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 1、第一章 离开他,可以剪短长发,可以烧掉日记,可以删除照片,唯一不能毁掉的是回忆; 再见他,可以视而不见,可以默然走开,可以微笑寒暄,唯一不能做到的是不再爱他。 我们在遇到事业不公平,家人不理解,朋友误会的时候可以假装糊涂,可是对待爱情,却难得糊涂。 ———————————— 程端五出门前仔细地照了照镜子,思前想后,才把自己快要及腰的长发盘了起来。 她一个星期只有星期四休息一天,所以相亲安排在了这个时间。好在相亲的对象是个私营老板。听说老婆去世两年了,一大老爷们带着个三岁的女儿,不缺钱,就缺个女人当家。程端五这条件自然是配不上人家,但介绍人是她上头的督导尤阿姨,尤阿姨一直对她照顾有加,相亲前她特意嘱咐了,这人有点小钱,就是背景不太干净,提出的要求也简单,不挑女方家境、婚史,只要对他孩子好,能做事。程端五想想,自己倒是蛮符合他的要求。 相亲的地方定在离她家不远的一家湘菜馆。听说这人没读多少书,自然没有现代人喝咖啡品西点的雅致。 尤阿姨一直在口沫横飞地介绍着程端五。程端五紧紧攥握着手心,连头也不敢抬。此刻她觉得自己像一件商品,因为滞销正被卖力推荐,“端五年纪虽然小但是人特别勤快又很能干。对老人很尊重,对孩子也特好。有个儿子叫冬天,我见过几次,特别听话的一小子,正好能和你闺女作伴……” “她家里环境虽然一般,但是人很实在,你不是说不要那些个花枝招展么?我觉得她和你特合适。” “……” “那个,我家里还有事,那我就先走了,你们多聊会儿,阿姨不爱管年轻人谈朋友的事,但是你们俩都是我喜欢的,就想搓到一起就好了。” 尤阿姨仿佛意犹未尽地离开,一步三回头,生怕他俩下一秒会消失一样。 等到尤阿姨的身影彻底消失。一直坐在程端五对面没有说话的男人终于开口,他轻轻叹息,仿佛隔着沧海桑田:“好久不见了,端五。” 程端五怔了一下,从她进来看见他的第一眼她就明白过来尤阿姨说的背景不干净是什么意思。从头到尾她都不发一言,只得尴尬地揪着手指。心里七上八下地猜测着。 此刻他把话说开了,她只得抬起头,故作镇定地扯动嘴角,云淡风轻地一笑,“好久不见了,俞东哥。” 俞东看向程端五的目光充满了复杂。他沉默了许久才小心翼翼问了一句:“你有儿子?” 程端五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她心里暗暗思忖着,这俞东怎么会做了生意?他彻底出来了么?从那个不见天日的世界,彻底出来了么?还是,只是那个人派来对她的试探和挑衅? 她思前想后,最后沉默地点点头。 俞东咽了咽口水,皱着眉又问:“那孩子,多大了?” 程端五紧张地揪着手指,指腹都被她的指甲掐出了青紫的颜色,紧张和慌乱让她连痛感都感觉不到,只讷讷地回答:“六岁。” “你……”俞东微微愠怒,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随后双手交握,用力向后一靠。撇开脸看向窗外,淡淡地说:“你走吧,今天我就当没有见过你。但是如果有下次,我一定会通知他。” 程端五松了一口气,全身绷紧的那根弦也松了开来,她暗自斥责自己的多疑和自作多情,六年多没有出现、完全不在意的人,怎么可能大费周章来寻她,浪费宝贵的时间试探她?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起身拿起自己的包,深深地对俞东鞠了个躬,真诚地道谢:“俞东哥,谢谢你。” …… 那次心惊动魄的相亲令得程端五连续几天都惶恐不安。直到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动静,程端五才真正放下心来。 程端五拿着货单盘点了冷藏区里的货品。连续点了三遍。这个月的业绩还差一万,却已经到了月底最后一天。如果达不到业绩工资就要少拿一百块钱。 程端五仔细地算着,心底不由犯了愁。哥哥最近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不买点药不行了;冬天又窜了半个头了,去年的衣服裤子都短了,邻居家的孩子统统没他高,也捡不了人家的旧;家里的房租水电,还有冬天的学费……六岁的孩子,不能再不送去上学了,幼儿园学前班可以在家里教,可小学……她不是不知道冬天有多渴望上学,每天看着自己的小伙伴背着书包去学校的时候,他眼睛里都是羡慕的光,可那么小的孩子却那么懂事,还软声安慰她:“妈妈,等你有钱了再上学也没关系,反正舅伯教我也一样。” 想想孩子的懂事,程端五总心酸得想掉眼泪。 她轻叹一口气,烦恼地挠了挠头发,轻轻一抓就掉了几根下来。长期在低温区工作,不管什么季节都冷得令人发抖,冰柜辐射大,她掉头发掉得厉害。可她只有高中文凭,找来找去也都是销售的活儿,工资低工作量大,还要没日没夜地站着。 正当她想得入神,张乔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哥好点儿了么?”前一天她哥哥犯病,多亏了张乔愿意代班她才能赶回去。 程端五愣了一下,扯着嘴角强作精神地笑了笑:“昨天谢谢你了,我哥今天好多了。” 张乔叹息一声,口气不无怜悯:“听我妈说,城东有家医院治癫痫挺出名,还收医保。你哥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治好了家里能多个劳动力。你的担子也轻松点儿。” 程端五沉默,她何尝不想给哥哥治病,但她就那么点工资,治了哥哥养不了孩子,养了孩子治不了哥哥,更何况哥哥那病就是个无底洞。每次她上班的时候总是对手机铃声异常敏感,总怕一接起来就是听到哥哥又犯病了。前一天她火急火燎地赶回去,犯病的哥哥蜷缩成一团躺在厕所里,直翻白眼,全身痉挛抽搐,嘴里直泛白沫,懂事的冬天搬不动哥哥,只拿着毛巾让他含着,防止他咬舌头,他一直守在旁边,一刻都没有离开。 这样的情景在这六年里已经发生了几百次了,哥哥有癫痫病,什么单位都不愿意接收他,长久的抑郁让以往高傲的哥哥变得异常萎靡和沉默。程端五也因为哥哥经常犯病不得不擅离职守,被辞退过十几次。 程端五收起货单,转头一咬牙对张乔说:“等开春了我就带他去医院看看。” 张乔同情地看了程端五一眼,喟叹道:“真不知你是做了什么孽要把那孩子生下来,现在年纪轻轻带着个孩子,能怎么活?” …… 超市的工作是两班倒,早班是八点到下午三点,中班是下午三点到十点半。程端五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街上人车都不多,公交基本上都收班了。三月倒春寒,一到晚上温度就降得厉害,寒风凛冽,顺着衣领吹到衣服里冷得程端五直哆嗦,她裹紧了衣服还是手脚冰凉,只得不时跺跺脚、来回搓着手掌来取暖。 末班车总是异常难等,从来没有准时的。程端五买过两辆二手自行车,都被偷了,超市门口只有电动车的守点,但一辆二手电动车都是她一个月的工资,她没钱。 好不容易等到公交车,车上却是装满了人,程端五只得昏昏欲睡地抱着扶手小憩。 下车以后程端五才开始觉得心慌。整条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她疾步走进黑漆漆的窄巷,总觉得背后似乎有声音似地,恐惧让她背脊都有些冰凉。她加快了脚步,快到家门口时有一道光在她脸上一晃而过,她听到有人低低喊了一声:“端五?” 程端五这才舒了一口气,抹黑向前走了几步,靠近那手电筒的光源,“哥哥,你怎么出来了?” “正准备去车站接你。” “你和冬天吃饭了么?” “吃了,中午剩的晚上热了一下,给你留了,饭盒也给你装好了。” “嗯。” “……” 回到家,屋里已经一点声音都没了。程端五蹑手蹑脚地踱到床边,冬天已经睡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笑眯眯的,一脸满足的表情。他脸上冻伤了,两颊上两团红色的皴皮在他白嫩的肌肤上显得很是突兀。程端五心疼地亲了亲,一片柔软娇嫩。 吃了饭,程端五洗漱完把帘子拉了起来。因为钱不够,她只能租这样的单间房,一共就二十几个平方,还放了两张床,中间用一张床单隔着,屋里还堆放了一些她从单位里收集的纸盒,集一堆就拿去卖,卖的钱就给冬天买点苹果。她的工作是卖低温酸奶,因为她做的品牌也做常温,所以她每个月总能分点牛奶,家里的饭菜不好,只能靠牛奶给孩子补点钙。 她抹了点大宝,又轻轻地给冬天抹了一点,大宝凉凉的,睡梦中的冬天往杯子里钻了钻。临上床,她听见旁边哥哥翻身的声音,带动不太稳的钢丝床发出咯吱的响声。 “哥,下个月我发工资以后去医院看看吧,张乔说可以治……”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那头拒绝的声音,“不用,哪有那么多钱,我的病哪能根治,别浪费钱了,我哪都不去,不会有事的。” 程端五心口发酸。眼眶里瞬间就积满了眼泪。她不敢再说话,她怕被听出她声音里的哽咽。蹑手蹑脚地钻进被子里,把热水袋放在自己衣服里,再隔着衣服抱着冬天。孩子一接触温暖的东西就本能地靠过来,蜷缩着的样子像只瑟瑟发抖的小狗。 程端五心疼地抱着孩子。明明营养那样不良,却像极了那个人。个子窜得快。有时候她都想,要是他能更像她一点,她的心也就不必每天抱他一次就疼一次。 可是世上的事偏偏就那么邪乎,冬天从眉毛到眼睛到鼻子,没有哪里不是和那个人一个模子刻出来,就像一张活的照片,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醒着她。 二十四岁的程端五,有一个六岁的儿子。每次那些热心的想给她介绍对象的大妈阿姨们一听到她这背景,马上就打了退堂鼓。本来也只是瞅着她年轻能吃苦,长得也算漂亮才给她介绍对象,给带这么个拖油瓶哪还有男人愿意娶她? 白天累得全身散架,晚上听着冬天均匀的呼吸声她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恨那个人吗?也许。但更多的是认命。 也许现实中存在着很多有本事又坚强的女人,但都不是程端五。 程端五就是这么平凡的女人,坚强不够,聪明不够,甚至,软弱也不够。 那个人不爱她也是正常吧?回想下七年前的自己,连她自己都讨厌,又怎么能奢求那个人爱她? 那个人给她最后的记忆,是冷漠地坐在她父亲曾经的位置上,隔着长而宽的办公桌,森然着一张脸孔慢条斯理地讥讽她:“怀孕?我有这么强悍?一次就中?再者,是你自己送上门的,有什么问题你应该自己解决,程端五,你到现在还没有摆清自己的位置么?就算怀孕了你觉得我会因为一个孩子留下你么?” 程端五紧紧地捏着拳头,全身的血液全部都涌至头顶,她从来没有这么卑微求过谁,她不懂向人低头,却还是向他低了,可他却是那么残忍的把她的自尊撕成了碎片。 最后,她还是放开了自己紧握的拳头,苦涩地对他笑,她笑得身姿摇曳,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果然骗不了你,我还以为说怀孕你就会心软呢!” …… 回忆没日没夜地折磨着程端五本就不算太坚强的心。午夜梦回,她总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梦中还是现实,只有冬天睡得朦胧过来抓她衣服的时候,她才蓦然醒悟,而眼泪,也悄无声息地掉下来。 这个命硬的孩子经过那么多折腾还是生了下来,波折却又健康地长大,成为她活下去全部的动力。 即便他的父亲不屑一顾,她也甘之如饴。 近七年的时间,那个人只教会了她四个字:面对现实。 2、第二章 冬天长得很快,小孩子爱跳爱闹,本就没几双鞋,还都给他穿破了。他怕程端五看见,连续几天都不出去玩,趿着拖鞋在家里晃悠。程端五忙坏了,也一时粗心,没发现孩子的鞋破的没法穿了。最后是哥哥趁冬天看电视才悄悄拽着端五到角落里,他从衣兜里拿出皱皱巴巴的几张零钞递给端五,“冬天鞋子都被他踢球踢破了,怕你骂他,几天不敢出门了。孩子憋得难受,明天带他去买双新的。” 程端五双手颤抖地接过那还带着体温的钱,酸涩地倒抽一口凉气。 她每个月给哥哥的生活费本来就少之又少,他还省着给冬天买鞋。而她这个做妈妈的,连儿子的鞋都破了都不知道。 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她的手背上,她狼狈地伸手抹去,却还要故作坚强地说:“这点钱也不够买,你拿着买菜吧,我手上还有,我明个带冬天去买双耐穿点的足球鞋。” 程端五把自己及腰的长发剪到齐肩。 人说女人爱美是天性,程端五自然也不例外,她天生头发又黑又直,每次去修剪,理发店的老板总握着她的头发一再缠着她让她剪了卖掉。她一直舍不得。 这次她还是下了决心卖了。老板把她的头发扎成一股,拿着尺比着一剪,手起刀落,60公分的头发,卖了五百块钱。 老板麻利地把程端五的头发收起来,笑眯眯地免费给程端五修了发型,“小程模样生得好,怎么整都漂亮。今年就流行齐肩。瞧瞧,多漂亮呐!” 程端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半晌。留了那么久的长发突然剪了,只觉得后背都凉飕飕的。她掸了掸肩上的碎发,转头对老板说了声谢谢就离开了。 六岁的冬天从来没有逛过商场。一身略显破旧的衣服在装潢富丽的商场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一直紧紧地握着程端五的手,怯生生地躲在程端五身后,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着,看得出来,货架上许多东西他都觉得新奇,但他一下都没有开口,懂事的孩子知道这些都很贵,绝对不会向程端五开口要。 程端五也没想到现在孩子的东西竟然卖的这样贵。她兜里的五百块钱根本不够给冬天买一身。她把童装区一整层都逛遍了,最后给冬天买了两双打折的鞋。一双给他踢球穿,一双平日穿。 程端五很久没有给冬天买过新衣服新鞋了,冬天抱着纸袋惊奇地望着程端五,半天都不敢相信真的是买给他的。 “妈妈,这真是买给我的吗?” “当然,都是咱们冬天的。” 得到肯定的答案,孩子抱着纸袋咧嘴大笑,那满足的模样也感染了程端五。 程端五蹲下身理了理冬天的衣领,嘱咐他:“冬天,这鞋子挺贵,所以穿的时候要爱惜点听见没,以后踢球就穿黑色那双,不踢的时候就穿白色的。知道么?” 懂事的孩子捣蒜一般点着头,眼底全是惊喜的光芒。 程端五欣慰地想:孩子就是孩子,真容易满足。 不知是不是真有命运弄人这句话。程端五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还会遇到俞东。 俞东带着三岁的女儿也来逛商场。狭路相逢这个词用在那样的情境下还真是正正合适。 俞东把他们带到商场8楼的休闲区。两个贪玩的孩子一见到游乐设施就玩的没了人形,只剩程端五和俞东坐在休息区。 程端五一直低垂着头,剪短了的头发不如从前那般服帖,不听话地掉了几缕下来,恰恰遮住她有几分忐忑的表情。上次俞东说过,如果再碰到她,会把一切都告诉那个人。这句话像一枚□□,轰地一声把程端五的脑子炸得一团糟。 “你儿子……长得真像他……”俞东的声音清冷平静,却又饱含着感慨。 程端五摸不准他到底想说什么,只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你怕我么?”俞东真诚地望着她,眼底有丝丝的心疼。他的目光炽烈地迫使她抬起头与他对视。 “怕。”程端五死咬着嘴唇,老实地回答。 “为什么?” “你会告诉他。”程端五用了肯定句。实际上她希冀着能听到反驳的答案,但是半晌,她只听到俞东轻声叹息:“是,我会告诉他。” 程端五只觉得心像坠入十八层地狱一般冰冷,她直起身子,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俞东哥,你不能这么做。”她真诚地望着他,这是她最后的垂死挣扎,她企图可以感化他,以一个做母亲的心情,“你也有女儿,你应该很清楚……和自己的孩子分开是什么心情。我承认,冬天跟着我吃了很多苦,但只要我能吃上一口,绝对不会亏着孩子。” “陆先生……”她只略略提到他的名字而已,竟然觉得心痛的无法自已。一瞬间一口气竟觉得上不来。半晌,她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继续说:“陆先生有多讨厌我,你也知道,他不会喜欢这个孩子的……” 看着程端五真诚的眼神,俞东语塞。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七年不到的时间,硬生生把他认识的程端五变成了另一个人。 刚才在商场碰到她时,他几乎不敢上去和她相认。如果上次相亲她还特意打扮过,那么这次,就真正的叫人看了心酸。 过去那么漂亮又高高在上的程端五,现在穿着起了球的灰色毛衫,略显凌乱的齐肩头发被她随意地绑成一个髻,牵着个怯生生的小子,认真仔细地扫着童装的打折区域。 他看着心酸,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他不忍心看她活得这么辛苦,可他无能为力。 良久,他轻叹了一口气说:“别怕我,端五,我答应你,不会告诉他,我只是想你过得好。”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一直紧绷着表情的程端五终于灿烂地笑了出来。 这么多年过去,程端五的一切棱角都磨没了,唯有那笑容,一如既往的如花璀璨。 在那次不期而遇之后,俞东就渐渐开始频繁地出现在程端五的生活里。有时候拎点小礼物来看看冬天,有时候是带着他们一家子出去开开荤。 程端五没有拒绝,她没有拒绝的资本。如果她是一个人,她可以有骨气,可她有孩子,为了孩子,让她去死她也愿意。 为了报答俞东,她偶尔也会到俞东家里帮他做做卫生,把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俞东的女儿乐乐听话又乖巧,很喜欢程端五,和冬天很合拍。有时候她做事,两个孩子就在一旁玩,一点都不让人操心。 俞东若是回得早也会拽着程端五一起去就近的市场买菜。他一大老爷们买东西老被人宰,不是缺斤就是少两,他粗枝大叶也不计较这些,带着程端五就放心多了。过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程端五如今也没入凡尘,学会市侩的嘴甜讨好人,她很会说话,说得人家心花怒放,最后总能从人家菜摊上顺点什么走。 到底是以前在圈子里混过。偶尔俞东在路上还会碰上些那圈子里的人。对他的态度也算恭谦,熟稔点的,直接拿程端五打打趣。他们也就相视一笑,默契地不去多想。 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一切会传到陆应钦的耳朵里。 陆应钦工作很忙。一个人管理好几家公司。毕竟都是出身不太好的人,动不动流氓痞子气就来了,喊打喊杀的,不好管理。他时常被手下的人弄得疲惫不已。 他低头认真地看着文件。手下的助理关义正有条不紊地在向他汇报工作。说到些烦心的他也忍不住皱眉头。感叹:若是俞东还在就好了,手底下就没一个能干事的。 末了,陆应钦放下手中的文件,饶有所思地问了一句:“最近俞东这小子怎么完全没消息了?” 关义没想到陆应钦会突然想起俞东来,愣了一下才说:“听说是谈恋爱去了,手下有人看着他和一挺漂亮的女人一块去买菜。” “买菜?有意思。”陆应钦开怀地笑了。关义在一旁没有说话,只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近七年,陆应钦也变了,以前那个沉默少语笑起来却让人如沐春风的青涩少年变成了如今运筹帷幄玩弄权术充满野心的男人。他的迅厉狠绝雷令风行让商场上的人闻风丧胆,偏偏他又极其吃得开,不管哪个领域通通买他的帐。 他阖上了文件夹,微微眯起眼睛,漫不经心地说:“看来,我得找个机会去见见俞东了,我倒想看看能让他去买菜的女人是什么样儿。” 程端五这辈子都没有想过会是在那样的情形下再见到陆应钦。 彼时,她围着围裙忙碌在俞东家的厨房里。她煲着汤,四溢的香气让人闻着便十指大动。她拿着长长的汤勺在锅里搅了搅,又盛了少许尝了尝味道。 厨房里各种各样的声音让她的大脑有些许麻痹。蒸汽氤氲,她也看不太清楚,只听一个男人的声音对她说:“你在这儿干什么?” 程端五没听出来异样,以为是俞东,头也没抬,还是麻利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她甜甜地笑着,声音软侬而动听,“你还以为我是以前的大小姐啊!我现在什么都能干,家务一把手了知道么?” 说完,她猛一抬头。 甜美的笑容倏地停滞在她嘴角。整个人如被雷击一般一动不动。她不敢动也不知该如何反应,陆应钦那张熟悉到不能描摹的脸孔就那么猝不及防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没有给她一丝一毫的时间缓冲。 岁月沉淀,过去那个干净而冷漠的少年终于还是彻底消失了。眼前的陆应钦明明没有怎么变,程端五却觉得眼角眉峰似乎哪里都不一样了。只有对她近乎漠视的态度,一如既往。 厨房里蒸汽氤氲。程端五几乎以为是自己生出了幻觉。她抬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睁开。陆应钦还是那么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站在她面前。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一时之间,她似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和他再见的情景,甚至也想过一辈子再也不见的可能,却通通没有真正经历的这一刻心痛。她紧紧咬着嘴唇,沉默的与陆应钦对视,最后,在陆应钦洞悉一切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她故作镇定地洗了洗手,把围裙取下来挂在厨房的墙壁上。有礼貌的和错愕地夹在他们中间的俞东道别:“俞东哥,汤快好了,我还有点事,先回去了。” 末了,她又转头对陆应钦轻轻颔首。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和他说,只逃也似地离开了几乎要让她崩溃的空间。 3、第三章 陆应钦自己也想不到会在俞东家里再见到她。 快七年没有见过她,他自己都觉得快忘了有这么一号人了。 他出神地望着窗外,墨蓝的天幕深不见底,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黑暗里,皓月当空,却被云层遮住了光芒,只朦胧看着有道银白的影子。 屋内没有开灯,他下意识地把玩着自己左手小指上的指套。摸索到自己缺了大半截的手指,一股无名的怒火又涌了起来。 他不会忘,他也不能忘。 他陆应钦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受制于人,而程端五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污点。 自幼被父母遗弃,他和俞东兄妹一同在孤儿院长大。他很努力地学习,但读完高一之后,再也没有人愿意资助他继续读下去。 直到有一天院长把他领到一个男人面前。 “这是程叔叔,他会资助你的学费生活费直到读完大学。” 他一贯内敛,不懂表达,院长之前教他说的漂亮场面话他一句都没有说出口,却不想就是他这样的闷劲却被程天达看中。 那时候他还一无所知,只想着能有机会继续读书就拼命读下去。程天达对他极好,为人爽快,他再也不用为生活和学习发愁。直至大学毕业。 他后来得知程天达是做什么的,却毅然还是决定跟随他。 他对程天达的感恩之心一直持续了很多年。直到程端五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程端五,程天达最宠爱的女儿,和程天达亡妻长得九成相似的女儿。 如若不是嚣张跋扈任性妄为的程端五,他的生活不会变得一团糟,他也不会不得不背叛恩情,将程家人置诸死地…… 陆应钦阴沉着脸孔,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他想,他对程端五的厌恶应是深入骨髓了。 可他却惊奇的发现。 当他看见程端五那样不设防地在俞东家做饭时,他的心竟然轻轻地抽了一下。 她瘦了,过去脸上还有些婴儿肥,一笑起来粉嘟嘟的像个苹果,而现在,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瘦的尖尖的,衬得一双眼睛格外得大,她竟然还会那样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一双翦水瞳眸潋滟柔光,清澈到他几乎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他厌恶她那样的表情,厌恶到想把她捏碎。 ** “端五,”张乔唤着她的名字,“有位先生找你。” 程端五觉得心里有些发慌,脚下虚浮。虽说这一切她都预料到了,但是真的发生时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她随着张乔的指引到了超市门口。人潮涌动的超市门口停着四辆黑色奥迪。百来万的车一下子四辆停一起,马上引来大片围观的人群。 关义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到程端五面前,声音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端五,老板要见你。” 程端五点点头,镇定地进了为她开好车门的车里。她掐紧手指,让自己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早来晚来,总是要来的。 她被带到他办公的地方。cbd正中心一整幢大厦都标上了他的姓氏。他把她爸爸的产业改头换面,漂白壮大,发展到如今这样的规模。他一贯有手段有能力,不然,她也不至于会爱上他,并且那样的死心塌地。 他背对她而坐,显得闲适而安然,而她则有些局促,手和脚都不知该如何安置。 这么多年,他们第一次距离是这样近,只隔着一张红木办公桌。他还是那么冷漠。从她进来到现在他都没有回头,根本……不屑看她一眼…… 程端五有些恍惚,往事突然如泄闸的洪水一幕幕回放。她紧咬着嘴唇,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望着她年少浅薄的……向往和贪念。 最后还是陆应钦先打破了沉默。他缓缓地转过来,扔了一个信封给程端五。 程端五接过,信封里装着冬天的出生记录,以及居委会登记时拍的一张登记照。 她的心倏然揪紧,手心积满了冷汗。虽然猜到会是什么事,但是她还是觉得一切发生的措手不及。 陆应钦缓缓从椅子上起身,一步步踱到程端五身边来,他负手而立,依旧紧绷着一张脸,冷冷地打量着她,半晌,他眯起眼睛冷冷地讽刺道:“程端五,想跟我生孩子的女人多了去了,从来没有哪个胆这么肥真敢生下来。不错啊程端五,这么多年了,你真是一丁点长进都没有。” 程端五静静地听着他的嘲讽,心麻木到几乎不会疼了。她无数次幻想过陆应钦知道冬天的存在会是什么表情。他是那样讨厌她,她却那么不听话,不受控的把溶着他和她骨血的孩子生下来。他一定烦透了吧?这样死缠烂打的女人,还真是有够讨厌。 程端五自嘲地笑了。那笑是那样凄凉和无助。 陆应钦没看见她的表情,只冷冷地一笑,拿起程端五手中那张冬天笑靥如花的照片,眯起眼睛细细地观察,末了啧啧称奇:“你还真会生,这小子长得真像我,要我想忽视都难。”他明明是在对她笑,可那眼神,却让程端五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令人作呕的垃圾。 她听见陆应钦几乎漫不经心地说:“说吧,想要多少钱?”他从抽屉里拿出支票夹:“五十万够不够?” 程端五觉得他的话就像光天化日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扇巴掌。疼痛、羞辱、愤怒……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一拥而上。 她努力地呼吸呼吸再呼吸,才让自己没有忍不住愤怒地昏过去。 也罢。从她在俞东家里碰到他开始她就已经算到这一切一定会发生。她努力让自己镇定,顷刻后,她听见自己说:“够了。” 她沉默地接过陆应钦递给她的支票,小心地将支票收了起来。 程端五只是个女人,没有依靠没有能力,她斗不过陆应钦,她不是没有想过和陆应钦最不济也就闹个鱼死网破。但她转念想想,何必呢? 陆应钦有钱,他可以送冬天去上学,可以给他买新衣服,甚至,可以每一餐都吃肉……而她,她能给冬天什么? 陆应钦不知道的时候她还可以熬,现在陆应钦一切都知道了,她拿什么和他斗? 她是个没本事又卑劣的母亲,没本事让冬天过上好日子。 以后,冬天不见她,也好。 还好,陆应钦还不算无情无义。五十万,足够拿去给哥哥看病了。 看吧,程端五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她生了个值钱的孩子,一卖就卖了五十万。 明明该高兴啊,可她心里却像吃黄连一样苦。她凄惶地看了一眼陆应钦,最后终于平息下来,她的声音平静而低沉,“陆先生准备什么时候来接孩子?” 陆应钦没想到她会这样爽快就答应,原本预想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者坐地起价都没有发生。七年后的程端五乖顺地拿了他的五十万,答应把孩子给他。 他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程端五:“程端五,你知道的,我最讨厌耍花招,掂掂自己够不够格跟我玩!” 程端五还是面无表情:“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反悔。” …… 离开他办公室的时候,程端五觉得自己好像踩着棉花一样,脚下虚软。 她出门的时候撞到了刚从国外旅游回来的俞佳佳。 俞佳佳变化很大,从前那个含羞带怯的韶华少女俨然成为如今衣着时髦的摩登女郎。一袭火红衣裙包裹着她纤浓有度的身材,黑色漆皮高跟鞋为她平添几分性感。程端五恍恍惚惚没有认出她来,倒是她用那一贯软侬好听的声音喊她:“端五!” 程端五蓦然回头,声音生涩而疲惫,良久才说:“好久不见。” 俞佳佳点点头,她上下打量着程端五,似乎是有些好奇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你来找应钦?”她眨巴着眼睛指了指陆应钦的办公室,那模样可爱又俏皮。 应钦,多么亲昵的称呼。程端五也曾经不自量力的这样喊过。结果呢? 程端五自嘲地笑。 原来也不是他没有情,只是对象不是她罢了。 程端五终于反应过来,她的视线落在俞佳佳的纤纤素手上,中指上一枚闪闪发亮的戒指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突然想起来,方才陆应钦的手上,也有一枚这样的戒指。 她明知道自己不该心痛,可她还是忍不住。 也许是为过去那个傻得可怜傻得可恨的自己而痛。以前陆应钦因着父亲的淫威和自己在一起。他的冷漠他的倨傲他的不理不睬在她眼里全成了会闪光的优点。 想想那时候,爱一个人是多么的盲目。 她傻乎乎的,不撞南墙不回头,死活不信陆应钦不会爱她,直到撞得头破血流,最后的最后,她不得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男人:你的眼泪无法灼痛他的心,即便你是哭倒长城的孟姜女,他也不为多动。他离开你,没有理由,你若问他,他只会面无表情的回答,你要理由么,那我给你编一个。 深深地伤过,狠狠地疼过。程端五凄然地想:这样,也该够了吧? 程端五回头,对俞佳佳和善地一笑,然后离开。从头到尾礼节周全,叫人挑不出毛病。 俞佳佳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心底暗暗有些发慌。 她收拾好表情,深呼吸,推门而入,对坐在办公桌前沉默抽着烟的陆应钦大叫:“亲爱的!surprise!” 陆应钦一时没想到俞佳佳会进来,眼底瞬间积满了令人恐惧的戾气,但这戾气仅持续一秒不到的时间,快到俞佳佳都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危险而性感地微微眯着,声音醇厚而低哑,“怎么提前回来了?” “想你了呗!”俞佳佳一步步走近陆应钦,最后目光被办公桌上的照片吸引。 “这是谁的孩子?怎么照片在你这儿?长得挺可爱的。” 陆应钦笑,不紧不慢地说:“我儿子?” 俞佳佳有些惊愕,难以置信地问:“你儿子?”说完,突然想起方才离开的程端五,又补充一句:“你和端五?”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荒唐地捂住嘴巴。 陆应钦对她的反应一点也不意外,他轻笑着从位置上起来,一步一步踱到俞佳佳面前,展臂搂着她,柔声说:“佳佳,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你明白么?将来我们是要结婚的。” 他的声音轻柔动听,像在软声安慰竭力讨好。可俞佳佳听来,这温柔里却是夹了刺带了刀,他一方面温柔地劝服,另一方面,也是无声的威胁…… 站在陆应钦身边,每天都有可能发生各种各样难以想象的不可能,她举步维艰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不能,也永远不会后退。 4、第四章 程端五最初生下冬天的时候,心里始终怀着几分期待。 冬天是在寒冬腊月出生的,在医院整整折腾了程端十五个小时,她一共就只有九百块钱,只够付顺产的手术费,所以即使医生一直在她耳边对她说危险危险,建议她剖腹,她都死撑着没有答应。 也许真有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句话,她拼了命坚持,在几乎精疲力竭的时候终于把冬天给生了下来。 刚出生的冬天是那么精灵可爱,在襁褓里有力地挥舞着小拳头,一双刚刚睁开的眼睛还十分混沌,他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天真得让人心疼。 程端五总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偷偷幻想,如果陆应钦见到他,会不会因为孩子心软呢?毕竟也是他的亲生骨肉啊。 只可惜,幻想毕竟是幻想。六年多的时间,她日盼夜盼,仍是没有把他盼来。他有那样滔天的权势,只要他愿意,又怎么可能找不到她呢? 她一直没有离开这座城市,她在心里卑微地希望他来找她,但他始终没有。 六年多的时间,生生把她心里那些刻骨的思念熬成了灰烬。 她对陆应钦还剩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爱吗?不,她爱得疼了爱得怕了;恨吧!她总这样对自己说,可她却悲哀地发现,她恨不起来。 所以她最后对自己说,忘了吧,只有忘了他,才能不再那么疼。 怀里揣着他给的支票,只觉得那支票和他的人一样,冰冷蚀骨。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超市,一下午都心不在焉,点货也点错好几次。 临下班的时候上头来人给她们一人发了一张餐券作为员工福利,是城中一家平价自助餐,每张餐券价值40元。她定定地盯着餐券,最后咬紧牙关,有了主意。 “张乔,能给我帮个忙么?” 准备下班的张乔一边换衣服一边应和她:“什么?” 程端五想了想,才对她说:“明天是我哥的生日,我想偷偷准备准备给他个惊喜,我准备把这餐券给他,明天你就帮我拖住他,等我准备好了你再让他回来。” 张乔一听噗嗤地笑了:“哎哟,还以为多大个事儿呢!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心的!”她爽快地答应了程端五的要求,单纯的张乔没有往旁了想,还在一旁给她支招,而她一门心思只想赶快回家。 她和冬天,还有最后一个晚上。 下班回家之前,她特意到水产区买了基围虾,把她手上最后的几十块钱全部花光。二三十块钱一斤的活基围虾,程端五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舍得咬牙买一次,所以冬天每年过年吃上一次以后整整要念想一年,才能吃上第二次。孩子多是贪嘴的,可她的冬天从来不会挑食,从来不会和其他的孩子攀比。从小到大她连玩具车都没有给他买过一辆,他也从来没有抱怨过。 冬天五岁前总是生病,程端五的生活因此总是过得入不敷出,每次冬天治病花钱,她总是厚着脸皮挨个儿找同事借钱,借到钱就和哥哥驮着病蔫蔫的冬天四处跑医院。 她们的日子过得太辛苦了,辛苦到程端五无数次觉得撑不下去,可是每天晚上当她听到孩子睡着后均匀的呼吸声,她又觉得,即使是死了也值了。 那天晚上冬天吃了很多虾,一无所知的哥哥也吃了些,他们都相信了程端五所谓“奖金”的谎言。只有程端五,一点都没有动过。坐在饭桌上,她的整个身子都在轻微的发抖,却还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一双眼贪婪地落在吃得满嘴油的孩子身上,一刻都舍不得移开。 夜里关上灯的那一刻,她的眼泪才悄无声息地流下来。 她抱着已然熟睡的孩子,心疼得全身都似乎痉挛了。 冬天这孩子是那么招人心疼,吃完虾晚上怎么都不肯洗手,说是怕明天就忘了是什么滋味。 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让程端五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念头。 第二天,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在进行。 一无所知的哥哥拿着她的餐券独自去了自助餐厅,而程端五抱着冬天借口打预防针不去。 陆应钦还算守信,他手下人把车都停在了隔着几条街的地方,没有引起任何骚动。程端五一直紧紧地抱着冬天,明明手臂酸得不行也舍不得放下来。 冬天暖暖的小手抱着程端五的脖子,温热的呼吸拂扫在她的脑门上,他怯生生地问:“妈妈,你累不累啊?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程端五强忍着眼泪,亲了亲冬天娇嫩的小脸:“妈妈不累。” “妈妈,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呢?可以不去打针么?前天不是才去了么?冬天怕疼。” 程端五鼻尖一阵酸涩。良久,她才强忍着哭腔答应:“好,不去打针。” 一听不用打针,冬天方才还颓丧着的脑袋马上扬了起来。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美好的像天上的星辰。 连续走了几条小巷,程端五终于把孩子放下来。她半蹲在冬天面前,温柔地整了整他的衣服。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对冬天说:“冬天,你想不想见见爸爸?” 冬天的眼睛倏地闪了一下,明明是充满了期待的样子,片刻后却又违心地说:“不想,我有妈妈和舅伯就好了。” 虽然这六年她从来没有听过冬天问“爸爸”,但他方才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毕竟只是孩子,他的拙劣演技还不够高明。 “冬天,以前爸爸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妈妈怕你太想他,才没告诉你,现在爸爸回来了,冬天有爸爸了,知道么?” 冬天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难以置信地问:“真的吗?” “真的。” “那冬天的爸爸在哪里?” “我们马上就去见他,但是冬天你要答应妈妈,一定要听爸爸的话,要让爸爸喜欢你。” “……”冬天一阵沉默,他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抬头望着程端五:“妈妈,你是不是没钱了不要冬天了?” 孩子的敏感让程端五胸口一滞,一股酸涩的热流从她的心房直往她的眼眶里奔涌。 “不会。”程端五眼眶红红的,在安慰冬天,也在安慰自己:“冬天这么乖的孩子,妈妈怎么舍得不要?” 也许是有几分感应,冬天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一双大大的眼睛红红的,白嫩的小手紧紧地拽着程端五的衣服,“妈妈,我以后吃很少很少的饭,我再也不吃零食了,我也不上学,我不要见爸爸了,妈妈,以后冬天会乖乖的,妈妈,你别不要冬天好不好?冬天不要爸爸,冬天只要妈妈和舅伯!”孩子撕心裂肺地哀求让程端五心里像刀绞一般的疼。 程端五看着孩子哭,自己也跟着哭,她紧紧地抱着孩子,几乎是无意识地呢喃:“妈妈不会不要冬天,妈妈不会的……” 孩子的力气自是敌不过她。即便冬天再怎么挣扎,她还是残忍地把哭喊着的孩子递给了一直面无表情的关义。接过孩子的关义转身就要离开,程端五下意识的抓住了关义的衣角,她哆嗦着嘴唇想交代几句什么,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颤颤巍巍地撒开了手,恋恋不舍地望着冬天。 冬天眼睛哭红了,声音哭哑了,在关义怀里使劲挣扎,一直哀恸地喊着“妈妈”,而程端五,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流眼泪。 载着冬天的那辆车最先发动。程端五站在路边,看着那辆车渐渐驶离她的视线。她站在那里良久,久到有路人过来询问她是不是有什么“想不开”…… 她的心彻底被掏空了,一路几乎是飘回家的。原本应该在自助餐厅的哥哥,却出人意料脸色严峻地坐在家里。 程端五全身疲惫,却还是收拾了表情,扯动嘴角,“哥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自助餐不好吃吗?” 哥哥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向程端五的眼光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怎么了?” “冬天呢?” 程端五不语,转移话题,“我饿了,家里还有饭么?” 哥哥勃然大怒,一把推倒程端五面前的椅子,椅子倒地发出哐当的震天响声。他大声呵斥:“我问你冬天呢?” 程端五撇开脸去,她痛苦地咬着下唇,还是不说话。 哥哥气极,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扬起陆应钦给她的支票,高声吼道:“这是什么?程端五!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程端五毫无意识地盯着那张在哥哥手中飞扬的纸片,上面陆应钦遒劲有力的签名此刻仿佛是张牙舞爪的怪物直向她袭来,她几乎毫无意识,只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冷漠地吐出二字:“支票。” 哥哥的眼瞳急速地收缩,复而又急速地放大,几乎难以置信地瞪视着程端五:“你是不是疯了?冬天是你的儿子!你养他这么大,就为了这五十万?