是个个都战战兢兢,李嗣业领着焉耆镇军把历年积欠的军粮全都一次性给补全了,他只要和李嗣业打声招呼,有的是地方安置这些突厥奴。 如今沈光最头疼的还是手下缺乏治理的人才,他从李守忠这儿购买的突厥奴就算打散了在焉耆镇分开安置,也缺乏足够的官吏去管理,尤其是他还是以私人身份购买的奴隶,他又不是关内的世家大族,家族里就有足够的人才可以管理奴隶。 “这趟长安去的不是时候啊!” 沈光心中暗自想到,如果可以,他是真想在龟兹和焉耆大肆征募本地的良家子和胡商子弟暂且充作麾下官吏来管束这些突厥奴,等把人口都安置妥当了再前往长安城,如今就只能拜托李守忠和伊吾军帮忙了。 “你们都看到了,若不是沈郎君仁德,你们通通都要被冻死。” 沈光走后,那些胡商手下的管事们自是按着主人的吩咐,向那些突厥奴宣传着沈光这位主人的慷慨仁德,他们都是贩奴的老手,自然知道该如何调教这些奴隶成为熟奴,也知道要如何培养他们对主人的忠心。 回到伊吾军大营,沈光找上了李守忠,“都督,某有一事相求?” “沈郎有事但说就是,和某这般生分做甚!” 这几日总算是将沈光的文章给改完了的李守忠心情大好,如今他已经将公文送往都护府,估计冬天的时候,就能送达长安城,这样的话朝廷那边要有所指示,也得等到来年开春,这段时间足够他收拾首尾,不落下任何话柄。 “都督,如今入秋已深,某购买的那些突厥奴怕是难以前往安西,说不得要在甘露川过冬,还请都督代某好生照看,所需粮食衣物,某自会折算钱货付于伊吾军。” “某还当什么事叫沈郎这般紧张,原是这等小事,沈郎但放心就是,某定不会叫麾下儿郎去骚扰那些突厥女奴的。” 李守忠笑了起来,那八千突厥奴里,光女奴就有三千,也难怪沈郎这般紧张,他这伊吾军麾下都是些光棍汉,要是不看紧了,只怕来年开春个个都得顶着大肚子去安西,到时候沈郎还不得找他算账。 “那就有劳都督了。” “对了,沈郎打算何日启程回去?” “明日就走。” “这么快么,不过这样也好,早点把事情办了,省得夜长梦多。” 李守忠和沈光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那些突厥贵族也是时候送他们去“长安”了,不然伊吾军的将士们迟迟拿不到该有的“赏赐”,那可就是要坏了他两的名声了。 …… 突厥大营里,原本归降大唐的喜庆气氛,随着贵族们将部众发卖为奴,硬生生被冲淡许多,而这也让剩下的底层牧民和妇人越发愤恨这些天生就高高在上的“贵种”,就连阿史那真的声望也不免受了牵连,再没了原先那等威望。 “主君,咱们真的要去长安城吗?” 阿史那真身边,有忠心耿耿的侍卫问道,在他看来与其去长安城做笼中鸟,倒不如留在伊州自由自在来得舒服。 “自然是要去的,你们若是不愿意去,留下便是。” 叹息声中,阿史那真看向身边的侍卫长道,这是个单纯的勇士,相信他说的任何话,只是他不愿意再骗他,“我这趟去了长安,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再回草原了,你们今后就跟着沈郎君吧!” “主君,您这是不要我们了吗?” 侍卫长单膝跪地,看着满脸颓然的阿史那真,满脸的茫然,他和同伴们虽然是勇猛善战的武士,可是也只有阿史那真才把他们当成勇士对待,给与他们厚待和尊重,不像别的大贵族那般倨傲,骨子里看不起他们这些穷苦出身的牧民。 “说什么胡话,你们是天空里的雄鹰,大地上的骏马,怎么能像我那般被关进牢笼,不得自由。” “听我的,跟随沈郎君去闯下番事业,也不枉了你们一身的本事。” “咱们愿侍奉主君终生。” 听到阿史那真的话,侍卫长领着牙帐里的护卫都是跪倒在地,高声说道。 阿史那真笑了起来,然后摇了摇头,“我去了长安,你们从此将不复自由,我习惯那儿的生活,可你们习惯不了,也许一年两年你们还忍受得住,可是三年、五年、十年呢,你们终究会心生怨愤,与其那时候你们怪罪我这个主君,倒不如我指点你们有个好前程,以后若有机会,说不定我还能沾你们的光。” “行了,都起来吧,我心意已决,你们若是不愿追随沈郎君,便留在伊州,以后若遇圣人大赦,能够入籍大唐,想必你们也能在伊吾军中立下些功劳。” …… 翌日清晨,精神抖擞的突厥贵族们领着手下心腹带上了他们的财货,踏上了跟随阿史那真前往长安的旅途,这几日他们听阿史那真极言长安城的繁华富庶,心中早就不胜向往,尤其是平康坊,谁都想去好好尝尝那儿的醇酒美人。 蒲类海边,快马疾行了半天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阿史那真朝那些贵族道,“你们且在这里等候……”说完便自领着手下侍卫们策马离去,只留下他那几车财货在原地。 “真是矫情,拉个屎尿也要避讳。” 留下的贵族里有人不忿道,全然忘了他们当初是如何奉承阿史那真的,过了良久,他们也不见阿史那真归来,难免有些疑惑,不过这时候远处忽地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抬头望去,只见前方忽地有些骑兵冲来,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瓢泼的箭雨便当头落下,随后便只见阳光下,是明晃晃的唐军甲骑奔涌而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大沙漠 伊吾县中,自甘露川快马赶回的沈光,难掩疲惫之色,蒲类海边他可是亲自领着伊吾军的具装甲骑将那些突厥贵族全都杀了个干净,所有的尸体补刀后丢入湖中,那些财货也全都转给了伊吾军,算是完成了他和李守忠的交易。 “沈郎,今后可不能再这般行险了。” 驿站内,白孝节看着平安归来的沈光,心有余悸地说道,虽说如今伊吾县里传开的消息说是回纥人和葛逻禄人犯边,伊吾军大胜,斩首四千余,可他不是那些没见识的胡商和豪强,当然窥视出几分猫腻来。 不过沈光是他属意的驸马,他也不会去打听那些不该打听的事,只是想劝沈光今后不要再做这种太过风险的事情,打打杀杀自交给那些军汉去做就是,像沈光这样的才华,长安城才是他始终的舞台。 “大王厚爱,沈光心领。” 看到沈光明显是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白孝节也不由叹息一声,但是他也不好说沈光真的做错了,就像是沈光说得那般,“既为大唐人,复为大唐军,怎么能坐视贼寇犯边,置之不理呢!” 起码如今伊吾县里,沈光的声望已然不低,这几日随着伊吾军大胜的消息传来,伊吾县解除了城禁,驿站里那些滞留的官吏往返安西长安之间,沈光的名声只会越传越远,越传越响亮。 “你好好休息吧,咱们明日就出发,往玉门关去了。” 听到白孝节这般说,沈光自是默默退下,然后回到厢房倒头大睡起来,因为他的缘故,白孝节确实在伊吾县耽搁了太久,接下来他们要横渡大沙漠,说不准就会天降大雪,到时候这路途更加不好走。 第二日清晨,当沈光离开驿站时,却发觉那位伊吾县的杜县令居然身着便装前来相送,让他大为意外。 “恨不能与沈郎早日相识,沈郎此去长安,一路多珍重。” 被杜县令握着双手,沈光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自问和这位杜县令间似乎也没太多交集,只不过这个时代唐人的感情便是这般直接奔放,只要看对眼,那就立马能引为知己,就像是那位知交遍天下的李太白,走到那里都不会缺少朋友。 沈光如今在安西和北庭之地,名声已经不弱于当年初出茅庐的李太白,更何况他的音乐同样更能打动人心,只是几首曲子就已经让这位杜县令把他引为知己了。 “杜县令,江湖路远,咱们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会。” 沈光抽手而去,走得倒也潇洒,让那位杜县令颇有些怅然若失,而他身旁的两个游学士子颇为羡慕地看着远去的沈光,他们知道像沈光这样的人去了长安城,才是真正的风云儿,那几首煌煌雅乐,足以横压半个天下。 圣人跟前,那位李大家怕是再难独宠!只恨自己不能有这等才华,否则他们何必远赴万里塞外,只求个幕府小吏职位,以求他日恩主举荐。 出了伊吾县,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官道前行,这回白孝节没有再坐马车,而是同样骑乘骆驼,因此速度快了不少。 直到大沙漠的边缘,沿途都有驿站提供补给,因此当沈光置身沙海边缘时,队伍补充了大量的水囊和草料,然后便在积年的向导下进入了大沙漠。 这时候天气已经一日比一日寒凉,刚进入大沙漠第二天,天边就开始飘起了鹅毛般大小的雪片,纷纷扬扬地从天际直落而下。 感受着那天地间的严寒,沈光才能体会到老兵们口中,当年大唐军队在冬季千里远征,奇袭碎叶和怛罗斯的艰辛和不易。 冷风似刀,打在脸上木得厉害,好在沈光离开伊吾军时,李守忠送了他不少獭油,抹在脸上能够防止冻伤,就是油腻了些。 这一路上,沈光都是跟在那向导身边,学习如何在雪地里辨别方位,他手下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也是顶风冒雪地跟在他身边,没有丝毫的松懈。 摸出酒壶,沈光轻轻抿了口,感受着烧酒入喉后涌起的那股暖意,他觉得这回让白孝节带上了第一批窖藏的安西烧春,真是带对了。 他们在伊州和玉门关之间的沙漠里行走已有五日,幸亏有这安西烧酒在,每日例行的配给,才让队伍仍旧能够保持着高昂的士气,速度没有慢上太多。 “郎君真是天人,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回见到咱们这货物能在雪地里跑那么快!” 和沈光说话的向导是伊州本地人,祖上曾是高昌国的官员,可惜后来高昌王猖狂无礼,得罪了大唐,被太宗皇帝派兵灭之,自那以后他家里家道中落,到他这一辈的时候当起了引路的向导。 二十多年下来,这向导不是没有在冬季带着商队横穿大沙漠,可是都没有如今这般惬意。就在两日前,这位沈郎君见到积雪深厚,却是命人做了滑撬,将货物横置其上,然后用骆驼和马匹拖曳,却是比单纯的驮着速度快了许多。 再加上那安西烧春,这冬日的严寒似乎也没那么折磨人了,如今他每日里最期待的就是分酒的时候,给自己的壶里灌满,足够他细细品上半天,就是等到了玉门关,再也喝不到这等美酒,着实是叫他怅然若失。 沈光倒是没觉得什么,不过他身边那些老兵却是忍不住附和起来,“那是自然,咱家郎君那是天上的谪仙,只可惜郎君不能早生几十年,要不然咱们当年打那些蛮子的时候,冬天可没这么难熬!” 对那些老兵来说,这雪橇在冬季是足以节省大量畜力的神物,原本几匹马驼得物资,只需一匹马就能拉着跑,而且还能载人,只可惜他们队伍里木板不够,不然全都乘坐雪橇,可比骑马还快。 到了傍晚时分,队伍开始安营扎寨,按着向导的话,他们这一路行来比起夏秋时还快了不少,最多三天就能抵达玉门关,这也让队伍里众人都是越发振奋,连日在雪地里行走,已经让他们都是极为不耐烦了。 “沈郎,等到了玉门关,你带咱们去滑雪撬去。” 从白骆驼上跳下来,白阿俏朝着沈光说道,在她身边是同样穿得鼓鼓囊囊的史娘子,沈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两人居然化敌为友了,女人的心思果真是叫人难猜。 第一百八十二章 王藴秀 玉门关内,敦煌城中,并没有因为大雪而消减其喧嚣繁华,反倒是在银装素裹之余,更添了几分红尘气息。 城中最大的酒楼里,满是扑鼻的热气,而酒楼中央的楼台上,程录事和王参军苦着脸,看着盘腿坐在二楼的那位王家十二娘,只能继续弹奏起那首《琵琶语》来。 他们当日和沈光告别后,一路快马往长安城而去,本想着能在来年前赶到长安城,到时候凭着这首《琵琶语》,他们能在平康坊里能混个几大名楼的座上宾,谁知道他们到了敦煌后,因为横渡大沙漠实在疲累得很,于是便在驿站多留了几日。 而这多留了几日,便惹出了祸事来,他们三人闲暇时自是苦练合奏《琵琶语》,却不曾想哪个好事之徒给宣扬出去,于是招来了那位王家十二娘,听过他们弹奏后,竟是强行扣留了他们。 虽说他们在敦煌城中还算自由,可是每天都要在这酒楼里为众人弹奏《琵琶语》并其余几首他们练习的曲子,想他们堂堂的录事和参军居然成了供人取乐的乐工,实在是有辱斯文。 只不过若是遇到旁人,三人少不得还要据理力争,大不了就拔剑厮杀,可是遇到这位,他们却只能徒呼奈何。 谁让这位王家十二娘是当今节度四镇,威名赫赫的王忠嗣大将军的女儿,还是年过二十还没有出嫁的老姑娘,他们就是挨揍也是给白揍。 于是三人只能苦中作乐,全当自己在练曲了,不得不说,这十多日每日合奏,三人间的默契也是大涨,胡琴、笛子和秦筝间的配合越发娴熟,那首《琵琶语》也被他们演奏出了不同的风情来。 一曲既罢,底下那些听着的看客们都是高喊起来,“再弹一曲,再弹一曲!” 对于这个时代的底层百姓来说,这等闻所未闻的曲子实在是百听不厌,就连豆卢军的士兵也是轮着来城中听曲,更有甚者,每天还有人为了能挤进这酒家而打得头破血流。 “女郎,玉门关那儿有消息了?” 大马金刀地盘腿坐着的王蕴秀身后,忽地有牙兵从楼下挤过众人,上楼后兴高采烈地说道,而原本还正自沉浸在乐曲中的王蕴秀顿时眉眼一振,然后长身而起,这时候她身后自有跟随的侍女为她披上雪白的狐皮大氅。 “咱们走,难得沈郎君到了,我自当尽地主之谊。” 王蕴秀身材高挑,尤其眉宇间英气勃发,若非身段婀娜,当真叫人有种雌雄莫辨的俊美感。 “女郎,咱们这般直奔玉门关,怕是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王蕴秀瞥了眼身后的侍女,然后就下楼而去,前方自有牙兵开道,将那些挤着的人群给推开,几个脾气不好的本待作势欲骂,可一看到被牙兵们簇拥着的王蕴秀,顿时便没了半点声音,宛如见了猫的老鼠般害怕。 这天底下母老虎多的是,但这位王蕴秀必定是最厉害的那头! “王娘子,咱们今日……” “我等的人到了,你们自去长安就是。” 楼台上,程录事听到王蕴秀的回答,顿时欢喜极了,就差和身边两个同伴相拥而泣,这等形同软禁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于是三人自打算收拾乐器离去,却不料底下的看客们不干了,知道三人要去长安,哪肯放他们离开,于是三人无奈之下,只能继续弹奏起来。 出了酒楼,王蕴秀接过牙兵们牵拉的马匹,便打算直趋玉门关,结果却被牙兵首领给拉住了马缰绳,“女郎,如今天降大雪,道路难行,女郎身份尊贵,何必纡尊降贵,前去迎接那位沈郎,但使我等去玉门关就是。” “崔器,你要吃鞭子么,松开!” 王蕴秀厉声喝道,手中马鞭作势欲扬,可是豆卢军的校尉崔器却是瞪着铜铃似的双眼,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最后叫她也只能悻悻放下。 “女郎,非是某阻拦你,实在是玉门关路远,女郎就是骑马赶往玉门关,谁知道那位沈郎是否已经离开玉门关,也许就在路上错过了呢?” 看到王蕴秀放下马鞭,但脸上仍旧有些不甘,崔器连忙说道,“敦煌乃是前往长安的必经之所,女郎在此等候就是,想必最多三日就能见到那位沈郎。” “谁说我要见那位沈郎,我是去接我那可怜的史家妹子。” 看到自家女郎言不由衷的样子,崔器自不会蠢到去顶嘴,女郎心高气傲,这么多年也就那位元郎君算是勉强入眼,只不过主君向来不喜那位元郎君,而且那位元郎君先前还曾娶过妻,怎么配得上女郎。 崔器也不知道那位天山军的史娘子究竟在信里写了什么,竟是叫女郎跑来这敦煌城,而不是跟着主君回长安城,但愿那位沈郎君不是浪得虚名。 想到这儿,崔器自是朝女郎身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反正先将女郎哄回去再说,玉门关那里,大不了他亲自跑一趟就是。 半个时辰后,当王蕴秀回到城中的别院晴雪居时,崔器点了麾下一队牙兵,风风火火地便朝着玉门关去了,他知道自家主君为着女郎的婚事操心不已,只要那个沈郎不是太差劲,他就是绑也要绑回来。 这沈郎君再差,也比那个元载好! 在崔器眼里,当年刻意接近女郎的元载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为的不过是攀附王家的门楣,好成为他在官场上的助力。 敦煌城距离玉门关不到两百里,昼夜疾行,也就是一日夜的功夫,崔器虽然没有赶得那么急,但是第二日傍晚时也是赶到了玉门关,然后他看到了被挤得满满当当的驿站,就连周围的逆旅也都住满了人。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有那么多人?” “崔校尉,您有所不知,这是龟兹国和焉耆国的两位大王要前往长安朝觐圣人,这队伍可足有千余人,咱们这驿站里哪住得下,这不连周围的逆旅也都叫征用了。” 被崔器抓着的驿卒自然认得这位豆卢军的悍勇校尉,连忙作答道。 “里面可有个叫沈光的年轻郎君,样貌如何?” 崔器没有直接往驿站里闯,而是寻那认识的驿卒仔细询问起来。 “您说得那位沈郎君,那可当真是好样貌,某在这驿站里迎来送往这么多年,可还是头回见到长得那么俊朗的郎君,而且这位郎君拉得一手好胡琴,昨晚在驿厅里听者无不落泪,就是某也……” 听着驿卒的絮叨,崔器皱了皱眉,那被女郎强留了数日的程录事不是说这位沈郎君擅长弹奏琵琶呢,怎地又变作了胡琴。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不打不相识 从驿卒那儿,把沈光的情形打听了个大概后,崔器不由心中越发好奇这位沈郎君,按着这驿卒所言,那两位藩国的大王对着这位沈郎君那是客客气气的,全然不像是一国之主的样子。 “头儿,咱们怎么办?” 崔器手下的牙兵问道,他们本打算到了驿站后,直接找到那位沈郎君,若是长得不差,那便带去敦煌城见女郎,可是如今看来这位沈郎不是什么普通人物,这就叫他们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先别动,你们去找旁人再仔细打听番,咱们再做计较。” 崔器看着莽撞,其实是个粗中有细的性子,他一边吩咐下去,一边却是去寻驿站的驿长了解情况。 小半个时辰后,崔器和手下碰了头,这回他们却是把沈光的消息给打听了个清清楚楚,样貌且不说,这位沈郎的才华高妙,被那两位藩国的大王称为谪仙,不过更让崔器和牙兵们欣喜的是这位沈郎家财万贯,可不是哪个时常来府上打秋风的穷鬼元载能比的。 “看起来这回那史娘子倒是没诓骗女郎,这沈郎君不失为女郎的良配,不过听说那位龟兹大王有意召沈郎君为驸马……” “头儿,不过是区区番邦公主,如何能跟女郎相比,再说主君又是何等身份,这沈郎君只要不是傻子……” 崔器听着手下的话,正自点头,忽然察觉到四周有人靠近,连忙警觉起来,可是这时候已经迟了,他们已经被人围住了。 “王队正,刚才就是这几个贼厮鸟鬼鬼祟祟地打听郎君的消息,看着就不是好东西。” 薛珍珠朝身旁的王神圆说道,方才他从驿站里出来时,遇到有人跟他打听自家郎君的消息,他见对方长得高大魁梧,便多留了个心眼,然后留意了下,发现有好几人都在到处打听郎君的消息,于是便找上了王神圆。 崔器他们离开敦煌时,并没有穿戴甲胄,只是携带了随身的横刀,他们这些做牙兵的哪个不是身形魁梧,恶形恶状的,再加上一身的杀气,瞧着自不像是什么好人。 “好个伶牙俐齿的铁勒奴,真是讨打。” “几位,还是解释下吧,你们打听我家郎君的消息,究竟有何居心。” 王神圆拦住了崔器,他身后的牙兵和龟兹良家子还有汉儿们俱是横刀出鞘,和崔器一伙人对峙起来。 崔器愣了愣,他没想到对面那些卷毛和汉儿居然杀气凛然,气势不下他们这些打老了仗的牙兵,一时间对那位沈郎君越发好奇。 “咱们不过是听闻沈郎君大名,心中仰慕,这才找人打听。” 崔器随口说道,只不过他这等话在王神圆看来就未免太过敷衍,于是冷声道,“果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给某拿下他们,莫伤了他们姓名。” 听到王神圆言语,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自回刀入鞘,便要来捉崔器他们。 “都把刀收了,莫伤了这些小崽子,不然沈郎君面上需不好看。” 崔器同样狞笑着,说起来他已经手痒许久,不曾遇上对手了,对面那个领头的看上去同样是军中的人,他自乐得打上一架。 几乎是片刻间,二十多条汉子便扭打在一起,将这处逆旅的桌椅摔得稀烂,那些被惊到的客商连忙逃到外边,然后便使劲大声呼喝助威起来。 正所谓看热闹的不怕事大,而那逆旅的主人便只有欲哭无泪了,他手下的伙计倒是有了拿了长棍,想要分开这些扭打的壮汉,可是却又抖着腿不敢上前。 等到沈光闻讯赶来的时候,两边都挂了彩,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都被摔得七荤八素,他们跟着老兵们习练刀枪还来不及,哪有闲工夫去练拳脚功夫这等末技,倒是王神圆和那个满蓝虬髯的壮汉厮打在一起,难解难分。 从边上伙计夺了根棍子,沈光瞅了个机会斜刺里闯进去,架住了两人,看到沈光,王神圆自是收了手,崔器见到正主,也不好意思继续打下去。 “王队正,这是怎么回事?” “郎君,这厮派人四处打探郎君的消息,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 “沈郎君,都是误会,误会。” 崔器倒是腆着脸笑了起来,这位沈郎君手下人多势众,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认怂比较好,再说这位果真是好样貌,和女郎真是般配得很。 瞅着沈光的脸庞,崔器笑得越发开心,那驿卒果然没说错,这位沈郎君样貌是上上之选,而且和主君年轻时有几分相似的气质,主君见了必定喜欢。 沈光看着那笑得有些诡异的大汉,再看了眼他身后那些手下俱是雄壮的军汉,不由问道,“阁下是何人,为何要窥探于某?” “在下陇右崔器,现为豆卢军校尉,是奉咱家女郎之命,来接史娘子,只是在外间听说郎君事迹,不由十分向往,便着人打听了番,不曾想倒是惹出这等误会来,还请郎君见谅。” 崔器大方地说道,他这番话也是毫无破绽,那位史娘子确实是女郎的朋友,而且在敦煌城里,女郎不也说了要去玉门关接史娘子吗! “原来是史娘子的友人,倒是某麾下孟浪了,某带他们向崔校尉陪个不是。” 豆卢军驻守敦煌城,在河西节度使治下也算是有些名气,沈光自不愿意贸然得罪人,于是便拱手道,崔器亦是连忙道,“郎君哪里话,这都是咱的不是。” “崔校尉,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今日天色已晚,某请诸位吃酒,明日崔校尉再护送史娘子回去如何?” “郎君真是痛快人,那某就厚颜吃郎君这顿酒了。” 见沈光行事大气,崔器不由心中欢喜,而这时候沈光自是从怀中取了钱袋,直接扔给了边上的逆旅主人道,“真是抱歉,某这些麾下都是些直性子,打烂了贵店的桌椅,这些便算是某的赔偿,还请主人家重新上些桌椅,某要请这位崔校尉吃酒。” “郎君客气,还不赶紧去搬桌椅去。” 拿着钱袋,那逆旅主人连忙招呼起手下伙计来,于是片刻间原本还狼藉一片的大厅便被清扫干净,只是桌椅打烂许多,一时间倒也难以凑齐,沈光也不以为意,只要了几张桌案拼在一起,就招呼着崔器他们盘腿席地而坐,让店家上了酒菜吃喝起来。 这沈郎君看着像是个柔弱文人,可这性子当真是豪迈大气,比那鬼鬼祟祟的元载可强多了。 一边和沈光喝酒闲聊,一边在心中对比着,崔器只觉得自己这趟来对了,这位沈郎君确实配得上自家女郎。 第一百八十四章 高仙芝入朝 崔器最后喝得醉醺醺的在逆旅里住了下来,而这时候他又知道了这位沈郎君是天生海量,这酒量也实在是叫人钦佩。 第二日,当崔器被手下牙兵们叫起来的时候,见到了那位天山军的史娘子。 “史娘子,沈郎君呢?” “沈郎君一早就带人快马往长安去了,说是有急事。” 听到史娘子回答,崔器不由有些遗憾,不过既然是去长安城,那便不打紧了,正好主君也在长安城,正好让主君亲自见见这位沈郎君。 想到这里,崔器便朝史娘子道,“史娘子,女郎自接到你的信,可是念叨你许久了,咱们这便去敦煌城吧,莫要叫女郎久等。” “也好,我也甚是想念姐姐,咱们这便走。” 不多时,崔器一行人便带着史娘子朝敦煌城而去,等他们离去后,白孝节方自叹着气出现在逆旅外,自己想招沈郎做驸马的如意算盘怕是打不响了。 “某早就说过,沈郎这样的女婿,不赶紧抓在手里,迟早都要被大唐的贵人瞧上。” 白孝节身边,龙突骑施在一旁冷声道,他就是觉得白孝节太过婆妈,当初在延城的时候,直接想法把生米做成熟饭,沈郎这个龟兹驸马还跑得了吗,如今倒好,那可是节制四镇的王大将军,当今圣人最宠信的爱将,要是这位真打算招沈郎做女婿,就是沈郎不愿意,高仙芝和封常清都会摁着沈郎答应。 “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掺和又有什么用。” 白孝节想到自家那个没甚么心机的女儿,摇了摇头道,大唐的贵女向来凶悍,自家女儿可惹不起,大不了做个侧室。 …… 沈光这个时候可没有心思管什么儿女私情,说起来昨晚他把崔器灌醉以后,自然晓得敦煌城里有头母老虎在等着自己,然后他又找了史娘子逼问,知道那位王十二娘的身份后,自是觉得麻烦,于是才主动和白孝节辞行,打算先赶往长安城落脚再说。 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多得很,哪有功夫去陪那位王大小姐谈情说爱,还是先去长安城给高仙芝打前站再说。 如今夫蒙灵察入朝,王忠嗣节度四镇,沈光敢肯定高仙芝来年挂帅出征小勃律是八九不离十了,而他在玉门关的驿站又听说这位刚节度四镇不久的王大将军似乎为着攻伐石城堡一事闹得有些不愉快,以至于成了坊间的谈资,觉得搞不好那位圣人会招高仙芝去长安城也说不定。 自己要是走得太慢,和高仙芝先后脚到长安,他还打个毛的前站,为高仙芝经营奔走。于是自然是火急火燎地星夜赶往长安城,也不全是为了避开那位王大小姐。 …… 数千里外的安西都护府内,高仙芝看着那封当朝宰相的手书,脸上难见喜怒,他看完后把信递给了被他唤来的封常清。 封常清接过信后,只是片刻间就已看完,然后眉头舒展开来,朝高仙芝道,“李相招都护入朝,这是好事,到时候想必圣人必定会向都护垂询攻打小勃律之事,到时候都护自可一展所长,好让圣人知道只有都护才是挂帅出征小勃律的上上人选。” “封二啊封二,你只挑好的说,怎么不说某这脸都要丢到长安城去了。” 答应女儿和石家的婚事,高仙芝并不后悔,可是他原本是打算在安西这边操办完婚事就算了,到时候女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去长安城就完事了,可如今李相却是让他去长安城和石家把婚事办了。 “都护,那石坚如今是西市令,算起来也是有品秩在身,又有李相手书,谁敢笑话都护。” 封常清不以为意道,石家那是拿出了血本,两百万贯的彩礼,就是圣人嫁女儿,也没这夸张,更何况石家那三千头骆驼,对于出征小勃律那是实打实的好处,再说石家是胡人又怎么了,自家都护不也是被骂做高丽奴吗! 高仙芝知道封常清向来最重实利,不在乎虚名,再加上他出征小勃律,以军功谋取安西大都护之职是他最大的执念,于是他最后叹息一声道,“罢了罢了,我高家在长安城里算什么名门,左右也是那些世家大族眼里的高丽田舍奴罢了,比石家又能好上多少,左右便当是某这个阿耶上辈子欠了四娘的。” 封常清没去管自家主君的自怨自艾,在他看来这纯属自寻烦恼,要知道那些世家大族自打前朝被武后整得七零八落以后,到本朝也没有恢复过来,如今也就是挂个名头罢了,何须在意这些所谓名士的议论和看法。 想到这儿,封常清不由有些怀念沈光,沈郎就从不在乎那些虚名,反而甚是鄙夷那些世家大族,倒是和他一样偏激。 “封二,这趟你随莫一道去长安吧?” “都护,某去长安的话,那延城这边?” “程千里是聪明人,他不会在征讨小勃律这件事上给咱使绊子的。” 高仙芝说道,他已有数年不曾前往长安,这趟入朝,他心中难免有些没底,不把封常清带在身边,他始终不踏实,沈郎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有些事没法和他商量。 “某知道了,都护且稍待两日,某这便将手头的事情都安排下去。” 封常清沉声应道,长安城啊,除了他年轻时曾经因为赶考而去过一次外,怕是有二十多年了,想到那次在长安城里受到的羞辱,封常清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是拳头死死地握紧了。 “封二,辛苦你了。” 注意到了封常清异样的高仙芝,本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化作了这么一句。 “都护言重了,某先告退。” 封常清起身告退,李长史走后,都护府大大小小的杂事庶务当真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要是不把所有的事情都分派下去,等他从长安城回来,怕是要累得半死。 “沈郎啊沈郎,某若是有你那等魄力就好了。” 回到官署内,想到沈光在延城招募了大批能写会算的胡商子弟前往火烧城,封常清不由自语起来,不过他也就是想想,都护府里若是征募那些胡商子弟担任属吏,怕是会引起非议。 三日后的清晨,天宝五载的十月二十,高仙芝在牙兵的护卫下,入朝长安。 第一百八十五章 初到长安 长安城外的官道,当满脸风尘的沈光从马上下来时,看着在风雪中矗立的巨大城市,心中感叹万千,他终于还是来到了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城市。 这是真正的万城之城,放眼整个世界,没有任何一座城市能与长安城相提并论。 簌簌的风雪中,跟在沈光身后的牙兵和部下们也都是浑身颤抖,王神圆亦是头回来到这大唐的帝都。 这个时代,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长安梦,沈光身后,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已经跪在了雪地中,虔诚地向着这座在风雪中依旧巍峨的伟大城市俯首叩拜,对他们来说长安城是从小到大的执念和信仰。 官道上并不冷清,同样有诸多的行人和队伍经过,有人看到那些跪在雪地里的龟兹良家子和汉儿,只是轻轻一笑,面带骄傲,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很快,众人都站了起来,沈光没有评价什么,只是朝那些神情激动的龟兹良家子和汉儿道,“咱们入城!” “是,郎君!” 轰然应喏声中,数十人飞身上马,朝着犹在远处的长安城快马驰去,飞溅的雪花中,有行人忍不住道,“真是粗鄙的外乡人。” 中午时分,沈光他们在城门外下马停驻,在城门口沈光送上了他们的堪合凭证,守城的队正仔细打量了沈光一行人后才放行。 进了长安城,沈光身后众人才明白什么是摩肩擦踵,人山人海,随处可见都是入城的商队,大街上满是骆驼马匹。 众人走了许久才挤出去,这时候忽然有精瘦的年轻人上前毛遂自荐道,“这位郎君,可是头回来长安城,咱们长安城那可是大得很,若是没有人带路,怕是半天都找不到要去的地方。” “多少钱?” 看着面前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目光狡黠,沈光直接打断了他,径直问道。 “一贯……” 那青年本以为遇到了肥羊,可是他刚刚狮子大开口,却只觉得面前这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郎君收敛笑容以后,那眼神冷得叫人害怕,于是他连忙改口道,“郎君要去哪里,只要两百个铜钱就是。” “带路吧,咱们要去西市边上的怀远坊。” 沈光没有还价,长安城里也就米价便宜,其他东西可不便宜,两百铜钱带趟路不算便宜,但也称不上贵到哪里去。 “这位郎君,这边走!” 接过沈光弹过来的几枚银币,那年轻人大喜过望,这些银币都是好钱,兑换成铜钱的话,怕是能多换上十几二十枚。 牵着马跟在后面,沈光身后众人都是满脸新奇地打量着四周,长安城给他们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大,尤其是他们行走的街道极为宽敞,只不过可惜不能骑马。 刚走了没多久,沈光他们便听到了响起的鼓声,“这是西市开市的鼓声,要敲上好一阵呢!” “这风雪天,西市照旧开?” “郎君说笑了,咱长安城这么大,这么多人的吃喝用度,要是西市不开,不都得喝西北风去。” 交谈间,那年轻人语气里颇有傲然,虽然他没有说出口,可沈光还是隐隐能感受到那种久违的地域歧视,看起来这帝都瞧不起全国人民真是古已有之的习惯。 走了足有半个时辰,沈光他们才到了怀远坊的坊门前,长安城可不比延城那等地方,出入里坊没那么自由,尤其是沈光他们还都是生面孔,怀远坊更是城中胡商的聚居地,因此沈光一行就显得更加扎眼。 “这位郎君,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咱们要前往西市令的府邸拜访。” 来时的路上,沈光也询问了那带路的年轻人,可知道怀远坊的石家,结果才晓得石荣的阿耶如今已是西市令,不再是一介区区商贾了。 “西市令,你们是?” 那把守坊门的士兵有些迟疑地看着沈光,沈光自笑起来道,“某是安西来的,和西市令有旧,只是不知道故人如今已是大唐官员。” “原来是安西来的。” 这下子那士兵不再怀疑,实在是安西太过遥远,石大贾刚升任西市令不久,也难怪眼前这位郎君不知,于是那士兵自告奋勇道,“某正好有空,便带郎君去西市令府邸。” 沈光看着忽然间热情无比的士兵,不由有些惊讶,不过他也不好推辞,于是便由着这位士兵在前面带路了。 怀远坊里到处都是大宅,因此道路也极宽敞,沈光一行到了石府前的时候,早有石府的下人瞧见,唤了府中管事过来,实在是沈光一行瞧着气势迥然异于怀远坊中的居民。 “某家沈光,自安西来,特来拜会石市令。” 石府的侧门前,沈光报上姓名后,那出来的管事立马脸色大喜道,“原来是沈郎君,主人可是时常念叨您的大名,还请郎君入府。” 迎了沈光他们入府后,那带他们来的守坊士兵亦是拿了管事给的赏钱,欢天喜地地离开了,最近石府不知道遇到什么喜事,出手打赏阔绰得很。 沈光进到府中后,才朝那管事问道,“贵府向来都是这般奢遮么?”他刚才看得清楚,这位管事直接打赏了那位带路士兵一枚萨珊金币。 “这不是大郎好事将近,主人说要多散财,为大郎和四娘子积福。” 管事笑着答道,如今府中谁不知道,大郎要娶高都护家的嫡女,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主人可是差点为了这桩婚事就要请辞去安西拜会高都护了。 “石市令也知道某?” 想到这位管事先前的话语,沈光不由问道,说起来石荣的这位阿耶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了,能拜倒在李相门下,还做到西市令,这能力可不是一般的强。 “如何不知,若没有沈郎君作保,大郎如何能迎娶高都护的嫡女,主人常说,沈郎君对咱们石府有大恩,如今郎君来了,主人回来后定高兴得很。” 管事回答道,有桩事他没有提,那就是不久前从安西回长安城述职的程录事三人,在平康坊里,可是靠着一曲《琵琶语》技惊四座,而沈光的名声也已经名动长安,谁不知道安西出了位年轻的乐道大家。 如今不知道多少人想一睹这位沈郎的真容,听他弹奏一曲《琵琶语》呢! 第一百八十六章 名动京华 华灯初上之时,石坚才从西市回来,他初任西市令,又是昭武九姓胡出身,行事自然小心谨慎,事事都要亲自经手,因此哪怕怀远坊就在西市边上,可他每日回到府中时天色已晚。 听到沈光来到府中,石坚顾不得用膳,便连忙请沈光在书房相见,实在是这段时日有不少来自安西的胡商在西市做买卖时,都提到了沈光,尤其是那些有幸在樊楼听过曲的胡商更是把沈光吹捧得天上地下无双。 而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是偏偏有好事之徒拿沈光和早就名动天下的李大家相比,以此贬低沈光,还嘲笑那些吹捧沈光的胡商是偏僻地方来的土包子。 结果自然有财大气粗的胡商咽不下这口气,花费重金往虢国夫人府上听李大家演奏,然后直言李大家不如沈光,最后闹出了好大风波。 本来这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毕竟长安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新鲜事,可谁能想到平康坊里,又来了自称愿为沈园门下走狗的程录事三人在宜春院里演奏了沈光的曲子,最后竟是惊动了宜春院的公孙大娘,甚至为那曲《琵琶语》编了新舞,打算进献给圣人。 如今沈光可以说是在长安声名鹊起,当然那些李大家的拥趸也很是不忿,想着找他的麻烦。 “沈郎君如今名动长安,公孙大娘也称赞郎君所做的《琵琶语》闻之自有一股仙气在,如今有好事之徒称沈郎君和李太白一样是天上谪仙临凡。” 石坚看着面前俊朗的沈光,满脸堆笑的说道,沈光名声越响亮,于他石家来说也是大大的好事情,要知道自家大郎和高都护家嫡女的婚事,可是这位沈郎君保的媒,他如今只盼着这位沈郎君他日于圣人面前演奏,压过那位李大家,到时候他石家办婚事,有这位沈郎君在,谁还敢笑他石家只是区区胡种。 “什么谪仙临凡,这是把沈某架在火上烤啊!” 沈光哪敢跟李白相提并论,这位诗仙在长安城才待了多久,就被当今圣人“赐金放还”,说难听点那就是圣人嫌弃这位李太白说话难听,直接多付了几倍工资让他直接滚蛋了,这谪仙的下场可不怎么好。 “沈郎君说笑了,以沈郎君的才华,又何惧小人流言。” 石坚在李林甫门下厮混多年,又管着西市,说是半个长安的地头蛇也不假,如何不知道那所谓的谪仙临凡便是那位李大家的拥趸所散播的流言,目的吗自然是要捧杀这位沈郎君。 “石市令言重了,某只不过做得几首曲子,可称不上才华高妙?” “沈郎君如何称不上才华高妙,要知道程录事他们可是将您所赠的曲谱借公孙大娘之手献给了贵妃,就连贵妃都对沈郎君称赞不已,昨日李相还在念叨郎君的名字呢?” 石坚见沈光浑然不知自己如今在长安城的名气有多大,却是连忙说道。 沈光来长安城,本就是为了搏名养望,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当日和程录事他们道左相逢,一时兴起送于他们的曲谱居然落到了那位贵妃娘娘手中,如今怕是圣人也知道他的名字了。 “石市令,某这趟过来,实不相瞒,乃是为了我家都护来年挂帅出征小勃律一事,不知道李相那里,是何情形。” 对于石坚,沈光也没什么好避讳的,石荣和高四娘的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对于高仙芝这个亲家的仕途,石坚只会比他更上心。 “沈郎君,圣人召夫蒙灵察还朝,让王大奖就兼领河西等四镇节度,你想必已经知晓了吧?” “这个某自知晓,这和我家都护……” 沈光知道夫蒙灵察老年昏聩,这两年故意压着高仙芝,说声嫉贤妒能也不为过,王忠嗣节度四镇则是震惊朝野的消息,如今天下劲兵,过半都在王忠嗣手上,他打安西一路过来,沿途驿站里可没人少议论。 “李相说了,王大将军为人耿直,为着石城堡之事,恶了圣人,这节度四镇之事必不长久,到时候高都护只要能平灭小勃律,日后这河西节度使之职只怕非高都护莫属。” 石坚满面红光地说道,如今他石家和高家已经绑在一起,高仙芝仕途越顺利,他石家今后的好处也越多。 “既然如此,石市令可否安排某拜见李相,我家都护有些礼物要我面呈李相。” 高仙芝是沈光的靠山,在出征小勃律一事上,绝对不容有失,沈光不是不信任石坚,只是有些事情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尤其是这位李相还是历史上出了名的口蜜腹剑,不知道多少人刚被这位李相夸得天上人间少有,可转眼就被扔进大狱里去了。 听到沈光所求,石坚却是拊掌大笑起来,“沈郎君,你就是不说,某也要请你去拜会李相,要知道李相可是想请你去府上弹奏几曲呢?” 沈光闻言愕然,他没想到李林甫居然也喜好音乐,不过随即他就回过神来,这位李相最喜欢的乃是权柄,他喜欢音乐是因为圣人也喜欢音乐,他要听自己弹奏,说不定便是次试探。 看到沈光沉默不语,石坚也不打扰,直到沈光再次抬头,他方自道,“沈郎君且在某府中好生休息,李相那儿某自会为沈郎君安排见面。” “那就有劳石市令了。” 沈光点头,既然来到这长安城,注定要搅动风云,他便不会扭捏,他记忆中的曲库里有的是传世的名曲,他也很想让这些后世的名曲在这盛唐风华中绽放出璀璨的光芒,也希望那些大唐的诗人们能因此获得更多的灵感,做出不朽的诗篇。 …… 永兴坊,王家大宅内,节度四镇的王忠嗣看着面前前来禀报的部下,微微挑了挑眉道,“你说那位沈郎君住进了石府。” “属下询问过守坊兵士,那人自称安西沈光,身边跟着的护卫多是安西本地的良家子。” “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挥退手下后,王忠嗣沉沉叹了口气,如今国家看似强盛,可实则危机四伏,偏生圣人还要他强攻石城堡,李林甫这个奸贼不但不劝诫圣人,还在边上煽风点火,实在是可恶,那个沈光陡然间名动长安,又是献曲谱于贵妃,只怕又是个佞臣之流,说不定还和李林甫脱不了干系。 第一百八十七章 准备琴曲 沈光住进石府后,一连三天都没有出门,只是在那独栋的院落里,拨弄各种乐器,而石坚自是送来了让沈光都为之咋舌的名家之作。 对于大唐的名家乐器,沈光并不甚了解,可是眼前那张朱红色的古琴,他却是熟得不能再熟,这可是鼎鼎大名的九霄环佩,后世被称作仙品的唐代古琴,如今就摆在他的面前。 “这礼物太贵重了,某受之有愧。” “沈郎君哪里话,这张琴虽是蜀中雷氏当代家主所做,但也称不上十分贵重,沈郎君尽管收下便是。” 石坚有些奇怪于沈光对于自己所送古琴的痴迷,在他看来当世制琴名家里,蜀称雷、郭,吴称沈、张,另外三家的琴也不输雷琴,既然这位沈郎君喜欢古琴,下次便将另外三家的琴都凑齐了送来,想必定能让这位沈郎君满意。 沈光最后还是收下了这把九霄环佩,对于一个音乐人来说,没人能拒绝这样的礼物。 房间里,沈光案前摆放着九霄环佩,边上的青瓷炉中烧着水沉香,他在想着去李林甫府上时要弹奏什么样的曲子,他的曲库足够丰富,但是李林甫不是一般人,这样老谋深算的权奸可不会轻易感动,比起那位圣人,李林甫无疑要更加可怕。 李林甫在世的时候,安禄山可是被他摁得老老实实的,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说老实话把安史之乱的根由怪罪在李林甫身上并不公允,起码在沈光眼里,李林甫也是个裱糊匠,只不过他糊得是大唐盛世,若是没有李林甫,那位圣人哪能舒舒服服地尽情享乐。 轻轻拨动琴弦,听着那激荡的琴音,沈光满脸的陶醉,这可是真真正正的九霄环佩,虽然没有经历千年的时光积淀,成为后世琴师难以驾驭的仙品,但是却是真正的大唐盛世之音。 虽然很想用九霄环佩弹奏一曲,可是沈光试过琴之后,还是按捺下来,他的琴艺只能算普通,不过是占了新曲的便宜,还不如用自己最擅长的胡琴,省得贻笑方家。 …… 王忠嗣没想到先前在凉州不辞而别的小女儿突然又千里迢迢地从敦煌赶了回来,为的还是个素未谋面的男子。 “简直胡闹,给某把十二娘带回去,没有某的命令,不准放她出来。” 王蕴秀看着动怒的阿耶,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得罪了这位阿耶,她不过是想去石府去见识见下那位能把龟兹公主迷得五迷三道的沈郎君罢了,又没别的想法。 “主君何必动怒,某觉得那位沈郎君才是女郎的良配。” 听到站在下首的崔器言语,王忠嗣不由皱起了眉头,崔器曾是他帐下亲军,他兼领河西节度使后,便让崔器去豆卢军做了校尉,没想到这回他也跟着十二娘胡闹。 只不过王忠嗣知道崔器性情耿直,不会说假话,他觉得那沈光可为十二娘良配,必有缘由,于是他缓缓开口道,“你且说说,这个沈光如何是十二娘的良配?” “主君,你且听某说……” 崔器当即把自己打听到的有关沈光的消息,和他自己和沈光相识的过程全都一一道来,“主君有所不知,这位沈郎君当日在伊吾县的时候,甘露川烽火燃起,他当即便率领部下自愿跟随李都督前往杀贼,某后来听伊吾县来的胡商说,当时贼军猛攻伊吾军大营,这位沈郎君亲率部下左冲右突,当者披靡,杀溃了贼军死士,才力保伊吾军大营不失。” “照某看,这位沈郎君文武双全,又生得好样貌,可比那元载好得多。” 崔器心直口快,在他看来那元载给沈光提鞋都不配,那厮生得就是副小人模样。 “道听途说也能信。” 王忠嗣嗤之以鼻,这沈光要是真立下这等战功,伊吾军怎地没有上报朝廷,“北庭都护府刚行文朝廷,说了此战经过,某可没看到这沈光有何功劳?” “主君有所不知,这位沈郎君端的是义薄云天,义气深重,某听说他为了给手下那些安西良家子挣个传家的勋官告身,情愿将自己的功劳让于麾下阵亡的将士。” 越是了解沈光的事迹,崔器便越发佩服,见自家主君对这位沈郎君似乎有什么误解,他自是连忙为之辩解起来,“这事情主君派人打听下便能知道。” 王忠嗣看着崔器这般维护那沈光,不由觉得自己莫不是真地误解了此人,此人并非李林甫一党,“这事某自会找人求证,你且下去吧!” 等崔器下去后,王忠嗣长身而起,李林甫如今势大难制,太子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他却只能在家里干瞪眼,那个沈光若不是李林甫的党羽,而他的才华也绝不是有人刻意捧起来的,或许能成为太子的臂助。 想到这儿,王忠嗣觉得自己或许该寻个机会见见这个让崔器这莽夫都为之心折的年轻人。 …… “沈郎君,明晚李相设宴,你随我同往。” 石府里,回到府中的石坚在沈光的院落外听得入神,直到沈光一曲拉完,方才出声道,“沈郎君这琴曲真是叫人唏嘘,不胜寂寞感怀。” “不知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这是某年少时在石国听闻极西之地某位王者的故事,有感而作,当时取名叫做孤独的巡礼,倒是让石市令见笑了。” 放下胡弓的沈光朝石坚说道,最后他还是选了自己最擅长的胡琴,这两日准备的曲子也都是凄清如冷月,哀而不愁的曲子。 正如他曾对白阿俏所说的,对于那些贵族们而言,还是悲伤的曲子更容易打动他们。 连石坚这样老奸巨猾的商贾都会因为一曲孤独的巡礼而心生感伤,更不用说那位多愁善感的圣人了,沈光吃不准李林甫的喜好,但是他只需要投那位圣人和贵妃所好就行。 “这名字倒是有些奇怪,不过这曲子真是极好,只是未免有些……” 石坚最后忍不住说道,他不想沈光想得那么远,只是想到李林甫那严肃的性格,只怕他未必会喜欢沈郎君所奏的曲子。 “石市令,你的顾虑,某知道,不过不用担心,某有把握,李相纵然不喜,也不会动怒。” 听到沈光的话,石坚也只能选择相信,不过想想沈郎君方才所拉的琴曲,固然有种淡淡的哀愁在,但确实极其优美,让人过耳难忘。 第一百八十八章 罗钳吉网 夜上华灯时,沈光已经站在了李林甫的府邸前,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位当朝权相的府邸虽然位于寸土寸金的崇仁坊内,可是其门楣也称不上有多么富丽堂皇。 “沈郎君很意外是吗,世人都说李相好奢华,却不知李相生性简朴,很多时候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石坚被人唤做李林甫门下的食金胡犬,被视做这位权相的走狗,可是他却丝毫不以为怒,反倒很是自傲能成为李林甫的走狗。 两人到后,自有李府的管事前来迎接,从侧门入府后,那管事不由多看了几眼沈光,自家相公可是很少会突然念叨一个人。 一路跟在那位管事身后,快步疾行,沈光不时看向四周,发现偌大的李府没有半点喧闹声音,下人们行走间都是小心谨慎的样子,而沿途所见的屋舍也极其普通,远不如石府那般极尽巧思。 到了李林甫待客的厅堂时,沈光脱鞋进入后,发现厅堂内的客人似乎都已经到齐了,只不过这所谓的客人只不过区区两位,左右两张桌案前,坐着两个大约四十的中年男子,穿着常服,沈光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坐于主座的李林甫看到沈光后,只是朝石坚点头道,“石大且坐,今日咱们便好好听曲。” 石坚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右首那人身边空着的桌案前,然后就眼观鼻鼻观心地正襟危坐,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谁让今晚李相请得这两位不是旁人,正是如今在朝中凶名赫赫的罗希奭和吉温,时人号称罗钳吉网,乃是有名的酷吏,旁人闻之莫不色变。 “沈光拜见李相。” “沈郎,可知今日某请的这两位是谁?” “沈光不知,还请李相告之。” “左边这位是殿中侍御史罗希奭,右边是御史兼户部郎中吉温。” “沈光见过罗御史、吉郎中。” 看着沈光平静如常地和罗希奭、吉温见礼,李林甫也不由有些讶异,旁人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只怕难免双股战战,这个沈光倒是好胆色,毫无畏惧之意。 “沈郎不怕咱们二人么?” “沈光为何要怕二位。” 罗钳吉网的名头,沈光自然是听说过的,也知道这两人乃是李林甫的左膀右臂,为李林甫独相可谓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沈郎不知道咱们二人乃是世人眼中的酷吏么?” 吉温盯着沈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他出身名门,家里世代都是治法家学说,他更是天生的酷吏,甘愿为李林甫效力。 “酷吏又如何,这世上若无吉郎中这样的酷吏,不知道多少贪官污吏逍遥法外。” 听到沈光的回答,不独是吉温二人,就是李林甫也大感意外,他觉得这个年轻人似乎和旁人有些不同。 “沈郎果真是这么想的?” “吉郎中,罗御史,这朝廷也好,天下也罢,哪里是非黑即白,朝堂上衮衮诸公,又有哪个敢说自己问心无愧,从未做过半点贪赃枉法的事情。” 说到这儿,沈光自笑了去,却是叫坐在那儿的石坚吓得嗓子眼都要蹦出来,这位沈郎君也实在是能说敢说。 “某知道世人多以二位为酷吏,觉得二位兴大狱,必定是冤枉忠良,可某以为二位正因为是酷吏,才不会胡乱冤枉好人,死于二位之手的必定有取死之道,绝称不上什么良善辈。” 被李林甫三人盯着,沈光只能这般说道,哪怕是违心之言,也要说得斩钉截铁。 “哈哈哈哈!” 李林甫最先笑了起来,他这一生最得意的是修订唐律,罗希奭、吉温虽是他门下走狗,可三人都是治法家,彼此间是有共同语言的,世人都说他为了独揽大权,排斥异己,不惜让罗、吉二人掀起冤狱,他承认他打压政敌确实无所不用其极,可就像沈光说得那样,那些被他打倒的人可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想不到安西这等偏僻地方,也能出沈郎这样的人物。” 笑声中,吉温缓缓开口道,罗希奭向来沉默寡言,不过此时他看向沈光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欣赏,他们二人都是内心极为坚定的人,只要能往上爬实现自己的目的,他们从不在乎世人的看法。 “沈郎可有兴趣学刑名之学。” “承蒙吉郎中厚爱,沈光志不在此,多谢吉郎中赏识。” “那不知沈郎志向为何?” “沈光只愿为大唐守御安西河中,永世为汉家疆土。” 沈光沉声说道,而李林甫仔细地看着沈光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然后道,“沈郎不愿入朝为官?” “李相法眼如炬,沈光确实不愿入朝为官,只愿在安西终老。” “为何?” “沈光还想多活几年,看到子孙满堂,老死于病榻。” “没出息。” 李林甫闻言轻叹道,随即又忍不住笑起来,而这时罗、吉二人亦是同样笑起来。 石坚看着向来不苟言笑的罗、吉二人笑得大声,而李相更是笑得厉害,于是也只能干笑起来,他看着淡然自若的沈光,只觉得这位沈郎君当真是胆大包天,竟然能这般和李相三人对答。 过了良久李林甫才止住笑声,朝沈光道,“本来今日唤你来,某是想看看你是否如传闻那般擅长奏曲,真的能压过李大家,讨得圣人欢心,不过如今看你这份应对的本事,纵使技艺差了些,想来也能讨圣人欢喜。” 说到这里,李林甫不无遗憾,这个沈光若是能投入他门下,倒是可以好生培养,只可惜这小子志不在朝中,偏生要在安西当个武夫,他眼光何其毒辣,自然看得出沈光说得都是肺腑之言,而不像其他人那般言不由衷,身为边将,个个都想着出将入相,想入朝当宰相。 “李相,那某还要拉上几曲么?” “且拉来听听,圣人是当世大家,你的曲子若是不堪入耳,某可不会让圣人见你。” 李林甫回答道,同时他也是有些好奇沈光能不能给他带来些惊喜,他时常出入皇宫,也经常被圣人拉着听曲,传世的大多数名曲他早就听腻了。 要是这位沈郎君连他都打动不了,如何又去讨得圣人的欢心,要知道就是李龟年这几年圣宠也大不如前,只不过外面的王公贵族仍旧对这位李大家趋之若鹜罢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平康坊外 让李府下人给自己搬了张马扎坐下后,沈光怀抱胡琴,胡弓拉动间,那婉转凄哀的胡琴声响起,叫李林甫三人都是闻之心弦为之而动,不过他们都是积年的宦海老狐狸,最擅长便是隐藏自己的情绪。 三人脸上全没有半分情绪流露,不过沈光也未在意三人的神情变化,只是拉得兴起间自己却是陶醉在了琴声中。 在座四人中,石坚最是难受,他被琴声勾动,可是偏偏李相三人面无表情,他也只能强行忍耐,不敢有半分聆听之态。 倒是厅堂外,听到沈光拉动的胡琴声,却是有下人驻足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间竟是聚集了许多人。 一连三首曲子拉完,沈光停下了手中胡弓,这时候李林甫方自皱眉道,“怎地不继续?” “一时间心绪难平,难以为继,还请李相见谅。” 沈光倒不怕李林甫怪罪,实在是从石坚对李林甫行事的描述中,他觉得这位李相绝大多数时候做事情都是讲道理和规矩的,所以这也是他的一次试探。 “既然心绪难平,那今日便这样吧!” 李林甫拂袖而起,石坚满脸惶恐,不知道李相是不是生气了。 等李林甫走后,吉温朝沈光温和笑道,“沈郎有空,不妨去某府上做客。” “可惜了!”罗希奭只是看着沈光叹了口气,再没有多说什么,然后便和吉温一起离开了。 “沈郎,我……” 茫然起身的石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过好在这时候,先前领他们来的管事到了,“两位请回吧,今日相公已经尽兴,对了,相公让我问沈郎君,‘石城堡该不该打?’” “自然该打,夺回石城堡,不过是痛一时,总好过让吐蕃占着一直痛下去。” 沈光答过之后,自是被礼送出了李府,而他带来的那箱珠宝,也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相公说了,沈郎君所求之事自会尽力而为,这礼物就不必了。” 离开李府时,沈光还是有些发懵的,不是说李林甫贪婪无度,他这箱珠宝少说也值三十万贯,居然就这样退了回来。 “沈郎君,李相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石坚倒是在边上劝解道,而他的话让沈光不由更加好奇李林甫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说实话来长安城之前,他没想过要和这位世人口中的奸相交往过深,因为他觉得安西那边朝廷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可是如今亲眼见过李林甫后,他却改了主意。 因为他觉得李林甫或许能明白他的一些想法,甚至能给他一些帮助,比如迁徙关中河洛一带的流民前往安西落户。 长安城的夜晚是有宵禁的,通常达官贵人们在晚上设宴请客,那都是通宵达旦,又或者会为客人准备客房休息,沈光和石坚被送出李府后,天色漆黑,大街上不见人影。 让下人们点起灯笼,石坚自带着沈光回转石府,只不过他们刚出了崇仁坊,就被明火执仗的士兵给围住了。 “咱们是有通行令牌的。” 石坚亮出了李府管事给的令牌,结果却不料对面的军士压根就没理会,只是朝他身旁沈光道,“沈郎君,劳烦您和咱们走一趟,咱家主君想见你。” 王神圆和随行的牙兵护在沈光身前,他们看得出面前的军士绝不是长安城里的执金吾,而是和他们一样的百战精锐。 “王队正,你们且先回去,某自和这位校尉走一趟。” 王神圆他们在长安城里自不能像在安西那边随意披甲,他们就是武艺再强悍,面对对方甲胄齐全的士兵,反抗也不过是徒劳的挣扎。 “郎君。” “不过是去见个人罢了,不必大惊小怪,石市令,你且回府休息,某明日自然回来。” “沈郎君万事小心。” “哦,对了,这样的小事,就不必惊动李相了。” 沈光施施然从王神圆他们的护卫中走出,离开前却是又朝石坚吩咐道。 黑暗的街道上,火把虽亮,可是也照得不太远,沈光跟着那队士兵压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过他始终是不发一言,也不问话,反倒是叫那个校尉心痒难耐,最后走了大半条街后忍不住主动道,“沈郎君就不问我等是什么人吗?” “校尉想说自然会说,某又何必多费口舌。” 那校尉被沈光这句话给堵得十分难受,可是他又不好自报家门,只能继续带着沈光前行,这回走了没多久,沈光终于看到了亮光,前方的坊市仿佛是黑暗中的光城,照得临街四周都是亮堂堂的。 “这是哪儿?” 见始终沉默不言的沈光终于问话,那校尉方自得意道,“沈郎君竟然不知道平康坊吗?要知道如今坊内不知多少女子都在念着你的大名,若是叫他们知道沈郎君你在这里……嘿嘿……” 见那校尉笑得猥琐,沈光不由白了他一眼,这平康坊是长安城内最大的红灯区,有官妓也有私娼,有伎也有妓,总之这儿就是男人的天堂,当然前提是你要么有钱,要么就像是李太白那般名气够大。 按着规矩,长安城到夜晚宵禁,坊门一关,便不能再进人,当然对于平康坊这样的不夜城来说,什么规矩都是狗屁,全长安城的纨绔子弟,哪个不会来平康坊寻欢作乐,那坊墙上开的暗门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沈光原本以为身边这群牛逼轰轰的士兵会带着他从平康坊大门进去,可是没想到最后还是走了臭气熏天的排水沟侧边的暗门。 “人咱们带到了,接下来可就不关咱们的事了。” 打开的暗门前,沈光看着和那校尉交谈的居然是个女子,不由大为好奇,一时间忍不住脑洞大开,该不会是什么贵妇瞧上自己,要绑回去做面首吧! “赶紧走,莫要叫执金吾遇上了。” 被推着进了暗门后,沈光只见身旁多了两个黝黑的昆仑奴,一左一右紧紧夹住了他。 “主人要见你,你可别想着逃跑,阿大阿二他们可都是练过的。” 这时候沈光才看清楚前方带路的是个做了男装打扮的女子,长相只能算是普通,不过一张婴儿肥的圆脸瞧着还是挺讨喜的,虽说沈光有自信能放倒身旁两个昆仑奴,可是难得来到这平康坊,总该见识见识是吧! 于是他自是跟上了那位掌灯的圆脸少女,走过了那长长的暗道。 第一百九十章 笛音歌声 暗道曲折,再加上烛火昏暗,沈光原本还想记下路径,结果七拐八弯地绕了几圈后,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过了良久,沈光才跟着那少女走出暗道,然后便是眼前光线大亮,等他眯着眼适应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平康坊内,那满街的花灯亮堂得很,这时候天空还有细小的碎雪飘落,看上去当真是极美。 街道上随处可见佩剑的士子侠少,当然还有即便是冬天,也仍旧酥胸半露的美丽女子。 眼前的景象,让沈光明白为何李白在长安城时流连平康坊,被圣人赐金放还时,又是如何一夜花个精光的。 “此情此景,真是极美,不知道小娘子可有笛子,某倒是想吹奏一曲呢!” 沈光从来就不是个喜欢被动的人,虽说不知道是什么大人物这般大费周章地要见自己,可沈光并不想如对方的意,于是他忽地停了下来,朝那熄灭了蜡烛的少女问道。 “我这儿可没有笛子,不过你若是真要吹奏一曲,不妨跟别人借啊!这平康坊里可到处都是乐器。” 沈光闻言,自是乐了,这圆脸小娘子果然不甚聪明的样子,居然没看出他的用意,于是他自是朝前方三五好友携妓而过的几个佩剑青年道,“这位兄台,某一时技痒,倒是想和你身边这位小娘子借管笛子吹奏一曲,不知兄台可否成全?” “郎君要吹奏,尽管拿去就是。” 还没等那位佩剑青年答话,沈光口中那位小娘子已经将手中青笛递了出去,目光更是盯着沈光的脸,一动不动。 “多谢。” 沈光笑了笑,顿时叫周边几个循声看来的女子都是莫名脸红了红,只不过还不等她们身边的男伴嫉妒,沈光已自横笛于唇边,试了试音后吹奏起来。 所谓的吹奏,沈光不过是临时起意,为的不过是吸引人们的注意力,既然想见他的人搞得神神秘秘的,他偏生不想叫对方如愿。 清脆的笛音陡然间冲破云霄,在周边众人耳边炸裂,沈光也不管这个时代的人们能不能接受那迥异于当世的曲调,直接一首《青鸟》就从最高亢的地方吹奏起来,随后那种欢快活泼昂扬的曲调瞬间就抓住了周遭众人的心思。 只是短短片刻,原本还喧哗的街道就只剩下清脆的笛音四处飞舞,这时候微风卷过,细碎的风雪轻拂过沈光,更是衬托得一身白衣的他丰神俊秀,不知叫多少人看得为之一呆。 吹到高潮处,笛音越来越高亢,仿佛真的有一只青鸟冲破云霄,欢快地鸣响于天际。 就在这时,一阵高亢的女声响起,从远处穿透风雪而至,和笛音相互辉映,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就连吹奏的沈光都几乎差点被夺了心神,实在是在大唐骤然听到堪比后世国宝级别的花腔女高音,叫他这个专业学声乐的实在是情难自禁。 临街的高楼里,斜倚朱窗的许合子引吭高歌,虽然只是合着笛音的女声吟唱,但是却叫人听得如痴如醉,难以自拔。 只是这等浑若天成的合奏终究还是有曲终人散的一刻,当沈光的笛音渐弱,许合子的歌声也逐渐低了,到最后只余风雪。 沈光放下笛子,忍不住看向远处歌声传来的高楼,然后他看到了一个面容高冷,仿佛冰山般难以接近的女子。 “是永兴姬!”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声,接着沈光只见那些男男女女都是如同飞蛾扑火般涌向那座高楼,而这时候那位永兴姬已经关上了朱窗,丝毫没有理会底下狂热的人群。 “这位永兴姬是什么人?” 沈光用笛子碰了碰身旁的圆脸少女道,他没想到自己本想引人注意,最后风头却被突然冒出的这位永兴姬给抢走了,不过对方的歌喉确实是优美到极致,而且那种花腔女高音是老天爷赏饭吃,只能叫他们这些凡人羡慕嫉妒。 “你连永兴姬都不知道?” 圆脸少女看着手握笛子的沈光,眼神里满是不解,要知道永兴姬可是连圣人都深为喜爱的歌者,当年圣人在宫中令永兴姬唱歌,李谟吹笛伴奏,最后曲终管裂。 如今长安城中,歌有永兴姬,舞有公孙氏,只是这两位自开元以后,便如同神龙见首不见尾,旁人难得一见。 不曾想今日这位永兴姬竟然被这位沈郎君一曲笛音给吸引,竟然还为之合唱。 想到这儿,那圆脸少女看着沈光的眼神也变了,而这时候追逐永兴姬的人群被拒之窗外后,也猛地想到了沈光这位始作俑者,却是疯狂地朝他们涌来,那架势吓得那两个昆仑奴脸都变白了。 “郎君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 “小娘子,你的笛子。” 将笛子还给人群中那位最先遇到的女子后,沈光看着身旁脸色煞白的圆脸少女,自是朝着人群道,“安西沈光,今日已然尽兴,诸位,咱们就此别过。” 留下姓名后,沈光朝那发呆的圆脸少女道,“还不带路,不想走了吗?” 被沈光喝醒的圆脸少女醒悟过来,连忙小跑起来,沈光则是大步跟在后面,这时候人群里已经有人想到了沈光是谁,高声在那喊了起来,“安西沈光,不就是那位‘曲有误,沈郎顾’的沈郎么!” “某在宜春坊听程录事说过,沈郎弹琵琶时曾唱女声,歌喉不下于永兴姬!” “还愣着干什么,快追上去,莫要走了沈郎!” 嘈杂的呼声里,两个昆仑奴本来还想阻止人群追上去,可随即就被淹没其中。 听到身后传来的喊叫声,沈光也不由暗道这大唐的百姓追星起来也是够疯狂的,不过好在这时候他们已经拐了两处街道,暂时甩开了后面狂热的人群。 “某还是头回来长安,这平康坊里的人都是这般热情好客么?” “永兴姬以往出门的时候,圣人可是会派力士随行保护,要不然根本没法回宫。” 听着少女的回答,沈光这时候看向了前方高楼,只见那两扇大门打开,却是出来了好几个妙龄少女,朝他折身道,“恭迎沈郎君,主人已经等候多时,还请沈郎君移步。” 想到那位幕后之人终于现身,沈光却是跟上了那几位少女,他实在想不到这长安城里有谁会这般大费周章地见他。 第一百九十一章 互相试探 拾阶而上,沈光一直走到顶楼,方才停下脚步。 “郎君,还请沐浴更衣。” 看着前方水汽四溢的澡堂,沈光越发不解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矫情,和他见个面要这么麻烦,只不过他也确实想泡个澡,要知道方才从那排水沟外面的暗门进来,可是把他熏得够呛。 “你们干什么?” “我等服侍郎君沐浴啊!” 看着那些毫不避讳的少女,沈光皱了皱眉,他看得出这些少女都受过训练,哪怕是他当着她们的面把衣服脱光,这些少女都不会有半丝害羞躲避,于是他沉声道,“某有隐疾,不喜旁人在边上,你们都退下吧!” 沈光把话都说到这种份上,几个少女纵使不甘,也只能悻悻退下,要知道主人可是说过,她们中谁若是能让这位沈郎君怜惜,主人自有奖赏,只是没想到这位看着温润如玉的郎君竟是这般不解风情。 …… 兽吞口的香炉里,水沉香的烟气萦绕,宛如流苏。 身穿道旁的李泌听着手下侍女的回禀,连日来始终紧绷的脸色忍不住露出了笑意,他没想到这位沈郎君是个如此有意思的人物,看起来他先前的布置都是白费了。 “公子,如今人们都知道沈郎来了平康坊,是阿奴办事不力,还请公子降罪。” 圆脸少女朝着自家主人说道,脸上神情满是不甘,想她为公子办事至今没出过差池,却不曾想今日被沈光算计了。 “沈郎君智计深沉,倒也怪不得你,你不必自责。” 李泌安抚着侍女道,他见沈光,本就是步闲棋,这位沈郎和李相是什么关系还不好说,不过就目前他得到的消息来看,这位沈郎应当不是李相布置的暗手。 就在李泌猜测着沈光来长安城的目的时,沈光已经泡完澡,换上了干净衣服。 摩挲着身上衣服的质感,沈光知道要见自己的人怕是不简单,这种面料是宫里才有的贡品,他在石坚府上倒是见过几匹,只不过上面的织锦云纹不如他身上的精美细腻。 很快沈光在静室里见到了幕后之人,那是个年轻的道人,身着青色道袍,手握拂尘,看上去还真有几分飘然出尘之姿,看到这样的装扮,他猜到了眼前这人的身份。 “沈光见过李公子。” 看着明明年纪比自己还小几岁,却是浑身装逼气息萦绕的年轻道人,沈光率先开口道。 “沈郎君认识我?” 李泌充满疑惑地看着面前的沈光,就他所知这位沈郎君此前从未来过长安城,两人也根本不认识,他成名虽早,曾是天下闻名的神童,可是随着他长大后韬光养晦,数年不曾在长安现身,应该没几人知道他。 “如何不认识呢?公子出身辽东李氏,当年曾被张相公呼为小友,圣人也以为公子有宰相之才,命李家善养公子,不知某说的对不对?” 拜那部大火热剧长安十二时辰,沈光还真的查过李泌的生平,知道这位当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不过如今还年轻,可称不上算无遗策,老奸巨猾。 李泌这时看着沈光的目光已经变得极为惊异,他实在想不通这位沈郎君是如何知道他的底细的,难道李相已经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又或是这些年自己身边一直都有眼线盯着他。 沈光看着李泌的眼神变化,就知道这种聪明人最喜欢胡思乱想,自己道破他的身份,肯定不知道让他想到哪里去了。 “李公子,某有位朋友,博学多识,他曾经跟某说过本朝神童首推李公子,所以某才知道李公子家世,来长安城后,某本想结交李公子,便找人打听了下,知道李公子这些年寻仙访道,好做道人打扮,因此才有所猜测。” “沈郎君就不怕猜错吗?” “不瞒李公子,某这人脸皮厚,猜错便猜错了。” “说起来,不知道李公子寻某有何要事,非得这般偷偷摸摸地见面?” 看着面前不似作伪的沈光,李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而且他也不能肯定这位沈郎君是否值得信任,如今李相气势正盛,朝中无有与之争锋者,还是谨慎为先。 “某前几年恶了李相,不欲节外生枝,所以才这般和沈郎君相见,还请沈郎君莫怪。” 沈光知道李泌是铁杆的太子党,可是他并不想卷入这皇权的争斗中,于是明知故问道,“如今既然相见,不知李公子有什么吩咐,若是没有,某倒是想回去睡了。” “不知沈郎君,对李相观感如何?” 李泌想了想,最后还是大着胆子试探了回,如今圣人越发固执昏聩,专宠李林甫,他们需要有能够影响圣人的人 “李相虽不是什么好人,可是没有李相的话,这大唐怕是要更加风雨飘摇。” 沈光知道李泌背后是太子李亨,虽说李林甫如今位高权重,压得太子一党喘不过气来,可他知道李林甫没有几年活头了,自然也大着胆子说出了他的看法。 “沈郎君真这么想?” 沈光的回答有些出乎李泌的意料,其实他对李林甫也没太大的恶感,如今大唐危机重重,说穿了都是当今圣人的错,只不过圣人是不能错的,所以错的只能是李林甫。 “李相虽然弄权,可好歹还是做事的,如今圣人独宠贵妃,听说那位贵妃的从兄也是水涨船高,怕是日后能和李相分庭抗礼。” 说到这儿时,沈光顿了顿,目光盯得李泌浑身不自在,“李公子不妨想想,若是李相被那位杨钊取代,你觉得大唐会比在李相手里更好吗?” 李泌闻言不由沉思起来,然后他发现沈光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因为他知道答案,虽然李林甫专擅弄权,可确实是保住了大唐盛世的脸面,遍数朝中剩下那几个所谓贤臣,就圣人如今的德行,换了他们未必就能比李林甫干得更好。 看到李泌沉默不语,沈光就知道自己说对了,只不过李泌是不可能承认李林甫对大唐有功,因为他是太子的人,所以李林甫只能是祸国殃民之辈。 “李公子,你找某来,不会就是问这么个问题吧?既然你问完了,正好某也问你个问题,你觉得安西如何?” 沈光的反问,让李泌的眉头皱得更紧,他现在只觉得哪个再说沈光只是个以曲乐娱人的佞臣之流,他一定会一巴掌糊上去,哪个佞臣能有这等眼光。 第一百九十二章 指点江山 过了良久,李泌缓缓开了口,沈光的问题,他必须得回答,要不然他就无法争取到这很有可能破局的外力。 “安西虽是边地,却是我大唐的屏障,只要安西还在,就能将吐蕃困死在高原上。” 李泌的回答并没有让沈光满意,说穿了李泌的观点没什么稀奇的,因为大唐最初经营西域,是为了仿效汉朝断匈奴右臂,来阻止突厥人从西域获取赋税粮草,只不过突厥人被打倒后,吐蕃成了大唐真正的心腹大患。 而控制安西四镇,就能够防止吐蕃染指西域,大唐上下根本就没把安西当成可以可以大肆经营的领土,距离的遥远阻断了大唐对于安西的汉化。 “沈郎君觉得某说错了吗?” “说错倒也谈不上,只是眼界终归是小了些。” “那沈郎觉得安西该如何?” 李泌终究年轻,被沈光轻视后难免有些恼怒,于是他的语气变得有些生硬,不过沈光却不怒反喜。 “李公子没有去过安西吧,那想必安西在李公子眼里是到处沙漠的贫瘠之地,根本不值得朝廷关注。” “不过某想说的是,安西到处都是沃土,只要善加开垦,便是足以养活数百万人的良田,如今关内流民越来越多,朝廷为何不组织他们前往安西耕耕种?” 沈光的回答让李泌越发沉默,自开元以后土地兼并越发严重,如今河洛关中到处都有失去土地的流民沦为世家豪强们的佃户,而这也是为什么太子反对圣人继续开边,开元初国家军费不过两百万贯,可如今却要一千两百十万贯,而且还未必够用。 “若是能将大唐的流民迁入安西,既能为国家守边,又能为国家节省钱粮消耗,还让地方上消除了隐患,这是一举三得的好事,可朝廷的衮衮诸公只怕从未认真想过这事情吧?” “安西太过遥远,百姓如何愿意……” “那些失地百姓沦为流民以至于世家豪强的佃户,他们的日子怕是连猪狗都不如,安西那边有能属于他们的良田耕种,只要朝廷允许免除他们的赋税,以兵役相抵,某相信有的是大唐的男儿愿意去安西落户。” 沈光径直打断了李泌,这位日后为大唐续命的宰相,如今还过于稚嫩,他也就只能趁现在当着他的面指点江山,过把嘴瘾了,“某在安西的时候,曾听友人说,开元年间国家军费不过两百万贯,如今却是翻了五六倍都不止,便是因为大唐立国时的府兵制崩坏殆尽,而府兵制之所以难以为继,就是因为土地兼并,府兵没有足够的土地耕种,自然难以负担军备,更别说在农闲时练武,以备国家征用。” “安西有大把的荒地可以开垦成为良田,朝廷可以在那里重建府兵制,这样不但可以节省大批军费,还能拥有大批的精兵,到时候配合陇右河西,可以将吐蕃困死在高原,甚至只要做好准备,未必不能攻破逻些城,破其国,灭其宗庙,以告慰历年来战死于吐蕃的大唐将士英灵。” 李泌这时候已经无暇思虑其他,他想的都是沈光那在安西重建府兵制的想法,如果安西真的像沈光说的那样,可以开垦出无数良田,或许大唐现在遇到的问题,都可以迎面而解,说穿了大唐如今最大的矛盾就是土地兼并,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可偏偏那些富者,朝廷又没法动他们。 “沈郎君,安西果真能开垦无数良田么?” 李泌终于开了口,他依然用审视和怀疑的目光看着沈光,大唐经营西域也有百年,本朝更是牢牢掌控了安西四镇,可是历任安西大都护也没见说安西有那么多能开垦成良田的荒地,到如今为止安西那边的屯田也不过勉强够四镇汉兵所用。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公子从没有去过安西,又如何断定安西不能成为大唐新的粮仓呢?” 在沈光看来,江南是属于烂在大唐或是中国锅里的地盘,与其在安史之乱后全力开发江南,倒不如倾尽全力开发安西,只需要百万移民,大唐就能彻底占据这富庶肥沃的土地,到时候进可开发河中,退可遏制吐蕃以保陇右河西安全。 “沈郎君说得有道理,李泌受教了。” 李泌忽地朝沈光一礼,他虽然对沈光有诸多猜测,可是听了沈光那么多话,他发现沈光是一心一意想为大唐守住万里安西,光这一点就值得他钦佩。 “若是李公子他日有空,可前往安西一行,亲眼看看沈某所言是否属实。” 沈光并不在乎投靠那边,如果李泌能让那位太子赞同他的想法,他不介意做太子党,同样若是那位圣人愿意移民安西实边,他也愿意忠于圣人。 “李泌他日必定会亲往安西,到时候还得叨唠沈兄了。” 不知不觉间,李泌自换了对沈光的称呼,在他看来沈光值得拉拢,且不说别的,光是沈光的眼界就不是如今太子身边那些人能比得上的,换句话说这位沈郎君有宰相之才。 “李公子客气了。” “沈兄,某还有一事请教,不知道沈兄可愿为我解惑?” 李泌想到了如今太子和圣人间为着石城堡一事的争执,忽地想听听沈光是如何看的。 “李公子尽管直言就是,某若是答得上,绝不推脱。” 沈光也乐意和李泌攀些交情,未来的事情可说不准,说不定以后他就需要这份交情呢! “圣人有意让王忠嗣将军攻打石城堡,不知道沈兄如何看待?” 听到李泌的问题,沈光愣了愣,他本以为李泌会问些别的,却没想到事关石城堡,说起来那位节度四镇的王忠嗣已经是本朝第一名将,不过这位王大将军自从成名以后就太过爱惜名声,不是必胜的仗绝不愿打。 但他身为圣人一手超擢提拔的大将,光是面对这君命犹疑不决就已经够犯忌讳的了,可还要好死不死地反去劝谏圣人不要穷兵黩武,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王大将军殊为不智,眼界太浅。” 李泌没想到沈光是真的敢说,王大将军如今节度四镇,在朔方、河东更是威望极高,他还从没见过有人说王大将军眼界太浅,他这回是真长见识了。 “还请沈兄详言。” “那某就直说了……” 当着李泌的面,沈光自说了番话,说起来他也是想保住王忠嗣,郭子仪李光弼哥舒翰可都是王忠嗣的旧将和部下,要是安史之乱爆发的时候,这位王大将军还在,叛军很难打破潼关。 第一百九十三章 王宗嗣的gaibian 沈光离去后,坐在蒲团上的李泌脸色变化不休,沈光看问题的角度和他截然不同,有些话乍听之下觉得有些强词夺理,可是仔细想想却又很有道理。 不过沈光有番话他是极赞同的,保存有用之身以待将来,委屈求全比慷慨赴死更可贵! 当今圣人从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只要关系到至高无上的皇权,就是太子也未必能保全性命,更何况是王大将军。 想到这儿,李泌的心乱了,他原本只是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李林甫身上,可是和沈光交谈之后,才发现他始终忽略了圣人,李林甫再奸诈,那也是圣人默许,李林甫才能独掌朝纲。 太子表现得越是优秀,朝中大臣越是拥戴太子,太子反而越危险!只要圣人一日还是圣人,太子就永远是太子。 李泌觉得自己醒悟得还不算太晚,起码如今王大将军那儿还有挽回的余地,只不过他得亲自去趟王府了,换了旁人未必能说服这位固执的王大将军。 至于太子那儿,自己也要断了联系,让太子继续韬光养晦,只当个唯唯诺诺的孝子就是。 做出了决断的李泌很快便起身,唤过侍女,换了身装束,他打算连夜去见王宗嗣,太子麾下,谁都可以折了,唯独这位王大将军不能有失。 …… “长源,你怎么来了?” 见到李泌时,王忠嗣颇有些意外,不是借他的牙兵去请那位沈郎君见面了,怎么又忽然来见他了。 “王公,李泌忽然悟通了一些事情,不得不来见王公。” 李泌朝王忠嗣一礼,他虽是太子的谋主,可是太子心里最器重的还是这位王大将军,只不过王大将军手握四镇劲兵,太子也不敢与之亲近,唯恐被小人进谗言,这两年私底下都是他奔走于太子和王大将军间作为联系。 “长源,你不是去见那位沈郎君了么?” 王忠嗣盯着李泌,这个圣人也夸过的神童少年老成,两人相处也有两年余,他了解李泌为人,也相信李泌的眼光,所以才会答应派牙兵截了沈光去和李泌见面。 如今他也颇为好奇,让崔器心折不已的沈光,在李泌眼里又是怎么样的人物? “小子就是见过了沈郎君,才匆匆赶来拜见王公,有些话不得不说。” “哦,这沈郎君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长源你这般?” “沈兄眼界高远,李泌不及……” 李泌先是将和沈光最先的那番对话一一道来,只听得王忠嗣皱眉不已,“在安西重立府兵制,他还真是敢说,安西大都是荒野沙漠,哪里来那么多可以开垦成良田的土地?” “王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小子打算来年便去安西看看,想来沈兄言之凿凿,应当不会诓我。” “你要去安西,你走了,太子那儿谁可为谋主?某不同意。” 王忠嗣听到李泌居然要跑去安西,顿时间对沈光的观感更差,太子如今手下就没几个能得用的人才,要是连李泌都离开长安,太子身边没个拿主意的,只怕日子更加难过。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李泌神情复杂,然后看着动怒的王忠嗣道,“王公,圣人一日是圣人,太子就始终是太子,咱们越是和李相相争,太子反而越危险,只有太子示之以弱,让相权凌于皇权,圣人迟早忌惮李相,太子的地位才会稳固。” 沈光看过的穿越小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各种权谋宫斗帝王心术的套路看了不知凡几,虽说实际操作他不行,可是光用嘴的话,刚刚初出茅庐的李泌也要甘拜下风,只不过李泌能举一反三,思考得更加周全。 “用沈兄的话来说,太子要做的就是卖惨,太子越惨,圣人就越放心,也会慢慢从李相偏向太子。” 王忠嗣沉默不语,他虽然耿直,但并不蠢,很多事情只不过是捅破层窗户纸便能明白,这个时候他对沈光已经没了最初的偏见。 “王公,可知道小子询问沈兄关于石城堡一事,沈兄是如何回答的?” “他怎么说?” “沈兄说,世人都知道王公是圣人超擢提拔的本朝第一名将,节度四镇,恩宠之荣,前所未有,所以攻打石城堡,旁人都可以反对,唯独王公不可以。” 王忠嗣闻言,可是握拳的手指关节处已经捏得发白,而这时候李泌还在侃侃而道,“沈兄还说,王公自节度朔方、河东以来,虽然每战必胜,但也失了年轻时的锐气,过于爱惜羽毛,只打有把握的胜仗,看似爱惜士卒,实则是为了自己的名声。” “他真是这般说的……” 王忠嗣脸色阴沉,他从军近三十载,抚宁地方十余年,还是头回有人这么说他。 “原话如此。” “安西小儿懂什么军国大事,石城堡易守难攻,吐蕃必举全国之力守卫,要攻下石城堡,必定死伤惨重……” 看着勃然色变的王忠嗣,李泌忽然觉得沈光说得未必就是错的,王大将军确实有些过于爱惜自己的名声了。 “王公,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石城堡在吐蕃手里,他们何时动兵我们都一概不知,只能被动挨打,可若是夺回石城堡,吐蕃但有兵马调动,咱们便能提前知晓,不胜过年年血战。” “沈兄说了,自从丢了石城堡后,河西陇右一线军堡附近的屯田,被呼做吐蕃麦庄,彼辈想打就打,来去自如,年年死伤几百上千乃至更多,几年累积下来,还不如直接拔了石城堡,断了吐蕃下高原的念想。” 见李泌已是在帮着那个沈光说话,王忠嗣气得短须震颤,可他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那个安西小儿说得并没有错,也许真的是他错了,太过于看重自己那百战百胜的名头,又怕打下石城堡伤亡惨重,落下个不体恤士卒,视人命如草芥的恶名。 “王公,沈兄最后和我说,本朝名将里只有王公是真的爱惜士卒,与其让旁人去打石城堡徒耗军力钱粮,倒不如王公亲自出马,还能让我大唐将士少些伤亡,同时也能缓和跟圣人间的关系,王公一身维系天下安危,当以保全自身为上,岂可因为虚名而徒做意气之争,这样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王忠嗣听到这儿,心情总算平复不少,只不过这个时候他脑子里仍旧乱糟糟的,今日李泌这些话,让他想起了年幼时被圣人接入宫中抚养,学习武艺兵法,说起来圣人确实是把他当成半个儿子看待的,只是这些年他久在地方,再加上他看不惯圣人宠幸李林甫,以至于和圣人日渐疏远,自己或许该好好反思下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高力士 “听说那位安西沈郎笛音冲宵,搅碎漫天风雪,就连永兴姬都被惊动,临窗高歌……” 长安的街头巷尾,风雪停歇后的酒肆食铺里,不时有人议论着几日前从平康坊传出来的故事,也让人们对沈光这个最近搅得满城风云的人物越发好奇起来。 “永兴姬许久未曾露面,怎么会为区区边地来的小子笛声所动,这沈光为搏名声,竟是连面皮都不要了!” “你这厮休要胡言乱语,当日某几人就在平康坊内,亲眼见到永兴姬和歌以应沈郎君,只可惜沈郎君走得太快,以至于咱们缘铿一面。” 某家酒肆里,几个外地来的士子听到有人非议沈光,有性急的拍案而起,然后便和人争论起来。 二楼雅座内,穿着身绯色圆领的高力士饶有兴趣地看着底下那争得面红耳赤的几人,心里面对那位安西沈郎的印象越发深刻起来。 “叔父,这位沈郎君如今名声可大得很,不知道多少人都想请他去府中弹奏一曲。” “哦,那他去了没?” “听说永王往石府下了贴,这位沈郎君婉拒了。” “那倒是有些意思,这位沈郎君连永王的面子都不给么?” 高力士颇有些意外,永王在长安素有贤名,文人士子莫不与之相交,当年李太白傲视王侯,却和永王相谈甚欢,甚至为其幕中客,他还是头回见到有人主动拒绝永王。 “这位沈郎君据说到了石府后,只去了李相府上弹奏几曲。” “哦,那李相可有评论过这位沈郎君。” 高力士和李林甫交情不差,这位如今事实上的独相虽然权倾朝野,可是对他却始终敬重有加,一如当初,而且虽然世人都以李林甫为恶,可是高力士知道这位圣人属意的宰相还是很有些本事的,并不会比当年的张九龄和姚崇差多少,只不过圣人已不是当初那个励精图治的圣明天子,李林甫自然也做不了张九龄姚崇那样的“贤相”。 想到这儿,高力士不由叹了口气,他如今也是少谈国事,不再劝谏圣人,免得伤了主仆情分,只是一心侍奉圣人左右。 “李相倒是没有评论这位沈郎君,只是听说当日李相府上,罗希奭、吉温俱是作陪,两人回府后,却是传出些许言语,提及了这位沈郎君。” 穿着身深绿色圆领长袍的麦友成见高力士这位叔父谈兴正浓,连忙卖弄起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叔父有所不知,那罗希奭说李大家不如沈郎君,吉温则称天下风流,李太白独占三成,余者沈郎与天下人共分之。” 听到这儿,高力士先是愣了愣,随即便大笑起来,吉温这笑面虎是话里有话啊,“天下风流,李太白独占三成,余者沈郎与天下人共分之。”这不是说那位沈郎君还压了李太白一头,胜他半分么! “吉温这话过了!这是要把那位沈郎君放火上烤啊!” 高力士当年为着“脱靴”之事,不喜欢李太白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不过对于李白的才华极为欣赏,他没听过沈光的乐曲,但是却读过李白的诗篇,因此不由摇头叹道。 “叔父说得极是,如今城中为着这位沈郎君,那些彼此争执的士子侠少可不在少数,不过这位沈郎君也确实倨傲,连永王的邀请都拒绝了,恐怕接下来这位的日子可不会好过。” 麦友成接话道,他倒是对沈光很佩服,毕竟这几日往石府下帖的权贵可不在少数,这位沈郎君居然全都拒绝了,听说那位石市令愁的头发都白了。 “那倒未必,贵妃很喜欢沈郎君的乐曲,圣人听了几曲后,也说沈郎君曲风新颖,前所未见,足以开宗立派为天下先,长安城里无人能比得上。” 高力士抄起酒杯,笑呵呵地说道,因为侍奉圣人的缘故,他素来居于宫中,很少住在外宅,这回能忙里偷闲,也是拜这位沈郎君所赐,他可是奉圣人命来打听这位沈郎君的消息的。 “既得圣人和贵妃看重,那这位沈郎君怕是要平步青云,大富大贵了。” 麦友成不无羡慕地说道,他祖父是高力士生母的兄长,算起来他和高力士这位叔父也算亲近,可他如今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东宫卫率,哪像这位沈郎君,一朝名动天下知,就连圣人都让自己这位叔父来打听消息。 高力士没说什么,圣人心思不可测,谁知道是福是祸呢? 就在两人闲聊的时候,楼底下这时候已经厮打起来,冬天的长安城,虽说依旧繁华无比,但始终是不及夏秋那般热闹的,这些无处释放精力的士子和纨绔子一旦争执上头,到最后还是得靠拳头来说话。 看着底下乒铃乓啷地打起来,高力士满脸怀念,当年圣人还年轻的时候,可没少在市井里和人厮打吵闹,年轻真好啊! “叔父,这些人胆子端的大,竟然扰了您的雅兴,我这就让人……” “哎,不必了,且由他们打闹去,咱们看热闹就是。” 高力士拦住了自家侄儿,他可不想暴露了身份,他还想待会去西市里好好逛逛。 不多时,便有巡街的武侯来的酒肆,分开了厮打的两伙人,然后全都抓走了,而这时外面自有高力士的家奴匆匆赶来。 “什么事?” “主人,那位安西沈郎往府里下了拜帖,还备下了重礼……” 听到家奴的禀报,高力士脸上笑得越发开心起来,这位沈郎婉拒了城中权贵相邀,却亲自前往他府上下了拜帖,这可是让他大涨脸面的事情。 麦友成看着那附耳低语的家奴,只隐约听得些内容,不由心痒难耐,可是又不敢开口询问。 “有话就说,不必憋着。” 高力士扫了眼这母家的侄儿,脸上神色已经恢复如常,这位沈郎君如此给他长脸面,他倒是不好拒绝,说起来他府上也是许久不曾热闹过了。 “叔父,不知打算如何处置这位沈郎的拜帖?” “怎么,你有什么主意不成?” “不是,只是小侄曾听友人说,这位沈郎君当日在平康坊里确实引得永兴姬现身,小侄也想亲眼见识见识这位沈郎君的风采。” “既然如此,那某就于明日设宴,请这位沈郎过府一叙,你也来吧。” 高力士想了想道,与其道听途说,倒不如亲眼见见这位沈郎君,说不定圣人也会有些兴趣,想到这儿,高力士起身道,“今日酒兴已无,你且回去当差吧!” “叔父,小侄今日休沐,正好陪着叔父四处走走。” 麦友成哪里愿意回去,这等巴结叔父的好机会若是放弃了,岂不是犯傻。 第一百九十五章 设计偶遇 午后的西市,道路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一空,打开的坊市大门,排满了队伍。 随着鼓声敲响,人们鱼贯而入,换了身白色袍子的高力士也混在人群里进了西市,朝廷禁止五品以上官员逛西市,他也不能坏了国家法度,更何况这般便服出访倒也有意思得很。 进入西市后,高力士信手闲逛,不时听着身边人群的闲聊议论,兴致颇高。 只不过高力士没想到的是,他前脚刚逛了菓子行,后脚他的行踪便传到了石坚这位西市令那儿。 “沈郎,你这运道可真是……” 官署内,石坚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沈光上午刚去了高府投了拜帖,送了礼物,来他这儿,就遇到了高力士微服私访西市。 “石市令,这是天赐良机,且容某告退。” 沈光没想到,这样都能遇上高力士,这对他来说可是极好的机会,要知道他给高力士下拜帖,说穿了还是为着高仙芝挂帅出征小勃律。 李林甫那儿,虽说他没有得个准信,但是自从知道李林甫为着石家和高家的婚事,写了手书给高仙芝,他就知道李林甫那儿绝不会成为阻力。 李林甫是当朝宰相,出征小勃律这件事,他考虑得不止是军事上的胜利,也要考虑这次战事的花费,高仙芝挂帅出征,旁的且不说,光是石家贡献的军费和骆驼牲口就不是小数目,安西那边能和高仙芝争一争的也就只有程千里罢了。 可程千里是个穷鬼,让他挂帅出征小勃律,朝廷得花多少钱? 这笔账,谁都会算,所以李林甫那儿只会帮高仙芝一把,不过在这种军国大事上,这位李相向来都不会摆明态度,所以能够影响圣人的高力士,便成了沈光的突破口。 至于长安城里其他权贵,他结交了又能有什么用,倒不如把精力都放在高力士身上。 “沈郎且去,某自会派人与你告知高公是哪位?” 石坚自唤了心腹随从陪着沈光去寻高力士,他这时候也不由庆幸自己准备得足够充分,说起来朝廷虽然明令禁止五品以上官员来西市,可是总架不住有些官员喜欢微服私访,就连圣人以前都喜好这口。 石坚在当上西市令以前,也是作为行头再到属吏干了十多年,如何不晓得这其中的内情,所以他上任后,自是让心腹记熟了高力士的画像,免得万一圣人哪天兴致来了,到西市闲逛,遇上不开眼的惹得圣人不快。 “这位沈郎真是好心机,好城府,看起来高大都护的事情稳了。” 送走沈光,石坚在心中想到,然后便故作不知高力士这回事,在官署里办起公来,最近他可是过得战战兢兢的,多少权贵往他府上下帖,都给沈光拒绝了,他可是十分害怕被牵连,不过只要这位沈郎君和高公结识,他就不用担心了。 …… 西市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沈光走得不疾不徐,叫他身旁的石家家奴颇为着急。 “郎君,咱们这般慢走着,万一错过了可怎么办?” “无妨,这偶遇偶遇,重在一个偶然,似你这般着急,怕是会露了咱们的行迹,反而不美。” 沈光轻笑着答道,只是安抚着那家奴道,他这几日空闲时,也在西市好好逛了圈,对于西市的格局尚算了解,他知道高力士先前在菓子行那边闲逛,还买了些小食吃着,按道理走不了多远,那附近就是坟典行,他打算去那儿碰碰运气。 “那便听郎君的。” 那家奴见沈光气定神闲的,于是也不着急了,这位沈郎君是个讲道理的,若是遇不着那位高公,自不会怪他。 片刻后,几人到了那全是坟典行的一条街上后,人群已不如其他街道那般多,这时代的大唐虽然已经有了雕版印刷术,也开始渐渐普及,但是书籍的价格依然居高不下。 像是这些坟典行里,所卖的书籍,不少仍旧是手抄本,沈光在延城的时候,就曾听封常清说过,西市的坟典行里有时候会淘到些好东西,比如一些家道中落的败家子会把家里藏书卖到坟典行,里面说不定会有些意外之喜。 随意挑了家门头看上去颇为雅致的坟典行,沈光便走了进去,里面顿时有伙计迎上来,“几位,可是要买书,咱们这儿可是有不少孤本善本……” “勿要多言,你这儿可有乐谱?” “有,有,有,就是不知道郎君要那种?” 看到沈光身后有随从跟随,而且样貌俊朗,一看便知是世家子弟,那伙计忙不迭地道。 “全都拿过来,某仔细瞧瞧再做决定,这些钱且算是某观瞻一二的花费。” 沈光自然清楚开书店的最讨厌的便是蹭书看的,于是自摸了几杯银币丢给那伙计道。 接过银币,入手一沉,那伙计见是完好的好钱,顿时喜笑颜开道,“郎君稍待,我这就去准备。” 这坟典行里,自有供人抄书的地方,西市又不是东市,来这儿多是贫寒士子,直接买书是买不起的,于是便花些钱抄书,又或是以抄写代抵读书的花费。 只不过如今冬日天寒,炭火甚贵,那坟典行自舍不得在店中烧炭取暖,更何况这大堂里的木架子上摆放都是书籍,哪个敢生明火。天气寒冷,这研墨都是件费工夫的事,更遑论抄写了,所以这店里冷冷清清的不见外人。 不多时,那伙计就捧了一叠书卷过来,“郎君,咱们店里的乐谱都在这儿了,您慢慢看,若有中意的,唤我便是。” “你且去吧!” 这时候西市不过刚开市不久,雪后放晴,阳光自窗格照进来,尚有几分暖意。 沈光将那叠卷轴堆在岸上,便坐下来慢慢看起来,而那位石府家奴则是站在坟典行门口等候,只是脑袋却不时张望着不算热闹的街道。 半个时辰后,那家奴伸得脖子也酸了,可沈郎君只是安静地在店里看书,他都觉得这位沈郎君莫不是压根就没想过要偶遇那位高公,就在他敲着脖子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了不远处的对话声,“叔父,那处坟典行没甚去头,都是些寻常书籍,要说找书,还是得去东市。” “来都来了,且看看再说。” 高力士倒是无所谓,他只是逛久了,想找个清静地方歇歇脚,这西市里到处都喧闹得很,也就这坟典行所在的街道最僻静。 “郎君真是神人!” 看到迎面走来的高力士并身边的随从,那石府家奴心中惊呆了,可他连忙低下头,免得叫对面窥出破绽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无巧不成书 走到那家坟典行时,高力士犹自从怀里的油纸包里取了枚樱桃毕罗,细细地品尝味道。 “且去边上侯着,若有看上的书,自会唤你。” 麦友成看着殷勤上前的伙计,还不等他开口,已自挥手把他给支开了,另外从怀里摸了串铜钱扔给他,“赏你的,另外给咱去烧壶热水去。” 这长安附近,蓝田县的樱桃最为有名,每年五月樱桃结果后,便有大量的商贩购入,其中有几家菓子行更是有独门秘方用来制酱久存,即便是到了冬日,也能做那樱桃馅料的毕罗发卖,只不过这价格要比七八月份时贵上数倍。 高力士年纪大了,反倒是越发喜欢吃甜食,从菓子行买了包樱桃毕罗后,路上已经吃了五枚,麦友成怕这位叔父待会吃得甜腻,于是才让这坟典行的伙计烧壶热水,待会好喝来解渴。 这时候,那石府家奴自回到沈光身边,他不敢做声,只是死命打着眼神,好叫这位沈郎君知道,那位高公来了,却不料沈光抬头看了眼后,便毫无所动地继续翻起那些乐谱来,只是吩咐了句,“待会让伙计拿笔墨纸张过来。” 步入坟典行后,高力士扫了眼那些木架上的藏书,然后又看了眼颇显冷清的厅堂,自是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他看到了在那儿认真看书的沈光。 这天下的人呢,大都喜欢美好的事物,所以生得一副好样貌,自然是占尽便宜。 就是高力士,也难以免俗,沈光当初在安西时,最初就是因为容貌才受到了高仙芝的关注,然后才有了后面的赏识。 眼下沈光就引起了高力士的注意,让他以为沈光是不知哪家的名门子弟,可是想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因为那些高门世家子可不会来西市的坟典行,要去也是去东市。 而眼前这个带着随从的年轻郎君,虽说只穿了身素白长袖,可是那面料却是上好的蜀锦,还用银线绣了菱格暗纹,光这一身衣物就价值不菲,断不会是什么没落的世家子弟。 高力士侍奉圣人近四十载,那察言观色,于细微处观人的本事早就炉火纯青,眼前这白衣郎君倒是让他颇感好奇,实在是长安城里但凡出色的名门子弟,他大都知晓,可偏偏他绞尽脑汁,却猜不出沈光的来历。 感受到对面的目光,沈光放下手中乐谱,抬头微微笑道,“阿翁安好。” 看着面前面白无须,满脸和气富态的老翁,沈光知道这位就是本朝最得圣人宠爱的宦官高力士,这位是真正的老好人,坊间传闻当初李太白喝醉了让他脱靴子,有人说他事后在圣人面前恶言中伤李太白,才让李太白被圣人赐金放还。 却不知要不是高力士,就李太白那等性子,继续留在朝中,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那能像如今这般天南海北地潇洒,走到哪里都有的是“朋友”愿意供他吃喝玩乐。 在延城的时候,沈光和封常清聊起李太白时,封常清便是如此评价的,那会封常清喝醉了以后,沈光才知道当年李太白仗剑游历天下时早已名声鹊起,而且他还娶了宰相的女儿,自家的兄弟又是蜀地的酒商,到哪儿都是一掷千金。 封常清年轻时因为貌丑跛足常常被人轻慢,但他却始终不曾在意,因为在他看来那些 人不过是些跳梁小丑,正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他又何必和这些蚍蜉一般见识。 可是李太白却不同,封常清本以为能写出那等豪迈狂放诗篇的李太白不是以貌取人的俗人,于是在李太白游历安西到了延城时,封常清也是登门拜访,结果么事实证明李太白虽然做得一手好诗,可是却也和普通人一样。 所以沈光在封常清口中,所知道的那位诗仙就是个留恋秦楼楚馆的贪杯酒鬼,而且脾气还很大,“李太白的才华全在写诗上面,若以国事付之,还不如寻个州县小吏。”这便是封常清对李太白的评价。 这其中固然有封常清当年被轻慢的不忿,不过沈光想想这位诗仙的生平,这评价倒也不算太过分,所以他对于“进谗言逐走李太白”的高力士并无恶感,反倒是觉得这位大太监用心良苦,更何况脱靴子那回事本就是以讹传讹的坊间传闻,根本做不得数。 “这位小郎,不介意咱坐在边上吧?” 高力士的年纪称呼沈光一声小郎绰绰有余,他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很有礼貌的年轻人,开口询问道。 “阿翁但坐无妨,小子看了许久,正觉烦闷,阿翁待会儿莫嫌小子啰嗦就是。” 沈光这时候已经起身,莫说他知道高力士的身份,就是不知道,当面的乃是年纪大他许多长者,也该礼貌些。 高力士见沈光起身,那和蔼的脸上笑得越发慈祥,这些年随着他年纪越大就越喜欢提携年轻人,只不过才华高妙者大多恃才傲物,曲意巴结他的又难称俊彦。 眼前的年轻郎君,虽不知才华如何,可是这样的样貌再加上这等礼貌,就足以打动高力士了,于是他坐在了沈光桌案的对面。 等高力士落座,沈光才活动了下手脚,“阿翁勿怪,且容小子伸伸手脚。” 盘腿坐着的高力士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落落大方,丝毫不见生疏的年轻人,眼里全是欣赏,这时候他身边的麦友成不无嫉妒地瞧着对面的小子,他如何不清楚这位叔父的脾性,叔父怕是看上这小子了,只要这小子不是不学无术之徒,有了叔父的赏识,自能有不少好处。 略微活动了下发麻的手脚后,沈光同样盘腿坐了下来,这时候胡桌胡椅虽然颇为流行,但是正式场合仍旧以跪坐为主,不过眼下这情形倒是不需要那么讲究。 “还未请教阿翁姓名?” “老夫姓冯名元,小郎是哪里人士?” 沈光说的虽然是官话,可是口音却有些怪异,这让高力士很是奇怪,要知道高门出身的世家子弟,这官话必定讲得最为标准,只有寒门子弟才有这样的口音问题。 可是看眼前这位年轻郎君的模样气度,实在不像是寒门子弟出身。 “冯翁,小子沈光,是安西人士,最近才刚来长安。” 沈光报上姓名后,饶是高力士城府再深,也不免有些愕然,这不久前他还在念叨这位沈郎,如今这就遇上了,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第一百九十七章 磨墨 高力士身后,麦友成这时候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沈光,眉头都快拧到了一起,要不是知道自家叔父那是临时起意要来这西市逛逛,他都以为这个沈郎君是不是早就派人暗中跟踪他们,要不然怎么能有这么巧。 “原来是安西沈郎,最近老夫可是时常听闻郎君的大名啊!” 高力士笑呵呵地说道,他心思细腻,又久居圣人身边,听闻沈光自报姓名后,也难免有些怀疑,但随即就释然了,因为圣人也是突然间让他出宫打听下沈光的消息,这位沈郎君根本就不可能提前知晓他的去向,只能说两人有缘。 “区区薄名,何足挂齿,而且这名声也不是小子所求。” 沈光苦笑着说道,他是三分靠演,七分发自真心,自从那日在平康坊里他故意吹奏一曲引出那位永兴姬高歌应和后,这几日石府外面多了不少闲的没事做的纨绔子、侠少还有不少三教九流的人物晃荡。 这几日沈光待在石府里闭门不出,一来他确实是有事要做,二来也是要避开这风头,省得出门被人给强行请去做客。 也就是他几天不露面,外面守株待兔的人少了许多,他才能够悄悄离开石府,去高力士府上投帖,结果没成想回到西市时,遇到了微服出行的高力士,算是意外之喜。 “旁人求名尚且不得,沈郎又为何苦恼?” “冯翁不知,名声虽好,可自由难得,小子如今出趟门都心惊胆战,生怕被哪家贵人给请去做客。” “能被贵人请去做客不是好事么?” 看着沈光苦恼的模样,高力士看得乐了,他还没见过这么有趣的年轻人,想当年李太白初至长安城时已经名满天下,可贺知章他们还是为其鼓吹,李太白更是狂饮高歌,就没有他不去的酒宴,不凑的热闹。 旁人都是嫌自己名声不够响亮,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认识自己,也巴不得被贵人提携,这位沈郎君倒是与众不同。 “冯翁不知,小子才疏学浅,不过做了几首曲子,如何当得什么大名……再说自古以来名声累人,小子若是被请去见了某位贵人,那剩下的贵人见是不见,小子在长安城里还有事要做,哪有闲工夫去应酬。” 高力士不由暗自点头,这个安西沈郎瞧着年轻,可是心思通透,行事老成,是个可造之材,高力士宦海沉浮近四十年,不知道见过多少惊才绝艳之辈因为性格原因在朝堂上吃了大亏,这位沈郎才华到底如何且不论,可光是这份心性就叫人赞叹。 “不知沈郎有何要事要办,不妨说来听听,说不定老夫也能帮些忙。” “多谢冯翁好意,不过事关我家主君,请恕小子不便透露。” “小子,莫要不识好歹,我家叔父愿……” 高力士身后,心生嫉妒的麦友成终于逮到机会,连忙开口喝道,只是他话尚未说完,就惹恼了高力士。 “闭嘴,给老夫滚边上去。” “叔父息怒。” 看着动怒的高力士,麦友成脸上神情变化,最终还是不甘地退了下去。 “沈郎,老夫这侄儿是个粗人,你莫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冯翁言重了,这也谈不上什么冒犯,冯翁不必苛责令侄。” 高力士看着满脸平静,确实没把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的沈光,方自从面前桌案上随意拿起一卷乐谱道,“沈郎在看什么书?” “小子在安西时,那边的坟典行内少有乐谱,小子今日难得有空,便来此地观摩一二,也好长长见识。” 看着高力士翻开那卷乐谱观看起来,沈光在边上答道,这时候那石府家奴已是取了纸墨笔砚回来,沈光先前给的钱不少,所以这拿来的纸笔也都不是最差的那种。 “沈郎这是要抄录乐谱么?” 高力士这时候已经放下乐谱,他跟随圣人这么多年,自然也称得上精通音律,也能吹奏弹拨好几种乐器,那些乐谱他也全都识得,是如今长安城里颇为流行的胡乐曲谱,里面也有李龟年兄弟等人传世的几首曲子。 “不瞒冯翁,小子本是想观看后,若有喜欢的便买回去,却不料这些曲谱里多有谬误之处,便打算修正其中错误,免得旁人学之有误。” 沈光取了纸笔,回答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只是言语间满是自信。 高力士这时候才觉得沈光有些年轻人的锐气,于是笑着道,“那老夫倒要好好见识见识沈郎的本事?” 说话间,高力士竟是取了砚台,亲自帮沈光磨墨,却是看得不远处的麦友成都呆了,就是当年叔父也不过是扶着喝醉的李太白上了圣人的龙舟罢了,这安西来的野小子何德何能,居然能叫叔父为他磨墨。 看着这一幕,麦友成心里又妒又惧,但他很快便压下了那妒忌的情绪,决定事后好好结交番那位沈郎,像这种人还是做朋友比较好。 看到高力士为自己磨墨,沈光也没有做出什么受宠若惊的样子,只是大方地朝高力士道,“那就有劳冯翁了。” 说完,沈光自是聚精会神地开始修正起他看过的那些乐谱的错误之处来。 看着沈光下笔飞快,高力士也不由有些惊讶,他不知道这位沈郎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胡乱涂鸦,他刚才随意翻阅了下,那些乐谱在长安市面上还算常见,坊间也多有流传,这些本就是誊抄的乐谱或许有些疏漏,但不至于差那么多吧。 高力士心中狐疑,可是脸上仍旧笑眯眯地,继续为沈光磨墨,直到沈光修完两卷乐谱后停笔休息,他方才放下墨块,朝沈光道,“老夫可否看看?” “冯翁请便。” 沈光能察觉到高力士那隐晦的情绪变化,他拿起两叠纸卷递了过去,高力士久在圣人身边,可不是什么粗通音律之辈,他修改后的那些曲谱他定能看出其中妙处来。 高力士接过后,便两两对照着看起来,然后越看越心惊,沈光在原谱的错漏处都划了出来,他口中不时轻哼曲调,发现沈光修改过的地方确实更加悦耳流畅。 这些流于市面上的曲谱,大都是听的人靠着记忆所誊写出来,难免都有所误差,高力士是清楚的,可是这位沈郎初至长安,应当是没听过那些曲子的,结果只看了遍,就能找到其中错漏处并改成这等模样,这本事可当真是了得。 “沈郎莫停,老夫为你磨墨。” 高力士被彻底勾起了兴趣,他要看看沈光是不是真的能把那些乐谱都给重新修订遍。 “那小子就继续了。” 沈光拿起笔,自是继续对着那些乐谱修改起来,尤其是后面那几卷乐谱,有大段不协调的地方,他是完全根据自己的经验和积累重新谱了曲子。 这期间,高力士喊了自家那侄儿,赶去外面买了取暖用的手炉,来给沈光暖手,这待遇也让麦友成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第一百九十八章 修订乐谱 “来,沈郎,这樱桃毕罗尚温,且吃上个充饥。” 见沈光终于修订完最后那卷乐谱,高力士从怀里掏出纸袋,取了枚樱桃毕罗递给沈光。 “那便多谢冯翁了。” 接过那入手尚有余温的樱桃毕罗,沈光自是吃了起来,这毕罗类似后世的烧饼,各种馅料的都有,这樱桃毕罗算得上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小食之一。 沈光来到长安城后,便待在石府里没怎么出过门,他还是从自家手下那些龟兹良家子和汉儿们口中听说了那诸多的美食。 “叔父,沈郎君,吃茶。” 麦友成彻底把自己当成了跑腿打杂的,他先前被赶出去买手炉的时候,还买了些茶饼和佐料,直接煮了茶汤,眼下他便满脸讨好地奉上了那加了姜丝、橘皮和盐调味的茶汤。 高力士接过后很自然地喝了起来,他母亲娘家虽说是将门,可开元以来内地重文轻武,他这个侄儿虽然是个武官,可是这舞刀弄枪的本事一般,反倒是煮茶听曲这些附庸风雅的事情熟门熟路。 “麦兄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 满头汗的麦友成忙不迭地说道,高力士虽是自家叔父,可他这个侄儿也没得过多少好处,倒是这位沈郎君,和叔父初次相识,两个人便能言谈甚欢,岂止是欣赏所能形容。 亲手磨墨,让他去买暖手的手炉,还把樱桃毕罗揣怀里给热着,这些麦友成都是亲眼见到的,就是当年李太白在叔父这儿都没这待遇。 “麦兄不如也坐下吃杯茶。” 沈光的声音让麦友成回过神,放下心中的嫉妒后,他发现这位沈郎既年轻又好看,说话客气,没有恃才傲物的臭脾气,比起那位性情桀骜的李太白好亲近得多。 “坐下吃茶吧!” 高力士见自家侄儿看向自己,缓缓点了点头,麦友成这才欢喜地坐了下来。 沈光轻轻喝了口茶汤,那樱桃毕罗甚是可口,不过很甜腻,让他意外的是,这茶汤不是很重口,居然还能喝得下去。 一碗茶饮罢,高力士自将最后剩下的那枚樱桃毕罗吃下肚后,擦了擦手,才拿起沈光最后修订完的两卷乐谱查看起来,这时候他已经能肯定沈光在音律上的造诣绝不弱于李龟年几人。 盖因他先前所看的乐谱里,有几首还是前不久刚从梨园里传出去的,沈光绝不可能提前有所准备。 翻看着最后两卷乐谱,高力士很快便双目放光,比起前面那些乐谱,这两卷乐谱的原曲皆出自李龟年这位当世大家,不过这两卷乐谱里面错漏处极多,应当是事后记下来的。 这两首原曲,高力士恰恰很熟悉,因为圣人前两年时常命李龟年演奏,就连他也能弹奏应和,所以沈光对于错漏处的改动让他最是惊讶,因为那和李龟年的原曲截然不同,而是重新编了新曲,叫他忍不住哼起了调子。 “曲有误,沈郎顾,真是诚不欺我,沈郎这改动,想必李大家见了,也是要为之赞叹的。” 过了良久,高力士看完那两卷修订完的乐谱,方自叹道,沈光重谱的地方比起李龟年的原曲不遑多让,甚至以他看来还犹有胜之。 “冯翁谬赞。” 沈光知道这两首曲谱是李龟年所作后,心中也略微放心,因为李龟年的作曲固然精巧,但大体上还是受限于时代所宥,如果只比这个时代的音乐,他肯定比不过,可如今大唐盛世,正是人们追求新奇变化的时候。 尤其是音乐,那是跨越时空和文化的艺术形式,不像诗词歌赋,只有熟悉语言文字和文化氛围才能感受到那种独有的美感。 就像是正在火烧城拼命学习唐言汉字的福卡斯,他是无法理解唐诗的瑰丽宏伟,同样这个时代的唐人也无法理解希腊的史诗和雄辩以及修辞。 只有音乐,即便是不识字的贩夫走卒,不同国家的人,也能理解音乐中所蕴含的情感。 “老夫厚颜,不知可否请沈郎割爱,将这些曲谱赠与老夫。” 高力士起了爱才之心,他相信自己打听来的那些消息,远不如将这些曲谱带回去献给圣人,更能说明沈光的才华。 “冯翁拿去便是。” 沈光自然不会拒绝高力士,说话间他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下筋骨道,然后看着窗外日影偏斜,“冯翁,时辰不早,小子也该告辞了。” 高力士让麦友成收拾好那些曲谱后,同样起身道,“时辰确实不早,老夫也要归家了,不知沈郎明日可得空闲,来老夫府上叙叙。” “小子最近几日还正空闲,不知冯翁府上在哪里,明日小子一定登门拜访。” 沈光略作迟疑后便答应下来,而高力士则是笑了起来,然后说出了自家府邸所在,“老夫就住在长兴坊,进了坊门后往大街直走,第三个路口左拐的第二家便是。” 麦友成在边上听到后,差点没露馅,因为自家这位叔父报上的却是他的宅邸,也不知道这位叔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子记下了。” “这些乐谱咱都要了,不用找了。” 麦友成收拾完曲谱,喊了坟典行的伙计,给了吊大钱后,便拿着东西跟在高力士身后,他这时候心里想的都是难不成叔父今晚要住在自家不成。 “冯翁慢走。” 沈光送走高力士后,方自施施然出了门,这时候那憋了一下午的石府家奴才忍不住问道,“郎君不是要结识这位高公么,何故故作不知?” “不可说,不可说。” 沈光闻言笑了起来,他这回结交高力士,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凑齐了,这样的巧遇,绝不会让高力士有所怀疑。 咚咚咚的鼓声里,高力士和麦友成离开了西市,出了西市后,麦友成拎着那包曲谱道,“叔父,您明日是要在小侄府邸再见见这位沈郎君么?” “怎么,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可叔父先前不是说了要在府邸宴请沈郎君……” “吾自会派人给沈郎下请帖,不过吾明日会在你府邸等候沈郎,你回去好生准备待客。” 高力士笑着说道,他打算试探下沈光,看看他究竟是何等性格,明日他是会去“高力士”的府邸赴宴,还是来他这个“冯翁”府上拜会。 “叔父这是要试探沈……” 麦友成忍不住出声道,可是却没把话说完,只是心里不由为那位沈郎君感到可惜,自家叔父这一手可真是太绝了,反正他自问换了自己处在这位沈郎君的位置,若是不知道这其中内情,明日接到请帖后,肯定会去叔父府上。 “沈郎才华风度,吾都甚喜之,可越是如此,吾越是想知道沈郎为人。” 高力士淡淡说道,他知道人心禁不起试探,可他却忍不住想要看看沈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值得他提携。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宫中夜话 石府书房,看着回来禀报的心腹,饶是石坚,也不由感叹起沈光的城府来。 他的心腹看不懂沈光白日在坟典行的作为,可他却是看了个通透,这位沈郎君果真是心思深远,似他这般结交高力士,可不似寻常俊杰求得高力士提携那般简单,这是真能让高力士将其引为忘年交的。 虽然只刚当上这个西市令没多久,可是石坚已经明白在官场上想要有个真心的朋友是件多不容易的事情,就像他现在每日府中门庭若市,不知道多少胡商想要求见,其中也不乏过去的相识,可是随着地位的变化,原本的交情也变了味。 “今日之事,你全当不知,若是泄露了消息,休怪我无情。” “主人放心,小的一定守口如瓶。” “明日你收拾下去延城服侍大郎吧!” 石坚想了想,还是让这个心腹去安西以免有个万一,沈光那可是算计的高力士,当朝最得圣人宠爱的宦官,那可是连王子公主见了都要喊声阿翁的,李相见了也是客客气气的。 “这沈郎君的胆子也实在是……” 挥退心腹后,石坚想得这几日沈光的所作所为,也是不由为他的胆魄所惊讶,先后拒绝了永王,虢国夫人等贵人的请帖,却又主动去高力士府上投帖,还这般处心积虑地和高力士结交,这位沈郎所图甚大啊! 只是不知道这是福是祸,想到高力士宦海沉浮几十年不倒,石坚不免叹了口气。 …… 夜晚,皇宫大内,当朝圣人李隆基,饶有兴趣地翻看着高力士带回来的那些曲谱,两两对照,不时也哼上几句,随后眼里的喜色便越发重了几分。 “力士啊,这沈郎果真是一个下午,便将这些曲谱的错漏谬误之处给改完了?” 放下手中曲谱,李隆基纵然已经知道答案,可还是忍不住问道,要知道这里不下十卷乐谱,就算换了是他也难一下子找出其中全部的错误之处,尤其是这个沈光还是初至长安城,应该没听过这些曲子。 这几乎是纯靠音律上的学问才做到这般地步,李隆基自问整个大唐能有这本事的不出一掌之数,可是那五人年纪都不小,似那沈光不过二十多岁就有这等乐道上的造诣,称一声天授也未尝不可。 “三郎,这都是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还是我给这位沈郎磨的墨,陪他枯坐了半天。” 高力士在边上笑道,他和圣人虽是主仆,但向来亲近,尤其是今日圣人心情很是不错,他自也大着胆子调笑道。 “当初朕赐金放还李太白的时候,坊间传闻‘力士脱靴’虽是妄言,可也不失为桩雅事,不过假的终究是假的,倒是今日你给这位沈郎亲手磨墨,他日说不定便是段佳话。” 李隆基拊掌笑道,李太白的诗,他是极喜欢的,只可惜这个人性子疏狂,在翰林院当官都能把同僚全给得罪了,没人说他一句好话,反倒是有人恶意中伤,还是高力士维护的他。 “李太白不适合做官,这个沈郎不知如何?” 李隆基同样了解高力士这个潜邸时就相伴的老奴,他能把这些乐谱全都带回来,便说明他很看好这个沈光。 “这个我也不知,就是不知三郎明日可有兴趣,去会会这位沈郎。” 高力士笑着说道,他给沈光天大的机会,可是能不能把握住,就看沈光自己的了。 “你这么一说,朕倒还真想见见他,能让许合子都高歌应和……” “三郎在说什么呢?” 就在这时,银铃似的女声打断了李隆基,随后淡淡的香气袭来,高力士抬头间只见最得圣人宠爱的那位贵妃已至。 “力士今日见了那位安西沈郎,正和朕说道呢?” 李隆基让杨玉环坐在身边,满脸的笑意,“玉环,你看看,这是力士带回来的曲谱……” 听着李隆基的言语,杨玉环亦是满脸惊讶地拿起沈光修改过的一卷李龟年的乐谱,仔细翻看起来,她能独得圣宠,固然是她姿容绝美,艳冠六宫,但亦是她精通音律舞蹈,才能被圣人引为红颜知己,琴瑟和鸣。 “沈郎的改动真是巧妙,三郎,不如召沈郎进宫,妾很想听沈郎奏上那曲《琵琶语》呢!” 杨玉环放下那卷乐谱,忍不住开口道,这几日她得了公孙大娘进献的乐谱,这几日已将那首《琵琶语》练了个大概,越是弹奏就越是喜欢,同时也对公孙大娘口中所说的,“这位沈郎弹奏时,伴以低吟浅唱,更见幽旷深远。”大感兴趣。 “力士,你和玉环说说,咱们明日如何见见那位沈郎。” 李隆基自不会拒绝杨玉环的请求,于是他看向高力士,高力士当下自把白日里和沈光偶遇相逢的事情说了遍,末尾还把他约了沈光明日在自家侄儿府上相见的事也提了。 杨玉环听罢后蹙眉不已,不由朝李隆基道,“三郎,力士这般也太过为难沈郎,还是让力士改日再下请帖吧!” “玉环倒是心善,不过力士这般做倒也无妨,朕也很好奇这个沈郎会作何选择?” 李隆基笑了起来,他这位贵妃心地善良,没什么心机,可他却和高力士一样,明知道人心禁不起试探,可是越发想要试探人心。 “明日玉环陪朕微服出宫,咱们去见见这位沈郎。” 杨玉环见李隆基执意,也只能作罢,只是心里面难免为那位沈郎感到可惜,她这些年所见的人里,鲜有不趋炎附势的,高力士深得圣人宠信,那位沈郎又曾主动投帖送礼,如何拒绝得了。 “玉环莫要忧愁,说不定这位沈郎能给咱们个惊喜呢!” 李隆基宽慰着杨玉环,他内心深处也是隐隐有些期盼,希望那个沈光不似寻常俗人那般贪恋权贵,这几年他虽然日渐疏于政事,全都交付于李林甫,也不再虚心纳谏,可他终究是还是希望朝廷里能出些有气节风骨的人才。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杨玉环笑了笑,心中却想起了李太白离开长安后所做的那首诗,这世上能有几个李太白,更何况李太白当年被圣人赐金放还,也不是他不想做官,而是他做不好官。 第二百章 微服出巡 翌日清晨,天尚未亮时,怀远坊的坊门刚打开,便有人扣响了石府的侧门。 “贵府沈郎可在,咱是替我家主人来下请帖的。” “不知贵主人是?” “我家主人乃是渤海郡公、右监门卫大将军,还不速速通报。“ 听到来人报上来历,那门倌哪敢怠慢,连忙带人进了偏厅,然后自有管事相迎,奉上食物钱财招待。 不过片刻后,刚刚起来的沈光便见到了匆匆而来的管事,“沈郎君,高公派人下帖。” 听着管事的讲述,沈光并不意外,他昨日和高力士见过面后,高力士自称姓冯,最后说的住处又是别的地方,沈光就猜到了这一出试探的戏码,这还真是足够经典的桥段。 “你且好生招待,待某换好衣服便过去相见。” 沈光从容不迫地说道,也不管那管事心急如焚,仍旧慢悠悠地净面换衣,只能叫他先回转偏厅作陪。 “沈郎君刚起来,正在洗漱,贵使且稍待。” “无妨,你家的胡饼做得不错,等会儿给某再包几个带上。” 高力士派来的家奴,是他外宅的管事,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而且也见多识广,他来时又得过高力士的吩咐,自然没什么意见。 等了没多久,这高府家奴便等到了沈光,当即他行了个礼后,取了请帖奉上道,“可是沈郎君当面,我家主人今日设宴,还请沈郎君准时赴宴。” 沈光不动声色地接过请帖,看着上面写的赴宴时辰,皱了皱眉头道,“还请信使回禀高公,某昨日已与人有约,恕在下不能赴宴,某改日必定登门谢罪。” “沈郎君,你可想好了,真要小的回去如此回话么?” 高府家奴满脸吃惊地看着沈光,在他看来这个安西来的年轻郎君简直是疯了,这长安城里多少人想求自家主人的请帖而不得,这位倒好居然主动拒绝了。 “大丈夫为人处世,当以信义为先,高公雅量,必能体会某的难处。” “沈郎君,你可要想好了,我家主人今日还请了不少贵人作陪……” “信使不必多言,我意已决,还请回去如实禀报高公就是。” “沈郎君,你可莫要后悔。” 那高府家奴最后薄怒道,他不是第一次往别人府上替主人下帖,可这还是头回被拒绝,尤其是他看得出自家主人当是颇为欣赏这位沈郎君,有提携之意。 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这般想着,那高府家奴离开石府后,自是连忙骑马赶回去报信。 …… “哦,沈郎果是这么说的?” 半个时辰后,高力士在自家府邸听到了家奴的回禀,不过让家奴诧异的是,自家主人不但没有动怒,反倒是满脸高兴的样子。 “他说大丈夫为人处世,当以信义为先,既然答应了别人,自不能再应邀赴约。” “这位沈郎君为人倨傲,我看他根本没把主人放在眼里……” 高力士听到家奴的话,原本高兴的神情顿时一滞,接着还不等这添油加醋的家奴暗自窃喜,高力士已自喝道,“你这狗奴安敢欺主,沈郎是什么样的人,吾还不清楚么,给吾拉下去掌嘴。” “主人,小的冤枉啊……” 还不等那家奴喊完,就被高府的健仆给拉下去噼里啪啦地抽起嘴巴来。 高力士身后,换了身便服的李隆基颇为高兴,“力士你看人还是那么准,玉环,这下你不用担心了,看起来今日咱们能好好会会这位沈郎了。” 李隆基身旁,杨玉环这时候亦是心情大好,她轻笑道,“妾倒是要恭喜三郎,又得一人才。” 杨玉环虽然不懂政事,可也知道沈光婉拒高力士的请帖,怕是给圣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而且高力士更是笑得开心,有这位阿翁提携,只要这位沈郎有意官场,怕是连当年初到长安的李太白都比不了。 “力士,咱们也该出发了,要是沈郎去了冯府,你这位正主要是不在,那可就不妙了。” 李隆基听了杨玉环的话后,大笑着说道,然后催促起高力士来,这时候自有随行的将领上前道,“陛下……” “玄礼,你挑些精干的卫士暗中护卫就是,莫要惊动了沿途百姓,我自和玉环坐车。” 李隆基说话间改了自称,历来宿卫宫中的龙虎大将军陈玄礼也只得应下,然后去挑选卫士,自从开元以后,圣人修了从太极殿直通宫外的夹道,这每次微服出巡,陈玄礼都是十分紧张,生怕有狂徒冲撞了圣驾。 这回倒好,圣人不但微服出巡,还带上了贵妃,要扮做乐人,到时候去了麦府,他还不能随侍左右,卫士也只能待在麦府外面,这沈光万一要是……想到这儿,陈玄礼不由看了眼边上笑眯眯的高力士,暗道这老货真是能来事,偏生还叫圣人这般的好兴致。 不多时,李隆基和杨玉环便上了车驾,这架本是宫中的御撵如今被蒙了层黑布,遮住了那些鎏金嵌银的华丽装饰,就连拉车的马也换上了高力士外宅里养的普通驮马。 陈玄礼干脆脱了甲胄,换了身皂服,扮做了赶车的车夫,他许久不曾见圣人如此高兴,自然也不能放弃这固宠的机会。 果不其然,看到陈玄礼扮做马夫,李隆基兴致更高,径直道,“玄礼,我记得你鼓敲得不错,待会到了地方,你便扮做敲鼓的乐人。” “是,陛下。” 陈玄礼听罢高兴地应声道,他知道自己赌对了,圣人果然是起了玩心,还是高力士了解圣人啊! “等会儿可不能再这么唤朕,要喊朕李三郎。” “知道了,三郎。” “走吧。” 李隆基放下车帘,陈玄礼自是挥舞马鞭,赶着车往前行,四周自有扮做行人的卫士在边上相随。 回到车厢内,看着发笑的杨玉环,李隆基不由奇怪道,“玉环何故发笑,可是我说错话了。” “天下谁不知道李三郎,陛下要是用这做化名,还不如不用呢!” 杨玉环说道,圣人这些年越发没什么架子,地方官进献奇珍异宝的时候,还在漕运的船上打了献于风流李三郎的旗号,圣人还以此为荣呢? 如今民间哪个姓李的敢自称叫李三郎的! 听罢杨玉环的言语,李隆基才猛地醒悟过来,不由拍着额头道,“是我疏忽了,玉环且帮我想个名儿,可别到了地方叫那位沈郎看穿了,那可就不好玩了。” “三郎且稍待,容奴家好好想想。” 杨玉环对于接下来在麦府的会面也很感兴趣,想看看那位沈郎君是不是真如传的那么神。 “三郎,不妨换个姓名称呼,就随奴家姓杨,唤做杨大郎就是。” “杨大郎便杨大郎吧!” 李隆基想了想,便应了下来,接着他又拨弄起带着的乐器来,他会的乐器不少,那位沈郎似乎也是精通数种乐器,这让他颇生好感。 “要是李大家也在那就好了。” 看着李隆基拿了枚小巧精致的羯鼓在那里轻轻敲打,杨玉环忍不住说道,如今长安城里可是都在盛传那位沈郎君不下李大家的传言,要是两人真见了面不知会如何。 第二百零一章 好奇的李隆基 “再高一点,哎,就这样,刚刚好!” 自家府邸前,麦友成吆喝着,搭着的梯子上,两个家奴将那借来的牌匾终于给摆好了。 “都好生准备起来,待会儿哪个要是怠慢了客人,仔细他的皮。” 麦友成满脸的兴奋,叔父借他的宅子招待那位沈郎君,对他来说也是件长脸面的好事,只要那位沈郎君今日来了,这必定会成为一段佳话。 “沈老弟啊沈老弟,你可千万要来啊,不然我这儿的布置岂不是全打了水漂。” 想到跟大理寺那位冯少卿借来的牌匾,再想到今日府里准备的酒食,麦友成忍不住朝着西面的怀远坊方向念念有词。 “夫君,今日到底来的什么客人,竟然连咱家的宅邸名字都得换了。” “六娘,这是叔父的吩咐,咱们只管照办就是。” 就在麦友成和自家的河东狮陪着小心时,忽地有下人跑来禀报,“主人,高公来了。” “六娘,你且回去好好整治酒食,莫要让后厨怠慢了,你夫君我今后能不能飞黄腾达,可就全看今天了。” 麦友成赶走自家河东狮后,连忙整了整衣服,本想让下人们大开中门迎接,可是想到昨日高力士这位叔父的吩咐,他立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亲自出府迎接。 “叔父来得可早,不知用过早膳了没……” 麦友成刚把高力士从马上迎下来,可随后他就瞪圆了眼睛,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因为他看到了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穿了身普通皂衣赶车,那车厢里的岂不是…… 就在麦友成喉咙耸动的时候,陈玄礼已经从车上跳了下来,接着掀开车帘,迎下了李隆基和杨玉环。 “叔父,这……这……” 麦友成看到从马车上利落地跳下来的圣人,觉得自己脑子都不够用了,不是说要借他府邸招待那位沈郎君么,怎么连圣人都来了。 “禁声,莫要多言,圣人乃是微服出访,万不可搅扰了圣人兴致。” 高力士压低了声音在侄儿耳畔说道,而这时候麦友成已经看到了圣人从马车内接下的贵妃,他如今只恨自己没有把好不容易存下的私房钱全花出去,早知道圣人和贵妃要来,他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去东市购买龙膏酒还有其他山珍什么的。 “叔父,里面请。” 麦友成哪里敢多言,强自冷静下来后,便朝高力士说道,然后高力士自是当先而入,李隆基三人跟在后面,看上去还真像是跟来的一般。 进入府中后,李隆基看着四周忙碌的下人,本想和高力士说几句话,却不曾想他刚要开口,耳畔便传来了杨玉环的低语,“三郎莫忘了,今日咱们只是力士府中的乐人,若是此时露了马脚,这些下人可守不住秘密。” “玉环说得是,我险些坏了事。” 李隆基听罢,连忙打消了和高力士说话的念头,只是安静地跟在高力士他们身后。 麦友成几次想回头都硬生生地忍住,可是两条腿走路时都有些发颤,要知道他只是个小小的东宫卫率,可禁不起这等折腾。 好不容易将高力士这位叔父迎进会客厅,麦友成这时候已经汗出如浆,连背心都湿透了。 “瞧你这出息!” 高力士看着不争气的侄儿,不由叹了口气,他不是不想提携这个侄儿,可是就这心性,难成大事,这官做得越大,反倒越容易招惹祸事,他阿娘家里也就这么一个尚算出彩的子侄了,他自不能叫他有事,所以才始终没有拉他一把。 “叔父说得是,小侄接下来该怎么做。” 麦友成哪敢还嘴,只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高力士听了后道,“且让圣人贵妃去你府中寻个地方休息,万不可怠慢。” “叔父放心,小侄知道该怎么办了。” 麦友成应答后,喊过了自家管事,千叮咛万嘱咐地吩咐下去后,还亲自跑了趟后宅,和自家那头河东狮交代了番才匆忙回转。 陈玄礼离开时,忍不住瞪了眼高力士,这老货胆子也真是够大,让圣人扮做乐人就罢了,居然还真让圣人贵妃就在这穷酸模样的府邸里找个地方歇息。 李隆基倒是没有觉得受了什么冒犯,虽说边上陪同的麦府下人显得甚是恭敬,可是这和宫中还是不一样的,于是他自和那几个下人攀谈起来,在听说那府外的牌匾是麦友成连夜去跟人借的,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家主人就不怕被巡夜的军士给撞见么?” 大唐有宵禁,一更三刻各坊就要关闭坊门,不能够再在街道上晃荡,不过开元以后,宵禁日益松懈,晚上偷偷摸摸从坊里溜出来去平康坊等地厮混的侠少士子可不少,当然若是被执金吾的左右街使、御史台的左右巡使或是万年长安两县的县尉逮住,自是免不了要挨顿打。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许是主人运气好吧!” “有意思。” 陈玄礼在边上听着没说话,说起来如今这宵禁大不如前,还不是圣人的缘故,当年贵妃还没进宫的时候,圣人有次让高力士那老货去平康坊接当时那位艳冠群芳的“念奴娘子”入宫侍奉,结果折腾了整夜都没把人带回来。 自那以后,圣人便下令从大明宫沿东城墙修一道夹墙,与原来高宗皇帝所修的夹道打通,修到了芙蓉园,于是才能绕过层层制度,方便地出入宫禁。 要不然按着开元初年的制度,这麦友成昨晚上街要是被逮到,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到了房间后,陈玄礼原本还想守卫在门外,结果却被李隆基喊了进去,“陈二,你也来坐,杵在那里干嘛?” 陈玄礼只得老老实实地进房坐了,只等外面的下人离开,才像屁股烧火似地跳了起来。 “陈二,你这是做什么,忘了今日某只是这冯府的乐人么?” 李隆基自然清楚陈玄礼的忠心,只是难得今日这般好玩,他可不想因为陈玄礼显得过于异样,而叫那位沈郎起了疑心,那可就没意思了。 “陈二,你坐下,且陪大郎打会儿鼓。” 杨玉环这时开了口,陈玄礼方自小心翼翼地坐下,然后取了面羯鼓,随李隆基打起鼓来,心中方没有那么紧张。 “这就对了,待会陈二你便是个打鼓的,某是吹笛子的,玉环弹奏琵琶。” 李隆基见陈玄礼总算对自己不是一副毕恭毕敬谨小慎微的模样,方自满意地点点头,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那位沈郎来这冯府一叙了,说起来他还真的挺好奇沈光的模样,要知道高力士虽说喜欢夸人,可是对于这位沈郎的夸奖都有些偏好了。 第二百零二章 拜会冯府 登门拜会,身为客人,自然不能两手空空的过去。 只不过这送礼也是门学问,对沈光来说,高力士既然要扮做普通人,那么这准备的礼物既不能轻了,也不能太贵重,想来想去似乎还是安西烧春最合适。 “沈郎,这是不是有些太过怠慢了。” 书房内,看着沈光将牛皮酒囊内剩下的安西烧春倒进青瓷小瓮里封上,石坚忍不住有些心里发虚,他承认这安西烧春确实是好酒,可是就带这么坛酒过去…… “石市令,还得麻烦你再为某准备份礼物,不需要太贵重,几十贯足矣,关键是要讨喜。” 听到沈光的话,石坚总算松了口气,这位沈郎不是只打算带那么小瓮酒过去高力士府上做客就是,“几十贯就够了吗?” “说实话,某觉得几十贯还有些贵了呢,毕竟某和冯翁道左相逢,虽然相谈甚欢,但也不至于头回上门就送太过贵重的礼物。” 石坚这回点了点头,他也是太过在乎高力士的身份,忘了沈光这回去的乃是那位“冯翁”府上,于是他想了想道,“这么一说,我这儿倒是有样礼物,我觉得颇为合适,最关键的是并不算贵重。” 说话间,石坚喊了门外的管事去取了他口中的礼物,很快沈光便见到了石坚口中那件合适的礼物,那是件大红色的织锦半臂,面料是上乘的蜀锦,上面用金线绣了许多寿字,金红二色交织,果然是显得无比喜庆。 看着石坚对这些织锦半臂颇为喜爱的样子,沈光就知道这件礼物多半有些故事,只不过他自不会开口询问,只是道,“这礼物果然合适,石市令有心了。” “但愿沈郎此去,一切顺利。” 让管事将那件织锦半臂包好,石坚又让家奴准备了些新鲜的菓子礼盒,交给沈光后,两人才一道出了门。 这回沈光带上了王神圆他们,一行几人骑着马在冬日的暖阳下,朝着长兴坊慢悠悠地过去。 “郎君今日倒是好兴致,怎地想起出门访客了。” 街道上,积雪已被清扫一空,骑马出了怀远坊后,王神圆忍不住问道,他和手下并不知道沈光要去拜访的那位冯翁就是高力士,还真的只当是沈光出门访友。 “难得遇到位投缘的长者,过去拜访下。” “郎君,高公那里,真的不打紧么?” 王神圆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开了口,在伊吾军的时候,郎君为了守信,甚至不惜性命,更不用说如今婉拒那位高公的请帖,只是郎君这趟来长安,乃是为都护奔走,这消息要是传回安西,难免会影响郎君在都护心中的地位。 “不必担心,某心中自有成算,都护那儿,某也会有个交代。” 沈光看得出王神圆在担心什么,于是宽慰他道,他倒不是不愿意把那位冯翁就是高力士告诉牙兵们,实在是王神圆这几人不是能藏得住心事的,还是瞒着他们更逼真些。 一路走走停停,辰时过后,沈光他们终于到了长兴坊,在坊门守卫那儿,验过证明后,他们才被放行进坊。 沈光自按着高力士昨日的吩咐,进坊后沿主道直行到第三个路口左拐,只是他们刚拐进街道,王神圆便悚然惊觉,就是沈光都能感觉到暗中有人窥伺。 放眼看去,只见这街道上多了好几个摊位,有卖胡饼的,卖馄饨的,还有挑着担子卖菜的,沈光看了眼后不由笑了起来,因为这些“贩夫走卒”一个个都是膘肥体壮的大汉,怎么看都不像是做小本买卖的。 “郎君,这条街有些不对劲?” 王神圆压低了声音,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那几个小贩被他看到后眼神飘忽,哪像是做生意的,而且这些人身上隐隐有股杀气,这是只有他们这些百战老兵才能体会到的同类气味。 “无妨,这可是长安城,朗朗白昼,能有什么危险。” 沈光不以为意道,高力士身份贵重,随行有军中猛士护卫也不稀奇,大唐以太监充任监军,像是高力士这样的大太监,那更是得圣人宠爱,府上仪同大将军,自能蓄养牙兵部曲的。 王神圆闻言也只能惴惴作罢,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过紧张了,就像郎君说得那样,这可是长安城,大白天的能有什么歹人。 很快沈光便到了地方,他抬头看去只见那府邸上“冯府”的牌匾颇有旧色,而他刚到还未扣门,昨日跟随高力士身边的麦友成已经自侧门而出,满脸热络地道,“沈郎可来了,叔父大清早可就在念叨你呢!” “来来来,沈郎,里面走。” 麦友成不容分说,就拉住了沈光,显得极为热情,早上圣人来了后,他可是傻愣了许久,随后冷静下来才发现这位沈郎怕是要飞黄腾达了。 就连圣人和贵妃都亲自来了,自家叔父这考验,通过了便是条通天大道,麦友成心知肚明,以这位沈郎君的样貌性格,在圣人跟前讨喜那是必然的,所以这个时候不好好巴结上这位沈郎君,以后可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沈光也有些诧异于麦友成过于热情的举动,但他也不好拂了人家这份热情,只能被麦友成握着手臂,往厅堂方向而去。 牙兵们在后面瞧得面面相觑,这就是萍水相逢的友人,那位麦郎君简直就是恨不得整个人身子都要贴上自家郎君了。 这时候不远处,扮做乐人的李隆基看着这一幕,不由瞧得乐了,这位沈郎君倒是好脾气,这样貌虽说瞧得不甚清楚,可是这身姿英挺,一袭白衣称得上是玉树临风。 “大郎,觉得如何?” “且等冯翁召唤,到时候自能仔细瞧瞧这位沈郎。” 回到屋内,看着问话的杨玉环,李隆基笑着说道,“玉环啊,你便是不施粉黛,也是这般国色天香,谁家府上能有你这样的舞姬,你还说我会漏了马脚……” “那待会奴家随大郎过去的时候,以轻纱遮面就是。” “如此甚好。” 陈玄礼在边上听着二人对话,也不等李隆基吩咐,便退出房间,让外间的麦府家奴去准备面纱了。 这时候,麦府的厅堂内,沈光已见到了高力士,“沈光拜见冯翁,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冯翁收下。” 沈光一边说话,一边自有家奴从牙兵们手里接过了装在盒中的礼物,“且带这几位壮士去偏厅休息,好酒好肉招待着,不可怠慢了。” 打发走牙兵后,高力士看向沈光亲自拎着的青瓷小瓮道,“沈郎这是?” “不瞒冯翁,这是小子家里自酿的美酒,名唤安西烧春,乃是从延城那里带过来的,如今身边只剩这么一坛,便带来与冯翁同饮。” “既然有好酒,岂可无乐,正好沈郎声名远播,老夫府上也有乐人,正好请沈郎指点指点。” 高力士笑了起来,这位沈郎的消息他打听得清楚,这安西烧春在西市的胡商里有些名气,有人称之为天下第一烈酒,他虽不是贪杯之徒,但也难免有些好奇。 第二百零三章 初见 会客的厅堂内,沈光和高力士分案而坐,沈光没有跪坐,只是随意地盘腿而坐,倒是边上作陪的麦友成正襟危坐,身板挺得笔直。 高力士看着有些紧张的侄儿,再看看泰然自若的沈光,只觉得这高下云泥立判,待会儿圣人和贵妃来了,指不定这小子会不会露出马脚。 “今日乃是私宴,吾只招待沈郎君一人,你这般样子做给谁看,给吾起来倒酒。” 高力士略作薄怒道,麦友成初时愣了愣,但随即就连忙跳起来道,“叔父说得是,小侄给您和沈郎君倒酒就是。” 沈光看着如逢大赦般起来倒酒的麦友成,也没往深处想,只是朝高力士道,“冯翁,小子带来的酒烈,饮酒前最好先吃些肉食垫垫肚子。” “老夫省得,先把酒倒上。” 高力士闻言点头,接着麦友成便开了酒封,随后酒香弥漫,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便给这位叔父倒酒,只见酒液清澈,不见丝毫杂色,宛如清水,可是偏偏那股酒香味比高力士喝过的任何一种名酒都要浓郁。 麦友成已经有些后悔,早知道沈郎君带来的美酒这般香醇,他说什么也要喝上两杯再起来当个倒酒的侍从。 这时候,外面扮做乐人的李隆基带着杨玉环和陈玄礼已进了厅堂,一进来李隆基便把目光落在坐在高力士下首案前的沈光身上,接着便不由暗道,果然生得好样貌,而且让李隆基大生好感的是,沈光不但生得好样貌,而且全无阴柔气息,眉宇间英气勃发,身上还隐隐有股肃杀气息,不愧是边地出身的良家子。 “乐人已至,最近长安城里,可是争相演奏沈郎你的《琵琶语》,老夫府上也有幸得了沈郎曲谱,练习已有些时日,沈郎不妨听听,若有错漏的地方,沈郎可不能吝啬指教。” 高力士笑着说道,这时候李隆基已经坐在厅堂里铺着的裘皮毯上,他自是朝沈光道,“原来是沈郎君当面,某家杨大,早就听闻郎君大名,今日就献丑了。” 沈光看着有些年纪但是面容英俊的乐人,心中猜测着这位的身份,他寻思着高力士该不会把李龟年给请来了吧! 见沈光居然朝自己举杯示意,李隆基不禁觉得大为有趣,于是自将笛子横于唇边,开始吹奏起来,不多时杨玉环也拨弄琵琶,笛音琵琶音交织缠绕,别有一番风情。 这琵琶语的曲调,沈光自然再熟悉不过,因为怀疑高力士这口中的乐人是那位李大家,沈光不由听得格外仔细,而他这一听,便听出了不少东西来,这位自称杨大的乐人,吹奏技巧自是不用多说,不在他之下,只不过并不像是练习过很多遍的样子,有些地方都似是而非,可是却能和没有错漏的琵琶音相合,这便是真正的本事了。 一曲既罢,高力士不由朝沈光道,“沈郎,老夫府上乐人技艺如何?” “冯翁,这位大郎的技艺超群,小子极为敬佩。” “不知郎君,如何觉得某技艺超群?” 没等高力士开口,李隆基已自出声道,已经把他当成李龟年的沈光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自是回答道,“大郎方才吹奏时,有五处地方当是临时做了改动,却仍能和琵琶音色相合,这样的技艺都不能算作超群的话,某倒是不知还有谁的技艺可得这等称赞。” 李隆基闻言一愣,随即笑了起来,这首琵琶语,他还是昨日临时起意,方才吹着练了几遍,方才合奏的时候,有些地方确实记得不太清楚,便随性吹奏合上了琵琶的曲调,不曾想这位沈郎年纪轻轻,居然听了出来。 “不知是哪五处地方,还请沈郎教我。” 沈光没觉得李隆基这是在挑衅,反倒是觉得这位李大家是真性情,痴迷音乐的人大多都是这样的直性子,于是他起身出了桌案道,“还请借笛子一用。” 高力士身后,麦友成已经看得呆了,这沈郎君真是好大的福气啊,这时候李隆基已自擦拭了下自己那管笛子后,递给了沈光。 “某方才也只听出了五处,若有遗漏的,大郎莫要笑话。” 沈光接过笛子,很快便吹奏起来,李隆基本就是精通音律的当世大家,沈光这一吹奏,他便听出了味道来,这位沈郎的技艺果真不差,只不过这时候笛音忽地顿了顿,随后复又响起,接着往复循环,中间共停顿了五次。 “沈郎果真了得。” 沈光放下笛子时,李隆基已经拊掌大笑起来,光这等本事,已经不输李龟年,更遑论这位沈郎还如此年轻,更能难得是这等潇洒随和的性子,很合他的胃口。 “大郎谬赞。” 沈光说话间,已经将笛子送还,李隆基接还后,主座上的高力士已是大笑起来,“曲有误,沈郎顾,当浮一大白。” 高力士举起小杯,轻轻抿了口,随后白净的脸上便红润了几分,感受着那上头的酒劲,他缓了会儿才道,“好烈的酒,沈郎诚不欺我。” “既有好酒,冯公如何不赏某一杯,沈郎可还说某技艺超群呢!” 李隆基这时候已经全然忘了自己是个乐人,看到高力士的醉态,忍不住开口道。 “大郎说得是,只是这酒性烈,大郎还需慢饮。” 高力士放下酒杯,自是示意身边侄儿去给圣人倒酒,麦友成这才屁颠屁颠的小跑上前,“大郎请慢饮!”说话时,声音都有些发颤。 沈光不疑有他,毕竟在平康坊见识过那位三年不曾露面的永兴姬一展歌喉后众人的疯狂,他便知道大唐人对于李龟年这些音乐大家的追捧是何等狂热,这麦友成见到偶像这般激动倒也可以理解。 李隆基取了酒杯,看着那清澈如水的酒液,闻着那股酒香,自看向沈光道,“这便是安西烧春?” “正是安西烧春,只是这酒窖藏的时日不够,还是缺了几分醇和,口感太烈,大郎还请慢饮。” 听到沈光的话语,李隆基没有一饮而尽,而是如同高力士那般轻抿一口后,尝过味道后,方自缓缓喝下了这杯酒,然后长舒一口气道,“果然是好酒,若是某年轻时,必定爱煞了这酒,如今……” 李隆基已经不再年轻,这样的烈酒对他来说,已非他所好,不过冬日能喝上几杯,倒也不错。 第二百零四章 霓裳羽衣曲 杯酒下肚,李隆基只觉得浑身舒坦,这安西烧春适合浅浅斟酌,实在是冬日里配饮的上品。 “沈郎,某自己也做了一曲,正好请你品鉴品鉴。” 放还酒杯,李隆基笑了起来,他这时候已经不在乎漏不漏马脚,又或是身份暴露,而是把沈光当成了可以探讨音律的朋友。 他是圣人,是大唐的至尊,可也是孤家寡人,李龟年他们固然在音律上的造诣不比自己差,可是他们哪个又敢在自己面前有话直说的。 可是这个年轻的沈郎不同,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可以听到真话。 沈光看着神采飞扬的李隆基,觉得不愧是享誉天下的李大家,难怪能叫满长安都追捧。 没有回到案前,沈光索性盘腿坐在了毬毯边上,示意李隆基可以开始了,只看得一边的陈玄礼眼皮直跳,恨不得提刀砍了这个无礼的安西小子。 李隆基倒是没有在意,沈光这般席地而坐的随性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想当初他也是这般俊朗英武。 笛音响起,捧着琵琶的杨玉环翩然起舞,这首霓裳羽衣曲本就是三郎为她所作,两人之间的默契自是天下无双。 这时候沈光才注意到这个遮着面纱的乐伎,方才的琵琶弹奏称不上惊艳,弹奏技巧只能说是中规中矩,可是如今这位乐伎怀抱琵琶伴着笛音起舞,那种动人心魄的舞姿才让他恍然大悟,能跟着这位李大家一同演奏的岂会是普通人,只是不知道那个身材魁梧的老汉又有些什么独到的本事。 杨玉环越跳越欢快,比起在宫里跳舞,她更喜欢如今的氛围,就仿佛她和三郎只是对普通的乐人夫妇,为着自己的技艺感到自傲。 笛音渐弱,杨玉环的舞蹈也慢了下来,当一曲终了,沈光已经拍起了手,这绝对是他来到大唐以后见到的最好的舞乐,他觉得或许皇宫大内的乐工舞姬们也不过如此水平罢了。 “大郎这曲仙气无双,这位娘子的舞姿亦是宛如月宫嫦娥,某已词穷……” 沈光罢手后,径自起身从麦友成手里取了酒瓮,换了大盏后,朝李隆基道,“全在酒里了,某先干为敬。” 说完,沈光仰脖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只看得李隆基欢喜不已,当初安禄山来宫中的时候,也是这般质朴,不善言语,他本以为沈光风度翩翩宛如山东世家子弟,可如今看来这位沈郎也有边地儿郎的淳朴质健之风。 亲口尝过安西烧春的李隆基知道这酒有多烈,他如今是真的感受到了沈光的那种诚意。 “沈郎,某这曲,还还有改进之处?” 李隆基这时候已经坐在了沈光身边,还当真是像个朋友那般地朝沈光问道,这霓裳羽衣曲,他数年来修改了不下十次,玉环亦是将舞步改了又改,他自觉已经改无可改,如今只想想听听沈光是如何看的。 “曲已无双,舞已绝世,改无可改啊!” 沈光听得出,方才李隆基吹奏的那一曲,更适合多乐器的大编制,让他来改动也无非是在编曲上给些建议罢了,可是这首曲子本身确实没什么能改动的地方,贸然提出来也不过是贻笑方家。 至于那位乐伎的舞蹈,沈光不是专业,可是大体也能判断出这位乐伎的舞蹈水平放在后世也是国宝级别的,还怎么改。 若是换了李龟年他们这么说,李隆基固然欢喜,但也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开怀,盖因他觉得这位喝醉的沈郎,此时说得乃是心底里最真实的想法。 “不知沈郎今日可有雅兴,弹奏一曲。” 这时候高力士也离了座位,他看得出圣人兴致高昂,这个时候再逢场作戏也没甚意思,左右这位沈郎看着像是喝醉了的样子,倒也不需要再那般小心翼翼了。 麦友成看着圣人和自家叔父盘腿坐在那位沈郎边上,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却没想到那位龙虎大将军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边,“麦家小子,给某倒上杯酒,让某尝尝味道。” 见圣人和那安西小子言谈甚欢,陈玄礼连忙抓着这机会过来讨酒喝,军中武将就没有不好酒的,他刚才早就被勾起了肚里酒虫,圣人和高力士不喜烈酒,可他却喜欢得很。 麦友成哪敢拒绝,连忙给这位龙武大将军偷偷倒了杯酒,陈玄礼想都不想就一口干了下去,随后不久他便面红耳赤地呼出了大口热气,再看向不远处的安西小子,心里也忍不住赞了声好酒量。 “方才听了大郎的曲子,某此时却是心有所思,却是想作上一曲应和。” 沈光并没有答应弹奏一曲,只是方才那首《霓裳羽衣曲》却是让他没来由地想到了后世那首许镜清老师的《云宫迅音》,让他忍不住想要将这首曲子拿出来。 “哦,沈郎果真是才气无双,还不赶紧去取纸笔来。” 李隆基这时候哪还管高力士才是这“冯府”的主人,只是朝不远处的麦友成喊道。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书房取东西。” 高力士见自家侄儿还愣在那里没回过神,连忙喝骂了一声,麦友成才恍然大悟地放下手中酒瓮,忙不迭地离开厅堂,去自家书房取纸墨笔砚去了。 厅堂内,已经迫不及待的李隆基,将手中笛子塞给了沈光,“沈郎心中既有所思,想必已有曲调,不妨先吹奏出来,省得待会儿忘了。” 看着性急的李隆基,看着像是喝醉了的沈光头脑清醒得很,不过他仍旧装着三分醉意道,“某这曲子开篇不适合笛子吹奏,可有鼓否。” “陈二,还不过来,把你的鼓拿来。” 听到圣人呼唤,本想着再偷喝两杯的陈玄礼连忙快步走了过去,然后将那枚精致的羯鼓递给了沈光。 接过羯鼓,沈光随手拍了几下,试了试音色,然后就开始拍打起来,《云宫迅音》开头用了电子乐,虽说他没法还原出来,可是这羯鼓敲打起前奏后,倒也能听出几分样子来。 只是一小段,就已经让李隆基大感兴趣,可是这时候沈光却戛然而止,叫他越发心痒难耐,“沈郎何故停下?” “这鼓声不对,需得以筝声伴奏。” 回想着《云宫迅音》的伴奏,沈光开口说道,这时候麦友成正捧着纸墨笔砚回来,他刚放下东西,就听见圣人又开口朝他道,“去取筝来,沈郎还需要什么乐器?” “扬琴、编钟、箜篌、唢呐,各种乐器多多益善。” 既然打算把《云宫迅音》给复原出来,沈光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口气说了不少乐器命,而麦友成已经哭丧着脸,他家里世代将门,就算到他这辈附庸风雅,可家里也不过藏了两张古琴,哪有其他乐器,就他那点俸禄哪里养得起乐人。 第二百零五章 连贵妃都 “沈郎且先录谱,这乐器老夫自命人去取。” 清空桌案,将纸墨笔砚放上后,高力士抢在前面说道,这才让李隆基没有直接唤陈玄礼回宫中去取乐器。 沈光这时候自是乐得装醉,铺了纸张,拿着笔一副旁若无人的姿态,开始写起谱来,他本来是想用工尺谱来记录的,但是这将五线谱换成工尺谱实在太费精力,索性便用了五线谱。 这下子李隆基越发惊奇,“这是沈郎独门的记谱法么,某怎么从未见过?” “这是某过往在安西所学,比起工尺谱好记易用得多,大郎若是感兴趣,不妨也学来用用。” 沈光写了段曲谱后说道,这时候高力士已经离了厅堂,他也装作浑然没瞧见,好似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李隆基这个能在音律上交流的知己。 “哦,那还请沈郎详细道来。” 看不懂沈光作谱,李隆基本就难受得很,可是又怕打断沈光思绪,如今沈光愿意主动细说,他自是高兴。 “这记谱方式名为五线谱……” 沈光拉了张白纸,在上面划好线条,然后教起李隆基来,这时候杨玉环到了两人身边,一边听着,一边在边上磨墨。 李隆基在音律上的造诣极高,沈光只是将五线谱的音符和基本知识讲了遍后,他就已经豁然开朗,甚至已经能将沈光谱的第一段哼出来。 比起工尺谱来,李隆基觉得五线谱的好处就像沈光说得那般在于简单易记,他都想着能回宫以后,倒是可以让沈光将这五线谱的音律要点写成书,用于梨园教授乐人。 “冯府”外,从厅堂脱身的陈玄礼,刚出府外,就有附近的龙武军手下上前,“你拿某的令牌,速去梨园将所有的乐器都运来。” “喏,将军。” 得令的龙武军有些发懵,可是他没有耽搁,取了马后便立马朝梨园的方向驶去。 陈玄礼回到府内的时候,忍不住朝陪同的高力士道,“高公,你从哪找来的小子,这胆子可真是……” “陈将军说什么话,今日咱这府里可没有什么圣人,只有乐人杨大。” “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玄礼摇着头回到了厅堂,他确实许久不曾见到圣人这般高兴开怀,而且这般放浪形骸,简直就像是回到了四十年前,想到这儿他甩了甩有些昏沉的脑袋,高力士向来都最明了圣人心意,也难怪这些年来高力士在宫中地位始终不倒。 厅堂里,沈光已经将最基础的乐理知识讲解完,《云宫迅音》也写了两段旋律,他这时候已经和李隆基讲起了后世的编曲知识和技巧,他发现这位李大家着实是厉害,不管他说什么,几乎是立刻就能明白过来,这足以说明这位李大家在音乐上的积累有多深厚。 李隆基亦是大感不虚此行,自从开元以后,他便耽于政事,安于享乐,把大半精力都花在了音律上,除了修建梨园教授子弟,平时在宫中他也时常作曲,让乐人弹奏,这其中霓裳羽衣曲便是他的得意之作。 可如今沈光为他讲解的那些音律知识,他闻所未闻,可是却又极其实用,让他恨不得立刻刊印成册,推行天下。 “大郎,莫要扰了沈郎谱曲。” 杨玉环在边上看着满脸热切的圣人,忍不住低声提醒道,他们不可能一直逗留在麦府,要是到了傍晚还不回去,指不定皇城里要怎么闹呢。 “玉环……” 李隆基下意识地回道,可是随即他就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才连忙改口道,“玉奴,某自晓得。”说完还看了眼正在奋笔疾书的沈光,见他毫无所觉才放下心来。 却不知方才他这一声“玉环”叫沈光听了个清楚明白,只不过沈光强忍住了心中悸动,他觉得自己真是太蠢了,李龟年就算牌面再大,也不至于叫高力士那般对待。 没想到身边这个英俊的老帅哥便是当今圣人李隆基,这么说来边上那位遮了面纱的乐伎就是杨贵妃了,不能一睹这位贵妃真容,真是叫人遗憾。 想到这儿,沈光不免停顿了下,但他随即就抛开了这无谓的思绪,只是专心致志地将《云宫迅音》的曲谱写出来,长安再好,也不如安西,他始终不过是这座雄伟城市的过客罢了。 随着一段一段的乐曲呈现,李隆基所有的心神都被吸引进去了,他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以至于打扰了沈光。 当高力士和陈玄礼回来时,看到的是贵妃磨墨,圣人铺纸的画面,两人站在厅堂门口,就连走都不敢走进去,生怕发出半点声音。 “当年李太白进宫时,圣人也不过亲赐羹汤,这位沈郎得此恩宠,若是传将出去,只怕没人会信吧!” 陈玄礼忍不住低声朝高力士道,在他看来高力士这老货真是好运道,随意逛了趟西市,就能遇到沈郎这样的人才,日后这位沈郎说不定便是朝中的相公。 “谁知道呢,当年不还传某给李太白脱靴,坊间还不是流传甚广。” 高力士摇头叹道,当年“力士脱靴”的流言一度甚嚣尘上,这等压根子虚乌有的事情,偏偏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偏生当时李太白已经被圣人赐金放还,这档子事与他来说,当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说起来李太白这几年连长安都不敢回,未必不是受这流言所扰,想到自己和李太白之间的私交,高力士也是难免有些唏嘘。 …… 长兴坊外,龙武军的军士骑着马赶着车,将梨园里的乐器都给取了来,一时间蔚为奇观。 道路上不时有行人指指点点,猜测着那些骑马的军汉赶往哪里,这时候街道上换了身便服的李泌眉头紧皱,当日辞别王忠嗣后,他回了趟东宫后,便派人一直盯着石府。 今早沈光前脚出门,后脚就有人和他禀报,等他知道沈光去了长兴坊,也是满头雾水,这长兴坊里可没有什么达官贵人,顶多是长安城中小官吏居住的地方。 只不过最后李泌还是亲自来了趟,结果没成想遇到了龙武军运送梨园乐器,虽说龙武军都穿了便服,可是那军马的印记却遮掩不了,再说李泌也认得那些梨园的乐器,尤其是编钟能是普通人拥有的。 最后,李泌进了长兴坊,直到了麦友成府邸外的街道才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了那府邸四周乔装打扮的龙武军军士,当那些携带乐器的龙武军军士下马时,他更是看到了打开的大门里出来的龙虎大将军陈玄礼。 沈光是去见圣人了! 李泌心中悚然而惊,这个沈郎行事还真是出人意表,先前他婉拒了永王等人的宴请,没想到竟是为了见圣人。 第二百零六章 两开花 一样样乐器被搬进厅堂,这时候已经将记忆里《云宫迅音》曲谱写完的沈光,方自放下笔,看向那些乐器,说起来他这曲谱不可能百分百还原,而且没有电子乐和后世各种设备,想要还原出不弱于原版的效果,这些乐器就得一一试过,然后重新编曲。 “大郎,曲子某已写完,只是究竟如何,咱们还得好好试试。” 沈光这时候已经压下了心中情绪,他索性把眼前的李隆基当成了一个乐痴,既然这位圣人要和他玩这个游戏,他也乐得玩下去,因为这种状态下他说的话他的行为,才能最大的程度取信这位圣人。 拿着曲谱的李隆基,双眼放光,那一段段完整的旋律,比起他当年初作《霓裳羽衣曲》时可谓已经好上许多,叫他忍不住想要一一试试。 “这前奏需得空灵,自有股仙气在……” 沈光想到原版开始的电子乐,不由大为头疼,好在龙武军的那些军士把梨园的乐器全都给打包带了过来,里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乐器,都是沈光见都没见过的。 光是鼓就不下二十种,沈光和李隆基两人各自挑选乐器试了起来,对李隆基来说,虽说这曲子是沈光所做,可是却是听了《霓裳羽衣曲》才有的灵感,让他也有种参与其中的成就感,更不用说如今要将这首曲子演奏出来,两人还需要通力合作。 这个时候,高力士、杨玉环和陈玄礼同样也被李隆基喊着拿着乐器试起来,杨玉环先前在边上观看了大半天,也能识得五线谱,高力士和陈玄礼虽然看不大明白,但是反反复复听着,也记了个大概。 陈玄礼一会儿打鼓,一会吹奏尺八,只觉得自己这辈子就从没有如此这般劳累过,偏生圣人他们还乐在其中的模样,他甚至亲眼看着圣人和那个安西小子为了某段乐曲用什么乐器,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候那安西小子赢了,有时候圣人赢了,总而言之,圣人似乎完全把这安西小子当成了忘年交的朋友。 可怜麦友成这时候彻底沦为了跑腿的,只是不时送上糕点茶水汤食,才显得有些存在感。 一小段一小段的旋律所用的乐器被确定下来,大体上还是和沈光所熟悉的原版没有太大的差距,只不过那些电子音的部分,选用了他不认识的某种铃鼓,虽说没法比拟原版的效果,可是另外有种空灵感,倒也不算很差的选择。 这时候已近傍晚,在曲谱上注明后,沈光丢下笔,和李隆基相视一笑,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他那件白色锦衣上已是染了不少墨色,而李隆基的手上也有大块大块的墨迹。 “沈郎,某许久不曾这般痛快了。” 李隆基同样躺在了地上,他仿佛回到了当年,他还是那个风流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 “大郎,待会儿不如咱们和冯翁合奏一曲,看看咱们这曲子究竟如何?” 沈光亦是开了口,过了今日,怕是难以凑出这么豪华的阵容了,想想看李隆基、杨玉环和高力士一起和他演奏这首《云宫迅音》,光是想想就够激动的。 “好,沈郎所想,正与某不谋而合。” 李隆基直起身来,看向沈光道,“咱们这便先试上一曲。” “好。” 听到李隆基发话,高力士自是取了扬琴,杨玉环怀抱琵琶,陈玄礼拿了铃鼓。 李隆基则是站在了编钟前,众人里也唯有他会敲钟,沈光则是坐在了架秦筝前,随着陈玄礼击鼓,五人便开始弹奏起来。 虽说称不上行云流水,配合也谈不上天衣无缝,但是听着那熟悉的旋律在室内响起,沈光心中的高兴简直无法溢于言表。 当一曲既罢,李隆基颇有些意犹未尽,今日他最大的收获不是和沈光一起完成了这首曲子,而是学到了许多不曾听说过的谱曲编曲的技巧。 “天色已晚,冯翁,小子也该告辞了,要不然可回不去了。” 沈光最先开了口,李隆基年纪大了,虽然不复年轻时的英武果敢,但此时他确实把沈光当成了朋友,于是道,“沈郎这便走了吗?” “是啊,曲终人散,世之常理,某今日已经尽兴,还得多谢大郎。” 沈光朝李隆基折身一礼,“今后大郎若是有机会去安西,自可去延城沈园寻某。” “沈郎,就不好奇某是谁吗?” 李隆基是聪敏之人,而他也看得出沈光早就对他的身份有所疑惑,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沈光居然从始至终都没有问上一句。 “人生在世,知音难寻,大郎是什么人,重要吗?” 沈光笑道,皇帝称孤道寡,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就是对身边最亲近的人也防备甚重,尤其是他眼前这位圣人,更是猜忌多疑,与其知道李隆基的身份,还不如就这样装作不知。 “再说这长安城里,能于音律上有这般造诣的除了当今圣人外,恐怕也只有李大家了。” 就在李隆基有些感怀的时候,沈光已自继续说道,“安西沈光见过李大家,他日有缘,咱们再见。” 被沈光误认为是李龟年,李隆基先是错愕,但随即就大笑起来,因为沈光的话让他很舒服,而他也索性应了下来,“长安李龟年,见过沈大家。” 边上看着这一幕的高力士也是始料未及,沈光错认圣人为李大家也就罢了,没想到圣人居然将错就错应下了,真是不知道日后要如何收场。 “大家之称不敢当,比起李兄,某还差得远。” 对于李隆基在音乐上的造诣,沈光倒是真心认可的,这位圣人皇帝当得其实不赖,安史之乱他虽然要背锅,但是那个时候只要这位圣人但凡脑子清醒些,安史叛军不至于攻破潼关,席卷大半个天下。 “某说当得就当得,不然沈郎便是瞧不起某了。” “既然如此,那沈光便愧领了。” 沈光再次一礼,然后便是真的打算离开了,这回高力士亲自送他离府。 出了厅堂,不等高力士开口,沈光强自苦笑道,“冯翁瞒得小子好苦,要不是小子在音律上还有些许心得,方才可真是要在李大家面前献丑了。” “沈郎勿怪,李大家与老夫有旧,听说沈郎要来老夫家中做客,才这般为之。” 高力士自是顺着沈光的话头答道,如今圣人成了李大家,他也只能继续帮圣人演下去,而他恐怕也得继续扮演这个冯翁了。 “冯翁,那小子便告辞了。” “沈郎在长安还要待多久?” “等正事办完,小子便打算回安西了。” “长安不好吗,今日之后,沈大家之命必定响彻天下,沈郎何不留在长安。” “长安虽好,可却不及安西万里风光,小子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为大唐戍守边疆,永镇安西。” 沈光拱手说完,却是和牙兵们翻身上马,和高力士道别后便匆匆而去。 第二百零七章 恶客 大明宫里,灯火通明,回到宫中的李隆基,看着手中那叠曲谱,不由叹息道,“沈郎志不在朝堂,却是朕的损失。” “沈郎愿意为三郎守边,妾身倒是要恭喜三郎又得一大将之才。” 杨玉环见李隆基有些怅然若失,不由在边上轻声宽慰道。 “沈郎于音律上的造诣乃是天授,李龟年也不及他。”李隆基摇头道,“沈郎那样的人不该上马提刀,他应该留在长安,为大唐作出不朽的盛世之曲。” “三郎莫扰,妾听说那龟兹、焉耆两国的大王马上便要到长安城了,沈郎在安西时不是曾为大唐做了曲子,到时候三郎便可明白沈郎心意了。” 杨玉环相信曲为心声,那位沈郎在安西为大唐所做的曲子,定能让三郎明白他的心意。 “玉环说得是,沈郎把朕当知音,朕不该勉强他留在长安。” 李隆基性子里终究有着豁达大度的一面,他很快便不再执着于沈光不愿留在长安的事情上。 “说起来,力士才要烦恼,沈郎不是说改日要去他府上登门谢罪,不知道到时候要如何应对?” “还能怎么应对,无非是找个替身假扮,只是不知道这老货是不是有些后悔这般做了。” 李隆基大笑了起来,他扮做李龟年还好,反正李龟年如今人在雒阳,大不了以后给李龟年下道旨意就是,可是高力士要扮做那冯翁,可就得花心思遮掩了。 …… 怀远坊外,鼓点声中,沈光正打算回到坊内时,见到了一个他不想见的人。 “沈郎近日可好?” “李公子,咱们当日道左相逢,缘分已尽,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沈光不想和李泌打交道,尤其是他刚刚和李隆基见过面,万一要是被这位圣人知道自己和李泌这个太子党认识,天知道这位圣人会怎么想。 李泌闻言一笑,朝马上的沈光道,“沈兄,某不过是来寻你去平康坊吃酒,不必如此不近人情吧!” “某不好烟花之地,李公子请回吧,某今日有些累了,还想回去早些睡。” “沈兄要回去也不难,那就请沈兄告诉我,今日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沈光看着满脸认真的李泌,知道若是不给他个说法,自己怕是别想回去了,至于身后牙兵们跃跃欲试想要动手,自然被他用眼神阻止了。 “你们且下去,某陪这位李公子走一段。” 沈光从马上下来,将马匹交给牙兵,和李泌并肩走在了一块,反正李泌没穿那身扎眼的道袍,如今这天已黑了大半,倒也不怕有人能认得出李泌来。 王神圆让手下接了马匹,然后自是扶刀朝周围街道上的几个行人狠狠瞪了眼,这几个贼厮鸟跟了他们有一段,想来是那位李公子的手下,要不是郎君不许,他非好好教训他们一顿不可。 感觉到身后牙兵们宛如实质的目光,李泌不由苦笑起来,“看起来某在沈兄这儿成了恶客?” “不请自来,不是恶客,还能是什么?” 沈光能理解李泌,但是理解归理解,可不代表他就得顾及李泌,起码太子那边,他如今是一点都不想碰,大唐父慈子孝的传统在那里,真当是李林甫脑子抽了非要对太子下手,还不是李隆基这位圣人的意思。 “某去了长兴坊冯府,见了李龟年李大家,某与他合作了首曲子,然后便回来了。” 也不等李泌接话,沈光自把他问的问题一并给回答了,接着便不发一言。 李泌听完后,心中便已有了个大概,虽然他还想再问几句,可是看到沈光模样,就知道自己已经够讨嫌的了,没必要弄得自己神憎鬼厌的,于是他拱手道,“那沈兄,某就此别过,咱们日后再见。” “你去安西做客,某不胜欢迎,可是这长安城里,咱们最好再也不见。” 长安城里人多眼杂,李泌都能派人跟踪自己,天知道高力士还有那位圣人会不会也派人盯着他,想到这儿沈光便忍不住朝李泌沉声警告道,“某手下的牙兵可都是百战老兵,最好莫要再派人跟踪某,要不然……” “沈兄放心,李泌知道该怎么做?” 李泌强笑了声,他看得出沈光确实不想和他打交道,应了一声后,自朝远处手下示意他们离开。 等到李泌远去,王神圆才上前道,“郎君,可要某派人跟着他们……”说到这儿,王神圆比划了个杀人的手势。 “不必了,这长安城里鱼龙混杂,耳目众多,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你们就当刚才的事没发生过就行。” “知道了,郎君。” 回到石府后,沈光还未休息,石坚便过来了,他满脸的紧张,“沈郎,此去如何?” “一切还算顺利,都护的事儿应当稳了。” 沈光颇为自信地说道,先不说高仙芝历史上本就是出征小勃律的主帅,他就是什么都不做也未必会出问题,更别说现在他在圣人那里都挂了名。 “如此便好,对了,今日有信使到了,高都护得朝廷召唤,一月前便已出发往长安来了。” “哦,都护要来。” 沈光听到高仙芝要来的消息,不由高兴了起来,说起来他并不想留在长安城,尤其是他刚刚还被李泌给纠缠了阵,在李隆基和高力士面前演戏那就是走钢丝,稍不留神就可能摔得粉身碎骨。 “石市令,如此说起来,某还得提前恭喜你了。” 想到石荣和高四娘,沈光估摸着高仙芝这趟来了长安城后,两人就会完婚,只不过高仙芝难免要名声受损了。 “大郎能和四娘子成就好事,也多亏了沈郎。” 石坚亦是笑了起来,有李相的手书,这桩婚事已经稳了,而他也早已将彩礼都准备妥当,就连沈光这儿他都准备了厚礼,到时候有沈光做媒人,这桩婚事的非议怕是会少一些。 看着石坚递过来的礼单,沈光婉拒道,“石市令太见外了……” “沈郎若是不收下,我心里难安。” 石坚想到沈光才来长安城没几日,就已经名声大噪,还交好了高力士,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岂能放弃这等名正言顺送礼的机会。 “既然如此,那某便厚颜收下了。” 沈光最后还是收下了石坚给的礼单,等石坚离开后,他看了看礼单上的内容,钱财倒是其次,关键是于阗那儿的商业据点和三百头骆驼规模的商队,可不是用钱能买到的东西。 第二百零八章 负荆请罪 长安城连下了几日小雪后,风雪终于停消。 崇仁坊的高府门前,沈光脱了衣服,背上背了荆条,看着血淋淋的好不吓人。 不远处的王神圆他们看着这幕,才明白郎君当日说的交代是个什么意思,这时候那高府的下人也看得呆了,“沈郎君,你这是何苦?” 这时候,高府里面,高力士听着家奴的禀报,心里也不是滋味,当初是他非要试探沈光的,如今倒好却是作茧自缚,他若是表面身份,圣人那儿交代不了,可如今沈郎跑来他府前负荆请罪,却是叫他骑虎难下。 “你且去把沈郎接进府来,另外把那荆条给扔了,先给沈郎把背上的伤口敷了药再带去书房。” 高力士吩咐着自家管事,然后才喊了名家中的心腹老人,让他换上了自己的官袍,在书房里扮做他见见沈光。 这时候高府门外,早有不少瞧热闹的人群,看到沈光进了高府后,不时有人议论着,“某就说高公雅量,不会为难这位沈大家。” “那可未必,当年李太白不就是被这位高公进了谗言,才离开长安的吗?” 听着人群里诸多议论,王蕴秀眉头微蹙,几日前他还被阿耶关在府里禁足,却没想到突然间阿耶就好像是想通了似的,没有在把她关在府里,还和她说若是真喜欢那位沈郎,便大胆去追求。 王蕴秀只是听了沈光所作的曲子而大生好奇心,后来又听说这位沈郎在安西诸多的故事,才有了些憧憬之情,可说穿了她只是想见识下这位沈郎罢了。 但是万万没想到,她被禁足的那几天里,这位沈郎就已经名动长安城,如今人们都直接管这位沈郎君叫做沈大家了。 “女郎,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不行,我今日非要见见这位沈大家,阿耶什么性子我还不清楚……” 想到父亲的变化,王蕴秀心中更加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居然让阿耶和自己说那样的话。 …… 高府书房里,清洗了背上皮肉伤,又上了伤药的沈光见到了“高力士”。 “沈光拜见高公,当日沈某冒犯高公,还请高公降罪。” “沈郎君有傲骨,吾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沈郎君你呢!” 扮做高力士的高府老家人,学着高力士平时说话的样子宽慰着沈光道,“沈郎君不必介怀此事,倒是今日这般,反是叫吾难做啊!” “是沈某思虑不周,待会儿沈某必定向众人说明情况,不会让高公清名受损。” “那便不必了,有些事越说越黑,沈郎君上回往吾府中下帖,又送上厚礼,不知所求为何?” “不瞒高公,沈某求见高公,乃是为了我家主君……” 书房内的屏风后,高力士坐在那里听着沈光为高仙芝说尽好话,也不由感叹高仙芝的好运气,能有沈郎这样的幕僚,如何不能成事呢! “为了出征小勃律,我家主君已做了两年的准备,自龟兹镇往小勃律的行军路线,我家主君都是亲自实地查探过,而且我家主君向来骁勇善战……” 做戏做全套,沈光说得声音并茂,最后更是俯身拜倒在地,“沈某一时任性,折了高公脸面,还请高公勿要怪罪于我家主君。” “沈郎君,你觉得吾是那等心胸狭窄的小人吗?且放宽心,只要高都护确有真才实学,吾自会为他在圣人面前进言,至于能不能成,那就要看圣人如何决定了。” “多谢高公宽宏雅量,沈某不胜感激。” “沈郎君,话既然已经说清楚了,你便回去吧,省得外人多想。” “是,高公,沈某这就告退。” 待沈光离开后,高力士方自从屏风后面踱步而出,这时候他那位心腹老人已经从座位上起身,垂手侍立在边上,他如今才知道似主人那般说话是件多不容易的事,他刚才可是怕会被那位沈郎君瞧出破绽来,如今背上还有冷汗呢。 “沈郎啊沈郎,你可知道圣人本就属意高仙芝,何需你这般奔走呢!” 自言自语间,高力士同样出了书房,他还得回宫里复命呢,这几日北庭那边有更多的消息传来,他才知道沈郎先前居然还在伊吾军和突厥人打了一仗。 …… “女郎,沈大家出来了。” “还不赶紧过去。” 沈光看着那些热情的人群,苦笑间自是招呼着王神圆他们护住自己,不然他就别想走了。 “沈大家,我家主人有请,还请沈大家赏脸……” “滚边上去,沈大家是何等人物,也是你家主人能请得动的……” 趁着底下几个贵人家里的家奴争执,沈光连忙翻身上马,在牙兵们开道下,骑马往怀远坊而去。 出了崇仁坊,看到身后人群被武侯们阻拦,沈光才松了口气,他现在有些相信当年李太白在长安城里靠刷脸,就能喝遍长安城的美酒,走到哪儿都有人愿意给他付账。 就好比只要他现在愿意,就能成为长安城里各家权贵的座上宾,左右也不过是弹奏几曲娱人罢了,只不过这可不是他想要的。 “沈大家。” 前方忽地有女声响起,沈光抬头只见是个骑马的女郎拦住了自己,身后还跟着十几号骑士,一看便知道是上过战场的精锐老兵,这时候他身后的牙兵们已经簇拥上前,极为警惕地看着对面。 “不知小娘子是哪位,找沈某有何事?” 面前的女郎看着二十来岁的样子,长相很英气,看着他的目光里多是好奇。 “我叫王蕴秀,我阿耶想见见你?” 王蕴秀并没有说谎,因为她阿耶确实当着他的面说过想见见沈光。 “不知令尊又是哪位?” “我阿耶名唤王忠嗣,你总该听说过吧?” “原来是王大将军,那就请小娘子带路吧!” 听到是王忠嗣要见自己,沈光不由想到了李泌,又想到了他和李泌说过的那些话,觉得该不会是这厮和王忠嗣说了什么,惹恼了这位当朝的第一名将。 王蕴秀看着爽快就范的沈光,不由呆了呆,她本来以为这位沈大家还会拒绝呢,一时间叫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好,只不过很快她就回过神道,“沈大家,请。” 这时候,后方已有人追来,不过看到骑在马上的王蕴秀后,人群里几个纨绔子忍不住打了个寒碜,这位王十二娘可是王大将军最宠爱的嫡女,这长安城里当年多少世家子弟想一亲芳泽,成为王家的乘龙快婿,结果都被这位小娘子打得甚是凄惨。 这么多年下来,这位十二娘都成了老姑娘都还没出嫁,难不成这回是绑了沈大家要回去成亲吗! 这般想着的纨绔子们虽然没胆子上前,可仍旧远远跟着瞧起了热闹。 第二百零九章 牙尖嘴利 来到王府时,沈光能看到后方的人群,不由朝路上始终没说过话的王蕴秀问道,“这长安城到了冬天,闲人就这么多吗?” “长安城里别的不多,就是这些闲人多,沈大家不必理会就是。” 王蕴秀回头看了眼,自是冷声说道,想她当年不过是教训了几个不长眼的登徒子,结果她便成了长安城里最凶的母老虎,河东狮,以讹传讹之下谁都以为她王十二娘刁蛮任性,不可理喻。 “女郎回来了。” “阿耶在府里么?” “主君刚从宫里回来。” “去禀报阿耶,就说我把沈郎带回来了。” 这时候那王府管事才看到自家女郎边上还有位骑马的年轻郎君,生得是一表人才,和自家女郎看上去当真是一对璧人。 “沈郎?” “对,就是那位沈大家,阿耶不是一直都说想见见沈大家么,这位就是了。” 沈光从马上下来,看着那位似乎有些发懵的王府管事,如何不清楚自己怕是被这位王家小娘子给骗了。 只是人都来了,想走都来不及,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安西沈光,特来拜见王大将军。” “郎君稍待,我这就去禀报主君。” 喊人招呼沈光一行,那管事连忙往府中而去,说起来除了那位元相公,这还是女郎头回带男子回家。 王府后院的演武场上,刚自宫中归来的王忠嗣这时候心里满是庆幸,幸亏他听了李泌的劝,主动去宫中面圣,要不然他还真就犯了蠢。 想想这几日自己前往宫中拜见圣人都吃了闭门羹,今日总算见到圣人,他自承错误,圣人也才和他交了底,石城堡是非打下来不可的,就算没有他王忠嗣,圣人就是用旁人为将,用人命堆也要把石城堡给抢回来。 被李泌用沈光那番道理说通的王忠嗣,这回没有在宫里再跟圣人犟,反倒是顺着圣人的意思说话,为的就是来年挂帅出征石城堡,他做统帅,好歹还能多保全些士兵的性命。 拉开手中硬弓,王忠嗣看着前方五十步的箭靶,正要放箭,却只听得外间传来了自家心腹欣喜的声音,“主君,喜事,大喜事啊,女郎带了沈大家回来做姑爷了。” 听清楚后,王忠嗣手一抖,那箭不知道飞去了哪里,等他回头看时,已经板着脸朝那管事喝骂道,“说什么胡话,哪来的什么姑爷?” “主君,您时常念叨的那位沈大家叫女郎带回家了……” “这个十二?” 想到自己那还没出嫁的女儿,王忠嗣顿时没了怒意,说起来他最担心的还是这个女儿,那个沈光虽然口出狂言,可是也好过那个元载,见见就见见吧! “带他去书房见某。” 放下手中硬弓,王忠嗣在牙兵的服侍下卸了甲胄,到了书房后他又整了整仪容,在圣人那儿,他也是没少听沈光的大名。 没过多久,沈光便到了王忠嗣的书房,那管事倒是朝他笑了笑道,“我家主君就在里面,郎君请进。” 推门而进后,沈光便看到了坐在书桌前的王忠嗣,这位如今身兼四镇节度使的大唐第一名将,光从样貌而论,比之高仙芝都更胜一筹,只是目光冷厉,看上去要比高仙芝严厉得多。 “沈光拜见王大将军。” “坐吧!” 王忠嗣这时候也在观察着沈光,果然是生得相貌堂堂,再想到北庭那边传来的消息,他原本绷着的脸也好看了不少,这个沈光是个能上阵的好男儿,甘露川一战身先士卒,要是没有他,李守忠怕是要吃个大亏。 沈光在伊吾军的所作所为,本就瞒不了人,更何况李守忠也没想过要独吞功劳,最后上报都护府的军报也都是如实禀报,眼下沈光还不知道他在李隆基那儿已经成了文武双全的人才,要不是他当日和高力士说的那番话,恐怕还真就要被强留在长安城了。 “沈光啊沈光,你可知道某可是想见你许久了,这个天下敢说某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也就你一个。” “大将军,这话某可没有说过。” “还想抵赖,当日李泌就是这么跟某说的。” “某原话可不是如此。” “但你就是那个意思。” 沈光无话可说,这位王大将军分明就是来找茬的,不过他最恨的还是李泌这厮,果然把他给卖了个干净。 “不过某还是要谢你,若不是你,某恐怕还不知自己犯了大错。” 看到沈光惊愕的样子,王忠嗣忽地笑了起来,然后方自这般说道,才叫沈光松了口气。 “大将军若是有话,不妨一次说个清楚,这样吓人可不好。” 见王忠嗣并非是要找自己麻烦,沈光也是大着胆子笑道。 “按着某的意思,本该打你一顿出气,如今便算了。” “某且问你,换了你来做主帅,要如何攻打石城堡。” 听到王忠嗣忽然这般问自己,沈光有些诧异,大唐第一名将居然问他怎么打石城堡,他哪里知道该怎么打。 “怎么,你当日和李泌说某闲话的时候头头是道,怎么到了某这儿就成了哑巴了?” “大将军,这石城堡易守难攻,想要打下来实为不易,您问我怎么打,这是在难为我啊!” “你既然知道难打,那还说什么非打不可,某若是不愿意打,便是大唐的罪人?” 沈光看着振振有词的王忠嗣,便知道这位大将军嘴上说放过,可心里面还是有些计较在。 “石城堡在吐蕃人手里,大唐就只能被动挨打,大将军应该最是清楚这一点,毕其功于一役,总好过年年死伤不断,不能好好休养生息,大将军也是久在边地镇抚军民的,当然清楚若是没有吐蕃人骚扰,光是边地开垦的良田就足以支撑边军用度,到时候只要操练兵卒,熟悉高原地形气候,未必不能破了逻些,捉了赞普献于圣人。” “到时候,大将军便是比肩卫公也未尝不可!” “纸上谈兵。” 王忠嗣听着沈光的长篇大论,虽说心中认可,可是嘴上仍旧这般道,“你可知道自从吐蕃人夺回石城堡后,不但加强了兵力驻守,而且随时会有援兵来,想要拿下石城堡,至少要动用十万大军,军费不下数百万贯。” “若非是关系到吐蕃人命脉,吐蕃人也不会舍得这般下本钱在石城堡上,大将军,这一仗您不去打,换了别人去打,只怕大唐死伤更重,您于心何忍?” “果然是牙尖嘴利之辈,连李泌都说不过你,某自然也奈何你不得,今日你既然来了,便在某府中好生待着,什么时候想出如何轻取石城堡之策,某才放你回去。” “大将军,你这是耍无赖啊!” 看着猛然间起身的王忠嗣,沈光没想到自己这回还真的是自投罗网啊! 第二百一十章 夜话石城堡 “我家郎君何在?” 王府偏厅里,等候了一下午的王神圆他们也没见到沈光后,不免有些急了。 “沈郎君要在咱们这儿小住几日,几位若是想回去,自回去便是,若是不愿回去,咱们府里也有的是空房。“ “某要见我家郎君。” 王神圆看着那来传话的王府管事,手扶着腰里横刀,面沉似水,来长安那么多天,李相府上、高公府上都去过了,都没出什么事,怎么就到了这位王大将军府上,郎君就要小住几日了。 “沈郎君正和我家主君吃酒,哪有空见你们……怎么,想在咱们王府撒野,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看到王神圆身后的牙兵们怒目而视,那位王府管事自不会害怕,他身后可是带了好几个府里的卫士,全都身披甲胄,手持长兵,真动起手来可不会怵这些安西老兵。 “头儿……” “咱们走。” 王神圆挥手阻止了身后不忿的手下牙兵,然后面色铁青地走了,郎君在他们手上丢了,他们自会把郎君带回去。 “送这几位出府。” 被王府的卫士们礼送出去后,王神圆身后的牙兵们忍不住骂了起来,“什么狗屁王大将军,头儿,咱们回去召集人马,就不信不能把郎君抢回来。 “都给某闭嘴,你们以为这儿是安西,这王大将军府里就是个军营,咱们来多少人都不够填的,先回去再说。” 王神圆喝骂道,他没手下那般冲动,那位王大将军身兼四镇节度使,又深得圣人信重,他们要是真召集人马跑王府去,那不是救郎君,而是害了郎君。 都护和封判官马上就要到长安了,都护出面的话,想必那位王大将军总不会继续强留郎君在他府上吧! …… “沈郎,某听说你那安西烧春是天下第一的烈酒,就连圣人都夸赞有加,不知道比起这虾蟆陵的郎官清如何?” 摆开的桌案上,王忠嗣给沈光倒着酒,两人相对而坐,还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 沈光虽然有些不忿自己被王忠嗣软禁,可是他向来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既然有酒有菜,又何必委屈了自己,举起那郎官清,沈光只是轻轻闻了闻酒香,就知道这又是果酒,只是入口后那酒精度数要比寻常的蒲桃酿高上些。 “这酒寡淡无味,对某来说,不过是当水喝罢了。” 沈光吃了几筷子羊肉,一口喝干杯中酒后,自是取了酒壶满上,又是一杯饮尽,不过片刻间,那壶郎官清就被他喝光了。 “果然是好酒量,如此倒是叫某更加舍不得放沈郎离开了。” 王忠嗣也不着恼,反倒是拍着手道,他麾下不缺勇将猛将,哥舒翰、李光弼哪个不是勇冠三军的大将,可是他手下能看穿大唐和吐蕃间攻守之势的一个都没有。 沈光不是什么将才,而是能出将入相的帅才,王忠嗣虽然说沈光是纸上谈兵,可是他从军多年,能讲到点子上的还就是沈光一个。 “王大将军,你又何苦为难我,我不过是个安西来的小小判官,就算言语间冒犯了您,也不至于这般吧!” “区区判官能有那样的见识?” 王忠嗣说话间,自让身边的随从取酒过来,只不过这回不再是什么酒壶,而是整整一坛。 “王大将军,我说得不过是人尽皆知之事,你也太抬举我了。” “人尽皆知,你去长安城大街上问问,有几个人把吐蕃当成大敌的,朝中又有几个人弄得清石城堡的险要,要不然当年盖嘉运也不会把石城堡给丢了。” 沈光闻言皱了皱眉,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后世看到的那些史料和分析文章,放在这个时代或许就是最隐秘的机密,就拿吐蕃来说,后世都说吐蕃是和大唐争夺霸权的高原帝国,可是如今大唐谁会把吐蕃和大唐相提并论。 开元以来,大唐和吐蕃间的战事,总体上都说大唐占据优势,哪怕吐蕃夺回了石城堡,可这些年也只是小规模的骚扰,并未出动过数万人规模的大军入侵,很多人都没把吐蕃当回事,也只有沈光才清楚,安史之乱后吐蕃才是大唐最凶恶的敌人。 “这朝廷里看着都是聪明人,可是能看出吐蕃才是咱们大唐心腹大患的却只有寥寥几人,沈郎啊沈郎,你还觉得自己只是个区区判官,这点见识不足为道么?” 看到沈光默然不语,王忠嗣感叹着说道。 “那王大将军为何还要违逆圣人呢?” “某问你,若是某打下了石城堡,圣人又要某继续往青海打呢?” 沈光看着满脸唏嘘的王忠嗣,似乎有些能明白他的难处了,这位是怕大唐的国力支撑不起那位圣人乱来啊! 吐蕃要是那么容易平定的话,大唐也就不会有大非川的惨败,这几十年的拉锯战下来,也顶多略微占些优势罢了。 “若圣人还是二十年前的圣人……” 许是觉得自己这话有点犯忌讳,王忠嗣还是没有把话给说全,可沈光却是听明白了。 “我明白王大将军的意思,王大将军觉得圣人年纪大了,耽于安乐,又好大喜功,打赢了石城堡,就想拿下青海,拿下青海,就想踏平吐蕃,可是大唐的国力不足以支撑这样的连番大战。” “沈郎果然懂我,不过要不是沈郎提醒,某还是险些犯了大错。” 王忠嗣想到今日宫中之行,他虽然跪伏在地,但还是隐晦地察觉到了圣人那曾经一闪而过的怒气,要不是他及时认错,说不定真会被李林甫借机在圣人面前中伤他,以至于黯淡收场。 “王大将军,你说话可算话吗,只要某有办法让你轻取石城堡,你就放某回去。” 沈光察觉到了王忠嗣的用意,这是想留他在长安城啊,也不知是圣人的主意,还是王忠嗣自己的主意。 “怎么,沈郎你还真有办法?” 王忠嗣眼神亮了,自从他决意去打石城堡,这几日他绞尽脑汁都在想着战法,当年信安郡王能一战拔城,那是吐蕃人疏于防备,才丢了石城堡,可自从他们夺回石城堡后,那是举国守之,若是不能速下石城堡,他就要领着大军和吐蕃援军打消耗战,而这是他最不想打的那种烂仗。 “王大将军,还没回答我?” “只要沈郎你真有法子速拔石城堡,王某说话算话。” 王忠嗣犹豫了下,还是斩钉截铁地保证道,大不了等石城堡战事完了,再把这位沈郎君抓回长安城就是。 “那王大将军,便给某几天时间,府中自要配合于某。” “某府中人手任你差遣。” 王忠嗣虽然有些狐疑,但他还是一口答应下来,石城堡之战,起码十万大唐将士的性命压在他身上,但有半点能速拔石城堡的法子,他都愿意一试。 第二百一十一章 王忠嗣捉婿 “忠嗣把沈郎抓回家了?” “千真万确,都抓回去两天了,沈郎那些手下天天都去王大将军的府邸外,也不吵不闹,就是在那里坐着,每天还有不少好事之徒前去围观。” 李隆基看着满脸苦笑的高力士,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王忠嗣是他的养子,也是他一手培养的大将,节度四镇,这是前所未有的荣宠,本来为着石城堡一事,他还有些不高兴,要不是他不久前才刚给这个养子加了四镇节度使的头衔,生怕天下人非议朝廷的政令朝令夕改,他早就夺还加封的两镇节度使了。 可是让李隆基没想到的是,这个向来性子倔犟又沉默寡言的养子入宫求见,被他拒了三次都没有放弃,最后跟他认错,而且还说了他的苦衷,这个小子居然是怕朝廷没有足够的军费去打石城堡,最后半途而废。 能和这个自己最器重的养子和解,李隆基自然高兴得很,可是哪里想到转眼这个养子就把他同样看好器重的沈光给抓回了家里。 “忠嗣抓沈郎做什么?” “外间都说是王家小娘子看上了沈郎,只是沈郎不愿意,所以王大将军才把沈郎给抓回了家。” 高力士想着如今长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传闻,最后还是说了出来,要不然他也想不出王忠嗣干嘛要抓沈光回家。 “原来是秀娘那小丫头,说起来她也老大不小了,是该嫁人了,沈郎样貌才华都是上上之选,确实可为佳婿,忠嗣眼光不错。” 李隆基大笑了起来,他还当王忠嗣和沈光有什么仇怨,原来是老丈人捉女婿,这是好事情。 “三郎,龟兹王那里……” 高力士见圣人忘了前不久才刚看过的奏折,不由在边上提醒道,那位龟兹大王白孝节可是上了折子,明说要招沈郎做驸马,请圣人赐婚的。 “你不说朕都忘了这回事!” 李隆基想到了那位龟兹国主,他皱了皱眉道,“朕当时好像准了这婚事,翰林院的诏书拟好了吗?” “拟好了,还没发出去。” “这龟兹公主总归是番邦之女,岂配做沈郎的正妻,既然忠嗣瞧上了沈郎,那便让那龟兹公主做个侧室好了。” 李隆基想到自己才刚和王忠嗣这个养子和好,而且石城堡之战也得靠这个养子去打,立马便做了决定。 “力士,你先去忠嗣府上问问清楚,别到时候朕下旨赐婚,又闹出些是非来。” “老奴这就走一趟。” “等等,沈郎还在忠嗣府上,你这冯翁可去不成,让边令诚走一趟吧!” …… 王府,后花园里,王忠嗣看着面前的女儿,一脸的严肃,“十二,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 “你阿娘在你这个年纪,孩子都生四个了,某就问你,沈郎和那个元载,你选哪个?” 王忠嗣一开始把沈光抓回来,还真没想过让沈光做女婿,只是这两日相处下来,他越发觉得沈光性格不错,样貌才华更是上上之选,还在圣人那里挂了名号,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他的几个儿子都是中人之姿,守成尚且不足,更遑论进取了。 “阿耶,女儿还不想嫁人?” “你说不嫁就不嫁吗,现在全长安城都知道是你绑了沈大家回来,你就这么毁人清白吗?” 王蕴秀本来还有些生气,可是此时听了自家阿耶的话,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叫毁人清白,父亲这是跟谁学得,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阿耶,谁毁人清白了?” “行了,看你都把十二吓着了。” 这时候王氏自出声道,王蕴秀看到母亲,不由更觉委屈,她虽然喜欢沈大家的曲子,可是两人不过见了几回面,说的话也不超过十句,这两日虽然沈大家在府中,可是整日都不见人影,阿耶忽然逼她嫁人,她哪里知道自己的心意。 “你去忙你的事儿,十二这里我自会问她。” 王氏把丈夫赶走后,方自低声问起话来,听着女儿的回答,她心里自是明白过来,女儿怕是早把那个元载给抛到脑后了,如今不过是怕那位沈大家不喜欢她罢了。 “区区番邦王女算什么,你阿耶节度四镇,威震天下,难道还比不上那小国寡君。” “不过既然沈大家和那位龟兹王女相识在先,总也是桩麻烦事,阿娘教你个法子,必定不会叫沈大家以后怪你。” 听到阿娘在自己耳边的话,王蕴秀忍不住道,“阿娘,这真的管用么?” “自然管用,你做大,她做小,哪个男人不想左拥右抱的,你阿耶不也娶了侧室,还纳了小妾,可你阿娘始终都是这王府的女主人。” 王氏的话,让王蕴秀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朝自家阿娘点头道,“阿娘,我知道怎么做了。” 等到女儿离开,王忠嗣才从暗处出来,朝自家妻子问道,“茶娘,十二她不会还想着哪个元载吧?” “你当咱们女儿傻吗,一个是成过亲的老男人,一个是才貌双全的年轻郎君,眼瞎了才会选那个姓元的。” “那就好。” 王忠嗣总算放下心来,自家女儿虽然年纪大了些,可是这样貌放在长安城里那也是一等一的,他就不信沈光一点都不动心。 “茶娘,你觉得沈郎如何?” “我派人打听过,这位沈郎虽然是安西出身,可是在龟兹镇那边已经闯下了偌大的家当,性情也温和,十二嫁给他不会吃苦。” 就在夫妻两说着话的时候,忽地有仆人来报,说是宫里来人,要见王忠嗣。 “宫里怎么来人了,你这犟驴不是刚去圣人那儿认错了么?” 王忠嗣没有理会自家妻子的埋怨,只是匆忙去了厅堂,迎接宫里来人,他如今虽然节度四镇,可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谨小慎微。 “王大将军,圣人让我来,是有一事询问大将军?” 边令诚见到王忠嗣后,这位在宫里地位不差的宦官很是恭敬地问道。 “边监门但问无妨,不知圣人有何事垂询?” “大将军不必紧张,圣人只是想问问,大将军捉了沈大家回府是真要招沈大家为婿么,若是的话,圣人自会下旨赐婚,若不是的话,还请大将军放还沈大家,免得城中物议汹汹?” 王忠嗣没想到这事情居然还惊动了圣人,不过想到若是有圣人赐婚,那自家女儿这婚事岂不是稳妥得很,“不瞒边监门,我家十二确实仰慕沈大家,这才请了沈大家回府做客,绝没有用强,这都是坊间那些闲人胡言乱语。” “如此咱就明白了,那咱这就回去复命。” 王忠嗣自让家中管事送走了边令诚,同时还送上了一份厚礼,这两日和沈光在一起,他也学到了不少东西,要和奸人斗,就得比他们更奸,自己过去还是太天真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线索 “王忠嗣真是欺人太甚,四镇节度使便了不起么!” 怀远坊里,刚到石府住下的高仙芝听着王神圆他们的禀报,气得火冒三丈,沈郎明明是他的人,这个王忠嗣居然把沈郎捉了去,这要是当了王家的女婿,沈郎还能回安西么? “都护莫要动怒,如今这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咱们先把沈郎接回来再说。” 封常清拧紧了眉头,主君说得那是气话,四镇节度使当然了不起,算起来这位王忠嗣大将军如今还是他这位主君的上司呢! “马上就去给某下帖,某这就要去王府理论理论。” “都护莫急,沈郎要是真被怎么了,那也早就给那位王家小娘子给吃干抹净了,咱们过去也没用,还是从长计议。” 封常清故意说着些胡话,省得自家主君一时头铁,真的跑去那位大将军府上闹事。 “算了算了,左右沈郎都不吃亏,倒是咱们折了沈郎,亏大了。” 高仙芝发过怒后,总算冷静下来,最后只是叹气道,他好不容易得了个人才,结果还赔在了长安城,早知道就不该让沈郎来长安城。 看着自家主君投来的目光,封常清自然清楚高仙芝是在怪自己,可是他怎么想得到沈郎居然会被那位王忠嗣大将军瞧上了。 “石市令,还是麻烦你和某说说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 封常清没去管生闷气的自家主君,而是看向了此间的主人,自家主君任性起来,自不会给这个便宜亲家好脸色,也只能他出面安抚了。 “石市令勿要见怪,都护是心疼折了沈郎。” “封判官不必多言,我全明白,少了沈郎,对都护来说不亚于飞熊折翼……” “走,走,咱们出去细说,且让都护一人清净清净。” 封常清拉着石坚出了房间,他想要知道沈光在长安城里究竟干了些什么,居然惹出这么大的风波来。 石坚知道封常清是高仙芝的谋主,也常听沈光提及封常清足智多谋,于是自是事无巨细地将他知道沈光所做的事情都一一道来,就连沈光如何设计高力士的事情都说了。 “不愧是沈郎,走一看三,换了某也做不到更好了。” “有劳石市令了,都护那儿,还请石市令莫要在意。” “封判官言重了。” 石坚苦笑一声,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转身离去,封常清看着这位西市令,觉得得找个机会好好劝劝自家主君,既然四娘子的婚事已定,两家便是亲家,还是要给些面子的。 不过眼下,封常清的心思全在沈光的事情上,于是他看向了王神圆,“王队正,你跟某说说,这些时日沈郎私底下接触过哪些人,其中可有可疑的么?” 封常清可不像外面的那些人还真相信王忠嗣捉了沈郎是要做女婿的,那王家小娘子就是再疯,王忠嗣会陪着她一起胡闹么,所以王宗嗣捉沈郎回府,其中必有隐情。 听到封常清的话,王神圆猛地想起了那日在怀远坊外拦住郎君的年轻人,于是连忙讲了出来。 “你没听清楚沈郎和那人的对话?” “当时郎君只让咱们跟在后面,某只听得郎君唤那人叫做李公子。” 封常清又询问了几句,但是却毫无所得,他如今只能肯定这位李公子颇为可疑,可是却毫无头绪,长安城人海茫茫,去哪里找这位李公子。 “头儿,郎君还被人劫过一回。” 边上有牙兵忽地说道,这时候王神圆才想起来那晚,郎君被莫名其妙地劫走,但最后也是平安回来了,这事情过得有些久,他都差点忘了。 “怎么回事,仔细说来。” 封常清立马来了精神,王神圆当下自己把那晚发生的事情全讲了出来,“咱们当时离开李相府邸,刚出坊门不久,就被一伙士兵给包围了,说他们主君要见郎君。” “你们就这样把沈郎给弄丢了。” “当时郎君不许咱们和那伙人厮杀,那些人穿了全套的甲胄。” “那你们还认得出那些人穿的甲胄吗?” “那是军中甲胄,没有特殊之处。” 封常清难免有些失望,这条线索又断了,看起来他只能去平康坊碰碰运气了,又或者等沈郎从王府回来,他倒是不担心沈郎的安危,反倒是那个李公子让他很是在意。 …… 王府里,某处腾出的空房里,看着缝制得结结实实的牛皮气囊,沈光的神情有些犹豫,石城堡地势险要,三面环山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条陡坡能够仰攻,吐蕃人拒险而守,驻守的兵力又充裕,管你什么兵法不兵法,只能靠人命去堆。 而且就像王忠嗣顾虑的那样,单单一座石城堡,哪怕再险要,也总是能打下来,可是石城堡之战,吐蕃人肯定会起大军救援,到时候石城堡难下,大军便要被吐蕃军队四面围攻。 这可不是什么围城打援,而是大唐军队被钉死在石城堡,四面受敌。 沈光能想到迅速拔城的法子,是他原本打算在高仙芝出征小勃律的时候用的,因为那座连云堡也是类似石城堡这样建在山上的军事堡垒,地形险恶无比,历史上那是靠着李嗣业拼命先登死战才拔了连云堡,他可不敢赌李嗣业仍旧能毫发无伤地率陌刀手强瞪连云堡。 这热气球便是他准备用来拔除连云堡的,如今拿来献给王忠嗣,也不知道会不会惹出什么风波来。 “这便是沈郎你的法子。” 王忠嗣看着那拼接起来的巨大牛皮囊,皱着眉头说道,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过于高看沈光了,他实在想不出这玩意要如何使用才能攻打石城堡。 “大将军莫急,我要的东西,不是还没弄齐全吗?” “你是说那个怪异的炉子,某已经让匠人打好了,还有那大筐子也做好了。” “既然大将军已经准备齐全,那便可以组装了。” 听着沈光有些奇怪的话语,王忠嗣不禁又问了一声,“沈郎,你让某做得这些东西真的管用。” “自然管用,不过咱们不能在长安城里试,而且大将军,某有言在先,这东西一旦装起来,可是很有可能被当成图谋不轨的证据,所以一定要寻个隐秘的地方,参与的人手也要绝对可靠,要不然某宁可毁了这东西。” 沈光满脸严肃地说道,皇帝这种生物,对于自己的权力和安危是最为在乎的,热气球这东西能够把人带上天,就等于能够穿过层层宫禁,万一要是消息走漏,以李隆基那种杀伐果决的性子,王忠嗣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而他也是同样的下场。 “沈郎放心,到时候咱们自去城外深山试你这东西便是,至于人手,自然都是跟随某多年的心腹手下。” 王忠嗣回答道,沈光这样的态度,让他觉得沈光或许不是信口开河。 第二百一十三章 李林甫的隐忧 “王忠嗣出城打猎,还带上了沈郎。” 石府里,封常清听着回来禀报的牙兵消息,心中越发奇怪,这大雪天的可少有人会出城打猎,不过也不算完全不合常理,谁让他那位主君也喜欢冬日游猎。 “你们见到沈郎了没?” “咱们只是远远见了眼郎君,看样子郎君过得还算不差。” “那位王家小娘子,可在队伍里。” “那倒是不曾见到这位小娘子。” “看起来这位王大将军果然有鬼。” 封常清冷笑了起来,既然是捉沈郎为婿,那位王家小娘子也是将门女,能骑马开弓,这等冬日出猎,怎么会漏了这位小娘子。 “封判官,咱们怎么办?” “王校尉,麻烦你们出城盯着王大将军的人马!” “知道了。” 封常清口中的王校尉,便是沈光带来长安的老兵头目,他应了一声后,自领着手下几个老兵匆匆离开石府,往城外赶去。 …… 李府书房,罗希奭和吉温看着满脸阴沉的李林甫,都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们原本正打算对付王忠嗣,可谁想到这个犟脾气的王忠嗣居然跑去宫里和圣人磕头认错,如今圣人又重新宠信王忠嗣,让他们处心积虑的准备全都落了空。 “王忠嗣不除,如何扳倒太子。” 李林甫看向了罗希奭和吉温,他这两年能够剪除太子党羽,全靠这两人配合,罗钳吉网的名声,朝野皆惧。 可是太子一党里面,王忠嗣才是最关键的那个,可偏偏这个手握天下过半劲兵的四镇节度使是圣人最信任的养子。 李林甫过去不是没有进过谗言,想要中伤离间圣人和王忠嗣的关系,但是圣人始终置之不理,也就是这回为着石城堡一事,这个王忠嗣终于犯了蠢,顶撞了圣人,才让他抓到这个机会可以构陷王忠嗣。 可是随着王忠嗣入宫请罪,他搜集的那些所谓怨怼之言,全都成了废纸。 “李相,如今王忠嗣已然重获圣人信重,咱们还是暂且……” “李相,最近太子也安分许多,在朝廷里几乎没了声音,咱们若是继续逼迫过甚,恐怕反而会惹得圣人不快。” 吉温小心翼翼地说道,他和罗希奭都是酷吏,但两人也不是什么蠢货,李相能独得圣宠,权倾朝野,那是圣人要用李相剪除太子党羽,而他们两个不过是李相手里用来对付太子的刀子罢了。 只是如今太子主动示弱不说,还弃了门下党羽,一副甘愿引颈就戮的模样,王忠嗣更是跑宫里和圣人认错,又主动和太子撇清关系,如今太子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压根对圣人没有半点威胁,李相要是还继续对付太子,说不定圣人便要让太子来剪除他们这些李相的党羽了。 听到吉温的话,李林甫脸上面无表情,过了良久才道,“你说得对,咱们不能继续逼迫太子了,不然只会适得其反。” 李林甫盘腿坐了下来,他和太子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自从当年圣人抬举他上位对付太子开始,他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他日太子登基,他李林甫必定不得好死,就连家族也难以幸免。 所以李林甫才会穷凶极恶地对付太子,更是处心积虑地想要除掉王宗嗣这个不是宗室出身却更胜宗室的统兵大将。 “派人仔细查查,王宗嗣出城到底要干什么?” “是,李相。” 吉温应了声后,连忙拉着罗希奭离开了,他的心思最细腻,自然看出这位李相是慌了,太子过去和他们针锋相对,那是取死之道,可如今太子什么都不做,甚至主动放弃党羽,才是真正的高招! 只要太子一直什么都不干,只当个听话的太子,那就始终都立于不败之地,圣人是不会把这样的太子当成威胁生出废立之心的,而这样一来,李相又如何做得稳相位。 离开李府后,向来沉默寡言的罗希奭看向吉温道,“真要派人去盯着王忠嗣吗?” “派人做做样子也就算了,太子如今这般示弱,圣人难免会生出些舐犊之情,到时候李相未必有事,但倒霉的是咱们。” 听到吉温的话,罗希奭点了点头,两人之间向来有默契,恐怕连李林甫都不知道,自己这两个最得力的手下已经隐隐有了跳船的念头。 太子始终是太子,只要不威胁到圣人的皇权,圣人是绝不会废立太子的,他日圣人百年以后,太子便是新圣人,他们要是继续跟着李林甫一条道走到黑,那肯定是身死族灭的下场。 …… 终南山脚,沈光骑在马上,看着远处雪尘飞扬间,王忠嗣手下的牙兵们赶着从山中驱赶出来的野物而来,并没有打猎的兴趣。 “怎么,沈郎不喜欢打猎么?” 王忠嗣手握大弓,朝沈光问道,为了掩人耳目,他专门安排了围场打猎,这三天可是打了不少野物,就是熊罴虎豹都杀了好几头。 “大将军喜欢便好,不必在意我。” 沈光回答道,他确实觉得这般射杀那些被驱赶而来的动物没什么意义,但是也不会劝王忠嗣放弃他的爱好。 “某的人已经在山中寻好了地方,今晚便可以过去。” 听到王忠嗣的话,沈光终于高兴了些,今晚过后,他便能离开王府,他听说高仙芝和封常清已经到长安城了。 夜晚,吃过顿丰盛的野味后,沈光和衣而卧,微微阖眼假寐,到了半夜时,还未等王忠嗣拍他,他就睁开了眼睛。 两人不声不响地出了帐篷,然后在王忠嗣的心腹牙兵护卫下,往山中而去。 不知道骑马走了多远,沈光他们在停下来,随着火光昏暗的火把,沈光勉强能看清四周是个山坳,热气球的那些配件全都运到了。 指挥着那些牙兵们将牛皮囊挂上大筐,又将那加热用的锅炉装入筐中,接着便用石炭在里面生火鼓风。 王忠嗣在边上看着那撑开的牛皮囊,在那怪异炉子里窜出来的热气里慢慢膨胀,明白了沈光做得这玩意,就是个大号的孔明灯。 时间慢慢流逝,随着热气充盈,巨大的牛皮囊被完全撑开后变成了丰满的球形,然后在王忠嗣和牙兵们惊讶的目光里,只见那分量不轻的木筐渐渐漂浮起来,离开了地面。 第二百一十四章 热气球 慢慢悬空而起的热气球,很快完全飘离了地面,王忠嗣手下最忠实的三个牙兵跳进吊篮后,整个热气球猛地往下一坠,看得王忠嗣眼皮直跳。 “大将军不必担心,这不还没有落地么!” 看着离开地面仍有尺许左右的热气球,心里始终绷着的沈光终于松了口气,然后他朝那吊篮里的三名牙兵道,“你们且把里面的沙袋都扔了,另外看着炉子,不要让火熄了。” 三个牙兵默不作声地将吊篮里用来压舱的沙袋往外扔,然后整个热气球腾地往上升了起来,绕他们是百战余生的精锐,也难免有些慌乱。 “别慌,这还有绳子连着,看着炉子,继续生火,一会儿升高到高处时,你们便慢慢熄火,千万不要一下子把炉火给灭了。” “听明白了,便知会声。” “明白了,郎君。” 三个牙兵里,领头的沉声应道,随着沙袋被丢完,热气球终于平稳了下来,三人开始按着沈光先前的嘱咐,往吊篮中央的铁炉里添加石炭,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火焰。 王忠嗣看着越升越高的热气球最终化作一片阴影遮蔽头顶时,他的眼神终于变了,只要这热气球能飞得足够高,便可以奇袭石城堡,这时候他神情复杂地看向了边上的沈光,他忽然有些后悔答应沈光的条件了。 “什么人?” 王忠嗣身后,有牙兵忽地厉声喝道,随后便是锵锵锵的一片拔刀声,在漆黑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狰狞。 四周的山林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息,可是王忠嗣手按上了刀柄,他能成为如今节度四镇的羽林军大将军,可不是靠他是当今圣人的养子,而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 王忠嗣身前是反应迅速的牙兵们团团护卫,原本举着的火把也全都被抛掷于雪地里熄灭,沈光同样被牙兵们簇拥着,眉头紧皱。 黑暗中,有簌簌的雪声响起,王犇领着老兵们从藏身的林木后缓缓踱步而出,他们全都拿着弓,目光盯着前方依稀的人影。 王忠嗣虽然名震天下,可是对于这些二十年前就已经在尸山血海里打滚的老兵来说,也就是那么回事,只不过如今对上这位羽林大将军,他们才意识到这位大将军并非浪得虚名,身边的亲卫牙兵果然是精锐里的精锐。 “你们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放了我家郎君!” 嘶哑的声音响起,让沈光愣了愣,随后他连忙高声道,“王校尉,某在大将军这儿做客,你们且莫动手。” 王犇这些老兵的战力,沈光是知道的,如果老兵们真要动手,今日怕是难以善了。 这时候王忠嗣看向沈光的目光里满是惊愕,他没想到沈光在安西都护府不过是个区区判官,手底下居然有这等强悍忠诚的兵卒,实在是令人意外。 “大将军,先把火把亮起,来的乃是某麾下行客营的部下,非是什么歹人。” 沈光朝王忠嗣说道,他刚才能感觉到王忠嗣身上那股一闪而逝的杀气,虽说这几日待在王府里,这位大将军看着儒雅温和,不像是个武夫,可是这位少年时和吐蕃人打仗时,那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 他听高仙芝说过,王忠嗣当年在平阳郡公帐下时,有个诨号唤做王疯子。那可是单枪匹马杀入吐蕃军阵,领着百余骑击溃十倍于己的敌军得来的名头。 王忠嗣疯起来,没人不害怕,沈光也是一样,刚才王忠嗣那股杀气可是叫他脊背发凉。 “亮火把。” 随着王宗嗣的吩咐,他身后自有牙兵捡了地上的火把,重新点燃,然后昏暗的火光亮起,照亮了附近二十余步远的距离。 王犇让身旁的老伙计们放下了弓箭,郎君既然发了话,他们也不好明着对那位王大将军刀兵相向。 “郎君。” “王校尉,你们怎么来了。” “郎君。” 王犇看了眼沈光身旁的牙兵,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沈光顿时会意,然后朝王忠嗣道,“大将军,他们都是某的部下,一时冒犯大将军虎威,还请大将军见谅。” “沈郎,今日之事,是你千叮咛万嘱咐,要某务必机密行事,如今他们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你说某该怎么办?” 王忠嗣一脸平静地说道,可是沈光反而悚然惊觉,这位王大将军虽说体恤部下,可是对于敌人却从不心慈手软,不要以为这几年他镇抚地方,少有战事,就当他真的修身养性,挥不动屠刀了。 “王大将军,他们都是某的心腹,某相信他们,就如同王大将军相信身边的儿郎。” 沈光急切间,横身半拦在王忠嗣面前,老兵们再能打,遇到王忠嗣手下这些在青海和吐蕃人血战多年,正值青壮的牙兵,可占不了什么便宜。 看着向来显得云淡风轻的沈光居然为着手下失态至此,王忠嗣忽地笑了起来,然后他松开握刀的手,挥手道,“都把刀收起来,沈郎的人,便是自己人!” 王忠嗣麾下那些牙兵们全都收了刀,他们对沈光印象极好,这位沈大家没架子,能和他们这些粗鄙武夫谈天说地,有时候也会“彼其娘之”地骂上几句,最关键是这位沈大家吹拉弹奏无一不精,曲子也都极其好听。 这几日大家都没少听这位沈大家吹奏乐曲,个个都是如痴如醉,比起平康坊里的那些侠少纨绔子对沈光的追捧也差不了多少。 看着对面的牙兵们个个回刀入鞘,老兵们也都收好弓箭刀枪,在沈光的呼唤下走了过来,“拜见郎君,拜见大将军。” “行了,既然来了,那沈郎你便把话和他们说清楚,某可不想今日这事出了什么差池。” “大将军放心,王校尉他们都是军中老人,知道什么是守口如瓶!” “有沈郎做保,某自放心。” 王忠嗣说罢,却是看向了头顶,这时候那些老兵们也不免好奇地看向漆黑一片的天空,他们方才躲藏在山林中时,只见到郎君那里有庞然巨物升空,也亏得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见惯了大场面,才没有过于惊愕。 只是如今四周火把照得附近一片通明,他们能看到地上盘起来的拇指粗细的麻绳不断地向上悬起,直往天空而去。 “都勿要多言,且看着就是。” 叮嘱过老兵们后,沈光也是凝神看向天空,热气球这东西,光是飞上天不管什么用,关键是还得能安全降落。 过了良久,地上百米长的麻绳终于用完,绷得笔直,王忠嗣见状后,连忙上前按住,使劲地摇了摇,然后紧张地仰头看着什么都看不清楚的黑暗天空。 沈光同样有些紧张,不过好在很快漆黑的夜空里便有灯火闪动,挥舞了数下,接着过了会儿,他和王忠嗣都看到了原本绷得笔直的麻绳终于松了下来。 第二百一十五章 城门前的碰瓷 当热气球最终在火把的亮光下缓缓降落,沈光能感受到四周那股压抑的兴奋之情,若不是王忠嗣和自己都吩咐过,沈光相信那些牙兵和老兵们早就惊呼起来。 王忠嗣亦是压着心头的震惊,他没想到沈光造出来的这个热气球真的管用,作为杰出的统帅,王忠嗣想到的用途更多,在他看来这热气球除了能用作奇袭以外,两军对垒的时候,还可以升空侦查敌军动向,又或者用来传递消息。 热气球里,三个牙兵从吊篮里跳出来的时候,全都是满脸的兴奋,而他们看向沈光时,更是把这位沈大家当成了神仙般的人物。若不是神仙,怎么能把他们送上天去,而四周那些牙兵们这个时候满是羡慕地看着三人。 “大将军,这热气球虽然能用,但是也有诸多忌讳,若是遇到大风天,贸然升空便有危险,使用的时候需得多加注意……” 沈光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其他,只是和王忠嗣说起了使用热气球时需要注意的地方,毕竟热气球这东西受限太多,操作的危险性也很大。 王忠嗣把沈光的话听了进去,不过对于所谓的危险却不屑一顾,比起正面仰攻吐蕃人重兵把守的石城堡,操作热气球的那点危险算什么。 “大将军,咱们的约定既然完成了,是不是……” 沈光看着若有所思但却始终沉默的王忠嗣,很担心这位羽林大将军会出尔反尔。 “沈郎怕某会反悔吗?” “那倒不是……” “那就行了,咱们明日回长安城,待某好好答谢沈郎后,沈郎再回去不迟。” 王忠嗣终于开了口,然后满脸笑意地说道,只是他的笑容让沈光极为警惕,不知道这位大将军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王校尉,待会儿你们回去,就和都护说,某一切安好,不必挂怀,某在大将军府上做客,过几日便能回去。” 沈光看向老兵,朝他们吩咐道,他可没打算让这些老兵跟着他回打猎的营地,王忠嗣这样的统帅,最擅长玩的就是兵不厌诈。 “知道了,郎君。” 王犇是积年的老兵,当然晓得王忠嗣这样的大将军心肠硬起来比铁石还顽固,杀人灭口对他们来说更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王忠嗣最后还是由着老兵们离开了,他很欣赏沈光,甚至于是真心想招这个出色的年轻人做女婿,所以他也不想在沈光那里继续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直到老兵们消失在黑暗的山林里,沈光才朝王忠嗣道,“大将军,咱们可以回去了。” “把这热气球烧了吧!” 王忠嗣点点头,随即朝身旁牙兵吩咐道,然后沈光只见那花费了不少功夫做出来的热气球在大火中被付之一炬,就连那燃烧器都被牙兵们砸成了铁片。 对于王忠嗣的谨慎,沈光也是给自己提了个醒,他刚才就没想到要把这热气球给毁尸灭迹,这种实物留着便是隐患,王忠嗣这是给他上了课。 …… 翌日清晨,沈光便和王忠嗣回转长安城,只不过刚到通化门,就看到城门旁的官道两侧全是人,当看到他们的队伍时,这不下数百人便涌了过来。 “沈大家来了!” 看着前方涌来的人潮,王忠嗣手下的牙兵们自是奋力向前拦住了这些穿着非富即贵的侠少和世家子,骑在马上的沈光亦是满脸错愕,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大将军,你强掳沈大家,需知这长安城里是有国法的……” “对对对,还不放了沈大家,某虽然只是一介布衣……” 嘈杂的人声响起,王忠嗣听了不由脸色为之一变,因为这些人居然都是要来“搭救”沈光的,而他这个羽林大将军则是成了恶人。 若只是些普通人,王忠嗣还不至于太头疼,可眼前这几百人,大都是些官宦子弟,还有外地来的士子侠少,又全是青春正盛没脑子的年纪,看到牙兵们上前,自有胆子大的拔了佩剑与之对峙。 “诸位,且听某一言。” 如此混乱的场面,自然不是沈光想看到的,而且身边王忠嗣的脸色已经难看得很,于是他自策马向前,高声喊道。 看到沈光这位正主出面,那些得了消息赶来的官宦子弟们终于消停下来,“听沈大家的!”人群里随着几个有些威望的士子高声喊道,很快现场便安静下来。 “多谢诸位,沈某不过安西偏僻之人,可当不上大家的称呼,另外沈某也不是被王大将军强掳回府,只是这几日在大将军府上做客,诸位莫要误会了。” 看着骑在马上,风度翩然的沈光确实不像是被胁迫劫持的样子,人群里不少人自是打了退堂鼓,大家聚在一起来解救沈大家,先前那自然是热血上涌,浑然没有害怕畏惧的情绪,可是如今冷静下来,想想王忠嗣这位羽林大将军可是节度四镇,深得圣人恩宠,哪怕他们俱是官宦世家出身,也难免有些后怕。 只不过这世上从来不缺胆子大的愣头青,沈光话尚未说完,已有人道,“沈大家,莫不是王大将军逼你这么说的,咱们这么多人在,您不用怕,难不成王大将军还能把咱们都杀了不成!” “是啊,这世上自有公义,就是王大将军,也不能不讲道理……” “诸位!” 沈光打断了那几个试图带节奏的人,他来长安城已有些时日,当然清楚这些人打得是什么主意,有人的确是愣头青,但也有人不过是想借着这事从中博取名声。 王忠嗣节度四镇,威震天下是不假,可这儿是长安城,王忠嗣也得守唐律,总不能因为别人骂他几句就让牙兵把人给怎么着。 沈光知道在长安城里滞留的那些士子,为了成名那可是无所不用其极,往达官贵人府邸投卷,流连平康坊让那些当红的伶人伎女传唱自己的诗文那是最基本的操作,像眼下这般逮着机会碰瓷王忠嗣,搏一个不畏强权的名头,也有的是人愿意干。 “沈郎。” 就在沈光要开口劝阻这些人的时候,王忠嗣已然冷笑着上前,按住了沈光,然后看向前方人群里那几个显得最是义愤填膺的年轻士子道,“像借某来成名,某便成全了你们,把那几个给某抓起来!” 得了王忠嗣命令的牙兵们自然不会犹豫,立马便凶神恶煞般地扑向刚才几个喊得最响亮的人,却不料那几人都是面露喜色,反倒是主动迎向牙兵,“王忠嗣,你飞扬跋扈,某乃清河陈……” 看着那几个自报姓名,如同飞蛾扑火般冲向牙兵们的年轻士子,沈光便晓得自己猜对了,这群人果然动机不良。 第二百一十六章 自污 看着被王忠嗣手下牙兵们用刀鞘抽得鬼哭狼嚎的那些士子,封常清不由对这位羽林大将军颇感佩服,今日这通化门前的官宦子弟,本就是他想法子召集来的,本来是想给王忠嗣施加些压力,逼他放人,没想到这位还真就不管不顾地让手下牙兵上了。 很快随着官道上,那些求名的士子被牙兵们打得满地打滚,原本还堵着的人群自然都让了开来,正所谓看热闹的不怕事大,眼下看着王忠嗣这位节度四镇的羽林大将军纵兵行凶,不少人那真是满脸兴奋。 “大将军,何必如此?” 沈光和王忠嗣并肩而立,看着牙兵们抽打那些“欲拒还迎”的士子,不由问道。 “他们想成名,某便成全他们,再说某如今节度四镇,不飞扬跋扈一些,难不成还要人人称赞?” 王忠嗣反问道,前些时日皇宫一行,终于让他明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是圣人的养子不假,可他更是圣人的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节度四镇是天大的荣宠,可也是把他放在火上烤。 沈光没有说话,王忠嗣过去爱惜名声羽毛,可如今却是想通了,知道自污名声,这应该算是好事吧! “你们几个只要讨饶,某便放过你们!” 王忠嗣看向那几个士子,也不管四周围观的人甚多,只是骑在马上,一副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模样说道。 “你休想,我等铁骨铮铮,岂会惧怕……” 那姓陈的士子张口喝道,长安城居不易,想考进士科更是难如登天,如今好不容易逮到这等刷名望的机会,谁愿意放弃。 “陈兄说得是,我辈男儿,头可断,血可流,就是不会屈膝……” 主动求打的那些士子谁不清楚今日只要他们挺过去,必定能名动长安城,要知道王忠嗣可是刚刚节度四镇,名震天下的羽林大将军,放在平时他们就是上门投卷也没有门路。 “给某狠狠打,莫要打死就是。” 随着王忠嗣的喝声,牙兵们自然会意,一时间先前还正气凛然的几个士子都忍不住哀嚎起来。 “咱们走!” 王忠嗣看着附近人群畏惧的目光,满意地点了点头,却是朝沈光道,就是没有这些不开眼的士子来触他霉头,他本也是打算这趟回到长安城后干些沉溺酒色的事情来安圣人的心。 人群里,封常清也是悄然而走,原本他以为王忠嗣是个不知变通的执拗武夫,可如今看来这位节度四镇以后反倒是愈发小心了,今日这事只怕用不了半天,就能传遍长安城,只怕谁都知道王大将军蛮横无理,让手下牙兵殴打士子。 这关内可不比安西北庭那些边地,开元以后文风日重,老百姓过惯了太平日子,再加上圣人和朝廷沉湎于所谓的太平盛世,这普通人也是以文为贵,武为贱,自改元天宝以来,往安西应募兵役的健儿也不像以前都是良家子,多了不少地方上的无赖汉。 这位王大将军是在自污名声啊! 想想不久前长安坊间就在传这位王大将军跪在大明宫前向圣人磕头认罪的传言,封常清不由叹息了一声,当今圣人真是好手段。 …… 晌午刚过,小憩醒来的李隆基便听到了高力士的奏报,知道王忠嗣在城门口把几个拦路的士子给打了后,不由笑道,“大郎这是被吓到了,他是在学王翦呢?” “陛下,王将军不过是教训了几个不开眼的搏名小儿罢了,陛下不必介怀。” “朕没有介怀,这孩子打小被朕接进宫,是朕看着长大的,他向来老实,有时候朕还怕他太实诚,没成想如今终于学会如何在朝中自保了。” 李隆基不无感叹地说道,王忠嗣之于他,就如同霍去病之于汉武,他让王忠嗣节度四镇,便是出于对这个养子的信任,才将大唐近半的精锐兵马都交于他手上。 石城堡一事上,他原本很不高兴,不过王忠嗣突然进宫向他请罪,如今又自污名声,却是叫他清楚,这个养子虽然和太子友善,可说穿了也是因为他的缘故。 “李林甫最近消停些了么?” 见圣人突然提及李林甫,高力士愣了愣,随即道,“李相最近都在府里闭门读书,没见什么外人!” “那就是消停了。” 李隆基点点头,最近太子摒弃门下党羽,一副逆来顺受的孝子模样,让他很是满意,自己这个儿子也是个精明能干的,可有时候太过精明能干就不是优点了,这孩子如今终于学会韬光养晦,让他很是高兴。 “你去告诉李林甫,就说朕如今很满意,让他管好国事就行了,明年大郎要打石城堡,小勃律那儿也要拿下来,朕不想听到朝廷里有什么不好的言语。” “是,陛下。” 高力士点点头,他知道太子和李林甫之间的争斗随着太子主动示弱算是消停了,圣人不会让李林甫继续攻讦太子,但愿李林甫聪明点,不要做什么蠢事。 “对了,再派人去告诉高仙芝,就说朕要给沈郎赐婚,让他劝劝沈郎。” 李隆基说到这儿,忽地又想到什么似的,补了句,“既然沈郎已回长安城,叫大郎放沈郎回去,另外你再给朕约个时间,朕和玉环再去会会沈郎。” 高力士听到这儿,不由脸色发苦,别的事都好说,唯独要瞒着圣人和贵妃的身份,合情合理地安排沈光和圣人见面偶遇,那当真是件费脑子的事情,只不过他不答应也不行。 …… 李府书房,正翻阅着《韩非子》的李林甫,听完手下管事的禀报,沉沉叹了口气,王忠嗣忽然学了乖,向来爱惜名声羽毛的他这回居然让手下牙兵在官道上毒打“仗义直言”的外地士子,圣人怕是越发会觉得亏欠这个假子。 “取火盆来。” 随着李林甫的吩咐,边上的下人很快端了烧着炭火的铜盆进来,看了眼书桌上那些奏折,李林甫随手拿起就丢进了火堆里,在打完石城堡这一仗前,王忠嗣就是不破金身,太子那边他也休想有什么作为了。 李林甫心中,他这几年和太子斗得虽然厉害,甚至死死压住了太子一党,可是归根究底要彻底扳倒太子,就只能从圣人最忌讳的兵权入手,只可惜功亏一篑,那犟得像头驴的王忠嗣居然转了性子,实在是叫人始料未及。 第二百一十七章 赐什么婚 “都护,高公招您前去,是好事啊!” 刚回到石府,封常清便被高仙芝叫了去,听闻高力士派人下帖,他立马来了精神。 “你说某该准备些什么礼物为好!” 高仙芝皱着眉头说道,沈光和高力士之间的事情,他从石坚这个便宜亲家那里倒是有所了解,知道明面上沈光好似得罪了高力士,可实际上却是和这位深得圣人信任的大宦官成了所谓的忘年交。 当然这事情,他得装作不知道,要不然沈光的努力白费功夫不说,还会得罪高力士。 “多准备些金银珠宝就是,反正满长安城的人都认为都护是个粗鄙武夫,那都护又何必要装什么文雅。” 封常清回答道,长安城里的衮衮诸公可是向来自视甚高,就连王忠嗣他们都未必待见,更何况自家主君,倒不如学学那范阳的安禄山,装忠扮蠢就是。 “某何时装什么文雅了,既如此,便麻烦石市令了。” 高仙芝看向边上的石坚,他这两日没少被封常清唠叨,后来仔细想想这门亲事也是自家女儿和别人情投意合,他这个便宜亲家能拿出两百万贯的彩礼,足可见其诚意,他要是再甩脸色给人家看,那就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都护言重了,我这就让人准备。” 石坚喜出望外地说道,他知道自己的仕途在这西市令上也就算到顶了,可是只要和这位高都护结亲,就算长安城里那些公卿世家仍旧不待见他们,可是石家到儿子手里至少不会再被当成是胡人外族,今后等他抱了孙子,石家迟早能成为名门。 而这一切的关键便在于高仙芝这位亲家日后的地位,所以石坚自然上心无比。 等到高仙芝准备好出门时,整整两箱金玉珠宝被放在了随行的马车上,高仙芝仍旧带上了封常清,说起来他还是头回去见高力士这样的大人物,过往他拜见地位最高的也不过是夫蒙灵察这位已生嫌隙的旧主。 “都护不必紧张,某听说高公与人为善,再说有沈郎的情面在,必定不会为难都护。” “谁说某紧张了,你休要胡言。” 高力士府邸前,从马上下来的高仙芝瞪了眼封常清,然后整了整衣冠,便让封常清前去扣门,只不过封常清还未过去,已有门倌迎上来道,“可是安西的高都护,我家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里面请。” 看到那上前引路的门倌,高仙芝定了定心神,然后示意封常清上前塞了些金银后方自跟上进了高府。 “高都护真是客气了,我家主人刚从宫里回来,可是一直都笑呵呵的,说是沈大家好事将近,圣人要赐婚呢?” 那门倌入手一沉,眼睛微翻,只见手里满是金银二色,也不由暗道这安西来的果然出手大方,这怕是不下十来贯,当下自然是殷勤地笑着说出了自己听来的消息,反正主人本就有意透漏给这位高都护。 “圣人赐婚?” “什么赐婚?” 封常清和高仙芝同时开口道,不过封常清立马就闭口不言,在外人面前他可不能落了主君的面子。 “你方才说圣人要赐婚,却不知是哪家娘子?” “还能是哪家娘子,自然是王大将军家的十二娘啊!” 高仙芝闻言立马脸色难看起来,他原本对王忠嗣也没什么恶感,两人年岁相仿,可是王忠嗣成名比他早,又是圣人养子,他就算想嫉妒也嫉妒不起来,可安西人才贫瘠,他这么多年来也就凑出了封二和沈郎这对左膀右臂,可这位羽林大将军倒好,居然要把沈郎招去当女婿。 封常清看着自家主君立马沉下了脸,忍不住在边上咳嗽了声,这小小门倌怎么可能知道地这么清楚,这分明就是高力士故意提前放消息给他们,再说赐婚这事情,圣人都做了决定,这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 与其在那里纠结赐婚这回事,倒不如想想怎么才能从中捞取最大的好处,至于沈光做了王家的女婿后就会留在长安城,封常清那是一点都不担心,他清楚沈光的志向,可不是区区妇人就能束缚得住的,那位王大将军想用自家女儿绑住沈郎,只怕到时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看到封常清脸上露出的笑意,恼怒的高仙芝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王十二娘就是他也听说过的,那可是长安城里最泼辣的母老虎,要不然以她的家世,能年过二十还没有嫁人,沈郎那等温和脾气,娶这样的女子做正妻,这辈子可就完了。 封二啊封二,想不到你这厮家有悍妻,便见不得沈郎的好! 高仙芝这般想着,原本阴沉的脸色散去,这时候两人也到了会客的厅堂。 “末将高仙芝拜见高公!” 看到主座上的高力士,高仙芝领着封常清见礼道,至于他们带来的礼物,则早有下人拿走了,然后自有管事在高力士耳边私语了几句。 “高都护客气了,来,且坐下说话。” 高力士想到沈光和高仙芝两人前前后后给他送了不下二十万贯的金银珠宝,就是不看沈郎和他的情谊,光冲着这些钱财,他都得尽力给高仙芝把挂帅出征小勃律这件事情给办妥了。 “高公,末将刚才听说圣人要给我家沈郎赐婚,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高仙芝始终不甘心,临到头还是没忍住,朝高力士问道,没了沈光,便如同斩他一臂,叫他甚是心痛啊! “高都护,沈大家仪表堂堂,又满腹才华,和王大将军的女儿实乃是天作之合,再说王大将军开了口,圣人又岂能回绝。” 高力士清楚圣人赐婚这回事,其实也和逼婚没什么两样,但这个恶人肯定不能让圣人做,反正王忠嗣已经劫了沈郎回府,也不差再背这么一口锅。 “高公,王忠嗣好歹也是堂堂节度四镇的羽林大将军,怎地就这般……” “高公,我家都护为人耿直,他的话您莫放在心上。” 看着自家这位主君果不其然暴躁起来,就在边上的封常清只得狠狠掐了他一把,然后打断了他的牢骚。 “这位想必就是封判官吧,吾听沈郎提过你,说你乃是我大唐的凤雏,今日一见,果然风采不凡。” 若不是沈光和高力士化身冯翁时聊天里时常说起封常清,高力士还真不会把眼前这个貌丑之辈放在眼里,眼下他和颜悦色地和封常清说话,算是爱屋及乌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高王会 高仙芝最后离开高力士府邸时,还是晕头转向的,他没想到高力士最后居然和封常清聊得颇为投契,而他全程只是在边上生闷气。 “封二,你刚才掐得可真够狠,待某回去和你好好算账!” 翻身上马时,高仙芝恶狠狠地瞪了眼封常清,最后他还是答应了高力士,会好好劝沈郎接受圣人赐婚。 “都护大不了掐回来就是,不过咱们接下来可以去接沈郎了。” 封常清不以为意地说道,高力士那是宦海沉浮四十年的老狐狸,你以为他和你谈笑风生就是得了赏识么,封常清那是自小遭人白眼长大的,对他人情绪最是敏感。 高力士对他的热情,说穿了还是看在沈郎的面子上,要不是沈郎说他是大唐的凤雏,这位大宦官可未必会正眼瞧他。 “那还等什么,咱们去王府。” 高仙芝心里还是有口恶气在的,自己好不容易得了沈郎这样的人才,口袋里还没焐热呢,就被人横刀夺爱,换了佛都有火啊! “封二,某方才在高公府上,是不是显得太过木讷了些?” 路上,高仙芝想到自己在高力士面前半是装出来的生闷气和迟钝表现,最后还是没憋住朝封常清询问道。 “都护方才演得刚刚好,那范阳的安禄山能扮蠢,那是因为他生了个蠢蠹模样,都护这般样貌不适合扮蠢,这木讷迟钝最合适不过。” 封常清回答道,那安禄山又没什么本事,能做到范阳节度使,还不是他扮蠢,在圣人跟前装成目不识丁但是忠诚无比的胡人,那位李相纵然知道这安禄山不是什么好货,可是一介区区胡人难不成还能入朝为相,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自家主君乃是高句丽遗族,虽说出身比之安禄山这等杂胡要好上不少,可是在长安城里那些公卿世家眼里还不是偏僻之地来的武夫,与其附庸风雅被耻笑,倒不如学学安禄山。 “某不甘呐!封二!” 高仙芝不是愚笨之人,他清楚封常清让他装作木讷武夫的用意,只是他不是杂胡出身的安禄山,他心里还是怀揣着出将入相的梦想的,可是来到长安城后,他这个区区的安西副大都护又算什么东西,朝廷里有多少人正眼瞧他。 “都护,再不甘也得忍着,等他日都护立下不世奇功,总有遂了志向的那天。” 封常清宽慰着自家主君,在他看来李林甫年事已高,如今太子又主动退让,这位李相怕是风光不了几年,眼下这长安城里那位贵妃的从兄杨钊乃是新贵,正合适他们投靠,主君这出将入相的梦想,今后怕是多半得落在此人身上。 一路闲聊,两人策马沿着崇仁坊内的街道只走了没多久,便到了王忠嗣府邸前。 高仙芝这趟出行,身边也带了二十号牙兵,只不过都不能披甲,只穿了便装,携带横刀而已,不过那股沙场百战老兵的气势却是毫无消散。 王忠嗣府邸前的门卫老远便看见了高仙芝一行,还没等他们到近前,府里已有卫士出来。 封常清自下了马上前道,“麻烦还请通禀大将军一声,就说安西副大都护高仙芝前来拜会。” 卫士边上自有管事,听到封常清报上名号来意后,自是笑着回应道,“原来是高都护来了,我家主人吩咐过,若是高都护来了,定要好生招待,诸位,里面请。” 高仙芝平复了下心情,将马匹交给府的仆人后,自是和封常清一起随着那管事穿过阁楼庭院,来到了后院的练武场。 “高仙芝拜见大将军。” 看到身着箭袖服,正拿着军中战弓射箭的王忠嗣,高仙芝上前微微躬身道。 “高都护不必多礼,说起来某这几日常听沈郎说起高都护大名,恨不能早日相识。” 王忠嗣笑眯眯地说道,他虽然地位高于高仙芝,但两人年纪相仿,再说他要招沈光做女婿,也算是有些对不住高仙芝,因此他也显得颇为客气。 “听沈郎说,高都护箭术高超,能在马上左右开弓,正好某也擅长箭术,今日咱们不妨比试番。” 高仙芝是心高气傲之辈,虽说他也能伏低做小,可是却不能收放自如,这也是夫蒙灵察这位前河西大节度使既提拔他,又总是压着他的缘故。 “大将军有命,高某岂敢不从。” 高仙芝自是满口答应,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他早就听说王忠嗣的大名,真要以勇名论,王忠嗣成名的时候,可是拿吐蕃赞普和王子当踏脚石的,那时候这位是陇右朔方那儿勇冠三军的猛将,最喜欢的便是亲冒矢石,轻兵直突敌军本阵。 以一当百的战例比比皆是,只不过高仙芝心中仍旧有些不服罢了,他早年也是以骁勇著称,如今正好试试这位王大将军到底是不是浪得虚名。 沈光没想到高仙芝一来,王忠嗣便要和他比试箭术,不由皱了皱眉,这时候封常清已是很自然地站到了他身边道,“沈郎,别来无恙,那王家十二娘颜色可比得上那位小公主。” 见封常清压低声音打趣自己,沈光不由摇头道,“封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和我玩笑。” “都护是武人,大将军也是武人,武人自有武人打交道的方式,这比箭又不是什么坏事,难不成你想都护和大将军比试马上刀枪吗?” 封常清饶有兴致地看着王府的牙兵将箭垛搬到百步开外,说起来他还为自家主君有些担心,这些年安西战事不多,自家主君虽说从没有拉下每日练武,可是到底不比年轻时候,但愿那位王大将军也是一样。 “沈郎,你来做个评判。” 沈光尚未回答封常清,不远处王忠嗣已然在唤他过去,高仙芝也是同样叫他来做个见证。 “既然是比试,总得有个彩头,若是某赢了,沈郎便在某府中多住几日,等圣人旨意下了再回去如何?” 王忠嗣拨弄着手中战弓,朝沈光笑问道,高仙芝听了自是不快,还未等沈光开口,便直接道,“那若是末将赢了,大将军可否放沈郎归家?” “那是自然。” “大将军果然痛快,那便这么说定了。” “什么旨意,某怎么不知道?” 沈光在王忠嗣府上时,只一门心思想着把热气球给捣鼓出来,哪有心思打听王府里流传的消息。 封常清见状不由乐了,在边上道,“沈郎难道不知道么,圣人要给你和大将军的女儿赐婚呢!” 第二百一十九章 比射 演武场上,沈光强自压下了心头的不快,他很反感赐婚这种事情,可是他却无从反抗。 看着沉默的沈光,封常清也收敛了脸上的嬉笑,他知道沈光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似乎是感受到了沈光的情绪,王忠嗣亦是看了过来。 “沈郎,可是觉得不忿?” “沈某不敢。” “那看起来就是了。” 王忠嗣笑了起来,沈光有时候表现得都不像个年轻人,不过如今看来这个沈郎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不够“老奸巨猾”啊! 不过这样也好,他喜欢沈光此时那种极力压抑的不忿和愤怒,想当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上位者对于下位者予取予求,这个世道向来便是如此。 王忠嗣没说别的话去刺激沈光,年轻人冲动之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可不想失去这么个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中意女婿。 “沈郎,某定会赢了大将军,带你回家。” 高仙芝抓着弓的手背上青筋直跳,在王府得了圣人的赐婚旨意,在外人眼里沈郎岂不是成了赘婿,他可不会让沈郎受这等委屈。 “大将军,咱们开始吧!” “好,高都护,远来是客,你先请!” 看着和王忠嗣斗气的高仙芝,沈光这时候已经平复了心绪,目光灼灼地看着两人比试箭术。 强权这东西,古今都是一样,没法反抗,就得学会接受。 沈光很快就把心态调整过来,他如今只希望高仙芝能赢过王忠嗣,这样他也好早日从王府脱身,有些事情他需要和封常清高仙芝细细商讨番。 高仙芝举起了弓,说起来这场比试对他来说是有些不公平的,他手中虽是上好的角弓,但却是张新弓,他拉开弓弦后,只能凭着数十年如一日的苦练来感受这张弓的弓弦和拉力。 随着高仙芝数次试弓后,他终于拉满了弓弦,瞄准前方的箭垛,开始射箭。 一箭接着一箭,高仙芝几乎没有停顿过,只是短短片刻间,他就将一壶箭全都射空,而远处的箭垛上也是密密麻麻插满了箭矢。 “果然好箭术。” 王忠嗣等高仙芝放下弓后拍起了手,军中诸般武艺,自然以弓马为先,尤其是箭术,更是重中之重,大唐军中善射者比比皆是,不过能够百步穿杨,而且稳如高仙芝这般的也不多。 “大将军谬赞。” “高都护,且将弓与我。” 王忠嗣并没有用自己的弓,他是个骄傲的人,还不屑于占高仙芝的便宜,既然是比试,自然要公平。 高仙芝愣了愣,但随即便把手中的弓递给了王忠嗣,心中对这位节度四镇的羽林大将军生出了几分敬意。 同样开弓射箭,王忠嗣射箭时比起高仙芝尚且快了半分,同样也是一箭都未曾脱靶,全都密密麻麻地正中红圈附近。 都不需要沈光细看,这一局两人自是算作打平,“往后退二十步。”随着王忠嗣的呼喝声,牙兵们将箭垛往后搬了二十步,拔光了上面的箭矢。 沈光这时候也是头回知道高仙芝和王忠嗣的箭术有多厉害,他本就有射箭的底子,再加上每日跟着牙兵们苦练,也只敢说在五十步的距离上射静止靶百发百中,至于百步以外的箭垛,十箭里能中个四五箭就是运气极好了。 超过百步的距离,还能指哪打哪,那已经是军中的神射手了,只不过眼下高仙芝和王宗嗣显然是真的较上了劲,一百二十步的距离上,两人仍旧旗鼓相当,没人射空过。 一百二十步,一百四十步,一百六十步! 三轮箭比完,沈光的视线里,已经看不清远处的箭垛,就连报数的牙兵都得骑马过来禀报。 这种射箭比的不仅是箭术,比的也是体力和力量,一百六十步的距离,已经是两人手上那张角弓的极限射程。 “最后一轮,两百步,多中者胜!” 王忠嗣此时面色严肃地看向高仙芝,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回遇到能和他比到这等地步的对手,这个高仙芝果然有些本事。 虽说到了王忠嗣这等地位,个人武勇已经不是他最看重的,可是遇到高仙芝这样的好对手,还是叫他不胜欢喜。 “好。” 高仙芝沉沉应了声,两百步的距离,没人有把握射得准,一旦箭射出去,就全看老天爷了,他依然率先持弓射击。 沈光看着高仙芝拉满弓弦后,微微上仰,就知道高仙芝是打算抛射,这两百步的距离,可没什么强弓能够做到平射的。 高仙芝射出第一箭后,依然没有停顿,仍旧是一箭接着一箭的抛射,这是他对于自己箭术的信任。 十五枚箭矢射空后,高仙芝把弓递给了边上的王忠嗣,他已经竭尽全力,能不能带沈郎回家,便要看老天爷了。 王忠嗣接过弓后,亦是沉沉吐了口气,他和高仙芝一样,开弓射出第一箭后,一箭接着一箭,中间没有任何停歇,直到箭壶空了,方自垂弓落下。 远处箭垛旁的牙兵们很快便骑马过来,那牙兵有些犹豫,王忠嗣见状后径直道,“直言就是,你当某输不起么?” “将军,高都护十五箭中七,您……十五箭中五……” 那牙兵说完,便再没有什么声音,只是低下了头,王忠嗣听了后愣了愣随即摇头苦笑道,“没想到居然输了两箭,看起来这几年某过得太过安逸了。” “高都护,你赢了。” “大将军,某只是侥幸罢了。” 高仙芝脸上也没有什么得意之色,这场比试王忠嗣和他都已经竭尽所能,两百步这个距离上,只要风向有一丝变化,便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能赢王忠嗣两箭,便如同他自己所言,乃是运气罢了。 “战场上哪有什么侥幸不侥幸,赢了便是赢了,待会高都护在某这儿用了晚膳,再带沈郎回去吧。” 将手中角弓交给身旁亲兵,王忠嗣自是让沈光和高仙芝封常清他们独处。 “都护神射,今日之事若是传扬出去,都护必定名动长安。” 待王忠嗣和牙兵们离开后,封常清自是上前笑道,不过高仙芝却没有什么笑意,反倒是沉声道,“今日能赢不过是运气罢了,王大将军是个磊落君子,此事你们不可外传。” “都护这是和王大将军不打不相识啊!” 想到来时自家这位主君还在说着这位王大将军的坏话,如今倒是惺惺相惜的模样,封常清一边说道,一边朝沈光使着眼色。 沈光知道这便是封常清口中的武人和武人打交道的方式,于是他也笑了起来,若是这大唐朝廷里的人都如王忠嗣和高仙芝这般率直该有多好。 第二百二十章 义女 王府的厅堂外,牵来的骆驼被当场宰杀,王忠嗣既然要设宴款待高仙芝,自然不会吝啬,大唐以羊肉为美食,过厅羊差不多算是这年头大户招待客人的标配,另外像是烧尾宴也是极为流行的宴饮方式。 只不过王忠嗣和高仙芝都是武人,武人吃东西,自然是以大为美,于是今晚的主食便是这道烤驼峰。 沈光虽然略微有些不忍看到宰杀骆驼的场面,可是这便是大唐的习俗,主人家招待客人,必定是当场活杀,已示食物新鲜。 高仙芝和王忠嗣同案而坐,沈光仍旧坐在王忠嗣身边,王府里的下人就差没直接喊他叫姑爷了,想到自己来了趟长安城,就莫名其妙多了个老婆,沈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王忠嗣在边地时不好奢华,论享受什么的还不如高仙芝,不过在这长安城内的自家府邸,因为时下风气使然,自是配有大厨,那操刀整治骆驼的厨子便是凉州人。 很快随着各种香料撒上驼峰,一股香气自是从露天的院中飘入厅堂内,哪怕是高仙芝闻了都是食指大动,就算在安西,骆驼尚且价值不菲,最关键的是骆驼和战马一样,都是安西军中的必备品。 就像关内宰杀耕牛食用需得向官府报备,在安西吃骆驼那也是犯法的,高仙芝也就吃过几回烤驼峰罢了,那滋味自是叫他念念不忘。 “这烤驼峰,需得以双峰驼为美,还得好生喂养时日,要膘肥体壮时宰杀,驼峰才肥美多汁,鲜嫩可口。” 王忠嗣听着高仙芝言语,没想到这个安西来的副都护还是个会吃的老饕,于是笑道,“某这府上的厨子,本是凉州人,曾被吐蕃人抓去给他们的赞普当厨子,后来被某所救,便跟随于某,他整治的驼峰乃是一绝,待会儿你们可要好好品尝品尝。” “如此美食,岂能无酒,这等冬日,本是最合适饮沈郎酿的安西烧春,可惜可惜!” 看着桌案上备下的三勒浆和龙膏酒等长安城里的名酒,高仙芝忍不住叹息道,安西烧春的酒性虽烈,可正合适冬日配饮,尤其是合着那烤驼峰,一口酒一口肉,岂不快哉。 “安西烧春的大名,某也多有耳闻,只可惜无缘得尝!” 王忠嗣亦是叹息起来,这安西烧春他还是在皇宫里听圣人提及,说那酒性烈,他定然会喜欢,只可惜圣人好像也只喝了半壶。 “沈郎,你这趟来长安城,就没有多带些这安西烧春过来么?” 王忠嗣看向了身边的沈光,他虽不是酒鬼,但也是好酒之徒,尤其是他常年在青海头和吐蕃人打仗,最好的也是烈酒,只可惜饮遍长安城,他也没喝到过配称为性烈如火的名酒。 “大将军,某来时仓促,只带了几囊酒,到长安城时也只剩下稍许,早和相识的友人喝完了。” 沈光手上自然还是留着些安西烧春的,可他留着还有用,既然那位圣人选择隐瞒身份,他那些酒迟早还是派的上用场的。 “如此还真是可惜了。” 看着沈光回答得斩钉截铁,本来还想插话的封常清自是闭上了嘴,他知道沈光从来都不是小气的人,也不会为了这赐婚的事情更王忠嗣怄气,连区区的一坛安西烧春都舍不得,只能说明石府里那些酒,沈光另有他用。 就在这时,厅堂外忽然有动静传来,王忠嗣脸上更是笑开了花,沈光三人循声看去,然后高仙芝和封常清皆是满脸愕然。 因为他们看到了白阿俏这位龟兹小公主,跟在位英气妩媚的女子身边,两人间神情很是亲昵,仿佛如同姐妹般。 沈光自是认得那位王十二娘,他看着白阿俏小鸟依人般挽着王蕴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阿耶,我回来了。” 王蕴秀落落大方地牵着白阿俏的手进了厅堂,先给自家父亲行了礼,然后故作不知道,“家中竟然来了客人,不知这两位是?” “秀娘,这两位是沈郎在安西的故旧亲朋,为父身边这位是安西都护府的高都护,另外那位则是封判官。” “见过高都护,封判官!” 看到王蕴秀朝自己行礼,高仙芝亦是看着这位王家十二娘,论样貌身材确实比他那位龟兹小公主强出不少,最关键是这份自信气度,这才是能掌家的主母。 这样的母老虎,娶了不亏啊! 封常清仔仔细细看了几回后,看向沈光的眼神里满是羡慕,而且这长安城里有名的母老虎居然还不是个妒妇,她带白阿俏回来,这用意不言而喻啊! 沈郎真是好福气! 不独封常清这样想,高仙芝这时候对王蕴秀也是大为改观,只要不是如同封二家里那头母老虎那般善妒,沈郎娶了这位羽林大将军的嫡女也不是坏事。 “秀娘,你身边这位是?” 王忠嗣当然晓得女儿身边那位娇俏的少女就是那位龟兹王女,只不过这个时候他自是装出副茫然的样子。 “阿耶,这位小娘乃是龟兹国的公主,是女儿新认识的朋友,我和阿妮一见如故,决定结为姐妹,还请阿耶成全。” 王蕴秀开口说道,这时候她身旁的白阿俏则是脆生生地喊了声,“龟兹王女白氏拜见大将军。” “好好好,想不到某到老了还能多出这么个娇俏的小女儿,倒是我王某人的福气。” 听到王忠嗣的话,高仙芝脸都抽了起来,王忠嗣这是把他们当傻子么,堂堂节度四镇的羽林大将军说收义女就收义女,这就直接当堂喊起了阿耶,就是演戏也演得像一点啊! 封常清倒是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他了解沈光的性格,再说这位王十二娘这般做法哪个男人抵挡得住,圣人赐婚这事情,沈郎就是再反感,也不会怪到这位王十二娘身上,这男人女人之间的事情吗,只要不互相厌憎,女人又倾心于男人,那不就是一层衣服的事情么! “阿耶,阿妮带了咱们安西的好酒过来,正好献给阿耶。” 沈光看着一副弱不禁风模样的白阿俏,就差捂住额头了,白孝节那儿带了不少安西烧春,没想到居然被白阿俏带来当做礼物送给了王忠嗣这位新认的义父。 难怪自己这些天在王府里,压根就没见过王蕴秀这位正主,原来她是去把白阿俏给收服了,沈光一时间感慨万千,这齐人之福突然降临,要说他心里没有窃喜,自然是虚伪,只是看着王蕴秀和白阿俏姐妹情深的样子,他就怕这都是演出来的,说不定日后等着他的就是修罗场。 第二百二十一章 大俗套 王忠嗣不是酒鬼,只是因为没遇着能让他当酒鬼的酒罢了。 当他喝了第一口安西烧春,微微皱眉回味了下之后,他的眼睛便亮了,接下来便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然后这位头回喝烧酒的羽林大将军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 最后更是抓着沈光的手,说了一堆让女儿尴尬不已的话语,诸如什么“我这个女儿性子泼辣,沈郎你以后千万别让着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她若是敢冒犯你,只管打就是……”像这些还算好的,总而言之,沈光总觉得王忠嗣对于能把女儿嫁给他,是恨不得放鞭炮庆祝的,叫他都不知该怎么回答。 到最后,沈光也只能把自己灌醉了,来个眼不见为净,反正他什么也没听到。 哪怕最初在边上只是当笑话看的高仙芝和封常清在王忠嗣越来越放飞自我后,说起什么“我这个女儿虽说年岁大了些,但是舞刀弄枪惯了,身子骨康健,屁股大好生养……”时,两人同样拿着大碗倒满了安西烧春,肝到了底,随后便一头闷在桌案上,醉成了死狗。 翌日,沈光头疼欲裂地醒过来时,看到了阳光下白阿俏那张熟悉的脸庞,“某在哪儿?怎么那么香!” “这儿是阿姊的闺房,当然香了。” 听到白阿俏的话,沈光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有股淡淡的香气,身上的衣服都换过了。 “别看我,昨晚沈郎你喝得大醉,是阿姊把你扛回来的,给你换的衣服……” 听着白阿俏的言语,沈光才知道自己昨晚喝高了以后,还吐了王蕴秀一身,结果人家没有嫌弃,亲自给他擦洗身体还换上了干净衣服,没让手下侍女代劳。 说起来,沈光和王蕴秀只是见过数次,两人间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一百句……想到这儿,沈光自嘲地笑了起来,他想再多也已经毫无意义。 “沈郎,王阿姊是个好人,你不要……” 白阿俏絮絮叨叨地讲述中,沈光才知道自己被王忠嗣软禁在王府后,王蕴秀便去了白阿俏他们入住的万国馆,直接和白阿俏把话给挑明了,没有任何的迂回婉转,这位王十二娘就是那么飒地直接和白阿俏摊牌了。 “开始我很生气,她是大将军的女儿,为什么还要和我来抢你……” 沈光知道白阿俏以前就很仰慕王蕴秀这位王家十二娘,在延城的时候还时常穿了男装去西市花街撩拨那些胡姬,没想到最后她倒是被王蕴秀给撩了。 就在这时候,随着推开的房门,王蕴秀自捧着托盘进来,闻到米粥的清香味,沈光神情复杂地看向王蕴秀,“昨晚多谢十二娘你了。” “这是厨子刚熬的粥,还有些烫,放凉些再吃。” “高都护他们已经醒了,沈郎你待会洗漱过后,便可以回去了。” 王蕴秀闭口不提昨晚的事,她本就是个聪明的女子,虽说以往表现的很是泼辣刁蛮,那也只是没遇上真正喜欢的人罢了。 “阿妮,咱们走,今日我带你去看斗鸡。” 王蕴秀来的快,走得也快,看着欢快地跟着王蕴秀离开的白阿俏,沈光看着托盘上那碗白粥,忽地笑了起来,也许有这么个老婆也不是什么坏事,他又有什么好纠结矫情的。 喝完白粥,沈光才出了王蕴秀的闺阁,这时候他已经能泰然自若地面对外面的那些婢女下人们一副姑爷好的表情,换了个长得机灵的奴仆过来后,便去寻高仙芝和封常清了。 “沈郎,昨晚可安好,某虽然喝醉了,可也是看到王家小娘子把你给带走了。” 还能这般打趣沈光的,也就只有封常清了,在边上喝着羊肉汤的高仙芝则是没有那等兴致,他大醉醒来后,脑子反倒比平时清醒许多,看到沈光后道,“莫理这惧内匹夫,沈郎,且坐某身边来。” 沈光坐下后,也要了碗羊肉汤和胡饼吃了起来,那白粥虽然好喝,可是量太少,可不够他吃的,“都护,咱们待会儿就回去?” “回去,这儿待着不踏实。” 高仙芝皱着眉头说道,王忠嗣如今算得上是他的上司,这待在王府,总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 “沈郎,你说某要不要和王大将军交好?” 和王忠嗣比箭过后,高仙芝还是很佩服王忠嗣的气度,再加上他身为武人,自然也觉得王忠嗣要比李林甫高力士之流更加亲近些。 “都护,有些交情心里清楚就行,面上还是装作仇敌的好。” 沈光当然乐意见到高仙芝和王忠嗣交好,这样日后安西能和朔方陇右一体的话,对付吐蕃人也更有把握,只是这儿是长安城,高仙芝要是真和王忠嗣在人前显得英雄惺惺相惜,就算圣人不多想,李林甫也会变着法儿的让圣人去多想。 高仙芝听到沈光的回答,仔细想了想后叹道,“还是沈郎想得周到,倒是某天真了。” “都护何必介怀,今日过后,想必很快圣人就会召见您。” 封常清这时候在边上说道,交好王忠嗣没什么必要,虽说节度四镇确实足以证明圣人对这位王大将军的恩宠和信任,但是四镇节度使不是那么好当的,这头衔必不长久。 “圣人召见?” “是啊,往年圣人每到冬日,必定会去华清池的离宫长住,直到开春才回长安,可如今却是中途回来,自然是为着来年攻伐小勃律和石城堡之事,如今王大将军已经领命攻打石城堡,圣人接下来肯定要见见都护。” 沈光看着封常清,也是惊讶于封常清才来长安不久,就把各种大大小小的消息都给打听了个遍,不愧是高仙芝背后的男人。 谈话间,高仙芝放下手里的大碗道,“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回去,先把沈郎你以前说的沙盘给做出来,万一圣人要垂询,到时候某也好有个准备。” 高仙芝不提,沈光都快忘了沙盘的事情,他当初在龟兹和焉耆时可是画了不少地图,后来和封常清闲聊时提到了现代沙盘的概念,从那以后高仙芝和封常清就想着要把龟兹前往小勃律的行军路线给做成沙盘,这样也好方便大军进兵时使用。 当然眼下这沙盘做出来,肯定是用来坚定圣人用高仙芝挂帅出征小勃律的心思,这朝廷里莫看李林甫权倾朝野,就连太子都不敌,可是这天下真正能做主的还是圣人,只要圣人属意,这地位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第二百二十二章 沙盘 偌大的房间里,一张张地图被摊开,这些都是高仙芝和封常清重新绘制过的地图。 毕竟等高线比例尺什么的,他们从沈光那儿搞清楚后,自然觉得原本画的地图不够准确精细,当然这些地图上面标注的说明也就未必能标准到哪里去。 沈光将一张张地图拼接到一起后,虽说对比这个时代的军用地图来说,高仙芝亲自跑遍大半个安西所画的地图要精细许多,起码沈光已经能辨别出大部分地貌来。 将自己绘制的龟兹和焉耆两地的部分地图,对照着高仙芝的地图找到对应的参照部分后,沈光觉得做出个足够唬人的沙盘也是足够了。 沙盘这东西古已有之,只不过比起后世的沙盘来,眼下大唐军中使用的沙盘无疑要粗糙许多,毕竟连地图的精细度也就那样,更加别说沙盘了,那几乎真就是用沙子粘土随意捏下,然后用来排兵布阵插旗子用的。 另外能熟练使用沙盘的,放在大唐至少也得是高仙芝这个等级的武将了,至于普通将领基本上都看不懂,在帅帐里也就是装样子,全靠侦查地形的斥候带路。 “沈郎,这地图的事情就拜托了。” 高仙芝看着沈光,这沙盘他不陌生,像他这样的出身,自有家传的兵法心得,比起寒门出身的那些将领,他们要占据不少优势,只是沈光捣鼓出来的沙盘和他认知里的沙盘已经是两回事,所以眼下他也只能在旁边干瞪眼,帮不上什么忙。 “都护放心,这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 离开王府后,沈光只觉得一身轻松,虽说制作沙盘这活不轻松,但他也不是没有帮手,有石坚这个西市令在,他需要的手艺人不过半天就给找齐活了。 眼下那几个石坚找来的会捏陶器的匠人便恭恭敬敬地站在边上,对他们来说石坚这位西市令已经是大得不能再大的大人物,更遑论是高仙芝这位安西副大都护了。 沈光先从自己最有把握的地方开始,让几个匠人用粘土开始捏制高山、平原、盆地和沙漠峡谷等等各种地形,这座沙盘不求精细准确度有多高,但是一定要足够大,足够精致,只需要能够打动圣人就行。 对于那些捏惯了精致瓷器陶俑的匠人们来说,沈光分派的活计实在是简单得很,在弄明白沈光说得尺寸和比例关系后,他们捏制的速度快了不少。 檀木制作的巨大木盆里,随着粘土捏制的各种地形地貌被放进沈光提前画好的格子里,接近真实地貌的巨型沙盘就这么一点点呈现在高仙芝和封常清的眼前。 封常清知道沈光精通这些“奇淫巧技”,可是他依然被震惊了,因为当沙盘成型的那一刻,他知道就算是军中那些目不识丁的将官也能看明白沈光制作的沙盘,这对于自家主君调兵遣将来说有着巨大的功用。 尽管制作沙盘的过程很枯燥,可是沈光却乐在其中,尤其是那些匠人捏制粘土又快又精巧,沙盘成型的速度可以说得上是飞快。 当华灯初上时,整个巨型沙盘已经完工了三分之一,沈光并没有挑灯夜战,这些粘土制作的分块地貌模型,还需要风干定型上色,为了稳妥起见,他愿意多花两天时间来完善这座沙盘。 “诸位辛苦了。” 看着沈光和那几个匠人道谢,高仙芝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和沈光处久了,他自然知道沈光身上没有世家子弟眼高于顶的坏毛病,相反倒是对那些匠人十分尊重,还愿意和底层的黔首黎庶打交道。 “郎君言重了,不辛苦,不辛苦的……” 匠人里领头的老汉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因为眼前的年轻贵人又塞了好些金币给他,他自然识得这些都是西域那些胡商使用的钱币,放到市面上能换好几十贯大钱。 “郎君,这钱我不能收,石市令已经给了工钱的。” “这些是某奖赏你们的,明日做这些东西时怕是要更耗费功夫。” “让你们收着就收着,罗唣什么。” 高仙芝这时候开了口,在他看来沈光有时候和这些黔首就是太和气了些。 那老汉见高仙芝这位连西市令都要讨好的大贵人发了话,顿时吓得手一缩,便把那些金币都收了回去,然后惶恐地喏喏而去。 对于高仙芝的做派,沈光早已习惯,离开这间专门腾出来的厢房后,高仙芝自是朝外面的牙兵道,“好生看守这儿,若出了差池,提头来见。” “喏,都护。” “沈郎,咱们走,今日某要给你好好接风洗尘,去去晦气。” 虽说和王忠嗣算是不打不相识,可高仙芝想到沈光被王忠嗣在府里软禁这么多天,仍旧是满肚子气,要不是这样,那沙盘怕是早就完工,他都可以进宫献宝了。 石府的厅堂里,宾客满座,高仙芝在长安城里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可是他是安西副大都护,西市里那些消息灵通的胡商都知道高仙芝接下来怕是又要高升,因此在知道高仙芝要设宴给名动长安的沈大家接风洗尘,全都是不请自来,送礼物的马车在石府外面排成了长龙般的队伍。 换了石坚本人,自是不敢这么大张旗鼓地收礼物,可是封常清觉得这是个敛财的好机会,高仙芝更是不在乎名声,所以当沈光被高仙芝拉着来到石府厅堂的时候,只见那厅堂前的院落里都支起了布幔,摆上桌案,点了灯火照得亮堂一片。 当沈光他们到来时,有眼尖的胡商看到后立马跳了起来,随后原本嘈杂的厅堂里片刻间就安静下来,那些胡商们全都是起身行礼,“拜见大都护。” 长安城里权贵虽然多,可是有圣人在,这些胡商们平时都在西市和怀远坊,倒也不怕官吏侵害,可是他们的生意根本大都在丝绸之路,而安西便是他们的根基,那些公卿世家可以不把高仙芝当回事,可他们却恨不得把高仙芝供起来,谁让县官不如现管,他们就是再财雄势大,在安西境内又算什么,惹恼了这位大都护,什么生意都得黄。 高仙芝看着那些恭恭敬敬的胡商,才算在长安城里找回了几分安西副大都护的威风,他微微点头道,“不必多礼,今日乃是某为沈郎接风洗尘去晦气,尔等放开了吃喝就是。” 很快,沈光便和高仙芝落了主座,石坚也是在旁作陪,丝毫不为自己当了陪衬而感到不快,他和高仙芝结亲的消息虽然传开,可是都不如今晚高仙芝在他府上设宴来得直白,察觉到底下那些胡商们看向自己的目光,石坚觉得今日这顿花销不小的夜宴还是值得很。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不可夺其志 大明宫里,李隆基看着手上的乐谱,又听着底下龟兹乐人们的演奏,满脸的感伤。 当日在麦府,他本以为那首云宫迅音已经是天成之作,但是万万没想到沈光在制曲上的才华,岂止是可比李龟年,那分明就是一人盖压天下。 算起来自己作的霓裳羽衣曲虽说不输沈郎,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也只有这么首得意之作,哪像沈郎在安西所作的十余首曲子,就没有一首差的。 李隆基身边,听着底下乐人们演奏的那首《千灯引》,杨玉环亦是不由想起了亡故的双亲,想起了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时光。 “三郎,还是不要让沈郎回安西了吧,妾听说那小勃律远在绝域,沈郎从高都护出征,若是有什么万一,是大唐的损失,也是三郎的损失。” 当一曲奏罢,杨玉环终究忍不住朝李隆基说道,在听了龟兹王进献的乐人演奏后,她越发觉得沈光不该去沙场搏命。 “男儿不可夺其志,玉环,朕就算下诏强留沈郎在长安,他便开心得起来吗,比起李太白,沈郎才是真正不屑于这长安城的富贵啊!” 李隆基亦是长叹道,李太白的诗文天下无双,才气如长江大河,可是李太白仍旧有做官的志向,只是他性子桀骜,又自恃甚高,在翰林院这种地方都能把同僚全都给得罪光,真要让他在朝堂上做官,迟早会惹出大乱子,这也是他为什么和高力士说李太白是,“此人固穷相,非廊庙器!” 相反那位沈郎却是个聪明通透之辈,而且有见识,只是却偏偏志不在仕途,当日在麦府时,两人一起谱曲时,他也偶尔试探了几句,自是知道这长安城的富贵繁华当真是没被这位沈郎放在心上,他心心念念地都是安西的大漠风沙、高山雪域。 “那三郎定要多派些卫士与沈郎。” “但愿王家十二娘能留住沈郎吧!” 李隆基说话间,然后让内侍去唤了陈玄礼进来,玉环给他提了个醒,他纵然不能夺沈郎志向,可好歹还是能多派些武艺高强的卫士护卫在他身边。 “陛下。” “玄礼,你在龙武军挑选五十名骑士,务必要忠诚勇猛,朕打算赐予沈郎做护卫。” “喏。” 陈玄礼应声道,他如今对沈郎算是彻底心折了,白日龟兹王献乐于圣人,大明宫前那两首《九州同》和《象王行》可是叫他也闻之情难自禁,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年纪,恨不得上马提刀为大唐为圣人再战五十年。 今日在大明宫值守的龙武军怕是都成了这位沈大家的拥趸,若是坊间再有人传什么沈大家不如李龟年,他陈玄礼和龙武军的将士也不介意用拳头教训教训这些见识浅薄的家伙。 “陛下,那首《象王行》,臣甚是喜欢,不知道明日陛下是否会……” “你这老货,想不到也有这么一天,哈哈哈!” 李隆基看着欲言又止的陈玄礼,不由大笑了起来,说起来白日那两首《九州同》和《象王行》就连他也只能仰望,那两首曲子简直道尽了大唐的盛世雄风,说实话光是那两首曲子,就足以让他有种给沈郎超擢提拔的冲动。 “这两首曲子足以传世,为大唐镇国的雅乐,朕已让太常寺挑选乐工排练,玄礼你自可前往聆听。” “多谢陛下。” 陈玄礼闻言大喜,然后他想到自己听到的传言,不由朝圣人道,“陛下,某听说当日高仙芝宴请安西诸王时,沈大家演奏此曲时,可是让安西军中的勇士以横刀做金戈铁马之声,不知陛下让太常寺演练此曲……” “罢了罢了,你自选龙武军的卫士前去太常寺,不过需不能搅扰了人家。” “陛下放心,咱龙武军中也有精通音律的将门子,绝不会误了太常寺的演练。” 陈玄礼连忙应声道,接着便兴高采烈地退了出去,李隆基不由道,“沈郎所制之曲,简直就是天赐大唐的盛世雅乐,说实话,就连朕都有些嫉妒沈郎在音律上的才华啊!” “三郎,不妨问问力士,如今沈郎可离了大将军府邸,妾在宫中待得也有些烦闷了,咱们不妨去寻沈郎玩耍番可好。” 杨玉环在边上笑了起来,她知道三郎向来骄傲,就是以往李龟年这位享誉长安城的李大家在三郎眼里其实也就那样罢了,觉得李龟年制曲虽有新气象,但终究难脱前人巢窠,她还是头回见到三郎说嫉妒某人呢。 “说得不错,去唤力士来见朕。” 李隆基亦是闻言动了微服出行的心思,这长安城不比华清宫里玩乐甚众,再说平时他就是待在大明宫,早就待腻了,也亏得这几日有沈郎的新曲作伴,才不至于太闷。 “对了,三郎,算算时日,李大家是不是要从雒阳回来了,咱们可不能叫他和沈郎见了面。” “玉环说得甚是,朕自会派人知会他一声,免得坏了咱们的兴致。” 就在两人说着话的时候,高力士已是匆匆赶到,“陛下,找老奴何事?” “沈郎如今回去了么?” “陛下,沈郎已经和高都护回了西市令府上,如今城里面都在传高都护比箭赢了王大将军……” “比箭,说来听听,这是怎么回事?” 李隆基一听来了兴趣,自打开元后期开始,他便是人们眼中太平盛世的风流天子,可是他骨子里却是个好战的皇帝,对于疆域领土有着不下于高宗皇帝李治的贪婪和执着,所以开元天宝年间,名将猛将辈出。 王忠嗣从小在宫里长大,这个养子的武艺李隆基最是清楚,能够在箭术上赢过他,那个高仙芝也是员猛将。 “两百步外的抛射,难怪大郎会输!” 听完高力士的讲述,李隆基越发来了兴趣,他决定改日让高力士安排妥当,便以李龟年的身份去怀远坊找沈郎,顺便见见那位高仙芝,这可比让他来宫里要有意思得多。 李隆基张张口,却是苦了高力士,沈郎从没来过长安城,倒是还瞒得住,可高仙芝几年前那是入朝过,也拜见过圣人的,虽说只是在朝会上远远拜见,可是高仙芝箭术这般高超,想必目力亦是惊人。 想到这儿,高力士不由暗自感叹,只是圣人兴致那么高,他总不能扫了圣人雅兴,大不了私底下知会高仙芝一声,毕竟人家送了那么多钱财于他,安禄山帮得,高仙芝便帮不得吗,总不能厚此而薄彼,更何况还有沈郎的情面在。 第二百二十四章 镖旗 酒席上,觥筹交错,对于那些胡商来说,今晚能拜见高仙芝便是最大的收获。 丝绸之路,最危险的地域除了河中以外,便属安西境内了,大唐天兵强归强,可到底兵少,难以面面俱到。 说起来能让大唐天兵护送商队,是多少胡商梦寐以求的事情,原本他们认为这事情永远也不可能实现,可是谁能想到却迎来了转机。 “这一杯,沈某敬诸位。” 沈光起身举杯,朝满座的胡商高声道,这里面有些熟悉的面孔,都是当日在延城时见过的,这些人大都知道他打算开镖行的打算。 如今这样的大好机会,沈光自不会放过机会宣传他的镖行,再加上他如今和李隆基成了朋友,镖行的事情自然要趁热打铁办成,这样他才好名正言顺地在安西积蓄实力,也不怕别人恶意中伤。 当然镖行要开起来,说穿了还是得靠这些胡商慷慨解囊。 “敬沈大家!” 沈光如今风头正盛,不说他那沈大家的名头,光是他即将成为节度四镇的王忠嗣的女婿,就足以让胡商们趋之若鹜了,说穿了他们在长安城里不怕官吏,可是离开长安城,尤其是在河西走廊上还有安西境内,那就得管唐军叫耶耶了。 沈光既是这位高大都护的心腹,又是王大将军的女婿,若是能交好沈光,便等于同时打通了河西陇右到安西的唐军关节,怎么不叫这些胡商不死命卖好。 “诸位里也有几位在延城时便和某相识,想必知道某在火烧城开了镖行,某麾下的行客营会护送商队往来于安西和玉门关之间。” 说完这句话后,沈光自是闭口不言,好让在座的胡商私下里互相打听,他看着底下众多胡商窃窃私语间,越来越多人知道镖行为何物后,才继续道,“今日某借着这机会,就是想告诉诸位,今后安西境内,凡是无有镖行护卫,商队若是遭了贼人抢掠,咱安西军可不会管。” 过去安西军在境内好歹还会时不时地剿匪,有时候驻军也会在巡逻时护送遇上的商队,这也导致一些精明的胡商经常卡着巡逻的时候“偶遇”安西军。 不过如今沈光和封常清早就谈妥了镖行和安西都护府之间的税收,只要镖行的生意做起来,安西军坐地收钱就行,当然安西军在镖行求援的时候也不会坐视不管。 简而言之,今后安西境内,凡是能收编的马贼强盗都将被收编,剩下的就要接受安西军的正义制裁,至于那些可以在安西境内继续打劫的游侠团体,全都属于不被沈光承认的编外人员。 “不过如今某麾下镖行草创,护卫人数尚不足,今日告知诸位,只是提前知会声,省得日后麻烦。” 沈光说到这儿,然后自是让石府下人取出了早就赶制好的赤旗,“这是某麾下镖行的镖旗,只要插了某的镖旗,安西境内谁敢动诸位的商队,便是和某做对,和安西军做对。” 沈光这番话说得颇为霸气,胡商们看着坐在上首主位的高仙芝笑而不语,就知道这镖行怕是安西军也参与其中,十抽一的税虽然狠,可如果能太太平平地从安西抵达玉门关,倒也不算昂贵。 只不过这位沈大家说什么护卫不足,这分明就是要拿这镖旗卖钱,只不过这笔钱他们不出也得出,在座的胡商都不是蠢人,丝绸之路上本就有为数众多的游侠干护卫商队的行当,可那些游侠也能随时变成盗贼,更不用说他们中有些人手上也不是那么干净。茫茫黄沙里,商队也能变成盗匪,胡商间彼此竞争,互相下黑手的也不在少数。 “沈大家,某愿请贵镖行护卫,这面镖旗算某一面。” 参与宴会的也不全是胡商,自然也有大唐的豪商,这些商人虽说都各有背景,可是他们更看重这面镖旗背后的东西,若是真能把镖行这门生意做起来,那日后丝绸之路上最赚钱的不是那些胡商,而是这位沈大家。 有人开了头,自然也立马有聪明人跟进,一时间那二十面镖旗就被一抢而空,对这些商人来说,十抽一的护卫费用,也不过几万贯罢了,他们都负担得起,若是真能太太平平地在安西境内行商,这笔钱花得自然不冤,可若是这位沈大家口中的镖行护卫不了商队安全,这也不过是笔一锤子买卖,他们也亏得起这几万贯。 高仙芝端着酒杯,饶是他家大业大,也不由为沈光敛财的手段感到咋舌,二十面镖旗就是六七十万贯的收入,按照沈郎和封二商量好的规矩,这其中三成上缴安西都护府,这都够他打场小仗了。 沈郎要是真能把镖旗插遍往来长安和安西之间的商队,光是靠这三成税收,就足够安西大都护的军费支出,甚至还有富余用来扩军征兵。 封常清看着底下那些因为没抢到镖旗而懊悔不已的胡商,觉得这些胡商还真他娘的有钱,以后得想法子让沈郎把护卫费再往上提一提。 “诸位,且稍安勿躁,待到来年,某麾下镖行征募安西军的老兵后,护卫自然充足,诸位到时候不管是在长安城找石市令,还是去延城找封判官,都能拿到镖旗。” 沈光又给那些胡商们画了个饼,镖行的生意接下来会是重中之重,李隆基那儿他也得多花点功夫,只要这位圣人点了头,朝廷这儿绝不是问题。 而有了朝廷做保,今后往来丝绸之路的商队,想不插镖旗都不行,他留着黄虎他们那些游侠儿,可不是当摆设的,另外大食人的商队,若是愿意当带路党,他不介意让他们做生意赚钱,可若是不愿意,那就只好请他们去死了。 这顿酒,最后吃得宾主尽欢,就是石坚这位西市令,也是惊讶于沈光的野心,那镖行若是真的开遍安西,那便等于每年都能从丝绸之路的贸易里抽取一成纯利,虽说沈光要上缴三成给安西大都护府,手底下还得养着诸多老兵和汉儿还有四镇良家子,花费绝不会小,可是这剩下的也是笔惊人的财富。 这位沈郎才是真正的财神爷,想到这儿,石坚不由暗自庆幸,自家这趟总算押对宝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招募 石府晚宴上发生的事情,自然瞒不过有心人,更何况那些胡商也都是精明之辈,他们虽然愿意花钱买镖旗换太平,可不代表他们就真的全信了沈光的话。 于是不过短短两三日,这长安城里街头巷尾都在谈论镖行这个新奇的行当,这个时代往来于丝绸之路的商人们最多也就是结伴而行,各家都养着健仆家奴做护卫,安西境内那些商队往往还会私藏些违禁的兵器。 眼下镖行这专职护卫商队的行当,对于长安城的人们来说倒是新鲜得很,甚至还有不少侠少和外地士子跑去石府毛遂自荐。 长安城里可从来不缺这些敢于冒险的年轻人,毕竟大唐的科举也就那么回事,就算是考上进士,没有门路关系,也未必能在选官时得个好职司,也得去穷山恶水的地方熬资历,那就更别提那些考不上的士子。 这也是如今不少士子往边地将帅幕府投效的缘故,沈光这镖行到底是干什么的,那些嗅觉敏锐的士子未必能搞明白,但是他们只需要知道沈光的镖行和安西都护府关系匪浅就行,说不定他们能把镖行当跳板,然后去安西都护府里混个一官半职,以后若是遇到战事,积累功劳再迁回关内,不比在长安漂着看不到希望强。 于是一时间石坚府邸前是门庭若市,只不过沈光正忙着给高仙芝造沙盘,哪有功夫理会这些士子侠少,到最后全是封常清出面接待。 这些来长安的士子侠少,放在家乡全是大户子弟,最差的也是小地主出身,哪怕在长安城漂着,可大多数人仍旧有着眼高手低的坏毛病,再加上封常清又不表明身份,最后被封常清记录在案的也不过寥寥几十人,但光是这样也足以让封常清欢欣鼓舞了。 要知道他在安西都护府的时候,手下能干的属吏不过几人罢了,而且还比不上这些士子,这些人有意去安西,自然是天大的喜事。 怀远坊前,李隆基看着石坚府邸前那些逗留的侠少士子,忍不住朝身旁的高力士道,“这些都是奔着沈郎那镖行来自荐的?” “前两日人才多呢,不过大都叫那位封判官给吓跑了?” “封判官,就是沈郎口中那个‘凤雏’封常清?” “正是那位封判官,其人虽然貌丑跛足,不过老奴与他交谈过,确实有些真才实学。” 高力士收了高仙芝那么多好处,自然不介意帮封常清说几句好话,当然这位封判官很快就会是封长史了。 “有意思。” 李隆基说话间,自是往石府而去,高力士没有跟上去,石坚虽然在西市官署,可是高仙芝和封常清俱在,两人都是认识他的。 石府侧门里,洒扫干净的院落里,封常清坐在桌案前,问着面前来投士子的籍贯生年,然后道,“你可想清楚了,入了镖行,你我双方就得立下契约,至少得在安西干满三年,要是中途就撂挑子不干,你可是要陪咱们一大笔钱。” “某来之前,早就打听清楚了,不必废话,且拿文书来,某签了就是。” “不急不急,咱们镖行虽然缺人,可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这些卷子麻烦先做了吧?” 看着面前一副落魄相的士子满脸急不可耐,封常清没有立马答应下来,这三日里来了不少骗安家费的,拿了钱便去平康坊花了个精光,只不过封常清在延城的时候就是黑·白两道通吃,在他跟前耍这种把戏自是毫无用处。 这两日老兵和汉儿们可是在平康坊抓了好几个试图跑路的士子,直接带回石府关了起来,等把人凑齐了便送去安西。 那落魄士子领了卷子,便去边上作答,实在是那位沈大家给的安家费不少,不少在长安城盘缠用尽的士子在听说后都动了心,再说只是三年罢了,三年以后就算不能在安西混出个名堂来,至少也能赚些钱衣锦还乡吧! “请问阁下是?” 石府门前,李隆基自是被拦了下来,因为他看着像是四五十的年纪,和边上那圈年轻士子截然不同。 “老夫姓冯,和沈郎有旧,你且去通报一声就是。” 李隆基虽然身着便服,可他身材高大,虽然老了但是依旧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看着便不像是寻常人,那门倌不敢怠慢,将李隆基迎进门后,自唤人去知会沈郎君,他自己则是在边上作陪。 像他这等门倌,平时迎来送往的,这眼力自然不差,李隆基虽然没有表明身份,可是言谈举止间自有气度,看着便像是贵人,自然叫这门倌小心伺候。 侧门内里的小院,作答的士子有好几人,李隆基踱步过去看了看,只见几个士子都愁眉苦脸,于是忍不住拿了一名士子案上的卷子翻看起来,然后就皱起了眉头。 “你……” 那被拿了卷子的士子本待要发火,可是久在长安厮混的他还算有些眼力,发觉这个突然出现的老者身后石府的门倌甚是恭敬,再加上其人面色红润白皙,手指修长,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于是立马没了声音。 “这位是?” 看到有外人过来,封常清也颇为讶异地从桌前站了起来,看向那门倌问道。 “这位冯翁自称是沈郎君的故友,小的已经让人去知会郎君了。” 听到门倌的回答,封常清差点把持不住,沈光回来后就把他和高力士还有圣人相交的事情如实相告,他自然知道高力士化名冯翁,而圣人则是假扮李龟年,但他见过高力士,那眼前这位冯翁到底是谁自是不言而喻。 封常清几乎是立马便压住了心中狂喜,只是面上淡淡道,“在下封常清,是沈郎在安西的友人,这几日早就听沈郎说他在长安城认识位博学敦厚的长者,不想竟是足下。” 虽然被误认是高力士扮做的冯翁,不过李隆基也不恼怒,反倒是颇觉有趣,“哦,沈郎是如此评价老夫的,那不知沈郎可还有提过其他人。” 封常清自然清楚眼前圣人的心思,他故作迟疑了下后才道,“说起来沈郎倒是提过在冯翁府上结交了位知己,只是却不愿告诉某其人姓名,不知冯翁可否为在下解惑?” “哦,沈郎没说那人是何人?” “没有,沈郎和某可是过命的交情,向来都是知无不言,只是这回不知何故,却是不愿提那位知己姓名,所以在下才很好奇。” 看着彬彬有礼的封常清,李隆基忽然觉得此人倒是没有那么丑了,于是他淡淡道,“既然沈郎不愿提,想来必有他的考量,老夫也不好说了。 “无妨,冯翁请坐。” 封常清做出副遗憾的样子后,请李隆基坐了下来,然后两人才聊起那卷子的事情。 第二百二十六章 演技 “这卷子是谁出的,怎么尽是白话,还啰里啰嗦的。” 放下手中卷子,李隆基看向封常清问道,他方才扫了眼这几张卷子,从律法到明算,除了诗文以外,这卷子上的内容五花八门,涉猎甚广,只是可惜的是毫无文采可言,让人味同嚼蜡。 “这卷子是沈郎出的。” “这卷子怎么可能是沈郎出的?” 李隆基满脸的不信,在麦府的时候,他和沈光相处颇久,两人交谈时,沈光时有妙语,怎么可能写出这等村夫都不如的文字。 “冯翁有所不知,这镖行招募的护卫都是安西那边老无所依的老兵,还有没人要的汉儿,彼辈目不识丁,能听懂大白话就算不错了,这文采再好在安西也没什么大用处,沈郎让某带他测试这些士子,不求文采飞扬,但求务实能干。” “他们若是连这大白话都不屑用之,还能指望他们到了安西以后,能尽心尽力地和那些老兵汉儿们相处吗?” 李隆基虽说这几年日渐昏聩,贪图享乐,可到底是做了几十年的皇帝,早年励精图治的时候更是绝对的明君,听了封常清的解释后,立马便反应过来,清楚了沈光的用意,这卷子通篇大白话,本身就是种筛选,那些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怕是连多看一眼都不会,更遑论做卷子了。 “如此倒也合乎情理。” 封常清这时候才松了口气,天知道沈郎这样的风流人物,居然会在诗词文章上一窍不通,虽说他写的东西极有条理见地,但就是叫人不忍猝读。 “你拿去继续做卷吧?” 李隆基将卷子还给了那名士子,这时候前去通报的石府下人来了,然后李隆基便知道沈光正忙着,却是无暇来迎接他,让他心里面难免有些不快。 “郎君说了,还请冯翁稍待,等他忙完……” “沈郎在哪里,且带老夫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事让他这般忙碌?” “冯翁,沈郎所忙的事情,和咱们安西都护府有些关系,还请冯翁勿怪沈郎。” 封常清在边上连忙道,他可不会让沈光恶了圣人,果然他这一句话就转移了李隆基的注意力,“哦,和安西都护府有些关系,不知道封判官可否告诉老夫一二?” “倒也不是什么机密,只是沈郎这三日都在为我家都护制作沙盘,以备圣人垂询?” “怎么还和圣人有关了?” “这个恕在下不能告之冯翁。” “至于那沙盘的事情,冯翁随某去看了就知道了。” 见圣人果然起了好奇心,封常清自是带着李隆基往沈光所在的厢房而去,把那几个士子丢在了原地。 还不知道李隆基亲自过来的沈光,这个时候正聚精会神地在给已经成型的沙盘上色,先前听石府的下人禀报说“高力士”来了,沈光本打算亲自迎接,后来想想太过殷勤和自己营造的人设不符,才让下人那般回答。 至于高力士有没有耐性等他,沈光反而没放在心上,当然若是高力士直接来他这儿那是最好不过。 一心二用的沈光一边给沙盘上色,一边听着房外的动静,当他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时,不由愣了愣,封常清是跛足,他的脚步声最好辨认,不过封常清见过高力士,他不可能不认识,那看起来那位自称冯翁的只怕不是高力士本人了。 几乎是心念电转间,沈光就猜到了来人多半是李隆基,于是他装作更加专注痴迷的样子给沙盘上色。 封常清轻轻地推开了房门,还朝李隆基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这都让李隆基越发好奇沈光到底在干什么。 房间的横梁上是吊的笔直的绳索,下面则是悬空的木板,沈光整个人就趴在上面,手里拿着笔小心翼翼地在涂着什么。 当李隆基走进房间后,他的心神很快就被那块巨大的沙盘给吸引住了,这块囊括了整个安西四镇的巨型沙盘已经接近完工,黄色的沙漠、铁青色的山脉、蓝色的水流、还有白色的雪域高原以及点缀其中的城池模型,都让李隆基为之震撼。 皇宫里自然有天下舆图,李隆基壮年时更是时常观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大唐的疆域版图,他很快便从沈光标注的那些地名和脑海里的地图找到了对应的地方。 虽然沈光觉得制作的这座巨型沙盘称不上精细,甚至有很多地方称得上是错漏,但对于李隆基来说,那种等比例缩放的实景巨型沙盘的视觉冲击不是舆图能比的。 沈光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依旧是趴在那里给小勃律附近的葱岭涂上铁青色,直到李隆基打断了他。 “沈郎,这是安西四镇的沙盘?” 听到声音,沈光才好像被惊醒似地从木板上起身,然后死死地抓住上面的吊绳,朝封常清喊道,“拉住我,不要碰坏了沙盘。” 封常清会意,连忙上前拉住一边的绳索将沈光拉到沙盘边缘,沈光才连忙连滚带爬地从木板上摔下来,满身脏污的起来后,看向李隆基道,“李大……李兄怎么来了,冯翁呢?” “沈郎,某冒用冯翁身份,前来拜会,沈郎不会怪某吧!” “哪里哪里,李兄能来,某高兴还来不及呢!” 看着沈光在那里演得跟真的似的,封常清觉得自己还是缺了颗平常心,看看人家沈郎,居然满手染料灰尘地就去拉住了圣人,还满脸意外的惊喜,当真是比不过。 冷不丁被沈光弄脏了衣服,李隆基先是一愣,随即就大笑起来,已经有多久没人把他当成高高在上的圣人了,他和沈光虽然年纪相差那么大,可两人之间真的可以称得上一声知己了。 于是李隆基反倒是握住了似乎意识到什么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的沈光双手道,“沈郎,咱们且坐下说话,你还没有告诉某那是什么呢?” 随意地在房间的门槛上坐下来后,沈光方自看向那沙盘道,“这是某为我家都护制作的沙盘,要不是在王大将军府上耽搁多日,早就该完成的,李兄觉得如何?” “某还不曾见过这等沙盘……” 李隆基叹息道,看到这座沙盘后,他忽然想到当年和吐蕃人打仗时,要是有这么座山川河流地理一览无余的巨型沙盘,大唐的军队是不是能够少打那些败仗,把吐蕃人彻底剪灭在高原上。 第二百二十七章 赤子之心 “不瞒李兄,这座沙盘,某虽然花了不少精力,可是能够制成,还是全靠我家都护踏遍了安西境内,更是亲自往小勃律走了趟。” 沈光领着李隆基到了沙盘边上的图纸堆前,拿起高仙芝和封常清亲自绘制的地图朝他说道,“哦,对了,还有封兄,要不是封兄汇总这些地图,某也难以完成。” “这沙盘沈郎是打算……” 听着沈光的话,李隆基对高仙芝的印象陡然间又拔高了一截,能够亲自前往敌国侦查地形,还能绘制这么多地图,看起来在征讨小勃律这件事情上,高仙芝比朝中任何将领都要称职。 “这沙盘我家都护是要献于圣人的,所以某这几天才忙得脚不沾地。” 听到沈光的话,想到方才自己进来时看到的场景,李隆基不由笑着道,“沈郎说得不错,果然是忙得脚不沾地。” 关于沙盘这件事,李隆基没有继续询问,既然这座沙盘是高仙芝要献给自己的,那便等他入宫以后再仔细询问好了,眼下他有另外一件事很是好奇,想从沈光这里知道答案。 “沈郎,你还没为某介绍下这位李兄是何人呢?” 封常清终于逮到机会插了句,他可不想彻底沦为陪衬,这可是在圣人面前刷脸的大好机会,哪个愿意错过。 “封兄,李兄的身份,某实在是……” “无妨,沈郎告诉封判官就是。” “李兄,真的不要紧么?” “不要紧,某信得过沈郎,自然也信得过沈郎的朋友。” 李隆基也很好奇为何沈光要对封常清隐瞒他的身份,而封常清更是做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封兄,李兄便是李大家。” “李大家,可是那位李大家。” 封常清皱了皱眉,然后故作思索道,“沈郎,李大家不是在雒阳吗,怎么这位……” “封兄知道就好,自古名声累人,某当初在延城时,你也是看到的,要不是某建了樊楼,将曲子教于乐工,不然今个儿这个要某去弹奏,明天那个要我去唱曲,岂不是要把某累死,再说长安雒阳多权贵,李兄怕是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李隆基听着沈光话语,只是细细品味便明白过来,原来沈光以为雒阳的李龟年是他请的替身假唱,这才为他隐瞒身份。 “沈郎所言极是,名声累人啊,所以某才让弟子扮做自家前去雒阳为那些贵人奏乐唱曲,要不然某还真要被累死。” 李隆基已经年过六十,不过他身为帝王,自然保养得极好,看上去也就四五十的样子,扮做李龟年正合适,这时候他已经心里打定主意,等回到宫里以后就让崔九去见李龟年,到时候坐实了李龟年是他替身假唱的事实,这样他出宫找沈郎玩耍便不用担心被揭穿身份了。 “原来如此,李大家放心,封某向来守口如瓶,绝不会将此事外传。” “封判官客气了。” 李隆基此时颇感新鲜,毕竟平日里人人都知道他是圣人,他们可不会对自己说真心话,但是如今却不同,想到这儿,他不由朝沈光问道,“沈郎,某这几日在城中听人议论那镖行乃是沈郎所开,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对于镖行,李隆基倒是没什么想法,安西北庭等地的行客营,便是大唐的武装商队,只是规模不大罢了,这镖行在他看来不过是和行客营一个性质,只不过行客营的那些营主做得仍旧是正经买卖,可沈光的镖行就是空手套白狼了,直接卖镖旗都能卖个几万贯。 “李兄,某开镖行,其实也是为看了让安西那些老兵和汉儿还有四镇良家子能有个出路……” 难得李隆基愿意听,沈光自是把安西军如今的一些状况都告诉给李隆基,而这些事情则是安西大都护府绝不会上奏李隆基的。 “朝廷给的军俸,根本就不够那些老兵们平时的花销,等他们解甲归田的时候,也没多少人能存够返回家乡的路费,有的人就连战死以后都得靠军中的同袍凑钱才能买副棺木……” “朝廷每年拨给安西都护府的军费不下两百万贯,四镇还有诸多屯田,怎么兵士会如此辛苦?” 李隆基的眉头已然紧皱,总体上来说他还是个体恤平民的皇帝,只不过这些年他久居深宫,又耽于享乐,再加上李林甫等人向来报喜不报忧,他自然对于底层的消息全然不知。 “李兄,有恒产者方有恒心,安西军的士卒大都来自关内,谁又愿意带着家眷万里戍边,安西那边苦寒,但有些军饷,也全都花在女人和酒上面了,再说谁不想衣锦还乡,辛辛苦苦戍边六年,到最后回到家乡一无所有……李兄,你说安西军的那些退伍老卒苦不苦。” “沈郎开镖局,就是为了给他们谋一条生路?” “也不全然是为了这些老兵,某在安西的时候,见过不少四镇良家子和汉儿报国无门,但朝廷自有制度,某也不好妄加议论,这镖行若是最后能得朝廷允许,至少对这些人来说是条出路,而且对朝廷也不无好处。” “愿闻其详。” 盘腿而坐的李隆基这时候已经满脸认真,说起来他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听人议论兵事国事,偏偏沈光说得东西还有些道理,他也听得进去。 “安西孤悬万里,粮食军辎转运不易,朝廷的军费虽高,可过半怕是都得损耗在路上,四镇的屯田虽说为数不少,但是安西辽阔,大军但有征伐,动辄千里数千里,就靠现在这点屯田根本就不足使用。” “某开这镖行,打算在安西各地都设有分行,征募那些伤残老兵和军属,让他们在附近屯田,朝廷如今困难,没有余钱开垦荒地,某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只是想有生之年看到安西成为万里沃土。” 说到这儿,沈光自嘲地笑了笑,“李兄会不会觉得某太自不量力?” “若是人人都如沈郎这般,愿意为国分忧,我大唐何愁不强。” 李隆基感叹道,在麦府时他就知道沈光志在安西,如今更是明白沈光的想法,真按着沈光的做法,他开镖行其实是为国家赡养了那些老兵及其家人,就算赚得多,这花得也多,若是换了旁人这么干,李隆基肯定觉得那是居心叵测,可是沈光这么做,他却毫无别的想法,只因为他觉得沈光是有赤子之心。 第二百二十八章 相约 “李兄,我知道你往来的都是长安城里的权贵,镖行之事,若是李兄力所能及,还请帮某多在贵人跟前提上几句。” 就当李隆基感慨的时候,沈光忽地朝他折身一礼,顿时叫他心中越发感叹,沈郎才是真正的忠臣纯臣。 边上的封常清向来擅长察言观色,他看着圣人脸上的神情变化,对于沈光的演技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说穿了镖行这件事情,最关键的便是圣人支持与否,只要圣人支持,他们自能大张旗鼓地干,到时候丝绸之路尽数为他们掌握,所能获得的财富足以让安西军摆脱现在的窘境。 “沈郎,你不必如此,当今圣人乃是明君,等都护入宫禀明圣人,说不定圣人会允许四镇良家子从军呢?” 圣人就在身边,封常清好说歹说,也是要拍一拍龙屁的,说不定圣人就对他封某人另眼相看了呢? “镖行之事倒还好说,可是让四镇良家子从军,朝中必有非议。” 李隆基摇了摇头,安西远离大唐本土,正因为如此才要用关内的汉兵,若是允许四镇良家子从军,他日若是彼辈里有人身居高位,起了异心,便是大祸害。 “突厥人尚能在朝廷里担任大将,为何四镇良家子不可?” 沈光还是没有忍住,说起来他一直很奇怪,他眼前这位圣人在长安城里优渥胡商,那征收的税率低得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像是北方边军里又大肆选用胡人充任大将,例如安禄山兄弟,可是偏偏在安西四镇,却又禁止心向大唐的四镇良家子从军。 “沈郎,这不一样,突厥早已势弱,那些投奔大唐的突厥人都是无根之萍,但是安西境内,小国众多,传国数百年者比比皆是,朝廷必定会有所顾虑。” 听到李隆基的回答,沈光总算是解开了心中疑惑,和他猜想得差不多,西域那票国家虽然心慕大唐,可到底大唐在西域建立稳固的统治也就本朝而已,若是再过上几十年,等西域国家汉化得差不多,那时候四镇良家子从军才是水到渠成,只可惜安史之乱加速了这个进程,也打断了这个进程。 “李兄,其实朝廷还可以将关内百姓移民到安西落户,如今失地百姓甚多,与其沦为那些豪强的佃户,倒不如去安西……” “沈郎,你想得虽好,可是这事情做起来可不容易,就算朝廷下了诏令,有多少百姓愿意响应,这万里迢迢地一路迁移又是何等艰辛。” 李隆基心中意动,将百姓移民安西确实是个好办法,只是实行起来太困难,地方豪强,公卿世家还有朝中官吏到最后会把这事情给搅黄了。 他已经老了,没有年轻时锐意革新的勇气,也不想再折腾了,镖行倒是不妨让沈光放手去做,好歹也是能为朝廷减轻些军费用度,也能给那些老兵们条出路。 “李兄说得是,倒是某想当然了。” 沈光明白想让朝廷来推动移民安西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那些从兼并土地中获取人口财富的地方豪强和公卿世家是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就算是李隆基,也没法和“天下人”做对。 “沈郎能有此心,足以胜过天下九成官吏,何不留在长安城为官?” “李兄,这长安虽好,但终非某的家园,更何况官场险恶,某可应付不来。” 听着沈光的话语,李隆基笑了起来,“对了,某听说圣人要为沈郎赐婚,沈郎难不成要带着王大将军的女儿去安西不成。” “圣人赐婚,某自然不敢违逆,若是王家娘子愿意随某回安西自是最好,若是不愿便留让她留在长安城吧!” “沈郎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啊!” 李隆基打趣道,不过心里还是很欣赏沈光的坚持,若是换了旁人能做他那个养子的女婿,只怕早就欢喜得发狂,更不用提还会想着早日离开长安城。 沈光闻言一笑,人各有志,若是王蕴秀愿意和他回安西,他自不会负她,可若是她执意要留在长安城,他也只能当回渣男了。 “对了,李兄,不知今日你来找某,可有何事?” 该问的想问的都已经问完,虽说答案不尽如人意,可沈光已经觉得够满足了,至少他已经知道在镖局这件事情上,李隆基已经默许了,这就是天大的好消息,不能奢求更多。 “某这几日在府中待得烦闷,想约沈郎改日去平康坊转转,顺便弹奏几曲,也好叫世人晓得咱们当日所做的那首乐曲。” 李隆基这时才想起自己的来意,连忙朝沈光说道,在宫中的日子过得如同一潭死水,实在是无趣得很,和沈光在一起,能让他有种久违的年轻感。 “择日不如撞日,某今日将这沙盘制完,正好放松放松,不知李兄意下如何?“ “善。” 李隆基点了点头,“那某回去准备准备,待会儿咱们在平康坊门口见。” 送走李隆基后,封常清回到府中才朝沈光道,“沈郎,说实话,刚才某可是怕得要死!” “封兄,待会儿平康坊去不去?” “平康坊便算了,某这幅样貌,去了也只是徒惹圣人生厌。” 封常清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刚才能和圣人谈笑风生已经足够了,若是非要不识趣地跟去平康坊,那就是讨人嫌了。 “既然如此,那便委屈封兄了。” “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伴君如伴虎,倒是沈郎此去,需得小心谨慎,圣人身边,行差踏错一步,便有杀身之祸……” 想到刚才和圣人相处的时候,封常清却是心有余悸地说道,沈郎胆子一向大得很,既是好事,也是坏事,毕竟天心难测啊! “多谢封兄提醒,我自会小心行事。” 沈光应了一声,然后便去换衣服了,既然要去平康坊,总不能穿得平平无奇。 …… “三郎怎么回来了。” “沈郎说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晚便去平康坊,所以朕便先回来了。” 怀远坊外的马车上,李隆基看着杨玉环说道,“你说待会去平康坊,咱们要不要换身衣裳。” “都听三郎的。” 见李隆基盯着自己,杨玉环笑了起来,虽然是冬日,可她身着红衣,依旧娇艳如花,美艳不可方物,要是就这么去平康坊,不知会招惹多少狂蜂浪蝶。 第二百二十九章 人约黄昏后 随着西市息市的鼓声响起,换了身黑袍的沈光骑着马出了怀远坊,这时候路上的行人们都是步履匆匆,各自归家,生怕回的晚了被关在坊门外,到时候挨上顿鞭子,还得被关进大牢去。 当然这路上也有呼朋引伴的世家纨绔子招摇过市,往着平康坊而去,冬季的长安城虽说不如平时那般喧嚣热闹,可是风雪中的平康坊却是更加生意兴隆。 沈光身后,牙兵们颇为兴奋,来长安城那么久,他们终于能跟着郎君去平康坊见识见识了。 “朋友,也是去平康坊的,不如同路。” 一路上,沈光碰到了好几个热情的侠少世家子打招呼,只不过都被他婉拒了,他回到石府以后,高仙芝可是没和他少说平康坊的事情,那些打招呼的莫看热情得很,不少都是蹭吃蹭喝的。 随着鼓声渐弱,漫天的风雪也渐渐停歇,一阵风吹散云层,沈光看着头顶那轮月牙,再看着前方灯火冲宵的光城,忍不住低吟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郎君,这哪来的柳树?” “你这夯货,郎君不过是随口吟诵罢了。” 听着身后牙兵们的嬉笑声,沈光亦是摇头笑了起来,然后他自下了马,领着王神圆他们往不远处的平康坊坊门而去。 果然他们刚靠近,就有马车驶来,然后沈光看到换了身寻常服饰的李隆基从马上下来,接着又扶着穿了身宽大衣裳的杨玉环下车,这位贵妃虽然未施粉黛,但依旧有着让人心动的美感,只不过很快她便遮上了面纱。 “沈郎,玉娘乃是某的红颜知己……” “李兄不必多言,某自明白。” 沈光笑了起来,他身后的牙兵们看着两鬓斑白的李隆基,亦是笑了起来,他们觉得这位老哥真是好手段,这把年纪尚能抱得这等美人,看起来他们闲暇时也该和郎君多学学乐器,说不定也能哄个小娘子回家。 陈玄礼同样穿了身布衣扮做车夫,安静地跟在李隆基身后,至于四周同样有扮做来平康坊耍乐子的龙武军卫士在四周徘徊,要不是这个点来平康坊的人足够多,他们便显得足够扎眼。 只不过对于沈光身后那些牙兵来说,他们依然察觉到了四周有些不对劲。 “莫要大惊小怪,某这位朋友乃是贵人,出行时暗中自有护卫。” 沈光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朝手下牙兵们说道,这也让陈玄礼暗自松了口气,说起来圣人微服出巡也不算稀奇事,可是像这回来平康坊这种闹市,居然只让他随身护卫,身边不带其他卫士,还是破天荒地头一遭。 虽说陈玄礼对沈光也颇有好感,可他觉得圣人自从认识沈光后,让他这个负责圣人安全的禁卫龙虎大将军压力很大。 “沈郎君,咱们又见面了,不知可还有酒乎?” 陈玄礼厚着脸皮朝沈光说道,浑没有半点龙虎大将军的样子,活脱脱一副酒鬼模样,却是惹得遮了面纱的杨玉环掩嘴而笑,李隆基亦是摇头道,“陈二,你这惫懒的老货,就是有酒也给你。” “王队正,拿酒来。” 沈光回头朝王神圆笑道,他准备的安西烧春便是这个时候用上的,眼前这惫懒的老货可是龙虎大将军陈玄礼,是李隆基最信任的禁军将领,能用区区一壶安西烧春就能交好,实在是最划算不过的买卖。 很快王神圆便将枚扁平的银壶递给了沈光,“郎君,咱们剩的也不多了。” “陈老哥,接着。” 沈光将酒壶丢给了陈玄礼,一把抓住后,陈玄礼自是朝沈光道,“多谢沈郎。” 李隆基见状虽是瞪了眼陈玄礼,可心中却大感轻松自在,陈玄礼这幅模样他有多少年没见到了。 拧开酒壶,陈玄礼闷了一口后,只觉得浑身舒坦,就连那吹来的冷风也舒爽了几分。 “咱们走。” 李隆基的招呼声中,沈光自是和这位圣人还有贵妃一起进了平康坊,只是一道坊门,坊里坊外却如同两个世界。 喧嚣的人声,扑面而来的热气,还有宛如白昼的灯火,都极尽繁华热闹,而坊门之外,随着鼓声停止,坊门落下,大街上已是人迹全无,唯有一片孤寂。 “不知道李兄打算去何处演奏?” 平康坊里名楼众多,沈光不知道李隆基会选在哪里,因此也颇为好奇。 “这平康坊里自然以宜春院最为清贵,某和公孙大娘有旧,去宜春院里演奏如何?” 李隆基看向沈光,去宜春院是陈玄礼苦苦哀求,毕竟那儿是朝廷所属的教坊,自然最是安全。 “宜春院的大名,某也早有耳闻,听说公孙大娘的剑舞更是举世无双,说不定今日托李兄的福,某倒是能一饱眼福了。” 沈光笑着说道,“不过咱们来都来了,不知道李兄可否愿意陪某在这大街上弹奏一曲。” “当街弹奏?” “当街弹奏!” 李隆基身后,时不时拧开酒瓶偷偷咪上一口的陈玄礼,这时候却是连杀了沈光的心都有了。 这平康坊里鱼龙混杂,什么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尤其是那些愣头青最多,这当街弹奏,万一惹得人群围观,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李隆基这时候已经被勾起了兴趣,就连他身边的杨玉环亦是看向他,“那便听沈郎的。” “李兄,那咱们便去宜春院外弹奏一曲,看看是不是能引得公孙大娘出来一观。” “有意思有意思,沈郎这主意甚妙,咱们这就过去。” 听到这番对话,陈玄礼才总算放下些心来,在宜春院外当街弹奏,就算有什么意外,他的手下倒也能反应得过来,到时候能护卫圣人进入宜春院。 狠狠闷了一大口安西烧春后,陈玄礼决定等今晚圣人回宫,他一定要跟沈光多弄几坛安西烧春压压惊。 一行人立马往宜春院而去,路上沈光亦是听着李隆基为他介绍这平康坊里诸般风情,却是不由想到了坊间传闻,开元年间这位圣人有回让高力士来平康坊为他招伎,不过那时候宵禁规矩极严,等高力士往相关有司领完通行文书令牌,带着人回到皇宫时,天都亮了,据说那次以后他身边这位圣人便修了直通平康坊的密道,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沈郎在想什么?” “某在想坊间传闻,宫里有直通平康坊的密道,不知是真是假?” 陈玄礼差点一口老酒喷出来,这位沈郎胆子真是够大,什么话都敢说啊,要知道圣人可就在他身边呢! “那沈郎以为是真是假?” 李隆基轻笑着问道,他身边的杨玉环差点笑出了声,这位沈郎真是胆大,不过也真因为如此,才显得率真可爱。 “某以为半真半假吧,当今圣人是风流天子,这宫内有通往外间的密道不足为奇,不过如今圣人最是宠爱贵妃,想必这密道也早已废弃不用了吧!” 沈光一本正经地回答的,而他身旁的李隆基和杨玉环这个时候相视一眼后,都是笑得越发高兴,陈玄礼则是满脸的目瞪口呆,先前还以为这位沈郎君是在作死,结果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手。 第二百三十章 公孙大娘 宜春院外,人群熙熙攘攘,这儿是平康坊里最热闹的地方,也是全长安最大的销金窟,能出入其中不是达官贵人,就是世家子弟,要么就是腰缠万贯的豪富。 当沈光他们到了宜春院所在的街道时,满大街都是男男女女,彼此三五成伴。 “就这里吧!” 听到沈光言语,看着四周的人群,李隆基大感刺激,他在梨园教授乐人,也曾在宫廷宴会上奏曲,却是从不曾像现在这般当街卖艺,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事。 “大郎,真要在这里弹奏。” 脸色酡红的陈玄礼反倒是有些扭扭捏捏,他堂堂的龙虎大将军,竟然要当街卖艺,这要传出去,他还要不要脸了。 “就这儿了。” 李隆基板起了脸,他都拉的下身段,你这厮一介武夫,还恁多地讲究! “是,大郎。” 被李隆基狠狠瞪了眼,陈玄礼只得拿出了那镶嵌着一串银铃的羯鼓,接着便敲了起来。 云宫迅音开头那极富旋律感的前奏一响起,很快便让四周的人群都投来了惊讶的目光,而当杨玉环弹起五弦琵琶后,整首曲子便豁然而开。 沈光这时候才知道当日在麦府,这位贵妃怕是藏了拙,这五弦琵琶音色变换多端,此时这位贵妃轮指急奏,琴弦拨弄间便跳了好几个音阶。 不过接下来更叫沈光叫绝的是,李隆基居然用笛子吹奏起来,也不知道这两人回宫里后是不是用各种乐器把云宫迅音都给试了遍。 既然李隆基和杨玉环都放得那么开,沈光自然也不甘示弱,直接拿着胡琴拉了起来,一时间在那若隐若现的鼓声里,琵琶声、笛子声和胡琴声交织在一起,显得别有风情。 这时候四周的人群,哪还有半点声响,全都是呆愣愣地看着弹奏乐曲的四人,王神圆领着牙兵们拦住了四周涌来的人群。 当演奏到高潮时,沈光更是一时技痒,亦是高声吟唱起来,云宫迅音的原曲里便有宛如天籁的女声吟唱,他学得是声乐专业,这假声男高音唱起来虽然不如原版,可是也别有风味,当然最关键的是这个时代的大唐虽然也有类似的鬼声唱法,可是旋律却远不如后世那般动听。 当沈光的吟唱声越来越高,四周的人群越来越多,而宜春院里,更是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随着宜春院里的护卫奋力挤开人群,公孙大娘看清楚那当街演奏的四人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圣人和贵妃居然就那么穿着普通的常服,旁若无人地合奏着,而陈玄礼这位龙虎大将军则是始终敲着那极富旋律感的鼓点声。 而最让人惊艳的则是边上那位身着黑衣的英俊郎君,硬生生将胡琴拉出了几分缥缈的仙气和灵动,而他口中近似女声的高亢吟唱,让公孙大娘不由想起了许合子。 这首即兴演奏的云宫迅音,尽管曲调已经重复了三次,可是四周人群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反倒是越聚越多,而公孙大娘更是从身旁的弟子接剑起舞。 刹那间,大红色的衣裳如同燃烧的火焰在细碎的风雪里翩然翻舞,公孙大娘手持双剑,顺着曲声随兴起舞,这不是她赖以成名的西河剑器舞,但却是她这一生对于剑器和舞蹈的理解,此时随着那高亢的曲调淋漓尽致地尽情绽放。 杨玉环拨弄着琵琶,看着公孙大娘的舞姿,也情不自禁地翩然起舞,与之相和,她虽然穿着的只是宽大的长袍,可是随着她捧着琵琶尽情地旋转飞跃,竟是丝毫不输给公孙大娘。 这是健舞! 人群里有人认出那弹奏琵琶的乐伎跳得赫然是胡旋舞,都是满脸的痴迷,这时候的大唐最流行的便是极尽腾跃飞舞的胡旋舞等舞种,谓之曰健舞。 公孙大娘和杨玉环两人对舞,剑光纵横间,五弦琵琶恍如金戈铁马雷动,到最后两人就好像是两军对垒,你来我往好似万军丛中大将刀来枪往,叫四周的人群看得目瞪口呆。 终于随着敲鼓的陈玄礼再也跟不上沈光他们的节奏,鼓点声一滞,沈光更是主动弱了胡琴音色,随后李隆基也停下了笛音,这时候起舞的公孙大娘和杨玉环亦是停了下来,两人脸上满是汗水,方才的舞蹈极耗体力,尤其是杨玉环,她是边跳边弹,更是累得厉害。 “玉娘,你没事吧?” 李隆基轻轻拢住了身子微微颤抖的杨玉环,他还是头回见到这样的玉环,那不顾一切的起舞,让他越发爱惜这个宠爱的女子。 “三郎,我没事,今日奴家很是尽兴。” 尽管捧着琵琶的手臂酸疼不已,可杨玉环确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欢喜,比起在皇宫里身着华美的服饰起舞,她更喜欢像刚才那般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起舞。 “李兄,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赶紧走。” 沈光看着四周人群恍如爆发前的火山,却是压低了声音朝李隆基道,这时候李隆基才恍然惊觉,他们四周已是人山人海。 “大娘,还不带我们去宜春院。” 听到李隆基的轻喝声,同样发呆的公孙大娘才回过神来,连忙喊着手下护卫,团团围住了圣人他们,拨开已然如同海潮般爆发的人群,向着不远处的宜春院大门而去。 “再来一曲。” 不知道人群中哪个起了头,很快整条大街上都响起了这排山倒海般的高呼声,李隆基揽着杨玉环,被陈玄礼他们簇拥着,看着四周狂热的人群,也是有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这可不是他在宫里敲鼓奏乐,高力士李林甫他们拼命拍马屁能比的。 好在人群里有龙武军的卫士帮忙开道,李隆基他们才得以安全地进了宜春院,不过人群仍旧聚集在外,高呼着“再来一曲”,而宜春院里的客人则是疯了般地跟公孙大娘打听着沈光他们的来历。 “沈郎,你这当街弹奏,痛快是痛快,就是有些吓人啊!” 李隆基临窗看着大街上的人群,朝身旁的沈光笑道,沈光则是苦笑道,“某过去在延城也曾当街弹奏,却是从未遇到过这等情形,这长安城的百姓实在是太热情了。” “天子脚下,岂是安西那等偏僻之地能比的。” 陈玄礼这时候在边上开口道,不过却被李隆基狠狠瞪了眼,于是便闭了嘴到了边上,他算是看明白了,但凡沈郎说什么,圣人都觉得是对的。 第二百三十一章 心里话(祝八宝饭生日快乐) 沈光初时还不知道公孙大娘是如何安抚住街上的人群的,可是当外面响起,“沈郎!”的欢呼声时,他就知道自己被公孙大娘给卖了。 不过想想也是,公孙大娘肯定认识圣人,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拿圣人出去做挡箭牌。 “沈郎,今日过后,你可是要压过某这位李大家了。” 李隆基狭促地笑了起来,他当然不在乎李龟年的名头被沈光压下去,说起来李龟年这几年出入王公府邸,在雒阳起的宅子堪比王侯。 “李大家,沈大家。” 公孙大娘来时,已经得了陈玄礼的知会,知道圣人扮做李龟年和那位安西沈郎相交,她自然不会恶了圣人的兴致,当然她更感兴趣地还是沈光本人。 “见过大娘。” 对于眼前年过四旬但是风韵犹存的美艳妇人,沈光心怀敬意,这位可是曾经的大唐第一舞姬,诗圣光是观摩这位的弟子剑舞,就写下了不朽的诗篇,他今日有幸能见到公孙大娘和杨贵妃当街对舞,真可以算得上不虚此生了。 “沈郎,今日这外面的人可都是你招来的,老身可帮不了你!” 公孙大娘笑着说道,她还是头回见到如此年轻,可是在音律造诣上却已横压当世的天才,李太白若是天上谪仙,这位沈郎君亦是天人下凡,否则何以能做出那么多让人难以自禁的名曲。 这时候宜春院外的人群里,王蕴秀和白阿俏都是脸色通红,她们扮做男装来逛平康坊,却没想到看到了沈光当街演奏,只可惜她们带的护卫太少,没法让她们挤过人群。 “沈郎真是天上谪仙呢!” 说起来这还是王蕴秀头回见到沈光弹奏乐曲,结果她也和白阿俏一样彻底沦陷了。 “那是自然,只可惜咱们没和沈郎遇上。” …… 宜春院里,沈光满脸苦笑,他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本来只是想讨好李隆基罢了,没成想最后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想到自己此时若是真的去宜春院外,怕是要被那些热情的人群给扒个精光吧,最后沈光只得答应公孙大娘会来宜春院教授半个月的乐理和乐曲。 “沈郎,既然应下老身,那便不可反悔。” “大娘,某既然答应了,便绝不反悔。” 对于教授乐理知识,沈光不但不会有敝帚自珍的想法,反而是乐得将自己的所学交给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乐人们。 “沈郎,真不后悔?” 等公孙大娘离开后,李隆基颇为好奇地朝沈光问道,要知道天下乐家,但凡做出名曲,都是不愿公之于众,就是李龟年做了渭川曲,这么多年下来,能完整传唱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公孙大娘的要求在李隆基看来是有些过分的,不过想到当日在麦府时,沈光便毫无保留地将秘传的乐理知识教授于他,他又觉得沈光会应下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有什么好后悔的,某还巴不得有人愿意学某这些东西,最好能使之传遍天下,什么时候寻常百姓都能懂这些乐理知识,某死也无憾了。” 坐在案前,看着李隆基亲自煮的茶汤,沈光微微皱眉,最后还是仰脖喝了下去,结果却意外地发现这茶汤味道居然还不错。 “沈郎大气,既然如此,沈郎何不在这宜春院住下呢,省得每日奔波。” 李隆基又给沈光添了杯茶后说道,他觉得沈光什么都好,就是不够好色,这宜春院里可全是教坊司里精挑细选的美人儿,旁人想在宜春院教导那些美人都没这个机会,偏生这位沈郎却浑然不当回事。 “李兄怕是不知道,圣人要给某赐婚,某那位还没过门的妻子乃是王忠嗣大将军家的嫡女十二娘,某要是住在这宜春院,怕是王大将军又要派人把某给抓去软禁了。” 李隆基听着沈光的话,原本笑着的脸顿时尴尬无比,说起来王家十二娘这门婚事,他可是答应了大郎,自不好反悔,只是委屈沈郎了。 “这样倒确实不适合住在这儿,今日天色已晚,某也已经尽兴,不如咱们就此别过。” 李隆基如坐针毡,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坑了沈光,潇洒风流如沈郎,若是娶了头母老虎,还真是煞风景的事情。 “李兄,你便这样一走了之吗?” “这半个月里,李兄好歹也得来几次,帮某一起授课吧!” 李隆基没想到沈光竟然打算拖自己下水,不由偷偷看了眼不远处的杨玉环,玉环样样都好,就是有时候醋劲太大。 沈光看着李隆基那欲言又止的表情,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想不到李兄也是钟情专一之人,李兄便和玉娘回去休息吧!” “奴家还以为沈郎会说大郎惧内呢?” 听到两人对话的杨玉环,这时候已是坐在了李隆基身边,盯着沈光说道。 “玉娘错了!” “奴家错了?” “自然是错了,这世上岂有惧内者,不过是爱极了对方罢了。” 看着沈光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李隆基和杨玉环都是大笑了起来。 “玉娘可听到了,这世上岂有惧内者,不过是爱极了对方罢了。” 李隆基说话间,已是揽着杨玉环起身,然后朝沈光道,“长夜漫漫,沈郎好生享受,今日这宜春院里的一应花销,全都挂在某账上,不必给某省钱,算是某答谢沈郎的。” 说完,李隆基自是携着杨玉环而去,沈光方才那番话,可谓是说进了他的心里。 等到李隆基离开,沈光一人独酌,他却是自语道,“李兄,我想要的答谢可不是在这宜春院挂账啊!” “进来吧!” 听到传来的敲门声,沈光随意道,然后随着打开的房门,他的脸色变了,因为进来的可不是宜春院的美人,而是王蕴秀和白阿俏,只不过两人都做了男装打扮,但只要不是瞎子,就能一眼看穿她们乃是女儿身。 沈光叹了口气,这大唐的风气开放,女子来逛平康坊可不是什么稀奇事,只不过他好奇的是王蕴秀她们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看到沈光独处室内,王蕴秀脸上满是惊喜,而白阿俏则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两人一左一右地坐在了沈光身边。 “你们怎么来了?” “咱们嫌府里待得闷,王阿姊便带我来平康坊见见世面。” 白阿俏在延城时,就是个无法无天的主,遇上王蕴秀,那自然是如鱼得水,两人初时确实各有让步,但如今确实情同姐妹。 “大娘和我阿耶有旧,所以咱们才能见到沈郎。” 王蕴秀要比白阿俏聪明得多,自然听明白了沈光话里的意思,自是笑答道。 “既然来了,那咱们便好好享受番,不用给我省钱,今日的花销全都记在别人账上呢!” 沈光看着面前冰雪聪明的王蕴秀,忽然觉得这强扭的瓜她未必不甜呐! 第二百三十二章 走火入魔(祝八宝饭生日快乐) 燃着水沉香的书房里,李亨听着李泌的讲述,满脸的古怪。 他那位父皇,居然带着杨妃在平康坊当街弹奏起舞,引得千人围观,而这一切全是那位沈郎所为。 “长源,你给孤说说,这位沈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三十多岁的李亨长相清俊消瘦,他当了这么些年太子,还就最近这段日子能睡个安稳觉。 “沈郎其人,犹如神龙隐于云间,就是臣也难以窥得全貌。” 李泌颇为丧气地说道,他从小被誉为神童,张九龄称呼他为小友,可这几年他辅佐太子,却被李林甫压制的极惨,最后还得假借修道脱身。 他本以为自己在山中道观清修年余,早就能做到不为外物所动,可偏偏遇到了从不按常理行事的沈光。 “沈郎能为孤所用么?” 李亨颇为期待地看向李泌,正是那位沈郎的建议,让他主动示弱,果然在他放弃门下党羽后,父皇按住了李林甫,这几日甚至不时让二兄给他送些衣时过来,这让他很受鼓舞。 “这个臣也不敢妄加议论。” 想到沈光当日说到安西时的神情,李泌知道沈光和自己不是一路人,虽然两人同样胸怀天下,但是这个天下却不一样。 从某种角度来说,李泌并不愿意太子接触沈光,可是他又不屑在太子面前恶言中伤沈光,只能给出这么个模糊的答案。 李亨虽然有些失望,但他很快还是振作了起来,“长源,孤记得你上次说,沈郎去了麦友成府上,你说孤能不能也像阿耶那般……” “太子千万不可。” 李泌连忙道,“东宫里眼线太多,太子想要微服出宫,根本瞒不过旁人,若是被圣人知晓,只怕徒惹风波。” “难道孤就什么都不能做么?” 李亨可以放弃原先手上的权力,但他仍旧想要在父皇那里重获恩宠,最近这段时间他想明白了李泌转述沈光的那段话,“圣人给你,才是你的,不给你,你不能抢!” “不争故莫能与之争,您什么都不需要做,便已立于不败之地。” 李泌劝诫着太子,“李相如今虽然偃旗息鼓,可他早就把您给得罪死了,他一定不会就这么罢休的,所以还请您继续忍耐。” “哎,便听长源的。” 李亨没有再多说什么,如今东宫里人才凋零,他能相信的也只有李泌了,大郎和父皇认了错,想来明年就要出征青海,去打石城堡,李泌也说要去安西看看,这长安城里最后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离开东宫,李泌心中不断盘算着,沈光所作所为实在是每每出人意表,尤其是和圣人结识,居然始终装作不识圣人,真是好深沉的心机,好高明的手段,和这位沈郎相比,自己实在是差得太远。 不过自己也不是全无机会,李泌想到沈光对自己畏之如虎,觉得这或许是个转机。 …… 李林甫府上,不过短短半月时间,却已经不复昔日盛况,虽说依旧门庭若市,可是却有了股衰败的气象。 宜春院的事情,瞒得过别人,可是却瞒不过李林甫,想到当日初见沈光时的场景,李林甫就不禁有些后悔,这是个真正的人才啊!可惜却被王忠嗣抢了先! 李林甫敢肯定,犟驴似的王忠嗣突然间变化那么大,硬生生地在他布下的天罗地网前停下,肯定和沈光摆脱不了关系。 “王忠嗣,太子、沈光。” 李林甫口中念叨着,他试图将三人联系起来,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继续扳倒太子,如果沈光是太子的人,是刻意接近圣人,王忠嗣暗中勾结高仙芝,图谋造反。 看着在那里不停念叨的李林甫,罗希奭和吉温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在他们眼中李林甫已经魔怔了,他们要是继续试图谋太子,真当圣人不敢杀宰相么。 “你们说,如何才能让沈光成为太子的人。” 李林甫看向了罗希奭和吉温,这两个他过去最信任的手下已经有了不稳的迹象,这是他绝不能容忍的事情,今日便是他的试探。 “李相,请恕下官斗胆,如今沈光圣眷正隆,而且高力士也和其相善,没有真凭实据,光靠捕风捉影,可没法取信圣人,反倒会让圣人对李相您……” “够了,某叫你们过来,不是听这样的废话的。” 李林甫面色阴沉地说道,他很少这般失态,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危险,太子若是继续缩在东宫什么都不做,圣人还需要他这个独相做什么,他可不想把手上的权力分享给别人。 杨慎矜、王鉷、杨钊这几人,要么志大才疏,要么就是废物,真让他们当宰相,只会和他争权夺利,掣肘于他,到时候大唐危矣! “李相息怒,罗御史也是为李相着想。” 吉温看到李林甫动怒,连忙出声劝道,他和罗希奭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罗希奭倒霉,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吉温和罗希奭最后还是没有任何好办法,想要构陷沈光是太子的人,至少得有证据吧,可沈光自打到了长安城,就从没和太子有过半点瓜葛,他们就是想栽赃也得有个凭借。 出了李府后,吉温忍不住朝罗希奭道,“李相太过固执,要是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惹来圣人不快,到时候你我危矣!” “你觉得,若是让圣人知道李相想要构陷沈郎如何?” 听到罗希奭的话,吉温悚然惊觉,这已经不是跳船那么简单,这是要倒坑李林甫一把啊! “不妥,这事情你我碰不得,交给旁人,咱们都不放心,先拖着吧,但愿李相能早日想通就好了。” “就怕他想不通。” 罗希奭叹了口气,如非必要,他并不愿意背叛李林甫。 “再等等看吧!” …… 皇宫里,李隆基听着高力士的禀报,满脸的莞尔,“你是说那晚朕走了以后,十二娘便找上了沈郎,还带着那位白氏女,沈郎叫了十二个美人给他们吹箫鼓瑟,还给他们按肩捏腿!” “其他什么都没干?” “什么都没干。” “真是个小气的小子。” 看着圣人笑骂,高力士便知道圣人并没有生气,反倒是心情不错。 “最近东宫那里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三郎除了读书,便是偶尔骑骑马,老奴昨日去的时候,三郎说想见见沈郎,听他演奏几曲。” 高力士小心翼翼地答道,他虽然忠于圣人,可是和太子也是关系亲厚,只不过他知道该如何取舍罢了。 “说起来朕对三郎确实有些苛刻了,既然他想见见沈郎,你便暗中安排下吧!” 李隆基忽地沉声说道,而他的答应则是叫高力士始料未及,看着圣人面上若有所思的神情,他不敢妄加揣测,只是飞快地应声而退。 第二百三十三章 西河剑器舞(祝八宝饭生日快乐) 看着面前的高力士,李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日李泌走后,他也是抱着试试的心态和高力士说了那番请求,只说自己听说沈光大名,所以想去见识见识,他本以为父皇不会答应,但是却没想到父皇居然答应了。 “二兄,这回真是多谢你了。” “三郎,微服出宫,可不比寻常,你要多挑几个可靠的卫士暗中护卫。” 高力士看着兴奋的李亨,低声劝谏着,李林甫和太子间没有转圜的余地,太子鱼龙白服,身边护卫又不如圣人,这要是有个万一…… 高力士都不敢往下想,以他对圣人的了解,圣人答应让太子微服出行,和沈郎结交,必有深意,但愿李林甫没那么蠢。 “二兄放心,我知道的。” 久居东宫的李亨,已经忘了自己上次去长安城的大街上闲逛是什么时候,只记得那时候他还不是太子,阿耶也还对他有说有笑的,会教他骑马射箭打马球,可等到他当了这个太子,什么都变了。 一开始他只是想当好这个太子,让阿耶知道自己没有辜负他,可是后来当他身边聚集了一群朝臣,他便和李李林甫成了政敌,最后被李林甫一步步逼迫得狼狈不堪。 高力士离开了,圣人要他暗中安排太子离开东宫,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谁知道李林甫在东宫里安插了多少眼线。 …… 宜春院里,看着一排排漂亮的姑娘朝着自己齐声喊,“先生好!”沈光觉得很有些成就感,这是他应公孙大娘之邀,来宜春院里教授学识的第三天,最基础的乐理知识他已经教得差不多。 “先生,你给我们再追奏一曲新曲吧!” 沈光会的乐器很多,虽说有些水平还未必及得上眼前这些专精某样乐器的女孩子,可是架不住他的曲库够大,随便扔首曲子出来都是新曲,这三天时间里,他已经留了十二首乐曲在宜春院。 他知道这本就是公孙大娘的用意之一,可是如今他已经是名满长安的沈大家,这些曲子在长安城才能更好地传唱于天下,他自然不会吝惜。 等到明年,他就回安西,下次来长安城不定是什么时候呢! “你们想听什么曲子,欢快的,悲伤的,安静的还是别的什么……” 不远处,公孙大娘听着沈光这话,也不禁感叹这天下也只有这位沈郎才能说出这般任性的话,说做新曲就是新曲,还任你挑选,自己这些弟子还真是幸运,能遇到沈郎。 “欢快的。”“不,我要听哀伤的……” 看着那些吵闹的少女,沈光莫名地觉得心情都好了起来,到最后他还是演奏了两首新曲,一首欢快,一首悲伤,而这回他并没有留下曲谱,因为这些少女已经能用五线谱进行速记,这也算是他留给她们的功课。 “沈郎这便走了吗,不再多坐一会儿。” 沈光离开时,公孙大娘看着自己那些恋恋不舍的弟子,不由朝沈光问道,若是她再年轻个二十岁,她说不定也会和那两个小丫头片子争一争这位沈郎。 “不必了,某另有要事,其实该教的东西,某已经教了,至于曲谱,某可辑录成册派人送来。” 沈光看着公孙大娘道,宜春院虽然名声响亮,可是在世人眼里,终究是以声色娱人之地,大唐百姓虽然好舞乐,可是能做到像李龟年、公孙大娘、永兴姬那般地步的乐工伎人,终究只是少数。 沈光能帮这些女孩的,就是把他脑海里的那些曲子都写出来,让她们成为如同公孙大娘般光彩夺目的人物,这样或许她们有机会掌握自己的命运。 “沈郎应该也擅长唱歌吧,当日那吟唱声,老身耳边如今似乎都犹有萦绕,还请沈郎也教教她们吧!” 看着面前郑重地向自己请求的公孙大娘,沈光本想拒绝,但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他的那些声乐技巧和这个时代的歌咏风格迥然相异,但是既然公孙大娘能欣赏自己的假声高音,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大娘,我时间不多,最多只在这里教一个月。” “一个月足够了,她们可都是我公孙兰的弟子。” 看着远处那些尚不知何为哀愁滋味的弟子,公孙大娘满脸自豪地说道,然后她朝沈光折身,“老身知道自己有些为难沈郎,这西河剑器舞本是老身所学,便赠于沈郎吧!” 看着公孙大娘递过来的卷轴,沈光愣了愣,他知道西河剑器舞是公孙大娘压箱底的本事,只是对于舞者的要求太高,所以至今也没有弟子学全,不想今日竟然把这秘谱送给自己了。 沈光没有矫情,只是郑重地收好那卷轴道,“多谢大娘。” “舞蹈不同于音律,沈郎若是愿意,从明日开始,老身可以教沈郎学这西河剑器舞。” 公孙大娘看着面前有些错愕的沈光,眉头不由微蹙,便是洒脱如沈郎,也难以摒弃男女之见么! “大娘,某能不能多带几人来学这西河剑器舞?” “自然可以,不过老身也只教一个月,来的人能学多少算多少。” 公孙大娘开怀大笑了起来,她之所以有赠谱教授之举,也是受了沈光的感召,这位沈郎可以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教给她的弟子,难道她还要带着自己最得意的西河剑器舞陪葬么。 出了宜春院时,沈光心情大好,如今他在长安城里,也不过是等高仙芝何时被朝廷任命为出征小勃律的主帅,那时候他便要回安西,在那之前若是能学会西河剑器舞,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再说这西河剑器舞不但是健舞,也是能上阵杀人的剑术,裴大郎不就一直对这西河剑器舞念念不忘么! “沈郎。” 听到不远处安熟悉的喊声,沈光从遐想里回过神,朝着王蕴秀和白阿俏她们走去,每日里王蕴秀都会领着王忠嗣府上的牙兵护送他往来怀远坊和平康坊之间,倒是给他挡走了不少狂蜂浪蝶,三日下来已经甚少还有人敢尾随跟踪他了。 “从明日开始,你们便随我一起和公孙大娘学西河剑器舞吧!” “多谢沈郎。” 王蕴秀的眼睛亮了起来,公孙大娘的西河剑器舞,那是连阿耶都称赞不已的,就是她自己也极为羡慕的。 沈光看着笑得开心的王蕴秀,亦是笑了起来,能每日接送你上下班的女孩子,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哪怕别人都说她是母老虎,那又如何呢? 第二百三十四章 口谕 长安城外,边令诚在官道旁的某家逆旅里喝着小酒,身边是龙武军的卫士们在烤火。 他们这趟出城也是倒霉得很,一场冬雨把大家浇得够呛,也亏得长安城外官道两旁多的是逆旅客舍,才可以换下湿衣服用火烤干。 边令诚放下酒杯,心里面却在想着最近宫里发生的事情,圣人和贵妃偷偷摸摸地出了好几趟皇宫,后来平康坊那里传出了沈大家作了新曲,在宜春院外惹得千人争睹,据说就连许久不曾当众露面的公孙大娘都随之起舞。 当然对边令诚来说,公孙大娘名声再响亮,但终究是年老色衰,哪怕得圣人看重,也不过是宜春院教一众伎人跳舞的老妇罢了。 他在乎的是传言里,沈大家在街上献艺的时候,有同行的女子弹奏琵琶能和公孙大娘的西河剑器舞一争高下,想到那日圣人和贵妃都不在宫里,边令诚拿着酒壶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前两日圣人召高仙芝入宫,圣人颇为欢喜,居然还仿着民间大户那般请这位安西副大都护吃了过厅羊,让他随侍倒酒。 边令诚本以为是高仙芝简在帝心,这出征小勃律的主帅才落在他头上,可今日圣人忽然让他出城拦住自雒阳归来的李大家,还下了那等口谕,才让他清楚高仙芝那是沾了沈大家的光啊! 龙武军那里,陈玄礼那厮亲自精挑细选了五十名卫士,如今就等着圣人下旨赐婚的时候,送给那位沈郎做护卫呢! 看起来自己日后到安西,可得小心侍奉这位沈大家,就是高仙芝那儿也不好狮子大开口! 给杯中满上酒,边令诚低声叹了口气,高仙芝挂帅出征小勃律,圣人是要派监军的,宫里面能去安西军中监军的也就他了。 本来去安西那等偏僻苦寒之地,边令诚倒也无所谓,毕竟对他这等宫里的宦官来说,担任监军便是趁机敛财的好机会,原本他打算等到了安西后,便暗示番高仙芝要些好处,可如今有那位沈大家在,他哪敢开这个口。 万一要是哪天这位沈大家和圣人说起他索贿的事情,难保圣人一怒之下砍了他的脑袋,这宫里面可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他的位子呢! “边公,李大家的马车到了。” 就在边令诚还在想事情的时候,他身边忽然有龙武军的卫士上前在他耳边低声道。 “到了吗?” 放下酒杯,边令诚也没有起身,这位李大家虽然名噪天下,不过在圣人那儿可是地位大不如前,如今那位整日想着早些回安西的沈大家才是圣人的心头好。 想到这儿,边令诚抬头道,“去请李大家过来相见,莫要让闲杂人等打扰了咱们。” “是,边公。” 那龙武军卫士领命后,自是吩咐了几声同伴,然后出了逆旅,而大堂内,几个龙武军的卫士将几个正在烤火喝酒的士子给赶到了边上的桌案去。 “我等好端端地在这里饮酒,关汝等何事?” 边令诚听到不远处传来的争执声,不由皱了皱眉,只见离着他不远处的桌上,坐着两个穿着白衣的士子,说话的是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腰里佩剑,跪坐在那儿都比对面的同伴高出大半头。 “行了,别搅扰了人家。” 边令诚缓缓开了口,两个白身士子他自然不放在眼里,换了平时他也不会那么客气,只不过他此次乃是秘传圣人口谕,自然不愿意节外生枝。 得了边令诚的吩咐,两个龙武军的卫士方自恶狠狠地瞪了眼那高大青年走开,至于大堂里其他人则是到了角落里继续饮酒,也有的索性回了客房。 “也不知道是哪家贵人府上的健奴,如此霸道。” “哪有健奴佩戴军中横刀的。” 看着仍旧有些不忿的老友,杜甫摇头道,他出身优渥,年少时在郾城看过公孙大娘的剑器舞;雒阳岐王堂前听过李龟年的《渭川曲》;在北邙山顶玄元皇帝庙里赏过吴道子《五圣尊容》、《千官行列》。 到了十九岁时,更是仗剑远游,游历了大半个中原,旧历开元二十四年赴长安科举应试落第后过了四五年“裘马轻狂”的快意生活,这见识自然不是普通人能比的。 “这是军中健儿。” 苏源明忍不住偷偷多看了几眼那独酌中年身旁的那些健奴,忍不住有些吃惊。 “腰佩军中横刀,个个都孔武有力,而且皮肤黝黑,十有八九是了。” 杜甫给自己杯中满上了酒,他已经三十五岁了,不再是那个往来中原各地,飞鹰走马的杜子美,他这趟来长安是为了来年的进士科。 “既有军中健儿相随,想必那定是位贵人,子美何不上前攀谈。” 苏源明虽然比杜甫小了好几岁,但是两人相交已有十年,他知道杜甫此来长安是为了考进士科,可进士科考起来何其之难,一科只取二十多人,几乎称得上是百里挑一,每年长安城里滞留的士子想尽办法投卷,为的不就是能得贵人赏识吗! “那位贵人想必是有什么隐秘事,否则何需驱赶我等,此时上前,不是自讨没趣么!“ 看着杜甫不紧不慢地喝下喝下杯中酒,苏源明没想到只是两三年不见,这位昔日好友就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只不过这时候他也是脑袋清醒过来,没再说什么多余的话。 逆旅外的官道上,本来装饰华美的马车在雨水中也变得阴冷潮湿,车厢里李龟年双手捧着手炉取暖,盘腿坐着的膝盖上是一卷崭新的曲谱,在昏黄的光里,他口中不时哼唱着,满脸的陶醉。 每年冬天,李龟年大都不会逗留在长安城,而是会去雒阳,在岐王宅里小住几个月,只是这回他刚到雒阳没几天,家中便陆续有书信过来,说是安西出了位沈大家,人还没到长安便已名声大噪。 原本李龟年也没当回事,这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踩着他上位,博取圣人欢心,可是却鲜有真才实学的,大都是些靠人吹捧出来的浪得虚名之辈。 可是这回,就连他那位兄长都寄信给他,还附带了一卷如今长安城里盛传的曲谱,他看了之后惊为天人,也顾不得岐王的挽留,便立刻返回长安城,想要见见那位沈大家。 就在李龟年回味着那美妙的旋律时,马车忽地停了下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叫他不由有些恼怒,就在他想要呵斥车夫时,只见车帘掀开,自家的管事已开了口,“主人,边公来了,就在前方逆旅相候!” 李龟年肚里的火气顿时没了,他虽然在圣人那儿得宠,可是对于宫里的宦官也是极为客气的,毕竟这些人天天和圣人在一块儿,要是得罪了他们,保不齐哪天在圣人面前说你句坏话,那就什么完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杜甫和李龟年 当看到李龟年走进逆旅大堂的时候,本来正安静饮酒的杜甫忍不住愣了愣,他少年时在雒阳可没少听这位李大家弄乐唱歌,只不过他没有财力去结交这位奔走于权贵间的李大家。 “子美,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家中的一些事儿。” 杜甫知道对面好友是个藏不住话的大嘴巴,若是让他知道来的是何人,只怕用不了一时片刻,这满逆旅的人都知道李大家来了。 李龟年看到边令诚后,亦是加快了脚步,皇宫里最得圣人宠爱的宦官莫过于高力士和崔涤,接下来便属这位边监门了。 “拜见边公。” 李龟年贪财却不好权,因为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当官的料,因此哪怕再得圣人欢喜,他对着边令诚这些宦官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李大家不必多礼,来,坐下说。” 随着边令诚的招呼,李龟年才半个屁股坐了下来,这时候他也是内心忐忑,不知道圣人让边令诚传什么口谕给他,竟然需要这般掩人耳目。 “李大家且附耳过来,圣人这口谕,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却不能再叫旁人知晓。” 李龟年探头伸了过去,边令诚亦是压低了声音,只是寥寥几句话,李龟年就不由苦笑起来,他哪里想得到圣人居然冒用他的身份和那位安西沈大家结交,如今竟是要他假扮自己做替身,这算什么事呢! 要知道他可是兴冲冲地回长安,打算去拜会这位沈大家,放眼天下,也只有这位沈大家的曲谱让他有耳目一新之感,更是让他灵感涌动,要知道最近这几年他虽然往来东都和长安之间,游走于王公权贵宅邸,任谁都要称他一声大家,以能请他到家中演奏为荣。 可是他却再难找到年轻时弄乐的那种高兴和感动,他甚至有两年没有作出让自己满意的新曲了。 边令诚看着情绪低落的李龟年,给他杯中满上酒道,“李大家也不必介怀,圣人难得这般游戏一回,等沈大家回了安西,便不必受这委屈了。” “沈大家还要回安西?” 李龟年握着酒杯的手颤了颤,在他看来似沈大家那样的人,便该留在长安城里,一如他当年。 “李大家有所不知,这位沈大家志在军旅,圣人以李大家之名与之相交,虽说劝了两回,可这位沈大家确实不在乎这长安城的荣华富贵,确实叫人钦佩。” 边令诚也算是看遍了朝中内外各色人等,可他还真是头回见到沈光这样的人,既不是笃信佛道有出尘离世之念,也不是完全淡薄名利富贵,只是一心一意想在安西建功立业。 李龟年这时候却是唏嘘起来,他这几年忙于各种应酬,于音律作曲之上鲜少能心无旁骛地投入其中,比起这位不慕长安富贵的沈大家来说,真是惭愧不已。 “边公,不知我是否可以和沈大家相交,便用其他化名。” 听到李龟年这话,边令诚笑了起来,宽慰这位有些惶恐的李大家道,“自无不可,只要李大家莫坏了圣人兴致就行。” “话已传完,李大家,咱就先回去了。” 边令诚看着欣喜的李龟年,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便招呼着随行的卫士,离开了这家逆旅。 不远处的杜甫看着神情几度变化的李龟年,仔细想了想后还是没有去和这位李大家交际,他已经不是年少轻狂的年纪,这趟来长安还是要以科举为重,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李龟年坐在桌案前,喝完了剩下的半壶酒,抬起头时看到了不远处起身的两名士子,莫名地觉得其中一人面熟得很。 杜甫本不愿多事,只是他刚要和好友离开,却被那位李大家喊住了。 “小杜,且过来陪某喝两杯。” “子美,那老丈认得你啊!” 看着身旁有些错愕的杜甫,苏源明忍不住推了推他,杜甫当即回过神,朝苏源明道,“源明先回客舍,那老丈是我父亲旧友……” “既是子美长辈,便是我的长辈,我自当拜会。” “源明,我这位长辈素来不喜热闹,待下次我再为你引荐。” 苏源明看着不远处没拿正眼瞧自己的老头,当即讪讪地笑道,“那我便先回房去了。” 送走好友,杜甫方自整了整衣冠,走到李龟年面前行礼道,“见过李大……” “坐下再说。” 李龟年没让杜甫全了礼数,如今他可不是什么李大家,而是李大家的替身,之所以喊住这位小杜,也是怕这位认出自己的小杜到了长安城后乱说话。 “你是杜司马的儿子,某记得岐王可是夸你才气不下李太白,这回来长安是……” “不瞒李公,小子这回来长安,是为了进士科……” “原来如此,那小杜你在长安城可有住处,不妨随某同行。” 李龟年想了想,圣人本来是要他去华清宫小住几个月,可是那位沈大家那儿,他实在不愿意错过,可又不能坏了圣人的兴致,他就只得给自己再弄个身份。 与其回到长安城再想方设法,倒不如路上就解决了,到时候就连自家宅子都不回,只叫心腹去趟家中,就说自己仍在雒阳就是。 杜甫看着开口邀请自己同行的李龟年,不由有些错愕,在他印象里这位李大家往来的都是达官贵人。 “怎么,小杜你不愿意吗?” “愿意愿意。” 能和李龟年同行,杜甫自然不会拒绝,虽说他也怕麻烦,可是李龟年都开了口,他若是拒绝,同样也是麻烦。 “小杜且宽心,你和某同行,绝不会叫你吃亏。” “来来来,且去某车上,咱们早日回长安城。” 李龟年握着杜甫的手起来了,他决定冒充这位小杜家中的长辈,然后寻个机会去拜访那位沈大家。 拗不过李龟年的杜甫,只得应下,然后便去寻了好友说明情况。 “既然长者有邀,子美自去便可。” 苏源明并没有询问到底,他为人虽然大大咧咧,可是并不蠢笨,自然瞧出杜甫口中这位似乎有些什么隐情,不过哪怕他再好奇,也不会让朋友难做。 “那就多谢源明了。” 杜甫收拾了下行囊,便离开了客舍,说起来自从父亲病故,家中便不再富裕,他这回来长安应试,都是住在这城外的逆旅,等着开考的时日近了,再去长安城里寻找下榻之所。 如今有李龟年相邀同行,他倒是不必为此担心了,虽说他觉得这位李大家必有所图,只是他如今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第二百三十六章 曲传天下 “你等且让开,让某瞧瞧那沈大家的手笔。” 怀远坊的坊门前,岑参挤开了身旁几个看着便是副獐头鼠目模样的混混无赖。 几个卷毛的粟特无赖本待要发作,可是发现这挤开他们的黑面书生身材魁梧,拳头大如砂锅,以至于腰间携带的佩剑都看上去小巧几分,原本挤在喉咙口想要骂出去的话顿时卡在了那儿,只得讪讪地退后。 挤到人前,看着那露布上公示的音律和曲谱,岑参只看了会儿便入了迷,他本就名门之后,虽说从小就喜欢舞刀弄剑,可是也能弹琴吹笛,于音律上有些造诣。 不多时,岑参就已经把那五线谱等现代乐理知识给理解得七七八八,再看后面的曲谱很快便双眼放光,只恨自己出门时没带笛子,要不然就能直接吹奏试试曲子。 就在这时候,他身旁不远处传来的惨嚎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当他抬头看去,只见先前被他拨开的三个粟特混混此时正捂着脸躺在地上嚎啕大叫。 “你这厮竟敢到我们,可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倒地的混混里有人强忍痛意,朝着面前拿了马鞭正自恶狠狠地瞪着他们的铁勒奴喊道。 “某管你们这几个贼厮鸟是什么鸟人,我家郎君贴了这露布,乃是叫人能好生记了这些学识曲谱,可不是叫你们这些鼠辈来趁机敛财的。” 薛珍珠义正言辞地说道,接着挥舞起手里那根“以德服人”的鞭子,劈头盖脸地再次狠狠抽打了下去,直叫那三个粟特混混哭爹喊娘。 “这位兄台,这是怎么回事?” 岑参拉住了边上一名带了纸笔抄录露布内容的士子问道,他刚才只顾着看那露布上的内容,却是错过了方才发生的事儿。 “这位兄台有所不知,那几个无赖每日里都在这露布前占了位置,咱们想要在这儿抄录沈大家的曲谱,就得拿钱于他们。” “至于那铁勒奴乃是沈大家的部曲,据说是得了消息,专门来收拾这些无赖的。” “原来如此,那确实是该打。” 岑参看着那几个被打得满脸是血的粟特混混没有半分同情,只觉得再打狠点也无妨。 想到这儿,岑参不由手探进怀里,摸了摸那封书信,他三年前考中进士后,因为没有合适的官职,只能在家守选,这趟来长安便是守选期满参加冬集,结果只得了个右内率府兵曹参军。 说起来,岑参原本还是不大看得上高仙芝这位安西副大都护的,因此在家中收到封常清的征辟书信时并没有动身相投之念,只不过最近长安城里这位沈大家的大名端的是如雷贯耳,这才让他有了相投高仙芝的兴趣。 毕竟能让人们口中宛如天人的沈大家追随,这位高大都护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庸人吧! 这时候那三个粟特混混已经抱头鼠窜地逃走了,薛珍珠得意洋洋地回到露布前,朝那些读书人道,“诸位还请安心在这儿抄录,我家郎君还备下了笔墨纸张,若是有缺的和某知会声便是。” 听到薛珍珠的话,底下抄录曲谱的人群里发出了欢呼声,岑参回头瞧了眼那些人,便知道这些都是滞留于长安城的落第士子,这些人盘缠用尽,也不愿回家乡,但是又大多没什么谋生技能,便只得靠着抄录书籍佛经为生。 眼下这些人里,估摸着大都是给那些达官贵人来抄录沈大家的曲谱的,想到这儿岑参不由既是可怜这些人,又是不屑和他们为伍。 摇了摇头后,岑参本打算离开,却正看到杜甫正自拨开人群努力向前,于是便过去帮忙拨开了那些人,“杜兄,你怎地来了长安?” 三年前,李太白被圣人赐金放还,那时候岑参则是刚刚考中进士,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自然去了平康坊里寻觅风流,正遇上一夜散尽千金的李太白,自然喝得投缘,聊得契阔。 岑参虽是出身名门,可家道中落,朝中无人,考中进士后也只能回家守选,于是自和李太白结伴离开长安,在关中河洛一带悠游,他也是那时候认识了杜甫。 “岑郎,你也来长安了。” 杜甫看着面前比之三年前又壮实了一圈的岑参,话还未说完,便想起来这位岑老弟三年守选期满,这回来长安城是要去吏部领职司的。 “倒要恭喜岑郎……” “恭喜什么,不过是个七品小官,还是右内率府的闲职。” 岑参拉着杜甫,左手则是拨开了前方的人群,惹得骂声一片,不过那些人见岑参身材雄壮,像个武夫多过像读书人,也只敢小声嘀咕两句。 “岑郎还是这般的直率啊!” 杜甫看着岑参满不在乎的从人群里横冲直撞,不由想到当年他们和太白兄在河洛游历时,那几次和人冲突,这位岑郎都是率先撸袖子动手的,只是不曾想三年过去,他这火爆的脾气还是没有变过。 “杜兄,你也是来瞧这沈大家的曲谱么?” 很快,两人便挤到了那露布前最好的位置,岑参想到身旁这位老杜也是精通音律之辈,自是这般问道。 “我确实是来瞧沈大家曲谱的。” 杜甫想到扮做了自家长辈的李龟年,只得应了下来,要知道他来长安城是为了考进士科,可哪想到刚到长安城,便在道路上听人们议论纷纷,说是那位沈大家在所居的怀远坊里的坊门露布上张贴了自己所学的音律精要,以及诸多曲谱。 如今长安城里一时纸贵,每日那怀远坊前都挤满了前去抄录的人群,李龟年听了这等消息,自是被惊得话都说不出来,要知道这天下的乐人大家,哪个不是把自己所做的曲谱敝帚自珍,原本他以为这位沈大家将曲谱赠于他人已经够大方了,却没想到如今竟是公之于众。 于是杜甫进了长安城才刚落脚,就被李龟年催促着来怀远坊抄录曲谱,却正好遇上了同样来凑热闹的岑参。 “那铁勒奴,去取纸笔来。” 岑参高声吆喝起来,薛珍珠本就在意他们两人,从手下那儿取了笔墨纸张过来道,“这位郎君,某虽是铁勒种,但得我家郎君赐名,唤做薛珍珠,也在安西落了户籍,乃是唐人,可不是什么铁勒奴。” “原来是薛郎,某刚才失言,还请勿怪。” 岑参接过纸笔,看着那满脸以唐人身份自傲的薛珍珠,不由暗自点头,拱了拱手算是赔罪,而这时候杜甫盯着露布上的内容,很快便看得入神。 第二百三十七章 话旧 开春后的长安城里仍旧不时有风雪落下,怀远坊前,那些抄录曲谱的人们不时搓着手,毕竟不是谁都用得起手炉的。 杜甫倒还好些,李龟年虽然催促甚急,可是他出门时,也被塞了蒙了皮子的铜手炉用作取暖,那笔墨纸砚更是上品。 看着杜甫抄录的准备齐全,岑参则是笑了起来,他如今兴趣倒不在那些曲谱上,而是看着那篇讲安西数字的内容,提笔记录起来。 “没想到这位沈大家还精通术数。” 岑参越看越觉得那些安西数字和符号简单好用,抄录到后面时,忍不住感叹道。 杜甫正抄完一首曲谱,听到岑参的感叹,不由看向他抄录的内容,然后很快也被那些没有见过的符号给吸引了。 “岑郎,这是……” “这些乃是安西数字,你看,这是一,这是二……” 岑参被选授为兵曹参军,这虽然只是个七品官职,但却是司掌军防、烽驿、门禁、田猎、仪仗等事,这里面诸多职能都需要用到数字,所以岑参于算术一道上也是有些心得体会在的,在他看来使用这安西数字和符号,计算起来却是要比平时简单许多。 杜甫也是聪慧之人,他很快便弄明白了那些数字和符号后,亦是不由沉思起来,他原本以为那位沈大家只是个单纯的以乐娱人之辈,如今看来他是大错特错,真是越发想让人前往拜会。 “诸位,且吃些热汤!” 听到那熟悉的吆喝声,岑参看到了那薛珍珠指使着手下不知道从哪里抬了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出来,浓郁的香气勾得人食指大动。 “薛郎,打两碗过来。” 岑参力大声粗,薛珍珠老远便听到了,他也喜欢这等直性子的雄壮读书人,于是亲自打了两大碗羊肉汤送了过来。 “两位郎君,请慢用。” “多谢薛郎,这羊肉汤也是沈大家命你送来的?” 接过大碗,岑参好奇地问道,这露布前摆了好几排桌案,抄录的人不下五六十,这位沈大家也是真够大方的,不但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还提供笔墨纸张,如今就连这吃的也安排上了,他分明看到除了这羊肉汤外,不远处还有人在发烤得金黄的胡饼。 这些抄录的寒门士子,平时滞留在长安城里,也未必能吃得起这上好的羊羹,岑参只喝了一口,便知道这毫无腥膻气的羊羹所用的羊肉必定是极好的河西羊。 “这区区吃食算什么,我家郎君义薄云天,仗义疏财,在安西那边,就是诸多伤残的老军也是我家郎君出钱奉养……” 薛珍珠见岑参生得雄壮威猛,是条好汉子,当下自是吹嘘起自家主君来,这几天里可是有好几个生活窘迫的士子为之感动,却是牵了契书也愿意去安西为郎君效力。 岑参和杜甫听了暗暗吃惊,虽说这薛珍珠语多夸张,可是这位沈大家的财力也端的了得,最关键是这位沈大家并不结交权贵,全是靠本事赚得钱财。 “恨不能与沈大家相识。” 两张胡饼下肚,一碗满是羊肉的羊羹下肚,听完薛珍珠吹嘘的岑参长舒了口气道。 “岑郎君,某看你这样子,想必也是能马上开弓的好汉子,来年我家郎君就要随高大都护出征小勃律,何不去咱们安西军中效力,不强似在这关内受鸟气。” 薛珍珠觉着岑参这等威武的读书人,想必定是读得不怎么样,不然那拇指和虎口处的老茧岂会那么厚实,这分明是摸刀使弓练出来的,哪里是写字练出来的。 岑参听了大觉有趣,不曾想自己竟然被个铁勒奴给招募了,想到怀里那封信,他不由笑问道,“这也是沈大家吩咐的?” “我家郎君说了,大长安,居不易,树挪死,人挪活!与其留在长安城里过苦日子,倒不如去边地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 薛珍珠亦是嘿嘿笑了起来,“再说这平康坊里花销那么大,两位郎君不妨去咱们安西,延城西市里可是有上等美貌的胡姬,可没有那些胡商在中间赚差价。” 岑参倒也不以薛珍珠粗鄙,反正逛平康坊乃是大唐读书人的爱好,就是他身边的老杜,看着浓眉大眼老实地很,可当年不也是在秦楼楚馆里处处留情么! “你这么一说,某倒是还真动了心。” 岑参也不是在逗薛珍珠,他还真动了投效高仙芝的心思,右内率府乃是东宫所属,可如今太子在朝堂上毫无动静,他要真当了这右内率府的兵曹参军,估摸着也就是每日按时点卯的闲职,不得自由且不说,更是志向难伸。 杜甫在边上默然不语,进士科难考,就是他也不敢肯定自己这回就能考上,这万一要是不中,也许去安西也是条出路。 “岑郎君若是有空,不妨一试。” 薛珍珠说话间,自掏了名帖出来,他原本只拿了一张,可是看看岑参和边上同伴先前显得颇为亲热,于是又多了一张,“这是我家郎君的帖子,两位可以持此贴去石府。” “沈大家如今就在西市令府上?” “那倒不是,我家郎君答应了公孙大娘,要教导宜春院的乐伎,每日午后才会回来,两位若是没什么急事的话,可以在石府等候。” 听到薛珍珠的话,岑参顿时来了精神,宜春院那可是平康坊里的魁首,就是他过去来长安城,也难得能进几回宜春院。 杜甫更是感触深刻,毕竟当年太白兄一夜散尽千金,可不就是在宜春院请了永兴姬演唱一曲,喝了个酩酊大醉后仰天大笑而去,结果出门就摔进了水沟里。 “杜兄,你我不若同往。” 既然有机会拜会沈大家,岑参顿时觉得露布上那些东西下次再抄录也不迟,于是便朝杜甫相邀道。 “岑郎美意,某心领了,不过长者有命,某不得不从。” 想到李龟年的吩咐,杜甫只得婉拒了岑参,不过他倒是将薛珍珠给的那张帖子贴身藏好了。 “既然如此,那我便先去拜会沈大家,咱们下次再聚,到时候我请杜兄吃酒。“ 要了杜甫落脚的地址后,岑参便兴冲冲地起身而去,杜甫看着风风火火的岑参,心中不无羡慕,这位岑郎还是这般自由自在啊! 第二百三十八章 教唱 “咿……” 宽敞的室内,十来个少女全都是认真地吐气发音,沈光就像是回到了过去在学校当老师那般时严厉。 公孙大娘在边上瞧着,脸上是藏不住的满意,这位沈大家可以说得上是倾囊相授,绝无藏私,尤其是他教自己那些弟子的手段层出不穷,让她也叹为观止。 原本以为这位沈大家善歌咏,却没想到造诣精深到那等地步,公孙大娘以前也请许合子来教导这些弟子,只可惜许合子虽是天下第一的歌者,但却并不是什么好老师,用那位沈大家的话来说,人家是老天爷赏饭吃,凡人就不要妄想与之比肩了。 可是这位年纪轻轻的沈大家调教起她这些弟子来,不过大半个月下来,就已经让她们在歌咏上仿佛开了窍,一个个都是突飞猛进,脱胎换骨。 公孙大娘边上,来自梨园的十来个伶人则是满脸羡慕地看着接受沈大家亲自教导的少女们,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们只来了七天,可是学到的东西却比他们过去十几二十甚至一辈子都要多得多。 像什么深吸慢呼长音练习、托气断音练习,沈大家教他们这些练法时,必定会将其中的道理讲得透彻,上胸式呼吸、腹式呼吸、再到胸腹式联合呼吸,全是由浅入深和他们说得明明白白,还画了图与他们分辨清楚唇舌胸腔等等发音器官的各种用处,只叫他们听讲得如痴如醉。 在这些梨园最顶尖的伶人眼里,沈光早已超越了李龟年等人,纵使称其为在世乐圣也不为过,这不独是这位沈大家在音律上的学识如渊似海,更是他心胸宽广能将所学教于他们这些外人。 伶人里那些年老的扪心自问,就是他们教导关门弟子时,都要藏着掖着一手,不到断气的时候不会传出去,可这位沈大家年纪轻轻,却是将毕生所学都尽心尽力地教授于他们,实在是叫他们自惭形秽。 这两日里,那些伶人里年纪最长的几位也都愿意拜沈光为师,可是全都被沈光婉拒,沈光觉得自己不过是将后世所学的知识传播于这个时代,并不代表他的本事真的能够当这些大唐最顶尖乐人的老师。 只不过他越是如此,反而越得这些梨园伶人的钦佩,只觉得他是虚怀若谷,这两日就连那些年过五旬的伶人乐工都开始以他门下走狗自居了。 “撑不住就不要硬撑,某说过多少次,想要练好气息,需得循序渐进,不可一蹴而就。” 沈光手中的柳条轻轻打在了声音已经变形,却仍旧死命硬撑的少女身上,声音极为严厉,这个公孙大娘的关门弟子最是争强好胜,不管学什么都要当第一。 可是人的天赋自有长短,她在舞蹈上的天赋旁人望尘莫及,这在声乐上不过就是普通人的水准,如何能够靠硬撑来拿第一。 “你这般强练,不但没有用,反倒是会把嗓子练坏,你的天赋在舞蹈上,不要辜负了。” 沈光上课时对于这些少女们显得很是冷漠严厉,不过在周围众人来看却是理所应当,甚至在那些伶人眼里,沈光这根本就称不得什么严厉,像他们过去学艺时,挨打都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这位沈大家虽说把道理讲得明白,“想要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可是做起来时,对着这些小丫头片子们还是太过温柔了。 公孙大娘看着自家的关门弟子那倔强的表情,就知道她虽然听进了沈大家的话,可心里还是不服,看起来她得好好敲打番这孩子了,要知道这几日梨园里为着能来旁听的名额可是差点大打出手,这丫头要是不懂尊师重道,指不定会被那些伶人们如何编排呢! “行了,大家都休息会儿吧!” 随着沈光的言语,练习中的少女们都是松了口气,然后停了下来,按照沈光所教的方式放松起来,其余人也是围着快要落泪的同伴安慰起来,“阿离,沈师也是为了你好,你不要往心里去……” 沈光刚结束了这上午的练习课,边上旁听的伶人们已经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他们争先恐后地问起问题来,这其中有关于作曲编曲的,也有关于歌唱技巧和声乐理论的。 “大家莫急,一个一个来,只要某答得上来,绝不藏私。” 随着沈光的轻喝声,那些伶人们方自安静下来,就仿佛乖学生那般在沈光面前排成队,从年长的开始提问,而沈光自是一一作答。 公孙大娘也在边上听着,只是心里却有些惆怅,她清楚这位沈大家如此倾尽心力教授众人,说明这位沈大家留在长安城的机会便越发渺茫,就是圣人也留不住啊! 很快大半个时辰过去,沈光仍旧在回答着伶人们的问题,而这时候那些少女们已经簇拥到了他身后,同样认真地听着入了迷。 当王蕴秀来时,看到这一幕,脸上满是心疼,这些伶人乐伎们都是白眼狼,也不见沈郎声音都有些微哑,也没人端茶倒水的。 “沈郎,且吃碗汤水润润喉咙,再讲不迟。” 听到这声音,看着王蕴秀又是准点过来,沈光亦是停了下来,这半个月里,王蕴秀每到中午,便会带着王府里做好的吃食和汤水给他送过来,不管是刮风下雪都不会耽误半点时间。 看到王蕴秀手上端着的金碗,四周众人才醒悟过来,沈大家方才竟是没有休息片刻,于是全都惶恐地退到边上,好让这位王家娘子和沈大家独处。 “秀娘,这春寒陡峭,你何必来回折腾,这宜春院的吃食也不算差。” 喝着碗中的羹汤,沈光想到王蕴秀每日早上必定赶到怀远坊,送他来到宜春院后再回到王府,直到中午时送汤食过来,再和他一起跟着公孙大娘练习西河剑器舞,不由有些心疼。 “沈郎,这外面的吃食可不能乱吃,再说你这么辛苦,需得好生进补。” 王蕴秀可舍不得让沈光委屈半点,要不是沈光坚持,她都想亲自喂沈光喝汤呢! “对了,阿妮怎么没和你一块儿过来。” “阿妮昨日受了风寒,你放心,已经让御医瞧过了,开了汤药,发了身汗,将养两日就好了。” 听到王蕴秀的话,沈光才放心下来,公孙大娘的西河剑器舞乃是健舞里数一数二的耗体力,白阿俏必定是昨日练习时出汗出多了,一时贪凉跑外面吹了风才病倒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岑参 宜春院外,岑参亮了薛珍珠的帖子,然后便进了这白日里不待客的地方。 “这位郎君且稍待,小的这便去传话。” 引着岑参坐下休息后,那捧了帖子的奴仆自是朝院内而去,这些日子白日里在外面想要拜会沈大家的人不知道有凡几,可是都被沈大家婉拒,他还是头回见到拿了沈大家帖子过来的。 “沈大家,外面来了位郎君,拿了您的帖子,说是前来拜会。” 看到对面那奴仆递来的帖子,沈光愣了愣,这帖子是他前不久所作,大都给了薛珍珠,让他在怀远坊前见到合适去安西的士子发放,这几日一共也就发出去没几张,这还是头回有人拿了帖子来寻自己。 这时候沈光自看到了帖子下的名刺,这名刺是拜访时通姓名用的名片,大唐以前只有官员士人之间才能使用名刺,不过到如今便是普通人也能使用了,只不过是这使用的材料有所不同以示区别。 压在他帖子下面的名刺用了红笺,以泥金书写姓名官职,“右内率府兵曹参军岑参。” 这官职倒也寻常,只是这落款的姓名,却是叫沈光看得愣了愣,他想起了上学时曾经背诵的那篇《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速速请来!” 看到沈光对着那张名刺发呆,王蕴秀在边上瞧了瞧后,不由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岑大胆啊!” “秀娘认得这位岑参军么?” “怎么不认得,当年他考中进士时,我阿娘还派人去打听了呢!” 王蕴秀也没什么避讳,三年前岑参不到三十便考中进士,放在大唐的读书人里当真算得上是青年才俊,只不过岑参早已娶妻,她阿娘才悻悻作罢。 “这岑大胆……” “当年圣人赐金放还李太白,李太白在平康坊一夜风流散尽千金,他也跟着去闹腾了。” 听着王蕴秀的讲述,沈光才知道当年岑参和李太白在河洛那边游历时,因为属于那种能动手就绝不瞎哔哔的性格,没少得罪地方上那些附庸风雅的豪强子弟,所以也得了个岑大胆的外号。 没过多久,岑参便来到了沈光面前,对于这位早就闻名已久的岑嘉州,沈光自是起身相迎。 “见过沈大家。” “见过岑参军。” 沈光看着面前高大威猛,就是脸黑了些的岑参,不由暗道不愧是大唐盛世时期最杰出的边塞诗人,这等样貌说是军中武将也无不可。 岑参同样惊讶于面前沈光的美貌,大唐选官取士,身言书判,首重样貌,他也就是这守选的三年时间里,游历中原河洛,然后又在终南山里风吹日晒地才成了如今这般黝黑模样,当年他刚考中进士时可也是这等白皙如玉的君子。 以貌取人是人之常情,就是岑参也难以免俗,两人相见之下,都是大生好感,接下来坐下聊天,自是投缘得很。 “岑兄大名,某早有耳闻,却不曾想今日得见,当浮一大白。” 随着沈光言语,王蕴秀自是在边上为两人倒酒,那龙膏酒的香气浓郁,岑参亦是个酒徒,当下便举杯道,“沈大家大名,某亦是如雷贯耳,这杯某敬沈大家。” 说完,岑参仰脖举杯一饮而尽,沈光亦是喝干了杯中龙膏酒,涓滴不剩。 “沈大家好酒量。” 岑参看到沈光豪饮,亦是眼前一亮,他认识的朋友里,只有李太白的酒量叫他心服口服,这位沈大家瞧着不像是个善饮的,可这酒量着实不差。 “岑兄,也是好酒量,这杯某敬你。” 两人又是一杯酒下肚,这气氛顿时便热络起来,王蕴秀见两人谈得投机,又见岑参似乎没有吃过东西,自起身去寻公孙大娘,让宜春院里的后厨准备些肉食过来。 “岑兄,某听封兄说,他曾经写信与你,请你去安西……不知可曾收到?” “沈大家,这书信某自收到了。” 摸出怀里那封书信,岑参放在了桌案上,说起来他当初没有应封常清之邀前往安西军,一来是安西路途遥远,他也不知道高仙芝是何等性情,二来便是他对于这守选期满后的任官有所期待,可如今他只是右内率府的兵曹参军,只是区区的七品官职且不说,关键是东宫所属那注定是无所事事了。 岑参可不想每日按部就班的点卯混日子,每月领着俸禄却什么事都不干,更何况他出身名门,自然不愿就这么蹉跎岁月,哪怕他还足够年轻。 “封判官不独写了信给某,某好几个友人也都得了封判官的亲笔书信……” 岑参说到桌案上的书信,不由撇了撇嘴道,原本他接到这言辞诚恳的书信,心中还是颇为欢喜的,觉得自己名声都传到安西去了,可是不曾想和几个好友显摆时,才发现这封判官的书信是人手一封,个个都是安西军虚席以待的大才。 要不是这回因为沈光的缘故,他才不会翻出这封书信来,而沈光这时候难免有些尴尬,不过他仔细想想,这种广撒网的事儿还真是封常清干得出来的。 “岑兄有所不知,安西偏远,都护府里的属官,大都不怎么样,我家都护又求贤若渴,封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岑兄勿怪。” 沈光暗道封常清办事不靠谱,这般广撒网的征募人才,你那手书的书信好歹也都多弄几个模板,全都一模一样,只是把名字换了而已,换成是他也会觉得没有诚意啊,也难怪岑参没当回事。 “若是换了旁人这么说,某必定以为是应付之词,不过是沈大家开口,某倒是信了。” 放下酒杯,岑参开口说道,他虽然年轻,可是也有自己看人的本事,他觉得能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公诸于世,这样的人绝不会是虚伪小人。 “岑兄,某不是为封兄开脱,实在是都护府里事务繁多,都得靠他操持,朝廷选派到安西的官吏多是去混日子的,少有几个能干的,所以封兄才……” “沈大家不必多言,某自不会生封判官的气,这安西某去定了。” 岑参有任侠之气,而他本就有前往边关建功立业的决心,再加上和沈光聊得极为投契,心中自是做出了决定,光是冲着这位沈大家,都值得他去安西军中投效那位高大都护。 “能得岑兄这等大才,我家都护必定欢喜。” 听到岑参回答,沈光亦是高兴得很,方才两人闲聊时,他发现岑参并不是只会诗文的腐儒,不但性情豁达,这武艺也是不会差到哪里去。 第二百四十章 礼贤下士 日暮时分,沈光和岑参并肩骑马,回到了怀远坊,这时候坊门前的露布处人群已经散去,就连桌案都搬回了石府。 “那某就厚颜叨唠沈郎了!” 岑参虽是名门出身,但是少年丧父,如今虽得了官职,但是这手头也称不上宽裕,于是对于沈光的相邀,自是欣然领受,而他此时言语里也换了称呼,不再称呼沈光为沈大家。 看到沈光归来,在门前迎侯的薛珍珠连忙上前牵马执鞭,同时看着和自家郎君言笑晏晏的岑参,暗道这位岑郎君果然不是普通人,难怪从他这儿拿了郎君的名帖便径直去了宜春院。 “大郎,今日可还有人来捣乱?” “回禀郎君,咱今日打得那几个泼皮无赖哭爹喊娘,那几个贼厮鸟后来不甘心,纠集了同伙过来,都叫王校尉他们给打了顿,丢给巡街的武侯了。” 薛珍珠说到那些粟特混混,满脸的不屑,这西市和怀远坊附近,就属河中来的粟特人最多,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更何况是这等鱼龙混杂之地,像是那些以粟特人为主的帮派也有好几个。 当今圣人优渥胡商,这些不入籍的胡人干些偷鸡摸狗的下三滥勾当,万年县和长安县也是懒得管的。 就拿今天来说,那几个挨打的粟特混混纠集人手过来,也只是想鼓噪声势卖惨讹钱,只不过遇到薛珍珠这等好讲道理又喜欢以德服人,而且还动不动就呼唤那些老兵阿耶来撑场子的,就只剩下凄惨二字。 “这些胡儿混混就是那等欺软怕硬的德性,这回被打狠了,下回就不敢再来招惹是非了。” 岑参也算是个半个长安通,自然晓得那些粟特混混的德性,恶事不敢干,顶多就是恶心人,平时欺压的也多是长安城里的底层胡人。 “岑兄,里面请,大郎,你去通报都护和封兄,就说某请了右内率府的岑参军回来做客。” 沈光说话间,把岑参那枚名刺递给了薛珍珠,半日相交他已经清楚岑参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性格,或许这就是这个时代读书人的风骨。 自家那位主君高仙芝是什么德性,沈光如今再清楚不过,以貌取人且不说,为人倨傲那是肯定的,也只有遇着顺眼的才会热情有加。 接过名刺,薛珍珠一溜烟地便朝府内跑去,不敢怠慢半分,他没想到这位岑郎君来头这么大,居然能让自家郎君这般重视。 不多时,薛珍珠便将名刺送到了封常清手上,他可不敢去找高仙芝这位大都护,郎君拿他当自己人看,可这位大都护说不准就会觉着他面目可憎,平白讨两句骂。 “右内率府兵曹参军岑参。” 拿着那张红笺泥金的名刺,封常清想到了自己写过的那些征募书信,说起来这个岑参也是名门之后,不过家道早已中落,所以他才写信征募。 在沈光还未投效高仙芝以前,封常清在安西都护府的时候,每年都有他相熟的商人会从长安带来不少诗稿,而封常清就会打听那些诗稿主人的情况,然后写信征募。 这长安城什么都多,落第的士子尤其多,封常清以外写信时也就是抱着个万一的心态,这要真有什么文学之士愿意来投靠自家都护,这不就是赚到了吗! 这个岑参三十不到就考中进士,才华自不必说,不过是朝中无人不好做官罢了,可若是投了都护,以后在安西军里得了战功和资历,再回朝中那不就是能青云直上了么! 想到这儿,封常清自拿着那名刺寻到这几日正春风得意的高仙芝,把岑参的事情说了遍。 “都护,这可是三十不到的进士啊,日后前程远大,必定能成为都护在朝中的臂助。” “他在家守选三年,不也就是个右内率府的兵曹参军吗?” 因为进献沙盘,而备受圣人夸奖的高仙芝,看过岑参的名刺后却是大喇喇地说道,七品的兵曹参军倒也不算太差劲,可是这属于东宫的右内率府就足以说明这个岑参在朝中毫无背景,不然怎么会安排到太子那儿去。 “正是如此,都护才更该市恩于此人。” 封常清正色道,他这位主君有时候很精明,可有时候又糊涂得很,这岑参若是背后有靠山,就是他来投效,他们敢放心用吗? “既是沈郎亲自引荐,想必有几分本事,封二,你让石市令设家宴,咱们好生款待下这位岑参军。” 高仙芝不打算驳了封常清的面子,再说又是沈郎亲自带回来的,见见就见见。 很快石府里便热闹起来,刚从西市官署回来的石坚听说沈光带了位刚授官的进士郎回来,更是高兴得找不着北。 这可是三十岁都不到的进士啊,他辛辛苦苦为李相效力,舍了大半家财和高都护结亲,不就是为了成为大唐的名门上流吗,等到大郎成亲以后,他定要去东城那边买栋大宅,以后石府往来的都得是这位岑郎君一般的文雅士人。 夜晚华灯初上时,岑参看到高仙芝身着常服却是以家宴的形势招待于他,顿时便生出了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态来。 “岑郎,来来来,这便是咱们沈郎所酿的安西烧春,如今这酒可是有市无价,你可得好好品尝品尝。” 见到岑参后,高仙芝并没有失望,这位年轻的进士虽说黑了些,可是长得高大威猛又相貌堂堂,还是世家名门出身,确实是搔到了他的痒处。 如今高仙芝挂帅出征小勃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自然希望手下幕府里多些人才,别全是都护府里过往朝廷发配过来的歪瓜裂枣。 得了沈光提醒的岑参没有逞能,而是先试了试那安西烧春的酒劲,果然是够劲道,顿时便被勾起了酒虫,他一边回答高仙芝,一边又和封常清高谈阔论,喝酒吃肉只觉得人生得意莫过于如此,再想到那右内率府的职司,只觉得能遇到沈光真是遇到了贵人。 “都护若不嫌弃,某愿追随左右。” “某能得岑郎,真乃如虎添翼,来,咱们同饮。” 岑参在高仙芝这儿得到了他想要的尊重,自然愿意跟随高仙芝去安西军中效力,更何况来年就有大战,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要不是没遇上杜甫,要不然岑参都想劝这位杜兄同去安西,想到这儿他觉得若是这回杜甫科举不弟的话,还真不如跟他一块去安西军,何必留在长安城里到处投卷,还得看别人的脸色。 第二百四十一章 进士 岑参自以为酒量了得,可最后却在沈光面前败下阵来,当他醉倒的那一刻,他想得是就是太白兄在这里,遇上沈郎也得甘拜下风,自己一定要写信告诉太白兄,世上还有安西烧春这等美酒。 石坚自派了府里的胡姬将岑参送去了客房,这位岑郎也是颇有文名,他自然乐得结交,说起来这段时间他同样也是春风得意,下属同僚都是刻意讨好于他,只是李相那儿吃了两回闭门羹,叫他心中有些忐忑。 撤去宴席后,石坚亲自给高仙芝和沈光他们泡茶,如今他这位亲家公总算没再把他当外人,有什么事情商量也不会瞒着他,这让他甚是高兴。 “这岑郎好做大言,怕是名不符实啊!” 高仙芝并没有喝醉,一边喝着茶,一边微微皱眉道,岑参固然不差,可是比起沈光来,还是差得远了。 “都护,这天下又不是人人都是沈郎这般天授之才,岑郎久在关内,难免沾染些文人好大言的习性,等到了安西好好调教便是。” 封常清对岑参却是很满意,擅长文辞,又能作诗,而且还精通算数,他上哪找那么好的副手,再说瞧那健壮的体格,就是上阵了也是把好手。 “你说得也是,倒是某强求了。” 高仙芝闻言,心情立马大好,这趟长安来得真是值,沾了沈郎的光,自家女儿的婚事也得了圣人关注,到时候说不定还有圣旨赐婚,他倒是要看看朝中还有谁敢笑话他和西市令结这门亲。 “石市令,何故忧愁!” 看着煮茶的石坚有些走神,高仙芝不由放下茶碗问道,抛去种种偏见,这位亲家公倒也是个理财能手,做事情也很干练,他有时候甚至想让这位亲家公去安西都护府为他署理财务,这样也好让封二轻松些。 “都护,我这几日去了李相府上,都没见到李相,也不知道是何处得罪了李相。” 石坚是靠着李林甫起家的,他又是胡商出身,就连改换门庭都不可能,所以除了儿子的婚事外,他最在乎的就是李林甫对自己的态度。 “李相最近怕是心情不好,你少去就是。” 高仙芝想到自己入宫时,圣人言语里透露出的意思,似乎有些不满这位李相,于是提醒了道,虽说他觉得圣人多半是一时气话,可万事还是小心为好。 石坚闻言不由有些错愕,他这段时间忙于招待高仙芝,再加上西市那边凡事亲力亲为,因此许久不曾注意朝中动向。 “石市令,如今太子示弱,李相还不依不饶的,难免为圣人所恶,你还是做好手上的事情,其他全当不知为好。” 封常清在边上索性把话挑明了,顿时叫石坚吓了跳,然后连忙称是,李相和太子间的恩怨那可是说都说不清,他打定主意接下来只是好好干他的西市令,其他什么都不去掺和。 沈光在边上拧着眉头沉思不已,难怪他最近老是心神不宁,却又不知道缘由是什么,如今他知道了,是因为李林甫。 王忠嗣因为自己的缘故,和圣人认了错,没有因为石城堡的事情继续硬顶下去,自己算是坏了李林甫的布置,想到这儿,沈光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不知不觉间他得罪了李林甫而不自知,也不知道暗地里这位口蜜腹剑的宰相打算如何对付自己。 “沈郎,你怎么了?” “某在想,李相向来和王大将军不睦,不会因为某而迁怒于都护吧!” “沈郎无需担心,你和王家小娘子,郎才女貌,又有圣人赐婚,李相要是因此而迁怒,可还有圣人在呢?” 高仙芝朝沈光说道,只有进宫见了圣人,才知道圣人有多喜欢沈郎,要换了他年轻气盛时,肯定会心生嫉妒,不过如今知道沈光不愿意留在长安城,只愿回安西,便叫他对沈郎只剩欢喜了。 沈光没有再说什么,反正他行事向来谨慎,李林甫抓不到他的把柄,倒也无需担心什么,最多就是小心提防罢了。 “沈郎,再过两月就是进士科开科的时候,你可有把握?” 听到封常清突然冒出来的话,沈光顿时垮下了脸,大唐的科举里,进士科最难考,尤其是诗文这一关,就是让他再学一百年都比不过岑高李杜,至于剽窃虽说简单,可是你剽了名篇,旁人必定以为你也是精通诗文,到时候有一就有二,哪怕他记得不少古诗词,也总有用完的时候。 再说有些应酬诗,需得应时应景,又岂是剽窃能应付的! “封兄,这……某非考不可吗?” “那是自然,沈郎你若是不考个进士回来,如何对得起某和都护对你的殷切希望。” 封常清一本正经地说道,他可是提前帮沈光报了名,安西那地方几年都出不了个像样的读书人,沈郎除了诗文捉急外,其他诸如贴经策论也不算差。 只不过过去进士科主要考“时务策”,开元以后则重于诗赋,但是这又有什么打紧的,天宝以来这进士科走后门又不是没有的事情,要不然那些外地士子到了长安以后便拼命地往达官贵人府邸投卷做什么。 圣人好诗赋,以沈郎在圣人心中的分量,想提前知道考题还不是小事一桩,有岑参和自己在,捉刀代笔写篇诗赋算什么! “封兄,你这是在难为我啊!” 沈光可不想去考什么进士科,这考中考不中都尴尬,他就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自己绝对是考不上这进士的,若是能考中绝对是想法舞弊得来的。 “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沈郎你需得知道咱们安西自设立四镇以来,就没出过一个进士,某当年来长安应试,可是被人耻笑成乡野村夫安敢妄想堂堂进士。” 封常清几乎是面目狰狞地瞪着沈光,这进士乃是唾手可得,为何要为了些许虚名放弃,这朝廷里是讲资历的,自开元末年以来,这些年的进士科取士哪一科又敢说是公平公正,毫无弄虚作假。 “封兄,我去考便是。” 被封常清那般看着,沈光沉沉叹了口气后,应了下来,他不但要去考,还非得考中不可,不然封常清心中执念难消啊! “沈郎放心去考就是,某相信你定能高中,到时候某帐下有你和岑郎,某倒要看看哪个还敢笑话某帐下无人。” 高仙芝纯属看热闹不怕事大,他也愿意沈光中个进士当当,说出去他脸上也有光彩。 第二百四十二章 引荐 翌日,当岑参起来时,发现身旁两名胡姬玉体横陈,也不由感慨万千,想他本以为要在右内率府苦熬资历,蹉跎岁月,却不曾想遇到这等良机。 两名胡姬旋即也醒了过来,连忙侍奉岑参穿衣洗漱,她们侍寝后便已是这位岑郎君的人,岑参倒也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再见到沈光时,神清气爽的岑参发现昨日还风流倜傥的沈郎今日却愁眉苦脸,哀声连连。 “沈郎这是怎么了,若有什么难事,尽管告诉于某就是。” “岑兄好意心领了,只是这事情,岑兄也帮不上忙!” “沈郎你都不告诉于某,如何知道某帮不上忙?” “都护要某去考今科进士。” “沈郎才华无双,区区进士还不是手到擒来。” 岑参满脸奇怪地说道,在他想来沈光必是饱学之士,以往不参加科举,那是不屑为之罢了,如今高都护要他考进士,算什么难事。 “岑兄莫要笑话于我,某虽然精通音律,可是这诗词歌赋,非某所长。” 岑参看着一脸诚恳的沈光,满脸的不信,但他随口问了沈光几句后,发现沈光确实不会作诗,就连他写的时务策也是毫无文采可言,虽说言之有物,条理分明,但是怎么看都是味同嚼蜡。 “沈郎,这文章不是这么写的?” “还请岑兄指教。” 看着虚心请教的沈光,岑参倒是有心当这个老师,可是有些东西不是你想教就能教的,叫岑参作诗词歌赋,他自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但轮到他教导别人,却是怎么想都不知该如何开头。 “沈郎,某不擅长教导别人,不过某可以为你找个老师,可比某强多了。” 岑参想到了杜甫,一来杜甫耐心比他好,而且在诗文造诣上比他只强不弱,关键是这位杜兄往往能讲到点子上,而且他写律诗四平八稳,但也有雄奇瑰丽之作,二来便是他知道杜甫参加今年科举,若是能和沈郎一起,说不定还能多出几分机会。 进士科,考的不仅仅是诗赋文章,也是人情世故和运气,要不然那些滞留长安城的士子何必非要攀附权贵,博取名望呢! 以沈郎如今的大名,只要考试时写的诗赋不要太差,定是能得中进士的。 “哦,不知是何人,能让岑兄这般推崇。” “某这位有人名唤杜甫,字子美,不是某吹嘘,他的诗文不下李太白。” 听到杜甫这个名字,沈光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炸裂了,唐诗里不乏名篇绝句,可是后世人们说到唐诗,第一想到的还是李杜二人,如今见到杜甫的机会就在眼前,沈光怎么愿意错过。 “那就请岑兄帮我引荐。” “沈郎放心,杜兄他还要来怀远坊前抄录你的曲谱,他定不会拒绝。” 岑参笑了起来,杜兄的为人他还不清楚么,只要他代沈郎开了这个口,杜兄定会尽心尽力教导沈郎。 就在两人聊着的时候,王神圆在不远处唤了声,“郎君,王家小娘子到了。” “岑兄,请务必帮某留下杜兄,某要好好向他请教番。” 沈光忽然间又充满了学习动力,杜甫给他当补课老师啊,这进士他考定了。 和岑参出了石府,看着英姿飒爽的王蕴秀骑在马上,心情大好的沈光亦是翻身上马,然后朝岑参道,“岑兄,一切就都拜托你了。” “沈郎但去,待某遇上杜兄,便和他一道去宜春院寻你。” “沈郎,那杜兄又是什么人?” 出了怀远坊,王蕴秀方自问道,昨日沈郎和这位岑参军相谈甚欢,一见如故,不曾想还有位杜兄在后面,看沈郎面色,那位杜兄怕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那位杜兄啊,是能和李太白齐名的人物!” “能和李太白齐名,沈郎莫不是在开玩笑。” 王蕴秀不太相信,李太白名动天下,为人狂傲,就是他阿耶虽不喜欢其人,但是对于他的诗文那真是爱不释手的。 沈光没有回答,眼下杜甫虽然已经有些许名声,但仍旧不能和李太白相提并论,但迟早人们都会知道他的诗文不比李太白差。 “对了,沈郎,阿耶说想请你去府里一趟,你放心,他要是再敢强留你,我就……” 看着王蕴秀小心翼翼的模样,沈光不由笑了起来,“秀娘且宽心,我自和你回去趟就是。” 赐婚的圣旨迟迟未下,沈光也不知道那位圣人又在做什么妖,不过王忠嗣那儿,他已经不担心什么,这位大将军总不能再把他强留在府中吧! …… 大明宫里,起来后正觉烦闷的李隆基没甚胃口,说起来他觉得自己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好端端地让梨园子弟去宜春院旁听沈郎授课,搞得他现在想去宜春院找沈郎玩耍解闷都不成。 “三郎,又怎么了?” “玉环啊,你说朕怎么就让梨园子弟去宜春院了呢?” 杨玉环看着懊恼的圣人,不由掩嘴轻笑,当初可不是他自个儿说不能让公孙大娘光占便宜了,才让梨园里选派子弟前去宜春院旁听,结果不曾想这几日下来,梨园里为着这旁听的名额闹得是不可开交,最后商量着轮流过去,那些人可都是认识圣人天颜的。 “三郎,且忍耐几日便好,到时候咱们约上沈郎,自去西市玩耍番可好。” “罢了罢了,便忍这几日吧,且去叫力士打听下,沈郎最近在宜春院过得如何?” 想到沈光那不好美色的性子,李隆基始终觉得可惜了,他本来还指望着宜春院里那些美人能把沈郎留在长安城这温柔乡里。 “三郎,再过几日就是大朝会,你还要接见各国使节,不如请沈郎前来演奏,毕竟那几首曲子可都是他做的。” 听到杨玉环的话,李隆基不由拍了下大腿,“你瞧我这记性,怎么把这事情给忘了。” 如今大唐国势鼎盛,每年正月,李隆基都会在勤政楼接受各国朝贡,接见使节,同时设宴回赐礼物,今年因为听了沈郎所做的《象王行》《九州同》和《水龙吟》等曲子,他自是让礼部更换了朝觐仪式上所奏的乐曲,并且让太常寺抓紧排练。 “还是玉环想得周到,这等盛事,怎么能缺了沈郎,说起来朕还正愁没有机会封常沈郎,正好借这次大朝会全了这事。” 想到沈光至今还只是个区区判官,李隆基便有些不快,北庭都护府那儿的战报他也看了,虽说沈郎立下战功不小,可他乃是率义从出战,又不是北庭军的人,贸然封赏,不是好事。 第二百四十三章 索要沙盘 王府书房里,被腾空大半间屋子里,摆放着高仙芝进献给圣人的巨型沙盘,当然宫里面自有能工巧匠早已复刻了一座更为精美的沙盘留于宫中。 而这座沙盘本是要赐还高仙芝的,不过却被王忠嗣给先要回了府中,此时他身边还多了两员帐下大将哥舒翰和李光弼。 自从打算攻打石城堡后,王忠嗣便自行文朔方军,将帐下的亲信都召回长安,商量此战,沈郎的热气球只能用作奇兵,到底效用如何,还得去青海头上试过才行。 但是眼前这沙盘,对于行军打仗来说,简直就是神物,“你们觉得这沙盘如何?” 看着两个两眼放光的手下大将,王忠嗣得意洋洋地问道,沈郎虽然还不是他女婿,但也是迟早的事情,安西那地方有什么好的,迟早他都要把沈郎调去朔方或是陇右,那里才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地方。 “大将军,这沙盘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不知可否请他给咱们也做出那青海头和吐蕃的沙盘。” 李光弼为人沉稳,不过这时候看向王忠嗣这位主君时,眼里也满是激动,若是能够将陇右朔方连着青海头和吐蕃等地的地图也制作成这样精细的沙盘,日后和吐蕃蛮子打仗时,自然可以做到让贼军无所遁形。 “是啊,大将军,要是有了这沙盘,咱们自可以从容地调兵遣将埋伏那些吐蕃蛮子。” 哥舒翰亦是在边上附和道,比起他们平时使用的地图和沙盘,这样地形一览无遗的巨型精细沙盘对于指挥作战时的用处不言而喻。 就是军中那些莽夫,看到了那些险要的地势,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主君,沈郎来了。” 这时候书房外自响起了府中管事的声音,李光弼和哥舒翰互相看了眼后,都是隐隐有些期待,他们才刚赶回长安城,可是这位沈郎的名头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到了主君府上后亦是听牙兵们说了这位沈郎事迹,更是想见见这位能降服十二娘的沈大家。 “快请。” 王忠嗣脸上的笑容让边上两个心腹大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们还从未见过自家主君笑得那么开心过。 “这沙盘便是沈郎为高仙芝所做,真是便宜了那厮。” 听到这话,李光弼和哥舒翰都惊讶起来,能做出这样的沙盘,这位沈郎君倒是个知兵事的。 “沈光拜见大将军。” 看到沈光时,李光弼和哥舒翰多少都有些失望,因为这位沈郎君虽说看着矫健,但在他们看来这身板还是弱了些,尤其是那腰肢不够粗壮,一看便知道不耐久战。 沈光看到王忠嗣身后两个身材不弱于李嗣业的壮汉时,也不由猜测起两人身份来,他还是头回看到王忠嗣往书房里带了手下将领。 “沈郎,某与你介绍一二,某左手这位名唤李光弼,右手这位是哥舒翰,皆是某麾下大将。” 沈光觉得自己这两天怕是交了大运,先是岑参,后闻杜甫,如今又见到了和高仙芝齐名的哥舒翰,以及和郭子仪并列的李光弼,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沈光见过李将军,哥舒将军。” “见过沈大家。” 李光弼和哥舒翰虽是武将,而且看着也像是不通文墨的粗莽武夫,可两人都是好读书的,尤其是李光弼,更是深得王忠嗣器重。 “沈郎,你弄出这么好的东西,也不和某说一声吗?” 沈光进了书房后,看到那座沙盘,便知道王忠嗣为什么要找他了,估计便是要他也给陇右朔方那儿弄这么座沙盘出来。 “大将军,这沙盘可不是某一人之力所能做出来的,乃是我家都护和封判官走遍安西四镇,画下了无数精细的地图,某才能制成此等沙盘。” 感受着对面两位猛将兄热情似火的目光,沈光连忙说道,这沙盘制作的关键在于精准的地图,而且他自己也是实地勘察过龟兹和焉耆两镇部分险要关隘,因此这沙盘才能做得如此逼真。 “沈郎,是觉得某在朔方,整日便无所事事吗,这陇右朔方还有青海头的地理,没有人比某更加清楚的。” 王忠嗣闻言顿时不快起来,想他少年时就去陇右从军,和吐蕃人血战厮杀二十余年,几乎是用双脚丈量了那里的每一处战场,难道他比不上高仙芝么! “大将军,我不是那个意思,小子毕竟没有去过朔方陇右,也不曾去过青海头,就算照着地图做出沙盘来也未必精准……小子不是要推脱,这制作沙盘也不是什么难事,大将军可以挑选几个信得过的人来某这儿学习如何制作沙盘,某必定尽力,啊,不,是包教包会。” “这还差不多!” 王忠嗣听到后面,脸上才露出一副理当如此的表情,在他看来沈光跑去和高仙芝出征小勃律根本就是浪费,沈光应该跟他一起去攻打石城堡才是。 平灭小勃律,最多也就是斩了吐蕃染指西域的爪子,吓唬那些墙头草般的小国,可是一旦拿下石城堡,对吐蕃来说就是伤筋动骨的大痛,而且这回他已经想好了,要借着石城堡,一战下来狠狠打痛吐蕃人,这一仗他会仔细筹谋,不会轻易开打,但是一旦打了,就要吐蕃人痛彻心扉。 “光弼、哥舒,沈郎是自家人,你们以后要多亲近。” 王忠嗣看向李光弼和哥舒翰道,打完石城堡这一仗,他便会向圣人告老,他身兼四镇节度使,恩宠之荣本朝不做第二人想,若是不懂得进退,迟早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倒不如借着石城堡这一仗急流勇退,安享天年。 “是,大将军。” 李光弼和哥舒翰自是连忙应声,说起来他们本就对沈光也有些仰慕之意,他们可是听说那安西烧春乃是天下第一等的烈酒,又唤闷倒驴,听说李嗣业那厮都被这位沈郎君一碗干翻了。 “沈郎,哥舒也是出身安西,你们好好聊聊。” 王忠嗣知道在女儿和沈光成亲前,他和沈郎之间都会有些不自在,倒不如先让光弼和哥舒跟沈郎好生亲近,虽说他前不久还曾对旁人说过“他日得我兵者,光弼也!”这样的话,可如今有沈郎这样的佳婿,他自然也会想着让沈光以后接管他的兵权。 他那几个儿子守成尚且不足,今后能看顾王家的怕还是得指望这个女婿。 第二百四十四章 酒量就是交情 男人之间的交情有时候简单得很,什么都在酒里! 对于李光弼和哥舒翰这样的边地武人来说,说什么都是假的,一口干了就是兄弟朋友。 而说到喝酒,沈光自问还从没遇到过对手,高仙芝、李嗣业他都能喝趴下,李光弼和哥舒翰自然也不在话下。 于是乎,当王蕴秀听说自家阿耶让帐下两员大将和沈光喝酒后,急匆匆地赶到时,看到的是喝得面红耳赤的李光弼和哥舒翰解了衣裳,满嘴胡话,就差要拉着沈光斩鸡头烧黄纸了。 “秀娘,你怎么来了。” 看着沈光端着酒盏,虽说脸色酡红,可是眼神清明,王蕴秀就知道自己白担心了,自家这位夫君还真是天生的将种,要知道李光弼和哥舒翰都是阿耶帐下大将,一个是契丹人出身,一个是突骑施人出身,要论酒量的话朔方陇右四镇那都是难逢敌手,可今日却是叫沈郎一人给喝翻了。 “沈郎,这安西烧春,你少喝点,酒烈伤身,阿耶他也真是没个轻重的,怎地叫李将军他们二人灌你酒……” 看着好似两头喝得迷迷糊糊的熊罴般的李光弼和哥舒翰还要拉着沈光敬酒,王蕴秀也不管沈光跟个没事人一样似的,只是在那里抱怨着,然后喊了下人过来。 “秀娘,这点酒无事的,难得两位老哥高兴,我自当陪他们喝个尽兴!” 沈光看着护短的王蕴秀,自笑着说道,然后拿起酒坛,往手中酒盏倒满,朝李光弼和哥舒翰道,“来,小弟先饮为尽,两位老哥随意!” 说起来,李光弼和哥舒翰两人年纪跟王忠嗣相仿,哥舒翰大两岁,李光弼小两岁,沈光称呼他们一声老哥倒也没毛病,只是王蕴秀瞧着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她莫名又想起了当日沈郎和阿耶喝酒时,也差点称兄道弟起来。 “好,沈郎大气,哥哥我也不能叫你小瞧了。” 哥舒翰摇晃着迷糊的脑袋,拿着酒坛要给盏中倒酒,结果却是哗哗地倒在边上,他不信邪地要再倒,却是被沈光给接住了,“哥舒老哥,我帮你倒酒。” “好,那……那就有劳沈郎了!” 哥舒翰大着舌头说道,这时候他边上的李光弼亦是把酒盏递了过来,“沈郎帮某也满上。” 转眼间,沈光给两人盏中满上酒后,哥舒翰和李光弼抬手举盏就是仰脖而干,结果这碗酒下肚,那股酒意更是上头,就连说话都讲不利索,本来还想和沈光再喝下去,可是醉眼朦胧间看到沈光轻描淡写地给自己盏中满上酒后一口干了,两人再也撑不下去,直接趴在了桌子上。 “送两位将军回房休息。” 看着被彻底喝趴下的李光弼和哥舒翰,王蕴秀朝边上的下人吩咐道,然后从沈光手里接过酒盏道,“以后可别这么喝了。” “多谢秀娘关心,我这也是偶尔破例,想来下回这两位老哥便不会再找我比酒了。” 看着被下人们抬下去的李光弼和哥舒翰,沈光笑了起来,他今日能喝趴下两人,也是取了巧,他们不知道安西烧春的酒劲有多烈,头回喝就这么跟他干得这么凶,自然撑不了几轮。 “沈郎,你怕是想多了,李将军倒也罢了,哥舒将军那是出了名的酒鬼,没有战事的时候,恨不得把自己泡在酒缸里,他如今尝了这安西烧春的滋味,定是会缠着你要酒。” 王蕴秀看着自以为得计的沈光,同样笑了起来,“我记得你送给阿耶的安西烧春,总共也没剩几坛,到时候你要是送给哥舒将军,只怕阿耶那里……” “多谢秀娘提醒。” 说起来沈光当初酿制安西烧春,除了用来赚钱,也是想用于交际,只是他没想到安西烧春如此受边地军将的欢迎,就连王忠嗣都跟他要了好几坛放家里慢慢喝,今晚开封的这坛酒居然还算是他和这个便宜老丈人借的,以后得还。 “李将军和哥舒将军都是性情豪爽,为人大方,沈郎若是还有藏酒的话,倒是不妨送他们几坛的。” 见沈光蹙眉,王蕴秀连忙道,她方才说得都是玩笑话,自家阿耶可没那么小气,会为了区区几坛酒生气。 夜色已深,虽说如今宵禁制度不如开元年间严厉,可沈光也不想以身试法,虽说以他如今在长安城里的名气,真被巡街的御史或是执金吾抓了,也不会挨打,但是估摸着会被要求演奏一整晚的曲子吧。 微微有些酒意的沈光,觉得要是真跑去空旷的朱雀大街上,尽情演奏上几曲,肯定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只不过这种离经叛道的事情,不能自己一个人干,下回倒是可以拉上那位玩心很重的圣人一块,同时也是给自己再立个放浪形骸的人设做保护。 …… “你是说沈郎要考今年的进士科。” 斜倚在龙榻上的李隆基听着高力士打听来的消息,不由有些疑惑,沈郎不慕长安,也不是贪恋荣华富贵之人,又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参加科举。 “那位封判官以安西无有进士遭人耻笑为由,沈郎才答应来考今科进士科。” 想到自己打听来的消息,高力士忍不住有些想发笑,谁能想到沈郎竟然不通诗文,就连写的文章也通篇都是近乎白话,毫无文采可言。 高力士自问他若是没有认识沈郎前,便看了他那些策论,怕是定会觉得沈郎是个不学无术之徒。 “你这老货,偷笑什么,有什么事不能说于朕听的。” 看到高力士在哪里强忍笑意,李隆基忍不住轻踹了一脚过去,高力士见状连忙从袖里掏出封常清塞给他的沈郎行卷,递给了对面的圣人。 高力士私下里早已和高仙芝和封常清交了底,说自己乃是以冯翁身份和沈光相交,要两人帮他遮掩保密,却是叫高仙芝和封常清好生秀了把演技,所以高力士今日才大摇大摆去了石府打听消息。 结果封常清索性把他当初逼着沈光写的那些时务策论交给了高力士,更是明摆着请他帮忙在省试的时候帮忙。 高力士应是应了下来,说起来大唐的科举虽说给了寒门士子一条出路,但每年应试的仍旧以国子监的“中央六学”的生徒为主,彼辈都是高官子弟,就算这样也多有走考官门路的,高力士以前也不是没有在科举这块帮过人。 只不过事关沈郎,倒是轮不到他来做主,见圣人拿过沈郎的文章看起来后,高力士也不由心中有些忐忑。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天子家事 李隆基当了二十多年的明君,即便眼下他耽于享乐,可是也远远称不上什么昏君,甚至于他看人看事的眼力依旧老辣无比。 高力士眼中,沈光的文章平淡直白,甚至称得上是文字可憎,但是李隆基却能从那近乎拖沓啰嗦的白话行文里看出务实可行来。 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引经据典,就是摆事实讲道理,然后一二三四逐条分析逐条解答,将需要做的措施一一讲得清楚明白。 这时务策不仅是给上位者看的,也是给底下的黔首黎庶看得,没人能在这样直白的文章上弄虚作假,欺瞒百姓。 高力士看着圣人的脸色变化,也不由暗自称奇,要知道圣人喜好音律诗文,像沈郎那样的文章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就被扔飞了。 “沈郎这字还不错!” 过了良久,李隆基放下了沈光写的那篇关于安西四镇要如何改土归流,吸引关内百姓,发展农桑工商业的时务策,不由聚精会神地思考起来。 李隆基有着强烈的扩张欲望,在他看来不把吐蕃人打垮,不把河中彻底纳入大唐的势力范围,就比不上太宗皇帝和高宗皇帝,对于向来自负的他来说,这是难以容忍的事情,所以当小勃律在吐蕃的挑唆下断了朝贡,他就决心要灭了小勃律杀鸡儆猴,同时还要把石城堡夺回来。 对于安西四镇,李隆基过往的认知里,那是用来断突厥和吐蕃臂膀的,就如同汉朝经营西域是为了对付匈奴那样,虽说安西四镇的军费每年高达百万贯,可是相比吐蕃获得西域诸国的后果来,这百万贯着实不算什么。 只不过历年的安西大都护虽说在安西四镇维持着大唐的强势,可是从来没有人能用如此平实的文字鞭辟入里地分析了安西四镇的现状和存在的问题,并且给出了解决的办法,而且一条条罗列地无比清晰。 里面不少内容甚至让李隆基开始审视自己过去的一些政策来,当然这也就是沈光这些时务策是他“偶然”所见,才会引得他深思不已,若是换了底下的朝臣所上,他怕是早就摔了奏折。 “力士啊,今科省试放在什么时候?” “下个月十五,陛下。” 高力士看着若有所思的圣人,觉得沈郎那样的文章难不成都入了圣人的眼,这是何等的恩宠啊! “今年这省试便改做殿试。” 李隆基的话让高力士大为吃惊,要知道大唐自设立科举以来,向来都是由尚书省主持考试,也就是武周时短暂设立过殿试,不曾想圣人竟然为了沈郎也破了这规矩。 “对了,这消息先不要放出去,朕还要再等等。” “喏,陛下。” 高力士看着仿佛忽然间又回到了壮年时精明强干的圣人,忍不住生出一种战栗感来,他觉得圣人接下来怕是要有大动作。 “三郎那里,可以安排他去见见沈郎了。” 李隆基原本是打算遂了沈光的心愿,让他回安西当个戍边的大将,两人之间的友情便止于江湖,可是如今他却改了主意,沈光可以去安西历练,但最终他还是要回长安城,因为沈光有宰相之才。 高力士看不出沈郎文章里的奥妙,可是李隆基却明白,国家要富裕强盛,就需要沈光这样能踏实做事,而且又不在乎虚名的人,而且沈光是如此的年轻,好生磨砺个几年,便是以后把安西给他练手也不打紧。 只要他能做到他所写的条陈里的十分之一,安西四镇都足以自给自足,不需要朝廷拨给军费,若是能做到一半,就可以暴打吐蕃甚至于踏平逻些城了。 “回来,把三郎唤来见朕,记住不要走漏了消息。” 李隆基喊住了正要离开的高力士,低声吩咐道,自己这个儿子最近变得老实本分,也终于明白了他这个太子的依仗到底是谁,也是时候和这个儿子谈谈心了。 想到大唐历来的权力交接无不是腥风血雨,李隆基也不由暗自叹息,他只希望自己手上能稳妥地将皇位传下去,不要再出现父子手足相残的局面。 高力士满怀惊诧地离开了,虽说这些时日随着太子自废武功,圣人和太子间的关系大为转圜,可是圣人这突然秘密召见太子,而且还要掩人耳目,实在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沈郎的文章里有什么玄机可言,可是他也看过,除了那字体别具一格,独有清贵之气外,那文章内容通篇都是在说要如何经营安西四镇,吸引关内流民落户,如何在丝绸之路上垄断商贸,坐地抽税,同时向河中诸国拓展势力。 这些东西怎么会和太子有关? 即便到了东宫,高力士也没有想明白,听到高力士前来,这几日每日都拿着笛子练习追奏的李亨兴冲冲地道,“二兄,可是阿耶允我去见沈大家了。” 说起来李亨盼着离开东宫出去透口气已经许久了,可是自打上回高力士来传了阿耶旨意后就没了动静,也难怪他会如此联想。 “三郎莫急,是圣人召见,还请殿下换身衣裳。” 高力士压低了声音,同时让随行的内侍脱下了身上衣服,既然圣人密招太子,他自然做了准备。 李亨先是愣了愣,接着便狂喜起来,阿耶这般秘密召见他,必定是有要事,想到如今东宫里有李林甫的耳目,他忽然在想难不成是阿耶对李林甫不满了。 看着太子面色变化不休,高力士轻轻咳了声,“三郎,圣人还等着呢?” “二兄说得是,我这就换衣裳。” 李亨麻利地换上了内侍的衣服,然后看着身旁的心腹道,“我随二兄去见阿耶,你就说我已经睡下了,谁来也不见。” 说完这些,李亨稳了稳心神,跟上了高力士,一路上他都是低着头,藏身于高力士身后的阴影里,同时心中不断思索着,如果阿耶是要对付李林甫,自己该如何应对? 离开东宫后,李亨咬了咬牙,突然开口朝前方的高力士问道,“二兄,阿耶忽然召见我,是为了哪般事情?” 高力士本不想回答这等敏感的问题,可他想到圣人也只不过是看了沈郎的行卷罢了,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于是便低声回答道,“三郎,圣人刚才看了沈郎的文章后,便让我来唤三郎前去相见,至于究竟为的哪般事情,老奴也不知?” 高力士这回是真没弄明白圣人在想什么,可边上的李亨却已经欣喜若狂,他本就是因为沈光对李泌的提醒,才在李林甫咄咄逼人的攻势下挽回败局,如今听闻这样的消息,却是更加想见见这位沈郎,同时也对高力士口中的文章越发好奇。 第二百四十六章 圣人教子 看到穿着内侍服侍的儿子时,李隆基的眼神变得柔软几分,他已经有多久没好好看看这个儿子了,怎么居然消瘦至此。 “阿耶。” 李亨看到久未亲近的父亲,一时间百感交集,最后更是跪在了这位阿耶膝下,他这些时日已经想得明白,他过去笼络百官又有什么用,这天下终究是阿耶的,阿耶给他,才是他的,阿耶不给,他不能抢。 他越是想证明自己,就越是会招来阿耶的厌恶,他又何必费尽心力去当那劳什子太子,倒不如当阿耶的好儿子,到最后这天下终究会是他的。 想到这儿,李亨本就哽咽的声音越发沙哑,甚至于嚎啕大哭起来,“阿耶,儿子想你啊!” 看着消瘦的儿子没有往昔的英气,就像小时候那般无助地抱着自己痛哭,李隆基忍不住伸手抚摸儿子的额头,动作轻柔,只是口中轻喝道,“你是太子,这般哭哭啼啼地像什么样?” “阿耶说得是,儿子不哭!” 感受着额头的温暖,李亨心中欢喜,然后他连忙止住哭声道,“不知阿耶唤儿子过来,有何吩咐,儿子一定办得妥当。” “来,坐下说。” 李隆基拍了拍龙榻,朝儿子说道,李亨见了虽然意动,可是他想起沈郎对李泌说的那句名言,还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只是靠在龙榻下的台阶上道,“阿耶,儿子靠在这儿就是,正好给阿耶捏捏腿。” 高力士看着开怀大笑的圣人,又看着仿佛一下子开了窍,不再讲究什么风仪威严的太子,忽然觉得李林甫今后怕是悬了。 一时间,李隆基和李亨便像是寻常人家的父子那般,待李亨给自己捏了阵腿脚后,李隆基示意高力士拿了沈光的那些文章递给了这个儿子。 “这是沈郎写的时务策,你好好看,仔细看,看完了,想好了,朕在问你话?” 听到父亲最后以朕自称,李亨心神一凛,知道阿耶让自己看完沈郎的文章后,要询问的不是身为儿子的他,而是身为太子的他。 翻开那文卷,李亨一开始有些觉得别扭,因为这位沈郎居然是从左到右横排书写,而且文字语言直白到近乎粗鄙的地步,他真不知道阿耶为什么要他看这样的文章,而且他心里也对那位沈郎隐隐感到失望。 那位安西沈郎,不该是宛如天上谪仙一般的人物么,怎么文字如此可憎! 只是得了高力士提醒的李亨,知道这些文章关乎父亲对自己的看法,于是他耐着性子阅读了下去,渐渐地他看着文章里述说安西的种种情况,开始觉得有趣起来,因为这位沈郎居然闲的没事做,把龟兹和焉耆镇几个大城市里的蕃市都给跑了个遍,还做了各种商品的价格记录,也写到了奴隶贸易,还有当地的民生百态。 总而言之,当李亨抛却对所谓文辞的追求,忽然发现这位沈郎的文章写得固然是直白,但也不能说是平淡,最起码让他对整个安西四镇有了个详细的了解,这也让他觉得这位沈郎的文章白归白,但也不算那么差劲。 接下来当李亨慢慢阅读下去,尤其是当看到沈光写到了安西四镇的隐忧,比如汉民和当地土著的人口数量对比,四镇兵力的构成,屯田的现状,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他当了几年太子,也曾因为忧心国事而针对李林甫,结果却被李林甫逼得狼狈不堪。 如今沈光将安西四镇的优劣一一展示在他面前,让他不禁去想要如何解决这些问题,于是当他看到后面沈光列出的那些详尽的条陈时,内心已经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他过去也曾聚敛百官为党羽,看过不知凡几的奏折。 论文辞就是九品小官的奏折文章写得都比这位沈郎强出太多,可是论言之有物,怕是只有寥寥数人能比。 看到儿子放下沈郎的文章时,已经面色凝重,满脸的若有所思,李隆基暗自点了点头,他选这个三子做太子,本就是因为这个三子够出色,只不过以前年轻气盛,如今借李林甫之手敲打以后,倒是终于稳重了不少。 “想好了吗?” “想好了。” “说说吧,怎么看?” “沈郎有宰相之才。” 李亨这话固然是因为高力士的提醒而拍的马屁,可是在他心里面,沈光已经能和李泌相提并论了,沈光是能做事的人,而他以前身边缺的就是这种人,或者说如今的大唐缺的也是这种人。 放下对李林甫的偏见,李亨承认李林甫在宰相的位子上干的不错,可也仅此而已了。 李隆基笑了起来,到底是自己的儿子,想得都和自己一样,可是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他想知道这个儿子的眼界和器量,“还有呢?” “沈郎说得是安西,可是大唐呢?关内各道呢?儿子不敢妄言,但也觉得阿耶需得好生了解番。” 李亨大着胆子说了句,随后便垂首低眉,不再说话,李隆基听了沉默片会儿后,才缓缓开了口,“继续说。” “阿耶,咱们不如让沈郎在安西好生施展手脚,看看他能否办成那些条陈,就算不成我大唐也没什么损失,若是成了,自可以择其善者在关内施行。” 李亨在心中斟酌再三,觉得还是不要再提关内各道的那些破事,倒不如就落在安西上,他听高力士说过,沈郎不慕长安富贵,只想着回安西,沈郎如此心系安西故土,说不定真能办成他说得那些事,而且于朝廷来说,不过是准许安西都护府能便宜行事,像是那改土归流,迁移汉民的事情做好了,对于大唐来说乃是天大的好事。 “说得不错。” 听到阿耶的夸奖,李亨整个人都精神振奋起来,这时候他已经猜到些阿耶的用意了,然后他听到了阿耶悠然的轻叹声,“你觉得沈郎这样的文章,可能在省试里夺魁?” 李亨听到这问题,顿时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沈郎的文章难以用文辞来衡量,若是以省试取士的标准来看,这样的文章别说什么夺魁,就是地方上的乡试也不可能通过啊! “沈郎还年轻,需得好生历练几年才行,他是朕留给你的人才。” “今科省试,朕打算改为殿试,你来代朕主考,沈郎会参加这次殿试,你要好好把握。” 李隆基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然后朝高力士道,“你送三郎回去,有些事情你和三郎仔细说说,另外趁着下个月殿试前,带三郎去见见沈郎,让他们好好亲近番。” 走出大明宫时,李亨整个人是发懵的,他虽不像阿耶那般喜好诗文音律,可是也知道他若是真取了沈郎为进士,那些文章流传出去的话,自己怕是落不了什么好名声,阿耶这是要自己来背锅的啊! 第二百四十七章 老李 李光弼和哥舒翰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寻找沈光,当两人知道沈光去了平康坊后,想都不想就要过去,结果却被自家主君喝骂住了。 “沈郎要参加今科省试,你们哪个要是敢骚扰沈郎,莫怪某不讲情面。” 王忠嗣认定了沈光做女婿,自然是处处维护,再说他觉得以沈光的本事高中进士也不是什么难事,如今关内文风鼎盛,自家出个进士女婿,说出去也有面子不是。 李光弼和哥舒翰当然不敢违逆自家主君的意思,只是想到昨晚喝的安西烧春,只觉得再叫他们喝其他酒那真是寡淡无味,难以入喉。 “某那儿的安西烧春,你们想都别想,不过石府那边,高仙芝手上肯定还有不少,你们若要讨酒喝,便去寻他。” 王忠嗣不介意给高仙芝找些小麻烦,毕竟如今长安城里盛传的流言里,可是高仙芝上门比箭赢了他,他们两人间要是一团和气那才有鬼。 李光弼和哥舒翰对视一眼后,却是没有接话,他们是王忠嗣的爱将不假,可是比起官职,他们都不及此时的高仙芝,人家是副大都护,可他们一个是赤水军大使,一个是大斗军副大使,真要上门去讨酒,怕是在想屁吃。 “你们两个只要说是沈郎朋友,只在石府吃酒,那高仙芝想必不至于小气到要赶你们走吧!” 看着两个没了声音的手下,王忠嗣好心给他们指了条明路,当然他绝不会承认自己是嫉妒高仙芝拐了自家女婿去安西。 “去吧,再过几日圣人就要接受各国使节的朝觐,不要惹事。” “等等,若是遇到安禄山的人,寻个机会给某往死里打。” “喏,大将军。” 李光弼和哥舒翰摩拳擦掌地离开,说起那个安禄山,他们也是十分不齿的,这厮没什么本事,敛财拍马屁倒是厉害得很,打了败仗就私下购买胡奴充入军中,这几年官是越做越大,在长安城里也算得上是飞扬跋扈,自家主君向来瞧不上这死胖子,只不过这还是头回让他们收拾这厮的人。 不过对两人来说,冬日的长安城本就无聊得很,活动活动,松松筋骨也不错。 王忠嗣这般针对安禄山,一来是自污名声,二来他本就看安禄山不顺眼,三来就是他从沈光那儿听说安禄山居然让手下胡商千里迢迢地跑去安西购买柘羯郎这等精锐武士,却是叫他开始提防起这个深得圣人信任的杂胡来。 …… “沈光见过杜兄。” 宜春院里,沈光终于见到了杜甫,只不过让他奇怪的是,和岑参一块来的除了杜甫外,还来了个杜老汉,自称是杜甫的叔父。 “沈大家客气了。” 杜甫有些惊讶于沈光的年轻,他在怀远坊抄录了两天乐理和曲谱,更是亲眼看着李龟年在看过这些东西后如同疯魔,于是当岑参找上自己时,他还没答应,李龟年就代他应下了。 李龟年没法不生出妒忌之心,面前这位沈大家太过年轻,以至于让他有种不真实感,那些千锤百炼的乐理知识会是这么个年轻人所创出来的,到最后他也只能选择相信长安城里所传的流言,这些曲谱和乐理乃是天授,这位沈大家也是天上谪仙临凡。 本来有满肚子的话想和沈光交流的李龟年选择了沉默不语,然后看着这位沈大家教导宜春院的那些少年如何唱歌,他不得不承认,哪怕他没有听过沈光高歌一曲,但也知道这位沈大家不会比他差,甚至传艺授业这件事情上,他不如多矣。 边上旁听的梨园弟子里,有人认出了李龟年,可是没有叫破他的身份,他们刚才可都是听到这位李大家自称是那位杜郎君的叔父,显然李大家是隐瞒了身份。 杜甫和岑参坐在边上,同样看着沈光有条不紊地教授那些少女,然后又回答梨园弟子们各式各样的问题,不禁好奇地朝岑参道,“岑郎,沈大家真的需要我教导他诗文?” 杜甫觉得这位妙语连珠的沈大家,怎么可能连诗文都写不好? “等你看了沈郎的诗文便知道了。” 岑参想到那些味同嚼蜡的文章,不由脸抽了抽,说实话若说看他身旁这位杜兄和李太白的诗文是种享受,那么观看沈郎的文章便是一种折磨,岑参甚至恨不得给沈光把文章给润色修饰番,可等到他提笔的时候,却发现没有落笔之处,还不如他重新写一篇算了。 李龟年沉浸在沈光的教学里,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还不配和这位沈大家坐而论道,自己藏着掖着的那些压箱底的本事,在这位沈大家手里却是倾囊相授出去,公孙大娘那几个弟子舞跳得好,可是唱起歌来却是没什么天赋,可是这才短短半个月过去,那几人却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至少能让他听得入耳了。 梨园弟子们几乎是在李龟年要杀人一般的目光中不甘地离开了,没有像往常那般缠着沈光提问许久。 “沈大家,我这位叔父喜好音律,为人有些古怪,还请莫要见怪。” 见沈光对李龟年似乎有些生疑,杜甫连忙说道,他不知道李龟年为何要隐瞒身份,也不想弄清楚其中原委。 “杜兄言重了。” 沈光很快被吸引开了注意力,因为久不曾露面的高力士出现了,身旁还多了个长相清俊消瘦的年轻人。 “冯翁怎么来了?不知这位是?” 沈光当然不会觉得能和高力士在一块的会是什么普通年轻人,尤其是高力士对这年轻人还颇为客气,他甚至在想高力士该不会是把太子带来了吧,但是随即就否定了,就算高力士再得宠,没有圣人首肯,他怎么敢和太子交往过密。 “在下冯先,见过沈大家,冯翁是我叔父。” “见过冯兄。” 李亨跟着高力士来了有一阵子,他也在边上观察了沈光许久,不得不感叹这位沈郎果然如李泌所说那般容貌气度俱是上上,而且最难得的是在宜春院这里教授女弟子时,目光始终清澈如一,端的称得上是君子如玉。 看着和沈光打招呼的冯元,王蕴秀只觉得有些面熟,可是却想不起在哪见过,只觉得来蹭饭的人又多了些,也亏得她今日让后厨多准备了不少汤食。 李亨在沈光的招呼下,和众人围坐一圈用餐,颇感有趣,而且有种久违的自在感,让他很是欢喜。 第二百四十八章 这怎么教 李龟年低着头,只装成了个性情孤僻的老汉,他实在是没想到就连太子也和圣人那般对这位沈郎如此偏爱,竟是隐瞒身份前来结交。 沈光自然察觉到了这异样,不过他也懒得去猜李龟年和李亨的身份,省得自寻烦恼,反正他的人设已经立了起来,就按着人设来就好。 喝着肉羹汤,吃着洒了芝麻的胡饼,李亨只觉得胃口大开,到最后竟然觉得微微有些发撑,这大概是他这两年来吃得最舒坦的一顿。 “某先前一直在四门馆读书,最近才得了闲暇,听说叔父和沈大家有旧,便厚着脸皮过来了。” 李亨经历过李林甫的打压,早就学会了如何放下身段与人相交,再说他也挺享受眼下这种扮做寻常人的自在。 听到李亨自称是四门馆的学生,沈光觉得这位也挺会给自己安排身份的,大唐有六学二馆,六学是指隶属国子监的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二馆则是指门下省的弘文馆和东宫的崇文馆。 这六学里,律学、书学、算学是专学,国子学和太学那几乎是只有官宦权贵子弟和外藩留学生才能就读,也就四门学有征收寒门学子的名额。 “原来冯郎是四门馆的生徒。” “不过是沾了些叔父的光罢了。” 高力士在旁边看着待人接物比之以往要圆滑许多的太子,也是心生感慨,想当年太子刚被册封时可是意气风发,哪怕礼贤下士时也是有股倨傲的贵气,哪里像现在装成个普通学子也似模似样的。 用完午膳,沈光趁着休息的时候,自是像杜甫请教诗文,进士科的考试分为贴经、策论和诗赋,他去考试肯定是要作弊的,但是作弊归作弊,这努力好学也是要做出姿态来的。 李亨盘腿而坐,看着沈光虚心地向那位杜子美请教,偶尔也不时插两句话,至于李龟年这个时候已经被高力士拉去吃茶了。 …… 安静的斗室里,李龟年没了外间的淡定,面对高力士时甚至有几分惶恐。 “李大家,你忘了圣人的口谕么?” 说实话,高力士和太子来时看到李龟年的时候可是吓了一大跳,毕竟边令诚已经给李龟年提前打过招呼,传了圣人口谕,不曾想他还是来见沈郎了。 这长安城里,认识李龟年的人可不少,万一被人认出来,圣人那里还怎么在沈郎这边遮掩下去。 “高公,不能和沈大家见一面,我心实在难安。” “那如今见也见了,你还待如何?” “沈郎于音律上的造诣,果如天上谪仙临凡,我某望尘莫及。” 李龟年这话虽有些吹捧之意,但也确实发自真心,反正他自问在沈光这等年纪绝不如这位沈大家万一。 “高公放心,我绝不会坏了圣人的事,只是每日来这里旁听便于愿足矣。” 看着拜伏在地,言辞诚恳的李龟年,高力士想到两人间的交情,最后幽幽叹了口气道,“也罢也罢,便依你就是,太子那里,你全当不知这件事就是。” 高力士如今也总算窥到了圣人的几分用意,让太子微服出宫和沈郎相见,这是在试探李林甫啊,李龟年若是坏了圣人的布置,只怕下场堪忧。 …… 杜甫终于有些明白岑参说到面前这位沈大家的诗文时,会露出那等难为的表情了,实在是这位沈大家虽有不错的文学修养,可是对于诗文格律就像是初学那般。 “某从小在河中异域长大,家中虽有不少藏书,可说起来某倒是没有正经读过书。” 沈光和杜甫解释着,谁让他的表现太拉胯,似乎让这位诗圣也觉得有些烦恼了。 杜甫从岑参口中,还是知道沈光一些过往的,知道沈光出生在碎叶镇,少年丧父后母亲不得已改嫁,是在河中石国那边长大的。 想到这位沈大家全靠自学能有眼下的音律造诣和文学修养,杜甫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要求太高了,毕竟诗文这东西除了看天赋,也全靠从小练习积累,想他自从二十多岁作出能让自己满意的诗篇前,不知道写了多少不忍猝读的诗文。 李亨在边上见这杜甫最后仍旧耐着性子为沈光讲解最基础的格律韵脚,却是暗自称赞,没想到这趟出宫,不独能结交沈郎,不想沈郎的友人也是人才。 有着先入为主的印象在,李亨自然对岑参和杜甫观感不差,尤其知道岑参是东宫所属的右内率兵曹参军,他就更多了几分亲近。 于是趁着杜甫和沈光一个教一个学的时候,李亨和岑参交谈起来,岑参虽说有些倨傲的脾气,但也是看人来的,眼前这位冯郎谈吐大方,学识渊博,虽说自称是沾了叔父的光才入了四门馆就学,可岑参却觉得这位当是靠自己的努力进学的。 所以岑参也没摆什么进士和前辈的架子,他能考上进士也是运气使然,谁让当时他的诗文正合主考官的胃口,才得以侥幸进士及第。 “岑兄打算去安西,难道留在长安城不好吗?” 一番交谈后,听到岑参打算来年随沈光一起去安西,李亨忍不住问道。 “长安虽好,但某更向往沈郎口中的天山飞雪,大漠炎炎。”岑参笑了起来,“再说男儿自当马上取功业,岂能在无用的案牍间蹉跎岁月。” 李亨闻言低下了头,右内率府份属东宫,不过眼下岑参那个兵曹参军的职司也确实没什么用武之地,顶多也就是些公文来往的书记活,也难怪人家不愿留在长安城熬资历。 “那我就预祝岑兄此去安西必能尽展胸中所学,建功立业了。” 李亨倒也没有沮丧多久,就像阿耶说的那般,沈郎还年轻,多在安西历练几年,以后便是他的宰相,这位岑郎比沈郎大不了几岁,日后同样能做他的肱骨之臣。 “多谢冯兄吉言。” 自打住在石府后,每日听那些老军牙兵和汉儿们说起安西的风光美人,尚自年轻气盛的岑参早就心向往之,哪里还愿意留在长安城当个无趣的小官。 “三十始一命,宦情多欲阑。自怜无旧业,不敢耻微官。涧水吞樵路,山花醉药栏。只缘五斗米,辜负一渔竿。” 这是岑参前不久得了官职后做的诗,可谓是矛盾交加,如今能去安西遂了志向,也算是让他解开了一桩心结。 第二百四十九章 饮中八仙歌 杜甫最后是迷迷糊糊地住进了石府,他没想到那位李大家最后竟是没让他再帮忙遮掩身份,放他随沈大家回府。 “子美自去便是,我自和公孙大娘有旧,便在这宜春院住下了。” 李龟年送走杜甫后,也没打算再回去,沈郎和公孙大娘的一月之约,也就剩下十天,他哪有闲工夫浪费在赶路上,而且宜春院内各种乐器齐全,还有沈光留下的教案和图示,他自是全身心投入其中。 “红娘,某在你这宜春院隐居两年可好?” 李龟年和公孙大娘都是开元年间成名,只是公孙大娘以西河剑器舞成名,但是随着年纪增长,再难像年轻时那般飞腾跳跃,最后便来这宜春坊教习伎人,两人已有数年不曾好好交流过。 “一切但随李大家就是。” 公孙大娘的态度颇为冷淡,李龟年则是苦笑不已,谁让他这些年结交权贵,为了钱财四处奔走,自是让向来清冷高洁的公孙大娘看不惯,想当年两人也曾是知己好友,他弄乐演奏,公孙大娘持剑起舞,都是圣人跟前的常客。 不过没有被赶出门就好,李龟年心中还是松了口气,他是打算在宜春院好好整理沈郎所学,他觉得沈郎不该辜负了他在音律上的天授才华,可是就连圣人都不愿强留沈郎在长安,他又能做什么。 …… 石府里,看到沈光又拐了个才学不下于岑参的读书人回来,封常清可是高兴坏了,要知道安西那边简直就是文学之士的荒漠,比诸陇右朔方都大为不如,他和杜甫一番交谈后,觉得以杜甫的才华和诗文起码也该是个进士。 “沈郎的文章确实一言难尽,子美还是得多费些心思。” 看着面前郑重向自己行礼的封常清,杜甫连忙伸手扶住这位已经是安西都护府长史的封兄,口中连忙道,“封长史客气了,我自当尽力而为。” “哎,叫什么封长史,太生分了,子美便如岑郎那般唤我封兄就是。” 封常清抓着杜甫的手,说什么都不肯放开,岑参威猛高大,是都护喜欢的路子,他还是更喜欢和这位性情温和的杜老弟促膝相谈,抵足而眠。 杜甫却不过封常清的热情,只能和这位封兄秉烛夜谈了,不过他内心也隐隐有几分激动,自从当年进士不弟后,杜甫对于这次进士科其实也是没报太大希望,毕竟如今行卷温卷成风,纵使你有满腹才华,也不敌那些背景深厚的官宦子弟。 杜甫本打算是往各家权贵府上投卷的,便是他以前不齿的应酬诗文,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如今却在岑参那里看到了另外的出路,若是这科进士考不上,或许去安西也是条出路。 不知不觉间,杜甫隐隐把去安西当成了自己的备选,对于投卷这事情也没那么热衷了。 “子美且宽心,投卷这种事情,某自有门路,不必委屈子美你往那些朱门受辱。” 封常清大包大揽了起来,长安城里读书人最多,每年十月到次年三月,那些没有背景的士子都会疯狂地往各家权贵府邸投卷,以期能到贵人看重,可是大都是石沉大海,甚至还要被那些权贵府里的奴仆羞辱。 “那就多谢封兄了。” “客气了,子美既是沈郎的朋友,便是某的朋友,朋友间帮忙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封兄,杜兄。” 沈光抱着酒瓮推门而入,身后是端着大盆烤肉的岑参,诗圣来了,岂能无酒,更何况他还有着招揽那位诗仙的意思,与其让李太白流落江南,倒不如想法带去安西发挥余热。 “这便是那安西烧春?” 杜甫虽不是李太白那样的酒鬼,但也同样好饮,再说他早就听岑参说过这安西烧春的滋味天下无双,因此也难免有些好奇。 沈光拍开酒封,一股浓郁的香气四溢,直叫杜甫深吸了一口气,“这等酒香,果真是好酒。”等到沈光为他杯中倒上酒后,杜甫越发惊奇,盖因这安西烧春果然是清澈如水,叫人过目难忘。 “来,这一杯且为杜兄贺。” 沈光举盏道,喝酒吗总得有个由头,封常清和岑参自是举盏相应,这时候杜甫也没了拘谨束缚,仿佛回到了三年前,接着一口喝干了盏中的安西烧春。 沈光看得都愣了愣,这大唐的诗人都是这么刚的么,一口干到底,诗圣这酒量,难怪能和诗仙成为知己好友。 杜甫只觉得腹中似有烈火,脑袋亦是晕乎乎的,等他长呼出一口气时,看向那坛安西烧春时,满眼都是惊喜,“好酒,真是好酒,可惜太白兄不在!” “当然是好酒,杜兄,且吃几块肉,咱们再来?” 沈光一边为杜甫倒酒,一边又为他碟中夹了几块炖的酥烂的羊肉。 吃肉喝酒,得意尽欢,酒劲上头的杜甫只觉得许久不曾这般快意,一时间杯来盏换,几人喝了不下一斤安西烧春。 沈光的酒量自不必提,封常清还是照旧划水,只不过让沈光吃惊的是,头回喝白酒的杜甫可比岑参强得多,几杯酒下肚,虽说脸红得像二爷,可是那双眼睛却不见几分醉意,反倒是更加明亮几分。 杜甫这时候只觉得文思如泉涌,原本腹中只有草稿的诗篇却是忽地来了灵感,“沈郎,可有纸笔乎,某要作诗!” “有,有,有。” 沈光听到这话时,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然后连忙在封常清房中翻起纸墨笔砚来,不多时杜甫便醉醺醺地到了书桌前,岑参铺纸,沈光磨墨,封常清递笔。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辨惊四筵。” 长吟声中,杜甫挥笔,下笔如游龙,转眼间一篇诗赋便挥毫而就,这篇饮中八仙歌他打了许久的腹稿,但是始终不曾完成,如今喝了沈郎所酿的安西烧春,却是叫他灵感喷涌,终于是让自己满意至极。 写完之后,杜甫踉跄几步,手中的笔投掷于地,喃喃道,“好酒,真是好酒!” 沈光趁着封常清犹自念着纸上诗句,岑参为之失神的时候,却是手疾眼快地拿起这篇饮中八仙歌打算收藏起来。 “沈郎,这可是我的书房。” “封兄说笑了,这可是西市令府邸,你我都是客人,可不分什么你的,我的……” 沈光看着恼怒的封常清,他可不打算让出这幅诗仙的手书墨宝,听到他的话,封常清愣了愣,但随即便释然,转而扶住了醉醺醺的杜甫,人还在这里,还怕以后少了这等绝妙诗篇。 岑参这时候酒醒了三分,他倒是也想即兴写上一首,不让杜兄专美于前,可是搜刮肚肠,却是没有能与之相比的存货,只得悻悻作罢。 第二百五十章 决定你来做状元 饮中八仙歌火了,杜甫的诗自然是好诗,他以前之所以名声不显,只不过是不像李太白那般有大佬为之鼓吹,想当年李太白入长安,便有贺知章这样的文坛领袖说他是天上谪仙,从此名动京华。 不过如今沈光的名头正盛,他又在宜春院里当先生,于是乎杜甫写出这篇饮中八歌的第二天,沈光便特意为这首诗挑了曲子谱上,晚上宜春院里便皆唱这首《饮中八仙歌》。 不到三天,长安城满城传唱,而杜甫的大名亦是响彻京师,同样他平时所做的诗文也从封常清那儿通过高力士之手到了圣人跟前。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绦碹光堪擿,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一连三首诗,都让李隆基爱不释手,没想到李太白之后,还有个杜子美,只不过两人风格不同,倒也难分高下。 “不曾想沈郎还能给朕如此惊喜!” 那篇饮中八仙歌满城传唱,李隆基自然也早就听过了,里面那句“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多少让高力士心惊胆战,不过李隆基知道是沈光谱了曲子,让宜春院的歌伎传唱,便也一笑置之。 直到看了杜甫过去的诗文,李隆基才觉得自己险些又错过个人才,不过有李太白在先,他也谨慎许多,“力士,这杜子美为人性情如何,可是和李太白那般的狷狂无二!” “陛下,这杜子美诗中有锋锐,可是为人倒是谦谦如玉的温和君子。” 高力士自是为杜甫说了几句好话,谁让封常清又送了他一匣安西珠玉,再说他也是亲眼看到杜甫是如何细心教导沈郎的。 “这样便好。” 李隆基已经打算插手今科省试,沈郎的文章就那样了,岂是临阵磨枪就能成的,若说给沈郎一个差些的名次,不至于引人注意,他又不愿意委屈了沈郎。 既然如此,那这回进士科的状元就得出彩些,好为沈郎吸引众人目光。 这般想着的李隆基已经内定杜甫是今次进士科的状元了,放下手中文稿,李隆基看向高力士道,“对了,三郎那儿如何?” “陛下,三郎那儿,确实有几人暗中传递消息到了李相府上。” 高力士能在宫中屹立不倒,除了他是圣人的潜邸旧臣,也是因为办事能力出众,还是圣人的耳目,只不过他没那么耿直,圣人不想看的不想听的,他都不会主动禀报。 “那便等着吧,告诉三郎,让他自去寻沈郎玩耍,只是出行时需得小心仔细。” “喏。” 高力士躬身而退,他现在只希望李林甫可千万不要犯蠢,仍旧要继续对付太子,不过他是不会去提醒李林甫的。 …… “阿耶真是那么说的。” 李亨听完高力士的话后,兴奋地来回走动起来,阿耶这是在试探李林甫啊,若是李林甫不知死活地仍旧要构陷于他,只怕阿耶就会下杀手了。 “三郎行事还需谨慎些好。” 高力士不会提醒李林甫,但不代表他不会提醒李亨,尤其是眼下圣人父子和解,只要太子不再自己作死,这地位几乎不会动摇。 “二兄说得是极,倒是我孟浪了。” 李亨闻言顿时冷静下来,阿耶是在试探李林甫,但同时也许也是在试探自己,若是自己想借这机会坑死李林甫,说不定反而是帮了这厮,想到以往那些教训,李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送走高力士后,李亨换了便装打扮,然后貌似隐秘地离开了东宫,既然阿耶都发了话,他还待在这冷清的东宫做甚。 …… 宜春院的后院里,沈光手持双剑,纵跃如飞,大半个月下来,这西河剑器舞他总算是小有所成,他在安西时和裴大练过剑,这边两相印证,还真被他发觉这西河剑器舞不止是舞蹈,刨除里面那些夸张的腾跃动作,这西河剑器舞是适合短兵相接的刺杀剑法。 招招都是往着四肢要害和关节处去的杀招,只不过使这剑法也是极为凶险,并不适合大开大合的战场上用。 不过这么段时间练下来,沈光觉得自己的柔韧性和平衡性强了许多,再换成双手刀剑,也有些不同的体会,当然他们一行人里,学得最好的还是王蕴秀。 本就是将门女的王蕴秀,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体力和力量都远超公孙大娘那些弟子,她跳起这西河剑器舞来比之众女多了几分英姿飒爽,倒是颇类公孙大娘。 一曲舞罢,沈光收剑而立,边上却是响起了鼓掌声,回头看去,只见是那位冯先来了,不过身旁却不见高力士。 “某本以为这西河剑器舞只有女子跳得,不曾想沈郎跳来也别有风情。” 李亨笑着说道,沈光身形修长,猿臂蜂腰,不似寻常武夫那般虎背熊腰的,这跳起舞来也是赏心悦目。 “冯兄谬赞。” 沈光将两柄短剑递给边上的歌伎,和李亨见了礼,想当初他在哔站也是个沙雕阿婆主,也就差扮女装大佬跳宅舞了,这西河剑器舞对他来说不过是小意思,若是有必要他也翘得了兰花指,扮得了妩媚,反正全当是为艺术献身。 “冯兄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儿?” “某不请自来,沈郎勿怪。” “冯兄哪里话,请。” 沈光如今把宜春院当成了自家一样,自领着李亨去了间静室奉茶招待。 “沈郎真是好福气,能得王娘子这般倾心。” 看着安静乖巧地在沈光身边煮茶的王蕴秀,李亨不由感叹道,这位王十二娘可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母老虎,不曾想在沈郎跟前如同驯服的猫儿。 “冯兄,且吃茶,看看秀娘手法如何。” 沈光将王蕴秀煮好的茶汤递给了李亨,说起来这些日子以来,他是看着王蕴秀如何努力学习以往从不屑做的事情,例如煮茶女红还有烹饪,也是感慨良多。 “那某可要好好尝尝了。” 李亨接过茶盏喝了口后,微微皱眉,但随即就舒展开来,“王娘子果然好手法。”只不过说完这句话后,他却是没有在喝第二口,同时暗道沈郎真是好脾胃,好性情。 “沈郎,这是某的行卷,还请你指教一二。” “指教可万不可当,冯兄你也知道我在诗文一道上……” “沈郎客气了,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这行卷便留在沈郎这儿,过几日某再来取回。” “那我就收下了。” 沈光愣了愣,但最后还是收下了李亨带来的那枚装载行卷的皮囊。 第二百五十一章 宰相低头 “这不是行卷,这是考题啊!” 夜晚,沈光房中,看着皮囊里那所谓的行卷,封常清拿着一叠满是空缺的贴经卷子,朝沈光说道。 “这是高公派他侄儿送来的,看起来某那匣子珠玉没有白送啊!” 封常清满脸欢喜地道,说实话对于沈光参加进士科考试这回事,关于策论和诗文,他倒是不太担心,反倒是担心最基础的贴经。 这贴经就是填空题,本该是最简单的,可是沈光五经是一经不通,而他又哪有时间去死记硬背,原本封常清还打算帮沈光弄身小抄,不过如今看来大可不必。 “封兄,你确定这都是考题?” “那是自然。” 封常清看过那叠贴经后,朝沈光道,“沈郎,这几日你先将这贴经题都背下来,等某和杜子美更熟络几分,便让他捉刀给你写篇诗文。” 如今题目都有了,封常清觉得沈光要是还考不上,那就真的是有问题了。 “杜兄性情耿直,这样做会不会……” 沈光觉得以诗圣为人,会不会瞧不上他这等捉刀代笔的行径,故而有些迟疑。 “且宽心就是,杜子美不是腐儒,他本都打算去各家权贵府邸投卷,哪会因为这等小事而生出芥蒂来,你莫看李太白写什么‘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若是圣人召他入朝做官,你看他来不来。” 封常清对于沈光试图招揽李太白的打算不置可否,在他看来李太白这厮若不是走到哪里都有人好酒好肉地招待着,他能过得那般潇洒。 等这厮到了安西,且让他去沙漠里吃几天沙子,什么病都治好了! 封常清觉得李太白这人不是不能用,只不过这家伙志大才疏,写诗那是天下无双,至于做官做事那就是一塌糊涂了,用之前需得好生调教番。 “封兄说得是,那我这几日不必读书了?” “你想得美,杜子美状元之才,每日都尚且苦读不已,沈郎你焉能放松。” 封常清瞟了一眼沈光,然后将那叠贴经丢到他面前道,“先把这些背了再说。” 沈光知道封常清是为自己好,于是也只能继续挑灯夜读了,封常清见状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推门离去。 …… 李林甫盘膝而坐,看着面前拜伏在地的吉温,脸上难见喜怒,“你是说太子出了东宫,去了宜春院?” “太子去时还带了皮囊,离开时却是两手空空。” “可知道里面放了什么吗?” “不知。” 听到吉温的回答,李林甫又眯上了眼,这段时间他都在操持马上要召开的朝觐大会,也是暂时按下了对付太子的心思,不过仍旧让吉温和罗希奭盯着东宫和沈光那儿。 “你且下去休息吧。” 李林甫开了口,太子擅离东宫,和沈光有来往,若是放在一个月前,他多半就会上当了,可如今冷静了那么久,他却是想清楚了,圣人如今是要保太子了。 没有圣人首肯,太子敢离开东宫吗?圣人这是在试探自己,也是在警告自己啊! 等到吉温离去,李林甫一下子就像是苍老了十数岁一般,脸上全是暮气沉沉,就算他肯向太子低头,圣人会答应吗?太子又会接受么? 李林甫想到他日太子登基,李家只怕下场堪忧,他自己已经一把年纪了,还有几年可活,如今担忧的只是身后事。 “罢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李林甫向来都是走一望三,谋算深远,可如今圣人恩宠不再,却是叫他有种举步维艰的感觉,谁说圣人年老昏聩,圣人还是当年那个能诛杀韦氏,逼迫太平的圣人啊。 “陛下啊陛下,你就当真不愿给我李家一条活路么!” 长叹声里,李林甫艰难地起身,向来挺直的腰板竟然有了些佝偻,他知道自己能独相,全仗着圣人恩宠,是他斗倒了李适之和韦坚吗,不是,是圣人要他们死! 可是全天下的人都以为自己是奸相权相!李林甫心中愤懑,可是这怒意却转瞬即逝,从他踏上官场,决定要爬到如今这相位,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回来。 …… 大明宫内,李隆基看着儿子,听他说已经将此次进士科的题目给了沈光后,方自点头道,“做得不错,过几日诸国使节朝觐时,三郎和李相便趁这机会和解了吧!” 说话间,李隆基将李林甫上的告老还乡的奏折给了儿子,眼下大唐还需要李林甫,他是不会允许李林甫致仕的。 李亨接过那份奏折,双手都有些发颤,当他看完那份言辞间暮气深沉的奏折,实在没法和那个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的李林甫联系起来。 “李林甫老了,还能有几年活头,你是太子,心胸要开阔些。” 李隆基让儿子和李林甫和解,也只是要安李林甫的心,好让李林甫继续尽心做事,这朝堂上哪个人没有私心,哪个人屁股又干净得了,可是能做事,又能把事做好的有几个,至少李隆基还没找到比李林甫更好的宰相人选。 “儿子都听阿耶的。” 李亨放下了手中奏折,他知道李林甫已经不足为患,自己不该再畏惧这位李相,只要他不争不抢,就没人能动得了他。 “你长大了,这几日多来宫里陪陪阿耶,改日咱们去马球场上打打球。” 李隆基很满意儿子的回答,小勃律那里高仙芝足以平灭,石城堡那里虽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可他相信王忠嗣不会让他失望。 “好啊,阿耶,儿子也久不曾打球,只怕到时候生疏了,拖累阿耶。” “你这小子,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边上的高力士看着其乐融融的圣人和太子,心中总算松了口气,圣人还念着些情分在,李林甫的相位这是保住了。 “对了,阿耶,我今日去宜春院时,见那些奴仆正在蹴鞠,但是规矩大异寻常,询问过后才知道是沈郎想出来的,我后来和沈郎闲聊时,也听他讲了番那蹴鞠的规矩,儿子觉得可用作消遣,不比马球差。” 李隆基好玩乐,年轻时更是打马球的好手,只不过如今年纪大了,不再适合那等激烈的运动,如今听到这蹴鞠的玩法激烈不下马球,顿时来了兴趣。 “沈郎说他在安西的蹴鞠场地,长三十三丈,宽十八丈,两头各设毬门,两队各十一人,除了守捉门将外,分作后卫、中垒、前锋,犹如两军对垒厮杀。” 李亨当即说起了那蹴鞠的玩法,按着沈郎所言,根据场地大小,这蹴鞠三人、五人起就能踢,他后来也下场踢了把五人对垒的蹴鞠,果真是有意思的很。 第二百五十二章 范阳飞扬跋扈 金光门外,骑着高头大马的北地骑士们着看着道路两侧狼狈躲开的路人哈哈大笑,他们是范阳和平卢节度使安禄山麾下的牙兵亲军“曳落河”,在幽燕等地向来横行无忌,便是到了长安城也是一般。 “某看这长安城里也无甚英雄好汉,都是些没卵子的东西。” 这群大约五十人的曳落河里为首的校尉,看着四周那些敢怒不敢言的行人,满脸的鄙夷,他们跟着安禄山横行霸道惯了,行事亦是嚣张。 也就到了有军士把守的金光门前,才减缓了马速,那校尉仍旧鼻孔朝天,丢了令牌过去,“咱们是安节帅的亲卫,还不速速放行,耽误了我家节帅的大事,小心你的脑袋。” 守门的军士虽然不忿,可也只得忍气吞声,谁让来得是那位身兼两地节度使,深得圣人宠幸的安禄山手下亲军,他们就是真挨了打,也没地说理去。 “这安禄山的手下,一直便这么跋扈么?” 金光门内,沈光看着那伙趾高气昂的曳落河,不由看向身边的哥舒翰和李光弼道。 “这安禄山自打当上平卢节度使以后便气焰嚣张,他这些手下也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哥舒翰在那里骂道,他和李光弼这段日子都在西市令府上厮混,不过让他们意外的是,那位高都护似乎也没主君说得那么小气,酒肉管饱不说,就是那安西烧春也没少喝,而且不像主君那儿规矩严厉。 李光弼倒还好,因为他也是王忠嗣那般治军严厉,以身作则的将领,可是性情豪迈粗犷的哥舒翰就有些乐不思蜀了。 虽说王忠嗣让李光弼和哥舒翰不要打扰沈光,可是两人每日都去石府喝酒耍乐,又和沈光手下那些牙兵汉儿们混得精熟,怎么可能不和沈光接触,再加上沈光也乐意结交二人,这一来二去地也就成了朋友。 沈光对安禄山没啥好感,李光弼和哥舒翰才请沈光来为他们做个见证。 每年正月,安禄山都会赶到长安,向圣人进献各种珍禽异兽和搜刮的北地宝物,当然这死胖子每回得到的回赐也是以十倍计。 几年下来,这安禄山手下的曳落河也是越发嚣张,那金光门的守门军士以前吃过这群王八蛋的亏,所以才会按捺怒气由着这群蛮子骑马进城。 “沈郎,咱们该走了,待会儿动手的时候,你可得帮咱们做个见证。” 李光弼朝沈光说道,主君要他们寻机会狠狠杀杀安禄山的威风不是难事,关键是他们事后需得脱身。 “李老哥放心就是。” 能够给安禄山添堵,沈光自然乐意得很,再说还能和两位猛将兄拉近关系,傻子才不干那! …… 跟在那群曳落河身后,看着这伙人在长安城里策马奔行,甚至还故意吓唬路边的行人,沈光开始还有些气愤,但是很快他便恢复了冷静。 在安西的时候,沈光不是没见过骄兵悍将,牙兵们固然有粗鲁无礼的一面,但也绝少有故意策马去吓唬人的行径,即便有也会为同僚所不齿。 沈光越发觉得这些曳落河的嚣张跋扈多半是安禄山授意的,这个死胖子是故意营造出这么个粗鄙无礼的形象,偏生又在圣人面前赤胆忠心,憨厚无比。朝廷里也没人会把这么个嚣张跋扈,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杂胡边将放在心上。 这个安禄山比起王忠嗣要奸猾许多,难怪他明明没有像样的战功,却身兼平卢范阳两地节度使,而且还深得圣人的信任。 快到亲仁坊的时候,沈光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看到了坊门外的街道上,几条一看就是军中好手的大汉推着车挡在了那些曳落河的道上。 “这是两位老哥的布置?” “某就说瞒不过沈郎吧!” 哥舒翰笑了起来,在他看来安禄山那死胖子的手下,揍也就揍了,何必搞那么多花样,不过李光弼坚持,他也只能由着他安排了。 这时候前方那些曳落河果然和李光弼手下扮做贩酒的闲汉们冲突起来,随着被撞翻的大车上几桶掺水的蒲桃酿洒开来,那曳落河的首领直接挥舞马鞭道,“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竟敢挡咱们的道,不想死的赶紧滚下去。” “某还当他们会直接动刀子呢!” “这儿是长安城,真闹出人命来,他们也没那胆子。” 沈光已经看穿了那些曳落河色厉内荏的本质,在边上冷声道。 …… “你撞翻了俺们的车,需得陪俺们酒钱。” “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我打!” “打人了,北地的蛮子打人了。” 那伙曳落河多是杂胡,那校尉刚一鞭子抽打下去,李光弼那手下已经大喊起来,然后街道两旁便冲出了几十号赤手空拳的大汉。 这时候那曳落河的首领方才晓得自己等人是中了套,不过他仍旧没有把这些壮汉给放在心上,只是朝手下道,“给我打,狠狠打,只要不打死就行。” 一瞬间这亲仁坊外,便是人仰马翻,双方肉搏在一起,沈光没想到这些曳落河还挺能打的,双方人数相当下丝毫不落下风。 “哪来的北地蛮子,也敢来长安城撒野。” 哥舒翰看到手下们拿不下那群曳落河,立马便跳了出去,径直朝那曳落河的首领杀去。 “哥舒老哥可真是勇猛。” 看着哥舒翰几步间便冲入互殴的人群中,一拳撂翻那骑马的曳落河首领,沈光不由赞道。 “那是自然。” 看着哥舒翰如同虎入羊群,顿时便领着他们手下牙兵把那群曳落河打得屁滚尿流,李光弼也有些跃跃欲试,不过他仍旧耐着性子盯着亲仁坊的方向,反正打都打了,总得那安禄山手下有名有姓的动手,不然他们岂不是白来一趟。 “李老哥是在等人?” “沈郎果然聪明,这亲仁坊里有安禄山的心腹刘骆谷为他打理别业,咱们在坊外动手,他得了消息肯定会出来。” 李光弼说话间,那亲仁坊里果然有动静传来,只见坊门内有一伙拿着棍棒穿着皂衣的健奴飞奔而来,打头的是个高大面白的中年男子。 “正主儿来了,沈郎且在这里等着。” 看到刘骆谷出现,李光弼吹了声唿哨,沈光只见那亲仁坊外的街道上不知从哪里涌出了更多的汉子,最关键的是他还看到了封常清和手下的汉儿们。 不过沈光见了以后也不着恼,反倒是捏了捏指关节,觉得拳头有些发痒 第二百五十三章 认怂 “封兄,你是不是早就和他们商量好了。” 看着走到身边的封常清,沈光开口问道,王神圆他们几个牙兵也自护卫在了他左右,这时候亲仁坊外已经大打出手,起码是两百多条壮汉在那里互殴。 “这种热闹,怎么能少得了咱们安西军。” 封常清笑了起来,李光弼和哥舒翰都是性情直爽之人,他早就知道两人得了王忠嗣的吩咐要给安禄山个下马危,这样的机会他哪里会错过。 再说他带来的全是沈光手底下的人马,这女婿帮老丈人打架,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那刘骆谷是安禄山在长安城的心腹,为人阴鸷。” 封常清看着李光弼亲自领着手下突袭刘骆谷,脸上露出了笑意,安禄山的为人,自家主君也是极为不齿,甚至是羞于和此人为伍。 亲仁坊外的殴斗声势浩大,很快便引得四周的路人围观,甚至还有听了消息赶来的闲人,沈光看着那些看热闹不怕事大的长安市民在在那里鼓掌叫好,总算知道安禄山和他手下在长安城里有多不招待见了。 沈光甚至还看到了万年县所属的武侯和不良人们在边上围观,压根就没有上前劝架的打算,他可是记得万年县的县衙就挨着亲仁坊边上。 “他们还真就不管?” “神仙打架,他们敢管么?” 封常清瞥了眼远处的那些武侯和不良人,这些万年县所属的官差就是上了也没什么鸟用,说不定还要挨上些拳脚棍棒,更何况这些吃公家饭的一个个都精得很,如何敢来趟这浑水。 就在对话间,却是有几个安禄山别业里的健奴到了沈光他们这边,他们直接拎着棍棒就打,还不等沈光出手,王神圆他们便掀翻了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 捡了根趁手的棍棒,沈光朝封常清道,“这些某也能动手了,是这些家伙冒犯某在先。” 话音还未落,沈光已经提着棍棒杀入人群,王神圆他们这些牙兵护在他左右身后,却是朝着那刘骆谷的方向而去。 “沈郎果真讲义气。” 看到沈光也动了手,哥舒翰不由赞道,然后一拳砸翻个恶奴,只打得那厮鼻塌骨陷,满脸都见了红。 这时候被手下健奴团团护住的刘骆谷终于变了脸色,他这时候已经认出了哥舒翰,这个王忠嗣手下的大将,当他看到哥舒翰、李光弼还有个不认识的青年齐齐朝自己围杀过来,不由厉声喝问道,“哥舒翰,你这是想干什么?” “某想干什么,自然是打你这贼厮鸟。” 哥舒翰看着脸都吓白的刘骆谷,亦是大骂道,他离着刘骆谷已经不到十步距离,而李光弼和沈光也是没差多少。 “咱们回坊里。” 刘骆谷急的大叫道,虽说他觉得哥舒翰没胆子杀他,可是他也不想被这个莽夫暴揍一顿,可是他这时候再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你是何人?” 刘骆谷看着面前不似武夫的沈光拦住去路,心中暗暗叫苦,他眼下只盼着皇城附近的执金吾赶紧过来,要不然只怕他真要挨顿揍了。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管某是什么人?” 沈光懒得废话,直接挥棍就上,只几下便和牙兵们放倒了前面拦路的健奴,这时哥舒翰和李光弼也围了上来。 “哥舒翰,你是疯了不成,你不怕王大将军治你的罪。” 刘骆谷挣扎着,可是沈光直接一棍捅在他嘴巴上,“废话太多。” 这一棍下去,刘骆谷直接碎了半嘴的牙,满口都是血沫,哥舒翰和李光弼满脸的欣赏,他们虽说知道沈光在安西北庭也都亲自上过阵,可终究不如亲眼所见,说起来看着温文尔雅的沈郎暴打这刘骆谷,真是叫人赏心悦目。 随着刘骆谷被沈光他们抓住暴打,这大街上的斗殴也分出了胜负,那些曳落河和健奴被打得血流满面,不少人更是直接躺在地上呻吟着。 这时候刘骆谷念叨的执金吾才姗姗来迟,不过随着李光弼一声唿哨,他和哥舒翰的手下都是丢了手上棍棒,化整为零挤入人群跑了。 “皇城脚下,当街斗殴,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执金吾来得是个参军,他看着满地呻吟的人群,让手下检视了圈,发现没死人,心中便松了口气,虽说这种群殴场面他还是头回看到,但是只要没打死人,便不算什么大问题。 “这位将军……” “某不是什么将军,唤某陈参军便是。” “陈参军,这些北地来的蛮子撞翻了俺们的酒,不但不肯赔钱,还要打咱们,咱们才还手的。” 李光弼的手下站出来回答道,他额头破了条大口子,鲜血直流,看着怪吓人的。 “不错,俺们都看见了,就是看不过这些蛮子欺负人,俺们才仗义出手的。” 那陈参军听着四周响起的喊叫声,顿时大觉伤脑筋,他可是认得吃亏的那方都是那位两镇节度使的手下,不过这长安城里敢得罪安禄山的,肯定也是大人物。 “既然你们都把人给打了,那这事便算了。” “他们殴打朝臣,就这么算了。” 刘骆谷看着打算息事宁人的金吾卫,被手下搀扶起来后怒骂道,这时候执金吾们已经控制了现场,他觉得自己不能白挨这顿打。 “陈参军,某家安西沈光,倒是愿意为这几位做个见证。” “原来是沈大家当面,失敬失敬。” 听到沈光自报姓名,陈参军顿时肃然起敬,他们和龙武军一样,都是听过《象王行》等曲子,他亦是这位沈大家的拥趸。 “这几位确实是仗义出手,后来这位领着家中健奴气势汹汹地出了坊门见人就打,就连某也未曾幸免,这才和这几位一起制住了这凶徒。” 沈光义正言辞地说道,然后看向四周人群,“陈参军若是不信,可以问问边上围观的百姓。” 陈参军还未开口,那人群里已经有人喊了起来,“没错,他们出来见人就打,沈大家都差点挨了打。” 有人带头,很快附近都是一片应和声,刘骆谷浑身骨头都疼痛不已,可这时候他哪还顾得上这,看着四周叫嚷的人群,他觉得自己这回怕是要糟。 陈参军看向了刘骆谷,“照某看,这事情便这么算了,你赔些酒钱和汤药钱,要是真闹大了,你也没什么好处?” “我赔。” 沈光本来还想着刘骆谷死硬到底,没想到这厮最后居然硬生生忍了下来,难怪能被安禄山委以重任。 让手下心腹回亲仁坊里取了百贯钱财陪给那所谓的酒贩子,刘骆谷方自强忍怒气地朝沈光道,“沈大家可满意了!” “砸坏了人家货物,还打了人,赔礼道歉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么!” “沈大家说得好!” 看着在四周人群的欢呼声里扬长而去的沈光一行,刘骆谷双目赤红,这时候他已经想明白为什么这位沈大家要针对于他,这背后肯定是那位四镇节度使王忠嗣的指使。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天子的态度 亲仁坊前的群殴动静闹得太大,不到半天功夫就传遍了长安城,对于安禄山吃瘪这件事情,几乎绝大部分朝臣都是幸灾乐祸,谁让这个杂胡出身的死胖子这两年平步青云,身兼数职,官位还升得那么快。 “沈郎把轧荤山的人给揍了?” “阿耶,这也怪不得沈郎,当时沈郎乃是路过亲仁坊,是那刘骆谷仗着有安节度撑腰,向来嚣张惯了,手下奴仆拿着棍棒见人就打,这才惹到了沈郎……” 梨园内,看着刚打完鼓的父亲询问自己,李亨自是给安禄山上了番眼药,这个杂胡向来没把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过,还恬不知耻地认贵妃为母,每回进宫里先拜见贵妃再拜见阿耶,美其名曰,“臣是蕃人,蕃人先母而后父。”偏生父亲还以为他忠孝。 想到那个胖成球的死胖子居然也成了父亲的假子,李亨心底里就膈应不已,若是王忠嗣这位兄长便也罢了,这安禄山算是什么东西,一个幸进小人罢了。 “三郎,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李隆基随口一句话,顿时让李亨没了声音,他不敢再多说什么,免得这位阿耶又猜忌他。 “忠嗣和轧荤山不和,只不过忠嗣向来为人稳重。” 李隆基叹了口气,他知道这回多半是王忠嗣这个养子故意为之,只不过他也不想王忠嗣和安禄山闹得太僵,于是他看向高力士道,“力士,你去趟李相府上,让他知会声轧荤山,此事就此作罢,莫要追究了。” “喏。” 一直在边上默不作声的高力士领了口谕后连忙退走,他刚才就怕圣人问他如何处置,要知道他和沈郎是忘年交,跟王忠嗣交情深厚,可是安禄山每年都给他送上重礼,他平时也没少在圣人面前说安禄山的好话,这可是真正的左右为难。 “阿耶?” 李亨看着让安禄山忍气吞声的父亲,脸上满是疑惑,说起来如今镇守边地的大将里,不算他那位节度四镇的假兄王忠嗣,就属安禄山这个新贵最得其宠爱,他本来还以为阿耶会安抚那死胖子,却不曾想竟是叫李林甫出面压着安禄山。 “自己多想想。” 李隆基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又拿起身边的羯鼓拍打起来,他精通诸多乐器,最擅长的是笛子和羯鼓,沈光在宜春院的时候,写了不少的新曲出来,公孙大娘亦是全部抄录送入宫中,这些新曲的曲风之浩瀚博大,可是叫他叹为观止。 安禄山虽是他的宠臣,身材肥硕但跳起舞来迅如疾风,很是能讨他的欢心,可终究是不如沈郎在他心中的地位。 李亨看着拍打鼓面的阿耶,连忙拿起笛子吹奏起来,阿耶让他多想想,这其中必有道理,等回了东宫,便问问李泌去。 …… 相府里,看到久未上门的高力士,李林甫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自从圣人和太子关系恢复亲昵后,他可是度日如年,直到上了那告老还乡的致仕奏折被圣人驳回后更是焦躁。 “李相,圣人说亲仁坊的事情,刘骆谷自取其辱,便让安节度不要再追究了。” 高力士看着陡然间苍老了十多岁的李林甫,心中亦是唏嘘不已,谁能想到不久前煊赫朝野的李林甫一副行将就木、垂垂老朽的模样。 “高公,亲仁坊的事情,我自会和安节度分说,只是还请高公禀告圣人,就说我年老体衰,实在不堪朝政……” “李相啊,你真是糊涂了,你可知圣人已经吩咐太子,要太子在大朝觐时跟李相和解。” 想到圣人的暗示,又念及和李林甫之间到底有些情分在,高力士沉声说道,宦海沉浮几十年下来,他自然清楚李林甫的担忧,无非是担心身后事,谁让他过去几乎是把太子得罪死了。 “高公,就算我愿意向太子低头,可太子会放过我吗?” 李林甫本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是为了家人,他不得不问个明白,高力士是圣人的贴身心腹,他肯定会把自己的话转述给圣人,他只想得个承诺,哪怕这承诺未必能兑现,但至少能让求个安心。 “李相,何至于如此啊,太子为人,我还不清楚吗,再说圣人身体康健,倒是李相你……” 高力士的话虽然不客气,可李林甫依然笑了起来,他这身子还能撑几年,倒是圣人越活越年轻了,他累死在这相位上,太子总不至于还要拿他家人出气吧。 李林甫送走了高力士,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清楚就能明白,高力士能说出那样的话,这暗示便已足够了,想到来年的两场大仗,李林甫知道圣人还要用自己,而这也是他最后的机会。 …… 怀远坊内,沈光刚回到石府,就见到了满脸兴奋又有些怅然若失的岑参。 “沈郎,做得好大事,怎地不叫上我和子美。” 岑参还是从别处听说沈光在亲仁坊外痛打了安禄山的心腹和手下牙兵,他身边杜甫倒是显得沉稳许多,只是朝沈光问道,“沈郎,那安禄山深得圣人宠爱,为人嚣张跋扈,狂妄无礼,你这般落了他的脸面,难保他会……” “杜兄,那安禄山若有胆子,便派人过来。” 沈光打完人后,自去了宜春院,等他回来时自然也听王神圆他们说了如今城中的流言,都说是他率人痛打了那刘骆谷,反倒是没有了哥舒翰和李光弼的事儿。 “沈郎说得极是,旁人怕他安禄山,某可不怕。” “都护。” 看到高仙芝,沈光几人俱是行礼道,高仙芝则是满脸笑意,如今岑参和杜甫得了他的资助,参与城中各种宴饮诗集,这名声亦是打了出来,想到不久后两人都会是自己的幕臣,他就有种说不出的快意。 “封二呢,这厮是不是躲着某,今日这等盛事,居然也不知会某一声,害得某闲的甚慌。” 高仙芝打量着沈光身后,没看到封常清的身影,脸上露出了几分薄怒,说起来他也甚是看不惯安禄山那个杂胡,今日却是叫他白白错过了那等机会。 “都护,封兄今晚留宿宜春院,不回来了。” 沈光开口答道,他没想到封常清还是公孙大娘的裙下之臣,当年得见公孙大娘的翩然舞姿后便始终念念不忘,如今倒是被他寻了个借口,光明正大地去追求公孙大娘。 “宜春院,当某不敢去寻他么!” 高仙芝冷哼了一声,他终究还是比较在意自己的风评,最后也只得作罢,没有真的去宜春院揪封常清。 第二百五十五章 李沁吃惊 东宫,李泌看着四周换了遍的卫士,感叹不已,自从沈光入长安,不过短短两个多月,这风云变幻看得他目不暇接。 来到书房时,看到一身圆领长袖,原本削瘦的太子圆润了几分,李泌心中也是为这位主君感到高兴,过去他也是魔怔了,只想着如何扳倒李林甫,全然忘了以太子的地位,其实什么都不做便已立于不败之地,反倒是做得越多越错。 “长源,你来了,坐,且陪某喝上几杯?” 李亨推开了窗柩,穿过重重宫禁的寒风早已没有那般凛冽,冲入温暖如春的室内,反倒是有股凉爽之意。 桌案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有荤有素,走回桌案前,李亨自给李泌满上了酒,他遣散了门下党羽,唯独只留下了没有官职在身的李泌依然能够随时出入东宫。 “殿下?” “这是安西烧春,乃是沈郎送我的,我手上就一坛,若不是长源来了,我可舍不得拿出来招待。” 这安西烧春如今在长安城里名头极盛,可是喝过的人寥寥无几,李泌虽然早有耳闻,可是也始终无缘得尝。 “沈郎知道殿下的身份了。” “我微服和沈郎相交,沈郎怎会知晓,这还是前两日我去宜春院后和沈郎相谈甚欢,沈郎才送于我的。” 李亨颇有些自得,这安西烧春酒劲极烈,一般人未必喜欢,可是他最近得脱樊笼,心中畅快,喝这酒时滋味更胜三分,再加上如今沈郎也不过是赠了几人这安西烧春罢了。 李泌闻言默不作声,只是端起酒杯皱了皱眉,沈光聪明绝顶,高力士扮做的那位冯翁哪里瞒得了他,更不用说太子又扮做了这冯翁的侄子,沈郎怕是早就猜出了太子身份。 想到沈光在圣人父子间皆是平辈相交,这份长袖善舞的本事李泌自愧弗如,只不过他也不会搅扰了太子的兴致,圣人也好,太子也罢,都是称孤道寡之辈,他们心里未必不曾怀疑过那位沈郎知晓他们的身份,可到最后还是乐在其中,只能说是那位沈郎实在是好手段。 这样的人只可为友,不可为敌,李泌思忖间,已是举杯一饮而尽,然后他涨红了脸,连忙放下酒杯,用袖子遮住了脸庞。 正自轻抿一口的李亨看了开怀不已,他还是头回看到李泌这般狼狈的样子,不过听到那咳嗽声,他还是连忙道,“长源,这酒甚烈,你头回喝,还需慢饮,没事吧!” “我无事,多谢殿下关心。” 放下袖子的李泌脸还有些红,他此前年余都在山中道观清修,虽说不禁荤腥,可到底也是饮食清淡,平时也多喝蒲桃酿为主,如今头回喝这么烈的酒,自是极不适应,这个时候肚里还有火辣辣的。 “长源,且先吃些菜,垫一下肚子再饮无妨。” 李泌执筷吃了两口羊肉,方才觉得舒服了些,这时候看着又为自己满上酒的太子,再饮时已是谨慎许多,也是小口小口地抿着。 看着李泌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李亨高兴起来,笑道,“这酒如何,这等春寒陡峭的日子,喝上一口可是舒坦得很!” “确实舒坦,不曾想沈郎还有这等本事。” 慢慢饮完杯中酒,李泌仔细回味了番,眼神都变了,唐人好饮酒,天下名酒不知凡几,可是这般烈酒他是头回喝道,他以前还以为这安西烧春的天下第一烈酒是言过其实,但眼下却觉得是名副其实。 “沈郎本事自然了得,说起来我去宜春院,还见沈郎在教那些乐伎跳舞呢?” “沈郎不是在和公孙大娘学西河剑器舞吗,怎地又教起了旁人跳舞。” 沈光在宜春院从公孙大娘学西河剑器舞,如今在长安城里已是一段佳话,坊间都传公孙大娘的西河剑器舞后继无人,直到遇到这位沈大家,感其天人之姿,于是欣然倾囊相授。 眼下城中有不少好事之徒,都嚷嚷着要看这位沈大家跳一曲西河剑器舞,而且应和之人还不少,像是永王便是其中之一。 “沈郎于音律舞蹈上,确实是天授之人,就是阿耶也自叹弗如。” 想到送进宫里的那些新曲曲谱,哪怕李亨不如自己的父亲那般喜好音律,可是在听过那些曲子后也是衷心佩服,有时候他都想劝阿耶把沈郎留在长安城算了,这样沈郎但有新曲作出,他们便能立马听到。 “沈郎在宜春院教乐伎们的舞蹈,据说是海西大秦那边的土人舞蹈,别具特色,我也学了些皮毛。” 长安城里,胡乐胡舞蔚为风行,就是皇室中人也难以免俗,所以沈光照猫画虎模仿的后世各种舞种的动作,不但被公孙大娘视做珍宝,就是李隆基和李亨也是大感兴趣,甚至学了些动作。 李亨说到兴起时,却是起身跳了一段,李泌只觉得这舞蹈果然前所未见,便是和时下流行的胡舞也截然不同,尤其是当李亨倒退着来了段太空漫步,李泌更是瞪大了眼珠子,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喝醉了。 看着李泌张着嘴的样子,李亨大感快意,这位少年时就得了阿耶神童之语的谋主向来老成得很,全不像个年轻人,倒像是个小老头似的,可如今看来倒也不全然是那么回事。 “殿下,方才那是……” “那是沈郎教我的,据说乃是极西之地某位名唤麦杰训的舞者所创的月宫漫步,不过沈郎说他也是少年时从河中那儿的海西奴隶处所学,难得这位麦氏的舞蹈神髓,真是殊为可惜。” 李亨坐下后,不无遗憾地说道,沈郎教乐伎们的舞蹈,很少有完整的,全是些看似古怪,但是叫人觉得莫名赏心悦目的动作,就连公孙大娘都感叹不已,恨不能早二十年遇上沈郎。 李泌看着开朗许多的太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沈郎就有如此大的魅力么,不过想到这儿,他猛地甩了甩脑袋,抛却了那些无谓的想法,朝太子问道,“殿下唤我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哎,你看我说起沈郎,倒是把正事都给忘了。” 李亨这时候才想起自己找李泌来,是要他帮忙猜度下阿耶的心思,于是他将前不久在宫中阿耶吩咐李林甫压下安禄山的事情说了出来。 “殿下,可知如今城中都在传是沈郎打了刘骆谷,全没有提及哥舒将军和李将军?” “这个我倒不知,长源是说有人故意……” “圣人是不欲王大将军和安节度发生冲突,至于李相那儿,殿下不必多想,圣人不过是借李相的手敲打安节度罢了。” 李亨亦是聪慧之人,听到李泌的话,便知道今日自己在宫中显得有些急躁了,李林甫也好,安禄山也罢,说穿了都是阿耶的臣子罢了,他又何必和安禄山这等人置气。 第二百五十六章 安禄山的怒火 “气煞我也!” 节度两镇的安禄山在亲仁坊的别业里,看着缺了半口牙的刘骆谷,圆乎乎的胖脸上五官挤成一团,那双淡绿色的眼珠子好似恶狼般放着凶光。 “那沈光是什么来头,竟敢这般不把我放在眼里。” 安禄山看着刘骆谷,声音低沉,他身旁手下的骄兵悍将亦是看着满脸惨淡的刘骆谷,自家主君这几年可以说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不但得圣人宠爱,更是认贵妃为母,这长安城里除了那位李相,就没有自家主君畏惧的人物。 “节帅,那沈光乃是王忠嗣的女婿,动手的还有哥舒翰和李光弼。” 听到王忠嗣的名字,安禄山眼里凶光更甚,在他眼里这位节度四镇的羽林大将军便是他的绊脚石,这王忠嗣是圣人假子,他也是,这厮向来自命清高,看不起他也就算了,没想到这回居然主动来招惹自己。 “王忠嗣的女婿便了不起么,与某说实话,这姓沈的还有什么来头?” 安禄山最是了解自己的手下,这刘骆谷他一看便知道他隐瞒了什么,于是喝问道。 “这沈光还是高仙芝的心腹,又精通音律,如今城中都唤他做沈大家……” 刘骆谷被安禄山狠狠瞪了眼,哪里还敢隐瞒什么,连忙一五一十地把他打听到的消息都说给了安禄山听。 安禄山初时还有些忐忑,担心这个王忠嗣的女婿有什么了不起的来头,可听到后面已自冷笑起来,“这沈光还曾去高公府上负荆请罪,名头这么响也没得圣人召入宫中奏乐,分明就是个浪得虚名之辈,也敢来招惹我。” “节帅,这沈光分明没有把您放在眼里,我当时都……” “废物,某的脸都给你丢干净了。” 刘骆谷话说到一半,冷不丁就挨了安禄山一鞭子,疼得他直冒冷汗,可是却再也不敢开口辩解什么,四周的诸将看着生气的安禄山,亦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安禄山御下便是这般的凶戾,当然也足够的大方,做得好他不吝重赏,可是谁若是把事情办砸了,轻则打骂,重则丢了姓名。 “这姓沈的敢落我的脸面,定要叫他不得好死,否则以后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惹某了。” 安禄山握着马鞭,狞笑着说道,沈光那大家的称呼可是让他越发恼怒,要知道以前长安城中除了圣人外,还有个唤大家的便是李龟年,也是他最讨厌的人,只不过那李龟年乃圣人和贵妃都喜爱的宫廷乐师,他才没办法下手。 如今这个沈光不过仗着王忠嗣的威风,都敢来招惹他,他若是不狠狠回击,岂不是要被天下人小瞧。 在平卢和范阳,安禄山威名赫赫,这长安城里的事儿若是传回北地,对他的威信可是不小的打击,所以他一定要让那个沈光付出代价。 “守忠,这事情交予你去办,大朝觐之前,某要那沈光人头落地。” 安禄山笑了起来,那张看似憨厚,五官挤成一团的笑脸显得无比滑稽,可是他身边众人却没人敢笑,反倒是心中凛然,谁都知道这位主君是动了真怒,那个沈光死定了。 “喏,节帅。” 安守忠大声应命,脸上满是得色,主君将此事交予他去做,正是对他的信任。 这时候,安禄山本待要下榻休憩番,他身体肥壮,便越发嗜睡,再加上连日赶路,早就疲累不堪,不曾想外间有奴仆战战兢兢地来报,“李相派了人来,说是请节帅前去议事。” “阿与,十郎寻我,不知道出了什么祸事?” 满朝文武,安禄山谁都不惧,唯独害怕李林甫,想当初他认贵妃为母,故意在圣人跟前装作无礼,便是连腰都不弯,圣人还不是以为他忠孝纯朴,可是这位李相却看穿了他的心思,狠狠敲打了他番。 从那以后,安禄山就对李林甫有种莫名的敬畏,因为他知道自己伪装得再好,也瞒不过这位老谋深算的宰相,因此他在李林甫面前向来都是老老实实的。 眼下听到李林甫召见,哪里还顾得上休息,连忙让人取了马,打算去李府去拜会,说起来他还是头回刚到长安,就得了李林甫召见,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什事,竟是这般紧急。 到了府邸外,安禄山刚爬上自己那匹神俊异常的白马,却只听得这爱马哀嘶声里想要努力驼起背上的主人,无奈自城外一路行来早已精疲力竭,这才休息了没半个时辰,哪里还驼得动那三百来斤的肉山。 从马背上打了个趔趄,被左右牙兵扶住,差点摔倒在地出丑的安禄山看着双蹄跪地打着颤的爱马,只觉得这回来长安城简直就是诸事不顺,不由心情越发恶劣,然后他猛地从身旁牙兵腰里抽出了大横刀,只看得四周众人脖颈一凉,生怕被这位脾气暴躁的主君迁怒。 “你这畜生也敢消遣某!” 安禄山猛地挥刀,竟是一刀斩下爱马的马首,鲜血喷溅中,感受着打在脸上的温热血液,他才觉得胸口的郁气消解了些,然后看向边上跟来的刘骆谷道,“还不给某去备马,你要某走着去李相府上吗?” “节帅勿怒,我这就去备马。” 刘骆谷连忙招呼着奴仆去府邸里的马厩挑选马匹,而这时候那李林甫派来传信的下人已经两股战战,他没想到这位安节度真是好大的脾气。 不多时,刘骆谷牵了匹高头大马出来,安禄山翻身上马,骂骂咧咧地朝着李林甫府上去了,他刚才听刘骆谷说过,这位李相最近好似在圣人那里失宠了,他也正好前去试探一番。 沿途,安禄山遇到了巡街的执金吾,这时候一更三点的鼓声已经打完,大街上无有行人,而安禄山在手下左拥右护下,明火执仗地往崇仁坊而去,那遇到的执金吾就算想装没看见也不成,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阻拦。 开元年间曾经严厉的宵禁在天宝年间对于权贵们来说早已是名存实亡,再加上安禄山那肥硕如山的体形实在是太过扎眼,执金吾的军官见了想不认识都不行,只得上前道,“安节度,这是要去哪儿?” “李相相召,某自是去李相府上拜会,怎么你敢拦我?” “既是李相相召,想必安节度自有文书令牌。” 执金吾的军官自言自语起来,然后让手下让开了道路,看着好似装模作样验过了文书令牌的执金吾,安禄山自是大笑着领着手下扬长而去。 “这安禄山端的是无礼。” “人家是贵妃假子,得圣人宠幸,少说两句吧!” 执金吾们虽然不忿,可也只能发几句牢骚罢了,至于今晚那些被抓到的浪荡子们则是倒了血霉,被憋了肚子气的执金吾们打得甚是凄惨。 第二百五十七章 宰相已经老了 到了李林甫府邸前,安禄山从马上下来,他路上只是抹去了血渍,可对衣服上沾染的血迹不闻不问,这时候那先前去亲仁府传信的李府下人已经飞快地进府禀报。 被迎入府邸,安禄山倒是不见了先前的飞扬跋扈,很是耐心地在偏厅等候李林甫的召见,他此时心中也有些忐忑,不知道李林甫是真的在圣人跟前失了宠,还是故意蛰伏。 书房里,听说安禄山出门的时候砍了失蹄的爱马,然后满脸是血的来见自己,路上遇到执金吾的时候也是大大咧咧地说是他相召,李林甫冷笑了起来,这个杂胡翅膀硬了,还敢来试探他起来了。 被圣人摆弄他自认了,这安禄山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瞧不起他! 想到这儿,李林甫脸上的笑容越发阴鸷,他原本还打算让府中管事先领安禄山去沐浴番,换身干净衣服才和他相见,顺便把圣人的意思与这杂胡说清楚,可是如今他改了主意。 他上了床榻,朝身旁的管事道,“你去请安节度来见我,他若是问你,就说我这段日子心中郁气成积,以至于卧病在床。” 看着管事离去,李林甫拉上毬毯裹住身子,装出了一副虚弱的样子,他本来还想提醒下安禄山,如今这杂胡既然生了异心,便怪不得自己也坑他一把。 “安节度,我家主君最近卧病在床,方才刚吃了汤药,叫安节度久侯了。” “李相得了什么病,可有大碍否?” 安禄山满脸憨厚地问道,他可是记得李林甫年事虽高,但是那精气神却是年轻人都不及,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能把人看穿一般。 “太医说是郁气成积,需得主君多宽心才是。” 对答间,两人自到了书房门前,看着四周密布的武士,安禄山脸上露出了几分恭谨之色,不管李林甫是真病还是假病,这个老家伙依然是大唐的宰相,地位远在他之上,不是此时他能轻易冒犯的。 进了书房后,安禄山老远便看见倦缩在床榻上的李林甫,哪里还像他记忆里那个精悍强干的宰相,只见他头发花白披散着,满脸的老态,看上去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末将安禄山拜见李相。” “安节度不必多礼,给安节度搬把椅子。” 看着站在那里便遮住了大半亮光的安禄山那张憨厚的脸上仍血迹,李林甫忽然觉得自己过去是否都忽略了这个已经手握两镇大军的杂胡。 管事连忙搬了张靠椅过来,可是安禄山瞧了瞧后直接推到边上道,“李相,某是粗鄙武夫,坐地上就是,于是整个人盘膝而坐,李林甫只觉得自己都差点要从床榻上被颠下来。 “李相,你这是怎么了?怎地苍老了这么多?” “人老了,精力不济,朝政繁忙,老夫分身乏术,才累倒了。” 李林甫气息颇弱地说道,安禄山直愣愣地盯着这位权相的脸庞,心中生出些喜意来,他这几年也没少往李林甫这儿送礼,若是李林甫垮了,不但朝中少了个能制约他的大佬,还能省下不少钱财用来招兵买马。 “李相可得保重身体,大唐不能没有李相。” 安禄山俯下身子,探到李林甫跟前道,他满脸的诚挚,好似真的在为李林甫的身体担忧不已。 “安节度有心了。” 闻到安禄山身上那股血腥味,李林甫皱起了眉头,然后作出强自起身的样子道,“安节度,老夫这回唤你来,乃是想为你和王大将军做个中人,亲仁坊的事情便就此作罢可好。” 既然要坑安禄山,李林甫自不会说出这乃是圣人的意思,同时他也想看看安禄山见到自己这般虚弱的模样后,会不会生出什么异心来。 “李相,俗话说得好,打狗还需看主人,刘骆谷是我心腹,他平白无故挨了打,我若是不为他出头,麾下儿郎会如何看我。” 听到李林甫竟是要做什么中人,给自己和王忠嗣劝和,安禄山满腹狐疑,虽说他每回到长安城都是在朝政的事情上装傻充愣,可是他心中很清楚李林甫先前可是处心积虑地要除掉王忠嗣。 “安节度,老夫老了,王大将军正当盛年,又是圣人从小接入宫里抚养长大的,老夫总得为身后事考虑下。” 李林甫挥手斥退了边上管事送上的茶盏,气喘吁吁地说道,“安节度,老夫不希望你步了老夫后尘,王大将军如今节度四镇,来年又要率十万大军攻打吐蕃,你这个时候和王大将军相争,殊为不智。” “李相,王大将军是圣人假子,我亦是贵妃假子,他节度四镇,我亦是节度两镇,圣人将北地边事交付于我,如今他无端欺辱于我,我怎么能够咽下这口气,我若是忍了这事,到时候岂不是我北地男儿怕了那安西来的小子。” 安禄山直起身,义愤填膺地说道,他口才并不差,当年他因为偷羊被捉了后就是靠着能说会道,才没被砍了脑袋,反倒是得了张守硅的看重。 “安节度,你真不愿意老夫卖好于王大将军吗?” 李林甫一边说话,一边做出了气急的样子,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一般,然后更是轻轻咳嗽起来。 “李相,只要那安西的小子来我府上赔礼谢罪,我便放下此事。” 安禄山也没有直接回绝李林甫,他以己度人,以为王忠嗣节度四镇,李林甫又垂垂老矣,于是便露出了骄横的真面目,这才让那个安西小子故意羞辱打压他。 “安节度,你……你……” 李林甫咳得越发厉害,那边上的管事也是故作慌张连忙上前帮忙拍打起来,然后安禄山只见这位权相忽地咳得厉害,更是用手捂住了嘴巴,他仔细看去,只见那指缝间可见殷红之色。 “李相,你好生休息,我且回去,王大将军那里,我自会讨个公道。” “安节度自去便是。” 看着被管事扶着,满脸冷色的李林甫,安禄山也不恼怒,只是起身离去,在他心里这位李相看样子怕是没多久好活了,更兼暮气沉沉,全没了往日的威风霸气,已经不足为虑。 出了李府,自有手下涌上,“节帅,李相招您前来……” “这老狗却是要拿我做人情卖于王忠嗣那厮。” “节帅慎言!” “这老狗将死,却是没什么好怕的了,咱们回去。” 安禄山看了眼手下的谋主,冷声说话间翻身上马,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该去宫里一趟,寻贵妃阿娘好好说道说道,那王宗嗣可不是什么善茬。 第二百五十八章 夜请 床榻上,李林甫直身而起,全没有了先前的虚弱模样,他吐出口中血沫,刚才为了诓骗安禄山,他咬了舌尖一口,如今仍旧疼得厉害。 “你派人持牌去趟怀远坊,去请沈郎来府上,记住不能走漏风声。” “是,主人。” 管事匆匆而去,他是李林甫的心腹,许多事情不必明说,也能看得明白,那安禄山无礼,惹恼了主人,这回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区区杂胡,也敢生出僭越之心。” 李林甫自言自语道,安禄山自比王忠嗣,端的是不要面皮,若是换了以往,他还要借助安禄山对付王忠嗣,可如今太子重得圣人宠爱,又学了乖,再不肯沾染政事,他如今能做的就是好好做事,获取圣人信任,给自家安排好后事。 半个时辰后,怀远坊外李府的门客已经翻过了丈高的坊墙,如同狸猫般轻巧落地,前往石府,李林甫府邸里蓄养了不少奇人异士充作护卫,眼下这来送口信的门客便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这人刚接近石府,就感到浑身恶寒,不自觉地弓起了腰,只是他尚未反应过来,不远处人影浮现,却是将他给围困住了。 “不要动手,某此来是有要事请见沈郎!” 看着不远处西市令府邸前挂的灯笼,这李府门客连忙说道,他这时候已经能看清四周的乃是持弓提刀的精悍牙兵,正面厮杀他可不是这些披甲牙兵的对手。 听到那鬼鬼祟祟地摸近石府的贼子说什么是来请见沈郎的,高仙芝帐下的牙兵对视了眼后有人道,“且跟咱们来。” 事关沈郎,他们自不敢怠慢,将那门客带入石府,便有人前去禀报了。 “武王胜殷,杀受,立武庚,以箕子归。作《洪范》。” “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王乃言曰:‘呜呼!箕子。惟天阴骘下民,相协厥居,我不知其彝伦攸叙。’” 书房内,沈光正在杜甫的监督下背着《尚书》里的《洪范》,这位诗圣虽不是什么腐儒,也懂得变通,不过在督促沈光读书这件事情上却比封常清都要认真。 在杜甫看来,沈光有天授之才,自该好好向学,免得浪费了这等天赋才情。 “郎君,府外来人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告。” 书房外,响起了王神圆的声音,这让沈光喜出望外,这《尚书》背得他头皮发麻,封常清好歹还只是让他把那些贴经题给背了而已,可到了诗圣这儿却是要他背诵五经,每天晚上都不厌其烦地和自己讲解其中意思。 说实话,沈光很是佩服杜甫的学识和为人,但是让他学习这些经典实在是难为他,因为作为现代人的他知道这些经典确实足够伟大,可是对他来说却没有什么用处,再说就靠这十来天临阵磨枪的功夫,又能学到些什么东西呢! 杜甫看着腾地起身的沈光,无奈地叹了口气,在他看来沈郎什么都好,好样貌好性情,于音律舞蹈上的造诣更是天下无双,还称得上文武双全,偏生对儒学毫无所感,没有向学之心。 “可知道是哪里来的。” “那人口风甚紧,怎么问也没松口,只是要见郎君。” 王神圆看着猛地打开的书房门后满脸喜色的郎君和颇显深沉的杜甫,连忙低头道,这位杜子美可不像那位岑郎君性情洒脱,严厉得很,可偏偏却甚得都护和封长史的器重,常说可以托付大事。 “杜兄,今日便到此为止可好?” 沈光回头看了眼杜甫,他很怕这位诗圣给他来句,“继续读书!”不过好在诗圣还是通情达理的,只见杜甫微微颔首道,“既然沈郎有事,那咱们明日再继续。” 听到杜甫同意,沈光莫名松了口气,说起来他倒是不怕封常清督促他读书,因为封常清的目的很明确,只是要他考中进士就行了,可诗圣是真的要带他好好读书啊!而且还愿意每晚陪着他这个学渣,一遍又一遍地教他读经,并为他释义,尤其是那种满怀期许的目光叫他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走到前厅时,沈光收拾了下心情,然后他见到了穿了身灰衣,其貌不扬的来客。 “是你要见某,不知所为何事?” 打量着来客,沈郎微微皱眉,他跟着封常清他们久了,自然看得出面前来人身材矮小精瘦,样貌丢在人群里过目就忘,实在是做探子的上好人选。 “还请沈郎君摒退左右。” “大胆。” 王神圆他们拔了刀,深夜鬼鬼祟祟地过来也就罢了,还敢口出妄言,这矮汉端地是在找死。 “且住手,你们先退下。” “怎么,还怕某能出什么事不成?” 看着不忿地收了刀的牙兵们,沈光笑着说道,他如今身手可不错,一般牙兵都不是他对手,眼前这矮汉又能厉害到哪里去,纵有歹意,他也能将其制服。 “郎君小心。” 王神圆领着牙兵们退了下去,他们刚才搜过那矮汉的身上,没有藏匿手弩短刃,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说吧,谁派你来的?” “沈郎君,这是我家主人派我送来的令牌,还请沈郎君过府一叙。” 沈光接过那令牌和所附文书,再看向那来客时,目光已经变得严肃起来,这长安城里他最不想打交道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李泌,一个便是李林甫,尤其是后者,哪怕如今看上去这位李相在圣人跟前失了势,可是既然圣人还将李林甫留在朝堂,以这位的能耐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至于李林甫和太子间的恩怨,沈光更是没觉得有什么,只要利益所在,猫都能和老鼠做朋友,更何况李林甫和太子间并无私怨,所谓的仇隙不过是秉承圣人的意思而为。 “此时便去?” “此时便去。” 得了答复后,沈光不觉大有意思,这李林甫送来的乃是西市令下小吏的令牌,以及调阅西市令文档的文书,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前往相府,路上遇到执金吾和御史,只需出示即可。 “来人,备马,某要出门一趟。” 听到沈光召唤,王神圆不由一愣,当他知道沈光竟是要一人离府,连忙劝阻道,“郎君不可。” “王队正,不必劝我,某乃是有要事,要离府一趟,你们不必担心,去备马吧,记得不要用军中的战马,就用府中的驽马。” 王神圆见沈光坚持,也只得先去备马,不过这时高仙芝已自来了,“沈郎要去哪儿?” “都护,李相招我,不得不去。” 沈光低声朝高仙芝说道,然后高仙芝立马就皱起了眉头,“可知道是什么要事?” “不知,只有去了才知道。” “也罢,路上小心。” 高仙芝没有阻止沈光,李林甫可是权倾朝野的奸相,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如今李林甫威势大不如前,可谁要是不把李林甫放在眼里,那就是傻子。 第二百五十九章 小人物 静谧的夜晚,朱雀大街上漆黑一片,沈光骑在马上,前方相府的门客挑着灯笼在前引路。 出了怀远坊后,沈光一连遇上了三波巡夜的士兵,其中还被某位巡夜御史盘查了番,好在他手上的令牌和文书都经得起查验,才没有暴露身份。 “你叫什么名字,某观你脚力颇为强健,怎地投靠了李相?” 沈光策马小跑,可前面那李府门客快步在前,丝毫不见吃力的样子,让沈光很是意外。 “郎君,小的诨名周铁马,原先在陇右军前效力。后来犯了军法,幸得朋友收留,才在李相门下效力。” 周铁马回答道,相府里门客不少,他只能算是个小人物,能和沈光这样名满长安的大人物说话,叫他很是高兴。 “原来是周兄弟。” “郎君这可使不得,郎君自唤我铁马就是!” 大唐虽有科举取士的制度,高宗皇帝和武后临朝时也将关陇门阀和山东世家都狠狠收拾了遍,但大唐依然是讲究家世门第的贵族社会,所谓的寒门放在地方上也是有田宅土地的小豪强。 沈光一声周兄弟,叫周铁马这等草根出身的粗汉很是受用,不过即便如此,周铁马也不敢真的和这位沈大家称兄道弟。 “铁马,你可知李相为着何事深夜寻某过府叙话?” “郎君,这个小的也不知道,咱们平时里只在相府里别院待着,遇到有事的时候,管事们才会交代差事让咱们去办……” 大唐的权贵蓄养门客不是稀奇事,周铁马这种身无长技,只是跑得够快的多是被当成鸡鸣狗盗之辈,平时只干些跑腿送信的活。 沈光想了想,便换了种问法,“那最近李相府上可发生过什么事情?” “相府能有什么事……” 周铁马想了想,只是话说到一半,却是忽地想起今晚来的那位安节度,于是他迟疑了下道,“若说有事的话,不知道那位安节度来拜会我家李相算不算,我听人说,这位安节度来的时候,脸上沾着血,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安禄山。” 听到周铁马的回答,沈光愣了愣,但随即便沉思起来,说起来安禄山虽说认了贵妃为母,也颇得圣人宠信,但说穿了他这几年能够平步青云,也是李林甫故意放纵而为,毕竟这厮在大唐边地的节帅里是最不能打的。 面对契丹、奚人,安禄山打过好几次败仗,要不是贿赂朝廷的御史,再加上李林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怎么追究,换了旁人早就因为丧师辱国被下狱问罪了。 高仙芝哥舒翰他们之所以看不上安禄山,便是因为这厮干的事情上不了台面,安禄山刚接任平卢节度使的时候,他常假借马市邀请契丹和奚人部落谈生意,然后设宴款待对方的时候上下了莨菪的酒,等对方被蒙倒了后便直接坑杀。 这种事情,安禄山前前后后干了四回,虽说兵不厌诈,但他这般做法如何能叫王忠嗣、高仙芝、哥舒翰和李光弼他们看得上。 不过安禄山再卑鄙无耻,但其人确实有过人之处,沈光可不会小看这个高仙芝他们口中的杂胡。 随口又问了几句,见周铁马确实不知道安禄山出入李林甫府邸的细节,沈光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朝这个脚力惊人的前军汉道,“铁马,以后若是无事,可去怀远坊的长风镖局坐坐,那儿是某的地方,也有些安西军中退下来的好汉,你们可以多亲近亲近。” 沈光心心念念的镖局,朝廷那儿终于下了行文,准许他在安西四镇开设镖局,制度仿行客营,但是没有太多限制,可以便宜行事,不过需得在安西大都护府以及四镇所辖当地的驻军那儿报备,另外若是遇到都护府征召,不得推脱。 当然关内同样能设立镖局分行,所以沈光自是拜托石坚为他在怀远坊寻了处大宅作为长风镖局在关内的总行,同时也算是他留在长安城的密谍系统,这里面自然有封常清挑选的安西军精锐斥候充任骨干,但是人手依旧不足。 周铁马虽然是个小人物,可他是陇右军的旧军出身,在长安城里厮混过好几年,在李林甫府上做门客,其实混得也不是很如意,不过他结识的三教九流的人不少,其中不乏可以收做己用的。 “多谢郎君抬举。” 抬手接过沈光从马上递来的名刺,周铁马郑重地藏了起来,镖局的事情他亦是早有所闻,毕竟朝廷那儿已经下了公文,再说前不久这位沈郎君手下可不就是在长安城大大小小好几家赌坊那儿捉了应聘镖局职司拿了安家银却想着抵赖不去的读书人押去了安西。 想到自己在相府每个月辛辛苦苦也混不到几贯钱,周铁马心头自然也难免会生出想法来,决定以后定要好好去那长风镖局看看。 再度策马前行,只过了没多久,沈光便跟着周铁马到了亲仁坊外坊墙跟脚处,这回总算没有再走那排污管道,过了两人宽的过桥后,沈光只见周铁马提起灯笼,抬手在墙上敲了几下,便开出道门来。 沈光对此并无惊讶,大唐历来有宵禁制度,尤其是当今圣人登基前,因为皇权更迭的政变,长安城里经常杀得血流成河,人头滚滚,宵禁是以严厉无比,可即便如此,那些坊里的大户人家还是会想方设法地在坊墙那儿动手脚开暗门,以方便逃生。 而开元以后,天下承平日久,法度废弛,这宵禁也大不如前,就连这坊里开的暗门也大行其道,和亲仁坊这等达官贵人所居不同的是,普通人居住的坊里面那坊墙出开的暗门墙洞多是用来做生意的。 沈光从怀远坊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好几座坊墙处夹杂的昏暗灯火,那些多是卖胡饼馄饨汤食的小吃铺,遇到有动静便遮了灯火,等巡逻的军士离开再掀开做生意,当然那些巡街御史也清楚这回事,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但是眼下这暗门开得是当真偏僻,进了亲仁坊后,饶是沈光记忆力和方向感不错,跟着周铁马左拐右拐地绕了好几条道,才看到李林甫府邸的大门。 李林甫手下的管事早就在侧门处守着,看到沈光时,这位平时见到来相府前办事的官员都不怎么热情的管事连忙上前道,“沈郎可来了,主人念了许久,沈郎请随我来。” 沈光从马上下来,和周铁马告辞后,方自跟着那位管事往府内而去,而周铁马想到这位沈郎君居然当着管事的面仍旧称呼了自己一声周兄,不由心里火热,这才是值得他追随的主君。 第二百六十章 提醒 书房内,暖意袭人,檀木案几上几碟小菜犹有余温,还有壶温过的三勒浆。 沈光见到李林甫时,这位大唐的宰相看上去苍老许多,就像是寻常百姓家里的老翁,“沈光拜见李相。” 躬身行礼后,沈光才走近李林甫身边,他来时已经思索许久,都未曾想到李林甫见他是为了什么,但总觉得和安禄山脱不了干系。 “沈郎,来,且坐下,吃杯酒,暖暖身子。” 李林甫满脸和蔼地说道,那语气就像是沈光的长辈一般,可这反而让沈光越发警惕起来,谁让口蜜腹剑这个成语实在太过有名。 沈光亦是笑着坐了下来,他连圣人太子都见识过了,李林甫跟前当然也同样放得开,而不至于因为李林甫的权势地位束手束脚。 “那就多谢李相了。” 落座以后,看到李林甫杯中有酒,沈光便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然后举杯道,“这杯敬李相,在下先干为敬。” 看着沈光仰脖喝尽杯中酒,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李林甫举起酒杯轻轻抿了半口道,“老夫上了年纪,酒量不行,还请沈郎勿怪!” “李相哪里话,李相随意就是。” 沈光继续给自己杯中满上酒,接着便真好像是李林甫的亲近子侄般,为李林甫夹菜添酒,案几上只有四道菜,三素一荤。 “不知李相寻我有何事?” 看到李林甫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喝酒吃菜,却不动筷,沈光喝了三杯酒,吃了半碟蒸羊肉后,还是先开口问道。 “白日亲仁坊前,沈郎真是偶尔经过吗?” “自然不是。” 沈光的回答让李林甫颇为意外,不过到底是积年宰相,城府深沉,脸上反倒是露出几分欣赏的表情,“老夫还以为沈郎会矢口否认呢?” “不瞒李相,王大将军甚为厌恶安禄山,我不过是帮个忙罢了。” “沈郎还真是直率啊!” 李林甫感叹起来,虽说圣人尚未赐婚,不过这大半个长安城的人都已经把这位沈郎当成了王忠嗣的乘龙快婿,这未来女婿帮老丈人出气揍人倒也合乎情理。 “李相,我听说安禄山向来和您亲近,难道你是要为这位安节度出……” “沈郎,老夫和安节度之间可没什么关系,你不要乱说。” 这番对话里,李林甫哪像是权势赫赫的宰相,反倒是显得谨小慎微,沈光和圣人间的关系,是最让李林甫忌惮的,只要圣人一日认为沈光不知道他的身份,就会认为沈光说的话比朝堂上任何人都可信。 万一要是在宜春院里,这位沈郎和圣人随口那么一说,安禄山是他李林甫的人,难保圣人不会多想。 看到李林甫神情变得严厉,沈光就知道这位宰相大人怕是和安禄山之间闹了什么不愉快,“我也是道听途说坊间传闻,以至于口不择言,还请李相恕罪。” “坊间传闻最不可信,沈郎啊,老夫今日找你来,是因为安节度深得圣人宠信,但此人出身杂胡,最是不懂朝廷礼数,你今日打了刘骆谷,便是落了他的脸面,这几日出门在外,需得多加小心。” 沈光虽说挂了个判官的名头,但属于高仙芝幕府征辟,在李林甫面前只能算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儿,可是李林甫却觉得沈光比起李适之和韦坚他们还要难对付。 正所谓无欲则刚,这个沈光对长安城的荣华富贵不屑一顾,满心只想回安西,就连圣人都挽留不得,关键这还不是他演的,而是本心如此。 这样的人对李林甫来说,根本没法拿捏,更别提恶意中伤,就是想要罗织罪名也得有个由头不是,反倒因为圣人的缘故,叫他需得小心留意两人的对话。 眯起眼睛的李林甫看似是精力不济,但实则内心里已经把沈光当成了不可小觑的对手,想到东宫里最近的动静,他忽然觉得让安禄山就此干掉沈光也未尝不可,虽说会让他在边镇和朝中都失一臂助,但是看今日安禄山在他面前表现,也是个野心勃勃之辈,死不足惜。 “煌煌长安城,安禄山难道敢派人刺杀我不成?” 沈光微微皱眉,安禄山毫无疑问是李林甫一党,他能身兼范阳节度使,李林甫在其中出力不少,若是安禄山要对付自己,李林甫为何要提醒自己。 “沈郎可知老夫出行时,护卫之数不下两百,总之这几日沈郎多加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李林甫盯着看似满不在乎安禄山的沈光,心中已有成算,这两人都是深得圣人宠信,算起来这位沈郎是新欢,安禄山是旧爱,不过安禄山到底身兼两镇节度使,这几年往宫中送了不少奇珍异宝,另外还极得贵妃喜爱,就让安禄山这杂胡且去试试这位沈郎在圣人心里的分量。 “那就多谢李相提醒了。” 沈光猜不透李林甫的心思,但是若不是李林甫提醒,他还真想不到安禄山会有胆子在长安城里派人刺杀他,再想想李林甫先前那句他出行时护卫之数不下两百,真是叫人细思恐极,难不成还真有人刺杀过李林甫不成。 “今日天色已晚,沈郎不妨便留宿于老夫府中,明日一早再回去如何?” “那便听李相的。” 沈光本想是连夜赶回去的,可是听了李林甫那番话后,他也不得不谨慎对待。 “来,沈郎,且陪老夫下盘棋。” 李林甫让身边的心腹管事撤去了桌案上的酒菜,换上了棋盘,沈光只得自棋盒内取了白子落在星位上,他在后世时学过围棋,但只是业余三段的水平,在安西的时候倒是和封常清时常切磋,初时因为不熟悉古棋的规则输了几盘,到后面便是故意让着封常清了。 这盘棋下的是敌手棋,沈光执白先行,开始时两人落子都很快,毕竟大家各有各的套路,只不过下过四十手后,李林甫便频频陷入沉思,他初时以为沈光不会下棋,落子的时候东一下西一下,简直就像是小儿胡闹,可是如今看着棋盘上不知不觉间白子居然和黑子势均力敌,就不由叫他有些惊奇了。 沈光仍旧留了手,古棋和现代围棋的理念不同,再加上现代围棋有无数对局可供观摩,哪怕沈光只是闲暇的时候在网上和人对局,但是他的对局数量和质量也远超这个时代大多数的棋士。 李林甫身旁,始终侍立的心腹管事看着自家主人手里拈着黑子,一动不动足有两刻钟,忍不住低声道,“主人,夜色已深……” “哎,老了真是不中用了,沈郎,这一局今日且到此为止如何?” “不瞒李相,我也困得很,就是不知李相府中床榻可柔软?” 李林甫看着好像真没把自己当外人的沈光,亦是笑了起来,然后让人带着沈光去了府中客房,而他自己则是亲手封了那盘对局,以待日后体会沈光的棋路以窥其性情。 第二百六十一章 鸡鸣狗盗 大清早,怀远坊内,王神圆便领着牙兵们策马前往亲仁坊接人,而带路的则是昨晚回到相府后又折腾了趟的周铁马。 有沈光送的名刺在,周铁马第二次往石府报信时,却是封常清亲自接待。然后这位相府门客里的小人物便成了封常清的眼线。 昨晚好酒好肉地吃着,末了还得了几十贯的大财,周铁马不时摸着兜里装满金银币的钱袋,脸上笑得好似吃醉了酒般。 王神圆他们俱是内着贴身的铁札甲,到了相府前时,都是一副神情肃然的模样,直到看到自家郎君完好无损地自相府里出来时才松了口气。 看着在牙兵们簇拥下,策马离去的沈光,周铁马眼里满是羡慕,这位沈郎君和那位封长史端的都是豪爽大方之辈,这安西军是个好去处,只不过他已经受不得军中规矩约束,倒是自己那些旧相识,可以推荐与沈郎君。 “主人要见你!” 送走沈光的管事看着满脸舒坦惬意的周铁马,只是一句话就叫这曾在陇右军厮混了十年的老兵悚然而惊,那位封长史真是料事如神,自己这一回来,李相便要见他。 在相府效力三年的周铁马不是没见过李林甫这位主君,但是却从未被单独召见过,眼下他难免心中有些忐忑。 很快,周铁马便见到了李林甫,只是他压根不敢抬头,跪在地上俯身道,“拜见主人。” “昨日在西市令府上可快活否?” 李林甫眯着的眼睛微微瞥了眼堂下诚惶诚恐的周铁马,相府蓄养的门客众多,其中不乏这等鸡鸣狗盗之辈,这个周铁马原先在陇右军前效力,可是因为私藏财物败露后殴伤上官,居然还被他逃出了军营,也算是有几分本事在身。 “快,快活!” “如何个快活法?” “好酒好肉还有胡姬伺候。” 周铁马老实地回答道,这也是那位封长史交待的,若是李相询问,如实回答就是。 “拿了人家多少钱财?” “不……不敢瞒主人,全都在这儿了。” 周铁马听到这儿时,战战兢兢地从怀里掏了钱袋,双手奉上,放在了面前的地板上,李林甫使了个眼色,周铁马身后自有人打开那钱袋数了数里面金银币数目。 “波斯金币二十五枚,银币六十七枚,约值钱三十余贯。” “三十余贯,倒也不是个小数,还给他吧。” 李林甫点点头,昨晚让周铁马折回怀远坊报信,主要还是安高仙芝等人的心,省得他们担心沈光的安危。 “哪个给你的这些钱?” “是安西军的封长史,他说和小的一见如故,还请小的吃酒,小的喝醉了以后,稀里糊涂地便收了这些钱财。” 周铁马哭丧着脸说道,他是相府的门客,这笔钱不是不能收,只不过落在李林甫这位主人眼里,说不准他就成了吃里扒外的内贼。 “这封长史还和你说什么了?” “封长史说他们平时不在长安城,让小的帮忙留意下相府动静。” 周铁马哆嗦着说道,整个人都快贴到地上,他可是全按着那位封长史的交代老实说了,眼下就看这位封长史猜的准不准了。 李林甫看着被吓得抖如筛糠的周铁马,倒是没想到这区区的门客此时的畏惧有七分是演出来的,他也没急着说话,只是过了良久,才缓缓道,“再与他五十贯。” “是,主人。” 当周铁马看着扔在自己面前的钱袋时,内心里五味陈杂,那位封长史居然将李林甫的心思猜了个大概,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为多拿这五十贯而沾沾自喜,可是当他匍匐着捡起钱袋时,想起昨晚沈郎君和封长史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想当狗,他的腰是直的。 “多谢主人。” 周铁马的声音有些发抖,他低着头,即便是李林甫也没有发觉这个军汉出身的门客此时的异样,只是以一种淡漠的语气吩咐道,“你继续交好沈郎君和封长史就是,他们若是询问你什么,回来后自向某禀报,其余照常便是。” “喏!” 周铁马膝行而退,直到他离去,管事方自朝自家主人问道,“主人,不过是个区区军汉,怎么值当……” “沈郎心思,不能以常理猜度,他的身边,得安排人盯着,不然我不放心,这周铁马可有家室妻儿,若有的话想法接到长安来。” “知道了,主人。” 管事点了点头,似周铁马这等贪财的无赖军汉,有钱便是爷娘,不将他的家人控制起来,怕是难以拿捏得死他。 …… 宜春院外,沈光从马上下来时,神色如常地和出迎的公孙大娘打了招呼,他的教学课已经上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也无非是帮公孙大娘那些弟子们组团。 梨园也好、宜春院也罢,虽说在这平康坊里是平民百姓眼中头一等的富贵风流之地,可是里面的乐工伎人说穿了还是以声色娱人,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毕竟这天下能有几个李龟年和公孙大娘。 纵然那些伎人不是掩门卖笑的娼户,可真遇到那些权贵官宦,又有几个人能守得住自身的清白,所谓卖艺不卖身不过是聊以**的说法罢了。 公孙大娘之所以看重沈光,不但是因为这位安西沈郎在音律上的成就仿如天人,更是因为他在这位沈郎身上看不到半点对于她们这些乐伎的轻慢,甚至于她能感觉到在这位沈郎眼里,哪怕是圣人贵妃和她们在人格上也是平等的。 “沈郎来得正好,阿离她们可是等得心焦!” 看着满脸笑意的公孙大娘,沈光身旁的王蕴秀和白阿俏亦是兴奋不已,自家这位沈郎前几日可是和这位公孙大娘谈了些颇有意思的事情,她们亦是参与其中,对于所谓的“组团出道”很是期待。 宜春院北院内,除了公孙大娘亲自挑选的弟子外,挤满了这些时日跟着旁听过沈光课程的歌伎舞姬以及来自梨园的宫人和乐师。 谁都知道沈师再过三天便不会再来宜春院授课,而这三天就是她们最后的机会,能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就看她们能不能被沈师选中。 人群里,雷海青怀抱琵琶,同样亦是满脸期待,他是是梨园的后起之秀,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仅次于成名已久的马仙期和贺怀智,他虽是宫中乐师,但是性情豪爽,向往自由,而这次对他来说便是得脱樊笼的机会。 第二百六十二章 选人 芳草萋萋,碧意如春。 来到宜春院北院时,只见院内满是人头攒动,那些乐师歌伎舞姬们都盛装打扮,带上了自己最得意的乐器,只等着这三日的遴选开始。 沈光和公孙大娘到时,便响起了一片“沈师”的恭敬呼声,对于这些乐人们来说,沈光便是他们心中的乐圣。 开元以来那些曾经名动长安乃至于天下的大家没有一人能与沈师相提并论。 哪怕是易容打扮隐于人群中的李龟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和马仙期等人哪怕在乐器上的技巧再高超,也远远不如沈郎。 想到如今在长安城里一时纸贵的《安西音》《沈郎律》,李龟年也难免有些嫉妒,沈郎著书立说,将音律上的学问讲得透彻明白,天下无人能及,更难得的是沈郎还将这些书和所做曲谱公之于众,这是他们这些老派乐人们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如今梨园子弟里,读了这《安西音》和《沈郎律》后醍醐灌顶,在音律作曲上豁然开朗甚至于突飞猛进的乐师不知道有多少,这些人如今都以能为沈光门下走狗为荣。 “大家不必拘礼,便当是互相交流心得。” 沈光看着一众乐师歌伎们,率先盘腿坐了下来,因为公孙大娘事先已经打过招呼,再加上沈光平时为人随和,众人方自同样坐了下来。 “这些日子,某和大伙儿相处很是高兴,只不过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三天里某望各位尽展所学,不要辜负了这次机会。” 沈光侃侃而道,宜春院的歌舞乐伎也好,梨园子弟也罢,都是群不得自由的可怜人,他们都是教坊司所属,说穿了只是这权贵们的玩物,即便是那位永兴姬在得到圣人宠爱前,也照样要在宜春院待客。 这次的遴选,是沈光特意和李隆基讨来的机会,但凡是被他选上的伎人乐师们,都能脱离教坊司恢复自由身,当然这个自由只是相对而言,他们依然要成为沈园门下奴仆。 大唐的规矩制度摆在那里,他可以和李隆基说自己要挑选些梨园子弟和宜春院的乐伎充实自己在长安城的府邸,但是绝不能说给他们真正的自由。 听到沈光的话,不少人都面露兴奋之色,但毕竟不是人人都向往自由,更多人所在乎的还是荣华富贵,希望能够成为宫廷的乐师。 “沈大家。” 马仙期和贺怀智都是和沈光打了招呼,他们是开元年间就成名的宫廷乐师,马仙期甚至还是当今贵妃的老师,至于贺怀智则是长安第一手,两人都精擅多种乐器,尤以琵琶为精。 两人之所以不如李龟年名声大,则是两人不擅长作曲,哪怕他们的演奏技巧再高超,但是在旁人眼里始终都是只是乐匠,而难称真正的大家。 这回沈光将自己所学散播天下,两人在宫中本不以为意,直到前往宜春院的梨园子弟带回了那两册《安西音》和《沈郎律》,两人翻看之下惊为天人,于是再也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联袂往宜春院拜师。 只是沈光如何会收下这两位大乐师做弟子,最后只是平辈论交,但是两人言语间则是必称沈大家,对沈光极为恭敬。 “两位老哥,咱们也别耽误大伙时间,便从阿离她们开始吧!” 沈光同样和马仙期还有贺怀智见了礼,这两位光论弹奏技巧,那是堪比后世方锦龙大师,只不过受限于时代,他们在音乐理论上和作曲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造诣,但是沈光在这两位面前,他的琵琶也只能算是弹得马马虎虎。 “阿离!” 公孙大娘看向了自己的弟子们,阿离她们能脱离教坊司,不用在这宜春院内挣扎求存生,免得它日年老色衰,孤独终老,沈郎的这份恩情当真是无以为报。 “沈师,大娘,马先生,贺先生。” 公孙离长身而起,然后自领着身边的姐妹们朝沈光他们一一行礼,这次遴选对于日日在沈光跟前听讲的她们来说只是走个过场,剩下的乐伎们不乏嫉妒之辈,可是想到公孙离她们平时练习时越发浑圆如意的剑舞,也只能暗自心服。 沈光身旁,王蕴秀和白阿俏亦是站了起来,这个月里她们也是随着公孙大娘习练西河剑器舞,白阿俏倒也罢了,王蕴秀将门女出身,近月的苦练倒是练得像模像样,再加上还有沈光为她设计舞蹈动作,她自问不会输给公孙离等人。 “王家十二娘,真是奇女子也!” 同样来了宜春院的岑参看着登场的王蕴秀,不由朝杜甫感叹道,两人今日过来也是为了不错过这场遴选。 “果真奇女子也!” 杜甫看着英姿飒爽的王蕴秀,亦是感叹道,长安城中都说这位王家十二娘是母老虎、河东狮,可是却不知这位王家小娘子对沈郎端的是情深义重,而且平时待物接人大气,便是他们也都觉得堪为沈郎的贤内助。 这时候琵琶声响起,随后便是雄浑苍凉的鼓点声随之而响,沙场征战的杀伐气息扑面而来,杜甫少年时曾在雒阳看过公孙大娘的西河剑器舞,留下的印象无比深刻,他敢肯定当年公孙大娘所跳的剑舞用得绝不是这首琵琶曲。 场地中央,伴随着琵琶声和鼓声,王蕴秀和公孙离她们已是拔剑起舞,沈光在舞蹈这块称不上行家,但是没奈何后世的舞种实在太丰富,再加上无数的舞台节目,让他足以指导王蕴秀她们这首剑舞的编排。 马仙期和贺怀智目不转睛地盯着起舞的众女,他们过去时常出入宫廷,为圣人奏乐,自是经常观看宫内舞姬的舞蹈,可他们还是被这引入故事的新颖舞蹈给吸引了。 白阿俏站在足有人宽的大鼓上赤足起舞,起舞的众人里,她的舞蹈功底最弱,于是便成了这鼓面上独舞的“绝色美人”。 这时候四周观看的众人也都瞧出了这舞蹈里的故事,单人独剑的王蕴秀闯入公孙离她们的“千军万马”中,便是要去救那位“绝色美人”。 王蕴秀今日做了男装打扮,长剑随身起舞,果真是英气勃发,尤其是在那琵琶声和鼓点声中,仿佛就是独自闯入千军万马中的将军。 “沈大家,这是新曲?” 马仙期和贺怀智这时候都看向身边的沈光,他们觉得这位沈大家当真是深不可测,这新曲简直就像是不要钱似的,一首接着一首,叫人听都听不过来。 “正是新曲,两位觉得此曲配这舞如何?” “沈大家这曲,杀气冲宵,又有凉州气概,用于这西河剑器舞当真是绝配。” 贺怀智开口说道,马仙期已老,如今他便是大唐的第一琵琶手,此时听了那首《凤鸣山之战》的琵琶曲,当真是见猎心喜,恨不能上去替代那梨园子弟弹奏。 第二百六十三章 供奉 曲终舞罢,当王蕴秀最后持剑而立,似是战死于沙场时,四周的乐人们沉默片刻后,便疯狂地拍起手来。 杜甫和岑参都是目瞪口呆,头脑一片空白,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更曾是平康坊的常客,他们不是没看过舞姿更加妖娆的软舞,也不是没看过舞姿更加矫捷腾跃的健舞。 可是偏偏这曲新编过的西河剑器舞,让两人不知该如何评论,而对于四周的舞姬们来说,却仿佛为她们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般,原来舞蹈还可以如此编排。 也只有早知道这曲剑舞全貌的公孙大娘满脸的镇定自若,说起来沈郎当真称得上是乐圣舞神在世,如今圣人已让太常寺重新编排《秦王破阵乐》,便是得了沈郎的启发。 “沈郎,老身这些弟子,以后便托付于你了。” 公孙大娘感叹道,她年岁越长,昔日风华绝代的容颜不复,当年那些曾倾慕她的权贵又有几人还会念她的情,阿离她们若是没有沈郎看护,迟早也会成为那些权贵的玩物。 “大娘客气了。” 沈光看着公孙大娘,忽地道,“大娘,我已在丰乐坊购地以修建沈园,大娘若是愿意,便在沈园做个供奉,为我教导阿离她们可好?” 听到沈光的话,不独是公孙大娘,马仙期亦是动了心思,他年事已高,虽说演奏技巧越发炉火纯金,但是体力不济,已经比不上贺怀智了,便是圣人也极少召他入宫演奏,与其老死于梨园,他倒是更希望能去沈园养老,得个自在。 “那就多谢沈郎了。” 公孙大娘自不会和沈光客气,更何况她也舍不得自己那些弟子,她虽身在教坊司,可是她若是要走,也没人能拦得了她。 “沈大家,老夫厚颜,不知可否为沈园供奉?” 马仙期在边上亦是开了口,他在贵妃那儿还有些情分在,到时候央求贵妃,想必圣人也愿意放他出宫的。 “马老哥愿意来,自是再好不过,只是宫中?” 丰乐坊的沈园,是沈光在长安城兴建的别业,虽说他不在长安城,可是有王忠嗣和高力士照看,他也不怕那些遴选出来的乐人会受了委屈,只是这沈园总归得有人打理,他手下不缺武夫,可是懂得音律的却是一个也无,若是马仙期这等开元时就成名的乐家愿来,他自是高兴。 只是马仙期这样的宫廷乐师,并不是自由身,就是沈光也没法明着和李隆基要人,马仙期想去沈园养老,就得自己想办法。 “宫中我自会想办法,只要沈大家不嫌弃老夫这把老骨头就是。” “马老哥哪里话,马老哥愿去沈园,是沈光的荣幸。” 边上贺怀智不无羡慕地看着马仙期,他正值壮年,无论是演奏技巧还是体力都处于巅峰状态,圣人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放他出宫的,不过有马仙期在前,等他老了以后倒也能在沈园养老。 “沈郎,方才我和阿俏跳得如何?” 王蕴秀和白阿俏打断了沈光他们的对话,“秀娘和阿妮方才跳得自是极好。” 沈光撇开了话题,待王蕴秀和白阿俏坐下后,自是和公孙大娘他们道,“咱们继续。” 有着王蕴秀她们的舞蹈在前,接下来登场的乐人们都是倾尽所能,他们弹奏得都是沈光所做的新曲。 可以说沈光几乎以一己之力,对大唐的宫廷音乐机构宜春院和梨园完成了屠榜,鲜少有人弹奏过去在长安城里风行的乐曲。 看着或一人或两三人结伴的乐人们上台,场下抱着琵琶的雷海青听着那些新曲,亦是心潮起伏,虽说大家弹奏得都是沈大家的新曲,可是也做出了不少精巧的改动,让他也大开眼界。 沈光同样也震惊于这些乐人们对于那些曲子的改动,他身边的公孙大娘三人更甚,他们都是宫中的乐师舞姬,自然清楚这天下间能作曲的乐家只有寥寥几人,而宫廷乐师所弹奏的曲子,是朝中那些贤相名臣所作。 多少年来,他们只是弹奏那些以颂圣为主的宫廷乐曲,又或是那些传来的番邦胡乐,李龟年之所以能成为举世称赞的大家,便是他能以乐人之身作曲。 沈光的出现,让乐人们能够学到作曲的理论知识,而且通俗易懂,这对于乐人们来说,便不下于开宗立派的祖师爷。 李龟年正是明白了这一点,到最后连对沈光的嫉妒都生不出来,他看着一个个登台的乐人里不时有让他眼前一亮的编曲,知道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一时间他也生出了不如去沈园养老的念头来。 “雷海青。” 轮到雷海青演奏时,沈光看着身旁动容的贺怀智,不由好奇地问道,“这位是何人,贺兄如此惊异?” “沈大家有所不知,这雷海青乃是梨园中的后起之秀,他弹奏琵琶的技巧说实话不下于我,只是缺了些火候经验,他日能胜过我的必是此子。” 贺怀智看着年轻的雷海青感慨道,他这长安第一手的名头,迟早都是雷海青的,只是他没想到这位最有可能入宫成为乐师的梨园弟子居然也愿意投入沈大家门下。 “哦,那我倒是要好好听听他的弹奏。” 沈光说话间,怀抱琵琶的雷海青已经拨动了琴弦,随后沈光也不由为之动容,因为雷海青弹奏的分明便是先前王蕴秀他们跳舞时所用的《凤鸣山之战》,而这首曲子他还没来得及把曲谱公布出去。 所以这雷海青便是靠着刚才听过一遍后,便重新弹奏了出来,而且还加入了自己的改编,这放在后世妥妥的创作型才子,这让沈光越发欣赏起来,觉得不能错过这样的人才。 杀气透彻云霄,这便是沈光对于雷海青弹奏的评价,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位弹奏琵琶的青年身形高大健硕,在一众消瘦的乐人中算得上是异类,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常年练武的。 当雷海青弹奏完时,不少准备了琵琶曲目的乐人这个时候都是后悔不已,珠玉在前,他们再上去演奏,也不过是贻笑方家,自取其辱。 将雷海青的名字记下后,沈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继续让其他乐人接替演奏,他这儿又不是搞选秀,还来什么点评,再说这雷海青的琵琶弹得比他都好,还有什么好说的。 雷海青之后的乐人演奏,只能说中规中矩,没有再让沈光赶到惊艳的,但是也有好几个显然已经摸到了编曲作曲诀窍的,这让沈光颇为欣慰,即便他回到安西,这些人也足以撑起长安城的沈园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大财 “陛下,臣这些年耽于逸乐,鲜少有曲作,臣实在惭愧,固请辞。” 夜晚,大明宫内,李隆基看着跪在跟前的李龟年,不由好笑不已,沈郎在丰乐坊建沈园,你这跑去凑什么热闹,还跟朕来请辞。 “李龟年,你这是也要去沈郎门下为一走狗么?” 李隆基想到跑去玉环那儿告老的马仙期,不由心中感叹,他这大半生自负文治武功不输太宗皇帝和高宗皇帝,而在文学音乐上更是觉得远超前朝,马仙期和李龟年都是开元时成名的宫廷乐师,尤其是李龟年还是当世大家。 可如今,这一个两个都想跑去沈郎门下,难免叫他有些郁闷,难不成这皇宫大内还不及沈郎刚买入手的荒宅不成。 “不瞒陛下,臣确实愿为沈郎门下走狗!” 李龟年把心一横,直接豁出面皮不要了,他又不是傻子,如何不知道那沈园日后必是能和梨园并驾齐驱甚至于压过梨园的地方,再说圣人先前在宜春院的时候不也和沈大家谈论得很是高兴,甚至于就连那丰乐坊的几座宅子不是圣人暗中吩咐高力士,沈大家如何买的下来。 长安城寸土寸金,丰乐坊这等离着东西市还有皇城都不算太远的地方,更不是光有钱就能买到里面的宅子,要不然那些波斯商何必都住在怀远坊及其附近。 想到这儿,李龟年越发坚定,钱财这些年他已经赚够了,长安城和雒阳城都起了大宅,可真要问他快乐与否,似乎还不及这些时日在宜春院里研究音律。 “罢了罢了,你既然愿去沈郎门下,朕便成全了你。” 李隆基摆手道,马仙期已老,李龟年不复年轻时的灵气,纵然放他们出宫也无妨,当然最关键的是沈园也算是自家产业,帮沈郎便是帮自己。 “谢陛下。” 李龟年叩首在地,得了圣人允准,他只觉得浑身轻松,今后他便是自由身,又有沈郎庇护,除了向来交好的歧王等人,其他权贵那儿再也不需要虚与委蛇。 边上高力士瞧着也是颇为高兴,沈园名义上是沈郎在长安置办的别业,其实却是如同延城那边的樊楼,有别于宜春院和平康坊内那些以色娱人的秦楼楚馆。 想到当日沈郎在自己和圣人面前侃侃而论,说到那樊楼只旬日举办所谓的专场演奏,每月就有三万余贯的进项,若是换成长安城,这规模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就是每日开演,也有足够多的客人愿意来,到时候怕是每个月赚个三五十万贯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哪怕明知道沈郎是在给他们画饼,可是圣人还是愿意吃下去,因为这沈园若是开张,每年便是四五百万贯的收入,圣人以李龟年的名头占了三成干股,贵妃占了一成,他占了一成,还有两成用于交税,沈郎只占三成。 这样的分配,自然叫圣人无比满意,说起来宜春院属于教坊司管辖,每年上缴的税额也有几十万贯,可是比起沈郎所说的回报却是足有十倍之差。 当然高力士觉得圣人之所以会答应,还是为着沈郎所说,会请贵妃和圣人作为压轴的表演嘉宾,再加上沈郎今后要回安西,这长安沈园自是要请圣人扮做的李龟年压阵,越发好玩乐的圣人如何会不答应。 “龟年,你去沈园,于众人眼仍是你李大家,可是沈郎面前,便是替身,可明白了吧!” “臣明白。” 李龟年起身答道,对于圣人冒用自己的名头和沈郎相交,他自不敢有什么想法,反正全当是讨圣人欢喜就是。 “且下去吧!” 挥退李龟年,李隆基看向了高力士,说起来宜春院的热闹,他也很想去凑一凑,可是马仙期、贺怀智他们城府不够深,难免会在沈郎面前露出马脚,实在是叫人遗憾。 “力士,你让三郎这两日都去宜春院,这沈园日后便让他多打理番。” 李隆基朝高力士吩咐道,他暂时不打算再交权给太子,如今李林甫老老实实得很,没必要再让这个老臣多想,倒是那沈园,沈郎所说的种种规划让他很是动心,尤其是那每年两三百万贯的进项,对于他这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圣人来说,也是不无小补。 另外他也是想借着这桩事看看太子离开朝中那些官员,能不能有几分实干的本事。 “喏,陛下。” “朕乏了,你且去吧。” 高力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接着便直往东宫而去,说起来沈园的规划书,太子那儿也有一份,难不成圣人早就算计好了。 猜测着圣人心思,高力士很快便到了东宫,然后见到了正在挑灯夜读的太子满脸精神,而桌案上放得正是沈郎写得那厚厚的一叠规划书。 “二兄,你怎地来了,可是阿耶唤我。” 见到高力士,李亨热情得很,拉着高力士,满脸的期盼,他如今只想讨好阿耶,获取阿耶的欢心,便没人能动摇他的地位。 “殿下,圣人要您这两日都去宜春院,沈郎回去安西以后,这沈园还得殿下多费心操持。” 高力士直接道出来意,李亨愣了愣,随即便大喜起来,说起来他自从挥斥门下党羽,一门心思在东宫当孝子,虽说重得阿耶的欢心,但是也确实无聊得很。 如今阿耶让他日后多操持沈园,岂不是说明他可以时常出宫,这可是太好了。 “阿耶真让我去沈园……” “这还能有假,沈郎是要回安西的,除了殿下,圣人和沈郎还能将沈园交予谁打理?” 高力士似笑非笑地说道,太子在沈郎面前可是扮做他的侄儿,这丰乐坊的宅子也都是他出面帮沈郎购买,所以这沈园里他占了一成干股,当然这一成干股自是归太子所有,他也不在乎那一年几十万贯的钱财。 李亨兴奋起来,沈郎的沈园,所图甚大,若是真建起来,又岂止是区区的音乐会能赚钱,今后怕是年入千万贯也未尝不可。 第二百六十五章 拜火 怀远坊内,安守忠寻到了此处的袄祠,主君要他对付那个什么安西沈郎,又不能动用自家人马,他便只有来这袄祠寻找帮助了。 大唐境内,袄教、景教和摩尼教并称三夷教,比起广建寺庙,大肆传教的景教和摩尼教不同,袄教便要神秘许多,几乎不怎么传教,只是在长安城的胡人里流传,而朝廷为了管理袄教,准许袄教在怀远坊设祠祭祀,并且专门设立五品官职大萨宝来管理袄教信徒。 “光明神在上。” 袄祠的大门口,安守忠做了个火焰状的手印,进了这处非信徒不可进的祠堂,自家主君乃是光明神的化身,这袄祠的大萨宝亦是他们的人。 这袄教传自波斯,已历经几百年,哪怕如今波斯早已为大食所灭,但是在河中西域仍是广为流传,大唐境内的胡人信奉袄教的也不在少数,就是这长安城里,袄教虽然声势看上去不如景教和摩尼教,但是这暗中的势力并不差。 安守忠很快被请到了祠堂里见了那位大萨宝,大唐对于外来宗教向来采取兼容并包的开放态度,对于袄教则是用了“袄人治袄”的手段,如今这位大萨宝也姓安,来自河中安国,三年前便是自家主君的手下。 要不然前任大萨宝也不会突然暴毙,由他继任,要知道当时主君可是给经办此事的官员塞了不少钱。 “见过安将军。” 大萨宝朝安守忠行礼道,若无安禄山,他可当不上这袄祠的大祭司,所以他对于安禄山这位主君手下的大将颇为了解,知道这安守忠乃是安禄山的亲信牙将,如今亲自过来,定是有紧要事。 “都是自己人,无需多礼,你可知道那安西沈光。” “我自是知道,这位沈大家如今名头响得很。” 大萨宝闻言一愣,亲仁坊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那刘骆谷可是主君安禄山在长安城的心腹,可不就是被这位沈大家打落了半口牙,被传为笑柄。 想到这位主君的暴戾脾气,大萨宝不由打了个哆嗦,“主上是要对付沈大家。” “正是如此,不过此事咱们的人不便出手,需得从你这儿借几个死士。” 安守忠看着大萨宝,那目光叫人不寒而栗,他虽然也拜光明神,可是却不会对这位大祭司有什么敬畏,自家主君乃是光明神的人间化身,这大萨宝算什么东西。 “不知道安将军要多少死士?” 大萨宝自不敢拒绝,袄教在大唐是秘密教派,这祭祀的典礼上也时常需要有人献身火焰,以取悦光明神,因此这袄祠里自然不缺狂热的信徒,但是能够被训练成合格的死士那就不多了。 “人不需要多,十人足矣,但是必须得是真正的死士,不会留下后患的那种。” 安守忠狞笑着说道,袄祠里蓄养的死士他是知道的,能够为光明神不顾一切的献身,就是要他们杀了自己的挚爱亲朋也不会皱半下眉头,更不用说献出自己的生命。 “十人便十人,只是我听说这位沈郎是王大将军看中的女婿……” 大萨宝咬了咬牙,他没法拒绝安守忠,可是他也担心事后这位王大将军发疯,查到袄教头上,只怕朝廷不会善罢甘休。 “有主君在,你怕什么,反正到时候死无对证,朝廷怎么查?” 安守忠很是不满大萨宝的胆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后道,“你速去召集人手,我待会儿便要见到人。” “安将军稍等。” 大萨宝叹了口气,便离开了房间,他得罪不起安守忠,更得罪不起安禄山,只希望这事情不会闹得太大牵连到他。 …… “封长史,那袄祠外今日来了个生面孔,长得高大凶恶,不像善类。” 怀远坊的某处食铺内,封常清盘腿而坐,吃着刚出锅的馄饨,满头大汗,他跟前站了个卷毛的粟特汉子,正自弯着腰低声禀报道。 封常清自住进怀远坊后,仗着充足的财力,暗中招揽了不少的地头蛇充作他的眼线,为他打听这长安城里的消息,像是这怀远坊里,更是被他收买了不少无赖头子。 沈光得了李林甫的提醒,回到石府后,虽说也加强了戒备,可也不过是出门时多带了些牙兵护卫,可封常清却直接动用了这些新收服的眼线,让他们注意这怀远坊里的动静和陌生人。 安禄山自命光明神的化身,他手下那些商人往安西做生意的时候,封常清便隐约知道这回事,所以他才让人提前注意这怀远坊袄祠的动静,没成想还真被他给猜个正着,安禄山就是再嚣张跋扈,也不敢拿自己的本部人马来对沈郎下手,果然是从这袄祠动用人手。 “你做得不错,继续盯着那儿,想法打听下那人的来历,但是千万不要惊动了对方。” 放下羹勺,封常清从怀里掏出钱袋,直接扔到那粟特汉子面前道,“好生办事,这是赏你的。” “多谢封长史,小的这就去办。” 拿了钱袋揣进怀里,这位也是拜光明神的粟特汉子便欢天喜地地离开了,丝毫没有为着自己出卖袄祠和教友的举动感到羞愧,光明神在上,那些闪闪发亮的金银币才是正道的光,那位封长史可比大萨宝亲切多了。 “封长史,要不要派人?” 封常清身边,高仙芝派给他的牙兵头子目露凶光地比划了个手势,沈郎可是他们安西四镇的骄傲,谁要是敢动沈郎,便是和他们安西军为敌。 “先不要打草惊蛇,且看看那厮要干什么。” 封常清摆了摆手,安禄山那厮不知道沈郎底细,还以为沈郎只有王大将军做靠山,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能够坑上一把安禄山,岂能白白浪费了。 “待会儿回去,不要走漏了消息,就是都护那儿,也暂时先瞒着再说。” 封常清看向身边的牙兵头子道,自家主君是个冲动的性子,又格外宝贝沈郎,要是被他知道安禄山打算派人对付沈郎,保不准那袄祠都要被他给拆了。 牙兵头子愣了愣,他是高仙芝的心腹亲卫,可是主君也确实吩咐过,让他一切都听封长史的,犹豫了会儿当他看到这位封长史脸上讥讽的笑容,却是想到主君和封长史之间的情谊,连忙回过神道,“喏。” 封常清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安禄山看似肥胖蠢笨,在圣人跟前更是向来装得粗俗无礼,但实则狡诈如狐,要对付他就不能叫他有半点警觉,这事情他来做就是,最多就是知会声沈郎,主君那儿还是算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正道的光 安守忠根本就不知道,自从他进了怀远坊后,就被盯上了,袄祠里的教徒虽然都是光明神虔诚的信徒,但事实证明,什么光明神也不及正道的光好使。 在付出几枚金币的代价后,那个被封常清收买的粟特无赖汉便从袄祠里某个信徒的口中知道了那位新来的恶汉姓名。 等到沈光从宜春院回来时,就从封常清口中知道了这些事儿。 “那安守忠去了袄祠后,这大萨宝便召集信徒行祭祀事,后来信徒散去的时候,却是比来时少了十个人。” 封常清觉得那百贯钱财花的很值,那个粟特无赖儿还是有些门道的,能把消息打听到这个地步很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这袄祠如此行事,朝廷也不管吗?” 沈光并不在乎那安守忠要如何对付他,他反倒是听说了袄祠的事情后,颇觉得不快,这袄人治袄,犯了事居然要由什么大萨宝以教法处置,这视朝廷为何物? “朝廷管什么管,长安县和万年县还巴不得那摩尼教和景教也如此行事呢?” 封常清知道沈光向来觉得朝廷和官府就该管天管地什么都管,他自个儿在火烧城立的规矩那是连底下百姓屙屎拉尿都要管起来的,自然瞧不得这拜火教的做派。 “这袄教在波斯河中传了几百年,信奉者甚众,这西市和怀远坊里不少胡商胡人都拜光明神,习惯了教法行事,再说你让他们去官府打官司,人家长安县和万年县哪有那闲工夫去管这些蛮夷的事!” 长安城里胡人虽然多,可是大唐的户籍不是那么好拿的,再说寻常胡人也不敢得罪汉人,更何况民不告官不究,那些胡人间发生的纠纷真告去官府,长安县和万年县也是懒得搭理的。 “沈郎若是觉得那袄教不好,大不了咱们回安西,便多建几座佛寺。” 封常清笑说道,原本西域河中多拜光明神,后来佛教大兴,在安西也能和袄教分庭抗礼,等到波斯为大食所灭,袄教声势大不如前,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袄教仍旧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安西那边不少小国仍旧为王室豪强所虔信。 沈光听着封常清所言,倒也没什么话可说,经历了武周之乱后,佛教虽说受了些打击,可是这个时代大唐的和尚们还是很有向外传法的积极性的,另外和尚们不但有专门讲经的辩法僧,也有专门护法的武僧。 另外长安城里佛寺众多,香火鼎盛的那几座大庙更是不差钱的主,就连去传法也是能自带干粮的,沈光早就动了这些光头的主意,安西那地方宗教信仰复杂,袄教、摩尼教和景教这三夷教且不必说,光是佛教就有好多派别,尤其是大唐的佛教经历玄奘法师主持翻译经书以来,早就和印度那边的佛教成了两码事。 别看安西那边佛教兴盛,可是对于长安城里佛教诸宗来说,多是些异端邪说,也就是这些年大唐威加四海,龟兹于阗等四镇属国才改信汉传佛教,就连经书也用了汉译本。 “封兄,这安守忠能不能杀之。” 压下心间遐想,沈光朝封常清问道,那安守忠是安禄山心腹,可人家既然动用死士来刺杀他,他可不会惯着那死胖子。 “有何不能,他既然敢向沈郎下手,便是和咱们安西陇右为敌,安禄山那厮若有胆子,便撕破脸,看看谁怕谁!” 封常清说话时杀气凛然,他这辈子只有沈光这么一个不离不弃的知己朋友,那安守忠既然来了怀远坊,就别想活着出去,光明神都保不住他。 “封兄,你说到时候我能不能诈伤……” 沈光想到自己如今甚得李隆基的看重,想着要不要来出苦肉计,狠狠坑上安禄山一把。 “诈伤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做了,不值当。” 封常清沉吟了下,最后还是断然道,虽说沈郎诈伤的话,或许能引得圣人大怒,惩戒安禄山,可是伤得轻了,未必能罚多重,伤得重了,那不值当。 更何况安禄山身兼两镇节度使,是北方边镇大将,圣人是不会轻易动他的。 “封兄说得是,是我贪心了。” “沈郎且不必管这些烦心事,还是好好读书,准备下个月的省试。” 沈光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封常清还是对他考取进士一事念念不忘,不由道,“冯郎送来的考题我都已背熟,只是那策论文章和诗赋,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策论文章,高公那儿肯定能提前知道考题,诗赋也是,沈郎不必担心。” 封常清对于沈光读书这件事情已经没抱太大希望,也就是杜子美仍旧兢兢业业地在教沈郎读书,没有丝毫不耐,让他都颇为惭愧。 就在这时,门外果然响起了敲门声,随后便是杜甫那清朗的声音,“沈郎,该读书了。” 一时间,沈光看向封常清,满脸的无奈,诗圣兄虽然不是腐儒,但却是个执拗的真君子,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如今整个石府里还认为他能读书读出头也就是这位老杜哥了! “封兄且去,我自随杜兄读书。” 沈光摆了摆手,随后封常清起身开了房门,朝仍旧干劲十足的杜甫道,“子美,沈郎便托付给你了。” “封长史放心,我自会好好督促沈郎读书。” 杜甫点点头,接着便送走封常清,坐在了已然正襟危坐的沈光面前,将带来的诗赋放在了桌上,“这些都是我旧时所作,沈郎且都背熟了。” 沈光看着那厚厚一叠纸张,拿起后看了看,发现上面墨迹尚未完全干透,显然是刚默写出来不久,“这些是?” “历来省试的诗赋,总离不开颂圣之类的应制诗,我以往为了备考也写了不少。” 杜甫知道沈光的文学功底太差,想要在短短月余就学会写出合格的应制诗,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沈光还有别的事情要忙,于是他就把这些过去为了应考准备的练习作品全都拿了出来,在不知道考题的情况下,全部背熟了,总有几分能蒙中的机会。 “多谢杜兄体谅。” 想到只要不是正儿八经地读那些典籍,光是背诵诗赋就行,沈光绷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轻快表情,诗圣兄果然是善解人意的厚道人。 “沈郎,此乃救急,万不可失了读书向学之心,等回到安西,我自会为你安排合适的课业……” 杜甫不紧不慢地说道,在他看来沈郎当是十全十美的君子,岂能留下不通诗赋的缺憾,若是他此番省试能中进士,必定前往安西守选三年,好好督促沈郎读书。 看着满脸认真的杜甫,还没开心多久的沈光也只得沉沉叹了口气道,“那就多谢杜兄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死士 不算大的静室内,安守忠看着大萨宝派来的十名死士,并不是太过满意,这十人虽说看着孔武有力,而且看样子也是见过血杀过人的,可是对比曳落河里视死如归的勇士,还是差了许多。 只不过安守忠知道自己也不能太过挑剔,长安城里胡人虽然众多,但是大都集中在西市附近几个坊里,袄教又行事隐秘,那大萨宝能给他找来这十个人已经很不错了。 “可知道为何招你们前来?” “大祭司说光明神有旨意下降,让我等去杀死渎神的恶徒。” 死士里的首领是个年约四旬的突厥人,他满脸虔诚地说道,身旁的同伴们个个眼神狂热,能为光明神献身,是他们最大的荣耀。 安守忠看着这些死士露出的神情,总算满意了,这些人的身手且不论,但是光这种对光明神近乎疯狂的信仰,足以让他们把生死置之度外,足够对那个沈光布下杀局了。 “那安西沈光,想必你们也听说过他的名头,他胆敢亵渎光明神,自是邪魔,你们只要杀了他,死后必能被接引往神国,常伴光明神,得享清福。” 安守忠这般说道,然后打开了面前摆放的箱子,里面是抹去记号的军中弓弩和横刀,而且全都是有些年头的旧货,就是想查来源也查不出来。 大唐禁止民间持有弓弩,也不准许刀剑随葬,但是市面上总有不少军中的刀剑弓弩流通,像是长安城里,私藏这些违禁东西的人也不在少数。 这些暗中接受训练的死士多习惯用刀,他们很快便取了横刀弓弩,同时还换上了不良人的衣服。 不良人是衙门里最底层的缉事番役,西市地处长安县,自然也有胡人充任不良人,这些死士换上衣服后,看上去倒也颇像回事。 “全听将军安排。” 死士们齐声应道,他们平时被大萨宝好酒好肉地供着,又都虔诚拜神,等得便是这么一天,好为光明神献身,死后往神国享福。 “那沈光不是每日都要去那宜春院吗,你们且等他去的时候,就说有案子牵连于他,出了怀远坊后便拦下他,只要近了他身前,便不惜代价杀了他。” 安守忠吩咐道,然后展开了怀远坊附近的地图,指着某处地方道,“就在这儿动手。” 死士首领看过之后便记了下来,然后便领着其余死士退下,安守忠等他们离开后,却是拿起了自己的那张铁胎弓,他在安禄山麾下以射术出名,有百步穿杨的本事,那些死士若是能成功杀死沈光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他再出手。 他选中的地方,街道两旁有富户起的大宅高楼,其中有处地方正适合他在暗中观察,若是事有未逮,便可以暗中放冷箭,他自问射术高超,总有五六成把握能射中那沈光。 …… “沈郎,这两日出门,需得多加小心。” 翌日清晨,封常清看着早起和牙兵们晨练完毕的沈光,一脸的郑重。 “封兄放心,我自贴身穿着胸甲,我这甲胄有多坚固,你是清楚的。” 擦过身子,换过身干净衣服的沈光当着封常清的面套上了他那领明光甲里的胸甲,然后穿上了外面的长袖和半臂,这才叫封常清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们也都内里披上锁甲,以防万一。” 封常清看向了王神圆他们,牙兵们护卫沈郎,也不能马虎大意,虽说他们不能明着披甲,可是贴身穿层锁子甲,不是什么大问题。 “封长史放心,咱们早就备齐了,绝不会让郎君受伤。” 牙兵们不但穿了锁子甲,也都携带了盾牌,必要时可以围成盾阵,掩护郎君。 “如此便好。” 看着府邸外雷打不动而来的王蕴秀,封常清方才放心,加上王府的牙兵,沈郎身边护卫不下五十,他倒是要看看那安守忠还有没有胆子派死士来刺杀沈郎。 在封常清看来,那安守忠若要行刺杀之事,必然得布置周全,不会仓促行事,这便给他机会能够搜集证据,到时候叫安禄山那厮想抵赖也不成。 沈光不知道封常清的心思,只是照旧和王蕴秀并驾齐驱,策马往宜春院而去,昨日收获已然不小,便是那梨园子弟里也不乏人才,那个雷海青便是其中的人杰。 对于手下极度缺人的沈光来说,那雷海青虽然是个乐师,可是能识文断字,而且性格豪迈大方,还有不错的武艺傍身,那放在安西那里便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更何况昨日两人攀谈一番后,他知道这雷海青还有几个亲朋好友留在长安城里,也都是正值壮年但苦于没有门路的寒门子弟,这些人应当不会介意去安西有个前程。 …… 沈光几乎前脚刚走,封常清在石府内屁股都没坐热,便有下人来报,说是府外有个胡儿拿了他的名刺求见。 只是片会儿功夫,封常清便见到了那精神抖擞的粟特无赖汉,只见这厮满脸堆笑道,“封长史,您不是让我盯着那些人吗,这不他们刚走,我这便来报信了。” 听到袄祠里那些死士居然走了,封常清面色一紧,想都不想手揣进了怀里,却摸了个空,但他随即朝身旁随从道,“去拿钱过来。” “说吧,那些人去哪儿了,那姓安的呢?” “出了坊后便往东去了,而且那些人做了不良人的打扮,至于那位安将军,我的人没见着。” 粟特无赖汉连忙把自己说得都讲了出来,这时候他已经能看到封常清的随从拿来的钱袋,眼里全是贪婪之色。 “你做得很好,以后让你打听消息,但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这些是赏你的。” 让随从将钱袋丢给那粟特无赖汉,封常清猛地起身,然后脸色铁青地朝身旁牙兵道,“备马,咱们去追沈郎。” 封常清是何等聪慧之人,只听着那些死士做了不良人打扮,便猜到了安守忠的手段,这个时候他只是责怪自己犯了以己度人的毛病,他喜欢谋定而后动,总觉得那安守忠召集死士就算要下手也没那么快,却浑然忘了这厮乃是一介莽夫,又急着讨好自家主君,竟是浑然没想那么多,把选择直接动手。 很快,石府前,二十多骑牙兵便跟着封常清,策马奔出怀远坊,直朝东而去,封常清这时候只希望沈郎够机灵,当能看破那些死士的马脚,可千万别有个万一。 第二百六十八章 刺杀 刚刚开春的长安城,黎明刚过,天空里浓云深重,凛冽的寒风刮过,空荡荡的街道上也不见多少行人。 沈光一行人出了怀远坊后,声势显得蔚为壮观,马蹄声夹杂着说笑声,很是热闹。 “沈郎,接下来你要闭门读书,便让阿妮陪在你身边吧!” 王蕴秀在马上犹豫了会儿后开口说道,沈郎和公孙大娘的约定已成,等这两天在宜春院的遴选完成后,自是不会再去宜春院,而到时候她反倒是要在宜春院为沈郎管着那些通过遴选的乐伎们,没法照料沈郎起居。 于是自然想到了身旁的白阿俏,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王蕴秀早就把这位龟兹小公主的性情给摸了个清楚,是沈郎口中的“傻白甜”没跑了,完全对自己构不成任何威胁,再加上她也确实挺喜欢这个娇俏的小公主,于是原本只是为了讨好沈郎而刻意结交竟是变成了真的姐妹情深。 有白阿俏在沈郎身边,她也不怕别的狐狸精来勾引沈郎,如今长安城里盯着沈郎的贵女可不少,但是偏偏圣人赐婚的旨意迟迟未下,这都让王蕴秀颇有些患得患失,只有和沈郎相处久了,才知道沈郎有多优秀。 “闭门读书啊……” 想到满脸热忱的诗圣兄,沈光沉沉叹了口气,然后看向身旁脸上满是期待的白阿俏,想了想还是摇头道,“阿妮还是继续陪着你好了,沈园才刚刚破土动工,咱们招来的那些乐伎暂时还得留在宜春院一段时间,阿妮在延城的时候打理过樊楼,正好能帮你的忙。” “再说,咱们还未成亲,阿妮不适合来我这边,这对你们都不公平。” 沈光笑了起来,朝王蕴秀和白阿俏说道,三人间除了最后那步,能做的可全都做过了,自然也不需再忌讳谈婚事这种事情,他自己估摸着那位圣人是要在省试的时候给自己开个后门,考个进士得个官身后,再下旨同时赐婚,到时候他很可能会先娶王蕴秀,再纳白阿俏。 那时候长安城里不知道多少年轻士人会羡慕的双眼流血,想到这儿,沈光也难免有些紧张起来。 王蕴秀和白阿俏这时候亦是笑了起来,白阿俏虽然“傻白甜”了些,可并不蠢笨,自然知道长安城不比安西,她若是真去沈郎那儿住下,怕是会惹来不少非议,再说陪着王家阿姊不好么,晚上抱着这位阿姊一起睡可舒服了。 “沈郎做主便是,咱们听沈郎的。” 这时候一行人已经过了怀远坊外的大街,天色也亮堂了许多,对面街道上也多了队身穿皂衣的不良人,沈光他们也没觉得奇怪,这几日随着大朝觐即将到来,这街道上巡逻的武侯和不良人比平时多了许多。 这不良人是底层的差吏,长安县和万年县遇到人手紧张的时候,也会征募那些街头混混无赖暂时充任,所以那些死士扮做的不良人虽然肤白目深,但是沈光也没有提防戒备,这怀远坊附近本就是长安城里胡人聚居的地方,有归化的胡人当差不是什么稀奇事。 “前方可是沈大家?” 扮做不良帅的死士首领高声喊了起来,这才让沈光放缓了马速,抬眼仔细看去。 那些不良人正靠在一处坊墙挖开的洞门处的店铺前,显然是刚刚正在这儿吃馄饨,他一眼望过去,那些桌上的粗陶大碗里还冒着热气。 “某家沈光,你喊某有何事?” 沈光驻马停了下来,他身后队伍亦是停了下来,王蕴秀他们俱是好奇地看着那伙不良人给了银钱于那食铺老板,快步走将过来。 他们这月余往来怀远坊和宜春院之间,因为沈光名动长安,不乏各种狂蜂浪蝶尾随跟踪甚至于当街拦路,只不过王蕴秀在沈光面前是温柔可人的猫咪,但是在那些外人面前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母老虎了。 也多亏了有王蕴秀在,沈光出门在外才没有受到太大的骚扰,眼下这还是头回有不良人半道拦他。 “沈大家,我乃长安县不良帅康麻,正好有桩案子和沈大家有些牵连,是以斗胆想问沈大家几句。” 死士首领报了假名,走向沈光时内心隐隐有些激动,他万万没想到他还真把这位沈大家给拦了下来,安将军果然是料事如神。 这时候离着沈光他们足有七八十步远的楼宇上,安守忠提着弓看着已然靠近沈光的死士们,脸上露出了自得的笑容,什么狗屁沈大家,还不是着了他的道,等死士们近了身一拥而上,看他还有命左拥右抱不。 …… “大胆。” 沈光身边,王神圆已经怒喝道,区区不良帅也敢来盘问自家郎君,简直就是目无尊卑,更何况那什么狗屁案子,郎君每日往返都是他们护送,能有什么牵连。 想到这儿,王神圆已经悚然惊觉,知道眼前这伙不良人有些不对劲,于是连忙提醒道,“郎君,这些人……” “给某拿下他们。” 若是只有自己一人,沈光不介意陪这些死士玩玩,可是王蕴秀和白阿俏就在身旁,自然要以安全为先。 听到沈光话语,那死士首领如何不知道自己等人已经暴露,他也不晓得哪里出了纰漏,可这时候双方相距不过五步,也足够他们搏命了。 “杀!” 横刀出鞘,十名死士俱是齐齐朝沈光扑去,可是这样的小场面对于经历过数场血战厮杀的沈光来说,完全提不起他的兴趣。 沈光身后,牙兵们策马前冲,直接便挡下这些死士们决死的冲杀,只有那死士首领离着最近,竟是被他冲到了沈光他们跟前,只是还未等沈光拔刀,王蕴秀已然一鞭子狠狠抽在了他持刀的手腕上。 王蕴秀是将门女,她从小缠着自家阿耶练武,那是真的下过苦功夫的,当然她最厉害的不是刀枪,而是手中那根马鞭,毕竟刀枪无眼,容易闹出性命来,可是鞭子就不一样,当年长安城多少纨绔子弟都被她鞭打得狼狈不堪。 那死士首领压根没想到自己连搏命的机会都没有,这时候王神圆自是跳下马和王府的牙兵头目一起擒下了这个冒充不良帅的死士。 前方街道上,早已是鲜血四溅,那些死士的确是不怕死,可是在堪称这个冷兵器时代的杀人兵器的精锐牙兵面前,他们所谓的搏命只是个笑话而已。 四周的行人已经看得呆了,长安城承平日久,纵然每天都有人命官司,但那也是在常人难以看得到的阴暗角落,哪像现在大街上居然有不良人当街行凶,结果被反杀的场面。 第二百七十章 请诸位做个见证 安守忠原本得意的脸孔这时候已经变得扭曲,他怎么也没想到沈光居然毫无征兆地就让手下牙兵动手了,而被他寄予厚望的那些死士连个水花都没掀起就给直接镇压了。 “谁都不许走。” 牙兵里得了沈光吩咐的已经绕马而走,朝着四周想要离开的十来个行人大声呼喝道。 那些早起的行人们这时候都是面露苦色,虽说长安城的百姓都爱看热闹,可是这等牵扯到人命的刺杀,没人想卷入其中。 更何况那些牙兵们下手凶狠,九个死士当场便死了七个,不是脑袋被砍了,就是被开肠破肚,血流了满地,满是残肢断臂。 那先前还卖了馄饨给那些死士们的店家,看到有牙兵过来时,脸色煞白,差点就给吓尿了,只是哆嗦着道,“军爷,这不干我的事,我也不知道他们是……” “不必害怕,我家郎君说了,等长安县的差人到了,你如实交代就是。” 听到不是来找自己麻烦的,那店家总算松了口气,可随即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那些不良人刺杀沈大家,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种倒霉事,到时候去了县衙,怕是不知要花多少钱来破财消灾了。 附近的十几个行人瑟瑟发抖地站在一块儿,沈光这时候已经从马上下来,朝这些人安抚道,“某家沈光,刚才这些不良人要刺杀某,却被某麾下护卫所杀,留大家于此,只是未某做个见证。” “原来是沈大家。” 看着满脸温和又长得好看的沈光,十几个行人里有人说道,随后就显得没有那么害怕了,尤其是沈光请他们吃馄饨后,还每人送了几贯钱的压惊费后,便全都心甘情愿地留了下来。 “也不知道什么凶徒竟然要刺杀沈大家。” “这些不良人是疯了不成?” “什么不良人,我每日都要打这条街上过,可从没见过这些人,怕是假扮的贼人。” 围坐在桌前,吃着热气腾腾的馄饨,那些行人们已自纷纷讨论起来,全然忘了先前见血时自己有多么狼狈惊惶。 …… 安守忠拉开的弓弦再度放下,他本以为自己有把握能射死沈光,可是那些死士顷刻间就败亡,让他深为忌惮,总觉得对方怕是提前就知道了他要动手,不然怎么可能面对那些扮做不良人的死士下手如此果敢。 最后安守忠恨恨地放下弓箭,他能在安禄山麾下成为亲信牙将,也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这时候他的本能告诉他,自己要是继续在此地逗留,怕是会有危险,于是他果断地折了弓箭,丢弃在楼宇下的草丛里,然后便跳楼而走。 安守忠没敢回袄祠,死士们的暴露,说明袄祠里并不安全,里面只怕有奸细,他现在只想赶紧回亲仁坊,哪怕被主君责罚也好过丢了性命,更何况这沈光出行前呼后拥,有不下五十牙兵护卫,肯定是提前得了消息,他要禀报主君知晓。 就在安守忠翻墙而走时,封常清已是领着牙兵们到了,当他看到街道上那些横七竖八的死士尸体,心里自松了口气,然后走向站在街道边上的沈光,“沈郎无事吧!” “封兄来得正好,这些死士扮做不良人来刺杀我,可到处都是马脚,这安禄山行事还真是够嚣张的。” “某就知道这些贼子定然瞒不过沈郎你。” 封常清看着那些尸首,然后忍不住道,“安禄山这回怕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些兵器上,可有什么线索。” 看着捧了几把横刀过来的王神圆,封常清一边接过一把,一边问了起来。 “全都是军中的旧横刀,抹去了印记……” “封兄,不必浪费力气了,那安守忠再蠢也不可能在兵器上留下把柄?” “这案子便交给长安县头疼好了,刚才这街上的行人都被我留下做了见证,封兄若有什么手段,尽管施展就是?” 封常清闻言看向沈光,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长安县来查这桩刺杀案,肯定是什么都查不出来的,不过他们本来也就没指望能查出什么结果来,就靠这些死士的尸体根本没法联系到安禄山身上。 只是流言这种事情,从来就不需要什么证据,只要人们愿意相信就行了。 “这安禄山端的是心思歹毒,沈郎你不过是被他麾下恶奴逼得不得不自保,他居然敢派死士刺杀于你……” 封常清忽然扯着嗓门吼了起来,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让沈光都被吓了一跳,可他随即就回过神,知道封常清这是故意说给不远处那些行人们听的。 沈光暴打刘骆谷的事情还没过去三天,满长安城的老百姓都知道这回事,眼下那十几个行人便是觉得封常清说得有道理,这些扮做不良人的刺客肯定是安禄山派来的。 “封兄,此事还未有定论,还是等长安县的人到了再说?” 在众人眼里,沈大家当真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就算被人刺杀,可仍旧风度翩翩,着实叫人心折,于是心里面更加认定这事情是肥壮如猪的安禄山干的。 过了没多久,长安县的县尉便领着手下到了,他就住在县衙边上,沈光派出的牙兵去长安县报官后,里面当值的小吏便派人知会了他,他来时的路上听了个大概情况后,心里也是暗骂起安禄山来。 沈大家前脚刚得罪了这位节度两镇的安节帅,后脚就遭人刺杀,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是谁干的,只是就算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县尉也不敢把这事给放到明面上来说。 “见过沈大家。” 县尉和沈光见了礼,言语间甚是恭敬,眼前这位可是名动长安,还得了王大将军的看重,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原本县尉是想把这事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谁让他们得罪不起那位安节帅,再说沈大家毫发无伤,就是手下护卫也只伤了两三人,还全是轻伤,反正那些刺客也都死得差不多了。 只是那劝沈光不要追根究底的话还未说出口,县尉看清楚那些死士身上穿的不良人的公服后,这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狗日的安禄山,刺杀便刺杀,居然还让刺客扮做不良人,这是要把他们长安县都给拖下水啊。 “沈大家放心,这三个贼厮鸟到了牢里面,任他是铁打的,也必定叫他们开口。” 县尉恶狠狠地说道,安禄山权势虽高,可是沈大家背后的王大将军只强不弱,这事情就是县令他也忍不得的。 第二百七十一章 各方反应 “你这个废物,你就这么滚回来了。” 看着面前的安守忠,安禄山大发雷霆,那安西小儿毫发无伤,倒是他不但折了十个死士,还把经营日久的袄祠给暴露了。 要不是看在安守忠为自己鞍前马后效力多年的份上,安禄山真想直接砍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节帅,那些死士还未近身,那安西小儿就让手下动手了,且他手下那些牙兵都穿了内甲,定是提前就知道了消息……” 安守忠连忙喊冤道,可他的话并未让安禄山释怀,反倒是越发让他愤怒,“你这蠢材,居然还让那些死士扮做不良人,你脑子被驴踢了么。” 安禄山虽说嚣张跋扈,可不是真的莽撞愚蠢,安守忠这个蠢货安排死士刺杀那沈光也就罢了,可是却偏偏自作聪明让那些死士扮做不良人接近沈光,这下子长安县就是不想查也会查到底了。 “那些死士身上可有什么把柄?” “无有把柄。” 被安禄山血红的目光盯着,瑟瑟发抖的安守忠哪还敢说别的,忙不迭地保证道,他不敢保证自己要是说出死士里还有三个被抓了活口,这位主君回饶了自己。 “那大萨宝不能留了。” 想到自己安排那大萨宝登上怀远坊袄祠之主的位子费了不少手脚,安禄山心中愈发怒气冲冲,手里鞭子像是不要钱似地狠狠抽打起安守忠,这厮干的蠢事,害得他这几年在袄祠的布置都白费了。 安守忠被抽得头破血流,皮开肉绽,可也只是死死咬牙挺着,他知道是自己做了蠢事,害得节帅大事被耽误,只是挨顿打算是轻的。 安禄山周围,也没人敢替安守忠求情,一连抽了十几鞭,安禄山才放下鞭子,接着满脸阴沉地道,“十郎害我。” 想到那晚在李林甫府邸中的对话,安禄山越发肯定,自己还是被这位右相给坑了,除了这位右相,还有谁知道他下了杀心,要对那个沈光下手。 “节帅,咱们现在怎么办?” 匍匐在地的安守忠满脸是血地轻声问道,生怕再挨顿鞭子。 “什么都不做,那些刺客关某何事!” 安禄山沉声说道,他决定派人除了那大萨宝,把刺杀的事情都推到他身上。 …… 沈光被刺杀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长安城,当然众口相传里,刺客便成了安禄山派去的。 “这猪狗竟然还真敢派死士刺杀沈郎!” 王府里,王忠嗣已经出离愤怒了,要知道他可不只是把沈光当成女婿,更是打算把沈光当成自己接班人培养的,安西那边有什么好的,陇右河西才是朝廷的腹心之地。 “将军,不如让我和哥舒去宰了那安守忠给沈郎出气。” 书房内,看着自家暴怒的主君,李光弼出声道,他和哥舒翰都是得了王忠嗣的器重,才有如今的地位,他更是愿意日后辅佐沈郎接管主君的兵权。 沈郎这回是提前得了消息有了防备,要是没有防备,有个万一呢? 想到这儿,王忠嗣更加愤怒,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这股怒意,朝李光弼道,“你们要去安禄山府邸杀了他的心腹牙将么,简直荒唐。” “你们两个哪都不准去,给某好好在府里待着?” 王忠嗣知道李光弼性格沉稳,但是哥舒翰性子要烈得多,得让李光弼看着哥舒翰些。 “来人,备马,某要进宫。” 王忠嗣打算进宫去见圣人,那安禄山狼子野心,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以往圣人都太过宠信这个杂胡了,那范阳节度使乃是要职,岂能落在这个杂胡手里。 …… “扮做不良人,这安禄山出了个昏招啊!” 李府书房内,看着手下的罗希奭和吉温,李林甫身上没了之前那股暮气,反倒是显得神采奕奕,这也让两人暗自心惊。 他们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李相这是借那位沈郎狠狠敲打了那安禄山一番。 “李相,安节度那儿,可要给他提个醒。” 吉温小心翼翼地说道,安禄山每年给他送的钱财可不少,而且这回李林甫不声不响就算计了安禄山,压根就没有找他和罗希奭事前商量,难保也是对他们生出了不满。 “提醒他什么?” 李林甫轻描淡写地扫了眼吉温,吉温顿时一个激灵,背上汗出如浆,连忙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 “长安县既然上报此案,你们便好好查查。” “李相,不知此案,要如何定性?” 吉温不敢再开口,罗希奭只得硬着头皮问道,他还是头回把握不准李林甫的心思,要知道敲打安禄山也就罢了,可这位两镇节度使,去年刚刚身兼范阳镇,还是这位李相做的保,这案子真要查到安禄山头上么? “你们看着办?” 李林甫的话让罗希奭和吉温更加不知所措,什么叫他们看着办,两人都是酷吏,但是办案子也得讲证据,他们要是真查出什么真凭实据能证明是安禄山指使死士刺杀沈光,难不成还真要把这位两镇节度使给下狱。 “还请李相示下。” 罗希奭和吉温跪在了地上,两人俯身贴地,李林甫看着这两个心腹手下战战兢兢的样子,脸上方自露出几分满意神情,这两人是酷吏,也都是豺狼之辈,他只要露出半分软弱,就会随时噬主。 前不久因为太子的事情,这两人便有些不听话的迹象,李林甫何等老辣之人,自是要借这个机会同样狠狠敲打番他们,省得两人那点小心思越来越大。 “起来吧。” 听到李林甫的话,罗希奭和吉温直起腰,不过两个人这时候可没敢再像原来那样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儿,都是正襟危坐,屁股都不敢压在后脚跟上,腰板挺得笔直。 “沈郎被刺杀,总得给王大将军一个交代。” 李林甫看向罗希奭吉温,脸上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却让两人心头一冷,“安禄山御下不严,总得给他个教训,省得他不知天高地厚。” “喏,李相。” 罗希奭吉温应声道,李林甫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们已经知道了李林甫的态度,这案子安禄山怕是脱不了干系,但是主谋也算不上,他手下总得死个够分量的好给王忠嗣他们一个交代。 出了李府后,吉温只觉得背上都湿透了,他心有余悸地朝罗希奭道,“罗兄,李相这是对咱们不满了,咱们今后只怕得更加小心些。” “李相这回既敲打了安节度和咱们,又是向沈郎那边示好,这姜终究是老的辣,咱们不服不行,安节度那儿,你跑一趟吧。” 罗希奭亦是叹了口气,他清楚吉温和安禄山之间的私交,这案子他们可不能再把安禄山给得罪死了,提前打个招呼是应该的。 第二百七十二章 生意就是生意 怀远坊内,吉温自马上下来时,看着前面的西市令府邸,想到惊慌失措的安禄山,不由觉得这个两镇节度使到底是杂胡出身,遇到大事便失了方寸。 “速去通报沈郎,某有事拜访。” 石坚也是李林甫一党,虽说他过去地位卑下,可是吉温也是来过他府上的,那门倌认出吉温后,哪里敢怠慢,把吉温迎入府后道,“吉御史,郎君去了宜春院,按着平时也差不多要回来了。” “既然如此,那便让人煮壶茶汤,某自在这儿等候沈郎。” 吉温可不敢再把沈光当普通人看,圣人对沈郎的看重已经不是宠信二字所能表述,更何况这位沈郎长袖善舞,不独是圣人,便是贵妃和太子也都极为喜爱他。 他先前去亲仁坊,安禄山之所以那般慌乱,还不是这个杂胡进宫找贵妃告状,结果反而被贵妃呵斥,并且让他不可冒犯沈郎,如今这厮可是担惊受怕得很,他离开亲仁坊时,这位两镇节度使已经准备了重礼往相府而去了。 吉温喝着茶汤,并没有等太久,便见到了回府的沈光,“沈郎,可是回来了。” “不知吉御史前来,沈某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对于吉温,沈光还是很客气地,吉温和罗希奭是他不愿招惹的,这些酷吏大都心胸狭隘,有时候一句话得罪了他们,就会被记恨上,还是小心为上。 “沈郎客气了,说起来某今日过来,是想为安节度做个说客。” 两人坐下后,吉温很快便道出了来意,本来安禄山让手下派死士刺杀沈光,若是没留下把柄,来个死无对证,安禄山倒也能抵赖得掉,可是那安守忠偏偏自作聪明,让那些死士冒充不良人且不说,还被沈光捉了三个活口,并且留下了当时大街上的行人百姓做见证。 长安县那里,就是不想管这案子都不行,如今城中已经遍传此事,必是这位沈郎的手段。 吉温得了李林甫的授意,这案子要适可而止,安守忠那厮作为主谋给沈郎一个交代,但不能再牵扯到安禄山身上,可是沈郎若是不答应,只消什么时候在圣人面前说上几句,他和罗希奭可就得背锅了。 “哦,吉御史是为安节度做说客的。” 沈光为吉温倒茶时,脸上微笑着,叫吉温也难以猜测他的心思,只得硬着头皮道,“沈郎有所不知,安节度久在边地,不知道沈郎大名,他手下那些将领都是些粗鄙武夫,上午那事全是安节度手下名唤安守忠的牙将自作主张,安节度全然不知情。” “安节度知道此事后,甚是惶恐,所以才请某做个说客,他愿意登门请罪,若是沈郎还不满意,便抽他几鞭子出气。” 吉温说到这儿时,也不由感叹安禄山面皮之厚,这位能认贵妃为母,到时候袒胸露乳地跑来沈郎这儿负荆请罪这种事,他也是干得出来的。 沈光听得愣了愣,但随即就回过神,眼下是天宝六载,安禄山不过刚刚得势,他若是从其他人那儿知道自己在圣人和贵妃间的事儿,说不定还真会不要面皮地给他来这么一出。 不过能狠狠落了这死胖子的面皮,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反正省试之后他就要回安西,就算以后来长安,从安西到陇右河西这一路上可全是自己人,这死胖子的势力远在幽燕,又能奈何得了他么! “好,既然安节度都这么说了,沈某也不是小气的人,便等着安节度登门负荆请罪。” 沈光的爽快,出乎吉温的预料,只是听到沈光还真想让安禄山负荆请罪,吉温又不免迟疑了下,“沈郎,安节度总归是两镇节度使,又得圣人宠爱,他虽有御下不严失察的罪过,这负荆请罪要不还是算了,安节度愿以金银赔罪。” 吉温和安禄山私交不错,看在安禄山每年送来的那些钱财份上,吉温打算帮安禄山争回些许脸面,要知道在世人眼里,沈郎不过是乐道大家,可不知这位和圣人间的关系,安禄山光是向沈郎赔礼低头就够掉面子的了,更遑论负荆请罪。 “安节度打算陪多少钱?” “二十万贯。” 吉温见沈光不避讳谈钱,却是连忙报了个数字,虽说他瞒了十万贯,可是这二十万贯并不是笔小数目了。 “二十万贯么?” 沈光自语着,脸上不由露出集讥讽的笑意,大唐律里是有能以钱财抵罪的赎刑,当然这种花钱消罪的律法也只有特权阶级才能享受。 “吉御史,你觉得某差那二十万贯吗?” 听到沈光的反问,吉温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沈郎压根就是不差钱的主,对于旁人来说二十万贯是笔大财,可对这位来说当真只是区区小钱而已。 “既然沈郎执意,那某也无话可说。” 吉温倒不至于为这件事情生气,丢脸的是安禄山,又不是他,他只是可惜那十万贯好处捞不着罢了。 “吉御史,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走,沈某正好有桩生意想和吉御史谈谈,不知吉御史……” “什么生意?” 吉温来了兴趣,他知道沈光赚钱的本事,听说这位沈郎在安西可是白手起家,短短年余便赚下百万贯的身家,便是财神也不过这般手段了。 “吉御史可知安西烧春?” “天下第一好酒,某怎么会不曾听过。” 安西烧春的名头如今在长安城里算是彻底打响了,沈光一直控制着安西烧春流入市面,除了寥寥几人外,也只有区区十几坛通过高仙芝之手,送给了长安城里最顶级的那几位权贵。 但是这十几坛烈酒哪够好酒的权贵们宴饮的,李林甫那儿自是也得高仙芝送了两坛,只不过李林甫年纪大了,不喜这等太烈的酒,吉温和罗希奭倒是尝过滋味,便是两人不是好酒之徒,但也念念难忘。 眼下见沈光提到这安西烧春,吉温自然提起了精神,想知道沈光究竟想做哪门生意。 沈光原本是想把安西烧春同样贩卖到北地去的,可是如今他把安禄山得罪的死死的,虽说像安禄山这等无耻之徒,只要有利可图,可未必会在乎什么脸面,但是他却是要维持自己人设的,所这安西烧春贩卖到幽燕之地,自然需要个转手的中间人。 这吉温和罗希奭便是最好的人选,一来沈光愿意交好这两个酷吏,二来也是不希望他们和安禄山关系过密,为安禄山提供帮助。 “我这安西烧春发卖自有配额,大唐各地皆有,这安西到长安城,某已经将配额发卖完,唯独那幽燕和北地,却是找不到可靠的中人,就是不知道吉御史是否愿意做这个中人。” 吉温听到这儿,呼吸都不由急促起来,比起安禄山送的钱财,沈郎这才是真正的大方,哪里会不愿意。 第二百七十三章 曾有名传 “二弟,你说那沈郎君当真会收下某和南八。” 怀远坊外的大街上,雷海青身旁,身形魁梧的雷万春颇有些踯躅地问道,想他初来长安时,本以为靠着自己这身本事总能出人头地,可最后才发觉自己想多了,自己和南八这样的武夫在权贵们眼里不过是当走狗的料罢了。 “沈师乃是当世英雄,胸襟广阔,麾下便是胡汉儿都能得重用,更何况是大兄和南兄这样的好男儿。” 雷海青满脸自信地说道,他身旁两人,一人是他的族兄雷万春,一人则是族兄的好友南霁云,两人在乡里都是闻名的豪侠,只不过不愿在地方上蹉跎这身本事,才来长安城闯荡,可是却始终不得权贵其门而入。 要不是雷海青得沈光器重入了沈园,雷万春便要和南霁云打道回府,去家乡地方上当个县中小吏,雷海青这才拉着两人往石府相投,他知道这两位兄长的本事和志向,不忍见他们这样回到家乡遭人耻笑。 “沈郎君连那安禄山都不惧怕,确实称得上英雄。” 向来沉默寡言的南霁云在边上开口说道,安禄山的手下在长安城里飞扬跋扈不是一天两天,但是却没有人敢得罪,那位沈郎君不但打了曳落河和安禄山的心腹,还把安禄山派去的刺客杀得血流成河,扭送官府,这长安城里哪个好汉不服。 说话间,三人便到了石府前,雷海青有沈光给的名刺,自是畅通无阻,雷万春和南霁云一路上亦是打量着那经过院落里的汉儿和牙兵,也纷纷收起了自傲之心。 两人在乡里都是横推百里无敌手的豪杰,便是到了长安城,见识过十二卫的军士,也仍旧自傲,可是如今见到那些百战牙兵才知道自己过去小觑了天下英雄。 若是单挑,他们自问绝不比那些牙兵差,但是步战的话,三个牙兵互相配合就能打赢他们,看着那些练习战阵的汉儿,两人不禁看得入神,直到雷海青大声呼唤,两人方自清醒过来,然后便见到了那位传说中姿容如仙的沈郎君。 真是两条好汉,看到雷海青带来的雷万春和南霁云,沈光亦是满脸惊喜,雷海青为他推荐族兄雷万春时,他还不知其人,可说到雷万春还有个好友名唤南霁云,他便想起了读书时学的张巡传里那位令人扼腕叹息的猛将。 “见过郎君。” 雷万春和南霁云看到身旁立着牙兵护卫的沈光,俱是行礼道,虽说他们还不了解这位沈郎君,可是光冲着这位敢把安禄山往死里得罪的胆魄,就足以叫他们服气了。 “两位不必多礼,海青说他两位兄长皆有万夫不当之勇,某本来还以为他有夸大之词,今日一见,才知所言非虚。” 沈光说的话倒也不是客气,和高仙芝王忠嗣他们待久了,他自然晓得如何判断猛将,正所谓身大力不亏,这军中猛将都是高大威猛之辈,演义说书里李元霸那种什么身材瘦小但是天生神力都是说书的杜撰出来的狗屁玩意。 雷万春和南霁云论个头也不输李嗣业多少,而且两人虎背熊腰,那腰阔比之牙兵们都要壮上一圈,而且胳膊又粗又长,这膂力必定惊人。 沈光身后,王神圆这些牙兵们也没露出轻慢的神情,他们都是战场上厮杀的老兵,自然晓得这两条壮汉的体型代表着什么,更不用说这两人也不是那种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身上可是透着股剽悍气息,显然是杀人见过血的。 “来来来,两位且坐下说话。” 沈光很是热情地拉着雷万春和南霁云坐了下来,来大唐这么久,沈光也是学会了这个时代的价值观,遇到值得收拢的猛将兄,千万别害羞,该牵手牵手,这年头有本事的武人大都自尊心很强,除非你强到能摁着他们打,不然就得上这一套。 雷万春和南霁云都有些发懵,这年头文人士子要出头,还得往达官贵人的府邸投卷,像他们这样的武夫那就更惨,当个看家护院的护卫僮仆,还得受那些恶奴的羞辱。 两人过去也不是没低过头,可是却连贵人的影子都见不着,眼前这位沈郎君虽说官职只是判官,可是却名动长安,谁又会把这位沈郎君当寻常判官看待,可如今人家不但亲自等候,还拉着他们坐下,为他们斟酒。 “两位既然来了,便在某这儿住下,酒肉管饱,银钱管够,绝不会亏待两位。” 早就备好的案几上,摆放的是大盘切好的牛羊肉,酒是新开封的安西烧春,闻一闻便叫雷万春和南霁云直咽口水。 沈光的招揽近乎直白,可是两人却丝毫不觉得不快,反倒是有种自在感,他们在地方上的时候可也是啸聚乡人子弟大碗吃酒大块吃肉的豪强,当下也是举起酒盏道,“蒙郎君不弃,愿为郎君效犬马之劳。” 雷万春和南霁云正是未发迹的落魄时候,能被沈光这样的大人物招揽,所谓的心高气傲自然被抛诸脑后,更何况这位郎君是如此的豪气干云,尤其是当两人喝下碗中的安西烧春,再看着面不改色的沈光,更是觉得自己跟对人了。 “来,吃肉。” 沈光为两人夹起了肉,接下来也没有急着劝酒,雷万春和南霁云连吃数口,压下胃中翻涌之意,等到酒劲上头,才直呼痛快。 “郎君,这碗咱们敬您。” 虽说要远离故土,前往安西,可是觉得得遇明主的雷万春和南霁云却是兴奋异常,两人轮流举碗敬酒,而沈光亦是来者不拒,酒到必干,更叫两人心里佩服。 这一顿酒吃了大半个时辰,最后沈光将两人灌趴下后,才让牙兵们将他们抬入自己房中床榻上,接着便和没事人一样去寻杜甫读书了,到时候在书房里将就过夜,等到天亮的时候再回房就是。 翌日清晨,当雷万春和南霁云醒来时,发现两人睡在床榻上,而沈郎君则是躺在了地板上裹着毯子打着呼,两人连忙下了地,小心翼翼地把沈光搬到了床榻上。 “郎君如此看重你我二人,定当以死报之。” 南霁云扭头看向雷万春,发现这位好友也是同样的神情,然后两人便去了房外站着,好似卫士一般。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东宫得意 “这安禄山真是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竟敢派遣刺客杀人,简直就是目无国法。” 李亨向来不喜安禄山,而沈光遇刺这回事可是把他也给吓到了,如今阿耶准许他离开东宫操办沈园的事情,他平时出宫时,也就暗中带上几个心腹侍卫随行,要是叫他遇上这等刺杀,只怕未必能活下来。 “殿下,安禄山虽然嚣张跋扈,但却不是个蠢人,他这回是被李相算计了。” 李泌看着愤怒的太子,多少能体会到他的心情,鱼龙白服本就是很危险的事情,如今圣人每回出宫,龙虎大将军可是愁的连胡子都快拔光了。 “他不是李林甫抬举上去的么?” 想到去年李林甫推举安禄山兼任范阳节度使,李亨不由怒从心起,大唐北地边军精锐都落在个杂胡手里,简直就是胡闹。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殿下如今得脱樊笼,李相声势大不如前,说不定李相便试探了安禄山一回,这才故意敲打于他。” 李泌行云流水地煮着茶汤,然后为李亨面前的茶盏中满上了茶汤后笑道,“殿下当时不也在圣人跟前,圣人可是让高公传旨李相,让安禄山不许追究亲仁坊之事。” “李相要是真把圣人的旨意传了,安禄山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派人刺杀沈郎。” “说得也是,倒是我疏忽了,可是李林甫他这般做,就不怕安禄山暗中记恨么?” 喝了口茶汤,李亨皱着眉头道,他如今遣散门下党羽,身边能参谋出主意的便只剩李泌一人。 “安禄山根基不稳,就算记恨李相又有什么用,我听说安禄山进宫后还被贵妃呵斥了,吓得他嚎啕大哭,也不知是真是假?” 李泌想到坊间传闻,不由看向李亨,如今这位太子时不时被圣人招去身边,说不定还知道其中内情。 “此事倒是真的,那安禄山端的不要面皮,被贵妃呵斥后不但嚎啕大哭,还当着圣人的面说什么,早知道沈郎和贵妃为友,他绝不敢让手下搅扰了沈叔叔。” 想到安禄山那硕大一团肉山在宫里打滚赌咒发誓,说自己绝无暗害沈郎之心,全是手下擅作主张,李亨便觉得其人面目可憎,举止令人作呕。 李泌听后眉头皱了起来,他知道太子看不起安禄山,可是这样不要面皮的无耻之徒才叫人觉得可怕。 “殿下,圣人那儿,你可千万不能借机中伤安禄山,掺和进此事里去?” “长源,为何不可?我见阿耶听闻沈郎遇刺的消息时,可是龙颜大怒,就差把安禄山给喊进宫里千刀万剐了。” 李亨满脸地不解,沈郎是阿耶留给他的宰相,沈郎若是有个好歹,安禄山死不足惜。 “沈郎终究是平安无事,还狠狠落了安禄山的脸面,再说如今圣人也肯定知道李相借机敲打安禄山这回事,既然是无心之失,圣人又岂会降罪于安禄山。” “无心之失,若不是沈郎,换了旁人得罪了他安禄山,岂不是白死了。” 李泌闻言不语,这也就是沈郎,换了旁人,真要是被杀了,估计也就是长安县衙里多了桩悬案罢了。 “殿下,安禄山如今身兼两镇节度使,在圣人跟前又向来奉承讨好,贵妃虽然呵斥了他,可被他今日这般撒泼耍赖蒙混过去,只怕贵妃仍旧把他当干儿子,以为他是被手下给牵连了。” 就是李泌也不得不佩服安禄山的无耻手段,“更何况安禄山还愿意去沈郎那儿负荆请罪,圣人无论如何也是不会让这案子牵连到他身上的。” 有些话李泌没敢说出口,圣人虽然看上去最是信重王忠嗣,还让这位羽林大将军节度四镇,可内里怕是还防着手,要不然怎么会让安禄山身兼范阳节度使,要知道范阳镇的兵力可是数倍于平卢军。 “这杂胡果然狡猾。” 李亨恨恨地骂了句,如今这宫中,除了阿耶外,便属贵妃最叫他忌惮,谁让这位贵妃独占后宫圣宠,早几年阿耶还会临幸旁的美人,甚至叫这位贵妃吃醋使了小性子跑回家去,最后还是高力士去把人接回来的。 可这两年,阿耶便鲜少临幸他人,更是常常和贵妃弄乐作曲,如今多了沈郎的曲子,更是整日腻歪在一起,甚至连阿耶还学着跳起了沈郎所创的新舞。 要是贵妃仍旧把那杂胡当假子,那还真没法治得了他,想到这儿,李亨难免郁郁不快。 “难不成就让这杂胡这般蒙混过去了。” “殿下,我虽然不知道沈郎为何不喜那安禄山,不过我觉得沈郎可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想到自己和沈光打交道,每次都占不到便宜,李泌就觉得沈光不会让安禄山这般轻松脱身的。 “如此最好。” 李亨说话间,喝完了碗中茶汤,然后拉起李泌的手道,“长源,且随我来,我东宫的卫士已按沈郎的蹴鞠规则练出了两支精锐可为表演,你且瞧瞧如何?” 李泌起身跟上了兴致勃勃的太子,他知道太子最近在忙两件事,一是沈园动土开工,二就是遴选东宫卫士习练蹴鞠。 东宫的广场上,已经用石灰画好了球场,搭好了球门,各自披着银甲和玄甲的两队卫士在半场站好位置,从前到后或四人或五人或一人,或三人或五人或二人不等。 李泌是熟读卫公兵法的,知道大唐府兵一如汉制,士不教不得征,虽说如今府兵崩溃,改行募兵制,但是练兵之法仍旧以队列行伍变化为重,这沈郎的蹴鞠规则他也听太子提过,暗合兵法,只是不曾见过全貌。 这时候随着李亨到来,自有人吹哨示意比赛开始,随着玄甲那一队开球,这比赛很快便变得激烈起来,要知道大朝觐后,朝廷自然是要宣慰四夷,除了雅乐韶舞,以往还会安排马球比赛。 只不过马球比赛过于激烈,坠马之后常有死伤,这沈郎的蹴鞠之法,场面激烈不下于马球,观赏性更胜一筹,这回大朝觐后,会在马球比赛以后增加蹴鞠赛以示四夷,这样以后日本、新罗还有其余诸藩国亦可参加比赛,不像马球比赛,只有吐蕃突厥等塞外属国方有能力参与。 球场上,看着两队甲士踢得很有章法,后卫中垒前锋各有呼应,而且对抗激烈,果然比马球赛看上去要观赏性高得多,李泌不由啧啧称奇,“沈郎这蹴鞠之法推广于军中,可比单纯的操练队形有趣得多,能叫军士知晓自己的职责所在。” “那是自然,我让这些卫士初习练时,还得以赏赐诱之,可如今他们每日不踢上两场,便浑身不自在。” 李亨大笑了起来,沈郎的蹴鞠之法注重纪律和规矩,各司其职又互有联系,确实暗合兵法,这些卫士初练时还知道追着毬乱跑,等到那些军官们弄清楚里面规矩后便有了章法,越踢便越像样子,还拿着沈郎那简单的几页所谓的阵型图研究出不少踢法套路来。 第二百七十五章 街头论吏 正月的长安城,随着风雪消退,整座城市也似乎从冬季的蛰伏中复苏过来,街头上的人群比起平时多了不少,而各座坊市间洞开的墙门处也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了不少摊位铺面做起生意来。 看着街头热闹的繁华景象,坐在丰乐坊外某家吃食摊上,吹着热气腾腾的馄饨,沈光招呼着边上的李亨道,“冯兄,这家的馄饨着实不错,你可要好好尝尝。” 李亨最近每日都能出宫,但是却鲜少在外面吃东西,一来他时间宝贵,二来便是身边的卫士劝阻。 如今能和沈光一道儿坐下在这等违禁的小吃摊上吃碗馄饨,也算是忙里偷闲,别有一番滋味,轻轻拨弄着猪油化开后的细盐葱花清汤,李亨便是吃东西时也保持着甚为优雅的姿态。 这馄饨吃得便是个现包现卖,新鲜热火,两人大半碗馄饨下肚,只觉得浑身暖洋洋,那扑面的冷风吹到脸上,都有几分凉爽快意。 “哟,生意不错嘛?” “哪里话,全靠周耶看顾。” 这时候有巡街的不良人过来,那摆摊的汉子脸上端着笑,却是拿了沈光他们刚给的铜钱,塞到了那不良帅手里,这一幕只看得李亨皱眉不已。 李亨虽然当了多年太子,但是鲜少能像最近这般时常微服出宫,更遑论在街边吃东西,自然对于这种事情没什么认知。 沈光倒是习以为常,莫看《长安》里张小敬威风八面,可实际上不良人是衙门里最底层的苦差,当然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不良帅已经是大人物了。 “朝廷便是叫这些小人坏了法度。” “冯兄何必气恼,这位不良帅也不过是为了糊口。” “糊口。” 李亨看着那姓周的不良帅领着几个手下离开,往另外处露天摊铺收钱,有些不明白沈光的意思。 “冯兄,这衙门里虽然设有不良帅的职司,可底下不良人却是没有定员,长安城这么大,人口百万,你说长安县和万年县得养多少人才管得过来。” 沈光这时候唤过了那吃食摊的主人问道,“某且问你,这姓周的不良帅可是向你勒索钱财,你不必害怕,尽管直说就是,某身边这位乃是新来的御史,最是见不得这等鼠辈。” “没有的事,两位看错了,看错了。” 食铺摊的主人听了沈光的话,连连摆手否认道,满脸的错愕和慌乱。 “某可是亲眼见到你与那不良帅几十枚铜钱,还敢抵赖。” 李亨看着那食铺摊的主人矢口否认,不由薄怒道。 “客人,我全家老小就指着我这食铺摊过活,您二位就绕过小的吧。” 看着食铺摊的主人哀求,李亨越发不解,沈光在边上却是继续问道,“你这话说得,倒像是我们要害你似的,你且把你的苦衷说出来,要不然这闲事咱们还真管定了。” 食铺摊的主人看着边上那位样貌俊逸的年轻御史,心里暗暗叫苦,也不知是哪家的清贵世家子闲的没事来他这摊儿吃东西,还那般爱管闲事。 “两位客人有所不知,周耶虽然收小的些钱财,可是却保着小的生意平安,再说这长安一百零八坊,除了贵人们所居的坊里,咱们这些做小本营生在哪儿不得交这份子钱,周耶要得不多,也就出摊的时候,给个二三十钱就行……” 长安城人口百万,鱼龙混杂,所谓的不良帅便是从那些街头帮派里招安的地头蛇,这些不良帅负责底层的治安,可衙门哪里养得起太多的不良人,所以这些不良帅手底下的不良人大都是他们自个养着的。 这位姓周的不良帅,只收这食铺摊二三十钱,已经算得上是很讲良心了,要知道有些地方的不良帅直接收个四五十钱的都有。 “周耶是个好人,咱们平时要是有个难处什么的,也会帮咱们把,两位客人可千万莫害了周耶,这要是换个人来,指不定要祸害咱们……” 李亨听了心中难免郁郁,他不曾想到这里面还有那么多弯弯绕绕,那姓周的不良帅手底下二十多号不良人,居然大半都是自己出钱养着,而衙门对这种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不知道。 “行了,咱们知道了,你放心,咱们不会叫那周耶丢了职司。” 摸了几枚银币丢给那食铺摊主人,沈光才看向李亨道,“冯兄,咱们该走了。” 李亨从桌前起身,今日不良人这事情对他触动不小,沈光在边上也不多说,自从知道李亨的真实身份后,他便打算尽可能地去影响这位太子殿下,让他看到这个世界真实的一面,而不是居于宫中,从旁人口中了解这个国家。 两人漫步于街头,李亨想到这长安城里不知道还有多少事情是他这个太子压根就不知道的,难免心中郁闷,往常他在东宫的时候,手下那些官员可不会跟他说这些事情,他关心的向来都是国家大事,又或是和李林甫争权夺利。 “冯兄,在想什么呢?” “沈郎,某觉得自己过去在四门馆闭门读书,以至于不知这街头市井之事,实在是不应该。” 李亨想了想说道,最近和沈光相处久了,他难免开始认同沈光的某些观点,比如于细微处见真章,越是身处高位,便越容易被底下的人所蒙蔽。 “冯兄,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冯兄的学问早就够了,照某看确实是该多走走看看,免得成了书呆子。” 沈光说话时,跟在两人身后的李亨卫士早已经见怪不怪,这位沈大家言语无忌,那是什么话都敢说,可偏偏太子不会着恼,反倒是欢喜得很,就算回到宫中也会时常感叹。 “沈郎所言极是。” 李亨点了点头,他过去也曾以精通儒学为傲,但是如今却觉得沈郎说得不错,儒家经典读读也就行了,倒不如多读读史书,便如汉宣帝所言,“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自己以前在东宫的时候,可不就是为了所谓的名实,被手下那帮官员给糊弄,和李林甫斗得势如水火,却不知自己做得越多,在阿耶那儿便错得越多。 “好在有沈郎。” 李亨心中这般想着,觉得今后定要多和沈光请教请教,李泌虽然也是聪明绝顶之人,可是却不会如沈郎这般有话直说,没有顾忌。 第二百七十六章 工地 丰乐坊里,沈光买下的几幢连起来的大宅已经被拆除了大半,变成了巨大的工地。 因为精力所限,沈光这还是头回来这儿看看工地上的进度如何,李亨如今是明面上操持沈园的人,可实际上也是交给了手底下的人去办。 毕竟他虽然得了阿耶准许,能时常离开东宫,可是每天出来的时间有限,自不可能全落在沈园这儿。 刚到工地口,便有工部负责的小吏上前,朝着李亨行礼道,“冯公子。” 沈园的地皮,是高力士使人出面帮沈光买下来的,底下那些经办官吏虽然不知道里面的内情,可也多少知道些风声,清楚这沈园和宫中有些关系在。 李亨假扮的身份更是被底下那些官吏当成是高力士的子侄,自然不敢怠慢,更何况沈光财大气粗,这沈园兴建的费用可不少。 李亨来沈园工地的次数不算少,因此那负责工程的工部小吏倒也熟稔,“这位便是沈大家了,还不过来拜见。” “原来是沈大家当面,真是有失远迎。” 那小吏听闻后亦是双目放光,如今沈光的名头可是响亮得很,像他这等俗人可不会在乎什么当世乐圣的名头,可是这位沈大家狠狠折了那位安节度的脸面,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就叫他们这些小人物心生敬畏了。 “某今日过来,只是随意看看,你们忙你们的。” 看着打过招呼后,丝毫没有离开意思的小吏及其随从,沈光笑着说道,下了逐客令。 “好,沈大家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使唤小的便是。” 那小吏在官场上厮混多年,自然听出沈光的言外之意,他即便再想巴结这位背景深厚的沈大家,这个时候也不会继续纠缠,自讨没趣。 看着那小吏退去,李亨等他们走后,不由朝沈光问道,“沈郎不是要看下这沈园动工的进度如何?为何不询问他们一番?” 沈光一听便知道李亨怕是压根就没有亲自去已经动土开工的工地上和干活的工匠打过交道,过去怕都是在听那个工部小吏的汇报来掌握工程动向。 “冯兄,虽说事必躬亲不是好习惯,但有的时候咱们就得什么都懂点,那才不会被人给欺上瞒下。” 沈光这般说着,人却朝着前方传来整齐吆喝声的工地走去,李亨皱了皱眉,若有所思地跟了上去,他如今已经不像原先还在东宫当太子时那般自大,觉得手下的人没有胆子敢欺瞒他,个个都是忠臣。 既然沈郎对工部的人有所怀疑,想必其中定有猫腻,他只需要好好看着就是。 很快,两人便到了正在开挖地基的工地前,这年头营造房子亦有规章制度和营造法式,庶民贵族之间鸿沟分明,只不过开元以后,法度日益松弛,就连宵禁都执行得不甚严厉,更遑论服饰住宅。 长安城里,民间宅邸多有僭越违禁,当然大都是遮遮掩掩的,但长安沈园的图纸是沈光亲手画的,事先也给李隆基看过,就连这位圣人都点了头,他自然是毫不担心。 至于那监造工程的工部小吏,知道沈园和高力士有些关联,自然也是放心大胆地让工匠们干活,眼下那开挖的地基便远远超出了寻常规制。 沈光和李亨的到来,并没有让工匠们停下手里的活计,只有那监工的头目忙不迭地跑来问候,他是随上司拜见过李亨这位“冯公子”的。 “小的见过公子,不知这位贵客是?” “这位便是沈大家,你且让人都把手上活停了,沈大家有事要询问。” 对于那监工头目,李亨可没有什么好声气,到底是太子当惯了,可不是谁都能让他平常以待的。 “都停了,把手上活停了。” 那监工头目可不敢得罪这位冯公子,再加上这沈园的主人都来了,他哪敢怠慢,连忙大声吆喝起来,于是原本热火朝天的工地很快便安静了下来,那些干活的工匠们停了手上的活,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看着那大吼大叫的监工头目。 “且让众人都聚到一块儿来。” “是,是,小的这就让他们过来。” 随着监工头目再次大喝,那些工匠们方自朝着两位贵人的方向聚拢而去,能让监工点头哈腰赔笑的不是贵人还能是什么人。 沈光仔细观察着眼前那些聚拢的工匠,李亨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要那么做,但也是有样学样地盯着那一个个浑身上下灰扑扑的工匠,两人只看得那些工匠们浑身不自在。 “这位老兄,不知你在这儿干活,能拿多少工钱?” 沈光忽地随手找了个离着最近的中年工匠问道,沈园这儿他可是给了高力士将近三十万贯来营造沈园,自从安西烧春在长安城名震天下后,他压根就不担心财力上的问题。 那监工头目闻言脸色大变,他可是听自家上司提过,说这位沈大家是个大傻子,居然给那些工匠们开了每月三贯的工钱,另外还包了每日的伙食,若是活做得又快又好,还有赏钱。 他们在长安城里监工了这么些年,可就没见过对工匠这般奢遮大方的东主,便是宫里营造宫殿,这些底层的工部小吏尚且有胆子变着法儿贪墨钱财,更遑论这沈园了,再说他们觉得这沈光是个人傻钱多的主儿,就连这监造也是丢给那位压根不曾走访工地的冯公子,而且开弓动土这么些天也从不曾来过趟,这要是不从里面捞些好处,简直就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可是谁曾想,这位沈大家今日来的突然,而且直接往工地上来询问,那监工头目这时候乱了阵脚,他们可是按照以往的规矩给这些工匠说了工钱的数,要是真被抖落出来,自家上司未必有事,可他绝对会成了背锅的替罪羔羊。 李亨在边上瞧得清楚明白,那监工脸色大变,顿时便猜到几分,脸色也不由沉了下来,这时候那被沈光询问的工匠已自开了口,“每月工钱一贯,还管咱们顿吃食。” 沈光听后笑了起来,只是他这笑容却叫那监工头目心惊胆战,若是换了旁人,这监工头目未必有多害怕,可是眼前这位沈大家,那是连安节度都敢得罪的狠人,更是当街把刺客杀得血流成河,他又算个什么东西。 “三贯的工钱,你们居然敢克扣大半,只给一贯,真是好大的胆子。” 李亨已经出离愤怒了,工部这些人的吃相也未免太过难看,最关键的是把他当成傻子,而四周那些工匠们听到他的话,顿时整个脑袋都炸开了,那可是三贯的工钱啊! 第二百七十七章 贪墨 工地上,顿时沸反盈天,哪怕那些工匠们再老实,可眼下听闻自己的工钱居然整整被扣了大半,都忍不住想要活剐了那瘫在地上的监工头目。 “沈大家,这三贯的工钱可是真的?” 工匠里有领头的结巴着问道,长安城里米价虽然便宜,可是其他东西不便宜,一贯钱只够他们勉强养活家小,但是三贯钱的话不但能让全家开开荤,还能存下些许余财。 “某给诸位开的工钱确是每月三贯,另包每日伙食,若是活干得又快又好,还另有赏钱,看起来这位监工没和大伙儿说清楚啊!” 沈光看着这时候已经跪倒在地一言不发的监工头目,说出的话叫四周的工匠们喜怒交加,喜的是难得遇到沈大家这样菩萨心肠的东主,怒的是自己本该拿到手的工钱却是叫人贪墨了去。 “沈郎,某对不住你。” 李亨这时亦是羞愧愤怒,阿耶让他管着沈园营造,既是磨炼他,也是让他交好沈郎,可是他却出了这样大的纰漏。 “冯兄说哪里话,你以前都在四门馆读书,哪清楚这里面的蝇营狗苟,如何能怪得了你。” 沈光安慰着李亨,这位太子殿下以前也干过监造宫殿的事,不过顶多就是挂个名头,什么事都是交给手下官员去办,时间久了自然难免会形成思维定势,觉得自己干什么都只要吩咐下去就好。 却不知身为上位者,虽然可以不用事必躬亲,甚至要懂得放权,但是起码得是经历过基层磨炼,经历过世事实务,才有资格那么做。 李亨打小就是天潢贵胄,锦衣玉食,后面更是顺风顺水当了太子,哪怕书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没去基层见识过,自然只有被人忽悠的份儿。 “说吧,是谁指使的,你可别告诉某,这都是你一个人的主意,这儿一共六十多人,便是一百二十贯的钱财,你觉得你扛得下来。” 看着那始终不发一言的监工头目,沈光冷声说道,这厮怕是不敢牵扯出自己的上司,只不过他可不会任由这家伙蒙混过去。 “按着大唐律,够判个死罪了。” 李亨在边上接话道,他自然也看出来这监工头目是想硬扛过去,这厮莫不真以为他们拿他没办法,“说不准,全家都得流放岭南。” “冯兄,某和吉温吉御史有些交情,不知道以吉御史的手段,可否能撬开他的嘴巴。” 若说先前那监工头目还想着要不把这事情给扛下来,至少家人能得个保全,可是听到吉温的名号时,那是吓得整个人都傻了,这位的恶名在长安城里那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只是这样的大人物来对付他这样的小人物,这已经不是杀鸡用牛刀了。 “沈大家,冯公子,这都是周主事吩咐的,小的不过是听命行事啊!” 那监工头目终于扛不住喊了起来,虽说他吃不准这位沈大家口中和吉温有交情是否确有其事,但是实在不敢那全家老小的性命去赌。 “区区一个九品主事,也敢糊弄于我。” 沈光身边,李亨面色难看得很,枉他先前还以为那周主事说话行事得体,他吩咐事情时,都能应对得井井有条,却没想到把他当成了傻子。 “来人,去把他给我抓来于此处。” 李亨身后,自有随同的东宫卫士领命,沈光这时候也故作糊涂朝手下牙兵们道,“你们也去,若是敢反抗,不必客气,另外给某去长安县报官。” 听到沈光说报官,李亨方自头脑清醒过来,他刚才可是想着把那周主事抓来后要直接动刑逼问,如今才记起自己眼下就是个四门馆读书的士子。 “沈郎,接下来咱们怎么做?” 李亨看向沈光,他不是蠢人,既然连工钱都能克扣,那说不准这沈园采买的木材石料以及种种支出,说不准都藏了猫腻,眼下沈光这位沈园的正主在,他倒是不好越俎代庖。 “冯兄,接下来自然是查账,某就不相信这些硕鼠便只动了工匠们的工钱。” 沈光和李亨的对话,边上的工匠们都听了个一清二楚,他们虽然心中愤懑,可是这个时候也知道若是要惩治那周主事,便只有依靠眼前两位贵人。 工部里面,主事是最低的职司,不过是从九品的官,但是位卑权重,那些工部经手的工程,全都是这些主事管着具体营造。 高力士让工部来营造沈园,本来是想着工部手底下的能工巧匠不少,肯定比起民间那些江湖法式要强得多,却不曾想这些工部的小吏捞钱捞习惯了,哪怕明知道这沈园背景强大,也照样敢放开手脚捞钱,可沈光不是李亨这位不谙世事的太子,直接就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穿了。 …… “你们怎么敢,某可是朝廷命官,你们……” 周主事惶恐地看着被那些牙兵们三两下打翻在地的随从,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 南霁云满是厌恶地看着这个贪墨钱财的小人,那管他是什么朝廷命官,蒲扇般大小的手掌便朝他脸上扇了过去,“你这猪狗叫唤什么,再叫看耶耶不打死你。” 挨了一巴掌的周主事,顿时脸肿了起来,他看着凶神恶煞般的南霁云,却是不敢再大声叫唤,他的直觉告诉他,他要是再喊叫,这个武夫真敢往死里揍他。 “全都拿了。” 边上李亨手下的卫士不无遗憾地看着被南霁云抢先拿下的周主事,只得将地上那些东倒西歪的随从们全都捉了起来。 不过顿饭的功夫,沈园各处开弓动土的工地全都停了下来,监工和工匠们全都被集中到了沈光那儿的空地上。 当周主事看着几百号乌压压的工匠们在听说沈光给他们开出的工钱后,那一双双仿佛要喷火的眼睛时,就知道自己完蛋了,没人保得住他。 那位沈大家背景深厚,这冯公子也和高公公是亲族,他头顶上那位员外郎可保不住他,想到这儿,周主事瘫软跪倒在地,忙不迭地呼号告饶,“沈大家,冯公子,是下官猪油蒙了心,一时起了贪念……” 沈光这时候可不管这位周主事的求饶,反倒是饶有兴趣地翻阅着牙兵们搜刮来的账本,这沈园开工动土,不提人工和日常花销,这从工具到材料,这位周主事倒是做了一笔好账,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 李亨是学过算学的,只是他从未干过查账的事情,眼下和沈光一起翻看账目,却是学到了不少东西,很快就沉迷其中。 第二百七十八章 顺势而为 “这工部主事贪墨钱财,怎么来咱们长安县报官。” 长安县的县衙内,那位素来明哲保身的吴县令听闻又是那位沈大家手下来报官,只觉得头都大了,先前的刺杀案闹得满城风雨还没结案,这就又来了出贪墨案。 这位沈大家可真是个能折腾的主啊! 吴县令看着堂下来报官的牙兵们道,“你们要报官去京兆尹,本官这儿可管不到工部的事儿?” “我家郎君说了,丰乐坊地处长安县,那工部主事虽是朝廷命官,可是他接了营造沈园的活儿却贪墨我家郎君的钱财,便合该贵县来管,至于拿了人以后,明府是要查案还是上报,自然悉听尊便。” 雷万春大声嚷嚷了起来,他跟在郎君身边,这还是头回被委以托付,岂能让这位吴县令推脱了开去。 “明府若是不派人去,咱们便在这儿不走了。” “就是,郎君吩咐,咱们岂能儿戏。” 雷万春身边,其他牙兵们亦是喊了起来,看到这些安西军汉耍无赖,吴县令也是大皱眉头,他自然可以让手下衙差将这些武夫赶出衙门去,可是这样做的后果便是会得罪那位沈大家。 想到这儿,吴县令无奈地摆了摆手道,“让赵县尉带人去趟丰乐坊,把一干人犯都带回来。” “那便多谢明府了。” 雷万春闻言拱手谢道,然后方自领着牙兵们退出县衙,等着那位赵县尉点齐人马,一同回丰乐坊去。 等着这些看着便剽悍不已的安西武夫们退去,吴县令方自叹了口气朝身边属吏道,“你且写封公文,等赵县尉把人带回来便送去京兆尹。” “是,明府。” 那属吏亦是苦笑一声,人都说县令是百里侯,可是这长安县和万年县的县令那便是百里虫,这长安城里公卿百官权贵比比皆是,自家明府那是谁都得罪不起的,这沈大家是过江猛龙,连安节度都敢往死里得罪,可工部那儿又是好相与的么。 …… 周主事原本还有些侥幸,可是随着沈光将找到的那些账目在短短半个时辰里核验找出其中的猫腻,他整个人顿时心如死灰,知道这下子事情闹大了。 若只是几百个工匠克扣的工钱,顶天也就是千把贯钱的事情,他自然能顶下来,可是这位沈大家把所有的账目全都盘了遍,又岂止是几万贯的猫腻。 李亨这时候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回跟着沈郎一起盘账,他真是大开眼界,假账都不算什么,这寅吃卯粮,无中生有,这些工部的硕鼠还真是做得一手好账。 厚厚的一叠纸上,全是沈光用后世数字符号换算后的账目,而且还做了表格,一目了然,清楚得很。 “这每日的伙食费,高达百贯便也罢了,可你们居然只是拿些胡饼糊弄大伙,呵呵!” 李亨冷笑着说道,其实这每日虚报的伙食费还不算什么,工匠们所用的各种工具那价格才叫五花八门,那叫一个精彩。 哪怕李亨久居深宫,也知道一把锄头断然不值几百钱的,更何况百钱一根的麻绳。 周主事已经面如死灰,便是求饶也没了那个胆子,所有的猫腻都被从账上翻了出来,眼下最好的结果便是他来扛下所有的事情,可是这可能吗,起码五六万贯的钱财已经分了出去,这要是真彻查下来,就连郎中大人都难以幸免。 沈大家可不是普通人,那位嚣张跋扈的安节度尚且都要低头,更何况是他们工部,想到这儿周主事只得硬着头皮道,“下官也不过是奉命行事,非是下官……” 既然事已至此,周主事很快便选择了出卖上司寻求保命的机会,接下来沈光和李亨的询问,他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着周主事的坦白,李亨不由红了红脸,沈园营造这事情,沈郎砸了三十万贯,阿耶让他管着以后,高力士自是将那三十万贯尽数移交于他,他当时只想着省事,再说负责具体监造的乃是工部,难不成还能出什么问题,于是他就把这三十万贯交给了工部。 哪想到这便惹得工部里那些官员起了贪念,被他们当成了人傻钱多的肥羊,这送上门的钱哪有不贪的道理。 尤其是李亨虽说顶了监管之职,可他每回来都是来去匆匆,也不去工地上走访,再加上他一看就是清贵的世家子弟,不谙俗务,周主事他们自然是更加放心大胆了。 沈光看着气得脸色铁青的李亨,也不由暗道这位太子殿下总算还有些城府,没有当场爆发出来,不过这回应该能让这位太子爷好生吸取个教训,知道底下官员不可轻信的道理。 开了口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全交代完的周主事,只觉得浑身轻松,反正要死大家一起死吧,这位沈大家看着就不是善茬,查账的手段如此老练,怕不是早就准备好了,说不准这从头到尾就是个圈套。 哪有这么傻的人直接把三十万贯交到旁人手里不闻不问的,只可惜他们都被贪欲蒙蔽,却是完全失去了警惕心,才有这等下场。 被聚集起来的工匠们亦是听清楚了周主事的交代,每个人都愤怒交加,同时又忧愁不已,他们都是俗人,这位沈大家开的工钱虽然够高,可是他们却是工部所属的匠人,便是周主事倒了,他们又能得什么自由。 因此当沈光询问底下这几百工匠,可愿摁个指印做个见证时,面对的却是无声的沉默。 沈园营造再繁复费事,也就是半年的工期,这些工匠们都是要继续在工部治下讨生活,沈光可以揪出周主事甚至是他背后之人,但是他们这些工匠若是指认了周主事,便是以后工部换了官员上任,也会把他们当成不可信的叛徒,到时候没有活干,只能饿死。 李亨看着这幕景象,这回终究不需要沈光提醒,便想到了这其中关节,于是他朗声道,“某知道你们的顾虑,沈大家向来是菩萨心肠,只要你们愿意,沈大家自会向朝廷买断你们的匠籍,不至于叫你们有后顾之忧。” 和沈光相处这么久,李亨自然清楚沈光心中的大愿,便是开发安西,拱卫大唐,这几百工匠在他眼里算不得什么,可是对沈光来说却是亟需之人,所以李亨便想着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给沈光。 沈光闻言大喜,安西那边什么都缺,尤其是缺人才,这几百工匠留在长安城也就那样,可若是被他带去安西,却是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来,于是他连忙道,“冯兄说的话,便是某的意思,只要你们愿意,某自向朝廷买断你们的匠籍。” 这下子,底下的工匠们都骚动起来,虽说匠籍被买断,他们便成了这位沈大家的家奴,可是想到这位沈大家大方宽厚,岂不强过现在这般,于是自有胆大的率先喊道,“我愿意。” 有人带头,原本的沉默立时便被打破了,那些工匠都是争先恐后地上前摁指印,只看得沈光欣喜不已。 第二百七十九章 倒霉的工部 “李相,工部这事情?” 李林甫的书房内,吉温小心翼翼地问道,工部那些蠢蠹招惹谁不好,偏偏犯在沈郎手上。 为着沈光口中的北地安西烧春的售卖配额,吉温毫无疑问是站在沈光这边的,再说工部从上到下屁股历来都没干净过,只不过这案子是大是小还是眼前这位重获圣人信任的李相说了算。 “彻查到底。” 李林甫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哪怕工部尚书算是他的人,可是在这件事情上他不会心慈手软,沈光如今在圣人那儿不是简在帝心可以形容的,更何况那沈园既然能让高力士和太子相继出面,搞不好这沈园里还有圣人的份子在。 再说那个工部主事早就把什么都交代了,太子又岂会错过这个在圣人跟前露脸的机会,工部是万万保不得的。 “是,李相。” “对了,结案要快,不要拖着,不要怕没人补缺,工部就是从上到下都空了也不打紧。” 李林甫眼下最头疼的便是两场战争的军费,高仙芝那儿打小勃律还好说,可是王忠嗣打石堡城,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国战,四镇军力都要动员,到时候一旦开打,战事是个什么规模非人力所能控制。 对于李林甫来说,他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地准备粮草物资,筹措军费,工部那些蠢蠹既然招惹了沈郎,便顺势全都端了,到时候抄家下来也不无小补。 吉温瞬间便明白了李林甫的意思,这是要把工部给查个底朝天,不过他身为酷吏,对于这等大案自是欢喜不已。 “接下来国家有两场大仗要打,朝廷缺钱,工部这案子,你盯紧点。” 原本还想着如何在这场大案里捞些好处的吉温冷不丁听到李林甫那冰冷的声音,刚升起的那点贪婪心思立马被浇熄了,钱财虽好,可始终不及官场前程,更何况有沈郎给的好处,又何必在乎这些小钱。 看着喏喏而去的吉温,李林甫脸上露出几分讥讽笑意,他如何不清楚吉温贪财的性情,若不是手下实在没有人能取代这厮,他才不会提醒这个贪财的蠢货。 …… 大明宫里,摊开的账册,还有摁满了手印的供状,就那么展现在李隆基面前。 看着垂手肃立,脸上没有半分喜意,反倒像是一幅做错了事情的太子,李隆基微微叹了口气,招了招手道,“三郎,且坐下来慢慢分说。” 李隆基确实喜爱沈光才情,可眼下他也觉得沈光确实能来事,当然这回这事情却怪不得沈郎,只能说是工部着实让人失望。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李隆基一直都明白,他也清楚工部甚至于这满朝的臣子,怕是没几个清廉的,只是这回工部做得确实太过分了,按着沈郎查出来的账目估算,那三十万贯的营造费用,工部起码要贪墨近二十万贯。 听着李亨的讲述,李隆基手指抚过那本沈光亲自整理的账册,胸中的怒火被太子一句话给点燃了,“阿耶,工部胆大若斯,儿子只怕以往修建宫室,彼辈只怕也是趁机中饱私囊……” “三郎说得对啊,看起来阿耶这几年是太过好说话了……” 李隆基喃喃自语起来,自从改元天宝以来,他已经很少把精力都放在国家政务上,这才有了李林甫这两年独相的事实,除了李林甫炮制出来的谋逆案外,天宝以来朝廷官员那是过得都太舒服了。 人都是有惰性的,李隆基年纪大了以后,除了不再像年轻时那般勤于政务,就连性情也不似过去那般严厉,对于犯错的官员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想想这些官员怕是安逸日子过习惯了,忘了他当年是怎么驾驭这个国家的。 “力士,传旨李林甫,让他彻查工部这些年的营造事项,若是查不出什么东西来,他这个宰相也别当了。” 听到阿耶的旨意,李亨欢喜得整个人都要疯了,他甚至想主动请缨去帮忙查账,可是想到李泌的提醒,他硬生生地忍了下来,脸上没有丝毫动静。 李隆基瞟了眼装作面无表情的儿子,心中还算满意,这等城府总算不是毛毛躁躁的了,“三郎,你刚才有什么话要说。” “阿耶,沈郎教孩儿的查账方法极为好用,孩儿觉得该专门组建支查账的人手,专一负责清查朝廷和地方上的账目……” 李亨想到在沈园时,沈郎和自己说的那些想法,组织了下语言后就说了出来,在他看来这中央审计组还是很有必要成立的,工部上下肯定都干净不了,这朝廷其他部门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地方上也一样。 以往查账太过繁琐,可是有了沈郎提供的查账方法,只要几个精通算学的好好培养番便能大用,自然是该好好利用起来。 李隆基再次翻起了账目,他对于上面那些数字和符号并不陌生,当日在麦府时他就学了个七七八八,今日再听儿子的讲解,这账目没费多少功夫就看懂了。 说起来记账这事情,他那位奶奶为了防止底下胥吏做假账,还特意发明了壹贰叁肆的繁复写法,他以往翻看那一串串数字时也只觉得头大无比,可有了沈郎这数字符号以及查账方法,确实值得组建这直属皇室的查账队伍。 沉吟了一番后,李隆基看向了身边的儿子道,“既然如此,这事情便交给你去做,到时候先从少府监查起。” “是,阿耶。” 李亨高兴坏了,用沈郎的话来说,这查账可是大杀器,朝廷里的部门和官员都是经不起查的,一查一个准。 尤其是这少府监,掌管皇家器物织造用度等等,下辖的机构众多,虽说名义上归工部管,可实际上却自成体系,阿耶让李林甫查工部,自己查少府监,这是要看他办事能力究竟如何。 这大好的机会,他绝不会错过,沈郎啊沈郎,这中央审计组,某一定会建立起来给你看看!这般想着的李亨嘴角笑了起来,自从认识沈郎以来,自己的运气着实不差。 第二百八十章 朱雀门前 五更刚过,沈光自是被南霁云唤醒了,自从他收下南霁云和雷万春后,两人便成了他的贴身侍卫,就是原本那些牙兵们也没有丝毫不满,实在是这两位猛将兄着实能打,把牙兵们给打服了。 “郎君,高都护,封长史他们都已经起来了。” 虽说安西军中以高仙芝为尊,可是南霁云和雷万春都是义气之人,他们既然投奔沈光,而且也在沈光这儿得了尊重,自是视沈光为主,哪怕沈光推荐两人到高仙芝帐下当个牙将,两人也是坚辞不受,只愿留在他身边当个侍卫。 “南八,帮某着甲。” 今日乃是大朝觐的日子,圣人在勤政楼前设宴,沈光亦在朝臣之列,他如今仍旧只是高仙芝的幕臣,官职也只是安西大都府的判官,可是这勋官却已经升到了七转的轻车都尉。 大唐的武官制度分为职官和勋官,勋官没有职务,不管事,仅仅加官而已。像是安西军中那些老兵,积功至从七品、正七品的武骑尉和云骑尉比比皆是,然后并没有什么卵用。 沈光的轻车都尉,是为着所谓的献乐之功,哪怕是尚书省和吏部,也没法在《九州同》《象王行》《水龙吟》这三首大雅之乐上挑出半点毛病来,这三首乐曲足以当百万师,就连李林甫在入宫听了梨园子弟的合奏后,都惊为天人。 要不是沈光太过年轻,而且没甚什么资历,要不然别说七转的轻车都尉,就是九转十转的护军和上护军,尚书省和吏部也是愿意给的,实在是这三首可为国乐的雅乐太过契合大唐盛世的风骨。 沈光披上了他那身明光甲,腰佩横刀,除了轻车都尉的牌子,还挂上了御赐的金鱼袋。 “郎君真是威武。” 看着披挂整齐的沈光,南霁云忍不住赞道,自家这位郎君不但样貌堂堂,文武双全,酒量亦是海量,他南八蹉跎半生,总归是时来运转,叫他跟对了主君。 “南八,喊上万春,还有王队正,今日大朝觐,你们虽不能随某入勤政楼,但是去皇城见识见识也总是好事。” 沈光很是高兴地说道,这每年开春后的大朝觐乃是盛事,大唐诸藩国的使节都会朝拜圣人,献上礼物,而今年这大朝觐规格尤其高,而他也很期待《九州同》《象王行》等曲子于列国使节前的首演,这可不是当日龟兹国王宫内的规格可比的。 出了房门,雷万春和王神圆等一众牙兵早已着甲相候,今日他们跟随沈光前往皇城,自是可以着甲跟随。 高仙芝和封常清还有石坚都是各自穿了甲胄官服,身后有甲士相随,沈光看着披挂了一身鎏金嵌银兽吞明光甲的高仙芝,亦是不由道,“都护威武。” “沈郎你也不差。” 高仙芝大笑了起来,然后让沈光和封常清随侍左右,接着便洋洋自得地朝身边那位亲家道,“石市令,你看某这声势如何?” “都护人马如龙,又有沈郎封长史这样的俊杰相伴左右,真是羡煞旁人。” 石坚满脸堆笑说道,他可不敢真把自己当高仙芝的亲家,如今朝中高仙芝乃是新贵,挂帅出征小勃律已经是板上钉钉,再说这位亲家还有沈郎辅佐,说不定他日还有机会回长安拜相。 出了怀远坊后,沈光一行人自往皇城而去,到了朱雀大街时,已经能看到无数车马,这时候天尚未亮,可是皇城点燃的宫灯火把,将朱雀门前照得如同正午白昼一般。 洞开的朱雀大门前,龙武军的士兵查验着入宫的官员勋贵的鱼符,并且登记在册。 沈光他们到时,王忠嗣早已等候多时,然后这位节度四镇的羽林大将军,也不管边上旁人,只是朝沈光喊道,“沈郎还不来某身边。” 这声喊直接让高仙芝黑了脸,虽说圣人赐婚是迟早的事情,可如今沈郎还没把王家小娘子娶过门,你王忠嗣装什么老丈人! 边上自有等候的官员瞧起了热闹,不少人都等着看沈光的笑话,谁让这位沈大家最近出尽风头,还偏生又这般年轻,实在是叫人嫉妒。 “多谢大将军厚爱,不过沈某乃安西军出身,自然要追随我家都护,还请大将军见谅。” 沈光婉拒了王忠嗣的好意,这也让他身边有些紧张的高仙芝顿时高兴起来,连忙挺起了胸膛,不无示威地朝王忠嗣瞪了眼,虽说他也服气这位王大将军,可是想抢他沈炼那便不行。 王忠嗣见状不由大为失望,朝左右的哥舒翰和李光弼道,“他日定要将沈郎夺回来,我陇右朔方难不成还差了安西。” 哥舒翰和李光弼强忍笑意,只是点头称是,他们私底下和沈光已成了好友,知道沈光的志向,可是自家主君马上就要当沈郎的老丈人,他们也能体会自家主君的心情。 两边一起验过鱼符,同进了朱雀门,沈光带上了南霁云和雷万春几人入皇城见世面,只不过他们方进皇城,便察觉到不远处传来的不善目光。 沈光身旁,高仙芝和王忠嗣亦是同样放眼望去,然后都是冷笑连连,这时候沈光自看清楚那不善的目光来自某个身高身宽几乎相等的胖子身后将领。 “那个胖子就是安禄山。” 听着高仙芝的话,沈光的眼神不由变得凌厉起来,说起来他虽然把安禄山给得罪死了,可是却不曾见过这个终结了大唐盛世的罪魁祸首。 “沈郎,不必怕他,这厮若敢呲牙,某便在这儿揍他一顿。” 王忠嗣在边上恨声道,当日他知道安禄山派刺客刺杀沈光,可是立马就进宫找圣人去了,要不是圣人劝阻,他早就把安禄山给收拾了。 “王大将军,沈郎是咱们安西军的人,就不劳大将军费心了。”高仙芝不忿道,“再说沈郎可不会怕了这鸟人。” 就在两人说话间,远处的安禄山已是大步走来,沈光不由皱了皱眉,这安禄山果真是肥壮如山,这体形看起来颇像后世《权游》里那位魔山。 安禄山身后的将领们这时候都收敛了不善的目光,先不说自家主君不许他们挑衅对方,就是真打起来,他们也未必是对面的对手,要知道那哥舒翰和李光弼可都是赫赫有名的猛将,王忠嗣这位羽林大将军虽说数年未有出手,可当年的威名还在。 不过片刻间,沈光便已经看到安禄山满脸堆笑,那白白净净的样子倒像是个人畜无害的憨厚之人,难怪能在李隆基跟前装忠那么多年。 第二百八十一章 赔罪 安禄山的体型颇有压迫感,再加上身后那群幽燕悍将也都是魁梧之辈,当他们走向沈光时自是动静不小,惹得四周的官员、使节纷纷侧目。 “那位沈郎君果真豪胆,竟是不惧安节度。” 不远处,来自塞外的靺鞨、契丹、奚族等部落的使节都是纷纷惊叹着,他们这些塞北的部落算得上是安禄山的苦主,尝尝被安禄山派兵欺压不说,朝廷那儿还得落个起兵犯境的不是,他们私底下也都是深恨安禄山。 只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们对安禄山又惧又敬,哪怕身处长安城,也不敢乱说什么话,只能拿着安禄山收买他们的金银花天酒地,如今见到安禄山吃瘪,内心里生出几分快意来。 “那便是王大将军的女婿?” 大唐的朝贡体系内,吐蕃只是名义上的藩国,自开元中以来,大唐和吐蕃屡次血战,开元二十六年更是在赤岭推到了盟誓碑,断绝互市贸易,而天宝以来仍旧是大打出手,当今吐蕃赞普赤德祖赞甚至还死了个王子。 可即便大唐和吐蕃打得再厉害,这长安城里依然有吐蕃使节留驻,吐蕃表面上也依旧是大唐的蕃属国,这大朝觐上吐蕃使臣在朝觐的顺序上排在第一。 对吐蕃使臣来说,王忠嗣这位节度四镇的羽林大将军就是大蕃的死敌,哪怕先前王忠嗣曾劝谏唐皇不要攻打铁刃城,可是他们却巴不得唐军攻打铁刃城,若是让王忠嗣继续在四镇经营下去,唐军只会越来越强。 “这位沈郎君出身安西军,据说也是员猛将。” 吐蕃使臣留驻长安,本身就是担负着间谍的职责,他手底下的随从交好唐庭官员,消息要比市面上灵通不少,沈光在天山军的战绩,自然也为他们所知。 “大唐真是人才济济。” 昆东丹朱沉沉叹了口气,他身为吐蕃使臣,被赞普和大论托以重任,入唐五年,只觉得大唐国力鼎盛,非大蕃所能争雄,当年噶尔氏柄国时,大蕃兵强马壮,才让唐庭有大非川之惨败,后来武周代唐,本以为大唐会就此一蹶不振,却不曾想出了当今这位唐皇励精图治,且又雄心勃勃。 不但将大蕃这些年蚕食的青海等地夺回大半,更是将西域经营得铁板一块,大蕃和大唐的国力不可同日而语,偏生大唐又人才辈出。 “阿爸何必气馁,大唐纵使人才济济,可是朝中官员倾轧,这安禄山乃是两镇节度使,如今却受此大辱……” 看着身旁的长子,昆东丹朱却是摇摇头道,“安禄山此人能认妇人为母,在唐皇前做痴儿状,这等所谓大辱又算什么。” 这时候广场上等着看安禄山笑话的人不少,虽说朝中官员同样也不喜欢王忠嗣这位节度四镇的大将军,也不忿沈光最近出了偌大的风头,可是比起杂胡出身的安禄山,他们显然更想看到向来嚣张跋扈的安禄山吃瘪。 …… 看着走到近前的安禄山,沈光还未等安禄山开口,已是高声道,“安节度是来和某赔礼请罪的么?” 安禄山都派人刺杀自己,沈光可不会给安禄山面子,玩什么虚与委蛇的把戏。 不远处不少人听清楚沈光说的话后,都是吓了跳,这位沈郎君果真豪胆,竟敢这般当面折辱安禄山,虽说他们也听到些坊间传闻,说是长安县捉拿了刺杀沈郎君的死士,还把怀远坊里的袄祠给查封了,可是这案子终究没有查到安禄山头上去。 安禄山原本堆着笑的胖脸上也不禁抽了抽,这安西小儿真是不当人子,居然于众人面前羞辱于他,看着哄然大笑的王忠嗣、高仙芝等人,安禄山心中怒极,不过脸上却不见半点怒色,反倒是笑着道,“沈郎君,安禄山给你赔罪来了。” 看到安禄山嬉笑着口称赔罪,沈光毫无半点小瞧之意,这安禄山居然能当着手下和众人不要脸到这种地步,委实是个可怕的家伙。 “沈郎君,我御下不严,以至于出了那等恶徒,惊扰了沈郎君,却是我的不是。” 安禄山说话间,却是解开大氅,开始脱起身上的盔甲来,“今日我便当着众人的面,脱了衣服给沈郎君请罪,沈郎君若是心里有气,便拿鞭子狠狠抽打我就是。” 看到安禄山这般做派,竟然真的当众宽衣解带,王忠嗣和高仙芝亦是无话可说,这个杂胡不要脸皮,可他们还要脸面,今日乃是大朝觐,安禄山敢脱衣服说什么抽他几鞭子解恨,可是他们能这样干吗。 眼下这广场上,且不说多少官员看着,诸藩国使节也都在呢,这传到圣人那儿,算个什么事? 沈光当然知道安禄山是故意如此,这个死胖子是吃定他不敢真让他把衣服脱光了请罪,但他可不是王忠嗣高仙芝他们还要顾及所谓的名声,安禄山敢脱,他就敢拿鞭子抽他几鞭子,叫他知道什么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沈郎,这厮不要脸皮,你不要和他……” “大将军,都护,不必劝我,我倒要看看,安节度是不是说话算话的英雄好汉!” 沈光径直打断了王忠嗣和高仙芝,和安禄山这种人有什么脸面好讲,再说脱衣服的是安禄山,不要面皮的也是他,就算传到圣人那儿,他又有什么好怕的。 看着沈光心意已决,王忠嗣还想再劝下,可是高仙芝身后,封常清却冷不丁说了句话道,“安禄山要撒泼耍赖,都护但让他耍去,就算闹到圣人那儿,罪过最大的也是他,和沈郎有什么干系。” “大将军,封长史说得是,咱们何必替这杂胡操心。” 李光弼闻言也是连忙劝道,他知道自家主君劝沈郎,也是怕沈郎落了不顾大局,使朝廷在诸国使节面前丢了脸面的罪过,可是这明明是安禄山闹出来的,为何要沈郎委屈求全。 原本正自慢慢解开甲胄的安禄山,这时候难免有些坐蜡了,他本以为自己不要脸,王忠嗣他们总得要顾忌朝廷颜面,却不曾想那安西小儿竟是如此不顾大局,偏偏王忠嗣这厮竟然拿这女婿毫无办法。 “安节度,你若是要脱衣赔罪,便请快些,难不成你想等大朝觐的时候,光着身子拜见圣人。” 沈光可不会惯着安禄山,语出讥讽道,惹得安禄山身后的平卢范阳众将大怒,可他身后哥舒翰李光弼等人也不甘示弱,纷纷怒目相视,一副有胆子便动手的模样。 第二百八十二章 难测 “都给我退下。” 安禄山喝住了不忿上前的手下,这时候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没了,原本看似憨厚蠢笨的胖脸上神情阴沉,朝前方的沈光道,“沈郎君,真的半点脸面都不给安某留么?” 既然对面是铁了心要羞辱自己,安禄山清楚自己再伪装下去,也没什么用处,说话时语气森然。 “安节度,废话就不必说了,今日你要么脱衣赔罪,要么就承认自己说话跟放屁一样,少在某面前装腔拿调,这儿可不是平卢范阳。” 沈光冷笑起来,他可不怕和安禄山彻底撕破脸,安禄山有种就继续派死士来刺杀他,就是不知道他还有没有那个胆子。 四周悄悄聚拢的官员和使节们陡然间听到沈光这高声之语,都是听傻了,这位沈郎君如此刚烈么,竟是当众逼迫安禄山。 这时候已有龙虎军的卫士赶来,只不过龙虎军上下都是沈光拥趸,再加上他们也素来不喜安禄山这个嚣张跋扈的两镇节度使,居然丝毫没有上前劝阻的意思,反倒是在旁边围观,边上有官员喝问,也只是以主官不在,他们不得擅自做主搪塞过去。 不远处,有官员到了李林甫跟前道,“李相,这沈郎君逼着安节度当众脱衣赔罪,这成何体统,岂不是叫诸藩国使臣笑话吗?” 李林甫身后,吉温和罗希奭都是偷偷抬眼看了下这位的脸色,要知道安禄山之前可是携带了不下数十万贯的奇珍异宝送到了相府,也不知会不会出手管这事。 “你很闲吗?” 李林甫看了眼那个来自己跟前为安禄山解围的御史,又看了眼四周蠢蠢欲动的官员,轻飘飘地问了句,随后便闭目养神起来。 “李相,这?” 那御史往常拿了安禄山不少的好处,而且他自忖自己说得也合情合理,难不成真让堂堂的两镇节度使在光天化日下赤膊受辱,这传出去岂不是丢尽了大唐的脸面。 “张御史,安节度磊落君子,既然说了要给沈郎脱衣赔罪,那必定是言出必行,而且当着众人的面,也足见其诚心。” 吉温开口说话了,李相的态度看上去是两不相帮,但实际上却是站在了沈郎这边,想到那安西烧春的北地配额,他自然也果断地跳到了沈光这边。 张御史被吉温毒蛇似的目光盯着,却是再也不敢开口,如今看起来李相也是乐得见到安禄山丢尽脸面,他要是再继续下去,那就是不识时务了。 …… 太极宫里,听到高力士禀报的李隆基,对于沈光的选择毫不奇怪,沈郎看着是温润如玉,性情温和,实则外柔内刚,安禄山这回是真把沈郎给惹恼了。 “陛下,这安节度已经把甲胄脱了大半了,就真的叫沈郎……” 高力士倒不是帮安禄山说话,只是堂堂的两镇节度使,在一众藩国使节面前赤身裸体像什么话,而且以沈郎那头铁的脾气,说不准还真会抽上几鞭子,这可就真是…… “让他脱,他自己招惹的沈郎,还想朕给他擦这个屁股吗?” 李隆基没好气地说道,这安禄山自己没事跑去恶心沈郎,真以为他只要够不要脸,别人就得顾忌脸面给他面子么。 沈郎连这长安城里唾手可得的富贵都弃若敝履,还会在乎那点虚名?什么不顾大局,坏了朝廷脸面,在沈郎心里恐怕都不及抽安禄山几鞭子来的痛快吧! 想到相处时,弹奏曲乐时恣意欢谑的沈光,李隆基却是不打算出面阻止此事,他可不觉得安禄山光着身子被沈郎抽几鞭子就是丢了大唐的脸面。 凡事都有两面性,就是丧事都能喜办!想到沈郎平时说得那些俏皮话和怪异之论,李隆基觉得其实也是有几分道理的,这件事无非就是换个说法,堂堂两镇节度使做了错事也得认罚挨鞭子,足以说明我大唐的法治精神吗! 不知不觉间,李隆基都没想过自己已经受了沈光极大的影响,边上的高力士看到自家这位主子忽然间笑起来,总觉得要不是没有机会,说不准圣人还想亲眼瞧瞧安禄山被沈郎鞭打的场面呢! “三郎为何笑得如此开怀!” 一袭盛装的杨玉环在宫人的簇拥下步入殿内,看到李隆基笑得高兴,不由好奇地问道。 “玉环,你来得真好,力士啊,你把这事情原原本本说于玉环听听。” 牵着杨玉环的手坐在自己身边后,李隆基朝高力士吩咐道,高力士只得从头又说了遍,把安禄山主动跑去沈光跟前说要脱衣赔罪的事情一一道来。 “既如此,轧荦山脱了衣服与沈郎赔罪就是,他皮厚肉糙的,挨上几鞭子也无妨。” 杨玉环不知道这事情有什么好笑的,她可不觉得这有损什么大唐的颜面,李隆基笑得越发开心,然后朝高力士道,“听见了没,派个人去给安禄山传话,就说贵妃说了,让他赶紧脱光了挨沈郎几鞭子,给沈郎赔罪。” “喏,陛下” 高力士闻言连忙退下,等他离开后,一直随侍的陈玄礼忍不住道,“陛下,安节度好歹是两镇节度使,这般做是不是……” “就因为他身兼两镇节度使,朕才要借沈郎之手好好敲打他,没有朕和贵妃的宠爱,他算个什么东西!” 李隆基的声音变得威严,如今只是天宝六载,他还不是八年后那个听到安禄山叛乱的消息后惊慌失措的古稀老人,如今的他依然精明强悍,安禄山在他眼里只是个能讨他欢喜的佞臣罢了,随时都可以反掌灭之。 杨玉环并没有说话,她虽然也颇喜欢安禄山这个义子给她送的那些奇珍异宝,可是比起沈郎的那些乐曲和舞蹈,区区玉石做的琵琶又算什么呢? 陈玄礼看着仿佛回到年轻时的圣人,心里亦是高兴不已,他和安禄山没什么交情,甚至还隐隐有些敌视,谁让这个杂胡出身的死胖子居然坐到了两镇节度使的位子,王忠嗣也就算了,到底是从小被圣人收养,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还在陇右青海立下赫赫战功。 可是安禄山凭什么能控制幽燕劲兵,就凭他能跳胡旋舞,能逗圣人和贵妃开心么! 看着毫不在意安禄山的圣人和贵妃,陈玄礼不由暗自感叹圣心难测,“安禄山你也有今天,可惜某不能亲眼看着你这厮被沈郎羞辱啊!”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三鞭 随着镶金嵌玉的腰带落地,安禄山终于把上身的甲胄给脱了个干净,只剩下紫色的圆领长袖,他这时候满脸阴沉地看着太极宫的方向,然后忽地脸上露出几分喜色。 圣人好脸面,总不会让自己这个两镇节度使真的被那安西小儿当众羞辱! 虽说安禄山在大明宫的时候,已经知道沈光在圣人和贵妃跟前地位不一般,可他还是不相信区区一个弹琴奏曲的小白脸就能比他这个两镇节度使都贵重。 皇城广场上,看着自太极宫方向而来的卫士们簇拥的宦官,不少官员都窃窃私语起来,他们也都和安禄山一样,觉得这是圣人要出手干预了,说起来他们也觉得奇怪,沈光虽然名动长安,也不至于能逼得安禄山低头。 怀远坊外的刺杀案,谁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那袄祠的大萨宝悬梁自尽,安禄山麾下的牙将安守忠也落了个一时不忿主君受辱,买凶杀人的主谋之罪下了死牢,谁都以为此事便告一段落,哪里想到还能生出这许多波折来。 李林甫听到身旁传来的交谈时,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也很好奇圣人要如何处理此事,是压下此事保全安禄山的脸面,还是借着沈郎之手狠狠敲打安禄山,让他清楚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李相,圣人这是要保全安节度么?”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看着开口的吉温,李林甫看向身边的门下党羽,开口问道。 “李相,安节度好歹是节度两镇,手握重兵的大将,难不成圣人还真让沈郎羞辱于他,那岂不是……” 不少官员觉得沈光把安禄山逼迫到这个地步也差不多了,好歹是节度平卢范阳,手握十余万大军的边将,万一要是因为此事让安禄山心怀不忿,这便又是场祸事了,以圣人的睿智,想必不会让此事发生。 李林甫呵呵笑了起来,这些人还是不明白圣人的心思啊,圣人如今老了,更在乎的是自己的权威,安禄山若是老老实实地挨上沈郎几鞭子也就罢了,他要是私下还有怨怼之言的话,只怕那刚捂热的范阳节度使的位子就得丢了。 …… “安节度怎么不脱了?” 沈光同样看到了被卫士们簇拥而来的边令诚,这位监门令在宫中地位不差,也颇得圣人宠信,如今过来搞不好就是帮安禄山脱身的。 安禄山不顾沈光的讥讽,只是看着那在龙武军卫士护卫下赶到的边令诚道,“边监门!” 边令诚可受不住安禄山这般亲热的语气,连忙摆手道,“安节度,咱奉了圣人口谕,传话给你。” 虽说边令诚以往也收过安禄山的好处,可是如今沈郎才是圣人和贵妃的心头好,他自然晓得如何取舍,更何况沈郎和那位封长史也是大方的主,给的只比安禄山多。 看到边令诚的做派,安禄山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难道圣人让边令诚过来,不是保全自己脸面的。 “安节度,你可听好了,圣人口谕,‘贵妃说了,轧荤山皮厚肉糙,挨上几鞭子也无妨,赶紧脱光了让沈郎打几鞭子出气,莫要误了大朝觐。” 边令诚把话说完,安禄山好似晴天霹雳般面如死灰,脱光衣服挨几鞭子他无所谓,可是圣人和贵妃这般对他,却是叫他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没有圣人和贵妃的宠信,他这两镇节度使的位子迟早不保。 眼下安禄山才刚刚身兼范阳节度使,手底下可靠的兵马也就是平卢军,他虽然有野心,但也不过是往上爬,想要以边将之身入相罢了,至于造反的念头,也顶多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王忠嗣和高仙芝这时候也都呆住了,他们可没想到圣人和贵妃对沈郎的宠爱到了这等地步,而安禄山更是如丧考妣般口称奉旨,脱去了身上的衣服。 赤膊的安禄山浑身上下白花花肥肉乱颤,他身后的平卢范阳众将眼见主君受辱,又是愤怒又是惊恐,可是此时却无一人敢出声,只是看着对面那个安西小儿冷笑声中拿起了鞭子。 “安节度,某当日和吉御史说过,等着你登门负荆请罪,可没说过要抽你几鞭子出气。” 沈光从身边南霁云手里取了马鞭,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这时候四周的官员使节都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他们还是头回见到这样的场面,堂堂的两镇节度使脱衣认罪且不说,居然还要挨鞭子。 “不过安节度刚才既然说了愿意挨上几鞭子给某出气,这盛情难却,某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说话间,沈光猛地啪啪啪三鞭子抽在了安禄山白花花的身上,只抽得这位两镇节度使眼皮直跳,他下手时可没有放水,那是使足了力气,只可惜安禄山肥膘体厚,这三鞭子下去伤不了到筋骨。 沈光也不是没想过劈头盖脸狠狠抽打安禄山一通,可是他也得顾及到那位圣人的想法,他不觉得自己真有那么大的面子让李隆基专门派人传口谕好让他鞭打安禄山出气,这分明是李隆基借他的手敲打安禄山。 但是这敲打需得有个尺度,他总不能像个得志的泼妇死命地羞辱安禄山,所以这三鞭子足够了,“安节度,你我先前的仇怨便一笔勾销,你若是不服,自可……” “沈郎君,我安禄山服了,以后有你沈郎君在的地方,我安禄山自当退让。” 挨了三鞭子的安禄山,忍着痛意,从身边将领手中接过衣服套在身上,很是认真地说道,他哪怕再恨沈光,可内心里最惶恐的却是害怕失去圣人和贵妃的宠信,以至于失去目前所拥有的权力和地位。 四周围观的藩国使节们看着就那般狠狠抽了安禄山三鞭子的沈光,心里清楚这位沈郎君怕是在大唐圣人心中地位绝不一般,不少人都动起了心思。 “大王,不知沈郎有什么喜好?” 白孝节身边,穿着朝服的阿倍仲麻吕忍不住开口询问道,他是日本国的遣唐使,开元五年入唐,在大唐生活已近三十年,不但取了汉名晁衡,更是在大唐中了进士为官,如今是门下省的左补阙。 阿倍仲麻吕在长安城素有文名,而白孝节自到长安城后,时常举办宴会,结交各路文人墨客,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朋友。 “沈郎喜好音律武事,巨卿是想结交沈郎吗?” 白孝节很佩服阿倍仲麻吕,想当年他在长安城的时候,也曾在国子监读书,怀揣着考中进士的梦想,可最后却不得不黯然回龟兹接任王位。 “那就麻烦大王了。” 阿倍仲麻吕躬身朝白孝节道,若是能交好这位沈郎君,或许能促成鉴真法师东渡日本。 第二百八十四章 留学生 太极宫内,沈光站在了大殿的左后侧,在他身边的都是勋贵子弟,只不过这些向来飞扬跋扈的年轻人此时都老老实实地站在他身后,方才皇城广场上他们可是亲眼看到沈光抽了安禄山三鞭子。 哪怕他们平时在长安城里作威作福,可是让他们去得罪安禄山这位两镇节度使,那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更遑论把安禄山逼到那种地步。 大朝觐的礼仪流程枯燥乏味,沈光看着在宦官的喝礼声中一一上前恭祝圣人和大唐万年的各国使节,默默数着大唐的藩国数量。 他早就听封常清说过,这大朝觐上诸国使节朝拜圣人乃是约定俗成之规,所谓的朝贡礼也不是年年都奉上,就好比向来自诩大唐第二藩属的日本国,因为海路艰难,每次派遣的使团都会留部分人员于京师,直到国内下一批遣唐使抵达。 在此期间,他们每年所奉上的贡品也是采买自西市和积压的朝贡物,不过大唐物华天宝,向来瞧不上各藩国的贡品,每次回赐的礼物都是以十倍计。 大朝觐的礼仪过后,才是接下来各国使节每年期盼的盛事,圣人会在勤政楼设宴招待群臣百官并这些使节,每每有那些小国使节暗落落地偷藏宴会用的金银酒器和盏碟。 刚走出太极宫,沈光便见到了白孝节这位龟兹大王,边上还跟着个没见过的中年官员,来人长相颇为高大俊朗,一时间叫他也难以猜测其人来历。 “大王。” “沈郎,这位是门下省左补阙晁衡,晁巨卿,也是日本国的遣唐使副使……” “晁衡见过沈郎君。” “晁补厥客气了。 沈光叉手还礼,然后颇为讶异地看着面前汉名晁衡,本名阿倍仲麻吕的日本国遣唐使,主要是这位后世也是曾经上过课本的人物,当然最叫他意外的是这位遣唐使长相居然和《妖猫传》里那位饰演者阿部宽长得有七八分相似。 也难怪能在大唐考中进士做官,这身高长相一点都不像日本人啊! 沈光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日本国使者身上,说起来那位使者长得也不算矮,一米七总是有的,不过架不住这位晁衡有将近一米九的大高个,再加上其余随行的人员不少也就一米六左右的个子,这位若是身处日本使团,还当真是鹤立鸡群。 晁衡本想和沈光多寒暄两句,却无奈王忠嗣这位羽林大将军和安西大都护高仙芝联袂而来,他虽然有些文名,可是在这两位面前也顶多算是个小人物,只能悻悻而归。 白孝节陪着晁衡告退,虽说自家女儿和王家十二娘好得跟姊妹一样,可白孝节自觉碰着王忠嗣太过尴尬,因此也是忙不迭地离开。 “沈郎,那是何人?” 王忠嗣只见到离去的晁衡背影,看官服只是个小官,不过生得倒是极为高大。 “那是日本国的遣唐使晁衡,如今正担任门下省的左补阙。” “原来是他。” 王忠嗣点了点头,这个晁衡的名头他也是听过的,开元以来大唐国势日盛,诸国派遣的使团络绎不绝,尤其是新罗、渤海国、日本派遣的遣唐使规模最为庞大,彼辈除了遣使朝贡以外,便是将本国精挑细选出来的优秀贵族子弟送入大唐求学。 诸多藩国里,以求学之心论,日本的学生最是虚心刻苦,只不过即便如此,这些学生里能在国子监学有所成的也是寥寥无几,这个晁衡算是其中的翘楚,毕竟大唐的进士科很难考,尤其是对这些毫无背景的化外人来说更是如此。 “大将军也听说过晁补阙。” “曾听圣人说过此人学问渊博,可为诸藩国留学生表率。” 长安城里,诸藩国的留学生不少,只不过学有所成的并不算多,大部分都是被勒令遣送回国,谁让大唐对于这些留学生只是给予入读的资格,至于束脩和生活费还请自备,可没有奖学金这回事。 另外国子监里也不允许这些留学生混日子,最多只能就读九年,九年要是读不出来,或者没法通过考试又或是品行不端,那就滚蛋走人,大唐不欢迎学渣。 众多的留学生里,能完成国子监学业的几乎十不存一,晁衡能以留学生之资考中大唐的进士,自然属于天资禀赋勤奋努力都不缺的人物,就连王忠嗣都听说过他的名声。 “这日本国在大唐的藩属国里算是大国,其国人秉性多守礼仪,那位晁巨卿是其中少有的慷慨豪杰之士。” 前往勤政楼的路上,听着封常清言语,沈光估计这长安城里没有多少是这位封兄不知道的,“封兄,这日本国的事情你也那么清楚。” “只是闲来无事,恰好知道些罢了。” 封常清笑了起来,他来长安城以后,因为有着充裕的财力,自是在西市附近招募了不少三教九流之徒,这里面也不乏大唐各藩国的所谓化外人。 日本国远在海外,使团前往大唐是件极凶险的事情,因此每次使团的规模都很庞大,除了使节、贵族子弟出身的留学生还有工匠、医者、和尚、神官等等,动辄便是两三百人。 像是那些贵族子弟出身的留学生,临行前日本国的朝廷还会赐以绢布和些许钱财以做生活用度,至于和尚也能在大唐的寺庙讨生活,可即便如此日本国仍旧有不少的留学生因为无法完成学业或被逐出国子监流落街头。 “驻留长安的日本国使团便不帮这些人么?好歹也是他们本国的贵族子弟。” “也不是不想帮,只是没有能力罢了,他们的钱自是要用在那些读书最好的人身上。” 封常清笑着说道,四国馆里的诸藩国使团,大都是穷鬼,像是日本国的遣唐使那还是节衣缩食照顾本国留学生,只不过那些被退学的学渣只能任他们自生自灭,运气好等到下一波遣唐使的船队抵达大唐后,便乘船回国,毕竟哪怕在大唐被国子监退学的学渣,可放到日本国内那就是顶流的人才了。 只是日本国的遣唐使团数年才来一趟大唐,有时候出了海甚至还会被东海的巨浪给团灭,结果便只能再等几年,到最后那些被赶出国子监的留学生也只能另谋出路。 “沈郎不知道,某这几日也招揽了不少被国子监退学的藩国留学生,其中日本国的便有好几个。”封常清得意地说道,这些被退学的藩国留学生虽说是杜甫、岑参这等学霸眼中的学渣,可是放在安西那就是足可使用的官吏,要知道里面有些被退学的倒也不是因为成绩不合格,纯粹是因为没钱缴纳束脩和购买纸张书籍不得不因贫辍学,倒是叫他捡了个大便宜。 第二百八十五章 他在东瀛有大名 到了勤政楼时,不独是沈光,就连王忠嗣和高仙芝也被封常清的操作给惊到了。 要知道哪怕王忠嗣如今节度四镇,可他手底下的刀笔吏就从来没有够用过,在大唐但凡是学有所成的士子除非逼不得已,否则谁愿意去苦寒的边地吃风沙。 虽说大唐的诗人们不少都是上马提剑能砍人,下马提笔能赋诗,可是这类人大都有持才傲物、纸上谈兵的通病,可偏偏军中规矩多,底层的军汉们又粗鲁不文,只认拳头不认笔。 而天底下大多数能仗剑远游的读书人顶多对付一两个蟊贼,就像沈光就能一个打五个诗圣,所以自陇右河西再到安西,各大都护府里急缺的刀笔吏鲜少有出色的人才。 那些为了仕途不得已投奔边将幕府的读书人里,又大底是去混资历的居多,所以即便是王忠嗣,手底下能拿得出手的出色幕臣也没几个。 可是如今听着封常清所说,这些被国子监退学的藩国留学生却不失为条招揽人才的出路。 “果然还是封兄老道。” 沈光忍不住赞道,他先前也曾招揽人才,这还是他名动长安以后,开出的条件足够优渥,才有那些抄录曲谱的寒门士子应募,就那样还有不少人打着拿了安家银便跑路的打算,只不过这些人最后都被他抓起来直接送往安西去了。 封常清这主意端的是好,那些藩国留学生从素质上来讲都不差,毕竟也是各藩国从贵族子弟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而且彼辈来大唐留学目的性很强,主要以学习大唐的典章制度和经史为主,就算再次一等的也是专门盯着律学和算学这等实用的学问学习。 只不过大长安,居不易,束脩倒也罢了,可是这笔墨纸张还有日常用度,可不是那些藩国留学生能负担得起,就算他们在国中是贵族子弟,可放在大唐,彼辈家族连大唐地方上的土财主都未必及得上。 尤其是比较上进的日本、新罗和渤海几国,他们派遣来的留学生数量又多,几国王室和朝廷更是难以负担所有人的开销用度,到最后也只能是把使团携带的钱财用在那些最优秀的人才身上。 “不知封兄招募了多少藩国留学生。” “二十多人总有,其中日本国的倒是占了近半。” 封常清回答道,不过这回沈光他们倒不是很吃惊,沈光是清楚自从白江口之战后,日本就管大唐叫爸爸,跪舔得很是彻底,遣唐使的使团是各国里规模最大的,而且有一说一,日本人在向大唐学习这件事情上要比另外国家认真得多。 “到时候匀某几人。” 王忠嗣在边上忍不住插话道,他是真的羡慕高仙芝,虽说他手下有李光弼和哥舒翰这样的将帅之才,但是能帮他掌管幕府,将诸多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却是翻遍四镇也找不出比得上封常清的。 “大将军,咱们安西偏远,可没有什么像样的人才,你别打咱的主意。” 虽说官职不如王忠嗣显赫,可高仙芝仍旧直言拒绝道,他还不了解封二,能被封二留下的那些藩国留学生必定都是他亲自挑选过的,可不是寻常货色能比。 王忠嗣也是要脸面的,见高仙芝不愿意,自然也不强求,只是干笑两声便不再提这事了。 这时候,一行人自到了勤政楼前,验过鱼符后,几人各自入席安坐,沈光和封常清坐在了后面低阶官员的宴席桌案。 沈光放眼望去,只见王忠嗣和高仙芝所在的席位离着帝座并不远,然后他还看到了李林甫、安禄山,换上朝服的安禄山看上去老实了许多,唯唯诺诺地跟在李林甫身后,浑没有半分嚣张跋扈。 “这安禄山倒是个人物!” 封常清看着在李林甫跟前伏低做小的安禄山,忍不住感叹道,沈光亦是点了点头以示同意,他不怕安禄山事后找他麻烦,就怕他这般隐忍不发。 不过左右他马上要回安西,等他下次再来长安城时,手上也差不多能有足够自保的武力,倒也不必怕安禄山。 “封兄,那些日本留学生,还是需得防着他们些?” “沈郎何出此言?” “彼辈到底非我族类,况且我听说彼辈心念故土,难保他们日后……” 封常清听着沈光所谓的顾虑,到最后忍不住大笑起来,“沈郎此言差矣,彼辈日人,心慕大唐王化,更何况见识了长安城的风华,他们又有几人还愿意回返故土,再说东海风波巨恶,他们就是乘船回国,也未必能安全回去,如今咱们给他们富贵仕途,你说他们是愿意做唐人还是做日人?” 沈光总觉得封常清这话在哪里听过,直到最后才猛地想起,这不是当日还在延城时,两人聊及安西四镇改土归流时自己说的话吗,他那时为着安西汉儿和四镇本地的良家子不能从军应募安西军正卒之事很是发了通牢骚,却不曾想都被封常清给记了下来。 “沈郎尽管放心,这些留学生,不管是日人也好,新罗人也罢,某都按着你以前说的什么背景调查,仔细摸过他们的底,这些人是愿意去咱们安西安身立命的。” 封常清拍了拍沈光肩膀道,能被他看上的那些藩国留学生,多少还是有些心气的,见过了大唐的广袤天地,又有几人还愿意回故土的小池塘里蹦跶。 “封兄思虑周全,倒是我孟浪了。” “那晁巨卿结交于你,怕是为了鉴真和尚东渡之事,想走你的门路。” 封常清岔开了话题,沈光听到鉴真和尚也不由皱了皱眉,这位又是课本上的人物,那可是六次东渡日本,失败了五次,瞎了眼睛都要跑去日本的佛门律宗领袖。 自从来到大唐以后,沈光对这个时代的佛教了解越多,便越清楚为何李唐宗室认老子为祖,抬高道门地位,可是在民间佛教却始终压了道门一头,实在是这个时代是佛教本土化和大发展的黄金时期,生猛的和尚层出不穷。 那位以一己之力压了印度本土佛教的玄奘大师且不说,开元就有三大士之说,而这位鉴真和尚也是个厉害人物,是当今佛门八宗的律宗宗首,另外也是大唐南方佛教的精神领袖之一,不但精通佛门典籍,在钻研佛学的同时,对建筑、医药等也有很高的造诣。 第二百八十六章 名酒 这么牛逼的和尚绝不能东渡日本。 这是沈光从封常清那儿知道日本的遣唐使团始终都在打着让朝廷放鉴真和尚东渡日本的主意后生出的想法。 “鉴真大师该去安西传法!” “某就知道沈郎你定会这般想。” 封常清看着满脸认真的沈光,亦是笑了起来,说起来他对于鉴真和尚这位律宗宗首并不是很了解,还是招揽那些日本留学生时才知道这位鉴真和尚是当今天下赫赫有名的大德高僧。 这位鉴真和尚少年时便往长安求法,开元年间回到扬州后,光是传戒的门徒就多达四万多人,在江北淮南地区号称“独秀无伦,道俗归心。” “日本国内崇奉佛法,可是庙宇僧众混乱,地方上豪强百姓为了躲避朝廷征税往往私自剃度,故而日本国内的朝廷一直都想请我大唐的名僧前往日本主持受戒,完善戒律,鉴真大师乃是当今律宗宗首,声名远播,所以日本国两次派遣遣唐使邀请鉴真大师东渡日本,也向朝廷提出过请求……” 见沈光对鉴真和尚东渡日本之事极感兴趣,左右圣人圣驾未至,封常清自是说起他从那些日本留学生口中打听来的消息。 “朝廷没有答应?” “朝廷自然不会答应这等要求,不过这位鉴真大师倒是东渡之意颇坚,私下里四次东渡日本国都失败了,沈郎想让鉴真大师去安西传法怕是很难。” 封常清之所以也热衷于鉴真和尚往安西传法,实在是这位鉴真和尚不但是律宗宗首,也是扬州大明寺的主持方丈,在南方耕耘佛门三十余载,那大明寺可是富得流油,他听那些日本留学生说,鉴真和尚为了往日本弘法,自购海船并工匠医者,还买了大量的佛经书籍,这要是能请这位律宗宗首去安西传法,用沈郎的话来说,那就是自带干粮,不但不用花钱,还能倒挣不少。 只是这位鉴真和尚四次东渡日本失败,得意弟子死了好几个都不改其志,想让其放弃东渡日本弘法的念头可谓是难上加难。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鉴真大师去不成日本国。” 沈光沉声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鉴真东渡日本乃是资敌,想想日本佛教后来那鸟样,人家可压根没在乎所谓的佛经戒律,倒是鉴真和尚带去的工匠医者间接帮日本国在建筑医学等方面提升不小。 封常清知道沈光向来主意多,说不定还真有办法让鉴真和尚往安西传法,于是笑道,“那到时便看沈郎的手段了。” 两人闲聊间,随着威严的吹金声响起,圣人已自太极宫移驾至勤政楼,沈光自随着周围众人起身相迎,同时山呼万岁。 因为隔着御座相距甚远,沈光根本听不清那位圣人举杯说了什么,只不过等乐声响起,宫人们鱼贯捧酒传菜,才知道这场能让大唐众藩国使节惦记整年的盛宴开始了。 对于那些精致的宫廷菜肴,沈光兴趣不大,毕竟在那位西市令府上,各种珍馐美食他都已经尝过了,这些菜式还未必比得上韦氏的那份秘传烧尾宴食单。 只不过那些藩国使臣却是吃得极欢,便是号称当世强国的吐蕃使团亦是吃得满嘴流油,附近的塞外草原诸国使节更是吃相如狼似虎。 但是很快随着宫人们奉上的安西烧春,这些塞外戎狄之辈却是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作为这个时代从未出现过的蒸馏酒,安西烧春足以叫这些塞外苦寒之地的游牧民族欢喜到发狂。 昆东丹朱喝下金碗中的酒液后,都不顾风仪地朝边上倒酒的宫人问道,“怎么只这一碗酒,难道圣人便这般小气么?” “使者息怒,这安西烧春乃是五谷精华所酿,是天下第一的烈酒,便是宫里也没多少,这回全拿出来了……” 昆东丹朱没有为难那宫人,这安西烧春确实当得天下第一的烈酒,尤其对他们吐蕃人的胃口,既然这酒每家使节只得一坛,吐蕃和大唐是甥舅之国,圣人与了他们两坛,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阿爸,这安西烧春方是勇士该喝的酒。” 昆东丹朱看了眼大着舌头说话的儿子,心中却是想到了这有关安西烧春的诸多传言,都说这酒是那位沈郎君所酿,先前好似不少胡商光是为了这安西烧春的售卖配额就不惜重金抢购,他当时听了还嗤之以鼻,以为是市井坊间的夸大之词。 可是直到他亲自喝了这安西烧春,才知道所言不虚,这酒若是放在大蕃,有的是贵人愿意花重金买此酒,勇士们也会为了这酒疯狂。 或许等此间宴会过后,自己该登门拜访那位沈郎君,谈谈这安西烧春的买卖,昆东丹朱不由升起了这样的念头,他在长安城当使节,开销亦是不小,总得有个进项。 …… 看着西面吐蕃回纥铁勒等诸戎狄藩国果然为了沈光的安西烧春而起了骚动,李隆基不无得意地笑了起来,这安西烧春他特意命人以小坛装了奉于席间,要不然这些好酒的蛮子怕是等不到沈郎所做的盛乐演奏,便要一个个都喝得烂醉如泥,如同死狗。 “陛下,这安西烧春今日过后,怕是要成为天下第一酒啊。” 高力士在边上喜笑颜开地说道,这安西烧春虽说不合圣人口味,可是圣人却很看重此酒,不久前还和沈郎谈及这安西烧春的买卖,最后沈郎却是答应在长安城外建立酒坊,和圣人扮做的“李大家”合股经营。 “力士,这城外酒坊的选址定要可靠,沈郎那儿你也要盯着点,莫要叫沈郎瞧出破绽来。” 李隆基看上安西烧春,是因为他清楚这种烈酒对那些蛮子的杀伤力,大唐和吐蕃、回纥等国的互市贸易里有了这安西烧春,起码能多换不少好马和牲口。 “陛下放心,老奴自省得该怎么办?” 这时候,坐在李隆基下首不远处的宴席间,安禄山连喝三碗安西烧春,脸色变得十分古怪,早知道那沈光酿得这等好酒,又深得圣人宠爱,打死他都不会和此人交恶,要是他能有这安西烧春,能把契丹和奚族各部的良马还有牲口全都榨干了。 想到这儿,安禄山不由看向了不远处王忠嗣的席面,反正这回他的脸面早就丢干净了,要不干脆再去王忠嗣府前负荆请罪,另外给那沈光送上重礼,看看能不消弭之前的不快。 第二百八十七章 盛世大乐 当十六台硕大无朋的吹金被吹响的时候,威严肃穆的大法号之声顿时让勤政楼前参与宴会的诸国使节都为之凛然。 沈光也没想到,李隆基最后居然会选择用《象王行》来做开场乐,四十八面金鼓同时擂动,顿时间整座广场都笼罩在了激昂慷慨的乐曲声中。 这首《象王行》已经和后世的几种乐器独奏的版本截然不同,被李隆基当做可为大唐国乐的三首乐曲,李龟年、马仙期、贺怀智等等闻名于世的宫廷乐师,当世大家都参与进了改编中。 当然沈光也没少出力,大唐的宫廷音乐说实话本就独步天下,尤其是在雅乐上擅长大编制演奏,动辄百余人的站部伎和立部伎的配合,可以说对于大唐的乐工们来说,他们缺的只是创意和新的理论。 而沈光的出现,为这些站在这个时代顶端的音乐家提供了后世完备扎实的理论以及无数创意,眼下这首《象王行》便是动用了超过了三百名宫廷乐工的超大编制曲目,就连长度也被延长了数倍。 “封兄,容某暂且告退!” 在四周众人的侧目中,沈光长身而起,今日这曲《象王行》中,特意为他安排了一段二胡独奏,如今他正好赶去和龙武军的方阵汇合。 “沈郎且去。” 封常清手指敲着桌案,这首《象王行》不管听多少遍,都是让人胸怀壮烈,难以自制。 …… 帝座之下,王忠嗣亦是满脸激动,哥舒翰和李光弼更是听得整个人都呆愣住了,他们不像自家主君能出入皇宫,早就听过这首《象王行》的排演。 不独是他们,朝中百官公卿这时候全都沉浸在了这首雄壮瑰丽的乐曲中,他们大多数人都曾在家中聆听欣赏过沈光所做的其他曲目,但是唯独《象王行》《水龙吟》《九州同》这三首曲子他们只闻其名,却从未听过。 谁都想不到这首《象王行》开场便是这般大气辉煌,慷慨激昂,过去大朝觐时所演奏的《秦王破阵乐》亦是不如。 诸国使节里,便是来自再偏远,甚至以粗鲁不文为傲的奚族、契丹、靺鞨等使节这时候听着那浩浩荡荡连成雷潮惊涛般的吹金和大鼓声,都是情不自禁地生出了敬畏的情绪。 哪怕是内心坚韧昆东丹朱这时候已经被那曲声所夺,这时候铁铮声骤然响起,杀气冲宵,竟是让他忍不住想起当年他在青海时见到冲锋的大唐铁骑,只是三百身披明光重甲的大唐骑士便冲垮了十倍之众的大蕃勇士。 在青海头,大唐和大蕃间的战争,从来都是以少击多,从未有过例外,而这些年来,他们更是被大唐压得喘不过气来。 “煌煌大唐,军威凌四海……” 叹息声里,昆东丹朱身旁的随从也都是面露惶然之色,自从文成公主入藏,佛法东来,吐蕃国内的王公贵族早已摒弃了不少原先野蛮的习俗,纵然历任赞普和大论坚持吐蕃文化的独立性,甚至创造了属于吐蕃的文字。 但是在这个大唐冠绝整个世界的时代,大唐的文化对于周边的国家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吐蕃使团的人清楚,即使再过一百年,大蕃也无法创作出这样的音乐来,这是只有天唐才能拥有的盛世乐章。 比起吐蕃、回纥、铁勒、突骑施这些游牧国家来说,新罗、日本、南诏这些更加倾慕大唐文化,甚至于全盘学习大唐典章制度的国家使者,就更加沉浸拜服于那仿佛超越了时空的乐曲声。 “这就是煌煌天唐的锦绣盛世,是威凌四海,君临天下的气魄和武功……” 喃喃自语声中,阿倍仲麻吕想起了三十年前年少的自己在东海的波涛巨浪中,死死地抓着桅杆,那时他曾经幻想着是何等伟大的国度值得他们舍命出海。 在大唐,在东都洛阳,在帝都长安城这些年的经历走马灯般地在脑海浮现,阿倍仲麻吕忽地想起他如今名叫晁衡,是大唐门下省的左补阙,他也是一名大唐人啊! …… 沈光走到勤政楼外,龙武军的方阵时,看到了扮做鼓手的陈玄礼,这位龙武军的大将军在凛凛寒风中,衣襟敞开,脚边是已经空掉的酒壶,而马仙期、贺怀智、李谟、这些开元年间便已声名远播的宫廷乐师都是身着盛装等候着他。 “沈郎,请!” 陈玄礼他们都是同时叉手为礼,沈光没有迟疑,他大步走上了被二十四名龙武军卫士抬着的高台上,然后其余人方自鱼贯而上。 抬着高台的龙武军卫士在外围披甲挎刀的同伴组成的方阵簇拥下缓缓前行,这时候乐声变化,交织的铁铮、笛声、胡琴声逐渐隐去,随后只剩下吹金声和鼓声轰然作响。 沈光看着龙武军的卫士们组成的方阵轰然前行,那跨步时的铁靴声整齐得让他想起了后世那支伟大的军队,而这铁靴踏步声无比地契合此时那响起的大法号之声。 勤政楼前两侧的宴饮席间,看着远处以军阵之势逼近的龙武军卫士,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以往的《秦王破阵乐》同样声势浩大,可是绝无这般的整齐划一,而且透着股无与伦比的气势。 陈玄礼看着五百人如同一体的部下们,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要知道为了今日这番演出,这些卫士们可是整整排练了月余,才有今日这等气象。 看台宴席上,王忠嗣握紧了酒杯,这风头本该轮到他羽林卫的,沈郎可是他的女婿,可是却偏偏叫陈玄礼这老货抢了先。 哥舒翰李光弼还有位于席间的众多武将们看到进场的龙武军都是又惊又喜,要知道以往这等国朝雅乐向来和他们这些武夫没什么关系,哪怕就是演奏《秦王破阵乐》,也是用梨园子弟充任,这回他们还是头回看到有军中同袍参与其中。 另一边,安禄山惊疑不定地看着已然在勤政楼前广场停驻下来的龙武军方阵,这个时候众人方自看清,这些龙武军卫士身上穿戴的熠熠生辉的明光甲,并非礼仪甲胄,而是有着刀伤箭痕的旧甲。 这时候吹金声奏响的大法号声随着隐去的鼓声骤然停歇,于是整个勤政楼前刹那间寂静一片,所有人都看到了龙武军方阵中央的高台和上面各执乐器的几道人影。 就在这停顿的刹那间,早已喝得半熏的陈玄礼已然褪下身上的衣服,这个满头白发苍苍的龙虎大将军握着鼓槌,浑身肌肉贲张,嘶哑的喉咙更是竭尽全力地在鼓槌敲响硕大金鼓的同时吼出了,“大唐!”二字。 这一声“大唐”说不上字正腔圆,那嘶哑的嗓音只有八百里秦川的慷慨激越,回荡的鼓声里,五百名站定的龙武军卫士同时拔刀出鞘,那连成一片的横刀凛冽之音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种汗毛倒竖的战栗感。 第二百八十八章 大唐万胜 “大唐!万胜!”“大唐!万胜!”“大唐!万胜!” 五百名龙武军卫士挥舞横刀在臂甲上砥砺锋刃,那整齐的吼声更是冲破云霄,那一瞬间,在诸藩国使节的宴席间,那些使节们都是忍不住喉头耸动,这些身披旧甲,挥刀大呼,五百人好似一人的龙武军卫士让他们想到了曾经在战场上杀得他们血流成河的大唐军队。 那是自开元以来,从漠北塞外到西域黄沙,绵延数万里的边境线上,五十万枕戈待旦的大唐军队用铁和血杀出来的盛世太平,在大唐军队的铁骑下,不知道多少国家、部落灰飞烟灭,甚至连名字都不配在史书中留下。 撑起这煌煌大唐盛世的,从不是什么文采风流,也不是名传千古的彪炳诗篇,而是这三十余年来,数十万大唐将士流不尽的英雄血! 帝座之上,看着那些浑浑噩噩恍然间匍匐在地的藩国使节,李隆基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开元盛世是大唐将士血战八方打下来的,没有这三十年的开疆拓土,大唐如何有今日的赫赫天威。 这还不够! 朕要踏平吐蕃,尽收河中异域,让大唐的疆域远胜往昔,完成太宗皇帝、高宗皇帝也不曾达成的伟业! 天宝以来,耽于享乐的李隆基在这瞬间,又想起了自己曾经许下的雄心壮志。 …… “大唐万胜!”的呼声仿若在云端回响,而大横刀的刀鸣声亦是余音未绝。 这时候高台上,铁铮声、琵琶声穿云而起,马仙期和贺怀智拨弹琴弦,随后李谟这位神笛手亦是吹奏出了洞穿金石的高亢笛声,让人们从遐想中回过神来。 这段旋律让在场的众人都是如痴如醉,比起之前数百人的合奏,此时的独奏几乎是让这些开元年间就成名的大乐师们将各自的技艺展现得淋漓尽致。 终于三种乐器交织的曲声渐弱暂歇,而三百宫廷乐师间的大鼓部,鼓声缓缓响起,而这时候早已解去身上盔甲,身着一袭白衣的沈光终于拉动了胡琴,苍凉悠扬的胡琴声回荡,如泣如诉,曲折百回。 这样的琴声,似乎和先前雄壮瑰丽,慷慨激昂的曲调有些不合,但是此时在众人耳中,却仿佛看到了大唐开国百年来,漫漫时光里那些逝去的英雄豪杰,而那些多愁善感的公卿士人更是回忆起了开元以来大唐那一场场拓土开边的战事。 沈郎这一曲,仿佛能让人看到了那些逝去的贤臣名将,战死的将士再次活了过来,朝拜长安,以贺盛世! 宴席中,看着四周面露缅怀之色的朝廷公卿,李林甫悠然感叹,沈郎弹奏的这段胡琴声,哀而不伤,反倒是有种娓娓道来的堂皇大气,让他想起了当年开元年间的贤相名将,这三十多年来,大唐也吃过败仗,阵亡了无数将士,可最后却是大唐笑到了最后,成为当之无愧的天朝上国。 没有人知道,其余乐器的声音是何时响起,最后又是如何消散,当《象王行》奏罢,勤政楼前本该喧嚣十分的宴会陡然间变得寂寂无声。 过了良久,李隆基才拊掌大声道,“沈郎此曲,足可称圣!” 随侍在李隆基身旁的高力士忙自回过神来道,“圣人云,‘沈郎此曲,足可称圣!’” 随着高力士高声喊道,其余传声的宦官亦是尖声大喝起来,很快,“圣人云,‘沈郎此曲,足可称圣!’”的喊声便在勤政楼前回荡起来。 然后原本沉寂的宴席间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喝彩声,便是一众藩国使节这个时候亦是神情复杂地看向广场中央在一众盛装的乐师中间身着白衣的沈光,他们国中不缺能力搏虎豹的勇士,但是能做出这样乐曲的却是一个也无。 “阿爸,咱们不如把沈郎绑回去……” 听到身旁儿子的喃喃自语声,昆东丹朱苦笑起来,这位沈郎能酿安西烧春这等好酒,还做出这等神仙般的曲子,他如何不想绑他回去为大蕃效力,可是今日过后,大唐朝廷必定视此人为珍宝。 那位圣人都开了金口,说沈郎可为圣,而且这位沈郎还是王忠嗣的女婿,他们若是真绑了沈郎回大蕃,那两国之间可就真的要不死不休了。 昆东丹朱很清楚,虽说大唐要打铁刃城,可是自打他们从盖嘉运手里夺回铁刃城,大唐前前后后都打了数回,可铁刃城还不是好好地在那里。 王忠嗣这些年自珍羽翼,爱惜名声,可要是真把沈郎绑回大蕃,这个当年的王疯子真的发了狂,大唐倾国之力来攻,就算大蕃能撑下来,也肯定会元气大伤。 昆东丹朱要是自问大蕃出了沈郎这样的人物,若是被大唐抢走,赞普肯定会不惜代价也要夺回沈郎。 “这种话就不要说了,沈郎咱们动不了,等回去后好好选些礼物,咱们去求沈郎为我大蕃也作首国乐。” 吐蕃使团的其余人听了也都点头称是,今日过后,怕是这诸国使节都要踏破沈郎府上的门槛了。 …… 一曲既罢,乐声复起,接着《象王行》的却是《水龙吟》,这一首曲子,沈光看着那开元盛世孕育出来的大乐师们将这首雍容典雅的曲子演绎出了大唐盛世并报包四海八荒的胸怀。 这首曲子虽不如《象王行》那般震撼激烈,可是却更得满朝公卿的喜欢,当沈郎拉着二胡和众乐师合奏时,不少人都是喜欢得难以自持。 要知道开元以来,琵琶、笛箫、琴瑟先后皆有第一人,但是这胡琴却无有定论,可是如今听过沈郎的演奏后,当有定论矣。 李隆基亦是十分沉醉于这首《水龙吟》,沈郎所作这三首国乐,他最喜欢这首,若不是困囿于身份,他都想亲自去弹奏《水龙吟》那段古琴前奏。 “高都护,沈郎乃我大唐无双的乐圣,岂能埋没于碛西的莽莽黄沙里,你应该劝沈郎留下来,否则若是沈郎随你出征小勃律有个好歹,你便是大唐的罪人。” 高仙芝看着满脸愤然的王忠嗣,却是差点没忍住拍案而起,堂堂节度四镇的羽林大将军,端的是不要面皮,竟然拿这样的话来挤兑他,可是偏偏他还觉得这番话居然还他娘的有几分道理。 只是想让他把沈郎让出去,那是白日做梦! “王大将军,高某一介武夫,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沈郎志在安西,可不是长安城的温柔乡能留得住的。” 高仙芝呵呵笑了起来,只要沈郎自己不愿离开安西,没人能强逼他,再说四镇节度使很了不起吗?某如今也是安西大都护了,可不怕你王忠嗣。 第二百八十九章 心思各异 看着和王忠嗣言笑晏晏的高仙芝,坐于不远处的夫蒙灵察心中甚不是滋味,他去年被圣人召还入朝,虽说加了特进还有御史大夫,可不亚于明升暗贬,似他这等边将入朝为官,实际上就是个摆设。 原本以为王忠嗣在出征石堡城之事上得罪圣人,他或许能重新当回河西节度使,却不曾想王忠嗣转了性子,反倒是重得圣人信任,如今这四镇节度使坐得是稳稳当当,叫他的念想落了空。 当然更叫夫蒙灵察没想到的是,高仙芝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得了沈郎这等人才,叫圣人爱屋及乌之下,直接加了安西大都护。 想到这昔日门下走狗的高丽奴一跃成为朝廷大将,和王忠嗣谈笑风生,夫蒙灵察悔不当初,早知道就不死死按着这高丽奴,这样两人间好歹还能多些情分在,不过如今叫他腆着脸去巴结这高丽奴,他可是做不出这等没面皮的事。 “阿耶,高都护左右都是您的旧部,他入长安时不也送了礼物与您,不妨改日下张拜帖,请高都护过府一叙。” 夫蒙灵察身边,随他赴宴的长子在边上瞧了自家父亲患得患失的神情变化后,在边上大着胆子道,他得了父荫得以在朝中做官,自是希望父亲能更近一步,只不过他也清楚父亲年龄大了,老不以筋骨为能,哪里还带得动兵,更遑论奔袭数千里去攻打小勃律。 父亲被圣人召还朝廷,除了是给羽林大将军加四镇,也是给高仙芝腾挪位子,父亲若想有所作为,还是得依仗高仙芝这等旧部以为奥援。 夫蒙灵察看着小心翼翼说话的长子,沉沉叹了口道,“你说得对,高仙芝如今大势已成,为父不该再把他当成过去那个小将了。” “明日,你便亲自往石府下帖,请他来府上。” “是,阿耶。” 高仙芝并不知道昔日的恩主如今已然打算走他的门路,谋求在朝中更进一步,仍旧不甘示弱地跟王忠嗣打着嘴仗。 …… “高都护和大兄为了沈郎,当真是面皮都不要了,你可曾见国朝大将如同泼妇骂街般争吵的?”能听到高仙芝和王忠嗣争执声的李亨,忍不住朝身旁的李泌笑道。 “殿下,若是沈郎他日要留在安西,不愿入朝为相,殿下还能安坐乎?” 李泌笑呵呵地说道,他如今还是太子最信任的谋主,自然知道沈光的本事,说实话那道论安西策虽然文字味同嚼蜡,可他又不得不承认里面的内容却是言之有物,叫人信服。 “长源,这玩笑可开不得?” 李亨脸色都变了,他可是已经把沈光当成日后自己登基后的宰相人选,在他看来沈光不比李泌差多少,甚至于如今对他来说,沈光比之李泌都更加重要。 “殿下勿恼,我自罚三杯。” 李泌给自己倒了三杯蒲桃酿,以示自己说错了话,李亨这才笑了起来,“长源,你和沈郎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日后朝廷可是要靠你们二人撑起来的。” 李亨最近可是春风得意,有些话便难免失了分寸,不过李泌见左右无人听见,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饮罢第三杯酒后道,“殿下慎言。” 李泌闻言方自头脑清醒了些,连忙道,“我自省得,且饮酒。” 这时候,沈光已是和马仙期、贺怀智他们演奏起了最后那首《九州同》,只不过这回叫众人始料未及的是,沈光没有再拉胡琴,而是吹奏起了唢呐。 “这个沈郎!” 李隆基哑然失笑,他知道沈光会的乐器很多,其中尤以胡琴为最,此外笛子琵琶唢呐都是不差,只不过这唢呐总感觉和沈郎气质不符,可偏偏沈郎很是喜欢唢呐,还很是说了套歪理出来,什么,“千年琵琶万年筝,一把二胡拉断腰,唢呐一响黯销魂!”搞得如今梨园弟子人手一把唢呐。 “三郎,沈郎的唢呐追得极好,妾身都想学一学呢?” 杨玉环听到那唢呐吹到高昂处,却是忍不住笑道,而她这番话叫李隆基没来由地打了个寒碜,一想到自己这位爱妃大晚上地在大明宫里吹奏唢呐,他就使劲地晃了晃脑袋,把这可怕的画面给抛诸脑后。 当沈光奏罢三曲,自台上而回时,满座公卿百官,诸国使节皆高呼“沈郎!”叫安禄山看得是面色惨白,他如今才知道自己到底招惹了什么样的人。 原本他还以为自己这个两镇节度使贵重,可是和沈光一比,两镇节度使算个屁!这时候他不禁情形安守忠这个废物没有伤到沈郎,要不然他就不是脱了衣服挨上三鞭子那么简单,恐怕圣人真的会杀了他来给沈郎出气。 安禄山心中不安起来,他满脸的忧愁,沈光让他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他曾经的义父张守硅,那时候他只是个不起眼的杂胡,因为偷羊差点掉了脑袋,在他心中什么盖嘉运、夫蒙灵察和王忠嗣都不及自己义父张守硅能打。 所以他曾经因为这位义父一句话吓得半年不敢吃饱饭,饿着肚子瘦成了小白脸,这个沈光作的曲子端的厉害,方才就叫他想起了这位义父。 “节帅,这位沈郎不能为敌啊!” 听到身旁心腹言语,安禄山深以为然,他如今已经知道沈光在圣人和贵妃心中分量有多重,打死他都不愿意再去招惹此人,想到把自己坑的这么惨的李林甫,他不由心中畏惧起来,这位李相当真是杀人不用刀,不声不响就给他树了这么个大敌。 要是他早知道沈光有这等才华背景,只会倾尽财力结交此人,哪会为了刘骆谷这个酒囊饭袋去得罪沈郎。 “回去后给我好生准备厚礼,我要好好给沈郎赔罪。” 安禄山沉声说道,他早就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沈郎这样的人,不能为敌,只可为友,再不济也不能让沈郎记恨自己,要不然他改日在圣人和贵妃跟前说他几句坏话,那乐子可就大了。 “是,节帅。” 平卢范阳众将都是深以为然,虽说他们原本因为“主辱臣死”而敌视沈光,可是眼下喝过那安西烧春,又听了《象王行》诸曲,看到龙武军那风光的样子,都是莫名地觉得不该和沈光做敌人。 看着手下众将俱是松了口气的模样,安禄山打定主意,等他这回从长安回到范阳,定要好生经营幽燕,以后得夹着尾巴做人,省得再被李林甫这等老奸巨猾之徒给算计了 第二百九十章 豪气干云的杨钊 “来来来,沈郎,这位是杨御史……” 要不是公卿百官们自重身份,不然沈光很怀疑自己能否安稳地回到封常清身边,只是他刚回来便看到封常清和一个高大的中年官员相谈甚欢。 “在下杨钊,见过沈大家。” 杨钊很是礼貌地叉手行礼,说起来他也是前两天才从贵妃那儿知道这位沈郎的背景,要不是安禄山那厮得罪了沈郎,贵妃还不愿意将圣人和她跟沈郎间的关系告诉于他,说是怕他打扰了沈郎。 “杨御史客气了。” 沈光还礼道,他之前听封常清说过,这位杨御史是当今贵妃的族兄,应当就是那位后来改名的杨国忠了,眼下这位杨钊虽然因为贵妃的缘故在朝中地位水涨船高,但仍旧得屈居李林甫之下。 三人坐下后,封常清很是熟络地倒酒,杨钊亦是热情得很,好似三人是相识已久的好友那般,四周不是没有官员想过来和沈光套近乎,只是他们不像杨钊那般厚脸皮。 “以后沈郎若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找我就是。” 杨钊也是名门之后,不过他小时候家道中落,他其实算是市井出身,身上有股混不吝的气质,不过沈光并不讨厌,他听封常清说过,杨钊年轻时是混迹江湖的浪荡子,甚至就连族人都很厌恶他。 不过他娶妻成家后,却是在西川从军,后来还当了屯田军使,而且还干得不错,但因为他过去风评不太好,为节度使张囿所恶,不过尽管如此,他最后还是积功当了新都县尉。 杨钊虽然改邪归正,可是身上的江湖气始终,他当新都县尉的时候,因为时常接济属下,所以当了官反倒是穷困潦倒,最后不得不依附蜀中大豪鲜于仲通。 到后来杨钊那位族妹成了当今圣人宠爱的贵妃,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因为和李林甫关系不睦,想走这位贵妃的门路,于是鲜于仲通便把杨钊推荐给了章仇兼琼,然后杨钊被举为推官,带着价值百万贯的蜀地奇珍财货去了长安。 换了普通人,这般巨款在身,难免都会起了贪念,可杨钊也却是分文未动,尽数用于他那位已是贵妃的族妹并其家人身上,再加上他精明能干,反倒成了杨家的主事人。 沈光正是从封常清那儿知道杨钊的这些事情,才没有因为原本的偏见而看低杨钊,“杨兄既然这般说了,以后某可就不客气了。” 对于沈光来说,李林甫垂垂老矣,倒是杨钊恐怕很快就会成为朝中的新贵,值得他去结交,这对安西军也是件好事,说穿了天宝十节度里,不算岭南和剑南,安西都护府在剩下八节度里当真算得上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因为远离大唐长安本土,再加上安西军只是用来牵制吐蕃,使其不能经营西域,所以安西军的兵力被限制在了两万四千人。 沈郎不会担心军费和钱财的问题,可是如何扩充安西军的军力,就不是光有钱就行,还得朝中有人,李林甫这个宰相当然是最好的人选,只是沈光信不过李林甫,反倒是江湖气十足的杨钊更值得信任。 毕竟从封常清打听的消息来看,杨钊虽然贪财,但是却很讲信誉,拿钱办事,拿了钱就一定给你办事,若是办不成,居然还把钱给退了回去。 “好,那就一言为定。” 杨钊亦是喜不自胜,他虽是朝中新贵,可是那些百官公卿多是瞧不起他市井出身,若是沈光去他府上做客,和他为友,对他来说却是能大大提升名望。 “来,吃酒,这杯某敬沈郎。” 杨钊相貌堂堂,为人亦是豪爽大方,他为沈光和自己杯中满上酒后,自是一口饮尽,当他放下酒碗时,只见沈光亦是酒到杯干,手中翻转的酒盏涓滴不剩。 “沈郎果真好酒量!” 杨钊忍不住赞道,他以酒量闻名,平时宴饮少有敌手,虽说他也曾听说过沈光的酒量,可是亲眼见到还是难免为之惊叹,实在是沈光看上去不像是善饮的豪客。 “杨兄也不差。” 看着开怀畅饮的杨钊和沈光,边上的封常清难免心中有些不忿,他在杨钊那儿费了不少功夫,两人才成了“朋友”,可是沈郎不过和其人打了个照面,就一副相交莫逆的样子,果然用沈郎的话来说,这人长的帅便可以为所欲为! “沈郎,择日不如撞日,待会儿不如去我府上休憩,我哪儿新来了蜀地的伶人,其中有对双胞胎,那可是人比花娇……” 连饮数杯,杨钊喝得已然有些上头,他拍着沈光的肩膀说道,他显贵发迹以后,自是投桃报李,当初向章仇兼琼举荐他的鲜于仲通亦是官运亨通,当然这鲜于仲通亦是识趣之人,每年都会赠送大笔钱财美女给杨钊。 沈光闻言却是不由摇头道,“杨兄好意,某心领了,这双解语花大可不必,某自去杨兄府上做客就是。” “怎么,沈郎是瞧不起某吗,那对姐妹尚是完璧之身,我杨大可不是不讲究的人……” 杨钊嘟囔着说道,他这人江湖习气很重,他觉得沈光值得结交,便愿意把府里最好的美人送给沈光,沈光不愿意收就是看不起他。 “杨兄,你莫忘了,沈郎家里可还有头河东狮,王家十二娘不是好惹的……” 封常清在边上给沈光解了围,杨钊这种江湖气的混不吝,要是被他误以为瞧不起他,那可是能记恨一辈子的。 杨钊闻言拍了拍脑袋,然后看着做出苦笑状的沈光,不由连忙道,“是我孟浪了,错怪沈郎,我自罚三杯!” 说完,杨钊给自己倒了三杯酒,一气喝干了,他虽说很想借着酒劲上头和封常清说王家十二娘算个屁,可是一想到自己要是真把那头母老虎给得罪死了,保不准这小娘子敢带人在朱雀门外埋伏自己,这小娘子发起狠来他都害怕。 “沈郎,你可有别的什么喜欢的东西,哥哥我府上多的是奇珍异宝,定能叫你满意。” 放下酒杯后,面色发红的杨钊拍着胸脯说道,沈光自是不会驳了酒劲冲头的杨钊好意,于是道,“某独好兵甲乐器,杨兄若有珍品,自是多多益善!” “沈郎且放心,蜀地善治炼,我那儿自有上好的兵甲。” 虽说大唐有私藏甲胄,视同谋反的罪名,可是有些事也就是做个样子,这长安城里家中藏有甲胄超过十副的不说比比皆是,但也绝对不少,杨钊府里还真有拿得出手的“神兵利器”。 “那就多谢杨兄了。” 沈光径直道,有的时候不收东西不行,因为你不收便等于看不起对方,尤其是对杨钊这样出身的人来说尤甚,不过沈光从不在乎所谓的名声,哪怕和杨钊结交会影响他的风评。 第二百九十一章 去安西 长安城向来都是藏不住消息的地方,就是大明宫里的宫闱秘事,市井坊间也多有传闻,虽说大都是荒腔走板的道听途说,可是沈光这回在勤政楼前却是当着满朝公卿百官和诸国使节出尽了风头。 于是坊间的传闻自然多了不少极尽细节之描绘,比如说诸藩国使节里,有碛西天竺的番邦小国当场跪拜,还言之凿凿地说沈光是紧那罗王菩萨转世,还说沈光奏乐时有五彩祥云,珠宝璎珞垂下,才让当今圣人开口封圣。 总之不过短短两三日功夫间,勤政楼前那场盛宴便传出了许许多多让长安城老百姓津津乐道的段子。 怀远坊外,看着露布前几乎挤满了前来瞻仰沈郎乐谱的人群,岑参忍不住道,“沈郎倒是聪明,竟是住到了那杨御史家中,却是苦了咱们。” 杜甫见岑参苦着脸,想到这几日往石府所投的诸多拜帖,还有登门拜访的那些人,亦是忍不住揉了揉因为笑得太多而有些僵硬的肌肉,沈郎与他二人有知遇之恩,他们自是要竭尽全力以报。 好在这迎来送往的场面活,杜甫并不陌生,他到底是官宦子弟出生,从小就交游广阔,见过大世面,这两日里都是他出面应付那些难缠的人。 “杜兄,我如今是恨不得赶紧去安西……” 岑参在那里唠叨着,他比杜甫小了几岁,再加上少年得意,高中进士,哪怕家道中落,可仍旧算得上是顺风顺水,没吃过什么苦头,自然很是看不惯那些附庸风雅的贵人。 “岑郎若是真待不住,不妨和都护说一声,自去安西也未尝不可。” 杜甫开口道,岑参的脾气太过耿介,也不像他经历过世情凉薄,这两日岑参开口时可没少得罪人,虽说大都被他圆了过去,可若是继续让他待下去,难免会给沈郎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杜兄是嫌弃我吗?” 岑参知道杜甫性情,他也清楚自己脾气不算好,只是他真的不适应那等逢人笑脸说客套话的场面事。 “岑郎不是早就向往边地风光,不如先行出发,慢慢领略这沿途的大好河山。” 杜甫很是认真地说道,和沈光相处久了,他自然也受了些影响,觉得像岑参和太白兄这样的人确实不适合留在朝中做官,不然会憋屈死他们的。 这些时日,杜甫因为沈光的关系,得以声名大噪,不知道多少人下帖请他赴宴,参加诗会,可他已不是当年那个跟在李白身后放浪形骸的青年,饱经世情风霜洗练的他自然知道这些人是冲着什么来的。 “既然如此,那我便先去安西等候杜兄了。” 岑参也是痛快人,他想着自己继续留下来,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再说他如今在吏部那边已经办完了转换官职的诸多流程,如今他可是安西都护府正儿八经的判官了。 再加上封常清那儿也囤了二十多藩国留学生,准备送往安西当刀笔吏,正好叫他带着这些手下,大家提前熟悉下。 岑参那是准备去安西大展拳脚的,他可不像其他人去安西做官好似要了他们的命一般,所以对于封常清的那些谋划格外上心。 看着岑参风风火火地离开,杜甫觉得岑参去安西军是件好事,总强过留在长安城里蹉跎岁月,还得受那些腌臜事的鸟气。 其实若不是为了下个月的省试,他自己都想提前去安西军,虽说如今考中进士与否对他来说已不是那么重要,但这终究是他曾经的念想。 …… “封长史,我想先行前往延城,带那些留学生熟悉下都护府。” 岑参径直找上了封常清,开门见山地说道,正自埋头写着公文的封常清抬起头,看着闯进来的岑参,放下笔呵呵笑了起来,“某还想着岑郎何时来寻我呢!” 说话间,封常清自身前的桌案上抽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过所等证明身份的公文和令牌,丢给了岑参,沈郎要参加省试,中了进士以后圣人才会赐婚,自家主君是肯定不会放心沈郎单独留在长安城,到时候他们从长安赶回安西时间会很紧。 那些留学生和岑参可经不起这等折腾,让他们先去安西也是应有之意。 接过那令牌和过所等公文符牒,岑参笑了起来,“还是封长史知我!” 封常清看着人高马大的岑参,总觉得这位岑郎更像是个武人,也不知他那进士是怎么考上的。 “那些留学生,都是某亲自挑选过,心向大唐,岑郎莫要慢待了他们。” 封常清想到岑参虽然性情豪迈大方,但仍旧还是有些读书人的倨傲,于是特意吩咐道,那些留学生可不像是沈郎拐去安西的那些关内士子,那是真能把他们留在安西落户成家的。 “封长史放心,我自省得。” 岑参连连答应道,说起来他虽然不大瞧得上那些藩属小国,可是如今这些人都是安西军中的下属同僚,他怎么会为难人家。 “那便去吧,明日就启程去安西,这路途遥远,不比关内悠游,岑郎莫要大意。” 封常清忍不住叮嘱起来,说起来安西实在遥远,离开长安城后直到凉州这一路上还算好,可是出了玉门关,那可就是黄沙大漠,莫看岑参高大健壮,可是关内士子仗剑远游,说穿了也就是在中原河洛一带游历。 这是要远赴万里,横渡沙海高原,没有从容的悠游,只有朔风如刀,烈日炎炎,搞不好还会遇到盗匪,随时都得上马搏命。 “封长史放心,我听太白兄说过横渡沙海之苦,我自不会大意。” 岑参很是自信地说道,封常清听了也不好说什么,李太白这厮虽然贪杯好色,但确实是有些本事的,遍数大唐能仗剑从碎叶镇浪到江南的读书人好像也就李太白一个了。 “去吧,那些留学生如今都在府中,名册也给你了,你好好和他们亲近下,以后都是自家人,到了安西,还有许多事要你们去做。” “封长史放心,岑参知道。” 岑参收敛了脸上笑意,郑重地朝封常清应道,高仙芝看重他,将他引为心腹肱骨,因此他知道封常清招募这些藩国留学生去安西都护府任刀笔吏,是因为这些藩国留学生在大唐无依无靠,只能依附大都护,为了自家前程,他们定会出死力做事,和那些去安西军混资历的关内士人截然不同。 第二百九十二章 五姓七望 杨钊很得意,虽说自从他两年前入长安,靠着那位贵妃族妹,从此平步青云,在朝中扶摇直上,可说穿了他仍旧是世人眼中骤然富贵的蜀中破落户。 哪怕近年来,他身边聚拢了不少党羽,巴结他的官吏也开始络绎不绝,但是那些自命清高的高门士族不过是表面恭敬,可实际上仍旧是不愿与他为伍,但是如今那些清贵的家伙一个个往他府上下拜帖,又或是请他赴宴。 “嘿嘿,沈郎,你看看,这便是那些高门士族的嘴脸,听闻老弟你在我府上做客,便个个都来了……” 八角亭里,红泥陶炉里小火正旺,那煮开的水嘟嘟地翻滚着,边上的美婢手法精巧地开始煮茶,将精致的小碟里各种作料一一加入其中,渐渐有股浓郁的香气开始弥漫。 听着杨钊在那里念叨的沈光闻着那股香气,却是笑了起来,“彼辈高门士族向来如此,他们素来瞧不上寒门浊流,杨兄又何必生气?” 大唐虽有科举,可是这科举和宋明不同,要知道这时候可没什么糊名搜身,作弊从不是什么稀奇事,甚至有时候省试还没考,像是状元榜眼探花的名次就能先内定了。 就好比如今诗圣在长安城里文名大噪,再加上他为诗圣的诗篇配了曲子,满城传唱,这趟省试若是不出意外,诗圣必是状元。 当然这状元虽说清贵,可是仍旧和宋明科举的状元没法比,想要做官,还是得看你的出身如何,说穿了大唐仍旧是个贵族国家。 哪怕杨钊自称是蜀中破落户,可他也是后汉名臣杨震之后,出身弘农杨氏河中房,这大唐自称寒门的要么是祖上阔过的,要么是新近崛起的地方豪强,不然谁家寒门子弟能有钱跑长安来考试。 这年头真正的底层百姓,日子也就是勉强能糊口,像是关中要是遇到大旱大涝的天灾,就是李隆基这位圣人都得学高宗皇帝跑去雒阳就食,百姓那就只能啃树皮吃土了,可是那些高门士族仍旧是过着天上人一样的日子。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诗圣后来写出这样的名句,那就是这个时代所谓高门士族的真实写照,所以沈光向来是瞧不上这些高门士族的,虽然这些高门士族出人才,但是在这些人心中家大于国,八年后的安史之乱,安禄山虽然是起兵造反的那个,可若不是社会矛盾累积到了不得不爆发的地步,北地的百姓和大唐军队又怎么会铁了心地跟着安禄山。 要知道安禄山起兵造反的主力,不管是平卢军还是范阳军,全都是汉兵汉将为主,就连史之乱被平定后,范阳幽燕等地民间,仍旧有不少人私下祭祀安禄山,朝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见沈光不屑那些高门士族,杨钊自是大生好感,要知道这年头有些名气的读书人要么出身士族,要么就是心慕高门,就算那些落魄的家伙为了生计所迫来他府上当门客,可心底里不也是鄙夷他靠着身为贵妃的族妹才能登临高位。 “那沈郎,这些拜帖可要看看,这么多士族高门可是争相请你过去赴宴,我也是跟着沾光了。” 杨钊虽然不忿那些高门士族,只不过以五姓七望为首的山东士族就算经历了高宗皇帝和武周朝的清洗,仍旧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他私底下发牢骚,可是若真有机会,他还是想要融入其中的。 沈光看着杨钊神情,便猜到了他的心思,这不就好比后世那些骤然暴富的暴发户总想着摘掉暴发户的帽子,融入所谓的上流社会,可是沈光却从来不信什么狗屁贵族就比平民高人一等的理论。 桌案上,放着的名刺不下几十张,而且都是用名贵的纸张所制,不但染了熏香,就连上面名讳用得也不是寻常墨块,甚至还有用银箔的。 这样的名刺,放在外面,足以叫那些逗留在长安城的落魄士子为之疯狂,可是沈光随意地一把抄起后,却是看都不看就扔到了两人脚边取暖用的兽吞铜盆内。 烧着银霜炭的铜盆里,这些名贵的名刺很快便冒出袅袅青烟,随后被付之一炬,空气中还有股特殊的混杂香气。 “沈郎,你……” 杨钊看着满不在乎的沈光,满脸的惊讶,而他内心亦是波澜难平,他怎么也想不到沈光是真的不在乎那些高门士族递来的高枝,要知道沈光只要应崔、卢、郑、李这四姓之约,那可就真的是名动海内。 “杨兄,彼辈高门士族在我眼中实在不值一提,杨兄亦是名门之后,又何需在乎彼辈。” 沈光是真的没把所谓的五姓七望当回事,封常清因为出身样貌,早年间经历坎坷,向来都不喜高门士族,对于门阀更是深恶痛绝,两人在延城时便曾说过这五姓七望和山东士族,沈光对于封常清的说法十分赞同,那就是自大唐开国以来,虽说五姓七望之说甚嚣尘上,但是自太宗皇帝开始,历代圣人都是十分厌恶所谓的山东士族。 沈光如今来大唐也有年余,对于开元以来的朝廷故事也算是听闻不少,再加上这段时间被杜甫逼着日夜苦读,自是清楚太宗皇帝修《氏族志》,最后受气不小,自那以后实际为四姓的五姓七望始终都是被皇室死死地摁着。 而本朝自开元起来,五姓七望可曾出过什么重臣,所以沈光敢肯定,李隆基必定是十分忌惮五姓七望,这打压可不比高宗皇帝和武周时差上多少。 “沈郎气魄,我不及也!” 看着化为灰烬的那些名刺,杨钊神情复杂地说道,今日这事情传出去后,沈郎的名声必定遭受诋毁,估计他也得受牵连,只不过他心中却隐隐有些感动,因为沈光这种行为,无疑是说他杨钊不比那五姓七望差。 “什么气魄不气魄,五姓七望不过冢中枯骨,还自恃门第高贵,简直不知所谓。” 沈光语出惊人,杨钊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可是这时候他也是被沈光勾起了胸中豪情,不禁道,“沈郎所言极是,本朝这五姓七望连个宰相都出不了,却自视甚高,果真是不知所谓。” “杨兄,你如今为御史,得圣人看重,若是立下功劳,他日拜相亦未可知,到时谁敢说杨氏不是天下名门,更何况英雄不问出身,这所谓的五姓七望难道便是天生的高贵,我观史书,汉时这五姓七望又算什么。” 杨钊听了这话欢喜得很,虽说他手下党羽不乏阿谀奉承之辈,可没有人说过他杨大日后能当宰相,这位沈郎说话果真率直好听。 第二百九十三章 改名 大明宫里,杨钊恭敬地行礼后,方自正襟危坐下来,目不斜视地等着圣人垂询。 看着杨钊这等架势,李隆基大觉新鲜,说起来这位玉环的族兄,虽说有些才能,但是为人轻佻,却不想今日倒似变了个人似的。 “沈郎在你府上住得如何?” 大朝觐后,沈光住进杨府,让李隆基颇为意外,要知道杨钊虽然是朝中新贵,可是世人都以为他是幸进之辈,将其当成佞臣,这风评可是不大好。 “沈郎在臣府上住得颇为自在,王家小娘子和龟兹公主每日过来,倒是叫臣极为羡慕。” 杨钊想到王忠嗣那个女儿,只觉得沈郎果真有本事,能将这河东狮驯服得服服帖帖,他原本觉得送不出去的那对双胞胎姐妹,不知怎地被这位王家小娘子知道了,却是代沈郎领回府做了贴身的侍女。 “羡慕?” 李隆基看着杨钊神情不似作假,却是皱了皱眉,沈郎在宜春院教坊司的时候,这位王家小娘子可是十分着紧沈郎,和那位龟兹小公主也是日日相伴左右,任那宜春院里倾慕沈郎的美人不知有多少,都只能黯然神伤。 “算了,沈郎在你那儿,住得舒服便成,过两日你和沈郎说,便说你邀‘李大家’去你府上做客,朕自和玉环过去寻沈郎玩耍。” 李隆基开口说道,往年他和杨玉环都会在华清池离宫过冬,等到春日才会回来,这回却是因为诸多事情需得他拿主意,才在大明宫住到现在,这几日又觉得烦闷了,想出宫去好好透透气,思来想去也就是和沈郎一块最为自在。 “是,陛下。” 杨钊老老实实地答道,却是没有往常那般亲近模样,叫李隆基越发好奇,“怎的数日不见,你到是沉稳许多,不似往常样子。” “陛下,沈郎说臣身为外戚,应当为表率,不可轻佻无行,坏了圣人和贵妃的名声,臣深以为然,故而幡然醒悟。” 杨钊十分认真地说道,这时候的他虽是朝中新贵,可还是保持着在蜀地的几分质朴,生活虽然奢华,但还没到奢靡的地步,这也是沈光愿意和他交好的缘故,在沈光看来,杨钊这个时候还是有些建功立业的心气,未必不能让他在这几年做些与国有利的好事。 “哦,沈郎怎么劝你的?” 不独是李隆基,就连边上的高力士也是十分好奇,杨钊是什么人,他可是清楚得很,坊间都说他是骤然富贵的破落户,举止轻佻不可为重臣,可如今看起来竟然真的好似脱胎换骨般,这坐得腰板笔直,神情严肃一丝不苟,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陛下有所不知,沈郎住进臣府上后,便是五姓七望都下帖邀请沈郎宴饮。” 听到杨钊言语,李隆基的脸色微微一变,他在打压五姓七望这件事情上可是和他那位祖母一样都是不遗余力,如今五姓七望在朝中也顶多是担任些清贵的闲职,只是地方上五姓七望势力盘根错节,叫他也无从下手。 只不过只要如此下去,等到越来越多的寒门登临高位,五姓七望迟早成为过眼云烟。 杨钊虽然微微低首,但还是看到了李隆基的脸色细微变化,不禁暗道沈郎果真料事如神,圣人果真是不喜五姓七望,自己还差点犯了个错,他要是真拉着沈郎应邀崔卢李郑的邀请去赴宴,圣人心中必定不快。 当下杨钊自是将当日和沈光煮茶闲谈时的话语娓娓道来,“当时沈郎将那些名刺全都丢进炭盆付之一炬,可是让臣吓了一跳……” 李隆基满脸的快意,沈郎可是他属意的人才,也是他留给太子的日后宰相,在对待五姓七望这件事上,沈郎能有此见识真是叫他大感痛快。 “好一个冢中枯骨。” 李隆基拊掌赞道,自开元以来,他提拔的宰相大都出身寒微,不过张九龄、姚崇等人仍旧和天下人一样,觉得五姓七望就合该是天生清贵,以能和五姓七望结为姻亲为荣,哪像沈郎这般好奇葩,直视五姓七望为无物,甚至能喊出“冢中枯骨”这样的话来。 “沈郎说臣为外戚,骤然登临高位,就算旁人瞧不上臣又算什么,最怕的是臣自己瞧不起自己。” 杨钊说到这里,也有几分动情,他来到长安城后,巴结杨氏姊妹,结交权贵,更是甘愿做李林甫的马前卒对付太子,可是说到底又有谁瞧得起他,就连他自己也没想过自己这蜀中破落户能干什么大事。 可是沈郎却说他能当宰相,只要他修身以德,勤勉任事,以后未必不能做出番名垂青史的功业来,到时候他便是名门,杨氏当以他为傲,而不是靠着族妹被世人笑做是幸进之族。 “臣细思之,只觉得这两年行事多有荒唐处,唯愿今后为国尽忠,为陛下效命,如此方不负此生。” 杨钊说到这里,却是俯身拜倒,“臣当与过往做别,不复为蜀中杨钊,还请陛下赐名。” 李隆基看着拜倒在地的杨钊,心中沉吟起来,杨钊在蜀中的履历他是清楚的,在屯田任上也能尽心尽责做事,考功为上等,只是其人受限于出身,终究是市井匹夫,行止轻佻无形,虽可为臣,但不能委以重任,可是如今看其模样,倒是真的有洗心革面的气象。 杨钊额头贴着地,心里却有些紧张,这是沈郎给他出的主意,请圣人给他改名以示和过往做个分割,然后他再做出些政绩出来,谁还能笑话他是骤然暴富的蜀中破落户,到时候谁笑话他,就是落圣人的脸面。 李隆基看着匍匐在地,身体有些微微发抖的杨钊,想到杨玉环,再想想这杨氏中也确实没有人比杨钊更成器的族人,他抬举杨钊本就是为了制衡朝中势力,免得李林甫越发做大,如今杨钊能有这等觉悟,他应当高兴才是。 “既然如此,朕便赐你国忠之名,望你不要辜负沈郎这番规劝,朕也想看你日后有番作为,或为宰相。” “臣杨国忠叩谢圣恩。” 杨钊欢喜地高声道,从今往后他不再是蜀中杨钊,而是未来的大唐贤相杨国忠,等自己回府中,定要好好谢谢沈郎。 第二百九十四章 指点一二 “玉环啊,沈郎真是朕的福星,朕想给沈郎加官。” 杨国忠离去后,李隆基将其改名之事告诉给了杨玉环,他看得出杨国忠是真的想要做些功业出来。 “沈郎性情高洁,大兄能有这般改变,妾也觉得该给沈郎加官。” 杨玉环也高兴自家族兄的转变,她知道杨家其实没什么杰出的人物,这位族兄已经算是出色了,这也是她愿意喊这位族兄为大兄,让他当杨家的家主。 “陛下,殿试尚未开,这给沈郎加官怕是会有所非议?” 高力士在边上小心翼翼地说道,他知道圣人早就想给沈郎加官,之前吏部考功司给出的七转勋官可没让圣人满意。 “那就在勋官上再加三等。” 李隆基看了眼高力士,知道他是为沈郎着想,朝廷制度在那里,就算这些年他给自己宠信的官员加官,那好歹人家也是在朝中任官,就算是杨国忠,那也是在蜀中时就被推举为官,再加上他身为外戚,才能被他屡次加官为度支员外郎兼侍御史。 沈郎到底是资历太浅,想给他加实际官职还是有些难处,不过这勋官上他却是不想委屈了沈郎,吏部给的七转轻车都尉还是太轻了。 高力士在边上也无话可说,七转的轻车都尉再加三等,那就是十转的上护军,离着柱国和上柱国也就两转之遥。 大唐武职的勋官说稀奇也稀奇,说不稀奇也不稀奇,对普通士卒来说,要积功累转获取勋官那自是要在沙场搏命,戍边几年遭遇大战侥幸未死,也许也就落个一、二转的武骑尉和云骑尉,解甲归田回到老家这勋官名头还未必好使。 可是那些官宦子弟,出身便能承袭父荫,起步就是三、四转的飞骑尉和骁骑尉,就这别人还未必当回事。 沈光安西出身,虽说给自己安了个吴兴沈氏之后,可是放在世人眼里,也就是个布衣白身,哪怕高仙芝再看重他,可是放在长安城里始终是不值一提。而勋官哪怕再滥封以至于低阶勋官不值钱,可是过了七转以后也不是随意就能给的。 十转的上护军封出去,恐怕会惹来非议,高力士心中想到,可是看到圣人兴致颇高,贵妃也是极为高兴,他自然不会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只是乖乖找翰林院的人来制诏了。 …… 翌日,杨府中,看着来传旨的老熟人边令诚,沈光接了圣旨后满脸的奇怪,这勋官十转的上护军在长安城里也算是稀罕了,毕竟他不是十二卫里那些领军的武将,身上背着的官职更只是安西都护府的判官罢了,这要是传出去,只怕会惹来不小的争议。 “边公,圣人这封赏?” 沈光朝边令诚问道,自从封常清知道边令诚来年会去安西军当监军,那自然是金银开道,让边令诚很是高兴。 “圣人说了,沈郎所做国乐,扬大唐天威于四海,自该封赏。” 边令诚笑呵呵地说道,他是知道沈光在圣人心中分量的,只不过圣人和贵妃一直都瞒着沈郎,他也只能故作不知。 除了沈光这道十转上护军的封赏圣旨,边令诚还传了圣人赐名杨钊改名国忠的圣旨,杨国忠亦是喜不自胜。 “边公辛苦,不如在某府中吃杯水酒……” “多谢杨御史好意,不过咱还要回宫向圣人复命,便不叨唠了。” 边令诚婉拒了杨国忠的挽留,不过他仍旧是心满意足,谁让这位国舅爷也同样出手大方,刚才那塞给他的钱袋里满是实打实的金豆,难怪能和沈郎做朋友。 送走边令诚,沈光自是朝杨国忠道,“恭喜杨兄,日后可要多关照下我安西军。” 杨国忠亦是大笑起来,“说起来我要多谢沈郎才是,若不是沈郎为我谋划,我如何能得圣人赐名国忠,今后安西军的事便是我的事。” 沈光交好杨国忠,本就是为了安西军能在朝中有靠山,他如今虽然得李隆基看重,可是等他回到安西,时日长了难保李隆基会变了心思,可他又不愿留在这长安城里当个笼中鸟,便只能选择杨国忠进行投资。 李林甫太过老奸巨猾,他可不敢指望李林甫能当安西军的靠山,反倒是杨国忠此时虽为朝中新贵,可是还算不上真正的上位,这个时机才刚刚好,同样杨国忠也需要安西军为他在军中的奥援,到时候高仙芝立下的破国之功也有他的一份。 两人相视而笑,杨国忠本来还想着为着这圣人赐名之事大肆操办一番,便朝沈光道,“沈郎,我打算宴请宾客以贺圣人赐我国忠之名,也好叫天下人知道我……” “杨兄,此事万万不可。” 沈光连忙劝道,他知道杨国忠想要显摆的心思,可是你这前脚刚和圣人说从此洗心革面,不再举止轻佻,后脚便大肆操办酒宴,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沈郎,这有何不可?” “杨兄,你今后是要当宰相的人,怎么能这般张扬呢,眼下正该低调行事……” 沈光为杨国忠谋划起来,既然改了名,那就要做出真正的变化来,才对得起国忠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设,“杨兄,你若是大肆操办,岂不是又成了世人眼中骤然富贵的破落户,要沉住气,慢慢来……等你做出番大事业来,便是不需要宴请宾客,天下人也知道杨兄你国忠之名,实乃大唐干城,朝廷栋梁。” “沈郎说得是,倒是我孟浪了。” 杨国忠到底还是个精明的,眼下他也听得进沈光的话,于是连忙认错道,这时候他门下虽有党羽,可是却没个像样的谋主,再说旁人与他说这等道理,他也未必听得进去。 “杨兄,这几日便在府中好生修身养性,有些习惯也得改改。” 沈光趁热打铁地说道,这种调教历史人物的成就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他很想看看杨国忠若是成了大唐忠良,这安史之乱还会不会像原本历史上那般发生。 李林甫之后,大唐若是能有个镇得住场面的宰相,安禄山就算造反,也不至于能破了潼关,导致大唐盛世就此终结,沈光很想看看,杨国忠若是多些见识手段,能不能压制得住安禄山。 “便听沈郎的。” 杨国忠思索了下,决定还是听沈光的,这段时间闭门谢客,同时清理下门下党羽,他日后可是要当宰相的,不能什么阿猫阿狗都收,坏了名声。 第二百九十五章 沈大娘子 “大王,某厚颜来访,还请见谅。” 晁衡将礼物放下后,很是不好意思地朝白孝节说道,大朝觐后,他也亲自去了趟怀远坊,往石府下拜帖,想要拜访沈光,可是却没想到沈郎君怕是早就预见了宾客盈门,拜帖如雨的景象,竟是压根就没回府。 虽说他和那位杜子美相谈甚欢,可是那位杨御史府上,他却是吃了闭门羹,因为沈郎君却是谁也不见,据说就连五姓七望下的拜帖也被付之一炬。 于是不得已之下,晁衡只能来见白孝节这位龟兹大王,长安城里谁不知龟兹公主是沈郎君旧爱,也就是沈郎君有那降狮服虎之能,能叫那位王家十二娘愿意效仿娥皇女英,接纳了这位龟兹公主。 沈郎君就算不卖五姓七望的面子,可自家丈人的面子总得卖吧! 晁衡想到自己和这位龟兹大王还算关系不错,便厚着脸皮来拜访了,希望能请白孝节出面,好去拜访沈郎君一回。 “巨卿,你我相交莫逆,何需这般客气。” 白孝节知道晁衡虽然是门下省的左补阙,这俸禄虽不差,可是他时常接济朋友,却是身无余财的,这礼物虽轻,但是情分却重。 招呼着晁衡坐下,听他说完来意之后,白孝节显得有些为难,倒不是他不愿意帮晁衡下拜帖,实在是找他的人不少,便是吐蕃使节都来寻他,盛情难却之下,他已是给了三张拜帖出去。 “若是大王为难……” 晁衡看到白孝节脸上神情,亦是不愿意这位为人儒雅,学识渊博的大王难做,是以主动开口。 他这趟来求白孝节,本来是死马当活马医,鉴真大师前面四次东渡日本失败,折损钱财且不去说,关键是东海波涛险恶,还差点丢了性命。 若是不能得到朝廷同意,鉴真大师便只能私下出海,这可是更加危险的事情,晁衡就是听大使说鉴真大师打算继续东渡,这才想到如今沈光名动长安城,又深得圣人喜爱,而这位沈郎君也是他唯一有法能面见的贵人。 “巨卿,你若是早两日来便好了……” 白孝节叹息着,他知道沈郎定会给他面子,只是他自己却不能给沈郎添乱,三张拜帖已是他的底线,若是再给晁衡,旁人那里他又该如何自处。 晁衡清楚白孝节的难处,只是脸上神情难免黯然,白孝节看得于心不忍,于是道,“巨卿,你若是想见沈郎,其实还有个门路?” “还请大王赐教。” 虽说便是见了沈郎君,也未必能成功,但晁衡始终想试一试,于是他连忙朝白孝节躬身道。 “巨卿当知道,圣人虽然还未赐婚,但是王家十二娘和沈郎的婚事只是迟早,你若是不怕王十二娘,便去请她带你去见沈郎。” 听完白孝节的指点,晁衡才猛然想起这位长安城里赫赫有名的王十二娘,说起来沈郎君名动长安之后,也曾有不少纨绔子弟,侠少豪客窥伺沈郎君行踪,可都是被这位王十二娘教训得哭爹喊娘,至此再也不敢尾随沈郎君行踪。 “多谢大王。” “莫谢我,王家十二娘可不是好相与的。” 白孝节叹了口气,他可是知道这位王家十二娘在沈郎面前乖巧得像猫儿一般,但要是换了其他男子,那便是吃人的老虎了。 送走匆匆离去的晁衡,白孝节却是想起了自己的事儿,等到阿妮和沈郎成了亲,他便能辞去王位,留在长安了。 …… 天蒙蒙亮时,翌日赶早起来的晁衡便赶往了王府外等候,终于等到日头高照时,他看到了自王府侧门而出的一彪人马,那打头的女骑士英姿飒爽,容貌冷艳,想来就是那位王十二娘了。 整了整衣冠,晁衡便大步上前,他还未到近前,已有王府的骑士大喝道,“什么人,敢拦我家女郎去路。” “在下门下省左补阙晁衡,拜见沈大娘子。” 为了能见沈光,晁衡也算是豁出脸面,他也不管这位王家十二娘尚未和沈郎君成亲,只是口中高呼道。 “你这厮,胆敢坏我家女郎名声,找死不成……” 那王府骑士闻言大怒,门下省的小官又怎么样,这大娘子是能乱喊得嘛,自家女郎可还没有嫁人呢! “住手,让他过来。” 那王府骑士手中马鞭刚刚扬起,便听到身后传来的自家女郎喝声,当即瞪了晁衡一眼,放下手中鞭子恶狠狠地道,“算你走运。” 晁衡知道自己赌赢了,这位王家十二娘果然爱极了沈郎君,不反感自己这么喊,还引起了她的注意,于是连忙走过去。 王蕴秀看着面前身量颇高的晁衡,脸上有几分意外之色,“你就是日本国的晁衡,我听说过你,你拦我的去路,是有什么事?” “在下实在是有事求见沈郎君,不得已之下,才拦了沈大娘子去路,还请沈大娘子见谅。” 晁衡躬身说道,王蕴秀身后那些跟随的王府骑士没想到这个门下省的小官还真是胆大,到了女郎跟前也不改口,仍旧称呼女郎为沈大娘子。 “好,就冲你这声沈大娘子,我便帮你回,给他匹马。” 王蕴秀的话让四周的王府骑士都是目瞪口呆,这时候王蕴秀已自朝这些自家骑士笑骂道,“没眼力劲的东西。” “你唤我阿姊是沈大娘子,那我呢?” 王蕴秀身旁,仍旧是男装打扮的白阿俏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时候晁衡才注意到这位龟兹公主,不由心道这位龟兹公主果然气场远不如王大将军家的贵女,当不得沈郎君正妻。 “公主自然是沈小娘子了。” “你知道我。” “是白大王指点我来的。” 晁衡果断地把白孝节给卖了,然后他便当自己没有听到那位龟兹公主的念叨。 “走吧!” 王蕴秀倒是不在乎这事情,等府里牵了匹马给晁衡后,一行人自往杨府而去。 晁衡跟在队伍里,虽说被四周王府的骑士看得浑身不自在,但他也只厚着脸皮全当没看到,只是闷头赶路。 心中却是想着,若是见到那位沈郎君,要如何说动他,鉴真大师东渡之事,说到底朝廷是不容许的,他也是没办法才来找这位沈郎君试试看,一时间心中难免患得患失起。 等到了杨府,晁衡下马后被留在了偏厅等候,他虽说跟着王家十二娘来了,可是沈郎君见不见他,还得两说。 二百九十六章 谋划鉴真 “门下省左补阙晁衡。” 见到王蕴秀说起晁衡,沈光皱了皱眉,封常清和他说过日本国使团的事情,若是猜的不错的话,晁衡来找他必定是为了鉴真和尚东渡的事情。 说起来为了这事情,日本国的遣唐使数次上书请求过朝廷,也走过不少人的门路,其中最有名的是当今宰相李林甫的兄长李林宗,只不过最后那次东渡还是失败了。 “沈郎若是不愿见他……” 王蕴秀见沈光皱眉,忙自开口道,她带晁衡来,也不过是看在那声“沈大娘子”面上,若是沈郎不喜此人,少不得还得抽他顿鞭子解气。 “无妨,且请他过来。” 沈光还想着把鉴真和尚拐去安西,只不过鉴真和尚远在扬州,若是没有什么好借口的话,也是没法让鉴真和尚来长安城。 “沈郎,这晁衡乃是日本国的名士,还算有些名声,他来找你,所为何事?” 边上的杨国忠忍不住插话问道,这几日他闭门谢客,自是和沈光时常商量国事,同时思忖着自己接下来要做出什么政绩来,才能让天下侧目。 “杨兄可知道鉴真大师?” “鉴真大师,好似听青龙寺的法门大师说过,此人是一代高僧,不过向来在南方弘法……” 杨国忠在长安城不少大寺都有布施,因此倒也听说过鉴真和尚的名头,只不过却不甚了解其人。 “原来如此,那沈郎打算帮这位晁巨卿一把么?” 听完沈光介绍,杨国忠顺口问道,在他看来这鉴真和尚要东渡日本弘法,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出海太过凶险,实在是不值当。 正说话间,晁衡自被杨府的僮仆给带到了,“晁衡拜见沈郎君,杨御史。” 看到杨国忠也在,晁衡心中难免有些惊喜,虽说这位国舅风评不佳,但无疑也是能在圣人跟前说得上话的,换了他自己可是没法面见这位杨御史。 “晁补阙,请坐,不知晁补厥寻某有何事?” 请晁衡坐下后,沈光自是单刀直入地问道,在鉴真东渡这件事情上,他肯定是反对的,只不过这和尚太头铁,历史上就算半瞎了还是执意东渡日本,他得想法子先把这鉴真和尚诓来长安再说。 “不瞒沈郎君,我此来却是受母国朝廷所请,想请沈郎为鉴真大师东渡之事帮个忙。” 晁衡说话间,跪坐的他却是长拜在地,土下座的姿势极其标准,说话时言辞亦是十分恳切。 “晁补厥请起,鉴真大师东渡的事情,某倒是听人提起过,只是某就算想帮忙,也不知该如何帮?” 听到沈光并没有拒绝,晁衡连忙起身道,“沈郎君得圣人看重,若是沈郎君愿意向圣人进言……” “晁补阙,这鉴真大师东渡,朝廷已有定论,你让沈郎向圣人进言,可是在叫沈郎难做。” 杨国忠在边上开了口,这也让晁衡大觉愧疚,国中使团确实曾为着鉴真大师东渡之事向朝廷请求过,但所得的回复皆是不许,他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晁补阙,鉴真大师东渡之事,某不是不能帮忙,只是某此时便是向圣人进言,也未必有什么用?” 沈光看着面露愧色的晁衡,不由想到杜甫曾说这人是个实诚君子,倒也不差。 “这样吧,不如你们请鉴真大师来长安城,到时候某自和鉴真大师见个面,到时候再说如何?” 听到沈光的话,晁衡不由有些迟疑,他听大使说鉴真大师又做了东渡的准备,这要是将鉴真大师请来长安城,那些准备岂不是都白白浪费了。 “晁补阙,某听人说过,鉴真大师曾经私下东渡日本,这可是有违朝廷法纪的,更何况东海波涛险恶,没有官船,鉴真大师万一丧生海上,贵国可是罪莫大焉!” 沈光知道,日本国内是不可能让遣唐使的船队带鉴真东渡,因为这样便等于是冒犯大唐,而鉴真自己私自东渡,官面上大唐便不能降罪于日本国。 “鉴真大师私自东渡,虽说是为了弘法,但终究是有违国法,万一在海上有个好歹,便是身后清名都难以保全,难道贵国便是这般对待鉴真大师的么?” 晁衡这时候有些难以把持了,因为这位沈郎君的话确实在理,他在大唐生活这么多年,自然清楚大唐律,像他们这些藩国留学生,若是娶了汉女为妻,便不能携妻子回国,否则便是大罪,更遑论鉴真大师无有朝廷之命便私自东渡的。 “晁补阙,某觉得要促成鉴真大师东渡,还是得让朝廷允准为先,鉴真大师若是不来长安,向朝廷恳请,单是贵国请求,又有什么用。” 晁衡面露难色,他只是代母国来请沈郎君帮忙,要知道当年玄奘法师去天竺求法,尚且是私自出国,鉴真大师就算向朝廷请求,也未必管用。 “晁补阙,你回去好好想想,若是鉴真大师能来长安城,某或许还有办法请朝廷允许鉴真大师往化外传法。” “沈郎君真有办法?” “某也只能说是勉强一试,这还得等某见过鉴真大师再说。” 晁衡这时候完全没有注意道沈光口中所说乃是往化外传法,在大唐娶妻生子的他已自认是唐人,虽说思念母国,但是内心里却是把日本国当成了化外之地,很是支持母国全盘学习大唐典章制度,全面汉化。 “那容我回去,三日后我再来拜见沈郎君。” 晁衡开口道,请鉴真大师来长安城,不是他能做主的,他得回去请示下驻留长安的遣唐大使中臣名代。 “晁补阙自去便是,鉴真大师的名声,某也多有耳闻,鉴真大师佛法精湛,若是来长安城开坛讲法,说不定便能有更多贵人明白鉴真大师的志向,这东渡之事兴许就成了呢?” 沈光看着起身的晁衡,继续说道,反正先把鉴真和尚骗到长安城再说,到时候这位大师去哪里传法,可就不是他自己说了算了。 送走晁衡后,杨国忠看向沈光道,“沈郎,我听说但凡高僧大德,心志坚定,可不是会轻易改主意的,就算鉴真大师来了长安城,你想让他转而去安西弘法,恐怕……” “杨兄,我问你,若是我家都护向朝廷请旨,让鉴真大师去安西传法,朝廷会不会答应?” 杨国忠一时间被问住了,他是知道高仙芝马上就要出征小勃律,到时候打了胜仗,什么要求都好说,也许朝廷就会答应下来,顺便断了日本国的念想。 “鉴真大师到时候是奉旨去安西传法,还是抗旨不遵呢?要知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对于把鉴真和尚拐去安西之事,沈光就从没打算好言相劝,这和尚头铁得很,道理是讲不通的,直接想法让朝廷下旨便是,他就不相信鉴真还敢想着东渡日本弘法。 第二百九十七章 发愁 “杨国忠!” 李林甫口中自语着,脸色却不大好看,这几日杨钊改名之事已经慢慢流传开来,相比起圣人封赏沈郎为上护军的旨意,显得并不起眼。 可是对于李林甫来说,这才是真正让他担忧的事情,杨国忠闭门谢客,又遣散了门下大半党羽,让他莫名想到了先前同样这样干的太子,那时候他可是吃了个大亏。 眼下旧事重演,怎么不叫他心里恼怒,而且这事多半又和那位沈郎有关系。 李林甫忍不住叹息起来,这沈光难不成是他命里的对头不成,怎么什么事都有他在其中搅和,杨国忠是什么德行,那就是个无德无行的市井匹夫,可是如今这市井匹夫居然转了性子,居然还让圣人赐名国忠。 难不成这蜀中破落户是自立门户,李林甫这时候大感头疼,他先前在朝中能独相,是圣人要用他敲打太子,杨国忠依附于他,也是因为太子势大肯定不待见杨家,所以才愿意充当对付太子的急先锋。 可是眼下太子自断羽翼,不但和圣人父慈子孝,就是贵妃那儿关系也是大为缓和,原本就杨国忠干的那些事儿,未必就能和太子和解,可偏偏这沈郎住进了杨府,那这事情便不好说了。 李林甫思忖再三,心中清楚杨国忠怕是要脱离他的掌控了,不过好在安禄山这个杂胡倒是总算清楚自己的斤两,而且这厮又恶了沈郎,便只能投靠于他了。 “明明不在朝中,却偏生搅弄这许多风云,沈郎啊沈郎,你到底所求为何?” 李林甫自语起来,他以往对付政敌之所以能无往而不利,便是因为他能猜透他们的心思,也能看破圣人的想法,可是偏偏在沈光身上,他压根就猜不透这个沈郎到底想要什么,同时也难以理解圣人对沈郎的偏爱。 …… “国忠这回是真的长进了!” 就在李林甫为着杨国忠改名的事情坐立难安的时候,已经做了便装打扮的李隆基和杨玉环说道,这些时日杨国忠闭门谢客,遣散门下不少党羽的做法让他很是欣慰。 朝廷如今离不开李林甫,这也是他在大朝觐后的宴会上亲自拉着太子和李林甫和解的缘故,而且他也不想朝廷里的势力失衡。 太子退让,他虽然敲打了李林甫一番,可是这朝中仍旧显得李林甫一家独大,他自然要再抬个人出来和李林甫分庭抗礼,只不过始终没有想好人选,如今身为外戚的杨国忠能做出那等幡然醒悟的姿态,却不失为人选。 “大兄能长进,也是多亏了沈郎,妾听大兄说,沈郎在大兄府上,可是时常督促他读史呢?” 杨玉环很是高兴自家这位族兄能得圣人看重,说到底她也是望着娘家不是全靠她在后宫独宠才得以兴盛,她明白自己终有年老色衰的那天,也许哪天圣人就不会再像眼下这般宠爱她,到时候她能依靠的反倒是这位族兄和娘家。 所以她是打心底里感激沈光,能让这位族兄有所长进的! “读史好啊,可以知兴替,明制度。” 李隆基说话间已然起身,他虽然爱好文学,可是却从不会重用文学之士,因为他清楚诗词歌赋写得再好也未必能治理好国家,就好比他再喜欢李太白的诗文,最后不也赐金放还,让他滚去浪迹天下了。 跟在后面的陈玄礼不以为意,他不相信改个名字,便能改了本性,这杨国忠乃是不学无术之辈,难不成读几天书就能成才了! “你这老货笑什么笑,还不许人家长进了。” 李隆基看到陈玄礼笑得鸡贼,忍不住笑骂道,他虽然夸奖杨国忠,可是心底里也没有太大的期望,只要杨国忠能一改往日那种市井匹夫的江湖气,看上去稳重老成便行了。 “陛下,臣是为杨御史高兴,可没有别的意思。” 陈玄礼连忙开口说道,他可不想被贵妃误会了,万一惹恼了贵妃,哪天在圣人枕边说自己几句坏话,那可就完犊子了。 “行了,走吧!” 李隆基挽着杨玉环的手上了去了各种装饰的马车,自夹道离开了大明宫,陈玄礼领着手下做了便装打扮的龙武军卫士跟了上去,圣人出宫的次数多了,他也慢慢麻木了,只要圣人开心就好。 …… 杨府里面,杨国忠的心思已经不在书上了,今日乃是圣人和他约好来府上的日子,当然名义上是他请李大家来府上。 “沈郎,我今日请了李大家来府上,你们当好好亲近一番。” 放下手中书卷,杨国忠朝正自认真看书的沈光说道,最近这段时日,他可是被沈光逼着一起看书读史,他这辈子看得书都没有这些天加起来得多,说起来沈郎这读书的法子倒也是新鲜,只是叫他读史,另外能通读就行。 这也是让他能够忍受下来的缘故,毕竟史书还是比那些典籍有意思得多,用沈郎的话来说,就是史书起码言之有物,能学到真正有用的东西。 “哦,李大家要来,杨兄和李大家有旧?” 沈光放下手中汉书,看向杨国忠,装作诧异的样子。 “那是自然,不瞒沈郎,我和李大家那是关系莫逆,李大家时常来我府上玩耍。” 杨国忠开口说道,沈光也不拆穿他,虽说坊间都说李龟年出入王侯府邸,可是他却是清楚李龟年纵然有大家之名,可说到底还是以声色娱人,所谓和王侯为友,不过是坊间传闻罢了。 “若是旁人这般说,我必是不信的,不过杨兄的话,我倒是相信。” “哦,沈郎何出此言?” “杨兄虽然出身市井,可却是义气之辈,我是不会看错的。” 沈光就差拍打胸膛了,不过他这番话仍是叫杨国忠极为受用,因为他早年浪荡无行,为族人所轻,可是对待他那班狐朋狗友,确实做到了义气二字,就是他当县尉那会,也是为了照顾手下才穷困潦倒。 “还是沈郎懂我!” 杨国忠高兴道,这时候他真是恨不得斩鸡头烧黄纸和沈光结拜,这传出去谁还敢笑他杨国忠不学无术。 “主人,李大家来了。” 就在杨国忠想要开口时,却是传来了手下僮仆的禀报声,让他不得不改口道,“李大家来了,不如沈郎随我去迎一迎。” “不瞒杨兄,我和李大家亦是知交,自该去迎一迎。” “如此更好!” 沈光自是起身道,然后杨国忠也是连忙出了书房,两人往府前而去。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上进 “李兄,许久不见,小弟甚是想念。” 杨府侧门外,看着下了马车的李隆基,沈光待杨国忠装模作样地打过招呼后,却是快步上前,朝李隆基道,脸上表情之真挚,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沈郎,为兄亦甚是想念你啊!” 李隆基很自然地便握住了沈光的手,拉着沈光进了杨国忠府邸,倒是叫杨国忠这个主人甚为尴尬。 杨玉环在边上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看了眼果然比往常稳重许多的族兄,缓缓跟在李隆基身后走了进去,到最后杨国忠只能和扮做随从的陈玄礼一起待在了后面。 直到了杨府大厅,李隆基方自想起自己眼下扮做的身份,连忙朝杨国忠道,“杨御史,许久不见,你倒是变化甚大。”言语间,一副两人很是熟悉的样子。 “不瞒李大家,这些日子某跟着沈郎读书,颇有所获。” 杨国忠接话道,然后方自以主人的身份招呼几人坐下来,杨府的僮仆女奴则是鱼贯而入,将早就准备好的众多吃食摆上,又有容貌姣好的侍女烹煮茶汤待客。 “沈郎,怎么住到杨御史府上了?” “和李兄一样,为名声所累,这才躲到杨兄这儿了。” 沈光故作苦笑道,当然这里面三分真,七分假,他连五姓七望都不买账,吐蕃回纥这些藩国使者更是不放在心上了,只不过嫌烦倒是真的。 “沈郎洒脱,某不及也。” 李隆基想到自己扮做的李龟年,却是流连于王公贵族府邸,心中难免有些遗憾,只得口中这般说道。 “李兄说笑了,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李兄既为宫中乐师,自是难得自由。” 沈光的话让李隆基一愣,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倒是说得浅显直白,而且很有道理。 “沈郎说得在理。” 一番寒暄后,沈光拿了平时备下的曲谱和李隆基讨论起来,见到又有新曲,李隆基虽然见猎心喜,可是他出宫可不是真的来和沈光讨论音律的。 “沈郎,今日咱们难得空闲,不如上街逛逛。” “我这些时日都躲在杨兄府上,正好有些烦闷。” 沈光自然不会拒绝李隆基的提议,说实话杨国忠府上他早待得有些腻了,要不是他打算在杨国忠身上下重注,他可不会一直留着不走。 陈玄礼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就知道圣人见了沈郎,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杨府,而沈郎又是个惹祸精,上回在平康坊里就把他吓得够呛,他是真怕上街以后,沈郎又拉着圣人在街上弹奏一曲,那乐子可就大了。 只是陈玄礼这个时候压根就没法阻止这事情的发生,当他看到杨国忠投来的目光时,他无奈地点了点头。 杨国忠这时候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虽然早就知道沈郎在圣人心里分量不一般,但是他真没想到这分量到了如此地步,在他府中玩耍不好吗,只要圣人开口,这长安城里三教九流,什么杂耍卖艺的他都能弄来府里。 “李兄,还请稍待,等我回去换个装扮。” 沈光自然不可能就这般和李隆基上街闲逛,要知道杨府四周可是有不少人盯着的,他若是这般大喇喇地出府,保准会有人跟过来,到时候要是有人认出李隆基的身份,那可就坏事了。 “沈郎但去便是。” 李隆基也知道沈光如今风头正盛,万一要是在大街上被人认出来,那就不必走了。 等到沈光离去,陈玄礼方自连忙开口道,“陛下,这街上人多口杂的……” “休要啰嗦,咱们以前不也是经常上街闲逛耍乐子的!” 陈玄礼一时无语,心道那时候您可不是圣人,如今要是擦着碰着半点,倒霉的还不是我。 杨国忠在边上装死,反正陈玄礼是龙虎大将军,保护圣驾是他的事,“陛下,臣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换了往常,杨国忠肯定不愿意放弃这等能讨好圣人的机会,但是如今他从沈光那儿学了不少,知道自己以后要走什么路线,于是便主动道。 杨玉环看着这位族兄,满脸的惊讶,这可是和圣人增进感情的机会,怎么就这般放弃了。 李隆基倒是颇为欣慰地看着沉稳请辞的杨国忠,这才像是重臣该有的样子,口中道,“怎么国忠不愿随朕一起去耍乐子么?” “陛下,臣还要读书,今日之事今日毕,臣已经蹉跎了二十年岁月,若是再不努力,又如何尽忠国事,为陛下分忧。” 陈玄礼目瞪口呆地看着杨国忠,这还是那个在宫中腆着脸皮,在圣人跟前扮丑逗乐的幸进之臣吗? “国忠果然变了,那你便好好读书,不要辜负了朕的期望。” 李隆基拍了拍杨国忠的肩膀,接着把他扶了起来,这也让他身边的杨玉环甚是高兴,她知道圣人以往都是看在她的情分上才抬举他这位族兄的,可是心底里却是看不上的,但是如今圣人是真把这位族兄当成了臣子。 …… “郎君,怎地将胡子都刮了。” 南霁云不解地看着将满口美须剃得光溜溜的沈光,忍不住开口问道,沈光住进杨府后,他和雷万春自是跟了过来担任护卫,这段时间在杨府也是过得十分惬意,连带着对杨国忠这位外人口中的佞臣颇为感观,只觉得这位杨国舅是个真性情的好汉。 “某要和朋友上街,不刮了这胡子,难免会被人认出来。” 沈光这话半真半假,大唐男子以蓄须为美,他自打到了大唐以后,也是蓄了胡须,只不过他还是习惯把胡须刮了那种清爽感觉,所以便索性借着这机会把胡子给刮了。 南霁云不由点了点头,自家郎君本就皮肤白皙,这把胡须刮了以后,看上去便像是弱冠少年,这上了街怕是谁都猜不到郎君的身份。 “南八,万春,咱们走,莫要让某那朋友久侯。” 沈光带上了南霁云和雷万春,虽说怀远坊外那场刺杀形同儿戏,可沈光并没有因此而轻慢,收了南霁云和雷万春后,他出门都会带上这两位猛将兄做保镖。 等到了前厅时,李隆基看着宛如翩翩少年的沈光,不由道,“沈郎这般模样,倒是不虞被人认出来了。” 杨玉环亦是多看了几眼,然后笑起来,“只怕咱们待会儿上了街,后面怕是要多出不少小娘子了。” 李隆基闻言亦是大笑起来,“玉娘所言甚是,只怕沈郎怕是又要被人捉婿了。” 沈光对于二人的调笑不以为意,大唐虽然风气开放,女子也甚是彪悍,但还真不至于走在大街上被人绑回家做了夫婿,再说他身边两位猛将兄可不是摆设。 第二百九十九章 出游 开春后的长安城内烟火气息浓重了起来,从杨府后门混在采买的车队中离开,沈光一行出了崇仁坊后,自是往西市而去。 这时候各坊间的坊墙墙垣下多出了不少摊贩,卖着各色小吃,看着这等景象,李隆基满脸的不以为意,虽说这有违法度,不过他并不是那等对百姓十分严厉的帝皇,反倒是沿途买了几包小吃,和沈光边吃边聊。 南霁云和雷万春很是诧异自己郎君口中的朋友居然是个风流倜傥的高大老头,最难得是两人站在一起毫无不和谐之处。 “沈郎,觉得长安城如何?” “万城之城。” 李隆基大笑了起来,这万城之城的说法他是知道的,汉时极西之地的大秦都城便曾号称万城之城,大食和大食以西的小国使节和胡商便是这么称呼长安城的。 “李兄何故发笑?” “沈郎好像是在河中长大的,某听说那弗菻国是汉时极西之地大秦的后裔,大秦的都城便曾经号称是万城之城,不知道长安城比之他们的都城如何?” “大秦的都城罗马,确实是极西之地首屈一指的大城,不过和长安城相比,那自是远远不及,这世上能称万城之城的,只有长安!” 沈光满脸认真地回答道,李隆基身后,陈玄礼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位沈郎总是能一本正经地拍马屁,还正好能挠到圣人的痒处,这便是本事了。 “沈郎不去做官,真是可惜了!” “李兄,我这是肺腑之言,长安城百姓百万,这天下列国,又有谁能奉养如此巨城,我大唐盛世,远迈前汉。” 李隆基虽然知道沈光这话有些过了,可是架不住他爱听,再说他自己心里也觉得大唐如今实际控制的疆域确实超过了前汉,就是高宗皇帝那会儿虽然在河中一口气封了个十多个羁縻都督府,但是说到对西域的控制,肯定不及如今的安西大都护府。 突厥已经灭亡,只要把吐蕃驯服,他就能建立超越太宗和高宗的功业,想到这儿,年纪老迈的李隆基又意气风发了起来,“沈郎所言极是,当今圣人励精图治,我大唐国力确实远胜前汉。” 沈光见李隆基自己吹自己,差点没绷住笑出来,不过这位圣人倒是没说错,开元末天宝初的大唐国力确实趋于鼎盛,只不过再过八年就要被您老人家自己给玩脱了。 “当今圣人确实是一代雄主,只是天宝以来有些懈怠国事了。” 冷不防听到沈光来了这么一句,后面偷偷喝了口安西烧春的陈玄礼差点一口喷了出来,而李隆基亦是脸色沉了沉,就连杨玉环也不由紧张起来,她是知道圣人有多看重喜欢沈郎的。 “沈郎何出此言?” “圣人自开元末以来,将国事都托付于宰相,却是鲜少亲自过问朝政,这难道不是懈怠么?” 沈光满脸理所当然地反问道,要知道开元盛世,可不是靠张九龄、姚崇这些名相缔造的,说穿了还是李隆基自己够给力,开元末年以前的李隆基那真的是英杰之主,哪怕如今的天宝大唐在吃开元的老本,可是这国力仍旧强到能让周围的国家绝望。 “沈郎是对李相不满吗?” 李隆基脸色好了些,毕竟沈郎没说他耽于逸乐,只是说他太过信重宰相。 “李兄,我对李相并无不满,只是觉得圣人若是仍像开元时那般勤于国政,我大唐国力怕是会更上层楼。” 沈光没有再说刺激李隆基的话,今日这番言语足够了,再多说便会适得其反了。 李隆基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听到这样的直谏了,哪怕沈郎不知道他的身份,可是这般议论当今圣人也是够大胆的,于是道,“沈郎这般议论圣人,就不怕传出去被圣人降罪吗?” “当今圣人胸襟广阔,要不然张九龄姚崇岂能为相!” 沈光不着痕迹地拍了记马屁,再说早年的李隆基确实能虚心纳谏,称得上胸襟广阔,他这也不算说瞎话。 “沈郎还是什么话都敢说!” 李隆基摇头笑了起来,他和太子说,沈郎可为宰相,不过看沈郎这敢直言的性子,倒是还真和张九龄姚崇他们有几分像。 “李兄此言差矣,除了妖言惑众,我大唐又不会因言获罪,这有什么敢不敢的?” “沈郎说得不错,咱们且去西市瞧瞧!” 朕那叫懈怠么,必定是朝中大臣没有实心任事,才让沈郎误会了朕! 李隆基心头那点不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觉得自己回宫以后,或许该多上几次朝,过问下国事,免得朝中大臣懈怠。 …… 开市的鼓声中,沈光他们进了西市,沈光很是熟络地在前引路,直往西市的胡姬酒肆一条街而去,长安城里除了平康坊外,便属西市和春明门到曲江一代的酒肆为最。 这儿的酒肆主打的便是来自河中甚至于波斯的侍酒胡姬,这些容貌艳丽,身材婀娜健美的胡姬身着贴身的窄袖长裙,在酒肆门口当街起舞,招揽客人。 那位李太白两年前还在长安城时,便是这些胡姬酒肆的常客,写下不少诗篇,以至于到后来直接刷脸喝酒,在不少酒肆赊了酒钱。 不过李太白到底是李太白,当日被他身旁这位圣人赐金放还时,除了在平康坊一掷千金,也是把赊欠的酒钱都给还上了。 沈光可是记得杜甫某回喝醉后和他说过,李太白离开长安时,却是有好几个美貌的胡姬带了存下的体己钱要和李太白私奔,美人恩重情难还,吓得李太白落荒而逃,让杜甫他们笑话了许久。 “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刚过了平准署,往西市内的坊街走了没多久,前方便传来了一阵阵银铃似的歌声,那歌声字正腔圆,听不出半点化外人的口音。 看着乐呵起来的圣人,杨玉环颇为嗔怪地瞪了眼沈光,这沈郎还真是,怎么就来了这地儿,这胡姬唱得还是李太白写的诗。 前方酒旗招展处,一家酒肆门口,便有胡姬捧着琵琶弹奏,还有名身着轻纱的胡姬在一块波斯地毯上翩然起舞,旋转如飞。 阳光下,春风犹寒,可是那跳舞的胡姬身穿轻纱,裸露的肌肤因为剧烈的舞动而显得白里透红,那微蹙的眉头更是叫人怜惜。 沈光虽然久闻胡姬酒肆大名,不过他还是头回过来,看着身旁眼中似有怜香惜玉的李隆基,沈光又瞟了眼边上面色平静的杨玉环,却是提前开口道,“李兄,咱们且去吃杯酒如何?” 第三百章 酒肆 杨玉环自打当年使了小性子离宫跑回家后,她心里面早就看得通透,眼下脸上那股醋劲不过是故意装出来的。 “既是沈郎相邀,咱们便过去吃杯酒也无妨!” 沈光身旁,南霁云和雷万春忍不住偷笑起来,这位李大家看着高大风流,不曾想竟是个惧内的,不过好在大唐怕自家婆娘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李隆基倒不是见美色而心喜,只是他多少年没来这西市的胡姬酒肆,一时间难免勾起年轻时的回忆,那时候他也是如沈郎这般的俊美少年,多少美貌的胡姬为搏他一顾而翩然起舞。 “郎君,吃酒么,咱这店里有独门秘制的梨花三勒浆,清醇香冽,别家可没有!” 脆生生的嗓音如银铃般响起,那起舞的胡姬少女见到沈光一行人时,不由面露喜色,连忙招呼揽客道。 “那便拿上两坛。” “好嘞,郎君里面请。” 胡姬少女直勾勾地看着沈光,那双好似会说话的眼睛里满是柔情蜜意,看得沈光都难以招架,见到沈光的窘状,边上的李隆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一行人进了酒肆,这时候西市才刚开市,至于胡姬酒肆的消费主力,那些士子文人却是不见多少。 省试在即,那些来自大唐各州府的士子这个时候哪还有心思光顾胡姬酒肆,正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亮,几乎绝大多数都是乖乖待在客舍或是寺庙的精舍里读书备考。 当然等到省试之后,不管是高中还是失意,他们都会来这胡姬酒肆大肆庆贺或是买醉消愁,那个时候这些胡姬酒肆都是家家爆满,就没有如今这般空闲了。 “郎君,酒来了。” 香风扑面间,先前那胡姬少女和捧着琵琶弹奏的胡姬人似穿花蝴蝶般到了沈光他们落座的案前,将两坛三勒浆和酒盏一一放下。 “郎君,可要点些什么吃食,只要报得上的名的,咱们这儿都有?” “去屠行那儿买些羔羊肉,要现杀的,回来好生整治番,挑你们这儿拿手的做法就是,另外再买些新鲜菜蔬做配菜。” 沈光说话间,自袖袋取了数枚波斯金币,扔给了胡姬少女,这胡姬酒肆聚集的街道四周便是五熟行和屠行,所谓五熟行便是卖面的汤熟,卖烧饼的火熟,卖鲊的腌熟,卖炊饼的气熟,卖馄饨的油熟,总而言之便是小吃一条街,那屠行顾名思义自然是宰杀牲口的肉市场。 数枚沉甸甸的金币落手,那胡姬少女笑得越发甜美,“好咧,郎君稍待,奴儿这就叫人去采买。” 说话间,这胡姬少女自唤了店里的昆仑奴,取了铜钱给他叫他前去屠行买肉。 沈光倒是多看了那满头卷发的昆仑奴几眼,盖因这长安城里昆仑奴乃是大户人家才买得起的僮仆,这些胡姬酒肆其实也兼着贩卖胡姬和昆仑奴的勾当,当然像是这胡姬少女应该算是这家胡姬酒肆的看板娘,想要买回家去怕是价格不菲。 长安城里,奴隶贸易是西市的大头之一,便是因为这其中有大利可图,像是寻常胡姬放在西州的价格是四十匹绢,差不多值钱二十三贯,可到了长安城价格便翻了六倍,得二百四十匹绢才能买回家。 “沈郎,某看那胡姬对你颇有意,何不一亲芳泽?” 李隆基等那胡姬少女离开,却是朝沈光打趣道,他身边的杨玉环也是颇觉有趣地看着沈光,想知道他会如何作答。 “李兄莫要玩笑,这胡姬当垆卖酒不过是讨生活,都是迎来送往,逢场作戏,可当不得真。” 沈光对于封常清的告诫深以为然,这自古的道理都是相通的,所谓高富帅,离了那个富字便全无用处,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用封常清的话来说,他每回钱袋鼓囊囊地去那些胡姬酒肆吃酒,每个侍酒的胡姬可都是柔情似水,眼中只他一人,等他酒喝完,钱也花干净,便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这是封常清豪掷百金换来的道理,当然他还是乐意光顾这些胡姬酒肆,毕竟用钱买来的快乐也是快乐,对于好不容易来趟长安城的封常清来说,没有家中母老虎的日子每一天都快活似神仙。 “沈郎说得好,这胡姬再漂亮,总归不是良人。” 杨玉环在边上应和道,虽说身旁圣人雄风不似当年,可是这些胡姬惯是会勾汉子的,当年她入宫前,圣人便曾有位宠妃名唤曹野那的,便是昭武九姓胡里曹国献上的胡旋女,同样是以歌舞而得宠。 沈光闻言而笑,这胡姬遍布长安城,她们出入于长安城的酒肆、商邸,能歌善舞、给大唐生活增添了无限的柔情和浪漫。上至帝侯王妃下至黎民百姓,胡舞,胡乐成为大众的共同喜爱,异域歌舞和中原音律完美的融合在一起,造就了大唐盛世音乐歌舞的黄金时代。 打开酒坛,清香扑鼻,沈光为李隆基等人盏中倒上酒后,自是岔开话题闲聊起来,他身旁的南霁云和雷万春跟扮做李隆基随从的几个龙武军卫士则是坐在边上不远处的桌案前,同样饮酒闲聊。 南霁云看得出这位李大家的随从明显是军中的精锐,只是不知道是十二卫中的哪一军,不过他和雷万春来长安日久,自然也清楚如今朝廷法纪松弛,本来是戍卫长安城的十二卫已经沦为达官贵人们的僮仆。 像他们两人最初来长安城时,也曾入十二卫,结果却被派去大臣府上做僮仆,被那府中管事呼来喝去的,原本想着忍气吞声若是能得贵人抬举有个前程倒也罢了,可是最后才发现却是徒劳,不甘受辱的两人才因为斗殴之故,被逐出了十二卫,浪迹长安城,直到遇上沈光,不然两人便打算回河东投奔南霁云那位旧识了。 “这三勒浆还算尚可。” 李隆基在宫中,三勒浆是常饮的酒之一,在边上侍奉的胡姬少女听了,眨着眼睛道,“这位郎君,咱这酒可是正宗的波斯酿,非是本地自酿的三勒浆……” 沈光在边上呵呵笑了起来,三勒浆在长安城里是名酒,价格不菲,若以身价论,自然是产自波斯的三勒浆为最,只不过这长安城里卖三勒浆的酒肆个个都说自家的三勒浆产自波斯,但九成都是骗人的。 “这位郎君笑什么,难道……” “某在安西是贩酒之徒,小娘子,你家这三勒浆味道虽然不差,可是这酿酒用的香料却非是产自波斯之地。” 那胡姬少女愣了愣,却是没想到遇上了行家,顿时两颊绯红,然后跺了跺脚道,“啊呀,那姓张的又诓我,郎君稍待,且容我退了酒钱于你。” 第三百零一章 酿酒的行家 沈光自然没让那胡姬少女把酒钱退给她,他看得出胡姬少女不是故作借口,因为这店里卖的三勒浆要不是他这等在安西喝多了的老酒鬼,那是压根分辨不出这其中细微差别的。 “小娘子,那姓张的是什么人,如何又诓骗了你?” 李隆基在边上问道,他亦是能喝出这三勒浆的香味变化,说起来宫中也有自酿的三勒浆,但都是以波斯天竺等地采买的香料作为辅材,这酿出的味道才能神似原品,刚才这坛三勒浆,就是在香料上用差了,不过这味道确实算可以了。 “郎君有所不知,咱们这儿酒水都是和那酒肆购买的……” 西市这边,胡姬酒肆和酒肆是不同的地方,胡姬酒肆是娱乐场所,酒肆那就是专门卖酒的地方,胡姬少女口中的张郎君便是专门卖酒的,因为他给出的价格略微低于市价,因此不少胡姬酒肆都会跟他拿酒。 在大唐是允许私人酿酒的,而且也不征收酒税,只有遇到粮食欠收的荒年朝廷才会下令禁酒,这长安城里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富豪之家,再加上承平日久,就是升斗小民也能喝上两杯,所以这酒水量消耗惊人。 沈光酿制安西烧春,就是为了在这酒水的大头上挣钱,长安城里的百官公卿,王侯权贵那自然是不会去喝普通寻常小老百姓喝的米酒,所以三勒浆、蒲桃酿、龙膏酒这些来自域外的名酒自是水涨船高。 同样这长安城内开设的酿酒坊里仿制酿造三勒浆、蒲桃酿、龙膏酒的也不在少数,谁让这本地酿能卖出波斯酿的价格,其中的利便是以十倍计。 “如此说来,这位张郎君倒是个酿酒的行家了。” 沈光沉吟道,胡姬少女口中,那位张郎君在她们这些胡姬酒肆里还小有名气,就是因为他卖的酒水口味不差,而且又比市价便宜,有时候还会卖些口感新奇的新酒于她们。 “既然是这般,那便不是小娘子你的差错,你且派人去请这位张郎君,就说某想见他一见。” 沈光朝胡姬少女说道,这时候他边上的李隆基微微皱眉,不由道,“沈郎见这姓张的做甚,左右不过是个卖假酒的……” “李兄,你忘了咱们要开的酒肆,正缺个管事的掌柜,过段时日我便要回安西了。” 李隆基本想说这酒坊的事情何需用个卖假酒的操持,可是想到自己如今扮做的身份,也只能作罢,要知道他先前为了隐瞒身份,那是从不曾招沈郎入宫面圣,就是大朝觐时,两人也只远远隔着大殿,谁都看不清谁。 他扮做的李大家身份再清贵,也没法使唤让宫中酿酒的大匠跑出宫来到酒坊里做活,再说要是真这么干了,难免会走漏消息。 胡姬少女并没有动,只是道,“郎君,这张郎君脾气古怪,整日都呆在酒坊里,等闲不见外人。” “你说个地方,某自派人去带他来。” 陈玄礼看到圣人面色不虞,当即开口道,一个卖假酒的,架子还这般大,真当他这龙虎军的卫士是摆设么。 “这……” 胡姬少女迟疑起来,那张郎君虽说诓了她回,可是平时自家从他那酒坊进的酒水可不少,要是真把他给卖了,以后可从哪儿进这么便宜的酒水。 “陈大哥,人家开门做生意的,你莫要吓着这位小娘子。” 沈光看着吹胡子瞪眼的陈玄礼,不紧不慢地说道,然后招呼了一声,“南八。” 听到沈光召唤,南霁云长身而起,和几个龙武军的卫士告了个假,便自到了他们桌前,“郎君唤我何事?” “你那酒壶里还有酒不?” 南霁云和雷万春是沈光手下大将,沈光自然不会怠慢两人,这安西烧春管够,不过两人虽然好酒,但都是节制之辈,只是随身携带的扁壶里会灌满酒,无事的时候便喝上几口,倒是和陈玄礼这位龙虎大将军一模一样。 “今日还不曾饮过。” 听到南霁云回答,沈光自朝胡姬少女道,“你派人带路,我这护卫自去见那张郎君,到时候来与不来,都不关你的事,如何?” 胡姬少女看着雄壮威武的南霁云,心中知道这位沈郎君必是贵人,能这般好言好语地和她商量已是难得,自己要是再拒绝,那就是不识抬举了,于是她连忙道,“奴家自带这位壮士前去。” “南八,你到了之后,便请那位张郎君饮上两杯,若是他还不愿意来,那便算了。” 沈光朝南霁云吩咐道,他对于那位张郎君很是好奇,按着胡姬少女所言,这应该是个痴迷酿酒的人,自己那安西烧春应该还有改进的余地,可他哪有多余的时间去管酿酒这种事,正需要这种人来帮忙。 再说他这酒坊有李隆基看着,倒也不怕有人敢觊觎,只要这酒坊建成,安西烧春发卖的数量上去,那必定是金山银海一样的富贵,到时候谁敢打酒坊主意,只怕李隆基第一个就饶不了。 “沈郎这护卫倒是个雄壮健儿。” 看着和那胡姬少女出了店门的南霁云,李隆基赞了声道,他虽然喜好文学音乐,但同样是个开疆拓土的雄主,自然欣赏武艺高强的大唐男儿,这南霁云一看便是好身板,尤其是双手过膝,关节粗大,手指上满是老茧,定是下了苦功习练武艺的。 “不瞒李兄,南八善射,就是放在大唐军中,也是数得上号的。” 沈光笑了起来,南霁云看着粗豪,实则粗中有细,而且擅长骑射,尤其是射箭,放在安西军中都是最顶尖的神射手,就是受限于出身,却是不懂兵法,不过这在他那儿都不是事,这些日子他可是把卫公兵法教给了南霁云和雷万春,只等回到安西,到时候理论联系实际,迟早能收获两员大将。 “沈郎能得这等壮士,实在是好福气。” 李隆基说话时目光瞟向陈玄礼,他曾让陈玄礼挑选五十名卫士,等到省试过后,便赐给沈郎做护卫,如今见了这南霁云和雷万春,自是不愿丢了面子。 陈玄礼看了心中暗暗叫苦,南霁云和雷万春放在大唐军中俱是能冲锋陷阵的百人敌,他龙武军中虽说也有这样的人才,可那都是他的心头肉,如何轻易舍得给沈郎,只是圣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不想也不行。 第三百零二章 酒痴 走在西市的街道中,南霁云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伸开蒲扇般的手掌挡开了那些故意靠过来的泼皮无赖。 “瞪什么瞪,再瞪仔细你的皮。” 推开当面挤过来的混混,南霁云喝骂道,这西市里多的是这等无赖,几个本来想过来占便宜的粟特混混看到铁塔似身板的南霁云,被一屁股推倒在地后连个屁都不敢放就灰溜溜地跑了。 “南大哥真是威武。” 南霁云看了眼身边眉目含情的胡姬少女,却是没说什么话,他家中自有妻儿,可不愿招惹这等胡姬,他南八堂堂大好男儿,岂是贪图美色之人。 一路无言,等到了张记酒肆时,南霁云只见那酒肆门头颇不起眼,走进去后那大堂却是不小,摆放了大大小小各不相同的酒坛,那柜台里只有个獐头鼠目的伙计打着瞌睡。 “张郎君呢?” 听到有人问话,那伙计才清醒过来,等他看清楚面前问话的是条雄壮大汉,脸上已自堆了笑容道,“客人找我家郎君何事?” “我家主人命我来请张郎君吃酒,还请禀报一声。” “客人稍待,我这就去禀报郎君。” 伙计眼力劲不差,眼前这壮汉人高马大,身上衣服料子是蜀锦,腰里别着的横刀装具精美,能让这样的壮士做随从,这主人家非富即贵。 …… “不见,某还要酿酒,哪有功夫去见闲人。” 热气烘烘的酒坊内,张子康不耐烦地说道,他是个天生的酒徒,从小就在家中的酿酒坊里玩耍大的,酿酒的时候最烦有人打扰。 “郎君,那来人是个威武的壮士,看他衣着打扮,其主人必不是普通贵人……” 伙计苦苦劝道,他可不想自家郎君又得罪贵人,说起来郎君这酿酒的本事放在长安城里也堪称一绝,可不就是因为这脾气才总是得罪人,老主人手上偌大的生意如今只剩下这么间酒坊撑着。 “真是啰嗦,某见见就是。” 张子康知道自家这伙计虽然看着獐头鼠目,但却是阿耶信任的老人,如今这酒坊里也全靠他迎来送往的才能维持生意。 在酒肆大厅的南霁云没等多久便见到了正主,只见这位张郎君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偏生下巴光溜溜的,不见半点胡茬子,整个人精瘦无比,眼神倒是颇为犀利。 “某家张子康,你家主人要见我做甚。” 张子康看到南霁云后也是微微吃惊,毕竟这等家将确实不像是寻常贵人家里的,所以他语气虽然有些不耐,可还是叉手行礼道。 “我家主人姓名,恕在下不便透露。” 张子康听到这儿,本来忍不住想说句藏头露尾之辈,可是看到面前这大汉言及自家主人时的神情,硬生生咽下了这句话,他虽然嘴贱,可不是蠢人。 “我家主人说过,见到张郎君,便请张郎君饮几杯,到时候张郎君自会赴约。” 南霁云说话间取了随身的酒壶,朝张郎君身后的伙计道,“可有杯盏?” “有意思,有意思!” 张子康闻言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这还是头回有人跑到他的地头叫他吃酒,一副定能折服他的样子。 “某倒是要看看是什么酒,你家主人竟然专门派你过来。” 南霁云也不和这种痴人废话,从伙计口中接过酒盏,便倒起酒来,那清澈如水的安西烧春自壶口倒出,张子康顿时便看得呆了,连忙挤开边上伙计道,“清澈如水,性如烈火,这便是那安西烧春?” 对于痴迷酿酒的张子康来说,那传闻中的天下第一烈酒安西烧春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之物,他十五岁学酿酒,到如今天下名酒,没有哪种是他不会酿的,可是偏偏这突然间冒头的安西烧春他听都不曾听过,却偏偏成了长安城里人人口中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烈酒。 张子康这几日也曾在市面上到处求购安西烧春,但是却愕然发现这安西烧春市面上压根就没有售卖的,他只能按着坊间传闻试图去酿制这酒,如今这正宗的安西烧春骤然出现在面前,如何不叫他痴狂。 酒盏中酒液清澈如水,不见半点浑浊,可是偏偏有股浓郁的香气,闻之醉人。 张子康贪婪地吸着这酒香,好似想把所有的香气都吸入肺里,南霁云身旁的胡姬少女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这位张郎君遇到好酒时,向来都是这等德性。 端起酒盏,看着在春日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的酒液,张子康先是小心翼翼地吮吸了一口,开始仔细品起酒来。 南霁云看着面色大变的张子康,忍不住得意起来,“张郎君,我家主人这酒如何?” “好酒,真是好酒。” 张子康说话间已是喝了大口,自喉咙至小腹间升腾如火的暖意让他忍不住赞道,他喝了大半辈子酒,还是头回尝到这般够劲的好酒。 “这位壮士还等什么,某自当去拜见贵主人。” 张子康连忙喝下剩余的安西烧春,随即便开口道,他之前想尽办法都求不得这安西烧春,如今却是能喝到这酒,便是去见一见这壮士的主人又有何妨。 出了酒肆后,张子康也不多问,只是路上直勾勾地盯着南霁云腰间的银壶,一副恨不得抢过来的样子。 …… “张某见过郎君。” 胡姬酒肆内,张子康见到同样把胡子刮得干净的沈光,立马便上前叉手行礼,然后问了句,“郎君亦会酿酒?” “张郎君如何觉得某会酿酒?” “若不是为了酿酒,郎君何故把胡子刮了,岂不是徒惹人笑。” 张子康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酿酒时蒸煮粮食,需得沐浴净身,还得裹头刮胡,若不是为了这缘故,他又何必把脸上刮得那么干净,还被人耻笑。 沈光闻言一愣,随后笑起来,“张郎君果然是行家。” 边上李隆基看着那精瘦无须的张子康,本来不是十分喜欢此人,可是听到这番对答,便知道这人是个痴的,果然如沈郎所料那般。 “不瞒张郎君,某家安西沈光,安西烧春便是某酿制的,今日请张郎君过来,便是想请张郎君到某的酒坊担任坊主,主持酿酒之事,不知张郎君意下如何?” 沈光单刀直入地挑明了意思,这张子康是个酿酒的行家,他若是答应最好不过,若是不答应便当是相逢有缘,请他吃顿酒罢了。 “沈郎君的酒坊在安西?” “安西路远,某打算在长安城外建一酒坊,免得万里转运之苦。” 张子康原本已经做好前往安西的打算,这安西烧春的酿制之法绝对迥异于当世,他喝过之后便心中了然,只是不曾想到最后竟是不用去安西。 “不知我若答应郎君,可否学得安西烧春的酿制秘法?” “自可学得,但是张郎君从此便是我酒坊的坊主,不可将秘法泄露外传,否则怕是性命难保,张郎君可以再好好想想。” 若是真请了张子康主持酿酒,沈光自然不会允许他再自立门户,他口中的性命难保绝非恐吓之语。 “张子康拜见主君。” 张子康想都不想就躬身拜道,旁人都以为他不谙世情,只不过是他懒得理会旁人,这位沈郎君乃是如今长安城里风头最盛之人,无论是财力还是背景都远超想象,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给这位沈郎君酿酒,岂不强过他勉力维持自家酒坊。 第三百零三章 如牛马一般 张子康是个痴人,知道沈光手上的酒坊在长安城外的地址后,二话不说便告辞离去回自家酒坊收拾东西,打算立马出城过去。 “这人倒确实是个可用之人,不过此人酿酒虽有本事,可是这经营之道吗……” 看着离去的张子康,李隆基忍不住感叹道,不过他身边的杨玉环这时自笑了起来,“大郎糊涂了,沈郎所酿的安西烧春如何会愁了销路,这张坊主只要能把酒酿好便行,何需管别的事。” “玉娘说得是,倒是我想差了。” 李隆基闻言一愣,随即便笑起来,他这是皇帝当惯了,对于张子康这种重于实干而轻于世故的技术类人才多是没当回事的。 沈光在边上自能瞧得出李隆基的心态,不过这时候的主流价值观便是这样,奇淫巧技不登大雅之堂,这也不是他想扭转就能扭转的。 “李兄,过几日我得出城教此人酿酒秘法,到时候我亦会安排人手驻守酒坊,李兄也得安排些人手帮忙,这长安城里权贵太多,我怕到时候会有人……” 做戏做全,沈光脸上露出了担忧之色,李隆基见状后,自是连忙道,“沈郎且宽心,有件事我正好与你说下。” 安西烧春若是能在长安世面上大肆铺售发卖,这所能赚取的钱财必是金山银海一样的富贵,李隆基清楚自己扮做李龟年这所谓的大家那是根本保不住这等买卖太平的,沈郎乃是聪慧之人,时间久了必定能瞧出些破绽来,所以他得把这漏洞给补上。 “李兄请讲。” “我和玉娘在宫中尚得贵妃喜爱,因此我二人将手上这酒坊的份子都献给了贵妃,日后咱们这酒坊倒是不怕他人觊觎了。” 李隆基这般说道,这样他派龙武军的士兵进驻酒坊,便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了。 “原来如此,李兄,这事我不能叫你吃亏,我这儿自再转两成于你。” 沈光听了李隆基的话后,心思电转间,猜不透李隆基是不是觉得拿的太少,所以才这般说。 “沈郎无需如此,贵妃如何瞧得上咱们这点买卖,不过是怜我二人,才……” 李隆基身旁,杨玉环听着这夸赞之词,忍不住也在边上夸起自己来,“是啊,沈郎,贵妃雍容大方,咱们那份子只是挂在贵妃名下,省得有宵小之徒窥视。” 沈光看着自珍自夸的李隆基两口子,明明心里想笑,也只得憋着道,“贵妃深得圣人宠爱,自是瞧不上咱们这买卖,但是咱们也不能没有表示,李兄,你看这样如何?杨兄乃是贵妃族兄,我匀一成于杨兄,算是咱们的心意,再说杨兄也是堂堂御史,自能帮忙照看咱们的生意。” 沈光的话只听得杨玉环心中舒畅不已,沈郎做事就是大气豪爽,难怪那么对三郎胃口。 “如此甚好,只是委屈沈郎了。” 李隆基亦是很喜欢沈光这等行事风格,而且有杨国忠在,等他再给这位便宜大舅子加官,这酒坊的生意自然没人敢打歪主意。 “李兄言重了,这哪有什么委屈的,有钱大家一起赚才是,我在长安城又没什么朋友靠山,若是没有李兄杨兄和冯翁鼎力相助,我可不敢把这酒坊开在长安城。” 沈光笑着说道,他这话自然是叫李隆基听得眉开眼笑,暗道沈郎果真是知恩图报之辈。 在边上瞧着三人其乐融融的陈玄礼,不禁暗叹安禄山这杂胡输给沈郎当真是不冤,就沈郎这等拍马屁的本事,满朝文武哪个能及,莫说安禄山了,就是李林甫敢在圣人面前诋毁沈郎,怕是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吃过酒食后,午后阳光温和,沈光他们自是出了那胡姬酒肆继续闲逛起来,此时西市开市已有些时间,这条胡姬酒肆一条街上,当街起舞弹唱的胡姬也比比皆是,环肥燕瘦,各有擅场,比起平康坊来,这儿的胡姬穿着要更加直接,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肤裸露在外,惹人遐想。 “郎君,下回若是来西市,还请光顾咱这儿,到时候奴儿自备下真正的波斯三勒浆。” 迎客出门时,那胡姬少女满脸的不舍,这位安西沈郎君真是大方,给的酒钱可比那些穷酸士子大方多了。 沈光不以为意,等他下次再来,这胡姬少女怕是已经嫁做人妇也说不定,方才这胡姬少女引着南霁云去张记酒坊时,他自寻了店中另外那位年长的胡姬询问了番,知道这胡姬少女已经存了不少体己钱,打算给自己赎身,只求能嫁个长安城里的普通人家。 大唐的律法里,妾和婢地位等同牛马等牲口,就是被主人无故殴杀,最多也就是杖一百、徒一年的刑罚,而且还可以用钱抵罪。所以莫看这长安城里的胡姬貌美如花,引得那些文人士子疯狂追逐,可这些胡姬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存够钱,找个长安城里的普通百姓嫁过去做妻。 这便好似后世国外那些年轻貌美的模特存够了钱倒贴只求嫁给咱国内的工薪阶层,听上去魔幻得不得了,可放在这时代的大唐,还是这些胡姬求之不得的事情。 就像是为沈光解惑的那位年长胡姬,她已经二十五岁,放在胡姬中已是年老色衰之辈,哪怕她已经存够了钱,可是想遇到愿意娶她的普通大唐良人又是何其之难。 “沈郎何故皱眉?” 出了酒肆后,见沈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李隆基忍不住问道。 “李兄有所不知,我安西远离大唐故土,关内百姓都以移边为苦,可是四镇只有汉家百姓不到十万,我心中始终不安,何时我大唐能移民安西百万,又何需担心安西不稳,吐蕃贼势复起。” “沈郎怎么突然想到这事情上了。” 李隆基看过沈光的安西策,知道吸引关内百姓前往安西实边落户是他的执念,只不过这还是头回听到沈郎表露心迹。 “李兄,方才你也听那胡姬说了,这些胡姬虽然貌美如花,可是命途多舛,若是被贵人瞧上,不但不是什么福分,反倒是祸事。” 李隆基闻言皱了皱眉,这长安城里的胡姬大多数最后都会被大户人家买去做妾做婢,被主人用来招待宾客,形同家妓,若是不得主人宠爱还好,否则遇上家有妒妇,便是被虐杀也是常有的事情。 “李兄,你说我若是买下那些胡姬发与关内家贫无钱娶妻的良家庶子,他们可愿意往安西去落户实边。” 听到沈光这感叹,李隆基叹了口气道,“沈郎,某只懂音律,这些事却是不懂的,你何不向朝廷……” 听到李隆基的回答,沈光没有再多说,李隆基越是避讳不答,便说明他听进去了。 第三百零四章 老迈 “沈郎倒是心善,竟是想为那些胡姬寻个出路?” 大明宫内,华灯初上,龙涎香如烟似雾的香气里,换了身轻纱薄衫的杨玉环斜靠在李隆基怀中,似有所感地说道。 “沈郎是为着安西之事殚精竭虑啊!” 李隆基手指轻抚着怀中玉人的肌肤,可是心思却全落在了沈光白日那番移民实边的言论上,往边地移民实边,向来都是控制边疆的良法,只是大多数百姓不愿背井离乡,远赴万里之外的边地。 安西那边,自开元年间应募长征健儿,到如今也不过十万人落户安西,沈郎开口就是百万百姓移民实边于安西,未免有些异想天开了。 “玉环觉得沈郎那想法如何,那些良家庶子可会愿意为了那些貌美的胡姬远赴万里,为国戍边?” “妾不懂那么多,只不过也听大兄说过,如今关中人多地狭,好些百姓家里,兄弟几人,只得长兄娶妻,剩下的要么卖身于大户为奴,要么就是留在家里给兄长干一辈子的活。” 这几日杨国忠进宫时,不再说那些什么长安城里的新鲜事,反倒是和杨玉环说起这民间的真实情况,言语间一副忧心国事的模样,杨玉环心中虽然欣慰于这位族兄的变化,但是她一介妇人,又是个没甚么野心的,从来不妄议朝中政事,此时也不过是想起杨国忠说的那些话才有感而发。 “妾觉得,那些良家子与其卖身为奴,倒不如去安西搏个前程。” 李隆基沉默了下来,天宝以来他鲜少管理国事,有些事情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故意装糊涂罢了,天下人口日盛,土地兼并严重,这是开元以来就有的老问题,那时候他任用张九龄姚崇等人为相,打击豪强不法,虽有成效,可是这土地兼并之事仍旧是难以避免,府兵制也是就此瓦解。 这长安城里,哪家权贵不是僮仆奴婢成百上千,关中乃至地方上也是这等风气,李隆基这时候还尚未老糊涂到分不清这事情的轻重缓急,只是他终究没有了刚登基时的精力和气魄,再加上年纪大了,安于享乐,以至于这几年他实际上是对这些事故作视而不见。 但是眼下,沈郎却把这些问题给他捅了出来,还给了他个解决的方法,朝廷没钱组织移民实边,但是安西有钱,无论是镖局还是酒坊的生意做起来后,安西的财政足以支撑得起十万人以上的移民。 可是这事情麻烦的地方,从来不是底层百姓的意愿,沈郎给钱给女人,那些原本只能打一辈子光棍的良家庶子又岂会不愿意,真正的阻力反倒是来自朝廷,来自那些地方豪强和权贵官宦。 若是关内和地方上失地的百姓能去安西落户分田,还有谁愿意委身于奴给他们当牛做马,移民安西的百姓数量不多,他们尚且不会反对,可若是人数多了,那便是朝野物议汹汹。 李隆基老了,他现在想要的是安稳,要的是身后之名,他如今是太平天子,开元盛世天宝风流远超前朝,他不想引起朝中太大的动荡,可是偏偏沈光的话又不得不让他去深思。 自从高宗皇帝那会儿吐蕃崛起,便成了大唐的心腹之患,尤其是眼下草原平定,突厥彻底败亡,只有吐蕃仍旧有着威胁河西走廊的威胁,李隆基是铁了心想要打吐蕃的,可是就算拿下石堡城,大唐也未必能灭了吐蕃。 可是就像沈光说的,大唐若是能彻底控制安西,大唐就能彻底将吐蕃困死在高原,尤其是从关内移民边镇,不但可以重建府兵体系,还能省去大笔的军费和千里转运军辎粮草的麻烦,对付吐蕃想着毕其功于一役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能慢慢地磨死他们。 一面是剪灭吐蕃,开疆拓土的丰功伟业,一面是可能导致朝野皆反的局面,李隆基头回犹豫了起来,杨玉环看着神思不属的李隆基,便知道他的心思此刻重得很,于是她就像慵懒的猫儿那般倦在李隆基的腿上,乖巧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远处的高力士眼观鼻,鼻观心,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刚才可是听到了圣人和贵妃的对话,说起来他府里光是僮仆奴婢就不下千人,沈郎要引关内百姓前往安西移民实边,那是最得罪人的事情,而且地方官府未必愿意配合。 过了良久,李隆基方自抬起头,这时候他心中已经有了些想法,太子如今很是听话,沈郎想做的事情,不妨让太子出面去做,即便到时候事有不逮,他也能收拾局面。 “力士,去唤三郎来见我。” “是,陛下。” 高力士闻言连忙抬步离宫而去,他伴着圣人几十年,如何猜不到这位主子的心思,这回怕是要让太子出面来干这件得罪人的事情。 只不过高力士很怀疑太子能不能做成这件事,如今太子可是孤家寡人一个,再说这移民实边从开元那时候起就是老生常谈的事情,可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当李亨看到高力士时,脸上全是笑意,实在是最近这位二兄过来时,带来的可都是好消息,而且他自己这两日去沈园的时候,也从沈郎那儿得了个敛财的良法,这整理过后正想寻个机会去见阿耶分说。 “殿下,圣人传召,还请殿下速速更衣过去。” “换什么衣服,我这便去见阿耶。” 李亨本来也想换件衣服,但是想了想后,却只披了件大氅便跟着高力士离开了宫室,他如今乃是阿耶跟前的孝子,阿耶深夜传召必有要事,那容许他磨磨蹭蹭地换衣服。 “二兄,阿耶唤我何事?” “殿下,这事情和沈郎还有些关系?” 高力士也不瞒着李亨,如今这位太子在圣人心中分量颇重,只要太子自己不犯错,便不用再担心地位不稳的事情。 听到白日阿耶和沈郎去了西市玩耍,李亨难免有些失落,不过听到阿耶回宫后和贵妃的那番对话,他不由皱起了眉头,沈郎的安西策他是看了好几回的,就连李泌也说若是真能按着上面的法子施行,安西日后说不定便是能解决大唐如今种种弊病的关键所在。 这移民实边的办法不稀奇,关键的是执行力,李亨这些日子在沈园之事上得了个教训后,早就清楚朝廷政策再好,也架不住底下官吏胡来,更何况移民实边这种事落实到地方上必然走样,再加上朝野的反对势力,这绝对是桩吃力不讨好的事。 第三百零五章 欲谋 杨国忠怎么也没想到,沈光陪着圣人去了趟西市,回来后他手上便多了安西烧春的一成干股,他在蜀中的时候当过屯田使,后来在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手下当賔佐,管得便是钱粮支度的事情。 他后来自蜀中携带百万财货往长安结交宫中那位当贵妃的族妹和杨氏族人,除了他也姓杨以外,便是他还精通算数和货殖之道。 杨国忠十分清楚安西烧春在市面上的潜力,虽说沈光先前空手套白狼的本事很是高明,将那安西烧春的售卖配额卖给一众胡商让他也是开了眼界,但是沈光还是不明白长安乃至天下豪强们的购买力。 “沈郎放心,这酒坊的事情我会亲自盯着。” 有了一成干股做底,杨国忠整个人干劲十足,再说沈郎只是将关中和中原的配额都售卖出去,而蜀中的富豪可是不下于长安,而蜀中算得上是他的地头,到时候他光是垄断蜀地的安西烧春配额,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沈郎若是信得过我,不妨在蜀中也开家酒坊,蜀中乃是天府之国,沃土千里,这粮食可比长安城便宜得多。” 看着满脸认真的杨国忠,沈光倒是不担心杨国忠会得了蒸馏酒的酿制方法便另起炉灶,只因为他这安西烧春的生意里,圣人高力士安西陇右朔方三镇都各自占了干股,杨国忠只要不是愚蠢到家就不会做这种犯众怒的事情,更何况这家伙虽说被时人称作无德无行,但确实是个讲义气的。 “这是迟早的事情,等长安城外酒坊建起来,杨兄便派人在蜀中收购粮食,来年咱们大干一场。” 蜀中虽是重要的产粮区,但是蜀道艰难,转运不易,与其让那些粮食白白耗费,倒不如拿来酿制安西烧春,而且蜀中那边还有直通吐蕃的商道,那吐蕃使节数次求见自己,沈光觉得也是时候该见见了。 杨国忠大喜起来,“沈郎放心,我这就派人往蜀中传信……” “杨兄,你如今身份贵重,这收粮之事务必得慎重,千万不能叫底下官吏趁机中饱私囊,残害百姓。” 沈光想到杨国忠以往经历,忍不住还是提醒起来,杨国忠是在蜀中起家,当初举荐他的那位鲜于仲通因此而当上了剑南节度使,这位蜀中大豪做事情可没什么底线。 “沈郎提醒得是,我如今已不是当年的杨大,再说蜀中乃我故土,岂能让家乡百姓骂我杨国忠是个无德幸进之辈。” 杨国忠面色变得严肃起来,自己那位举主是什么德性,他可是最清楚不过的,到时候这收购粮食的事情他得派手下心腹亲自过去盯着,免得鲜于仲通好心办坏事。 “杨兄,蜀地收粮的事情还得等到秋季,到时候这酒坊的账上,杨兄自可支取钱财用于购粮。” “如此甚好,对了,沈郎上次不是和我说什么飞钱之事,这在蜀地购粮的事情上说不得能操作番。” 杨国忠听闻沈光言语,忍不住摩拳擦掌道,这些时日沈光在杨府,读书只是做样子,两人间聊得最多的其实还是经营之事,要知道他本就是兼着度支使,而且他天生对数字敏感,心算的本事很是了得,这也是他能在圣人跟前获用的缘故。 不过自从沈光住到府中后,听了沈光不少后世的经济理论,他感觉仿佛眼前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而且他自问自己玩朝堂狗斗绝不是李林甫这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对手,正该如沈郎所做另辟蹊径,从朝廷税赋上入手,为圣人分忧解难。 沈郎说得最是有道理,朝廷眼下诸多弊端不就是钱袋子出了问题么,莫看眼下圣人用度没出什么差错,一派太平盛世,可那都是王鉷这个奸贼逼迫盘剥百姓,杨国忠眼下已经决定要拿王鉷来开刀立功,在朝中和李林甫分庭抗礼。 不过这事情还得从长计议,杨国忠还是分得清主次的,自己得先展露出能为朝廷理财的手段,这样才能获得圣人的信任,就像沈郎说得,光会挑出问题不算本事,能解决问题才是本事。 “沈郎,你说我到时候让蜀中向朝廷奏请将征收的谷物绢绸折算成金银铜钱押解进京,然后咱们这边直接从酒坊的账上支取钱财作为蜀中税赋上缴朝廷,然后蜀中那边就地取用粮食酿酒,这其中光是转运耗费的差价就足够咱们让利于民了。” 杨国忠颇为兴奋地说道,然后很是期待地看着沈光,在他眼里深谙货殖经济之道的沈光便是称一声管仲再世也不过分。 沈光这时候是真的被杨国忠给惊讶到了,他没想到杨国忠那么快就能举一反三,琢磨出了银行的原始雏形。 大唐的税赋以征收实物为主,但是实物征收的损耗和其中贪腐相当严重,开元初吏治清明时状况尚好,可如今吗,地方百姓遭受官府盘剥,更是被加征的税赋逼得不堪重负。 偏偏这加征之事,李隆基还全然不知,杨国忠要对付的那个王鉷,便是沈光特意挑选出来给杨国忠立威和卖好于安西朔方等边军的。 天宝四载,王鉷以户部郎中充任户口色役使,当时李隆基下敕免除百姓当年租庸调。王鉷奏请征收百姓的运费,夸大钱数,结果百姓所交纳的税赋比不免除租庸调时还多。另外按照过去朝廷所定制度,戍守边疆的士卒应该免除租庸,六年替换一次,但是守卫边疆的将领都以战败为耻,对战死的士卒都不向官府申报,所以这些士卒在家乡的户籍没有注销。王鉷为了聚敛财物,将有户籍而没有人的都当作逃避赋税,按照户籍登记,戍守边疆六年以上者全部征收租庸,结果有人被一次征收三十年租庸,最后导致家破人亡者无数。 这些事情都是沈光在安西时就知道的,封常清口中这王鉷才是真正的奸贼,所以沈光和杨国忠关系亲厚以后,便说动了杨国忠将王鉷当成立威的对象。 只不过要动王鉷,杨国忠就得先证明自己能替圣人把钱袋子鼓起来,王鉷之所以能干了这等人神共愤的事情还能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不就是他这般干却是满足了圣人的诸般用度。 “杨兄聪慧,这般做确实有益于朝廷百姓,咱们可以一试,只是圣人那儿,杨兄需得提前禀报,省得咱们落人话柄。” “沈郎放心,这个我心中有数。” 杨国忠大笑起来,这折色之法他也是自个琢磨出来的,大唐境内,金银铜钱流通最多的地方就是长安城,而地方上钱贵物轻,这中间的差价不小,将地方税赋折算成钱财,由他们这边直接支付,以蜀中缴纳的税赋计算,这里面就是天大的好处。 当然这么干的前提自然是他们得拿得出相等的金银铜钱,所以杨国忠心里已有决定,谁敢阻挠安西烧春的生意,谁便是他的死敌。 第三百零六章 燕歌行 在杨国忠府上住了十来日后,沈光终于回到了怀远坊,而这时候数日未见的杜甫倒是又给了他一个惊喜。 如今杜甫在长安城里名头不小,坊间都传闻他必是此次省试进士科的状元,对于内定状元这种事情,长安城的老百姓早就见怪不怪,更何况杜甫流传在外的诗篇确实都是精品。 哪怕杜甫不怎么参加那些士子间的宴饮,但是寥寥几场就已经足够他碾压旁人了,只不过早就饱饮世情冷暖的杜甫压根就不在乎那点虚名,他只是因为沈光的拜托,努力在那些士子里为安西军挖掘人才。 杜甫曾经在长安城窘迫到投卷于权贵门邸,差点为五斗米折腰,所以他自然瞧不上那些一心狗苟蝇营的士子。眼下他为沈光引荐的高适,也和他一样,郁郁不得志,但是却深具风骨。 “高适见过沈郎君。” 年过四十的高适身材高大,长须及胸,身上的袍子虽有旧色,但是却洗得干干净净。 高适是杜甫在永王府上的宴饮时认识的,当时众多士子都争相拍永王马匹,只有高适冷眼旁观,毫无阿谀之相,后来他读了高适的诗以后,更是觉得高适和岑参一样,不该在这长安城里窘迫度日,为人所笑。 于是杜甫主动结交了高适,沈光刚回来,他便带着高适来见沈光。 “原来是高兄,某可是久仰大名,不曾想却是托杜兄的福,能结识高兄。” 沈光很是热情地招待起高适来,这位的边塞诗极为悲壮雄阔,那首脍炙人口的《燕歌行》更是他最喜欢的唐诗之一。 “沈郎君知道某?” 高适少年时就仗剑远游燕赵之地,只不过他屡次科举不中,期间虽然也曾欲投奔当时的朔方军大使,但始终都没有如愿。 这些年他奔走于河洛中原,旅居各地,称得上是居无定所,开元年间曾经闯出的些许名声也早就烟消云散,眼前这位沈郎君可比他年轻许多,怕不是在说客套话。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沈光察言观色的本事在学校时就练出来的,要不然他当老师那会儿,校长也不会每回带着他去给领导喝酒作陪,高适只是神情微变,他就已经猜到颠沛流离数载的高适怕是十分敏感之人,于是连忙开口吟诵道。 “高兄这首《燕歌行》里,某最喜欢的便是这四句,死节从来岂顾勋,高兄可谓是道尽了我大唐将士的忠魂热血。” 高适见沈光言语诚挚,再加上杜甫对沈光的推崇,他终于是放下了心防,坐下后道,“子美说沈郎慷慨豪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吟诗需得有感情才能动听,沈光本就是学声乐的,当了老师以后这诗朗诵也是他的业务范围,方才吟诵《燕歌行》那四句诗时,他自是投入了真情实感,因此念出后让高适都感动不已。 他这首《燕歌行》写于开元二十六年,当时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经略边事,颇有战功。但开元二十四年,张守珪让平卢讨击使安禄山讨奚、契丹,结果“禄山恃勇轻进,为虏所败”开元二十六年,幽州将赵堪等矫张守珪之命,逼迫平卢军使乌知义出兵攻奚、契丹,先胜后败。“守珪隐其状,而妄奏克获之功” 当时高适正游历于幽燕,曾经北上蓟门,希望到信安王幕府效力,结果未能如愿。还写了首《蓟中作》感叹此事,“岂无安边书,诸将已承恩。惆怅孙吴事,归来独闭门。”他当时对东北边塞军事,是很下过一番苦功研究的。 开元二十四年以后的这两次败仗,高适感慨很深,因此写了《燕歌行》,时人都以为他是借此诗讥讽张守硅,而他也因为这首诗得罪了幽燕众将,这些年更是郁郁不得志,可是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他除了不忿张守硅、安禄山外,诗中亦是盛赞了血战沙场的大唐将士,可是偏偏人们只记得,“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之语。 这许多年来,还是头回有人那般评价他这首《燕歌行》,说他写尽了大唐将士的热血忠魂,一时间他难免对沈光生出几分知己感来。 “高兄,且满饮!” 沈光为高适杯中倒满了酒,杜甫带高适来见他前,他已听封常清提过,高适在边事上还是很有见地的,只不过是不是纸上谈兵不好说,但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三杯酒下肚后,三人间便热络起来,高适酒量极好,他早年游历幽燕,也曾去过草原塞外,和契丹奚族的头领喝过酒,只是他最年轻气壮时却没有遇到愿意用他的明主,以至于颠沛流离半生,只能写诗聊以**。 “沈郎折了那安禄山的脸面,可谓是大快人心,某在坊间听闻沈郎逼得那安禄山节解甲脱衣,狠狠抽了他三鞭子时,可是在酒肆里喝得大醉。” 安西烧春的酒劲上头,高适言语间也随意许多,没有了初来时的拘谨,他当年写《燕歌行》讥讽张守硅,张守硅好歹还是要脸面的,也不会和他这个落魄之人计较,但是安禄山却是为了讨张守硅欢心,曾派人截杀于他。 “好在某在燕赵也有不少朋友,知道安禄山那厮派人寻我麻烦,才叫我侥幸得脱,这杂胡如今在平卢范阳等地收买人心,日后必定为祸天下。” 喝高了的高适说到安禄山时满脸不忿,不过沈光本就不喜安禄山,再加上他觉得安禄山迟早会反叛,于是附和道,“高兄所言极是,安禄山这杂胡鹰顾狼视,脑后生反骨,绝不是什么好鸟……” 杜甫在边上听了无语,这安禄山胖的如同肉山,这脖子转起来都费劲,还怎么鹰顾狼视。 “高兄,不知道你在燕赵那些朋友可还有联系,我沈光生平最爱交朋友,他们若是愿意,我这儿自有大好前程,但凭他们本事来取。” 沈光高声说道,高适年纪虽大,但是人脉关系却也因此广博不少,说起来这位后世和岑参齐名的边塞诗人,年轻时居然是燕赵游侠的首领,难怪能北上蓟门,跑到草原上浪去,那是真的上马砍过人,不像诗圣腰悬佩剑只能打几个蟊贼。 “沈郎此言当真。” 高适虽然喝得半醉,但脑子还算清醒,燕赵游侠多慷慨之辈,与其叫他们被安禄山那杂胡网罗,倒不如都来投奔这位沈郎,去安西军中搏个前程。 “绝无戏言。” “好,某信沈郎。” 高适放下酒盏,竟是直接要了笔墨,便修书给了自己那些燕赵故交,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去安西建功立业,能有这些旧识来帮忙亦是再好不过。 第三百零七章 娘子 “子美,沈郎乃是做大事的人,何必寻章摘句,学那些陈腐之见。” 沈光没想到,高适的到来将他从诗圣的读书计划中解放了出来,不愧是青年时差点成了燕赵游侠儿头子的世家子弟。 高适出身并不差,他祖父是当年的安东都户高侃,父亲高崇文曾任韶州长史,只是他年幼丧父,此后家道中落,他本人是真正的耕读出身,又长期游历燕赵北地,深入民间,和少年时随着父亲宦游四方,出入王侯府邸的杜甫的成长环境截然不同。 杜甫看着一脸就该如此的高适,也只得放下手中的《尚书》,他知道封常清早就走了高力士的门路,弄来了今科省试的卷子,贴经默义这些沈郎早就烂熟于胸,就是闭着眼睛都能写对地方。 只是杜甫觉得沈光如此聪慧,当是满腹经纶,所以哪怕早就将沈光的策论修改润色完成,他仍旧是坚持督促沈光读书,没有半刻空闲。 “高兄说得是,倒是我执着了。” 杜甫没有继续坚持,其实这时候的大唐,科举不像后世那般重儒学文章,这省试时贴经默义策论都被诗赋给压了下去。 下笔似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这是此时专治儒学的儒生们普遍的问题,像是高适和杜甫纵是成了寒门子弟,可是他们的家学渊源,能让他们学到真正的本事。 大唐此时之所以仍旧是贵族社会,便是世家贵族垄断了真正的知识,那些真正的精英子弟从小学得才是管理治政的学问,比如算术律例条文和经史,所谓的儒学不过是挂个皮而已。 沈光松了口气,他被杜甫逼着读书这些日子,倒是把《尚书》和《周礼》还有《春秋》读了个大概,当然主要是他对《论语》和《孟子》实在不感兴趣。 “高兄,杜兄,咱们不妨去城外看看酒坊如何?” “大善,今日这春光正好,咱们合该出去踏春!” 沈光朝杜甫和高适说道,高适自是满脸兴奋,他自从喝过安西烧春以后,再也喝不下别的酒,而杜甫虽然没有表现得很兴奋,可是沈光却知道这位诗圣也是个酒鬼,只是闷骚了些。 不多时,三人便收拾了行装,高力士挑选的酒坊实际上是他在长安城外的某处庄园,靠近泬水有良田千顷,还有着好几座舂米磨谷的水碓,放在长安城里也是万金难求的好地方。 沈光如今出行,身边随行的护卫不下百人,他手下那些汉儿和四镇良家子也全都被南霁云和雷万春收拾得服服帖帖,得了将主的汉儿和四镇良家子们终于有了强兵的架势。 起码这几日和高仙芝手下的牙兵们互相比试时,丝毫不落下风,让高仙芝甚是眼馋南霁云和雷万春二人,只不过两人都是忠义之辈,任凭封常清使尽了手段也没法让二人改投高仙芝门下,虽说高仙芝也可以用强的,但是有沈光在,他自然做不出这等没品的事情。 怀远坊外,看着跟来的封常清,沈光不免有些奇怪,“封兄怎地不去陪都护?” “都护自有去处,倒是沈郎你那酒坊,我需得去好好瞧瞧,要知道那可是有咱安西军的份子的。” 封常清翻身上马,口中玩笑道,他之所以没跟着高仙芝,主要还是高仙芝这几日被他那位老上司夫蒙灵察给请去府上宴饮,他跟去也没甚意思,那些与宴的宾客不过是瞧在高仙芝的面子上才高看他几眼,可是私下里那种隐晦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 “封兄,我听说夫蒙中丞似乎有意嫁女给都护,也不知是真是假?” 沈光策马到了封常清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夫蒙灵察是高仙芝的旧主,这个时代对这种曾经的主从关系十分看重,所以高仙芝到了长安后就送了礼物前往夫蒙灵察府上,只不过礼物虽然被收下,可他本人却是吃了好几回闭门羹。 直到大朝觐后圣人在勤政楼赐宴,见到高仙芝就坐在王忠嗣下手,夫蒙灵察才派了儿子往石府亲自下帖,请高仙芝去府上宴饮。 当时沈光已经住到了杨国忠府上,不然也肯定会被高仙芝带去这位旧日恩主的府上显摆。 不过沈光清楚,高仙芝对这位旧日恩主虽然有些怨言,但是得到夫蒙灵察这般另眼相待,最后还是屁颠屁颠跑去送礼了,只不过这回是宾主尽欢,坊间也传起了夫蒙灵察慧眼识人的段子。 “当然是真的,夫蒙中丞确实有意嫁女于都护,那可是正宗嫡女,就连陪嫁的嫁妆都准备好了。” “嫡女,夫蒙中丞的嫡女不是早就嫁人了么?” 沈光闻言愣了愣,夫蒙灵察有三女,嫡出的只有长女,十多年前便出嫁了,这还是封常清告诉他的。 “丈夫死了,自能改嫁。” “原来是寡妇。” 沈光自语起来,大唐的寡妇可以改嫁,而且改嫁以后地位也不低,当然前提得是大户人家嫡出的女儿,说穿了还是得看身份背景。 高仙芝的正妻亡故已有多年,也不曾另娶,照道理这桩婚事倒也门当户对,沈光更是清楚自家这位上司可不在乎什么完璧之身的,反倒是更细欢丰腴的妇人。 “难不成是都护不愿意,这位夫蒙娘子是无盐之貌。” 沈光见封常清脸色古怪,想来想去能让高仙芝对这位夫蒙娘子望而却步地怕是只有容貌了,毕竟如今这位上司已经贵为安西大都护,倒也不必委屈自己非结这门亲。 “胡说八道什么,夫蒙娘子当年可是安西有名的大美人,都护也曾知慕少艾,怎么会不愿意?” “难不成还是这位夫蒙娘子不愿意。” 沈光看着封常清欲言又止的样子,却是猜出了真相。 “夫蒙娘子虽当了寡妇,可并不愿改嫁,如今是夫蒙中丞热衷于此事,咱家都护的性情你是知道的……” 封常清叹了口气,这门婚事在他看来是极好的,夫蒙灵察到底在安西当了多年的大都护,四镇里有不少旧部,若是都护取了夫蒙娘子,对于四镇的控制必定更上层楼,而且两家也能在安西和朝中互为奥援,有沈郎的关系在,抬一抬夫蒙灵察在朝中的地位也未尝不可。 沈光瞬间明白了,大唐虽说女子地位不差,可是婚事这种事情哪里能真正自己做主的,像是这位夫蒙娘子,若是她那位阿耶用强,她哪有反抗的余地,如今必定是高仙芝面对这位少年时爱慕的女神,不愿意这般做罢了。 男人啊,果然到死都是少年! 沈光心中感叹着,然后看向身边封常清道,“封兄,你说实话,是不是都护让你来的。”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沈郎,夫蒙娘子年轻时不但是安西有名的美人,也能歌善舞,都护若是想打动夫蒙娘子,也只能靠沈郎你了……” 第三百零八章 购粮 出了长安城,往泬水直去,沈光在路上可全然没有了欣赏沿途春光的心思。 高仙芝作茧自缚,最后却得他来救火,等这趟城外之行结束后,他怕是也得去趟那位御史中丞的府上了,他可不会觉得随便挑首曲子就能打动那位守寡的夫蒙娘子。 看着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气息的沈光,封常清策马落在了后面,找上了杜甫,“子美,都护这婚事,你得上心些,那位夫蒙娘子不但能歌善舞,也喜好诗文。” 杜甫还能说什么,他只得应道,“封长史放心,我自会好好斟酌。” 高适在边上见了忍不住发笑道,“高都护倒是怜香惜玉,照某看直接让夫蒙中丞把女儿嫁了就是,哪来那么多矫情事儿!” “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到时候洞房花烛,久旱逢甘霖,这夫蒙娘子哪还有不愿的。” 左右随从的汉儿和四镇良家子们听了也都是哄笑起来,高大都护在安西时可是风流之辈,府上姬妾如云,谁能想到竟在长安城里吃了瘪。 沈光这时候亦是回过神来,高适屡次投效幕府不得其门而入,蹉跎了半辈子,和他这等直性子的脾气不无关系,只不过高仙芝这位上司,这回这事情确实矫情了。 照沈光看来,只要那位夫蒙娘子没有明着拒绝,那便是欲擒故纵,当年名动安西的美人再美,如今也是寡妇之身,何况还带着两个孩子,只是没想到这回却是高仙芝没沉住气,怕是日后真娶了这位夫蒙娘子做正妻,自家这位上司估摸再没机会耻笑封常清惧内了。 官道两侧的农田里,已经有农人下田播种,沈光一行,虽然随行的士兵没有披甲,可是各自携带弓箭横刀,身着黑色劲装,再加上胯下安西良马俱是高头大马,那威势自是不小,惹得那些农田里的农人们纷纷侧目相看。 放缓了马速,沈光看着前方村落,却是示意众人下马,高力士选的地方离长安城可不近,快马也得跑上大半天,眼下他们驱马跑了个把时辰,自是要让马匹好生休息。 “老丈,不知村里可有余粮马料,可能卖于我等喂马?” 沈光他们还没有到那村落门口前,便已有儿童自村里嬉笑跑出来瞧热闹,沈光他们离着还有十来丈远时便勒住马缰下马步行,这也让村里出来的老人放心不少。 长安城内多王侯子弟,常有策马踏青,彼辈嚣张跋扈,向来是不把底下黎庶放在眼里的,莫不是趾高气昂,哪会像沈光这般和气。 看着被一群黑衣劲装部曲簇拥着的白衣公子,这村里匆匆赶来的村正连忙开口道,“有的有的,公子且放心,咱们村里自有上好的精料喂马,公子还请……” “我等喂过马稍事休息便得赶路,就不搅扰贵村了。” 沈光婉拒了这位大约年过四旬的村正邀请,只是叫牙兵取了钱财于他购买马料,至于一行人则是在村外休息,反正骑马骑了许久,正好歇歇身子骨,松松劲。 那村正见到沈光出手阔绰,给的马料钱足足多了近半,也是连忙指使村里的半大娃娃和健壮妇人搬运马料,百把枚铜钱发出去,那些娃娃们自是高兴坏了,十分卖力地干起活来,还有几个胆大心细的小子打了水过来帮忙喂马。 “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村正不是没见过途经村子的贵人,只不过那些贵人大底都是派手下奴仆过来购买些马料,人却是在野外自有僮仆用绸缎布幔支幕休憩,他这般的人想要拜见都没有机会,少不得还要被那些豪奴羞辱番。 “某姓沈,名光,村正怎么称呼。” “原来是沈公子,在下魏安,忝为此村村正。” 沈光左右闲来无事,便和这位魏村正闲聊起来,他刚才途经田垄时,虽见农人种地,但是看不清楚他们种的是什么,这年头关中仍旧以种植粟米高粱小麦为主,但是也开始种植水稻。 “不瞒公子,咱们村这边离着泬水不算远,也挖了水渠引水,因此村里种了不少稻米。” 魏村正说起村里种的稻米,不由面露喜色,因为这两年雨水充足,村里种的稻米收成不错,缴纳税赋的时候,可是能省出不少粟米留下。 沈光知道长安这边稻米价格要比粟米小麦贵不少,朝廷在关中这边征收赋税时,便允许百姓用六升稻米折一斗粟米,所以像是魏家村这等能种稻米的村落,都会将稻米全部用作上缴租庸,而多留粟米在家中做粮食。 沈光要开酒坊,消耗的粮食不会少,自然得想法购买,长安城里米价平稳,是李隆基为了当太平天子,强行平抑价格,当然除此以外也是这几年风调雨顺,关中粮食丰收所至。 “魏村正,某开了家酒坊,正需要购粮,不知道你们村中可有多余的粮食能售卖?” 沈光朝魏村正问道,高力士为他准备的酒坊里其实屯了不少粮食,都是高力士庄园的产出,只不过比起他要铺开的规模来说,那些粮食依旧不够用,至于在长安市面上大批购粮,这种事情沈光干不出来。 “这个?” 魏村正迟疑了起来,这几年风调雨顺,都是丰年,村中各户人家都屯了不少粟米当存粮,只不过大伙都还记着旧历遭灾那几年啃树皮吃土的日子,轻易不愿意将粮食卖出去。 “魏村正,某愿意用通宝购粮,价格也比市面高,你们可以留下新粮,将陈粮卖于某,不妨再考虑考虑?” 沈光让牙兵取了袋铜钱过来,他这趟出来本就在西市兑换了不少开元通宝,就是试图在长安城周边的村落收购粮食,这时候普通民间存粮条件极差,村民们囤积的陈粮发霉的也不在少数,这自然是种浪费。 “公子且稍待,我去问问大伙儿的意思。” 看到那一大袋里全是串起来的黄橙橙的开元通宝,魏村正立马呼吸急促了起来,他们这等乡下地方自然是钱贵物轻,更何况这开元通宝可比帛币用起来方便许多,再加上这位沈公子说得确实有道理,大家放地窖的存粮就是再经常拿出来晒太阳通风,时间久了也难免会发霉变坏,倒不如拿来换钱。 不多时,沈光便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惊呼声,那些搬运料草的妇人显然都是动了心,毕竟开元通宝不带便于携带,也容易收藏,比起帛币可好用许多。 很快这魏村正便匆匆赶回来,“公子,大伙儿愿意卖些粮食换钱。” “这袋铜钱某便先押在魏村正这儿,麻烦魏村正先做个统计,到时候某自派人过来取粮。” “多谢公子。” “魏村正也可以帮某向别的村子收粮,反正这价格某就按市价上浮五成,剩下的能赚多少就看魏村正的本事了。” 沈光拍了拍魏村正的肩膀,收粮这事情,还需得有个本地的榜样,这样周围的百姓才会放心地将多余的存粮发卖于他。 第三百零九章 酿酒 轰隆隆的水流声里,水碓起伏间,金黄色的稻谷被碾压脱壳,露出了白花花的米粒。高力士精挑细选出来的奴仆忙碌地在磨坊里筛选米粒,然后运去不远处的仓库备用。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此言诚不欺我。” 看着水碓磨坊外,那一车车拉来的稻谷,杜甫忍不住感叹起来,稻谷种植不易,可是架不住谷价比粟米高不少,因此这京畿附近各县种植稻谷的面积不小,许多百姓都将稻谷抵粟米来缴纳租庸。 这几年风调雨顺的,百姓家里多有存粮,只是谁也不曾想民间这储藏的稻谷数量不小,高于市价五成的通宝收购价,就将魏家村附近乡里的稻谷粟米存粮给掏空了大半。 “彼辈官宦豪强,不都是逐利的豺狼,若不是咱们这儿兵卒强悍,只怕早就有盗匪来攻打了……” 高适冷笑着说道,他自幼耕读,少年时就游历燕赵北地,可是见惯了那些地方官宦豪强的做派,除了那些独行盗,所谓啸聚山林的绿林道贼匪那背后可都是有主子的。 沈郎这回让那魏村正帮忙收粮,消息传出以后,这真正的粮食大头便是那些官宦豪强手上的庄园所出。 杜甫闻言不语,只是脸上露出了几分复杂的神情,说起来他和高适都算得上是官宦子弟出身,只是二人都是家道中落以至于落魄半生,眼下这天下官宦豪强多不法之事,兼并土地,隐匿人口,不向朝廷缴纳赋税。 也难怪沈郎常说历年饥荒,三分天灾,七分人祸,黔首黎庶们啃树皮吃土的时候,这些官宦豪强的庄园里却是粮食满仓,若是朝廷要强行平抑粮价,他们便宁可让那些粮食发霉发烂,也不愿意拿出来发卖。 如今眼下这一车车的稻谷便是佐证,杜甫怎么也没想到,光是魏家村附近的几家官宦豪强庄园就能拿出这么多粮食发卖,竟然叫沈郎还得派人会长安城支取钱财用来结算。 “子美,莫要多愁善感,咱们且去蒸房瞧瞧。” 高适揽住了杜甫,这位老弟什么都好,就是还不够洒脱,没有看穿这世道,如今朝廷弊政已经是积重难返,非用猛药不可,不过朝堂上哪有可堪大任的贤臣,他们与其在那感叹,倒不如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张坊主那儿规矩可大得很,高兄难不成舍得?” “不过区区须髯,有什么舍不得的,再说沈郎剃得,你我便剃不得么?” 高适哈哈大笑起来,他本就是豪迈的性子,此前几年因为时世,却是被压得狠了,如今结识沈光,且不论今科省试如何,封常清已许了他安西都护府的参军之职,夙愿得尝,自是有些放浪形骸。 被高适拉着的杜甫只得苦笑一声,然后被拉去刮了那口乌黑浓密的短须。 “高郎君这胡须着实可惜了!” 高适那口及胸的浓密胡须被刮掉后,那拿着剃刀的牙兵不无遗憾地说道,军中美须髯,这位高郎君身材高大,原本配着那口大胡子,看上去端的是威武,如今倒是显得年轻不少。 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高适虽然有些不习惯,但是瞧着铜镜里仿佛年轻了十余岁的自己,难免回忆起当年北上蓟门的时光,忍不住感慨起来。 “两位郎君还请沐浴更衣。” 牙兵的吆喝声里,杜甫和高适回过神,然后便老实地去沐浴了,沈郎请回来的那位张坊主酿酒成痴,这想要进入酒坊重地那规矩可是大得很,没人可以免俗。 片刻过后,两人便洗了干净,包裹了头巾,换上了专门蒸煮过的衣服,才得以进了那蒸房,然后便看到那张子康正向沈光请教酿酒的事情。 沈光没想到这张子康很有钻研精神,从他这儿得了整套蒸馏器后并没有满足,反而试图寻根究底地向他请教蒸馏酒的原理。 想要用这个时代通俗易懂的话语将一系列的物理和化学反应讲清楚,对沈光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挑战,毕竟他只是个音乐老师兼美术老师,当年初中高中学得那些物理化学知识早就大都还给了老师。 如今他还能和张子康继续掰扯,还全是他从电纸书上抄录的那些穿越小说里的种田文中摘录,他除了把蒸馏器的原理讲得还算透彻以外,剩下的那基本就是瞎扯居多了,不过用来应付张子康倒是足够了。 “郎君真是博学多才,某受教了。” 杜甫和高适过来,总算让沈光解脱出来,张子康虽然是个痴人,但也不至于全然不懂人情世故,尤其是看到把下巴刮得干净无比的高适,也不由佩服起来,要知道那等及胸的长须美髯想要蓄出来可是十分不易,没想到也是说刮就刮了。 “杜兄和高兄还真的来了?” 沈光稍微有些意外,他没想到杜甫和高适还真对这酿酒的事情感兴趣,甚至不惜剃沐浴也要过来看下。 “安西烧春乃五粮精华之所酿,某若是不能亲眼瞧瞧这等美酒是如何酿制而成,怕是会抱憾终身!” 高适乃是好酒之徒,光以酒量论,便是李太白都喝不过他,而且他和李太白也是旧识,相交莫逆。 自从喝过安西烧春后,他便笃定只要李太白尝过这味道后,莫说是安西万里之遥,便是天涯海角都去得。 “且随某来。” 张子康对着高适和杜甫,可全然没有面对沈光时那份恭敬,反倒是一脸冷傲,高适和杜甫自是不以为意,有本事的人有些傲骨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真正的蒸房内,自有年轻力壮裹了头巾,只穿着兜裆裤的僮仆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那些蒸着的大米。 虽说离着巨大的蒸笼很远,但是感受着那股滚滚热浪,高适也不由面色发烫。 九蒸九煮、八次加曲,七次取酒、五年窖藏,这是酿制基础款的酱香白酒所需要的工艺,当然对于沈光来说,他先前酿制的安西烧春哪有这般奢侈,基本上就土酿烧酒的流程,可没有那么多讲究。 只不过到了张子康这个酒痴手上,却是无师自通地将各种粮食分门别类,按照好坏挑选出来,差的粮食便粗劣蒸酿然后快速出酒,至于上好的粮食便要细细料理出好酒。 总而言之,沈光觉得能把这个酒痴拐回来算是赚到了,要知道他可没有精力在酿酒这件事情上精益求精,如今有张子康在,他这安西烧春想来绝不会砸了招牌,他还等着张子康完善这蒸馏之前的酿酒工艺,然后带回安西使用。 高适和杜甫算是开了眼界,两人听着说起酿酒时双眼好似闪闪发光的张子康,才晓得这里面有恁多的讲究,到最后两人更是脱了衣服,只穿着兜裆裤感受了把在蒸房内的辛苦不易。 第三百一十章 人才 沈光原本只打算在酒坊待上三五日就回长安城,却不曾想张子康给了他不小的惊喜,然后为了完善这酿酒的制程步骤,当然更多是他试图记录下来好用在安西的酒坊,这样以后可以方便用来扩张酒坊的产量。 于是这一住就是十天过去,高适和杜甫在这远离长安城喧嚣的庄园里过得十分悠闲,尤其是高适更是伺候庄稼的一把好手。 就连沈光都下地感受了一把农活的辛苦,竟是让他打起了高适的主意,在他看来安西军接下来的大仗也就是远征小勃律,高适不但通军务律条,居然还擅长种地,性情豪迈豁达,对奇淫巧技也很感兴趣,实在是适合当地方官治理地方,在安西都护府当个参军实在是浪费了。 “高兄,你有没有兴趣主政地方?” 田垄边上,沈光盘腿而坐,朝边上的高适道,“安西那边,地广人稀,在我看来,我大唐要固守安西以为万世基业,还是要移民实边,屯田兴建,教化当地百姓,高兄的才能在都护府当个参军实在是屈才了。” “沈郎,某如今不过一介白身,哪有资格挑三拣四的,再说某志在……” 高适倒是没想到沈光这般高看于他,如今他已知晓沈光在安西有座名为火烧城的城池,这番话分明是想请他去管理此城,他不是那种愚忠迂腐之人,当然晓得大唐若压牢牢掌控安西,就得像沈光说得那般将当地城池控制在手中,然后施以教化。 只不过他已答应过封常清,大丈夫一诺千金,怎么能做出背信之举。 沈光叹了口气,还是被封常清给抢了先,他敢肯定等到了安西,高适那参军迟早便变作四镇某地郡守,上马管军,下马管民。 如今朝廷已经允许焉耆国内附,行改土归流之实,龙突骑施这位焉耆大王娶了位宗室女,索性住在长安城没打算再回去了,就沈光所知,他那位便宜丈人也动了心思,想要效仿龙突骑施,上书请求朝廷允许龟兹国同样改土归流,他这个大王直接在长安城遥领王位就行。 想到龙突骑施本来也是个深具野心之徒,只不过被国内情势所迫,才最终破罐子破摔,杀了国内老臣和豪强,彻底献国以投大唐,可如今到了长安城不过几个月,那野心和不甘就化作转眼云烟,彻底沉溺在了长安城的风流和繁华中。 想到龙突骑施和白孝节这样的藩国大王尚且留恋长安,丝毫不念故土,沈光觉得这龟兹和焉耆两国改土归流后,设置州县,只怕朝廷未必能派出多少得力的官员前去地方任官。 “沈郎何故烦忧?” 看着沈光忽然间脸色惆怅,高适忍不住问道,沈光也不瞒他,将这实情相告后感叹道,“像高兄、杜兄这样愿意远赴万里的人实在太少,朝廷要在焉耆、龟兹改土归流,只怕无人愿意前往为官啊!” 高适听了亦是一时无言,关内一些穷困之地,不少等着选官之辈尚且不愿前往,更遑论是万里之外的安西,他早就听封常清说过,安西都护里不少官吏都是混吃等死,数着日子等待任期期满的无能之辈。 在安西都护府里充任官职,好歹安全无虞,真要去安西地方上为官,只怕连安全都没有保障,而且高适也清楚,莫看这写边塞诗抒发志向的人不少,可大都是叶公好龙之辈,去高仙芝这样的贵人幕府里当个参赞军务的幕僚大家自然愿意,但真叫他们去地方上当亲民官,劝课农桑,教化土著,那就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辛苦差使了。 “高兄,你若是还有什么旧识,可不要藏着掖着……” 沈光如今也只能从那些屡试不第的失意士人里挑选人才,看看能不能拐去安西,只不过安西到底太过遥远,大唐那些落魄江湖的诗人里能像高适岑参这般不畏路途艰险的真实干派可不算多。 “沈郎这倒是问住我了。” 高适半生游历中原北地,认识的人中失意之徒不少,可是要他们前往万里之遥的安西只当个小官,却也没几人愿意,至于愿意去的里面,又鲜有真正的人才。 大家平时写诗放嘴炮,张口闭口国家大政,我上我也行,可真到了关键时候,能顶用的也没几人,高适自己交游广阔,可是他认识的那些故旧里,除了真能上马砍人的那些燕赵游侠儿外,剩下的人里可堪一用的还真找不到能向沈光举荐的。 “高兄,等回了长安城,此事还得你和杜兄多帮忙!” 沈光倒也没想着高适能一下子想到值得举荐的人才,反正长安城这么大,从不缺诗人才子,到时候让杜甫和高适出面招揽就是,他就不信重金之下找不到愿意去安西的人才。 “沈郎放心,此事我和子美自当义不容辞。” 高适立马答应了下来,既然知道朝廷要在安西改土归流,派遣实官,高适自然清楚哪怕安西再远再苦,终究还是会有人愿意去搏一下前程的,只不过他和杜甫需得为沈郎甄选些真正的人才,免得那些鱼目混珠的酒囊饭袋之辈混淆其中。 “有高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沈郎和达夫聊什么那么开心?” 不远处,封常清踱步而来,看到他时,沈光不由道,“封兄,你怎么来了?” “没事便不能来么?” 封常清数日前便回了长安城,沈光最是了解他的性子,若不是有事他可不会又跑回来。 “封长史,某先告退,你和沈郎慢聊!” 高适起身告退,然后便去寻杜甫去了,两人这段时间在这庄园里住得可比长安城里舒心多了,没有那些宴饮烦扰,当真是自在快活。 “达夫慢走。” 封常清摇了摇头,没想到就连高适都瞧出他有事而来,看起来自己这修养还不到家啊! “封兄,到底什么事儿?” 招呼着封常清坐下,沈光见他满脸风尘仆仆,想来是骑乘快马赶过来的。 “咱们那位国舅爷上书请诛王鉷。” 封常清摇头叹道,如今这事情在朝中闹将起来,动静可不小,谁能想到杨国忠突然间就翻脸对付王鉷了。 沈光脸色终于变了,对付王鉷本就是计划之内,只不过这时间不对,他当初和杨国忠商量好的是,暗中搜集证据,另外等到沈园和酒坊的收入起来以后再向王鉷下手,如今李隆基的用度可都是靠王鉷撑起来的,这时候朝王鉷下手,无疑是让李隆基难堪。 “看起来我得回去一趟了。” 沈光站起了身,他和杨国忠相处了些许日子,知道杨国忠不是沉不住气的人,这其中必有缘由。 第三百一十一章 铁骨铮铮 明德门前,一路从城外快马赶回来的沈光看到在城门口等候的杨国忠满脸焦急,从马鞍上跳下后道,“杨兄。” “沈郎,你可回来了……” 几日前还意气风发的杨国忠此时哪还有先前和沈光在一起时装出来的淡定自若,若不是周围行人甚多,沈光真怕杨国忠会一把扑到他身上来。 “杨兄,且宽心,又不是天塌下来了。” “沈郎,圣人已经三日不见我了,我如今连宫里都进不去,贵妃也派人传话,让我在府里好生闭门思过。” 杨国忠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神情惶急,分明就是一副天塌了的样子,对他来说若是没了圣人的眷顾,他杨国忠依然还是那个蜀中破落户杨大,随时都会被打回原形。 “杨兄,慢慢说,王鉷之事,咱们不是说好了,等过段时日再对付此贼。” 沈光看着仿佛六神无主的杨国忠,只得握住了他的手,让他冷静下来,王鉷如今官职并不算高,只是他是圣人的钱袋子,目前朝廷里可没人能堵上王鉷空缺后的窟窿,这才是麻烦的地方。 “沈郎有所不知,我本来也不愿上书,只是……” 杨国忠懊恼间,说出了他为何上书请诛王鉷,原来当日沈光离开杨府后,杨国忠自派了府里门客前往关中各县暗中查访王鉷假圣人旨意阳奉阴违,擅自加征的事情。 只能说王鉷对于百姓的加税之举太过恶毒,导致家破人亡者无数,可之所以在朝廷里连个声响都没有,便是那些地方上的豪强却是趁机捞足了好处,低价兼并土地,还得了廉价的僮仆奴婢,他们自然不会对王鉷不满。 至于地方官员,他们只要考绩过关,谁又愿意去得罪王鉷这样的朝廷大员,底下的黔首黎庶不过是猪狗般的东西,谁会为了猪狗和自己的前程过不去。 当然也不是没有有良心的地方官上奏朝廷王鉷的所作所为,可是却都是石沉大海,没有下文,这其中李林甫自是出了大力帮王鉷遮掩。 眼下能满足李隆基这位圣人大手大脚加封赏赐用度的事实,便是王鉷这厮已然将租庸调的赋役收到了三十年后,同时加征无数,民间憎恨王鉷的百姓都称其为王剥皮。 实在是王鉷充任户口色役使,简直是变着法儿的盘剥百姓,堪称是剥皮抽筋,从骨头里熬油,杨国忠此时还是有几分江湖气在,他以往只是听说王鉷善于敛财,却不曾想百姓被祸害得那般凄惨。 当然最后让杨国忠直接不管不顾上书请诛王鉷,还是他手下门客里居然死伤了好几人,要知道他自从听从沈光劝说,清退门下那些党羽后,府里剩下来的门客都是忠心耿耿之辈,而且大都是从蜀中就跟着他的老人。 王鉷能欺上瞒下,让李隆基以为他善于理财,能够富国,自然是勾结地方,有他的耳目爪牙,这个时代消息闭塞,等闲人不能随意离开乡土,杨国忠手下那些门客去地方上查访,对于当地来说自然是生面孔,扎眼得很。 那些地方豪强可不会让这些门客活着回长安,人死了往自家庄园里的池塘沉尸,谁知道这些人去哪儿了,只不过他们低估了杨府门客的剽悍。 杨国忠被时人唤做无德无行,可他也是军汉出身,手底下那些门客也是蜀中游侠,打斗保命的本事厉害得很,终究是叫他们逃出生天。 对于杨国忠来说,这自然是无法容忍的,再加上他那些门客亦是极言地方百姓的惨状,他头脑发热,便写了奏折,进宫面圣时直接请诛王鉷了,偏偏当时还有别的官员在场,这事情想瞒都瞒不了。 王鉷干的那些事情本来就上不了台面,可是偏偏眼下朝廷没他不行,若不是他巧立名目,大肆盘剥地方百姓,如何撑得起朝廷的用度,好让圣人随意赏赐底下的官员。 朝堂上谁都不是傻子,李林甫帮王鉷遮掩,其余人难道就不知道王鉷的所作所为,沈光估计就是李隆基自己也是故意装糊涂,如今杨国忠直接将这么个外表光鲜实则内里腐臭不堪的脓包给挑破了,自然会惹得李隆基不快。 “沈郎,我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实在是没想到……” “杨兄后悔吗?” 杨国忠看着忽然间神情变得冷厉的沈光,不由为之愕然,他印象里沈郎向来都是温润如玉的君子,却不曾想还有如此吓人的时候。 “不后悔,这有甚好后悔的,王鉷奸贼,残害百姓,既然被我知晓了,就绝不会饶过他,早一日除了他,百姓便早一日脱离苦海。” 杨国忠心中本来是有些后悔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被沈光的目光盯着,他就是不愿意被沈光看轻,于是梗着脖子大声道。 “好,我就知道杨兄不会让我失望,既然王鉷是如此奸贼,杨兄请诛王鉷便是行正道,咱们又有什么好怕的?” “沈郎说得不错,咱们自是没什么好怕的,怕的该是王鉷那奸贼。” 沈光身后,看着自家郎君三言两语便让杨国忠鼓起勇气,南霁云和雷万春都是热血上涌,他们之所以愿意追随沈光,而不愿改投高仙芝,不就是他们这位郎君是真正心怀百姓疾苦的明主么。 “杨兄,咱们且去沈园吃酒?” “吃酒?” “不错,杨兄做得好大事,当浮一大白。” “杜兄,高兄,我问你们,杨御史请诛王鉷这奸贼,咱们该不该敬杨御史?” 沈光回头看向杜甫和高适,既然杨国忠请诛王鉷这件事已然朝野尽知,那王鉷就一定得死,不然杨国忠的心气就再难撑下去,今后如何做大唐的忠良。 不管是为了那些惨遭王鉷荼毒的百姓,还是为了日后杨国忠能压制安禄山,沈光都不能让杨国忠泄了这口气势。 “沈郎说得是,杨御史铁骨铮铮,高某佩服。” 高适原本是瞧不上杨国忠这等以外戚身份幸进的佞臣,但是就冲着杨国忠敢上书请诛王鉷这奸贼,他这一拜便是真心实意。 杜甫亦是朝杨国忠躬身一拜,口中道,“杨御史自是当得铁骨铮铮四字,杜某佩服!” “杨御史铁骨铮铮,我等佩服!” 沈光身后,南霁云和雷万春自是领着牙兵们齐声喊道,他们这动静顿时惊动了大街上的行人,随后人们知道杨国忠便是请诛王鉷的那位杨御史,很快便跟着喊了起来。 杨国忠这辈子都没觉得自己有这般风光过,到了沈园时,他那杨御史铁骨铮铮之名,已经传遍了半个长安城。 看着满面红光的杨国忠,沈光心道杨兄你日后不要怪我为你立了这铁骨铮铮的忠臣人设就好,今后李隆基那儿你可当不了幸进的佞臣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心思不同 “铁骨铮铮,好一个铁骨铮铮,王鉷是奸贼,那朕就是昏君了。” 高力士躬身在侧,看着大发雷霆的圣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再瞅了眼边上的贵妃,倒是仍旧淡定自若。 见高力士和杨玉环都不吭声,李隆基发过火之后也觉得无趣,只得悻悻坐下来道,“朕待沈郎何其亲厚,他便是这么回报朕的吗?” 李隆基还没到老糊涂的时候,自然晓得以杨国忠的性情,不可能莫名其妙地给他来出请诛王鉷,这可是落得他的脸面,满朝谁不知晓王鉷是他信任的宠臣,就连李林甫都对王鉷礼让三分。 “力士,你说,沈郎对得起朕吗?” 看着好似缩头乌龟般杵在那里的高力士,李隆基声音低沉,面无表情。 高力士这时候就是再想躲,也只得硬着头皮回话,只不过他到底是陪伴了李隆基几十年,如何不清楚自家这位圣人心里面还是念着沈郎的。 “陛下,以老奴之见,沈郎做事向来深谋远虑,绝不会这般莽撞!” 如今满长安都知道沈郎和杨国忠为友,这铁骨铮铮杨御史,便是出自沈郎之口,要不然也不会传得这般响亮,要说杨国忠请诛王鉷这件事背后没有沈郎掺和其中,高力士打死也不信,只不过他不相信沈郎做事情会这么粗糙。 “你倒是给他说好话。” “玉环,你呢?” 李隆基冷哼一声,看向身旁最宠爱的女人,眉头微微皱起。 “三郎,若是我阿兄所奏属实,难道王鉷不该杀吗?” 杨玉环极少涉政,以往最多也就是为某些人吹吹枕头风,她如今这般说,倒不全是为了杨国忠这个族兄,只是她始终相信沈光的本事,必定能让圣人转怒为喜。 李隆基一时无语,杨国忠所说若都是真的,那王鉷杀一百次都不为过,可是他的脸面就要丢光了,但是他总不能和自己的女人为这种事发脾气,他到底还是要脸的。 “罢了罢了,力士,你给朕出宫,去问问沈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顺便看看,他到底要怎么做?” 李隆基心中犹豫得很,保不保王鉷?若是保了,岂不是说他对王鉷所作所为一清二楚,若是不保,他这内库的花销怎么维持。 “老奴这就去。” 如逢大赦般的高力士连忙应声而去,他心里只盼着沈光能有法子保全圣人的脸面,至于王鉷的死活他可不在乎。 …… 东宫里,李亨还没从李泌带来的消息里回过神来,就杨国忠那等德行,也配称作铁骨铮铮! 要不是沈郎和杨国忠为友,李亨压根就不愿和杨国忠和解,要知道当初李林甫对他下狠手时,除了吉温罗希奭,便属杨国忠跳得最积极了。 “殿下,如今坊间声势已经造了起来,看起来沈郎是铁了心要对付王鉷。” “王鉷这奸贼死不足惜,他干的那些事就是在动摇朝廷的根基。” 提及王鉷,李亨同样没好气,他虽然厌憎李林甫,但李林甫好歹做事还有几分底线,能守着左右库藏不让自家阿耶胡来,可是这个王鉷那就是彻头彻尾的佞臣,他这三年往宫中内库进献的钱财不下千万贯,全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李泌眉头微蹙,他也知道王鉷死不足惜,只是这王鉷自从充任户口色役使后便圣宠不断,迁御史中丞不说,还兼充京畿采访使,去年又加为京畿、关内道黜陟使,兼充关内采访使。 京畿、关内各地官吏的考核升迁都捏在王鉷手上,才让他能够大肆盘百姓,却没有地方官敢于上书揭发他,反倒是还有几个官员不明不白地死在任上。 “殿下,沈郎行事向来思虑周全,就算要对付王鉷也不该这么仓促,只怕事有蹊跷。” “长源,你说我该不该向阿耶……” 李亨看向李泌,能整死王鉷,自然是大好事,若是有机会,他肯定愿意帮沈郎一把。 “殿下不可妄动,王鉷的事情,圣人未必不知,多半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李泌苦笑起来,他这话其实已经有些大不敬的意思在,只不过太子若真跑去圣人面前说什么王鉷该杀,那可就是前功尽弃了。 李亨看着李泌神情,原本脸上的兴奋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惆怅情绪,他也知道这其中道理,圣人是不会错的啊! “殿下若真想做些什么,倒不如寻个由头去沈郎那儿打听下沈郎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然后再禀告圣人,或许还有些益处!” 李泌相信,沈光既然敢大张旗鼓地为杨国忠张目扬名,怕是心中已有成算。 “长源所言极是,看起来我应该出宫一趟了。” “殿下去之前,还是和圣人知会声,免得圣人误会。” “还好有长源在,要不然我又差点犯了大错。” 李亨长叹声里,却是唤左右换了衣服,然后便往大明宫而去。 …… 李林甫府中,书房内,看着面前的王鉷,李林甫脸上不动声色,只是平静道,“王中丞,杨御史已经被圣人责令闭门思过,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王鉷早年依附李林甫而起势,天宝三载他充任户口色役使后,便因为能敛财而得了圣人恩宠,以至于他这两年对李林甫也没有先前那般恭敬,甚至隐隐有些自立的意思。 只不过他如今恭恭敬敬地跪坐在李林甫下手,哪还有原本的得意,只见他俯身开口道,“李相,杨御史上本参我,圣人虽然没有理会,可是如今那位沈郎刚回来,便弄出这么大声势来,下官实在是心中惶恐。” 有安禄山的前车之鉴,王鉷哪里还敢小看沈光,虽说这个沈郎身上没有像样的职官,可是十转的上护军足可见圣人对其人的宠爱,而且最诡异的是这位沈郎居然从未进宫面圣过,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王鉷可以不在乎杨国忠,但是他真不敢不把沈光当回事。 上一个安禄山,不过是在百官和诸蕃使节面前挨了几鞭丢了脸面,可他这回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不由得他不小心。 “这位沈郎在圣人心里分量不轻,王中丞还是小心为妙。” 李林甫并不打算帮王鉷,哪怕王鉷表示愿意今后唯他马首是瞻,可是这种话像他这种积年政客哪里会相信,更何况他在沈光手上已经吃过大亏,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王鉷最后失望而去,不过他心里发了狠,若是那沈光真的不依不饶,那便鱼死网破好了,他可不会束手待毙。 圣人再宠爱如何,人死了就是人死了,只要他还能为圣人聚财,满足圣人用度,圣人难不成还要为个死人降罪于他不成。 第三百一十三章 卷宗 “郎君。” 沈园的工地上,见到沈光的匠人们都是纷纷行礼,他们如今已被沈光买断了匠籍,都成了沈光名下的奴仆,不过人人都是满面红光,精神焕发的样子。 正所谓“宁做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对于这个时代的匠户、乐户等贱籍来说,能遇到沈光这般大方心善的主人,强似继续过原来那等日子,什么狗屁自由能比得上吃饱穿暖,能拥有安定的生活。 “大伙好好干活,工期要是提前,某自给大伙加赏。” 听到沈光的话,那些匠人干活的劲头更足,这位新主人虽说规矩大了些,但是赏罚分明,叫人觉得有奔头。 “冯兄,今日什么风,可把你吹来了。” 沈光激励完匠人后,转头看向身旁的李亨道,这位太子殿下前不久给他这冯先的马甲打了个补丁,说自己得了东宫看重,成了东宫属官。 “沈郎,某听说你和王中丞之间似乎有所误解?” 李亨试探着说道,他昨日入宫面圣,不曾想阿耶也派了高力士和沈郎打探消息,不过这倒是不碍着他也加入其中,反倒是他和高力士本就扮做叔侄二人,更加适合互相打掩护。 “冯兄,实不相瞒,某和王鉷这奸贼誓不两立,便是没有杨兄参他,某也要杀了他。” 沈光咬牙切齿地说道,叫边上的李亨大吃一惊,他向来只见到沈光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模样,何曾见到他这般杀气腾腾的模样。 “沈郎,何以如此?” 哪怕李亨也觉得王鉷该杀,可他也想不通沈光能和王鉷有什么深仇大恨。 “冯兄,且随某来。” 沈园虽说仍旧有大半建筑尚未完工,可是已有几栋楼阁可以住人,沈光自然也从怀远坊搬了过来,这样也方便面前这位太子和高力士他们来往。 “冯兄,可知道某前不久去了城外酒坊,某麾下有几个老兵便是京畿附近出身,二十多年不曾归乡,可是哪想到他们早已家破人亡,而这全拜王鉷这奸贼所赐……” 沈光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事情确有其事,但是那些家破人亡的非是他带来的那些老兵,而是这些老兵死去的袍泽。 开元年间,府兵制尚未完全瓦解前,前往安西戍边的士兵戍期本为三年,最长也不过六年,按照朝廷制度自然会减免其家中租庸调,照道理士兵阵亡后也有抚恤,可是本朝边将重武功,以战败为耻,大都会向朝廷隐瞒败绩,然后这些阵亡士兵在家乡仍旧是在籍的活人。 王鉷明知这其中缘由,可是却将这些阵亡士兵定义为逃人,他当上户口色役使后,便向这些阵亡士兵的家中补征所谓历年积欠的租庸调,逼得无数人家家破人亡,纷纷逃亡。 “冯兄,我安西历年战死的士兵数以万计,他们为大唐流过血,为圣人拼过命,可朝廷就是这么对待这些将士和他们的家人的,我沈光不服!” “王鉷这奸贼欺瞒圣人,这天下十镇,岂止是我安西军,自开元以来效忠皇命殁于战事的战死将士何止数十万,我沈光虽然位卑官小,也要给他们讨个公道。” 看着怒气勃发的沈光,李亨无言以对,甚至他内心里也隐隐有了股冲动,回宫后向阿耶请诛王鉷,这个奸贼不杀不足以平息民怨。 这时候两人已到了书房,沈光指着桌案上那些新誊写的卷宗道,“冯兄,这些都是杨兄府中门客冒死从关中各县打探回来的消息,上面一家家一户户都是被王鉷这奸贼害得家破人亡,可谓是字字血泪。” 李亨拿起了那些墨迹未干的卷宗,只是看了没几张,他就气得胸口发闷,这王鉷怎么敢这样做,他这是在掘他李家的命根子啊,百姓要么逃亡,要么沦为豪强奴仆,长此以往只怕整个关中都要被祸害一空。 “王鉷该死。” 听着李亨近乎咆哮的怒喝声,沈光双手重重地按在李亨肩膀上道,“冯兄,我知你是东宫属官,这些卷宗我想请你呈于太子殿下,如今杨兄被圣人责令闭门思过……” 看着面前直视自己的沈光,李亨亦是紧紧握住了沈光的手臂,“沈郎放心,此事我义不容辞,只是太子如今人微言轻,未必能在圣人跟前说得上话,倒是你和李相有旧,何不……” “冯兄,我信不过李相,王鉷这奸贼能欺瞒圣人,做大到这般地步,李相难辞其咎。” 沈光虽然知道在王鉷这件事情上,主要还是李隆基昏聩失察,可是他没法把矛头指向李隆基,更何况李林甫屁股也不赶紧,这口黑锅他背得不冤。 听到沈光这番话,李亨心中一喜,要知道他先前和沈光几番闲聊时,发觉沈光对李林甫这奸相还颇为欣赏,让他颇为郁闷,如今倒是叫他为之释然。 “沈郎,这些卷宗我定会呈于太子殿下,只是你需得有个准备,圣人未必就会……” 圣人至高无上,圣人是不可能错的! 李亨太了解自己那位阿耶,若是换了二十年……不,哪怕是十年前,王鉷这种奸贼休想欺瞒阿耶,可是如今阿耶说不准为了脸面,更不会承认自己犯了错。 沈光看着貌似为难的李亨,自笑了起来,“冯兄,我等行事,只需问心无愧就是,若是朝廷不能将王鉷这奸贼治罪,我便自去杀了王鉷这奸贼,大不了事后一死……” “沈郎,你可千万不要胡来!” 李亨大惊失色,他可舍不得沈光为了王鉷这种奸贼而赔了性命。 “冯兄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那么做,我相信圣人只是被蒙蔽圣听,否则岂会让王鉷这奸贼这般残害百姓。” 沈光深吸了口气,在李亨面前做出了冷静下来的样子,“冯兄,这些卷宗就拜托了。” 李亨离开时,带走了那些记载着血泪斑驳的卷宗,出了沈园所在的丰乐坊,李亨换乘马车后,看到车厢里的高力士,他将装在囊中的那些卷宗取了出来道,“二兄,王鉷所作所为,你便真地半点不知吗?” 高力士看着情绪低落的李亨,手中接过那些卷宗,看得心惊胆战,然后他几乎是在车厢里跪了下来,“殿下,老奴真的不知这王鉷作恶竟至于斯……” “二兄,我信你,你且起来,王鉷此贼必须得明正典刑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阿耶那儿,还请二兄和我一起进言。” “殿下,此事还是从长计议!” 高力士满脸苦涩地说道,圣人的性情和脾气,他还不了解,就这般拿着卷宗去劝谏圣人,只怕会适得其反,“殿下还是去寻李泌……” 李亨听到高力士的话,便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都瞒不过这位二兄。 第三百一十四章 杀机 “殿下,万万不可。” 东宫,看过那些卷宗后的李泌朝李亨躬身劝道,他知道太子容易感情用事,心中不免对沈光有些非议,他不相信沈光是那种冲动无谋之人。 “长源,王鉷这奸贼是在毁我大唐根基,你就让孤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看着沈郎去……” “殿下!” 李泌打断了李亨,“您只需将这些卷宗和沈郎的原话,尽数向圣人禀告就是,您做得越多,便错得越多,未必就是在帮沈郎。” “孤当这太子有何用,倒还不如做冯先来得痛快。” 李亨气得自骂道,然后颓然地跌坐在地,李泌见状不由暗自摇头,他决定去见见沈光,想知道沈光究竟打算怎么对付王鉷。 这些卷宗触目惊心,若是公诸天下,只怕就不是朝廷丢了脸面那么简单,整个关中都要掀起血雨腥风,一个王鉷算什么,到时候牵连的不知有多少人。 “长源自去,孤想一个人静静!” 李泌离开了,他知道太子心中愤懑,可是这事情真不是那么简单的,他有种预感,王鉷之事最后必定会掀起莫大的波澜。 …… 华灯初上,大明宫内,看着那些卷宗,听完李亨转述的李隆基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他就是那样说的?” “不敢欺瞒圣人,沈郎确实就是那般说的。” 李亨最终还是听从里李泌的劝谏,没有向面前的阿耶请诛王鉷。 “你呢?” 李隆基看向了在边上侍立的高力士,这些卷宗上写得不止是王鉷欺上瞒下苛剥百姓,更是地方上豪强做大,吏治糜烂,关中那是帝业根基所在,结果却是人口大量逃亡,这让他的开元盛世和天宝风流都成了笑话。 这不是杀王鉷一个人的事,而是要将半个朝廷和关中地方杀个人头滚滚和血流成河,更关键地是事后还要安抚百姓,到处都需要用钱。 “沈郎说他自有办法对付王鉷,只是劝老奴不要牵连其中,免得受连累。” “他有什么办法,提刀去杀了王鉷吗?” “李林甫误朕!” 李隆基忽地大骂起来,王鉷虽然是他简拔起来的,可是李林甫是宰相,王鉷也是他门下党羽,这口锅他李林甫不背也得背。 还有高力士,他以往也没少给王鉷说好话,以至于让王鉷做大至此。 所以,朕没有错! 李隆基目光冷厉地扫过高力士,“说,收过王鉷多少财货?” “五十万贯。” 高力士直接跪在了地上,背上冷汗直流,他有贪财的毛病,圣人向来是知道的,以往从不曾说过什么,可是这回不一样。 “五十万贯,他倒是够大方。” 听到圣人的冷笑声,高力士整个人死死贴在了地上,“陛下息怒,老奴罪该万死……” “你有什么该死的,你收钱的事儿朕又不是不知道。” 李隆基看着跪在地上头发花白的高力士,心中终究一软,那迁怒之意去了大半,“起来吧!” 高力士战战兢兢地起了身,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收钱了,还是沈郎说得好,自己赚的钱财最踏实,今后光是沈园和安西烧春的分红足够他花销了,何必再收那些烫手的钱。 “你们说,朕如果不降罪于王鉷,沈郎真地会去杀他?” “在伊吾县时,突厥大军来犯,沈郎本不必去,可还是去了。” “沈郎有燕赵遗风,乃是言出必行之辈。” 李隆基听着高力士和李亨的言语,面无表情的脸上稍霁,然后朝高力士吩咐道,“将这些卷宗送去李林甫府上,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些事儿?” “是,陛下。” 高力士心知圣人对李林甫都动了杀心,一个王鉷可不足以谢天下人,这天下真正能背起这口黑锅的只有李林甫这个宰相。 …… 高仙芝听着封常清的话,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没想到沈郎竟然真的打算去杀王鉷。 “封二,沈郎疯了,你也跟着他疯么!” 高仙芝又惊又怒地喝骂道,王鉷死不足惜,可是哪怕沈郎再受圣人宠爱,就这么去杀朝廷大员,这不是在自寻死路吗! “都护,王鉷的案子牵连太大,若是真的将背后那些龌龊不堪全都抖落出来,必定朝野动荡,关中不宁,到时候莫说王大将军打不成石城堡,就是小勃律这一仗,咱们也别想打了。” 封常清叹息着说道,他和沈光还是低估了王鉷的贪婪和行事底线,这奸贼为了敛财,几乎是任由地方豪强兼并土地,隐匿人口,抓了王鉷不过是治标不治本,想要这些地方豪强清退土地人口,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圣人有决心血洗关中。 “那沈郎何必还将那些卷宗付于太子和圣人。” “沈郎这是要让圣人知道他杀王鉷的决心。” “明正典刑杀王鉷的代价实在太大,所以便只能请王鉷去死了。” “圣人会赐死王鉷?” 高仙芝皱了皱眉,封常清言语中的那些弯弯绕绕太多了,他只听明白,圣人未必愿意将王鉷下狱,命有司会审,反正只要王鉷死了,一切便都好。 “圣人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脸,所以这事情……” “也就是王鉷不愿体面的话,沈郎便去给他个体面。”听完封常的话,高仙芝总算弄明白了些,“那某能帮什么忙?” “王鉷一死,善后之事,需得夫蒙中丞出力?” “某知道了,到时候如何做,直接告诉某就是。” 高仙芝虽不清楚沈光到底要干什么,但他相信沈光和封常清不会害自己。 …… 李林甫看着那些卷宗,脸色难堪地全都丢进了火盆,王鉷在地方上的所作所为,他也曾有所耳闻,可是他却没想到这厮为了在圣人面前固宠,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他逼得那些平民百姓家破人亡,以至于让地方豪强做大。 王鉷干的事情,分明就是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这家伙死不足惜,可是留下的烂摊子得他来收拾,否则他这个宰相也就当到头了。 李林甫太了解当今这位圣人了,圣人是不会错的,他这个宰相就是用来背锅的。 看着火盆内那些卷宗被烧成灰烬,李林甫知道王鉷必须得死,不能再让他活着了,至于被他祸害得一塌糊涂的关中,只能接下来慢慢治理恢复。 高力士离开相府时,想到李林甫最后那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就知道王鉷这回是在劫难逃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查账 仲春时节的长安城内,沿街种植的柳树都抽了绿芽,天气也开始回暖,街坊里市也变得热闹喧嚣起来,对于向来喜欢看热闹的长安城老百姓来说,眼下最值得称道的便是那位铁骨铮铮的杨御史了。 杨国忠这大半辈子都没享受过这等待遇,满城皆在称颂他的大名,这也让他越发坚定了和沈光的约定,所以哪怕被圣人勒令闭门思过,他也没有闲着,而是派人将担任户部尚书的老上司章仇兼琼给请到了府中。 看着正襟危坐,没有往昔那般轻浮的杨国忠,章仇兼琼满脸惊讶,说起来他当年拔擢杨国忠,不过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谁能想到杨国忠居然真带着百万财货出蜀入长安后混得风生水起,最后他也因此入朝为官。 “节帅,王鉷这奸贼祸国殃民,你得帮我。” 杨国忠口称节帅,一如当年在蜀地时,章仇兼琼不禁大为感慨,杨国忠昔日在他幕府里也是能任事的,并不像外界所传那般无德无行。 “国忠要某如何帮你?” 章仇兼琼自任户部尚书后,显得没什么存在感,一来他是通过杨国忠走的贵妃的门路关系才得以还朝,二来便是圣人宠信王鉷,他这个户部尚书倒像是做样子的摆设。 所以章仇兼琼本就深恨王鉷,若是有机会落井下石,他绝对会下死手。 “节帅任户部尚书,想必自能清查这三年来天下各地的税赋详细。” 杨国忠说出了当日沈光和他商量的法子,那就是查账,彻底清查户部的账目,到时候这查清楚的账目便是彻底的大杀器。 “国忠,户部的账册虽然都在案牍库,可是你知道这些账目查起来有多麻烦么?” 章仇兼琼当然知道查账意味着什么,可是那些账册浩如烟海,那王鉷做事情向来滴水不漏,想从账册里抓他的痛脚,可不是简单的事情。 “节帅,查账的事情,我这儿自有人手,只要节帅能行个方便就是。” 杨国忠知道章仇兼琼这位老上司动了心,所担忧的不过是查账会打草惊蛇,谁让他如今被圣人勒令闭门思过,莫看眼下城中都在传他杨国忠不畏强御,可王鉷表面上仍旧是圣宠不衰,以至于朝中都没有多少人谈论这件事。 可是没人知道私底下,高力士偷偷摸摸给他递了话,让他放心大胆地对付王鉷。 只是这其中内情,杨国忠是没法和章仇兼琼说清楚的,他只能赌章仇兼琼不会放弃这个对付王鉷的机会。 “好,某答应你了。” 章仇兼琼稍微迟疑了下,便答应了下来,不过是将户部案牍库里的账册让杨国忠查一遍,这点主他还是能做的。 “国忠,你打算何时动手?” “事不宜迟,越快越好,节帅若方便,我今晚便带人去户部查账。” 杨国忠记得沈光说过,查账这种事情只能秘密进行,绝不能大张旗鼓,否则说不定户部案牍库就会来场莫名其妙的大火,所有账册付之一炬,然后便是不起眼的小吏遗书畏罪自杀,到时候那就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好,今晚亥时,某会支开留守的人手,你带人走户部官署西面的侧门。” 章仇兼琼离开后,杨国忠大笑了起来,只要把户部的账册给查个底朝天,王鉷必死无疑。 …… 沈光来到杨国忠府上时,杨国忠早就把手下查账的队伍给准备好了,沈光住在杨府的时候,杨国忠早就把阿拉伯数字和复式记账法给学得熟练,顺便在府中门客里挑选了精明能干的加以培养。 如今加上沈光带来的人手,他们查账的人手足足超过三十,不过户部的账册何其之多,想要在一晚上就将账目清查清楚,还是仍有未逮。 “沈郎,咱们这些人手怕是……” 杨国忠担任着度支员外郎之职,他是清楚户部账册数量的,此时他难免有些担忧。 “杨兄勿忧,我们还有人手帮忙?” “还有别的人手。” 杨国忠吃了一惊,他倒是没想到还有旁人会掺和到这对付王鉷的事情中来。 “待会儿杨兄就知道了,咱们且先好好休息,今晚可是个不眠之夜。” “沈郎说得是,走,且去我书房,我让人备了酒菜……” …… 大明宫,看着换了身普通衣裳的高力士和李亨,李隆基脸上神情阴晴不定,他让高力士和太子去沈光那儿打听消息,没成想沈光居然打起了户部账册的主意。 李隆基最后之所以默认了沈光和杨国忠去户部暗中查账,就是因为沈光对高力士说了句,“王鉷三年间向圣人进献钱财千余万贯,可谁知道他还私藏了多少钱财用作挥霍。” “你们一起去查账,务必要盯着沈郎,绝不能让他行差踏错。” 李隆基沉声吩咐道,他如今总算明白沈光为何不愿意留在长安城当官,就他这样的性子在朝中若是无人做靠山,不知道死几回了。 李亨和高力士连忙称是,他们明白李隆基是怕沈郎会做假账构陷王鉷,可是两人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圣人心里最后那点执拗罢了。 “去吧!” 李隆基挥手间,李亨和高力士躬身退出了大明宫,他们要带着东宫的查账队伍去杨国忠府上和沈郎汇合。 看着黑暗中灯火通明的大明宫,李亨忍不住叹了口气,阿耶还是不愿自打脸面,否则直接下令龙武军封了户部的案牍库,他们自有充足的时间可以查账,何需这般偷偷摸摸的。 “三郎,咱们走吧,莫要耽误了时辰。” 高力士猜出了几分李亨的心思,可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李亨,若是早二十年,王鉷早就被圣人下狱,哪里会这般麻烦。 …… 就在李亨出宫的时候,在自家府邸的王鉷这时候满脸惨白,他在李林甫那儿吃了闭门羹后,却是又跑去了安禄山那儿想拉安禄山做盟友对付沈光,可是让他失望的是安禄山居然被那个区区安西小儿吓破了胆,好说歹说也不愿意和沈光为敌。 而他回府后不久,便有人往他府中射了箭矢,上面绑了封密信,说是沈光今晚会去户部的案牍库查账,这可是把他彻底吓到了,户部那儿最近三年的账目几乎都有问题,虽说他自问那些账目做得天衣无缝,可是架不住他心虚。 “怎么样?” “章仇尚书果然派了亲信在官署里当值。” 听着手下亲信的回禀,王鉷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了阴鸷的狠戾笑容,“沈光,是你逼我的!” 仿佛夜枭凄厉的嘶哑低吼声中,王鉷朝身前的亲信道,“出发吧,一个不留,不要留下手脚。” 第三百一十六章 刺杀 安静的街道上,骑在马上的杨国忠这时候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他没想到沈光口中的帮手居然是太子和高力士,这么说来他们这次查账怕是圣人默许的。 沿途沈光他们也遇到了巡夜的执金吾,不过一行人身上自有早就准备好的令牌和勘验公文,自是通行无阻。 一路上,杨国忠憋得很是难受,他得故作不识高力士和太子,可是偏生他又好奇得很,沈光是如何让太子也跑来帮忙查账的。 李亨倒是不时看向杨国忠几眼,他本以为今晚查账的主力是他和沈郎,没想到杨国忠居然也准备了十多人的查账好手,再加上随行的护卫,整个队伍足有百人之多。 临近皇城景风门时,沈光忽地心中有所警觉,因为前方街道实在太过安静,他在安西时那是经历过数次血战的,自然生出了所谓的战场直觉。 “小心。” 几乎是听到漆黑的夜色中响起的“嗤嗤”声,沈光一把扑倒了身边的李亨,顺便带上了高力士,而杨国忠好歹也是行伍出身,听到沈光的喝声,下意识地就趴在了马背上。 这时候,沈光麾下的那些老兵也是高声示警,而这时候南霁云和雷万春方自回过神来,连忙护住摔下地的沈光三人。 密集的箭矢不断飞来,沈光将李亨死死压在身下,高力士就趴在他边上,脸上虽然慌乱,但到底没有失了方寸。 “敌袭,敌袭,把火把灭了!” 几个老兵怒骂着,这时候扮做护卫的旅贲军士兵才慌张地将手中火把丢在地上,中箭的马匹或哀嚎倒地,或受惊奔逃。 南霁云和雷万春死死抓着自家郎君中箭的白马挡在了前面,他们脸上满是怒容和自责,他们本是郎君的护卫,却没想到遇到刺杀,还是郎君先警觉示警。 沈光麾下的护卫,杨府的门客,李亨带来的旅贲军都没有携带盾牌,谁会想到在皇城脚下能遇到这等刺客。 此时他们只能用血肉之躯团团围住自家的主君,而沈光麾下那些安西老兵则是窜了出去,拎着横刀便往箭矢射来的方向直冲过去。 “冯兄,你无事吧!” 不多时远处便响起了厮杀声,那些安西老兵显然找到了藏身于暗中的刺客,不过很快他们便没了声息。 沈光知道几个老兵怕是凶多吉少,不过好在这时候他麾下的牙兵们已经趁势冲杀过去,随后旅贲军的士兵也跟了上去。 黑暗中横刀碰撞的声音刺耳无比,刀刃入肉的声音不时响起,沈光知道这次的刺杀不是上回在怀远坊外那般儿戏。 “沈郎,我没事。” 惊魂未定的李亨被沈光拉起来后连忙道,他能看到远处厮杀的人影,然后只见身旁的沈郎,拔出了腰间大横刀要冲出去。 “沈郎不可犯险。” “冯兄,刺客持有弓弩,显然是有备而来,我岂能坐视底下儿郎舍命。” 沈光看着身边躲避箭矢不及而死去的几名护卫尸体,眼里露出了让李亨不寒而栗的神情,蹲下身从尸体旁拔出横刀塞到李亨手里后,沈光方自道,“冯兄,照看好冯翁。” 李亨握着横刀,一时间脸上火辣辣的,心里满是羞愧,他刚想开口,却冷不防被高力士给拉住了,“不可,三郎!” 高力士这时候心底里已经明白,今晚这伙刺客必定和王鉷脱不了干系,可是不管他此时有多痛恨王鉷,这个时候最重要的还是要保证太子的安全。 沈光又提起另外一把横刀,高声吼了起来,“杨兄,还有气吗,有便回个话!” “我在这里,沈郎。” 杨国忠听到沈光声音,却是从趴着的马匹尸体下爬了出来道,然后便听到沈光道,“还有力气杀贼吗?” 原本还有些打退堂鼓的杨国忠这时候自是忍不住回道,“自然有力气!” 应答间,杨国忠接过了沈光抛过来的横刀,然后这个曾经在蜀地声名狼藉的杨家浪荡子拔刀出鞘跟上了沈光,而原本有些不支的杨府门客顿时士气大振。 “南八,万春,给我杀光这些狗娘养的东西!” 沈光喝骂间已经迎上了杀来的刺客,自从怀远坊外那次刺杀未遂后,他出门都会穿戴内甲,眼下遇到这伙训练有素,视死如归的刺客,却是丝毫不惧。 他最擅长的就是以伤换命的打法,仗着身上甲胄精良碾压敌人,所以这厮杀时那股打法气势显得格外狂暴。 “死来!” 一刀劈碎当面刺客的圆盾,沈光直接贴近又是一刀砍在那刺客脖子上,血溅三尺间,人头落地,这一刀骇得四周那些刺客俱是胆寒,谁能想到这个沈大家使刀如此狠戾酷烈。 “郎君威武!”“沈郎威武!” 南霁云和雷万春这时候已自各持双刀护住了沈光身后左右,而杨国忠提刀亦是被手下几个门客护卫住。 另一边被几个撤下来的旅贲军士兵护住的李亨看得双目放光,他还是头回见到这般的沈郎,仿佛正应了李太白那首《侠客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先前五十多名护卫被刺客们一波箭矢死伤近半,只剩下二十多人和刺客们厮杀,原本有些不支,可是当沈光亲自拔刀上了战场,解放了南霁云和雷万春这两员猛将,那些直奔他而来的刺客宛如飞蛾扑火,片刻间就死了七八人,顿时让剩下的护卫们开始纷纷反杀。 沈光麾下且不说,就是杨国忠手下那些蜀地剑侠出身的门客,一旦士气振作起来,厮杀搏命时也不比那些死士差多少,反倒是李亨带来的那些旅贲军士兵看到他们两部人马抵住了刺客,便立马回撤保护起李亨和高力士来。 李亨被气得直跳脚,可是这个时候他又不能暴露身份,只能看着那些剩下的刺客纷纷杀向沈郎。 “南八,万春,今日痛快否!” 沈光压根不在乎剩下那些刺客都把他当成目标,因为他已经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兵甲摩擦声,那是赶来的执金吾,这些刺客的时间不多了。 “痛快。” 南霁云和雷万春皆是高呼起来,两人手刃的刺客不下十余人,可以说要是没有他们两个,只怕队伍早就崩了,不过他们手上的横刀也都已经砍得卷刃。 杨国忠跟在沈光他们身侧,倒也被他砍杀了一个刺客,他亦是满脸的意气风发,浑然要不是沈光喊他,他从马上栽下去后,双腿软得差点爬不起来。 当“姗姗来迟”的执金吾赶到后,剩下的刺客已经死得一个不剩,沈光更是当着那执金吾校尉的面,将最后那名刺客抹了脖子。 火把照亮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尸体,那执金吾的校尉本待要喝问沈光,可是却莫名将口中的话咽了下去,他只知道出大事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今日事今日毕 景风门上,点燃的火把将皇城内外照得灯火通明,打开的城门内侧是鱼贯而出的龙武军。 “杨兄,这儿便交给你了?” 看着远处洞开的宫门处传来的密集甲胄声,沈光看向了身旁的杨国忠,若是龙武军到了,高力士和李亨的身份便瞒不住,眼下对他来说还需要继续把这个游戏玩下去,所以他得提前离开。 “到时候先控制户部案牍库,王鉷已经疯了,狗急跳墙之下,难保他会……” 杨国忠看着身上白衣被染成血衣的沈光,并没有想到高力士和太子的身份是否会随着龙武军的到来而暴露,他眼下只关心沈光要去哪里。 “沈郎,你要去哪里?” “我自安西来长安,这路上和突厥人打过恶仗,也在大漠里杀过马贼,都不曾白白折了这许多部下和儿郎。” 随沈光出行的五个老兵没一个活下来,牙兵和汉儿们也死了十来个,这让沈光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沈光身后,活下来的牙兵和汉儿们个个都是眼睛通红,就连南霁云和雷万春也是面露恶容,只等着沈光命令。 “人们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沈光做不了君子,报仇不隔夜,自然是去砍了王鉷那厮的狗头来祭奠我这些死去的部下和儿郎,我不能叫他们白死了。” 听到沈光的话,杨国忠也无话可说,只因为他曾经也是这样的人。 “让开。” 这时候,沈光已自朝身前那执金吾校尉冷喝道,虽然他身边只剩南霁云和雷万春并六个牙兵汉儿,人数远远少于执坚披甲的金吾卫们,可是那股决绝的气势却压得执金吾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他们方才可是清点了街道上的刺客尸首,整整五十名刺客,大半都是死在这位沈郎君和他部下手中,他们脚下遍地都是尸首,血流成河。 “让沈郎过去,若是有什么事,本官一力担待。” 杨国忠朝那神情犹豫的执金吾校尉说道,而他身后活着的十多个门客,也都是齐齐踏步,腰间横刀长剑出鞘半截,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架势,他们本就是蜀地游侠出身,向来轻生重义,沈光对部下的那份义气,自然让他们动容。 “都让开。” 那执金吾校尉举起了手,示意部下们让开了道路,执金吾的士兵们也都松了口气,没人想和这位沈郎君动手,扪心自问,若是换了他们死了这许多的袍泽,他们也会去报仇。 待沈光离去,高力士方自陪着李亨到了杨国忠身边,“杨御史,沈郎他。” “沈郎去杀王鉷了,若不是沈郎要我看住户部案牍库,我都想随沈郎同去。” 杨国忠毫不避讳地说道,他身上本就有江湖气,这回他手下门客也死了十余人,他都恨不得把王鉷的狗头砍下来当毬踢。 李亨一言不发,只是脸色铁青,沈光连夜去杀王鉷,固然不合朝廷制度规矩,可是这个时候去他妈的规矩制度,要不是高力士就在边上,他都想跟着沈郎一起去杀王鉷。 这时候远处龙武军的队伍已然赶到,打头的将领自是认得高力士,再看到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尸首,吓得脸都白了,他刚要朝高力士行礼,就被高力士喝住了。 “且管住你的嘴,将这儿都收拾干净。” 高力士发号施令,今晚这场刺杀不能公之于众,就连消息都不能走漏出去,沈郎去杀王鉷,杨国忠没有阻拦,他不怪杨国忠,换了他是杨国忠,也会成全沈郎。 他们这些人身上的束缚太多,远不如沈郎能快意恩仇,可这也是他们愿意和沈郎亲近的缘故。 那龙武军的将领终究是个精乖的,看到高力士身着便装,边上还有杨国忠这位国舅爷在,于是连忙让手下打扫街道,收拢尸体。 接着便护送高力士他们一行进了皇城,“你派人随杨御史去户部听用,杨御史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 “高公,这……” 龙武军的将领迟疑起来,高力士位高权重,就是自家主帅都尚且要让高力士三分,只是他们龙武军虽然有护卫皇城宫禁的职责,但是无诏命便要封锁户部,万一事后朝廷降罪,他可担待不起。 “怎么,咱说的话都不好使了么?” 见那龙武军的将领杵着不动,高力士终于动怒了,这下子那龙武军将领再不敢犹豫,连忙道,“末将领命。”然后连忙让手下校尉领了两百军士跟随杨国忠直往户部而去。 “殿下,咱们且回宫面圣。” 高力士看向身旁李亨,谁能想到王鉷胆大包天,居然敢在皇城外面派刺客截杀沈郎和杨国忠,圣人这回就算是再想装糊涂也不成了。 就在两人往大明宫而去的时候,本已睡下的李隆基被喊醒了,景风门的龙武军全部出动,这闹出的动静可不小。 当高力士和李亨来到大明宫的寝殿时,他们看到的是披头散发脸上阴沉无比的圣人,而四周的宫人内侍都是瑟瑟发抖,匍匐在地。 李隆基看到高力士和李亨时,原本阴沉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暴怒,因为李亨的脸上有好几道血痕,鲜血混杂着污尘,显得格外可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耶,要不是有沈郎,三郎只怕这回再也见不着您了。” 李亨跪倒在地,他这时候是真的后怕,要不是沈光从马上把他扑到地上,他就是不死,挨上几发弓弩,也得去掉大半条命。 高力士这时候也同样跪倒在地哭诉起来,“是啊,陛下,老奴和太子去了国舅府上后,便一道往景风门去,去没成想半路里忽地箭如雨下,要不是沈郎舍命杀退刺客,太子和老奴……” 李隆基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后悔过,他就不该顾及什么脸面,直接将王鉷下狱,否则若是太子有个什么好歹,他这脸才会丢个精光。 “王鉷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李隆基不是傻子,这个节骨眼上除了他会派刺客截杀沈郎和杨国忠,还能有谁。 “沈郎呢?杨国忠呢?” “沈郎咽不下这口气,去寻王鉷了,杨御史则是去了户部。” 听到这回答,李隆基忍不住冷哼道,“去寻王鉷,是去杀他吧,这个沈郎,简直目无法纪,视朝廷为何物?还是国忠知道轻重缓急……” “要不是沈郎叮嘱,杨御史也是要随沈郎同去的。” “那你是不是也要跟着去啊!” “若不是二兄在,孩儿也就去了。” 李亨难得硬顶了一回自家阿耶,他说完后便低下头,一副挨训的样子,却没想到自家阿耶大笑了起来。 “这等心气倒是有朕当年几分风采。” 李隆基蹲下身,手碰在李亨脸上受伤的地方道,“三郎,疼不疼?” “不疼。” “好,力士,让陈玄礼不必来见朕了,直接去王鉷府上,等沈郎出过气,便将王府上下全都下狱。” 李隆基站起身时,心中已经有了决断,高力士则是连忙应声而去,今晚注定要是个不眠之夜了。 地三百一十八章 夜袭 崇仁坊内,当沈光来到王忠嗣府邸前的时候,在大门前值守的牙兵和下人看清楚沈光这位自家姑爷浑身是血时,都被吓了一大跳。 “郎君,这是怎么回事?” “速去禀报大将军,就说沈某有急事相求。” 从怀远坊或是沈园调动人手,一来太慢,二来也太过麻烦,所以沈光径直来找王忠嗣这位丈人借用府中人手了。 “对了,不要惊动了秀娘,免得她担心。” 王忠嗣被心腹管事叫醒时,还有些脾气,可是一听说沈光遭遇刺客,眼下浑身是血就在前厅等着的时候,立马连鞋也顾不得穿,披着衣服便急匆匆地冲了出去。 “见过大将军。” “还叫我大将军!” 看到沈光身上不见伤处,只是衣服沾满了血,王忠嗣方才松了口气。 “见过大人。” 沈光改了口,这才让王忠嗣高兴起来,接着问起话来,“沈郎,这究竟怎么回事?” 王忠嗣只知道沈光要对付王鉷,不过他身兼四镇节度使,就没在这件事情上掺和,所以并不清楚沈光究竟做到哪一步了。 沈光当即将事情大体说了遍后道,“还请大人借我府中兵马一用。” “你我翁婿,何需这般客气,只是沈郎,王鉷此次派人行刺失败,圣人必定震怒,即便……” 王忠嗣不明白沈光何必那般执着,王鉷派出刺客截杀失败,他的下场就已经注定。 “大人,王鉷胆子大到敢派刺客在皇城附近截杀我,足可见其疯狂,我只怕他的案子牵扯太大,到时候会有人意图掩盖……” 王忠嗣终于明白了沈光的顾忌,他是怕王鉷被下狱会死得不明不白,然后王鉷案便不了了之,到时候王鉷这三年里到底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朝中和地方又有多少人和他勾结就再也查不清了。 倒不如沈光莽撞冲动之下杀了王鉷,到时候那些人自然会放松警惕,却不知道沈光让杨国忠把户部案牍库的所有账册全部抄录在案,到时候在暗中彻底查个清楚,然后慢慢对付这些人。 “只是这样一来,却是委屈你了。” 王忠嗣叹了口气,哪怕圣人再喜爱沈郎,沈郎怕是都要因此而遭罚受贬。 “不杀王鉷,我念头不通达,那才是委屈。” 听着沈光的话,王忠嗣哑然失笑,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为何这般喜欢沈光,因为沈光像极了年轻时倔强的他。 这时候王忠嗣府邸内的牙兵已经集结,哥舒翰和李光弼亦是来到了厅中,他们已经知道沈光要去干什么,不过两人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哥舒翰还偷偷地给沈光了竖了个拇哥。 “光弼,哥舒,旁的某就不说了,替某看好沈郎。” 王忠嗣朝两个老部下说道,李光弼和哥舒翰亦是抱拳领命,就是王忠嗣不提,他们也断不会让沈郎伤着半点。 “大人,我可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公子哥,不信你问问南八和万春。” 沈光在边上苦笑起来,这位丈人旁的都好,就是把他看得太金贵,这也是他不愿意去陇右朔方的缘故,到时候不能上阵,岂不是要憋死他。 哄笑声里,沈光领着陇右朔方的精锐牙兵出府而去,百余名牙兵没有披挂铠甲,只是将胸甲内穿,携带了盾牌横刀,另外南霁云和雷万春则是选了趁手的铁鞭和金瓜锤。 火把照亮的街道上,沈光领着队伍出了崇仁坊,接着便直冲边上的胜业坊而去,王鉷在万年县有数处大宅,其中以胜业坊的最为豪奢华美。 到了坊门前时,看着紧闭的坊门,沈光直接在马上大喝道,“某家安西沈光,王鉷派刺客截杀于某,某此来只寻王鉷这奸贼讨个说法。” “尔等速速开了坊门,莫要自误!” 看着坊门外明火执仗黑压压的牙兵们手提盾牌,腰佩横刀,个个都是膀大腰圆的雄壮大汉,看守坊门的士兵都忍不住打了个寒碜,让他们阻拦这些如狼似虎的牙兵,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还杵着干什么,还不开门,王鉷这奸贼死活关咱们什么事,就是朝廷降罪,自去寻沈郎君,可怪不到咱们头上。” 看守坊门的队正骂了起来,这时候他手下士兵才回过神来,连忙打开坊门,让出了道路,他们又不是傻子,没见这位沈郎君领着人马过来,那些不良人不也就是跟在边上瞧热闹么。 进了胜业坊,那守坊的队正更是凑到沈光跟前道,“郎君,小的是旧历十七年的长从健儿,曾在安西军服役六载,愿为郎君引路。” 看着那守坊的队正两鬓花白,身形虽然发福,但是眼神里还有几分戾气在,沈光笑了起来,“去吧,头前带路。” 一行人马明火执仗地朝王鉷府上而去,这时候坊内自有大户人家被惊动,不过都是紧闭门户,只有胆大的则是上了高墙观望。 当沈光领着牙兵们杀到王鉷府前的时候,王鉷方才刚刚得了消息,整个府里都乱了起来,所有的健仆和护院都被发放了兵器,还有人鸣锣敲鼓,高声呐喊,污蔑沈光他们是强人,指望着四周的大户人家会派僮仆助阵。 “去把门砸了。” 随着沈光高声喝道,队伍里南霁云,雷万春几人自是上前撞起门来,而哥舒翰和李光弼则是指挥着牙兵们在墙角下结盾,将擅长攀爬的牙兵送上了高墙。 不多时沈光便听到了院内传来的厮杀声,然后那坚固的大门也被南霁云他们撞开,剩下的牙兵们持盾鱼贯杀入。 “反抗者,格杀勿论。” 看着院子里仆倒的僮仆尸体,沈光没有丝毫心软,牙兵们亦是照着他的命令反复高喊,同时向着内宅杀去。 王鉷府上虽然养着数百僮仆,都是身强力壮之辈,可是这些恶奴平时欺负下普通老百姓还行,遇到陇右朔方军里和吐蕃还有诸蛮族厮杀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牙兵们相比,就算手拿刀剑也比待宰的猪羊强不了多少。 只是短短片刻,仓促组织起来的数百健仆就被杀的崩溃,丢了兵器纷纷逃散。 沈光他们只杀到内宅时,才遇到了像样的抵抗,只不过牙兵们携带了盾牌,将射来的箭矢一一挡下,随后始终未曾动手的哥舒翰和李光弼提弓连射,王鉷身边的弓手顿时便死伤大半,吓得王鉷缩了头。 “沈光,我如何得罪你了,你非要置我于死地!” 王鉷看着被牙兵们簇拥的沈光,悲愤地大呼道,他哪里想得到自己前脚派了刺客,后脚这沈光就杀到他家里来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报应 火光中,被府中心腹死士和护卫们簇拥着的王鉷没有丝毫安全感,他面前的那个安西小儿一身血衣,四周是剽悍的牙兵虎视眈眈。 看着后宅里躲避不及的妻儿被那些五大三粗的军士抓出来,王鉷惨白的脸上更加惶急,“沈光,祸不及妻儿,纵有仇怨,你但冲着我来!” 沈光看着死到临头还要跟他充好汉的王鉷,想到关中各地流离失所,卖儿鬻女的百姓,却是冷笑着骂道,“王鉷,你假传圣人旨意,盘剥百姓,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你居然和某说祸不及妻儿!” “你配吗?” 看着被牙兵们捉来的王鉷三子,沈光直接一把揪住王鉷长子的头发扯到了身前,横刀直接架在了这个已经被吓傻的公子哥脖子上,“某数到三,让你的人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否则便等着给你儿子收尸吧!” “沈光,你不要胡来,你贸然攻打朝廷大员府邸,你这是谋反……” “一、二、三!” 王鉷又惊又怒地吼了起来,可是回应他的却是一抹决绝的刀光,然后他的长子就像是被割了脖子的公鸡一样抽搐着瘫倒在地。 “沈光,你这小畜生,你们跟着他是在造反,造反……” “儿啊!” 边上王鉷的正妻凄厉地哀嚎起来,只是却被身旁的牙兵死死摁住,而王鉷另外两个嫡子看着在面前被杀死的兄长,吓得直接尿了裤子。 看着沈光以暴易暴的举动,李光弼和哥舒翰都毫无波动,他们在战场上见过更残酷的事情,换了他们也会做同样的事情,既然已经胜券在握,又何必让手下儿郎去和那些死士拼命,徒增伤亡。 “我不想死啊,阿耶,我不想死啊!” 看着冥顽不灵的王鉷,沈光从牙兵那儿拉出了王鉷的二子。 “姓王的,你要看着安儿也死在你面前吗……” 还未等沈光开口,王鉷的妻子已自大骂起来,可王鉷红着眼,就像输到山穷水尽的赌徒,仍旧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你以为这安西小儿的话能信吗,我要是束手就擒,咱们全家都得死!” “沈光,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就不怕圣人震怒……” “王鉷,你派刺客在景风门前刺杀某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有这报应吗” 沈光一手抓着挣扎的王鉷二子,将他踢倒在地,一手将横刀架在他脖颈上,朝王鉷骂道,在战场上见多了生死,他早就心如铁石,对于敌人绝不会心慈手软。 王鉷是真没想到自己派去的刺客会这么没用,明明是他不惜耗费重金从江湖上招募的死士,平时好吃好喝地供着,训练有素,结果却连这安西小儿的皮都没伤到。 “你休要胡言乱语,我几时派刺客去杀你了。” “王鉷,某的耐心有限,你要是继续和某装傻充愣,你就给你这个儿子收尸吧!” “阿耶,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看着哭得凄惨的儿子抖得如同吓坏的鹌鹑,王鉷为之气短,他是看出来了,面前的安西小儿是那种真正的冷酷之人,他是真敢把他三个嫡子全都杀了的。 “我若是放下兵器,可能放过我的家人。” “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沈光看着王鉷,手中的横刀在他二子的脖颈上拉出了一条血印,口中更是数了起来,“一、二……” “我降,把兵器都放下。” 王鉷看着面无表情数数的沈光,再也绷不住,只得扔掉手里的横刀,朝左右的心腹和剩下的死士大喊起来,“把兵器都放下,放下!” “全部拿下。” 不等沈光开口,李光弼已自指使着牙兵们擒拿下了那些死士和护卫,只有王鉷仍旧挣扎着,“我乃是当朝御史中丞,你们不能拿我,我自己会走!” 几个牙兵迟疑了下,倒也任由王鉷挣脱,原地整了整衣冠,朝沈光走去。 收了横刀,将那个已经被吓瘫的王家二公子踢到一边,沈光看向朝自己走来的王鉷,脸上露出了几分讥讽的冷笑,这个蠢货当自己看不出他还要行险一搏吗! “沈光,你不得好死!” 还没近身,王鉷就被南霁云和雷万春拧住了,而他袖袍里的短刀掉落在地后,他整个人都癫狂了起来。 “南八,把他好生绑起来,不要让他太聒噪。” “是,郎君。” 南霁云和雷万春将王鉷死死地五花大绑起来,还用布条塞了他的嘴巴。 这时候沈光走到那些些被牙兵们控制住的死士和王鉷心腹跟前问道,“你们想死想活?” “沈贼,要杀就杀,某家要是皱一下眉头,便不是好汉。” 王鉷蓄养的那些死士明显比袄祠的那些粟特人要忠诚得多,那为首的头目瞪着沈光喝骂道,惹得边上牙兵大怒,顿时便是一顿刀把子劈头盖脸砸下去。 “你以为你想死就能死吗,死从来都不可怕,某有位朋友,想必你们肯定听说过他的名字,吉温吉御史知道吧,落到他手上的犯人,就没有不招的,你觉得你捱得过几套大刑。” 沈光拍着那死士头目的脸道,他从都不觉得这些死士算什么英雄好汉,他们最是清楚王鉷私底下干的那些勾当,可是却心安理得地接受供奉,为之卖命,压根就是侮辱了侠客这两个字。 “你们这些不分是非黑白,助纣为虐,猪狗不如的东西,也配在某面前自称好汉!” “沈贼,士可杀不可辱,有胆便杀了耶耶我。” 看着那死硬到底的死士头目,沈光自笑了起来,“万春,且来成全这些好汉,但只留着这厮,某倒是要看看他到了吉御史手上,还能不能这般硬气!” 雷万春提着对金瓜锤狞笑着上前,方才杀入王鉷府中后,他和南霁云一人执鞭一人拿锤,生生打爆了这府中穿甲的十多个护卫。 随着一个又一个的死士被雷万春敲碎脑壳,在边上的几个王鉷心腹看得面如土色,连裤裆都尿湿了,至于那个死士头目则是被牙兵们牢牢按住,用布条塞了嘴巴。 “你们呢,是要做好汉,还是给某交代实话?” 沈光看下了那四个被王鉷留在身边的心腹,踱步走到他们面前,半蹲下身压低了声音,“某不妨实话告诉你们,你们的主子派刺客刺杀某时,太子和某在一起,要不然你们以为某能这般杀戮大臣吗?” “沈郎君,我愿招,只求能死个痛快,祸不及家人。” 四人里,有人开口道,然后剩余三人也连忙附和起来,他们觉得都到这个时候了,沈光没必要骗他们,如今王鉷这个主君都成了阶下囚,他们再死撑下去又有什么用。 看着被沈光三言两语就策反的四个心腹,王鉷彻底绝望了,如今他终于明白什么是天道昭彰,报应不爽了。 第三百二十章 上路 陈玄礼领着龙武军包围王鉷府邸时,沈光已经从王鉷的书房里搜出了他藏匿的诸多账本,这里面有各地官员和豪强向他行贿的记录,也有他向朝中大臣输送礼物的记录。 那四个心腹几乎是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招了出来,沈光没想到王鉷不但假传李隆基旨意私自加税,甚至还和地方勾结,囤积居奇,操纵粮价,买卖人口,被他陷害的官员和不从他的人家不知道有多少。 那些截杀他的刺客更是王鉷招揽的江湖亡命徒,不少都是从地方死牢里捞出来的江洋大盗,那个被沈光直接杀了的王家大公子欺男霸女,草菅人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被当着王鉷的面抖落出来,让那些不明就里的牙兵也恨不得生撕了王家上下。 “沈郎君,天亮之后,龙武军自会接手王府,还请沈护军不要让我等难做!” “至于王中丞,沈郎君杀之亦可,只是首级需得完好。” 当王鉷看到穿着龙武军甲胄的中郎将和沈光见过面后说出这样的话时,整个人从头到脚直冒寒气,他没想到龙武军过来竟然是给沈光收拾残局的,而圣人就这样把他弃若敝履地丢给了沈光处置。 “为什么,为什么!” “就算死,也让我做个明白鬼!” 当那名中郎将离开后,恢复自由的王鉷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他想过自己或许会被下狱,可是明明这沈光尚未将户部案牍库的账目清查,怎么会就这样杀到他府中来,难道坊间传言是真的,这个安西小儿是圣人的私生子。 看着死死盯着自己的王鉷,沈光摒退了左右,将死之人,总得让他死个明白,这才能让他好生交代。 “你可知道,今晚去户部查账的除了某和杨御史外,还有太子和高公公!” 听到沈光的话,王鉷直接瘫坐在了地上,他居然派刺客截杀太子,而太子能和沈光一起去户部查账,还有高力士作陪,这明显是得了圣人授意的。 自己居然蠢到派死士去截杀,在圣人眼中,自己这是谋逆的大罪啊! “不用想了,你若是还想给王家留点香火,便好生把某想知道的都交代明白!” 看着万念俱灰的王鉷,沈光冷声道,“圣人若是将你下狱,那才是诛三族的大罪,如今某来送你上路,已经是圣人开恩了。” 沈光说得当然不是实话,可是架不住王鉷看到龙武军的举动后已然深信不疑,于是他朝沈光跪了下来,“还请沈郎君给我幼子留条活路。” 王家上下,也就王鉷尚未满八岁的幼子尚且称得上无辜,至于其他人皆有取死之道,他那位正妻虐杀的奴婢不下十人,至于二子也比他那兄长好不到哪里去。 “某没法给你保证,只能说尽力而为。” 沈光看着磕头哀求的王鉷,知道其人将死其言也善,而他也没有滥杀无辜的习惯,只是王家幼子他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要怪就怪王鉷平时行事太过恶毒,他死后必有人会来寻仇。 “那便请沈郎君记得今日之言。” 王鉷苦笑着直起身,这时候他已经没了选择,除了相信沈光外,他还能做什么。 “沈郎君想知道些什么,我知无不言。” “这三年来,整个天下都被王中丞你祸害得怨声载道,关中百姓逃亡者不知凡几,地方上豪强兼并土地,吞匿人口无算,某可不相信你这三年搜刮的钱粮只是区区的千余万贯……” “如今王中丞你就要死了,难道你便甘心么?某说句不客气的话,便是你没有派刺客截杀某,他日我和杨御史查清了户部的账目,王中丞你下了大狱,还能指望那些人来救你吗,恐怕到时候王中丞会不明不白地死在大理寺的监牢里,到时候你的亲族家人下场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 沈光的话,让王鉷惨淡地笑了起来,“沈郎君,你这话甚得我心啊,我都要死了,我还管别人做甚,我既然全家要死,他们也别想好过了!” “沈郎君,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白来这一趟,请拿纸笔来!” 王鉷现在是抱着报复的心里,打算将朝中那些人全都拉下水,却不知道沈光压根就没打算让他这份手书公布于众。 很快纸笔送上,王鉷就着搬来的案几,在点亮的烛火前伏笔疾书,直到大半夜过去,他写下了整整十几张手书,在上面签名画押,摁了手印后,看向边上被牙兵们看管着的妻儿道,“沈郎君,能不能让我和妻儿独处会儿。” 让人收拾了那些手书后,沈光自让牙兵们松开了王鉷的妻儿,同时又让后厨给他们准备了桌酒菜。 “沈郎,这份手书你要……” 李光弼神情紧张地看着沈光,王鉷最后分明是胡乱攀诬了,这份手书上的名单要是真的,只怕整个朝堂都要为之一空。 “这份手书从来就没有过,还请李兄和哥舒兄为我保密?” “那圣人那儿?” “圣人那儿我自有交代,王鉷将死,狗急跳墙之下攀咬他人乃是人之常情,我可不会全信了他这份手书,这上面哪个是忠是奸,我自会和杨御史查过户部的账册后再做判断,绝不会冤枉了好人。” 沈光看着不远处和妻儿一同饮酒的王鉷,口中言语让李光弼放心下来。 很快一顿酒吃完,看着哭叫的二子,王鉷起身朝沈光道,“沈郎君,还请借三尺白绫,我好送妻儿上路。” 让牙兵将王鉷幼子抱走后,沈光自命人送上了三尺白绫。 “安儿,做人要有骨气,难道你想和你阿兄一样,死得半点体面都没有,乖,听阿耶的话……” 看着王鉷亲手将妻子勒死,又将儿子吊死在院中的老槐树下,饶是南霁云雷万春这样的铁汉,也看得心里发毛,终于明白为何自家郎君说王鉷这等人是率兽食人的禽兽。 “沈郎君,事到如今,你便不能许我个体面的死法么,便是没有毒酒,和我儿一样,让我自缢而亡也是好的!” 看着有些癫狂的王鉷,沈光自是摇头道,“被你害得家破人亡的那些百姓可曾有什么体面的死法,某许你全家吃喝饱了上路,已是仁至义尽。” “我乃贵人,岂能和那些贱民相提并论,沈郎君,你……” “斩了他的手脚,拔了他的舌头,留给龙武军。” 沈光越发厌恶王鉷,直接朝左右牙兵吩咐道,然后大步离开了这处院落,身后是传来的惨叫声,可他心中没有半分怜悯,大唐盛世岂是区区一个安禄山能掀翻的,要不是王鉷这样的奸贼耗干了关中民力,以至于天下民怨沸腾,叛军又何至于能席卷北地和中原。 第三百二十一章 供状 户部官署,案牍库内,杨国忠伏坐案前,可是心思却不在那些账册上面,龙武军已经控制了户部上下,值守的户部属吏也全都被抓了起来,这个时候可没有人在乎有没有冤枉他们。 “主人,沈郎君来了。” 就在杨国忠强做镇定,几番欲起就坐时,府中门客的轻唤声让他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喜色来,“沈郎,人呢?” 匆忙地从案前起身后,杨国忠便看到已然换了身干净衣裳的沈光后,原本有些浮躁的心情顿时平静下来,“沈郎,王鉷那贼子?” “王鉷已死,这是他的供状,不过此人明知必死,却是难免攀诬他人,杨兄权且一观即可。” 沈光从王鉷那儿逼迫出来的手书供状,本来就不打算公之于众,因为就像李光弼担忧的那言,要是真按着王鉷提供的名单抓人,那就是真正的大狱,整个朝廷官员得为之一空,关中地方上也好不到哪里去。 放在李隆基励精图治的年轻时,兴大狱也就兴大狱了,就算朝廷地方为之一空,还是有足够的人才能够填补空缺,可是眼下小勃律和石堡城两场大仗要打,那自然就要以维稳为主了。 接过那一叠厚厚的供状,杨国忠立马看了起来,只是看了没几页他就冷汗直冒,王鉷这是要把整个朝堂上的官员都拖下水给他陪葬。 “王鉷这奸贼端的恶毒!” 杨国忠心中未尝没有借着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兴大狱树立权威,可是王鉷这供状牵扯实在太广,顿时打消了他的念头。 “圣人那儿?” 杨国忠朝沈光询问道,他是真的没有主意了,谁知道圣人如今在气头上,看了这份供状后会不会一怒之下兴大狱,只是这供状他们总不能欺瞒不报。 “杨兄当速速入宫面圣,将这供状呈于圣人,若是圣人询问杨兄,杨兄只管回答说是不可不信,但不可尽信,总得以户部账册清查核验为准。” 沈光说到最后,却是俯身在杨国忠耳边低语了几声,杨国忠听了后脸色愣了愣,随即便正色道,“沈郎吩咐,我明白了,我这便进宫面圣,户部这儿还请沈郎看着。” “杨兄但去,这儿有我。” 沈光送走了杨国忠后,当即翻阅起户部最近三年的账册来,户部案牍库的账册记录堪称浩如烟海,即便是最近三年的也足有近千册,而偏偏他们在过来的路上,那些查账的人手也在王鉷派来的死士刺杀下折了十多人,人手严重不足。 …… 大明宫内,满身尘土的杨国忠见到了一夜未睡的李隆基,他看着这位满脸平静的圣人,一时间却是难免忐忑起来。 “沈郎回来了。” “回来了。” “王鉷死了?” “死了。” “这是沈郎带回的王鉷死前供状,臣不敢擅专,还请陛下圣裁。” 杨国忠高举起了那叠供状,小心翼翼地说道,李隆基看到后微微眯了眯眼,随后朝高力士道,“拿来与朕瞧瞧?” 高力士连忙上前取了那叠供状,李隆基取过便翻阅起来,高力士在边上见着自家这位主子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里也提了起来。 “这就是你拿来给朕看的东西,这满朝上下都是王鉷的党羽……” 李隆基猛地起身,将手上那叠供状恶狠狠地丢在地上,朝匍匐在地的杨国忠喝骂起来。 “陛下,王鉷既知必死,胡乱攀诬大臣,但这供状多半是半真半假,不可不信,但不可全信,臣以为还是得等户部的账册清查核验清楚,才能……” “这又是沈郎教你的。” 李隆基打断了杨国忠,他太了解杨国忠的本事,这人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若是他自个的话见着这份供状名单,八成是要拿来在朝中树威的。 “臣和沈郎所见略同,非是沈郎教臣。” 杨国忠开口答道,沈郎吩咐过,不可让圣人过分注重于他身上。 “臣这些日子在家闭门读书,便不能有所长进吗?” “好啊,一个个胆子大得很。” 看着硬顶了回自己的杨国忠,李隆基怒喝道,然后只见这个便宜国舅叩首在地,不发一言。 “王鉷一死,你们清查户部账册,真当其他人都是傻子么?” “站起来回话,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王鉷这桩案子,李隆基已经不打算拿到明面上来处置,一来他脸面上过不去,二来王鉷已死,他也不想牵连太广,以至于动摇朝廷地方,小勃律和石堡城的战事是最要紧的。 “回陛下,臣打算待会在户部案牍库放把火,就说是王鉷的党羽干的,王鉷派刺客行刺臣,事败后畏罪自杀。” 杨国忠站起身回答道,火烧案牍库是沈光给他出的主意,到时候再瞒下王鉷的供状,这事情便算遮掩过去,就算朝中有人怀疑,但是死无对证,至少能稳住朝廷和地方。 “然后呢?” “户部的账册,臣会运回府中核查清楚后再往地方对照各地库藏,一定给陛下个交代。” 杨国忠挺直了胸膛说道,这是他和沈郎先前就曾经商量好的,尤其是地方府库,只能暗中追查,不然就等着火龙烧仓,到时候搞不好整个关中的官粮储备都要出问题。 李隆基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挥手道,“就这么办,你下去吧。” 杨国忠慢慢退出了宫殿,直到殿外,他才发现自己后背湿透了,刚才他可是差点没挺下去,好在沈郎猜的没错,圣人最后还是选择了顾全大局。 至于王鉷的供状,杨国忠不再让自己去想,也许圣人看过后就直接烧了! …… “力士,朕是不是老了?” 李隆基一下子没了精气神,仿佛像是苍老了十多岁,换做十年前,他都一定会兴大狱,让杨国忠和大理寺一起追查此案,但是现在他却不敢了,因为他怕自己手上的开元盛世和天宝风流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陛下哪里老了?” “你这老货。” 李隆基笑骂道,然后看向被自己丢在地上的供状道,“拿去给李林甫看看,然后便当着他的面烧了,告诉他下不为例。” “是,陛下。” 高力士捡起地上的供状,心里面却是琢磨起了圣人的这番话,说起来他们和沈郎去户部查账这件事本就极为隐秘,知道的就没几人,难不成是李林甫透露给王鉷的。 只是高力士不敢往深了去想,因为昨晚刺杀牵扯到太子,李林甫不至于有那么大的胆子。 第三百二十二章 余波 天蒙蒙亮时,李林甫是被管事喊醒的,当他见到高力士时,难免有些诧异。 “昨晚景风门前,王鉷派刺客截杀沈郎和杨御史,当时咱和太子也在其中。” 高力士见到李林甫后,却是忽地说道,李林甫不由惊怒道,“王鉷好大的胆子,高公和太子无事吧……” 看着当即表示就要更换朝服入宫面圣的李林甫,高力士看不出李林甫有半点慌乱,可他反而肯定了心中猜测。 “昨晚幸亏有沈郎拼死救下了咱和太子,才没让王鉷这奸贼得逞,这是王鉷的供状,陛下让李相看过后便烧了吧!” 虽说清楚李林甫怕是并不知道昨晚自己和太子也要去户部查账,可是想到昨晚箭如雨下,自己狼狈地从马上摔下来,如今身子骨还隐隐作痛,高力士自不会给李林甫什么好脸色。 接过那所谓的供状,李林甫面无表情地看完之后道,“臣谨奉诏。” 当李林甫将那叠供状丢进火盆里化作一团火焰,高力士方自冷声道,“陛下说了,下不为例,李相好自为之吧!” 送走高力士,李林甫方自跌坐在椅中,满脸的苦涩,昨日给王鉷提醒这步棋他走差了,他原本只是想借王鉷之手除了沈光和杨国忠,谁能想到太子也去凑了这个热闹。 当然更叫他没想到的是此事他明明做得极为隐秘,却还是被圣人一下就看穿了,也亏得圣人知道自己并不清楚太子也去了杨府,不然就不是高力士来警告自己,而是陈玄礼带兵过来了。 望着火盆里的灰烬,李林甫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惶恐,圣人不愿大动干戈,也许是王鉷捅的窟窿太大,圣人要顾及自己的脸面,也许是为着接下来那两场战事,不想看到朝野动荡。 可是不管如何,自己这个宰相怕是当到头了,等到王忠嗣打完石堡城这一仗,就是自己退位让贤的时候,想到这次在王鉷之事里抢眼无比的杨国忠,李林甫不禁生出一股无力感,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杨国忠真的撑得起这大唐天下吗! 陷入沉思的李林甫过了良久,才被手下管事的喊声给唤醒了,“主人,皇城起火了。” 听到这话,李林甫从椅中踉跄起身,然后走到了院中,然后看到了景风门方向皇城内冒起的黑色烟柱。 “主人,可要进宫?” “不必了,圣人不会见我的。” 李林甫摆了摆手,他何等聪明之人,既然圣人将王鉷的供状都让他烧了,这户部案牍库的账册多半也是不明不白地没了。 只是那些账册到底是被烧毁了,还是被藏起来,那就不得而知了,李林甫清楚的是自接下来若是不能让圣人满意的话,也许哪天他就会成为王鉷的党羽,秋后算账了。 …… 皇城里冒起的黑色烟柱,让半个长安城都被惊动了,不过好在长安城的老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再加上火势很快被控制住,黑色烟柱消散,也就没什么动静了。 而这时候龙武军也撤去了对胜业坊的封锁,然后各种小道消息和流言开始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在城中蔓延。 于是很快有关沈光夜入王府,摘了王鉷脑袋的段子都传了开来,尤其是胜业坊的守坊士兵和巡夜的不良人,他们虽说也被龙武军吩咐过不得乱传昨晚之事,可是架不住旁人几杯酒相劝,便忍不住胡吹乱侃,以至于添油加醋。 当沈光从皇城回到沈园的时候,迎来的便是满脸兴奋,但是却略有不满的高适,“沈郎昨晚做得好大事,怎地不叫上某一起!” “沈郎真的杀了王鉷?” 高适身旁,杜甫皱着眉头问道,他不像高适那样任侠尚气,总觉得沈光这样干有违朝廷法纪,若是人人效仿,这天下岂不得乱了套。 “王鉷派遣死士于景风门前截杀我和杨御史,要不是王校尉他们舍命,我只怕早已丢了性命……” 昨晚虽说全歼了那些刺客,可是随行的老兵死伤殆尽,要不是他们硬生生冲破了刺客的行藏所在,沈光他们未必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甚至于去王鉷府上报仇。 杜甫看到沈光身后只南霁云和雷万春寥寥几人相随,却是不见那些老兵和汉儿踪影,他亦是脸色黯然,他知道沈郎重情重义,自己不该苛责沈郎的,王鉷阴蓄死士刺客,有此下场实属报应。 回到沈园后不久,封常清也立马赶来了,他见了沈光后,第一句话便是,“都护生气了?” 沈光听着这没头没脑的话,也是满头雾水,“都护生什么气?” “还不是你昨晚向王大将军借人,也不派人回来报信,都护难免会多想!” 封常清不以为意地说道,自家那位主君是犯了患得患失的毛病,害怕沈郎被王忠嗣给拐去陇右朔方啊! 小勃律这一仗和石堡城之战还是没得比,万一要是沈郎心动,跟着王忠嗣去打石堡城,到时候如之奈何? “封兄,麻烦你告诉都护,兵贵神速,若是昨晚我派人回怀远坊调动咱安西军的人手,只怕就要给王鉷那厮跑了。” 沈光颇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高仙芝居然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我已经和都护说过了,来来来,你和我说说,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皇城那把火是不是也和你有关系?” 封常清拉着沈光询问起来,说起来这半天时间里,有关昨晚王鉷之死的段子便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是沈光领兵血洗了王府上下,那王府内尸横遍野。 沈光不会向封常清隐瞒,将事情一一讲清楚后,封常清忍不住道,“早知如此,昨晚我就该和你一起去户部查账。” “封兄说笑了,我接下来怕是要在沈园里避阵子风头了。” “我估摸着圣人此时肯定也是拿沈郎你左右为难。” 封常清笑了起来,“旁的不说,都护让我调了一百牙兵于你,你可莫要推辞,要不然我回去不好交差。” “那都护手下岂不是无人可用。” 高仙芝的好意,沈光不得不领,要不然难免会伤了高仙芝的心,只是他记得高仙芝来长安城也只带了两百牙兵护卫。 “怎么会无人可用,夫蒙中丞府上那些牙兵可不是摆设,还正好寻个机会送给都护。” 听着封常清的话,沈光才放心不少,夫蒙灵察府上的牙兵必是他的私人部曲,肯定是当年安西军里的百战老卒,说不准这回还是高仙芝赚了。 就在两人闲聊间,沈园外忽地来了队龙武军,那带队的校尉更是自称奉命而来。 “龙武军校尉张小敬拜见沈郎君,圣人有旨意,让下官领五十劲兵为沈郎君护卫。” 看着面前浓眉大眼的高大校尉,沈光一时间愣了愣,说起来眼前这位怕不是《长安十二时辰》里那位五尊阎罗的原形,于是回过神后道,“张校尉可曾当过不良帅!” “沈郎君玩笑了,某出身良家子,岂会做什么不良帅。” 张小敬看着面前言笑晏晏的沈郎君,颇为奇怪地答道,因为这位沈郎君看着他时就好像和他认识了许久一般。 第三百二十三章 去安西 “这安西的沈郎君人称辣手判官,听说去岁焉耆国叛乱,这位沈郎君先登死战,拿下火烧城后,就诛杀了城中和叛军勾结的豪强大族,后来更是将焉耆国中大臣杀得七零八落,这才有焉耆王向我大唐献土……” 长安城内为数众多的酒肆食铺里,沈光过往在安西的不少事迹成了人们口中津津乐道的趣事,尽管官面上说王鉷这位荼毒天下三年的户口色役使是畏罪自杀,但是沈光当晚明火执仗地杀进胜业坊,周围不知道多少人家都听到了动静,哪里隐瞒得下。 于是乎自有好事之徒和安西来的商旅打听沈光过往之事,那些走南闯北的商人向来都喜欢夸大其词,就这样沈光便成了长安城百姓眼中嫉恶如仇的辣手判官,单枪匹马就杀穿了王鉷府邸。 听着人们口中越来越夸张的故事,张巡忍不住皱起眉头,他回长安述职,自打入了潼关,从驿站到逆旅便听这位沈郎君的名声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他本以为这位沈郎君只是通晓音律的高雅之士,却不曾想还是个任侠尚气的慷慨悲歌之徒。 只是眼下这坊间议论多少有些过火了,张巡思忖间,喝完剩下的羊羹汤,起身结账出了店家后,便牵马朝兄长府上而去,流言不可信,想来兄长应当知道这位沈郎君其人风采,若是真有传闻中一半风采,便值得他登门拜访结交。 不过小半个时辰后,张巡便已来到担任监察御史之职的兄长府邸前,他开元末年得中进士,后来选官得授为东宫的通事舍人,在右春坊任职,这是个清贵的官职,可他干了没多久便主动要求外放地方为官,最后去了河北清河当县令,这一去便是三年未归。 “是二公子回来了!” 认出张巡的府中管事愣了愣,随即便高兴道,然后便将张巡迎入府中,让下人烧汤伺候张巡沐浴更衣。 等到张巡见到自己兄长张晓时,已是夜晚华灯初上,兄弟两人在书房内对案而坐,饮酒吃菜,聊得很是欢快。 三年不见,张晓只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变得沉稳许多,倒是能把身上那股刚烈之气给藏起来,看起来不再是那般棱角分明,于是他高兴道,“二弟,如今王鉷已死,你不如留在长安城。” 张巡看着兴高采烈的兄长,知道兄长是一番好意,可是见过地方上百姓困苦,他哪里还愿意留在长安城当个木雕泥塑的闲散公卿。 “阿兄,你是知道我的,我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让我留在长安城做官,到时候又不知会得罪多少人。” 张晓看着自家阿弟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由想到他在当太子通事舍人这种清贵的闲职时,都能将大半同僚和来往东宫的官员给得罪不轻,便知道自家这个阿弟只是看上去变了,实则还是那个嫉恶如仇,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的少年。 “阿兄,那王鉷到底是怎么死的,坊间传闻都说是那位沈郎君杀了这狗贼。” 张巡在清河当县令的时候,年年考评差等,便是因为他拒绝王鉷那所谓的加征,也没有去追缴那些战死士卒积欠的租庸调,他任上三年更是压得清河本地豪强世家俱是老老实实,安分得很。 “此事说来话长,你且听为兄慢慢讲于你听,这事还得从大朝会上说起……” 张巡自河北赶回关中,一路直奔长安,虽说沈光的事情听得耳朵起茧,可是最近人们传得都是他如何斩杀王鉷之事,却是不清楚在那之前沈光居然还当众逼得安禄山这位两镇节度使脱衣卸甲,光着身子挨了鞭子。 “痛快,这位沈郎君真英雄也,当浮一大白!” 看着举杯高呼痛饮的阿弟,张晓也见怪不怪,谁让这沈郎君的所作所为皆合他这位阿弟的心意。 “后来这沈郎君不知为何住进了那位杨御史府上,只待了没几日,这位国舅爷就改名国忠,接着遣散门下党羽,在家闭门读书,一改往日浪荡行径……” 听着兄长讲述,张巡脸上佩服之色愈浓,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位沈郎君乃是真正的君子,这才能让那位杨国舅悔过自新,实在是善莫大焉,他不及也! “半个多月前杨御史忽然上书朝廷,请诛王鉷,当时为兄亦是被惊到了,要知道王鉷圣眷正隆,便是李相也远不及也。” 张巡默然不语,自家兄长乃是监察御史,请诛王鉷这事情最后居然是那位杨国舅所为,不知道羞煞多少朝中大臣。 “阿兄,既然杨御史请诛王鉷,怎么又成了沈郎君杀了王鉷。” “阿弟,为兄也是和户部的好友打听了许久才知道内情,杨御史上书请诛王鉷后,圣人下令杨御史闭门思过,实则是让杨御史和沈郎君暗中查案,那晚沈郎君和杨御史是带人去户部案牍库清查这三年账册,谁知道王鉷在景风门外派遣刺客截杀沈郎君和杨御史……” “听说当时沈郎君一怒之下,便领着部曲杀去王鉷府上……当时半个胜业坊都知道,所以这才没能瞒得住,以至于坊间流言颇多。” 张巡心思机敏,很快便猜到,王鉷这一死,怕是叫朝中不少人暗中弹冠相庆,只可惜王鉷这奸贼不能被明正典刑,实在是便宜了他。 “说起来这沈郎君也确实是个厉害人物,先打安禄山,再杀王鉷,也只是被圣人责令在家闭门思过。” 张晓感慨起来,他是监察御史,弹劾朝臣不法,直谏君王本是他的职责,可是他不像自家阿弟那么刚直,一直以来反倒是谨小慎微,若不是自己是兄长,恐怕要被面前这个阿弟骂做是食禄之贼。 “阿兄,不知这位沈郎君如今住在哪儿?” 看着自家阿弟神情,张晓便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这阿弟打小时候起听说哪里有贤人名士,便会上门拜访求教。 “沈郎君轻易不见外人,阿弟你去了也怕是会吃闭门羹,当初在杨御史府上时,就连五姓七望都下帖请这位沈郎君过府宴饮,都被这位沈郎君所拒。” “五姓七望是五姓七望,某自诚心拜访,一次不行便去两次,三次,沈郎君总会见我。” 张巡知道自家兄长很是稀罕五姓七望,可是他却是全然不在乎这所谓的士族高门,反倒是更加欣赏沈光为人。 “阿弟你若是真要见沈郎君,倒不如去寻你那两位朋友,他们如今已是沈郎君身边的亲信护卫。” 看着自家阿弟去意甚坚,张晓犹豫了下还是说道,自家阿弟本让他照看下他那两位江湖朋友,不过他嫌弃人家是粗鲁武夫,只是让下人招待,那两人倒也是硬气之辈,自觉受了轻慢便告辞离去,再没来寻过他。 第三百二十四章 去安西 “郎君好箭术!” 沈园的开阔空地上,隔着六十步远的箭靶上,十箭里有七箭正中靶心,剩余三箭也没离着靶心太远,放在军中,这样的射术已经决然不算差。 “某这箭术可称不上好,比起南八来差得远了。” 沈光放下手中的角弓,仍旧是很不满意,军中诸般武艺,弓马为先,其次长兵,再次短兵,最后才是所谓的拳脚功夫。 “郎君,南八那是放羊练出来的准头……” 看着憨笑的南霁云和边上开口的雷万春,沈光知道这便是所谓的天赋,南霁云自幼家中贫困,打小便给人放羊,练成了拿石头砸羊角的本事,后来用弹弓也是百发百中,这才能在山中猎些山鸡野兔果腹,不然的话小时候吃不饱,便是天赋再好,如何能长得如同现在这般雄壮高大。 “郎君,外面有位张明府求见?” 牙兵的禀报声让沈光回过神,然后他愣了愣,这明府乃是县令的别称,他这些日子在沈园闭门思过,总算没人再给他下帖,眼下朝廷里公卿百官可大都把他当成洪水猛兽,王鉷固然罪该万死,可也让大多数官员心有戚戚。 不成想居然还有不怕倒霉的来拜见他,接过牙兵递来的名刺,沈光上面落款是清河县令张巡,不由立马精神起来,说起来这位安史之乱中堪称帝国铁壁的名将手底下两员大将可都给他挖走了,如今他本人自己也送上门来,他又岂能错过这招揽的良机。 沈光是有些收集强迫症的,他以前打游戏也好,买书籍杂志也罢,但凡是成套成系列的,他都会想方设法地收集全,眼下南霁云和雷万春都做了他的亲卫牙兵,他自然也想把张巡拐到安西去。 到时候让张巡坐镇碎叶,他在后方经营种田,等到大食人在碎叶城前撞得头破血流,他再出兵围歼大食人,岂不是美滋滋。 沈光相信,这个时代就没有比张巡更适合守城的防御战大师,有张巡在他手底下便等于多出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 “郎君,见还是不见?” 看到沈光盯着那名刺发呆,边上牙兵忍不住问道,这时候南霁云和雷万春也注意到了沈光的异样。 “见,当然要见,不,某亲自去迎这位张明府。” 沈光收好名刺,接着朝身旁南霁云和雷万春道,“南八,万春,你们的那位大哥来了,且随某去迎接。” 不多时,在沈园门口有些踯躅的张巡便见到了被南霁云和雷万春簇拥的年轻郎君,只是还未等他开口,只见这位沈郎君已自朝他大步而来,叉手行礼道,“张兄大名,沈某早就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沈光说完,便已自抓起张巡的手道,“张兄,里面请,某已让人备下好酒,今日咱们需得开怀畅饮,不醉无归。” 张巡原本生得高大俊朗,只是这三年在清河县事必躬亲,又时常去乡间田野劝课农桑,因此皮肤晒得黝黑,显得老相不少,浑没有三年前的潇洒姿态。 眼下被沈光抓着手,他难免心生感慨,他能有什么大名,多半是南八和万春向这位沈郎君所言,只是这位沈郎君果然不是以貌取人的俗人。 春光正好,庭院内,沈园的厨子将杀好的活羊取了来,片成了晶莹剔透的羊肉片,张巡坐下时,只见石桌上摆了个怪模怪样的铜锅,下面炭火正旺,奶白色的汤水烧得沸腾翻滚。 “张兄,这乃是我安西独门秘制的火锅,你且来尝尝。” 取了羊肉片放入锅中,只是片刻沈光便捞起来放入张巡面前盛了酱料的碗中,浓郁的香气顿时叫张巡食指大动,“多谢沈郎君,那某就不客气了!” 爽滑鲜嫩,沾了带辣的酱汁,张巡一口下去,只觉得这等吃法不但新鲜,而且味道鲜美,让人回味无穷。 “来来来,上酒上酒。” 沈光拍手间,自有牙兵捧了坛安西烧春上前,南霁云和雷万春自是接过后为沈光和张巡倒酒,“南八,万春,你们也满上,这一杯咱们给张兄接风洗尘。” 看着那倒出的酒液清澈无比,却又带着股浓烈的香气,张巡如何不知道这便是市面上千金难求的安西烧春,他昨日还听兄长说大朝觐后的宴会上,圣人赐下安西烧春,差点没叫那些藩国使节为了抢酒喝打起来。 大唐男儿就没有不好酒的,不过张巡在清河县时为官清廉,所以这三年里就没有好好喝过,也就是昨晚回到兄长府上后喝了不少。 看着沈光举杯一饮而尽,张巡自然也是当仁不让,他本就是慷慨豪迈的性子,沈光这般敬他,他自也不会让沈光小觑。 只不过一杯安西烧春下肚,张巡便立马变了脸色,他终于知道为何这安西烧春被称作天下第一烈酒了,过了良久他才缓过劲来,“果真是好酒,沈郎君海量!” “张兄也是好酒量,南八和万春初饮此酒时,可不像张兄这般轻松。” 沈光笑了起来,然后自是和张巡推杯换盏,一边吃肉一边饮酒,张巡说他在清河县时见到豪强不法,小民艰难,于是如何抑制豪强不法,安抚百姓,劝课农桑,发展生产,听得沈光是津津有味。 没想到张巡也是个种田党,这下子沈光更加不舍得把张巡留在关内给浪费了,与其让张巡在关内浪费八年时光,倒不如跟他去安西种田,到时候安禄山要是还有胆子叛乱,便让他尝尝安西军的铁拳是何等滋味。 “张兄此次回长安,可有什么打算?” 酒过三巡,看到张巡已经喝得上头,沈光开口问道,张巡平生以来就没有喝得这么痛快过,当下自是答道,“不瞒沈郎,我这趟回京述职,吏部怕是多半会将我调去别的地方为官。” “张兄文武全才,一身本事,不该在关内蹉跎,如今焉耆龟兹二镇皆献土于大唐,两地今后要改土归流,成为朝廷直管的疆土,但是边地苦寒,却是无人愿意前去做官,教化当地土著,不知道张兄是否也畏难怕险,不敢去安西做官。” “沈郎,某虽然喝醉,可这儿并不糊涂!” 张巡指了指自己脑袋,大着舌头笑道,这一顿酒吃下来,不说这位沈郎君,就是南霁云和雷万春言语间不也是想他同去安西吗,大丈夫生于人世间,自当建功立业,他又岂会拒绝。 “那张兄去还是不去!” “只要吏部那儿没问题,某自当追随。” “好,那张兄便在沈园住下,今后便是沈某的人了!” 看到张巡答应下来,沈光自是高兴极了,如今他只等三日后省试,和王蕴秀白阿俏完婚,便可以安心回安西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追查 “好,真是好得很,他们真以为朕老了,提不动刀,不敢杀人了么!” 咆哮声中,李隆基愤怒地将手中汇总的账册砸在了地上,杨国忠则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底下一声不吭,李亨同样低头肃立,等着自家这位阿耶发完脾气再说。 当日杨国忠在户部案牍库放了把火,假装所有账册皆被付之一炬后,便领着查账的人手住进沈园,花了七八天功夫才将所有的账册核查清楚。 哪怕王鉷花了不少心思做平账目,可是还是被杨国忠寻到了里面的猫腻,当账目查清楚后,杨国忠也没有急着上奏,而是先暗中查了查长安城附近各县的府库情况,结果十有八九都是弄虚作假。 虽说没有彻查关中各地,可是杨国忠根据手头上查到的情况看,朝廷如今的财政收入已经是危如累卵,王鉷的加征和摊派就是饮鸩止渴,不过是表面上看起来没问题,实际上大唐已经入不敷出了。 于是李隆基看到了开元盛世和天宝风流背后的千疮百孔,长安京畿附近各县的府库形同虚设,绢布还算凑合,可是存粮却多是发霉的陈粮,要么就干脆是虚报的数目。天子脚下尚且如此,更遑论关中和整个天下了。 当然更让李隆基恼怒的是,龙武军抄了王鉷府邸后,搜出的财货便不下两百万贯,这还没算上那些田产地契,而和王鉷一起欺上瞒下的朝中官员和地方官员豪强,他们分走的好处起码在两千万贯以上,至于趁机兼并的土地更是没法计算。 “给朕查,查到底,拿了朕的,都得给朕吐出来。” 李隆基怒吼着,他想打石堡城,王忠嗣担心国力支撑不起,把这群王八蛋都给抄了家,便足够王忠嗣打吐蕃了。 李亨本想劝谏下,可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当初要顾全大局的是这位阿耶,可如今看到那些官员豪强不声不响就刮走了两千多万贯,这位阿耶就全然不顾什么朝野动荡不动荡了,果然就像沈郎说的,这世上就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不行,那就是钱花得还不够。 杨国忠自然也不会驳了正在气头上的李隆基,对他来说奉旨彻查到底乃是树立权威的大好良机,李林甫如今缩在相府里没什么作为,只是一意筹措粮草绢帛输往陇右,其他事全然不管不问。 …… “圣人要彻查那些官员倒也无可厚非。” 沈园内,看着出了大明宫后便来寻自己商量的杨国忠,沈光倒是能理解,李隆基向来自负圣明,王鉷干的那些事,他自以为了解装了糊涂,可结果却是他被王鉷瞒得够呛,而关键是这三年里王鉷盘剥百姓捞取的钱财大头都叫别人拿了去,如何叫他恼羞成怒。 沈光身边,张巡高适几人也在,张巡皱眉不语,他在清河县时就曾上书朝廷,询问王鉷口中的加征之事,但都没有下文,想起来他能在清河县太太平平干满三年,其实也多亏他那位担任监察御史的兄长。 “沈郎的意思,也是让我彻查朝中官员。” 杨国忠兴奋了起来,追查王鉷党羽,这可足以让他震慑朝中官员,树立威严。 “查肯定是要查,但是杨兄,圣人让你追查,多半还是为了追赃,接下来朝廷有两场大仗要打,小勃律那儿倒还没什么,可是石堡城乃是吐蕃命脉所系,一旦开打搞不好就是国战,到时候那军费可不是笔小数目……” 沈光开口说道,他身边就是性情刚直的张巡都没有开口反驳,当了三年地方官,他能在清河县压制豪强,说穿了也是分化瓦解,拉拢某些人,打击某些人。 这朝中也不例外,眼下朝廷需要的是稳定,圣人口中的追查便得把握好分寸。 杨国忠也不是愚蠢之辈,他很快就明白过来,“沈郎的意思是,只要交钱补上亏空便既往不咎。” “差不多吧,不过杨兄也得抓几个民愤大的明正典刑,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顺便震慑朝堂,天宝以来朝中的官员过得实在太安逸了。” 张巡对沈光的话不能更赞同,他三年前不愿意留在长安城,一来是他性格容易得罪人,二来也是看不惯朝中风气。 “如此,我便明白了。” 杨国忠点点头,他心里已经有了盘算,圣人要的是钱,是军费,石堡城打起来,最少也需要六百万贯做军费,要是战事迁延时日,又或是吐蕃那边倾国之力而战,这军费翻个番也是等闲事。 王忠嗣的打仗风格,杨国忠也是有所耳闻的,这位羽林大将军并不贪财,但是对于手下将士向来是以重赏激励其死战的,石堡城易守难攻,想让将士们拿命去填,就得舍得赏赐,杨国忠是懂这个道理的。 “杨兄,至于对付地方上那些豪强,你不妨问问张兄,可有什么好法子。” 沈光也将张巡引荐给了杨国忠,历史上张巡就是在清河县任官满期后回长安不愿攀附杨国忠,才又被外放去真源县继续当县令。 不过眼下么,杨国忠在王鉷之事上风评大变,如今那铁骨铮铮杨御史的名声在朝中也响亮得很,张巡也不是那种不知变通之辈,在他看来杨国忠能受沈光影响成为忠臣良相自然是大好事。 杨国忠看向张巡,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最近在家苦练面瘫脸,这样他的心思就不会被人猜到。 对于沈光看人的眼光,杨国忠是极其佩服的,于是他朝张巡道,“还请张老弟指点。” “杨御史客气了,指点不敢当,以某之见,杨御史若要地方上补齐亏空,只需暗示那些地方官员若是想要保住官位利禄,那便对本地豪强下手,让他们互相斗起来,这样杨御史便有机会在其中计算利害得失……” 张巡的主意并不稀奇,可是杨国忠先前就没想到过让地方上官员和豪强狗咬狗,既然他们当初能互相勾结盘剥百姓牟利,如今倒要看看他们还能不能同舟共济,共渡难关。 “张老弟这主意好,某倒是差了忘了这茬。” 杨国忠笑了起来,他发现面前这黑面张巡也是个人才呐,只可惜此人已经答应随沈郎去安西,不然他倒是想留下此人做个帮手。 第三百二十六章 省试 李隆基最后还是没有开殿试,一来是没心情,二来也是李林甫听话得很,没那个胆子在今科省试上给他搞事。 于是沈光便轻松惬意地参加了尚书省礼部主持的省试,而这时候大唐的科举制度实在是没法和后面的宋明相比,没有脱衣搜身,也没有关在棚子里和屎尿为伍。 帖经、墨义、策论、诗赋,考试的内容和李亨给他的行卷一模一样,这些日子被杜甫督促着读书背诵,沈光就是闭着眼睛都能答对。 当然策论和诗赋,都是杜甫和高适代为捉刀,提前就准备好的,所以沈光是头个交卷的,那位监考的礼部官员也是一脸的理所当然,甚至于拿过沈光的卷子后当场便看了起来,只觉得这位沈大家该得此次进士科的状元。 沈光交了卷,杜甫和高适也相继交了卷,出了尚书省的官衙后,在外面等候的封常清便冲了上来询问,沈光考进士这件事情可以说是他的执念,哪怕明知道沈光这次是保送,可他还是有些紧张。 “沈郎,感觉如何?” “封兄,这卷子我就是闭着眼都能答上……” 沈光朝封常清笑道,他知道封常清有多渴望他考这个进士,如今这省试终于考完,他也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 “没有放榜之前,我始终心里不踏实啊!” 封常清苦笑了起来,他心里明明知道沈光这回必定高中,可是他就是没法镇定自若。 “走吧,考完了,若是不去趟胡姬酒肆,都对不起自个儿!” 高适在边上笑道,他年纪和封常清相仿,多少能体会封常清的心情,朝廷选官取士讲究身言书判,这位封长史样貌异于常人,想来当年来长安赴考怕是受了不小的气,才有如此执念。 “封兄,咱们且去吃酒,今日花销都算我的!” 听着沈光的话,封常清亦是笑了起来,“今日不醉无归,总得寻个相好的胡姬才是!” 出了皇城,一行人自是直奔西市而去,就连杜甫都有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畅快感,没了平日里的稳重端庄。 直奔当日那家胡姬酒肆,再见到沈光时,那店里的胡姬少女眼睛都发亮了,这位可是大主顾,而且她也知道沈光的身份,因此显得越发热情。 “郎君,咱们店里最近可又来了批好酒,还有新来的胡旋姬呢!” “但有好酒好菜,全都送上来,让新来的胡旋姬都来陪酒。” 沈光早已习惯了这时候的风俗,来这胡姬酒肆,岂能不叫胡姬来陪酒,便是洁身自好的诗圣虽说从不在外眠花宿柳,可是在外面和人喝花酒的时候,可不是古板的老夫子模样。 “郎君稍待,奴这便去唤她们出来。” 胡姬少女说话间,一阵风似地离开,只留下余香阵阵,叫高适深嗅了一口,满脸陶醉,他这几年在老家耕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就算到了长安城后,也是在沈园里和杜甫张巡他们谈论古今,却是没来过这胡姬酒肆放荡一番。 很快,五六个环肥燕瘦,风情不一的胡旋姬便自店家内堂出来,一起出来的还有几个卷发的粟特乐工。 乐曲声中,胡旋姬们跳起了轻快的舞蹈,薄缦轻纱间白皙的肌肤仿佛散发着光芒,沈光一行人里,也就是沈光还把持得住,这个时代的舞蹈比艳丽风情,还是没法和后世那些专门卖肉的辣舞比,不过这个主要还是服装的问题。 一时间沈光的思绪又难免发散开来,想着要不要在沈园也开家主打胡姬的养生馆,好好赚下那些王侯权贵的钱财。 “郎君,且饮酒。” 沈光回过神时,只见封常清和高适各自揽了两个身材火辣的胡姬喝起酒来,左拥右抱的好不快活,就连张巡和杜甫身旁也各坐了胡姬侍酒。 接过酒杯,沈光自看着张巡杜甫他们玩起了行酒令和投壶这些游戏,很快这气氛便热络了起来。 “小娘子,你这店里怎么突然新来了这么多胡姬?” “郎君不知道么,省试过后,便是咱们生意最火热的时候,到时候店里这些胡姬可剩不了几人?” 那名胡姬少女回答道,这时候沈光才猛地想起来,省试过后,那些中举的士子可大都是有钱人,到时候添置胡姬昆仑奴那是自然之事。 这店堂里的胡姬大都是店家精挑细选过的,不但容貌姣好,也能歌善舞,到时候那些士子们来吃酒,遇到喜欢的,彼此争风吃醋下,这价格可是能卖上好几番。 “她们也都是些苦命人,但愿能被真正怜惜她们的大唐郎君买回家。” 听着胡姬少女的感叹,沈光却是忽地正色问道,“小娘子,某问你个问题,还请你如实相告?” “郎君但问就是。” “若是让这些胡姬嫁于我大唐的良家子为妻,不过需得去安西落户,她们可愿意否?” 胡姬少女听得愣了愣,随即疑问道,“郎君说得是嫁于大唐男子为妻,不是做妾?” “自然是妻,不是做妾。” “若能嫁于大唐男子为妻,自是人人愿意,便是再远又何妨,只是安西那儿……” 看着欲言又止的胡姬少女,沈光皱了皱眉,“安西难道不好么?” “郎君,不是安西不好,只是胡姬大都是来自河中和波斯故地,她们本就是为了逃避战乱,或者干脆就是被大食人发卖为奴,她们来大唐和长安,求的就是个平安稳当的日子,安西那边虽说也太平,但大食人凶恶得很……” 沈光听完算是明白那些胡姬的顾虑了,眼下安西四镇虽然太平,但仍旧不足以震慑大食,河中的昭武九姓向来都是墙头草,他们之所以对大唐显得忠心耿耿,还是因为大食人太过贪婪且咄咄逼人。 “大食人不会打到安西来,今后安西会越来越好,我说的。” 饮下杯中酒,沈光朝那胡姬少女说道,然后起身朝其余人道,“张兄,封兄,时辰不早,咱们该回去了。” 出了酒肆后,看着那些依依不舍的胡姬,封常清感叹道,“这些胡姬也是可怜人,不过是想求个太平日子。” 原来这些胡姬都是昭武九姓胡里的史国出身,大食人这几年频频东侵,史国、康国多受其害,这些胡姬便是因为战乱或自愿或被迫成了买卖的女奴。 “愿我大唐永镇安西,天下太平。” 张巡亦是感慨起来,他见关内乱象频生,百姓生活不易,可是和这些遭受战乱的胡姬故国相比,大唐百姓至少不用担心被乱军杀戮,或是沦为奴隶。 “张兄,等到了安西,定有你的用武之地。” 沈光见状倒是笑了起来,今日这顿酒吃得倒也值得,却是适逢其会,让张巡高适等人知道大食人贪婪成性,对安西虎视眈眈,大唐迟早要和大食一战,这也能让他们更加愿意留在安西建功立业。 第三百二十七章 曲江宴前 “大喜啊,主人,姑爷得中今科探花……” 随着进士科放榜的日子到来,整个长安城都热闹了起来,而前三甲也不出意外地被沈光三人包揽,杜甫状元、高适榜眼,他自己得了个探花。 而这回声势大不如前的李林甫再也没有像原先历史轨迹上为了彰显自身权威,搞出了野无遗闲的笑话来,这回进士科共取二十八人,比往年还多取了两人。 “赏,赏,赏,阖府上下每人发钱一贯,绢布两卷。” 王忠嗣高兴地说道,天知道他等着礼部放榜有多焦急,如今沈郎中了探花,这和女儿也终于是要完婚了。 很快整座府中都响起了僮仆奴婢们的欢呼声,谁都迫不及待地盼着沈光这位新姑爷赶紧和自家女郎赶紧完婚,到时候办喜事的时候,他们又能领笔赏赐。 “阿姊,我这样装扮如何?” 王府后院的阁楼内,穿了身绯红色暗织锦纹圆领长袖的白阿俏做了男装打扮,看上去显得格外俊俏,而站在她跟前的王蕴秀同样是一身鲜艳红色圆领长袖,除了胸前峰峦叠起,那妆容却是英气无比,差点雌雄难辨。 “阿妮,你这装扮,可真是我见犹怜。” 王蕴秀猛地跨步上前,将白阿俏逼到了墙壁间,接着一手撑墙,一手勾着她的下巴,笑着说道。 “阿姊,别闹。” “哈哈哈,走了,今日曲江宴,不知道多少妖艳贱货会盯上沈郎,自荐枕席,咱们可不能叫这些贱人得逞!” 王蕴秀放过了被她捉弄得耳根通红的白阿俏,然后两人出了阁楼,到得府门前,早有下人备好了马匹,崔器则领着五十名卫士随行。 看着领着自家卫士扬长而去的女儿,王忠嗣叹了口气,这曲江宴乃是新科进士们大喜的日子,在曲江边上的杏园内设宴,饮酒行诗,有美人相伴,百姓争相目睹,却是苦了沈郎要被人误会了。 …… “我这样装扮如何?” 东宫内,李亨看着一身青衣道袍的李泌,转了个圈道,他今日乃是算作沈郎的友人,应邀参加曲江宴,因此很是注重仪容。 “殿下,曲江宴万众瞩目,沈郎如今大名在外,万一到时候……” 李泌皱着眉头劝道,沈光如今在长安城内的名头可是远远盖过当年的李太白,先不说他鞭打安禄山,夜斩王鉷,让长安城内人心大块,光是他将自己所学音律曲乐公诸天下,便是叫乐人们争相弹奏新曲,不闻旧乐。 如今这杏园内不知去了多少平康坊的歌姬舞伎,只为能在这曲江宴上演奏歌唱,以谢沈光这位当世乐圣,更不用说还有来自各地的江湖侠少试图一睹沈光风采。 李泌敢肯定,今科曲江宴那是真正的万人空巷,这要有个万一,围睹的百姓起了骚乱,只怕到时候难以收场。 “长源不必担忧,今日曲江宴,龙武军自会上街维持秩序,不然只怕到天黑,沈郎都到不了杏园。” 李亨大笑了起来,这曲江宴乃是进士登第后自发举办的宴会,后来逐渐成了惯例,朝廷向来不怎么干涉,只是看圣人心情,偶尔会有赏赐。 这回么,这曲江宴的规模远胜以往,就是自家阿耶到了夜晚宵禁时,也会换装过来凑热闹,这安全问题自然无虞。 “长源,你不是打算要去安西了么,这回正好和沈郎好好解开误会。” 李泌看着自言自语的太子,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总不能说沈光早就知道太子身份,这一直在演戏呢,他要是这么说了,不但在太子这儿落不了好,更是会把沈光得罪死,于是他最后只得无奈道,“那就多谢殿下了。” “行了,咱们出发吧,趁着沈郎还没动身,先去杏园等候,要不然怕是得堵在路上。” 出了宫殿,李泌想到今日曲江畔怕是权贵云集,李亨这一去,难保不会被认出来,就不由有些为之担心。 …… “沈郎,我来了。” 最近春风得意的杨国忠大摇大摆地到了沈园,让人送上价值十余万贯后的蜀锦后,他便见到了白衣胜雪的沈光和杜甫、高适二人。 “沈郎,你这身衣服可得留给我,也好让我家的小儿辈沾沾仙气!” 杨国忠径直说道,这每年省试过后,礼部放榜,等到吏部关试完成,新科进士们集资在曲江设宴,呼朋引伴,通宵达旦地饮酒行诗,便是春日里长安城的第一盛事。 新科进士们前往曲江赴宴时都会仍旧身着“麻衣”,到时候这身上的衣服便会被其他未中第的举子们讨去沾些吉祥气。 以往自然是状元身上的麻衣最抢手,不过如今自然是以沈光的为最,谁让他那谪仙的名头比李太白还要响亮。 “杨兄,你这是凑什么热闹。” 沈光看着摩拳擦掌的杨国忠,不由摇头叹道,亏他还想着趁这趟曲江宴,趁机再坑一把那些凑热闹的权贵钱财。 “放心,这钱不是我出。” 杨国忠笑了起来,王鉷一死,他那老上司章仇兼琼得了大好处,再加上户部案牍库那把大火,章仇兼琼生怕会受牵连,谁让他是户部尚书,因此便私下拿了三十万贯给他。 这笔钱要是没有沈光,杨国忠哪里能赚得到,于是他自然是舍得,而且他也清楚沈光这回要在曲江宴上搞义卖,他自然得捧场,顺便帮沈光抬价。 “对了,沈郎,我那族妹这回也去了曲江,你可得小心……” 沈光闻言愣了愣,这才想起那位虢国夫人来,他住在杨国忠府上的时候,这位虢国夫人就借故来了好几次,那可真是熟透了的水蜜桃,风情万种,艳丽无双,只不过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太风骚的类型,好在那时候王蕴秀每日都会来杨府,帮他挡下了这个熟妇。 只不过没想到这位杨三姐到现在对他还贼心不死,于是他朝杨国忠道,“多谢杨兄提醒,不过有秀娘在,怕是虢国夫人又得失望而回了。” 杨国忠见状摇了摇头,沈郎还是太年轻,你以为我那族妹是冲着你人来的么,有王家小娘子在,谁敢打你的主意,今日你这身上这衣服才是抢手货。 正自闲聊间,沈园外忽地声势大噪,沈光一行人出得府外,只见二十多人皆穿白衣而至,赫然是这次登第的其余进士,虽说这些人口中都说着是奔着状元郎而来,但其实却是冲他来的。 剩下的进士们当然不傻,谁不知道今科的状元和榜样都是沈光抬上去的,要不然此前寂寂无名的杜甫怎么会突然间名声大噪,更不用说高适了。 眼下谁不想攀上沈光的关系,说不定日后选官时便能沾些光,得些好处,当然其中也不乏有几人想去安西碰碰运气。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七绝 “沈大家!”“沈探花!” 街道上到处都是来看热闹的百姓,要不是有龙武军在街道上维持秩序,沈光他们怕是寸步难行。 其余进士们看着风头盖过状元的沈光,心里反倒不是那么嫉妒,这位沈郎和他们不一样,那可是真正的猛人,鞭打安禄山,月夜杀王鉷,完了还跟没事人一样照样参加省试,还中了探花。 这还能叫他们嫉妒什么,倒是那位平平无奇的状元郎杜甫,在他们心里不过是走了大运,能攀附上沈光罢了,换了他们也行啊! 当然最叫进士们心中有些膈应的是,此时在队伍前方和沈光把臂同游的居然是那个安西来的跛脚长史封常清。 骑在马上的封常清都显得有些拘谨,可是架不住沈光非要拉着他骑马游街,“封兄,这滋味如何?” 沈光感受着四周那好似能把他生吞活剥的火辣目光,笑吟吟地朝封常清说道,要不是封常清坚持,他怎么会来考这个进士,一早就能回安西了。 “沈郎,这滋味销魂啊!” 尽管只是在沈光身边,道旁众人喊得也是沈光的名字,可是封常清却有些失神。 “那便好好享受吧!” 沈光说罢,然后看着前方已然在望的曲江和杏园,高声笑了起来,“封兄,今日过后,咱们便得准备会安西了。” 曲江岸边便连树上都爬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当然那些王侯权贵们自是不屑和平民百姓争道于路边,那杏园一侧的江面上停满了金碧辉煌的画舫,那些画舫上还有不少在船头打出了旗号。 更有那姿容艳丽的妇人在船首眺望,也不知那些爬在树上的人是看这些贵妇,还是沈光这位谪仙临凡的探花。 “都让开,让开!” 龙武军的士卒们大吼着? 用手中长矛隔开了挤上前来的汹涌人群,而这时候能在杏园内等候之人则都是得了新科进士们请柬,不然便是家中再有权势? 得了命令的龙武军可不会在乎你家阿耶是什么官? 照样滚去边上待着。 不多时? 沈光一行终于到了杏园,看到在人群中的李亨,沈光连忙下马上前? 这时候其他进士们也都是呼朋引伴。 虽说不少人都想借机和沈光套近乎? 可是大家都是读书人,多少还要些脸面,于是只能各自和友人谈论? 然后不经意间往沈光他们边上靠。 “冯兄? 我还以为你没空过来呢!” 沈光故作惊喜道? 然后看着李亨身旁的李泌皱眉道? “冯兄? 你这是?” “沈郎? 我知道你和长源有些误会,我和长源在东宫为同僚,我知道长源当日多有得罪,不知沈郎可否看在我的面子上便和长源化敌为友。” “既然冯兄这般说了,我自然不能不给冯兄面子? 李老弟? 咱们过往种种便算揭过。” “便听沈郎的。” 李泌还能说什么? 什么话都叫沈光说尽了? 偏偏太子有了新欢,便忘了旧爱,他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以往曲江宴? 都是进士们各自出钱,不过沈光从来都不是差钱的主,虽说其余进士们也出了份子钱,可加起来也只能算作添头。 “冯兄,杜兄,杨兄,咱们且入宴。” 随着沈光的招呼声,众人方自入了杏园,然后只见亭苑内早已摆好桌案,有昆仑奴和胡姬穿梭其间防治酒食,更有梨园子弟和宜春院的歌舞乐伎们在旁等候。 众人各自入座后,看向那居东的主座时,只见沈光亲自握着那个杜子美坐了上去,然后和榜眼分坐两侧。 “诸位,今日曲江设宴,乃是我等今科进士饮酒行诗,以尽欢愉,诸位不可辜负这大好春光,只是这宴席间的侍酒胡姬皆是我沈园中人,还请诸位风流而不下流,莫要用强。” 看到沈光起身,一众进士们听后哗然,要知道省试考完后,他们可都是去了西市光顾胡姬酒肆,彼时礼部尚未放榜,他们和那些落第的士子可都是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的心态去喝酒,哪里想到那些胡姬酒肆里胡姬少得可怜,仔细一打听,说是有豪客将西市的胡姬采买一空。 到最后只得十几个人凑在一起看那寥寥几个胡姬跳舞,便是喝酒也无甚滋味了,不曾想那市面上的新来胡姬都叫这位沈探花买回家去了。 不过一众进士和他们的友人可不会在这个时候有什么不忿,反倒是更加惊叹于沈光的财力。 很快宴席开始,众人再次惊叹于沈光的大手笔,韦氏的烧尾宴食单名闻天下,不过却鲜有人能得尝全貌,如今他们案上摆放的精致食单上的菜肴名赫然便是韦氏的烧尾宴。 窃窃私语间,随着一道道菜肴上桌,除了沈光他们外,余者皆是吃得满脸陶醉,这时候边上的昆仑奴也开始倒酒,沈光备下的自然是安西烧春,这市面上千金难求,却始终不曾得见的天下第一烈酒,却是叫一众进士们喝得面如火烧,有些性急的喝得太猛,过了许久才缓过劲来。 “真是好酒!” 宴席间的赞叹声此起彼伏,韦氏的烧尾宴虽好,可是喝过这安西烧春后,再喝别的酒便如喝水。 喝过一轮,自有人提议行诗,这曲江宴上写诗乃是必备之事,于是杜甫这位状元自是开了个头,然后随即便轮到了沈光。 “沈郎。” 自入宴后,便坐在沈光身边的王蕴秀有些担忧,她是知道自家这位夫君不长于吟诗作赋,只是这曲江宴上怕是难以推辞。 “无妨,和杜兄他们学了这么久,这等应酬诗,我还是能应付的。” 沈光说笑间自起身下了宴席,走到那张摆了纸笔的案几前,这曲江宴上写登科后的应答诗算是保留节目,不过鲜少有名篇传世,所以只要写的中规中矩就行。 “十载青云志未酬,一朝白首上瀛洲。 文章自是千人敌,富贵何妨万户侯。 天子赐金开北阙,将军射虎出西州。 丈夫功名马上取,不为区区恋故丘。” 沈光执笔,片刻间就写下了一首七绝律诗,他这首诗只能算是普通,不过也算是直抒胸怀,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沈光诗中首句“十载青云志未酬,一朝白首上瀛洲。”还是很让席间大多数两鬓斑白的进士们心有感概。 高适倒是很喜欢沈光这首诗,虽说写得一般,但是那股志向心气却是让他很有共鸣。 第三百二十九章 义卖 “天子赐金开北阙,将军射虎出西州。丈夫功名马上取,不为区区恋故丘。” 杏园外,自有龙武军的士兵高声念着一众进士们的诗作,人群里也不时有人叫好,轮到沈光时,这欢呼声便更大了。 这倒不是沈光的诗写得有多好,而是他的名气足够响亮,当然人群里那些来自帝国四面八方的侠少们却是听进去了。 沈光先前曾经招揽人手前往安西,不过那时候他初到长安,虽然顶着个沈大家的名头,但是哪怕他真是紧那罗王降世,天上谪仙临凡,对于这些出身世宦,家境优渥的侠少们来说也就那样。 可是眼下沈光鞭打安禄山,月夜杀王鉷,这就大为不同了,虽然对于坊间传闻沈光乃是圣人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之说,这群侠少们只当是愚夫愚妇们的胡言乱语,但是谁都无法否认这位沈郎是真正简在帝心的人物。 跟着这位沈郎去安西建功立业,岂不强过在长安城里浪荡无行,为家中所笑。 眼下听得沈光表露志向的应答诗,这些往往是家中庶出或是排序在后的侠少们便动了投奔的心思。 “唐兄,听说沈郎君那镖局仍旧在招揽人手,你我不妨一同前往试试。” “镖局招揽的乃是江湖游侠,你我出身大族,岂能和那些草莽之辈同列,咱们自去沈园相投就是……” “唐兄说得是,小弟受教了。” 人群里,不时响起了类似的对话声,这时候的大唐民间,关内尚武之风犹重,世家和豪强子弟手底下还是有两下子的,起码这骑射的功夫大都不差,再说这诸般武艺里,弓马第一,所以他们大都瞧不起那些江湖游侠。 “听说沈郎君今次和诸位新科进士曲江宴饮? 却是还有所谓的义卖之事,不知何时开始,我家主人说了? 愿以千金求购沈郎手书!” 人群里有穿着绸缎的高门管事大声朝龙武军的士兵询问? 自家主人可是吩咐了? 今日定要抢到这位沈郎君的一副墨宝,否则他就不用回去了。 杏园外的纷纷扰扰,很快便传入了觥筹交错的宴会中? 众人听到外面有人重金求购沈光手书? 都是纷纷看向沈光,这义卖的事情,他们也是早有耳闻。 这几年大唐称得上是风调雨顺? 但是虽然没有大灾大难? 可是各地也总会遇上些水涝蝗旱的时候? 再加上王鉷盘剥? 关内河洛等地百姓流离失所? 度日艰难。 只不过当今天下太平? 世人都说开元盛世,天宝风流,这生民之苦在长安城里却是少有人敢提,也就沈光有胆子说义卖筹措的钱财将用于赈济关中河洛的百姓。 “诸位,不曾想还有人如此厚爱某这手书? 那今日义卖? 便从某这儿开始!” 沈光起身举杯? 然后自是命牙兵将他那首答登第诗送了出去? 接着朝众人道,“这次义卖,所有钱财皆用于百姓? 届时某自会叫人勒石刻碑……” 义卖这种事情,在座的新科进士们还是头回听说,本来以为这位沈郎君只是玩玩而已,没想到却是动真格的,一时间所有人都认真起来。 这时候杏园外,南霁云拿了墨迹尚未干透的诗作,到了杏园门前,见到了那位号称千金求购自家郎君手书的高门管事。 “这便是我家郎君手书,你家主人姓甚名谁,我家郎君说了,今日义卖会勒石刻碑,所得钱财皆用于关中河洛的穷苦百姓。” 南霁云力大声粗,方圆数十丈的人群都听清了他的话语,一时间都议论起来。 “我家主人是金城县尉程昌胤,乃卢国公之后。” 那管事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于是便报上自家主人家门,一时间四周百姓也都是纷纷释然,区区县尉哪来的财力可以一掷千金,没成想原来是卢国公后人。 沈光开了个头之后,接下来一众进士们也都纷纷拿出了平时精雕细琢的诗作出来,不再是拿那些应酬诗来对付,谁让这义卖要勒石刻碑,到时候若是自己写的诗无人问津,岂不是太过丢脸。 这席间甚至有人让自己的朋友代为帮忙,纵然比不上沈光一首诗便义卖千余贯,但也得有个百来贯,若是只得几十贯,他们以后哪还有面目出门。 杜甫对于义卖是支持的,他也知道沈光搞义卖,倒不是缺那几个钱,纯粹是不想玩行酒令,谁让他基础薄弱,玩不过三轮就得露出不谙文学诗词的马脚,所以索性给这些同年找些事情做。 “我不搞事,他们就要来搞我。” 想到沈光这句话,杜甫也不由苦笑起来,沈郎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言论,听着荒谬,可是仔细想想却是很有道理。 至少眼下,他这些同年们都是纷纷绞尽脑汁,为着如何让自己的诗作卖出个高价,而没了饮酒行乐的心思。 杏园外,看热闹的人群里,也不乏王侯权贵们的管事,不过他们大都盯着沈光和杜甫的诗作,至于高适这位榜眼倒是不怎么受他们待见。 高适早年成名,他的诗作多是边塞诗,固然雄浑奔放,但谁让他年少轻狂时同样是个喷子,《燕歌行》虽然让他名声大噪,但也叫他得罪了张守硅和安禄山,之后又穷困潦倒多年,曾在河洛之地蹭吃蹭喝。 这番到长安赴试,高适也没有到处投卷,在一群士子里堪称默默无闻,要不是遇上杜甫,住进沈园,他这回进士科多半又是要名落孙山。 “逢君说行迈,倚剑别交亲。幕府为才子,将军作主人。近关多雨雪,出塞有风尘。长策须当用,男儿莫顾身。” 人群里,听着那龙武军的将士念着高适的诗句,而一众王侯权贵的府中管事竟然无动于衷,颜真卿不由大怒,开元二十三年,高适进士不第流落长安时,两人便是那时候结交的,高适的慷慨豪迈和一身才学本事让他深感钦佩。 只是后来高适落拓于北地,他却是在长安做官,两人之间便断了音信,要不是这回礼部放榜,他看到高适高中榜眼,他都不知道高适也来了长安。 “某出百贯。” “还请阁下报上姓名?” “长安县尉颜真卿,另外且帮某问下高榜眼,还记得故人否?” 颜真卿很是不忿高适来了长安也不寻他,难不成他做了官便会瞧不起旧识吗,还是他颜真卿太小气,便连接济朋友都不愿! 第三百三十章 大书法家 “颜真卿!” 听到龙武军士兵的通传声,沈光不由猛拍了下大腿,他怎得忘记了这位以书法闻名后世,但实际上却是文武双全的牛逼人物。 安史之乱时,河北二十四郡沦陷大半,只有颜真卿独守平原郡,后面更是截断燕赵交通,若说张巡为大唐守住了江南半壁天下,那颜真卿也不遑多让,若不是他守住了平原郡,没有让安史叛军全取河北,否则还真不知道最后胜负谁属。 “是我的过错,以至于让清臣误会……” 高适懊恼不已,他这次来长安之所以没去见颜真卿,一来是不愿打扰颜真卿,二来也是心中自尊心作祟,要知道颜真卿比他小了五岁,可是开元二十二年就已中了进士,两人相识时颜真卿还在守选之期。 这回曲江宴,他本想发请柬给颜真卿,但又觉得这有些显摆之意,便打算等曲江宴过后再登门拜访这位故交好友。 “高兄,我和你一道去迎颜县尉,莫要让颜县尉久等。” 沈光自席间站了起来,张巡他都拐走了,颜真卿也不能落下,安西百废待兴,正缺人才啊,说起来颜真卿也是把种田好手,而且极有战略眼光。 他在平原郡任官时,表面上整日饮酒作乐,实际上早就提前筹备粮草,募集士兵,这才在安史叛军起兵后的猛攻下守住了平原郡,这可是真正的帅才,只是这位在书法上的成就委实太高,这才遮掩了他在军政方面的才华功绩。 高适看着比自己还激动的沈光,虽然有些不明就里,但也是连忙道,“正该如此。” 沈光和高适突然间联袂而去? 让席间众人都愣住了,还好杜甫出来说明原委,众人方才释然? 席间李亨则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了解沈郎为人? 看来那个颜真卿必有过人之处,他在东宫时也曾听说过此人名声,只不过都是说此人书法出众。 杨国忠在边上亦是动了心思? 他如今在朝中权威已树? 也没人再把他当成那个无德无行的蜀中杨钊,只是他身边极缺人才,说实话他是深信沈光眼光的? 这段时间他出入沈园? 看着杜甫高适张巡三人? 那是眼馋不已? 只可惜这三人都是铁了心要跟沈光去安西? 要不然他还真想留下这三人作为朝中臂助或是幕臣。 “殿下还是不要多想了? 但凡是沈郎看上的人,能有几个会是恋栈长安富贵的俗人。” 坐在李亨身边,一直安静饮酒的李泌忍不住感叹道,太子眼下不需要招揽幕臣,只需无为而治便好? 李林甫已被圣人厌弃? 如今势颓之下就连罗钳吉网都隐隐有自立门户的意思? 太子这时候越是有所为? 反而是在帮李林甫脱困。 “长源,我知你的意思,只是沈郎这运气委实太好。” “殿下? 这哪是运气不运气的事情,沈郎都能抛下这长安城内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旁人又岂会不受他感召。” 李泌还是很佩服沈光这点的,因为只要沈光愿意留在长安城,以圣人对他的喜爱,平步青云,超等拔擢只是等闲事,更不用说那位王大将军了,沈光只要去陇右朔方,石堡城之战,他必为首功。 不管是文是武,沈光都有更好的前程,可他偏偏就要回到这时候在大多数长安人眼中属于不毛之地的安西,怎么能不叫人打心底佩服他的志向。 就在几人感概时,颜真卿已经见到了高适,只是他还来不及和这位故旧寒暄两句,便被高适身旁的沈光牵住了手,“颜兄,某家安西沈光,高兄可是常和某念叨颜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颜真卿被沈光的热情给吓了跳,不过这个时代的大唐诗人们本就感情奔放,想当初李太白就是被汪伦一封书信骗去,“先生好游乎?此处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处有万家酒店。”结果到了之后,哪有十里桃花,哪有万家酒店,可李太白还不是为汪伦盛情所感,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赠汪伦》:“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沈光名动长安数月,但是向来表现的崖岸孤高,就连五姓七望的拜帖请柬都付之一炬,后来坊间可是也有不少传闻恶意中伤他,还拿杨国忠出来说事,只不过随着杨国忠请诛王鉷,闯下了铁骨铮铮杨御史的名声后,那些流言便不攻自破。 反倒是都是说沈光眼界高远,所交往的必不是俗类,因此颜真卿被沈光握住手后热情相待,立马便高兴起来。 带着颜真卿回到杏园内,王蕴秀却是主动让出了席位,她看得出沈光很是器重这位长安县尉。 这时代男人间的交情深不深,就得看他们能不能睡到一张床上抵足而眠,反正沈光在安西时和高仙芝、封常清、李嗣业都睡过,到了长安后,也没少和杜甫张巡他们同榻而眠。 沈光朝王蕴秀投去了赞许的目光,再看边上茫然不知所措的白阿俏,他不由笑了起来,然后朝身旁颜真卿道,“这两位都是内子,倒是叫颜兄见笑了。” 颜真卿这时候虽然看出让座的王蕴秀和白阿俏有些不对劲,可是真没想到沈光没有避讳他,这让他心中越发感到沈光的诚意。 王蕴秀拉着白阿俏出了杏园,自家这夫君向来喜欢收集人才,如今有了这位颜真卿,她才不怕那些狂蜂浪蝶能勾引得了沈郎。 落座之后,几杯安西烧春下肚,脑袋晕乎乎的颜真卿便放下了拘谨,他不但也加入了义卖行列,还亲自提笔为众人誊写诗句,沈光就亲自在边上磨墨,倒也是被众人传为佳话。 随着日头推移,新科进士们都将自己的诗作义卖出去,加起来也有好几千贯,不过这里面杜甫这位状元就占了大头,剩下的也全靠颜真卿的书法撑场面。 要知道颜真卿此时的书法早已名声在外,只不过他出身名门,自个也不缺钱,却是很少有墨宝流传在外,今日却是破了例。 随着鼓声响起,流连在杏园外的百姓们就是再不愿意,也只得悻悻离开,这长安城的宵禁不是他们这些普通百姓能违逆的,再加上龙武军士兵的驱赶,很快人群便慢慢散去,只有曲江的江面上,一艘艘画舫点起了灯笼,照得江面上一片通红。 王蕴秀和白阿俏自上了艘画舫,“崔器,把咱们的旗给升起来,那些骚娘们想要沈郎的衣衫,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义卖诗作不算什么,这接下来一众进士们身穿的麻衣才是每年人们争相哄抢的东西,王蕴秀在路上便听到杨国忠说虢国夫人那个狐狸精对沈光仍旧贼心不死,便猜到这老女人想干什么,她自然不会叫她得逞。 “阿姊,我还有三十万贯的私房钱,足够咱们买下沈郎的白衣。” “阿妮啊,你王家阿姊可不怕那杨三姐,既然咱能凭本事拿回来,何必花这钱呢!” 崔器在边上听着自家女郎言语,便知道待会儿多半要和虢国夫人府上的家将们干上一仗,不由高兴起来。 第三百三十一章 张颠 宵禁归宵禁,虽然曲江边上的人群散去,但是仍有为数不少的侠少和世家子依然滞留不去,龙武军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曲江江面上可还漂着一大票画舫游船呢! 杏园内,觥筹交错间,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大片,按着往常的规矩,这曲江宴那是通宵达旦的宴饮,进士们喝酒就和喝水一样,可是如今换成安西烧春这种高度白酒,天刚刚黑透,园内烛照通明时,大部分人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沈郎这酒端的有滋味!” 颜真卿面色酡红地说道,他师从张长史,那酒量也是一等一的,倒是不像其他人那般不经喝,而且他今日酒意酣时,下笔如有神助,写出的字让自己都满意得很。 “只可惜张师不在这儿,否则张师怕是又能笔走龙蛇……” 沈光知道颜真卿口中那位张师便是大唐三绝里的书绝张旭,世人有多唤其为张颠,其书法乃是当今天下第一,便是颜真卿都以其为师。 只不过这位张长史去年便去了雒阳寓居,让沈光颇感遗憾,谁让这位张长史实在是性情中人,这位年轻时可是在大街上裸奔跑回官衙以发染墨,以头做笔的书疯子。 “颜兄,不知张长史身体可康健否?” “张师身体健硕,能日食肉五斤,饮酒如牛。” 说起张旭这位老师,颜真卿满脸神采飞扬,世人追捧张师的书法,他算是张门弟子里得了真传的,他对于这位恩师向来敬重得很。 “那颜兄,你说某命人去请张长史来长安一叙,可否?” 沈光知道张旭是厌倦了长安城里那些求其书法的权贵高门烦扰,这才搬去了雒阳,之所以没去乡野偏僻地方去隐居,是因为这天下最繁华的城市莫过于长安和雒阳? 只有在这里才能喝到天下的各种美酒。 边上杜甫亦是凑了过来,他写了饮中八仙歌,可是对于张长史那是神交久矣? 如今若是有机会能像张长史本人请益? 他怎么也不会有错过。 “沈郎只需命人带一角安西烧春去雒阳铜驼街? 张师怕是会星夜赶来长安。” 想到自家老师那嗜酒如命的性子,颜真卿敢肯定张师一旦尝过这安西烧春的滋味,便再也喝不下其他酒了。 “如此甚好? 还请颜兄手书一封? 我明日便派人往雒阳去。” 沈光大喜道,张旭嗜酒如命,他有八成把握将这我草圣带去安西? 说实话这位草圣留在雒阳实在是无甚意思? 倒不如去安西? 到时候安西军西征万里? 开疆拓土? 李杜岑高为之赋诗? 张颜书就,吴道子作画,这才是他心目中的大唐安西。 “且拿笔来!” 颜真卿没有犹豫,沈郎慷慨豪迈,有古人遗风? 尤其是酒量宛如天人? 最对张师的性子? 与其让张师在雒阳郁郁寡欢? 倒不如来长安一聚,更何况若是日后张师喝到安西烧春,而知晓今日之事? 必会怪罪自己。 不过顷刻间,颜真卿一封书信写就,沈光大笑起来,然后亲自交于雷万春,“万春,明日城门一开,你去趟雒阳,请张长史来长安。” “是,郎君。” 雷万春接过那封信,亦是有些兴奋,哪怕他是个武夫,可是也听说过那位张长史的大名。 沈光难免得意起来,他忽然间发现自己干了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他这组建的怕是堪称大唐天团,到时候回到安西四镇,四镇王室和百官都要疯狂,当活生生的传奇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必定能增强这些人对于大唐的忠诚和文化向心力。 “沈郎,何故高兴?” 