冬天在你眼里只值五十万?你拿命换的孩子!你拿他换五十万?程端五?你是不是疯了?” “嘶——嘶——嘶——嘶……”连续十几声明晰的撕纸声音,听着像是一种解脱,把程端五一直紧揪着的心解脱了出来,她用力地吸气,冷漠地看着哥哥把支票撕成粉碎,最后将纸屑重重地砸在她的脸上。 那些尖锐而细小的纸屑迎面而来,像一个个的刀片刮在她的脸颊上、额头上,但她几乎感觉不到疼,只痴痴地看着那些撕碎的纸屑在空中缓慢地打着旋儿。 哥哥的咆哮还在耳畔:“程端五,你稀罕这五十万,我不稀罕。你现在立刻马上去给我把冬天要回来!听见没有!”哥哥气得嘴角开始抽搐,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抖动。 程端五知道这是他发病的前兆,此刻她顾不得别的,倏然起身,“你别说话了,别动怒,赶紧休息!” 强撑的哥哥眼睛瞪得圆圆的,他说话渐渐开始不利索,指着程端五鼻尖的手指也开始颤抖:“你不去是不是?你不去我去!”说着就从椅子上起来,摇摇晃晃几乎是亦步亦趋地往外走。 最后程端五忍无可忍拽住了他。 她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地对哥哥说过话,但她此刻终是忍不住,“你要去哪里?”她又重复一遍:“你告诉我,你能去哪里?找陆应钦么?”她冷冷地嗤笑:“程洛鸣,陆应钦今时今日是什么地位你比我清楚。你想去干什么?自取其辱么?” “你知道外头想给陆应钦生孩子的女人有多少么?他看得上我程端五生的那就是我的福气!” “你去把孩子弄回来,你能给他什么?你告诉我,我又能给孩子什么?就算我筹到钱给他读书又怎样?孩子跟着我,连病都生不起。陆应钦有钱,他能给我儿子最好的。你懂吗?” 她的眼泪猝不及防积满了眼眶,她高昂起了头,让那些眼泪逆流回去,半晌,她才冷冷地说:“程洛鸣,请你,别挡了我儿子的前程。” “……” 5、第五章 哥哥这次发病的时间异常得长,整个过程里痛苦得连程端五都看着揪心。程端五一直流着眼泪在一旁用毛巾给哥哥的后背前胸擦汗减轻他的痛苦。 一个多小时过去,哥哥已经全身虚脱晕迷过去,程端五涂了些风油精在他鼻子下面,又把他放在床上让他休息。 等她忙完一切,她终于全身虚软地坐了下来。 没有冬天的家变得异常的安静,程端五心里酸酸的。 即便全世界都瞧不起她也没关系,即便以后冬天会恨她也没关系。她都不在乎,她只想冬天能好好地长大。而她,根本没有把握能把他养大。 七年前的程端五哪里会为钱发愁? 她自小成长在男人堆里,被众人捧着宠着,几乎不知道什么叫挫折。读书的时候各式各样的混混地头蛇都对她点头哈腰,学校里的男生女生谁也不敢得罪她,这也造就了她直来直去的脾气。她其实从来没有伤害谁的心思,可是偏偏总有些人爱揣摩她的心思,有时候她不过是和人争辩两句,不要几个小时那个人就一定会遭殃。起初她也制止这种行为,后来久而久之她也就懒得管了。 也许就因为这样,陆应钦才会那样讨厌她吧? 陆应钦喜欢的是俞佳佳那种天真可爱又柔柔弱弱的女孩,程端五一直都知道的啊?可是程端五还是一厢情愿的将他留在自己身边。现在回头想想,她几乎从来没有问过陆应钦愿不愿意和她在一起,她只是习惯了,她看上的东西,就一定是她的。 程端五从前不知道陆应钦竟是这般讨厌她,讨厌到将她的一切都毁了,最后残忍地把她推入了一个,陌生的、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是在十六岁的时候遇见陆应钦的。仿佛真的有命运,他像是她命里既定的那条伏线,不早不晚,就在那一刻显露了痕迹。令她欣然坠入意乱沉迷,从此,无法自拔。 那时候陆应钦并不知道程端五是程天达的掌上明珠。陆应钦大学住校四年,后来又被程天达丢给手下的人带去广东闯荡,一直没有回来。整整六年,他第一次回来,就在俞东家里遇见了程端五。 那时候程端五正和一个四五岁的小子坐在一起。那小子似乎是哪个头头的儿子,把玩着一把没有上子弹的仿真转轮□□拽着程端五问东问西。 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个门外汉的丫头,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头挨着头把玩着仿真□□。程端五错漏百出地向孩子讲解着□□的构造。陆应钦看着这场面不禁好笑。机械专业并且对武器颇有研究的他也不知是怎么就鬼使神差地上前接过了那把枪。 “这是一把转轮□□,英文叫‘revolver’。”他熟练地组装着□□,因为没有子弹,他象征性地对着地面扣动扳机,“咔哒、咔哒”的机械声音让程端五的目光不自觉地黏在了他身上。 他像一位耐心极佳的老师悉心地解释着:“这种转轮□□一共六个弹巢。转轮配合人们右手使用的习惯,一般向左转动,所以中国人也爱成它为‘□□’。转轮□□最大的特点是不用上膛直接可以扣动扳机射击。” “……” 也许是程端五自小都有几分逆反心理吧。她自小总想跟着程天达学东西,她总认为女子不该比儿郎差,但不管是程天达还是程天达手下的人总是把她当矜贵的宝贝捧着护着,每次她触碰了什么,他们总会大惊小怪地夺过。 而这个男人,面对一个稚龄的孩子和一个妙龄少女却讲解得那样认真,没有戴任何的有色眼镜。 程端五一直想得到男女平等的对待,而她人生的第一次,是在陆应钦身上得到。 之后她一直偷偷地注视着陆应钦,像个变态的收集者,为着陆应钦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痴狂。 陆应钦大她六岁,和俞东同岁,但她从来没有喊过陆应钦“哥哥”。自小失去母亲的程端五缺少了女性柔情的教育,对□□非常后知后觉,在她分不清什么是爱情什么是迷恋的时候,她盲目地让陆应钦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 陆应钦是她从小到大见过最英俊的男人,虽然出身贫寒,但他身上清冷静然的气质总让他在人群中显得卓尔不凡。年纪轻轻就胆大心细为程天达立下不少功劳,即便是和众多政商二代站在一起,他也毫不逊色。 那时候程端五的想法是多么单纯?这样优秀的男人,如若能和她一辈子,该有多好?于是,在程端五十七岁生日的那天,程天达在众多后辈兄弟面前问他的宝贝女儿:“端五,今年过生日想要什么?爸爸给你买。” 那一刻,她虽也有几分羞怯,却还是勇敢的伸出了自己的手,直直地指向陆应钦,那一刻,她郑重其事一字一顿地说:“爸爸,我要他。” 那时候的她是那样桀骜,她必须志在必得,因为陆应钦身边有一个和他青梅竹马长大的女孩俞佳佳,如果她再不出击,也许就来不及了。她不顾一切地拆散了他们,最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陆应钦。 那时候只有十七岁的她哪里知道,就因为她任性的行为,为程家带来了怎样的灾难。 ****** 陆应钦很久没有自己开车,引擎低微地嗡鸣着,也不知是在想什么,半边脑袋似是麻痹了。 接了孩子的关义给他打电话,“老板,孩子接回来了,是送回去么?” 陆应钦想了想吩咐道:“送到佳佳那里去。”片刻后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顺便请个保姆,让佳佳挑。” “是。” 陆应钦无话可问,准备挂断电话的时候才听见电话那头的关义若有似无地叹息。他握着手机没有立刻挂断,一双英挺的剑眉顿时蹙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叹什么气?” 一贯谨言慎行的关义多年来第一次在他面前提了工作以外的话题。沉默良久的关义想起程端五今时今日的处境,不忍心地说:“大哥,你对她真的太狠了。她只是个女人而已……”关义和程端五也认识多年,自是对程端五有几分怜悯。 “你懂什么?”陆应钦厌恶别人在他面前提到程端五,他冷声呵斥:“做好自己的本分,其他的,少管!”他很多年都没有对关义发过脾气,此刻也不知是怎么了,就觉得脾气上来了无法控制。 “是。”电话里的关义终是恢复了沉默。陆应钦皱了皱眉,挂断了电话。 程端五,这个名字每次一出现在他脑海里,浑身就会有一股莫名的怒火。 他是真的讨厌程端五,所以他自然也是讨厌程端五生的孩子,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要把那孩子夺过来。 现在的程端五失了所有的依傍,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看着程端五毫无底线地退让总有种报复的快感。他厌恶程端五,厌恶和程端五的一切记忆,更加厌恶程端五偷偷生下属于他的孩子。他明明此生都不想和她有一丝一毫的牵扯,可现在平白多出来的小人儿却像是在提醒着他过去那些不堪。 即使他现在活得再好,他依旧无法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他几乎是毫无意识地冲过了一个红灯,车流如梭,他越开越快,路两旁的街景快速后退,仪表盘上的数字不断攀升,他觉得身上有一股窒闷的热气,即便车窗开着风飒飒吹拂,他仍觉得粘腻。 即便过去多年,那一刻的感受仍是如影随行,他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手背上因为用力过猛青筋暴起。 他永远记得那天程端五志在必得的表情,她高高在上,居高临下地指着他,对程天达说:“爸爸,我要他。” 他当时几乎不知该作何反应,怔忡地抬头,正对上的,是程天达意味不明的目光。程家的公主选中了他做驸马,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他被推到了程端五身边,一个十七岁的丫头仅凭一句话就让他不得不妥协。 他讨厌这种全盘失控的感觉,他这辈子都讨厌,所以连带的,他也讨厌程端五,讨厌所有强加在他身上的情感。 那时的程端五浑然不觉地黏在他身边,亲昵地喊他“应钦”,毫不顾面子的以热情贴上他的冷脸并且乐此不彼。他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承诺,她却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竟然不自量力地觉得他会爱上她。 而更荒诞的是,一直对他礼遇有加的程天达也“下旨”赐婚。 他要陆应钦娶他十七岁的女儿? 那一刻,陆应钦觉得全世界都疯狂了。潜意识里他想逃离这失控的世界。他带上俞佳佳想离开,却在逃离的途中被程天达的哥哥程洛鸣抓个正着。 那时候程家的人是多么嚣张? 带着大队兄弟围堵陆应钦一人,陆应钦势单力薄处于劣势只得妥协。 程洛鸣叫来程端五,又一次,程端五还是那般高高在上的模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被五花大绑狼狈不堪的陆应钦。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她的表情,带着几分忧伤。 在众人的簇拥下,程洛鸣威风凛凛有如将军一般问她:“端五,你想怎么处理他?” 程端五摇摇头,什么都没有说就离开了。她不痛快,全世界都看出来了。 而他陆应钦,为着程公主心里痛快,被残忍地切下左手小拇指以示“背叛”的下场。 他紧紧地握着自己血肉模糊痛到没有知觉的手指,温热的鲜血自他指缝滴在他的皮鞋上,他皱着眉却一声不吭。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暗暗发誓,程家施加在他身上的屈辱,总有一天他会分毫不差地讨回来,而他最终,也在忍辱负重后得到了这个机会。 程天达被警察伏击当场身亡,那时候所有的人都乱成一团,而他沉着地用程天达教他的手段坐到了程天达的位置上,拿到了属于程家的一切。他狠绝地收拾了程家人,逼得他们走投无路逼得他们不得不向他求饶。 陆应钦还是紧皱着眉头,他不喜回想过往,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俞佳佳的电话。电话很快接通,那头的俞佳佳一接起来就一通娇柔地抱怨:“应钦,你怎么不早些说呢?现在弄得我手忙脚乱的。”俞佳佳软侬悦耳的声音让陆应钦紧揪的心情渐渐缓解,因为程端五产生的不悦渐渐消散,他紧皱的眉头纾解开来。 “乖,明天陪你出去。” 原本有几分怨气的俞佳佳一听陆应钦口气软下来,立刻见好就收:“你答应了的,我可没逼你。” “是。” “那你晚上过来么?” 陆应钦看看时间,将车掉头:“我这就过来。” 俞佳佳一阵愉悦,“那我现在吩咐下头做饭。” “好。” 6、第六章 二十四岁的程端五不再是十七岁的程端五,她已经学会不对陆应钦抱有幻想。曾经沸腾的那颗心也随着时光消逝逐渐冷却。她以为的那些繁华的曾经最后也只换来她半生萧条,每每午夜梦魇,她总在一脸湿泪中问自己:还爱他吗?还敢爱吗? 回答她的,只有一室的清冷。 在和哥哥冷战了一个多星期后,哥哥最终还是原谅了她。生活,有时候就是残忍得令人只能无奈地妥协。 不论是程端五还是程洛鸣,都已经被生活压弯了腰,生活让他们变得市侩变得庸俗,所谓尊严所谓骨气,他们统统都失去了,剩下的,只有一条苟延残喘的命。 那么多年过去,哥哥再痛苦都没有在程端五面前掉过眼泪,可是在收拾东西看着冬天的照片时,七尺男儿却生生地落下泪来。 程端五心里酸酸的。她努力吸气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一丝伤恸和悲悯,让那些涌上眼眶的眼泪缓缓退却。她不是不动容,那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几乎去了半条命才生下来的孩子,她何尝忍心?可她能做什么呢?她活得太累了,她已经没有力气和命运挣扎。 离开这座城市,开始新的生活。这是她和哥哥的约定。 七年的时间,足够她认清一切现实了。陆应钦不会爱上她,不会因为孩子妥协让步,不会施舍任何一丁点感情给她,她能做的,只有认命。 一段时间不见俞东,他的眉眼里尽是复杂的情绪,瘦削的脸颊上一双深邃的眼睛优柔地看着程端五,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开了口:“端五,该走的不是你。” 程端五轻轻地笑了,眼角眉梢里尽是比绝望更甚的悲凉,“俞东哥,不走,我该去哪里呢?”她手撑着下巴,二十四的年纪,该是如花一般灿烂的,可程端五却已经腐朽得令人惋惜。 “陆先生知道我还在这个城市,该是如鲠在喉吧,他讨厌我,你也知道。不想再惹更多麻烦了,离开是最好的选择,没有我,他会对我的孩子好一点吧?”她疲惫地眨着眼睛,一双潋滟波光的瞳眸此刻静然如一坛死水,她低垂着头,心揪扯一般的疼,声音也逐渐低下去,“俞东哥,佳佳和陆先生……怕是要结婚了吧?希望你能和佳佳说说,对冬天好一点。” 俞东很想告诉程端五他自从离开陆应钦的势力范围,和自己的妹妹就有很久没有见面了,可他面对程端五那一脸的祈求,终是什么都不忍心说出口,只沙哑着声音答应:“好。” 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程端五轻轻地笑了,她喝了一口茶,热气氤氲得她眼眶红红的,她瘦削的手捧着茶杯,孱弱得几乎不堪一击,俞东难以想象这么多年,她那么瘦弱的肩膀是如何担起养一个家的重担。 那么刁蛮任性的千金小姐,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样的岁月才熬成了这般模样,俞东捂着额头都想象不出。 俞东默然地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怜悯,半晌才说:“端五,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程端五点点头,颇为感慨地说:“最苦最累的时候,我甚至想过去死,”她眨着眼睛笑着对俞东说:“别瞧不起我,那时候是真的过不下去了,没有一分钱,冬天又并发肺炎快不行了,我抱着冬天站在十楼的医院顶楼准备跳下去一了百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叹一口气,回首往事,那些苦涩仿佛都变了滋味,不再那么难以咽下,“最后是我哥找到了我们,他皱着眉头破口大骂,他对我说‘端五,你疯了是不是?死都不怕了你还怕活着?!’” 她抬眸,那一瞬的表情让俞东觉得震撼,程端五仿佛真的脱胎换骨了。 “俞东哥,我会好好的活下去,不为任何人,为我自己。” 程端五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刻薄高傲的少女,现在的她活得辛苦却充满了人气。俞东觉得她比过往更具备吸引力。 他想起以前也曾有不自量力的混混喜欢程端五,最后都被程洛鸣一顿收拾,那时候的程家是那样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程洛鸣踩着被揍得没有人形的混混,不屑地斥骂:“凭你也配喜欢我妹子?癞□□想吃天鹅肉!” 那时候俞东站在程洛鸣身后默默攥握着拳头,咬着牙什么也不敢说。 他也曾经“癞□□想吃天鹅肉”,但他隐忍着什么也没有说。那几年,他看着程端五一步步蜕变的耀眼,一步步情窦初开,最后一步步爱上陆应钦,一步步走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感激程家的落魄。如若不是如此,他怕是怎么也不敢接近程端五。他对程端五的喜欢是那样卑微,即便是现在,他仍自觉配不上她。 程端五的表情给了俞东无限鼓舞。多年前他因为自卑放弃了表白心迹的机会,多年后,他终是不想让自己余生继续后悔。他紧握地拳头逐渐松开,最后附在了程端五的手背上。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变得颤抖,他听见自己贯破耳膜的声音, “端五,别走了,以后……跟我过吧……” “……” 程端五回家的一路都有些激动,她走得轻飘飘的,几乎觉得自己踩着云朵。 俞东的表白简单又质朴。他实在地对程端五说:“以后,跟我过吧……” 程端五震惊得无以加复。如今的程端五已经变得现实,她不再期待美妙的爱情,她只想安定地过日子,俞东真诚的承诺让她死灰一般的心有了一丝雀跃。 平凡的俞东,没有张扬的容貌、非凡的能力,甚至丧妻带着一个女儿,可程端五还是感激上苍对她的怜悯。 她不是没有想过找个普通的男人嫁了,安稳地过完后半生,却一直没有人愿意娶她,她的负担太重了,即便偶尔有男人蠢蠢欲动,最后仍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败下阵来。 她仔细回想俞东最后的表情。 阳光金灿灿如同轻纱披在他身上,硬朗的眉目勾勒出赏心悦目的弧度,一双清澈的眼睛含着温柔如水的笑意,和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三十岁结过婚的男人却像是愣头小子一般,面对女人还会那样紧张,程端五想想就觉得好笑。 她一时也震的不知该说什么,傻乎乎地问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俞东比她还激动,语无伦次地说:“这句话我憋了很多年了……只要你不嫌弃我,我愿意照顾你下半生,端五,我是认真的……我……”他嘴拙,好话也不会说,可他的承诺从程端五听来是那般暖心。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忐忑地看着天空,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也可以拥有这般清澈的蓝天。 程端五眼中水光连连,她有些怯意地呢喃:“等我回去想想。” ** 陆应钦连续几日都忙得焦头烂额家都没空回。连续应酬几天,他喝得烂醉如泥最后被司机送到俞佳佳那里。 他醉得迷糊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来又是怎么睡觉,只知一觉醒来头疼欲裂,全身发麻。他趔趄着爬起来去拉开了窗帘,清晨的阳光直射在他脸上,他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他按压着头痛欲裂的太阳穴缓解宿醉的诸多后遗症。 听见他房里的响动,俞佳佳婷婷袅袅地走进来,一见着他,自觉地招了佣人倒来醒酒汤。 她自然地将醒酒汤递给陆应钦,嘱咐他:“别太拼了,以后少喝点酒,身体要紧。” 陆应钦皱了皱眉,宿醉醒来整个人没什么生气,只瓮声回应:“知道了。” “先洗个澡吧?你是再睡会儿还是下楼吃早饭?”俞佳佳穿着一身睡衣素面朝天,却仍是掩不住她媚眼如丝的风骨。陆应钦一脸调笑地揽着她:“这么贤惠,我迫不及待的想把你娶回家了。” 俞佳佳凝眉嗔他:“没个正形,快去洗澡。”她顺手收拾了陆应钦脱下的外套,下楼去了,末了又回头交代:“那孩子这几天闹别扭闹的厉害,”她斟酌再三又说:“你一会儿去看看吧。” 陆应钦算起来是第一次正式见孩子,自从孩子接回来他就没看过,每日忙得没有人形,都是俞佳佳在照料。孩子和照片里很像,很瘦却比同龄的孩子高很多。似乎闹脾气闹累了,他蜷缩成一团睡在床上。睡着了还皱着眉头,那隐忍的表情像极了后来的程端五。陆应钦看着孩子顿觉心烦气躁,拿了烟要抽,但他转念一想又把烟揉碎了扔进了纸篓。 真是个识相的孩子,好像知道陆应钦讨厌他妈妈一样,全身上下没有哪里长得像她,除了皮肤白。程端五是他这么多年见过白得最好看的女人,放在哪里都好像会发光一样,怎么都晒不黑。一笑起来明眸皓齿,略带婴儿肥的脸颊上浅粉的红晕让她看上去可口的像个苹果。过去的她最爱擅作主张挽着他的手臂亲昵地喊他:“应钦。” 而他也习惯了生硬地甩开她。 他眯起眼,回想程端五的一颦一笑,惊愕地发现,他竟然记得那样清晰。 他想,也许恨才是世界上最坚固的情感,所以他这么多年都无法真的彻底忘却程端五这个人。 不知是不是男人都有初夜情结。他之后也在各种场合半推半就有过几个女人,可他却总也忘不了程端五,每当失眠的时候他总会想起程端五,17岁的程端五在他的酒里下了点东西,想以此挽救程家残存的威严。她自以为他全然被药性控制,生涩地引诱醉酒的他,直到他粗鲁地扑上去。那天夜里她一直在哭,却没有一点声音,仿佛怕吵醒了他。她那副隐忍的表情让他更加烦躁,更加想用力地□□。 他一直难以忘记第二日清晨被他冷酷羞辱后,程端五的表情,她安静得像一抹游魂,全身□□只得紧紧地抱着被子,脸色惨白,她咬着牙眼巴巴地望着他,那表情让陆应钦没来由的又觉得不耐烦。她最后的希望也被他残忍地撕碎。陆应钦冷漠地从床上起来,穿上衣服,极端鄙夷地回头对程端五说:“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程家?你以为跟我睡一觉就什么都解决了?瞧你美的?程端五,想跟我睡觉的多了去了,还要看我有没有兴趣。”他收敛起最后一丝讽刺的笑意,冷冷一哼,口气冷漠到极致:“滚!” 程端五沉默地穿上衣服,从头到尾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安静得陆应钦连她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净白的床单上留着点点血痕,陆应钦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他只觉得心烦气躁,发狂一般把床单撕得支离破碎,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他讨厌被控制,但前一日那药性对他而言并不是无法自控,可他却可耻地发现,他对程端五竟然有那浅鄙的渴望,他觉得恶心,这一切他都觉得恶心。 而最恶心的,是忘了仇恨竟然对程端五产生欲望的,自己。 7、第七章 程端五知道自己不该贪心更多,可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已经累得走不动了,她实在太想休息,所以她选择停下了脚步,停息在俞东身边。 她一直以为她的天空已经只剩阴云密布,不想上苍悯人给了她一条生路,她头顶阴霾的天空终于迎来一抹曙光。 乐乐被送去全日制幼儿园,俞东自己捣鼓点外单小生意赚的不多不少,比上不足比下却是有余,两父女日子倒是过得有滋有味。有车有房担负程端五的生活也不算太吃力。 程端五趁着休息到俞东家里,俞东也没心眼,直接把钥匙给了她一副。 买好了菜过去,俞东一大老爷们,做事大大咧咧不修边幅,房子一段时间没有人收拾,略显得有些乱。程端五喝完茶便开始大刀阔斧地搞卫生。之前她也来弄过去几次,但一直没有动过俞东的卧室,这次也不知是不是俞东的表白起了效应,程端五鬼使神差地进去了。俞东一直属于比较沉闷的男人,以往便是,丧妻两年他的生活也是单调得可以,整个家里没有一丁点女人的气息,甚至连亡妻的照片也没有。程端五摸了摸鼻子便没有再多想。她摸了摸褥子,略有些潮,没有人照顾,什么都靠自己,俞东整日忙碌也顾不得这些细节。 程端五想想,喉间有些酸酸的。她牵了一根长绳把俞东和乐乐的被子褥子晒上去,搬了张椅子踏上去,拿了一根长长的掸子轻轻在被子上拍,让棉絮更加松软,充分地吸收太阳的精华。 俞东提前接到程端五的电话,想多见她一会儿,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一脑门全是汗。 程端五正在专注地拍着被子,就听见背后响起俞东略带喘息的声音,“端五,怎么又过来做事儿了?这些找个钟点做就行了!你下来吧!” 程端五回头,正看见俞东星眸朗目,嘴角轻扯,两颗小虎牙让他看上去年轻许多。 程端五手上的动作一滞,眼神略显迷惘,她蓦然想想,其实俞东该是多年都没有变的。他以前便是这般憨厚沉默的样子,只是以前,她的视线何尝落在俞东身上过? 那时候她的视线她的目光从来只在陆应钦身上聚焦,她身上与生俱来的傲气让她自以为是的认为,只有最优秀最耀眼的男人,才能与她相配。 现在想想,这种想法是多么可笑? 如果……如果她早一些认清一切,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她长吸一口气,回首嫣然一笑,开玩笑道:“你要是内疚把钟点的钱给我呗。” 俞东一愣,有些为难,他目光里的犹疑让程端五忍俊不禁。她想,他大概是真想给钱又怕伤她自尊吧? 彼时,她早没了那些关于自尊的敏感,她豁达地笑着,挑了挑眉,安然垂眸继续手上的动作。 俞东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端五,今儿个乐乐幼儿园有活动,老师要我晚些去接,那我们……要不出去吃个饭吧?” 程端五原本想拒绝。常年的节俭已经让她习惯了柴米油盐的生活,但她想想,她已经决定重新开始一段感情,也该欣然接受俞东循例的“讨好”才是,她轻笑,欣然答应:“好啊,今儿个太阳大,被子晒两个小时也差不多,正好晚饭时间出去。” “……” 俞东开车带着程端五到城中一家档次挺高的会所吃饭。程端五穿着一身碎花连衣裙,一双平跟皮鞋,一身皆是廉价,虽然也算合体好看,但还是让她在这样的场合有些不适。她有些紧张的握着自己的裙角。 粗心大意的俞东自是没有发现这些。其实他也是个大老粗出身,若不是谈生意也很少来这样的场合,但他寻思着小年轻谈恋爱总是需要些浪漫的,便也没有多加在意。 会所的装潢富丽优雅,一张张餐桌整齐地摆放在各个位置,香槟色的桌布、高椅显示着装潢上独特的品味,每张桌子上都摆放着三枝白玫瑰,古典图案的烛台平添了几分浪漫的气氛。俞东和程端五坐的桌子不远处有一位优雅的女士正在弹钢琴,流水叮铃一般的曲目从她灵活的指尖倾泻而出,一切都完美的恰到好处。 程端五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多年浸淫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里,她早已忘了浪漫、享受为何物。她拿着菜单的手有些颤抖,循着西式的规矩,女士的菜单上没有价格,程端五低垂着头仔细地看着菜单上品种繁多的精致餐点,一时心里有些忐忑。 俞东似是看出了她的窘迫,抬头问她:“东西多了不知道点什么好吧?要不我给你点?” 程端五如释重负地点头。俞东和善地笑了笑,看着菜单点了几样便阖上了菜单。 他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程端五聊着天。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多半是围绕着孩子。要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只是程端五明白,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俞东对于她来说,已经太好太好了,她没有资格再挑剔些什么。 服务周到的侍者为她牵着餐布,兹啦作响的牛排被揭开,程端五半晌都没有下手。一直到对面的俞东有些莫名地看着她:“怎么了?不喜欢这个?” 程端五抬手去挑那些摆在餐盘两边繁琐的餐具,羞窘地挠头:“太久没有吃过这些东西,规矩全忘了。” 俞东不加掩饰地笑了,那笑容是那样温暖,不含一丝讥讽和瞧不起,他一样一样地挑着餐具,满不在乎地说:“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和我吃饭不用有规矩。要不,我给你叫双筷子?” 程端五被他逗乐,掩嘴直笑,一双澄澈的大眼弯弯地眯着。 俞东笑眯眯地把自己面前的牛排换到程端五面前。程端五一看,俞东已经细心地切成一块一块,她不需要再动刀。 俞东又继续切程端五的那一盘,咋乎地抱怨:“早知道不该带你来,我们俩都不自在。看来这般精致的人儿我们做不来。” 程端五忍俊不禁地笑了,俞东平凡的眉眼藏着如水的温柔,程端五感激地放了一块牛肉到嘴里,竟隐隐觉得有几分甜意。 如果是以前的程端五,她纡尊降贵的爱情可以给俞东带来很多东西,而如今一钱不值的程端五只能成为俞东的负累,可他丝毫不介意,对待她的态度是那样友好,他对她的小小宠爱让她恍惚地觉得,她似乎一直都没变,她还是从前高高在上令人趋之若鹜的程端五。 心里酸酸的,一股暖流自心口上涌,让她的眼眶也有些湿热,她狼狈地低下头去,不想让俞东看见她的表情。 她是真的没有想过还会和陆应钦狭路相逢。 当他们结完帐准备离开的时候,陆应钦和俞佳佳正在侍者的带领下向里面走来,原本他们是要进包间,不想陆应钦却在看见俞东后,转了方向折了回来。 一直在笑的程端五表情瞬间僵硬,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应钦一步一步向他们走近。 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控制了一般,忘了跳动,程端五也忘了呼吸,笑闹间搭在俞东胳膊上的手也忘了抽回。 陆应钦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们一眼,随即看着俞东意味深长地笑:“俞东,现在见你一面还得预约了不是?” 俞东悄无声息地往前站了站,堪堪把程端五护在身前,这几乎下意识的举动让程端五的心渐渐回暖。 “偶尔忙忙,小生意也没什么好操心。” 陆应钦冷哼一声:“小生意?我看不是吧,能把你从我公司里勾走的生意,想必不是小生意。”陆应钦的咄咄逼人让俞东无言以对,只能报以干干的笑容。 最后还是俞佳佳解了围,她玲珑八面地转换了话题,不着痕迹地消磨了这不明就里的剑拔弩张,她娇嗔地拍了拍俞东的肩膀,撅着嘴抱怨:“哥,你是有多忙啊?怎么着,到时候我和应钦的婚礼也不来啊?” 明知程端五过去对陆应钦的心思,俞佳佳却先发制人的在这样的场合提了他们结婚的事,想必,是说给她听的吧? 程端五轻轻地笑了。 俞佳佳太高估了她的执着,事实上她早已从那永无尽头的美梦中醒来,明白了有些男人是她这一辈子都无法染指的。可她的心,还是因为这个消息小小的扯痛,她也不知这疼痛从何而来,只知道此刻喉咙干干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俞东反手握住了程端五几乎冰凉的手,一点点地搓揉,让她渐渐有了些温度,他笑眯眯地回答:“定好了日子,我这个做哥的给置办嫁妆!”他拍了拍陆应钦的肩,饶有介事地说:“好好对我妹子,不然别怪我做兄弟的无情啊!” 陆应钦还是冷冷一哼,他既不反驳也不承认,只静静直立在原处,俞佳佳的手还亲昵地挽在他的手臂上。一身银灰剪裁的西装让他显得格外儒雅清朗,只那脸上尽是讽刺的表情,毫不掩饰地盯着程端五,那目光里有洞察也有复杂。程端五觉得头皮发麻,全身不自在。半晌,她低垂着头,往俞东身后又躲了躲。 大概是她的退却激发了陆应钦的嘲讽之意,他冷冷地瞥了程端五一眼,明明是笑着,说的话却是寒冰一样冷,“程端五,你说你是不是故意寻不痛快呢?隔三差五的在我跟前晃算是什么事啊?”他眼底满是阴郁的厌恶,寒着一张脸甚是慎人,“俞东,我说你这样算是什么意思呢?” 他咄咄逼人地往前一步,用力地把程端五一拉,程端五胳膊受力,猛被一贯,一个趔趄从俞东的背后被扯了出来。几乎无所遁形的被陆应钦曝光在所有人视线之下,她麻木地抱着自己的双臂,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卑微得不值一提。这一刻,她觉得似是被一股强光直直地照在她的头顶,她避无可避。 陆应钦的羞辱仿佛永无止尽,只听头顶陆应钦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又响起:“俞东,我警告你,少不识抬举,别什么货都扒拉在身边儿,这女人我一刻也不想看见,你少给我带在身边,不管你是谁哥谁弟,到时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他掸了掸刚刚扯过程端五的手,一脸嫌恶的表情,仿佛程端五是世界上最脏的垃圾。他决绝地拂袖而去,末了冷冷呵斥:“都给我滚!” 8、第八章 程端五一直没有说话,她低垂着头,细碎的刘海遮住了她的表情。等她再次抬头,只看见陆应钦决然的背影,有一瞬,她甚至有些失魂。陆应钦从表情到声音都是冷的,一如记忆中的每一天。 现在回想,陆应钦从来没有给过她好脸色,也从来没有对她有一丁点温柔。可她是怎么就是认死了他,爱得那样死心塌地呢? 她想,也许人对待爱情都有几分贱吧?越是让她疼的人,她却越是记得深刻。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 如若不是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怕是永远也醒不过来吧?即便现在,她也没有底气说自己一点不再爱他。她只是终于肯正视现实,正视陆应钦永永远远不会爱她的事实。 她收敛起最后一丝脆弱的表情,抬头对一旁关切的守着她的俞东轻轻一笑,装作毫不在意地说:“咱们走吧?” 俞东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担忧和犹疑,半晌他才小声问:“端五……你没事吧?” 程端五深深呼吸,现在的她面对这一切已经比从前坦然千倍万倍,“俞东哥,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你没事吧?因为我被连累糟践一顿,真抱歉。” 俞东一阵心疼,紧皱着眉头声音有些沙哑:“端五,你别傻。” 程端五摇摇头,她敛去淡淡的笑容,努力让心里阵阵酸楚退却,轻缓地对俞东说:“这样的情形我已经习惯了。陆先生对我这个态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有什么好在意呢?我现在已经按照他的意思离他远远的了,可这地球毕竟是圆的,我总不能保证永远遇不上他啊?” “端五……” 程端五轻吐一口浊气,无限解脱地说:“总要面对的,你既然敢带我一起过日子,就该想到的呀?我不在意你也别在意了。”她扯了扯俞东的手,“俞东哥,我不委屈,真的。这么多年,我已经都想通了。陆先生……”她顿了顿:“是我高攀不上的人,以前是我认不清。现在我都想通了,真的。” 她真心地对俞东笑着,那笑意逐渐从嘴角蔓延到眼睛,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解脱,她已经按照陆应钦的意思,不再抱有任何一丝幻想,也没有再缠着他,他再厌恶她她也只能行至与此了,其他的,只能他自己解决了不是么? 俞东反手抓住了程端五的手,笃定地与她对视,郑重其事地说:“端五,我没有陆应钦的本事,但我会竭尽所能的对你好,以后只要我有的,我全都给你。有些人我们惹不起,躲着就好了,只要你不嫌窝囊,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他像个伟大的建筑师,振奋地勾画着一副美好的蓝图,“离开这里,我们开始新的生活。” 程端五愣了愣,随即绽放了笑容,她偏着头看着他,柔声回应:“好。” 俞东带着程端五转悠了好几圈才送她回家。她租住的是杂乱搭建的低矮楼房,黑不隆冬歪七扭八的窄巷,俞东的车开不进去,程端五只能提前下车步行回去。 俞东见她要走,急忙探出身子喊她:“端五!” 他叫的匆忙,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是心底极度舍不得程端五就这么回去。程端五回过头,乌黑的发丝衬得她一张莹白的面庞仿佛会发光一般温柔动人,她淡淡地笑着,“怎么了?” 俞东支吾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路上小心,回去了给我打电话。” 程端五听着他真诚的关心,心里暖暖的。她站在原地,“俞东哥,我看着你走吧。” “啊?” “没事,总是你照顾我,今天让我先看着你走了,再回去。” 俞东没有拒绝,抓了抓头发,愣头小子一样呆头呆脑地道了再见便发动车离开。 看着俞东的车融进夜色里,程端五轻轻笑了。夜里的凉风吹拂在她脸上,缓解了她一天的紧绷。脑袋里有一根一直揪扯着的神经愀然放松,她觉得全身上下顿时快活了许多。她抬头看着满眼的繁星点点,觉得一切都是这么的美好,她以为,苦难总是有尽头的。 她拎着包没走两步就被一声呼唤吓得一个趔趄。没有路灯的窄巷显得很是阴森。 “程端五!”一声低沉的男声让程端五的后背出了一兜冷汗。她拿出手机借着微弱的光照了照,不远处一道黑影让她有些熟悉的感觉,她眯起眼睛看了看,最后试探地问:“哥?是你么?” 程洛鸣站在原地没动,他紧紧地握着手上的手电筒,却没有打开,微弱的月光倾洒在他和程端五的身上,略带潮湿的地面上一个个高低不平的水洼里倒影着朦胧的月影。 此刻,有一种死一般的沉寂在两兄妹之间蔓延。 程端五有些莫名,“怎么了?出来了也没带手电筒么?话也不说。傻站着干嘛呢?” 程洛鸣定定地看着程端五,冷冷地问:“刚才谁送你回来的。” 程端五笑,“俞东哥,你不是也认识么?” 程洛鸣轰然爆发,“程端五,你是不是疯了!这几天你乐颠颠地跑出去,就是和俞东那小子出去?程端五,你为什么不长记性?非得跟陆应钦扯上关系?” “我没有!”程端五渐渐意识到哥哥的误会,急忙解释:“现在俞东哥没有跟着陆应钦了,他自己捣鼓外贸生意。” “那又怎么样?”程洛鸣严厉地呵斥:“俞东和陆应钦是什么关系?他会脱离陆应钦?是你傻还是你把我当傻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几分心思,想依靠着俞东见陆应钦是不是?程端五,你还要不要脸?廉耻是什么你知不知道?陆应钦羞辱你羞辱得不够是不是?还不知道长记性?” 哥哥的每一句斥责都像割喉的利刃,斥得程端五几乎无言以对,她心里一震一震,一股苦水直往上涌,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苍白无力地辩驳:“我没有,我只是想开始新的生活……”眼泪悄无声息地滑下来,一滴一滴落入地面轻浅的水洼,程端五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泣不成声,“俞东哥……他说他愿意娶我……哥,你也知道的啊,没有人愿意娶我……哥,我只是个女人,撑久了我也觉得累,我也想找个男人嫁了,我用了那么多年为我过去的错误赎罪,还不够么?现在有个男人愿意娶我,不可以么?” 程端五的哭声一阵阵伴着夜风响彻在他耳际,程洛鸣只觉得悔得心都疼了。他多年都没有见过程端五这般脆弱。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程端五逞强的模样,如此明白的剖白心迹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端五……”他紧握着手电筒,强忍着喉间的颤抖:“不是哥哥不让你嫁人。俞东和你真的不合适,你和他在一起,一辈子都不可能和陆应钦把关系割断。冬天已经给了他了,我不想你再陷进去,你懂吗?” “哥,我一无所有,只剩这颗不值钱的心,过去我眼巴巴地捧在陆应钦面前,他有多不屑还要我说么?如今连这颗心也死了,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 “……”程洛鸣最后还是沉默地接受了程端五的决定。这么多年他也已经习惯了顺着端五的决定。 程天达去世以后他们兄妹一直相依为命。他身体有病,没有办法和程端五分担生活的重压,他也一直希望有个真心的男人能替他照顾妹妹,而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这个人的出现。时间久了,他们也逐渐绝望。 血肉至亲,他何尝不能理解程端五那样卑微可怜的愿望? 他明知俞东并不是最合适的人,可他不忍心再打击程端五,她已经够累了,只希望这次,上天是真的可怜他命运多舛的妹妹。 ***** 这天一早程端五就觉得一切似乎都有些不对劲。 她不过是上了个厕所,一回来货架上好几包附好赠品的酸奶都被摔破了,她以往也遇上过这样的事,超市这样人流量大的地方,监控系统对于小损失几乎形同虚设,几包酸奶监控室的同事都不会帮忙找人,更何况是赔偿,只能导购员自己认倒霉。 她最近心情还算不错,倒也没有太在意,只是收拾东西的时候又把手给割破了,十指连心,血珠一颗一颗直往外冒。她咧咧地擦着,直呼倒霉。 吆喝了一上午,总算把最后一点日期不太好的存货销掉了,中午换下工作服准备和同事一同吃盖浇饭。谁知她刚换好衣服,就被人堵在了员工休息室。 是前不久才见过的关义。 她自然知道关义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心里不由紧张得一怔,她强作镇静地问:“有事么?” 关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还是那般肃穆,“老板有事要见你。” 程端五终于有了一丝反抗精神,她紧皱着眉头,倔强地说:“陆先生到底要怎么样?他要我滚我就滚,他要儿子我就给他,他还要怎么样?” 关义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似是对她的反抗早有预料,“老板有事要见你,希望你能予我方便,大家都好办。” “我凭什么?”程端五挥手想让关义让开,关义还是岿然不动,程端五怒道:“到底要怎么样?再不让开我报警了!” 关义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他有些为难地看着程端五,深吸一口气:“端五,何必和他闹呢?你怎么都折腾不赢的。” 程端五怒目圆睁,“是我折腾他还是他折腾我?关义,你要还当我是朋友,你就让开!” “端五,你今天走了,明天呢?后天呢?还有……你的孩子……哎,真不知道怎么说你了,何必要作践自己呢?