李亨寻机凑了过来,此时宴会中清醒的人着实不多,他见沈光笑得肆意,也不免好奇起来。 “冯兄,你来得正好,我有事相求?” “沈郎哪里话,你我之间说什么求不求的?” 李亨高兴起来,和沈光相处那么久,沈光还是头回开口和他提要求,这让他决定,不管沈光要什么,都会答应下来。 “冯兄,可知道吴道子否?” “当然知道,此人被称作当世画圣,乃是宫中供奉,非奉诏不得作画。” 李亨奇怪道,吴道子名气虽大,可是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区区画师罢了,不知道沈光忽然提及此人做什么。 “冯兄,非奉诏不得作画,对于吴道子此等画道大家,何其残忍,我想请吴博士去安西作画,不知可行否?” 听着沈光的话,李亨皱了皱眉,这事情他倒是做不了主,实在是吴道子甚得他阿耶喜欢,非奉诏不得作画便是他那位阿耶下的圣旨。 “沈郎,此事你问我又有何用?” “我听说太子向来仁厚,想请冯兄替我向太子请求……” 李亨闻言难免高兴起来,自己在沈郎心里有个仁厚之名,想来到时候他和阿耶好好说说,也许阿耶会放吴道子出宫。 “沈郎,我便权且一试,只是太子那儿能不能成,我可……” 李泌在边上见了,暗道这位沈郎还真是好手段,这般就让太子殿下心甘情愿地帮他去请圣人放吴道子自由。 交谈过后,沈光让厨子送上了醒酒汤,外面曲江上可还漂着一大堆画舫,等着他们继续宴饮顺带义卖。 …… 杏园外的官道上,从大明宫里便装出来的李隆基在马车里,隔着老远便听到了外面曲江畔传来的大呼小叫声,“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挑开马车帘子,李隆基只见曲江畔还有不少侠少世家子和浪荡纨绔子在映红的火光下伸长了脖子瞅着江面上大呼小叫。 “玄礼,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隆基唤过了马车外的陈玄礼,对于这些没有遵守城中宵禁的浪荡子们,他并没有太过生气,他年轻时可没有少在夜晚的长安城大街上浪荡。 陈玄礼应声而去,身边还跟着几个身着便装的龙武军士兵,在江畔边逮着几个侠少,狠狠逼问了番后他就面色古怪地回来了。 “陛下,沈郎今日在曲江宴上行义卖之事,除了众人诗作外,他们身上所穿麻衣也在义卖之列……” 李隆基没想到玩还是沈光会玩,这所谓麻衣其实便是进士们未登第前所穿的白衣,只不过以往那些进士们的麻衣顶多是送于讨要的其余士子,哪会像现在直接来了个义卖。 “然后呢?” “虢国夫人出了五万贯买下了沈郎的麻衣,随后王家女郎便开船撞了过去。” 这时候江面上已经能听到打斗声,李隆基不由苦笑起来,这事情他还真不好管,虢国夫人是玉环的三姐,但确实有些浪荡。 第三百三十二章 赠甲 “王蕴秀,你什么意思。” 虢国夫人恼怒地看着驾船撞过来的王蕴秀,刚才要不是她身边有侍女拉住她,只怕她都要掉曲江里去了。 “什么意思,将沈郎的白衣于我,我便离去。” 王蕴秀冷眼瞧着快气疯了的虢国夫人说道,这老女人真是不知羞耻,一把年纪了,死了丈夫,便在家好好守寡,偏生喜欢卖弄风骚,当初在杨国忠府上时,她便瞧出这老娘们对沈郎没安好心。 “王蕴秀,旁人怕你,老娘需不怕你,老娘花钱买来的东西,凭什么给你。” 虢国夫人也是泼辣的性子,她自从入长安以后,因为杨贵妃的缘故,也甚得圣人宠爱,因此行事也是向来飞扬跋扈,而且她天生放荡艳丽,入幕之宾无不拜倒在她的裙下,在她眼中这世间男子都是贱骨头,只消她勾勾手指便是色中饿鬼。 可是她偏偏却在沈光身上栽了跟头,在自家那位堂兄府中时,她数次勾引沈光未成,更是被沈光畏如蛇蝎,这人吗大底都喜欢犯贱,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想要,虢国夫人也不例外。 “崔器,给我把船靠上去。” 王蕴秀冷笑声中朝崔器吩咐道,虢国夫人府中的那些家将和护卫不过是江湖上会些三脚猫功夫的卖艺把式,如何是她王家那些百战牙兵部曲的对手。 崔器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烦,当即便让人把船靠上去,然后牙兵们拿了挠钩搭住了对方船舷? 接着便是跳荡过去,将那些拦路的家将和护卫都扔到了水里。 江面上,还有不少画舫在那里看热闹? 不过却没有人上前帮忙? 虢国夫人虽然艳名远播? 可却不是什么好名声,至于王蕴秀,那就更加没人愿意招惹这头胭脂虎了。 曲江畔? 看着虢国夫人府上的家将像是下饺子般被扔下水? 李隆基不禁叹了口气,让王家小娘子教训番三姐也好,玉环那儿三姐便是去哭诉也没用。 “陛下?” “不用管了? 且由她们闹去? 待会让龙武军过来清场。” “是? 陛下。” 陈玄礼看了眼远处仍旧兴高采烈地喝彩的那些浪荡子弟? 也不由摇了摇头? 这群家伙估摸着是期盼王家小娘子撕了虢国夫人吧。 …… 曲江上的热闹? 很快也传到了杏园内,沈光知道王蕴秀居然驾船拦了虢国夫人抢他那件白衣,也不由摇头苦笑。 “王家小娘子对沈郎一片情深,真是羡煞我等旁人啊!” 宴席间,一众喝过醒酒汤的进士们都是纷纷笑了起来? 美人恩重难消受? 也只有沈郎才降服得了那王家十二娘。 这时候? 外间有人通禀? 说是李大家来了,沈光闻言一愣,他没想到李隆基也跑来凑热闹? 他这儿义卖得都差不多,这位圣人来是做什么。 不多时,李隆基自入了席间,然后便和沈光打了招呼,这时候沈光身边杜甫却是酒醒了大半,这席间众人里,只有他和李泌是知道李隆基身份的。 颜真卿则是满脸奇怪地看着被沈光口称李大家的李隆基,他此时不过是长安县尉,并不曾当面拜见过圣人,只不过李龟年他却是在永王府上见过的。 “沈郎,你莫要被人骗了,我在永王府上见过李大家,绝对不是此人。” 颜真卿私底下拉着沈光,满脸肃容地说道,哪怕他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被边上的李隆基听到了,就在李隆基皱眉的时候,只见沈光笑着说道,“颜兄有所不知,你在永王府上所见的那位李大家不过是替身罢了……” 杜甫在边上捏了把汗,沈郎这是真的不知道圣人身份,把圣人当成李大家了,众人里只有李泌看着沈光那炉火纯青的演技,只觉得叹为观止。 “沈郎说得不错,某为名利所扰,常被那些王侯权贵烦得不胜其扰,不得已才让门下弟子冒充,颜县尉可千万不要将此事外传。” 李隆基也在边上说到,颜真卿半信半疑地没在说什么,这时候李隆基倒是反客为主,开始招呼起众人玩耍起来。 要说玩乐,这位风流天子才是真正会玩的,见着宴席间那些胡姬都青春可人,又听说了沈光所说的规矩,李隆基大笑起来,“好一个风流而不下流,光冲这句话,当浮一大白。” 饮过酒后,李隆基叫人取了他带来的礼物放于席间,接着朝沈光道,“沈郎,某这儿有宝石三斗,可命这些胡姬相扑以较胜负否?” “只要她们愿意,我自无不可。” 看着李隆基笑得狭促,沈光还能说什么,这位唐明皇是出了名的风流爱玩,今日那位贵妃不在,说不得就要在他这儿放浪形骸一回了。 宴席里,其余众人也都兴致勃发,他们方才饮酒时,可没敢动手动脚,如今能过过眼瘾也好。 侍酒的胡姬们看着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的宝石,个个都是目露精光,很快便有十余人愿意下场关扑比试。 一场活色生香的女子相扑,立时便让场中气氛热闹起来,不过玩闹归玩闹,李隆基倒也没有再继续干些什么,反倒是和沈光闲聊起来,“听说沈郎十日后便要启程回安西,不嫌太仓促了吗?” “不瞒李兄,小弟在长安城已经逗留太久,要不是为了和秀娘还有阿妮完婚,这十天我都待不下去。” 沈光沉声说道,高仙芝三日后便会和封常清启程回安西,三月初大军出征小勃律,他若是要赶上出征的日子,到时候路上可有得苦头吃。 “婚嫁乃是人生大事,就算王大将军急着嫁女儿,这般仓促成婚终究不好吧?” 李隆基还是舍不得沈光远征绝域,小勃律孤悬万里之外,这一路上爬冰卧雪,有个万一的话,他会后悔一辈子。 “秀娘不是凡俗女子,再说当今婚嫁太过奢靡,一切从简也挺好。” 沈光朗声答道,李隆基已经下旨赐婚,但要是真按着礼部给的流程走,他起码得在长安城待上个把月,到时候出征小勃律便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李隆基叹了口气,沈光的志向始终未曾改过,倒是他小瞧沈光了,“既然如此,某便提前祝沈郎此去安西一路顺风了。” “李兄到时候不去我那儿吃杯喜酒么?” 沈光故作疑惑问道,李隆基摇头叹道,“某有事要去趟东都,怕是来不及赶上沈郎的婚事,这便算是某送给沈郎的礼物。” 李隆基拍手间,陈玄礼让人抬了幅明光甲进来,“这甲胄是圣人所赐,今日便送给沈郎,沈郎出征小勃律,当有良甲护身。” “此乃御赐之物,李兄岂可……” “当今圣人大度,不会因这等小事怪罪于某,沈郎收下就是!” 沈光最后只得收下了这领明光甲,李隆基一番心意,他总不能拒绝。 第三百三十三章 婚前 对于长安城的百姓来说,天宝六载的二月怕是他们过去十多年里经历过最热闹的二月了。 曲江宴上,新科进士们义卖诗作并麻衣七万余贯用于赈济关中河洛的贫苦百姓并不算什么热闹,可是王家十二娘手撕虢国夫人,并将这位艳名远播的熟妇扔进曲江里那可就是人人热衷的八卦了。 据说那晚上,不知道多少在曲江岸边围观的侠少纨绔子跳进了曲江,只为一亲芳泽,当然最后都被赶来的龙武军捉了个现行,至于虢国夫人衣衫不整地被搭救上船后,不等天亮就梨花带雨地去大明宫告状了。 不过让长安城百姓们啧啧称奇的是,当朝贵妃并没有为着自家这位三姐而责难那位彪悍的王家十二娘,反倒是赐下了自己亲绣的嫁衣以示恩宠。 而这时候让长安城们百姓更开了眼界的便是那位名动长安的沈郎终于迎娶王家十二娘。 《礼记·昏义》曰:“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历代以来,婚姻嫁娶都是大事,一直都是要六礼完备,到了大唐,虽说将“问名”于“纳采”和“请期”于“纳成”,实际上只有“纳采”、“纳吉”、“纳征”和“亲迎”四礼。 可是这样一套流程走下来,少说也得两三个月,可是沈光赶着回安西,于是“纳采”、“纳吉”、“纳征”这三礼在短短五天内就走完了流程,可是让长安城的百姓们好生长了番见识。 纳采时,是石坚这位西市令出面,沿途撒着铜钱直往王府而去,当然更让人们称道的是,随行的安西军牙兵们人手一只大雁,整整带足了二十二只大雁,正合那位王家十二娘的芳龄。 要知道平时寻常人家嫁娶,有时候捉不到活雁,都只能用面饼捏制代替,就是大户人家也不过用上对雁,哪像沈光这般,直接捉了二十二只活雁过去。 纳采之后的问名纳吉那就更简单了,问过女方八字后只隔了一天,便有青龙寺的法门大师说这是天作之合,随后纳征时? 将近百余车的礼物将王府前的大街都给堵得满满当当,让不少人都感叹若是能有这等纳征礼,这莫说是十天完婚? 便是六天也成。 待到请期时? 王忠嗣亲自将日子定在了二月二十? 他知道沈光是不会错过小勃律之战的,既然自家女儿都急着嫁人,他这个老丈人当然是选择成全了? 便是他自己也需得赶去陇右朔方坐镇? 提前训练士卒,石堡城之战将是他军事生涯的落幕之战,绝不容有失。 …… 长安城外的官道上? 骑在青骢马上的张旭不见丝毫老迈之态? 反倒是神采飞扬? 只恨不得胯下马儿再跑快些。 策马相随在后的雷万春? 此时亦是佩服极了这位年过六十的张长史? 曲江宴后他便出城赶往雒阳? 一路在驿站不停地换马,原本以为见了这位张长史,少说也能休息一晚,谁想到这位张长史喝过他带去的安西烧春后,酒劲上头直接爆衣在墙壁上写了副字后? 便不顾门下学生劝阻? 敢在雒阳城封门前拉着他出城往长安城而来。 这一连三天? 除了在驿站休息外? 他们都是不停地在驿站换马赶路,仔细算算他这一来一回,才过去了七天时间? 看着前方的城门,再看看和没事人一般的老头,雷万春只觉得这拿笔的未必就比他们这些捉刀的武夫体力差上多少。 进了长安城,听到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自家主君的大婚,雷万春不由大呼庆幸,要是他晚回来两天,可不就要错过主君的婚事了。 “沈郎君要大婚,好好好,老夫到时候定要饮个痛快。” 张旭眼睛都亮了起来,他这辈子大半时间,不是在练字,就是在喝酒,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也只有这位沈郎君所酿的安西烧春才让他有种饮酒当需如此的酣畅淋漓之感。 “张长史,且随我来。” 领着张旭往沈园而去,雷万春也不由暗自心惊于这位张长史嗜酒如命的程度,要知道这位在驿站休息的时候,都会和驿卒要了酒当水喝,然后看似醉醺醺的上马骑乘赶路,但是却稳得一匹,让他都看傻了眼。 雷万春一行刚到沈园外,便有人往园内通报,然后同样住进沈园的颜真卿便和杜甫、张巡高适等人出来迎接了。 “张师来了。” “清臣,你很好,很好。” 看到颜真卿时,张旭笑了起来,这个弟子喝到美酒没有忘了他这个老师,总算是他没有白传他书法精要。 “府中可有安西烧春否!” 见到自家老师精神矍铄的样子,颜真卿知道这时候要是劝这位老师先行休憩,怕是会挨上几句骂,另外还未必管用,只得道,“知道张师要来,沈郎早已备下了好酒。” “那还等什么!” 看到张旭一副嗜酒如命的酒鬼模样,杜甫张巡他们皆是习以为常的样子,这才是草书天下第一的张长史该有的风采。 很快,张旭便捧杯痛饮起来,颜真卿他们俱是陪饮,“清臣,是打算去安西吗?” 听着颜真卿述说,张旭询问起来,他几个弟子里,当属颜真卿天赋最高,也是得他笔法真传的,只不过这个弟子性格刚直,怕是仕途难伸,要不然也不会高中进士十几年,至今不过是个区区县尉。 “不瞒张师,沈郎为人慷慨大方,有古之遗风,弟子实在不愿再在这长安城蹉跎岁月。” 颜真卿回答道,知道安西大都护府在龟兹和焉耆两国改土归流后,将大有所为,素来志向高远的颜真卿也动了心思,更何况他确实和张巡相见恨晚,称得上意气相投。 “去安西也好,听说安西那边有窖藏的安西烧春,味道更胜这儿,是真是假!” “自是真的,沈郎说他去岁在延城酿酒,窖藏了一批安西烧春,若是启藏开封,想必口感更加香醇绵柔。” “既然如此,老夫也自去安西养老。” 张旭饮下杯中酒后道,颜真卿不由大惊失色,“张师,安西远在万里,路上风沙……” 只是还未等他把话说完,便只听得鼾声如雷,颜真卿只能苦笑相对周围张巡几人,看起来张师是真的打算去安西终老了。 …… 冯府内,高力士欢喜得都要疯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高仙芝走后,沈郎会请他担任自家长辈,这可是叫他始料未及,然后他便连夜入了大明宫,向圣人告假了。 “你这老货这回倒是占便宜了。” 李隆基笑着说道,虽说宫内宫外不知道多少人想给高力士当假子,不过高力士表面圆滑和气,可是内心里却是瞧不上那等人的,只不过若是换做沈郎,到时候沈园内拜过高堂,只怕高力士是要真把沈郎当亲儿子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鹊桥仙 二月二十,天刚亮时,彻夜未眠的王蕴秀便醒了过来,今日是她的大喜日子,想到自家那些姑婆子,她眼里便闪过了一阵杀气。 “女郎醒了。” 看到王蕴秀醒来,自有侍女上前服侍起来,同时将宫中送来的嫁衣放到了边上,那翠绿色的嫁衣上用金线绣着凤纹,看上去清雅高贵。 这时候另外院中,王忠嗣也起了个大早,他只剩下这个嫡女未嫁,如今女儿出嫁,觅得如意郎君,让他终于落下心中一件大事。 “今日乃是亲迎,你到时候和家中那些姑婆子好声吩咐番,不要闹得太过分了。” 王忠嗣朝妻子说道,时下婚嫁亲迎时,男方到女方家时有所谓的“下婿”之俗,便是在场的女宾会拿棍子敲打新郎,以示新郎今后不准欺负新娘。 但是这“下婿”之礼,往往有那些姑婆子下手没个轻重,打得新郎狼狈不堪,沈郎自幼在河中域外长大,未必清楚这习俗,难免到时候惹出些不快来,想到自己当年去妻子家亲迎时,王忠嗣都觉得脑壳隐隐生疼。 王氏听到丈夫言语,忍不住笑了起来,“哪需要我去吩咐,秀娘怕是自会和咱家那些姑婆子分说清楚的。” “对了,今日去沈园铺房的可都选好人了?” “你几时这般婆妈,说起来这婚事就这么仓促,就连回门都来不及。” 王氏想到今日自家夫妇还得去沈园,难免有些许不忿。 “来不及,安西军那边三月初就要出征,沈郎明日便得启程回安西,一路上怕是都得星夜赶路。” 王忠嗣感叹道,小勃律难打的地方就在于地处远方绝域,这路途上的艰难可比攻打城池难多了。 “咱这女婿也真是的,放着长安城的福不享,偏要去安西吃沙子。” 王氏埋怨了几句,便起身拾掇,然后安排自家婚姻美满的女宾前往沈园铺房。 这时候? 尚未换上嫁衣的王蕴秀自在院里见了自家的那些姑婆子们,她先是行了一礼,然后才开口道? “诸位姨婶阿姊? 今日是秀娘的大喜日子? 还请诸位不要太过为难我家沈郎,否则他日诸位家中娶新妇,就莫怪秀娘我下手没个轻重了。” 听着王蕴秀赤裸裸的威胁? 那些姑婆子都是心中凛然? 想到自家这位十二娘的彪悍,都是收起了心思,连忙道? “秀娘放心? 今日定叫新郎顺顺当当地迎你过门。” “那秀娘就多谢各位姨婶阿姊了。” 王蕴秀见人人都老实得很? 这才回转闺阁? 耐心等候起来。 …… 日头高升时? 高力士已是来到沈园? 满脸喜气的他看上去更显慈祥,再加上满头白发,他又特意粘了胡须,看上去果然很有男方长者的模样。 “冯翁,请里面坐。” 杜甫将高力士迎进府内? 这时候已有王家来的女宾帮忙布置婚房和宴饮场所。 高力士很是像模像样地看了圈后? 方才去了准备的厢房休息? “子美啊? 沈郎准备得如何了?” “冯翁,沈郎正在沐浴更衣,等会儿便得出发去亲迎。” 杜甫开口答道? 虽说接新娘回来是黄昏时,可是这去女方家的路上可不好走,沈郎名声在外,到时候路上不知道有多少来拦路讨喜的百姓。 …… 换上了大红色的袍服后,沈光没想到自己也终于迎来这么一天,“郎君,该出发了。” 南霁云唤醒了发呆的沈光,“走吧。”沈光笑了起来,等他走出房间,看着已经整装待发的杜甫张巡颜真卿等人,不由生出股满足感,他这傧相团称得上是天团了,只可惜诗仙此时已去了江南,不然就真称得上空前绝后了。 出了沈园,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刚出了坊门外,便有早已等候的百姓纷纷涌上前来恭贺,于是自有僮仆将早就准备好的胡饼酒水并喜钱发于那些百姓们。 队伍里,来自梨园和宜春院的乐人和鼓吹手们也是吹拉弹奏起来,他们演奏得都是沈光所作的那些新乐,一路上欢快无比地朝崇仁坊而去,然后这迎亲的队伍便越来越庞大,也不是所有的百姓都是为了讨喜钱,纯粹便是为了听那迎亲的奏乐。 于是过了两座里坊后,迎亲的队伍便如同龟爬般,沈光骑在马上都难免心急起来,不过就在他为难时,队伍前方忽地起了喧嚣,只是两三百条壮汉气势汹汹地高呼着讨喜而来,自称都是女方家眷。 不过片刻间就将那些挡路的百姓给挤到边上去了,沈光仔细看去原来是哥舒翰和李光弼来救场了。 “多谢两位老哥,他日我必有重谢。” “沈郎快走,我家女郎可等不及了。” 哥舒翰大笑着,有他们这些女方家的所谓家眷开道,这拦路的百姓自然没法再挡路。 终于在黄昏前,沈光终于到了王府前,这时候按惯例自是要吟诵催妆诗,他这儿杜甫颜高适几人轮番上阵,很快便叫开了女方家的大门。 等入了王府,看到那些手执棍棒的姑婆子们,沈光本来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却不料最后这些棍棒最后都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杜甫等人看了都是极为羡慕,王大将军这是为了嫁女儿煞费苦心,这可是给沈郎省了多少事情。 王蕴秀身穿嫁衣而出,和沈光一起拜别父母后,便大方地出府而去。 这时候时已黄昏,宵禁的鼓声中,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往沈园而去,却是比来时不知快了多少,直到沈园外才有女方家眷拦路,不过沈光直接大手一挥,几千贯的喜钱洒将出去,便太太平平地迎着新娘进了沈园。 灯火通明的大堂内,高力士和王忠嗣见了礼,“王大将军委屈了。” “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再说明日一早,咱们翁婿二人一同上路,也算是段佳话。” 王忠嗣说笑间和高力士一起坐了下来,这时候沈光和王蕴秀进了堂内,在司礼的高呼声中拜过天地,然后朝高力士和王忠嗣行礼,直叫高力士和王忠嗣脸上都笑开了花。 “夫妻对拜!” “礼成。” 当沈光和王蕴秀直起身时,四周众人已自欢呼起来,要沈光掀开新娘的盖头。 很快盖头掀去,王蕴秀用团扇遮脸,只露出一双美目盯着沈光,这最后的却扇诗却不知自己这位夫君能否给她个惊喜。 杜甫几人都紧张起来,这却扇诗乃是入洞房前的最后一环,虽说他们也都做了却扇诗给沈光打底,可是若是新娘子不喜欢,那可就…… 看着王蕴秀满是期盼的目光,想到明日一早自己就要独身前往安西,沈光没有用杜甫他们准备的却扇诗,而是口中轻吟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刹那间,满座宾客皆寂静无声,谁能想到新郎没有吟诗,而是作了首长短句,可是却偏生无比契合此情此景。 “夫君。” 王蕴秀弃了团扇,直接扑在了沈光怀中,边上杜甫颜真卿等人更是面色怅然若失,沈郎这首长短句当真是美到绝颠,今日过后怕是城中都争唱这首长短句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送别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杨玉环站在大明宫的宫墙上轻声低吟,那双向来明媚的眼睛里似乎蒙了层雾气,浅浅的叹息声中,她看向身旁同样满脸感慨的李隆基柔声道,“三郎,要不你下旨留下沈郎吧!” 李太白曾经写过盛赞这位贵妃美貌的诗篇,曾让杨玉环惊叹这位诗仙的无双才华,可是那么多的诗篇却都不及沈光这首鹊桥仙能打动女儿家的心弦。 李隆基苦笑摇头,“沈郎是外柔内刚的性子,朕若下旨,只怕他仍会一意前往安西,到时候朕该怎么做?” “三郎,沈郎若日后在安西有个好歹,您会后悔的!” “朕知道,可是朕更不想让沈郎记恨朕一辈子。” 李隆基安抚着身边多愁善感的杨玉环,那首名为鹊桥仙的长短句,足以让沈郎成为天下女子心中的痴情人,便是叫他也生出几分羡慕来。 就在李隆基和杨玉环遥送沈光时,金光门外人头攒动,都是前来为沈光送行的,就连向来甚少在外抛头露面的公孙大娘都带着弟子们来了,还有马仙期、贺怀智、李谟等人,除此以外更有和杜甫交好的王维等人。 沈光也不知道自己名声居然已经如此之高,“沈郎君,我已命人前往扬州送信,鉴真大师是否会来长安,我也不知,若是到时候鉴真大师来了,还请沈郎君帮忙促成东渡之事。” 看着恭敬的晁衡,沈光轻笑起来,“鉴真大师若到长安,我必定向朝廷请愿,请鉴真大师弘法于异域!” “子美夫。” 晁衡默默退到了边上,看着这位名动天下的沈郎君和杜甫、高适二人说话? 说起来他很是羡慕这两人能去安西,有沈郎君这等人物看顾,他们必能建功立业。 “沈郎。” “今日我和张兄先行一步? 城中诸多杂事还需两位处理? 到时便拜托三位了。” 杜甫和颜真卿虽说身体不差? 但还是没法和张巡比,至于高适则是年纪大了些,若是让三人也同往安西? 沈光生怕他们撑不下来? 这才故意以沈园诸事托付。 “这位沈郎君倒是心思细腻。” 和张旭站在一块儿的吴道子抚须笑道,他如今已经恢复自由身,圣人亲自见了他? 说是这位沈郎君相求? 这才允他前往安西? 从此为沈园中人? 不再需要奉诏作画。 “清臣幸运? 能得遇沈郎? 必定能伸其志向,倒是你我,只能去安西做个混吃等死的闲人。” “闲人有什么不好,若有沈郎君的美酒,某说不得要在安西再画几幅《地狱变相图》。” 听着张旭言语? 吴道子笑了起来? 他这些年在宫中为内教博士? 生活优渥? 可是无诏不得作画,却是让他久不得自由。 如今能前往万里之外的安西,他也不以为苦? 反倒是为了能领略天山大漠的绝域风光而感到欢欣鼓舞。 “颜兄,张长史和吴博士年长,待你们处理完城中杂事,便慢慢前往安西,另外告诉张长史,就说我到安西后,自会命人置美酒于沿途驿站,请他和吴博士不必急着赶路。” “沈郎且放心,我必会让张师和吴师康健地前往安西。” 颜真卿点了点头,说起来张师和吴师前往安西的劲头比他们还足,张师甚至还嚷嚷着这关内风景早就看厌了,去那万里安西看看大唐边色,便是埋骨于茫茫黄沙中也胜过在雒阳老死于床榻间。 沈光交待完诸事后,却是看向已然挽做妇人发髻的王蕴秀,他们今日早上在沈园拜别了王氏,他那位丈母娘虽说心里有些埋怨他不该扔下女儿去安西,可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 “秀娘,委屈你了。” 新婚燕尔,本该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可是他却要丢下王蕴秀,独自前往安西,这一边至少就是大半年时间。 “我祝夫君此去安西,武运长久,踏破小勃律,得胜而归。” 王蕴秀虽然不舍,但仍旧是英姿飒爽地说道,她的丈夫要做纵横天下的英雄,她又岂能累丈夫分心。 “秀娘,我此次出征小勃律,必会随都护再回长安一趟,你不如就留在沈园,等到来年再随我一道回安西。” 沈光握住王蕴秀的手,他知道这位妻子心意,可他实在不想见她受旅途劳顿之苦。 “夫君说什么话,我可是想早日见到夫君得胜而归的英姿,不过区区万里路途,再说沿途还有驿站可供休憩,至于沈园有冯翁代为看顾,夫君不必忧愁。” 王蕴秀笑着回答道,然后看了眼不远处的太子,轻声道,“夫君且去和冯兄道别,莫让贵人久等。” 沈光闻言笑了笑,然后朝王蕴秀边上噘着嘴的白阿俏道,“阿妮,你还小,等过两年咱们再完婚不迟。” 想到昨晚王家阿姊叫的那般凄惨,白阿俏脸色发红,忍不住道,“听你的就是,夫君你赶紧去就是。” 笑声中,沈光自走向了今日也来为他送行的李亨处,这位太子穿着东宫属吏的青色官袍,边上有随从捧着酒壶,“沈郎,且满饮,我祝沈郎此去,必能大破小勃律,扬我大唐天威于绝域异国。” “谢冯兄。” 沈光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则是再往两人杯中满上酒后道,“冯兄,我此去安西,也许一去不回,沈园诸事便尽皆托付于冯兄了。” 想到沈光此去安西,远征小勃律,要翻阅崇山峻岭,大漠雪原,道路之艰难远超前朝历代远征之苦,李亨也不由为之担忧,他举杯道,“沈郎当以保重自身为上,切莫勉强。” “冯兄放心,我自省得。” 说话间,沈光自和李亨饮下杯中酒后,再次满上酒,朝四周前来相送的众人道,“沈光多谢诸位厚爱前来相送,只是若是和诸位一一道别,只怕今日某也动不了身,这杯某敬诸位,还请诸位见谅。” 看着沈光举杯一饮而尽,接着翻身上马,英姿勃发,四周众人里有人高声道,“沈郎但去!” “诸位,沈光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咱们长安再见!” 沈光回头看过王蕴秀杜甫颜真卿等人后,自是一拎马缰,接着便和张巡南霁云雷万春等人策马而去。 第三百三十六章 大敌 “节帅,外面那姓元的已经跪了半天了。” “让他进来吧!” 安禄山没想到那个东都留守司判官还真就在他府外一跪不起,也不知这人是怎么想的,那沈光如今得圣人宠爱,便是他都不敢去招惹,这人却嚷嚷着沈贼沈贼的。 “可打听清楚了,这厮如何和沈郎结的仇?” “节帅有所不知,这姓元的本姓景,随母改嫁后易姓为元,天宝初中的进士,不过他家道中落,仕途不顺,三年前丧妻后,听说便和王家十二娘好上了。” 高不危在边上回答道,他是安禄山的心腹之一,刘骆谷害得安禄山在朝野丢尽脸面后,安禄山虽说没有杀刘骆谷,但也是将他调回了范阳去,而将京中别业都交给他打理。 “哦,这可是确有其事!” 安禄山顿时来了精神,虽说他不愿和沈光为敌,可是沈光如今做了王忠嗣的女婿,实在是让他如芒在背,如鲠在喉,若是这事情是真的,也许便有机会让沈光和王忠嗣翻脸成仇,这样他或许还有机会和沈光化敌为友。 虽说安禄山在沈光手里丢尽了脸面,可是似他这等枭雄,眼中只有利益,在看得到的好处跟前,什么仇怨都能放到一边去,更何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高不危见自家主君动心,却是不屑地笑了起来,“节帅怕是不清楚,那王家十二娘向来心高气傲,如何会看得上这元载,是这姓元的死乞白赖地刻意接近王家十二娘。” “彼时王家十二娘泼悍之名在外,这京中贵少见了都避之不及,也就这姓元的伏低做小去讨王家十二娘欢心,后来还是王家十二娘见他可怜,便带他回了趟府中,想请王大将军为他谋个官职。” “这姓元的大了王家十二娘十二岁,王大将军更加瞧不上眼,后来便托吏部将此人调去雒阳当了东都留守司判官? 不过此人脸皮倒是极厚,在外面说是和王家十二娘情投意合,只是他位卑官小? 等他日他得了美职便会迎娶王家十二娘。” 安禄山闻言不由大失所望? 他本来还以为真能搅黄了沈光和王忠嗣的翁婿关系? 如今看起来却是不用指望了。 “他不是在雒阳么,怎么又回来了?” “还不是在雒阳听说王家十二娘要嫁人,便火急火燎地赶回长安来? 还想去王府找王家十二娘讨个说法? 结果却被王府的家将直接打了个半死,卧床休养了大半个月才好转,然后便来求见节帅了。” 高不危回答道? 不过他虽然鄙夷元载为人? 但是有一说一? 这元载虽然无德无行? 但确实是个能干事的良吏? 极富才干? 而且擅长理财,“不过此人才能出众,可为节帅所用。” 听着高不危言及元载的才干,安禄山沉吟了会,决定收下此人也无妨? “他麾下不缺武夫? 可是少有能治理地方和擅长理财的干才? 这个元载若不是因为攀附王家梦碎? 以他进士的身份,未必会来投奔他。” 很快安禄山便见到了来时脚步尚有些踉跄的元载,只见其人长得还算模样周正? 只是比起那位沈郎来,确实是云泥之别,也难怪王家十二娘看不上此人。 自古烈女怕缠郎,若是没有那沈光,以这人不要面皮的德性,说不定还真能被他追求王家十二娘得手,看着见到自己后便跪在地上口称“明公!”的元载,安禄山眯着眼想到。 “元判官且起来说话!” 在沈光那儿吃了偌大的亏后,安禄山为人收敛不少,而且他也知道自己需要更多的人才去帮他经营范阳,为他分析朝局,这元载虽是个小人,可是只要有才干能为他所用就行,更何况此人还和沈光、王忠嗣有仇,不怕他不尽心尽力。 “多谢明公。” 元载直着身子跪坐,他的臀部还隐隐作痛,想到王家羞辱自己的一幕,他握拳的双手上青筋直跳。 他当了整整两年的舔狗,在王蕴秀跟前伏低做小,不惜扮丑学狗叫讨她欢心,便是去了趟王府,也被那些僮仆下人瞧不起,却连这娘们的手都没牵过。 可谁能想到这娘们却对那姓沈的小白脸投怀送抱,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想到王府那些下人们说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元载双眼越发红了几分,这夺妻之恨和羞辱之仇都让他恨极了沈光。 “元判官,这明公我可不敢当,你还是说说,投我门下,所求为何?” “明公,沈贼不除,您能高枕无忧吗?还是明公真认为能和沈贼化敌为友?” “如何不能化敌为友,沈郎大婚,我送去的礼物,沈郎也收下了。” 安禄山看着双眼通红的元载,不由嗤笑了起来,可元载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笑不起来了。 “明公以为区区礼物,就能让沈贼跟您和解,沈贼那般羞辱于您,分明是视您为仇寇,就连王忠嗣都不敢那般当面折辱明公,明公还要自欺欺人吗?” “大胆!” 高不危在边上怒喝道,这元载实在是狂妄至极。 “让他说下去。” 安禄山阴沉着脸孔摆手阻止了高不危和身边的卫士,示意元载继续。 “明公,如今朝中李相老迈,威势大不如前,反倒是那杨国忠得势,沈贼和其勾连甚深,明公在贵妃那儿,可还如先前那般得宠否?” “沈贼不死,明公今后当如何自处?难不成便始终屈于人下,到最后便连手上的权势都要丢掉。” 元载盯着安禄山,不管不顾地说道,他在东都时可是也听说过那些北地来的商旅言及这位两镇节度使的作为,清楚这是个野心勃勃的枭雄之辈。 安禄山沉默着,他听明白了元载的意思,他如今的地位全靠贵妃恩宠而来,显然贵妃和圣人更宠爱沈光,这便等于是掘了他的根基。 “明公怕是有所不知,那沈贼在外面可是有言语说,贵妃如何能收明公为假子,外人不知,还以为贵妃体壮如山。” “沈贼安敢欺我!” 听到元载这句话,安禄山再也坐不住了,沈光这话何其歹毒,这是要彻底断他的仕途啊。 元载见状终于笑了起来,“明公,沈贼一日不死,明公如何能安坐于此。” 人常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元载不是君子,只是小人,小人报仇,一天到晚。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明公当派人密告吐蕃使者,将安西军欲征小勃律之事告知,到时候安西军轻慢之下,沈贼未必能有命活着回来。” 听到元载这话,安禄山忽地变了脸,拍案大骂道,“我乃大唐忠臣,焉能行此不忠不义之事。” “来人,给我将此狂僚绑了。” “明公,你若要杀我,元载引颈受戮就是,何需如此。” 元载说话间,自拉了衣服,露出脖子高声道。 安禄山见状,方自又变了脸朝四周上前的卫士道,“都下去。”接着看向高不危,“上酒来,我要和元先生好好讨教一番。” 第三百三十七章 沙州在望 临街的酒肆内,戴着尖帽,扮做粟特人模样的昆东丹朱看着坐在对面的高不危,皱了皱眉道,“高判官,什么事这么急着找我出来。” 身为吐蕃常驻大唐的使节,昆东丹朱自然结交了不少朝中官员,像是安禄山这等封疆大吏以往也自有联系,不过自从负责这位两镇节度使京中别业的刘骆谷被安禄山赶回北地后,便成了眼前这姓高的判官和他联系。 “阁下应当知道沈郎已随王大将军一同离京,前往安西了吧!” “那又如何?” “圣人欲伐石堡城,王大将军便是此次征讨石堡城的主帅,阁下也清楚吧!” “高判官,你若有话便请直说?安西军要打小勃律,王忠嗣要打石堡城,这些消息咱都知道。” 昆东丹朱满脸的不以为意,大唐要打小勃律也不是头一回了,之前两回远征那都是中途半道就铩羽而归,甚至还有一回因为天降大雪而全军覆没,高仙芝这位新任安西大都护再骁勇善战有什么用,始终不敌天时地利。 至于铁刃城,自从大蕃从盖嘉运这个前任河西大节度使手中夺回以后,大唐攻打铁刃城更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但都是在这座孤山绝壁的坚城下碰的头破血流。 王忠嗣是厉害不假,陇右朔方兵强马壮,可铁刃城乃是大蕃举国而守,王忠嗣想打下铁刃城,大唐除非做好阵亡十万将士的准备,否则绝无可能攻下铁刃城。 对于昆东丹朱的自傲,高不危也不着恼,小勃律地处绝域,而且天时恶劣无常,安西军万里远征说不定路上就没了,人家确实能不当回事,至于石堡城,大唐上次能从吐蕃人手里打下来,那是因为吐蕃人轻敌所至,如今这石堡城更是被吐蕃人经营得固若金汤。 “听说阁下久慕沈郎大名,何不请国内发兵于小勃律守株待兔,到时候请沈郎去贵国小住些时日,到时候王大将军若是挥兵攻打石堡城,也可以请沈郎代为说项,以化解兵戈战事。” 高不危笑眯眯地说道,而这回昆东丹朱却是沉默下来? 因为他发觉高不危说得很有道理,他原本也曾经打过绑架沈光的主意,可是这事风险太高? 而且成功率太低? 还容易激怒那位圣人。 可是他确实又馋沈光的才华? 再说眼下是安西军主动进犯小勃律,到时候真捉了这位沈郎,大唐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另外还能恶心下王忠嗣? 如今看来,确实值得请赞普往小勃律增兵。 想到这儿,昆东丹朱却是朝高不危笑道? “多谢高判官提醒? 只是不知安节度想从我这儿得到些什么?” 对于直接的昆东丹朱? 高不危却是摆手道? “阁下哪里话? 我家主君不过是见阁下思慕沈郎才华? 这才让我过来提个醒,可是没想过别的,阁下莫误会了。” 说罢,高不危就起身告辞离开,见他出了酒肆后便混进人群里不见了踪影? 昆东丹朱却是笑了起来? 那位安节度原本乃是大唐圣人跟前的宠臣? 只不过恶了沈郎? 以至于宫中贵妃都传话于他,以后在外不可自称贵妃假子,他这是恨极了沈郎? 想要借刀杀人。 “阿爸,咱们怎么做?” 昆东丹朱身后,扮做他随从的长子忍不住问道,那位沈郎离开前,可是和他们谈妥了那安西烧春的买卖,他们要是真请赞普在小勃律捉了沈郎,那这金山银海一般的生意岂不是黄了。 “蠢货,想什么呢,再大的富贵能抵得过权势,咱们的根在大蕃。” 看着儿子的神情,昆东丹朱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低声呵斥起来,随后才道,“你回去将沈郎所著的曲谱书籍全都收好,另外带上那些买来的乐人,明日便出发回逻些去,务必要让赞普清楚沈郎乃是真正的谪仙临凡,可不是李太白那酒鬼能比的。” “知道了,阿爸。” 昆东丹朱的长子低头应声,在长安待久了,哪怕他口中总是喊着大蕃大蕃,但内心里却清楚大蕃是不如大唐的,只是阿爸说得对,他们的根在吐蕃,在大唐赚得再大富贵,也未必能守得住。 …… “崔器,咱们离沙州还有多远。” 从马上下来,轻轻拍着马脖子,沈光朝头前的崔器问道,他出发时带上了手下全部的精锐,除了他原本手下的汉儿、四镇良家子和老兵以外,还多出了李隆基赐下的龙武军卫士五十人,另外他那位老丈人王忠嗣也让崔器这个豆卢军校尉带着五十名陇右朔方的勇士算作陪嫁转投他麾下。 “姑爷,过了这沙碛,再走一日便是沙州境内,咱们若是脚程再快些,说不定还能赶在明日落日前抵达敦煌城。” 崔器咧嘴笑道,口称姑爷,他当日在敦煌城就瞧出这位姑爷的不凡,后来护送女郎回长安城,主君也向他询问,他可是没少说好话,如今才叫他能转投这位姑爷麾下,每日安西烧春喝着,日子快活似神仙。 “大家先歇会儿。” 沈光回头看了眼张巡和南霁云雷万春还有张小敬他们,高声喊了起来。 从马鞍上下来时,张巡两条腿都打着摆子,走路摇摇晃晃的,想他自幼熟读兵书,弓马娴熟,但是像这般自离开长安后便马不停蹄地连日赶路,几乎一天里有将近八个时辰是在马背上颠簸,也叫他有些难以为继了。 不但是张巡,南霁云雷万春和张小敬率领的龙武军卫士也没好到哪里去,每日操练弓马和长距离骑马行军赶路是两回事。 崔器和手下陇右朔方的勇士倒也没有笑话那些龙武军的少爷兵,实在是那张小敬是个狠人,刀枪弓马样样精熟,而且看着和和气气的,但是动起手来却凶悍得很,他手下那些士兵也是一般无二。 “张兄,且忍住了,等到了敦煌城,咱们便好好休整一日。” 见沈光宽慰自己,张巡却是摇头道,“将军不必管我,到了敦煌城后,咱们换过骆驼马匹便继续走,不可耽搁了时间。” 沈光如今已不再是高仙芝手下的判官,李隆基却是给了他一个碎叶镇守使的空衔,如今碎叶城名义上归属大唐,但实际上却是突骑施人的牙帐所在。 不过即便如此,沈光也终于有资格开幕征辟佐吏幕僚,不过张巡和南霁云雷万春张小敬他们不同,乃是走得吏部关系,成了沈光实际控制的火烧城县令,不过这详细任命还得等朝廷那边完成对焉耆镇的改土归流后才会正式下来。 在那之前,张巡自是想跟着沈光一起出征小勃律,要知道他一直起来虽然熟读兵书,但都只能算是纸上谈兵,难得有这么好的实战机会,他哪里会放弃,双腿磨得再疼,忍忍也就过去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蕃部见闻 休憩片刻,队伍再度出发,看着人伏在马背上的张巡,沈光叹了口气,张巡性情刚直,自己若是再劝他,那便成了看不起他了。 不过也只有对自己都够狠的人,才能在那种绝境下死守孤城吧! 沈光感叹间也不再看向张巡,而是轻磕马腹,驱马小跑起来,他们这一路上都能换马骑乘,因此不必顾惜马匹体力,不然也没法在十日内日行三百余里,即将抵达敦煌了。 高悬的日头下,天气依然寒凉,沈光他们过来时,甚至还遇到大雪天,索性驿站官道仍旧通畅,这才没有误了行程。 崔器口中的沙碛,只能算是片小戈壁滩,沈光他们纵马前行了个把时辰后,便能见到零星的绿色灌木丛。 这时候前方忽地有烟尘扬起,沈光抬眼一看便知道对面是起码五十人的马队,不过对方的旗幡在扬起的风沙里瞧不大清楚,沈光只是让队伍暂时停下来,虽然有所戒备,但是也没太过紧张。 “来得是自己人?” 张小敬朝边上的崔器问道,这家伙看起来是个莽夫,实则精得很,两人同在沈郎君麾下是新人,一来二去便成了朋友。 “来的是咱豆卢军的老伙计。” 见到对面的马队放缓速度,看清楚旗幡样式后,崔器大笑起来,然后朝沈光喊道,“姑爷,来人是豆卢军的巡逻兵马,咱们待会儿不用啃饼子了。” 沈光闻言,亦是笑回道,“既是你豆卢军的同袍,待会自拿好酒招待他们。” “姑爷,可千万使不得,那些杀才个个都是酒鬼,咱们的安西烧春不多,且得省着点喝。” 崔器连忙道,而一旁众人也都是心有戚戚的样子? 他们这一路行来,算是知道安西烧春的好处,这大冷天的时不时在马上喝上小口? 便没那么辛苦? 身子也舒服许多。 “那就听你的? 不过要是日后你这些同袍怪你小气,可怨不到某头上来。” “姑爷放心,等某随姑爷得胜归来? 自请这帮杀才喝个痛快。” 正说话间? 那豆卢军的巡逻兵马已自到了,带队的也是个校尉,他看到崔器后? 便驱马上前道? “崔大胆? 某听说你这厮可是发达了啊!” 看着崔器身着全新的精炼铁铠? 胸前明光镜锃亮? 那豆卢军的校尉嫉妒了? 早知道他也抢着送女郎回家,说不准他也能转投那位新姑爷麾下。 “姓陈的,还不赶紧来拜见姑爷。” 崔器颇为得意地抖了抖身上甲胄,他们都是良家子从军,自备军械甲胄? 不过甲胄多是家传? 若是没有余财便只能修修补补? 三年又三年了。 “陈同见过姑爷。” 见崔器提到沈光? 陈同脸上神情肃然,然后恭恭敬敬朝沈光叉手行礼道。 陈同也曾是王忠嗣帐下牙兵,后来积功做了豆卢军的校尉? 似他们这样的在陇右朔方河西比比皆是,皆是王忠嗣的旧部,虽说官职不高,但却是军中的中坚骨干。 陈同身后那些豆卢军的士兵亦是颇为敬仰地望着沈光,他们并不是因为王忠嗣这位大将军的缘故才崇敬沈光,而是沈光给他们这些底下的士卒多谋了条生路。 在边地当兵最是辛苦,纵然军饷不缺,可是边地苦寒,多少人戍边五六年也存不下几个钱,士卒们但有些钱不是喝酒,便是花在了胡姬肚皮上。 可是沈光的镖局开出来后,却是给了这些士卒们一个奔头,他们退役后可以在本地镖局当镖师护镖,每月的例钱比军饷还多,更不必说沈光还发话,只要干满三年便发个胡姬做婆娘,这叫多少打光棍的士卒们都兴奋不已。 “陈校尉不必客气,都是自家人。” 这镖局算是沈光在长安干得最成功的的一件事情,李隆基把镖局当成类似行客营和团结兵之类的存在,再加上镖局有利可图,不需要朝廷花钱养人不说,实际上还能缴纳赋税。 只不过这镖局的生意,沈光也是让李隆基参股其中,于是李隆基自然免去了镖局的税赋,免得镖局挣来的钱财纳入左右库藏,而李林甫和朝中官员也没想过镖局这行当能赚什么大钱,能自给自足帮朝廷养着些兵马作为正军的补充就行了。 只有沈光自己才清楚,他捣鼓出来的镖局实际上等于替代朝廷向那些丝绸之路上的胡商们征收商税,谁让大唐对于胡商们正儿八经收的商税简直就是少的可怜。 当然对胡商们来说,镖局的出现也不是坏事,起码他们不用再担惊受怕,全程都有大唐镖局护送,他们便不必另外蓄养商队护卫,也能少支出许多抚恤的费用。 双方人马汇合,这陈同自是领着沈光他们前往最近的绿洲处好生修整,不过半个时辰他们便到了地头,只见那处绿洲所在的湖泊不算小,以戍堡为中心的集镇虽然小,但是盖的土房也有不少。 将马匹交于小镇里的蕃部牧民打理后,陈同自是唤过本地蕃部头人让他献上了肥羊十数只,见陈同没有给钱,沈光皱了皱眉,就连张巡也沉下了脸色,在边上作陪的崔器知道自家这位姑爷性子,于是连忙道,“姑爷,咱们平卢军保着这沙州治内平安,这些蕃部平时自会上供牛羊马匹……” “上供归上供,咱们吃饭总得给钱。” 沈光听罢道,他没有怪罪陈同的意思,自河西开始,大唐境内这些归附的蕃部不少,他们以放牧为生,也谈不上什么征收税赋,地方边军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类似收保护费,他们平时上供些马匹牛羊,豆卢军则保证他们的安全。 这历来的规矩便是如此,陈同管那蕃部头人要十几头羊确实算不得什么,只是沈光觉得这样很不好,张巡也是同样如此。 “将军,以后这等规矩还是得改,若是不能编户齐民,将这些蕃部纳为大唐子民,边地谈何长治久安,不过是我军强则彼辈雌伏……” 张巡在边上正色说道,他来安西是要建立真正的功业,完成沈光口中让安西成为大唐万世屏障的伟业。 “张兄,事情得一步步来,日后总能改掉的。” 沈光看着认真起来的张巡,一边命人取钱交于陈同,让他代为采买,这顿羊算他请,在日后他有能力整改这规矩之前,一切且先照旧。 “姑爷果然大方。” 陈同从崔器那儿拿了钱后,感叹声中自是找到那相熟的蕃部头人,将钱财尽数于他,让这蕃部头人喜不自胜,更是自告奋勇愿意为沈光这位贵人亲自烤羊。 熊熊的篝火前,沈光接过那蕃部头人奉上的羊腿后,见他唐言说得虽然生硬,但是交流没有问题,于是便和他聊了起来,张巡也在边上不时询问一二,叫豆卢军的士兵们颇为诧异,他们还是头回见到沈光这样的贵人能和这些臭烘烘的蕃人们这般说笑对话。 第三百三十九章 论佛 临近黎明时,站在戍堡的城墙上,沈光和因为腿疼而辗转难眠起来的张巡聊起天来。 “张兄,火烧城内除了原本城中居民,尚有我从伊吾军那儿买下的数千突厥奴,再加上其余蕃部,我汉家民众不过千余人,不知张兄打算如何治理?” 沈光请张巡当火烧城的县令,一来是他分身乏术,无暇管理,二来便是他相信唯有自己才能让张巡发挥真正的才能。 “自然是明法纪,施教化,移风易俗,去蕃汉之别,严惩信奉祭祀邪宗外道者。” 张巡回答道,自五胡乱华以来,华夷之辩大盛,本朝太宗皇帝时魏文贞曾言,“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 这话说得确实没错,但是和沈光相处多日,张巡倒是对沈光的看法更认同,那就是夷狄没有文化和历史,他们所谓的传统大都是因为苦寒的环境所导致,实际上这些夷狄未必就不能教化成为诸夏百姓。 想当初炎黄二帝不过称霸于大河中原,夏商周三代以降,征服戎狄蛮夷,化其众为诸夏之民,才有秦汉抵定的华夏版图。 《礼记·王制》曰:东曰夷、西曰戎、南曰蛮、北曰狄。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 太史公也曾说,“欢兜进言共工,尧曰不可而试之公师,共工果淫辟。四岳举鲧治鸿水? 尧以为不可,岳强请试之,试之而无功? 故百姓不便。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 于是舜归而言于帝? 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欢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卫? 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 四罪而天下咸服。” 沈光给张巡的逻辑便是所谓蛮狄戎夷,都是炎黄苗裔,只不过是罪人之后? 如今大唐强盛? 当以诸夏的富强文明去教化这些四散在外的蛮夷戎狄。 张巡心中清楚如今这安西四镇的蕃部和土著居民其实和华夏的五方之民联系不大? 但是做事情要讲究个名正言顺? 沈光这套理论起码能让这些蕃部和土著的底层百姓能有个盼头和念想? 便是他们自己改变不了? 也会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做个诸夏之民。 看着满脸认真的张巡,沈光高兴不已,火烧城今后会是整个安西改土归流后的成例,张巡能认同他的观念那是最好的,尤其是在宗教这块上? 长安城那里朝廷要讲究天朝上国的风度? 能容忍三夷教等教派传法? 可是安西这儿今后只能信奉佛道二宗。 沈光打算诓鉴真来安西真不是说笑而已? 莫看安西号称处处佛国,可是这儿的佛教和大唐已然汉化的佛教压根就是两回事,再加上拜火教仍有余力? 以及咄咄逼人的大食教。大唐的佛道二宗在安西可称不上弘法,所以对于张巡要严厉打击信奉祭祀邪宗外道的主张,他极为赞赏。 这时候大唐的和尚们战斗力还是很强的,另外也有弘扬佛法的志向心气,沈光在长安城的时候就去了密宗祖庭青龙寺一趟,他在于阗的时候曾得赞摩寺的方丈法能照顾,自然有法能的书信,然后他亦是和青龙寺的那位方丈相谈甚欢。 “火烧城那边,自有空置的大宅,到时候让匠人们修改下,正好给青龙寺的大师们做寺庙。” 大唐乃是佛教汉化和发展的黄金时期,诸多宗派也是这个时候建立兴盛,密宗此时在大唐佛家诸多宗派里乃是显教,自然有财力支持僧众前往安西弘法,要不然法能也不会成为于阗王室供奉的赞摩寺主持。 “这个我自清楚,只是咱们真要和青龙寺的那些大师们收税?” 张巡知道沈光和青龙寺法门方丈有约,只是想到人家不惜万里来安西弘扬佛法,他们还要跟这些出家人收税,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自然是要收的,如今大唐释家诸宗派里,也只有律宗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出家人,其余诸宗派大都不事生产,聚敛财富,长此以往并非好事。” 沈光的话语让张巡沉默了下,虽说大唐以道门为国教,但是民间仍旧佛寺众多,信徒众多,他自然也清楚佛门的问题,因此朝廷才有度牒制度,防止人们私自剃度为僧。 “法门大师也知道若是这般下去,密宗必定不能长久,但是陈规旧俗不是那么好改变的,因此这安西的青龙寺便是白纸上好作画。” 想到那位法门方丈,沈光也不得不承认,自玄奘大师译经于大雁塔,再到开元三大士,大唐佛教诸宗派真的是出了不少厉害人物,后世的汉地佛教八宗都是在这一时期成型兴盛。 沈光后世当老师时,因为学校组织国学活动,曾经领着学生们在本地的楞严寺住了将近一周,听那位同龄的方丈很是念叨过不少佛教的知识,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顺口溜,“密富禅贫方便净,唯识耐烦嘉祥空。传统华严修身律,义理组织天台宗。” 说得便是密富是指学密宗需要富有,禅宗双腿一盘就可以,不需要耗费,净土念佛简单方便,法相唯识名词义理繁琐,嘉祥是指三论宗的吉藏大师,三论宗继承了中观派的传统,空的彻底。华严宗是佛陀最早说的法,律宗对于行为的要求非常严格。天台宗依据《法华经》建立。 那位年轻方丈是正宗佛学院科班毕业,曾和沈光闲聊时说过,释迦佛传法无外乎两科:教、证,也就是理论与实修。若将八宗分出区别来,那么华严宗、天台宗、三论宗、法相唯识宗为一组,侧重于理论研究,为教;律宗、禅宗、净土宗、密宗归为一组,侧重实修,为证。 有传法能力的便是侧重实修的律宗、禅宗、净土宗和密宗,这其中密宗最有钱,也是如今大唐佛教诸宗里最强盛的,这也是那位法门方丈敢于在沈光身上下重注的原因。 张巡算是明白过来,法门方丈想要改革密宗,只是青龙寺身为密宗祖庭,家大业大,轻易动弹不得,怪不得会答应沈光,派遣寺中精干子弟前往安西建寺弘法。 第三百四十章 吐蕃来袭 “张兄,且聊到这儿,咱们待会儿还要赶路,你先休息会儿。” 看着张巡还想聊下去,沈光却是打住了,这时候天边已经露出了丝鱼肚白,用不了多久等日头升起,他们就得继续赶路。 “沈郎,我还不如多站会儿。” 张巡私下依旧唤沈光为沈郎,但是在众人前则是以将军称呼。 就在两人打算走下城墙的时候,沈光忽地停住了脚步,张巡有些诧异,但是随后他便看到了不远处戍守的豆卢军士兵高呼起来,“敌袭!” 刹那间,凄厉响亮的刁斗声随之响起,这时张巡随着沈光走回到墙垣边,只见城外刚亮起的天光中,有大片的黑影正自压来,随后旷野里的风中传来了沉闷的马蹄声。 “沙州还有如此贼寇?” 张巡忍不住吃惊起来,关内承平已久,不知边关战事,还有人觉得安西北庭等地若有战事,乃是边将擅启边衅。 “什么贼寇能有这般的马队声势!” 沈光到底是在安西呆了年余,又时常和封常清讨教,当然晓得这等时节能来犯的大股人马必定是吐蕃蛮子。 刁斗声里,豆卢军的士兵从戍堡内的营房披甲而出,鱼贯上了城墙,丝毫不见慌乱,显然是早已习惯了这等事情,反倒是戍堡外面的集镇上,火光亮起皆是嘈杂的呼喊哭叫声。 “张兄怕是不知道,沙州西去距吐蕃不到三百里,快马疾行也就是两三日的功夫,每年东去春来的时候,吐蕃那些穷困不堪的部落便会纵兵来沙州境内劫掠。” “年年如此?” “年年如此。” “那怎的朝廷从不言及此事。” 张巡没想到威震天下的王忠嗣大将军所辖的河西境内居然还有这等事情发生。 “来犯的非是吐蕃国中的军队,而是那些小部落自发组成的联军,他们也不敢攻打州县,只是劫掠绿洲小镇,抢夺些粮食牲口罢了。” 沈光为张巡解说起来,莫看此时吐蕃势衰,总体上和大唐间算是所谓的和平状态? 但是每年春秋两季时,像这种压根就不会上报朝廷的小规模战斗不知道有多少。 这时候,豆卢军的士兵已经全都上了戍堡城墙? 而这时候外面集镇上已有大户人家携带牲口财产往戍堡赶来? 想要进来避难。 “郎君。” 南霁云几人兴冲冲地上了城墙? 他们倒是不担心什么战事,有崔器这个豆卢军老人在,他们自然晓得来犯的乃是吐蕃的部落联军? 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且叫儿郎们都披挂起来? 待会儿随某出战。” 沈光朝脸上满是渴望的南霁云和崔器几人说道,接着看向张小敬,“张小敬? 你部可能马战否? 若是不能? 便留在戍堡内帮着豆卢军守城。” “郎君? 我龙武军的儿郎不输旁人? 自然能战。” 张小敬高声答道? 他们乃是圣人赐予沈郎君的护卫,再说龙武军为诸卫第一,岂能在这等吐蕃蛮子来袭的时候拉胯。 “那就好,都下去准备吧,记得吃饱喝足? 莫要待会儿上阵做了软脚虾? 叫豆卢军的同袍们笑话。” “姑爷就是爽利。” 崔器笑着先自下了城墙? 他的双锤已经饥渴难耐? 如今麾下又都是大将军调拨的陇右军勇士,今日定要叫张小敬那厮知道,龙武军为诸卫第一? 不过是因为拱卫圣人,真到上阵杀敌的时候,还得看他们陇右朔方的勇士。 见张小敬和崔器先后离去,沈光看向南霁云和雷万春道,“待会随某直扑贼酋首领,莫要叫旁人小瞧了咱安西军。” “喏,郎君。” 不多时,王神圆他们便将吃食盔甲带上城墙,沈光披挂过后,直接坐在马扎上,啃起昨晚剩下的烤羊肉来,这时候陈同也披挂整齐到了他面前,“沈将军。” 陈同不是崔器那莽夫,再说如今吐蕃兵马来犯,沈光乃是碎叶镇守使,品级比他高得多,自然有资格指挥这场战事。 “陈校尉,某知道你们往常都是据堡而守,然后放集镇里那些大户进来躲避,若无必要,不会和那些吐蕃蛮子硬拼。” 沈光的话让身旁的张巡皱了皱眉,不过他也能理解,这戍堡上下虽说有一个团的兵力驻守,可真正的战兵也就五十,守着堡寨自然无虞,但若是出城野战,来的吐蕃兵马就算是乌合之众,可是人数相差十倍,确实不可浪战。 “沈将军,咱们边军补充兵员不易,也只得如此。” “某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待会儿陈校尉你自守城,某自会领兵出去,斩了那来犯的吐蕃贼酋狗头。” 沈光淡定自若地说道,自从经过伊吾军那场战斗后,他已经算是个合格的将领,更何况他麾下两百余精锐,都是训练有素的骑士,擅长骑射的勇士百余人,莫说来犯最多不过区区千余乌合之众,就是来上三千他都敢照样率军横击。他那位老丈人王忠嗣,年轻时就经常率领百骑干这样的事情,所以吐蕃人才对他又敬又惧。 “喏。” 看着陈同下去布置防务,没法上阵的张巡虽然披了甲,可是也没有太过懊恼,“那某就祝将军待会儿旗开得胜,斩贼酋首级而归。” “张兄且等着就是。” 吃过羊腿,用胡饼裹着肉汁吞咽入腹后,沈光看着豆卢军士兵放进集镇上那些大户人家和跟在后面的蕃部百姓后果然关闭戍堡大门,听着那些没有进来的百姓哭喊声,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正所谓慈不掌兵,看着不远处已经杀奔绿洲的吐蕃兵马驱策入镇,赶着那些百姓搜刮粮食牲口,沈光没有丝毫所动,他在等麾下儿郎吃饱喝足,养精蓄锐,也在等这些吐蕃人深入集镇,完全放下戒备时,才会给其雷霆一击。 来犯的吐蕃兵马甚多,沈光估摸着足有一千五百之众,可比陈同说的多多了。 “看起来吐蕃那边去年雪下得不小!” 陈同在边上念叨着,吐蕃春秋二季犯边是不同的,春天都是那些熬过冬天的小部落为了活下去,组成联军来绿洲城镇抢掠,而到了秋天,则是吐蕃朝廷组织的兵马来抢粮。 很快那些吐蕃兵马里便分出几百人往戍堡而来,虽然气势汹汹,但只是绕城而走,口中呼喊叫骂,但却不敢靠近戍堡百步。他们是来抢东西活命的,没人想和戍堡里的唐军厮杀。 戍堡里,狼烟冲天而起,沈光看着那些绕城而走的吐蕃兵马,朝复又上了城墙向他复命的南霁云和张小敬道,“南八,大头,且与某射落那两个贼厮鸟。” 吐蕃和大唐是死敌,尤其是数年前,大唐推到了赤岭界碑后,吐蕃不敢大举扰边,但是这种小规模的战争却是时常有之,沈光看那两个领着马队绕城的吐蕃骑士首领却是将距离控制地非常老道,便能判断出这两个在吐蕃军中怕是不小的军官。 吐蕃可不像大唐能有那么多脱产的常备军,都是平时为民,聚则为兵,军队里的军官平时就是部落里的首领。 南霁云和张小敬闻言,却是顺着沈光所指,然后看到了那两个呼喝手下马队绕圈的吐蕃蛮子,两人彼此相视一眼后,南霁云率先道,“左边那个归某!” “好!” 张小敬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取弓搭箭,和南霁云一起拉满了弓弦。 第三百四十一章 插标卖首 “阿爸,唐人不敢战,这回咱们来那么多人,何不破了这戍堡,到时给部中添上几十副好甲,阿爸也能当个寨主。” 头戴尖盔的皮日赞朝自家父亲说道,这回他们七部联军一千六百余众,想要拿下这唐军驻守的戍堡也未尝不可。 吐蕃军制,十人为什、十什为牌、十牌为寨、五寨或十寨为沟,什有长、牌有头,寨沟有主,到了寨主这个级别就算是吐蕃国内地方上的豪强了,能直接听命于土司。 看着百余步开外的戍堡上的披甲唐军,四十不到的皮杰士却是摇了摇头道,“唐军甲坚堡固,咱们这么多人马若是心齐,倒也不是不能打,可是到时候谁打头阵?” 听着自家阿爸言语,皮日赞没了声音,眼下是个各部出来打草谷,没有将主,谁愿意打头阵,到时候好处却被别人得了去,连个做主的都没有。 “阿爸,你看那城墙上的唐军!” 皮日赞不甘地望着前方的唐军戍堡,突然间大笑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两个唐军在女墙处张弓搭箭,要知道他们可是离着堡墙足有一百二三十步远的距离,唐军除非用强弩,寻常弓箭便是射过来也没什么杀伤力。 周围的吐蕃士兵也都笑了起来,他们都是和唐军打老了仗的,当然知道唐军虽然号称弓弩强劲,但是弓手所用的角弓真正的杀伤力也就在六十步内,皮氏父子这两位牌头那可是身着锁子甲的勇士。 “阿爸,且看我教训那唐军!” 皮日赞说话间已经掣弓在手,双腿一夹马腹,便朝前窜了出去? 吐蕃弓都是马上轻弓为主,不过虽然是短稍弓,可却是制作复杂的复合弓? 强劲不输唐军角弓。 看到儿子策马而出? 单人独骑朝唐军戍堡绕驰? 四周士卒欢呼,皮杰士不由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儿子虽然骁勇强悍? 年纪轻轻就当上牌头? 难免轻狂了些,迟早得载个大跟头才会变得沉稳。 马背上,伏低身体的皮日赞眼看着离着唐军戍堡不到六十步的距离时? 已然暗自扣箭在手? 接着便突然起身? 本想要来一波连珠射? 给堡墙上的唐军来个下马威? 谁料他方自举弓? 便听到呜咽厉啸,胸前好似被重锤击打般,整个人从马鞍上倒飞出去。 当胸一箭,直穿甲胄! 看到儿子从马上摔落,脚踝被马镫勾住? 受惊的马匹拖着儿子的尸体跑回来? 皮杰士从马上跳了下来? 而四周原本还在欢呼的吐蕃士兵就像突然被打断了脊梁骨般没了声息。 “插标卖首之辈!” 戍堡城墙上? 南霁云放下手中强弓,那副傲然的神情让沈光想起了新三国里的关二爷。 这时候戍堡的豆卢军士兵却是齐齐欢呼起来,而张小敬则是无奈放下了手中角弓? 他也没想到那什么狗屁吐蕃勇士这般赶着过来送死。 “南八,射得好。” 沈光亦是赞道,然后看向张小敬,“大头,这回你可是输了。” 张小敬亦是无话可说,他平时和南霁云比试弓箭,都是不相伯仲,可今日确实输了一筹,起码方才他慢了南霁云几分,才让南霁云抢先射杀了那突然过来送死的吐蕃勇士。 抱着儿子的尸首,皮杰士双眼通红,他一共有七个儿子,除去幼子外,两个儿子夭折,另外三个儿子都死在唐军手上,只有长子自小跟着他上阵,从来毫发无伤,他本以为长子有佛主庇佑,日后必定能振兴家族,可是哪里想到就这么折在了这不起眼的唐军戍堡前。 放下死不瞑目的儿子,皮杰士站起来,拔出腰间短刀,在脸上割开肌肤,任由鲜血流出,然后他看向四周其他部落分给他的兵马道,“回去告诉你们的头人,唐军杀我儿子,我和唐军不死不休,待会儿我自领部众打头阵,只要能打破这唐军戍堡,所有战利品都归你们。” 说到这儿,皮杰士不理那些其他部落士兵高声欢呼,只是朝自家部众们道,“只要能打破唐军戍堡,我自有重赏,谁若能是能先登上城墙,我保他做牌头。” 听到自家头人的话,皮氏的部众也都被鼓动起来,他们知道头人向来说话算话,更何况还有机会当上牌头,于是个个都双目赤红地发誓道,“我等誓为少牌头报仇!” …… 戍堡城墙上,看到那些吐蕃兵马忽然聚集在一块,随后有不同的骨笛哨声响起,沈光只见原本还在绿州里肆虐的千余吐蕃兵马却是纷纷朝戍堡赶来,看起来刚才南霁云射杀的不是普通的吐蕃军官。 陈同和这些吐蕃蛮子打了十多年的交道,自然能分辨出吐蕃人呼哨是打算围攻戍堡了,不过他并没有半点慌乱,反倒很是期盼等吐蕃人马齐聚,接着身边这位姑爷率领两百具装甲骑杀出时,吐蕃人是何等的绝望。 一队队散乱的吐蕃兵马开始汇聚,沈光听到吐蕃人阵中不时爆发的欢呼声,反倒是极为满意,这些吐蕃人披甲率不足三成,披甲的里面算得上铁甲的不过百余人。 “彼辈齐聚于此,倒是正合我意。” 沈光说笑间,自是朝边上的陈同道,“且用强弩射乱贼兵阵脚,好让某率儿郎们冲阵。” “喏。” 陈同高声应答间,却是连忙让戍堡里的弩手全都到了当面的城墙上,而这时候沈光自朝张巡道,“张兄且于此处观阵,看某与儿郎们破贼。” “将军但去!” 张巡看着聚集起来的吐蕃兵马黑压压的一大片,却是兴奋了起来,像他在清河县当县令的时候,也曾带兵剿灭过贼寇,可是如何能跟眼前的场面相比。 戍堡内,当着吐蕃人的堡门处,原本逃进城内的大户人家和蕃部百姓们都被豆卢军的士兵驱赶到了边上,然后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两百多穿着明光甲的大唐骑士牵着骏马排成了整齐的队列。 沈光下来时,看着已经排成二十多个十人横队的麾下兵马,崔器南霁云他们俱是杀气腾腾的模样,亦是高声喊道,“上马。” 几乎是眨眼间,两百多号明光甲士齐刷刷地踩蹬上马,甲叶碰撞的声音连成一片,这时候东方大日高悬,阳光照耀在明光甲的胸前护心镜上,那耀眼的光芒让挤在戍堡内的蕃部百姓们忍不住跪拜在地,他们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强悍的兵马。 豆卢军的士兵拉开了紧闭的大门,沈光拉下了头盔上的面甲,接着举枪高呼,“诸君,随某破阵,杀贼!” “破阵,杀贼!” “破阵,杀贼!” “破阵,杀贼!” 刹那间,两百多明光骑士高举骑矛和大横刀大声呼喝起来,接着如雷霆般得马蹄声响起,在那些蕃部百姓虔诚的目光中,这仿佛沐浴着神光的铁骑兵轰然冲出了戍堡。 第三百四十二章 乌合之众 “发弩矢!” 城墙上,当沈光率领两百余明光骑士从戍堡内狂涌而出时,陈同亦是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接着五十具伏远弩在弩手的操控下,齐齐射出了足有三尺余长的强劲弩矢。 天空中是呼啸飞行的弩矢,地面上是咆哮奔腾的明光重骑,离着戍堡不过一百五十步的吐蕃人当戍堡大门洞开,看到那刺眼夺目的光芒时,那些和唐军打老了仗的军官便已经面如土色。 轻骑争锋,他们不惧唐军,可是面对身着明光重甲的唐军铁骑,那就是他们这些轻骑的噩梦。 当伏远弩的弩矢落在吐蕃人阵中,轻易撕裂了那些没有着甲的吐蕃士兵,几乎是刹那间便有十余人被射落马下,还有更多的马匹受惊。 混乱瞬间席卷了吐蕃人的军阵,哪怕皮杰士喊破了喉咙,也没法阻止其他部落的头人带头拨马而走,他们是来打草谷的,不是来和唐军拼命的,更何况这戍堡里居然杀出了那么多全身披挂明光重甲的唐军铁骑,这显然就是唐军布下的圈套,此时不逃,难道还等着其他的唐军来合围。 刚刚聚起来的吐蕃军队还未和沈光他们照面,就已经崩溃大半,皮杰士看着仓猝散乱掉头的诸部联军,知道这一仗压根就没法打了,若是大家都齐心协力,说不定还能挡住唐军铁骑,可是这般倒转奔逃,只会被这些冲起来的唐军铁骑从背后追赶杀死,直到他们马匹力竭。 想到死于唐军之手的长子,皮杰士想下马和唐军死战,可是却被忠实的手下死死抱住劝道,“首领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看着自家部众也已经大都拨马逃跑,皮杰士最后双眼通红地抓着缰绳,被手下裹挟着逃跑了。 看到瞬间就崩散的吐蕃军队? 张小敬睁圆了眼睛,他在长安时曾听那些老卒说吐蕃士兵骁勇善战,悍不畏死? 前队尽死? 后队始进? 他本以为这次随着郎君冲阵,就算不是场恶战,那至少也是场硬仗。 可结果? 就这!吐蕃人那么没牌面的么! 张小敬手上动作没慢? 他已然将骑矛放在马鞍旁的钩带上,取了擘张弩,开始欢快地射杀起那些将后背卖给他们的吐蕃骑兵来。 龙武军的卫士们都是有样学样? 他们虽然没上过战场? 但到底都是良家子出身? 从小弓马娴熟? 而且他们这五十人都是陈玄礼从龙武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人人都使得好弓弩。 看到龙武军们在马上使起擘张弩? 崔器则是不忿起来,龙武军也就是仗着器械精良欺负那些吐蕃蛮子,不过他也没光看着,而是和身边的陇右朔方的军中勇士一起持弓射击。 戍堡上,让弩手们一连射了三波后? 陈同亦是火急火燎地领着自家手下士兵轻装出阵? 都是打老了仗的? 如何没看出吐蕃人已经彻底崩了? 这时候不趁机追杀多砍几颗脑袋攒军功,岂不是傻子。 留了五十辅兵看守戍堡,一百多号豆卢军士兵也兴冲冲地策马杀出堡外? 这时候逃入戍堡内的大户人家和蕃部百姓里也有人高呼起,“杀贼来!” 边地民风剽悍,先前逃进戍堡,那是因为吐蕃人兵强马壮,人多势众,可是眼下这些吐蕃人直接被大唐天兵吓破了胆,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不如趁这机会也去痛打落水狗,不但能夺回财物,还能抢上吐蕃人一把。 于是那些大户人家里的家主率先领着家中子弟和健仆杀出堡外去,随后那些蕃兵头人也领着部众跟了出去,接着便召集那些先前没有来得及逃入戍堡的青壮男子追杀四散而逃的那些吐蕃残兵。 顺风仗人人回打,痛打落水狗,趁火打劫,更是这些蕃部报和边地豪强们无师自通的本领。 沈光没有理会身后嘈杂的景象,吐蕃人的主力可是被他死死咬住了,要是不斩上几个贼酋的脑袋,他便会念头不通达。 戍堡城墙上,张巡看着沈光领着麾下本部儿郎逐渐拉近和前方吐蕃人的距离,攥紧的手心里满是汗水,他几乎是看着沈光率兵追上那些仓猝间拨马掉头的吐蕃兵马,然后一路碾压过去,直到追上更前面的吐蕃人。 短短片刻间,张巡就亲眼看着那些吐蕃酋首的旗幡倒了三面,也看着沈光是如何将返身死战的吐蕃兵马杀得尸横遍野,化为齑粉。 沈光只觉自从来了大唐以后,就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有南霁云和雷万春为他左遮右挡,他跟前压根就没有一合之敌,那个领着部众转身死战的吐蕃牌头倒也算是条好汉,不过可惜先被南霁云一矛搠翻,然后又被雷万春赶上用锤砸落马下,等他上前时便只能割下首级了。 一连冲出近两里,沈光才重新聚兵整队,这时候吐蕃人的军队已经溃散得不成样子,能跑的都已经跑远了,剩下的则是被豆卢军和那些从戍堡里跑出来的本地豪强和蕃部们杀得血流成河。 “郎君,何不再杀几阵。” 张小敬忍不住问道,刚才他和手下们可是杀了个痛快,崔器在边上没说话,可是手里拎着的两把金瓜锤上沾满红的黄的,满脸的意犹未尽。 “不过是群乌合之众,胜之何喜,再说咱们今日还要赶路去敦煌城,想要打,出征小勃律有的是机会,到时候那是和真正的吐蕃军厮杀,不强过在这里杀这些猪狗。” 沈光将横刀上的血污擦去,看着张小敬和崔器说道,这两人虽已是他手下,可是远不如南霁云和雷万春听从命令,接下来还得好好调教敲打。 “郎君说得是。” 张小敬点了点头,这时候他已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虽然随郎君冲阵,可是最后他们龙武军并没有跟上郎君,反倒是自顾着追杀那些混乱的吐蕃人。 “姑爷,崔器有罪。” “你有什么罪?” “崔器方才没有随姑爷冲阵杀敌,只顾着自己痛快了。” 崔器看着鲁莽,实则是个精明人,他见沈光没有好脸色与他,便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张小敬和龙武军没什么战场经验倒也算了,可他却是从军十多年的老行伍,这等错确实不该犯的。 “既然知道,念你初犯,便饶了你这顿军棍,再有下次,自个滚回我泰山那儿。” “郎君放心,崔器再也不敢了。” 崔器连忙应道,这时沈光也不再多说什么,自领着众人回了戍堡修整,他可耽搁不起时间,而他这一回,正领着手下砍吐蕃人欢快的陈同也立马收手,收拢部下随后返回戍堡,这才叫剩下那些吐蕃人逃出生天。 第三百四十三章 边地积恨 戍堡内,沈光脱去甲胄后,自是交给身边戍堡里的杂役拿去打理干净,同时战马也得喂料喂水,他们自长安一路过来,都是一人三马,战马平时并不骑乘,只是用驿站的行马赶路和驮运行礼。 不多时,归来的豆卢军士兵都是喜笑颜开,他们这回跟着沈光这位贵人沾了光,没费什么力气就轻松斩首百余级,俘虏也抓了大几十,再加上沈光他们冲杀时起码杀伤了两三百吐蕃人,可谓是大获全胜。 “郎君,城外战场那些……” “咱们还急着回安西,那些吐蕃人的首级便算是某送给你们的见面礼。” 沈光可不在乎刚才杀掉的那些吐蕃人所代表的战功,这样的乌合之众,豆卢军只要能提前知道他们的动向,杀溃他们也不是什么难事,倒不如卖个好给陈同和这些底下的豆卢军士卒,日后镖局在这儿开分行自有好处。 “多谢郎君。” 陈同和手下士卒俱是大喜过望,纷纷躬身行礼,沈光这一让,可是叫他们得了个大便宜,这以少对多乃是上阵,如今首级功起码奔着三百去,这戍堡上下人手一颗还有得多,他自己说不准也能往上挪挪位子。 “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 沈光说话间,自是让豆卢军们去打扫战场,然后朝身旁众将道,“诸君辛苦,等到了安西,我自为大家叙功。” 对于沈光将那些吐蕃人首级让于豆卢军,南霁云和雷万春满不在乎,崔器则是不好意思开口和过去的同袍们争功,而张小敬那便是不屑于此等首级功。 戍堡外,不少跟着豆卢军一起捡便宜的豪强和蕃部头人也都带着战利品得胜归来,原本被吐蕃人抢去的牲口粮食不但全夺了回来,还多了不少战马。 不过这些豪强和蕃部头人也都是机灵之辈,居然将那些夺来的马匹都送到了戍堡外,另外又杀了十几头活羊,要给沈光他们庆贺。 见那来禀报的豆卢军士兵脸上满是小心,沈光笑道,“那便叫他们都过来吧? 我自见见他们。” 不多时,几个豪强和蕃部头人便到了沈光跟前,“拜见郎君!” “既然那些马匹俘虏是你们出力所擒? 便上缴三成就行? 剩下的你们自己分了就是。” 那区区几十匹马? 沈光还没放在眼里,更何况等到了敦煌城,西出玉门关时? 这驮运的主力便是骆驼? 马匹带的再多也没什么用。 “多谢郎君。” 几个豪强和蕃部头人想再和沈光攀谈,只是沈光却不愿逗留太久,只让他们去寻陈同? 这些豪强和蕃部头人若是愿意让家中子弟去安西从军搏个前程? 他自是欢迎? 若是只是单纯想攀附些好处? 那便算了。 等到这些豪强和蕃部头人悻悻离开时? 戍堡内那些捉来的吐蕃俘虏全都在堡内的空地上排了个齐整? 豆卢军的士兵们挨个儿问过去,但凡是真的吐蕃人,直接一刀了账,没留活口,剩下的俘虏全是被吐蕃人这些年征服的吐谷浑人、党项人和沙陀人。 看着顿时间血流成河的空地上二十多具无头尸体? 张巡不由皱了皱眉? 这边地的战争血腥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张兄不必奇怪? 河西这边和吐蕃接壤的地方大都如此? 边军和百姓都跟吐蕃人仇深似海,便是陈校尉不杀这些吐蕃人,他们也活不了几日。” 沈光在边上说道? 眼下青藏高原正处于气候湿润期,才得以让吐蕃人建立帝国,但是这高原上的产出仍旧不足以支撑吐蕃日益膨胀的人口,这也是吐蕃人明知大唐强盛,却始终想要冲下高原,侵占河西陇右的平原地区。 因此吐蕃人历来征战就鲜少有准备后勤辎重的,基本上都是就地抢掠,同时向征服的蕃部强征男丁充作炮灰,这些年原本也在青海游牧的吐谷浑人和党项人还有沙陀人便先后为吐蕃人所征服,因此吐蕃人的军队里并不缺这三族的人作为仆从兵。 河西这边,边军和百姓那是深恨吐蕃人到骨子里去的,几乎是能见诸朝廷的战争里,全都是杀割首级数动辄数百上千,不见有多少俘虏的。 “刚才也是吐蕃人被咱们给打懵了,不然若是他们提前有准备,这一仗不会这么轻松。” 沈光说话时,亦是看向了身边的南霁云张小敬他们,自古轻敌乃是大忌,尤其是那些龙武军,他们久在长安城,向来都有种天下第一的傲气,这回打吐蕃人实在太过轻松,难免会让他们生出一种吐蕃人不过尔尔的错觉。 只是沈光也清楚,自己说得再多也不及他们亲身体会来得管用,只是叵耐先前那些吐蕃人实在太不经打了。 休憩过后,沈光自领着队伍启程离去,这回那绿洲上的百姓和蕃部们都是扶老携幼地过来相送,这才让张巡他们体会了把什么叫做王师的感觉。 “沈郎,那些吐蕃人虽被咱们击溃,可是彼辈聚散无常,他们若是再集合起来攻打陈校尉他们?” “张兄,你忘了陈校尉他们点燃的烽火了,眼下敦煌城那边必定会派出骑兵过来扫荡,那些吐蕃人若是不想死在这儿,必定会逃往他处。” “那这些吐蕃人岂不是会去别处劫掠?” “沙州地广,豆卢军兵力有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沈光叹了口气,这便是吐蕃人这等半游牧帝国的优势所在,他们以抢掠为光荣,就像是蝗虫那样侵扰边地,让人不胜其烦。 这一路上张巡没再说什么,只是在马上沉思,好几次要不是身边有牙兵看着,他都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众人行了半日,却是遇到了自敦煌城而来的骑军,那领军的将领也是崔器认识的熟人,简单寒暄后,知道陈同那儿吐蕃人已被击溃,这将领拜见过沈光后,便没再急着领兵驰援。 临近傍晚时,沈光他们终于抵达了敦煌城,这时候太阳尚未落山,城门也没有关闭,好在沈光让南霁云打出的赤旗足够醒目,这才没让守城的士兵误会是吐蕃人来袭。 勘验过鱼符和文书,沈光他们方自进了敦煌城,这时候那守城的火长已自说了不少让沈光感兴趣的事情,他怎么也没想到岑参早出发了近月,最后居然在敦煌城里逗留至今,不过他倒是写出了首好诗,直叫城中人人传唱。 第三百四十四章 白雪歌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入得城中不久,沈光他们便能听到道旁酒肆里有胡姬念唱的歌声,“岑判官真写得好诗!” 队伍里,不时有人夸赞起来,沈光倒是没想到岑参这提前来了趟安西,竟是把这首后世课本上必背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给提前写了出来。 等到了城中驿站时,因为队伍中人数众多,沈光只得让南霁云他们带着牙兵们去边上的逆旅住下,自己和张巡进了驿站,去找岑参去了。 “岑兄作了好诗,当浮一大白贺之。” 沈光见到岑参时,只见岑参红光满面,不像他身边的张巡那般萎顿,不过仔细想想岑参在敦煌城起码修整了十来天,倒也不足为奇。 “沈郎。” 看到沈光,岑参欢喜得跳了起来,要知道他本是个急性子,若不是队伍里那些藩国留学生感染风寒,病得实在不轻,他早就出玉门关过沙海往延城去了。 三人坐下后,自有驿卒奉上酒肉,岑参这才和沈光细说起他这一路的经历来,他带着那些藩国留学生离开长安后,开始时路途都还顺利,沿途都能在驿站充分休息,再加上他们也不缺钱,好酒好肉地吃着,换乘驿站行马,半个月下来,那些藩国留学生大都还壮实了一圈。 可是过了陇右地界,进入河西以后,这驿站虽说不算少,但是没法和陇右比,再加上天降大雪,岑参心急之下,难免催促那些藩国留学生,于是这赶路之下? 倒是把这些人都给累着了。 沈光招揽的那些留学生里本就是以新罗和日本的留学生为主,他们不适应河西的气候以至于水土不服也算是正常,“岑兄不必介怀? 如今他们将养的如何了?” “都好得差不多了? 只不过我怕他们未必撑得下来……” 岑参这一路过来? 和在各地驿站却是认识了不少往来于河西和长安间的官吏,长了不少见识和见闻,要不然也不会把那首《白雪歌》给提前写了出来。 眼下虽说将近三月? 可难保西出玉门关后? 又会遇上大风雪,他可是怕这些新罗和日本的留学生直接冻死在路上。 “这倒是无妨,便让他们在这儿多休养一段时间? 等天气回暖再上路。” 沈光招揽这些留学生是要去火烧城给张巡做下属的? 哪里会带着他们去打仗? 因此也不需要他们着急去安西。 “沈郎莫看我……” 岑参急了起来? 他怕沈光让他继续照看这些留学生? 到时候却是错过了出征小勃律。 “张兄? 那便麻烦你在这儿照看下这些留学生如何?” 虽说知道张巡性情刚强,但沈光还是开了口,一来是因为张巡要强,他这一路过来都是强撑,二来这些留学生以后都要在张巡手下做事? 能提前调教下也好。 张巡并非顽固之人? 再说他也清楚沈光是为了自己好? 感觉着火辣辣疼痛的双腿内侧? 他知道自己就算勉强跟着沈光赶路去安西,也未必能赶上出征小勃律,反倒是会成为累赘也说不定? 倒不如留在这儿还能帮忙。 “便听沈郎的。” 见张巡答应,沈光松了口气,接着朝岑参道,“岑兄这下可放心了?” “多谢张兄成全。” 岑参朝张巡行礼道,若没有张巡,他就是不想留下来照看那些留学生也不行,谁让沈郎麾下眼下就他和张巡两人。 张巡笑笑没有说话,只是心底里暗自下了决心,等到了安西,定要每日都策马驰骋,绝不能再错过这等机会。 “张兄不必气馁,圣人许我碎叶镇守使,那么待平定小勃律后,我定会夺回碎叶城,重建碎叶镇,到时候张兄定有用武之地。” 沈光朝张巡说道,他这番话顿时让张巡和岑参都振奋起来,他们都知道比起高宗朝时,眼下大唐在安西疆土的势力控制范围上仍旧有所不如,这碎叶镇便是在本朝被弃置的。 重建碎叶镇,便等于是将大唐的势力范围直接推进到和大食人接壤的地方,沈光这是打算全力经略河中,若是换了旁人说这种话,张巡未必相信,可是沈光说的,他却是深信不疑。 因为沈光不缺财力,朝中关系深厚,在安西四镇更是根基稳固,更何况他头上还有着碎叶镇守使的官衔,那么重建碎叶镇,经营河中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愿为沈郎效犬马之劳!” 张巡正色说道,既然沈郎向他袒露了日后的志向,他自然也不会端着,这句话便等于是正式承认了两人的主从关系。 “愿为沈郎效犬马之劳!” 岑参愣了愣,但随即就明白过来,虽说高仙芝和封常清也甚为器重他,可是他始终还是觉得自己和沈光志趣相投,而且就连张巡都愿以沈郎为主,他又如何能落于人后。 “岑兄,张兄,你们真是折煞我了。” 沈光知道张巡和岑参这一拜,便算是打上了他沈光的烙印,今后朝廷里自会将他们二人算作他的党羽。 扶住两人后,沈光三人又高兴地喝起酒来,这时岑参已然进入了角色,“沈郎,我在这敦煌城里倒是结识了两个人才,正好举荐于将军。” “既是人才,何不唤来相见,同饮几杯。” 对于人才,沈光永远都是欢迎的,再说岑参为人心高气傲,既然能被他推崇,应当是有真本事的。 岑参闻言,自是连忙喊了驿卒,让他去找人了,然后才继续道,“这两人,一个名唤李戍,本是天山军的校尉,因为违逆上官才逃到了敦煌城,给人看骆驼,还有一人,名唤来栖,我本以为他是来氏之后,哪曾想他竟是日本国的留学生。” “哦,日本国的留学生怎么会到了这敦煌城?” 沈光来了兴趣,日本历次派遣遣唐使,最主要的就是送国内的留学生在大唐学习各种典章制度,这些留学生多是贵族,当然日本国中的贵族也分三六九等,来大唐的留学生,要么出身所谓的豪族高门,那是学有所成就能回去在日本国朝廷当大官的,要么就是普通的小贵族,毕竟出海东渡大唐是风险极高的事情,也只有这些小贵族才愿意搏一搏。 只不过通常到了大唐以后,这些小贵族出身的日本留学生往往就不愿意再回母国,一来是长安繁华,二来便是东海凶恶,他们宁可在大唐当个平民百姓,也不想回去当个被大贵族们喝来使去的官吏。 只是这些日本留学生只会留在长安附近讨生活,可是鲜少会跑敦煌这么远的地方来。 “沈郎不知,这来栖身手高强,开元时就入了大理寺任职,当了评事,巡查地方,这敦煌城乃是东西要冲,向来有江洋大盗混迹其中……” 听着岑参所言,沈光兴趣更重了几分,一个擅长追踪的高手,放在军中可不就是最好的斥候,更不用说此人还擅长律条,这可是县丞的好人选,这时候他发现张巡的眼神也亮了起来。 第三百四十五章 李校尉和来评事 “李叔,你嘛时候教俺们耍刀?” “滚边上去,没见某正在干活么?” 敦煌城内某家货栈围墙内,胡子邋遢的李戍提着水桶,给几头骆驼喂水,边上是几个半大的小子缠着他。 “李叔,咱们帮你喂骆驼。” 几个半大小子,最壮实的那个连忙上前,随后几个同伴也是纷纷嘻嘻哈哈地上前去拿草料喂起骆驼来。 李戍瞧着那蓝眼珠的壮实小子,口中骂骂咧咧着,不过手上的活却停了下来,很是心安理得地在边上坐在马扎上,他当年在天山军的时候,那可是用刀的好手,这几个小子帮他干些杂活,就能学到他的本事,可是赚大了。 “李戍,李戍,岑郎君找你?” 听到驿卒风风火火的喊叫声,正自朝脑袋上摸虱子的李戍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驿站里那位岑郎君确实写得好诗,酒量好,人也大方,就是手上功夫差了些。 几个半大小子都停了下来,最近城中都在传唱的那首《白雪歌》,可就是这位岑郎君所作,家里大人们都说这位岑郎君才华只在沈郎君之下。 虽说边地尚武风气重,可是也无法阻止人们对于李太白这样的大诗人的追捧崇敬,只不过如今河西地面上,沈光的风头却早已盖过了李太白,谁让在河西各地的百姓们心中,李太白再好,也不是自己人。 “哎呀,李戍,你怎地还不起来?” 看到李戍仍旧懒洋洋地躺在草堆里捉虱子,来传话的驿卒忍不住着急起来,要是换了他有贵人相招,早就跳起来了。 “岑郎君找我何事,若是喝酒的话? 那便免了。” 李戍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他知道岑参是安西军的判官,可是他如今还是背着通缉的犯人? 他可不想连累了这位傻大胆的年轻郎君。 “哎呀? 你不知道? 今日沈郎君到了驿站,岑郎君可是向沈郎君举荐了你,沈郎君这才让咱来找你。” 驿卒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原本还躺在草堆里的李戍听到沈郎君时? 忽地直起了腰身,盘腿而坐,朝驿卒问道? “你说的那位沈郎君? 可是那位沈郎君?” “咱河西除了那位沈郎君? 还有哪个?” 驿卒满脸自豪地说道? 河西偏远? 向来为人鄙夷没有文风? 可是沈郎君一入长安便名动天下,他们这些驿卒在驿站里迎来送往,可是见过不少自关内而来的官吏都是极为推崇沈郎君,这也让他们与有荣焉。 “既是沈郎君唤我,我自当前去。” 李戍站了起来? 他虽然躲在敦煌城里? 可是消息还算灵通? 这位沈郎君不但才华盖压当世? 同时也是个义薄云天的大英雄,去年突厥残部围攻伊吾军,便是这位沈郎君带部曲驰援? 将突厥人杀得大溃。 “李戍,你就这样过去,也不洗洗。” 见李戍蓬头垢面的样子,驿卒不由喊道,那沈郎君可是天人般的人物,听说不但是今科进士榜第三,还是圣人钦点的探花使,这李戍就这样过去,实在是太无礼了些。 “沈郎君不是俗人,岂会因我这般前往,便轻慢于我。” 李戍看了眼那满脸羡慕的驿卒,冷声说道,然后朝那几个半大小子们道,“好生把骆驼喂养了,待某回来,再教你们耍刀。” “李叔,我能跟你一起去见见那位沈郎君么?” 蓝眼珠的壮实少年忽地在边上说道,他是混血的汉儿,早就听说那位沈郎君麾下部曲不少都是安西的汉儿和四镇本地的良家子,他也想去投奔这位沈郎君,可是却苦于没有门路,不曾想今日遇到这等机会,他不想错过了。 “你要跟着某,某还能赶你走不成,不过沈郎君见不见你,某可做不了主。” 李戍说话间,自是和那驿卒离开了货栈,四周有其他伙计见了,既羡慕又嫉妒,可是没人敢说什么怪话,这个李大胡子性情凶恶得很,而是功夫了得,他们十来个人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平时更是没少被这厮欺负,若是这瘟神真能被那位沈郎君收服了,那就是阿弥陀佛了。 出了货栈,李戍口中没说什么,但是脚步却快了不少,跟在了那驿卒身后,不多时几人便到了城中驿站,然后李戍见到了来栖这个大理寺的评事。 “来评事也是来见沈郎君的么?” “沈郎君召见,我岂能不来。” 身穿黑衣的来栖衣冠整齐,胡须修理得很漂亮,直叫李戍身边的驿卒摇头不已,看看别人,再看看李戍,真是气死人那。 “你急什么,沈郎君若是以貌取人之辈,岂能和封长史为友。” 李戍说话间,自是和来栖一起进了驿站,闻到他身上那股马厩里的骚味,来栖皱了皱眉,稍稍后退了半步,让他走在前面,他可不想因为这个李大胡子,脏了身上这干净衣服。 …… “沈郎有所不知,这敦煌城里鱼龙混杂,我当日在街上见有人行窃,便上前捉贼。” 听着岑参的讲述,沈光才知道岑参是如何认识那位李戍和来栖的,岑参手上功夫不差,对付三五个蟊贼自然不是问题,只不过这敦煌城里混迹的贼可比关内那些生猛多了。 岑参当时身边又没带随从,那些贼人大都是拉帮结派的,惹了一个,便是一群人出来,结果正好路过的李戍见那些人要坏了岑参性命,便忍不住出了手,随后便是来栖和不良人赶到,拿下了那些贼人。 于是岑参自是请两人一起吃酒,岑参性格大方豪爽,一顿酒吃下来,便算是朋友了。 “郎君,来评事他们到了。” 听到驿卒的禀报,沈光和张巡岑参一道起身,到了厢房外迎接,然后沈光便看到了衣服整齐得一丝不苟的大理寺评事和胡子邋遢的前天山军校尉。 隔着老远,李戍身上那股混杂着马匹和骆驼的骚味便传到了沈光他们的鼻子里,冲得很! “来某(李某)见过沈郎君!” “来评事,李校尉,里面请。” 沈光不以为意地大笑起来,请来栖和李戍进了厢房,这时候敦煌城的天气依然寒凉,厢房内烧着炭火,热气下李戍身上那股味道越发的冲鼻,这回就连他自己都忍不下去了。 “沈郎君,不知驿站里可有热水,某想沐浴一番。” “且去烧水,咱们先吃几杯酒,一同去泡个澡就是。” 沈光朝驿卒吩咐道,这敦煌城乃是沙州治所,这驿站规模自是不小,也有泡澡的池子,只不过这花销就不是寻常官吏能负担得起的,不过他倒是不在乎花这点小钱。 第三百四十六章 有酒有故事 大瓢大瓢的热汤从头上浇下来,李戍只觉得浑身舒坦,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这般沐浴洗热汤了。 不远处,沈光他们也都是沐浴了番,说起来沈光这一路风尘仆仆过来,早就想好好泡个澡,因此到了驿站后便出钱让驿卒烧了一池子热汤,如今刚刚正合用。 李戍边上,几个驿卒恶狠狠地帮他搓了起来,李戍虽然吃痛,但也就是恶狠狠地瞪了眼几个驿卒没说什么,要是不洗干净了去泡热汤,自己怕是会被沈郎君他们给扔出来。 沈光还喊上了南霁云张小敬他们,明日他们便得启程出发,接下来在抵达延城前,可就别想着能洗热水澡,更别说泡热汤了。 水汽弥漫的大池子里,一群大男人们赤条条地下了热汤,这时候边上驿卒将酒食放在托盘上送了进来,然后便退了出去。 “诸位,来,且饮了这杯。” 若是有机会,沈光向来不会放弃享受,于是他让驿卒准备了冰镇的蒲桃酿,这泡着热汤,喝着入口沁凉的葡萄酒,当真是舒坦极了。 几杯酒下去,原本还有些拘谨的来栖便放松了开来,当沈光询问他为何会留在敦煌城时,他叹了口气道,“不瞒郎君,我当年来大唐时,因为得罪了使团大使,最后在太学读书的时候,生活难以为继,最后只得和人借贷……” “可谁知我那债主却是怀远坊某位胡商,他的女儿瞧上了我……” 来栖长相儒雅清俊,胡须又修得甚为漂亮,即便上了年纪? 可依稀能遥想他当年的风姿,众人也都笑了起来。 “这是好事啊!胡商可有钱得很……” “来某堂堂男儿,怎么能给人当赘婿? 于是便进了大理寺。” 想到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来栖唏嘘不已? 他当时加入大理寺,四处抓捕那些被通缉的江洋大盗和要犯,为的就是悬赏的赏钱? 等他把债给还清了? 结果发现自己已然乐在其中,喜欢上了这份职司。 这么多年下来,他不是漂泊在外抓捕犯人? 要么就是在抓犯人的路上? 也算是踏遍了大半个大唐。 “来兄倒是洒脱? 不过来兄这般漂泊度日? 就没想过成家立业吗?” “郎君不知道? 我在长安曾有倾慕的大唐贵女? 只可惜已经嫁做他人妇。” 来栖举杯,满脸的感伤,那时候他刚入大理寺,还欠了一屁股债,纵然佳人有意? 可他又能如何? 难不成去害人家一辈子么! “那来兄就没想过回到故土吗?” 沈光看着来栖? 他虽然看重此人? 可若是他心念故土,他日要回日本的话,他是绝不会招揽此人的。 “沈郎君? 我十二岁随国中遣唐使团来大唐,至今已有三十年,对我来说,当母亲去世后,日本便再没有我留恋的东西了,大唐才是我的家。” 来栖神情黯淡下来,十年前他曾想过回日本侍奉母亲,可是当新来的遣唐使团里来自家乡的人告诉他,母亲早已去世后,他便断了回日本的念想。 “吾心安处是家乡,这杯敬来君!” 沈光举杯道,然后其余人都是纷纷举杯朝来栖敬酒,这位来君在大理寺二十年,不知道抓了多少贼人,破了多少大案,确实值得他们尊敬。 “吾心安处是家乡,郎君说得真好啊!” 来栖自言自语着,然后饮下了杯中的酒,朝四周众人道,“多谢诸位听我唠叨许久!” “李校尉,来君的故事说完了,该你了!” 沈光看向了一直懒洋洋地靠在池子边,不停喝酒的李戍,这位长得确实有姜文的几分影子。 “郎君,这非说不可吗?” “我这有酒,你有故事,不是刚刚好。” 沈光笑着说道,然后李戍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酒杯,“沈郎君,想必您当知道我李戍乃是天山军通缉的逃犯,您就不怕我是坏人么?” “若是坏人,便不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下岑兄了,所以某相信李校尉被天山军通缉,怕是事出有因!” 沈光的话让李戍有几分感动,他这辈子还是头回遇到沈光这等平易近人的贵人。 “不瞒郎君,外面都说我违抗军令,不愿杀俘殴伤上官,可是您该晓得,咱们这些打老了仗的边军哪有什么慈悲心肠,别说什么俘虏,军令下来,便是老弱妇孺,该杀也得杀。”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光好奇道,李戍的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殴伤上官这种事,安西军里也有不少,不过那得分情形,若是以下犯上,自然会严惩不怠,可若是事出有因,那就未必了。 “杀良冒功。” 李戍说出了在心中藏了两年的秘密,然后整个人都松了口气,“郎君有所不知,我那位上官乃是突厥出身,他平时待我不薄,只是他数年不得升迁,两年前草原上大乱,铁勒联合葛逻禄和回纥攻杀突厥白眉可汗,不少突厥小部纷纷举族内附……” “当时那部族不但献上了牛羊牲口,还将部中的好马挑选出来献给了天山军,可是我那上官为了立功,便打算等宴会过后动手,将这部族上下全都砍了脑袋充作军功。” “若这部族真的犯边,真刀真枪地干了这一仗,真把他们全部上下都屠了,我眉头都不会皱半下,可是人家把咱们当王师,好酒好肉地招待着,翻脸就要把人杀了,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 说到这儿,李戍没有再说下去,可是边上众人都已经大怒起来,“此等杀良冒功,草菅人命之辈,也堪为将。” 张巡性情最刚烈,听到这里不由大骂起来,“沈郎,断不可让此人继续为将,否则迟早必酿大祸。” 在张巡看来,边将启边衅,和那些蛮子打仗不是什么事儿,可是这种对归附的部族下杀手,杀良冒功,才是动摇大唐的根基,这种事情传将出去,草原上那些部族哪里还愿意归附大唐,这只会让铁勒人越发做大。 说起来圣人之前逼杀白眉可汗就是个败笔,这事情虽然是回纥人干的,可是在草原诸部看来,这便是大唐指使的。 “张兄放心,这事情某岂能坐视不理,就是不知道李校尉有没有胆子指认你那位上官。” 沈光看向了李戍,他猜都猜到李戍当日拒绝上官后,估摸着差点就丢了性命,至于后面那所谓的殴伤上官这种可大可小的罪名,估计是他那位上官怕把他逼急了,要不然他也不可能在敦煌城一躲两年。 “他虽不仁,可到底对我有恩。” “既然如此,那便算了。” 沈光摇了摇头,张巡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有怪组李戍的意思,这个时代的是非善恶观就是这样,或者说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更加放心地收服李戍为己用,只要他不负李戍,李戍便绝不会负他。 第三百四十七章 莫欺少年穷 “李达,沈郎君长什么模样?” 回到货栈的李达听着伙伴们的询问,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他跟着李戍去了驿站后,先是在外面等候了许久,后来才被驿卒带去拜见沈郎君。 当时李达只记得这位沈郎君问了自己阿耶的事情,便和他说,“既是忠良之后,吾自当照顾,只不过你年岁尚小,且在这敦煌城好生练习武艺,等长大了自去安西投吾就是。” 想到这儿,李达不由手探进怀中,里面的钱袋里装了大几十枚金银币,是沈郎君赠给他的。 “沈郎君自是神仙般的人物……” 李达和伙伴们吹嘘了起来,然后这些十二三岁的少年都是满脸的向往,他们和李达一样,都是混血的汉儿,亲阿耶战死沙场,阿娘改嫁,他们只能厮混街头。 边地米贵,百姓生活不易,似他们这等随母亲改嫁的孩子,若是不想在家里被当牛做马的使唤,就得自己找食吃。 到了他们这般年纪,要么去做贼,要么就被家里卖给大户人家去做僮仆,不过眼下李达却是和这些同伴们说出了他们的第三条出路,“沈郎君说了,到时候会在敦煌城里建立镖行,咱们自可以投靠镖行,等把武艺练好了,过两年便能为郎君效力。” 李达还是摸出了沈光送他的钱袋,拿出来分给了这些伙伴,让他们把这消息告诉更多街头上的同龄人,“那些孬种你们可别跟他们说,到时候去郎君的镖行骗吃骗喝,却是丢了咱们的脸面。” “阿兄说得对,咱们晓得的。” 几个少年都是眼里放光地说道,像他们这些敢于上街寻活计的少年放在同龄人都属于胆大灵活之辈,自然瞧不上那些被家里兄弟欺负都不敢吭声的孬种。 …… 翌日清晨,当沈光起了个早,在驿站门口准备出发时,却没想到昨日被他赐金的少年却是领了大约四五十个少年在街口等候了。 这些少年大都衣着简陋? 不过看得出每个人都仔细收拾过,沈光身后,已然打算跟着沈光去安西军的李戍看到李达他们? 不由叹了口气。 这位沈郎君有古之名将的风范? 即便对着李达这等穷家少年也是温言鼓励? 赐金定约,“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莫欺少年穷。”可谓是振聋发聩? 足以让这些少年们心甘情愿为之效命赴死。 张巡在边上看着这些排成队伍的少年,想到沈光曾经说过,如今边军虽然骁勇善战? 但是不知何为国家大义? 这样的军队固然强极一时? 但是却不可能始终强盛。 安西远离长安? 想要为大唐守住安西万世不易? 就要以安西军守安西? 要让安西军人人读书知礼明大义,这河西境内不知有多少如同李达这般没有出路的穷苦少年,只要给他们希望,他们便会是日后安西军的脊梁和中坚。 想到这儿,张巡对于自己不能随沈光出征小勃律的遗憾减轻了不少? 他暂时留在敦煌城? 帮忙将镖局的敦煌分行建起来? 给这些少年一条上进的出路? 无疑是更有意义的事情。 沈光走到了那群少年们的面前,“拜见郎君。”整齐的呼喊声响起,沈光知道这些少年怕是有练过? 然后他看向为首的李达道,“你有心了。” “你们既然称我一声郎君,他你们今后便是我沈光的人,且在这敦煌城内好生读书练武,我在安西等着你们前来报效于我。” 沈光没有说别的什么话,他市恩于这些少年,本就是有所求,又何必遮遮掩掩,更何况在这个时代他这样的做法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愿为郎君效命。” 李达学着大人那般高声喊道,他身后那些少年们有反应快的,也有反应慢的,但都是跟着喊了起来,“愿为郎君效命。” 几十个少年大都身体瘦弱,只是沈光身后那些牙兵们却没有笑话这些少年,因为这些少年的神情认真,而且个个身上都有股好勇斗狠的剽悍气质。 “张兄,这儿的事情便拜托于你了。” 沈光朝张巡说道,李达今日领着这些街上的少年过来,让他意识道,河西境内各州县的大城里,像这样的少年还不知道有多少,他们都是宝贵的财富,如今是天宝六载,再过八年,他们便足以上阵杀敌,成为安西军新一代的基层军官。 “沈郎放心,我自会好好看顾他们,直到子美他们过来。” 张巡应声道,这些街头少年固然是旁人眼中的无赖儿,可是他却知道只要善加对待他们,这些人便是轻生重义的侠少。 沈郎的镖局开张,今后天下游侠将尽归安西啊!想到长安城里,当日镖局开业时,满长安的侠少皆来投奔的盛况,张巡心中感慨起来。 “吃过了没有?” “吃……还……不曾” 李达本想说吃过了,可是看着沈光的眼神,他最后还是没有硬充好汉,老实地回答道。 “南八,去让驿站送些吃食和酒水过来,某要和这些小兄弟们同饮一杯。” 南霁云应声而去,他心里满是激动,这些街头少年让他想到了自己少年时,若是那个时候他能遇到郎君这样的贵人,想来也不至于蹉跎半生。 过了没多久,南霁云便和牙兵们拿着他们早上吃剩下的胡饼和肉汤以及几坛酒水出来了。 闻到风里飘来的浓郁肉香,少年们都忍不住咽了咽喉咙,但是这时候没人发出什么声音,他们向来都被旁人看不起,李达他们几个缠着李戍学刀,是因为李戍整日睡在马厩里,是旁人眼中的邋遢汉,大家是大哥不笑二哥。 可是沈光这样的贵人对于这些街头少年来说,便好似天上人一般,这样的贵人本该正眼都不会瞧他们一眼,更遑论对他们寄予厚望。 很快胡饼肉汤发完,沈光看着那些压抑着饥饿,等着他开口的少年们,笑了起来,“且吃饱了,再陪某吃杯酒,给某送行。” 这时候,那些少年们才跟着李达狼吞虎咽起来,这敦煌城的街头少年何止他们几十人,他们能被李达带来,不但是他们在同龄人里能打,也是他们不屑去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宁肯给那些货栈和胡商干些卖力气的脏活苦活。 哪怕他们穷得连件好衣服都没有,但至少穷得有骨气,在这个世道里,他们还没有向艰难的生活低头,想要用自己的力气和骨气给自己挣条出路。 很快少年们就将分到的胡饼和肉汤吃得干干净净,没剩半滴,那大碗添得好似洗过那般,他们边上的牙兵们没有笑话这些少年,反倒是满脸郑重地给他们空了的碗中倒上了蒲桃酿。 第三百四十八章 将门子弟 “来,诸君,且满饮此杯!” 沈光朝着少年们举起了手中大盏,然后一饮而尽,这时候依旧寒凉的晨风中,几十个衣衫褴褛但是腰背挺直的消瘦少年们都是仰着脖子,他们从没有喝过酒,不少人被呛得厉害,但都是一口气喝了下去。 “恭送郎君。” 金色的晨曦中,少年们放下空碗,看着翻身上马的沈光,齐齐高呼了起来,他们眼里的神采让边上的张巡都为之赞叹。 策马驰出敦煌城,沈光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想到那些因为自己而改变命运的少年,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离开敦煌后,沈光率众疾行,等到夜晚太阳落下时,他们便已抵达玉门关,这时候星光正盛,照得地上的黄沙仿佛渡了层银光。 玉门关的关门紧闭,城墙上是来回巡逻的士兵,沈光他们靠近玉门关时就放缓了马速,等到两百余骑抵达城门口时,只见城墙上已有位年轻将军高声呼问道,“来者可是沈飞仙,沈郎君当面!” 四周照亮的火把光芒里,沈光策马上前,他在长安城时却是多了好几个绰号,李隆基说他的乐曲好似天外飞仙,于是便有了沈飞仙之称,后面他考进士科,按着规矩自是由同考的进士们选出两位最年少俊美的担任探花使,结果李隆基钦点了他做探花使,同科的其他进士皆以不敢于他同列探花使,结果他又得了个沈探花的名号。 “飞仙不敢当? 沈光见过盖将军。” 玉门关的新任守将盖庭伦,沈光自是听封常清说过他的名号,这位乃是前河西大都护盖嘉运的族侄? 只不过盖嘉运一世英名最后却因为老来昏聩? 丢了石堡城而被圣人厌弃? 最后与家中忧惧而死。 于是本来前程大好的盖庭伦也受了连累,不过此人也是个有志气的,便去河源军从小卒做起? 靠着和吐蕃人厮杀的功劳当到了这玉门关的守将。 封常清曾说过此人将门子出身? 潇洒倜傥好享受,不过也不失为员良将,再加上盖嘉运虽然丢了石堡城? 但早些年经略河西陇右? 在安西和北庭军中有不少旧部和香火情在? 这各盖庭伦也是值得交好之人。 “果然是沈郎君? 快开城门。” 盖庭伦喜出望外? 朝左右吩咐道? 随后那紧闭的大门便打开了,盖庭伦更是亲自来迎接沈光,他是将门子出身,从小生活优渥,喜好音乐醇酒美人。 这河西军里? 过往能被他瞧得上眼的同龄人只有来瑱一个? 只不过来瑱去了安西? 他平时连个谈天说地的人都没有? 自从听闻沈光大名后,早就神交久矣,尤其是沈光那些所作的乐曲? 更是叫他惊艳无比。 如今沈光亲至,哪怕明知道对方不日便要启程赶往安西,他也是厚着脸皮要结交。 被热情过头的盖庭伦迎入玉门关后,沈光手下牙兵们俱是被安排进屋舍休息,而沈光和岑参并南霁云几人则是被盖庭伦带去了府邸内为他们接风洗尘。 盖氏虽然因为盖嘉运丢了石堡城而遭受打击,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盖庭伦在河源军过了几年苦日子,到玉门关赴任后,自是花钱修缮了将军府,还买了不少昆仑奴和胡姬充作僮仆奴婢。 进了盖府后,沈光只觉得这府邸比起长安城里那些高门大户也不差多少了,岑参是个直性子,要不是见盖庭伦对他们十分热情,他都忍不住要语出讥讽了,玉门关这边一年军费才多少,他看着这位盖将军用于个人享受的花销都抵得上玉门关将士们的俸禄了。 “沈郎君请上座。” 到了府中大厅,众人落座后,盖庭伦拍手间自有乐人舞姬上前,奏乐跳舞,那所奏的乐曲赫然是沈光所做。 身穿劲装的昆仑奴们穿梭厅堂之间,奉上了酒食,另外还有貌美如花的胡姬过来侍酒,仿佛让人置身于平康坊的宜春院。 “沈郎君,我府中的乐人如何?” 看着有些显摆的盖庭伦,沈光只是轻笑道,“还不错!” 他倒是不像岑参那般对这位盖将军有些不满,这边地将门的世家子弟论奢华享受不比长安城里差多少,不过人家也是真的能打,盖庭伦能当上玉门关的守将,靠的还是真本事。 “只是不错吗?” 盖庭伦略微有些失望,他本来还以为自己府上的乐人能得沈光一句夸奖,不过他也不是小气的性子,当即又兴致勃勃地拿了把琵琶亲自弹奏起来。 “盖将军弹奏颇见功力,想来是从小花过苦功的。” 沈光倒是没想到盖庭伦自己弹奏时倒是显得颇有火候,可比那些乐人强多了,而他这句话却是叫盖庭伦高兴起来,“不瞒沈郎君,我自幼被伯父逼着练习弓马刀枪,只能在晚上一个人偷偷练习……” “盖将军,一人独奏,未免无趣,不如你我二人同奏一曲如何?” “那自然最好。” 盖庭伦连忙命人取了诸般乐器过来任由沈光挑选,“沈郎君莫要再叫我盖将军,没来由显得生分了。” “那好,我便称呼盖兄,盖兄也莫再唤我沈郎君。” 沈光挑了支笛子后朝盖庭伦说道,接着吹奏试音,两人随后便交流起来,盖庭伦自选了沈光所做的那首《凤鸣山之战》,这是他最喜欢的琵琶去,杀气冲宵,最适合沙场征战。 在长安城待了几个月,每日和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乐器大家们互相交流,沈光自己的技艺也是提升不小,一时间琵琶声和笛声交织,就连岑参也不得不承认,盖庭伦英武俊朗,和沈郎一起端坐在席间合奏时,却是显得无比相称。 一曲既罢,沈光却是看向闷头喝酒的岑参朝盖庭伦道,“盖兄,这位岑郎乃是我的好友,也是我安西军的判官,前不久他在敦煌城做《白雪歌》,满城传唱,不知盖兄可否听说。” “原来是岑判官,方才倒是某怠慢了,还请勿怪,某自罚三杯。” 盖庭伦心情大好,却是朝岑参举杯赔罪,倒是叫岑参对他有所改观,“盖将军言重了,只不过盖将军府中这般奢华,不知底下将士可知道么?” 岑参最后还是没忍住,径直问道,他和沈光本以为盖庭伦会勃然大怒,却不料盖庭伦大笑起来,“我这花的全是自家的钱,底下将士知道了又如何,再说某每次上阵,可还是自己出钱奖赏军中勇士的。” “岑判官,某这回答可还满意否!” “盖将军恕罪,是某孟浪了。” “既如此,那便请岑判官为某赋诗一首可好?” 岑参的诗名,盖庭伦自然知道,于是便趁机索要道,沈光在边上笑了起来,这位盖将军倒是个真性情的世家子。 “且容某想想!” 岑参端着酒杯苦笑答道,他这沉不住气的性子还真是改不了,误会了人家,却是该写这首诗。 第三百四十九章 盖将军歌 “盖将军,真丈夫。行年三十执金吾,身长七尺颇有须。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五千甲兵胆力粗,军中无事但欢娱……紫绂金章左右趋,问著只是苍头奴……清歌一曲世所无,今日喜闻凤将雏。骑将猎向城南隅,腊日射杀千年狐……醉争酒盏相喧呼,忽忆咸阳旧酒徒。” 停杯在手片刻,岑参口中便自吟诵起来,接着便从身旁侍酒胡姬手中接了纸笔,便洋洋洒洒写了首长诗。 沈光和杜甫他们学了许久的诗赋,虽然仍旧做不出这首好诗,但是这鉴赏能力还是有的,岑参这首盖将军歌怎么说,有褒有贬,既赞了盖庭伦的勇武,但也对他的奢侈享乐调侃了不少。 盖庭伦对于岑参诗中委婉的几句讽刺并不在乎,反倒是觉得岑参为人值得结交,当岑参放下笔时,他便大笑着拿起这首《盖将军歌》道,“岑判官果然大才,盖某佩服。” 见盖庭伦依旧风度翩然,哪怕岑参仍旧不喜他的奢侈无度,但也不由心生佩服。 知道沈光岑参第二日便要赶往安西,盖庭伦最终还是没有彻夜宴饮,最后只是拉着沈光一起同榻而眠,却是聊了不少事情。 第二日当沈光离开玉门关时,队伍里多了二十多匹骆驼,还有两个昆仑奴,这都是盖庭伦所送,这也让他对这些边地将门出身的世家子财力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盖庭伦这般结交他,自然也有所求,为的便是安西烧春在玉门关军中的配额,昨晚彻谈半袖,沈光才知道盖庭伦和李守忠有交情,他喝过安西烧春后便把这酒列为了军需品。 “这位盖将军倒是既大方又精明。” 看着队伍里多出来的二十多头骆驼,岑参不由道,二十多匹骆驼价值数百贯都不止,不过比起安西烧春的售卖配额,这些骆驼又不算什么了。 “多个朋友多条路。” 沈光笑了笑,玉门关可是丝绸之路的重要关隘? 李隆基虽然允许他建立镖局,可是他那招安丝绸之路上的马贼盗匪,私下搞劫掠许可这种事情是没法拿到明面上来说的? 只能靠河西治下各地驻军的配合。 有盖庭伦的配合? 沈光想要控制丝绸之路就又多了几分把握? 眼下在丝绸之路上赚得盆满钵满的粟特人在长安城里可没有什么强力靠山,说穿了主要还是大唐国内有能力染指丝绸之路贸易的大商人多是世家豪强。 这些人光靠兼并土地,垄断地方就能躺着把钱挣了? 又何必让族中子弟辛苦劳顿地跑去万里之外做生意? 更何况这丝绸之路上也从来都算不上太平。 在丝绸之路上做生意的大唐豪商,放在关内那都是不入流的人物,要么就是世家大族的庶出子弟? 因为没法在关内得个美职? 只能外放到安西这等偏僻之地做官累积资历? 于是顺便做些生意。 换句话说? 大唐虽然表面上是丝绸之路的霸主? 但实际上从贸易里获得的好处有限? 反倒是让粟特人赚了个饱,然后挥舞刀剑的大食人又把粟特人从丝路上赚取的财富给抢走了。 这也是安史之乱后,黑衣大食势力大涨的缘故,因为作为昭武九姓这些粟特城邦宗主国的大唐失去了对河中的控制,从那以后整个中亚以至于西域开始了漫长的阿拉伯化。 见到沈光神情? 岑参就明白? 这位盖将军恐怕也是沈光计划里的重要人物。 三月头上的沙漠? 昼夜温差极大? 不过好在沈光的队伍里不缺骆驼马匹,携带的物资充裕无比,哪怕是头回度过沙海的张小敬和龙武军士兵也没有出现什么水土不服的情况。 “没想到这些商队全都插了咱们的镖旗!” 快走出大沙漠的时候? 看到沿途遇到的第五支商队里打着的赤旗,岑参忍不住喃喃自语起来。 “南八,派人过去问问那商队的名号记下来。” 沈光皱了皱眉,镖旗这东西仿造起来实在太容易,这些混迹于丝绸之路的胡商个个鬼精鬼精的,他当日在安西和长安城虽然卖出了不少镖旗,但是说实话那些胡商大都是冲着安西烧春来的,想和他结个善缘。 他可不记得自己有卖出过那么蹩脚的镖旗,南霁云应声间自是点了两名机灵的牙兵过去前方的商队问话去了,不多时两名牙兵便回来了,报上了商队的名号。 “等到了火烧城,便知道这商号是不是私造镖旗了。” 沈光想了想,若是有他不知道的镖旗发放出去,那便只有火烧城那儿发出去的了。 抵达焉耆镇后,沈光他们只是略做修整,便直奔火烧城而去,不到两天功夫,队伍便抵达了火烧城外的官道上,看着已然拓宽至三丈有余的道路,再看着远处赫然已经变成了青灰色砖墙的火烧城,沈光差点没认出来。 官道旁的野地里,正有骑兵盘旋呼啸练习冲阵,看到沈光率领的队伍后,便立即有飞骑驰来,然后那带队的汉儿见到沈光后,立马大喜着率领同伴下马,“拜见郎君。” 看着这些壮实的汉儿和四镇良家子,沈光身后张小敬和崔器都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他们知道自家郎君在火烧城自有基业,还招募了数百汉儿和四镇良家子,不过在他们想来,大半年时间,又能练出什么名堂来。 可是刚才这队骑兵驱驰而来时,队列整齐,前后距离仿佛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这就有些可怕了。 “郎君稍待。” 那带队的汉儿很快便派了手下前去通报,不多时黑压压数百骑兵便停止了训练,排成了一个个骑兵队列整齐有序地奔驰而至。 “恭迎郎君!”的呼喊声震动四野,这让沈光身边的岑参不由大为羡慕,他听得出那些骑兵的呼喊声确实是发自肺腑,充满了感情。 “白兄。” 看到骑兵里全身披挂,手持双头矛的白孝德,沈光便知道这些汉儿和四镇良家子在这半年里能练得如此骁锐,白孝德这位龟兹王子怕是花了不少心血。 “沈郎,你可回来了,真是想煞我了。” 白孝德高声道,脸上的欢喜溢于言表,下马后自是狠狠抱住了沈光,高大都护半月前回到龟兹后,四镇精锐已经陆续动身集结,可是他们这儿沈光迟迟未归,便只能苦苦等候,这让盼着征战沙场的他可憋坏了。 “白兄,我回来了。” “城中一应粮秣辎重,我早已命人准备好了,咱们这就出发去延城。” 见白孝德松开自己后迫不及待地说道,沈光心中那点感动顿时不翼而飞,不过看着四周那些汉儿和四镇良家子全都是一副枕戈待旦的模样,他亦是点头道,“这样也好!” 第三百五十章 终至延城 过火烧城而不入,沈光只是率众在官道上休息不到半个时辰,白孝德自是和陈摩诃、裴大几人领着长龙般的队伍从城中出来。 “郎君。” 多闻喊叫着跑向了沈光,大半年不见,他原本光溜溜的脑袋上留了半掌长的头发,人也高了大半个头。 “多闻,你长大了。” 看着黝黑精悍了几分的少年,沈光笑着说道,然后他看到多闻忽地跪在了地上。 “郎君,此番出征还请带上我。” 多闻把头磕在了尘土中,然后他被沈光一把扶住后拉了起来,“忘了我和你说的话了吗,我辈男儿膝下有黄金,岂可轻易跪人,我当日带你离开赞摩寺,曾说过有朝一日定会带你去打吐蕃人,又岂会食言,起来吧!” “多谢郎君。” 多闻连忙起来,拍去身上尘土,喜滋滋地站在了沈光身后,然后又瞪了眼看向他的南霁云,这傻大个再威猛,可是却懂得服侍郎君么! “拜见主君。” 陈摩诃三个老军校看着沈光身后两百多骁勇雄壮的精锐,苍老的脸庞上满是欣喜,他们已经听信使说了,这位主君如今被圣人封为碎叶镇守使,想到他们有生之年能看到大唐再次兵发碎叶川,他们就是死也瞑目了。 “陈校尉,这些时日辛苦你们了。” 虽然无暇入城,可是光看城外宽敞的官道和修缮过的坚固城墙,还有城中拉出来的队伍,沈光就知道自己不在的这段日子,白孝德和陈摩诃他们把火烧城打理得极好,等到张巡接手后,他便能有个稳固的后方了。 “没什么辛苦的,倒是主君此去长安,名动天下,却是叫咱们听了也觉脸上有光。” 随着丝绸之路上往来的商旅,沈光在长安城的事迹早已陆续传回安西来,如今他在安西四镇的名声可比高仙芝这位新任大都护大多了。 “主君,如今火烧城内有步卒三百,轻骑两百,老军一百六十七人,蕃兵百人? 义从七十,合计八百之众。” 听着陈摩诃的禀报,沈光看向了已然在城外各自列队的队伍? 五百步卒和轻骑皆是汉儿和四镇良家子? 老军自不必说? 那都是杀人如麻的老兵,所谓的蕃兵却是福卡斯手下的东罗马军团士兵,不过此时全都穿了大唐军中的札甲? 扎了发髻? 腰佩缳首横刀,哪还有半分罗马军团的模样。 至于那七十义从,便是黄虎这些游侠和招安的马贼团伙里凑出来的精悍敢战之辈。 “愿为郎君效命。” 黄虎走到沈光跟前? 当日这位沈郎君收服他们时? 还只是判官之身? 可如今却是名动天下? 更成了碎叶镇守使? 日后前程远大? 若是错过这等机会,他们怕是会懊悔终身。 虽然大唐军队历来向外征伐,都有征募义从的传统,不过沈光还是看向了陈摩诃,军中讲究的是令行禁止? 军纪森严? 这些游侠儿虽然个个身怀绝技? 单打独斗不弱于人? 可是战场上不是江湖游斗。 “主君收下他们无妨,某已经调教过他们。” 陈摩诃点头道,这时候黄虎自是庆幸无比? 只觉得这些日子挨的毒打总算是物有所值。 “既如此,你们便随军同行,且为大军斥候耳目。” 沈光点点头,他这时候麾下军队终于过千,虽说这一路往龟兹去都在安西境内,安全得很,可他还是要给这些义从找些事情做,这样他们才会有归属感。 “喏。” 黄虎领着游侠们应声而去,这时候队伍的后勤辎重则是由突厥奴们负责运送。 “薛珍珠,这辅兵营今后便归你管了。” 沈光喊过了薛珍珠,这厮精明能干,在长安城时打理各种杂务,管教僮仆可谓是得心应手,先前在安西收服的铁勒和葛逻禄的那些俘虏也被他调教得老老实实。 “谢主君。” 薛珍珠大喜过望,他之前虽然也是兢兢业业的干活,郎君对他也不薄,他在长安城里可是享过草原上多少大贵族这辈子都求不得的清福,不过他心里始终还是有些志向的,不愿这辈子就当个小人物。 这辅兵营五百突厥奴,都是郎君在伊吾军那儿买的,全是青壮且不说,也都受了郎君大恩,保全了家人妻儿,日后未必不能在郎君手下成为战兵,到时候他也能成为郎君麾下大将,想到这儿,薛珍珠的干劲更足了。 很快重整过后的队伍再次起行,虽说沈光很想给南霁云张小敬他们分配兵马,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一来他们和火烧城的兵马不熟悉,二来他们到底没有实战经验,倒不如先在路上好生磨合番,反正这一路过去也不会缺仗打。 队伍瞬间便有一千五百余人,可是前行的速度仍旧没有慢上多少,路途上岑参十分兴奋,因为眼下他们队伍终于满足了他对于大军的幻想。 两日后,铁门关前大门洞开,沈光率军通过了铁门关,这时候他自是从白罗英这位铁门关的守关校尉口中知道,如今四镇的精锐已经在延城完成了集结,就只等他率兵抵达,高仙芝便能誓师出征。 “沈将军,请。” 这回出征小勃律,高仙芝调集的兵力只有万余,但却是四镇汉兵的精锐,白罗英所在的铁门军也在征召之列,他滞留于此为的便是等候沈光一行。 赤旗招展,沈光领着他的碎叶军西出铁门关,踏上了最后西归延城的路途。 自铁门关至延城,一路坦途,沿途的驿站更是早就准备了大批的物资,因此不过几日功夫,沈光便领着队伍抵达了延城外。 这时候他队伍后面又多了数百龟兹焉耆两国自备战马武器的宗室子和良家子,如今他名声在外,再加上他曾经征募各驿站的良家子做亲军,因此在龟兹焉耆两镇先后改土归流后,这两国的良家子更愿意投奔于他。 只不过沈光不敢擅自做主,是否收下这些良家子在行军路上加以调教整编,还得高仙芝点头。 “沈郎,你可回来了。” 离着延城尚有三十里时,沈光前方有烟尘滚滚而起,不多时他便听到了李嗣业那如雷般的爽朗笑声。 不多时,沈光便下马见到了似乎越发雄壮了几分的李嗣业,再看李嗣业身后,只见那些牙兵们也都个个吃得膘肥体壮,圆滚滚的胖了好大圈。 沈光倒是没有笑话李嗣业,说起来他这段时间也是胖了不少,腰粗了圈,他们这一路远征哪怕物资带的再充足,也是极为辛苦,不贴身肥膘,可禁不住远征的消耗。 “李兄,咱们这回可是能并肩作战了。” “那是自然,说起来某的大刀早就饥渴难耐了,如今你回来了,想来不日都护就会下令出征了,到时候咱们一营。” 李嗣业高兴地说道,跟沈郎一起,不愁没酒喝,想到这儿,他觉得自己真是太机智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再添千军 延城外的军营内,来自龟兹和焉耆两镇的精锐六千汉兵已经修整了月余,当沈光领着碎叶军入营的时候,只见一个个士兵都胖了圈,看起来这些日子没有少贴膘。 这也就是高仙芝当这个大都护,才有这等财力让麾下士兵吃饱喝足,沈光有时候仔细想想也难怪大唐安史之乱后有蕃镇之祸,除了朝廷权威尽丧外,也是蕃镇主帅能够自己养兵所至。 安西远离长安,朝廷给的军费不足以奉养四镇,所以允许安西都护府自行征收地方税赋,收取少量商税自用,只不过即便如此,也就只有高仙芝这等在安西坐拥大片良田牧场的豪强才能负担的起额外的开销。 出征小勃律,高仙芝筹谋已久,朝廷的军费可撑不起这场远征,此前朝廷曾三征小勃律,最后都不了了之,便是因为道路难行,后勤辎重难以维持,更不用说让士兵在艰苦的行军后,还能保证作战的体力。 高仙芝和封常清是亲自勘探过这行军路线的,想要让士兵们撑过这段堪称绝险的高原行军,就得准备超量的物资以备用于路途上。这些可全是高仙芝自己掏钱,光靠朝廷那点军费够顶什么用。 感慨归感慨,不过沈光清楚,他日后走得也是高仙芝这等自行养兵的路子,朝廷的军费不过聊胜于无,尤其是他日后要重建碎叶镇,远离四镇军力辐射范围,想要让旁人心甘情愿跟他过去,就得靠砸钱。 “沈郎来了。” 原本军营里还嬉笑的军汉们,看到封常清时,顿时都严肃起来,他们可不想被这封跛子拿了去打军棍,以儆效尤。 “封兄,我回来了。” 再见封常清,沈光满是感慨? 这趟出征小勃律,封常清忙前忙后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只不过等到出征时? 却需要坐镇后方? 不能随他们同行。 “回来就好? 且陪某去见都护,你手下兵马,某已经让人安排好了营房? 这几日好生休息将养。” “白将军且慢走。” 看到白孝德要走? 封常清喊住了这位龟兹王子,如今龟兹国已然改土归流,虽然白氏仍旧是世袭罔替的王族? 但是确实也放开了对白氏的限制? 那位龟兹大王在长安待得乐不思蜀? 不愿回延城来? 更是向朝廷请旨? 要将王爵让给白孝德。 白孝德和沈光一起跟在封常清身边? 听到自己那位好大哥在长安逍遥快活,临到头还不忘坑他这个阿弟,气得浑身发抖,“这大王谁爱当谁当去……” “白将军,朝廷未必会允许大王的请求? 你也不必着急? 某另有他事相告。” 看着暴躁起来的白孝德? 封常清笑了起来? 如今白孝德在安西军里名头不小,谁都知道他的报国之心,再加上有沈郎的关系在? 也没人再把他过去的事给记在心上。 “封长史还有何事指教?” “贵国改土归流以后,王都守军也自然并入我安西军,此番出征小勃律,延城里也挑选了千余精锐,打算托付于白将军统帅,某找白将军,是想问下白将军打算独领此军,还是并入沈郎的碎叶军。” 封常清笑眯眯地看着白孝德,这位龟兹王子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夫,满脑子只有打仗和建功立业,他就喜欢这种人。 沈光看着那熟悉的笑容,就知道封常清肯定有所盘算,而且他也猜出几分来,封常清这是在帮他的碎叶军弄好处。 龟兹国王都守军里挑选出来的千余精锐,这兵员素质绝对差不到哪里去,而且若是真并入他的碎叶军,以后等他重建碎叶镇,便等于是送了他千余户籍,数千人口。 “封长史,某独领一军的话,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说法?” 想到自己那位好兄长要把王位让给自己,代替他做那王宫里的金丝雀,白孝德难免多了不少心思。 “这自然是有说法的,白将军若是独领一军,贵国官员自然会视白将军为下任国主,等打完小勃律这一仗,白将军就不用再想着东征西讨的事了……” “某就知道那帮子家伙没安好心。” 白孝德忍不住愤愤道,他就想着延城里那些官员会那么好心,挑选千余精锐给他去打仗,敢情是让他过把瘾就算完了,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封长史不必说了,某既为沈将军部下,所率自然归入碎叶军。” 白孝德想都不想地说道,既然知道独领一军是个坑,他哪里还会往下跳,更何况那千余精锐就未必比得上他在火烧城跟着陈摩诃他们亲自练出来的兵好使。 “白将军,若是将这千余士兵归入碎叶军,到时候你怕是难免会受国中非议啊!” 封常清没急着应下来,反倒是好心好意地提醒道,改土归流这件事情大局已定,但龟兹国到底是在安西传承几百年的国家,难免有些人还是心存故国之念,白孝德要是真领着千余精锐转投沈郎麾下,总归是要挨些骂的。 “某可不怕什么非议,如今我龟兹国内附大唐,某率部投效沈将军,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个要是话多,必定是心怀不轨,对大唐不忠。” 白孝德冷笑着说道,他虽然是武夫不假,可是在有些事情上他看得比谁都通透,他们白氏虽然是王族,可是安西这边的国家,王族不过就是个大号贵族罢了,真要说什么大权在握,那就是句空话。 龟兹国改土归流,对他们白氏可没什么大影响,反倒是白氏子弟可以在大唐从军当官,朝廷会优渥白氏,可不见得会给旁的氏族好处,这些事情白孝德早就听他那位好兄长说过,心里面那是门清。 封常清见白孝德态度坚决,心里满意,不过口中仍是道,“白将军,有些事情某还是得提前说清楚,省得日后你怪某。” “沈郎的碎叶军日后自然是要去收复碎叶城,重建我大唐碎叶军镇,到时候怕是要连番恶战,这千余精锐到时候怕是会有所折损,另外这些士兵一旦归入碎叶军,其家人便算做军户,说不定到时候得去碎叶镇落户授田……” “某还当是什么事,封长史不必说了,某自会和底下儿郎们分说,能和沈将军讨伐不臣,乃是某和儿郎们建功立业的大好事,没人会有意见。” 白孝德捏着拳头说道,边上的沈光见了,便知道白孝德怕是也学会了什么是以德服人。 “既如此,待会儿某便如实向都护禀报,顺便将那千余士兵转入碎叶军的营房了。” “自当如此,那某便先去营房等候,和他们好好说道说道了。” 等到白孝德走后,沈光才朝封常清道,“多谢封兄为我谋划,只不过封兄这般诓骗白兄……” “沈郎莫看这杀才满脸莽夫相,可精着呢!再说某也不算诓骗他,延城里那些官员确实想让他当大王。” 封常清瞥了眼沈光,只觉得沈郎也学坏了,居然得了便宜还卖乖。 第三百五十二章 行军路线 高仙芝所在的中军帅帐,宽敞奢侈,里面摆放的器物精致程度绝对不比盖庭伦府中差多少,只不过缺了那些往来穿梭的美貌胡姬罢了。 “沈郎终于回来了,来来来,且坐下。” 见到沈光,高仙芝哪还有堂堂安西大都护的威严,就差亲自下来扶着沈光了,帅帐里面还有程千里等人,只不过这个时候这些人连嫉妒的心思都生不出来,也不会觉得高仙芝热情过头。 眼前这位可是王忠嗣大将军的乘龙快婿,也是圣人超等拔擢的碎叶镇守使,高仙芝只不过去了趟长安,还未出征小勃律功成,这原本的副大都护的副字便去掉了,但凡是明白人都清楚这都是沾了这位沈郎的光。 想到去年这位沈郎还只是区区判官,可如今转眼便是碎叶镇的军大使,程千里只觉得高仙芝真是鸿运当头,在赞摩寺随便捡了个人,便是如此贵人,心里再也生不出和高仙芝争雄的念头来。 看着满帐将领对着自己都是笑脸相迎,沈光也是一一还礼,如今他身份变了,虽说碎叶城尚在突骑施人手里,他这个碎叶镇军大使有些名不副实,但是在安西军的序列里,他也就比高仙芝和程千里这两位大都护和副大都护低罢了。 “沈郎既然到了,那咱们便再修整十日,四月初一拔营出发。” 等沈光和其余将领叙礼后,高仙芝方自开口道,他如今去了副字,又和老上司夫蒙灵察的嫡女定了婚事,这个安西大都护自然权威日涨,没人敢质疑他的命令。 “都护,若是因为末将的缘故而误了大军行期,末将百死难赎其罪……” “哎,沈郎说什么胡话,某决定四月初一发兵,自然和你无关,乃是为着彼时天气转暖,正适合行军。” 高仙芝和颜悦色地朝沈光说道? 此番出征小勃律,最关键的是将士们的体力和天时,他最终定在四月头上开拔? 便是因为那时候天气温暖宜人。 接下来? 高仙芝自是将此番出征的大体情形讲了遍? “如今沈郎的碎叶军已至,咱们这边合计大兵八千,辅兵四千? 于阗和疏勒两镇汉兵四千会在疏勒镇等候我大军抵达。” 帅帐内? 展开的巨大沙盘让程千里等人惊叹不已,这还是高仙芝回到安西后头回将沈光捏制的巨型沙盘拿出来给众人观看,“这便是沈郎所制的沙盘? 这里是安西四镇? 小勃律在这边。” 拿着长杆在沙盘上标注了名字的城池模型和地理山川间移动? 高仙芝神采飞扬? 这沙盘虽是沈郎所制? 但他和封常清也是出了大力的? 没有他们亲自实地勘察的地图,沈郎也没法做到这般精细。 看着啧啧称奇的军中诸将,沈光却是不发一言,因为这沙盘在他看来做得还是太过简陋,从疏勒镇到小勃律的地形? 他只能勉强捏制出个大致的高原地形? 实际上这片地区地形极为复杂? 也极为不好走。 “大军四月初一出发? 半月抵达拨换城修整,十日后抵达握瑟德,再十日至疏勒补充军辎。” 随着高仙芝长杆拨动? 原本对这次出征还有些忐忑的军中将领们开始有了信心,过去朝廷曾三征小勃律,主帅田仁碗、盖嘉运、夫蒙灵詧那个不是威名赫赫之辈,但都无功而还,这让安西军上下对出征小勃律始终都是有所畏惧的。 “大军会在疏勒镇补充所有的辎重,随后出发经二十日抵达葱岭,到时候葱岭守捉会充作大军向导,过二十日至播密川,再二十日至特勒满川,也就是五识匿国。” 长杆落在特勒满川后,高仙芝看向众将,“到此地后,我大军略做修整后,兵分三道向贼军重镇连云堡进兵。” “左路军从北古道进兵,右路军走赤佛道,本帅亲领中军走护密道。” 随着高仙芝长杆拨动,众人对于兵分三路的路线有了个大概了解,同时沙盘捏制的地形也让他们明白为何要兵分三路,因为过了特勒满川后的高原上峡谷密布,大军若是猬集行军,反倒是会拖慢速度。 “都护,不知届时分兵后,左右两路军队的主帅?” 程千里开口问道,这回出征小勃律,他也是豁出面皮向高仙芝请命从征,这左右二路两军虽是偏师,但未必不能立下奇功,即便是他也想争一争。 “主帅人选,某心中虽然已有所属,但此次出征,非同小可,且看行军时哪部表现最好,再做决定。” 高仙芝的回答让程千里难免有些失望,可他也没有说什么,此前三任安西大都护出征小勃律都以失败告终,高仙芝的压力不轻,这回准备如此充分,最后要是还没有打下小勃律,不但是高仙芝,就连安西军都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军中其余诸将也都知晓事情轻重,因此俱是高声道,“我等皆从都护号令。”不过众人大都都憋了口气,打算争一争这左右两路军的主帅之职,也就李嗣业和田珍没有当回事,他们是大军的左右陌刀将,必定是中军里敢死先登的选锋,这左右偏师可轮不到他们。 交待完后,高仙芝自遣散众将,只留下了沈光和封常清,出征小勃律他谋算已久,这回因为沈光的缘故,他不但从副大都护转为大都护,可以名正言顺地整合安西军上下,便是从朝廷那儿得到支持也多了不少,更不必说他那位便宜亲家这回真的是砸锅卖铁来帮他了。 石家的商队已经将大批的粮草辎重提前运往拨换城、握瑟德、疏勒镇,可以让大军自延城出发时,少携带不少军辎,另外石家准备的骆驼和马匹也是数量惊人,足够这一路上的损耗。 如今万事具备,便只等四月开拔,只是唯一让高仙芝难办的便是住在延城沈园的那位监军了。这回高仙芝出征小勃律,李隆基派了边令诚当监军,沈光清楚这是因为前三次安西军出征小勃律都是半道而回,李隆基才特意派出了监军,生怕高仙芝最后也是畏难而回,那样的话大唐可就真的威严扫地了。 只不过边令诚是宫中宦官,那里吃得了高原行军的苦头,到时候这位监军难免会拖累大军速度,要是丢下他不管,万一他在圣人那儿胡说八道,高仙芝也是头大,所以这事情只有沈光能办。 “边监军那里,我自去分说,想来他会卖我个面子。” 沈光自然一口答应下来,边令诚他是打过交道的,这是个真小人,但是拿钱办事的操守还是有的。 第三百五十三章 太平监军 宽敞的樊楼二层包厢内,边令诚整个人半躺在宽阔柔软的沙发里,听着底下舞台上乐人们弹奏的曲子,不时喝上几口小酒,吃些点心,舒坦得整个人都眯起了眼。 这樊楼真是个好地方!难怪沈郎一点也不留恋长安,这儿可比平康坊和宜春院好太多了,对于身下缺了二两的边令诚来说,樊楼只有歌舞曲乐没有别的真不算什么事,可是这儿的坐具、酒食还有听曲的氛围,当真是长安城那边没法比的。 一曲终了,边令诚直起了身子,身旁随行的宫人是个年少俊俏的小宦官,他连忙给这位大太监杯中满上了冰镇的蒲桃酿,这樊楼的包间里温暖如春,比起烧炭的宫中大殿都要舒服许多。 就在边令诚享受着冰镇蒲桃酿带来的那股透心凉的爽快感时,包厢外响起了三下敲门声,随即便是让他惊喜的问话声,“边公,某可以进来么?” “是沈郎回来了,快请!” 边令诚瞬间从沙发上的葛优躺弹了起来,而他身边那位小宦官已经连忙飞步打开了包厢的大门,只见那位名满天下的沈郎君一身白衣,仿若天人般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精致的酒壶。 “沈郎既到延城,高都护怎地不叫咱家去迎一迎,这可真是的……” 边令诚口中说道,若是换了旁人他自然没这么客气,可是眼前的沈郎在圣人心中地位可不一般,他在宫中领这监军的旨意时,可不是像高仙芝心中揣测的那言,圣人会怕他畏难不前,所以才让他来当这个监军。 而是圣人怕沈郎在路上有失,让他务必要看好了沈郎,这路上要是有个万一,他就得让高仙芝不惜代价也得保住沈郎。 总而言之,若是此次出征小勃律,沈郎若是有个什么好歹,他边令诚也别想回长安了。 “某也是刚至延城,方才在城外见过都护后,知道边公在樊楼听曲? 这就立马过来了,不知道边公在某这沈园住的如何?” 沈光和边令诚坐下后,自是笑着问道? 把边令诚安排在沈园? 本就是他的主意? 高仙芝府上虽然奢侈,但是论花样肯定比不上长安城,边令诚在宫中也算得上是排前五的大太监? 真要论享受什么的? 高仙芝是万万比不上的,倒是他这沈园里新奇得很,如今看边令诚的惬意模样? 他猜得确实没错。 “说实话? 沈郎这沈园? 咱家住的那真是舒坦? 都不想回长安了。” 边令诚笑着说道? 他这话三分真七分假? 他本以为安西这边延城就算再繁华,也终究是苦寒之地,却不曾想延城东西二市也就比长安城差了些,不输于雒阳,这沈园更是处处新奇? 就连那住的屋子在他看来也比皇城的宫殿敞亮舒服。 想到这沈园的建筑都是沈光亲手所画? 自己询问过那波斯管家那些造房屋的工匠把沈光当成祖师爷般的人物? 边令诚也是满心佩服? 这沈郎当真是能者无所不能。 “边公说笑了,我这儿如何比得上长安城,不过边公若是喜欢我这沈园的布置? 待咱们得胜还朝,我自让人在长安城中为边公起套宅子如何?” 沈光说话间,自是为边令诚和自己倒上了酒,浓郁的酒香扑鼻,边令诚闻了闻就知道是安西烧春,只不过比起在长安城里喝道的,没有那股辛辣的烈劲。 “这是?” “这是去年我酿酒时窖藏于地下的,如今已满年余,味道更加香醇绵柔,边公不妨一试?” 边令诚虽然不是酒鬼,但也喜欢饮酒,只不过安西烧春酒劲口感都太烈,他酒量一般,所以并不像旁人那般喜欢,只不过如今沈光亲自为他倒酒,他也不好推脱,于是拿起那酒盅,轻轻喝了口,随即眼神便亮了起来,这酒似乎没那么烈,喝上去舒服许多。 沈光见边令诚很快便喝下了酒盅里的安西烧春,知道这三十八度左右的安西烧春怕是更适合普通人。 “果然是好酒啊!” 边令诚感叹着,和沈光连饮三盅后,方自放下酒盅,面色酡红地朝沈光道,“沈郎若是有事,不妨直言就是,只要咱家能帮得上忙的,咱家绝不推脱。” 沈光看着双眼发亮的边令诚,就知道这太监果然是人精一般的人物,难怪能在李隆基身边侍奉多年,只比高力士差了些。 “边公,我方才见过都护后,也看了此番出征小勃律的行军路线,甚为艰辛啊……” 边令诚听着沈光言语,很快便明白了这位沈郎的意思,这是怕自己受不了行军之苦,会拖累大军速度,这让边令诚左右为难起来。 按道理来说,他知道沈光的顾虑并没有错,他来安西时,便是和高仙芝提前出发的,沿途都有驿站休息,也不算太赶路,可他到了延城时,仍旧歇息了好些日子才缓过劲来,这出征小勃律一路上都是崇山峻岭,此前三任河西大都护都无功而返,他这残缺之躯肯定更受不了这劳顿之苦。 只是圣人亲自吩咐过他,就算他心里想留在沈园里住着,等高仙芝和沈光凯旋而归,他也没那个胆子。 “边公若是有什么顾虑,不妨说出来?” 看到边令诚意动,沈光继续问道,历史上高仙芝征小勃律,边令诚可是差点拖了后腿,要不是高仙芝坚持进兵,那打完连云堡就得退兵,别说生擒小勃律王了,只怕就连小勃律的王都都打不到。 所以若是可以的话,沈光就打算把边令诚摁死在延城,当个摆设监军就是,反正这太监自个估摸着也不太想和大军一起吃苦。 “沈郎有所不知,咱家出宫时,圣人有过交代,此番出征小勃律,就算折了高都护,也不能伤着沈郎你半点。” 看着苦笑的边令诚,沈光不由愕然,但随即他便正色道,“圣人厚爱,但是边公知我心意,更何况战场上兵凶战危,我和边公若是真遇到危急时,都护是救边公还是救我。” 边令诚明白沈光的意思,这话虽然说得委婉,但意思么就是说他上了战场乃是累赘,换了别人说这话,他早就发火了,可是沈光这么说,他仔细想想,发现万一真出现沈光说得情况,高仙芝大概是会保沈郎而不是保他,自己真要硬跟着去,也未必落得了好。 看到边令诚沉默不语,沈光再次开口道,“边公,安西这边气候恶劣,边公忠于王事,跟随大军出征,无奈身染急疫,只得回延城休养,这样圣人也难以怪罪边公,又或者边公隐居在我这沈园,只说是随大军出征也行……不知边公意下如何?” 见沈光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边令诚自然答应下来,做这个不管事的太平监军,“那沈郎此番出征,可得务必小心,当以保全自己为重。” 看着半推半就答应下来的边令诚,沈光自是道,“边公放心,我惜命得很,再说此番出征,我安西军兵强马壮,粮草辎重充足,定能得胜而归,边公只管等着好消息就是!” 第三百五十四章 分个胜负 “沈郎就是沈郎,咱们这位监军肯留在延城,那真是再好不过。” 夜晚城外中军帅帐里,高仙芝在知道沈光把边令诚给劝留在延城养病,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要知道他白日里晓谕众将的行军路线和行程,都是为了照顾边令诚而特意放缓了行军速度,如今没有这个累赘,起码能在出疏勒镇前,多出五六日的时间。 行军打仗,讲得就是兵贵神速,这五六日便肯能导致战局形势大变,如今多出这五六天时间,如何不叫他欢喜。 “光是此事,我就该给沈郎记一大功,可惜了……” 高仙芝不无遗憾地说道,沈光却是不以为意,“都护,边监军养病的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内情越好,免得传到长安去多生事端。” “沈郎放心,此事只有你我三人知晓,绝不会叫旁人知道。” 高仙芝看了眼帐中的封常清,自是正色道,边令诚是宫中的大太监,也就比高力士差了那么点,而且其人心胸狭窄,万不能得罪了他。 “封二,某和沈郎走了以后,你给这位监军多送些财货过去。” 高仙芝知道边令诚贪财,不过他眼下最不缺的就是钱,不说沈郎与他的镖局和安西烧春的干股,光是他那位便宜亲家这回就给了他两百万贯都不止的嫁妆。 “都护放心,某定让咱们这位边监军在延城待得乐不思蜀。” 封常清笑了起来,这一路上他可没闲着,那些驿站的驿卒叫他收买不少,知道这位边监军喜好俊美少年,要不然也不会带着那位小宦官。 这延城里吗,向来不缺这奴隶买卖,到时候买几个调教过的波斯美少年送给这位边监军就是,想到这儿封常清觉得自己该去延城的西市晃晃了。 沈光看着封常清笑得颇为奸诈,忽然有种他们三人乃是反派的错觉。 …… 一连数日,沈光都在城外军营里吃吃喝喝,打熬力气,同时也整合麾下各部兵马? 白孝德虽然是个好斗的武夫,但是也有其好处,起码和南霁云他们较量过后? 他便将麾下那千余延城精锐的兵权给让出了大半。 “主君? 这白将军一直都这样吗?” 南霁云苦着脸朝沈光说道? 白孝德几乎每日都要寻他单挑,谁让他和雷万春、张小敬和崔器四人里,只有他还没有输过阵? 两人马上斗枪? 往往打到脱力都难分胜负。 想他南八也是好武的汉子,可还是头回遇到这等好斗成狂的家伙,就连他都给缠怕了。 “南八? 你可知道白将军过往在咱安西军有个诨号? 唤做神憎鬼厌白大虫? 就是说他和人挑战不要面皮? 非要打到他赢为止。” 沈光朝南霁云笑了起来? “你若是要白将军莫来烦你? 让他赢就是。” “主君,南八做不到啊,白将军武艺高强,我若是相让,他必然瞧得出? 到时候只怕更加麻烦……” 想到白孝德那直爽的性子? 南霁云也苦恼万分? 这位龟兹王子性情对他胃口? 两人算是不打不相识,惺惺相惜,只是每天都在马上斗枪打到脱力? 他实在是吃不消,他可不像白孝德身边有经验丰富的龟兹国老将给他当副手。 主君让他和万春领骑兵八百,他是不敢有半点松懈的,生怕辜负了主君的厚爱。 “南八啊,做人呢不能太直,你如今苦恼的是没人帮你打理军务,毕竟你和万春都没什么经验。” “主君所言极是,我和万春……” 南霁云直到亲自统领这八百混编的骑兵,才知道当个将军并不容易,尤其他和雷万春并不懂多少兵法,全是跟随主君以后才开始学的,可终究时日太短,难免有些力不从心之感。 大帐里,沈光看着老实的南霁云,不由道,“南八啊,你每日陪着白将军比武,总得跟他要些好处吧,跟他要两个经验丰富的老将给你和万春当副手不应该吗!” “这不太好吧!” 南霁云到底是实诚人,那千余龟兹军精锐,白孝德只留了五百人,大半都让给了他们,这再和对方要人…… “都是军中袍泽,有什么好不好的,你开不了这口,我帮你讨要就是。” 就在沈光刚说完,白孝德已自在牙兵的禀报声中进了帐,“主君,某来寻南八,再过几日就要出征,今日需得和南八分个高下!” 白孝德兴致勃勃地说道,他过往在安西军中也有个不二打的名头,除了李嗣业那个怪物,他谁都不怕,只不过其余安西军的战将都不愿和他比试,也就是南霁云能和他斗个旗鼓相当,打得那叫一个痛快。 “白将军,你找南八比试没问题,但是不能耽误了南八正事啊!” “主君,某如何误了南八正事。” 白孝德不忿地问道,他虽然认沈光为主君,但是性格使然,却不是受委屈的性子。 沈光了解白孝德为人,自然知道这家伙绝对想不到那么多,于是便将南霁云的难处说给他听了。 “南八,你怎地不早说,某麾下几员老将,你看上哪个,某这便让他们去你帐中听用。” 白孝德还当是什么大事,听过之后径直呼喊道,接着便和沈光请命,自去营中调了两名经验丰富的老将去给南霁云当副手。 不多时,营中校场上,南霁云和白孝德再次策马斗枪,这回就连李嗣业都来了,这段时日他在军中除了调教麾下健儿般,便是来沈光这儿喝酒谈天,顺便看看那白大虫和南八比试。 校场上,马匹交错间,南霁云和白孝德手中长枪好似毒蛇般刺出,随即又分开,看得四周围观的军士们目不暇接,连连喝彩。 李嗣业看着颇为羡慕,他也想有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好好厮打比斗,只可惜军中没一个能打的,白大虫和南八也算是好手,不过他真认真起来,一刀下去,他们还是挡不住。 “李兄看好谁,白大虫说了,今日要和南八分出个胜负来!” “南八武艺虽然高强,但是这斗心不如白大虫……” 沈光没想到李嗣业居然看好白孝德,但是想想白孝德这家伙确实好战成狂,也只有面对李嗣业这安西军中公认的怪物才没有胜负心。 二三十合后,两人坐下马匹脱力,换了平时也就罢手休战,不过今日白孝德既然说要分胜负,南霁云自然也丢了骑矛,解了盔甲脱得赤条条的和白孝德肉搏起来。 “这才痛快,马上来马上去,你戳我,我捅你的,端的没意思!” 李嗣业看着南霁云和白孝德死死地四臂纠缠,两条壮汉互相比拼角力,终于忍不住高喊起来。 沈光在边上看得亦是津津有味,他本以为南霁云不擅长近身缠斗,没想到这角抵的技术丝毫不比白孝德差。 第三百五十五章 枉做小人 四月初一,天清气朗。 黎明刚过,日头高升,延城西门外,合计一万三千人的军队整装待发,蜿蜒的车队宛如长龙般横亘于野外。 城墙上,原龟兹王宫的乐工们列成了队伍,吹奏起了沈郎所作的出征乐曲,尺八洞箫,大鼓铁铮,那股铁骑洪流的气势映衬着出征的大军无比威武雄壮。 高仙芝端坐在马上,满脸的意气风发,随着他挥舞手臂,中军处的大纛向前,大军前队开拔,随后一万三千大军如同盘旋的巨龙伸直了身体,片刻间便充斥于向北的官道上。 道路两旁有前来送行的安西军汉兵家人,也有龟兹国的百姓,还有看热闹的商队,自从吐蕃控制了小勃律后,丝绸之路的南道便没以往那般太平,西北二十多个小国也断了向大唐的朝贡。 对于那些商队来说,他们已经有十多年没见过安西军这般浩浩荡荡的出征了。 “看起来小勃律国这回怕是要被灭了,安西军精锐尽出……” “那倒未必,此前大唐朝廷三次征讨小勃律,不都是无功而还,这小勃律地处绝险,大军出征哪是那么简单的事儿!” 胡商里有去过小勃律国的仍旧不大看好大唐这次征讨,实在是安西前往小勃律这一路上路途难行,他只去过小勃律王都孽多城一次,便不想再去第二次,哪怕赚得再多也得有命来花才行啊! “不都说那位沈郎君是天上神仙临凡,有这位神仙在,高大都护这回肯定能得胜归来!” 听着边上有百姓议论,那些胡商们都是纷纷摇头,这安西地方上都说这位沈郎君是紧那罗王菩萨转世,可是这世上若是真有神仙菩萨,怎地不施展神通灭了那吐蕃和大食的恶贼。 …… 队伍中,沈光回头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军队,忽然觉得以前看小说里那些大场面动辄十万数十万大军,简直就是胡扯,这回他们八千余战兵,五千辅兵? 还没有携带太多的军辎粮草,这行进的队伍就拉得这么长,十万大军开拔? 恐怕一天到头下来? 后队还动弹不得。 “边公? 且慢行就是!” 收回目光,沈光看向身旁骑在马上的边令诚说道,这个太监终究还是要些脸面的? 没打算直接就在延城里装病? 而是打算跟着大军抵达拨换城再来个意外称病回去休养。 “沈郎也莫要小瞧咱家,咱家能当监门令,也是能称将军的。” 听着那大风中回荡的雄壮军乐? 边令诚也是被激发了胸中豪气? 就差拍胸脯了。 沈光也没有拆他的台? 大唐的宦官还是武德充沛的? 边令诚虽然是个小人? 但他这个监门令确实也是能叫做监门将军的? 另外边令诚骑术精熟,刀枪弓马的功夫也都会几手,打赢诗圣问题还是不大的。 到底也是历史上能跟着高仙芝一路出征到连云堡的,只不过后面怂了没跟下去,不然边令诚在历代太监里也能占些牌面的。 离开延城五里? 大军行进的速度便快了许多? 安西所辖地域广阔? 离开龟兹以后? 于阗和疏勒二镇所控制的范围就不像龟兹、焉耆二镇那般太平。 只不过在抵达拨换城的路途上,大军通行的速度却是比高仙芝预估得快了三天,主要是边令诚居然咬牙跟上了他们? 没有拖后腿,这让高仙芝和军中众将对这个在宫中养尊处优的大太监另眼相看起来。 拨换城内,一众将士都看到了边令诚这位监军不知道怎地,忽然马失前蹄,居然从马上栽倒在地,全都被吓了跳。 驿馆内,沈光也不得不佩服边令诚是个狠人,这家伙居然真让自己从马上摔了个狠的,好在没有伤筋动骨。 躺在床榻上,边令诚看着坐在边上的沈光道,“圣人那儿,今后还得仰仗沈郎为咱家多说几句好话,免得圣人误会了咱家……” “边公且宽心,此番出征,我安西军必定得胜而归。” 沈光知道边令诚的担忧,监军这个活不好干,打赢了自然什么都好说,要是这一仗打输了,哪怕他是因伤养病,李隆基也难保会迁怒于他。 只是沈光觉得边令诚实在是小瞧了高仙芝和安西军,小勃律虽然是吐蕃人经营的重镇,可是其国力有限,吐蕃人能驻扎的兵力撑死了也就连云堡那近万兵马,唯一阻碍安西军的只有那恶劣的高原地形罢了。 在拨换城修整一日半后,大军再次启程,边令诚则是在驿馆里写了封涕泪俱下的请罪表让驿站派快马送往长安,这样万一高仙芝吃了败仗,圣人也不能全怪到他头上去。 只不过边令诚不知道的是,他前脚让人把这封请罪表送出去,后脚驿站里就有人给沈光报信去了,知道边令诚临到头还是跟他耍了这样的心眼,沈光也是摇头不已,他和高仙芝商量过,边令诚在延城好好待着,等他们凯旋班师以后,向朝廷表功时,仍旧算边令诚监军于大军内,反正安西这边哪个不开眼的敢多事去举报边令诚这个监军。 “这阉人果真是小心眼。” 和沈光并肩策马齐驱的李嗣业忍不住骂道,亏他先前还对这阉人高看一眼,没想到这就是个小人。 “倒也怪不得他,这是在宫中习惯了谨小慎微,做什么事情都想着先置身事外,不要受牵连。” 沈光虽然也不屑边令诚为人,不过也并不奇怪边令诚这般做,只不过这边令诚若是事后错过这出征功劳而迁怒于他们的话,少不得他就要让这位监门令在班师还朝的路上死于突发的恶疾了。 “你且回去驿站,好生看护监军。” 沈光朝那驿卒吩咐道,边令诚心机耍得再多,也不过是枉做小人,延城那边有封常清在,他自是不担心,如今没了这个监军掣肘,此次出征小勃律,他们应该能打得更加顺利。 驿卒领了赏钱后立即便飞马而回,边上李嗣业看了啧啧称奇道,“沈郎,你啥时候把这拨换城驿站上下都给收买了。” “做事的是封兄,我不过是负责给赏钱罢了。” “难怪都说封二有三只眼,敢情连这安西境内的驿站都叫他收买了,难怪某在焉耆干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李嗣业听罢恍然大悟,安西军中众将皆畏封常清,一来是这跛子除了都护面子,谁都不买账,当初都护从小的奶兄弟也是被他抓去说打就打,二来便是他们干什么事,这跛子都清清楚楚。 第三百五十六章 最后的休整 自拨换城出发后,天气始终晴朗,再加上物资准备充足,大军过握瑟德,再抵达疏勒镇和剩下四千汉兵会师时,比起高仙芝预估的日期整整提前了八天。 “且让大军多修整两日。” 疏勒镇城外的大军帅帐内,高仙芝朝众将吩咐道,虽说兵贵神速,但是保持士卒的体力更为重要,尤其是出了疏勒镇后,就不再是沿着沙海边缘的平原行军,而是进入沈郎口中的高原地区。 “都护英明。” 众将离开后,只有沈光被留了下来,在长安城的时候,他和高仙芝还有封常清是反复研究过行军路线的,虽然他不像高仙芝和封常清实地勘察过地形,但是奈何他开了外挂。 他那本电量只剩二十不到的电子书里有完整的世界地图集,只不过他之前只是逮着里面他觉得有用的东西摘抄,却是忘了地图更管用。 虽然千年时光,细致的地形会有变化,但是大的地理是不会错的,高仙芝和封常清能亲自勘察的路线,也就是抵达葱岭守捉所在的地方,再往后便只能靠从那些胡商处得来的地图来规划行军路线。 只不过有了沈光加入以后,对高仙芝这样的名将来说,原本最担心的后半段行军路线就等于开了地图挂,这也是他信心十足的原因,甚至敢让全军多修整两日。 “连云堡地势险要,是块难啃的硬骨头,都护需得提前做好准备!” “那是自然,某早就让葱岭守捉派斥候前往婆勒川勘察水文。” 高仙芝不无得意地说道,有了充足的财力支持,他这回准备更加充分,早在四镇汉兵汇集之前,他就让葱岭守捉派遣老兵担任斥候先去连云堡附近侦查敌情。 再说这回还有沈光提供的精准地图,这些老兵斥候也不算是去送死,加上重金悬赏? 葱岭守捉那儿这回足足有近百老兵争当斥候。 “这几日,沈郎好好再调教下麾下众军,到时候过了特勒满川? 沈郎当为右路军主帅。” 高仙芝拍着沈光的肩膀道? 这回出征小勃律? 沈光帮了他大忙,他自当有所回报。 “到时候某让李嗣业到沈郎你麾下听命,若有机会? 不必等大军汇集? 拔了连云堡。” 沈光见高仙芝这是让自己拿下这出征小勃律的头功,不由大为感动,只不过他不是贪功之人? 当即摇头道? “都护? 此战非同小可? 李兄乃是都护中军悍将? 岂可轻易于人? 到时候军中人心不服,反倒是祸事,还请都护三思。” “沈郎啊沈郎,某这是要送奇功于你,这军中哪个敢有非议? 要不是有沈郎你在? 我安西军哪能有眼下这般富裕的仗打。” 高仙芝感慨着说道? 不过沈光仍旧坚持? 他最后也得悻悻作罢,才知道自己远不如封常清了解沈郎,当日还在延城时? 他便曾经和封常清商量过此事,结果封常清便一口断定沈郎绝不会接受这奇功,没成想还真让封常清给说中了。 …… “主君。” “大家不必拘谨,这连日行军下来,辛苦了。” 沈光如今麾下碎叶军两千余人,放在此番出征的大军里,也就比高仙芝亲领的中军差些,却是比之军中任何将领所部都要兵强马壮。 “方才都护和我说,要保举我为右路军主帅,不过却被我拒绝了。” 军帐内,听着沈光所言,南霁云等众将都是神器一变,他们当然清楚这偏师主帅便意味着功劳,可是自家主君却拒绝了大都护这等好意。 “此番出征,大都护有言在先,左右两路军当择优而选,我虽和大都护私交甚笃,但岂能因私废公,坏了军中和气。” “不过这右路军主帅,我也志在必得,所以接下来大军出疏勒镇后,还望诸君带好底下士卒,为我争一争这主帅之职。” “愿为主君效死。” 沈光的光明磊落,让南霁云他们都是大为钦佩,一个个都拍着胸脯说道,再说真要细论起来,诸军之中他们碎叶军的装备军辎乃至于俸禄都是最好最高的,哪怕他们是新军,但也绝不会输于那些安西军的老牌劲旅。 “这几日好好休整,不要浪费体力。” 说到这儿,沈光看了眼白孝德,白孝德连忙道,“主君放心,这几日某自吃了睡,睡了吃,绝不搅扰南八他们。” 这番话惹得众人大笑起来,沈光亦是道,“又不是养猪,谁叫你吃了睡睡了吃的,这两日若要松筋骨,自和军士们踢球耍乐就是。” …… “沈郎君真是好毬技,这过人真是一绝。” 安西军中,自沈光弄出了后世的足球和橄榄球后,这两样运动便大受欢迎,尤其是蹴鞠,更是人人喜爱,便连高仙芝也会时不时下场踢几脚。 疏勒镇外的军营校场上,眼下沈光便已黏着那气毬连过四人,一脚将毬踢进了毬门里。 赢了球后,沈光自是下了场,这三天修整,军中士卒们除了吃吃喝喝,便是看球解闷,今日这最后一场球,他们这些将领全都下了场,不少士卒私下开了盘口,高仙芝也全当没看到,毕竟明日就要开拔,接下来要走的路可就没那么好走了。 “某就说了,押沈郎肯定没错。” 沈光刚下场,就看到了得意洋洋的李嗣业大着嗓门在那里显摆,他身边两个亲兵则是捧着各种各样的钱币,喜滋滋地数着数目。 李嗣业虽然也喜欢蹴鞠,可他若是下场,一脚下去,毬就爆了,那还踢个毬,所以这三日只能做壁上观,不过这向来好赌,输输赢赢倒也乐在其中。 “主君,咱们这回可是赢了不少呢!” 多闻也乐呵呵地跑了过来,刚才那场球是他们碎叶军对诸军联合,谁能想到最后沈光突然发威,连过四人,一球定了胜负。 “要是没有某为主君引开那几个后卫……” 岑参在边上没脸没皮地说道,方才球场上就数他最风骚,只不过被对面突得最惨的也是他,只不过赢了球,大家都自高兴得很,才没有和他一般见识。 “行了,今晚都好好睡,明日出发以后,咱们可就没这么清闲了。” 沈光当然晓得,对于他的碎叶军来说,最后这场蹴鞠踢赢了各军联合的队伍,很是增加了一番凝聚力,只不过到底能不能争到那右路军,还是得看他们接下来的表现。 此前的长途行军,只能算是拉练,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翻越帕米尔高原,然后在高原地区作战,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主君。” 从球场上下来的众将都是大声应道,引得不远处其余人都是面面相觑,比起他们这些老牌军来说,这碎叶军当真是朝气满满,让人羡慕得很。 第三百五十七章 曷盘陀人 “直娘贼的,真是累死耶了。” “别蹲着,都站着,都缓一下再休息。” “起来,赶紧起来。” 队伍里,老兵们喝骂着,然后那些差点瘫倒的新兵们在同伴的拉扯下站直了身体,大口的喘着气。 “还能骂娘,很好,很有精神,来,给耶耶趴下做二十个伏地挺身。” 脑袋上精光锃亮的鲁雄看着那几个口中骂骂咧咧的新兵,满脸的狞笑,四周的新兵们都是忍不住打了个寒碜,谁都知道主君麾下三个老军校里这位鲁校尉脾气最直爽暴躁。 “鲁耶耶,咱们……” 几个新兵苦着脸,可是鲁雄只是瞪了他们眼,已是道,“三十。” 这下子,那几个新兵再也不敢耽误,连忙趴在地上做起了伏地挺身,四周幸灾乐祸的同伴们则是精神奕奕地帮他们数了起来。 “十五、十六……” 听到士兵们起哄的数数声,不远处的沈光亦是笑了起来,他们离开疏勒镇已有十日,全军都已经上了海拔三四千米的高原,翻阅雪山,这段路程相当于从后世的喀什抵达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路程接近三百公里。 大军每日行进十五公里,但是基本上都是难行的山路,骑马是不用想的,大多数时候都得牵马步行,走上五公里左右就得原地修整。 这样的行军速度,已经不算慢了,尤其是大军携带了为数众多的物资,起码如今在碎叶军里担任书记官的福卡斯觉得大唐军队的这次远征已经超越了汉尼拔翻阅阿尔卑斯山,他如今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写日记,在他看来等他以后在大唐获取官爵回到君士坦丁堡,他所记录的东西将成为家族的传承宝物。 “二十九、三十!” 当做完三十个伏地挺身后,几个新兵已经喘得不行,不过当他们看到沈光时,仍旧连忙站直了身体行礼。 “很好,很有精神。” 沈光开口,同样一句话? 瞬间让这几个新兵恐惧起来,他们这位将军偶尔会说些听不懂的话,但是这不妨碍大家理解? 自从离开疏勒镇后? “很好? 很有精神!”几乎成了军官们的口头禅,但随即而来的便是各种花样的加练。 “行了,别苦着脸? 喘匀了便原地休息? 等后面的队伍上来,帮忙干活。” 沈光没在吓唬那几个刚被鲁雄罚过的新兵,只是这般说道? 自打上了高原以后? 他的碎叶军便争气得很? 行军时没有出过差错? 没有非战斗减员? 新兵们也在飞快地适应着高原气候? 那些老兵们也懂得如何保存体力。 现在他的碎叶军已经成了大军的先锋在前开路,如今军中都已经默认了他能成为一路偏师的主帅,而他也没有志得意满,除了每日巡视军中,和底下士卒们打成一片? 另外也让碎叶军略做修整? 便会接过扎营立寨的活。 “喏!” 士兵们已经习惯里每日帮大军搭建营寨? 也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 大家都清楚碎叶军乃是新军,在安西军序列中资历最浅,他们也没有拿得出手的荣耀和战功? 因此干这些活也是理所应当。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沈光抬头看去,只见是张熬曹领着新老混编的斥候队伍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骑马的牧民。 葱岭守捉城乃是曷盘陀国的王都,他们如今所在的高原地区,便是曷盘陀国故地,自从他们翻过雪山口后,便已经时不时能遇上在这些高原地区放牧的曷盘陀人。 这曷盘陀人便是后世塔吉克斯坦族的祖先,他们曾经在葱岭地区建立国家,也是丝绸之路在这个地区的保护者,只不过开元初的时候他们前任国主裴星觉得大唐太遥远,于是便投靠吐蕃,然后就再也没有曷盘陀国了。 说起来,这曷盘陀人和大唐有灭国之恨,至今他们亡国也才二十年,沈光本以为曷盘陀人难免会敌视大唐军队,可谁知道压根就不是那回事。 这十日里,他们遇到的曷盘陀牧民都十分热情好客,这时候沈光才明白封常清为何要在后勤辎重里让他们带上不少布匹食盐,同时也和他说在抵达连云堡前,即便遇上当地土著,也不必担心有人会和吐蕃人通风报信。 实在是吐蕃劫掠成性,不得人心,他以为大唐对曷盘陀人有灭国之仇,可是对于这些曷盘陀的牧民们来说,大唐反而是帮他们赶走了头顶上的外国暴君。 不多时,那几个曷盘陀牧民便跟着张熬曹到了沈光面前,“见过沈将军。” 为首的曷盘陀牧民是个满脸风霜的老人,汉话说得颇为流利,可是却带着关内的河洛口音,沈光并不奇怪,因为开元中大唐发兵赶跑了裴星,在曷盘陀国置葱岭守捉后,曷盘陀国中的壮士便在葱岭守捉使下服兵役。 这个老人估计便曾是葱岭守捉的戍卒,想到后世为共和国巡视边境线的塔吉克斯坦族的边防战士,沈光脸上不由越发亲切了几分,“老丈以前是葱岭守捉的兵士。” “将军好眼力,某以前曾是葱岭守捉的火长。” 说起自己以外在大唐军中的服役经历,老人满脸自豪,他身后几个年轻牧民也是满脸羡慕,能去葱岭守捉使麾下当兵,是曷盘陀人们眼中的好事,一来这象征着勇武,二来他们可以领军俸,也能在石头城里换取各种布匹食盐等货物。 “老丈,此番我大唐军队出征小勃律,乃是因为小勃律勾结吐蕃贼子,欺压我大唐属国,你们不必担忧惊慌,我大唐天兵过处,对自家百姓定然秋毫无犯。” 该讲的场面话,沈光是一定会说的,大军都已经走到这儿,当地百姓只要不傻,都知道他们是要去打小勃律,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光明正大地宣传下。 “蕃贼都是该杀的强盗,小勃律不服王化,更是该杀……” 听着那曷盘陀老汉骂骂咧咧,沈光乐了,他当即道,“老丈,我大军行至此处,不知能否和贵部交易些活牲口和豆料等物……” “多谢将军,某这便让人去让族人带牛羊和豆料等物过来。” 听到沈光主动提及交易的事情,这曷盘陀老汉很是高兴,连忙喊了身边的年轻人,让他回去通知族人赶着牲口来这里交易。 “老丈且随某一起,等大军到了,某自让人将布匹食盐杂货等物送来给贵部挑选。” 沈光极为热情地邀请这曷盘陀老汉,打完小勃律,等张巡接手火烧城,他便要着手准备收复碎叶城,这些曷盘陀人都是上好的兵源,葱岭守捉使可用不了太多,正该让他招募。 第三百五十八章 兄弟之族 大半个时辰后,几十个曷盘陀牧民赶着两三百头牛羊过来,还有好几大车的豆料和麦子。 看到那些活蹦乱跳的山羊和牦牛,碎叶军的士兵们都是忍不住喉头耸动,这一路过来大军也曾遇到过大着胆子来交易的曷盘陀牧民,只不过也就十来头牛羊换几匹绢布和食盐,万余大军分下去,顶多喝碗肉汤,还不够塞牙缝的。 如今这许多牛羊,倒是能吃个饱了,不过沈光治下,军规森严,这也让不少士兵想起他们这位天下无双的主君早年可还有个辣手判官的名号。 因此当那些曷盘陀的牧民们赶着牲口在边上等候的时候,没有士兵上前骚扰,只是默默地继续为大军安营扎寨。 后面陆续抵达的各部军队虽然有些骚动,但也都被弹压了下去,各部将领都知道自己乃是大唐王师,这些曷盘陀人如今都是大唐治下百姓,要是干出抢掠等扰民的事情,高仙芝这位大都护那是真的会砍脑袋以正军法的。 “咱们携带的绢布食盐还有各种杂货,就按石头城里市价的七成来换你们的牲口豆料和麦子,老丈觉得如何?” 等到辎重队抵达,得了吩咐的薛珍珠立马便招呼着手底下的人搬取货物送到了大营外,如今他已是整个大军辎重营实际上的管事,他那位上司虽是安西都护府的老人,不过没什么上进心,见他勤快能干,便当了甩手掌柜,他这些日子虽然辛苦劳累,却是乐在其中。 “多谢将军。” 曷盘陀老汉本以为能按着石头城的市价交换便好,没想到还低了三成,立马便高兴起来,随后他用本族语言和身旁几个年轻牧民说了几句后,这些人都是欢呼起来,然后朝沈光躬身行礼。 军营外,那些曷盘陀牧民很快便欢天喜地地挑选起货物来,这时候沈光也不得不佩服封常清,当初要不是封常清坚持,谁会想到在辎重里带上那若干的杂货和粗陶碗盆。 曷盘陀的牧民们大都不识数? 沈光虽说按着石头城里的七成市价以货易货,但往往这些牧民们挑好了自己满意的东西后,便直接将自家牲口全给了出去。 “哎? 你这样不成? 拿少了。” 薛珍珠亲自主持着这以货易货的交易? 他见到一个曷盘陀牧民拿了两匹花花绿绿的绢布,就将自家几头牦牛和山羊都塞过来,连忙拉着他? 打着手势比划又往他怀里塞了罐盐巴并其他几样杂货才松开。 那些曷盘陀牧民虽然大都不懂汉话? 但是却都能看明白这大唐王师和他们交易,那是真的公平。 看到这幕,那曷盘陀老汉也是极为佩服? “沈将军? 从今往后? 您便是咱们部中的贵客? 若有差遣? 咱们必定遵从。” “多谢老丈? 说起来,某还真有件事要老丈帮忙。” 看到那雄壮的曷盘陀老汉拍着胸膛砰砰直响,沈光自是开口说道,然后这老汉立马便道,“沈将军请讲? 某绝不含糊。” “不瞒老丈? 某乃碎叶军大使? 如今麾下兵员尚未满编? 此番出征小勃律,待某班师时,打算在葱岭这边招募曷盘陀的壮士? 到时候还请老丈帮忙给各部传个话,就说某这碎叶军招兵,除了朝廷给的军俸外,还另有安家费送上。” “沈将军要招兵,这可是大好事,此事包在某身上了。” 曷盘陀老汉高兴道,葱岭守捉使麾下他们曷盘陀的士卒不过两百人,不知道多少年轻的壮士投军无门,最后只能去当了柘羯郎,给那些商队做护卫,有时候一去不回,连个音讯也没有。 跟着这位沈将军去当兵,就算日后战死沙场,好歹还能知道埋骨于何处,为何而死! 曷盘陀牧民们带来的牲口豆料和麦子,很快就全都被交易走了,薛珍珠自是领着辎重兵将牛羊归栏,然后让伙头兵们杀牛宰羊,为大军整治吃的。 沈光向来都是大方的主儿,他索性留了这自称何阿大的曷盘陀老汉和他的族人在碎叶军的营地里吃酒,自从大唐置葱岭守捉使以后,曷盘陀国故地就全在葱岭守捉使治下。 当然葱岭守捉使可没有多少人力去管理曷盘陀地方,于是便让服役过的曷盘陀士兵回到各自部中担任首领,每年秋天缴纳些麦子豆料就行,各部均以自治为主,若是遇到吐蕃人大举进犯,各部都要出人出力守城。、 “那伪王可和咱们曷盘陀人没什么关系……” 几杯安西烧春下肚,何老汉便上了头,大着舌头絮叨了起来。“咱们曷盘陀人和大唐人是同一个祖宗的……” 沈光听着何老汉的话,自然晓得他说的是什么,曷盘陀人故老相传他们的祖先乃是太阳神之子,是秦国公主在曷盘陀时被太阳神的神光所照,诞下了他们的祖先。 当然这个传说,沈光一直没搞明白那秦国公主,难道是先秦时期,秦国外嫁到西域犬戎的宗室女,然后某个分支成了曷盘陀人的祖先。 只不过搞不明白归搞不明白,但是这并不妨碍沈光利用这个传说,只见他举杯道,“老丈说得不错,曷盘陀人和咱们大唐人乃是兄弟,干!” “干!” 何老汉红着脸又喝下了杯中的酒,接着他便朝身边几个喝得同样醉醺醺的年轻族人用土话说了起来,然后不多时那些年轻的曷盘陀牧民便跪倒在了沈光面前。 “沈将军,他们都是我族里的壮士,每个都是最好的骑手和猎人,请你收下他们。” 看着明显喝高了的何老汉,沈光知道这个时候若是拒绝了这些曷盘陀人,便等于是侮辱他们,于是便道,“好,多谢老丈,那某便收下他们了。” 听到沈光的回答,何老汉朝几个族人又吼了起来,然后这些淳朴的曷盘陀牧民们便欢呼了起来。 …… “沈郎,你这可是赚大了,这曷盘陀人是天生的战士……” 当何老汉他们醉倒以后,沈光安排他们睡在营帐后,方自去见了高仙芝,今日交易来的牲口足够让大军接下来几日都能吃上新鲜的肉食,高仙芝都特意设宴请军中其他将领好好吃喝了番。 高仙芝清楚也只有沈光才有胆子和财力去招募那些曷盘陀人,圣人宠信沈光,再加上碎叶城如今还在突骑施人手上,沈光打着给碎叶军征募兵员的旗号做事情,谁都挑不出他的毛病来,而且沈光若是真的能重建碎叶镇,那对于大唐在安西和河中的统治是极为有利的好事,他这个安西大都护支持都来不及。 第三百五十九章 葱岭守捉 “真是好酒啊,要是某还年轻个十来岁,也定要跟随将军。” 翌日送别时,何老汉将沈光送他的那壶安西烧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感叹道,至于他身边的族人看着那几个能留住碎叶军的同伴,羡慕得双眼发红,只恨自己以往跟着何老汉练武时不能多用心些,更刻苦些。 “他日某若是重建碎叶镇,老丈也可带族人来某那儿落户授田。” 沈光看着那些曷盘陀牧民,心里面已是打算日后定要来葱岭这边多招募些忠勇的曷盘陀人去碎叶落户。 “将军若是重建碎叶镇,某定带人去投。” 何老汉拍着胸脯道,他在曷盘陀人里也算是有智慧的长者,自然看得出沈光是做大事的人,而且麾下军队不乏安西四镇的良家子和混血汉儿,可见沈光对各族士兵都是一视同仁,这样的将军若是不能成就功业,谁能成就。 说是送别,最后碎叶军自是和何老汉他们一同前行了二十余里山地,直到何老汉他们带着货物拐入某处山谷才算作别。 接下来数日,大军行进的速度比前几日快了些许,越靠近葱岭守捉使所在的石头城,这山地就渐渐开阔起来。 这石头城,在突厥语里便唤做塔什库尔干,这地方本是汉时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蒲犁国王城,到魏晋时便成了曷盘陀国都城,直到开元中大唐在这里设置葱岭守捉,这座石头城便又成了葱岭守捉城。 站在已然碧绿一片的开阔原野上,看着前方石岗上突兀而起的石头城,沈光不由生出一种“一片孤城万仞山”的感觉来,这座石头城果然是易守难攻之地,石头城西边是萨雷阔勒岭,东临宽阔的塔什库尔干河。 “这么好的土地,居然没有耕种……” 听到身边下马的张小敬在那里喃喃自语,沈光亦是深有感触,实际上越是接近石头城所在,地势越宽阔,这崇山峻岭间的高原平野土地也越发肥沃? 只可惜曷盘陀人擅长游牧,葱岭守捉使麾下虽然也有屯田兵,但也只开垦了小片的麦田以供军辎所用。 不但是张小敬? 就连南霁云、雷万春、崔器他们也都在下马后? 手摸着地上湿润肥沃的泥土? 满脸的可惜,关内这样的好地可没多少,也全是叫世家大族和地方豪强占了去? 耕者无其田? 贫者无立锥之地。 沈光知道自己手下这些将领要么是良家子,要么便是穷苦出身,莫看他们穿盔带甲威风凛凛? 可一个个都是会种地干农活的好手。 葱岭守捉城内? 城墙上的士兵老远就眺望到了自远处山谷蜿蜒而来的大军? 随后沈光他们便听到了城头传来的欢呼声。 很快葱岭守捉城的城门洞开? 便有骑兵策马驰骋而下? 片刻便到了停下修整的碎叶军前。 “末将葱岭守捉使李庆? 不知阁下是?” 看到被众将簇拥的沈光年轻无比,葱岭守捉李庆愣了愣,他这儿远离安西大都护府,公文一来一回就是几个月,他之前得到的命令是在石头城囤积军辎粮草? 等待大军抵达? 同时派遣斥候前往连云堡潜伏侦查。 “某乃碎叶军大使沈光? 见过李守捉。” 看到下马的葱岭守捉使? 沈光很是客气,对于这等能在偏僻之地为国戍边的将领,他一直都很佩服。 “碎叶军大使。” 李庆越发疑惑? 朝廷弃置碎叶镇已有数十年,怎么又来了个碎叶军,只不过他没有当面疑问,只是道,“沈将军,不知道都护何时率大军抵达。” “我军为大军先锋,都护率领中军在后,最多半个时辰就到。” 沈光一边说话,一边自让碎叶军开始修建营垒,在葱岭守捉城,大军会短暂修整两天后再行出发,在抵达葱岭守捉城之前,大军还能算是在大唐领土上行军,那么接下来从萨雷阔勒岭开始,他们就是在域外行军了。 “沈将军,末将之前已命人准备好了大军修整的营盘。” 看到碎叶军上下井然有序,李庆也收起了小觑之心,他本以为沈光是朝中哪家贵胄子弟来镀金的,这也是自从小勃律投靠吐蕃后,葱岭守捉城所在的丝路商道不畅,以至于商旅稀少,李庆才不知道沈光的大名。 既然有现成的营盘,沈光自然不会再让手下士兵浪费体力,沿路上李庆也是不停地攀谈,在知道这回高仙芝调动了四镇精锐汉兵,安西军上下有名有姓的将领全都倾巢而出时,他是满脸的羡慕和不甘。 虽然葱岭守捉也会出精锐三百人,可却是为出征的大军充当向导,李庆自己仍旧得镇守葱岭守捉城,为大军看护好后方。 “哎,恨不能与沈将军同往。” 碎叶军既然能做大军的先锋,那定然是精兵无疑,李庆看着碎叶军几乎全是二三十左右的青壮士兵为主,而那些老兵虽然看着个个苍老,但是那种漠然的眼神和行进间的姿态以及那股气息,显然是百战余生的精锐老兵。 “李守捉,此次出征小勃律,你要为大军稳定后方,到时候功劳自然也少不了的。” 沈光也只能宽慰李庆,葱岭守捉城乃是要地,他这个主将自然不能擅自轻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李庆也知道这点,当即也不再提这茬事,只是一意和沈光交谈,他眼力劲还是有的,更不用说他此时已经知道沈光的身份,光是王忠嗣这位羽林大将军乘龙快婿的身份,就足以让他去抱大腿了。 若是有机会的话,他可不想一直在葱岭这边驻守,这儿虽然土地肥沃,可是人口稀少,若是这回把小勃律拿下,将吐蕃人的爪子砍断,到时候商路繁华,这葱岭守捉城还有些生气,要不然那就真的只有旷野为伴,会叫人闷得发疯。 对于李庆言语中的投靠之意,沈光自然不会拒绝,他就缺李庆这种经验丰富但是却没什么靠山的中坚将领。 等到高仙芝率军抵达时,沈光和李庆已经相谈甚欢,李庆更是表示若是沈光他日出征碎叶城,只要都护府那边有调令,他绝不会推脱,愿意去沈光帐下听用。 这一晚,高仙芝再次设宴,将沈光这几日从曷盘陀人那里采买的牛羊牲口里全都宰杀,犒赏三军,接下来他们即将走过一段最难走的雪山山区,不吃饱喝足了哪有力气通过。 第三百六十章 路难行 “这里是积雪覆盖的冰原山区,四周都是陡峭的悬崖,当我跟随大唐军队翻越萨雷阔勒岭时,我才意识到这是一次何等伟大的远征……” 放下手中的笔,福卡斯看着四周白茫茫的雪山高原,觉得当年汉尼拔翻越阿尔卑斯山也不过如此,他们进入迷宫般的萨雷阔勒岭已经有三天时间,他已经完全无法判断行军方向。 “主君,喝碗汤暖暖身子。” 奥卢斯将热气腾腾的肉汤送到了主人身边,他如今是碎叶军的蕃兵校尉,麾下除了原本从君士坦丁堡跟随主人的二十多军团老兵以外,过去大半年里他们还征募了不少途经火烧城商队里的罗马护卫。 这些人里不少都是来自亚美尼亚军区和安纳托利亚军区的军团士兵,有些是被阿拉伯人俘虏以后成为那些粟特商人的奴隶,也有一些则是为了发财的退伍老兵。 福卡斯几乎花掉了近半的钱财征募到了这百余人的军队交给奥卢斯,他可不想在沈光这位他已经宣誓效忠的主君手底下成为无足轻重的边缘人。 喝下肉汤后,福卡斯长舒了口气,这回要不是军辎里多了主君要求必须带上的炭饼和煤炉,他估计现在军队就会出现非战斗减员的情况了。 谁能想到离开塔什库尔干地区后,进入萨雷阔勒岭后不过两三天功夫,气温就陡然骤降,有时候自山谷里吹来的阴冷大风简直能把人冻僵。 “奥卢斯,咱们的士兵士气如何?” “补给充足,士气高昂,不过主君怕是很难留住这些士兵。” 忠心耿耿的百夫长无奈地说道,虽然他们这支蕃兵都是由主人出钱征募,但是却是由沈将军发放军俸,而且自从沈将军回到火烧城,带上他们一起出征小勃律后,队伍里不管是正宗罗马人出身的军团士兵还是亚美尼亚和安纳托利亚的土著士兵,大都没再打算回罗马帝国,而是想在沈将军麾下立下功劳,转入碎叶军的军籍,然后娶个美貌的胡姬得到授田。 “这个我知道,见识过了大唐的富庶和强大,谁又会留恋帝国呢?” 福卡斯叹气道,这时候的帝国并不能算弱? 只是仍旧没法和大唐相比,就算他自己若不是心底里有着他日衣锦还乡回到君士坦丁堡好好显摆的执念,他都不想再回帝国去了。 奥卢斯沉默不语? 若不是这位主人对他有恩? 他很高兴成为碎叶军的校尉? 并且向沈将军效忠。 …… 夜幕下,军帐里点着的牛油蜡烛下,沈光和高仙芝在拼装起来的沙盘前对着地图再次确认着行军路线。 沈光很清楚? 他们自从离开葱岭守捉城后? 便进入了后世中国和塔吉克斯坦交界的高山萨雷阔勒岭,然后向塔吉克斯坦巴达赫尚州的阿里楚尔河谷也就是此时的播密川进军。 这段地区的平均海拔高达四千米,尤其是萨雷阔勒岭有很多个山口? 就跟迷宫一样? 虽然这段路程只有六十公里? 但是直到后世也没有修通公路。 如今走了三天? 沈光仔细确认了地形之后? 发现他们前进了不到十公里? 想要完全通过这片堪称死亡峡谷的高山冰原,至少得半个月时间。 “沈郎,这炭饼果然好用,这回要不是有你,只怕大军行至此地? 便要折损人手了。” 高仙芝感慨道? 如今他帐篷里有煤炉烧着炭饼? 暖和得很? 就连喝的水也是烧开的雪水,大军如今征程过半,也就掉队了百余人? 全军上下至今还没有出现因为水土不服或是疫病减员的情况,他打仗那么多年,这还是头回能这么省心,简直就是个奇迹。 “这也是封兄的功劳。” 当初沈光在火烧城外开采出煤矿以后,做成了煤炉和炭饼就立刻派人送去延城给封常清演示,然后封常清二话不说便让人在龟兹境内寻找开采煤矿,并且让铁匠铺打造煤炉,囤积炭饼,要不然光靠他火烧城的存货,可不够整个大军用的。 “都护,接下来的道路更加难行,还是得晓谕各军,务必不能大意。” 沈光面色凝重地说道,进入这片高山冰原区后,实际上各军已经开始出现了减员,因为这里的山路从来没有大军行军经过,很多地方踩下去很可能就是冰层断裂,连人带马都要摔下去。 “某知道了,接下来沈郎你要辛苦了。” 如今碎叶军仍旧是大军先锋,在前探路,饶是沈光再小心,这三天里也有五名士兵摔下山谷,尸骨无存,要不是他善抚士卒,士气难免会受影响。 …… 漆黑的夜幕中,张熬曹带着沈光让火烧城的妇人们所制的狗皮帽,像是幽鬼似的在各处值守的岗哨间穿梭,遇到打瞌睡偷懒的就是一巴掌糊脸上,这是他们这些老军校在枯燥的行军旅途中位数不多的乐趣。 连挨了两巴掌,那犯困的龙武军士兵方自醒过来,原本口中要骂骂咧咧的话语再看到面前昏暗火光下显得无比渗人的麻子脸后,便瞬间缩了脖子,然后反手又抽了自己一巴掌,“张耶耶,是小的不该打瞌睡。” “睡得跟死猪一样,叫贼军摸到营门前都不知道,某若是将军,早砍了你们这些懒鬼。” 张熬曹口中骂着,不过却是没再动手,丢下句,“再让耶耶逮着,仔细你的屁股。”后便消失在了昏暗的火光中。 那抽了自己一巴掌的龙武军士兵,看向身边几个同伴,喝骂道,“笑什么笑,都给某真大眼睛,再让这张麻子摸到咱们跟前,仔细你们的皮。” …… “麻子,过来喝口。” 巡视完营地的张熬曹刚回到军帐,便见到接替他的鲁雄丢了酒壶过来,他接过后连忙喝起来,闷下一大口安西烧春后,他长舒了口气,“舒坦。” “给你。” 将酒壶丢还给鲁雄,张熬曹道,“这些小兔崽子一点警觉性都没有,以为在这等地方便绝无敌军偷袭……” “少啰嗦,要不是为了这巡营的烧春配额,你会……” 鲁雄拿过酒壶,很是鄙夷地看了眼张熬曹,这见鬼的地方是真正的鸟不拉屎,撒泡尿都把人冻得抖哆嗦,能有个屁的敌军偷袭。 “光头,你不懂兵法……” “滚,莫挨老子,老子要去巡营了。” 鲁雄推开张熬曹,拎着酒壶自出了营地闲逛起来,只不过他走了圈,只见各营岗哨都机警得很,看起来没少被张麻子祸害。 “将军。” 鲁雄怎么也没想到,这大半夜的居然遇到了沈光领着亲兵,给那些守夜的士兵送热汤食。 “鲁校尉,这半夜巡营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再辛苦也没有将军辛苦。” 鲁雄搓着手,然后接过那盛满羊肉得大碗,呲溜地吃了起来,他吃完后看着那些满脸感动的士兵,便知道自家这位主君是得了名将真髓,这般体恤士兵,哪个敢不效死力。 第三百六十一章 军棍 连日宛如龟速的行军,让全军上下难免都生出些烦躁心情,只不过好在每日都有酒肉,再加上保暖充分,这让军队的士气依旧高昂。 “停。” 沈光举手示意道,随后行进的碎叶军便停了下来,连日以来的行军让这支以新兵为主的军队迅速成长起来,没有人再一屁股坐在地上,而是互相扶持着平复粗重的呼吸,自从进入这迷宫般的雪岭后,很多地方他们甚至得从驮马身上取下兵械甲胄背过去,然后再小心地牵着马匹通行。 每日看似只前进两三公里,但实际上绕来绕去的行军旅途足有十多公里难行的山路,每日下来都是精疲力竭。 随着碎叶军停下修整,原本在山谷间蜿蜒的队伍也缓缓聚集到了沈光选择的谷地里安营扎寨。 “直娘贼的,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真他娘难走。” 骂骂咧咧间,李嗣业离开自家队伍,朝沈光走去,一边走一边把脚上套着的尖赤铁鞋给摘了下来,挂在腰里,这回大军出征,也亏了沈光提前准备的这些物件,才让他手下的陌刀兵顺顺当当走到这儿都没少几个人。 “沈郎,还有酒不?” 这回出征,沈光几乎掏空了延城沈园里酒坊大半的库藏,其中还有不少是刚酿制出来都没有窖藏过的新酒,不过对于此番的大军来说,安西烧春这种烈性酒就是必备的军需品,尤其上了寒冷的高原地区,什么口感不口感都无所谓了。 “李兄,按你这般喝法,可撑不到连云堡。” 作为军需品,安西烧春自然是有配额,不然放开了喝,带再多也不够用的,如今军中就连高仙芝这个大都护? 也只比底下士卒多上一两。 “沈郎,你知道某这肚里酒虫犯了,那还记得那么多。” 李嗣业嘿嘿笑了起来? 拍着脑袋上的狗皮帽道? “沈郎? 江湖救急,江湖救急,某知道你那儿肯定还有存货。” “且把酒壶拿来。” 沈光看着没脸没皮的李嗣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是伸手道? 李嗣业见状,连忙掏出随身的酒壶扔过去,“某就知道沈郎不会不管某的死活。” 取出随身酒囊? 拔掉塞子? 沈光自往李嗣业给的酒壶里倒起酒来? 不过他只倒了几下便停住? “今后每日只给二两? 不能再多了。” “沈郎? 再多倒点啊!” 李嗣业急了起来,不过他又不好去抢酒,他要是敢动手,沈郎身后南八白大虫可不是摆设,更何况他真要那么干了? 只怕都护都绕不了他。 “李兄? 非是我不愿意? 实在是这烧春配额有限? 如今咱们还未至连云堡,若是就把酒喝光了,到时候军中士气难以维持……” “哎呀? 沈郎莫说了,某都知道,知道。” 李嗣业接过酒壶,拔掉塞子,饮了小口后便不再喝,反倒是揣进兜里道,“某省着喝就是。”说完方才恋恋不舍地回到自家营中。 “李兄弟,又去和沈郎讨酒了,分兄弟我一点……” 看到李嗣业,同为陌刀将的田珍也是腆着脸上前道,自打进了这狗日的冰原,这酒就没够喝过,便是他以往和李嗣业有梁子,现在也得厚着脸皮伏低做小。 李嗣业看着凑过来的田珍,想到自己前两日分给这厮的安西烧春,不由心疼起来,顿时脸黑道,“都赖你这厮,跟某讨酒喝,好了如今沈郎嫌某喝得太多,每日只多给某二两……” 田珍没想到李嗣业竟然直接逮着自己大骂起来,可是他又打不过这厮,再说拿人的手段,吃人的嘴软,他前些日子可是一直都从李嗣业这儿讨酒喝,也只能挨了这顿骂。 陌刀军中发生的事情,自然瞒不过高仙芝,李嗣业和田珍乃是左右陌刀将,到时候打连云堡是要靠他们搏命的,再加上军中为了安西烧春的每日配额,各种狗屁倒灶的事情都有,也亏得沈郎举荐的那个铁勒奴够强悍,才守住了辎重营,没让他手下这群混账得逞。 帅帐里,被高仙芝召集的众将,全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谁惹得大都护这般生气。 “某听说,最近各位都很是勤快啊,每天大晚上地都亲自巡营不说,还和手下的士卒抢酒喝。” 高仙芝面色阴沉地说道,烈酒是军需品不假,可是军中饮酒自有规矩,这些时日他念在行军不易,才没有和这群丘八计较,不过如今按着行程,再过两三日他们便能走出这该死的冰原峡谷,是该好好收拾下这群混账,让他们收收心了。 “某每日也就喝上三两酒,你们倒好,没个半斤一斤的……” 听着高仙芝的骂声,众将都是低下头,他们中能挺直腰身直面高仙芝的也就沈光一人。 “沈光。” “末将在。” “私下给同僚多余的烧春配额,该不该打你军棍,你服不服?” “末将该打,心服口服。” “你服就好,来人,脱去下重打二十军棍。” “都护,这不关沈郎的事,是末将……” “某让你开口了吗!” 看到自己喝酒,连累了沈光,李嗣业哪还顾得上低头装死,连忙站出来道,“都护,末将愿为沈郎抵……” “都护,沈将军没有犯错,都是我等……” 帅帐里众将也全都为沈光求情起来,自从大军出征以来,都是碎叶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充当大军先锋没出过半点差错,而且沈光为人大方豪爽处事公道,跟谁都能成为朋友,这些日子进了这冰原,不少人都私下和沈光讨酒喝。 沈光挨军棍,这是给他们挨的,对于这群直性子的将领们来说,这比打他们军棍还叫他们难受。 “怎么,想造反不成。” 看着麾下将领们全都跳出来,高仙芝冷笑起来,“喝酒的时候一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怎么没想着这是给沈郎添麻烦,如今大军出征在外,某还要你们这些丘八效命,把你们一个个都打了,到了连云堡难道让某亲自去爬城墙么!” “都给某滚出去,亲眼看着沈郎受刑,他这军棍就是代你们这群丘八挨的。” 高仙芝起身间,自出帐而去,李嗣业是暴脾气,本待要发火,却被边上程千里田珍等人按住,“哎呀,李将军,你就不要再惹都护动怒,免得沈郎又要多挨几军棍。” 最后,一群将领就只能看着沈光被剥了衣服,露出白玉似的脊背,挨了二十军棍后,紫青一片,打完之后,李嗣业再也顾不得边上人,直接飞扑上前,解下衣服给沈光披上道,“兄弟,此番出征,我再也不喝酒了。” “李兄,二十军棍而已,我没事。” 沈光被李嗣业扶起来后,自是朝周围涌上来的军中同僚们说道。 第三百六十二章 保你奇功 “都护太狠心了,明明不是郎君的错,为何要打郎君的军棍。” 帐篷里,看着沈光脊背上紫青一片,多闻嘟囔着嘴道,南霁云他们也都是满脸的不忿,军中其余将领来和主君讨酒,主君也是几番劝说无果,只能分于他们,高大都护不去处置那些将领,反倒是拿自家主君惩罚,处事未免不公。 “行了,二十军棍只是些皮肉伤,又没什么大碍,我都没生气,你们生什么气。” 沈光笑了起来,他脊背上虽然有些疼痛,但不至于忍耐不下来,更何况这本就是他和高仙芝商量的苦肉计,若非如此如何能叫军中其余将领愧疚之下,严整军纪。 再说高仙芝派的那两个打他军棍的牙兵可都是此中高手,在帅帐前莫看那军棍打下来砰砰作响,实际上并没有伤到骨头,全是皮肉淤伤,看着唬人,仔细休养几日也就好了。 只不过这事情他自不能宣诸于口,免得泄了这口气,另外高仙芝也需要籍此树立威严,让军中上下收了轻慢之心。 “都护处事不公,这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岑参在边上不由说道,在他看来高仙芝要打,也该打李嗣业他们,再不济也得一起罚吧。 “都护如何处事不公了,我难道不是私下给同僚们多余的烧春配额,这不是干犯军法吗?” 看着梗着脖子的岑参,沈光生怕他犯了牛脾气,要去帅帐找高仙芝理论? 如今岑参还没有像历史上那般挨过社会的毒打,依旧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岑大胆,有时候脑子犯轴? 那是真不管不顾的。 “这……” “这什么这? 难道我说错了吗?” 沈光说到这儿? 自是看向麾下众人道,“今后若是再有人非议都护,莫怪军法无情。” 沈光要维护高仙芝的权威? 如今大军即将走出这段难行的雪原峡谷? 抵达播密川,接下来到特勒满川都算得上是“一路坦途”,接下来便是分兵会攻连云堡? 军中自该绷紧起来。 挥退众将后? 沈光在多闻服侍下? 上了伤药? 换好衣服? 自去中军帅帐向高仙芝复命。 “沈郎? 苦了你了。” 高仙芝亲自扶着沈光坐在了边上,满脸的愧疚,他用沈光来震慑众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像李嗣业这等皮糙肉厚的家伙? 军棍打轻了就跟玩儿似的? 打重了接下来仗还要不要打? 也只有打在沈郎身上? 才能叫他痛彻心扉,不敢再糊弄下去。 “都护哪里话,不过是皮肉淤伤? 过几天就好,倒是都护受委屈了。” 看着宽慰自己的沈光,高仙芝不由摇头道,“身为主帅,我能受什么委屈,沈郎记住,今后你若为统帅,麾下将领敬爱你固然好,但是更该让他们畏惧你,而且为帅者,不能感情用事。” “末将受教。” 沈光知道连云堡不好打,高仙芝已经做好了亲自督战的准备,到时候如果李嗣业他们不能按期拔城,高仙芝是真的会砍了李嗣业的脑袋的。 “不过沈郎你这顿军棍也不会白挨,等到了特勒满川,没人会和你争赤佛堂那一路偏师的主帅之职。” 高仙芝说话间,自是让牙兵取了刚烤好的羊肉,和沈光一起吃喝起来,“如今你麾下碎叶军有两千余人,到时候某让李嗣业当你的副将,若有机会便偷袭拔城,拿下连云堡,你自是头功。” “不要忙着拒绝,这事成不成,也得看机会,如今军中众将汇集,这头功除了沈郎你,谁拿都没人服气。” 高仙芝知道沈光向来顾全大局,不过这回他没有容许沈光拒绝,“咱们这一路过去,连云堡是最难啃的硬骨头,打下来便是一路坦途,就算吐蕃贼子派兵来援,也无需怕他。” “多谢都护器重,沈光必效死力。” “这都是你自己挣来的。” 高仙芝清楚自己出征小勃律成功,但是圣人也不会给太大的赏赐了,因为他已经去了那副字,成为真正的安西大都护,所以这一趟出征,他必要保沈郎立下头功,到时候沈郎当以安西副大都护兼碎叶镇守使重建碎叶镇。 想要堵住朝廷里那些文官的嘴,连云堡就必须是沈郎打下来的,这样圣人也好下旨超擢提拔沈郎。 喝完酒吃完肉,高仙芝让牙兵送走沈光后,自派人去唤了李嗣业来,以往李嗣业一直都是他帐下爱将,为了拉拢李嗣业,他不惜花费重金,主从二人也算相得。 “你这厮还在怪某打了沈郎?” 看到李嗣业脸色不忿,高仙芝冷声问道。 “都护,犯错的是我等,你打我军棍,我半下眉头都不皱,可是打沈郎,我不服。” 李嗣业是真把沈光当兄弟看的,尤其是安西烧春后来那般金山银海一样的富贵,沈光仍旧按着当初的约定算了他的干股,这给的可比眼前大都护要多很多,他就是把命卖给沈郎也是应该。 “就你讲义气,知道心疼沈郎,你以为某愿意打沈郎军棍吗,还不是你们这群混账连累了沈郎。” “算了,和你这粗胚也讲不通道理,某只问你,到了特勒满川,沈郎独领一军为主帅,你觉得可否?” “那是自然。” “好,那某再问你,如今这军中,你觉得还有谁能比沈郎更了解这行军路线。” “无人。” “那以沈郎性情,他若为主帅,先到连云堡下,是否会先登攻城。” 李嗣业顿时哑口无言,他可是清楚莫看沈郎平时谦谦君子,可是上了战场那是剽悍无比,肯定会身先士卒,亲自先登攻城。 “到了特勒满川,你自领你麾下陌刀军到沈郎帐下听用,若是沈郎先至连云堡,若有战机拔下此城,某要你先登死战,务必为沈郎夺次奇功,你可愿意。” “末将愿意。” 听到高仙芝的安排,李嗣业顿时大声吼道,他如今总算明白高仙芝的用意。 “你不在乎这功劳?” “沈郎和末将乃是生死之交,也是兄弟,岂会计较这等小事。” “好,总算你还有些良心,也不枉沈郎那般对你,你那安西烧春的干股,放到长安城里,那是连宰相都要眼红的,真是便宜你这杀才了。” 高仙芝笑了起来,李嗣业还是那个讲义气的李嗣业,有他辅佐沈郎,他不需要担心了。 “那是自然,等这回打完小勃律,末将定要喝个饱,到时候馋死那群王八蛋。” 第三百六十三章 坦途 当牵着马的陈摩诃走过狭窄的谷口后,眼前豁然开朗,看着前方大片宽阔的野地,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兵也长舒了口气,他们终于走出这迷宫般的冰原峡谷了。 “回去禀告将军。” 朝身边属下吩咐后,陈摩诃踩蹬翻身,随后便策马驰骋起来,一扫这段时间在步步危机的冰原上行军的憋屈。 希聿聿的欢快马嘶声中,十多名碎叶军的斥候也都是纵马狂奔,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喜色,终于不用再每日面对遍布冰棱的悬崖峭壁和羊肠山道,不用再小心翼翼地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引发雪崩,这种自由的感觉真是太痛快了。 很快陈摩诃他们身后的峡谷里传来了隐隐的欢呼声,越来越多的碎叶军士兵奔出峡谷,甚至连队形都乱了。 沈光并没有呵斥手下的士兵们,说实话连续近二十日精神高度紧张的行军,连他此刻都想不管不顾骑着马儿好生出去撒把欢儿。 “郎君。” “去吧!” 看着身边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多闻,沈光轻笑道,这段时日可把他们都给憋坏了,要知道先前的行军路上,他还能和军中擅长吹奏尺八打鼓的军将们给士兵们吹奏几曲解闷,可是在刚刚穿越的那片冰原雪谷,他们连太大声说话都不敢,人人都憋了许久。 “啊!啊!啊!” 听着前方风中传来的士兵们任意放肆地吼叫声,沈光目送着多闻策马离去,亦是轻磕马腹,驱马向前而去。 很快碎叶军便全部离开了峡谷,在兴都库什山北麓的宽阔平地上欢呼跳跃,大声说着话。 “直娘贼的,终于走出这鬼地方了。” 崔器使劲地踩了踩脚下踏实的土地,想到这些日子每天提心吊胆生怕脚下踩空,忍不住骂道。 “接下来没有更难走的路了吧。” 张小敬也是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眼那处于阴影中的冰原峡谷,他这路上有次一脚踩下,底下冰层断裂,还好被边上的崔器给拉住,要不然他就直接交代在哪里了。 “大眼贼? 我欠你条命。” “大头,莫说这些有的没的,要谢某的话? 把酒拿来。” 崔器大大咧咧地说道? 张小敬闻言笑了起来? 然后解下腰间酒壶扔了过去,“这是今天的,我还没喝过? 都归你了。” “痛快。” 崔器接过酒壶? 喜笑颜开地便拔了塞子,几口就将那酒壶里的安西烧春喝了个干净,随后面色酡红地长舒了口气道? “爽? 真他娘的爽!” “大头? 你说今日大军在此地修整? 都护会不会让咱们喝个痛快。” “大眼贼? 这事情你就甭想了? 如今军中剩下的安西烧春不算多,要是可着劲的喝,等到了连云堡……” 张小敬摇了摇头,崔器闻言也不由愣了愣,随后叹息道? “说得也是? 不过咱们如今离连云堡到底还有多远的路程? 真想早点干他娘的吐蕃贼子。” “主君上回不是说过? 出了这片冰谷,大约再走五六百里便是特勒满川,那里距离连云堡也就几天的山路。” “还要这么久? 直娘贼的。” “莫要抱怨,接下来都是这等宽阔的山路,总比先前好得多。” 沈光出谷后,由着底下士卒们发泄了许久,才重新整军,“诸君,咱们如今已经行程过半,接下来离着连云堡也可谓是‘一片坦途’,让底下兵士们都打起精神来,莫要松了起,等打下连云堡,安西烧春管够,大家敞开了喝。” 军中辎重营里安西烧春的数量对于其他人来说,始终是个谜,全军上下清楚的的也就高仙芝、沈光和具体管着后勤辎重的薛珍珠。 不过半天时间,大军尽数走出萨雷阔勒岭,高仙芝这位主帅亦是难掩兴奋之情,走过这片堪称绝域的冰原峡谷后,接下来直到连云堡的征途都算不得什么。 “将剩下的牛羊鲜肉全都整治了,今日且让众军士都吃个饱,再安排人烧热水,全都沐浴番。” 支起来的帅帐内,高仙芝吩咐着,一众将领们也都是点头不已,多亏了沈郎在葱岭守捉城那儿采买了不少牛羊,杀了以后用冰块镇着,他们这连日行军才不用啃肉干,还有新鲜肉食吃,当然他们更感激沈光的是,在这样的行军路上,居然还能用热汤沐浴。 高仙芝的命令让整个辎重营都忙活起来,薛珍珠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虽说这回携带的炭饼数量众多,可是他也得仔细算着用,不能浪费了半分。 到了晚间时,阵阵浓郁的肉香飘荡在风中,虽说连安西烧春的配额都削减了一半,可大军的士兵们也都没什么不满,比起以往的出征来说,这回打小勃律,他们这沿途可算得上是舒舒服服了,更别说等会吃饱喝足以后,还能用热汤沐浴番,他们还能奢求什么。 半个时辰后,军中搭建起来的数个大帐里,蒸汽水雾弥漫,各军的士兵按着次序排队沐浴,里面自有将领们的牙兵在里面吆喝着,“赶紧洗,都不要磨蹭,后面还有兄弟等着呢!” 奥卢斯和手下来自罗马的蕃兵们排队的时候,也是和其余军中的蕃兵们碰了面,这些蕃兵以突厥人和高丽人的城傍兵为主,还有少量的铁勒人和吐谷浑人以及沙陀人,他们很是羡慕地看着奥卢斯他们,甚至有人上前攀谈。 “我家将军很大方,我们的军俸自和其他人一样……” 听着奥卢斯的言语,那几个蕃兵头目听了越发渴望能去碎叶军了,他们都是拨换城和疏勒镇的城傍兵,乃是此番出征小勃律的补充兵,这待遇自然没法和汉兵比。 沈光如今名声在外,各军的蕃兵们都知道这位沈郎君对待麾下士卒一视同仁,而且队伍里近半都是安西四镇的本地良家子和汉儿,那管后勤辎重的铁勒奴便是这位沈郎君的心腹,再加上碎叶军乃是新军,他们又或多或少听到些传闻,知道这位沈郎君日后要重开碎叶镇。 虽说到时候征战碎叶城,难免会有伤亡,可是对于他们这些蕃兵来说,相比能够搏个大好前程,这又算得了什么,他们如今不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吗! 其余蕃兵头目得热情让奥卢斯很是受用,于是他自是用已然很流利的汉话和这些人吹嘘起自家在碎叶军中的待遇,直听得这些蕃兵头目羡慕得双眼发红。 第三百六十四章 分兵 帅帐内,沐浴过后的高仙芝和沈光换了身干净衣服,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如今军中各蕃部兵马都是听闻沈郎大名,恨不得能投效于碎叶军搏个前程,沈郎可有什么打算?” 大军里的蕃部兵马加起来也有千余之众,而且这些可都是各军镇城傍兵里挑选出来的勇士,自开元以来,安西四镇兵马不再像以前那样以突厥轻骑为主,而是改以征募的关内健儿为核心,这些过去形成安西军主力部队的城傍兵也渐渐沦为配角。 高仙芝如今是安西大都护,自然清楚治下的隐患,一是那些退伍老兵,二便是这蕃部的城傍兵,若是按着他的心意,也是想和沈光一样,吸纳四镇良家子和混血汉儿再加上这些蕃部城傍兵,好生扩军,给这些人一条上进之路。 可是这种事情,沈郎能做,他却做不得,因为也只有沈郎不会让圣人猜疑,更何况沈郎是要去重开碎叶镇的,就是招募出个安西军来,圣人也未必会多想什么,只会觉得沈郎忠心王事。 “都护以为我该如何?” 沈光没有回答,反而是笑着反问道,碎叶军的待遇超过其余各军,莫说那些蕃部城傍兵,就是那些汉兵也多有心动,只不过他清楚四镇汉兵乃是如今安西都护府的统治根基,所以他是不会去挖人的。 “等明日出发时,便将这千余蕃部兵马调入你帐下,到时候打连云堡,让他们先上。” 高仙芝沉声说道,这些征发的蕃部城傍兵本就是拿来当炮灰使的,全都交给沈郎他也不心疼,更何况这些人想要去碎叶军搏出个前程来,就得付出该付的代价。 “是,都护。” 沈光没有多说什么? 军中将领们大都是轻慢这些蕃部城傍兵的,更何况慈不掌兵,比起他亲自征募的碎叶军来? 这些蕃部城傍兵想要入伙? 就得交投名状? 证明他们的忠诚和能力。 …… 翌日,当各军的蕃部兵马知道自己被调入碎叶军时,俱是欢喜地都疯了? 然后便在本军汉兵羡慕的目光里汇入了碎叶军的队伍中。 这些蕃部兵马本就是一二百人的规模? 沈光索性将他们独自汇集成军,交给了崔器统帅,崔器在陇右征战多年? 他那位丈人麾下也从不缺外族士兵? 崔器的勇力能服众? 经验也比南霁云张小敬他们强? 自然是不二人选。 “沈郎? 这些蕃兵向来惯会偷奸耍滑? 到时候上了战场,需得派牙兵督战,否则……” 骑在匹黑色骏马上的李嗣业朝身旁的沈光说道,都护将这些蕃部兵马调入碎叶军是干什么的,他再清楚不过? 这些人就是给他的陌刀军当炮灰拿来试探连云堡的吐蕃贼子使的。 “李兄? 你这般跟过来? 没有事么?” 看着李嗣业不打算回自家陌刀军的样子? 沈光忍不住问道。 “能有什么事,田珍那厮还欠着某人情,他自会打理军务? 再说都护已经说了,等到了特勒满川,我自领陌刀军到沈郎你帐下听用……” “李兄,是打算在我这儿偷饮吧!” 看着李嗣业说话间神情闪烁,沈光便猜出了他的心思,李嗣业本来就是酒鬼,酒鬼说戒酒的话那是听听就好,不必当真的,当日李嗣业说什么打下连云堡之前滴酒不沾的话,高仙芝都没信,更不用说沈光了。 “还是什么都瞒不过沈郎你。” 李嗣业干笑了起来,他确实断了几天的酒,可是却浑身难受,但是他在自家军中已经夸下海口,要是办不到的话,他这个将主的面子往那搁。 “李兄,你这般跟着我,军中其他同僚也不是傻子,要不这样吧,每日晚上我去都护那儿时你也同去,到时候在都护帐中小酌几杯如何?” 沈光心道他好不容易使了苦肉计,才让军中将领们的酗酒之风给刹住了,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李嗣业听罢也只能答应下来,虽说当着都护的面喝酒会显得他说的话跟放屁一样,但也好过没有酒喝。 大军再次启程出发时,李嗣业归入自家阵中时,军中其他将领都是笑出了声,李嗣业在沈郎那儿吃了瘪,真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事情,毕竟谁都知道沈郎和李嗣业是过命的交情,如今连李嗣业都讨不着酒喝,他们自然也心里畅快了不少。 一个个都不是甚么好鸟! 回到军中,李嗣业想到赵崇玼、贾崇灌这些人看着自己时那幸灾乐祸的目光,不由暗自骂道。 接下来十多日,踏上征途的大军比起先前那段难捱的路程,走得简直飞快,日行五十里,沈光原本算着这三百多公里,怎么也得走上二十日,结果半个多月就走完了。 抵达特勒满川,也就是后世塔吉克斯坦境内的霍罗格时,沈光算了算日子,刚好七月初一,大军自龟兹出发以来,走了整整三个月,现在距离连云堡也就是两三百里的路程。 “大军原地修整三日,三日后分兵三路,七月初十,会攻连云堡。” 帅帐内,高仙芝看向众将,特勒满川这儿地势相对宽阔,水草丰美,正适合让马匹好生将养气力,以备接下来的大战。 “都护,不知道如何分兵,北谷道和赤佛堂两路偏师主帅何人担任?” 一直以来在军中都没什么存在感的程千里终于出声问道,这时候各军将领也都看向高仙芝。 “大军出征前,本帅便说过,能者上,庸者下,这一路过来,碎叶军为大军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不曾有半点差池,某以为沈将军当为赤佛堂这一路的主帅,你们可有意见?” “沈将军确实是良将,若为赤佛堂路的主帅,我等心服口服。” 也不等其他人开口,程千里已自先于其他人说道,顿时立刻间帅帐里俱是一片应和声。 “既如此,沈将军便是赤佛堂路这路偏师的主帅,至于北谷道,本帅思前想后,还是由程副都护统帅。” 既然程千里那么懂做人,高仙芝自然也投桃报李,将北谷道这路偏师的主帅职务交给了程千里,只不过少了那些蕃部兵马,程千里手上也就只有拨换城和疏勒镇的三千兵马,比不上沈光麾下加入陌刀军的四千余精锐。 第三百五十五章 醉人 逻些城,布达拉宫的跑马场上,来自城中各大贵族家的年轻子弟们骑在马上,挥舞球杆,都想在赞普面前展现自己的矫健和武勇。 激烈的马球赛并没有吸引赤德祖赞投去多少目光,他幼年丧父,十岁不到便当了赞普,经历过外戚没庐氏的一手遮天,等他成年以后收拢权力,打击豪强,如今柄国已经三十多年,堪称松赞干布之后的雄主。 “赞普。” “什么事?” 看着忽然来禀报的近卫侍从官,赤德祖赞微微皱眉,他正在想事情,大唐朝廷那边不知道有没有将王忠嗣给下狱。 想到这个屡次率兵击败吐蕃军队的唐朝大将,赤德祖赞便十分恼怒,国中人人都说他雄才大略不下于他那位曾祖父,可是自他登上赞普之位以来,和唐朝交战,却是连年败退,早些年还能和唐朝打得有来有回,如今却只能守着铁刃城等要地。 “昆东丹朱的儿子回来了,说是有要事要向赞普禀报,我看他的样子确实是有……” “带他过来。” 很快昆东丹朱的儿子便被带到了赤德祖赞面前,然后这位吐蕃赞普明白了自己侍从官话里的意思,只见这个年轻的贵族子弟双眼通红,满脸疲惫,身上还散发着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显然是骑马赶路,中间不曾逗留休息过。 “拜见赞普。” “起来吧,到底是何要事,要如此急着回来。” 虽然大唐几年前推倒了赤岭界碑,两国大打出手,唐军数次大胜后,赤德祖赞不得已上表请和,强调大蕃和大唐乃是甥舅之国,可是内心里却始终不甘,为此他派昆东丹朱作为使节常驻在长安城,一来是麻痹大唐,二来便是用来打听消息。 “赞普,大唐皇帝以王忠嗣为四镇节度使,要发兵攻打铁刃城,另外那安西的高仙芝做了大都护,要亦是要打小勃律。” “大唐朝廷哪年不打铁刃城? 不过这王忠嗣确实是个厉害的。” 赤德祖赞自语起来,说起来唐军中这些年真是名将迭出,大蕃和大唐交战? 败多胜少? 这个王忠嗣尤其凶悍狡猾。 只不过赤德祖赞仍旧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铁刃城地势险要,先前被大唐夺去,那是因为守军轻敌之故? 如今铁刃城内以精兵镇守? 四周也设有烽燧,大唐若是举兵来攻,国中援兵不日便可抵达。 没有十万大军? 大唐休想打得动铁刃城? 赤德祖赞对于被自己打造成铜墙铁壁般的铁刃城十分有信心? 至于小勃律那儿? 他就更不担心了? 自从他降服小勃律以后? 大唐四次出兵小勃律,一次未成行,另外三次都是半道就铩羽而归。 那高仙芝再厉害,能有昔日盖嘉运、夫蒙灵察这些人厉害么,更何况他也知道这个高仙芝乃是高丽遗族出身? 他当这个安西大都护? 未必就能叫底下将士服气。 “赞普? 阿爸让我回来? 还有一事请赞普决断?” “说吧,什么事?” 赤德祖赞心道这还差不多,昆东丹朱是个知道轻重缓急的? 看起来接下来这事情,才是让他派儿子星夜赶回逻些的缘故。 “赞普,大唐出了位大才……” 听着昆东丹朱的长子讲述,赤德祖赞不由来了兴趣,他知道大唐皇帝是位雄主,要不然也不能把他和大蕃镇压得这么憋屈。 对于大唐皇帝识人用人的眼光,赤德祖赞还是很佩服的,更何况这个沈光居然还成了王忠嗣的乘龙快婿。 “那安西烧春真有你说得那么好?” “赞普,这回我带来了十坛安西烧春,那可是用十匹骏马才换回来的。” 想到从沈园那儿买来的十坛安西烧春,昆东丹朱的长子也不由有些肉疼,要知道他口中的骏马可不是普通战马,虽不是什么日行千里的宝马,但也差不了多少。 “取来与我尝尝。” 吐蕃国中几乎人人好酒,便是他这位赞普也不例外,只是吐蕃地处高原,天气严寒,寻常的所谓烈酒根本就难以让吐蕃人满意,便是在长安城里名传一时的龙膏酒、三勒浆对于赤德祖赞来说,也不过是饮料罢了。 只是片刻,昆东丹朱的长子便和手下小心翼翼地将十坛安西烧春都抬了进来,他这一路上回来,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要开了酒封过把瘾,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拍碎泥封,白酒独有的香气挥发,赤德祖赞和身边的侍从官们只是闻了几口,就有种微醺的感觉,这时候才知道昆东丹朱的长子所言没有半分虚假,光是闻上几口已有醉人之意,这酒焉能差到哪里去。 “取大盏来。” “赞普,此酒性烈,万不可急饮。” 昆东丹朱的长子见赞普身边的侍从官取了好大的海碗,连忙出声提醒道,赞普年迈,就算酒量再厉害,骤然饮此等烈酒,只怕也撑不过半碗。 “满上。” 赤德祖赞轻蔑地看了眼那惶急的小儿,他堂堂大蕃赞普的酒量难道还不如那个沈郎么。 当大盏里满盛安西烧春后,看着那清澈如水却又散发着醉人香气的酒液,赤德祖赞也不由满是惊叹,且不说那位沈郎到底才华如何,光是这等酿酒的本事就值得派人将其请回来。 看着左右侍从官也都是垂涎欲滴的模样,赤德祖赞大笑了起来,“你们也都各自倒上,咱们同饮一杯。” “谢赞普赐酒。” 很快几个赤德祖赞的贴身侍从官也都取了大盏,倒满了安西烧春。 “干。” 赤德祖赞举盏高声道,随后就猛地仰脖喝起来,吐蕃国中豪饮成风,身为国主,赤德祖赞更是向来以酒量称雄,他年轻时收拢权力,为了对付外戚没庐氏,招揽勇士和贵族时,皆是以豪饮服人。 即便如今年纪大了,也依然自负,只是这安西烧春甫一入喉,便叫他大感不妙,他本以为这酒纵然再烈也烈不到哪里去,没成想果然是性如烈火,只是他身为赞普,岂能在臣子面前失了威严。 几乎硬撑着喝下那几乎有大半斤的安西烧春后,赤德祖赞方自放下大盏,面色通红地说道,“果然是好酒,够劲道。” 这时候其余的侍从官也都是纷纷饮尽了盏中的安西烧春,他们都是壮年的勇士,最是嗜酒的年纪,这安西烧春虽然其烈无比,但是也真的让他们欢喜到发狂,只觉得这才是大蕃勇士该喝的酒。 后劲上涌,赤德祖赞只说了句完整话,便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人晕乎乎地倒了下去,吓得边上的侍卫连忙上前,而那几个被他赐酒的侍从官亦是大急,只是他们自己没好到哪里去,一个挨一个地倒了下来。 第三百五十六章 请 “大胆,竟敢谋害赞普,杀了他们。” 看到喝过酒的赞普和侍从官全都倒下,其余侍卫顿时红了眼睛,拔刀便砍向昆东丹朱的长子。 “赞普他们只是喝醉了,不要……” 可是那帮侍卫哪管那么多,手中刀剑齐齐挥舞,逼得昆东丹朱的长子只能拔刀自卫,可是他再勇猛,又如何是精挑细选的护卫赞普的这些勇士对手。 “酒里没毒,我是冤枉的。” 当昆东丹朱的长子和他的手下全都倒在血泊里时,那些侍卫们才拔出刀剑,然后他们听到了赞普和侍从官们如雷的鼾声。 这时候,这些忠勇的侍卫们才知道自己杀错了人,不过人都杀了,他们还能把脑袋接回去不成,于是面面相觑之下,只能等赶来的大臣们做主。 “究竟发生什么事,什么刺客那么大胆,竟然敢来刺杀赞普。” 离着赞普最近的梅色和东则布是吐蕃国中的政务大臣,他们奔上赞普观看赛马的高台后,看着那倒在血泊中的十多具尸体,都是愣住了。 “那是昆东丹朱的儿子。” “昆东丹朱不是在长安城吗,难道他被唐皇收买了……” “赞普。” 梅色绝东则布说话间已是到了被侍卫们护住的赤德祖赞身边,见自家赞普鼾声大作,那像是被行刺的模样,分明就是醉酒酣睡,边上那几个侍从官也是一模一样。 这时候侍卫里自有人为两位大臣说明情况,而赛马场上那些贵族子弟也已经停了比赛和其余官员贵族们纷纷涌来。 “告诉他们,赞普无事,都散去了。” 东则布出声道,如今大论不在,他和梅色自能做主,于是侍卫们应声而去,拦住了那些涌来的官员和贵族子弟。 “这些酒怎么办?” “且等赞普醒来再做处置。” 梅色和东则布想到冤死的昆东丹朱之子,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千里迢迢地从长安城赶回来献酒,结果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真是何其冤枉。 两位大臣径直在高台上等候起来? 直到一个多时辰后,那几个身强力壮的侍从官醒来,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不过他们也没法怪罪那些忠诚的侍卫? 若是换了他们见到赞普一碗酒喝下便倒? 也会怀疑酒中有毒。 又过了半个时辰,赤德祖赞方才醒过来,他年纪大了以后? 许久不曾睡得这般踏实过? 当他掀去身上的毛毯,伸了个懒腰后,才见到面色凝重的梅色和东则布。 “赞普醒了。” “你二人在这里做什么? 昆东丹朱的儿子呢? 本赞普要重赏于他。” “赞普? 昆东丹朱之子被王宫侍当成刺客斩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赤德祖赞闻言大怒? 他还有许多事没问清楚呢? 见到他发怒? 梅色和东则布也只得硬着头皮将方才发生的事情都说了遍,随后那些杀人的王宫侍卫都是纷纷下跪。 吐蕃律法里,贵族杀平民只需陪牲口或是钱财了事,这些王宫侍卫不乏贵族子弟,只是死掉的昆东丹朱之子也是贵族? 而且地位还比他们高不少? 按照律法他们便得偿命。 看着匍匐请罪的一众侍卫? 赤德祖赞气得面色铁青? 昆东氏是国中后起的氏族,而且崇信佛教,一直都是他施展新政的忠实拥趸? 昆东丹朱更是他亲自派往长安担任使节,足可见他对其人的信任,如今昆东丹朱的儿子辛辛苦苦地回来报信送酒,结果被王宫侍卫误杀。 “赞普,此事虽是侍卫们莽撞行事,可他们也是为了赞普……” “行了,不必说了,方才是谁先动的手,自己站出来。” 赤德祖赞打断了东则布,这事情说穿了还是他没有听劝,才让昆东丹朱之子死得稀里糊涂,可是他必须得给昆东氏个交代。 跪在地上的侍卫们,互相看了几眼后,有人站了起来,“赞普,是我先动了刀。” 赤德祖赞看着这个平民出身的军中勇士站出来后,其余侍卫皆沉默不语,就知道这是个出来替罪的,真正带头动手的必是那几个大族子弟,否则其余侍卫哪有这胆子。 只是已经死了个昆东氏的嫡系子弟,他总不能再杀个大族子弟,想到国中如今尊信苯教的几个老牌氏族对昆东氏这些崇信佛教的后起氏族间的矛盾,赤德祖赞也不由叹了口气,“砍了他的脑袋,和昆东氏之子的尸首一起送还昆东氏,就说本赞普他日会补偿昆东氏。” “是,赞普。” 梅色领命道,他和昆东氏素有交情,他去昆东氏倒是能为赞普把情况说清楚。 “去把昆东氏之子队伍里的唐国乐师给请进来。” “是,赞普。” “赞普,这些酒?” “放入王宫地窖珍藏起来。” 片刻间,原本染血的高台就被冲刷得干干净净,那个替罪的侍卫也被砍了脑袋,放入木匣里装好,至于其他侍卫也被一一罚金,一并送去昆东氏。 当昆东丹朱在长安城里花重金买来的乐师被带上高台时,这些满脸疲惫的乐师都是战战兢兢地看着一众吐蕃君臣,然后在边上侍卫们生硬的汉话下,跪下口呼,“拜见赞普。” “都起来吧!” “听说你们都会沈郎所做的乐曲,且弹奏几首!” 自文成公主以来,吐蕃贵族里便鲜有不会汉话的,更是追求唐国的生活方式,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歌舞乐曲,吐蕃王宫里演奏的曲目便几乎全都是文成公主带来的唐宫曲目,这么多年下来,吐蕃虽然也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文字,可是在文化音乐典章制度上依然是照搬大唐进行改动罢了。 那十来个乐师不敢怠慢,连忙取了乐器,商量了下便弹奏起一首《千灯引》,这幽远哀婉的曲调大异于赤德祖赞平时所听的宫廷演奏,虽说这些乐师们因为惧怕,时而会有些不合拍的地方,可是这首音乐本身的曲调足够出色,以至于让赤德祖赞想起了亡故多年的发妻。 一曲奏罢,赤德祖赞便朝那些乐师们问道,“这沈郎真是天上谪仙临凡么,比之李太白又如何?” “沈师天人之姿,岂止是谪仙临凡,乃是乐神降世。” 乐师里有胆大的回答道,其余人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们大都非是汉人,而是长安城里的胡人乐师,沈光在怀远坊时将曲谱和音乐理论都公诸于露布之上,不禁各色人等观看,他们亦是获益匪浅。 对这些信仰佛教得胡人乐师们来说,沈光便是紧那罗王菩萨在人间的化身,所以才能作出那一首首优美的乐曲。 “东则布,立即发兵一万往小勃律去,告诉统兵的大将,务必将沈郎请回逻些来。” “是,赞普。” 东则布没有劝谏,他知道一旦赞普要做某件事,便没人能反对,反对的人通常没有什么好下场。 第三百六十七章 虚实 “还有百里不到,便能抵达喷赤河。” 行军休息时,沈光再次确认了地图,自从在特勒满川分兵以后,他的碎叶军在各军蕃部兵马和李嗣业的陌刀兵加入后,人数已经接近五千,只比高仙芝的中军少了两千多人。 “这百里距离,不过一日夜便可抵达,不如让儿郎们辛苦下。” 沈光身边,李嗣业沉声道,都护加强碎叶军的兵力,就是要让沈郎获取先拔连云堡的奇功,这个时候可不是体恤士卒的时候。 “李兄,我们不熟悉此间地理,也没有熟悉的向导,夜晚行军实在不可取。” 沈光知道李嗣业是为他着想,这年头边军将领里为了立功,莫看平时恩养士卒,可真到了战场上,那是绝不会把底下士卒当人看的。 对沈光来说,手底下的士兵便是日后的依仗,所以他是绝不会为了所谓的奇功,就肆意挥霍手下士兵的性命。 “程千里走北谷道,虽说路不好走,可为了争功……” “程副都护是明白人,他不会如此不智的。” 沈光朝李嗣业说道,连云堡的吐蕃守军有两部分,一部是驻守连云堡,还有一部则是驻扎在距离连云堡不到二十里的山谷中,程千里那一路人马总共只有三千,他不会蠢到和他争功去打地势险要无比的连云堡,而且还未必能拿下来。 “主君的意思是程副都护会打连云堡外山谷内的贼军?” “差不多吧,所以咱们大可不必为了抢功而急行军,仍旧按着咱们先前定的计划来。” 看到张小敬出身,南霁云他们都若有所思的模样,沈光笑了笑,他又不是朝中没有根基靠山的,没有争抢功劳的必要,他打算抵达连云堡后和程千里会师,到时候他率军攻城,程千里就半道埋伏,伏击那些来救援连云堡的吐蕃援军,大家各取所需。 …… 福卡斯依然写着他的日记,“七月三日,离开特勒满川后? 我们从昏驮多向东南出发,随后进入奥赤勒山口,翻越兴都库什山到达奇特拉尔河的支流图里霍河上游。” “大唐的军队很富庶? 我们所有人都拥有驮马代步? 骑兵们普遍拥有两到三匹马匹? 我们沿着图里霍河的河岸逆流而行,向东翻越沙赫·吉纳里山口,然后下到作为马斯土季河上游的雅浑河。” 放下笔时? 福卡斯揉了揉手腕? 他们此时距离巴罗吉勒之野,也就是连云堡已经不到十罗马里(十五公里)的距离,他听说葱岭守捉使派出的先遣斥候已经和主君联系上了。 “主人? 主君喊你去帅帐。” 听到奥卢斯的呼唤声时? 福卡斯连忙起来? 他如今虽然只是碎叶军的书记官? 可是对他来说这已经是很大的荣耀了? 更何况等这回出征小勃律之后? 他或许会获得大唐帝国的爵位,这足以让他写信送回君士坦丁堡去炫耀了。 军容整齐的奥卢斯等福卡斯出帐后,两人便连忙朝帅帐赶去,谁都清楚连云堡在望,接下来便是真正的战争。 对于奥卢斯这位曾经的罗马军团的老兵和百夫长来说? 能参加这一场跋涉数千里的远征? 堪称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荣耀? 即便接下来会战死于连云堡的城墙上? 也无愧于此生了。 灯火通明的中军帅帐内,军中旅帅及以上的军官将领全都到齐了,每个人脸上都透露着兴奋的神情? 自从小勃律背离大唐转投吐蕃贼子,朝廷四次派遣大军,都因为征途险恶而作罢,而他们是第一支翻越了雪原绝域,抵达小勃律的大唐军队。 “诸君,连云堡已至,建功立业,就在今朝。” 沈光缓缓开口道,他身边站着的生面孔,底下有将领认得那是曷盘陀人,看装束应当是葱岭守捉的人。 “这位何校尉是葱岭守捉军中的好汉,他和麾下儿郎在婆勒川附近已经潜伏月余,摸清楚了连云堡中吐蕃贼军的虚实。” 沈光的话让帐中的将领们越发高兴,虽说他们大都没学过兵法,可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句话还是知道的。 “何校尉,你和大伙说说,连云堡内的贼军有多少人,守备如何?” “喏。” 何大力应声道,当初守捉使征募军中好汉往连云堡来给大军打前站,侦查吐蕃贼子的虚实,他们这些军中的曷盘陀人全都应募,一来他们习惯山地,爬山涉水如履平定,二来便是此次军中开出的赏格实在太高。 正所谓财帛动人心,更何况这回光是应募选上,就先有笔安家费发下,是以军中人人动心,只不过最后能成功抵达这儿的不过两百人,他们自到了以后,便藏在婆勒川东岸的山林里,夜里渡河侦查,天亮时就回到山林里藏身。 这月余时间里,他们把附近的地理道路摸了个熟,另外也把连云堡守军的人头给数了个清楚,甚至连他们巡逻的次数和换班的时间都弄了个明明白白。 “连云堡中,贼军有一千五百余众,晚上他们会巡视城墙,各有岗哨,两个时辰左右换防……” 一千五百人的守军不算多,只不过连云堡地势险要,所以易守难攻,但是对沈光来说,打连云堡就是靠奇袭,正面硬攻从来不是他想要打的仗。 按着何大力所说,连云堡的吐蕃守军的防备说不上松懈,但也谈不上有多严密,显然吐蕃人没有想过大唐军队能翻越帕米尔高原打到这里来。 “诸君,某以为当连夜进兵,夜渡婆勒川,在黎明前趁夜色拔下连云堡,不知你们觉得如何?” “但听将军吩咐,我等绝无二话。” 李嗣业头个跳出来道,随着他开口,其余众将也都纷纷附和起来,大军跋涉数千里,通过绝域雪原,路上吃足了苦头,不就是为了这一仗吗! 谁怂谁是孙子! “将军,我等愿为先锋。” 帐中那些蕃部兵马的将领都是半跪在地,开口请求道,他们被高仙芝编入沈光麾下后,本就有投靠之意,而且自分兵之后他们在碎叶军中,沈光这位主帅在给养粮草上确实是一视同仁,这让习惯了差别待遇的蕃部兵马感动不已。 这时候自然愿意充作大军先锋,为沈光这位主君效命。 “崔器,你为蕃部统帅,挑选擅长攀爬的士兵为先锋,独自编营。” 沈光看向崔器,这厮在陇右从军多年,先登攻城的经验极为丰富,陌刀军乃是杀手锏,岂能轻用。 “喏。” 崔器兴奋地大声应道,胸膛都多挺直了三分,让身边的张小敬和南霁云都十分羡慕。 第三百六十八章 过河 整座军营都动了起来,自傍晚时便已入睡的士兵们都被唤醒,开始整理兵械甲胄,而后勤辎重营里,薛珍珠则是吆喝着让火头军们生活造饭,准备干粮。 “头儿,咱们难道就不能……” 薛珍珠手下的兵源复杂,铁勒人、突厥人、党项人、沙陀人、吐谷浑人,什么人都有,而且全都是俘虏出身,都被薛珍珠以德服人,个个都老实本分,干活勤快,没有丝毫的耍滑偷奸。 当然他们的日子也比以往当马贼或是强盗时舒坦得多,除了没有女人外,吃的好喝的好,哪怕干活辛苦,人人都还胖了几斤。 只不过这些草原汉子终究不甘心就这样过下去,能够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成为主君麾下正儿八经的兵马便是他们最大的愿望。 “主君麾下兵马骁锐,哪里轮得到咱们上,都给某老老实实地待着,咱们给主君看好辎重营,便是大功一件,到时候某自向主君请命,给你们个前程。” 薛珍珠脑子清楚得很,连云堡这种易守难攻的要塞,就他手底下这帮人,真去攀登攻打那就是送命,要是平原上和吐蕃人骑兵对阵,他们还有些把握。 “说得不错,你们给某看好辎重营,便是大功。” “拜见主君。” 听到沈光的声音,薛珍珠连忙转身,只见自家这位主君在牙兵们的簇拥下进了辎重营。 “薛大郎,你做得很不错,等此番班师回朝,某保你个正经校尉。” “多谢主君。” 薛珍珠大喜间也不顾沈光立下的规矩,径直跪倒在地高呼起来,这时候他身后那些属下们也都是眼睛发亮。 “行了,赶紧起来? 半个时辰内,务必要为大军准备好吃食和携带的干粮,若是误了时辰……” “误不了? 误不了? 主君放心就是? 都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干活。” 薛珍珠起身后立马喝骂起来,然后整座辎重营顿时又忙碌起来? 沈光也没有多做逗留? 有了何大力他们这些葱岭守捉军的斥候做向导,夜晚行军便不是那么危险的事情了。 …… 半个时辰后,吃饱喝足的碎叶军在领取了干粮后? 便各自按着所属的队伍纷纷拔营出发? 长龙般的火把照亮了前方的山地? 随着葱岭守捉军的斥候们在前引路? 崔器率领的蕃部兵马做了先锋紧随其后。 三十里的距离? 虽然都是山路? 但是不考虑保存马匹体力的情况下,也就是半个多时辰的事情。 直到快靠近婆勒川的河岸时,碎叶军在毗邻的密林间熄灭了火把,然后给马蹄裹上厚布,含上衔枚。 沈光策马到达婆勒川的河面时? 河水仅仅没过马蹄一掌而已? 证明了何大力他们所言非虚? 这几日婆勒川的河水变浅? 根本不需要泅渡过河。 “过河。” 低喝声中,崔器领着蕃部兵马率先过河,直到河中央时? 水面也不过堪堪打着他的靴子,这让崔器喜出望外,他已经能眺望到对岸山岗上模糊的城堡阴影,本来这河水当是这连云堡的一道天堑。 若是河水暴涨,他们渡河时被发现,贼军趁他们半渡击之,这一仗便不好打,不过如今真是老天都在帮他们。 崔器率兵渡河后,沈光催促着后面的军队迅速跟上,打连云堡这种要塞,除了要出其不意,更是要一鼓作气攻下,绝不能给守军喘息的机会。 半个时辰后,三千多战兵全部渡过了婆勒川,这时候距离黎明日出至少还有一个多时辰,沈光脸上露出了笑意,这一仗他已经打赢了一半。 “原地修整。” 沈光没有急着进兵,而是让士卒们坐下进食饮水,恢复体力。 来到崔器所在的先锋营,沈光看着挑选出来的三百士兵,让人送上了大坛大坛的安西烧春,让身边牙兵们给他们还有何大力所在的葱岭守捉军的斥候们满上了酒液。 “诸位,这杯酒某敬大伙,此去连云堡,必定马到功成。” 微弱的星光下,沈光举杯朝这些充当先登死士的蕃部兵马和葱岭斥候们沉声道,“打下连云堡,某必有重赏。” “多谢将军赐酒。” 崔器带头应道,然后和手下兵马一起举盏,喝下了盏中的烧酒,胸膛仿佛有烈火燃烧,浑身的血液也忍不住沸腾起来。 沈光这时候抬起头,只觉得脸上一凉,随后便错愕起来,漆黑的夜幕中,那原本微弱的星光已经荡然无存,影影幢幢的浓墨黑云遮蔽了天空,黄豆大的雨滴随着天边亮起的电光轰然落下。 不过顷刻间,大雨倾盆,雨幕中,沈光用尽力气朝身前的众人嘶吼起来,“诸位,这场大雨若是早下半分,咱们便会被堵在婆勒川,如今咱们渡河之后方才落下,这雨势如此之大,贼军更加不知我军奇袭,足可见天命在我大唐。” “崔器,出发,先登抢城。” “末将领命。” 大雨滂沱中,崔器怒吼着,招呼手下挑选的士兵们翻身上马和葱岭斥候们朝着前方模糊一片的雨幕策马狂奔。 天空中轰隆隆响起的雷声盖过了踩踏的马蹄声,当崔器领着蕃部兵马出发以后,沈光也没有多做片刻停留,尽起大军紧随而上。 电闪雷鸣中,李嗣业狂笑着,这样的大雨下,大家的弓箭都使不了,而且那些吐蕃贼军决计想不到他们会趁这等雨夜进攻,到时候只要崔器领着蕃部爬上山坡,给他的陌刀军搭好绳梯,他们便能攀墙而上,这一仗赢定了。 “沈郎,这是老天也要咱们拿此头功啊!” “李兄,莫要挥刀,如今可不是耍乐子的时候。” 骤然亮起的雷光,让沈光看到身旁的李嗣业手握陌刀高呼怪叫,连忙大喝道,虽说滚滚的雷声远在天边,但是谁知道万一雷劈下来呢! 这时候雷声炸响,得意的李嗣业也忍不住缩了缩脑袋,不敢再挥舞他那柄又粗又长的陌刀,只是放在马鞍旁,拼命策马前进。 只是短短片刻,地上就已经泥泞一片,崔器已经领着蕃部兵马下马步行,冰冷的雨水从甲胄内渗入,可是每个人都亢奋无比,出发前灌入酒壶的安西烧春不要钱似地从喉咙口咽下,望着前方高耸的山岗,他们浑身上下都在躁动。 “上。” 随着崔器的高呼声,他挑选的蕃兵士兵们索性脱了甲胄,将一卷卷麻绳盘在身上,手脚并用地开始向上攀爬起来。 第三百六十九章 攀山 暴雨如注,连云堡的城墙上,点燃的火盆片刻就被浇灭,那些守了半夜的吐蕃士兵被冰冷的雨水打得浑身都哆嗦起来,纷纷躲入城墙上的箭楼内躲雨。 看到涌入的士兵,被吵醒的牌头本待要喝骂,结果被那扑入的冷风里带着的雨水打在脸上,便不再做声。 连云堡地处孤山之上,被调来守城本就是件苦差事,底下这些士卒平时打骂也就算了,这等磅礴大雨,若是还不让他们躲雨,那是要挨刀子的。 “城墙上需得留人看守,你们自己选两个出来。” 牌头刚把话说完 ,便有两个倒霉的被其他士兵推出了敌楼,只能满脸不忿地冒雨去到城墙上角落的墙垛边上挨着躲雨。 两人连咒骂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盼着这场该死的大雨赶紧过去,浑然没有发觉在电闪雷鸣的天空下,城堡下方的陡峭山岗上是密密麻麻攀爬而上的黑影。 …… 死死地抓着山壁上突出的碎石,谢尔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不时能看到周围有攀爬的同伴里有人被雨水冲刷滑落的石块砸中,从陡峭的山岗上摔落,消失在黑暗中。 一定要爬上去,仰起头,趁着天空里骤然亮起的雷光,谢尔杨心中喃喃自语起来,他原本是亚美尼亚军区的土著兵,后来被大食人俘虏,成了某位粟特胡商买下的护卫,直到不久前再次被福卡斯买下,成了奥卢斯麾下的蕃兵。 对于谢尔杨来说,在这场战争里立下功劳,争取成为碎叶军的一员,便是他最渴望的事情,他并非贫民出身,他姓马米科尼扬,他发誓要恢复祖先的荣光,带领家族重归中国。 坚硬的匕首插入岩石的缝隙间,谢尔杨鼓足力气继续向上攀爬,他身边能看到的同伴越来越少,如果不能爬到那该死的城墙底下? 他迟早也会落到同样的下场。 …… “你听到了没?” “什么?” “城墙外面好像有动静?” 雨水中,挨着取暖的两个吐蕃士兵交谈着,最后他们爬起来? 探出城墙? 只是大雨滂沱中? 即便是天边亮起了雷光,他们所看到的也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 “你傻了,这样的大雨天? 就是山羊都上不来……” 骂骂咧咧间? 那个觉得自己听到什么的吐蕃士兵再次蹲在了墙垛底下,他想自己肯定是被雨水浇迷糊了,但愿这场雨过去后? 自己不会因为生病而死。 两名吐蕃士兵并不知道当他们再次缩回墙垛底下躲雨的时候? 他们脚下的城墙根底? 有几个黑影在攀爬了数十丈高的陡峭山壁后? 直接躺在了那只有两三人宽的城墙地基处? 仰面朝天的大口喘着气。 冰冷的雨水从口中灌入? 可是却难以浇熄谢尔杨他们胸膛里燃烧的热火,他们已经爬过了最艰难的陡峭山壁,剩下的无非便是攀上那只有两丈多高的城墙而已。 几乎是同时,和谢尔杨一起攀爬上来的蕃兵们都爬了起来,解下腰间的酒壶? 谢尔杨晃了晃? 接着便拔了塞子灌了一大口。 “兄弟? 给我喝两口。” 身边响起的生硬汉话让谢尔杨没有把剩下那点酒都喝下去? 他转过头,因为雨水而模糊的视线中,依稀能看清楚讨酒喝的是个蓝眼睛的突厥人? 于是他把酒壶递了出去。 “谢了,兄弟。” 阿史德金喝光了酒壶里剩下的酒后,方自看向那个慷慨大方的陌生同袍,随后两人一齐笑了起来,而这时边上其余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半天前,他们还互不相识,可是此刻他们却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了,恢复了些体力的几人将麻绳甩了下去,开始帮助下面攀山的兄弟们爬上险峻的山腰墙基处。 越来越多的蕃兵攀山而至,崔器亦是和身边十个陇右的老兄弟抓着麻绳爬了上去,这时候雨势仍大,但却不像先前那般暴雨如注。 “还有力气厮杀的,准备随某登城,剩下的给某好生把绳梯给扎牢了。” 崔器这个时候可顾不得会不会惊动城墙上的吐蕃守军,这场突如其来的夜雨固然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连云堡的城下,但是方才这些他特意挑选的蕃兵却是花了一个多时辰才爬上这山腰来。 按着那些葱岭斥候们所言,这个时候城墙上的吐蕃守军已然换防,不再是那些守了半夜疲惫不堪的士兵,而一旦云收雨歇,太阳出来,他们便会暴露,这个时候崔器必须选择敢死的勇士一起冲上城墙,直到后面李嗣业率领陌刀军登城。 三百多挑选的蕃兵在攀爬山岗后,只剩下两百出头,而这个时候还有勇力跟着崔器登城厮杀的只剩下百人不到。 “准备挠钩飞爪。” 崔器朝身边的陇右老兄弟们喊道,然后这些来自王忠嗣帐下曾经的陇右军里的精强勇士取了背在身上的挠钩飞爪,纷纷甩动起来,然后趁着天边雷光亮起的瞬间,朝着两丈多高的城头甩去。 …… 箭楼内,来换防的吐蕃士兵在牌头的带领下正和原先的守备队伍争吵着,这么大的雨势,他们不愿意傻傻地去城墙上巡守,而那些脱光了甲胄衣服的吐蕃士兵也不愿意冒雨再徒步回营房去。 这箭楼虽然不算小,可是也挤不下两百多人,“娘若氏的,不要当咱怕了你,你们滚不滚?” “要滚也是你们滚去守城墙。” 两个领兵的牌头,各自眼红脖子粗的争吵着,谁都不愿意在手下面前丢了面子,另外谁也不打算低头,要知道吐蕃军中向来以强者为尊,今日谁要是退了,以后堡中被同僚看不起也就罢了,就连将主都会把各种脏活累活的差事给他们干。 混乱中,两边士兵也推搡着骂了起来,箭楼内烧着火盆,不但能躲雨,还暖和得很,谁愿意去外面冰冷的雨中挨冻。 大声争吵中,这些吐蕃士兵压根没有听到外面雨中城墙下传来的吼声,就连先前那两个缩在墙垛底下的倒霉蛋因为冻了太久,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有条甩上来得挠钩搭在他们边上不远处的墙垛上,才让他们惊醒过来。 两人想从地上爬起来看个究竟,结果却双脚麻得直接摔在地上,等到他们扶着墙壁站起身时,墙垛口有黑影猛然越过雨幕现身,两人吓得想要拔刀,才猛然想起自己的刀枪都被他们丢在了地上。 来自陇右的百战老兵,几乎是照面的瞬间就痛下杀手,锋利的横刀贯胸而入,血水混着雨水顺着刀刃滴下,踢翻两个吐蕃士兵,他们便随即转身看住墙垛,然后帮着后面攀爬的蕃兵登城。 第三百七十章 登城 雨水自铁甲的缝隙下不断淌下,看着天际漆黑如墨的乌云渐渐泛白,沈光知道黎明已过,雨势正在渐弱,这时候他已经和将士们在弃马步行后,踩着泥泞的山路到了连云堡所在的山脚下。 沈光看不清楚半山腰上崔器他们到底到了何等地步,可是自那陡峭的山坡上垂下的一根根麻绳让他放心不少。 “陌刀军的儿郎,都与某卸甲!” 看着那泥泞不堪的山岗,李嗣业朝左右大喝起来,这该死的天气穿着铁甲攀登这样的峭壁,只会更加耗费体力,反正大家弓箭都用不了,城墙肉搏他们最不怕那些吐蕃蛮子的刀剑。 李嗣业带头脱去了身上的甲胄,沉重的铁甲落在泥泞的地上,七百陌刀兵亦是跟随李嗣业这位将主扯去了身上的甲胄,片刻间甲胄落地的砰砰作响声连成一片。 “沈郎,陌刀军左军七百儿郎请求出战。” 脱得赤条条只剩条马裤的李嗣业大声吼着,他这辈子还没打过连云堡这样险要的城堡,拿下这座吐蕃贼的要塞,就是对着陇右朔方那些家伙,他也够吹一辈子的牛逼了。 “战!” 怒吼声中,沈光解下腰间的酒壶扔给了李嗣业,“李兄,接着。” “还是沈郎懂我。” 抄过酒壶,将陌刀背在身后,李嗣业头也不回地拎起麻绳,便在雨中攀爬起来,他身后七百条雄壮的陌刀手也是踩着泥泞的山岗,拽着麻绳手脚并用地向着连云堡登去。 …… 冰冷的雨水中,卧倒在地的吐蕃士兵视线模糊,但他依然能看到晃动的脚踵,耳边也能听到那些唐人的低吼声。 “快,都上来。” 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吐蕃士兵将胸口的铁哨挪到了嘴边,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因为在战场上逃亡没有战死,然后家里被挂上了狐尾,从那时候开始他被整整耻笑了十年。 即便来到这偏远的小勃律,他依然是同袍们口中懦夫的儿子,所以他才会和身旁死去的同伴被赶到城墙上挨雨淋,可是他不是懦夫。 当铁哨含在口中,这个吐蕃士兵笑了起来,然后他拼命吹出了最后那口气,凄厉的尖锐哨音在已然减弱的雨中响起?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声,但也足够惊动箭楼内正自对峙的两拨吐蕃士兵了。 “直娘贼的。” 崔器瞪着眼,两把拳头大小的金瓜锤狠狠砸碎了那个吹哨后已然死去的吐蕃士兵脑袋上? 凹碎的脑袋红黄四溅? 泛着鱼肚白的微弱天光下? 他依稀能清楚那张笑脸。 “准备接战!” 听着远处传来的甲叶碰撞声和铁靴踩踏声,崔器朝四周登城的蕃兵们高呼起来,“朝某聚拢? 干翻那些狗娘养的吐蕃贼。” 随着崔器的呼喊声? 十来个披甲的陇右老兵顿时便聚在他身边,充当起箭头来。 “呜呼!呜呼!呜呼!” 吼叫声响起,蕃兵们跟在崔器他们身后? 主动朝奔来的吐蕃守军杀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 崔器虽然不懂什么兵法? 可是他知道眼下这等时候? 吐蕃贼军必定人心慌乱? 上去干就完 事了,绝不能给对方重整旗鼓的机会。 崔器赌对了,那两个听到铁哨声的吐蕃军牌头虽然带着麾下士兵杀出箭楼,可是雨水模糊了他们的视线,让他们无法判断出到底有多少敌军攀上城墙。 随后当他们听到唐军厮杀时那熟悉的“呜呼”声时? 全都是勃然色变? 面露惊容? 谁能想到唐军居然真能杀到连云堡来。 顿时示警的尖利铁哨声在城墙上响成一片? 两个牌头都是不约而同地打算先守住箭楼,却不知他们这等自以为稳妥的做法反倒是让军心失了士气,直到前方唐军奋勇杀来? 他们入目所及,除了十来个披甲士,剩下的都是光着膀子的蕃兵,方才后悔莫及。 可是这时候崔器已经领着十来个陇右老兵狠狠杀入了他们阵中,后面那些蕃兵也都个个被刺激得双目赤红,丝毫不管身上没有着甲,挥舞各色刀剑紧随其后,只管乱刀向前搠去。 一时间两百多吐蕃守军居然被不到百人的唐军压着连连后退,“杀!杀光这些唐狗!” 两个吐蕃军的牌头羞怒间大喝起来,然后连砍了几个后退的士兵,这才止住了颓势,接着两人互相看了眼后,便领着身边亲兵主动朝那挥舞双锤的唐军将领杀去,只要杀了这些唐军精锐,那些蕃兵不足为惧。 城墙上战斗瞬间便变得血腥起来,而连云堡内被惊动的吐蕃兵营内,随着军官们的喝骂怒吼声,越来越多的吐蕃士兵慌忙披甲持矛,朝着城墙处飞奔而去。 雨势渐消,黎明已过的天空中原本浓如墨汁的黑云淡去,只剩下阴云片片,这时候城墙上厮杀的双方已经能看清楚对面的情形。 崔器他们被数倍于己的吐蕃军杀退了五十步有余,他身边还剩下的蕃兵不足四十人,这时候城墙脚下已经没有人,在战斗爆发时,剩下的蕃兵们全都爬了上来,他们知道登城会死,可是他们跋涉沙海,翻过堪称绝域的高原冰山,爬上了这险要的连云堡,难道到头来却要无功而回! 没有人甘心,所有人都明白,即使他们逃跑,可是大唐军法森严,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与其当个懦夫逃跑,倒不如在这儿和这些吐蕃狗贼拼了,更何况他们已经看到了攀爬而上的陌刀军。 沈将军没有把他们这些蕃兵当炮灰,这就足够了!这些随军出征的蕃部兵马本就大都是父子兄弟从军,当他们看到攀爬上来要和吐蕃狗贼恶战的是脱得赤条条的陌刀军时,便都做好了战死的准备。 崔器看着身边只剩下五个陇右军的老兄弟,而且人人带伤,其余蕃兵们也都是没个完 好得,再看向前方暂时后退重组阵型的吐蕃人,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某乃大唐碎叶军校尉崔器,谁敢上前与某一战。” “莫要和他废话,全军向前,将这些唐狗全都杀了。” 吐蕃人阵中,悉诺逻大喝起来,止住了麾下那些蠢蠢欲动的牌头,这唐军校尉想要拖延时间,他却偏不如他的意。 喝声中,重新列队的吐蕃士兵持矛向前,朝着崔器他们压去,亮起的天光下,大雨已停,只剩下雨丝飘荡,崔器抹去脸上血水,看向身边那些蕃兵们道,“你们都是好样的,没有一个孬种,咱们来世自当兄弟!” “杀!” 崔器挥舞着双锤,再次向前杀出,这世上只有向前而死的崔器,绝无后退的崔器。 第三百七十一章 血战 瘫软的手臂垂在身侧,崔器只剩右手还抓着他的金瓜锤,这时候他身边只剩下十多人,人也被压到了城墙东段的角落,身后只剩下十步不到的距离。 “想不到咱今日要死在这狗日的地方了!” 看着前方不前的吐蕃士兵在将领的喝骂下再度向前,崔器口中骂着,他就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刚才那股血勇爆发下的死战,让他们又杀了近二十吐蕃士兵,可是剩下的人也都没了再战的力气。 悉诺逻没想到这些登上城墙的唐军如此悍勇难缠,明明大部都是没有着甲的蕃兵,却硬生生地拼掉了百余大蕃勇士。 “杀光他们!” 不过这些人终究也到了强弩之末,悉诺逻冷酷地朝左右道,他这时候已经能看到山脚下汇聚的唐军。 崔器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逼近的吐蕃士兵,随后他看到了这些吐蕃士兵脸上忽然露出了惊恐的神情,随后他听到了身后响起的恶风声。 李嗣业单手撑着墙垛,翻身跃入了城墙上,随后便是十来个亲兵同时翻墙而上。 “死来!” 眼见得崔器就要死在吐蕃人的长矛下,李嗣业几步间便上前,手中挥舞的陌刀瞬间便荡开了那些刺来的长矛,随后巨大的力道震得那些吐蕃士兵手臂酸麻不已,人也不由后退了几步。 李嗣业高大的身躯比起崔器都要高出一头多,落在那些矮壮的吐蕃士兵眼中简直宛如魔神,而这时候登上城墙的十多个陌刀手跟在李嗣业身后,也个个都是雄壮高大的熊罴大汉,他们挥舞陌刀时,刀刃卷起的利啸声好似朔风席卷。 原本顶在前面的吐蕃士兵瞬间就被陌刀手们杀得七零八落,救下崔器后,李嗣业看着已然抢住城头的手下儿郎,方自回头朝一口气松了后跌坐在地的崔器道,“大眼贼,还能喘气不?” “死不了,李将军。” 劫后余生的崔器咧开嘴笑着,身边是东倒西歪的陇右老兵和蕃兵们,看到越来越多的陌刀手爬上城墙,所有人都大笑了起来。 “接着。” 李嗣业解下喝了大半的酒壶,扔给了崔器,“记得给某留几口。” “多谢李将军。” 原本还如同死狗般的崔器顿时接过酒壶,连忙拔了塞子便喝了起来? 等他放下酒壶时,只见李嗣业已经提刀杀向了那些吐蕃狗贼。 “校尉,能让我也喝口么?” 听到身旁传来的声音? 崔器扭头看去? 只见是个褐发的蕃兵? 想也没想就递了过去,“你叫什么名字?” “校尉,我叫马谢。” “马谢? 这什么狗屁名字? 记得只能喝一口。” 看着笑骂的崔器,谢尔杨喝了口酒后便递给了身边的陇右老兵,一圈下来? 等十多人喝过后? 回到崔器手上时? 酒壶内已然涓滴不剩。 “直娘贼的? 某就不该把酒与你们。” 看着远处和吐蕃军杀成一团的陌刀手们? 本已精疲力竭的崔器再次挣扎起来? 朝左右喊道,“还有力气的,都随某来帮忙。” 说话间,所有人都咬牙爬起来,走到墙垛边? 连拉带拽地将那些身材雄壮的陌刀手拉上来? 片刻间又有十多个陌刀手登上城墙。 “你们且去随将军杀敌? 剩下的和某一起帮剩下的兄弟们上墙。” 登上墙的陌刀手里有个校尉? 他一边派人给自家将军增援,一边将身上盘着的麻绳绕着墙垛绑上,随后扔下城墙去? 拽着爬上来的同袍们往城墙上攀登。 如今他们只有百余号人爬上来,上城墙的连五十都不到,将军就是再勇猛,没有披甲的话也难以久战。 “且穿某的甲胄去助李将军。” 崔器单手脱起了盔甲,他当时可是爬了半天才和身边的陇右老兄弟们着甲上了城墙。 “某那些兄弟们的甲胄也还能用。” “那就得罪了,崔校尉。” “什么得罪不得罪,都是自家人,你们多砍些吐蕃狗贼的脑袋,也算是给咱那些兄弟报仇了。” 想到战死的那些陇右老兄弟,饶是崔器向来大大咧咧,也不由脸上黯然。 那应话的陌刀手校尉沉默着让手下在尸堆里剥下了战死的陇右老兵的盔甲草草披挂后,便去增援自家将主去了。 李嗣业没有再光着膀子挥刀,杀退了吐蕃人后,他便趁隙从地上死掉的吐蕃士兵身上扯了领盔甲,护住了上半身,虽说这大雨过后,弓箭大都不好使,但难保吐蕃军中有几个善射的,他可不想大意之下受伤。 这时候五十多号陌刀军靠着悍勇绝伦的武力暂时压住了城头上的吐蕃守军,只不过这时候整个城堡内的吐蕃士兵都已经被惊动,全都在向城墙处涌来,而且吐蕃人的将领也发了狠,不断驱使着手下士兵上前要夺还城墙。 残肢断臂飞舞,被督战队堵住身后的吐蕃士兵只能一波波地冲向前方那些宛如杀戮机器的唐军陌刀手,他们很多人都曾在青海和唐军交过手,不过那时候他们只知道唐军的明光铁骑冲阵骁勇无双,却没想到竟然在小勃律这种偏僻地方遇到这般恐怖的唐军步卒。 一茬接着一茬的吐蕃士兵倒在了陌刀手组成的战阵前,只不过陌刀手们也有了不小的伤亡,毕竟这些吐蕃士兵乃是吐蕃军中的老兵,悍不畏死的冲击下往往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和他们以命换命。 “都给我杀,唐军就快撑不住了!” 悉诺逻在后面大吼着,他是连云堡的主将,哪怕他是大族子弟,可要是丢了连云堡,不但自己得死,只怕家人都要受连累。 “咱们若是让唐军拿了堡寨,全都得死!” “杀了那唐将,咱们便胜了!” 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中,一个又一个的牌头领着手下勇士朝李嗣业扑去,悉诺逻也是经验丰富的老将,看得出来那些唐军刀手能稳住阵势,全靠那个怪物般的将领,若不是这个唐将数次击杀他麾下勇士,这些唐军早就被他们用人数优势冲垮了。 “我的弓呢?” 看着军中有名有姓的勇士一个个倒在那个魔神般得唐将手中,悉诺逻吼叫着,这时候他身边有亲兵才将他的铁胎弓送来,虽然弓弦沾了水,可是不过五十步的距离,他依然有把握射杀这个恐怖的唐将。 “来啊!” 李嗣业一刀将一个持着盾牌的杜甫军官拦腰劈断,大声怒喝着,麾下的陌刀手已经战死二十余人,这让他心疼至极,要知道他在安西军中挑选了两年,也只得这七百儿郎,若是他们都能披甲而战,焉能有这般死伤。 第三百七十二章 盾阵 铁胎弓入手,悉诺逻拉开弓弦,顿时心中大定,那唐军主将身上虽然裹了他大蕃儿郎的札甲,可是其人身形雄壮,也只遮护了半边身体,便连头盔也没有带。 李嗣业正自应对那些不要命杀来的吐蕃军官,他身旁的亲兵们也是被那些悍不畏死的吐蕃士兵缠住,刚刚亮起的天光下,根本就没人注意到不远处吐蕃人阵中那枚对准李嗣业的歹毒箭矢。 破空声骤然响起,箭矢飞射而出,只不过到底是弓弦沾了水汽,没有原本那么强劲,李嗣业正自挥刀将一名吐蕃军的什长砍翻在地,只见那射向自己的铁箭被半空激射而来的铁丸弹飞,然后便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怒吼声。 “暗箭伤人的狗贼,且看耶耶手段如何?” 南霁云拉开手中弹弓上的皮兜,左手暗扣的铁丸再次打了出去,他这手连发弹丸的本事那是从小练就的,这电光火石间连发两枚铁丸,对面那开弓射箭的吐蕃将领压根没想到,就着了道。 悉诺逻几乎是下意识地偏了偏头,躲开了那奔着眼珠去的铁丸,可是仍旧被砸在了鼻梁上,整个面孔都凹了进去,鲜血直流不说,更是痛得他眼泪都掉了下来。 这时候他身边的亲兵才反应过来,慌张地竖盾遮护住自家这位将主,这突然的变故自然叫李嗣业和他手下的陌刀手看了个真切。 “直娘贼的狗东西,敢暗算耶耶,打不死你……” 狂笑声中李嗣业骂骂咧咧起来,吐蕃狗贼的弓箭最是歹毒,喜欢在箭头上沾马粪,真要是挨上一箭,能不能活就得看老天开不开眼了。 “贼将死了,贼将死了!” 有机灵的陌刀手这时候大呼起来? 吐蕃军中不乏有懂汉话的军官,闻言之下难免回头张望,只见悉诺逻这位将主所在旗幡处不见人影? 只有竖得严严实实的盾牌? 顿时就大惊失色? 这攻上城墙的唐军凶悍无匹,若是没有这位大贵族出身的将主督战,军心士气早就垮了。 原本悍不畏死涌上前的吐蕃士兵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却? 这让已经厮杀得筋疲力尽? 汗流浃背的陌刀手们得以喘息,要不然继续让这些吐蕃士兵厮杀上来,他们没法和后面的同袍后撤交换? 伤亡便会大增。 一时间城墙上的战况变得诡异起来? 吐蕃士兵仍旧嚎叫着? 可是却止步不前? 而李嗣业也知道这时候不是逞强的时候? 他虽然体力惊人? 可是手下陌刀军的儿郎却不是。 于是攻守双方隔着二十步不到的距离彼此对峙,“南八,你怎地上来了?”趁着南霁云身后的士兵和麾下儿郎交换队伍的时候,李嗣业也退后道,“有酒么?” “主君说不能让陌刀军的儿郎赤膊和吐蕃贼人拼命? 便让我带人上来……” 南霁云说话间? 很是熟练地将酒壶递给了李嗣业? 他身后攀登上来的蕃兵和汉儿们混编的队伍也接替了先前陌刀手们的位置。 李嗣业喝着酒? 才知道雨停了以后,沈光在山脚下便能看到城墙上的战况,然后便让南霁云领着擅长巷战和步战的蕃部兵马和汉儿们负盾登城。 如今顶在最前面的汉儿们没有披甲? 只是手持盾牌长矛,后面是那支来自弗菻国的蕃部兵马,人人只穿戴胸甲头盔,手持彼国的两尺短剑和手盾紧跟在汉儿们身后。 “李将军,且退下修整披甲,主君说了,待会儿还得靠陌刀军一鼓作气破了贼军。” “那是自然,南八,且等某去去就回。” 李嗣业也没有矫情,一口气喝完 酒壶里剩下的酒,就往后面的城墙退去,他已经能看到登上城墙的麾下儿郎已经破百,而且正自将他们的甲胄从城墙下面拉拽上来。 “都披甲!” 高呼声中,李嗣业扯去身上那半领札甲,将自那身明光甲往头上一套,然后自有亲兵为他将剩下的披挂都穿戴起来,这时候李嗣业也才有时间让麾下陌刀手组成左右两队完 整的阵型,到时候能够交替掩护,向前斩杀突进。 …… “扶我起来!” “把盾牌给我撤了。” 悉诺逻的怒吼声中,城墙上止步不前的吐蕃士兵们都是心头发颤,回头间只见这位残暴的将主脸上裹了渗血的白布,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那只凶狠恶毒的眼睛。 “都给我向前,杀光那些唐狗,敢有后退不前的立斩不饶。” 随着悉诺逻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由他身边亲兵组成的督战队也开始斩杀那几个最先停下来的军官和其所部士兵,然后几乎是刹那间,原本停滞不前的吐蕃军队再次如同受惊的马群般冲向前方。 “都稳住!” 陈铁牛高呼起来,他领着的汉儿们是最早跟随沈光的,在老兵们的操练下训练了整年,后面也在戈壁沙漠里剿过马贼,打过强盗,早已不是没有经验的新军。 汉儿们稳稳地持着盾牌,任由对面的吐蕃士兵仗着人多势众冲击而来,盾牌挨着盾牌没有留出丝毫缝隙,他们记着老兵的教诲,这种狭路相逢的巷战里,整齐的队形是最重要的,要相信身边的同袍,才能形成合力顶住对方的攻击,然后寻找空隙杀伤贼军。 砰砰砰的撞击声里,汉儿们组成的盾阵好似波浪起伏,但很快便稳了下来,当第一波吐蕃士兵没法冲散汉儿们的盾阵后,即便后面涌上来更多人,也没法形成冲击力,反倒是因为空间变窄,前排的士兵只能拿刀徒劳无功地去砍那些严丝合缝的盾牌。 “开!”“刺!” 陈铁牛的大喝声中,汉儿们完 成了一次迅速而精准的战术配合,前排的盾手们打开了堪堪可容长矛刺出的缝隙,后面的长矛手便整齐的刺出回收。 鲜血自地上流淌过来,七八个吐蕃士兵被扎穿了身子手脚,跌倒在地,这让拥挤在一起的吐蕃守军变得慌乱和愤怒,这时候自有勇猛的军官领着勇士踩着其他人的身体高高跃起,翻过了前方唐军竖起的盾牌,可是当他们跳荡入唐军阵中后,却只见有长相奇怪的蕃兵们沉默上前。 奥卢斯灵巧地上前,将一个刚刚落地的吐蕃士兵搠翻在地,作为罗马帝国曾经的百夫长,他使用罗马短剑的经验无比丰富,他甚至没有携带手盾,就一连击杀了三个吐蕃士兵。 在他身边的罗马帝国的前职业兵们,迅猛地杀戮着那些跳荡而来得吐蕃士兵,不给他们扰乱前方汉儿们盾阵的机会。 第三百七十三章 夺城 只有百人不到的阵型,却硬生生挡住了前方不断冲击的吐蕃士兵,看着不断有己方的士兵跳荡入唐军阵中,可是却只听到惨呼声,而前方的唐军盾牌手们依然不动如山,吐蕃士兵们难免士气低落起来。 悉诺逻脸上的神情已然扭曲,唐军的盾牌手遮蔽了他的视线,他压根就不知道城墙上到底有多少唐军已然上了城墙,那场该死的大雨让唐军轻易地登上了城头,他们的檑木滚石和弓箭根本无从发挥作用, 这些唐军真是卑鄙无耻,不讲武德,要是摆开车马,不搞偷袭,他就是放唐军爬上半山腰,他们也休想打上城头来。 悉诺逻愤恨地想着,这时候他已经放弃了将唐军赶下城墙的想法,先前那伙光着膀子,赤膊挥舞大刀的唐军若是披了甲,再加上那个魔神般的将领,简直就是怪物般的军队,到时候在这狭窄的城墙上和他们对阵,简直就是白白送死。 “撤,咱们和唐军打巷战。” 悉诺逻咬着牙这般大喊了起来,继续在城墙上耗下去,只会徒然损耗士气,倒不如撤回堡中,仗着各种建筑和唐军继续周旋,他已经派了探马往山谷大营报信,他就不相信唐军能来多少人,能从安西打到这连云堡,必定是精锐中的精锐,人数绝多不到哪里去。 随着悉诺逻的命令,吐蕃士兵们立刻如同退潮的海水般撤了个干净,没人想继续在城墙上和这些唐军死战下去,因为他们根本就看不到半点胜利的希望。 “胜了!”“胜了!” 当吐蕃人狼狈地从城头撤离,直到感觉不到有半点动静的汉儿们才撤开盾牌,看着前方东倒西歪躺着的几十具尸体,方自欢呼起来。 “铁牛,老奥,你们干得不错。” 南霁云夸奖着陈铁牛和奥卢斯? 方才两人各自率领队伍,配合得十分默契,始终都稳稳地守住了阵线? 这可是陌刀军都差点没办下来的事情。 “直娘贼的吐蕃狗东西? 真是不经打。” 已然换上甲胄的李嗣业赶到时? 便能看到撤离的吐蕃士兵消失在城墙内侧的坡道,不由愤愤骂道。 “李将军,接下来咱们不能大意? 贼军躲入城堡中? 必定负隅顽抗。” “南八,这些狗东西不躲还好,躲进去当乌龟王八正合我意? 且等某麾下儿郎齐备? 不过是一人砍杀两个贼军罢了。” 李嗣业最不怕的就是巷战? 他的陌刀军都是身披重甲? 如今吐蕃人的弓箭废了大半? 更加无所畏惧了。 “李将军? 还是等主君上来再说。” “那是自然,不过且让某先率兵为沈郎夺个落脚休憩的地方。” 李嗣业说话间,自领着上了城墙披完 甲胄的两百陌刀手下了城墙,这连云堡占地不小,想要将其全部攻占? 把里面的吐蕃贼都给清理干净也是需要时间的。 南霁云想了想便也领着陈铁牛和奥卢斯的兵马跟了上去? 这城墙上狼藉一片? 如何能让主君落脚。 …… 沈光亲自攀着绳索爬上连云堡城头的时候? 李嗣业和南霁云已经占住了城墙下的营房,不过两人也没有贸然去追杀其余吐蕃贼军。 “主君,此战我军战死两百七十一人? 贼军死伤近四百。” 听着手下军官的禀报,沈光面无表情,这一战损伤最多的就是蕃部兵马,尤其是选来攀山登城的就只剩下十几个完 好的,剩下的要么摔死在山脚下,要么就是和吐蕃人死战到底。 “崔校尉,你没事吧!” 看到卸了盔甲后,左臂垂在那里的崔器,沈光不由连忙问道,崔器可是他的老丈人与他的家将,其人忠勇,而且经验丰富,他可不想一仗下来就把这个家将给打废了。 “主君,不过是折了胳膊罢了,养上半年,某又是条好汉,只是不能跟随主君往那小勃律的都城走上一遭了。” 崔器倒是没心没肺地笑着,他在陇右军的时候,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都挺了过来,如今好歹这条左臂还连在身上,不算什么大伤。 “好生照顾崔校尉。” 吩咐边上的士兵照看崔器,沈光自领着身边的牙兵下了城墙,李嗣业和南霁云已经占住了城墙下的营房,剩下的不过是打巷战,清理城中的吐蕃军余孽。 “主君,沈郎。” “李兄,南八,辛苦你们了。” 看到来迎接的李嗣业和南霁云,沈光上前道,他身后的城墙上,越来越多的陌刀手披甲而下,很快便将这处营房给占了个满当。 “辛苦什么,沈郎,接下来你说怎么打?” 李嗣业对沈光自是服气,昨日和葱岭镇的斥候接上头以后,要不是沈光当机立断,全军渡河,这场大雨下来,那婆夷川水位大涨,他们就只能干瞪眼了,更不用说趁着这雨夜直接拔了连云堡。 如今折损不过三百人,简直就是不值一提,要知道李嗣业原本可是做好了强攻连云堡,麾下陌刀军折损过半的心理准备,可如今才死了区区二十人,伤了十几人罢了。 “我已经让葱岭镇的斥候领着骑兵堵住了堡中贼军往其大营报信的道路,剩下的贼军不过是瓮中之鳖,李兄且先领着麾下儿郎把衣甲烤干了,吃饱喝足了再打不迟。” 沈光开口道,连云堡地势险要,便是吐蕃人自己要下山也不是件容易事,因此堡内只有几十匹马用作和二十里外大营联系之用。 如今大雨过后,天未放晴,仍旧是阴云阵阵,这堡中烽燧自是难以点燃,他们有的是时间将剩下的吐蕃残军收拾干净,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李嗣业和他麾下的陌刀军固然强悍,可是体力消耗也不是一般的大。 “那便听沈郎的。” 李嗣业点点头,饶是陌刀军都是军中挑选的强壮大汉,可是这般冰冷的夜雨浇了半宿,若是不好好修整下,只怕到时候都要大病一场,那可便成了笑话。 很快,营房内众人自劈了所有的家什,生了火,除了守备的士兵外,剩余众军都脱了甲胄烤火,同时吃起携带的干粮来,而沈光亦是让没有参与攻城的士兵将携带的安西烧春都都拿出来,集中给攻城的将士享用。 城墙上,一具具吐蕃人的尸首被抛下山去,自有碎叶军得士兵把守住城墙,居高临下眺望着城中吐蕃残军的动向。 只不过吐蕃的守将悉诺逻和沈光一样,都是先让手下士兵修整,吃饱喝足了再说,就算真的打不过唐军,便是死了好歹也做个饱死鬼,实际上自从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后,悉诺逻就知道这仗彻底打输了,他唯一的指望便是能坚持到大营派出的援军过来。 第三百七十四章 全歼 南霁云打开弓韬,抽出弓箭,取下弓弦,细细地在火堆边烘烤起来,大唐军中人人携带弓箭,只不过寻常士卒所用的弓箭不像他们这些将领有做工精良的弓韬存放弓身弓弦。 只不过在昨夜那样的倾盆大雨中,再精良的弓韬也不顶事,南霁云只得和其余士兵一样挨着火仔细地烘干浸了水汽的弓身和弓弦,同时将箭胡禄里的羽箭烘烤番。 沈光同样脱了甲胄,干着同样的事情,军中诸般器械,弓弩最强,但保养也最为娇贵,他相信躲在城中其余地方的吐蕃人也在干同样的事情。 打巷战的话,吐蕃人除了仗着熟悉地形,玩暗箭伤人的把戏便没有其他办法了,这场大雨下来,他们就算想玩火攻都没辙。 “主君。” “回来了,联系上了?” 看到来向自己禀报的王神圆,沈光放下那把老丈人王忠嗣送他的金丝缠绕握把的角弓,开口问道,他如今不担心城中的吐蕃残军,反倒是担心这场大雨后,军中会有大规模的风寒症状。 “何校尉亲自泅渡过河,和薛大郎那厮联系上了。” 王神圆脸上还有几分惊色,昨晚那场大雨后,婆夷水暴涨后,留守在河岸边的大营里却是发生了暴乱,有几个野心勃勃的奴隶煽动其他人试图抢夺军辎,好在薛珍珠平时训练手下得力,而且关键时刻他也是个敢下狠手的,一口气杀了参与叛乱的两百多号随军奴隶,杀得剩下的人个个心惊胆战,不敢再有丝毫异动。 “如今知道主君已然攻下连云堡,大营里才算彻底安定下来。” “这番薛大郎算是立了大功,应当重赏。” 沈光听完 王神圆的禀报,也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人心难测,他以为那场大雨是天赐良机,却不曾想那些随军的奴隶同样把这当做了机会。 这时候沈光有些明白为什么高仙芝在怛罗斯之战时,会被葛逻禄人背刺了,定是大唐军队和大食军队相持不下,不像高仙芝以往那般轻易灭国,这才让葛逻禄人起了异心。 “今后某当引以为戒。” 为了全力夺下连云堡? 沈光并没有在大营留下多少兵力,这回如果薛珍珠也参与叛乱,那他就算打下连云堡也是得不偿失。 “主君? 薛大郎已经在组织人手准备将军中所需的物资运送过河……” “知道了? 下去休息吧。” 沈光吩咐完 王神圆? 然后便站了起来,朝不远处盘膝烤火喝酒的李嗣业道,“李兄? 且披甲? 该收拾这城中剩下的吐蕃狗贼了。” “好。” 放下酒壶,李嗣业起身间便大呼起来,“小的们? 都披挂起来? 跟耶耶去砍吐蕃狗去!” 很快各处营房内? 陌刀军和碎叶军的士兵们都穿上了烘干的衣服? 披挂上铠甲? 此时众人都吃过干粮? 俱是精神抖擞,浑身有着使不完 的力气。谁让如今这城中剩下的吐蕃士兵对他们来说便是唾手可得的军功! …… 唐军的异动,很快便惊动了城中的吐蕃残军,悉诺逻站在屋顶上,眺望着披甲的唐军士兵队形严密地向城中其余地方推进? 眼中只剩下绝望? 唐军的武备本就远胜大蕃? 原本他们还能仗着高原地形? 唐军不擅作战打得有来有回。 可是这次能打到连云堡的唐军,那是翻越了对他们吐蕃人来说都堪称绝域的高山雪原,又怎么会气力不济。 “准备交战吧? 告诉士兵们,不用想着投降,就算跪地求饶,这些唐军也不会放过咱们!” 自从夺还铁刃城,大唐推倒赤岭界碑,大蕃和大唐间的战事便血腥无比,双方绝不会留手,悉诺逻想到这些年在青海那边被剥皮拆骨的唐军,就没想过能活下去。 城中的吐蕃守军,随着这死战的命令也顿时成了哀兵,他们手上都沾染过唐军的血,不是在小勃律,而是在青海,在河西和陇右,那些唐军是不会放过他们的,就像他们当初杀死的那些唐军。 很快战斗就爆发了,沈光让汉儿们持盾在先,引出吐蕃残军后,便是陌刀手跟进扫荡,随后剩下的蕃兵们打扫手尾。 那些吐蕃士兵不可谓不悍勇,几乎人人都抱了决死之心,只可惜他们的主将没了斗心,只剩下一死报国的念头,他们的冲杀也只剩下莽撞可言,当唐军的盾手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便是一阵弓箭射出,随后便跳荡杀出。 但是谁能想到这些唐军盾手开盾以后,出现在他们面前都是比他们高大强壮无比的陌刀手,丈长的陌刀劈砍下来,没有什么甲胄挨得住,就算他们再不畏死,也终究难以抵挡本能的恐惧,面对根本打不赢的对手,这些跳出来厮杀的吐蕃士兵最后只会在士气崩溃下四散奔逃,然后被碎叶军的蕃兵们衔尾追杀。 沈光有条不紊地让麾下军队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扫荡过去,他也不在乎城中的库藏缴获,而碎叶军的将士们也都不在乎,谁都清楚自家的主君才是安西最有钱的人,没人看得上战场上这些缴获。 当知道唐军面对唾手可得的军辎也不屑一顾,只是耐心地扫荡,悉诺逻苦笑声中朝亲兵道,“让剩下的士兵都来我这儿,便是死咱们也和唐军拼了。” 听到城中响起的鼓声,沈光皱了皱眉,这是吐蕃人的军鼓,乃是用人皮所制,听这鼓声像是有聚兵而战的意思。 果然很快便有在城墙上眺望的士兵看到了从城中各处地方窜出来得吐蕃士兵聚向西面某处大屋,随后沈光便从传令兵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 “这是要和咱们拼死一搏了?” “沈郎太看得起这些吐蕃狗了,他们哪还有拼死的资格,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抹去脸上鲜血,李嗣业狞笑起来,他刚才可是杀了个爽快,被他手刃劈碎身躯的吐蕃贼兵不下十多人。 “李兄说得是,既然如此,咱们便去送他们最后一程。” 沈光轻笑道,这场战斗终于到了终结的时刻,他也不怕那些吐蕃残兵还能耍什么花样,他们如今只剩下六七百残部,拿什么和他打。 一刻钟后,沈光领着麾下众将和士兵们围住了那座当是连云堡守将的将军府,那个面裹白纱的吐蕃守将被身边的士兵簇拥着,在府前列阵。 “杀!” 没有任何的废话,随着沈光挥手间,他身后的碎叶军如潮水般上前,和这些最后的城中残军厮杀在了一起。 第三百七十五章 当杀 吐蕃残军的抵抗没有掀起丝毫浪花,面对最擅长近战肉搏的陌刀军,他们能做的就是一茬一茬地向前送死,而沈光也终于见识到了陌刀军的战术。 史书中所谓的如墙而进,人马俱碎,当然是夸张之语,毕竟不是谁都是李嗣业这样的天生神力,能够连人带甲劈开来,陌刀军的强大依然是建立在严密的战术和纪律上。 披甲而战的陌刀手们会分成前后两军,各军再分左右队,左队杀敌,右队掩护,两者轮替,前军力竭,后军顶上,再加上士兵又是从安西四镇军中挑选的强壮士兵,因此才显得威力惊人。 “这些吐蕃人倒也都是敢战的勇士,可惜了!” 沈光身旁,脸色还有些发白的岑参看着慨然死战的吐蕃守军,一时间不由感慨道。 “没什么可惜的,彼之英雄,我之仇寇,只有死掉的吐蕃人才是好的吐蕃人。” 沈光面无表情地说道,然后他指着麾下士卒们缴获的吐蕃军鼓朝岑参道,“岑判官,见到那些大鼓了吗,你觉得如何?” 赤红色的鼓身鲜艳,瞧着极为威武雄壮,岑参自是脱口而答,“方才听这鼓声激越沉昂,当是好鼓。” “那岑判官可知道这吐蕃人的军鼓,乃是用我大唐将士的人皮所制,彼辈国中所用金盏酒器亦是用我大唐将士的头骨所做,岑兄还觉得这些吐蕃狗贼是勇士吗?” 原本还觉得沈光对剩下的吐蕃守军赶尽杀绝有失仁者之风的岑参刹那间羞愧起来,他立刻折身道,“是某失言,还请主君降罪。” “岑判官且起来,某今日与你说这些,便是要你知道,吐蕃乃我大唐死敌,绝不可心慈手软。” 沈光很清楚,安西都护府说到底最大的敌人还是吐蕃,这时候已经取代白衣大食的黑衣大食固然正处于开国时的鼎盛强势期? 但是两国毕竟距离太过遥远,就算发生战争也上升不到国战的地步,同样他以后要经营碎叶镇? 将势力向河中甚至更遥远的西方推进? 更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 吐蕃必须被灭亡? 这是沈光来到大唐以后的执念,唐蕃战争已经打了近百年,埋骨于西域和青海的大唐将士何止百万? 如今正是大唐对吐蕃步步为营? 不断取得优势的时期,历史上如果不是安史之乱,大唐在哥舒翰率军夺取石堡城? 高仙芝横扫西域吐蕃所有属国后? 吐蕃就将被大唐彻底击败灭国。 就在沈光走神遐想的时候? 突然爆发的欢呼声让他回过神来? 只见那吐蕃守军的主将已被李嗣业生擒? 而这时候他身边剩下的吐蕃士兵不过寥寥几十人。 “沈郎? 这厮还是个吐蕃贵种,且留着性命,可献于圣人丹陛前。” 李嗣业单手挟着那吐蕃守将,满脸惊喜地说道,却不料沈光只是皱了皱眉道? “我大唐将士刀下? 可不分什么贵种不贵种? 杀了吧!” 沈光很清楚李隆基的性子? 在这边杀了也就杀了,真要是生擒活捉送回长安城,搞不好就被养起来? 虽说这也许是对此人更大的羞辱,可是沈光却不喜欢这种做法,还是直接杀了最好。 “便听沈郎的。” 李嗣业愣了愣,不过既然沈郎都不在乎去讨圣人欢心,他更加不会在乎了,将那吐蕃守将丟在地上,自取了横刀要动手送这吐蕃贵种上路。 “不知阁下高姓大名,某便是死也好当个明白鬼!” 悉诺逻并不怕死,方才擒他的李嗣业乃是安西军中有名的战将,他是知道的,可是这个被李嗣业唤做沈郎而且年轻的过分的唐军主将却让他如鲠在喉,他穷搜脑海也没想到安西军中有哪个大将姓沈。 “某乃大唐碎叶镇守使沈光,你可以去死了。” 李嗣业手中横刀一引一拉,才听闻沈光名字仍旧满脸茫然的悉诺逻捂着喉咙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后才咽气。 “沈郎不知,这贼厮鸟名唤悉诺逻多赞,他阿耶便是悉诺逻恭禄。” 悉诺逻恭禄的名字,沈光曾听封常清说过,和烛龙莽布支都是吐蕃国中赫赫有名的大将,悉诺逻氏也由此一跃成为吐蕃贵种,只不过这地位却是用无数大唐将士鲜血换来的。 难怪这连云堡里,竟然有人皮军鼓,想来便是悉诺逻恭禄的手笔。 沈光之所以厌恶吐蕃,便是因为吐蕃人的残暴,密宗传入吐蕃后尚且成为了后世残忍淫邪的藏密,更不用说此时的吐蕃人依然信奉苯教,哪怕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吐蕃的贵族们说着汉话,学习大唐的典章制度,可是那种骨子刻着的残忍暴戾却始终如一。 “全都杀了吧!” 到底不是每个吐蕃人都有视死如归的勇气,当悉诺逻多赞被李嗣业生擒后,剩下的两百吐蕃士兵便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勇气,全都跪在了地上,神情麻木。 白孝德领着手下的龟兹士兵,上前刺杀了这些俘虏,这场攻城战里,他手下的龟兹士兵表现远不如那些汉儿和四镇良家子出色,这让他极为恼怒。 不过片刻,便再没有一个活着的吐蕃士兵,白孝德默不吭声地领着手下士兵打扫战场,搬运尸体,心里暗下决心接下来要好生操练手下这些龟兹士兵,免得再丢了脸面,如何让他再自诩是碎叶军头号大将。 水位暴涨后的婆夷水河面上,泅渡过河的葱岭斥候们在两边河岸拉起了绳索,薛珍珠扶着刀,看着那些突厥奴隶道,“你们这群养不熟的白眼狼,都给某下水去,要是打翻了箱,便拿命来抵。” 昨夜的叛乱里,大部分附逆的都是突厥奴,这让薛珍珠很是恼火,因此这泅渡过河运送物资的苦差事便落在了剩下得突厥奴头上。 “校尉,叛乱的自是葛逻禄人,不干咱们的事啊!” 突厥奴隶里有人苦着脸说道,突厥是个泛称,真要细论起来,铁勒种出身的薛珍珠也能算是突厥人,只不过薛珍珠正在气头上,哪会管这些家伙的死活,当下一鞭子就抽了过去,要知道他昨晚差点就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好在最后他把持住了。 不过饶是如此,当大清早葱岭镇的斥候们泅渡回来报信,知道主君趁着夜雨半日就打下连云堡,薛珍珠还是被吓出了满身冷汗。 很快河面上,就是光着膀子,脑袋大顶着箱子,一手攀着绳索渡河的突厥奴隶,没人敢多说什么,只能希望到了连云堡后,那位仁慈的主君不会迁怒于他们。 第三百七十六章 远虑 “主君,这儿的烽燧年久失修,储藏的柴薪和牛羊粪都湿透了,就连烽筒都堵了。” 连云堡内的烽火台前,几个老兵下来后朝沈光禀报道,狼烟示警本就需要湿柴火,不过这吐蕃人就连底下引火用的柴草干粪全都被雨水浸透,也难怪半天下来都没点燃烽燧。 “且去好好休息。” 对于连云堡内烽燧已经接近废弃的事情,沈光一点都不奇怪,自从小勃律投靠吐蕃,吐蕃设连云堡后十多年里,大唐虽说喊打喊杀,可是前三次组织的远征连播密川都没有抵达,就全都半道夭折,这儿的烽燧估计自打修建那天起就再没用过,结果成了这等不能用的鸟样也是正常。 连云堡里,剩下的几十头牛羊全都被宰杀,不过让沈光恼火的是,那个悉诺逻多赞死前倒是下令把这堡寨内能砸的都给砸了,要不是那场大雨,这厮估计会把整座城堡都给烧了。 眼下这连云堡里连口能用的大铁锅都没有,还得等薛珍珠组织人手携带各种物资过河,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城墙上传来的欢呼声,抬头望去只见士兵们举着一口口黝黑的大铁锅,笑得和傻了似的。 和铁锅一起送上城墙的还有煤炉炭饼,很快城中便生火煮水下了锅炖煮起牛羊肉来,胡椒和老姜像是不要钱似地往里面放着,按着沈光的吩咐,每个人都得喝上大碗的姜汤,把衣服彻底烘干,顺便组织大伙沐浴。 等到天色暗下来时,碎叶军全军上下都吃了个饱,衣服干爽,伤兵和得病不过百余人,被分别安置在两处营房休息。 “沈将军,幸不辱命,出堡报信的十七个吐蕃贼,全都在此。” 点燃篝火的空地上,除了八颗血淋淋的脑袋外? 葱岭的斥候们喝骂踢打间把九个吐蕃士兵给摁倒在地。 火光的阴影里,沈光没有平时的温和,看上去显得格外冷峻? 他身旁是一众将领? 此时大家都看着那些吐蕃俘虏? 目光冷厉。 在悉诺逻多赞的府邸里搜出了那些人皮唐卡后和头骨酒器后,碎叶军上下就无比敌视驻守此地的吐蕃军队,就像沈光说的? 只有死掉的吐蕃人还是好的吐蕃人。 “问问他们? 大寨里兵马有多少,主将是何人?” 沈光拨弄着手中的短刀,只不过还未等军中会吐蕃语的军士问话? 跪着的八个吐蕃俘虏里已有人大骂道? “唐狗? 要杀便……” 这个硬气的吐蕃贵族话还未说完 ? 就被边上的葱岭斥候一刀鞘砸在脸上? 掉了半口的牙? “狗东西,死到临头还敢胡说八道。” 看着那被打倒在地,却仍旧用凶狠暴戾的眼神瞪着自己的吐蕃贵族,沈光想到了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人皮唐卡,声音变得越发阴鸷? “你们这些吐蕃人? 向来喜欢剥我大唐将士的人皮作画来夸耀武功? 看你倒是很有骨气的样子? 不知道捱不捱得住……” “你们谁会剥皮的,给我活剥了这厮,另外告诉剩下这些人? 死也分好死歹死,想死个痛快的,就老实地招了。” 沈光展现出来的残暴,没有让碎叶军的将士们有丝毫不示,甚至于在他们看来自家主君到如今只活剥了这一个吐蕃狗贼,已然算是极为仁慈了。 “主君,我来。” 薛珍珠跳了出来,过了午后他便押着辎重营渡河,操持全军上下的吃食,方才主君便当众许了他碎叶军右厢军里的校尉之职,只不过在班师回朝前他仍旧管着辎重营。 剥皮是门手艺活,薛珍珠以前在铁勒的时候,也曾干过一两回,自然称不上手熟,只不过辎重营里有几个吐谷浑奴隶,原来在吐蕃人手底下的时候便是专门干这活的,吐蕃人对于不听话的奴隶也是动辄剥皮拆骨示众。 “唐狗,你不得好死……” 被架起来的吐蕃贵族挣扎起来,口中含糊不清地骂起来,可很快被脱得精光的他就只剩下了凄厉的惨叫声,然后剩下那八个吐蕃俘虏都被吓得抖如筛糠,将自己知道的大寨虚实全都招了出来。 沈光手中的短刀激射而出,钉在了那个被剥了一半皮的吐蕃贵族眼窝里,让他咽了气,吓得边上那两个剥皮的吐谷浑奴隶差点尿了。 “主君,请让我杀了那些吐蕃狗贼。” 沈光身旁,多闻忽地出声道,他昨晚被沈光留在大营里,和薛珍珠一起平乱,并没有参与攻城,此时即便看到了那个被剥了一半皮的吐蕃贵族是何等惨状,可是想到死去的父母和兄长,他内心里的仇恨依然难以平息。 看着个子已经到了自己胸口的多闻,沈光想到当初那个在赞摩寺里说着要和自已一起打吐蕃人的小和尚,忍不住感慨起来,但口中仍是道,“去吧,记得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莫要折磨他们。” “是,主君。” 多闻扶着刀走了出去,这时候南霁云也长身而起,他走到多闻身边,沉声道,“某教你如何下刀。” “多谢南将军,我会用刀。” 多闻婉拒了南霁云的好意,他拔出腰间的横刀,平静地走到那一排跪着的吐蕃俘虏前,左手抓着辫发,右手挥刀割断喉管,面不改色地一口气抹了这八个人的脖子。 “啧啧,这小子了不得,以后长大了肯定是个狠人。” 李嗣业放下酒壶,双眼放光地看着多闻,平时他只见这小子在沈郎身边鞍前马后地服侍,看着乖巧机灵的模样,不曾想动手杀人时却是眼都不眨一下,倒是他看走眼了。 擦拭完 横刀上的血迹,多闻站回了沈光身后,又是那个忠心勤快得少年侍从,可是这时候再没有人把他当成孩子,而是将他当成了和自己一样的战士。 牙兵们将尸体都拖了下去,只剩下地上暗红色的血泊仿佛在证明着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杀戮。 “吐蕃贼军的大寨里还有八千兵马,其中仆从兵三千,再过两天他们便会往连云堡运送给养,你们说接下来该怎么打?” 沈光看向众将,他们拿下连云堡后,战损不算高,而且士气高昂,但是接下来想要全歼那八千吐蕃兵马,不让他们逃走去给孽多城报信并不是件容易事。 “沈郎,不如趁着吐蕃狗贼还不知道咱们来了,今晚便去偷营。” “贼军营盘建在山谷中,就算能偷营,咱们也没把握全歼贼军,不让他们跑了一个。” 听着李嗣业和张小敬的话,沈光看向了岑参,然后岑参便开了口,“我军已然拿下连云堡,若是再取贼军大寨,怕是不太好。” “既如此,便再等一日。” 沈光本就是要借岑参之口,让众将暂时收摄下心思,这回远征小勃律,他和高仙芝吃肉,也得让其他人喝口汤,要不然以后他经营碎叶镇,岂不是成了孤家寡人。 第三百七十七章 定计 “咱们离连云堡还有多远?” 骑在马上,程千里看着沿途高涨的河面,满脸的忧心忡忡,他们从北谷道进军后,虽说不如赤佛堂那条道路好走,可是全军都是骑兵,速度也没差太多,如今是七月初九,离着大都护定下的会师之日只差一天,可是这突然暴涨的婆夷水委实让他觉得麻烦。 “都护,还有四十里不到,咱们当能在落日前抵达。” 贾崇瓘在马上看着地图答道,这份地图可比他们以前用的地图要精准许多,而且大致画出了附近的地形。 “都护,就算沈郎那条道好走,应该也快不了咱们多少?” 边上的赵崇玭亦是开了口,虽说大家都清楚,大都护要将拔取连云堡之功送给沈郎,可是心里面总是有那么些不服气。 “不说这些没用的,让全军加快速度。” 程千里没想那么多,高仙芝已经当上大都护,他就算是抢功又有什么用,他要当这个主帅,只是想要证明自己不比高仙芝差罢了。 “都护。” “什么事这般急匆匆的。” 看到忽地有前军飞骑而至,程千里皱了皱眉,但随后这飞骑禀报的消息却让他和贾崇瓘和赵崇玭都愣住了。 “都护,方才有葱岭镇的斥候在道边等候,说沈将军已经拿下连云堡,只等我军前往会师。” 那来禀报的飞骑自己的满脸的惊讶,要不是验过那些斥候的军牌,而且对方确实一口流利地道的河洛口音,他都怀疑这是吐蕃人派来的细作。 “人在哪里,速速带来见某!” 程千里回头看了眼贾崇瓘和赵崇玭,他们还在商量着如何渡河,沈郎倒好,居然把连云堡都拿下了。 不多时,三人便见到了那几个来报信的斥候,明明是曷盘陀人的样貌,却操着河洛口音,果然是葱岭守捉使的人。 “沈将军是如何拿下连云堡的。” “都护,沈将军七月初七到了婆夷川北岸,和咱们联系上后,便星夜渡河……” 那答话的校尉口才甚好? 将碎叶军雨夜奇袭连云堡讲得是精彩纷呈,就连程千里他们三人亦是不住地击节赞叹,沈郎能抓住那等稍纵即逝的战机? 果断拔城? 当真是名将之姿。 程千里这回算是彻底心服口服了? 高仙芝看人的眼光比他厉害得多,本以为这回是高仙芝要投桃报李,以安西军之力助沈郎功成? 却没想到沈郎竟然这般能打? 不到四百人的折损便拿下连云堡这种要塞,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谁能相信。 “将此消息告诉全军上下? 咱们速速进兵? 连夜过河? 和沈将军他们会师。” 既然连云堡已下? 程千里再无顾虑? 便是河水涨得再高也无妨,有碎叶军在对岸接近,趁夜渡河也不是什么困难事。 片刻之后,程千里便听到了全军上下连绵而至的欢呼声,对于底下的士卒来说? 虽说没了夺城之功? 可是不需要攻打险要的连云堡? 能够全须全尾地回家不也是好事情么! 四十里的沿河岸行军? 最后程千里他们只花了两个时辰便抵达了沈光为他们准备的渡河口,两边拉起的绳索上铺了木板做了临时的浮桥,虽然摇摇晃晃的? 马匹没法通行,但是人小心些,走过去却是无碍。 这时候天色已是傍晚,不过光照仍旧充足,程千里自让贾崇瓘和赵崇玭指挥军队分人马过河,自己却是迫不及待过了河后直接往连云堡而去,当他看到连云堡三面环山都是悬崖峭壁,只有朝北面对婆夷水那面有还能供攀爬的山坡,也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早知道连云堡地势险要,却没想到这般险恶,这下子程千里连心里那点点,“我来我也行。”的念头都被打消了,他不是打不下这连云堡,而是没法打出沈郎那般的战损比,若是让他来强攻,麾下三千将士能活下一半就算好的了。 程千里没有走山道上堡,而是被吊篮接上去的,上到城墙后,他依稀能眺望到远处河面上正在渡河的兵马,不由道,“沈郎此战,真是精彩绝伦,程某佩服。” “程都护谬赞,此战功成,一来是将士用命,二来也是上天眷顾。” 沈光并没有在程千里面前居功自傲,而这也让程千里越发心里服气,遍数安西军中能如沈郎这般谦和的一个也无,换了旁人打了这样的胜仗,还不是要傲到天上去。 “程都护,请。” 沈光领着程千里去了已经清理干净的守将府邸,如今连云堡虽下,但是大寨里还有八千兵马,想要将其全歼,自然需要程千里所部配合,尤其是程千里提前一日率军抵达,这也让他更多几分把握。 点着蜡烛的房中,沈光已经用沙土捏了个简易的沙盘模型,“程都护,吐蕃贼军尚有大寨在二十里外的山谷中,计有贼兵五千,仆从三千,彼辈军械齐全,营寨也甚为坚固。” 程千里没想到自己一到,沈光便拉着他谈起战事,虽然有些错愕,但是很快便高兴起来,因为沈光这是要和他一起拿下这贼军大寨。 “沈郎是打算,引贼军出寨来援,然后半道击之。” 程千里也是军中宿将,不过简单几句话,就猜出了沈光的用意,不过这也是眼下最好的战法。 “程都护知我,这连云堡中的烽燧我已命人修复,再过两日贼军大寨本就会派人往此处运送给养,我打算趁彼辈快到时点燃狼烟,到时候我自率军假做攻城,还请程都护率军隐于半道的山林,等贼军大部来援后与我一起两面夹击。” “大善,如此定能大破贼军。” 程千里听了沈光分说后,不由大喜道,至于接下来要率军钻林子等候两日,在他看来都不是什么事儿。 “主君,面来了。” 多闻推门而入,手上还端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红汤羊肉面,那股扑鼻而来的香气顿时让程千里食指大动,这时候方自想起自己赶了半天过来,还未曾吃过东西。 “程都护,军中简陋,便只能请你吃面了。” “吃面好,某这些时日日日啃肉干,早就想吃些热汤食了。” 想到没有碎叶军随军的日子,这伙食也是大不如前,程千里不由连忙端过大碗,和沈光一起蹲在地上呲溜地吃起面来。 “这地怎么连桌椅都没有?” “全叫贼将命人砸了,后来我自让军士拿去烧火。” 沈光吃着面回答道,不得不说这蹲着吃面就是香,程千里亦是狼吞虎咽,不多时便将整整大碗连汤带水吃了个干干净净,要不是他如今已是副大都护,他都想在沈光手下当个将领,这出征在外的伙食都那么好的,也就碎叶军一家,别无分号了。 第三百七十八章 人心 渡河后的拨换军和疏勒军径直在岸边的高地上就地驻扎,烤得热乎乎的胡饼配上鲜美的肉汤,让这些一连啃了数日肉干和干粮的骑兵们都是吃得心满意足,不少人都生出了干脆等兵役期满后,索性去投奔碎叶军。 安西军中如今两万四千汉兵,几乎绝大多数都是募兵,而且大都是超期服役,说穿了便是当惯了职业兵,除了杀人便不会别的,虽说安西四镇也有屯田,可也未必能轮到他们这些底下的士卒。 再说安西军那么多将领里,也就沈光这位碎叶镇守使是仗义疏财,义薄云天的好汉,开办镖局,招募汉儿老兵,出钱奉养那些伤残老军,换了其他将领,谁愿意舍得这些钱财。 “掌勺的,能再给俺来碗么?” 有吃完 后尚未饱的疏勒军士兵朝那些火烧得正旺的大锅前的火头军喊道,大军出发两个多月,谁都清楚碎叶军里规矩多,而且特别讲究公平二字,火头军在其余军中大都是被取乐耻笑的,唯独碎叶军里没人能拿这些火头军开玩笑,要不然就得挨军棍。 “去那边排队,吃不完 得挨罚。” 那正自给面前士兵碗里盛着肉汤的火头军头也不抬地说道,那问话的士兵自是连忙去了不远处的队伍里排队,那边都是和他一样没吃饱的大肚汉。 贾崇瓘和赵崇玭在全军人马都过河后,见到战马都有专门的奴隶照料,才彻底放下心来,然后和底下士兵一起吃了胡饼肉汤,感觉着口中浓郁的胡椒味,两人也对沈光的奢遮有了新的认识。 两人在各自的驻地时都听那些往来长安的胡商们说沈光乃是财神爷转世,两人本以为是以讹传讹的夸大之词,直到这次大军出征,见识到了碎叶军的武备和随军的后勤辎重,才晓得传言非虚。 要知道大唐军中,甲胄自然以明光甲为最,只不过大部分士卒都是穿戴札甲,通常也只有火长以上的军官和主将身边的牙兵精锐才会自备明光甲,可是碎叶军中但凡正军士卒都是穿戴明光甲,虽说只是在札甲上加配了护心镜,可就连那札甲都是精锻的甲叶,不是寻常札甲能比,这就足以让人羡慕得双眼发红了。 可偏偏这些都是沈光自己出钱给手下士卒配齐的? 他们就是再羡慕也没办法,匆匆吃过填了肚子后,贾崇瓘和赵崇玭也不管底下老兵大都生出投奔碎叶军的心思? 便直接乘坐吊篮进了连云堡。 两人渡河后? 天色已经昏暗? 虽说岸边点了篝火,可是仍旧看不清连云堡的全貌,直到站在吊篮里? 在边上士兵打着的火把光芒下? 才看清楚这连云堡依山而建,除了这朝北的城墙有尚算宽阔的山坡可供攀爬仰攻外,其余三面都是山崖峭壁和羊肠小道? 心里最后那点自负也都去了。 人家沈郎能拿下这连云堡是有真本事的? 换成他们来未必就能驱使士兵奋勇效死登城? 比不了? 真的比不了? 想到自家给士卒发饷还是用的帛币? 人家碎叶军用的不是开元通宝就是金银,两人连连苦笑起来。 再想到这位沈郎不但得圣人宠爱,更是王忠嗣的乘龙快婿,贾崇瓘和赵崇玭都难免生出些别的心思来,高大都护始终都是高丽遗族出身? 如何比得上这位沈郎? 更何况按着他们先前听程副都护所言? 高大都护只怕用不了几年便能去长安当宰相。 今后这安西说不准便是这位沈郎说了算? 那他们可是要趁如今这大好机会和这位沈郎亲近亲近,一路上贾崇瓘和赵崇玭都想了个明白,就他们还和沈光争什么功? 就是争到了又有什么用,人家在朝中那是有圣人和王大将军做靠山的,他们又有啥。 于是到了城中守将府时,两人一改原先的自傲,见到沈光和程千里时,都已是一副谦和的下属姿态,算起来两人都是守捉使,比起沈光的镇守使还是差了官衔的,以下属自居自然没毛病。 于是原本向两人问询,便成了沈光说,两人频频点头称是,程千里虽然有些惊讶,但也不是很奇怪,反倒是觉得这两人能想通这其中关节自是最好,要知道就连他自己都放弃了对安西大都护这个位子的想法。 就算高仙芝他日去长安,这大都护也未必轮得到他,倒不如交好沈郎,谋一谋那北庭大都护的位子。 贾崇瓘和赵崇玭离开时,对沈光越发服气了,他们本来就做好了这次给碎叶军当陪衬的打算,却没想到沈光竟然表示碎叶军拿下了连云堡的军功已经足够,这贼军大寨的功劳便让于他们了。 “都说沈郎乃谦谦君子,真是诚不欺我,今后谁若是敢说沈郎不是,某必定撕了他的嘴巴。” 听到贾崇瓘的感叹声,赵崇玭亦是不由点头,以往军中为了争功,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没有,像是这般拿下贼军大寨的功劳足以叫人打出狗脑子来,可沈郎说让就让,没有半点含糊,光是这份心胸气魄他们这辈子都比不上。 这一晚,从北谷道进军而来的拨换城和疏勒镇的三千精骑在婆夷水边睡了个安稳觉,直到翌日太阳高升方才睡醒,然后让全军上下振奋不已的是,他们居然还能有热汤沐浴,要知道此时虽然才刚刚七月,虽说天气还未转冷,可也谈不上多暖和。 “直娘贼的,早知道碎叶军这般奢遮,俺说什么也不该再服两年兵役。” “可不是吗,那些蕃兵都成了沈郎君手下正卒,咱们还得熬两年……” 热汽弥漫的帐篷里,拨换城和疏勒镇的士兵们光着膀子互相搓澡议论,好些个刚刚服完 三年又三年戍期后又在守住府里续了兵役的老卒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他们就不贪图这次出征小勃律的所谓重赏,便是去沈郎君的镖局当个镖师不也强过在这里当兵。 全军沐浴过后,又吃了个饱后,程千里自领着士气高昂的三千骑兵跟随葱岭的斥候们去了离着连云堡大约十里不到的山岭钻林子去了,他这时候自然是志得意满,昨晚他留在连云堡内,可算是和沈郎同榻抵足而眠,两人聊了大半夜,他自觉这回出征小勃律回去后,怕是真有机会争一争那北庭大都护的位子了。 第三百七十九章 大唐爸爸 “主君,这都是咱们在路上撞见的小勃律人,为防止大军行踪泄露,是以将他们带了回来。” 傍晚时分,何大力回来时,还抓了十来个小勃律人回来,这都是他领着程千里他们前往山岭藏身时遇上的牧民。 连云堡地处孤山,补给全靠城南二十里外的大寨供应,而吐蕃军设在山谷间的大寨附近自然都是夹在山岭间的草甸和河滩地,水草丰美,有不少小勃律的部族在其间放牧牛羊,他们需得向吐蕃人缴纳牛羊粮食,实际上便处在吐蕃人的统治下。 十来个小勃律人这时候都跪在地上,他们大都面露惊恐之色,只有两个年长的老汉反倒是满脸喜色,“敢问郎君可是大唐的将军?” 听到虽然有些生硬,但大体还是能听清楚的汉话,沈光愣了愣,随即看向那个大约年近五旬的老汉,只见这老汉不似寻常牧民那般苍老,反倒是能看出原先曾是养尊处优的富贵影子。 “老丈何人,何以懂我大唐语言?” “大唐果是我等父国,终于派兵来救咱们小勃律人了!” 老汉亲耳听到沈光承认乃是大唐王师,忍不住热泪盈眶,自言自语间朝身边那些牧民们用土话说了起来,随后沈光和岑参李嗣业等人便见这些原本还十分畏惧惊恐的小勃律人脸上都露出惊喜神情,随后便磕头起来,口中所说的土话里依稀能听出阿耶的语音。 沈光这时候忽地想起在出征小勃律之前,他曾听封常清说过,小勃律在投靠大唐以前,曾是比各藩属国更亲近的大唐子国,所谓子国,便是说小勃律视大唐为父。 开元初年,当时的小勃律王没谨忙入长安朝贡,因为长得英武再加上又对大唐风华十分仰慕故而显得十分忠谨,是以得了圣人的青睐,将其视为假子,而没谨忙亦是以此为荣? 回到小勃律后更是请求大唐驻军于小勃律,那时圣人便在小勃律设了绥远军。 当时勃律周围诸国都是直接将小勃律视做大唐的领土,换句话说当时的小勃律和别的藩属国不同? 那是真把大唐当爸爸看的。 小勃律地处要害? 乃是吐蕃染指西域的关键? 当初大小勃律尚是勃律国时,便是吐蕃人出兵打得勃律国分做大小两部,小勃律立国以后更是时常受吐蕃侵扰? 直到没谨忙认了大唐做爸爸。 开元十年吐蕃突然出兵攻打小勃律? 夺了九座城池,没谨忙自然向大唐爸爸哭诉,随后大怒的李隆基就让北庭都护府发兵救援? 随后北庭大都护张孝嵩派遣精兵四千人兼程前往小勃律大败吐蕃? 杀死吐蕃军数万人? 夺回九座城池还于小勃律。 这次大战后? 吐蕃连续多年不敢进犯小勃律边境? 自那以后小勃律三代国王都对大唐忠心耿耿? 就连小勃律的百姓在周围诸国中都以唐人自居。直到开元二十四年,吐蕃再次发大兵攻打小勃律,只不过这时候大唐和吐蕃之间已经全面开战,陇右河西战事激烈,大唐才没有余力救援小勃律。 只不过吐蕃虽然打下小勃律? 可小勃律国中贵族百姓都亲近大唐? 视吐蕃为仇寇? 直到开元二十八年赤德祖赞将自己的姐姐赤玛禄嫁给小勃律王苏失利? 以和亲的名义才算勉强笼络了小勃律,使其成为吐蕃属国。 也正是这次和亲,才真正激怒了李隆基? 小勃律乃是小国,大唐无力救援之下为吐蕃吞并,他可以接受,但是小勃律王娶了吐蕃公主,公开投靠吐蕃,这就让他颜面大失,要知道小勃律国和大唐乃是外藩人尽皆知的父子国关系,这也是他前后四次让安西军远征小勃律的原因所在。 想清楚这些关节后,沈光看向这些小勃律人的眼神缓和不少,看起来小勃律人还是把大唐视做宗主国的,眼前这老汉说不定还去过长安,当下自道,“某乃大唐安西大都护麾下碎叶镇守使沈光,此番大都护便是奉了圣人旨意率领大兵讨伐吐蕃逆贼,助小勃律复国,你们都起来吧!” 听到沈光的话,那老汉越发高兴,自从吐蕃人占了小勃律,他们这些地方上的士绅可谓是西望王师一年又一年,盼着大唐爸爸来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只是这些年来只有一个个坏消息,大唐爸爸组织了三次远征结果都半道而归,一度成了吐蕃人口中的笑柄,也让他们这些亲唐的老辈人绝望不已。 可是如今大唐爸爸真的来了,老汉忍不住泪流满面,想他当年曾跟随大首领察卓那斯摩没胜去长安朝贡,也是在那里他见识了长安万国来朝的威仪和大唐的富庶繁华,学会了唐言,回到国中后也成了连云堡这边的首领。 想他原本也是过着富贵日子,有良田牧场,牛羊成群,更是深得底下部众百姓爱戴,可自从吐蕃人来了后,蛮不讲理、横征暴敛,这十多年下来连他自己都得和底下的部众一起放牧牛羊,还要应付吐蕃人的种种无理要求,那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想到辛酸处,这老汉哭得越发伤心,而他这一哭,其余小勃律人也跟着哭了起来,想到吐蕃人不但抢他们的牛羊,动辄鞭打他们,还要淫辱他们的妻女,哪个不是悲从中来。 一时间看着痛哭流涕的小勃律人,沈光和身边众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等沈光问明原委,众将听着那汉一把泪一把鼻涕地哭诉吐蕃人的暴行,都是摇头不语。 这些小勃律人固然可怜,可在沈光等人眼里却是既可怜其悲惨,又怒其不争。 “这些吐蕃人如此折辱你等,你们便不思反抗吗?” 众人里,岑参忍不住朝那自称曾在长安朝贡过的老汉问道。 “这位郎君,咱们如何不曾反抗过,可是咱们真的打不过那些吐蕃贼,而且彼辈残暴,一人抵抗,全家都要死,还要被剥皮拆骨,更何况就连大王都降了吐蕃贼,咱们又能怎么办?” 老汉惶恐地解释起来,这才让李嗣业等人脸色稍缓,这吐蕃乃是当世强国,也只比大唐弱,这些小国寡民打不过吐蕃贼倒也是应有之义。 “你们且都起来,如今王师已至,自不会再让你们身陷水深火热之中,你们且在堡中住两日,等王师击败了吐蕃贼子,再放你们归家。” 沈光想了想道,他没想到吐蕃人在小勃律这般不得人心,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将这些见过程千里所部动向的小勃律人暂时关押在堡中比较好些。 “将军不可,我等若是不能归家,族人担心之下,明日难免会去吐蕃贼那儿询问,到时候只怕会误了将军大事。” 老汉到底曾是当过首领的,他是真心盼着大唐爸爸能把那些万恶的吐蕃贼子都杀了,于是也不管会不会惹来怀疑,连忙开口说道。 第三百八十章 得道多助 “哦,怎么说?” 沈光看着那老汉虽然神色紧张,但并不是心虚,于是追问道。 “将军有所不知,吐蕃贼没把咱们当人看,打死了人,也就给几头牛羊算作补偿,这么多年下来,咱们的族人都已习惯若是家中有人外出未归,多半便是被吐蕃贼给打杀了,自是会去讨要些牲口……” 老汉口中说着话,脸上满是悲凉,他的儿子便是因为一时失言,被吐蕃人纵马践踏而死,可最后那吐蕃将领也就赔了他五只羊罢了。 “将军若是不信,老汉自是愿意留在这儿,只望将军能让一人回去给咱们的族人报个平安就是。” “既如此,你便挑选两个机灵聪明的,和他们说明原委,某自派人护送他们回去。” 沈光说话间,自是看向何大力,葱岭镇的斥候里,他们这些曷盘陀人里倒是有些懂小勃律的土话,让他们看着那些牧民回去报信更妥帖些。 “多谢将军。” 老汉闻言,连忙掉头和周围的族人说了起来,这时候何大力自到了沈光身边,翻译起来,“将军,这老头没有说谎,那些小勃律人都想要帮忙打吐蕃贼呢?” 这时候沈光身边众将才清楚,这些又哭又笑的小勃律人突然间好似打了鸡血般亢奋是为何了,最后两个三十出头的小勃律人和那老汉跟着何大力下了连云堡,趁着天色还没有完 全黑下来朝着部族驻牧的山谷而去。 “梅老汉,吐蕃贼虽然不得人心,待到了你们部中,还是要小心从事。” 岑参是自告奋勇跟着来的,他随着大军而来,打连云堡沈光没敢让他上,生怕刀剑无眼,将他给折了,可是他却不甘只当个写诗混资历的摆设,因此在弄清楚小勃律人不甘于吐蕃人的残暴统治后,便主动请命。 沈光当着众人的面? 自不好折了岑参这番雄心壮志,只是嘱咐他要谨慎行事。 “岑判官说得对,人多口杂? 我回去后? 只是召集各户的主人来? 自不会误了将军大事。” 自称姓梅的小勃律老汉在夜色里不无兴奋地说道,他这时候已经明白过来,白日里见到的王师肯定是那位沈将军埋伏的奇兵? 是要对付那些吐蕃贼的? 想到王师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拿下了连云堡,他亦是心中充满信心王师这回能把吐蕃贼彻底赶回去。 有着梅老汉带路,只个把时辰不到? 岑参他们便到了一处宽阔的峡谷? 里面可见一顶顶白尖的帐篷? 这营地外围也有简单的栅栏和放哨的牧民? 火把的昏黄光芒下? 那两个看门的牧民听清楚梅老汉的声音后? 便立马开了营门。 “老首领,怎地这么晚才回来,其他人呢?” “不要多问,且看好门就是。” 岑参他们披着小勃律人的皮袍子,头戴尖帽? 那两个牧民自是看不清楚? 被梅老汉呵斥了两句后便老实地去守门了。 进了营地后? 梅老汉自带着岑参他们去了自家帐篷? 他的家产虽说被吐蕃人折腾个精光,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还比其他牧民家情况好些。 请岑参他们坐下后? 梅老汉自唤了两个儿子,亲自吩咐他们去别的两处大草谷,请另外两个和他一般情形的首领来见,另外又让跟着自己回来的牧民去唤部中没有随他回来的牧民家中能做主的男人来议事。 见这梅老汉做事甚有章法,岑参也就放下了心,只不过这多少让他觉得有些尴尬,这梅老汉亦是小心谨慎,没有透露半点消息,却是叫他没什么成就感。 只是片刻后,帐篷里便挤了三十多人,岑参在边上听着梅老汉用土话和族人交代事情,只能听身旁的何大力翻译,知道梅老汉虽然提了大唐王师,但是没有透露半点具体情况,他也放下心来。 很快帐篷里便哭声一片,这些正值壮年的牧民虽然不像梅老汉那般经历过大唐护卫小勃律时的美好岁月,可是也都听长辈们提过,更何况吐蕃人的暴行做不了假,谁家没有女人没被吐蕃人凌辱过,谁家又没被吐蕃人打杀过父兄子侄。 吐蕃人本以为能用残暴来统治这片土地,若是没有大唐军队来,也许时间久了,这些小勃律人便会被彻底打断脊梁骨,成为吐蕃人眼中的顺民,可是现在这些被欺压许久的小勃律人终于被唤醒了曾经的勇气。 每个人都当着岑参的面,用匕首割开掌心,以血抹脸,发誓不会透露消息,更是做好了和吐蕃贼拼死而战的准备。 当岑参见证了这些小勃律人歃血盟誓后,梅老汉两个儿子回来了,和他们一起回来的是和梅老汉年纪相仿的老人,只不过比起梅老汉来,这两个老人看上去就要显得强壮许多。 当然最让岑参意外的是,这两个看似粗莽的老汉居然会说唐言,在将其他人赶出帐外后,梅老汉方自朝岑参道,“岑判官,他们都是曾经随我去过长安的勇士,他们对大唐的忠诚绝不在我之下。” 原本还将信将疑的两个老汉,在岑参他们脱去身上皮袍,露出里面的大唐甲胄时,两个老汉忍不住也是老泪纵横,他们也曾经和梅老汉一样盼着王师来赶走吐蕃人,可是盼了一年又一年,硬是从满头黑发盼到了如今的白发苍苍,本以为自己便是到死也不能盼到王师,子孙后代都要给吐蕃人当牛做马,却没想到他们终究还是盼到了父国的王师。 “咱部族里还能凑出两百条能打能杀的汉子……” “咱也是,这回就和吐蕃贼拼了!” 两个忍辱负重多年的老汉骤然间便有了和吐蕃人死战的勇气,他们此时尚不知王师究竟来了多少,在他们眼里大唐爸爸的军队是无敌的,如果不是小勃律实在太过偏远,再加上气候恶劣,早就把该死的吐蕃人赶跑了。 “两位,吐蕃贼军自有王师对付,你们只需管好部众,另外为王师做向导便是。” 岑参看着三个越说越亢奋的老头,在边上出声道,实际上有这些熟悉地理的小勃律人做向导和内应,大军自可以夜袭吐蕃贼军大营,只不过主君说过,内应这种事情,需要胆大心细才行,而且越是复杂精密的计划越容易坏事。 连云堡乃是吐蕃贼军必救之地,还是按着原计划行事最好,莫要让这些小勃律人掺和得太多为好,左右只剩下两天时间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献计 岑参在梅老汉家里过了个难忘的销魂夜晚,大半夜睡得正迷糊的时候,床上忽然多了具软玉温香的年轻胴体,岑参本想把持住做个君子,可是自打离开长安城后半年多都没有碰过女人,遇到这等主动投怀送抱的最后还是没有忍住。 翌日清晨,当岑参看清楚怀里躺着的少女不过十四五岁,赫然是那位梅老汉的孙女时,不由苦笑起来,他这算是犯了军法。 “郎君醒了,我这就去为郎君打水。” 感觉道岑参轻柔动作的少女睁开双眼,然后便连忙挣扎着起身,想要下床服侍岑参,却不料昨晚被这位大唐的郎君摧折不堪,双腿发软差点摔在地上。 “你且好好休息。” 岑参抱住少女,给少女盖上被子叮嘱过后,方自下床穿上衣服,走出了帐篷外,然后他看到了同样满脸神清气爽的何大力几人,便知道昨晚也定是有女人爬了他们的床。 “岑判官,老汉这孙女,幼年丧父,是个可怜人,还请岑判官收下她做个侍女,也好过在这儿遭罪。” 梅老汉领着家人奉了酒食过来,见到神情复杂的岑参,他当即躬身道,昨晚确实是他示意自己那位孙女爬了这位岑判官的床榻,但自家孙女也确实看中这位年轻英俊的大唐郎君,更何况若是此番没有王师到来,自己这个孙女迟早也要被吐蕃人给糟蹋了。 “岑判官放心,老汉这孙女,今年刚满十四,乃是完 璧之身……” “老丈不必多言,岑某虽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但也是要脸面的,且让你家小娘子好生休养,待某随主君破了孽多城? 班师回朝时,自会使人带上你们全家。” 岑参打断了梅老汉的解释,他以往常听封常清说? 真正的汉家儿郎在西域不少小国颇为吃香? 往往在旅途时会有当地女子爬床只求一夜春宵? 名为度种,彼时其丈夫家人皆知其事,也不以为耻? 若是能诞下子嗣? 更是以为喜事。 他本以为此乃荒唐的戏说夸大之言,却没成想竟然真有此事,不过这梅老汉全家都会说汉话? 只不过平时从不对外透露? 也算是心向大唐的忠诚长者? 他自然干不出拔吊无情这等没品的事儿。 “多谢岑判官。” 梅老汉长舒了一口气? 心中大石落了地? 虽说大唐王师已至? 吐蕃人必然败亡,可是他却不想再经受次大唐王师离开后后吐蕃人又卷土重来之苦。 留下酒食后,梅老汉很是识趣地带着家人离开,何大力他们这几个葱岭镇的斥候方自笑嘻嘻地上前叉手道,“恭喜岑判官? 纳了个美娇娘。” 小勃律国中? 人种混杂? 不过都是当年大月氏遗种和其余迁移故土的西域诸国部族的混血? 梅老汉一家都是肤白鼻挺,五官深邃,卖相颇为不俗? 爬上岑参床头的那位梅小娘子放在长安城里也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侍酒胡姬。 听着何大力他们的调笑,岑参摇了摇头道,“且莫要说了,某这是犯了军法。” 何大力听后笑了起来,“岑判官想哪里去了,咱们又没有用强,也没有使钱,是那些小娘子自个爬上床来的,可没犯什么军法。” “行了,不说这些,且吃喝了,你派人去向主君报信,说明此处情况,另外问下主君,是否可使程副都护明日分兵,待吐蕃贼军离了大营后,再遣大将随这些小勃律人走小道突袭其大营,令其首尾难顾。” 岑参好歹也是读过兵书战策,哪里甘心只当个刀笔吏,干些案牍劳心的活,昨晚梅老汉找来的那两个昔日同伴,也曾是小勃律军中的勇士,两人所属部族更为骁勇彪悍,虽说也被吐蕃人压榨,可是吐蕃人也不敢逼迫太甚,若是把人都杀光了,谁给他们放牧牛羊,缴纳牲口粮食。 加上梅老汉所部,他们也能凑出六七百能战之士,当然最关键的是这些人熟悉地形,知道通往吐蕃贼军大寨的小道,自可以奇袭夺寨。 听罢岑参所言,匆匆吃过后的何大力便立马让手下一名斥候骑快马往连云堡去报信,按着那些俘虏交代,明日贼军大寨便会派人往连云堡运送补给,这位岑郎君出的主意需得主君今日就做出决断来。 …… 日头当空,沈光站在连云堡的城墙上,看着婆勒川依然水位高涨的河面上已经搭起数座像模像样的浮桥,不由点了点头,小勃律人口中,这婆夷水和婆勒川乃是同源,二者时常不分彼此,如今婆勒川水位高涨,除了前两日的大雨,也必是婆夷水涨水所至。 今日已是七月初十,正是高仙芝定下的会师之日,沈光如今就在等候着高仙芝的中军抵达,这样即便明日吐蕃大寨的贼军不上当,他们也能用优势兵力将其彻底碾压。 就在沈光翘首以盼之时,身后王神圆自过来道,“主君,岑判官派了斥候回禀。” “且带他上来。” 不多时,那位葱岭斥候便到了沈光面前,然后将岑参交代的话都说了个清楚,另外也把岑参被那位梅老汉的孙女给爬了床头的事情给说了出来,“岑判官还说自己犯了军法,说是要到主君面前负荆请罪。” 沈光听罢不由笑了起来,来大唐这么久,许多事情他都看开了,像是这回远征,若不是沿途都是绝域,气候又恶劣,那说不准就有随军的营妓。 此番行军途中,大军在播密川等地修整时,也有当地部落凑了女子在大军旁边做皮肉生意,赚了不少绢布食盐回去,可谓是皆大欢喜,诸军之中,也就他的碎叶军军纪最为严明,没有干这嫖妓的事情,空暇时都是踢球取乐以发**力。 直到这回打下连云堡,才有军中将领询问吐蕃大寨里可有营妓,沈光也清楚,这种事情堵不如疏,迟早都是要来的,更何况彼辈女子都是心甘情愿。 “分兵之事,某以为可行,你回去告诉岑判官,让他自去见程副都护,明日见机行事。” 沈光朝那斥候吩咐道,难得岑参这般积极献计,他自然是要成全于他,更何况岑参这主意并不算差,明日若是贼军被他引出大寨,届时在连云堡下再见到大寨被夺,必定更加慌乱,到时候待其溃败时,程千里再率众半道伏击,定能更快全歼其众。 “喏。” 那斥候领命而去,同时亦是满脸兴奋,因为若是岑判官的计谋成了,他们也是能分润些功劳。 “如今,就等大都护的中军抵达了。” 待那斥候下了城墙,沈光再次眺望向远处的婆勒川对岸,高仙芝率军走的是护密道,这条道路也算好走,沿途还能征募五识匿的部落蕃兵做炮灰。 