还不够么?” “我以前傻,可我现在醒了还不行么?”提及孩子,程端五终于败下阵来,她无奈地叹息:“为了过去的错误,我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多么?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呢?” “……” 最终程端五还是妥协地跟关义走了。她没有予他为难,过去的情分,她终究看在了眼里。程端五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车上,关义几乎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带了个人在车上。 关义和程端五同龄,以前就是陆应钦身边和程端五关系最好的人。虽然陆应钦不喜欢程端五,却也纵容他们二人来往,这也造就了关义对程端五比旁人多的那一份关心。 这些年陆应钦也算混得顺风顺水,钱、权、女人他一样都不缺,可他却似乎一直都是那副毫无表情的样子,关义都觉得他生硬得不像人。 他没有发家就喜欢的俞佳佳,关义瞧着,他这些年也没有多把她当回事,虽说他允了承诺,却一直没有结婚,谁都看不清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俞佳佳一直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比如那天回来,连关义都知道陆应钦是看着程端五跟了俞东心里有些不痛快才让众人难堪。俞佳佳却假装看不懂一样,还娇嗔地对陆应钦说:“应钦,你是不是对端五太狠了?也没多大个事,那么生气干嘛?” 陆应钦若有似无地笑,调笑地掐着她的腰,旁若无人地说:“你只要知道我不会这么对你不就行了?” 这样一句模棱两可可以发展成许多可能的话俞佳佳也没有刨根究底,一脸满足就离开了。 关义有时候都觉得,这个女人是不是太容易满足了? 果不其然,俞佳佳走后没多久陆应钦整个人就变了脸,冷冰冰地吩咐他把俞东和程端五里里外外查了个遍,最后在看完下头人照回来的一堆照片后勃然大怒。 陆应钦不是易怒的人,甚至他是个很懂得克制情绪的人,可是只要沾上了程端五,他就成了世界上最刻薄的男人,仿佛是程端五激发了他的无限可能。 可是,关义却觉得,只有在面对程端五的时候,陆应钦才像个活生生的人。 他回首看着面无表情全面放空的程端五,担忧地想,他做的这一切到底对不对呢? 这两个人,是不是真的形同陌路才最合适? 9、第九章 陆应钦从重新见到程端五的那一天开始,就觉得全身上下哪里都不对。尤其是在碰到她和俞东有说有笑吃完饭离开时,他那种不对的感觉终于爆发到临界点,某些情绪亟待破堤。 桌上一沓照片全是手底下人拍回来的。现在的程端五之于他就是刀俎上的鱼肉,他几乎不废力气就能轻易地碾死她。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觉得现在的程端五竟然会让他莫名产生牵挂。 并不太清晰的照片,有些是正在冰柜前忙碌点货的程端五,有些是带着微笑努力吆喝的程端五,她不再是从前趾高气昂的“公主”,甚至,她连普通的女人都不如了。一身橄榄绿的工作服洗得有些显旧,可是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她的皮肤那样白,莹亮的自然光泽让人移不开眼。 从前陆应钦就知道身边许多青葱的小子对她蠢蠢欲动,若不是程天达的震慑,怕是她身边追求者成群了吧? 唯有陆应钦是那样另类,他一直不喜这样自以为是的天之娇女。也许和他的经历有关,自幼被父母遗弃致使他对亲情甚是淡薄,他一直鄙夷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认为凭努力得到才是真本事。他不屑因为一个女人得到一切,他不屑众人浅薄的艳羡,他也无法忍受别人背后酸溜的嘲讽。 被迫和程端五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他人生最大的污点,这也直接导致陆应钦无法对程端五加诸在他身上的诸多情感产生回应。 只是那时候的程端五却是有股不撞南墙头不回、不见黄河心不死的精神,他越是对她冷淡她却越是黏糊。 最后的最后,程端五什么都没有了,坠入地狱的程端五没有了任何反击能力,她空洞地望着他,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一双原本清亮的眸子全然晦暗,她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对他说,声音小到陆应钦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见了,“应钦,你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么?从来没有么?” 她明明是在问他,可她的眼神却失神地飘向别处,她的表情是那样怅然,不等陆应钦回答又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一直……是我自作多情,痴心妄想……” 那样绝望的口气,她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她是多爱哭的人陆应钦一直都知道,一点小伤小痛就能折腾得周围的人鸡飞狗跳。千金大小姐什么都不会只会折磨人,并且乐此不疲反反复复。 可是发生了那样天翻地覆的变数她却突然变了一个人一般,不会哭了。 陆应钦有时候都在想,如果程端五能学到俞佳佳一半的识趣,乖乖地任他掌握,知道什么时候服软,他也许不会那样赶尽杀绝也说不定。 他站在窗前,窗外的阳光灿烂得有些晃眼,他几乎能看清楚空气中肆意飘飞的细小灰尘颗粒,一时间竟然有些晃神。 七年的时间,程端五仿佛真的变了一个人,她被磨得毫无脾气。 他要她滚,她乖乖地滚;他要那孩子,她乖乖地给他。 这明明是他想要的不是么?可他心里哽得慌的原因是什么呢? 俞佳佳说他对程端五有些过了,关义也说他对她刻薄过头。可他却像是失了控制,只要粘上了程端五的事情就能让他全盘失控,变得不像自己。不得不说,即使过去七年,能最快的让陆应钦动气的依旧只有她程端五。 陆应钦踱步至桌前,随手拿起一张照片。照片的背影有些模糊,定焦却异常清楚,俞东拿着一颗绿油油的什么菜正在问程端五意见,程端五一脸认真考虑的样子,巴掌大的小脸上镜是那样好看,睫毛又密又长,像两柄扇子半掩住她如星的眸子,有种若隐若现的神秘感。明明粉黛未施,却有种轻灵自然的美。 他有些诧异地自问:从前他怎么就从来没有发现她其实是这样漂亮的呢? 他越看越觉得不耐烦,却像着了魔一般拿起照片一张张地览阅,他又拿起一张,照片上的俞东和程端五有说有笑,一人拎着两个购物袋,亲昵得旁若无人;再一张,程端五牵着俞东的女儿,不知是在说什么,竟笑的像个孩子;再一张,宽阔的马路上车辆来来往往,俞东自然而然地牵着程端五的手…… 一时间竟然觉得怒不可遏,他狠狠地把所有的照片掼进了纸篓,余光瞥见纸篓里花花绿绿一打照片,觉得还不解气,又愤懑地踹了一脚纸篓才算作罢。 他心烦气躁地坐在靠椅上,点燃一支烟,烟雾袅袅他才觉得阻塞在胸怀里的闷气短暂缓解。 内线电话铃铃的响起,他皱着眉头接起来,口气不善,“喂。” 办公室秘书被他的口气吓得有些懵,战战兢兢地说:“关经理带了一位客人要见您,说是您点名要见的。” 陆应钦皱眉,“男的女的?” “是一位女士。” “让她进来。”说完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程端五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等待。这是她第二次来这个地方。因为第一次的经验,令她对这里有些犯怵。 踩在走廊软软的地毯上,她倍觉忐忑。走廊的拐角摆着一盆什么植物,葱茏蓊郁枝繁叶茂,程端五呆呆地望着,一直紧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 关义沉闷的脚步声迫着程端五抬起头。关义表情有些复杂,沉声对她说:“老板要你进去。” 程端五在深呼吸几次后推门而入。 陆应钦背对着她正在抽烟,烟雾升腾让程端五有种时空转换的错觉,好像她又回到了上次的漩涡之中。 她双手交握放在自己腹前,先发制人地问他:“请问陆先生有什么事找我?” 陆应钦身子一转,一双深邃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他意味深长地笑着,随手按灭了香烟,程端五呆呆地看着那火星在烟灰缸中逐渐消逝。 陆应钦漫不经心地说:“程小姐,好久不见了。” 程端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楞了一下,正准备说话,就听见陆应钦笑着说:“程小姐现在好手段,把男人耍得团团转。怎么着?生我的儿子,却痴心妄想嫁给俞东?你以为凭你可以做些什么?挑拨我们兄弟间的感情?” 程端五听着陆应钦的嘲讽,那话语,那口气,熟悉得让她有些无奈。 她轻叹一口气,心里扯得一丝丝的疼,“陆先生,您太抬举我了,我什么目的都没有。” “是吗?”陆应钦讽刺一笑,冷冷地瞥她一眼:“俞东傻,但我不傻。不要以为他现在被蒙了眼你就能为所欲为。” 他阴冷的声音让程端五觉得那怎么都忘不了的梦魇一点一点涌上她的脑海,她手脚冰凉,四肢百骸都倏然发紧,心里空洞洞的像是漏了风,一阵阵地疼。她双手紧紧地握着,却仍旧没有一丁点温度。她一开口,就觉得自己的喉间有些发苦,“陆先生,现在的我,已经认清了一切。”她有些不自然地转了视线,飘向别处,“从前那些荒唐的举动,希望陆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都……都忘了吧……” 陆应钦方才舒展的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荒唐?她是在说过去她追着他的举动是荒唐吗?虽然他自己也不堪回首,却不知为何听她说出来是那样憋气。 他蓦然抬首,一双锐利的眼睛生生地瞪着她,仿佛要把她剥皮拆骨,“程端五,少给我不识抬举!”他陡然起身,又一次拿出抽屉里的支票夹。那动作、姿势,程端五都觉得熟悉的刺眼。 他拿着笔刷刷地写着字,嘴里的羞辱仍没有停止,“拿了钱就给我老实点!关义会带你去办手续,离我兄弟越远越好!我告诉你程端五,你少给我耍花招!收拾你这样的女人对我来说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他写好支票盖好印鉴就唰地一声把支票甩到程端五头顶。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初春的中午暖洋洋的,程端五穿着一件简单的小外套,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优雅莹润如白天鹅。她低垂着头,瑟瑟的模样像受惊的动物,陆应钦有一瞬有些恍惚。 程端五的眼神有些迷离,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从她眼前飘过的支票,像个充满了好奇心的孩子,仿佛在研究着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她一直干涩的眼眶里终于出现可疑的水光,她麻木地伸手接住那张支票。 七年,她第一次这样大胆地看着陆应钦的眼睛。倔强地、直直地瞪视,像一只仓惶自我保护的母兽。 她一下一下地撕碎了陆应钦刚刚写好的支票,钢笔写下的字,墨水都似乎还没有干透,空气中仿佛还有墨水的味道。 “唰”地一声,她把撕成碎屑的支票往空中一扔,那些碎屑像濒死的蝴蝶凄绝地在空中舞蹈,配着程端五死灰一般的表情,陆应钦觉得有些触目惊心。 隔着千百片的碎屑,程端五几乎没有温度的声音响起:“陆先生,请您也适可而止吧。人在做天在看,过去我对不起您的,这么多年我也还给您了。如今您让我滚我就滚得远远的,您要我的儿子,我也给了您。您还要怎么样呢?我这条不值钱的命,您要您就拿去,如果不,那么我也有权利好好活着。我知道我斗不赢您,但是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和您斗!”她顿了顿,神情复杂,声音轻轻颤抖,“这样,也不行么?” 10、第十章 程端五至今都没有想过她也有这样对陆应钦说话的一天。 回想这么多年来,陆应钦几乎从来没有用正常的眼光打量过她。犹记得高中的时候,陆应钦被迫在周末的时候带她去电影院里看电影。 伸手不见五指的影院,只有布幕上投射的零星光线,她起先一直紧张地盯着陆应钦,后来被剧情吸引,一心一意看电影去了,等她看到动情处,两行清泪直流的时候,才回想起,陆应钦看她这样怕是会笑话。于是赶紧吸了鼻子,待她偷偷转头去看陆应钦,才发现他竟然一直呆呆地看着她,发现她转头,才蓦然冷漠地转过头去。 那时候的她是多么傻,以为他那样瞧着她想必是心底也有几分喜欢她,只当他害羞不好意思。如今想来,大约他是在埋怨命运,让他受制于人必须同她在一起。 所以他才会在她爱他爱得发疯的时候,给她那样沉重的一击。 过去她活泼天真用尽各种办法吸引陆应钦的注意力,陆应钦从来不为所动。而如今,她已然习惯压抑着所有的念想,谦卑隐忍地在他面前低垂着头,看着他冷漠离开的背影。 如今的程端五已经被年少那不知所谓的荒唐爱情折磨得没有一丝棱角了。如若上苍真有好生之德,也该放过她了吧? 程端五眼底那股不服输的倔强让陆应钦有种恍惚的熟悉感。他一时竟然忘了说话,就那么几秒的时间,他便听见程端五陡然调转了话题。她恭谦地欠身说道:“陆先生,我和俞东之间不是您想得那么肮脏,”程端五笑了笑,提起俞东,心中所有的窒闷之气仿佛都烟消云散,“我和俞东,是确定了彼此真心想要在一起的,以后我们也会离开这里,走得远远地,希望陆先生大人有大量,成全我们。” 程端五的声音并不大,态度也不强势,却噎得陆应钦一句话都说不出。 陆应钦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他此刻眼神犀利得慑人,眼睛里仿佛要冒出火来。他紧紧地握着拳头,关节处因为他用力过猛全都泛白也浑然不觉。 他不知道自己的怒气从何而来,他只知道体内有一股难以控制的火气直往外冒。他阴冷一笑,那笑是那样意味深长,“确定了彼此?真心?还有成全?”他讽刺地看着程端五,“这几个字眼,是不是太可笑了?程端五,少给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是什么货我心里清楚。” 程端五觉得自己的心脏真是越来越强大,强大到面对陆应钦冷嘲热讽是这样的,习以为常。 她平淡地撇开眼,语调淡淡的,“也许陆先生觉得可笑。我也没有想过陆先生会理解。”她干干地笑,笑的那样疲惫却偏偏倔强得不容人忽视,“当然,陆先生也没有必要理解,我们本来就什么关系都没有。过去的一切,都是我年少轻狂犯了错,请陆先生大人有大量,都忘了吧……” 陆应钦的表情因为程端五的话阴鸷到了极点,他身上散发着一股骇人的戾气,他出手迅速,把孱弱的程端五往桌上一压,用力地捉住程端五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年少轻狂?”陆应钦冷笑:“怎么,为了跟俞东,矢口否认了?程端五,我们几时成了这样陌生的人了?怎么着,偷偷摸摸给我生儿子的不是你?” 程端五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只生硬地撇开视线,不再看他,“如果嘲笑讽刺我能让您心情变好,请您继续。” 陆应钦手上更加使劲,他双眼骤然眯起来,整个人散发着危险的信号。此刻,他似乎成为一只凶残又没有理智的野兽,只阴冷地发泄着自己体内的火气,“程端五,我告诉你,少给我不识好歹,我最讨厌你什么知道么?我最讨厌你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听话!”他紧紧捏着程端五的下巴,她双颊上的婴儿肥全数消失,成功蜕变成女人特有的柔美和妩媚,一双水光漾然地眼睛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陆应钦觉得多年那种充满欲望的感觉似乎又开始复苏。 他心底对自己的鄙夷和不屑残酷地化作更加伤人的讽刺,“程端五,我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别人服软,最有兴趣的就是让人服软,最讨厌的就是别人不服软。忤逆我,不会有好下场。” 陆应钦的冷血她见识得已经够多,从前他随便说什么都能在她的心上划刀子,也许是那颗爱着陆应钦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了吧?她竟然麻木得不知道疼了。 她被陆应钦欺压在身下,无法动弹,甚至她的胸口因为呼吸困难开始有些窒闷,但她却一丝一毫害怕的感觉也没有,她迎头而上,直直地盯着陆应钦,一字一顿地问:“陆应钦,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他们的距离是那样近,近到程端五心底那些早以消磨成死灰一般的眷恋竟然开始有了复燃的痕迹。 陆应钦只觉得程端五这句突如其来的质问让他浑身一僵,半晌才反应过来。 “呵!”陆应钦冷笑一声,刻薄地讽刺:“你是不是疯了?” 程端五明知答案会是这样,她不过是想让自己清醒,陆应钦那些词不达意的讽刺,终究是她自己胡思乱想悟出了乱七八糟的答案。陆应钦怎么可能是因为在意她?她明明知道答案是这样的啊?可是为什么,心还是这样疼? 她怔了半晌,才沉声说:“既然如此,陆先生又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操心?征服我真的这么有乐趣么?还是陆先生有怪癖,喜欢把沙子放在眼睛里揉?” 陆应钦不知道如今低眉顺眼的程端五竟然变得这样牙尖嘴利,一时竟然无言以对。他狠狠地瞪她一眼,他怒极了,却反倒彻底冷静了下来,嗤鼻冷笑道:“很好,程端五,你好样的。” 简短的几个字,掷地有声。说完,甩手放开她,拂袖离去,他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把门关的震天响。 程端五仰面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暗暗地想:陆应钦,终于和她成为陌路人了吧? 她觉得解脱,可她的心却像被剜走了什么,空荡荡的疼。 ****** 陆应钦一整天都脸色不善,手底下的人见了都害怕,大家一整天都举步维艰战战兢兢,除了个别几个必须汇报工作的倒霉鬼,谁都不敢靠近他五米以内。 晚上司机把他送到俞佳佳那里,位于城郊的别墅,开车都开了近一个小时。陆应钦假寐地闭着眼小憩,明明疲惫极了,却怎么都睡不着。脑海里反复回想着程端五那副认命的表情,明明没有任何杀伤力,他却觉得那表情像刺,狠狠地蛰了他一下。 他到家的时候俞佳佳带着孩子正在吃饭。他没有提前打电话,俞佳佳并不知道他会回来,所以没有特意准备,她赶紧张罗着加菜。陆应钦摇摇手制止,脱了外套直接坐在餐桌上。 他坐的位置正和程冬天面对面。长得九成像他的孩子见了他跟陌生人一般,也不打招呼,既不局促也不讨好,低着头扒饭,安静得仿佛没有这个人。 陆应钦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像神了他那不识好歹的妈,一时更是怒不可遏。 俞佳佳瞧着陆应钦表情有些不对,柔声问:“怎么了?遇到不顺心的事儿了?” 陆应钦“啪”地一声把筷子往桌上一扔,“明个把孩子的姓给我改了!一直拖着见了心烦!” 俞佳佳有些莫名,瞅着孩子看了半天,瞧着这不好招待的小祖宗似是有山雨欲来的势头,颇有些紧张。她有些吃不准陆应钦对这孩子的态度,说他不上心?他又千方百计地抢回来,每天打电话问情况。说他上心,他却又不喜欢见着这孩子,软话也没说过一句。 这孩子绝食好些天了,明明就是个毛头小子,却不知是怎么那么倔强,最后是俞佳佳连哄带骗才哄得他吃饭,现在陆应钦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脾气让她有些忐忑,这一大一小真是同根,愣是比旁人难伺候。 眼看着孩子脸色变了,俞佳佳想着该是要嚎一顿了,不想他硬是又憋了回去,白嫩嫩的一张脸,五官身形,完全是缩小的陆应钦,他放下了碗筷,从椅子上跳下来,道了一句:“吃饱了”便安静地上楼回房。 整个过程没有跟任何人多说任何一句话。 陆应钦看着孩子离开的背影,心里原本就憋着的火气噌地一下烧了起来,他猛地一拍桌子:“给我回来!饭没吃完谁准你走了?” 一贯发号施令雷厉风行的陆应钦在白天无法控制孩子他妈后,又遇到了另一个无法控制的人,他妈的孩子。 小小的冬天仿佛没听见陆应钦的呵斥,自顾自地回了房,把陆应钦气得直瞪眼。 他怒极啐道:“大的小的,全他妈不识好歹!” 他双手撑着后腰,骂完还不解气,抬脚又踹了一脚椅子,被踢翻的凳子倒在地上碰撞得哐当直响。大家都被陆应钦阴鸷的表情怔到。 最后是俞佳佳不怕死的触上龙鳞,小心翼翼地问:“应钦,你这是怎么了?和个孩子生什么气?” 陆应钦觉得头痛欲裂,太阳穴像有根线直扯得他发懵。 他双眼因为怒气充血,整个人燥得不行。他盯着俞佳佳那张和程端五截然不同的面孔,明明不用出门,她却化着精致的妆容,一身雍容的小礼服仿佛随时可以去参加晚宴,优雅不可方物。而程端五从头到脚明明没有哪一样比得上她。 奇怪的是,为什么陆应钦脑海里一直在回想程端五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良久,他才平息了自己的情绪,回首冷冰冰地对俞佳佳说:“明个把你哥叫来,商量我们俩的婚期。” 11、第十一章 俞佳佳有些吃不准陆应钦的意思。这几年陆应钦变得越发深沉,她觉得陌生。虽然以前的陆应钦也不是良善之辈,但是至少是俞佳佳认识的陆应钦。而现在,俞佳佳常常觉得陆应钦的温柔善待程序得虚伪。 所有的人都以为陆应钦爱惨了俞佳佳,过去陆应钦受制于人,要带走的是她;后来陆应钦发迹了,捧得高高在上的也是她。可是俞佳佳却如履薄冰,她明白,越被捧得高的人,往往摔得越惨。 陆应钦喜欢她的顺从她的依赖她的非他不可,她是他亲手塑造出来的精致和完美,完全为了他而存在,他迷恋自己的作品被人仰视赞赏的感觉。而她呢?她对陆应钦的感情随着时间一天比一天复杂,到最后,变成了浓浓的惧怕,可她又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走钢丝。 她自诩不是聪明的女人,但是孤儿院长大的她比一般的人早熟,也比一般的人懂得珍惜。陆应钦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娶她,每次他把结婚提上日程,过了几天却又不了了之,俞佳佳也急,但她从来不催,对待陆应钦的态度一如既往,她永远像过去孤儿院的那个小女孩,除了依赖陆应钦什么都不会。她知道,陆应钦喜欢这样的女人。但是现在,她却莫名有了不祥的预感。 从那天在陆应钦的办公室碰到程端五开始,她就觉得一切都变得有些失控。 以往陆应钦不提结婚她也不急,因为陆应钦对她的态度毕竟是最特别的,她有足够的时间等待。而现在,陆应钦对程端五的态度,也是那样的特别,让她不由乱了阵脚。 陆应钦是怎样的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做任何事何曾和人商量?可是这一次,他说要把俞东叫来商量婚期。 俞佳佳有些看不透,但她是真的急了,不论陆应钦究竟是真的要商量婚期,还是别有用意她都顾不上了,不管是为什么,既然是陆应钦自己主动把婚期提到台面上,那么这一次,她绝对不会再错过机会了。 给俞东打过电话约好了时间,俞佳佳趿着拖鞋往楼上走。 不依不饶的陆应钦像是和孩子杠上了,激动地在房间里和倔强的小冬天争辩。 陆应钦满脸怒气,双手撑着腰,居高临下地训斥冬天:“谁教得你这样没有教养?果然没有文化的女人教出的孩子就是这样是不是?你妈就是这样教你的?” 冬天双眼瞪得大大的,白皙的脸上一双大眼睛像两颗葡萄。原本冬天并不想理陆应钦,但陆应钦提到程端五,小小的孩子不容许别人侮辱他的母亲,突然爆发了一般用力地撞向陆应钦,挥着拳头使劲地捶向陆应钦。孩子的力量和陆应钦怎可相提并论?陆应钦毫不费力地把冬天衣领一揪,冬天的拳头就只能无力地在空中挥舞。可孩子还是犟得像头牛,手脚并用和陆应钦纠缠。 陆应钦终是没了耐心。单手拎着孩子粗鲁地往床上一扔,“你再不听话试试,别以为我不敢收拾你!” 冬天在柔软的床里挣扎了半天才爬了起来,负气地高声嚷叫:“我要回家!我要妈妈!你是坏人!我讨厌你!” 陆应钦冷冷一笑,“回家?你妈已经把你卖给我了,你还有家?可怜,没人要的孩子。” 冬天瞪大眼睛,不服气地反驳:“不可能!我妈妈只是没钱了!她不会不要我的!”孩子高声地嚷着,半晌,眼底逐渐涌上悲伤之色,到底是个孩子,不比成人的伪装,嚷着嚷着就哭了起来,自欺欺人地自言自语:“我妈不会不要我,还有大伯也不会不要我,等他们有钱了,一定会接我回家的……” 看着孩子迷惘的眼神,陆应钦突然觉得这表情像极了程端五。该死的程端五,竟然敢大言不惭地问他:“陆应钦,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陆应钦气极,握着拳头额上青筋直冒。他心中有种蠢蠢欲动的情绪让他觉得羞耻。 他直直地盯着哭成一团的冬天,怔楞了良久,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俞佳佳一直站在门外看着这俩父子之间的剑拔弩张。她庆幸这孩子不聪明不早熟不懂得讨好陆应钦。虽然不确定陆应钦对程端五到底是怎样的感情,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陆应钦对她的态度特别到足够让俞佳佳恐慌。 陆应钦并不是良善之辈,他不在意的女人不在意的孩子,就算是死在外头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可是程端五的孩子,他却要死要活地抢过来。 她害怕这个隐形炸弹一样的孩子成为他父母之间的纽带,所以她只能暗自祈祷,程端五不会利用孩子来接近陆应钦,同时,她也希望,陆应钦不会再以孩子的名义,接触程端五。 深呼吸,她推开半掩的门,一脸关切地上前把冬天抱到怀里,几天相处下来,孩子对她的反抗情绪并没有先前那么严重。她温柔地拍着孩子的背,半晌,回头斥责陆应钦,毫无心机的模样,“应钦,你今天真的做的过分了,冬天还只是个孩子,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说完,她抱着孩子出去,和陆应钦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皱着眉说:“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接回来就是为了骂他吗?应钦,你怎么了?变得很不像你了!” 陆应钦沉默,顷刻后他蓦然回首,看着俞佳佳抱着孩子离去的背影,他突然被自己那些失控的行为吓到。他呆怔地自问:陆应钦,你到底怎么了? ***** 程端五这天晚上忙碌了一晚上。 原本俞东带着她到了一间颇有情调的餐厅。不想俞东的孩子突发急性阑尾炎。他们两个慌忙之中赶到医院,里里外外折腾了整整一晚上。 俞东满脸皆是疲惫之色,眼底有些青黑,下巴上也生出了青青的胡须。可是他真情流露的急切却让他整个人像被笼了一层光环,神圣、令人崇敬。 做父母的心情,程端五一直都了解。 她突然发了疯一样想冬天了。她的冬天,听话又乖巧的冬天,爱踢球的冬天,撒谎的时候不停地眨眼睛的冬天…… 她突然想起,在冬天三岁的时候也曾经得过急性阑尾炎。瘦小的孩子夜里被腹痛折腾得□□出声。明明是个孩子,却倔强地咬着牙,直到他疼得无法忍耐,才叫醒了程端五。 那天夜里外面下了很大的雪。路上根本没有车。哥哥背着冬天,程端五则一直紧跟着在背后托着孩子为哥哥省点力。冬天已经疼得□□都没有力气了,程端五跟在身后看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心痛得一直哭。 她颤抖着对冬天说:“我儿,别睡,别怕,妈妈在这儿。”她像复读机一般,什么都不会说,只不断重复着:“乖儿子,千万别睡,忍一会儿就到医院了。” 到医院的时候冬天已经痛得昏迷过去。医生诊断完就下了通牒:要马上动手术! 程端五从上衣口袋里拿出还带着体温的一百块钱,连抵押金都不够。 医生没有权利私自为她的孩子实施手术。程端五无能为力地大哭,她紧紧地抓着主刀医生的外袍,懦弱地给人跪下。作为一名母亲,程端五在那一刻没有任何尊严,她只想救回自己的孩子,就算拿她的命换她也愿意。 后来主刀医生到底是被程端五的苦苦哀求打动了。以私人名义先为孩子垫付了部分的钱。 福大命大的冬天被救了回来。整整折腾了一整夜的程端五虽然疲惫,却还是感谢上苍的怜悯,又把孩子送回她身边。 第二天,走投无路的程端五在黑市卖了400cc的血,她是幸运的,o型血当时正是稀缺,程端五卖出了好价钱。拖着虚弱的身子,她回到医院,把卖血的钱交给哥哥。不想,哥哥也在同时递了带体温的钱给她。 同样的幸运,同样的o型血,同样的好价钱。那一刻程端五心酸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有时候甚至会怨恨冬天来的不合时宜,让她的生活过得那样辛苦,但是看着孩子天真的笑脸,她又暗暗感激,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也许,根本活不下去。 程端五想着冬天,看向俞东的眼神不由无限相惜。她十分理解俞东现在的心情。孩子总是父母的心头肉,孩子身上挨刀,疼的都是父母。 程端五伸手拍了拍俞东的背,安慰他说:“手术很成功,不要太担心了。” 俞东感激地握住程端五的手,诚恳而又温柔地说:“谢谢你,端五。” 程端五笑,嗔他:“跟我那么客气干嘛?” 俞东摇了摇头,自顾自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枚精巧的盒子。程端五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一眼就识得,那是戒指盒。 俞东打开了盒子,伸手握住了程端五的手,“端五”,他的眼神清澈不带任何心机,“本来想带你到好点的地方留个好印象的,没想到乐乐就病了。但是现在我一刻也不想再等了,”他起身,郑重其事地单膝跪在程端五面前,一字一顿地说:“端五,嫁给我。” 空旷的医院走廊,深夜,连查房的护士都悄悄在护士站偷懒,这气氛没有一丝一毫的浪漫。可是俞东的神情,真挚得让程端五无法忽视。她心里酸酸的,她也不知道这情绪从何而来,但她清醒地知道,眼前的男人,值得她托付终身。 她仰首空洞地看了看乐乐的病房,再回头盯着俞东。她想:这样爱孩子的男人,总该不是坏人吧? 她深深呼吸,最后笑了笑,说:“好。” 12、第十二章 第二天乐乐的情况彻底好转程端五才被俞东强行送回家休息。送完程端五的俞东想想还是不太放心护工,调头回了医院。 刚动完手术的乐乐嘴唇上没有什么血色,还算有精神,一双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俞东,“爸爸。” 俞东答应一声,移了椅子坐在病床前。乖巧的女儿让俞东的心变得柔软。 “爸爸,妈妈这次是真的回来了,不走了么?”乐乐听话又懂事,当着程端五的面从来不会胡说八道,等到程端五走了,才小心翼翼地询问。 俞东拢了拢乐乐的头发,温柔地说:“程阿姨不是妈妈。但程阿姨马上会是乐乐的妈妈。” 乐乐撇撇嘴,有些不服气地说:“可是程阿姨长得好像妈妈。” 俞东抿了抿唇,“不是,是妈妈长得像程阿姨。” 脑海中浮现了自己早逝的妻子明月。明月明明比程端五要大一岁,可俞东却还是坚持认为是明月像程端五,而不是程端五像明月。 和程端五重逢以后,俞东把家里所有明月的照片都收了起来,他害怕程端五看了明月的照片会以为自己是把她当明月的替身。事实上他从刺头少年开始就一直喜欢程端五,当初会娶明月,也是明月长得和程端五太像了。 乐乐还是个孩子,她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明月就去世了。她也不过是从照片上看自己的妈妈,所以她格外喜欢程端五,她一直以为程端五是她的妈妈。 他承认,他和明月的婚姻,一直是他太卑鄙了,他每时每刻都想从明月身上看程端五。甚至到后来明月生病,他全心全意照料着奄奄一息的明月,明月却没有被他感动,也没有表示感激,只是直直地盯着他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俞东也不知道明月到底知道多少,也不知道她到底从几时开始知道。他没有问,他心有愧疚,不解释什么,只是更加仔细地陪伴在她身边。 明月去世以后俞东在周围热心的朋友、长辈张罗下也相过几次亲,但他总是意兴阑珊,直到遇到程端五。他感激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正因为感激,正因为珍惜,所以他才格外害怕失去。 程端五的心不在俞东身上,俞东心里比明镜还要清楚。 俞东收起了明月所有的照片,程端五却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甚至从来没有问过俞东以前的感情生活,对乐乐的生母一点都不关心。她不是开不了口,是真的一丁点都不在意。 俞东何尝不明白,这世界上哪有不妒的女人?如若真的不妒不在意,那唯一的解释,便是不爱。 她对俞东很好对乐乐也很好,但俞东觉得她像是被抽去了情丝的破败玩偶。她对俞东感激大过于爱。 可是俞东不在意,他是真的不在意。 生活从来都不是只有爱情。程端五可以把六七年都给陆应钦,但是今后的六七十年,她在他身边就好,俞东不贪心,他只想程端五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好好地照顾她。 ****** 程端五其实真的不想再和陆应钦有任何接触,为俞东,也为她自己。 可是她也明白,俞东和陆应钦、俞佳佳的关系,就注定了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和陆应钦撇得干干净净。 从她答应俞东求婚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明白,今后她要面对的,只会越来越多。 俞东和陆应钦过去的一个兄弟要带着全家移民国外。叫上众人要吃“散伙饭”。俞东斟酌再三,才问程端五去不去,程端五想了想,最后答应。 虽说他的兄弟过去都是匪莽出身,但现如今都在陆应钦的引导下混得人模狗样。程端五想着怕是又要去高档的场所了。 以往她是一个人,穿什么用什么,穷酸点也不怕人笑话,但现如今跟着俞东,总不能给他丢脸。程端五不是虚荣,她不过是不想让人觉得他们可怜。 一贯粗枝大叶的俞东这会儿倒是心思细腻了一把,瞧出了程端五的担忧。什么都没说拉扯着程端五就去逛商场。 俞东为人大大咧咧,一副暴发户模样,牵着程端五一家品牌一家品牌的逛,程端五人生得瘦高,皮肤又白,穿什么都好看。俞东恨不得每一件都买了才好,最后被程端五拦下,两人商量许久才挑中一件卡其色的风衣,一条深蓝色仔裤和一双杏色高跟鞋 要结账的时候程端五才发现这一身行头竟然要六千多块钱,她心疼钱拉扯着俞东硬是不让他付钱。 她皱着眉头说:“太贵了,我们再看看吧,也有打折的呢,六千块钱穿身上,我可不自在了。” 俞东轻笑,牵起程端五戴着戒指的那只手,目光灼灼地对她说:“端五,你是我媳妇儿,以后我的钱都是你的钱,你可得拼命花,不然我可会没动力挣了!” 程端五只觉得那句“媳妇儿”硬生生地冲进心窝子里了,她感动得无以加复,被俞东握着的手因为激动而颤抖着。 “俞东……”她的声音因为哽咽有些颤抖,她叫他的名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男人说的每句话都朴实得她想哭。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幸运,这辈子还能遇上他。 俞东见她眼眶红红的,撇了撇嘴,捧着程端五的脸与她对视,认真地说:“瞧瞧,又哭又笑的,这傻丫头!听我的话,以后拼命花钱,千万别心疼,把我钱花光了我就没钱鬼混了!” 程端五知道俞东是想让她更自然一些,六七年贫穷的日子已经让她变得自卑又忐忑。她无法像一般的女人那样,花男人的钱花得自如。 但她看着俞东那张平凡的脸孔流露出的真心宠爱,像受了蛊惑一样,捣蒜一般直点头。她最后在俞东的坚持下把一身的新衣服新鞋子换在了身上。 冰凉的衣料滑过肌肤,一瞬间程端五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站在商场的试衣镜前,她有些失神地看着自己。 头顶璀璨的水晶灯映得程端五原本就白皙的皮肤像会发光一样,细致的眉眼柔美而温和,瘦长的身材恰好驾驭了这一身的衣裳,杏色的细跟高跟鞋衬着莹白的脚背……镜子里的女人漂亮得有些不真实,程端五觉得不像自己。 她甚至有些傻乎乎地问:“这是我么?” 俞东双手抱胸,站在程端五身边上下打量后俩字总结:“漂亮!” 他像个愣头青小子,故意站在程端五身边说:“瞧着,咱俩这组合出去人家准得鄙视地看你!” 程端五疑惑:“为什么?” “这么漂亮的女人跟了个这么一般的男人,还不得怀疑你啊……”俞东自我嘲弄起来倒是毫不尴尬。 程端五听了半天才听出端倪,没好气地啐他:“胡说八道的!” 她自己倒是没有发现,因为俞东的玩笑话,她收了六千块礼物的紧张倒是烟消云散了。 俞东兄弟请客的地方果然是在城中一家高档的星级酒店。因为是一般的请客,倒也没有整得太正式。俞东进包厢就无声地择了离陆应钦和俞佳佳较远的位置来坐。一桌人程端五都不认识,过去程家的千金也不是什么小喽寄芗降摹 因为距离陆应钦较远,程端五觉得浑身的不自在减轻了许多。 她一直安静地听着他们几个兄弟胡吹乱侃,倒也自然。偶尔抬头与陆应钦视线相撞,也只是不着痕迹地瞥过头去。 她没有刻意看陆应钦,却把俞佳佳上下打量了一遍。俞东和俞佳佳长得并不像,俞佳佳五官精致再加上妆容得宜,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除了个头都高,俞东倒和俞佳佳没有什么共同点。 俞佳佳穿了一身米色的及膝裙,一边的肩头缀有同色流苏,简约又时尚,这样的颜色容易让人显得黯淡,但她穿得抢眼又大方,真正是“人穿衣服”。 程端五自嘲地想,以前她想不通陆应钦怎么就喜欢俞佳佳呢?于是她总爱不服气地问身边的人:我漂亮还是俞佳佳漂亮?她听到的所有答案都是让她神清气爽心旷神怡的。现在想想,那些人也不过是畏着她爸吧? 程端五低垂着头,拿起面前的酒杯小酌一口,冰凉的酒液还没从喉间滑下,她就听见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陆哥,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娶佳佳啊?人姑娘都熬到这岁数了,你这是什么事儿啊?”一桌的人都喝得酣畅淋漓,也开始胡说八道毫无忌讳地拿人开涮了。 陆应钦倒也没有生气,笑而不语,只是意味深长地喝着酒,若有似无地瞟向程端五。半晌,他笑了笑,回答:“快了,今年肯定办了。” 一桌人都开始起哄,闹着非要陆应钦和俞佳佳提前喝交杯酒。一贯严肃的陆应钦今天却是敢玩,大大方方搂着俞佳佳直接嘴对嘴灌了一杯酒。 程端五看得痴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心痛。那样的痛,每呼吸一下都会扯着疼。她告诉自己该移开视线了,可她的眼睛却不受控,直直地盯着陆应钦。 陆应钦,陆应钦,陆应钦。 从来没有吻过她的陆应钦。 不论程端五怎么努力都够不着的陆应钦;不论程端五耍多少手段都不会爱她的陆应钦;不论程端五流再多眼泪都不会心软的陆应钦。 为什么,她明明认清了一切,却还是会痛?她要嫁给俞东了呀?她也有人心疼了呀?可是为什么,她还是这样的痛? 她眼神有些涣散,迷离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有人把话题引到俞东身上。 “东子哥,妹子都要嫁人了,你准备咋安排啊?这小女朋友够漂亮的呀,藏着掖着你还敢再不厚道点么?” 俞东大大咧咧脾气也好,马上举了酒就自罚了一杯,末了,放下酒杯,郑重其事地牵着程端五的手说:“这不是我小女朋友,这是你们嫂子,”他像个孩子一般扬了扬程端五戴着戒指的手,有些得意地说:“已经拐到手了,马上就结婚了!” 程端五没想到俞东会突然来了这么一茬,一时没了反应,傻愣愣地任他摆弄。 桌上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哄闹,几个嘴快的直骂俞东“不厚道”。众人皆举了杯敬了俞东又要敬程端五。俞东人也爽快,不管敬他的还是敬程端五的全数都喝下,就这么来来回回好几轮。 程端五看着俞东豪气地灌酒,她想劝阻却不知如何下手,只觉得头皮发麻。混乱的场面,活络的气氛,一切都让程端五觉得像梦一般不真实。无形中仿佛有一张网将她紧紧缚住,有一道灼热的视线一直一刻不离地跟着她,像无形的绳索将她捆绑,令她无法动弹。 恍惚间她抬起头,正对上陆应钦漫不经心的视线。他似笑非笑地摇晃着酒杯,然后眼神一冷,猛得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一切快得程端五觉得措手不及。等她缓过神再看,陆应钦已经转了头和俞佳佳耳鬓厮磨。程端五甚至都觉得,方才是自己幻觉了吧? 一定是,不然她怎么会觉得……陆应钦好像因为她和俞东在一起,有点生气呢? 13、第十三章 这场小型的聚会在宾客尽欢的情况下结束。 陆应钦也喝了不少,但是人却清醒得反常。俞佳佳挽着他的手,对每个人有礼得体地笑着,末了她微微低头说:“应钦,我去趟洗手间,顺便去看看我哥,还在吐呢,不大放心。” 陆应钦没说什么,任她去了。俞东被提及,他才想到俞东确实喝高了,中途出去了好几趟。 他其实并没有想过程端五会那样坦然的来,更没想到她竟然真的答应了俞东的求婚。他原本以为,像程端五那样不可颐世的人该是根本瞧不上俞东那愣头的。 他似乎从来没有那样仔细地打量过她。不长的头发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着,看着温婉动人。她的目光一直随着俞东,那眼神,柔和得像水一样,瞧着像是旧式的小媳妇,有种夫为天的感觉,可那感觉却能让人觉得温暖,让人越发想要得到。甚至,陆应钦都有些羡慕。 比起以前,现在的她沉默得过头,除了和俞东低语,她几乎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她看上去有些拘谨,但还是努力迎合。偶尔俞东给她夹菜,她会回以嫣然一笑,不露齿的微微弧度,却带得眉眼都弯弯的,眼角眉梢尽是喜色,长长的睫毛扑扇着像蝴蝶的翅膀,灵动又美丽,一双翦水的瞳眸像是会看到人心里去一样。那自然流露的表情让陆应钦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 现在的程端五似乎哪里都和过去的程端五不一样了,却好像也不是,过去陆应钦明明也被她这样重视过,她也曾这样毫无保留地跟随着他,用最深情的目光看着他,可是过去,他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这目光有什么值得人驻足的呢? 如今,她的深情她的注视对象换了一个人,他却突然有了些后悔。 他皱着眉盯着她,七年的时间,她已经从一个跋扈乖张的小女孩变成了温婉如水的小女人,她变了,变得不讨厌了,甚至,变得有魅力,现在的她,足以让一个男人为之魂牵梦绕了。 可她变了,她不再爱他了。 陆应钦紧紧地握着拳头,全身的血液不期然涌上了头顶。他很生气,看着程端五的目光也变得凶狠。 她不是说这辈子只会爱他?她不是说非他不嫁?她不是还偷偷摸摸地把他的儿子生下来?怎么变起心来,也是这般的轻易? 想起众人起哄时她面若桃花的模样,他更是怒不可遏。凭什么她可以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而他却还在回忆里挣扎? 看着俞东牵着她戴着戒指的手,他只觉得那戒指是那般刺眼。 她的手很白,手指纤长,小巧的钻戒在她手上相得益彰,是那样的匹配,众人皆在祝贺,她默许地接收了所有的祝福,一直投以微笑。那表情让陆应钦想要撕碎,他恨不得把那戒指抛到九霄云外去才好。 ****** 俞东一整晚不停地被灌酒,他人实诚,对兄弟更是两肋插刀,别说是几杯酒,就算是□□他也能眼都不眨一口灌下。 中途他喝吐了,程端五担忧地跟着他,他笑眯眯地离了众人抱着程端五,满嘴的酒气,眼底的浑浊也掩不住他真诚的眼神。 程端五任他抱着,温柔地拿纸巾给他擦脸,娇柔地埋怨:“傻头傻脑,喝那么多酒想喝死啊?” 俞东呵呵地笑:“死不了,我可舍不得你守寡。” “又来了,胡说八道的。” 俞东喝得迷糊,眼神有些迷离,他捧着程端五的脸,一字一顿地说:“端五,我是高兴!”他顿了顿,毫不掩饰地笑着,“我以为,你会后悔的,可是你没有。我高兴,端五。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不在乎你心里住着谁,只要你愿意嫁给我,我这辈子都会对你好。” 程端五听着俞东剖心剖肺地表白,喉头酸酸的,想着方才自己还为陆应钦心痛,顿时觉得自己狼心狗肺。 “端五,我不像陆应钦那么有钱,我长得也不帅,还带着个女儿,但我对你的心,绝对都是真的。你现在不爱我也没关系,我可以等……” 程端五伸手捂着俞东的嘴,她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涌遍全身,让她自责得不能自已,“别说了,我什么都知道。” 俞东被程端五捂着嘴,他笑着,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温柔地吻着程端五的手心。 手心传来的湿热感觉让程端五的整颗心都烧了起来。她只觉得心底的最后一丝犹疑也消失不见。 她对自己说: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值得犹豫? 于她,足矣。 俞东是真的喝高了,最后都是程端五和俞东的一位兄弟搀着送到洗手间去。 她一直守在洗手间门口。良久,随着俞东进去的男人出来递了车钥匙给她,让她先去让代驾把车开出来。俞东喝多了,不能见风见久了,程端五想想,拿着钥匙先去了停车场。 今天程端五觉得紧张,也小喝了几杯,有点度数的酒,让不善酒量的她也觉得脑袋有些重。走出酒店,夜晚的凉风吹拂,她的脑袋渐渐有了知觉。高跟的鞋子她穿得不算太习惯,走路略有些慢。她正准备拐弯下楼进停车场,不想被一双有力的臂弯猛地一箍,一把抱进了黑森森的楼梯间。声控的楼梯灯应声而亮,程端五一低首,看见一双男人的手,铺天盖地的熟悉气息几乎把她淹没。她知道是谁,这个人就算化成灰她也能识得。 七年了,他抱着她的姿势还是那样强势,不容她有任何的反抗。她只觉得恍惚,一瞬间脑海里的所有意识都几乎消失了。 陆应钦狠狠地把她抵在墙上。她背对着他,脸和手紧紧地贴在墙上,他的力道几乎把她肺里的空气都挤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恐慌、无助,她不懂,这样冷血的男人,为什么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温暖到……七年她都忘不了。 陆应钦浑身都散发着可怖的戾气,他的手强势寻到程端五的手,有力的大掌覆盖在程端五的手上,生硬地与她五指交缠。程端五想要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她只觉得陆应钦好像一堵墙,一前一后让她有如挤在夹缝中。 程端五的头发因为挣扎全数散落,凌乱地落在如瓷的脖颈上,黑白的强烈对比让陆应钦觉得眼前的景色瞬间变得香艳。仿佛有一团火,轰然烧上他的脑袋,他几乎是毫无意识地吻了下去,她雪白的颈项像一道可口的美食,诱惑得他十指大动。 程端五被颈上湿热的吻引得全身战栗,陆应钦有力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游走,她穿得单薄,宽松舒适的风衣让陆应钦轻易地就探了进去。冰凉的手触上程端五温暖的皮肤,她冷得一颤。程端五只觉得全部的意识几乎都集中在感官上。陆应钦的触摸几乎让她丢盔卸甲。她呼吸不过来,挣扎不过,急得额上都开始出汗了。 陆应钦的侵略越来越急切,程端五觉得他似乎是疯了。当他顺利解开程端五胸衣时,程端五终于清醒了过来,她大声地呵斥:“放开我!” 她的呵斥声让原本暗掉的楼梯灯骤然又亮了起来。这灯亮的及时,让原本失了意识的陆应钦也猛得清醒过来。空气中浓郁的酒气让程端五几乎要昏过去。 陆应钦全身一僵,程端五趁机猛地向后一撞,陆应钦一时失了防备,向后一个趔趄。 挣脱了钳制的程端五拔腿就要向外跑,岂料陆应钦手更快,飞快伸臂一扯,强势的力道猛地把程端五摔到墙上,程端五的后背猛地撞到墙上,肩胛骨几乎碎裂一般疼着。 陆应钦一声冷笑地倾身上来,他微微眯着眼睛,那眼神是那样的危险,“要往哪里跑呢?程端五?” 程端五怒极,“放开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程端五的声音尖锐,几乎是用吼的,可陆应钦却仿佛不在意一般,像逗猫一般用手撩着她的面颊。 “陆应钦,你现在这算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干嘛!” 陆应钦懒懒地抬眼看着她,半晌牵起她的手,对着那枚戒指仔细观摩,“这么小颗的钻石,你就把自己卖了?看来俞东混得也不怎么样啊,就扒拉这么个货?” 陆应钦讽刺的眼神让程端五极端愤怒。他可以侮辱她,可以瞧不起她,可是俞东,那样好的俞东,他凭什么? “俞东再怎么样也比你强!” “对!”陆应钦冷冷哼一声,程端五急切的辩解让陆应钦更加生气,他怒极反笑,冷冷地说:“像个傻子一样,喝得烂醉如泥,别人劝酒就喝。现在人呢?在哪个厕所吐呢?就这样的男人,也值得你为了他在我面前装贞洁烈妇?” 陆应钦眼风一扫,那冰冷的眼神里仿佛有刀,刮得程端五疼到心尖儿。 “是,是我下贱。如果我不下贱,我怎么会喜欢你呢?”程端五缓慢地抬起头,眼底满是绝望的死灰,她冷漠地一笑,“陆应钦,你这样的人,真让我感到悲哀,我以前怎么会那么下贱喜欢上你呢?” 陆应钦被她眼中明显的后悔刺痛。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凭什么牵动他的视线?凭什么让他觉得无法自持?凭什么? 她凭什么觉得后悔?难道当初不是她要死要活地贴上来?把他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现在她凭什么觉得后悔?该后悔的不该是她。 他气极了,他用最恶毒的话侮辱她,几乎脱口而出:“程端五,怎么着?现在后悔爬我的床了是不是?急着想扒住俞东了?你就这么欠?怎么?俞东比我能满足你?”他说着,更加紧紧地贴着她,逼着她与他对视,让她无处可逃。 “就那样的男人?嗯?”陆应钦直直地盯着他:“哪里有一丁点比我好?” 程端五从来没有觉得这样绝望,她不再挣扎,只是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们距离极近,几乎呼吸相闻,他的眉他的眼都是她过去深深眷恋的。他一直是睥睨一切的赢家,所以他可以残忍地把败者踩在脚下,他剿杀他追击,从来不给任何他讨厌的人反击的机会。 如他所说,俞东哪里都不如他,甚至他憨厚,连推酒都不会,可他真诚,他是程端五这辈子有幸才能遇上的温暖。 她冷漠地笑,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他也许什么都不如你,可他爱我。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爱我就行了。”她几近讽刺地抬头与他对视,“陆应钦,你为什么要和他比?你爱上我了么?” 14、第十四章 程端五不是个聪明的女人,过去她拥有一切,却只会傻乎乎地运用一切程家赐予的权利禁锢陆应钦。陆应钦厌恶她、恨她,她都认了,可是如今她一无所有,她用血泪换来一句“面对现实”,这样,还不够么? 她过去深深爱着的人,他对她只有冷酷折磨和讽刺。他的一切温柔,都给了别人。 她不怨不恨,她只是后悔,后悔自己那颗不争气的心,为何至今还对他留有残存的情爱? 爱一个人,到底要卑微到什么地步才懂回头?程端五总是反反复复自问,却求不得答案。 是,像所有的人说的,她程端五就是犯贱。可是叫她怎么办呢?如果可以,她真恨不得把心剜掉。她爱累了,恨怨了,也活够了。可是除了坚持,她还能做什么? 如今她终究醒了,她的理智终于战胜了她的心智,她不再渴求爱情,她只求现世安稳,只想找个平凡的男人度日。 难道这样,也不可以? 陆应钦从来没有在程端五脸上看过这样冷然又陌生的表情。她的眉她的眼在经年岁月的磨砺下日趋美丽,可她从前勃勃的生机、肆意的笑容却再也不见。 她直直地盯着他,黑眸凛然,纤瘦的身子傲然伫立,她没有说话,只是屏息等待着他的答案。 陆应钦英挺的剑眉紧蹙,他紧紧地禁锢着程端五,却不知自己能说些什么。 程端五丝毫无愧的表情竟然让陆应钦有了无地自容万分难堪的感觉。他陡然阴沉地瞪着程端五,紧抿薄唇,寒光四射的目光中迸射出强烈的怒气。 程端五问他:“陆应钦,你为什么要和他比?你爱上我了么?” 那洞悉的目光竟然让他有些动摇。他摇摇欲坠地自问:陆应钦,你怎么了?你爱上她了吗? 像很多年前一样,明明是被迫和她一起去看电影,却在黑暗的影院里沉沦,放纵自己呆呆傻傻地一直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如痴如醉地看着电影,眉眼宇睫都是那么沉静好看。她满脸泪痕突然扭过头来看着他,他恍然醒悟,立刻尴尬而冷漠地转过头去。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他总是不知不觉就对她流露出点滴的温柔,他愤懑于自己的失控,所以更加凶狠冷漠地对她,生怕她发现了他羞耻的“秘密”。 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会做出那些让人不解的行为。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想出答案,只知道离她远些,他才能保持正常和冷静。可是一旦她出现,他便又回到过去,他觉得对自己有些束手无策。 他紧紧地箍着程端五纤瘦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直到程端五疼得无法忍耐□□出声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失控。他骤然惊醒,放开了孱弱得不堪一击的程端五。程端五像团泥一般紧靠着墙壁,和他一拳之隔。 良久他才冷嗤:“程端五,少白日做梦。” 程端五被斥得胸口一紧。她只觉得自己几乎要站不稳了。她深深地喘息,努力调节自己的呼吸,让脑子里那些荒唐的想法快些消散。 虽然陆应钦不爱她,但她对陆应钦的逆鳞所在还是十分了解。她满脸玉石俱焚的表情,凛然地抬起头,用陆应钦无法接受的方式羞辱自己,也羞辱他。 “如果不是爱上我?难不成是对我这残花败柳之身有所念想?”程端五努力冷酷地笑着,却有种异样的风情万种,她伸手开始解自己的风衣腰带,动作极慢,一颦一笑都是那么撩人。她的姿态慵懒而妩媚,几乎让陆应钦难以自持。 “想陪陆先生的女人该是有很多吧?”程端五一字一顿地说着,这情景,这话语,都让陆应钦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陆应钦突然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程端五,他开始怀疑,眼前这个女人,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程端五么? 仿佛时空错位,那个充满复杂情绪的早晨仿佛情景重现。程端五的脸孔和那日一言不发的少女脸孔重叠。 陆应钦一瞬不瞬地盯着程端五嫣红的薄唇,看着它一张一合,“陆先生有情绪想我的身子,我岂有不从的道理?只是希望陆先生发泄完了,能放了我,对我这么低贱的女人产生欲望,怕是连陆先生自己也觉得侮辱吧?” 她明明是笑着,明明表情是那样动人而妩媚,可是她的眼底却冷如寒冰。 陆应钦只觉得胸口一窒,阵阵寒气从背脊心往上升,全身都冷得无法适从。 程端五的动作还在继续,她白若葱根的手指一颗一颗地解着风衣的纽扣,卡其色布料下面凝脂一般的肌肤渐渐显山露水,陆应钦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索狠狠地拉扯,程端五的动作表情话语都像无形的巴掌,直得陆应钦无地自容。 陆应钦面色狠厉,眸中有浓浓的杀意,可程端五却是毫无惧意。她的动作还在继续,突然,她双手一扯,遮住她身体的屏障陡然展开。 那是一具能让男人眼前一亮的胴体,陆应钦身子微微一动,他几乎要被眼前这香艳到极致的美景吸引,可程端五狠狠地讽刺还在继续,活生生将陆应钦从那迷蒙的状态里敲醒。她几乎漫不经心地说:“陆先生把我扯进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么?请您快点,做完了我们两不相欠。” “放肆!”陆应钦身体里的火苗终于狠狠地窜了起来。他怒目而视,瞪着程端五,几乎要将她撕成碎片。 “啪——”盛怒之下,陆应钦几乎没有控制力道的一巴掌狠狠地掴到程端五的脸上。程端五被他打得摇摇欲坠,整个人往地上倾倒。 就在程端五摇摇晃晃就要倒地时,陆应钦却又一把将她扯了起来。程端五几乎本能一般蜷缩着抱着自己的双肩,下意识想要自我保护的动作。可她又怎么敌得过陆应钦的力气?她太瘦了,颈项白皙细长,陆应钦的手掐在她的脖颈上。他几乎毫不费力就能扭断她的脖子。 他眼中尽是嗜血的寒光,“程端五,我警告你,少惹我。不要以为激将我有用,对付你,我连小拇指都用不到。跟我斗,你根本不够格!” 他愤怒地将程端五狠狠一甩,衣不蔽体的程端五骤然摔到地上,狼狈不堪。她轻轻地抬头,直直地盯着陆应钦,她对他冷冷地笑。 那笑让陆应钦觉得刺眼,他想上去把她的小脸撕烂。可他看着程端五毫无反抗能力地倒在那里却又莫名的有些不忍心。 她脸上一整片红红的掌印和她脖子上一条勒出的印记在她白皙如玉的皮肤上格外醒目。他攥握着自己的手心隐隐有些后悔,他很少与人动手,更何谈和女人动手。这些都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只要一扯上这个女人,一切理智都不见了,他面对她的时候总是无法自控,无法自持。他难以置信,即使被她那样羞辱讽刺,他却还是那样地想要得到她。 他狠狠地瞪了程端五一眼,咬牙切齿地甩下一句,“程端五!你好样的!”便拂袖而去。 他一刻也不想停留,他一刻也不想再看见她。 他害怕,害怕下一秒他会无法自控地上去拥抱她。 如她所说,对她有欲望于他是一种侮辱。他不能,绝对不能。 陆应钦离去很久程端五都没有动,陆应钦在的时候她一直忍住没有哭。可是这一刻,在四周漆黑的这一刻,她的眼泪终于无法克制地落了下来。 灼烫的眼泪滑过脸颊,滑过陆应钦打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她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她脸上疼,可再疼没有她的心疼,像剜肉一般,她疼得连呼吸都不会了。 她怨恨,怨恨自己是这样没出息,到了这番天地,她还是无法全然狠下心来,陆应钦这个人,她爱得模糊,恨得也模糊。 从前他哪是这样的人,虽冷漠,却是个十足的斯文人,每每与她出去,她见了乞丐、流浪汉,都会掏钱包给钱。他那样厌恶她,却总还是会等着,甚至看着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会流露出怜悯之色。后来他变成那样喜怒无常的暴戾之人,和她的强迫也脱不开关系。 他错了吗?他没有错啊,他只是不爱她。 可她呢?她错得一塌糊涂,错得一败涂地,仅仅是因为爱他吗? 爱情,有时候真真是最最残忍的刀,绞得人血肉迷糊,却还执迷不悔。 ***** 俞佳佳一直把俞东送上车才陡然发现,早就先出去的陆应钦和程端五一起不见了。她无法劝服自己不乱想。 今天席上陆应钦那□□得毫不遮掩的目光任俞佳佳再大度再自欺也无法无视。陆应钦对待程端五近乎诡异的态度终于彻底让她乱了阵脚。 她不想承认,可她不得不承认,陆应钦对待程端五的态度早已不是一个“恨”字那么简单。 她没头苍蝇一般四处寻找,最后是在下电梯拐角的紧急出口看见陆应钦的身影。 俞佳佳穿着高跟鞋,踏在地上的声音并不算小,可陆应钦却完全没有听见一般。 他狠狠地摔着紧急出口的木门,本来准备疾步离开的他却不知怎的,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紧紧地皱着眉头,浑身上下都是戾气。俞佳佳有些好奇,她站的角落有一个装饰的大瓷瓶刚好挡住她的身影,她站着没动,屏息看着陆应钦。 此刻陆应钦的眼睛超乎寻常的透彻,黑眸黑沉,眼白明亮。那眼睛里,竟是□□得近乎令人惊悚的悔意。 他心烦意乱地自口袋里取出香烟,却在身上摸索半天没有找到火机。他愤懑地把烟丢在地上,用脚使劲踩着,直到烟支粉碎他才停手。他懊恼地撩着额发,那姿势从俞佳佳看来既熟悉又陌生。 她认识的陆应钦,几乎从来不会有这样仓皇不知措的表情。他站了一会儿,最后狠啐一口才大步流星地离开。 他离开良久,俞佳佳才敢走向那扇她好奇已久的门。还未真正靠近,她已经听见门内女人小声呜咽的声音。她心里咯噔一跳。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是程端五。 全身像被人用凉水从头淋到尾,俞佳佳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般无助过。 她无声地站在门口,直到门内的哭声停止。 直到,门内的人,走了出来。 15、第十五章 程端五穿好了衣服才从地上起来。她拍掉身上的灰尘,整理好凌乱的头发才离开。 她陡然摔到地上的时候好像扭伤了脚,脚腕处火烧一般的疼,每走一步都让她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她一步一步缓慢地走着,全身上下酸疼得无法自已。她没有想过自己一出来竟然会遇到俞佳佳。 俞佳佳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她犹豫良久,对她展颜一笑。 俞佳佳轻轻点了点头。程端五不作他想,拖着痛脚继续往前走。不想俞佳佳却轻轻扯住了程端五。 程端五有些不解地回头,“有事吗?”因为哭久了,程端五的声音有些喑哑。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刻形容枯槁,双眼血红,但她无暇他顾,反正在陆应钦和俞佳佳面前,她早已没有尊严没有面子。 “端五……”俞佳佳有些欲言又止,她自然是看见了程端五脸上肿得老高的掌印,她轻叹一口气:“还好吗?” 程端五有些不自在,撇了撇头,尽量用自己没有伤的半边脸对着她,欲盖弥彰地说:“刚才爬楼梯,摔了一跤,脸也摔到脚也摔到,真倒霉。” 程端五与俞佳佳比肩而站,俞佳佳身上好闻的香味让她觉得讽刺。陆应钦方才抱着她的时候,身上若有似无散发的,竟然也是此等味道。 她不禁觉得好笑,自嘲地想:还纠结什么?他陆应钦也要结婚了,可是半点儿没输你。 “端五……”俞佳佳又轻唤了一声,良久才轻声说:“刚才,我看到应钦从这里出来……”言下之下斐然,没有说任何揭穿程端五的话,却还是让程端五觉得难堪。 程端五讪讪一笑,不置可否,“如果没事,我先走了。” 程端五不想再和陆应钦的女人再谈其他,虽然俞佳佳也是俞东的妹妹,可程端五依旧不想。她疲惫,疲惫得不想再用伪善的脸孔和俞佳佳寒暄。和俞佳佳每说一句话她就觉得自己难堪几分,她不想再继续。 “等等。”俞佳佳又一次拦住程端五,她深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说:“端五,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程端五有些难以置信,俞佳佳求她? 俞佳佳轻轻凝眉,美人就是美人,轻轻蹙眉就有西子捧心之态了。 “端五,我知道我的要求有些过分,但是我还是想说,”她顿了顿,又抬起头:“我希望你离应钦远一些。” “什么?”程端五觉得好笑,难道她离陆应钦离得还不够远? “我知道,是应钦……”俞佳佳微微垂头,“我知道你也有无奈,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离应钦远一些,为你自己,为我哥,也为我。我愿意出钱,让你和我哥离开这里,去伦敦,去巴黎,去苏黎世……随便哪里,只要你想去的地方。”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俞佳佳坦然一笑:“当然,我愿意拿出筹码来求你。” 俞佳佳抬首与她对视,“只要你愿意离开,我会把冬天也交给你。” 程端五没有去找俞东,此刻她脸上的伤痕若是叫他看见,只会让两个人都难堪。好在俞东早已醉得糊涂,已经被人送回家去。 程端五没有打车。她顺着来路慢慢地走回去。 月影朦胧,两旁的路灯照亮了脚下,却点不燃天空。深夜的路上空无一人,只有少数车辆来往,刺眼的车灯一晃而过,程端五几乎恍惚地走着,一步一步,足迹破碎,路没有尽头,程端五也不知疲惫。 她走了太久太久,高跟皮鞋让她的脚像被架在针尖上,疼得几乎麻木。可她却一点都不想停。 夜风习习吹拂在她的脸上、身上,她觉得冷,伸手环抱着自己,冰凉的双手触着肌肤,还是冷。 她随地坐在马路边,倚靠着路旁的小白杨,像个没有形容的醉鬼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良久,她缓缓睁开疲惫的双眼,被陆应钦打过的半张脸已经肿得很高,让她觉得眨眼都有些难过。 陆应钦的态度还是一丁点都没有变啊,只要一见到她,脸上立刻凝起寒霜,冰冷蚀骨。程端五从来没有在他表情里看到过一丁点的温暖。 程端五从包里拿出身份证,程端五的身份证被放在一个磨砂质地的塑料膜里,她几乎从不离身,连程洛鸣都没有注意过。 她小心翼翼地拿出身份证,撕下贴在塑料膜内侧的照片,几乎卑微地捧着那张刚刚被撕下的照片细细打量、摩挲,像个痴傻的疯子。 那是陆应钦的一张登记照,是过去程端五偷偷从陆应钦的学生证上撕下来的,上面还有凹凸不平的钢印。七年的时间,程端五几乎从不离身。说她犯贱也好,幻想也罢,她就是这么傻,谁也劝服不了。 卑微地爱着一个人的心情,就像看着天上的月亮,遥不可及,却又趋之若鹜。 天上的月亮美则美,却不见得一定要得到,这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了悟。 程端五以为,这辈子她算是不会再爱任何人了。 七年的时间,她已经爱得精疲力竭,爱得心念成灰。 她以前一直以为也许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陆应钦,所以她傻傻地幻想,未来的某一天,冬天长大了,程端五功成身退可以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能拿着这张照片对冬天说:“冬天,这就是你爸爸。” 可惜最后陆应钦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他要走了孩子,却决计不会要她。这样的结果,她一直一直都是知道的。 从前陆应钦从来不会让程端五拥有任何属于他的东西,连照片都吝啬给她一张。他被迫带着程端五出去玩,却从来不和程端五合影,就算被人推到镜头里,他也一定是站在距离程端五最远的角落。那时候端五的想法是多么的简单,只想着来日方长,总有一天陆应钦会接受她的。 可惜她最终没有等到那一天。 她至今都不知道是有幸还是不幸,仅有的那么一次亲密,她就怀上了冬天。 不得不说,命运这个东西真是容不得人抵抗。陆应钦从来不让程端五拥有属于他的任何东西,最后却百密一疏让她拥有了冬天。 她以为,一个孩子算是对爱情最好的纪念吧,却堪堪忘了,这孩子对陆应钦来说无疑是最大的羞辱。 他是那样恨她讨厌她,她却不知好歹卑微地拥有着属于他的东西。 七年来,她总爱做噩梦。很古怪的噩梦,梦里的陆应钦孤立无援,被一群人围殴,几乎奄奄一息,他倔强地爬起来,整个身子瑟瑟地抖着,却还是挺直了脊梁骨。他背对着程端五,不论程端五怎么呼唤他都不愿回头。 那种无助的感觉,七年来都是那么真实。 每当她噩梦惊醒,只有一行湿泪提醒着她,梦里的她是多么的恐慌。 事实上,如今的陆应钦,又有谁能伤他?她自顾都不暇,竟然还不自量力杞人忧天。 陆应钦总说她欠了他,是,她是欠了他,可是她对他浓到化不开的爱呢?他从来都不曾在意,从来都只是残忍地践踏在脚底。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不忍去看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是谁说过,爱本无罪,如若真的无罪,那她是不是可以从强烈的自责中得到救赎? 程洛鸣不只一次对她说:“程端五,你疯了么!你知道陆应钦是谁么?如果不是陆应钦在爸爸出事以后落井下石,我们会过这样的日子么?” “就算爸爸过去再怎么控制他,我们家对他的恩情他也不该这样回报!” “程端五!过去你小,不懂仇恨也就罢了!现在的你还这么不懂事么?陆应钦是谁?是我们的仇人,仇人!就算我们斗不过他你也不该对他念念不忘!” “……” 道理她岂会不懂,陆应钦的狠厉决绝,有谁比她的体会还要深刻?可是她偏偏劝服不了自己的心。她总是隐约地记得陆应钦的好。他为人冷漠,有权有势的人他都不屑搭理。可是街边受伤的乞丐他却能眼都不眨地背起来送到医院;他不算好相处,但他从来不拿有色眼镜看任何人,不会像其他男人,把女人看成负担。 有时候程端五都在想,如果,如果十七岁的程端五没有那么贪心,如果十七岁的程端五只是默默地喜欢他,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只可惜,现在的程端五无法了解十七岁的程端五。也可惜,没有十七岁的程端五,就没有现在的程端五…… 这么多年,她过得再累她都没有想过要真正的离开。没有陆应钦的城市,她没有生活过,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可不可以,所以她不敢尝试。 如今俞佳佳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 她说:“我愿意出钱,让你和我哥离开这里,去伦敦,去巴黎,去苏黎世……随便哪里,只要你想去的地方。” 她还说:“只要你愿意离开,我会把冬天也交给你。 每一个条件都足以让她心动,可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毋庸置疑,让冬天回到她身边这一条件足以让她爽快地答应这一要求。而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她几乎没有犹豫便答应了俞佳佳的要求。 离开这里,躲得远远的,和俞东组建一个小家庭,好好的照顾两个孩子,好好的照顾哥哥。 这个蓝图太过美好,美好到有些不真实。她迷惘又惶恐。 微微垂头,程端五失神地盯着陆应钦那张年代久远的照片,她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脑海里像有个橡皮擦,她有些想不起陆应钦的模样。 她一下一下撕碎了陆应钦的照片,细小的碎片随风飘散,落在微潮的地面上零零碎碎,任谁也拼凑不出原本的模样。像他们的结局。 程端五凄凄地想:这次,是真的要“永别”了吧? 没想到,她竟有些舍不得。 16、第十六章 起初听到一切安排的时候,程洛鸣并没有同意,他还是无法完全信任俞家兄妹,尤其是俞佳佳。 “俞佳佳她是真心想帮你还是想害你?你这么轻易就相信她?”哥哥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对于一无所有的程端五来说,还有什么可图的呢?赌一把也许拥有一切,赌输了反正也是一无所有,也没什么损失。 “她骗我做什么呢?让冬天待在陆应钦身边显然对她来说不是最好的选择,把孩子给我,让我走得远远的,再把责任都推给我,一举两得,我不觉得她是亏本买卖。” 哥哥眼神复杂的看了程端五一眼,感慨道:“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一点都不傻,分析人总是分析得有条有理,可是自己呢?一团糟。” 程端五苦涩地讪笑:“正视自己比审视别人要难得多。” “唉,”哥哥终究还是依了程端五,他有些担忧地说:“希望俞佳佳不是骗咱们的吧。” 程端五轻叹一口气,“哥,现在我们也只能这样了。” 哥哥也跟着叹气:“我也想冬天那小子了。” 程端五笑了笑,“我们很快就能一家团聚了。” 哥哥望了望远处,沧桑又感伤地说:“希望吧,现在咱们被动,只能这样,唉,尽人事,听天命。” 程端五去辞职的那天,正是张乔当班。听说程端五辞职,张乔硬是眼泪婆娑十分舍不得。 “臭丫头,就这么走了,没良心。” 程端五也有些舍不得,这么长时间多亏了这么多同事的照顾,一下子要走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张乔抹了泪问她:“是要去哪呢?还得辞职,远么?” 程端五点点头,“挺远的。”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并且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张乔也不刨根问底,她想了半晌问了句:“程大哥也跟着去么?” “嗯,他不跟我能去哪儿啊?”她本能地回了句,半晌坏笑着调侃:“老不正经的,老关心我哥,什么事呢这是?” 张乔对哥哥的几分小女儿心思程端五又岂会不知道,但是即便张乔家世再怎么差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无房无车还有病没有劳动力的男人,她当初也曾试探过,被哥哥严词拒绝,哥哥不想拖累任何人。 原本以为张乔会骂她几句,不想她颇有些伤感地说:“程大哥好歹是个大学生,是见过世面的人,和我不配。”张乔轻叹一口气,认真地打量着程端五:“我知道你们兄妹俩肯定不是普通人,漂亮得不像人间的人,瞧着就高高在上的。” 超市里工作的大多是中年妇女,也有一些中专毕业的女孩,比如张乔,没读到书的总是对大学生、研究生充满崇敬之情。也许有人会笑她们浅薄,但程端五却觉得她们比社会上很多文化高的人要可爱得多。她们自己也过得不好,却乐于帮助身边的每个人,平时也爱斤斤计较,遇上大事却总大义凛然。程端五这么多年能熬过来,和她们无私的帮助有着莫大的关系 她不喜煽情,却还是忍不住:“我哥的性子你不熟也该知道点儿,他不想拖累任何人。” “我知道。”张乔笑了笑:“程大哥是好人。” “张乔,这么长时间,多亏了你,不然我怕是早就被开除了。” 张乔睨她一眼,大大咧咧地说:“我是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以后……”程端五不是个会说漂亮话的人,只实诚地说:“以后要活得好,找个差不多的男人嫁了,别熬着了。” “臭丫头,搞得酸溜溜的,我又想哭了。” 程端五喉咙哽了哽,伸手环住张乔:“真的谢谢你……” “……” 安排好一切的那天晚上,程端五和哥哥都睡不着,隔着破旧的床单,勾勒得哥哥侧睡的身影朦胧。 灯被关掉了,四周的一切都被笼在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月色里,程端五翻了个身,带动得不□□稳的小床咯吱作响。 一旁的哥哥突然开口说话:“端五。”他轻声唤她的名字。 这么多年他们兄妹带着孩子相依为命,有时候也为柴米油盐的事大吵,却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彼此。 “嗯。” “明天早上,还是我陪你去接冬天吧。”程洛鸣一晚上眼皮一直跳,有些不放心。 “不用了,你和俞东直接去机场就行了,他那头还带着乐乐呢,别整得他操心。” 哥哥半晌没说话,即不赞成也没反对。他突然跳脱地问了一句:“端五,你是真的想跟俞东过一辈子么” 程端五楞了一下,良久才幽幽地回答:“这个问题重要吗?” 哥哥轻轻叹息,“不重要”,他顿了顿,也翻了个身,“端五,你后悔生冬天么?” 七年,哥哥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程端五活得辛苦,很多人都问过她这个问题,唯独她最亲的哥哥,从来没有问过她这个问题。 程端五有些哽咽,这六年,他们兄妹俩一起苦一起累,都是为了拉拔着冬天长大,哥哥从来没有抱怨过,冬天生病,她去卖血,哥哥也去卖血。他对待冬天就跟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他也有病,却从来都是自己扛着,任是不懂的人也知道他犯病的时候有多辛苦,可他却扛了下来,并且一扛就是这么多年。 “哥,我没有后悔。”程端五的声音有些颤抖,“如果给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生下他。” 哥哥笑了笑:“果然是我的妹子,犟呢。”他笑得轻松,这么多年他都没这么轻松地笑过了。 “明天,要是真的走成了,以后咱们就忘了一切,好好生活。” 程端五知道哥哥的意思。他一直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也许时间真的是褪化伤痕的良药,连他也开始想要放下了。 “哥……” “端五,以前是我太偏执了,老想把我的想法强加在你身上,总提醒你别忘了恨。”他自嘲地笑笑,“现在想想,我竟然让自己的妹子这么累的活着。恨人太累了,我想还是安稳地活着吧,能有什么比活着更好呢?” “哥……” “其实陆应钦也不算对不起咱们,咱爸不是老说‘施恩莫望报’么,再说也不是咱施的恩,谁也没规定人必须有良心,必须回报到咱身上。当初告发咱爸的也不是他陆应钦,人有本事能把程家一塌糊涂的生意搞活了,给我不一定能成!” 程端五知道哥哥为什么会说这番话,他不过是希望她减轻罪恶感。她的心思和她朝夕相处的哥哥又怎么会不知道? 她活得累,哥哥又何尝不是? 她想想就心酸,她红了眼眶,出声阻止:“哥你别说了,我都知道。” 她要离开这里,以后谁也伤不到她了,连陆应钦也不例外。从她撕烂照片开始,她就暗暗发誓不会再让自己陷入爱情的囹囵。她和陆应钦,是按照既定的轨迹行进着。 他不爱她,她离开他。从此相忘于江湖,谁也不再去捡过去的伤痕。爱情于她已是覆水难收。 她不会再期盼陆应钦回头,因为她懂得了:不要对不爱你的人有要求,不要给他机会看轻你。他不爱你,你就更该爱自己。 程端五过去也常常在想,如果有一天会有一个人伤陆应钦至深,像他伤她一样,她会不会快慰。答案是,不会。因为她不想世界上多出一颗破碎的心。 哥哥问她,是真的想跟俞东过一辈子么?她觉得答案不重要,俞东能给她她想要的安稳,她愿意和俞东过下去,这样就够了,一辈子的承诺太重,程端五已经不相信了,她变得务实,她只愿意相信过一天是一天。 程端五直直地望着天花板,郑重其事地说:“恨是没完没了的,我只想好好地活着,不为向任何人证明,只为我自己。” “好妹子,长大了,比哥会醒事。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不想见冬天了?” 程端五撇嘴,先煽情的也是他,破坏气氛的也是他。她没好气地说:“哥,以后要是遇到合适的姑娘,也成个家,冬天是我儿子,以后你想玩自己生去!” “不得了,臭丫头跟我分起你啊我的?!” “……” 那天晚上是这对兄妹这么多年来睡得最最安稳的一天,他们希冀着美好的明天,温暖的未来,却不想,一觉醒来,迎来的,是噩梦…… 俞东一清早就来了,程端五的行李不多,都给哥哥拿着了。哥哥和俞东上车后都不放心地探出头来问她:“真不要我跟你一块去么?” 程端五对这两个男人的婆妈程度有些膜拜,翻翻白眼说:“老大,你们快走吧,别耽误时间了,我现在就去接冬天,一会儿到机场跟你们汇合。” 俞东显然和程洛鸣一样,对自己的妹妹不大放心,颇有些担忧地说:“佳佳真能把冬天带出来么?”他郑重地交代:“端五,我知道说这话顶没良心,但是冬天毕竟也是陆应钦的孩子,就算搁他身边也不会受虐待,如果你要真没接到孩子,赶紧到机场来,今天赶紧走。” 程端五点点头,“我知道,”她上前抚了抚俞东紧皱的眉头,安抚他说:“别太担心了,你照顾好乐乐和我哥就行,我一会儿就到了。” “路上小心。” “你也是。” ****** 俞佳佳清早就把冬天叫了起来,陆应钦昨天在家里留宿了,这一整个月来的第一次,让俞佳佳又意外又不安。瞅着时间,和程端五约的时间快到了,可陆应钦还是岿然不动地坐在餐桌上,吃完早饭还在悠闲地看报纸。俞佳佳有些急了,却不敢表现出来。 离约定时间还有四十分钟的时候,陆应钦终于有要走的迹象了,他起身整了整衬衫的衣领,俞佳佳便体贴地递上了外套。 陆应钦穿好外套,接过俞佳佳递来的手表,他熟练地扣上表带,慢慢一转身,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俞佳佳,是让人看不透的眼神。 他颇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佳佳,你跟我多少年了?” 俞佳佳被他问得一怔,他的眼神实在有些难猜,她想了想,从陆应钦正式承认她的身份到如今,已有些年岁,她老实地回答:“六年。” 陆应钦缓缓抬头望向远处,感慨地说:“原来有六年了啊!” 俞佳佳有些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垂着头,“是。” “佳佳,你觉得我对你好么?” 这样的陆应钦有些奇怪,俞佳佳甚至怀疑,是不是她的计划被识破,她忐忑地看着陆应钦,但他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他今年三十岁了,正是男人风华无限的年纪,既不会显得稚嫩,也不会太过沧桑。他拥有地位、权利、财富,以及能让女人一见倾心的容貌。作为男人,他已经无可挑剔。他对她自然是极好的,有求必应,他发脾气的时候谁也不敢靠近,只有她俞佳佳能抚须而上,降他的火气。外人都知道,陆应钦对他的未婚妻子极尽宠爱。她在这圈子里几乎是所有女人羡慕的对象。 俞佳佳轻轻地笑:“你对我自然是满分的好。” 陆应钦也跟着笑了,一双微微吊梢的眉眼眯成一条缝,危险又性感。他抬首握住俞佳佳尖削的下巴,浅浅一啄,“乖。” 俞佳佳被他吻得全身一怔,却兀自镇定地笑。 他笑着的表情让俞佳佳冷得一颤。只听他低哑地说:“佳佳,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嗯?” “我就是喜欢你听我的话。” 俞佳佳被他的语调一震,心跳加速,却还是强撑着笑容。 陆应钦换好鞋子要出门,俞佳佳乖巧地跟在他身后,临走他交代:“今天晚上我希望能在家里看见你。”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我不在家能去哪?” “乖。”陆应钦的口气像在逗抚自己的宠物,俞佳佳并没有太在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俞佳佳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流了一身的冷汗。 陆应钦走后俞佳佳并没有立即出门,她打了电话给焦急等待的程端五,告知她要晚一个小时到。 一个小时后,俞佳佳打电话给关义,还是一贯的软侬语调,“关义,应钦到公司了么?我怕他在开会没打给他,我有点事儿找他,他要是没在忙我就给他打电话了。” 关义的声音还是那么公式化:“老板在开早会,一会儿我会告知他给您回电。” 俞佳佳放下心来,笑眯眯地说:“没事,那我一会儿再给他打好了。” 关义挂断电话,坐在他身边闭目养神的陆应钦幽幽问了一句:“俞佳佳?” “是。” 陆应钦冷冷一笑,表情变得残忍,他缓缓睁开眼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投射出来的狠意让关义也寒得全身一怔。 他似笑而非,“佳佳现在越来越聪明了。” 关义吃不准他的意思,不敢接话。 “机票准备好了么?” 关义点头:“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定好了。” “很好。” 俞佳佳简单地收拾了冬天的衣服,扯着孩子赶紧走,她算着时间,争分夺秒地往约定的地方赶。 载她的司机是她自己安插的亲信,自是没有什么顾忌,她搂着孩子交代,“冬天,马上我就送你到你妈那去,但是你路上要乖,不许闹,听见没?” 冬天一听是送到“妈妈”那去,双眼直放光,马上正襟危坐,不再多话。 “还要多久?” 司机看看路况回答:“半小时。” 俞佳佳虽然也急却也没有再催,只是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有些心烦意乱。安静坐在她身旁的孩子仿佛是陆应钦缩小版,看得她有些发怵。从出家门她就一直眼皮跳个不停,隐隐总有些不安。 眼看着快要到目的地,车却猛地停了下来,俞佳佳和冬天都因为突然的刹车身体前倾,撞到前座的靠背。 俞佳佳揉着冬天的额头,斥道:“怎么回事啊?!” 司机嗫嚅地回头,满脸恐惧:“是……是……陆先生的车……刚刚逼过来的……” “什么?!” “陆先生的车……” 俞佳佳顿时全身颓丧地往后一靠,手心全是汗。 坐在一旁的冬天见车停下来,小心翼翼地侧身过来附在俞佳佳耳旁说:“阿姨,怎么停了?不带我去找妈妈了么?” 孩子的声音稚嫩而天真,充满了希望,而俞佳佳却绝望得无力。 不一会儿,关义已经过来敲车窗。俞佳佳按下车窗。 “老板在前面等您。” 俞佳佳抬头看了一眼前面,默默垂下眼睑:“知道了。” 俞佳佳第一次感受到陆应钦的完全冷漠。他迎风而立,背对着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知道,必然是让人不寒而栗的。 她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怕陆应钦。他身上总若有似无地散发着一种可怖的狠意,不怒自威,这气势让人害怕。 俞佳佳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心,长长的指甲掐进肉里也浑然不觉,背脊心凉飕飕的,像被人放了冰块。 良久陆应钦才开口说话,“佳佳,机票我给你订好了,出去玩一趟吧。” “为什么?” “还要我说么?