第三百八十二章 威武沈将军 耀眼的阳光底下,被高仙芝强征的五识匿国的蕃兵们畏惧地跟随在安西军的后方,他们两侧是游弋的大唐骑兵,让他们生不出半点逃跑的心思。 跌失珈延骑在高头大马上,并不像边上各部首领那般沮丧,五识匿虽然号为国家,但实际上乃是各部酋长自治,这回大唐王师征讨小勃律,高大都护征发他们五识匿国的兵马,各部酋长推他为国主,其实也没安什么好心。 大唐征发蕃部兵马,必定是用作攻城拔寨的炮灰,莫看国主的名头唬人,可到时候在这位大都护麾下就得领着兵马上阵拼命的。 连云堡的险要,跌失珈延是清楚的,像他们这些小国,夹在大唐和吐蕃贼中间,也是左右为难,纵然心向大唐,可奈何大唐太远,吐蕃太近,而且国中又四分五裂,名虽为国,但其时就是个笼统称呼。 只不过富贵险中求,跌失珈延明白攻打连云堡固然危险,甚至可能会把命搭上,但是如果能成功,他或许就能得到大唐的册封,成为真正的五识匿国主,说不定还有机会能去长安朝觐天可汗。 就在跌失珈延不住遐想的时候,前方忽然响起了阵阵欢呼声,“沈将军威武!”“大唐万胜!”的呼喊声如同连绵不绝的雷潮般响个不停,这也让跌失珈延和身边五识匿国的各部蕃兵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跌失珈延见到有背插靠旗的传令兵策马而至,口中大呼,“碎叶军大使沈将军已拔下连云堡,全歼贼军一千六百众,大都护有命? 全军速速进兵,直抵连云堡。” 不过片刻间,跌失珈延便只见在他们两翼游弋的大唐铁骑们亦是纷纷拔刀欢呼? 那耀眼的雪亮刀光连成一片? 直叫他身后国中几个大部的酋长们都是面露惊容? 看向他的目光里是忍不住的嫉妒羡慕。 跌失珈延清楚,自己这个被推举出来的国主是用来当替死鬼的,可是如今大唐王师主力未至? 只是一部偏师就拿下了吐蕃精兵把守的连云堡要塞? 谁还会怀疑大唐王师的战力无双,他这个替死鬼立马便有了大唐册封为王的机会,换做旁人岂有心甘的。 只不过跌失珈延可不会去管那些个鼠目寸光之辈的嫉妒? 连云堡既下? 小勃律便无险可守? 接下来便是要和吐蕃兵马白刃相接? 他自是无惧。 想到那位拔了连云堡的沈将军? 跌失珈延只觉得此人真是自己命中的贵人? 于是也自拔了刀,加入了高声欢呼的大唐王师中,“沈将军威武!” 很快,五识匿国的蕃兵们也全都欢呼起来,不必去攻打险要的连云堡? 他们说不定不但能活着回去? 还能得到大唐的赏赐? 然后这些原本还苦着脸的蕃兵们顿时士气高昂? 变得兴高采烈起来。 大军前方,高仙芝满脸都是笑容,沈郎真是天生名将? 亏他还在五识匿国强征了三千蕃兵,想给沈郎攻打连云堡时做炮灰,没想到居然还真的提前拔此险城。 高仙芝身旁,若是没有碎叶军,本该充当大军先锋的席元庆这时候也难免生出些嫉妒来,一时间甚至觉得那连云堡也许徒有虚名,没有传说中那般险要。 听着大都护不要钱似地拼命夸着沈郎,其余将领也都是连声附和,军中向来不讲虚的,沈郎能打下连云堡那就是本事。 既然连云堡已下,大军也不再需要体恤马力,全力进兵之下,只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婆勒川岸边,看着湍急的河水,再眺望着河对岸不远处三面环山,突兀在半山腰的险要城堡,席元庆是彻底心服口服了。 “大都护,末将幸不辱命,连云堡已下,还请大都护过河!” 得了斥候禀报,沈光早已下了连云堡到了对岸等候,而见到他时,高仙芝那里还端坐得了,立马便下马大步上前,长声笑道,“沈郎果是将种,此战打得漂亮。” 路上,高仙芝已经听了葱岭镇斥候的讲述,知道沈光攻取连云堡的过程,能够当机立断趁着河水尚浅时星夜渡河,随后又果断地借着雨势拔城,光是这份果敢和决断就已远超军中诸将许多。 “此乃天命在我大唐,末将不过侥幸得以成功。” 立下大功的沈光依然谦和,这也让高仙芝麾下席元庆、贺娄余润等众将越发服气,便连嫉妒之心都生不出来。 “来,咱们过河,沈郎且与某说说此战细节。” 高仙芝握着沈光的手,便大步朝那浮桥走去,沈光当下只得先陪高仙芝过河,同时让白孝德等人留在岸边接应大军。 “都护,我速下连云堡后,尚未惊动贼军大寨,如今尚有贼军八千众在城南二十里未破!” “连云堡既下,这八千贼兵不过是土鸡瓦狗罢了。” 走过颠簸的浮桥,高仙芝回望身后湍急的河流,又看着险峻的连云堡,满脸自信地答道,接着又笑起来,“再说沈郎这般静气,想来已有破敌良策,某又何必担心。” “末将确实已有部署,还请都护指教。” “且说来听听。” 到了连云堡时,高仙芝已是将沈光的计划听了个七七八八,然后不住点头,“贼军尚且不知王师已至,你这诱敌之策实乃上策,便是某来打这仗,也定是如此定计。” “此战沈郎既然已有成算,那某就不越俎代庖了,明日便在这连云堡上观沈郎破贼。” 高仙芝大方地让出了指挥权,他有心让沈光上位,自从去过长安城一遭后,他那出将入相的愿望便越发强烈,只要自己有沈郎相助,迟早能在朝中为相,他高氏自此再不是高丽遗种,而是大唐名门。 “多谢都护。” 见高仙芝语气坚定,沈光也没有多做推辞,只是让火头军杀羊设宴,款待中军诸将。 …… “小王拜见沈将军,若不是沈将军神威,拔下连云堡,小王怕是性命危矣!” 酒宴上,跌失珈延举着酒杯自席间站起,朝沈光拜道,“这杯小王敬沈将军。” 五识匿国的其余几部大酋亦是跟着跌失珈延这位国主一起向沈光敬酒,他们目中仍旧难掩惊色,谁能想到打下连云堡的沈将军竟是生得这般好看,浑不似武人,只不过他们见那些雄壮威武的大唐将军们都十分敬重这位沈郎君,自不会生出什么轻视之心来。 “国主客气了。” 看着有意讨好自己的跌失珈延,沈光不失礼貌地回敬了一杯,他已听高仙芝说过,这个跌失珈延精通汉话,心向大唐,他有意向朝廷请求册封此人为五识匿国王,一统其国中兵马以拒吐蕃,自然也愿意交好此人。 第三百八十三章 狼烟 “程都护,你觉得如何?” 密林中,岑参颇为紧张地看着面前沉吟不语的程千里,等待着这位副大都护的答复。 “你们谁愿意和岑判官去抄贼军大寨。” 既然沈光都认可岑参的计策,程千里自然不会拒绝,更何况届时贼军大军出寨,被他和沈郎前后夹击,他也确实不需要三千骑兵那么多,两千便足以破敌。 被程千里看着的贾崇瓘和赵崇玭互相看着对方,难免纠结起来,跟着这位程副都护半道伏击贼军主力自然是大功,可若是能抄了贼军大寨,这功劳也不算小吧! “我去。” 终于还是赵崇玭先自出声道,他本就生出投靠沈光之心,这回能交好这位沈郎帐下心腹,岂能错过这机会。 见到自己慢了一步,贾崇瓘不由大为懊恼,不过既然赵崇玭抢了先机,他也不好再出言相争,免得落了程千里这位副大都护的面子。 “既如此,明日贼军若是离了大寨,赵守捉便随岑判官走小道拔其营垒,贾守捉自随某和沈将军一道击破贼军主力。” “喏。” 见程千里吩咐下来,赵崇玭和贾崇瓘自是领命,随后赵崇玭便拉着岑参去了自己所部驻扎的地方,拉起交情来。 “莫要急躁,待日后回了安西,总还是有机会亲近沈郎的。” 见贾崇瓘满脸失落,程千里自安慰了他句,贾崇瓘苦笑后道,“末将明白,都护且安睡,末将告退。” ……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连云堡城南二十里的山谷里,一队吐蕃士兵骂骂咧咧地翻身上了马,清点了随军的奴隶后,便赶着百来头山羊往连云堡而去,对这些吐蕃士兵来说? 去给连云堡的守军送补给也是件苦差事,得从山间的羊肠小道上去,没个半天时间压根就下不来。 更何况那位守城的悉诺逻氏又是个残暴的主子? 动辄便要打骂他们出气? 因此谁都把这当成是件苦差事。 十来个衣衫褴褛的小勃律牧民赶着羊群? 小心翼翼地不让羊群走散,他们都是被吐蕃人征发的苦役,其实和奴隶没什么区别? 谁都不想被残暴的吐蕃人拿来出气。 刚离开大寨十里地不到? 那打头的吐蕃什长忽地瞪圆了眼睛,情不自禁地勒住了马匹,因为前方连云堡所在的山岭上冲天而起的黑色烟柱异常醒目扎眼? 一时间他都以为自己看错了? 自从大蕃夺了小勃律? 这连云堡虽然设了烽燧? 但是十多年来未曾点燃过一次。 其余九个吐蕃士兵也都是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燃起的冲天烽燧? 不知该进该退? 只能看向领头的什长。 “你等且留在这里,你们两个看住他们,剩下的人随我去连云堡。” 那什长立马便做了判断,连云堡既然点燃烽燧,必然是唐军来了? 虽说他想不通唐军是怎么来的? 可是那烽燧大寨里自然也能看到? 他们回去也没什么用? 倒不如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很快两个吐蕃士兵被留下看守羊群,剩下的吐蕃士兵都是飞快地打马朝连云堡疾驰而去。 …… “这狼烟之说,乃是近世才有? 外间以讹传讹,说狼烟笔挺且直乃是用狼粪所制,盖因狼肠直无曲,实在是笑话。” 连云堡的烽燧台上,看着从烽筒里冒出的浓密黑烟,高仙芝自是兴致勃发地和身旁的沈光说着,“之所以称狼烟,不过是突厥诸部皆以狼为图腾旗幡,边关示警时才有了此等代称。” “原来如此,末将原本还真以为这烽燧里的狼烟真是用狼粪所制。” 沈光亦是笑了起来,此时婆勒川对岸,昨夜并未渡河的中军大部,从两座浮桥上貌似艰难地渡河,而连云堡下是养精蓄锐数日的碎叶军假做攻城之状,至于城墙上么,自然也有相应的蕃兵披了吐蕃人的甲胄,立着旗幡,大声嘶吼叫骂。 那几个飞驰而来的吐蕃士兵隔着老远便看到了这等场景,只见连云堡上箭如雨下,不时有檑木滚石落下,而朝北的那面山坡上,满是密密麻麻攀爬的唐军身影,惨叫声里,不时有唐军从山崖上滚落。 而婆勒川对岸,两座狭窄的浮桥上,还有唐军正在渡河,一眼望去不知道有多少唐军隔河鼓噪刀枪,那甲胄连成一片的金光刺眼,直叫他们吓得面如土色。 那吐蕃什长,本还想靠近战场观察,但是刚过去没多久,就见那渡河后在河岸上汇聚后便匆匆投入攻城的唐军里,有骑兵骑着湿漉漉的战马朝他们冲杀而来。 “没要走了吐蕃贼!” 南霁云在马上高呼,领着十数骑朝这些露面的吐蕃士兵扑去,主君吩咐过,不能让这些吐蕃士兵挨得太近,以免瞧出他们假做攻城的破绽来。 “唐狗来了,莫要恋战,速回大营报信。” 那吐蕃什长喊叫起来,唐军这是趁夜渡河猛攻连云堡,这些唐军骑士定是怕他们将唐军大部尚未渡河的消息传回大寨,这才拼命来截杀他们。 南霁云在马上张弓搭箭,他射术惊人,一连三箭便射落三骑吐蕃兵,直吓得那吐蕃什长越发惊惧,更加肯定唐军是怕走漏了消息,这才派了此等勇士追杀自己。 一时间箭如雨下,不断在那些吐蕃士兵身后落下,直到那吐蕃什长身边只剩下两三骑,他才听到身后传来骂声,回头望去只见那些追杀的唐军胯下马匹乏力,竟是双蹄跪地不起,那为首的唐将更是摔在地上。 这些唐狗定是骑马过河,马力已乏,惊魂未定的吐蕃什长心头升起这等念头,不过他仍旧不敢回马探个虚实,那唐将是神射手,还是速回大营报信。 见到那剩下两三个吐蕃兵头也不回地驱马远去,南霁云方自收弓,牵了马匹起来,这样应该差不多了吧! “走,且去割了那些吐蕃贼的耳朵。” 被他射杀的吐蕃士兵自然也是军功,南霁云不在乎,可是手底下士卒却需要这些功劳。 高高兴兴地割了耳朵,那些四镇良家子都是纷纷道,“将军神射,待会等贼军来了,必能杀他几个大将。” 就在那几个吐蕃兵拼命回大营报信时,藏在山林里的程千里亦是看到了那冲天而起的烟柱,却是朝左右吩咐道,“全军披甲,随时准备出战。” 片刻后,在山林里藏身了两日的将士们都是兴奋地穿戴披挂,同时检查着刀枪弓弩。 第三百八十四章 吐蕃将主 吐蕃大寨里,随着连云堡上那冲天的黑色烟柱经久不散,整座大寨里响起了一片凄厉的刁斗和铁哨声,士兵们急急忙忙地披挂铠甲,在军官们慌乱的吼叫声里出营整队。 大寨中央的帅帐内,主将赞巴·没庐琼保氏眉头紧皱,看着随着中军聚将鼓声赶来的麾下将领大都披挂不整,而且个个脸色慌张,越发愤怒起来,这才几年功夫,大蕃的勇士就已经堕落到这等地步了。 只不过敌情不明,大战当前,赞巴也没法去责骂手下这群将领,自开元二十四年大蕃取了小勃律后在此地建大寨,修连云堡,十余年未见唐军,纵然驻军换了两三拨,可是没有战事,只是在当地对着土人作威作福,终究还是给养废了。 若是青海等地的大蕃军队里将领都是这般模样,只怕早叫唐军给打到逻些城了,想到自己在小勃律这地方蹉跎了十年光阴,赞巴不禁悲从中来,没庐琼保氏本是国中大氏,更曾是权倾朝野的外戚后族,不过如今的赞普少年夺权后,他们没庐琼保氏便遭了打压。 十年前,他还以为赞普让他驻守此地,是将这大蕃通往西域的门户重镇交给他,可是十年了,驻守在连云堡内的始终都是赞普派来的别将,他只是在这大寨里为连云堡提供军辎粮草,名为主将,实际上只是个后勤官罢了。 他曾经也振奋练兵,希望能和来犯的唐军较量番,也好让赞普见到他的本事,可是盼了一年又一年,等来的却是唐军一次次半道折回的消息,于是他彻底放弃了希望,每日酗酒打猎? 任由军中士卒散漫,却没想到唐军居然杀来了。 “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都给我闭嘴。” 终于回过神来的赞巴看着帐里乱成一团的将领们? 忍不住喝骂起来? “连云堡那儿是个什么情形都还不清楚,你们怕个什么,唐军就是杀来又如何? 难不成半天就能打下来不成。” 驻守连云堡的悉诺逻多赞是悉诺逻恭禄那个老东西的儿子? 虽然是个暴戾狠毒之人,但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更何况连云堡地势险要? 唐军想要强攻下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思忖间? 赞巴让自己冷静下来? 而帐中的将领们被他喝骂过后也都安静下来? 忽然想到就连云堡那般险要的地势? 就是数万大军来攻也施展不开? 只能拿人命去填,于是个个都去了慌乱之情,更有人主动请战。 就在这时有传令兵来报信,说是清早出营往连云堡送补给的士兵回来了,还带来了连云堡那边的战况。 “让他进来。” 当那慌张逃回的什长进入帅帐时? 赞巴已自大声问道? “连云堡那儿究竟如何? 速速讲来!” “大帅? 唐军打来了,他们在婆勒川搭了浮桥,已经渡河的大约有三四千人的样子? 正在猛攻连云堡……” “且慢慢说,你说唐军在婆勒川搭了浮桥,连云堡里都是死人么,这样都能被唐军过河?” 赞巴大怒,连云堡地势险要,只有北面临着婆勒川,搭建浮桥的动静小不了,那多赞居然叫唐军先锋渡了河过来,简直就是混账。 “大帅,唐军许是趁夜渡河,小人本想靠近观战,却被唐军大将所逐,若不是唐军马匹乏力,只怕小人未必能回来。” “我问你,如今连云堡战况如何,可还能挺得住?” “唐军不惜人命攻城,小人看半山腰已有唐军登城,还请大帅速速发兵。” 吐蕃军制有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和七定抽三之说,那什长有兄弟在连云堡里,想到那些唐军被檑木滚石打得如同雨点般落下却仍旧攀爬不休,他不由跪了下来道。 “唐军浮桥只有两座?” “大帅,唐军正在渡河,咱们正可以半渡击之……” 赞巴询问的时候,已有将领忍不住跳起来说道,唐军渡河不过三千人,还得攻打连云堡,大寨里八千兵马,怎么都能把唐军赶下河了,一时间他们觉得赞巴这位主帅实在是胆小,还有什么好问的,点齐兵马杀过去就是。 “只有两座,而且桥面狭小,小人骑马眺望时,不时见有唐军落水。” “对岸唐军有多少人?” 赞巴没有理会其余手下将领,为帅者不可轻动,连云堡不是唐军急切间能攻下的,也不差这几句询问的话。 “对岸旌旗招展,人马众多,小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但万人总有的?” “万人。” 赞巴自语一声后,接着看向那些叫嚣着要全军尽出的将领道,“我自领四千兵马去救悉诺逻将军,你们两个且看好大营。” “大帅,何必如此谨慎?” 见赞巴要留下自己两人守寨,那最先开口的两个将领忍不住急道。 “你们懂什么,这小勃律曾以父事大唐,国中亲近大唐的不在少数,若是咱们大军尽出,万一有附近豪酋举兵呼应唐军,陷我大营怎么办?” 赞巴冷声道,他的头脑还算清醒,大蕃国力有限,在这些年吞并占领的地方对于土人的统治大都残暴无比,这连云堡附近的小勃律诸部可未必都是彻底服了大蕃,如今唐军杀来,难保不会有心向大唐的起兵反叛。 “就那些小勃律人也敢……” “休要再推脱,真当我不敢斩了你们两个吗!” 赞巴拔刀骂道,这时那两个将领方自讪讪闭了嘴,就算这位主帅不得赞普喜欢,可到底是姓没庐琼保氏的,杀他们两个小小寨主自是不在话下。 “还愣着做什么,速去点兵整队,随我出寨。” 听到主帅喝骂,其余将领方自回过神,都是匆忙出了帅帐,赞巴则是点齐了自家氏族的亲兵卫队,他之所以没带上三千仆从军当炮灰,便是这些人疏于训练,正所谓救兵如救火,带上他们会严重拖累大军速度。 此时唐军渡河的兵马尚不多,还要攻打连云堡,最多也就千余人守着渡河的滩头,要是让唐军再有两三千兵马过河,结成军阵那可就不好打了。 戴上金盔,赞巴扶刀上马,领着卫队当先出了大寨,这时候一队队吐蕃兵都是匆忙地骑马跟着各自的牌头在前方军旗的指引下出奔出大寨汇聚到一起。 离着吐蕃大寨不远处的山林里,岑参和葱岭镇的斥候们看着已然大军出寨的吐蕃人,都是面露兴奋之色,而何大力他们更是数着那一面面旗幡,算着吐蕃人的数量。 一刻钟后,当吐蕃大军全数策马奔出军营,朝着连云堡的方向而去后,岑参他们也算出了吐蕃大军的数量,不见军备不整,服色杂乱的仆从军,这大寨里的五千吐蕃本部贼兵出去了足有四千之数。 第三百八十五章 阵而后战 多赞亲自领着两千骑兵风驰电掣地朝着连云堡而去,后面是步行奔跑的步军。 离着连云堡不到十里的山林内,程千里藏兵的地方,感觉着脚下泥土都震动起来,经验丰富的程千里便知道那大寨里的吐蕃贼军上钩了。 程千里亲自领着牙兵到了林口观望,看着吐蕃大军骑兵在前,步兵在后,脸上却是露出了森寒的笑意,这没庐琼保氏的吐蕃主将倒是个知兵的,骑兵急袭,不给渡河的军队集结的时间,随后再让步兵在后面结阵压上。 只不过可惜了,连云堡下沈郎布下了天罗地网,这些骑兵去势越急,死得便越快,后面这两千步军,他便笑纳了。 “贾守捉,让儿郎们出来吧,憋屈了这两日,是该好好泄泄火了。” 程千里眼里全是嗜血之意,他身边的贾崇瓘亦是露出了同样的神情,他们这些将领都是嗜杀好战之辈,不然焉能在安西军中里立足。 当吐蕃两千步卒步履不整地经过后,并不知道他们身后山林里,一队队身穿铁甲的大唐骑兵自林间奔驰而出,不紧不慢地排列成队,接着缓缓跟上了他们。 …… 连云堡下,婆勒川边,沈光在得到斥候回禀,吐蕃大军已经离寨,两千骑兵正狂奔而至时,却是看向身旁诸将道,“诸君,拔取连云堡虽是奇功,但是接下来才是我碎叶军名扬天下的一战。” “愿为主君效死!” 南霁云等人皆是高呼起来,背水列阵,除去连云堡中的蕃部兵马? 碎叶军两千余人全都在此处,另外虽然还有大都护中军的伏兵埋伏在他处,不过他们皆是高傲之人? 今日这摆开军阵的硬仗本就是主君向大都护求来的机会。 他们就是要正面彻底击溃来袭的吐蕃兵马? 好让天下人都知道? 碎叶军虽是新军,但确不弱于任何老牌劲旅。 “张小敬,雷万春。” “末将在。” “领步阵迎敌? 给某挡死了那些吐蕃狗!” “喏。” 张小敬和雷万春大声领命间? 都是飞快地离开了沈光所在的军阵高台,两人麾下都是膀大腰圆的汉儿为主的步兵和弓弩手。 白孝德和南霁云神情紧张地看着远处滚滚而来的烟尘,今日主君摆出的军阵乃是大唐最常见的战法? 步阵拒敌? 随后他们所率的骑兵彻底击溃歼灭敌军? 如今大都护和中军那些安西军里的宿将都在城墙上观战? 他们绝不能堕了主君的威名。 …… 连云堡的城墙上? 高仙芝已经能看到那驰援而来的吐蕃骑兵距离不足五里? 对于骑兵来说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就能冲杀而来,不过那没庐琼保多赞倒是个合格的主帅,竟然让跑出性子的骑兵们放缓速度停了下来。 吐蕃军队虽然强悍,可是军纪远不如大唐军队严明,高仙芝早年从军? 没少和吐蕃人打过交道? 当然知道吐蕃人性子野? 再加上吐蕃军法里? 战场缴获皆归个人,是以吐蕃士兵人人敢战,不过也十分的不好约束。 “这吐蕃贼将竟能如此约束部众? 倒是有几分本事。”高仙芝感叹间,却是朝边上披着吐蕃人甲胄的蕃兵们喊道,“来啊,给本帅喊响点,莫要叫贼军瞧出破绽来!” 随着高仙芝的大喝声,那原本还吊在城墙下假做攀爬的安西军士兵便三三两两地上了城头,拿着刀枪和蕃兵们你来我往地激烈交起手来。 远处勒兵而止的多赞本待要观看战况,再寻机切入战场,可是哪里想到那些攻城的唐军却是好似疯了般不计损耗的攀上城墙,他看着不时有被火油点着的唐军从山坡上摔下去,好似下了火雨般,可是其余唐军却是仍旧登城不退,最后竟是在城头上和守军短兵相接。 这下子多赞哪里还能稳得住,他手下的将领士兵亦是都急了起来,尤其是这时候婆勒川对岸挤在岸边的万余唐军更是在那里齐呼,“唐军威武!”的口号,更是叫人心烦意乱,那浮桥上渡河的唐军都好似动作快了几分。 “莫要管攻城的唐军,先将渡河的唐军赶下河,毁了浮桥。” 多赞高声喊道,这个时候还管什么阵势不阵势的,唐军渡河而来,必定精疲力竭,大蕃的勇士只管冲杀过去就是。 随着多赞的命令,他身后骤然停下的两千吐蕃骑兵再次驱马向前,朝着前方背水列阵的唐军冲杀过去。 “贼军离我千步!” 碎叶军的军阵前,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兵站在了弓弩手的最前排,看着对面好似白色巨浪般席卷而来的吐蕃骑兵,眼都不眨地盯着计算着双方间的距离。 “八百步!” “六百步!” “四百步!” 老兵们苍老的嘶吼声即便在雷潮般的马蹄声中依然无比嘹亮,手持弓弩的汉儿们这时候全都浑身颤抖,面对狂飙突进而来的吐蕃骑兵,他们没有害怕,反倒是兴奋无比。 “两百步!” 终于当前方的吐蕃骑兵抵近两百步时,已经能看清楚滚滚烟尘里吐蕃人那奇形怪状的军旗时,弩手们默数了三下后,齐齐扣下了悬刀,接着他们身后的上弦手已然递上了新的弓弩,三人一组共一百队的弩手队,打出了三轮不间断的齐射。 原本如同坚不可摧的洪流般的吐蕃骑兵就好似突然打在了坚硬无比礁石上,不断有一团团浪花撞得粉身碎骨。 虽然早在逼近唐军两百步的时候,吐蕃骑兵们便散开了阵型,但还是不断有人中箭落马,可是这反而让这些野蛮的高原骑兵们凶性大发。 “一百步!” 老兵们依然满不在乎的报着数,而这时候弩手们身后的上弦手不再轮流上弦,而是拿起身旁的角弓,从箭胡禄里不断地取箭抛射。 一时间箭如雨下,但是吐蕃骑兵依然蛮横地冲杀而至,“五十步!”,老兵们的吼声这时候已经被马蹄声盖过,半跪在最前方的持盾汉儿们这时候随着队头们同时呼喝起的,“竖盾!”声,纷纷长身而起,刹那间一道黑色的盾墙出现在了已经近在咫尺的吐蕃骑兵们面前。 连云堡上,看着碎叶军流畅的箭阵和盾阵交换,高仙芝身边的将领们都是惊讶起来,按着卫国公的兵法,不该是弓弩手们持陌刀抵挡吐蕃骑兵的冲击,然后才让持盾和持矛得重步兵顶上去么! 这时候面对突然出现的长枪大盾,吐蕃骑兵们想要避开已经来不及,然后这些躲过了箭雨,被激发野性的高原蛮子们双眼通红地狠磕马腹,径直撞了上去。 第三百八十六章 摧枯拉朽 严整无比的黑色盾墙刹那间如同海潮般起伏,这是战场上力量和力量最直接也最原始的碰撞,吐蕃骑兵们近乎疯狂的冲击撕开了碎叶军的军阵缺口。 “稳住!” 陈铁牛大喝着,他在汉儿中已经算是老兵,他曾经面对过马贼们的冲锋,只不过比起这些疯子般的吐蕃骑兵,那些马贼就好像婴儿般柔弱。 不断地有吐蕃骑兵从马上栽倒,又或是被长矛刺穿身体,但是也不断有汉儿被撞翻在地,只不过比起从地上爬起来好似野兽般手持刀矛疯狂砍杀的吐蕃骑兵,摔倒的汉儿们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等着后方的同伴上前补位,然后才回撤至后方始终维持着己方的阵型。 “真是稳如山岳。” 看着碎叶军硬生生扛下了吐蕃骑兵的正面冲击,并且将其最强的先锋尽数拦了下来,只是让后面只能放缓马速的吐蕃骑兵自军阵间各个大队间留出的缝隙进入,连云堡上观战的安西军将领里有人忍不住赞叹道。 当看到碎叶军的弓弩手们此时才手持陌刀大斧在重步兵身后砍杀那些被放入敌阵的吐蕃骑兵,席元庆等人才明白碎叶军的军阵早已不是他们熟悉的战法。 领着亲卫队压阵的多赞看着麾下的骑兵连环冲锋下,居然都没有冲破前方唐军的阵型,这时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这哪里是泅渡过河后精疲力竭的样子,分明就是养精蓄锐,武装到了牙齿的唐军精锐。 人人都身披铁札甲,胸前有打磨光滑的护心镜,这唐军上下全是真正的披甲猛士,如何冲杀得动! 临河而建的木台上,沈光看着吐蕃骑兵的冲击态势被彻底瓦解,冲入阵中的吐蕃骑兵也被不断绞杀,看向了身旁早已按奈不住的白孝德和南霁云。 “白孝德,南霁云!” “末将在!” “你们二人领左右两翼骑兵出阵,给某彻底留下这些贼军,不要叫他们跑了一个。” “喏!” 亢奋的吼声里,白孝德和南霁云跃下木台,翻身上马后自朝左右奔驰而去,随后沈光亦是让身旁牙兵摇动令旗。 “旗门开了,沈郎这是要一鼓作气击溃这些吐蕃贼啊!” 连云堡上,高仙芝哈哈大笑起来,此时那不足一千五百人的吐蕃骑兵已经开始想要后撤,只不过碎叶军的步阵又在鼓声中向前推进,死死咬住了吐蕃骑兵的前队。 人马皆披重甲的明光铁骑自军阵两侧打开的旗门杀向吐蕃骑兵两翼,打出了经典的锤砧战术,看着碎叶军的重骑兵杀得慌忙后撤试图整队的吐蕃骑兵人仰马翻,连云堡城墙上一票安西军的将领羡慕得双眼好似要滴血般。 要知道明光甲乃是形制,札甲外面配上护心镜就能说是明光甲? 安西军里几乎九成的士卒所穿戴的明光甲便是这种搭配,只有将校穿的明光甲才繁复惊人,部件众多? 可是同样防御力也是可怕得吓人。 早就知道沈郎奢遮豪富? 据说那些胡商都把沈郎唤做财神爷? 原本这些将领以为见识过碎叶军的士卒待遇就算开眼了,可是哪里想得到碎叶军里居然还有这六百骑真正的明光铁骑,在马匹力竭之前? 这些铁猛兽几乎就是无法被击败的。 本来还想领着亲卫骑兵孤注一掷的多赞? 在左右两翼突然杀出了唐军的明光铁骑后,彻底放弃了希望,他这时候不由看向身后的连云堡? 发现本该战况激烈的城墙上居然没了喊杀声。 呆愣愣地看着城墙上突然升起的三辰旗? 多赞终于明白自己是被骗了? 唐军早就拿下了连云堡? 这里是个圈套。 “撤? 赶紧撤退。” 看到两翼被唐军的明光铁骑摧枯拉朽般的击垮以后? 多赞再没有半分侥幸的心思,大声呼喊间领着身边的氏族亲卫队掉头就跑,他这时候只想回身和后面的步军合兵,然后撤回大寨。 当主帅率先逃命,剩下的吐蕃骑兵几乎立刻就崩溃了? 城墙上观战的高仙芝冷笑不已? 这便是吐蕃军队? 凶狂时悍不畏死? 可是一旦落入下风便原形毕露,要不是其地处高原,气候恶劣? 大唐早就将其灭了。 原本撤退时尚和碎叶军的步阵拼命纠缠的吐蕃骑兵再没了那等斗志,于是撤退变成了四散的溃败,这时候沈光下了木台,领着身边的牙兵精锐开始追击敌军。 一时间,碎叶军的赤色军旗在连云堡下的谷地间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不断吞没着白色的吐蕃骑兵,飞溅的鲜血让那些赤色军旗更加鲜艳威武。 “头戴金盔的便是贼酋没庐琼保氏,休要走了此贼!” 沈光策马高呼,吐蕃军中将领军官以头盔辨别身份,一军主帅更是佩戴金盔,他一眼便能看清楚那慌张逃窜的吐蕃主将。 “末将愿为主君擒了此贼!” 正杀得性起的白孝德在马上高呼道,接着便仗着胯下乃是龟兹国中千里挑一的神驹,却是扯了头盔,便朝那吐蕃主将杀去,随后南霁云亦是跃马而出,只领着几个牙兵追杀而去。 战场上虽然主将不在,但是白孝德和南霁云都是交代了副将,于是六百明光铁骑继续冲杀驱赶着那些溃乱的吐蕃骑兵,将他们赶下了河。 “不想这白大虫这般骁勇。” 白孝德在安西军中恶名在外,他投了碎叶军后,众人也没在意,可是此时亲眼瞧见他单骑突阵,一杆双头矛使得鬼神一般,连挑五名挡路的吐蕃骑兵,直杀得前面的吐蕃骑兵纷纷避让,城墙上众人皆是纷纷赞道。 不过倒也没人嫉妒,白孝德身份贵重,性子又桀骜不逊,除了沈郎外,也没人敢用这厮为大将。 “吐蕃贼被赶下河了,哈哈哈哈!” 笑声中,一票安西军的将领们笑得十分快活,盖因此时没了主帅的吐蕃骑兵四散溃逃,归路自有沈郎率领的精锐牙兵好似撵兔子般追杀他们的主帅,这些吐蕃骑兵没胆回去,又被明光铁骑封住了两侧去路,除了往婆勒川逃,便只能朝他们所在的连云堡来。 最后这些吐蕃骑兵如同被赶下河的鸭子般往婆勒川的河水里跳,大部分人不谙水性,被湍急得水流从马上冲落,运气好些的被挂在了河中两道浮桥上,运气不好的直接被河水吞没。 浮桥上的安西军士兵看着被冲来的吐蕃贼兵,都是喜笑颜开地拿着长矛去捅这些自动送上门来的贼兵,虽说他们知道这功劳是碎叶军的,不过能杀吐蕃狗总是好事,便是心情都愉悦许多。 看着婆勒川的河水变得通红一片,高仙芝无比满意,碎叶军这一仗打出了安西军头牌的气势,他身边这些将领都是桀骜之辈,可如今哪个不是对沈郎心服口服,这样他日后也能放心将安西军托付给沈郎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勃律 连云堡上冲天而起的狼烟持久不散,自让周围数十里的小勃律人也震动不已。 当吐蕃大寨里四千战兵出营的时候,早就安排了自家部落里能战的青壮们集合的两个老汉全是满脸狂热地抽刀高呼起来。 “看见没有,大唐王师已至,吐蕃狗贼的好日子到头了,还有卵子的,便随我去杀吐蕃狗贼!” 聚集的青壮牧民们这时候大都愣住了,他们并不知道连云堡已被打下,不少人还是有些迟疑,他们等了大唐王师十多年也未见影子,如今这连云堡虽然点了烽燧,可是谁知道大唐王师能不能打下这险要的堡寨。 “把那几个狗贼给我押上来。” 持刀的老汉看着大多数人畏缩不前,冷笑间,他的几个儿子孙子便自人群里将几个平时最是向吐蕃狗贼摇尾乞怜,谄媚献丑的牧民给抓了出来。 方才他瞧得仔细,这三个贼厮鸟又在底下小声说着阴阳怪气的话,真当他老了耳背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吗! “阿里奥古,你想干什么?” 三个冷不丁被揪住的牧民挣扎起来,不过边上其他牧民也不敢上前帮忙,名唤阿里奥古的老汉之所以能成为部族首领,一来曾是小勃律军中的勇士,还去过大唐见过大世面,二来便是这老汉儿子孙子加起来足有十七人,若是算上女婿外孙,部族中能打的汉子几乎都在他家。 为防坏事,阿里奥古回到部中后,自是没将大唐王师已经打下连云堡的消息传出去,只是大清早便召集了自家的儿子孙子女婿外孙,才将事情告诉他们,直到连云堡那儿升起狼烟,方顺势召集了部中上下人等。 眼看着阿里奥古一大家子的青壮男丁个个都背弓带刀,满脸的凶神恶煞,旁人哪敢去招惹,更何况那三个平时跪舔吐蕃狗贼,想要做奴做仆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们三个狗东西,知不知道,连云堡已经被大唐王师拿下了,这狼烟便是大唐王师放的? 那些吐蕃狗贼离了大帐去救连云堡,那就是去送死……” 阿里奥古狰狞地笑着,用手指戳着这三个狗东西? 接着看向因为他的话再也没法保持平静的部中牧民们? 高声大骂起来? “你们这些没卵子的,想想那些吐蕃狗贼,淫·辱你们的妻女? 抢你们的牛羊? 如今大唐王师来了,你们还没有胆子去干是那些狗娘养的吐蕃恶贼吗!” “阿里奥古首领,咱们跟你干了!” 牧民中有人忍不住喊了起来?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都是双眼通红地吼叫起来? 常年被吐蕃人欺压凌辱的仇恨这个时候全都被爆发出来? 便是再胆小的人看着四周疯狂吼叫起来的同族? 也是被裹挟着嘶吼起来。 “还愣着做什么? 回去拿上你们的弓箭? 带上你们的刀,今天咱们就要叫那些吐蕃狗贼知道,咱们小勃律人也是有勇士的!” 随着阿里奥古挥刀高呼,那些被煽动起来的牧民们纷纷回家取弓携刀,牵了马匹? 他们穷得只剩下这条命了? 如今大唐王师来了? 若是还不敢和吐蕃人拼命? 他们就真的成了没卵子的懦夫了。 “大首领,饶了我们吧!” 那三个被死死捉住的牧民这时候慌张起来,他们平时没有少狗仗人势? 拿着吐蕃人欺负同族,如今听到大唐王师居然拔了连云堡,吐蕃人败亡在即,都是吓得面如死灰,双股战战吓得好似抖起了筛子。 看着这三个狗东西,阿里奥古眼里满是冷色,若不是自家实在人丁兴旺,这三个狗东西说不定早就害了自己,如今他岂会放过这三人。 “这三个甘愿当吐蕃人的走狗,今日便杀了他们先出口恶气……” 看着牵马汇聚的部中青壮,阿里奥古高声喊道,然后他的几个儿子们便将扭住的三个牧民推入了人群中。 “杀了他们!”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喊起来,随后那些牧民们都是拔刀冲了上去,乱刀齐齐朝三人捅去。 “你们……”“啊!” 一把接着一把的马刀搠入三人,他们的惨呼声瞬息间被众人愤怒的嘶吼喝骂声淹没,直到片刻过后,地上只剩下三团血肉模糊,辨别不清形状的烂肉。 看着部中牧民们个个都拿刀见了血,阿里奥古方自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接过大儿子牵来的缰绳,翻身上马道,“都随我去拜见大唐王师!” “哦!哦!哦!” 呼喊声里,两百多名牧民纷纷爬上马背,挥舞着马刀跟上了阿里奥古,疯狂策马朝着吐蕃大寨的方向驶去。 刚出了自家部落的谷地,阿里奥古只见前方烟尘滚滚,赫然正是自己那位把兄弟和部中的勇士们,双方汇合后,气势更加高涨。 正所谓人多胆壮,对于这两个部落的小勃律牧民来说,看到自家首领交好的部落也都倾巢而出,更加坚信大唐王师已经拿下了连云堡。 加起来足有五百多的牧民们组成的骑兵队伍虽然乱糟糟的,但是策马狂奔间自有番气势,只不过双方会师后只跑了三里地不到,便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 因为只见前方旗幡林立,森冷的的甲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杆蓝白黄三色相间的三辰旗在风中招展,同时还有绣着赵字的将旗大纛。 “看到没有,那便是大唐王师!” 两个老汉在马上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他们在梅老汉那里虽然知道王师已至,可是始终没有亲眼见到过,故而两人尽起部中青壮的举动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但是此刻亲眼见到军容整肃的大唐王师,那种内心的雀跃不足为外人道。 赵崇玭看着前方呼啸而至的小勃律人,脸上没什么轻慢的表情,他既然打算投靠沈光,自然也把沈光平时说过的话放在了心上,比如大都护召集众将议事的时候,这位沈郎便说过,小勃律乃大唐西北门户,更是堵住吐蕃染指丝路南道得要害之地,可是安西军兵力有限,无法布置过多的军队,自然要充分调动小勃律人来为大唐守住此地。 “小勃律人在吐蕃人治下十余年,底下百姓自然会更加心向大唐,正所谓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 想到当日沈郎在帐中那番言语,赵崇玭脸上自露出了笑意,沈郎说得是真有道理,方才他率领麾下疏勒骑兵出了山林以后,便有岑参口中那梅老汉的部众奉着酒食来犒劳王师,虽说酒是劣酒,可是这份心意倒也算实诚。 不多时,五百多骑小勃律牧民在两位首领带领下,下了马后跪拜起大唐王师来,千辛万苦终于盼来了大唐爸爸,他们定要好好表现番,再也不能失去大唐的慈父之爱。 第三百八十八章 夺寨 “两位请起。” 赵崇玭亲自扶起了两个老汉,用沈郎的话来说,这乃是心向大唐的忠勇之士,要让他们感受到大唐对他们这些忠勇之人的重视。 “某乃大唐安西疏勒守捉使赵崇玭,奉圣人之命,助尔等驱逐吐蕃恶贼,不再受欺凌之苦。” “圣人万寿无疆,圣人万寿无疆!” 两个老头又跪下朝着东方磕起头来,他们曾经去过长安城,那时候他们只是随行的普通武士,虽然不曾面见天颜,但是却见识过太极宫的万千威严,大明宫的瑰丽堂皇。 大部分小勃律人不懂唐言,但是却有样学样地跟着两位老首领磕头,只有两个老汉家里的儿孙子侄同样喊起了,“圣人万寿无疆!” 这也让边上的赵崇玭暗自点头,沈郎说得不错,这些心向大唐的小勃律人未必就见得把自己当小勃律人,只要许他们官职,自会以大唐人自视,为大唐守卫疆土。 “两位且起来,如今吐蕃贼军大势已去,只剩下寨中千余贼人,另有三千奴儿,听说其中有不少乃是尔等族人,还望你们劝他们弃暗投明……” 赵崇玭再次扶起两个老汉,允许他们随自己同行,然后让那些小勃律到前方领路,朝吐蕃贼军的大寨逼近,这是岑参的主意,吐蕃贼军五千去了四千,剩下千人必定不是什么精锐,那三千仆从军,可未必就愿意为吐蕃人死战。 再说贼军大寨后营虽有羊肠小道可至,但是也需要大军在正面牵制贼军,这样只需少许精锐便能夺其后寨,说不定还能兵不血刃地拿下这贼军大寨。 赵崇玭既然决定日后要投靠沈光,自然对岑参言听计从,左右不过分兵两百人,贼军主力出营后就大局已定,这大寨的胜负已经无足轻重。 “赵将军放心,咱们定劝族人杀了那些吐蕃狗贼,里应外合,拿了大寨? 献于王师。” 看着两个就差拍起胸膛来的老汉,赵崇玭也没有多言,只是笑而不语驱马向前。 …… 山间密林里? 岑参领着两百疏勒精兵和葱岭的斥候跟在了自己那位便宜大舅子身后? 七拐八绕地都快绕迷糊了。 “还有多远。” “马上就到了。” 虽说自家妹子爬上了身后大唐郎君的床? 可莫色达不敢自把自己当成这位岑郎君的大舅子,因此回答时仍旧显得极为恭敬,他知道全家今后都要仰仗这位岑郎君。 说话间? 原本遮天蔽日的密林前方忽地豁然开朗起来? 岑参只见前方陡峭的山坡上,便是吐蕃贼军大寨的寨墙,只不过这山坡虽然陡峭? 但并不算太高? 也就十来丈左右。 都不需要岑参吩咐? 莫色达便已和来为大唐王师带路的族人一起快步上前? 主动攀爬起山坡来? 他们身上盘着麻绳? 手脚并用间爬得飞快。 看着这便宜大舅子一声不吭地便带人爬上了山坡,随后放下麻绳,岑参自然心里记了下来,他记得沈郎说过,以后若是以后? 定要在碎叶军中建立专门的山地军? 也就是攀山越岭若等闲? 擅长在密林里作战之师? 这个便宜大舅子倒是可以入此军。 抓着麻绳,岑参带头爬了起来,片刻间两百疏勒精兵便上了山坡? 然后发现就像那些小勃律人所说,贼军这处后寨因为挨着陡坡密林,因此没甚防备。 不过两人高的木栅围栏,这些疏勒精兵们只是搭手间,便互相配合翻了过去,因为要穿越密林,他们只携带了圆盾横刀和短矛,没有携带弓弩,只不过落地后他们已然听到了贼军大寨里响起的急促刁斗声,便知道定是守捉使率领大军到了贼军大寨前。 岑参稳稳地跳在地上后,便朝那些疏勒精兵道,“莫要着急,先捉几个活口问问情况。” 跟来的疏勒镇校尉点头道,“是,岑判官。”随后便点了一队人道,“你们且摸去前方,若遇到贼军,尽量捉活的。” 不过片刻功夫,三人一组,五十人一队的疏勒精兵便沿着围栏和帐篷间的小道里朝前矮腰快步前行,直离开潜入的地方百步远,才看到一队披甲的白衣吐蕃兵和正被他们喝骂鞭打的奴隶兵。 彼此看了眼,那队正比划了个手势,麾下兵卒们顿时间便从四周直腰猛冲上前,有臂力惊人的直接投掷短矛,将那个骑在马上的吐蕃什长直接给集火扎成了血窟窿。 “是唐军。” 那队吐蕃士兵慌乱地喊叫起来,这时候他们只看到四面八方都有唐军跳荡出来,持盾跨步而至,他们虽然驱使四周足有百人的奴隶兵试图组织唐军接近,可是这些奴隶兵更加不堪,面对凶猛无比的唐军避之唯恐不及,哪里敢去自寻死路,更不必提莫色达领着族人也跟着唐军后面,大声用土话喊着招降的话语。 那些奴隶兵里不乏被强征的小勃律人,听到莫色达大喊,“大唐天兵已至,连云堡都被拿下,还不杀吐蕃狗贼!”时,自有胆大的立马拔刀朝身边听从吐蕃士兵命令的他族奴隶兵砍去。 混乱间,疏勒精兵们几乎十来下呼吸间就冲垮了自乱阵脚的奴隶兵,和剩下的吐蕃人短兵相接,只不过片刻间,十多个吐蕃士兵便被他们杀了个片甲不流。 四周的奴隶兵这时候没敢乱跑,因为有专门的唐军砍杀那些逃窜的,再加上临阵倒戈的小勃律人,剩下的吐谷浑、党项和沙陀的奴隶兵全都瑟瑟发抖的跪地求饶。 “问问他们,贼军大营是个什么情形。” 随着那位队正发话,莫色达连忙询问起来,然后才知道吐蕃人将大寨里的兵力尽数调去了前营,这后寨便只剩他们这些人把守。 不多时,岑参他们也到了,知道情形后,岑参大笑起来,这还是他头回随军献计,没想到却是顺当得很,“王校尉,且让士兵们去放火,不过记得莫要烧了那些粮草重地,这些可都是咱们的斩获。” “岑判官放心,某晓得怎么做!” 王校尉亦是笑了起来,这份奇袭贼军大寨的功劳当真是轻松至极,这岑判官还是有两分本事的。 …… 大寨前,看着列阵森严的唐军骑兵,那两个留守的吐蕃将领面色发白,果然如将主所料那般,那些小勃律人反了,如今唐军都杀到大寨跟前来了,难道将主…… 只想了下,两个将领便不敢再多想,只是让寨墙上的士兵们张弓搭箭,他们这时候只能祈祷眼前唐军不过是在吓唬他们。 “真是不见棺材不死心,来人啊,与某将贼将悉诺逻氏的人头叫这些吐蕃贼亲眼瞧瞧!” 想到沈光让人送来的人头,赵崇玭不由暗道沈郎果真是心细如发,想来待会那些吐蕃贼军见到这连云堡主将的人头,必定会军心大乱。 第三百八十九章 穷途末路 赵崇玭身边,看到悉诺逻多赞的人头,两个老汉激动起来,更是请求能够亲自挑着这贼将的脑袋去吐蕃大寨前晃上一圈,好劝降那些被逼上来守寨的小勃律人。 “你们且去喊话招降,不过需得小心。” 赵崇玭没敢让两个老汉去太近,只吩咐了牙兵们带着悉诺逻多赞的人头随行。 “城上的小勃律人都听着,大唐王师已至,连云堡已被大唐王师攻取,吐蕃恶贼们马上就要死到临头,你们还不赶紧开门献寨……” 两个老汉中气十足地大喊起来,而寨墙上自然骚乱起来,不独是小勃律人,其余他族的奴隶兵们也都听懂了,一时间自是人心大乱。 “放箭,莫要再让他们胡言乱语……” 两个吐蕃将领里,有人大喊起来,随后城墙上自有吐蕃士兵连忙开弓放箭,赵崇玭的牙兵们连忙护着两个脾气暴躁的老汉后撤,只剩下几个马术高超的,挑着悉诺逻多赞和连云堡里几个寨主的人头往复奔驰,同时用吐蕃语和突厥语喊着,“且看清楚了,悉诺逻氏的贼头在此,大唐王师已至,若不速速开了寨门投降,等到打下大寨,尔等俱成齑粉。” 悉诺逻多赞的人头被洗干净后一片惨白,被马矟挑着,却是叫大多数吐蕃士兵都看了个真切,这下子两个守寨的将领再也弹压不住混乱的军心,更要命的是这时候前方唐军忽地欢呼起来,“贼营破了!”然后他们茫然地回头,只见大寨后方有黑烟火光冒起,显然是唐军派人攻破了后寨。 “反了!”“干死吐蕃狗!” 被吐蕃士兵逼着守卫大寨的奴隶兵里,最先反水的是吐谷浑人和突厥人,当他们一动,小勃律也不再迟疑,然后整个大寨里便率先厮杀了起来。 这些奴隶兵被大唐军队拔取连云堡的战绩激发了强烈的斗志,与其被吐蕃人逼着和大唐王师顽抗而视,倒不如杀了这些吐蕃恶贼,还能有个活命的机会。 “抢寨!” 看到吐蕃贼军不战自乱,赵崇玭马鞭一挥? 随后早就按耐不住的两个老汉就嗷嗷叫着领着部中的青壮打了头阵,乱哄哄地冲向了前方的大寨。 疏勒镇的骑兵们则是驱马向前,甩出了挠钩? 然后调转马头? 拉开了那些只是用麻绳捆绑的木制寨墙? 寨墙上的奴隶兵不但没有去砍断那些绳索,反倒都是掉头和边上督战的吐蕃士兵搏杀起来。 “驾!” 打马声中,不多时便有寨墙松动被拉垮? 随后两个老汉便各自带着部众一窝蜂地冲入缺口? 见着吐蕃士兵乱刀向前。 原本这些守寨的吐蕃士兵不至于战力那般不济,可是守寨的两个将领为了驱使奴隶兵们死战,将大部分的军队都当做督战队分开了? 这原本倒也不算什么? 可是如今三千奴隶兵尽数反了? 而且还个个奋不顾身地死战到底? 往往都是五六个打一个? 饶是吐蕃士兵再勇猛善战? 也乱了手脚。 更不必提随着那些小勃律人乱哄哄地杀入寨中后,那些唐军也紧随其后,这些唐军分作一个个五十人的大队阵型,杀向散乱的吐蕃军队,而两个吐蕃将领却只能领着身边四百士兵急忙抵抗那主动杀来的唐军主将。 小勃律人彻底杀红了眼? 那些奴隶兵亦是如此? 尤其是在看到大唐士兵杀入大寨后? 变得越发勇猛起来? 往往都是两三人齐齐扑向那些披甲的吐蕃士兵,还有用牙齿撕咬的。 赵崇玭亲自领着牙兵逼住了那四百尚自齐整的吐蕃军队,随后这位疏勒守捉使在一群小勃律人和众多奴隶兵面前展示了高超的武艺? 他先是用弓箭射杀了一员吐蕃贼将,随后领着牙兵策马杀入混乱的敌阵,砍下了另一员贼将的脑袋,然后整座大寨里剩下的吐蕃士兵彻底陷入了被围杀和乱刀分尸的命运中。 …… 赞巴策马狂奔,他怎么也想不到唐军里竟然有那样的怪物,居然单枪匹马地脱离大队追杀而至,而且在马上连挑五员大蕃勇士,他有心想要回头拿下这个胆大包天的唐将,可是没想到只是这犹豫的片会儿功夫,又有员唐将领着几个牙兵紧随而至。 这唐将射术惊人,一箭一箭都是奔着他来的,最险要的一箭更是擦着他的金盔弹开,这下子他再也没有回头的念想。 “南八,莫要抢俺的人头!” 白孝德在马上高声狂呼,南霁云的射术他是知道的,就是那个龙武军的张小敬也不是对手,但他可是碎叶军第一战将,岂能将这讨取贼首的功劳让于他人。 南霁云没有理会白孝德的大呼小叫,这贼将的人头大家各凭本事,哪有什么抢不抢的,于是他夹着马腹,不再顾惜马匹,再前面可是程副都护领着的兵马,别到时候叫那贼首落在程副都护手中,那才是冤枉。 …… 程千里看着面前满布断臂残肢的战场,还有边上五百仿佛行尸走肉般的吐蕃俘虏,并没有显得十分在意,领着两千精骑直冲毫无防备且军心大乱的步军背后,要是不能将其全歼才是他无能。 “程都护。” 贾崇瓘倒是十分满意,这一千五百颗首级也够手下将士们都升上一两转,总算没有白来这趟,不过就在这时两人只见前方有大片烟尘扬起,隐隐能看清楚是先前那吐蕃主将领着身边的氏族亲卫狼狈逃来。 程千里没有动心,可是贾崇瓘却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没庐琼保氏乃是吐蕃的大氏族,若是擒了这主将可是大功一件。 …… 看到前方阳光下连成光海的骑兵军阵,赞巴心里只剩下了最深沉的绝望,唐军果然布置了伏兵拿下了他的两千步军。 勒住马匹,赞巴满脸凄凉地调转马头,行至此处他已经穷途末路,难道还要像丧家犬般被前方的唐军随手所灭么! “主人。” 四周还剩下得百骑都是没庐琼保氏的家兵,他们也都知道没了活路,不过没人怕死,他们这时候只有死战到底,不堕了没庐琼保氏的威名。 “和唐军拼了。” 腹背受敌,赞巴没有管身后的唐军大队,他眼下只想和追了他一路的两个唐将做个了结,“与我杀了那两个唐将。” 疾追而至的白孝德和南霁云原本看到前方程千里所率领的大军,都越发焦躁起来,这煮熟的鸭子眼看到了嘴边就要飞了,焉能不急。 不过让两人大喜过望的是,那吐蕃将主居然不跑了,反倒是勒马回转,领着身边牙兵朝他们冲杀而来,两人身边明明只有五六骑牙兵,却丝毫不退,亦是主动相迎。 第三百九十章 败军之将 “程都护?” 看到前方的吐蕃将主忽然杀了个回马枪,贾崇瓘看向了身旁程千里,这没庐琼保氏身边的亲卫俱是其族中的家生子,乃是比之寻常牙兵更为精锐的战士。 那白大虫和南八就是再骁勇善战,一旦陷入重围,迟早也会因为力竭而亡,他们就这般坐视不管,沈郎那儿面上需不好看。 “莫急,你看,沈郎不是来了吗?” 程千里知道贾崇瓘心思,这个拨换城守捉倒不是想争功,只是怕白孝德和南霁云被那吐蕃将主坏了性命,不过如今沈郎亲自来了,却是毋需他们出手,且在边上观战就好。 说起来,程千里也是听说过沈光的勇名,突厥残部大军围了伊吾军事,便是其率部出营,以寡击众,打崩了突厥人的气势,他今日正好看看这传闻是真是假。 顺着程千里马鞭所指,贾崇瓘也看到了碎叶军那赤红耀眼的军旗,还有那杆用银线所绣的沈字帅旗,顿时便放下心来。 “程都护,咱们不如上前,也好看个明白。” 程千里听后略微迟疑了下,便点头道,“好。”一来他也是想看看沈郎的武勇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二来也是有个万一,他们也好接应。 于是两人只领了十余骑牙亲卫,离了大阵朝前方而去,这时候已然掉头的赞巴丝毫没有在意身后,他如今只想和后面追杀而来的百骑唐军拼个高下,另外还要杀了那两个叫他狼狈不堪的唐将。 白孝德纵然再自负,遇到拼死而来的没庐琼保氏的精锐,也没有再继续单打独斗,他和南霁云两人并骑挡住了前方冲来的骑士后,自将两翼和侧后交给了牙兵们。 一时间双方僵持起来,马匹在原地走马灯似地腾挪辗转,白孝德在马上靠着腰力和腿力操纵马匹,手中那杆双头矛格挡刺击,一个人就挡下前方三四骑,而南霁云在边上则是提着马矟,寻机刺出。 不过短短片刻间,两人一个防,一个攻,便先后刺杀了前方的五六骑吐蕃骑兵,不过两人身边的牙兵这时候却也死得只剩两人,还被逼下了马,眼看两人就要陷围攻中,后方传来了如雷的马蹄声,随后便是响起的利啸声。 沈光身旁,擅长骑射的牙兵们在马上开弓踏弩,顿时便让白孝德和南霁云逃出了包围圈,然后双方便迎头撞了上去。 两边的骑兵们呼啸着交错而过,这马上的冲锋生死胜负只在瞬息间,沈光手持精钢长矛,当先便将前方的吐蕃骑兵给当胸刺穿,随后反手拔矛,踏马而去。 在不远处观阵的程千里和贾崇瓘也不由看了为之叫好,沈郎这冲阵真是干脆利落,那刺矛收矛的动作简直如同行云流水,不见丝毫阻滞,没有十多年的功夫可做不到这般。 两人并不知道沈光手持的精钢长矛乃是后世的特种粉末钢所制,放在这个时代,什么神兵宝甲遇上了都要跪,沈光看似反手收矛轻松无比,却是占了兵器的便宜。 这时候双方骑阵交错而过,亦是有不少人纷纷落马,谁的甲胄更坚固就能活,而沈光对于手下向来大方,更不必说是贴身的牙兵亲军,像王神圆他们俱是在长安城里鸟枪换炮,人手一身部件齐全的全身明光甲。 虽说穿戴极为复杂,可是这防御力却也强得离谱,没庐琼保氏的精锐氏族骑兵在吐蕃国中的武备已经算是顶级,可他们的长矛仍旧没法破开这等明光甲的防御,反倒是他们身上穿得铁札甲被牙兵们手上的各式兵器或是打穿,或是打得凹凸。 等到双方互相拨马而回,赞巴只发现自己身边还只剩下五十骑不到,其余的不是死了,就是落马后被那些好似铁猛兽似的落马唐军追着砍杀。 白孝德和南霁云这时候已经归阵到了沈光身旁,两人都挂了彩,虽说只是被那些吐蕃骑兵围攻了片刻,要不是仗着身上甲胄坚固,两人便不是区区皮肉伤那么简单。 “来的是大唐哪位将军,我乃大蕃没庐琼保氏的赞巴,便是死也请让我等做个明白鬼,好知道咱们是输给了谁!” 赞巴看着对面百骑还剩下七十余骑,那两个骁勇键锐的唐将更是一左一右护卫在那身着黑甲的唐军主将身旁,忍不住大声喊了起来,他乃是大蕃的贵种,可不是悉诺逻氏那等泥腿子出身的新贵,哪怕死到领头,却依然还保持着风度。 沈光听那些吐蕃俘虏说过,这个赞巴没庐琼保氏没有多赞悉诺逻那般残暴,甚至曾经还约束军纪,不让士卒去侵扰附近的小勃律人,只不过后来还是没能抵得住时间长久,将士皆怨,最后听之任之,每日酗酒打猎,失了最初的雄心壮志。 “某乃大唐安西碎叶军镇守使沈光。” 沈光见那赞巴单人独骑出阵,亦是拨动胯下的红玉辇出阵道,他这匹马乃是李隆基御赐,本是拔汗那也就是俗称的大宛国进贡的汗血宝马,本唤做红叱拨,乃是匹通体毛色赤红,没有半根杂毛的高大骏马。 看着前方出阵的唐将,身披玄甲,胯下赤马,年轻英武,却是叫赞巴也不由觉得输给此等人物倒也不算冤枉,“败军之将,本不该言勇,但是我少年习武,在国中亦曾自负骁勇,但是我没庐琼保氏为赞普厌弃,我才在这小勃律国中蹉跎十年岁月,今日得遇沈将军,还请沈将军与我一战。” “大胆。” 听到这吐蕃将主居然还要向主君挑战,南霁云和白孝德都是大怒,一个将死之人,也敢口出妄言。 “我只求能死于沈将军之手,还请沈将军成全!” 赞巴下了马,然后回头朝身后群集激动的氏族亲兵们用吐蕃语大吼了起来,随后这些忠诚的氏族亲兵们皆是下马,然后拔刀斩杀了自己的战马,这一幕看得沈光身后众人都是面露愕然之色。 他们没想到这吐蕃将主并非为了求活而故意出言搦战,瞧其人的架势分明是要借主君之手求个解脱,虽说份属敌国,但是就连白孝德和南霁云也都难免生出几分佩服来,这个吐蕃将主倒是有几分光明磊落的英雄气。 不远处观战的程千里和贾崇瓘虽然听不清楚那没庐琼保氏的搦战之语,可是见到其人斥退部下,那些没庐琼保氏的精骑又斩杀了马匹,也猜到了他想要做什么。 说起来,大唐和吐蕃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彼此间也有互相斗将的传统,沈光那位身兼四镇节度使的老丈人王忠嗣年轻时便曾经在两军阵前打杀过不少吐蕃猛将,因此威名赫赫。 眼下所有人都看向了沈光,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这没庐琼保氏最后的请求。 第三百九十一章 人心所向 “你的挑战,某应了,且拿出你的本事来,莫要叫某小瞧了你!” 沈光看着那赞巴没庐琼保氏,自然不会拒绝这公平的挑战,虽然以他如今的地位,不需要答应此等要求,但是他过去练习兵击,顶着旁人异样的眼光旁若无人的练习,千里迢迢地跑去异国他乡参加全甲格斗大赛,本就有着男人最热血中二的一面。 “主君威武!”“主君威武!”“主君威武!” 沈光身后,白孝德、南霁云和牙兵们都是振臂欢呼起来,这才是他们心目中最完美的主君,慷慨仁慈,豪气干云,勇猛无畏! 他们相信这个没庐琼保氏绝不是自家主君的对手,就在这时程千里和贾崇瓘也是领着牙兵们呼啸而至,然后他朝沈光道,“沈将军,既然要和此人比试,不必急在一时……” 沈光见到程千里,不由微微皱眉,不知这位副大都护是何意思。 “某乃安西副大都护程千里,沈将军虽然答应与汝一战,不过我大唐向来讲究公平,某观你人疲马惫,若是有胆,此战押后如何?” 沈光不会驳了程千里的面子,同时他也想看看程千里究竟想做什么。 “败军之将,能得沈将军之诺,还敢复求他事,便听程都护的,我亦是想知道这一仗我大蕃是如何败的。” 赞巴看着远处大寨里冒起的黑烟和火光,知道大寨此时怕是已被唐军攻下,如今他为鱼肉,能够得个与这位沈将军公平决战的机会已是天大的幸事。 “既如此,沈将军,此战当禀明大都护,择日而战如何?” 看到那赞巴没庐琼保氏沉默不语,沈光自然更不会反对,他已经猜到了程千里的用意,这是要他在全军并小勃律人和降军俘虏前,光明正大地彻底击败这位吐蕃将主,既是宣扬大唐天威,也是为他扬名。 “便听程都护的。” “沈郎,此战过后,必然名震安西。” 贾崇瓘这时候也明白了程千里的用意,连忙上前恭贺道,而沈光身旁白孝德和南霁云亦是满脸傲然,与有荣光。 赞巴没庐琼保氏虽然已成阶下囚,但是沈光和程千里都没有折辱此人,将他当成降将,仍旧允许他骑马领着部下五十名氏族精兵随行,和被程千里麾下大军押着的五百吐蕃俘虏犹如天壤之别。 抵达连云堡时,看着河水尽赤的婆勒川,还有岸边堆积如山的尸体,赞巴亦是忍不住痛哭流涕,随后那五百吐蕃俘虏亦是哭声震天。 沈光在边上看着这幕,他知道这是吐蕃人围尸痛哭的习俗,这时候高仙芝亦是自连云堡上下来,听了程千里的禀报后,高仙芝满意极了,若是不能目睹沈郎打败这没庐琼保氏,他必定以为憾事。 “老程,这事情你做得不错!” “大都护谬赞,某不过是觉得沈郎定能击败此贼,何必让此贼占沈郎便宜,省得日后有人说此贼人疲马惫,被沈郎所杀也算不得什么?” “此言有理。” 高仙芝心情大好,闻言大笑起来,此番出征小勃律,可谓是有如神助,一路行来士卒少有折损,便连最难打的连云堡也是被这般轻易打下,大军近乎无无损,接下来便是那苏失利要负隅顽抗,他也毋需担心了。 不多时,赵崇玭亦是压着两千余吐蕃大寨的俘虏前来复命,今日三处战场,他是最轻松的那个,还未强攻大寨,贼营便已内乱,那些奴隶兵和吐蕃正军火并,等他率军进场收拾残局,便如秋风扫落叶般拿下了残余的贼军,最后留守的一千吐蕃正军尽数被斩杀,而三千奴隶兵也只剩下两千人不到。 梅老汉和阿里奥古他们亦是喜笑颜开地跟随赵崇玭到了连云堡来拜见高仙芝,如今吐蕃人已经彻底败亡,接下来他们便是盼着高仙芝进军孽多城,擒杀伪王苏失利,恢复小勃律全境。 河岸边,两千奴隶兵看着那仍旧殷红一片的河水,和围尸痛哭的吐蕃人,心中只觉得快意无比,可随后又心中忐忑起来,不知道大唐王师会如何处置他们。 高仙芝的中军,这时也已经全部渡过了婆勒川,打扫完战场后,延绵的军帐几乎占据了整片南岸,搭建起来的帅帐内,众将也都是向沈光纷纷恭贺道喜,谁都清楚能拿下连云堡,全是沈光之功,赵崇玭和贾崇瓘亦是捞到了不小的功劳,两人更是寻机会亲近示好于沈光。 “下国小民拜见大都护。” 梅老汉和阿里奥古几人进账时,都是激动得浑身发抖,只觉得好似在梦里那般,那些吐蕃恶贼就这样被王师击败了。 “都起来吧,尔等心向大唐,便是我大唐子民。” 高仙芝笑着说道,关于小勃律,他这一路上没少和沈郎商量,他本来只是打算打到孽多城,擒了苏失利献于圣人,可是如今却受沈光影响,改了主意。 这小勃律国小力弱,不得已雌伏吐蕃倒也罢了,可是那苏失利最后却娶了吐蕃公主,心甘情愿地给吐蕃人当走狗,可算不得什么情有可原。 用沈郎的话来,投效吐蕃,尚能被大唐优渥,如何激励那些忠于大唐的藩属国,以后岂不是人人效仿,大唐和吐蕃间可容不得这些小国做顺风倒的墙头草。 若是这苏失利有半分心向大唐之心,自可派人往大唐朝贡,可结果反而还阻断了周围二十余小国的朝贡之路,这便是罪该万死了。 “那伪王苏失利投靠吐蕃,断绝西北诸国朝贡大唐,本都护奉圣人之命讨贼,却不知几位是如何看那伪王苏失利的?” 高仙芝沿途行军过来,沈光都会派人询问当地土著,发现这小勃律国内,实际上也比那五识匿国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是当年其先王没谨忙得了圣人看重,有了大唐的册封诏书,才成了众望所归的王族。 对于小勃律国中的部族来说,他们不介意头上是哪个王,只要日子比吐蕃人的统治好就行了,这也让沈光向高仙芝提议,干脆以朝廷的名义,任命那些忠于大唐的部族首领担任土官,由安西都护府直接管辖。 高仙芝本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但是有沈光在,他自然不怕被圣人猜疑,反正他最终的目标是出将入相,若是真能让小勃律改土归流,成为钉死吐蕃染指西域的西北门户重镇,也足以为他入相的资历添上一笔。 “那伪王忘祖背宗,忘了历代先王和吐蕃恶贼的血仇,实乃不忠不孝之徒,自是该杀!” 梅老汉杀气腾腾地说道,小勃律国中,除了孽多城附近的几个大部和吐蕃亲善,其余地方上皆受吐蕃人盘剥欺压,各个小部族哪还会效忠什么狗屁王室。 “不错,就该杀了那伪王。” 阿里奥古他们亦是咬牙切齿地说道,而高仙芝看了后更是心中大定,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当即他就表了阿里奥古那两个老汉为连云堡地方上的土官。 第三百九十二章 罗马人的日记 照耀的火把下,赞巴盘膝而坐,那柄家传的宝刀就横在膝盖上,远处是喧嚣热闹的唐军大营,作为胜利者他们自然应该痛饮庆贺,而不是像他这样的败军之将,听着身边的族人们痛苦哀悼战死的士兵的亡魂。 不远处,福卡斯听着那些吐蕃俘虏好似狼群低泣的凄凉哭声,也不由打了个寒碜,不过想到这些骁勇善战不属于大食人的吐蕃人被自家主君杀成了这幅样子,他又不由挺直了胸膛,在身旁奥卢斯的陪同下,走向那独坐于火光下的吐蕃将主。 “咱是奉了大都护之命,来询问那吐蕃贼将的。” 出示了令牌后,福卡斯方自进了单独看押没庐琼保氏的营地,大军远征路上无聊得很,什么事都能当成谈资,他喜欢写日记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就传了出去,最后就连闲得无聊的高大都护都拿了他的日记当做消遣来看。 福卡斯每日用拉丁文和汉字写日记,他在火烧城的时候学习大唐的语言文字,虽说把字给学全了,但是写日记时仍旧习惯使用拉丁文的修辞和语法,而他也把这次远征的经历当成了一次史诗般的传说,于是用词上难免夸张不少。 而他这种大吹牛皮的写法,其实很对高仙芝和安西军的将士们的胃口,于是他这位弗菻国的书记官的日记,不知不觉间就成了远征军中最受欢迎的读物了,这也让他得以接触了不少安西军的将领,为他们单独列传写故事。 大唐太过于伟大,以至于在福卡斯眼中堪称史诗般的远征在大唐史官的笔下,不过是寥寥百来字的篇幅,那些远征军的将士和沿途征服的敌人连留个名字都不配,可是对福卡斯来说,这却是值得他记录的东西。 “西门,赶紧写,咱们等着你的新故事呢!” 勘验过令牌的士兵笑着说道,虽说大部分军士都不识字,但福卡斯写的故事自有人会在军中讲给大伙听,不少人都以能被这位弗菻国的书记官写上名字而感到自傲。 “快了,快了!” 福卡斯很是高兴地回应着,然后他看到了那位抬起头的吐蕃将主,他听说这位吐蕃将主姓没庐琼保氏,乃是吐蕃国中的大贵族出身,其家族类似罗马国中的执政官,曾经管理着吐蕃帝国。 “你是何人?” 赞巴的唐言对福卡斯来说,比大多数安西军里的蕃部将领们说得要标准许多,用主君的话来说,那是正宗的雒阳雅音。 “我是碎叶军掌书记官福卡斯,汉名西门庆,来自罗马帝国西庇阿家族,效忠于沈将军。” 福卡斯很是严肃地回答道,对于自己的汉名,他极为喜欢,他询问过主君,西门乃是历史久远的大姓,正适合他们西庇阿家族使用,而他的名字里带个福,汉话里庆福乃是吉祥之意,他嫌福字太过直白,便单取了庆字使用,当时主君都被他取的这名字所惊动,直呼好名字。 “你来做什么?” 看着面前的罗马人拿着纸笔,赞巴眉头微皱,这个异邦人可不像是来询问的。 “我来记录将军生平,这样将军和我家主君一战,也好让世人知道我家主君打败的是何人,而不是什么无名小卒。” “你是史官?” 赞巴看着神情虔诚的罗马人,脸上也变得严肃起来,大蕃输了,可他却不愿没庐琼保氏因为自己而蒙羞,堕了威名。 “是的。” 福卡斯稍微迟疑了下,但随即就重重点了点头,他坚信自己写的日后,日后必将在罗马成为伟大的史诗,大唐那些高傲的史官们不屑记录的伟大远征,就让他来记录,去让世人赞美宣扬大唐军队的强大和文明。 “我叫赞巴没庐琼保,乃是……” 很快赞巴便很配合地说起了自家生平,而在福卡斯笔下,这位吐蕃将主便多了一连串头衔,比如吐蕃帝国的雄鹰,以一抵十的勇士,来自执政官家族的贵族,镇压小勃律的恶魔等等。 “这把刀是?” “这是我家传的宝刀,乃是甲热刀剑中的洛甲中的古拉司,《格萨尔王传》里格萨尔王有三把宝刀,其中一把便是古司刀。” 抚摸着家传的厚背宝刀,赞巴展示着上面漂亮的纹路,然后他这把看上去实际上就是平平无奇的所谓宝刀便成了福卡斯笔下传说中斩杀过妖魔的宝刀,又加了一连串的头衔。 像福卡斯讨要了记录碎叶军是如何攻破连云堡的记载,赞巴看得直接傻了,在这个罗马人的笔下,那位沈将军简直就如同天神一般完美,而唐军将士亦是勇猛和美德的化身,而连云堡的守军从一千五百人变成了三千人。 这简直就是胡扯,看着罗马人吹嘘着那位安西军的李嗣业是阿修罗王转世,一人在城墙上独自斩杀百余大蕃勇士,赞巴几乎就想把这些荒唐纸直接糊在他脸上,直到他看到后面有关他的记载,只见自己成了这位罗马人笔下唯一正直且拥有怜悯美德的吐蕃将军,随后又写自己和另外那两个如同神将般的大唐猛将打得有来有回……他脸色发烫起来。 赞巴心里生出种奇异的满足感,即便他是败军之将,也许这样被记录下来,也不算是辱没了氏族的威名,毕竟接下来他要和那位沈将军进行罗马人口中的无比荣耀之战。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最后赞巴把那叠纸张还给了福卡斯,对于接下来那一战,他没有任何遗憾,只希望这个罗马人写的史书能传回吐蕃去,好让氏族知道,自己到死也没有堕了没庐琼保氏的威名。 收起纸笔,福卡斯心满意足地起身,在他看来这个出身高贵的吐蕃将主确实配做主君的对手,不过这位的结局他已经想好了,在战神般的主君面前,这位吐蕃帝国的雄鹰,来自古老执政官家族的高尚贵族,手持传说中斩杀妖魔鬼怪的宝刀,就像特洛伊的赫克托耳在阿喀琉斯面前那般弱小无力。 “奥卢斯,你相信吗,我将写出比《伊利亚特》更伟大的史诗。” 离开关押赞巴的营地后,福卡斯朝身旁的奥卢斯说道,希腊人的史诗太过夸张,希腊全境才多大点的地方,可他记录却是真正的伟大史诗,一切都真实无虚。 第三百九十三章 王袍加身 远征小勃律的大军在连云堡城下,修整了三日,二十里外的吐蕃大寨则被彻底捣毁,高仙芝尽取其粮草辎重,战马驮马共计两千余匹补充军用,余下的牛羊等牲口则归还于附近的小勃律人。 三天时间里,大唐王师攻克连云堡,全歼吐蕃贼军的消息也传遍了方圆百余里,梅老汉和阿里奥古派着族人骑马星夜赶往附近的散居部落,召唤那些首领头人前来连云堡拜见高仙芝。 临着婆勒川的南岸,不断有小部族赶着牛羊牲口过来,吐蕃恶贼被赶跑了,大唐王师会免除大家三年需得缴纳的牲口粮食,另外今后也只需缴纳吐蕃人定下税赋的一半,同时大唐王师还会赠予忠于大唐的勇士刀枪甲胄。 “这便是大唐王师,真乃文明之师,威武之师,岂是吐蕃蛮夷可比!” 看着前方整齐干净的军营,还有在大营前设立的市场,从马上下来,满脸风尘仆仆的察卓那斯摩没射咄却是喃喃自语起来。 当年他的父亲察卓那斯摩没胜得了先王没谨忙的旨意,入长安朝贡,自那以后察卓那斯摩氏便是小勃律国中最坚定的亲唐派,如今的小勃律国王苏失利娶了吐蕃赞普的姐姐赤玛禄后,小勃律国中自然也随之分裂。 没射咄家所在的迦布罗城乃是仅次于王都孽多城的大城,而且光论人口尚多于孽多城,没射咄从小听父亲讲述着大唐的富饶和文明,他也曾亲眼见证过大唐王师血战吐蕃恶贼,夺回九座城池后尽数归还小勃律。 所以哪怕自从开元二十四年以来,吐蕃人占据小勃律,大唐三次远征未果,被吐蕃人大肆宣扬,但他都始终坚信大唐王师终有一天会重回小勃律,逐走吐蕃人。 “拜见王爷。” 梅老汉看到从白马上下来的没射咄,亦是连忙上前道,当日他回到部中后,就派了最小的儿子骑快马向这位迦布罗的王爷报信,当年他跟随老王爷没胜入长安朝贡,最清楚小勃律国中若说还有哪家大贵族是对大唐忠心耿耿的,便只有察卓那斯摩氏了。 “梅先生,辛苦了。” 没射咄还记得最初教自己大唐语言的便是眼前满头花白的梅老汉,想到过去年少时的岁月,他不由大为感叹。 “王爷哪里话,如今大唐王师已至,王爷自能一伸志向。” 梅老汉最初派人给没射咄传信,没有想太多,只是希望能让这位王爷知道大唐并没有抛弃他们,可是在拜见过高仙芝这位大都护后,梅老汉已然意识到,大唐对于孽多城的伪王极为不满。 “王爷,且听我说。” 梅老汉压低了声音,没射咄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摒退左右,随后他听着梅老汉所言,不由脸色数变,最后道,“大唐真要……” “千真万确,苏失利不止背叛大唐,更是背祖忘宗,置历代先王的血仇不顾,王爷也知道,中土向来最讲忠孝仁义……” 没射咄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他从小也学了汉家学问,当然知道何为忠孝,小勃律是大唐子国,和吐蕃乃是世仇,两国间可谓是血海深仇,苏失利拿他没办法,便是因为他投靠吐蕃,失了人心,只能在孽多城内仗着吐蕃人作威作福。 “王爷,我看大都护话中的意思,是要在小勃律另立新主,还有谁比王爷更有资格呢!” 梅老汉这般说道,然后自引着没射咄去自家搭建的大帐里休息,他也是得了沈光授意来劝说没射咄的。 沈光确实没打算让苏失利这个小勃律王像历史上那样,被高仙芝带回长安后,还被李隆基赦免其罪后在长安城恩养着,只不过若是让高仙芝直接砍了苏失利的脑袋,传回朝中,难免会有人非议什么武夫跋扈,擅杀藩国之主。 名义上小勃律还是大唐的属国,至少李隆基从来没有承认小勃律已经脱离大唐的藩离,所以沈光为了避免那些麻烦事,觉得还是让小勃律人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最好,在见到梅老汉、阿里奥古这些亲唐的老人对于苏失利这位国主毫无敬畏,甚至满是愤恨后,沈光便找了梅老汉询问,这小勃律国中能杀了苏失利的最好人选。 于是察卓那斯摩氏没射咄这位迦布罗城主便进入了他的视线,首先察卓那斯摩氏亦是小勃律的王族,当年的大首领察卓那斯摩氏没胜便是没谨忙的兄弟,只不过没谨忙得了大唐的册封后,自然王位就在他这一系。 没胜则去了迦布罗,以察卓那斯摩立姓氏,脱离王族。不过对于大多数小勃律人来说,仍然把察卓那斯摩氏当做王族。 梅老汉得了沈光的应允,许他们全家待大军班师回朝时迁居龟兹郡,他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就选择帮沈光劝说没射咄。 进了大帐后,没射咄亦是听着梅老汉说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听了那个罗马人版本的王师夜战连云堡,沈将军大展神威的故事后,也不由心神为之向往。 有酒有故事,对没射咄来说,也不枉他星夜赶来连云堡,而酒喝到一半时,方圆百里各部的首领头人都进了帐中,一同朝他拜道,“拜见大首领,还请大首领做了咱小勃律的大王,斩了那伪王。” 没射咄没想到梅老汉给他来了这么一出,不过他本就心中意动,更何况在他心里苏失利本就该死,这个混账简直丢尽了王族的脸面,他就算在迦布罗也听说国中大事尽数都是由那个吐蕃妇人做主,要是历代先王泉下有知,怕是要气得跳起来砍死这不肖子孙。 再加上他又喝得醉醺醺的,于是便被梅老汉撺掇着阿里奥古为他披上了临时准备好的王袍王冠,没射咄来时亦是带了二十多精锐亲卫和心腹,这些人本有机会阻止梅老汉他们这么干,可是他们反倒是兴高采烈地加入其中。 谁知道主子有没有喝醉,兴许只是故意装作喝醉的样子,等着王袍加身呢! 身披王袍,头戴王冠后,没射咄又喝了几杯酒后,便伏案呼呼大睡起来,这时候梅老汉自看向没射咄身边的头号心腹道,“大王如今虽然应允下来,可是为防大王事后反悔,还需得有大王的金印。” 当年没射咄的父亲去长安朝贡时,也得了枚御赐的金印,被当做宝贝随身携带,没射咄接任迦布罗城以后,也是一般无二。 “梅先生,接下来要怎么做?” 那心腹二话不说,便自取了那金印,梅老汉见了后当即取了岑参所拟的奏书,然后当场念给了在场众人听。 第三百九十四章 愿为王师前驱 这奏书里说没射咄身为小勃律王族,见苏失利无道,背叛大唐,苛待臣民,而且还发现先王麻来兮之死乃是苏失利勾结吐蕃人阴谋暗害,本就打算起兵讨贼,幸而老天有眼,正逢大唐王师发兵而至,他得国中部族拥戴,才暂代国主之位,愿为王师前驱,讨伐吐蕃逆贼和伪王。 这奏书洋洋洒洒数千言,岑参写得自然是文采飞扬,只不过在场中人虽说大都会说大唐语言,可是却不通文学,梅老汉也只挑拣着重要处讲了个清楚。 “没想到先王竟是被那伪王暗害……” 几十号首领头人里,大半都跳了起来,他们就压根没怀疑这奏书里的内容,反正在他们心里苏失利根本就不配当这个大王。 那心腹听完奏书内容后,亦是大为惊讶地看着穿着圆领长袖,俨然唐人打扮的梅老汉,他能被没射咄器重,也不是什么蠢笨之徒,在小勃律人中自然算得上是智谋之士,在他看来梅老汉是没胆子这般擅立新王的,这背后必是有大唐王师的支持。 那心腹思忖间,自是取了笔塞在自家主子手里,然后握着其手腕署名后,取了金印盖上,看着后面那一连串的部族名,就知道梅老汉早有准备。 “诸位,还请歃血为盟,在这奏书上按上手印,好让大唐知道我等的忠谨。” 梅老汉说话间,自取了短刀割开掌心,在那大碗的安西烧春中滴入血后,又取血在奏书上摁了拇指印,在他之后阿里奥古等人亦是照样做了起来,短短片刻间三十七个首领头人便在奏书上的那些部族名上摁了手印,不过他们全然不知那些部族名皆是国中大族,和他们的部族毫无干系。 “来,喝过这酒,大家今后便是一家人。” 梅老汉率先干了一口血酒,随后一圈人下来,将那一大碗安西烧春喝得干干净净。 “莫要看我,此乃安西烧春,只有大唐才有此等好酒,等打下孽多城,赶走了吐蕃人,说不准咱们还能得到此酒的赏赐。” 梅老汉看着那群眼巴巴望着的首领头人,自是连忙解释道,他可是很清楚这安西烧春乃是大唐王师的军需品,军中尚且不够分的,哪有多余的给他们。 看着没射咄鼾声如雷,梅老汉自是看向其余人道,“且让大王好好休息,待大王醒来后,咱们再去拜见大都护。” 等到梅老汉等人退出大帐,原本伏案睡熟的没射咄猛地睁开了眼,然后朝自己那心腹道,“将奏书取来与我看看。” “是,大王。” 那心腹之前之所以敢擅取这位主子的随身金印,便是他早就知道主子是故意装睡,顺水推舟应下了这一切。 “真是好文采,好文字!” 没射咄看着那封奏书,只看了一会儿便瞧得入神,随后方自赞叹起来,接着他看向身旁心腹道,“你持我金印,速回不迦布罗,尽起城中大军,往孽多城去等候王师。” “大王,这……” 听到自家主人真的要压上全部家当,那心腹不由慌张起来,迦布罗倾其全力也不过两千余兵士,这要是在孽多城下有所折损,岂不是…… “你懂什么,若是事事都要王师亲力亲为,还要我等做什么,再说他们都摁了血印,也得出些人马不是,到时候孽多城里那些逆贼要是敢抗拒王师的话,自然先叫他们打头阵。” 没射咄沉声说道,当年他叔父病逝,若非自家父另立姓氏,这王位更继也未必能轮到难泥,眼下大唐王师已至,他自然要大唐知道,只有他们察卓那斯摩氏才是对大唐忠心耿耿的忠臣。 那心腹这才没有多问,藏好金印后便出了大帐,而没射咄亦是继续伏案装睡,不过这时候他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装睡也成了真睡,到了后来鼾声如雷。 …… “主君,幸不辱命,那没射咄在奏书上盖了金印。” 碎叶军的军帐里,从自己那便宜丈人口中得了消息的岑参自是来向沈光回禀,这出王袍加身的大戏本就是主君授意的,那没射咄果然没有拒绝。 “如此大事已定,这孽多城不日可下!” 沈光大笑起来,打下连云堡后,小勃律境内再无吐蕃人的大军,那孽多城虽然有坦驹岭为天险,但是完全挡不住他们的兵锋,他和高仙芝商讨过,如今大军兵力几乎没什么折损,而且士气高昂,在全取吐蕃人的军辎后,粮草兵甲箭矢充足,他们不但可以强攻孽多城,也可以在孽多城围城打援,重创吐蕃人的援军。 更不必说如今还有没射咄这个自愿助王师讨贼的迦布罗城主,再加上五识匿国和护密国的蕃兵,他们大可以在孽多城下和远道而来的吐蕃人好好打上一仗。 …… 没射咄醒来时,只觉得浑身舒爽,只不过却发现大帐里不见旁人,只有一位身穿白色圆领长袖的英武青年正自拿着卷书阅读,青年身后有黝黑的少年武士侍奉,还有两名身穿盔甲威风凛凛的大唐将军。 “大王醒了!” 沈光看向了醒来后有些茫然的没射咄,放下手中书卷道,“某乃大唐安西碎叶镇守使沈光,大王这一觉睡得可舒服?” “番邦小王,拜见沈将军。” 没射咄听闻眼前青年自报姓名后,哪还有半分志得意满,连忙慌张拜道,身上那件王袍都落在地上。 “大王不必多礼,察卓那斯摩氏忠于大唐,当为小勃律之主。” “小王谢过沈将军。” 没射咄知道眼前这位沈将军就是攻破连云堡,屠了吐蕃大寨的神威天将军,自然不敢在其面前耍心眼,尤其是他觉得这位沈将军方才看他时的目光似乎早就看穿了他一般。 “大王,且起来,地上凉。” 沈光取了地上的王袍,亲自给没射咄披上后,没射咄方自战战兢兢地正襟危坐,“沈将军,找小王不知有何吩咐,只要小王能做到的……” “大王,今日某来,不过是见见诸部推举的英主,明日待某斩了那没庐琼保氏,王师便要前往孽多城,征讨伪王苏失利。” 沈光示意没射咄不必太过紧张,接着又道,“大王写的奏书,某已经看过,向来朝廷那里也能体会大王大义灭亲的苦衷,只不过那伪王的诸多罪行,某以为当让小勃律国中尽知,不知大王以为如何?” “沈将军说得是,那苏失利勾结吐蕃人,暗害先王,实乃弑父背祖的恶徒。” 没射咄连忙附和道,现在他明白这位沈将军是来提醒和敲打他的,那封奏书必须要让更多的人看到和签上名字。 “某听说阿弩越城的城主和老王爷有旧……” “沈将军放心,阿弩越城的城主,小王亦是唤他声叔父,小王愿为王师前驱,劝说叔父弃暗投明,共讨吐蕃逆贼和伪王。” 见没射咄这般识趣,沈光亦是点点头道,“听闻大王喜好汉学,某那儿有不少藏书,大王若是有空,不妨去某帐中多坐坐。” 说完沈光自带着多闻和随侍的南霁云离开,只留下没射咄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大笑起来。 第三百九十五章 神威天将军 婆勒川旁,数千颗首级搭建的京观映衬着滚滚波涛,显得无比壮观,对于那些小勃律人来说,这座大唐聚土封尸,炫耀武功的京观塔足以慰藉他们这些年被吐蕃恶贼欺压的苦楚。 黎明时分,磅礴的红日自喷赤河的东方升起,照耀的日光下,在岸边枯坐了三日的赞巴直起身,今日这场决战对他来说已经是无比公平了。 三天时间里,唐军给他和部众的食物没有短缺,有酒有肉,只可惜给他的那安西烧春分量太少,不够他喝个过瘾,而他的战马也养得膘肥体壮,至于甲胄亦是更换了破损的甲叶。 只是看着那座在河水旁的京观,赞巴仍旧有种说不出的悲凉,这座京观是唐军驱使着投降的大蕃勇士亲手搭建,而这做法也彻底让那五百大蕃勇士成了行尸走肉。 照下的阳光里,被看押在河边的五百吐蕃俘虏看到他们的将主在空地上活动四肢,一件一件地披挂铠甲,那灰败的眼神里才有了几分生气,当他们看到这位没庐琼保氏的贵种全身披挂,骑上雄骏的战马,挎刀挟矛,银灿灿的盔甲无比鲜亮,金色的头盔熠熠生辉,脸上莫名露出了几分希冀之色。 雄浑苍凉的角声响起,连绵的军帐里,安西军各镇精锐鱼贯而出,随后列阵肃立,同时也给同样被准许来观战的小勃律诸部和五识匿国、护密国的蕃兵以及投降的两千各族奴隶兵们留出了空隙。 当太阳完全跃出地平线时,连云堡下的南岸数里都站满了人群,福卡斯拿着笔描绘着眼前的景象,“当阿波罗驱赶着战车驱散黑夜时,婆勒川岸边,吐蕃的雄鹰将军穿戴上了如同纯银般的盔甲,戴上了象征着执政官家族荣耀的金色头盔……” “来自四周被吐蕃人奴役,如今却被大唐解救的国家的民众们,望着河岸旁如同魔神般的吐蕃人,脸上没有了往昔的畏惧,他们欢呼着,等待着神威天将军……” 福卡斯身旁,岑参不时瞄了几眼,看着这个罗马人越写越不像话,岑参差点没忍住,不过想到自己也在福卡斯的故事里成了足智多谋的军师,他才打消了阻止的念头。 想到福卡斯说得那些什么《伊利亚特》《希波战争史》之流的所谓罗马史书,岑参觉得福卡斯写得与之相比都能算是信史了。 就在所有人都翘首期盼着沈光登场的时候,沈光正在多闻的服侍下,穿上了他那领涂成黑色的明光重甲,被一件件甲胄包裹着,他的内心无比平静,今日这场决战是高仙芝特意要在五识匿国、护密国、没射咄和小勃律诸部还有那些降兵眼前展示大唐的强大和武威,他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主君!” 多闻的轻唤,让沈光回过神,接过南霁云牵来的马缰绳,披上赤红色的大氅,从白孝德手中接过自己那杆精钢长矛,沈光翻身上马,朝几人道,“某去去就回!” “主君威武!” 南霁云几人大声道,随后沈光便策马从碎叶军中策马而出,火红色的骏马在太阳下仿佛燃烧的火焰踏破烟尘。 “主君威武!” 碎叶军整齐的吼声轰然响起,让四周观战的诸国蕃部兵马和各部族以及奴隶们都是为之胆战心惊,然后忍不住想要随之高声呼喊。 看到单人独骑越阵而出的沈光,赞巴的眼中露出解脱和熊熊燃烧的战意,就算死他也要像个英雄那样在万众瞩目之下战死。 当赞巴策马而动,银盔白马在阳光下破风而去,原本沉默的吐蕃俘虏们从麻木中醒来,然后为他们的将主欢呼起来。 “吐蕃狗,去死吧!” “神威天将军会撕碎你们的将主!” 紧邻着这些吐蕃俘虏不远的两千奴隶兵们赫然爆发出了更加响亮的咒骂声,突厥语、鲜卑语和汉话夹杂的骂声淹没了吐蕃人的欢呼。 高仙芝依然端坐在连云堡城头,和其余将领一起俯瞰着这场战斗,“李将军,你觉得沈将军有几成胜算?” “席元庆,你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家沈郎么!” 李嗣业看着身边突然问话的席元庆,砂锅般大的拳头差点就要砸上去,“这吐蕃贼在沈郎面前不过是插标卖首的土鸡瓦狗罢了!” 席元庆见惹恼了李嗣业,自知失言,于是讪讪而退,他佩服沈光,是觉得沈光乃是统率千军万马的帅才,而且看沈郎的样貌身材,也不似万人敌。 高仙芝看着席元庆这员爱将吃瘪,也不由在旁笑道,“元庆,你不知道,沈郎亦是能冲锋陷阵的猛将,去年伊吾军的李守忠还痴心妄想想和本都护讨要沈郎呢!” 正说话间,一红一白两道骑影已在风驰电掣中交错而过,随后赤色骑影在阳光下傲然拨马回转,而那白色骑影的主人已自马上摔落,狼狈不堪。 席元庆看得目瞪口呆,本以为那吐蕃将主是没庐琼保氏的贵种,手底下总有几分本事,却没想到这般不堪一击。 河岸边原本纵使被那些奴隶兵们咒骂也依然欢呼着的吐蕃俘虏们瞬息间好似被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兔起鹘落间的雷霆一击,让四周观战的人群都亢奋起来,许多人甚至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幕,但并不妨碍他们从前方的人群口中的讲述声里脑补出那惊才绝艳的画面来。 沈光在马上摸了摸胸膛上被划开的黑漆,方才对马而过时,他和赞巴互相换了一击,只可惜他的甲胄坚固远超这个时代人们的想象,不但没有让对方破防,甚至还弹开了矛刃。 赞巴从地上爬起来时,满脸的难以置信,他那一矛确实刺中了,照道理两人应该同时摔下马,可是眼下他呆愣愣地看着前方端在在赤红如火的骏马上的主人,喉咙发干,说不出半句话来。 沈光在马上,手中长矛忽地挽了记漂亮的枪花,随后反手掷入脚下大地,接着从马上跃下,拔出了腰间的横刀,朝赞巴勾了勾手道,“再来!” 四周观战的五识匿国、护密国、小勃律诸部的首领、头人和勇士们都疯狂地呼喊起来,“神威天将军!”“神威天将军!” 在他们看来,明明已经胜了的沈光大可以策马上前刺杀那落马的吐蕃将主,可是却仁慈地给了他又一次机会,没人觉得赞巴能赢,这只是神威天将军对于败者的怜悯罢了,河岸边的吐蕃俘虏们跪在了地上,他们没有勇气再去观战。 看着四周狂热欢呼的众人,提着笔的福卡斯只觉得仿佛置身于早已毁于战火的科洛西姆竞技场中,他的主君便是万众欢呼的战士之王,正要赐予那可怜的挑战者归于永恒平静的死亡。 第三百九十六章 斩将 “叱!” 赞巴挥舞着手中的家传宝刀,向前凶悍的挥刀,他手中的厚背刀在吐蕃国内也属于治炼上乘的宝刀,比之赞普所佩戴的宝刀也丝毫不逊色几分。 看着迎面劈斩而来的刀轮,沈光想都不想就挥刀相迎,用更凶悍更狂暴的姿态劈斩过去,他比对面的吐蕃将主高出整整一头,这年余时间都跟着牙兵们打熬力气,尤其是这回远征之后,更是经常得到裴大郎指点。 当年威震军中的裴将军双手刀剑术,他不但练习精熟,而且裴大郎还将辛酉刀法化入其中,他如今光论步战刀术,放在安西军中也是坐三望二,再加上他手中横刀乃后世特种合金钢所制,除了李嗣业这样天生神力的怪物外,硬碰硬的对刀没人是他的对手。 双方的第一次刀锋碰撞,金属的轰鸣声激烈刺耳,响彻在婆勒川岸边的旷野中,在众人的目光中,那个不自量力的没庐琼保氏第一刀就被神威天将军给荡开,随后一刀复又一刀,只能狼狈地挥刀招架。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沈光进步劈斩,一步一刀,而对面的赞巴虎口破裂,鲜血直流间,不住地后退,心中满是骇然,他本以为这位沈将军看着身材不甚雄壮,却没想到气力惊人,远在他之上。 赞巴浑然没有想过,这数年来他日日酗酒,又疏于练习武艺,便是当年再强悍的勇武也终究被无情的岁月所带走,一刀失了先机,面对这狂风骤雨般的一连串劈斩,他只能一退再退。 连云堡上,安西军的将领们看得都是神采飞扬,谁能想到沈郎竟能这般压制那没庐琼保氏,只叫他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裴大,瞧见了没,沈郎用得可是咱的连环斩,要咱说什么狗屁招式都是虚的,只管向前砍就是……哈哈哈!” 李嗣业高兴地手舞足蹈,因为至少看上去沈光用得赫然就是他用的招式,抡刀就砍,一刀不行就两刀,两刀不行就三刀,直到砍死对手为止,反正在他手下,鲜少能有扛过三刀的敌将。 裴大郎自不会去和李嗣业计较,他最清楚自家主君的力量,能如此压得那没庐琼保氏抬不起头来,乃是气势、步伐、出刀角度和时机都配合得天衣无缝所致,像李嗣业这种老天爷赏饭吃的怪物是无法体会这一连十刀简简单单的劈斩所代表的精妙武艺。 因为在李嗣业手下,光是全力一刀砍出去,能躲开的人少之又少,能硬扛下来的更是凤毛麟角,便是自己阿耶在世,遇到这样蛮不讲理的对手,也只能跳脚骂娘。 …… 连云堡下,围观的人群已经近乎疯狂,尤其是那两千奴隶兵,更是面色涨得通红,想到部族被吐蕃人摧毁,妻女被淫辱、自己也被羞辱折磨的血海深仇,他们只觉得神威天将军这十刀好似是在替他们砍出去一样。 “沈将军真乃神人也!” 没射咄和身边的手下都是看得呆了,如今他才彻底相信那自称西门氏的罗马人所记手稿,果然没有半点作假,神威天将军果然有神鬼难当之勇,想到此处他心中越发火热,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阿弩越城,劝说他那位叔父开城迎接大唐王师,兵临孽多城。 福卡斯这时候也停下了笔,他身边奥卢斯和原罗马帝国军团的老兵和土兵们皆是满脸崇拜的看向在阳光下宛如天神的汉家主君,若是在罗马,这位主君也必定会是大竞技场的战神,君士坦丁堡所有的贵族和平民百姓都会为主君而疯狂。 岑参亦是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幕,他是见过这位主君平时练习武艺、打熬力气的,可是他突然发现平时这位主君和他练手时压根就没使出过全力。 赞巴手中的宝刀,哪怕在吐蕃国中属于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木司刀之类属,但是终究只是这个时代治炼钢铁时偶尔的杰作罢了,面对着沈光手中近乎无坚不摧于当世的特种粉末钢所打造的双手大横刀,终究没有撑过第十一刀。 “铿!” 断刃纷飞,赞巴只觉得手中忽地一轻,随即整个人就好似被山岳般的力量压垮了。 一刀斩断所谓的宝刀后,沈光硬生生控制住了下坠的刀锋,顺势劈开了赞巴肩膀处的甲胄后,只砍入锁骨寸许,没有将他整个胸膛都劈开来。 肩膀处血如泉涌,瞬间飚红了赞巴的脸孔,他好似被抽干了浑身力气,手握半截短刀,直挺挺地轰然双膝跪地,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败了,败得毫无招架之力,败得一败涂地。 他的挑战,在这位沈将军碾压般的武勇前,好似成了一个笑话。 河岸边,五百吐蕃俘虏全部跪在了地上,有人如同失了魂魄般口中念叨着魔王,也有人磕起了头,他们无法理解没庐琼保氏家传的宝刀会被劈碎,那是传说中和格萨尔大王手中三把神刀一样的宝刀。 他们中曾有人亲眼见过赞巴用那把宝刀击碎敌人的刀剑,斩杀敌人,在这些曾经勇猛善战的吐蕃武士心中,他们的将主就是战神。 如今不但战场上输了,就连这样单对单的比试,也输得如此彻底,他们心中最后的信仰也彻底崩塌了,有人疯了,有人却彻底成了那位神威天将军的信徒,或许那个铁勒奴说得是对的,他们生于吐蕃,天生就是罪人…… “杀了他!”“杀了他!” 沉默了片刻后,河岸边先是有小勃律人呐喊怒吼起来,随后越来越多的人都高呼起来,尤其是那些奴隶兵,几乎把嗓子都喊哑了,福卡斯身边,来自罗马各地的军团老兵和土兵们也都亢奋地伸出大拇指竖了起来。 四周的喊杀声如同浪潮般起伏,沈光并没有动手,并不是他矫情,而是既然都到了这等地步,他可不愿成全吐蕃人的名声,哪怕眼前的没庐琼保氏相比其他吐蕃人来说已经算是条汉子了。 在沈光的剧本里,吐蕃人就该是邪恶的小人,于是他并没有挥刀斩杀面前一心求死的吐蕃将主,反倒是道,“死有轻于鸿毛,亦有重于泰山,若是能杀了某,你才是吐蕃的英雄。” 跪在地上的赞巴愕然地抬头,口中喃喃自语的,“杀了我!”也戛然而止,然后他见到了那位神威天将军持刀转身,背对着他,好似四周那滚滚的喊杀声是欢呼声。 —————————————— 在攻打连云堡,也即是接天之要塞的战役中,谢尔扬·马米科尼扬是众多攀爬陡峭山坡的蕃兵中仅存的几名幸运儿之一,而他也因为率先爬上连云堡的城头并奋战到最后时刻而荣立功勋,这个来自罗马帝国亚美尼亚军区的褐发健壮小伙告诉我,他的祖先来自大唐,那时的大唐是名为大汉的庞大帝国,他的祖先是当时帝国西境军团的将领,因为战败而带着族人迁移到了亚美亚尼地区。——摘选自福卡斯·西庇阿《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连云堡之战》 第三百九十七章 杀人诛心 “沈郎是在做什么?” 连云堡的高耸城墙上,高仙芝看着并没有斩杀那吐蕃将主,反倒是持刀转身,将后背露给那吐蕃将主,高仙芝原本得意的笑容消失了,其余安西军将领也是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众人里,封常清不在,此时能猜出沈光心思的也只有裴大郎了,他看得出自家主君纵然转身,好似将后背空门大露,但是那持刀的站姿和握法,分明是随时都能回身一击。 那吐蕃将主不是自诩英雄么,自家主君这是故意要引诱其背后出手,当着五识匿国、护密国和小勃律诸部这么多的蕃国兵士百姓面前,杀人诛心,莫过于此啊! “西门,今日这一战你定要好好写,好好写,边公在延城可等着呢!” 福卡斯身边,穿了身碎叶军戎服的鱼朝恩兴奋地喊着,他是跟随边令诚来安西监军的随从宦官,因为身体强壮而且能骑马射箭,所以被派来随军。 边令诚虽然没有跟着来监军,但还是派了鱼朝恩和龙武军的几个士兵算是代替,只不过鱼朝恩他们与其说是代为监军,倒不如说是记录安西军的战事,以便边令诚回长安城的时候面圣能够交差。 鱼朝恩对于福卡斯的日记便极为感兴趣,甚至于为了能让自己的姓名出现在福卡斯的故事里,甚至不惜拿自己的安西烧春来多换取那么几笔,在他看来这位自称西门氏的异邦人记录的战事可比那些史官们有趣多了,不是干巴巴的只有那么小段文字。 “放心,我都记着呢。” 福卡斯连忙答话道,可是眼睛却眨都不眨地盯着河岸边主君的身影,他不明白主君为何不杀了那个吐蕃将主,方才主君又和他说了什么,主君那么仁慈,肯定是看在其人的勇气上,并没有打算取其性命吧! 五识匿国、护密国、和小勃律诸部观战的人群里,大多数人也以为许是这位神威天将军宽宥了这个没庐琼保氏的将主,“神威天将军定是不屑杀此贼!”只有跌失伽延和没射咄倒是想到一块去了,两人都觉得那没庐琼保氏就算是吐蕃的贵种,似乎也不配死于沈光之手。 赞巴手握短刀撑地,整个人都颤抖着,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的脸上神情扭曲而狰狞,这个时候也许引刀自刎给自己个痛快才是最好的做法,可是想到沈光说的那句话,他内心又挣扎起来。 三天时间,足以让赞巴从福卡斯和看守他的碎叶军士兵口中知道他们是怎么打输这一仗的,此时此刻沈光在他心目中比起当年的王忠嗣更加可怕,失去了小勃律,大蕃便等于被斩断了染指西域的通道,便只能在青海河西陇右和唐军血战。 不能让这个沈光活下去,否则迟早又是一个王忠嗣,必定是大蕃的心腹之患,想到这里,赞巴忽然觉得沈光那句话说得太对了,比起大蕃的安危,他个人的荣辱又算什么。 握着短刀,看着前方离自己不过五步远的身影,赞巴没有仓促行事,他让自己冷静下来,积蓄体力,他要让这位沈将军为他的自大付出代价。 这时候连云堡的城墙上,高仙芝也终究是瞧出了几分不对劲来,他刚才是关心则乱,忘了沈郎为人最是心细如发,又怎么可能如此明显地将背后破绽卖于那吐蕃将主,这分明是要阴诱他出手啊! “沈郎这是要坏吐蕃人的名声!” 高仙芝俯瞰着连云堡下近万的蕃国兵马和百姓,还有那些狂热的首领头人,已然猜到了沈光的打算,吐蕃人虽然残暴,但其国中的贵种大底都还算是信人,那没庐琼保氏更是老牌的大氏族,今日这吐蕃将主万众瞩目之下为沈郎所败,若是还在背后下刀的话,这名声可就彻底毁了啊! 就在高仙芝思忖间,河岸边赞巴终于攒够力气,身形暴起,手持短刃朝沈光的脖颈刺去,这一幕只看得碎叶军中南霁云白孝德他们睚眦欲裂,而四周观战的各藩国国主首领勇士也都是咬牙切齿地咒骂起来。 “贼子……” 只不过他们的骂声尚未骂完整,便只见沈光赫然回身挥刀,就好似早知道这卑鄙无耻的吐蕃贼会背后偷袭一般,不但轻巧地躲开了那阴狠的刺杀,更是一刀将其枭首。 “漂亮!” 连云堡的城墙上,裴大郎第一个喝起彩来,自家主君这一刀当真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就是他自问在这等情况下也不能这般轻松写意地回身将那吐蕃将主直接枭首。 断头的尸首处,血液喷溅而出,那蓄足力气的无头尸体朝前仍旧冲出三步方自轰然倒地,这时那戴着金盔的脑袋也跌落在尘土中,脸上的表情犹自带着几分欣喜,赞巴到死也没想到,沈光这一刀快到了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的地步。 “好!”“杀得好!”“吐蕃狗该死!” 潮水般的欢呼声夹杂着喝骂声轰然响起,而看到自家主人死于沈光刀下,五十个没庐琼保氏的士兵在看押的碎叶军守军下暴起,冲向了沈光。 “可恶的蕃贼,果然不可信。” 负责看押这些俘虏的李戍大怒起来,直接拔刀就砍翻了身边暴起的俘虏,随即朝左右士兵大喝,“杀了这些蕃贼,莫要让他们惊扰主君。” 沈光冷眼看着那些没庐琼保氏的士兵好似疯了般朝自己冲来,随即又被麾下的碎叶军士兵用刀枪斩杀殆尽,脸上没有丝毫的怜悯,当李戍砍下最后那个没庐琼保氏的士兵脑袋,他方自用刀挑起赞巴的首级,随后翻身上马,手持那犹自戴着金盔的头颅策马驰向五识匿国、护密国和小勃律诸部国主首领头人们面前。 “吐蕃人残暴不仁,言而无信,当年以暗弱示我大唐,求娶公主,我太宗天可汗大皇帝仁慈,下嫁我大唐公主于吐蕃,并赠其佛经典籍铁器工匠,却不料吐蕃人狼子野心,自以为羽翼丰满,国强兵壮,不但侵扰我大唐边境,更是搅扰得尔等藩国不宁。” “吐蕃人皆狼也,狼性反复不可信,今日沈某本见这没庐琼保氏纵然力弱也敢挑战于我,也算是条好汉,本想饶他一命,但不想其天性如此,故斩杀这蕃贼于此,诸位当引以为戒,不可轻信吐蕃贼。” 沈光话音未落,没射咄已自越众而出,高呼道,“神威天将军所言极是,那伪王苏失利乃是吐蕃杂种,非我小勃律王族……” 听到没射咄的话,四周五识匿国、护密国还有其余赶来的小勃律部族都听得傻了眼,想不到这小勃律如今的国主竟然是吐蕃人的种。 —————————————— 五识匿国的国王告诉我,他少年时曾在天竺即曾经的贵霜帝国流浪,他听说大雪山中有武艺高强的刹帝利武士出家为苦修者,周围人都说这位苦修者的刀术有雷帝因陀罗之威,于是他便爬越雪山拜师学艺,当我询问他的老师和主君的刀术谁更强时,他回答我说,“蛮夷小神,岂能与上国神威天将军相提并论。”——摘选自福卡斯·西庇阿《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逸闻篇》 第三百九十八章 窃国杂种 连云堡上,当高仙芝听完底下士兵的回禀后,也是不由愣住了,他知道沈光给那没射咄来了出王袍加身的大戏,日后打下孽多城,此人便是小勃律的新王。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此人倒是够狠的,竟是直接给那苏失利安排了个吐蕃杂种的身份,说苏失利的母亲私下苟合于吐蕃人,并非前任国主麻来兮的血脉。 像是这等明显就是谣言的话语,此刻没射咄当着五识匿国和护密国还有国中部族的首领头人的面说出来,这些人居然都信了,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乃是小勃律王室的家丑,这世上哪有人自曝家丑的,更何况小勃律向来都恭谨忠顺,以父事大唐,这苏失利之前,小勃律就算被吐蕃人打得再惨,也不曾向吐蕃人低头称臣,怎么到了苏失利手上就背叛大唐。 看着声情并茂大声诉说的没射咄,沈光不能再满意,这样给小勃律前任国主麻来兮硬是戴上一顶绿帽子的段子自然不是他的手笔,全是眼前没射咄的临场发挥,可是沈光不得不承认这效果是真的好。 起码当他让一众藩国都认为吐蕃人皆是反复小人以后,没射咄再这么一来,这些藩国的首领头人怕是再不敢纳吐蕃人的贵女做妻妾了。 要知道吐蕃人虽然是此时能和大唐争锋的强国,但是对于西域这些小国,也是能拉拢就尽量拉拢,就好比小勃律距离逻些足有三千里之遥,就算吐蕃人擅长翻山越岭,适应高原气候,可是他们的国力远不能同大唐相比,所以使用联姻的手段来拉拢那些小国和大部的首领便成了常用的手段。 那苏失利之母,便是吐蕃人当时试图用来怀柔小勃律送来的国中贵女,当时小勃律的国主麻来兮不愿意为此得罪吐蕃人,再加上求娶大唐公主难如登天,吐蕃好歹也是当世大国,娶吐蕃贵女做侧妃倒也不算对大唐不忠。 只不过,如今没射咄倒果为因,将苏失利背叛大唐倒向吐蕃,说成其是吐蕃杂种的铁证,在一众藩国的首领头人们听来,却是铁证如山了。 “还请大唐王师为我小勃律做主,诛杀伪王,为先王报仇雪恨。” 看着没射咄情真意切地跪在那位神威天将军跟前双目通红地说话,跌失伽延等人都是心有戚戚,谁希望自己脑门上绿油油的,哪怕他们其实不怎么讲究女人是否贞洁,可是没人想自家的基业最后便宜了外来的野种。 “城主请起,我大唐王师来此,本是圣人诏命,让我安西军击蕃贼,复小勃律全境疆土,不曾想那苏失利竟然是吐蕃余孽,难怪背离小勃律历代先王遗训,投靠吐蕃认贼作父,原来竟是如此。” 沈光下马扶起没射咄,接着看向四周都是纷纷朝他躬身的诸藩国首领头人道,“城主当使人告知国中上下,此等窃国杂种,各部当共击之!” “将军说得是,正该如此。” 没射咄起身后,满脸的愤愤不平,周围跌失伽延等人也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沈光这时候就差笑出声了,今日没射咄这番说辞,日后可是大有可做文章的地方,今后这葱岭以西诸国,哪个要是背离大唐,便说他是吐蕃人的杂种,各部共讨之。 沈光又当众安抚了没射咄和跌失伽延等一众藩国酋长后,方自上连云堡向高仙芝复命。 “大都护,末将幸不辱命,贼将人头在此。” “某便知沈郎胸有韬略,必不会叫某失望,今日过后,这吐蕃在葱岭诸国的名声便算臭了,某看那些五识匿国和护密国的豪酋们回去后怕是会好生查下自家的子嗣里有没有吐蕃人的野种了!” 高仙芝看到沈光后,大笑了起来,边上的安西军众将也都是满脸的佩服,打仗他们在行,可是这种计谋就不是他们能理解得了的,只是不明绝厉,既然大都护和护都说沈郎此举胜似十万大军,那便一定是了。 “吐蕃人不修德政,专以残暴统治其部众邻国,焉知此事莫须有乎?” 沈光满不在乎地说道,苏失利是吐蕃杂种这件事是没射咄编排出来的,可是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好一个莫须有乎?可惜封二不在,不然他定会和沈郎你浮一大白。” “来来来,沈郎坐某身边来,吃过今日这顿酒,咱们明日兵发孽多城。” 高仙芝招呼间,自有牙兵奉上酒食,众将亦是欢呼起来,如今全军士气高涨,便连那五识匿国和护密国的兵马亦是可用,再加上苏失利乃是吐蕃杂种之说已然甚嚣尘上,说不定等他们还没到孽多城,城中就已乱了。 …… 连云堡下,听了没射咄这位迦布罗城主爆出的王室隐秘,福卡斯自然兴冲冲地找上门去询问,而边上还跟了个鱼朝恩,身为宫中的宦官,他对于这种宫闱秘事自然很感兴趣,可哪个敢拿大唐皇宫里的事儿当谈资,但是这番邦蛮夷就不一样了,到时候记个清楚一并送回延城,说不定边公回长安后,好叫圣人看了图个乐子,万一圣人高兴,他说不准也能得个恩赏。 “没城主,还请您仔细说,这西门先生乃是安西军的书记官,他写下来的可是能列入国史的。” 鱼朝恩为了满足私心,却是信口开河地帮福卡斯骗起没射咄这位日后的小勃律大王来,就福卡斯写的那些东西,放在大唐那是稗官野史之流的东西,不登大雅之堂,更别说被史官拿来当信史采用,可是架不住没射咄不懂这其中的门路。 在没射咄看来,自己空口白牙说得的东西肯定不如福卡斯白纸黑字记下来的,再说若是大唐采用他的说法为信史,自然也能让国中上下信服,只是一时间想要将这故事细节编得圆满可信,也不是什么容易事。 “两位,此事说来话长,也是我小勃律的不幸事,还请两位移步到我帐中,我慢慢说于西门先生听如何?” “如此正好。” 鱼朝恩也不等福卡斯回答,便已代他答应下来,福卡斯倒也不以为意,他如今已经清楚这位鱼朝恩乃是阉人,轻易不要得罪比较好,于是两人自随着没射咄去了他的牙帐,有酒有肉有故事。 酒到酣时,鱼朝恩醉眼朦胧地看着福卡斯所写的内容,不由道,“西门先生,这宫闱艳情你写得不行啊,此处当语做‘软温新剥鸡头肉,滑腻初凝塞上酥。’方为文雅,否则太过粗白。” —————————————— 被征讨的小勃律王苏失利实为吐蕃王子,吐蕃赞普后以其姐嫁于苏失利,亦是悖乱人伦之举,当大唐帝国的军队抵达孽多城时,这等丑闻已被暴露,由是城中大乱,有义士打开城门迎接王师入城,苏失利携其王妃亦是姑母的赤玛禄逃遁于城外。——摘选自福卡斯·西庇阿《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逸闻篇》 第三百九十九章 鱼朝恩 鱼朝恩是被大军聚兵的鼓角声给吵醒的,当他睁开双眼时,只见自己还在那小勃律的王爷帐中,连忙跳了起来,再见到边上仍旧呼呼大睡的福卡斯,不由连忙推搡道,“阿福,赶紧醒醒,将军在聚兵了。” 只不过鱼朝恩推了几下都不见口角淌着口水,满脸荡漾,不知做了何等春梦的福卡斯还是没醒来,当即就狠狠两耳光抽了上去,这才让福卡斯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睁开眼道,“我是谁,我在哪儿……” “阿福,快走,将军聚兵,已经响了三通鼓了!” 鱼朝恩虽然是太监出身,但是孔武有力,要不然也不会被边令诚派来随军,他见福卡斯终于醒来,说话间自拉着他起身,然后朝两个在帐门口呼呼大睡的龙武军士兵踢了过去,“赶紧起来,误了咱家归营,仔细你们的皮。” 两个被踹醒的龙武军士兵砰地跳起来,但看清楚是鱼朝恩这位主后,立马便清醒过来,连忙帮忙抬着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福卡斯出了帐篷。 “鱼黄门,怎地走得如此匆忙?” 看到鱼朝恩他们慌慌张张地上马,闻讯而来的没射咄高呼道,自从知道鱼朝恩乃是代那位边监军随军的宦官后,没射咄也是存了几分讨好的心思,在他看来鱼朝恩和那位边监军虽然都是没卵子的阉人,可却是大唐圣人边上的近侍,若是能为他多说几句好话,自然好处多多。 “多谢没城主,不过我家将军已经升帐聚兵,咱们得赶紧回去,迟了便是犯了兵法,咱家虽说没什么,可是他们两个怕是屁股都要被打烂了。” 鱼朝恩翻身上马后,朝没射咄还礼道,“等到了孽多城,咱家再和王爷好好吃顿酒。” 见鱼朝恩最后改了称呼,没射咄自是心满意足,连忙道,“那是自然,到时候小王自然准备好酒好菜……” 只不过没射咄话还没说完,鱼朝恩已经火急火燎地带着福卡斯出了营地,这也让没射咄对神威天将军的威势有了更深的理解,不曾想大唐圣人身边的近人也如此敬畏这位沈将军,等他到了孽多城定要好好准备些礼物才是。 …… 鱼朝恩他们满身酒气地赶回碎叶军的营地时,只听得军中鼓声还在响着,总算松了口气,鱼朝恩代替边令诚随军,本来按道理大可以留住高仙芝这位大总管的中军,不过他此时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血气方刚,再加上在长安时就很倾慕沈光,这回有机会自然便赖在碎叶军里不肯走了。 沈光对于阉人没有什么歧视,更何况鱼朝恩也算是太监中的异类,身材魁梧,声音洪亮,旁人看了还以为是个赳赳武夫,决然想不到其人居然是宫中的小黄门。 这一路随军,鱼朝恩也没有喊过苦叫过累,都是和碎叶军的将士一般吃喝住行,好几次也差点掉下冰原雪谷去,因此碎叶军中的士兵也慢慢把他当成了自己人,这也让鱼朝恩在碎叶军中找到了归属感,没把自己当成外人。 “小鱼,这回可是多谢你了。” 在沿途军士的招呼下,被马匹颠醒的福卡斯这时候已经彻底醒了酒,朝鱼朝恩谢道,平时鱼朝恩便时常讨他的手稿看,时间长了两人自然生出几分交情,而昨晚那场酒两人喝醉后,鱼朝恩却是教了他不少好东西,两人间的称呼也悄然变成了阿福和小鱼。 “谢什么谢,赶紧地先去大帐才是!” 鱼朝恩没好气地说道,他没想到福卡斯平时吹嘘自己在其国都城也是酒量超群,没想到放开了喝以后还不如他。 两人在外面整了整衣冠,走进大帐时,只见众人看向他们时,两人方自闻到了身上那股浓重的酒气,这才明白为何沿途和他们打招呼的军士笑得那般诡异了。 沈光看到鱼朝恩和福卡斯后,微微皱了皱眉道,“浑身酒气,成何体统,念尔等初犯,大军又开拔在即,这顿打权且记下,先下去给某换了衣服洗漱了再进来。” “多谢将军。” 鱼朝恩闻言,连忙和福卡斯躬身谢道,然后退出了大帐,匆匆回去换干净衣服了。 “主君,那鱼朝恩终究是中官,虽说如今位卑职小,但……” 岑参虽然性情洒脱,但终究文人脾气,还是天然不喜阉人,在他看来那鱼朝恩虽然像个武夫,但心胸狭小,还是不要太过得罪,免得遭小人记恨。 “尔等不必过于在意鱼黄门的身份,只将他当做咱们碎叶军的一员就是。” 沈光打断了岑参,他最了解鱼朝恩这类人,他们去势入宫,身体残缺,往往心理既自卑敏感又狂妄,对鱼朝恩这种人切不能去和他们刻意保持距离,这会让他们觉得你是在看不起他们,你看似在讨好他们,说不准反倒是被他们记恨上了。 不多时匆忙换过衣服的鱼朝恩和福卡斯回来后,都是严肃地站在岑参身旁,等着沈光训话。 “如今大军已经修整完毕,接下来我碎叶军仍为先锋,接下来的坦驹岭乃是冰川遍布之地,而且天时无常,俄而天降大雪,俄而狂风骤至,这道路极为不好走,尔等回去后务必检视士卒被服装备,若有短缺即刻上报。” 沈光看向众将,拿下连云堡后,坦驹岭便是大军最后要面对的堪称天险的地理屏障,不过这回有熟悉地理的小勃律人做向导,倒是比之前好上不少。 “喏。” 众将领命后,鱼朝恩本待要退去,却被沈光喊住了,“朝恩你且留下,西门也是。” 鱼朝恩和福卡斯都是惴惴不安地留了下来,不过当鱼朝恩看到沈光身旁多闻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才放下心来。 “朝恩,你可知道翻越坦驹岭后,我军要攻打那座城池?” “回禀将军,我军过坦驹岭后,乃是阿弩越城当面。” “某和没射咄城主商量过,让他为我军前驱,先去招降阿弩越城,你可愿随行助没射咄城主立此奇功。此行甚是危险,你可以不去?” 沈光面色严肃地看向鱼朝恩,鱼朝恩顿时便情绪高昂起来,他这一路虽和碎叶军将士同吃同住同练,可是攻打连云堡时还是被留在大营,最后倒是和薛珍珠那铁勒奴一起砍杀了那些作乱的突厥奴。 如今沈将军信任于他,他鱼朝恩又岂会让沈将军失望,于是他全然忘了自己乃是宫中宦官,却是如同碎叶军中将领那般大声道,“末将领命。” “好,回去准备下,待会儿便去没射咄城主那儿随他一道出发,这锦囊你贴身藏好,若是招降阿弩越城顺利,便打开看后焚之,若是招降不顺,立刻毁之。” “喏!” 鱼朝恩面色激动,恭恭敬敬地从沈光手里接过锦囊退出了大帐,然后朝身旁的福卡斯道,“阿福,我小鱼今番也要做翻大事,建功立业了!” 第四百章 死士营 阳光照耀下的婆勒川南岸上,连绵的军帐里都是忙碌的兵士,水位悄然降下的河水边,两千奴隶兵在边上安西军士卒的呼喝声里,站成了整齐的队伍,他们颇为忐忑不安地等候着接下来的命运。 当他们看到远处那骑着赤红色骏马的骑士飞快地接近时,都是忍不住战栗起来,更是有人高呼起,“神威天将军!”来。 “神威天将军!”“神威天将军!”“神威天将军!” 听到那两千奴隶兵骤然爆发的欢呼声,安西军众将生不出半点嫉妒心思,看过沈郎和那没庐琼保氏的决战后,他们便清楚安西军中除了李嗣业能稳胜沈郎外,也就田珍和白大虫寥寥几人能和沈郎打个五五开。 可人家沈郎不但能打,还精通兵法韬略,更是身家千万,拿什么去比,碎叶军继续做先锋给大军开路,就是多得些功劳又算什么! “沈郎这是得了降兵的人心哪!” 高仙芝看着沈光策马到了那两千奴隶兵阵前后,只是挥手示意这些奴隶兵安静,两千余众便顷刻间鸦雀无声,不由感慨道,边上的程千里则是笑着附和道,“大都护所言极是,沈郎这回怕是又能得不少忠勇的骁锐之士。” 开元中以前,安西都护府向来都是以突厥等外族轻骑为主力,即便如今四镇以汉兵为主,但是将领们并不排斥使用外族降兵,这两千奴隶兵都是在吐蕃大寨和吐蕃战兵拼杀后活下来的,俱是青壮不说,不少人更是原本部族里的勇士。 这些没有了家园,被吐蕃人用残酷的折磨淘汰下来的青壮,本就是最好的兵员,更不用说他们还彻底被沈光折服,便是程千里亦是十分羡慕。 …… “尔等附逆蕃贼,本是罪该万死,但念在尔等乃是为贼众胁迫,又有临阵倒戈,弃暗投明之举,而我大唐圣人向来以仁德教化万民,尔等虽为蛮夷,但亦曾是大唐藩国之属,故而宽宥尔等。” 沈光朗声说道,两千奴隶兵里不乏曾经部族中的首领、小王和头人听得懂汉话,也都是将沈光所说的话转述给身旁的族人们听。 “王师将行,尔等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留于此地,接受整编,今后为大唐守御此地,二是随某从征,若是能侥幸活下来,某便许你们在某军中效力,为某部曲。” 听到沈光的话,那些首领、小王和头人们都是欣喜若狂,随后便有人高声道,“愿为神威天将军效命。” “且莫忙着喊,某还有话要与你们说清楚!” 沈光制止了那些欢呼的奴隶兵,仍旧高声道,“此番随某出征,尔等便是死士营,若是遇到吐蕃贼军,尔等便得打头阵,有进无回,后退者斩,可未必就能活下来,倒不如留在此地为守军。” “尔等将某的话告诉尔等的族人,绝不可隐瞒,否则定不轻饶!” 听到沈光把话说得明明白白,那些小王、首领和头人亦是纷纷将这番话交待给族人们,随后两千奴隶兵里只有数百人愿意留下,剩下的都愿意去沈光麾下当个死士。 “好,若是愿意随某出征的,自向前来,不愿去的,便留在原地。” 随着沈光说完这句话后,只是片刻间两千奴隶兵里哗啦啦上前了一大片,只剩下四五百人留在原地未动,而那些上前的奴隶兵大都鄙夷地朝他们吐了唾沫。 家园被毁,亲人被杀,他们留在这世上只有这条性命,且不说跟随神威天将军是何等光荣,便是能随神威天将军征讨吐蕃贼,足以叫他们舍了这条命! “愿为将军效死!” 也不知是哪个带头跪下,很快那一千六百奴隶兵便跪倒在河岸边大声喊了起来,初时声音并不齐整,后来却是越来越齐,声震十里。 “将军真是神威,能降服这些贼人。” 没射咄在马上感叹着,那两千奴隶兵皆是吐谷浑、沙陀、党项和突厥之属,可比他们小勃律人凶悍强猛得多,能让他们这般心悦诚服地侍奉,也就只有神威天将军了。 “那是自然,我家将军神威,自然能降服蛮夷。” 鱼朝恩得意洋洋地说道,沈光威名赫赫,他也与有荣焉,然后他朝边上没射咄道,“王爷,将军既然交待咱们了,咱们这便启程前往阿弩越城,莫要误了将军大事。” “鱼校尉说得是,咱们这就走。” 没射咄没再喊鱼朝恩为鱼黄门,显然在沈将军那儿得了碎叶军校尉之职的这位鱼黄门可是把这校尉官职当成了宝贝,至少跟他显摆了十几次了。 就在安西军开始动员准备出发的时候,鱼朝恩自和没射咄还有福卡斯领着百余人的队伍骑马往坦驹岭飞驰而去,他们要在碎叶军通过坦驹岭之前劝降阿弩越城,以免城中生灵涂炭。 …… 河岸边,一千六百奴隶兵被分为左右两营死士,分成八个百人队,许其各自推选百夫长,随后沈光自让李戍和薛珍珠担任将主和副将,统帅这些死士。 分过队伍后,薛珍珠自领着手下辎重兵将挑选过后的完好甲胄抬到十六个百人队前,让他们各自按着身材拣选。 看到吐蕃人所穿的铁札甲,这些被编入死士营的奴隶兵都呆住了,要知道他们以往在吐蕃人治下,干得也是死士的活,但是莫说甲胄,就连刀枪都是最差的货色,哪会像神威天将军这般仁慈慷慨。 “好生把甲胄都选了,若有不合身的立马告诉某,若是过了今日不上报,那便自个想法吧!” 随着薛珍珠的吆喝声,那些各自按着族别分队的奴隶们连忙上前挑起甲胄来,“都给某老实排队,你们这些蛮子听好了,主君仁慈才向大都护求情,给了尔等从征的机会,咱碎叶军里最是讲规矩讲道理的……” 如何调教降人自有心得的薛珍珠看着那些乱糟糟上前哄抢的奴隶兵,手中那根以德服人的长鞭挥舞如龙,“啪啪啪!”地连环作响,只抽得仗着身强力壮蛮横上前的几个奴隶兵捂着血流如注的面孔惨嚎倒地。 这下子所有人都老实起来,等着这个铁勒奴出身的副将发号施令,李戍嘴里叼着根杂草,见薛珍珠把这些人都管得服服帖帖,自是放下心来,“老薛,待会安排完了,叫百夫长们都来见某。” “知道了,将军但去就是,剩下的都交给小弟我就行。” 薛珍珠拍着胸脯道,然后自看向那几个爬起来后目露凶光的奴隶兵道,“某向来以德服人,你们哪个要是不服的,咱们好生讲讲道理。” 第四百零一章 藩国主 十来颗血淋淋的脑袋最后挂在了长杆上,让死士营的奴隶兵们好生体会了什么叫做以德服人,当薛珍珠领着十六个百夫长去见李戍时,里面赫然换了五个人。 对于死士营发生的一切,沈光自然清楚得很,也只有熟悉草原人性情的薛珍珠才能把他口中的“以德服人”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当然他也很看好和姜某人长相十分神似的李戍,相信他能够折服这些奴隶兵。 “主君,某是做错了什么,为何要某留守连云堡!” 岑参不忿地说道,如今碎叶军全军整装待发,可是临到头却让他留守连云堡,这可让他十分地不服气,崔器那厮是伤了胳膊,没有三五个月好不了,可是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留下来。 “主君,某就算没有功劳,至少也有苦劳吧,那吐蕃大寨……” 沈光看到生气的岑参,不由让南霁云等人都下去了,“岑兄,这回大军主力未损便拿下连云堡,没有大将愿意留守连云堡,大都护点名让你留守此地,掌文武事,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我又能如何?” 岑参傻了眼,他本以为是主君担忧他在坦驹岭会有个闪失好歹,却没想到这是高仙芝的命令,不由道,“大都护怎么能这般坏我志向!” “如今军中,称得上文武双全的只你一人,赵守捉可是在大都护面前对你赞不绝口,说若不是岑兄你献计,吐蕃大寨绝无那般轻易得手。” “就连程副都护和贾守捉亦是大为赞同,大都护这才特意点你留守连云堡,整编四周小勃律诸部和那些降兵。” 岑参这下子彻底无话可说了,当日他向程千里和赵崇玭献计,却没曾想把自己给赔了进去,“他们怎么能这般……” “岑兄,你也莫要懊恼,留守连云堡也不是小事,大军此番征讨孽多城,或许会和贼军恶战,连云堡乃我军归路,不容有失,你身上担子重得很那。” 沈光拍了拍岑参肩膀,然后回头看了眼身后山岗上的连云堡道,“回去吧,莫要让梅先生他们久侯!” 岑参沮丧着脸策马悻悻而回,他又不是蠢人,自然明白大都护让他留守连云堡,可不是什么献计不献计,还不是因为他睡了那梅小娘子,不说梅氏部落,周围小勃律诸部听说他是大唐的进士出身,那是都把他当成了自家人。 “以后某要是再管不住身下这二两肉,便割了去……” 咬牙切齿地发了毒誓的岑参愤愤地回了连云堡,半边身子都裹得严实的崔器见了他后,大笑起来,“岑判官来得好,某就怕没个熟人留下来陪我,闷得慌……” “崔大眼,给某好好养病去,休要来添乱。” 岑参没好气地挥退了幸灾乐祸的崔器,这个崔大眼先前不也寻死觅活地说要随军出征,还说就是死也要死在孽多城上,矫情!恶心!恶心啊! …… 跌失伽延骑马走在沈光身后,后方是五识匿国挑选出来的千余勇士,沈光侧头看向这位五识匿国主道,“大王何必随我军出征,要知道这坦驹岭可不好走。” 说实话沈光是真没有想到这位五识匿国的国主居然会主动挑选国中精锐,甘愿到他帐下来当个蕃将,而且姿态放得极低。 “将军唤我名字就是,将军面前,谁人敢称大王。” 跌失伽延惶恐道,“我向来仰慕大唐,见到将军神威,更是心向往之,愿为将军牵马执蹬,只求将军许我军前立功。” 这五识匿国国主的话,沈光自然是不信的,虽说这些小国异族向来崇拜强者,可他还没到虎躯一震,就能让一国之主倒头就拜的地步,“大王有何所求不妨直言,某若是能帮得上忙的,绝不推辞。” 跌失伽延被沈光目光逼视,想到眼前这位神威天将军的赫赫声威,心中挣扎许久,方自叹息道,“将军果真神目如炬,小王投奔将军帐下,也是听人说将军深得圣人宠信,小王这个国主不过是诸部临时推举……” 沈光见跌失伽延最后还是坦诚交代,方自点了点头,这位五识匿国的国主感情是被赶鸭子上架的,高仙芝率大军在五识匿国逼迫各部出兵时,各部的酋长最后推跌失伽延为国主,乃是把他当成替死鬼的,谁都知道大唐征召属国蕃兵,基本上都是拿来当炮灰使的。 连云堡又是得靠填人命才能攻下的天险要塞,就是跌失伽延自己一开始也是做好战死沙场的准备的,只是谁都没想到那般险要的连云堡居然被沈光奇袭得手,尔后沈光的神勇和大唐的军威又彻底震住了五识匿国的各部酋长,跌失伽延自起了心思。 “不瞒将军,我五识匿国中亦是以雄强者为首,如今各部勇士无不倾慕于将军,是以小王才想仰仗将军神威,尽收各部勇士于麾下,削弱各部酋长。” “你这话倒也算说得实诚。” “将军,小王愿为将军效命,只求将军他日能在圣人面前为小王美言几句,若能得大唐册封,小王和子孙愿世代为将军家臣,以效犬马之劳。” 若非在马上,跌失伽延只怕便要直接跪下,沈光见他满脸诚恳,便知道他此时这番话八成出自真心,大唐的册封在这些小国中确实很值钱,至少有大唐的册封,那就算是正朔,其他人若是造反,那就逆贼,只要王室还有血脉,能求到大唐来,说不定便有复国的机会。 因此一般得了大唐册封的小国王室,鲜有权臣敢弑主自立,当然若是像苏失利那般自己作死的,便是有金印诏书,也是没什么用了。 “大王不必如此,册封之事,某必定会帮大王这个忙,不过某也有言在先,若是吐蕃大兵来援,到时贵国勇士需得出力死战,战场上军法不容情……” “将军放心,届时我必率国中勇士死战,若无军令,绝不后退。” 跌失伽延大喜,连忙跳下马道,沈将军一诺千金,安西军谁人不知,得了沈将军的承诺,他便是死也瞑目,当即他又喊来随行的儿子,“沈将军,这是犬子阿斯兰,还请将军收做侍从,我若战死,便请将军看顾于他。” 沈光见跌失伽延这番托孤之举,便知道接下来若是真要和吐蕃人死战,这位五识匿国主必出死力,于是点头道,“某应下了,大王若战死,我便带阿斯兰回安西军,待他成年,亲自护送他回国继位。” “多谢将军。” 跌失伽延起身谢道,然后朝方自唤来的儿子道,“阿斯兰,我向沈将军恳求,今后你便是沈将军的侍卫,你定要好生侍奉你的主君!” “多谢阿爸!” 骑马而至的少年只有十五六岁年纪,生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的,听闻自家父亲的话后,在马上便喜不自胜地手舞足蹈起来,随后从奔马上跃下,便朝沈光拜倒,“阿斯兰拜见主君。” “是个壮小伙!起来吧,咱大唐不兴这跪礼!” 沈光说话间,阿斯兰自是连忙起身上马,跟在沈光身后,和多闻并列,沈光见状朝跌失伽延道,“听说贵国也信奉佛法,阿斯兰既然做某的随从,某便给他取个汉名,唤做持国吧!” 第四百零二章 坦驹岭 “我入你阿母的,这贼老天当真可恶,直娘贼的……” 豆大的雨点不断打在脸上,视线模糊的鱼朝恩大骂着,精力旺盛的模样让边上倦缩身体挨着马匹的福卡斯很是羡慕,有时候他甚至在想是不是割了那玩意以后身体会更强壮。 奥卢斯领着士兵们搭起了帐篷,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已经下了快半个小时,也不见停止的迹象,按着那些小勃律人的说法,不能去边上的山道避雨,队伍在大雨中前行了许久才找到这处空旷地。 过了片刻之后,随着几顶帐篷搭好,没射咄和福卡斯才拉着仍旧口吐芬芳的鱼朝恩进了帐中,用油布盖着的煤炉和炭饼没有被打湿,只是引火用的牛粪和木屑被雨水打湿泛潮,生了半天才终于把炉火给点着。 脱下衣服,鱼朝恩抹去身上雨水,倒是没再顾着骂娘了,只是道,“赶紧把姜茶煮起来,让兵士们都喝上几口驱寒,莫要着了风寒。” 得了吩咐的奥卢斯也连忙让人从驮马的行囊里翻出了老姜茶饼和胡椒,直接在帐篷里煮起茶汤来,不多时那股混合着浓郁胡椒味的滚烫姜茶便在大锅里沸腾起来。 光着膀子的鱼朝恩丝毫不在乎地蹲在地上喝着姜茶,同时招呼着进帐的蕃兵们,这回随他出行的都是奥卢斯所属的弗菻兵,当然按着阿福的说法该唤做罗马兵。 鱼玄机少年进宫,生平最佩服的前辈不是高力士,而是曾经官拜骠骑大将军兼左骁卫大将军、知内侍省、上柱国、虢国公的杨思勖,在他心中这位平定了安南、五溪蛮等岭南蛮夷叛乱的老前辈才是他们这些宦官的楷模。 人们都说大丈夫功名马上取,他们阉人也是能上阵杀敌的,立下赫赫威名! 鱼玄机自到了碎叶军后,便是以这位前辈的事迹勉励自己,同时也是努力学习兵法,他之所以对沈光感恩戴德,心中视做主君,便是沈光是头一个没有笑话他志向的人,相反还主动传授他兵法,路上这许多时日,他在沈光那儿读了不少兵书战策,学了很多东西。 他如今乃是微末之身,便是狐假虎威,又如何能叫士卒们打心底里服气,倒不如和士卒们同甘共苦,多接些地气般的相处,反倒是能让士卒为他效力。 那些来自罗马的士兵也愿意和鱼朝恩打交道,虽说大家伙都知道这位鱼校尉乃是阉人,可是这位鱼校尉倒是比他们以前在军团里的长官有男儿气概得多,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位鱼校尉说起长安城里的奇闻异事时,当真是叫他们大开眼界的。 “城主,咱们离坦驹岭还有多远。” 待所有军士都喝过姜茶,回到帐篷休息后,鱼朝恩方自朝没射咄问道,他可不想因为这场大雨耽误行程,他很清楚虽说大军行军肯定比他们要慢,但是遇到这种大雨,碎叶军也必定是冒雨前行,不会中途扎营结寨休息的。 “还有半日不到就能抵达,不过坦驹岭冰川难行,虽然不过二十里,但起码得走上一天。” 没射咄回答道,他平时在迦布罗城养尊处优惯了,被那大雨浇了许久,此时虽然喝过姜茶,换了干衣服,又裹了毯子,但看上去仍旧无精打采的。 “半日行程……” 鱼朝恩自言自语起来,然后看了眼情况稍微好些的福卡斯,不由皱了皱眉,将军派他们先行,乃是去阿弩越城招降的,可要是按着眼下这样子,逼着没射咄赶路,他真怕这位迦布罗城主撑不住。 “城主,要不待会儿咱家带兵马先行,你自和随从在后面,你给咱家能取信于阿弩越城主的信物或是书信,咱们不能误了将军的大事。” 听到鱼朝恩的话,没射咄有心想和他一起走,无奈身子发软,只得无奈道,“那我这就便写上书信给鱼校尉。” “那便最好。” 鱼朝恩连忙让福卡斯取了纸笔,没射咄很快便写了封简短的书信,然后又解下腰间的狮头金刀递给鱼朝恩道,“这是我阿耶留下的金刀,阿弩越城的城主认得此刀,鱼校尉再带上我那两个心腹,必定能劝说动得他。” 接过那把狮头金刀,鱼朝恩别在腰里,朝没射咄道,“城主好好休养,切莫急着赶路,大不了便和大家一道过坦驹岭。” 离开帐篷时,雨势已弱,鱼朝恩和福卡斯回了两人的帐篷后,鱼朝恩摩挲着腰间的狮头刀柄,忽地朝福卡斯道,“阿福,你说这没射咄是真病还是假病?” “校尉怎地这般说法,我看这没城主确实像是得了风寒,若非如此,他岂能放弃这等功劳!” “说得也是。” 鱼朝恩听到福卡斯回答,不由自语起来,他在宫中待久了,难免性格多疑。 回到帐中后,两人又是聊了许久,自有士兵来禀报,说是雨已经停了,还放了晴,鱼朝恩当即跳起来,拉着福卡斯就道,“趁雨停了,咱们赶紧出发,天黑前务必得赶到坦驹岭。” 片刻后,鱼朝恩便领着队伍出发,不过他还是给没射咄留了十个士兵当护卫,但是向导全都带走了,没留一个。 一行人沿着道路前行,到了傍晚时终于抵达了坦驹岭,这时候天气已经寒冷无比,鱼朝恩一面让士兵扎营,一面却是喊了向导,兴冲冲地去实地勘察地形了,他们出发时将军可是让他们带了不少东西,说起来他们也是给碎叶军打前哨。 “鱼校尉,咱们如今还在苏瓦那河谷里,出了河谷,那才是坦驹岭的山口。” 向导里会说汉话的是个年过四旬的小勃律人,长相十分精明,小勃律乃是丝绸之路南道上的要地,阿弩越城和都城孽多城也大都因为丝绸之路而繁华。 这坦驹岭除了山路崎岖倒也罢了,可是山中积雪常年不化,尤其是爬上山后更是千万年的冰川,四处冰丘起伏,冰塔林立,冰川下遍布裂缝,稍不留神,便会丧身其中,尸骨无存,多少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儿,附近的小勃律人皆称此地为神圣的雪瓦苏尔,对其敬畏有加。 只不过再艰险的天险绝地,也拦不住那些胆大的商人们,翻越坦驹岭抵达孽多城,最多也就四五天的功夫,可是如果走赤佛堂大道起码得二十多天,对于那些商人来说,在金钱面前,区区的坦驹岭又算什么。 给鱼朝恩带路的小勃律人便是常年给那些胆大的商队做向导的,不过即便如此,对他来说,每回过坦驹岭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危险伙计。 “直娘贼的,这儿的风果然邪乎。” 出了河谷,尚未靠近坦驹岭的山口,一阵大风刮来,便让鱼朝恩冻得鼻子都没了知觉,连声大骂起来。 —————————————— 日后的神策大将军鱼朝恩,在碎叶军的时候,曾是我的挚友,那时候他便告诉我,他生平最崇敬的是已故的虢国公,骠骑大将军杨思勖,而关于这位号称大唐最强悍的宦官将军有着不少让人毛骨悚然的传闻,传说中这位骠骑大将军有着剥皮者的称号,因为他向来喜欢将叛乱蛮族的首领和士兵生剥其面,掀其头皮以震慑叛乱地区的民众。——摘选自福卡斯·西庇阿《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逸闻篇》 第四百零三章 冰梯 清晨,当阳光照耀在苏瓦那河谷,鱼朝恩和福卡斯走出帐篷时,看着被染做一片金黄的河谷地水草丰美,蓝天白云下随处可见野物,才明白为何这苏瓦那在小勃律土语里有黄金的意思。 “鱼校尉,今日天气不错,咱们赶紧翻过山口。” 不远处领着几个族人唱完祭祀山神的歌谣的小勃律人那卓走了过来道,鱼朝恩自然不会耽搁时间,昨晚他可是亲眼见识过夜晚的坦驹岭山口那吹出的大风足以把人冻得魂灵出窍。 小半个时辰后,队伍便抵达了坦驹岭山口,异常地安静,所有的马匹都带上了衔枚,在翻越萨雷阔勒岭的时候,鱼朝恩和福卡斯他们便已经清楚在过雪山冰川的时候,保持安静有多么重要了。 担任向导的小勃律人没想到鱼朝恩他们也是老手,原本脸上的忧色顿时去了大半,他们过去给那些商队担当向导,每年都有不怕死的新来商队不听他们的话,最后命丧冰原。 安静地进了山口后,鱼朝恩自让士兵沿途留下红布绑在显眼的冰川处作为记号,以便后面大军抵达时能有个标志物。 那卓自不敢出言反对,过去也有商队试图留下记号,但都被他们给暗中换了地方,谁让这坦驹岭的向导活便是他们的生计所在,只不过眼下乃是大唐王师,他们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手脚。 过了崎岖的山路后,看着那陡峭笔直的冰崖,就是鱼朝恩胆子再大也不由吞了口唾沫,他们此时已经在山谷中,那高耸的冰崖上方才有些许阳光照下,四周看不到半点活物,天上就连飞鸟都见不到踪影。 “鱼校尉,从这儿爬上去,便是雪瓦苏尔冰川,上面的路最是好走,能直通另一处山口,到时候直接下了冰崖便是往阿弩越城的大路。” “这冰崖如此陡峭,要如何攀爬?” 鱼朝恩看向小勃律人,他们既然能带领商队通过这坦驹岭,肯定有上崖的办法。 “鱼校尉,这儿有咱们做的冰梯,牢固得很。” 那卓说话间,走到冰崖前,伸出手掌拂去了积雪,然后露出大约一掌宽突出的冰坨,接着他的几个族人便背着绳索要向上攀爬。 “那卓,你们这些冰坨是用牲口的血肉粘在冰上冻住的吧!” “鱼校尉,你怎么知道?” 那卓直接愣住了,他没想到眼前大唐王师的校尉居然知道他们这道冰梯是怎么做出来的,脸上满是错愕。 “这是我家将军告诉我的,你们这些冰坨,人上得少还行,人上得多了只怕不牢靠。” 鱼朝恩一边说话,一边朝奥卢斯道,“干活了,赶紧道,晌午之前必须把冰梯搭好。” 小勃律人诧异的目光中,只见那些王师的士兵们居然在冰崖下生了火炉,然后取了手掌宽,尺许长的弯折厚铁片放在火炉上烤起来,片刻便烤得那弯折处的短铁片成了暗红色。 很快这些厚铁片便被嵌入了冰崖中,滋滋冒着白汽,随后便没入冰壁中,随后又有士兵取了化开的雪水浇在上面,只一会儿功夫那嵌入冰壁中的铁片弯折处便包裹在新冻结的冰层里。 “愣着做什么,帮忙啊!” 看着那些傻愣着的小勃律人,鱼朝恩轻喝道,然后那卓才和族人们回过神连忙帮着这些王师的士兵们在冰崖上重新建了座牢固的冰梯,忙活了半天才将十多丈高的冰崖上嵌入了那两百多片厚铁片。 等上了冰崖后,小勃律人将绳索顺着放下,看着那些士兵手脚并用飞快地爬上冰崖,然后做了简易的吊笼,将马匹什么的一一拉上来,只觉得那位神威天将军莫不真的是神佛转世,不然何以能提前做好这等准备。 谢尔杨最后拉上了鱼朝恩,他在攻打连云堡的时候立了大功,而且更幸运的是他几乎没守什么伤,只是累得脱了力,所以这回他仍旧能跟着奥卢斯走这一趟,他方才好似猿猴般敏捷地爬上冰崖,委实看傻了边上的小勃律人。 “马谢是吧,咱家听阿福说过你,你说你祖上乃是西凉马氏。” 鱼朝恩上了冰崖后,看着面前褐发微卷,面貌倒是和汉人有七八分相似的谢尔杨问道。 “不瞒校尉,我家祖先确实来自大唐,听我耶耶说,先祖因为战败,被姓魏的仇家追杀,不得已才带着族人西走,最后到了波斯国得了当地土王的挽留才在那里繁衍子息。” 谢尔杨连忙回答道,自从连云堡之战后,他但有机会,便说自己祖上是西凉马氏之后,如今军中大都知道在亚美尼亚他的族人乃是中土人氏。 “那你以后可得想法让族人认祖归宗,不能流落异域。” “那是自然。” 谢尔杨笑着回答道,他虽然也姓马米科尼扬,但其实算是远支了,不过如今家族衰败,他若是真送信回去,恐怕有的是族人愿意来大唐跟随他。 上了冰崖后,鱼朝恩只见前方都是白茫茫的冰川,倒是不再见到有什么难行的冰崖峭壁,不过这时候边上的那卓又道,“鱼校尉,接下来这冰川虽说一路坦途,但是也得小心脚下,还请小心。” “知道了,前面带路吧!” 鱼朝恩说话间,庆幸没有带着没射咄过来,不然的话肯定会拖累行程,说话间,一行人自牵着马匹小心翼翼地向着前方的冰川走去。 将近十多里的路程,鱼朝恩他们整整走了三个时辰才算走完,这时候天都黑了下来,呼呼的大风从狭窄的山口呼啸而过时发出了宛如妖魔般的呜咽声。 跟着小勃律人到了山口冰川附近的某处背风的冰窝子里,队伍才算松了口气,然后扎营生火,在鬼哭狼嚎的风吼声中讲究过了夜,第二日一早当风声止息,便又烧红了厚铁片,往那下山的冰崖又镶嵌出了条冰梯出来。 等到日头高照,队伍上下才全都下了冰崖,算是出了坦驹岭,鱼朝恩翻身上马后,回头看着那风和日丽的瑰丽冰川,心中不由十分得意,“咱小鱼也算是领兵度过天堑绝域的将军了。” “往前再走三十里便是阿弩越城了!” 那卓和跪在地上唱完祭祀歌曲的族人们起身后,方自朝已然打算立刻出发的鱼朝恩说道。 “那还等什么,把衣服都换了,全都上马。” 鱼朝恩说话间,自取了白色罩袍往身上套了,然后又戴了顶尖帽,其余人也是纷纷换了衣服,片刻间原本还瞧着威风凛凛的军队便成了支商队。 —————————————— 在攻取孽多城的战役中,我和鱼校尉直到抵达阿弩越城后,打开将军赠予的锦囊,才知道将军和大都护为了这次远征的成功做了何等布置。——摘选自福卡斯·西庇阿《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孽多城之战》 第四百零四章 阿弩越城 连续三日,碎叶军沿着苏瓦那河谷进军,速度十分之快,在第三日的中午就抵达了坦驹岭山口,在看到鱼朝恩留下的记号后,很快便找到了那座坚固的冰梯,随后沈光让擅长攀爬的蕃兵率先上了冰崖,然后将在连云堡赶制的简易绞盘送了上去。 马匹乘坐吊索和车篮,士兵攀爬冰梯,最后全军才勉强上了冰崖,然后在冰川上搭建营盘过了整夜。 翌日朝阳升起时,沈光走出帅帐,那带路的向导也觉得不可思议,虽说八月之前,都能翻越坦驹岭,可是像昨晚那般大风只刮了小半夜就风平浪静的情形也是极为少见。 “他们跪拜我做什么?” “他们说主君神威,就连山神也不敢冒犯。” 还未等那向导回答,阿斯兰已在后面说道,五识匿国和小勃律接壤,语言大体相近,因此他也听懂了那些小勃律跪在地上的祈祷告词。 沈光闻言笑了笑,并没有去制止那些小勃律人,这个时代便是如此,尤其是这些小国,更容易崇信强者,毕竟小勃律他们边上就挨着三哥家,要论吹牛,谁能比得上三哥家动不动就大军上亿。 就好比跌失伽延年轻时在天竺求法,和那个刹帝利武士出身的苦修者学了瑜伽密,不过是因为身体柔韧度增加以至于出刀能够更快角度更刁钻,那所谓的刀术就能称作什么雷帝因陀罗的秘法,又或是雷帝之怒的中二名号。 用过朝食,碎叶军全军拔营,在向导的带领下沿着鱼朝恩留下的记号在光滑如镜的冰川上前行,不过半天时间就已抵达山口,随后大军自是轻车熟路地从冰梯上下去。 当张小敬领着麾下兵卒率先下了冰崖后,便看到前方有神情激动的当地土人大呼小叫起来,随后他便看到有一队小勃律的骑兵飞驰而来,要不是对方队伍里打了面碎叶军的赤旗,他差点就让麾下摆出阵型,抽弓射击了。 “阿弩越城上下恭迎大唐王师!” 来的骑兵队伍不过四五十人,领头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穿金戴银、大腹便便,看着倒更像是个土财主。 “你是何人,缘何在此迎候王师?” 张小敬见那下马的肥壮青年汉话说得极为流利,也不由好奇起来,他们自连云堡而来,除了迦布罗的小勃律人外,其余小勃律诸部看上去都是颇为穷困,不像眼前这伙阿弩越城的小勃律骑兵,居然披挂整齐,人人强壮,只不过却没有强兵的样子,倒更像是大户人家的家奴。 “这位将军,阿弩越城的城主正是家父,命我在此地恭迎王师。” 阿斯兰·悉兰多看着那些身形高大的唐军将士,圆圆的脸上全是笑意,三天前那位鱼校尉领着百余兵士从坦驹岭上下来后扮做商队进入城中,拿着没射咄这位迦布罗城领主的手书见到了自家父亲。 说起来,阿斯兰·悉兰多外表看着痴肥,但实际上这几年城中有关商队缴纳商税、大小治安等事务都是他在做主,他父亲整日沉溺于酒色享乐,全然没了往昔的英明,更是犯起了老糊涂。 居然没在第一时间就向那位鱼校尉表示他们悉兰多氏对大唐的忠诚,也亏得他机灵,当场便让手下捉了那两个吐蕃艳姬当场斩杀,连那几个孽种也扔入麻袋摔死,这才保住了他悉兰多氏满门上下。 “家父病重在身,不能亲自前来迎接王师,还请将军宽宥……” “某不是什么将军,既然兰达干城主病重,等我家主君到了,你亲自去说明情形吧!” 张小敬皱了皱眉,他在连云堡的时候,可是听那些小勃律人说这阿弩越城的老城主乃是色中恶鬼,六十多了还生了好几个儿子,怎地王师到了便生起病来,要不是见着这个阿斯兰身边随行的骑兵里有罗马营的蕃兵在,他早就将他们全都拿下了。 “早就听说神威天将军的大名……” 阿斯兰·悉兰多声音里全是惊喜,他可是听没射咄的亲信私底下跟他说了,此番大唐王师兵发孽多城,便是要诛杀伪王,扶他的主人登上王位,他听了后自然也生出不小的心思来。 不多时,阿斯兰·悉兰多便等到了他想要巴结的那位神威天将军,本以为这位沈将军会像先前那位大唐的将军那般倨傲冷淡,却不曾想这位神威天将军就好似天上的太阳一般让人感到温暖和煦。 “阿斯兰少城主,让你久侯了。” 看着恭敬站在面前,挂着拇指粗细的黄金项圈,腰间缠绕金带的肥壮青年,沈光并没有什么歧视,小勃律靠近天竺,国中贵族向来有穿金戴银的习俗,连云堡那边是被吐蕃人压榨得太狠,所以才显示不出此等风俗。 如今看起来这阿弩越城果然豪富,而且还能在吐蕃人治下保住这富贵,便说明这城中足有自保之力。 “下国小民阿斯兰·悉兰多拜见神威天将军。” 阿斯兰·悉兰多直接跪倒在地,行了五体朝拜的大礼,跪的那叫一个麻溜利索,让沈光看了亦是无语,倒是他身后的阿斯兰忍不住道,“你也配叫阿斯兰!” 阿斯兰在诸国土语中是狮子的意思,通常也是勇士们最爱用的名字,阿斯兰虽然年少,但是在五识匿国中也算是少年英雄,曾经力搏雪豹,为自己的妹妹捉了窝豹崽子养来玩,此时见到这大腹便便的小勃律人一脸痴肥相,还这般恬不知耻自称也叫阿斯兰,当即怒了。 “这位是?” “这是某的侍从,也是五识匿国的太子,汉名唤做持国。” “持国,不可无礼。” “持国冒犯主君,还请主君责罚!” 阿斯兰连忙单膝跪地请罪起来,这时候阿斯兰·悉兰多却是连忙道,“我这名字却是名不符实,只不过乃是家父所取,我也不好擅改,今日神威天将军在此,还请将军赐我汉名,这样家父也不会怪罪于我。” 真是个奸猾的小人! 持国并不是全没有脑子的肌肉少年,眼见这小勃律人趁机请主君赐名,不由心中暗道。 “起来吧,以后莫要再这般暴躁,且罚你抄写心经十遍。” “是,主君。” 持国不忿地站了回去,还不忘瞪了眼,不过阿斯兰·悉兰多却是笑呵呵的不以为意,五识匿国的穷鬼,有什么好在乎的。 “你身形雄壮,某看便叫增长好了。” 沈光倒是觉得这个奸猾的阿弩越城的少城主倒是有几分才干,要守好小勃律,少不了要用这等奸猾之辈。 “多谢将军赐名。” “将军,小的在前方已经准备了不少活牲口,不知可否宰杀犒劳王师。” “自然可以。” “你们去让人把牛羊都赶来,把大锅都支棱起来,咱们要为王师接风洗尘。” 阿斯兰·悉兰多连忙让麾下骑兵去传令,不多时便有城中百姓赶着大批牛羊过来,一起的还有盛装打扮的女子,原来都是城中妓女,全是被他花钱请来一并劳军的。 第四百零五章 敲打 坦驹岭山口处,随着越来越多的碎叶军士兵攀下冰崖,无数的军辎和马匹被吊索和木栏运送下来,阿斯兰·悉兰多心生敬畏,而赶着牛羊过来的城中百姓更是对这位少城主感恩戴德,若不是少城主够机灵,阻止了老城主犯糊涂,阿弩越城岂不是要在王师的怒火下成为废墟。 李戍率领的死士营好似恶鬼般的杀心斗气,即便隔得老远,光是那暴戾的眼神就足以让阿弩越城里习惯了太平日子的平头百姓们心惊胆战,就连那几个在城中向来以胆大著称的屠夫操刀时都吓得手软脚软。 “你让他们吓唬他们做啥子!” 李戍朝边上的薛珍珠问道,这时候他已经吐掉了那根时常叼在嘴里的野草,不过他自个看上去也没比手底下那些看上去个个都穷凶极恶的奴隶兵好上几分。 “校尉,我常听人说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不好好吓唬他们,这城中百姓如何知道王师的仁德。” 薛珍珠很是理直气壮地说道,李戍听完后不由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猛地拍着他的膀子道,“真有你的,那赶紧的,挑些人去帮忙宰牛杀羊,看那些人哆嗦的,大军还等着开吃呢!” “属下这就去办。” 薛珍珠应声而去,不多时他便从死士营里挑了十来个长相最凶恶的奴隶兵,自去那些杀牛宰羊的小勃律人手里抢了活计。 看着那些凶恶无比的奴隶兵宰杀牛羊,分解肢体时面无表情,下刀又快又狠,偶尔那眼神不时瞟过来一下,那些打下手的小勃律人就被吓得脸色苍白,差点就要跪在地上求饶了。 “瞪什么瞪,再瞪看耶耶不抽死你们!” 挥舞着皮鞭的薛珍珠笑容和蔼可亲地朝那些阿弩越城的小勃律人道,“这些都是王师降服的奴隶兵,原来被吐蕃人当成看家犬使唤,见谁都想咬两口,不过你们别怕,那些更凶恶的吐蕃人都叫王师杀了个干净,他们不敢对你们……” 薛珍珠越是说得轻松,可是那些城中百姓就越发害怕,不过他们对于大唐王师的敬畏也越发重了,尤其是听说不远处那位管着这些凶恶奴隶兵的大唐将军有个绰号叫做屠城校尉,更是差点当场就要跪拜起来。 …… 薛珍珠在那儿吓唬阿弩越城的百姓时,沈光已是和阿斯兰·悉兰多坐在了搭建起来的军帐里谈起了阿弩越城的情况来。 “将军不知,这些年生意不好做,咱们阿弩越城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如今终于盼来王师能把该死的吐蕃人赶走……” 看着口若悬河般拍着马屁的阿斯兰·悉兰多,沈光笑着打断了他,“某看少城主的样子,也不像日子过得很差。” “将军不知,我身上这些金饰全是拿出来做样子的,不然城中百姓何以会服我悉兰多氏的管……” 阿斯兰·悉兰多不敢再装傻,只得苦笑着说出城中实情来,小勃律地处丝绸之路南道的要害所在,过去在大唐治下的时候,商道繁华,虽然吐蕃人不时侵扰犯边但终究还是有大利,这也是小勃律国中贵族们忠于大唐的根基所在。 只不过开元二十四年,吐蕃人突然发大兵攻下孽多城,逼迫苏失利称臣,而大唐却始终无法发兵救援,小勃律国中的贵族们只能认命,谁让大唐太远,吐蕃人却近在眼前,只不过吐蕃人打下小勃律,说什么借道攻打安西四镇也是放狗屁,他们盯上的是丝绸之路的财富。 只是吐蕃人不擅长经营,统治又十分残暴,于是原本繁华的商道这些年越来越衰败,商队的规模也大不如前,阿弩越城能在吐蕃人手上保住地位,是因为城中没有吐蕃驻军,依然还能收上商税。 但是被吐蕃人抽取大半赋税后,他们悉兰多氏和城中贵族的日子自然大不如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好歹还能撑得下去,这回大唐军队打下连云堡,又有没射咄这个迦布罗的大领主写了劝降信,阿斯兰·悉兰多立马便和城中早就不满吐蕃人统治的贵族联系上,要不然他怎么能轻易地斩杀自己父亲那两个吐蕃艳姬,还把他给囚禁起来。 “将军,我阿弩越城上下可是忠心耿耿,一直都盼着大唐王师来解决咱们的啊!” “如今城中有多少金银。” 沈光可不会为言语所动,大军在连云堡只是缴获了不少牛羊马匹和牲口罢了,至于真正的财富却没见多少,在他看来大军远征岂可空手而回,在吐蕃人治下,小勃律都城孽多的商业早就不如阿弩越城,可以说小勃律的财富大都在阿弩越城,另外他也不相信面前的胖子会老老实实地把收上来的商税交给吐蕃人。 做假账瞒报那是必然的,坦驹岭上可是有不少避风的冰窝子,一看便知道是人工掏出来的,而且给他们带路的向导也藏不住什么秘密,有胆子走坦驹岭的商队可不算太少。 “回答某之前,想想清楚再回答。” 沈光看着面前貌似战战兢兢的阿斯兰·悉兰多,脸上虽然笑着,可是眼睛里的冷漠让这位阿弩越的少城主如坠冰窖,就是以往他在孽多城面对那位吐蕃赞普的姐姐时,他都没有现在这般紧张。 对于守财奴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比金钱和财富更重要的东西,阿斯兰·悉兰多本以为自己是要钱不要命的人,可是此刻他被这位年轻的神威天将军冷漠地看着,却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从坦驹岭上下来的大唐军队,军容之鼎盛他前所未见,光是那些甲胄所代表的的财富就让他难以想象大唐的富庶和强大,只要眼前这位神威天将军一句话,他毫不怀疑这支军队能彻底摧毁阿弩越城。 “城中有黄金五千斤,白银两万三千余斤,乃是我悉兰多氏数年累积,小的愿意献于王师。” 阿斯兰·悉兰多跪在了地上,沈光这时候方自轻笑起来,“说实话就对了,少城主,某不多要,你献上黄金三千斤,白银万斤,某自帮你向朝廷求个爵位来,今后阿弩越城便是你悉兰多氏世袭罔替的封地。” “多谢将军大恩。” 阿斯兰·悉兰多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痴肥的脸上再没了那股装出来的憨厚相。 蛮夷畏威而不怀德,这是沈光从封常清那儿学来的道理,遇到阿斯兰·悉兰多这种人,若是不狠狠敲打他一番,可不会有什么忠诚可言。 —————————————— 主君麾下有四夷将,分别以佛教的四天王命名,其中增长天的阿斯兰·悉兰多并不是什么英勇的武将,但是在归仁军对抗吐蕃时,他却靠他的诡诈精明抵挡了吐蕃人的大军,直到第五持国将军带兵救援。——摘选自福卡斯·西庇阿《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人物篇》 第四百零六章 神迹 支起的大锅里,大块的牛羊肉在煮沸的开水中翻滚沸腾,随着长时间的炖煮,浓郁的香味四下弥漫,当碎叶军们开始享用酒肉时,杀牛宰羊,剥皮去骨放血,干了半天脏活苦活的死士营便在边上老实地等着。 而这也让那些阿弩越城了小勃律越发相信那位姓薛的将军没有骗他们,等到阿斯兰·悉兰多汗流浃背地从大帐里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带来的部下和城中百姓亦是满脸的敬畏和恐惧。 询问之后,阿斯兰·悉兰多知道这都是那位神威天将军对他们的警示和敲打,他心中不敢再有半点小心思,另外那封爵之事也让他极为上心。 搭建起来的女肆营地里,那些被阿斯兰·悉兰多雇来的城中妓女们大都坐立难安,因为都大半天了,不见王师的将士们来排队,这让她们甚是惶恐。 “军中情形如何?” 喝着大碗的羊肉汤,沈光朝南霁云和张小敬问道,阿斯兰·悉兰多也是个妙人,居然雇了城中几十个妓女过来劳军,也亏得是他的碎叶军,若是大都护领着大军抵达,这些女人只怕一个个都要累死。 什么世上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那也是因为牛不够多而已,千牛拉犁,什么地都给你掀了去! “士卒们大都安生得很,叔爷们都盯着,也就死士营那里有些动静。” 张小敬回答道,碎叶军的军规不同于其他地方,纪律严明但是没什么贵贱之分,除了训练和战时上下森严,平时生活里都是官兵平等,他和龙武军的属下初来乍到时还不怎么习惯,但是时间长了,却觉得碎叶军比龙武军里有意思得多。 他口中的叔爷自然是陈摩诃他们这些老军汉,他们也自会和那些年轻的士兵说些让他也不寒而栗的话,什么他们年轻时打下碎叶城,不少同伴没折在战场上,就是因为没管住下面,去光顾了当地的女肆,最后得了脏病,疼痛难当的时候直接剁了。 这样的前车之鉴,哪还敢让全军几乎都是良家子出身的碎叶军士兵们敢去光顾那些阿弩越城的妓女,不少人家中可是有妻子儿女的,就算是还没成家的,等打完小勃律回去也定能有门好亲事的。 “大家都说玩球还不如踢球!” 南霁云在边上笑着道,这几日赶路赶得甚紧,他脚头有些发痒,底下军士们也是如此,碎叶军中的文体活动还是极为丰富的,足以让士兵们发泄多余的精力。 “那便好,待会儿便组织大伙儿踢几场比赛,好好放松下,至于死士营那边,让他们憋着就是,告诉他们什么时候等破了吐蕃贼再说。” 沈光朝薛珍珠说道,薛珍珠听了连忙道,“主君放心,咱一定让那些蛮子懂什么叫规矩。” …… “你们若是想去便去,只不过在神威天将军面前丢了面子,莫要怪本王没提醒你们。” 五识匿国军中的大帐里,看着自己提拔的十三个百夫长,跌失伽延冷声说道,他当然知道底下士卒憋了这许多时日,个个都想泻把火,可是他却不想让自家军队被神威天将军给小瞧了。 那些百夫长们都是面面相觑,最后也没人再说旁的话语,他们本是各部的勇士,向来把荣耀看得比什么都重,更何况他们心中还有着想要靠着自身的武勇获得神威天将军的认可,能够成为碎叶军的将士,自然不会再纠结这等事情。 不过好在随着碎叶军的球赛开踢,五识匿国的将士和奴隶兵很快便被那激烈的比赛给吸引了,当阿斯兰·悉兰多看着身后不断爆发出阵阵欢呼和骂声的军营时,看着自己带来的城中女肆营门可罗雀,只觉得这世界上没有比那位神威天将军更可怕的人了。 能够控制麾下军队的欲望,这位神威天将军当真是可怖可畏,这般想着的阿斯兰·悉兰多没有敢耽误片刻,就让人准备好了三千斤黄金和万斤白银装车送往坦驹岭下的碎叶军军营。 …… 翌日,当清晨的太阳升起时,在军营里睡了夜起来的阿斯兰·悉兰多走出帐篷时,看着眼前的景象整个人都傻了,因为在坦驹岭出口处的冰崖,突然多了几道宽阔的冰桥,长达数十丈的斜长冰坡直接冰崖。 “这,这是?” 阿斯兰·悉兰多身后,他带来的部下和士兵都已经跪倒在地,朝着朝阳下闪耀着光芒的冰桥顶礼膜拜着这神迹。 “神威天将军难道真的是神佛转世!” 口中喃喃自语着,阿斯兰·悉兰多也虔诚地跪在了地上,小勃律国中崇信佛法,在他们看来这几座冰桥乃是神佛显灵,大唐王师是得了神佛眷顾的神明之师。 不要说小勃律人被冰桥的出现震撼得心神尽夺,碎叶军的军士们也都被惊到了,只有沈光看着那几座冰桥,仍旧不是太过满意。 高仙芝率领的中军兵马过万,还携带着为数众多的军辎,沈光若是不想法浇出这几座冰桥出来,大军光是下岭就得花上两三天时间,他可不敢去赌坦驹岭的气候一直都是那么给面子,他可是听封常清说过,前三次征讨小勃律,最惨的那次便是一夜大风雪,半只大军就没了。 “继续加固冰桥,大都护估计这两日就会率大军抵达。” 沈光朝张小敬吩咐道,昨晚他便是让张小敬领着人马先用木头搭建骨架,然后用油布为面,泼水成冰做出了那三道冰桥,不过这冰桥下面悬空,牢固度堪忧,需得填埋泥土,再用木头支撑,晚上再复浇水加固冰层,如今大军来时,方能使用。 “喏!” 张小敬满脸兴奋,他也没想到按着主君的吩咐,竟然搭建了如此三道堪称神迹的冰桥,不过他知道此事需得保密,免得在那些小勃律人那里失了神秘感。 突兀而起的壮观冰桥,很快便被阿斯兰·悉兰多将消息传回阿弩越城,接着越来越多的城中百姓和附近部落都来摩拜这三座冰桥。 而原本城中对于是否出兵跟随王师讨伐吐蕃人的贵族们这时候也都个个红光满面,力大声粗地跪在地上向阿斯兰·悉兰多表着忠心,这个出五十,那个出一百,很快便又凑出了近千人的军队。 对于小勃律人来说,大唐王师有神佛庇佑,吐蕃人焉是对手,想到这些年被吐蕃人欺压,义愤填膺的百姓们亦是踊跃参军,要求跟着王师打到孽多城,捉了那悖逆人伦的伪王妖妃。 —————————————— 我是在孽多城听说主君抵达坦驹岭后,便有神佛降下冰桥,当时孽多城里,本就在传着伪王乃赞普之子,娶了姑母为妻之事,原本人们将信将疑,但是随着阿弩越城来的商人们都纷纷谈论此事时,人们再也不疑有他,在主君率领军队抵达孽多城前,城里已有不少人做好了开城投降的准备,这也让我和鱼校尉的军事行动顺利许多。——摘选自福卡斯·西庇阿《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逸闻篇》 第四百灵七章 忐忑的胡商 “卖饼喽,又香又脆的葱饼,吃上一口,保准还想吃第二口。” 鱼朝恩听着街上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也不由大为意外,他本来还以为这孽多城里可听不到多正宗的唐音汉言,没想到那些小贩们口音虽然有些怪异,居然还能听个大概。 “拿十个饼来。” 让随从的蕃兵付了钱,鱼朝恩直接便啃了起来,浓郁的羊油混着葱香,倒也别有风味,几个人十张饼一会儿就吃个精光,顺便还在那小贩处点了羊肉清汤。 这小贩的生意颇为不错,来吃的也都是和鱼朝恩他们扮相一样的商人,商人们窃窃私语讨论着最近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鱼朝恩听得满意极了,如今城中人心浮动,那伪王更是杀了十几个所谓传播谣言的国人,反倒是更加做实了那传言。 “听说大唐的军队马上就要到了,咱们是不是先出城躲一躲。” “你傻了吗,出城能躲哪里去,万一遇上乱兵,别说货物保不住,就连小命都要丢了。” “那咱们不能去阿弩越城吗,赶路走快点,也就一天的功夫。” “别想了,咱们如今哪都去不了,眼下这城里只进不出,听说那伪王已经向吐蕃求援,吐蕃人的军队马上也快到了。” “怎么来的这么快,这不是大唐军队才打下连云堡吗?” “谁知道呢,大唐和吐蕃常年交战,也许吐蕃人早就知道消息了。” 见那几桌商人忽然间就聊上了,鱼朝恩也忍不住插话进去,反正这丝绸之路上虽说以粟特人为主,但也少不了波斯人、大食人甚至弗菻人,到最后大家要互相交流还是得讲唐言,这样才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就连这孽多城里,明明已被吐蕃人统治十余载,那伪王更是丧心病狂地去了大唐衣冠,该服吐蕃衣饰,可是这城中百姓为了讨生活,还是得会说上口流利的唐言,要不然生意都没法做,那些商人们哪里会听你这本地的土语。 “诸位,我听说此番大唐王师乃是安西军的精兵万余来此,还有那位神威天将军更是神佛转世,孽多城绝对抵挡不了大唐王师,便是吐蕃人的援兵来了也没用。” 鱼朝恩穿着白色的粟特袍子,头戴尖帽,还在嘴唇上粘了圈胡子,因为晒得肤色古铜,倒也似模似样,只不过他的口音却是没法变化,不过其余三桌的胡商听了都是肃然起敬,能把唐言说得如此流利,而且年纪也不见大,想必定是长安城里那位大商贾的子弟。 “眼下我也听说那伪王吩咐守城军队许进不许出,咱们就是想离开此地都不行。” 见那些胡商都是看着自己,鱼朝恩索性搬着那凳子,到了几桌人中间低声说了起来,“吐蕃人什么德性咱们都清楚,说不准那伪王强留咱们这些商队在城中,就是要拿咱们的财货去讨好吐蕃人那!” 那十来个胡商听后顿时悚然而惊,大家都是在丝绸之路上厮混的,当然清楚吐蕃人的残暴和贪得无厌,他们若是在安西境内遇上大唐军队,只需给些钱财,大唐军队就能在辖区内护送他们,可若是不小心在小勃律、护密国遇上吐蕃人的军队,搞不好便是人财两空,连命都要赔进去。 “都说那伪王乃是吐蕃赞普的野种,我本来还不太信,如今看起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咱们该怎么办?” 十来个胡商里有人喃喃自语,有人额头直冒冷汗,鱼朝恩的恐吓在他们看来很有可能会成为事实,这丝绸之路上也只有大唐管着的领土上才是最讲诚信的,他们若是运气好在安西境内遇到大唐军队,给些钱财,大唐军队便会在辖区里护送他们,可若是在小勃律、护密国这些如今乃是吐蕃势力范围之内的国家遇上吐蕃人的军队,能捡条命活下来便是运气了。 “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十来个胡商里,有人忽然朝鱼朝恩问道,这时候惶恐的其他人才纷纷看过来,顿时想到眼前这位看着就不像是普通人啊,且不说那地道的长安口音,光是身后跟着的护卫,一看便知道乃是最精锐的战士,可比他们这些抱团取暖的小胡商强多了。 “我自姓石。” 丝绸之路上,石、史、曹、安、康、波皆是胡商们使用的大姓,见鱼朝恩不愿透露姓名,这些胡商们也不敢继续追问,那最先问话的胡商则是道,“石兄可有法子帮咱们一把?” 顿时,众人都是盯着鱼朝恩,满脸的希冀之色,在他们看来这位姓石的大商贾子弟或许知道些他们不知道的消息,又或是有出城的门路。 鱼朝恩本待要回答,不过他身边始终没怎么吭声的福卡斯却是忽地拉了拉他的衣服,让他立马想起来,自己如今乃是扮做唯利是图的胡商,怎么可能那么热心帮这些同行,要知道丝绸之路上,莫看这些胡商们能抱团在一起,可是轮到有机会能背后下刀子谋夺财货的时候,谁都不会手软。 看到鱼朝恩忽然没了声音,那些胡商们便知道这个大商贾子弟看着年轻,但经验却是丰富,想想这个年纪就能被家里放出来做生意,怎么会是普通人。 “只要石兄能帮我脱离这灾祸,我愿意拿出货物的三成作为报酬。” 一个胡商开了口,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见鱼朝恩一副毫不着急的模样,最后也都是开了口,表示愿意奉上三成货物做酬劳,只要鱼朝恩能帮他们脱身。 “你们都过来,且听我说。” 十来个胡商都凑到了鱼朝恩跟前,然后听着鱼朝恩的低声言语,先是脸露惊色,随后便又暗自点头,等鱼朝恩说完,他们方自明白过来,不过他们也没得选择,如果那伪王真要朝他们下手,那必然是越多人聚在一起最好。 鱼朝恩愿意开放自家的货栈给他们用,已经是不小的恩情了。 —————————————— 丝绸之路上众多小国里,不但贵族们以说大唐语言为荣,便是民间亦是一样,盖因为当时往来丝绸之路上的诸国商旅国别众多,语言各异,但大都会说大唐语言,故而那些小国民众若是会说大唐语言,自然能招揽生意。——《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逸闻篇》 第四百零八章 妖妃 “欺人太甚,这都是唐人的谣言,谣言!” 苏失利在王宫的大殿上状若疯狂,他如今正值壮年,浓密的虬髯修理得十分整齐,若是光看外表,倒也不失为威仪凛然,只不过如今他虽然大声咆哮着,可是却透着股恐惧和慌张。 宫殿里,被人们称作五大臣的五个大部首领虽然没有吭声,但是脸上的神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自从吐蕃人在开元二十四年打下孽多城,十多年来大唐都对小勃律不闻不问的,三次远征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有一次成行,他们才投靠了苏失利,甘愿做了吐蕃人的走狗。 原本大家做狗做得也蛮开心的,虽说吐蕃人残暴,可小勃律到底远离逻些城,吐蕃人的兵马大部都驻扎在连云堡,说穿了还是他们做主,就算吐蕃人吃肉,他们好歹也是能有骨头啃的。 可是这回怎么大唐就派兵真打过来了,那吐蕃人吹嘘得厉害无比的连云堡更像是纸糊的那样就叫大唐军……不,是大唐王师给打下来了,如今听说大唐王师屯兵于阿弩越城,旦夕可至,如何不叫他们慌乱无比。 “说话,都说话啊!平时你们一个个不是很能说会道吗,怎么如今都变哑巴了。” 苏失利大声咆哮着,孽多城兵不过三千,大唐的军队要是真杀到城下来,拿什么去抵挡,这五大臣都是国中豪酋,他们若是倾尽全力,少说也能凑个五千兵马出来。 “大王,为今之计,只能固守都城,等待大蕃援兵。” “废话,本王不知道要固守都城以待援兵吗?如今城中只王宫守军三千人,拿什么来守,啊!” 看着临到头还在那里不愿出死力的五个老东西,苏失利如何不清楚他们的心思,这番大唐势大,这五条老狗保不准难免还想做回墙头草,说不准真等大唐军队兵临城下的时候,他们还会卖了自己这个大王呢。 想到这里,苏失利冷笑起来,“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本王是大唐王师口中的伪王,你们就是逆臣帮凶,莫以为你们的下场就能好到哪里去!” “没射咄那个杂种投靠了大唐,这回他迦布罗发了大兵,大唐多半是要让他来当这个大王,到时候你们以为没射咄能容得下你们。” 被苏失利恶狠狠地瞪着,五大首领这时候才清醒过来,他们这些年帮着吐蕃人欺压国中部族,就算大唐王师能饶过他们,可是没射咄和其他部族首领能饶过他们吗? 他们如今只能跟着这位大王和吐蕃人一条道走到底了,想到这里时,他们终于开了口,“大王,我莫氏愿意出兵一千二百人!”“我雷氏出兵一千人!” 片刻间,这五大首领便凑了近六千人出来,“大王,我们这便立刻调部中兵马过来,只是这城中粮食不知可否撑得住。” 想要守城,除了有兵,最紧要的便是粮食,五大臣愿意出兵,可是这粮秣他们实在是无能为力,连云堡的消耗不小,他们部中也没多余的粮草。 “你们放心,本王就是穷搜城内,也不会短了你们的粮草,速速去调集你们的兵马入城。” 苏失利咬着牙铁青着脸说道,他清楚自己若是大索城内百姓家中,搜刮牲口粮草,自己被栽赃的那些谣言怕是再也洗不清了,只不过如今乃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他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就在五大臣要离开的时候,苏失利身后,有姿容妖治的艳妇身着华服在几个吐蕃武士的护卫下走了出来,“拜见王妃!” 看到那虽然上了年纪,但是长相艳丽,身材妖娆犹如大蛇的王妃,五大臣眼里都是闪过抹火热,接着便都低头行礼道,这位王妃可是吐蕃赞普的姐姐,在小勃律国中的地位比苏失利这位大王都要贵重。 “王妃怎地来了。” 对着比自己大了十多岁的王妃,苏失利很是小心的样子,看着他那副模样,赤玛禄冷笑着看向那底下五大臣道,“我兄长已经派了大兵来源,领兵的将军乃是烛龙将军,如今离孽多城也就三五日的功夫。” 听到这位王妃的言语,五大臣脸上俱是露出喜色,那烛龙将军他们是知道的,乃是吐蕃国中仅次于大论的大将,开元二十四年,吐蕃派遣东则布为帅,这位烛龙莽布支便是先锋,当时小勃律国中也不是没有抵抗,只不过五千兵马被这位烛龙将军半日时间就杀溃,所有的败兵都被砍了脑袋。 听到是这位吐蕃大将来援,而且离着孽多城只有三五日距离,他们总算是把心放了下来,大唐军队就算再厉害,也未必能击败大蕃的勇士,只要再拖个把月,天降大雪,什么神威天将军来了都没用。 “不知大王接下来要如何守卫都城?” “王妃,我已让他们各自调派部中兵马入城守卫。” 被赤玛禄盯着,苏失利连忙答道,他之所以畏惧这位王妃,不独是其人乃是吐蕃赞普的姐姐,另外也是因为这位王妃天赋异禀,虽然年近五旬,但是容貌艳丽宛如三十,更兼是虎狼之性,他正值壮年都禁不住摧折,在床第间雄风不振,自然难免越发没有底气。 “糊涂,五部兵马岂可尽入城中,如今城外的大桥才应当派重兵守卫,唐军若至,必然先毁此桥,没了此桥,便是烛龙将军到了也只能望河兴叹。” 苏失利本以为还能得到这位王妃的夸奖,却不料被她一番话说得抬不起头来,“王妃说得是,我自让他们派兵守好大桥。” “那是自然,只要守住大桥,待烛龙将军到了,什么唐军也不过是不堪一击的猪狗罢了。” 赤玛禄大笑着说道,胸前半遮的抹胸内波涛汹涌,看得底下五大臣眼都直了,直到苏失利催促他们速去部中调动兵马,方自不舍地离开。 “大王如今可还忧愁!” “有王妃在,吾自当高枕无忧。” 苏失利笑着说道,然后就被这位已然被国中百姓唤做妖妃的赞普之姐给勾了魂,两人直接脱了衣服便在大殿里肉搏起来。 —————————————— 小勃律王妃赤玛禄乃是吐蕃赞普之姐,据说当年嫁于伪王前,在吐蕃国中便曾有过两任丈夫,皆是大氏族的雄壮长者,只不过先后都暴毙于床榻间,她嫁于伪王时,已是年近四旬,但仍旧将年轻的伪王迷得神魂颠倒,心甘情愿为吐蕃臣属。 另外小勃律国中有传,妖妃能吸取男子阳气,孽多城中常有少年及壮者入宫中侍奉,无有活命者,都说是被这位擅长吐蕃国中苯教秘法的妖妃害了性命。——摘选自福卡斯·西庇阿《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人物篇》 第四百零九章 大军至 坦驹岭的山口处,连续加固了两日的三座冰桥最后练到了一块,成了足有三丈宽的巨大冰桥,蔚为壮观,而此时高仙芝也已经率军通过坦驹岭的冰川。 “直娘贼,这他娘的可够结实的!” 带着碎叶军才有的狗皮帽,李嗣业使劲踩了踩脚下的冰桥,忍不住骂道,随后他又操了自己那口精钢锻造的陌刀往地上劈了下,只见冰屑纷飞,地上只得一道白印,却是彻底放下下心来。 “都护,某先走一步。” 李嗣业大笑着,直接一屁股坐在冰面上,双手一撑,便当着众人的面滑行了下去,风驰电掣间,众人只见李嗣业和麾下牙兵顷刻间便已滑下冰桥,拍拍屁股就起来了。 “都说坦驹岭乃是飞鸟难过的天险,不曾想上天庇佑我大唐,竟然有如此冰桥,传本帅命令,今日全军务必要下了坦驹岭,会师于阿弩越城下。” 高仙芝亦是大笑着说道,冰桥的事情,沈郎一早就派人在这出口的冰窝子里待着,提前告知于他,大军过冰川的时候,摔死了好几十人,本来军中尚有畏难的情绪,如今却是一扫颓势。 “喏。” 安西军众将皆是高呼道,他们也想不明白沈郎怎么能在短短几日内就起了如此规模的冰桥,难不成还真是神佛转世不成。 安西军中大都信佛,如今说沈光是明王转世,神将转世,佛菩萨转世的什么都有,就连高仙芝自己都有些迷信,觉得沈光乃是天眷之人。 坦驹岭下,李嗣业起身后自见到了前来相迎的沈光,“沈郎,有酒没,这几日可憋死我了。” 李嗣业酒量大,过冰川的时候,那点安西烧春早就喝完了,他又拉不下脸面去抢底下士兵的,却是忍到现在,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李兄,接着。” 沈光解了酒囊扔了过去,李嗣业拔了塞子,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方自解了酒虫,然后慌忙把酒囊藏好朝左右道,“都给某把嘴管好,沈郎可没有与某酒喝,这酒囊是某在地上捡的。” “沈郎,这冰桥到底是怎么弄的,某听军中那些小勃律人说,这坦驹岭下崖乃是鬼门关,一个不好便会丢了性命……” 看到坦驹岭上旌旗招展,万余大军不是轻易间能下来的,沈光也不在等候,只是朝李嗣业道,“李兄,随我来。” 李嗣业接过边上碎叶军士兵牵来的马匹,跟着沈光策马奔出那坦驹岭所在的峡谷后,只觉得天气骤然变暖,和谷内完全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这冰桥我让人先以木架为骨,油布为皮搭了三道冰坡,随后让人在这外面取土做了桥基,夜晚泼水成冰冻住后,再就地制作冰砖,然后填入其中,到了晚上再复以水浇之,三日功夫便做了这么座冰桥出来。” 沈光颇为得意地说道,这座冰桥其实就是坡面和桥基废了些功夫,后面直接取水制成冰块,一块一块垒进去,就和爱斯基摩人搭建冰屋是一个道理,不过这也是坦驹岭的地形气候所致,所以才能搭出这么座冰桥来。 “听不明白,不过沈郎果真是神人。” 李嗣业只听得不明觉厉,扯去头上的狗皮帽,然后看到了那绵延的营帐,就知道沈光又给大军把什么都准备好了。 “沈郎,你这是打算直接往孽多城去了。” “不瞒李兄,孽多城里已有消息传来,吐蕃人果然派了大军来援,也就这两三日的功夫便能到,我需得先去取了孽多城,省得夜长梦多。” 孽多城虽然封城,许进不许出,不过这世上便没有钱办不成的事情,鱼朝恩在孽多城里汇合了石家商队后,悄然聚集了一批城中胡商不说,还砸钱买通了守城门的军士,往阿弩越城传递消息。 今日高仙芝率领大军抵达后,便是他夜袭孽多城,和鱼朝恩约定里应外合拿下这小勃律王都的时间。 “可知道来的是谁?” 听到吐蕃人大军将至,李嗣业丝毫不惧,反倒是精神振奋起来,连云堡之战,他虽然领着麾下死战,可终究没有打过瘾,在他看来接下来和吐蕃人的援军才是真正的战争。 “来的是烛龙莽布支,人数多少不清楚,但应当不少于两万人。” 沈光回答道,关于吐蕃援军,孽多城中号称五万大军,可他是半点不信的,吐蕃人的国力就那样,自家丈人去了陇右以后调兵遣将,四镇兵马十几万精锐,吐蕃人敢掉以轻心,再说小勃律也撑不起这般大军的消耗。 “原来是这个老杂碎,这回某一定要砍了这老杂碎的狗头。” 听到烛龙莽布支的名字,李嗣业面色变得狰狞起来,开元年间这烛龙莽布支和悉诺逻恭禄便是吐蕃国中唯二的两员大将,此人曾打破凉州,杀戮劫掠士民近十万,还放火烧了好几座大城。 也就是后来圣人下令推到赤岭界碑,河西陇右和吐蕃人血战数年,打得吐蕃人只能退守高原,这老杂碎方才安分了好些年,不曾想今日是这老杂碎带兵来援,说什么也得留下此贼。 “沈郎,某知道你足智多谋,这回定不能叫这厮走了,某要砍了他的狗头去祭我的故旧。” “李兄放心,我已有安排,这回定叫这老贼有来无回。” 两人说话间,阿斯兰·悉兰多已是带着城中贵族,赶了无数牛羊牲口过来,他那位老父亲这两天突然生了恶疾,方才沈光派人传信城中,王师主力已至,于是好巧不巧地他这位父亲便当场暴毙,而他也在一群贵族的推举下,成了新的城主。 “城主勿要伤心,老城主定是听到我大唐王师全军而至,方自欣喜西归极乐。” 李嗣业在边上看着那全然不像死了阿耶和主君的新城主和一众贵族,也不由暗道沈郎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越来越厉害了。 “将军说得是,父亲大人六十而归,实乃是喜丧,这是好事,是好事。” 阿斯兰·悉兰多笑着答道,说起来他那位父亲还真不是他下手,确实是被吓死的,当然为何会被吓死,也就只有他知道内中缘由了。 “将军,咱们想要拜见大都护?” “等着吧,待大军全部下岭,尔等自能拜见大都护。” 沈光说道,然后自让阿斯兰·悉兰多招呼那些城中贵族等候,自己却和李嗣业去了边上的军帐继续叙旧,再过半日他便要领兵出发,来不及面见高仙芝,有些事便只能让李嗣业代为转告。 —————————————— 关于增长侯弑父的传言,一直都在阿弩越城流传,但其实不过是那些因为对抗主君新政,而被增长侯抄没家产的贵族们的恶意中伤,我曾亲自听增长侯说过,那天清晨当主君的信使抵达城主府,告知贵族们大唐王师全军已至,他的父亲,当时已经病重的老城主喜极而泣道,“吾盼王师久矣,今日王师至,吾当向先王告之。”随后大笑而终。——《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逸闻篇》 第四百一十章 里应外合 孽多城内,未至黄昏,大街上已经萧条一片,不见半个行人,只有挎刀持矛的士兵在街道上四处巡逻。 临近南城,占地极广的石家货栈内,二十七个胡商看着灯火通明的大堂内,那位将他们聚集起来的石家少东主摘去头上尖帽,脱掉白袍,全都是看得傻了,因为他们眼前哪是什么同行,这分明就是大唐的汉家郎君。 “诸位,某乃大唐安西都护府碎叶军校尉鱼朝恩,奉神威天将军之命入城为内应。” 鱼朝恩说话间,奥卢斯已然领着手下士兵将这货栈大堂的门都关上了,胡商们看着四周那些尽数脱去身上长袍露出里面甲胄的所谓商队护卫,都是难掩心中惊恐。 鱼朝恩他们所穿戴的甲胄都是石家商队提前数月就偷偷摸摸运进了孽多城,藏在了自家货栈的地窖内,当初沈光给鱼朝恩的锦囊里装得便是石家货栈的联系方式和接头暗号。 早在长安城的时候,还未和高仙芝结亲的石坚就来了把豪赌,不但让自家商队为安西军采买粮草军辎,更是听从了沈光的吩咐,挑选了死忠心腹提前来孽多城等候。 石家商队的大名在那些胡商中也是如雷贯耳,这也是鱼朝恩能轻易聚集城中大半的胡商来石家货栈,只不过原本这些胡商以为鱼朝恩是有门路离开即将陷入战火的孽多城,可是谁能想到这位扮做石家少东主的竟然是大唐王师的将军。 能在丝绸之路上往来的胡商,个个都是胆大的亡命徒,眼下这情形谁都不傻,今日这位鱼校尉突然表露身份,分明就是要裹挟他们一起开了城门。 “好叫诸位知晓,今晚神威天将军就将亲自率领大军抵达城外,我碎叶军兵锋之盛,绝非城中伪王军队所能抵挡的。” 见那些胡商都沉默不语,鱼朝恩却是连忙道,却不知这些胡商不是胆小害怕,而是听了他的消息后,一时间兴奋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孽多城就是条四处漏水,即将沉没的破船,他们可不愿意跟着这艘破船陪葬,这些胡商都是明白人,如果吐蕃人的大军能先于大唐王师抵达,那么他们只要固守一个月,等到天降大雪,就算大唐王师再勇猛善战,也难以抵挡严酷的寒冬。 可是现在那位神佛在世的神威天将军亲自领兵到了,就苏失利这伪王这两日下令士兵穷搜城内,逼得百姓家无余粮,早已尽失人心,全靠吐蕃人过往的残暴压服城中罢了。 “我等愿为神威天将军效命,我们三家商队里能战的勇士也有二十七人。” 胡商里有回过神来的已自大声说话间,拜倒在地,然后其余胡商亦是争先恐后地表示愿意为鱼朝恩效力,献出自家商队里能打的护卫。 当然这些胡商里也不乏力壮者更是打算亲自上阵来博个富贵,他们不少都是从瓜、沙二州来的商人,早就听说过沈光的大名,知道这位神威天将军在长安城的许多事迹,更加清楚这位神威天将军从不会亏待有功之人。 看着一下子便群情汹涌,喊打喊杀的胡商们,鱼朝恩也是愣住了,但随即就大喜起来,他原本倒是并不在乎这些人能不能上阵,只是那伪王忽然开了窍,竟是将王宫的守军用于加强城门守备。 这让他的计划出了差池,因为原本被买通的守将叫那王宫中的侍卫所取代,他不敢保证光靠手上的两百人就能一鼓作气拿下守军打开城门。 沈光原本交代给鱼朝恩的任务不过是当他率军夜袭孽多城时,趁乱袭击南城守军,帮助大军夺取城门,可是鱼朝恩到了孽多城后,见苏失利不得人心,而且守军松松垮挎,哪里有军队的样子,自然便生出了建功立业的野心。 “你们都起来吧,将你们的勇士都聚集到前院,把实情告诉他们。” 鱼朝恩朝那些胡商说道,然后这些胡商们便纷纷离开大堂,鱼朝恩也不怕他们有人告密,一来货栈四周都有石家的暗哨,二来这些胡商只要不傻就知道该怎么选择。 不多时前院里,二十七名胡商凑出的两百多名各族护卫都到齐了,听自家雇主说明情况后,一个个都是摩拳擦掌,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这城中的小勃律士兵他们都见识过,若是单打独斗或是叫他们单对二、三他们也是决然不惧的。 如今他们不但有两百多号人,还有大唐王师的百余精锐和石家商队的凶悍护卫,便是独自拿下南城的守军都办得到,他们哪里会有畏惧之情。 “你们这两百三十人,自分成两队,选出百夫长和十夫长,要快!” 鱼朝恩也没有拖泥带水,见着这些胡商护卫俱是亡命徒的气质,却是大声喝道,然后这些护卫很快便各自聚集,跳出了十夫长和百夫长出来,那二十五个百夫长和十夫长,鱼朝恩一眼望去,过半都是突厥遗种,而且估摸着原先都曾是突骑施、拔汗那等地军队里厮混过。 待这些胡商护卫们编组成两个百人队,奥卢斯自领着手下满编的百人队出来,人人俱是披甲,至于武器倒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然后货栈里石家商队也拿出了全部的人手,一百多人里,有五十人乃是重金买来的柘羯郎,亦是披甲持盾的重步兵。 看着那些甲胄盾牌,胡商们只觉得苏失利这伪王活该败亡,居然叫人把这么多违禁的甲胄都运进来,这城防简直形同虚设。 当然胡商们凑出的两个百人队里,也有二十来号披甲士,当看到火把照耀下,大院里挤满了雄壮的士兵,那些胡商们都是恨不得立刻就提刀杀出去,等帮大唐王师夺了城门,然后便去抢个痛快。 鱼朝恩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看向石家商队在孽多城的管事道,“石兄,这南城处便交给你了。” “鱼校尉放心。” 那名为石满的管事是个身材高大的粟特人,面相忠厚愚钝,看着不像是商人,不过他能被石坚当做心腹死忠,便因为他本就是不是做生意的,而是石家商队护卫的大首领,原先曾在石国军中当过将领。 “阿福,今晚咱们便去干桩大事,你那故事里可得好生写清楚了。” 鱼朝恩看向身旁同样束甲挎刀的福卡斯,除了奥卢斯的百人队,石满会将那五十名柘羯郎都给他,待会一旦大军攻城,他便要领着这一百五十人奇袭王宫,捉了那伪王和妖妃献于军前,也好让世人知道,神威天将军麾下,便是他这样的阉宦之徒,亦是豪杰之徒。 第四百一十一章 夜袭 孽多城外十里,沈光挥手间,行进的队伍随着传令兵的轻呼声,很快便停了下来。 “原地修整,张小敬,你带人去摸了前方的烽燧。” “末将领命。” 张小敬满脸兴奋地答道,孽多城离阿弩越城只六十里距离,大军奔袭也就半日功夫,不过三十里就有烽燧,前面两座乃是南霁云和雷万春带人拔了,如今也终于轮到他一展身手了。 当碎叶军上下,下马休息,就着凉水吃着干粮的时候,张小敬领着龙武军的五个老伙计便悄然往前方依稀可见灯火的烽燧摸去。 到了那烽燧所在的丘陵下,张小敬率先攀爬上去,见到那不到两丈高的土墙上有巡逻的士兵身影,微微皱眉,随后便朝爬上来的部下们比划了手势道,“你们绕过去,上面的我来解决。” 很快五个龙武军的士兵便绕到了烽燧的另外两侧,张小敬在原地默数着,同时给手弩上了短矢,然后拿着匕首撬着粗糙的墙面,像是灵活的长臂猿般悄无声息地爬了上去。 “啊!” 烽燧内,有惨叫声响起,那在城墙上巡逻的两个小勃律士兵立马惶恐起来,而这时张小敬已自用手指抓着的墙沿处腰腹一挺,整个人便翻了进来,落地的瞬间手弩便已射空,伴随着机括声,最近的那个小勃律士兵便被射翻在地。 “敌袭,唐军来了。” 剩下那个小勃律士兵这时方自高声喊叫起来,然后便要去拿火把点燃烽燧,弃了手弩的张小敬蹬地跨步,腰间的横刀出鞘时发出了凄厉的呼啸声,那小勃律士兵刚刚捉上火把的手掌齐腕而断。 看着断手的贼军倒在地上疼得打滚,张小敬捡起地上的火把,持刀给了他一个痛快,这时候他方自看向下方处烽燧子们睡觉的烽铺里,手下们已自提刀而出,刀锋上犹自淌血,而四周静悄悄地再无半点声息。 “头儿,六个,全抹了脖子。” “好。” 张小敬说话间,自回到城墙上,高举火把有节奏地晃动起来,随着明灭不定的火焰,他能听到远处风中传来了轻微的马蹄声。 …… 子正,孽多城南城,城墙上一排的火盆都点着火,十步一岗,两百名士兵驻守在城头,便连打瞌睡的胆子都没有,他们的大王被大唐王师杀来的消息吓破了胆,便连王宫里的侍卫军都派了过来,他们的长官如今也成了一名身材矮小,但是却强壮凶悍的吐蕃武士。 没人想被带着倒刺的皮鞭抽得血肉模糊,所以都是睁圆了眼睛盯着城外,明明远处只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可是他们却偏偏要做出好似能看清楚的样子来。 漆黑的夜幕中,远处忽然间好似起了风,随后那些强打精神的小勃律士兵只觉得脚下的城墙好似震动了起来,随后是潮水般的马蹄声接天铺地的响了起来。 黑暗的原野中,有火光亮起,一点两点,俄而便是星火燎原般席卷荒原,雷潮般的马蹄声中,赤红色的巨龙昂首而至。 “敌袭,是唐军,是唐军来了!” 城墙上有回过神的军官凄厉地尖声喊叫起来,然后那些被这辈子都不曾见过的千军万马奔腾呼啸而至的壮丽景象惊呆了的小勃律士兵方自清醒过来,随后他们慌乱地大叫起来,凄厉的刁斗声仓惶地惊破了整座城市。 奔驰而来的唐军们在马上放声呼啸,那便是小勃律士兵们感受到的扑面大风,他们看着举着火把的唐军转眼间就在正前方分出两条火焰巨龙绕城而去。 “弓箭手上墙!” “檑木滚石都准备上!” 小勃律的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呼喝着,试图让慌乱的士兵们回到他们该有的位置上去,而城墙下的临时军营里,被刁斗声惊醒的小勃律士兵手忙脚乱地穿着皮甲,随后在同样慌张的军官们语无伦次的呼喝下慌乱地整队。 …… 离着城墙不到三里的地方,李戍骑在马上朝身旁死士营的奴隶兵大声咆哮了起来,“去吧,撕碎城墙上的那些小勃律人,向神威天将军证明你们的忠诚和武勇,谁若是临阵退后,我便摘了他的脑袋当毬踢!” “杀!”“杀!”“杀!” 死士营的奴隶兵们亢奋地吼叫着,他们在马背上高举着吐蕃人的骨灵弓和火把挥舞,这些用牦牛骨头和牛角制作的复合弓弓力强劲,配合上大唐的钢铁箭矢,给与了他们无与伦比的勇气。 城墙上的小勃律士兵看着骑马而来的唐军骑兵顷刻间便逼近城墙,弓箭手们根本难以保持该有的冷静和勇气,而指挥的军官在这些疯狂怒吼咆哮的唐军骑兵扑来的瞬间,便面容扭曲地大喊起来,“放箭,放箭!” 刹那间,城墙上箭如雨下,向着城墙外的原野瓢泼而去,死士营的奴隶兵们大笑着伏在马背上,不断驱策战马更加靠近城墙。 抵达城墙不到五十步的距离时,这些来自突厥、铁勒、吐谷浑、沙陀和党项的草原战士们甩出了手中的火把,无数火把在地上激起了大片的火星,随后这些火把连成一片,火焰升腾间火光大亮。 马背上,他们猛然起身,朝着城头仰射起来,铁箭如狂风暴雨般席卷了他们集中射击的城墙,不断有小勃律士兵被射中倒下,随后惨叫声中恐慌席卷。 “不准后退,后退者死,弓箭手继续放箭!” 督战的吐蕃武士挥刀狰狞地吼叫着,谁也没想到唐军居然选择夜袭,而且上来就是四面围攻,攻势还如此凶猛。 不,不对,不是唐军攻势凶猛,而是城头上的这些小勃律人太废物了。 看着城墙上才被射翻十多人就乱做一团,吐蕃武士心中这般想着,孽多城里大蕃勇士只有五百人,王妃为了守城,只在王宫里留了一百勇士,他们便是舍了性命,也要守住城墙,等到烛龙老将军到了,这些唐军都得死! “你们都去督战,士兵后退杀士兵,军官后退杀军官。” 吐蕃武士朝身旁的亲兵喊道,原本这百人队伍是他留作预备队,用来和抢城的唐军先登勇士拼命用的,可是小勃律的军队实在太过无能,只能让他们上去督战,接手指挥。 城墙下,趁着己方的弓箭压住了城头的小勃律人,死士营里已有擅长攀登的奴隶兵下了马,他们冲到城墙下,抬着简易的攻城梯直接靠住城墙,便向上攀爬起来。 身为死士营的将主,李戍更是亲自先登攻城,而他的举动也让那些奴隶们更加振奋起来。 第四百一十二章 奴隶复仇 南城,石家货栈内,看到城墙上那被火光映红的天空,货栈的大门轰然打开,点着火把的三百多号人便骑马冲向了城墙处尚自处于集结的混乱状态中的军营。 冲在前方的胡商们双眼通红,处于亢奋的状态中,大唐王师果然杀来了,城外那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刺激得他们浑身血液滚烫。 石满端坐在马上,看着前方灯火大亮的军营,举起了手,随后他身后石家养着的本家护卫们便开弓射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火矢。 在夜空中,这些火矢好似流星般坠入前方的军营中,有帐篷被点燃,然后便熊熊燃烧起来,这仓促搭建起来的军营里,根本就没有准备应对起火的水缸,在吐蕃人的统治下,小勃律的军队早就被养废了,只能用来向本国老百姓和商人们收税。 大团大团的火焰在军营里升腾起来,本就慌乱的小勃律军队更加乱了,一时间他们不知道该增援城墙,还是先去迎击军营外突然杀来的敌人,于是刚刚集结完大半的小勃律军队直接崩掉了,有军官赶着士兵上城墙,有军官喊叫着,“列阵迎敌!” 只不过军营朝着城内方向的地方只有简单的木栅栏做隔断,压根挡不住那些为了功劳和钱途而疯狂的石家护卫和胡商们。 石满策马越过半人高的栅栏,手中的长矛直接刺入那个高喊列阵迎敌的小勃律军官胸膛,当他回头时,只见那些胡商和其手下护卫编成的两个百人队早已没了队形可言,只是在各自雇主的呼喊下,疯了似地砍杀着四周的小勃律士兵。 石满没有试图去聚拢这些杀红了眼的胡商,这些家伙趁火打劫打烂仗的本事是天生的,便由他们去厮杀,他吹响了尖锐的铁哨,本家的护卫们跟着他杀向那些试图聚集散乱的士兵重组队伍的军官。 城墙上,李戍顶着盾牌跳上了城头,说起来这城墙上的小勃律人在慌乱过后,本有了些起色,弓箭和檑木滚石不要钱似地打下来,却是叫死士营一下子便折了大几十人,但是没想到短短片刻城头上又大乱起来,才叫他领着十几号死士营里最能打的爬上了城墙。 迎面砍翻当面的小勃律士兵,李戍看到城墙内起火的军营,不由大喜过望,他率领死士营攻城前,主君便已说过,城中有内应,没想到那阉人还挺猛的,竟然将贼军的军营搅得这般不像样。 “不要去管军营了,把这些唐狗都赶下城去!” 那担任守将的吐蕃武士大声呼喊着,他不相信城中唐军的内应能有多少人,爬上城墙的唐军才是大敌,若是不能把他们赶下城墙,等到上来的唐军越来越多,那他们就输定了。 “兀那吐蕃猪,受死!” 李戍听到那吐蕃人的喊声,却是大骂起来,这时候在他后面也跟着爬上城墙的薛珍珠亦是大骂起来,“小的们,给某杀,想想这些吐蕃猪是怎么折磨你们的,杀光他们,把他们都给砍成肉酱去喂狗!” 见到那吐蕃主将汇聚了几十号吐蕃士兵裹挟着城墙守军朝己方压来,李戍和薛珍珠也是不甘示弱地迎了上去,而他们身边的那些奴隶兵更是好似饿疯了的狼群似的,嗷呜地叫着冲杀上去,顿时就让战况变得无比血腥激烈。 “去死吧,吐蕃猪!” 口中咒骂着,一个沙陀出身的奴隶兵凶悍地迎着劈来的长刀撞到了挥刀的吐蕃人,两人在城墙上滚做一团,随后这个年轻的沙陀武士一口咬住了那吐蕃士兵的鼻子,弃了长刀,拔出神威天将军配给他们的精铁三棱锥,朝着那着甲的吐蕃士兵疯狂地捅着。 “让你入我阿母,入我婆娘,淦!去吃屎吧!” 从地上爬起来的沙陀武士抓着那被撕裂腹部甲胄的吐蕃武士的肠子塞进了他的嘴巴里,如同恶鬼般地咒骂着,而他四周这样的恐怖画面比比皆是。 “干得好,小的们就是这样,干死这些吐蕃猪!” 薛珍珠狰狞地怒吼着,他们上了城墙的和吐蕃人人数相当,要是不靠这股疯狂和血腥吓住那些小勃律人,说不准就要被那些吐蕃猪给翻了盘。 “直娘贼的,薛大郎,平时看你奸猾似鬼,没成想动起手来还真不差啊!” 李戍抹去脸上血水,朝薛珍珠喊道,这时候他已经知道大局已定,城墙下五识匿国的蕃兵们也已经赶来了。 对面的吐蕃武士看着越来越多的唐军爬上城墙,而且个个都仿佛和他们有血海深仇似的,脸上也是充满了绝望,“杀,就算死也要多拉几个唐狗垫背!” 最后,看着崩溃的小勃律士兵仓惶地逃下城墙,他只能挥刀大呼,领着身边剩下的大蕃勇士冲向那些野蛮的唐军。 “噗!” 一刀砍进那吐蕃武士的肩甲,李戍直接一口老痰糊在对方脸上,“卑鄙……”对方的骂声里,李戍踹倒了这个猝不及防的吐蕃武士,随后薛珍珠又是赶上一刀从他肋下插了进去,等那吐蕃武士勉强睁开眼时,却只是见到那个好似野兽般的唐军将领狞笑的面孔,随后他只觉得脖子处一凉,随后便烫得厉害。 被切开喉咙的吐蕃武士无力地跪倒在地,死前他的视线里全是大蕃的勇士在被那些好似恶鬼般的唐军疯狂地砍杀,越来越模糊的意识中,他感觉到了身体上被插入的刀锋。 “直娘贼的,让你们剁成肉酱,你们还真剁啊!” 看着一点都不讲究的手下,李戍再次抹去脸上溅满的血液,大声喝骂着,“薛大郎,以后好好教教他们的规矩,免得主君真当我李某人是个野蛮不知礼的,要知道我李某人向来都是实诚君子。” “知道了,校尉。” 薛珍珠讪讪地笑着,心道你这厮连这些奴隶兵的酒都骗来喝,赌球还耍赖,还敢说自己是老实人。 吐蕃人死完,剩下的小勃律士兵彻底没了抵抗的勇气,也不知道是哪个先丢了兵器跪地投降,随后城头城下军营里到处都是小勃律士兵丢弃的兵器。 死士营的奴隶兵们没有胡乱杀戮,他们都记着将主和副将主讲过的规矩,吐蕃人随便杀,怎么弄死都行,至于小勃律的军队,他们喊收手,就不能继续再杀。 “直娘贼的,某叫你们不要动手了,没听见么!” 下了城墙的李戍一刀劈翻一个杀得正欢的胡商手底下的护卫,大声骂了起来,这时候其余胡商才醒悟过来,连忙约束手下护卫收刀,不再去砍杀那些已经跪地投降的小勃律士兵。 “鱼校尉呢,他怎么不在?” 见到石满时,李戍皱了皱眉,主君说过内应里领头的该是那个没卵子的阉人,怎么如今不见了人,就连西门那厮都没看见。 “回禀校尉,鱼校尉和西门书记带人去王宫了。” 听到这回答,李戍和薛珍珠都愣住了,随后两人直呼好家伙,李戍更是喃喃道,“这阉人够猛,某以后再也不说他是没卵子了的。” 第四百一十三章 柘羯郎 黑漆漆的街道上,鱼朝恩紧紧攥着的手心里满是汗水,身后的队伍亦是快步急行,朝着已然灯火大亮的王宫方向而去。 鱼朝恩不知道城南的战况如何,可是只听远处尽是凄厉的刁斗声,心里越发的振奋起来,他身后随行的福卡斯和奥卢斯亦是无比紧张,他们这队主仆在君士坦丁堡的时候,一个是没有继承权的幼子,一个是穷困潦倒的军团老兵。 如今他们正在亲身经历一次伟大的远征,而此刻也许将是他们今后一生中最为荣耀的时刻,即便会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死去,他们也无怨无悔。 小勃律的王宫中,剩下守卫王宫的千余士兵全都慌乱了起来,四处城门都派兵求援,说是唐军来攻,苏失利已然乱了阵脚,谁能想到昨日才刚刚调派了五大臣的私军去守婆夷桥,今晚唐军就如同神兵天降,一下子杀到城下。 赤玛禄亦是脸色难看,她昨日还信誓旦旦地说传言不可信,连云堡何等天险,又有国中没庐琼保氏和悉诺逻氏的两位大将镇守,唐军绝对损伤惨重,才故意命人散播谣言,绝不可能大军立即杀到孽多城来。 灯火通明的大殿内,匆忙赶来的五大臣亦是副死了爹妈的仓惶模样,他们刚将部中兵马交于那位王妃身边的侍卫长统帅,结果就被唐军围了城,要不是殿中还有近百名凶神恶煞的吐蕃武士,他们只怕一拥而上质问其人了。 “慌什么,唐军远道而来,难不成还能一下子便陷了城。” 赤玛禄到底曾是吐蕃国中的大公主,自有威势,被她这一骂,苏失利也强自镇定下来道,“王妃说得是,你们慌什么,难不成我小勃律的兵马是纸糊的不成……” 只不过苏失利话音未落,已有王宫守卫仓惶而进禀报道,“大王,南城门告急,说是唐军猛攻,再不派兵过去,就要守不住了。” 这下子赤玛禄的脸色都发白了,她是清楚自己派往四处城门守城的可都是赞普派给她的亲卫勇士,而且都曾是军中将领,绝不是信口开河的妄言之辈。 “王妃,怎么办?” 如今另外三处城门处都有唐军骑兵骑射骚扰,虽说没有攻城,可是谁也不敢贸然去增援南城,漆黑的夜幕里他们根本不知道来了多少唐军。 “大王,南城不能丢,让王宫里再派五百守军过去。” 赤玛禄看着中看不中用的丈夫,最先反应过来道,王宫里只剩下一千兵,最多只能再派五百,这时候她看向那五大臣道,“你们若是不想被唐军砍了脑袋,便立刻带着家兵去帮忙守城。” 五大臣脸色发白,他们留在城中,身边自然还有些护卫的亲兵部曲在,可那是他们最后的本钱,谁愿意轻易填进守城的窟窿里去,可是这个时候却容不得他们有私心,就像这位王妃说的,唐军来了未必会要他们的命,可是没射咄一定不会让他们活下去。 “大王,臣等去了。” 五大臣咬了咬牙后,扭头就走,这个时候还不拼命,那就没机会了。 …… 离着王宫不远的黑暗街道里,鱼朝恩本待要率军冲杀,却只见那王宫大门忽地洞开,有大股的小勃律士兵在军官们的喝骂下,急匆匆地直朝城南而去。 “真是天助我等,如今伪王身边不剩多少兵士,合该我等立此奇功。” 待那足有数百人的王宫守军离开,鱼朝恩满脸兴奋地大声说道,然后他看向石家买下的那些柘羯郎道,“某知道你们乃是石家的死士,待会某亦是会让你们打头阵冲杀,不过某也和你们说个明白,打赢这一仗,你们便是自由身,愿意留在军中为神威天将军效力,便入碎叶军的军籍,若是不愿意再过这刀头添血的日子,每人可在安西领良田五十亩,足够你们安生过日子了。” “愿为神威天将军效命。” 对于那些从小就因为战乱而成为孤儿,接受了残酷训练长大的柘羯郎们来说,自由便是他们这辈子最憧憬的奢侈,他们从不曾想过若是有一天他们能重获自由该过什么样的日子。 可是此刻,听着这位鱼校尉的言语,他们看着就在前方的小勃律王宫,感受着身体内不受控制的沸腾血液和渴望厮杀战斗的冲动,他们终于明白即便他们拥有自由,可他们已经习惯了服从命令和杀戮。 他们需要一个效忠的主君,一个值得他们为之战斗到死的主君,而神威天将军也许便是这世上最好的主君了! “起来吧!” 看着全部单膝跪地的柘羯郎,鱼朝恩高声道,随后他拔出了腰间的大横刀,指向前方尚未来得及关上的王宫大门道,“吾等前方,绝无敌手,大唐万胜,万胜!” “万胜!”“万胜!”“万胜!” 周而复始的高亢欢呼声中,身着铁札甲的柘羯郎们如同出笼的野兽冲向了前方的王宫大门,奔跑中他们迎着宫墙上慌乱的守军射空了手弩的箭矢,接着跑得最快的两个柘羯郎直接从尚未合拢的大门中飞扑过去。 滚地间甲叶铿锵碰撞,两人迅速起身,挥刀砍向四周慌乱的小勃律士兵,“拦住他们,继续关门,关上大门。” 守卫宫门的军官大声吼叫着,试图让手下士兵挡住那两个凶悍的柘羯郎,可是这两个柘羯郎状若疯狂,压根没把生死放在心上,只是片刻间,两人虽然斩杀了四五个小勃律士兵,但立刻便被数杆长矛刺中。 鲜血直淌间,一名柘羯郎看着腰腹被洞穿的血口,大笑着回头整个人扑在了大门中央,随后被小勃律士兵死死推紧的大门将他拦腰挤压得血肉模糊,可大门却怎么也关不上。 被那名守城军官一刀贯入胸膛,剩下那名柘羯郎狞笑着向前死死抱住了他,双手紧紧地箍着,当四周的小勃律士兵砍断他的手臂时,他们本该关闭的王宫大门外,越来越多的柘羯郎冲了进来,然后他们崩溃了。 “真是勇士!” 鱼朝恩看着被推开的王宫大门中央那几乎断成两截的模糊尸首,亦是心生佩服,然后他看向前方已然溃败的宫门守军,双眼通红地举刀高呼,“大唐王师已至,反抗大唐天兵者,杀无赦!” 第四百一十四章 视死如归 瞬息间,宫门的百余小勃律士兵就被杀死大半,剩下的再也没有抵抗的胆气,丢盔弃甲只恨爹娘给得两条腿跑得不够快! 鱼朝恩一刀从逃跑的小勃律士兵的背心拔出,抹去脸上的鲜血,长刀指向那灯火通明的王宫大殿,怒吼着,“杀进去,捉了伪王和妖妃。” 舍了那些四散奔逃的溃兵,柘羯郎们再次聚集成为箭头,朝着前方的王宫广场杀去,这时候王宫里剩下的三百守军已然集合起来,他们在忠于苏失利的侍卫们的吼叫声里,手持长矛朝前推进。 面对这样的长矛阵型,柘羯郎丝毫没有退缩,他们知道只要他们能够打开缺口,身后碎叶军的同袍就能击溃这些胆小的小勃律人。 就像是冲击城门的同伴那样,先前受伤的柘羯郎们冲在了最前面,他们高高跃起,迎着刺来的长矛挥刀跳斩,鱼朝恩亲眼看着五六个柘羯郎就那样被长矛刺穿,然后他们就像折翼的雄鹰坠入那些胆怯懦弱的凡人中。 看着那些明明被长矛刺穿,却依然笑容狰狞地挥刀砍向自己的柘羯郎,最前排的持矛士兵被吓傻了,他们从没有见过这样悍不畏死的可怖士兵,而就是这瞬间,后方的柘羯郎已经顺着同伴用性命拼出来的缝隙,挥刀杀入阵中。 “奥卢斯,给某杀!” 鱼朝恩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愤怒,他此时只想让这广场上血流成河,让那些小勃律人积尸入山。 虽然和那些柘羯郎相处不过几日,双方也称不上有什么交情,可是看着柘羯郎们这般自我牺牲的厮杀奋战,奥卢斯和他麾下那些曾经的军团老兵们同样被点燃了胸中的怒火。 “喏,校尉!” 高声呼喊间,奥卢斯看向身后强壮敦实来自希腊军区的部下道,“亚该亚,不要让你的氏族蒙羞,带领你的人击溃敌军!” 随着奥卢斯的呼喊声,强壮得宛如铁塔般的亚该亚,挥舞着手中的大盾,亦是呼喊了起来,“斯巴达!” “斯巴达!” 狂热的吼声中,来自希腊军区的斯巴达人跟在了亚该亚身后,他们手持大盾和重矛,如同狂涌的铁流冲向了前方柘羯郎们用命打开的敌阵豁口。 二十多名斯巴达人组成的重装步兵形成了锥形的冲击阵,亚该亚挥盾格挡开刺来的长矛,手中重矛就像刺穿纸糊般的盔甲,轻易地撕裂开了小勃律军队的后排阵型。 这些来自罗马帝国希腊军区的斯巴达人在和大食人的战争中成为俘虏,最后沦为奴隶,他们蒙尘的荣耀直到效忠于神威天将军后才被唤醒,而他们此刻彻底记起了斯巴达所代表的的意义。 铁和血,视死如归!荣耀和忠诚高于一切!就像那些英勇的柘羯郎一样! 砰砰作响的碰撞声里,斯巴达人尽情释放着他们被积压许久的愤怒和对荣耀的渴望! 奥卢斯领着其余老兵们组成了标准的罗马剑盾队形,杀入那些溃散的小勃律士兵中,鱼朝恩也同样杀疯了,他浑然不像一个阉人,即便身上挨了数刀,他依然死战不休。 终于当亚该亚领着斯巴达人打穿了小勃律军队的军阵后,三百人的王宫守军已经彻底溃散,鱼朝恩喘着粗气,看着还剩下的百余士兵人人带血,拄着刀道,“入殿!” 还剩下的二十个柘羯郎再次默默地集结,站到了队伍最前方,即便是斯巴达人也没有去争夺这份荣耀,这些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的勇猛武士配得上这份荣誉。 大殿内,苏失利穿着金甲,身旁是盛装打扮的赤玛禄,最后的五十名吐蕃武士在大殿中央持刀逼住了溃散入殿中的败兵,砍了足足十颗人头,才勉强聚拢了七八十残兵在前列阵作为炮灰,继续消耗那些唐军的体力。 步入殿中,鱼朝恩扯去了身上破烂的盔甲,他的体力不足以让他继续穿着盔甲挥刀厮杀,他昂首看向对面仍旧坐在王座上的小勃律伪王和妖妃,又看着那些被吐蕃武士逼住,手中握着刀枪可是却颤抖得好似抖着筛子的小勃律士兵大笑了起来。 “不想死的,就给某滚开!” 鱼朝恩说话间,那些柘羯郎们齐齐扶刀跨步,顿时让那最前排的小勃律士兵回想起了方才的可怖场景,没人能击败这些仿佛地狱恶鬼般的士兵,发自内心的恐惧和敬畏压倒了吐蕃人过往的残暴。 于是当有人受不了扔了手中长矛,从大殿两侧逃出去后,见到大唐王师果然没有追杀那些同僚,更多的小勃律士兵开始逃跑,而他们身后的吐蕃人根本无法阻止,因为对面还有近百唐军虎视眈眈。 “他们怎么敢!” 苏失利看着逃散的小勃律士兵,最后只剩下几个死忠于他的侍卫,不由脸色惨白,他声嘶力竭地怒骂着,可是却只能更加凸显他的无能,而这也让鱼朝恩越发鄙夷。 很快殿中便只剩下吐蕃武士依旧列阵,苏失利被几个死忠侍卫簇拥着,他慌张地朝身旁的赤玛禄道,“王妃,我们逃吧,王宫有地道……” “大王,这些唐军不过是奇兵罢了,我们若是真的跑了,城中军心涣散,叫唐军破了城,我们才没有活路。” 赤玛禄咬着牙说道,她现在才发现自己这个丈夫除了生了副好皮囊外简直一无是处,身为王者岂可放下臣民逃跑,更何况他们就算逃到城外又能怎么样,孽多城若是被唐军攻下,婆夷桥那儿的守军还守得住吗! 苏失利没有再说话,他只能看着赤玛禄忽地起身,走到殿中,朝那些唐军道,“我看你们都非唐人,必是唐军中的蕃部兵马被派来送死,我这些护卫乃是兄长赐我的勇士,个个皆是十人敌,百人敌,你们又何苦在此丢了性命,不如归顺我大蕃,以你们的武勇定会得我兄长重用。”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鱼朝恩看着前来劝降的艳妇,大笑了起来,随后他尖利着嗓音骂道,“兀那不要脸的老妖婆,谁不知你乃是吐蕃赞普的阿姊,还在这儿说什么兄长,当咱们不知道你这老妖婆都快五十岁了。” “你那两个破球囊的便是扯出来抖,当咱们稀奇么!” 看着气得酥胸乱颤的吐蕃妖妃,鱼朝恩口吐芬芳,他入宫前可是在街头讨生活,什么粗鄙语言都说得出口。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赤玛禄被鱼朝恩恶毒的语言刺激得整个人都疯狂起来,尖利着声音吼叫着,全没了之前的雍容华贵,而那些吐蕃武士们则是通红着脸愤怒挥刀杀向鱼朝恩,想要撕碎这个狂妄的唐人。 第四百一十五章 降不降 “早就该这样了,装什么装!” 鱼朝恩骂着,亦是挥刀高呼,“杀了这些吐蕃猪,捉了那老妖婆,某要扒了她脸上那层粉皮,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个什么鬼模样!” “杀了他,杀了他!” 赤玛禄尖叫着,她走到了丈夫面前,一巴掌抽了上去,“你还是不是男人,那个唐狗在侮辱你的妻子,你要还是个男人,就给我去杀了他。” 看着面孔狰狞,浑然没了平时精致和美丽的妻子,苏失利仍旧不敢还手,只是默默地拔刀道,“我这便去杀了那唐狗与你出气。” 看着自家大王上阵,那几个小勃律侍卫也只得跟了上去,远处鱼朝恩见到这一幕,不由大笑道,“某本来还以为你这伪王乃是个没卵子的怂货,想来平时也定是这些吐蕃猪来满足那老妖婆,如今看来你……” “本王要杀了你!” 鱼朝恩话音微弱,苏失利已自持刀径直冲向他所在的方向,这时候吐蕃武士们全然没有他们的王妃说得那么厉害,什么个个都是十人敌和百人敌。 柘羯郎们同归于尽的打法,让这些吐蕃武士也不敢和他们拼命,而那些罗马老兵更是战场上的老兵油子,他们持盾用短剑游斗起来更加灵活,再加上人数占优,竟是压着他们打。 “让他过来。” 看着自吐蕃武士中杀来的苏失利,鱼朝恩朝前方护卫的奥卢斯喊道,他打不过那些吐蕃武士,还打不过这个银样镴枪头,连个老妖婆都喂不饱的软脚蟹么! “大王不可。” 看着被气疯的大王直愣愣地冲向唐军主将,几个忠勇的小勃律侍卫都是大惊失色,可是这时候他们根本拦不住这位大王,奥卢斯他们也避开了这宛如疯狗般挥刀的小勃律王,然后架住了那几个拼命的侍卫。 大殿中厮杀瞬间就变得血腥和惨烈起来,那些吐蕃武士最后红了眼想和柘羯郎以命换命,不过此时他们人数已经处在劣势,亚该亚和斯巴达人心甘情愿地帮着柘羯郎们掩护,一时间吐蕃武士不断伤亡,却很难彻底杀死他们。 赤玛禄看着血肉横飞的战场,只是疯狂地看着杀到那唐军主将面前的丈夫,尖利的声音甚至压过了厮杀声,“大王,杀了他,杀了这条唐狗……” 鱼朝恩看着身穿金甲,卖相不俗的苏失利挥刀砍来,却是灵巧地闪到边上,随后便伸脚勾到了这个显然没有好生练过武艺的小勃律王。 看到转眼间丈夫便摔了个狗啃泥,赤玛禄就好像被掐住了喉咙的母狗,再也叫唤不起来。 鱼朝恩可没有心思去和苏失利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直接赶上一脚踩在苏失利背上,手中大横刀高举,狠狠刺了下去,鲜血喷涌间,强壮的苏失利就像是砧板上的大鱼疯狂地挣扎起来,可他越是挣扎,越是叫鱼朝恩疯狂。 “你这狗杂种,王师来了,不自缚请降,竟然还妄想抵抗,却是叫某死了那么多好兄弟,你这个狗东西,去死吧!” “去死!去死!” 鱼朝恩咒骂着一刀接一刀朝苏失利的背上刺下,直到脚下躯体再没有半分挣扎,只是偶尔抽搐两下,仍旧捅了好几刀,方自拔刀看向不远处跌坐在王座的吐蕃妖妃,满脸是血狰狞地凶恶大吼起来,“马上就轮到你了,老妖婆!” 大殿里,吐蕃武士只剩下二十人不到,他们不断地后退直到围住了身后的赤玛禄,此时每个人都清楚,他们彻底输了,对面的唐军还有近八十人,虽说大半都受了重伤,可是也不是他们能抵挡的。 “杀光他们!” 鱼朝恩咬着牙说道,一场血战让他脱胎换骨,想到那些死去的柘羯郎和士兵,他心中的怒火就仿佛永远不会停歇,只有眼前这些吐蕃人全都死了,才能让他获得半分宁静。 长矛刺出,剩下的吐蕃武士要护住身后的赤玛禄,便只能一个个徒劳的死于数杆长矛戳刺,和已然有时间给手弩重新上箭矢的柘羯郎手中。 当最后一个吐蕃武士倒下,躺在尸体堆里的赤玛禄脸上的浓妆都已经化了,露出了满是细纹的苍老肌肤,当鱼朝恩越过众人,走到这位吐蕃妖妃面前时,他甚至闻到了淡淡的尿骚味。 这时候鱼朝恩忽然想起了沈光曾和他说过,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生的贵种,剥去他们的面具,他们未必就比他们口中的贱民高贵几分。 那些吐蕃人不是说赞普的血脉乃是天神所留,高贵无比吗!这个吐蕃的大公主,赞普的姐姐到头来也没高贵到哪里去,死到临头照样吓尿了! 就在这时,大殿外忽地响起了呼喊声和密集的脚步声,奥卢斯麾下有士兵过来道,“校尉,外面有小勃律的兵马,足有近千人。” 听到这话,面如死灰的赤玛禄又哭又笑地大喊起来,“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们都活不了,大王死了,我就是小勃律的摄政王妃,外面的兵马都得听……” “老妖婆,轮到你说话了吗!” 鱼朝恩一把抓住这吐蕃妖妃的头发,几巴掌甩了上去,直叫赤玛禄吓得再次尿了方自嫌弃地送开手道,“阿福,去割了那伪王的脑袋,我倒是要看看,如今谁还有胆子对抗我大唐王师。” 福卡斯走到那背后一片血肉模糊的苏失利身旁,将这小勃律王的尸首翻过来,割了首级,这时候他只听道那吐蕃妖妃的惨叫声中,鱼朝恩拽着她的头发将她拖到了大殿门口,随后从他手中接过苏失利的首级,大步走出殿外。 杂乱的火光中,看着大殿外广场是遍地伏尸,从南城仓促逃回来的五大臣脸上尽是绝望,他们方自聚了五家的部曲赶往南城,才刚到便迎头遇上了兴冲冲杀进城门的跌失伽延和五识匿国的军队,对方士气如虹,照面就冲散了五百王宫守军。 他们五人向来都是见风使舵,惜命如金的老狐狸,看着五识匿国的兵马杀气腾腾,哪里敢当场投降,当即倒转狂奔回王宫,也只有王室知晓的密道才能让他们逃往城外,可是来到王宫后却吓得失魂落魄,自宫门开始一路血流成河,到处都是王宫守军的尸体。 而这时大殿内却偏偏没什么动静,直到王妃的惨叫声响起,他们才胆战心惊地看向大殿门口,直接一名只穿了裙甲的大唐将军手里拎着颗血淋淋的人头,另一边拽着惨叫的王妃走到了大殿前。 扬手一抛,苏失利的首级落在了广场上,滚了几圈方自停下,而这时鱼朝恩已自将那吐蕃妖妃扔下台阶,任由她连滚带爬地逃到那些小勃律人面前哭喊大叫。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这些唐狗杀了你们的大王……” 鱼朝恩冷眼看着火光里五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伙,只是开口道,“降不降?”他身后个个浑身浴血,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士兵们亦是高呼起来,“降不降?” 第四百一十六章 厚颜无耻 遍布残尸,血流汇聚成泊的广场上,五大臣身后的私家部曲都是如坠冰窖,明明前方的唐军不过几十人,而且个个带伤,身上盔甲残破,可是面对这些高呼,“降不降!”的唐军,他们生不出半点抵抗的心思。 南城已破,大唐王师已经入城,他们的抵抗就是个笑话罢了,没人愿意跟着自家主人去赴死,但凡还有条活路,他们未必不愿意和这些唐军拼命,可是现在大王死了,他们杀了这些唐军又能如何。 想到家中的妻儿和亲人,广场上的小勃律士兵们用自己的行动表达了他们的态度,当第一个士兵扔下刀枪,越来越多的士兵也都丢掉了手中的兵器,那些本该是五大臣死忠心腹的将领和军官们本想阻止,可是看到自家主人沉默不语,他们最终也放弃了这念头。 赤玛禄看着那些丢下刀枪的小勃律士兵,原本疯狂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她就像是被命运死死地扼住了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她看着面前五个白发苍苍的老东西脸上露出的陌生神情,终于醒悟过来,这五条原本只要她勾勾手指,便愿意添她脚趾头的老狗要降了。 “唐人杀了你们的大王,你们竟然不思为他报仇……” 赤玛禄看着边上死不瞑目的丈夫首级,声音凄楚,这时候她才想起这个小男人对她的好来,即便她要饮用处子鲜血来保持青春,他也从不会责怪她,只是为她遮掩,不让小勃律国中人们知道她这些年所做的事情。 到最后,也是这个小男人为她去挥刀死战,可是她的话语被五大臣们打断了,“住嘴,你这个妖妇,苏失利分明是你家赞普生下的野种,篡夺我小勃律王位……” “你们姑侄通奸,悖逆人伦,你吐蕃果真是禽兽之国!” “我等忍辱负重多年,终于盼来王师拨乱反正,诛杀伪王,你这妖妇休要妖言惑众。” 五大臣们你一人我一语的喝骂起来,眼前曾经美艳不可方物的吐蕃妖妃如今披头散发,脸上妆容尽毁,那露出的苍老肌肤让人作呕,更不必说身上还有股浓臭的尿骚味,想到过往他们在这个妖妇面前卑躬屈膝的舔狗模样,五人便一阵恶心。 鱼朝恩看着忽然间正气凛然,义正言辞斥责那吐蕃妖妃的五大臣,便是他也目瞪口呆,然后朝身旁的福卡斯道,“阿福,我从未见过此等厚颜无耻之人,难怪将军说,这孽多城中谁人都可宽恕,唯独这五条老狗不能留!” “确实是叫人叹为观止啊!” 看着忽然间变了脸孔,一副俨然以大唐忠犬自居的这五大臣,福卡斯只觉得便是君士坦丁堡圣宫里的那些弄臣都不及这五条老狗。 尽管鱼朝恩瞧着这五条老狗恶心得很,可是当这五人向他乞降时,还是得虚与委蛇一番,且等将军入城后,自会收拾这五条老狗。 “把这里洗干净了。” 没有理会那五大臣的阿谀奉承,鱼朝恩只是冷冰冰地吩咐道,那五大臣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呼喝着手下的私兵们搬运尸体,然后去水井打水冲洗王宫。 “那些趁火打劫的溃兵全都杀了,这王宫的一草一木都是王师的战利品。” 鱼朝恩的颐指气使,在五大臣看来乃是理所当然之事,只不过他们手底下的小勃律士兵却是心中五味陈杂,只是降都降了,他们除了照做以外,还能如何。 “你这妖妇,莫要在哪里号丧……” 五大臣里,有人朝着宛如夜枭哀哭的赤玛禄喝骂道,鱼朝恩皱了皱眉,然后只见那吐蕃王妃却是扭过头看着他们,脸上笑容扭曲可怖,声音嘶哑地说道,“等着吧,你们五条老狗和这些唐狗一定都会被大蕃的勇士杀死,你们休想活着从这座城市里离开……” 赤玛禄大声诅咒着,然后她猛地拔下了散乱的头发上别着的发簪,狠狠刺入了胸膛,然后怀抱着丈夫的头颅笑着死去了。 鱼朝恩没想到这吐蕃妖妃倒是比那五条老狗硬气得多,不过他也不会去怜悯这个妖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过去十多年里这小勃律王宫里死去的年轻宫女不知有多少人,皆是被这妖妇以所谓的苯教秘法杀害,取血饮用,只为所谓的永保青春。 …… 正当王宫里尘埃落定时,随着南城的陷落,另外三处城门的小勃律守军不战自溃,甚至有胆大的将领直接煽动士兵阵前倒戈,和监军的吐蕃武士厮杀起来,同时打开城门。 当四座城门先后陷落,整座城市的人们都陷入了慌乱中,有败退的溃兵和地痞流氓上了街,开始四处抢劫,这些人里甚至不乏有聪明的想要装成大唐王师去抢劫那些富户,不过他们都低估了沈光对于麾下军队的控制力。 “主君有命,入城军队不得侵扰民居,若有乱兵及流氓无赖上街及行凶者,杀无赦!” 十多名牙兵纵马在各条街道上一路高呼,最先入城的五识匿国军队在跌失伽延的约束下并未敢于侵扰民居,那些百夫长们心知此次攻城他们并没有什么功劳,先登夺城的是死士营,里应外合的是神威天将军布置的伏兵。 哪怕底下的士兵们不满,可还是被百夫长们用皮鞭明白了这座城市是大唐王师的战利品,没有大唐王师的允许,就算动了一草一木都得死,当那十几个最先冲入某处民居的士兵被他们那位大王亲自砍了脑袋后,便没人再敢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了。 城南的火势被控制住了,打了胜仗的死士营士气高涨,那些奴隶兵都是昂首挺胸地站在城门两侧,等候着神威天将军入城。 而另一侧被李戍狠狠教训过的胡商们也是心情忐忑地等候着这位神威天将军的到来,大唐王师入城后的表现实在是让他们难以理解,整座城市不该成为大唐王师们尽情享用的战利品么,胜利者难道不该对失败者予取予求,可是为什么那位神威天将军居然能约束行军大半年,翻越了高原雪山的麾下军队对这座富饶的城市居民秋毫无犯。 —————————————— 当大唐王师对孽多城的百姓秋毫无犯时,这让那些原本满心想着趁火打劫的胡商们无法理解,他们虽然会说流利的唐言,可是却始终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大唐,大唐从来不会用屠刀残暴地去统治它的子民,用主君的话来说,孽多城的小勃律人只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他们的国王和贵族们不敢反抗吐蕃人的残暴统治,他们只是想活着罢了。 但是数年后,当主君率军在怛罗斯和大食人战斗时,吐蕃人出兵攻打小勃律,试图夺取丝绸之路南道上汇聚于孽多城的财富以充实国力时,小勃律人奋起抵抗,孽多城的居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男丁死于惨烈的守城之战。我想那个时候,当初那些胡商还活着的话,他们才会理解主君的用意。——摘选自福卡斯·西庇阿《怛罗斯战记》 第四百一十七章 三千营 灯火通明的城门口,沈光骑着骏马,在牙兵们的护卫下缓缓驰过甬道,然后看到了列队整齐的死士营,这一仗奴隶兵死百人,轻伤数十,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看着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的死士营,沈光自是策马到了他们面前,看着那些神情激动的奴隶兵们高声道,“今日夺城,你们做得不错。” 得到沈光的夸奖,一个个奴隶们都是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没什么能比得到神威天将军的认可更能让他们高兴的事情了。 “你们中,有突厥人、吐谷浑人、沙陀人、铁勒人、党项人、羌人,你们的妻女被蕃贼侮辱,亲人被杀死,家园被摧毁,而你们却沦为了蕃贼的奴隶,被欺压凌辱。” 沈光的话勾起了奴隶兵们痛苦的回忆,每个人都想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夺下城池后的胜利喜悦瞬间便被无尽的怒火和恨意取代。 看着死士营的奴隶兵们瞬间变成了渴望复仇的恶鬼,沈光在马上继续高声说道,“蕃贼的大军如今就在婆夷河对岸,用不了两天时间,他们就会抵达,有人劝某砍断河上的大桥,让蕃贼望河兴叹,盖因此番征讨小勃律,连云堡的蕃贼尽皆授首,孽多城如今也已拿下。” “他们说咱们无需再和蕃贼大军血战到底,便这般班师回朝,已是前所未有的奇功!” 不独是死士营的奴隶兵,沈光四周的碎叶军士兵也都听得入神,“可是某不愿意!”沈光大呼起来,“蕃贼残暴,某就是要在这孽多城下,让蕃贼大军尽数埋骨于此地,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天理昭彰。” “你们中许多人的部落曾是我大唐藩属,所以你们亦是大唐人,若不是蕃贼挑起战争,四处劫掠,你们本该和族人放牧牛羊,教你们的儿子骑马射箭。” 目光扫过死士营后,沈光看向了麾下的汉儿和四镇良家子们,“还有你们,我安西军数年来和蕃贼死战,你们的父辈叔伯都有死于蕃贼之手,我只问尔等,如今蕃贼大军就在眼前,尔等可愿随我死战到底,直到杀尽蕃贼方才罢休!” “愿随主君死战,杀尽蕃贼!” 碎叶军的士兵们都怒吼了起来,就像沈光说的那样,安西四镇和陇右朔方一样,都和吐蕃人有着血海深仇,几十年唐蕃间的拉锯战,战死的大唐将士留出的鲜血足以染尽安西的每一寸土地。 “此等国仇家恨,就是穷尽十世也要报,直到杀尽蕃贼,灭其国,夷其宗庙,方能消解此恨!” 沈光目光森然地看向了高呼起来的士兵,双手虚按,直到士兵们安静下来,才复如是说道,随后他看向了死士营的队伍,“从今往后,你们便是某麾下的三千营,此番和蕃贼决战,你们便是大军选锋,冲击敌阵,死战不休,不胜不还,你们可愿意。” “愿为主君效死!” “愿为神威天将军效死!” “杀尽蕃贼,誓不罢休!” 死士营里,那些会唐言的百夫长们杂乱地高呼,随后所有的奴隶们都狂热地呼喊起来。 不远处那些胡商们瑟瑟发抖,他们没想到这位神威天将军才刚刚打下孽多城,就想着要把吐蕃人来援的大军全歼于城下,明明只要砍断城外婆夷河上的大藤桥,就可以轻松获得灭国之功,回到长安接受圣人的赏赐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和吐蕃人的大军继续厮杀下去。 沈光策马转身间,策马到了这些脸色已然巨变的胡商面前,“此番夺城,你们多有功劳,某自会赏赐你们,接下来三年尔等自安西过境的商税都免了,某亦是会让麾下镖局护送尔等。” “多谢神威天将军!” 胡商们呼啦啦跪了一地,实在是这位神威天将军威势太甚,刚才那番杀气凛然的话语更是叫他们心惊胆战。 “起来吧,在王师尽灭蕃贼大军前,你们安心在城内待着就是。” 沈光说话间,正要拨马离开,却只见那些胡商身后的护卫里,忽地有人拨开那些胡商,上前大声道,“阿史那灰胡,愿为神威天将军效死!” 只这句话的功夫,又有二十多名来自突骑施和拔汗那的护卫跪倒在了沈光跟前,以额叩首,大声应和着,“还请神威天将军收下我们。” 他们虽然没有和吐蕃人有大仇,但却都是部落被吞并的逃亡者,说起来他们和那些死士营的奴隶兵都是同样的可怜人,他们不愿意继续这般浑浑噩噩地为了活着而活着。 “你们可知道,此时入某麾下,便是要和蕃贼死战到底的,你们或许根本活不过这一仗,拿着赏钱去找胡姬快活不好吗!” 沈光看着那个叫做阿史那灰胡的突厥人,目光扫视过那些跪在地上,俯首在尘土中的护卫们沉声问道。 “能为将军效命,便是死了也值得!” 阿史那灰胡抬头说道,他也曾是族中的英雄,可是直到葛逻禄人背叛,他的妻子儿女尽数死于屠刀下,他侥幸逃出生天后,就一直都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活着,可是现在他看着那些三千营的士兵,知道自己还有另一种活法。 “你们呢?” 沈光看向另外的护卫们,只见他们亦是齐齐起身昂首道,“能为将军效命,死了也值得!” 对于这些流浪的草原武士们来说,他们需要一个效忠的主人,没有主人,他们便是丧家之犬,被打断了脊梁骨的野狗,活着也只是得过且过。 “起来吧,去三千营!” “多谢主君。” 阿史那灰胡和身边的同伴们站起来后,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对面的三千营,这让他们身后仍旧站在胡商们后面的同伴们羡慕不已,可是他们已经没有心气去这位神威天将军麾下去和吐蕃人搏命挣个前程。 胡商们神情复杂地目送这位神威天将军带兵往王宫的方向而去,在他们看来这位大唐的将军是这个世界上最能蛊惑人心的魔鬼,他们最好的护卫弃他们而去,舍了脱手可得的金钱、美酒和最动人的胡姬,就为了追随这位将军去和吐蕃人打仗,他们或许根本就活不下来。 —————————————— 三千营是主君麾下最悍不畏死的军队,他们的兵员来源复杂,几乎囊括了广袤草原和中亚地区的所有部族,这些大都是部族被吞并消灭的流浪武士又或是曾被吐蕃人奴役的奴隶兵效忠主君后,在安西和河中重新拥有了家园,当大食人的军队东侵时,他们和信奉伪神的狂信徒军队血战厮杀,直到李嗣业将军率领他的精锐重装步兵击溃了突击侧翼的铁骑兵,才让安西军在第二次怛罗斯战役里取得了大胜。——摘选自福卡斯·西庇阿《怛罗斯战记》 第四百一十八章 王子 湍急的婆夷河岸边,驻守大藤桥的小勃律守军惊疑不定地望着远处隐隐有火光冲天的孽多城,整个军营都已被惊动,身为主帅的朱俱波走出帅帐,看着远处暗红色的天空,满脸的凝重。 “全营戒备。” “将军,王妃还在城中。” “我知道,但是我等奉命乃是守住大桥,等待烛龙元帅过来。” 朱俱波看了眼身旁年轻的彭氏武士,冷声说道,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是王妃的入幕之宾,只不过眼下比起保全小勃律这个大蕃染指西域的要地来说,王妃的安危算什么。 “可是……” “没什么可是,再啰唣,便给我去马厩养马去! 朱俱波骂道,随后看向边上的亲卫们道,“烛龙元帅到了,王妃自然无事,你们且去管好那些小勃律人,勿要叫他们慌乱。” …… 黑暗中,张小敬看着混乱过后又恢复平静的军营,朝身旁手下道,“咱们回去吧!” “头儿,为何主君不派人端了这贼营,那些小勃律人实在是不堪一击,方才只要数百骑兵,便能冲垮贼营。” “冲垮贼营又能如何?这黑灯瞎火的,你能保证没有贼军逃过河去给蕃贼报信!” 张小敬看着那长安城内良家子出身的龙武军老部下,自是轻笑道,“你能想到的,以为主君想不到么?” “主君要的是烛龙莽布支那老贼的人头,这老贼人越老胆越小,我听崔大眼说过,当年这厮和悉诺逻恭禄屠了凉州十余城,王大将军可是数次设伏想要杀了这老贼,都被他逃了。” 张小敬脸色自冷了下来,大唐推到赤岭界碑,和吐蕃全面开战,那些腐儒说是圣人好大喜功,边将妄开边衅,真该让他们去瓜沙二州和凉州的老百姓好好说道番。 “留两人盯着这儿,贼营若有异动,立刻来报。” “喏!” …… “什么人?” 军营前,点燃火把,照得营门前一片亮光的小勃律士兵看着远处黑暗里现身的慌乱队伍,惊恐地大喝起来,人人刀出鞘,矛向前。 “瞎了你们的狗眼,冲撞了殿下,看我不砍了你们的狗头。” 喝骂声里,队伍里打头的骑士大骂起来,这时候那些小勃律士兵才看清楚来人穿着王宫侍卫的盔甲,身后也都是穿戴甲胄的王宫士兵,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是个十多岁身着锦袍的粗壮少年。 “桑杰,父王和母妃他们不会有事吧!” 赤赞看向身旁贴身护卫的吐蕃武士,语带惊恐地说道,南城起了大火,整个王宫都乱了起来,宫人们都说是唐军打进城了,母妃却和自己说唐军破不了城,可是却又让桑杰和侍卫们护送他从王宫的地道出城。 当他们从城外的小道往婆夷河来时,赤赞听到了那些唐军的欢呼声,已经十三岁的他知道城破了,可是父王和母妃还在里面。 “唐军不敢擅杀大王和王妃的。” 桑杰自信满满地说道,大唐那位圣人向来喜欢恩养那些被灭国的小国君主,赐予他们官职,让他们在长安城里像是弄臣小丑般取乐,想来王妃他们应当无恙。 说话间,守卫营门的小勃律士兵自是派人去帅帐通报,很快朱俱波就率人出营,看到赤赞这位王妃所出的小勃律王子后,他阴霾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只要赤赞王子还在,就算王妃他们被唐军擒杀,大蕃便仍有翻本的机会。 朱俱波可不会像平民出身的桑杰那般乐观,自从大唐和大蕃全面开战以后,就连赞普的儿子都被唐军阵斩于青海湖,更不必说赞普的姐姐了。 “殿下,请。” 对于赤赞王子,出身隆雪纳保氏的朱俱波比对着苏失利这位大王要客气许多,这位王子可是有着赞普血脉,可比那些小勃律人高贵许多。 迎回这位王子后,朱俱波心情大好,不过他仍旧无比谨慎,派人护卫这位王子休憩后,他自和桑杰道,“如今孽多城被唐军取了,只怕他们亦是会来攻打此地,明日一早,你便护送王子回逻些城。” “将军,烛龙元帅马上就到了,咱们何必畏惧唐军。” 不独桑杰,帅帐里,其余吐蕃武士亦是十分不解朱俱波的决定,在他们看来烛龙元帅的大军急行而至,最多两日便可抵达,何必还要将赤赞王子千里迢迢地送回逻些城去。 “你们懂什么,自打我大蕃拿下小勃律后,安西军三征小勃律无功而还,咱们也都觉得唐人不可能翻越那高山雪原,绝域冰川来到此地,可是如今唐军不但来了,还陷了连云堡,拿下了孽多城。” 看着边上满是自信的部下,朱俱波冷笑起来,这些人还是太年轻,不知道兵凶战危,这唐军能杀到孽多城并取了城池,便足以说明其战力之强悍。 “连云堡你们都去过,悉诺逻家的那个小子虽然混账,可也不是什么庸将,至于没庐琼保氏那位,若不是他们当年身为后族时行事跋扈,恶了赞普,那也是国中大将。” “如今连云堡叫唐军拔了,就连报信的都没逃出来,还是那些商人把消息带到城中来的,你们觉得就靠咱们营里这些小勃律人真能守住这儿。” 朱俱波是大氏族出身,要不然也不会被派来赤玛禄这位大公主身边当侍卫将军,他是读过兵书的,自然懂什么叫做未虑胜,先虑败。 小勃律人的军队根本毫无战力可言,如今孽多城被唐军攻取,军营里人心涣散,他们区区几十个吐蕃人控制这五千军队都未必能行,更不必说和唐军对战了。 帐中的吐蕃武士们都沉默下来,但是桑杰咬了咬牙,还是忍不住道,“将军,连云堡险要,就算唐军能拔城,也必定伤亡惨重……” “你这个蠢货,唐军若是伤亡惨重,连云堡那儿怎么可能半点消息都传不出来,更不必说还能奇袭孽多城,半夜陷城。” 朱俱波省得再和这些一根筋的年轻武士们浪费口舌,径直道,“不必再说,我意已决,明日一早,护送赤赞王子回逻些,路上若是遇到烛龙元帅,便请他速派精兵轻装急行,增援此地。” —————————————— 赤赞小王子,乃是小勃律伪王苏失利之子,主君攻陷孽多城后,他被侍卫护送逃往吐蕃,成了赞普的养子,数年后已是吐蕃国中大将,后来更是趁主君与大食人激战于怛罗斯时,率兵攻打小勃律,一路势如破竹,直到在阿弩越城下为增长侯所阻,最后战殁于婆夷河畔,被南霁云将军于贼阵中讨取首级。——摘选自福卡斯·西庇阿《怛罗斯战记》 第四百一十九章 五大臣 冲洗过后的小勃律王宫依旧透着股散不去的血腥气,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宫人们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等待着那位神威天将军的到来。 王宫大殿外,五大臣亦是翘首期盼,心中亦是忐忑不已,几人窃窃私语着,要如何讨好那位神威天将军,要知道他们可是听说没射咄这位迦布罗之主在阿弩越城就投靠了那位神威天将军。 “我听城中胡商说过,龟兹、焉耆两镇向大唐自请去国,愿意改土归流,请朝廷派遣官员治理地方,不如咱们干脆也这么办?” “可是如此,我小勃律岂不是亡国……” “你这蠢狗,吐蕃人治下时,我小勃律和亡国有什么两样,没射咄若是做了大王,我们能有活路?” “再说他们察卓那斯摩氏向来亲近大唐,没射咄若是去长安朝觐圣人,见识了长安城里的荣华富贵,说不准也会学龟兹王和焉耆王那样去国请封,留在长安城里享福。” “国中也没什么好待的了,倒不如卖个好价钱,咱们自去长安做个富家翁,不强似在这里担惊受怕,一会儿吐蕃人来,一会儿唐人来,咱们就好似那夜壶,哪个想用便用……” “行了,别说了,那便这样定了,等神威天将军来了,咱们便跪请去小勃律国号。” “咱们这样做能行么?” “有什么不行的,伪王已死,王室血脉断绝,咱们身为国中大臣,如何做不了这个主!” “那没射咄?” “怕什么,当年没胜大首领远走迦布罗自立氏族,他的后人便算不得王族。” 五大臣你一言我一语间,便决定将小勃律卖了以图自保,顺便求取富贵,这五人向来都是见风使舵的老手,对于危险更是敏感,他们瞧着那位鱼校尉对他们的冷漠态度,便知道他们肯定不招大唐王师的喜欢,自然要想法拼命自救。 “鬼鬼祟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鱼朝恩看着五大臣在那里贼眉鼠眼的低声用土语交谈,便忍不住骂道,福卡斯倒是在他边上劝道,“这等小人也有小人的用处,想来主君自有处置。” 就在两人说话间,沈光终于到了,原本王宫里的小勃律士兵全都老实地缴了兵器,接受碎叶军士兵的看管,不时有人偷偷抬眼去瞧那位被大唐武士们簇拥着的那位神威天将军。 “末将拜见主君。” 看到沈光,鱼朝恩一时激动,也是口唤主君,但他随即便察觉不妥,不过这时沈光已自下马,扶着他道,“鱼校尉此番立下大功,某实在是不胜欢喜。” 眼看边上碎叶军众将都是一副恭喜的模样,鱼朝恩也是暗自松了口气,他乃是宫中宦官,实不该喊沈光为主君,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便会累及沈光,那他便百死莫赎了。 “西门,你也有胆气,等此番班师回朝,某定向圣人为你讨个爵位,好让你风风光光回君士坦丁堡。” 沈光看向边上铠甲上沾满鲜血,浑没了当初见面时那股浮夸气息的福卡斯,亦是朝他夸道。 “多谢主君。” 福卡斯大喜道,他是家中幼子,自然没法继承爵位,如今他若是得了大唐的爵位,等他回到君士坦丁堡,必定会成为风云人物,说不定皇帝都要接见他。 “下国罪臣,拜见神威天将军。” 沈光自和鱼朝恩福卡斯说话时,那五大臣却是小跑而至,离着尚有数步距离时,却是姿态熟练的滑跪在地,接着五体投地大礼拜道。 看着这五个白发苍苍的所谓五大臣那异常熟练的猛虎下山式,沈光不由感叹这五个老家伙能在小勃律国中纵横多年不到,在吐蕃人治下也混得风生水起果然是有过人之处。 “起来吧!” 就算要杀人,沈光也总是会叫对方死得明明白白的,只不过还未等他把话说完,地上那五大臣就好像是唱戏般说掉泪就掉泪,一把年纪的涕泪俱下地哭诉起来。 “神威天将军有所不知,我等五人这些年来屈身事贼,日日夜夜盼着王师到来,能拨乱反正,诛杀妖妃,好让大王迷途知返,使我小勃律重回父国怀抱,以获圣人慈恩……却不成想那伪王竟是蕃贼野种,乱我小勃律。” “伪王和妖妃姑侄通奸,悖逆人伦,实乃禽兽也,只可怜我小勃律王统断绝,王室再无血脉……” “还请神威天将军做主,允我等向大唐上表,以去小勃律国号,我小勃律愿为大唐州县,改土归流,国人生生世世复为唐人,为大唐守边,抵御吐蕃。” “我等五人,过去在伪王治下,不得不做了许多违心之事,犯下罪孽,我等愿自缚请去长安向圣人请罪。” 说话间,五个老家伙把头磕得砰砰作响,直到额头迸裂,血流满面,却是下了好大的血本。 沈光身后,众人表情不一,一来他们未曾见过这等厚颜无耻之徒,二来更是觉得这五个老匹夫倒是想得没,还自缚请去长安向圣人请罪,就他们也配。 也就是没射咄不在,要不然这位迦布罗城主恐怕非拔刀砍了这五个老家伙,他如今还在高仙芝军中养病,要不是为了这回出征沈光准备的药材足够多,封常清也搜罗了安西能征召的医者,只怕他连小命都保不住。 五大臣并不知道,没射咄经历过这场大病后,也起了想去长安城养老的念头,什么狗屁雄心壮志在美好的生命和享受面前都是狗屁,就算要卖国也轮不到他们五个老家伙来卖。 本来打算砍了这五大臣的沈光改了主意,这五个老匹夫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人才了,他听封常清说过,自从大掠瓜沙二州和凉州,烛龙莽布支自知成了大唐边军人人欲杀之而后快的大敌后,此后行军打仗异常谨慎,是个极为难缠的对手。 “某本该砍了你们的狗头,不过念在你们诚心悔过,且先起来吧!” 听到沈光的话语,五大臣们方自后怕地起来,他们都是积年的老狐狸,如何看不出这位神威天将军不是在和他们说笑,他们这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某有件事要你们去做,做成了,你们想去长安城向圣人请罪,某自成全你们,做不成,那就拿身家性命来抵。” “愿为将军效命。” 五大臣连忙表起忠心来,眼下便是这位神威天将军要他们去吃秽物,他们也是愿意的。 第四百二十章 老贼 “主君,何故放那五个老匹夫出城,这等厚颜无耻之徒,只怕会坏了主君大事!” 待五大臣领着近百号自家心腹出了南城,南霁云忍不住道,在他看来与其放这五个老匹夫去迷惑吐蕃人,倒不如直接胁迫他们取了婆夷桥边大营,那边不过五十多个蕃贼,难不成还能叫他们逃走不成。 “南八,你可知道,烛龙莽布支这老贼自从屠掠瓜州后,为何这多年来鲜少露面?” “想来是年老力衰,不堪阵战。” 南霁云方自回答,便觉不对,若是烛龙莽布支这老贼老迈不堪,那吐蕃赞普如何会让他率大军来救小勃律。 “姜桂之性,老而弥坚,这老贼年纪越大,胆子越小,可是你们莫要看他时常避战不前,就因此小瞧了他,自我大唐推倒赤岭界碑后,和吐蕃人在河西陇右大战,如今已将战场推至青海湖,实际上已是占了上风,若不是吐蕃人手上还握着石堡城,说不定我大唐就能马踏逻些了。” 沈光这话不独是说给南霁云听的,也是给张小敬和雷万春,多闻和持国他们听的,“吐蕃虽然能和大唐争锋,可是国力毕竟不如我大唐强盛,如今我大唐占了上风,吐蕃人若是继续和咱们在青海湖等战场死磕,乃是我大唐求之不得的事情。” “主君是说烛龙莽布支这老贼看似畏战,实则是为保存实力。” “不错,这老贼年轻时以勇力著称,到老了却得了个莽布支的称号,可见其能力。” 沈光朝众人解释道,原来这莽布支在吐蕃语中乃是众人之长者的意思,非是大智慧的长者不能得其号。 “这老贼谨慎,咱们若是要引他过河,便不能出半点错漏。” 沈光清楚,以如今他和高仙芝的军力,绝对有把握全歼烛龙莽布支的两万吐蕃军队,留下这老贼,他们这一仗不单单是为了建功立业,也是为了接下来的石堡城之战,减轻陇右朔方军队的压力。 比起远征小勃律来,石堡城才是两国间的国战,沈光在知道吐蕃援军的将领是烛龙莽布支以后,就下定决心要在这孽多城杀了这老贼。 大唐自推到赤岭界碑后,对吐蕃实际上是转入功势的,只是石堡城在吐蕃人手上,吐蕃人便永远占据主动,依然能够从高原上四处袭击边境城市,劫掠人口财富。 “小勃律虽然重要,可是这老贼就未必会为此而冒险,所以必须得有人让这老贼相信,咱们已是强弩之末。” 沈光沉声说道,这场决战不是那么简单的,想要让这老贼和他们死战到底,就一定要断了他的归路。 这时候,朝阳升起,远方的平野处,安西军的三辰旗迎风招展,沈光放眼看去,只见来的队伍人不算多,但却俱是骑兵精锐,而且没有将主旗号,他略微思忖间,就知道是高仙芝到了。 “随某出城迎接大都护。” 说话间,沈光下了城墙,身后众将亦是匆忙跟上,他们刚到城门处,那奔驰而来的骑兵队伍就已到了近前,隆隆的马蹄声中速度渐缓,然后只见身穿黑色玄甲的高仙芝从马上跳了下来。 “恭迎大都护。” “沈郎怎么知道某会连夜赶来!” “烛龙莽布支那老贼将至,大都护如何等得住。” 沈光从封常清口中听说过,当年烛龙莽布支和悉诺逻恭禄大掠瓜州,随后又屠了瓜沙二州和凉州十余座城市,高仙芝的两个弟弟便是死于此战,知道吐蕃援军主帅是这老贼,高仙芝必定会亲至。 “沈郎知我,如今情况如何?” “孽多城已下,我碎叶军几无折损,如今婆夷桥那边尚有五千小勃律兵马守卫。” “做得好,老贼谨慎,沈郎你没动婆夷桥是对的。 入城之后,高仙芝询问,沈光回答,高仙芝听了不时点头,沈光要引老贼过河的策略是对的,放那五大臣回去误导老贼也不算行差踏错。 “沈郎,这老贼某和他打过交道,那五个老匹夫当真能取信于他,若是叫他看出马脚来,可就前功尽弃。” 高仙芝皱着眉头道,烛龙莽布支当年杀他两个兄弟,这笔血仇他一定要报,只是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机会,如今这老贼居然来了小勃律,他说什么也不会放过这机会的。 “都护,这五个老东西别的不行,但是这演技确实是炉火纯青的,若不是我早就知道他们乃是卑劣之人,少不得也要信了他们真是忍辱偷生以待王师了。” “罢了,既然你已有布置,便按你的计划行事。” “大军已经下了坦驹岭,我已经命他们修整过后便拔营而进。” 到了王宫后,高仙芝让牙兵取了地图,朝沈光道,“我打算让大军隐于城西山岭,若是老贼率军渡河攻城,我便亲率大军直扑婆夷桥,断他后路。” “到时候沈郎你需得在正面扛住这老贼,等我拔了守军与你夹击老贼。” 高仙芝本不想让沈光冒险,可是烛龙莽布支这老贼当前,此番出征诸军里,他只相信沈光的碎叶军,更何况若是能擒杀这老贼,乃是胜过远征小勃律的大功,岂能便宜他人。 “都护放心,只要老贼过河,我便在孽多城下布阵,和老贼决一死战。” 沈光清楚,接下来这仗只要吐蕃大军过河,就是毫无花俏的硬仗,孽多城不适合守城,他也不会将兵力浪费在城墙上。 “好,这次咱们便玩把大的,定要叫那老贼殒命于此,告慰我大唐将士的英灵和无辜惨死的百姓。” 高仙芝说话间,却是手按着沈光的肩膀,“李嗣业和田珍都交于你,他们麾下俱是我安西军的精锐健儿,你可留作后手与那老贼搏命用。” 沈光没有拒绝,李嗣业和田珍乃是高仙芝帐下左右陌刀将,他们所率领的军队并不是什么所谓的陌刀军,而是精挑细选的精锐勇士组成的重装步兵队,除了陌刀以外,长枪大斧还有锤锏铁鞭都是他们使用的兵器。 烛龙莽布支麾下的吐蕃骑兵可不是寻常吐蕃武士能比的,有李嗣业和田珍压阵,沈光的胜算更高了几分。 “多谢都护。” “谢什么,这一仗还需沈郎你去搏命,那老贼虽然谨慎,可是也莫要因此而小觑他,真到死战的时候,这老贼凶恶得很。” 高仙芝沉声道,烛龙莽布支和悉诺逻恭禄是吐蕃国中领兵大将,地位也就差了实为国相的大论一等罢了,他们麾下绝非寻常的吐蕃军队。 第四百二十一章 烛龙 婆夷河畔,带着族中死忠心腹的五大臣领着队伍停了下来,那位神威天将军要他们去把吐蕃人的大军骗过河来,五人自是一口答应,更何况神威天将军也把话说明白了,只要烛龙莽布支率兵抵达孽多城,两军对垒的时候,他们寻机逃跑就是。 “那烛龙元帅不是个好相与的,咱们就这般逃去可不成?” “那你说怎么办?” 看着彼此身上衣服干干净净,就连手下人也不像是逃亡的样子,五人互相看了眼后,朝手下们道,“你们且在这河滩边摔打几回,拿刀互相砍几刀,身上脸上总得见了血污才是,到了兵营后就说你们护着咱们好不容易逃出来,伤重的都没逃出来,全叫唐军们杀了。” 那两百不到的五部私兵,听了后也是不敢马虎,连忙互相揪着在那泥泞的河岸边扭打起来,然后五人才看向彼此,接着便心照不宣地抽刀互殴。 不过片刻,满是血污仓惶逃命如丧家犬般的队伍便新鲜出炉,然后朝着已然不远的军营拼命打马奔逃而去。 朱俱波见到那五大臣的时候,却是丝毫不管那五大臣的凄惨模样,只是揪着那雷氏的大臣道,“王妃和大王呢?” “死了,都死了,那些唐军跟疯了一样,进城见人就杀,咱们原本是得了大王和王妃的命令去南城,结果还没到唐军就破了城,我们只得逃回王宫,却没想到唐军已经杀入王宫……” “咱们本想拼死救出大王和王妃,可是唐军实在太凶悍,咱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听着五大臣七嘴八舌地在那里说着话,朱俱波总算是弄明白了,原来这五个老东西还没到南城,看到城墙被夺,就打算逃回王宫走地道逃跑,结果没想到唐军在城里安排了死士,直接偷袭王宫得手。 “你们小勃律人都是废物吗,居然让区区百余唐军杀入王宫,连王妃和大王都……” 朱俱波愤怒地抓着五大臣里的雷氏骂道,这五个老家伙身边近千兵马,也没遇到唐军大部,结果就剩下这区区两百人,他便是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这五条老狗在王宫的拙劣表现。 “将军,这不能怪咱们啊,大唐的士兵凶悍,我们小勃律人万不是对手,这世上也只有大蕃的勇士能战胜唐军。” 朱俱波想到王妃居然死于唐军之手,这五条老狗却活了下来,恨不得直接拔刀砍了他们,可是眼下这军营里五千兵马俱是他们的族人,他也只能吞下这口恶气。 “我问你们,唐军到底有多少人?” “想清楚了再回答。” 想到烛龙元帅明日傍晚便能率兵抵达,眼下朱俱波最关心的也就是唐军究竟有多少人马,还能有几多战力,孽多城丢得太快,留在城中守城的大蕃武士一个都没逃出来,他也只能从这五条老狗那儿打听些有用的消息了。 “唐军人不多,那攻城的都是连云堡的奴隶兵,后面进城烧杀抢掠的是五识匿国的军队,咱们逃出来的时候,没见到太多的唐军。” 看着朱俱波已然信了自己的话,五大臣都是心中松了口气,只要这妖妃身边的侍卫长信了他们的话,那他们便等于把神威天将军吩咐的事儿给做成了一半,剩下的便要看那烛龙莽布支上不上钩了。 “你们且下去休息。” 朱俱波无奈地挥了挥手,他可以预见随着这五条老狗逃回来,军中那些小勃律士兵的士气只怕会更加低落,这个时候唐军若是来攻打大桥的话,只怕他就是豁出性命来,也绝对守不住。 眼下他只能祈祷,唐军经过两场大战,已经精疲力竭,没有余力再来进攻他这里,至于是战是退,也只能等烛龙元帅来做主了。 …… 夜幕下,烛龙莽布支负手眺望着前方宽阔的婆夷河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芒,不由叹了口气。他身边只有十来个积年的亲兵跟随,说起来这趟若不是赞普命令,他压根不想带兵来小勃律,他已经不年轻了,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还能为大蕃效力多少年。 “元帅,朱俱波派人来报,唐军已经拿下孽多城,王妃没逃出来!” “知道了。” 对于赤玛禄这位大公主的死,烛龙莽布支并不意外,唐军跋涉数千里来小勃律,本就是来杀人的,“连云堡是怎么丢的,弄明白了吗?” 对于接下来这仗,烛龙莽布支并不像沈光推测的那般会以保存实力为上,在他看来能打到这里来的唐军乃是精锐里的精锐,再经过此番大胜,便是最可怕的军队,他不能让这些唐军活着回到安西去。 “弄明白了,唐军是趁着大雨泅渡过河,然后猛攻连云堡,不惜伤亡半日拔城,随后围了大寨,困死了赞巴将军。” “原来是这样。” 烛龙莽布支自语间脸上满是惋惜,没庐琼保氏那小子是个大将之才,可惜生生在小勃律荒废掉了,死得真是不值当。 “朱俱波派来的人还说,唐军攻打孽多城的时候,用了连云堡的奴隶兵先登死战,五识匿国也派了不少兵马供唐军驱策,而且唐军入城后屠了城池。” 烛龙莽布支听到这里,不由皱了皱眉,以他对唐军的了解,唐军鲜少有屠城之举,如此看来,此次远征的唐军只怕损失不小啊! “他还说了什么?” “朱俱波请元帅速派精骑过河,他说小勃律人的军队不堪一战,万一唐军来攻,只怕会不战自溃。” “知道了,让木隆领他部下两千骑兵星夜过河,先把大桥守好了。” 烛龙莽布支朝身旁的亲兵吩咐道,虽说赞普命令甚急,可他率兵过来时,并没有昼夜奔行,依旧给士兵们留足了休息的时间,此刻全军上下仍有余力。 “元帅,赞普非要让咱们捉了那什么沈郎君,还不能伤了此人,这战场上刀箭无眼,哪个知道……” “赞普的话,你们不必在意,战场上若是遇到这姓沈的,直接杀了便是。” 烛龙莽布支可没打算将赞普点名要活捉的那位沈郎给抓回去,他也是个酒鬼,喝过那安西烧春后便觉其他酒水寡淡无味,可是正因为如此,他才更要杀了此人,大蕃的贵族十个里有十个都是酒鬼,若是真抓了这姓沈的回去酿酒,只怕有多少粮食都不够用,大蕃还拿什么和大唐争锋。 “元帅,这可是……” 那说话的老亲兵原本是发发牢骚,没想到自家元帅竟是存了杀心,也不由迟疑起来。 “怕什么,我已经一把年纪了,大不了赞普砍了我的脑袋就是。” 烛龙莽布支满不在乎地说道,他自逻些城出发的时候,青海湖那边唐军已有异动,都说王忠嗣这回要集合四镇大军强攻石堡城,赞普终究还是要用他的。 第四百二十二章 对手 清晨,雾气弥漫,沈光抹去甲胄上的露水,看着远处那座若隐若现的大藤桥,忽地听到了那越发清晰的密集马蹄声。 “蕃贼渡河了。” 随着沈光的自语,黎明时便随他出营查探敌情的南霁云等人都是精神振奋,谁都清楚只要蕃贼全军渡河,这仗他们就赢了一半。 “往前去看看。” 沈光说话间,已自打马而去,南霁云他们亦是纷纷策马跟上,大唐军中,主将临阵前亲自查探敌阵和地形的绝不在少数,不过这也是相当危险的事情,因为谁也不知道会不会遇上敌军的斥候。 …… 木隆看着前方只有几道栅栏的军营,脸色自沉了下来,这小勃律果然是废物,连个军营都搭建不好,难怪叫唐军好似砍瓜切菜般轻松拿下了他们的都城,这五千兵马,给他盏茶的功夫就能彻底击溃。 “元帅说了,让我到了以后,便加固大营,这军营里的小勃律人通通都给我去山林砍伐木头去。” 朱俱波点了点头,他早就想这么干了,只不过他手上只五十人,仅仅能够勉强压住这些人心涣散的小勃律人罢了。 随着雾气消散,被尖利的铁哨声惊醒的小勃律士兵,看着自大藤桥上策马而至的吐蕃骑兵,都是吓得面如土色。 “都起来,都起来,全都去山上砍树去。” 朱俱波手下的吐蕃武士们大声喊了起来,随后那些小勃律士兵就被自家已然回过神的长官们呵斥着匆忙离开营帐,拿了斧头麻绳这些工具出了军营。 “那五条老狗呢,带我去见见他们。” 很快五大臣被带到了木隆面前,“我是烛龙元帅帐下的先锋官,元帅让我问你们,大王和王妃都死了,你们怎么不去死呢!” 木隆狞笑着,招呼着手下士兵道,“把他们五个吊死在营前,等那些小勃律人砍完木头回来,告诉他们不听话的下场。” “木将军,你不能杀我等,不能杀我等啊!” “我为何不能杀你们这五条老狗,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动手。” 木隆手下的士兵拿出套马的绳索,立刻便走向惊慌失措的五大臣,熟练地套在了试图反抗的五人脖子上,至于他们手下试图救主的心腹直接便边上的吐蕃士兵砍翻在地。 “木将军,你不能杀我,唐军有阴谋,有阴谋啊,杀了我,你们就不知道了。” 看着三个同伴被那些粗壮野蛮的吐蕃武士蛮不讲理地直接用绳索勒死,雷氏的首领疯狂地喊了起来,然后被那个来杀他的吐蕃武士掀翻在地,把绳索套上了他的脖子。 “先别杀他,让他说。” 木隆挥手阻止了手下武士,然后看了另外那个已经被勒得只剩下半条命,说话都说不出来的老人,直接比划了个手势,接着那松开绳索的吐蕃武士,又慢慢收紧了绳索,雷氏的首领看着这个老相识在面前被扣的眼珠爆出,脸色变得发紫,最后死相凄惨地瘫软在地,吓得直接尿了裤子。 “哈哈哈哈!” 木隆大笑了起来,然后道,“你这老狗,居然吓得尿裤子了,赶紧把唐军的阴谋说出来,要不然便也送你下去和他们做伴。” “木将军,唐军打孽多城,根本就没死多少人,唐军要引你们过河,将你们全歼在孽多城下。” 雷氏的首领忙不迭地说道,生怕慢上半分脖子上的绳索就会收紧。 “有意思,唐军要引我们过河,我问你,孽多城中唐军到底有多少人?” “五千,五千。” 雷氏的首领连忙喊道,但他又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连忙改口道,“一万,不,有两万,阿弩越城那里还有两万唐军……啊!” 木隆狠狠一鞭子抽了下去,接着便骂道,“老狗,当我是傻子吗,唐军若能有四五万兵马能翻过这雪山高原打到你们这儿来,早就打上逻些城了。” 这回大军两万五千余人,还是自逻些城出发以后,一路从地方上征募各茹卫的氏族兵马才有的规模,木隆跟着烛龙莽布支南征北战多年,和唐军也不知厮杀过多少回,如何不清楚安西军的情况。 安西四镇一共才两万多汉兵,那高仙芝能带上一半人马就算不错了,就是征发沿途属国蕃部兵马,两万人也就顶天了,再多他们根本撑不起这沿途人吃马嚼的消耗。 “五千,五千,是五千。” 雷氏的首领惨嚎着,他其实并不清楚沈光手上的兵力,但是也只能顺着眼前这残暴的吐蕃将领。 “五千人,打了连云堡,不可能没有损失,想来这五千人应当就是唐军的可战之兵了。” “什么引咱们过河,不过是吓唬人罢了。” 木隆看向了朱俱波,他和元帅在路上,也遇见了护送赤赞王子归国的桑杰,自然知道朱俱波说的那些话。 朱俱波自不敢反驳,他虽是大氏族出身,可是真要论起来,还是比不过眼前这位烛龙元帅的爱将,于是他只得应道,“将军说得是。” “你啊,在小勃律待久了,也和那些小勃律人一样胆小了。” 木隆看着那双股间犹自有尿滴落的雷氏首领,嫌恶道,“他们五人一齐来的,便送他们整整齐齐地一起走。” 话音未落,雷氏首领还要哀求,可是脖子却被死死地扼住了,他张着嘴拼命抓着喉咙上的绳索,可是越抓越近,死命蹬着的两条腿也很快没了力气。 朱俱波看着来到后,就将五大臣全部杀死的木隆,心里面有些担忧,烛龙元帅虽然谨慎,可是这几年对着唐军时常避而不战,却是让手底下似木隆这般的将领都是憋坏了,这小勃律远离安西五六千里,来到此地的唐军乃是孤军,不会有什么援兵,确实适合木隆他们拿来泄愤。 朱俱波的谨慎也仅仅只是因为他当时手上只有五千小勃律人,根本不堪一战,如今木隆领兵到来,烛龙元帅这回带来的又是各茹大氏族的精兵,足足两万五千人的大军,确实够横推远道而来的唐军了。 在这样的高原上作战,来的唐军再精锐,也绝不可能是他们大蕃勇士的对手。 很快,五大臣的尸体被高高挂在了军营大门前,离着军营不过里许远的沈光虽然看不清楚悬挂尸首的样貌,可是五具尸体却足以说明一切,一时间他的脸色沉了下来,那五大臣是不知道他们底细的,他让他们带去的消息也是示敌以弱,没一句是真的。 “主君?” “不必担忧,这五条老狗不知我军底细,便是将某的话告诉蕃贼,蕃贼也不过以为是我狂妄罢了。” 沈光摆手道,这伙吐蕃骑兵过桥后,便赶着那些小勃律士兵去边上的山岭伐木,显然是打算加固这军营,和他们在孽多城打下去了,烛龙莽布支那个老贼也许和他是一样的想法,都想将对手全歼于此地。 第四百二十三章 试探 沈光并没有远离桥畔的大营多远,他依然领着南霁云他们继续观望吐蕃人的动静。 “主君,蕃贼的斥候出营了。” 眼力最强的南霁云看到前方贼营里忽地有数十骑奔出,不由在边上低声道。 “贼军远道而来,此时必定人马力气不济,大虫,南八,且与某杀了这些蕃贼,给他们个下马威!” 沈光看到那大约三十人左右的吐蕃斥候,却是冷声说道,吐蕃人这般大动干戈,又岂会是轻易退军的样子,今日便先叫吐蕃人知道碎叶军的厉害。 “喏!” 白孝德和南霁云应声间,自是带着麾下牙兵策马前冲,沈光亦是带着多闻和持国紧随其后,他这番出城查探敌营,身边带足了百人,此时要对付这区区三十余骑吐蕃斥候那是绰绰有余。 马蹄声动,瞬息间便迅猛如雷,方自离开身后大营不过里许的吐蕃斥候,看到前方地平线上忽然杀过来的唐军,却是丝毫没有半分畏惧,反倒是大声嚎叫着抽弓取箭,朝前射起箭来。 “好蕃贼,敢和耶耶对箭。” 南霁云在马上见到那些吐蕃斥候胆肥得很,居然反倒朝他们冲来,箭矢飞来,南霁云多山间亦是取了马弓在手,搭箭盲射起连珠箭来。 大营前,木隆已自上了哨塔观战,正看到南霁云在马上连环开弓,顷刻间便射了七八箭,自家的斥候里迎头便从马上栽下去两人,而另外的唐军亦是顶着箭矢当面直冲撞过来,端的是凶悍无比。 “这唐将箭术好生了得!” 木隆亦是忍不住惊叹出声,他们吐蕃人里也是以善射者为勇士,需知战场上的神射手乃是最可怕的存在。 这时他已能看到里许开外,自家斥候和唐军对马相冲,交错而过,待得双方勒马倒转,自家斥候还只剩下十人不到仍旧端坐于战马上,剩下的不是死了,便是摔在地上受了重伤,唐军中也有数人落马,但全都爬了起来。 “这些唐军必是安西军里的精锐,传我命令,接下来待元帅到来前,斥候不可轻易出营。” 木隆虽然暴虐冲动,但是这么多年戎马生涯下来,也知道战场上什么时候该忍,什么时候不该忍,这婆夷桥离着孽多城不过二十里距离,就算他派帐下精兵去追杀这伙唐军,也是绝对追不上的。 更何况他也不知道四周是否有唐军大队兵马,会否来攻打营寨,元帅命令乃是要他固守这桥畔大营,务必不能有差池。 …… 剩下的九名吐蕃斥候心知必死,却是毫无畏惧地再次策马冲向那些几乎武装到了牙齿的披甲唐军,谁都不想死后家里被挂上狐尾,让儿子家人被旁人耻笑一辈子。 “南八,大虫,记得捉两个活口!” 沈光在马上高呼道,仗着马快矛利,他杀起这等吐蕃人的小兵丝毫不输白孝德和南霁云,只不过要他在马上擒捉敌人,便是难以办到的事情。 南霁云和白孝德皆是催马向前,马矟和双头矛在和对面的吐蕃斥候短兵相接的片刻间俱是技艺高超地拨开对方兵器,直接在马匹交错而过的瞬间,将当面的吐蕃斥候生擒活捉。 白孝德更是在打落那吐蕃斥候的兵器后,直接将他挟在了肋下,当他和南霁云停下马时,剩下的吐蕃斥候再无活口。 沈光拨马转身,看着远处营门紧闭的贼营,将精钢长矛从地上的吐蕃斥候的胸膛里拔出来后,朝身旁的多闻和牙兵们道,“且去割了这些蕃贼的首级掷于贼军大营前搦战,且看他们迎战否!” “喏,主君。” 多闻应答间自马上跳下来,随后便和持国跟着王神圆他们下马割取首级,曾经在寺庙里念经,甚至连只兔子都不敢杀的多闻下刀割起人头来已是面不改色。 “主君,这蕃贼真不经杀,某看那烛龙莽布支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挟着那面色憋得通红在肋下拼命挣扎的吐蕃斥候到了沈光跟前后,白孝德看着不远处的贼军大营毫无动静,忍不住面露嘲讽之色。 “不可大意,烛龙老贼尚未领大军而至,切不可轻敌。” 沈光可不会小看烛龙莽布支,自开元以来,吐蕃和大唐间的拉锯战打了几十年,烛龙莽布支成名多年,虽然打输过不少仗,可是能在名将辈出的开元年间对抗大唐军队这么多年都没有败亡,足可见其人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多闻他们这时已经割完人头,然后便要策马去贼军大营前走一遭,白孝德向来喜欢凑热闹,当即将肋下好似娘们般挣扎的吐蕃斥候掼在地上,朝沈光道,“主君,且让某去给小光……多闻他们掠阵。” “去吧!” 沈光知道白孝德性情,自不会坏了他的兴致,却是让牙兵拿住那被摔在地上的吐蕃斥候后便应允下来。 “多谢主君。” “小多闻,某来助你搦战!” 白孝德呼喝间便追上策马驰出的多闻一行,兴冲冲地朝贼军大营前去。 “主君,这般搦战挑衅,万一蕃贼大兵出营?” “若是出营,那便好好溜溜他们,他们若是有胆跟到孽多城下,某也不介意收了这些蕃贼的人头。” 沈光知道张小敬是担心自己安危,说完这番话后却是又道,“且放心,某可不会拿性命玩笑,不会和蕃贼硬拼的。” 说话间,白孝德和多闻已到了贼军大营前百步,多闻他们却是仍旧马速不减,而这时贼军大寨前的吐蕃士兵见了后都是愤怒起来,便是傻子都知道唐军这是来耀武扬威的。 “弓箭手,准备。” 木隆在箭楼上高声喊了起来,小勃律人修建的军营甚是简陋,没有木制的高寨墙也就罢了,大营前连鹿角拒马也没有多少,眼下士兵们都挤在了不过半人高的寨墙前。 当白孝德他们逼近百步距离时,吐蕃人已是射起箭来,木隆同样眯着眼看着这伙胆大包天的唐军到底有多强。 “扔!” 散开的骑队里,随着白孝德大喝间,多闻他们都是用绳兜凭着马匹冲锋的力量甩出了那些吐蕃斥候的脑袋。 看着三十多颗脑袋好似滚地葫芦般落在眼前,便是木隆也压不住心头那股火气,更不必说那使双头矛的唐军将领居然还有胆子策马左右来回奔驰大呼,“我乃大唐碎叶军上将白孝德,谁敢与我一战。” 这时吐蕃士兵们已经停了弓箭,敌将搦战,按规矩他们要么避战,要么派人出寨杀了这唐军,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了箭楼上木隆这位主将。 “唐军要挫我锐气,你们谁去斩了这唐狗,莫急着出声,这唐狗武艺高强,想清楚了再去。” “将军,我去。” 瓮声瓮气地回答间,一名在吐蕃人中算是巨汉的披甲武士高声道,木隆见了后亦是点头道,“去吧,给我生撕了那唐狗!” 第四百二十四章 阵前斗 “哈虎!哈虎!哈虎!” 看到己方派出的武士,那些吐蕃士兵都是高声欢呼起来,哈虎在吐蕃语中有高大强壮之意,那出阵的巨汉便是木隆军中最厉害的武士,便是在烛龙莽布支麾下大军里亦是有名号的猛将。 看到那骑马出阵的吐蕃武士块头不输自己,白孝德却是丝毫没放在心上,他从小好武,遍访安西名师,练就身好武艺,放眼安西军中,他也就怕李嗣业一个罢了。 沈光已经率众到了白孝德身后百余步外站定,说起来这阵前单挑并不算稀罕,大唐和吐蕃间两军对垒的时候派战将阵前厮杀以鼓舞士气乃是常事,只不过主将单挑这种事情却是小说家言罢了。 他那位老丈人王忠嗣年轻时便是摧折敌阵的无双猛将,不知道在阵前斩过多少吐蕃勇士,等到后来官拜节度使,便鲜少再亲自上阵了,主将要做得乃是指挥军阵而非好勇斗狠。 “这蕃贼倒是生得凶猛!” 见到那出阵的吐蕃武士头大如斗,满脸虬髯,长相恶形恶状,张小敬忍不住出声道,同时手也有些发痒,如今军中射术第一乃是南八,接下来便是他张小敬了,此时看着那吐蕃贼将小磨盘般大小的脸盘子,他就忍不住想策马上前射上一弩。 “凶猛有甚用,只怕是银样镴枪头!” 南霁云却是在边上道,他见这吐蕃贼将虽然身形高大,可是胯下马匹却不是宝马良驹,骑乘时并不稳当,便晓得这一阵白孝德赢定了。 “某乃大蕃哈虎儿,唐狗受死!” 那哈虎儿在马上吐气如雷,那一声大吼却是把白孝德吓了跳,只不过他在马上挥动的大斧猛则猛矣,可是在白孝德眼中便是太慢,只不过他那长柄战斧若是挨上一下,不死也得残废,因此却是策马闪身,躲开这一斧后,手中双头矛却是挑了其胯下的战马马脚。 马匹哀鸣声中,这哈虎儿狼狈地从马上栽倒,但随即便爬起身,用斧头格开了回马刺击的白孝德,只不过饶是他身雄力壮也被冲得直退三步。 一时间,白孝德好似走马灯似地驱马刺杀,那哈虎儿左支右绌,不多时便见了血,只不过他甲厚肉肥,大斧又护住要害,白孝德一时半会儿倒也拿不下他。 “南八,随某接应大虫,蕃贼不讲武德!” 看到贼军大营里忽地有骑兵队伍驶出,沈光不由大怒,这阵前单挑算是有些不成文的规矩在,却是没想到这些吐蕃人这般不讲究。 “大虫,莫要恋战。” 百步距离,兔起鹘落间便已近了,这时候白孝德也在马背上骂娘,那什么狗屁哈虎儿已经被他刺中小腿跌倒在地,本待再驱马上前结果了他,不曾想吐蕃人竟然这般不要脸,百余骑齐齐杀出来,好几支利箭呼啸而至,逼得他只能挥矛格挡。 听到沈光呼声,白孝德便是再不忿,也只得弃了那哈虎儿,他虽然莽撞,但也清楚这时候若是和这伙奔出营的吐蕃骑兵缠斗,吃亏的是他们。 木隆亲自带兵出营,一来是要救哈虎儿这个手下的步军悍将,二来他方才亦是仔细观察,见先前那名堪称射雕手的唐军将领居然朝身边的唐军极为恭敬,便猜测那穿着黑色铁甲貌似不起眼的唐军当是唐军里的大人物,于是便亲率牙兵精锐出营来了。 沈光也没有头铁地和这伙出营的吐蕃骑兵纠缠,见到白孝德弃了那贼将,双方汇合后便自拨马转身,自往孽多城方向而去,只不过临去前却是朝南霁云和张小敬道,“南八、大头,与某射死那贼将,休叫蕃贼得逞。” 早就手痒的张小敬在马上给自己那口角弓弩上了弩箭,此时闻言后在马上回头只见那吐蕃贼将被几个下马的吐蕃士兵扶起来,想都不想就是抬手一弩,直接奔着脸上怼去。 哈虎儿方自起身,那常年在战场上磨砺的直觉却是让他下意识抬手一挡,弩箭穿掌而过,钉在了左眼窝中,吓得边上几个吐蕃士兵大惊失色,随即连忙死死护住这位将主要保的步军悍将。 南霁云悻悻地放下了手中大弓,张小敬这一弩射得太快,他已然没有机会,不过那贼将好似被射中面门,想来也是凶多吉少。 木隆没有理会身后发生的事情,只是死死地咬住了前面这伙撤退时井然有序的唐军,而大营里有更多的吐蕃骑兵策马驶出。 沈光伏在马背上,依然不时回头观察身后追来的敌军,见到吐蕃人动了不下数百骑出营,反倒是笑起来,他之前就和南霁云说过,若是吐蕃人敢追,他便敢杀,真当他不会留后手。 直追出近十里地,木隆见始终没法拉近和前面唐军的距离,方才察觉到不妥,唐军马匹脚力强劲,分明有机会直接甩开他们,可是却这般吊着他们,分明是有兵马接应,那唐军主将是故意引诱他们追击。 连忙勒马而停,原本追击的吐蕃骑兵们也都是纷纷停下马匹,看向自家将主。 “不对劲,撤!” 看着两旁已不是宽阔的河滩地,道路旁俱是山岭,木隆沉声道,但是这时候他却看向前方的唐军亦是猛地回头,反倒朝他们冲杀而来,心中越发警觉。 沈光口中吹响的唿哨声里,一直游弋在孽多城外十里处的李戍和薛珍珠领着三千营自山岭间奔出,打下孽多城后,他们就驻扎在城外作为奇兵隐匿于山岭中,原本沈光是打算等烛龙莽布支攻打孽多城时,让三千营偷袭其后勤辎重的队伍。 不过看了吐蕃先锋在婆夷河畔大修营寨,便知道这安排没有大用,倒不如唤三千营出来,灭了这伙不讲规矩的吐蕃人。 面对吐蕃人,三千营的士气便直接爆棚,尤其是刚入伙的阿史那灰胡更是当先策马冲入吐蕃人的侧翼,他身旁俱是三千营里的突厥勇士,此时都是奋力厮杀,想当年他们突厥才是和大唐并立的大国,虽然为大唐所灭,但他们确实被大唐打服了,至于吐蕃人,若不是仗着高原雪山,只怕早就亡国了,也配和大唐称什么甥舅之国。 战况转眼翻转,木隆狼狈地领着亲兵勒马逃跑,后面跟来的大队也被突然杀出的三千营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唐狗果然卑鄙无耻,阴险狡诈,叫小的们莫要恋战,速回营寨,等元帅来了,再和这些唐狗算账。” 木隆在马上高呼,随即自有亲兵在马上吹响撤退的尖利哨声,于是那些原本还和三千营死命厮杀的吐蕃骑兵俱是纷纷掉马就逃,也不管已然落马的同伴。 “直娘贼,跑得倒快!” “主君,追不追?” 赶到沈光跟前的李戍一边骂一边问,沈光却是摇了摇头道,“蕃贼主力未至,还不到时候,让儿郎们割了蕃贼的首级,咱们回城。” 第四百二十五章 贼过河 暮色里,婆夷河畔的大桥上亮起了无数火把,长龙般的吐蕃军队渡桥而至,白日里才刚刚加拓的大营依然不足使用。 烛龙莽布支看着跪在面前的木隆,然后环视了周围一圈的将领们道,“我知道你们觉得唐军远道而来,攻克连云堡、连下阿弩越城和孽多城,必定兵疲马惫,今日木隆之败算是给咱们提个醒,唐军此次来小勃律,就是奔着咱们来的。” 手中马鞭指向身后士兵们正在过河的大藤桥,烛龙莽布支苍老的脸庞上露出讥讽的笑意,“那高丽奴是自信能将咱们大军尽数留于此地,要不然他早就可以砍断此桥。” 这座连接吐蕃和小勃律的大藤桥,当初可是花费了将近年余的功夫才在这婆夷河上造起来,唐军要是真把这座大藤桥毁了,烛龙莽布支也只能回师逻些。 “我倒是要看看,这安西的唐军到底有多大能耐!” 烛龙莽布支发了杀心,唐军想要全歼他们,他又何尝不想全歼唐军,说起来他亦是佩服那高丽奴,自安西至小勃律,足有六七千里之遥,其中地势之险恶,就是他也不敢说能带着大蕃勇士安然抵达。 “元帅说得是,那些小勃律人尽是些废物,唐军打下小勃律人的城池不算什么本事!” 一时间吐蕃众将都是纷纷附和起自家元帅来,不过他们都没提连云堡,在他们看来唐军打下连云堡,必定伤亡惨重,照道理不该有胆子继续和他们打下去,可是眼下唐军分明就是要和他们在孽多城下决一死战。 “这两日修整大营,加固营寨,那些小勃律人往死里用,不用指望他们能上阵。” 按照吐蕃军中的惯例,和唐军交战时,必定会用奴隶兵和仆从军去消耗唐军力气,只不过烛龙莽布支和唐军打老了仗,知道遇到这次的安西唐军,以那些小勃律人的战斗意志和士气,恐怕连唐军的箭阵都冲不过,到时候反而会冲乱自家阵脚,倒不如让他们当苦力干活。 “是,元帅。” “另外明日开始,加派斥候往孽多城和阿弩越城方向打探消息,若是遇到商队,全都带回来,遇上唐军,能打就打,不可恋战。” 烛龙莽布支开始发号施令,两军对垒,未虑胜,先虑败,他要先确保大军的退路和后勤辎重,他们吐蕃人大军在外,军辎补给一靠随军的部族放牧所携带的牛羊,二靠就地抄掠城池。 这番他号称五万大军来援小勃律,自然是夸大了数目,不过战兵两万,外加随军的就近几个部族,加起来也有三万余人。 大藤桥的另外一侧,自然是叫随军的部族们把守,顺便放牧牛羊,为大军提供辎重,同时也是确保后路无虞。 “都散了吧,各自归营,告诉孩儿们,明日开始便要做好和唐军死战的准备。” 烛龙莽布支挥退众将,然后方自朝木隆道,“带我去看看哈虎儿!” 哈虎儿天赋异禀,乃是吐蕃人中少有的高大巨汉,更是步战的猛将,便是烛龙莽布支也不愿轻易折了他,他惩罚木隆,在众将面前让人剥了衣服抽了五鞭,便是在他看来木隆就不该让哈虎儿应战。 “唐军在孽多城至少修整了两日有余,你率兵刚至,我让你谨守大营,唐军挑衅便由他们去挑衅……” 木隆低着头,不敢回话,白日里被唐军伏击,却是叫他折了近两百人,只是挨了五鞭子,已经是元帅开恩了。 营帐内,左眼裹着白布的哈虎儿见到烛龙莽布支,本要起身行礼,却被这位元帅按住道,“且好好休养,到时候咱们和唐军决战,还需得你上阵破敌。” 哈虎儿小腿上挨了白孝德一矛,好在没有伤到骨头,另外身上几处伤口也只是皮外伤,就是被唐军射瞎的左眼差点要了他的命。 “元帅。” 在烛龙莽布支面前,长相凶恶的哈虎儿像个受委屈的孩子般叫了起来,“唐军好生卑鄙,他们竟然暗箭伤人……” …… 当吐蕃大军连夜过河,安营扎寨的时候,席元庆和贺娄余润领着高仙芝帐下本部中军已经抵达了孽多城西南面的山岭深处,这儿距离婆夷河大桥足有三十里的距离。 阿弩越城内,程千里继续领着疏勒和拨换城的兵马驻扎,他们是用来迷惑吐蕃人的疑兵,三千多人也足够守城了。 孽多城的城墙上,眺望着东南方向的婆夷河上火光如龙,高仙芝面色凝重地朝身旁沈光道,“蕃贼渡河已有半日,人马尤未全数过河,怕是真有两万以上的战兵,沈郎……” “都护不必担忧,我自背城列阵,烛龙老贼就是全军压上,我碎叶军也顶得住,更何况他未必有这等魄力,倒是都护率军奇袭蕃贼大营,怕不是易事。” 想到吐蕃人过河后第一件事,便是大肆砍伐林木,拓宽加固营盘,沈光便不由担心起来,他们此番远征数千里,便连床弩都没法带上,更不必提其他攻城拔寨的利器了。 烛龙莽布支乃是吐蕃军中宿将,又这般重视后路,营寨必定修得坚固无比,若是留守的吐蕃军死守营寨,不知要用多大的代价才能拿下来。 “他有他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沈郎且放宽心,烛龙老贼这次决计插翅难逃。” 高仙芝拍了拍沈光肩膀,笑着说道,随后便下了城墙,他要连夜赶往中军亲自坐镇才能放心。 “南八,消息可吩咐下去了。” “吩咐下去了,方圆五十里的部族都已派人去过,知会他们蕃贼将至,速速躲避。” 南霁云回答道,吐蕃人向来野蛮残暴,大军在外征伐某地,必定会穷搜四周劫掠村庄部落,获取粮草辎重,同时将抓来的百姓编为攻城的炮灰用来填护城壕或是消耗敌军气力。 “某若是猜得不差的话,蕃贼接下来必定会大派斥候,到时候你们几人各自挑选精锐,出城截杀蕃贼的队伍,但是记住不可恋战,一击不中便立即回城,万不可贸然追击。” “喏,主君。” 南霁云、白孝德和张小敬都是连忙应道,谁都清楚接下来这仗干系重大,这斥候队伍的较量看着不起眼,但却是能鼓舞军中士气,打击蕃贼的气势。 第四百二十六章 伏击 燃烧的房屋前,毫无所获的吐蕃人愤怒地大骂着,他们这支队伍已经离开大营足有近百里,都没有找到小勃律人的部落,有的只是被舍弃的废弃房屋,里面早已空无一物。 “咱们回去,得好生向元帅禀报,等破了孽多城,当许咱们屠城。” 五百人的吐蕃骑兵队伍的首领是个东本,吐蕃军制里有五茹六十一东岱,东岱又分为近卫东岱、东岱和小东岱,近卫东岱和东岱的领主称东本,小东岱则称呼为东普穷。 恰思八便是南若卡贡的东岱领主,这回也是被烛龙莽布支征召而来,他所在东岱兵马有四千余,不过这是连妇人都动员后的数目,平时夏秋两季练兵时也就两千多人,这回他带了千余兵马随行出征,其中近半是持矛披甲的步兵。 听到屠城,恰思八身后的部将和士兵们都是呼吸急促起来,说起来大蕃已经许久没有打破过唐人的大城,他们中不少都是老兵,跟随过烛龙莽布支屠掠瓜州,他们犹自记得当时瓜州城内堆积的绢布和金银如山似海,那一年大蕃兵锋所向,连陷瓜沙二州并凉州十数座城池,回到国中时,家家户户都分到了两三匹绢布。 这孽多城听说乃是丝绸之路南道上的大城,这城中的财富真是叫人垂涎三尺。 “全都上马,咱们回营。” 恰思八大喊起来,元帅的命令是追索方圆五十里,他一连找到三处适合放牧的肥沃谷地,可全都是人去谷空,除了简陋的房屋外,就连羊粪蛋子都没给他们留下,这才发狠又往外追索了五十里,只是没想到小勃律人撤得这么干净利落,什么都没给他们留下。 五百名南若卡贡骑兵也都是嘟囔骂着翻身上马,小勃律境内多山地,便是他们追索百里也觉累得慌,而且毫无收获。 当吐蕃人的队伍离开谷地,望着婆夷河方向撤退时,尾随了他们半路的葱岭斥候亦是静悄悄地消失在了密林里。 碎叶军中,依旧是以重装步兵为核心的大唐传统军阵,沈光手下的骑兵主要是以四镇良家子辅以汉儿组建的,战场冲杀自然不惧,但是真正能称得上老手的精锐斥候,除了陈摩诃他们这些老军外,就属投效沈光的葱岭斥候了,而且惯于山地追踪和作战的他们更适合在小勃律的山岭间盯死这些吐蕃人搜刮村落的军队。 半个时辰后,从山路撤离的葱岭斥候便找到自己所属队伍的将主,“张校尉,蕃贼五百人自西北而回,他们若要经过此地,至少还需得一个时辰。” 张小敬闻言,立时便招呼了队伍里的旅帅、火长并什长们过来,主君让他和南霁云、白孝德和雷万春各自挑选骑士,专门盯着吐蕃人的斥候和抄掠村庄部落的队伍袭击,他挑选的人最多,足足两百余人,到如今三天了,还未曾开张过。 “校尉。” 看到张小敬,那些军官们称呼了声,不过脸上神情却都不怎么痛快,他们离开孽多城三天了,除了每日钻林子还是钻林子,啃了三天干粮,连根吐蕃人的毛都没捞着,心里自是憋了肚子火,只不过主君向来最重视规矩,因此他们仍旧还服着张小敬的管。 “某知道你们有怨气,眼下咱们盯着的大鱼终于可以下手了,某就问你们可有胆子随某灭了这伙蕃贼。” “校尉尽管吩咐就是。” 军官们都来了精神,主君向来赏罚分明,除了朝廷那聊胜于无的赏赐,主君给的赏赐才叫丰厚,谁不想拿蕃贼的人头去换取金银绢布和田宅。 “蕃贼要回大营,此处乃是必经之地,盖因他们要在此处补充水囊,同时饮马。” 张小敬他们所藏身的山坡下乃是婆夷河的支流,两岸水草丰美,河水清澈,实在是处好地方,这儿原本也确实有几支小勃律的部落在这儿扎营驻牧,不过自从主君派兵告示后,那几个小部落便赶着牛羊马匹匆匆逃往了阿弩越城。 “某打算在此处埋伏五十人,待蕃贼饮马时袭击马群,剩下的人待蕃贼混乱时,自山岭上直冲贼军……” 张小敬是长安城的良家子出身,祖上也是出过将领的,在龙武军的时候也颇得陈玄礼看重,要不然也不会被挑选到沈光身边效命,他读过兵书战策,原本缺的只是战场上的经验,此番出征小勃律让他学到了不少东西。 听到张小敬要全歼那伙差不多有四五百人的蕃贼,军官们全都红了眼,随后便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他们盯着这伙蕃贼三日,自然也晓得这伙蕃贼饮马时,自是有专门的人管着马匹,乃是蕃贼军中地位最低贱的门户。 张小敬的布置没有什么差错,很快这些军官们便商议起来,最后决定让老兵们和葱岭斥候埋伏,伺机袭杀蕃贼的饮马奴。 “既然如此,便这么定了。” 张小敬说话间,两百多人的队伍立刻便行动起来,老兵和葱岭斥候们下到了山岭下离河岸最近的林子里埋伏下来,他们身上的披风缀满了枯枝树叶,这还是主君教他们在山地隐匿行迹的法子。 一开始他们也没谁当回事,直到试过之后,才知道这法子有多好用,便是那些斥候出身的老兵也难以在三十步外分辨出那些伪装的同伴。 埋伏落位后,便是耐心的等待,一个时辰后当看到吐蕃人的兵马果然自西北方向而来,老兵和葱岭斥候们俱是精神振奋起来,透过林间的缝隙看着这伙蕃贼在河滩边停下修整,然后自分出些人领着马群来下游饮水吃草。 恰思八坐在块大石头上,吃了半块青稞饼后就没有再吃,这回他算是吃力不讨好,只怕回到军中还要遭人耻笑他是自找苦吃。 “都莫要磨蹭,赶紧吃完了,等马匹喝过水,咱们便出发回去。” 随着恰思八的呼喊,那些吐蕃士兵们也都是抱怨了起来,恰思八虽然是大贵族出身的东本,可是他终究是得依靠手底下那帮军事小贵族给他卖命,这回他们出来毫无所获,自然是他的错。 就在恰思八要安抚下手下那些部将时,只见离着本队不远的马群忽然受了惊,四散奔逃,随后他便听到了那些懦夫的惨呼声,“唐军,是唐军!” 刚喊了两声,山岭上“呜呼!”声大作,恰思八抬头间,只见有唐军策马冲来,接着便是箭矢如飞蝗而下,“不要管马匹,结阵,速速结阵。” 恰思八的呼喊声被淹没在了部众们慌乱的喊声里,有胆气的挥刀持矛试图阻止唐军冲来,可是更多的人却是四散奔逃,谁都不是傻子,面对居高临下冲锋的骑兵,他们来不及结阵,也没有大盾长枪,只有马上使的短矛,拿什么来阻挡唐军。 张小敬一眼便看到了那高呼的蕃贼金帽子,抬手就是一弩,恰思八的呼喊声戛然而止,他这一死,麾下军队溃散得更加彻底,那些吐蕃人都是往下游马群受惊的方向逃去,口中吹着各式各样的唿哨,试图唤回自己的战马好逃命,可他们迎来的却是来自背后唐军骑兵的无情杀戮。 —————————————— 当吐蕃人的大军抵达后,他们按着惯例派出队伍试图搜刮附近的村庄和部落补充军辎,主君让所有的将军们率领精锐骑兵出城袭击吐蕃人的军队,并提出了“十六字兵法”,最终三天过后,吐蕃人撤回了他们一无所获的军队。——摘选自福卡斯·西庇阿《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决战孽多城》 第四百二十七章 两难 吐蕃大营前,逃回来的南若卡贡败兵们狼狈不堪,面色惨白的跪在地上,五百多人的队伍最后逃回来的不过五十余人,剩下的都死在了唐军的追击和截杀中,只不过眼下他们却毫无逃出生天的喜悦,反倒是被更深的恐惧攫取,每个人都是不住地在地上磕头求饶。 烛龙莽布支看着逃回来四十几个败兵,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但是他身边的将领们却都知道这位元帅起了杀机,这些败兵没人能活下来。 “丢弃主将,临阵脱逃,你们还有脸求饶乞活,若是我大蕃的士兵个个都像你们这般,那还凭什么和唐军争雄。” 当着四周士兵的面,烛龙莽布支大骂起来,他派出斥候和小股军队大索四周,除了这是大蕃军队行军打仗的惯例,二来也是要看看唐军的反应。 唐军有当地的小勃律人做向导,熟悉地形,而且能够动员小勃律人坚壁清野,再加上又提前占据了孽多城修整,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哪怕唐军人数绝不会多到哪里去,可是筑龙莽布支也没觉得自己手上兵多,谁让这多年的唐蕃战争里,唐军大多数时候都是以少打多。 更不提这回唐军居然以精锐的百骑轮番出城袭击,而且进退分明,能战则战,不能战则走,这三天里他派出的兵马居然整整折了小两百人,至于唐军的伤亡寥寥无几,只不过他也没想到恰思八这个蠢材不听他的号令,擅自带兵深入敌境,活该被唐军打了埋伏。 只不过这个蠢材已经死了,他也只能迁怒于这些逃回来的败兵身上,“恰日囊,这些是你们南若卡贡的人,你说该怎么办?” 烛龙莽布支回头看向身后将领里恰思八的儿子问道,然后这个刚刚年过二十的年轻贵族便单膝跪地道,“元帅,请允许我亲手处决这些舍弃了主人的懦夫。” “去吧。” 烛龙莽布支点头间,恰日囊已自起身领着南若卡贡剩下的步军围住了那些败兵,没有人会去怜悯这些败兵,吐蕃本就是刚从原始的部落联盟转化成封建帝国,最讲究氏族血脉和等级秩序,眼下这些败兵活着回来,便是对恰氏的冒犯,别的贵族会认为他们恰氏管不住自己的部众,便会来争夺东本之位。 看到杀气腾腾的恰日囊,那些败兵虽然腰畔有刀,可是仍旧没人敢起来反抗,只是听之任之地被四周的同族之人卸了甲衣兵器绑缚起来。 随后在大营前,恰日囊亲自操刀从逃回来的败兵里的军官开始动手,活生生地将他的头皮剥了下来,凄厉的惨叫声整整响了近个把时辰,这些被剥了皮的败兵才在吊着的木杆上咽了气。 “陈叔,蕃贼怎地把自家人给剥了皮?” 吐蕃人的大营外,持国朝身旁的陈摩诃问道,他被沈光收做侍卫后,自是不会因为他是所谓的五识匿国太子便有所优待,仍旧是让他不时跟着陈摩诃他们这些老军出来学本事。 “这三日蕃贼损兵不少,尤其是还死了个东本,自然会有损军中士气,活剥里这些败兵,便是要震慑全军上下。” 陈摩诃冷声说道,他在安西从军近三十年,打过西突厥、也打过拔汗那、突骑施和大食人,还有其他许多草原部族和小国,但是比起残暴来,没有哪个能比得上吐蕃人的。 持国听了目瞪口呆,在他看来砍了那些逃兵的脑袋乃是理所应当,可这般酷刑加身,难道蕃贼就不怕底下士兵…… “你想什么呢,蕃贼国中等级森严,贵族对农奴予取予求,动辄杀人害命,或至伤残,更不用说这是战场,不过是剥了他们的皮,没让獒犬生吃了他们便已是烛龙老贼开恩了。” 陈摩诃说话间,自是朝边上另外几个汉儿道,“莫看了,蕃贼接下来不会再给咱们机会,且回城中向主君复命。” 陈摩诃他们离开后,吐蕃大营里,那些连日干活没有停歇过的小勃律士兵再次被吐蕃士兵们驱赶着去边上砍伐林木,随行的还有大批的吐蕃骑兵充当护卫,只不过这回那些神出鬼没的唐军精骑是真的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再出来袭击伐木队。 …… “主君,程都护派人禀报,蕃贼已经将斥候和骑兵队伍撤回去了。” “知道了。” 孽多城的王宫内,沈光站在已经成型的粘土沙盘前,不时在心中盘算着,自从打下孽多城后,他也出城数次去地势高的山岭上临摹地形,同时也让军中斥候查探东南方向数十里的详细地形。 “主君,烛龙老贼杀光了那些败兵,剥了皮挂在营前示众。” 见陈摩诃回来,沈光方自抬头,听罢后没有任何意外,这便是吐蕃人的军法,他们不但残暴地统治征服的小国和部落,对于自己国中的百姓也同样施以残暴的统治。 就是靠着这些血腥残酷的军法,吐蕃人才能和大唐对抗这么多年,真当吐蕃人是天生悍不畏死的勇士吗,实在是做了逃兵大多数时候只会死得更惨,他们才会显得那般骁勇无畏。 “陈校尉,你来看看,这沙盘做得可和你们亲自勘察的地形有误否?” 沈光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后,喊了陈摩诃过来,让他看看这最后部分的沙盘地形是否有误差,如果没有的话,就可以开始以这沙盘来推演排兵布阵的地方。 实际上随着烛龙莽布支一心一意在婆夷桥畔修建营垒,摆出一副要长期对峙的架势后,沈光便不得不考虑主动出城野战,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天时将掌握在吐蕃人手里。 此番安西军远征小勃律,随着苏失利授首,孽多城被攻占,若是沈光当初直接砍断婆夷桥,那么这场战争已经结束,而他们也该准备班师回国,但是现在随着吐蕃大军占据这座桥梁,他和高仙芝就必须在这里歼灭烛龙莽布支的大军,否则便是前功尽弃。 他们在逼迫烛龙莽布支的同时,也把自己放在了险境中,兵贵胜,不贵久,哪怕有小勃律人提供军辎,但是一旦过了八月初,随时都会天降大风雪,到时候胜负就难说了,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在这儿陪烛龙莽布支对峙下去。 沈光原本赌得是吐蕃人的后勤辎重撑不起大军的消耗,必须出营攻打孽多城和他们决战,只是烛龙莽布支那老贼当起了缩头乌龟,却是叫他不得不做两手准备。 第四百二十八章 吉兆 延城,沈园,边令诚看着封常清派人送来的文书,忍不住狠狠一巴掌拍在腿上,随后便疼得从沙发里跳了起来,“好……” 倒吸着冷气,边令诚瘸着那条摔折的腿再次坐下来时,虽然仍旧疼得厉害,可是却难掩脸上的喜意,沈郎轻兵夜渡婆勒川,随后奇袭连云堡,在日出前便攻下了这座号称接天之城的要塞,更难得乃是此战大军阵亡士卒不过三百人,乃是挑不出半点毛病的完胜。 “边公,这是鱼黄门让人带回来的书信,还未曾拆封。” 来送战报的书吏又提了袋文书放送到了边令诚边上服侍的小黄门手里,“若是边公无事,小吏便告退了。” “你回去吧,等咱家写了御呈圣览的奏折,自会命人送去都护府,到时候你让封长史务必要用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城。” 边令诚说话间,又从怀里掏了些银币丢给那书吏道,“沈郎打了胜仗,咱家今个儿高兴,这些赏你了。” “多谢边公!” 那书吏接过那把银币连忙道,他来前还以为这位宫中来的中官不好伺候,没成想却是如此平易近人,他向来只听人说宫中宦官死爱钱,没成想这回居然到从这位边公公手里得了赏赐,虽然只是小钱,可也足够他向同僚们吹嘘了。 待那书吏走后,边令诚自让身边的小黄门打开牛皮袋,看到里面厚厚的一叠文稿,他不由愣了愣道,“小鱼弄什么鬼,咱家让他去代为监军,通报军中大事,怎地写了这么多作甚……” “阿翁,小鱼怕是在军中烦闷,不会连拉屎屙尿这等小事都写进去了吧!” 边上的小黄门调笑着说道,虽说鱼朝恩随大军远征,自是叫他和另外二人不必受那风餐露宿、黄沙酷日和冰川绝域之苦,但是心中仍旧难免会生出几分妒忌,有了这样的资历,又和那位深得圣宠的沈郎君攀上关系,鱼朝恩今后在宫中必定是平步青云。 拆开那封皮上火漆印鉴,边令诚自是取了里面的文稿看起来,结果这一看就先皱起了眉头,只见上面写着《安西军远征风云录》,下方落款是西门氏,他想来想去也不记得高仙芝大军里有哪个是姓西门的。 接下来边令诚便翻阅起这西门氏所著的文稿,初时满脸的嫌弃,自语道,“这等粗鄙文字也配著书,这西门氏端的不要脸面……” 边上的小黄门眯着眼在边上不时瞄几眼,初时也高兴得很,觉得鱼朝恩不知从哪找来的野狐禅学人写得稗官野史,这什么沈郎君于滚滚雷潮中大呼,“天命在我大唐!”“异邦孽龙也敢助纣为虐,对抗天兵!”随后那漫天雷霆竟是躲避攀崖的军士,只打得边上山峰崩裂…… 只不过随着一页一页地翻过,这小黄门也看得入了神,只觉得这西门先生写的战事可真带劲啊,怎么到后面就没了呢? “还有吗?都拆了!” 直到边令诚的呼声,这小黄门才回过神来,连忙翻起牛皮袋来,却只找到封书信,呈给了边令诚。 边令诚入手看过这份鱼朝恩的亲笔信后,才知道那西门氏原来是沈郎帐下的弗菻书记官,也是其国王都的贵族出身,心慕大唐风仪,欣然率家臣奔赴东土,如今其人改了汉姓汉名唤做西门庆,只不过到底是番邦蛮夷,学习大唐文字尚自浅显,再加上其国史书便是此等文风,因此读来不类中土史官记载。 “学我大唐文字不过年余,能有这般成就,倒也算得上天资聪颖了。” 放下手中书信,边令诚叹道,随后朝身旁的小黄门道,“速去那纸笔来,咱家要写奏折。” 小黄门不敢怠慢,连忙招呼边上的沈园家奴帮忙取了纸笔,又抬了桌案过来,接着便铺纸磨墨,边令诚也没有拖延,提笔便写了封说明情况的奏折,接着上了火泥封起来,将其和那部《安西军远征风云录》放在一块道,“你立马送去都护府,让封长史立刻派人送往长安城,另外再叫封长史派人催催疏勒镇那边,尽快将西门先生后面的文稿送来。” “是,阿翁。” “怎么了?” 看着拿着文稿脸上有些欲语还休的手下小黄门,边令诚问道。 “阿翁,这西门氏文辞直白粗鄙,这般献于圣人,是否污了……” “你懂什么,便是要此等异邦人所写的军中之事,方自有趣,才能讨圣人欢喜。” 边令诚自笑起来,圣人如今爱玩乐,虽说喜好文学,可咱大唐缺那等信达雅的文辞么,缺那等华丽雍容的诗篇文章吗,天天山珍海味吃惯了,偶尔换换口味它不好么! 这些小东西就是没个眼力劲,就该一辈子是个伺候人的命,小鱼这回倒是聪明了! 边令诚感叹着,觉得等高仙芝和沈郎率领大军班师回朝,他以后也得多提携提携鱼朝恩,可不能生分了,这小子年轻力壮,又有这等军旅经验,还和沈郎亲近,难保今后圣人不会重用他,就像当年的杨思勖那般。 半个时辰后,安西大都护府的官署内,便有身背靠旗的骑士策马驶出,直朝城外而去,接着每至驿站便换马骑乘,换马不换人,朝长安城奔驰而去。 …… 武威城中,河西节度使官衙内,王忠嗣朝匆匆走来的医官道,“情况如何?小女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大将军莫急,大娘子非是得病,而是旅途劳顿,动了胎气,只要好好静养就没事了,某已经开了安胎的方子,按时调理身体,用不了三五日,大娘子便能恢复康健。” 那医官面带喜意的回答,不过他也是暗自感叹到底是四镇节度使的武家女,千里迢迢从长安城骑马来凉州,这都显怀了,这位大娘子仍旧气血旺盛,肚里的孩儿也精神得很。” “赏,赏,赏赏赏!” 回过神的王忠嗣连忙大喊起来,脸上更是狂喜起来,他自己几个儿子都不争气,顶多算是中人之姿,而且都子嗣不旺,不曾想自家女婿真是枪法如神,这才一晚上就让十三娘怀上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自家女儿本就是老姑娘,王忠嗣原本还担心女儿不能早早诞下麒麟儿,如今他却是无忧了,旁边自有家将连忙取了金银送于那位医官,随后整座节度使官衙里也是变得喜庆起来,冲淡了这近月来连番调兵遣将的肃杀气势。 “主君,大娘子有喜,这乃是喜事,亦是吉兆啊!” 赶来的众将里,安思顺率先开口道,他和安禄山乃是堂兄弟,因此在王忠嗣帐下颇有些尴尬,说起来他早就和安禄山这个堂弟分道扬镳,只是这年头亲族关系不是说能撇干净就撇干净的,于是眼下他头个跳出来道。 随后其余众人亦是回过神来,纷纷附和起来,“安大使说得是,蕃贼必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育子嗣本就是最大的喜事,对于眼下一众将领们来说,在征伐吐蕃人的关口,听闻这等消息,自然是天大的吉兆。 “且派人快马往安西去,知会于某那女婿这好消息!” 王忠嗣大笑了起来,对于此刻的他来说,他已经决定要打下石堡城,来作为这个外孙诞生的礼物。 第四百二十九章 选锋 婆夷河上游西南方向的密林里,高仙芝帐下中军的士兵轮番砍伐树木已经数日,硬生生在山林内清出了大片的空地,砍伐的木料堆积如山,谁也猜不透大都护究竟想做什么。 “日也砍树,夜也砍树,与其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挨冻受饿,照我看倒不如合兵直接和蕃贼厮杀,省得……” 贺娄余润骂骂咧咧地发着牢骚,他边上的席元庆则是百无聊赖地坐在堆起的原木上,懒洋洋地道,“你有本事,自去和大都护说道说道,莫要在我跟前聒噪。” 见着席元庆那懒散样子,贺娄余润不由为之气结,他不就是因为在大都护跟前发了几句牢骚,就被发配来和士兵们一起砍木头,他再去惹怒大都护,便得吃鞭子了。 “你!” 贺娄余润本待要发火,可是想到席元庆那脸皮厚得堪比城墙,便只能操起斧头狠狠朝边上的树木发泄起来,随着纷飞的木屑,那柯柯的声音急如密雨。 “鲜卑儿,你就不能安生点,有力气没地使,便去远远的砍木头,吵我做甚。” “你说哪个是鲜卑儿?” 停了手中大斧,贺娄余润恶狠狠地盯着席元庆,他祖上是鲜卑贵族,莫看他满脸虬髯,虎背熊腰的样子,却是当年圣人开恩时的制科取士,正儿八经的文官出身,最后转行做了武臣,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是鲜卑儿。 “是我嘴臭,行了吧!” 席元庆知道自己惹怒了这个军中同僚兼好友,于是立马便没脸没皮地往自己脸上拍了巴掌道,“我陪你一起砍,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席元庆刚提起斧头,就见不远处有大都护身边的牙兵过来,于是自和贺娄余润连忙迎上前,只见那牙兵道,“两位将军,大都护升帐,召集众将议事,你们速速随我回去。” 听到升帐军议,满腹牢骚的贺娄余润顿时便扔了手里的斧头,“大都护可是要发兵攻打蕃贼了?” “沈将军派了人过来,大都护才召集诸位将军,至于是否要攻打蕃贼,我也不知。” “沈郎派人来,想来定是蕃贼动了,咱们终于不用继续在这儿砍木头了。” 席元庆看着高兴得发疯的贺娄余润,知道这家伙是要被憋疯了,想当初这家伙制科取士后守选三年,本来能好好在长安城里当个闲散官,他却非要跑来安西当武官,两人熟了以后他才明白这厮乃是个狂躁的,真不知道当年他是怎么考上的,估摸也是家里花钱买通了考官。 两人自伐木场回到帅帐时,只见军中旅帅以上全都到齐了,大都护也没有再穿一身锦袍,而是全幅披挂,这都叫两人精神一震,这是要开打了。 “蕃贼渡河已近十日,却只是加固桥畔大营,烛龙那老贼把营盘守得跟乌龟似的,沈郎派人传信于某,碎叶军明日会全军出城,邀击蕃贼于平野。” 高仙芝沉声说道,烛龙莽布支那一副死守等着他们退兵的架势确实令人恶心,哪怕他和沈郎的觉得以吐蕃人的国力断然无法供养其大军这般空耗,可是他们两人同样赌不起。 “都护,沈将军那儿兵力是不是太薄弱了些?” 帅帐里顿时有人说道,虽说碎叶军攻下连云堡没有什么折损,但是加上五识匿国和收编的奴隶兵,也不过五千人,就算加上李嗣业和田珍所率的精锐步卒,也就六千多人,蕃贼那儿可是近三万大军,就算蕃贼要派人留守大营,但至少也是能拿出碎叶军三倍以上的兵力。 “沈郎说,他碎叶军但有一人,绝不会叫蕃贼前进半寸。” 高仙芝想到决定主动出兵决战的沈郎,能想象得到他的决心,莫看沈郎向来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可是一旦发起狠来却是叫人惊叹弗如。 “明日碎叶军会死死地钉住蕃贼大军,这回能不能拿了烛龙老贼,便要看咱们能不能毁了大桥,破了蕃贼大营。” 高仙芝看向军中诸将,声音也变得越发冷冽起来,最后目光更是落在了席元庆和贺娄余润这两员大将身上,“你们不是觉得日日砍树不知要做甚,某今日就告诉你们,某要扎大木排,派选锋敢死队乘筏顺流而下,从大桥上攻打蕃贼大营后方。” 听到高仙芝的话,帐中将领们才明白过来,那些堆积如山的木料是做什么的,不过想到婆夷河那湍急的河流和时不时掀起的怪郎,众人全都倒吸了口凉气,如今已近八月,小勃律这儿最多再有十天半个月就要下大雪,这几日天气已凉,早晚都冻得很。 那木排扎得再大,也挡不住冰冷的河中浪头,这回的选锋便是真正的敢死队,只不过眼下众将都已是战心炽烈,他们不远千里远征至此,眼见最大的那条大鱼已然上钩,还有谁愿意就这般放过呢! “末将愿为先锋!” “末将愿为先锋!” “末将……” 一时间大帐里,军中稗将校尉俱是齐齐请战,抢那选锋之任,这一仗碎叶军置身绝险,他们乃是中军主力,岂能弱于人后,更何况这一路过来碎叶军屡立大功,若是连这最后的决战他们都比不上碎叶军这新军,以后回到安西时,他们岂不是都要在碎叶军前矮上一头。 看着士气可用,众将争先恐后求选锋之任,高仙芝方自道,“都与某闭嘴,蕃贼在大桥彼端留有万余部众,你们也知蕃贼便是妇人稚儿也能上阵提刀杀人,到时候选锋队亦是腹背受敌,所以上桥留守的选锋队还要携带火油,若是事有不逮,便要焚毁大桥,乃是九死一生之事,你们且想清楚了再争。” 随着高仙芝的话语落下,原本还热闹无比的帅帐里顿时安静下来,众将不怕搏命,可是这选锋队里留守大桥的几乎就是十死无生。 “末将愿往!”“末将愿往!” 席元庆和贺娄余润同时出声道,他们本就是中军的先锋官和副将,如今大战在即,正该他们捐躯赴国难,以报圣人和主君的提携之恩,随着两人出声,其余将领也都是回过神来,再次大声附和。 “这一仗说不准某也要亲自上阵搏命,席元庆,贺娄余润,这帐中众将和各军,任尔等挑选,明日天明,某要见到一千视死如归的选锋勇士。” 高仙芝亲自点将道,席元庆和贺娄余润则是面红耳赤地大声应诺,随后便在帐中挑起将官和其所部兵卒,被选中者无不昂首挺胸,富贵险中求,打赢这一仗,自然什么都有,便是死了,妻儿家人也会得到大都护和沈郎的荣养,既如此,死有何惧。 第四百三十章 战书 孽多城的城墙上,沈光眺望着远处只能见到一条白线般的婆夷河,满脸的严肃,自他来到大唐,打过的仗也有好几场,但大都是以多击少,以精锐对阵乌合之众,而且甲兵强于敌众,可是接下来这一仗,来得乃是吐蕃国中的正规军,就算武备略输给大唐,但是不会差太多。 明日的决战,他内心里并无十分的把握,只是在众将面前仍旧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好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说实话他并不知道高仙芝到时候能否及时击溃吐蕃人的桥畔大营,断了烛龙老贼的归路。 否则即便他们能击败吐蕃人的军队,但若是叫烛龙莽布支逃了,也终究称不上完胜。 “大王,明日一战,贵国勇士可敢与蕃贼骑兵交锋?” 沈光看向了身旁的五识匿国主,面色平静地朝他问道,明日军阵,碎叶军是中坚,李嗣业和田珍的重装陌刀手是最后动用的杀手锏,用来和吐蕃人对耗的便只能是三千营和五识匿国的千余兵马。 “将军放心,我五识匿国虽是小国,但也知晓大义,明日小王必率国中勇士死战,定不负将军和大唐对小王的厚爱。” 跌失伽延扶刀回答,他的声音并不激昂,可是却沉稳无比,随后他又道,“将军,请容持国随小王回营中一趟。” “去吧。” 沈光点点头,他知道这位五识匿国主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喊持国回去,便是要交代后事,明日和吐蕃人的决战,撑过吐蕃人最初也是锐气最盛的骑兵冲击是最关键的一步棋,他不可能让麾下碎叶军本阵的士兵被吐蕃人提前消耗,就只能祭了五识匿国的兵马去挫吐蕃人的锐气。 “主君不必介怀,这些藩国兵马,本就当为大唐驱使。” 陈摩诃在边上说道,沈光却是轻轻摇了摇头,“陈校尉,某非是不忍心,慈不掌兵的道理某还是明白的,只是要让属国对大唐竭尽忠心,誓死以报,就绝不能叫它们光吃亏没好处,那护密国的军队不堪一用,我大唐要这等属国何用。” 听着沈光的话,陈摩诃便知道,自家这位主君已经不是当日什么都不懂的仁慈青年,而是成为了真正的铁血统帅,眼中只有利益取舍,毫不在乎所谓万国来朝的虚荣。 …… 吐蕃营前,张小敬领着麾下十余骑士停在了百步开外,他看着那已经起了有三层楼高的瞭望塔兼哨楼,每隔五十步就有一座,也不由暗自骂了声蕃贼无耻,他向来只听说蕃贼好战成狂,遇到战事必定奋勇争先,动辄便大军侵扰边地,这还是头回见到如此龟缩畏战的蕃贼军队。 早就望到了张小敬他们的吐蕃人自也开了寨门,有骑兵出来,看着奔出大营的吐蕃骑兵足有数百,张小敬丝毫不惧,只是高举怀中书信,待那些吐蕃骑兵停下来列阵后方自高声道,“某乃碎叶军校尉张小敬,封我家主君之命前来送战书,你们哪个来拿?” 听到张小敬的声音,吐蕃骑兵里自有个牌头策马驰出,到了张小敬跟前问道,“你家主君是何人,我需得向我家元帅禀报清楚。” “我家主君乃是碎叶军大使神威天将军沈光,记清楚了。” 张小敬还是没有脸皮厚道能面不改色地报出福卡斯为主君上的那一串头衔名号,只是加了个神威天将军,他都内心有些忐忑,天知道朝廷日后知晓了会不会对主君有所非议。 “神威天将军。” 那牌头武士听到后也不由愣了愣,这些时日那些小勃律人可是将这位神威天将军奉若神明,敬畏有加,他听监工的同伴们说,那些小勃律人私下都愤恨他们的主人违逆对抗这位神威天将军,以至于让他们在这儿受罪,可是却没人敢痛恨其人。 “我们走。” 见那吐蕃武士接了战书,张小敬立马拨马就走,身后十余骑亦是飞快跟上,而这时候吐蕃营中响起了急促的鼓声,营门前列阵的吐蕃骑兵闻声而动,立马便追向前方。 哨塔上,自帅帐而至的烛龙莽布支看着追之不及的唐军骑兵,不由摇了摇头,这前营的守将还是不够果断,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都是狗屁,他们自来了之后,斥候队伍的交锋就没占过上风,往阿弩越城去的兵马也没捉到离开的商队。 如今这孽多城和阿弩越城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对他来说就像是迷雾那样,难得唐军来送战书,自当扣下来问个清楚再说。 “鸣金收兵,叫小的们回来,莫要浪费力气了。” 随着烛龙莽布支的吩咐,追击的吐蕃骑兵听到大营传来的鸣金声,方自愤愤不平地回撤,而张小敬此时却是回身一弩射向了那挨得最近的吐蕃骑兵,方自加速离去,这时候他才明白主君为何要他千万小心,绝不可轻入贼营递交战书。 主君这是早就看穿了老贼无耻,张小敬心中暗道,要不是对方实在人多,他都想杀个回马枪,再杀上几人方自离开。 …… “将战书于我。” 烛龙莽布支下了箭楼,从那牌头手中取过战书,只是几眼扫过便看了个大概,然后皱了皱眉,说起来他在吐蕃国中亦是名门出身,熟悉大唐的文字,也读过大唐的兵书,这几十年戎马倥偬,接过的唐军战书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是就从没见过这般粗鄙直白的语言。 “若是没有卵子,便继续待在龟壳里当缩头乌龟……” 烛龙莽布支难以想象这种军前士兵脱裤子露屁股骂阵的粗鄙之言就堂而皇之地写在了战书上,边上有将领见到这位元帅面色怪异,不由问道,“元帅,那什么狗屁神威天将军说什么了?” “左右不过是些无趣之语,且把这战书烧了吧。” 烛龙莽布支随手将那封战书交给亲兵,随后却是不理会边上一众东本和将领,自是朝他们道,“明日唐军若真的离城而至,再与他们野战不迟,如今全当他们在放狗屁就是。” 说完烛龙莽布支负手悠然而去,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敢脱了甲胄,赤膊攻城的毛头小子,打了这么多年仗,他明白在战场上逞英雄活不久,无所不用其极的统帅才能成为常胜将军,既然唐军忍不住,便让他们离开孽多城主动来攻就是。 “我看元帅是老了,胆小了……” “说什么胡话,你不要命了。” 烛龙莽布支走后,有将领忍不住道,边上人却是连忙拉住他,寻死也不是这般寻死的,那将领一时失言,也是连忙闭口不语,在这支军队里,生杀予夺,元帅一言可决,这就是和唐军打了三十年仗的吐蕃柱石的威风。 第四百三十一章 决战前夜 “家有父母者出列,家有妻儿者出列,家中独子者出列,家有妻室而未得子嗣者出列,父子俱在军中者,子出列,兄弟同在军中者,弟出列。” 同样的喝命声在林间的营地内不断响起,出列的安西军士兵里有人满脸庆幸、也有人满脸不甘,而留在原地的士兵里同样也是人生百态不一而足。 贺娄余润看着自己麾下最后留在原地的四百余号士兵道,“这回的先锋队就是敢死队,去了十有八九没命回来,你们都是没什么牵挂的,只不过强扭的瓜不甜,你们谁若是愿意陪某走这一遭的,便站我身后来。” 随着贺娄余润的话音,四百余号士兵里,顿时有半数便大步走到他身后列队,剩下的两百人站在原地都是满脸羞愧,有人抬起脚可最后又缩了回去,还有人索性低下了头,不敢朝前看。 “好,你们既然怕死,不愿前往,某也不怪你们,只是如果选锋队最后人手不全,你们便得抽签补上,到时候若再有退缩,不必吐蕃人动手,某先斩了那没卵子的怂货。” 贺娄余润一番话,那站在原地的士兵里有本就挣扎的,索性心一横,便又有二十多人站到他身后来,然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人死卵朝天,就算再凶险,不也有身边这帮兄弟们一道慷慨赴死,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当贺娄余润带着手底下的士卒往林中空地去的时候,席元庆和其余将领亦是带着各自挑选的士卒汇聚,最后列队点兵报数,选锋队共计一千一百十七人,够数了。 片刻后,自帅帐而来的高仙芝看着整编列队的选锋队,却是高声道,“明日尔等选锋队有进无回,见敌必杀,要么杀尽蕃贼,要么杀身成仁。” “这杯酒,我高仙芝敬大伙儿,沈郎和某有约,此番出征小勃律,待回到延城,必在都护府前立碑树传,四时祭奉。” “你们便是死了,你们的故事和名字也会永远流传下去,不会叫人忘了你们这样的勇士。” 高仙芝说完,仰脖喝尽了杯中之酒,然后让牙兵们给选锋队送上了军中仅剩下的安西烧春,每人都分到了一大壶灌入酒囊。 “愿为大都护效死!” 选锋队的士兵们高呼了起来,他们不懂什么大义,但是知道没什么牵挂的自己,就算死了也不会成为孤魂野鬼,也有人供奉香火,这便足够了。 席元庆和贺娄余润他们这些将领都是最了解高仙芝这位老上司的,这位大都护生性豪奢大方,但是却不会这般为底下士卒着想,便是他们顶多也就是厚赏士卒以求激励,绝对想不到树碑立传,以享四时之祭这种手段。 那位沈郎能得军心,果然是心思远胜于他们这些武夫,说起来便是席元庆和贺娄余润他们,也觉得便是死了,若是能在那大碑上刻上自己的大名,再附上列传,也是值当了。 选锋队的士兵们住进了中军里最好的帐篷,这些日子在山岭里打到的野物也全数整治送于他们食用,而别的士兵都没有旁的言语,只是将那些木料扎成大排时使尽力气,只为扎得更牢靠一些。 …… 孽多城内,五识匿国军中的牙帐内,跌失伽延和儿子盘膝对坐,牙帐里是被他提拔为将领的各部勇士,他们此时则是盘膝坐在两侧,满脸的严肃。 “神威天将军告诉我,明日和吐蕃人决战时,我们将成为大军的先锋和吐蕃人的先锋军死战到底,没有鸣金的号令,便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跌失伽延看向四周一个个百夫长和十夫长,一百多号人将他的牙帐塞得满满当当,他的声音依然平静无波,“这是神威天将军给予我们的荣耀,但同时也是极为凶险的战斗,你们谁若是畏惧死亡,现在站出来,我不怪你们,我会向神威天将军禀明情况,让你们留守城内。” 说到这里,跌失伽延顿了顿,随后又道,“这也是神威天将军的意思,心志不坚的懦夫上了战场也只会拖累其他人。” 牙帐里,那些百夫长和十夫长们都是脸涨得通红,没有人会做临阵退缩的懦夫,他们此刻只是觉得受到了这位主君的嘲讽和侮辱,让他们深以为耻。 “大王,我五识匿国虽小,向来亦是为吐蕃人欺压凌辱,但我们并不怕和吐蕃人死战,神威天将军允我等为先锋,实乃无上之光荣,明日我等定追随大王,杀尽吐蕃贼子。” 百夫长里,有出身大氏族的贵族开口道,然后其余人亦是附和起来,“我等定追随大王,杀尽吐蕃贼子。” “阿爸!” 持国看着父亲却是满脸激动,在少年的心目中,明日作为大军先锋出战的父亲便是真正的大英雄。 “今日我召集你们过来,还有件事要拜托你们做个见证,从今往后,我的儿子阿斯兰便叫做持国,我立他做太子,明日我若是战死沙场,日后持国回五识匿继承王位,你们需得拥立于他。” 听到跌失伽延这位大王的话语,牙帐里的百夫长和十夫长们都是清楚这位大王已经做好了明日赴死的准备,这是在向他们托孤。 “阿爸,你不会……” “持国,安静。” 跌失伽延喝住了激动的儿子,随后看向其余人道,“你们先退下吧,有些话我要单独和我儿说。” “是,大王。” 众人恭敬地退出了牙帐,虽然这位大王乃是各部临时共推,但是这些时日来他们也是被其折服,是真心奉其为王的,只是明日过后,不知道这位大王和他们里又有多少人能活下来。 安静下来的牙帐内,看着紧紧抿着嘴的儿子,跌失伽延笑了起来,随后拿起腿上横亘的长刀,递给了儿子,“这是我当年上大雪山学艺时所得的长刀,虽然比不上神威天将军赐你的大唐宝刀,但也是极好的利器,你会我的双手刀术,此刀可作为你的副手刀。” “阿爸,你明日定能大胜蕃贼,不会有事的。” 持国已经泪流满面,他双手捧着刀,泣不成声,跌失伽延看着他这般模样,却是伸出手摸着他的头道,“傻小子,哭什么哭,神威天将军便是这般教你的么!” 感受着头顶掌心处传来的温暖,持国连忙用手抹去脸上的眼泪,跌失伽延方自大笑道,“这才是我的儿子,来,起来,阿爸教你练刀。” 说话间,跌失伽延长身而起,持国亦是拔出双刀,一招一式舞了起来,牙帐里父子两人在练习起来,烛光下只剩下长长的剪影晃动。 第四百三十二章 大军出城 点着灯火的帅帐内,烛龙莽布支睁开了眼睛,他在床榻上醒了会儿,才慢慢坐起,随后下了地,人老了,睡不熟,醒得也越来越早。 听到动静的亲兵们自屏风外进来,有人手中掌灯,照亮了四周,他们都是跟随烛龙莽布支多年的亲兵,眼下掌灯的亲兵不过二十余岁,但是也跟随了五年,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这位元帅身边的老人,也全都死于战事。 “元帅。” 为烛龙莽布支披上衣服,亲兵里的老队长轻声问道,“可有什么吩咐。” “还有多久天亮?” 烛龙莽布支走出屏风,然后让那个年轻的掌灯亲兵为自己披上甲胄,这也让周围的亲兵们都是吃了惊,元帅自从上了岁数后,便鲜少在军中披甲,只有上阵时才披挂齐整,难道今日真要和唐军决战不成…… “还有一个时辰。” 听到回答,烛龙莽布支却是笑了起来,然后他肩膀晃了晃,身上的甲胄有些压身了,他皱了皱眉,随后道,“且派人去孽多城看看,唐军是何动静,让火头军生火造饭,准备吃吃食。” “是,元帅。” 亲兵里,有人应声而去,而其他人则是摩拳擦掌,满脸的兴奋,他们这些日子缩在营盘里,早就憋了口气在,谁想日日在这河岸边被唐军骂做是缩头乌龟。 “元帅,咱们可是要和唐军决战。” 亲兵里那位老队长忍不住开口问道,其余亲兵也是看向自家这位元帅。 “唐军若是真的出城和咱们野战,那便战。” 烛龙莽布支坐在了帅位上,头也不抬地回答道,“咱们千里迢迢地从逻些赶来,难不成还真的和唐军这般对峙下去不成!” 也只有在这些家中三代都给自己卖命效死的亲兵面前,烛龙莽布支才显出几分疲惫之态来,莫看他昨日轻易压住了军中那些将领和各东岱的东本,但是如果唐军再多拖几日,他也只能挥军攻打孽多城了。 想到桥对岸,已经消耗了大半牛羊的随军部族,烛龙莽布支心中清楚接下来这场仗便是决战,只不过他占据大桥,进可攻,退可守,原本唯一的劣势便是如果他主动挥军攻打孽多城,二十里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也足够唐军布置奇兵袭击他的后方。 如今唐军主动出城,和他们野战,对他来说总算是在地利上搬回一城,至于所谓的天时,等到八月天降大雪,对于双方其实是半斤八两,谁都动不了谁。 只不过青海湖那边,王忠嗣频繁调动四镇军队,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势,烛龙莽布支同样不愿意在小勃律这儿耗上太久,一旦王忠嗣发动大军攻打铁刃城,就绝不是一城一地的争夺,而是两国之间的国战。 这样的大战,他岂能错过,他烛龙莽布支不该老死病榻,便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只是绝不能成为那个什么神威天将军这等竖子成名的踏脚石。 吐蕃军营里,后营里很快便燃起了篝火,火头军开始生活造饭,同时宰杀牛羊,牲口的叫唤声在已然漆黑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扎耳。 这时候离着吐蕃人大营不算太远的旷野里,葱岭的斥候们从假寐中醒过来,他们站在人高的巨石上,看着远处吐蕃军营里亮起的火光,脸上的倦意顿时不翼而飞,“蕃贼生火造饭,看起来是打算和咱们今日决一死战了。” 何大力口中喃喃自语道,接着又唤过手下道,“你速回城禀报主君,就说吐蕃大军将动。” “等等。” 就在手下要离开时,何大力忽地想到了什么似的,却是叫上其余人,“咱们都走,蕃贼若是要和咱们决战,必会派斥候窥探大军出城的动静,咱们绝不能叫他们得逞。” 说话间,葱岭斥候们都是翻身上马,往孽多城的方向而去,最后竟是和前脚出发的吐蕃斥候们一前一后,堪堪相距不过里许的距离。 前方的吐蕃斥候听到身后急促的马蹄声,倒也没想太多,还以为是元帅又加派了人手过来,于是还特意招呼同伴们放缓了速度。 何大力看着前方马蹄声变缓,脸上大喜,然后在马背上压低了声音道,“都准备好了,靠近了再动手,尽量不要放走蕃贼回营报信。” 这黑灯瞎火的,何大力也不敢保证能全部留下这些吐蕃斥候,只能尽力而为。 听到身后马蹄声越发快了几分,那吐蕃斥候的牌头方自觉得有些不对劲,葱岭斥候已然距离他们不到百步,对于高速冲刺的骑兵来说,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罢了。 “不对,是唐军。” 那牌头兀自喊起来时,其余吐蕃斥候也都是悚然惊觉过来,哪有自家人这般冲撞过来的,只不过这时候马背上的葱岭斥候们已经完成了一轮齐射,随后便是不断地在马上开弓射箭。 一时间箭如飞蝗,猝不及防的吐蕃斥候们有好些人中箭落马,而其余人也乱成一团,实在是唐军杀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他们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 当剩下的吐蕃斥候好不容易拨马转向,葱岭斥候们已经收弓持刀挟矛,呼啸着从他们身边掠过,黑暗中无数蓬血花溅起,吐蕃斥候们再次遭到重创,直到前方的唐军在冲阵过后拨马转向,双方才总算面对面地厮杀起来。 这时候吐蕃斥候的人数优势已经荡然无存,原本他们百余人的队伍是葱岭斥候们的一倍,可是眼下却堪堪称得上半斤八两,双方迅速地绞杀在一起,可是吐蕃人胆气已丧,更关键的是他们不知道黑暗中还会不会有神出鬼没的唐军杀出来,刚刚过河那几日,他们着实是被唐军给打怕了。 “撤。” 那肩膀中箭的吐蕃牌头大吼了起来,多战无益,倒不如早些撤回大营禀报元帅,让元帅来做定夺。 呼喝间,剩下的吐蕃斥候也不恋战,扔下摔下马的同伴打马就走,何大力虽然不甘,但是也只能喝住想要追击的部下,“穷寇莫追,且让他们回去。” “先杀了这些蕃贼再说。” 很快葱岭斥候们就杀光了剩下的吐蕃斥候,然后他们将阵亡的五名同伴横放在马鞍上,朝着孽多城而去,这时候东方的天际已经露出了一丝鱼肚白,笼罩大地的黑暗正在飞速的退去。 孽多城头,迎着清冷的晨风,早已经披挂齐整的沈光看着前方的旷野,朝身旁的牙兵道,“传某将令,大军开拔,出城!” 第四百三十三章 布阵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吐蕃军营前,看着逃回来的自家斥候,烛龙莽布支目露凶光,这时候天色已亮,太阳自东方地平线跃出,照得婆夷河上一片金光闪烁,身后大营内各营军队也都已经披挂整齐。 “你们就这样逃回来了!” 烛龙莽布支声音阴沉,唐军主帅在自家大营安排斥候潜伏是理所当然之事,战场上两军相斗,斥候的作用便是大军的眼睛和耳朵,如今他成了瞎子聋子,根本不知道唐军的动静,这一仗还没打就先输了半分。 “全都拉下去砍了。” “元帅,我是怕耽搁军情才回来禀报的……” 斥候里那侥幸逃回来的牌头大声叫喊,可是烛龙莽布支的亲兵们却直接将他踢弯膝盖,就地砍了他的脑袋,然后剩下三十多个吐蕃斥候也全被斩首示众。 大军还未出营,一连串血淋淋的脑袋就被烛龙莽布支挂在了营门口,他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临阵脱逃是什么下场,接下来和唐军的决战,容不得半点差错。 “元帅,要不要再派人……” “不必了,唐军若是守约,怕是早就出城,传我命令,大军出营,前锋营马队探路,看看唐军在哪里列阵等着咱们。” 烛龙莽布支可不会觉得唐军会傻乎乎地来攻打他加固后的营盘,大军再耗下去,他也耗不起,今日就和唐军做个了断。 随着传令兵骑马入营,很快尖利的鸣镝和铁哨声连成一片,营门打开间,骑兵在前,步兵在后,一支支打着氏族旗号的部队缓缓自大营里鱼贯而出,最先策马出营的马队更是打马沿着往孽多城的大道而去。 …… 孽多城和婆夷河之间的平原上,骑在马上的沈光左手高举,接着他身旁的牙兵自然领会,接着便有传令兵自队伍中朝前后驶出,口中高呼,“主君有令,全军结阵。” 原本长龙般的队伍很快便停了下方,前方的汉儿们快速地从纵队变成了横队,完成了唐军标准的战斗队形,弓弩手在前,持盾的长矛手在后,再后面则是尚未披挂的骑兵和战马,最后则是李嗣业和田珍率领的重装步兵压阵。 五识匿国的骑兵和三千营分兵盘旋于军阵两侧,随后最后方的辎重兵们将这次大军出征携带的武刚车尽数推到弓弩手前方,组成了一道道错落的车垒防线,然后前方的弓弩手和战队依次上前驻防。 后方简易搭建的点将台上,沈光登上后,五色军旗和帅旗大纛也一并树立起来,“各军士原地修整,无事不得喧哗,围令者斩。” 很快随着令旗挥舞,列阵完毕的碎叶军士兵们都是盘膝而坐,没有人敢大声说话,最多便是什伍之间压低了声音小声交谈。 “出征的时候,阿娘说等我回去便寻个冰人替我说门亲事成婚……” “休要胡言乱语,莫忘了主君说过,有些话打仗前不能乱说,触了眉头可不好!” 某个火长瞪着手下年轻的汉儿,一本正经地教训道,他可是有幸听主君说过,打仗前千万不要说什么打完这一仗我就要回老家成亲之类的话,不吉利。 边上几个士兵听到后也低笑起来,这时候巡视的旅帅过来,却是朝他们瞪了眼道,“休要聒噪,主君有令,喧哗乱军者,斩!” 顿时,连火长到士兵都立马禁声闭口,不敢再说半句话,直到旅帅走开,才有人小声道,“火长,吐蕃人当了这么久的缩头乌龟,他们真个会从那龟壳里出来?” “你小子管那么多做什么,既然主君说今日要和蕃贼决一死战,那些吐蕃人定会出营。” 军阵里,葱岭斥候们再次策马出阵,往前方打探吐蕃人的动静,吐蕃人的军队是己方的五倍,若是大军出营,动静肯定不小,想要结阵也不少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站在点将台上,葱岭斥候们还未出阵,沈光便已看到了前方滚滚扬起的烟尘,按着他的估算来的是起码不下四五百人的马队,看起来烛龙莽布支终于动了起来,自从决定出城野战后,沈光就已经想得通透,烛龙莽布支同样等不起,只不过双方总得有沉不住气的一方。 “大虫,你且率队出阵,莫要让何校尉他们吃亏,蕃贼若退,便由得他们去。” 点将台前,白孝德和南霁云和精锐的牙兵都是披挂完整,他们是军中精锐骑兵组成的游弈营,随时奉命支援军阵。 “喏。” 白孝德大声领命,接着得意地瞟了眼南霁云,随后便挥矛高呼,“儿郎们,随某出阵。” 顷刻间,全身披甲的百人精骑便跟着白孝德自军阵间留出的甬道直接出了大阵,往前方已然交战的战场而去。 南霁云自不会和白孝德计较,他自小穷苦出身,又在长安城里见惯世态炎凉,心态反倒是比王族出身的白孝德成熟许多,他知道白孝德没有恶意,只是太过在乎主君麾下第一战将这个名头罢了。 …… 葱岭的斥候们人数虽然少于吐蕃骑兵,不过就在自家军阵前,何大力自是无所畏惧,葱岭斥候们低伏在马背上,就压着自家军阵弓弩的射程内,和吐蕃骑兵对射。 一时间烟尘里,双方箭如雨下,吐蕃骑兵有心想要杀过去,干掉那些嚣张的唐军斥候,可是看着那些武刚车组成的墙垛,他们又畏缩不前,谁知道那后面是不是……不……是肯定藏了唐军的弓弩手。 傻子才会上去做箭靶子! 领队的吐蕃寨主只是招呼着手下骑兵边射边退,试图引诱对面的唐军斥候追击,再杀个回马枪,仗着人多从两翼包抄灭了这伙唐军斥候。 白孝德率队出阵的时候,正是何大力领着葱岭斥候往前压的时候,因为他已经听到身后军阵里有骑兵奔驰的声音,自然晓得这是主君派来的援兵,便索性大着胆子一头扎进了吐蕃骑兵们摆出的人字阵型内。 “杀!” 看着就要完成合围的吐蕃骑兵,白孝德一夹马腹,当先策马持矛,闯入了吐蕃骑兵的尾阵中。 —————————————— 在远征小勃律的路途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军中开始流传起一个传言来,那就是那些尚未成家的士兵绝不能在战前说什么打完这一仗便要会老家成亲之类的话,否则定会招来灾殃。等到了后来这个传言便成为帝国军团士兵们都笃信的传言,当新兵们说着此类的胡话时,便会被老兵们狠狠地训诫。——摘选自福卡斯·西庇阿《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逸闻篇》 第四百三十四章 会面 “杀!” 齐呼的喊杀声中,白孝德身后的百骑也从原本的锥形阵瞬间拉直变成了横队,杀向了刚完成合围还来不及转向的吐蕃骑兵,一时间吐蕃骑兵坠如急雨,直接被这一阵突然袭击打崩了尾阵骑兵。 这时候从天空俯瞰,战场上吐蕃骑兵本该合围的圆形阵被撕开了缺口,被白孝德率领的精锐百骑衔尾追杀,直接从两翼溃散开来,然后葱岭斥候们便从容地杀穿了前方敌阵,穿过后又迅速勒马转向反杀回去。 就在吐蕃骑兵们慌乱之时,他们身后响起了尖锐的鸣镝声,这时候他们才心中大定,随后振奋精神,且战且退。 白孝德看着最后那戴着三尖盔的吐蕃寨主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下狼狈走脱,本待要追上去,可是想到主君的吩咐,又看着溃败的吐蕃骑兵后方遮天蔽日的烟尘,最后还是不忿地勒住马匹,挥手阻住了身后杀得性起的部下精骑和葱岭斥候们。 “打扫战场,割了蕃贼的人头,咱们便回去。” 白孝德呼喊间,身边众人都是纷纷下马,就地补刀,然后先割耳朵,再剁脑袋,耳朵是记功的凭证,至于那百来颗脑袋,则是被草草地堆在一起。 白孝德从地上找了杆长矛,又有那无头的吐蕃骑兵尸首上撕下尚算完好的白袍,蘸着血画了个王八,随后绑在长矛上后插入那人头塔顶上,左右看了几眼,方自满意道,“上马,咱们回去。” “白将军,烛龙老贼若是见了此画,怕是要恼羞成怒。” “就是要这老贼如此,谁叫他扮缩头乌龟的……” 听着何大力的话,白孝德在马上哈哈大笑起来,而这也冲淡了几分方才杀戮过后葱岭斥候们收敛同袍尸首的伤感。 “主君,末将前来复命,方才我等杀贼一百零三人,蕃贼耳朵在此。” 白孝德将那袋耳朵投掷于地,大声向沈光禀报道,沈光只随意看了眼,便道,“书记官,且记下白将军和何校尉的首功。” 福卡斯身边,自有他手下的属吏飞快地捡了那袋耳朵,当场清点数目,随后福卡斯便自提笔记了下来。 …… 血迹尚未干涸的人头塔前,那面画着血王八的白布在野风中猎猎作响,发出了哗哗的声音,好似在嘲笑着策马而至的吐蕃人一般。 “唐狗焉敢如此?” 烛龙莽布支身边,那亲卫队长大怒,他虽然不认得汉字,但是自家元帅的汉字写法却是认识得,那血王八边上写了九个字,头两个便是自家元帅的名讳,他虽然不认识后面的,但是想想也不是什么好话。 “烛龙老王八,有种来战!” 烛龙莽布支看着那歪歪扭扭的血字,不怒反笑,他早就过了容易因怒而兴兵的年纪,唐军越是如此挑衅,他便越是沉稳。 看到亲卫队长要去砍了那旗,烛龙莽布支却是挥手道,“留着它,待会让冲阵的儿郎们都亲眼看看这面旗,到时候你领督战队在这里,但凡是有退过此旗者,便砍了他们的脑袋丢这面旗下。” 说完之后,烛龙莽布支自领着身边精锐的亲兵和军中悍将继续向前,直到看清楚前方唐军摆出武刚车结成的车墙足有三百步的距离方才停下,这是唐军伏远弩的最远射程。 “派人去叫阵,就说我要见一见那位神威天将军。” 烛龙莽布支还是颇为好奇,这打下连云堡的唐军主将到底是何等人物,居然还能成为王忠嗣的乘龙快婿,他在逻些的时候,也听说过这个沈光的诸多传闻,但是他又不喜好音律,虽然好酒但是绝不滥饮,旁人津津乐道的传闻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只有传言里,这个沈光是被王忠嗣当街捉婿最是叫他在意,他和悉诺逻恭禄都是国中大将,两人赢过不少仗,但也惨败过,自从王忠嗣成为朔方和陇右节度使后,他们两个就没有在战场上赢过王忠嗣一次。 而且王忠嗣目光如神,他提拔的唐军将领个个都是今后的大敌,似哥舒翰、李光弼之流,便是他年轻时在战场遇上了也得暂避其锋,眼下这个沈光自两军对垒以来,无论是提前坚壁清野,还是使用游击战术袭击他派出的斥候,可谓是思虑周全。 就在烛龙莽布支走神沉思时,他派出的亲兵已到了唐军阵前大喊起来,“我家元帅要见你家神威天将军,速去通传。” 军阵里,如今已是旅帅的陈铁牛听着蕃贼来回大喊了三遍,方自起身朝身旁士兵道,“速去禀报主君。” 很快,沈光便得了这消息,一时间他身旁众将都是雀跃起来,烛龙老贼向来惜命,这回竟然要和主君军前会面,说不定是个机会。 “南八,大虫,万春,大头,你们都随某出阵,去会会这老贼。” 沈光自不会托大,他几乎带上了身边最精锐的牙兵团和南霁云他们,如果有机会能留下这老贼,他不介意不讲武德一回。 随着沈光带兵出阵,碎叶军本阵、三千营和五识匿国的军队全都蠢蠢欲动起来,只不过沈光早就派传令兵过去,要他们严守本阵。 看着前方被牙兵们团团簇拥的唐军主将,尚隔着几十步远,烛龙莽布支已经大笑起来,“神威天将军如此惜命乎,难不成还畏惧某这区区老朽!” 说完他身旁的部将亲兵皆大笑起来,沈光也不恼怒,看着这老贼身边不下两百人的铁甲骑兵,他就知道这老贼同样没安好心。 “烛龙元帅说笑了,元帅威名卓著,某不得不防啊!” 听到沈光的言语,烛龙莽布支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变得不怎么自然,他用兵多诡诈,尤其是对付那些投降的部族,往往诓骗之后再行杀俘,沈光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 “咱们见也见了,烛龙元帅,若是没有什么事的话,咱们各回各家,你若有胆,便放马来攻,你若无胆,你便撤军回营,省得耽搁大家时间。” 看着不按套路出牌,毫无风度可言的沈光,烛龙莽布支眉头紧皱,他不怕沈光勇猛神武,就怕这等不要面皮的样子。 是个难缠的对手啊! 心中感叹着,烛龙莽布支皮笑肉不笑地举起左手,然后看着沈光身后虎视眈眈的唐军悍将和那些同样武装到了牙齿的精锐铁骑,示意身旁的亲兵缓缓后撤,“这样也好,待会儿,咱们再见。” “彼此彼此!” 沈光同样回以冷笑,接着亦是带兵缓缓撤退,他没把握留下这老贼,那老贼亦是同样没把握留下他,接下来便只能在战场上见真章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开战 徐徐退回军阵中,沈光眺望着吐蕃人遮天蔽日而来的大军,总算明白什么叫做人一过万,无边无际的意思。 两军对垒的中央,那杆画着血王八的简陋旗幡显得格外扎眼,回到大阵中的烛龙莽布支眺望着前方唐军严密的军阵,再想到那个年纪轻轻就无耻奸诈的唐军主将,一时间不由眯着眼发起呆来,直叫边上的将领们都着急起来。 眼下日头已然高升,但寒风凛冽,难不成他们就这样傻傻地和唐军在野外对峙不成,就在有人忍不住想要开口呼唤自家这位元帅时,烛龙莽布支忽地睁开了眼,那种凌厉凶悍的眼神让四周众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先将那些小勃律人赶出来,且去消耗唐军箭矢。” 听到烛龙莽布支的命令,四周的吐蕃将领们都是回过神,随后露出了嗜血狰狞的笑容,这才是他们的元帅。 顿时便有将领领命而去,随后不久便有哭号声响彻于荒野中,吐蕃大军后方,这十多日被逼着日夜伐木修建营垒,却只得平时半日食物的五千小勃律士兵如今只剩下四千人,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几乎都饿得脱了相,宛如一群叫花子。 四周吐蕃骑兵们挥舞长鞭抽打,可是这些小勃律士兵都知道自己接下来是要被推出去当炮灰,哪怕被打得皮开肉绽,但依然是拖沓前行。 “不向前者死!” 吐蕃骑兵里,那个奉命驱赶他们去军前冲唐军大阵的吐蕃将领恼怒起来,直接朝身旁的吐蕃骑兵们高呼起来,随后这些吐蕃骑兵俱是欢喜地持刀挟矛,自后方开始砍杀起这些不愿前行的小勃律士兵。 血光飞溅,不过短短片刻,便有一两百小勃律士兵死于刀枪戳刺,尸首也被马蹄践踏,这时候剩下的小勃律士兵方自争先恐后地向前逃了起来,然后吐蕃骑兵们就像凶恶的狼群驱赶慌乱的羊群那般,不时上前杀死那些跑在后面的小勃律士兵。 吐蕃军中,看到这一幕的士兵们都是哈哈大笑起来,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事情乃是天经地义,弱小者不配活着,支配被强者支配。 被驱赶的小勃律人甚至都称不上炮灰,他们连兵器都没有,赤手空拳地就被那么驱赶着向唐军大阵送死,他们唯一的用处便是消耗唐军箭矢。 苦嚎声充斥于两军中间的平原上,沈光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这样的事情曾经无数次在河西陇右的边境发生过,吐蕃人每到一处地方,就会劫掠村庄,然后驱使老弱妇孺去填城墙。 眼下的小勃律士兵又算什么,“传令下去,让弓弩手射杀来犯贼兵。”沈光朝身旁牙兵吩咐道,随后令旗挥动,原本还在武刚车后休憩的弓弩手们在军官们的呼喊下,起身列队鱼贯而出,看着前方如同受惊的庞大羊群般被驱赶着过来的小勃律士兵,脸上虽有几分不忍,但很快大家便抛去了这种无谓的情绪。 因为老兵们曾经不止一次告诫过他们,战场上出现的只有敌人,没有什么老弱妇孺,他们能做的就是杀光每一个能看到的蕃贼,不让这样的惨事发生在他们的亲人身上。 小勃律人哭喊着奔逃,就像是孱弱的羊群被狼群驱赶奔向悬崖,明知会死也只能继续向前,否则他们会死得更快。 “放!” 随着军官们的呼喊声,武刚车前列阵的弓弩手中齐齐地扣下悬刀,随着激发的弩矢,上弩手不断地负责上箭,递给前方的弩手。 一阵又一阵的箭雨落在小勃律人中间,好似下起了铁雨,不断有小勃律人中箭倒地,运气好的直接被箭矢贯穿要害,死了个痛快,运气不好地只能在泥土里哀嚎挣扎,等着断气的时刻。 吐蕃军中,烛龙莽布支看着唐军军阵里箭矢一波接着一波,心中计算着唐军弓弩手射箭的速度,他和唐军是打老了仗的,自然清楚该如何判断唐军是否精锐善战,眼下这唐军的弓弩手光是能打出这等轮转不停的齐射,就已经称得上当之无愧的精锐了。 最终当最后一个小勃律人倒下的时候,碎叶军前五十步的距离上,倒满了小勃律人的尸体,旷野里那些尚未死透的小勃律人的哀嚎声若隐若现,如同鬼哭一般。 吐蕃人对于这样的结果满意的很,这些怯懦的小勃律人总算还有些用处,至少他们身上的箭矢不会再落在他们的头上。 烛龙莽布支看向了身边的将领,“朗则,你领千骑,去冲唐军大阵,记得不要拢着队伍当活靶子,只要能冲进去,逼唐军弓弩手和你们肉搏,便算你的头功。” “末将领命。” “擂鼓。” 隆隆的鼓声响起,吐蕃军中十六面人皮大鼓被敲响,军前列阵的骑兵队伍里,郎则自领着本部和其余部族的一千多骑兵策马出阵,然后朝唐军的锋线杀去。 没有人体恤马力,打从出阵后,就死命地磕着马腹,驱使战马朝唐军大阵冲撞过去,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兵更是紧紧贴在马背上,他们清楚唐军战阵的厉害,在马上和唐军的弓弩手对射是最愚蠢的行为,只有这般不管不顾地冲杀进去才是唯一破阵的法子。 沈光看着前方吐蕃军中飞快奔出的骑兵队伍离阵后,便散落成一个个十人队,分散着朝军前冲过来,让左右摇动了令旗。 看到摇动的军旗,分列在大阵左右的三千营和五识匿国的队伍里,李戍和跌失伽延亦是高呼着,“上马!” 这时候碎叶军前弓弩手们再次开始了齐射,只是这回冲锋的吐蕃骑兵并非是先前那些全靠两条腿的小勃律士兵,他们逼近的速度要快得多,而且一个个小队间距离也拉得极开,当他们冲近百步距离时,弓弩手们依然撤回了武刚车后,取了陌刀大斧准备肉搏。 可就在这时,三千营和五识匿国的骑兵从左右两侧杀出,截住了那些冲锋而至的吐蕃骑兵,开始了最激烈的搏杀。 烛龙莽布支看着这幕,脸上冷笑起来,“娘若仲,带你的人马冲阵,咬住这些唐军的蕃部骑兵,不要给他们重整队伍的机会。” 片刻间,吐蕃军中又是千余骑兵杀出,烛龙莽布支倒是要看看唐军带来的这些蕃部骑兵又能撑多久,只要拔除了这两翼的蕃部骑兵,唐军的军阵便缺了侧翼护卫,只能拿他们的具装甲骑出来硬抗,只要耗光了唐军的骑兵,唐军的军阵再坚固,也不过是个带刺的乌龟壳,总能把它给磨平了。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第四百三十六章 争锋 “弓弩手上车!” 碎叶军前,老兵们有条不紊地喊了起来,随后弓弩手们跳上武刚车后,原本被双方厮杀骑兵阻挡的视线顿时变得开阔起来,看着吐蕃大阵里再次袭杀而来的骑兵队伍,弓弩手们有条不紊地开始射击。 他们清楚在三千营和五识匿国的骑兵死伤殆尽或是撤退修整前,他们不必担心有吐蕃骑兵能冲杀过来逼他们肉搏。 一阵又一阵的箭矢呼啸着从头顶越过,落向远处奔来的吐蕃骑兵头上,顿时让五识匿国的骑兵们心头大定,这葱岭以西的诸多国家,哪个没有受过吐蕃人的欺凌,也曾有人不堪忍受暴虐的统治而起兵反抗,但是下场大都不怎么好。 不过即便如此,像是五识匿国的这些勇士仍旧有着敢于和吐蕃人对战的勇气,在他们眼里若是给他们公平较量的机会,他们并不比吐蕃人差,而眼下便是证明他们武勇的时候。 朗则眼睛通红地看着前方那些五识匿国的兵马,他的部众死伤了大半,回去以后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恢复元气,可最让他愤怒的是,那五识匿国的主将居然还妄想杀了他。 跌失伽延在马上挥刀,他两条腿夹着马腹,就好似生了根一样,手中两柄长刀挥舞劈砍,鲜少能有吐蕃骑兵挡住他数刀,在被亲卫们护住左右后,跌失伽延势如破竹地朝那吐蕃骑兵的主将杀去。 今日他就要让大唐王师知道,他们五识匿国不是没有勇士,他们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不远处,本来也要杀向那吐蕃将主的李戍勒住了马匹,既然被跌失伽延这个五识匿国的大王抢了先,他自然不会去抢功,更何况远处杀来的吐蕃骑兵不是更大的功劳么。 “让五识匿国的兵马对付这些残兵,老薛,咱们去拦住那些新来的。“ 李戍朝薛珍珠打着招呼,方才第一阵冲来的吐蕃骑兵被他们和五识匿国的骑兵从左右冲垮以后,已经彻底成了败兵,只不过这些蕃贼不知道吃了什么药,竟然死战不退。 唐军的弓弩虽然犀利依旧,但是娘若仲却没有几分畏惧,元帅就是元帅,用那些小勃律人试出了唐军弓弩手的人数,眼下他虽然能看到两侧散开的队伍里不时有人落马,可是这样的损失已经是在他能接受的的范围内了。 当看到前方原本正自绞杀朗则部的唐军蕃部骑兵里忽然分出一部,当头朝他们冲来时,娘若仲兴奋起来,若是大唐的具装甲骑他还畏惧几分,不过是蕃部骑兵这等唐军征召的杂牌军,也敢和大蕃勇士硬碰硬的对战么。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杀了这些唐军的走狗!” 娘若仲的呼喊声瞬间就淹没在一片马蹄声和喊杀声中,不过他麾下的吐蕃骑兵们依然用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心态试图碾碎正面冲来的三千营,在他们眼里这不过是唐军征召的炮灰罢了。 阿史那灰胡在马上左右开弓,三千营成营的时间很短,但是每一个活下来的都曾是各个部族里的勇士,他们或许还没培养出进退如一的默契来,可是这种正面硬碰硬的混战,却是丝毫不惧吐蕃骑兵,反倒是因为心中那股憎恶和复仇的怒火,更加地悍不畏死。 很快双方的骑兵队伍就冲杀混战在一起,李戍和娘若仲这两个主将更是直接撞到了一块儿,娘若仲以为这些唐军蕃部兵马的主将是软柿子,直到接战后才发现那主将居然是个满脸大胡子的唐人。 因为双方的骑兵队伍混杂交战,李戍和娘若仲一时间无法拨马转向,两人连带着身边的牙兵亲卫绞杀在一起,却是比边上厮杀的麾下骑兵更加凶险。 “直娘贼,你这蕃贼,手底下倒是有几分功夫,不过可惜了!” “你这唐狗,今日死得需是你!” 两人手上持矛刺击,言语间亦是不甘示弱,只不过李戍是积年的军中无赖汉,上了战场那是什么招都敢使的,反正对他来说面皮算个什么玩意,能活着能赢了对手比什么都重要。 “蕃贼,受死。啊呸!” 大喝间,李戍猛地一口老痰糊在了娘若仲脸上,这个娘若氏出身的年轻吐蕃将领从没有遇到这种事,那股又糊又臭的味道瞬间让他整个人都僵了一僵,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下意识地便要去抹去脸上那团恶心的物事。 只是这短短瞬息间的动作僵硬,便已足够李戍这样战场上的老鬼乱中取胜,抽矛一格,荡手一刺,李戍便将这居然因为区区一口浓痰便敢在战场上发愣的吐蕃主将给刺落马下,随后也不管人死没死透,便高呼起来,“贼将已死,小的们,给某杀光这些吐蕃猪!” 看到将主身死,娘若氏的亲兵都发了狂,可是没了主心骨,他们只靠这一时的血勇之怒,也终究是被李戍和薛珍珠两人领着牙兵引到己方兵马更多的战场全数歼灭,就连那氏族军旗都被砍翻了。 于是娘若氏的骑兵不出意料的溃败了,看得观战的烛龙莽布支眼皮直跳,他并不知道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娘若氏的骑兵被唐军的蕃部骑兵给击溃了。 “真是废物。” 烛龙莽布支口中冷声骂着,接着自是朝身边的亲卫队长点了点头,他刚才说过,谁若是敢退过那面血旗,就砍了他的脑袋。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朱俱波,你带两千骑杀过去,要是还灭不了唐军的蕃部骑兵,你也别回来了。” 烛龙莽布支看向边上将领中的朱俱波,这是当年赞普赐给大公主的侍卫首领,虽然年纪大了不如那些年轻将领那般能厮杀,可是胜在经验老道,不至于蠢到去和敌军的主将面对面地厮杀。 “是,元帅。” 朱俱波沉声领命,对面唐军蕃部的骑兵也就三千不到,就算有唐军弓弩手的箭阵帮忙,朗则和娘若仲打得也太过丢脸了,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前方的督战队已经在砍杀溃退的娘若氏骑兵,一连杀了最先逃回来的数十骑,剩余的娘若氏骑兵才堪堪停在那杆画着王八的血旗前。 “你们这些废物,大蕃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光了。” “现在转过身去,要么杀死那些唐狗,要么死在战场上……” 亲卫队长大声怒骂着,这时候那些娘若氏的骑兵才回过神来,满脸的羞愧,再看着督战队那染血的刀锋,他们都是嚎叫着拨转马匹,再次返身向战场冲杀而去。 “死来!” 当前方战场上娘若氏的败兵再次倒冲时,碎叶军前,跌失伽延终于用以命换命的打法拼掉了那个吐蕃将主,而剩下的吐蕃骑兵也全数被歼灭殆尽,只不过五识匿国的兵马也被打废了。 沈光看着倒卷冲回的吐蕃骑兵后方,又有大股的骑兵队伍开始准备冲阵,朝身旁的牙兵道,“鸣金,让三千营和五识匿的勇士们撤回两翼修整。” 第四百三十七章 猛攻 鸣金声响起,抓着吐蕃将主脑袋正自鼓舞四周国中勇士的跌失伽延愣了愣,但随即他又大笑了起来,他受伤颇重,胸前甲胄被那吐蕃将主临死前含愤一刀,自左肩横贯腰间,裂开的甲胄里皮肉翻卷,一动便是鲜血淋漓。 “神威天将军不弃我等,我等焉能负辜负神威天将军!” 跌失伽延本来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他和麾下的五识匿国勇士尽数折在今日这战场上,只是没想到神威天将军并没有完全把他们这些藩国兵马当成炮灰。 只不过跌失伽延并没有立刻率兵撤回右翼修整,因为他看到前方三千营被倒卷的吐蕃败兵奋死缠住,而远方吐蕃人的军阵里,更多的骑兵正自奔驰而来。 随着跌失伽延阵斩吐蕃将主,五识匿国的骑兵虽然损失惨重,但是士气却无以复加地高昂,这么多年来,他们的大王应当是葱岭以西诸国里第一个在战场上斩杀吐蕃将军的勇士。 “杀!杀!杀!” 在跌失伽延的率领下,还活着的七百五识匿国的骑兵向前杀去和三千营合流将那倒卷的吐蕃败兵冲溃,随后才连忙向两翼撤退。 碎叶军前,弓弩手们不断地开弓上弦,一阵又一阵的箭矢被抛射向吐蕃军阵里再次袭来的骑兵集群。 “不要管那些给唐军做狗的蕃部骑兵,给我直冲唐军本阵。” 朱俱波声嘶力竭地大吼着,同时他身边的传令兵们亦是从两翼策马高呼,好使各部骑兵都能听得清楚。 那些蕃部骑兵虽然胜了两阵,但是也被打得半残,这时候分兵追击,未必能追上且不说,看唐军还有接应的步兵锋线,分薄了兵力反而得不偿失。 最后两千吐蕃骑兵呼啸着朝着前方唐军正面的战线杀去,马蹄踩踏着战场中央遍布的尸体,很快就连那泥土尘埃都变成了狰狞的暗红色。 点将台上,沈光看着冲锋而至的吐蕃骑兵没有丝毫的犹豫,知道接下来硬碰硬的时候到了,只要能顶住这波吐蕃人的骑兵冲锋,就算烛龙莽布支再凶残暴戾,也无法压住士气滑落。 “让前方的战队做好随时上前接替弓弩手的准备!” 沈光的呼喊声间,牙兵们挥舞令旗,另外还有传令兵往军前大喝。 “沈将军,要不让某率麾下儿郎,先厮杀一番,活动活动身子骨。” 田珍主动上前道,他在安西军中和李嗣业并称左右陌刀将,这回被高仙芝派来碎叶军,他本就做好了讨好沈光的准备,眼下吐蕃骑兵来势汹汹,碎叶军就算顶得住,只怕伤亡也不小,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做个人情。 “不必了,田将军好意,某心领了,眼下还不是时候。” 沈光婉拒道,田珍也只得讪笑着退下,不过他也是佩服沈光,这是对自己麾下的士兵是何等的信任。 …… 军阵前方,弓弩手们在吐蕃骑兵冲近两百步后,早就弃弩,改用弓箭,这时候他们根本不需要去考虑瞄准,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倾泻着箭矢。 吐蕃骑兵同样顶着密集的箭雨,不断向前冲锋,元帅的命令大家都清楚,要么冲进唐军的军阵,要么就死在冲锋的路上。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当吐蕃骑兵逼近百步时,他们身后的长矛手已经顶了上来,最前排的盾手们手持的大盾紧紧挨着形成了武刚车组成的车垒间的城墙,长矛手在后。 朱俱波看着唐军在转眼间就将那些车垒间的缝隙用持矛的重装步兵填了起来,心中也是发颤,唐军这样的阵势,两千大蕃勇士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 只是战场上容不得半分犹豫迟疑,对于最前方冲近唐军阵线不过五十步的吐蕃骑兵们来说,他们如同瞬间从天堂沦入地狱,原本以为能冲入那些车垒间的空隙和唐军肉搏,谁知道突然间就要面对钢铁组成的枪林盾山。 已然冲刺到最快的战马根本就来不及停下来,最后只能徒劳地被盾牌后面的长枪洞穿,连带着他们的主人一起倒在地上。 就像是浪潮拍打在坚硬的礁石上,一个个吐蕃骑兵在碎叶军的盾阵枪林下化成血色的水花四溅,不断地倒在地上,而后方吐蕃骑兵的冲锋势头也被这般遏制住,只不过早就得了死命令的吐蕃骑兵们即便落马了也依然手持刀枪,朝着前方的唐军坚阵杀去。 弓弩手中,那些射术精准的士兵依然留在武刚车上,射杀着吐蕃骑兵,至于其余的则是后退修整,然后准备随时补位,或是击杀那些侥幸冲入阵中的吐蕃士兵。 军阵前,不少吐蕃骑兵下马,同样持弓和武刚车上的唐军弓弩手对射,同时也有吐蕃骑兵在马上甩着飞索挠钩,试图钩翻唐军的盾牌。 朱俱波并没有冲在最前线,他领着督战队在后方督战,不断驱使着麾下士兵猛攻唐军的阵线,不管唐军有多强,但只要他们是人,体力就会有极限,只有不断的猛攻,不给唐军休憩喘息的机会,他们才有机会破阵。 沈光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军阵里,不断有士兵倒下,后面的士兵顶上,吐蕃人的进攻几乎撑得上疯狂,他们的骑兵冲锋压根就是骑马冲锋的轻步兵,完全靠着野性和蛮勇来厮杀,若是换了寻常军队,只怕早就顶不住这样疯狂的进攻。 虽然吐蕃人伤亡惨重,可是碎叶军里也不断有士兵倒下,一些地方的盾牌手被吐蕃骑兵用挠钩抓住盾牌,被马匹拉翻在地,随后蜂拥而上的吐蕃士兵直接冲入缺口,和碎叶军展开了最惨烈的肉搏战。 烛龙莽布支眺望战场,看着两军阵前双方终于短兵相接,打起了肉搏战,苍老的脸庞上露出了残酷的笑容,“木隆,带兵继续压上,不要给唐军喘息的机会……” 发号施令间,烛龙莽布支压上了半数兵力,和唐军阵战,就不能打成添油战,要不然唐军战队和驻队轮转,能生生抵挡住数倍大军的围攻。 看到吐蕃军阵里鼓声急促,令旗翻动,沈光的面色变得越发严肃起来,烛龙莽布支果然如同高仙芝说得那样,骨子里有着赌徒的决绝和赌性,接下来才是考验碎叶军最关键的时刻,能不能彻底打赢这一仗,就看接下来他能不能顶住吐蕃人的猛攻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 危急 战场上,木隆领着他的先锋营和另外两千兵马压向了唐军本阵,他狞笑着狂呼道,“杀,给我杀,唐狗撑不了多久了,杀光这群唐狗,我们便去孽多城,再去阿弩越城,元帅说了,破了城,三日不封刀!” “杀唐狗!” 吐蕃士兵们疯狂地欢呼起来,他们千里迢迢跟随烛龙莽布支这位元帅来小勃律,固然是因为这是王命,不得不遵从,另外也是为了战场上的功劳和劫掠城市所能获取的财富。 屠城对于吐蕃士兵来说,无疑便是最好的犒赏,整座城市都是他们的战利品,可以肆意的杀人抢劫,奸·**女,现在当木隆当众宣布这三日不封刀的屠城奖赏后,原本因为连输两阵,又久攻不下的吐蕃士兵全都红了眼,仿佛瞬间浑身充满了力气。 碎叶军中,退下的弓弩手已经拿起陌刀大斧和冲入阵中的吐蕃士兵肉搏厮杀起来,“五郎!”看着那个说着等打完这仗后便要回去成亲的年轻人被一根羽箭射穿喉咙,鲁雄怒吼了起来,这时候老兵们都已经参与了这最惨烈的战斗中。 作为新兵们的总教头,鲁雄和陈摩诃还有张熬曹三个都是老鳏夫,他们打了大半辈子仗,除了杀人,什么都不擅长,即便曾经娶过婆娘,可最后还是跟人跑了。 对他们来说,这些年轻的汉儿便是他们的子侄辈,鲁雄在三人里,本来就是性情最开朗外放的,眼见得一个个汉儿在自己面前死去,这个身形魁伟的老军校跃出军阵,径直杀向了那个放冷箭的吐蕃神射手,不杀了这个蕃贼,不知道还有多少好孩子要死在这人手上。 鲁雄身后,还有三个老兵同样脱阵而出,他们这样的老家伙早就活够本了,这段时间更是他们漫长军旅生涯中最欢快的时光,他们的主君慷慨大方,军中也没有其他地方那些破规矩,年轻的新兵们俱是良家子,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叫他们开黄腔荤段子调戏还会红脸,就像是自家的孩子那般。 谁能看着自家孩子死在那种藏头露尾的鼠辈手中而无动于衷! 三个老兵替鲁雄挡住了四面八方袭来的刀枪,他们虽然年老力衰,不像年轻时那般强壮,可是丰富的战场经验,让他们知道如何以最小的代价避开致命的伤害继续作战。 鲁雄手持长矛,死死盯住了那个持弓后退的吐蕃神射手,吐蕃人里这种神射手就和突厥人的射雕手一样可怕,在混乱的战场上他们造成的杀伤可比那些吐蕃武士强得多。 “挡住他。” 桑多惊呼着后退,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唐军注意到,还有这么一个凶猛的老家伙跳出来杀他。 这时候还有散落的碎叶军士兵在附近,他们亦是拼命杀了过来,为鲁雄挡住了其余的吐蕃士兵,好让这位总教头杀了那蕃贼。 “你死定了,天王老子来都救不了你。” 鲁雄怒吼着,手中长矛刺向那如同猴子般灵活的桑多,他今日一定要杀了这个吐蕃神射手。 “将军,救我!” 逃窜的桑多看到持刀的朱俱波时,大呼了起来,接着向这位主将靠去,这时候早就已经亲自率兵杀入唐军阵中的朱俱波自然不会放弃桑多这个神射手,这个奴隶出身的象雄人有着精湛的射术,他杀死的唐军不下十人,其中还有两个是军官,他们能撕破唐军阵势的缺口,他功不可没。 “唐狗,看刀!” 朱俱波用汉话高喊,挥刀斩向那身材雄壮的唐军,试图逼他放弃截杀桑多,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应当是将领的唐军竟然毫不惜命,任由他一刀斩在身上,也要杀了桑多。 “老子说过,天王老子来都救不了你。” 背心被扎穿的桑多眼神涣散地看着胸前的矛刃,最后无力地摔倒在地,这时候鲁雄死死抓住那把斜刺里砍入自己肩膀的长刀,将那持刀的吐蕃将领给拉了过来,“没想到老子死了还能拉个金盔子垫背,也算是值了。” 朱俱波慌忙弃刀,可是这时候已经晚了,他被那个面容苍老的唐军扑倒在地,喉咙被死死地扼住,只能徒劳地挣扎,四周反应过来的亲兵们试图来救,可是那三个伤痕累累的唐军老兵却再次用身体为鲁雄挡住了致命的刀枪,随后跌落尘土再没有起来。 终于当朱俱波的亲兵挺矛刺入鲁雄雄壮的身躯,打翻他头上的头盔,也只是让他们的主人在临死前终于看清楚杀死他的唐军究竟是和等人,那是个光头老汉,怒目圆睁,就像是大昭寺里的金刚像。 朱俱波的死并没有让他麾下的吐蕃士兵士气大弱,因为后方木隆率领的三千士兵又压了上来,而屠城的赏赐也刺激得他们越发悍不畏死。 战场上没人有时间去哀悼鲁雄的死,这时候第一道车垒组成的阵线几乎全部崩掉,随着中军的令旗挥动,且战且退的碎叶军士兵退往了第二道由更加密集的车垒组成的阵线,只不过这时候吐蕃士兵们已然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 唐军的后撤,让吐蕃士兵们看到了胜利在望,每个人都奋勇向前冲杀,想要一鼓作气地冲破第二道唐军阵线,直接杀到中军那杆大纛之下。 点将台上,沈光戴上了头盔,他一共布置了三道车垒防线,如今吐蕃人士气正旺,必须打断他们的势头,否则他们无法撑到高仙芝攻破吐蕃人的大营。 “沈郎,让某和田四上吧!” 李嗣业看到沈光要率领骑兵亲自出战,终于大声道,说起来先前田珍请战,他还按捺得住,可是眼下看到吐蕃人气势汹汹地杀来,口中高呼,“杀尽唐狗!”时,他再也忍不住。 “李兄,吐蕃人的铁骑未动,你们便绝不能轻动。” 沈光断然拒绝了李嗣业,烛龙莽布支身为吐蕃大将,麾下自然有着和明光铁骑一样的具装甲骑,对方到现在都没有动用,显然是想留着作为致命一击来击破他的军阵,所以他绝不会暴露李嗣业和田珍那一千多精锐重装步兵。 他要等这老贼以为胜券在握,亲自率领具装甲骑来收割战果时,才会动用李嗣业和田珍作为杀手锏留下这老贼。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告诉李戍和跌失伽延,拼命的时候到了,他们必须挡住两翼的蕃贼轻骑,除非人死绝了,否则绝不能让蕃贼合攻我军。” 吩咐完传令兵后,沈光看向身边已经披挂整齐的明光铁骑,又朝南霁云、白孝德、雷万春和张小敬四人道,“你们各领百骑,为某前驱,杀溃蕃贼前部,随某一道取了那吐蕃贼将的狗头。” “愿为主君效死。” 四人大声呼喊间,也全是策马而出,随后四只百人的明光铁骑就从前方旗门处杀了出去,冲向那些密密麻麻朝第二道车垒杀来的吐蕃人。 第四百三十九章 战死 震耳欲聋的鼓声中,陈铁牛声嘶力竭地吼着,“来啊,蕃贼,来杀耶耶啊!” 他身边的汉儿已经不到五十人,为了掩护其他队伍的同袍们撤退,陈铁牛领着他那个团主动承担了断后,他们牢牢地竖盾持矛,在第二道车垒防线打开的缺口,死死地挡住了追来的吐蕃士兵。 看着那铁塔似的唐军持盾居然硬生生地撞开了冲上前的骑兵,即便是已经疯狂的吐蕃士兵也忍不住心生寒意,这伙且战且退的唐军从始至终都徐徐后撤,哪怕同袍死在眼前身边,也没有人胆怯,尤其是那个唐军校尉,就像是永远不会疲倦的怪物在那里怒吼指挥。 只不过眼下这伙唐军也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剩下的四十多人摇摇欲坠,于是吐蕃士兵再次蜂拥而上,这些唐军的头皮头骨都是值钱货,那些军中的贵族军官愿意花钱买来制作皮灯和酒器。 看着在不远处重新列队的吐蕃骑兵,陈铁牛单膝跪地,从接战开始吐蕃士兵就像波涛汹涌的潮水不断冲击他们的军阵,不管他们杀死多少人,吐蕃士兵依然源源不绝地杀来。 这一仗里,至少持盾刺杀了十多个吐蕃武士的陈铁牛哪怕再强壮,也终于到了体力枯竭的地步,他们根本没有轮转军阵的机会,主君布置在第一道防线的战队和驻队最后全都上了。 四周已然下马步战的吐蕃士兵们暂时退开了,虽说眼前这伙唐军在他们眼里个个都值钱得很,但是没人愿意去和悉诺逻氏的骑兵争抢功劳。 “那个唐将是我的!我要把他的头盖骨做成酒盏。” 悉诺逻赞咄朝左右的氏族亲兵吩咐道,他是悉诺逻恭禄的十七子,但他的母亲只是最卑贱的女奴,向来都是靠着好勇斗狠和残忍嗜杀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用这等勇士的头骨喝酒,才有滋味啊!” 残忍的笑声里,悉诺逻赞咄挥刀,领着身边聚拢的悉诺逻氏直属和附庸部族的数百骑兵齐整地扑向了横在唐军车垒前方,在遍地尸骸的战场上宛如孤岛的那伙唐军。 陈铁牛紧握盾牌,再次站了起来,对面的吐蕃骑兵已然发动冲锋,他却是猛地想起了自己初次遇见主君时的情景来,那时候他还是个只想填饱肚子养活弟弟妹妹的穷小子罢了,是主君给了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阿弟和小妹在火烧城的学校上学,他们以后肯定比自己有出息得多,他死了主君给的抚恤足够他们长大成人,只可惜他终究还是没有去过延城西市的胡姬酒肆,不知道老兵们口中那女人的销魂滋味到底是个啥样子! 走马灯般的思绪轮转,陈铁牛最后挺直了身躯,那足有人高的大盾也如同坚壁般竖起,“弟兄们,杀蕃贼!”嘶哑的吼声里,陈铁牛身后的汉儿们亦是挺身竖盾,长矛如林,先前还摇摇欲坠的队伍瞬间又变成了不动如山的铜墙铁壁。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放箭!” 悉诺逻赞咄高呼起来,他麾下的氏族骑兵们在马上抽弓射起了连珠射,顿时间箭如雨下,直接朝陈铁牛他们所在的地方落下。 四十多人的队伍,再也难以如同开始时那般严密,不断有箭矢透过盾牌的缝隙射入,插在了汉儿们身上的甲胄中,陈铁牛闷哼一声,他的身躯高大,便是盾牌也难以完全遮蔽,而且又顶在最前面,却是直接中了两箭。 就在他身边,平时被他唤做七郎的汉儿死死地用身体顶着盾牌,一支抛射的箭矢贯穿了他半个脖子,他的喉咙处不断有血留出,气管漏在外面,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道,“陈头儿,咱……咱们能赢……” 陈铁牛终究没有听完整七郎的话,这时候对面的吐蕃骑兵已经狂飙而至,他们纵马冲撞,陈铁牛肩膀处中箭的地方瞬间血如泉涌,而随着他的怒吼声,他们最后一次挡住了吐蕃骑兵的冲锋,可是却没有余力再应对后面连环冲杀而至的第二队、第三队吐蕃骑兵。 “主君,铁牛尽力了,终究还是让您失望了!” 在弥留之际的最后时刻,陈铁牛喃喃自语道,他想到了最初追随主君时,主君曾说有朝一日想带着他们往西一直打到太阳落下的地方,说那里是一片无际的大海,他真的也想去看一看那片大海。 “开旗门!” 熟悉的整齐呐喊声在身后响起,陈铁牛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主君身边的牙兵在出阵,他看到了前方原本汹涌而来的吐蕃骑兵就像是被截断的奔流在刹那间仿佛静止了一般,随后他听到了整齐的箭啸声。 四百明光铁骑从车垒间打开的旗门里冲了出来,他们在马上拉开的角弓俱是强弓,箭也是能破甲的精铁箭簇,他们在马上奔射的流畅程度比起曾经突厥牙帐的精锐骑兵也不差多少。 南霁云如同狂风般掠过了陈铁牛他们身边,前方无数的吐蕃骑兵在他们射出的箭矢下身上绽放着血花向后飞起,宛如倒退的画卷。 引弓如满月,南霁云看着前方吐蕃骑兵中被团团簇拥的金盔将领,眼神锐利如鹰,当他松开弓弦的时候,巨大的嗡鸣声撕裂空气,箭矢便横越百步。 悉诺逻赞咄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机会,便面门中箭摔落马下,这个悉诺逻氏的妾生子,他的野心和梦想还没展露就死在了这处战场上。 当南霁云策马冲垮如同被猛兽惊吓般的吐蕃骑兵时,他自地上悉诺逻赞咄的尸首旁经过,手中长矛一挑一点,便将那顶金盔子挑在长矛上,再也没有多看一眼这土鸡瓦狗般的蕃贼将领。 视野模糊中,陈铁牛咿呀地唱了起来,他是安西的汉儿,可他的父亲却是关中的长征健儿,他也曾听老兵们用秦腔唱曲,可他却只记得那么一段。 “军校,备马、抬刀伺候,弯弓似月……” 明光铁骑如同钢铁洪流碾压大地的隆隆马蹄声中,陈铁牛那微弱的秦腔瞬间被淹没,当他阖上双眼的最后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视线中那抹闪耀的赤色,他知道那是主君来了,只可惜他看不到接下来的一幕。 天宝六载七月三十,安西都护府碎叶军第八团校尉陈铁牛战死,全团两百人,尽数战殁于婆夷河之野。 第四百四十章 追忆 南霁云觉得胸膛里仿佛有无尽的怒火燃烧,他在马上连环开弓,每一箭都倾尽全力,当他发觉箭囊中箭矢已空时,他的前方吐蕃人的骑兵已然彻底崩散。 第八团最后时刻的坚守被每一个出阵的明光铁骑看在眼里,胸前被长矛洞穿,却始终没有倒下的校尉身边是用身躯支撑住他的第八团士兵,而他们四周是数以倍计的蕃贼尸首。 不需要任何言语,出阵的明光铁骑只想碾碎视线中的每一个吐蕃人! 鲜血淋漓的手指挥舞长矛,南霁云连续挑翻了三名试图聚拢溃败士兵的吐蕃军将,他率领的百人队明光铁骑亦是像烧红的铁梳刮过血肉,将面对的吐蕃骑兵斩杀殆尽。 …… 白孝德手中的双头矛取下了第八个吐蕃骑将的首级,他是认得陈铁牛的,还没遇到主君前这个汉儿在延城里是个卖苦力的傻小子,曾经因为不愿意去做贼而得罪了街头的无赖头子,就算被打得遍体鳞伤也没有答应,反倒是将七八个无赖打得下不了床。 那时候他还是神憎鬼厌的白大虫,听说了这件事后让家将去招揽这个天生神力的傻小子,可最后他让家将送去的财货被退了回来,因为这个傻小子说他阿娘说,赚钱吃饭得靠自己的双手来挣,真是个傻到家的小子,真是白瞎了那么大的块头。 当他再次见到这小子时,他已经是主君麾下的汉儿首领,更是当到了校尉,这小子居然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在延城居然请自己吃酒,说自己是当年唯一看得起他没觉得他是个傻子的贵人。 可是这个傻得有些可爱的大个子,就那么死了,他本该活着,活着看到他的阿弟成家,小妹出嫁! 都是该死的吐蕃人,为什么不乖乖地去死,为什么非要来摧毁这世间那些美好的事物,白孝德想到那些曾经和自己喝酒,听自己吹牛,相信他会是主君麾下第一战将的年轻汉儿们就这般战死沙场,他的眼眶发红,心中的野兽在狰狞咆哮,他只想杀光看到的每一个吐蕃人。 …… 张小敬手中的马矟上沾满了鲜血,他从未像此刻那般痛恨吐蕃人,他从小是良家子出身,加入龙武军后便没有离开过长安城,河西陇右大唐军队和吐蕃人的战争,对他来说只是传闻中的故事和憧憬的战场。 他也曾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去青海湖,去河湟,去安西建功立业,即便是这次大军出征小勃律,当他看着主君奇袭连云堡,轻取孽多城,曾经以为战争不过如此。 但是此刻当他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全都化作了冰冷的尸体倒在战场上,那些和他喝过酒,踢过球,在冰原上救过他的汉儿全数战死在了这残酷的战场上时,张小敬觉得自己要疯了,这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老兵们总是说他和龙武军的同伴根本不懂什么是战争,什么是打仗。 现在他懂了,只要杀光看到的每一个活着的吐蕃人,就是战争,就是打仗。 …… 雷万春像是受伤的野兽在哀嚎,因为他看到了鲁雄这个老军校的尸首,他在主君麾下,武勇比不上南八和白大虫,急智不如张小敬,一直都显得不怎么起眼,甚至于他一度都以为自己并不适合带兵。 直到他遇到鲁雄,这个主君麾下最早追随的三个老军校里性格最豪迈的老人,也许是因为两人投缘又或是因为别的什么,这个光头老军校总是会教他许多战场上的经验,教他如何带兵,如何勘察地形,如何在战场上判断情势。 对于幼年丧父的雷万春来说,这个老军校就像是他曾经渴望的父亲那般教授他如何成为合格的将军,但是此刻这个老军校却被吐蕃人剥光了衣甲,砍去了脑袋,浑身上下没有完好的地方。 当雷万春从地上的尸体堆里看到那具背上有着狰狞烫伤的无头尸首时,他就彻底疯了。 …… 烛龙莽布支看着战场上几乎是瞬息间翻转,原本快要打到唐军第二道车垒防线的己方大军居然被区区数百唐军骑兵打得崩散,如同受惊的牲口群四散奔逃,脸上阴沉似水,虽然他早就预料到当唐军出动他们具装甲骑的重骑兵时,必然会逆转局面。 只是他想不到手下堪称精锐的五千骑兵从进攻唐军大阵开始到现在,就已经败得一败涂地,虽然他也成功逼出了唐军的明光铁骑,可是这样的结果也足够让他深以为耻。 就在烛龙莽布支眯着眼想得入神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身旁那个年轻亲兵发出的惊呼声,“元帅!” 烛龙莽布支抬起头,然后他看到了先锋营的帅旗自朔风中折断跌落,取而代之的是一面赤色军旗和沈字大纛。 “木隆这个废物,他怎么就能被……” 即便派出去的五千精锐骑兵在唐军的军阵前伤亡过半,都不曾改过脸色的烛龙莽布支这时候已经咬牙切齿地怒骂起来,他已经派出了骑兵袭击唐军两翼的蕃部兵马,眼看着就能将其彻底击溃,但是现在随着木隆这个先锋大将被唐军阵斩,所有一切都付诸东流。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就在这时候,唐军两翼爆发出的欢呼声仿佛印证了他的预料,在中军骑兵被唐军打崩后,他派出攻击唐军两翼的骑兵也被唐军麾下的蕃部兵马击退了。 “督战队,给我杀,退过旗帜者,杀无赦。” 声嘶力竭近乎于气急败坏的咆哮声里,烛龙莽布支身边的亲兵队匆忙地策马到了那杆可笑的王八旗下,张弓搭箭射杀起那些最先逃回的败兵。 …… 沈光浑身浴血地站在尸体堆中,看着向后逃窜的吐蕃骑兵,朝身旁的王神圆道,“派人去告诉南八他们,穷寇勿追,眼下还不是时候。” 当南霁云他们击垮围攻第八团的吐蕃骑兵后,便如同四把锋利的剃刀瞬间撕裂了吐蕃人的阵型,而沈光就是沿着他们冲杀开的通道,一口气直接杀到了吐蕃主将的大纛旗下。 这一仗,沈光亲自砍下了吐蕃先锋营大将的脑袋,这个叫木隆的吐蕃蛮子被他带兵突击到阵前五十步时,还试图领着亲兵反杀他,更是亲自和他对阵,被他拼着挨了一矛,在马上一换一直接阵斩于军前,随后还被他身边的牙兵们砍到了帅旗。 只是虽然胜了,可是对沈光来说,吐蕃人的大军依然还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只有当烛龙老贼出动他麾下的重骑兵时,才是最关键的决战时刻。 第四百四十一章 风大 看着如同潮水般退却的吐蕃骑兵,跌失伽延从马上下来时,面色苍白无比,这位五识匿国主也到了弥留之际,他身后的五识匿国骑兵也只剩下四百不到。 “大王,神威天将军召你相见。” “抬我过去吧!” 跌失伽延已经再没有力气上马,只能朝身旁还活着的五个百夫长说道,随后五识匿国的骑兵也全都撤入了中军。 “阿爸!” 当看到被抬着的父亲时,正为自己初次随主君出征,就砍下两个蕃贼脑袋而欢喜不已的持国顿时忍不住惊呼出声,飞奔到了父亲身边。 沈光没想到跌失伽延的伤势如此之重,他亦是走到了被五识匿国的百夫长和十夫长们簇拥着的跌失伽延身边,看着他还要起身行礼,却是连忙扶着他道,“大王,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 跌失伽延的胸口是深可见骨的一刀,若是能及时救治还有活命的机会,只是他连番带伤作战,用布条裹住的伤口数次迸裂,能挺到现在也全靠一口气硬撑着。 “沈将军,持国今后就拜托你了!” 用尽最后一口气,跌失伽延说完这句话后,握着沈光的手奄然而落,边上持国则是大声悲泣,“阿爸!” “大王放心去吧,我会看顾好持国的!” 沈光伸手拂过跌失伽延睁着的双眼,当边上那五识匿国的百夫长和十夫长看着自家国主阖上双眼后脸上那安详的笑容,俱是跪在地上朝沈光和持国叩拜起来。 “持国年少,而且我也答应过大王会照顾他,等破了蕃贼,尔等便暂代五识匿国摄政事,若国中哪个不服,便叫他寻我,我自给他个说法。” 沈光看着那些跪在地上的五识匿国的五个百夫长说道,随后这五个百夫长俱是高呼道,“多谢神威天将军!” “带你们的兵马好生修整,和蕃贼决战时,尚需你们出力。” 吩咐完这五个百夫长,沈光方自看向身边哭泣的持国,“擦干你的眼泪,莫要让你的父亲笑话你。” 说到这里,沈光看向身边的每个人,他们都有熟悉的朋友和相识死在刚刚的战斗中,但是这场该死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薛大郎,李校尉战死,你便是三千营的主将” 陈铁牛死了、鲁雄死了、李戍也死了,还有许多沈光熟悉叫得出名字的汉儿和四镇良家子都死了,但是他没有时间去哀伤,他是碎叶军的主帅,南八他们可以悲哀愤怒,但是他不行。 薛珍珠成了三千营的新主将,可是他却欢喜不起来,李戍死了,这个喊他老薛,时常和他说荤笑话的将主在最后时刻替他挡了一刀,他到现在还记得李戍死前对他说的话,“真他娘的疼啊!某不是想帮你这铁勒奴挡刀,你莫要自作多情,某只是习惯了……” “加固车垒,准备接战。” 沈光用冰冷的声音唤醒了依然沉浸于愤怒中的麾下将领,随后每个人都是大声领命,边上李嗣业和田珍看着既觉得压抑,又有些羡慕。 李嗣业拿出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曾经他也和南霁云他们一样,会为着身边同袍的死而愤怒悲伤,可是时间久了,当他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以后,他便麻木了,甚至于他都不愿意在军中交什么朋友。 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你的朋友便会死在战场上,当你活着回来时,却再没有人能陪你喝个痛快,咽下喉咙里的烈酒,李嗣业看向强做冷酷姿态的沈郎,心中默默道,“沈郎,某不会让你有事的!” 军阵后方的火头军们将炖好的牛羊肉和胡饼送到了前钱,每个士兵都是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没人知道蕃贼什么时候会来进攻,他们要抓紧每一分时间来恢复体力。 …… 烛龙莽布支的亲兵队整整斩杀了近两百人,才止住了己方溃退的骑兵,从开始进攻到现在,投入的整整七千骑兵就只剩下三千,剩下的不是死了,便是在等死。 “唐军已经没有后手了。” 烛龙莽布支这样对身边的将领们说道,如果方才自家骑兵没有被打崩,他已然可以派出步兵压上破开唐军的军阵,现在却得重新再来一遍。 吐蕃军中的那些将领们都是呼吸急促起来,方才他们也都看到了,唐军主将亲自领着明光铁骑阵斩了木隆,这让不少老将响起了当年还不曾当上节度使王忠嗣,那时候王忠嗣便常常在战场上领着明光铁骑以少击多,破阵无双。 很多人都曾是王忠嗣手下败将,只不过眼下他们虽然心中有些发憷,但是想到若是能擒捉这唐军主将,又不禁变得贪婪起来。 “让那些败兵再去冲阵,尚悉结,我将中军的步兵都与你。” 烛龙莽布支看向了将领中出自琛氏的年轻贵族,琛氏是大蕃一统高原前的十二邦之一,出身高贵,向来是达布地区的领主,这个尚悉结乃是琛氏里最优秀的子弟,不出意外的话将来必定是琛氏的家主。 “是,元帅。” 尚悉结沉声应命,浑然没有半点他这个年纪贵族该有的飞扬跋扈,随后便领着各部步军的将领领兵朝大阵前集结。 在吐蕃军中,步兵反倒是各大氏族的精锐兵员,他们的装备也远胜过只穿皮札甲,使用刀剑木枪的吐蕃轻骑。 很快,大阵前,三千重新列队的吐蕃骑兵看着身后乌泱泱的步兵大队,再次振奋起了精神,尤其是那些被勒令戴罪立功的军将,此时他们都站在尚悉结这位副帅面前。 “元帅说了,冲不破唐军的车垒和军阵,你们也都不必回来了,省得受罪。” 尚悉结看着那些将官,面无表情地说道,刚才若不是这些蠢货被唐军的明光铁骑吓破了胆以至于被打得全线溃败,说不定此刻他已经领着步军大破唐军,甚至还能捉到唐军的主将。 “是。” 那群将官们都是大声道,他们知道自己没了退路,大蕃的军法残酷,元帅既然发了话,如果他们再次逃回来,就不是被砍了脑袋那么简单。 “好好整理你们的队伍,待鼓声响起,便给我连环冲阵。” 随着尚悉结的话语,那些将官都是纷纷回到队伍中,随后那些吐蕃骑兵被他们鼓动得再次高呼起来。 …… 咽下口中的胡饼,车垒后面,张熬曹自车上站起来,看着那些鬼哭狼嚎的吐蕃骑兵,满是伤疤的脸上狞笑了起来,听说光头死前弄死了个金盔子,自己说什么也不能比他差了,当年他们说好了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老鲁,你且等等,咱和陈老大马上就能下来陪你了。” 自言自语间,张熬曹摸着腰里那把已经褪色的横刀,眼眶发红,当边上的汉儿们看过来时,这个面相凶恶的老军校抹了抹脸后道,“风大迷了眼!” 第四百四十二章 老卒 婆夷河大桥上游三十里处,一张张用麻绳相连的大木排从林中被安西军的士兵们推了出来,席元庆和贺娄余润领着选锋营的敢死士列队在岸边,他们全都披挂齐整,盾牌长矛陌刀大斧横刀全都携带在身,腰里的牛皮囊里装满了全军上下挤出来的安西烧春。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上筏!” 没有多余的言语,随着席元庆和贺娄余润高呼,选锋营的士兵们十人一队,上了那一张张大木排,他们沉默地伏在木排上,死死抓着上面钉着的竖起木柄,随后最后跳上木排的士兵用长杆撑开木筏,朝着河中荡去。 高仙芝骑在马上,看着一张张木排被推离岸边,进入河流湍急的婆夷河,手中鞭稍向前一挥,大喝道,“全军出阵,不破贼营,誓不还家!” 马蹄声如雷而动,疏勒镇和拨换城的三千轻骑顿时如离弦之箭朝着三十里外的吐蕃大营而去,随后高仙芝亲领中军紧随其后,他不知道沈郎和碎叶军究竟能不能钉死烛龙莽布支,但他只能选择相信沈郎。 这时候已经是晌午,高仙芝在马上喃喃自语起来,“沈郎,你可要千万挺住啊,最多半个时辰,某就能到了。” …… 烈日当空,围绕着唐军的第二道车垒防线,三千吐蕃骑兵分成三个千人队前赴后继地连环冲锋,只是他们没有等来唐军弓弩手箭如雨下的攻击,直到他们冲近百步以后,一条条被拉起的绊马索让他们人仰马翻。 可即便如此也依然有半数吐蕃骑兵最后成功冲杀到了车垒防线前,然后便是唐军步兵的长矛手自车垒间冲杀而出,和他们展开了血腥的肉搏战。 尚悉结虽然年轻,但他却是最近几年在青海湖战场上和唐军厮杀出来的吐蕃将领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他亲自压着中军步兵,看到唐军竟然舍了弓弩和己方的轻骑肉搏,便知道唐军的弓弩手怕是攒着箭矢,要对付他们的披甲步兵。 “全军压上,给我猛攻唐军的军阵,哪个若是畏缩不前,立斩不饶。” 尚悉结没有半分的犹豫,大蕃军中以轻骑冲击唐军坚阵,便是步军速度缓慢,若是不能以轻骑突入唐军军阵,那么步军就会成为唐军弓弩手的活靶子,自家那些多以皮甲为主的轻骑对付周边小国自然无往而不利,可是对上甲坚矛利的唐军步兵,绝不是对手。 鼓点声中,披着灰白色铁札甲的吐蕃步兵开始前压,一个接着一个千人队从正面和侧翼杀向唐军的军阵。 站在武刚车上,陈摩诃将自己那杆黑色马槊倒插在身边,吐蕃人的轻骑已经尽数下马,步军大队也终于开始动了,一个接着一个千人队的前压,让他们的队伍中间出现了空隙。 随着吐蕃人的步兵大队投入战场,碎叶军的弓弩手们开始疯狂地抛射箭矢,光靠箭矢是打不垮这些吐蕃人的步军的,但是却能够消耗打乱他们的队形。 看着一阵又一阵的箭雨越过车垒前的战场,落在吐蕃人的步兵大队中,陈摩诃的脸色始终平静如水,吐蕃军中,除了重骑兵外,他们的步兵才是真正的中坚力量,眼下吐蕃人的步兵大队顶着箭雨,行进间丝毫不乱,有人中箭倒下,后面的便补上前,跨过伤兵继续向前。 舔舐着干涸的嘴唇,陈摩诃眺望着吐蕃人那唯一没有动的步兵大队,那里插着的大纛看不清楚上面画了什么,但是显然那里的吐蕃将主便是这数千步兵的指挥者,只要杀了这个金盔子,吐蕃人的步军会不可避免地陷入混乱。 微微转头,陈摩诃躲开远处吐蕃人射来的流矢,看向了身旁聚拢的两百多老兵,张熬曹在下面磨着他的刀,其余人也全都盘腿坐在地上,他们并没有加入前方的战场。 “主君许某临机专断之权,如今是时候让咱们这些老家伙报答主君大恩了。” 陈摩诃从武刚车上跃下,看向了这些老伙计们,他们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老家伙,是主公所讲故事里旧时代的残党。 老兵们看向了陈摩诃,这时候不时有流矢越过车垒,落在他们中间,但是每个人都面不改色地大笑起来,他们等这一天已经许久了,他们和别的老兵不一样,他们都是战场上的杀人鬼,即便解甲归田也过不了普通人的太平日子,午夜梦回伴随他们的总是血色的梦魇和惊醒后手里紧握的刀锋。 老死于病榻是对他们这些没有家室子嗣的老鳏夫们最大的嘲讽和羞辱,即便要死,他们也渴望死在战场上,就如同当年那些埋骨于碎叶城和怛罗斯的同伴们。 如今这场战争正合他们的心意,更何况这大半年来他们在碎叶军中和那些年轻的士兵们朝夕相处,不但将他们毕生的战场经验和武艺传授了下去,而他们那位主君也让他们看到了新时代会是个什么样子。 虽然新时代的大船足以容得下他们这些旧时代的残党,可是对于陈摩诃他们这些老兵来说,轰轰烈烈地落幕,拉开新时代的序幕,才是他们想要的。 “唐军!” “万胜!” 当陈摩诃拔出黑色马槊振臂高呼,底下那些身披陈旧的明光铠甲的老兵们亦是声嘶力竭地欢呼起来。 当年他们便是高呼着,“唐军万胜!”在一任任统帅的带领下,灭西突厥、灭突骑施、惩膺大食人,灭国破族无数,如今能在人生最后的时刻,依然能够参与这样的大战,当真是人生快事,不负此生了。 欢呼过后,老兵们拔了腰间酒囊的木塞,大口大口地灌着烈酒,酒液自花白的须发留下,苍老的脸庞上变得一片酡红,“淦!”他们大骂着大笑着将酒囊扔在地上,随后翻身上马。 陈摩诃骑在马上,他看着快步而来挡在他们这些老兵军前的薛珍珠,手中马槊向前抵在了他的喉咙上,“铁勒奴,你来做什么,是要挡我等赴黄泉之约么!” “陈耶耶,小的知道诸位耶耶要去袭杀那蕃贼副帅,小的和三千营愿为耶耶们开路。” 向来最怕陈摩诃的薛珍珠此时毫无畏惧地迎着这个老军校冰冷而可怕的眼神,大声说道,尽管他的双腿仍旧抖得厉害。 陈摩诃愣了愣,随即收回了马槊,接着他和周围的老兵们哈哈大笑起来,“好奴儿,你们都是好孩子,好好给主君效命,这是咱们这些老家伙的事儿,莫要来碍事!” 说完,陈摩诃手中马槊闪电般探出,将薛珍珠拨到了边上,随后朝前方高呼道,“开旗门!” 洞开的旗门前,陈摩诃领着两百老兵昂扬出阵,身后是跪倒在地的薛珍珠,泪流满面地高呼道,“耶耶们走好!” 第四百四十三章 夺桥 湍急的河流中,不时有怪浪翻涌,席元庆死死贴在木排上,身上已经被冰凉的河水浇透,凛冽的风扑面吹来,冻得他整个人都仿佛要僵住了。 打着转的河心里暗流奔腾,又有暗藏的礁石,在席元庆后面的贺娄余润看着前方有木排在颠簸的河流中忽地顿了顿,随即打横翻了过来,上面的士兵全都跌入浑浊的河流里,随后便只看见几人的脑袋在河水中浮起挣扎了几下,便再也见不到踪影。 “淦!” 贺娄余润低吼着,这是他看到的第三张被打翻的木排,上面的士兵最后只有寥寥几个没有被河中的漩涡激流卷入河底,侥幸得以被边上经过的木排上的同袍拉了上去。 “到了!” 就在这时,贺娄余润忽地听到了前方传来的欢呼声,然后他抬起头看到了太阳底下那座横卧在宽阔河面上的大藤桥。 “兄弟们,大桥到了,准备上桥。” 贺娄余润在木排上大声喊叫,接着单手解下腰里的牛皮酒囊,咬掉塞子,大口大口地灌了起来,烈酒入喉,吞咽入腹,顿时冰冷僵硬的身躯有了些暖意。 扬起头,看着四周能看到的木排上,每个士兵都在大口饮酒,贺娄余润笑了起来,这段该死的水路总算结束了。 席元庆甩出了挠钩,钩住了那座大藤桥上的栏杆,随后他便高呼起来,“都抓紧了!” 几乎是片刻间,木排被湍急的河流从桥下直冲过去,随后绳索便被崩得笔直,沉重的木排在河水里剧烈地抖动起来,甚至于差点翻转过来。 “拉。” 呼喊声中,席元庆和身边的亲兵拉着绷直的绳索,拖着木排缓缓地靠近了藤桥,这时候有越来越多的选锋营士兵甩着挠钩靠住了藤桥。 当席元庆上桥以后,他整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足有数人宽的桥面上,胸膛起伏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只是躺了半会儿,他便爬了起来领着身边的亲兵去帮忙拖曳其他木排,好让更多的选锋营士兵上桥。 一张张木排靠近藤桥,也有被河水打翻的,只不过这时候桥下已经挤满了木排,大都还能侥幸重新爬上去,可是也有倒霉地直接被在河水里抖动的木排打到脑袋,直接沉入了河中。 “快,动作都麻利点!” 席元庆和贺娄余润催促着,这时候将近一半的选锋营士兵上了大桥,还剩下四百人左右正顺着绳索爬上来。 “第一团,第二团,随某上前防御。” 贺娄余润高呼起来,随后这两个团的士兵在各自校尉的带领下涌到他身边,竖起了大盾径直便往大桥南端而去,这时候对面吐蕃大营里留守的守军已经发现了河面上的异样。 …… “是唐军,唐军在抢桥!” 尖利的铁哨声中是惊慌的大呼声,烛龙莽布支离营时,留了近万人的军队驻守大营,只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过唐军居然会从湍急的婆夷河上顺流直下夺取大桥。 吐蕃人的大营临河而建,修建的环形营垒,将三面都造得极为坚固,遍布鹿角拒马和箭楼哨塔,但是唯独作为后路和辎重运输的大藤桥上没有任何的防御,甚至于连警戒哨都没有,若不是巡视整个大营的士兵无意中往大桥上多瞥了几眼,他们几乎都不会意识到唐军夺桥这件事。 后营的吐蕃士兵乱糟糟地在军官的呼喊下奔向大藤桥,这时候留守大营,被烛龙莽布支托付以守备重任的巴赛囊在帅帐里召集了各军的将领。 “唐军夺桥,绝不是那么简单,你们不可慌乱。” 烛龙莽布支带走的都是精锐,留守大营的不过只是普通牧民出身的征发兵员罢了,只不过大营坚固,又有各种工事,在他看来万余普通士兵足够守住大营了。 巴赛囊是文官出身,不过这时候不管是大唐还是吐蕃,所谓的文武不过是职务上的区分罢了,大多数时候文官们砍起人来不见得比武将差多少。 能被烛龙莽布支托付守卫大营,巴赛囊自然不是什么酒囊饭袋之辈,他在知道唐军夺桥的消息后,并没有和其他将领一样慌乱,反而意识到这必定是唐军的奇兵,他若是真把兵力都调去后营,导致前营空虚,恐怕便会中了唐军的计谋。 “你们领三千人看住后营,其余人坚守大营,大桥上的唐军不过是迷惑我们的奇兵,唐军主力肯定就在附近。” 巴赛囊大声说道,这时其余将领方自镇定下来,随后纷纷按着他的吩咐调动起士兵来。 …… “杀!” 贺娄余润大呼着,领着两个团的选锋营士兵飞快地自桥面上直杀向吐蕃人的后营,他是读过兵书的,自然明白兵贵神速和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道理,在看到吐蕃人后营的混乱状态后,他便立刻改了等待席元庆率大队汇合后再攻打吐蕃人的主意。 事实证明,贺娄余润赌对了,在巴赛囊刚刚让将领调集兵员往后营支援的时候,他就已经领着两个团的选锋营士兵如同猛虎扑进了混乱的羊群中大开杀戒,那些仓促赶来的吐蕃士兵根本挡不住这些安西军中挑选出来抱着必死信念的猛士。 大盾在前,长矛在后,选锋营的第一团和第二团虽然兵员没有满编,加起来也就三百多人,但是足够他们碾压击溃那匆忙集合的五六百吐蕃士兵。 几乎是照面间,他们便击杀了那些上前试图阻挡他们的吐蕃士兵,那些牧民出身的普通吐蕃士兵,大都只穿戴皮札甲,根本挡不住精铁打造的枪头,纵然他们再野性十足,可是面对根本无法战胜,或者说是毫无抵抗之力的对手,溃败便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贺娄余润没有急着追杀这些溃兵,他们不过三百人,真要是深入贼营,遇上贼军大部,就算他们再能打,陷入重围也讨不了好,倒不如先他娘放几把火再说。 “放火,点了蕃贼的帐子。”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随着贺娄余润的高呼,已经杀出性子的士兵们方自停下了追击的脚步,随后便四散往边上的吐蕃营寨放火。 很快大桥上,将剩下的选锋营士兵都聚拢的席元庆看着那燃起的黑色烟柱,便知道是贺娄余润干得不错。 “你们留在这里,给某把桥给砍断了。” 席元庆留下了百人断后,这时候大桥彼端吐蕃大军随军的部落里也有了动静,他望着湍急的河水笑了起来,只要把桥面中央砍断,对面那些蕃贼难不成还能插翅飞过来,这样他们根本就不会腹背受敌。 第四百四十四章 伪装 后营冲天而起的黑色烟柱显得异常扎眼,才刚刚被将领和军官们安抚下来的吐蕃士兵再次慌乱起来,不是说只有小股唐军夺了大桥,根本不足为患,怎么后营都烧起来了。 虽然只是五六处烟柱冒起,可是这对吐蕃人的士气打击不轻,奔出帅帐的巴赛囊看着这一幕也不由大急,他当然分辨得出唐军虽然纵火,但不过刚起了个头,只是接下来若不能阻止唐军继续推进,万一被他们找到存放粮秣的辎重营…… 想到这里巴赛囊不敢想下去了,唐军这奇袭大桥,从他们毫无防备的后营进攻,端的是毒辣,他都可以想象得到,一旦真被唐军烧了辎重营,到时候火势连成一片,唐军主力只要现身,前营的守军还能有几分士气。 “都随我来。” 虽然想坐镇中军指挥,可是巴赛囊已然没了选择,只能领着亲兵和烛龙莽布支留给他的千余精锐往后营去,希望能在前营士气崩散前,先灭了这伙奇袭大桥的唐军。 当席元庆和贺娄余润汇合时,他们虽然只有八百人,但是士气高昂,谁能想到吐蕃人在后营居然没有修建任何防御工事,就连哨塔都没有。 匆匆赶来的三千吐蕃守军一时间也难以形成合力,竟是被席元庆和贺娄余润直接从中间打穿了,“第一团,第二团四处放火,剩下的都随某来。” 席元庆高声大呼,这时候被他们点燃的营帐足有十几顶,此时又是长夏将过的入秋之时,数日不曾下雨,又兼河边风大,那风助火势,不时有火星飞溅,落在不远处的营帐上,不多时便将火势连成了一片。 只不过火烧连营这种事情,有时候还得看老天开不开眼,若是起了大风,自然事半功倍。 “你们去约束溃兵,让他们去救火,剩下的都随我杀唐狗。” 巴赛囊赶到后营时,知道三千守军被唐军转眼间就从中间打穿,两翼的守军不战自溃,整张脸顿时便阴沉得可怕,可是这个节骨眼他还能怎么办,挡住这支唐军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烛龙莽布支留给巴赛囊的千余精兵全是步军,虽然甲胄比不上选锋营的战士坚固,但是也差不了太多,再加上被将领们约束住的两翼溃兵,席元庆他们却是陷入了合围中。 “都随某杀,宰了那吐蕃猪,这仗咱们就赢了。” 席元庆和贺娄余润根本没有理会两翼的吐蕃士兵,当他们看到前方出现的吐蕃步军时,便知道遇上真正的大鱼了,尤其是那竖立在阵中的大纛,虽然看不清楚上面那画得是什么鸟玩意,可是看到那些混乱的吐蕃士兵居然因为这杆大纛而恢复秩序,两人便明白这十有八九是吐蕃人留守大营的主帅。 “淦了!”“淦了!” 只是眼神交错,席元庆和贺娄余润就都明白了彼此的决心,他们就是要在此处杀了这蕃贼的主帅,成就大功。 “杀!” 大喝声中,席元庆和贺娄余润二人亲自带队冲杀,这时候什么阵型都顾不上了,双方都是披甲手执长兵的步军,拼的就是谁更猛更凶悍,谁能彻底压倒对手! 几乎是片刻间,盾牌和盾牌撞击,长矛大斧劈砍,双方就惨烈地搏杀在了一起,巴赛囊看着前方唐军搏命冲杀,气势汹汹地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杀来,就知道唐军是冲着他来的,只是这时候他已经没有退路,不灭了这伙唐军,等到唐军主力现身,整个大营都要崩。 一旦丢了大营,正在和唐军决战的本部大军只怕也要完了,想到这可怕的后果,巴赛囊亦是亲自挺着长刀,领着身边亲兵督战。 …… 遍布尸体的战场上,陈摩诃领着两百老兵冲出旗门后,照面就杀溃了前方下马的吐蕃骑兵,随后他们飞快地下马剥了那些死尸的衣服往身上罩上后,远远望去便像是支被唐军杀得心惊胆战如惊弓之鸟的吐蕃骑兵队伍。 战场上,尚悉结除了身边的千人队没有投入进攻,剩下六个千人队分别从正面和两翼压向了唐军的军阵,而这也让吐蕃军队在战场上出现了大片的空隙。 陈摩诃领着老兵们就几乎是贴着这些空出的缝隙向着那面指挥吐蕃军队进攻的大纛飞速逼近,他们沿途遇到的千人队,因为命令在身,并没有去阻拦这伙在他们眼中已经是死人的溃败骑兵。 尚悉结很快就看到了前方仓惶从战场上逃离的己方骑兵队伍,他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己刚刚才将六千步军压上,先前那些败兵就算再蠢也不至于这个时候逃回来。 就在这思忖的片刻间,当尚悉结再次抬头时,发现这货溃兵居然是冲着自己这边来的,于是他顿时醒悟过来,这绝不是什么逃兵,“拦住他们!” 尚悉结身边有两百氏族骑兵,在大军中也属于真正的精锐,人人身披铁甲,弓马娴熟,随着他的喝声,他的亲卫队长皱了皱眉道,“主人,我们若是去了……” “莫要废话,拦住他们,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看到自家主人冷酷的面容,亲卫队长也只得领兵出阵,他并没有把这伙溃兵放在心上,只是觉得主人太过小心了,这伙溃兵难不成还有胆子来冲步阵不成。 陈摩诃他们这些老兵此时俱是伏在马背上,早已上好弦的骑弩就藏在手边,当看到对面吐蕃人阵中唯一的骑兵奔出,陈摩诃微微皱眉,随即又笑起来,这伙骑兵出来也好,不然到时候他们冲入敌阵,蕃贼步骑配合,才是大麻烦。 转眼间,双方相距不到两百步,亲卫队长看着对面丝毫不见马速,而且人俱是在贴在马背上起伏,顿时便清楚主人的话是对的,这伙溃兵有问题,只是他方打了手势,只见对面那伙溃兵忽地自马上直起身,接着便是恶风扑面而来。 双方的距离不过百步时,突然自马背上暴起的老兵们起伏间射空了骑弩的箭矢,随后骑兵队伍便散了开来,各自抽弓射起了连珠射。 原本还志得意满的尚悉结脸上的表情顿时凝滞了,因为自家的氏族骑兵忽然间就像是纸糊的那般没了一半,被突如其来的弩箭和箭矢给打懵了,中箭的人从高速奔驰的马匹上摔下去,就算不死也没了战力。 随后那伙溃兵里领头的武士直接一矛将他的亲卫队长刺落马下,接着击垮他剩下的氏族骑兵后头也不回地直冲过来。 “是唐军!” 尚悉结浑身战栗了起来,对面那伙伪装成己方溃兵的唐军骑兵实在太过可怕,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就像是烧红的刀子切割牛油般就将他身边精锐的氏族骑兵摧垮,朝他扑来。 “防御,防御!”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向来镇定自若的尚悉结满脸惊惶地高呼起来,因为那伙唐军骑兵已经如同暴风般杀到了阵前,他们在高速奔驰的马上倾泻箭矢,前方来不及集中队形的士兵瞬息间就被打开了缺口。 第四百四十五章 袭营 呜咽的号角声自远方的山岭间响起,婆夷河边吐蕃大营前的哨楼和箭塔上,那些士兵们看着自群山之间奔驰而出的滚滚铁骑时,每个人心中都难免生出几分恐惧感来,后营的厮杀声震天,黑色的烟柱伴随着冲天的火光,没人知道自大桥上杀来的唐军有多少。 疏勒镇和拨换城的骑兵们死命地鞭策着胯下的战马,他们已经能看到远方吐蕃军营里升起的黑烟,谁都清楚只要他们能早到一刻,说不定选锋营的同袍们便能多活几人。 “不要怕,唐军攻不破咱们的营垒。” 吐蕃大营内,那些贵族军官大声鼓舞着士气低落的士兵,如今他们腹背受敌,这个时候除了死守,等待那位副帅先杀光后营那伙唐军外,他们还能有什么活路。 几乎是在哨塔上的士兵发现唐军自远处山岭里漫山遍野地冲杀而至,不过短短片刻,贵族军官们便带着亲兵用马鞭和利刃逼迫着手底下的士兵登上箭塔,同时在前营的鹿角和拒马这些障碍物后列阵。 赵崇玭和贾崇瓘领着三千轻骑杀到时,看到的便是严阵以待的吐蕃军营,两人没有匆忙地挥军去冲击对方遍布防御工事的前营,只是让骑兵队伍驰马在吐蕃大营前来回奔射。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一时间箭如雨下,不断地落在那些鹿角和拒马之间,留守大营的吐蕃士兵大都只有皮甲可以穿戴,面对唐军的利箭他们就连像样的盾牌遮护都没有,哪怕箭楼上的士兵居高临下和唐军对射,但是面对身穿铁札甲的唐军骑兵,他们的箭矢在越过营地前方的工事后,早已疲软无力。 高仙芝亲自领着中军的步兵骑马赶到时,疏勒镇和拨换城的轻骑们光是靠骑射就已经压得吐蕃士兵退守至大营前的工事,这也是吐蕃人大营里像样的骑兵都被烛龙莽布支带走的缘故,再加上留守的主将此时正在后营镇压偷袭的唐军。 吐蕃人哪怕在前营堆积了重兵,可是各部互不统属,也是一盘散沙,本该坚守在拒马和鹿角后面等待唐军攻入时和唐军肉搏厮杀的士兵在贵族军官带头逃跑后就全都逃了回去。 唐军向来以弓弩犀利,甲坚矛锐而著称,没有烛龙莽布支这位元帅坐镇,那些吐蕃士兵在士气被连番打击后,自然没有什么作战意志可言,就是那些贵族军官,哪怕他们明白若是不能顶住唐军主力的正面进攻,迟早也是个死。 可是当唐军骑兵一阵又一阵的箭雨往脑袋上落下的时候,又有几人能够无动于衷,好使不如赖活,能多活一刻便是一刻,再说万一巴赛囊镇压了那些偷袭的唐军领着元帅留下的精锐回援,那不就能挡住唐军了吗! 高仙芝见到吐蕃人竟然舍弃了营前修筑的数道工事,自是大喜过望,“蕃贼胆怯,竟然弃了这等守备龟缩,真以为那些箭塔有什么鸟用吗!” “段秀实,你领中军步兵,速速破营,不得有误。” “喏。” 担任稗将的段秀实大声领命,他本是夫蒙灵察在河西节度使任上拔擢的年轻将领,高仙芝在长安和夫蒙灵察这位老上司和解以后,段秀实自是被夫蒙灵察推荐到了高仙芝帐下听用。 “下马披甲,盾牌手在前,弓弩手在后,长矛手压阵。” 段秀实下马后就大呼起来,随后中军的三千步兵纷纷下马,然后那四个团的重步兵全都是从驮马上取了重甲大盾,边上自有轻装的弓弩手上前帮他们披挂重甲。 这时候赵崇玭和贾崇瓘也没有闲着,他们已经让麾下骑兵用套马索绑住那些拒马和鹿角,直接策马拉开,为重步兵清出条宽敞的道路来。 “烛龙老贼所托非人,这留守的竟是些土鸡瓦狗之辈!” 高仙芝看着吐蕃人的守军眼看着前方的工事被一一拔除,竟然毫无出营阻止的意思,心思顿时活了起来,他原本是想拿下吐蕃人的大营再去驰援沈郎,可是如今这些留守的吐蕃军如此不济,倒是叫他再也按捺不住想要直奔碎叶军战场的冲动。 甲叶碰撞的声音里,当重装步兵完成着装后,高仙芝亲自招来了段秀实、赵崇玭和贾崇瓘三将,“蕃贼留守的兵士不堪,烛龙老贼定是点齐了精锐与沈郎厮杀,段秀实,除了中军步兵,我再与你一千骑兵,此处蕃贼大营由你主持战事。” “喏。” 段秀实沉声应道,赵崇玭和贾崇瓘却是对视一眼后,彼此心中都是窃喜起来,虽说攻占蕃贼大营也是大功,但绝不如跟随大都护前去增援碎叶军,到时候沈郎必定得念他们这份情义,这可比朝廷的赏赐强多了。 李嗣业那厮不就是攀上了沈郎,如今谁不知道他有安西烧春的份子钱,那可是金山银海的富贵,朝廷的赏赐再多在那面前算个屁。 “我等愿随大都护前去相助沈将军。” 还未等高仙芝开口,赵崇玭和贾崇瓘已自率先开口,高仙芝自是答应下来,这回若是能斩了烛龙莽布支这老贼,他在安西大都护任上最多也就是待上两年,便有机会回长安入朝为官,且让这两人在沈郎那儿挂上个名号,正所谓用熟不用生,他们在安西军中多年,倒是能为沈郎臂助。 “你们各自挑选八百精锐,一骑双马,稍歇片刻,便随某出发。” 高仙芝吩咐道,这时候段秀实已自起身,领着五个团的重步兵顺着骑兵们打开的通道,朝着吐蕃大营的营门冲去。 “放箭,放箭!” 看到唐军的重步兵举着大盾踏步间,竟然比战马奔腾的气势还要可怕,吐蕃大营的营寨上那些贵族军官们纷纷呐喊了起来,一时间箭楼上箭如雨下,朝着唐军看似缓慢实则飞快逼近的重步兵倾泻箭矢。 段秀实在重步兵的中间,他这次摆的军阵乃是碎叶军里那些弗菻国老兵口中的龟甲阵,一面面连起来的盾牌将他们遮护得严严实实,不过这种军阵虽然欠缺灵活,但是用在眼下这种情形却是最合适不过。 弓弩手们藏身在盾牌下,听着头顶上咚咚作响的声响,也不得不佩服这位段别将,还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居然让他们在重步兵的掩护下和蕃贼对射。 趁着骑兵们抓紧时间给战马饮水喂料的时候,高仙芝看到了段秀实是如何用那龟甲阵的,说起来他帐下将领里,李嗣业不必提,席元庆和贺娄余润也是勇猛强于急智,其余不过中人之姿,倒是这个段秀实擅长学习新东西,而且还有胆子付诸实施。 第四百四十六章 破贼 “开盾!” 离着吐蕃人大营不过五十步的距离时,随着段秀实的大喝声,遮护弓弩手们的重步兵们瞬间移开了头顶的大盾,随后早就给弩上好箭矢的弓弩手们齐齐朝着那些箭楼和寨墙上打出了轮齐射。 几乎是弓弩手们刚刚扣下悬刀,重步兵们再次合上了大盾,让弓弩手们重新上弦,这下子那些吐蕃将领都被唐军这种无耻的打法给惊到了,难道唐军不该直冲营门寨墙,攀登上来和他们厮杀。 如今这就停在五十步外,像个乌龟那般伸头咬上一口便缩回去,他们的弓箭破不开那大盾,寨墙上准备的滚石檑木也毫无用处,就这么往复循环,箭楼上的弓箭手便死伤了好几百,这还怎么打。 虽说谁都知道这个时候应该率兵出营,可是看着那些好像铁人般的唐军重步兵,谁又愿意出去送死,于是便成了眼下这种局面。 高仙芝看到吐蕃人连出营的胆子都没有,不由越发失望,这时候骑兵们已经给战马喂过水粮,足够再骑乘作战了。 “随某出阵。” “喏。” 看到大营远处,唐军的大队骑兵上马后调转方向,朝着元帅早上离营的方向而去,吐蕃守军里的那些聪明人都清楚,被将近三千唐军骑兵从背后偷袭,自家元帅这回怕是要输。 段秀实没有始终这般运用龟甲阵的防御和吐蕃人对射僵持,而是觊准吐蕃人往箭塔上增派兵员的时候,让重步兵们猛地前冲杀到了营门和寨墙下,随后重步兵们持盾搭了人梯,弓弩手们持着横刀攀爬上墙和上面的吐蕃士兵展开了肉搏战。 这一波冲锋偷墙,又快又猛,吐蕃人的军将反应过来时,已经没了用处,就算他们让士兵们抛掷滚石檑木,可是被唐军杀上来的地方,越来越多的唐军跳荡上来,杀得他们的士兵溃不成军。 隐藏在大盾下的简易攻城锤也被唐军的重步兵们抬着疯狂地冲撞起原木所制的寨门,这时候不少贵族军官已经心生退意,虽然大蕃军法残酷,但那是针对普通士兵,至于他们那位治军严厉的元帅,如今自身难保,哪里还管得到他们头上来。 于是战场上,不时有贵族军官领着亲兵逃跑,然后很快本来还能仗着兵多顽抗的吐蕃守军迎来了崩溃,当营门被冲垮,唐军的重步兵们弃了盾牌,手持长矛大斧和双锤冲进来后,便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 碎叶军的战场上,当吐蕃人投入了六个千人队的步军后,碎叶军的军阵就处在了支离破碎的边缘,从正面到两翼,吐蕃人的步军用一个接着一个的百人队来回冲杀他们的阵型和防线,根本不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 三千营和五识匿国的兵马在两翼全都下马步战,随时上前填补碎叶军士兵阵亡后的空位,阻止吐蕃人的步军凿穿防线,战况几乎是在片刻间就变得惨烈无比,吐蕃人不计代价的猛攻,让碎叶军只能同样用人命去挡。 沈光麾下,除了明光铁骑以外,已经无兵可用,但是他仍旧没有动用李嗣业和田珍的重装步兵。 看着正前方承受整整近四千人进攻的防线摇摇欲坠,沈光自马扎上起身,南霁云等人也是纷纷从地上站起,谁都清楚接下来便是他们出阵的时候。 …… 陈摩诃领着老兵们突入了混乱的蕃贼军阵,张熬曹领着那些老伙计舍了性命在前面为他开道,那吐蕃副帅倒也确实是个人物,双方不过距离五十步,他还是没有转身逃跑,只是大声的发号施令,让四周的蕃贼阻挡他们。 “可惜已经晚了啊!” 心中默念着,随着前方一个个老伙计在四面八方刺来的长矛下落马战死,陈摩诃看着已然不过十步之遥距离,前方是被仓促而慌乱的士兵集合护卫的吐蕃副帅,他苍老的脸庞上赤红一片,仿佛有火焰在身躯中燃烧,焚烧着他的血液肌肉骨骼,化作最后一击的无双之力。 五步之内,陈摩诃身前落马的张熬曹死死地抓着洞穿胸膛的长矛,奋力挥刀砍下了对面蕃贼的脑袋,四周另外几个老兵也用身体挡住了涌来的蕃贼,为他换来了和那个蕃贼副帅照面的机会。 尚悉结从未见到过如此视死如归的唐军骑兵,当这些唐军骑兵的头盔被打落,他才发现这些满头白发的唐军竟然都是老兵,老得早该回家等死的老兵,他无法理解是什么支撑这些老兵如同地狱里的修罗恶鬼般杀到他的面前。 看着对面那自马背上突然跃起,如同雄鹰般振翅扑击的白发老将,尚悉结被那双浑浊却锐利得宛如森冷刀锋的眼睛盯住,浑身上下都因为本能而战栗颤抖,他最后咬破了舌头让自己抬手使尽了全力刺出手上长矛,试图拦下这个如同阿修罗般勇猛的白发老将。 胸口被锋利的长矛贯穿,陈摩诃笑了起来,他像折翼的雄鹰坠落苍穹,可是他同样也刺中了那个蕃贼副帅,跌落马下时,两个人撞在了一起。 “为……为什么……” 尚悉结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白发老将压根没有穿戴护心镜,以至于让他那一矛毫无阻滞地穿胸而过,换来了这近身一击的机会。 须发被鲜血染红的陈摩诃犹如苍老的白发鬼,他拔出了腰间横刀,看着四周逼来的吐蕃士兵,朝面前满脸的不解恐惧的吐蕃副帅道,“杀你的乃是大唐安西碎叶军老兵营,记住了!” 横刀割喉断头,陈摩诃拧断胸前的长矛木杆,横刀拄地,一手提头,朝着身后犹自奋战厮杀的老兵,高呼道,“大唐,万胜!”随后奄然而逝! 四周的吐蕃士兵看着这死后双目犹自圆睁,拄刀提头的唐军白发老将屹立不倒,竟是为那股气势所慑,无人敢上前取下尚悉结这位日后本该成为吐蕃大论,率军攻陷长安的主帅首级。 “大唐,万胜!” 还活着的二十多个伤痕累累的老兵高声呼应,再次向前杀去,直到被数倍于己的刀枪临身,到死也不曾退却一步。 尚悉结的死,并没有让吐蕃人的攻势受挫,因为这时候烛龙莽布支终于领着他麾下的重骑兵亲自来督战了。 当烛龙莽布支看着那手提尚悉结的人头,双目圆睁宛如恶鬼的唐军老将,却是狰狞地笑了起来,“真是个英雄啊!” 回头看着四周那些不敢上前的步军,烛龙莽布支猛地拔刀一刀砍在了这唐军老将那让他无比憎恶的脸上,他讨厌这些唐军永远天下第一,看不起人的模样。 奋力挥刀间,烛龙莽布支将陈摩诃的头颅砍得稀烂,鲜血染得他的脸孔无比丑恶,“看到了没,唐军也是人,死了就是死了,你们有什么好怕的!” 咆哮间,这个手上沾染二十万大唐将士百姓鲜血的吐蕃元帅拔刀高呼起来,“进攻,杀光那些唐狗!” 第四百四十七章 危局 身穿红色战袍,身披重甲的安西军重步兵如同赤潮般席卷了吐蕃人的大营,段秀实自己也没想到向来以悍勇善战闻名的吐蕃军队如此不堪一击,可是当他率领牙兵杀入后营,看到选锋营死得只剩下百人不到,四周都是吐蕃士兵的尸体,才不由心惊。 “席将军。” 看到呆呆站立,浑身像是被血水泡透的席元庆,段秀实不禁呆了呆,连忙上前道,然后他才看清楚靠在席元庆身边一动不动的贺娄余润,“贺娄将军?” “死了。” 席元庆开了口,这才让段秀实松了口气,他真的怕连席元庆都折在了这场大战中,只是想到贺娄余润战死,选锋营的战士十不存一,他看着前方仓惶逃亡的吐蕃士兵,眼里是无法压抑的杀意。 “屠尽大营,不留活口。” 听到段秀实的命令,攻入吐蕃大营的安西军士兵忠实地执行起这道命令来,他们结成战阵不断地逼迫着吐蕃士兵往婆夷河逃去,吐蕃大营外围是游弋的疏勒镇和拨换城的轻骑,但有从大营里逃出来的吐蕃士兵,或者被他们杀死,或者被他们逼回了大营。 席元庆放下手中横刀,跪在地上抚过了贺娄余润睁着的眼睛,“贺娄,咱们赢了,蕃贼大营已破……” 段秀实没有打扰喃喃自语的席元庆,他清楚席元庆和贺娄余润之间的交情,他聚拢剩下的选锋营士兵,让牙兵们送上酒食干衣。 远处婆夷河上的大桥燃烧着熊熊火焰,段秀实问过之后才知道,留守大桥的士兵本想从中间砍断大桥,可是河对岸的吐蕃部落发了疯似的派骑兵冲杀过来,最后他们点燃了携带的火油,直接焚烧大桥,尽数葬身火海。 “杀,杀,杀光那些蕃贼。” 被火海笼罩的大桥不断地垮塌,逃到婆夷河桥畔的吐蕃士兵全都绝望了,可是这时候唐军已经从四面八方驱赶着更多的吐蕃士兵逼到了河流湍急的婆夷河畔。 “和唐狗拼了!” 那些最先逃跑的贵族军官们这时候方自绝望地呼喊,试图聚拢身边的败兵回头冲杀,可是这时候他们面对的是携着大胜,士气高昂无比的安西军。 “杀!”“杀”!“杀!” 阵阵的喊杀声里,安西军的士兵手持长矛步步紧逼,那些回身靠着股困兽犹斗的绝望和蛮勇试图杀出条生路的吐蕃士兵各自为战,最后迎来的只是冰冷的长矛和不断落下的箭矢。 唐军冷酷的杀戮终于让剩下的七千吐蕃士兵明白,无论他们如何抵抗,最后都是个死时,有人跳入了冰冷而湍急的婆夷河中,和唐军打到底必死无疑,跳进这婆夷河中虽然是九死一生,可至少还有一分活命的可能。 段秀实根本没有给这些吐蕃士兵们犹豫的机会,在他的调动下,重装步兵拉成了横队,配合着弓弩手和骑兵不断压上,逼迫着那些吐蕃士兵不断后退,直到他们被逼入河中。 大片大片的吐蕃士兵被冰冷的河水淹没,这时候他们纵然想反抗也来不及,他们要么被冰冷的河水卷走沉没,要么在岸边被唐军刺杀,直到河面赤红一片,找不到任何活口,段秀实方自下令封刀。 殷红的血染红了整片婆夷河,河对岸随军的吐蕃部落里,男女老幼看着燃烧的大桥,和河面上漂浮的尸体,都是嚎啕大哭起来,他们隔河相望,眼睁睁地看着唐军是如何将大蕃的勇士们残杀殆尽,直到河中一片死寂,再无半点声音。 …… 沈光挥矛刺杀,撞开当面的吐蕃士兵后,看着惶然后撤的吐蕃步军,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吐蕃人并不傻,没有让步军和明光铁骑硬碰硬,此时的后退不过是给己方的重骑兵让出道路罢了。 沈光没有乘胜追杀,烛龙莽布支在正面囤积了重兵,他麾下如今只剩下四百明光铁骑,根本打不穿吐蕃人的队伍,更何况烛龙莽布支亲自率军过来了。 看着吐蕃人厚实的步军队伍层层裂开,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沈光回头看向南霁云他们,“老贼终于来了,待会不要恋战,引老贼入阵就是。” 想到李嗣业,沈光笑了起来,面对冲阵的重骑兵,普通的步兵根本挡不住,可是只要将烛龙莽布支引入军阵,不给重骑兵再次起势冲锋的空间,便是李嗣业所率领的重装步兵杀戮收割的时刻。 吐蕃军阵最后的五千人尽数压了上来,中军的人皮战鼓疯狂地敲响,曲调粗糙而原始的鼓点声让每个吐蕃士兵都疯狂起来,鏖战半日他们终于看到了消灭眼前这支坚韧可怖的唐军的机会。 “生擒唐军主将者,赏千金,封节度使。” 这是烛龙莽布支开出的赏格,吐蕃在官制上也学了大唐设有节度使,只不过吐蕃的节度使多是地方上世袭的大氏族的家主所担任,烛龙莽布支口中的节度使不过是边境上的小城城主,但是这也足以让军中每个人都为之疯狂。 原本对明光铁骑唯恐避之不及的吐蕃士兵在军官们的鼓动下悍不畏死地前冲,面对吐蕃人陡然间暴涨的气势,和四面八方围攻而来的吐蕃步军,沈光左驰右突,领着明光铁骑在重围中来回冲杀。 “南八,还能战否!” 刺落当面冲来的吐蕃士兵,沈光回头高声道,他的声音嘶哑,四百明光铁骑只剩三百人,他身边只剩下南霁云还跟着他,白孝德、张小敬和雷万春都被疯狂冲来的吐蕃步军给分割了,此时他们也都是奋力朝自己这边杀来。 “能战!” 南霁云的回答总是那么简单,为沈光护卫左侧的他一路上连挑了吐蕃军士十七员,再加上先前的厮杀战斗,早已疲惫不堪,只是此刻他的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他南八本是布衣出身的落魄游侠,若不是遇到主君,恐怕还在长安城里蝇营狗苟,往前三十年,他不知道为何而活,为何而战,那么今天他便彻底清楚,他南八这辈子只想跟随身前的男人直到天荒地老。 —————————————— 南霁云将军是主君麾下的爱将,不过在吐蕃人眼中,这位南将军则是可怕的凶神恶煞,在婆夷河之战的时候,他一共阵斩吐蕃兵将三十七人,不过这仅仅只是这位南将军辉煌军事生涯的起点罢了。 摘选自福卡斯·西庇阿《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名将篇》 第四百四十八章 败势 烛龙莽布支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本是要激励军中将士奋勇厮杀的命令最后反倒是成了阻碍,当他通过己方步军杀到唐军已经崩散各自为战的防线时,却是看着那唐军主将杀到马匹乏力后下马步战,居然且战且退直往中军而去。 “冲!挡路的全都砍了!” 这时候烛龙莽布支也顾不得前方全是自家争功的步军,他如今就怕那唐军主将撤回中军后领着牙兵逃跑,他已经老了,没几年活头,遍数吐蕃军中就没几个能撑起局面的年轻大将,可唐军却是名将辈出,先不说还在壮年的王忠嗣,光是他手下的哥舒翰和李光弼就是一时名将。 眼下安西军里又出了这么一个人物,老天待大唐何其厚也,真是不公啊!他今日定要杀了这个沈光,为大蕃除一劲敌。 烛龙莽布支麾下的重骑兵,连人带马披甲,虽说甲胄不如明光铁骑华丽,但也确实是这天下一等一的强兵了,只不过此刻当这些重骑兵发动冲锋时,最先砍杀的反而是己方的步军。 哀嚎声中,原本还奋勇争先试图咬住沈光他们的吐蕃步军此时只恨爹娘少给了两条腿,避之唯恐不及,全是纷纷向两侧逃去,免得挡了自家重骑兵的道,死了也是白死。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响起,这时候已经退至距离中军不到百步距离的沈光停了下来,这时候出阵的四百明光铁骑只剩两百,剩下的也都俱是满身伤痕,全如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他身边最初跟随他的牙兵们死得只剩王神圆这个队正。 “主君!”“主君!”“主君!”“主君!” 南霁云、雷万春、白孝德和张小敬看着忽然停下脚步的沈光,皆是面露惊色,在他们看来烛龙老贼已然入瓮,主君的安危便是最重要的事情。 “某此时若退,有何面目对得起那些战死的军士。” 沈光当然可以退至中军,等着李嗣业和田珍率军搏杀烛龙莽布支,碎叶军打到这份上已经足够了,可是他不甘心,此时若是退了,那些还在前方苦苦支撑的士兵又该如何! “诸君,且随某死战!” “愿随主君死战!” 既然连主君都不畏死,他们还有何好怕的,南霁云他们和剩下的明光铁骑俱是高呼起来,这时候正前方杀穿自家步军,朝他们奔来的蕃贼重骑兵不过三百步而已。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且满饮!” 沈光解下腰间酒囊,倒在自己那柄沾满鲜血的大横刀上,仰脖喝着那殷红的血腥烈酒,他边上的一众将士亦是纷纷以酒冲刃,喝着那发咸的烈酒,本已精疲力竭的身躯中似乎又有力气生了出来。 “淦!来啊!” 将空了的酒囊豪掷于地,沈光手持大横刀,看着对面冲来吐蕃重骑兵策马越过被推倒的武刚车,踩踏着尸首,如同滚滚铁流汹涌而来时,大吼了起来! 南霁云也好,白孝德也好,所有剩下的明光铁骑在这一刻毫无畏惧,各自手持刀矛,死死地盯着只在百步开外的蕃贼重骑,发誓就是拼死也不能让这些蕃贼伤了主君。 “杀!” 就在众人准备直面蕃贼重骑兵的冲击时,斜刺里忽地响起了响亮的喊杀声,接着便是呼啸的投矛从右侧飞出,将冲在最前面的十几骑蕃贼重骑兵刺落马下,随后鱼朝恩和奥卢斯领着还剩下五十人不到的队伍冲到了沈光他们前方。 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在他们后方两侧响起,李嗣业和田珍各自领着八百重装步兵,手擎陌刀冲杀而至,这时候对面的蕃贼重骑兵虽然吃惊于对面突然冒出来的唐军重装步兵,可是这个时候他们只能硬冲过去,要么碾碎这些唐军,要么被对方撕碎! “杀!” 几乎是片刻间,双方便狠狠地撞击在了一起,那些来自东罗马帝国的退伍老兵们举着盾牌靠着先前被他们用投矛射杀的人马尸首阻挡住了后续的一波冲锋,而他们付出的代价便是队伍照面间减员近半。 沈光双手挥刀决然上前,重骑兵需要冲锋的空间和距离,不然也就是马上的重步兵罢了,在狭窄的战场上,骑在马上就未必能比步战强多少。 到了眼下这地步,双方都已经底牌尽出,剩下的便是看谁先能擒贼擒王了! 李嗣业一刀下劈直接将迎面冲来的蕃贼重骑兵连人带马斩翻在地,他身边的牙兵虽然不如他这么狂暴凶猛,但是他们刺出的长矛和陌刀也抵挡住了蕃贼重骑兵的冲击。 没有什么战马会傻傻地直冲前方的障碍物,当沈光他们正面抵挡住重骑兵的第一波冲锋后,后面的重骑兵要么拉开距离再冲,要么便只能勒马砍杀或是下马步战,此外便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兵刃交加,血肉纷飞,双方最精锐的军队间的搏杀从一开始就异常惨烈,那些没有空间回身拉开距离冲锋的吐蕃重骑兵也直接下马步战,这时候整个碎叶军的防线已经彻底崩溃,中军处是和吐蕃重骑兵厮杀的沈光他们,外面则是被数倍于己的吐蕃步军围攻的碎叶军士兵不断地后撤,直到和他们汇合。 当烛龙莽布支弄清楚情况时,唐军所有的兵力已经汇聚在一起,正面和他麾下大半下马的重骑兵厮杀,两翼则是后撤的士兵仍旧死死地扛着他的步军支撑。 “这就是你的后手么!” 听到唐军里冒出支强悍无匹的重装步兵,在逼住了自家重骑兵后,居然隐隐还有反推之势,烛龙莽布支脸色阴沉,他是没想到那个沈光这么能隐忍,居然将如此强悍的步军始终放着不用,直到他出动重骑兵才拿出来。 “不过没用的,如今我大军合围之势已成,你拿什么来赢我!” 自言自语间,烛龙莽布支神情狂乱,他心中清楚自己唯一的破绽便是身后的大营,这回唐军远征的主帅乃是那位安西大都护高仙芝,此人至今也没有现身,必定是打他的大营主意,只不过他相信巴赛囊能守好大寨,直到他全歼眼前的唐军。 能扛住自己两万多精锐大军,打到这个地步,想必唐军的精锐全都在这个沈光手上了,那个高仙芝不可能打下自家那么坚固的营垒。 烛龙莽布支强作镇定,这时候他忽然想到后方大营似乎很久都没有消息传来,就在他忐忑的瞬间,他忽然听到了身后慌乱的呼喊声,当他下意识地回头,只见远方的旷野里,是滚滚而来的烟尘,急促的马蹄声甚至盖过了自家阵中的战鼓声。 在最关键的时刻,高仙芝领着三千铁骑奔袭而至,没有任何的修整和停顿,赵崇玭和贾崇瓘各自领着手下的精锐骑兵从左右分兵进攻吐蕃军队的两个侧翼,而高仙芝则是领着剩下的牙兵和近卫骑兵,直插烛龙莽布支所在帅旗的后方,人马如龙地向前挺进。 “输了吗!” 看着唐军骑兵转眼间便从身后三个方向杀到,早就用光了预备队的烛龙莽布支狰狞地笑了起来,随后他目露凶光地看向前方,就算输了,他也要杀了那个沈光,于是他招呼着身边的亲兵队和剩下的两百重骑兵,“随我杀,今日就是死在这儿,也要给我杀了那个沈光!” 第四百四十九章 破阵 吐蕃人的军队并没有崩溃,哪怕他们遭受到了唐军的奇袭,可是仗打到这份上,他们距离胜利也不过半步之遥,更遑论元帅的大纛还在,更是向着唐军主将的大纛所在杀去。 于是赵崇玭和贾崇瓘本以为能靠着麾下骑兵从两翼的突击瓦解吐蕃军队的战斗意志最终落空,比起留守大营的军队,这些被烛龙莽布支带出来的军队都是在青海湖一线长期和唐军鏖战厮杀的。 在烛龙莽布支这位他们心目中的战神落败前,那些寨主、沟主和东本依然坚信他们可以击败唐军,两翼的吐蕃步军几乎是就地转身抵挡唐军的轻骑,而最前方的军队依然猛攻唐军两翼即将崩溃的军队。 “淦!” 赵崇玭大骂了起来,这位疏勒守捉使从马上跳了下来,大呼起来,“全军下马步战。” 到了这等时候,他虽然可以让麾下骑兵继续用来回奔射的战法去慢慢磨开蕃贼的阵势,但是碎叶军等不及了。 疏勒镇的骑兵们全都下了马,谁都知道步战凶险,可是眼下谁还在乎那些,更何况这一路远征,他们都没打过恶仗,岂能让碎叶军的同袍们专美于前。 下马整队,八百疏勒镇骑兵用骑兵弩打出轮凶猛的集火骑射后,就在身先士卒的赵崇玭率领下,从打开的缺口硬生生凿了进去,蕃贼兵多阵厚,他们与其在外面厮杀,倒不如杀进阵中和碎叶军的袍泽汇合。 在另一侧,贾崇瓘也做出了和赵崇玭同样的选择,八百轻骑打不崩吐蕃人决死抵抗的步军,更何况他们所学的兵法和历来的经验都告诉他们,要杀败敌军,只有近身肉搏,骑兵不过是关键时刻的奇兵或是用来追杀残敌的。 挥舞着长矛铁鞭之类的重兵器,这些武器五花八门的拨换城骑兵突入了敌阵,随后在碎叶军突然暴起的猛攻下一起打穿了吐蕃人的步军。 当烛龙莽布支领着亲兵队和所有的重骑兵杀到距离沈光不过百步之遥的地方时,两翼的传令兵带回来的都是坏消息,“元帅,唐军援兵已经汇合,彭将军他们没法……” “让他们继续进攻,给我死死咬住唐军。” 对于两翼能够在短时间内击垮唐军,烛龙莽布支已经不抱希望,唐军援兵来得都是沙场宿将,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眼下赢下这场仗唯一的机会就是杀了前面的唐军主将,至于身后杀来的明光铁骑,烛龙莽布支已经顾不上了,他原本压上的四千预备队是要彻底围歼前方唐军的,但此时只能用血肉来阻滞那位安西大都护亲领的重骑兵。 顶着唐军重装步兵的陌刀大斧,烛龙莽布支麾下最精锐的重骑兵也同样回以重矛和铁杵,双方交战的狭窄战场上,没有任何多余空间去施展所谓的武艺,就是你一刀我一斧,看谁甲胄更坚固,谁力量更强。 这种近乎以命换命的打法,让双方的士兵不断倒地,到处都是残破的尸体,鲜血彻底染红了他们脚下每一寸土地。 李嗣业领着亲兵杀到了沈光身边,而田珍亦是同样迅速地领着亲兵杀来,他清楚若是沈光有个好歹,这仗就算打赢了也和输了没两样,到时候什么功劳都是狗屁,大都护可不会和他们讲什么道理。 呼啸的狂风中,李嗣业手中的陌刀发出了让人牙酸的金属碰撞声,随后那个挥动大斧的吐蕃将领被他自头盔处劈开,连着厚厚的铁甲被一同斩开,翻卷的胸骨里脏器落了满地。 “来啊!”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李嗣业嚎叫着,他就像是真正的怪物那样,不管多强的吐蕃勇士都挡不住他的一刀,若不是烛龙莽布支就在百步不到的距离亲自压阵,那些吐蕃勇士几乎丧失和这个魔神般的唐军武将厮杀的勇气。 “李兄,老贼就在前方,你且回阵暂歇。” 沈光趁着李嗣业这一刀之威,前方的吐蕃甲士暂时不敢上前的瞬间,却是提矛上前,和南霁云等人抢在了李嗣业身前,不管李嗣业有多强悍,甚至就仿佛像是真正的怪物,但他始终都是人,只要是人就会累。 他们能顶着吐蕃人的重骑兵逆推反杀,全靠李嗣业做箭头,或许旁人没注意道,但是沈光看得明白李嗣业在斩杀第十一个吐蕃甲士后,他挥刀的速度已经慢了,若不是对面那蕃贼用的是大斧,只怕李嗣业就要受伤了。 “好。” 看着身前的沈光一矛扎穿前方好似纸糊的吐蕃甲士,李嗣业应了下来,他清楚接下来这百步距离最是关键,烛龙老贼到了这份上,已经没有逃跑的机会,他若是退了,便是兵败如山倒,两翼的吐蕃军队必然崩溃。 接下来那些吐蕃甲士会更加疯狂,自己要留着力气,为沈郎破开最后那条血路,让他取了烛龙老贼的首级,赢下这场仗。 “沈郎,某来!” 田珍跨步间,担任了队伍的箭头,他在安西军中也是善使陌刀的猛将,只不过向来比不上李嗣业那般威名在外,他过去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中从来都没服气过,可这一仗他亲眼看到李嗣业连斩三名策马冲锋的蕃贼重骑,人马俱碎,才终于心服口服。 “蕃贼,死来!” 手起刀落,将冲来的吐蕃甲士斩于刀下,田珍的怒吼声中,安西军的重装步兵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前方有同袍战死,后面的立即补上,不管蕃贼有多凶恶,到最后终究是他们的刀下亡魂。 “元帅,这些唐军好生了得,咱们还是撤吧!” 烛龙莽布支身边,有名东本看着不管多少勇士上前,却连阻挡那些视死如归的唐军重装步兵半步都办不到,终于忍不住道。 “撤,往哪里撤,高丽奴的明光铁骑就在身后,不杀了前方那小子,赢下这场仗,咱们全都得死。” 看着那个面露怯意的东本,烛龙莽布支咆哮着,然后猛地挥刀,砍下了这个彭氏的大贵族脑袋,花白须发染血的他举刀高呼道,“大蕃的勇士,随本帅杀光前方那些唐狗!” 始终未曾亲自出战的烛龙莽布支在最后关头,亲自领着亲兵队朝着前方锐不可当的唐军锋线箭头杀去,后面的预备队撑不了多久的,这个时候不拼上自己这条老命,便连机会都没了。 第四百五十章 授首 “嗬!”“嗬!”“嗬!”“嗬!” 嚎叫的怪呼声里,烛龙莽布支领着麾下银光闪耀的亲兵队亲自做箭头杀向了前方不过七十步距离的唐军前锋,那个身穿黑甲一手持矛,一手持刀的沈光就在其中。 什么神威天将军,不过徒有虚名,若不是那两个使陌刀的唐将,这个小子早该死在大蕃勇士的铁蹄下了。 转眼间三十余步过去,烛龙莽布支前原本前扑的自家下马甲士这时候都是如同受惊的兽群般从两侧疯狂地逃离,元帅一旦带兵亲自冲杀,前方便绝无敌我之分,只有死人。 田珍看清楚前方惶然后撤的吐蕃甲士身后是驱马冲撞而来的银甲骑兵,他脸上笑了起来,他的确不如李嗣业,可是他田珍乃是安西大都护府的左陌刀将,蕃贼在前,岂可退避! “是男儿的,随某破贼!” 高呼间,田珍猛地跨步上前,和手下的牙兵亲卫用身体挡住了沈光和其余人,碎叶军威风了那么久,也是该让他田某人做回英雄了! 转眼间,二十多名手持陌刀和长柄战斧的军士便怒吼着和田珍并肩站立,接着他们向着奔驰而来的蕃贼铁骑挥出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击。 田珍一刀将当头的吐蕃骑将从马上劈斩而下,但随后复又被后面冲上的重骑兵长矛贯胸,被撞得倒飞出去。 烛龙莽布支麾下的亲兵队和另外两百重骑兵,用三十人的横队隔着三十步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连环冲锋,在他们前方五十步不到的距离,唐军主将的大纛离他们是如此之近。 可是那二十步距离却如同天堑,无论他们如何冲击,却始终都难以突破那些前赴后继上前死战不退的唐军重装步兵。 胸口破了碗口大洞的田珍拄着自己那杆弯曲的陌刀,整个人死死地靠着,大口大口地咯着血,却始终没有让自己倒下,他看着麾下的健儿们一个个挥刀奋战,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都不曾后退半步,模糊的内脏碎片随着咯出的鲜血落在地上,他笑了起来。 真可惜啊!大都护不能看到这一幕,我田珍和麾下的儿郎们,不输他李嗣业! “沈郎,这是田将军的战场!” 李嗣业死死地按住了想要带着剩下的碎叶军上前厮杀的沈光,他向来都瞧不起田珍,可是眼下他却双眼发红地看着那死死钉在阵前的身影,声音都有些发颤。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连续十波冲锋都没有冲垮前方唐军用血肉之躯组成的防线,即便是烛龙莽布支这个时候也到了疯狂的边缘,为什么这些唐军就是怎么杀都死不完。 “继续给我冲,杀光那些唐狗!” 彻底失去了所谓名将气度的烛龙莽布支歇斯底里地咆哮着,然后他身边还剩下的亲兵队和重骑兵再次整队冲锋,可是这时候他们也赫然看到了前方那面赤红色的唐军大纛动了起来。 “南八。” 沈光按住了十指鲜血淋漓的南霁云和张小敬,这时候他身边的明光铁骑还能站着的不足百人,“诸君,上马!” 当沈光再次骑上已经喂过精料,饮过水的战马时,前方李嗣业领着他的亲卫牙兵和手下儿郎,主动朝着前方的吐蕃重骑兵发起了冲锋,他知道这是李嗣业在为他开道,烛龙老贼身边的甲士已经不足百人,接下来就是彻底了解这场战争的时候。 “田将军,走好。” 那杆弯折的陌刀边上,李嗣业伸手抚过了田珍圆睁的双眼,然后他冷冷看向了前方已经发动冲锋的蕃贼铁骑,振臂挥刀,“右军的男儿,随某杀贼!” 肩并着肩,人挨着人,李嗣业麾下的兵士们跨着大步,挥舞陌刀齐齐向前,刹那间精铁打造的陌刀就如同耀眼的银色刀浪滚滚向前。 刀刃和刀刃的摩擦,战马和士兵的血肉碰撞,不断有手持陌刀的士兵被撞翻,也有奔驰的吐蕃铁骑被斩得人马俱碎,那些冲破第一道刀墙的吐蕃铁骑紧接着遇到的便是第二道、第三道。 沈光这时候终于明白为何史书上会记载,“当其刀者,人马俱碎。杀数十人,阵乃稍定。于是嗣业率前军各执长刀,如墙而进。” 连环七阵冲锋,李嗣业最终双臂发颤地拄刀而立时,他麾下儿郎们组成的刀墙已经千疮百孔,可是那些吐蕃铁骑也全都成了地上血肉模糊的碎块。 看着前方不过三十步之遥,头戴金盔的白发老贼,李嗣业狂笑了起来,他虽然已经精疲力竭,可是他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他知道沈郎终于抓住了他和田珍舍命夺来的机会。 “杀!” 烛龙莽布支嘶哑的苍老吼声唤醒了他身边几乎被唐军夺尽气势的亲兵们,他看着对面盔甲残破冲来的明光铁骑,脸庞扭曲着,终于到了这兵对兵,王对王的最后时刻,他就不信自己拿不下那个沈光小儿。 沈光死死地盯着那个须发花白,面目狰狞,迎面冲来的吐蕃元帅,他今天一定要将这老贼碎尸万段,否则难解心头之恨。 箭如雨下,沈光身后明光铁骑扣下骑弩的悬刀后,直接扔在地上,或持矛或挥刀,和对面的吐蕃骑兵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看到前方沈郎终于和老贼厮杀在一起,双臂恢复些知觉的李嗣业亦是咆哮起来,“还有力气的,随某拦住那些碍事的蕃贼。” 几乎是片刻间,四周的左右二军的重装步兵们亦是嘶吼着拦住了那些试图支援自家主帅的吐蕃士兵。 南霁云、白孝德他们自发地拦住了烛龙莽布支麾下的那些亲卫将领,而烛龙莽布支麾下的猛将亦是同样拦下了其他明光铁骑。 “老贼,受死!” “小贼,受死!” 马上沈光迎着烛龙莽布刺来的长矛,径直从马上飞扑了过去,感受着长矛从腹部的甲叶弹开划过,好似被铁锤狠狠砸了一下的沈光眼神凶戾地在这个吐蕃元帅惊慌的目光中将他从马鞍上按了下去。 两个人在满是鲜血的地上翻滚,烛龙莽布支虽然年老力衰,可这时候他就像是垂死的老狮子般疯狂地挥拳挣动,试图脱离控制。 沈光像条大蟒似地死死箍住了身下的烛龙莽布支,双手掐着他的脖子,任由这个吐蕃元帅用拳头不断砸着他的肋骨。 四周两人麾下的将领都想去救护自家主君,也全都杀红了眼。 烛龙莽布支面孔发紫,喘不过气的他终于再也挥不动拳头,这时候沈光才松开他的喉咙,不等这吐蕃元帅喘息,他的拳头就如同雨点般落在了这个老贼的脸上,他没有去拔刀,死去的王神圆告诉过他,在战场上一旦和敌人倒地纠缠,就别再想着去找兵器,用尽全力杀死对方就是。 铁拳套下,原本还在挣扎的吐蕃元帅渐渐没了动静,那张苍老的脸庞血肉模糊,露出了白色的面骨,直到头骨都被沈光锤得变了形,脑浆迸裂,只剩下两条腿无意识地抽搐着。 “主君,老贼死了!已经死了!” 最先杀死对手的南霁云抱住了仿佛不知疲倦地挥拳的主君,大声地喊了起来。 第四百五十一章 哀伤 从烛龙莽布支的帅旗倒塌的那一刻,剩下的吐蕃军队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崩溃,兵败如山倒成为了最好的形容词。 凿穿了四千吐蕃预备队阵势的高仙芝甚至还来不及让麾下的明光铁骑重整队形,那些还活着的贵族军官就舍弃了所谓的氏族荣耀和尊严,拼命地朝着大营的方向逃去。 “将这些蕃贼通通赶去婆夷河畔,全都杀了吧!” 高仙芝没有亲自带队追杀,而是朝赵崇玭和贾崇瓘吩咐道,然后不过两千多还有再战之力的安西军骑兵追着近万的吐蕃溃兵朝婆夷河的方向驱赶而去。 再次见到沈光时,高仙芝也被吓了一跳,实在是脸上满是血污的沈光和他印象中始终风度翩然的沈郎差得太远。 “大都护,……” 南霁云上前拦住了高仙芝,自家主君还没有恢复过来,他并不想让任何人打扰。 高仙芝并没有怪罪南霁云和四周的白孝德等人,反倒是为沈郎感到高兴,能有这样忠诚勇猛的部下,就算他卸任安西大都护,想来沈郎也能做得比他更好。 “烛龙那老贼呢?” 看到高仙芝没有再上前的意思,南霁云松了口气,然后指着不远处那坨已经不能称之为尸首的模糊血肉道,“老贼是被主君用拳头活生生打死的。” 看着那根本难以辨认的破碎首级,高仙芝也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不过想到这一仗碎叶军打得几乎半残,以沈郎那种珍惜下属的性子,会如此愤怒也不足为奇。 想当年,他也曾和沈郎一样,是个这样的少年,会为了伙伴和部下的死而彻夜哀伤,直到在战场上见惯生死,最后麻木,才能从这种情绪里走出来。 “那便让沈郎好生静静,你们且休息,某自让孽多城派人来打扫战场。” 高仙芝拍了拍神情同样毫无喜悦之情的南霁云肩膀道,“战场便是这样,昨日还把酒言欢的朋友,也许今朝就战死沙场,且看开些,若你们都是这般苦大仇深的样子,沈郎又该如何自处?” “末将受教,多谢大都护。” 不独是南霁云,便是白孝德、张小敬几人也都是朝高仙芝行礼,他们明白了这位大都护的意思,自家主君是在责怪自己啊!所以才全无半点大胜后的喜悦! 高仙芝领着亲兵离开了,越是重情义的人,就越难适应这种残酷的战争,沈郎以往虽然明白慈不掌兵的道理,可在他看来沈郎经历的那些战事都不算什么,只有这一仗下来,身边亲近的牙兵、部将、视为友人长辈的属下全都在自己眼前战死,才能让沈郎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战场。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 孽多城内,当高仙芝的牙兵挑着烛龙莽布支这位吐蕃元帅的金盔和大纛在城下耀武扬威地煊赫着大唐王师的武功后,整座城市都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 没射咄更是连忙下令打开城门,领着迦布罗的兵马出城接应,当沈光率领碎叶军全军出城时,他将孽多城的防御便交给了没射咄麾下刚刚赶到不久的小勃律军队。 “小王拜见大都护。” 在城门外,没射咄毕恭毕敬地下马朝高仙芝拜倒,他本想亲自牵马引高仙芝入城,却不料这位安西大都护摇了摇头道,“此战乃是沈郎之功,你且率兵打扫战场,吩咐城中杀牛宰羊,以贺王师大胜归来,届时你亲自为沈郎牵马吧!” 没射咄虽然还没有朝廷的正式册封,可是这几日他在孽多城内已然被所有的官员贵族认为是下任大王,眼下虽然被高仙芝拒绝,可是没射咄却并没有惶恐,他看出了这位安西大都护的意思,这是默认神威天将军才是大唐王师主帅的意思。 “大都护放心,小王这就让人去办。” 没射咄从地上起来,连忙唤过心腹仔细吩咐后,便连忙带着麾下兵马往城外战场而去,很快当小勃律的士兵们看到那被无尽的鲜血染红的战场上遍地尸骸,都忍不住露出了敬畏恐惧的神情。 他们是知道吐蕃人的凶残的,那个烛龙莽布支更是当年肆虐小勃律国内的吐蕃元帅,谁能想到这个对于小勃律人来说曾经能止小儿夜啼的梦魇就这样被神威天将军活活打死了。 越接近前方战场核心,没射咄和麾下的将士就越发触目惊心,他们看到了那些倒下的大唐王师无一不是衣甲刀兵尽碎,没有人能有个囫囵尸首,想到这些大唐王师的战士帮自己赶走了凶恶的吐蕃人,不少小勃律士兵掉起了眼泪。 “好生收敛王师将士的尸首,绝不可有半点亵渎,否则定斩不饶。” 没射咄看着前方歪歪斜斜躺在地上休息,毫无半点生气的碎叶军士兵,低声朝身旁的将领们吩咐道,然后他独自下了马。 很快小勃律士兵们的举动惊动了碎叶军的士兵,“不要碰咱们的兄弟,你们且收拾那些蕃贼的尸首就是。” 脸上被刀锋自额头斜着横贯至脸颊的薛珍珠喝住了那些小勃律士兵,没射咄看着这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冰冷恐怖气息的薛校尉,连忙示意手下兵马照办。 “薛校尉,不知小王可否拜见神威天将军……” “主君累了,大王还是改日吧!” 看着显然不想再多说的薛珍珠,没射咄识趣地退下了,早在过坦驹岭的时候,他就看得出神威天将军爱护麾下将士,并不是将其视为奴仆,却不想竟至于此。 遥遥朝被碎叶军的将军们围着的沈光折身叩拜后,没射咄方自朝身边的将领和士兵们道,“你们要记住,是大唐王师和神威天将军救了咱们小勃律上下,从今往后国中若是有谁不敬大唐,不敬神威天将军,便是我们的仇敌。” 对没射咄来说,王位虽好,可是若没有大唐和神威天将军的庇护,这小勃律的大王当得也不稳当。 薛珍珠看着没射咄和小勃律的军队退下,然后看向身边还剩下三百人不到的三千营和火头军,然后惨笑了起来,“走,咱们去接兄弟们回家。” —————————————— 当吐蕃人的元帅被主君杀死,我们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并未有多高兴,因为在这次远征中我们认识的挚爱和朋友都死在了这场惨烈的战争中,我也失去了左手的两根手指,而鱼校尉则少了只耳朵,当然比起那些死去的同伴,我们无疑是幸运的。 但是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这场惨烈的战争,让新生的碎叶军从一开始就被注入了与众不同的军魂,在今后的岁月里,不管是何等艰难的战争,都未曾让我们屈服,即便是再强大的敌人,也终究会倒在军团的赤旗之下,化作尘埃。 转自福卡斯·西庇阿《军团的崛起》 第四百五十二章 惨烈 沈光终于还是从自我厌弃的情绪中走了出来,这一仗是他主动向高仙芝请战,最后碎叶军上下将士阵亡过半,都是因为他的自负。 “我没事!” 看到走近的南霁云等人,沈光摆手道,这时他脱去了手上已然变形的铁手套,双手的指关节处鲜血淋漓,被扯落的血肉处可见白骨。 “主君。” 多闻几乎要哭出声,但他随即从携带的皮囊里取了伤药,要为沈光冲洗伤口上药。 “不急,受伤的将士们都安顿好了吗?” “都,都安顿好了。” 众人中,张小敬最先回过神,迟疑了下答道,这仗太过惨烈,但凡受了重伤或是残了的将士最后都和蕃贼厮杀到最后一刻直到同归于尽。 “安顿好了啊!” 沈光是何等聪明之人,看到张小敬的神情,如何不明白只怕根本就没有重伤后还能活下来的将士。 “沈郎,莫想太多,当兵吃粮拿饷,上了战场就得卖命,你不亏欠儿郎们什么?” 这时候还能如此和沈光说话的也只有李嗣业,他光着膀子,自肩膀到腰腹用白布裹了数层白布,里面还隐隐有血迹渗出,只不过他精神仍旧旺盛,拿着装满烈酒的牛皮囊关了一大口后塞给了沈光,“来,且陪我好好痛饮!” 接过酒囊,沈光知道自己不该这般消沉,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才更重要,这回麾下将士死了那么多,还是因为他不够强,大口大口地灌着烈酒,沈光发誓,从今往后,他绝不会再让麾下将士打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恶仗。 看着灌酒的主君,南霁云他们终于神色释然,只要主君没事就好,他们也没觉得李嗣业说得有什么不对,主君给碎叶军将士们的粮饷赏赐,就合该为主君效死。 放下酒囊时,沈光看向了身边的南霁云白孝德他们道,“南八,大虫,都坐下陪我喝酒,我们可是打赢了啊!” “主君说得是,什么狗屁蕃贼大军,还不是叫咱们打赢了。” 白孝德第一个大笑起来,从沈光手中接过酒囊大口大口地痛饮,随后递给南霁云,看着自己好不容易从大都护那儿要来的安西烧春,转眼间就被沈郎手下这帮子人喝得干干净净,李嗣业气得想骂娘,可是最后他也是大笑了起来。 “走,起来,去接战死的兄弟回家。” 将空了的酒囊丢在地上,沈光站了起来,随后众人在四周的战场上将死去的袍泽尸体小心翼翼地从尸堆里挖出来放在一起。 “大郎,你放心,我一定会让裴将军的剑法大传天下,不至于千百年后让此等绝技失传。” 沈光伸手抚过了裴大郎死前似乎要瞪裂的双眼,这位剑圣之子在安西隐姓埋名数载,最后却是做了他的侍卫,教导军中儿郎们剑术,如果不是他舍命挡住烛龙老贼那位亲卫队长,只怕他也要下去陪那老贼一起上路。 陈摩诃、张熬曹、鲁雄还有老兵们的尸首被摆放在了一块,几乎没有几具尸首是完整的,尤其是陈摩诃,这个在碎叶军中向来被将士们畏惧的总教头,他的脸上没有一处完整的血肉。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沈光看着跪在地上双眼通红的雷万春,又看向边上不远处那些汉儿们的尸首,饶是他早就告诉自己要坚强,但最终还是眼眶发酸,陈铁牛死了,这个说要攒钱给阿弟妹妹成家立业,找户好人家的年轻大个就这般安静地躺在那里。 …… 婆夷河畔,近万的吐蕃败军被赶下了冰冷的河水,无论是段秀实还是赵崇玭和贾崇瓘都是用冷酷憎恶的目光看着这些试图乞降的蕃贼。 此时他们已经知道沈郎那里的战果,阵斩蕃贼一万三千余人,可是碎叶军阵亡士兵一千二百十七人,三千营和火头军阵亡两千余人,李嗣业和田珍麾下左右二军,阵亡八百六十四人,五识匿国军队阵亡一千余人。 这场大战,沈郎麾下加起来合共近七千兵马,最后阵亡将士超过六成。可就是这样,他还是挺到了他们打下蕃贼的大营,等到了他们的援兵。 “我等愿降,还请王师绕过我等性命。” 十七个吐蕃将领跪在三人面前,脸上满是哀求,他们不想死在这儿,至于什么大蕃勇士宁死不降,又有谁会当真,当年论氏乃是大唐死敌,最后为赞普屠戮,还不是投了大唐,成了大唐名将。 “我等愿为王师效力。” 吐蕃和大唐的拉锯战中,不乏有将领彼此投降为对方效力的,对于这些吐蕃将领来说,连烛龙元帅都被唐军杀了,他们便是能逃回逻些城,赞普暴怒之下他们也没有活路,更何况眼下他们连自己的性命都把握不住。 “怎么说?” 贾崇瓘阴沉地看向了段秀实,大都护不在,那么被大都护委任打下蕃贼大营的段秀实便是他们三个里能做主的那个。 “全都杀了,一个都不能留。” 赵崇玭直接在边上道,这场仗何止是沈郎麾下伤亡惨重,他和贾崇瓘最后领着八百精骑援护碎叶军时,面对蕃贼最凶恶的反扑,手下将士也是伤亡过半。 段秀珍看着赵崇玭和贾崇瓘凶狠的目光,自然不会接纳这名为投降,实为乞活之举,他自是朝那十七个吐蕃将领道,“尔等蕃贼生性反复,某可信不过,拉下去都砍了。” “你杀了我们,我大蕃剩下的勇士必定和你们死战到底……” “聒噪。” 段秀实手下的牙兵们纷纷拔刀直接将这十七个还试图抵抗的吐蕃将领直接当场格杀,砍下了脑袋。 “扔去那些蕃贼跟前,叫他们莫要妄想求饶了。” 随着段秀实的命令,很快这十七颗脑袋被扔到剩下的九千吐蕃军队前时,这些乞活梦碎的吐蕃士兵发动了决死的反扑和冲锋,可是早有准备的段秀实彻底让这些吐蕃残兵明白什么是屠杀。 最后当原本用来火攻的火油被倾泻到河滩顺着河水燃起熊熊大火时,这些彻底绝望的吐蕃士兵只能转身逃向河流湍急的河水深处,最后被浑浊的河水吞噬殆尽。 —————————————— 婆夷河之战,有近万的吐蕃士兵被段秀实将军下令屠杀,而这件事在传回长安城以后,一度让这位将军受到了非议,大唐国中有不少官员认为屠杀俘虏乃是不详的举动,这会有损皇帝的脸面,只不过当时回朝述职的主君却直接在上朝的时候暴打了那几位官员。 后来这也被不少居心叵测的人用来攻讦主君,说主君有不臣之心,是想要在安西割据的军阀。 转自福卡斯·西庇阿《帝国的崛起·第六章·第四节》 第四百五十三章 安排 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婆夷河之战中阵亡的大唐将士遗骸,最后化作了无数火星,在呼啸的北风中如同光焰巨龙直冲天际。 夜幕中被这庞大火光照亮的原野里,来自孽多城、阿弩越城和迦布罗城的小勃律官员、贵族、各部首领还有那些士兵百姓全都虔诚地跪在地上,仰望着那似乎是英灵们乘着火焰巨龙飞上天空的瑰丽景象。 高仙芝和沈光亲自主持了这场对战死将士的祭祀,他们没法让这些将士的遗骸收敛回国,只能火化后将他们的骨灰带回去。 “沈郎,你要想开点,今后这样的……” “大都护,我明白的,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本就是我辈武人的宿命。” 高仙芝见沈光似乎是真的想通了,便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语,只是道,“等会儿收敛了将士们的骨灰后,提前准备下,咱们明日便班师回朝。” 沈光清楚接下来便是岑参诗中“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季节,虽说他们班师时可以走赤佛堂大道,但是这回程依然不算好走,他们在小勃律多待一日回去的路上便多一分风险。 “知道了,大都护。” “没射咄那儿,你代我安抚他一番,告诉他朝廷那儿,我自会为他表功,想来朝廷的册封不算难事。” 想到那个迦布罗城主私下命人送来的金银玉器,高仙芝笑了起来,“这是个聪明人,他送了不少礼物于我,其中也有沈郎你的份子,等回了延城,我自派人送你府上去。” “别忙着拒绝,我知道沈郎你不差钱,只是这次征小勃律,你的功劳最大,我再厚脸皮,也没脸拿了你这份钱,拿去抚恤你麾下战死将士的遗属吧,到时候若是需要勋官告身,我自会让封二行些方便于你。” 高仙芝清楚沈光麾下的碎叶军,不算那三千营,底下将士其实大半都是在龟兹、焉耆征募的本地汉儿和良家子,以沈光的性子那抚恤的钱是绝对不会少到哪里去的,哪怕他手上有金山银海的生意进项,到底还是经营的时日太短,缺少现钱。 “那就多谢大都护了。”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此番班师回朝,我还需沈郎你帮我呢!” 高仙芝笑着说道,然后唤过牙兵自回营里休息,段秀实虽说将九千吐蕃败兵屠戮一空,但最后还是留了些吐蕃里大氏族出身的贵族当俘虏的,实在是烛龙莽布支那个老贼的脑袋被沈郎打得连他阿母都认不出来,他总不能拿坨烂骨头碎肉腌了送回长安去面圣。 沈光目送着高仙芝离开,知道这位大都护终究还是放不下他那出将入相的梦想,这回远征小勃律和斩杀烛龙莽布支这老贼的功劳,足够堵住那些朝官的嘴,再加上李林甫不复往昔的强势,杨国忠又在他的影响下提前能和李林甫分庭抗礼,按着那位圣人的脾性,自家这位老上司说不准还真有拜相的机会。 不过很快沈光就放下了这无谓的思绪,而是看向了远处领着小勃律国中各大贵族和部族首领,安静等待的没射咄。 这小勃律的新大王就像大都护说得那样是个聪明人,他不但主动提出要在婆夷河畔为这次战死的大唐将士立庙树碑,四时祭祀,世代不绝,还让各大部上缴了本该如数缴纳给吐蕃人的牛羊牲口以及粮草,尽数送到了军中。 “小王见过神威天将军。” 没射咄的姿态放得很低,看到沈光过来,立马便要拜倒,不过却被沈光一把搀扶住,口中道,“大王不可。” 看着没射咄这位新大王被沈光和气地扶住,四周原本还有些小心思的大部首领顿时老实了下来,眼前这位可是活生生打死了那位吐蕃元帅的神威天将军,他们也看到了孽多城外那用将近两万多颗吐蕃人脑袋搭建的京观,内心里自是十分畏惧。 “大王,蕃贼凶恶,数年来横征暴敛,贵国百姓深受其苦,我大唐王师千里远来,乃是为了惩膺暴蕃,你对朝廷和圣人的忠心和恭谨,某和大都护都是十分清楚的,这回你上贡的物产,大都护的意思是只取五成,足够王师回程所用就是,至于剩下的便由大王发落。” 沈光的话让没射咄忍不住愣了愣,随即就狂喜起来,他没想到大唐王师竟然这般慷慨大方,送去的牛羊牲口和粮食还能还他一半,这可足够他收买国内百姓人心,不过还是要把宣扬朝廷和圣人的仁德放在第一位,这是自己的立身之本。 底下那些小勃律的官员和贵族还有部族首领们都听了个真切清楚,一时间看向没射咄的目光都是既羡且妒,谁都清楚这个新大王是彻底抱上了巨唐爸爸的粗大腿,今后谁若是反对这位大王,那就是违逆大唐,想到这儿他们的目光都变得恭顺了几分。 “小王全听将军吩咐。” 没射咄就差跪下来叩头谢恩了,有这位神威天将军给他撑腰,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只不过经历过那场差点要了自己小命的大病后,没射咄对于这个小勃律王位已经不是太过在乎,他现在满脑子想得就是接下来定要好好恢复被吐蕃人祸害得不轻的商道,到时候干他个几年大王,把钱捞足了便学龟兹国和焉耆国,上表献国,恳请大唐改土归流派遣官员治理小勃律,自己则是去长安城领个闲散王爵享福,岂不胜过在这偏僻地方称孤道寡。 “还有件事,需得大王去做,小勃律乃我大唐西北门户,蕃贼虽说被王师逐退,王师接下来亦是要攻打蕃贼,接下来数年蕃贼都无力侵犯贵国,但某觉得大王还是要整军备武,以防不测。”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见识过吐蕃人在战场上残忍的所谓野性后,沈光就决定要从小勃律和五识匿国开始,武装这些小国的军队,对吐蕃人形成包围圈,死死地将吐蕃人按在高原上,他也不需要这些小国的军队有多强,只要能在地势险要的坚城里守上半年就行。 “将军放心,小王绝不敢怠慢。” 没射咄这般答道,可是心中却越发坚定了几年后就要去长安城养老享福的念头,蕃贼凶恶,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这个大王还是不当比较好。 “诸位,朝廷那里虽然还没定下来,可是有些话某可以提前告诉大家,只要忠于王事,朝廷不吝降下世爵于各位。” 沈光这话便属于睁着眼说瞎话了,不过他有把握让杨国忠在李隆基那儿提出这等建议,在他看来大唐虽然维持着万国来朝的朝贡体系,但是很多地方做得还不够。 刹那间,所有人都呼吸急促了起来,一直以来,大唐的册封才象征着血脉的高贵,这对于小勃律的部族首领和贵族们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我等誓死效忠朝廷。” 也不知道是哪个带了头,顿时所有人都跪在了沈光面前,他们清楚大唐朝廷远在万里,真正能做主的还是这位神威天将军。 第四百五十四章 睥睨 骑在白骆驼上,沈光眯着眼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大军离开孽多城已有半个月,他们沿着赤佛堂大道撤军,回到了连云堡略做修整后,就汇合了养伤的兵员踏上了归程。 因为错过了那场惨烈的大战,向来热血中二的岑参失落了好几日,让他那位便宜大舅哥始终都不敢出现在他面前。 “主君。” “怎么了,多闻。” “前方便是五识匿国。” 沈光从靠鞍上直起了身,看向了不远处骑在马上也不时挥舞双刀的持国,自从大战结束后,这个原本活泼好奇的少年变得阴沉不少,脸上也有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凶狠神情。 沈光骑着骆驼自队伍里脱离,他答应过跌失伽延,今后会看护持国,如今五识匿国王位空悬,他自是要去趟五识匿国,帮持国把王位定下来,至于国中摄政的人选也必须得由婆夷河之战里活下来的五识匿国的百夫长和十夫长们担任。 不多时,沈光便见到了高仙芝,一看到他,高仙芝便笑了起来,朝左右道,“某说过,沈郎乃是信人,既然答应了人家国主,便绝不会失信。” “大都护,我……” “给你半日时间可够?” “多谢大都护。” “谢什么,等到了护密国,我少不得也得照猫画虎,给他们换个国主。” 对于给吐蕃人添堵的事情,高仙芝自然乐意去做,更何况他此时对护密国也十分不满,有跌失伽延这个五识匿国主亲自率领一千六百勇士参战,最后只剩下四百人,就连自己都力战而死,便足以显得护密国的兵马是何等不堪了。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沈光知道高仙芝向来说话算话,看起来那位还在军中的护密国主怕是凶多吉少,不过沈光也并没有几分同情,这些小国向来都是在大唐和吐蕃间摇摆的墙头草,原本这也没什么,不过自从李隆基下令推到赤岭界碑后,这位从开元到天宝后日渐嬉疏国事的风流天子倒是从始至终都想着要灭掉吐蕃,从没有改变过。 只要夺还石堡城,大唐在青海湖一线就能全面转入攻势,死死地在东线把吐蕃人堵死在高原上,西线这边虽然向来算不上主战场,但是那些小国却等于是吐蕃人用来恢复国力的血包,这种事情沈光是绝不会放任的。 只要在东西两线都能锁死吐蕃人,那么灭掉吐蕃还真不是天方夜谭的事情,所以从此刻开始,这些西北小国若还是以往那种首鼠两端的事大主义,出工不出力的话,沈光今后便打算下辣手了。 小勃律和五识匿国便是他打算给这些西北小国准备的马仔加打手,专门用来管教他们,若是遇到打不过的情况,才是大唐爸爸出手的时候。 很快沈光便让人唤了五识匿国剩下的军队过来,除了那四百勇士外,当初留在连云堡的尚有一千五百人和所谓的几个部族大首领,只不过自打那四百勇士回来后,还活着的那两个百夫长和剩下七个十夫长很快便在沈光的授意下夺取了军权,那几个部族大首领被架空了个一干二净。 “拜见主君。” 那九个百夫长和十夫长见到沈光后,俨然是以属下自居,沈光身后的持国则是平静无比,在他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至于所谓的国主之位和大王的称呼,他丝毫不敢兴趣。 “起来吧,待会你们随某和持国去你们的国都,有些事情也该办了。” “是,主君。” 百夫长和十夫长们兴奋地站了起来,这半个多月时间里,他们已经折服了那一千五百人,重新编成了两个千户,两名百夫长各自担任左右千夫长,再加上沈光从缴获的吐蕃人的甲胄军辎里给他们配齐了铁札甲,这两千兵马足以横行五识匿国内,便是其余大部联手也不是他们对手。 不过半个时辰,沈光领着麾下碎叶军和五识匿国的兵马便入了五识匿国的国都,这所谓的都城人口不过五千,自从跌失伽延之前那位大王暴毙,几个大部便没有推选出新王,国中形同自治,直到高仙芝征发军队,他们才推了跌失伽延做了国主,本意也不过是让其当个替死鬼。 只是谁能想到跌失伽延就真有魄力拼了自己那条命给儿子和部族争来了大唐的册封王位,那几个已然被架空的大部首领如今只剩下瑟瑟发抖的份,就连半点怨恨的念头都不敢对沈光发出来。 进了所谓的王宫,看着到齐的五识匿国各部首领和贵族,沈光皱了皱眉,他本以为五识匿国是个小国,人口也多不到哪里去,可是眼下看看这两三百号人,怕是凑个一两万兵马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沈光没有计较太多,这些小国国内向来散沙一团,说是国家,倒不如说是部落联盟,没有大唐的册封,所谓的国主大王多半就是各部公推的傀儡摆设罢了。 “拜见神威天将军。” 那些五识匿国的部族首领和贵族们全都跪了下来,上回他们见识过高仙芝的威仪,当时几个不愿出兵助战的蠢货直接被砍了脑袋,部族也被他们瓜分,眼下这位神威天将军那可是生撕了烛龙莽布支这位威名赫赫的吐蕃元帅,不由得他们不畏惧惊恐。 “都起来吧,某这趟过来,有两件事要吩咐于你们,一是跌失伽延大王殁于王事,死前托孤于某,这王位需得定下来,阿斯兰,你且到某身边来。” 沈光说话间,自唤了身后持国上前,殿中的首领和贵族里不乏有认得这位跌失伽延之子的,不过此刻他们看着这个身穿大唐军服,腰佩双刀,神情阴郁狠厉的健壮少年,居然不敢与之直视。 “阿斯兰今后改名唤做持国,他继承王位,你们谁有意见?” 沈光俯视着那些首领和贵族,目光所及之处,人人低头,谁又有胆子敢反对这位神威天将军。 “第二件事,持国要随某回安西,国中政事当以摄政代之,阿斯楞,你们且出来。” 原本还心怀窃喜的几个大部首领听到沈光后半句话时,那刚刚露出的笑意顿时凝住了,然后他们看到了护送持国回来的自家军队里,几个穿着大唐明光铠甲的将领走出来,极为恭敬地跪在这位神威天将军面前道,“见过主君,见过大王。” “他们乃是和蕃贼死战到底的勇士,也是跌失伽延大王亲自交代于某的托孤大臣,今后尔等国中大事,尽数由他们九人决断,若有违逆者,便是私通吐蕃的逆贼,众部皆可讨之。” “好了,某话说完,你们谁赞成,谁反对!” 大殿中,那几个被架空后还没掉了脑袋放还的大部首领几乎是立马便跪倒在地高呼起来,“愿从神威天降军吩咐,我等必遵从摄政号令,不敢违逆。” 很快其他再不甘的人也只能高声附和,四周那些自小勃律回来的国中士兵,此时身穿铁札甲,手按刀柄,那股可怖的气势让他们心惊胆战。 “持国,我们走吧!” 随着沈光的召唤,持国没有多看一眼身后的所谓王座,他此时只是想和阿娘还有阿弟妹妹道个别,然后便随主君去安西磨砺自己的武艺和兵法,有朝一日踏破逻些城,砍了赞普的脑袋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第四百五十五章 野望 “主君,大都护去了护密国。” 沈光回到大军的时候,自有牙兵向他禀报,五识匿国和护密国毗邻,他倒是没想到高仙芝也去得那么急,不过想想如今已是八月下旬,随时都可能天降大雪,也难怪这位老上司要急着把事情办妥了。 直到傍晚夜深,高仙芝才领着千余骑兵返回,回来的时候还带了十来车财货,沈光被招去帅帐饮酒时,从知道高仙芝在护密国的国都砍了原来那位大王,然后就是让其国中那些大贵族表示对大唐的诚意来决定王位。 “说起来某本来是想直接洗了这护密国的王都,不过想想还是沈郎你说得对,咱们乃是王师,做事情得讲究些!” 高仙芝举着酒盏,朝沈光道,“来,喝,这护密国盛产铜料,等回了安西,咱们班师回朝,沈郎你且想法子让圣人允准都护府能自个铸币……” 沈光举盏,一口喝尽后,亦是点头道,“大都护放心,这件事情我定会想法让圣人允准的。” “沈郎,某出身高句丽遗族,不过某这辈子却从未去过高句丽,也不知什么是故国家园,某的阿耶叔伯都为大唐尽忠,多殁于王事,你说某真有机会能入朝拜相吗?” 眼下乃是两人私下饮酒聊天,高仙芝不由朝沈光吐露心声,出身高句丽遗族是他心里始终都扎着的刺,哪怕他在安西威风凛凛,可是在长安城里那些士族高门不都是把他当成是外族小丑,幸进之辈。 “大都护又何必在乎那些冢中枯骨的看法,所谓五姓七望,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彼辈在朝廷里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来,不过是说几句酸话罢了。” 沈光放下酒盏,他清楚高仙芝的心病,这位老上司看似慷慨自负,实际上内心却颇为敏感自卑,和封常清其实是同病相怜,所以两人才能相得益彰。 高仙芝看着满脸自信的沈光,想到当日沈光住在杨国忠府上时,可不就是把五姓七望视做无物,当时可是招徕了不少恶评,若不是市井之中沈光声望太高,再加上圣人宠信,换了旁人只怕早就被五姓七望操持舆论,难以自持了。 “大都护,某说的乃是实话,五姓七望算什么东西,莫说两汉,便是魏晋之时,他们又算什么高门大阀,不过是凭借一时气运祖先荫蔽才有如今的名声,当年太宗皇帝修氏族志,他们便得罪了皇室,到了本朝,大都护可还见过五姓七望之人能担任枢臣宰相的。” 高仙芝虽然是名将,可是比起沈光这等后世从小就学过屠龙术,看过五卷天书的,在政治这种事情上,自然是没法比的。 “沈郎所言有理,倒是某迷障了。” 高仙芝本不是患得患失的性子,只不过入朝拜相乃是他的执念,再加上五姓七望向来以出身郡望定高低,实在是击中了他的心病,才叫他犹豫不决。 “大都护尽管放心,入朝拜相的事情,以我看来,日后至少有七成的把握。” 沈光侃侃而道,他是不愿意去长安城那座修罗场里和那些朝臣们玩权力的游戏,更何况他如今深得李隆基宠信喜爱,莫看杨国忠此时和他称兄道弟,亲热得不得了,可是有朝一日等他大权在握,尝到了权力的滋味,自己若是留在长安城,那两人便连朋友都没得做。 自己在安西经营势力反倒是最稳妥安全的,不管日后局势如何变化,只要手中有粮,兵员充足,武备精良,他又有何惧。 高仙芝入朝拜相,在沈光看来并非七成把握,而是十成,只不过他向来不会把话说太满,只要自己不在长安城争宠,杨国忠会很乐意在边镇有他这样的强力盟友,自己这位老上司入朝为相,对杨国忠来说反倒是件好事,一来能和自己显得亲近,二来高仙芝是高句丽遗族,和那些传统的士族官员天生尿不到一个壶里,而且也没什么政治野心,反倒是能被他拉拢当工具人。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眼下阻碍高仙芝入朝的不过是资历名望罢了,只不过这种东西在任性的李隆基那里全是狗屁,只要把这位圣人哄开心了,给高仙芝加官到拜相也不算是难事。 当夜,两人自是喝酒喝了个痛快,高仙芝去了心病,接下来对于入朝拜相的事情更加上心,“沈郎,你如今在安西军中资历尚浅,想当年王大将军尚且在陇右苦熬了许多年,某若是去了朝中,这接替的人选你可有中意的?” 看着面色酡红的高仙芝,沈光知道自己这位老上司心思已经彻底不在安西了,不过他也清楚人各有志,而且高仙芝去长安,也更利于他在安西施展拳脚。 “若说中意的,自然非封兄莫属,只是他的资历……” 沈光叹了口气,历史上封常清跟着高仙芝南征北战,自远征小勃律后也是屡立功勋,才能在后面接任安西大都护,只不过现在封常清只是安西大都护府的长史,若是高仙芝举荐封常清,怕是没人会服气。 “封二确实是个好人选,只是可惜了。” 高仙芝亦是有些惋惜,封常清若不是受跛足和相貌拖累,早十余年就能在长安城高中进士,步入官场,以他的才能,又何至于在安西蹉跎多年,还得来向他毛遂自荐。 “程副都护是个实诚人,大都护若要举荐,还是向朝廷推选程副都护吧!” 沈光略微犹豫了下,最后还是选择了程千里,一来程千里也是那种纯粹的武将,心思比较直白,二来便是两人也有交情在,好打交道,总胜过朝廷派个陌生的来接任安西大都护。 “程二郎么,他倒也不失为好人选。” 高仙芝点了点头,当年他和程千里之间虽然有些过节,可是两人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做样子给他们那位老上司夫蒙灵察看的,真要说什么仇怨那是没有的,更何况自从他接任大都护之后,程千里做事情就尽心尽力,没有任何怨言。 “去唤小段过来。” 唤了牙兵去喊人,高仙芝打算让段秀实拜沈光为主君,沈光麾下战将不少,可是有能力统帅大军,能为沈光充当副手的一个也无。 不多时,段秀实便到了帅帐的屏风后,看到喝醉的高仙芝和面色微醺的沈光,便知道安西军中盛传这位神威天将军酒量如渊似海,并非虚言。 “拜见大都护,沈将军。” “小段,且坐下。” 待段秀实坐下后,高仙芝自为段秀实倒上酒后,也不啰嗦,径直问道,“小段,某且问你,某若是举荐你到沈郎麾下效命,你可愿意?” 段秀实愣了愣,随即就心中狂喜,他不是那种只知兵事的武夫,自大军开拔远征以来,他可是听说过这位神威天将军不少的事迹,而他亦是能从大都护对待其人的态度中猜出这些传言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段秀实的回答让高仙芝哈哈大笑起来,“还不拜见你的主君。” “拜见主君。” “能得段将军相助,实乃如虎添翼。” 沈光自是连忙扶住要下拜的段秀实,笑着说道。 第四百五十六章 闲暇 八月末,迟了十余日迟迟未至的大雪终于从天而降,朔风怒号,雪片纷飞,只不过此时沈光他们已经翻过葱岭,抵达了葱岭守捉城,大军在城外备下的军营里修整了两日。 因为有煤炉和炭饼可以生火取暖做饭,哪怕天气骤寒,大军也未曾有什么折损,只不过随军的伤员被送进了守捉城养伤,等到来年开春伤势好完之后再行回延城。 被冻住的河面上,沈光穿着护具和李嗣业还有军中的将领们打起了橄榄球,因为他的缘故,安西军中,球类游戏盛行,除了蹴鞠,橄榄球亦是将士们最喜欢的游戏,当然这规则肯定不是后世那般,沈光自己都是二把刀不甚了解,不过这并不妨碍李嗣业他们按着自己的理解来制定规则。 “砰。” 被李嗣业撞得飞出去,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只觉得浑身骨头架子都要散了的赵崇玭从地上爬起来后大声嚷嚷了起来,“不玩了不玩了,有李嗣业这挂逼在,咱们还玩个屁。” “姓赵的,你讨打不成。” 停下来的李嗣业朝赵崇玭瞪着眼骂道,踢球他总是控制不住脚力,动辄便把皮球给踢爆,再加上自从有几个倒霉家伙挨了他一脚爆射,差点丢了性命后,便再没有人敢跟他踢球,不过好在还有这沈郎口中的橄榄球能找乐子,如今赵崇玭连他这最后的乐趣都要夺了,他如何忍得住。 “李兄,莫要动怒。” 沈光拦腰抱住了李嗣业,不过四周围观他们这些将官们打球的士兵却是鼓噪了起来,行军途中无聊,大家都憋了许久,难得有这等热闹瞧,哪个又会嫌把事闹大。 “赵将军,揍他!” 听着四周起哄的士兵们叫喊,赵崇玭哪敢真和李嗣业动手,安西军中能够肉搏打赢沈郎口中这开挂怪物的怕是还在娘胎里呢! “沈郎,莫要拦我,我要好好教训他。” “李兄,赵将军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你这身神力,谁挡得住你!” 沈光想到方才李嗣业突进时,五六个人扑住他都没拦下他,反倒是被他直接撞翻三人,腰里挂着两个人还能达阵,也难怪赵崇玭不想玩下去了,这就是单方面找虐,谁愿意啊! “我力气大还怪我不成了,还不是这厮自己弱鸡,是个娘炮!” 安西军中,沈光后世那些骚话传得颇为广泛,对于士兵们来说,这些话可比什么驴夯的、入你阿母之类的俚语文雅许多,也不至于让双方上头斗殴。 “李兄,要不这样吧,你身上需得绑些沙袋,不然还真没法玩了。”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沈光也是为李嗣业考虑,要不然每回都这样,谁还愿意和李嗣业玩耍,刚才那下也就是赵崇玭这样正值壮年的战将还能撑下来,换了普通士卒怕不是得直接下场了。 “那便听你的。” 李嗣业虽然莽,但是不傻,看着四周场上其余人的神情便知道,自己若是不听沈郎的,怕是又只能在场边干瞪眼不能下场了。 “赵将军,你看这样可好。” “看着沈郎的面子上,某自不与他计较。” 赵崇玭当然要卖沈光的面子,不过他这话却是又惹恼了李嗣业,“你这娘炮,有胆的待会咱们单挑。” “嗬!”“嗬!”“嗬!” 四周的士兵听到李嗣业的大嗓门,顿时鼓噪了起来,赵崇玭这下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若是避而不战,他岂不是坐实了娘炮的名头,当即大声道,“单挑便单挑,当某怕你不成。” 边上临时搭建的看台上,高仙芝看着这场面,亦是抚须笑了起来,只觉得年轻正好,但凡他要是再年轻个四五岁,必定下场和沈郎他们较量一番。 “大都护,李将军和赵将军待会儿……” “无妨,这走了月余,将士们也都烦闷得慌,正好让他们两个给大伙解解闷。” 军中禁止私斗,不过像眼下这等约战倒是不在此例,只不过段秀实却忍不住腹诽起来,和李嗣业肉搏,那叫什么比斗,就是挨揍啊! 场上,李嗣业手上脚上挂上了冻得结实的沙袋,他甚是不舒服地活动了番手脚,才凶狠地朝对面赵崇玭所在的队伍道,“耶耶便是绑了这些玩意,也照样赢你们。” 很快比赛又重新开始,接下来这比赛就精彩了许多,被限制的李嗣业不能再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顿时让场面好看许多,就连高仙芝亦是看得和四周士兵们喊叫起来。 “沈郎就是沈郎,这等游戏也能调动将士们的士气,某不如也!” 当最后沈光接到李嗣业的秒传,敏捷地闪躲开拦截的两人,飞扑达阵后,看着四周面色潮红,兴奋不已的士兵们,高仙芝忍不住叹道,以往都是军士们嬉戏玩耍取悦他们这些将官,也就沈郎能放下身段,并且能组织军中的将领一起较量竞技,却是叫这行军旅途多了许多生气,没有那么枯燥。 满头大汗,解掉手上脚上沙袋的李嗣业长呼了口气后,朝走来的沈光道,“痛快,还是这等势均力敌的比赛有意思,就是这沙袋绑的不甚舒服。” “李兄,等回了延城,我让匠人为你打两副精铁的护腕护胫,外面裹以棉絮软布,想来就会舒服许多。” 沈光也是咋舌于李嗣业那怪物般的体力,那些沙袋起码四五十斤,这可不像是盔甲那般分布均匀,换了旁人穿戴上,莫说奔跑,就是走路都吃力。 “还是沈郎懂我。” 李嗣业笑了起来,然后看着似乎有什么话想说的沈光,他低下头道,“放心,看在你的面子上,待会某自会给那姓赵的留几分颜面。” 看着也不是全然不懂人情世故的李嗣业,沈光笑了起来,如今大军班师回朝,军中气氛融洽,打打闹闹无所谓,真打那就没意思了。 虽然四周的士兵们在鼓噪喊着单挑,可是李嗣业却没理会,只是拉着沈光要去沐浴泡汤,不过这时候不远处只见多闻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满脸的喜色,口中更是高呼着。 “主君,大喜,大喜啊!” “什么事这么高兴!” 看到多闻在雪地里跌倒以后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沈光不由奇怪道,看着他手里捏着的书信问道。 “主君,大娘子有喜,听说还是个男娃呢!” 沈光愣了愣,随即就连忙从多闻手里拿过那封书信,拆开开了起来,这时候军中其余将领也都围了过来,这时候喘匀了的多闻才把话讲明白,原来刚刚有报信的信使抵达,这书信是从凉州一路送过来的。 看完信上内容,沈光整个人都懵了,连边上众人的道喜声都听而不闻,他本是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但是没有想到自己不但在大唐娶了妻,如今还有了孩子。 自己若是日夜兼程赶回凉州,说不定还能赶上孩子出生,想到这儿,沈光看向了已自看台上下来的高仙芝,“大都护,我……” “不必多说,你且回去好生准备,带足了马匹辎重,出发就是。” 高仙芝能体会沈光的心情,想当初他那早夭的长子出生时,他也是恨不得能插上翅膀,从俱兰城飞回延城去。 第四百五十七章 刀伤 高楼上捧着烧着银霜炭的手炉,看着被整座被大雪淹没的城市,胖了圈的白皙脸上全是不舍,这段在延城养伤的日子可以算得上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了。 美食、音乐、歌舞,在沈园里,这些东西丝毫不比长安城里差多少,甚至不少新奇玩意连他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只是这样的日子也终究要到头了。 想到三日前,不畏严寒,顶着风雪送回捷报的安西军信使,边令诚忍不住畅快地笑了起来,这回高仙芝和沈郎不但打下小勃律,还将烛龙莽布支这个吐蕃元帅给擒杀,斩首共计四万,这可是了不得的大功啊! 虽说自己未能亲至监军,不过这功劳还是逃不了的,倒是鱼朝恩那小子,真是叫他刮目相看,沈郎亲自为他表功,少不得等他回到长安城,自己得收个干儿子了。 就在边令诚想着回到长安城后,要如何将自己在沈园里学到的东西献给圣人玩乐时,他突然看到高楼下沈园的那些波斯奴和仆从们欢呼起来,然后齐齐涌向了远处的沈园大门。 “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随着边令诚吩咐,他身边的内侍自然匆忙下楼询问,不多时便蹬蹬地跑上楼梯道,“阿翁,是沈郎君回来了。” 边令诚闻言愣了愣,然后他便明白过来,沈郎必定是接了那封凉州送来的家书,这才归心似箭,顶着风雪日夜兼程回来。 “都随咱家去迎接沈郎。” 边令诚高兴地说道,那西门先生送回来的战记他可全都看了,知道那婆夷河之战有多凶险,要不是沈郎,他这把老骨头要是真跟了去,只怕未必有命能活着回来。 沈光从马上下来时,沈园大门口已经挤满了各色仆役们,福卡斯写的战史如今是延城街头巷尾人们最津津乐道的故事,沈园的这些仆人们作为能够最先从边令诚这位大人物口中听到那些新故事的,出门腰板都比平常挺直许多。 “主君。” “都去做事,那么多人来做什么?” “主君如今可是大英雄,这许多新来的仆役都不曾见过主君,所以才争着来……” 阿布一边挥退那些仆役,一边朝自家主人解释道,这时候边令诚到了,看到沈光那原本俊朗无双的脸上竟是多了道伤疤,不由满脸错愕,口中惊呼道,“沈郎,你的脸……” “不过是区区刀伤罢了,边公不必惊讶。” 沈光本来是不愿在延城耽搁的,只是他从葱岭一路赶回来,纵使人人都有五匹马用来轮换,可是也终究是精神体力都有些撑不住了,需得在延城修整番。 “刀伤。” 看着沈光轻描淡写的神情,边令诚却没有当真,这时候他才觉得那位西门先生的故事怕是并没有夸大其词。 “边公,咱们里面说!” “对对对,沈郎日夜兼程赶回来,定是疲累,沈郎且去好生沐浴洗漱,等睡醒了咱家再来寻你。” 边令诚猛地回过神来,沈郎这可是从葱岭赶回来,这般的大雪,只用了半个多月时间,真不知道这路上是怎么走的。 “多谢边公体谅。” 沈光也没有和边令诚太过客气,他身后持国多闻和其余一众牙兵也是牵着剩下的马匹入了沈园,待沈光沐浴泡汤,睡了整夜醒来后,已是第二日了。 “主君。” 多闻端着铜盆进来,身后是扶刀的持国,“封长史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了。” “封兄来了。” 沈光说话间,自是净面洗漱,然后在多闻服侍下换上衣服,径直去了书房。 见到沈光时,封常清都愣住了,实在是那道刀疤显得太过扎眼,不过好在并未有损沈郎样貌,只是平添了几分煞气。 “沈郎啊,你这番太过行险,若是战场上有个好歹,你如何对得住……” 封常清直接数落了起来,婆夷河之战后,高仙芝立马便派人送了捷报回延城,此刻封常清亲自写得大捷公文已经快马送往长安城,算算时日怕是已经过了陇右了。 “封兄,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沈光没有反驳什么,他知道封常清是为了他好,只是婆夷河之战,不那样打,他们很难留下烛龙莽布支这老贼,更不必提全歼那些吐蕃援军了。 封常清看着满脸诚恳的沈光,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候多闻和持国提了食盒进来,掀开盖子时,顿时香气萦绕,哪怕是出门时吃过的封常清都食指大动。 “封兄,咱们边吃边聊。” 拿出那葱香浓郁的羊肉汤,沈光又取了炸得金黄的酥油肉饼递给封常清,接着便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他这一路上顶风冒雪回来,新鲜肉食倒是不缺,反正拿冰块冻住了也坏不了,但只能拿水煮,等到断生撒点盐就拿来吃,早就把他给憋坏了。 直到两张酥油肉饼下肚,放下汤碗的沈光才长舒了口气,这时候他方和封常清聊起这段时间的事情,先是他说,封常清听,福卡斯的战记写得虽然详细,可是很多地方都夸大其词。 “以六千对两万三,沈郎,你这一战打得当真是精彩,某得再写份公文,送于朝廷供圣人御览。” 封常清是知道边令诚把福卡斯那些更像是传奇和故事的战史送进了宫中,可是福卡斯写的东西能得圣人喜欢不假,但始终上不了台面,朝廷百官那儿还是得有都护府的详细公文以做论功行赏之用。 “多闻,给某磨墨。” 见封常清使唤自己,多闻也习惯了,连忙取了纸墨笔砚,然后在边上磨墨,持国却是恶狠狠地瞪着面前越过主君使唤人的丑鬼。 “这便是五识匿国的太子……还真是精神啊!” 封常清斜着眼看着面前腰挎双刀的少年,朝沈光问道。 “持国,不可无礼。” 沈光在边上轻喝道,“封长史乃我兄长,而且精通兵法,你日后若要为你父亲报仇,需得好生向封长史讨教兵法。” “持国拜见封先生。” “沈郎,你这又是给某……”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封常清接过多闻递来的紫狼毫,不由摇了摇头,他虽然有好为人师的毛病,可真让他正儿八经地教徒弟,他哪有那个闲工夫,只是如今他被沈郎卖了,这个直接跪在地上磕头的五识匿国太子瞧着就是一根筋的那种犟驴,还真是叫人伤脑筋。 最后,封常清还是收下了持国这个学生,然后边令诚也到了,当着他的面,封常清片刻间就写好了为沈光请功的奏文,连边令诚都赞不绝口,“封长史果真好文采。” 于是封常清又提笔为边令诚捉刀代写了呈给圣人的奏折,接下来一番闲聊后,沈光才弄清楚边令诚是打算和自己一同启程往凉州去,不过届时边令诚回立马回长安去。 第四百五十八章 归心 冬季的大沙漠,虽然积雪甚厚,可是用上了雪橇滑板的队伍,速度反倒是比夏秋时快上几分,即便是如此严寒的天气,也依然有要钱不要命的商人往来于丝绸之路,只不过这商队的数量极其稀少罢了。 但是沈光自延城出发后,一直抵达伊吾郡,路上还是遇上了好几批商队,这其中有近半都插了镖旗,有安西这边镖局的镖师护送。 看着两边的雪原不断后退,掀开车帘子的边令诚觉得这趟真是不虚此行,他没想到这雪橇车可比马车稳当多了,坐着也舒服,寻思着等回到长安城定要献宝给圣人。 突然间前方的队伍停了下来,边令诚探出头,只见前方白茫茫一片,直到沈光过来,才不由问道,“沈郎,出什么事了,怎地不走了。” “前方有人厮杀,边公勿忧,某已让麾下儿郎过去了。” 沈光满脸的镇定,丝绸之路的马贼强盗多如牛毛,哪怕他收编了那些在安西境内游荡的汉儿游侠、野兵和关内的逃犯,但是那些从北面草原上跑来的葛逻禄和回纥等其余部落的牧民骑上马拿着破刀矛和弓箭依然就是最凶残的强盗。 尤其是到了冬天,一场大雪就是白灾,那些牲口被冻死的部落想要活命就只能四处去劫掠抢夺别的部落,而那些战败部落里侥幸逃走的往往会聚集抱团,试图来大沙漠里碰碰运气,如果能抢了一支商队,那便是发了。 “这么冷的天下,还出门打劫?” “边公不知,此乃蛮夷天性,那葛逻禄人和回纥人都是天生的强盗……” 沈光很清楚,如今代替突厥成为草原霸主的回纥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安史之乱时,大唐朝廷请回纥骑兵助战,结果回纥人把雒阳洗劫一空,后面在长安也同样干过好几回。 所以只要有机会,沈光便不会放弃在李隆基那儿给回纥还有葛逻禄上点眼药,在他看来大唐对于草原的羁縻政策应该是不断地分封瓦解,绝不能让草原出现什么所谓的霸主,想当年的薛延陀、突骑施等取代突厥霸主地位的都是受了大唐的册封然后壮大的。 “沈郎说得对,蛮夷畏威而不怀德,这回纥迟早都是大唐的心腹大患。” 就在边令诚感叹的时候,出去打探消息的牙兵们回过了,其中持国更是策马狂奔而至,“主君,前方大约有三百多的贼人正在围攻商队,咱们可要帮他们……” “咱们是官军,哪有官军遇到贼人不管的,你领百骑作战,不要耽误了时间。” “是,主君。” 持国听到沈光允许自己出战,立马便高兴地挑人去了,很快百骑便呼啸着离开了商队,直接朝前面的战场赶去。 “边公,咱们且吃几口茶,正好歇歇脚。” 沈光给边令诚准备的车厢里,各色物件备得齐全,边令诚身边服侍的内侍早就用得熟稔,当即便给两人煮起茶来,沈光原本并不喜欢这时代的煮茶,只不过如今这天寒地冻的,加些生姜香料等等。 就在两人喝茶闲聊的时候,持国已经领兵在大杀特杀,在经历过婆夷河之战后,对于沈光麾下的碎叶军将士们来说,这些所谓的马贼强盗全是些不堪一击的土鸡瓦狗。 短短片刻,那伙马贼丢下了七八十具尸体后,就四散逃跑了,压根就没有敢和这伙突然冒出来的唐军交手的意思。 当持国回来时,看着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商人,沈光不由问道,“带他们回来做甚?” “主君,他们的队伍里没插镖旗。” 和多闻待久了,持国也染上了财迷的毛病,在他看来主君命自己救了这伙商队,自不能平白无故就叫他们蒙混过关,更何况主君说过在安西今后有两件事不能避免,交税和死亡。 “没插镖旗是吧,等到了玉门关,拿出两成货物便算两清。” 沈光清楚,自己在安西推广镖局,不见得谁都会满意,总有人不愿意交这笔钱,心怀侥幸。 “是,是,咱们到了玉门关立马照办。” 那几个跪在地上的胡商哪敢说个不字,刚才还凶恶无比的马贼可是叫这伙不知道什么来头的大唐军耶们好似砍瓜切菜一般照面就给打得落荒而逃,这要是起了歹心,他们也只有引颈受戮的份。 “你们倒是聪明,接下来便跟着咱们,只是你们若是动作慢跟不上,可怨不得咱们。” “是,是。” 商人们从雪地里起来,两腿打着摆子,匆匆忙忙地回道队伍里,吆喝着伙计们感觉让队伍起行,数日后当队伍抵达玉门关时,这些胡商才暗自庆幸跟随了这位叫不上名字的大唐将军的队伍。 多闻和持国自是盯着胡商们去交割说好的两成货物,沈光则是被请进了将军府,因为有边令诚同行,盖庭伦自是中门大开,亲自迎接两人。 “末将拜见边公。” 盖庭伦可不敢在边令诚这位心胸狭窄的大宦官面前失了礼数,免得被记恨,直到他拜会过边令诚后,方自朝沈光恭贺道,“沈郎此番阵斩烛龙老贼,可是狠狠替咱们出了口恶气。” 沈光此时并不知道,因为他杀了烛龙莽布支的缘故,此时他在河西陇右的名望已然不在王忠嗣之下。 宾主落座,自是有美酒佳肴上来,不过沈光自是清楚盖庭伦宴请自己,还是为了从他口中打听此番远征小勃律的战事,只是他早已说得厌倦,索性让边令诚代劳。 于是乎,盖庭伦被边令诚唬得一愣一愣的,谁让边令诚既看过福卡斯的战记,又看过封常清的公文,他几乎是说得声情并茂,只看得边上的沈光觉得这位监门令不去当说书人真是屈才了。 “边公说得真是精彩,末将佩服。” 看着满脸惊讶感叹的盖庭伦,边令诚却是没什么反应,他若是连这等头脑简单的武夫都折服不了,回到长安城要如何取悦于圣人。 “边公,请满饮。” 好好招待过边令诚后,待这位监门令喝醉后被其随从内侍扶去厢房休息后,盖庭伦方自看着沈光脸上那结痂的刀疤道,“沈郎勇猛,某不及也,某有秘传的膏药,专去刀伤箭疤……” 沈光倒是没有推辞,他也不是非要用疤痕来彰显武功的性子,更何况他也不希望吓坏了自己还没出世的孩子,“多谢盖兄,不过某急着去凉州,还请盖兄替我招待好边公。” “沈郎自去便是,边公那儿,某必定不会怠慢。” 过了玉门关,到凉州快马尚需二十日,边令诚能从延城一路挺到玉门关已经极不容易,只是沈光归心似箭,实在是等不及想要见到妻儿了。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第四百五十九章 仆固怀恩 武威城内,河西节度使府中灯火通明,将内外照得如同白昼般亮堂,后院之中仆妇穿梭,隔着院墙的梅树下,王忠嗣焦急地踱着步子,当年妻子生产时,他领兵在外,全不知女人生孩子竟是这般难捱。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产房外面,听着王家阿姊那仿佛能撕裂苍穹,洞穿风雪的惨叫声,白阿俏吓得脸色煞白,她头回觉得生孩子是如此可怕的事情,以后等她和沈郎成亲了,她都不想要生孩子了。 “怎么回事,我阿姊怎么还没把孩子生出来?” 看到产房里出来的稳婆,白阿俏一把揪住了这个老婆子衣襟,她在外面等得都快急死了。 “二娘子,大娘子她怀的是孪生子,胎位不正……” 那稳婆被娇小的沈家二娘子捉着,满脸惊惶地说道,这给贵人接生,那真是一步登天、一步地狱,若是母子平安,她们这几个接生的稳婆自然是大富大贵,下半辈子都不愁吃喝,可若是有个万一,那就是天大的祸事了。 趁着这沈家二娘子分神的刹那,出来的稳婆连忙挣脱,又跑回了产房,这回她可不敢再出来报消息了,方才这娇小的沈家二娘子可是把她给吓得不轻,听人说这位是龟兹的小公主,性子野的很,不然也没法和产房里那位大娘子做姐妹。 很快,王忠嗣也知道了产房里的消息,知道自家女儿怀的是孪生子,他是既惊又喜,他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女儿的惨叫声,难怪这都快折腾一天了,还没把孩子生下来。 “啊……儿啊,你怎么还不出来,想疼死阿娘么!” 王蕴秀满头的汗水,她的喉咙都已经嘶哑,边上几个武威城里最有名的稳婆都是不住地安慰着这位沈家大娘子,手法最老练的那位则是不停地在她肚子上揉着,试图纠正胎位,好让胎儿出来。 边上几个稳婆虽然也焦急得很,不过还没到乱了方寸的地步,生产的这位沈家大娘子到底是将门虎女,这体质可比寻常女子强健许多,虽说声音哑了,可中气仍旧十足。 “大娘子,且先呼气、吸气,然后再使劲……” …… 风雪中,武威城头点着的火盆明灭不定,守城的军士们倦缩在墙角,互相靠着取暖,不时咒骂着该死的天气。 望着远处只能依稀看到轮廓的武威城,沈光胯下的马匹忽地双膝一软,跪倒在了地上,将背上的主人摔在了雪地里,冰冷的积雪扑在脸上,让疲惫的沈光精神一震,清醒了几分。 “主君!”“主君!” “我没事,只是马儿乏了。” 从雪地里爬起来,沈光看着支棱着站起来的马匹腿打着颤,不由轻轻拍着马脖子安抚起来,“咱们已经到了……” 多闻和持国从马上跳下来,一人取了酒囊,一人又从后面牙兵那儿取了备用的马匹深一脚浅一脚地牵了过来。 “主君,给。” 从多闻手里接过酒囊,沈光拔了塞子猛灌了一大口后,才递还道,“让大家都喝上几口,咱们马上就到武威城了。” 从持国手里接过马匹,待众人都喝过酒,沈光才翻身上马,朝着远处明灭不定隐隐有火光闪耀的武威城驰去。 风雪渐消,漆黑的夜色显得越发森冷寂静,城墙上出来巡视的仆固怀恩踹醒了那些倚靠着城墙打起瞌睡来的士兵,“直娘贼地,不想活了吗,也不怕闭上眼就再也睁不开么!” “校尉!” “喝两口暖暖身子。” 将随身的酒壶,扔给面前守夜的军士,仆固怀恩亦是凑近照明用的火盆,搓着手烤火。 “多谢校尉。” 拔了木塞,两个守夜军士连忙咕嘟咕嘟灌起酒来,随着火辣的烈酒入喉,两人脸上都是露出了销魂的滋味,“真是好酒啊!” “能不是好酒么,这可是安西烧春,长安城里千金难得的好酒,若不是主君乃是沈郎……” 看着两个守夜军士你一口我一口地灌着,仆固怀恩连忙心疼地劈手抢了回来,这安西烧春乃是稀缺的军需品,也就是他们这些校官才有配额。 “校尉,你就让咱再喝一口,就一口。” “滚。” 摇晃着去了小半壶的酒壶,看着腆着脸讨酒喝的两个手下,仆固怀恩恶狠狠地骂道,不过这时候他突然耳朵动了动,走到墙垛边看向远处漆黑的原野,随后那万籁俱寂的冬夜里隐隐有马蹄踏雪的声音传来。 “打起精神来,把火把都点燃了。” 武威城乃是河西节度使治所,敌袭那是不可能的,来的多半是送信的军使,只不过这回马蹄声又密又急,来得不下数十骑,却是叫仆固怀恩颇为好奇。 很快城墙上点燃了火把,驱散了城门口的黑暗,不多时那从被积雪覆盖的官道上跑来的马队便现了身,前面是大约三十多骑的样子,后面则是备用的马匹。 沈光勒马停下后,仰头看向了武威城高耸的城墙,直接喊道,“某乃安西碎叶军大使沈光,不知城墙上是那位将军值守,还请答个话!” 仆固怀恩本待要询问,却不曾想来得竟是最近军中人人念叨的那位神威天将军,于是他连忙探出头道,“沈将军,某家朔方军校尉仆固怀恩,乃是今夜的值守官。” “仆固校尉,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等进城,某这儿有安西都护府的堪合符信。” “开门。” 虽然昏暗的火光下看不清楚沈光手中所持鱼符,但仆固怀恩还是仍旧立马让手下军士打开了城门,如今凉州境内大军云集,武威城中更是精锐无数,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地敢来冒充自家主君的姑爷。 随着转动的绞盘,巨大的城门打开了可供一人通行的甬道,随后沈光便当先策马而入,身后是鱼贯而入的牙兵们。 下了城墙的仆固怀恩,看着那骑马而来的身影,上前道,“末将拜见沈将军。” “拜见沈将军。” 守城的那些军士亦是高呼起来,他们所敬的,乃是这位沈将军阵斩了烛龙莽布支这个老贼,给当年瓜沙二州及凉州死难的十万百姓报了仇。 “仆固校尉多礼了。” 沈光下马朝仆固怀恩说道,接着让多闻送上堪合印信,又留了袋金银,“冬夜寒冷,些许小钱,仆固校尉且沽些酒食分于军士们,某挂念妻儿,改日再与校尉把酒言欢。” 听完沈光的话,仆固怀恩才猛地想起节度使府中那位待产的沈大娘子,连忙道,“沈将军且去,小五,你为沈将军引路。” “仆固兄,多谢了。” 沈光也没和仆固怀恩客气,上马后便在他麾下军士的带领下直接往节度使奔去。 看着远去的沈光一行人马,仆固怀恩打开那钱袋,顿时呆了呆,里面哪是什么开元通宝,全是一撂一撂的大食和河中诸国的金银币,估摸着不下五六十贯,才知道这位沈郎果真如同传言中那般仗义疏财,义薄云天。 第四百六十章 大喜 河西节度使大门前,当沈光从马上下来时,仆固怀恩派来引路的那个牙兵早就上前叫门了,然后那守门的牙兵里便有王忠嗣身边的牙兵认出沈光,连忙喊了起来,“姑爷回来了,快开门。” “秀娘如何了?” 快步进了节度使府衙,沈光忍不住问道,如今已是十月下旬,也不知道妻子生产了没有,只是算算日子也该差不多了。 “姑爷,大娘子今早进的产房,眼下还在里面呢……” 穿过节度使衙的帅府大堂,沈光很快便在那产房外面隔着的院墙外的梅树下见到了自家岳父,“岳父大人,秀娘她……” “沈郎,你赶回来了?” 看着风尘仆仆,满面风霜的沈光,王忠嗣愣住了,他虽然派了信使往安西报信,可是也没想过这个女婿能赶在女儿生产前回来。 “小婿在葱岭收到的家书,接着便向大都护请辞,率先快马赶回来了。” 虽然身体疲惫至极,可是听着院墙那端妻子传来的叫声,沈光的心都揪了起来,在这个时代,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在生孩子这件事情上却是没什么区别,对于产妇们来说,生孩子就和过鬼门关没什么两样。 “你一路疲倦,且去我书房睡会儿再过来。” “岳父大人,秀娘这般辛苦,小婿如何睡得着!” 沈光摇了摇头,最后还是和王忠嗣站在一起等待起来,“去告诉十三娘,就说沈郎回来了。” 王忠嗣忽然喊了名仆妇,让她往院内报信,想来这能安慰到女儿。 就在那仆妇刚匆匆穿过院墙,那尖利的叫声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只是随后就没了声音,沈光和王忠嗣面面相觑,翁婿两个几乎是异口同声道,“秀娘(十三娘)生了?” 没过多久,便有仆妇跌跌撞撞冲了出来,满脸的惊喜道,“主君,姑爷,大娘子生了,是位女公子……“ 听到妻子生了个女儿,沈光顿时乐得整个人都好似傻了般痴痴笑起来,口中喃喃道,“我有女儿了……” 王忠嗣虽然高兴,却难免有些失望,他更希望女儿能生下沈家的嫡长子,自家这女婿在婆夷河之战阵斩烛龙莽布支,比起当年王难得在河源阵斩王子琅支都更加了得。 只是自家这女婿年纪尚轻,军中资历也还不够,即便立下如此大功,就算圣人要特进加封,恐怕朝中阻力不会小,到时候多半会补偿在他处,若是女儿此番得子,恐怕生下来便有加封恩荫。 沈光傻笑了没多久,便立马被王蕴秀的叫声给唤醒了,他立马看向那仆妇道,“不是生了吗,怎么还在叫?” “沈郎莫急,十三娘怀的乃是孪生子,大的出来了,小的还在里面呢,切莫着急。” 王忠嗣看着满脸紧张的女婿,却是觉得自己想差了,自家这女婿倒不是个重男轻女的性子,而且极为着紧女儿,十三娘挑了个好夫君啊! “孪生子,那就是双胞胎了。” 沈光几乎快乐疯了,两个女儿那就是双倍的快乐啊! 只是很快,沈光便高兴不起来了,本以为大女儿生出来,小女儿应该也很快会出来,但是半个时辰过去,妻子的叫声从嘶哑变得微弱,急的他都站不住了。 “姑爷,你不能进去……” 看着走进院子的沈光,里面的仆妇们连忙围了上来,就连王忠嗣都按住了这个女婿。 “沈郎不可。” “岳父大人,秀娘是我妻子,什么血光之灾都是妄言,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回来了。” 沈光清楚这个时代男子不能靠近产房,否则便有血光之灾,可是他自是不会信这等鬼话的,他挣脱王忠嗣这个老丈人后,便拨开那些阻拦自己的仆妇,大步进了院中,那些仆妇本还要拦着他,可是被他一瞪,全都吓得跌倒在地,哪还敢拦着这位凛然生威的姑爷。 王忠嗣本想跟着女婿进去,可是最后还是止住了脚步,女婿女儿感情好,他过去了算个什么事。 产房外,看到大步而来的沈光,先前就得了消息的白阿俏忍不住飞奔过来,“夫君,阿姊她……” “没事的,没事的。”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看着被吓得不轻的白阿俏,沈光连忙拍着她,接着便在外面大喊道,“秀娘,我回来了,等你生完孩子修养好,咱们去打猎……” 产房内,本已累得虚脱的王蕴秀听到自家夫君的声音后,顿时又生出了股力气,嘶哑着喉咙看着自己仍旧隆起的小腹骂道,“你这小娘,你阿耶都回来了,还不赶紧出来,再不出来,看老娘今后怎么治你……啊!” 剧痛中,王蕴秀再次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听得外面的沈光心都揪住了,这时产房内,那接生的老稳婆却是惊喜地喊了起来,“头出来了,头出来了,大娘子快使劲,莫要停!” “你这杀千刀的老虔婆,老娘都使半天劲……啊!” “出来了,大娘子,出来了!” 那稳婆将婴儿抱在怀里,接着便狂喜起来,剪断脐带后,连忙走到已经虚脱的王蕴秀身边道,声音都有些发颤,“大娘子,是位小公子呢!” “什么小公子……” “大娘子,是儿子,是儿子啊!” 原本还躺着动弹不得的王蕴秀听清楚边上几个稳婆的话后,愣了愣后才大笑起来,“快把我儿抱来给我瞧瞧!” 产房外,自有稳婆出去告喜,沈光听到王蕴秀最后生得竟是龙凤胎,也是连忙道,“辛苦几位了,待会儿某自让人送上谢礼,还请几位好生照顾我家娘子。” “姑爷,大娘子想您进去看看小公子呢!” 王蕴秀的贴身侍女在稳婆边上道,沈光本想进去,但是立马摇头道,“你告诉秀娘,且让她休息好,待我沐浴更衣,再进去看她和孩子。” “对了,接下来若有人要去看秀娘,都得穿上沸水煮过的衣服,头也需裹了。” 沈光想到这个时代的卫生条件,连忙吩咐起来,“你们给秀娘和孩子腾个干净房屋,务必要洒扫清洗干净,不能见尘。 “赏、赏、赏!” 很快知道女儿生得是龙凤胎的王忠嗣亦是大笑着朝来报喜的仆妇喊道,接着便让身边的牙兵去提前,阖府上下都要赏钱,这可是天大的喜事。独是王忠嗣,待沈光刮干净胡子,沐浴更衣后,他亦是吩咐多闻第二日便去城中镖局提钱打赏。 等沈光裹了白纱幞头,换上了煮沸蒸干的白衣,进了那打扫的纤尘不染的房间时,只见王蕴秀已然熟睡,儿子便靠在怀里,女儿却是放在单独的小床里,边上是白阿俏在看着。 “不要吵醒了秀娘。” 看到屋里两个早就准备好的奶娘要行礼,沈光轻声道,然后走到了小床边上,看着自己的长女,脸上的笑容温柔得简直能把人融化似的,边上的白阿俏看了后忽然觉得生孩子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贺礼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元贞,礼物准备得如何了?” 武威城东的某处大宅书房内,安思顺朝自家兄弟安元贞问道,他在河西陇右任职多年,河西节度使府中自有他的亲朋故旧,昨晚沈家大娘子生产,诞下麒麟儿,如今城中各军将领怕是都在准备厚礼,打算交好那位沈郎,同时也是讨好王忠嗣这位顶头上司。 “大兄,那石国胡商想要坐地起价,被我割了左耳,方才老实下来。” 安元贞答话间,却是让身后牙兵奉上了镶金嵌玉的精致檀木盒,上面还隐隐能见到些许细碎的血迹。 打开木盒,看着里面两枚浑然天成的赤色玉环,安思顺拿起来后放在窗格透进的阳光下,只见光影流动间,那玉环折射在墙上的模糊影子隐隐似龙兽似凤形,果然是十分难得,最关键是这对玉环用作送礼极为应景。 “以后仔细些。” 拿起桌案上用来擦拭保养刀剑的上好白色细布,安思顺一边说道,一边轻轻擦去了木盒上沾到的那几滴血珠,随后将木盒放到边上,看着唯唯诺诺的阿弟道,“我与你的钱没有少了那胡商吧!” “大兄放心,那厮不敢在外面胡言乱语的?” 安元贞低着头扶刀小心翼翼地说道,然后便听到了兄长怒气十足的声音,“混账,你当咱们是强盗吗?你这么干,和轧荤山有什么两样!” “大兄,我这就让人把钱送过去。” 看着惶然认错的兄弟,安思顺方自没有继续教训这个打小跟在他屁股后头的胞弟,只是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他们本是突厥遗族,当年部落兵败,他们兄弟两个跟着伯父安延偃投奔在大唐任岚州别驾的亲族安贞节,后来安禄山的母亲改嫁给了他伯父,两人便成了堂兄弟,只是那时他既不读书也不知礼明理,便和安禄山颇为亲近。 可是当他投军以后,在故平阳郡公麾下效力时,得其勉励才奋发读书,自那以后便和当时已在幽州靠着狡诈凶残而展露头角的安禄山生疏起来,他瞧不上这个杂胡出身的假堂弟,更是对其毫无信义可言的行径十分看不上。 尤其是安禄山当上范阳节度使后,明着帮他说话,实则是暗中拱火,让他和担任他副手的哥舒翰势同水火,更是叫他恼怒无比。 安元贞连忙退出书房,他知道大兄最厌恶的便是那位小时候亲近的假兄安禄山,常说自家伯父当年就不该被那个巫妇蛊惑,娶了做妻子。 “备马。” 安思顺站了起来,让亲卫牙兵拿了装玉环的木盒,随后便策马往节度使府邸而去,果然就像他猜得那样,快到节度使府邸时的大街外,那送礼的马车已经络绎不绝,他也不禁摇头面露讥讽之色。 自己这些同僚也不想想那位沈郎何许人也,光是那安西烧春,便是这天下最赚钱的买卖,便是他们那位节度四镇的顶头上司王忠嗣又像是缺这些阿堵物的么,这一车车的绢帛铜钱倒是显得他像是在趁机敛财似的。 “装什么逼!” 不远处,骑在赤红色的雄骏战马背上的哥舒翰正瞧见安思顺脸上神情,向来与其不睦的他自是冷哼道,叫他身旁同行的李光弼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哥舒翰出身突骑施,不过他父亲哥舒道元时便是安西副大都护,在安西算是名门,比起高仙芝家世还高出一头,只不过他年轻时浪荡无行,后来父亲去世都逗留长安,没有回去治丧,以至于被世人所轻,才奋而投军。 哥舒翰和安思顺年纪相仿,但以军中资历论,哥舒翰是远不如安思顺的,只不过安思顺乃是战败逃奔大唐的突厥遗族,所以哥舒翰很是不甘屈居人下,如今两人一个是大斗军大使,一个是副使,可哥舒翰身为副使却向来不怎么鸟安思顺这个大使。 两人在王忠嗣麾下明面上看着还算过得去,可实则形同陌路,若不是哥舒翰是王忠嗣亲自提拔的爱将,安思顺早就想办法把哥舒翰弄去别处了。 李光弼和哥舒翰一样都是王忠嗣亲自从军中简拔的心腹,所以哪怕他对安思顺没什么成见,可是人有亲疏远近,自然是站哥舒翰这边的。 安思顺闻声看来,只见哥舒翰冷眼瞧着他,他虽不明白那句,“装什么逼!”是何意思,可是猜也猜得到那绝不是好话,于是自也回以冷笑,领着牙兵往节度使衙门而去。 附近其余四镇将领见了,也没人上去打招呼,安思顺和哥舒翰在他们眼中都不好打交道,这两个都是读《左传》和《汉书》的,都是高傲之辈,尤其是哥舒翰,除了李光弼外,陇右朔方诸将里就没一个是他瞧得上的。 “也不知这突厥奴准备了什么礼物。” 哥舒翰自言自语着,然后看向了鞍旁的木匣,这回为了贺礼,他可是下了血本,将自家祖上当年还在突骑施显赫时的家传宝刀拿了出来。 “就是再贵重,也比不上哥舒你家的七星宝刀,只是你真舍得?” 李光弼为人清正严白,而且向来体恤士卒,身无余财,自然没钱准备什么重礼,只是将自己这些年所读兵书注释的手札当做了随礼。 “什么宝刀,你又不是没见过沈郎那口大横刀,那才是真正的宝刀。” 想到沈郎所佩戴的那口无坚不摧的大横刀,哥舒翰亦是叹了口气,本以为自家的七星刀吹毛断发,犀利无双,可称宝刀,可是这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再说我家这口七星刀乃是短刀,作为佩饰倒是不失华美,真拿来上阵便是笑话了。” 年轻时哥舒翰好华服、腰悬七星刀,出则飞鹰走马、更兼贪杯好色喜欢赌博,在长安城里是出了名的浪荡无行,是一等一的纨绔子,不过如今他早已改邪归正,那口七星刀对他来说也就是件有些念想的外物罢了。 说话间,两人自到了节度使府邸前,这时候不少人都上前和李光弼打招呼,李光弼虽然也是天生傲骨之辈,不过却不像哥舒翰那般性情张扬外显,因此人缘并不算太差。 “李兄,哥舒兄。” 刚招呼完主动见礼的安思顺,在门前招待的沈光颇为惊喜地朝李光弼和哥舒翰道,虽说今日乃是为贺他喜获儿女所设的宴会,但此间主人仍是他那位老丈人,本来照道理以沈光身份不需要亲自待客,可是王忠嗣有意这个女婿日后接替他掌管四镇,再加上沈光本就不怎么在乎所谓虚名,他也乐意结交军中诸将。 看着和哥舒翰还有李光弼热络无比的沈光,安思顺暗自叹了口气,他伯父当年曾当到过羽林大将军,虽说去世多年,可是长安也是有些故旧在的,四镇其余将领大都只知道这位沈郎乃是王忠嗣这位上司的爱婿,可他却是清楚,要不是有这个女婿,王忠嗣可是差点就不能再执掌四镇了。 自己需得想法和那突骑施的蛮子和解了,否则今后这朔方陇右哪还有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安思顺打定主意后,脸上冷色也去了几分。 第四百六十二章 郭子仪 “沈郎,你且看看,这可是某家传宝刀,正好送于令公子。” 哥舒翰瞥了眼不远处腆着脸没有离开的安思顺,直接打开了带来的木匣,取出了他那口在河陇都颇有名气的七星刀。 沈光看着那口装饰华美,尤其是刀柄上镶嵌着七颗猫眼大小宝石的短刀,连忙道,“既是哥舒兄家传宝刀,怎能轻易送人。” “沈郎,你这是瞧不上某这口家传宝马吗?” 哥舒翰佯怒道,他选这口七星刀做礼物时,便已预想过会出现这等情况,不过他是真没把这口家传宝刀放在心上了,想他当年在长安还是那个狂嫖烂赌的哥舒儿时,可是没少拿这把家传宝刀当给赌坊。 “既如此,那我就代小儿谢过哥舒兄了。” 四周那些正让部下卸下礼物的将领们看得眼都直了,谁不知道哥舒翰好显摆,这口七星刀可是他平时在城中随身佩戴的宝刀,居然说送就送了,看起来这厮和沈郎当真是交情深厚,并没有和他们吹牛。 见到哥舒翰直接在大门口便亮了礼物,李光弼也不好藏着,于是他取出那放在牛皮筒中的手札道,“沈郎见谅,某身无长物,却是不如哥舒奢遮,只有某手书的兵法心得送于令公子……” “李兄,这礼物太贵重了。” 沈光可是很清楚,自家那位老丈人原本可是把李光弼当成继任者培养的,李光弼如今也称得上军中名将,他的兵法心得乃是真正的不传之秘,属于传家的宝物。 看着沈郎高兴地收下自己的兵法手札,李光弼也是高兴得很,这时候安思顺从身边牙兵取了木盒走了过来,“沈郎,这是某为令公子和女公子准备的礼物。”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安大使有心了。” 沈光看着安思顺,发自内心地谢道,今日来的四镇将领,与其说是来恭贺他喜获麟儿,倒不如说是借着这个机会讨好他那位老丈人。 而这么多送礼的人里面,也只有安思顺为他的女儿准备了礼物,这难免让沈光对安思顺生出几分好感,至于安思顺和哥舒翰之间的恩怨,他从王忠嗣那里也了解得十分详细。 打开木盒后,那对赤色玉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当沈光在安思顺示意下取出时,那玉环环身折射出的龙兽凤形图案自是叫人啧啧称奇。 这下子哥舒翰也不得不暗叹安思顺心思细腻,居然不知道从哪儿搞到这般应景的礼物,沈光亦是十分欢喜这份礼物,就在他要招呼众人进府中赴宴时,却看到了远处显得有些迟疑的身影。 “仆固校尉!” 被沈光喊到,只身前来的仆固怀恩在周围那些都尉、败将、军使奇异的目光下硬着头皮上前,“末将拜见诸位将军。” “今日乃是家宴,仆固校尉毋需多礼。” 沈光见此时还是一介校尉的仆固怀恩甚为拘谨,自是笑着将他介绍于哥舒翰他们,他昨晚守住王蕴秀床边待了一夜,等到天明时才想起仆固怀恩乃是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家中四十六口死于国难,只是后来被宦官逼得只能造反,最后落了个叛臣下场。 “既是沈郎看重,想来是个有本事的。” 哥舒翰多看了显然是铁勒姓氏的仆固怀恩,倒是没想平时那般倨傲,安思顺和李光弼虽然高傲,但是平时待人接物都还和气,自然也没有反对沈光带着这个校尉和他们一起进府,倒是其余将领颇为不忿地看着这个交了好运,恰好在沈光回来时在城墙值守的校尉。 仆固怀恩能察觉到身后盯着他的那些满怀嫉妒和恶意的目光,他这时候在底下士卒间有些勇名,可终究只是个寻常校尉,名声不显,也不得贵人提携,难免有些患得患失。 “仆固兄,须知这世上‘不遭人妒是庸才!’,某觉得仆固兄他日定能建功立业,又何需在意他人眼光。” 看到仆固怀恩的异样,沈光故意慢了两步,在他身边说道,而他这番话亦是让自觉怀才不遇的仆固怀恩感动不已。 安思顺和哥舒翰李光弼他们自然也听到了沈光的话,哥舒翰和李光弼没觉得有什么,他们在长安城时便知道这位沈郎是何等人物了,那可是两人都认同的当世第一等仗义疏财、义薄云天的奢遮人物。 不过安思顺就不同了,在他看来这位沈郎心机城府都远超同龄人,更有这等收买人心的本事,也难怪王忠嗣这位上司会当街抢婿,将其视作亲子。 节度使的大堂和院中早已摆放了桌案,冷菜美酒都已摆上,本来以仆固怀恩的地位只够在院中最末等的地方入席,不过沈光既然派人给仆固怀恩送了请帖,自是在大堂里为他安排了席位,和多闻持国他们并座。 入得大堂,仆固怀恩只觉得脸烧得厉害,想到方才自己本想掩藏自己准备的礼物,却不料这位沈将军大方地收下了他购买的角弓,并且和哥舒翰李光弼那几位军中大将的礼物并列。却是叫他明白什么叫做士为知己者死。 若有机会,他愿意去碎叶军,为这位沈将军帐前小卒,仆固氏世代愿为沈家赴汤蹈火。 “大总管。” “来,来,来,都坐!” 身着便装圆领长袍的王忠嗣现身后,众人都是齐声高呼道,王忠嗣以羽林大将军兼任四镇,如今四镇二十余万大军在握,天下劲兵利卒泰半在他帐下,以大唐惯例,在他攻下石堡城前,他便是有专杀之权的行军大总管。 “谢大总管。” “如今乃是家宴,尔等无需多礼。” 王忠嗣看着满座的军中将领,虽然好奇沈光让一介区区校尉入了大堂,不过他对于自家这女婿的眼光极是信任,自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却唤起了堂下一人,“子仪,你且过来。” 沈光听到王忠嗣言语,不由看向大堂外排在右首桌案处起身的高大壮年男子,如今四镇将领里名字叫子仪的只怕也只有那位再造大堂的郭令公了。 郭子仪走进节度使大堂,自是朝王忠嗣一礼,他是武举出身,初为九品小官,这些年慢慢积功从单于都护府调至朔方镇,为振武军左武锋使。 “子仪,你且坐沈郎下手。” 朔方军乃是王忠嗣多年经营,哥舒翰和李光弼都是他从军中提拔的,郭子仪性格沉毅,为人忠厚,从不争功,在他看来却是最适合给自家女婿当副手,而且以郭子仪那不争不抢的品性,也只有自家女婿才不会亏待了其人,今后碎叶军也有足够的立功机会。 郭子仪有些惊讶,要知道这位大总管的女婿乃是眼下军中的风云人物,他那些同僚无不想交好这位沈郎,只是他素来和这位沈郎没什么交集,尽管心中疑惑,但郭子仪还是走到了沈光下手的桌案安坐下来。 “久仰郭兄大名,今日得见,足慰生平。” 看着边上俊朗但是左脸上有淡红色刀疤的沈光这般说道,郭子仪丝毫没有觉得这位沈郎是在说什么客套话,就仿佛眼前的是相交许久对他了解颇深的故旧老友,这让他越发感到疑惑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定策 王忠嗣性情豪迈大方,再加上朔方、陇右、河东的将领都是他的老部下,当他说这是家宴后,几轮酒后众人自然便放开吃喝起来。 这宴会的主角最后还是成了沈光,王蕴秀只是抱着儿子出来露了个面,生怕父亲手下这群粗胚杀才吓坏了自家儿子,便在沈光陪同下回去休息了。 等沈光再次回来时,这些迫不及待的将领都是一个个跳出来向沈光敬酒,他们听说过沈光在安西军中的名头,有些人面上笑呵呵地攀附,可是心里面却未必服气。 说到喝酒,沈光从来就没怕过谁,更何况眼下四镇的将领虽然轮流向他敬酒,可是也没人敢在王忠嗣面前个个灌他,不过饶是如此当他来者不拒,连饮二十余杯安西烧春后,这些大多粗莽性直的军汉看得眼都直了。 “沈郎真是好酒量!” 沈光先前便和郭子仪饮酒谈天,他本就擅长交际,再加上郭子仪因为从他身上察觉到自己对他的那种无法用道理解释的熟悉感,便只当是两人天生投缘,几杯喝下来两人已能算是知交好友了。 “郭兄酒量也不差。” 沈光笑着说道,这五六十号将领只要不是每个人都和他拼酒,只是人手一杯的他,也不过三四斤的分量,他倒也撑得住。 很快当在场其余将领都跟沈光喝过一轮后,看着仍旧能和郭子仪谈笑风生的沈光,却是没人再生出去拼酒的念头,因为就这等深不可测的酒量,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看着手底下那群骄兵悍将叫自家女婿的酒量给震住了,王忠嗣得意极了,不过今日这宴会除了是将沈郎正式介绍于四镇诸将外,他真正的目的可不是饮酒作乐。 “尔等酒可喝足,肉可吃饱乎?” 随着王忠嗣发问,哪个敢说自己尚未喝过痛快,看到众人里也没人喝糊涂,王忠嗣方自点点头,接着大手一挥,那原本穿梭于席间奉酒传菜的仆役下人们顷刻间退的干干净净,只剩下披甲持刀的牙兵们分列于大堂内外,随后撤去了堂中桌案。 这时候众人才意识到王忠嗣这位大总管是假家宴之命行军议之实,便是喝得有些上头的几人也顿时清醒过来,这时候牙兵们已经摆出了当初沈光在长安时捏制的沙盘基座,那是沈光根据谷歌地图捏出来的青藏高原地形地貌,不过却缺乏各种详细的细节。 只是如今随着那拼装出来的巨大沙盘逐渐成型,沈光发现上面被补全了许多详细的地形地貌,看起来他这位老丈人这大半年怕是将和吐蕃接壤的边镇都给跑遍了。 在座的将领里,除了哥舒翰和李光弼外,就连安思顺、郭子仪等人也都是头回见到这般巨细无遗的沙盘,一个个都是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们都是军中宿将,当然清楚这等沙盘的价值,简直就是行军打仗的无价之宝。 “这乃是沈郎亲手所制的沙盘,你们觉得如何?” “观此沙盘,沈将军已尽得兵法真髓,末将拜服。” 安思顺第一个开了口,他这话半是恭维,半是真心,实在是有了这等沙盘,斥候若是侦查到蕃贼动向,像他这等经验丰富的宿将怕是立马便能猜出对方的意图和行军路线。 一时间,四镇众将都是附和起来,不过王忠嗣待他们说完后,亦是从牙兵手中接过长杆道,“这沙盘乃是绝密,在打下石堡城前,外传者皆以私通蕃贼论处。” “喏。” 众将被王忠嗣话语中的杀气所激,一个个都是大声应道,不过随即心中又是狂喜起来,石堡城有多难打,他们都是清楚的,实在是为着争夺此城,大唐和吐蕃间不知道打了多少场恶仗,死了不知道多少将士。 要打石堡城,必然是国战,吐蕃必定以举国兵力来援,到时候绝不是围着石堡城攻打,有了这座沙盘,他们便能掌握蕃贼动向,提前排兵布阵,和蕃贼的援军决一死战。 “石堡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我军一旦攻打,蕃贼必定发全境兵马来救,你们觉得这仗该如何打?” 所有的将领都已经挤到了沙盘边上,看着上面用木头精心雕刻的城堡模型和粘土捏制的山脉河流,都是沉默不语,说实话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没想过要怎么打,当王忠嗣这般询问他们的时候都没了声音。 “沈郎,你来说?” 王忠嗣看向了沈光,当初在长安的时候,他们翁婿两个就没少讨论这仗该如何打,他还逼得这个女婿造了那名为热气毬的飞天之物出来,不过这东西他让手下的心腹牙兵在青海湖之地试过,要升高到石堡城那等高度全看运气,为此他还折了十多个自小在府里养大的牙兵,不到最后关头,他是不会轻易动用这东西的。 “是,大总管。”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经历过远征小勃律的战事后,沈光比之原先要更加自信许多,再说如何打石堡城,他也确实有些想法,“石堡城易守难攻,且是蕃贼要害所在,若要围此城,需得四五万兵马,蕃贼援兵若至,则需兵力倍之抵挡,而如此一来,我军边镇诸堡空虚,倘若蕃贼趁势四下抄掠乡野城池,断我军粮道,大军虽众,只怕也要无功而还。” 沈光说的话,并没有让众人动容,因为这是大家早就清楚的事情,只不过接下来沈光说的就让他们都忍不住看向沙盘上青海湖方向的几座吐蕃人的边堡。 “要打石堡城,便得徐徐图之,在其援兵必经之地修筑城堡,这样咱们便能用一分兵力挡蕃贼十分兵力,不但可以节省粮草辎重,更不会使边镇诸堡空虚。” 沈光说话间,从牙兵手里接过长杆,在石堡城附近靠着青海湖方向几处那仍在吐蕃人控制下的要害道,“我以为大总管调集四镇大军,半年未有动静,不过是在麻痹蕃贼,如今乃是隆冬时节,若是发奇兵攻下这三处地方修筑要塞驻军,他日攻打石堡城时,便毋需担忧蕃贼援军。” “届时咱们大可以长期围困石堡城,专打蕃贼的援军。” 沈光所说的策略也是历史上哥舒翰打石堡城的法子,先是步步为营,在石堡城附近的要害修筑堡垒,阻挡吐蕃人的援军,然后猛攻石堡城,只不过哥舒翰那时候董延光已经攻打过一次石堡城,陇右朔方折了不少精锐,哥舒翰打石堡城时,也只是想着拔了此城,丝毫没有体恤士卒,最后硬生生用数万伤亡才拿下石堡城。 所以原本还写诗吹过哥舒翰的李白都写诗讥讽他,说,“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把他和靠着斗鸡幸进的贾昌并列。 “沈郎知我。” 王忠嗣拊掌道,这一出他可没事先和这个女婿商量过,纯粹是考教于他,不成想这个女婿倒是和他想到一块去了,石堡城不过是诱饵,吐蕃人倾国来救的援军才是四镇精锐的真正猎物。 第四百六十四章 调任 李光弼、哥舒翰、郭子仪和安思顺都是盯着沈光手中长杆所指那几处地方,方才王忠嗣这位大总管的话他们也都听清楚了,再说他们本就心中有所猜测,如今有沈光这番话印证,他们都清楚这位大总管就是要在这绝不适合出兵的严寒天气下奇袭那几处吐蕃军堡。 “今日议事,尔等记在心里便是,不得有半点泄露。” 王忠嗣看向堂中诸将,却是对他们脸上的跃跃欲试视而不见,雪夜奇袭虽说艰苦,可自打大唐开国以来,也不是没有过,但凡数得着的名将都有此等逆天时而动的得意战绩,其中最叫人敬仰的便是卫国公率三千轻骑趁大雪连夜突袭,击溃了颉利可汗所部大军。 还未及请战,众将皆被王忠嗣斥退,一时间他们都猜不透这位大总管的心思,只得悻悻而归,也就李光弼、安思顺几人在离开节度使衙门时得了吩咐,暗中留了下来。 “大总管?” 安思顺他们再进来时,都是满脸的疑惑,不明白这位大总管为何要多此一举。 “你们可知道,这城中有多少吐蕃人的细作?” 大唐和吐蕃打了近百年的拉锯战,像是凉州境内,又是诸多杂胡杂居,便拿这武威城来说,户口两万三千,其中过半都是往来丝绸之路的商旅定居于此。 “大总管的意思是,军中也有?”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安思顺忍不住惊道,说起来陇右、河西至朔方那是和吐蕃人向来有着不共戴天的血仇,他实在想不通有人会私通吐蕃。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边军苦寒,日子不好过,蕃贼向来舍得砸钱……” 王忠嗣却是不以为意,大唐和吐蕃互相派细作刺探消息,收买官员从不是什么新鲜事,就好比大唐军中也有效力的吐蕃人,同样蕃贼那儿也有背主的军中叛徒。 “光弼、安使君。” “末将在。” 李光弼和安思顺被王忠嗣点名后,都是连忙应声,心思却都在沙盘上青海湖那插了两面旗帜的地方上,“你们二人回去后便点齐本部兵马,所需粮草辎重,本帅自会为你们配齐全,四十日内限期拔城,待开春后另筑坚城,护为犄角。” “大总管,如今大雪及膝,道路难行,可否宽限几日?” 安思顺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开口道,比起军中的资历,他还在王忠嗣之上,而且他也不是李光弼这等由王忠嗣亲自提拔的心腹将领,自是不会像李光弼那般唯命是从。 “时日宽限不得,不过尔等此去,马匹管够,也无需顾虑军辎损耗。” “末将领命。” 既然马匹物资不缺,安思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这时候他看向了边上的哥舒翰,两人不和算不得什么秘密,只是此番要奔袭两千余里,他可不想军中总有人和他唱反调。 “你自去就是,哥舒会调任豆卢军。” 王忠嗣的话让安思顺总算放下心来,倒是哥舒翰满脸错愕,若非王忠嗣就在他跟前,只怕他早就闹将起来。 “你们且去吧!” “末将告退。” 李光弼和安思顺退下后,按捺不住的哥舒翰才忍不住道,“主君,为何让那姓安的……” “闭嘴。” 王忠嗣看着骂骂咧咧起来的哥舒翰,不由低喝道,哥舒翰顿时没了声音,不敢再发什么牢骚。 “调你去豆卢军,自是让你去日月山。” 王忠嗣的话让哥舒翰欢喜起来,吐蕃人要守石堡城,自然是举国守之,这援兵要么走青海湖,要么就是过日月山,这其中日月山挨着石堡城,必定是吐蕃人的援军主力。 “让你去日月山,某是要你择要害处筑城,绝不可叫蕃贼夺了去。” “主君放心,某绝不会负了主君。” 哥舒翰连忙道,他和李光弼虽是好友,但是他心里也是不服王忠嗣这位主君更看重李光弼的,总觉得自己并不差李光弼多少。 “调任的兵符印信和文书都已经准备好了,你自去吧。” 待送走哥舒翰,王忠嗣才看向始终都沉默安静的郭子仪,“子仪,光弼和哥舒皆有重任,唯独你没有,你可有不忿?” “大总管自有安排,末将听命就是,岂有他意。” 看着老实回答的郭子仪,王忠嗣叹了口气,若是换了旁人他定然会以为这话是暗藏怨气,只是不敢直说罢了,可唯独换了郭子仪,他却知道其人就是这么想的,要不然也不会自调来朔方镇后一直任劳任怨地做事,以至于到现在也只是个左武锋使。 “子仪,你的勇略不下于光弼和哥舒,只是自突厥败亡,朔方镇实无什么立功机会,而且某亦是有些私心在,想将你调去碎叶军。” 王忠嗣兼任四镇节度使行军大总管,这陇右河西乃是专征吐蕃,可是河东和朔方则是兼顾吐蕃和塞外,自从白眉可汗授首,突厥彻底败亡,铁勒崛起,这两年朔方镇并无大的战事,就算有以军中资历论,也轮不到郭子仪头上。 沈光在边上始终不发一言,从私心而论,他当然希望郭子仪能来他的碎叶军,毕竟碎叶军中没有什么沙场宿将坐镇,高仙芝这位老上司虽然将段秀实调至他麾下,可是依然没法和眼前已经在军中任职二十多年的郭子仪相比。 若不是时运不济,郭子仪也不至于到现在都寂寂无名,安史之乱时,郭子仪能成为大唐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可不是平白无故就那么厉害的,如今郭子仪已经年近五十,那是真正疆场征战二十余年的军中宿将。 只是沈光从不喜欢勉强他人,若不是主动提出这调任之事的乃是自家岳父,他早就出声劝阻,省得郭子仪难做。 “不知子仪你意下如何?” 被王忠嗣这位大总管看着,郭子仪只是略微迟疑了下,便开口道,“末将愿去碎叶军,为沈使君效力。” 郭子仪并没有什么愤懑不满的情绪,沈光虽然比他小二十岁,军中资历也不如他,可是光是这次远征小勃律,阵斩烛龙莽布支,便已是叫他也钦佩不已的,更何况这位沈郎为人慷慨大方,宽厚待人,体恤士卒亦是十分和他投契。 “好,那此事便如此定了,某这便行文长安,和沈郎举荐子仪你为碎叶军的副大使。” “多谢大总管。” 郭子仪本来只是左武锋使,这升到军镇的副大使,也算是高升了,纵然他向来淡泊名利,这时候也难免露出几分喜意。 “拜见主君。” “郭兄客气了,今后私下里,郭兄唤我沈郎便是。” 沈光一把抓住郭子仪的手道,“郭兄,你我一见如故,今晚咱们定要好好聊聊。” 王忠嗣见郭子仪改了称呼,也不由十分高兴,他麾下部将里,他最看好的便是李光弼、哥舒翰和郭子仪三人,只不过郭子仪算不上他亲自提拔,而且他也无有大恩于郭子仪,这也是他要将郭子仪调去自家女婿帐下效命的缘故,郭子仪是知恩图报的忠厚性格,正好让自家女婿施恩于他。 第四百六十五章 锦衣 翌日清晨,郭子仪起来时,看着身上盖着的被褥,也不由感叹自己这位新主君果然是能 叫人誓死以报,“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想到昨晚两人彻聊半夜,这位新主君就对自己推心置腹,郭子仪不禁自语道。 “使君,且请洗漱。” 随着推开的房门,多闻自领着两个牙兵送来了清水柳枝并新的锦袍狐裘,那圆领锦袍是上好的蜀锦云纹,绣以金线,配着的狐裘则全是通体白毛,没有一根杂毛的白狐皮所制,裘下大氅则是乌黑似墨的羊毛压成,厚实保暖。 郭子仪并非矫情之人,他出身官宦,年少时也有过锦衣华服,飞鹰走马的岁月,只不过成年以后在边地任职,见识过百姓疾苦,他又向来体恤士卒,但有多余的俸禄也大都拿来接济部下了,多年下来便养成了简朴的习性。 像眼下这等起码价值百余贯的衣服行头,他不知道有多少年没穿戴过了,擦过脸,用柳枝细盐漱口之后,郭子仪换上那锦袍狐裘大氅,他本就身材高大,虽然年近五十,可是常年在军中打熬力气,除了两鬓花白,却是毫不显老,这穿上之后自是威仪凛凛,看上去不过四十。 “使君好样貌!” 郭子仪看着这不过十六七岁,和自家二郎年岁相仿的多闻这般夸自己,却是笑了起来,他年轻时也确实是以相貌出众,仪表堂堂而闻名乡里的,要不然他那位世叔也不会将女儿嫁给他。 “使君,这是主君交代于我,务必请使君收下。” 多闻说话间,自是取了牛皮鞣制的钱袋奉于郭子仪面前,“主君说了,使君但用无妨,若是不够,自和我知会声就是。” 武威城内,自有沈光名下的镖局和产业,这将近大半年下来,货栈里存放的货物钱财不下五十万贯,沈光得了郭子仪这样的大将,哪会吝啬钱财。 郭子仪已然认沈光为主君,再加上他也知道自家主君向来奢遮大方,便也没有客气,便接过钱袋拢入袖中,随后问道,“主君去哪了?” “主君夜半去了主母房中看护,眼下正陪着主母用膳,主君说他上午需得补个觉,使君随意就是,只是莫忘了中午记得回来用饭,主君说到时候正好有事和使君商量。” “某知道了,你回去禀报主君,就说某自去街上闲逛,中午必定回来。” 郭子仪知道自家主君和主母伉俪情深,却是毫不在意外人闲话,他自己也是个爱护妻子的,甚至还在家给妻子打水洗脚呢! “对了,这酒囊使君且带上。” 多闻又拿了装具精美的牛皮酒壶递给郭子仪,“这安西烧春乃是延城那边送来的窖藏珍品,非是军中所饮,使君记得省着点喝,如今这城中咱们的货栈里也没多少存货。”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郭子仪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他接过那酒壶,拔出塞子,果然那酒香不似军中配额那般冲头,他连忙喝了小口细品,只觉得入口绵柔香醇许多,果然是好酒。 “谢过尉迟哥儿。” “谢我做甚,这都是主君吩咐,主君说若非主母刚刚生产,他当陪使君好生逛逛。” 郭子仪将那酒壶悬在腰间玉带上,自是和多闻一道离了房间,等到了马厩时,却发现自己那匹塞外铁骊种的爱马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原本用旧的马鞍笼头缰绳全都换了装具华美,镶金嵌银的鞍具。 “使君这马倒是好马,不然主君就连马都要给使君换了呢!” 多闻在边上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感叹起来,“我侍奉主君至今,还是头回见到有人能被主君如此器重呢?” “尉迟小哥,可是觉得某这是德不配位?” 郭子仪轻轻拍着爱马的脖子,饶有兴致地看向边上小大人似的多闻问道。 “使君莫要胡说,主君这般器重使君,使君必定是有大本事的,我迟早能见识到。” 多闻说话间,郭子仪那随行的两个牙兵亦是精神十足地取了马匹,郭子仪看他们也都是换了新衣,红光满面的样子,便知道这两人怕是也得了好处。 领着随从,出了节度使府邸,他那两个牙兵才开口道,“将军,咱们真的要去碎叶军?” “那是自然,大总管已经行文于朝廷,慢则两月,快则月余,便有调令,怎么,你们不愿意?” “愿意愿意,怎么不愿意,这碎叶军里都是好汉,咱们早就心向往之,更何况神威天将军乃是仗义疏财、义薄云天的奢遮人物,傻子才不愿意呢?” 听着自家牙兵言语,郭子仪不由取出了袖中的钱袋打了开来,随即他愣住了,他没想到里面全是码得整齐的一撂撂马蹄金,若是换成开元通宝,怎么也得有千把贯来着,这下子他边上两个亲信牙兵也都看傻了眼,随后咽了口口水。 他们两个昨晚自是被沈光麾下的牙兵拉去喝酒吃肉聊天吹牛,早上醒来时换了新衣服,还得了十几贯的花销钱,只是他们没想到那位神威天将军当真是奢遮大方,给自家将军钱袋里放得全是赤金,这得值多少钱啊! 郭子仪收好钱袋,却是面不改色地朝身旁牙兵道,“主君待我恩重,你们在外不可张扬,免得有人乱说话。” “是,将军。” 骑在马上,换了身行头的郭子仪察觉着街面上不时有女郎投来目光,却是叫他有种回到年轻时的感觉。 “阿耶!” 待郭子仪回到城中住处时,少年从军便跟着他的长子和次子都是看直了眼,自家阿耶的军俸虽然不低,可是时常接济部下和士卒,平时穿着的都是旧衣,哪像现在这锦袍狐裘,若不是阿耶样貌没甚改变,他们都不敢相认了。 “曜儿,旰儿,且去取马,叫上你们阿弟,阿耶带你们去做新衣去。” “是,阿耶。” 虽然惊讶于向来手头拮据的阿耶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大方,可是郭曜和郭旰两兄弟却是飞快地回了所住的客舍,叫上了三弟郭晞取了马匹出来。 “阿耶,这是大总管赏你的么?可真漂亮!” 看着自家阿耶脖里围的白色狐裘,刚满十六岁的郭晞满脸的羡慕。 “这可不是大总管赏的,阿耶如今是碎叶军的副大使,自是主君赐下的。” 郭子仪说话间,解下脖子上的狐裘套在了幼子脖子上,随后又解下那领黑色大氅披在同样颇为渴望的次子身上后,方自说道。 “阿耶认了主君?” 早已成年的郭曜不像两个弟弟那般,只是他仍旧十分惊讶于自家阿耶居然认了主君,要知道自家阿耶颠沛多年,待过的边镇不少,可就从没认过什么主君。 “是,就是你们最近时常念叨的那位神威天将军。” 郭子仪看着面色讶然的长子,哈哈大笑了起来,“走,咱们去西市,看上什么东西,阿耶都买给你们。” 第四百六十六章 礼贤下士 “整日闷在房里也不好,莫听那些婆子瞎说。” 沈光抱着女儿,看着围着儿子打转的白阿俏和抱着不撒手的王蕴秀,自是吩咐下人们将院落打扫干净,点上炭炉,再用牛皮帐挡住风口,等王蕴秀穿上衣服,自是陪着她出了房间走动走动。 “冲儿刚出生,本就是睡得时候多,你也莫要老是抱着,抱惯了以后可就离不了手了。” 看着王蕴秀出去透口气都要抱着儿子,沈光忍不住在边上道,不曾想王蕴秀却是朝他道,“那夫君也把轻眉放下啊!” 沈光顿时讪笑了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女儿交给了边上的健壮仆妇,“轻点,莫要吵着轻眉。” “姑爷还真是疼小娘子。” 那仆妇接过襁褓,却是忍不住道,她们这些下人都是看得清楚明白,自家这位姑爷倒是和别人家不同,那是宠女不宠儿的,这大半时候都是抱着这位轻眉小娘子不放手的。 “且慢慢走。” 沈光和白阿俏一左一右扶住了王蕴秀,陪着她在院落里缓缓踱步,王蕴秀本没有那么娇惯,再加上她是武家女,生完孩子后休养了两日,已经自觉没什么大碍,只不过她自不能拂了丈夫心意,只得慢慢地在那走了几个来回,直到微微出汗。 “夫君,我听说你昨晚可是和那位郭使君在一块儿,今早又让人备下了锦袍金饼,还差点把御赐的宝马送出去,不知道这位郭使君有什么本事,能叫夫君如此看重。” 回到房中后,王蕴秀却是忍不住问道,在长安城的时候,她都没见过丈夫这般厚待他人,便是张巡杜甫等人也有所不如。 “郭使君乃是国士,有他相助,我在碎叶自能轻松许多。” 沈光最看重的是郭子仪的品性,另外在安史之乱中的诸多名将里,郭子仪才是真正算得上军政皆能的人物,所以他能历仕四朝,再造大唐后还能得个善终。 王蕴秀是见过郭子仪的,她记得自家阿耶也说过这位郭使君并不弱于李光弼和哥舒翰,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身为武家女,王蕴秀也不是全然不懂边事的,当然清楚像郭子仪这般没有靠山的,想要升迁自是千难万难。 “夫君眼光高远,想来这位郭使君必是国士,只是不知道他可曾携带家眷来武威城,到时候我自请郭使君的娘子来府里叙话。” 看着已经想着要帮自己如何拉拢部下的王蕴秀,沈光笑了起来,“秀娘你且好生将养身体,日后总有你大展拳脚的时候。” 这个时代的大唐妇女相对还是比较自由开放的,沈光自然不介意以后让王蕴秀在安西组建娘子军,让人们都知道便是女孩也能和男孩那样读书上学,出来做工,甚至上战场。 “夫君说的这话,可要说话算话。” 王蕴秀眼睛亮了起来,她本就是闲不住的性子,莫看她十分宠溺刚出生的嫡长子,可真要她在家埋头相夫教子,却是能憋闷死她。 “我何时说话不算话过,娘子以后若是有本事也拉出支娘子军来,我便向圣人为娘子讨个将军元帅当当。” “主君,郭使君回来了。” 就在沈光和王蕴秀说笑间,多闻却是在外面禀报道,还未等沈光开口,王蕴秀已自道,“夫君且去忙正事,我也有些乏了,正好陪冲儿和轻眉睡会儿。” 沈光闻言自是等王蕴秀上了床,方离了屋子,见到多闻时,不由道,“郭兄一个人回来的么?” “郭使君收拾了城中住处,却是携子而来,我看他倒是十分不客气。” 多闻想到那两个戴着披着主君所送狐裘大氅的少年,难免觉得有些不忿。 “不客气好啊,这才说明郭兄把咱们当成了自己人。” 沈光倒是高兴起来,他清楚像郭子仪这种人,若不是真心投效,他准备的礼物再贵重,也只会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说话间,走到待客的厅堂时,沈光便看到了郭子仪身后三子,年长的与自己相仿,年少的两个倒是和多闻持国他们差不多大。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郭兄三子都是人中之龙,真是叫某羡慕。” “拜见主君。” “郭兄,不是说过了,私下唤我沈郎便是,今后咱们同去安西,定要做番大事业出来。” “那我便不客气了,还不见过你们沈世叔。”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郭子仪被沈光扶住后,使劲之后也未能拜下去,自然没有再坚持,只是喊过三个儿子道。 沈光其实已经三十,只不过他皮肤白皙,并不显大,看上去也就如二十五六的样子,郭曜三兄弟一时间都迟疑起来,实在是这位让他们仰慕已久的神威天将军看上去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尤其是郭曜他跟随父亲从军已近十年,风吹日晒看上去比沈光要显老许多。 “喊什么世叔,私底下咱们各论各的,你们且喊我声沈兄就是。” “郭曜拜见主君。” 郭曜到底要沉稳许多,更不必提自家阿耶就在边上,他连忙赶在两个阿弟面前,率先开口道。 “郭旰拜见主君。” “郭晞拜见主君。” 见自家大兄这般称呼了,郭旰郭晞两兄弟也只能照样称呼。 “多闻,你去我房中,将我那两领大氅取来。” 沈光看到郭曜三兄弟虽然身上都换了新的成衣,可是也称不上有多名贵,只不过三人身形挺拔,英气勃发,穿什么都显精神。 “主君,你就那两领大氅了。” “叫你去就去,啰嗦什么,你家主君我像是缺那两领大氅的么?” 沈光知道多闻那属貔貅的性子,见他喊起来,不由道,“等来年开春,商旅通了,你和持国也一人一领,快去。” “主君……” “还叫我主君,郭兄,你知道我最不缺的便是钱了,不过两领大氅值当什么?” “多闻,将我那圆领锦袍也取三件来。” 已然走远的多闻皱了皱眉,但最后还是闷声道,“知道了。” “沈郎,这可怎生使得。” “怎么使不得,我也刚做了阿耶,如何不清楚郭兄心情,若不是这衣服不合身,只怕郭兄也是要脱下来给自家孩儿换上的。” 沈光招呼着郭子仪父子四人坐下来,武威城中西市倒是有专卖成衣的胡商,只不过这用料做工肯定比不上大户人家里内宅女红做出来的。 听到沈光的话,郭子仪顿时说不出话来了,他这些年辗转多地,自问对得起朝廷黎庶,可是最对不起的便是自家妻儿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胡商 多闻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他和持国各自捧了衣服和大氅进来,看向郭曜三兄弟时,倒是没什么嫉妒羡慕,只是多少有些不服气罢了,觉得他们只是占了自家阿耶的便宜,才叫主君高看他们。 “且试试看,看看合不合身。” 厅堂里自有屏风,随着沈光言语,向来家教严厉的郭曜三兄弟并不敢去接那些锦袍大氅,只是端坐悄悄看向自家阿耶,便连最年长的郭曜也是满脸的期待。 想到长子打小跟着自己在军中厮混,却是不曾像自己年轻时至少有过锦衣轻狂的岁月,郭子仪心中一软,微微点头道,“既是主君所赐,岂可拒绝,去穿上吧!” “多谢主君,多谢阿耶。” 郭曜尚未开口,两个阿弟已是跳了起来,他们不过是十五六七的年纪,正是好华服宝马的年纪,连忙起身领着两个阿弟,免得他们太过跳脱的郭曜向沈光行礼时,心中已是彻底服气了,起码这位神威天将军的气度风仪他是学不来的。 “郭兄,抱歉了,那等大氅我这儿也没有了,少不得咱们只能凑合用别的了。咱们这些当了阿耶的,谁不想把最好的给孩子……” 听着沈光好似寻常通家之好的百姓般和自己聊起来,郭子仪也放了开来,不由点头道,“沈郎说得极是,我这些年倒是亏欠他们三兄弟不少。” “父子间哪有什么不亏欠的,郭兄为人我清楚,还是那句话,若是没钱了,自来我这儿支取便是,不过郭兄以后去了安西,倒是不必再像以前那般,我碎叶军别的不敢说,至少将士们绝不会流血又流泪。” 郭子仪早就听说过碎叶军的待遇,放在边镇各军里,也只有将领们身边的牙兵们方能相比,不过城中他不少同僚大都是不信的,可是唯有亲自和这位年轻主君打过交道,他知道这全都是真的,毫无夸张之语。 就在这时候,郭曜三兄弟也都换好了衣服出来,正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三人换上王蕴秀为沈光精心准备的锦袍和大氅,显得更加雄姿勃发,英风锐气。 郭子仪看得亦是愣了愣,但他随即便拧过头,他戎马半生,沙场上不知道多少次差点死了,都不曾流过泪,可是此时却眼眶发酸。 “你们且坐,好好陪你们阿耶吃酒。” 沈光拍手间,自是叫僮仆们奉酒传菜,“郭兄,来,我先干为敬。” 看着沈光仰脖喝下那清冽如水的安西烧春,郭曜三兄弟忍不住喉头耸动,方才阿耶带他们逛了城中西市,买了衣服鞍具和平时他们想买却买不起的东西,便连大氅都分于二弟三弟,可是唯独那壶安西烧春却是说什么都没给他们兄弟尝尝滋味。 郭子仪亦是一口饮尽杯中酒,虽然和这位主君只是初识,可是他觉得两人就仿佛是真正相知多年的老朋友,却是比起他那些故旧更像是真正的知己。 “主君,这杯酒咱们敬您。” 郭曜三兄弟齐齐举杯道,他们长这么大,还是头回遇到沈光这般的主君,不但说话好听,而且出手大方,再加上他们听来的那些传闻,自是叫他们越发仰慕钦佩。 “慢点喝!” 郭子仪看着三个儿子举杯就灌,忍不住在边上道,但随即就摇起了头,长子倒还好,次子和三子那是脸涨得通红,硬生生把酒给吞了下去。 “好酒,真是好酒。” 看着面不改色的沈光和自家阿耶,三兄弟自是佩服,年纪最小的郭晞更是忍不住在那里大着舌头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自然觉得这酒越烈越好,才是英雄好汉喝的。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当然是好酒,不过你们头回饮此等烈酒,便听你们阿耶的,要慢慢喝,细细品,才能品尝个中滋味。” 郭子仪是沉默寡言的忠厚性格,酒席间他虽然话不多,可是沈光却是最擅长这等场面,他倒是和郭曜三兄弟聊得颇为相投,也知道了郭子仪家中的不少事情。 “郭兄,饮过这轮,且让郭曜他们与多闻持国去街上玩耍如何?” 多闻持国也在宴席中,两人听到沈光的话,虽然有些不情愿,不过方才他们听郭家三兄弟言及西市的热闹,倒是都想去见识番,尤其是持国,他自小在五识匿国长大,国都都不如大唐边镇的小城,更遑论武威这等大城了。 “沈郎做主便是,只是莫要惯着他们。” “郭兄不必担心,多闻性格持重,我这儿平时钱财都是他管着的。” 沈光明白郭子仪的意思,自然是叫他宽心,想让多闻掏钱,郭曜三兄弟可没那个本事。 “如此便好。” 很快,郭曜兄弟便和多闻持国离席而去,沈光自是希望多闻和持国,尤其是持国能多和同龄人玩耍,性格变得开朗些。 随着下人们撤去桌案,沈光起身朝郭子仪道,“郭兄,咱们也出去随便走走。” “好。” 对于郭子仪的惜字如金,沈光也习惯了,除非把这位灌醉了,否则怕是很难让他多说什么,不过他也不介意,郭子仪若不是这样的性格,哪里还轮得到他得此大将。 离开节度使府邸所在的街道后,大街上人流便多了起来,因为人口大都是往来丝绸之路的胡商客旅,所以武威城中便是到了冬天也照样热闹得很,不输长安。 “郭兄,你对这武威城中的西市胡商可了解么?” “我久在朔方镇,还是头回来武威城,却是不怎么熟悉?” 郭子仪有些疑惑,不明白这位主君忽然询问他西市胡商的事情,只不过接下来沈光的话就让他眉头皱紧了。 “郭兄怕是不知道,这西市里可是有不少人乃是吐蕃人的细作。” 沈光看着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大半都是肤色打扮各异的胡人,却是感叹起来,“大唐和蕃贼厮杀百余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此番石堡城之战,事关重大。” “大总管的意思是,这城中也是该清扫一番了。” “主君是打算清理西市。” 既然是谈正事,郭子仪自改了称呼,沈光也不以为意,只是冷冷看着那些沿街叫卖的胡商,“他们占了这么多年的便宜,也是该还债了。” 这两日,沈光看了不少城中断案的卷宗,这里面胡商有不法事的可不少,只不过因为朝廷优渥胡商,再加上大多案子都是这些胡商内斗倾轧,官府自然不闻不问,可是沈光最是看不得这种胡人自治的事,在他看来既然到了大唐,就得守大唐的律法。 “主君要如何做?” “不急,咱们且先去逛逛再说。” 沈光笑了起来,所谓收拾细作是假,其实整顿城中胡商是真,他没想到杨国忠这大半年在长安倒是没有白忙活,却是让好面子的李隆基同意清查在大唐的胡商们的产业,重新厘定商税,只不过长安城内西市体量太大,贸然行事会惹出风波。所以武威城便成了杨国忠打算对那些胡商们动刀的地方,自己这趟回来正好适逢其会。 第四百六十八章 胡姬 武威城的西市规模只比长安雒阳差了些,沈光和郭子仪逛了个把时辰,也只逛了以奴隶、布匹和皮货等大宗贸易为主的地方,沈光每到那些胡商的货栈,都会仔细询问价格,商家来历和货源渠道等等,看得边上的郭子仪好奇不已。 “郭兄,咱们坐下点些小食。” 走出最后那家货栈,沈光开口道,郭子仪自无不可,“主君方才询问那般仔细,可有什么讲究。” “这叫调研,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郭兄以往带兵打仗的时候,想必会亲自勘察战场地形,提前获悉天时吧,放在这商贾之事上,便是差不多的意思。” “两位客人,里面请。” 说话间,沈光寻着最近的那家食铺里,已有戴着尖帽的胡人小厮迎出来,满脸堆笑地揽客道。 进了食铺,眼下正是隆冬时节,武威城中虽然依旧热闹,可到底不能和开春以后及至夏秋时商队络绎不绝的景象相比,即便这西市里看上去逛街的人不少,但是真正会在食铺酒肆用饭饮酒的却是不多。 那小厮倚着门观望沈光他们许久,见这疑似主仆二人出入的都是大货栈,而且两人身上穿着的服饰虽然素雅,可是那料子却是上等的蜀锦,是市面上难道一见的珍品,他也是曾经招待过几位大唐军中的将军,才认得这等名贵的布料。 “两位,咱们店里有新鲜下锅的上等河曲羊,羊油熬制的汤色奶白,没半点膻味,羊肉酥烂软嫩,入口即化,可是远近闻名的。” “切五斤羊肉配汤,再配些菜蔬饼食就是。” “小的记下了,客人可要再点壶蒲桃酿,咱家的蒲桃酿可不是从别处采买,乃是自酿的窖藏好酒。” “那就再来壶冰镇蒲桃酿,咱多生两盆炭火与咱们取暖。” “客人稍待,小的这就去办。” 偌大的店堂里,就这小厮,直到他跑去后面传菜,远处角落才有个三十不到的胡姬站起身,带着些许期待的神情看向沈光他们。 不多时那小厮便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两个铜盆,里面加了炭块,放在沈光和郭子仪脚边后,看了眼那胡姬道,“两位客人,可需要曲乐助兴,若是不需要,小的自赶她出去,免得坏了客人的兴致。” 胡姬在大唐近乎便是娼门卖笑的代称,所谓的卖艺不卖身不过是后世文人的意淫,像是武威城,便是丝绸之路上奴隶贸易在大唐关内最大的集散地,这其中胡姬便是诸多奴隶贸易里赚头最大的。 胡姬吃得是青春饭,年轻貌美时自然不缺愿意一掷千金的恩客,便是长得普通,那年轻的青春肉体也总是能招揽更多客人,不过这些胡姬往往也老得快,通常过了二十以后便走下坡路,到了三十早就无人问津。 那些运气好的胡姬被大户人家买回去做侍妾,只要不遇上手段狠辣的女主人,便是年老色衰还能得个善终,而那些姿色普通若是不能存够钱财,等到被东主赶走时,便只能沦落街头流浪。 沈光抬眼见那胡姬怀里抱着琵琶,脸上虽然涂了脂粉,但是难掩眉眼间细纹,身上传了袭红裙,可是人却冻得瑟瑟发抖。 “也罢,且让她过来吧!” 沈光不在乎多花几个钱,他只是见不得这等可怜人儿,那小厮闻言也是松了口气,然后朝那胡姬喊道,“十娘,还不过来,谢过客人。”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客人,这赏钱你们看着给,若是实在不行,便赏她两口剩汤喝就行。” “多谢客人。” 那唤做十娘的胡姬小跑着过来,厅堂空旷,她跑动时衣裙飞扬,人却冻得更加厉害,答话时却是声音都打着哆嗦。 “拿个炉子,且与她烤烤火,这手指若是僵了,还如何弹得曲子。” 随着沈光吩咐,小厮自是又去后面取了炭盆,给十娘放在身边后,却是在两人桌案上放了精致的陶泥炉,里面炭火微红,上面放着的宽口大盆里,奶白色的羊汤咕嘟咕嘟地翻滚着。 “给她打碗汤,切些羊肉,拿个馕饼,先吃饱了再说。” 沈光说话间,隔着他有五步远,正自烤火取暖的十娘满脸的惊讶和感激,“多谢客人。” 小厮却是感叹这十娘交了好运,遇到这等好心的贵人,这几日生意不好,来店里吃食的堂客少了许多,这十娘一顿有一顿没的,要不是自家东主不在,不然真赶到街上去,怕是早就冻饿而死了。 郭子仪在边上虽然沉默不语,不过却对自家这位主君的性子多了几分了解,果然是宽仁之人,跟着这样的主君,是他的幸运啊。 想到这儿,郭子仪却是取了身边的大氅,随手掷给那十娘道,“先披着吧!” 接过那大氅,十娘愣了愣,但是连忙道,“番邦下女,不敢污了贵人的大氅。” 看着这眼前满脸卑微的胡姬,沈光却是叹了口气道,“无妨,你且披着就是。” 沈光开口,自是叫十娘呆住了,她年轻时也曾艳名远播,曾是这武威城中权贵之家的堂上客,为贵人们表演胡旋舞,自是看得出眼前这位郎君必是贵人,那语气虽然温和,却是叫人难以拒绝。 披上大氅,烤着火,喝着汤,吃着饼,十娘心里虽暖,可是去忍不住低泣起来,那在边上服侍沈光他们的小厮却忍不住在边上喝道,“哭什么哭,坏了客人的雅兴,需赶你出去……” “且随她就是。” 沈光挥手阻住那作势要赶人的小厮,“且与我们倒酒就是,你家这羊肉倒是不错。” 桌案上,沈光和郭子仪盘中切好的羊肉蘸着小碟里的料汁早就吃得七七八八,正好喝些冰过的蒲桃酿解腻。 “客人稍等。” 小厮连忙倒酒,而这时十娘已自擦去眼角泪痕,索性连那些劣质脂粉都一道抹去了,然后将披着的大氅仔细叠好奉还,素颜捧起琵琶道,“让客人久等,十娘这便弹奏,还请客人莫要嫌弃。” 说话间,十娘猛地拨弄起怀中的五弦琵琶,顿时便有洞穿金石的杀伐之音响起,郭子仪听得愣了愣,随后猛地看向自家主君,实在是这胡姬弹得赫然是自家主君所做的曲子。 沈光不由点了点头,这胡姬的琵琶弹得不错,起码也是十多年的功夫,不过更叫他惊讶的是,这胡姬拨弄琵琶间却是翩然起舞,就在那桌案间的方寸之地辗转腾挪,跳得正是胡姬中最盛行的胡旋舞。 沈光眼光本就极高,更何况他是见过杨贵妃和公孙大娘跳舞的,不过饶是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胡姬放在长安城,这技艺也足以入教坊司当个教头了。 想到自己那个计划,他觉得眼前这胡姬不失为是个人选,手指轻轻敲着桌案,沈光很快便做了决定。 第四百六十九章 东都豪商 琵琶音戛然而止,十娘最后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胡旋舞腾跃如飞,极耗体力,她饿了两天,虽然刚刚吃过,但是哪有力气边弹边跳完整曲。 摔倒在冰冷的地上,十娘满是愧疚,她只想为那两位贵人跳上一曲自己最得意的胡旋舞,可是她却连这也做不到。 “哎,你!” 小厮急了起来,他没想到这十娘竟是这般不争气,硬生生把这么好的机会给弄砸了,要知道这样好心肠的贵人上哪找去,还平白连累了他。 郭子仪见那小厮骂起来要赶人,却是看不下去,起身扶起了摔在地上的十娘,这下子那小厮立马便闭了口,他这跑堂的迎来送往最是擅长察言观色,再见那位年轻贵人脸上也没有不快之色,自清楚十娘真是走了大运,遇到真正的好心人。 “你且坐下休息,某看你方才无论是琴技还是舞艺,绝非寻常胡姬,如何沦落到这般地步。” 眼前的十娘虽然发髻散乱,素颜的脸上眉眼都是细鱼尾纹,可是那五官却仍旧看得清楚其人年轻时的风华绝色。 “奴家本是安国人,家中也曾是经商的大贾,只是后来阿耶死在蕃贼手上,自此家道中落……” 听着十娘的讲述,沈光不由越发满意起来,这安十娘小时候便来了大唐,说得却是正宗的雒阳雅言,她父亲当年在沙州遇到吐蕃大军劫掠,连人带货物全都没了,最后她被自家阿娘卖了抵债。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安十娘十岁学舞,十四岁在武威城里展露头角,一度曾是胡姬里的花魁,不知多少人想要一亲芳泽,可她却是不折不扣的奴籍,不管挣了多少钱都存不下什么体己的私房钱,就这样年复一年,直到她二十岁时,纵然已是当时胡姬里的大前辈,可她依然明艳动人。 只不过就像沈光曾经看过的那些传奇故事里,安十娘这样的女子总会遇到命中注定的渣男,安十娘也是一样,当时有位来自东都的世家公子十分迷恋她,说是要娶她做侍妾,当时已经知道自己青春不再的安十娘自是沦陷于那等虚妄的憧憬中。 于是她倾尽私下所存的钱财,让这位世家公子为她赎身,可最终却是痴心错付,拿了钱的世家公子一去不回,而她也成了众人眼中笑柄,最后在某位贵人府中大宴宾客时,她跳舞时出了差错,最后害那位贵人丢了面子,她几乎当场被打死,就连引以为傲的容貌也毁了。 撩起脸颊旁的秀发,安十娘露出了那被她遮掩起来的疤痕,“自那之后,奴家便被主家赶走,流浪街头,若非还有几个姐妹接济一二,奴家早已……” 沈光见安十娘说完自己这半生坎坷飘零,脸上却是没什么自哀自怨,却是暗自点头,这等心性倒是不差。 “你且下去,这是赏你的。” 沈光说话间,却是取了几枚河中金币交给边上的小厮,让他交给安十娘。 “客人,十娘不敢……” “让你拿着便拿着。” “就是,不要不识抬举……” 听着那小厮的唠叨,安十娘却是挣扎着接过了那些金币,她内心中最后的傲气想让她拒绝这份好意,因为她刚才把舞跳砸了,不该收下这些赏钱,可是想到自己那几个同病相怜的姐妹,所有的尊严都变得毫无意义。 跪在地上,安十娘朝沈光重重磕头谢恩后才起身离开,这算是她最后的倔强了。 “你叫什么名字?” 等安十娘离开,看着那满脸都是羡慕的小厮,沈光开口问道,那小厮连忙回答起来,“小的姓马名元,家中行大,别人都唤小的马大元。” “你是哪里人?” “小的祖上是康国人,客人莫看小的长得胡人样貌,可小的阿耶便是在大唐出生的……” “那你家三代都在这武威城了,你对这西市可十分熟悉。” “客人,小的家里原先也是行商的,要不是叫那些千杀的贼人抢了货物,小的如何在这里跑堂,这西市小的那是打小在这儿长大的,就没有小人不熟的地方。” 马大元就差赌咒发誓了,他是个机敏的,如何看不出眼前这年轻贵人似乎有些雇人的念头,他在这食铺里跑了三年堂,可是欠的一屁股债还起来连个底也见不到。 “咱们是东都来的,想要在这西市做些大买卖,正缺个熟悉本地商旅的,你可愿意到某门下做奴,日后自赏你份前程。” 沈光看着这十分精明奸猾的马大元,缓缓开口道,杨国忠的手段太糙了,这世上不是什么事朝廷下道旨意就能办成的,更何况如今丝绸之路的贸易盛况空前,确实也离不开那些要钱不要命的胆大胡商。 “愿意愿意,小的马大元愿为贵人家奴,做牛做马……” “行了行了,你且起来吧。” 看着猛地跪倒在地磕头表忠心的马大元,沈光颇为嫌弃地道,然后从怀里掏了钱袋,扔在了他面前,“某看你这厮怕是身上还有破事缠身,这些拿去可够了结。” “够够够,还有的多。” 看着钱袋里透出的金银二色,马大元小鸡啄米似点点起头,双手拿着钱袋,浑身都打着颤,本以为自己下半辈子都得干这等没出息的行当,却没想到竟是遇上了贵人,至于要卖身为奴,从此生死不由自己,在他看来那算个屁。 自由是什么东西,能当饭吃吗?穷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 “去吧,赶紧把你的事办了,某还有事情,要你去办。” “主人稍待,小的这就去。” 看着马大元飞快地跑出食铺,郭子仪方自看向沈光,“主君?” 他不明白,怎么他们就成了东都来的,他记得主君说是要收拾这西市的胡商。 “郭兄是不是以为收拾这西市商贾,只需大军挨家挨户地抄过去就是?” 郭子仪虽然没有回答,但是沈光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心里多半便是这样想的,“兵法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这城中西市的商贾之事,可不是光靠打打杀杀就能成的。” “郭兄接下来记得,咱们乃是东都来的大商贾便是。” “是,主君。” 郭子仪点点头,他这时候也看出来自家主君要对这西市胡商动手,并不是想象中以刀兵胁迫,而是另有图谋。 “眼下不是细说的时候,等那马大元回来,咱们在城中买处大宅后,我自和郭兄说清楚此事。” “全听主君吩咐。” “这酒还不错,咱们莫要浪费了。” 沈光说话间,自取了酒壶,为郭子仪杯中满上酒后,两人又喝起来。 第四百七十章 赌坊 武威城西市某处喧嚣的货栈外面,两个铁塔似的昆仑奴看到马大元时,都哄笑起来,“马大郎,你还有胆子过来,可记得耶耶的尿好喝不?” 看着那两个强壮无比,便是大冬天的尚能敞开衣襟,露出好似铁块般肌肉的昆仑奴,马大元想到了那些屈辱的往事,瞬间便额头青筋跳起,但是他立马就深吸了口气,不去理会这两个打手。 “我要见李管事,我是来还钱的?” “今个儿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烂赌鬼居然还有还钱的时候。” 两个昆仑奴满脸的稀奇,说起来马大元早年在西市里也算是号人物,只不过自从他家商队在沙州被蕃贼抢了个精光,这厮侥幸逃回来后便一蹶不振,便想着靠关扑和赌博来东山再起,最后不但把祖传的宅屋都给卖了不说,就连妻女也卖了,在这城中的赌徒里也算得上是人渣了。 马大元忍耐着,他确实是个人渣,但眼下他好不容易才抓住重头开始的机会,自不会因为两个昆仑奴的讥讽嘲骂便和这等人计较,“钱我带来了,若是李管事知道你们拦着我,须仔细你们的皮。” 看着马大元手里亮出的钱袋,两个昆仑奴终于意识到这个马大郎怕是真来还钱的,于是两人便推开了那虚掩的大门道,“你去吧,李管事今个儿正好刚来。” 马大元大步进了货栈,这处占地不小的货栈外表看着和其他货栈没什么两样,就是里面也有商队存放的骆驼牲口和货物,可是只有马大元清楚,这地方是整个西市里最可怕的地方,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销金窟。 朝着那最大的货仓走去时,里面不时有人被货栈的打手给扔出来,身上被剥得只剩下贴身的里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可是却仍旧死死地抱住那打手的大腿道,“再借某十贯,某一定能翻本,到时候某自会给……” “滚,莫挨着耶耶,真是晦气的狗东西。” 一脚踹翻那个输红了眼的胡儿,打手骂骂咧咧着,他们这些人也最是介意沾上这些输得连底裤都不剩的赌狗,生怕触了霉头。 “哟,马大郎,你又来做甚么,这回你还能当什么……” “我来见李管事。” 看到马大元手里的钱袋,那打手却是猛地变了脸,瞬间笑脸相迎,“贵客,里面请。” 走进熟悉无比的赌坊,看着那些围在桌前的赌徒面红耳赤地吆喝,马大元的手忍不住悸动起来,想到钱袋里足足价值数百贯的金银,想要翻本赚上票的念头不可遏制地浮上心头。 “怎么,要不要赌一把?” 好似毒蛇般阴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却是叫马大元立马回过神来,他回过头只见到那位好似病恹恹随时被风吹下就会倒下的李管事正笑着看着他,顿时叫他杂念顿消,脸上挤出笑容道,“李管事,小的已经戒赌了,今天来是还钱清债务,做个了断的。” “你是来还钱的?” 李行舟微微皱了皱眉,马大元早就是神憎鬼厌,臭不可闻,若不是那王家当年受过他阿耶救命之恩,这厮早就是城外乱葬岗里的死尸了,没想到如今居然有钱还赌债了。 “李管事,钱就在这里,麻烦你把我的欠条销了。” “有意思,你这样的烂人居然也能翻身。” 李行舟笑了起来,随后却是招呼身边的随从取了账册,接着找出了马大元的欠条,这时候四周自有赌输了没钱翻本的赌徒挤了过来瞧热闹,这里面自有认识马大元的,谁都知道他欠了赌坊的钱,最后拿了婆娘和两个幼女抵债。 “某看看,你这百贯欠债可是有大半年了,你既然要还,某便给你取个整,六百贯。” 看着面前手里拿着欠条的李行舟,就像是那把人吞得干干净净,半点骨头渣子都不剩的毒蛇,马大元纵然心中满是怒意,就算按着赌坊的规矩,他借的这笔钱也绝不该连本带利翻那么高,可是这银钩赌坊何时又是讲道理的地方。 “我还。” 马大元咬着牙重重地说出了这两个字,然后他当着众人打开了钱袋,随后耀眼的金光让四周那几个输红了眼的赌徒都呼吸急促起来。 李行舟没想到他直接给马大元这厮翻了倍,居然还能还得上,六百贯现钱不是小数目了,这马大元到底是从哪儿弄来这么一大笔钱的? “还请李管事清点。” “去点下。”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随着李行舟点头,他边上的随从自是清点起那些河中和大食的金银币,最后算下来有七百多贯,哪怕吃相再难看,赌坊也不可能黑了这剩下的钱。 从李行舟手上接过那张欠条,看着上面自己摁下的手印,马大元又哭又笑地撕碎后塞进嘴里吞咽下去,接着他方自看向李行舟道,“李管事,不知何时放我的妻女回家。” “马大元,某倒是很好奇,你这钱是从哪儿来的,又是谁给你的底气和某这般说话。” 李行舟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笑容却让四周的赌徒都心里发毛,谁不知道这银钩赌坊的主人身份成谜,平时都是这位李管事打理,这赌坊里死在他手上的人命总有四五十条。 “李管事,做事情需得讲道理,我把赌债连本带利都还清了,如何放不得我的妻女。” 马大元难得硬气了回,他这番得遇贵人,自是不愿意再继续做烂人,今日他若是不能把妻女接回去,他日若是贵人听说了他的事情,又如何会继续用他这种人。 “你胆子不小,也罢,某也不问你钱的来历,你且和某赌上一局,赢了,自放了你的妻女,输了,便再欠赌坊六百贯。” 李行舟说话间,从随从手里接过那刚刚收回来的赌债,径直扔在了最近的赌桌上,一下子四周的赌徒们都起哄了起来,“马大郎,和他赌啊,一把定输赢……” 听着四周的鼓噪,再看着那始终笑着的毒蛇管事,马大元如坠冰窖,他如何敢和这个毒蛇管事赌钱,因为不管赌什么,到最后输得都是他。 “赌啊!” “不敢赌就赶紧滚!” “你要不赌也行,告诉某,你这钱是谁给你的。” 四周赌客的叫骂声里,李行舟看着呆呆站在那里,满头冷汗的马大元,笑得越发得意,马大元这种烂人不算什么,但是能随手拿出七八百贯给这种烂人的,绝不会是普通人。 马大元虽不知道店里那两位东都来的贵人是什么来头,可他也清楚那位年轻贵人似乎并不愿意让旁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他又岂能背主求活。 “和他赌。” 随着陌生的声音响起,李行舟脸上的笑容凝住了,然后他看到了一位身穿白色锦袍的贵公子,脸颊上有道淡红色的刀痕,正自冷眉看着他们,身后有个身着黑色锦袍的威武中年男子,光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透不过气的压迫感。 第四百七十一章 地头蛇 “在下李行舟,忝为这赌坊的管事,不知贵客是?” 李行舟在武威城横行无忌多年,自然知道什么人能招惹,什么人不能招惹,眼前这两人就属于绝对不能招惹的那种,尤其是那位其人如玉的白衣公子,身上更是有种久居人上的贵气。 想到最近半年那位大总管频繁调集四镇大军,不知道多少军中大将在武威城买了宅子辟做别院,眼下这位说不准就是哪家的武家公子。 “大唐律禁赌,凡赌博者,杖一百,浮财充公。” 沈光看着放低姿态的李行舟,却是视若无物地说道,虽说自贞观以来,朝廷口中的禁赌不过是个笑话,民间关扑之风屡禁不绝,地下赌坊更是不知凡几,长安城里,就连李隆基有时候都会走宫城里的夹道,去平康坊里的赌坊赌上几把。 此外马球、促织、斗鸡,但凡是能和赌博沾边的,长安城里那帮权贵早就什么都玩遍了,更遑论武威城这种边镇,只不过官面上赌坊究竟是犯了大唐律的。 李行舟并不敢生气,实在是这等开口就是大唐律的公子,怎么可能是寻常人。 “贵客说得是,是小人失言,这儿不是赌坊,不过是给货栈里的客人们寻个乐子的地方。” 马大元这时候呆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两位贵人竟然到了这银钩赌坊来,想到自己过往做得那些事儿,他越发羞愧,一时间却是猛地跪在沈光面前,抽起自个的脸来。 “主人,我……” “起来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冲你刚才说了戒赌,要赎回妻女,某就再给你个机会。” 沈光和郭子仪来了有会儿,他们原本在店里饮酒,却不料马大元走了后,那食铺里的厨子却是出来和他们说了不少有关马大元的事,沈光自是生出好奇来,他倒是想看看这马大元是不是会像那厨子说的那般,拿了他的钱又去赌了。 要知道他的钱可是没那么好拿的,马大元若是真敢拿他的钱去翻本,自是活不到见第二天的太阳,不过马大元终究是把握住了这机会。 “多谢主人。” 磕着头的马大元起来时,额头裂了道口子,鲜血直流,四周的赌徒们这时候却不敢起哄,在这儿赌钱的,多是商人,他们和李行舟一样,知道什么人能起哄,什么人不能起哄。 沈光身后,几个看场子的打手自是满脸讪讪,不敢直视李行舟这位管事的冷厉目光,他们方才也不知怎的,遇到这位白衣公子和他身边那位黑衣侍从,就好似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人家问什么,他们就答什么,不敢有半点无礼。 “还赌么?” 沈光看向那诨号毒蛇管事的李行舟,这赌坊的主人对那些赌客来说神秘得很,可是对他来说却是不值一提,只要他回去开个口,自家老丈人一句话,他就能知道这赌坊的来历和背景。 李行舟的本能告诉他此时应当低头,可是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就此退缩,这赌坊的名声可就败了,他吃不准面前这白衣公子的来头,最后只能硬着头皮咬牙道,“赌,还请贵客上桌。” “就凭你也配和公子赌?” 始终沉默寡言的郭子仪开了口,他的话让银钩赌坊的人都是涨红了脸,只不过当他冷眼环视那些打手时,就仿佛有冰冷的刀锋直刺他们双眼,叫他们个个都低头不敢有半分言语。 “公子是贵人,小的自然不配,马大元,上桌吧!” 李行舟仍旧笑着,反倒是看向了马大元,接着自有赌坊的打手清空了那张桌子前的赌客。 “去吧。” 见马大元看向自己,沈光自是轻轻点头,马大元这时才鼓足勇气上了赌桌。 “赌什么?” “既然公子在,自当由公子做主。” 李行舟依旧保持了足够的谨慎,他不敢贸然得罪沈光,虽说来的只有两人,可光是那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给他的感觉便十分危险,只觉得赌坊里所有的打手加起来都不是此人对手。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某不太懂什么博戏,你们便比骰子大小吧,一把定输赢。” 沈光也没有客气,这个病恹恹的毒蛇管事倒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隐忍低头,他来这赌坊自然不是把人得罪死的,要对付那些在西市盘踞多年的行会和胡商,自然需要本地的地头蛇配合。 “你去掷骰子。” 沈光随意点了个边上的赌客道,李行舟自无不可,有这等贵人当面,耍那些小手段毫无意义,更何况他也已经做好了赌输的准备。 那赌客愣了愣,随即便立马上前抄起了骰子和骰盅,这时候四周的赌客方自有了些生气,不过仍旧不敢大声喧哗,只是私下议论起来。 “这把可不好说了。” “我看那姓李的多半要输。” 赌徒们此前若是存着看马大元笑话的心思,那么当能压着那位毒蛇管事的沈光现身后,他们便毫无疑问地站到了更强者那边,再加上赌输的怨气,自是恨不得看李行舟的笑话了。 骰子入盅,那操盅的赌客顿时便双手摇晃起来,两条臂膀好似都要摇断一般,最后当那骰盅落桌时,那里面的骰子仍旧转个不停,发出噹噹的清脆响声。 等骰子落定,李行舟看向了沈光,虽然和他赌的是马大元,但是谁都清楚真正做主的是这位白衣公子。 “且让李管事先押大小,李管事押大,你便押小,李管事押小,你便押大。” 沈光朝转过头来的马大元道,然后李行舟便自笑了起来,“都听公子吩咐,那小的便斗胆押大了。” 这时候四周赌客都是忍不住面露失望之色,要知道这毒蛇管事不管是什么赌戏博戏,无一不精,若是马大元先押,至少是个五五开,可是让这个光靠耳朵就能听出骰子在骰盅内大小的管事先押,那不摆明是和尚头上有虱子,要输啊! 马大元这时候也惊疑不定起来,可是这时候已经由不得他选择,只得声音发颤地说道,“我押小!” 那掷骰子的赌客没了原先的兴奋劲儿,只是随意掀开了骰盅,然后他便瞪圆了眼睛,看着里面三颗骰子的点数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四周赌客们才察觉不对劲。 “小的输了,去提人过来。” 李行舟的话让四周炸开了锅,赌客们纷纷涌上前,只见那三颗骰子面上一二三的点数扎眼得很,马大元整个人都几乎要瘫倒在地,他方才真以为自己要输了。 “你很聪明,告诉你家主人,明日某自会去见他。” 看着那毒蛇管事,沈光轻声道,随后朝马大元道,“安顿好你的妻儿,明日某自会派人去寻你。”说完,便和郭子仪转身离去,四周的赌客都是纷纷退让,不敢有丝毫不敬。 “管事,就这么……” “这可是真正的贵人,不想死的就赶紧按某说的去办。” 李行舟只觉得心中后怕,方才这位白衣公子的话,分明就是暗示他随时能查出主人身份,能做到这般的,可绝不是自家主人能招惹得起的。 第四百七十二章 万家灯火 河西节度使府中的高楼上,四方的小叶紫檀木桌上,烧着小炭火的红泥陶炉上,奶白色的鱼羊鲜汤翻滚着,边上是一盘盘片得薄如蝉翼的新鲜羊肉卷,四方的小碟子里则是放了各式蘸料。 哪怕不怎么好美食的郭子仪也被这新奇的吃法所吸引,实在是那羊肉卷入锅后片刻即熟,又滑又嫩,蘸着茱萸料汁,那辛辣冲鼻的味道岂是个爽字能道尽的。 便连王忠嗣这位向来讲究风仪的羽林大将军动筷后也没有停下来过,“这火锅的吃法果真痛快,沈郎,可曾派人送往长安几套。” “杨兄那儿早留了图纸,想必圣人如今也是吃着火锅赏着雪景吧!” 沈光在边上感叹道,自家老丈人那儿,他没什么好隐瞒的,更何况便是那位圣人那儿,便真的猜不到他或许早就知晓其身份,只不过是不愿去想罢了。 郭子仪自听不明白沈光和王忠嗣间的对话,他只是在边上不时为王忠嗣倒酒,他在朔方镇三年,还是头回这般亲近这位老上司。 “长安城的景色想来比咱们这儿更胜十倍!” 王忠嗣感叹道,他们所在的高楼恰好能俯瞰半座武威城,自能见到那连风雪都遮掩不了的东城灯火,可是其余地方却是漆黑如墨的黑暗,若是长安城,想必此时乃是万家灯火,各坊里热闹得很。 沈光没有接话,自家这位老丈人打小被圣人养在宫里,哪怕少年时从军,半生戎马都在朔方陇右,可是在他心里长安城才是他真正的家。 “你今日去的那家银钩赌坊,背后的主人乃是武威张氏,从前凉那时候起便是凉州本地大族,虽说如今声势早不如当年,可仍旧是这城中的地头蛇。” 王忠嗣放下手中酒盏,忽地说起了正事,像是武威这等边地重镇,节度使往往兼任太守等地方主官,军政大权在握,他虽然去年才兼任河西节度使,可是幕府里自有前任节度使留下来的幕僚谋臣,想要知道武威城中有哪些世家大族,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谁又敢和身兼四镇节度使,还是圣人假子的当朝羽林大将军耍心眼,所谓的强龙不压地头蛇,不过是这过江龙还不够猛罢了。 “张氏那儿,可需要某派人去传个话?” 王忠嗣是知道沈光要做的事情的,杨国忠在长安说服了圣人,要重新厘定丝路商税,不过这件事情放在朝廷也是个秘密。 沈光当初在杨国忠府上逗留的时候,没少和杨国忠说起那些后世的治政理念,杨国忠倒是把什么“摸着石头过河!”“试点改革!”“特区经济!”什么的都给听进去了,再加上当初为了扳倒王鉷,那场刺杀却是叫他和太子化敌为友,如今朝廷里叫那些官员闻风丧胆、战战兢兢的国税司所属的干员便是杨府和东宫当初那些学了沈光留下的会计手册的那些人。 这大半年里,杨国忠就是靠着这名义上在尚书省和户部名下,实际上却是直属于他向圣人禀报的国税司,在朝廷里掀起了腥风血雨,将那些反对他的政敌整得死去活来,李林甫这个曾经独掌大权的宰相更是被逼得手忙脚乱。 杨国忠如今名声则是毁誉参半,他在关内大肆稽查地方府库和税务,不知道被多少人恨得牙痒痒的,眼下他出入府中宫禁,也是和当年李林甫看齐了,出则数百甲士护卫,就连乘坐的马车也有好几辆,根本没人知道他坐在哪里。 光是过去三个月,杨国忠就遭到了不下五次刺杀,虽说每次刺客都无功而还,可是也足可见杨国忠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只不过他这么干,光是在半年里就追缴了不下千万贯的赋税和被地方官员贪墨的钱财,全都送进了宫中内库,成了李隆基跟前已然能取代李林甫的宰相人选。 若不是李隆基向来习惯了权术平衡,眼下朝中除了李林甫外,再无人能和一时风头无二的杨国忠相抗,说不定李林甫此时早就因病致仕了。 回到厘定丝路商税这件事情上,就算杨国忠再飘,也清楚若是真的直接让朝廷下令对那些胡商课以重税,不说长安城里西市怕是要大乱,到时候恐怕来刺杀他的刺客那真是络绎不绝,宛如过江之鲫了。 原本杨国忠是派了心腹来武威城,打算拿这儿的胡商开刀,不过沈光来得正恰逢其实,那几人尚未来得及动作,就被沈光喊停了,由他全权接手,至于长安城那边,他也派了信使往杨国忠那边送了消息,用不了半个月就能有回音。 杨国忠当初想着拿武威城当试点,除了武威城乃是长安雒阳以外在关内最大的丝路贸易重镇外,最关键的便是王忠嗣身兼四镇节度使后,牙帐便在河西节度使府上,因为沈光的缘故,他自然把这位羽林大将军当成了可以信任的自己人。 换句话说他派到武威城的心腹,本就是要听王忠嗣号令行事,而非以他们为主,只不过沈光回来以后,这件事情便成了沈光说了算。 “大人何等身份,何需亲自下场,明日我自会去拜访张府。” 沈光可不愿意王忠嗣介入此事,要知道如今武威城内大军云集,他这位老丈人哪怕就是着人给那张氏传句话,他都怕张氏会过分解读,反倒是会坏了大事。 “既然你有主意,便按你的法子来办,若有需要,随时知会某。” 对于沈光这个女婿,王忠嗣放心得很,不过随后他想到这个女婿居然让人在城中物色大宅,不由有些不快道,“听说你让人去牙侩行寻房子,可是某这儿亏待了你。” “大人,小婿在城中所买府邸,乃是为了正事……” “如此便好,十三娘刚生产完,外面那些婆子下人可靠不住。” 听着沈光解释,在城中购买府邸不过是为那东都豪商的身份做掩护,王忠嗣才放下心来,然后他看向边上的郭子仪道,“子仪,这回沈郎要你扮做商贾,倒是委屈你了!” “大总管言重了,主君让某扮做东都豪商,某倒是颇觉有趣,只是怕会坏了主君大事。” 郭子仪回答道,他如今已经知道主君和他扮做东都豪商,乃是为了挑动这城中西市的胡商内斗,用主君的话来说,加税之事若是朝廷直接出面干预,必然会让那些唯利是图的胡商抱团抵抗,可若是从内部瓦解这些胡商,让其主动向朝廷请愿增加商税,那便是朝廷应天顺命,到时候就是长安城里那些胡商再抱团,那也是大势已去,由不得他们了。 第四百七十三章 波诡云谲 “国忠,你说沈郎此时是不是也在吃着火锅,喝着美酒,观赏这万家灯火的美景。” 花萼楼上,李隆基放下手中的象牙筷,看向如今在外显得越发正经的杨国忠,笑呵呵地问道。 “沈郎向来好享受,如今既已到了武威城,想来定不会亏待了自己。” 坐在李隆基右手下方的杨国忠停杯答道,他如今举止一板一眼,倒是再没有当初被人们诟病的无赖习气,便是称呼声杨相公也端得当得。 “只可惜如今大雪严寒,十三娘又刚刚生产,我便是想见沈郎一面,怕是要等到明年了。” 李隆基颇为遗憾地说道,如今长安城里那些新奇的玩乐法子可都是沈郎所创,却是叫他这大半年里过得极为舒心。 “陛下,如今四镇重兵云集于河西,国战在即,便是沈郎能回来,陛下也该让沈郎留在大总管帐下听用。”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杨国忠自认和沈光乃是过命的交情,自然不希望沈光在这等关键时候被圣人召还朝廷,那平定小勃律和阵斩烛龙莽布支的功劳虽然不小,圣人本想给沈郎加特进,但却都被朝中官员所阻,他倒是要看看接下来和吐蕃的这场国战,沈郎再立奇功,他们还能阻得了么。 “你说得虽有道理,可是朕担心沈郎,高仙芝的表功奏折朕看过了,这回沈郎可是差点就折在……” 想到高仙芝那份奏书,李隆基满脸的后怕,当年王宗嗣离开长安,在青海湖时常领着牙兵单骑突阵,他也曾担忧这个收养的假子有天就折在了战场。 “陛下多虑了,沈郎随高都护远征小勃律,道路绝险,以至于只能拣选精锐,缺兵少卒,可是如今沈郎回到河西,大总管怕是会比陛下更担心沈郎安危。” 杨国忠和李隆基在那里谈笑风生,花萼楼下宴席间不少官员和勋贵看了后,都是满脸的不忿和嫉恨,谁能想到这蜀中的破落户居然一跃成为当朝权相,仗着国税司那把快刀,大肆清查税赋并借着这由头稽查地方,清除异己,弄得官不聊生,连那些寒门出身的小吏都敢冒犯他们了。 杨国忠不死,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还有那个沈光,听说国税司的那些查账手段都是他弄出来的,要是让他再更近一步,和杨国忠狼狈为奸,大家还能有活路。 李隆基并不知道,在他以为河清海晏、府库充盈的表象下,那些不满杨国忠的官员已经越来越多,谁都不愿意头上悬着那把名为国税司的快刀,什么“唯税收和死亡不能免。”,根本就是歪理邪说。 大唐律里虽然也规定官员名下的额外田产人口都要缴纳赋税,可是这么多年下来,随着府兵制崩溃,租庸调制名存实亡,勋贵官员和地方豪强们兼并土地,隐瞒人口,又何曾交过半分税赋,如今杨国忠居然逼着他们补缴欠税,简直就是不当人子。 显得越发老态龙钟的李林甫则是沉默地观察着花萼楼下那些神情各异的勋贵和官员,他确实小瞧了杨国忠这个蜀中破落户,谁能想得到这个当初溜须拍马的外戚弄臣居然有胆子做圣人的孤臣和钱袋子。 以前王鉷是对黎庶百姓下刀,苛捐杂税逼得关中百姓都纷纷逃亡,可是整个朝廷却能瞒着圣人,可是如今杨国忠却房企到而行之,专对朝中勋贵和地方官员还有豪强下手,清查税赋,追缴欠税,却是一下子就补足了国库,还让圣人的内库里铜钱绢布堆积如山。 也就是圣人如今老了,不像盛年时杀气那般足,恐怕早就任用酷吏,将朝野上下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了。 李林甫轻轻叹了口气,这大半年朝局变化太快,让他也有些力不从心了,杨国忠虽然得罪了朝中大半数官员,可是那些寒门出身的年轻官员也有不少改投其门庭,更不必说如今民间这蜀中破落户倒是声望大噪,那些小民得了好处,纵然想败坏他的名声也行不通。 “李相。” 听到边上的官员呼唤,李林甫才回过神,原来是圣人起身祝酒,他也连忙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虽说这大半年李林甫苍老得极快,可是眼下这风烛残年的老迈姿态却是装出来的,他太了解当今圣人了,如今太子学乖了在东宫里万事不管,这朝廷里始终还得有人和杨国忠针锋相对才行。 圣人不是不知道那些官员不满杨国忠,只不过圣人依然以为自己能控制局面罢了,而自己也不过是用来制衡杨国忠的棋子,只不过他已经无所谓了,他还有几年能活,这几年便扮做被新贵压得可怜巴巴的老臣好了,只希望那位太子能就此忘了以往的恩怨。 李林甫的雄心壮志已经烟消云散,这世界变化太快,他已经看不清未来会怎样,杨国忠得罪了官员、勋贵和豪强,可是朝廷如今府库充盈,关中百姓逃亡的情况也得到了遏制,若是王忠嗣真能在接下来这场国战里打得吐蕃大败,夺回石堡城,只怕圣人有生之年还真能重现永徽之治时大唐的极盛疆域。 “大唐万年!” “大唐万年!” 看着意气风发的圣人,李林甫却是低声地笑了起来,他忽然有些舍不得这个他即将落幕的时代,很想看看大唐究竟能在那蜀中破落户手中达到什么地步,即便再不情愿,李林甫也得承认如今的杨国忠已然有了做宰相的资格。 “李相是真的不行了。” 距离李林甫不算远的地方,吉温和罗希奭压低着声音交谈,他们如今仍旧是李党里的中坚人物,支撑着李林甫的威望,可是杨国忠大势已成,如今圣人对其宠信直追当年这位李相拜相时的待遇。 最关键的是,两人觉得李林甫年事已高,怕是没有精力和杨国忠相争,这半年里这位李相已经退让了好几回,要不是杨国忠做的事情太得罪人,他们估计所谓的李党早就不攻自破,再加上杨国忠咄咄逼人,让大多数人都没得选,否则谁又愿意继续依附日薄西山的李林甫。 “听说沈郎已经到了凉州,罗兄,照某看,咱们不妨请沈郎为咱们说项,想来杨相不会计较咱们以往那些小过节……” 吉温打算跳船了,他清楚沈光和杨国忠间的交情,那可不是简单的朋友,而是真正的政治盟友,杨国忠能有这般权势地位,这位沈郎是真正出了大力的。 李林甫浑浊的老眼自然也看到了窃窃私语的吉温和罗希奭二人,他手下这罗钳吉网也终究生了异心,只是他们终究不懂,只要没人能取代他对付杨国忠,圣人就不会让他倒下的,这两人到底是薄情寡义眼界太浅的酷吏心性,看不懂人心大势。 第四百七十四章 武威张氏 “阿耶,有什么好怕的,管他什么东都豪商,来了武威,也得按咱们的规矩来!” “闭嘴。” 看着大放厥词的儿子,张元贞冷声喝道,他们张氏是凉州大族不假,自武威至瓜、沙等州皆有分家,算得上是真正的冠盖望族,可越是如此,他这个家主便越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光凭那个年轻公子敢说出上马拜访的话,他就绝不敢有半分小觑。 “人家说是东都豪商,你便信了么,商贾能知道我张氏才是赌坊背后的主人。” 张元贞一边教训,一边看向边上的李行舟,这是跟随了他多年的心腹,所以他才放心将地下赌坊交给其人打理。 “可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不曾,我派人在西市打听了个遍,也只知道这两人是昨日突然出现的,共出入十七家货栈,询问了各种大宗贸易的价格还有卖家的来历,看上去好像确实是想要做大生意的样子。” “看上去?” “不瞒主人,我昨日为那位公子气势所慑,便连名字都忘了询问,后来还是从王记食铺那里,知道那位公子边上的随从姓郭。” 李行舟苦笑着答道,昨日沈光和郭子仪走后,他便回府禀报,接着便发动人手想要查出两人的底细,结果什么也没查到,“城中驿站、客舍和逆旅也全都问了遍,并没有什么东都来的豪商。” “想来这是假身份无疑了。” “行舟,你觉得那位公子会是什么来路。” “应当是武家出身,那位公子虽然生得俊朗,可是脸上有刀痕,而且和他身边那位随从杀气重得很。” “武家出身,杀气又重……” 张元贞喃喃自语道,随后皱紧的眉头松开,看向李行舟,“你去大门外侯着,若是那位公子来了,便派人知会,某亲自迎接。” 张氏能在武威城中屹立多年不倒,便是一代代家主都明白什么时候该苟就苟,面子这种东西重不重要也是要分场合看的,张元贞觉得在弄清楚沈光的来历前,所谓的面子大可以先放在一边。 “阿耶……” “你懂什么,滚回去给我抄写佛经。” 张元贞喝退了兀自有些不服气的儿子,然后便盘膝而坐,手握念珠,开始默念《心经》。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 冬日正午的武威城,雪停了后的风光甚是不错,街道上的积雪被清扫干净后,各式各样的小摊便沿着坊间的墙角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沈光和郭子仪慢悠悠地骑着马,看着充满烟火气息的城中百态,满脸的惬意,倒是两人身后郭旰、郭晞两兄弟颇为紧张,他们两个年岁和多闻、持国相仿,自然被沈光收到身边做侍从亲随,而郭曜则是直接领了校尉官职,和牙兵们一块儿厮混了。 “主君,待会我们可要给那些恶奴来个下马威?” “咱们是去做客的,那张氏如何会派恶奴招待咱们?” 沈光饶有兴趣地看向身旁满脸兴奋的郭旰问道,大唐原本是没有说书人这个行当的,不过自从他在长安城编了几个故事在宜春院里被广泛流传开去后,从长安开始随着那些商队的足迹,说书人这个讲法便渐渐流传开来。 武威城里,已经有不少靠讲故事营生的说书人,他们未必读过多少书,可是自从听过沈光编的那几个故事和福卡斯的《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后,便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各式各样的故事被编撰出来。 郭旰和郭晞两兄弟到了武威城后没少去那些酒肆里听说书,少年心性,难免听得上头,会有些仗剑江湖的想法。 郭子仪瞪了眼两个儿子,主君别的都好,唯独太过厚待部下,这两个小子做了主君的侍从亲随后,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冒冒失失地一点都不稳重。 “郭兄莫要吓唬他们,咱们年少的时候不也这样,想着仗剑江湖,惩奸除恶吗!” 沈光看着被自家阿耶瞪了眼后便好似老鼠见了猫似的郭旰、郭晞两兄弟,却是笑着说道,莫看郭子仪如今沉默寡言,可是年轻时也是乡里有名的游侠儿,没少干过“行侠仗义”的事情。 “待会儿都机灵点,莫要坏了主君大事。” 郭子仪放过了两个儿子,说起来他虽然严厉,可是看着次子和三子能够恢复少年人活泼的天性,他还是很高兴的,只不过他一直以来已经习惯了板着脸教子。 郭旰、郭旭自是连忙拍着胸脯应下,不过随后两兄弟在路上也确实老实许多。 西市入口,马大元看到骑在马上的沈光后,连忙飞奔过去,接着便跪在地上重重地磕起了头,“多谢主人,要不是主人,小的妻女只怕……” “行了,起来吧,你之过往种种,某不想知道,只是如今既入我门下为奴,便得紧守本分,把事情做好。” 沈光喊住了几乎要把脑袋磕破的马大元,他知道马大元曾是个烂赌徒,可是既然他把握住了自己给的机会,他也不介意用此人帮自己做事。 “你在前面带路,某要去张府。” “张府?” “这城中还有几个张府,值得某亲自登门的?” 听到沈光的话,马大元立马便明白这位主人口中要去的乃是哪个张府了,除了那号称凉州大豪的武威张氏,还能有哪个? 这下子马大元才终于清楚为什么银钩赌坊在西市多年,开赌放高利贷,惹出的人命官司不少,可是官府却始终不闻不问,原来背后的主人竟然是张氏。 马大元立马牵着马缰绳,往城东方向而去,接着沈光自是询问起武威张氏的情况来,虽说他从自家老丈人那儿晓得这武威张氏乃是凉州大族,虽说族中没有身居高位者,但是族中子弟有不少都在军中效力,旅帅校尉有不少,当得上真正的地头蛇称呼。 “主人有所不知,张氏家主元贞公,乃是时常接济城中穷苦百姓的大善人,乐善好施,还是好几座庙宇的大施主……” 马大元神情复杂地说道,他曾经以为这位元贞公乃是真正的大善人,可如今看来也不是那么回事。 沈光倒是没觉得意外,大唐本就是贵族社会,张氏这样的凉州大族,能够在面子上还行些善事已经算是难得了,像是关内有些地方的豪强,那是连伪装都懒得装的,如此说起来这个张元贞还是能用的。 第四百七十五章 大富贵 太阳底下,李行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他甚至有些怀疑昨天自己是不是被唬住了,可是随后他便彻底打消了这般念头,因为他看到了街道上不远处牵马的马大元,还有马背上的那位公子。 比起昨日,今日这位来历神秘的武家公子,穿了身重墨染的锦袍,衣襟袖口都用银线绣了云纹,素雅中透着几分贵气,不像是河西这边世家大族的女红做出来的衣物。 “去告诉主人,就说贵客来了。” 李行舟吩咐了身边的僮仆后,便整了整幞头衣物,连忙自门前台阶而下,上前迎道,“公子可来了,小的恭候多时了。” 沈光看着已然被张府僮仆推开的大门,却是朝李行舟点头道,“你家主人有心了。” 从马上下来,沈光也没有急着进张府,人家连大门都开了,必定是那位张氏家主亲自迎接,倒不知是此人眼光独到呢,还是太过小心谨慎了? 很快张元贞便亲自到了,然后他便看到了李行舟口中的那位公子,在阳光下肤色白皙,相貌俊朗,脸颊上那道淡红色的刀痕不由让人扼腕叹息,不过便是如此,这位也确实称得上是公子人如玉。 “武威张元贞,见过公子,不知公子姓名。” 张元贞自放低了姿态,他不介意先伏低做小,可若是眼前人并非他得罪不起的,他也绝对会让此人知道武威张氏不是可以轻易唬弄的。 “张公确定要某在这儿报上姓名?” 看着四周的张氏僮仆,沈光似笑非笑地说道,然后张元贞便心中一凛,随后他又看清楚了沈光身后扶刀而立,面沉似水的郭子仪,连忙堆笑道,“公子说得是,这儿如何是说话的地方,是某糊涂了。” “公子,请。” 张元贞连忙在前引路道,直接领着沈光往自己的书房而去,他敢确定这位公子来寻自己必定是有事商量,自然不适合去待客的厅堂,只有书房才足够隐秘。 穿厅过院,张元贞一路上也不时打量沈光身后的郭旰、郭晞两兄弟,他虽然自问眼力高超,但确实瞧不出沈光的底细,便只能从这两个随从的少年身上瞧出些东西来,只不过郭旰和郭晞自打到了张府后,便都收敛神情,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对于张府内豪奢的庭院景观不假颜色,仿佛是早就见惯了一般。 到了书房,李行舟在前打开房门,张元贞道,“公子请入内详谈,行舟,你让后厨整治酒食,酒要上安西烧春……” 张元贞的书房足够大,里面的架子上放了几幅做工精良的甲胄,还有不少装具精美的刀剑以及上好的角弓。 “都说武威张氏以武传家,果然名不虚传。” 沈光走到那兵器架前,拿起一张朱漆色的宝雕弓,上手试弓,勾了勾弦后,却是面露惊喜道,“好弓,郭兄且试试,觉得如何?” 郭子仪接过沈光递来的朱漆大弓,入手一沉,随即便同样欢喜起来,这世上便没有不好宝刀名剑、神弓骏马的武将。 看着郭子仪将那张名家所制的三石弓拉得如同满月,张元贞不由被惊到了,忍不住道,“壮士好神力。” “张公,某厚颜讨取此弓,不知张公可否割爱?” “公子言重了,正所谓宝剑赠英雄,这弓在某这儿也不过是把玩之物……” 张元贞倒是没什么不舍,他向来喜好兵器,这书房里都是请高手匠人打造的器械,这张三石弓,族中上下没一人使得开,他还是头回见到有人能拉满的。 “那就多谢张公成全了,郭兄,某就借花献佛,这张弓还请郭兄收下。” “多谢主君。” 书房内,只有张元贞和他身后的李行舟,此外再无张府他人,郭子仪自是口称主君,而他这称呼顿时让张元贞心头紧张起来。 能拥有这等猛士效忠,又岂会是是寻常公子,看起来自己苟对了,张元贞心中隐隐生出几分窃喜,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心态变化,把自己放在了更低的位置。 “公子,某这儿的刀剑也俱是请名匠打造,公子若是有喜欢的,取走便是。”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张公这儿的刀剑虽然不差,可是都不如某这爱刀,张公好意,某心领了。” 沈光拍了拍腰间的横刀,大笑道,张元贞听了也不生气,反倒是颇为神往道,“公子宝刀,必定不是凡物,不知可否让我见识一二。” “自无不可,不过张公莫要心疼。” 沈光说话间,自是取了面前兵器架上朱雀装具的横刀拔出来后丢给了郭子仪,随后猛地从腰间出刀,挥刀劈斩向郭子仪接刀后横握的刀脊。 “噹!” 刺耳的刀刃碰撞声里,那把朱雀装具的横刀应声而断,从中间被劈断的半截刀锋掉落在地后又弹起跌落。 张元贞直接看傻了眼,他虽然早就猜到沈光腰里的大横刀必定是神兵利器,但是没想到居然这般犀利绝伦,更加肯定眼前的沈光绝对不是他们张氏能惹得起的。 收刀入鞘,沈光朝张元贞道,“张公,得罪了。” “公子宝刀,举世无双,不知我是否可以细观。” “有何不可。” 沈光解下腰间大横刀,扔给了张元贞,随后这位张氏家主便宛如看到了绝色美人般抽刀出鞘细细看起来,不时用手指轻抚刀身,过了良久才将刀奉还。 “见识过公子宝刀,某这儿的刀剑当真都是废铜烂铁。” 感叹间,张元贞请沈光坐下后诚恳道,“公子能有如此宝刀,又有这般壮士为之效力,想来定是贵人,不知公子寻我张氏有何事,只要我张氏力所能及,绝不推脱,愿为公子效力。” 打死张元贞都不信面前这位来历神秘的公子是来西市做生意的,光是那口宝刀,便是千金……不,万金难求之物,如何会行那商贾之事。 “我的身份,告诉张公也无妨,只不过出了此房,绝不可叫张氏有第三人知道。” “公子放心,我绝不会泄露公子身份。” 张元贞听到沈光的话后,立马大喜起来,只要这位公子愿意告知身份,他不介意张氏为其效力。 沈光身后,郭子仪自怀里拿了名刺放到了张元贞面前,拿起之后,张元贞看清楚上面名讳后,顿时双手都发起颤来,他武威张氏固然是凉州大豪不假,可是在面前这位公子跟前,还真的不算什么。 张元贞身后,同样看清楚的李行舟都呼吸急促起来,如今凉州……不、是河西乃至整个天下,眼前这位都是风头最劲的人物。 “张公,某今日过来,是有桩大富贵要送于张氏的。” “公子请讲,若有能为公子效力的地方,我张氏上下必定竭尽全力。” 张元贞当着沈光的面,将那张名刺丢进了边上取暖的火盆,随后正襟危坐,沉声道。 第四百七十六章 府邸 武威城中,市井之间的说书人们忽然间说起了西市里那位安十娘的故事来,这也让西市里不少人回想起十年前那位曾经艳压群芳的胡旋舞姬。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听说了没有,那位安十娘当年并没有错付良人,那位公子当年是家中有急事才匆匆赶回东都,不料路上遇到贼人袭杀,虽说捡了条性命,可是却瘫在了床上,口不能言……” “可不是吗,真是老天弄人,要不是这位公子的朋友为他整理遗物时发现那封定情书信,谁又知道这中间竟然还有这般阴差阳错的一段故事。” “安十娘如今知道也不算晚,好歹这十年苦没有白吃。” “可不是吗,说起来那位公子的朋友真是有古人遗风,居然不远千里来寻安十娘,只为让她知道他的友人当年不曾负了她。” 王记食铺内,几个食客一边喝酒一边感叹着,他们也都是听了那安十娘的故事才来这安十娘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地方来凑个热闹。 “说起来,那马大元才是走了狗屎运,居然这般就靠上了那等贵人,还清了赌债不说,还把妻女从银钩赌坊接了回来。” “谁说不是,早知道咱也来这儿当个跑堂的……” 李沉舟听着那些食客们嘻嘻哈哈地议论,也不由暗道主君果真了解人心,不过短短几日,人们都在传颂安十娘那段至情至性的感情故事,这西市里也对郭使君世家出身的东都豪商身份深信不疑。 想起那日在书房里的事情,李沉舟犹自有些不真实的感觉,那位主君三言两语便说动了家主,而自己也成了家主送于主君的仆从,随后主君便说自己的名字不够霸气,于是他的名字便从李行舟变成了如今的李沉舟。 “结账。” 李沉舟站了起来,这几日安十娘的故事已然风靡城中,西市的那些胡商也都蠢蠢欲动,想要和郭使君谈生意,这出戏也该接着往下唱了。 走到大街上,看着随着连日放晴而变得熙熙攘攘的热闹街头,李沉舟抬起头看着那温暖的冬日,忽然有种重新为人的感觉,过去的他习惯在黑暗中行事,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他没有这般正大光明地做事情了。 张氏的毒蛇管事已死,如今他是东都豪商郭盛的大管事李沉舟,来武威是随主人打通往雒阳的商道。 …… “主人,这儿是西市边上最大的宅邸了,前任主人乃是个大食商,听说本是大食国中的贵族,不过后来大食国中内乱,他本人也死于叛军之手,这宅子才被拿出来卖……” 马大元为几日都不曾露面的沈光介绍着已经买下来的大宅,这大宅虽说是按大唐法式营建,可是内里装饰却很有大食特色。 除了宅子本身以外,这府邸里还有遗留的僮仆女奴,此刻这些人全都站在院子里忐忑不安地等着新主人的到来。 “郭兄,你觉得如何?” 沈光看向了身边的郭子仪,这回在武威城中重新制定商业规则,他会隐于暗中操控,明面上的事情都会交给郭子仪打理,所以他也借着安十娘的故事,帮郭子仪立了个急公好义有古人遗风的人设。 “过于奢靡了。” 郭子仪答道,他原本对于胡商这个群体没什么恶感,但也谈不上有多少好感,只不过这几日随着主君进行那名为调研的活动后,却渐渐对胡商这个群体生出几分恶感来。 原本他对于丝绸之路的财富是没什么概念的,但是如今却已经清楚光是丝绸之路的贸易就足以支撑大唐的税赋,更不用说如今丝绸之路就是大唐在耗费巨大的军费在维持,虽说从陇右、河西再到遥远的安西,大唐最初设立军镇以及经营西域都是为了对付吐蕃人,可是这也间接地维持了丝绸之路的和平与安宁,否则焉有那么多胡商往来于大唐和大食之间。 所以主君说得是对的,这些胡商来大唐赚钱是可以的,但是不能光拿好处,不说别的,河西和陇右的军费就该这些胡商来出。 “那便都改了。” “是,小的知道了,主人。” 马大元有些肉疼地看了眼屋里那些富丽堂皇的摆设、彩俑和波斯地毯,不过仍是连忙应道,这时候几人都是到了正厅堂前,看着那一群僮仆女奴,郭子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武威城中的胡商就算再有钱,也很难雇到愿意为他们干活的唐人,毕竟武威城乃是凉州重镇,也是河西节度使的治所,这城中两万余户口,近半是他们这些胡商及其附属的仆从奴隶,剩下的便大都是军户了。 所以眼下那站着的近百僮仆女奴里,郭子仪一眼望去不是卷毛就是发色各异的胡人,那些女奴更是穿着毫无廉耻,也不知道是平时就是那般打扮,还是故意如此,放眼看过去胸前全是雪白的波浪。 “还请主人收留我们,不要赶我们离开。” 还没等马大元开口,那些僮仆女奴全都跪倒在地,口音各异地喊了起来,他们都是奴籍,若是没了主人,在这武威城中根本活不下去,更何况他们原先在这府邸里已经习惯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没人再想重新成为西市里任人挑选的奴隶。 “郭兄,这儿便由你做主了。” 沈光离开了,他今日过来,不过是陪郭子仪过来看看这宅邸如何,至于这府中下人,郭子仪是留是赶,他都不会干涉。 看着沈光离去,郭子仪不由叹了口气,他在军中是士卒爱戴的统帅,可是让他骤然间做个东都豪商,确实是件伤脑筋的事情。 “你们先起来吧!” 郭子仪开了口,他的声音低沉,自有种不容人拒绝的威严,跪着的人群里,那些曾经是前任府邸主人的大食护卫们最是惊讶,他们和别的下人不同,都曾是大食军中的精锐,自然瞧得出这位新主人怕也是军中出身。 “既然你们愿意留下,那便留下,只不过某这儿规矩甚严,若是做不到的,也莫怪某狠心,马大元,先让那些女子换身衣服,这般袒胸露乳地成何体统。” 随着郭子仪的话语,那些原本府中的奴仆们都是松了口气,而那些女奴则是有些失望,她们本以为能靠着自己的姿色攀附上这位新主人来改变命运,可是没想到竟然落了空。 “拜见主人。” 李沉舟回来时,马大元已经将府内安排妥当,不过见到这位曾经的赌坊管事时,他仍旧有些畏惧。 “你回来了,主君托付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撤去了那些金银俗物的书房内,郭子仪看着面前一改原本阴狠气息的李沉舟,也不由觉得有些神奇,难道改个名字真有改头换面的效果,如今除非是原本和李沉舟的亲近之人,否则怕是都认不出这位银钩赌坊的管事。 第四百七十七章 市署令 “十娘,你可真是好福气。” 西市的一家胡姬酒肆内,两个曾经接济过安十娘的中年胡姬都是满脸的羡慕。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被抛弃的安十娘在十年后时来运转,不但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还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酒肆。 安十娘并没有回答,人们都在说她的故事,这城中的胡姬也都羡慕她有那么一段不离不弃刻骨铭心的爱情,可是只有她自己才最清楚,哪有什么中途被贼人所害,于病榻上思念了她十年的爱人,这不过都是她的恩人编撰出来的故事罢了。 只不过这故事确实让她受益匪浅,没有人再笑话她当年有眼无珠,这几日酒肆内的客人也全是冲着那段故事来看她这个早已韶华不再的胡姬,连带着酒水生意也好了许多。 “十娘,十娘!” “啊!” “你在想什么呢,莫不是在想那位郭君。” 另外两个胡姬笑道,在十娘的故事里,十年前那位公子只是段美好的回忆,那位不远千里来寻觅十娘,为她买下这座酒肆的郭君才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郎君。 想到那位两鬓发白,但是高大威武的郭君,两个胡姬也不由双腿夹紧,眼神迷离起来,她们已是徐娘半老的胡姬,这样的大唐郎君又怎么会看得上她们,或许只有十娘还有机会吧。 安十娘看着两个同病相怜的同伴,不由哑然失笑,“我这蒲柳之姿,如何敢有那等妄想,这等事情还是莫要多想,且去看看羊肉炖得如何了,待会儿开门迎客,若是味道差了,需得找你们算账。” “哎呀,这就去,这就去。” 看着两个同伴连忙往后厨去了,安十娘才斜靠在柜台,想着那位恩公交代自己的事情,不管谁来询问,都只按着他吩咐的故事说就是,这几日里除了那些来看稀奇的客人外,西市里也确实有好多家大胡商都来她这里询问郭君之事,也不知道如今恩人和郭君如何了? …… “夫君,你为何要编这么个故事出来?” 放晴后的院子里,盛开的梅花极美,沈光陪着妻子慢慢地散步,听到她的疑问后,忍不住笑起来,“秀娘觉得这故事不好吗?” “自然不好,像那等骗财骗色的负心汉就应当千刀万剐,剁碎了喂狗,如今反倒是成了人人称赞的痴情种,如何不叫人生气。” 王蕴秀气呼呼地说道,虽说她向来瞧不上那些以色娱人的卖肉胡姬,可是身为女子,想到那安十娘经受的遭遇,仍旧难免为其感到愤愤不平。 沈光倒是没想到王蕴秀居然是这般想的,不过他立马就意识道,或许安十娘对这个故事也是不满的吧,于是他沉吟了下道,“秀娘你说得对,这种人确实该千刀万剐,剁碎了喂狗,要不然这念头不通达。” “夫君,我就是随口说说,莫要误了你的正事。” 王蕴秀见沈光似乎真的打算去把当年那个骗了安十娘的世家公子找出来,连忙道。 “误不了,这故事本就是为了郭兄所扮的东都豪商编出的背景人设,如今这城中人们都已经把这当成真的,至于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反倒是当年这个所谓的世家公子倒是唯一的破绽。” 沈光握了握王蕴秀的手,他这话半真半假,人海茫茫,十年前的人和事,若不是他编了那么个故事出来,这武威城中又有多少人能记得,只是他忽然被王蕴秀那么一提,心有不平罢了。 “那样便好,若是真能找到那负心人,夫君需带来让我见一见,打他几鞭子出口气。” 送王蕴秀回到房间,沈光又逗着醒来的儿女抱了好一会儿,才离开而去,他如今在河西节度使府邸内,更像是个闲人,哥舒翰、李光弼和安思顺已经率部往青海湖和日月山而去,城中其余将领他也不熟悉,暂时更不想和他们打交道。 “沈郎来了,你过来瞧瞧。” 来到王忠嗣的书房,沈光只见到那座巨大的沙盘上,标注着哥舒翰他们三路兵马的兵棋已然在事先规划好的行军路线上推进了三分之一。 “若是天气无虞的话,当能在约期攻陷蕃贼堡垒。”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沈光看过后说道,实际上三路兵马的行军速度比原先预估的快了至少两三日,就算城中有吐蕃人的细作把消息传递出去,估计也没什么用。 “这还不都是你的功劳,没有那煤炉炭饼烧酒滑撬和狗皮帽等物事,大军冬日行军焉能有这般速度。” 王忠嗣笑了起来,他这半年时间里,可是让城中铁匠铺囤了大批的铁制煤炉,同时让人在凉州境内寻找石炭捏制炭饼,不然的话仍旧像往常那般行军,大军可走不了那么快。 “对了,你那边事情进行得如何了?” 王忠嗣又开口问道,关于商税的事情,他也是极其上心的,打仗打仗打得就是钱粮,他之前为什么反对圣人攻打石堡城,还不是因为朝廷没钱,后来被这个女婿说服打石堡城,他也仍旧担心朝廷收取的赋税撑不下去。 可是如今杨国忠倒是给了他一个惊喜,如今朝廷府库里的钱粮足够他调集四镇大军打上一年,只不过军费这玩意没人嫌少,自己这女婿说光是凉州到龟兹的胡商便能撑起整个河西镇的军费,可是让他十分惦记来着。 “一切顺利,如今郭兄已经是东都豪商,这城中无人怀疑,我估摸这那几家大胡商很快就会找上门去。” “对了,大人,西市的市署应当没有问题吧!” “能有什么问题,不过一个市署令罢了,某要换个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王忠嗣以往对于城中政事大都是不管的,虽说他身兼军政大权,可是一来没有精力,二来他也不想遭人嫉恨,对于城中官员有些行径,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眼下自家女婿开了口,他哪里会管那些官员死活,大不了换一批就是,长安城里不知道多少守选的官员可是红着眼想要当官呢! “你什么时候打算让这市署令空缺出来。” “眼下时机未到,先等郭兄和那些大胡商接触了再说。” 沈光笑了起来,长安城里,石坚那是在李林甫门下奔走多年,才拿到了西市令的官职,这武威城里,虽说胡商们掌控西市,可是这市署令始终都是朝廷任命的官员,这个官职足够那些胡商们争破头了。 第四百七十八章 商场 “樱桃毕罗,又香又甜的樱桃毕罗,这可是刚出炉的,酥软香脆……” 西市里,随着沿街商铺的叫卖声,沈光不由想起了当初还是高力士请自己吃的樱桃毕罗,大唐的甜食品类丰富,这樱桃毕罗算是其中比较有名的小吃了。 “来上十枚包好。” 随着沈光开口,他身边的多闻自是上前付钱,算得刚刚好,给那食铺伙计的铜钱也堪堪就多了几枚开元通宝而已,不过饶是如此,那伙计也高兴坏了,若是每个客人都多给几个铜钱,一天下来,他也能私下多赚不少。 “来兄,来两枚。” “多谢公子。” 身着黑服,外罩皮甲的来栖接过那还有些烫手的两枚樱桃毕罗,脸上却是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他出身东瀛小族,从小过惯了苦日子,到了大唐以后,在大理寺时也是常年漂泊在外抓捕犯人,在长安城逗留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数年罢了。 再加上他的俸禄大多都拿去还债了,因此他平时却是极少有余钱买甜食吃,也就是投效沈光后,他的钱袋才算鼓起来,不过他之前都在火烧城帮张巡做事,有钱也没地方花。 “持国,你也尝尝,五识匿国怕是没有这等吃的小食。” 沈光咬了口樱桃毕罗,外酥里嫩,烤得口感刚刚好,那樱桃馅料微酸,并不十分甜腻,风味倒是和长安城里大相径庭。 持国虽然还是副凶狠的少年模样,可是当他咬了第一口后,那种酸甜的味道顿时便让这位五识匿国的太子如同守着松子的花栗鼠般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而他边上的多闻也是双手捧着,吃相很是秀气,倒像是在偷吃的小和尚。 来栖看着也不由笑了起来,在主君麾下是他这些年最轻松的日子,私下里主君更像是他们的亲人朋友,然后他也如同两个少年那般吃起了这过去难得吃上一回的樱桃毕罗。 沈光倒是三两口就干掉了自己那份,浑没有半点世家公子该有的风度,不过这时候他们也来到了西市里刚开张的某家货栈前。 只不过这货栈前早已是人山人海,长龙般的队伍从门口排到了街尾,来栖愣了愣,这时候他已经看到了那货栈大门上牌匾写了“京东”二字,可后面却是一串他不认得的番邦文字。 来栖在大理寺的时候,因为时常要抓捕各国犯人,对于通用的粟特、波斯和大食文字都有所涉猎,可也仍旧不认识那些古怪的字母文字。 “那念做super market,意思类似是什么货物都有的杂货铺。” “苏婆马可特。” 来栖念了这拗口的蕃文,那熟悉的岛国英语腔,让沈光瞬间爷青回,想起了当年刷动漫的日子。 “几位,想要入内需得排队。” 纵然沈光一行衣着非凡,可是货栈门口两尊铁塔似的昆仑奴露出洁白的牙齿,脸上带笑地拦住了他们,不过当沈光亮出那刻了古怪狗头的象牙牌后,两个昆仑奴立马眼珠子都瞪圆了,这可是二管事吩咐过的持牌贵客,还是最高等阶序列的,于是连忙躬身道,“贵客里面请。”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看到沈光几人被恭恭敬敬迎入货栈,排队的队伍里有人不满起来,但随即就被边上的人给嘲讽了,“看到人家手中的象牙牌了么,那可是大贵宾才能有的,可以随时进这商场采买东西,还有貌美的胡姬陪侍,完了结账还能打上八折。” “这牌子那么厉害?” “废话,你没见那两个昆仑奴刚才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某在这儿买了五天东西,金牌、银牌都见过,唯独这象牙玉牌还是头回见到,这进去的必定是大人物。” 不过短短十天不到,在沈光授意下,郭子仪在西市开张的这家京东商场便已成了武威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方,在这儿你不需要劳心费力地逛遍整个西市,就能买到你想买的东西,而且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就算不识字也没关系,里面自然有识字的伙计会在货架前告诉你价格并且给你推荐货物。 再加上每日头百人,结账时可以打九折,几乎西市一开市,似乎全武威城的老百姓都要挤过来买东西,也亏得沈光手上的备货足够充足,才撑住了商场的运转。 进了货栈后,沈光很满意李沉舟和马大元的办事能力,这大唐版的京东商场搞得有声有色,所有的货物被分门别类置于货栈的各个仓库,门口有专门负责结账开小票的,里面则是有聪明伶俐的伙计负责导购,另外还有带刀持棍的护卫巡视。 “好小贼,敢在某面前行窃。” 原本跟在沈光后面的来栖正惊讶于这主君口中“商场”的新奇时,却是忽地目光一凛,眼神如捕猎的鹰隼般盯着他们此时正在逛的货架前方的某个年轻人。 沈光愣了愣,倒是没看出那年轻人是如何行窃,他们逛的乃是专卖食盐、红糖、酱料和诸多腌菜以及小食的地方。 不过来栖毕竟是大理寺里捉贼的行家,有人敢在自家商场行窃,沈光自是不会坐视不理,只不过还没等他开口,边上陪侍的波斯娘便已开口喊道,“那人是贼。” 那年轻人冷不防被吓了跳,随后就被不远处两个大食护卫给逼住了,“某乃是大唐人,你们这些胡狗想要做什么,反了天了……” 沈光没想到这看上去浓眉大眼的年轻人显然是个老手,他这一叫嚷,其他人自是纷纷看过来,不少人更是帮起腔来,“胡狗打人了……” 两个大食护卫显然是头回遇到这种情况,一时间懵住了,不敢对那青年动手,不过两人也不敢放人离开,只是招呼着门口伙计去喊人。 “闭嘴,你这小贼……” 得了沈光示意的来栖已自到了那叫唤着要报官的年轻人面前,亮出了自己的鱼符,“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滚边上去。” 冷厉的目光扫过边上那些起哄的客人,来栖看着那明显慌乱起来的年轻人,不等他反应过来,直接一把揪住他,从他衣襟内扯出了牛皮袋,然后里面藏着的糖霜洒了满地,这时候其余人才满脸愕然地看着那浓眉大眼的年轻小郎,没想到这真的是个小贼。 “那两个贼厮鸟休走,你们乃是一伙儿的,当某是瞎子吗!” 随着来栖言语,两个混在人群里的同伙正要脚底抹油溜走时,却是被多闻和持国径直打翻在地。 捉着那小贼手腕,来栖从他袖中又揪出根空心的芦苇杆,朝边上众人道,“这小贼乃是用这芦苇杆暗自窃取糖霜,随后灌入那牛皮袋,那两人乃是给他望风打掩护的,你们可瞧清楚了么!” “瞧清楚了,官耶真是神目如电。” 四周那些原本起哄的人连忙喊起来,怕被这位大理寺的官耶也给当成窃贼同伙逮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 帮会 李沉舟和马大元赶来时,那三个窃贼已经被绑了个结实,还挨了旁人不少拳脚,两人见到沈光时,也是吃了一惊,不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是让手下将那三个小贼拉走报官。 “见过来评事。” 来栖此时身兼大理寺评事和火烧城县尉,但是随身带着的鱼符自是大理寺的,马大元不清楚沈光身份,李沉舟却是十分清楚的。 “公子,主人已在楼上等候。” 看着沈光被这京东商场的两位管事恭敬地迎走,先前那些围观的人群都是纷纷猜测起沈光的身份来,这京东商场的主人谁都知道是那位义薄云天的东都豪商郭盛,要不然人家也不会取名叫“京东”,谁不知道那就是代指东都雒阳,免得犯了官府忌讳吗! “这位公子看起来来头不小,竟然能叫大理寺的官耶随身侍卫。” “可不是吗,那小贼真是瞎了眼,敢在大理寺的官耶面前行窃,简直就是找死。” “你们听说了没,这西市的几大胡商好像在郭君那儿吃了闭门羹……” “那些胡商惯是黑良心的,自然瞧不得郭君开得这等惠民济世的商场,郭君到底是咱们大唐人,总归是向着咱们的,以后若是再有小贼来行窃,某非打得连他们阿娘都不识得他们。” “你们且下去。” 挥退那几个波斯姬,李沉舟亲自关上了门后,身披黑色熊皮大氅的郭子仪方自朝沈光行礼道,“主君。” “郭兄,这几日过得如何?” “这商场之事也果如兵家武事,备货犹如后勤辎重,商场内各色职员便如军中各营,各有作用,这揣摩客人所思,好让他们多买东西,便如揣测敌将引其入我埋伏,主君说这商场如战场,确实诚不欺我。” 郭子仪回答道,这几日计算商场备货,所剩物资,结算盈余,让他颇有种用筹侧庙算的感觉,虽说对手是那些胡商,不过也叫他乐在其中。 “郭兄喜欢就好。” 看到郭子仪投入其中,沈光自笑了起来,接着众人落座后,他才仔细询问起来,这京东商城能开张,全是靠着镖局的收入,要知道这大半年下来,从长安到安西的商道上,凡是插上他名下镖局镖旗的商队已经接近三成。 而那些商队多愿意用货物来抵付押镖的费用,因此在延城、武威和长安这三处地方,镖局驻地里囤积了大量的货物,如果沈光没有回来的话,这些货物会在开春以后出给那些往来的胡商,不过现在吗,这些货物全都摆在了货架上用作零售。 也就是武威城人口不算多,这商场还能开得下去,若是换做在长安城,估计开业一天,那些货物就会被热情的长安百姓抢购一空,谁让沈光让郭子仪定下的售价比之市面上普遍要低上半折左右,再加上各种后世司空见惯的促销手段,如何不叫这武威城中的大唐百姓为之疯狂。 “眼下镖局那边囤积的货物,还能支撑两三天左右,张氏那边也已经采买了大量货物。” 郭子仪说出了眼下他这这边已经准备好的筹码,沈光闻言点了点头,这京东商场能不能一举击溃城中胡商,最关键的便是货架上的东西不能缺,要让那几家大胡商意识道没有他们,京东商场也足以能支撑起武威城的市场来,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 “货物这方面你们不用急,府库里有的是。” 沈光早就和王忠嗣商量过,一些大宗的货物诸如粮食食盐生铁,可以允许他临时向节度使衙门采买,反正朝廷那里给了王忠嗣军政财权,至于长安城那边,则有杨国忠给他在李隆基那边兜底,旁人就算要借机生事都办不到。 “货物无虞的话,这仗便有七成胜算。” 郭子仪是真把这场洗牌西市胡商的商战当成了真正的战争,尤其是那霸占几大行会首领多年的大胡商,要么乖乖听话,要么就家破人亡,没有第三条路给他们选。 “郭兄,接下来,你便放出风声,让那些胡商知道你这儿的货物都是从长风镖局拿的,而且马上就撑不住了。”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听着沈光的话,郭子仪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知道主君接下来要试探那些大胡商的底线了,看看他们是不是对朝廷还有敬畏之心,如果他们够聪明的话,就不会做些蠢事出来。 “主君这是要引蛇出洞吗?” 来栖是张巡派到武威来述职的,火烧城这大半年里可是变化不小,不过他向沈光禀报完后,就被带来了这里,知道了主君要对付那几家大胡商的事情。 “也算不上引蛇出洞,只是想看看这几家大胡商,哪些该留,哪些又该死。” 沈光轻描淡写地说道,自北魏那时候开始,武威城便是丝绸之路上的贸易据点,到了大唐经营安西,丝绸之路的贸易趋向极盛,这凉州也越发繁华,要不是吐蕃人时常犯边侵扰,武威城的人口绝不止眼下这区区十万人。 武威城中西市那几家大胡商,几乎称得上是地头蛇,他们盘踞西市多年,市署令也好,平准署也罢,都成了摆设,朝廷任命的官员被这些胡商给喂饱了,所谓的朝廷管辖只是空话。 沈光做事情,向来喜欢给人留条生路,就看那几家大胡商能不能把握住了,更何况这个时代做事情讲究名正言顺,正所谓不教而诛谓之虐,其实他内心里很是希望这几家大胡商自绝生路,这样他便能将旧有的势力清扫得干干净净,代以被他掌握的新势力。 “沉舟,这武威城中的泼皮无赖,流氓混混,你要负责清理干净,该杀的杀,该留的留,那些胡商蓄养护卫不打紧,但是绝不能有给他们干脏活的帮会,以后这城中只能有一个帮会,一个声音,懂了吗!” “主君,小的明白。” 李沉舟面色激动地说道,“今后这帮会该取什么名字,还请主君示下。” “做生意要和气生财,打打杀杀的不好,今后这帮会就叫金钱帮,不过谁若是不守规矩,就赶尽杀绝。” 沈光很是正经地说道,其余人也都是点点头,金钱帮这名字虽然俗气了点,但很符合江湖草莽的气息,主君果然是深思熟虑。 “今后你就是金钱帮的帮主,等收拾完那些城狐社鼠,你就放话出去,今后谁敢在京东商场行窃,便砍他的手。” “喏,主君。” 李沉舟挺直了腰板回答道,他接下来得去招兵买马,完成主君的嘱咐。 第四百八十章 行会 武威城西市中,最大的丝行会馆内,来自米行、屠行、油行、果子行、炭行、燃行、布行、绢行、丝行、车行大大小小三十多个行会的会首全都到齐了。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大唐虽然设有西市署、平准署这类衙门用作管理商业,可实际上却是由商人们自行组织的行会结社出面自治,同时和官府打交道。 武威城乃是丝绸之路在关内最大的贸易集散地,这儿的西市规模并不逊色于长安城,只不过人口远不如长安城,所以才显得远远不如,只不过等到开春以后,来自大唐各道和外域的商人云集于此,动辄便是大宗交易,真要论起交易量来比之长安雒阳也不差多少。 京东商场的经营模式,对于这些本地行会长期担任会首的大胡商们来说,是从未见过并且让他们感到恐惧的,虽说眼下只是城中的百姓挤去那儿买东西,可是等到开春以后,谁知道那些自各地赶来的商人会不会也在那京东商场下单。 “咱们诸家行会乃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当初朝廷数次想要加税,不也是被咱们给顶回去了,那姓郭的纵然是东都望族,财雄势厚,可这儿不是雒阳城,咱们不能任由他这般坏了多年下来的行规。” 班元礼看着大堂内各行会的会首,沉声说道,武威城中最大的四家行会乃是丝、米、肉、伢四大行,其中丝行更是规模最大的,远超其余诸行,而班氏乃是北魏时就在武威城落户的粟特商,只不过百多年下来,班氏早已自视当地大族,同时牢牢占着这丝行的会首位子,即便偶尔丢过几次,但也总能再拿回来。 听着班元礼的话,三十多个会首里,那些小行会的会首都是纷纷附和,可是另外三大行却都没有吭声,班元礼看在眼里,自是愤恨不已,那米行虽然规模极大,可却是张氏这本地大豪把持,而且米行的生意多仰仗边镇驻军的粮食消耗,和官府关系紧密。 屠行是那些屠户结社的行会,虽说势力不如张氏把持的米行,可是那些屠户也都是不好惹的,而且他们的生意同样不依靠外地来的客商。 至于贩卖奴隶的伢行,那京东商场里什么都有的卖,就是不见各色奴隶,眼下受到冲击最大的便是他们丝行。 张神剑冷眼看着在那里鼓动各行会首断绝和京东商场的生意往来,说起来西市里行会虽然多,也有所谓的四大行说法,可是米行、屠行却是由本地的汉家豪强把持,他们张氏是米行会首,可是家主是从不管米行的事的,屠行那边也差不多。 对他们两家行会来说,直接供货给京东商场,还免去了开设铺子贩卖的麻烦,尤其是家主已经吩咐下来,今后米行要以成本价供货给京东商城,虽说族中有人反对,可是那几个平时就比较跳的族老这回不是喝醉失足跌进了池子淹死,就是被受惊的马匹颠下来摔得半身不遂,谁都清楚那京东商场必定背景通天,否则如何能叫家主这般辣手无情。 屠行的会首达奚思九不像张神剑那般沉得住气,他径直朝卖力鼓动众人的班元礼道,“班会首,废话就不必说了,咱们屠行不会掺和这破事。” “达奚思九,你什么意思?” 未等班元礼开口,自有人甘为其走狗,率先跳起来质问道,其余人也都是愤愤不平,实在是屠行的那帮屠户们个顶个都是蛮不讲理的,而且又抱团的很,不少人本来还想撺掇着这帮莽夫去寻那京东商场的晦气。 可是谁能想到达奚思九这个屠行的会首居然直接跳出来表示不干,这如何不叫他们又惊又怒,要知道诸家行会里,不算张氏把持的米行,就属屠行最能打了。 “什么意思,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能成什么事,更何况不是猛龙不过江,那金钱帮是什么背景,你们又不是不清楚,咱们这些莽夫做得是小本生意,只要有的赚就行了,可没想过发什么横财。” 达奚思九说话间,自掏了那被眼前这帮废物们污蔑为狗牌的京东商场的象牙腰牌亮出来,朝他们道,“今后你们若要买新鲜肉食,自去京东商场,咱们那儿概不外卖。”说完便扬长而去。 “家主的意思是,这事情米行不搀和,班会首,告辞了。” 见达奚思九这屠行会首自去了,张神剑也站起来冷声道,最后他看了眼那伢行的会首康玄智后,便同样大部而去,浑没有把班元礼这个诸行会推选的大会首放在眼里。 班元礼见达奚思九和张神剑这般没把他放在眼里,纵然气得脸色铁青,但仍旧不敢当场发作,张氏那是真正的凉州大豪,屠行那边则是群不讲道理的莽夫,他根本就奈何不了他们,最后他目光阴鸷地看向了伢行的会首。 康玄智苦笑起来,若是论贸易规模,伢行的奴隶贸易是仅次于丝行的,可是他这个会首却不像班元礼那么威风,当然比起得罪张氏和那帮莽夫,他还是宁可开罪班氏的。 “班会首,咱们伢行也着实没什么理由对付京东商场,得罪了。” “康会首,你可想清楚了,你把他们当自己人,他们可未必把你当自己人。” 班元礼朝康玄智冷声道,康玄智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们祖上都是粟特商,哪怕百多年下来,可是那些汉家豪强也是不屑和他们联姻的,可是康玄智不像班元礼那般膨胀,真觉得能让各家行会齐心对付那京东商场。 