佳佳,我以为你是了解我的。”他慢慢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睨着俞佳佳,那眼神漠视得让俞佳佳几乎心死。 她深深地呼吸,最后苦涩地一笑:“我知道了。”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准备离开。 “慢着。” 俞佳佳停住,“怎么?” 陆应钦一笑:“直接去机场吧!” 俞佳佳的笑容终于僵在脸上,眼眶中开始泛红。 陆应钦怜香惜玉地望着她,慢慢走到她身边,展臂将她揽入怀中,低低地在她耳畔说:“佳佳,我说过,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最听我的话,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了?” “应钦……”俞佳佳非常懂得顺势而下,眼泪来得及时,梨花带雨的模样我见犹怜,只是陆应钦却不为所动。 “佳佳,六年时间你待在我身边我都没有感到不适,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下去,别再让我把你送出去玩,这次出去好好想想。” 俞佳佳眼泪还是刷刷地流,心底却是死灰一片。眼前的男人她真的认识吗?不,他陌生得让她觉得不认识。她该庆幸吗?庆幸陆应钦对她还有情分,没有让她直接滚蛋? 女人,在他眼里永远是这么卑贱,听之任之,像木偶,不能有自己的意志。 她怨恨,却反抗无能。只因为,他是陆应钦。 她,不舍离开他。 ****** 程端五心急如焚的在约定的地方等待。她盯直了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却没有一辆带来她的冬天。 俞佳佳说迟一个小时,现在已经快两个小时了,她也不敢打电话催她,怕她烦了会变卦。 俞东之前十分钟一个电话的催,现在却一个电话都没了,她拨回去也没人接,她觉得有些异样。两头都在急,她又不敢离开。 整整等了三个小时后,程端五一直沉默的电话终于响起,她没有盼来冬天,也没有盼来俞东,只盼来比噩耗更大的噩耗。 电话里哥哥的声音心急如焚,他焦急地对程端五说:“端五,完了。俞东被抓了,我等一个多小时了,怕是要出事了。” 程端五没弄明白吗,紧皱着眉头:“哥,你先别急,你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 “端五,你先给我撑住了。俞东他被警察抓了,我们怕是走不了了,冬天你到底接到没有?” 程端五握着手机的手几乎颤抖得握不住,她全身都因为恐惧开始哆嗦,“哥,我没有接到冬天,俞佳佳她没有来……” “……” 17、第十七章 “什么?”关义握着手机几乎不敢相信这个消息。 可是电话那头的男人还是程序地汇报着调查来的结果,隔着电话,他看不见关义的脸色已经彻底变了。 “程小姐应该是要和东子一起走,而且是俞小姐的人定的机票,俞小姐的人定了三个地方的机票,同一时间,飞日本、飞新加坡和飞香港,过去也可能只是转机,我想应该是想要迷惑一下陆先生吧,我不清楚他们到底准备到哪个地方,如果等他们登机再查可能就难找了。” “知道了。”关义挂断电话,转过头来看着陆应钦,欲言又止。 倒是闭目养神的陆应钦先开了口,他微微皱眉,“怎么?” 关义想了想才小心翼翼的回答:“您让我盯着程端五,现在有了点异样……” 陆应钦没有抬头,“说。” 关义还是有些害怕陆应钦的阴晴不定,背后冷汗阵阵,他硬着头皮说:“俞小姐……给程端五和俞东买了机票,大概是想送他们出国……” “出国?” 一直闭着眼睛面无表情的陆应钦终于有了一丝表情,他的嘴角慢慢扯出一个戏谑的弧度,冷冷嗤了一声,“程端五和俞东是想远走高飞么?” 关义斟酌半天才说:“如果没猜错,可能还有冬天……” 陆应钦眼风一扫,关义顿时如芒在背。他冷冷哼了一声,起身走到窗边。 他拉开百叶窗,窗外温暖的阳光照射进来,缓解了室内的阴冷。关义一直绷着的身体也有了些温度。 良久陆应钦才说:“很好,一个个,很好。”他不怒不斥,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森然却让关义觉得害怕。 “老板,要阻止么?” “不。”陆应钦还是没有动,他轻轻把玩着自己左手上的指套,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手,说话的声音阴鸷而低沉,“我会让他们来求我。”他冷冷一笑:“关义,你该最清楚,背叛我的人,从来不会有好下场,我放过俞东一次,但绝对不会有第二次。” 关义走出陆应钦办公室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脚下虚浮,脑门心的冷汗出卖了他,其实他方才的镇定不过是伪装罢了。 程端五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她竟然想带着冬天和俞东一起逃,关义不知该佩服她有胆识,还是鄙夷她不自量力。还有俞佳佳,聪明如她怎么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如今陆应钦的势力如日中天,程端五又能逃到哪里去?难道她到现在还不明白,不是陆应钦亲自放手的东西,他就算是毁了也不会给别人。 不管现在陆应钦对程端五是什么样的感情,但是从陆应钦目前的种种行迹来看,他对程端五显然还充满了兴趣。 那么,程端五就哪里都逃不了。 那天陆应钦破天荒地放下忙碌的工作回了城郊的别墅。关义知道他不是想儿子也不是想俞佳佳,他是个天生的操控者,他喜欢全盘控制的感觉,这样挠一下逗一下的游戏他乐此不疲。 早上他同司机一起去城郊的别墅接陆应钦,俞佳佳一如往常相送到门口,关义几乎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风情万种的脸,没有看出任何一丝的破绽。 他不得不说,比起程端五,俞佳佳待在陆应钦身边要合适得多。 程端五不够聪明,她的爱恨都挂在脸上,一双漂亮的眼睛不管经历什么都依然如一汪翦水般澄澈。很显然,她不是适合陆应钦的女人。 陆应钦面对俞佳佳的时候一直是满脸温柔的笑意,直到上车后才收敛了表情,那陡然变化的表情让关义有些措手不及战战兢兢。 “老板,是回公司么?” “嗯。” 司机发动了车子,一路陆应钦都没有说一句话,就在快到公司的时候,陆应钦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掉头。” “嗯?”司机和关义一同诧异。 “俞佳佳是要在哪里和程端五见面?” “淮北路。” “去那里。” “是。” 关义不知道陆应钦为什么要亲自去,事实上机场已经有天罗地网等着俞东和程端五,而俞佳佳,陆应钦也已经安排好了去处。他的手段狠绝到关义都有些不忍。 关义咬了咬牙,没有再揣测陆应钦的心思,只是沉默地低着头,精神集中,随时待命。 陆应钦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车已经停在这里整整四十分钟,这是一个巧妙的角度,左转一点点就能清楚地看见程端五,而右边,则是俞佳佳的必经之路。 程端五并不知道陆应钦在这里,她的身影通过一家影楼的玻璃外墙投射到陆应钦的眼睛里,他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围着一条艳红的丝巾,明明是那样俗气的打扮,却因为她清丽的容貌变得恰到好处,艳色的围巾衬得她的脸上仿佛泛着点点红光,一双灵气逼人的眼睛里满含期待。又是这样无邪又天真的表情。总让陆应钦想残忍的撕碎。 她一直有些急切地跺着脚,口袋里的手机大约十分钟响一次,每次她接电话的表情都是那么娇嗔而幸福。她眯起眼睛的像极了一只猫,十足慵懒。 算起来她今年有二十四了,该是女人大放异彩的年岁,而她也确实如此,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发现,不管她走在哪里,总有意无意便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陆应钦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她。他明知她肯定走不掉,可是当他知道她竟然想走的时候,他还是那样的生气。甚至一连几天他都没有睡好,反反复复地梦见她。 梦里的她还是死死地咬着嘴唇,明明眼眶里全是泪,却倔强地不让它流下来。那是她每次在他面前的样子。 仔细回想,自从他重新见到她,除了讽刺冷笑,她似乎一次也没有对他笑过,一次也没有。 可是她接俞东的电话,却是那样幸福的表情,那表情让陆应钦嫉妒得几乎要发狂。 七年后的程端五变了,现在的她只会质问他、讽刺他,把他气得直冒火。 如果……如果她还能像七年前那样,执着又傻气地围着他,那他…… 他紧紧地将手握成拳,力道太大指节都在咯吱作响,他却浑然不觉。一腔急怒迅速控制了他,他一秒都想不下去,他觉得自己快气疯了。 压根就没有如果,程端五她变了。 这结论竟然让陆应钦感觉失控,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失控。 一切都如他所想的发生着,面对跟了自己六年的俞佳佳,陆应钦只觉得那张过去他曾迷恋过的美丽脸孔竟然丝毫提不起他的欲望,那一刻,他满脑子都在想着程端五知道一切到底会如此反应。 一想到她又会向他妥协,他全身的血液都兴奋地跳动起来。可是再一想她这次的妥协会是因为俞东,他全身的血液却又像突然被急冻。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不知不觉间,程端五这个过去他深深厌恶的女人竟然开始主宰着他的情绪,而他还浑然不觉的,任由她在他的世界里蔓延盘踞。 ******* 程端五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从警局出来,她觉得几乎站不稳。 有人说,变老是缓慢的过程,可是之于程端五,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好不容易学会了不在回忆里苦苦追寻陆应钦的足迹,她好不容易重新为自己选择了可以栖息的良木…… 可是就那么一瞬间,一切美好都因为陆应钦坍塌。 陆应钦轻而易举地摧毁了程端五好不容易筑起的坚强。俞东勾画的那些美好的蓝图,都在陆应钦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控制之下化为泡影。 虽然俞东什么都没说,但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陆应钦。她临走的时候俞东反复交代:“不要去找陆应钦,陆应钦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哀求而放过一个人。” 可她却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尤其是在俞东嘱咐她“一定要好好照顾乐乐”的时候。 她是一名母亲,她对不能相伴在自己孩子身边那种痛心又无奈的心情感同身受。 俞东是无辜的,为什么连他都不放过?程端五好恨,恨自己的力量是那样的渺小。七年来,她从来没有这样冲动过,也从来没有这样恨过陆应钦。 过去她总想触及他的心,可他像洋葱,一层一层剥开的时候,她每时每刻都在流泪,等她剥完才发现,原来,他根本没有心。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他,可他却逼得她不得不见他。 她第一次那么大胆的闯到陆应钦公司来,却因为势单力薄被保安挡在门外。整整三个小时,关义才姗姗来迟把她领上楼去。她站在电梯里,屈辱、愤怒、哀恸、几千几万种情绪一涌而上,她几乎要疯了。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快些上去和陆应钦同归于尽。 关义原本站在电梯的另一个角落一直没有说话,大概是看出了她眼底的狠意,他转过身来,轻叹了一口气,开口提醒她:“老板完全可以不见你,但他同意了见你,你就千万别浪费了机会。” 程端五因为他的劝诫变得更加生气,声调也不自觉拔高:“关义,你是不是疯了?你为什么要帮这种禽兽?为什么这种禽兽能这样无法无天?我不相信,我不信真的没人能治得了他!” “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的,我只想提醒你一句,以你现在的力量,绝对绝对斗不过他。” 18、第十八章 程端五果决而坚定地抬起头望着关义,一字一顿地说:“关义,我不怕,我一点都不怕他,我一无所有,我不怕他,斗不过他我没打算斗,我只想走得远远的,是他欺人太甚不是么?” 关义皱了皱眉,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端五,你真的一无所有么?为什么从我看来,你有的太多?为什么我觉得你满身都是弱点?你的哥哥、你的孩子,还有俞东,告诉我,哪一样你能舍弃?” 关义一句话问得程端五哑口无言。程端五瞪大了眼睛,却发现自己没有可以反驳的话。是啊,她自诩一无所有,可她浑身都是软肋,这才能让陆应钦羞辱一次又一次。 “端五,你想过么?老板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逼你?他真的有那么闲么?他现在什么都有了,你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是,我什么都不是,我只希望他能大度些把过去都忘了,这也不行么?!” 见程端五情绪越来越激动,关义有种想让电梯停下来的感觉。这样的程端五和陆应钦,不正是以卵击石么?他实在不忍。 关义抬眸与她对视,严辞灼灼,“端五,过去,你忘了么?” “我……”忘了。程端五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 关义看着程端五复杂的表情,轻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老板也没有忘。” 程端五的心因为关义这样一句语重心长的话募地沉到谷底,她的眼神越来越深沉,“因为我是程天达的女儿?因为我是程洛鸣的妹妹?因为我是他的仇人?”她冷嗤一声:“原来他也不过如此,关义,我告诉你,我早就不欠他了,就算我欠他再多我也还清了!” 关义无力地单手扶额,无力地看着程端五,只觉得两个人都有点榆木疙瘩的感觉。 “不因为你是任何人,因为你是程端五!” “什么?”程端五疑惑地抬头。 还不等关义回答,只听电梯“叮”地一声打开,目的地到了,程端五也顾不得关义只说了一半的话。她的目的很明确,没有闲工夫多聊。 好像感受到陆应钦的气息一样,她全身的戒备立刻启动,她紧握着拳头向着她来过两次的地方迈进,每一步都是那么沉重。 经过重重传达请示,程端五和陆应钦的距离终于只剩下一扇磨砂玻璃门,她深吸一口气要推门而入,关义却抢先按住了门把手。 他充满担忧地看着程端五,“端五,我们认识也有七年了,我不会害你,听我的,和老板好好说,别浪费了机会。” 程端五冷冷地睨了关义一眼,“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只会告诫我!最该告诫的难道不是在里面的人?!” 关义一时无话,无奈只得放开手,看着程端五笃定推门而入的倔强背影…… 陆应钦办公室里的空调温度有些低,冷气凉飕飕地灌进她的脖子里,她觉得自己全身汗毛倒竖,每一个毛细孔都难受地收缩。可她不害怕,一点也不,在进来之前她还有一腔的愤懑想要宣泄,可当她真的看到陆应钦时,她竟觉得自己几乎一句话也不想和他说。 她毫无惧意地抬头,冷冷地看着陆应钦,轻启薄唇,她的声音毫无温度,“陆应钦,要怎样你才肯放了俞东?” 陆应钦正在签文件的手顿了一下,虽然猜到程端五可能会是这样的语气,但当他真的听见时还是感觉被她的语气蛰了一下。在她没有来之前,他一直在想程端五第一句会和他说什么,如果她求他,他会不会心软?他想了许多种可能,甚至想过她会动手和他厮打,可她通通没有,她的眼神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不屑和他说话。 他“啪”地一声把钢笔往桌上一摔,猛得往后一靠,他感觉心里好像有什么揪得紧紧的,“程端五,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么?” “呵,”程端五不屑地冷笑,“除了卑鄙无耻不仁不义的畜生,还能和谁呢?” “是么?”陆应钦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女人竟有如此本事,一句话就说得他想起身掐死她。他怒极了,却反倒镇定,“你可以尽情说,只要你愿意。只是希望你说完以后能赶紧出门,不要影响我工作。” “陆应钦,你真卑鄙。”程端五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着。她恨自己无能,恨自己受制于人。 “让俞东坐几年牢取决于你,不过以你目前的态度至少五年吧。” “疯子,你这个疯子,俞东是你的兄弟!” “七年。” “王八蛋!陆应钦你这个王八蛋!” “十年。” “我恨你。” 陆应钦一直寐着的眼睛缓缓睁开,他几乎有些错觉,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程端五刚才是在说……恨他么? 他的神色渐渐阴鸷,紧盯着程端五的一双眼睛里充满了冷冽。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漠视这个女人。她恨他难道不是他一直知道的么?为什么听她这样毫无矫饰的说出来,他竟然有种刺痛的感觉? 他下意识抬起头,程端五看向他的眼神是那样厌弃。她怎么会用这样的眼光看他? 以前……以前她永远是用追逐仰视的目光看他,仿佛爱他就是全部的信仰,而现在,她变了,她真的变了。 陆应钦有种抓不住她的感觉,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觉得全身不对劲,他瞪着她,眼球里充斥着血丝,血红的颜色仿佛要噬人一般,“程端五,你再说一遍。” 到底还是无法淡然地和他相忘于江湖,既然他选择了决裂,那么她只能顺着他的选择行进下去。她曾经一直天真的以为,即使他们不相爱也不用那么累一定要做仇人。可他不愿意,他永远都要和她站在两个极端。 她一字一顿地说:“听不见吗?陆应钦,我恨你。” 她终于承认,爱上陆应钦,原来真的是一场噩梦。一场睡不去醒不来的噩梦,她如履薄冰冷汗连连却怎么都无法挣脱的噩梦。她忘不掉也离不开,她对他,终究如那句古语所言: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程端五握了握拳头,仿佛豁出去一般咄咄指责:“陆应钦,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就算不放过我,你也不该害俞东啊!他是你兄弟不是么?陆应钦,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冷血?为什么?” 提及俞东,她终于警醒过来,关义说的对,她全身都是弱点。她现在骂了他恨了他惹恼了他,遭殃的是俞东。那么,她现在做任何事,有意义么?她来这里,又有意义么? 时间一分一秒像在煎熬。她觉得又冷又累,这种无助的感觉好像每时每刻都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她无可奈何地笑了,那笑苦涩得她喉间发痛,“陆应钦,你想怎么样都随你,俞东是无辜的。” “无辜?”陆应钦冷笑:“俞东的事你又知道多少?我能抓到他的把柄,这不是问题吗?” “就算他有问题,也不该你来制裁不是么?我们已经要走了,你还要我们怎么办?” “‘我们’?”陆应钦冷冷一笑,夹枪带棒地讽刺:“倒是说得亲热,你们睡过了?这么为着他了?” “是又怎么样?他会娶我,我为着他这是自然的,今后我都会敬他爱他,他是我的丈夫!”程端五可以忍受自己被他羞辱,他用再难听的话也没关系。可俞东不行,那么温柔的俞东,她无法忍受陆应钦这样侮辱他。 “丈夫?程端五,看来我看错你了,原来爬别人的床是你的习惯是不是?”他嫌恶地睨她,狠狠地啐一口:“程端五,你真脏。” “是。”程端五嗤鼻冷笑,字正腔圆地说:“我是脏,我脏所以我才跟你。我对不起俞东,因为我跟过你这种人渣,我脏所以我生你这种人渣的孩子。我脏全是拜你所赐,陆应钦!”程端五最后的几个字几乎是用吼的,她话音尾音未落,陆应钦已经从位置上起来。 他脸色阴沉,一只手蛮横地抓着程端五,恨恨把她往墙角逼,她被那粗暴的力量撞得一懵,等她反应过来,陆应钦的手已经掐在了程端五细瘦的脖颈上,他的力道大得惊人,堪堪是要置人于死地的力道。程端五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胸口的空气全数被逼了出来,血液流通不畅,全数积郁在头顶。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死亡的感觉,似乎也不是那么难捱,比起这七年她过的日子,她竟然觉得死亡是那样轻松。 这轻松的感觉让原本在挣扎的程端五突然放弃了动作。她像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任凭陆应钦的力气怎么大她也不反抗。 也许,也许杀了她,他就觉得舒畅了吧? 也许,也许没有她,一切都会好了吧? 俞东不用坐牢,冬天不用受苦,所有的人都不用被拖累。 原来,哥哥说错了啊,连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 她怕,活着太痛苦了,她怕极了,如果可以,她宁愿死了。 陆应钦粗暴地掐住程端五,程端五的脚因为他力道的带动踢到了放置在墙角的古董桌,古董桌被她踢得“砰”一声闷响。 这乍然的声音像一记醒钟敲醒了陆应钦。程端五的脸色因为缺氧变得青紫,明明该是痛苦而扭曲的表情,可程端五的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她紧闭着双眼,眉头都没有皱,陆应钦只在她脸上看到了解脱。 他觉得手心似乎被烫到了,猛得放开。 全身无力的程端五虚软的倒在了地上,喉间的疼痛让她无法自控地剧烈咳嗽,身体痛苦地痉挛着,大难不死,她竟一点喜悦都没有。她嘴唇发白,却仍倔强地抬头,冲陆应钦吼道:“为什么不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吧!”她死死地拽住古董桌的边缘,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听上去像是要哭了一般。 她最终还是成为了那个懦弱的程端五,连逞凶她都比不上陆应钦,除了死,她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可以赢的。 她不怕死,她只怕痛苦的活着。 “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算了?杀了我解恨,杀了我一了百了,杀了我两不相欠,这条命我赔你所有的恨,够不够?陆应钦,够不够?”她一句一句地重复着,自言自语仿佛是台坏掉的机器,只是不断地质问陆应钦为什么不杀了她。 陆应钦满脸尽是懊恼,“程端五……”他叫她的名字,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上去扶她,他的手还没触到她的肌肤,她已经用尽全力抬手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啪——”地一声,不偏不倚,狠狠地打在陆应钦的脸上。陆应钦毫无防备,生生承下了她掌风的力道。 “滚!”程端五浑身尽是不可进犯地狠意:“滚!不要碰我!” 陆应钦终于彻底动怒,他猛地把程端五从地上抓起来,双手用力地握着她的双肩,尖刻地讽刺:“不让我碰?不让我碰只让俞东碰?”他恼羞成怒,愤愤倾身过来:“程端五,你恨我?我告诉你,你恨我你也必须向我妥协,你斗不过我的。” “呵”程端五不屑地冷笑,“还要我怎么妥协?陆应钦,要么杀了我,要么放了俞东,我什么都没有,这条命你要就拿去!” “你是愿意俞东去死了么?程端五?”陆应钦觉得问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有一把无形的刀抵在他的心尖上,再靠近一点就要血肉模糊。 “是!我愿意为他去死!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很好,很好。”陆应钦突然放开了双手,大笑了起来。明明是那样爽朗的笑声,却隐含着难以言喻令人恐惧的杀意,他猛得收住笑声,一转头,一字一顿地对程端五说:“程端五,你不是伟大么?你不是愿意为他做一切么?很简单,趁我还对你这肮脏的身子有兴趣,跟我,到我满意为止,我自然会放过俞东。” 程端五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陆应钦过去用再怎么粗鄙的字眼她也没有觉得这样羞辱过,她死咬着嘴唇,握紧了拳头,“陆应钦,你真让我觉得倒胃口!” “呵,”陆应钦冷笑:“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十年以后,你就能和俞东再续前缘,我想十年对你们来说,并不算太久吧?” 19、第十九章 陆应钦掸了掸烟灰,灰白的烟灰剥落在烟灰缸里,散落一片,陆应钦瞧着,突然有种莫名的落寞。 程端五走了。办公室里空荡荡地只剩他一个人,除了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香气,陆应钦几乎找不到程端五来过的痕迹。 手心还深刻地记忆着她颈中的脉动,以及触及她肌肤的那一抹滑腻。 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现在的程端五只会客气地喊他“陆先生”,或者生气地吼他“陆应钦”,她再也不似从前少女姿态唤他“应钦”。 她小他六岁,从前她韩剧看多了也喊过他“大叔”,那时候他觉得荒唐,如今想来,好像她确实只是个小姑娘而已。 近七年的时间,程端五消失得无声无息,他也没有特意去找过。他以为自己毫无兴趣。偶尔做噩梦想起那些屈辱的过去,他也会连带想起程端五,但那时,他对她只有满满的恨意。可如今,他觉得自己的心情似乎越来越奇怪了。 当她真的变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对他死缠烂打,哭哭啼啼,他却突然不习惯了起来。 她说后悔跟过他,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心尖都被刺痛了。他怒极了,失去了理智,甚至想杀了她,可他终究还是没有下手。他用最粗鄙的字眼侮辱她,以权势压她,她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从来不知道她竟是这样的倔强。 从前她的倔强全用在百折不挠的爱他,而现在却全用在不顾一切的反抗他。 这变化是有多讽刺? 到最后,他故作无情地说:“考虑我的建议,你答应了,我自然会放了俞东。” 程端五只回了三个字,抑扬顿挫,字正腔圆,“你做梦!” 程端五决绝的声音言犹在耳,陆应钦眼瞳迅速一收。他摁灭香烟,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百叶窗。窗外的阳光穿透进来,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的眼睛不适地眯起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马路,努力在指甲大小的人影中搜寻着。 世界上有千万种人,千万种女人,奇怪的是,却独独只有一个叫程端五。 陆应钦自己都觉得奇怪,她真有这么特别么? 他沉默地放空,直到关义敲门进来通知他开会。 关义目不斜视,也没有多问。说完该说的,他自觉就要离开。是陆应钦叫住了他。 陆应钦想了许久,突然问他:“关义,俞东前头那女人叫什么来着?” 关义大概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一愣,片刻后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回答:“好像叫明月。” 陆应钦“嗯”了一声,又问:“我记得,好像长得很像程端五。” 关义点头,仔细回想:“眼睛尤其像,身形也像。” “是。”陆应钦回想起那个和程端五七成相似的女人,半晌他才说:“其实她长得算大众了,没什么明显的记忆点,还不到让人过目不忘的地步。”陆应钦明明是在和关义说话,却没有看他,倒像是自言自语。 “嗯?”关义不知道这个“她”是指程端五还是明月。只是沉默地盯着陆应钦,他表情漠然,却让人觉得淡淡惆怅。这种感觉关义从来没有在他身上感觉过,顿时也觉得有些奇怪。 “出去吧,一会儿我就到。” “是。”关义带着满腹疑惑离开。回想程端五狼狈不堪离开的样子,他突然开始有些好奇这短短的十几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 程端五一晚上没有睡着,因为俞东的事发愁了一整晚。原本以为能离开,连房子也退了,结果却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数。程端五突然对命运无力了起来。 越是痛苦的梦魇,却越是逃不开。 俞东家里一切都还是离开前的模样,因为害怕节外生枝,俞东什么行李都没有带,却不想还是出事了。程端五抱着一无所知的乐乐睡了一夜,乐乐一直熬到很晚,忍着困倦不停地问她:“阿姨,爸爸呢?爸爸不是说要带乐乐去很远的地方么?他是一个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么?” 程端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除了欺骗,她想不出别的答案。她极尽编故事所能,才把乐乐安然地哄睡了。可她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 早上五点不到她就起来了,对着镜子梳头发,镜子上雾蒙蒙的,程端五伸手擦了擦,随意的水痕中间,程端五看见憔悴不堪的自己。似乎很久没有这么累了。死去又活来的折腾。程端五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无力地梳着头发,梳子上带下了几绺断发,程端五呆怔地握着,沉默许久,最后一声叹息。 她无畏地对陆应钦说:“不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哪怕一辈子我都会等,这辈子我就认定他了!” 原本以为陆应钦会不屑地讽刺她,却不想他沉默了,良久他才说:“程端五,我记得以前你也曾说过,这辈子认定了我。” 程端五以为自己的心足够麻木,却不想陆应钦的话却轻而易举地敲破了她自认为足够坚固的防备。 “以前”,多么沉重的字眼。七年前,程端五眼里只有陆应钦,而七年后呢?程端五眼里只剩下现实。她已经学会在没有陆应钦的世界里安身立命。虽然这变化是几乎去了她半条命才炼化重生的。 记忆里那些好的坏的全数一拥而上,她几乎被回忆绑架,一切的一切都被悄无声息的剖白,程端五过去那颗赤诚的心就被这么硬生生的曝光,可她已经感觉不到羞耻。只是那些回忆太过沉重,程端五觉得自己几乎踹不过气。 “以前……以前难道不是早就该忘了么?小时候说的话,又何必当真?”她说得云淡风轻,可她却无法像说的那般豁达。她一刻都不想再多留,她不想把更多的难堪暴露出来。 陆应钦温热的呼吸拂扫在她耳畔,她的心跳被他的呼吸牵引,几近失控临界点。 陆应钦紧紧地抓着她的肩胛,力道让她疼得难忍,她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程端五,你以前,不是这样。” 陆应钦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他很少有这样的状态,让程端五觉得自己好像幻觉了。陆应钦抬手撩开她的头发,让她光洁的额头也显露出来,她从前最爱用发夹把头发别在耳后,她很爱笑也很爱哭,所有的表情都毫不掩饰,她一贯活得张扬又肆意。 她突然有些难过。干涩的眼眶里开始积蓄点点的湿润。她的声音颤抖而沙哑:“我以前是什么样子?”她冷冷哼一声:“除了难看,我想不出别的。” 陆应钦的脸色骤变,他沉默,瞬间后,他脸上仅剩的一点温柔的表情也消失不见,他冷冽地看着她说:“程端五,你再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信不信我抽你?” 程端五无所谓地冷笑:“你不是早抽过了么?”她扬起脸:“还要来一次么?” 陆应钦盛怒,他手微微一抬,程端五本能地一怔,他却没有再扬起巴掌。他嗤笑:“考虑我的建议,你答应了,我自然会放了俞东。” 程端五想也没想就回答:“你做梦!” 简直像做了一场噩梦,她和他的谈判没有产生任何效果。说是谈判,程端五觉得,好像更像是她在发泄。她疯了一样把多年对他的怨恨都发泄了出来。结果呢?结果就是没有一丁点的结果,一切还是在他的掌控之中。 早上出门时哥哥才告知她,俞东的公司已经被暂停营运,全面查封。事态的发展已经超过了她的想象。陆应钦的狠绝再一次刷新纪录。 立案后,俞东换了关押的地方,告发俞东的是和俞东合作的生意伙伴。看上去好像和陆应钦没有任何关系。但是程端五知道,一切都是陆应钦做的。 暂押俞东地方几乎滴水不漏,她用尽全身解数也见不到俞东。最后是俞东以前的兄弟想尽了办法才瞒着陆应钦让她得以见到俞东。 不过关押数日,俞东已经憔悴得仿佛变了一个人,青色的胡渣让他看上去仿佛老了十岁,从他的状态实在不难看出他这几天过得有多糟。可他看见程端五却还是笑容可掬的憨厚模样。 程端五有些心疼,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里面……很糟么?才几天,瘦得厉害……” 俞东还是笑,“我有点认床,大概是睡得不好。” “对不起。” “犯傻,跟我说对不起干嘛?” 程端五哽咽:“如果不是我,陆应钦不会对付你。” 俞东摇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程端五攥紧了拳头,“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么?” “没事,你别太担心了。”俞东笑了笑,想安慰程端五。但程端五心里明白,陆应钦出手了,他根本不可能没事。 “别去求陆应钦,端五,听我一次,别去。” 程端五“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她不敢告诉俞东她已经找过一次陆应钦,她不想让他更担心。 “我的钱全是陆应钦教我赚的,现在他想拿回去就拿回去。以后我做别的就是了。”俞东说得满不在乎,可程端五却心酸不已。这么多年他的辛苦一朝尽毁,岂是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 俞东抬头心疼地望了望程端五,半晌才说:“苦了你了,还说要让你过好日子呢,还没嫁给我就开始受苦了。” 程端五摇头:“我不怕受苦,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就安心了。” 俞东轻声叹息,他犹豫良久才郑重其事地交代:“端五,如果这次……真的要坐牢,你就找别的男人吧,别把青春耽误在我身上了。” 程端五摇头:“胡说什么,会没事的,我等你出来,乐乐也等你呢!” 提及乐乐,俞东一直挂着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同为父母,程端五自然理解俞东的心情。他沉默很久,最后深吸一口气,十分诚恳地对程端五说:“别的我不求你,只希望你把乐乐给送到她外公那,这么多年我对不起他老人家对不起他闺女现在对不起乐乐,”俞东有些懊恼地握着拳头,“我真是一无是处。” 程端五心疼俞东如此自我质疑,默默伸手握住他,宽慰他道:“说好要照顾我,照顾乐乐,你可不能反悔。” “端五……” 程端五固执重复:“说好了,你可不能反悔。” “端五……”俞东的表情充满复杂,他的心情矛盾至极,有狂喜却也有犹豫。现在的他自顾不暇又能拿什么来照顾程端五?可程端五全然信赖的眼神他实在无法拒绝,良久他才一咬牙答应。 “好!等我出去,拼了命也让你和乐乐过好日子!” 20、第二十章 程端五已经想不出理由来瞒着乐乐,俞东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回家,法院的传票寄到家里来了。俞东这人心眼实,钱都投在公司里,全是明面帐,都被冻结了,为了填空和弥补商户,程端五把他的那么点私人积蓄都花得差不多了,原本想请律师,但她跑得腿都快断了也没有一家事务所愿意受理。俞东过去那些兄弟有的偷偷给她送点钱,但那钱毕竟杯水车薪。没人敢再明面上帮他们,可她也不能怨恨别人什么。陆应钦的影响力早就大得超过了她的想象。 银行的人下了通知,房子也要查封,程端五想了很久不得不按照俞东嘱咐的把乐乐送到她外公那里。他老人家是一名退休教授,年岁已高,一个人独居。起先一直不给程端五开门,但程端五不是知难而退的人,她抱着乐乐在老人家家门口等了好几个小时,最后是乐乐喊饿,老人家于心不忍把门给开了。 程端五虽然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多少也能猜到一些。过去俞东是什么身份她再清楚不过,人家堂堂大学教授的姑娘嫁给这么个毛头混子,这内里的纠结一眼便知。 到底是自己的亲外孙女,虽说老人家对俞东还是不肯原谅,但稚子无罪,程端五没有费多少唇舌他便答应了照顾乐乐。临走前老人家一直送程端五到门口。 他六十几岁高龄,头发花白却还算硬朗。浑身散发着学者的儒雅和慈祥。 “小程。”他喊住程端五,自房间里拿出一本存折递给她:“这是他这些年给我的钱,我不稀罕他这么赎罪,你都拿去还给他。” 虽然他话说的生硬,但是程端五知道他的心意。人心是肉做的,这么多年俞东的努力还是有成果的。这食古不化的“老顽固”还是接受了他这个“女婿”。程端五郑重地接过了存折,千恩万谢才离开。 税务问题再加上经济犯罪,问题棘手就在一个“钱”字上面。数额不算小的亏空就算把俞东所有的钱都填进去也还差。 程端五觉得疲惫,这么多年,就这么一个“钱”字总是架在她的头上,让她举步维艰。 俞佳佳杳无音信,俞东没有任何亲人可以帮忙。 不得已程端五只好找了好几份工,没日没夜的工作来填亏空。哥哥看不过去她一个人辛苦,也接了些包装的手工活在家里做。兄妹二人都清楚,他们挣得这么一点不过是杯水车薪。 程端五夜里在一家印刷厂折纸,折一百张才10块钱,程端五一刻不停一晚上也只能折五百张左右,五十块钱,但夜里根本没有挣钱的地方,她不得不做。 凌晨下班,和她一同兼工的同事小姚叫住了她。和她一起折纸的大部分是家里出了事急需用钱的,大家都有几分同病相怜,相处的也格外融洽。 黑灯瞎火的,两人结伴而行。 “端五,你很缺钱么?”小姚性子活泼,比端五小两岁,因为母亲得病才兼几份工,虽然辛苦但很乐观,经常说些笑话让一众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女工乐得开怀大笑。 “嗯。”程端五七点还有一份临时工,现在赶回去也就休息两三个小时,累的没什么力气说话。 “哎,”小姚轻叹一口气:“有时候真觉得不公平,有人一出生就什么都有,可是我们呢,累死累活连饭都吃不饱。” 程端五没有说话,她沉默地叹息。她也算是一出生就什么都有吧?可现在呢,依旧饭都吃不饱。 小姚借着路灯打量着程端五,半晌,她压低声音说:“如果你急需要钱,我这里倒是有个来钱快的法子。” 程端五有些兴趣,抬了抬头仔细听小姚说。 小姚声音很小,凑近程端五问:“你还是黄花闺女吗?” “嗯?”程端五下意识地仰头,片刻后明了小姚的意思。程端五也没觉得侮辱,虽然小姚的意思是叫她“卖”,但旁人看来,她这样贫穷的女人大约也没什么资格有骨气。人家也不过是好心指条赚钱的路给她罢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果断地回绝她:“这个做不来,我孩子都六岁了。” “啥?”小姚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盯着程端五,良久才缓过神来,她感慨:“真看不出来。” “嗯。”程端五已经习惯了大家在听说她有六岁的孩子以后,那瞬息万变的表情。她已经习惯了大家对她另类的眼光。说好听点,她这叫“早熟”,说难听点,她就是“不自爱”。 “别觉得我是坏人,我看你比我还缺钱,瞧着你长得漂亮才说的。不过你要是不介意,跟我一起去做清洁吧,那种娱乐场所正经人家的姑娘都不敢去,又是半夜上班,所以价开得高,只要等那些喝高的客人走了再去收拾,也没什么危险,我做了一个多星期了,没什么事儿。” 在权衡再三后,程端五接受了小姚的意见。她兼得好几份工都没做半晚上清洁工价钱高。高档场所就是不一样。 程端五第一天去才发现,所有做清洁的全是妙龄的少女,虽然不是姿色过人,却也足够赏心悦目。按照经理的话说,在这里,最下等的也是美女。 程端五话不多,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这里的老板也大方,按时给钱,有时还给发发奖金,程端五只做了一个星期已经收到两次奖金了。 这场合说好听点叫“夜总会”,难听点就是淫窟,客人来这里谈生意或者寻欢作乐,不过喝点酒唱唱歌不一会儿就一人搂一个别处去了。程端五有时候碰到这种情形也只是垂着头,当做什么也看不到。推着清洁车就走。 这么多年程端五过得辛苦,再怎么缺钱也从来没有想过来这样的地方。她没敢告诉哥哥也没敢告诉俞东,只能每天提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生怕自己一时疏忽出什么纰漏,那倒霉吃亏的可是自己。 ****** 陆应钦最近心情一直很糟。手底下的人大约也看出来了,变着法子讨好。 俞佳佳被他送出去了,外头的人还以为她是去旅游,就以为他是缺了那事儿,把他给整这乌七八糟的地方来了。 陆应钦原本还没觉得什么,他坐在沙发的最角落,一个人喝着闷酒,后来事情的发展就有些不对劲了,也没多长时间,包厢里的人一个一个也走得差不多了,最后是手底下一莽汉子故作神秘地对他说:“哥,今个好好玩,兄弟给你找的绝对是好货。” 说着他就出去了,包厢里只剩陆应钦一人。这种情况他自然是遇到过,也明白下头该来什么节目。再几分钟,包厢的门被推开,一个怯怯的身影钻了进来。 包厢的灯光暧昧而暗沉,他坐在角落自斟自酌,也没去看来人。大约是他沉着脸的样子太骇人,那女孩一时也不知所措,既不敢靠近也不敢出去,只得尴尬地站在原处,怯怯地垂着头。 完全是本能的模样,一点都没有经过雕琢。看来领她来的人是一丁点东西都没教她。她的每一个反应都十分真实。是陆应钦喜欢的样子。 他讨厌满经风尘的女人,讨厌圆滑讨厌世故讨厌谄媚讨厌太过聪明。 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只是每每遇到那样的女人,他心底总会有个模糊又朦胧的影子出现。 “过来。”陆应钦冷冷地唤了一声,便放下酒杯。 那女孩怯生生地踱步过来,安静地坐在陆应钦身边。她很涩,坐了十几秒才意会过来,颤颤抖抖地给陆应钦倒了一杯酒,“老板,我陪您喝酒。” 陆应钦没有理她也没拒绝,任她把酒倒满。 “老板……”倒完酒,她已经无话可说,紧张地结巴起来:“老板,您要……带出台么?” 陆应钦轻轻地笑了,他抬头打量着坐在她身旁的女孩。估摸着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娃娃脸,还带点婴儿肥,一双眼睛怯生生的像只小兔子,但身体却已经发育得很成熟,是会激起男人欲望的样子。可是陆应钦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兴趣缺缺。 他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子,也不是中年发迹亟待放纵的男人。 三十岁的陆应钦对金钱,权利,女人都不再沉迷。他什么都有了,甚至他已经找不出能让他产生渴望的东西。 “你叫什么?” “伍夏。” “是真名么?” “是。” 陆应钦沉默了一会儿,这女孩不论是反应还是名字都让他想起了一个人。这让他没来由的突然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拿起酒杯抽完她倒满的酒。 酒精的味道熟悉又好闻。他突然粗鲁地把女孩扑倒在宽大的沙发上。那女孩被他力道带倒,难受地嘤咛了一声,只一声,她马上隐没了自己的声音任凭陆应钦予取予求。 陆应钦看着她越看越气,他凶狠地撕扯那女孩的衣服,毫不怜惜地揉捏着。毕竟是收钱办事,明明是疼的极点,那女孩却还在努力迎合,一双怯生生的小手已经摸索到陆应钦的腰带。 “吧嗒——”不是腰带被打开,而是门被突然推开了。 在沙发上的两个人同时停止了动作,推开门的不速之客一见眼前的情景,吓得连声道歉马上关上了门。 包厢里又恢复了寂静。那女孩缓过神来,伸手抱住陆应钦的腰,却不想被陆应钦狠狠地推开。 “滚!” 陆应钦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方才好不容易挑起的欲望全然熄灭,陆应钦身上瞬间散发出骇人的戾气。女孩被吓得蜷缩成一团。 “滚!” 陆应钦又吼了一声。名叫伍夏的女孩被吼得一怔,她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得罪了这大老板,但老板生气了,她也不敢多留,捂紧被撕烂的衣服赶紧出去了。 ****** 程端五懊恼地推着清洁车,赶紧离开。 她觉得自己真是笨极了。兰苑和梅苑两个包厢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她竟然也能走错。最最严重的是,今天上头说的很清楚,兰苑要接待贵客,任何人不准靠近,连保安都自觉离开好远,她竟然闯进去了。 最最离谱的是,她竟然推门差点进去了…… 包厢里虽然黑,但是那男女粗重的喘息声她还是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把清洁车推到角落,站在窗前平息情绪。她心跳得极快,失去这份工作对现在的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自然知道。她犯了这样低级的错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交代,只希望那位贵宾能在春宵一刻后忘了她这么个无足挂齿的小插曲。 程端五深呼吸了几下,转身准备继续工作,不想她一转身,一阵扑鼻的酒气直冲她的鼻腔,她被熏得几乎眼睛都睁不开。还不待她反应,一双不安分的手爬上她的胸房。 那陌生又羞耻的触觉让她立时惊醒,她猛地一睁眼,一张陌生的男人脸孔把她吓得不清。 “新来的?”中年发福的男人,典着大大的啤酒肚顶着程端五,手还在下流地抚弄。 程端五警觉地要推开男人,不想力气根本不敌人家,只得用力地抓住他四处游走的手,“先生!您醒醒,我只是清洁工。我不是……” 酒醉的男人兴致当头,哪里听得进程端五的话,□□连连:“装,继续,我就喜欢这个调调,现在的姐儿真是十八般武艺,我喜欢!我喜欢!” 程端五忍无可忍,随手拿起手边的清洁剂就抄了上去。 那男人被砸得嗷嗷直叫,酒也醒了一半,他捂着脑袋甩手冲着程端五就是一巴掌,把程端五打得眼冒金星差点就摔倒地上。 “欠抽!”那男人看清了程端五身上清洁工的制服,一时觉得倒了胃口,狠啐一口,捡起地上的清洁剂,揭开瓶盖把一瓶清洁剂都倒在了程端五的头上,末了,将空瓶往地上一砸:“真他妈脏!” 说完,拍了拍自己的手,拂袖离去,仿佛生怕被人看见自己竟然差点搞上个清洁工似地。 那男人离去后,程端五才全身无力地蹲下身去,狼狈不堪。头上的清洁剂不断地往下流,程端五不停地擦拭,还是有少数清洁剂落入眼睛里,骤然的刺痛让她双眼红彤彤的,不停地流眼泪,她疲惫地收拾被那男人弄得一团乱的清洁车。 她没有埋怨什么,反而庆幸,这喝醉的男人发泄完就走了,没有追究什么。 她这样的人是没有什么资格向人要求平等和尊重的,这一点程端五一直都知道。现在的她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其余的,都无所谓了吧…… ***** 陆应钦双手环胸站在走廊的拐角。隔着装饰的植物,他还是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连连想了几夜的那双黑亮如漆的眼睛,犹带着几分无助的惊惶。 刚才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他觉得生气。从她推错门推开他所在包厢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认出了她。 这里是什么地方,陆应钦自然再清楚不过。他生气,气她宁愿来这样的地方也不愿意跟他。这样的认知让给陆应钦觉得羞辱,觉得怒不可遏,甚至想上去掐死她。 可是当看到她那么孱弱被人为难,被人生生抽一巴掌,他又觉得心痛,这心痛来得莫名,却似是有雷霆之势,势如破竹,他无法阻拦。 她瑟缩在角落里,声音是那么低微,明明在喘息,却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他甚至都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又做梦了,他一下也没有动,也没发出声音,他怕自己一出声就醒了,然后这一切都变成一场梦。 他怔怔地站着,看着程端五一边擦拭一边流眼泪,这情景甚至让他觉得恍惚。 冥冥的晦暗中,他仿佛受了什么神秘力量的指引,一步一步走近她,直到在她面前停下。 骤然挡住了她全部光线的黑影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力,她几乎毫无防备地抬起头,一双澄澈的眼睛里包含着眼泪,却在看清来人后立刻变了表情,她仿佛受惊的小兽,立刻竖起了全部的防备,她的声音冷冽凄惶:“陆应钦!” 21、第二十一章 程端五在看到陆应钦的那一刻,浑身无法控制得一颤。她下意识地喊出他的名字,却不知道自己下一句该说什么。只得怔怔沉默。 “你怎么在这里?”清冷却又带着难忍怒气的声音骤然贯穿程端五的耳膜,程端五一抬头,陆应钦紧皱眉头的样子落入眼底。 “关你什么事?”程端五本能地反驳。 “你——”陆应钦瞪大眼睛,扬起大手,他不过是想抓她起来,可程端五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头。她这一本能的动作刺痛了陆应钦的眼睛。他有些懊恼地想起自己几次的失控,竟不知这女人已经怕到如斯地步。 她本就因为忙碌而变得凌乱的头发上沾满了粘稠的清洁剂,她身上米色的工作服也沾满了污迹,片片斑驳,这个女人的狼狈不言而喻,可她却竖起了全身的防备,像一只不讲道理的刺猬,非要伤人伤己才罢休。 陆应钦冷冷瞥她一眼,收回手,紧紧地攥成拳。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你知道这是哪儿么?”陆应钦的关心很生硬,他紧皱着眉头,明明不是要开口质问,可他一张嘴就是这样的口气。这么多年他和程端五已经形成了一种相处模式,突然要改他还有些不习惯。 “不用你管。”程端五自然是没听出他话里的关心,只当他是要讥讽她的前兆。 陆应钦冷漠地看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除了嫌恶,程端五什么都没看出来。走廊的灯光并不算明亮,昏昏暗暗的柔和光晕镀在陆应钦的身上,他没什么深刻的表情,也没有显得很凶。这和他平时的模样有些判若两人。程端五愣了一下,就看见陆应钦竟然突然开始解自己的外套纽扣。 他这一动作彻底吓坏了程端五。程端五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护在胸前,她已经没剩多少体力,反抗都没有多少力气。她紧紧地攥握着自己的衣襟,沾染在衣服上的清洁剂让她感觉手心一片粘稠。 “你要干嘛?!”程端五惊恐地想要躲避,不想身后就是冰冷的墙壁。 陆应钦没有回答她,自顾自的把外套脱了下来丢在程端五身上,讥讽一笑,“也不照照镜子,就你现在这样子,哪有男人会有兴致?” 带着陆应钦体温的外套陡然盖在程端五的身上,那温热的触觉让程端五全身一颤,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这个冷血动物的身体竟然是这样的温暖?那一刻,程端五的心跳仿佛跳到嗓子眼,她难以置信地瞪视着陆应钦,仿佛接了什么烫手的山芋一般,程端五只急于把外套丢掉。 “谢谢您的关心。”她急匆匆地把陆应钦的外套递回陆应钦手上,冷漠地说:“我身上脏,别弄脏您的衣服。” 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激怒了陆应钦,陆应钦气极了,气这女人怎么能这么不知好歹,可他越气却越着急,他竟然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发泄身体里的愤怒才好。 “程端五,少给我不知好歹!” “是。”程端五谦卑地回应,可她眼神里却没有一丝在意,她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脏污,起身就要走。她推着清洁车,一丝尴尬也无,她过得糟,可她从来不觉得丢脸,陆应钦不就是想要她如此生活么?她不过是顺应他的心意,满足他扭曲的报复心理罢了。 “站住!” 看着推着清洁车就要走的程端五,陆应钦恼极了,“你要去哪?我准你走了么?” 程端五转身,轻叹了一口气:“那您还要怎样呢陆先生,高高在上的陆先生和一个清洁女工还有什么大事要谈的么?” “放肆!”陆应钦伸手猛地一拉,轻而易举地就将程端五控制在自己的范围以内,他紧紧地把程端五逼在墙角,几乎质问地吼她:“程端五!你怎么就这么欠呢?怎么着,俞东整号子里去了,你现在没靠山了是不?”他冷冷地嗤笑,用鄙夷的眼光看着程端五,一字一顿地说:“在这儿被人亲下摸下就有钱了是不是?才赚多少啊程端五?我说你怎么这么不会做买卖呢?这种事直接找我不是更快?” 程端五被他制住,也不挣扎,只抬头看了陆应钦一眼,轻哂出声:“就算我出来卖,又关你什么事?怎么,陆先生现在转行了,专和卖的做生意了?” “程端五,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是不是?本事了是不是?知道你在和谁说话么!” “爱谁就谁。陆先生,没什么您能把我放开呢,碍着我生意我就挣不到钱了,你也知道的,这晚上的生意时间可得控制好!” 程端五满不在乎满口承认的样子让陆应钦一时气不打一处来,她身上的工作服和方才她对待醉酒客人的态度陆应钦都看在眼里,他也知道程端五不是那种女人,可她拿自己名声毫不当回事的样子还是彻底将他激怒了。 “你现在就是争着抢着要当姐儿是不是?好,我成全你。”陆应钦说着,一把将程端五的衣襟揪住,往冰凉的墙壁上一甩,他粗鲁地把程端五的双手缚在背后,紧紧地压制着,一只手在她玲珑的身躯上游走,他的动作非常粗暴,她本就不太结实的工作服纽扣已经被他扯开好几颗,纽扣飞开,砸在墙上,清脆的响声。 虽然这里不是什么正经场所,但是这里所有的走廊都有监控系统,程端五知道,陆应钦自然也知道,他就是要羞辱她,他恨透了她现在对他冷漠至极的样子。 眼见着陆应钦的动作越来越放肆,程端五终于不再淡定,她急切地拿手推开陆应钦,却怎么都不敌陆应钦的力气,陆应钦喝醉她都打不过,更别谈他清醒着了。她粗重地喘息着,扬声反抗,“陆应钦!放开我!” 陆应钦不管不顾,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失控。他急切地想要索取,而程端五就是刀俎上的鱼肉,只能任其宰割。 “陆应钦,你听见没有!放开我!”程端五挣扎不过,怒不可遏地斥道:“陆应钦,放开我。就算我是卖的我也不卖给你!” 陆应钦全身一怔,只一瞬间,脸色就骤然冷了下来,他的面颊棱角分明,侧影如冰,眼神充满了寒意,可程端五这一刻顾不得其他,只想快些从他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陆应钦一动不动,还是死死地箍住程端五,但他侵略的动作却已经停止,他冷冷哼一声,低头凑在程端五耳侧,他温热的呼吸拂扫在她耳侧,她全身震颤,立时起了一身疙瘩。 陆应钦的声音难得的温柔又醇厚:“程端五,你有种再说一遍。”明明是那样温柔的语气,可程端五却听出了他话语里不可反抗的威胁。 程端五却无畏,一时冲动占据了她的全部意识,她被难得一次占上风的快感绑架了。 她恨恨地瞪着陆应钦,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说,陆应钦,就算我是是卖的,我也不卖给你。” “你!”陆应钦拳头攥得紧紧的,骨节处因为用力过猛开始泛白,他额上青筋直冒,任谁也看得出他是真的动怒了。可他越气却越不知道该拿眼前这个倔强又牙尖嘴利的女人怎么办,似乎他做什么她都不懂服软。 “程端五,你少不识好歹。我现在是在帮你难道你不明白么?我吃饱了撑的在这跟你罗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解释,甚至他一说出口就后悔了,他诧异地盯着程端五,心里却难以置信地自问:陆应钦,你怎么了? 程端五冷笑一声,不屑地睨他,毫不客气地说:“如果不是您,我至于来这里么?陆先生,难道您认为您打了我再给我个枣我还得感恩戴德您打完我还给我枣么?” 程端五觉得可笑,这男人带给她的耻辱、寒冷岂只这一件?以前他干什么去了?在她害怕寒冷,在她无法忍受耻辱的时候,他去哪里了? 而现在,在她对一切都麻木的现在,他做这些又有什么用? 程端五抬头与他对视,那目光中没有任何一丝闪烁。她想看清,看清这男人,看清他的以本伤人,看清他的理直气壮,也看清,过去她毫无道理的缱绻爱恋。 程端五的目光是那样咄咄逼人,陆应钦竟然觉得自己几乎要招架不住。她瘦了,瘦削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她的眼睛瞳孔特别黑,明明是极美的,可陆应钦却觉得此刻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半晌,他放开了程端五,向后退了一部,他盯着程端五良久才讷讷开口,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与他一步之遥的程端五听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程端五,如果……如果你留在我身边,我会放了俞东,让别人不告他了。”这句话,半个月前他说过一句类似的,可是此时彼时的心境却是完全不同。 程端五自然是听不出来他语气上微妙的变化,她迎上陆应钦亟待答案的脸,狠绝地回答:“永远不可能。陆应钦,永远不可能。不管俞东坐五年牢还是十年牢我都会等他。我爱他,我爱他你懂吗?呵,”程端五冷笑一声,“算了,像你这种冷血的人怎么可能会懂?对牛弹琴真够累人。” 陆应钦握紧了拳头。他恼怒,觉得不甘心,这个女人,她心里真的没有他了么?一丁点都没有了?为什么这个答案会让他的心那么痛?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程端五,他过去深深厌恶的那个女人,为什么和眼前这个女人无法重合在一起? 程端五,他最怨恨的程端五,真的是现在这个程端五么? 更或者,如果过去的那个程端五是现在的程端五,他还会那样轻而易举的辜负么? 陆应钦被脑海里各种各样的疑问扰得思绪一团乱麻,他死死地盯着程端五,明明一颗心都揪紧了,却还是咬紧牙问出了那个他心底萦绕了许久的问题,他紧皱着眉头,一字一顿地问:“程端五,你真的爱上俞东了么?” 22、第二十二章 程端五想:她和陆应钦一定是有时差的。 过去她傻傻拿爱他当信仰的时候,他不爱她。她苦苦追逐他的脚步,不渴求他为她停住,可他,连偶尔的回顾都吝啬。而现在,她已经不爱他了,他却在一句爱谁上挣扎。 她爱俞东又怎样?不爱又怎样? 这个答案,对于现在的他们,还重要么? 程端五静然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一丝闪烁也没有任何波澜,只肯定地回答:“是,我爱他。” 她的答案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谎言,但她没有心慌。现在的她,已经学不会爱任何人了。爱一个人的痛苦,一辈子一次就够了,心伤透的感觉,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对待眼前的男人,她心底仅剩的那些柔肠百结的爱与恨,也随着他一次一次无情地摧毁化作灰烬。 一切都结束了,她心底有一片虚空的解脱,一颗心都掏空了,很好,至少,再也不会疼了。 陆应钦死死握着拳头,试图让疼痛缓解大脑的麻痹。可是那一刻,他还是感觉恍惚到麻木。 他似乎是清晰地听到了程端五的回答,却又朦朦胧胧仿似在梦中。 他盯着程端五,在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早已看不见任何他想看到的眷恋。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沉重的喘息后,只剩一声叹息:“你走。” 程端五沉默地整理完自己,推着清洁车离开。 在和陆应钦擦身而过的那一刻,程端五似乎在陆应钦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落寞,转瞬即逝,快到程端五甚至怀疑自己出了幻觉,可是片刻后她又自嘲的想,陆应钦会落寞吗?专属于程端五的表情,又怎么可能在陆应钦脸上出现? ****** 程端五下班后没敢回家,跟着一起做事的同事到她家里清洗。她这副样子要是被程洛鸣看到,一定会把他气出个好歹。 那同事也算通情达理,在看到程端五狼狈不堪的样子后也没诧异,见惯场面的同事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只好心提醒她:“有些喝醉的客人,只要不是吃太大的亏也就算了,别硬碰硬,来这儿的人都是咱得罪不起的。” 程端五觉得心酸,却还是沉默地点头。 拿着自己的衣服钻进同事租住小屋窄小的厕所。低矮的厕所程端五一进来就觉得压抑。程端五心里一阵添堵,看着眼前简陋的一切,程端五推人至己,不觉感同身受。 有时候命运真的就是这么不公平。这样努力活着的人,却被生活折磨得死去活来。她们也想骄傲地仰着头,可是命运却偏偏无情地打压。 莲蓬头里的热水淋在程端五的身上,头顶、脸上、劲上、手上全因为清洁剂腐蚀变得又红又肿,又痒又疼她却不敢抓。双眼也疼得眼泪涟涟。之前一直强忍,在热水浇淋之后全身的毛孔骤然放松,痛感才愈渐明显。 她难受得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陆应钦最后那一刻几乎无奈的一句话:“你走。” 仿佛置身于空谷之中,那句话不停在她耳边回荡,他的身影萦绕在脑海里,他的气息包围在她四周,程端五急切的想要摆脱。 热水冲刷,好像洗尽了她的一切乌糟,身上的疼痛感逐渐麻木。 如同她的心。 她知道,一切早已覆水难收,她无法回头。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努力摒除一切的杂念,该忘的,不会再想。 她离开同事家的时候,那姑娘还不放心,送出很远,程端五连连致谢,那善良的姑娘才回去。 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少数车辆打着灯呼啸而来驰骋离去。 通宵的公交车40分钟才能等上一班。程端五被夜风吹得瑟瑟发抖,来回搓着红肿的手才有了些许温度。 她晚饭为了节约只吃了一个冰凉的馒头,这一晚上折腾太多,此时她饿极了。疲惫和饥饿让她所有的意识都几乎被绞杀。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亲。 她四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关于她的记忆程端五模糊得不能再模糊了。只记得她好像一直脾气都不怎么好,特别倔犟,连程天达都拿她没办法。小时候程端五总记得母亲最爱和程天达做对,程天达不准她做什么,她就偏做什么,可是程天达还是爱她,他对她百依百顺。 母亲去世的时候,程天达那样的硬汉却哭成泪人,那一刻母亲看他的眼神难能的温柔又缱绻,一点也不若平常。 她和程端五说过很多话,程端五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临死时那一句感慨,她说:“端五,我的女儿,如果这辈子你能遇上一个你爸这样的男人,该有多好?” 她最终没能遇上一个她爸那样的男人。也许是上天给了她一个对她百依百顺的爸爸,她任性倔犟的挥霍了十几年,所以她的后半辈子,都要拿来偿还。 她觉得累,可是她不能倒下。她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六点。她摇摇晃晃地上楼,一路上都在计算钱的事儿。 俞东的房子还只能住半个月了,可她再也拿不出更多的钱来解决燃眉之急。 “程端五。”头顶传来一声幽幽地呼唤。 程端五下意识地抬头。程洛鸣紧绷的一张脸落入眼帘。 “哥哥,你怎么不睡觉呢?” 程洛鸣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程端五一见就觉得情况不对,马上变了脸色:“哥,你怎么了?”她急急地上前想要搀扶程洛鸣,不想程洛鸣大力地把她甩开。 他气极了,几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力道。程端五被他的力量掼到墙上,摔得“砰”一声巨响。全身的骨头都好像碎了一般的疼。 “哥……”她几乎是□□出来了,身上太疼了,本就无力的她几乎无法承受。 “程端五,你告诉我,你打哪儿回来的?”程洛鸣强作镇定地站直,瞪着眼睛咄咄质问。 程端五无言以对,方才等车时她就想给程洛鸣打个电话,摸了半天没摸到手机,还暗自祈祷是掉在同事家里。可是此刻站在她面前大发脾气的程洛鸣向她揭示了一个事实,夜路走多,总是会碰到鬼的。她再怎么谨慎还是百密一疏了。她的手机大概不是掉在同事家里,而是掉在夜总会里。程洛鸣森然着一张脸,他严肃的样子像极了程天达,程端五瞧着瞧着,几乎就要哭出来。她的声音里带着深重的倦意,她几乎祈求一般地说:“哥,先进屋去,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别激动行么,身体要紧!” 程洛鸣笑了,那笑容异常森冷,“程端五,这就是你说的赚钱快的地方?夜总会?你是要把程家的人丢干净是不是?” “我没有!” 程端五的矢口否认让程洛鸣的气愤达到顶点,他瞪大眼睛几乎嘶吼:“程端五,你真叫我失望!我怎么和你说的,穷死饿死也不能给程家抹黑!你到底是怎么了?这么多年苦日子你都能捱,为什么现在要堕落?是不是俞东带你过了几天好日,你就吃不了苦了?程端五,我都不知道原来你是这么虚荣的人。” 程端五的眼泪决堤一般流下来,又饿又困的她一时被委屈的潮水席卷,她紧咬着嘴唇一字一顿地说:“哥,我没有,我没有要给程家丢脸,可是我没办法啊!饭都吃不上了,马上就没地方住了,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 程洛鸣鄙夷地冷笑,他自口袋里掏出一小打钞票,唰地一下全数扔向程端五,“这就是你挣的脏钱?这就是你挣得脏钱!我宁愿饿死!我宁愿睡大街也不屑花一分一毫!我程家没有你这种下流胚子!” 一张张面额不同的钱缓缓飘散,像一把一把匕首,把程端五的心捅得血肉模糊。 她恨,她委屈,却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她觉得好累好累好累,这痛楚的命运,她究竟几时才能摆脱? 她无助地蹲下身去捡地上的钱,一张一张的捡,很仔细地掸掉上面的灰。她一直在哭,哭得声嘶力竭,良久才哀哀地说:“我没有,哥,我真的没有做丢脸的事。”她解释得那样无力。现在程洛鸣是这样生气,先入为主,她就算再怎么解释又有什么用?她很无力地说着,那声音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我挣得钱……都是干净钱……” 她在夜总会只是做清洁工?说出去有谁会相信?连她自己都想鄙夷的吐口水,更何谈别人? “程端五!你让我觉得好痛心……” 程洛鸣越说越急,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他怒其不争地瞪着程端五,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着,片刻,他全身都开始抽搐,还不等程端五反应过来,只听“咚”地一声闷响,程洛鸣轰然倒在了地上…… 程端五全身一僵,下一刻,她几乎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哥——” …… 急救病床车轱辘摩擦地面的声音像一道魔咒,程端五全部的意识都集中在那规律又急促的声音上。 程洛鸣从来没有发病发得这样严重,全身抽搐痉挛最后昏迷。程端五火急火燎叫了救护车。 抢救室的大门始终紧闭。医生最后地斥责还历历在目:“你是怎么做妹妹的?!生病这么多年为什么不送医院治疗!你知不知道病人脑袋里肿瘤压迫脑内小动脉,现在动脉爆裂出血情况严重,再送晚一点,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程端五无助地握着医生的衣袖,“医生,求你救救我哥,求你……” 医生严肃地拂袖,“早干嘛去了?癫痫病不是开玩笑的!为什么不上医院!现在病人生命垂危,我们只能尽全力抢救。” 十个小时,程洛鸣在icu里的十个小时,医院已经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程端五双手颤抖地签署着病危通知书。 程端五只觉得视线模糊,眼前的黑色铅字是那样陌生,她好像全都不认识一样。 “……现在我院住院治疗,虽经积极救治但目前病情趋于恶化……随时可能危及生命……特下达病危通知……”程端五吃力地辨认着,她几乎难以相信,刚刚还活生生的人,怎么一下子就由一张纸来判定生死了呢?生命怎么能这么脆弱呢? 脑内小动脉爆裂是什么意思?病情趋于恶化是什么意思? 这一切是什么意思?有谁能来跟她解释一下? 她紧紧地握着病危通知书撕心裂肺的哭着。她后悔极了,刚才……刚才,如果她更顺着程洛鸣一些,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程洛鸣的脑袋里怎么会有肿瘤呢?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想不通,她想不通……想不通命运为什么还要给他们风雨飘摇的生活雪上加霜…… 程洛鸣在icu里的费用实在太高,急救的费用加上各种医药看护,一天算下来接近5000元,医院的护士几次将缴费单下发给她,她握着厚厚一沓缴费单无可奈何。程端五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钱来。她恨极了,恨极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连给哥哥救命的钱都没有。 她坐在医院长廊上无奈地痛哭,她绝望了,沉重的生活让她绝望了,她已经没有一丁点和命运抗争的斗志了。她全身上下都因为悲恸而颤抖,她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心肺俱裂。 她能怎么办?再不交钱哥哥连命都续不上了,谁能告诉她,她能怎么办? 整整坐了三个小时,在眼泪流尽的三个小时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在苦苦哀求医生后,她终于被准许见程洛鸣一面,这是程洛鸣进icu13小时后她第一次见他。她穿着无菌服,带着口罩才能进来,在她见到程洛鸣的那一刻,她几乎无法确认眼前的人是她的哥哥。 他的脑袋,喉咙,胸前好几处都被割开,插上了管子。各种药水、一袋袋的血往他毫无生气的身体里输入。 程端五觉得触目惊心。她知道程洛鸣一定很痛苦,可他连痛苦都说不出了,她眼眶里瞬间就积满了眼泪。她心痛极了,后悔极了,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离开医院的时候,像个机器一样什么都不会说,只反复地嘱咐医院的医生护士一定要尽力抢救。 她自欺欺人地说:“我有钱,钱不是问题,一定要救我哥!” 可她心里却是死灰一片,此去,她将下地狱,并且万劫不复。 ******* 陆应钦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下午离开公司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关义调头拿伞,他等在原处。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似被天气影响了,变得低抑。 他不耐地低头看了看时间,不早不晚,他寻思着一会儿该去干什么,自从俞佳佳被送走,他就常常空出了大把的时间无事可做。 今天一整天他都有些走神,甚至秘书室一位新来的特助不过是和别的同事开玩笑说了一句“端午节假期去哪儿玩”,他就大发脾气。 他盯着远处,脑袋里一团乱麻,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眼前一道狼狈的身影由远至今,陆应钦的视线短暂失焦,等他再次聚焦,全身湿透的程端五已经幽魂一般飘到他眼前。 他惊诧得一句话都说不出。程端五惨白的脸色让他莫名有些发憷。 程端五慢慢抬头,一双空灵的大眼睛此刻灰暗得叫人心疼。还不等陆应钦说话,只听程端五低低地说:“陆应钦,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23、第二十三章 不过24小时不到的时间不见她,她仿佛像变了一个人,陆应钦对她陡然的转变有些措手不及,他直直地盯着她,沉着脸色问:“你说什么?” 程端五惨白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往日那双清澈又生机勃勃的眼睛里只剩绝望,她轻启薄唇,缓缓地说:“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陆应钦,请给我钱,你要怎样都可以。” 她说完,沉默半晌,仿佛自我羞辱,又补充道:“我愿意卖,只要你给我钱,要我怎么卖都行。” 陆应钦原本就低抑的心情因为程端五的一句“卖”彻底毁掉。 雨越下越大,零星的雨丝飘落在程端五本就单薄的衣衫上,陆应钦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她浑身都湿透了,薄薄的衫子紧贴着身体曲线,更显得她瘦小,□□在外的脖颈锁骨上都有不协调的红痕,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现在的她一点也不美,一双大的突兀的眼睛下面一片青黑,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瘦得不成人形,头发凌乱的贴着头皮。她瑟瑟发抖的孱弱模样,让陆应钦有了一丝不忍。 “为什么?”陆应钦冷漠地盯着程端五,他有满腹的疑惑,到了嘴边,却只有这么一句:“我为什么要给钱你?” 程端五瞪大了眼睛,伸手拽着陆应钦的衣服,她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她纤瘦的手指把陆应钦的衣服扯得几乎变形,她觉得难堪,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有这种情绪,可是她还是觉得难堪,她沉默了许久,才咬着牙说出口:“陆应钦,求你。” 程端五终于开口求他,这一刻他似乎想了很久很久。 一瞬间他有种时间空间经纬扭曲的感觉,他突然想起七年前的少女程端五。 她穿着素净的孝服,一双平日趾高气昂的眼睛哭得红彤彤的,她失去了一切,却还是傻傻地依赖他,她倔犟地拉着他的衣袖,怯怯地说:“应钦,求你放了程家好不好,我爸死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放了程家好不好?求你……” 那时候的陆应钦满心只有仇恨,他想都没想冷冷甩开程端五的手,“我凭什么?” 那一刻程端五的眼睛里瞬间便积满了泪水。程端五爱哭,她受了一丁点委屈就会不停的哭,这是她的武器,不管她犯了多大的错,只要她一哭程天达一定会依着她,这也直接导致她以为全世界的男人都是程天达,所以她对他哭,可陆应钦不是程天达,他不会因为程端五的眼泪而心软。 七年后的程端五还是爱哭,可她不再在陆应钦面前哭,她伪装的坚强让陆应钦都开始有些恍惚。 原来,一个女人从来不是一尘不变的,至少程端五不是。 他咄咄相逼,她却丝毫不愿妥协,陆应钦绞尽脑汁也无法让她服软,可是这一刻她却又出乎意料地出现了,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以为她求他那卑微的模样会让他快慰,可现实是一点也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程端五,她额前的碎发耷拉在眼睛上,让她的表情看上去阴郁又悲伤,她几乎呢喃一般地说:“我愿意卖,怎么都愿意,只要你给我钱。” 陆应钦觉得那表情像一根尖利的刺生生楔入他的心脏,他每呼吸一下,就扯得疼。他紧蹙着眉头,握紧了拳头,还是冷漠的样子。 “程端五,我记得你说过,就算你是卖的,也不卖给我,现在是怎么了?”他冷冷嗤了一声,越想越气:“以为我是冤大头么?程端五,想卖给我的雏儿多了,你算什么?你跟过多少男人了?之前我有兴致的时候,你拒绝了,现在来说这话,也不想想脏不脏?” 程端五麻木地承受着陆应钦的羞辱,她一句也没有辩驳,“希望您能忘了我赌气胡说八道,再给我一个机会。” “你——”陆应钦瞪着她,她逆来顺受的样子让他觉得碍眼,可他又毫无办法。他抬手紧紧地握着程端五的下颌,那力道让程端五疼得眉头都皱了起来,他强迫她与他对视,几乎警告一般对她说:“程端五,我告诉你,你必须卖给我,你也只能卖给我!” 坐在陆应钦的高级轿车里,程端五没有感觉一丝不适,现在的她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毫无生气,也不配有自己的意志。 她身上的水滴浸湿了昂贵的坐垫,陆应钦也没有责怪,只是偶尔转头,看见她麻木不仁的表情,会冷着脸讽刺,“哭丧着一张脸,就你这德行,哪有男人愿意拿钱养你?” 程端五没有反驳,她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原来,人活着从来不是真正的为自己而活,这个世界上有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可是有人想要什么,却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也许,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公平,也从来没有所谓的报应。 程端五这样努力地生活,她努力地忘却仇恨,忘却苦难,可是结果呢?她累极了,活着真累。 她疲惫地眨眼,眼前时虚时幻,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低低的,“陆应钦,可以再求你一件事么?” 陆应钦扬了扬眉,也没有抬头,冷冷地说:“说。” “放了俞东吧,他不是你的对手,我会离开他,也请你不要再因为我牵累他了。” “呵。”陆应钦眼中涌起浓浓的狠意,他睥睨着眼前的女人。自身都难保,还要管俞东,这女人真有这么喜欢他么?这么想着,陆应钦愈加生气,他嗤笑:“程端五,放不放俞东,就要看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了。” 程端五的眼神古井无波,她平静地说:“只要我有的,毫无保留,我不会反抗。”她不会再反抗,不会再违背命运。如果结果注定是这样,她已经接受了。 她闭上眼,想起俞东阳光一般的笑容,想起俞东拥抱她时呵护的姿势,想起俞东憨憨的表情和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的模样,想起俞东描述的美好蓝图:“离开这里,我们开始全新的生活。” “端五,只要我能吃上一口,就绝对不会饿着你。” “……” 能怪谁?只能怪她没有福气。她拼了命渴求的温暖,转瞬间全都变为泡影,她不配得到幸福,谁叫她踏进了地狱,地狱里的人,只能万劫不复。 凡是和她有关系的人都因为她而不幸,冬天,俞东,程洛鸣…… 她欠了太多人,这辈子她都还不清了。她想赎罪,她不想背负着各种罪孽夜不能寐。 再次睁开眼,眼前只有残忍的现实,俞东被抓,如果定罪,等待他的是牢狱之灾;程洛鸣在医院等着救命,她没有钱,没有任何人能帮她,多么悲哀,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只能求最恨的人,她只能求陆应钦! “我不会再忤逆你,不会再反抗,你想怎样就怎样,请你放了因为我无辜被牵连的人。” 陆应钦讥讽地看了程端五一眼,她为了俞东可以牺牲一切的表情让他所有的耐心都耗到极限,他眯起眼睛,整个人都渗透着森然的冷漠,“装什么圣女?程端五,别把自己想得价太高,你在我眼里就是一下作女人,你有什么资格要求这要求那?” 程端五表情没有一丝改变,固执地重复:“请你放了因为我无辜被牵连的人。要折磨冲我一个人来。” 陆应钦气极了,却反而冷静地笑了起来,他委身凑到程端五耳边,暧昧又意有所指地说:“也不是不行,这就要看你怎么表现了。” 陆应钦温热的呼吸拂扫在程端五敏感的耳廓上,她全身激烈地一颤,下意识地撇过身子,想离陆应钦远一些,她生涩的表现让陆应钦十分满意,他哈哈大笑,眉目间尽是满足的笑意。他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拉了拉西装外套,往后一靠,闭目养神,不再理会程端五。 而程端五也没有再说什么,她无力地垂下眼睑。 原来程洛鸣对她的评价是对的。在她缺钱的时候,她想的办法是如此下作,甚至她还隐隐庆幸,这破败的身体还有这用处。 不仅在陆应钦眼里,现在就算是她自己也这么看自己。她程端五就是一靠身体换钱的货,下作无耻,她自己都觉得恶心。 车厢里十分温暖,司机开得异常平稳,程端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又饿又困的她开始有些恍惚,意识也越来越不清醒。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时,她听见一道若有似无的声音。 “程端五,你恨我么?” 程端五觉得自己似乎是产生了幻觉,她讷讷地转过头,陆应钦双眼还是紧闭着,动作表情都维持着方才的样子,程端五意识朦朦胧胧的,以为真是自己幻觉了,就在程端五要转过头时,陆应钦却又开口了:“你应该恨我,我希望你恨我,但是程端五你要记住,这辈子只有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如果不是我给的,我会让你一无所有。” 24、第二十四章 陆应钦没有食言,虽然他只到医院去了一次,但因为他,程洛鸣得到了最有力的救治,只是程洛鸣依旧没有转危为安。程端五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地守在医院,得到的还是一张张的病危通知书,一次又一次的危险,一次又一次的度过让程端五身心俱疲,心力交瘁。 第十七天,程洛鸣清醒了许多,他可以自主地睁眼睛,他喉咙处被割开插上了管子,无法说话,但是至少他能听见程端五说话了。 程端五不敢碰他,怕弄疼了他,只是蹲在病床旁和他小声说话,“哥,你要是听得见我说话,你就眨眼睛。” 程洛鸣唇角哆嗦,却还是小心翼翼地眨眼睛,他很久没有进食,全靠各式吊瓶药水续命。程端五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恨不得替他受苦才好。 程端五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努力压制住哭腔强扯起嘴角,温柔地说:“哥,对不起,都是我让你受苦了。如果我早点带你来医院,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程洛鸣眼眶里点点湿润,他努力瞪大了眼睛,一直试图想要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嘴角痉挛得直抽搐。 程端五看着程洛鸣情绪激动了起来,赶紧握住程洛鸣的手,安抚他:“别动,别动。” 程洛鸣大力地吸了口气,躺会原处,疲惫地眨了眨眼,最后又睁开,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哥,我不该惹你生气,是我不好。但是你千万别因为气我就把我丢了,也别老说傻话。你不是我的负担,我特别特别需要你,真的。” 程洛鸣有些动容,他虽然咳咳得说不出话,却还是颤着眨了眨眼。 “死都不怕,怎么还怕活着?”程端五用力地握着程洛鸣的手,想要给他更多力量,“你以前跟我这么说过,你还记不记得?你一定要挺住了,把病治好了,我们什么都不要了,好好生活,离开这里,好不好?” 程洛鸣眼眶里眼泪已经积得满满的,他轻轻一眨眼,眼泪已经顺着眼角滑了下来。程端五知道他身上痛苦,但她除了让他坚持,已经说不出任何能安抚他的话。她心里酸极了,却不敢真的哭出来,这时候程洛鸣还需要她做强大的后盾。 “哥,你千万别丢下我,千万别丢下我。”程端五几乎在哀求,程洛鸣现在的状况她十分清楚,她连续几天都睡不着,就算勉强睡下了,也是从噩梦中惊醒。 六年多以前,程天达就是这样突然离开她的。