对方无论是财力还是武力,都不是以往他们遇到的那些对手能比的,更别提对方在官面上怕是要比他们占便宜得多,想想那金钱帮,在官府那里报备只花了半日功夫就都办妥了文书,还取了那样的花名。 要知道这金钱帮本质上也是结社的行会,只不过人家不卖货物,而是专门为那京东商场提供什么安保护卫服务的,他们这些行会里有会首、社老、录事、平正这些职司,人家便是帮主、长老、堂主、帮众,活脱脱就是安西那边行客营的架势,只不过没有挂军中称呼罢了。 眼下武威城里的混混无赖、游侠恶少,不是被金钱帮收编,就是被一扫而空,拿去送官,便知道官府是个什么态度了。 “班会首,你好自为之吧!” 康玄智叹了口气,然后便在四周闪烁的目光中径直离去了。 “莫要管这等鼠辈,咱们自商量如何应付那姓郭的就是。” 班元礼面沉似水,不过对他来说,这三家退出也好,省得有人碍手碍脚。 第四百八十一章 豪强 “主君,城中各家行会都说不会和咱们做买卖,如今仓库中的存货,也就米肉粮布、酱醋油盐还算充足。“ “有这些足够了,咱们已经把商场的名号打响,城中百姓已经习惯来商场购物,光是米肉粮布这些就够百姓们采买了。” 沈光丝毫不在乎西市那些行会对京东商场发起的抵制,说话间却是在棋盘上落下黑子道,“郭兄,接下来便放出消息说大雪隔绝商道,商场最近部分货架缺货,不过再等两个月天气回暖,商道恢复以后货物自然恢复正常,为了感激大家对商场的支持,接下来所有货物全部都打九折。” “知道了,主君。” 郭子仪点点头,他早就听说主君在长安城时风头无二,就连当年名动京华的李太白都被压了过去,就连那些胡商都称呼主君是在世的财神爷,长安西市里有的是富可敌国的大胡商愿意送钱给主君,只求能在那安西烧春的生意里占个小股。 如今他算是见识到了这位主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这才半个月功夫就已经让武威城中七成的商人联合起来抵抗了,只不过在他看来这等抵抗注定是徒劳的。 “金钱帮那儿,郭兄有什么打算?” 不得不说,李沉舟确实是个人才,虽说金钱帮能横扫整个武威城的城狐社鼠和牛鬼蛇神,是仗着沈光和郭子仪派出的牙兵亲卫,但是其后李沉舟能够收编那些游侠恶少,无赖混混,短短三四天就能叫整个金钱帮架构完善,这份执行力已经算是了得了。 “我打算让金钱帮暗中散播消息,就说那些行会不忿咱们商场让利于民,因此便恶意抬价让咱们无法补货,想把商场赶出武威城。” 郭子仪皱着眉,看着棋盘上隐隐落在下风的白棋,手中执棋道,兵不厌诈,商场如战场,他自是不会排斥用这等手段。 “如此大善,到时候咱们自可让那些百姓去鼓噪对付那些胡商恶意抬价之事。” 就在沈光和郭子仪商量着接下来要如何一步步将班元礼这个看不清形势的所谓大会首给逼上绝路时,书房外忽地响起了多闻的声音,“主君,李帮主来了。” “让他进来。” “见过主君,使君。” 穿着身蓝色锦袍的李沉舟朝沈光和郭子仪行礼后,便在沈光示意下坐在两人边上,接着他便为两人空了的茶盏里添加茶汤。 “有何事?” “达奚思九想求见主君。” 李沉舟放下茶壶回答道,心中有几分忐忑,班元礼召开行会行议时,米行这边自不必说,可是屠行那里,他是亲自去劝说达奚思九的,当然这个屠行会首本来就没打算附和班元礼,不过他倒是谈成了屠行直接供货这件事情。 “他是如何知道某的?” 沈光瞥了眼李沉舟,如今京东商场台前的主人始终都是郭子仪,他很好奇那个屠行会首是如何知道他的存在的。 “主君,那达奚氏虽不如张氏,可也是凉州这儿绵延数百年的大族,族中子弟也有人在军中任职,有达奚氏的子弟认出了主君,那达奚思九也端的狡猾,直接用言语诈我,小的一时不查……” 李沉舟说话间已经匍匐在地,叩首请罪起来,他知道主君并不愿意透露身份,叫太多人知晓。 “你起来吧,这事情也怪不得你!” 沈光没有怪罪李沉舟,他虽然让郭子仪在台前操作此事,可是他自己也是时常来郭子仪这儿商量事情,这郭府门前不知道有多少眼线探子,自己被认出来也不足为奇,说起来是他不够谨慎。 “那达奚思九为人如何,口风可严实。” “不瞒主君,那达奚思九看着是个莽夫,实则心思狡诈,要不然属下也不会着了他的道。” 李沉舟苦笑着回答道,那达奚思九真是演得好戏,诈他时口口声声说得好似跟真的一样,他那族中子弟有幸拜会过主君。 “你可知道他为何要见我?” 沈光拿起茶盏,喝过后看向李沉舟,左右不过是见那达奚思九一面,他并无不可,只是他不喜欢太过被动,从别人口中知道其人的动机。 郭子仪也看向了李沉舟,这段时日相处,他已经起了爱才之心,李沉舟的才能去军中给他当个录事参军绰绰有余。 “这个属下倒是有几分猜测,城中西市各家行会,其实多是那些胡商把持,一来是咱们汉家商人不大愿意远离故土,二来便是那些胡商向来极为抱团排外……” 听着李沉舟的话,沈光也总算解开了心中的一些疑惑,张氏是凉州大豪,他一直很奇怪以张氏的实力,居然没有染指西市里那些行会,至于所谓的米行、肉行,其实倒是更类似于官府支持的行会,和其余那些商业行会截然不同。 如今他才明白,不是张氏不想,而是那些胡商们抱团抵制,谁都不想张氏这样的汉家豪强介入西市那些赚钱的行当,沈光亦是皱起了眉头,他本来是有扶持张氏入主武威城西市的打算,可是如今想想这也不是十分稳妥。 纵然张元贞能对他忠心耿耿,可是张氏以后便能心甘情愿地当他在凉州的白手套么,现在他有些理解李隆基的制衡之术了。 “达奚氏虽是屠行的会首,凉州各地的屠户帮也大都听其号令,可是这屠户的生意赚的也就是辛苦钱,达奚思九求见主君,多半是想要从那些胡商那里抢夺些生意。” 李沉舟一边回答,一边看着不时皱眉思索的主君,将自己的猜测都说了出来。 “那张氏呢,你曾是张氏的管事,应当也知道张氏的所求?” “这……” 李沉舟被这突然的问题给问住了,他虽然转投沈光,可到底为张氏效忠近二十年,而且张氏也不曾亏待了他,叫他很是为难。 “忠诚不绝对,绝对不忠诚。” 郭子仪在边上幽幽然说出了这句《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里福卡斯所写的名言,顿时让李行舟一个激灵,连忙道,“主君,张氏也垂涎西市丝行、布行、彩帛行的生意久矣,只是朝廷优渥胡商,那些胡商又抱团,才始终没有入西市。” 武威张氏之所以是真正的凉州大豪,便是他们掌握着武威城附近的肥沃良田,他们能把持米行,是因为他们就是凉州最大的米商,只不过张氏历来谨慎,而且凉州乃是河西重镇,数万精锐大军驻扎于此,张氏又哪敢囤积居奇,坐地起价,真当朝廷不敢砍了他这等所谓的地方大豪么。 第四百八十二章 唐奸 狂风暴雪中,哥舒翰拔了塞子,狠狠灌了一大口安西烧春,接着看向身后蜿蜒的队伍,抹去了脸上的雪茬子,朝身边的副将道,“风雪太大,今日便扎营休息,等风雪停了再赶路。” “是,将军。” 很快奔袭日月山的三千铁骑便停了下来,接着便就近寻了最近的避风山坳,随着一顶顶帐篷搭建起来,士兵们老练地生了火炉,接着便烧水煮汤。 半个时辰后,哥舒翰好生擦洗过后长舒了口气,这回大雪天出征,还真是全靠了沈郎所造的火炉,要不然大军只怕早就损兵折将了。 翻滚的铜炉里,茱萸独有的辛辣香气翻滚,哥舒翰将那些冰冻的新鲜牛羊肉亲自片成薄片,下入锅中和军中的将领一道喝酒吃肉,酒酣时不由感叹道,“若是沈郎在某军中就好了,听说安西军中此番出征小勃律,却是多了不少鼓吹手,打鼓吹唢呐好不热闹。” “将军说得是,安西军端的是走运,我听说李嗣业那厮可是得了天大的便宜,沈郎与了他安西烧春的干股……” 天宝十节度里,十大军镇也是分高下的,因为大唐奉行的乃是西攻北守的策略,因此河西、陇右、安西、北庭、朔方是不大看得起诸如范阳、平卢、河东军镇的,至于剑南和岭南五府那就更没有什么存在感了。 至于西北五镇里,自然以陇右、河西最强,安西北庭的兵力加在一起都不如这两镇多,只不过安西军自从多了个沈光以后,无论是军辎武备还是军费都成了各镇里的翘楚,如何不叫旁人羡慕。 “李嗣业啊!” 哥舒翰叹了口气,李嗣业本是河西悍将,后来调去安西军,没想到却是交了大运,就在他感叹间,外间忽然有牙兵进帐道,“主君,王都尉回来了,还抓了几个蕃贼的探子。” “带进来。” 哥舒翰顿时来了精神,他们当日离开武威城后便兵分三路,他还记得沈郎说过,武威城里的蕃贼探子说不准会把消息送回去,只不过未必就能快过他们。 很快,三个做了唐人打扮的蕃贼探子被带了进来,哥舒翰看了眼后便朝盔甲上还有积雪的部下道,“且坐下,吃肉喝酒。” “多谢将军。” 王都尉谢过后,自是连忙喝起酒来,他亲自领着军中精锐的斥候为大军探路,这三个蕃贼探子也是运气差,在林子里生火取暖,被他瞧到了一缕烟气,才抓到了这三个贼厮鸟。 “你们三个贼厮鸟,身为唐人,居然数典忘祖,敢做蕃贼的探子,真是好得很。” 哥舒翰狞笑着,这时候他已经看清楚那三个蕃贼探子里,有两个还是汉人,心中越发不屑,“老实招来,你们在武威城中是听谁的命令行事,说不定还能死得痛快些。” 三个蕃贼探子跪在地上,一言不发,显然都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若是换了以往,哥舒翰早就让士卒严刑拷打了,不过在长安城的时候,有回罗希奭和吉温那两个酷吏拜访沈郎,他在边上听着三人交流审讯用刑的心得,却是记下不少有用的东西。 “大胆,将军,要某看不如严刑拷打。” “不必了,这三个贼厮鸟连祖宗都不认了,都要给蕃贼当走狗,看他们那副死样,拷打也未必管用。 “那要不拖下去砍了。” “王都尉好不容易捉了这三个贼厮鸟回来,就这么砍了,岂不是遂了这三个贼厮鸟的心意。” 哥舒翰放下酒杯,接着看着那三个低头不语,一副引颈就戮的蕃贼探子,冷笑了起来,“你们三个以为不开口,本将就奈何不得你们了么?” “你们三个求死,不过是怕连累家人,真以为本将就没法找出你们的家人,就算砍了你们三个贼厮鸟的脑袋送回武威城,你们信不信照样能查出你们的身份来,到时候当诛你们满门,哦,不,男的全都杀了,女的全充军当营妓。” 哥舒翰这番话,终于叫那三个蕃贼探子变了脸色,他们被捉到后就没想过活下来,唯一害怕的就是祸及家人。 “将军英明,这等给蕃贼当走狗的奸人,合该断后,某瞧他们年纪,当是有妻女的,到时候等回了武威城,某定要好好尝尝滋味。” 大帐里,顿时有将领附和道,那三个蕃贼探子此时俱是冷汗涔涔,那为首的不由抬头道,“将军,我等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呸,怕是蕃贼给得太多了吧,沈郎有句话说得好,唐奸便是唐奸,怎么洗都没用的?” “你们三个贼厮鸟,若是老实交代,某说不定还给你们三个贼厮鸟留个后,省得全家都做了孤魂野鬼,祖宗都没人祭祀。” “将军说话可作数……” “你们三个贼厮鸟配本将骗你们吗,若是不愿说,真当本将查不出来吗,来啊,把这三个贼厮鸟砍了脑袋,拿冰块镇了,快马送回武威城……” 随着哥舒翰言语,自有牙兵持刀上前,揪着三人便要往外拖,这时候三人方自心中骇然,知道这位将军怕是真有手段能查出他们的身份来。 “将军,我愿招,我愿首告……” 三人争先恐后地呼喊挣扎起来,可是哥舒翰却不为所动,直到他们被牙兵拖着快出大帐时方自道,“暂且留他们狗头。” “还不滚过来,从实招来。” “多谢将军开恩,多谢将军开恩。” 三个蕃贼探子忙不迭地从牙兵手中挣脱,接着手脚并用地爬到大帐中央,接着将三人的底细都交代出来,他们俱是在西市讨生活,平时也跟着商队跑商,后来被吐蕃人捉了,威逼利诱之下便和自家主人做了吐蕃人的探子,只不过他们乃是跑腿的。 “沈郎果然没说错,彼辈胡商,只要有利可图,眼中可没有什么大唐蕃贼之分。” 哥舒翰听三人招了自家主子,脸上冷笑越发狰狞,这时候自有左右部将道,“将军,可要杀了这三个贼厮鸟。” “某说话算话,既然他们招了,便饶他们狗命,待会派人送这三个贼厮鸟回武威城,沈郎那儿当有用处,你们哪个愿意跑这趟?” 哥舒翰看向一众部下,本以为没人会主动应声,去没想到立马便是,“末将愿往!”的嘈杂请命声,这时候他才想起来以沈郎的大方,这些鸟人没准回去武威城比跟着他去打蕃贼要能得更多的好处。 “直娘贼的,一个比一个奸猾,某差点着了你们的道,王都尉,人是你说的,便由你押回去吧!” 见到哥舒翰做了决定,其余将领不免有些失望,不过也不好开口说什么,要不然那不就成了嫌弃自家将军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安氏 武威城中,金钱帮总舵,李沉舟看着手底下那群堂主长老,面沉似水,“虽说主人不在乎那些胡商的小手段,可是咱们需得为主人分忧,要不然主人养着咱们做什么?” “帮主说得是,那些胡商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不卖咱们金钱帮的面子……” 看着底下那帮被收服的牛鬼蛇神一个个眼里放光,李沉舟当然知道他们打得什么主意,只不过主君有句话说得对,“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他们要搞事,也不能惯着他们。” “你们几个堂口,这几日便给某盯着那些胡商的铺子,搅和得他们没生意做。” “是,帮主。” 那些本就是武威城中恶徒的堂主全都是大声应命道,虽说自从被收编以后,他们每个月拿的钱比起他们以往在城中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要多得多,可是到底是多年的积习难改,手总闲不下来。 随着李沉舟的命令,金钱帮的帮众立时便在西市和各坊市盯住了那些拒绝向京东商场供货的胡商的商铺、货栈以及府邸,对那些刚被收编的底层帮众来说,京东商场的那位郭耶耶便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如今有人要对付他们的父母,哪个不是义愤填膺。 “沉舟果然动手了。” 西市一家酒楼的顶楼,临窗的雅间内,打开的窗户旁,沈光看着身穿黄衣的金钱帮帮众三五成群地招摇过市,然后直接堵在了那些拒绝供货的胡商商铺前,不由笑了起来。 “金钱帮要立威,不然以后可镇不住这城里的胡商,人啊,最是没记性的,向来都是记打不记吃。” 听着自家主君的言语,郭子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京东商场主君已经明说,今后要开遍大唐各道,到时候与他一成干股,这等富贵就连他都没法拒绝,需知这可不是什么横财,而是能惠及子孙后代的。 至于剩下九成干股如何分配,郭子仪没有问,但是从主君平时的言语里不难猜出来,这剩下的大头里还有圣人的份子,所以对于主君暗示李沉舟让金钱帮这般嚣张地对付那些抱团的胡商,他没有劝说。 “主君,咱们也想出份力。” 郭旰和郭晞两兄弟说道,这段时间主君出行,都是带他们两兄弟来和阿耶议事,虽说每日都能出府,不过对于正值年少又恢复活泼天性的两兄弟来说,见到金钱帮这般大动干戈,自然想要去凑个热闹。 “胡闹。” 郭子仪看着两个儿子,脸色一沉便呵斥道,倒是沈光笑了起来,“郭兄,无妨,年轻人嘛,哪个心中没有江湖,再说金钱帮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清楚,没了咱们的人手,还不一定是那些胡商手底下护卫的对手。” “主君,小儿鲁莽,我怕他们出手没个轻重,惹出麻烦来。” 郭子仪很清楚自家两个儿子的本事,虽说比不得军中猛将,可也不是那些街头混混和胡商护卫能比的。 “那些胡商手下护卫可没几个干净的,真要出了人命,自算在某头上。” 沈光满不在乎地说道,河西这边的大族,除了张氏,还有贾、阴、索、安、曹、石,这武威城中,安、曹、石都是粟特胡出身,不过这三姓和仍旧操持商业的班氏不一样,这三姓从北周那时候起就已经入仕朝廷,数代下来早已和汉种无异,就好比那安氏如今一门双雄,你若是敢在他面前说人家是粟特胡,那是能拔剑和你拼命的。 那些胡商要是敢去找安氏出头,只怕有命去,没命回!至于官府那边,死的都是没有大唐户籍的胡人,哪个吃饱了来管这闲事,在衙门班房里烤火他不舒服么! “你们持此牌去,若是金钱帮的帮众不敌那些胡商门下鹰犬,便帮他们一把,只是不得透露本名,另取化名。” 沈光说话间,自是从袖里摸了两块金钱帮的护法牌子扔给了郭旰两兄弟。 “多谢主君!” “别着急,出门的时候,换下家伙,你们使得太扎眼。” 看着急匆匆要出去打架的郭旰两兄弟,沈光喊住他们,指了指他们腰间的大横刀,虽说大唐民间不禁刀剑,可是军中横刀自有形制,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去吧。” 郭子仪还能说什么,他看自家主君兴冲冲的模样,若不是怕身份暴露,只怕主君要亲自去打架了。 在郭子仪眼里,金钱帮和胡商的争斗,还真就是打架,不过说到打架,想他老郭当年也是打遍四里八乡无敌手的,看着两个儿子离去的身影,他不由叹了口气,“年轻真好。” …… “滚吧,要不是看在你死去阿耶的面子上,某叫你连这个门都跨不出去。” 古朴不见丝毫奢华气息的明堂里,安重璋看着跪伏在地上的班元礼,满脸的冷色,他安家自大唐开国时便效忠朝廷,曾祖安兴贵封凉国公,伯祖安元寿陪葬昭陵,安家历代也和儒士通婚,和这些伪称唐人的粟特胡可不是什么同族。 班元礼面无血色地退了出去,可是心中却愤恨非常,河西这儿安、曹、石都是出自粟特族,可是彼辈却全然不顾念同族情谊,反倒是把他们这些同族当成外人,真正是可恶,他们也不想想若是叫那东都姓郭的占了这西市,没有他们这些杂胡为羽翼,他们凭什么高高在上。 “主人,我看那杂胡离去时面有不甘,要不要……” “他阿耶当年算是为我安家而死,便饶他狗命,他要寻死,自让他去寻死。” 听着身边亲信话语,安重璋却是摇头道,然后摸出那块京东商场的象牙牌子,他怎么也没想到那所谓东都豪商竟是故人,“郭兄啊郭兄,你这回是在帮谁做事!” 安重璋曾在单于都督府任职,那时后和郭子仪便是同袍,后来他父亲去世,他回家治丧,却没想到这丧期刚过,便见到了故人在城中做得好大事。 “主人,许是大总管……” “不可妄言,大总管行事,必不会这般客气。” 安重璋挥手道,虽说只是西市之事,可是他们这些河西大族都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不说别的,光看张氏居然将低于市价的米粮卖于京东商场就可见一般了,自己或许也该找个机会去见见老友,探探是个什么情况了。 他如今丧期刚过,正是希冀复起的时候,眼下大总管云集重兵于河西,来年必是要征讨蕃贼,他可不能错过这等机会。 第四百八十四章 李白 “这金钱帮也未免太不讲道理了吧,哪有这般不让人做生意的。” 西市油行所在的街口,几个大户人家的家奴看着不远处那些身穿黄衣的金钱帮帮众,很是不满地说道,他们都是主家派来买油的,如今金钱帮的人堵在店铺门口,他们哪有胆子进去,谁都不想哪天上街的时候,被人套上麻袋挨顿打。 “怎么不讲道理了,要不是那些胡商要搞垮郭君的商场,金钱帮如何会来这儿和他们理论。” 见那几个大户人家的奴仆在那儿抱怨,边上看热闹的百姓里自有读过书的在那里反唇相讥,“郭君开商场,让利于百姓,大家伙都是实打实得到好处的,那些胡商赚着咱们大唐的钱财,可又曾将货物便宜半分卖于大伙。” “眼下那些胡商的铺子不也都打折卖了吗!” 那群家奴里有人大声道,“大家伙不也是打算来买东西的吗,难不成只许郭君的商场让利于百姓,还不许那些胡商做个好人吗!” “大家都来评评理,大家来这儿不就是为了买东西,得些实在好处,金钱帮这样干……” “闭嘴,你这等跳梁小丑懂什么,若不是郭君开了商场,把那些胡商逼急了,他们又怎么会主动降价,你们现在去那些胡商那里买东西,便是助纣为虐,等到那些胡商逼走郭君,你们以为那些胡商还会继续让利么?他们反而会提价,把这些日子里让出的便宜连本带利的赚回去。” 看到那双鬓花白,腰悬长剑和酒葫芦的白衣中年在那里大声驳斥自己,那个伶牙俐齿的家奴想要反驳,可是奈何人家说得确实有道理,更不用说四周那些原本被他言语说动的买油百姓这时候已经有人叫起好来。 “先生说得对,某家原本还想不明白那些向来一毛不拔的胡商这回怎地突然大方起来,原来是因为郭君开了商场让利于百姓,让他们害怕了。” “诸位,且听某一言,正所谓肉食者鄙,不足与谋,这些家奴都是大户人家来的,似他们这等坐拥庄田的豪强,自家不都有油坊酱坊,哪需要来采买?如今不过是看着有便宜便趁机来赚好处,大伙看到没,他们都是拉着车来买油,哪像诸位,最多也就买上大壶回家慢慢用,可是这一壶油,又有多少便宜可占。” “相反大家若是齐心协力,帮助郭君压下那些胡商,能让郭君的商场开下去,今后这西市里的东西货物才会越来越便宜,让大家得到真正的好处。” “先生说的在理,咱们不买了。”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喊了起来,能跑来买油的百姓自然日子还过得去,人也大都比较聪明机灵,他们没想明白的东西被这位先生点透以后,自然会算清楚这笔账,哪怕眼下那京东商场货架上货物短缺,可是米、肉、盐、布这些生活必需品却是没少过。 虽说眼下那些胡商也跟着打折卖,可是大家如今都清楚了,若是京东商场倒了,这些胡商还会降价吗? “这些人的主子和那些胡商心肠一样黑!” “没错,就是一丘之貉。” 群情激奋之下,那些家奴都被周围百姓骂上了,他们倒是想动手,可不远处那些金钱帮的帮众本就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更别说那些来买油的百姓也大都孔武有力,一旦打起来,吃亏的绝对是他们。 就在油行所在街口沸反盈天的时候,油行里那些胡商也终于坐不住了,谁能想到那姓郭的这般狠,居然直接让金钱帮的人来堵门,不让他们做生意。 和那些贩卖丝绢布匹、香料宝石和奴隶的大商人相比,油行里的胡商大都是小本经营,指着铺子的营生吃饭,金钱帮这哪是堵门,分明就是断他们的生路。 “你们若是再不退去,咱们可就要不客气了。” “退什么退,这大街是你家开的么,耶耶们想在哪就在哪,关你们这些鸟人什么事?” 看着那些胡商手下的护卫从四面八方围过来,那金钱帮的堂主却是毫不慌乱,只是拍着那敞开衣襟里露出的肚皮道,“滚边上去,莫碍着耶耶晒太阳!” 金钱帮的帮众们自也不会堕了威风,也都是敞开衣服,袒胸露腹说是晒太阳,气得那油行的会首脸都青了,那堂主他是认得的,本是在街面上恰烂钱的滚刀肉,如今倒是摇身一变成了金钱帮的堂主,他手下那些帮众也都是群无赖汉,也亏得这厮说是晒太阳,他若是说遛鸟,只怕一个个都敢当街脱光裤子。 道理讲不通,那就只能来硬的,那油行会首咬了咬牙后朝各家油行凑出来的护卫们高声道,“把这些无赖都给我赶走,只要不打死就行。” 那些胡商护卫听罢都是摩拳擦掌,提着棍棒便要上前厮打,金钱帮的帮众们也是有备而来,见对方抄了家伙,一个个也是从腰里拔了刀,毫不畏惧四周那些胡商护卫人数远远超过他们。 油行街口,看着转眼间便打起来的胡商护卫和金钱帮,那些百姓自是再顾不得攻讦那些家奴,反倒是涌上前看起了热闹,原本还讲着大道理的那位中年书生,更是振臂高呼,“诸位,胡商们仗势欺人,是汉子的便随某去帮金钱帮的好汉们。” “先生高义,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某乃李太白。” 李白说话间,已经自腰间抽出长剑,跳荡着冲向那些胡商护卫,他四月的时候在江南得了杜甫岑参派人送来的书信,另外还有瓶安西烧春。他乃是嗜酒如命之人,喝过安西烧春这等天下第一的烈酒,只觉得其他酒水都寡淡无味,哪里还能在江南坐得住。 于是便辞别了当地游人,单人独剑去了长安,李白到长安时,杜甫颜真卿高适等人已经到了凉州,随后便去了安西。 李白当年虽然被赐金放还,但这名气仍旧天下一等一的,他到了长安城以后,就被杨国忠给接入府邸,彼时杨国忠已经名声大噪,有着铁骨铮铮的美名,再加上他当时又在主持追缴赃官和地方恶霸们积欠的赋税,自然让李白大为钦佩。 接下来李白则是在杨国忠那儿待了三个月,也学了不少经世致用的学问,还帮着杨国忠写了好些怼人的奏折,要不是他最后坚持要去安西投奔沈光,杨国忠都舍不得放他走。 第四百八十五章 钱能通神 “先生,某来助你!” 本以为这位腰悬葫芦,气质出尘的先生乃是剑术高手,可是几个护卫三四条棍棒打过来,李白就已经手忙脚乱,要不是边上几个孔武有力的汉子上前抵挡,他估摸着就要被打翻在地了。 出门向来靠朋友的李白,剑术自然不像他自己写的诗里那么神,不过他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见到有人帮忙,立马便镇定下来,一对一他还是不虚这些胡商的护卫的。 “直娘贼,这些鸟人不讲江湖道义,放响箭,让他们知道这武威城的街面上,到底谁说了算!” 那堂主本来不想叫人,可是这些油行的胡商几乎把手上的护卫都给拿出来了,他们用的虽是棍棒,但打过来挨在身上也不是闹着玩的。 甩出的响箭在不高的半空炸响,就连李白都被吓了跳,他没想到金钱帮的人居然还带着炮仗出来干架,不过只是转眼间,他就见到那最凶猛的几个护卫头子被不知道哪里掷过来的棍棒给逼退,随后便见两个身穿黄袍的英武少年自不远处人群里出来。 郭旰和郭晞两兄弟跨步间便跃入街道中央,劈手夺了那些护卫手中棍棒就朝前打去,他们身后是更多的百姓披了黄布,绑了黄巾,直接和这些护卫们殴斗起来。 “这两个小郎君是什么人,使得好俊的枪棒。” 李白虽然手上功夫一般,可是眼力却着实不差,他是从小见惯世面的,要不然哪里写得出《侠客行》这种诗。 “那两位乃是金钱帮的左右护法,来历神秘得很,那些帮众只唤他们做‘左护法’和‘右护法’。” 边上有刚才相助李白的汉子答道,这时候那些胡商的护卫们已经抵挡不住,被四面八方赶来的金钱帮众给打得抱头鼠窜。 看着转眼间情势翻转,李白也不由目瞪口呆,他看着那些只在手臂上绑了块黄布的金钱帮众,朝边上那汉子问道,“这些也全是金钱帮的帮众!” “那倒不是,金钱帮有规矩,若是缺人的时候,可以募集义士,那些都是去帮忙的,完事以后可以找金钱帮领钱。” “俺也一样。” 那汉子答完话,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黄布往胳膊上一绑,便朝前方冲去,口中犹自骂着,“你们这些贼厮鸟休走,吃耶耶一拳。” 李白提着剑,看着面前的场景,忽然发现这金钱帮似乎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不过很快他就大笑了起来,口中道,“有意思,有意思!” 身为大唐游侠们的精神偶像,李白从来都不是循规蹈矩之人,他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程度很高,他在长安逗留了三个月,一是因为已经赶不及小勃律之战,二是沈光在长安城里留了许多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知识,从乐理到术数,都让他极其感兴趣,三才是杨国忠对他足够大方慷慨。 那些胡商们最后被手下护卫保护着狼狈退回了铺子,并且把店铺门死死关上,生怕那些名为金钱帮众的百姓趁机抢东西,却没想到那金钱帮的堂主居然主动喊住了那些试图冲破店铺的百姓们。 “诸位,且来某这儿领劵。” 那堂主高声道,随后那些绑着黄布又或是披着黄巾的百姓们都是排好了队伍,开始领起京东商场的九折券。 李白看着那些先前还在抱怨,此时却已经混在人群里的豪族家奴也在排队领券,脸色不由变得古怪,口中喃喃自语起来,“金钱便是力量,难怪叫金钱帮。” “先生,怎么不去领劵,这劵可是全场通用的,如今年关在即,置办年节货物,可是能省不少钱。” 先前那汉子去而复返,接着把胳膊上的黄布解下来塞给了李白,李白想了想,居然也绑在胳膊上去排队了,他本就是率性洒脱之人,既然刚才自己出了力,领张劵也是应有之义。 “足下可是青莲剑圣李太白!” 李白刚领完那九折券,只见先前自己还称赞的两个英武小郎正自双目放光地盯着他,“某便是李太白,不过这青莲剑圣可不敢当!” “果然是诗仙当面。” “小子见过李谪仙!” 郭旰和郭晞两兄弟连忙朝李白行礼道,他们虽然幼承庭训,家规森严,没有什么机会当纨绔子弟,浪荡江湖,但仍旧和大唐无数的游侠儿一样把李白当成了精神偶像,光是那首《侠客行》就叫他们爱不释手。 “诗仙,请随我兄弟回府,我家主君早就等候多时了。” 和李白走到边上,郭旰自是朝李白说道,李白离开长安后,杨国忠自派人往凉州送了信,沈光到了武威城后便一直在等李白,却没想到李白始终没有去节度使衙门。 “你家主君是?” “我家主君姓沈。” 李白听后一愣,随即便释然道,“某早就该想到的,金钱帮如此有趣,又岂是俗人所能想到的,也只有沈郎才有这等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 “走走走,某要和沈郎痛饮三百杯,看看谁才是大唐第一酒徒!” 李白到了武威城后,没有直接去节度使衙门,主要还是他在杨国忠府上时,跟着被沈光带歪了的杨国忠很是学了些什么“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脚踏实地,埋头苦干!”“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之类的沈学。 然后这位站在古典浪漫主义巅峰的大诗人就仿佛突然间开了窍一样,先是把自己在官场蹉跎多年却始终志向难伸的原因给剖析了一遍,接着他便放下架子和杨国忠手下税务司的吏员们一起查账,深入关中地方和普通老百姓打交道。 这回到了凉州后,李白也是没急着去见沈光,便是想多看看听听,结果就被京东商城和金钱帮给吸引住了,他本就在猜测这两者背后到底有什么内情,没想到竟然都是沈光这位自己神交已久并且极为倾慕的未来主君。 李白是高傲的,当年他入长安城,除了圣人以外,几乎可以说是目无余子,这也是导致他日后被贬官赐金放还的主因,当然贺知章他们把他吹得太高也有不小的关系。 但是现在经过数年的风霜历练,世情冷暖,李白早就看穿了不少事情,自己并没有治国理政的才能,却妄想宰相之位,怎么能不被圣人厌弃呢! 跟在李白身后,郭家兄弟没想到这位诗仙居然十分仰慕主君,对于主君的事迹如数家珍,叫他们都自愧弗如。 第四百八十六章 旧事 河西节度使府内,随着李白的到来,也热闹了起来,被圣人赐金放还的李白虽然仕途受挫,可是在民间却成了家喻户晓的诗仙、谪仙,要不然他也不可能浪游天下,到处都有愿意慷慨解囊的朋友。 “沈郎,有酒乎?” 这是李白见到沈光后的第一句话,沈光闻言大笑,“李兄来了,岂能无酒。” 说话间,沈光拉着李白便席地而坐,接着白阿俏便亲自开了酒封,为两人斟酒。 “不知这位小娘子是?” 李白好美酒美人,他见这斟酒的小娘子明眸皓齿,那股精气神浑不似寻常胡姬少女,只是唯独胸前平平,颇为不美,不由问道。 “贱妾沈白氏,见过诗仙。” 白阿俏朝李白一礼,这位诗仙出生于碎叶镇,在安西算得上是传奇人物,她那位阿耶用夫君的话来说便是这位诗仙的脑残粉,故而她始终都想亲眼看看这位诗仙。 “原来是龟兹王女,难怪生得如此绝色!” 李白幼时便跟着父亲回了蜀中老家,不过少年浪荡江湖时,虽不曾再去过碎叶镇,可是却去过延城,安西四镇里,白氏女向来以姿容著称,他也曾见识过白氏女的风情万种,惹下了不少情债。 “真是好酒啊!” 拿起酒盏,李白饮了一口后,眼神亮了起来,就是这个味,比起长安城内喝的安西烧春来,沈郎这儿的更加醇厚绵柔。 “这是延城老窖的窖藏老酒,也是我当初亲手酿的头酒,如今可是喝一坛少一坛的珍品。” 便是当着李白的面,沈光照样是该吹照样吹,安西烧春如今就两处酿酒坊,分别在火烧城和长安城,延城沈园的酒窖就成了沈光口中的老窖珍藏,里面窖藏的酒便成了薛定谔的安西烧春,他说有多少便是多少。 李白的眼神越发亮了起来,他目光灼热地看向那坛开封的安西烧春,“沈郎,这坛酒?” “这本就是为李兄准备的礼物,李兄拿去慢慢喝就是。” “沈郎果然大方。” 看着李白这位诗仙活脱脱嗜酒如命的酒鬼模样,白阿俏不由想起了以前在延城西市那些胡姬酒肆里听说的传闻,她本就是跳脱活泼的性子,一时间不由起了捉弄的心思。 当李白正自欢喜地抱着酒坛,接着拿起那斟酒的木勺直接从坛里沽酒要喝时,只听得那位龟兹王女忽地在边上道,“诗仙可还记得大明湖畔的白如玉……” “大明湖畔,什么鬼?” 李白疑惑地抬起头,然后只见这位龟兹王女脸红了红,煞是可爱地摆手道,“哎呀,最近听夫君讲故事都记错了,诗仙可还记得延城的白如玉?” “延城,白如玉?” 沈光如何不清楚自己这位小妻是在捉弄人,本想开口澄清,只是看着拿着酒勺忽然皱眉回忆的李白,他觉得搞不好这位诗仙说不定当年在延城还真有个叫白如玉的相好。 “如玉是你什么人?” 李白看向了面前的龟兹王女,眉头紧皱,当年他在延城时,正是少年多金又英俊潇洒的年纪,流连于西市的胡姬酒肆,喝遍了西域的蒲桃酿,尝尽了美人滋味,这其中自也有曾让他午夜梦回,念念不忘的旧爱。 见自己听闻的传言果然是真,当年那位曾经艳冠一时的胡姬花魁和这位诗仙有过段风花雪月的欢愉时光,白阿俏故作低沉道,“诗仙不知,那位如玉阿姊按辈分算是我的堂姐呢,您当年离开延城后,阿姊因为思念过度而形销骨立,最后黯然归家嫁做商人妇……” “如玉是你阿姊……” 李白有些狐疑地看着胸前平平无奇的龟兹王女,想当初那位美人肤若凝脂,双峰如玉,双手不可环抱,他才为其取名叫如玉,这一姓姐妹差距简直宛如天壤之别。 “阿妮,莫要和李兄玩笑了。” 沈光喊住了似乎要发毛的白阿俏,这个小妻自从见识过了王蕴秀的波涛如怒后,便对身材格外敏感。 “虽是玩笑,可那位如玉娘当年确实为诗仙不辞而别而伤心欲绝,最后孤老终身,并未再待客嫁人。” 白阿俏瞪着李白道,这位诗仙虽是自家阿耶的偶像,可是在她眼里这位流连花丛却从不负责的诗仙委实就是个拔吊无情的渣男。 李白手中的长勺放了下来,想到自己过往的轻狂放纵,这位诗仙叹了口气,“某过去浪荡无羁,自以为半生潇洒,实则害苦了不少人,如今想来,悔恨莫及,不知如玉娘如今何在,等某到了延城,自当去看她。” 若不是在长安城和杨国忠学了三个月的沈学,随后又跟着税务司跑遍了大半个关中地方,李白这段时日经常思考自己半生所行诸事,原本被他引以为傲的风流事迹,如今仔细想想确实多有负心之举。 白阿俏愣了愣,她没想到这位诗仙会认错,要知道这个世上除了自家夫君外,其余男子可不会觉得这位诗仙的举动有什么错,反倒是艳羡至极,甚至夸赞不已。 “阿妮,你且回去,我和李兄好好聊聊。” “嗯。” 白阿俏点了点头,随即她看着有些黯然神伤的李白道,“如玉娘说过,她这辈子没后悔过,我方才说的话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李兄,往事不可追,多想无益,不如饮酒!” 等白阿俏离去,沈光亲自为李白斟酒道,杨国忠的信中也和他说过李白在长安城的不少事,这位诗仙确实变化很大,至少能耐着性子和税务司那些吏员一起算账查案,放在以前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如今这位诗仙才真正有了几分洗尽铅华,不慕人间富贵的出尘仙气,要知道他回到长安城后,便连永王几次三番相邀都推却了,哪怕杨国忠愿意举荐他为朝臣,他也依然坚持西去。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抑扬顿挫的低沉男声有着莫名的磁性和魅力,沈光忽然明白为何诗圣会如此推崇这位诗仙,他听过岑参吟诵北国风雪的豪迈无双,也听过高适慷慨激昂的燕赵悲歌,但是都不如诗仙这开口的随意低吟。 “沈郎说得对,往事不可追,且饮之!” 李白举杯,接着便一饮而尽,沈光作陪,也是酒到杯干。 “好酒、好对手!今日当尽兴矣!” “今日不醉无归!” “不醉无归!” 大笑声中,沈光和李白推杯换盏,一杯接着一杯,男人之间的交情,有时候不需要那么多话,只要有酒就可以了。 第四百八十七章 风流 暮去朝来,亮起的天光中,李白醒来时,只觉得头疼欲裂,想到昨晚那场对饮,似乎自己输了个一败涂地,他不由笑了起来,蹉跎半生才寻了个能在酒量上胜过自己的知交好友,老天也算对他不薄了。 “诗仙醒了。” 清亮的少年声音在耳畔响起,李白回过神,只见昨日带自己回府的郭家兄弟就在边上,各执铜盆软布和柳枝细盐,显然是来伺候自己洗漱的。 “莫叫某什么诗仙,贺老当年戏言,不可当真,你们喊某李君便是。” 李白抬手招过二人,洗漱过后,换了衣服后道,“昨晚某怎么回房的?” “昨晚李君喝醉后,是主君背李君回来的,李君还拉着主君不肯放主君离开呢!” 郭旰笑了起来,昨晚这位诗仙可是撒酒疯说要和主君同榻抵足而眠,结果却是主母过来喝退了这位诗仙,不过看样子这位诗仙大底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哦,某倒是不记得了。” 李白捂着头,残留的回忆里依稀有虎啸之声,叫人心胆俱颤,不过很快他便找起自己的葫芦来。 “李君,您的葫芦。” 郭晞将早就灌满安西烧春的葫芦递给了李白,接着又朝房里角落道,“主君说李君善饮,这坛酒怕是也藏不了多久,便不放在地窖了。” “还是沈郎懂我。” 李白接过葫芦,满脸欢喜,接着便走出房间,郭家兄弟自是带他去用早膳,胡辣汤配胡饼,那鲜香爽辣的味道顿时让李白好似活了过来。 “怎么不见沈郎?” “主君每日清晨必是陪主母用膳的,另外也会陪两位少君。” 李白闻言一笑,沈郎样貌远胜于他当年,不过在男女之事上却是远不如他了。 “那今日,沈郎可有什么安排于某?” 放下空了的大碗,李白看向郭家兄弟,他来凉州是做事的,可不是玩乐的。 “主君说,京东商场尚缺位管账的,还请李君暂时屈就。” “既如此,还不带路,某正想见见郭使君呢!” 李白长身而起,拍了拍郭家兄弟的肩膀,叫他们起来带路,当下两兄弟便高兴地出了门。 …… “那李太白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在长安城可是害了不少女子,夫君少和他来往。” 王蕴秀皱着眉说道,她对那位诗仙可没什么好感,用自家夫君的话来说,这个李太白就是个白嫖怪,当年长安城里多少女子倾慕于他,其人倒好,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妥妥的渣男。 “李兄没有那么不堪吧!” 对于李白的风流事迹,沈光倒是不怎么好评判,可是王蕴秀却是继续道,“这些写诗的就没一个好东西,当年王摩诘为了做官,当了玉真公主的入幕之宾,这李太白也是因为公主的举荐被圣人召入朝中,可是他孤高自赏还四处得罪人……圣人赐金放还的时候,玉真公主都受了连累……” 沈光一时无语,说起大唐这些诗人的感情经历来,还真是丰富多姿,大唐科举的风气就是如此,不攀附贵人想要高中进士,要么看运气,要么看你手段了。 王维、李白当年和玉真公主的事情,他也是听说过的,最初本是李白结识玉真公主在先,只不过李白虽然好美人,但是他更好酒,后来岐王把上门投卷的王维引荐给玉真公主,王维擅抚琴,而且姿容俊美,随后便成了玉真公主的入幕之宾。 第二年王维就顺顺当当的进士及第了,而李白还是戒不掉喜欢喝酒的习惯,时长喝的烂醉。在玉真公主眼里哪怕李白诗写得再好,也不如和她花间弹曲、黄昏联句、清晨画眉的王维好,所以公主就渐渐把李白晾在了终南山下不管不问。 只不过最后王维还是没愿意做大唐驸马这种高危职业,再加上李白当时又写了首诗打动了玉真公主,最后被引荐于圣人入朝为官,至于后面的事情便是为人津津乐道的赐金放还了。 “夫君,我不是嫉妒,只是外面的狐狸精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若是看上哪家女子好颜色,我自然派人去迎回来给夫君做妾。” 王蕴秀生怕沈光误会,又连忙说道,她可不是什么善妒女子,阿娘说过了,当大妇的便得有大妇的气度,若是小家子气般地善妒吃醋,反倒是得不偿失。 “秀娘你想多了。” 沈光不由哭笑不得,说起来自从生了孩子后,王蕴秀便有意想为她纳妾,就连白阿俏也是一般,他有那么饥渴么? …… 郭府里,郭子仪见到了李白这位名满天下的诗仙,不过他不像两个儿子那般激动,在他眼里这位诗仙虽然诗写得好,但是于国无用。 “见过郭使君。” 李白朝郭子仪一礼,如今他在这位郭使君手下做事,自该礼数周全。 “李君请坐,这是主君的意思?” 听到李白来意,郭子仪有些怀疑,这位诗仙写诗自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可是没听说这位诗仙还精通算账经营的庶务。 “阿耶,这是主君亲自吩咐的,岂能有假。” “委屈李君了。” 郭子仪知道李白脾气大,当年在长安城的时候,这厮可是除了圣人和贺知章等人外,全都瞧不上眼的,自己不过一介武夫,这位诗仙若是耍起性子来,可压不得其人,闹到主君那儿也不好看。 “郭使君,今日李白已非昔日之李白,还请郭使君放心,某定不会叫使君难做。” 看着说话间沉稳无比,不见倨傲的李白,郭子仪亦是回道,“既如此,李君便随某一道去商场,正好将账册什么的都移交了。” 李沉舟又要管账和经营,又要打理金钱帮,早就分身乏术,郭子仪本想提拔马大元,不过这马大元虽然精明,但终归只是小聪明,如今既然主君有吩咐,倒不如看看这位诗仙手段如何。 来到京东商场后,李白看着里面井然有序,来买卖货物的百姓也不见少,不由道,“郭使君经营有方,叫某佩服。” “李君言重了,这都是主君筹谋,某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 说话间,郭子仪自派人唤了李沉舟过来,这几日金钱帮和西市各行会摩擦不断,动手斗殴的次数也不少,李沉舟这个帮主自是忙得脚不沾地,帮会官府两头跑,没叫那些胡商察觉出不妥来。 “见过李帮主。” “这位是?” “沉舟,这位李君是主君派来接管商场账务的,你且交割于李君,今后便专心于金钱帮的帮务便是。” “是,使君。” 李沉舟闻言松了口气,他确实没法两头兼顾,而且比起经营商场,金钱帮这种帮会才更适合他施展拳脚。 “李帮主,以后咱们多亲近亲近。” 李白笑着说道,他对于帮会还是很感兴趣的,他曾经可是当过游侠头子的。 第四百八十八章 国语 生着火炉的酒肆内,李泌和两个随从喝着兑水的安西烧春,听着四周武威城内百姓们的议论,满脸的惊讶。 李泌是年初时和杜甫他们一起前往安西的,他先是去了龟兹,随后再去了焉耆,最后到了火烧城,然后在那里待了三个月,本来他是和来栖一起回凉州,只是他不如常年奔走的来栖那般强健,以至于在抵达玉门关后就被甩了下来。 “听说那些胡商已经撑不住了,不少行会已经打算向郭君低头了……” 对于武威城的老百姓们来说,这个冬天大概是他们这辈子里见识过的最热闹的冬天,他们头回见到几乎占据了城中近半人口而且在生意上向来抱团的胡商们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金钱帮,有意思?” 李泌端着酒杯,一边喝酒,一边笑了起来,他亲自去了安西,就是想看看沈郎有没有骗他,安西是否足以成为第二个关中,可以让大唐重建府兵制,解决关中日益膨胀的人口或者说流民的问题。 焉耆和龟兹都已经上表朝廷,请求改土归流,两国的国主也都在长安城领授了新的王爵,事实上这两个国家已经直属于大唐的领土,在还没离开大沙漠前,李泌曾经以为那莽莽黄沙和戈壁滩便是安西的全部,他一度认为自己被骗了。 可是当他在焉耆和龟兹看到雪山脚下的平原、盆地和浩瀚的湖泊,他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安西确实有着成为第二个关中所需要的肥沃土地,除了路途太过遥远以外,他找不出任何缺点。 就像沈郎说的那样,大唐虽大,但是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安西那辽阔壮丽的河山让李泌整个人就像是经受了一次洗礼那般,他在东宫的时候,曾经只是想着要帮助太子应付李林甫的迫害,对于未来要如何辅佐太子治理国家,还年轻的他并没有很清晰的理念,可是现在他有了。 虽然沈郎并不喜欢自己,可是两人间交谈时,当他虚心求教时,沈郎也从不会掩饰或是藏私,他知道沈郎并不喜欢儒家学说,认为自汉以后,儒家便每况愈下,后来的儒生成了贱儒,而在治国理政上不过是儒皮法骨,拾人牙慧,并没有真正的东西。 所以在火烧城,李泌看到的公学里,胡人和奴隶都可以上学求教,女子也同样可以读书明礼,学堂里的课程更多地是经世致用的学问,当然最让李泌吃惊的是那门名为国语的课程,第一课的名字叫做《我的祖国》,里面赫然介绍了大唐的疆域版图,人口经济文化,几乎极尽赞美之词。 而那些上课的学生,不管是安西的汉人、龟兹人、焉耆人、突厥人、铁勒人、粟特人、波斯人,还有其他叫不上名字的胡人,当他们上完这门课后,几乎都会有着强烈的认同感,认为自己是一个唐人,即便现在不是,今后也一定会是。 李泌几乎是浑身颤栗地看完了《国语》的课程,虽然那只是沈郎编撰的几十篇白话文和文言文的译文,但是教案里那些发散延伸的东西,却几乎将华夏的礼仪之大、服章之美几乎全数囊括在内,同时还有经史子集,虽然看上去零零碎碎的,东一篇西一篇,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这种教材显然更容易教化那些胡人。 比起那些俗儒来,或许沈郎才是真正的大儒,李泌是打心眼里这么认为的,他甚至将这套《国语》的教材收录了好几份,觉得可以在范阳、平卢、幽燕等地推广实行,这可比教那些典籍要实用许多。 如果说唯一让李泌遗憾的,就是这《国语》里除了引用的原文典籍外,其余都是太过粗浅的白话,这让从小就有神童美誉的李泌很是难过,可是他也同样认同杜甫、颜真卿、高适他们的看法,这套《国语》便是他们也改不了半字,因为这是能真正让黔首黎庶乃至于胡人蛮夷学习的典籍。 在见识过那些大半年前还不会说唐言的胡人操着蹩脚的口音满脸自豪地讲述华夏的礼仪服章,恨不能生于大唐的遗憾,李泌明白这才是真正的教化! 李泌本来有着满肚子的想法想和沈光交流,可是当他来到武威城,听着街头巷尾的议论,却是再次被惊讶了,那个京东商城绝对是这位沈郎的手段。 尽管只是从街边路人和酒肆里酒客们的言语中知道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可是李泌依然心生佩服,大唐自从贞观年间经略西域,再到本朝抵定安西四镇的根基,这百余年来丝绸之路也是随着大唐的国力而趋于鼎盛,可是哪怕长安城的西市可以买到万国的奇珍异宝,似乎整个世界的商人都云集于此,但是大唐并没有从丝绸之路的贸易中得到最大的好处。 原本李泌是并不在乎这件事情的,他和大多数的官员一样,认为大唐物产丰富,那些蛮夷之地又岂能和大唐相提并论,可是直到他亲自去过安西,见识过在延城的大食商和波斯商,知道河中的粟特城邦以及天竺那些小国的富庶时,他才知道大唐错过的财富有多么惊人。 丝绸之路本该成为大唐称霸寰宇的重要财源,天宝十节度区区每年千余万贯的军费在丝绸之路的浩瀚财富中又算得了什么,沈郎在火烧城的那些产业只要兴盛起来,就足以养活整个安西都护府还有盈余。 唐人应该去万里之外经商,而不是等着那些胡人来大唐做生意! 李泌几乎是在短短三个月时间里面就从原本重农抑商的立场转变成了坚定的贸易派,他在火烧城参与制定了西市的贸易规章制度,但是他也同样对于那已经根深蒂固的胡商集团心生忌惮,他甚至本来想着要向沈郎请教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但是万万没想到沈郎已经开始动手了。 “主人,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直接去拜访沈郎,也许沈郎会让我为他效力。” 李泌起身,满脸的谦逊,他如今彻底服气了,沈郎是真正的目光长远,他原先想着对付那些胡商,也不过是想着让朝廷限制这些胡商经营谋取暴利,哪里比得上沈郎这般正大光明地从商业上击溃这些胡商。 第四百八十九章 效忠 “李泌回来了?” 对于李泌的求见,沈光并不奇怪,来栖向他禀报的时候,便说过李泌到了火烧城后,跟着张巡做了不少事情,如今火烧城那般兴盛,其人也是出了大力的。 “李泌拜见沈郎。” 李泌再次见到沈光时,当他看到沈光脸上那道淡红色的刀疤时,整个人都不由心痛了一下,该死的吐蕃人,他们怎么能这般野蛮…… “长源回来了,不知觉得某当初说得可对,安西足可为大唐再造第二个关中!” 沈光对李泌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成见,只不过两人初见时他还太过弱小,所以他很反感李泌和他打交道的方式,所以显得颇为冷淡。 但是现在吗?他已经有了改变大唐的资本,而这次出征小勃律的经历也让他多少能理解下李泌的心态,只要是人,只要有能力,都是想把一切都控制在自己手中的。 “沈郎,你的脸?” “不过区区小伤罢了,长源不必在意。” 沈光对于自己脸上的刀疤倒是没什么不满的,至少现在他看上去才更像是个威严的将军,就连自己的妻子都没说什么,反倒是李泌他们总是用惋惜的眼神看向自己,多少让沈光有些不适应。 “长源此次回来,是打算留下来帮某,还是回长安。” 沈光原本对于李泌是没太大的想法,可是这次对付胡商却让他发现自己手下缺少谋士,而李泌虽然年轻,可是光冲着他在火烧城的时候能和张巡一起下地和百姓干农活,他就觉得李泌值得自己招揽。 “固所愿而,不敢请辞。” 李泌很是恭敬地朝沈光说道,在他看来自己留在安西会比回到长安城更有用处,如今李林甫已经日薄西山,还没从宰相之位上跌落,也不过是圣人为了制衡朝中势力罢了,更何况太子和圣人如此父慈子孝,自己就算回到东宫,又能做些什么呢! “长源果然是个痛快人,安西是好地方,等以后咱们到了碎叶镇,长源自有大展拳脚的时候。” 火烧城只是沈光的试验田罢了,他真正的目的从来都是碎叶镇,也许前期他需要大唐来为自己遮风挡雨,争取壮大的资源和人口,但是等到了以后,他自会用他的方式来让碎叶镇反哺大唐。 “主君,如此城中胡商颓势已显,不知主君接下来要如何布置,若有用到李泌的地方,还请主君吩咐。” 李泌很快便端正了态度,他并不介意为沈光效力,甚至于还很期待能从中学到些什么。 “长源知道市署令吧,某打算接下来放出消息,节度府将更换原本的市署令所有职司。” 听着沈光言语,李泌愣了愣,但随即就明白过来,这武威城的市署令恐怕早就被那些胡商给收买了,与其去逼迫这些在胡商身上捞足好处的胥吏蠹虫,还不如另起炉灶,重头来过。 若是换了别的地方,李泌多半觉得这是冒险,可是武威乃是河西节度使治所,军政财权都由节度使兼管,而眼下的王大将军可是把这位沈郎当成了亲儿子,不要说撤换区区的市署令上下,就是把整个城中的官员胥吏都换了也不过是桩小事情。 “某原本还在头疼这个市署令让谁来当,长源既然来了,正好为某分忧。” 沈光径直朝李泌说道,而李泌想了想后便答应下来,“好!”在火烧城那儿,他已经了解了沈光的做事风格,直来直去,而这也远比关中地方官场上那拖沓要效率高很多。 “长源此去安西,变化颇大。” “在火烧城的时候,我跟着张县令学了不少东西,实在是收益匪浅。 又喝了几杯酒后,李泌便告辞离去,他打算先去西市看看,同时亲自探探市署令衙门上下是否真的烂到家了,因为沈光的意思明显是要整个市署令都撤换干净,这是釜底抽薪的招数,那些胡商哪怕再抱团,说穿了也就是群在大唐做生意的外邦人,他们若是不拿自己当唐人,只要朝廷愿意,有的是法子炮制他们。 …… “沈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该准备什么样的礼物比较好?” 看着久别重逢的旧友,安重璋并没有显得和郭子仪有多少生分,依旧如同当年在单于都督府时那般亲近。 “主君是个仁义君子,安老弟并不需要准备什么礼物,若有所请,和主君直言就是。” 郭子仪并没有收下老朋友送来的礼物,反倒是解释起来,“安老弟,某如今并不缺钱,不妨和老弟你说实话,如今这京东商场何止是日进斗金,主君与某的干股,每日的进项多到某自己都害怕……” 安重璋并没有因为郭子仪的拒绝而生气,因为他面前的郭子仪是这个世上少有的实诚君子,所以他也没有坚持。 “那么何时拜见沈将军,便请郭兄定个日子吧!” “阿耶,主君来了。” 就在郭子仪打算选个时间将这位老朋友引荐给自家主君时,却是听到了自家儿子在书房外的轻呼声。 自从李白任职以后,郭旰兄弟自是被沈光留在了李白身边,他们也时常在府中护卫。 “安老弟,且随某参见主公。” “武威安重璋拜见沈将军。” 沈光见到安重璋时,不由愣了愣,因为这个发色微微偏褐的高大中年眉宇间颇类郭子仪,随后他便明白过来这多半便是郭子仪口中那位当年在单于都督府时的好友。 “安将军不必多礼。” 沈光扶住了安重璋,人家虽然治丧在家,没有官职,但是却有着勋官在身。 “早就听郭兄说过安将军的事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说话间,三人分主次坐了下来,郭子仪并没有隐瞒安重璋的来意,将安重璋希望复起之事告诉了自家主君。 “安将军世代将门,再度出仕朝廷必然会重用,就是不知道安将军可愿意来我碎叶镇屈就。” 沈光同样很直接,安重璋想要复起,可是如今四镇精锐云集河西,各部将领早就满了,安重璋虽然也曾是军中宿将,家世也算是凉州高门,但是自家那位丈人就未必会卖这个面子。 更何况他碎叶镇虽然八字还没一撇,可是这不妨碍他招揽人才,不说安重璋本人,他身后的安氏家族才是真正的大头,要知道安氏在凉州是以养马为世业的,族里不缺畜牧类的人才,沈光怎么会错过。 “多谢沈将军,某愿为将军效力。” 安重璋没有任何犹豫,他安家大唐开国时就是凉州高门,长安城里那是有不小的人脉关系,自然清楚沈光在当今圣人心中的分量,王大将军节度四镇,虽然名动天下,可是谁都清楚打完石堡城这一仗,那是必然回朝为官,要交出兵权的。 能投效这位沈郎,才能真正保证家门不衰,今日过来,算是来对了,思忖间,安重璋已然躬身行礼。 第四百九十章 暗潮 花萼楼中,赤金色为主的厚重羊毛波斯地毯上,起舞的美人舞姿妖娆,四周的王公贵族和官员们大都眼神贪婪地看着这些起舞的精灵,只不过想到这些美人背后乃是沈园,便是如永王这等宗室大王也觉得头疼无比。 沈园如今已在长安城中风头早就压过了梨园和宜春院,号称沈园舞乐,盖世无双,但凡是长安城里有些背景的权贵都知道,沈园背后的主人除了那位远在安西的沈郎,还有当今圣人和杨国忠这位权臣。 曾经有不开眼的纨绔子弟试图强迫沈园的舞伎侍酒,结果当场就被沈园的护卫给扔到了大街上,之后这位纨绔子的父亲,蠢到用此事去弹劾攻讦沈光,可是那弹劾的奏折只不过在杨国忠那儿转了圈,这位大理寺的小官就被税务司查上了门,最后黯淡收场。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永王低声吟诵着杜甫那半阙诗句,心里满是惆怅和懊恼,同时对于沈光更是嫉恨无比,曾几何时,李白乃是他府上门客,平康坊内不知多少女子都倾慕他这位大王,那位公孙大娘的侄孙女也被他视做禁脔。 可是眼下什么都没了,李白回长安,对他的邀请视而不见,反倒成了那蜀中破落户的座上宾,还为之赋诗歌功颂德,至于那个精灵般的少女也对自己爱搭不理,当初他本想招揽杜甫、岑参也被婉拒。 想到自己向来喜欢的名士美人都被沈光所夺,永王内心的嫉妒和愤恨便无法抑制,当他看向花萼楼上陪伴在阿耶身边的太子,握着酒杯的手背上青筋颤动,曾经他才是阿耶最宠爱的皇子,太子不过是被李林甫逼得差点走投无路的丧家犬罢了。 可是现在真是好一出父慈子孝,想到自己这位沉迷于蹴鞠赌球的好大兄,永王英俊的脸庞都开始扭曲起来,只是他随即便举杯掩饰住了自己的失态,不过他的不甘愤恨却都落在了不远处的某人眼中。 元载将永王那嫉恨的神情看在眼里,阴鸷的眼神闪烁间便已做了决定,他如今是范阳节度使府中的判官兼营田使,成了安禄山的心腹谋臣。 “元大,你在看甚?” 安禄山颇为亲昵地喊着元载的名字,他以往手下也有崔卢的世家子做谋士,只不过彼辈都不如元载处世圆滑,说话好听,只不过半年多时间,元载不但深得安禄山的宠信,便连范阳和平卢军中的将领也大都和他交情不错。 “主公,可曾听说永王好美人?” “这个某如何不知,这永王的癖好,嘿嘿……” 安禄山低声怪笑了起来,这长安城里可没有多少秘密能瞒得过他,这位永王外表看着儒雅随和,实则是个暴虐之人,永王府上不时有侍妾婢女暴毙或失踪,可都是被这位坊间盛赞博学多识的贤王虐待至死的。 “主公,永王对那位公孙小娘子好像情有独钟,坊间都说永王是个痴情种。” “公孙小娘子舞跳得虽好,可是太瘦了,这永王爱好倒是独特。” 安禄山看着那持剑起舞精灵似的少女,却是摇着头叹道,他和圣人一样,都喜欢身材高挑丰腴的艳丽女子,这永王却偏好这等门板似的少女,也难怪不得圣人喜爱。 “主公,某听说这公孙小娘子和那沈光关系不浅,若是永王坏了这小娘子……” 元载阴恻恻地说道,他自认为沈光和他有夺妻之恨,投奔安禄山固然是为了前程,可同样也是为了向沈光复仇。 安禄山愣了愣,随即便思考起来,他虽然不愿和沈光为敌,可是他每每想起在朱雀门被沈光羞辱时,这个年轻人看着自己的那种冰冷目光,总是会让他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可有把握么?” “这是永王做的事,主公如何知道。” 元载低声回道,永王哪怕如今失宠,可到底是也是圣人的儿子,只要沈光和永王发生冲突,到时候永王若是死了…… …… “这安禄山倒是个对自己心狠的,这近年未见,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杨国忠看着瘦了足足大圈的安禄山,和身旁的夫蒙灵察说道,如今他在朝中声势大振,便是李林甫也不及他,不过他得罪的人太多,朝中和他真正交好的大臣还都是沈郎那边派系的。 好比夫蒙灵察这位前任河西节度使,原本被召回朝中为御史中丞,可其人乃是边将出身,这个御史中丞大多数时候就是摆设,直到沈光在长安城先打安禄山,后来更是杀了王鉷这个宠臣,夫蒙灵察才意识到高仙芝这个老部下手下出了个何等妖孽。 后来夫蒙灵察自是有意嫁女给高仙芝,从而和沈光攀上了关系,而沈光在离开长安前,也将夫蒙灵察介绍给了杨国忠。那时候的杨国忠还是人们眼中的蜀中破落户,大多数朝中官员打心底里是看不起杨国忠的,可是夫蒙灵察乃是羌人出身,同样也属于被那些高门鄙视的胡种,因此他倒是和杨国忠一拍即合。 后来杨国忠用税务司这把快刀杀得朝中人人自危,夫蒙灵察也甘做帮凶,而他也从御史中丞成了御史大夫兼户部尚书,如今就差加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便能称一声宰相了。 “沈郎说过,这杂胡乃是脑后生反骨的小人,贵妃那儿,相公应该提醒声。” 杨国忠刚刚被加官为中书令,已经成了真正的宰相,夫蒙灵察自是更加要抱紧这条粗大腿,而杨国忠也确实是个讲义气的,他也打算找机会在圣人跟前给夫蒙灵察加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这事情某自省得,这杂胡休想进宫蛊惑贵妃。” 想到安禄山这厮无耻到要认自家族妹做阿母,杨国忠便忍不住心生厌恶,他本就受沈光影响,不大喜欢安禄山这杂胡,眼下自是更胜。 李亨陪伴在父亲身边,对于眼下的歌舞倒是不怎么在意,他如今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沈郎口中的蹴鞠联赛和赛马场上,这大半年里他光是靠着赌球和赌马,就赚了差不多七八百万贯的财富,莫看朝野不少人都在抨击他这个太子玩物丧志,可是他如今在阿耶心目中的地位那是丝毫未减。 “三郎,上元节后的蹴鞠大赛,可不能出了岔子。” “阿耶放心,这次蹴鞠大赛,我大唐必是冠军,便是让诸国三毬,咱们也赢定了。” 李亨拍着胸脯说道,李隆基则是点了点头,这蹴鞠大赛确实是个敛财的好法子,这次蹴鞠大赛,大唐和各国间的比赛,盘口开得极大,便是他都十分动心。 第四百九十一章 隐忍 “阿翁,这是我的心意,还请阿翁收下。” 宴会过后,安禄山自是找上了高力士,自从去年他在长安城被沈光当众羞辱后,他行事便低调不少,后来更是因为沈光的谗言,回到范阳后每日只吃一餐,硬生生瘦了百五十斤,如今看上去哪还是当初那憨厚的肉山模样,反倒是个魁梧壮汉。 “安节度,这礼物咱家可受不得,你还是拿回去吧!” 高力士虽然贪财,可是如今他是真的不差钱,沈郎那些产业都算了他的干股,每年他什么都不干,就是大几十万贯的进项,更别说沈园里那些新奇的享乐玩意层出不穷,还有剧本精良的舞剧观赏,如今他对于底下官员的行贿还真得看不上眼,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仍旧是与人为善,能帮便帮。 只是眼前的安禄山,哪怕送的礼物再贵重,高力士都不愿意沾染上,沈郎对这位安节度是极为厌恶的,他可不想为了安禄山坏了自己和沈郎的交情。 “安节度,咱家还要侍奉圣人,您请回吧!” 高力士说话间自是婉拒送客,安禄山也只能不甘离去,待出了花萼楼,他方自恶狠狠地低骂起来,“连这老阉也敢这般折辱于我……” 安禄山身边的心腹将领们只当没听到,这回到了长安城后,自家主公可谓诸事不顺,几次想入宫拜见贵妃都吃了闭门羹,圣人那儿也没有传召入宫觐见,这都让自家主公私下变得十分焦躁。 “主公,那高力士和沈光关系匪浅,想走他的路子是走不通的。” 元载在边上说道,这个时候也只有他有胆子来劝谏盛怒中的安禄山,听到他的话,安禄山停止了咒骂,他看向这个谋主道,“杨国忠那疯狗在朝中大杀一气,咱们交好的那些人不是死就是被贬官,再这样下去朝中无人为我说话,只怕……” “主公莫忘了李相还在。” “李林甫那老东西如今连走路都要人扶着,又能有什么用?” 安禄山眯着眼说道,他当年怕李林甫怕得要死,以至于成了人们口中的笑柄,就连圣人也拿这事笑话他,他虽然擅长装傻充愣,可是这事情始终都他心里的一根刺。 “主公,李相那是装的。” 元载直接道,而他的话则是叫安禄山愣住了,“你说李相那是装的?” “主公,李相若是真的不能视事,以圣人那凉薄的性子,又怎么会始终留着李相。” 对于当今圣人,元载殊无敬意,在他看来要不是圣人昏聩,宠信沈光那小白脸,他又如何会沦落到这等地步,想他为了接近王蕴秀那贱婢,整整三年伏低做小,任打任骂,到头来连根手指都没摸到,那贱婢却主动投怀送抱。 “你是说圣人是故意留下李相的。” “主公,圣人老了,早已不是当年那般英明神武,他留着李相是要和杨国忠互相制衡。” “如今李相示弱,那是故意的,主公当主动拜见李相,重修旧好,咱们在朝中不能没人。” 安禄山闻言,脸上神情变得复杂起来,他去年可是把李林甫得罪死了,没想到这老贼当初那般垂老之态都是装出来的,一时间安禄山只觉得人心险恶,这长安城不待也罢,可他随即便把这突兀生出的念头抛诸脑后。 “某去年对李相颇有不敬,不知李相……” “主公,俗话说得好,宰相肚里能撑船,以李相的器量,有如何会和主公计较那等区区小事。” 看着元载相劝,安禄山却是没说话,这位李相的器量那就是个笑话,不过眼下高力士婉拒于他,圣人贵妃不再宠爱他,遍数朝中还能为他说话的也就剩下李林甫了。 “便听你的,咱们去李相府上,永王那事,你需得办得手脚干净些,可千万不能叫那姓沈得查到我头上来,这就是个疯子。” 安禄山做了决断,不过他仍旧十分忌惮沈光,这厮当年只是个小小勋官之身,就敢当众鞭打他,如今他立了灭国之功,还不知道敢干出些什么事来! 高仙芝那厮也是无耻之尤,明明身为主将,却将所有功劳都让给这小儿,要不是朝中都不愿意见到这小儿还朝和杨国忠那疯狗狼狈为奸,只怕圣人早就给其加官封爵了。 想到沈光远离长安近年,在圣人贵妃那里却仍旧荣宠不衰,宴会时圣人更是几次长叹沈郎不在,饮酒也无甚兴致,安禄山就心里嫉妒得发狂,夫蒙灵察那个羌种算什么东西,杨国忠那疯狗居然敢为其请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还不全都是因为那小儿的缘故。 那小儿不死,我便无出头之日! 想到这长安城暗无天日,安禄山面沉似水地翻身上马,追上了李林甫的车队。 听到身后急促的马蹄声,坐在马车里的李林甫哪有在圣人跟前的老态龙钟,他掀开车帘,朝外面的骑士道,“可是安禄山那厮来了。” “主人,确实是安节度来了。” “这蠢蠹,做事还是这么毛躁,去告诉他老夫乏了,要回府休息,有什么事让他改天再来。” 说完话,李林甫便放下车帘,继续闭目养神,如今朝中局势,杨国忠不过是孤家寡人,他那般卖力地给夫蒙灵察请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不过是为了在圣人跟前多加几个宰相出来,这手段倒也不赖。 想到自己过去行事太过狠厉,将政敌全都赶尽杀绝,李林甫不由叹了口气,他那时只想着当独相,柄国持政,达成自己的抱负,却忘了自己的作为其实也犯了圣人忌讳。 安禄山这杂胡,倒不是为用来对付杨国忠的好棋子,不过还是得狠狠敲打番,让他明白自己的斤两。 这般想着,李林甫笑了起来,朝堂政争,可从来都不是争一日长短,杨国忠那种搞法,迟早会惹得天怒人怨,他只需要静静等待机会就好了。 这时候车队后方,安禄山看着相府的骑士,听了那传话后,脸上却是堆笑道,“是我思虑不周,还请回复李相,就说我改日再登门拜访。” 等到那相府骑士离去,安禄山才面色阴沉地看向身边的元载,“这老贼是什么意思?” “主公,眼下人多眼杂,你若是现在去李相府上,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你和李相和解,李相这是在避嫌呢!” 元载当然猜出了李林甫的敲打之意,不过这话他可不敢在正处于暴怒边缘的安禄山面前说出来。 “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那便改日再去相府。” 安禄山最后还是忍下了这口恶气,他当年在干爹张守硅帐下时不也是这般忍气吞声,曲意奉承,百般讨好才有了如今的地位,大不了就当从头来过。 第四百九十二章 无题 “大师,这沈园……” 晁衡左右为难,他听了沈郎的话,却是托人去请鉴真大师往长安一行,可是如今鉴真大师到长安已有两月,可沈郎却迟迟未还朝。 他也知道凉州那儿战事吃紧,沈大娘子又刚刚生产,无论于情于理沈郎都没法回长安来,可是母国遣唐使团那里偏生催得紧,如今就连鉴真大师也亲自来寻他了。 “晁补阙,贫僧来长安已有两月,每日都在四方馆坐禅打坐,如今静极思动,却是想去沈园瞧瞧,还请晁补阙行个方便。” 鉴真和尚眉毛雪白,身形消瘦,身穿灰色僧袍,看上去就像个寻常的山水老僧,哪有半分当世律宗魁首的大德高僧模样,他此时微笑看着晁衡,他知道这位日本国的贵族子弟如今早已心系大唐,对于母国只有些香火情分在,若是那位遣唐使催逼太急,反倒不是好事。 晁衡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沈园自沈郎离开前,便有迥异于当世的戏剧歌舞风靡长安城,这大半年来那些沈园的伎人戏子更是不知排出了多少戏曲出来,以至于沈园日日门庭若市,便是岐王、汝阳王这样名闻天下的贤王都只能来沈园看戏听曲。 可偏生最近那沈园里最受人欢迎的戏剧偏偏是那《孽海记》,那唱词不说也罢,晁衡想到那酥到人骨头里的两句歌词,“胆敢对佛陀撒个娇……何妨向菩萨告个饶!”整个人都好像从天灵盖舒爽到了脚底。 “晁补阙若是为难的,贫僧便自去寻别人。” 鉴真的眼睛已经极差,他看不清眼前晁衡那诡异的神情,只是叹了口气道。 “大师,我带你去。” 晁衡可不敢让鉴真大师去寻别人,要知道鉴真大师因为此前四次东渡之事,可是在官府那里挂了名,要是被人知道鉴真大师来了长安,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风波来。 若是沈郎在就好了! 晁衡苦恼地想到,他都没法想象鉴真大师若是听了那《孽海记》,会不会气得拂袖而去,可如今这朝廷里能劝说圣人放鉴真大师东渡日本弘法的也只有沈郎才行。 说起来,晁衡眼下也在为杨国忠效力,他也曾为母国使者引荐,可是这位杨相却是直接拒绝了,说这是沈郎的事儿,他不敢越俎代庖,另外还威胁说若是母国继续让鉴真大师偷渡出境的话,便要断了日本对大唐的朝贡。 这便叫晁衡坐蜡了,当初听到沈郎答应要和鉴真大师见面商谈弘法之事时有多欢喜,他此时便有多后悔,早知道还不如不让鉴真大师来长安呢! 浑浑噩噩地出了府邸,晁衡看着身边目不及丈远的鉴真大师,只希望这位年事已高的大师耳朵也不怎么好使。 临近上元节的长安城热闹至极,街道上各色小摊上都摆上了花灯,不时有路过的百姓驻足停下掏出十几枚铜钱买上盏回家。 这个冬天,对于长安城和关中地方上的百姓来说,却是圣人改元天宝以来难得过得的一个好年,杨国忠先前清查税赋时,不仅在朝中大杀一气,地方上的豪强也被他狠狠整治了番,他收缴清查的贪官和违法豪强的家产何止两千万贯,只不过这里面不少都是田产粮食之类的不动产。 杨国忠自己不缺钱,再加上深受沈学熏陶,他除了向圣人内库缴纳了千余万贯的钱财,剩下的除了补入国库,便是分田退税于百姓了,这也让那些底层百姓能有些余钱过个好年,起码能扯布做上身新衣,买两刀肉让全家吃个满嘴留油。 听着街头百姓们谈论着今年以来的变化,鉴真心里也是高兴得很,他年轻时曾在长安学习佛法,那时候圣人英明神武,百姓日子丰饶,可是后来却渐渐变了,即便他远在扬州,也知道关中百姓被苛捐杂税所逼,纷纷逃亡。 他之所以会来长安城,还是因为去年那位沈郎和杨国忠这位如今的宰相除去了王鉷这个奸贼,要知道他在扬州时也有无数百姓被这奸贼所加征的苛捐杂税逼得家破人亡,当真是佛都有火。 “听说黄小娘子今日可是要登台献唱,咱们可不能错过了!” 越是不想来什么,就偏偏要来什么,晁衡听到四周忽地有人在那里喊起来,不由扶住了额头,因为他听到了边上有那些闲汉扯着公鸭嗓在那儿唱了起来,“小尼姑她走上独木桥,回头一看才到半山腰,循山门,错过荒村古道,看见座和尚庙!” 晁衡连忙去看边上的鉴真大师,只见这位律宗魁首只是面带微笑,并未对那闲汉所唱有什么怒意,心道这位大师许是耳朵也不好使,只不过他刚升起这心思,便只听鉴真大师道,“这歌儿好听,只是这汉子唱得不好!” “大……大师,你听过这歌……” 晁衡舌头打着颤,他本以为还能糊弄过这位大师,却没想到这位大师竟然早就听过了那《孽海记》的歌曲。 “四方馆里,前些时日,却是有新罗婢唱这小曲,贫僧的弟子听了也动了思凡心。” 鉴真和尚平静地说道,却是丝毫没有为着这首《孽海记》里对佛陀菩萨的冒犯生气。 “大师,不生气么?” “贫僧为何要生气?男欢女爱乃是人之天性,小尼姑喜欢小和尚又有什么错呢?” 鉴真和尚的回答让晁衡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大师居然丝毫不生气,反倒是颇为喜欢这首歌。 “若是贫僧弟子遇到这等小尼姑动了心,贫僧定会劝他还俗啊!” 鉴真和尚感慨道,他是律宗魁首不假,可是他从不喜欢渡人出家,在他看来出家和青灯古佛相伴是需要大觉悟的,若是动了凡心,那又何必勉强,倒不如还俗做个居士就好。 “不入红尘,又焉能跳出红尘,晁补阙,不必想太多,且去沈园听曲!” 看着大笑起来的鉴真大师,晁衡只觉得这位大师果真洒脱,这才是真正的高僧大德啊! 往着沈园去的路上,晁衡和鉴真和尚不时能看到三三两两聚众成行的百姓结伴前往沈园。 “大师有所不知,沈郎给沈园立了规矩,但凡是隔旬日,沈园便会开放广场,让百姓进园听曲。” 沈园如今何止是日进斗金,比起沈光离开时,杨国忠和高力士又将附近的宅邸给买了不少连成一片,而李隆基也很喜欢在沈园开放时来凑热闹。 “这位沈郎君是个活菩萨!” 鉴真和尚双手合十称赞道,他在四方馆的时候,没少听旁人议论这位沈郎君,知道沈园还专门借贷钱财给那些穷苦百姓,那所谓利钱也几近于无,便是还不上来,也不会有恶奴催逼,顶多是让人做工还债。 “沈郎向来爱护百姓,常说百姓乃天下根本,杨相也是……” 听到鉴真大师感慨,晁衡也是忍不住说道,他在杨府也学了沈学,不知不觉间也深受影响。 第四百九十三章 与民同乐 穿着身粗布衣裳的陈玄礼解下腰间酒囊,灌了一大口后懒洋洋地靠在马车上,虽然沈郎不在,可是圣人和贵妃的心早就被沈郎带野了,如今隔三差五若是不出宫来闲逛下那才是怪事,尤其是自打沈园建成以后,圣人和贵妃便连华清宫都不怎么爱去了。 想到圣人和贵妃只去华清宫待了个把月便回了长安城,陈玄礼这位龙虎大将军便觉得等沈郎回到长安城,定要好好和他算笔账,需知圣人每回出宫说要与民同乐,可都是叫他提心吊胆的。 沈园门口,轮换的护卫们维持着秩序,同时对于来帮忙的龙武军士兵也是见怪不怪,来自城中各坊的百姓很是自觉地排起了长队,晁衡和鉴真和尚到了以后也只能排在长龙般的队伍中间等候起来。 看到有老和尚也来听曲,四周的百姓们虽然有些好奇,但是也没人说什么怪话,《孽海记》在沈园已经唱了近月,他们早就听说城中不少寺庙里有俊俏的和尚都偷偷来听黄小娘子唱歌,那些德高望重的大师们也没说什么话,甚至青龙寺的法门方丈还鼓励庙里的弟子来听曲,说是能坚定佛心,若是坚定不了那便还俗去好了。 听着四周的窃窃私语,鉴真和尚也不由感叹起来,他和法门自然是认识的,他年轻时修持佛法,跑遍了长安城里诸多佛寺,也曾在青龙寺学习密宗佛法,只不过密宗向来亲近贵人,所以富得流油,僧衣素斋都讲究得很,庙里的和尚哪像是出家人。 这回他来长安城,也是听说青龙寺挑选了诸多弟子前往安西那等偏远苦寒之地弘法,因此很是想和那位能劝动法门的沈郎君探讨番佛法的。 人群熙熙攘攘地向前而去,鉴真和尚最后也进了沈园,他本以为沈园应是极为奢华的场所,结果发现那广场除了占了个大字,便是干净规整,此外倒是不见有多少装饰。 看着广场上攒动的人头和嘈杂的声响,人们口中的那位黄小娘子穿了身素净衣服,脸上没施什么粉黛,就如同她那位老师永兴姬那般素面朝天。 沈光并不知道,他留下的那些后世音乐戏剧理论,直接让那些浸淫于自己所擅长领域的伶人乐人们爆发出了何等的创造力和能量,永兴姬许合子、马仙期、贺怀智、李龟年、公孙大娘这些在开元年间就已经声名赫赫的乐师们几乎废寝忘食地钻研着沈光留下的那些手书。 厚积薄发之下,他们所创造的乐曲戏剧几乎像是井喷般呈现于世间,这也让李隆基这个风流天子根本就舍不得离开长安城,只怕错过了新曲新剧的首演,如今就连他曾经花尽心思的梨园都等同于并入沈园了。 “黄小娘子虽然不是绝色,可是这歌喉曼妙,便是佛陀菩萨听了也要动凡心!” 穿了身墨绿色袍子的汝阳王李琎朝身边的圣人说道,他雅好音乐,同时也是大唐宗室里的头号酒鬼,杜甫做得那首《饮中八仙歌》里便说,“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李琎回长安以后,听了这首诗后便十分欢喜,恨不能与杜甫把酒言欢,只可惜那时候杜甫已经动身前往安西,后面这位汝阳王就成了沈园常客,封地食邑的产出也全都花在其中,更是时不时向圣人请求移封安西,说要和沈光做个伴。 “花奴动心了?” 李隆基看着这个风流倜傥的侄子,不由笑道,李琎是他兄长宁王李宪的儿子,从小姿容妍美,而且聪慧机敏,自幼便时常被他接入宫中亲自教养,是宗室子侄里最得他宠爱的。 “三郎说笑了,黄小娘子虽好,可是我独爱永兴姬。” 李琎连忙摆手道,他知道自己这位叔叔向来爱乱点鸳鸯谱,生怕他下道圣旨,坏了自己追求永兴姬的大事。 李隆基闻言笑了起来,说起来永兴姬可是比他这个侄儿还大上几岁,这爱好倒是颇类他年少时。 就在叔侄两人说着话的时候,那靠着广场的楼阁露台上,自有乐师们手捧乐器鱼贯而出,而这时还有些喧嚣的广场立马便安静下来,再没有人高声说话。 也就李隆基他们身边皆是龙武军和内侍扮做的寻常人隔开旁人,叔侄两个仍旧聊着天,“三郎,怎地玉娘也在台上?” “玉娘闲暇时也喜欢来这儿唱歌跳舞,某觉得这般仰观玉娘风姿也颇有妙趣。” “三郎说得是,只可惜永兴姬还是不怎么爱抛头露面,不然某定要……” 叔侄两人都各自望着台上钟情所爱,言语里全是宠溺和喜欢,这时候乐声已然响起,那位黄小娘子款款走出,那清亮的嗓音带着几分慵懒和哀怨,却是在广场上慢慢回荡。 “谁不是来人间头一遭,管不了太多的地厚天高,胆敢对佛陀撒个娇。哈啊~青春年少(小尼姑年方二八),只叹呐,光阴催老(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哈啊~怪一阵春风料峭!(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看不破这尘嚣(为何腰系黃绦,身穿直缀?)!” 歌唱间,还有永兴姬念白,直叫李琎眼神痴迷,那露台极大,除了唱曲外,自还有扮做小尼姑和小和尚的乐伎和阉伶翩翩起舞,却是叫站在前面的百姓们看得如痴如醉。 “小和尚他闲把木鱼敲(他是个)暮暮又朝朝,好生无聊(偷心盗)反复说,诸法万象般若(他眼底眉梢)阿弥陀佛呀(围着我绕啊绕)谁不是,来人间头一遭(路迢迢夜悄悄) 只想把风月都瞧上一瞧(等明月来相照)何妨向菩萨告个饶(意中人,与我赴良宵)” 虽不是头回听这《孽海记》的曲儿,可晁衡听着那撩拨人心里又酥又麻的歌声,也是入了迷,浑然忘了身边的鉴真大师。 “我此番,夙愿了(世人总是有太多烦恼)痴心愈烧(万情千绪都要奔走相告)披了件僧袍(转过头寄托神明祈祷)掩着面,笑一笑(神明不凑热闹)地狱门,灵山道(哈,写书人,落笔匆匆潦草)听过往人嚎啕(来不及追究个中蹊跷)人世间并不算逍遥!” 鉴真和尚听到后面,也差点忍不住哼唱起来,“地狱门,灵山道,听过往人嚎啕,人世间并不算逍遥!”这曲儿有佛性,也难怪法门会让寺中弟子来听曲,若是守不了便还俗了也罢。 一曲既了,鉴真和尚微笑着从人群里离开了,他听晁衡说过,貌似这首曲儿也和那位沈郎有着不小的关系,他或许该考虑去趟凉州,见一见这位深具佛性的沈郎。 “这曲子果然有趣。” 李隆基摸着胡须自语起来,他回宫以后,便听太子说如今沈园里最火的戏剧便是那《孽海记》,尤其是这首主题曲,更是坊间传唱,不知道多少年轻和尚动了凡心还了俗。 这沈郎还总是能给朕惊喜啊! 李隆基笑了起来,随后便拉上侄子自往前方楼中而去,他要去听听那《孽海记》的故事到底是什么样的! 第四百九十四章 戏曲 混在人群里的元载阴沉着脸,他原本想着寻机会把那公孙小娘子给绑了,谁知这沈园护卫都堪比皇宫,平时要进园听曲的贵人尚且都得过那所谓的安检,至于这开放日时,虽说能把园内园外给挤满了,可是他哪有胆子让手下人马动手,到时候怕不是要被这么多百姓给打死。 永王也真是个废物,这么个宗室大王,竟然连个小娘子都请不动! 元载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人群,虽说那黄小娘子唱的曲儿端得曼妙好听,可越是见到沈园这般万人空巷围观聆听的盛况,他心中便越发嫉妒憎恨沈光。 陈玄礼收起了酒囊,圣人进了沈园内园,叫他松了口气,这内园护卫可不比皇宫大内差多少了,那些自大唐镖局轮换的护卫可都是军中退役的壮年老兵,便是连他都要眼馋的。 外面的露台上,沈园的乐师歌姬和伶人们依然在唱着一首又一首的歌曲,可是园内的戏楼里,那些进场的贵人们早就将那些座位给占了个满满当当,虽说沈园的戏楼只卖月票,最低也是千贯起价,可是长安城里权贵多如狗,区区千贯看不起谁呢! 像是西市那些大胡商便是想花十倍价钱买张票,都没门路,只能派家奴每日来排队,买那限量的日票,若是想买月票,先把户籍入了大唐再说。 所以哪怕杨国忠喊着要加重税,西市里想杀他的胡商能从朱雀门排到金光门,可是长安县和万年县里那些家财百万的胡商们还是削尖了脑袋想要抢个长安户口。 环形剧场的三楼最正中的包厢内,李隆基和李琎坐在了宽敞柔软的小羊皮沙发里,闻讯赶来的高力士打扮得跟个富家翁似的。 “力士,来,坐!” 李隆基在高力士和李琎这样亲近的内侍和子侄面前,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架子,倒是和寻常百姓家的老翁没什么两样,这也是他喜欢来沈园的原因,因为他不必再当那个英明神武的圣人。 “戏本何在?” 高力士刚坐下,便掏出了那《孽海记》的戏本递给了李隆基,这时候剧场内还未开场,李隆基看着剧本上的内容,顿时笑了起来,“当初沈郎便曾说过要写这么出戏码,没想到还真弄出来了,倒也是难为了永兴姬他们。” 李隆基那儿自有沈光留下的各式手书原本,里面关于戏剧杂艺的理论非常繁杂,同样沈光也留了不少后世戏剧的大纲或是唱段,毕竟时代不一样,他要是照搬全抄不但显得生硬,而且颇为无趣,于是便全写了出来给李龟年公孙大娘他们做参考了。 大唐以道教为国教,像朝元阁便等同于李唐宗室的家庙,李隆基本人亦是十分崇道,他虽然没有明着打压佛教,可实际上也是因为佛教在民间根深蒂固,再说他自负圣明,也干不出灭佛这种事情来。 眼下看到这《孽海记》居然能叫不少年轻和尚主动还俗,他自是起了些心思,正好他也曾记得沈郎曾和他说过,以后若有机会就搞那什么“天下巡演”,仔细想想这不比他过去封禅泰山有意思得多。 思忖间,剧场里灯光黯淡下来,楼里的乐工们在楼间的横梁上利用铜镜折射火光将光束打在了下面的舞台上,这时候自有那旁白念道,“和尙出家,动凡心,只逃了回家。一年,二年,养起头发;三年,四年,做起人家;五年,六年,讨一个浑家;七年,八年,养一个娃娃;九年,十年,只落得叫,叫我一声和尙我的爹爹,和尙爹爹!” 剧场里那些头回来的胡商们看着那穿着僧袍缓缓走出的阉伶,有好男色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实在是这小和尚的扮相委实太俊俏,那一开口声音也脆生生的好听,“林下晒衣嫌日澹,池边濯足恨鱼腥。灵山会上千尊佛,天竺求来一卷经。贫僧自幼入空门,谨遵五戒,断酒除荤,烧香扫地,念佛看经。今日师父,师兄下山抄化去了,不免到山门外闲步闲步……” 这孽海记的故事倒也不复杂,说得便是小和尚和小尼姑思凡下山然后相识相爱的故事,李隆基头回观看这出戏,自是看得津津有味,因为沈光的缘故,昆曲京剧秦腔楚调河南梆子江南黄梅调,但凡是他知道的后世戏剧曲艺形式全都在这个时代盛开绽放,而且还被公孙大娘李龟年他们这些堪称当世最顶尖的乐师们诡异地融合在一起,那些唱词只听得底下观众颅内高潮不断。 “陛下,边令诚回来了。” “回宫。” 见到闯进来的陈玄礼,李隆基也没有生气,只是从沙发里起身道,这时候才让边上的李琎回过神了来,“三郎,怎的了?” “边令诚刚从凉州回来,还带了烛龙莽布支那厮的首级和西门氏的书稿,你可要随朕回宫。” “去得去得。” 李琎连忙跳起来道,这大半年里长安城兴起了名为说书人的行当,各种新奇故事层出不穷,而且虽然语言直白,可是比起以往那些不过千把字就能看完的故事要好听得多,而他最近迷上的故事自然当属那位西门先生所著的《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 说起来,他只知道沈郎打了胜仗,阵斩了烛龙莽布支那老贼,至于沈郎是如何打赢这一仗,这战场上又发生了何等荡气回肠的故事,他早就心痒难耐,如今可算是能抢在别人之前知道这故事,少不得待会儿等他在皇宫看完手稿,便溜去平康坊也当回说书人。 李隆基并没有喊上杨玉环,自从有了沈园后,这位爱妃便喜欢在这儿演出,如今也是沈园里最神秘的舞姬。 小半个时辰后,李隆基便在大明宫见到了早就等候多时的边令诚,看着这个走路时还一瘸一拐的内侍,李隆基不由道,“真是苦了你了。” “能为陛下效力,是奴婢的福气,再说这回奴婢也没能随大军远征,辜负陛下……” 边令诚一边奉上那装着首级和书稿的锦盒,一边说道,见到李隆基要去打开那装着首级的锦盒时,忍不住劝阻起来,“陛下不可!” “如何不可?” “陛下不知,这老贼是被沈郎用拳头硬生生打死的,是以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陛下,不如让我打开看看吧!” 李琎在边上主动道,他虽是宗室大王,除了擅长音律,也是个射箭高手,马球也打得极好,还曾去过陇右和蕃贼干过仗,手上也曾攒了几颗贼头,自觉没什么好怕的。 “去吧。” 将锦盒递给李琎,李隆基却是取了另外盒中的书稿看了起来,这时候李琎打开盒子,看到那莫可名状的血肉后,差点当场吓吐了,最后脸色煞白道,“沈郎怎地将这厮……” “当时沈郎冲阵,身边只剩百骑不到,碎叶军阵亡大半,和老贼交手时矛断刀折……” 边令诚在边上说道,只不过他脸皮终究还不够厚,没法把那位西门先生原文里的话讲出来,可那边李隆基看着这手稿已经拍起了大腿。 第四百九十五章 功高难封 大明宫里,李琎出宫时,已是夜深,可他整个人却亢奋无比,西门先生果然写得好故事,却是将碎叶军和蕃贼交战时的无双气势渲染得举世无双,碎叶军众将也都是英雄好汉,想到这一仗里死去的老军校和那些汉儿还有老兵们,李琎的眼眶都是通红的。 若是换做大唐以往那等战史,又如何会像西门先生那般详细地记载那些老军校和汉儿还有军中普通士兵的故事,也正是因为那一个个关于这些人活生生的故事,才让他们的形象鲜明活泼,当李琎挨着圣人看到那婆夷河之战时,碎叶军和安西军的将军士兵一个接一个地战死,这位向来感性的宗室大王当场哭了起来,更是向圣人请求移封安西。 “大王,咱们去哪里?” 大明宫和皇城的夹墙里,看着李琎,王府的卫士们奇怪地看着自家好像哭过的大王,轻声问道。 “去平康坊,某要叫众人知道,若没有边镇的将士们浴血厮杀,焉有这长安城的太平美满,日夜欢娱!” 翻身上马,李琎自是迫不及待地便朝平康坊而去,他向来不怎么掺和朝政,圣人让他去陇右他便去陇右,让他回长安便回长安,可是这回他觉得沈郎当受重赏,此番征小勃律,沈郎和碎叶军功高第一,如何当不得安西的副大都护。 …… 放下手稿,李隆基不由叹了口气,此前高仙芝命人送回大捷的奏折后,他便想给沈郎加官,可惜都被朝中驳回,当然他若是一意要给沈郎加官,便是杨国忠和李林甫都反对也没什么用,他之所以迟疑,说穿了还是四个字,“功高难赏!” 王忠嗣被他加了四镇节度使,打完石堡城这一仗必定是要还朝交出兵权,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做宰相的,要知道他这个假子可是正值壮年,也只能回长安养老了。 沈郎还这般年轻,加个安西副大都护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可是他不得不考虑太子以后要如何封赏沈郎,要知道封无可封,便只能让沈郎来长安城做那他最厌恶的笼中鸟了。 可是看了福卡斯的手稿,知道沈光是如何打赢这一仗的李隆基却感性了起来,总觉得自己亏欠了沈郎。 “阿耶!” 被匆匆唤来的李亨看到有些惆怅的父亲,不由大为奇怪,而这时候李隆基自是将那手稿递给他道,“边令诚刚从凉州回来,这是他带回来的。” 李亨好奇间接过手稿,随即就大喜起来,说起来这《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已经断更许久,长安城中酒肆内可是怨声载道一片,那些说书人都已经开始自个编起故事来,有说那烛龙莽布支乃是毒龙转世,天生神力凶残无比,也只有大鹏金翅鸟转世的沈郎才能降服。 此外还有其他许多编撰的故事,可谓是大大丰富了长安城百姓们在冬日的闲暇生活,不过此时看着那已然语言粗白的手稿,当看到陈摩诃领着老兵们冲击敌阵,杀得四周蕃贼胆寒,即便身死也不敢近前,但随后就被烛龙莽布支拔刀砍碎头颅,李亨的心情起伏跌宕,只觉得难受得很…… 过了良久,看着红着眼放下手稿的太子,李隆基叹了口气道,“以往边地的将军们为朕开疆拓土,那奏书上便只是简单地杀敌多少,却少言将士伤亡,即便有也只是一笔带过,也只有西门先生这等贤人才会事无巨细地把那些将士们的故事记录下来。” 对于李隆基这样的君主来说,一场战争将士伤亡多少,对他来说只是个数字罢了,可是当那些本该只是报捷的奏书里微不足道的数字突然间变成一个个鲜活的故事在他心里有了人物形象后,即便是他这等雄主在看到沈郎招揽的老军校和汉儿们一个个死去,他都难免为之哀伤。 “朕打算加沈郎为安西副大都护,准许碎叶军扩军两万五千人,镇守西陲,太子觉得如何?” “阿耶做主便是,若是沈郎当初手上若是能多些兵马,这一仗也不至于……” “既如此,那便这般定了,今后朕不会再轻易给沈郎加官。” 李隆基拍了拍太子的肩膀,这个儿子还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也无所谓了,此番给沈郎加副大都护,许碎叶军扩军至两万五千人,足以让沈郎完成他夺回碎叶镇,让大唐重新君临河中的夙愿了。 至于这是否会和大食人冲突,李隆基压根没有在乎过,在他看来沈郎斩了烛龙莽布支,歼灭吐蕃精兵三万余众,而安西军此番出征小勃律的精锐之师没有大的折损,接下来安西、北庭、朔方、陇右等各镇精兵汇聚河西,不但要打下石堡城,还要把吐蕃彻底打得一蹶不振,到时候大食人又算什么东西。 惹得朕不快了,便让沈郎护送那波斯王族后裔回去复国,再建波斯都督府,到时候另立河中都护府,以沈郎赚钱的本事,再养五万大军,看看大食人又能如何? 李隆基的野心彻底被点燃了,只要降服了吐蕃,大唐环视宇内,也就剩下大食能算作敌手,只不过两国间打国战那是不可能的,不过让沈郎压制大食当是能做到的,到那时候朕才是真正的超越了太宗皇帝和高宗皇帝。 “阿耶,这手稿……” “等朕看完了,自会派人抄录份送给你。” 李隆基沉吟道,接着他看着面前唯唯诺诺的太子,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也确实太过猜忌压制这个儿子了,这大半年亲近相处,才让李隆基意识到他过往忌惮的那个太子不过是聚集在太子门下的那些人所营造出来的形象罢了。 没有了李适之、韦坚、皇甫惟明这些人,自己这个儿子只能算是中人之姿,连守成之君也未必当得好,这傻孩子最近沉迷经营蹴鞠球队和赌球赌马,自以为讨了他欢心,却不知反倒是让他更加不放心起来。 “三郎只适合当个太平享乐天子啊!” 看着太子,李隆基这般想道,然后忽然开了口,“等上元节过后,太子把蹴鞠大赛的事情办了以后,便代朕去河西监军,顺便看望沈郎。” “阿耶……不……陛下……” 李亨一下子慌了起来,监军兹事体大,王忠嗣这位阿兄手握四镇雄兵,他这个太子去了,万一长安有小人进谗言,阿耶……圣人又起了猜忌心,他岂不是…… 只不过李亨尚未来得及拒绝,就被不悦的李隆基给喝住了,“让你去便去,婆婆妈妈的,哪像个太子的样!” 最后,李亨只得苦着脸退出了宫殿,直叫李隆基皱眉不已,只不过他剩下几个儿子里,除了太子,剩下的更加不堪大用,这让他有些后悔当年杀了持械入宫的三个儿子。 第四百九十六章 商团 武威城内,西市里那些和京东商场敌对的胡商们日子越发艰难,原本即便冬日里生意不如平时,可他们的商铺货栈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可是眼下随着武威城里的百姓开始抵制他们的货物以后,却是眼见着商铺和货栈前变得门可罗雀起来。 “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看着铺子里就剩下个看店的老伙计,某家经营油行的胡商自言自语起来,说起来他们这小商人才是最倒霉的,即便他们不愿意得罪那位东都豪商郭君,可是却只能被行会裹挟成了百姓们口中贪婪重利不知感恩的胡商。 “曹三。” 铺子外,忽然有人声响起,曹三循声看去,只见是群披着黄麻半臂的金钱帮帮众。 “张堂主,你怎地来了?” 曹三堆笑说道,最近这半个月里金钱帮在西市可谓是威风八面,数个行会凑出的护卫打手都叫金钱帮给打了回去,虽说没有闹出人命,可是那些个被打成残废的也未必就丢了命能好到哪里去。 “曹三,看在你过去帮过某的份上,别说某没给你个机会,如今京东商场正在招募供货商,你如今去应募,说不得还能从这到处漏水的大船上跳下来,若是错过这等机会,别别怪某!” 那张堂主大大咧咧地说道,金钱帮如今堂口众多,他便是当个堂主也比以往在街面上威风得多,更紧要的是这乃是份正经营生,便是向来瞧不起他的丈人如今也愿意叫他回去陪宾客喝酒。 “张堂主,我,……这……” 曹三有些犹豫,他们这些小商人托庇于行会,免了诸多麻烦,可是行会之于他们也有诸多限制,他若是背着行会去京东商城,一旦事发只怕没法在这条街上继续开铺子。 “你怕什么,你们那些什么狗屁行会,不过是插标卖首的土鸡瓦狗罢了,难道真挡得住郭君手段吗,某再告诉你个消息,这西市的市署令马上就要换人,你们那些什么大会首可是亲自准备厚礼送往郭君府邸了。” 曹三听后脸色顿时变了,他没觉得张堂主是在骗他,难怪这几日行会里什么动静都没有,原来会首他们早就放弃了对付京东商场,只是骗着他们。 “多谢张堂主。” 想到这里,曹三连忙谢道,然后从袖里掏了钱塞了过去,那张堂主也没拒绝,却是哈哈大笑着又往下一家铺子去了,今日他便是奉了帮主命令来传话的,已然收了一路的好处,当真是痛快。 …… “商人么,向来趋利避害,而且骨子里便有着妥协性。” 沈光侃侃而道,眼下武威城里的西市胡商不过是明面上还抱着团,可是暗中前往郭子仪这儿来输诚的可不在少数。 “主君说得不错,对这些胡商确实不能给他们好脸色。” 想着最近和这些胡商打交道的心得,郭子仪点了点头,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放在这些胡商身上尤其适合。 “那么郭兄心中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主君不是曾答应过张公么?” 郭子仪皱了皱眉,武威城西市的市署令官职不小,比起寻常州郡的西市令要位高权重的多,而且以往也从不曾有胡商担任的先例,再说当日他们拜访张氏时,那位家主也有意市署令之职。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时候我未曾思虑周全,让张氏把持市署令非是什么好事。” 沈光为郭子仪解释起来,郭子仪是很注重信诺的人,他不想因此而让两人生出隔阂,“张氏世代豪强,占据武威城四周的良田桑林,若是叫他们得了市署令的官职,那便真的是叫他们一家独大了。 “张氏若是做了市署令,以张公的谨慎,怕是能把持此官职多年,今后我若是不在凉州,又有谁能动得了张氏。” 沈光这段时间已经弄清楚,凉州的本地豪强向来有联姻的传统,若是真叫张氏得了市署令的官职,到最后必定是凉州豪强抱团把持西市,这对凉州商业的发展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可不想为了对付那些胡商却亲手打造出个更加恐怖的怪物来。 “地方豪强世袭此等事涉商略的实职,确实不是好事情。” “郭兄放心,张氏那儿我自然会有补偿,也不会让张公觉得太过吃亏。” 沈光笑了起来,那位张氏家主是个精明的老人,他也应该明白市署令这个官职对他们张氏来说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主君,郭使君,今日西市里那些有字号的中小胡商几乎都来了,也都签了和商场的供货协议契约。” 李白进到书房时满脸喜色,这几天他在京东商场干得可谓是得心应手,另外在金钱帮里也是混得如鱼得水,如今谁都知道金钱帮多了位副帮主,乃是传说中可敌百人的剑术高手。 看着李白手里那叠契约文书,沈光不由道,“大事成矣!” “如何,郭使君,某就说主君必定另有所图,否则不过是区区加税之事,又何必如此?” 李白朝郭子仪说道,他这些时日都住在郭府,两人很快便熟稔起来,私底下更是打了赌,眼下却是他赢了。 “主君究竟想要什么?” 郭子仪看着沈光如获至宝地拿着那些契约文书,倒是没有理会得意洋洋的李白,左右不过是坛老窖烧春,他不心疼! “郭兄,李兄,有了这些契约文书,咱们便能把这些胡商并到一块儿,组建真正横跨大唐至罗马的商团,这名字我都想好了,便唤做阿里巴巴,你们觉得如何?” 沈光满脸自信地说道,这些中小胡商真正的价值并非是他们的产业,而是他们手上的商队和在丝绸之路上的人脉关系,也许一家两家不起眼,可若是全部整合起来,那就是不容小觑的力量了,到时候配合上镖局的武装力量,他倒是能搞个大唐版的一带一路。 “阿里巴巴是何意思?” 郭子仪和李白都愣住了,他们倒是从未听说过这个词,听起来倒像是大食那边的人名,只是自家主君为何要用大食人的名字做商团名字,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意思不是重点,商团名字便这么定了吧!” 沈光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这时候他有些怀念封常清了,若是封常清在,一定能帮他想到这其中的含义,郭子仪和李白也没有继续追问,反正只是个商团名字,只要主君高兴就好。 第四百九十七章 建牙开府 “衕皇,你去了沈将军那儿以后,务必得好生服侍沈将军,不要堕了张氏的名声。” 张元贞看着面前十分精神的少年,开口说道,自从京东商场和金钱帮先后逼得城中那些胡商大乱,张元贞便知道那位神威天将军有的是手段对付那些胡商,他们张氏能做的事不过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 所以张元贞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拿到市署令的官职,对他们张氏来说,他们缺的是钱吗?他们缺的是能与张氏相匹配的权力和名望,而这才是他想从那位神威天将军那儿求得的好处。 不过好在张元贞并没有看走眼,那位行事大气的神威天将军果然不是小气的人,在明确表示市署令另有人选后便表示愿意接纳张氏子弟往碎叶军任职,或是去其身边充当侍卫。 这自然叫张元贞喜出望外,张氏已经两代没有杰出的子弟能在军中有所建树,如今官职最高的也不过是校尉罢了,虽说有好几人,可是在重兵云集的河西,几个校尉在本地豪强中间还是显得寒碜了些。 如今做官若是没有靠山,自然难以升迁,这道理换到军中也是一样,就好比那阵斩了赞普王子琅支都的王难得去过长安城,在圣人御前演武得赐金甲宝马,可回到河西还不是个骑将,这固然是其人脾气刚烈暴躁不好相处,也是其人未曾投靠于谁。 “家主教诲,七郎谨记。” 张衕皇满脸激动地说道,他是张氏在沙州也就是敦煌的分家子弟,天生神力,虽然才十五岁,但已是沙州有名的游侠,曾经赤手空拳打死过盗贼而名扬乡里,这回他和其余分家子弟得家主召唤,然后互相比试武艺,一路过关斩将,最后得家主亲自召见,才知道他们这些张氏年轻一辈的杰出子弟争得乃是前往神威天将军身边的侍卫名额。 “你也莫要小瞧这侍卫身份,神威天将军身边的少年侍者只有两人,一名多闻,乃是神威天将军寒微时便追随的从者,一名持国,乃是五识匿国太子,若不是五识匿国主在小勃律奋力死战,用性命求得向神威天将军托孤……” 张元贞感慨着,若非自家几个孙子太不成器,否则他是断然不会让分家众多子弟来争这个名额的,他怕张衕皇年少不知道这是多么珍贵的机会,方才亲自耳提面命。 要知道安氏那位可是亲自把他那个号称麒麟儿的从弟送去了神威天将军身边,其余索、阴、曹等大族则是苦于没有门路,这些日子请他赴宴的拜帖可是不少,不过全都让他婉拒了。 “家主大恩,七郎铭记五内,他日……” “都是自家人,这种话就不必说了,他日你若跟随神威天将军,遂了凌云志,只需记得你乃是武威张氏子弟就行。” 张元贞摆了摆手,似他这般年纪,什么世情都看破了,知道该怎么说话,才能让这些分家子弟念得主家的好。 “对了,这回去神威天将军麾下效力的还有你几个族叔,他们若是在军中做错了事求到你那里,你不能徇私,他们若是说什么胡话,你也别放在心上。” “是,家主。” 就在两人说话间,书房外忽地有脚步声,张元贞微微皱了皱眉,不知道什么事竟然会让府里管事特意过来禀报,“进来吧!” 那特意把脚步放沉的管事推门而进后,脸上的喜色难以掩饰,“主人,大喜啊!” “什么大喜?” 张元贞皱了皱眉,他不记得最近府里能有什么喜事,难不成那几个混账儿孙又要添置侧室,不过这也不值得这心腹管事来打扰。 “主人,朝廷派了天使传旨,神威天将军如今得了圣人恩赏,加安西副大都护,特许建牙开府,那碎叶军许募兵两万五千人。” 管事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他可不是寻常人家的管事,自然清楚这回圣人旨意里内容的分量,这时候张元贞都听得呆住了,加安西副大都护,倒还没什么,本来像是安西大都护府里便能设好几个副大都护,没什么稀奇的。 可是特许建牙开府,还有那许碎叶军募兵两万五千人,就足以称得上耸人听闻了,要知道安西四镇汉兵总计也就两万四千人而已。 这时候哪怕张元贞城府再深,看向边上的张衕皇时也难免生出了几分嫉妒心来,这小子日后只要不死在战场上,前途不可限量啊! 一时间张元贞都有些迟疑起来,只不过在张衕皇忐忑的目光里,他最终还是没有改换主意,若是送个废物子弟过去,不说会不会惹怒那位神威天将军,这也是种浪费。 想到这里,张元贞手重重地放在了面前少年的肩膀上,“七郎,张氏以后就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 安重璋也是被得到的消息给惊呆了,似他这种在军中担任过将领的,比起张元贞来更加清楚圣人这等封赏的分量,自家校场上,安重璋不无嫉妒地看向身边的从弟,“抱真,若是我年轻个二十岁,哪有你的机会去沈都护身边侍奉!” “大兄,何不也去沈都护帐下效力,朝廷允沈都护募兵两万五千人,这是我安氏儿郎出仕的大好机会!” 被誉为安家麒麟儿的安抱真虽然才十六岁,但是却少年老成,满口须髯,说话时神态沉稳,哪有半分年少气盛的样子。 “你说得也是,看起来我得亲自去拜会沈都护。” 安重璋闻言点了点头,他本来是希望走沈光的门路,好在王忠嗣这位身兼四镇的行军大总管帐下求个官职,好在接下来的大战里能有立功的机会,可是哪里想到圣人竟然允许沈光建牙开府,这便等于是给了沈光任命官职的权力,只需要事后向朝廷报备就行。 至于碎叶军如今只是个空架子,仅有的两千人不到还在安西,对安重璋来说更不是个事情了,他们安氏有的是好儿郎,更兼养了无数好马,只要这位沈都护愿意,他随时都能拉出千余良家子自带武备前去效力。 “大兄,只怕接下来这武威城里又要热闹起来了,我听说沈都护可是富可敌国,对旁人来说募兵所缺的钱粮在沈都护那儿根本就不是个事!” 安抱真沉声说道,凉州这边的豪强大族不少,只不过以往朝廷征募兵员,多是从关内募集良家子,并不愿意让地方豪强在边军里安排众多子弟,可是如今不一样,碎叶军驻地远在河中,朝廷当不会介意他们这些凉州豪强报效国家。 “是啊,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拜见沈都护。” 想到曹、索等大族,安重璋没有半点迟疑,径直朝身边的从弟说道,然后两人便取了马,直接朝节度使衙而去。 第四百九十八章 投奔 “仆固兄,你可要拉兄弟一把啊!” 王思礼握着仆固怀恩的手,一边说话一边怒目瞪着边上几个目的相同的同僚,自从得知朝廷对沈光的封赏后,武威城里这些年轻将校们都是纷纷寻起了门路。 眼下碎叶军扩军两万五千人,那位沈都护更是得圣人特许建牙开府,那是何等的荣宠,这便让先前许多人都将信将疑的传言变得真实起来。 要知道眼下四镇兵马那是山头林立,各有各的派系,哪怕王思礼出身将门,可在朔方军里也不过是个根基浅薄之辈,便是战场上有立功的机会又哪里轮得到他们,尤其是加下来这场仗乃是大唐和吐蕃间各自倾尽国力的国战。 蕃贼知道大唐要打石堡城,这仗便没有什么奇谋可言,就是靠底下将士们拿命去拼,到时候自然有人就算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到最后论功行赏的时候,若是没有个好上司,十分功劳便只剩下五分,还未必轮得上你。 若是换做平时,王思礼他们这样的年轻将校说不准也就认命了,谁叫这军中那些宿将不大都是这般熬过来的,可是眼下既然有机会投奔那位沈都护,谁又甘心什么都不做呢! 仆固怀恩也是大感头疼,这两日来他这儿拜访的同僚没有二十,也有十八,有相熟的,也有不相熟甚至只是点头之交的,如今一个个都是趋之若鹜地来他这儿送礼拉关系,甚至想要和他结儿女亲家。 甚至还有几个向来不要面皮的,居然厚颜喊什么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直叫仆固怀恩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仆固兄,到底行不行,你倒是给个话啊!” 王思礼急了起来,他可是听到消息说,河西那些本地豪强的家主们那可是下了血本,就好比那位安重璋,想他回家守孝前也是当到一军稗将的,结果这回却是领着安氏千余良家子投军不说,还送上了三千匹良马,还说什么只愿为沈都护帐前小卒。 有了安氏打头,曹氏、索氏、阴氏等大族也是纷纷跟进,要不是大雪封道,消息传递困难,否则只怕大半个河西的地方豪强们都要应声而动、 “王老弟,主君那儿某已经问过,主君自是欢迎各位,只不过这事情总归还得王大将军点头,你们再等等,过几日就有消息了。” 仆固怀恩回答道,眼下他已经转投碎叶军,虽说仍旧是校尉,可是他并不介意,碎叶军乃是新军,日后立功的机会自然少不了,再加上自家主君是何等背景,也无需担忧战场上立了功劳得不到应有的封赏。 眼下仆固怀恩自然也是在考虑日后在碎叶军中的前途,若是可以他肯定想将这些同僚都引荐给主君,只不过他更怕坏了在主君那儿的印象,因此才把话说得模棱两可。 “仆固兄,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若你知道些什么消息,还请……” “诸位,某确实知道些消息,不过你们出去以后可不能说是某透露的。” “仆固兄放心,我等定然守口如瓶,再说便是有什么好消息,我等又岂会说于他人听。” “王老弟说得对,哪个说于他人,哪个便是没卵子的。” 见这些同僚一个个赌咒发誓的,仆固怀恩也不在犹豫,径直道,“某听主君说过,他会向王大将军请求开春后四镇会武,许他挑选精锐补入碎叶军,想来王大将军当不会拒绝主君。” “四镇会武!” 王思礼等人互相看了眼,都是暗自感叹这位沈都护的气魄和背景深厚,换了旁人要是敢和王大将军说什么四镇会武选拔将士,只怕会被王大将军当成是狂妄之辈。 “主君向来最重军纪战阵,个人武勇反倒是其次……” “多谢仆固兄提点。” 王思礼他们听到仆固怀恩的暗示,自然是喜出望外,四镇会武,想必到时候大家肯定会为了去碎叶军中效力的名额争个头破血流,如今提前知道沈都护的喜好,对他们来说便是领先其他人一步了。 “你们莫急,过几日等某拿到碎叶军的军令条例,便抄写份与你们,大家都是同僚一场,日后在主君麾下,当互相照看。” 王思礼他们亦是连忙点头附和道,“仆固兄说得不错,咱们自当互相照看,免得被外人欺到头上来。” 那些河西豪强动辄族中子弟几百上千,而且互为姻亲,王思礼他们心中都清楚得很,他们这些将校就只能以仆固怀恩为领袖去争一争。 …… 就在武威城里河西四镇的将士们为着碎叶军而疯魔时,西市内原本向来抱团的胡商们已经近乎于彻底决裂,那些行会里的中小商人如今全都成了京东商场的供货商,只剩下那几家大胡商还在负隅顽抗。 只不过这等顽抗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便是班元礼这个丝行会首,也已经彻底崩溃了,他虽然财力雄厚,可他的生意从来都不是建立在自家能产多少丝绢绸布,而是他有渠道收购凉州境内近三分之一的丝绸,可是眼下他的渠道已经毁了。 那些拥有桑林的地方豪强们是不会为了区区胡商便得罪不该得罪的人,而在他们眼里眼下风头最盛的沈光便是那个绝不能招惹的人,张元贞虽然没有赴诸多的宴会,可是他私底下稍微透露了点消息,那些精明的豪强就已经清楚班元礼迟早是个死人,哪里还愿意将绸布卖给这个胡商。 康玄智如今战战兢兢地伏在那位郭使君面前,既是害怕又是惊喜,害怕得是这位郭使君根本不是什么东都豪商,而是碎叶军的副大使,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 “班元礼私通蕃贼,罪该万死,不过若是我家主君出面径直给他定罪,难免会让西市人心惶惶,所以需得有个首告的出面……” 郭子仪看着面前所谓的伢行会首,即便他再掩饰,也难以盖住他对于康玄智的厌恶。 “使君放心,小的一定会把此事办得妥当。” 康玄智对于对付班元礼这件事,本就没抵触,再说这回连构陷都算不上,他不做,有的是人抢来做,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只要那位沈都护说话算话,今后他便是武威城西市的市署令,今后谁还敢瞧不起他。 第四百九十九章 用间 “主君。” “长源不必多礼。” 沈光笑眯眯地扶住了想要下拜行礼的李泌,他可是没想到李隆基会给他这般赏赐,不但许他建牙开府,碎叶军扩编至两万五千人,还直接把李泌给派到军中当他的长史。 李泌不知道长安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有如此大的变故,可圣命难围,再说他本就钦佩沈光,因此这个长史也是领受得心甘情愿,只是心里面觉得有些对不住太子。 “来,长源,咱们坐下慢慢谈。” 沈光碎叶军的老班底还在班师回朝的路上,不过听信使说,高仙芝已经星夜赶往凉州,用不了几日他便能见到这位老上司了。 李隆基给他的封赏不可谓不重,甚至远超他的想象,因此沈光很是怀疑高仙芝估摸会达成夙愿,被李隆基召还入朝为相,哪怕这个宰相只是做做样子,但也足以让边镇的将领们羡慕不已。 书房内,和李泌一块坐着的还有郭子仪和安重璋,对沈光来说,郭子仪必定是今后碎叶军的二号人物,充当他的副手,安重璋乃是凉州豪族的代表,也足够分量做他的肱骨心腹,所以有些事情他也不打算这个献上三千匹良马的土豪部下。 “圣人还有道旨意,我和大总管都未向外透露,你们听过以后切记不可外羡。” 沈光朝三人说道,王忠嗣这个老丈人对他那是没说的,不过接下来石堡城这场战事,他便少不得要走到前台了。 郭子仪、李泌和安重璋都是看着面色严肃的沈光,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旨意让这位主君如此谨慎。 “石堡城之战,圣人打算派太子来监军,想来开春以后太子就会动身。” 随着沈光的话语,三人都是愣住了,大唐虽然有宗室亲王领兵的传统,可是太子亲自到前线督战监军,可是前所未有之事,尤其是李泌,他是看着太子曾经就因为“结交边将”而差点被李林甫逼上绝路,如今更是心中悚然。 “主君,太子乃国家根本,岂可轻易来边野四战之地。” 李泌自幼便是神童,少年时便得了张九龄的夸赞,当时人们都认为他日后必定是会当宰相的,结果就被圣人一道旨意让他去道观读书修身养性,结果几年之后谁还记得他这个所谓的神童,再出山时已经泯然于众。 给太子做谋主的时候,李泌便清楚当今圣人心思猜忌多变,谁知道圣人是不是一时兴起让太子来监军,万一到时候有人进谗言说太子勾结王大总管,难保圣人不会轻信,到时候岂不是天大的祸事。 郭子仪和安重璋虽然是武人,可是也明白这事情的轻重,但事涉天家,两人也不敢贸然发表意见,只不过面色也不比李泌能好到哪里去,实在是天家向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母子情深!” 当今圣人登基御宇近四十年以前,哪次有关太子之位的变动不是搞得长安城血流成河,就是东都夜哭千家。 “大总管已经上书朝廷,以兵凶战危之故,请求圣人收回成命了。”‘ 沈光这般说道,李隆基的心思难以揣摩,他也不知道这旨意是否是在试探他这位老丈人,不过他也不愿意李亨跑来凉州添乱,历史上安史之乱固然是因为李隆基晚年昏聩导致安禄山起兵叛乱,可是也没到完全动摇大唐根基的地步,说起来还是得李亨背起这口锅来。 “那主君有没有?” 三人里,也只有李泌清楚沈光和圣人太子间的关系,他生怕这位主君犯了错,贸贸然上书劝谏。 “我和太子不熟,又岂敢轻易上书,左右只是在大总管的奏书上署名罢了。” 听到沈光回答,李泌忍不住叹了口气,若不是他知道内情,要不然还真以为这位主君全然不知道圣人太子的事情。 “太子监军这事情,你们知道就好,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接下来咱们要做的事情,乃是整顿西市商贾,然后用间!” “用间?” 三人都是熟读兵书的,自然清楚兵法里用间乃是门学问,只是一时间没法把整顿西市商贾和用间联系在一块儿。 “这是大总管和我商量的,此番朝廷有意更改税法,对胡商课以重税,所以我才让郭兄扮做东都豪商,又办了京东商场的产业,如今城中胡商只剩下束手就范的份……” 说起来用间这事,还是王忠嗣提出来的,这位身兼四镇节度使的羽林大将军,早年以骁勇善战敢于死斗而名震河西,就连蕃贼将领听到王疯子的名号,都要吓得瑟瑟发抖。 但是到后来王忠嗣执掌大军,出镇地方时,他却是用兵谨慎,而且喜欢用经济手段来对付敌人,他在朔方镇时,便用高价购买马匹的手段,连续数年购入大量战马,不但充实骑兵军备,更是变相削弱了对方的战争潜力,后来几次出塞都是一击即中,全胜而还。 眼下王忠嗣见着沈光把城中那些胡商折腾得死去活来,心思便活泛起来,觉得这是个用间的大好机会,朝廷强征重税,逼得那些胡商跑去投奔蕃贼,岂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到时候两国乃是国战,以吐蕃的国力根本撑不起庞大的军辎消耗,必然会接纳那些携带大量粮草物资投靠的胡商,王忠嗣不需要这些胡商能得到蕃贼多大的信重,只要能让他掌握蕃贼动向知其虚实就行了。 听沈光说完这其中缘由,李泌三人眼神都是亮了起来,这利用西市的胡商做间细,确实是有几分可行。 “主君,这用间之策固然好,可是那些胡商大都是见小利而忘命。干大事而惜身之辈,万一他们在蕃贼那儿露了马脚……” 李泌也不是危言耸听,武威城中的胡商大都是粟特胡,这些人做生意是好手,可要他们直面残暴的蕃贼去当一旦暴露就必死无疑的死间,确实不是很靠谱。 “所以这用间,需得九真一假。方能取信于蕃贼,你们觉得班元礼如何?” 沈光开口说道,这下子李泌三人都是眉头紧皱起来,他们原本以为班元礼是主君用来“杀猴儆鸡”里那只最跳的猴子,可是没想到这猴子居然还有翻身的机会。 “班元礼这人素来有雄心壮志,若是主君给的好处足够多,或许真有办法让其当这个死间。” 安重璋沉声说道,班氏算起来还是他们安氏的附骥,只不过班元礼这回得罪主君而不自知,早就被他当成弃子了,如今看起来主君怕是早有所谋。 “主君,这还是太冒险了。” 郭子仪性情谨慎,在他看来就算用间,也不能用班元礼这种心怀愤恨之徒,万一他要是真投了蕃贼,岂不是弄巧成拙。 第五百章 灯会 天宝七载的上元节,对于武威城的普通百姓们来说,这大概是他们这辈子过得最热闹开心的上元节了,原本作为河西节度使治所的重镇,武威城虽然是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贸易中转站,可它的本质却是一座军事要塞。 所以像是上元节举办花灯会这种节庆活动,是武威城的老百姓们从不曾奢求过的梦想,但是沈光却说服了王忠嗣,并且也得到了朝廷的允许,由京东商场出面代替官府组织了这场前所未有的花灯盛会。 当武威城中的河西骑士们奔往凉州各地宣谕这个消息后,武威附近的地方豪强富户们几乎都是拣选家中子弟,然后带上了自家所扎的大型花灯,前往武威城里参加灯会。 站在热闹的街头,李白满脸的感慨,因为要举办灯会的缘故,武威城从十多日前就开始不断有人口涌入,好在作为一座军事要塞,武威城在必要的时候,足以容纳近十万人口,而能赶来武威城参加上元灯会的,都是豪强富户,要么就是那些江湖游侠。 “城中禁止持械私斗,打输躺平,打赢坐牢。” 身穿黄衣的金钱帮帮众在西市市场内和各处街道上不时高声喊着,好让那些容易动辄就发怒好斗的游侠们脑子清醒点。 自从半月前开始,随着不断涌入城中的各地豪强富户子弟和游侠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又是好勇斗狠的年纪,再加上冬日严寒,几口酒下肚更容易上头,几乎就是,“你瞅啥!瞅你咋地!你再瞅个试试!试试就试试,怕你怎地!”的标准斗殴流程,到最后甚至动了刀剑。 光靠武威城里的衙差自然管不了这么多的斗殴,而年节的时候让士卒们披甲挎刀地上街也太过杀风景,最后沈光便让金钱帮来承担上元灯会的安防。 当然要劝住那些性子烈的河西骑士或是凉州游侠,光是喊喊口号也未必能有什么大用,只不过金钱帮祭出了当初在西市对付那些胡商手下护卫和打手的法子,“只要有打折券,谁都可以是金钱帮子弟。” 于是当街头出现那些喝高了的游侠和纨绔子弟们互相斗殴时,金钱帮的那些小头目到后来都不需要开口,就有得是见义勇为的义士帮他们制服那些闹事斗殴的家伙,然后喜滋滋地领上京东商场的打折券跑去购物了。 而这股领券的风潮很快便席卷全城,就连那些游侠们也难以免俗,花钱大手大脚的他们钱来得快去得也快,既然同样的酒领了券只要六七折就能买到,谁还愿意去花原价去买酒,这岂不是平白无故要少喝许多。 于是原本被李白李泌当成是大麻烦的治安问题,在沈光广发打折券后便迎刃而解,到如今城中那些游侠们都学了乖,即便遇到有人挑衅,就是互相辱骂也要隔着半条街,免得被四周虎视眈眈的百姓们给见义勇为了去。 也只有那些地处偏远才刚刚赶来的新人会被他们当成肥羊使劲地薅打折券,这也让李白大为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长源啊,某年少时的那些同伴们又岂会为了这区区的五折券便这般不要面皮。” 看着十来个从沙州刚赶来的乡间豪强子弟甫一入城,就被群嘲了声,“乡巴佬!”随后愤而拔刀,接着便被四周窜出的游侠们涌上卸了刀剑,交给金钱帮的帮众换了打折券,李白忍不住长叹道。 “李兄,这不挺好的,他们吃了这教训,入城住下以后便不敢闹事。” 李泌却是满脸地无所谓,他是治法家,学申商之术的,向来不喜那些不事生产专门惹是生非的所谓游侠,正所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在他看来只是让游侠们受点教训已经是便宜他们了。 “这些贼厮鸟端的是不当礽子,不当礽子!” 那十来个沙州骑士在金钱帮的帮众那儿弄明白了这突如其来的凄惨遭遇后,涨红了脸在那里骂骂咧咧着,然后便埋伏在了城门处边上的通道里。 随后李白便亲眼看着这些沙州骑士很快便坑了比他们晚到半个时辰的同乡们,然后欢天喜地地领着打折券去西市买酒了。 “李兄,这便是人心啊!” 李泌朝李白感慨道,他有时候不知道这位诗仙年轻时浪游天下,真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难道不知道人心险恶么,乡党这种玩意,有外敌或是争好处时大家才会抱团,平时莫说十里八乡,便是隔着条河的两个村子尚且都要为着取水浇灌而打得头破血流。 对李泌来说,这段时日和李白朝夕相处,委实有种偶像幻灭的感觉,原本在他心目中的诗仙是仗剑天下、文采风流独占天下八斗的人杰,可他见到的却是个爱吹牛的酒鬼,反正李泌觉得自己的剑术打两三个青莲剑仙那是毫无问题的。 …… “阿姊,夫君这打折券是不是发得有些狠了。” 白阿俏拿着笔,算着这些时日发出去的打折券,眉头皱紧,她当初在延城的时候,就管着沈园的账目,在算术上颇有天分。 王蕴秀虽然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母老虎,可是对于白阿俏却是把这个娇俏可爱的龟兹小公主当成了亲妹妹,和沈光完婚后,她更是索性把沈家的产业账目都交给了白阿俏打理。 “我看看。” 王蕴秀自然没耐心去看细帐,只是拿了白阿俏最后算出的纸上数目后,却是不以为意地道,“不过区区二十万贯,再说不过是少赚了些,咱们又没有赔本!” 沈光在武威城里大发打折券,打折促销的套路玩得飞起,于是那些刚刚归附于京东商场的那些中小胡商这时候全都是彻底服了,往日里冬天的生意大不如平时,可是这回借着上元灯会,他们这些拿了京东商场狗牌认证的义商店铺,几乎每天都是客满,虽说要打个七八折,可是禁不住人多量大,再加上还有补贴拿。 眼下那些所谓的行会已经名存实亡,剩下那些被挂在那里鞭尸的几家大胡商不是想负隅顽抗,自取灭亡,而是沈光故意留着他们用来杀猴以儆效尤。 杀鸡儆猴,那是因为刀不够快,可是沈光手中刀快得很,他并不需要那些大胡商,他需要的是那些中小胡商紧密地团结在他麾下,在他的规划下经营和运作。 “二十万贯啊,那可是二十万贯啊!” 白阿俏差点抓狂了,这个家里,夫君和阿姊都是不把钱当钱的主,要知道这二十万贯才开了个头,天知道外面还有多少打折券没有用掉,这天下哪有不赔本就是赚的道理,明明少赚就是亏。 拨弄着算盘,想到等到上元灯会过完,自家起码少赚将近百万贯,白阿俏整个人都不好了,要知道最近涌入武威城的要么是各地不差钱的豪强富户,要么就是那些花钱如流水的游侠,这些打折券发出去就等于是送钱啊! “瞧你这点出息,外面那些胡商都说夫君是财神,别说二十万贯,便是两百万贯又算得了什么!” 王蕴秀笑了起来,“再说钱多了也不是好事,夫君不说了,钱要花出去才行。” 白阿俏没话可说了,合着这个家里只有她在操心自家钱少了,“阿姊说得是,以后要不还是换个人来算账吧,每次想到那么多钱就这么没了,我心里难受!” “那不行,换了旁人来管账,我可信不过。” …… “这是不是亏得有些多!” 王忠嗣看着账本,也颇有些肉疼,原本沈光大发打折券他是无所谓的,可是自从沈光把京东商场给拆了干股,河西节度使府占了两成,他就不再像原先那般坐得住了,他不是贪财之人,只是觉得这些钱若是用来赏赐激励士卒会更好。 “大人,这打折券乃是为了刺激百姓花钱,再说等攻打石堡城时,除了重金赏赐,也可以颁发打折券,让将士们把钱花出去,而不是只想着买地屯田或是把钱藏起来埋在地窖里。” 沈光朝自己老丈人解释道,凉州这边的豪强富户众多,武威西市的规模也仅次于长安和雒阳,可是他翻看了市署令的历年账簿,发现武威西市的贸易量虽然数额惊人,但只是起了个中转作用,本地的消费力压根就没有挖掘出来。 安重璋投入他麾下后,他仔细询问过,才知道这河西的豪强富户们都有窖藏金银的坏习惯,花出去的钱财比起他们所拥有的财富简直少得可怜。 “沈郎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可是如今河西境内能赶来的豪强富户来得也差不多了,这打折券是不是就不要再发了。” 王忠嗣用商量的口气询问道,可沈光还是摇了摇头道,“大人,不是小婿不愿意,实在这乃是大好的机会推广商场,同时培养这些豪强富户的购物欲,石堡城这场仗,所需花费惊人,咱们不能指望朝廷,得自己想办法赚钱。” “可你这不是在亏钱吗?” 王忠嗣急了,他当然知道四镇兵马将近二十万大军的消耗是何等之巨,这也是他为何那般支持自家女婿做的事情。 “大人,帐不是这么算的,若是不发打折券,那些豪强富户还有百姓们如何愿意去商场买东西,他们若是不去,咱们连赚都没得赚。” 看着固执的自家女婿,王忠嗣也只能作罢,他合上手里的账本,无奈道,“以后不要拿账本与我看,我心疼!” “大人,这可不行,您乃是河西节度使,按着规矩,这账目您是必须亲自过目的,若是有什么疑问……” 沈光一本正经地说道,和自家妻子说出的话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对了,大人,那阿里巴巴商团我已经筹备得差不多,改日还请大人出席晚宴,好让那些胡商知道,他们加入商团,不但是为自己赚钱,也是在为大唐效力。” “都由你吧!” 对于自家女婿取名的怪癖,王忠嗣懒得说了,只是躺在那把女婿刚孝敬的太师椅里,挥了挥手赶人道。 第五百零一章 野心 纷纷扰扰中,武威城的上元灯会如期而至,当这座从未在冬夜长明的军事要塞点燃满城的花灯,那满城的灯光伴随着上街的百姓们载歌载舞,让整座城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欢乐中。 即便知道接下来将有大战,可是这一刻武威城的百姓们却从未像现在这般充满希望,在他们看来有着王忠嗣大将军和神威天将军指挥大唐的军队,这回一定能夺回石堡城,彻底击败蕃贼们。 看着蹦蹦跳跳的孩子们在街头巷尾跑动,有些手里还挑着盏小巧的花灯笼,抱着女儿的沈光满脸的笑意,这是他来大唐以后过得第一个上元节,对他来说很有纪念意义。 “怀恩,等开春以后,便派人去把家眷接来吧,等打下石堡城,接下来咱们也许会在碎叶镇待很久。” 沈光看向身边的仆固怀恩道,李隆基允他将碎叶军扩编至两万五千人,让他更加坚定要让河中沃土永远成为汉家疆域,所以他需要郭子仪、安重璋、仆固怀恩这样的豪杰随他一同开创他所期望的万世功业。 “主君在哪里,我仆固氏便在哪里!” 仆固怀恩直接将全族都卖了,他本就是忠义之人,历史上仆固氏一门四十六人忠于王事死于安史之乱,就连仆固怀恩的所谓谋反也是被逼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所求的也只是自保而已。 郭子仪微笑着,他早已派人去华阴老家接妻女过来,众人里他是最了解主君志向的,他不是郭氏家主,自然做不得郭氏的主,不过他却是愿意举家追随沈光,不离不弃。 因为他相信能如此善待百姓,希望百姓日子能过上好日子的主君才是值得他为之效死之人。 安抱真没有说话,他们安氏本就是从河中迁入中原,在凉州开枝散叶,他也不介意追随这位主君在碎叶镇为安氏再立新枝。 “某亦愿往!” 李白沉默了会儿,接着开口说道,他出生在碎叶镇,尽管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可是他早就走遍了大唐,或许是命中注定让他遇到这位主君,碎叶城才是他最后的归宿。 “诸君,请相信我,日后碎叶城必是不下于武威的大城,那里也将是我大唐百姓安居乐业的乐土!” 沈光是头回在人前表露自己的志向,在他看来这是大唐最好的时代,名将志士层出不穷,而西进,不断西进,才是大唐盛世永固,霸业长存的根基所在。 李泌神情复杂地看着沈光,他去过安西,知道那在世人眼中皆是莽莽黄沙的西陲偏远之地,其实有着不下于关中沃野的肥美土地,有巍峨的雪山和烟波浩渺的大湖,只要让勤劳的唐人前往耕作,那里足以养活数百万人口。 而他也在延城听那些胡商们说过,出了安西,在广袤的河中,更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那里的土地同样适合耕种,可是却被重商的粟特城邦还有游牧的突骑遗种们所占据,若是沈光想要以安西为根基进窥河中,那将是足以再造大唐的庞大疆域。 尽管内心里李泌觉得沈光的野心有隐隐的不臣之意,可是从安西到长安的遥远距离让这毫无意义,如果沈光真的能够以碎叶城为都,占据河中沃土,西拒大食,南压吐蕃,北抵塞外蛮夷,那么他所建立的功业将是亘古未有的,即便裂土封王,封建诸侯也是应该的。 李泌最终还是没有表态,他还是想辅佐太子成就不属于圣人的功业,而这最后也许都要靠着眼前始终都对西进河中野心勃勃的沈郎才能成就。 …… 在街上赏过华灯,沈光抱着女儿回到了节度使府中,便见王蕴秀朝他道,“哪有你这般当阿耶的,只顾着带女儿玩耍,却不带儿子的。” “冲儿不是有秀娘你和阿妮……” 沈光看着被白阿俏紧紧抱着的儿子小声说道,当阿耶的宠爱女儿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至于儿子只要健健康康地长大就好。 “阿耶寻你呢,把轻眉给我。” 王蕴秀小心地抱过已然睡熟的女儿,白了眼沈光,“你现在抱得多,以后轻眉认生不肯睡,你要是出征在外怎么办,以后不许没事整天抱着女儿不放手。” “还有以后也多和冲儿说说话,我和阿妮都是妇道人家,儿子可不能缺了阿耶教导,万一以后少了阳刚之气……” “是,是。” 沈光唯唯诺诺,然后落荒而逃。 “女儿啊,你阿耶这般宠你,以后可如何嫁人,你可千万别像阿娘这般……” 王蕴秀看着女儿那清秀的小脸,喃喃自语起来,她当初可不就是被阿耶宠坏了,什么男子都不放在眼里,最后想要嫁人时却成了嫁不出去的母老虎,差点就被人给骗了。 “阿妮,你笑什么,等你当了阿娘你就知道了。” “阿姊,我才不要生孩子!” 白阿俏苦着脸说道,阿姊那般身子都在鬼门关趟了个来回,自己这小身板要是生孩子。岂不是连小命都要没了。 “哎,你啊,外面多少狐媚子都馋咱们夫君的身子,我可是听说那些河西豪强想要把嫡女送来给夫君当妾呢!” 王蕴秀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白阿俏,你难道不知道从长安城到安西,多少女子都想着给咱家沈郎生猴子么! …… “大人,寻我何事。” “沈郎,看看谁来了?“ “都护。” 王忠嗣的书房里,沈光看到了满脸风尘的高仙芝,这位原本在出征小勃律时很是贴了些肥膘的老上司却是瘦了许多,显然是日夜兼程赶到了凉州,眼下这沧桑的中年帅哥模样倒是别有味道。 “沈郎,你如今才是我安西的大都护了!” 高仙芝眼里都是欣慰,他倒是不介意沈光胜过自己,要知道若非沈郎,他焉有拜相之望。 三人坐下后,王忠嗣便连自己的心腹亲卫也挥退了,而沈光则是拿着酒壶为两人倒酒。 翻滚的奶白色羊汤里,薄如蝉翼的羔羊肉肥美甘甜,香嫩可口,高仙芝好似饿死鬼投胎似的连吃了几盘,方才停了筷子,他这一路急着赶回来,却是终于在上元节时抵达武威城。 “沈郎,这是圣人的旨意。” 王忠嗣拿出了刚拿到手的朝廷旨意,圣人还是没有听他的劝,坚持让太子前往河西监军,同时以太子遥领安西大都护,而另外那位副大都护程千里则转调北庭任大都护,也就是让沈光成为了手握五万重兵的安西之主。 “程千里这厮倒是赚大了。” 高仙芝感叹着说道,原本他是打算向朝廷举荐程千里继任大都护,不过在他预想中即便自己这趟得胜还朝,圣人要让沈郎上位,怎么也得再过个一两年,谁想到圣人就是那么任性。 “那都护?” 沈光皱了皱眉,太子遥领安西大都护,那高仙芝岂不是要入朝,可若是不能为相,不管是加了其他官职,都是明升暗降。 “沈郎,这杯我敬你,若不是沈郎,想我高仙芝乃是高句丽遗族,哪有机会称一声相公。” 高仙芝看到沈光为自己愁眉,心中一暖,然后他举起酒杯道,他前脚刚到河西节度使,后脚朝廷旨意便到了王忠嗣这儿。 “大人,都护?” “高兄倒是比某先一步要入朝为相了。” 王忠嗣点了点头,圣人对高仙芝是爱屋及乌,为了给自家女婿加官,却是给高仙芝加特进开府仪同三司,官尚书省右仆射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乃是能去政事堂议政的真宰相,至于尚书省那尚缺的左仆射,便是圣人给他留的位子了。 “恭喜都护。” 沈光愣了愣,随即便高兴道,他知道入朝拜相乃是高仙芝的夙愿,本来以为要到这一步,尚且还需要几年时间,却是没想到这么快。 不过沈光很快就平静下来,大唐开国时,尚书省乃是三省之首,尚书令虚设,左右仆射才是真正的宰相,不过到了如今,尚书省早已势衰,当年的左右仆射也得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才能进政事堂议政。 但是不管怎么说,高仙芝这宰相的位子还是实打实的,哪怕只是进政事堂做样子那也是宰相,想到这里沈光看向了自家丈人,“杨兄拜相了?” “圣人前不久给杨国忠加官,如今已是门下省侍中同中书门下三品了。” 王忠嗣看了眼自家女婿,杨国忠是什么人,若不是贵妃,而杨家就他这么一个曾经的浪荡子算得上人才,焉能有入朝为官的机会。 不过这厮倒也算是争气,自家女婿虽然帮了他一把,可也是他把握住了机会,先除王鉷,再稽查税赋,以与世家豪强为敌换来了这相位,想到杨国忠干的那些事,王忠嗣也难免生出些佩服心来,这杨国忠是个狠人呐! 换成寻常人,哪怕知道朝中官员勾结地方豪强,贪墨朝廷税赋,又哪里敢掀了这盖子,而且还能把账目查得明明白白,就连清河崔、范阳卢这等天下望族,也照样敢去催逼积欠的税赋。 “杨兄这相位乃是实至名归,圣人圣明。” 沈光开口道,他如今总算明白为什么李隆基让高仙芝入朝为相,这是在给杨国忠分担压力,要知道杨国忠如今是举朝皆敌,投奔他的官员大都位卑官小,而李林甫这个糟老头子又坏得很,眼下在政事堂装死人,这是要把杨国忠架在火上烤。 有了高仙芝入政事堂,有些事杨国忠就不必亲自出面了,不过这样一来,只怕自己这位老上司也要步杨国忠后尘,就是不知道日后李隆基会不会干出卸磨杀驴的事情来。 想到这里,沈光知道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位圣人,如今朝中有杨国忠震慑百官,收缴税赋,外有王忠嗣统帅大军攻打吐蕃,一旦拿下石堡城,自己再收复碎叶镇西进河中,这位圣人还真就完成了超越太宗皇帝和高宗皇帝的功业。 只是自己可不会当一纸圣旨就束手就擒的所谓忠臣,沈光看着满脸喜色的老丈人和老上司,心中这般想到。 第五百零二章 气度 披甲挎刀的士兵们包围了武威城中最奢华的府邸,这是曾经的丝行会首班氏的府邸,但是眼下这曾经控制着武威西市近四成丝绸交易的商业家族迎来了没落和毁灭。 班氏曾经花重金蓄养的护卫们面对朝廷军队,连半点抵抗的念头都生不出来,随着打开的大门,是跪倒在地的班氏族人。 班元礼这位班氏家主身穿白色麻衣,神情木然,本来正值壮年的他就像忽然间苍老了几十岁,浑身上下弥漫着灰败的死气,在他身后是哀哭的班氏老小。 街道远处,是围观的人群,对于武威城里的百姓们来说,看到曾经高高在上的班氏被打落尘埃,让他们有种莫名的解气感。 “班氏勾结蕃贼,人证俱在,班元礼,你可有什么说的!” 来抓人的校尉高声公布了班氏被满门下狱的罪状,而这也让四周看热闹的百姓们神情都变了,在武威城、在凉州、在整个河西,吐蕃便是所有人最痛恨的恶魔,不知道多少人家中都有父兄子弟死于寇边的蕃贼之手。 原本混杂在人群里对于班氏这般凄凉收场还有些兔死狐悲的胡商们这时候也都愤恨无比,寓居于武威城的胡商们几乎都对劫掠成性的吐蕃人痛恨不已,他们和大唐的百姓一样,也有亲人好友死于吐蕃人的刀剑和铁蹄下。 “叛徒!”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起来,随后那些愤怒的胡商们都是叫骂起来,然后四周的百姓们也都愤愤骂了起来,若不是有持矛披甲的士卒拦住他们,那些愤怒的百姓甚至想要冲过去殴打班元礼。 班元礼看着那些被士兵们押着的所谓人证,死灰般的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到了班氏这等身家地位,想要在丝绸之路上维持那么庞大的生意,又怎么会和吐蕃那边没有半点关系,这城中的几大胡商,哪个又是屁股干净的。 “某认了,但是某不服,这城中私通蕃贼的又何止是我班氏一家。” 班元礼撕扯着喉咙嚎叫起来,即便死他也要拉上那些人垫背,而他这般一喊,那人群里自有庆幸逃过一劫的几大胡商派来的心腹都变了脸色。 这班元礼好生歹毒,这是要拉其他人一块死啊! 这样的念头生出,这些人看着宛如死狗般被拖走的班元礼,恨不得上去一刀搠死这个混账,当初要不是他的蛊惑,自家又怎么会去和那位神威天将军做对。 如今谁都知道那京东商场背后真正的主人便是那位新任安西大都护的神威天将军,他们简直是被班元礼给坑死了。 “死到临头,还敢聒噪!” 一刀鞘拍在狂嚎的班元礼嘴上,抓人的校尉挥手间带着士卒将班氏满门老幼良贱全都带走了,这时候人群里不时有百姓怒骂着将杂物掷向班氏族人。 …… “主君,班氏满门一百十七口,已经全部下狱。” 沈光在武威城中新辟的幕府大堂里,李泌束手侍立禀报道,班氏束手就擒,让他略微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这扎根武威城近两百年的胡商大族会垂死挣扎。 “另外班元礼在牢中大喊朝廷不公,说是要出首,告发其他和蕃贼勾结的……” “这等临死疯狂攀咬的诬告,不必理会。” 沈光当然知道这城中剩下的几大胡商也和吐蕃人间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但是眼下并不适合大开杀戒,这些人他还有用处,更何况如果真让班元礼攀咬,这厮若说安氏、曹氏、索氏也私通蕃贼,那便会造成人心动荡。 李泌感受到了不远处安重璋和索、曹这三家将领投来的锐利目光,不过他却是面无表情的坦然受之,主君麾下总得有做恶人的,有些话旁人不敢说,他敢说。 “主君,班氏上下要如何处置?” 李白开了口,他眼神清醒,没有半点醉意,他此时看着端坐在帅位的沈光,心中有些迟疑,班元礼罪该万死,班氏族人合该受业报,但是那些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何辜。 “班氏私通蕃贼,乃是谋逆大罪,自当夷全族,以儆效尤。” 经历过数次血战恶仗的沈光早已心如铁石,不诛杀班氏满门何以立威,他要让武威城中的胡商都明白一件事情,如果他们在大唐赚取财富,可是却选择背叛大唐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李白知道沈光的决定并没有错,只是这和他在传闻中听说的那位仁义无双的沈郎有些差距罢了。 “班氏全族当斩,不过身高未及车轮高者的孩童幼儿不在此列。” 沈光的话让李白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神再次亮了起来,这时候倒是安重璋他们这些汉化已久的河西豪强出言劝谏道,“主君,斩草不除根……” “几个孩童难道还能危及大唐么,诸君就这么害怕……” 李白夷然不惧地朝安重璋他们怒目而视道,他性情便是这样,安重璋他们敬重这位诗仙,也不和他争执,只是道,“我等谨遵主君吩咐便是。” “诸君,我碎叶军日后远在异域开疆拓土,这样的事情还会遇到许多,我大唐有包容四海八荒的气度,亦将施教化于列国。” 沈光看向堂中分坐的众将,说出了自己最后的决定,“班氏的孩童幼儿,某自当教养之,并以其族为戒,日后为大唐效力。” “主君仁德。” 李白忍不住出声道,这才是他心目中英明的主君,杀伐果决且气度非凡,尤其是那句某自当教养之,更是让他动容。 既然沈光做了决定,安重璋他们自不会驳了自家主君面子,再说他们本来也就不觉得区区几个孩童又能有什么威胁,他们说要斩草除根,更多是在表明态度。 郭子仪虽然没有出声,但他很是喜欢自家主君这般处置,眼下幕府里河西豪强出身的将领占了不少,这些人少读诗书,性情野蛮,显然有悖于主君的治军理念。 “主君仁德。” 对于众人的夸赞,沈光摆了摆手道,“今日乃是某第一次在幕府升帐,却是要和诸君商议此番招募兵员之事。” 李隆基虽然给了他两万五千人的编制,但是相应的军费和兵甲却是半点也无的,当然沈光也不在乎这些,只要给他时间他自然能把麾下兵马从头到脚武装到牙齿。 眼下投奔他的河西豪强和自带马匹武器的河西良家子不下八千,这些人都是以亲朋故旧的乡党关系抱团,虽说在这个时代军中划分队伍这是普遍的做法,毕竟只有同乡的乡人才会在战场上才靠得住乃是所有人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沈光要建立的军队却不是这种以血缘和地域为纽带粘合的军队,他要的是令行禁止,能够彻底贯彻他意志的军队,山头派系这种东西哪怕避免不了,但是他绝不会让这支军队从一开始就沾染旧时代的东西。 “朝廷那里说会等开春以后,调拨关内囚徒两千人来凉州。” 关内承平日久,府兵制败坏以后,百姓都以戍边为苦,不愿承担兵役,而募兵制到如今不说崩坏,但是也很难吸引关内良家子千里迢迢地前来投军,所以那些各州郡里的囚徒便成了兵源的来源之一。 “这些囚徒单独编入死士营,不如我碎叶军序列。” 沈光不打算接受这批囚徒,哪怕这些囚徒必定是好勇斗狠的青壮,可是他不喜欢用囚徒来充实军队。 “李参军,你来拟道公文,就说我碎叶军征募关内外良家子从军,不需自带武备,只要愿意来,便给安家费,另外若是愿意携家人日后在安西落户,便按丁口发每人田亩五十,若是尚未婚娶,在我碎叶军服役三年,发胡姬为妻。” 李白一边听一边记下内容后,却是很快便有了腹稿,他当初入朝为官时,干得便是这等拟旨的活。 “主君,这发胡姬为妻……” 安重璋他们愣了愣,这重金征募良家子甚至发给良田都没问题,只是这发胡姬为妻,在他们看来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这年头胡姬不过是玩物罢了,正经人家谁会娶胡姬为妻。 “你们可知关内有多少男子娶不起妻,年过三十还是孤身一人,日夜与五娘为伴。” 沈光笑着说道,他当然清楚这个时代的规矩,便是安重璋他们这些祖上来自河中的粟特后裔,百余年下来都是坚决以和汉家通婚为荣,尤其是那些书香门第的女郎更是他们要抢破头的。 若是谁家子弟要娶个胡姬做妻,只怕先要被清理门户了,不过这乃是豪强世家们的讲究,对于底层的百姓来说,只要能有婆娘给自己生娃,谁又会在乎是不是娶胡姬做妻。 “与五娘为伴。” 李泌脸色古怪地看着那些哄笑起来的将领,自家这位主君明明是翩翩如玉似的美郎君,可偏偏有时候说起荤话来,就连这些粗莽武夫都甘拜下风,心悦诚服。 “招兵的事情便这么定下来,安都尉,我碎叶军不同别的地方,你安家子弟千人,需得拆分打乱重新……” 随着沈光再次开口,帐中众将知道这才是这位新主君头回开幕议事的正题,只见安重璋沉声应道,“主君既吩咐下来,我安氏自当遵从。” 看到安重璋的表态,其余的河西豪强出身的将领全都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安氏这便接受了,但是很可他们中便有聪明人主动附和应声起来,安氏都从了主君吩咐,他们难道还能反抗么! 第五百零三章 比斗 武威城里,踊跃投军的良家子也不少,只不过那露布上写明了,一入碎叶军便很有可能终身落户安西最后还是劝退了不少人,而留下来的大都是家中不大富裕的次子、庶子。 于是乎,碎叶军在凉州地方上又有了个别名,“次子团”,说得便是碎叶军里除却那些豪强世家投献的兵马外,剩下全是家中次子。 对于坊间的传言,沈光自然是毫不在乎,当春天来临,冬雪化去,整个凉州都复苏过来,而这时候哥舒翰、安思顺和李光弼他们也送回了捷报,他们各自拿下了所要拿下的蕃贼堡垒,如今正在修筑更加坚固的堡垒。 王忠嗣也开始加强士卒的操练,而碎叶军则开始接受来自凉州各地愿意移民安西的良家子,开始了沈光口中的新兵操练。 有郭子仪盯着城外营盘,沈光自是轻松不少,更何况安重璋、仆固怀恩等人不是军中宿将就是老行伍,再加上大批的年轻将校投奔,碎叶军很快便招了一万三千人的新兵,打乱了所谓的乡党宗族的关系,组建成了大唐开国时的军级编制。 眼下所谓的军团,几乎没有满编的一军一万两千五百人,在实行募兵制后,所谓的一军人数大都在四千人左右,也只有像打石堡城这样的国战时,王忠嗣手握四镇大军,才能重新编组满编的军团。 沈光手握两个满编军团的碎叶军,再加上他那实际上掌控安西军的安西副大都护衔,等于拥有四个满编军团,这时候大唐边镇的全部兵马加起来也就五十万人,四十个满编军团。 等王忠嗣还朝为相以后,大唐军中手握军队数量比他多的便只有身兼平卢、范阳的安禄山了。 …… “沈郎,某帐下的好儿郎都要被你抢个精光了!” 校场边的点将台上,看着场中恶斗的两员骑士,跑来碎叶军的王忠嗣叹气道。 “好!” 围观斗将的士兵们不住地高声叫好,碎叶军中,规矩迥异于其他地方,新兵们可以自行推选什长,至于接下来的队正、旅帅、校尉也是能者上,庸者下,在新兵们完成三个月的训练前,谁都有机会去争取这些军职官位。 眼下便是每旬一次的军中大比,场上比斗的两员骑士里,那员小将不过二十出头,可是却和号称河西第一猛将的王难得激斗不休,让四周碎叶军的士兵们都是振奋不已。 “良器输了!“ 沈光看着被王难得寻到机会打落马下的李晟,眼中满是喜意,这个李晟乃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李钦之子,去年刚刚从军便在他老丈人麾下当了个旅帅,这是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当他碎叶军募兵时,便请调来他这儿。 来了以后更是愿意从新兵开始做起,不过一个月便当上了他们所在那团的校尉,今日他这位老丈人带着四镇军中成名已久的骁勇猛将过来时,王难得这个河西第一猛将性子桀骜,难免口出狂言,于是便惹怒了沈光麾下将领。 只不过安重璋、仆固怀恩等人先后败阵下来,原本怒不可遏的郭子仪要上前应战,李晟却是挺枪跃马上前搦战,和王难得恶斗了六十合。 “主君,末将无能。” 李晟单膝跪地,满脸的羞愧,他来碎叶军后,便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沈光并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对他有所照顾,这对这个骄傲的将门子来说便是最大的尊重,随后当他适应了碎叶军的生活后,便决定封沈光为主君。 主辱臣死! 对于碎叶军的将领们来说,来砸场子的王难得说什么碎叶军无人,不但是羞辱他们的主君,也是在羞辱他们。 “主君,且让某来领教王将军……” 郭子仪是忠厚之人,以往在军中也是谦让同僚,便是面对他人挑衅,也不曾生气过,可是眼下王难得却是把他给惹火了。 “来啊,正好叫某称量下你郭子仪的武艺是不是值那沈都护那般看重……” 王难得毫不示弱地冷声道,他颇为嫉妒郭子仪被沈光那般看重,竟然得了京东商场的干股,他自然是十分不服气的,想他阵斩琅支都,杀得蕃贼闻他之名便心胆俱裂,最后竟然还不如这区区无名之将。 “王将军,你今日连胜三场,便是郭将军赢了你,也是胜之不武。” 沈光对王难得没什么恶感,这个河西第一猛将不过是性子桀骜了些,嘴臭了些,可是一身武艺确实厉害,他如今眼力不差,自然清楚便是老郭对上王难得,胜负怕是难料。 “沈都护,某不过是活动了番筋骨,力气尚足。” 王难得梗着脖子道,方才那小将倒是了得,和他六十合才输他半着,便是他臂膀胳膊也酸麻不已,只是他向来要强,如何愿意示弱。 “既如此,郭将军,你便和王将军过上几招。” 见王难得头铁,沈光自然不会惯着这个河西第一猛将,他本打算等李嗣业和南八到了,再去找回场子,可王难得非要不依不饶,他也不好拦着郭子仪。 看着气冲斗牛的王难得再次下了校场,王忠嗣却是朝自家女婿道,“他便是这般驴脾气,若非如此,当年他斩了琅支都,还被圣人招去御前演武,又岂会到如今还是个郎将。” “大人放心,子仪乃是忠厚之人,知道其中分寸。” 沈光很清楚王难得虽强,可是连斗三阵,真动起手来此时绝不是郭子仪对手,若是换了旁人他自会阻止,不过他相信郭子仪的为人处世,不至于让王难得太过难堪,毕竟这是自家老丈人手下的头号猛将。 校场上,郭子仪披挂整齐,取了长矛去了枪头,自和王难得同时策马冲锋,两人对马交错,长矛碰撞间,王难得便在马上晃了晃,暗自心惊于郭子仪的力气。 “再来!” 郭子仪和王难得的比斗毫无花巧,两人策马斗枪,都是倏忽即分,快得人看不清,如此往复十合,郭子仪率先勒马罢枪道,“王将军武艺高超,郭某甘拜下风!” 王难得这时候却是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的,他知道若是再来上两三合,自己便持不住枪,怕是要被郭子仪挑落马下,人家这是在给他脸面,他终究不是器量狭小之辈,亦是开口道,“郭兄武艺,王某佩服,这阵便算打平。” “什么河西第一猛将,也不过如此。” 看到王难得说什么打平,已然立于沈光身后的李晟不免愤愤道,沈光闻言摇头道,“良器,王将军武艺高强,你不可无礼。” “是,主君。” 李晟应声间不再发牢骚,只是心中发誓,日后自己定要赢了王难得,好为主君出了这口气。 第五百零四章 庶人 长安城,大明宫内,看着匍匐在地、抖如筛糠的儿子,向来自诩风流儒雅的李隆基浑然没了平时的圣人雅量,“朕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玩意儿出来,简直把朕的脸都给丢尽了!” 高力士在边上小心翼翼地站着,可不敢去为那位干了混账事的永王说情,谁不知道那位公孙小娘子乃是沈园舞伎部的头牌,再说沈郎离开长安时也曾拜托他看顾沈园,他都恨不得上去踹两脚。 “阿耶、阿耶,儿子只是一时糊涂……” 永王被暴怒的父亲吓得脸色煞白,哭诉间眼泪鼻涕流了一大把,结果却被李隆基飞起一脚踹开了去,“朕没有你这种儿子!” 这时候闻讯赶来的李亨正看到自己从小抚养的那个阿弟正从地上爬起来,不住地叩头求饶,他也是又气又怒,沈园是他主持修建,平时他微服出宫,在沈园他是受人尊敬的冯公子,那位公孙小娘子也把他当成兄长看待。 可是如今这个阿弟居然当街掳人,而且还没掳成,更是行迹被暴露于众,简直丢人到家,皇室的脸面都给丢没了。 “阿兄救我,阿兄救我啊!” 看到李亨,永王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过去,抱着这位兄长的大腿哭喊起来,他母妃出身不高,而且小时候就去世,因此他是被这位太子阿兄带大的,直到后来封王才独自开府。 “你知道公孙小娘子是什么人吗?” 李亨并没有给这个从小亲近的阿弟什么好脸色,他虽然只是自家阿耶眼中的中人之姿,可是并不傻,以往只是居于深宫,少有接触世情,所以显得有些天真,但是自从经历过差点被李林甫逼得走投无路,尔后这一年又多在外行走,他倒是长进许多,也知道自己这个阿弟自从封王之后便对太子之位有了念想,要不然何必结交文人墨客干养望的事情。 “阿兄,我是真心喜欢公孙小娘子的,只是……” “闭嘴,你真以为你干的那些事情没人知道吗,长安县和万年县里那些卷宗要不要我调来给你看看。” 看着怒声呵斥自己的阿兄,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心头,永王彻底懵了,这时候李隆基看向了脸色铁青的太子,眉宇间更见阴沉,“朕让你去查清楚此事来龙去脉,你查清楚了?” “陛下,此事……” 李亨压低了声音,小步走到了自家阿耶身边耳语起来,随后李隆基就像头发怒的老狮子一般咆哮起来,“这个孽子,朕要杀了他……” “阿耶,不可。” 看着要找东西砸死永王的父亲,李亨一把抱住了,说起来他这个阿弟干的那些脏事,连他都十分不齿,可这个混账始终都是他的阿弟,再说他也不能看着父亲打死这混账。 “阿兄,你为何要害我,为何要害我啊!” 永王也不笨,他凄厉地哀嚎起来,在他看来太子是故意把他做的事情查清楚禀报圣人,就是要害他性命。 “高力士!” “老奴在。” “着人拟旨,永王不法,强抢民女,贬为庶人圈禁。” 被李亨抱着跌坐在龙榻的李隆基看着那哀嚎的儿子,越发地厌恶起来,可是他不能将这儿子干的那些脏事公之于众,只能将其贬为庶人,让他去守皇陵。 “阿耶,有人害我,有人害我啊!” 被拖下去的永王十指死死地抓着地面,口中犹自狂喊不休,可是那被传唤进殿的龙武军卫士却是毫不留情,要知道公孙小娘子可是他们倾慕不已的大家,如今却因为永王的缘故生死不知,下落不明,他们如何会对这位已经被废的大王客气。 …… 长安城,安禄山别府内,听到宫里传来的消息后,元载却没什么喜意,永王派人当街强掳那位公孙小娘子,本是他派人给永王府里那些门客报的信,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位溜出沈园独自逛街的公孙小娘子武艺那般了得。 两柄短剑在永王府蓄养的熊火帮打手里杀了个七进七出,最后负伤而走,还闹出了九死十三伤的人命,永王就算想捂盖子都捂不了,结果永王被贬为庶人,这和他预想的情况完全两样。 “这小娘皮倒是够劲!” 安禄山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朝自己手下有些沮丧的谋主道,“某早就说过,那姓沈的在圣人心中分量不一般,某有时候都怀疑这厮是不是圣人养在外面的种。” “主公,某行事不利,还请主公责罚。” “有什么好责罚的,反正这事情烧不到咱们身上,全当看个热闹就是,不过你且派人去寻那公孙小娘子,若是找到了,在圣人那儿便是大功一件,某也能和那姓沈的缓和下关系。” 安禄山还是相信元载办事能力的,元载也是连忙点头称是,“主公放心,某早已派人去了。” “元大,你且说,咱们接下来买谁赢?” 安禄山拉着元载坐下后,他手下那些悍将也都是双眼放光地看向元载,如今长安城里最热闹的盛事便莫过于那唤做世界杯的蹴鞠球赛,先不说那球赛踢得激烈好看,光是那赌球开的盘口便叫他们这些赌狗全都是欣喜若狂。 这可比去赌坊里赌钱刺激多了,此前七场比赛,他们跟着元载押注,都赚了个盆满钵满,如今还剩下那两场比赛,谁都不愿意错过这发财的机会。 “新罗和日本两国乃是世仇,这场比赛可不好说?” 元载皱着眉头说道,那蹴鞠球赛甫一面世便受到追捧,再加上东宫不遗余力的造势,如今早就和赛马(赌马)一起把原本风靡于世的马球赛给压了下去,这回东宫举办的世界杯,那世界之名出自《楞严经》,取三千世界之意,四方馆里大唐所属的藩国尽皆组织了队伍参赛。 最后选了三十二支队伍分成八组打循环赛,那赌球的盘口让整座长安城都为之疯狂,就连那些藩国使节都乐在其中,尤其是那些彼此互相敌视的小国比赛虽然场面踢得难看,但是却绝对火爆无比,断腿斗殴那叫一个好看,同时也大大丰富了赌球的内容。 “元大,你说怎么押就怎么押!” 安禄山也是条老赌狗,此前元载让他连赢七轮,赚了足有二十余万贯,可是让他大大涨了脸面。 “主公,那新罗和日本端的无耻,除了那守门的守捉将是本国人,其余全是花重金请得我大唐坊间的蹴鞠高手,这场球赛端的难猜啊!” 元载脸色难看地说道,新罗国弱,日本国穷,自打白江口大唐把日本国给打服了以后,日本不敢侵犯新罗,但是两国间仍旧是死敌,几乎每年两边使团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斗殴,如今有了这蹴鞠球赛,而且还是朝廷举办,双方就更是卯足了劲要在球场上踩对方脸面。 新罗婢天下闻名,因此新罗使团并不差钱,可日本使团哪怕再穷,但为了这场球赛,就是勒着裤腰带天天吃泡菜也咬牙把请人的钱给凑了出来。 “现在开的盘口,双方也是势均力敌。” 元载叹着气道,说起来这赌球端的是这天底下最抢钱的生意,只是奈何那位太子护食得很,只允许沈园开盘口接赌,其余赌坊若是敢开盘口赌球,自会有万年县和长安县的不良帅带人上门封禁,遇到有后台的那便是龙武军上了。 “元大,你说某若是回去以后,也在幽燕等地举办这……” “主公万万不可,幽燕等地贫弱,若是百姓都去赌球,那必是祸事。” 元载连忙制止了自家主公想趁机敛财的想法,长安城能开这么大的盘口,一来是长安雒阳有的是有钱的勋贵富豪和世家,二来便是太子只让沈园经营盘口,却是禁止小民借钱赌球,便是单场押注也有限额。 因此如今这盘口里的大头乃是那些权贵和富豪们的钱财,若是自家主公干这事情,哪有沈园那样的背景和实力来操盘。 “难道就这样弃了不成!” 安禄山瞪着元载,他赌兴正浓,结果就这? “主公,这场球赛,便看运气吧,随便押,只是莫要全下注了就是。” 元载这般说道,这赌球吗,对于自家主公这样的贵人来说,更多时候赌得就是个刺激,除非能像太子那般在背后操弄赌球的盘口,否则想靠赌球发财,那不过是痴人说梦。 “有意思,你们打算押哪个?” 安禄山看向了手下那些将领,虽说不能继续赢下去,可是听元载这么一说,这场球赛赌起来倒是颇为刺激了。 至于另外那场大唐和回纥的半决赛,安禄山他们自是毫无兴趣,大唐踢谁都是碾压,一路下来每场动辄赢上二三十球,最后连盘口赌得都是能赢几球,那些藩属小国是否能进球,赌起来端的没有意思。 …… 公孙离骑在马上,却是做了男装打扮,当日在大街上她被熊火帮的人给拦住,对方想用强掳走她,她方才拔剑杀人,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大娘教她的西河剑器舞那般犀利,她在那群无赖汉里杀了个七进七出,等她清醒过来时,地上满是鲜血,她当时就吓懵了。 最后只当自己杀人闯祸的公孙离不敢回沈园,生怕连累了大娘她们,于是便偷偷找了以往在西市认识的某位胡姬,弄了个往凉州去的假过所,打算投奔王蕴秀去,想到这位英姿飒爽的阿姊在练舞时勾着自己的下巴,公孙离的耳朵变得羞红起来。 第五百零五章 痴情 晁衡面色为难地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母国大使,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居然来求自己做明日比赛时的门前守捉将。 “阿倍,明日比赛关系我国颜面,你务必不能推辞。” 到了如今的半决赛,就连圣人都会亲自来观赛,这对日本新罗两国使节来说乃是最好的机会,更何况圣人向来大方,不说打赢比赛的赏钱,万一圣人另有赏赐,那便是意外之喜。 尤其是对日本大使来说,他们国中又没有新罗婢可以发卖,在大唐的用度全靠节衣缩食和朝廷赏赐,这次使团上下挪用了来年遣唐学生的学费才从坊间请了大唐的蹴鞠高手代替本国出战,绝对不容有失。 晁衡有心想要拒绝,如今他在大唐生活惬意,仕途顺遂,眼下要是代表日本国出战,谁知道会不会被人讥讽为心念故土旧国不去,而叫上司同僚把他当成外人看待。 可是看着面前整个人都贴在地上的母国大使,这拒绝的话晁衡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能叹息道,“大使请起,晁某应下就是。” “有晁补厥出战,我们定能赢了那些卑鄙的新罗人。” 日本大使终于起身高兴道,而他也没有再称呼晁衡的日本名,国内派遣遣唐使之所以数年一次,一来国中财力不堪,东海风波险恶,二来便是精挑细选的人才来到大唐后,十有七八都不愿再回国内。 想想长安城的繁华,大唐的富庶,便是日本大使内心里也是不愿回国的,所以他能理解面前的阿倍朝臣仲麻吕(平安时代以后,阿倍氏才改做安倍氏)为何不情不愿的,不过好在这位国中少有的长人总算答应下来。 …… 永王被贬为庶人圈禁皇陵的消息并没有在长安城掀起多大的波澜,只是王府的门客们做鸟兽散后倒是在坊间多了不少流言碎语,谈及这位原本颇有贤名的宗室大王不少的阴私之事,却是叫爱好宫闱秘闻的长安城百姓在饭后之余多了不少谈资。 沈园里面,公孙大娘这位在开元年间曾经艳压群芳的舞蹈大家尽管从她那位交好的胡姬老友口中知道自家弟子因为害怕逃去凉州,可是她并未将此事告诉旁人,只是借着这机会离开了外人眼中繁华似锦但于她而言只是座牢笼的长安城。 临行前,李龟年、马仙期、贺怀智、许合子这些赫赫有名的乐师歌姬们前往相送时都是十分不舍,沈园之内舞乐双绝,这舞蹈便是公孙大娘和她的弟子们撑起了半边天,如今两位公孙氏都不在,也不知谁还能用舞蹈将他们的乐曲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 “诸君,此去凉州,一别经年,他日有缘再见。” 公孙大娘看着前来相送的好友们,倒是洒脱得很,众人里倒是隐隐为天下第一歌姬的许合子最是豪迈,“姐姐且去,待诗扶她们出山,我便去凉州寻姐姐,到时候自随沈郎去安西,到时候姐姐跳舞,我来唱歌,咱们想唱便唱,想跳便跳,也省得终日看那些膏粱之辈的嘴脸。” 许合子的话大胆而直接,却是叫闻讯而来的李琎尴尬不已,他当然清楚那些在沈园一掷千金的世家豪族、勋贵官员除了欣赏舞乐曲艺之外,更多也是垂涎沈园舞伎歌姬们的颜色容貌,若不是沈园背景深厚,只怕那些好女子都要成为贵人们宅邸里的玩物。 李龟年他们听了也是心有戚戚,同时亦是动了心思,连张长史和吴道子尚且随沈郎去了安西,他们为何就去不得,在沈园抛弃了半世名利的李龟年也不由开口道,“永兴姬说得甚是,如今沈园子弟人才辈出,咱们这些老家伙也可以安心养老去了,省得挡了年轻人的道,被世人当成恋栈不去的老贼!” 马仙期、贺怀智等人都是眼神亮了起来,沈郎不在,他们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虽说他们做了不少新曲,但是比起沈郎来,总感觉差了些什么,想到这儿这些奔放的大唐音乐家们恨不得立刻动身前往凉州,只是想到沈郎临行前将沈园交给他们,也只能按捺下来,决定等把门下收的弟子教出山后,便向圣人辞行。 “大王,时日不早,还请回吧!” 公孙大娘看向了边上等候的汝阳王,这位宗室大王的心意她虽然明白,可是两人年纪相差十余岁不说,最重要的是她渴望自由,如今好不容易得脱樊笼,为着阿离之事,圣人也不好强留于她,她又怎么会为了这位大王而留下呢! “兰娘,我知你心意,我已向圣人请求移封安西,今日前来,是和兰娘你结伴去安西的。” 李琎看着公孙大娘,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慕和炽烈情感,而他这般做法也叫周围人人动容。 “大王,圣人尚未允准,你这般离开长安城……” 公孙大娘眉头微蹙,这些年来追求她的人不知凡几,可是用情最深者莫过于这位年轻的汝阳郡王,而且也从未有过无礼之举。 “兰娘,富贵于我如浮云,若是圣人不允,便舍了这王爵,做个逍遥庶人又何妨!” 李琎说话间,却是牵了边上拉着辆普通马车的马匹道,“凉州路远,难免风吹日晒,李琎只愿为兰娘做个赶车的骑郎,还请兰娘不要拒绝我。” “姐姐,答应他吧!” 向来大胆的许合子见公孙大娘神情犹豫,已自在边上喊起来,若是她有这般的男子痴情对她,她才不会犹豫呢! “那就多谢李郎了!” 公孙大娘终究心软了下来,她伸出依然白皙如玉的手朝李琎道,随后这位欣喜若狂的宗室大王便牵着朝思暮念的爱人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上了身边不起眼的寻常马车。 “大王。” 看到自家大王竟然真的要和这位公孙大娘私奔去凉州,跟来的王府家将们都大惊失色,只是他们尚未开口就已经被李琎喝住,“都毋要劝某,哪个敢拦,休怪某刀下无情!” 被自家大王冷眼相视,那些家将哪有胆子上前,这位大王乃是当今宗室子弟里头一个能打的,莫看圣人常唤大王小名花奴花奴地叫着,可大王也是在青海湖上阵杀过蕃贼的,那刀术可是厉害得紧。 “兰娘,咱们走!” 放下车帘,只穿了身灰袍的李琎回头看了眼落日下的长安城,却是放声道,那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快意和自在。 …… 华灯初上,大明宫中,李隆基看着自己那个酷肖自己的侄儿所留的书信,不由长叹了口气,“兰娘走了,花奴也走了,朕就这般不如沈郎么!” “三郎说什么呢,这关沈郎何事,若不是永王,兰娘又怎么会离开,这长安城的富贵繁华从来没留住过兰娘的心,倒是花奴,真是好男儿,三郎可不能为难他!” 杨玉环看着怅然若失的李隆基,在边上柔声劝道,哪怕这位枕边人再喜好音乐曲艺,可是在他心里并不会对公孙大娘、李龟年他们平等相待,而那些去沈园的贵人们也不会,他们只是想满足自己的欲望罢了。 只有求而不得,才会越发渴望,而越渴望,那欲望便越发丑陋! 杨玉环能够了解公孙大娘的心意,若不是她有圣人护着,她又何尝不是宜春院里的那些可怜人。 “朕怎么会为难花奴呢!” 李隆基摇摇头,宗室子弟中李琎样貌武艺才华都是上上之选,最难得的还是他这份痴情和洒脱,郡王的爵位说不要就不要,倒是让他也羡慕得很,只是他是做不出这等举动来的,他年轻时遇到喜欢的人,只会用尽一切手段去占有。 人总是对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心生向往,便是李隆基也难以免俗,于是他唤过高力士道,“派人传旨,汝阳郡王移封安西,降爵三等,无有圣命,不得还朝。” “三郎,不是说不为难花奴么?” 见李隆基减了李琎的爵位,还下令他不得回长安,杨玉环不由皱眉道。 “朕可以成全他和兰娘,但他是大唐的郡王,扔下爵位私奔,朕若是不罚他,岂不是人人效仿,再说朕这道旨意,或许正合了他的心意也未可知。” 李隆基自嘲地笑了起来,随后宽慰着身边的杨玉环道,“大不了等朕以后想他了,便传旨让他回来。” “陛下圣明。” 杨玉环的眉头展开,笑靥如花,可是心里面却有些隐隐的失落,在她看来这长安城虽好,可是却不得自由,若是有朝一日三郎愿意舍了皇位,和她做对坊间的普通夫妇该有多好,只是这等想法如同惊鸿一瞥,转瞬即逝。 圣人是舍不得这至高无上的皇权,而她也做不了普通人家的寻常妇人,只能寄望于别人身上,想着若是换了自己该有多好。 …… 三月初三,大明宫内改建而成的龙首原球场,早已挤满了城中的勋贵文武、世家官员、便连那些西市里的豪奢胡商也都终于有资格入大明宫观赛,这些下注累积高达五十万贯的胡商们此刻满脸的雀跃兴奋,以至于当他们看到那位喊着要加税五成的新宰相,也都忘了那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的深仇大恨。 两场半决赛分了先后,日本和高丽那场比赛成了压轴,率先出场的大唐和回纥的比赛,踢得虽然精彩无比,可是这种注定没什么好赌的比赛并没有让场边观赛的众人兴奋起来,当全场终了十三比一,只有买了回纥人能进球的在那发了疯似的狂喊,一比一百的盘口,封顶一千贯的赌注让他赚了十万贯。 然后这条幸运的赌狗就被龙武军的士兵叉出了大明宫,而接下来随着日本和高丽的蹴鞠队登场,气氛才变得狂热起来,毕竟比起索然无味的赌局,这种势均力敌的盘口才更加让那些无聊的贵人们能够感到兴奋。 第五百零六章 蹴鞠 “封盘的盘口如何?” 李隆基看向了身边的太子,李亨这时候回答的声音都有些发抖,“阿耶,这场球赛赌资超过了两千万贯!” 听到这个数字,饶是李隆基都愣住了,但他随即想到长安城人口百万,勋贵世家还有富户胡商多如牛毛,这两千万贯也就不奇怪了,还是沈郎说得对,大唐的财富都在这些人手上,从老百姓身上又能刮到多少钱财,难怪国忠喊着要加重商税。 球场上,随着鸣哨声响起,当日本和新罗的蹴鞠队开始比赛时,位列于藩国席的那些使节、王子们都是破口大骂起来,谁能想到日本和新罗都是请了大唐的蹴鞠高手代替本国队伍踢比赛,早知道如此,他们也这样干了,也不至于早早出局,说不定还能在这等盛大的场面里露露脸。 “干死那些新罗狗!”“送那些日本猪回家!” 球场边上,大唐的赌狗们挥舞着手中下注的票据,面色狰狞地怒吼着,观看着场上的比赛,随后口吐芬芳者也越来越多,大家都是拼命支持着自己下注的队伍,疯狂贬低辱骂着对方。 整座球场瞬间变得狂野起来,就连李隆基也被这气氛感染,朝边上的太子问道,“朕买了谁赢?” “阿耶出了十万贯,儿子做主都押了新罗。” 李亨回答道,作为盘口的幕后黑手,他当然有操纵比赛的能力,不过他始终记得沈郎说过,赌球真正的魅力在于不确定性,而且若是所有比赛都是安排好的,必然会毁了整个赛事,所以这次世界杯,他并没有过多地干预比赛。 这场比赛之所以看好新罗,也无非是新罗使团比日本使团更有钱,他们请的人里有好几个可是他东宫里的蹴鞠高手。 “能获利几何?” “两队盘口相当,当能获利五万贯。” “五万贯也不错了。” 喃喃自语间,李隆基虽然看着比赛,可是心思却放在了别处,他有些倾向于杨国忠要改革税制的想法,府兵崩坏乃是因为土地兼并严重导致均田法不能继续实行,若不是沈郎诛杀王鉷,他只怕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以为大唐百姓日子富足,却不料自己这些年用度都是王鉷加税于平民百姓盘剥而来。 李隆基好享受,可到底当了三十年明君,还是比较在乎百姓,只是他不可能缩减自己的用度,便只能广开财源,而这财源便是朝中的官员勋贵,天下的世家豪强,百姓们纵然节衣缩食又能收多少税赋,可是那些受朕恩赏的却隐瞒田亩,避税不缴。 想到杨国忠最近那本奏疏,李隆基沉思起来,前汉时有陵邑制度,前汉皇帝们把天下的豪强富户当成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以至于四海安定,少有能兼并土地人口而长久者,如今时移世易,这陵邑制度未必适合大唐,但是可以拿来借鉴。 就在李隆基沉思的时候,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整个球场,当他抬起头时,只见身穿蓝袍的新罗队正在庆祝,“进球了?” “进球了,日本队完了!” 李亨应了声,心里却是松了口气,这场比赛果然还在他预料之中,最重要是他没在阿耶面前丢了面子。 …… 晁衡看着那躺在门内的皮毬,整个人都是呆的,他冒着有损仕途的风险来参加这场比赛到底是为什么,本以为大使口中那些请来的蹴鞠高手是大腿,没想到他才是最初的那根大腿,若不是他高接低挡的,眼下只怕要被对方进上三毬都不止。 捂着身上被皮毬射中酸疼不已的地方,晁衡真想直接弃赛,虽说蹴鞠不如马球那般危险,可是这用牛皮缝制灌入羽毛后再充气的皮毬挨上一记也是又沉又重,要是脑袋被踢中只怕有性命之危。 当然更让晁衡觉得绝望的是,他身后那些观赛的人群里已然有买了日本队胜的正在疯狂地咒骂他,“你这贼厮鸟,是不是收了新罗狗的脏钱,某家要是输了,一定要宰了你……” 长安城里赌球的人里,也不乏那些游侠之流,哪怕沈园有规矩,可这些向来不守规矩的家伙总有办法去赌把大的,所以晁衡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恶念杀意,整个人欲哭无泪,他忽然想到万一要是这场比赛输了,自己恐怕性命堪忧,或许只能去凉州投奔那位了吧? 想到那位如今已是安西副大都护,曾经招揽过自己的沈郎,晁衡打定主意,比赛一完便立马逃去凉州,这长安城是没法待了。 “看到了没,你们日本人就是不行!” “卑鄙无耻,若不是你们花钱请了上国高手相助……” 想到当初两国交战,这些怯懦的新罗狗打不过便欺瞒大唐,说他们日本国不敬大唐,最后害得他们在白江口之战被大唐打得凄惨无比,如今又是这些新罗国先使得盘外招,害得他输了比赛,到时候消息传回国内,他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只能切腹自尽。 顿时间藩国席位中,日本和新罗两国使团直接大打出手,若不是龙武军就在边上及时弹压,只怕连比赛都没法继续下去。 最终这场比赛以三比零,新罗大获全胜而告终,只不过在三日后的决赛时,他们花钱请来的大唐蹴鞠高手自然不会出战,最后以长安城里的新罗人出战,输了个三十比零,不过那位脸上挨了日本大使不少老拳的新罗大使仍旧得意洋洋,在四方馆里一副大唐第一我新罗第二的嚣张模样,最后又被拿了第三而愤愤不平的回纥使团揍得差点丢了小命。 …… “大师,您一定要救我一救。” 青龙寺的精舍内,晁衡满脸凄楚地朝鉴真和尚说道,他本想着踢完比赛就立刻离开长安城,谁知道那些赌输了的游侠和世家子在所有城门都派人守着,说要杀了他这个收脏钱踢假毬的以正世风。 害得他有家不敢回,便连同僚好友的家门也不敢去,只能跑来青龙寺央求鉴真和尚救他。 “晁补厥,贫僧如何救你!” 晁衡的事情,鉴真和尚也有所耳闻,谁让青龙寺有钱,庙里的和尚也有人去赌球,自然也有赌输了的私下咒骂晁衡。 “大师不是要去凉州吗,只请大师带上我。” 除了去凉州,晁衡已经没了去路,那个害了他的故国大使在四方馆里整日买醉,只等着国中朝廷旨意训斥,便切腹自尽,自己这个害得故国输了比赛的罪魁祸首便是回了日本,只怕也要被那些公卿给砍了脑袋来泄愤。 谁让日本孤绝海外,和诸藩国里打过交道的只有新罗,而且两国乃是世仇死敌,输谁都行,就是不能输给新罗,更何况这次比赛还是大唐所办,等于日本在天下列国面前丢尽了脸面。 晁衡回国也是死路一条,他除了去投奔沈光,还能有什么选择。 “哎,罢了,贫僧和法门方丈辩经无有结果,正打算去凉州拜会沈都护,你既然愿意,便先行剃度,且扮做贫僧弟子避人耳目,等到了凉州再蓄回头发。” 鉴真和尚终究是慈悲为怀,终究不能看着晁衡走投无路,于是答应了他。 “多谢大师。” 晁衡连忙应声道,心中大石落了地,等到了凉州,他定要诚心抄写佛经,答谢鉴真大师的救命之恩。 第五百零七章 翁婿 三月的河西大地,万物复苏,融化的雪水让土地湿润而肥沃,每年的春耕时节对于生活在和吐蕃接壤边界的大唐百姓们来说,大体上是一年中最太平的时候,因为蕃贼不会在这个时候来侵扰边境。 “那些吐蕃人口中说着什么和大唐是甥舅之国,可是年年秋高马肥,他们便要扬鞭策马,挥刀从高原上冲杀下来四处劫掠……” 穿着身黑袍的王忠嗣手中马鞭指着那些在农田里辛勤劳作的农人朝身旁的女婿感叹着说道,“我年少的时候只想着和蕃贼厮杀,好为死去的阿耶报仇,别人不敢打的仗,我敢打,别人不敢冲的阵,我敢冲!” “后来世人说我勇略过人,所以能以一敌百,以百破千,可那时候我根本没想过那么多,只是想着杀光面前的每一个蕃贼,我能活下来也许是阿耶和死去的将士英灵在庇佑着我吧!” 沈光在边上听着丈人的回忆,自从离开长安来到武威城的这大半年时间里,这位丈人几乎把所有的心血都用在了研究怎么打这一仗上,原本只有大略地形而十分粗糙的沙盘如今已经变得十分详细。 比起去年时,王忠嗣显得苍老了不少,可是他的眼神却亮得很,“知道吗,圣人当初命我攻打石堡城时,我是十分不愿的,因为我知道大唐纵然打赢这一仗,可是付出的代价太大,如果没有余力乘胜追击,就算拥有石堡城,也不过是又一个十年的休战期,可大唐的国力还能继续支撑五十万边镇大军吗!” “可是如今我看到了灭亡吐蕃的希望,这一仗是我最后的领军之战,我不但要拿下石堡城,我还要率领大军马踏逻些。” 从马上跳下,王忠嗣抓起道旁田地里的泥土,“河西的土地肥沃,如果没有战争,那些活下来的百姓都应当儿孙满堂,这路边应该有光屁股的小娃娃跑来咱们跟前打闹嬉戏……” “大人,那一天总会来的。” 沈光沉声道,他这位丈人少年时就离开长安城,追寻着战死父亲的足迹在青海湖年复一年的和吐蕃人厮杀,从勇冠三军的少年猛将直到如今手握四镇大军的无双统帅,他经历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他曾见到这位丈人布满刀伤箭疤、伤痕累累的身躯,所谓的百战百胜背后,是无数次和死神擦肩而过的凶险。 “是啊,那一天总会来的。” 王忠嗣喃喃自语道,然后他揽着身边女婿的肩膀,翁婿两人就那般随意地坐在了田垄边,“沈郎啊,打完这一仗,你真的要去碎叶镇吗?” 沈光沉默了下来,他明白这位老丈人内心里始终是希望他能够接替他坐镇河西的,纵然口中喊着要马踏逻些,可是吐蕃若是如此容易灭国的话,也不会和大唐打了近百年的漫长战争。 只要自己愿意,大可以在安西军刷上几年资历,然后他就能同这位丈人一般身兼四镇节度使,最终完成对吐蕃人的灭国之战。 可是沈光心中清楚,夺还石堡城后,大唐只需继续修筑堡垒,步步为营,蚕食紧逼,吐蕃的衰弱将无可避免,根本不需要冒险发动灭国的大战。 至于安史之乱,在杨国忠堪当大任,他这位丈人和老上司在朝为相的情况下,他不相信安禄山还有胆子敢发动叛乱,就算安禄山最后还是反了,他也绝无机会打进潼关。 “大人,大唐如今占据了广袤的疆域,可是那些臣服于大唐的藩国里,从不乏野心勃勃之辈,突骑施、拔汗那、葛逻禄还有回纥,他们纵然表面上恭敬,可是只要大唐一旦势弱,他们必定会反噬,这是千百年以来这些草原蛮族无法更改的天性。” “只有将这些蛮夷的国家、部落还有那些粟特城邦全部粉碎,让他们说大唐的语言,穿大唐的衣服,过大唐的习俗,直到他们以身为大唐人而感到光荣,大唐的盛世才将永固。” 看着面前的女婿眼神里有着莫名燃烧的火焰,王忠嗣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个离开长安城时立志要灭亡吐蕃的少年,不由笑了起来,他终究还是无法说服这个和自己如此相似的女婿啊! “既然沈郎有这样的志向,那便放手去做吧!我会等着在长安城听到你灭亡突骑施、拔汗那、葛逻禄的捷报!” 王忠嗣起身间说道,然后他看向了远处在田地间耕作的农人,“我曾听说碎叶镇的土地肥沃,河流众多,你日后可是要好生经营啊,说不定大唐以后真的会像你说的那样,需要让无数的百姓远赴异乡……” 闲谈间,翁婿两人翻身上马而去,回到武威城后,王忠嗣便再也不提沈光日后接任他四镇节度使的事情,这位开元末以来已经是大唐第一名将的统帅将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战争上。 对于沈光来说,大唐对吐蕃的战争早已开始,哥舒翰、李光弼和安思顺他们拿下三处阻遏吐蕃人援军的要害之地修筑堡垒时,就已经是全面战争了。 在凉州境内各地将养年余的陇右、朔方和河东三镇的十余万大军,在王忠嗣的指挥下,在这个春天开始主动越过边境线,向着接壤的吐蕃国内的那些部落及其附庸国发动了袭击。 短短一个月内,战火燃遍了绵延两千余里,而自从成为统帅以后就以宽厚治理边境地方的王忠嗣再次成为了二十多年前那个让吐蕃人恐惧不已的嗜血疯子。 沈光在河西节度使衙门里,看着如雪片般从各地发回来的战报,亦是震惊于自己这位老丈人的狠辣,十余万大军以千人为单位,五千人互相呼应,组成了二十多个军团在吐蕃境内肆虐,大半个月时间几乎将吐蕃人在边境的部落和堡垒横扫殆尽,高于车轮者全部斩首,剩下的则被押回武威城,成为了官府的奴隶。 这些以健壮的妇人和孩童为主的蕃奴,在西市的价格比之牛马都不如,吐蕃女子大都身材壮实、手脚粗大,没有什么贵人会买回去当侍女,换了以前这么多的蕃奴会被那些贩奴的胡商以极低的价格入手贩卖到遥远的北方,草原上的小部落有的是娶不起妻的光棍,在那里她们可以换回马匹牲口。 只不过沈光这回却吃下了所有的蕃奴,安西也好,碎叶也罢,都是极度缺乏人力的,这些死了丈夫父兄的蕃奴也不过是些可怜人罢了。 第五百零八章 物资 “主君,大总管请您去议事。” 校场上,刚刚练习完枪术的沈光便见到了匆匆赶来的安重璋,接着他便点了点头,“知道了。” 卸去已经被汗水浸透的盔甲,沈光匆匆擦拭过身子换了身干净戎服,便往城中节度使衙门而去,被打懵的吐蕃人已经反应过来,逻些城已经开始从各茹抽调兵力增援边境,试图夺回被大唐军队占据的那些堡垒。 节度使衙内,来的其他将领不多,眼下武威城中,除了跟随王忠嗣多年的五千中军外,便是城外已经满编的碎叶军,就在半个月前,跋涉半年的有余的段秀实、南霁云他们领着部队抵达了凉州,一同来的还有被调入碎叶军的李嗣业部。 眼下沈光成了王忠嗣手下实力最强的节度使,所以到场的将领几乎以碎叶军的将领为主。 “沈都护,你部兵员操练如何,可否全军而出?” 彻底成为无情统帅的王忠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对沈光的称呼也变成了官职。 “大总管,我碎叶军上下整戈待旦,随时可以出征,还请大总管下令。” “好,某要你拔积石,复五桥,占赤水,逼降吐谷浑,可能做到!” “末将得令,若不能办到,愿提头来见。” 沈光看着王忠嗣手中长杆所指,亦是大声领命,他麾下众将亦是个个满脸振奋,他们先前只见陇右、朔方和河东三镇各军捷报不断,早就心痒难耐,如今终于等来了出征的军令。 “给你三天时间调度粮秣军辎,三日后大军开拔,不得有误。” “喏!” 沈光领命间,便带着碎叶军众将离开,如今他麾下满编两万五千大军,近半是没什么战场经验的新兵,不过将近两个多月的操练,也勉强堪用,吐谷浑这等对手刚好用来以战代练。 回到城外军营,沈光再次升帐,如今他麾下文武人才济济,为了应对这次和吐蕃的国战,就连张巡、颜真卿和杜甫、高适他们都被招了回来,好在火烧城那里制度已然完善,张巡他们手底下那些以留学生为主的属吏也都磨炼出来,足以维持了。 “张巡,你为军长史,执掌军法,自今日开始,军中禁止酗酒,自某开始到底下士兵,每日饮酒皆有配额,哪个若是敢违抗,重罚不饶。” “喏!” 整个人黑了圈的张巡眼神犀利地看过了李嗣业、李白几人,军中最有名的酒鬼就是这两个了,被张巡这般盯着,李嗣业和李白都是脸抽了抽,军中酗酒的又不止他们二人,这张黑子为何只盯着他们两个,实在是不当人子。 “李泌,颜真卿,你们二人为军司马,清点甲胄弓弩军械辎重的缺额,今日内便要有结果。” “喏!” “李白、杜甫、你二人为录事参军,掌管军中文书往来,西门,你担任书记官,编撰此次出征战史。” “喏!” “高适、岑参,你二人为军判官,有查漏补缺之责。” “喏!” 随着沈光分派官职,他幕府里的文职空缺全都被填上了,至于郭子仪等众将则是回营整顿士卒,最后只有安重璋等一批河西豪强出身的将领仍被留下。 “安将军,我碎叶军如今马匹不够用,某打算向尔等购买战马,价格便按市价高出两成来算,你们这三日里可能为全军凑出两万战马,三万驮马来。” 沈光不是个差钱的主,他那位丈人自去年就开始积蓄的军械物资大半都分给了其余三镇和凉州兵马,他的碎叶军本就在其计划之外,不过沈光如今已经实际上控制了武威城西市,像是其余粮草辎重,他自有办法解决,唯独战马却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大唐在河西等地自有马政,也有官办的马场,另外他丈人兼任四镇节度使后,就以高于市价的价格向草原各族购买马匹,只不过这回二十万大军云集凉州,那些储备的战马也早就分得没剩下多少。 沈光只能从安重璋这些河西豪强出身的部将身上想办法,他们都是动辄家中牛羊马匹上万,只是能不能凑出那么多战马来,却是不好说。 “都护吩咐,我等岂敢推辞,只是两万匹战马,我等实是凑不出来的。” “那战马能凑出多少来?” 安重璋和索、曹等几家出身的将领商量了下道,“不敢欺瞒都护,我等家中所蓄养的战马最多只能凑出七千余匹,再多便实在无能为力了。” 安重璋他们养的战马大多数时候也是卖给朝廷的,只不过这次被自家都护购买一空后,他们自家的马场只怕几年都恢复不了元气。 “那便七千匹吧,剩下的若是该做驮马挽马,可能补足数目?” “都护,五万匹马若是宽限我等时日,倒也能凑出来,只是三日时间,实在是……” 安重璋脸色为难地说道,自家都护是豪奢的性子,士卒们吃的用的都远超三镇诸军,便是兵械甲胄那也是花重金让武威城和周边各城的铁匠们精心打造,武库里调拨的弓弩也是再三挑选,否则宁可另外花钱采买。 如今大军出征,这位都护又要花上百余万贯和他们购买马匹,他们这辈子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若换了他们是底下士卒,也是恨不得为这位都护效死的。 “能有多少便多少吧,此事便拜托尔等了。” 沈光朝安重璋他们说道,钱财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这两万五千的军团才是他的根本,若不是驿站关系重大,他都想出钱从各处驿站购买马匹了。 …… 整座武威城都为着碎叶军即将出征而动了起来,西市里那些行会瓦解的胡商们如今都挂上了京东商场所发的狗牌,成了人们口中的“义商”,开始为大军准备各种物资,如流水般的金银铜钱从京东商场的银库里转入那些胡商口袋,随后海量的物资开始运送出城装车。 碎叶军几乎没有占用河西节度使衙门储存的军辎,除了那些无法采买的重型军弩和攻城器械以外,到了第二天傍晚时,足够碎叶军半年所用的粮秣物资就全部到位,而武威城附近的安、索、曹等豪强大族的养马奴们也赶着马匹陆续抵达。 等到第三日时,加上原有的马匹牲口,沈光为出征的大军凑出了两万战马,四万驮马和三千头骆驼的庞大牲畜群。 这也让王忠嗣再次正视起自己这个女婿已经拥有的实力,那些被金钱和地位充分调度起来的胡商果然可怕,难怪自己这个女婿会想尽办法来控制这些商人。 天宝七载四月初八,碎叶军大军出征吐谷浑,当时这庞大的鼎盛军容让凉州的百姓惊叹于安西的富庶,不少人都开始觉得或许前往安西在那位神威天将军治下领取良田胡姬,比起在故乡挨饿要好上许多。 第五百零九章 部落 碧蓝如洗的晴空万里无云,广袤的平原上,长龙般的队伍在逐渐炎热的日头下行军,那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士兵、战马和骆驼队。 安抱真和张衕策马奔驰在大军前方,两人和充作大军斥候先锋的河西良家子一道为大军探明前路,虽说他们不觉得哪个蕃部有胆子敢来捋自家主君的虎须,可是主君时常教导他们行军打仗,绝不可轻敌大意。 狮子搏兔,亦尽全力,吐谷浑虽说早就势力衰微,但到底也曾是有名号的国家,即便是吐蕃也只是将其收服,而没能将其并入国中。 “那儿有人!” 马背上的张衕猛地看向不远处荒野的某处丘陵,他自从入碎叶军后,便改回了本名,没再敢自称什么衕皇。 安抱真随着张衕所指,亦是眼神变得犀利起来,随即便道,“过去看看!” 边上的旅帅见这位安家麒麟儿发话,也没有犹豫,直接吆喝声,百骑斥候便气势汹汹地朝那处起伏的丘陵驰去。 大军离开武威城已有十日,距离积石山行程过半,眼下这荒野名义上仍是大唐的疆域,可是在这里放牧的已多是吐谷浑、沙陀、党项等被吐蕃驯服的部族。 换句话说,如今他们遇到的任何部族都是敌人,如雷的马蹄声中,那起伏的丘陵里片会儿功夫便有五六骑仓惶逃出。 “果然有鬼!” 安抱真和张衕在马上对视过后,却是夹紧了马腹,直朝前窜了出去,他们和斥候们一样,只披了层轻便的锁子甲,胯下又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很快便甩开身后斥候们,追上了那五六骑逃人。 拉近到七八十步距离后,对面也发了狠,不停地打马逃命,一时间两人再难逼近,都是不约而同地从鞍旁取弓,接着便像是有意比试般,两人俱是双腿夹着马腹,弓着腰顺着起伏的马背,取箭开弓,短短几下呼吸里,便射空了箭胡禄里的羽箭。 “这张氏子和安家麒麟儿果真了得,这等射术……啧啧!” 跟在两人后方的旅帅见着前面那些骑马的逃人有四五人从马上栽倒下来,不知生死,心中不由暗道。 军中谁都知道能跟在主君身边的近侍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安抱真倒也罢了,像是张衕原本只是张氏的分家子弟,却一步登天和安抱真这样的世家公子称兄道弟,可是让不少人羡慕得眼都红了。 野离光从泥土里爬起来的时候,感觉整个脊背都好似摔裂了,这时候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急促马蹄声,回头看去,只见两名大唐武士一左一右从后方抄掠而至,看到部中有族人仓惶拔刀,他只吓得大喊起来,“不要拔刀!不要拔刀!” 只是他喊得终究迟了,只见那个族人刚刚弯刀出鞘,头颅就被锋利的刀刃削飞,冲天而起的鲜血被旷野里的大风打散,细密的血珠吹在他脸上,有种温热的感觉。 安抱真勒马停下时,看着在马背上举刀在肘部甲衣拂去血迹的张衕,对这个新认识的朋友有了更深的了解,如此果决的出手,不亏是在沙州那边厮杀出来的,难怪能压住张氏武威本家的子弟。 野离光和另外三个族人没敢有半点异动,失去马匹的他们在这荒野里就是活靶子,至于死去的族人,他们并不在乎,在这贫瘠的荒野里,人命是最廉价的东西,更没有人会为死人赔上自己的性命。 “将军,我们不是蕃贼!” 野离光看到那个擦拭去刀上血迹的大唐武士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脸上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然后佝偻着身子说道。 不远处斥候们已经到了,甲胄服饰鲜明的大唐武士让野离光和三个同伴更加地敬畏和恐惧,他们这些在大唐和吐蕃接壤的边境上游牧的部落最是可悲,无论是大唐还是吐蕃都不是他们能得罪的,于是他们既是大唐的蕃部,又是吐蕃的附庸。 “你叫什么名字?” 安抱真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会说唐言的党项人,在凉州和青海交界的部落众多,党项算是仅次于吐谷浑的大族了,此次大军出征,除了占据赤水城等城池的吐谷浑人,党项人和沙陀人也在他们的征讨之列。 “小的名叫野离光,乃是野离氏的王子。” 为了活命,野离光也只能抬高自己的身份,他虽然是父亲的儿子,可他的母亲却只是最卑贱的女奴,只要他的几个哥哥愿意,就算把他杀了,对于父亲来说也不过是死了条猎犬罢了。 “野离氏!” 安抱真想了起来,党项人共分为八部,其中最强的乃是拓跋部,余下七部并不怎么出众。 “带他回去见主君。” 听到安抱真的话,张衕没有异议,他武艺高强,可是为人处事自知不如这位安家麒麟儿,因此两人在外时大都听安抱真的话。 另外三个野离氏的党项人知道自己能活命时,都是连忙跪在地上磕起头来,他们这些人在贵人的眼里,就和路边的野草没什么两样。 没过多久,野离光便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神威天将军,那是位高大俊朗的大唐贵人,看着不像是能以一敌百的武士,可是他依然不敢有丝毫不敬的念头,那位残暴可怖的烛龙元帅听说就是被这位神威天将军活生生打死的。 “下国小民拜见大都护。” 看到野离光跪下,另外三个野离氏的党项人也慌忙跪下,他们这辈子也没有见到过如此强大的军队,他们一路过来,所见的大唐武士都挎刀持矛,拥有驮马代步,边上随行的大车上是明晃晃的铁甲,后方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骆驼队。 “听说你是野离氏的王子?” 沈光看着面前穿着土黄色的长袍,并不比边上三个党项人看上去干净多少的野离光,平静如水的眼神却让这位自称王子的野离氏庶子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不敢欺瞒大都护,小人的父亲确实是野离氏首领。” “起来吧,和我说说,你们野离氏是打算附逆蕃贼造反吗?” 沈光的声音不轻不重,可是野离光听了后却不亚于晴天霹雳,他哪里敢起身,只是连忙磕头在地道,“大都护,我野离氏对大唐忠心耿耿……” “这种废话就不必说了,若你父亲真的忠于大唐,为何不率部来投,而是让你们暗中窥伺我大军行踪。” 沈光冷笑起来,“起来吧,带上他们,回去告诉你的父亲,日落之前,若是不亲自来向某请罪,野离氏即为叛逆,从此于世上除名。” “某说到做到。” 野离光悚然起身,在看到了如此强大的军队后,他丝毫不怀疑这位神威天将军的话语。 “给他们马匹,送他们出去。” 让牙兵押着这些党项人离开后,沈光看向了身边的安抱真和张衕,“你们带人跟上他们,摸清他们部落的驻牧所在,若有异动,以狼烟为号。” “安重璋。” “末将在。” “带上你部兵马前往接应,野离氏若有逃遁之意,杀无赦。” 沈光语气森然,目光越过远处的荒野,他需要真正熟悉这片荒野的向导,也需要为大军前驱的炮灰,党项人便是最好的选择。 第五百一十章 投诚 野离光带着三个族人策马离去,已经乱了心思的他根本没想到这是那位神威天将军的欲擒故纵,他亲自把大唐的军队带到了已然迁移躲避的部族藏身之所。 看着前方山谷口显然是刚搭建起来的简陋哨塔,安抱真和张衕策马停在了三四里外的丘陵上,直到那逃回去野离光一行进入谷地,方才下马等候起来。 “安兄,那野离氏的首领会去向主君请罪吗?” 张衕在沙州时以勇力著称,虽然也读过书,但是万万没法和藏书万卷的安氏相比,更何况他身边这位安家麒麟儿乃是安氏本家嫡系,是真正的世家公子,在主君身边时,这位安兄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是每回都言之有物,深得主君器重。 “只要不是个蠢人,这野离氏的首领自会去向主君请罪!” “为何?” “如今我大唐和蕃贼大战在即,岂容这些蕃部继续观望做墙头草,他们总得选边站,主君让那野离氏的小子回来带话,已经算是给他野离氏面子了,若是不识好歹……” “大军铁骑踏处,自叫他灰飞烟灭!” 说到此处,安抱真冷笑,全没了平时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模样,张衕闻言亦是笑了起来,到底是大族子弟,说话就是好听,在他想来,野离氏若是不听话,那便杀他个鸡犬不留。 …… 野离氏的首领野离尘正是三十出头的精壮年纪,当野离光不管不顾地冲进大帐的时候,他眯着眼看向了这个酒醉后和女奴生下的儿子,至于大帐里其他人则是纷纷跳起来,更有野离光的几个兄长喝骂起来。 “你这杂种,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还不滚出去!” “阿爸,大唐的军队来了,我见到了那位神威天将军啊!” 野离光跪倒在地,根本不理会那几个兄长的污言秽语,只是以头磕地呼喊起来,他已经想得清楚明白,野离氏若是听了那吐蕃使者的话,去给吐谷浑助阵,只怕野离氏便要灭亡了啊! “你说什么?” 野离尘猛地跳了起来,如今在他们这些部落中,那位神威天将军已是传奇般的人物,谁都知道他带兵打下了连云堡,在婆勒川岸边斩杀了悉诺逻氏的吐蕃之鹰,随后又在孽多城之野活生生打死了那位烛龙大元帅。 如今就连吐蕃国中都有人说这位神威天将军是迦楼罗王转世,这时候大帐里那位来到野离氏已有几日的吐蕃使者则是勃然色变,他是晓得有关那位神威天将军的诸多传言的,自从去年烛龙元帅被唐军阵斩,三万大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回吐蕃后,便有那些流言蜂起,传到后面更是越来越离谱,说什么这位神威天将军一刀下去,便能砍塌山岳,三万大军里便有一半是为其所杀。 “阿爸,神威天将军说了,日落之前,你若不亲自前去请罪,我野离氏便是附逆蕃贼的叛逆……” 野离光也是豁了出去,丝毫没有顾忌边上恶狠狠地瞪着他的吐蕃使者,“你这杂种,休要胡言乱语,坏了我大蕃和野离氏的情谊……” 怒喝间,吐蕃使者便要拔刀去砍野离光,这下子帐中其余野离氏的贵族和武士们都坐不住了,大唐和吐蕃他们哪个都得罪不起,可是眼下这吐蕃使者当着他们的面就要杀人,也委实太不把他们野离氏放在眼里了。 野离尘面色铁青地拔刀架住了吐蕃使者的刀锋,怒目相视道,“使者何必着急,且让这小子把话说完。” 说罢,野离尘方自朝跪在地上的儿子道,“唐军到哪里了,他们的军队有多少人?” “阿爸,我在唿哨坡见到了大唐的军队,大唐的武士们都是一骑双马,便是底下的士兵也有驮马带路,他们随行的大车上堆满铁甲,拥有的骆驼队根本望不到边,我不知道大唐的军队到底有多少,只是看到大唐的武士能从山连着山的地方……“ “胡说八道,大唐哪还有那么多的军队。” “阿爸,我亲眼所见,若是我有半句假话,便叫天神降下雷霆打死我。” 野离光连忙赌咒发誓起来,生怕从不拿自己当儿子看的父亲会不相信他所言。 “你继续说。” 野离尘面色阴沉地看着那个狂怒的吐蕃使者,他就知道吐蕃人有什么事在瞒着他,什么那位神威天将军只有几千兵马,几千兵马需要一眼望不到边的骆驼队来运送粮草物资吗。 “阿爸,我本来想回来报信,可是被大唐的武士捉住,是神威天将军放我回来的,你若是不信,可以去看我骑回来的马匹……” “使者是欺我野离氏吗!” 野离尘再次挥刀挡住吐蕃使者的刀锋,而四周野离氏的贵族们也都拔刀出鞘,就是再蠢笨的也知道那杂种小子没有乱说,大唐的军队远远超过这位使者所说的,他们若真派兵去吐谷浑助阵,只怕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野离首领,你莫要忘了,你是大蕃的臣属……” “臣你阿母,还想骗咱们去送死。” 一截刀锋自吐蕃使者背心刺入,那飚出的鲜血洒了野离尘满脸,而仍旧跪在地上的野离光看着率先动手的那位长兄,整个人都呆住了。 “阿爸,大唐的军队已经到了,咱们若是不听那位神威天将军的,只怕全族上下都活不了。” 吐蕃使者已经说不出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满脸狰狞的野离尘,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可最后迎来的却是冰冷的刀锋划过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去把剩下的那些吐蕃人脑袋也都砍了。” 大儿子都动手杀了吐蕃使者,野离尘哪里还有半点犹豫,大唐和吐蕃,他们总得选一个,以前是大唐太远,吐蕃太近,可如今吐蕃人被大唐军队杀得节节溃败,就连那位神威天将军都带兵来了,他还能怎么选。 大帐里的贵族们哪里还按捺得住,大唐对待蕃部虽然也盛气凌人,但是并不苛刻,最多就收些牛羊牲口,哪像吐蕃人那般贪婪残暴,他们早就不满多时,如今终于等到了机会。 很快,那吐蕃使者的几个随从和护卫的吐蕃武士就被杀戮一空,十多颗血淋淋的脑袋堆在一起,野离尘亲自拉起了野离光,“带我去见神威天将军。” “是,阿爸。” 野离光,欣喜若狂地说道,然后便带着父亲和族里的勇士们出了山谷,当他们离开山谷十里时,看到了荒野中耀眼无比的铁骑,那是三千名身披铁札甲,胸前有护心镜的大唐武士,他们每一个人身上的甲胄武器都足以让野离氏的贵族们垂涎不已。 半个时辰后,野离尘带着族里的几个大贵族以最谦卑的姿态跪伏在了沈光面前,俨然以忠犬自居,“我野离氏的勇士愿意成为大都护最忠诚的猎犬,去撕碎那些吐谷浑的蛮子。” 第五百一十一章 人心所向 野离氏全族两万余人,能拿出三千轻骑,在亲眼见识过碎叶军的奢遮武备后,野离尘跪舔得十分彻底,传闻中已经成为安西大都护的神威天降军是位慷慨大方的主君,而当他献出部落中全部的牲口后,他也迎来了回报。 沈光从来不是小气之人,这回他为出征吐谷浑准备的物资本就是超量,为的就是收编党项人、沙陀人还有吐谷浑人,当年吐蕃人就是靠着四处点燃战火,让大唐的军队疲于奔命,才获得了喘息之机,并且不断拓土,成了能和大唐争霸的大国。 如今他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这些被吐蕃人征服的部落去攻打吐蕃的城池,把他们绑上大唐的战车,让他们为王前驱,去消耗吐蕃人的兵力。 大块的青盐、结实的布匹、大口的铁锅成为了沈光对于野离氏的回赠,从价值上来讲,这些物资在武威城的价格远远低于那些马匹牛羊,可是如果按照过往那些商人们卖给野离氏的价格计算,这些物资足足是他们出价的三倍有余。 这样丰厚的回赐让原本还忐忑不安的野离氏上下欢呼雀跃,这些秃发的党项人们热情地宰杀牛羊,甚至于想要进献自己的妻子来招待大唐的武士。 这样的习俗自然让从未来过西陲边地的李泌、颜真卿、杜甫等人震惊不已,“那些党项女子大都粗矮肥壮,便是未到及笄之年的少女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你若真睡了她们,人家还觉得占了大便宜呢!” 军帐内,高适盘腿而坐,说起这番话时,满脸的唏嘘,他年轻时游历北地,也曾去过塞外草原,那些部落首领见他生得威武雄壮,便以族中贵女相待,想他那时候身为幽燕游侠的魁首人物,什么风浪没经历过,却偏生差点没在那些热情好客的部落里丢了性命。 “原来如此,某早前曾听说凉州这边时有青壮男子或是失踪或是被掳走,据说乃是被那些蕃部买去做渡种之用,本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想到竟是真的。” 李白摸着胡须说道,众人里他也是见多识广的,年轻时也曾在河西游历过,只是他不像高适那般有胆魄跑去吐蕃境内观察风土人情。 “莫聊了,且赶紧睡下,要不张兄来巡查,咱们还亮着灯,少不得要军法从事。” 颜真卿见李白和高适似乎还想交流下心得,却是在边上咳嗽了声打断道,他们都是主君的幕臣,可是李白这位曾让他仰慕不已的诗仙委实就是个老流氓,这几日却是没少骗他和杜子美的酒喝,而且说起风月往事来更是叫人又觉神往,又觉嫉妒啊! 宽敞的帐篷里,福卡斯大概是所有人中文学修养最差的,他虽然听不懂那些风花雪月下的虎狼之词,可是却有着不耻下问的精神,于是他牢牢霸占了那位诗仙身边的床榻,用笔端记下了这位诗仙口中的江湖往事。 …… 野离氏的三千轻骑成为了碎叶军征发的第一支蕃兵,而与以往大唐征发蕃兵不同的是,沈光给野离氏派去了三十名军官去担任百夫长,同时让李晟领着他麾下的骑兵团担任野离尘的副将。 “李将军,我不懂兵法,今后我野离氏的兵马但由你差遣!” 自从知道沈光麾下是足足两万五千大军,野离尘的态度就摆得很端正,他亲自砍了几个口出怨言的贵族,顺便没收了他们的家产。 “首领说笑了,某只是出些主意,给些意见,野离氏的兵马还是由首领做主。” 李晟尽量让自己笑得和蔼可亲些,他来时主君吩咐过,要让野离氏首领充分明白大唐王师乃是文明之师,是讲道理的。 “是,是,李将军。” 野离尘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不过李晟看他的样子,觉得他是不懂装懂,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反正他已经按主君吩咐的做了,总不能怪自己身边的亲兵长相太过凶恶,把人给吓着了吧! “你们两个以后还是不要笑了,看把人吓得。” 等野离尘离开后,李晟转过头朝身后笑起来宛如夜叉修罗的两个亲兵呵斥道。 …… 收服野离氏后,沈光并未立刻让大军起行,而是让野离尘派出使者前往细封氏、费听氏、往利氏、颇超氏、房当氏、米擒氏等六个氏族传信,要他们各自率领本部兵马前来效力,而至于党项八部里实力最强的拓跋氏则被排除在外。 比起杀鸡儆猴,沈光更喜欢杀猴儆鸡,尤其党项八部里面,拓跋部一部就抵得上余下七部,若是真让拓跋部来效力,只会让强者越强,弱者越弱,其余七部也会以拓跋部为首领,这种资敌的事情,沈光是不会做的。 于是短短数日内,野离氏的信使跑遍了方圆千余里,给另外六部带去了神威天将军的亲切问候。 “自接信起十日内,领族中精兵,自备粮秣前来效力,过期不至者,则为叛逆,王师讨伐之。” 然后六部的首领们纷纷感激涕零,各自点齐了族里的青壮武士,驱赶着牛羊马匹到达了野离氏的驻牧地,当他们看到换上了整齐划一的黑色戎衣的野离氏军队时,六位首领皆是咬牙切齿地朝野离尘问好。 “野离尘,你这个混账,我米擒氏如何得罪你了,要如此害我!” 米擒氏的首领最为耿直,径直骂了起来,当初野离氏的信使来时十分嚣张可恶,气得他差点拔刀砍人,要不是族中长老劝说,他差点就没理会神威天将军的命令,直到今日他亲眼看到大唐王师的强大,才后怕不已。 野离尘自是不会理会另外六部首领的愤怒,大家虽然都是党项人,可是氏族不同,那便是生死仇敌,若不是拓跋部太强,他们也早就大打出手了,如今他野离氏乃是最先投效神威天将军的,又何必在乎这些家伙的抱怨。 夜晚,当沈光亲自设宴款待六部首领时,这宴会便沦为了各部首领争相表忠心的时刻,这个匍匐在地嚎啕大哭,那个便拿刀往脸上刺字,总而言之,在李白等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中,这些党项部落的首领们纷纷化身潜伏于蕃贼手下,日夜盼着大唐王师的忠臣孝子。 李白等人毫不怀疑,若是自家主君松口,这些看上去一个比一个老的党项首领会喊主君阿耶,为争当儿子而打破狗脑子。 “诸位,拓跋部附逆蕃贼,不敬大唐,王师自当讨之,你们谁愿意做先锋,为王师前驱。” 酒过三巡之际,当沈光举杯问道,党项七部首领皆自席间跪伏在地,涕泪俱下地请战,让拿着笔的福卡斯都不知该如何描绘这等盛景,只觉得主君所谓,“以德服人,仁者无敌!”诚不欺我。 第五百一十二章 穷途 拓跋部的驻牧地离着积石山不算太远,算起来他们党项人也是鲜卑后裔,和吐谷浑乃是同种,当年吐谷浑强大时,他们亦臣属于吐谷浑,但自吐谷浑被大唐和吐蕃先后击败,势力衰微后,党项八部便从吐谷浑脱离。 拓跋部本有着一统八部的雄心壮志,奈何另外七部并不愿意头上再多个主子,更何况就算要做狗,也轮不到同为党项人的拓跋部。 宽大的牙帐里,拓跋平招待着吐蕃的使团,这位拥有两万骑兵的拓跋部之主,笑得很是谦卑,他甚至让自己的两个女儿陪着那位出身于娘若仲巴的杰氏官员。 当年他的先祖便曾经卑微地乞活,最后建立了帝王之业,拓跋平不敢和英明神武的先祖相比,但同样也为了部族的强大时时刻刻都如履薄冰,谨慎从事。 杰雅赞喝着酒,目光不悦地看着那位拓跋部之主,他来了已有七日,日日宴饮不休,可是拓跋平却始终没有给他明确的答复。 “拓跋首领是觉得我大蕃的刀剑不够锋利,还是勇士不够善战,为何迟迟不愿意答应出兵。” 杰雅赞大声呵斥了起来,自从开春以来,大唐的军队四面出击,大蕃和大唐接壤的边境线上没有一处是太平的,无数的堡垒被大唐军队捣毁,成千上万的大蕃勇士被屠杀,妇女孩童被劫掠为奴。 赞普震怒之下,已经调集各茹军队反击,但是谁都清楚,大唐军队既然选择主动挑起战争,显然便是做好了大战的准备,而大蕃显然没有大唐那样强盛的国力,而且此时乃是春季,正是国中百姓们耕种放牧的时候,想要动员足以抵挡大唐二十万大军的军队,大蕃需要时间。 这个时候,自然需要手底下的附庸属国勇敢地站出来,为大蕃争取时间,杰雅赞自逻些城出发,尚未抵达积石山,便已听到了王忠嗣命沈光为将出征吐谷浑的消息。 在大蕃诸多征服的附庸国里,吐谷浑曾是青海湖的霸主,也是一众附庸国里最强的,而且也占据着几座要害城池,所以无论如何大蕃也不能坐视吐谷浑失陷于唐军之手。 党项八部便是杰雅赞首先要征募的援兵,他派出了麾下属官前往其余七部,自己则是来了实力最强的拓跋部,只是大唐军队的强势让党项人动摇起来。 看着怒目相视的吐蕃使者,拓跋平只是苦笑道,“使者勿怒,非是我不愿出兵相助,实在是我部与其他七部交恶,我若领大军出征,万一他们来攻打我的部众……” 杰雅赞看着面前死活不肯松口,非说要等另外七部出兵他才出兵的拓跋平,心里越发地焦躁,拓跋部实力强大也就罢了,党项人那其余七部最多的也不过拥兵三四千人,连他们也敢怠慢大蕃使者,枉顾赞普的王令,简直是太过可恶,等击退了那些唐狗,定要好好给这些党项人一个教训。 看着面色阴沉的吐蕃使者,拓跋平纵然知道自己被记恨上了,可是他也绝不愿意出兵去当炮灰和大唐军队交战的,如今拓跋部这点骑兵积攒不易,两万骑兵听着不少,可这里能披甲的不过千余骑,剩下的大半都是只有弓箭和木枪的牧民罢了。 他们党项八部就算能凑出四五万兵马,可是号令不齐,上了阵就群是乌合之众,大唐军队只需几千铁骑就能把他们给击溃。 就在拓跋平做出一副唾面自干的姿态时,牙帐外忽地有族中勇士闯进来,又惊又怒地喊道,“大首领,野离氏、米擒氏他们打过来了,咱们的牛羊被抢走,牧民也被杀死……” “你说什么?” 拓跋平一把揪住了闯进来的百夫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这时又有人闯进来哭诉起来,“大首领,我的部众全没了,全没了啊!” 杰雅赞也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皮甲上满是血污,人像是疯了的拓跋部贵族在那里痴痴地念叨着,“野离氏他们卑鄙无耻,说是奉大蕃使者的命令来和咱们合兵,可是却突然翻脸动手,我的勇士、我的部众……” 看着捶胸痛哭的族中贵族,拓跋平只觉得浑身发冷,他能当上这个大首领,除了他的血统高贵,也是因为他足够聪明,野离氏他们不过是胆怯的狐鼠之辈,若是背后没有人撑腰,他们怎么敢来攻打他们拓跋氏。 “大唐军队来了,召集所有的部众,只要能骑马,就统统给我上阵。” 拓跋平怒吼了起来,接着看向牙帐里混乱的贵族们,“还等什么,赶紧回去带上你们的勇士前来本部,不要想着逃跑,野离氏那些杂种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拓跋首领,我早就和你说过,唐人才是我们的敌人。” 杰雅赞压下了心头的惊怒,走到那位面色铁青的拓跋部之主面前,沉声说道,“不要和唐军硬碰硬,带上你们所有的战士,立刻去积石山,这样才有活路。” “你要我扔下我的部众逃跑吗!” “这不是逃跑,你们党项八部里,野离氏七部合兵起码有两万骑,再加上唐军,你打得过吗?” 杰雅赞面露轻蔑道,这个世上能和大唐军队硬碰硬较量的,只有大蕃的勇士,党项人最多也就是当炮灰的命。 “打不过也要打,让战士们抛弃妻儿,像丧家犬一样跟着我逃跑,我拓跋氏和亡了有什么两样。” 拓跋平怒喝着,接着朝左右的武士们道,“把他还有那些吐蕃人都抓起来。” 被涌上的拓跋部武士摁住手脚的杰雅赞面色涨得通红,他愤怒地吼叫起来,“拓跋平,你疯了吗……” “我没疯,我拓跋部心向大唐,早就受够了你们吐蕃人的暴虐,我要把你献给神威天将军,换取大唐对我拓跋氏的宽恕。” 拓跋平强自冷静下来,看着面前出身高贵的吐蕃使者,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这蠢货,什么神威天将军,那是唐人编出来骗人的,再说你真以为把我献出去,唐人就会放过你们拓跋氏吗,那个沈光他笼络了你们党项人其余七部,却偏偏来攻打你们拓跋部……” 杰雅赞语速飞快地说道,他不怕死,可是他不能像条狼狈的土狗般被这些卑贱的党项人献给唐军。 “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总得试试,若是那位神威天将军真要亡我拓跋氏,那我便和唐军死战到底。” 拓跋平走到愤怒的吐蕃使者面前,语气里是无法动摇的坚定,“把他带下去。” 第五百一十三章 献俘 看着远处荒野中不断扬起的烟尘,风中隐隐传来的呼喊声,还有那大片的牛羊群,沈光派人喊停了蠢蠢欲动的野离氏等七部联军。 “主君为何不趁机攻打拓跋氏,我军奇袭而至,拓跋氏部众四散,这是各个击溃的好时机啊!” 沈光身后,作为幕臣一员的杜甫忍不住朝身旁颜真卿等人道,尽管这位诗圣曾在历史上的天宝十载写出过《兵车行》来讥讽李隆基的穷兵黩武,不过和李白一样,诗圣所不能接受的除了战争导致百姓困顿不堪以外还有大唐将士损兵折将结果连南诏都打不赢。 如今的诗圣还没有经历过历史上天宝后期政治黑暗百姓逃亡的绝望,写下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种愤懑之语,眼下的诗圣依然有着大唐诗人自开国以来昂扬武风的抱负。 若是换了以前,李白或许会附和这位老弟的意见,不过他早已不是那个浪迹江湖的诗仙,还未等岑参等人开口,他已自笑道,“子美,主君是故意为之,好让拓跋氏聚集部众,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主君怕是想让野离氏七部和拓跋氏杀个两败俱伤吧!” 听着身后传来的话语,沈光轻笑起来,说起来这位诗仙只要接下来继续能保持这等水准的眼光,加上他那些足以名传千古的诗篇,以后倒是能称一声国士无双了。 “主君?” “再等等!” 看着身旁跃跃欲试的众将,沈光挥手道,对付拓跋氏,何需麾下这些猛将出手。 …… 拓跋平领着本部兵马出了大营,他远远眺望着远方旷野里庞大的军容,还有一面面赤色军旗,神情苦涩,多少年来他们这些小部落夹在大唐和吐蕃间挣扎求存,他拓跋氏好不容易有了如今五六万人口,可是却遇上了大唐和吐蕃大战,他拓跋氏的命运半点不由己身,真是何其可悲。 “带上吐蕃人,随我前去拜见神威天将军。” 不管传说是真是假,看着那望不到边际的大唐军队,拓跋平朝身旁族中的勇士们说道,然后百余骑压着杰雅赞等一行十余人的吐蕃使者前往那面绣着神威二字的金线赤底的大纛策马而去。 不多时,拓跋氏的百骑在抵达前方大唐军队阵列百步时放缓了马速,随后下马步行以示谦恭,这时候他们看着前方端坐在马上的明光铁骑,眼睛被那耀眼刺目的光芒逼得低下了头。 越往前走,拓跋平心中越发绝望,不说那些宛如庙宇里神像般威武的明光铁骑,那些持矛列阵的步兵在烈日野风中如同山岳般巍然不动,竟是没有丝毫的嘈杂声响,这是何等可怕的军队啊! 被塞住嘴巴的杰雅赞和手下的属官离着那面赤金色的大纛越近,便挣扎得越发厉害,终于拓跋平到了那位被一众将领簇拥着的神威天将军跟前,领着族里的勇士们跪下了,“罪民拓跋平拜见神威天将军,我拓跋氏愿献上蕃贼使者,乞求大唐宽恕。” 沈光看着跪在地上的拓跋部之主,并没有说话,只是手掌轻挥,随后他身侧的张衕、安抱真等亲从官纷纷将马鞍上悬挂的脑袋抛掷在了拓跋氏那些武士前的沙土中。 拓跋平看着那些去了野离氏等七部的吐蕃使者脑袋,却是把头埋得更低了,“还请神威天将军念在我拓跋氏也曾为大唐效力……” 夹在大唐和吐蕃间的党项人,两边摇摆乃是常事,拓跋氏以前也确实曾作为蕃部兵被大唐征发攻打吐蕃,只不过最近这些年吐蕃在赤岭方向吃了大亏后,便四处经营势力,反正我大蕃打不过大唐,还打不过吐谷浑、沙陀、党项这些蛮子吗! 于是拓跋氏这些年也成了吐蕃人经常征发的附庸国,拓跋平知道有些话说了也没用,他如今能做的就是以最谦卑的姿态为拓跋氏乞活。 “兵临城下才献上蕃贼使者求降,晚了。” 沈光的话让拓跋部两眼一黑,见识过大唐军队的强大,他知道就算拓跋氏死战到底,迎来的也不过是被屠杀的命运,就在他张着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只听得那位神威天将军又缓缓开了口。 “不过我大唐乃天朝上国,向来以德服人,今日本都护便给你拓跋氏一个机会,只要你能打赢野离氏七部联军或是坚守到日落前,本都护便宽宥你拓跋氏私通蕃贼的叛逆之举。” “多谢大都护,多谢大都护!” 听到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拓跋平连连叩首在沙土中,欣喜若狂地说道。 “起来吧,留下这些蕃贼,回去准备。” 拓跋平招呼着族中勇士站起来,牵着马恭敬地退去,直到百步外方自翻身上马策马朝身后的本部大营狂奔而去。 杰雅赞被取了口中的布条后,看着那位端坐在马上的安西副大都护,冷笑起来,“好一招借刀杀人,你们唐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卑鄙。” “蕞尔蕃贼,死到临头,还敢口出妄言……” 在那些将领们喝骂前,沈光身后李白他们这些幕臣已经纷纷开骂,在他们看来沈光所为乃是王道之举,既给了拓跋氏弃暗投明的机会,也能让党项八部势成水火,以利于大唐日后羁縻统治。 只知道杀戮的吐蕃蛮子懂什么? “沈都护,我等今日难逃一死,但你们唐人若是英雄,便派人与我等决一死战,否则我等便是做鬼也不服气。” 杰雅赞虽然双手被捆跪在地上,但他还是挣扎着单膝撑起,昂着头看着那骑在马上,脸庞在烈日的逆光下有些模糊的沈光高喝道。 “败军之将,也敢……” 吐蕃使者的言语,惹得沈光身后众人大怒,就连杜甫都忍不住想拔剑去教训这个口出狂言的蕃贼。 “主君,请给这蕃贼刀剑,待某去杀了他。” 高适开了口,幕臣里真正能打的还数他和张巡,李白虽然在江湖上有偌大的名气,可高适清楚得很,李白喝醉了酒爱吹牛,以讹传讹之下便成了人们口中的剑仙,真要动起手来,他能饶这位剑仙一只手。 “不过将死之人,何必……罢了,既然高判官有这等兴致,便成全了他吧!” 沈光本想拒绝,不过看着高适等人跃跃欲试的模样,改口答应了下来,这些大唐的诗人们能写出名传千古的不朽诗篇,可同样也有着在沙场搏命的热血。 第五百一十四章 落幕 杰雅赞被解开绳索后,接过大蕃勇士惯用的重剑,狞笑着看向那个说要杀了他的唐人判官,“我乃娘若仲巴的杰氏……” “区区蕃贼,不配在高某面前通名报姓,受死!” 高适直接拔刀,他年轻时游历燕北塞外,几次投军报国无门,半生蹉跎,这一刀将那二十年的愤懑尽数斩出,刀势如雷霆霹雳,一闪即逝。 “你不讲……” 杰雅赞瞪着双眼,看着面前拔刀的唐人判官,眼里满是不忿。 “高判官这算是偷袭吗?” “什么偷袭,那蕃贼自个站着不动,死了也是活该。” 李白看着施施然还刀归来的高适,忽然明白了这位高兄口中的实战剑术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 燥热起来的野风里,拓跋氏的武士们骑在马上,看着前方黑压压地出现的七部联军,脸上满是愤怒,在大首领口中,就是野离氏、米擒氏的那些懦夫在大唐的神威天将军面前进了谗言,才让大唐以为他们私通蕃贼,以至于前来征讨他们。 好在那位神威天将军英明神武,给了他们机会来教训这些懦夫! 拓跋平自不敢将真相公之于众,他知道他们拓跋氏和其余七部间的厮杀只是那位神威天将军的谋划罢了,为的是削弱拓跋氏的实力和挑起他们和七部间的仇恨。 可他即便心中清楚,他也不能说出口,更何况从内心深处,拓跋平同样憎恨着野离氏等七部,我拓跋氏打不过大唐、打不过蕃贼,还打不过这些狐狸般胆小的懦夫吗! 就在拓跋氏上下一心,在拓跋平不断用言语挑起他们对于另外七部的愤怒时,野离氏等七部首领同样在鼓动着手下的部众,他们不敢抱怨沈光让拓跋氏和他们厮杀,再加上这位大都护允诺他们击溃拓跋氏后,拓跋氏的牛羊牲口,妇人财货统统由他们任取,大唐军队不取分毫时,也都是彻底被贪婪所左右。 “拓跋氏的蛮子以往总仗着人多欺负咱们,他们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如今咱们七部合兵,又有大唐王师给咱们做主,杀光那些拓跋氏的蛮子,神威天将军说了,拓跋氏的牛羊牲口、妇人财货任我们取之!“ 被这样的重赏刺激得双眼通红的七部联军自上到下,个个都攥着手中缰绳和弓箭刀枪,呼吸粗重起来,野离尘他们这些首领也和拓跋平一样,我们打不过大唐,打不过蕃贼,还打不过你拓跋氏吗! 当野离氏的骑兵最先出阵冲锋后,其余六部也紧随其后,换了平时他们未必能这般心齐,可是如今神威天将军和大唐王师就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都想要展现自己的武勇,好获得赏赐。 拓跋平同样没有死守大营,像他们这样的游牧民族,所谓的营寨只是些半人高的栅栏罢了,是拦不住那些冲起来的骑兵的。 拓跋氏的骑兵在各自所属的贵族带领下,也全部冲锋印向了野离氏他们,双方同样抱着必胜的念头厮杀在一起。 而战况也顿时变得血腥激烈起来,将近四万的骑兵,准确地说是骑马的党项牧民彼此挥刀砍向对方,又或是在马背上互相开弓对射,乱糟糟的几乎没什么章法可言。 拓跋氏的兵马要更强壮些,因为他们占据了方圆千余里最好的牧区,不过野离氏他们有着沈光派去的军官充当百夫长,在这种混战的时候却是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至少他们能维持住麾下的大半士兵不会脱离队伍,已然能跟着他们向前冲锋。 半个时辰过去,虽说双方的厮杀依然在持续,可是原本自信满满的拓跋平已经慌了,在他的印象里,野离氏、米擒氏、房当氏的懦夫们根本打不了硬仗,可是现在他们的军队却没有崩溃,反倒是在不断地向前推进。 看到胜利希望的七部首领越发兴奋起来,“李将军,要不咱们直接去杀了拓跋平那个逆贼。” 野离尘抹去脸上鲜血,朝身边还未动过手的李晟陪着笑脸道,这十多日里,他可是见到了部中的勇士在那些大唐军官的训练下成为了训练有素的军队,尽管这些勇士们已经开口闭口间都以忠于大唐的武士自居,可是他已经全然不在乎了。 在这种偏远的地方当一个土酋又有什么意思,他要去大唐,去长安城享福! “主君有命,这是你们和拓跋氏的战事,某只负责首领的安全,其余某可管不着。” 李晟并没有答应野离尘,虽说他很想领着麾下骑兵们直扑拓跋氏的马尾大纛,看看他能不能击穿这混乱的战场,直接擒杀敌首,可是临行前主君的吩咐言犹在耳,他不能违抗。 …… 看着七部联军在混乱的战场上慢慢占据优势,不断向前逼近,观战的碎叶军幕臣和将领们都是不时讨论起来。 “这便是军队有没有组织的区别了,拓跋氏的士兵要比其余的七部士兵更强壮,可是他们却缺乏组织,胜则一涌而上,败仗一哄而散,若不是他们后面乃是自家的大营,恐怕他们早就被打崩了。” 沈光朝着安抱真、张衕、持国、多闻还有郭氏兄弟说道,郭子仪同样在边上安静地听着,他并没有去参与边上同僚们的争论,在他看来自家主君对于兵法的理解虽然言语直白粗浅,但并不是纸上谈兵的无用功,而是相当扎实基础的理论。 “狭义上的组织,是从士兵到火长、队正、旅帅、校尉,一级级递进而上……” 沈光讲着自己对于兵法的理解,像是持国、多闻还有张衕都是听得十分入神,而安抱真和郭氏兄弟便时常皱着眉头,主君口中偶尔蹦出的词汇总会让他们有些不适应,而且他们从小学习的兵法,更偏向将门世家的实用性,他们并不会去关注底下士兵和军官,在他们看来既然当兵吃粮拿饷,那么在战场上卖命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又何必再让士兵们识字读书学道理,这和组织又有什么关系,组织不就是靠军法和军制维系的么。 终于七部联军将拓跋氏逼入了他们的大营,而他们距离攻陷拓跋氏也只有半步之遥,可是这时候天色已暗,日落西山,满身血污的拓跋平绝望地看着旷野里那在落日余晖下如同鲜血般的大唐军旗,祈求着那位神威天将军说话算话。 当回荡于旷野的鸣金声响起,背插靠旗的碎叶军传令骑兵沿着战场两翼高呼起来,“主君有命,两军罢手,不得再战!” 看着近在咫尺的拓跋氏大营,野离尘眼中的贪婪在身边李晟冰冷的目光下迅速褪去,随后他嘶哑着喉咙道,“都停手……” 喧嚣的战场很快便平静下来,劫后余生的拓跋氏欢呼起来,可是另外七部联军却沉默着,不知道他们这一仗到底是为了什么打的,直到传令的大唐骑兵再次高呼,“大都护说你们此战效命,自有赏赐,青盐、布匹……” 欢呼声再次响彻,沈光看向边上的年轻亲从官们道,“党项人也好,还是将来的吐谷浑人,要驱使他们,就要赏罚分明,同时也要施以恩义,不能一味地用强。” 第五百一十五章 伤兵 燃烧的篝火下,看着远处野离氏等七部的懦夫们欢喜地从担任他们百夫长的大唐武士手中接过小袋的青盐、几尺长的细布、甚至还有人拿到了大唐的宝刀,直让拓跋部的武士们很是不忿。 虽然刚刚结束的战争,他们被七部联军差点打崩,可是从拓跋平到最底下的牧民都不承认自家是输给了野离氏、米擒氏的懦夫们,要不是大唐的武士当了他们的百夫长,赢的就该是他们。 不过拓跋氏的人不敢抱怨沈光这位大都护,只是更加愤恨在大都护面前进谗言诋毁他们的余下七部了。 半日鏖战,双方死伤近五千人,对于缺医少药的党项人来说,在战场上受伤的牧民就等于和死了没什么两样,在打扫战场的时候,他们虽然听从沈光的命令,将那些伤兵也抬回了单独划出的伤兵营。 可是拓跋平、野离尘这些首领们也始终没有把部中的伤兵当回事,原本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就是他们这些游牧部落在生存恶劣的荒野里生存的法则,和野兽一样,受伤的同伴只能被舍弃。 将近三千的伤兵里,大半是拓跋部的武士,当他们躺在简陋的营帐里和先前还打生打死的野离氏、房当氏、米擒氏的懦夫们一起等待死亡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他们这些被部族放弃的将死之人居然还配活下来。 “大都护说,你们在战场上各为其主,死战不退,都是真正的勇士。” 得了沈光命令在野离氏等七部中担任百夫长的碎叶军军官们走进了伤兵营,虽然只是短短十余日,野离氏等部的伤兵们都是极为钦佩他们的百夫长。 “你们的首领将你们卖给了大都护。”那些百夫长们看着那些伤兵,高声说着,“大都护说了,他不许你们这样的勇士像受伤的野兽在腐烂中默默死去,所以你们这些幸运的家伙,拼死也要给某活下来,不要辜负了大都护对你们的爱护!” 随着百夫长们的言语,是碎叶军中的医官们领着心灵手巧的士卒进入帐篷,给那些伤兵清洗伤口上药,即便是那些受伤严重的也得到了看护,这让所有的伤兵们都泣不成声,虽然在救治的过程中不断有些那些熬不住的伤兵死去,可是剩下的人却不再是那般绝望。 最终这些活下来的伤兵在换上干净衣服,吃上炖烂的马肉时,都是纷纷跪在地上磕头不已,他们发誓要为沈光这位大都护效死。 薛珍珠看着拓跋部和野离氏等部的伤兵们忘了原本互相间的仇恨,一同高呼着主君之名,也是感叹自家主君的手段,回头朝身旁的部下们道,“看到了没有,这便是主君常教导某的道理,‘以德服人,仁者无敌!’去告诉这些党项人,从今往后,他们是三千营的仆从兵,只有在战场上奋力厮杀,用武勇证明他们对主君的忠诚,才配成为我三千营的一员。” “是,将军。” 来自各族的三千营军官们纷纷应是,然后走进了伤兵营,开始了教化,到了如今三千营上下都已是薛珍珠那套身为蛮夷乃是原罪的理论。 主君乃是在世的神佛,胸怀大慈悲之心,所以宽宥他们身上的罪孽,让他们的子孙后人可以生为华族,不服蛮夷身。 张巡领着李白、杜甫等人在伤兵营里为这些活下来的党项人武士记录军籍名字,“主君这是收尽了人心啊!” 杜甫不由感叹起来,他在火烧城待了半年不到,可是也见到那些被主君收服的龟兹人、焉耆人、突厥人还有其他胡人都是以成为唐人而自豪,都不需要他们如何督促,他们都会废寝忘食地学习唐言,若是自己的孩子在学校里不好好学习,那是直接吊在树上那皮带狠狠抽打。 用他们的话来说,能够遇到主君是他们十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换了其他地方,他们的孩子莫说能上学识字,能活下来已是老天开眼了。 “这薛将军有些门道啊!” 李白倒是对三千营那套身为蛮夷即是原罪,而抗拒化夷为夏那更是罪大恶极的理论很感兴趣,尤其是那些三千营的军官讲着草原上贵族们在白灾的时候吃羔羊喝奶酒,底下的牧民却只能啃草根吃冰雪看着孩子们冻死饿死,活得尚且不如贵族们的猎犬,可是每当大唐要将华夏的文明富庶光照在他们这些卑贱的罪人身上时,又是那些自诩血统高贵的贵族鼓动他们去抗拒王师。 “那些贵族们从始至终就没把你们当成人看,在你们的首领眼中,你们连牲口都不如,你们跟着他们去发动不义的战争,去抢掠别的部落,奴役和你们一样的人,你们的日子又好过了吗,你们还是照样要饿肚子,妻子女儿若是被那些贵族看上……” 李白从这些话中感受到了熟悉,这不是沈学的内容吗?李白记得那篇主君的手稿里面内容很复杂,大概从草原的地理环境到生产力再到阶级矛盾,有很多他也是看得迷迷糊糊的,当他细问时,主君却不愿深谈。 看起来那位薛将军是个可以好好交流的同道中人,李白抚着胡须说道,他是举世无双的诗仙,同样也是语言天赋惊人,他本就会好几种语言,突厥语、粟特语是年少时就会的,后来游历天下时又学了不少,同时他也会好些地方的方言。 他虽然顶着录事参军的官职,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军营各处和士兵们打交道,干着主君曾经说过的名为政委的工作,了解将士们在想些什么,告诉将士们他们为何而战。 …… 灯火通明的帅帐里,拓跋平领着族中的贵族跪伏在地,请求沈光同样派遣大唐武士担任他们军队中的百夫长。 “我拓跋部愿意世世代代效忠大都护,效忠大唐。” 拓跋平很清楚一旦让这位大都护派遣武士担任自家勇士们的百夫长,恐怕用不了多久,勇士们便只知道有大都护,而不知道有他这位首领,可是他没得选择。 其余七部都以大唐武士担任百夫长,而他们拓跋部却不是,先不说这位心机深沉的沈大都护会如何看待他们拓跋部,就是部中的勇士们也会不满。 “还请大都护派遣武士担任我拓跋部勇士们的百夫长。” 沈光笑了起来,这个拓跋平倒是个明白人,“拓跋首领请起,且入座吧,今日某设宴于此,乃是希望你们党项八部从此亲如一家,不再有兄弟阋墙,同室操戈之乱。” “多谢大都护。” 拓跋平坐下后,心里发苦,但还是和族中贵族们笑着举杯,和野离氏等部卑鄙无耻的懦夫们把酒言欢。 第五百一十六章 吐谷浑 沈光的大军再次拔营,已是三天后,三千伤兵里最后能活下来的不到两千人,临行前沈光亲自为这些死去的伤兵主持了下葬的仪式,这也让那些活下来的伤兵们有了更强烈的归属感。 “主君,那些党项人只是靠着股蛮勇作战,作战时若没有……” 队伍中,安抱真不由向自家主君问道,在他看来何必要花那么多心思收编那些伤兵,更何况这些活下来的伤兵伤未好透,急切间也上不得战场,这般养着岂不是空耗粮草。 “太玄,这些党项人在你眼中是蛮夷,可是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而他们也从未有过选择的机会,如今我给他们成为华族,让后人不复为蛮夷在此间地狱受苦的机会,你觉得他们日后会舍得在部族里的妻儿父兄吗?” 沈光的回答让安抱真愣了愣,他一直以为主君收编这些伤兵是用来当炮灰,可主君显然不是那么想的,一时间他有些转不过脑子来。 “此战我们攻打吐谷浑,可是谁说我们一定要破城才能打下吐谷浑,这仗要慢慢打。” 沈光笑了起来,他携带超量的物资来攻打吐谷浑,真正的目的从来都在吐蕃人的援军身上,如今党项人被他收服,吐蕃人若要保住吐谷浑,就得派遣国中的兵马,若是速下吐谷浑,吐蕃人收缩兵力固守高原才是大麻烦。 “可是大总管那儿?” 安抱真愣住了,他记得大总管的军令可是限期让他们破积石、复五桥、下赤河,夺取吐谷浑人手上那几座地处要害的大城。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大总管也是清楚的,那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武威城里,那些被沈光放过的几家大胡商早就被他策反,他们依然会给吐蕃人送去城中消息,只不过这些消息都是王忠嗣和他想让吐蕃人相信的。 安抱真终于明白过来,于是他很识趣地没再问下去,大总管和主君是要以吐谷浑为陷阱,以碎叶军为诱饵,引吐蕃大军来攻。 《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安抱真是熟读于胸的,他记得孽多城之战,也是主君吸引吐蕃大军主力,给了高大都护率兵击破吐蕃人大营,最后合击吐蕃大军的战机。 想到这儿,安抱真的眼神亮了起来,本以为这次出征吐谷浑,并不是什么大战硬仗,没想到主君图谋这般深远。 …… 党项八部最后从征的兵马为两万五千人,沈光主动放慢了行军速度,让派出去的军官担任党项军队的百夫长,同时也让身边的亲从官出任千夫长,开始训练这些党项武士。 同时他也任由大军进逼的消息传到积石山,给了吐谷浑人聚集兵力和坚壁清野的时间,当五月初,天气进入炎热的夏天时,沈光才率军抵达了如临大敌的积石山。 这儿是吐谷浑人最重要的畜牧地,因为靠近黄河,所以附近水系纵横,湖泊众多,有着数量众多的草场,一旦丢了积石山,吐谷浑人便等同失去了赖以生存的近半牧区。 积石山一带的地势西南高、东北低,不过吐谷浑人把城池修在了东北方,便是因为西南山区太过寒冷,不过眼下乃是夏季,他们在坚壁清野的时候,那些无法撤入城中的部落都进了西南山区。 看着牧草青葱的草场,沈光让大军在积石城二十里外扎营立寨,当年吐谷浑被大唐击败,故地曾经被分为四郡,河源、西海、且末、鄯善,其中且末和鄯善都在西域,但是河源郡和西海郡算得上是青海的膏腴之地。 而积石城后面便是“九曲之地”,换句话说积石城同样是把守青海的门户,积石城中除了吐谷浑人外,还有吐蕃守军万人。 沈光并没有穿戴甲胄,只是穿了身戎衣,便和郭子仪等麾下大将一道前往积石城前观察地势,敌情。 吐谷浑人的坚壁清野做得很到位,周围数百里都没有部落放牧,只有积石城外同样扎了大寨,事实上当沈光下令大军扎营的时候,积石城的守军派过骑兵试图骚扰打探,可是在外游弋的党项骑兵打消了他们的念头。 拥有碎叶军的军官们充当百夫长后,党项骑兵放在游牧军队里也能称一声精锐了,积石城的兵力有限,那位守城的吐蕃将领出身卓氏,名唤铁颜,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将,而老将便意味着保守和沉稳。 最后这位铁颜将军放弃了出城袭击的举动,随后便加派信使向九曲之地求援,在他看来唐军征发了党项骑兵,大军五万有余,只要唐军舍得伤亡,积石城是守不住的。 一旦丢了积石城,五桥、赤水根本保不住,就算将兵力放在更重要的洪济城、大莫门城也没有什么意义,唐军占据积石山附近后,进可攻、退可守,就和铁刃城落在唐军手里一样,大蕃会陷入被动。 “积石城虽然不是山城,可是却建在山谷中间,以巨石峭壁为屏障,果然是易守难攻。” 安重璋看着前方夹在东北方向谷口的积石城,眉头紧皱,对于他们这些将领们来说,最厌恶的事情莫过于攻打坚城,因为这毫无用兵弄巧的可能,只能那士卒的命去填城墙,不过想到随军的党项骑兵,他的眉头才舒展开了些。 “他强由他强,咱们自不必管,且让党项八部移驻于此地,某倒是要看看吐谷浑人坐不坐得住。” 沈光笑了起来,吐谷浑当年占据的九曲之地才是最富庶的牧区,不过如今成了吐蕃直属的领地,而他们则被赶到了积石山来为吐蕃人看守门户,要是再被党项人占据这儿的牧区,他们便真没了立足之地。 “主君,吐谷浑胜兵四五万,若是化整为零,袭击党项八部……” “吐谷浑人若是有胆子这般打,咱们便陪他们在这里好好玩玩,正好咱们的新兵尚缺实战磨炼。” 听到郭子仪的话,沈光笑了起来,吐谷浑能拿出的四五万军队已经是其极限,这里面只怕大半都是武备简陋的牧民,吐谷浑人要是想打游骑骚扰的战术,他更加欢迎,正好能好好磨练下手底下的新兵。 积石城的城墙上,吐谷浑的两位王子颇为不甘地看着那个倔犟的吐蕃将军,这明明是他们吐谷浑人的城池,可是父王却偏要他们两个听从吐蕃人的命令,如今唐军已至,可他们除了龟缩在城里,却是什么都不干。 “再这样下去,都不必唐军来打,咱们倒先要饿死了。” 慕容参愤愤不平地骂道,唐军远道而来,在他看来就算打不过也得先试试看,如今连对方的影都没见到,就躲得比草原上的獭子都勤快,这还打什么,干脆投降算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亲从官 大半个月下来,碎叶军的将士们就是在宽阔的平原上练兵,原本只能勉强骑马赶路的新兵们如今也能像模像样地骑马冲上一段。 至于党项八部的骑兵们也完在各自百夫长的带领下,完成了从游牧军队向半职业军队的转变,同时开始积极地学习唐言,另外纷纷给自己取了汉名。 拓跋平他们这些首领看着部族的军队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亲近大唐,却是毫无办法,甚至于拓跋平的几个儿子都敢于反驳自己的父亲,认为拓跋氏出夷入夏没什么不好的,就算积石山的草场再多,水草再丰美,也不如生活在大唐境内富庶的城市。 如今既然有机会成为唐人,他们为何要做党项人,更何况他们党项人的祖先不是鲜卑人吗,若是真要恢复祖先的荣光,难道不该先自称鲜卑人吗! “阿爸,时代变了,咱们又何必抱着虚无缥缈的祖先不放。” 拓拔野看着仿佛苍老了几十岁的父亲,不由劝道,阿爸从小教他们学唐言习汉字,在髡发秃顶的贵族里,唯有他们留着汉人的发髻,不正是说明了汉家的伟大,而那位故去的先生也曾对他们说过华夷之辩。 遍数大唐,也只有大都护这样仁慈的主君才愿意接纳他们这些蛮夷入夏,成为华族,就算是朝廷也最多是以官职羁縻他们,内心里不也是瞧不起他们这些蛮夷的。 拓跋平看着几个儿子说到大唐都是满脸的向往,一时间不该说什么好,那位大都护允许他们党项人移牧到积石山附近来,所有的贵族都欢欣鼓舞,喜不自胜,可是却浑然没有想过,这会让他们和吐谷浑人成为死仇。 想想这位大都护当日是如何让野离氏七部和他们拓跋氏自相残杀的,拓跋平心中就不寒而栗,吐谷浑人除非疯了,否则一旦为这位大都护击败,必定会顺势请降,到时候为着这些眼下看上去无主的草原牧场,他们党项人和吐谷浑人会人脑打出狗脑子来。 可是这样的忧虑,拓跋平压根就不敢说出口,他的儿子们都说那位大都护仁慈,给予了族人们丰茂的牧场,救下了那些本该死去的伤兵,对待八部也一视同仁,甚至还给了他们选择做唐人的机会。 这位大都护是真正的魔鬼! 拓跋平的内心深处充满恐惧,这位大都护虽然没有杀戮他们党项人,可是他的仁慈却让党项人将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他可以预见到党项的武士会前赴后继地为这位大都护效死,没有人会在乎他们的传统。 “是啊,你们说得对,时代变了。” 看着三个儿子,拓跋平苦涩地说道,这已经不是他隐忍就能解决的问题,拓跋氏的人心已经变了,没人想在贫瘠的土地上积蓄实力,去恢复祖先的荣光,底下的牧民们只想过上那位大都护口中不会挨饿受冻的好日子,族里的贵族则是想去大唐繁华的城市享福。 就连他的儿子们都被蛊惑了,觉得拓跋氏是蛮夷,他们更想做个高贵的唐人! 剩下的七部里,拓跋平找不到几个志同道合的人,野离氏的懦夫甚至喊出了宁为大唐犬,莫为胡人的口号,虽然被那位大都护表面上训斥了一顿,可随后这个懦夫便改了汉姓为叶,甚至得到了官职的赏赐。 想到这儿,拓跋平只觉得自己才是最蠢的那个,人心如此,大势所趋,他若是想要逆流而上,只怕会被那大势碾压得粉身碎骨。 “我拓跋氏好歹也是党项八部之首,我自去求大都护,好歹也让你们三个能做大都护的亲从官,日后也好有个前程。” 只能看开的拓跋平最后能做的也就是为儿子们打算了,至于所谓部族,既然注定是要效忠别人的,他又何必做那些无用功。 “多谢阿爸。” 拓拔野高兴道,他和两个弟弟都是振奋起来,谁不想成为大都护身边的亲从官,来他们拓跋氏的那几位千夫长里,那个唤做第五持国的五识匿国太子,年纪比他们尚小了几岁,便是大都护身边的亲从官,可是无论武艺兵法谈吐都远超他们,叫他们甚为憧憬向往。 “也莫急着谢,大都护未必会答应。” 拓跋平摆了摆手,他们党项人实力低微,在那位大都护眼中只怕连棋子都算不上,自己这般冒昧请求,未必会有结果。 和拓跋平打着相同主意的还有野离尘,只不过如今他已经改姓叫做叶离尘,尽管是大热天,也在光秃秃的脑袋上戴了幞头,秃发辫发乃蛮夷陋规,峨冠博带才是大唐雅政,如今党项八部的贵族大都以他为楷模争相效仿。 同样已经被沈光牢牢控制住的党项军队里,那些党项武士们也开始索性把原本周围留了圈的头发全都剃光重新蓄发,尽管面貌上他们仍旧迥异于大唐百姓,可是精神层面上已经俨然以唐人自居了。 “亲从官吗!” 打猎回来的沈光看着跪在大营门口的拓跋平、野离尘还有其余几个部落的首领,并没有犹豫太久就笑了起来,“你们愿意将自家子弟送到某身边来担任亲从官,本都护十分欢喜,你们且再挑选些族中子弟,一起去本都护那些亲从官手下效命吧,等打完这一仗,某自收下他们。” “多谢大都护。” 拓跋平他们俱是叩首谢恩,既然他们保不住部落氏族的独立,便得为自家的前程和富贵着想,他们已经老了,在这位年轻的大都护麾下又能有什么作为,只有自己的子侄们还有机会成为真正的大唐贵人。 “起来吧,某看你们最近也颇为辛苦,不如来本都护的幕府领个官职可好,部中的事务自有本都护的幕臣为你们打理。” 沈光开口便要收了拓跋平他们这些首领对于自家部落的治权,可是到了如今这等地步,拓跋平他们就算想拒绝也没有那个胆子和能力,此时能拼得便是谁跪舔得更彻底,最后拓跋平输给了经验丰富的野离尘。 “张长史,你来组织人手,给各部编户齐民,划定牧区,厘清每年缴纳的牲口草料。” 等拓跋平他们离开后,沈光便喊过了张巡,他要彻底收编党项人,如今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一旦掌握了党项人的户口数,接下来他要施行各种政策做试验便要简单许多。 “是,主君。” 张巡依然沉稳无比,倒是他身后的李白岑参等人颇为激动,说起来碎叶军里,他们这些幕臣是最清闲的,福卡斯尚且能继续写他的《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可他们就只能整日骑马斗剑踢球写诗了。 第五百一十八章 王子 “不行,我们不能再在城里待下去了,那些党项人都要把咱们的地盘都给占完了。” 慕容参叫嚷着,而牙帐里吐谷浑的将领们也是群情汹涌,慕容藏看着红了眼的兄长,根本就不敢上去相劝,再说他也很不满那个老东西。 唐军立了大寨以后,每日便是在旷野里操练士卒,然后便是大群人在那里围观几十个人在那里抢一个毬踢来踢去,出去打探敌情的斥候们说这叫蹴鞠,也叫足毬,也不知道这足毬有什么魔力,他们派出去的斥候最后也傻愣愣地跑去观赛,有好几个被唐军捉住后放了回来。 当然这不是慕容参想要出城的原因,真正让他坐不住的是斥候们禀报,党项人赶着大批的牛羊牲口占据了原本属于他们的草场和牧区,而且大唐军队为这些党项人提供了保护,那些放牧的党项牧民附近,总是会有百人左右的唐军骑兵盘旋。 “王子要去哪里?” 牙帐突然被外人闯了进来,身披盔甲的铁颜看着两位吐谷浑的王子和那些将领,苍老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眼神阴鸷地扫过每一个人。 “元帅,我们吐谷浑人的牧场都要被党项人占光了,我们难道还要继续躲在城里面吗?” 慕容参愤怒地朝面前的吐蕃老将吼了起来,“父王是让我协助元帅击退唐军的,可不是扮做妇人整日躲在闺房里。” “王子是想死吗?” 铁颜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起伏,倒是他身后的亲兵凶狠地瞪着那个吐谷浑的大王子。 “元帅是要杀我吗?” 慕容参毫不示弱地对视,而他身后的卫士亦是手扶刀柄。 “王子去城外便是送死。” “尚未打过,元帅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打不赢唐军。” “我出城看过,唐军士兵给养充足,操练时进退有序,大营四周遍布斥候暗哨,想要偷袭都没有机会。” 铁颜没想过要守城,他也数次便服出城侦查唐军营垒,可是却始终找不到漏洞,而且他更加看不到唐军那位主帅围而不攻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唐军主帅就是那个传言里活生生打死烛龙大元帅的沈郎,听说逻些城里,赞普依旧想要生擒这个让大蕃损失了五万勇士的安西大都护。 若不是如今王忠嗣麾下二十万大军在日月山和其余各处边境线上发起猛攻,只怕他这儿早就该有援兵来了。 慕容参一时无语,他不敢反驳这个吐蕃老将,人家乃是从开元年间就跟着几任吐蕃大论也就是宰相和大唐在战场上厮杀的宿将,战场经验不是他能比的,他既然说唐军无懈可击,那就绝没有偷袭的机会。 只是慕容参依旧心中不平,口中道,“那我带兵去杀散那些占据我等家园的党项人也不行吗?” “大军出城,必定瞒不住唐军,去的人少,王子未必能打得赢。” 铁颜依然是一副死人般的冰冷,而他这样的话语,让慕容参更加愤怒不已,同时也让吐谷浑的将领们愤怒起来,说他们打不过大唐军队也就算了,可是连党项人都打不过,这是在羞辱他们吗! “元帅是在羞辱我吗?” “我不是要羞辱王子,唐军在训练党项人,我亲自观察过,如今那些党项人已经不是过去击之即溃的乌合之众。” 说到这里时,铁颜脸上终于有了些变化,他没想到唐军居然会训练党项人,而且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训练得有模有样,他虽然仍旧有把握在野外击败党项人的骑兵,可是吐谷浑人就未必了,而且那毫无意义,真正的威胁始终是大唐的军队。 “还未打过,元帅就如此武断,实在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人的志气。” 慕容参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们吐谷浑乃是正经的鲜卑之后,姓慕容氏,可不像那些冒称鲜卑同族,其实不知道什么那些卑贱野人之后的党项人。 “王子若是出城,便是干犯军法。” “你敢杀我?” “王子莫要逼我就是。” 铁颜扔下这句话后,便带着亲兵离开了,城中三万守军,两万吐谷浑人在他眼中根本就不顶用,只能用来守城消耗唐军,他不允许这些吐谷浑人出城去送死。 “这个老贼安敢如此辱我!” 等铁颜走后,慕容参气得拔刀乱砍一气,随后他朝着帐中的将领喝骂起来,“滚,都给我滚!” “大兄。” 很快牙帐里便只剩下慕容参和慕容藏两兄弟,看着兄长终于放下刀,慕容藏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阿弟,你说唐军把咱们的斥候都给放回来是个什么意思?” 慕容参丢了刀,看向自家兄弟,明明牙帐里再无旁人,他依旧是压低了声音问道。 “大兄,你……” 慕容藏睁大了眼睛,他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兄长,猜到了这位兄长话里的意思,他不由结巴起来。 “吐蕃人把咱们当看门狗,既然都是要做狗,为什么咱们不能当大唐的狗,吐蕃人占了九曲之地,把咱们赶到这里来,如今党项人做了大唐的狗,却是要占了这里,吐蕃人连个屁都没有,咱们凭什么继续给吐蕃人卖命。” 慕容参咬着牙说道,那个老东西说要坚壁清野,他们就把族人给迁移到贫瘠的西南山地,如今唐军来了那么久,他们一仗未打,还要看着党项人占了他们的领地,这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大兄慎言。” 慕容藏吓得跳了起来,转头看了看四周才低声道,他心中当然也不满吐蕃人,可是大唐和吐蕃在青海湖争战百余年,说到底唐人还是不适应高原的气候,即便占据了也不能长期守住,他们若是此时背叛吐蕃,难保以后吐蕃人卷土重来,拿他们开刀。 “不一样,这一次不一样的,阿弟。” 慕容参喃喃自语起来,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大唐这回是要灭了吐蕃,就算灭不了吐蕃,也必定能重创吐蕃,只要咱们把握住这机会,未尝不能……” “阿弟,你是信我的是不是?” “大兄,我自是信你的。” 被兄长死死抓着手臂,慕容藏连忙说道,眼前的兄长就像是魔怔了那般可怕,他不敢说别的话。 “今晚你便悄悄出城,去城外见见那位沈都护,若是我吐谷浑愿意归顺大唐……” 听着兄长的话,慕容藏整个人都呆住了,可是这时候他哪敢拒绝,再说他也隐隐觉得兄长说得有几分道理,那位大都护围而不攻,或许就是在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我去,大兄。” 慕容藏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事情事关重大,只能他亲自去,别的人他们信不过。 第五百一十九章 税法 武威城内,在路上拖拖拉拉走了近三个月的李亨在五月终于抵达了河西节度使府邸。 “末将王忠嗣拜见太子殿下。” “大总管不必多礼。” 虽然李亨很想亲自扶起王忠嗣这位从小在宫里玩到大的大兄,可想到自家那位阿耶,他最后硬生生忍住了,只是平静地说道。 王宗嗣身后前来迎接这位太子殿下的四镇诸将都是满脸激动,边将无诏不得入朝,他们中许多人连长安城都没去过,更遑论拜见圣人。 如今太子亲自前来凉州督战,对于他们自是极大的鼓舞,这回跟着李亨一道来的还有杨国忠这位才刚刚在朝中立威的新宰相。 这位宰相的到来,让整个河西地面上的官员和豪强都是心惊胆战,谁不知道这位杨相公生平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查账,天宝六载关中地方上官不聊生,朝中多少公卿大夫斯文扫地,全都是拜这位杨相公所赐。 “杨相请。” 招呼过李亨这位太子,王忠嗣看着年余不见,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杨国忠,亦是十分客气,这位曾经被人们蔑称为蜀中破落户的幸进佞臣如今却是养出了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而且王忠嗣到任武威城后,四镇大军的军饷比之李林甫柄国时都要充裕不少,也全是拜杨国忠追还了两千万贯的国税所致。 于公于私,王忠嗣都应该和杨国忠交好,只不过两人在表面上仍旧是神情平淡地应答,“大总管客气了。” 夜晚的接风洗尘宴过后,杨国忠和李亨自离开河西节度使府邸,各自有府邸下榻,李亨是因为当年在朝中结交韦坚、皇甫惟明等人,差点被李林甫逼入绝境而有了心理阴影,因此打定主意来到武威城后便待在别府里哪都不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该露脸的时候露个脸,平时还在看看书,听听曲就行了。 …… “拜见杨相。” 张元贞和达奚氏还有康玄智等几个胡商,诚惶诚恐地拜伏在地,同时心里面又欢喜不已,谁都没想到沈都护果然是一诺千金,竟然真的将他们引荐给了当朝宰相。 原本似杨国忠这等新宰相,在李林甫依然为相的情况下,在地方上未必能有多少人望,可杨国忠并非是简单地靠圣人的宠信而身居高位,那是天宝六载领着国税司用笔和刀让全天下的官员豪强都瑟瑟发抖的强人。 就连张元贞这样的老牌河西豪强家主见了也要瑟瑟发抖,就更不必提康玄智他们那几个胡商了。 “都起来入座吧。” 杨国忠颇为淡然地说道,这一年多时间里,他几乎把天下大半的世家豪强都给得罪了,再加上那些西市富可敌国的胡商,他遭遇的刺杀不下二十次,早就磨练出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城府。 几人小心翼翼地入了各自所属的案席,然后正襟危坐,满脸恭敬地等候着这位宰相的训话。 “你们不必太过拘谨,杨某今日不过是阿里巴巴的股东罢了,沈郎既然信得过你们,那便是自己人。” 始终面无表情的杨国忠忽然笑起来,这才让张元贞他们心里放松了些,“某这趟到河西来,乃是奉圣人诏命,来试行新的税法,看看有无疏漏之处,还需你们帮忙啊!” “杨相言重了,杨相所定的税法必然……” “拍马屁的话就不必说了,这是新的税法,你们且先看一看。” 杨国忠拍手间自是让府中门客送上了在路上修改过数稿的税法发给了张元贞等人,大唐的赋税重地自然以关中为根基,除此以外便数河西了,只不过河西因为吐蕃的威胁,历年的税赋都用在了军备上。 当然这是以往的说法,杨国忠自然是不信的,尤其是他去年查了大半年的账,更加相信沈郎说的那句话,要是地方官员上报的消息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 河西这边,武威、沙州再到玉门,然后便是龟兹的延城,都是丝绸之路上的贸易重镇,此外还有若干绿洲城市,河西之地的财富绝对不下于关中,甚至犹有过之。 张元贞他们接过那所谓的新税法后都仔细翻看起来,因为沈光曾经提前打过招呼,所以他们对于新税法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当他们亲眼看到那些细节条款,都是忍不住偷偷去瞧那位杨相公。 难怪这位杨相公上任后便遇到那么多刺杀,康玄智他们自问若换了他们是长安城里的那些同行,只怕也恨不得杀了这位杨相公。 杨国忠的新税法里最核心的不过是两点,一是国税司拥有随时核查所有胡商产业账目的权利,二是浮动税率,你赚得越多税缴得越多,这两条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多稀罕的事情,可架不住杨国忠手底下的国税司威名赫赫。 没有谁敢保证自己做的帐能瞒过国税司的查账官吏,而一旦真实的账目被国税司掌控,什么偷逃漏税的手段都没了用处。 想到那身家五百万贯以上的税率高达五成利,张元贞他们都是口舌发干,这样的税率哪个肯干,“这……” “觉得高了,那就对了。” 杨国忠看着张元贞他们的神情冷笑起来,“沈郎曾对某说过一句话,‘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某这税率不管如何设立,总是有人要反的,不设得狠一点,如何好让人来杀价。” 听着杨国忠的话,张元贞他们蓦然心中一松,只觉得只要不是五成利的税率就好。 “某也和你们交个底,这份税法某是必定要通过的,而这税率的底线乃是三成利,不过你们乃是商团的元老,只需缴纳二成利便可。” 杨国忠看向张元贞他们,接下来的话却是叫他们冷汗浃背,“这新税法之事,只有你们知道,若是消息走漏,害得这新税法难以施行天下……” 见着这位杨相公话语里的威胁溢于言表,张元贞和康玄智他们还能说什么,尤其是另外几家大胡商,他们还有把柄握在沈光手上,便是杨国忠真要他们缴上五成利也只能照办,如今只是两成已经让他们能够接受了。 “杨相,是不是只要加入商团,是否都能减税?” “那是自然,只不过这减税也是分档次的。” 杨国忠点头道,沈郎搞商团是好事,只是名字委实奇怪了些,什么阿里巴巴,他询问过石坚,这位精通波斯、大食等国语言的西市令也不知其意,只知道阿里乃是大食国中常用的人名,巴巴则是阿耶的意思。 不过杨国忠很快就不去想这无关的事情,只是朝张元贞他们道,“在石堡城战事抵定前,你们需得让武威城中的大小商人都在同意新税法的请愿书上署名,同时不得透露内情。” 第五百二十章 烧粮 “慕容藏拜见大都护。” 宽敞的牙帐内,慕容藏跪在地上,不时偷瞧那位穿着白衣,正自擦拭刀剑的年轻大都护。 “慕容藏?三王子难道不是名唤悉颊藏么?” 放下手中横刀,沈光看向跪着的吐谷浑王子,轻笑着反问道,积石城里的兵力守将他都一清二楚,那些商人可不会拒绝他的善意。 “大都护,悉颊藏乃是吐蕃人强加于我的名字,我乃慕容氏之后,不敢忘了祖宗姓氏。” 慕容藏咬牙道,可是他却不敢表露出不满来,只能低着头,死死地握拳,指甲将手心掐得出了血。 “原来如此,那倒是某失言了,那么你的兄长派你来见本都护,究竟有何贵干?” 沈光说话间,却是拿起了刀,起身走到那位吐谷浑的三王子面前,刀锋搁在了他的喉咙上轻声道,“想清楚了再回答!” 慕容藏愣了愣,这位大都护不按常理行事,却是叫他准备的满肚子说辞都无从讲起,感觉着喉咙处那森寒的刺痛感,他回过神后连忙道,“大都护,我吐谷浑被吐蕃荼毒久矣,日夜都盼着大唐王师来解救我们……” 沈光收回了刀锋,果不其然被他料中了,吐谷浑人和吐蕃人之间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如今吐谷浑人果然坐不住了。 “大都护,兄长派我来,就是想知道大唐是否愿意宽宥我吐谷浑……” 慕容藏小心翼翼地说道,他们吐谷浑已经经不起折腾了,他可不敢在这位杀伐果决的大都护面前搞待价而沽的那一套把戏,如今积石城里囤积的粮草只够两月之用,再这般被困下去,都不需要大唐军队来攻城,他们便要不战自溃了。 也就那条吐蕃老狗仍旧相信逻些城能拨出粮草运来,不,或者那条老狗始终都在想着让他们慕容氏拿出所有的家底来帮他们抵挡大唐王师。 “你们吐谷浑人附逆蕃贼,甚至还帮蕃贼攻打大唐的城池,劫掠百姓,按照道理说,本都护不该饶过你们吐谷浑人,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本都护便给你们一个机会。” “多谢大都护,咱们一定取了铁颜那老狗的人头……” 见沈光松了口,慕容藏心中大石落了地,打是肯定打不过的,与其被大唐王师打到投降,还不如主动降了,还能保存更多的实力。 “谁让你们取了铁颜的人头,这老狗且饶他再活几日。” 沈光没想到慕容藏兄弟,居然连袭杀铁颜这位吐蕃守将都计划好了,只不过他的目的从来都不是这个吐蕃老将和他麾下那万余兵马。 “你们继续好生在城中待着就是,只需告诉某城中屯粮存放的地方在哪就是?” 沈光的话顿时让慕容藏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和兄长自然是愿意反了吐蕃人的,可是如果城中粮草被毁于一旦,万一这位大都护出尔反尔,他们可就…… “怎么,你们信不过本都护吗?” “大都护一诺千金,我又岂敢有所怀疑,只是那屯粮之所乃是重地,全由蕃贼看守……” 慕容藏连忙说道,不过他说得也是实话,铁颜乃是积年宿将,自然清楚粮草乃是重中之重,因此以亲信为将,率领两千士兵看守粮仓,同时也做好了各种防火的准备。 “如何烧粮不必你们操心,你们只需接应本都护派去的勇士即可,只不过若是你们敢搞鬼害了我大唐的勇士,本都护保证吐谷浑从此世上除名,谁都保不了你们吐谷浑人。” 正所谓计毒莫过于断粮,沈光和郭子仪、安重璋他们一样,都不喜欢用士兵的血肉之躯攻打坚城,征小勃律时打连云堡他都是趁着雨夜偷城,更不必提眼下他军力占优,就连吐谷浑人都愿意做内应,他就更加不会去强攻积石城。 …… 黎明前,慕容藏回到了城中,他始终都想不明白那位大都护为何不愿意让他们主动献城,只要王师攻城时他们打开城门,那吐蕃老狗和他麾下的吐蕃兵必死无疑。 等了整夜的慕容参见到慕容藏时,也忍不住从榻上跳起来问道,“如何,那位大都护可愿意接受我等投诚……” “大兄,沈都护虽然答应,可是却要我们……” 听着慕容藏的话,慕容参也不由迟疑起来,一旦粮草被焚毁,积石城必定会被大唐王师攻克,可他们没了粮草,便只能受制于人,万一要是这位大都护说话不算话…… 慕容参沉思了起来,可是他怎么想也猜不出这位大都护的用意,只是他最后还是决定赌上城里的两万吐谷浑将士的性命,反正若是大唐王师攻城,他们也守不了几日,倒不如搏一把。 “既如此,那便这样吧!” 慕容参打定主意后,却是朝慕容藏吩咐起来,今后吐谷浑是生是死,就看这一把了。 …… 夜幕低垂,慕容藏再次来到城外大唐军队的营地时,见到了早已整装待发的唐军死士,火光下他依稀能辨认出这些死士都是党项人的模样,他们的军官则是五花八门,哪个族都有。 薛珍珠盘着手中那柄以德服人的仁慈之刀,看着面前的吐谷浑王子道,“某便是今日随你去城中烧粮的主将,你且与我一道,前面带路就是。” “大都护那儿?” “莫要磨蹭,只要见到城中火起,大都护便知道你们吐谷浑人的诚意,可你若是敢坑我三千营的将士,大都护定会为我们报仇,杀光你吐谷浑全族。” 薛珍珠恐吓着面前的吐谷浑王子,主君麾下,也就他适合来干这次夜袭烧粮,谁叫他精通数国蕃话,吐蕃话说得也是极溜的。 “你和某走一道,到时候进城若是有鬼,某先砍了你的脑袋,省得黄泉路上寂寞。” 慕容藏闻言不由脖颈发凉,但他随即就道,“薛将军放心,今晚守城的乃是我慕容氏的心腹,绝不会有差错。” 薛珍珠领着五百党项死士出发以后,沈光则是站在大营门口,遥望着积石城的方向,薛珍珠胆大心细,他自是放心不过,只要吐谷浑人那里没问题,这积石城的粮草绝对保不住。 大半个时辰过去,沈光身后安抱真等亲从官都眉头紧锁,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只见远处漆黑的夜幕下,积石城上方红光大作,好像整座城池都被烧着了一般。 “薛大郎得手了。” 沈光回头朝众人笑道,“接下来蕃贼必定会出城一搏,你们记得莫要把蕃贼杀得太过凄惨,不然可没法引蕃贼发大兵来救。” 第五百二十一章 约战 积石城中,铁颜看着被焚毁了大半的粮仓,苍老的脸庞上是难以遏制的怒意,闻讯赶来的慕容参自也是铁青着脸。 “为什么唐军会入城,究竟是怎么回事?” 铁颜在粮仓派了两千吐蕃士兵把守,除了信不过吐谷浑人外,另外也是要把最重要的粮秣控制在手中好拿捏吐谷浑人。 如今这把大火下来,十成粮秣去了近七成,剩下的只够他们城中三万兵马人吃马嚼半月之用,可是要等到逻些城派来的援兵还不知道要多久。 想到这儿,铁颜直接把刀架在了粮仓守将脖子上,这是他卓氏的子弟,亦是他的亲侄儿,要不然他也不会放心地将粮仓交给他看守。 “元帅,那些唐军是突然冒出来的,他们穿着咱们的甲衣,那领头的还会说吐蕃话,看守正门的将领一时不察,误以为他们是元帅派来的,容他们走近,等发觉时已经晚了。” 铁颜听得怒极,这唐军假扮他们吐蕃军队不是什么高明手段,只要仔细盘查就能看出虚实来,可偏偏他手底下这些蠢货自以为这段时间唐军围而不攻,没有一次攻打城池,全都放松了警惕,直到对方摸到近前暴起发难时才发觉自是晚了。 “元帅,如今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粮草被焚大半,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继续守在这儿,迟早死路一条,照我看不如撤回赤水城再做计较。” 慕容参在边上冷声说道,言语时脸上全是不满的神情,铁颜转过身,看着这个吐谷浑的大王子,像是头择人而噬的老狼般凶恶地低吼起来,“数百唐军不明不白地摸进了城,烧了咱们的粮草,这不是计较的事情,那什么是?” 迎着铁颜凶恶的眼神,早有准备的慕容参自是毫不示弱地与之对视,手扶刀柄大声道,“元帅的意思合着是我们吐谷浑人把唐军放进城烧了粮草!” 听到慕容参的话,铁颜没有做声,他脸上神情狐疑,可那意思分明就是有些默认了。 慕容参笑了起来,随后越笑越大声,接着涨红了脸大骂道,“老贼,我若是真要投了大唐,何需多此一举,只需开了城门,迎唐军入城,你这老贼如今还能有脑袋与我这般说话。” 听到慕容参不敬的言语,铁颜身后的吐蕃武士们俱是拔刀出鞘,喝骂了起来,“大胆,竟敢对元帅无礼。” 慕容参身后,那些不明内情的吐谷浑武士则是同样拔刀护在自家王子跟前,同样大骂起来和吐蕃人对峙起来,在他们看来自家王子说得可不就是那个道理,要是他们真的投了大唐,直接打开城门就是,何必搞那么麻烦。 “老贼,我吐谷浑人可不是能轻辱的,今日你若不给我个说法,大不了咱们兵戎相见,反正这积石城也守不住,你若有本事便砍了我的脑袋。” 慕容参不依不饶地大骂起来,他如今吃准这吐蕃老将不敢拿他怎么样。 “大王子言重了,方才是老夫心急,说错了话,还请大王子见谅。” 铁颜苍老的脸庞上好似开了染铺,一会儿红一会儿青的,可他最后还是咽下了心中这口恶气,在身后吐蕃武士憋屈的神色中,朝吐谷浑人低了头。 眼前的吐谷浑王子可以耍性子,可他不能,赞普将这看守九曲沃土的青海门户交给他,他绝不能有负赞普,更何况若是被唐军占据积石城,那唐军接下来便可以从四五个方向发动进攻,而大蕃若是丢了这夺自吐谷浑的九曲之地,国力必将大损,只怕真要被大唐打得有亡国灭种之危。 刹那间,铁颜心中念头电转,想到了许多许多,当他再次冷静下来时,面色也恢复如常,“大王子说得对,眼下确实不是计较这等小事的时候,还请大王子安抚好贵部的勇士,加强城中戒备。” “元帅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慕容参没有再喊什么老贼,不过语气仍旧生硬得很,铁颜这时候也懒得计较,哪怕他心中仍旧怀疑吐谷浑人里有人私通唐军,但是却没往这位大王子身上想,因为就像其所说,若是这位大王子私通唐军,大可以打开城门迎唐军入城,到时候他根本没有阻止的机会。 等慕容参离开,铁颜走到那些被收敛到一起的唐军死士尸体前,看着那些在火光照耀下赫然都是党项人的模样,心头不由更加沮丧,他方才听属下禀报,这些唐军死士杀入粮仓后,进退有序,武备精良,纵火狙击,本以为是唐军的精锐,没想到竟然只是刚刚被唐军收服的党项人。 即便出城和唐军野战,他们又能有几分胜算,想到这儿,铁颜整个人都不好了,可是如今粮草损失大半,继续守在城中,等到断粮的时候,只怕吐谷浑人便真的要反了,可是让他就这般将积石城拱手相让,他又如何甘心。 “你们给我仔细搜查城中,那些唐军死士里活下来的人不可能就这么消失得干干净净。” 就在铁颜吩咐部下的时候,突然有士兵来禀报,说是吐谷浑人方才发现南城的守军被屠戮一空,就连监军的大蕃勇士也无一幸免。 “气煞我也。” 铁颜拔刀狠狠劈在了地上的党项人尸首上,死无对证,从何查起,更关键是他没法再信任吐谷浑人。 …… “大都护真神人也!” 回到自己牙帐的慕容参见到已然换上吐谷浑武士装扮的薛珍珠,满面红光地说道,城中粮仓起火后,这位碎叶军的三千营将主便带着剩下的党项死士躲进了他直属的中军,因为提前换好了衣服,是以除了他身边的亲信将领外,军中仍旧没人知道他已经投靠了大唐。 “主君自然是神人,只是不知那老贼如今可以出城而战的意思。” 薛珍珠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昨晚他出发时自带了主君给的锦囊,等见到这位吐谷浑大王子拆开后,上面只是写了要这位吐谷浑大王子在那吐蕃元帅面前强硬点,说是这般便能暂时撇清蕃贼那边的怀疑。 “老贼城府颇深,不过如今粮草没了大半,援军迟迟不见消息,想来他就是不想出城而战也不得不行了。” 慕容参心情大好道,那位大都护在锦囊里说了,若是吐蕃人出城野战,必定会让他们吐谷浑人做炮灰来消耗王师,到时候他应下就是,等两军交战时,便让那些他不喜的将领来送死以取信吐蕃人就是。 “如此便好,大王子,最近几日某便要在你这里叨唠了。” 薛珍珠大咧咧地朝慕容参说道,在这两位吐谷浑王子眼里,倒是把他当成了人质,不过两人此时都相信沈光这位安西大都护所谋甚大,那一环扣着一环的算计非是要诓骗他们,因此他们也是把薛珍珠当成了上宾。 连续三日,铁颜都没有升帐聚将,商讨出兵的事情,只是让手下在城中翻了个底朝天,想找出那些失踪的唐军死士的漏网之鱼,可最后的结果依然是毫无所获,反倒是让城中吐谷浑人和吐蕃人之间的矛盾越发激烈。 …… “主君,蕃贼还是毫无动静,薛大郎他不会……” 薛珍珠虽然是铁勒种,可他却是碎叶军的元老,而且对沈光忠心耿耿,另外又是个惯会搞关系的,因此南霁云、雷万春、张小敬等人都和他关系十分好,如今积石城内蕃贼粮草被焚,却不见薛珍珠回来,他们难免有些担心。 “放心,薛大郎他是个机灵的,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城中不会这般安静。” 沈光仍旧满脸的自信,只是他内心里还有几分忐忑,但他如今已是一军之主,绝不能在麾下幕臣和将领们面前露怯。 “南八,薛大那厮惯会保命,说不定没准以后你我在战场上……” 雷万春大大咧咧地说道,但随即被南霁云瞪了眼后便不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了。 就在这时,远处的地平线上,忽地有烟尘扬起,随后便是有十多人的马队朝大军营地驰来,沈光身后,自有目力高超的郭子仪和南霁云看得清楚,那飞快逼近的乃是蕃贼的骑士。 “蕃贼的使者来了,且随某去看看。” 沈光策马当先从能观察到积石城的山丘上跃下,随后便在身后众人簇拥下,很快便出现在了那些吐蕃骑士面前。 惊疑不定地勒住马匹,看着面前出现的唐军,铁颜身边的卓氏武士不由道,“奉我家元帅命令,前来送战书于沈大都护,还请……” “且将战书拿来。” 沈光在马上径直道,那位卓氏武士虽然不甘,可是看着四周那些唐军个个彪悍无比,那股气势简直让人心惊胆战,哪还敢说什么嘴硬的话,只是乖乖奉上了战书。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虽说是不成文的规矩,可是大唐和吐蕃间血战那么多年,有时候便会砍了对方派来的使者,以鼓舞坚定军中的士气,这卓氏武士自然不想生出什么意外来,被眼前这伙唐军抓去砍了脑袋祭旗。 让手下送上战书后,他便匆匆调马,在马上道,“战书既已送到,我便去回禀我家元帅了。” 看着匆匆离去的吐蕃人,沈光身边的众将皆嗤笑起来,本以为这城中的吐蕃兵马凶悍,如今看起来也不怎么样。 “主君,蕃贼如何说?” 郭子仪看向已然拆了战书的沈光,不由问道,他身边其余将领也都是满脸的兴奋,他们自离开武威城后,除了训练士卒还是训练士卒,和底下士兵们一样,早就盼着能打场大仗了。 “约咱们明日城外十里堂堂正正的对战。” 沈光说话间,自是将手中战书递给郭子仪,大唐和吐蕃间的战争,虽然不乏奇谋,但大多数时候就是两军正面硬钢,互相在约定的战场列阵而战。 “这缩头乌龟终于肯出来了!” 安重璋骂了起来,然后便抢在别人反应过来前道,“主君,某愿率所部为先锋,明日出战蕃贼。” 这下子其余将领亦是纷纷请战,谁都想在沈光这位主君面前好好露把脸,沈光在南霁云这些老部下和安重璋这些新投靠的河西众将间来回看了几眼后,便有了决定,“那明日便由安将军所部为先锋,给蕃贼个下马威。” “多谢主君。” 安重璋闻言大喜,此番征讨吐谷浑,他也是憋足了劲想要在主君面前好好表现番,如今拜那位西门先生所赐,南霁云、雷万春、张小敬这些跟随主君的老部下都已经名扬天下,他亦是不甘落后。 “还是那句话,明日不要把蕃贼打得太狠了。” 沈光笑道,他并不是自大,而是他麾下如今真正称得上是猛将如云,也就他那位老丈人麾下能与之相较。 …… 回到大营后,随着明日和蕃贼在积石山下决战的消息传出,所有的将士都闻战而喜,让李白杜甫等人都是极为振奋,就连杜甫都擦拭起自己的横刀来,说是定要上阵攒几颗蕃贼首级。 “李兄,何故笑我,难不成你也觉得某不是蕃贼对手?” “子美,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明日你我岂有上阵的机会,主君他……” 李白摇起了头,他们几人中,高适和岑参或许还有上阵的机会,可他和杜甫还有颜真卿,还是算了,免得给主君添乱。 尽管李白喝多了喜欢追牛,可是对于自己的剑术,他心里还是很有逼数的,单打独斗还有些希望,可是战场上,光是披上那几十斤的甲胄,就足以让他和杜甫、颜真卿剩不了多少挥刀的力气了。 “那也未必,那甲胄我还是能披挂着骑马的。” 颜真卿在边上小声说了句,若说众幕臣里,用主君的话来说,高达夫乃是他们的战力天花板,那杜子美他便是垫底的,他颜真卿名列其后。 李白也就笑笑不说话,军中明光甲,他也能穿啊,可是上了马后也就做个摆设,真要是策马跑起来,那就是要他老命,老不以筋骨为能,我李太白已不是当年那个纵横江湖的青莲剑仙了。 高适倒是没有理会李杜颜三人在那儿自说自话,他只是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长矛,战场上长兵为王,短兵是搏命用的,李太白杜子美他们就是把剑术练出了花也没用,除非他们能使那等七八斤重的大剑,否则就两人那等身板,上阵也就是送死的货。 第五百二十二章 强兵 清晨,李晟领着麾下的党项骑兵已然出了大营,往着蕃贼约定的积石山下十余里处的战场奔去,两军约战从来都是大阵仗,彼此都会派出斥候提前在战场附近观察,看看对方是不是会有埋伏。 积石山附近山谷众多,藏个几千兵马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虽说吐谷浑人做了内应,但是李晟本能地保持着戒备心,这也让他得到了沈光的赞赏,率领党项骑兵在大军前面担任侦查的斥候。 “尔等以十人为队,大索方圆五十里,若有遇到敌情,便立刻回禀。” 分派完麾下的党项骑兵后,李晟领着五十骑率先抵达了战场,不得不说那蕃贼老将挑选的地方很是不错,地势平坦,四周一览无余,附近没有什么可以埋伏兵马的地方,而且距离双方的城池和大营距离相当。 这时候天才蒙蒙亮,东方刚露出了丝鱼肚白,李晟他们方自在选定的战场策马跑了圈,便见到了同样出城查探的蕃贼斥候。 “淦!” 几乎是不约而同的生出了同样的念头,李晟便和对面的蕃贼骑将各自领着部下互相策马冲锋厮杀,战争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那吐蕃骑将在铁颜麾下也是有名的悍将,当他看到对面冲来的唐军骑将不过是个面白的小将,心中狂喜起来,自问这是合该他立功,双腿夹着马腹,风驰电掣间,双手持矛便朝李晟刺去。 李晟出身将门,家传的武艺自是顶尖,而他向来心高气傲,眼见那吐蕃骑将敢在自己面前逞狂,却是就着那刺来的铁矛,仰面贴着马鞍倒下,接着便是对马交错时起身一记回马枪,径直将对方刺落马下。 “将军真是好腰。” 双方骑兵对冲过后,失去了将领的吐蕃斥候们不敢再继续打下去,剩下的人俱是打马就逃,却是叫李晟大失所望,随后他便狠狠瞪了眼身旁的亲兵,什么好腰,李嗣业将军那等腰阔十围的才是好腰。 打赢了的碎叶军斥候们下马给摔落马下尚未死透的蕃贼补刀,同时将几个受伤的同伴从地上拉起来,骑兵交战就是这般凶险,高速的冲锋下摔下马,若是运气不好直接摔断脖子,不过好在这回他们运气不错,五个摔下马的同袍里只有一人摔折了腿,其余几人只是淤伤。 “割了首级,咱们且回去。” 李晟看着远处隐隐扬起的烟尘,知道蕃贼的大军出城了,像这样的约战,双方都会抢在对方之前抵达战场列阵,至于什么等对方列阵完才发动进攻,也只是说书人口中的故事罢了。 不过想到自家主君的打算,李晟只能希望蕃贼们的动作快点。 …… 薛珍珠大摇大摆地骑马跟在慕容参身边,蕃贼在城里大索三天,最后连他的毛都没捞到一根,反倒是让吐谷浑人越发和他们离心离德。 他扮做慕容参的护卫,参加吐谷浑人的军议时,那些吐谷浑将领可都是对那个吐蕃元帅让他们出城和王师作战十分不满。 都不需要慕容参鼓动,已经有将领在那里喊着不如降了算了,缺兵少粮,他们拿什么和王师打,出城和送死有什么分别。 慕容参自是呵斥了这群手下,然后当着吐蕃监军的面,慷慨陈词表示要和唐军决一死战,同时率领两万吐谷浑士兵率先出城。 “请转告元帅,唐狗于我吐谷浑有灭国之恨,此战我必身先士卒,但有一口气在……” “大王子果然是真正的勇士。” 铁颜派来的监军,没想到这位吐谷浑大王子虽然脾气暴烈了些,可却是真的带种。 薛珍珠看着慕容参在那里演着,却是心中发笑,那条吐蕃老狗让吐谷浑人打头阵,自己押着中军在后面,分明就是不信任这些吐谷浑人,另外还想借刀杀人,吐谷浑人死得多了,城中的粮草便宽裕了,能让他多撑些时日。 这个道理,薛珍珠能看明白,其余吐谷浑将领自然也能看明白,因此看着自家大王子在那里一副要和唐军死战的模样,他们都是心有不甘。 若是吐蕃人拿他们吐谷浑人当自己人看也就罢了,可自从吐蕃人征服吐谷浑后,把他们赶出了九曲之地,若不是这回唐军打到积石山来,还把党项人迁到了他们这最后的家园,他们根本不愿意和唐军打仗。 慕容参没去管手下的将领们怎么想的,他只是想着等会到了战场上,要先派谁去送死,就算要演戏给吐蕃人看,也总得演得逼真些,想到那几个平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老将,慕容参才不管他们是不是亲近吐蕃人,反正都去死就行了。 …… 当太阳彻底从地平线跃出,碧绿色的荒野中,两支庞大的军队以缓慢的速度接近着双方约定的战场,吐蕃人和吐谷浑人的军队是想快却快不起来,而碎叶军这边,沈光刻意压制了行军速度。 两边大军虽然还未抵达战场碰面,可是两军的斥候已经开始厮杀起来,不过沈光没有派出本部兵马,最后是吐谷浑骑兵和党项骑兵疯狂地厮杀在一起。 对于吐谷浑人来说,党项人是占据他们家园的恶贼,而对党项人来说,吐谷浑人则是碍事的绊脚石,只有吐谷浑人彻底势微衰弱,他们才能放心地占据这积石山附近千里的草场牧区。 双方斥候照面就杀红了眼,不断有人伤亡,而这也让慕容参身边的吐蕃监军彻底放下了心,在他看来吐谷浑人和党项人势成水火,吐谷浑人怎么也不可能去投靠唐军,却不知慕容参早得了薛珍珠的暗示,大都护麾下不需要废物,他们吐谷浑人若是能彻底击溃党项人,自是他们的本事,大都护绝不会迁怒于他们。 直到日头高高悬挂,随着两军抵达战场边缘,这场短暂而激烈的斥候战才算告一段落,双方各自扔下了数百具尸体。 铁颜得知监军传回来的消息后,也总算放心不少,他之所以只是怀疑而没有选择在城中对吐谷浑人动手,便是因为唐军居然把党项人迁来占了吐谷浑人的草场,吐谷浑人若是投降,唐军难不成还要把党项人赶回去。 “让吐谷浑人前去冲击唐军的中军。” 铁颜一边吩咐,一边上了临时搭建起来的瞭望台,他要观察唐军的军阵,这时候他亲领的吐蕃军队已经列好了阵势,然后让吐谷浑人在他们前面遮了个严严实实,同时还在自家阵前放了拒马鹿角这等阻碍骑兵冲锋的障碍物,明显就是信不过吐谷浑人,生怕吐谷浑人被唐军击溃后反冲乱了自家阵脚。 沈光出营时,并没有全军而出,只带了万余本部兵马做中军,两翼全是党项骑兵,因此当军阵落定时,落在铁颜眼里便觉得唐军的中军哪里有两三万人的样子。 “派人去唐军大营打探,看看唐军留守的士兵有多少。” 铁颜朝底下亲兵呼喝起来,两军阵战,自然不可能倾巢而出,他们有坚城做后盾还好些,可唐军远道而来,营寨便是重中之重。 唐军或许根本没有所谓的三万兵马,所以才一直围而不攻,铁颜心中不可遏制地升起了这样的念头,他此前也曾亲自前往唐军大营附近侦查,可是始终不能靠近唐军营寨,如今想想唐军在大营四周遍布斥候哨探,或许不是因为谨慎,根本就是在掩人耳目。 “难怪他们要这般卖力地训练党项人,原来是兵力不够。” 自言自语间,自以为看穿了唐军虚实的铁颜只等着前去唐军大营打探的斥候回来,来印证自己的猜测。 这时候前方的吐谷浑军中已有将近千人的骑兵朝着唐军的军阵冲去,这让铁颜打起了精神,唐军训练有素是不假,可是到底能不能打,还得战场上见真章。 本以为唐军会利用军阵来抵消吐谷浑人的骑兵冲锋,而这也是唐军最常见的战法,只是出乎铁颜预料的是,唐军阵中居然派出了骑兵迎击,这让他不由眉头打皱,唐军并不缺马他是知道的,但是唐军的主力依旧是以步卒为主,只不过这些步卒拥有驮马代步,唐军里面骑兵通常都是用来压阵的精锐。 这样迥异于唐军惯用战法的打法,只能说明对面的唐军,要么统帅是个不知兵的庸才,要么就说明这伙唐军根本不缺骑兵。 …… 安重璋领着麾下的河西骑士们气势如虹地出击了,他投效沈光时自带了千余安氏子弟,虽然后来被拆分开补入各营,但是他身边仍旧留了三百精锐族中子弟,后面补入他麾下的也都是河西各家豪强的本家子弟。 因此他手下这千余骑兵都是自备良马的精悍骑士,全是从小练习武艺,擅长马球,骑术高超的良家子。 这些马术高超的河西骑士们跃马出阵后,就在马鞍上拉开了骑弓,一阵又一阵的箭雨抛射向对面的吐谷浑骑兵,只看得观战的铁颜面色不住地变化,这些唐军骑兵居然还能打出曼古歹的骑射战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看着冲锋的吐谷浑骑兵里不断人仰马翻,原本汹涌的队伍好似被狗啃一般,东缺一块,西缺一块,铁颜便知道这一千吐谷浑骑兵完蛋了。 冲阵的吐谷浑人不是没想过反击,作为马背上的游牧民族,骑射本就是他们擅长的,可是吐谷浑势微已久,他们的武备差劲得很,所用的骑弓远不如河西骑士们重金自购的良弓。 于是他们在马背上开弓还击的箭矢绵软无力,连对方的甲胄都破不开。 当他们试图减速绕开打出奔射战术时,那些河西骑士们却是猛然加速直接撞进了他们混乱的阵型当中展开了一面倒的杀戮。 慕容参也看呆了,虽说他是派这些向来桀骜不听他们慕容氏命令的骑兵去送死,但是也没想到王师居然这般强悍,一千对一千,直接照面就击溃了他们。 同样看得心惊肉跳的还有铁颜,唐军骑兵的凶悍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麾下虽然也有三千铁骑,可是论武备还是差了唐军不少,若是唐军拥有这样的骑兵三千,他是不敢在野外和唐军浪战的。 只不过让铁颜稍微宽心的是,唐军阵中响起了鸣金退兵的声音,千余河西骑士如退潮般奔回阵前修整。 “让吐谷浑人继续派兵冲阵。” 铁颜继续下达起命令来,吐谷浑人只是炮灰,炮灰就是用来试探唐军虚实的,虽然他看不懂对面唐军主帅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眼下想知道的只是唐军究竟有多少这般凶悍的骑兵。 随着吐蕃监军传达的命令,慕容参身边,所有的吐谷浑将领都变了脸色,唐军骑兵如此凶悍,让他们继续冲阵和送死有什么区别,可是自家大王子却好像中了邪般对吐蕃人忠心耿耿,而且吐蕃人的军阵就在他们后面,仅剩下的粮草也握在吐蕃人手里,他们除了从命以外,还能怎样。 随着一个又一个的将领被慕容参派出去,吐谷浑军队的士气越发低落,对面的唐军骑兵始终未曾换过,那些骁勇善战的河西骑士们一连四阵击溃了他们的四千勇士,斩首近千级,而逃回来的人再也生不出和唐军作战的勇气。 …… “河西骑士果然了得。” 沈光身后,高适也忍不住惊叹道,他常年游走于幽燕北地,本以为幽燕骑士是天下精兵,只不过朝廷于边镇上是西攻东守,才让幽燕良家子明珠蒙尘,以至于被安禄山蛊惑为其效力,却没想到这些河西骑士的战力如此彪悍。 “安将军,今日可痛快了吗?” 冲垮第四阵吐谷浑骑兵后,安重璋领着麾下骑兵撤回了军阵,浑身浴血的他意气风发,身后的几个部将亦是面露得色,“痛快了,主君!” “痛快就好,且和将士们好好休整,接下来看着便是。” 沈光不打算继续让安重璋率领河西骑士们出战了,一来连冲四阵,就算这些河西骑士还有再战之力,可他们的战马却已经乏力了,二来便是再让他们出战,只怕对面的吐谷浑人就没胆子继续进攻了。 随着河西骑士们撤回军阵,吐蕃军中,始终在瞭望台上没下来过的铁颜也松了口气,他知道这般强悍的骑兵放在唐军里也是难得的精锐,能有千骑已是奢遮,怎么可能会有更多,对面的唐军主帅是故意要震慑他。 小贼到底是小贼,就算一时侥幸胜了烛龙大元帅,也不过是运气使然! 觉得自己已经看穿唐军虚实的铁颜,长长舒了口气,他决定接下来要牢牢守住积石城,同时催促国中派遣大军,务必将这沈光留在此地。 第五百二十三章 吐蕃副相 “大总管,沈都护的信使回来了。” 河西节度使府内,王忠嗣手下的属吏们全都行色匆忙,自春季开始,他们这位身兼四镇节度使的主君开始让四镇精锐二十万大军轮番攻打蕃贼的边塞堡垒以后,这几个月烽火不休,各军往来的信使没有一天是消停的。 这些老辣的官吏会负责将所有信使带回来的消息汇总分档,挑选出最重要的给自家主君过目,不过唯独自家主君的那位乘龙快婿的信使不需他们看过,而是可以直接呈于主君。 眼下见到那位满脸风尘仆仆的碎叶军信使,大堂内的官吏们都颇为期待能有什么好消息,如今随着吐蕃动员了全境大军,就连吐蕃赞普都号称要御驾亲征,前线的战事变得更加激烈,尤其是安思顺、李光弼和哥舒翰三处大军修筑的堡垒那儿,吐蕃人纠集了大兵。 眼下这三处催讨军辎粮草援兵的信使就没停过,反倒是那位只领着碎叶军两万五千人出征的沈都护一走就是两个多月没有什么动静。 “大总管。” 信使将贴身藏着的铜管打开,取出了里面的信笺奉上,王忠嗣一把接过后,立刻看了起来,随后他不时面露喜色,大声叫好。 王忠嗣从不喜欢打没有胜算的仗,他当初拒绝出征石堡城,便是因为他觉得石堡城易守难攻,打下来也是徒耗国力,可是如今国库充裕,再加上沈郎献上的煤炉、水泥这两样利器,前者能让大军用煤炭充作燃料,节省宝贵的行军时间,另外自从他下令军中必须喝煮开的水后得时役的士卒少了许多,而后者则是能在短时间内筑起坚城,安思顺他们能在吐蕃人反应过来前修筑大城,那水泥功不可没。 随着此番他下令大军四处出击,他的胃口也越来越大,他让自家这个女婿去打吐谷浑人,便是要用九曲之地来逼吐蕃人分兵,比起石堡城来,九曲之地对于吐蕃人来说也是不能失去的战略要地,因为一旦丢了九曲之地,便等于宣告吐蕃在高原好不容易经营的霸主地位彻底崩塌,同时也会国力大减。 到时候那些原本雌伏于吐蕃的部落和小国必定不会再甘心受其盘剥,想到这里,王忠嗣放下了手中信笺,自己这个女婿出征前还说什么谨慎行事,结果到头来不也和他一样,想着毕其功于一役,纵然无法灭国,也至少要让吐蕃人再也没有和大唐争雄的本钱。 “主君,不知沈都护那儿?” “你们自己看吧。” 王忠嗣直接将手中信笺递给了堂中几个心腹属吏传阅,随后几人凑到了一块儿,看了会儿后便啧啧称奇起来,“沈都护用兵,倒是深得卫公精髓。” 听着属吏们的话,哪怕王忠嗣知道这多半是恭维之意居多,不过他还是很满意了,多少将门子弟学习兵法,都重于战阵而轻于国势,可兵家的学问难道真的便是叫人做个战场上的万人敌么。 王忠嗣自己也是在三十岁后渐渐懂得那些道理的,“沈都护这是要在积石山和蕃贼决一死战。”看到信笺后面,几个属吏里有人忍不住惊叹道。 若是那位沈都护所说的都是真的,那积石山之战绝对可以重创吐蕃人。 “主君,沈都护那儿是否要加派兵马?” “且再等等看。” 王忠嗣是信任自家女婿的,只不过这一仗关系重大,他必须万分谨慎。 …… 千里之外的积石城中,铁颜站在城墙上,看着将大营逼至城外十里不到的唐军大营,却是没了数日前的忧虑。 当日他率军出城和唐军约战,吐谷浑人两万大军最后折损大半,只剩下五千人随他逃回城中,那位吐谷浑大王子好似被打没了精气神,整日酗酒度日。 不过这都不重要,关键的是他终于试探出了唐军的虚实,那姓沈的小儿手上只有一万唐军本部精锐,剩下的便是征发的两万党项骑兵。 所以这姓沈的小儿始终都是围而不攻,也难怪要派遣死士烧粮逼他出战,就这区区三万多人攻打城墙高大坚实的积石城就想拔城简直是痴人说梦。 “沈光小儿,等我大蕃的援军到了,便是你的死期。” 铁颜自言自语起来,烛龙大元帅曾是他的上官,他才不管赞普要抓活的,在他看来这个狡诈的唐将还是杀了比较好,想到自己被这个小儿故布疑阵吓唬了那么久,他握刀的手越发紧了。 “元帅,咱们的粮食已不足五日之用……” 铁颜身旁的副将倒是不像自家元帅那般乐观,这几日唐军日日来城下叫骂,偶尔也驱赶那些被俘虏的吐谷浑人攻城,虽说没有发大军攻城,可是城中士气日渐低落乃是不争的事实,尤其是剩下的那些吐谷浑人根本就是毫无斗志。 “援军马上就会到了。” 看着跟了自己多年的副将,铁颜终于松了口,这时候那副将有些不明白了,明明这几日军中有人询问援军时,元帅都说尚未见消息,怎么转眼援军就要到了。 “城中必有唐人内奸,援军的消息你不可走漏风声。” 铁颜极为慎重地说道,当日城中那把大火让他至今心有余悸,他原本怀疑吐谷浑人里有人勾结唐军,可是和唐军在城外交战时,那位吐谷浑大王子可谓是倾尽了全力,吐谷浑人的军队损失惨重,将近五千人战死,近万人被唐军俘虏。 那位大王子麾下的将领几乎损失殆尽,他实在无法继续怀疑这位被唐军打得一颓不振的吐谷浑大王子,铁颜如今怀疑是他麾下有将领勾结唐军,想当年连论氏这等战神之后都投了大唐,这些年里也不乏有吐蕃将领当了叛贼的。 “是,元帅。” 副将连忙应声道,他清楚这事情可大可小,难怪元帅这几日都装作焦急不已,怕不是要引那内奸主动勾连唐军。 …… 城外唐军大营里,沈光仍旧宴请着党项八部首领,只不过又多了那位吐谷浑三王子慕容藏和其余“被俘”的吐谷浑将领。 哪怕拓跋平和野离尘等人互相看不顺眼,但是面对吐谷浑人时,他们都是同仇敌忾,当然慕容藏他们也是没什么好脸色给对面的党项人。 十日前那场大战,河西骑士们退入军阵后,吐谷浑人在他们那位大王子的驱使和背后吐蕃人的威逼下,仍旧朝大唐王师发动了猛攻,而沈光没有再让中军本阵出战,而是让两翼的党项骑兵和吐谷浑骑兵厮杀,结果自然是士气早就被河西骑士们打崩的吐谷浑人被党项人打得落花流水。 要不是沈光及时传令让党项骑兵不得杀戮败兵,只怕吐谷浑人死得不止三千人,捉了近万的吐谷浑骑兵后,沈光方自见了慕容藏这位吐谷浑三王子,同时释放了那些被俘的吐谷浑将领,当然他并没有透露自己和他们那位大王子之间的关系。 对于吐谷浑人来说,他们全是凭着这位安西大都护的仁慈才得以活命,所以也全是感恩戴德,那些吐谷浑将领亦是在被释放后就直接跪在地上发誓效忠了。 只不过吐谷浑人被收编以后,对于党项人自是十分痛恨,双方间摩擦不断,要不是有沈光镇着,两边只怕早就大打出手了。 “大都护,我等愿为先锋,明日攻城时,若是不能破城,自当提头来见。” 不得不说当日有王师做靠山,打赢吐谷浑人,野离尘他们都有些飘了,这两日见吐谷浑人攻城未果,自是忍不住出言讥讽起来,“我等绝不像有些人,喊着效忠大都护,可是……” “你这党项贱种,休要搬弄是非,我们对大都护的忠心天日可鉴,若不是大都护体恤我等……” 慕容藏不等挑衅的野离尘把话说完整,已自跳起来大骂道,“有本事的,便和我来比武,让大都护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勇士。” 随着他这番话,其余吐谷浑将领亦是纷纷跳起来,在他们心中当日被这些党项贱种击败实乃奇耻大辱,更何况对方乃是占了大唐王师的便宜,若不是那些河西骑士耶耶打得他们当时丧了胆,如何会输给这些党项贱种。 拓跋平和野离尘他们自然也大怒起来,在大都护跟前,他们岂能让这些吐谷浑人抢走大都护对他们的爱护。 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眼里好似能喷出火来,可是虽然骂骂咧咧得厉害,可也没人有胆子在沈光跟前主动动刀子。 沈光只是笑而不语地看着双方争吵,直到两边开始问候对方的阿娘时,方自开口喝道,“够了,都给某坐下,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想要在某面前挣脸面,有的是机会,等蕃贼的援兵到了,自让你们上战场分个高低。” “是,大都护。” 见沈光发怒,两边立马偃旗息鼓,不过坐下后仍旧恶狠狠地瞪着对面,待到宴会散去后,郭子仪方自道,“主君这是故意压着他们,好叫他们把这口恶气都用在蕃贼身上。” “郭兄知我,算算日子,蕃贼的援兵也该快到了,否则若是城中断粮,咱们还不攻城,只怕那老贼就要起疑了。” “我已经派斥候越过积石山,若是蕃贼大军将至,想来很快就有消息了。” 郭子仪点点头,这两个月新征募的士兵已经习惯了高原的气候,也是时候该和蕃贼见血厮杀了。 …… “离积石城还有多远的距离。” 结桑东则布朝身旁的将领问道,铁颜的求援信早就快马送到了逻些城,之所以一直石沉大海,没有回音,还是当时唐军四处出击,各地告急的求援信络绎不绝。 当他和穷桑倭儿芒这位大相弄清楚情况时,大蕃在边境的堡寨丢了大半,唐军的进兵速度比以往快了许多,而且还是在冬季刚过、春雪将融,最为寒冷的时候突然兵临城下,杀了大蕃勇士个措手不及。 而且这些唐军夺取堡寨后,便推到堡垒,焚毁粮草,另外以轻骑四处抄掠,抢夺边境部落的牛羊马匹,初时斩杀高过车轮的男子,掠走年轻健壮的妇女孩童,可是到了后面深入大蕃境内时,便只是杀死牲口,驱赶被击溃的部众逃亡,并未多造杀戮。 可这对结桑东则布他们这些大臣们来说,被唐军制造的数万难民才是最麻烦的,若是换了平时大不了让这些贱民去死就行了,可眼下唐军一副气势汹汹要打灭国之战的架势,大蕃国力人口本就不如大唐,又怎么能让那数万青壮白白死掉。 于是他们在逻些城调集各地粮草兵力,安置这批难民,并且将其编成军队,都耗费了许多的功夫和时间。 当铁颜的求援信接二连三地送来时,他和穷桑倭儿芒还有其他大臣为了唐军的主攻方向而争吵不休,虽说他们早就知道大唐要攻打铁刃城(此乃吐蕃人对石堡城的称呼),可是自从他们夺回铁刃城后,围绕着铁刃城的争夺爆发的大战不下五次,每次都以唐军铩羽而归收场,也算是这些年大蕃对大唐唯一拿得出手的战绩。 眼下王忠嗣一反常态,发了疯似地在春季发动这般大规模的攻势,而且还在铁刃城方向起了三座坚城,他们此前派出的军队都在那三座仿佛凭空冒出来的坚城下碰了个头破血流,最后按着前线的将领们估算,想要打下这等坚城,只能出动大军长期围困。 这三座好似钉子似的坚城就能牵扯十多万大军,更别说唐军在他们下令边境的各东岱坚壁清野后,开始源源不断地向这三座坚城增兵,运送粮秣辎重,当他离开逻些城时,动员的六十多万大军里,近五十万被派往了铁刃城和王忠嗣的二十万唐军对垒。 而他则是亲自带着剩下的十五万大军来增援积石城,只因为大蕃同样不能失去夺自吐谷浑的九曲之地,作为大蕃的副相,结桑东则布很清楚大蕃若是丢了吐谷浑等藩属和九曲之地,国力便会大衰,到时候若是再被王忠嗣打下石堡城,那大蕃这百年来的开疆拓土之功将尽数化为乌有,付诸东流。 想到这儿,结桑东则布叹了口气,本以为大唐朝中内斗,那位圣人会自毁长城除了王忠嗣,结果谁能想到最后结果竟是这般。 “还有三日,中论。” “我们很快便要见面了,安西的沈郎。” 结桑东则布自言自语道,说实话他原本对这位沈郎并不感兴趣,在他看来美酒也好,音乐也好,只是让人玩物丧志的东西,可是当这个被他当成是佞臣之流的人物在孽多城阵斩了烛龙莽布支,才让他明白大唐又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第五百二十四章 蛮夷 铁颜终于等来了他朝思暮想的援军,可是带兵的主帅竟然是末氏的那位副相,中论结桑东则布,就让他彻底惊愕了。 “末将拜见中论。” 吐蕃国中有政务九大臣制度,分为贡论、囊论、噶论三大论。其中贡论掌管国政、律法、军事等国家大事,内论掌管赞普的起居、饮食、护卫以及王宫内部事务,而噶论负责监督官员和法令的执行状况。 这其中贡论有大、中、小之分,其中大贡论便是首相,中贡论则是副相,吐蕃国中以此二官职最为尊贵。 当年吐蕃征小勃律时,真正的主帅就是结桑东则布,烛龙莽布支不过是他麾下的大将罢了,眼下结桑东则布亲至,铁颜自是战战兢兢,不敢再有他念。 “起来吧,去唤悉弄参来见我。” 结桑东则布看着前来相迎的人中未见那位吐谷浑大王子,不由皱了皱眉,大蕃征服吐谷浑时,慕容氏出逃大唐,为了收拢吐谷浑人心,他们才为吐谷浑另立新王,迁来积石山为大蕃看守青海门户。 铁颜连忙派人去唤那位吐谷浑大王子,接着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这位副相听。 “原来如此,悉弄参倒是尽力了。” 结桑东则布并未完全信了铁颜的判断,在他看来那个沈光是个诡计多端之人,面前这个老将很可能是误判了他的意图。 不过不管这位沈郎到底想做什么,他如今来了,带着十五万大军来了,后方还有五万军队为他输送粮草,这一仗打得就是谁的兵更多更强,他来不是为了守住积石城,而是要逆推唐军,把战火燃到大唐境内,就像当年的大蕃战神论钦陵那般。 没过多久,喝得醉醺醺的慕容参出现在了结桑东则布面前,闻着那股熏人的酒味,这位吐蕃副相不悦道,“让他清醒清醒。” 边上自有吐蕃武士取了冷水当头浇下,才叫慕容参清醒几分,看到结桑东则布后,他方自连忙跪下道,“中论,我吐谷浑的儿郎都打没了,才半日功夫,就剩下五千人了,你要为我做主啊!” 看着哭诉的慕容参,结桑东则布虽然厌恶,可是想到此番自己所带的大军里还有两万吐谷浑兵,也只能安抚道,“王子勿忧,吐谷浑为我大蕃效力,赞普自有赏赐,等此战打败唐狗,灵州等地任由吐谷浑取用。” 尽管为着结桑东则布的出现震怖不已,可慕容参却没有半点动摇,吐蕃人瞒着这位副相带大军来援的消息,显然就没信任过他,对于这位吐蕃副相的承诺,他是一个字都不信的,可此时他却只能涕泪俱下地做出副贪婪的样子谢恩,“多谢中论……” 安抚过后,结桑东则布依然将带来的两万吐谷浑兵交给了慕容参,毕竟这位吐谷浑大王子已经证明过了他的忠诚,他本就不需要吐谷浑兵能打,炮灰只需要做好炮灰的事情就行。 十五万大军自然不可能全部驻扎于积石城,更何况结桑东则布不是来守城的,他是来击灭唐军的,于是在将十五万大军里的老弱派给铁颜后,他亲自领着十万大军在城外扎营。 “这位沈郎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看着城外被唐军弃毁的营寨,结桑东则布看向了身旁几个惶恐的大唐乐师,这还是昆东丹朱当初派儿子送回来的,这回出征时他好不容易才从赞普手中讨来,这一路上听他们弹奏那位沈郎所做的乐曲,让他亦是明白赞普为何非要他活捉这位沈郎。 “沈师乃是天人,必有神佛庇佑,副相何不退兵……” “大胆。” “你倒是有几分胆魄,不如你去见你口中这位沈师,告诉他本中论想和他见面一晤,若是他不愿意,你的这几个同伴,本中论自砍了他们的手送去于他做见面礼。” “你……” 那名乐师怎么也没想到这一路上还和他们讨论音律时显得温文尔雅的吐蕃副相居然这般残忍。 “我本蛮夷也,你不会以为本中论读了几本孔孟之说,便是所谓的君子了吧!” 结桑东则布轻蔑地笑了起来,当年文成公主进藏,带来了大唐的典籍制度佛经和工匠,其中最没用的便是那孔孟之说,他们吐蕃人生活在恶劣的高原,可不像唐人那般还有闲情逸致地讲究那些假仁假义的东西。 “来啊,先砍了他的一只手,好让那位沈郎知道本中论不是与他玩笑的。” “啊!” 惨嚎声里,那名乐师被边上的吐蕃武士断了一臂,“给他把伤口包上,若是疼死了,谁去送信。” “蕃贼,你不得好死,你休想用我等要挟沈师!” “蠢材,你这等弄乐娱人的贱民也配本中论拿来威胁人么。” 结桑东则布摇了摇头,接着朝手下道,“把他另外那只手也砍下来,派人送去唐军大营,把我原话转告于那位沈郎。” 另外几个乐师都是愤怒地看着这位吐蕃副相,“你们的眼神,本中论很不喜欢,不过罢了,人要言而有信,权且饶过你们这回。” 结桑东则布根本没把几个唐人乐师的愤怒放在心上,挥手间让手下武士将这几个先前还被他礼遇有加的唐人乐师给押了下去。 “中论,赞普很是喜欢这几个乐师……” “这些乐师奏得乃是靡靡之音,亡国之曲,赞普那儿,本中论自有应对,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结桑东则布呵斥着手下道,然后目送着那被斩断双臂的唐人乐师被手下粗暴地丢在马背上,由一队武士护送出营后,不由道,“不知我这份礼物,你可喜欢!” …… 炎热的日头下,空气也仿佛扭曲着,张衕领着手底下的亲从官们监视着远处吐蕃大军的一举一动,很快他便看到了持着白狮悬天旗的吐蕃武士,大约十多人的样子,骑马而来的速度并不快,看样子像是使者之类。 于是张衕自领手下的亲从官们拦住了这伙吐蕃武士,“我等奉中论之命,前往拜见沈大都护,并送上中论的礼物。” 看着那领头的吐蕃武士唐言说得十分流利,边上的人也捧了锦盒,张衕的目光落在那最后面被横放在马鞍上没有动静的吐蕃人,不由皱了皱眉,他这些日子跟在主君身边学习,自是晓得吐蕃的中论大底便是大唐这边的宰相。 “随某来!” 张衕没有给吐蕃人什么好脸色,那领头的吐蕃武士也不在意,招呼着手下跟上了。 …… 沈光在帅帐里听说了吐蕃遣使来见的消息,在知道吐蕃援军的主帅竟是国中副相后,沈光也召集了众将。 “拜见大都护,这是我家中论命我送来的礼物。” 结桑东则布派来的使者捧着木盒道,沈光皱了皱眉,他和那位吐蕃副相素昧平生,怎么会送礼物于他。 “多闻。” 随着沈光轻喝,多闻自是上前接过那木盒打了开来,随后整个帅帐里的气氛凝滞了,因为那木盒里是一双修长白皙的手臂,不类吐蕃人。 “这是何意?” “这是……” 沈光面色阴沉地看向了那个吐蕃使者,然后听着其人解释,那股愤怒在心头越烧越烈,而四周已有性子暴烈的将领怒骂起来,“蕃贼安敢如此,欺我大唐无人乎!” “大都护,中论的话我已带到,大都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还望大都护记得回复我家中论。” 那吐蕃使者面无表情地说道,他被中论派来挑衅唐军,早就做好了身死的准备。 “好,好得很,本都护敬你是条汉子,便成全了你。” 沈光怒极反笑,随即便朝左右道,“来人,将这些蕃贼全都削了耳朵鼻子,割了舌头,砍断双手,送他们回去复命。” “大都护何不杀了我等!” 吐蕃使者不怕死,可是这等被活活割去耳鼻舌头和双手,却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杀了你们,这世上岂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不是要回去复命吗,本都护自饶了你们性命。” “大都护就不怕另外几位乐师……” “你家中论有胆就继续杀,不过本都护一定会百倍、千倍、万倍奉还。” 沈光说话间,看向左右道,“还愣着做什么,砍了他的手,本都护要给他家中论写封回书。” 离着最近的段秀实已然跨步挥刀砍断了那吐蕃使者的左腕,随后擒住了其人,沈光身边一众幕臣大都呆了,只有张巡取了大盏盛血,李白和高适取了狼毫和丝绢。 随后颜真卿三人回过神时,只见自家主君已经执笔蘸着那蕃贼的鲜血在丝绢上笔走龙蛇,写下了与其说是回书,倒不如说是战书的血书。 帅帐外,试图反抗的吐蕃武士被愤怒的亲从官们制伏后,砍去双手,割去了耳鼻舌头,只是呜呜地在那里痛苦地哀嚎,而张衕更是满脸羞愧地抱着那位穿着吐蕃人服侍的乐师进了帅帐。 “主君!” “送去医护营,待他醒来,告诉他,本都护一定会砍了那结桑东则布的双手与他雪恨。” 沈光说完后,将那已经半干的血书卷起后塞进了那吐蕃使者的嘴里,喝骂道,“滚回去告诉你家中论,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诸君,这便是蕃贼,天性野蛮残忍,告诉所有的儿郎们,此战除恶务尽,来的蕃贼有一个算一个,休想活着回去。” 待亲从官们押着那吐蕃使者出了帅帐后,沈光环视众将道,结桑东则布的那句,“我本蛮夷也!”彻底激怒了他,他从未歧视过外族,只要他们愿意接受汉家文明礼仪,他就能接受他们成为华族,这是后世的祖国赋予他的胸襟气度,但是对于这些以身为蛮夷为荣,以残暴取乐,漠视生命的蛮子,他认为只有彻底亡其国灭其族才是对这个世界的回报。 