他说他出去“办事”,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那天半夜程洛鸣把睡梦中的她摇醒,带着她连夜逃到城郊一个小村庄。 第二天,她在村民家里的黑白电视机里,看到了有关程天达的新闻报道。被警察伏击的程天达倒在血泊中,最血腥的画面被打上了马赛克,可是她还是很清楚的知道,那是她的爸爸。 她不想哭,可还是忍不住。活着那么风光的程天达,死却是那么狼狈。连个给他盖件衣服的人都没有。 再后来,程家的叔伯出面作保,程端五和程洛鸣没有受到牵累,被叫去认尸。 程洛鸣全程都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地握着程端五的手,而不堪忍受的程端五放声痛哭。那一刻的伤恸程端五即使过去多年,依旧清楚地记得。失去至亲那种剥皮割肉的感觉,程端五再也不想经历一次了,再也不想。 “爸爸离开我,你不能再离开我了,留我在这个世界,你放心么?”程端五说着说着,声音也哽噎了。她实在太害怕了,怕得不能自已。老天,她已经不能再失去更多了,真的不能。 程洛鸣似乎也感应到了她的悲伤,他不停地眨眼,眼泪也泄闸一般地涌出。 程端五心痛得阵阵直抽,她抬头拂去程洛鸣的眼泪,“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程洛鸣最终还是没有撑到十八天,凌晨,程洛鸣大脑再次大量溢血,医生竭力抢救,最后还是回天乏术,只得颓然地对程端五摇头:“病人已经脑死亡,出于人道精神,我们不会主动卸他的氧气,看家属的意思。脑死亡在国外已经是判断死亡的标准……当然,我们还是会尊重家属的意思……” 医生说得尽量委婉,但程端五也不是愚笨到这种地步。她站在icu门口,紧紧地握着拳头。她不敢相信,程洛鸣真的放手走了。 明明几个小时前,他才清醒了过来,他还答应她,一定不会离开她。 可是他好狡猾,他先走了。 他把端五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明明说好了的,以后离开这里,好好生活。 他为什么不守信用? 程端五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幽幽地对医生说:“为什么不救他?我有钱,为什么不救他?” 医生虽然见惯了如此场面,但这十几天看着程端五不眠不休地守着,也十分动容,“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好像电视剧的场景一样,活生生的人命没了,只换来一句“尽力了”,程端五怎么都无法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整整三个多小时,程端五一动不动,一句话也没有说。医院的医生护士都担心她会想不开,一直派了一名年轻的护士陪着她。 最后她还是清醒了过来。 程洛鸣的氧气管子是她亲手拔的,她看不得他继续痛苦下去。 他身上到处贴着胶带,插着管子,这场面任是再镇定的人看了也觉得触目惊心。十七天的救治对于程洛鸣来说就是反反复复地遭罪。 其实程端五一直知道,可她无法不继续挣扎。 这十七天里,脑溢血爆血管的,走了几个病友,看着人家全家痛哭,程端五一直在期待会有奇迹出现。可是最终还是没有奇迹出现。 程洛鸣嘴唇微张,眼睛半睁,他瞳孔涣散,半睁的眼睛里全是眼白。程端五沉默地附手让他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机器里象征程洛鸣心跳的那根弦波动的弧度已经越来越小,越来越趋于直线,程端五知道,那是程洛鸣要解脱了。 解脱了,他再也不用看到这人世间的伤心了。 程端五笑着,可是眼泪却控制不住的一直模糊她的视线。她无法形容这一刻的心情。这六年如果没有程洛鸣,她也许早就死了。和她相依为命,一同吃苦的程洛鸣,最终还是等不及了,离开了她。 也许,天堂真的很好很好吧?不然程洛鸣怎么舍得呢?怎么舍得把她丢下? 她的眼泪不停地流,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她一直跪在床前,紧紧地握着程洛鸣慢慢冰冷的手。 她知道,这是程洛鸣生命慢慢流逝掉的征兆,可她不敢再吵醒他。 她放手让他走了,让他一个人去享福了。 来世,来世她一定还要和他做兄妹。 他永远是她的哥哥,而她还是任性的妹妹…… ****** 程洛鸣的葬礼是陆应钦手底下的人一手操办的。他们兄妹俩多年相依为命,也没什么亲人了,但陆应钦还是吩咐手下人弄得很隆重。他以为,以他金主的身份来说,他已经给足了程端五面子了。 事实上当他知道程端五是为了程洛鸣才回头求他时,他心里舒坦了许多。虽然他也不知道这舒坦从何而来,但是至少将他许久以来因为俞东产生的郁闷一扫而空。 只是程洛鸣去世以后,程端五整个人都变得有些不对。现在的她安静的像一抹幽魂。葬礼办了几天,她一直都没有说话,前来祭拜的人她也不理会,只是无声地抱着程洛鸣的照片。 陆应钦一直对程洛鸣有些厌恶感,当时程洛鸣仗势欺他之事,他并不能完全释怀,但也许时间真的把一切磨平了吧。当他得知程洛鸣快死的时候,他对过去的介怀也变得没有那么深刻了。 虽然程洛鸣的葬礼他并没有参加,但是手底下的人还是时时向他传递消息,只是下头传达而来的消息,他每听一条,眉头就皱得更紧一分…… 葬礼办了三天终于结束了,程洛鸣生是天之骄子,死也算是风光大葬。但是程端五知道,他一定非常非常不快乐,因为这一切都是陆应钦给的。 要知道,程洛鸣真的很不希望程端五再踏入火坑。可是她没有办法,为了救程洛鸣,她想不出其他的人选了。 程洛鸣下葬那天一直阴雨绵绵,程端五亲手把他的骨灰放在了墓地里,最后封死,立碑。一切都按照正常的程序。他的新家安在程天达的身边,陆应钦虽然绝情,但他还是对程天达不错,当年所有的人都被收拾的很惨,只有程天达,他为他选了一块昂贵的墓地。 可惜,再华丽的坟墓,依旧是坟墓。 不论是程天达还是程洛鸣,他们又能感受到什么呢? 过去因为害怕再遇上陆应钦,程端五和程洛鸣都没敢来看过程天达,如今她一无所有了,却反而可以光明正大来看她的爸爸了。 程端五苦涩地笑着,笑得几乎绝望,她沉默抚摸着冰凉的墓碑。 一句话都没有说,直到离开。 她一直沉默,陆应钦把她安置在城中的宅子里,她也没有反抗,她真的就像对陆应钦说的那样,予取予求。 可是陆应钦不喜欢这种感觉,现在的程端五活得像行尸走肉,没有一丁点生气,过去能让他心动的倔强,以及她身上独一无二的灵气,都随着程洛鸣的去世消失殆尽。 陆应钦每天都会抽空去看一看她,但是不管他说什么,程端五都不会反驳,也不会愤怒,她眼都不抬,卑微地低垂着头,满眼忧伤。起初他以为她是失了亲人,也就忍着她了,可是久了,她仍是如此,陆应钦越看越急,越看越气。 吃过饭,阿姨收拾了碗筷,程端五也跟着帮忙。陆应钦在的时候,她总是拼命找事情做,几乎一刻都不想与他相对。陆应钦看在眼里,心里明镜一片。 “程端五。”陆应钦冷冷地叫住了转身就要回房的程端五。 程端五停在原地,背脊僵了僵,却还是掉转了头。她还是没有说话,低垂着头,等待陆应钦开口。 “过来。”陆应钦沉声命令。事实上陆应钦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花钱花时间在这个女人身上纠缠。他嘴上说是花钱把她买回来玩她,可是这么久他都没有碰过她。她现在瘦得不成人形,肩骨都瘦得尖尖的,整个人像一幅枯柴,没什么生气,眼睛大得极其突兀,瘦削的脸上仅剩几分清丽,可以不夸张的说,现在把程端五丢到街上,只会吓着人。 可是陆应钦却舍不得放手。 他身边明明有那么多年轻美貌地女人,可他却总是想要程端五。他对自己强迫症一般的偏执无法理解。甚至,他隐隐会因为程端五的不无所动而挫败。 “坐下。” 程端五听话地坐在陆应钦对面,陆应钦觉得她这种听话的状态简直像是折磨。 “程端五,你早上起床,照镜子了吗?”陆应钦紧皱着眉头,他不想说话激她,可他忍不住,“你有没有看看自己现在这个鬼样子?你想吓死谁呢?我花钱买你这样的?你照镜子没?你觉得你值那价么?!” 程端五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一直低着头。陆应钦更生气了,大声吼她:“跟你说话呢!抬头!” 程端五被他吼得怔了一下,随后漠然抬起头,定定地望着陆应钦。一双空洞的大眼睛诡异而美丽,陆应钦只看一眼,就几乎要被吸进去。 他努力压制自己的怒气,皱着眉头郑重地问程端五,“程端五,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想一死一了百了?” 一直沉默的程端五终于因为陆应钦的这句话有所反应。她的眼皮颤了颤,良久,她才轻轻地吐出一个字:“是。” 陆应钦被她的答案震到,他不过是气极了如此一问,可没想到,她这么久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告诉他,她想死,想一了百了。 “你做梦!”陆应钦几乎本能地嗤她:“我花那么多钱,买一具尸体?程端五,你少做美梦!” 程端五眨了眨眼,平静地看着他,“陆应钦,我想知道,怎么才能把欠你的还清?一晚上你能给什么价?多少晚上能还清?” 陆应钦激动地瞪着眼睛,几乎难以置信地望着程端五,“还清?你以为你谁呢?算价?你有资格么?” 程端五眼中逐渐灰暗,她似乎一点也没有受陆应钦讽刺的影响,只是无可奈何地说,“那是不是只要我活着,就还不清了?”程端五握着自己的手指,一字一顿地说:“陆应钦,如果我死了,是不是欠你的就一笔勾销了?” 25、第二十五章 陆应钦紧绷着嘴角,一瞬不瞬地盯着程端五,祈求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些别的表情。他想,她该是赌气才能说这样的话吧? 可是没有,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异样,她的眼睛里一汪平静。 陆应钦恨不得直接掐死她,可他下不了手,过了许久,他才理顺了自己的呼吸,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程端五,我们之间,你觉得真有‘一笔勾销’这一说么?” 程端五比他更加平静,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倒映着陆应钦的模样,陆应钦看得有些恍惚。 她说:“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欠你的,欠你的会让我觉得恶心。”她轻轻一笑,那笑是那样意味深长,“谢谢你赐给我这样的生活,我现在一无所有了,你觉得开心了吗?我爸、我哥,都走了,你觉得开心了吗?你不就是想要我过这样的生活么?” 再抬头,她眼里已有水光暗涌,“陆应钦,我好后悔,我好后悔认识你!” 陆应钦眉头皱得紧紧的,他盯着程端五的目光已经越来越危险,声线阴冷,让人不寒而栗,他冷冷嗤笑:“是吗?程端五,你觉得恶心吗?那么我告诉你,你还真得一直恶心下去。”他起身,抓起自己的外套,外套横扫,带起一阵凉风。 “你可以试试去死,我告诉你,我对你好着呢!只要你死了,我就让俞东跟你陪葬,还有他那个女儿。噢,对了!”他仿佛恍然大悟地想起什么,突然魍魉一笑,像个嗜血的魔鬼,回头冷然对程端五说:“还有他那个岳父,这么多人跟你陪葬,程端五,你觉得怎么样?”陆应钦身上的怒气全数消失,他恢复了平日的从善如流,看向程端五的目光也骤然平和。 “……”程端五紧咬着嘴唇,她从来没有这样怨毒地看过谁,此时她的目光清泠仿佛夹带寒冰,她的视线一直跟着陆应钦,没有说话。陆应钦站了一会儿,不再理她,拂袖起身行至玄关。就在他开门要出去的那一瞬间,一直沉默的程端五终于开口:“陆应钦,除了威胁我,你还会什么?” 回答她的,是陆应钦狠狠地关门声。 陆应钦觉得自己气得要爆炸了,有时候他真的害怕自己控制不住会杀了那个女人,可是他想想,却总是可疑的感觉舍不得。他几乎要被自己这些闹心的情绪折磨得崩溃。 从他上车开始,司机没敢和他说任何一句话,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冰凉噬骨的寒意,让人不寒而栗,面对着他不由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司机默默将他送回了城郊的别墅。 他一进门整个气势就不太对,管事的阿姨也不敢触上逆鳞,例行询问他吃不吃饭,得到否定回答后就赶紧退下。 他沉闷地站在床边抽着闷烟,烟草的气息让他一团乱麻的心绪暂且纾解。他撩开纱帘,窗外的精致便尽收眼底。 这栋别墅是程天达的置业,过去程端五一直住在这里。 她生来就是小公主命,走到哪里都是一副威风凛凛趾高气昂的样子。程天达把她保护得太好了,好到她几乎不知人间险恶。 陆应钦静静看着窗外,一大片的蔷薇迎风摇曳,香气馥郁,沁人心脾。 陆应钦的记忆中,院子里最初种的是名贵的白玫瑰。那是程大小姐的喜好。她好像一直喜欢这些难得又华而不实的东西,记忆里他一直鄙夷那样的程大小姐。 后来他把俞佳佳安置在这里,想想那样软懦的俞佳佳还是有无法忍耐的地方,她自作主张把白色玫瑰换成了蔷薇。 陆应钦是有多粗心呢?竟一直没有发现。 蔷薇再美,终究不是玫瑰,而玫瑰名贵,却带着伤人的刺。 俞佳佳易得,可她却终究不是陆应钦心中的玫瑰。而程端五失去了所有玫瑰的特性,却只有一样,一世都改不了,那便是她身上有棱有角的刺。 陆应钦笑了,自觉荒谬,竟因为这小小的花,联想到了两个女人。 他拉上纱帘,回身坐到位置上,摁熄了香烟。办公桌上摆好了亟待他解决的文件,他揉了揉太阳穴,投入到工作中。 电话铃突然响起,陆应钦轻叹一口气,接了起来。电话里关义极尽修饰着用词,但是表达的意思还是非常明显。 冬天那死小子在学校里惹祸了。 陆应钦挂断电话便抓了衣服出门,自从把那孩子送到封闭式贵族小学,他便一直没怎么管了。那孩子也是奇了怪了,和俞佳佳、保姆都能好好相处,唯独一见着他就跟见了仇人一样剑拔弩张。这一点倒是和他妈像极了。 陆应钦一怒之下把他送到寄宿学校眼不见为尽。不想这孩子还非得找找存在感,净给他添麻烦,还嫌他被他那不知好歹的妈折腾得不够! 学校的老师倒是非常客气,冬天那臭小子看着瘦得跟豆芽菜儿似的,凶起来倒是像他,一个人打三个,还把人揍得鼻青脸肿。 陆应钦不是旁的家长,他的世界里只有肉弱强食。见着自己的儿子没有吃到亏,倒是一点气都没有了。 老师让他带回去好好谈谈,他也是满口承下。 坐在车上,孩子一直没有讲话。 陆应钦斜睨他一眼,轻嗤,“怎么着,表达不满呢?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冬天到底是个孩子,经不起他激将,“关你什么事?”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陆应钦倒也没生气:“我是你老子,你看到了吧,你惹事还是我来收拾。” “我可没求你。” “臭小子!”陆应钦瞪大了眼睛,正是准备好好教育下这孩子。孩子不理不睬地一扭头,拿后脑瓜子对着陆应钦,他露出来的脖颈白皙如雪,陆应钦突然想起了同样对他不理不睬次次让他吃瘪的程端五。想想她对他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他就气得发抖。 一死一了百了?这世界上有这么简单的事么?陆应钦冷冷一嗤。 他皱了皱眉,粗鲁地把孩子脑袋一扯,“小子,我问你,你想不想你妈!” 冬天一听,眼底的渴求立刻显现,到底是个孩子,又脆弱又不懂隐藏情绪。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撇了撇嘴没理他。 “我知道你骗我,我不相信你了。” “这次不骗你,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就让你见你妈。” ******** 整整一个星期陆应钦都没有再出现,程端五觉得自己像是风雨飘摇无依无靠的浮萍。每天梦了醒,醒了梦,她恍恍惚惚,几乎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梦着。 每一个惊醒的夜晚,梦魇缠绕,脑海里总是不断重复着那些痛苦的过往。 每天照顾她的阿姨都会叫她吃饭,起先她也不愿意配合,可是看着辛苦奔生活的阿姨,她不忍为难别人,再怎么难受还是按时吃饭、休息。 她知道她不能就这么死了,她不想再连累更多人。每每梦回,她已经被罪孽折磨得几近崩溃,她不能让自己背负得更多了。 周末,陆应钦有备而来,他跟沉默的程端五一起吃的午饭,整个过程中程端五还是一言不发。几天不见,她又瘦了,大大的眼睛下一片青黑让她看上去像个枯槁的病人。她吃饭的时候几乎无声无息,陆应钦再怎么屏住呼吸,都好像听不见她的呼吸声一样。 他撂下碗筷,冷漠地叫人收拾,程端五没有故意忤逆,她安静地坐在位置上,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程端五,你以为这样下去,折磨死你自己,我就不会追究了是么?”陆应钦的语气平静得叫人心慌。 程端五还是没有回话,头也不抬,陆应钦看不清她的表情。 “起来,去穿件衣服,我们出去一趟。” 程端五终于有了一丝反应,“我不想出去。” “呵,”陆应钦冷冷一笑:“不是还没死么?活着就给我听话一点!” 陆应钦粗暴地扯着程端五的手臂,她轻薄得像个纸片人,陆应钦只稍微用力就把她拽了起来。他的手死死箍住程端五的手腕,她的手腕细得几乎他再用力一些就能折断,这样的触觉让他有些心惊。 这个女人对自己的狠心,已经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你要带我去哪?” “你有资格质问么?” 程端五不再挣扎,“你放开我,我去拿件衣服。” 陆应钦应声放开。程端五游魂一般回房拿了件衣服就跟着陆应钦出去。 她也记不清自己究竟是第几次坐陆应钦的车,好像每一次都是不好的回忆,隐隐让她有些犯怵。现在的她已经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眷恋了,她自私地想要解脱,却怎么都解脱不了。这个像魔鬼一样的男人始终如同恐怖的网织将她缚绑。 她单手撑着下巴,呆呆地望着窗外。陆应钦坐在她身旁,他的气息若有似无侵占着她的感官。 看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越来越熟悉,程端五不再安然,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一颗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她恐惧地回身死死的攥住陆应钦的衣服。 “你想带我去哪里?你想带我去哪里!” 陆应钦没有理会她,他岿然不动地端坐,慢条斯理地掸掉程端五扯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坐下,你不是想死么?去完这地方,我一定成全你。” 程端五觉得挫败极了,她死死咬着嘴唇,激烈地反抗,“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她疯了一样去拉扯车门的把手。力道极大,“砰”地一声,把门把手给拔了下来。 陆应钦终于动怒,他发了狠,制住了程端五,他瞪着她,那表情仿佛将要吃了她似的,“由不得你!程端五,你不是本事了么?你不是敢反抗我了么?继续啊,为什么退缩?为什么退缩了!” 程端五对他发狠地质问置若罔闻,她死命捶打着车窗,“放我下去!我不去!陆应钦你这王八蛋!放我下去!” 她再怎么挣扎,车还是开到了城郊的别墅。 眼前一派熟悉的景致让程端五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她只觉得眼前逐渐模糊,纷至沓来的回忆如同金戈铁马阵势浩大地向她袭来,天旋地转,她紧张得连呼吸都不会了。 陆应钦死死抓着她的手,连拉带拽地把她往别墅里带。 他暴躁地一脚踹开房间的门,一声巨响仿佛整个房子都被震慑。他用力把程端五往里面一甩,程端五一个趔趄摔了进去。 “程端五!你不是心最狠么?有本事你就去死啊,去啊。” 程端五吃力地撑着自己的双肘,还不等她爬起来,已经有一双小手温暖地附上来。那温暖仿佛直达程端五的心脏,只一瞬间,程端五筑起的铜墙铁壁就轰然坍塌。 “妈妈……”孩子的声音因为激动带着哭腔。 程端五一抬头,冬天泪眼汪汪的脸孔已经深刻地印入她的眼睛。 “妈妈,为什么你这么久了,都不来接我回家?” 程端五眼睛里瞬间涌起一片水光,她心酸极了,一颗原本就千疮百孔的心瞬间就剥离成一瓣一瓣的。 “妈妈……妈妈……为什么你不要我……为什么不来接我回家……” 26、第二十六章 程端五一直忍着不去看,可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冬天稚嫩的质问像无数只手紧紧握住她的心脏,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以为自己足够心狠了,这么久她不问不想努力克制,让自己能自暴自弃心安理得;她以为自己足够心狠了,这么久她拼命催眠自己,让自己冷血冷情无欲无求。 可是还是不行。陆应钦带着她越来越靠近这幢房子,她越来越靠近自己的孩子,便再也无法像说得那样坦然。 她几乎被自责包围绞杀,强烈的责任感在她身体里流窜。她觉得自己快要被各式情绪逼疯了。 眼泪无法控制的簌簌滑落,她像个偏执的疯子,此刻深刻噬骨的思念操控了她全部的意识。她颤抖着摸索着,将冬天抓到怀里。 她紧紧地贴着冬天的脸,孩子皮肤柔软的触觉让她的心都要绞碎了。 “妈妈没有不要你。”程端五无力地解释着。 “妈妈……”冬天委屈地往程端五怀里钻,孩子白皙的小手紧紧地抱着程端五的脖颈,他用尽了自己最大的力气,几乎是带着点蛮劲的执拗,小脸不断在程端五的脸颊上摩擦,“妈妈,别不要我,以后我会听话的,别不要我好不好?” 程端五心酸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孩子的哀求,只能紧紧地抱着冬天,哭得几乎声嘶力竭。 这是自从冬天生下来,母子两人最长的一次分离。程端五曾经说过,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捱过每一次的苦难。冬天这孩子跟着她吃了不少苦头。最苦最苦的时候,程端五买不起任何贵的东西,只有每天给他蒸个鸡蛋。小小的搪瓷碗,鸡蛋打散掺水放在电饭煲里和米饭一起蒸,蒸出来的鸡蛋里倒点香油,这就是冬天的加餐。孩子馋,闻着香味就满足得不得了,伸长了脖子,仿佛那碗鸡蛋是什么人间美味一样。 冬天一直懂事得让人心疼,他从来不会找她闹。有时候孩子调皮,她气极了也会动手打他。孩子倔,挨了打也不懂哭,咬着牙强撑的小模样也不知是像谁。他从来不会记仇,程端五打了她,只睡一晚上他就都忘了。第二天还是黏糊着叫着“妈妈”“妈妈”跟着她…… 这么听话的孩子,程端五自己都不知道当初她是怎么狠下心来放弃。 她以为这辈子该是不能再见自己的孩子了,她也反复告诉自己,既然选择了让他过好日子,把这孩子彻底忘了,就是对他前程最好的辅助。他的孩子不需要她这样没用的妈妈,他只需要最好的教育,良好的物质环境。这一切,她都给不起。给不起,所以她放弃。 陆应钦是个残忍的侩子手,硬生生把她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撕裂,鲜血淋漓。她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脆弱,可是这一刻,孩子一声声呼唤把她击垮了,她再也没有和陆应钦抗争下去的斗志。 “好孩子,妈不会不要你……不会……”她输了,她输给了残酷的现实,她活得骑虎难下,她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她又想苟延残喘地继续活下去了。 她又向陆应钦妥协了,她自己想狠狠地自己几巴掌才好。 夜里,她拥着冬天入眠,孩子太久没有和她一起睡,贪婪得手脚并用把她缠得紧紧的,生怕一睡着她就跑了。冬天大概也哭累了,上下眼皮直打架,却还强撑着不睡。长长的眼睫毛不停抖动。 程端五心疼,摸了摸冬天的脑袋,柔声说:“怎么还不睡?” 冬天眨巴着眼睛,撅着小嘴:“妈妈先睡,我怕睡着了妈妈就不见了。” 程端五心头一酸,皱了皱鼻子,“妈妈不会不见,妈妈再也不会离开冬天了。” 冬天执拗地摇摇头:“我好几次梦到妈妈来接我了,可是一醒来妈妈就不见了,所以我这次不睡了。” 幼小的孩子不懂掩藏情绪,他眼底的挫败和失落让程端五的自责更加深刻。程端五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次肯定不会,冬天乖乖睡觉,妈妈舍不得离开你的。” 她低头,亲了亲冬天白嫩嫩的小脸蛋。 冬天犹疑地看了看程端五,“真的吗?” “真的。” 冬天咂吧了下嘴,突然想起什么,问:“妈妈,舅伯呢?为什么没和你一起来?” 孩子纯真的眼神在黑暗中仍是熠熠生辉,程端五被戳到伤处,却无法宣泄。她不知该怎么回答。程端五用手指温柔地梳理着孩子的绒发,尽量美好的编造,“舅伯去了很远的地方。他很忙,不能一直陪着冬天了。”程洛鸣的葬礼陆应钦没有让冬天参加,程端五对此没有异议。她自己都无法无法面对的事实,她无法让无知的孩子提早经历这样的死别伤痛。 冬天灿烂如星的眼睛转了转,小心翼翼地问:“舅伯是不是要‘结婚’了?张乔阿姨说,舅伯也是会结婚的,以后他也会有小朋友,他要照顾自己的小朋友,就没时间管冬天了。” 程端五一阵沉默,良久才应和:“是,舅伯有了新家。” 天堂,也是新家吧? “新家里比现在好吗?” “是。” “那舅伯就在新家里住吧,咱家好挤,舅伯个子高也住不下,他每次洗澡都撞到头。” “恩。”程端五眼眶热热的,摸了摸了冬天的头发:“乖,快睡吧。” “我要听妈妈讲故事。” “好。” “……” 孩子累极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程端五却怎么也睡不着。孩子睡着了还是紧紧缠着程端五。这模样让程端五有些难过。她睁着眼睛看着一室清冷。这里是她从前的家,明明装潢都没有改变,她却找不出一丝熟悉感。反而觉得强烈的不适。 房间里没有开灯,古董家具隐在黑暗里,只隐约看得见轮廓。银色的月光透过窗纱朦朦胧胧地倾洒进来,勾勒出冬天憨甜的睡颜。程端五失神地望着越来越像陆应钦的孩子,心底一片复杂。 过去她拼了命把孩子生下来,卑鄙地想着,也许,陆应钦会因为这个孩子接受她也说不定。她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等来的只有遗忘。 他忘了有她这么一号人,更或者他根本不屑想起有她这么一号人。 她被生活压弯了腰,她的生活里不再有爱情,她学会了不贪心学会了面对现实,她在苦难的最后清醒。可陆应钦却不肯放过她,他又把她抓回过去的梦魇里。过去她以为会成为陆应钦回头理由的孩子,却成了他用来制服她的法宝。 她恨,恨自己狠得不够彻底,却又无法劝服自己完全服软。这样的状态让她难受极了。她哽得慌,趁冬天熟睡,自己爬起来去厕所洗了把脸。凉凉的水打在皮肤上,人立刻清醒了过来,眼皮有些重,大约是哭久了,微微有些肿。 万籁俱寂,她睡不着,便站在窗边吹吹风。夜凉如水,凉凉的风拂扫在她耳廓,她觉得心里的闷气纾解了许多。房间里淡淡的清香剂味道让她觉得迷离。撩开窗纱,院中一整片开得灿烂的蔷薇映入眼帘,整齐划一,迎风摇曳。 程端五隐隐有些失落。 原来,一切早就回不去了,属于她的那片白玫瑰,早就被蔷薇取代了。 虽然俞佳佳不在,但是这个房子里四处都有她生活过的影子。饭桌上精致的花,定制的名贵窗纱,甚至品味独特的床单被面……这些,都不是陆应钦会做的事。 这幢别墅的利用率并不高,一共就那么几个房间,她几乎不用猜就能想到俞佳佳住在哪里,可她没有那么多好奇心去看。 这里早就不是属于她的地方,她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轻叹了一口气。胸口轻微起伏,她不喜这种感觉,她迷信,不想把少得可怜的福气都叹没了。 站久了,左边的身子有些麻痹。她捶了捶腿,准备回房。她一转身,才发现陆应钦已经无声无息站在她身后,仅一步之遥,吓得她几乎尖叫出声。 她使劲安抚着自己失控的心跳,几乎竖起了全身的防备,“你干嘛?!” 陆应钦没有动怒,他的侧脸被月影勾勒的一波三折,几近完美的曲线。他轻轻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愉悦的得意,他难能温柔地说:“这么晚了为什么不睡?” 程端五不喜他这种笑里藏刀的模样,冷冰冰地回答:“关你什么事?” 陆应钦也没有生气,只是交代:“以后你带着那臭小子住在这儿。” 程端五本能地抗拒:“不。” “由不得你。” “陆应钦,为什么你一定要我和俞佳佳都在这里,大家都难看,有这个必要么?” 陆应钦薄唇抿成一条线,却还是带着冷凝的笑意,眼底暗潮汹涌却还努力克制,“以后只会有那臭小子和你在这里。” “不!”程端五的尖锐还是那么明显。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那样抗拒,一想到俞佳佳过去在这里,她就无法忍受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为什么?” “恶心。” 程端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让陆应钦噙在嘴角的微笑渐渐消磨殆尽,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没有温度,“程端五,你一定要用这种态度么?” “是。”程端五笃定地回应:“面对你这种人,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态度合适。” “呵。”陆应钦目光逐渐变得深沉,他微微眯起双眸,沉声说:“很好,程端五,现在真是越来越牙尖嘴利了。”他讽刺她:“之前不是还嘴硬,想一死一了百了么?程端五,其实你也没有多洒脱。”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你不想让我死,我死了你就没有玩具了。” 陆应钦脸色骤变,他沉默许久一直不言不语,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程端五,那锐利的视线让程端五避无可避。空气中流转着越来越危险的气息,程端五有些紧张地抓着身后的窗沿。 突然,他轻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眉眼间充斥着戏谑,仿佛是一只抓着老鼠的猫,慵懒地伸着爪子逗弄着死路一条的猎物。 他渐渐靠近程端五,“程端五,你猜猜看,我为什么不想让你死呢?也许,我是舍不得你死呢?”他故作神秘地顿了顿,凑在程端五的耳畔说:“程端五,你有没有想过一种最坏的可能?我,爱上你了。” 27、第二十七章 陆应钦漫不经心地扬眉,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他心满意足地看着程端五的表情逐渐出现难以置信的仓惶。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说了这样的话。事实上,他说完之后隐隐有种微妙的满足。他喜欢看到程端五哑口无言的模样,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瞪得大大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他不怀好意地继续说着,“程端五,你要知道,如果我爱上你,我是绝对不会让你离开我,就算是死,你也只能死在我眼前,这可比讨厌你可怕多了。”他淡然抬眸,脸上平静无波,让人完全猜不透。 末了,他淡笑着轻轻吐出几个字,一字一顿,缓慢而清晰:“程端五,你怕么?” 他眸光微微闪烁,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这些假设性的问题来问程端五,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期待这个答案。事实上他明明知道,此时此刻程端五的答案只会惹他生气,可他就是想听她说些什么才好。 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产生这种感觉了。这种会对一个女人有渴望的感觉。他不喜欢自己被这种感觉操控,却又有些不由自主。 他漫不经心的一瞥,程端五那张清丽白皙的脸孔仿佛有魔力一般竟让他有些难以自持。 程端五微微蹙眉,她吃惊地盯着陆应钦,仿佛从来没有认识他一样。 他问她:程端五,你怕么?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毫无理由的,她突然想起了许多许多往事。现在平静地回想。过去程端五对他的爱,何尝不是如此霸道? 因为她爱他,所以他只能是她的,不管他愿不愿意。 那时候的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给予的这些爱,他要不要呢?因为她而必须承受的那些质疑,他怕不怕? 这么想想,程端五突然觉得,也许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因果报应。 时空的轨迹再怎么变换,他们之间那条剪不断理还乱的线,却是一直一直都存在的。 她轻轻闭上眼睛,略显疲惫地说:“陆应钦,够了。”他可以讥讽她折磨她,却一定一定不要打着“爱”的名义。 她觉得恶心,现在的程端五已经不再相信这个词了,“我们之间谈爱不爱怕不怕?这种话题,难道不恶心?” 程端五的声音还是冷冰冰的,可是她手上却攥得紧紧的,她一直敛着自己的情绪,不想在气势上输怯一丝一毫。她和陆应钦之间除了一条越走越远的绝路,已经别无他选。 陆应钦沉默,目光倏地变得幽深,他抬眸死死地盯着程端五,此刻他的心情十分微妙,不知为何,他觉得像有万箭齐发,一支一支的箭矢刺穿了他的心脏,让他觉得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良久他都没有说话,有股子闷气憋在胸口,不知道怎么宣泄出来才好。他故作镇定地笑说:“程端五,你知不知道你越是反抗,我就越会觉得有趣?” 程端五也回应他一声冷笑,“那可不是,你越觉得有趣,我就越想反抗。” 夜风撩拨着程端五略显凌乱的发,她的耳廓被冰凉的风扫得红红的,脸色却是一片煞白。陆应钦觉得此刻的程端五像只羸弱的幼崽,却还是拼死在反抗着她。 陆应伫立在她面前,目光笃笃地盯着她,她挺直了背脊,毫不退让。 陆应钦一时觉得气闷急了,抬手毫不费力就掐住了程端五瘦削的下颌。迫使她抬头,“程端五,谁说你不合我胃口呢?看来七年前是我识人不准,你这么有趣的女人,我怎么舍得放走呢?既然你已经有心理准备,我们倒可以试试,谁磕赢谁。” 那天过后陆应钦倒也没有特意为难过程端五。他很忙,经常几天才过来一次,过来也不过和她吃个晚饭,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坐在长长的餐桌两边,这头两母子舐犊情深,吃饭也是亲热极了,那头却是肃然冷冰,只是两边谁也不招惹谁,倒也算相安无事。 也许真有心宽体胖一说,自从冬天回到程端五身边来,程端五的笑容就多了许多许多,人也稍微丰腴了一些,之前多重打击是真真把她击垮了,若不是这孩子,她也许还要继续消沉下去。 饭后程端五帮孩子洗完澡把孩子哄睡了才发现自己绑头发的发圈落在大厅。只得趿着拖鞋下楼去取。 客厅的灯一直亮着,陆应钦兴致大好,优哉游哉地坐在客厅看电视。见她下楼,也没有抬头,只漫不经心说了一句:“过来。” 程端五脚下顿了一下,先拿了发圈才走到陆应钦身边去。她个子瘦高,时至夜里,她穿着一条素净的碎花裙子,干净又带着点点诱惑。陆应钦懒懒抬眸由下至上打量着她,半晌才说:“明天约了臭小子的老师吃饭。孩子在学校闯了祸,接回来也反省够了,该送回去了。” 冬天的事孩子自己也交代得差不多了。程端五知道孩子到了岁数不能不上学,只是放任这么小的孩子去寄宿学校,做妈的总是不舍的。程端五犹豫半天才问:“不能转到这附近上学么?孩子那么小送去寄宿,他可什么都不会。” 陆应钦视线一直盯着电视,“小孩子娇生惯养要不得。你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了?” “你……”程端五脸色一变,却又找不出话来反驳,扔下一句“随便你”便回房去,留下陆应钦一人坐在客厅。 陆应钦握着遥控器的手指有些麻木,空气中还残留着程端五身上若有似无的沐浴乳香味。不过半月,她似是脱胎换骨,时有温柔笑意挂在脸上,越发容光焕发。虽然对着他还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但是他就是一丁点也不急了。 其实他自己至今也没有想清楚,他把程端五禁锢在身边把她当禁脔一般饲着是为什么,可是潜意识他知道,不能这么放她走了。他不是生理上的圣父,虽然对男女之事并不狂热,但并不代表没有需求。程端五每天这么活生生在他身边来来去去他不是毫无反应,但他就是一丁点也不想这样做。照例说以他一贯的理念,他花钱了该是能心安理得才对,可是他却堪堪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空气中飘渺的香气让他有些心猿意马,他用了许久才平息,深呼吸,他才将自己的意识抓回到无聊的电视节目上。 第二天程端五起了个大早。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到底叫什么。 她把自己卖给了陆应钦,卖给了一个有未婚妻的男人。这个男人把她当情人一般养在郊区的别墅,给她不愁的衣食。她和这个男人有个六岁的儿子,她自己都无法理清这里面乱七八糟的关系。 中午提前一个小时就已经有司机来接她们。冬天似乎并不想去上学,孩子毕竟是孩子,没有经过学前教育对于学校有些陌生,再加上冬天的功课并不算太好,让他更加不想去上学。 冬天的老师倒是八面玲珑的妙人儿,之前送冬天上学的是俞佳佳,这次换了程端五她也没有太过惊诧。 对于称谓也用得十分有水准,一口一个“程小姐”的叫,倒也没有显得突兀。 陆应钦做东,吃饭的地方自然是数一数二,并且隐蔽性极强,均是城中的达官显贵来用餐。冬天的老师见惯了场面,也没有不适。只是冬天和程端五大概是穷怕了,都显得有些局促。 冬天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非要闹腾着出去转转。陆应钦倒也没有生气,眼风一扫,皱了皱眉吩咐程端五:“你带他出去转转,免得在这闹的我头疼。” 程端五点点头,拉着冬天柔软的小手就出去了。 刚一出去,冬天又闹着要上厕所,程端五又改了道带他去厕所。 只是不想这孩子岁数不大,男女观念倒是变强烈了,偏不跟着程端五上女厕所。程端五哭笑不得,只好守在男厕所门口。 这家豪华的酒店在装潢上极尽奇思妙想,男厕和女厕之间是一扇可以转动的抽象形状的门,要么男厕向女厕推,要么女厕向男厕推,明明是活动的门,却看不见对面,非常匠心独运。 只是有设计的东西有时候不一定是好东西。比如站在男盥洗室门口的程端五,就清晰地听见了门边两个女人的对话。 “……” “你看到陆先生了吧?也不知道他最近是什么品位,那女人看着还真不是一般土。” “你懂什么?那女人有心计,你知道什么叫挟天子以令诸侯?” “什么意思?” “你没看她牵着的那孩子么?陆先生私生子。” “私生子?你说陆应钦?” “是啊,那女人本事啊,陆先生能让谁给生那么大的孩子啊,所以我说啊,不简单哦!” “照我说俞佳佳最可怜,年纪轻轻还得当后妈。” “说你傻你还真傻,跟着陆先生当十个孩子后妈又怎么样?” “那倒也是,我说呢,那孩子怎么长得那么像陆先生,啧啧,强大的基因啊……” “……” 程端五一时听那两女人的对话听得入神,也没注意到冬天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边良久。 “妈妈……”冬天耷拉着脑袋扯了扯程端五的衣服,程端五一惊,想着方才那两女人一口一个“私生子”怕是全叫冬天给听了去。 冬天这孩子从小一直被冠着“私生子”的名号,以前住在杂乱的待拆迁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各家茶余饭后都爱议论议论,有时候尚不懂事的孩子听了去,也爱跟着说。程端五自己倒也罢了,冬天只是个孩子,经常在其他的孩子嘲笑声中哭成个泪人回来。 他其实是极其敏感的。因为总是被叫私生子,所以他格外敏感,从来不问“爸爸”,他的毫不好奇让程端五有些担心。 此刻冬天一脸无所谓地看着程端五,可他眼底闪烁的受伤已经彻底出卖了他。程端五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没有揭穿。沉默地牵着他就出去了。 还没推开盥洗室的大门,就看见不知何时已经进来的陆应钦。他沉默伫立,一脸森然的冷峻,表情紧绷地盯着程端五。 “为什么不解释?”他冷冷地问。 程端五不解,“解释什么?” 陆应钦眸中闪过一丝冷然,“我的儿子,怎么能随便被人议论?” 程端五自嘲一笑,握着冬天暖暖的手,带着自嘲和恨意说道:“他被人议论了六年了,你去哪里了?现在来竖威风,是不是晚了一点?” 陆应钦眉头皱得紧紧的,程端五很明显可以感受到他的怒意。 “你就是这么做妈的?随便让别人喊他私生子?” 程端五无意伤害孩子,却还是冲动地脱口而出:“难道他不是私生子吗?难道他不是我一个人自私生下来的吗?难道他是承载着大家祝福生下来的吗?” “程端五!”陆应钦竭力忍耐,大约是公共场合他不好发作。 对比陆应钦的发怒,程端五还算平静,她心疼地回望着冬天,缓缓说:“陆应钦,你知道吗?这孩子六年都没有问过爸爸是谁,而我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说,而是我不想给他希望……”程端五的声音渐渐哽咽,声线微颤:“因为我知道,没有希望,才不会失望。” 28、第二十八章 陆应钦看着程端五逐渐冷下去的表情,胸口一阵窒闷。 她略显绝望的话从他听来是那样刺耳。他听过程端五各式各样的语气,却偏偏没有这样凄凉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沧桑又老成,仿佛从心底开始腐败了一般,陆应钦觉得心口被蛰了一下。 他眸子渐渐暗下去,其实他并不想对程端五发脾气。他不过是因为她们母子两出去太久不放心才来寻。不想正巧碰上那一幕。 他一直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观察着程端五,即便听见别人刺耳的议论,她的表情仍旧没有什么变化,仿佛习惯了一般。有那么一刻,他突然上去问问她:这几年,你究竟是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到底是怎样的生活才能让程端五脱胎换骨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他紧握着拳头,还不等他冲上去,孩子已经从厕所出来,走到程端五身边了她都没有发现,那孩子也和她一样,在面对别人议论的时候平静得过头。 他有些生气,但他不是气程端五不懂反抗,他生气的是,竟然只有他一个人在生气。 看着程端五那样疲惫又执拗的眼神,陆应钦竟然有了那么一点点心疼。