第五百二十五章 大军 从凄惨的手下口中取出那封被血浸染的回书,结桑东则布看着四周愤怒的军中将领,脸上却是没什么表情,只是看过那回书后道,“你们看到了么,这便是所谓的唐人,嘴上说什么仁德以服远人,可说穿了也是和我们吐蕃人同样残忍,甚至犹有过之。” “中论,唐狗这般欺我大蕃,不如杀了乐师,剥了他们的皮……” “是啊,中论,唐狗残暴,咱们何需和他们讲什么规矩……” 看着原本因为连日跋涉而疲惫不堪的将领们都是群情激奋起来,结桑东则布笑着摆手道,“咱们大蕃虽然没有唐人那么多的道理,可是言而有信还是能做到的,那姓沈既然答应和本中论见面,本中论自然不能食言,那几个乐师放了就是,到时候再屠光唐狗便是。” “中论说得好,到时候我定要用唐狗勇士的人皮做张皮床,头骨拿来做溺器!” “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帐中一个个依然野蛮残忍的将领们大笑,结桑东则布也笑了起来,这回大蕃动员了五茹六十一东岱的全部兵力,抽干了所有青壮健妇,所有的库藏也都被取用,若仅仅只是击退唐军,那便是最亏本的买卖,只有逆推唐军,从大唐的城池里夺取财富人口牲畜货物,才能弥补大蕃的损失。 如今他们远道而来,士卒们疲惫不堪,不必急着和唐军决战,先摸清楚唐军的虚实底细再说。 …… 傍晚时分,几个脱去吐蕃人服饰,只穿了件里衣的乐师们被送到了唐军营地的范围,看到几个乐师还算完好,碎叶军的斥候们没有向吐蕃人的队伍发动进攻,双方很有默契地在彼此的视线中退后,直到远去。 “你们好生休养,到时候留在我幕中做个属吏,闲暇时可为军士们奏曲,也教教军士们如何拨弄乐器。” 沈光询问过那几个乐师在吐蕃国中的见闻,又询问了那位结桑东则布的性情后,宽慰他们道,然后让亲从官们送他们下去休息,随后看向帐中众将。 “蕃贼此番倾国之兵而来,其赞普亦是率军亲征,我们这儿多杀些蕃贼,大总管那儿便能多几分胜算,这仗你们觉得该如何打。” “蕃贼兵多,想必自会猛攻我大营,咱们与其相持,便在这儿死死钉住他们。” “我军兵少,岂能这般被动挨打,纵然营垒坚固,但久守必失。“ “照某看,不如派精兵越过积石山,断了蕃贼的粮道,他们十几万大军人吃马嚼,全仗后方输送……” “不行,这般弄险,万一折了这支精骑。” 一时间帅帐内议论纷起,那些新投入沈光帐下的四镇将领和河西豪强们都是吵闹起来。 沈光则是任由他们发表意见,他那位老丈人告诉过他,指挥大军,身为主帅就得胸有成算,让麾下将领们参与军略,不过是让他们能有个说话的场合,反正彼辈吵吵闹闹也商量不个正经出来,等他们吵也吵过,他自拿主意就是。 关于这仗,沈光私底下早就和郭子仪、段秀实还有张巡他们仔细商量过,要说这其中手段倒也大底不出帐中将领们所献之策,只不过不会有所偏颇。 “主君当面,你们要闹到什么时候!” 随着沈光使了个眼色,郭子仪猛然大喝道,顿时叫那些将领全都讪讪不敢言语,连忙坐了下去,这位副帅虽然沉默寡言,可是武艺兵法为人都是叫他们极为钦佩的,而且这位副帅轻易不发怒,可一旦发怒,便是军法临身,谁都没有情面可讲,比起那位张黑子也不遑多让。 “凡大战当前,需得将帅心齐,士卒用命,方可言胜,你们所言的战法谋略,本都护自有考量,只是接下来大战将起,本都护军命一下,便是尔等觉得本都护要你们去送死,尔等也需得奋力向前,不得后退,可明白了么!” 沈光语气森然地朝众将说道,他这话是说给四镇将领们听的,这些人转投他麾下效命,求的是荣华富贵,不比南八他们这些和他生死与共的老部下,有些话需得挑明了和他们讲,省得日后麻烦。 “愿为主君效死!” 身为新投效的将领里的头牌,安重璋亦是率先大声应名,随后其余众将也都是纷纷附和起来,自家主君的权势财力他们都已经亲眼见过,他们在军中多年也从未有过这般奢遮的甲胄武备和后勤辎重。 莫说蕃贼大军来了十多万,便是二十万,想到大营里囤积如山的物资,他们也是不虚的,再说那么多日下来,他们也都清楚这位主君为人,是绝不会让部下白白送死的人。 …… 夜晚,碎叶军的大营里,从将领到军官,再到底下士卒,一级级的军令传递下去,却是叫整座军营都陷入了大战将临的亢奋中来。 沈光从来都不是喜欢按常理用兵的人,既然那位吐蕃副相要见他,那便去见一见,能生擒便生擒,不能生擒便直接将其斩杀,他是绝不会让这个老谋深算而且奸猾狡诈的吐蕃副相继续做统帅。 从那些乐师们口中,沈光已经明白,吐蕃的那位赞普赤德祖赞早已不复年轻时的英明,就和大多数上了岁数的英明君主那样,年纪大了便会安于享乐,沉迷于酒色,这位赤德祖赞也未能幸免,这些年他已经将国政尽数交给大臣们打理。 吐蕃的那位大相,没庐琼保氏的穷桑倭儿芒早就垂垂老矣,实际上主持吐蕃国政的就是这位结桑东则布,另外这个吐蕃副相也是自家老丈人口中最难对付的吐蕃统帅。 因为开元二十九年,大唐会丢了石堡城,便是这位吐蕃副相的手笔,如今坊间都说是当年那位身兼两镇节度使的盖嘉运轻敌丢了石堡城,实际上这位曾经威震西域的安西大都护固然有轻敌之举,但真正决定胜负的还是这位吐蕃副相苦心经营的策略。 当时这位吐蕃副相发国中壮丁四十万攻打承风堡至河源军,西入长宁桥,至安仁军,自西向东进攻,使得当时刚刚身兼陇右河西两镇节度使的盖嘉运将大部分兵力都抽调到了青海湖东岸防御,可是谁能想到这四十万大军不过是虚晃一枪。 随后这位吐蕃副相率领蕃军精锐出九曲之地,从南向北先破廓州,再下石堡城,打出了异常漂亮的奇袭战,这也是开元二十六年以后,吐蕃对大唐最漂亮的一次战绩。 哪怕大唐的国力远迈吐蕃,可是石堡城落在吐蕃人手里,大唐就只能继续被动防御,在边境不断修筑堡垒,以应对吐蕃人不时的小股军队入寇。 所以对沈光来说,这个结桑东则布便是最可怕的敌人,他或许能骗过积石城的吐蕃守将,但绝对骗不过这个被自己老丈人称为论钦陵之后吐蕃名将当属此人第一的吐蕃副相。 明亮的烛火下,沈光擦拭着完自己的精钢长矛和大横刀后,却是拿起了哥舒翰送给他的那把七星刀,那是柄突厥风格的华丽短刀,刀鞘镶金嵌玉,缀以宝石,长度倒是能笼在袖中,关键是这把短刀刃口锋利,刀身坚硬,是用上好的大马士革钢所打造,很适合用来偷袭。 将刀拢入袖中,沈光开始练习出刀的动作,摇曳的烛火里,他出刀的速度越发快准狠,如是试了几次后,方自还刀入鞘,然后放到了案上,接着睡下休憩。 …… “中论,为何要去见唐军主帅?” 乞力铁山在吐蕃人中有着常人难及的雄壮体形,而他也是结桑东则布麾下的头号猛将,能够生撕野狼,作战时凶猛无畏,在军中有着雪山狮子的称呼。 “唐人皆是卑鄙小人,中论不可……” “铁山,明日我会带齐军中勇士,到时候能活捉唐军主帅便活捉,不能活捉便杀了。” 结桑东则布声音低沉,他本就是蛮夷,做事情不择手段,要不然他为何要见唐军主帅,难不成还真的和对方谈天说地,然后双方约战吗? 上一个试图和唐人和平相处的大论,便是他身边这麾下头号猛将的祖父乞力徐,曾是大论,最后却因为相信当时的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的鬼话,以为真能够蕃汉一家,两国通好,结果两边杀白狗会盟,随后撤了边境守军,可没想到唐军反手便突袭青海,拓地两千里。 从那以后,吐蕃国中的亲唐派遭受重创,乞力徐也郁郁而终,结桑东则布担任中论后,便调集大兵,夺回了铁刃城,这也是他最得意的战绩。 只不过自那之后,大唐和吐蕃间的战争便几乎等于全面爆发,双方间的和平不过是为下一次战争蓄力罢了,结桑东则布这几年维持吐蕃国势,也是殚精竭虑,实在是大唐国力太强,在青海方向不断修筑堡垒向前蚕食,若不是有铁刃城在手,他们能牵扯唐军的大半兵力,只怕九曲之地也早就被唐军占据了。 这一回乃是关系大蕃生死存亡的关键之战,结桑东则布不惮于使用任何手段。 “中论乃是贵人,明日岂可轻易冒险,不如让人替代中论。” 乞力铁山虽然欢喜于这位中论明日要做的事情,可他依旧劝谏道,如今大军全靠这位中论统帅,要是明日有个万一…… “区区小儿,何足道哉,本中论有宝甲护身,还有你们这些勇士护卫……” 结桑东则布这般说道,脸上满是自信,吐蕃国中可没有什么文武之分,他虽是中论,但却是实打实率军打出来的。 第五百二十六章 会面 天蒙蒙亮时,沈光便已醒了过来,帐中同样醒来的多闻和持国连忙过来帮自家主君披甲。 沈光只穿上了最关键部位的胸甲,来自后世的钢铁甲胄和内部坚固的缓冲层给了他无比的信心,在此前的战斗中,这身甲胄让他免于刀箭伤害,即便是长矛也无法刺穿那加装了护心镜的胸甲。 披挂之后,沈光才穿上了宽大的圆领长袖,同时将去了刀鞘的七星刀拢于袖中,当他走出帅帐时,今日随他赴会的李嗣业、南霁云、雷万春、张小敬、仆固怀恩、李晟等众将都已经到齐了,此外便是那些精挑细选的亲从官。 “主君!” “子仪,某走之后,大军便交付于你,务必勒令全军做好准备,某若得手,蕃贼势必发狂来攻,到时候定要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主君放心,末将必竭尽所能。” 对于沈光拿自己做饵,去搏杀那位吐蕃副相,郭子仪是反对最激烈的,只是他却无法扭转这位主君的意志,便只能服从他的命令。 身处亲从官队伍的郭旰郭晞两兄弟看到了父亲的目光,他们知道父亲的意思,两兄弟皆是点了点头,他们都已经做好拿命来护卫主君的觉悟。 大营内,安重璋领着千余河西骑士出营了,两军主帅会面,又岂会潦草,他便是主君的耳目,若是蕃贼有诈,那这会面自是作罢。 “主君,李白(高适)请命相从!” 将要临行时,李白和高适却是自幕臣中出列道,两人目光灼热地盯着自家主君。 “你们可知,此行凶险,某未必顾得上你们。” 沈光皱着眉头说道,他严厉的目光让跃跃欲试的岑参和诗仙却而止步,随后他朝李白高适道,“高判官或可去,李参军,你还是留在营中,且待我等归来。” 高适是真正能打的,看他披甲持矛就知道了,李白虽然也披挂轻甲,但是腰间只有长剑一口,身上虽然没有酒气,但是那股醉狂侠气却扑面而至。 “李某不畏死,还请主君成全。” 李白折身道,他这辈子渴望建功立业,也渴望出将入相,但是老天弄人,蹉跎半生却只得了诗仙的名头,这或许是旁人羡慕不已的称呼,可却不是他想要的。 我李白只是要证明自己,不止是个舞文弄墨的文人,杨盈川的那首《从军行》,他是从小就背诵大的,“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看着低眉折腰的李白,沈光神情复杂,在他面前是盛唐最伟大的诗人,若是这位诗仙有什么折损,会让他无法原谅自己。 “主君,某是幕中参军,高达夫可去,为何某不可去!” 李白抬起头,目光如剑,他知道主君爱护自己这个狂徒,只因他是天下人口中的诗仙,可是他却宁可自己只是个无名小卒,这样便能尽情纵意地驰骋于战场,哪怕死于疆场,马革裹尸又有何妨。 “也罢,那你便跟在某身边。” 沈光无法阻止李白,只能答应下来,但是随后便朝颜真卿他们道,“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你们留在军中,协助子仪。” 看着归入主君身后队伍的李白和高适,颜真卿、杜甫和岑参便是再不甘心也只能领命。 这时天光已亮,随着士兵们牵马过来,沈光朝身后的猛将名臣们高声道,“上马,咱们去会会那位吐蕃副相。” “是,主君。” 近百骑都是翻身上马,随着沈光出了中军大营,李嗣业亲自持着碎叶军的赤旗在前,晨风中,旌旗猎猎作响,东方地平线上跃出的一轮大日,照耀得众人盔甲金光闪闪。 出营十里后,安重璋已领着亲兵回禀,“主君,蕃贼有骑众两千出营,皆是披甲人!” “一千对两千,可有信心拦下蕃贼骑众。” “主君放心,但有某在,绝不叫蕃贼扰了主君。” 安重璋在马上沉声道,先前大破吐谷浑人,对他们河西骑士来说算不得真正的荣光,今日和蕃贼铁骑对垒,才是他们河西骑士扬名天下的时候。 “记得,若是某那儿动手,只需拦住蕃贼骑众,勿要恋战,某若撤退,你们也立刻跟上。” 沈光朝安重璋说道,这位河西名门出身的将领,平时看着温文尔雅的样子,可一旦在战场上打疯了,那也是十头牛都拽不回来的主,需得提前吩咐他莫要杀得性起,徒耗士卒。 “末将知道。” 安重璋点了点头,随后招呼部下的河西骑士们护送自家主君队伍向前。 前行五里后,沈光已经能看到对面同样耀眼的吐蕃军队,果然如同安重璋所说,对面的吐蕃骑兵全是披着银白色的铁甲,从天空俯瞰,双方甲胄金银分明,最后各自隔着里许停了下来。 “都说这沈光小儿豪奢,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结桑东则布看着前方唐军骑兵金光闪耀,忍不住叹道,唐军有明光铁骑不假,但大都是铁札甲加上护心镜,似这等金闪闪的明光甲,必定是耗费奢靡,便是老对手王忠嗣手底下也未必能拿出这样的明光铁骑出来。 “中看未必中用,等杀光这些唐狗,他们的甲胄便是咱们的。” 乞力铁山在边上说道,他和身边的吐蕃武士都是目露贪婪之色,大唐的富庶实在是让人嫉妒,也只有这些唐狗会在甲胄上花那么多心思去装饰那么多华丽的具装。 “乞力铁山,你持旗去,问问那沈光小儿,可有胆与某中论会面。” 随着结桑东则布言语,乞力铁山自是擎旗出阵,朝着前方奔去,而沈光亦是眼神一动,李嗣业便同样策马而出。 两名铁塔似的雄壮大汉几乎是在同时抵达两军中央,声若雷霆大喝起来。 “你家中论可有胆来与我家主君会面!” “唐军主帅可有胆来与我家中论会面!” 李嗣业终究是压过了这对面的吐蕃武士一头,不过双方也都各自听了个清楚,看着那吐蕃武士瞪着自己,李嗣业咧嘴笑了起来,“蕃贼,瞪什么瞪,信不信耶耶扣了你的眼珠子。” “唐狗,有胆便来试试!” 两人真要动手时,只见自家主君中论皆率百骑而至,方自压下杀心,只是彼此恶狠狠地瞪着对方,暗道待会若是主君(中论)下令,便先杀对面这贼厮鸟。 结桑东则布看着对面宽袍大袖的唐军主帅,古铜色的脸上有道狭长的刀痕,却是心道什么面如白玉,姿容有如天人,果然是传言罢了。 他倒是没怀疑对面出了替身,看这沈光身后众骑的神情便知道,对面乃是本人亲至,至于他这儿也是差不多,手下勇士太过着紧于他的安危了。 双方百骑隔着十余步的距离勒马站定,沈光看着那位吐蕃副相,大约四五十的样子,面目阴鸷,尤其是那双眼睛宛如鹰隼,此外其人并不算高大,但是身形厚实,外面穿了吐蕃人的长袍,看样子里面同样也穿了坚固的甲胄。 “中论,不若下马一叙。” 看着对面沈光主动相邀,结桑东则布迟疑了下,他看得出对面这小儿同样来者不善,身后百骑也必定是唐军精锐,只不过也只是迟疑了下,他仍旧下了马,他可不怕这小儿能拿他怎么样。 至于传闻里这个小儿活生生打死了烛龙莽布支,他更是半点不信,从马上下来,见对面那小儿解了腰间佩刀,他亦是弃了自己那柄大剑。 “中论。” “无妨,区区小儿,焉能伤我。” 结桑东则布挥手示意手下不必担心,随后便上前和沈光见了面。 “中论果然有枭雄之姿,只是不知中论见某,意欲何为?” “我家赞普久慕沈郎大名,我离开逻些时,赞普曾吩咐我,务必要带沈郎回逻些。如今我率二十万大军亲至请沈郎去逻些,还请沈郎不要拒绝,免得徒造杀伤。” 结桑东则布沉吟着说道,他知道唐军绝不止铁颜所说那般只万余精兵,但是也不会多到哪里去,充其量三万人顶天了,他这边二十万大军,就算除去吐谷浑人和那些征发的健妇老弱,也有十二万青壮,其中他自逻些带来的精锐有三万人。 大不了和唐军硬拼,也能把唐军啃下来,只是那是下下之策,只要能活捉眼前这沈光小儿,唐军没了统帅,必定不战自溃。 “中论,真是巧了,某也想请中论回营盘恒几日,以尽地主之谊。” 沈光看着面前皮笑肉不笑的吐蕃副相,脸上的笑意收敛,“中论可知,某昨晚可是为着今日如何请中论做客而辗转难眠。” 恶风扑面,结桑东则布怎么也没想到面前的沈光居然这般不讲风度,竟然在袖中暗藏利刃,趁着言语时偷袭他。 下意识地向后躲避,结桑东则布躲开了那当胸刺来的凶狠一刀,可是他刚摔倒在地,那个年轻的唐军主帅居然弃刀直接扑在了他身上,当那戴着铁手套的拳头砸在脸上时,他才知道烛龙莽布支原来真的是被眼前这个疯子活生生打死的。 “中论。” 双方主帅滚在一起,两边队伍自然也是纷纷上前冲杀,尤其是吐蕃人看着自家中论被唐军主帅骑在身上,拳如雨下,都是吓得骇然不已,乞力铁山更是愤怒地悲呼向前。 李嗣业直接挥舞大纛砸向了那个驱马朝自家主君撞去的吐蕃大汉,“贼厮鸟,休伤吾主!” 十步距离,双方几乎片刻间就绞杀在一起,而更远处各自离着里许外的河西骑士和吐蕃铁骑看到两杆大纛同时挥动,也全都立马策马冲锋。 第五百二十七章 歼敌 吐蕃武士们发了疯似地想要抢回自家中论,结桑东则布来时本就暗藏祸心,自然也带上了从逻些来的军中猛将和最彪悍的勇士,只不过他没想到沈光比他玩得更大,麾下将领里有名有姓的猛将有一个算一个几乎全来了。 那些吐蕃武士饶是在国中再负盛名,可是遇上李嗣业、南霁云、雷万春、李晟、安抱真、张小敬这些唐军悍将,也是根本不顶用,就是其他来的亲从官也是军中百里挑一的好手,哪怕是那些年轻人诸如郭家兄弟、多闻、持国、拓拔野等等也没一个差的。 就连高适,手持长矛,左冲右折亦是剽悍不已,只有李白却是牢牢地跟在沈光左右,当沈光骑着那位吐蕃副相用拳头狠命往死里打时,只穿戴锁甲的李白便挺剑窜到了边上,看着那吐蕃副相还有余力挣扎,却是瞅着空隙,从那脖颈处甲叶的缝隙间刺了进去。 这一剑又快又准,总算没有辱没李白坊间那青莲剑仙的名头,拔剑时那从甲叶缝隙里飞溅的血珠洒了两人满脸,看着陡然间没了力气只是圆睁着眼睛瞪着自己的吐蕃副相,沈光大笑了起来,“李兄,痛快否!” “人生快意,莫如今朝。” 李白看着那死不瞑目的吐蕃副相,人生四十载,往事如烟云飘过,名动京华,万人追捧,醇酒美人相伴,都不及这战场刺出的一剑来得痛快。 “多闻,持国,马!” 沈光高呼起来,这吐蕃副相既死,接下来吐蕃大军必定发狂,他麾下碎叶军本部加上党项和吐谷浑的蕃兵五万余众,养精蓄锐多时,如何会怕这没了统帅的区区十余万乌合之众。 “中论!” 看到被那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唐军主帅拎在手中,生死不知的自家中论,剩下的吐蕃武士们都是红着眼试图以命换命去抢回自家中论。 而这时候河西骑士们已经和猛冲而至的吐蕃铁骑撞在了一起,沈光将那位吐蕃副相的尸首往马上一扔,随即便招呼着李白上马,同时朝李嗣业大喝,“莫要恋战,快走。” 沈光没有丝毫的迟疑,也未返身冲杀,只是打马而走,他这个主君若是不先撤,李嗣业、南霁云他们怕是不会后退半步。 “风紧,扯呼!” 看到沈光拍马远去,李嗣业方自放声高呼起来,接着一刀劈腿那整整挡了他十余刀的吐蕃大汉道,“乞力铁山是么,某记住你了,这次且饶你狗命,下回再活劈了你。” 南霁云等众将并亲从官们都是舍了搏杀的吐蕃武士,跟上了手持大纛的李嗣业,而安重璋看着大纛退走,亦是呼喝着河西骑士们脱离战场,而他们身后的吐蕃铁骑则是死死地咬住不放,跟在了后面。 “乞力铁山,中论呢?” 恩兰氏的达扎路恭愤怒地看着面前号称雪山狮子的国中猛将,他是两千吐蕃铁骑的统领,可是此时他根本无法阻止发狂的手下们去追击逃走的唐军。 乞力铁山拄着已经弯曲的铁矛,身为吐蕃国中的大力士,他向来自问神力惊人,可是这次他却被那个不知名的唐将杀得毫无还手之力,若不是最后那唐将的陌刀碎裂,只怕他连命都没了。 “中论被唐军抢走了!” 回过神的乞力铁山回答道,他双臂发软,就连爬上马鞍的力气都没有,达扎路恭气得不由骂了起来,“什么雪山狮子,中论没了,你为什么不去死!” 达扎路恭很清楚,没有中论统帅大军,到时候他那群脑子里全是肌肉的同僚只会红着眼挥军不计死伤地攻打唐军大营,可偏偏他还没法阻止,只能和他们一起驱使士兵们去送死,谁让中论尸首在唐军手里,他们必须抢回来。 “我是该死,达扎路恭,我自会去唐军那儿夺回中论的尸首,绝不让他受唐人的侮辱。” 乞力铁山眼眶赤红,他朝面前恩兰氏的少主说道,随后便要上马,结果却被达扎路恭的马鞭所阻,“你这个蠢货,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随便来个唐军就能杀死你,滚回去养足你的力气,接下来有的是让你赴死的时候。” 达扎路恭没有让乞力铁山去送死,若不是他在军中没什么威望,否则他肯定会阻止两千铁骑去唐军大营那里去送死。 唐军早有预谋,达扎路恭想到刺杀中论后便飞快撤离,毫不拖泥带水的唐军主帅,握着缰绳的手背上青筋跳动,早知道他就该亲自陪中论一起,这些蠢货怎么就敢让中论单独和唐军主帅见面,难道他们不知唐人有句话叫做“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达扎路恭,你……” 乞力铁山虽然看着像是莽夫,可他祖父毕竟是大论,他也是读过些兵书的,自然清楚唐军必然有后手准备,此时杀去唐军大营必然是送死,可是他就这样回去…… “城中都是些没脑子的蠢货,你在好歹还能助我,难不成你要看着十多万大军白白葬送在这里吗!” 达扎路恭呵斥道,他最清楚乞力铁山的顾虑,什么狗屁荣誉,自从他那位大论祖父被唐人戏耍之后,他乞力氏就已经毫无荣誉可言了。 …… 看着身后毫不顾惜马力的吐蕃铁骑,河西骑士们憋了一肚子的火,他们从军前便是郡县里有名的“良家子”,就是那些游侠遇到他们都得退避三舍,何时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只是将主的命令言犹在耳,他们也只得打马朝大营方向飞快地撤去。 沈光和结桑东则布会面的地方距离大营约十五里左右,对于狂奔的战马来说也就是十多分钟的事情,只不过在人马披甲的情况下,这般高速冲刺极为损耗马匹。 当看到前方大营前郭子仪已经挥军严阵以待,沈光笑了起来,这回不但杀了吐蕃副相,还能拿下身后两千吐蕃铁骑,却是赚大了。 郭子仪看着前后相距不过五十步的骑兵队伍,让身边的牙兵摇动令旗,军阵前的弓弩手们开弓上箭,几乎是在河西骑士们跑进己方弓弩射程内,郭子仪便让弓弩手们开始了轮番的攒射。 一波又一波的箭雨越过河西骑士们的头顶落在他们身后的吐蕃铁骑中,不时有吐蕃武士中箭落马,可这依然无法阻止这些发狂的吐蕃武士要夺回自家中论的尸首。 面对这般悍勇决绝的吐蕃铁骑,郭子仪没有丝毫慌乱,只是有条不紊地让牙兵挥动军旗,让前方的军阵裂开了可供河西骑士们退入的甬道,他本就没指望弓弩手能阻止吐蕃铁骑,他只需要弓弩手可以迟滞这些吐蕃铁骑的速度就行了。 沈光领着手下的亲从官们率先退回了军阵,一路驰骋到点将台下时,方自将那吐蕃副相的尸首掼于地上,朝郭子仪道,“莫要管某,继续指挥,务必要留下这些蕃贼铁骑,不能叫他们回去。” 郭子仪点点头,仍旧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前方的战局,河西骑士们已经开始退入本阵,虽说后面还跟着些蕃贼铁骑,不过人数不多,不足为患。 这时候军阵前方,猝然变阵的步兵挡住了连环冲锋而来的吐蕃铁骑,只是这些才训练了几个月的新兵终究比不上百战老兵,还是被吐蕃铁骑用决死的冲锋撞开了缺口,不过好在碎叶军并不缺军官,那些自四镇转投的队正、旅帅和校尉很快便稳住了战况。 凶悍的两千吐蕃铁骑最后就像钝刀砍肉般,狠狠砸在碎叶军的军阵后便难以寸进,归阵的河西骑士们大声呼喊起了换马,刚才被这些蕃贼追了一路,早就憋足了怒火。 从照看战马的骑奴手里接过战马,安重璋招呼着河西骑士们换马,不过他本待要出阵,最后却被中军来的传令兵给阻住了,“副帅有命,让安将军率领河西骑士绕后,截住蕃贼归路。” 本待要和吐蕃铁骑正面硬冲出口恶气的安重璋看着那军令铁牌,脸上神情变化,若不是郭子仪乃是他的旧交,又对他有恩,只怕他早就大骂起来,眼下却只能硬着头皮接了军令,然后带着愤愤不平的河西骑士们从军阵后方驰出,绕过党项骑兵跑了个圆弧径直去了吐蕃铁骑身后十里处等候。 达扎路恭虽然没有跟着手底下那些以末氏为主的两千铁骑去冲唐军大营,但也是领着恩兰氏的亲卫抵近战场,观察唐军的战力。 当他看到两千铁骑连环冲击唐军军阵,尚能撕开缺口时,心中还有几分希冀,这回中论带来的十二万大军里,有铁骑三万,能称具装者八千,虽说比不了唐军武备奢遮,马匹雄壮,但光论冲阵也不会差太多。 只是当他看到唐军的军阵转眼间便补住缺口,用重步兵顶住己方的具装甲骑后,两翼的党项轻骑伺机而动,便知道这两千人完了,尤其是唐军的明光铁骑从侧后绕出截断了他们的归路时,他没有继续观战,即便是大营里那些将领纠集大军来救也来不及了。 接下来这场战争会打成他最不想见到的消耗战,他们本就是远道而来的疲兵,这下随着中论死于唐军偷袭,大军就连修整的机会都没有,他虽是恩兰氏的少主,可是那些自恃资历的将领哪个又会把他放在眼里。 那个唐军主帅,真是个可怕的敌人啊! 达扎路恭这般想到,想当年那个骗了乞力铁山祖父的河西节度使崔希逸至少是被唐庭逼着干了那等出尔反尔的背盟之事,后来更是内疚之下郁郁而终。 可这个唐军主帅沈光简直比他们蛮夷还像蛮夷,阴险狡诈卑鄙,简直毫无廉耻之心,堂堂天朝上国的大都护,怎么能这般不要脸偷袭中论! 当达扎路恭返回自家大营时,河西骑士们截住了从党项轻骑的合围里突围出来的八百吐蕃铁骑,然后这些愤愤不平的河西骑士们正面碾碎了这些已经人疲马乏的蕃贼。 第五百二十八章 慕容 灵州城内,慕容兆看罢手中的调兵军令,不由苦笑起来,他身边的弟弟慕容环则是满脸的兴奋,“大兄,如今沈都护阵斩了蕃贼中论,又在积石城和蕃贼大军鏖战,如今正是我等光复祖宗基业的大好机会,缘何闷闷不乐。” 官拜安乐州都督,袭爵青海王的慕容兆才是吐谷浑王族慕容氏的正牌嫡系,当年吐蕃攻打吐谷浑,占了九曲之地,末代吐谷浑可汗诺曷钵投奔大唐,被太宗皇帝安置于灵州,设安乐州都督,赐青海国王以为大唐屏藩,抵御吐蕃。 如今转眼将近百年,慕容氏在灵州已历五代,慕容兆虽说官拜安乐州都督,可其人却是不谙武事,更像是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家主,往来的都是凉州的大儒和名士。 “什么祖宗基业!” 看着兴冲冲的兄弟,慕容兆忍不住呵斥起来,“且不说蕃贼凶恶,我慕容氏如今诗书传家,在灵州也是名门望族,那九曲之地号称沃土,但比得上大唐安乐富足吗,放着天朝上国的都督不当,偏要去做那蛮夷小国的国主,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大兄,可祖宗……” “什么祖宗不祖宗的,祖宗当年求得不也是咱们如今安享的太平富贵么!二弟,那让你去当吐谷浑的国主可好,到时候天天和吐蕃蛮子为伴,在青海边上放羊,听不了大唐的曲乐,赏不了大唐的歌舞,便连说书人的故事都没得听,你可受得了。” 听着自家大兄的唠叨,慕容环顿时没了声音,他只想着当初蕃贼夺了九曲之地,将祖宗赶出了吐谷浑故地,如今终于有了报仇的机会,哪里能错过,可真要他去当这样的吐谷浑国主,他宁可在灵州当他的防秋兵马使。 “那大兄,可是大总管已下了军令,咱们总不能……” “派兵自是要派的,但是这复立吐谷浑之事我慕容氏不许掺和进去,谁要让我去当这个国主,便是害我!” 慕容兆沉声说道,他自小体弱多病,身体算不得好,真要他去青海边上当什么吐谷浑国主,岂不是要他的性命。 “阿耶所言极是,我慕容氏乃大唐忠臣,吐谷浑已是云烟往事,岂可再提。” “复儿,你回来了。” 看到长子回来,慕容兆面露喜色,他这儿子允文允武,却是比他强多了,尤其是所做诗文,就连凉州的大儒都说去长安投卷,说不定能考中进士,他向来都极为倚重这个长子。 “拜见二叔。” “不必多礼。” “阿耶可知高仙芝大都护还朝后已经拜相之事。” “如何不晓得,我都写了贺表着人送去长安城。” 高仙芝拜相对于慕容氏这样效忠大唐的外姓世族和外族将领意义重大,这让他们看到了出将入相,成为真正的大唐高门望族的希望,慕容兆若不是身体太差,必然是要去长安城喝杯高仙芝的喜酒,同时好生联络下感情。 “那阿耶可知,人们都说高相能拜相皆是因为沈都护的缘故。” 看着自家父亲,刚过弱冠之年,面容英武的慕容复眼中皆是憧憬向往。 “这个我自也听人说过,高相逢人便夸沈都护乃是朝野共知的事情,复儿,你是想……” 慕容兆猜到长子的心意,一时间语气变得踯躅起来,战场上兵凶战危的,他慕容氏的麒麟儿岂能轻易犯险。 “阿耶,沈都护乃是义薄云天的慷慨主君,我听闻河西安氏的那位麒麟儿便在沈都护身边做了亲从官,安氏有凉国公的爵位,可比我们慕容氏的爵位贵重许多,那个安抱真上得了阵,难道儿子便不如他了么!” “大兄,复儿说得对啊!” “对什么对,你怎么不让你家汤儿去!” “阿耶,我正想让堂弟随我一道去沈都护麾下效命,还请二叔成全。” “这……” 慕容环顿时结巴了起来,他就慕容汤一个嫡子,要是真有个好歹,自家那母老虎不还得活撕了他,只是被大侄子那般盯着,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 “阿耶,我慕容氏要更近一步,便非得有贵人相助不可,如今这天下还有比沈都护更尊贵的贵人么,如今朝中杨相、高相、马相能拜相不都是因为沈都护……” 慕容复索性直言道,“不管阿耶二叔答应与否,我都会和堂弟前往积石城。” “你大胆,没我的准许,你出得了灵州吗!” “儿子已经托朋友向大总管请命出征,阿耶莫忘了儿子可是安乐州军中都尉。” 看着面前顶撞自己的长子,慕容兆气得跳了起来,可是随即又沮丧起来,儿大不由爹,这个长子也终于到了要离开他的年纪了,“罢了罢了,你且去吧,只是战场上需得小心保全自己,莫要逞能。” “阿耶放心,儿子省得,再说儿子听说李太白、杜子美皆是沈都护的幕臣,此外还有高达夫等名士,儿子去沈都护麾下,也能日日向他们请教,他日长安进士中第,也能让阿耶脸上有光。” 慕容复见父亲松口,神态一下子苍老许多,连忙宽慰道。 “你莫要拣好听的说于我听,我不像你阿翁、曾祖那般上过战场,但也晓得蕃贼最是凶恶,不然也不能夺了咱们祖宗的基业,还和大唐厮杀这许多年,我这些年为官虽然没什么功绩,但好歹安乐州境内还算安泰,府库充实,你记得需多带粮秣牲口,也莫要急着赶路……” 看着絮絮叨叨吩咐起大侄子来的兄长,慕容环却是悄悄退了出去,自己这个兄长到底还是最疼爱大侄子,要知道他慕容氏乃是太宗皇帝亲置安乐州于他们做封地,历来州内府库皆由他慕容氏取用,虽说安乐州算不得富庶,可是兄长就任都督后,向来节俭,府库里很是存了不少钱粮。 这回怕是要被大侄子全部带走了! …… 六月初九,积石城外,碎叶军大营四周被千军万马践踏的原野上寸草不生,土壤被鲜血浸润,长夏的野风吹过,干燥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自从沈光杀死结桑东则布这位吐蕃副相后,吐蕃大军连续三日猛攻他的大营,不曾停歇过,那三日里吐蕃人损失了至少四万兵马,见始终无法撼动大军营垒,方才止住了攻势。 随后几日,吐蕃人消停下来,然后积石城内的慕容参则是趁机派人送了消息出来,吐蕃大军里有个叫达扎路恭的想劝阻其余将领不要再继续攻打王师大营,认为留下两万精锐守住积石城即可,然后剩下的大军应该前往日月山和赞普大军会师。 “这个达扎路恭倒是个知兵的,好在此人官微言轻,否则咱们却是要麻烦了。” 挥退信使,沈光朝帅帐里众将说道,如今他们已经弄清楚了吐蕃人的兵力,结桑东则布自逻些出发时,确实带了十五万大军,后来沿途补充兵力,确实能号称二十万众,但是这里面水分很大,吐蕃人的五茹,也就是全国划分的五个大军镇全部动员的话,确实能征发六十到七十万的青壮,但这其中起码有二十万乃是健壮的妇女。 实际上吐蕃人此番真正的军中主力乃是十二万正卒,这里面有铁骑三万,具装八千,莫看前三日吐蕃人损兵四万,其中起码过半是拿来消耗他们箭矢体力的老弱和附庸炮灰。 吐谷浑的两万人就是那个时候被彻底打残的,如今慕容参在积石城里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没有结桑东则布这个中论安抚,那些吐蕃将领打了败仗,皆是拿他们吐谷浑人出气。 慕容参派来的信使已是苦苦哀求,请准许他们吐谷浑人临阵倒戈,或是出城投奔王师,只不过都被沈光婉拒了,还没到最关键的时候,他是不会动用吐谷浑这张底牌的。 “蕃贼主力犹在,如今彼辈还丧心病狂地征发后方城池的老弱妇孺,看起来是要和咱们决一死战了。” 郭子仪紧皱眉头,吐蕃人打算用人命硬生生地堆死他们,这种仗是他最不喜欢打的,虽说大营坚固,可吐蕃人若是压上所有的兵力猛攻,必定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军中新兵颇多,到时候要告诉底下士卒,战场上无有老弱妇孺,凡是出现在战场上的非我大唐子民,皆是敌寇。” 沈光想到封常清以往曾和自己说过的吐蕃军法和战法,却是朝众将吩咐起来,“另外要多备沙土,水缸里都要装满水,以防蕃贼火攻。” 来自陇右和河西的将领们都是点了点头,他们和蕃贼乃是打老了交道,自然清楚蕃贼若发大兵,军中随行的老弱妇孺亦是兵卒,就连那些七八岁大的孩子都会去捉麻雀,然后在其腿上绑上干草点燃,驱使他们飞向军营城池,以往边镇便有不少城池就是被这般的雀火给点着了以后,被蕃贼趁乱攻下的。 “党项人那儿,将那两千领蕃贼的具装甲骑发下去,挑选忠于大唐的武士组建重骑,名字便唤做铁鹞子好了。” 沈光看向李晟等在党项骑兵里担任将领的亲从官们说道,先前吐蕃大军攻打大营时,党项人损失不小,吐谷浑人死伤也不少,这才让碎叶军几乎没什么尚未,新兵们也都轮换上阵见血厮杀过,也是该给他们些补偿了。 “是,主君。” “对了,还有件事儿,大总管传信说,灵州会有援兵,你们说说,这援兵要如何用才好。” 沈光看向了河西的将领们,这些地头蛇应该了解本地的兵马。 “主君,这灵州的兵马不出意料当是安乐州来的,那慕容氏本是吐谷浑的王族,投效大唐后封青海国王,太宗皇帝和高宗皇帝时,倒是还能和蕃贼杀得有来有往,可是后面就远远不如了,我听说如今那位安乐州都督慕容兆乃是个文人雅士,想来其兵马……” 听着安重璋的话,沈光便明白过来,这灵州兵马怕是不能顶大用,不用指望他们能担当起千里奇袭,断敌粮道的重任。 第五百二十九章 援军 “只见沈都护手起刀落,便砍下那蕃贼宰相的两条臂膀,掷于那乐师床前道,‘某说过,当斩此贼臂膀于你作陪,你且看看可是这老贼当面!’乐师见后,自是泣不成声……” 武威城中,自长安城驱车而至的李琎在酒楼里听着那说书人讲着那位西门庆先生所写的积石山之战“沈都护计赚蕃相”的故事,也忍不住叫起好来。 他如今已经从王爵降了三等,从汝阳郡王成了汝阳县公,不过他自是毫不在乎,眼下他只是想去积石城,随那位沈郎一道杀敌。 边上的酒客们浑然不知,边上这位穿着青炮,砑绢帽上簪花的英俊青年便是长安城里曾经最得圣人宠爱的汝阳郡王,待那说书人讲罢,李琎本想赏颗银豆子,可是想到自己如今已经不是那个一掷千金的郡王,伸进空空如也的钱袋里最后只摸出枚开元通宝,仔细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如今他的钱财自是交给兰娘打理,身无余财,能省一些是一些! 好似火烧屁股似地喊了声,“某家中尚有急事!”,然后这位曾经的宗室大王在那讨赏的盘子到了自己面前后,便飞也似地走了,直叫边上众人嗤笑不已。 回到河西节度使府邸,李琎便被王忠嗣这位大总管请去了,然后他还见到了随着太子一道来监军的边令诚。 “大王来了。” “什么大王,某如今乃是县公,大总管不可再以大王唤我。” “圣人向来喜爱大王,如今不过一时气恼罢了,大王不必……” 边令诚在边上开了口,给这位汝阳郡王降爵三等的诏书本就是他带过来的,他当然清楚圣人不过是为了成全这位大王罢了,要说恼怒也只是恼怒这位大王以往陪伴圣驾时,口中喊着非永兴姬不娶,结果真正喜欢的却是丰腴美艳的公孙大娘,把圣人骗的好苦。 “礼不可废,国家制度岂能儿戏……” “汝阳县公,某有军务交于你,你可愿意?” 王忠嗣没有再和这位大王寒暄下去,吐蕃人这回动员了五茹上下近七十万大军,拿出了搏命的架势要和他在石堡城一线决胜负,以吐蕃的国力自是难以支撑这般大军消耗,当年大非川之战若是薛帅赢了,同样动员了六十万大军的吐蕃早就亡国了。 所以他敢肯定吐蕃人出动七十万大军不但是为了守住石堡城,也是为了入寇凉州,从大唐夺取财富人口以补充损耗的国力,眼下李光弼、哥舒翰和安思顺他们三人所修筑的大城死死地钉住了吐蕃人的大军,而他也已经整军完毕,准备出征石堡城。 这样的国战,早就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自家女婿那里,吐蕃人派了二十万大军,若是能覆其军,夺了九曲之地,自能帮他这里减轻压力。 对于王忠嗣来说,他不是不信任自家女婿麾下军队的战力,而是身为主帅,他必须要考虑更多,为自家女婿增加胜算。 “汝阳县公莫忙着拒绝,这回某可是好不容易凑出万余精骑,要派去积石城,只可惜无人统帅……” “是去相助沈都护的么!” “然也!” “本公愿往。” 王忠嗣没想到自家女婿的名头可比自己好使得多,也不由苦笑起来,“早知如此,某何必再找边监门……” “大王,这回太子麾下东宫六率的卫士可就交给您了。” 听着边令诚的话,李琎吓了一大跳,太子此番来凉州监军,自是带了东宫六率的卫士随行,只是接下来王忠嗣这位大总管要移节石堡城前督战,太子留守凉州,东宫六率派去积石城的话,身边岂不是无人可用。 “大王放心,这城中尚有金钱帮可用,太子安全无虞。” 边令诚见李琎神情,便开口解释道,如今四镇大军和蕃贼决战,太子本是不愿意让东宫六率离开身边的,但是听说沈郎那边缺兵少将后就立马改了主意,而且那金钱帮又是沈郎麾下的产业,太子自是放心。 李琎终于明白王忠嗣这位大总管为何会让自己带兵,东宫六率乃是太子亲军,说难听点便是桀骜不驯,换了四镇边将哪里指使得动他们,也就自己还能仗着圣人过往的恩宠和太子的交情压得住这些骄兵悍将。 “这是兵符文书印信……” 从王忠嗣身后牙兵接过一应物事,李琎也是肃容道,“大总管,不知末将此去积石城,要如何相助沈都护……” “大总管和大王慢谈,咱家回去且向太子复命。” 事涉军机,王忠嗣又不是沈郎,边令诚自是不会在那里讨个没趣,于是便告退了,反正自从见过从小勃律回来的鱼朝恩后,他已经明白自己可不适合去战场,还是老老实实地在武威城等着分润功劳就是。 …… 傍晚,回到别院的李琎看到自家妻子时,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本来还说要陪她在武威城里玩个遍,没成想却是才来几日便要出征。 “夫君回来了,行礼我已经收拾好了,夫君随时可以去军中赴任。” 公孙大娘看着有些手足无措的李琎,不由笑了起来,然后将那领她亲自绣了麒麟的大氅送到了李琎面前,“听说青海头那里七月便会刮大风,夫君可千万不由冻坏了。” “兰娘,你怎么……” “大总管说动太子派了东宫六率做沈郎援军,可是却找不到合适的将领,十二娘本来嚷嚷着要做主帅,我如何不知大总管最后选了夫君……” 原来如此,李琎闻言皱了皱眉,随后想起那位王家十二娘,确实是能干出那样的事情来的,“你也莫笑十二娘,沈郎可是说过日后到了安西,自会许十二娘募集兵员建娘子军,到时候少不得我和阿离也要去十二娘麾下做个女将军。” “这可怎么行……” “如何不行,夫君是看不起我们女子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琎一时无语,最后还是被这位大他许多的妻子赶出了别院,只是当他拿着那犹有余温的大氅时,心中清楚兰娘只是想让他走得没有顾虑罢了。 …… 六月十七,离着积石城尚有两百里的荒野中,李琎看着身后的队伍,皱起了眉头,东宫六率确实能称一声精锐,可是终究是久在京师,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沙场厮杀,他很是怀疑东宫六率的卫士能不能顶得住凶恶的蕃贼。 就在李琎思忖间,只见斥候来报,“将军,灵州的兵马到了,咱们是否要和他们合兵。” “合兵吧,灵州军辎众多,且让军士们原地修整,斥候在外围警戒。” 武威城内,所有的物资粮草都被王忠嗣抽去了石堡城一线,李琎领着东宫六率的卫士携带的军辎只够他们堪堪赶到积石山,他甚至一度怀疑王忠嗣这位大总管只是信不过灵州兵马的战力,是骗他领着东宫六率来干护送的活。 第五百三十章 战起 六月的青海头,天气炎热,合并后的东宫六率卫士和灵州兵马在河流边扎营安歇,李琎在宫中的时候,是圣人教养长大,虽然沾染了身风流习气,坊间雅号“花奴”“酿王”,可他仍旧是正儿八经学习过大内珍藏的兵书战策,而且也曾在陇右战场带过兵。 要不然王忠嗣也不敢让他带着骄狂的东宫六率卫士增援积石山,只不过眼下砸临时搭起的帐篷里,甲胄齐全的慕容复只见这位前宗室大王脱了甲胄,衣襟敞开,露出着白花花的胸膛在那里喝着冰镇的蒲桃酿,哪有半分援军统帅的样子。 “末将慕容复拜见……” “你是吐谷浑的王孙,慕容氏的麒麟儿,某听大总管提过你……” 李琎招了招手道,“且脱了甲胄,这么热的天你也不怕被捂死,这冰镇的蒲桃酿最是解暑,陪某喝上几杯。” “李副帅,这军中饮酒不太好吧!” 慕容复只觉得这位传言中风流倜傥,重情重义的宗室大王哪有半分大军统帅的样子,倒是更像个放浪形骸的狂徒。 “酒,哪来的酒?” 李琎握着手中的蒲桃酿,看着面前神情古怪的慕容复,不由叹气道,“喝过安西烧春后,这也算酒,某曾听大总管说过,沈郎向来都是把这蒲桃酿当成果汁喝的。” “故而某并未在军中饮酒,慕容将军记得以后不可以乱说话。” 看着突然正经起来的李琎,慕容复也只得附和道,“李副帅教训得是,慕容复受教了。” “还愣着干什么,脱啊!” 看着放下酒盏后盯着自己的李琎,慕容复苦笑声后也只得脱去了身上的甲胄,这时候他才见这位被任命为河西节度使副帅的前宗室大王开口道,“某觉得你心里肯定在想些失礼之事,不过某不和你一般计较,且陪某喝两杯。” “末将不敢。” 慕容复小心翼翼地坐下后,拿着倒满冰镇蒲桃酿的酒盏喝下后,冰爽香甜的淡淡酒香让齿颊留香,他虽未开口,可是那神情却是做不得假。 “慕容将军,真香乎?” “真……” 慕容复差点脱口而出,说起来随着那位西门先生的《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风靡大唐,里面不少“典故”也成了坊间百姓们脍炙人口的段子,比如碎叶军的士兵们曾经因为日日吃羊而嫌弃骚气,说是打死也不吃,可是等到远征小勃律时,只吃了半个月的马肉,再吃羊时便纷纷真香了。 “开个玩笑,不必当真。” 等慕容复讪讪放下酒盏,李琎却是让身边的副将打开地图,才真正正经了起来,“咱们如今距离积石山不到两百里,这边丘陵原野夹杂,而且此番我等前往积石山,最重要的便是将你灵州的粮草军辎完好无缺地送入沈都护手中。” “若是再往前走,便有可能遇到蕃贼的游骑,一旦蕃贼舍了沈都护,大军来攻打我等,沈都护便得受我等连累了。” 李琎很清楚,眼下吐蕃人因为自家宰相死在沈郎手里,调集了整个吐谷浑故地的附庸部族以及老弱打算和沈郎决一死战军,若是被他们知道自己这边两万人的援军和大批的粮草辎重,吐蕃人肯定会暂时舍弃攻打沈郎大营,而来吃下他们两万兵马,顺便还能补充军辎。 “李副帅的意思是……咱们按兵不动?” 慕容复略微迟疑了下后道,毕竟救兵如救火,他只知道那位沈都护麾下碎叶军只有两万五千人,可吐蕃人的军队加起来足有十倍之数,就算其中近半是老弱妇孺,可这人数的优势总做不了假。 “不是按兵不动,而是寻找战机,再说咱们远道至此,士卒们也早已疲惫不堪,正该好生修整番。” 李琎开口说道,当年薛仁贵薛帅之所以在大非川惨败,也是因为当时留守的郭待封轻敌冒进,丢了大军的粮草辎重,才导致战局翻转,眼下这积石山之战不能和大非川之战相比,但局势也略有几分相似之处。 慕容复被说服了,他率领的灵州兵马加起来有一万二千人,可其中过半是征发的蕃部兵,说穿了也就是当民夫使的,剩下的里面他慕容氏本部的兵马才一千出头,里面真正能打的也就三百多骑,他自然清楚若是眼下吐蕃人真打过来,他只怕是守不住携带的众多军辎粮草的。 想到这儿,慕容复终于意识道,眼前看上去没个正形的汝阳县公,其实才是知兵之人,而他终究经验太浅了。 “还请李副帅示下,末将和灵州兵马自当领命。” 慕容复沉声道,李琎听了后,笑着摆手道,“不必如此严肃,某已经寻了处地势易守难攻的地方,这两日咱们也建起大营来,沈都护来时带足了粮草,纵然收服了党项人为其爪牙,想来还是够用的,明日便麻烦慕容将军亲自前往积石山,面见沈都护,告知咱们这里的情况,请沈都护来拿主意吧!” 李琎虽然挂了个河西节度使副使的名头,慕容复也称他为副帅,不过他自己并没有想和沈郎争夺主帅的念头,积石山之战沈郎能打成如今这等局势,已经堪称一代名将了。 “是。” 慕容复立马大声应道,那脸上的兴奋神情却是叫李琎不由笑起来,“沈郎可真是大名在外,只怕如今天下的好儿郎都想去他麾下效命啊!” “来,再陪某喝两杯。” 感慨过后,李琎拉着慕容复喝起了酒,说起来慕容氏也是向来以姿容出众闻名于世,这位慕容家的麒麟儿也是生得好样貌,让他起了爱才之心。 …… 三日后的清晨,慕容复领着慕容氏的精锐家将,看着碎叶军大营外远处林立的吐蕃军队旗幡,也不由暗自心惊,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刚到积石山,就遇上蕃贼大军来攻。 金色的晨曦中,吐蕃人庞大的军队就好像蚁群般缓缓向前移动,凉爽的风中却是不断响起的哭号声,从吐谷浑故地被吐蕃人驱赶的附庸部族近两万老弱妇孺,被他们用刀剑驱赶着,向着碎叶军大营压去。 “蕃贼真是无耻之尤。” 慕容复看清楚前方景象后,忍不住愤愤骂道,他在灵州时便常听人说蕃贼残暴,后来城内多了说书人的行当后,也有不少故事便是说蕃贼和大唐的战事的,以往说书人口中蕃贼会抄掠乡里,掳走大唐的百姓逼他们去攻打大唐的城池,对慕容复来说只是遥远的故事的话,那么眼下看着那些不相干的老弱妇孺哭号着被鞭打向前,他总算明白了为何阿耶说蕃贼凶恶,要他小心了。 “咱们走。” 慕容复朝左右喊道,今日适逢其会,赶上蕃贼大军来攻,他定要去沈都护麾下效力。 不多时,慕容复便被大营外的游骑给借助了,“汝等是何人?” “这位兄台,某乃是安乐军都尉慕容复,奉命来见大都护,有军情禀报。” 看到慕容复一行皆是明光铠甲,张衕也没有继续盘问,只是带着这些主君口中曾经提到过的援军回转大营。 慕容复沿途所见,丝毫不见营中将士有什么紧张神情,就连那些蕃部兵也是满脸的跃跃欲试,仿佛大营外摧城欲压的吐蕃大军不过是些不堪一击的土鸡瓦狗罢了。 “你们灵州的兵马离咱们还有多远?” 张衕询问起来,慕容复也没有多想,只是径直答道,“尚有两百多里,多日跋涉,士卒辛苦,某来时李副帅已让大军原地修整,以待大都护的军令。” “哦。” 看着那些碎叶军的年轻将领们脸上露出喜意,饶是慕容复听不太懂这些突然用沙州话交谈起来的河西骑士,可还是猜出了几分意思,那就是这些路上过来前往帅帐的河西骑士先前把他们当成是来抢人头的了。 不多时,慕容复进了帅帐,然后他一眼就见到了那位让他倾慕已久的大都护,接着便是大总管口中的那些河西俊杰、四镇悍将,他是慕容氏的麒麟儿,在灵州很多人都以为他是个出色的年轻人,可是只有在这儿,他才清楚自己只是个小人物罢了。 “安乐军都尉慕容复拜见大都护。” 随着慕容复出声行礼,刚和众将商议完此番出战次序的沈光闻言不由一愣,随后便道,“大战在即,不必多礼,慕容都尉何事来此!” “这是李副帅的手书,还请大都护过目。” 沈光从张衕手上接过那慕容复奉上的手书,一目十行地扫过后,不由笑道,“想不到大总管还给咱们派来了援兵,这自是极好,某正愁那些蕃贼人多,到时候抓多了俘虏养不活……” 听着眼前这位大都护的言语,慕容复只觉得理所当然,在他心中大营外吐蕃人的大军已然没什么好怕的。 “慕容都尉来了,便权且在某这儿听用如何,等今日战事了了,再回去复命如何?” “大都护,末将来时,李副帅便说过让某在大都护帐下效命,不必回去。” 为了留下来,慕容复直接道,实际上李琎压根就没说过这话,反倒是还等着他回去整合灵州兵马。 “这便好,那便和某麾下亲从官一道,随某去前营观阵。” 沈光点了点头,慕容复都来了,自己是不是该再去凑个乔峰出来,还得是契丹人才行,这样才能给他取汉名。 第五百三十一章 地狱 碎叶军前营,早就搭建好的高台上,沈光看着远处密密麻麻,铺天盖地而来的吐蕃军队,就知道这回吐蕃人是要动真格的了,这时候他已经能听到风中隐隐传来的哭号声,不过他并未为其所动。 只是看向左右众将,随后朝薛珍珠道,“薛大郎,待会儿蕃贼若是驱使附庸部族老弱来攻,你带三千营先去喊话,告诉他们,若是临阵倒戈,反冲蕃贼,某便给他们个活命的机会,若是不知好歹,冲我大营,十死无生。” “主君,蕃贼向来狡诈,这些来送死的老弱妇孺里往往会有死士夹杂其中……” 薛珍珠倒是没有立刻领命,而是有所顾虑地说道,他知道自家主君乃是仁德之人,面对这些外族人,也总是愿意给他们条活路,可是他太清楚蕃贼的德性了。 “无妨,你便让他们先杀了那些混迹于其中的蕃贼做投名状。” “是,主君。” 薛珍珠点了点头,接着便下了高台,很快便领着三千营出了前营,对付这些充当炮灰的老弱妇孺,便是他们三千营上也是杀鸡用牛刀。 …… 达扎路恭看着前方的将领忽然下令驱赶那些附庸部族的武士们策马挥刀砍杀起来,随后两万余人乱糟糟地向着唐军大营奔去,也不由紧皱眉头,这些蠢货这回倒是听他的蓄足了兵力来攻打唐军大营,可是这般毫无章法的进攻,又能有什么用。 搞不好,这些乌合之众自相践踏时死得还更多,达扎路恭这般想着,可是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他在剩下的将领中资历太浅,哪个又愿意听他的,再加上赞普又送来了王令,要他们生擒活捉唐军主帅,还许以了中论之位,如今另外几个大氏族出身的老将可全都是做着攻破唐军大营的春秋美梦呢! “主人不去争一争么?” “争什么争,去送死吗?唐军以逸待劳,又有坚固的营垒,咱们就是不计死伤地打下唐军大营,又有什么意义?” 达扎路恭意兴阑珊地说道,虽说他不喜欢那些仗着资历的蠢货,可是内心里仍旧觉得唐军是撑不过今日的,只要那些蠢货不怕麾下士卒的伤亡太大就行,哪怕唐军再善战,也始终会有个极限。 达扎路恭决定还是躲在后面旁观即可,他可不想把恩兰氏的兵马赔进去当炮灰。 只是让达扎路恭始料未及地是,离着唐军大营尚有一箭之遥时,那唐军大营里忽地有骑兵杀出,只是随后这些骑兵在那里呐喊起来,没过多久原本前冲的那些附庸部落的老弱妇孺便更加混乱起来。 原本虽然缓慢但是好歹还是在朝着唐军大营冲锋的这些炮灰居然原地转向,开始互相砍杀起来,随后就像是瘟疫传染般整个队伍就莫名其妙地崩溃了。 …… 战场上,那些拿着破烂刀剑,浑如乞丐的附庸部族们回转过身,裹挟着后面的族人们朝吐蕃人反冲起来。 那位大唐的将军说得对啊,他们既然都是要死,为何不去搏一搏,大唐尚且会善待他们这些外族人,可吐蕃人只会对他们敲骨吸髓,把他们往死里欺压! 就算做狗,也是分档次的,劝说他们的那些大唐士兵,不也是和他们一样的胡人,可是他们却穿着精良的甲胄,骑着高大的骏马,如今那位仁慈的大都护愿意给他们活命的机会,若是这样他们还不敢去反抗吐蕃人,那他们就活该去死了。 吐蕃人显然没想到原本用来消耗唐军的炮灰居然倒戈相向,转身冲杀向他们,虽然只是些不堪一击的老弱妇孺,可是后面还有虎视眈眈的唐军骑兵。 “反了,都反了,给我杀,狠狠地杀,杀光这些贱种!” 吐蕃的将领们嚎叫着,驱使手下的兵马想要用残酷的杀戮来让这些倒戈的炮灰幡然醒悟,不过他们显然错判了局势,那些原本被推在最前面的炮灰如今倒戈后反成了最后面的,在前面其他部族或是族人死光前,他们并不需要直面吐蕃人的屠刀,所以他们奋勇无比地挥刀威胁着煽动着前方的人杀向吐蕃人。 终于这两万人的混乱队伍就像被压爆了皮毬般从两侧崩散,有人逃向荒野,有人试图绕向大唐王师的军营求援,而恼羞成怒的吐蕃人则是派出两翼的骑兵,将这些试图反抗的附庸部族统统斩杀。 没有死去的结桑东则布这位中论压制,吐蕃军中几个统兵大将皆是最残暴的武夫,在他们的脑子里没有任何的怀柔可言,既然炮灰们不听话,那就杀到他们听话。 …… “这便是蕃贼,天性残暴,他们漠视性命,不管是别人,还是自己的。” 沈光看向了身边那位眼神不太好的鉴真和尚还有脑袋上已然长出寸许的晁衡,就在慕容复来前三日,鉴真和尚和晁衡得了自家麾下镖局的护送,来到军营来见他。 说起来他也不得不佩服鉴真和尚,这个和尚是个真正的求道者,意志坚定,他要做的事情,除非他自己改了主意,否则没人能劝得住他。 就好比鉴真和尚想见他,哪怕明知道他在和蕃贼对垒,大战在即,沿路既辛苦又凶险,哪怕晁衡苦苦哀求都没用,最后找上自家那位娘子,来到了这边。 这三日,沈光也和鉴真和尚交流了些佛法,他还是能东拉西扯些后世的佛偈,倒是让鉴真和尚觉得他深具佛性而深感可惜。 “大师,你还要东渡日本吗?日本国虽然偏远,可国中到底还算平安,百姓也不至于有这等杀身之苦,佛说有地狱,眼前这便是了吧!” 看着沉默的鉴真和尚,沈光开口说道,“安西那边有无数小国仍在蕃贼治下,那些本是佛国之地如今也是教义纷乱,不复真法,更有大食教东传,至于天竺之地,佛门势微,他们又有什么正法,当年玄奘法师在天竺折服其国僧众,回国翻译经书……” “说句不客气的话,如今佛门正宗皆在我东土大唐,大师要弘扬佛法,去那连国主都重佛的日本国岂不是缘木求鱼,彼辈不过是想要大师前去为王室贵族授戒,好方便管理国中僧众罢了。”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大师,地狱就在眼前,你入不入?” 四周众将皆是看着那些奔逃溃散的各部老弱妇孺被吐蕃人的骑兵追上杀戮,而鉴真和尚这时也终于开了口,“大都护,还请你救下这些可怜人,能救多少便救多少,贫僧愿往安西弘法。” “大善!” 沈光点了点头,随后朝郭子仪道,“让党项骑兵出击,救下那些妇孺。”而边上,鉴真和尚口诵佛号不止。 第五百三十二章 阵 最后只有五千老弱妇孺被三千营接应着撤回了大营,剩下的人全都被吐蕃骑兵们斩杀殆尽,随后这些杀得性起的吐蕃骑兵试图趁着三千营断后的时机,想要一鼓作气杀进唐军大营,可结果却被铺天盖地的箭雨射死了七八百人。 那是真正遮天蔽日的箭雨,即便远离战场的达扎路恭都能看到唐军大营里那些箭矢呼啸着跨越两百余步的距离时,战场的天空就像是突然有乌云压顶一样。 吐蕃将领们以往不是没有和唐军交过手,可是这种似乎永无停歇的箭阵也是前所未见,进攻的万余骑兵被这可怕的铁雨彻底吓坏了,前冲的骑兵想要回撤,可是掉过头,头上依然是落下的死亡阴影。 出去被留在唐军大营前的七八百具尸首,还有更多受了箭伤,又或是被自己人践踏踩伤的足有两千余人。 万骑冲过去,转眼间照面就死伤近三千多,这样的仗还怎么打? 就连原本以为己方胜算十足的达扎路恭都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冷意,他弄不明白为什么唐军的弓弩手能射出如此狂风暴雨般的箭雨。 死寂的战场上,只有几个被马匹压在尸堆下的幸运儿侥幸活了下来,可他们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被返回战场的三千营将士砍掉了脑袋。 薛珍珠在率领麾下将那些老弱妇孺送回大营后,大摇大摆地回到了战场,让手下的士兵们割取蕃贼的首级,同时将那些人马身上的箭矢都拔下来带回去。 看着对面似乎被打懵了的蕃贼毫无反应,薛珍珠想到自家主君的奢侈,也不由笑了起来,难怪主君常说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这全军配发强弩,然后战时集火,每个弩手身边就是十把上好弓弦的强弩,后面还有三个上弩手。 这样便可以做到打出十三轮不带歇的箭阵,当然这等近乎烧钱的消耗箭矢的打法,这天下也只有他们碎叶军才使得出来。 “动作都快点,莫叫对面那些蕃贼瞧出破绽来。” 薛珍珠吆喝着,这种烧钱的箭阵虽然厉害,但也就强在那最初连环不绝的十三轮齐射,到后面也就和常规的战法一样了。 沈光身边,慕容复的嘴张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此生还从未见过这真正的“万箭齐发!”,“刚才到底射出了多少箭矢?” “一千弩手,瞬息间十三轮齐射,你说有多少?” 安抱真在边上说道,哪怕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等万箭齐发的景象,可他依然为之目眩神迷,大唐历来的兵法里,弓弩都不是用来决胜的手段,只是用来迟滞贼军冲锋,只有长兵相接,白刃肉搏才是取胜之道。 只不过眼下那些四镇和河西的将领们都动摇了,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家主君总是说打仗就是烧钱,想到那还未使出过的另一种战法,他们不禁为蕃贼感到可怜。只可惜主君说得那名为火炮的大杀器,他们却是没法见到了。 …… “唐军肯定是集中了全部的弓弩手,刚才起码有万人以上的规模!” “只要继续冲,唐军的弓弩不可能始终那么犀利!” 不甘心的吐蕃将领们开始为自己的动摇寻找反驳的理由,很快他们便又振奋起来,今日说好了定要不计伤亡也要拿下唐军大营,怎么能被这区区箭雨吓到。 “那些唐军在拔箭,唐军箭阵再犀利无双,没了箭矢又有什么用?” “让人拿着木盾顶着冲锋,消耗唐军箭矢,不要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达扎路恭熟悉的争吵声中,他眼中那些愚蠢的同僚们总算是回过神,这回他们没再驱赶剩下的几千附庸部族的炮灰,而是犹豫起来。 “不要再派那些青壮去唐军阵前了,他们只会投降倒戈……” 达扎路恭没有继续坐视下去,若是他们这儿撑不住,大蕃也许就要亡了。 “达扎路恭,这里没有你说话……” “闭嘴,你这个蠢货,我以恩兰氏的族名起誓,你们若是愿意听我的,不管这一仗最后能有什么功劳,我都不会和你们争夺,我只想让中论的尸首不再曝尸荒野,还有我大蕃的勇士去无谓的送死。” 达扎路恭咆哮了起来,拔出了家传的宝刀,这个年轻的吐蕃贵族用凶狠的目光看着那些资历比他老的军中同僚,“中论委以我重任,是看重我的智谋,而非勇力,按照你们这样的战法,只会让唐军在那里大笑我们的愚蠢。” “恩兰氏的小子,中论已经死了,这里还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 “没错,你以为你是谁,若是你阿爸来了还差不多。” 看着那些转眼间便喝骂起来的老将,达扎路恭心里一片悲凉,他恨不得挥刀杀光这些蠢货,唐军主帅是那般卑鄙无耻狡诈之徒,他在积石城这里围而不攻,这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唐军把营垒修筑得比城池还可怕。 他们眼下不该去攻打唐军大营,而是和唐军对峙,等待唐军的粮草辎重消耗殆尽,同时也要等待天气转凉,他们就不该奢求打败唐军,而是能把唐军牵制在这里直到冬天就行。 只是中论死了,他们这十多万大军没人压得住,注定他只能徒劳无功。 被淹没在骂声中的达扎路恭做出了最后的努力,“不管你们听不听得进,我只想告诉你们,若是要攻下唐军大营,就不要再想着保存自己的兵马,从四面八方去围攻唐军大营,就让我们的勇士顶盾去消耗唐军的箭矢,那些征发的附庸……” 看着自顾自说起来的达扎路恭,其余吐蕃将领们的骂声小了下来,他们虽然看不起这个年轻的恩兰氏少主,可毕竟不是真的蠢到家了。 “便按他说得办,我们各自领一路兵马,攻打唐军大营,务必不能让唐军有喘息之机。” 几个老将商量了下后自也做出了决断,随后便是分派兵马,只是这时达扎路恭却拒绝了他们的征召,“我要为大蕃保存元气,同时也要守住积石城。” 达扎路恭的举动被当成了胆小的懦夫而被加以羞辱,只不过他已经全然不在乎了,唐人有句话叫做“良言难劝要死的鬼!”就让这些蠢货去和唐军厮杀,等他们死在唐军手里又或是实力大损,他才有机会收拢兵权,他宁可率领那些残兵败将和唐军周旋,也不想再和这些蠢货打交道。 第五百三十三章 铁鹞子 吐蕃大军的变化,并没有逃过沈光的眼睛,看着吐蕃大军开始分兵,而且全是吐蕃本部的兵卒出战,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恶仗。 “郭子仪。” “末将在。” “你去后营坐镇。” “喏。” “段秀实。” “末将在。” “左营交给你了。” “喏!” “安重璋。” “末将在。” “右营你去。” “喏。” 发号施令间,沈光亦是让麾下三名大将各自坐镇左右后方,他亲自在大营正面指挥,远处吐蕃人的鼓声变得清晰起来。 视线中,穿着土黄色袍子的吐蕃兵卒拿着木盾,逼近大营后开始奔跑起来,而在这些步兵后方则是散开的骑兵部队,依然是铺天盖地地冲过来,可是比起先前驱赶那些老弱妇孺时,此时吐蕃人的进攻变得有章法得多。 看着吐蕃大军里不断分出的兵马源源不绝地绕向大营两侧,沈光扶刀站起,朝薛珍珠道,“你领三千营,出去和蕃贼厮杀,冲垮他们的步卒,若是蕃贼骑兵来救,撤回来便是。” “喏!” 薛珍珠再次领命而去,先前他们就没和蕃贼好好一战,手下的儿郎们的刀箭早就饥渴难耐,他们三千营的将士都是和蕃贼有着血海深仇的。 很快三千营的轻骑们呼啸着从大营里杀出,他们在马上开弓射箭,随后砍杀起那些闷头冲锋的蕃贼步卒,这里面夹杂着不少健壮的妇人,不过对三千营的士兵们来说,战场上可不分什么男人女人,更何况这些吼叫着挥刀的蕃贼妇人哪里有几分像是女子。 三千营很快便杀散了冲到近前的蕃贼步卒,随后和压上的蕃贼骑兵缠斗起来。 沈光并没有让弓弩手齐射,他想出来的战法其实并没有那么神奇,只是占了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如今这些吐蕃人便清醒过来,让步卒在前,骑兵压后,队形还放得很松散,就是为了防他的箭阵。 他是不会把宝贵的箭矢用在这些其实和炮灰没什么两样的蕃贼步卒身上,看着杀得性起,似乎有些上头的三千营被蕃贼骑兵引着脱离大营,沈光立马便朝身边牙兵道,“鸣金,让三千营撤回来,枪兵盾手上前,沿着拒马鹿角列阵。” 很快听到身后大营传来的急促勒令收兵的薛珍珠抹去脸上鲜血,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等他仔细看清楚战况时才发现三千营已经出了大营箭阵最远的射程,若是再往前只怕就要被蕃贼骑兵给引入圈套了。 “撤!” 战场上,三千营的那些军官们都是先后喊了起来,然后三千营已经混乱的队伍,开始以一个个百人队的队伍飞快后撤,这也让已经试图从两侧穿插包围他们的吐蕃骑兵愤恨不已,他们只差一点就能截住这伙唐军了。 “继续进攻。” 冷酷的军令下达,包抄空跑的吐蕃骑兵们就势杀向唐军大营,另外还有更多数量的步卒随着他们发起了冲锋。 吐蕃人的战法在战场上就是如此简单粗暴,一波接着一波的连环冲锋,直到敌人被冲垮,或者他们自己崩溃。 看到唐军大营里有箭雨飞出,但是不再是像先前那般遮云蔽日,让人绝望的铁雨,吐蕃骑兵中的将官们纷纷大喜起来,唐军那样的箭阵果是凑齐了全军的弓弩手,如今四面围攻,他们定然难以相顾。 虽然依旧是箭如雨下,但是对于吐蕃人来说,眼下这样的箭雨他们顶得住,终于有步卒冲击唐军大营前的拒马鹿角,只不过此时等待着他们的是披甲持坚的唐军枪兵和盾手。 长度接近两丈半的步战长枪不断地刺出收回,就像是割麦子一样收割着吐蕃人的性命,只是对面的那些蕃贼就好像是怎么也杀不光似地前仆后继杀过来。 当碎叶军的步卒战队开始前后更替,吐蕃人就靠着这不计伤亡代价的猛攻缓缓地逼近前方大营,他们搬开推倒已经占据的拒马鹿角,给后方的骑兵腾出冲锋的空间。 鉴真和尚虽然看不清远处的惨烈景象,但是风中吹来的浓重血腥味和回荡的厮杀声和惨嚎声,却让他明白,就像那位沈都护所说的那言,他眼前展开的便是活生生的地狱。 听着这位鉴真和尚的念经声,其余的将领们不为所动,只是盯着前方的几乎是在用血肉开道的蕃贼步骑,也不由骇然于蕃贼的悍不畏死。 沈光虽然神情严肃,但是他并不担心大营会被蕃贼攻破,看着大营前的拒马鹿角已经被吐蕃人占据了近半,远处已有银光闪耀的吐蕃铁骑集结,他看向了身旁的李晟,“李晟。” “末将在。” “带铁鹞子出战,荡平前方蕃贼步卒。” “拓拔野,你领党项轻骑在两翼扫荡,护卫铁鹞子侧后。” 随着沈光命令,用吐蕃人的具装甲骑武装起来,以碎叶军的校尉旅帅为指挥的党项重骑兵从打开的营门里咆哮奔出,那些得以被选入铁鹞子的两千党项武士乃是八部里的勇士,他们此时人马如龙,气势汹涌地压向了前方惊恐莫名的吐蕃步卒。 面对人马一体皆披甲胄的重骑兵,没有结成坚固阵型的步兵会有本能的恐惧,更何况党项人还披挂着吐蕃人引以为豪的瘊子甲,那些死于铁鹞子践踏下的吐蕃步卒们到死都没想清楚为什么自家的重骑兵会从唐军大营里冲杀出来。 党项武士们尽情地驰骋在战场上,中军的铁鹞子很快就碾压了当面的蕃贼步卒,随后压向原本气势汹汹集结起来的蕃贼铁骑,而他们两翼的轻骑则是驱赶着那些溃败的蕃贼步卒。 几乎是顷刻间,原本似乎就能攻打到唐军大营里的局势瞬间翻转,这让吐蕃的将领们心里生寒,这时候才有人明白达扎路恭这个恩兰氏的毛头小子没有说错,唐军大营是他们无法撼动的。 可是仗打到这份上,他们还能怎么办,尤其是原本只是他们吐蕃人附庸,地位卑贱如狗的党项人在换了主子以后,居然敢这般当着他们的面耀武扬威,谁能忍得住。 打不过唐军,还打不过这些党项奴吗! 集结的吐蕃铁骑并未撤退,而是狠狠地迎上了铁鹞子和党项轻骑,双方展开了激烈的厮杀,党项武士们只是想着要在沈光这位新主君面前展示自己的武勇,至于吐蕃人有二十万大军,在大唐王师面前,又算是什么东西! 本以为会经历场苦战的慕容复看着和吐蕃铁骑拼了个旗鼓相当的党项骑兵,忽然觉得他灵州的兵马连这些党项奴都比不上。 “擂鼓,明光铁骑随某出阵,斩了那蕃贼将主的狗头。” 沈光没有让党项骑兵去和吐蕃铁骑拼个两败俱伤,他容得下这些党项武士效忠于他,安西的战场上,他需要铁鹞子和党项轻骑为他冲锋陷阵,对付突骑施人和葛逻禄人。 第五百三十四章 神臂弩 没有擂鼓助威,当沈光领着三千明光铁骑从大营侧门从战场后方右侧绕向当面蕃贼大军左翼方向时,前方正和党项骑兵们鏖战不休的吐蕃铁骑几乎没人注意到沈光他们的动静。 齐日格朗握着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暴跳,他是吐蕃十八采邑里象与列的节度使,在大军中地位仅次于结桑东则布这位中论,只不过自从当今赞普即位后,他们这些采邑之主也被王室征税,地位早已不能与吐蕃开国时相比。 不过即便如此,齐日格朗依然属于吐蕃国中的大贵族,所以哪怕达扎路恭先前已经说动了部分将领,可是只要齐日格朗和另外几个大贵族不点头,就没人会听这个恩兰氏少主的言语。 当齐日格朗所在本阵的斥候们发现左翼突然冒出的大股骑兵时,这些吐蕃斥候并未太过警惕,但他们依旧是向自家主人禀报去了。 “有唐军骑兵杀来了。” 齐日格朗手上的兵马最多,足有七万之众,其中五万乃是这回征发大军里的正卒,虽说他已经派了三万和党项骑兵厮杀,可中军仍旧留了两万精锐,其中还有三千具装甲骑。 因此他并未把斥候口中旗号不明的唐军骑兵放在心里,区区两三千骑的样子,又能顶什么用,他眼下恼火的是那些背叛大蕃的党项人让他丢尽了脸面。 不过就在他要让麾下甲骑具装出征,击溃那些党项奴时,他身旁的将领们忽然露出了惊恐的神色,有人指着前方道,“元帅,那是唐军主帅的大纛!” 已然逼近吐蕃中军本阵不远的沈光让身边的李嗣业打出了旗号,那面李隆基御赐的军旗迎风招展,黑底赤金的神威二字在炽热的野风中翻滚咆哮。 明光铁骑们从马背上直起身,胸前耀眼的胸甲连成了光海,赤色的军旗林立而起,随后已经跑开了的雄骏战马在背上主人的驱策下开始了气势惊人的冲锋。 雷潮般的马蹄声瞬息间淹没了齐日格朗身边其余将领们的喊声,“迎敌!”“迎敌!”这位吐蕃元帅惊恐地喊叫起来,虽然他曾轻蔑地认为那个年轻的唐军主帅只是个走运的小儿,可是当对方领着具装甲骑的明光铁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想到了被唐军悬挂于大营前曝尸于荒野烈日的中论。 吐蕃中军前方的步骑们出现了慌乱,有的人向前试图阻拦那如同挟山越海般气势冲锋而至的唐军铁骑,也有的人直接被吓得试图勒马,谁都清楚被具装甲骑冲垮以后,只是一边倒的屠杀。 沈光身后的千余牙兵精锐在马上取出了神臂弓,这是沈光还在长安时就交给王忠嗣这位老丈人的好东西之一,这大半年时间里,长安城那边打造了近万具神臂弓,而沈光就拿去了三千具。 虽然神臂弓属于步兵弩,需要用脚踩踏上弦,可大唐不缺良马和骑术精湛的骑士,尤其是沈光身边的亲军牙兵,乃是安西四镇的良家子、河西豪强的世家子、四镇军中的精锐老兵组成,在马鞍上单手控缰,单腿给神臂弩上弦虽然不容易,但也难不倒他们。 千余张神臂弩在两百步不到距离上的攒射,直接打崩了抵抗的吐蕃士兵,即便身穿盔甲,手持盾牌,他们也挡不住神臂弩的箭矢穿透他们身上好似纸糊的甲胄。 当最前方的步卒不战自溃,后方想要迎敌的吐蕃骑兵最先面对的就是自家的逃兵,中论的死亡,屡次大败亏输给唐军,让向来以坚韧著称的吐蕃人也无法继续支撑下去。 那些被征发的士兵看不到半点赢的希望,而唐军的明光铁骑更仿佛是怪物一样,明明已经穿着那样如同庙宇里神将才穿戴的甲胄,居然还能在马上射出那样恐怖的箭矢,就算自家的具装甲骑上了,恐怕也挡不住那样犀利的箭矢。 齐日格朗的手在颤抖着,看着照面间冲垮军前列阵的步卒,随后人马如龙,气势如虹般长驱直入的唐军明光铁骑,理智告诉他应该转身就跑,可是他却强行压住了这股让他感到羞愧的恐惧感,只是大吼大叫着让自家的具装甲骑拦住距离他已经不过三百步的明光铁骑,而他前方赫然已是被唐军击溃后倒卷而回的败兵。 吐蕃的具装甲骑们仓促发动了冲锋,而他们最先要砍杀的不是唐军,而是被身后唐军用恐惧驱使着奔向中军大纛的自家士兵。 沈光身后的明光铁骑们已然从松散的雁形阵变成了锥形阵,这时候四面八方都有吐蕃人的弓箭射来,可是却散乱不堪,落在他们身上的甲胄叮当作响,偶尔才有箭矢透过甲叶间的缝隙刺入,但大多数也没能穿透他们贴身穿着的坚韧丝绸里衣。 对于麾下的武备,沈光向来舍得砸钱,不独是明光铁骑,就连碎叶军的步卒,也是人手几件替换的丝绸里衣,除非是被强弓近距离射击,否则便是穿了甲的箭矢也无法穿透那坚韧的丝绸,脱去甲胄后,只需要一拉一扯,便能将箭头从嵌入的血肉里抖出来。 无惧箭矢的明光铁骑对于吐蕃人来说,简直就像是天神下凡,这时候沈光的亲军牙兵们也在马背上完成了踩弦上箭,然后他们朝着杀散溃兵后的吐蕃具装甲骑们来了波齐射。 神臂弩弓弦震动的声响宛如霹雳惊雷,当弦声连成滚滚雷音,对面的吐蕃具装甲骑们在马背上就好像被无形的大锤击飞,从马上摔落,还有中箭的马匹直接哀鸣这跪地。 刹那间三百多的吐蕃具装甲骑被照面的神臂弩放翻,随后他们的冲锋阵型就彻底乱了,而沈光这时候仗着身边左有李嗣业,右有南霁云,蛮不讲理地杀穿了前方溃乱的吐蕃具装甲骑,这时候他距离那个头戴八瓣金盔的吐蕃主将只有区区五十步距离。 “死来!” 看着那吐蕃主将拨马要逃,沈光策马间在马背上奋力甩出了手中的长矛,刺耳的呼啸声中,握着缰绳的齐日格朗呆愣愣地看着没胸而入的两杆长矛,张开的嘴里猛地鲜血喷出,里面还夹杂着碎裂的脏器,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就从马上倒了下去。 第五百三十五章 大胜 齐日格朗的死瞬间让四周的吐蕃大军崩溃了,那些仍旧在和明光铁骑厮杀的具装甲骑也好似丢了魂魄般士气低落,而正前方远处正在激战的党项骑兵们看到吐蕃中军倒下的大纛,则是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而原本已经靠着人多势众占据优势的吐蕃铁骑则是转眼间兵败如山倒。 从那吐蕃主将拔出长矛,沈光将其中一杆递给了身旁的李嗣业,刚才他投矛时,李嗣业也同样掷出了他那杆马矟,这个吐蕃主将还真是死得不冤。 慕容复满脸兴奋地割下了那吐蕃主将的首级绑在那顶八瓣金盔上,他方才追随这位大都护冲杀敌阵,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一往无前,天下无敌。 “主君,蕃贼主将已死,正可以劝降……” 慕容复忍不住说道,在他看来吐蕃人军心已乱,士气崩散,除了些许犹在抵抗的具装甲骑,剩下的都在疯狂地逃跑。 “只有死掉的蕃贼才是好蕃贼。” 慕容复身边,满脸是血的多闻朝这个喜欢自作聪明的都尉说道,而他身边同样浑身浴血的持国则是冷冷瞥了眼后道,“蕃贼若是降了,拿什么喂俘虏。” “慕容都尉,我大唐王师乃是仁义之师,杀俘的事情是不会做的。” 沈光笑着拍了拍慕容复的肩膀,随后便翻身上马,招呼着李嗣业他们继续策马追杀那些落败的吐蕃兵卒。 “主君仁德,不杀俘虏,所以我碎叶军不接受蕃贼投降!” 张小敬朝慕容复说道,接着也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留下来,就多学多看。” “是。” 慕容复抬起头想要道谢时,只见那位张都尉已经翻身上马而去,然后也连忙翻身上马,纵马追杀那些吐蕃败兵。 就像是吐蕃人以往对待那些被他们劫掠的可怜人那般,沈光领着明光铁骑追杀着吐蕃败兵一直杀到了积石城下,根本没有给吐蕃人重整兵马的机会,不管是哪个吐蕃将领试图聚拢败兵,就会被他率兵冲垮斩首。 那一顶顶金盔代表着吐蕃人里千夫长以上级别的将领,死在了沈光手上,只不过除了那名吐蕃将主外,其余的都是被南霁云他们所斩杀,沈光并没有在和手下们抢人头。 积石城的城头上,达扎路恭看着哀嚎着在城墙上下聚拢的败兵,气得浑身发抖,心中冰冷,他怎么也没想到齐日格朗居然败亡得如此之快,七万大军半日功夫就被唐军打崩了。 “将军,开门吗!” “开什么开,这些人被唐军吓破了胆,若是开了城门,唐军衔尾追杀,趁机攻城,我们怎么守!” 看到身边的部下们都是面如土色的样子,达扎路恭破口大骂道,他同时亦是瞪着本是城中守将的铁颜。 铁颜迎着这位恩兰氏少主的凶狠目光,低下了头,“愿听将军的吩咐。” “好,有老将军助我,咱们说不定还有机会反败为胜。” 达扎路恭见铁颜向他表示服从,立马大喜起来,然后让部下士兵们取了弓箭对准挤在城墙下叫喊苦嚎的溃兵败将们大声怒吼起来,“我大蕃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怯战的懦夫!” “我给你们两条路,要么给我回头列阵,迎战唐狗,要么就死在这城墙下面,到时候你们的家人会因为你们而蒙羞,家里大门前会挂上狐尾……” “达扎路恭,给我开门,休要在那里胡言乱语,唐军凶悍,就靠你们那点人,守不住的……” “你这个懦夫,你若还自认是贵种,就该带着你的部下撤去大营,而不是逃到这里来……” 想到城墙下那朱氏的将领居然不逃去己方大营固守,和积石城互为犄角,反倒是一口气逃到这里来,达扎路恭越想越气,口中骂着,自从身边手下夺了弓箭,一箭便射穿了那仍旧在叫嚣着要他开城门的朱氏将领。 “给我放箭,杀了这些胆怯的懦夫。” 随着达扎路恭射杀了那位朱氏的将军,城墙上其余士兵也不再犹豫,纷纷放起箭来,一时间哭喊声叫骂声大作,可是达扎路恭铁了心不许这些败兵入城,最后那些残兵败将也只能硬着头皮转身在积石城外的旷野里勉强列阵。 沈光并没有急着去积石城下追杀那些吐蕃败军,事实上当他追着这些败兵往积石城方向驱赶时,他便派了斥候去打探吐蕃大军营地是否空虚,结果让他大感意外的是,吐蕃人居然没有留下多少兵马看守大营。 于是他便领着明光铁骑率先踹了吐蕃人的大营,他原本还想着要利用慕容复他们的援军调动吐蕃人,再设伏袭击他们,可是谁能想到这些吐蕃人如此不堪一击。 当达扎路恭在积石城止住己方溃兵败将,逼着他们和唐军死战时,沈光已经领着明光铁骑夺下了吐蕃人的大营,只不过让他意外的是,吐蕃人的大营里并没有多少粮草,这让他有些失望,不过想想这才是常理,吐蕃人再没脑子,也不可能放着积石城这样的坚城不用,把所有的粮草囤在城外大营。 “看起来蕃贼里倒还是有些英雄人物!” 听着斥候的回禀,在吐蕃人的帅帐里休憩的沈光不由叹道,他本以为这回还真能趁势夺了积石城,驱赶吐蕃败兵一路败逃,到时候没了粮草,这些吐蕃军队大半都会死在逃亡的荒野中。 “主君,某愿去……” “不必了,且等郭副帅他们的消息。” 沈光没有打算急着去攻打积石城,眼下虽然离着落日还有一两个时辰,但是吐蕃人兵力雄厚,背城列阵决死而战的话也很是棘手,倒不如等等郭子仪他们的消息。 “让党项骑兵们继续游击骚扰,另外持我帅旗往复奔驰,不要让蕃贼们轻易识破。” 转眼间,沈光便拿定主意,先等等郭子仪段秀实他们的消息再说,若是有机会破城那就破城,若是没有机会,那就继续再耗着,没了这城外的大营,他倒是要看看吐蕃人在荒野里寒冷的夜晚如何宿眠。 斥候应声而去,然后仅仅是片刻功夫,便又有斥候匆匆而来,“主君,我前营大胜后,安将军趁着蕃贼军心动摇,率领河西骑士出阵,亦是击溃了蕃贼兵马,正驱赶着他们往积石城而去。” “安重璋果是名将之姿。” 赞叹声中,又有斥候禀报,段秀实同样主动率兵出击,击溃了当面之敌后,亦是驱兵赶着蕃贼奔逃积石城。 最后当郭子仪遣派的斥候来时,沈光身边众将都以为这位最受器重的郭副帅也定是大胜蕃贼,领兵来和他们汇合,却不料那斥候居然说郭子仪并未率兵出营,只是在击溃蕃贼后任由其逃去,并且表示自己会继续坐镇大营,这让不少人都以为这位副帅有些名过其实,失了胆魄。 “郭兄才是真正的帅才啊!” 沈光看着底下将领们的神情,便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可是他心中却无比庆幸得了郭子仪做副手,“大营乃我军根本,若是郭兄也率军出营,万一蕃贼有奇兵趁机夺我大营,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听到自家主君的话,众将都是心中凛然,南霁云几人更是若有所思,随后皆面露愧色,知道主君所言不差,比起郭副帅来,他们确实差了太多。 第五百三十六章 老将 高原的落日极美,可是积石城下聚拢的吐蕃溃兵却瑟瑟发抖,谁都不知道他们怎么突然间就被唐军打得大败亏输,然后十五万大军就剩下十万不到。 这些鏖战整日,却未有吃食饮水的吐蕃士兵连咒骂的力气都没有,他们虽然背城列阵,可是却没有和唐军拼死一搏的勇气。 已然汇合了段秀实和安重璋所部兵马的沈光此时骑在马上,看着远处面对党项骑兵在阵前往来奔驰,喝骂侮辱却始终毫无动静的吐蕃军队,便知道这些吐蕃人的士气被彻底打崩散了。 “主君,何不乘胜追击,我看蕃贼兵马毫无斗志……” 安重璋忍不住在边上道,他守右营的时候,蕃贼兵马可是异常凶悍,不计死伤的进攻可是让右营将士死伤不少。 “蕃贼人多,真把蕃贼逼急了,和我们死战,得不偿失。” 段秀实在边上说道,蕃贼虽然军心士气已散,可是真把他们往死里逼,难保不会背水一战,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成公所言,深得我心。” 沈光点了点头,眼下吐蕃人虽如惊弓之鸟,可他若真的不管不顾让大军猛攻,吐蕃人势必会被逼得重整旗鼓。 安重璋自是不再言语,这时候他脑子也清醒了几分,知道困兽犹斗必然会拼死一搏,实在没必要拿士卒的性命去和这些已经走投无路的丧家犬换命。 “天色将暮,众军且去蕃贼大营歇息,只留骑兵数千在此看着蕃贼,若是蕃贼开城门,你们便寻机驱兵进攻,但切记不可贪功恋战。” 沈光吩咐道,然后领着亲从官们自先回了吐蕃人的大营,尔后安重璋和段秀实互相看了眼后,安重璋道,“那便有劳成公先勒兵于此,某带儿郎们回去修整过后便来接替成公!” “安兄自去便是。” 段秀实沉声道,他在碎叶军的资历比起安重璋来高得有限,可是却年轻许多,因此对于这位早就在朔方军里有些名声的河西宿将很是尊敬。 很快得了军令的党项骑兵们也都撤回了大部,最后只有段秀实领着五千多兵马列阵盯着那些在城外聚集的吐蕃败兵。 …… 城墙上,达扎路恭舔舐着因为紧张而干涸的嘴唇,眺望着那在夕阳下坚如磐石的唐军军阵,脸上神情复杂,他当然看到了唐军主力大摇大摆地去了自家大军在城外的大营修整,那袅袅燃起的炊烟更像是耻笑城下的八九万大蕃勇士。 明明只有五六千的唐军当面,可是城脚下的那些同僚已经没了胆魄去和唐军搏杀,“主人,要不要把城门开了。” 边上有亲信忍不住说道,可达扎路恭却苦笑了起来,“开了城门,到时候他们一拥而入,唐军趁机掩杀,都不用杀到城墙底下,只怕大蕃的勇士就要先自相残杀起来!” 不远处的铁颜一言不发,唐军何其歹毒,他们这是要生生钉死城外的败军,更何况就算他们开了城门,就冲刚才恩兰氏那位少主射杀了好几位将领,只怕那些进城的残兵败将先要找他们的麻烦了。 “继续等着吧,等入了夜,唐军总不能一直这么耗下去吧!” 长夏将过,青海头的夜晚已然寒凉起来,达扎路恭看着城墙下乱糟糟的大群溃兵里夹杂的那些伤兵,知道他们或许熬不过今晚了。 “将军,是不是要弄些吃的……” 城头上终究有人不忍见到城外的同族那般凄凉,可达扎路恭还是摇头,“我知道你们是好心,可若是我们真的将吃的送下城去,到时候为了口吃的……” 达扎路恭没有说下去,可边上的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到时候为了抢吃食,只怕城墙外会更加混乱,到时候反倒是给了唐军可乘之机。 “放下吊篮。” 达扎路恭朝身旁亲信吩咐道,眼下也不是没有机会能破了唐军这等手段,只是需得有人领兵断后,为大军有序撤入城中断后。 只是城外的将领已经不敢信任达扎路恭,“恩兰氏的狼崽子,你休想骗咱们上了城墙,坏了咱们的性命……” “大不了咱们便降了大唐!” 听着那些躲在士兵里的同僚们的怒骂声,达扎路恭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就指望这些蠢货能打赢唐军,他先前居然还觉得能有胜算,简直就是妄想。 “让我下去吧!” 铁颜这个守了积石城十多年的老将缓缓开了口,“还有我麾下的勇士,我去城墙下征募勇士为大军入城断后,总不能让唐军笑我大蕃无人,七八万大军被几千人吓破了胆。” “老将军!” 达扎路恭看着脸上皮肤粗糙如砂砾如树皮的白发老将,却是弯下了腰,“您是真正的勇士!我……” “不必多说,我和唐军打了一辈子的仗,能死在那位斩了中论和烛龙大元帅的沈都护手中,乃是我的福气!” 铁颜说话间,戴上了他那顶尖瓣金盔,随后他朝城墙上怒吼了起来,“我大蕃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怯战的懦夫!积石城的儿郎,随我下城,杀唐军!” 落日的余光下,积石城的城墙上老将的咆哮声回荡,随后便是铁颜麾下那些追随了他十多年的吐蕃老卒们锤着胸膛吼叫了起来,“杀唐军!杀唐军!” 城墙下的溃兵们听到了那陡然间响彻原野的嘶吼声,随后他们茫然地看向城头,只见血色的光芒下,金盔的老将军和一个个老卒乘着吊篮下了城墙。 “擂鼓!” 达扎路恭红着眼大吼着,随后他亲自抢过了鼓槌,为铁颜和随他下了城墙的三百老卒擂鼓助威。 “我大蕃没有怯战的将军,你们是随我去杀唐军,还是想死在我的刀下。” 看着那些迟疑的败将,铁颜眼中凶光毕露,未等他们开口,就挥刀杀了过去,“你这老狗,怎么敢……”怒骂哀嚎声响起,铁颜领着麾下老卒,将那几个先前喊着要投降的将领全数斩杀,随后那张沾满鲜血,宛如修罗恶鬼的苍老脸庞看向四周的溃兵,“是勇士的,便随我去杀唐军。” 说话间,铁颜自劈手夺了那些败将的战马,领着三百老卒策马冲开前方的溃兵,如同劈波斩浪般驶出已无几分军心士气的自家军阵,朝着远处平野上赤旗如血的唐军军阵杀去。 第五百三十七章 地狱 积石城上传来的鼓声让段秀实皱起了眉头,他并不知道积石城下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蕃贼又敲响了战鼓声。 “弓弩手上前!” 随着段秀实发号施令,两千碎叶军和三千党项骑兵,以及八百铁鹞子,片刻间便完成了战斗准备。 微凉的野风中,铁颜尽情策马奔驰着,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战,不需要去考虑什么胜败,只要和唐军厮杀,直到战死为止。 身后是响起的大片马蹄声,铁颜在马背上大笑了起来,他没有回头,他知道大蕃还是有不畏死的勇士的,他们吐蕃人能在这气候恶劣的高原从区区小国成为能和大唐分庭抗礼的霸主,靠得从不是什么计谋,而是百折不挠的斗志和悍不畏死的勇气。 如果他们吐蕃人怕死,这百余年的战争,他们早就该被国力远远超过他们十倍、百倍的大唐征服了! “杀唐军!” 旷野中,那些再次鼓舞起勇士的吐蕃骑兵们在马背上大声呐喊着,他们疯狂地磕着马腹,越过了前方的老将军和那些老卒们,用凌乱却一往无前的队形和气势冲向了前方的唐军。 呼啸而来的箭雨落下,不断有人落马,可是没有人在乎,当党项骑兵们再次杀出,这些知耻而后勇的吐蕃骑兵更加疯狂地迎了上去。 战况瞬息间便陷入了最惨烈的情况,两翼的党项骑兵被数倍于己的吐蕃骑兵围攻,正面的碎叶军士兵则是面对了舍命冲阵的吐蕃铁骑,这些蕃贼蒙住了马匹的眼睛,挥刀割伤心爱的战马,然后连人带马冲入前方的长枪入林的钢铁阵列中。 不断有侥幸活下来的吐蕃武士从死去的马背上跃起挥刀挺矛杀入碎叶军的阵型中,虽然他们很快就被补上的唐军杀死,可他们却用生命凿开了唐军坚不可摧的军阵。 “去向大都护求援!” 段秀实面无表情地朝身边牙兵吩咐道,吐蕃败兵突然爆发出的可怕战斗意志,即便是经历过孽多城之战的他都感到震撼,这才是真正的蕃贼精兵。 “李将军,你即刻自右侧出阵,从蕃贼左翼杀溃他们,等前军重组阵型,你便即刻撤回。” “喏!” 李晟大声应命,这位出身高贵的将门子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情,他回到铁鹞子中振臂高呼,“随某出阵,杀蕃贼!” “杀蕃贼!”“杀蕃贼!”“杀蕃贼!” 身穿吐蕃人引以为豪的瘊子甲的的铁鹞子们翻身上马,俱是用有些生硬的唐言高呼起来,他们是党项骑兵里百里挑一的武士,在大都护麾下一场场的胜利,让他们也养出了股有我无敌的气势出来。 片刻间,铁鹞子们就冲到了阵前,从吐蕃人的左翼发动了猛攻,只是当他们杀溃前方吐蕃骑兵,刚给趁机后撤的前军争取到重新组成密集方阵的时间时,吐蕃人的甲骑具装凶狠地朝他们撞了过来。 重骑兵间不讲道理的碰撞,让双方的骑士不断从马上摔落,随后从地上爬起来像是野兽般继续厮杀,下马的铁鹞子们弃了刀矛,取了副手的铁骨朵,金瓜锤砸向了那些同样披着重甲的蕃贼。 李晟仗着精湛的骑术,手中一杆马槊左冲右突,领着牙兵死死敌住了好几员蕃将的围攻。 …… 段秀实的牙兵尚未抵达,沈光便已领着全军离开了吐蕃人的大营,那响彻荒野的吐蕃战鼓声他和众将都听到了。 “烧了蕃贼的大营,让这荒野燃烧起来,某要率军踏平蕃贼,屠尽顽贼。” 沈光被彻底激怒了,那些蕃贼乖乖地等死不好么,为什么还要顽抗到底! “安重璋!” “末将在!” “你领河西骑士为箭头,领党项骑兵横击蕃贼,先救下成公所部。” “喏!” 安重璋领命间,自领着那些统率党项骑兵的将领和亲从官离开了,随后河西骑士和一万多党项骑兵并剩下的铁鹞子杀气腾腾地冲向了不远处的战场。 沈光回过头看向自己身边剩下的猛将们,“李兄,你领步卒压后,待某冲垮顽抗的蕃贼,你便趁势掩杀,这回定要杀蕃贼个血流成河,片甲不留!” “喏!” 李嗣业狞笑着大声领命,然后单手举起了他那把陌刀,“陌刀军领命!” …… 积石城城头,看着在大蕃勇士下危如累卵的唐军军阵,达扎路恭心潮澎湃,这时候城墙外所有的溃军败兵都已经动了起来,就像是土黄色的滔天巨浪压向那宛如一叶轻舟的五千唐军。 只是当那冲天的火光猛然而起,将暮色烧得通红透亮,达扎路恭挥舞鼓槌的双臂凝滞在了半空中,因为他看到了唐军的骑兵好似截断江河的铁流般从左侧瞬间击穿了正在猛攻留守唐军的勇士们。 随后这一万多唐军骑兵便悍然地和冲来的大蕃勇士厮杀在一块,刹那间达扎路恭手足冰冷,他生怕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再战的大蕃勇士就此崩溃。 不过那些已然勒马再冲的勇士们没有不战而逃,他们依然奋勇向前,试图合拢围攻那些左冲右突的河西骑士。 “我大蕃还是能和大唐一战的……” 达扎路恭喃喃自语间泪流满面,可是就在这时候,那熊熊燃烧,爆发出巨大光焰方向处,那漫天的赤旗和金光闪耀的明光铁骑却再次打断了他的念想。 “不!” 绝望的悲鸣声中,达扎路恭终于知道齐日格朗是怎么败亡的了,他亲眼看到那些明光铁骑在马上齐射,死亡的铁雨落下,无数的大蕃勇士人仰马翻,化作卑贱的尘土被那些明光铁骑践踏,然后数万鼓足勇气的大军就这样被扑灭了所有的斗志。 “让河西骑士和党项骑兵从两翼兜住蕃贼!” 沈光在击溃最后那股顽抗的蕃贼老卒,将那个老将斩于马下后,看着陷入混乱和崩溃的吐蕃人,在传达命令后,便继续领着明光铁骑朝积石城突进,直杀到距离城下不到三里处才勒兵转向。 这时候他麾下的军队已经三面围住了再次溃不成军的吐蕃人,而李嗣业也领着他的陌刀军和三千步卒抵达了段秀实阵中,随后展开了真正的杀戮。 陌刀军数人一队,身披重甲,挥刀如墙而进,尽情斩杀着前方那些可怜而无助的吐蕃人,他们身后是拉开阵线的步卒,堵住试图从两翼逃跑的逃兵,另外在陌刀军疲累时上前顶替。 积石城上,达扎路恭眼睁睁看着数万大军在唐军的包围圈中,像是孱弱的羔羊被屠杀,而那些明光铁骑就背对着他列阵,那个可怕的唐军主帅单骑矗立在那面神威旗下,欣赏着这杀戮,可他却不敢率兵出城从背后搏名一击。 这一夜,吐蕃大营的大火燃烧彻夜,及至黎明时,达扎路恭脸上满是血泪,城外是真正的人间地狱,尸横遍野。 第五百三十八章 战后 “啊!” 李晟醒来时,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他睁开眼看清楚四周时,才发现自己躺在伤兵营里,身旁是几个相识的亲从官和河西骑士。 “李将军,你不要乱动,小心伤口裂了,那可就麻烦了。” 鉴真和尚按住了这个想要起身的年轻猛将,这位铁鹞子的统兵大将是从死人堆里被挖出来的,想到那场生灵涂炭的大战,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跟随这位李晟将军出阵的八百铁鹞子,活下来的不到五十,段秀实将军所部五千多兵卒,三千党项骑兵死得只剩两百人,两千碎叶军士兵也阵亡一半,而这也彻底激怒了沈大都护,在挥军击破了顽抗的吐蕃败兵后,李嗣业将军领着陌刀军和大军一道屠了五万吐蕃士兵。 想到这里,鉴真和尚不由念了声佛号,虽然他觉得沈大都护杀性太重,可身为大唐人,他也无法指责沈大都护乱杀无辜,只是希望日后那些吐蕃人不要再惹怒沈大都护,多造杀孽。 自己确实不该东渡日本,比起国中崇佛礼教的日本国,这些凶顽的吐蕃人才更需要佛法来化解他们的戾气。 “我没死!” “当然没死,若不是鉴真大师医术高超……” “多谢大师!” “李将军不必谢我,只是以后少行杀戮之事即可。” 鉴真和尚没让李晟起身道谢,只是手握佛珠道,不过这时边上躺着的安抱真却不由反驳道,“大师此言差矣,战场上兵凶战危,我等若是少行杀戮,死得便不是蕃贼,而是我等了!” “安将军说得是,是贫僧失言。” 鉴真和尚苦笑道,这些大都护身边的亲从官,一个个都是聪慧之人,却又偏执得很,和他们说什么佛法无异于是缘木求鱼,就好比那位多闻居士,本是于阗赞摩寺的沙弥,修得是青龙寺的密宗法门,结果如今还不是开口闭口,“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就连那几个跟随他多年的弟子都动了嗔念。 目送这位满脸慈悲的鉴真大师离开营帐,李晟才嘶哑着朝安抱真问道,“咱们赢了?我只记得当时我被蕃贼围攻,四周都是蕃贼杀来……” “赢了,主君亲自领着明光铁骑杀到了积石城下,然后大军合围蕃贼,屠了五万人。” 安抱真开始为李晟讲起当日的战况来,却不料李晟听了一会儿后在那道,“停停,你还是别说了,干巴巴的,我还是等西门先生……” “哼!” “我不是……” 看着扭过头去的安抱真,李晟有些后悔自己把话说太直白了。 …… 帅帐里,沈光听着张巡的禀报,难免有些后悔自己当日一时冲动,这场恶仗下来,党项骑兵死伤过万,碎叶军阵亡士卒超过三千,投降的吐谷浑人也死了大半。 “主君,此番大破蕃贼,斩首十万有余,我碎叶军伤亡不过五千,乃是本朝前所未有的大胜。” 张巡说道,虽说十万余的斩首数里,起码有四万乃是老弱妇孺,可是吐蕃人全民借兵,以往大军记功也都是算进斩首数里的。 “这些蕃贼迟早都是要死,若不是某一时怒而兴兵,那些将士本不必死去。” “主君此言差矣!” 张巡肃容道,他知道自家主君向来爱护士卒,可是在他看来过分爱护是磨练不出天下第一的强兵的,“这乃是我碎叶军新军的首站,若是不经历这等血战恶仗的磨砺,如何成为主君期许的强兵。” “如今军中士气高涨,新兵们都以身为碎叶军的士兵为荣,愿为主君赴汤蹈火,百战效死,这是什么样的苦练也换不来的。” “还请主君以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张兄……张长史你说得对,是某这小女儿姿态徒惹人笑了。” 面对板起脸的张巡,沈光也只得郑重回应,随后道,“战死的士卒名单要尽快整理出来,此外犒赏的规格你们也要拿出来。” 沈光看向自己的幕臣们,他花钱向来都是大手大脚,以前碎叶军人少,得胜后的赏赐自然是他说了算,可是如今两万五千人的大军,他不可能再随意开口说个数。 “主君放心,李司马和颜司马已经在着手计算了。” 张巡是读过兵法的,司马法里曾经说过赏赐要及时,得胜后赏赐有功将士不该超过一个月,不过历来大军论功行赏总是要拖延时间的,而大唐这些年来边将用兵,往往都是自己掏钱重赏士卒,以驱兵效死。 不过自家主君在论功行赏这块,却是没得半点挑剔,几乎是打完仗就恨不得立刻把赏赐发到士卒手里,这如何不叫士卒们愿意效死,整日盼着打仗呢! “对了,慕容都尉和那位大王子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光又看向了幕臣们,他先前有些后悔那一仗把吐蕃人杀得太狠,除了麾下将士的伤亡以往,还在于那积石城中剩下的吐谷浑人成了吐蕃人的泄愤对象,最后本该继续在积石城中当内应的慕容参惶然出逃,来他军中哭诉了,他安抚过后自是让其和其弟慕容藏领了个亲从官算作补偿。 “主君应当知道,慕容都尉才是真正的吐谷浑王室之后,如今吐谷浑的慕容氏不过是蕃贼推上去的野……分支罢了,是以慕容都尉自是看不起那两位王子……” 杜甫答道,谁让慕容复和慕容参是在他那里打起来的,一个骂对方腌臜野种一个骂对方沐猴而冠,最后扭打一起,那慕容复倒是无愧其慕容氏麒麟儿的称呼,最后打得比他大了十余岁的吐谷浑大王子面目全非。 “这事情,张长史你怎么说?” “军中私斗,首犯军棍二十。” 张巡毫不犹豫地说道,不过这时候边上颇为欣赏慕容复的李白开口道,“慕容都尉非我碎叶军之人,这二十军棍……” “这乃是大唐军法,难道慕容复不是我大唐王师的都尉么?” 张巡当然知道慕容复几乎日日都会抽空去向李白杜甫二人讨教诗文,这小子长得不差又会说话,李白这厮向来是喜恶由心,难免会为他说话。 “你说的有道理。” 李白没有反驳,虽说他不喜张巡那刚戾的性子,可他是讲理之人。 “那便各打二十军棍吧!” 沈光说道,然后又加了句,“等明日大军会操时再打,不打脊棍,脱了裤子打,让他们好好长长记性,省得下次再犯。” 第五百三十九章 京观 “用说书人的话来说,某这趟是来打了个酱油!” 看到积石城外那聚土封尸的庞大京观,李琎苦笑着说道,他原本是怕东宫六率和灵州兵马会拖累碎叶军,所以才将军队停驻在两百里外修建了坚固营垒。 只是没想到吐蕃号称的二十万大军就这样烟消云散,只剩下几万残兵还守着积石城,如今他携带大批军辎抵达,攻破积石城也是易如反掌。 “大王说笑了。” 沈光看着面前没有穿戴甲胄的前汝阳郡王,也是颇为好奇,关于这位有着“酿王”称号的宗室大王,他闻名久矣,只可惜他在长安的时候,并没有与其见面。 “沈郎,某如今可不是什么大王……” 李琎见到和自己年岁相仿的沈光,显得格外亲近,他身为宗室大王,虽然在坊间有着各种风流雅事,但到底能被他真正当成朋友的没有几人,一是身份使然,二便是容貌学识,正所谓龙不与蛇交便是这个道理。 “罢了,沈郎爱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反正只要不是议论军国大事,某便唤你沈郎。” 眼下两人便勒马在积石城外的旷野中,不远处尚未完工的京观仍旧有士卒在忙碌着,奥卢斯和手底下的士兵很热衷于这项伟大的工程,他们已经决定等打完这仗,回到安西以后便回罗马去为主君募兵,把家里的亲人和老乡们都带来大唐享福。 “我家乡的那些蠢货一定会觉得我在说大话,到时候我一定要带他们来这里亲眼见证这伟大的奇观。” 马良将一颗蕃贼将领的脑袋封在最上面那层后,兴冲冲地朝身边的斯巴达人说道,这场大战下来,他们又死了十多个同伴,眼下活下来的人里就属这些斯巴达人最多。 “我也会带领族人们来这里……” 斯巴达人的首领,东罗马帝国希腊军区曾经的百夫长亚该亚亦是兴奋地说道,在他看来自己的族人就该和他一起来追随主君,这样他们才能恢复斯巴达人的光荣。 “什么时候能用大食人的脑袋堆这么大的京观就好了!” 奥卢斯亦是喃喃自语起来,在这个罗马老兵的眼里,他们的主君就是战神,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跟着主人回到君士坦丁堡去,宣扬这位主君的神武和荣耀,同时去拯救自己那些债务缠身的老部下们。 与其在帝国沉沦,不如来大唐追随主君,不但能获得荣耀和财富,他们迟早还有机会向大食人复仇。 …… “沈郎,如今蕃贼兵弱,你打算何时攻城。” 李琎看着那些干活颇为卖力的弗菻蕃兵,口中却是这般问道,他虽是放荡不羁,可骨子里也是有几分想要建功立业的豪情的,更何况他领着东宫六率过来,总是要给他们争些功劳回去,不然太子面上需不好看。 “再过两天吧,大战刚过,且让士卒们再将杨养两日。” 对于攻破积石城,沈光并不觉得有什么难的,他当初就有机会速下积石城,只不过为了围点打援才选择盘恒不动,如今吐蕃人的援军已然灰飞烟灭,这积石城自也没必要让它继续落在吐蕃人手里的。 “好,到时候沈郎需得允某做个先锋,率兵先登。” “大王乃……” “沈郎,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类的话就不必说了,某虽是宗室子弟,难道便上不得战场,合着那么多大唐儿郎为我李家卖命,偏我李家便死不得人么!” 看着神情认真的李琎,沈光知道自己劝不住这位宗室大王,若是强行以军令逼迫则是坏了两人交情,便答应了下来。 …… 积石城内,达扎路恭仿佛苍老了十多岁,数日前的杀戮之夜让他对唐军生出了彻底的恐惧心,直到第二日黎明,唐军彻底退去过了许久,他才敢让斥候出城查探,最后开了城门将那些躲在附近侥幸逃过唐军杀戮的两万多败兵陆陆续续地接回了城中。 积石城中,吐谷浑人被杀了个干净,达扎路恭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唐军里除了有党项骑兵,也有吐谷浑骑兵,那是先前被唐军俘虏的城中守军,那些活下来的败将溃兵没法信任这些吐谷浑人,而他们也需要杀戮来提振己方的士气。 可是如今吐谷浑人死光了,可是城中士气依然低迷,达扎路恭很清楚纵然积石城城墙再险要坚固,可是唐军若是真的来猛攻的话,他们绝对守不住积石城。 “诸位,我们回逻些!” 随着达扎路恭开口,那些好像行尸走肉般麻木的将领和贵族们终于有了反应,他们看向了这位麾下军队没有半点折损的恩兰氏少主,自从他们被接入城中后,他们就已经默认达扎路恭成为做主之人。 没人想继续留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里等待死亡的降临,他们的胆气早已被唐军杀没了,中论都死了,齐日格朗那样的大贵族和无数悍勇的将领都使了,他们还能做什么,就靠城中的四万残兵就能挡住唐军的屠刀吗。 “我们守不住积石城,也守不住九曲之地,但是我们得为赞普守住逻些城。” “若是我们死在这儿,唐军就能长驱直入,甚至打到逻些城下,到时候大蕃便真要灭亡了。” “你说的对,我们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 随着达扎路恭的话语,在座的将领和贵族们终于回过神,纷纷附和起来,只要能远离城外的那些唐军,他们愿意做任何事,九曲之地本就是他们从吐谷浑人手里夺取的,大不了便给了大唐就是。 “达扎路恭,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 看着一个个向自己低头表示愿意服从的将领和贵族,达扎路恭心中悲凉,可是他却说不出什么话来,仗打到这份上,这些同僚的精气神已经没了,就连脊梁骨都被唐军打断了,在有生之年里,城外唐军的赤旗和那杆绣着神威二字的大纛将会成为他们余生的梦魇。 “回去各自准备军队,我们今晚就撤。” 达扎路恭做出了这个艰难的决定,可是他别无选择,只有回到逻些城,退无可退,这些人才能重新找回和唐军作战的勇气。 但愿唐军不会明日就来攻城,看着离开的人,达扎路恭心中默念着,不然被唐军衔尾追杀,只怕没多少人能活着回到逻些。 第五百四十章 弃城 连日的晴天,战场上的血腥味终于消散,只是被鲜血浸染的土地变成了深沉的暗红色,当碎叶军的军阵出现在地平线上时,积石城的城墙上被达扎路恭留下的士兵露出了解脱的笑容,这两天时间里,他们每天站在城墙上,就仿佛城中军队并未撤离过。 “唐军来了,去点火吧!” 留守的都是铁颜麾下的那些老卒,他们效忠的将主死了,现在是他们尽忠的时候了,点燃的火把扔进了大军撤离时早就铺满了全城的柴薪,很快火焰便从房屋中升腾起来,冒出浓密的黑烟,剩下的三百吐蕃老卒回到了城墙上,望着远处迅速逼近的唐军军阵,同样也敲动了战鼓。 沈光在马背上看着积石城中冒起的黑色烟柱,脸色猛然变了,慕容参早就逃出了城,眼下这大火只可能是吐蕃人放的…… “主君,蕃贼弃城了。” 沈光身边,郭子仪他们俱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蕃贼居然就这么弃守坚城跑了。 “那个达扎路恭是个将才啊!” 沈光忍不住叹道,他早已从慕容参口中知道积石城内主事的乃是吐蕃恩兰氏的达扎路恭,只不过他并不清楚这个达扎路恭便是原本历史上新旧唐书里皆有记载的马重英,也是安史之乱后率领吐蕃军队攻占长安的吐蕃名将。 “传令大军回营。” 眺望着远处黑色烟柱连成一片的积石城,沈光挥手道,既然对方弃城而逃,又有了焚烧城池的觉悟,显然是不会给他任何完好夺城的机会的,眼下是长夏末尾,这大火一旦点燃,要么等天降暴雨,要么便只能等它自己熄灭。 大军回营,让满心想着先登夺城的李琎失望不已,同样才刚刚赶到便认为能捡个大功的东宫六率的卫士们亦是愤愤不平,他们本是奉了太子命令来相助碎叶军的,谁能想到蕃贼这般不经打,他们千里迢迢地跋涉而来,结果就是护送些军辎,成了后勤部队,这样的落差谁能接受。 这场大火整整烧了两天,直到第二天夜晚,一场席卷荒野的雷雨才将大火浇熄,第二日沈光率领众将抵达已经化作废墟的积石城,看着那被火烧得漆黑的城墙和上面的焦尸,朝左右道,“这些蕃贼能守城至死,留下为其大军断后,也算是义士。待会儿收敛了他们的尸骸,入土为安吧!” “喏!” 占领积石城废墟后,沈光招来了慕容参兄弟,他并不打算率军追击那些逃走的吐蕃残军,区区四万多被打散了精气神的残兵败将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而且他也不想贸然追击被拉长补给线,反倒是给蕃贼可乘之机。 这场仗打到这份上,已经称得上是完胜了,至于说什么马踏逻些,不过是玩笑罢了,他若真提兵杀去逻些城,只怕到了那儿已是严冬时节,还攻什么城。 “拜见大都护。” “积石城已下,某既然答应过你们,便决不食言,你们且去北部召回你们的部众,夺回九曲之地,至于积石城到洪济城这边,某会交给党项人驻牧。” 沈光看着跪倒在地的两个吐谷浑王子问道,“你们可有异议?” “我等都听大都护的。” 慕容参虽然不忿积石山的草场牧区都叫党项人占了去,可是他并不敢有半点怨言,谁让他们吐谷浑人没有从一开始就站在大唐这边,如今大都护没有计较他们此前的附逆之罪,准许他们夺回九曲之地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他们还能奢求什么呢,用那位薛将军的话来说,做人不能太无耻! “如此便好,你们且去挑选部众,待会儿便出发吧。” “是,大都护。” 慕容兄弟乖乖地离开了,这时候李琎方自道,“沈郎,真打算把九曲之地交给吐谷浑人。” “吐谷浑人此番折损了四五万青壮和妇女,已经是伤筋动骨,不将九曲之地与他们休养生息,只怕蕃贼仍旧能压制他们。” 沈光心中却是可惜,河西这边人口不算多,他能招募到的肯定是要带去安西,为重建碎叶镇做准备的,若是河西人口充足,他肯定会建议王忠嗣这个老丈人向朝廷建议设立建设兵团的制度,迁移人口来占据九曲之地。 只不过现在么,只能还给吐谷浑人,顺便让党项人和他们做邻居,如今两边实力算是相当,正好可以互相制衡。 “沈郎觉得石堡城那边蕃贼能赢?” 李琎有些不明白沈光的意思,在他看来这回他们大获全胜,吐蕃十多万精锐大军被他们歼灭,再让吐谷浑人夺回九曲之地,吐蕃不但国力大损,只怕消息传到石堡城那边,吐蕃另外那四十多万大军都要悬。 “蕃贼赢不了,只怕蕃贼会不战而退,索性把石堡城给让出来!” 沈光这般说道,这时候郭子仪亦是在边上道,“主君所言不差,蕃贼若是在石堡城和大总管死战到底,那这回我大唐真有可能灭此敌国,只怕蕃贼到时候宁可舍了石堡城,也要保住那四十万大军。” 此时其余人也都纷纷明白过来,他们这边打得太狠,估计会把蕃贼给吓得退兵来保存实力。 接下来几日,沈光自是让党项人清理积石城,同时开始修筑新城,党项人和吐谷浑人脱离吐蕃,朝廷到时候肯定会设立羁縻府来笼络两部继续对抗吐蕃人,像是积石城这等要害之地,也是会设立军府驻兵。 另外沈光还派人往武威城报了大捷的军报,也就是这几日功夫,慕容参兄弟领着吐谷浑剩下的青壮部众一连夺了数座被吐蕃人放弃的城市,朝着九曲之地狂飙而去,而他们派骑兵送回来的消息,也让沈光更加后悔没有早点攻城,放跑了那个达扎路恭。 原来这个年轻的吐蕃将领,将沿途城市剩下的守军和吐蕃部族及其所属的牲口财富统统带走了,至于其余的附庸部族,则是能杀多少杀多少,能抢多少抢多少,完了还一把火点了城池,端的是不折不扣的三光。 而吐谷浑人最后拿到手上的全是被烧成一片白地的城池废墟,另外吐蕃人还把尸体扔到了沿途的水源来阻碍他们的追击。 “这个达扎路恭日后若是做了蕃贼的重臣,必是个祸害。” 放下手中禀报的公文,沈光不由感叹道,早知道当日他就该立即攻城,结果却让这么个狠人逃回了吐蕃。 第五百四十一章 班师 转眼间,便是秋高马肥的日子,重建的积石城已经有模有样,而整日除了练兵便是和众将去草甸子打猎的沈光也终于等来了自家老丈人派来的信使。 “拜见大都护。” 王忠嗣派来的信使递交了公文和军令后,方自朝沈光拜道,积石山之战这位沈都护屠戮十万蕃贼,威震天下,各军将领无不佩服。 “大总管可有别的吩咐?” “大总管说,即将入冬,大都护当速速班师,莫要误了行程。“ 沈光看完那让他班师的军令后,方自笑了起来,“还是大总管体恤我等,明日某便领大军回武威。” 很快这命令便传遍了整个大营,随后碎叶军的士卒们亦是欢呼起来,虽说在这青海头,每日能吃羊喝酒,操练完了可以踢球赛马,日子过得很是惬意,但这儿终究不是他们的家园,他们都想回到城市里去,好好把这些日子攒下的赏赐花销出去。 主君可是说过,等到了安西,只要愿意落户,便能分到永业田,他们若是有妻室,也能分到田亩。虽说他们相信主君说的,等到了安西能赏胡姬给他们做婆娘,但就像薛珍珠将军说的那般,那赏下来的胡姬长啥样你也不知道,万一不中意可怎么办,还是在武威城里先挑个合心意的,再说万一要是有汉家女郎也愿意跟他们去安西呢! 夜晚,沈光自是设宴,招待军中所有人,包括党项八部和吐谷浑的贵族,在知道大唐王师要离开的时候,这两部的贵族们都是涕泪俱下,就差抱着沈光的大腿喊,“爸爸别走!”了。 “某离开之后,你们按着朝廷所划的牧区草场放牧,不得侵扰对方的领地,否则某定不轻饶。” “此番蕃贼被某杀得大败,元气大伤,想来当不至于轻易犯边,但你们也不得掉以轻心,需得防备蕃贼来袭,若是挡不住,你们便撤来积石城,等待王师救援。” 听着沈光的吩咐,党项和吐谷浑的贵族们都纷纷称是,随后又进献了他们凑出来的上好皮毛和一些玉石珠宝。 “这些皮子某就收下了,至于这些玉石珠宝,某自折算成铜钱于你们,想买什么便去寻李司马和颜司马,明日我大军班师前,自会留下你们所买的物事。” 对于沈光来说,加上慕容复运送过来的粮草军辎,大军班师的物资绰绰有余,倒不如拿出来做生意,他要让党项人和吐谷浑人习惯于通过贸易来从大唐换取他们所需的物资。 “多谢大都护。” “大都护仁德。” 两部的贵族们又都跪了一地,莫看他们是贵族,可是以往被吐蕃人欺压盘剥,他们除了能顿顿吃羊肉外,日子过得也好不到哪里去,哪像现在可以拿牲口皮货从王师手里卖钱再买回茶砖烈酒瓷器丝绸这些他们以往连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 “某教你们的东西,你们需得好生去做,不可欺瞒于某,某到时候可是会派人来查验的,若是有谁敢怠慢,莫怪某不讲情面……” 这段时日,沈光也不是都闲着,没事就打猎而已,事实上自从收服了党项人后,他除了给党项人编户齐民外,还干了两件事,一是派碎叶军的老兵教党项人学习拼音和简化字以及算术,二便是让党项人在划定的牧区草场收集肥料沤肥,然后种植牧草,圈养牛羊,另外还建了青储窖。 吐谷浑人这边则是刚开始学,党项人已经学得有模有样了,虽说在种草这件事情上,党项人一开始很是不解,但是在沈光的严令和重赏激励下,党项人还是严格执行了他的命令,结果在过去的夏季里,他们还真的割了好几茬牧草,除了喂给牲口外,还晒了干草存在了青储窖。 所以在喊沈光“爸爸别走”这件事上,党项人要诚心许多,虽说他们不懂为啥草也能种,可是这不妨碍他们明白大都护让他们做得事情能让他们吃饱穿暖,而且再也不用为争夺牧区草场自相残杀。 看着这些真情流露的党项人和吐谷浑人,李白杜甫他们这些幕臣要比边上的武将们感慨得多,在他们心目中主君杀了十万蕃贼固然很了不起,但是这才是真正的仁者无敌。 鉴真和尚也是口诵佛号,心中为沈光祈福,虽说他曾经觉得这位大都护杀性太重,可是当这段时间他在党项人和吐谷浑人中弘法传教时,才发现这位大都护做得那些事情才是真正的活菩萨,这也让他越发对于去安西弘法感到期待。 “大都护,我等真的是仰慕天朝上国的礼仪文化,还请大都护准许我等……” 党项八部里,野离氏几个部族的首领并没有起身,说起来他们党项八部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他们虽是部中首领,可是自从他们八部被大都护收服,所有的恩赏皆是出自大都护派给他们部中的亲从官之手。 到如今部中的族人们都只知大都护,他们这首领当得也没什么意思,再说像野离尘等人本就没什么野心,他们更想把自家部落卖个好价钱,好去武威城享福。 “也罢,你们起来吧,某当初确实应下过尔等所求,你们明日自带上家人随某回武威城,某自会给你们安排个生计……” 想到这几个党项首领的子侄中有几人还是身边的亲从官,沈光故作迟疑后,才松口答应道,然后野离尘几人方自喜滋滋地站了起来,他们还看了眼那些吐谷浑人,以后他们也有资格对着这些吐浑人骂一声“尔等蛮夷也!”了。 这一晚,众人都喝得颇为尽兴,而李琎这位被杜甫写入饮中八仙歌的宗室大王也再次印证了和沈光拼酒乃是自不量力之举,最后醉的不省人事被抬回了营帐。 翌日清晨,李泌和颜真卿领着人将昨晚党项人和吐谷浑人采买的东西按着他们的部落区分摆放归整,等到日出时,大军开始拔营出发时,四周的党项牧民自赶着牛羊牲口在荒野里等候,这些牧民里大都是战争结束后被沈光遣散的党项骑兵。 他们对沈光最是钦佩敬服,只要沈光一句话,这些党项武士都愿意携带家小跟他去安西,为这位大都护牧羊放马。 “他们说要把最肥美的牛羊献给大都护和王师的将士在路上享用,……” 望着那些赶着牛羊的党项牧民,李白感慨起来,“这才是王师啊!”四周杜甫岑参等人亦是点头称是,这才是他们所渴望的威武之师,文明之师,身为其中一员,他们与有荣焉。 第五百四十二章 胡无人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高亢激昂又磁性十足的男声吟诵在纷纷扬扬落下的雪片中响起,惹得四周的碎叶军将士们都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生怕漏了半句。 “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要知道那位在马背上叼着酒葫芦,大口大口灌着安西烧春的李参军可是那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诗仙,他们中许多人原本穷极一生只怕也没机会见到这位诗仙作诗,更遑论听到这吟诵了。 “敌可摧,旄头灭!” 大半葫芦酒下肚,在腹中已经酝酿许久的诗篇终于宣泄而出,让李白不由拉开了胸前的衣襟,由着那卷起的北地朔风打在胸膛上,满脸的狂醉之气中,他的吟诵声猛地拔高,宛如振翅高飞的雄鹰翱翔九天。 “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胡无人,汉道昌。” 行军的队伍中,看着最后嗓音高亢以至于破音的李太白,郭子仪、安重璋、南霁云、仆固怀恩这些武人终于明白为何主君会如此宝贝这位诗仙了,这样的雄诗闻之当浮一大白! “好一个胡无人,汉道昌!” 沈光亦是在马上拊掌大笑起来,这首诗后世他自是背过,只是没想到李白居然是为着这次战事而作了出来。 “胡无人,汉道昌!”“胡无人,汉道昌!”“胡无人,汉道昌!” 队伍中,也不知是那个先喊了起来,随后行军的碎叶军士卒们都开始高呼起来,很快这呼喊声便回荡在莽莽雪原中,一时间好似连天上落下的风雪都被吼得倒卷回去。 李白在马上眯着醉眼,亦是哈哈大笑起来,以往在长安做得好诗又如何,无非是搏贵人们几句夸赞,如何有这般肆意痛快! “主君,某这诗可值几葫芦安西烧春?” 李白大着舌头朝沈光问道,自打大军出了积石山五日,天降大雪,自家主君便解了酒禁,不过军中安西烧春自有配额,他就算想多喝也没门路,管着后勤辎重的李泌和颜真卿皆是小气鬼,杜甫贤弟的酒倒是被他骗光了,高适和岑参他骗也骗不了,打也打不过,他可是好不容易才从西门那儿骗了那一葫芦酒,结果一首诗就没了。 “你这酒鬼,迟早醉死!” 和李白熟稔了以后,沈光自是也没再把这位诗仙当成后世人们想象中的完美偶像,这位诗仙贪杯好色,喜欢吹牛,可是却偏偏有着举世无双的才气,这才是活生生的李太白! “拿去吧!” 沈光解下腰间酒囊丢给了李白,然后这位本来还醉眼朦胧的诗仙瞬间眼神一亮,摊手猛地抓住了那足有三四斤重的牛皮酒囊,接着朝驱马横插的高适骂道,“高达夫,你还要不要脸,连主君所赐也敢抢!” “李太白,你上回喝了某的酒可还没还上呢,且让某灌上些。” 高适也是酒鬼,幕臣里别人怕他李太白耍无赖,他可是不怕,盯着李白手里拎着的牛皮酒囊,他大声道。 “那可不成,你若要酒喝,自也作首好诗以做凯歌,主君若是喜欢,自然有赏赐,何苦和某抢酒喝。” 说话间李白将那牛皮酒囊揽入怀中,宛如命根子般捂得严实,却是叫高适直瞪着他。 高适自然也有诗作腹稿,只是和李白刚才所作那首胡无人相比,他自觉还是差了不少,哪里愿意拿出来献丑。 “高达夫,打架某打不过你,酒量咱们半斤八两,这作诗吗,呵呵……” 见着李白在马上呵呵笑而不语,高适不由上头了,径直道,“作诗便作诗,当某怕你不成。” 沈光饶有兴致地看着和李白怄气的高适,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碎叶军中猛将如云,不过李嗣业始终坐稳头把交椅,这些日子河西诸将也不是没人想和李嗣业比试,不过这些人连白孝德那关都过不了,反倒是让这个白大虫不二打的名头更响亮几分。 他麾下幕臣里,张巡不擅长诗文,杜甫性情谦和、颜真卿有君子器量,倒是高适和岑参身上有着边塞诗人独有的锐气和斗志,尤其是高适,他和李白年纪相仿,也是官场失意蹉跎半生,只不过李白好歹还在长安风光过,可高适那就真是在北地燕赵挨了十多年的风刀雪剑。 “高兄,这酒且与你壮胆!” “滚!” 看着边上岑参递过来的酒壶,高适却是骂了句,随后在马上道,“结束浮云骏,翩翩出从戎。且凭天子怒,复倚将军雄。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战酣太白高,战罢旄头空。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 “好诗,好诗,当浮一大白!” 高适吟罢,李白头一个拍手叫好,随后便拔了木塞,举起酒囊灌了一大口。 “主君,某献丑了。” 高适还是要脸面的,他这诗固然不错,可比起李白那首胡无人的恢弘气势还是差上不少。 “达夫这诗若是说差,这天下还有好诗么!”、 沈光在马背上大笑道,李白和高适的诗固然讲这番凯旋大胜,可也是为他而作,千年之后这些诗篇依然历久弥新,熠熠生辉,而他也与有荣焉。 示意多闻取了酒囊,沈光扔给了高适,“达夫,且省着点喝,莫学太白,如今离着武威还有半月路程,若是按着他那喝法,用不了五日,你们就没得酒喝了……” “多谢主君。” 高适接过酒囊后说道,随后也狠狠灌了口,朝李白道,“李太白,你若有胆,改日咱们比剑!” “比剑就比剑,真当某怕了你高达夫不成!” 许是喝高了,李白头铁地应道,随后高适自是呵呵笑了起来,“诸位可都听到了,到时需得给某做个见证,省得有人赖账。” 沈光看着岑参和众将都高呼起来,见到这等热闹场景,心中亦是不胜欢喜,这大唐盛世的猛将骄雄,盖世的诗人都齐聚在自己麾下,真是何等的满足。 第五百四十三章 归家 半个月的归程,碎叶军走得又快又急,最后提前了三天回到了武威城,而将大军在城外军营安置好后,沈光便迫不及待地进城去了节度使衙门,他想女儿了。 “阿……阿耶,阿耶!” 看着怀里眉清目秀的小人咿咿呀呀,奶声奶气地唤着自己,沈光只觉得整颗心都要融化了。 “阿耶,抱抱!” 边上,王蕴秀抱着的小人儿看着阿娘口中的阿耶只顾抱着妹妹,也是眨着眼睛委屈地说道。 “好,阿耶也抱冲儿!” 看着要抱抱的儿子,沈光腾出手从妻子手里抱过起了儿子,他这一去就是大半年,结果去时还整日吃奶睡觉的一双儿女回来已经都会说话了,“秀娘,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这本就是我这当阿娘该做的,更何况还有阿妮帮我。” 王蕴秀开口笑了起来,然后却是拉着白阿俏到了身旁,朝沈光道,“夫君,你看看我们家阿妮是不是大了许多?” “什么大了许多?” 沈光抱着儿子和女儿,一时间没明白过来妻子的意思,直到白阿俏这位小妻骄傲地挺了挺胸膛,他才愕然发觉果然大了许多。 “夫君,今晚你懂的?我和阿妮……” 听着妻子口中的虎狼之词,沈光忍不住喉咙口有些发干,这母老虎是在玩火啊,真当他这大半年时间里和南八他们角抵打熬力气是白练的么! 哄过儿女之后,沈光才去了节度使正堂,如今石堡城那里战事尚未有消息传回来,按着他那位老丈人的吩咐,他回到武威城暂代节度使职权。 “大都护,这些都是最近半年的公文……” 王忠嗣前往石堡城时,并未带上节度府的幕臣,他身兼四镇,安抚凉州,除了军事,民政也得管着,这大半年时间里,这些幕臣也将政务民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所有公文全都分门别类码放整齐。 “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待会儿你们去某那儿领些劵,这年底了也该给家里多置办些年货,热闹热闹。” “多谢大都护。” 那几个王忠嗣幕府里的积年幕僚都是纷纷笑道,他们可是清楚这位自家主君的乘龙快婿最是奢遮大方,说不定待会拿到手的便是京东商场里的五折券,这可是只有象牙牌的大客户才能有的折扣券。 让那些老丈人手底下的幕臣退下去后,沈光边喝着茶汤,边看起了那些公文,杨国忠三个月前就回了长安,回去的时候还带着武威……不,是凉州三千胡商的联名奏书,恳请朝廷实行新税法。 另外他不在的这大半年时间里,京东商场几乎把武威城西市给整个吞并了,但凡是西市里的胡商,要么加入阿里巴巴商会,要么就拿了京东商场的狗牌认证,又或是两者兼备,总之眼下这武威城里不管胡汉商人全都在他控制之下。 这样的力量自然要善加利用,在沈光看来,大唐就从未好生整合利用这股庞大的商人势力,也没有在丝绸之路那鼎盛的贸易里获得太多的好处,不过眼下么,河中诸国和大食人还有吐蕃人休想再窃取大唐的财富。 放下手中公文,沈光思索起来,在他看来石堡城之战,自己那位老丈人稳赢不输,无非就是能不能杀伤更多的蕃贼罢了,到时候长安那儿,需得想法子让李隆基这位圣人不要急着想灭亡吐蕃,能够占据石堡城和吐谷浑故地,把吐蕃打回高原,大唐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接下来就是策反西北那些小国,组成吐蕃包围网,将其困死在高原。 至于领着大军,深入高原四五千里去攻打逻些,沈光可没觉得大唐真有那样的能力打灭国战,当年大非川的惨败已经证明了这种想要毕其功于一役的速胜论不可行,对付吐蕃,就要稳固地推进堡垒防线,将吐蕃困死绞杀在高原上。 “大都护。” 就在沈光想得出神的时候,忽然有人唤醒了他,他抬起头只见是位已经离去的节度使判官在喊他。 “什么事,陈判官。” “太子殿下那儿来了位冯舍人,说是大都护的旧识,特来拜访,不知道大都护……” 陈判官观察着面前这位年轻大都护的神情,要知道东宫的人虽然不好得罪,可是眼前这位可是屠了十万蕃贼的杀神啊! “原来是冯兄,快请,不,我亲自去迎接!” 沈光一开始还没想起东宫的冯舍人是哪位,后来才想到这不是那位太子殿下和自己交朋友的马甲么,没想到这位太子殿下都来河西监军了,居然还是没打算暴露身份。 就在沈光前往偏厅迎客的时候,李亨却是心情有些忐忑,如今沈郎乃是威震天下的安西大都护,是大唐新的军神,还会认自己这个“朋友”吗? 就在他胡思乱想间,只听得那熟悉的温和声音响起,“冯兄来了,我刚才正在看公文看得入神,却是有失远迎,还请冯兄恕罪!” 看到身着常服的沈光,李亨顿时笑了起来,“沈郎哪里话,倒是我来得突兀,为难沈郎了!” “冯兄,且去后宅书房,陪某喝两杯,长安一别,咱们许久未见,正该好好叙叙旧。” 沈光很是热情地拉着李亨的手,然后这位太子便欢喜地和他一道去了节度使的后府,直叫边上跟着的那位陈判官好奇不已,这冯舍人什么来头,居然叫这位大都护如此另眼相待。 很快,书房里,沈光便和李亨坐下,沈光一边让慕容复泡茶,一边自是叫多闻去后厨吩咐准备些酒食,既然这位太子来他这儿感受朋友的温暖,他怎么也不能让对方失望,只是可惜今晚不能和秀娘还有阿妮秉烛夜战了。 “这位是?”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看着煮茶手艺精妙的慕容复,李亨不由问道。 “这位是青海王国的世子,亦是我大唐安乐州的都尉慕容复,如今在我这儿当亲从官。” 沈光朝李亨说道,慕容复世家出身,这琴棋书画都会点,算是他身边亲从官里最能应付这等风雅场面的人了。 “原来如此。” 接过茶盏,李亨点点头,随后却是神情肃然地朝沈光折身道,“沈郎,我有负你所托,没有照看好沈园,却是叫阿离小娘子……” 看着向自己赔罪的李亨,沈光不由愣了愣,他虽然不大瞧得上这位太子的器量和才能,可是对方对自己那真是没得话说,当下他连忙伸手扶住李亨道,“冯兄言重了,阿离的事儿怎么也怪不到冯兄,再说阿离如今在我府上,冯兄不必……” 见自家主君和一个区区的东宫舍人谈笑风声,慕容复虽然有些奇怪,可是随着两人讲起长安城的那些趣事,他很快听得入了神。 第五百四十四章 大捷 哎!被赶回来了啊! 李亨惆怅地看着头顶落下的细雪,还有那轮清冷的月牙,他方才本和沈郎聊得好不开心,谁想到王家十三娘居然亲自过来奉酒传菜,那眼神好不凶恶! 王家十三娘是知道他身份的,李亨敢保证,他当时若是不识好歹,这母老虎肯定会拆穿他的身份,自己和沈郎也就友尽了。 “殿下。” 李泌轻声唤了下发呆的太子,他们这些幕臣都是跟着沈光回了武威城,他方才见到太子离开节度使府邸时好生尴尬,才出来相送。 “长源啊,陪我走走吧!” 李亨挥退身边的手下,朝李泌说道,他这些日子离开长安,在武威城倒也过得颇为自在,人比起在长安时也胖了不少,看上去越发和蔼了几分。 细簌簌的雪落在油纸伞上,发出了沙沙的声响,李泌打着伞并没有说话,只是陪着身边的太子殿下安静地行走在静谧无人的街道上。 过了良久,李亨才幽幽叹了口气道,”长源啊,你知道吗,我很羡慕你能跟随沈郎去征战,给我说说这些时日里你的故事吧!” “是,殿下。” 李泌想到过去的大半年时间里所经历的许多事,不由笑了起来,然后他缓缓讲述起来,从京东商场讲到金钱帮,再讲到跟着沈光出征,遇到党项人以后,如何跟蕃贼打仗……一桩桩、一件件事情里,有些李亨已经听别人说过,可他仍旧听得津津有味。 “长源啊,你说沈郎让你们去教那些党项人识字读书?” “是的,殿下,主君说,蛮夷也不是天生的蛮夷,只要他们愿意接受我汉家礼仪文化,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们个机会成为华族,做个大唐人呢!” 李泌满是自信地说道,他觉得自家主君对待蛮夷的方法才能让边境长治久安,至于那些不愿意接受汉家礼仪文化,仍旧想要当禽兽的蛮夷,那便送它们去死好了。 “这样的话的确是沈郎能说出来的啊!” 李亨感慨道,他虽然没什么出众的才能,可是自然也判断得出沈光的做法要比单纯的羁縻那些蛮夷高明得多,可是这样的胸襟也只有沈郎才有,换做长安城里的诸公,哪怕嘴上喊着有教无类,化夷入夏,可心底里还是不把蛮夷当人看,羁縻的同时仍旧鄙夷对方。 “长源,你不打算回长安了吧?” 听到太子陡然间的问话,撑伞的李泌顿时停下了脚步,然后神情惶恐道,“殿下,我……” “长源啊,你不必为难,说起来我还是头回见到你这么高兴的样子,你便留在沈郎身边好好效力吧,只是需得记得以后要回长安,告诉我安西那边的故事……” 李亨笑了起来,自从和阿耶解开芥蒂后,他心中已经明白,自己其实不过是中人之姿,做个守成君主勉为其难,想要超越阿耶的文治武功,怕是在做梦。 不过他倒也不在乎什么功业,方才在节度使府中,他可是听沈郎说了以后的志向,他要重建碎叶镇,然后向西向西再向西,直到将大唐的旗帜插到大海边上,他觉得自己阿耶大概是看不到那一天的,可他却可以,也许那时候他什么都不做,功业或许也不会比阿耶差多少。 想到这儿,李亨拍了拍李泌的肩膀,“好好在沈郎麾下做事,什么时候觉得呆够了,便回长安来,孤那儿永远都为你留着相位。” “殿下。” 看着在风雪中远去的太子背景,李泌突然间觉得眼睛有些发酸,心中已然决定,等自己在主君身边尽忠以后,便回长安全了对太子的承诺。 …… 想到这儿,沈光却是轻轻下了床榻,然后示意闻声而进的侍女不要惊动二人,自己却是披上衣服,出了房间。 看着边上偷笑的侍女,王蕴秀红着脸骂道,“还不赶紧去准备热水……” …… 雪地里,热完身的沈光拿着木剑和慕容复还有多闻、持国几人对练,武艺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以后征战的日子还多,怎么能沉溺在温柔乡,更何况秀娘和阿妮似乎也经不住他火力全开的挞伐啊! 被一剑掠到腰间,安抱真猛地后退跳开,接着便摇头苦笑道,“我输了,主君。”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真是的,输给某很丢脸吗!” 看着这个安家麒麟儿脸上的神情,沈光打趣道,他这些亲从官里他最看好的就是安抱真,少年老成,但接受新事物很快,有大将之风。 安抱真嘴动了动,可终究没说出口, “主君,城外有飞骑禀报,大总管已经拿下石堡城,班师而回了。” 这时候,院落外张衕兴冲冲地冲了进来,口中大喊着,而沈光亦是连忙放下木剑道,“速速为我更衣……” 很快,沈光便换了身干净衣服,然后召集了手下的幕臣和节度使府中的属官,到了大堂见到了那风尘仆仆的信使,拿过报捷的公文,沈光看也不看就问道,“大总管此番平安否!” 说起来,沈光最怕自己这位老丈人亲自上阵冲杀,那信使乃是王忠嗣身边的老牙兵,他立马回道,“蕃贼大军知道大都护在积石山斩获十万,惊惧不已,却是被李将军和哥舒将军寻机击破阵势,随后大总管亦是让大军掩杀,不成想蕃贼大军就这般弃了石堡城而走……” 听着那牙兵讲述,沈光才知道,自己那位老丈人此前一直和蕃贼大军对峙,战斗也是在李光弼、哥舒翰和安思顺三人修筑的坚城那儿展开,便是到最后大军决战时,也没有捞着上阵的机会。 第五百四十五章 工商 银装素裹的长安城内,到处都是一派喜庆气氛,细碎的风雪中,沈园外排满了富贵人家的家仆,这些全是来采买安西烧春的。 如今长安城中安西烧春在市面上万金难求,沈光离开时在城外扩建的酒坊看似规模宏大,可是面对长安城里无数权贵富商官员的需求,仍旧是供不应求,只能每日限量销售。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也就到了这年关将近,沈园才放出消息,每日追加两百坛售卖,故而引得一众富豪皆是派家奴日夜守候,只为买到这连圣人都赞不绝口的天下第一好酒。 倚着沈园内最高的樊楼顶楼栏杆,身着常服的李隆基看着那赶着车一直排到了两条街外的队伍,脸上满是笑意,他年纪大了,其实并不喜欢安西烧春这等烈酒,只是谁让这生意里他占了份子,这一坛酒卖出去,便是三千贯的进项。 光是这个冬天沈园卖出去的安西烧春,就让他内库里多了将近三十万贯的收入,再加上沈园的收入,加起来足有小一百五十万贯。 而这还没算蜀中、河西以及河北那边的安西烧春的分账进项,想到自己什么都不用干,光是和沈郎合股的那些产业以后每年就有三五百万贯的收入,李隆基便十分得意,果然沈郎说得不错,要赚那些富人的钱才是大头,升斗小民反倒是要想法派钱给他们。 “哥奴,你觉得国忠的主意如何?” 李隆基回过头朝李林甫问道,这位去年被他冷落后在朝堂上装死了大半年的宰相在杨国忠离开长安后,倒是没有给他撂挑子,反倒是兢兢业业地维系朝纲,也没有趁机把杨国忠的一些新政给彻底废了,而是收拾了些跳出来想要扳倒杨国忠的世家官员。 “杨相的主意还是可行的,长安城里的渠道确实年久失修,一些里坊遇到大雨天便水漫街道,恶臭难闻,臣以往也曾动过修缮的念头,只是国库拮据,如今户部税收充实,国库也有盈余……” 李林甫在李隆基面前浑没有在外面装得那般风烛残年,纵然头发花白,但是说话间精气神足得很,自从太子地位稳固以后,他便想得十分透彻,要保住儿孙富贵,他还是乖乖地当眼前这位圣人的工具人就行。 让太子和杨国忠离京,本就是圣人故意为之,想看看朝中有多少人反对杨国忠的新政罢了,然后借他的手除去这些不识时务的蠢货,如今他虽然不如杨国忠那般“恶贯满盈”,但他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自己和杨国忠都成了孤臣,所谓的党羽全都是笑话,杨国忠还比他强些,好歹还有些寒门出身的志同道合之辈,可他手下如今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 “那这事情便由你去办吧,也让国忠好好休息休息。” “喏。” 李林甫应声道,杨国忠两个多月前回到长安城,还带来了凉州胡商的请愿书,朝中也被他清理过,这新税法颁布后,西市的那些胡商可都是跑去了杨府巴结。 原本李林甫觉得杨国忠春风得意之下,难免会犯错被他抓到把柄,可是这厮却是光明正大的收受那些胡商的贿赂,然后又一股脑地送入宫中充实圣人的内库,这样的手段当真是高明至极。 想到前不久圣人的回赐足有百余万贯,李林甫也不由面皮抽搐了下,西市那些胡商送给杨国忠的起码不下三四百万贯,杨国忠倒也真舍得。 “三郎,放烟花了!” 听到杨玉环的唤声,李隆基挥手让李林甫退下后,然后陪着这位心爱之人回到栏杆间,然后便只见远处沈园内的广场上,几个沈园的仆从点燃了烟花的引线,只是片刻间那绚烂如同千树万树的金花银雨在华灯初上的夜色中绽放开来。 “三郎,这烟花可真美!” 杨玉环斜倚在李隆基怀里,看着天空里那不断盛放的烟花,口中喃喃道。 “是啊,确实是美极了。” 李隆基叹道,沈园里有的是能工巧匠,里面不少原本都是服务于宫中的匠户,只是给官府干活,这些匠人却是从没搞出过那么多花样,虽说他知道沈郎留了部天工开物,专讲奇淫巧技,可是这大半年时间里,那许多的新鲜玩意能做出来,还是沈园能善待这些匠人,而且不以其为卑贱。 年关时节,李隆基为了显示与民同乐的盛世气象,自然也放开了宵禁的限制,不过大街上巡逻的十二卫士兵也比白日里多上了数倍,但即便如此沈园附近还是挤满了四周里坊来看烟花的百姓。 “这烟花要是也发卖出去,怕是又能多上几十万贯进项!” 李隆基摸着下巴想到,沈郎从不以工商为贱业,他如今身为沈郎那些产业的最大受益者,原本固化的思维也是不知不觉变化甚大,要知道他年轻时可是读过《商君书》,颇喜欢《韩非子》的,所谓的法术势也是熟谙于胸,不然何以能开创开元之治。 天宝以来的怠政,除了是他年纪大了以后精力不济,耽于逸乐,另外便是封建王朝盛极而衰的定数使然,李隆基不是不知道天下间土地兼并严重,可是他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变法是要付出代价的,难道要他自己打自己脸吗? 土地兼并的问题,李隆基不是不想管,而是他管不了,哪怕张九龄、姚崇在世,也没法比李林甫干得有多好,也只有沈郎不和他说什么大道理,只是用实际行动让他看到了解决办法,那就是以往被他和朝廷轻慢的工商贱业。 换句话说,如今已经能想着是不是把沈园烟花赐个皇家礼炮的名头拿出去发卖的李隆基,完全就是那种不是朕要操持贱业,实在是赚得太多的心态了。 “陛下。”“陛下。” 急促的喊叫声,打破了李隆基的遐想,然后他皱着眉头看向了跑来的陈玄礼,不由轻骂道,“何事慌张,瞧你那样,还是朕的龙虎大将军吗?” “陛下,河西大捷,大总管和沈都护已破蕃贼,斩杀蕃贼精兵二十万,蕃贼此番折损至少有四十万众,石堡城、吐谷浑之地复为我大唐所有。” 陈玄礼口中连忙道,然后便只见先前还骂他的圣人已自狂喜着大笑起来,“好,好,好,大郎和沈郎没有辜负朕的厚望,回宫,朕要立即回宫。” 第五百四十六章 胡商 王师大胜吐蕃的消息几乎转眼间便传遍了整个长安城,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升斗小民全都是欢喜不已,而长安城里各种酒水自是卖得脱销。 从大明宫回来的杨国忠亦是满脸得意,沈郎和王大将军此番大胜,朝中还有谁敢挡他的路,如今连李林甫都乖乖给他打起了下手,帮他主持修缮全城里坊的排水渠这等杂务。 “主人,今日又有那些波斯商送了重礼过来……” “可算出值多少钱?” “珠宝玉石加上那些铺面地契,少说也有四十万贯。” “看起来那些波斯商是动心了。” 没了朝堂上的威仪凛凛,杨国忠整个人躺在书房的沙发里,颇为慵懒地自言自语起来。 西市的胡商大大小小几千家,这其中要说最有钱的当是波斯商,只不过这所谓的波斯商里,实际上都是河中的粟特商人居多。 原本杨国忠推进新税法,反对最激烈的也就是这些在昭武九姓的城邦里也颇有权势地位的粟特商人,不过现在吗这些粟特商人倒是一个个都精乖得很,武威城里的事情自然瞒不过这些消息灵通之辈。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这些粟特胡商过去能在西市里赚个盆满钵满,一来是圣人大度,二来便是他们结交官员权贵,但是眼下圣人撤回了优渥的旨意,而那些和他们交好的官员也被他和李林甫,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这些粟特胡商没有了依仗,自然不敢再叫嚣什么与民夺利的屁话。 “准备马车,某要去李相府上一趟。” 杨国忠忽地从沙发里直起腰,如今政事堂里,高仙芝和夫蒙灵察都唯他马首是瞻,这两人又是边将出身,很难帮他出主意,有些事情他还是得和李林甫提前商量,两人都是为圣人做事,大家又是同病相怜,所以杨国忠和李林甫之间并不像外人以为的那般势成水火,很多时候两人不过是在演戏罢了。 …… 怀远坊内,石坚看着几个跪在面前不肯起来的波斯王室后裔,不由摇头道,“大都护那儿,某虽然有些情面在,可是助你们复国之事,我又如何敢开口?” “石公,当年大唐曾出兵碎叶,护送先王回国即位,只是因为蕃贼作乱,大唐方才无力维持大军,以至于让大食贼子做大,如今大都护有意重建碎叶镇,我们这些波斯遗民,只是想出把力,不敢奢求复国。” 库思老抬起头说道,他是萨珊王室的直系血裔,也是末代波斯王泥涅师的侄子,他那位王叔死后,他曾一度返回波斯故地,试图召集遗民复国,只是这么多年来收效甚微,反倒更像是奔走于大食和大唐间的商人。 “这话你觉得大都护会信吗?” 石坚不是不想帮库思老,毕竟当年对方也曾帮过他,于他有救命之恩,只是如今他石家终于有望跻身大唐的世家之流,不由得他不慎重。 “石公,还请你帮我。” 库思老以头扣地,额头上鲜血流出,他边上几个追随者亦是同样,让石坚颇是为难,最后只得长叹道,“你起来吧,大都护很不喜欢大食教,也曾和我说过大唐迟早要和大食一战,过几日你随我儿前往河西,到时候大都护见不见你,我不敢保证。” “多谢石公。” 库思老见石坚松口,连忙起身谢道,随后才在石坚的示意下离开了石府。 出了石府,库思老身边的追随者们抹去额头上的血迹,有人问到,“王子,那位沈大都护真能帮我们复国吗?” “复国希望渺茫,我这些年奔走故国,又岂是为了当什么国王,只是不忍心见到故国百姓被大食人残害啊!” 库思老想到波斯故地上,被大食人荼毒欺压的波斯人,便忍不住泪流满面,他已经年近五十,又还有几年好活,他的子孙贪恋长安城的富足生活,倾慕大唐的文化礼仪,根本就不愿意担负什么复兴萨珊王室的重任。 等他们这些经历过国破家亡的老人们都死去了,还有谁会记得他们萨珊波斯也曾是个伟大的国家。 “沈大都护是大唐的将军里唯一愿意向西为大唐开疆拓土的将军,他也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我听说五识匿国的国主因为效忠于大唐而战死,他便将五识匿国的太子收为义子,亲自教导他兵法,并且日后会送其回国继承王位。” 想到坊间的那些故事,库思老也只能选择相信那些故事,坚信这位沈大都护是个仁德君子,也是一诺千金的英雄。 “让我们的人整理好我们在长安城和丝绸之路上所有城池的商队名单。” 库思老朝身边的追随者吩咐道,作为萨珊王室最后的领袖,这点权力他还是有的,毕竟他们这些亡国的遗族若是不能彼此团结,光靠圣人的怜悯和优渥又如何能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城里生活。 “王子,这也……” “朝廷已经颁布了新税法,我们这样的胡商若是没有靠得住的靠山,衰败是迟早的事情,我并不是拿大家的财富儿戏,而是真心为我们波斯人求个庇护。” 库思老看向身边几个追随者,他们都是从故国逃来的大贵族,手里的商队规模不小,他这些年能往来奔走于沦为异国的故土,也多赖他们的帮扶。 “王子的智慧,我们都是信服的,只怕有些人未必……” 在长安城,来自波斯的萨珊王室和贵族大约有五千人之多,库思老虽是名义上的领袖,可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听他的。 听到追随者的疑问,库思老叹了口气,“若是不愿听的便由他们去吧,只是需得告诉他们,若是日后反悔,休要再回来哭诉寻求帮助。” “知道了,王子。” 几个追随者互相看了眼后,点头应道,他们知道此番过后,他们这些本就为数不多的波斯遗族怕是要分裂了,只是他们相信库思老这位他们跟随了多年的王子。 …… 天宝七载正月,王忠嗣班师还朝,这位身兼四镇节度使,带回了吐蕃求和的使臣团,而李隆基在花萼楼设宴款待各藩国使节时,吐蕃使臣涕泪俱下,声称吐蕃和大唐乃是翁婿之国,此番大战乃是赞普受了中论结桑东则布的挑唆才一时糊涂,辛得王师斩杀了这个逆贼,才让吐蕃国中得以拨乱反正,而赞普也是幡然醒悟,恳请大唐原谅他犯下的罪过。 吐蕃人的卑躬屈膝,让李隆基很是满意,因为杨国忠和李林甫事先沟通过,最后两人皆是出言阻止了吐蕃使者求娶大唐公主的请求,虽说哪怕就是找个宫女说是大唐公主,吐蕃人也会恭恭敬敬地迎奉回去,可是杨国忠和李林甫却是难得的意见统一,吐蕃势衰,便要摁着往死里打。 第五百四十七章 西去 吐蕃使臣被驱赶出长安城,这让诸多的藩国又喜又怕,喜的是那些西北小国,觉得再也不用受吐蕃残暴的剥削,怕的是大唐忽然间变得如此强势,似乎没了以往的那种大度。 尽管李隆基没有继续对吐蕃用兵的意思,而王忠嗣也加了门下省侍中,入政事堂当了宰相,但是刚刚大胜的四镇精锐并未就此解散,反倒是一连串旨意后,四镇的军力被再次加强。 河西节度使府中,李光弼、哥舒翰和安思顺三人并未因为升任节度使就对沈光失了礼数,他们很清楚自己能当上节度使,沈光起码占了大半的功劳。 “如今蕃贼退回高原,沈郎觉得接下来该如何对付蕃贼。” 三人中,接任河东节度使,资历也是最老的安思顺开口问道,这回他们能在日月山一线大破蕃贼,说起来也是沈光在积石山大胜,导致蕃贼士气低落,那位赞普惊惧不定出了昏招,才让他们逮住机会大破贼军。 “蕃贼退守高原,坐拥天险,不可轻易挥兵,朝廷虽然加强我等军力,但我以为还是当稳妥为先,安节度当训练士卒,与民休息……” 哥舒翰和李光弼听着沈光所言,也是不时点头,李光弼接任朔方节度使,哥舒翰领了陇右节度使,他们在王忠嗣麾下时都是和吐蕃人打老了仗的,当然清楚王师虽然战力强于蕃贼,可要是深入高原,补给线拉长,就很容易为蕃贼所趁。 “在我看来,接下来还是得以大总管以往的方略对付蕃贼,在青海等地修筑堡垒,层层推进,积小胜为大胜,让蕃贼治下诸藩部皆反了蕃贼,可适当给其军辎粮草……” “沈郎所言甚是,某受教了。” 安思顺点点头,如今朝中五位宰相,四位都是这位沈郎的亲朋故旧,他已经决定今后事事都学这位沈郎,听说那些党项人在这位沈郎调教下还种起草来,这个冬天似乎过得不错,到时候他在边境招纳那些蕃部,也要教他们种草喂羊,而不是到处游牧,以便于管理。 “安兄,李兄,哥舒兄,今日乃是私宴,莫要这般拘谨,再过几日某便要回安西,咱们怕是要过上几年才能相见,今日需得喝得尽兴。” 沈光亲自为三人倒起了酒,如今大唐西北方向最精锐的六大军镇,除了程千里这个老相识不在,其余可都在这儿了,他今后远在安西,大唐这边便得靠李光弼、哥舒翰他们守护了,说起来他不觉得安禄山还有胆子叛乱。 如今吐蕃人被打垮,只要李隆基不出昏招,让哥舒翰、李光弼他们率领大军深入高原和吐蕃人决战,在四镇军力鼎盛的情况下,安禄山仍旧造反的话,只怕会被河陇朔方的精兵打出屎来。 “沈郎说得是,今日说好了,不醉无归!” 哥舒翰最先叫喊起来,随后便拿着酒杯和沈光对饮,接下来安思顺和李光弼亦是举杯豪饮,几杯酒下肚,这气氛也就热络起来,四人也是无话不谈,到最后都是聊到了沈光身上。 “沈郎,你此去安西,真要在碎叶重建军镇。” “那是自然,我碎叶军若不在碎叶镇,如何以碎叶为名!” “沈郎,你知道我哥舒氏乃是突骑施出身,在楚河那边倒是还有些联系,某派几个族中老人随你同去,到时候好为你招揽那些突骑施遗族为你效命。”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喝高了的哥舒翰开口说道,他其实也是出身于安西,只不过少年时就去了长安城,他说族中尚有老人和楚河那边的突骑施人有所联系倒也不是什么妄语,要知道他从小就是锦衣玉食的纨绔浪荡子,钱从何而来,自然是老家有着良田牧场和不小的生意。 “那便多谢哥舒兄了。” 沈光知道哥舒翰是好意,不过他倒是不认为楚河流域的那些突骑施人会为此而降服,这些蛮夷,先得把他们打服了,他们才会真心投靠,不过有哥舒氏的人做向导,倒是方便他了解突骑施人的情况。 李光弼和安思顺虽说没有哥舒翰这样的关系在,不过两人也都是拍着胸脯,表示会挑选各自军镇里的勇士送给沈光。 这顿酒下来,沈光立马又补全了损失的三千兵员,而且全是河东、朔方、陇右三镇的老兵,自然算是赚大了。 …… “主君,真是做得好生意,有了这三千老兵,我碎叶军不但战力无损,反倒是更强了。” 翌日,张巡颇为赞许地说道,安思顺、哥舒翰和李光弼都是说话算数的豪杰,上午便让人将调派给碎叶军的士卒名册给送来了。 “那也是主君名声在外,要不然那些士卒岂会这般轻易就来了。” 李白在边上笑道,眼下大营外,三镇的那些老兵们已经赶着过来报道了,这里面还有不少旅帅校尉级别的军官,也不知道那三位新任节度使有没有后悔。 “主君,这些老兵需得让某先挑选补充?” “安重璋,你不要太过分,此前河西良家子已经任由你先选了,这三镇精兵,怎么也得轮到咱们来选人了吧!” 为着补充的三镇精兵,帅帐里那些武将们顿时争吵了起来,虽说他们麾下的士兵经历过大战后也是成了精兵,但是他们真正看上的是那三镇精兵里的基层军官,那些经验丰富的旅帅校尉,哪个不眼馋。 “够了,主君当面,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郭子仪发了话,他是众将都服气的,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说得便是他们这位副帅。 “李晟。” “末将在。” “积石山之战,你麾下铁鹞子死伤最为惨重,某许你先挑选,以三百人为限。” 沈光开口朝李晟道,这个将门子在积石山之战里可是领着铁鹞子和蕃贼的甲骑具装死战到底,最后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没人敢有二话。 “多谢主君。” 李晟大喜起来,他麾下的铁鹞子在积石山可以说是彻底打废了,最后活下来的完好的不过才六百多骑,如今主君许他挑选三百人,正好能补足千骑。 接下来沈光又是亲自指派次序,诸将自然不敢多言,如今他们这位主君威严日重,他们自是十分敬畏。 三日后,沈光率军拔营,在春日的阳光下,领着将近五六万人浩浩荡荡地往安西而去,除了两万五千人的碎叶军,剩下的皆是愿意前往安西落户的随军家属。 第五百四十八章 复国 “主君,石大郎求见?” 伊吾县外,从马上下来的沈光听着多闻的禀报,不由想起了那个憨厚老实的青年,于是道,“他不是在长安城么,怎么又回安西来了?” “石大郎说是有几个波斯商求到他阿耶府上想拜见主君,那为首的好像还是个什么王子,以前救过他阿耶性命,他阿耶抹不开面子,便让他走了这遭。” 多闻说话间,自是取了石大郎给他的那封手书,递给了自家主君。 沈光随即拆开看了起来,里面用词谦卑,生怕他恼火,大有若是您不喜那些想着复国的痴愚波斯商,尽管驱逐他们就是。 一目十行地看完信笺后,沈光笑了起来,“去告诉石大郎,某会见见那波斯王子,让他不必太过惶恐。” “喏,主君。” 多闻领命而去,他和石大郎也算有些交情,当年在延城的时候,石大郎给他送过不少小钱钱,都被他存了起来。 …… “大都护仁德。” 得到多闻的回复后,石大郎心中大石落了地,而他边上跟着的库思老亦是露出了几分喜色,只要那位大都护不厌恶他们这些波斯王室后裔就行了。 自当当年波斯国势日衰,他们萨珊王室便试图仰仗大唐存续国家,后来也却确实因此而苟延残喘了几十年,但大唐终究距离河中太过遥远,大唐的那些将军们也始终没有愿意在河中经营的想法,大多数时候都是征服之后便勒石记功,然后匆匆离去。 在库思老的记忆里,这位沈大都护是大唐的将军里唯一愿意去遥远的河中为大唐世代镇守的将军。 很快,库思老就和追随者们进入了匆匆搭建起来的大营,他们离开长安城后,路上没有片刻的耽搁,终于在北庭都护府这边追上了碎叶军。 四周不时有碎叶军的士兵对于这些穿着白袍的波斯商投去好奇的目光,大多数时候大唐境内的胡商可是很少有人会穿戴本族服饰,反倒是长安城里的贵人们喜好胡服。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帅帐里,沈光盘腿而坐,几个亲从官们亦是随意地坐着,然后在保养刀剑,库思老进帐后便和几个追随者跪倒在地,“小国遗民拜见大都护。” “不必多礼,王子请起吧!” 沈光看着身穿白袍的波斯复国者,让多闻领他们坐在边上,然后让亲从官煮茶。 “大都护,我……” “王子的来意,某已知道,但是贵国亡国已有五十余年,某不知波斯故地可还有心念萨珊王室的百姓。” 对了对付大食人,沈光自然也动过扶持波斯人的念头,只不过封常清和他说过,自从萨珊波斯灭亡后,波斯故地上倒是还有个陀拔斯国,国主世代为波斯东大将,因为三面环山,北临大海,再加上民风剽悍,军队不算太弱,大食人对他们也只能实行羁縻政策。 天宝五载时,陀拔斯国的忽鲁汗遣使入朝,被李隆基封为归信王,对沈光来说这才是值得扶持的对象,至于长安城里的萨珊王室,说实话他不大看得上眼,不过按着石坚手书所言,这个叫库思老的波斯王子还有些可取之处。 “不敢欺瞒大都护,我波斯过去以拜火教为国教,僧侣和贵族贪婪,百姓贫苦不堪,故而大食东侵,我波斯才一败再败,以至于被大食人夺取江山。” 库思老侃侃而道,丝毫不避讳当年萨珊王室面对大食人时的无能不堪,甚至承认波斯百姓在大食人入主后主动改信大食教的实情。 “大都护,我并非是为了复国,只是五十年过去,大食人视我波斯人为猪狗,若是他们能如同大唐那般对待治下外族,我也不必辛苦奔走……” 在波斯故地上,大食人自然是最上等,其次才是改信大食教的波斯人,最次则是没有改宗的波斯人,但是无论改不改信,波斯人都是地位低下,大食人的律法里规定,若是波斯人骑马在道路上遇见大食人,便要下马将马匹让给大食人。 像这样的法律还有许多,被征服的波斯人压根就没法保住自己的财产,甚至于他们的妻女也会被大食人侮辱。 听着库思老的讲述,沈光皱了皱眉,他倒是没想到这个波斯王子居然还真的没什么复国之念,只是想帮故国的百姓摆脱大食人的残暴统治。 这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高尚之人,放着长安城里的富贵不去享受,却偏要往来于黄沙故国,冒着死亡的风险当大食人眼中的恐怖分子,对此沈光只能报以赞赏,他决定帮助这位波斯王子,当然复国什么的就算了。 沈光可没高尚到帮别人火中取栗,既然当年波斯人为了摆脱萨珊王室和拜火教的统治,改信大食教,那么当他以解放者的身份去解救这些遭受大食人残暴统治的波斯人,让他们改信教义温和的佛教,成为大唐子民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在宗教这事情上,沈光不是没考虑过道门,只是作为大唐国教,道门各宫观有朝廷官府的赏赐,也有权贵作为信众,对于向普通百姓传教向来不怎么热衷,反正就是爱信信,不信滚,别妨碍道爷修道的心态。 指望道门远赴万里传教,沈光还不如依靠汉地佛宗,好歹大和尚们还是很热衷去异国弘扬佛法的,而且在沈光看来,如今佛门正宗便在东土大唐,想想看当年玄奘法师一人压一国,在天竺辩法,在烂陀寺把什么高僧大德都给压了下去。 想到这儿,沈光看着穿着白袍的库思老,朝这位满脸诚恳的波斯王子道,“某可以帮王子复国,但是有个条件?” “大都护但讲无妨。” 库思老身边的追随者们都兴奋起来,虽说王子对于复国并不十分热衷,可他们追随王子,不就是为了复国后能成为有功之臣,获得荣华富贵么。 “当年贵国百姓主动改信大食教,可见贵国拜火教是何等地不得人心,所以王子需得改宗信我大唐佛门,密宗也好,律宗也罢,王子任选其一便是。” 沈光慢条斯理地说出了自己的条件,库思老愣了愣,可他身边的追随者却傻了眼,即便亡国,可他们这些波斯遗族也未曾改信过,在长安城也仍旧以拜火教为结社联系族人。 “我愿意改信。” 库思老很快便答应下来,见他松口,其余几个追随者便也不再纠结,拜火教本就是为了巩固贵族统治,他们可不是什么虔诚的无脑信徒。 第五百四十九章 佛道 “法海见过师兄。” 剑眉星目,面容冷峻的年轻和尚朝面前身穿灰色僧衣的鉴真和尚行礼问候。 “师弟可好。” 鉴真和尚始终都是笑眯眯的和蔼模样,并没有当世律宗魁首的威严,面对青龙寺老友代师收徒的关门弟子,他也没有摆什么架子。 “一切都好,只是这安西各国所修的佛法,尽是些歪理邪说,而且外道众多,师弟力有不逮,还请师兄指教。” 法海沉声说道,他来安西已有年余,在火烧城和同来的寺中弟子亲手一砖一瓦盖起了青龙寺,并且在城中传授密宗佛法,空暇时他也走遍了龟兹、焉耆二镇,见识了这边佛寺的诸多荒唐行径,此外尚有拜火教、景教、摩尼教等外道教派蛊惑贵族和百姓。 在长安城时,大唐自有制度,并不禁外教传法,但是大体上也是胡人信胡教,鲜少能有让大唐百姓改信的,另外像是在大唐传教的景教、摩尼教,就连教义也是修改过的,和安西这边流传的教义已经大相径庭。 只不过落在法海眼里,这些教派和佛寺统统都是邪门歪道,该将其禁绝的。 “师弟何以这般说?” 鉴真和尚对于安西这边的宗派教义不太了解,于是颇为好奇地问了起来,他在长安城时,在青龙寺住了好些时日,可是听自己那位老友说过,这个法海师弟是个勤修佛法,严于律己的佛子,而且没有沾染密宗僧人浮夸奢华的毛病,所以才被他派去安西为密宗另开局面。 法海于是为这位德高望重的律宗魁首讲起安西境内诸国那些外道邪魔之事来,什么活人祭祀,欢喜禅之类的东西,听得向来好脾气的鉴真和尚都皱眉不已,口中念佛不止。 “难怪大都护要劝贫僧西来护法,却不知这三千里佛国如今尽化膻腥,妖氛这般重。” “师兄,大都护让那位波斯王子改宗我佛,不知师兄怎么看?” 法海剑眉凛然,看向面前的鉴真和尚,西来护法之事,他本以为他们密宗一力担之,可他密宗过往那套东西,并不适用于普通百姓,不过方丈师兄让他来安西,本就是要他走出条新路来,因此他也一直身体力行。 “师弟,我汉地八宗,虽然各有各的侧重,但修得都是佛法,难道来了这域外之地,还要分什么彼此吗?” 鉴真和尚摇头叹道,他明白那位大都护的心思,是怕他佛门做大,所以才想让他律宗和密宗相争,只是他西来只为护法弘法,却是没有那等心思。 “师兄所言甚是。” 法海点点头,“师弟自来安西,见着大都护治下百姓生活富足,却是远胜关内,也是颇多感想,亦是觉得我汉地佛宗若是要在域外弘法,也需得做出些改变……” “大善。” 鉴真和尚笑了起来,这位法海师弟能想到改革密宗,看起来是真的有所悟,“贫僧初来乍到,倒也没什么能指点师弟的,倒不如师弟说说,想要如何改变……” “如此也好,师兄且听我讲来……” 法海本就是不弱于人的刚强性子,当下也不推辞,自是说起他想要改革密宗的一些想法。 …… “法海大师和鉴真大师谈了半宿?”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安西都护府内,沈光听着亲从官的禀报,不由皱了皱眉,自从带着库思老他们回到延城后,这位波斯王子倒是急着改信,不过法海和鉴真和尚却是一团和气,并没有为此而发生什么争执。 沈光知道自己小瞧了这两个大和尚的心胸,边上封常清则是道,“主君,何不直接请他们过来询问?” 高仙芝这位老上司去长安城做了宰相,封常清自然而然便以沈光为主,而他自也被加了官职,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若不是沈光,他如何能从区区长史一跃成为这副大都护。 “佛门不事生产,不缴纳赋税,乃是国之蠹虫,我虽要用佛门,但亦是不可不防……” 沈光沉吟着说道,他把鉴真和尚骗来安西,除了是不想这位大和尚东渡日本,另外也是确实想利用佛教来抗衡大食教,至于此外的那些什么景教、摩尼教、拜火教之流,根本不足为患。 “主君所言不差,不过我安西并非关内,主君大可以颁布法度,给佛门寺产田亩定个数额,另外让其缴纳赋税。” 封常清开口说道,然后另外的张巡等人都是面露思索之色,他们也觉得此法可行,只有来了安西,他们才意识到在这远离长安城的大唐疆土上,其实有着无限的可能。 “长源,太白,某记得你们都是授箓的道士吧?” 沈光忽地看向李泌和李白问道,李泌下终南山前,可一直都是在道观里的,至于李白更是修仙访道的资深达人,而且也是正儿八经领过符箓,还有道号的。 “佛门得用,可是道门也不能少,另外道门乃是我大唐国教,某也不能有失偏颇。” 宗教是把双刃剑,哪怕法海和鉴真和尚是真正的大德高僧,可沈光始终得考虑佛门在安西壮大以后会出现的问题,有鉴于关内的道爷们不愿来这万里之外的安西弘扬道门,沈光只能选择自己来了。 “主君是要建宫观?” 李泌看着自家主君脸上神情闪烁,不由大着胆子问道,他是虔诚的道门信徒,自然是不愿意见到佛门在安西做大的,不过他也清楚道门弊端,凡是有道高真对于传教那是真的不怎么在乎,尤其是大唐宗室崇道,那些宫观都不缺奉养,哪有什么传教的动力。 “某并不打算修建什么宫观,而是要建立道宫,以都护府招募……” 沈光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佛门擅长传教,不需要他操心,可是为了避免佛门一家独大,都护府便有必要扶持道宫。 李白听得入了神,他当年被赐金放还,离开长安城后也是遍游名山大川,走访仙人,在齐州紫极宫请高天师授了道箓,他亦是有资格为旁人授道箓的。 李泌同样也关心起来,说起来道门内部其实比之佛门,关系更加松散,大家关起门来各修各的道,却是从没人像自家主君那般想过要统一道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另立道门。 这也就是天高皇帝远,这位主君想怎么折腾就成,要是在长安城,这位主君说什么随军建什么大唐国立道教骑士团之类的东西,恐怕各宫观都要跳出来反对。 不过这听起来为什么这么带感,李泌和李白互相看了眼后,觉得主君口中另立道门,厘清仙神之事还是颇有搞头的。 第五百五十章 兵团 东去春来,又是即将耕种的时节,延城东南方向的荒野里,来自河西的碎叶军士卒的家属们满脸欢喜地从都护府属吏手中接过了那象征着田亩地契的文书。 “有些事需得与你们分说清楚,免得日后你们埋怨大都护!” 将携带的地契文书发放与这处军屯州的百姓们后,那位出身日本国,如今却已经在延城娶了胡姬为妻,落户于安西的都护府属吏高声喊了起来。 那些领到了文书的户主们都是连忙围拢过来,等着这位张属吏的说明。 “诸位家中儿郎皆是为大都护效命,是以大都护才赐下田亩与尔等,男丁计田五十亩,女子二十亩,耕牛种子皆由都护府提供,前三年免税赋,但是需得将多余的粮食卖于都护府。”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你们手上的田亩并非永业田,三年以后可以凭手中文书前往碎叶镇置换永业田。” “张君,咱们三年以后真能去碎叶镇置换永业田吗?” 人群里有人忍不住问道,他们当初愿意离开河西,前来安西,便是自家土地被兼并,沦为豪强的佃户,但是又心有不甘,这才打算搏上一搏,跟随碎叶军上路的旅途中,虽说赶路辛苦,可是却能吃饱穿暖,就算生了病也有医官诊治。 这一路过来,最后只死了几个福薄命浅的,而去年他们到了延城后,那位大都护让他们开挖河道水渠,也是给足了工钱,刚刚过去的新年,家里人人都能穿上新衣,并且盖上砖瓦房,如今又分好了待开垦的田地,没人舍得离开。 “那是自然,大都护一诺千金,何曾骗过尔等,某不妨和你们直说,某手上的田亩文书和你们一般,就等着大都护收复碎叶镇好去置换良田,那碎叶镇的土地肥沃,而且还有碎叶水那等大河,可比这边好多了。” “真的吗?” “某骗你们做甚,昨日某在都护府里还听户曹的同僚说过,也就是你们占了天大的便宜,在这儿耕种三年,赋税全免,耕牛种子全免,三年以后还能直接置换碎叶镇的永业田,今后关内来咱们安西的可没那么优渥的条件了。” “若是你们日后有谁不愿去碎叶镇的,可以将手里文书转卖给某,某愿出高价。” “好了,某还要去下一处军屯州,三日后自有都护府的巡察使过来,到时候你们需得上报本屯的屯长,副屯长以及属员五人,今后都护府若有什么差遣命令,便由屯长负责管束。” “敢问张君,这屯长要如何选?可有个章程?” 人群里有心思活络地问道,然后其他人也都是立马回过神,这屯长听上去便是个官儿,说不定还能从都护府领俸禄呢! “你倒是个聪明的,大都护说了,各囤囤长,由尔等自决,这章程么便是自荐,你们谁觉得自己能当好这个屯长,便站出来告诉大伙儿,你想当这个屯长,你当了屯长以后会怎么做,最后谁得到支持多,谁便当这个屯长。” “大都护说了,咱大唐的男儿光明磊落,不搞虚的,想当屯长的便自个站出来和大家分说,大家伙各自取个布条,等想当屯长的说完,你们便挂在你们想选的人脖子上,哪个最多哪个就是屯长,第二多的便是副屯长,属员五人,则由屯长和副屯长商议决定。” “另外,屯长暂定每年一换,明年此时,你们若是觉得这屯长干得不好,便可以另外选过。” “走了。” 看着那在两个士兵护卫下离开的张属吏骑马远去,尚自愣神的人群里有聪敏的已自开口道,“诸位,某愿当本屯屯长,某若是当上屯长……” 一处处军屯州里,这样的场面不时发生着,对于这些有着冒险精神,跋涉数千里来到安西的大唐百姓来说,选屯长这回事就好比在家乡时选里正,只不过那时都是豪强大族们把持,和他们半点关系都没有。 …… “你便是本屯屯长。” 三日后,某处军屯州里,担任巡察使的颜真卿看着面前孔武有力的老汉,给这第十三屯的屯长及其属员记录姓名,同时让随行的属吏当场在那些空白的令牌上用削刀刻上了他们的名字。 “这令牌你们收好,每隔旬日,你们都需要去附近的兵团参与培训。” 将令牌递给面前四十多岁的老汉后,颜真卿温和地说道,眼前这筋骨强健的老汉放在关内其他地方,定然会是军中的正卒,也就是自家主君这儿,可以安然解甲归田,养老弄孙了。 “敢问颜使君,这兵团是?” 赵屯长接过令牌后问道,边上十三屯的屯民们也都围了上来,他们倒不是不愿服兵役,实际上若不是碎叶军兵员名额有限,不少人都是愿意去军中为大都护效命的。 “关内有团练,你们应该知道吧,咱们安西这儿的兵团类似团练,不过全称唤做安西生产建设兵团,主要还是以开垦良田、修挖水渠、畜牧牲口为主,也就农闲时你们仍旧得操练阵型,练习弓马刀枪的武艺,以备都护府征召。” 颜真卿朝众人说道,“像尔等前往兵团,是有司农所的官员会教尔等如何在这边种植庄稼,种什么,怎么种,到时候都需要按着法度来,不可自行其是。” 对于都护府什么都要管的行事风格,这些在前往安西的旅途中就已经感受过碎叶军“管天管地连拉屎撒尿都要管”的屯民们都没说什么蠢话。 “颜使君,不知道娃娃们还能不能继续读书?” 赵屯长示意明白后,又朝颜真卿问道,这也是屯民们最关心的问题,在来时的路上,那位大都护可是让人教他们的娃娃识字读书的,大半年下来聪明的娃娃已经记了好几百个大字,还能算账了。 “诸位放心,安西生产建设兵团下面还有少年团,超过十岁以上的孩子,只要日后愿意接受兵团分配,便可以送去兵团读书习武,十岁以下的孩子,兵团也会派遣驻屯的老师来教授蒙学……” 颜真卿轻车熟路地解释道,然后看着那些欢呼雀跃的百姓,心中也生出股满足感来,在关内朝廷可没法像大都护这般让百姓们吃饱穿暖,广施教化。 “最后大都护说了,我安西不兴什么男贵女轻,诸位家中的孩子,不论男女,只要满六岁都要上蒙学,若是女孩想去兵团读书,也有专门的女校,父母不可阻拦。” 说到这里时,颜真卿方自有些迟疑,不过想到那位彪悍的大娘子,觉得主君颁布这样的命令又似乎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没有管着那些沸沸扬扬议论起来的屯民,颜真卿招呼了随从们,赶往了下一处军屯州。 第五百五十一章 官吏 蛙声一片中,挨着池塘边的都护府办公厅内,放下手中的笔,张巡伸了个懒腰,然后整理好那些已经处理完的公文,方自整个人走到边上会客用的沙发里躺了下去。 安西的夏日炎热,好在都护府里每日都会提供大量的冰块,才让这办公的署衙还算凉快,想到过去忙碌的几个月,张巡有种异常充实的满足感。 事实证明,主君提出的生产建设兵团的制度比起以往那种乡里制度要实用许多,唯一不好的地方也许便是都护府的官吏们比起过去要操劳许多,不过随着兵团下辖各屯走上正轨,如今已经好了许多,都护府和兵团间的官吏调遣也没有那么频繁。 “张兄,可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啊,来,且起来,咱们喝几杯消消暑气!” 张巡赖洋洋地抬起头,能够随意出入他的办公厅,而且不被外面的属吏拦下的,除了封常清这位安西军的大管家以外,还能有谁。 “见过副都护。” 张巡勉强直起身,朝封常清拱了拱手,说起来主君向来不管琐事,但凡定下了方针策略,便任由他们这些属下施为,只要不出大乱子就行,用主君的话来说,安西这边干什么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只要别步子太大扯着蛋就行。 整个都护府里,谁不是忙得脚不沾地,就是李太白那个酒鬼,也是担任巡察使,四处往来于兵团和各屯之间,倒是面前这位副大都护,总是想着法子的偷懒,还美其名曰让他和杜子美、颜清臣等人多历练历练。 “张兄,这可是上等的波斯蒲桃酿,刚刚用冰块冰镇过。” 封常清晃着手中的酒壶说道,自打沈郎接管安西四镇,两人以往商量过的那些规章制度一一实现,可全靠了张巡他们,不然他怎么能轻松许多,要是光靠都护府以往的人手,就是累死他也搭不起那生产建设兵团的骨架来,更别说深入军屯州了。 所以哪怕张巡臭着张脸,没给自己好面色,封常清也不以为意,有本事的人发发脾气又怎么了,他以往不也是干活干累了,会朝高仙芝这位已经当了宰相的老上司偶尔发发脾气么! “来来来,张兄,某给你满上……” 看着热络地给自己倒酒的封常清,张巡叹了口气,要说偷懒,这位副大都护其实大多数时候还是勤勉任事的,只是总喜欢逮着他和其他人薅羊毛,将那些迎来送往的公文全都扔给他们处理。 颜清臣都不知道写秃了多少管毛笔,杜子美更是跑去城外当工头,李太白这厮最近好像跟着安重璋去大漠剿匪,到现在都没回来,高达夫和小岑去了石国说是打探敌情,只有他哪都去不了,成了被这位副都护薅秃了的肥羊。 一口喝干杯中沁凉的冰镇蒲桃酿,张巡仍旧不愿意搭话,鬼知道这位副大都护等会儿便腆着脸又有什么事要让他来干了。 “张兄啊,某找你乃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主君不是让杨相帮忙给咱们都护府多调些精干能吏么,听说去年便挑选三百等待守选的士子还有四方学里的各国学生,估摸着再过个大半个月,人也差不多就该到了,到时候咱们就不用那般辛苦了。“ “副都护没有骗某?” 张巡狐疑地看着封常清,谁不知道封二的嘴,骗人的鬼,都护府里可还留传着这位副大都护过往的不少事迹呢。 “这事情有什么好骗的,你难道忘了主君说过,咱们都护府缺官少吏,眼下在龟兹这边还好,到时候大军西进,碎叶城大建,难不成还要把整个都护府从延城搬过去不成。” 封常清拍着大腿,一副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咱们主君的意思,只是张巡学了乖,总觉得这位副大都护来意这么简单。 见张巡仍旧是那副油盐不进,反正就是某不主动开口,你休想骗我的样子,封常清只得摆手道,“张兄,某确实是想要让你帮忙带一带这些新来的关内子,你看某貌丑跛足,去给他们上课怕是要被耻笑我安西无人,李太白他们都不在,就只能……” 张巡这才明白这位副大都护果然是又打算坑自己一把,三百多新来官吏让他去教,想累死他么,也怪主君什么都喜欢搞学校,就是都护府的官吏也得时不时地学习争取进步,更别说那些新来的。 “张兄,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这新来官吏的安置授课,总得拿出个章程来,另外几位,便由你去告知。” 将那壶冰镇蒲桃酿放在桌上,封常清施施然起身,就看张巡和李杜高岑等人是真朋友还是假朋友了,是真朋友的,那肯定得有难同当啊! …… 延城外,当初还只是沈光口中的神剑山庄拔地而起,附近几十里都是山林牧场,这地方本是高仙芝所有,不过如今被他送给了沈光。 石头砌的水池里,几头毛皮光亮的老虎正在水中嬉戏,“大猫大猫!”沈光怀中的女儿高兴地喊着,看着这些毛茸茸的大猫,眼里闪着想要的光芒。 “轻眉,这是大老虎,你可不能乱摸。” 高仙芝去了长安城后,他原本修建的珍禽猛兽的园子自也归了沈光,于是沈光便有了五头成年孟加拉虎,八头成年雪豹,三头成年食铁兽,以及幼崽若干,此外还有骏马百匹,其余各式各样的动物不下五六十。 不远处,沈冲正和两只雪豹幼崽玩耍,看着儿子玩得高兴,沈光把女儿抱过去放了下来,然后两个孩子便乐此不疲地将奶萌奶萌的雪豹幼崽摔着玩。 “主君。” 见沈光放下了女郎,慕容复方自上前道。 “什么事?” “库思老回来了,还带回了三千波斯奴。” “带他来见我!” “你们阿耶要见客了,随阿娘去看弟弟妹妹去。” 王蕴秀带人抱走了一双儿女,说起来自家夫君也是枪法了得,刚刚生产的白阿俏也是生了对龙凤胎,两个小家伙可喜欢这弟弟妹妹了。 不多时,风尘仆仆的库思老便见到了正在撸着大猫的沈光,连忙行礼道,“主君。” 库思老身边的追随者也都放弃了复国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都是想着好好为这位主君效命,然后在波斯故地争取得到大唐册封,成为世袭罔替的封爵。 “大食人那边怎么说?” 沈光开了口,库思老去波斯故地贩奴只是个幌子,实际上却是和白衣大食联系,如今大食国中内乱,可惜他还处在积蓄实力的种田期,没法武力干预大食国内乱,只能落子布局为以后做打算。 第五百五十二章 上会 “眼下呼罗珊那边已经起兵呼应阿布·阿拔斯·萨法赫的哈希姆家族,倭马亚家族对于大食国的控制大不如前,只怕撑不了多久。” 库思老回答时十分感慨,要知道呼罗珊本是波斯重地,如今却成了能左右大食国运的势力,就在这时他忽然见到那位年轻的主君松开了手中大猫那柔软的皮毛,看向他问道,“呼罗珊的统兵大将可是唤做艾布·***,他到底是波斯人还是大食人?” “主君,这位艾布·***确实是波斯人,可他却是虔诚的什叶派信徒,也是位学识渊博的讲经师……” 说到如今已经在左右呼罗珊局势的艾布·***,库思老神情复杂,毫无疑问这位能够让呼罗珊的大贵族改信大食教,又能获得底层贫民拥护爱戴的义军领袖是位真正的英雄豪杰,若是这样的人能够投身复国之事,或许波斯还真地能够浴火重生。 只是这样的人成了大食教的狂信徒,想到自己几次试探都被这位义军领袖所婉拒,库思老便越发惆怅。 “信仰坚定的狂信徒,又有着崇高的人格魅力,还能得到底层贫民百姓的爱戴,果然是个大麻烦啊!” 沈光同样叹了口气,这个艾布·***便是历史上怛罗斯之战的阿拉伯军队的幕后统帅,但实际上真正指挥作战并且击败他那位老上司高仙芝的只是其人麾下的大将齐亚德而已。 眼下这个黑衣大食未来的东方总督还只是呼罗珊反抗白衣大食的义军领袖,沈光本来让库思老前往大食接触双方,本就是打着分头下注的打算,如果波斯人出身的艾布·***有着裂土称王的野心,他肯定会想法支持,甚至让大唐为其册封王爵,有着哈希姆家族和倭马亚家族在阿拉伯半岛上继续厮杀。 他巴不得白衣大食和黑衣大食的内战打得时间越长越好,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艾布·***居然是如此虔诚的狂信徒,沈光只能指望到时候库思老起码能保住倭马亚家族的直系血裔安全逃亡到河中。 “你下去好好休息吧!” 沈光挥退了库思老,在他麾下为他奔走于河中大食的并不止眼前这位波斯王子,两年时间下来,有着李隆基的默许和杨国忠的支持,大唐境内的胡商早就被沈光麾下的商会给全部收编了,不挂上猫牌狗牌的认证,休想做生意。 “派人去告诉曹大,让他来见某。” “喏。” …… 曹居延最近这年余来可谓是春风得意,身为最早投靠沈光的粟特商,这位原本在河中因为得罪大食人而不得不逃亡安西的前曹国大商贾,再次恢复了昔日的威风,而且更上层楼。 在武威、长安、雒阳的胡商都纷纷被新税法逼着加入商会后,曹居延早就借助安西都护府的威势,整合了延城的胡商,这位面厚心黑的粟特商让自己的同行明白了什么叫做“顺昌逆亡”。 虽然在沈光治下,从安西直到长安的万里商道上,丝绸之路获得了空前的和平安定,但是却依然有着马贼强盗为患,而那些但凡是和曹居延不对付的粟特商这两年无一例外,全都葬身在了莽莽黄沙中。 当多闻找到这位身子更加圆润的阿里巴巴安西商会的会首时,曹居延正在口沫横飞地向几个河中故国刚来的曹国商人炫耀着自己当年是如何慧眼识珠,一眼就认定了神威天将军,从而死死地抱住了这根大粗腿,然后东山再起。 “多闻兄弟,你怎地来了,我让人打的那尊药师佛金像,你可喜欢?” 曹居延立马舍了旁人,堆着笑朝多闻说道,这可是微末时就跟着主君的亲从官,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他可是听说于阗王室见到龟兹国和焉耆国改土归流并入大唐后,眼见着白氏和焉耆国的豪强们显摆起来,那也是眼馋得很,也有打算上表献土的意思。 这位多闻小哥可不就是于阗王室尉迟氏的远族分支,说不定哪天就成了于阗国的封君,只要随口几句话,就能让他的商队赚个盆满钵满啊! 对于主君建立的商会体系,曹居延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要遵守大唐律法,缴纳商税,商会并不会对成员有多少限制,反倒是能整合力量干死商会以外的那些商人。 眼下大食国内乱,可包括他故国曹国在内的一众粟特城邦之所以到现在还举旗不定,没有公开脱离大食国的统治,转投大唐的怀抱,便是因为他们再也难以从丝绸之路上不劳而获。 主君说过,只有大唐才能对丝绸之路上的商队收取赋税,这几乎断了河中诸国王室和贵族最重要的收入,事实上曹居延这两年领着商会的联合商队前往河中做生意,那是连一个银币都没有付给各城邦的税收官,真当商队随行的镖师队伍是摆设么,那可是安西军中退役的老卒为主,只要不遇到大食军队,能在河中诸国横行。 如今越来越多的城邦贵族都派了心腹过来,要求加入商会,以避免被国王征税,曹居延也是地位水涨船高,总有一天他都可以一言决定各国王室的兴废,所以能做主君和大唐的走狗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想到那些愚蠢的派出说客来行贿的王室,曹居延的腰板挺直了。 我曹居延,誓死效忠神威天将军和大唐朝廷,愿世代为沈氏经商,赚取财富奉养主家。 “我很喜欢,不过下不为例。” 多闻想到那座雕工精美的药师佛,很是认真地说道,“主君要见你,你可还有别的事要交代。”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没有,没有……” 曹居延连忙摆手道,然后让手下取了马匹,随多闻一道出了延城,直往城外山庄而去。 “曹大,数月未见,你怎地又胖了,小心日后连马都骑不了?” “主君放心,我这便斋戒一月。” “行了,且坐下说话。” 看着惶恐的曹居延,沈光笑道,这时候曹居延才发现书房内除了多闻和持国外,便再无别的亲从官,就清楚主君怕是有什么要事交代他去做。 “艾布·***此人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这人在呼罗珊乃是被唤做圣师,还有人说他是大食教先知的化身……” “某要你派遣死士扮做白衣大食的刺客,想法杀了他,若是实在不行,也不必勉强,但是不能让对方知道是我要杀他。” “不管得手与否,手尾都需处理干净,某可不想折了你这心腹。” 看着面色平静的主君,曹居延跪倒在地,额头上满是冷汗,“知道了,主君。” 第五百五十三章 丰年 金色的麦浪中,从军营中回来的碎叶军士兵们脱了甲胄,拿起镰刀,跟着家中的妻儿老父,一起下地割起了麦子。 这些来自河西各地的士兵们还是头回见到自家这能连成波浪的金黄麦穗,一捆捆的麦子被割下来放到田垄边上,汗流浃背的赵屯长招呼着儿子媳妇还有两个从兵团学堂回来的大孙子道,“歇歇吧,喝两口水再干。” 来安西前,赵屯长一直以为安西是到处都是沙子的穷乡僻壤,所以那位大都护才如此慷慨大方,要不是家乡的豪强大族们兼并土地太过凶恶,他们当佃户雇农连日子都没法过下去,赵屯长才不会选择跟着从军的幺儿万里迢迢地来安西。 可事实证明他错得离谱,安西这边虽然有一望无垠的大沙漠,可走出大沙漠便有无数的绿洲还有肥沃的土地。 大都护许他们每户男丁五十亩,女子二十亩,家家户户给配了耕牛马匹,让他们开垦荒地,像他们这些在河西过惯了苦日子的,见到这等用铁犁翻一翻松松土,能有水渠浇灌就是良田的肥沃荒野,怎么可能忍得住开拓种田的欲望。 于是十三屯划定的屯田外面的荒野,也被他们开垦出了不少田地,按着兵团的要求,家家户户都养鸡养鸭,种植牧草喂养牲口。 忙碌是忙碌,可是每隔半个月,便能去兵团驻地赶集购买各式各样的货物,什么辛苦便都是值得了。 赵三虎大口大口灌着放凉的茶水,他是碎叶军的骑兵,许久不曾干农活的他弯腰割了半天的稻子,只觉得这比在军营里训练累多了。 “阿耶,外面的那些麦子就别割了,到时候主君会派人来收割,到时候算钱折给屯里。” 赵三虎有些后悔,当初他就该坚持让阿耶带上大哥一家一道来安西,这样大哥和两个大侄子能帮着一起干农活,秋收的时候也没那么辛苦。 “大都护还管这个?” 赵屯长劈手夺过儿子手里的茶壶,递给边上两个大孙子道,“当阿耶的,也不知道心疼儿子。” “阿耶,他们两个在兵团学堂吃得可好,主君让人下屯收的鸡蛋鸭蛋,还不都是叫他们吃了去,还天天能喝马**,你看他们两个可比咱小时候壮多了。” 赵三虎捂着被阿耶拍过的脑门,看着自家两个长得结实精壮的小子,在那儿抱怨道,说起来主君对兵团学堂的子弟那是没得说,吃得好穿得好,还能学本事,便是叫他们这些做阿耶的既高兴又羡慕。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你给大都护当兵,大都护可有短了你的吃食,某听人讲,你们日日有的吃羊,还想着吃牛,换了某以往当兵那时候,能吃饱就得谢天谢地了。” 赵屯长看着比自己壮实大半圈的儿子,在那里骂道,“大都护养着你们这群饭桶,也不怕叫你们给吃穷了,你小子以后若是上了战场,敢给咱赵家丢脸,偷奸耍滑当逃兵,某先砍了你这厮。” 赵三虎见自家阿耶口沫横飞的模样,觉得陈队正说得很有道理,这些老汉就喜欢训儿子,宠孙子,合着他倒霉遇上自己阿耶还当了屯长,在兵团那儿上学习课,如今骂起人来一套套的。 “赵屯长,你们囤的粮食准备好了没有。” 远处随着马车扬起的烟尘,赵屯长便听到了那位张君的熟悉声音,然后他便从歇息的田垄地边跳了起来,“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张君来收粮。” 这时候骑马而至的张君下了马,和赵屯长见礼后,看着边上壮实的中年大汉道,“这便是令郎吧,果然是个壮士。” 赵三虎笑了起来,都护府的属吏里有不少是藩国留学生,听说这位张君便是日本国来的,不过安西这边倒是没什么歧视藩国之名的破陋俗规,用自家主君的话来说,那什么日本国、新罗国也是大唐疆域所辖,只是偏远了些。 眼下正是晌午,割了半天麦子的屯民们也都是要去乘凉歇息的,等最毒的日头过了再继续干活,当他们看到赵屯长领着收粮的大车往囤里的粮仓去的时候,也都是跟了过去,虽说大家都不觉得那位大都护会出尔反尔,可心里面始终都有些忐忑,今年这风调雨顺地收成那么好,万一要是大都护改了主意…… “打开吧!” 随着张君的示意,随行的都护府护卫打开了车辆上的大箱子,然后黄橙橙的一串串小可爱们顿时让屯民们心中大定,大都护果然是信人,说收购粮食便是拿钱来买,绝不和他们搞虚的。 “诸位,有件事某得和你们再说遍,今年粮食丰收,延城里粮价比往年跌了一成半,不过大都护说了,仍旧按着年头与诸位说好的往年粮价收粮……” “大都护仁德!” 人群里听到这儿,顿时便有人叫喊欢呼起来,张君不由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安静,某还没把话说完呢!” “都嚎什么嚎,听张君说话。” 赵屯长扯着喉咙,一嗓子便压住了屯民们,然后四周才再次安静下来,只听那位张君才继续说起来。 “大都护管这个价格唤做保护价,都护府以后收粮不会低于这个价,但若是遇上粮食欠收,粮价上涨的时候,你们不能加价,也不能随意卖给其他商人。” “张君放心,要是哪个敢忘恩负义,忘了大都护对咱们的好,某先砍了他的狗头……” 赵屯长是暴脾气,径直便高声道,而四周屯民则是叫喊起来,“咱们可不是那等不知恩的畜生,屯长你莫要小瞧人……” “诸位都是河西好汉,当然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徒,赵屯长,这里是一千三百贯钱。” 随着张君言语,自有热心的屯民上前帮忙搬钱,一撂一撂串好的开元通宝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赵屯长喊人一起数过数后,便取了屯里的账册,按着各家上交的粮食数发钱。 全囤五十户人家每户人家少得也能分到十几贯现钱,多的能有五十贯,领过钱后,屯民们没顾着休息,顶着烈日帮忙把粮食搬上了车。 “赵屯长,你们多种的麦子也不必担心,都护府已经安排人手会过来帮忙收割,到时候某也会带钱过来,直接在田垄里折算现钱,只是到时候这屯里谁家种的,你需得搞清楚,免得生出争执来。” “张君放心,这些麦子都是屯里大伙一起种的,哪个勤快,哪个偷懒,某心里有数。” “如此便好,那某就先告辞了。” 等待粮食装车以后,张君自带了车队离开,赶往下一处军屯州收粮去了。 这样的场景,不断在延城附近的军屯州发生着,同时一辆辆运粮车将小麦粟米等粮食运入都护府的军仓封存。 …… “五百军屯州,今年秋收共收粮两百万石,可真是个丰年啊!” 延城内,都护府的办公厅里,上计完征收账册的李泌和颜真卿等人放下手中的笔后,都是忍不住感叹起来,尤其是李泌,他没想到光是延城附近开垦的田地便有如此产量,那更加肥沃广袤的碎叶川岂不是能轻松养活百万人口。 看着这些兴奋的幕臣,自城外山庄回来的沈光却是没说什么,要知道后世的新疆和中亚等地,才是真正沃野千里的产粮区,尤其是这个时代全球气候湿润,安西和河中那是更加适合耕种的土地,就这样被突骑施、葛逻禄、拔汗那还有其他诸多游牧民族用来游牧,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对于把种田本能刻入骨髓的华夏人来说,在见到这样肥沃的荒野后,谁能忍住不去开荒种点什么的欲望。 “诸君,接下来三年,对我安西至关重要,无论是出兵夺还碎叶故土,还是趁着大食内乱向西拓土,粮食都是重中之重,没有足够的军粮,一切征服和胜利无从谈起,所以接下来还需要诸君辛苦。” 此时安西的气候,是适合耕种两季小麦的,甚至若不是延城外兴修的水利还不够完善,沈光甚至打算开垦试验田种植水稻,他可是南方人,来到大唐都多少年没好好吃过米饭了,甚是怀念。 “主君,这冬小麦固然能种,但是军屯州的百姓们辛苦了大半年,再加上如今城外水渠和道路尚未修建完成……” 杜甫出声道,他如今管着都护府增设的工部曹,但凡是水利道路等等都归他管,这大半年下来,曾经白皙削瘦的诗圣晒得黝黑,人也精壮了圈,原本唤他为杜子美的同僚们如今直接喊他做杜黑子,不过杜甫本人倒是不以为意,觉得这日子过得很踏实,看着一座座水渠一条条道路在手上完成,那种满足感和成就感可比做诗强多了。 “子美所言极是,倒是我欠考虑了,今年冬小麦就算了,不过军屯州之间的道路还有各屯的水渠需不能耽误了。” 沈光点点头,若不是杜甫提醒,他都忘了从去年开始,这些军屯州的百姓可是忙碌了整年,没有好好休息过,也确实该让他们舒舒坦坦地过个好年景。 杜甫开了个头以后,张巡、李泌他们也各自开口说起事情,有些事都是需要先前当了甩手掌柜的沈光来拿主意。 第五百五十四章 剑南道 半日时间过去,等沈光和众人商议完正事,天色已暗,不过好在都护府的厨子也不差,沈光便索性在办公厅里办了席面,和这些心腹近臣吃喝谈笑。 “听说哥舒节度最近可是威风凛凛,连下数城,蕃贼就连大非川都丢了。” 对于众人来说,安西距离长安城太过遥远,哪怕自家主君靠着镖局建了个并不输给朝廷驿站的消息渠道,可是在速度上也快不了太多。 已经过去大半的天宝八载,安西这边自然是风平浪静,没有什么战事,整个大唐只有陇右、剑南道仍旧逮着吐蕃继续进攻。 哥舒翰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将兵锋推过了大非川,然后靠着老上司王忠嗣在凉州时囤积的水泥,一口气修了十多座堡垒要塞,将大唐军队的防线彻底连成一片,逼得吐蕃人再次派遣使者前往长安城哭诉求和。 而在剑南道,杨国忠的那位老朋友鲜于仲通在得到授意后,也是积极地整军备战,结果亦是连下数城,将原本吐蕃人在剑南道占据的城池全部夺回,而杨国忠也按着沈光的意思,抬举这位蜀中大豪的老朋友入朝为官,转而让颜杲卿去做了剑南节度使,继续对吐蕃人施压。 说起颜杲卿,这位也是因为脾气刚直,纵然有满身才能,也只得在魏州当个区区的录事参军,只不过杨国忠上位后,对沈光几乎是言听计从,而他自己也是从蜀中破落户出身的无德弄臣成了铁骨铮铮的杨青天,于是在沈光提了句颜杲卿的名字后,就被杨国忠从魏州调入长安在户部任官。 鲜于仲通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堪,后世史书上天宝十载他征讨南诏大败,什么损兵十万,只是后人厌恶杨国忠乱政祸国硬是把剑南道的三万兵马给加到了十万,还死了个精光。 不过即便如此,鲜于仲通也就是个中人之姿,关键是这位蜀中大豪是个没啥底线的人物,杨国忠清廉,他也就不敢搜刮民脂民膏,只不过安西烧春在蜀中的生意,他却是动了手脚,短短两年时间里起码漂没了三四百万贯。 偏偏鲜于仲通还自以为高明,却不知道蜀中经营安西烧春的可都是杨国忠派出的真正死忠心腹,还真不是他能用钱收买的,更何况杨国忠如今自己也是查账高手,安西烧春的蜀中经营额他是了然于胸,也就是念着鲜于仲通对他有恩,才没有直接办了他,已经是杨国忠讲义气了。 “主君,兄长赴任以后,却是来信询问,要何以对南诏?” 席间颜真卿想到兄长来信,却是开口问道,虽说自家主君不在长安城,可是如今朝中几位宰相,都和主君关系莫逆,像是兄长能出任剑南节度使,也是因为主君的举荐。 颜杲卿在杨国忠门下时,也从这位恩相学了些沈学,再加上沈光是他的举主,自家弟弟又在安西做事,所以对沈光十分倾慕和佩服,而他离开长安时,杨国忠也交代他如果遇到什么难事,可以去信向沈光询问。 所以颜杲卿在上任后,便立马写信,派人把准备的礼物一起送了过来,他知道沈光喜欢珍禽异兽,于是又送了几对食铁兽,如今都护府里也养着这古之蚩尤的坐骑当吉祥物,以显示安西军的武德充沛。 只不过这些原本要在大山里辛苦觅食的食铁兽如今被驯养得舒舒服服,哪有什么食铁兽的威风,是个人就能在它们头上撸个痛快,也算是沈光给手底下这些幕臣们的福利,帮助他们在繁忙的公务之余可以释放下压力。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南诏的话,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如今蕃贼俯首,剑南道那边也不需再过分紧逼,守住目前的城池便可。” 沈光想了想说道,他这些日子可不是真的光顾着在山庄里陪孩子玩耍,为了他那个西进的梦想,大唐便是他后方不容有失的主基地,而且他也不想留着南诏这个小国恶心人,历史上天宝十载,大唐兵败南诏,那是因为鲜于仲通能力不行,颜杲卿可是比其人强得多。 “南诏那里,还是以分化瓦解,攻心为上,不到必要时,不要轻易主动出兵,王师要么不动,要动便一定师出有名,清臣,你代某回信,就说剑南道商会悉听调遣,让你兄长不必客气。” 眼下大唐靠近西北各道的商会都已经整合,剑南道商会的力量也不容小觑,吐蕃强盛时也占据了丝绸之路的重要地位,后世所谓的唐蕃古代此时也是丝绸之路上香料和宝石贸易的重要通道。 现在吐蕃人数十年积累,一朝丧尽,原本在剑南道的那些胡商也是在惊惧之下,纷纷转投阿里巴巴商会,就连那些吐蕃商人也是如此,毫无心理阻碍的当起了蕃奸,鲜于仲通之前能顺利地攻占那些吐蕃城池,就是这些人当了带路党,在城内里应外合,又或者干脆买通守军主动投降。 颜真卿点了点头,不过有件事他倒是没说,那就是他兄长把他那位大侄子从老家唤来安西,要给主君当亲从官。 “对了,这是剑南道那边另外酿制的剑南烧春,大家尝尝味道。” 沈光让人取了剑南道的老窖烧春,如今大唐的烈酒市场被他独家垄断,为了细分市场,同时加强自家内部竞争,如今一模一样的蒸馏烈酒的制法,剑南道那边有剑南春、长安有秦川大曲等等,虽说口味略有不同,但都是高度白酒。 眼下光是酒水,每年就不下两千万贯,这还是酒坊不够,产量没跟上的缘故,如今除了安西以外,剑南道便是最大的白酒产地,只因为蜀中多粮,不过这也让蜀中卖假酒的私酒贩子甚多,为此杨国忠还特意抽调了刑部和大理寺的人组建了六扇门,专门打击这些掺水卖假酒的江湖大豪。 从剑南道到关中,这两年有不少被六扇门逼得走投无路的蜀中豪侠不得不投身安西的莽莽黄沙干无本买卖,然后就被李白领着官军给招安了,当然不愿意招安的要么被就地正法,要么就被送去矿山挖矿。 如今关内的绿林道都盛传玉门关是鬼门关,安西也不再像过去那般乃是亡命徒逃命的天堂,安西虽然没有六扇门,可是都护府治下打黑除恶比起关内查私酒的六扇门狠多了,这两年好些个混迹于安西的江洋巨盗都被揪了出来,那是真正做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一人十坛剑南烧春,便是沈光给幕府里众人的礼物,同时安西商会也在城中和军屯州大肆派发打折券,也让安西各地的商人们都欢呼雀跃起来。 第五百五十五章 呼罗珊 当天宝八载即将过去的冬季,距离安西数千里外的呼罗珊大地上,即便已是隆冬时节,可是以黑衣为旗,支持哈希姆家族的呼罗珊义军依旧在和忠于倭马亚家族的大食军队对峙于库法城下。 “老师,为什么不杀了那个奸猾的粟特商人,若不是他为城中守军筹措粮草,说不定我们早就把库法城打下来了。” 艾布·穆斯里麾下的大将齐亚德愤愤不平地说道,然后看着那个就在不远处骑在骏马上,手指上戴满了宝石戒指的粟特商人,手扶着刀柄,原本老师已经说动了呼罗珊所有的贵族和木鹿城附近的六十个领主参战。 可是这个该死的粟特商人一来,原本顺遂无比的战事便仿佛陷入了沼泽,本该在入冬前结束的攻城战直到现在都没有结果,最可恶的是那些领主和贵族纷纷按兵不动,开始保存起实力来。 “齐亚德,你知道这位粟特商人是什么人吗?” “不就是个曹国来的粟特商人吗?” “你错了,这位粟特商人是大唐人,而且是大唐在中亚的那位总督的亲信,你杀了他,便等于我们向大唐挑衅,这会让我们的事业陷入危险。” 艾布·穆斯里并非是什么长者,他刚刚年满三十,有着硬朗而英俊的面容,他精通什叶派的所有宗教礼仪以及教义,并且认为所有信仰先知的信徒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不分国家种族和阶层的限制。 也正是靠着对这种“先知之下,众生平等”的坚持和身体力行,他才能在呼罗珊大地上拥有众多的追随者,并且让义军的规模达到了如今的二十万人,将库法城围得死死的。 艾布·穆斯里是个虔诚的狂信徒,但同时也是位知识渊博的学者,他读过大唐的书籍,最初是他的恩主阿拔斯家族的馈赠,后来则是从攻陷的城市里缴获倭马亚家族赐给当地总督的藏书。 东方的那个大国称呼倭马亚家族的伍麦叶王朝为白衣大食,两者间曾经长期保持着谨慎而友好的关系,事实上当初倭马亚家族灭亡萨珊波斯时,曾因为不了解大唐的实力,而让萨珊波斯的余孽在吐火罗地区苟延残喘了几十年。 “大唐又如何,他们的军队难道能穿越中亚,打到呼罗珊吗?” 齐亚德不以为意地说道,贵族出身的他当然知道东方的那个巨大国度,可是在广袤的中亚,大唐虽然一度将界碑推至里海,可是唐人的军队始终没有令人信服的战绩,虽然他们的手下败将突骑施人一度把倭马亚家族的军队打得溃不成军。 可是齐亚德依然认为唐人的军队被高估了,听着这位爱将的言语,艾布·穆斯里不由摇头道,“齐亚德,轻敌大意不是好的习惯,你要知道,大唐能够成为东方的霸主,并且将他们的势力推至中亚,必然有他们的独到之处。” “我听说那位中亚总督是位杰出的统帅,他用三万人的军队就击溃了吐蕃人的军队,而且他是如此的年轻,在我们彻底灭亡伍麦叶王朝前,我们必须和大唐以及这位总督保持友好的关系。” 艾布·穆斯里这般说道,然后他看了眼阴霾的天空,朝身边的爱将和随从们道,“不必准备攻城了,在城中粮食耗尽以前,我们没法攻下库法。” “老师,只要我们杀了那个家伙,就说是这边的强盗干的,……” “够了,齐亚德。” 艾布·穆斯里看着仍旧不死心的爱将兼弟子,不由头疼起来,那位大唐的中亚总督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将大唐境内的各国商人都收为己用,这个弟子只看到对方向城里提供粮食,却没看到他同样也为他们的军队提供军粮,而且还让那些贵族和领主们因此获利。 如果他们对这位粟特商人不利,最先反对的就会是那些领主和贵族们,更何况他还听说那位东方来的僧侣如今已经成为不少贵族和领主的座上宾。 他必须考虑更多,事实上艾布·穆斯里已经在考虑等待他的恩人成为哈里发,哈希姆家族取代倭马亚家族成为大食国的统治者后该如何和那个东方大国相处。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 “贫僧观大食法,其经义不过是鼓吹‘人生甚难,天道不易,奸非劫窃,细行谩言,安己危人,欺贫虐贱,有一于此,罪莫大焉。凡有征战,为敌所戮,必得升天。杀其敌人,获福无量。’实乃外道之言。” 装饰华美的幔帐内,身着雪白僧衣,头戴毗卢冠,剑眉星目的法海侃侃而道,他当日和鉴真和尚坐而论道,觉得安西及河中列国外道盛行,正法衰微,于是发大宏愿要西去弘扬佛法,然后密宗和律宗合流,两人商议以《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经》为安西佛门根本法。 如今鉴真和尚在安西仁王寺教化众生,法海便带着密宗和律宗的护法和武僧西来传法,这次他跟随曹居延的商队来法库城,便是要教化那些呼罗珊的波斯贵族,既然那个艾布·穆斯里能以外道蛊惑他们改信大食教,法海便要拨乱反正,以佛法点化痴愚。 坐在幔帐内的呼罗珊贵族里有不少人也懂唐言,对于这些曾经的波斯贵族而言,他们改信大食教,一是艾布·穆斯里确实有过人之处,值得他们追随,二来便是大食势大,他们为了生存,不得不改换信仰。 原本的倭马亚家族统治残暴,即便他们改信也仍旧是下等人,可是哈希姆家族却许诺能给予他们应有的贵族地位,而且艾布·穆斯里传教时也说先知以下,无分贵贱,凡信者皆是兄弟。 可是如今对于这些呼罗珊的故波斯贵族来说,他们突然有了别的选择,除了面前佛法高深的法海大师,那两位身穿大唐官袍的岑录事和杜参军劝谏他们的语言也是说到了他们心里去。 “呼罗珊本是波斯故地,就算诸位皈依大食教,但始终都不是大食人,如今那哈希姆家族不过是要借助诸位之力对付倭马亚家族才许以重诺,若是日后艾布·阿拔斯做了大食国主,他日食言而肥,诸位又能如何?” “我大唐乃是天朝上国,一直都是诸位故国的宗主国,只不过我大唐疆域辽阔无极,鞭长莫及,才让大食人灭了诸位故国,不过如今我大唐已剪灭吐蕃逆贼,我家大都护将重建碎叶镇,恢复旧时我大唐对波斯的羁縻,呼罗珊之地也未尝不可封赐王爵,诸位与其效忠大食,何不自立为主,得我大唐庇护。” 能够让呼罗珊的贵族和领主们驻兵不前的,从不是曹居延通过粮食买卖获得的法库城财富,而是代表着大唐朝廷的岑参和杜环的相劝,若不是过去大食人积威太重,而且大唐的军队至今尚未恢复碎叶镇的统治,只怕早就有人按奈不住想要效忠大唐了。 不过即便如此,岑参和杜环也成功地让这些故波斯贵族起了两头下注的心思,更何况大唐的天使说得一点也不错,哈希姆家族之所以愿意向他们许诺种种条件,绝不是因为他们改信大食教,而是因为他们手上的兵马。 即便是倭马亚家族统治下,他们日子不好过,可是倭马亚家族不也拿他们这些地方豪强没什么办法,换成哈希姆家族也是一样,他们又何必为了未必能兑现的承诺而去为对方打生打死。 “哈里发者,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耶!” 岑参这句掷地有声的话可以说是讲进那些野心勃勃的贵族和领主心里去了,因此他们也才会耐着性子听那位法海大师讲解佛经。 “那位艾布法师说,先知之下,无分贵贱,可他为何又要鼓吹只有先知的后人才能担任国王,众生平等难道只是一句空话。” “其实世间众生,皆有因果福报……” 法海缓缓讲述着《仁王经》的经义,而边上偶尔才会就一两个词帮忙翻译的曹居延也不得不感叹这位大师和那位杜参军都是语言天才,这才几个月就已经把呼罗珊和大食人的语言学通了,尤其是那位法海大师,还精通梵文、突厥语,用大师的话来说,这有什么难的,当年三藏法师过一国通一语,贫僧比起三藏法师来可差远了。 曹居延也只得佩服这位法海大师的气魄,要知道那位三藏法师当年在天竺时,以一人横压诸大教派,大乘佛法诸寺唤其为“大乘天”,小乘诸派则尊其为“解脱天”,河中乃至安西诸国有关这位三藏法师的传说不胜枚举,可这位法海大师居然敢拿自己去和三藏法师相比,怕也是菩萨转世吧! 听着法海讲述经文,那些呼罗珊的贵族和领主们都是面露喜色,对于他们这样的贵族来说,所谓的宗教不过是用来统治平民的,这位大师说今生受罪,乃是前世孽报,而他们能受福报,是前世有德,这岂不胜过大食法。 再说听这位大师所言,西方极乐世界也不比天堂差多少,而观佛主的神通也远超天主,于是这些呼罗珊贵族和领主都打算私下向这位大师请几尊菩萨金身好供奉起来,到时候看看到底和大食教的哪个更灵验,他们当年能抛弃拜火教,也不差放弃信仰大食教。 第五百五十六章 辩经 “大师觉得这些呼罗珊贵族如何?” “痴愚顽劣,蠢不可及。” 对于要点化的那些呼罗珊贵族,法海半点好感都奉欠,佛说众生平等,可他首先是东土唐人,其次才是密宗真传,仁王寺首座,他心里还是看不上那些首鼠两端的呼罗珊贵族的。 “白衣大食和黑衣大食相争,本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机会,可他们却为着那外道魔头的言语蛊惑,居然想着……” 法海摇头不语,然后联袂而来的岑参和杜环皆笑了起来,“某就说大师见识高超,杜兄,你输某三壶好酒了。” “愿赌服输,待回到安西,某自奉上。” “两位这是要回去了。” 法海看着面前两位方外好友,忍不住道,他和弟子们西来弘法,曹居延虽然是个虔诚居士,但商贾之辈到底不谙佛法精义,岑参和杜环走了,他连可以探讨佛经的朋友都没了。 “该打听的都打听清楚了,该说的也都说了,那些呼罗珊贵族皆是无胆鼠辈,我们再待下去也是无用,是该回去向主君复命了。” 岑参感叹道,他和杜环本以为至少能劝动那些呼罗珊贵族退出库法城之战,由着白衣大食和黑衣大食继续厮杀,结果这些呼罗珊贵族却是打算继续观望,实在是让人失望不已。 “彼辈惜命,多想无益,法海大师,你在这儿一切需得小心,某听说大食教的法师,辩不过人便喜欢行刀兵之事,你虽被那些呼罗珊贵族奉为上宾,大食人不敢明着来,只怕会来阴的。” 杜环看着英气勃发的法海,忍不住提醒道,他没事喜欢在营地里闲逛,和各色人等打交道,法海不但为那些贵族讲经,也给军营里的士兵、奴隶讲经,又精通岐黄医术,这些时日可是闯下了偌大名声,那些才刚刚改信大食教的呼罗珊人也都视其为神佛显圣。 “大都护曾言,传法之事,一手佛经,一手禅杖,这些外道若敢来寻贫僧晦气,贫僧也少不得只能超度他们去见佛祖悔过。”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听着法海的回答,岑参和杜环都是大笑起来,他们差点忘了这位法海大师可是能和李嗣业将军角抵较力五五开的奢遮大和尚,怕是那佛门金身修炼的不输昔日的三藏法师。 想当年,三藏法师孤身横渡大沙漠,五六日不食粒米,若非有佛门金身护持,焉能前往天竺,周游列国,需知那一路上尽是毒虫猛兽,没有金刚降魔的手段只怕早就死在路上了。 对于自家主君十分推崇的三藏法师,岑参和杜环那也是彻底的服气,眼前的法海大师想来也是有佛门的炼魔手段傍身。 “大师豪气,那我等此别过,他日碎叶镇相见!” “两位走好,他日碎叶镇相见。” 法海送别了岑参和杜环,在他们心中,虽然各有各的追求,但是他日碎叶镇相见这句话却是他们坚信不疑的。 …… “大师,艾布法师邀请您去观礼。” 曹居延恭恭敬敬地朝法海行礼道,他绝不是因为这位大师能徒手降服虎豹才尊敬有加,而是他确实是个虔诚的佛教徒。 “这个外道魔头,怎么会请贫僧去观礼。” 法海皱了皱眉,他此番西来传法,大都护便曾和他说过,这个艾布·穆斯里就是最大的佛敌。 “这个我也不知,若是大师不愿去,我便回绝了他。” “那倒不必,贫僧若是不去,只怕外人还当贫僧怕了这外道。” “你且稍待,等贫僧换了法衣法冠,随你同去。” 法海本来并不注重外物,只是他得大都护教诲,世间痴愚众生,五色迷眼、五音障耳,要教化众生,便得先身入红尘,明了众生喜好,方可因此而成事。 想到大都护教自己的降魔法咒,法海瞬间气势更加高涨,直让边上的曹居延敬畏不已,他可是见识过这位法海大师不久前,口中念着,“大威天龙,世尊地藏,般若诸佛,般若巴嘛空!”,把那个在讲经时挑衅的大食法师打得照见五蕴皆空了。 中军大帐内,法库城的使者看着四周的那些呼罗珊贵族和领主,脸上不见畏惧,虽说已经被围城三月,但是始终不见大军攻城,而且他们还能从城外购买粮食,便足以说明城外的呼罗珊大军和哈希姆家族不是一条心。 “见过大伊玛目。” 法海到时,只见那使者朝帅位上不似将军,倒像是个学者的艾布·穆斯里虔诚行礼。 虽说刀兵相见,可艾布·穆斯里在圣地时就已经是赫赫有名的讲经师,哪怕使者憎恶哈希姆家族,可是面对这位被不少信徒称为先知之影的伊玛目,他也是十分尊敬的。 “法海大师,请坐。” 对于法海,艾布·穆斯里亦是十分尊重,谁让这位法师乃是大唐国立沙门护法、释教尊者,安西都护府仁王寺首座,他为了搞清楚这串头衔的含义很是花费了番功夫,最后才明白这些头衔背后的意思就是,这个法海乃是受大唐朝廷和那位中亚总督保护的佛教徒。 如果法海出了事,大唐将出动军队惩戒胆敢伤害这位佛教徒的国家。 “阿弥陀佛,贫僧见过艾布法师。” 库法城的使者见到有大唐的法师到场,不由愣了愣,说起来城中也曾经为了是否向大唐求援而争吵过,原本他们并没有那等想法,可是谁让大唐两年前将吐蕃人打得一蹶不振,而那位中亚总督的威名亦是随着众多的商人传遍了丝绸之路。 就连哈里发都知道大唐在中亚重新部署了庞大的军团,打算西进恢复过去的疆域和势力范围,原本算起来大唐若是要西进,必然会是他们的敌人,可是眼下他们被哈希姆家族的叛乱军队打得节节败退,比起大唐远在数千里外的威胁,似乎争取大唐成为盟友才是更好的选择。 只是国中始终为此争执不休,都没吵出个结果来,哈里发也不愿在大唐那里丢了脸面,于是求援之事只得作罢,可是这不代表库法城的使者见到后不惊讶,“大伊玛目,这位是?” “这是大唐国立沙门护法、释教尊者,同时也是安西都护府仁王寺首座法海大师。” “贫僧西来呼罗珊,只为传法,不涉他事,使者不必介怀。” 法海径直用大食语说道,免得那艾布·穆斯里拿他的身份借助大唐和大都护的威势去逼迫这库法城使者。 “原来如此,大伊玛目,城主派我来,是想请大伊玛目辩经,若是大伊玛目赢了,我们自开城投降,若是大伊玛目输了,还请离开艾布·阿拔斯这个逆贼。” 见着艾布·穆斯里答应下来,法海皱起了眉头,直觉告诉他,这城中派遣使者说什么辩经必有蹊跷,哪有把军国大事当成这般儿戏的。 第五百五十七章 弘法 “老师,为何要答应辩经,这其中必定有诈!” 送走库法城使者和那位大唐的伊玛目后,齐亚德才朝自己的老师说道,虽说如今大军顿兵于城下,那些贵族和领主们也生出了别的心思,但是库法城里也肯定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那个该死的粟特商人,可是趁着这段时间,狠狠搜刮了库法城里的财富,每次看到这死胖子手上套满的宝石戒指,齐亚德就想提刀砍死他。 “我当然知道有诈,大唐那边有部书,叫做《史记》,意思是历史学家的记录,里面曾经记载千年前有位伟大的国王即将统一分裂的国家时,有位国家的王子派出了使者送上礼物……” 齐亚德耐着性子听完了老师讲述的那个名为“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他唯一能听出来的就是库法城的使者提出的辩经大概是为了刺杀他的老师,只是他不明白老师既然洞悉了对方的意图,为何还要答应对方。 “那位叫法海的伊玛目,是个棘手的人物,我们不能杀死他,因为这会让大唐的中亚总督有借口插手我们和伍麦叶王朝的战事。” “老师,大唐的军队太过遥远,他们不会因为一个伊玛目就……” “齐亚德,你不懂,东方有句古老的谚语叫做‘士可杀,不可辱。’,那位佛教徒就是大唐中亚总督的‘士’,杀了他就等于侮辱了他本人,而大唐是极端重视名誉的国家,他们会为此而出兵的。” 艾布·穆斯里如此说道,他自问他对于大唐的典籍和历史都深有研究,在他看来库法城里的那些倭马亚余孽想要辩经,用大唐人的话来说就是“黔驴技穷”,另外他率领呼罗珊义军推翻伍麦叶王朝统治时的宣传口号,本就是说对方乃是背叛先知教义的异端,对方想要辩经也在预料之中,不过是打着辩论不过就杀死他的主意,这种事情在先知死后各教派争夺对经书的解释权时屡见不鲜。 “而我们正可以利用这一点,让大唐的中亚总督站到我们这边来……” 齐亚德看着微笑的老师,顿时便明白过来,老师这是要借刀杀人,趁着库法城的这次刺杀,杀了那个已经在动摇呼罗珊贵族和领主们的异教徒,同时嫁祸给倭马亚家族。 “老师,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齐亚德点了点头,艾布·穆斯里闭上了眼,不再说话,他对于这个既是弟子,又是心腹的大将十分信任,在他看来,那个叫法海的异教徒注定是个死人。 …… “大师,这辩经颇为危险,您还是不要参与了。” 想到艾布·穆斯里居然请法海做辩经的观礼者,哪怕是曹居延都看出了这其中必定有鬼,要知道主君交待他想法刺杀艾布·穆斯里,还得保证不会泄密,他可是耗费了无数精力,才想法让手底下某个倭马亚家族拥趸的大食商人和库法城里接上头,将那些擅长刺杀的死士和刺客卖给了对方。 至于库法城内打算如何使用这些刺客和死士,曹居延是全然不清楚的,而那个被他利用的大食商人也上了他的死亡名单,他相信艾布·穆斯里绝对查不到他的头上来。 “贫僧当然清楚,那外道魔头没安好心,只不过贫僧西来传法,岂能弱了我大唐威仪,佛门气度。” 法海手握用镔铁打造的念珠,面容冷峻地说道,那个外道魔头以为自己是智者,旁人都是蠢货,却不知他那点自以为是的心术不过是班门弄斧,就是青龙寺里以往为了争权夺利的那些蠹虫手段也比他要高明许多。 看着满脸自信的法海大师,曹居延不知道该说什么,主君可是吩咐过,刺杀艾布·穆斯里之事,绝不能有第三人知晓,便是到了现在,那个被他利用的大食商人也是蒙在鼓里,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己期望看到的,不然哪有那么多巧合让他能够买到那些死士和刺客,还能顺利无比地送入库法城。 “曹居士,你且回吧,贫僧还要礼佛诵经!” 曹居延无奈地退出了帐篷,他只能希望到时候可别出什么岔子,而法海在曹居延离开后,也是褪去了身上的雪白僧袍,露出了健硕的身躯,随后他将那串镔铁念珠缠在了手掌上握成拳头后,打起了本是青龙寺内武僧们用来活动筋骨的白打技艺。 只是如今这套寺内流传的白打技艺,被大都护取名叫做降龙伏虎拳,再想到背上纹着的青龙,法海觉得原本这平平无奇的拳法倒也多了些金刚伏魔的气势。 …… 延城内,最热闹的当属沈园内的樊楼,如今沈园早已扩建,樊楼也成了整个安西四镇最繁华的销金窟,引得焉耆、疏勒、于阗以及西北各小国的王子贵族们纷纷恋栈不去,除了那只逢旬日开放的音乐会和舞剧,樊楼里最受百姓们喜好的当属那些说书人口中的传奇故事了。 过去延城虽然也是丝绸之路上的贸易重镇,可是说到耍乐子的地方也就是西市里的胡姬酒肆,胜在量大新鲜,可是现在靠着沈园和樊楼,延城才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安西经济和文化中心。 眼下正是辰时,也是樊楼开门营生的时候,那些昨日已被说书人勾起兴趣的各国王子和贵族以及豪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三个月前,在那大食国的呼罗珊之地,法海大师是如何大展神威,降服外道的。 “西门后继有人啊!” 二楼的雅间内,看着大堂里挤满的攒动人头,难得有空前来的李泌不由感叹道,说起来福卡斯返回弗菻已有年余的时间,也不知他过得可还好,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大堂的台上,那位本是长安城中梨园子弟里擅长口技的说书人已经开嗓讲了起来,边上还有伎乐部的配乐。 “且说当日那白衣大食的护国大法师却是辩不过那强词夺理的的黑衣法王,羞恼之下,座下三妙使、五散人、八护众齐出,要斩杀那叛上作乱的逆贼,只是大食法以杀戮为修行法门,一旦出手便是阴魔附体,恶念丛生。” “法海大师本是为点化呼罗珊的痴愚众生而西去传法,得了邀请方故而前往观礼,却不料双方竟是辩经不成刀兵相见,眼见这些信奉外道的大食教徒为魔所乘以至于滥杀无辜,法海大师慈悲心起,口诵佛号道,‘地藏曰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贫僧唯愿无间之中,只得吾一人。’” “法海大师说罢,便手握念珠,使出了降龙伏虎的金刚大力,将那些堕入魔念行杀戮之事的大食教八护众超度,彼时法海大师身上袈裟脱落,那修持的佛门神通化作青龙在天,龙吟声震四野……” 听着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大堂里那些小国王子和贵族们都是不住点头称是,他们中不少人曾在仁王寺见过法海大师,知道法海大师修持秘法,平时慈悲如菩萨,唯有发金刚明王忿怒相时,背上的大威天龙神通才会显现。 “某就说吗,那大食法乃是外道邪魔,哪有不信教便杀人全家的,还是我佛慈悲,神通广大,普度众生。” 人群里听着那说书人口中讲到法海大师口呼,“大威天龙,世尊地藏,般若诸佛,般若巴嘛空!”的降魔法咒时,都是激动起来,一些改信佛法的粟特商人更是忍不住说了起来,河中诸国可都是被大食人祸害过的,想那大食法毫无信用可言,说好了信教则免税,可还不是重税加身,还有那诸多禁忌。 李泌虽然也拍手鼓掌,可是心里面难免有些怅然,他自幼就是神童,虽然聪慧可惜却体弱多病,所以被家人送往终南山修道,他是真正修了道法的,不是李太白那等靠着诗名得了天师授箓的道士。 如今看着佛门在安西这边势大,李泌自然不忿,可是主君已经足够偏袒道门,只是无奈他道门传教确实不如那些口灿莲花的光头了得,再加上关内各宫观也没什么西来弘道的动力,他和李太白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道宫至今也就是个空架子,要不是主君直接组建大唐国立道教安西骑士团,他们手下还只怕就是大猫小猫两三只。 “看起来咱们也需得编些故事,或是人前显圣了。” 李泌这般想道,自家主君其实是不敬神佛的,法海和尚能有如今这般大的名声,还不是主君指点,只可惜他和李太白皆为名声所累,再加上他们都是主君幕臣,总不可能放下正事不管,只管传道之事。 “管不了那么多了,再这样下去……” 看着大堂里那些已经完全陷入七分假三分真的故事中的诸多小国王子、贵族、豪酋和商人,李泌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了,关内那几个“有道高真”需得想法“请来安西”,否则以后怕是道门会被主君当做难堪大任,转而支持沙门去了。 想到鉴真和尚修订沙门律条,还主动请求限制寺产,缴纳庙税,明确僧人也有效忠国家的义务,应当响应都护府的征募,李泌就心中警惕,觉得若是这样下去,只怕主君以后真会让打着僧人也要护卫国家,以那本《仁王护国经》为根本法的仁王寺遍布河中。 第五百五十八章 法库论唐 “还是失败了啊!” 都护府里,沈光叹了口气,刺杀那位艾布·穆斯里还是没有成功,不过曹居延已经尽了力,倒是法海给了他个惊喜。 这个密宗祖庭出来的大和尚在库法城外的辩经大会上,倒是当着呼罗珊那些贵族和领主的面展示了什么叫做佛门神通,谁让大食教那边一个能打的伊玛目也没有,艾布·穆斯里想要借刀杀人,反倒是成全了法海的威名。 放下手中曹居延送回的密报,沈光觉得宗教这张牌还是能打的,起码这时候的大唐和尚们还是武德充沛的,而且有着朴素的民族观念,尤其是三藏法师在大雁塔译经后,汉地佛宗已经不再迷信天竺的所谓正法。 要和大食人争夺河中、呼罗珊、吐火罗等地,佛门的大和尚们用好了便是把利刃,想到这儿沈光只觉得后世道门衰微也是道爷们不争气,眼下关内得到朝廷奉养的道门宫观就是日子太舒服了,而且脱离群众。修真了道得长生,那是普罗百姓求得起的么,道门如今那套东西还不全是权贵世家官员们才能玩得起的。 沈光觉得自己该想法让杨国忠劝一劝李隆基,和尚们都来安西杀生报国了,身为国教的道爷们是不是也该下山表示下心意,好歹让他不至于全仗着佛门去和大食教争夺河中等国的民心,他可不希望以后自己在来一遍灭佛。 …… 天宝九载的春天,法库城之战终于落下帷幕,艾布·穆斯里领着呼罗珊全体贵族和领主拥戴艾布·阿拔斯登上了哈里发之位,而法海也成为了观礼者。 对于枭雄心性的艾布·阿拔斯来说,本想杀了法海这个蛊惑自己臣民的异教徒,不过却被自己倚重为左膀右臂的艾布·穆斯里劝住了。 “尊贵的哈里发,请暂熄雷霆之怒,那位异教徒确实胆大包天,可是如今大马士革未下,倭马亚家族尚未被打倒,我们不应当给大唐发动战争的借口。” 法库城的临时行宫内,艾布·穆斯里沉声说道,这时候艾布·阿拔斯身边的那些大食重臣们都是紧皱眉头,显然对于这位策反了整个呼罗珊的哈里发宠臣很是不满。 “唐人的军队距离呼罗珊都足有数千里之遥,你觉得唐人的军队能打到这儿来。” 同样身为哈里发宠臣的阿卜杜拉忍不住出言反驳道,这个奴隶家庭出身的波斯人确实有些本事,可是未免太过怯懦。 其他的大臣们都笑了起来,他们承认东方的大唐确实是个强大的帝国,可他们的军队距离呼罗珊太过遥远,即便他们发动战争,他们有能力运送多少军队抵达呼罗珊。 面对其余大臣们的嗤笑,艾布·穆斯里不以为意,他只是看向脸上表情阴沉的哈里发,继续陈述起来,“大唐在中亚的总督是个可怕的统帅,他曾经率领一万多人的军队翻阅帕米尔高原,在险峻的雪山绝地行军数千里,然后夺取了吐蕃人建立在山岭上的要塞,随后在小勃律的都城歼灭接近五万人的吐蕃军队。” “而后面他还同样率领三万不到的军队歼灭了将近二十万的吐蕃军队,那些去过东方的商人告诉我,将近十万吐蕃的骑马武士被这位总督大人砍了脑袋做成了京观,也就是那些罗马人口中的人头金字塔。” 听到这里时,那些嗤笑的大臣们都闭上了嘴巴,他们不想去相信这个波斯奴口中的夸张故事,可是他们同样了解这个在麦加圣地有着不小声誉的波斯奴是个虔诚的信徒,他是绝不会说谎的。 艾布·阿拔斯的脸色也变了,关于大唐的那位中亚总督,他也有所耳闻,罗马人那边有部名为《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的史诗风靡一时,讲的就是这位总督的事迹,只不过他一直以为这是那个没什么见识的西庇阿罗马蛮子的臆造,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这位总督和大唐以往派往中亚的任何一位总督都不一样,以往的那些大唐总督们对于中亚的领土并不在乎,甚至认为那些地方是蛮荒之地,没有驻军的价值……” 说到这里,即便这些黑衣大食的开国重臣们不愿意承认,可是心中也明白那个东方帝国向来就是如此的高傲,高傲到让人厌恶,却又无可奈何,伍麦叶王朝不曾经叫嚣着要征服东方,结果最后被东方帝国的附庸突骑施人打得灰头土脸。 “我从那些商人们口中知道,在两年的时间里,这位总督从大唐本土招揽了不下十万的人口在安西拓荒,同时他还几乎垄断了丝绸之路上的奴隶贸易,在大唐的首都长安城,波斯女奴的价格翻了十倍都不止。” “他在鼓励生育,囤积粮食,甚至公开宣称要重建大唐已经放弃的碎叶镇,在那里建设新的都城。” “不可能,碎叶镇如今是拔汗那和突骑施人的领地,他们不会允许唐人在那里重新建立统治……” 有大臣喊叫起来,如果艾布·穆斯里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们将在东方面对一个可怕的敌人,光是想到大唐的军队如果驻扎在碎叶城,整个中亚的粟特城邦都将置于唐军的兵锋和铁蹄之下,他就感到不寒而栗。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拔汗那和突骑施本就是大唐的臣属,他们之所以能占据碎叶城,那是因为大唐放弃了那里,如今大唐的军队重回碎叶镇,你认为那些附庸于拔汗那和突骑施人的小国以及部族会倒向谁?” 艾布·穆斯里冷笑了起来,哈里发身边的这些大食本土派重臣太过于轻视大唐了,他们真以为这个东方帝国还像以前那么好糊弄吗?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你们应该知道,那些粟特城邦向来都不满我们的横征暴敛,如今大唐的军队即将重新在中亚建立牢固的统治,可是他们却没有立即归附大唐,为什么?” “为什么?” 当艾布·穆斯里环视着阿卜杜拉这些人时,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然后这位被信众们认为是先知之影的智者大声道,“因为在这位沈总督的建议下,大唐对所有的外国商人收取重税,同时允诺保护他们在丝绸之路上的安全,这位沈总督还要求所有前往东方的商人们效忠大唐,并且公开宣称只有大唐才有向他们收取税赋的权力。” “你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这位沈总督要率领大唐的军队夺取整个中亚,所以那些粟特城邦的国王们害怕着,畏惧着……” “他如此狂妄,只会让粟特城邦倒向我们,那些粟特人会为我们提供税赋粮食还有兵员。” 阿卜杜拉皱着眉头说道,他觉得艾布·穆斯里疯了,大唐如果这么干,岂不是把整个中亚的城邦国都推向他们的怀抱。 “不,你错了。” 艾布·穆斯里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们还不明白吗,当这位沈总督获得那些商人们效忠的时候,中亚的那些城邦国就已经完了,只要大唐的军队出现在它们的土地上,有的是商人和地方贵族愿意成为大唐的封君,没有了那些王室,他们即便向大唐缴纳重税,可是他们依然会比以前赚得更多,更不必提他们还能获得大唐的丝绸、烈酒以及各种商品货物。” “那我们更应该……” 阿卜杜拉瞪着眼睛说道,在他看来既然那位大唐的中亚总督如此野心勃勃,就该趁他的力量还未壮大时,就想法消灭他。 “倭马亚家族会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的,拔汗那人和突骑施人会很乐意去洗劫粟特人的城邦,然后整个呼罗珊会分裂,波斯王室的遗族们也会起来造反。” 艾布·穆斯里直接打断了阿卜杜拉,用冰冷的语调说道,“那位沈总督甚至不必带他的军队打到呼罗珊,只要打着讨伐我们的旗号武装行军到碎叶镇,我们就完了。” “你们也根本不知道那位沈总督在那些突厥野蛮人中的号召力,他在安西起码征募了十余万的西突厥各部遗族成为他治下的子民,并且公开宣称凡是大唐的旗帜照耀之下,皆是大唐的子民。” “你们想要杀死的那个叫做法海的异教徒,在前往呼罗珊的时候,便成了拔汗那国王的老师,突骑施的首领们也皈依成了佛教徒。” 了解得越多,艾布·穆斯里就越发感觉到那位大唐的中亚总督的可怕和恶意,也许对方根本就是盼着能有个出兵的借口,好让哈希姆家族和倭马亚家族的内战无休止地进行下去。 “够了,艾布!” 艾布·阿拔斯终于开了口,他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大唐已经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东方帝国,而是成为了真正近在咫尺的可怕强敌,只是现在他并没有和其开战的资本,所有的一切都该以灭亡倭马亚家族为先。 “在攻下大马士革,杀死每一个倭马亚家族的血脉之前,谁也不许再提和大唐为敌这件事情,另外派遣使节前往长安城,告诉大唐皇帝,我哈希姆家族若是取代倭马亚家族,成为大食国之主,将和大唐永修同好。” 大食本土派的重臣们尽皆不语,只有艾布·穆斯里点头称是,在他看来大食迟早要和大唐一战,但是必须先积蓄实力,同时等待那位可怕的大唐总督犯错。 第五百五十九章 天宝九载 武威城中,沈光叹了口气,刚刚过去的天宝九载,白衣大食终究还是灭亡了,那个艾布·穆斯里比他想象中的更加难对付,始终都没有给他介入大食内战的机会,当然这也和他忙于种田积蓄实力有关。 如今刚取代伍麦叶王朝的阿拔斯王朝,也就是黑衣大食正在残酷地清洗倭马亚家族,沈光在离开安西前,已经派人前往呼罗珊,试图救下伍麦叶王朝最后的王室血脉,作为日后对付阿拔斯王朝的底牌之一。 可是来自长安城的圣旨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他只得骑乘骆驼快马日夜兼程地赶往长安城,因为就在去年刚刚身兼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的哥舒翰居然中风了,昏迷不醒数日后醒来时已是半身不遂。 而偏偏雪上加霜的是,哥舒翰当时正率军在大非川和吐蕃军队激战,虽然他的副将及时隐瞒并封锁了消息,但是军队还是撤出了大非川的防线,让已经改名马重英的恩兰·达扎路恭率领吐蕃军队夺回了大非川。 不过好在陇右和河西的这五万精锐后撤及时,再加上石堡城仍旧牢牢地控制在王师手中,哥舒翰此前修建的一连串堡垒也都囤积了充裕的粮草军辎,让吐蕃人打消了乘胜追击的念头,反倒是继续派遣使节前往长安求和。 陇右和河西两镇失去了哥舒翰这个统帅,虽然没有大乱,但是却也无力继续向高原推进,更何况吐蕃人在夺回大非川后,转而挥军攻打吐谷浑,试图拿回九曲之地。 如今沈光不得不吞下自己所酿的苦果,哥舒翰的中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酗酒和在女色方面没有节制,没有自家老丈人这位老上司,哥舒翰也是因为这两年对吐蕃人不断的胜利而变得自负桀骜,甚至恢复了他过去还是浪荡子时好排场的习性。 就在去年哥舒翰还朝领受河西节度使谢恩时,随行时便凑了五百头白骆驼,还用了从他那儿打赌赢去的称号,自称白驼山主,到了长安城后更是买了几十个回鹘舞娘和新罗婢,再加上李隆基赏赐的美貌宫女,坊间都传其夜御十女。 只是沈光赶到武威城,略作修整时,才从哥舒翰帐下幕僚那里了解道,实际的情况更糟糕,哥舒翰身兼两镇节度使后,满脑子都想着灭国之功,于是在李隆基的暗示下,他再次于冬季发动奇袭,试图越过大非川,深入吐蕃腹地打下逻些城,却没想到自从石堡城和积石山惨败后,吐蕃人虽然丢了大非川,可是举国上下剩下的精兵仍旧集中在大非川一线。 于是奇袭打成了对峙,哥舒翰不得不退防大非川,接着他便因为酗酒以至于中风不醒,导致大军不得不退出了大非川。 沈光怎么也没想到,最后是安西烧春提前结束了哥舒翰的军事生涯,而原本被套上绞索的吐蕃人则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在离开凉州前,沈光曾教会了党项人如何种植牧草,并且修建青储窖过冬,随后吐谷浑人也学了去,结果夺回大非川的吐蕃人集结大军打败了吐谷浑人,从吐谷浑人那儿得到了大量的牲口粮草,幸亏党项人见机得快,及时撤到了积石城据险而守,才没有步了吐谷浑人的后尘。 “大都护,还请您在圣人面前为我家主君……” 几个留守在节度使衙门的哥舒翰幕府属官朝沈光跪下道,纵然他们的主君犯了过错,可是为人慷慨大方,对待他们这些幕臣那是无话可说,如今圣人暴怒,能救下这位主君的也许就只有这位沈大都护了。 “你们且起来,哥舒兄的事某自不会袖手旁观,再说哥舒兄有功于朝廷社稷,圣人胸襟也不是尔等所能臆测的。” 沈光说道,李隆基或许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是只要不威胁到皇权,他对待功臣还是比较宽容的,当年盖嘉运丢了石堡城,不也没有下狱问罪。 “多谢大都护。” 安抚完这些哥舒翰的幕府旧臣,沈光不知道李隆基究竟是怎么想的,哥舒翰被送回了长安城后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至今空悬,也没有接替的人选。 总不会让自己兼任吧! 想到那道召自己回长安的圣旨,沈光不由越发担忧起来,在旁人看来身兼两镇乃至于三镇、四镇节度使,乃是圣人恩宠,亦是求之不得的权势富贵,可他却清楚这会将他绑死在关内去对付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吐蕃人。 沈光宁可在中亚和大食人的军队打仗,也不愿率领大唐的军队深入高原数千公里去打什么灭国之战,吐蕃人拿回大非川和九曲之地又有什么用,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军力未损,李光弼和安思顺都是持重的名将,大不了再慢慢推回去就是。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更何况他彻底控制安西后,西北方向的各国都已经脱离吐蕃人的统治,就连车师和大勃律都已经派遣使者朝贡长安,剑南道那边颜杲卿也堵死了唐蕃古道的贸易通道,吐蕃人只会慢慢地在越来越紧的包围圈里困死于高原,这也是他们在夺回大非川后仍旧派遣使者前往长安城求和的原因。 …… “我要见大都护,我们党项人为大都护流过血,为大唐立过功,我要见大都护……” 武威城外,刚刚翻身上马的沈光便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哭喊声,他抬头望去,只见是十多个身穿唐服的党项武士被拦了下来。 “让他们过来。” 沈光开口高声道,然后武威城所属的河西士卒们才松开了手中长矛,放这些昨晚就到了城外守候了整夜的党项人过去。 “大都护……” 十几个党项武士飞奔到沈光面前后,都是跪倒磕头哭诉起来,原来这两年他们时常听那些商人说,大都护在安西招揽了十万的西突厥遗族,允许那些葛逻禄人、突骑施人、拔汗那人成为治下子民,而且安西富饶,土地肥沃远胜青海头,这让自诩忠心耿耿的党项人很不是滋味。 如今蕃贼又打了回来,他们听说沈光被朝廷召去长安,于是便赶来武威城,就是想全族迁往安西,好继续为这位大都护效命,免得留在关内被人轻慢。 “你们起来吧!” “大都护若是不答应,我们也没面目回去见族人们……” “行了,某答应你们就是。” 看着那些跪在尘土中的党项人,沈光自不会拒绝他们的投效,在他看来九曲之地也好,积石城也罢,没有了党项和吐谷浑的人口做附庸补充,吐蕃人就是拿回这些广袤的土地也没用,反倒是要负担沉重的防务,反而是得不偿失。 “多谢大都护!” “你们回去告诉所有的党项人,守住积石城,朝廷很快就会派王师过去驱逐蕃贼,等某从长安回来,自会带上你们去安西。” 安抚过这些党项武士后,沈光没有再耽搁,直接招呼着封常清他们上路了,他这回回长安,也是带上了封常清,比起其他幕臣来,他最信任的始终都是和他志向相投的封常清。 …… 当沈光离开武威城时,长安城里有很多人已经在掐着日子等待他的到来,而这些人里就有李林甫这位已经快走到人生尽头的宰相。 “阿耶,你不能再操劳了!” 从庐山凌云峰赶回来的李腾空看着满头白发,衰老得厉害的父亲,蹙着眉头说道。 这位身穿鹅黄道袍,修道有成的女冠便是李林甫最小的嫡女,从小便性子清冷,长大后更是离家修道,数年都不曾回过长安城。 “腾空啊,阿耶时日无多,只是想见一见沈郎罢了,有些话想和他说说。” 李林甫在女儿的搀扶下,坐在了书房外的门廊坐垫上,看着那已经泛黄的树叶,苍老的脸庞上满是担忧,这两年时间他可以说是心力交瘁地维系着朝堂上的平衡,不至于让杨国忠的新政太过冒进。 “那位沈郎真得值得阿耶你这般念着吗?” 对于那位名动天下的沈郎,李腾空心有涟漪,可她很快就将那已经模糊的身影给抛诸脑后,她不明白为什么阿耶如此执着于要和这位沈郎见面。 “你是阿耶的掌上明珠,虽然阿耶知道你不喜阿耶过去做的那些事……” 李林甫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他是真的疼爱这个从小就被认为有出尘之姿的小女儿,所以他允许这个女儿可以按着自己的想法自在地活着,想学医就学医,想修道就修道,不想嫁人那便不嫁,“只是阿耶如今后悔了,当年阿耶就该把你嫁给沈郎啊!大不了便豁出这张老脸让圣人下旨……” “阿耶,女儿说了此生不嫁便不嫁。” “不嫁就不嫁,只是腾空啊,你若想自在地活着,做想做的事情,阿耶死了,就没人能再护着你了啊!阿耶要为你,为李家找个依靠啊!” 李林甫的手落在了女儿的额头,这个曾让天下人惊惧愤恨的奸相,在走到生命最后的时刻时,也和普通人一样,最放不下的还是骨肉至亲。 还有这大唐,圣人啊,你要做圣君,可是大唐的根基除了百姓,还有世家和豪强,五姓七望也好,北地的世族豪强也罢,当他们被逼上绝路的时候,同样是会造反的。 第五百六十章 李林甫之死 长安城外,看着修缮一新的官道铺上了水泥路,沈光也不由感叹起来,他从凉州直奔长安的路上,眼见着越靠近关中,那官道便越好,在驿站里住宿的时候,也能听到底下那些小吏谈论杨国忠时敬畏有加。 只是不知道将近三年不见,杨国忠是不是还会像当初那般信任他,看着阳光下雄伟的长安城,沈光这般想到,然后他看向了身边的封常清,“封兄,进城后我们该先去哪里?” 沈光是奉旨还朝,按道理说他应该先去丈人王忠嗣府上,然后再去宫中拜见圣人,只是想到自己和李隆基之间的关系,他犹豫起来。 “主君何必着急,先去哪儿可未必由得我们做主。” 封常清笑着说道,然后沈光便明白过来,封常清的意思分明是李隆基会主动来见他。 “好吧,那咱们且下马慢慢走!” 沈光从马上下来,和封常清牵着马在官道上朝着远处的城门走去,身后的亲从官和牙兵们亦是同样下了马,边上的商人和行人们都是很自觉地让到了边上,他们看得出这伙没有亮明旗号的骑士怕是边军,那股无形中透出的肃杀气息可不是关内承平日久武备废弛的军队能有的。 果然没过多久,沈光便看到了老熟人,龙武军的龙虎大将军陈玄礼,只见这位仍旧扮做了奴仆模样,迎面走来后便到,“沈郎君,主人等你多时了?” “李兄也来了。” 陈玄礼看着神情惊讶不似作伪的沈光,想到始终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圣人,便清楚眼前这位已是安西副大都护的沈郎也是演得好戏,只得心中默念了几句,“难得糊涂!”,然后在前带起了路。 没过多久,沈光便在官道边上的某家逆旅里见到了李隆基,只见这位圣人比之四年前要苍老了许多,不过从其脸上倒是不见多少愠怒之色,显然哥舒翰丢了大非川,还不至于让这位圣人太过生气。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沈郎。” “李兄,许久不见,你老了。” 听到沈光的话,李隆基愣了愣,随后便大笑起来,沈郎还是那个沈郎,会对他说实话,想到这儿,李隆基觉得有些事情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就算沈郎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又如何。 “知道你要回来,所以为兄特地在这里等你。” “我就知道李兄消息灵通,刚才我还和封兄打赌来着,看起来又是我赢了。” “愿赌服输。” 封常清很是配合地说道,然后取了腰间的酒壶道,“接下来入了长安后,某必定滴酒不沾。”说完便拔了塞子猛灌起来。 李隆基看着满脸无奈的沈光,心思玲珑的他便猜定是沈郎早就料到自己会来迎接他,所以才打赌赢了封常清。 待封常清喝光,醉醺醺地被扶到边上趴在桌子上后,李隆基颇有深意地看了几眼这个因为他爱屋及乌才特意简拔的安西副大都护,也不由暗道这真是个聪明人。 “沈郎,你可知道圣人大怒,说都是你的错,才让哥舒节度使酿成大错,以至于丢了大非川。” “圣人确实没说错,这是我的过错,和哥舒兄没关系。” 沈光朝李隆基说道,历史上哥舒翰虽然后来也因为中风而导致瘫痪,但没有那么早,他确实得为此负责。 “你还是老样子,哥舒节度使酗酒好色,以至于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和沈郎你又有什么关系?” “李兄,你在宫中常伴圣人,可知道圣人召我还朝,究竟有何处置?” “某听圣人偶尔和杨相提及过,想要让沈郎你戴罪立功,率领大军灭吐蕃,夷其宗庙,执赞普并蕃贼百官献俘于太庙。” 看着李隆基亲口说道,沈光便知道他猜对了,李隆基还是没有耐性,等着吐蕃被慢慢困死在高原上。 “李兄,我知道圣人想要灭吐蕃以祭告宗庙,抚慰殁于王事的将士英灵,可蕃贼都城地处高原绝域的腹地,王师一旦深入高原,战线自凉州便要拉长至六七千里,一旦粮道被断,便是灭顶之灾,我远远不及当年薛帅,如何敢拿数以十万计的王师将士性命行险。” 沈光诚恳地说道,不管李隆基出于何种目的来见他,眼下是他唯一能说服李隆基打消毕其功于一役,派遣大军深入高原夷灭吐蕃的机会。 “沈郎到时候是打算抗旨不尊吗?” 李隆基面无表情地说道,王忠嗣劝他不可因怒而兴兵,李林甫也劝他,只有杨国忠说可以一试,为何不以沈郎为帅,所以他才召其还朝,没想到他们翁婿两个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本是安西无名小卒,得蒙圣人恩赐才有今日地位,若是圣人要我挂帅出征,我也唯有一死以报圣恩。” 没有任何推脱的理由,沈光只是平静地答道,让李隆基神情不住地变化,最后才长叹了口气道,“沈郎何必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圣人又岂会让你去送死!” “李兄,圣人文治武功可比太宗皇帝,开元盛世远迈贞观,唯有吐蕃为患,如今蕃贼势衰,但圣人舐犊情深,想为太子扫平障碍,做那平安喜乐的君王,才想着灭吐蕃宗庙,我便是拼死也该全了圣人心愿。” 边上装醉的封常清眼眯着缝儿见到沈光这等演技爆发,也是不由暗叹如此圣人当不会再想着要沈郎挂帅出征灭吐蕃了。 “开元盛世远迈贞观,沈郎可真是会说话啊!” 李隆基神情复杂地自语起来,他虽然老了,但是还没到昏聩不明的地步,沈光对于大军出征吐蕃的顾虑他又何尝没想过,只是他总想试试看,才没有继续往深处想。 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太子虽然只是中人之姿,但只要不瞎折腾,当个盛世的守成之君总不会出什么问题。 想到这儿,李隆基也不再纠结于此事,反倒是主动岔开了话题,和沈光说起了这几年里长安城中新出的歌舞戏剧来,一谈就是半日,直到用过飧食,李隆基才依依不舍地和沈光告别离去。 看着桌案上的残羹冷炙,等到逆旅中再无外人,沈光方自长舒了口气,总算是过了这最难过的一关,只是他仍旧不清楚李隆基最后会做出何等决定。 翌日,当沈光入城后,才发觉长安城更见繁华,他当初和杨国忠说过的那些管理办法,似乎全都用上了,街道边上里坊的排水渠全都翻修浇筑了水泥管,再也闻不到异味,路上居然还有背后绣着“城管”的小吏带人巡视,那些最繁华的十字路口都设了以沙漏计时的灯牌翻转。 沈光抵达王府时,早已中门大开,自家老丈人身边的心腹管事见到他时更是满脸堆笑,“郎君可回来了,主君念叨你许久了。” 很快沈光便在书房见到了王忠嗣,然后便见这位老丈人满脸的唏嘘,“沈郎,你回来了,你知道么,李相他快不行了。” 沈光闻言愣了愣,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向来视李林甫为奸贼的老丈人居然口称李相,李林甫要死了,自己这位老丈人不该是拍手称快么! “你这几年都在安西,有些事情都不知道……” 听着自家老丈人的讲述,沈光才知道杨国忠为了实施新政,手段难免激烈了些,而且他居然还真想着要重新清丈天下田亩,收缴世家豪强们不法侵占的土地,李林甫自是死死拦着不放,如今李林甫已经病入膏肓,不能视事,朝中再也没人能阻拦杨国忠了。 “圣人……” “圣人这几年越发耽于享乐,而且杨相确实是理财能手,如今左右库藏皆充盈,边镇兵强马壮,圣人……” 王忠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杨国忠要施行新政,确实是为国为民,可是他要干的那些事连他看了都觉得心惊肉跳,“眼下或许只有沈郎你才能劝得住……” 沈光并没有回答,他很清楚杨国忠建议李隆基召他还朝,可不是为了让自己来反对他的,他若是真的去劝杨国忠,只怕两人便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李相过去虽和某有仇怨,但是这两年若无他……你有空便去见见李相吧……” “是,大人。” 沈光应了下来,他也想知道为什么李林甫临死前想见自己一面,于是当晚他便出现在了李林甫的府邸之中。 鲸脂柔和的灯火下,看着卧在床榻上,瘦的几乎不成人形的李林甫,沈光也不知该说什么,这位曾经权倾天下的奸相差点就将太子和他的老丈人逼入绝境,可最后这几年他却兢兢业业地署理朝堂,当了李隆基的工具人,没让杨国忠的新政失控。 “你们都出去,我要单独和沈郎聊聊!” 也许是回光返照,原本已经神志不清的李林甫突然精神起来,即便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也不能改变他的主意。 “李相,你要保重身体,大唐不能……” “沈郎,老夫快要死了,这样的客套话就不必再说了。” 李林甫握着沈光的手,盯着沈光,神情复杂地问道,“老夫只想知道,杨国忠欲行之事,可是你的主意。” 沈光犹豫了下,最后还是点头道,“是!”虽然杨国忠行事激烈,但是毫无疑问,他的那些新政内容都是从他这里得去的。 “那你可清楚,一旦他要清丈天下田亩,便是要掘五姓七望还有世家豪强的命根子,到时候只怕天下皆反。” 形容枯槁的李林甫怒目看着沈光,宛如恶鬼,可是沈光却始终面容坦荡,“关中不会反,西北各军镇也依旧忠于圣人,大不了便是安禄山造反,五姓七望和河洛北地的世家豪强附逆。” “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林甫松开了死死抓着沈光的手,然后大笑了起来,“好好好,老夫死也可以瞑目了,只可惜看不到那一天了啊!” “沈光,替老夫照看好家人……” 沈光愕然地看着向自己托付家人的李林甫,然后发现这位柄国天下多年的大唐宰相已然逝去,含笑而终。 第五百六十一章 遣唐使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天宝十载的初秋,宰相李林甫的病逝并未在长安城里掀起什么波澜,这位生前曾经权势滔天的奸相,身后事也没有什么哀荣可言,甚至就连前往李府祭拜的官员也寥寥无几。 沈园的某处阁楼上,穿着青袍的李亨盘腿坐在桌案前,他遥望的方向正是李林甫宅邸所在,曾经日夜盼着死去的奸相终于死了,可是他心中却没有多少大仇得报的快意。 死在李林甫手上的那些东宫故臣,又有哪个是纯粹的呢,李亨早已不是那个自诩英明神武的太子,这些年的沉浮历练让他人情练达,也明白为君者最怕的就是被上下隔绝,你以为的忠臣未必是那么忠诚,你以为的奸臣也未必就是大奸大恶。 “李相,你我恩怨,便一笔勾销,这杯,是孤敬你的!” 低喃的自语声里,李亨举起手中酒杯,凭栏洒下,他曾经恨不得诛灭李林甫满门,可是如今却什么都看开了。 片刻后,当沈光见到仍旧扮做东宫舍人的李亨时,只见这位太子满脸平静地朝他道,“沈郎,太子说,他身体不痒,便不见沈郎了,不过沈郎不必担心李相家人安危,太子不至于连这点容人的气度都没有。” “太子仁德,冯兄,多谢了。”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李亨摆了摆手,然后为沈光杯中斟酒道,“沈郎,你难得回长安城,接下来再分别,下次相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咱们好好喝几杯。” “好。” 沈光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陪着这位太子喝起酒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他在河中的诸般谋算一一道来,没有半点遗漏。 “沈郎志向,某不及也,若是他日沈郎真能马踏河中,兵临大食都城,我大唐当真是煊赫盛世,远迈前汉亘古未有的霸业!” 李亨看着面前的沈光,心中却是道,“沈郎啊沈郎,你若真能打下大食国,孤又岂会吝惜封你为王,永镇西陲万里!” …… “真备,我听说那位沈都护已经回到了长安城,圣人责令他闭门思过,我们是否能请圣人让他放归仲麻吕呢?” 四方馆内,日本遣唐使大使藤原清河朝副使吉备真备询问道,他们于天宝九载末年抵达长安城,此时曾经为大唐诸藩国第一的吐蕃已经被彻底除名,在天宝十载正月大唐圣人接受诸国朝贺时,藤原清河和新罗大使据理力争,最后拿到了东侧首席,成为了大唐的第一藩属。 而他本人也因此得到圣人的赏识,领受了银青光禄大夫和秘书监的官职,在长安城待了近一年,他很清楚那位安西大都护是何等奢遮的人物,只是阿倍仲麻吕乃是天皇亲自过问的,他不得不找这位大都护要个说法。 “大使不可,我寻了旧时朋友问了个清楚,这位沈都护深得圣人喜爱,所谓的闭门思过,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圣人那儿千万不可冒犯这位沈都护。” 吉备真备是和阿倍仲麻吕,也就是晁衡同期来大唐的遣唐使团的留学生,只不过最后他选择学成归国,当然这其中最关键的是他在太学时学业不如阿倍仲麻吕,并没有获得在大唐任官的资格。 “那我们准备礼物去拜访沈都护,恳请他放归仲麻吕和鉴真大师?” 见出身藤原氏的年轻大使如此天真,吉备真备不由苦笑起来,当年的球赛,日本输给新罗,前任大使差点切腹谢罪,不知道多少赌输了的赌徒要杀阿倍仲麻吕泄愤,若不是那位沈都护庇护,只怕阿倍仲麻吕躲到安西都难逃一死。 如今快四年过去,新的杯赛开赛在即,这时候若是让阿倍仲麻吕回来,岂不是要害他,至于鉴真大师,如今乃是安西仁王寺的主持方丈,是西北诸国使者口中的佛陀在世,要是他们想请求朝廷许鉴真大师东渡日本的消息传出去,只怕会被群起攻之。 “大使,仲麻吕和鉴真大师的事情便放下吧,我们求见沈都护,还是请沈都护对我日本留学生网开一面,莫要全都招揽去安西。” 吉备真备满脸的愁苦,他们此番奉天皇之命提前一年抵达大唐,就是因为这几年回国的留学生寥寥无几,直到来了长安城他才知道,不但是他们日本和新罗,其余国家的留学生,但凡学业有所成就,都被这位沈都护辟为幕府属吏,带去了万里之外的安西。 尤其是他们日本国的留学生,在诸藩国留学生中最为勤奋好学,几乎被这位沈都护都征去了安西,吉备真备这段时日也曾试图让那几个刚刚完成学业的本国留学生回心转意,可是无奈这位沈都护开出的条件十分优渥,却是没人愿意回日本国当官。 “这位沈都护也太蛮横了。” 藤原清河生着闷气道,他们日本国派遣留学生来大唐,是希望他们学有所成,东归报效母国,可是如今却都纷纷效忠大唐朝廷和那位沈都护了,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吉备真备并没有开口安慰这位大使,那位沈都护曾经和日本的留学生们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日本是大唐的藩属,他们效忠大唐和效忠日本没有区别,再说以后大唐造了宝船,他们也能接亲族家人前往大唐定居,岂不胜过居住在狭小的海岛上。” 虽然不知道这位沈都护口中的宝船到底是什么样的坚船大舰,又能否经得起东海的巨涛恶浪,可是吉备真备仍旧不敢等闲视之,只是他和其他使团的同僚实在生不出半点对大唐不敬的心思来,想到他们从新罗登岸后,那位接待过他们的安节度麾下遮蔽原野的铁骑,他们就只能感慨大唐强盛无比的国力。 可是来到长安城后,他们才知道那位安节度所统帅的军队不过是大唐军队的末流,大唐真正的精兵都在遥远的西北,保护着丝绸之路。 “大使,还是我去见这位沈都护吧!” 生怕在国中出身高贵的年轻大使会因为年轻气盛而得罪那位沈都护,吉备真备主动说道,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和这位沈都护交好关系,这对于日本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也好,你去吧!” 藤原清河答应下来,他生怕自己见了那位沈都护后会忍不住据理力争,从而坏了国家大事。 …… 李林甫的后事,沈光并没有掺和,太子既然放下了和李林甫间的仇怨,便不会出尔反尔,李家也不需要他去操心。 “主君,吉侍郎求见。” “请他进来吧。” 罗希奭和吉温曾是李林甫的左膀右臂,只不过杨国忠入相后,这两人虽然没有明着跳反,但实际上也是在李林甫称病扮猫的那段时间里自立门户了。 如今李林甫死了,罗希奭却是去李府哭祭,只有吉温没有去,猜测着吉温的来意,沈光难免想到了李林甫。 “见过大都护。” 吉温恭敬地朝沈光行礼道,不但是这位沈郎如今已是大唐军中第一人,二来还是他的衣食父母。 安西烧春在幽燕北地的售卖配额,都是他负责打理,他这几年从安禄山那儿获利何止百万贯,吉温是酷吏,可是他和清心寡欲的罗希奭不同,他喜欢奢靡,喜欢享受,所以亏得有着安西烧春,他才不需要收受贿赂,不用担心被那位杨相用来立威。 “吉侍郎不必多礼,咱们也是老朋友了。” 看着笑脸相待的沈光,吉温心中大石落了地,不过他仍旧十分恭敬地送上了携带的名册账本,“这是安节度这两年从我那儿购买安西烧春的账目往来,另外则是安节度在长安城里交好的官员名单。” “李相生前曾说,杨相新政太过苛待士族门阀,日后安节度必反,能安天下的只有沈郎,所以让我交好安……” 沈光没想到吉温居然在李林甫的授意下作了双面间谍,不过这个酷吏也是个聪明人,这几年倒是左右逢源,没有少拿好处。 “辛苦吉侍郎了,只不过安节度深受圣恩,如何会造反呢?” 沈光作出不以为意的姿态道,吉温可不敢就此当真,谁不知道这位大都护向来擅长演戏,于是他沉声道,“大都护有所不知,安节度这几年在范阳、平卢招兵买马,很是得了郑、卢等大族帮忙……” 吉温把他这两年打探到的消息都说了出来,实际上他也是极为胆战心惊的,李林甫这位旧日恩主说安禄山和北地必反,杨国忠这位新贵则是对安禄山在范阳、平卢的举动视而不见,简直就像是在故意纵容安禄山扩充实力,邀买人心。 有时候吉温都是细思恐极,只觉得这两位宰相似乎都在等着安禄山造反,只不过李相有些摇摆不定,眼下看着压根就没有正眼瞧过他奉上账册名单的沈光,他心中隐约有个想法,只是他不敢去相信而已。 “吉侍郎,安节度那儿,你继续交好就是,也不必有什么顾虑,圣人会知道吉侍郎是忠于大唐的。” 沈光再次拿李隆基骗到了吉温,让这位酷吏以为心中猜测,这幕后黑手便是当今圣人,难怪开元以后,五姓七望不见高官显贵,朝廷重用寒门和胡人边将,原来……原来,吉温离开沈园时,整个人两条腿都是发软的,只是精神却亢奋得很,身为酷吏,又怎么会不盼着这等血洗朝野公卿的机会呢! 第五百六十二章 神仙 打开的锦盒中,是雕工精美的华贵唐样大刀,这是吉备真备为沈光准备的礼物。 “大都护,我日本国弱民穷,却是没有什么像样的礼物,只有工匠还算勤勉,这口防唐样大刀,乃是国中备前的匠人们精心打造,虽然不如大唐天朝的宝刀犀利,但也算是上品,还请大都护不要嫌弃。” 吉备真备很是谦卑地跪伏在地,沈光则是看着面前的日本国遣唐使团的副使,拿起那柄装具华丽的防大横刀,拔刀出鞘后只觉入手一轻,果然是刃薄而轻,只能用作观赏而无法用于战阵。 “这刀某便收下了,副使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沈光让亲从官为吉备真备奉茶,说起来大唐各藩国的留学生精英几乎被他一网打尽,无有遗漏,至于那些拿了他的助学贷款,还心怀故国的仁人志士,这几年长安城里因病暴毙的留学生也有十来个。 不过好在大多数藩国留学生都是倾慕天朝,沈光并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只要给他们个机会留在大唐做官,他们就全都纷纷效忠大唐了。 “大都护,此番我日本国的留学生共七十六人,可否请大都护高抬贵手,留下十人许他们回日本,也好宣扬大唐的仁德……” 吉备真备的态度摆得很低,他可没想过什么据理力争这种事,大唐之于日本,就好比父和子的关系,这世上哪有儿子忤逆父亲的道理呢! “可以,不过本都护听说副使在日本国中受人排挤,不知可愿意在我大唐出仕,说起来巨卿还在本都护幕府任职,本都护记得他说过副使和他都是开元四年时来的大唐,有同窗之谊。” 日本的遣唐使团里,大部分愿意经受东海波涛巨浪,冒着九死一生危险来大唐留学的都几乎是精唐分子,沈光想要了解日本国的情形,只需让手下任官的日本留学生现身说法,然后这些新来的留学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不瞒大都护,在下确实受了排挤,只是……” “副使是要拒绝本都护的好意吗?” 沈光直接打断了吉备真备,他如今已经有资格去强行改变他人的意志来遵从自己,吉备真备的才能并不值得他太过重视,可是其人用汉字的部首想要创造假名,那么便只有两条路,要么在大唐效忠朝廷到老,要么就是失足落水又或是水土不服而暴毙身亡了。 “下国小臣不敢。” 吉备真备还能说什么,他若是拒绝这位安西大都护,只怕再也没机会见到长安城的日出! “副使回国后,可有放下我大唐的学问?” “不曾放下过,小臣在日本时也是时常钻研义理学问,不敢有所怠慢。” 说到学问,吉备真备难得挺直了腰板,即便他早已回到日本,可是却从未放下过对大唐学问的追寻。 “那副使请准备来年进士考选吧!” 吉备真备有些茫然地看向面前的那位安西大都护,直到这位大都护身边的亲从官将投卷的铜管递给送他离开沈园后,他才拆开铜管取出了里面的帛卷,然后他呼吸急促了起来,这是进士考试的试卷。 对于吉备真备来说,当初没有考上大唐的进士是他心中永远的遗憾,即便他回到日本,很多人也都认为他远远比不上留在大唐的仲麻吕,即便他当上了高官也是如此。 只是犹豫了片刻,吉备真备就不再踯躅,他无法违逆那位安西大都护,便只能选择接受了。 …… 沈光回到长安城后在沈园里闭门思过,一切的纷纷扰扰好像都和他没有关系,倒是哥舒翰坐着轮椅来沈园见了沈光。 “沈郎,都是某连累了你。” 原本身形雄壮的哥舒翰如今骨瘦如柴,只是戒了酒色以后,眼神恢复了几分锐气。 “哥舒兄说这种话做什么,说起来还是该怪我……” “好,不说这些了,沈郎,某今日过来,就是想请你收下某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 哥舒翰如今身上两镇节度使早已被夺,只剩下个御史大夫的空衔,他的两个儿子虽然因为他过去的战功而获得爵位荫官,可是对于哥舒翰来说,已然成了废人的自己再没有复起的机会,儿子的前程还是只能指望沈郎这位故交。 “还不见过你们沈世叔。” 看着哥舒翰两个年岁和自己相差不大的儿子喊自己沈叔叔,沈光虽然有些不习惯,不过也只能坦然受之,“哥舒兄放心,我接下来回安西便要向碎叶和大食用兵,自有两位世侄建功立业的机会。” 沈光清楚,哥舒翰不单是想要给两个儿子谋个前程,也是希望他们能替自己洗刷耻辱,堂堂两镇节度使居然酗酒中风,还丢了大非川的防线,哥舒翰这段时日,这日子只怕相当难过,自己那位老丈人不就是在哥舒翰回长安后连见都不愿见他。 “沈郎,多谢了。” “哥舒兄,长安虽好,但终究不是我等故乡,你是安西出身,为何不随我回安西终老。” 沈光终究还是不忍心让哥舒翰在长安城里遭人白眼,还得被坊间当笑话说,于是开口道。 “沈郎,某知你心意,某亦是想回故乡终老,只是某不能就这么离开长安城,让人当成是逃兵继续羞辱我哥舒氏。” 哥舒翰看向两个儿子,随后两兄弟里年长的哥舒曜便连忙道,“阿耶,儿子一定会为您挣回我哥舒氏的威名,让您风风光光地回安西。” “沈郎,某这两个儿子,从小习武,只是没吃过什么苦头,你不必惯着他们,他们若是做得不好,该打就打。” 哥舒翰把所有期望都放在了两个儿子身上,沈光自是答应下来,然后哥舒翰才咬牙让奴仆抬自己回府。 “拜见主君。” “你们今后也做某的亲从官,多闻,你带他们四处转转。” 哥舒兄弟跟着多闻离开了,两兄弟也曾是纨绔子弟,只是没法和自家阿耶年轻时相比,而这几个月他们又经历了世态炎凉,却是稳重许多。 …… 玄元观内,张果、罗公远、姜抚这几个赫赫有名深得圣人宠信的的有道高真,此时却是相望无语,谁能想到那位安西大都护居然点名要他们前往安西统领道宫,点化西方众生,弘扬道法。 “这个沈光,真的是不当人子,我等修道之人,静诵黄庭,不染红尘,却偏要我等……” 三人中最为惶恐的乃是张果,他当初是见圣人崇道,便自称隋初得道,而他也确实会些方术,最后把自己吹上了天,不但得赐号“通玄先生”,差点还让圣人下嫁公主于他,吓得他最后坚辞不受,只说云游四海去了。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位名满天下的诗仙李太白最后竟然领着乡间游侠把他给带回了长安城。 罗公远和姜抚都没说话,他们和张果都是外人眼中鹤发童颜的在世神仙,尤其两人还在宫中为圣人讲道,其实他们更清楚那位安西大都护在圣人心中的分量。 “道兄,这次你我三人历劫,还需彼此帮衬。” 最后姜抚开了口,他本是当今圣人最宠信的真人,常年在兴庆宫大同殿里炼丹合药,如今连他都被圣人派去安西道宫,领命于那位安西大都护,便知道他们怕是没法扭转圣人心意的。 “哎,也罢,便只能如此了。” 罗公远亦是叹息一声,圣人崇道,他们自然能以道法折服,可是那位安西大都护,听说密宗和律宗的秃驴在其麾下十分本分,想来是个不好欺瞒的主。 “三位真人,我家主君到了。” 听着那冷峻的声音,张果、罗公远和姜抚都是连忙肃容而立,看上去皆是仙风道骨的神仙模样。 很快,三人便见到了那位刚刚结束闭门思过的安西大都护,只见其人果然生得如同传闻中那般有着天人之姿,也难怪当今圣人会如此喜爱此子,坊间相传这位沈都护乃是圣人假子,恐怕也未必就不是空穴来风。 沈光同样打量着眼前的三位神仙,罗公远和姜抚都是宫中供奉的真人,至于那个张果,更是后世赫赫有名的八仙之一,这三人果然是卖相极佳。 “三位都是神仙,只是不知道神仙若是被砍了脑袋,还能不能活?” 沈光没有等三人开口,已自扶刀看向这三个神仙的脖子,那种冰冷的目光看得他们俱是脊背发凉,沈光也觉得这些道门真人是欠收拾,许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还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了,他要这些人去安西是为了和大食教争夺信徒的,可不是叫他们去享福的。 “沈都护莫要玩笑,我等虽然修持道法,有延年益寿之功……” 三人都是真正的人精,面对李隆基他们敢口若悬河,讲述道法神妙,可是在眼前这位毫不掩饰杀意的安西大都护面前,他们很是从心而论,把自己从真人神仙降格到了修仙之人。 “不,三位就是神仙,也不对,三位当是道君……”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沈光满意地笑了起来,道门里只有这些会方术的大胆骗子才是真正的人才,“河中乃至呼罗珊,皆是三位可以传法修功德的地方……” 看着面前的安西大都护毫不掩饰地述说何为道宫传法,张果三人便知道,这安西他们去定了,要不然他们这三个世人眼中的活神仙就得白日飞升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河西大都护 天宝十一年春,在长安城待了小半年的沈光终于启程离开,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李隆基频繁地微服出宫,两个人甚至在沈园合奏了好几场音乐会,而就在刚刚过去不久的大朝会上,天下人也再次被震惊了,尤其是西北和河中诸国的使节,有的人欣喜若狂,有的人则如丧考妣。 加特进开府仪同三司,升安西大都护并加河中大都护,假节钺,这是沈光从李隆基那儿得到的封赏,他可以在安西不经朝廷允许便可以发动战争,而新立的河中都护府的疆域范围有多大,也等于完全是他说了算。 对于那些没什么野心的小国和部族来说,他们肯定是欢迎大唐王师西进,大唐的统治比起吐蕃人和大食人要好上许多,而商人们也是弹冠相庆,虽然他们在大唐要缴纳重税,可是如果能够在其他国家免税,甚至于回到河中成为大唐的官吏,这区区的商税就不值一提了。 依然有些寒冷的春风中,看着前来送行的众人,沈光和杨国忠道别后,却是走到了已经是监门卫将军的鱼朝恩面前和其饮了送行酒。 “多谢大都护提携。” 鱼朝恩满脸的激动,若不是眼前这位他曾经效忠的主君,他又岂会得到高力士、边令诚这些宫中大佬的照顾,成为监门卫将军,而且还成了新组建的神策军统帅。 “不要谢我,这是你自己靠双手搏来的。” 沈光知道杨国忠打算逼着那些反对他新政的世家豪强起来造反,所以哪怕安禄山数次服软示好,但都被杨国忠给拒绝了,以至于安禄山惶恐之下,只能不断地在平卢和范阳两镇招兵买马。 所谓的安史之乱,只怕也就那样了,只不过关中武备废弛,十二卫早就养废了,长安城里就龙武军还算有些战力,所以沈光让杨国忠另外组建新军,只是他没想到杨国忠最后选了鱼朝恩这个宦官做神策军主帅,而鱼朝恩又误会是他向杨国忠举荐自己。 龙武军和神策军应该能保住长安城不失,自己的老丈人王忠嗣和老上司高仙芝都是宰相,想来圣人也不会犯糊涂,另外河西陇右等四镇精锐未损,一时间沈光都有些可怜起安禄山来。 “出发!” 翻身上马,沈光身后的庞大队伍开始起行,这里面有各藩国的留学生、从燕赵赶来投奔他的游侠,也有李隆基赐给他的千余工匠,此外还有从关中征募的五千良家子,另外便是道门弟子近千人。 张果他们本着这西传道法的功德要雨露均沾,于是奔赴各地,一句,“道友,请留步!”然后楼观道、茅山派、龙虎山统统都派出了门中最能打的弟子,算是真正把大唐国立道教骑士团给撑了起来。 …… 炎热干燥的沙丘上,法海身披重甲,手持铁棍,脚下是倒毙的黑衣铁骑,他身边的弟子死伤过半,而那些身穿白衣铁甲的倭马亚武士也只剩下寥寥十余人,至于商队里的那些柘羯郎已经全部战死。 “法海,把人交出来,哈里发并不愿意和大唐为敌。” 披甲的艾布·穆斯里端坐在马上,身后是哈里发的近卫铁骑兵以及呼罗珊的军队,虽然他们已经将面前不足百人的队伍死死围住,可是他心中并未感到多少高兴,反倒是忧心忡忡。 就在去年他们终于攻下了大马士革,随后哈里发对倭马亚家族进行了大屠杀,原本清理前朝余孽也没什么,可是偏偏哈里发却是在接受了倭马亚家族直系血脉的投降后,在宴会上将他们全部杀死。 这样的事情自然谈不上什么光彩,甚至可以说是卑劣,但确是不得不做的事情,只是艾布·穆斯里没有想到本该压下去的消息最后传遍了整个呼罗珊。 而且最该死的是,阿卜杜拉那个蠢货竟然让倭马亚家族的女眷逃出生天,并且得到了眼前那个异教徒的庇护。 “艾布,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已经杀光了倭马亚氏的男人,难道连个怀孕的可怜女人也不放过吗!” 法海用呼罗珊的波斯语高声喊道,随后艾布·穆斯里就感觉到了身后呼罗珊军队的动摇,阿拔斯家族才刚刚夺取政权,忙于用残酷的手段镇压倭马亚家族及其余党,呼罗珊的波斯人并未得到实际上的好处。 再加上那些萨珊波斯遗族的鼓噪,呼罗珊这边的贵族和领主们都已经生出了自立的心思,艾布·穆斯里很清楚,如果让大唐得到倭马亚家族的余孽,哪怕只是个遗腹子,都有可能对阿拔斯家族的统治造成致命的影响。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更何况他听说倭马亚家族的另外一条漏网之鱼,阿布达尔拉曼已经逃到了西班牙,获得了叙利亚军队的效忠,自封哈里发,继续打出了伍麦叶王朝的旗号。 艾布·穆斯里做出了决断,哪怕要和大唐开战,他也绝对不能让大唐得到那个女人肚里的孩子。 “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艾布·穆斯里朝身边的将领说道,他们如今正处长呼罗珊和吐火罗的交界处,难保会有大唐的援兵抵达。 就在黑衣大食的铁骑兵要发动冲锋之际,他们身后忽然响起了雄浑的号角声,随后他们便感觉到了远处的地平线正在颤动起来。 “阿弥陀佛!” 法海口诵佛号,手中铁棍拄地,朝惊疑不定的艾布·穆斯里大笑起来,“艾布,我大唐王师已至,你还要动手吗?” “不要管他们,给我杀。” 艾布·穆斯里当机立断大喝起来,战争已经在所难免,如果不能杀了那个倭马亚家族的余孽,才是真正的愚蠢。 阳光下,来自吐火罗的突厥骑兵狂奔而至,而这些骑兵里冲在最前面的都没有戴头盔,锃亮的光头无不说明他们乃是吐火罗之地皈依佛主的沙门骑士,也是最狂热的佛徒。 哈里发的近卫铁骑发动了冲锋,法海挥舞铁棍领着仁王寺的罗汉堂弟子们挡在了身后那辆马车前,“大威天龙,世尊地藏,般若诸佛,般若巴嘛空。杀!” 还活着的倭马亚家族的白衣武士们也放弃了原本的信仰,高呼着那位法海大师的降魔法咒,冲向了潮水般涌来的阿拔斯骑兵。 第五百六十四章 遗族 “师父,我来了!” 如同雷霆般的吼声里,吐火罗沙门骑士团的首座,法名智深的阿史那达驱马撞开了当面的大食铁骑,领着剩下的沙门骑士团团护住了自己的师尊。 法海甲胄上罩着的雪白僧衣已经化作血衣,身边的弟子也所剩无几,不过他也终究等到了援军,模糊的视线中,出身吐火罗王族的弟子截住了大食人的铁骑,而更远处拔汗那的骑兵已经和呼罗珊的军队厮杀起来。 “智深,你来了,你很好!” 法海说完这句话后便昏迷过去,他最后的念头是,大都护才是佛陀转世,否则为何又要我收个徒弟取做法号智深…… “啊,你们这些该死的异教徒,竟然敢伤害吾师,统统都该下无间地狱……” 不远处,看着那些光头锃亮的突厥武士居然挡下了哈里发的近卫铁骑兵,艾布·穆斯里的面色阴沉,就像他预料的那样,当大唐的援军抵达后,他麾下呼罗珊的军队便动摇了。 “撤退,撤退!” 当艾布·穆斯里看到拔汗那骑兵身后的赤旗如林,还有那在阳光下刺得人无法睁开眼的光芒时,他知道自己失败了,如果被大唐的明光铁骑冲杀过来,只怕连他都要陷落在这里。 郭子仪领兵亲自赶到的时候,因为脱力而昏迷的法海已经清醒过来,他身边是跪在地上的吐火罗之地的突厥武士,“大师,辛苦了,某定会禀明主君,以叙大师之功。” 当沈光这位主君前往长安时,郭子仪接管了碎叶军,他按着幕府制定的计划,在天宝十载率军抵达碎叶川,在碎叶水边上另筑新城,附近的突骑施十部首领尽皆归降,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就主动归顺。 随后便是吐火罗叶护阿史那失里怛伽罗亲自前往碎叶镇拜见于他,再接着拔汗那的阿悉烂达汉也派遣使者送上了五千匹大宛马,这也让原本举旗不定的粟特城邦国纷纷易帜,他们没有想到大唐的军队一仗未打,就在碎叶川建立了堪称牢固的统治,吐火罗和突骑施人的臣服在他们预料之内,可是拔汗那也上表请求改土归流就着实超出粟特诸王的意料之外了。 “大师,父王他年事已高,不能亲来……” 拔汗那骑兵的统帅是他们的王子薛裕,他也虔诚地跪伏在盘膝而坐的法海面前,他们拔汗那本就信仰佛主,只是历来少有高僧大德会前往他们那儿传法。 拔汗那之主阿悉烂达汗,是河中坚定的亲唐派,在大唐那里,拔汗那获封国号宁远,天宝三载更是下嫁义和公主于阿悉烂达汗,沈光成为安西之主后,安西的经济文化繁荣无比,尤其是鉴真和尚在延城建仁王寺后。 阿悉烂达汗更是亲自前往仁王寺礼佛,而鉴真和尚也治好了这位拔汗那之主的隐疾,如今在安西和河中,鉴真和尚被那些虔诚的佛教徒认为是药师佛在世,而法海则是明王转身。 薛裕便是拔汗那国的太子,只是他在延城见识了那精彩绝伦的戏剧歌舞,说书人口中的传奇故事,还有大唐的典章文化等等,便对于继承王位再没了兴趣,甚至于他的父亲阿悉烂达汗都有意学龟兹和焉耆两国,希望能够前往长安领受王爵定居。 “太子勿要这般多礼,贫僧不过是……” 法海扶住了想要下拜的薛裕,然后朝身边的郭子仪道,“郭使君,不知大都护……” “主君年初离开的长安城,想来应该已经抵达安西,用不了多久,大师当能见到主君。” 郭子仪沉声答道,然后他看向了法海身后那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此时他还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女子哀声。 “郭使君有所不知,黑衣大食立国后,大肆屠杀前朝王室,其国主自号赛法哈,也就是屠夫之意,这呼罗珊之地的倭马亚氏被屠戮一空,只有……” 听着法海讲述,郭子仪才知道那个如今在战场上生产的女子乃是位王妃,肚里的孩子是这世上倭马亚氏的唯二血脉。 “阿拔斯氏如此残暴,必然不得民心,而且彼辈竟敢冒犯我大唐天威,派兵截杀大师,屠戮佛徒,主君定然不会放过他们的。” 郭子仪很清楚自家主君的性子,想到即将和黑衣大食开战,向来稳重的他都难免有些迫不及待,碎叶军整军备武近三年,消耗的钱粮无数,原本以为收服碎叶镇,总是要打几仗的,可是当他们全幅武装一路行军至碎叶川时,沿途诸国和部族皆是望风而降,突骑施人和吐火罗、拔汗那主动归附,甚至上表献土。 这让全军上下的将士们憋着的那股劲儿都没处使,眼下要不是主君不在,而大食又是当世大国,只怕郭子仪都没法约束李嗣业、安重璋这些军中大将。 就在这时,婴儿的啼哭声打断了郭子仪和法海的交谈,郭子仪看向那辆马车,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就要背负国仇家恨,但愿能健康地长大成人。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最后活下来的七个倭马亚家族的白衣武士跪倒在马车旁,然后他们看到车帘掀开,王妃身边的侍女抱着孩子,朝他们道,“王妃生下的是位公主。” 看着那些仍旧欢呼起来的倭马亚家族武士,郭子仪不由道,“主家绝嗣,他们为何……” “郭使君,大食人以血脉为重,只要这位公主日后生下儿子,按着大食人的法理,依然是倭马亚氏族的继承者。” 法海这般解释道,他在呼罗珊待久了,自然也清楚这些化外蛮夷的宗法制度。 “原来如此。” 郭子仪点点头,随后让大军护卫法海他们退往碎叶城,等待主君抵达,而在归途中,那位产后虚弱的王妃终究没有撑过去,在拔汗那时便去世了,这位最后皈依了佛门的王妃由法海亲自念诵经文超度,杜甫为其撰写碑文,颜真卿抄录,在河中和呼罗珊广为流传。 …… 石国都城,怛罗斯城中,王宫大殿内,杜环看向了那位国主,“大都护说了,只要大王愿意献土归附,便能得到朝廷诏书,成为大唐世袭罔替的封君,大王想留在国中,又或是去长安都没有问题,另外在石国境内抽取的商税,也有一成作为王室用度。” 大殿内,石国国王已经有了决断,大唐和大食要开战了,虽然大食人派了使节团前往长安,可是双方都已经在调集兵力,他们这些夹在中间的城邦国也到了站队的时候,尽管那位艾布·穆斯里宣称将取消对他们的重税,可是石国国王并不相信大食人的信誉。 “天使请转告大都护,我石国向来忠于大唐,如今王师要惩罚暴虐的大食人,我石国愿出兵一万……” “大王有这份心就可以了,大都护说过,此战粟特诸城邦只要为大军提供粮草民夫就行,而且王师会以市价购买和雇佣,绝不会强征。” 杜环的话,顿时让大殿里的石国大臣和贵族们也都是纷纷赞美起来,要是换了万恶的大食人,肯定会威逼他们交出所有的粮食,并且驱使他们的军队当炮灰。 对比之下,大唐果然才是真正的天朝上国啊! 杜环最后收下了石国的国书,然后赶往安国,河中的粟特城邦国自从大食东侵以来反抗不断,虽然大都护要吞并诸国,可是对于这些小国王室来说,不但能得到朝廷册封,爵位世袭罔替,还能从大都护在当地收取的商税中获得一成好处,可比他们自己征税要多得多。 天宝十一载的秋天,大唐和大食的使者往来于河中诸粟特城邦国,只不过比起大唐,大食人的使者就要蛮横许多,也许是习惯了过去对于河中诸国的欺压,大食人的使者依然颐指气使地要求各国服从哈里发的命令,出钱出粮、出人出力、为了真主的光荣,讨伐大唐。 “大食人疯了,他们真以为他们的真主能帮助他们战胜大唐吗?” 曹国王宫的大殿里,曹国的大臣们看了眼那个高傲的大食使者,纷纷看向了国主。 “我曹国世代为大唐藩臣,亦是佛国,岂容你们这些大食教的外道邪魔放肆。” 曹国国主直接让殿中武士抓住了那个大食使者,这时候试图以恐吓的方式让粟特人就范的大食使者才发现他们过去百试不爽的方法没用了,这些粟特人根本不害怕他们口中的报复。 河中都护府的建立和碎叶城的拔地而起,给了河中所有国家反抗大食人的勇气,利用水泥快速浇筑的碎叶城让所有人都坚信大唐才是天眷之国,得到了佛主和道主的庇佑,否则如何能在几个月内就建起一座巨大的城市,而主持修建的郭子仪都得了个“筑城者”的外号。 大食使者及其随行的仆从和士兵都被砍下了脑袋,而这样的事情几乎在每个粟特城邦国上演,这些精明的国主争先恐后地向那位所有佛教徒和道教徒的保护者,大唐的河中大都护表示自己的忠心,并且欢迎次子团迎娶他们国中的贵女,还愿意奉上丰厚的嫁妆。 对于粟特人、突骑施人、拔汗那人以及其他小国来说,没有什么比联姻更可靠的方式能让他们安心,而这回大唐王师的将士愿意娶他们国中的女子为正妻,是以往大唐从不曾有过的举动,这也让他们坚信大唐这回是真的要在广袤的中亚建立真正的统治,而非像以前那般过几年便撤军离开。 第五百六十五章 未曾发生的战争 圣君士坦丁堡,新罗马城,东罗马帝国的首都,陷入了狂欢之中,他们的皇帝击溃了那些该死的保加利亚蛮子,凯旋归来。 “来自大唐的美酒呢,朕要赏赐给作战英勇的将士们。” 君士坦丁五世在金殿中高声道,然后殿中监的宦官便急忙取了从西庇阿家族购买的大唐美酒,让奴仆们送给了随着皇帝陛下凯旋归来的将军们。 “小西庇阿呢,怎么没见到他。” 当手下的将军们开怀痛饮时,君士坦丁五世手握金杯,朝老西庇阿问道,他喜欢从大唐归来的小西庇阿,只是这个西庇阿家族曾经的纨绔子弟却拒绝了他的招揽。 “陛下,福卡斯已经返回大唐,他的主君正准备和那些野蛮的邪教徒开战。” 老西庇阿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托自己那个小儿子的福,如今西庇阿家族成了连皇帝陛下都要拉拢的真正的“紫衣贵族”,而他本人也得以成为国务总理大臣,帮助皇帝处理政务。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君士坦丁五世笑着说道,对于帝国来说,最大的死敌除了保加利亚的蛮子以外就是那些艹骆驼的阿拉伯佬,如果不是帝国的军力仍旧没有恢复,他都想和小西庇阿的那位主君联手,将这些该死的邪教徒统统送入地狱。 金殿里,东罗马帝国的贵族和将军们也都笑了起来,在已知的文明世界中,东方的大唐帝国是最强大的,只不过遥远的距离让两国难以达成真正的同盟来对付阿拉伯人。 但是现在这个强大的东方帝国终于将他们的边境推进到了阿拉伯人的势力范围,而且那位中亚总督还有着强烈的和帝国通商交好的意愿,想到小西庇阿带回来的那些真正的东方丝绸,美酒还有瓷器,君士坦丁五世和殿中的大臣们就恨不得立刻就灭亡阿拉伯人。 “陛下,大唐派遣的使者此前带来了国书和礼物,也希望我们能出兵共同讨伐那些邪教徒。” 老西庇阿说道,然后宦官们送上了那领绣着绚烂夺目的蟒纹袍服和玉带,君士坦丁五世很快就被这件礼物吸引了,而金殿里其他的贵族们都是投去了羡慕的目光,大唐帝国的服饰华美和精致程度远不是罗马长袍所能比美的。 小西庇阿从东方帝国带回来的每样货物如今在新罗马城中都是有价无市,因为全都被富有的皇帝买走了,用以赏赐臣下。 “帝国目前没有足够的力量……” 君士坦丁五世让自己的内侍近臣收好那件皇者之袍后,颇为不甘地说道,他刚刚征讨那些保加利亚的蛮子得胜归来,军队需要休养,国库也没有足够的粮草继续支持大军作战。 “不过我们必须派遣军队以表示我们的诚意。” 君士坦丁五世做出了决断,“将那些斯巴达人派去东方,让小西庇阿转告他的主君,只要价格合适,那些斯巴达战士就归他了。” “另外海军做好准备,如果我们的东方盟友获胜……” “陛下圣明。” 贵族们都是高声赞美道,他们无比期盼大唐帝国在这场战争中获胜,这样他们就有机会趁火打劫,甚至收复丢失的叙利亚和北非等地的领土。 …… 天宝十一载,河中碎叶城内,刚刚完工的大都护府内,来自吐火罗、火寻、拔汗那、河中的诸国王子使臣都分列在正厅两侧,黑衣大食的使者则是站在大厅中间,朝着那位河中大都护用生硬的唐言说道,“尊贵的大都护,我乃是前往长安朝觐大唐天子的使臣,大都护竟然不允许我大食前往朝贡,是何道理?” 艾布·穆斯里依然做出了最后的努力,他瞒着哈里发派遣使团前往长安城,希望通过大唐皇帝来阻止试图将两国拖入战火的沈光,只不过他并没有想到沈光可不是那种循规蹈矩之徒。 “我大唐和大食却有邦交,但不是和你们这些弑君叛上的乱臣贼子,换句话说,在本都护这儿,你们可不是什么使者,而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贼。” 大厅里诸藩国的王子使臣们都是士气大振,这些日子他们都已经知道了那位自号屠夫的哈里发是如何背信弃义杀死了投降的倭马亚家族血脉,然后那位王妃又是如何艰辛地逃亡,用生命做代价生下了倭马亚家族最后的公主。 “大都护想做什么,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不是大唐的……” “闭嘴,你们这些信奉外道的邪教徒也配和我大唐并称国家,今日某就要斩杀尔等,以振军威。” “杀!” 随着沈光高喝,大厅中的大食使者悲愤地怒骂起来,然后和身边的随从试图反抗,但是却被两侧涌入的大唐武士当场斩杀。 “砍下他们的脑袋,扔到呼罗珊的边境上,告诉所有的波斯人,大唐王师将至,弃暗投明者,赏!冥顽不灵者,杀无赦!” “大都护威武!” 五识匿国、突骑施诸部首领,拔汗那王子、吐火罗王子皆是欢呼起来,他们和粟特城邦国不一样,每个国家或部族都得到了沈光的征召,成为蕃部兵马。 眼下碎叶城外,各国联军共计八万人,皆由大唐士卒担任百夫长及其以上的将官,数月的合练已经像模像样。 当大食使团上下四十多颗脑袋被扔在了呼罗珊的旷野后,艾布·穆斯里也被彻底激怒了,在他看来沈光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而他也根本无法将这消息隐瞒下去,于是在麦加圣地,暴怒的艾布·阿拔斯发动了圣战,号召每一个虔诚的信徒前往呼罗珊,准备讨伐大言不惭的东方异教徒。 大食各地的虔诚信徒们开始准备马匹武器,陆续前往呼罗珊,准备参加圣战,哈里发和伊玛目们已经说了,在圣战中为主战死,将在天堂享受七十二处女,有着吃不完的奶和蜜。 在即将过去的冬天,刚刚建立不久的阿拔斯王朝动员了它全部的力量,艾布·阿拔斯这位自号屠夫的哈里发十分清楚,如果不能在这场由唐人挑起的战争中获胜,那么他们不但会失去呼罗珊,唐人将统治整个中亚和亚细亚,甚至大食本土都将分崩离析,北非、叙利亚、西班牙的倭马亚余孽,还有那些罗马人,统统都会像鬣狗那般上来撕咬他们阿拔斯王朝。 呼罗珊的大地上,所有的贵族和领主都被强制征召了他们的军队,很多人心生不满,可是随着从大食本土一波又一波的军队抵达,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佛像,卑躬屈膝地侍奉那些阿拔斯王朝的将领。 艾布·穆斯里忧心忡忡,哈里发要亲征,大食本土的军队全都调往了东方,只留下少数卫戍部队,此外那些狂热的信徒也高呼着圣战涌入呼罗珊,他们在呼罗珊的土地上以圣战之名肆虐,他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有村庄被劫掠,妇女被淫辱的消息,他甚至怀疑在这样继续下去,用不着大唐军队来攻,呼罗珊的波斯人便要起义反抗了。 “哈里发,请允许我带领圣战的勇士进攻那些粟特城邦国,惩罚这些背叛真主的懦夫。” 库法城的行宫内,艾布·穆斯里单膝跪地,恳求着面前的哈里发,他必须让那些越来越多参加圣战的勇士有事情可做,否则呼罗珊将赤地千里。 “艾布,带领勇士们把那些粟特城邦全都摧毁,杀光他们的男人,凌辱他们的女人,所有人都知道,背叛真主是什么下场。” 艾布·阿拔斯看着自己最信任的大将和宠臣,脸上全是暴虐和疯狂,他发誓要把大唐的那个中亚总督的脑袋做成酒杯。 “是,如您所愿。” 艾布·穆斯里恭敬地退出了宫殿,从他本心来说他并不想行屠城之事,但是如果不让那些参加圣战的勇士去征讨那些粟特城邦国,倒霉的就是呼罗珊的波斯人。 于是当冬天即将结束,源源不断的圣战者依然从大食本土各地前往呼罗珊时,艾布·穆斯里让麾下大将齐亚德率领由各地圣战者组成的军队向粟特诸城邦发动了进攻。 …… “这些该死的大食蛮子!” 怛罗斯的城墙上,石国王子绝望地看着那些顺着梯子源源不绝地向上攀爬,毫不畏死的大食士兵,他们已经向大唐王师求援,可是他们的军队恐怕连一天都撑不下来, 挥舞着手中的大横刀,石国王子领着王宫守军砍杀起那些登上城墙的大食士兵,只是早就被屠城令刺激得双眼通红的大食士兵根本就不畏惧死亡,在他们看来打赢了便有财富女人,战死了更是能去天堂享福。 石国的军队根本无法抵挡这些被洗脑的圣战者,再加上整整两万大军围攻,最后他们的抵抗不到半日就宣布告终,攻陷怛罗斯的大食军队彻底摧毁了这座城市,而这时候被艾布·穆斯里委以重任的大将齐亚德也攻陷了粟特城邦中最富饶的康国,整个撒马尔罕血流成河。 大食人的军队如同雷霆般席卷了一众粟特城邦国,只有几个小国王室匆匆弃城出逃,逃亡到了碎叶城,向沈光哭诉大食人的残暴,请求大唐王师帮助他们复国。 第五百六十六章 怛罗斯 “圣战么,大食人果然以倾国之兵来战,诸君,这一仗不可轻敌大意。” 当安抚过昭武九姓幸存的王室中人后,沈光在都护府召集了幕臣和部将们,这场由他发动的国战,对于刚刚立国的阿拔斯王朝来说性命攸关,所以那位有着屠夫之称的哈里发艾布·阿拔斯果断发动了圣战。 那些被洗脑的大食人会化身最狂热的圣战者,在战场悍不畏死地厮杀,在过去的百余年内,大食人发动的圣战鲜有败绩,而这一次艾布·阿拔斯几乎动员了大食本土的全部武装力量用于这次圣战。 这将是真正的五到六十万的大军,而且比起吐蕃人的军队,大食军队无论从兵员武器战马和数量都远远胜出。 “眼下大食蛮子动员的军队已有三十万,等到春天过后,在呼罗珊集结的大食军队甚至可能有五十万甚至更多。” “所以我们也需要更多的军队,不止是从各藩国征召蕃部兵,安西所有的兵员都要动员起来。” 随着沈光的命令,天宝十二载初,安西境内,五百个军屯州在短短半个月就动员了两万五千人的军队,延城的武库被打开,发放盔甲弓弩后接替了留守的四镇老兵承担防务,随后两万安西四镇精锐从驻地出发沿着丝绸之路向碎叶城进军。 除此以外,安西境内的镖师也集结了超过五千人的骑兵队伍,于阗镇和疏勒镇也动员了万余良家子随军出征。 “都护新出师,五月发军装。甲兵二百万,错落黄金光。扬旗拂昆仑,伐鼓震蒲昌。太白引官军,天威临大荒。” 骑在马上的岑参高声吟着自己新作的诗句,然后他看着前方军容整齐的四镇精锐,胸中豪气激荡,大食百万兵又如何,他们抵挡得了王师吗! 此时已是五月,碎叶城外一座座军营拔地而起,沈光在安西囤积的军粮早已全部运抵,这时候他手上的兵力也接近三十万,其中碎叶军三万五千人,四镇精兵两万人、党项骑兵一万五千人、吐谷浑骑兵一万人,镖师五千人、于阗疏勒兵一万人,这些都是他手下的核心兵力。 剩余的便是各蕃国凑出来的军队,除了以突厥人和突骑施人为主的八万军队称得上训练有素外,剩下的便是十二万东拼西凑的仆从军,而沈光也没有充裕的人手和时间去整合这些部落兵,于是他允许随军的佛道两教扩充武装力量,既然大食教能发动圣战,大唐也一样,就让这些蕃兵为王师前驱,抵御大食邪教徒。 五月初五,在安西四镇的兵员抵达修整过后,沈光终于挥军西进,而他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夺回怛罗斯城,这时候大食人的军队仍旧在肆虐着昭武九姓的粟特城邦,怛罗斯城内驻扎着两万大食军队,沈光决定用他们的脑袋来告诉艾布·阿拔斯,战争开始了。 …… “大唐的军队在哪里?” 阿卜杜拉愤怒地朝手下的将领咆哮着,当大唐的军队离开碎叶,朝撒马尔罕进军时,所有人都以为唐军是要决战,可是当唐军渡过怛逻斯河后,他手下的将领居然告诉他,他们派出的斥候被杀了个精光,随后唐军庞大的军团不知去向。 “你们这些废物,那是将近十万人的庞大军团,他们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消失。” 就在阿卜杜拉痛骂的时候,忽然有怛罗斯方向的求援信使,“总督,唐军猛攻怛罗斯城,我们快守不住了。” “该死的,这些狡诈的唐人。” 阿卜杜拉大骂起来,河中战场只是用来试探和消耗唐军,撒马尔罕是大军屯兵所在,距离怛罗斯城不算远,他本以为渡河的唐军兵团会来撒马尔罕和他们决战,没想到唐军居然虚晃一枪,直接偷袭怛罗斯城。 “召集我们的军队,不能让唐军的阴谋得逞。” 怛罗斯城有两万军队,阿卜杜拉说什么都不可能看着这些大食本土的阿拉伯战士陷于唐军。 撒马尔罕城外的荒野里,慕容复看着大食军队匆匆出城,皆以骑兵为主,不由冷笑起来,这些大食蛮子果然不通兵法,“我们走!” 慕容复领着手下的亲从官跟上了赶往怛罗斯城的大食援军,郭副都护说得一点都不错,这些大食蛮子习惯了以力压人,打仗都没脑子,待会儿等他们师老兵疲之时,叫他们知道什么是兵法。 阿卜杜拉虽然脾气暴躁,但是身为大将,该有的谨慎还是有的,在距离怛罗斯不到五十里时,他勒令全军下马休息,同时派遣斥候前往怛罗斯城打探情况。 只不过他派出的斥候刚离开,脚下的大地便开始抖动起来,经验丰富的他立刻便意识到这是有骑兵来袭,“上马,迎敌!” 慌张的吼声中,大食战士们连忙重新翻身上马,只不过接近三万人的军队又岂是说动就能动的,这时候从十里外埋伏处养精蓄锐多时,奔袭而至的明光铁骑就在大食骑兵的混乱中杀到,夏季的烈日下,明光铁骑冲锋时的光芒刺得他们连眼睛都睁不开。 直到己方的军队被这些明光铁骑狠狠地冲杀成两段,阿卜杜拉才明白艾布·穆斯里这个波斯奴没有骗自己,唐军的重骑兵和他们的重骑兵根本不是一回事。 手持马槊的明光铁骑,完成了一次可怕的冲击,而当他们凿穿大食人的军队后,让阿卜杜拉绝望的是,唐军的轻骑兵从两侧呼啸而至,原本熟悉的曼古歹骑射战术让他感到陌生,因为唐军射出的箭矢比起曾经的波斯轻骑兵和突厥骑兵要强劲许多。 阿卜杜拉只能看着那些可怕的唐军重骑兵在转身后,快速地组建冲锋队形,开始了对他们的第二次蹂躏,而他却只能在身边亲卫的保护下,试图逃离战场。 炽烈的军鼓声中,阿卜杜拉庆幸自己没有继续留在战场上试图指挥军队突围,因为当唐军的重骑兵反复冲杀击溃他的军队,轻骑兵在两侧外围狠狠撕咬不放时,唐军的步兵军团对他们形成了合围之势。 阿卜杜拉并没有立刻逃回撒马尔罕,而是选择在不远处的丘陵观战,既然手下的军队无法保全,那么他至少要弄清楚唐军的战力有多彪悍。 …… 郭子仪看着被明光铁骑冲垮阵型,分割战场后仍旧各自为战,厮杀死战的大食军队,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被圣战洗脑的大食士兵要比吐蕃军队强上许多,只不过困兽犹斗,他们的反抗只是徒劳的挣扎罢了。 随着重装步兵的推进合围,再加上明光铁骑和轻骑兵的穿插分割,阿卜杜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英勇抵抗的圣战武士被不断地歼灭,唐军行云流水般的阵型变化让他冷汗直流,“不可能,不可能,唐军不可能全是这样的精锐军队……” 阿卜杜拉最后失魂落魄地逃回了撒马尔罕,他知道怛罗斯的守军完蛋了,面对这样的唐军,怛罗斯的城墙毫无作用,他如今只是想着必须让河中的军队撤回呼罗珊,不能给唐军各个击破的机会。 大食军队的抵抗再顽强,也终究有崩溃的时候,所谓的圣战者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真正的视死如归,只不过当尘埃落定时,投降的大食军队只有三千人不到,这也足以让郭子仪感到棘手了,如果大食军队都是如此凶顽,当双方的大军真正对垒的时候,他们很难获得真正的优势。 …… 五月末的怛罗斯城外,当堆积如山的五万具大食士兵垒起的京观出现在逃亡的昭武九姓的王室眼前时,这些国破家亡的王室们俱是下马痛哭,而随行的突骑施、葛逻禄还有诸多的蕃部首领们则是狂热地欢呼起来。 “主君,大食人的军队都撤回了呼罗珊……” 听着郭子仪的禀报,沈光清楚大食人肯定是被郭子仪统帅的碎叶军团的战力吓到了,不敢继续占领河中,而且引他们深入呼罗珊,拉长他们的补给线,才是高明的战略。 “我们去康国。” 沈光很快做出了决定,他从没想过要和大食人速战速决,圣战是把双刃剑,不是艾布·阿拔斯说停就能停的,为了这场战争,他整整准备了将近五年,囤积的军粮算上损耗也足够三十万军队吃上一年多,更不用提吐火罗、拔汗那、火寻这些地方的藩国和部落能能为他提供军粮,他麾下的商队也能源源不绝地运送各种货物前来。 这场消耗战,他打得起,大食人打不起,所以他又何必急着去呼罗珊。 …… 库法城的行宫里,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阿卜杜拉,艾布·阿拔斯的胸口起伏,二十万大军,损兵五万不算什么,可是却连和唐军正面敌对的勇气都没有就逃回来,他要这样的懦夫有何用? “哈里发,唐军甲胄坚固,弓箭犀利,我们的战士正面不是对手,想要迎战唐军,最起码要用三倍以上的兵力才能……” “闭嘴,你这个懦夫,阿拔斯的脸面都被你给丢尽了,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砍了。” 身为暴君的艾布·阿拔斯丝毫没有宽宥心腹大将的意思,他发动了圣战,当艾布·穆斯里的军队攻占河中,他派出阿卜杜拉接管胜利的果实,结果却被唐军吓得不战而逃,直接丢弃了撒马尔罕,如果不杀了他,还如何让军队死战。 “艾布,是我错了,从现在开始,所有的军队由你指挥,如果有谁不服从你的命令,不需要向我禀报,你就可以杀了他。” 艾布·穆斯里阴冷的目光扫过了大殿中的本土派重臣,唐军的强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必须安抚拉拢呼罗珊的波斯军队。 “是,哈里发。” 一个个阿拔斯王朝的重臣们都低下了头颅,艾布·穆斯里却没有多少高兴,他只是朝哈里发道,“唐军目前驻扎在撒马尔罕,探子们说唐军正在修筑坚城,同时将幸存的粟特人安置在附近。” 艾布·穆斯里这时候也有些后悔当初屠城的举动,事实证明他们的屠杀并未起什么作用,反倒是让活下来的粟特人更加憎恨他们,现在那个大唐的中亚总督可以轻易获得粟特人的效忠,而呼罗珊的贵族和领主们则是会更加动摇,但是这些话他没法和哈里发明言,只能沉默着接受了任命。 …… 从五月开始,当沈光在撒马尔罕的废墟上修筑新的城市时,河中散落的粟特遗民开始向撒马尔罕汇聚,随后军中的僧道向这些背负着血海深仇的粟特遗民传道弘法,并且举行了规模浩大的法事以超度亡灵,抚慰生者。 六月,从呼罗珊领地抵达撒马尔罕的东罗马使团拜见了沈光,送上了君士坦丁五世亲自写的国书,一同来的还有希腊军区的三千名斯巴达战士。 “告诉皇帝陛下,我愿意用三千斤黄金换取这些勇士的效忠。” 沈光让福卡斯转达了自己的意思,他麾下本就有将近八千的东罗马人为他效命,全都是福卡斯回国后征募的军团老兵,还有就是其他人回到部族后带来的同族战士,像是马谢就从亚美尼亚为他带来了一千多名擅长山地作战的士兵,而且这些谢尔杨家族的亚美尼亚人坚定地声称他们的祖先就是汉末的扶风马氏,统统改了姓氏。 “福卡斯,你带使者下去,好好招待。” 东罗马帝国虽然不能直接参战,但是沈光也没有太过失望,毕竟这时候的东罗马帝国才刚刚开始复兴,君士坦丁五世能够打赢保加利亚人,不代表他就能够打赢大食人,但是只要有机会,这位东罗马皇帝绝不会放弃向大食人复仇。 三千名斯巴达战士很快便融入了大唐军队中,因为这儿本就有他们的同族在为那位伟大的统帅效力。 …… 天宝十二载的秋天,大唐和大食的军队终于在呼罗珊和吐火罗以及河中的边境线上大打出手,隶属大唐的各蕃部骑兵频繁地进入呼罗珊,袭击大食人征税征粮的军队,随后将那些粮食还给那些波斯村庄,并且向他们宣传大唐军队将彻底解放呼罗珊,让他们沐浴在大都护仁慈的统治下。 于是艾布·穆斯里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和唐军接壤的边境线上,不时有当地的贵族易帜投诚,而且还不断有波斯人逃亡前往吐火罗和河中寻求庇护。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时间拖得越长,对我们越不利。” 艾布·穆斯里朝聚集的将领们说道,我们必须发动进攻,向撒马尔罕进军。 在沈光的逼迫下,艾布·穆斯里不得不主动发起决战,否则等到整个呼罗珊都起来反叛,那么这场圣战就等于彻底失败了。 艾布·阿拔斯默许了艾布·穆斯里的战略,事实上他也已经骑虎难下,圣战一旦发动,就不是他能结束的。 …… 大食军队再次向撒马尔罕进发时,沿途是彻底坚壁清野后的荒野和村庄废墟,他们不能从中获取半点补给,只能依靠从呼罗珊运输的军粮,而神出鬼没的唐军骑兵不断骚乱他们的运粮队伍,这也让军队的行军速度迟缓无比。 “该死的,等我们抵达撒马尔罕时,都已经是冬天了。” 听着将领们的抱怨,艾布·穆斯里无动于衷,现在唐军占据了主动,这场战争已经不是他们说了算,除非他们继续撤回呼罗珊。 “够了,不要再说这些无用的废话了,从明天开始加派军队保护运粮队伍、” 没人敢反抗艾布·穆斯里的命令,只是哪怕就连对真主信仰最虔诚的将领都对接下来的战事感到阴霾。 入冬前,艾布·穆斯里终于率领四十万的庞大军队抵达撒马尔罕,在旷野中扎营,虽然唐军没有趁机发动进攻,但是不详的预感却始终笼罩在他的心头。 …… “吐蕃人果然不安分了啊!” 撒马尔罕城中,沈光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安西传来的消息,吐蕃人在他调走了安西四镇的精锐后,再次挥兵攻打小勃律,目前战况未明。 “主君,小勃律有……” 看着手下幕臣们劝谏自己不需太过担心小勃律,沈光却是摇头道,“小勃律那儿某不担心,某担心的是大唐,吐蕃人竟然有余力进攻小勃律,……” 对于安史之乱,沈光已经不敢肯定发生的时间,毕竟杨国忠一直在逼迫那些反对他新政的世家豪强和官员都汇聚到安禄山旗下,就等着安禄山发动叛乱,然后将其统统消灭,到时候河西陇右朔方的军力必定会被抽调,他怀疑这才是吐蕃人有胆子进攻小勃律的原因,只可惜河中距离长安城太过遥远,等到消息抵达时,不知道战争已经打到什么地步了。 “诸位,蕃贼国困民乏,军力不足以攻下小勃律,我等还是以击破大食为要。” “喏。” 将领们都是纷纷应道,眼下双方在撒马尔罕一线重兵相持,他们虽然有城池做依靠,但是想要歼灭大食军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谁都清楚,这个冬天仍旧是双方蓄力的阶段,他们想要全取胜利,就得让大食人以为自己有获胜的机会,明年春暖花开时,才是双方决战的时候。 第五百六十七章 大结局 潼关的城墙上,满脸血污的鱼朝恩将那名试图逃跑的都尉摁着脑袋在城垛上,看着外面铺天盖地的叛军,冷笑着道,“李节度已经率两镇精锐直扑安贼老巢,如今安贼不过是垂死挣扎,潼关这儿固若金汤,你居然还想着逃跑,真不知该说你是蠢还是坏,或者兼而有之吧” 鱼朝恩这番话也是说给城墙上其余人听的,天宝十二载冬末,安贼在范阳起兵,随后叛军席卷河北,直下雒阳,朝长安城扑来,关中武备废弛,居然就没有半点像样的抵抗,以至于鱼朝恩只能领着神策军和东宫六率到潼关守卫。 不过好消息是,安禄山的叛军在朔方军那里被打得抱头鼠窜,随后李光弼便领河西朔方的劲兵利卒直接往安禄山的老巢平卢和范阳进攻了,而杨相坚持下,圣人仍旧招河东节度使安思顺率兵勤王,如今河东大军也即将来援。 潼关这儿,叛军就跟疯了似的不断进攻,鱼朝恩很清楚,这是叛军最后的疯狂了,只要潼关不破,叛军的败亡只是迟早的事儿。 但是最难的也就是这几天了,看着城墙上衣甲残破的神策军士兵,鱼朝恩舔着干涸的嘴唇,然后面无表情地拿刀剁了那个都尉的脑袋,随后朝四周道,“援军不日将至,都打起精神来,圣人就在长安城看着我们。” 远处,叛军的战鼓声再次响起,被打退的叛军重新抬着攻城梯,在身后军官们的屠刀和马鞭下,如同密集的蚁群朝着潼关城墙而来。 …… 当被叛军称为潼关铁壁的鱼朝恩领着神策军和征发的民夫在潼关和叛军死战时,长安城内也已经血流成河,因为吉温的出卖而不得不仓促起事的叛军内应,在面对大理寺和龙武军的围捕时虽然溃不成军,可是他们临死前的疯狂,也让长安城内数处里坊起火。 龙武军不得不维持城中秩序,帮忙救火,并没有待在皇宫的李隆基和李亨此时站在沈园内的阁楼中,看着那些冲天的火光,面色异常难看。 虽说这样的结果早在预料之中,可是当那些和叛军勾结的勋贵、官员真的丧心病狂地阻止家中奴仆死士试图冲击皇宫时,李隆基还是出离愤怒了,他当然知道杨国忠要清丈天下田亩的新政有多得罪人,可是这几年他对于官员勋贵的赏赐也是极为优渥,算是对他们的补偿,但是没想到这些赏赐全都喂了狗。 “阿耶莫要生气,安节度的大军还有三日就到,叛军覆灭指日可待。” “三郎,你去潼关,带上左库藏的绢帛铜钱,代朕赏赐将士们。” “喏。” 李亨知道潼关危险,但是他必须去,胜利就在眼前,只要潼关撑过这三天,安禄山掀起的叛乱就会被扑灭,随后五姓七望、山东河北的那些世家豪强统统都要被清算,到时候这些叛乱的贼子会被发配往河中那儿赎罪,而关内也将空出无数被兼并的土地用来安置黎庶,这场始终由朝廷控制的叛乱将让大唐重获生机。 当火势被扑灭时,李亨在龙武军的护卫下带着犒军的赏赐离开了长安城,而李隆基也不再心慈手软,杨国忠也终于释放了罗希奭和吉温这两头百官心中的恶犬,这两名酷吏再次掀起了大狱。 …… 远在万里之外的沈光得到长安城那边安禄山叛乱的确切消息时,他和大食人也到了最后的决战时刻。 撒马尔罕城外的旷野里,艾布·穆斯里让麾下的大食军队发起了猛攻,在刚刚过去不久的冬天里,他没有想到唐军居然能在那样的严寒中长途奔袭攻打呼罗珊,让大半个呼罗珊都独立了,刚刚修建起来的巴格达被唐军付之一炬,哈里发也被逼得撤回了麦加圣城。 眼下他只能封锁消息,驱使军队和唐军拼个你死我活,这是他唯一能在这场战争中获胜的机会了。 大食的骑兵们开始舍生忘死地冲击前方唐军的阵线,顶着遮天蔽日的箭雨,高呼着“真主至大”,前仆后继地向前冲杀,他们比起凶悍的吐蕃人更加悍不畏死。 很快大食骑兵们就冲击到了唐军阵线前,投矛如雨,打在坚固的盾牌上砰砰作响,而在他们身后,手持长矛身背大剑的重装步兵也紧随而至。 交战的第一天,双方就毫无保留地开始了最血腥的厮杀,双方都用步兵作为中军主力互相对冲,而轻骑兵则成为了消耗品,仅仅是半天时间,沈光就打光了手上的葛逻禄骑兵,三万被征召的葛逻禄人死得只剩下八千,不过丰厚的赏赐让葛逻禄各部的首领们依然红着眼睛叫喊着他们能够再战。 连续三日的血战,让双方参战的军队都精疲力尽,大食军队里的伊玛目们不断地为士兵们讲述着为真主而战,死后升入天堂的美好,大唐军中,随军的僧道们也在为死伤惨重的各蕃部士兵讲着往生极乐世界和转世投胎富贵人家的好处。 在和尚们的逼迫下,张果、罗公远和姜抚也彻底不要脸皮,以昊天上帝之名编撰出了三十三重天堂,告诉蕃部的士兵们,信道尊奉上帝斩杀邪魔者,可积累福报,或者上天堂享福,或者转世为唐人,生在长安城。 第四天,大唐国立道教骑士团和大唐国立沙门骑士团挡住了发动自杀式冲锋的圣战者,“大威天龙!”的降魔法咒和“临兵斗者”的九字真言,压过了“真主至大!”的狂热呼喊声! “陌刀军,随某杀!” 李嗣业高呼着,这已是第五日,大食人孤注一掷地将所有重骑兵拿来连环冲阵,然后他们凿开了厚实的唐军军阵。 只不过这些终于冲入唐军军阵的大食重骑兵在失去了起速冲锋的空间后,迎来了真正的杀戮机器,李嗣业麾下的重装步兵虽然以陌刀军为号,但是那五千精挑细选的军中大力士身披三层铁甲,使用的兵器除了陌刀以外,还有大斧铁棒这种更加沉重的钝器。 陌刀军结阵推进,大食的重骑兵就像是被割麦子一样收割,当这些重骑兵被杀戮殆尽,李嗣业继续率领陌刀军向前推进,这时候那些面对他们的大食步兵和轻骑就像是纸糊的一样被砍碎。 连续鏖战五日,都不曾崩溃的大食军队终于恐惧起来,“这是恶魔的军队!”“真主啊,请拯救你虔诚的信徒!”哀嚎声,祷告声不断响起,即便是艾布·穆斯里亲自领着最后的圣战士都难以阻挡士气肉眼可见的衰弱。 而这时候,沈光也终于亲自下场,五日里,始终被他死死按着未曾参战的两万明光铁骑,终于咆哮着从旗门里杀出,正面击溃了艾布·穆斯里和他麾下的圣战士们。 当黑旗坠落,战场上的大食士兵们开始溃败,连先知之影都被唐军斩杀,他们要如何抵抗这恶魔的军队。 历时五日的大战终于落下帷幕,最后以大食军队的全面溃败而告终,四十万大食军队,只有十五万逃离了如同地狱般可怕的战场,可是随后他们就被衔尾追击的蕃部兵马和红着眼的粟特人追杀到了呼罗珊,然后又遭到了波斯人的痛击,最后逃出生天的不足七万人。 自从先知起兵以来,战无不胜的大食人终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败,当沈光忙于恢复河中生产,安抚呼罗珊,建立行之有效的统治时,刚刚兴起的阿拔斯王朝统治摇摇欲坠,随后东罗马帝国也趁火打劫,君士坦丁五世几乎是欣喜若狂地发表演讲,号称要夺回失土。 只是这场战争,沈光已经不愿意参与了,他以军队损失惨重为由拒绝了君士坦丁五世请求联合出兵,灭亡大食人的请求,在他看来十字军大战圣战者才是最好的剧本,他已经为大唐获得足够多的土地,来让唐人繁衍生息。 天宝十三载秋,将河中都护府移镇撒马尔罕并且更名为西安的沈光终于等来了李隆基的旨意,安禄山掀起的叛乱历时半年被平定,但是清算叛党余孽导致各地的零星叛乱却始终没有停歇过,而长安城里罗希奭和吉温掀起的大狱也杀得人头滚滚,以至于朝廷为之一空。 只不过这些事都和沈光没有太大关系,将近五十万的叛军亲族被流放河中,后续还有更多的流民会被送往安西,这才是让他又喜又忧的事情,安西需要人口,河中需要人口,可是他又担心杨国忠激进的新政会让大唐陷入不断的叛乱中。 “主君,大食人遣使求和。” “他们开出的条件是什么?” “大食人说任何条件都可以,只要大唐保持中立。” “杜环,去告诉大食人,称臣纳贡,允许佛道传教,而且必须昭告大食全境,否则王师将和弗菻大军会师于麦加城。” 天宝十四载春,大食遣使至长安,奉国书称臣纳贡,哈里发位在大唐天子之下! 是年秋,李隆基退位,太子李亨登基,改元神武,新皇登基,立下拓土万里的沈光才等到了对他的封赏,封卫王,以河中全境为封地,可专擅西境征伐事,而真正的新时代也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