因为这骤起的情绪,陆应钦有些乱了阵脚,他沉默地望着程端五,半晌都没有说话。 程端五说出了心底深埋已久的话,觉得似乎终于从回忆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她深深呼吸,随即深深凝望了陆应钦一眼。陆应钦的眼神有些复杂,一双本就深邃的眼睛更显深沉。两人沉默地对视,最后同时撇开视线。 程端五蹲下身,为冬天整理了下衣裤。她的视线始终在冬天身上,话却是对陆应钦说的,语调平缓:“像我这样的人,没有能力阻止别人议论他,所以他必须学会比别的孩子坚强。” 那是这么久以来唯一一次程端五在口舌上占了上风,陆应钦一句都没有反驳她,他沉默地听她说完,最后沉默地带他们走。 回到包厢,和老师的饭局继续。大约一小时饭局结束,陆应钦的司机送冬天的老师回家,而陆应钦则和程端五母子等另一辆车来接。 孩子不知是不是受两个大人的影响,显得格外沉默,一直默默地牵着程端五的手,耷拉着脑袋,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狗,看谁都怯生生的。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巧合。程端五牵着孩子正出神地望着外面,不想身后传来两道熟悉的声音,说话的人声音不大,却足够程端五听得清楚真切,正是在厕所遇到的人。 “陆总。”陌生的男声响起,程端五下意识回地头。一行四人渐渐向他们的方向走来。两男两女,看来是过来小聚的。 那两个男人见了陆应钦态度都很尊重,一直略带谄媚的和陆应钦寒暄,陆应钦则非常意兴阑珊,和他们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不仅是程端五,连冬天也认出了那两个女人的声音,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两个人,牵着程端五的小手也在不自觉用力。 陆应钦不知是不是说得有些不耐,眉头轻蹙起来,他表情的轻微改变让那四个人都开始有点不安。其中一个男人立刻聪明地转了话题,惊讶地盯着冬天说,“陆总的儿子长得真可爱!”说着,像模像样和孩子打招呼:“嗨。” 末了,又礼貌地转头和程端五微微颔首。 程端五的表情有些僵,勉强地点了个头。 一直没什么兴头的陆应钦也不知是哪根筋错乱,一伸手把程端五拉到身边,程端五毫无防备,手上一松,被他的力道带进了他的怀抱。他有力的臂膀自然地拥在程端五纤细的腰身上,仿佛昭示所有权一般介绍道:“这是程端五,我儿子的妈妈。” 那四个人都有些傻眼。诚然,陆应钦有未婚妻一事几乎人尽皆知,可陆应钦这一暧昧不明的态度让几个人都有些局促不安,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应对。 而陆应钦却毫不在意,他轻轻一笑,桀骜的扬眉,一双锐利的眼睛在对面的两个女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那两个男人身上。他揶揄的讽刺: “以后找女人,眼光准一点,不要什么破鞋都捡到身边。”随即嗤鼻一笑,脸色瞬间冷却,颇有些骇人地说:“我陆应钦的家事还是少议论的好,惹恼了我,别怪我没事先提醒。” 他的语调并不算高,却偏偏有些不怒自威的调调,愣是吓得那两个女人脸色惨白。 陆应钦没有再理会那几个人,弯腰拍了拍冬天的小脑袋瓜,并不算温柔地说了一句:“臭小子,回家。” 程端五下意识抬头,接他们的车已经来了,还不待她做出反应,陆应钦已经搂着她的腰离开,她几乎是无意识地跟着他走,一直到回去,她都有些恍然,甚至,都忘了反抗。 晚上吃饭,一切都还是如同平时的样子,程端五坐在冬天旁边,对面是陆应钦。程端五已经彻底平静下来,白天陆应钦的反应程端五已经不想去细致解读。如今点滴地施舍无法慰藉他曾带给她的那些生不如死的生活。 陆应钦回来以后没有刻意去找程端五说话。他自己也有些懊恼,怎么会在那样的情形下做那些举动,说那些话。 他沉默地吃着饭,味同嚼蜡。对面的程端吃得很慢,她一直垂着头也不知是在想什么,一绺发丝滑落,正好掩住了她明亮澄澈的眼睛,因为光线的原因,她的脸有一半隐在阴影里,秀挺的鼻子像一道分界线一般,她脸颊的轮廓圆润了一些,可她散发出来的气息淡漠依旧。 冬天吃了一半就放了碗筷,见他没吃完,程端五严厉地教训了他几句,最后还是让他去看电视了。她把他的碗拿起来,默默地把剩下的饭都拨到自己碗里。 看着她把那些带着菜汤的米饭吃下去,陆应钦心里突然百感交集。他过去认识的程端五千金大小姐做派,吃饭的时候要好几个碗,她不喜欢菜汤菜油落在米饭上,饭和菜一定要分开来,她只喜欢吃干净的白饭。 她的一些乖张的习惯一直是让人叹为观止的。他曾经以为这样的女人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的。 可是不想,七年过后,她完完全全变了另一个人。 陆应钦握着筷子的手越来越用力,突然间他想对程端五说些什么,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憋了良久,久到程端五把米饭都吃完了,眼看着她就要上楼,他才突然开口喊住她:“程端五。” 程端五轻轻抬起了头,眼中略有些疑惑。 陆应钦一时词穷,怔了两秒,他才憋出一句:“那臭小子,明天我让关义去办手续,弄到附近上学。” 程端五的表情没有变,还是颇显疏离的样子,对此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轻轻点点头:“知道了。” 陆应钦有些诧异:“你不高兴么?”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一点都没觉得开心?” “为什么要?” 程端五表情淡淡的,她波澜不兴的样子让陆应钦的面色渐渐阴沉。陆应钦愠怒:“程端五,你一定要用这样的态度和我说话么?” 他猛地把筷子摔到桌上,银质的筷子摔在红木的长桌上,发出一声钝重的撞击声。气氛顿时变得凝重,一时之间,硝烟又在两人之间暗暗弥漫。 陆应钦剑眉紧皱,瞪着程端五,厉声质问:“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说你没有能力让别人不议论你们,好,可以,这个能力你没有,我有!你说舍不得孩子一个人在外,好,可以,我给你弄到身边!你还要怎么样?你还要用这副臭脸对我多久?!” 程端五还是站在原处没有动,她微微抬起头一脸漠然地看着陆应钦,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平静,“我没有要求你这样做。” 程端五话音未落,陆应钦的脸色已经彻底黑下来,他对她的耐心实在有些不够,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烦躁。在他这样明显讨好她却没有得到回应的时候,他竟然这样失控的勃然动怒。他又恢复往日的凶狠,瞪着程端五,手指堪堪指着她的鼻尖,“少给我不识好歹,我最讨厌女人蹬鼻子上脸。” 陆应钦很生气,可他却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自己究竟是在气什么。他究竟是在气自己突然脑子抽筋对程端五好,还是气程端五不识好歹不懂顺藤摸瓜臣服于他? 他有些难以置信,因为这两个结果,明显都不是他的初衷。 他把她禁锢在身边,不是只是单纯的想要羞辱她么? 他是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我告诉你程端五,你是我花钱买的,你再对我这种态度试试!” 程端五无心恋战,目光还是冷冷的,看了陆应钦一眼,随即低眉顺眼地对他一鞠躬,“那陆先生您慢用,我先上去了。”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陆应钦气得倏地站了起来。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注意着她表情的每一分变化,可惜,她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从头到尾都只有——冷漠。 这个女人,是真的对他一丁点感情都没有了。不似过去,因为他太过冷漠,所以他偶然的一丁点小恩小惠都会让她记忆良久。此时看着她古井无波的眼神,他只觉得胸口一阵窒闷的暗涌袭来。 “程端五,你给我记住了。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再惹我,我就让你一无所有。” 程端五对于陆应钦五花八门的警告已经听得麻木了,她无奈一笑,回问:“陆应钦,这些东西我到底在不在乎,你心里最清楚。既然这么讨厌我,何不放了我?” 陆应钦本能地嗤她:“我凭什么?” “是,”程端五点头:“你凭什么?” 她轻轻一笑,娓娓说道:“我无法限制你的决定,所以你也不能限制我,你做的事,我要怎么看待,那是我的事,要用什么态度对你,那也是我的事,你没有权利干涉。”她说得平静而豁然。陆应钦几乎无法相信这些忤逆的话都是从程端五的口里说出来的。 他紧紧地握着拳头,哑声说道:“程端五,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你的心呢?告诉我,你的心呢?你到底有没有心?” 程端五蓦然抬头,紧紧盯着陆应钦,那一刻仿佛穿越了一切时间,周遭的一切都化作空白,程端五咬了咬唇,问道:“那你呢?陆应钦,你到底有没有心呢?” 29、第二十九章 “那你呢?陆应钦,你到底有没有心呢?”程端五的眼神充满了迷乱,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如果你有一丁点心,又怎么能这样对我?将我的心意踩在脚下,因为我牵连我身边所有的人,我错再大,我爸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忍心把他的基业都改姓?还有俞东,他是你的兄弟啊!” 程端五地手脚都在发抖,“陆应钦,你说,你有心么?哪怕是一丁点?” 她知道自己不该问这样充分暴露着她软弱的问题,但是有那么一刻,仿佛十七岁的程端五复活了,疯魔地控制着她的意志,让她不由自主问出了心中潜藏已久的问题。 陆应钦有心吗? 她用了很多很多年思考这个问题,冥思而不得,最后她在苦难和血汗中领悟,陆应钦是有心的,只是不在她身上。她知道答案是这样啊,可是为什么她还是忍不住想要亲口听他说一遍,非要心死成灰才罢休? 她疲惫,渐渐转开了视线,微微垂头,看着余光处,桌上的那瓶娇艳馥郁的白玫瑰,唇际不禁有苦涩的笑意泛上。 答案如此昭然若揭,她对他所有的执着都是个错误,可她偏偏还要犯贱,反反复复验算这个错误答案。这世上还有比她更死脑筋的人么?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努力扯着嘴角微笑,不等陆应钦回答她,就自顾自地说:“是我失控了,陆先生花了钱,我不该提供这样的服务。”自嘲的话她已经说得麻木,殊不知她在自伤的同时也伤到了陆应钦,“很抱歉陆先生,今天心情实在是调整不过来,如果可以,今天请容我请个假。” 说完,她礼节周全地颔首,转身想要上楼。此刻,她实在没有能力和陆应钦站在同一处呼吸。她无心恋战,只想逃。 就在程端五要与陆应钦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陆应钦准确地抓住了她细瘦的手臂,温柔的肌肤透着莹白的光,入手处一片滑腻。 陆应钦低下头看着程端五,她微微垂头的侧影看上去沉静而忧伤,头顶的水晶吊灯剔透的光线勾勒得她耳廓到下颚的弧度细腻而柔和,她长长的睫毛遮住了透着潋滟水光的眼眸。 她总是一副受了委屈却又强撑的倔强样子。她不懂反抗,却也从来不会屈服。陆应钦一直觉得这样的女人是一种矛盾又神奇的存在。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程天达还没有去世的时候,曾经在一次很平常的家宴上与他对酌。那时候大家都喝得酣畅,只有要做司机的他没有沾酒,半醉的程天达半认真半玩笑地对他说:“应钦,我这把年纪也没什么求的,只希望子女平安。端五那娇气丫头我不指望你能多喜欢她,只希望你能用心地去了解她,也给她一次机会。” 那时候陆应钦听不下任何人的劝诫,他一心厌透了程端五,有关她的一切他都自动自发的讨厌,像是一种恶性循环。她的痴心在他看来全是霸道乖戾的占有欲,他讨厌会给他这样感觉的女孩。 可是多年以后的今天呢? 他突然开始怀念从前愚笨又痴心的程端五了。他在这个社会摸爬滚打,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已经退无可退,而他身边,已经再也找不出对他感情那样纯粹的人了。 “程端五。”他叫她,她却仿佛没听见,只是用力在挣脱他的钳制。 “放开。”程端五的力气自然是敌不过陆应钦。 陆应钦觉得无名火又涌了起来,“程端五,”他屏住了呼吸,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和她提起这段过去,可他竟然还是脱口而出:“你恨我?你恨我拿了你程家的一切?恨我牵连你身边的人?”他眼瞳黑沉锐利,表情严峻:“程端五,我告诉你,没有我你也不可能有好日子过。程天达这么谨慎的人为什么会中了埋伏?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是不是?” 陆应钦冷冷一笑,眉头紧皱:“程天达这辈子最大的失败就是相信你们程家那帮亲戚,表面阿谀奉承假装出生入死,私底下呢?都巴不得程天达快点死!程天达竟然还傻乎乎地把你们兄妹俩的后路交给那样的人。程端五,你不知道吧!程天达死的第二天,公司里已经乱了套了,你们家那几个出卖了程天达,野心勃勃的叔叔伯伯,起了内讧,才会让我有机会。” 陆应钦说:“如果不是我,你和你哥,怕是早就死绝了!” 陆应钦对程天达的敬重一直都没有改变,程天达去世以后他替他报了大仇,所有与之相关的人都被他秘密处理,他自认理直气壮。过去程天达总是教他要“狠”,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获得一切。可惜程天达自己却是个有太多血性的人。他的失败给了陆应钦很大的教训,这也直接致使陆应钦不再完全相信任何一个人。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制约才是最稳定的。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习惯了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制约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程端五。 他自然是没有想过,程端五究竟会不会接受,就像很多年前程端五对他一样。 空气中冷凝的气息让程端五全身都有些僵,原本已经麻痹的痛觉神经突然变得异常敏锐。她觉得痛,她痛的是死得那样狼狈的程天达又被人这样毫无重量的提及。她心中重如泰山的父亲,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竟是这样难堪又平庸。 早几年程洛鸣也总爱忿恨地念叨,认为以程天达的性格不可能一点后路不给他们留下,但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不想去怀疑自家人。不是他们愚蠢,也不是他们善良到如斯地步。 只是他们不想把人性想象的太过丑恶,因为他们的生活已经很不美好。 程端五眼底的泪水积蓄,“陆应钦,我不想听。” “为什么不?”陆应钦死死抓住程端五的肩膀,“你不是恨我么?一次性说够!让你恨够!” 肩胛处的痛楚一阵一阵传来,却怎么都敌不过来自心底的痛。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她绝望地瞪着陆应钦,“放开我!” 她用尽了全力推开陆应钦,“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为什么偏偏是你?谁都可以,可是你不行。”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我最爱最爱的你?为什么是我毫不保留奉献了一切的你? 程端五在心底绝望地问着,却怎么都没有答案。 迸发的眼泪炽烈得灼人,她紧紧地捂着自己的眼睛,可是眼泪还是从指缝中逐渐流泻。刺痛了她掌心凌乱的纹路,灼痛了她指尖繁杂的血管。 陆应钦不会懂,因为他不曾爱她。他不会懂那种被自己爱的人出卖,并且踩在脚下的感觉。爱情、亲情、自尊,她全都丢了,却还是一无所有。她宁愿这个人是别人,她宁愿被人赶尽杀绝活不下去,也好过被陆应钦逼得走投无路。身体的痛永远比不上心痛。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时间倒流,在那时候随程天达走了。 她被陆应钦伤得体无完肤,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来面对他,可她又偏偏逃不开,他肯不放开她。这样无力的感觉让她的情绪几度失控。 “程端五……”陆应钦有些愕然,表情极其复杂,视线一直跟着程端五,他轻唤着她的名字,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而她哭得悲恸,几乎什么都听不进去。 陆应钦弹掉了手上还没吸完的烟头,烟灰和火星在空气中划出一个零乱的弧度,最后纷纷扬扬地散落。转动车钥匙,发动机传来阵阵机械作动的声音。在万籁俱寂夜深人静的夜晚显得尤其突兀。 车窗开到最大,他开得极快,冷风往他脸上、衣襟里直灌,他仿佛麻木得毫无知觉。 脑海里的记忆似乎一直停留在别墅里,仿佛程端五还在身边,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萦绕,让他几乎无力思考。手死死攥着方向盘,过度用力导致指节都发白了。 耳畔是她嘤嘤的哭声,无力、绝望,五味纷杂。她脆弱的样子让他不忍。看着她痛,他也忍不住跟着痛。 他到现在都无法很好地解释自己的行为,可是那么一刻他几乎是本能地上前拥住了她。 她很瘦,因为哭得太伤心一直在瑟瑟颤抖,他抱着她,感受着她的惧怕、她的难堪和她的绝望。她努力挣扎却怎么都挣扎不过,只能更加难受地哭着。 这样不依不饶不懂节制的她,突然让他想起了那个过去的程端五。那时候她也是这样,一点小伤小痛就能嚎天嚎地折腾得鸡犬不宁。 那时候的陆应钦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简单又安静的女人。比如俞佳佳。 可是当他真的失去了程端五,他才发现过去那个乖张又难缠的女人竟然在他生命里种下了那样深刻的痕迹。 他也不知自己是发自内心还是一时冲动,他拥着程端五,在她逐渐放弃挣扎的时候紧紧地将她埋在了自己的胸膛里。 她的心跳紧贴着他的,那样规律的节奏蛊惑了他的意志,他凑在她耳畔低语,有生硬的安慰,也有不耐的咒骂。 到了最后,只化作一句奇异的表白,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脱口而出。 “程端五,我们结婚吧。” 程端五错愕不已,半晌惊醒,激烈地反对:“不——” “我们结婚,我帮俞东抽身。”他平静地说出这样一句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招数卑鄙极了。 “为什么?”程端五粉拳一下一下捶在陆应钦的胸膛,她歇斯底里地质问:“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为什么你招数这么多?放了我不行吗?” 他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只淡淡说:“我觉得我儿子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 这样的解释,连他自己都觉得牵强。他的情绪复杂极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他说完的那一刻,只有解脱,没有后悔。 30、第三十章 程端五虚软无力地瘫坐在床边,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寂黑,只有隐约的一点月光透过窗纱倾洒进来。 冬天已然熟睡,被子胡乱的盖了一半,可以想象他睡着之前地样子。大概等了很久,最后还是抵不住困倦睡着了,拖鞋还趿拉在他脚上,挂在床沿外面,摇摇欲坠。 程端五给孩子脱了鞋,把孩子抱到床上,盖好了被子。沉默地凝视着孩子稚嫩的睡颜。 血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冬天虽然面上对陆应钦不冷不热,但他对陆应钦的敌意里却多少也有了一些依赖。程端五过去不曾给过孩子希望,而现如今也不会特意去诱导孩子恨陆应钦。大人之间的恩怨,她不想灌输到孩子身上。 她伸手抚弄着冬天的额发,动作轻柔,充满了缱绻和慈爱。她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的了,除了这孩子,她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她也不想再强迫自己割舍。 陆应钦对她说:“我们结婚,我放了俞东。” 她生气、愤怒、难过,最后却还是答应。 她离不开孩子,也就代表无法挣脱陆应钦,那么何不再妥协一些,让俞东得到自由,也减轻她的罪孽。 她最终冷静了下来,低着头垂着眼帘,眼神无限空洞,“陆应钦,我觉得我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你,过去我拼命想要了解你,却怎么都了解不了,如今我还是了解不了,但我也不想了解了。” 陆应钦对她无可奈何的表情几乎熟视无睹,只淡然一笑:“你觉得哪一天合适?我尊重你。” 程端五面无表情,他们在谈论婚嫁,却仿佛只是一场纠缠着利益的交易,不带一丁点感情。 “你先让俞东出来,我自然会遵守承诺。” 陆应钦心里微微一震,原本想说什么,却全数咽了下去,只冷然一笑:“明天,明天你亲自去接怎么样?”他扬眉,敛去了外泄的情绪,“程端五,这是我能给你最大的放纵,错过了,就没有了。” “嗯。”程端五冷静地答应,此刻,她只觉心底一片冰凉,她转身,不再看他,“陆应钦,你走吧。” “……”陆应钦沉默半晌,转身离开,带走一阵疾风,拂扫在程端五的心上。 这样的结局,真的是他们想要的吗? 第二天,为了去接俞东,她起了个大早,司机将她送到关押着俞东的地方。 俞东所有的手续都是关义亲自办的,程端五跟着关义走完了程序,才终于见到俞东本人。 她也没有具体计算他们究竟有多久没见了,大约是真的很久很久,久到她觉得一切都那样不真实。 老天像是知道些什么,天空怎么都不肯放晴,一派灰蒙蒙的景致让人的心情也不觉变得低落。关义避讳着走到距离他们二人几米开外的地方。剩下程端五和俞东静然相对。两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似乎连空气都不再流动了。程端五掐了掐手心,让自己努力清醒。 让她怎么坦然地接受这一切呢?明明说好要一起走的两个人,却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仿佛沧海桑田,仿佛世事变迁,不过多久的时间,一切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变了模样。 程端五会来到这里,俞东会相安无事地被放了,还有陆应钦手底下最得力的助手关义的亲自到来。 什么都不用说,一切答案都昭然若揭。 钱是坏东西,所以陆应钦能在找到他生意地漏洞后,将他投入牢狱;钱是好东西,所以陆应钦能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拿钱为他填补漏洞,让他重获自由。 俞东一直望着程端五,眼睛里满是心痛,他什么都没有问,他和程端五一样,只是怨恨造化弄人。 最后还是程端五先打破了沉默,她扯动自己的嘴角,努力想要做出微笑地表情,她轻声和他寒暄,“还好吗?” 没头没尾,没人称没代词,什么都没有的一句话,可是两个人却都了然于胸。 俞东的表情充满了无奈,有那么一刻,他很想上前拥住程端五。可是他不能,他不够强大,无法护她安然,甚至……他的安全都要靠她委身于人。 他总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会让他无限心疼的模样,却无能为力改变分毫。 “我很好。”俞东的声调带着一丝沙哑,喉间似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那……你呢?”他问得十足忐忑,双手都微微颤抖。 程端五轻轻地笑了,那笑容牵强又苦涩,“我也很好,现在他把冬天还给我了。” “端五……” “我会和他结婚。”程端五抢先宣告了这个令人心痛的结局,不给俞东任何说下去地机会。他知道,她是害怕会心软,害怕会撑不住。 俞东痛苦地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苦笑道:“我猜到了,他不会那么容易放了我。” 他望着程端五的眼睛里充满了留恋不舍,他难受得撇开了视线。原本他想问她为什么还是妥协?为什么不信任他们之间的承诺?可是当他面对她时,他才发现自己一句话也问不出来。看着她日渐消瘦的模样,他不忍,不忍看着一个活得这样痛苦的女人再背负更多。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尊重她的选择,而已。 他和她之间已经断了所有的可能。他在心中拾掇出一片位置,干净而柔软的位置,里面只住着她一个人,只记录和她一切的过往。他和她,最终成为陌路,属于他们的结局,只剩放手这一条。 俞东情深缱绻地盯着程端五,嘱咐道:“好好照顾自己。” 程端五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我会的。” “要过得好,最起码比我好。” “我会的。” “……”俞东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的双眼已经蒙上了一层灰灰的悲伤色彩。他拎着自己的东西,手心不自觉攥紧。良久,他伸手握住程端五的手。他的手指粗砺关节处有厚厚的茧,却温暖得灼人,让程端五不觉身子一窒。 俞东的手指温柔而缓慢地在程端五的手心划了一个圈。那□□的触觉让程端五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手心。 “端五,”俞东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她慢慢抬起头与他对视。 “听说在手心划了圈,下辈子就还会相遇。端五,下辈子你一定要先遇到我。” 程端五心头一哽。喉间一阵苦涩,俞东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可他面对程端五的小心呵护却叫她无法忘怀。他的深情最终被她绝情地辜负了。 她紧咬着嘴唇,良久才回答:“好,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先遇上你。” 坐在车里,看着俞东招了出租车离开。看着他落寞的背影,程端五终于掩不住脆弱,开始默默垂泪。 陆应钦能给她的自由和纵容仅止于此,她不能再逾越更多。 关义看她痛苦的表情有些不忍,想要开口安慰,转念一想,需要他说的道理,大抵她也是懂的。人的痛苦从来都是来源于自己,这一点他一直明白,如果程端五能做到毫无牵绊,即使是陆应钦,也不能奈她如何。 “陆先生让我送你去民政局,他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关义看了看时间,适时地提醒了程端五。 “知道了。”程端五的声音有些沙哑,她按下车窗,让冷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也清明了她混沌不堪的头脑。 “走吧。”程端五最后一次说话,只黯然地倾吐了两个字,伴随着长长的叹息。 领证的程序比她想象得要简单。没有排队也没有乱七八糟的询问,钢印一压,两个红彤彤的本子就把两个人合法地绑在了一起。程端五一直有些恍惚,她抚摸着结婚证上凹凸不平的钢印,觉得那印记似乎打在了她的心里一般。 从前多么期待这一刻?现在多么怨恨这一刻?还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她短暂地见了一会儿陆应钦,还是一丝不苟的模样,他没有和她多说任何一句话,从头到尾目光也没有特意在她身上驻足。 签署婚书像在签署合同,肃杀的场面把办事处的工作人员都吓得不清。 他们的结婚证被他带走。临走他只居高临下的交代“早点回去”,便再无其他。 程端五没有立即回家,借口买点东西,甩掉了司机,独自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各式精致的橱窗里摆放着当季好看的衣服和鞋款,却丝毫引不起程端五的兴趣,她整个人就像漂游于天地之间的孤魂野鬼,无家可归,无枝可依。 站在透明如镜的橱窗前,程端五看着逐渐灰败的自己,几乎无奈。 爱情是会让人心死神灭的东西,她再也不想去品尝去领悟。 她是真的累极了。 很晚她才回到郊区的别墅,拖着满身的疲惫。她一进门就感觉气氛压抑得令人难受,换好了鞋子。她没有理会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的陆应钦,只径直往浴室走。 “站住。”陆应钦不紧不慢地叫住了她,语调不高不低。程端五停下脚步,微微转头望着陆应钦,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你手机为什么关机?”陆应钦脸色铁青,但语气还算控制。 程端五下意识地在包里摸索,才发现包里已经不见手机的踪影。这才想起自己下午喝东西的时候似乎掉在桌上忘了拿。 “好像掉了。” “掉了?”陆应钦气得眼睛圆瞪。他猛地站了起来。程端五的视角猛然从俯视变为仰视。他肩膀宽厚,像一堵墙一样遮住了她全部的光。只有那影子投在她身上,阴影的轮廓顺着她身体的曲线而改变。 陆应钦负手而立。今天领的结婚证他还傻子一般揣在身上,烫金红本此刻就在他胸口灼烫着他的心脏,而红本上与他喜结连理的女人却平静而淡然地面对着他的暴躁和怒火。一脸漠然疏离的表情。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形成了这样一种诡异的相处模式,好像角色对调了。面对她,他总是被气得暴跳如雷。可是她则不然,面对着他,她永远是一副漫不经心波澜不兴的模样。 他在民政局等了好几个小时。他自负地把她放去见俞东,其实他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会来,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临时改变主意,和俞东一起逃走。 几个小时过去,她如约而至,从头到尾都不看他,仿佛真的只是在履行一个诺言。她的表情那样疏离,如空谷幽兰,美则美矣,却让人不忍须折。 当那两本红彤彤的结婚证到他手上时,他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那一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是那样窃喜和兴奋。 晚上他特意推了所有的活动和应酬提前回去,他还特意提醒过她要早些回来,不想当他兴高采烈地回来,回应他的,只有满室清冷。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坐了多久,久到保姆把上完学的孩子接了回来,久到闹腾着要妈妈的孩子累得睡着了,她才回来。 传说的望穿秋水,原来就是这般滋味啊?那一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强烈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他猛地把胸口揣着的结婚证往桌上一摔,表情瞬间冷却下去,口气生硬,“不要以为跟你领了证你就能上天,我只是为了给那臭小子一个身份。” 程端五沉默地点头,“嗯。” 陆应钦被她平静的回应哽到,他捏紧了拳头,想想又不甘心地回问:“程端五,你到底有没有心?我对你到底怎样你当真就看不出来?” 良久,程端五回身,前所未有的平静,她幽幽地说:“我没有心,我的心在七年前给了你,可你把它丢了。”她苦涩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你把它扔哪了,现在才来问我,晚了。” 陆应钦紧紧皱着眉头,粗暴地握着她的双臂,“你给我找回来!把你的心给我找回来!” 她慢慢挣开了他的手,“找不回来了,陆应钦,已经晚了,晚了。”她薄薄的嘴唇轻轻q动。她指着自己的胸口,语调平缓而苍凉,“陆应钦,它已经死了。” 31、第三十一章 程端五一整天都郁结于心,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俞东苦涩的笑容。浓重的负罪感让她浑身无力。她很想哭,很想发泄,可是面对着陆应钦,泪腺却像是突然坏死了,怎么都没有眼泪。客厅的窗子大开,夜风撩起窗纱,轻灵摆动。程端五迎着风,干涩的风吹得她眼睛红红的,却仍旧流不出眼泪。 “陆应钦,它已经死了。”程端五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浓浓的悲伤和绝望。眼神是那样疲惫,仿佛连丁点的追逐都没有力气。年少的那份执着与痴念,是真的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陆应钦被她那几乎自然流露的表情蜇伤。一口郁气滞闷于胸,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几乎不甘心地命令道:“我不准!” 他凝着眉头目光咄咄,“就算死了,也得给我活过来,听见没有!”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程端五眼中迸射着浓烈的怨怼,她不怕死地指责他:“我爸走的时候,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从我的世界消失了;我不要自尊去求你,把一切都给了你,你让我滚;我身上只有九百块钱,拼了命把冬天生下来的时候,你视我为无物;甚至……你打我的时候,你怎么都没有想过我的心去了哪里?” 程端五觉得痛苦的过往沉重地压迫着她的泪腺,她眼眶中终于有了温热湿润的感觉,“陆应钦,我对你的心,我不是不记得,是不想记得。” 她不想记得,因为拼凑她心的每一个碎片都充满了耻辱和难堪。她是个人,她也有自尊,她无法把一切的伤害当作没有发生就顺手抹去。他带给她那么多伤害,多到她再也无法相信爱情,叫她怎么再去爱他? 可是最可悲的是,这一辈子,她只爱过他一个人,爱到把心都掏空了。 结局呢?她不想想结局。 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将那些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生生逼了回去。 陆应钦第一次诚实地面对了自己心底最原始的反应。他知道程端五已经不知不觉地驻扎进了他的心里。即便他再怎么反抗再怎么不承认,事实就在那里,他对她,由最初的厌恶,到不甘心,再到关注,最后变成了一种似恋慕似禁锢的复杂感情。他总是想见她,想到夜夜难眠,他想拥有她,可是他不敢更粗暴,他怕伤了她,伤到她永远不肯打开自己的心门接纳他。他从来没有对哪个女人有过如此忐忑的心情。似乎,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陆应钦。 他知道自己对她的威胁、禁锢,只会让她越来越远。可是即便是这样的接触,他也不忍心不要。即便是她日日夜夜地冷漠相对,也好过看不见,也好过她跟别人走。 陆应钦觉得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还要无力。 “端五,”他第一次去了姓氏以一种亲昵的姿态唤她:“你过来。” 程端五的表情没有变,她以一种复杂的神情望着他,一动不动。最后,陆应钦妥协了,挫败地走向她。 他久久地凝视着程端五,那样温润又细致的眉眼,皮肤莹白泛光,眼神却空洞可怜。她的表情防备又困惑,像只迷失的小鹿。陆应钦觉得心有些疼。 盯着她嫣红的嘴唇,他有些恍惚,突然想起他似乎从来没有吻过她。 过去,他不想;现在,他不敢。 他也不知道哪根筋错乱,突然一点也不想去和她理清所有的过去。他只想得到她。 他倏然俯下身去,不顾一切地吻上了她柔软如花瓣的嘴唇。那样柔软的触觉,让他贪念地在上面流连辗转。 程端五一时吓得懵了。二十四年来,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吻过她。过去她总是傻傻盯着陆应钦的嘴唇幻想与他接吻该是怎样美妙的感受,后来她知道了,陆应钦的嘴唇只会说伤她心的话,她对他再也不敢有幻想。 可是今天,陆应钦和她都有些失控。他的动作温柔到几乎要让她窒息,她几乎被蛊惑,恍然到都忘了推开他。大脑一片空白发懵。 陆应钦仿佛不知餍足,反反复复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辗转,他不满足与单纯的唇瓣相触,灵巧的舌尖毫不费力的撬开了程端五紧咬的贝齿,当那不速之客骤然侵略进来,程端五才猛地清醒过来。陆应钦捧着她的脸缠绵悱恻地与她相吻,这样的画面禁忌又暧昧。 她猛然清醒,往事一幕幕在她脑海里上演,她瞪大了眼睛瞪着陆应钦,全身上下都颤抖着不知如何反应。 倏地,她猛一握拳,口中用力,狠狠地咬在了陆应钦还在不断侵略的舌头上,因为触痛,陆应钦猛地放开了她。她被他的力道带得一个趔趄,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猛然冲上她的喉头,刺激得她五脏六腑几乎都要呕出来。她狼狈地扶着墙壁,几乎站不起来。 本以为会是汹涌的风暴,却不想,被她伤到的陆应钦竟一点都没有生气。他拿手背轻轻擦去嘴角的血渍,仿佛还沉溺在方才的激情之中。他淡淡笑了笑,嘴角弯弯的,衬得他眉目清朗,那表情,恍惚到她觉得,那似乎是千年前他才对她流露过的表情。 他说出的话,比梦还要不真实,他说:“端五,不要怕我。从今天起,当作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一家三口,好不好?” 那是第一次陆应钦入夜了却没有离开。他留宿了,和程端五和冬天在一起。 程端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默许了他这样肆意的行为。 此刻,程端五搂着熟睡的冬天,而陆应钦则睡在她背后,他的动作小心翼翼,没有什么逾矩的举动,只是有一只长长的手臂,轻轻地搭在她腰间。 她不敢动,只觉得陆应钦的手臂仿佛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灼得她腰间几乎要烧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妥协了。当她听到陆应钦说:“端五,不要怕我。从今天起,当作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一家三口,好不好?” 她突然觉得很渴望。 全世界只剩他们三个,有这样的世界吗?她真的可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把一切都忘了,过只有三个人的世界吗?程端五睁着眼睛,一直不敢阖上。她怕自己一觉醒来,一切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神啊,请原谅她的懦弱和贪心。她是真的活得太苦了,她不想再挣扎,等冬天长大了,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她一定会赎罪,哪怕是拿她的生命。 可是此刻,请原谅她没有原则的妥协,原谅她。 时间滴答滴答的过去,大概三四个小时过去。陆应钦一直神经紧张地听着冬天和程端五平稳的呼吸。他的手臂轻轻地搭在程端五的腰间,一直不敢动,半边身子和手臂都麻木了。 他从来不曾这样小心翼翼,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冬天和程端五的睡姿几乎一模一样,蜷成一团,瑟瑟可怜的样子,让陆应钦看得心几乎被揪着一般的疼。 他无法想象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能让这母子俩变成这样,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本能地拒绝任何人,本能地自我保护,本能地困在只有他们的世界。 他想起那次去学校接冬天时,老师和那几位家长反复小心着措辞地讲述着他打架斗殴事件的始末。 冬天就读的是贵族学校,各家的孩子非富即贵,吃午餐的时候,挑食的孩子把肥肉挑出来扔在桌上,冬天看到觉得浪费,把孩子丢的肥肉都吃了,富人家的孩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种,一时沸腾了,各式各样的嘲讽让还是孩子的冬天情绪激动,最后才打了起来。 陆应钦当时对这件事的体会并不深刻,而现在想来,到底是怎样的生活,才能把六岁的孩子炼成这样? 他后来也让关义去查过程端五,对她这几年的生活也有了一些了解,但是当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孩子气到了,想着这女人怎么能这样?偷偷摸摸把他的孩子生下来,却又想嫁给别人。 现在想想,她也是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了吧? 他对她那样步步紧逼,比一比,和过去她加诸在他身上的,也是有过之无不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已经开始自省。 这么想着,不由得把已经熟睡的程端五抱紧了一些。她睡熟了,他才敢放肆地抱着她。一思及此,他不由苦苦地一笑。 程端五很瘦,手脚却很长,是属于好看的骨架,如果再胖一些也许会更好看。这几年他也算形形□□的女人都看遍了,却总是觉得她似乎漂亮得无可取代。 陆应钦胸怀里感受到程端五温热的体温,心头蓦然觉得温暖。他愀然凑得更近一些,不想睡着的程端五大概是觉得不舒服,轻轻地挣了一下,陆应钦以为她醒了,赶紧放开,闭上眼睛装作睡着。 程端五只是挣了一挣,便没有再动。 陆应钦紧张得狂跳的心脏才渐渐恢复平静,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展臂拥上去,这次,程端五没有挣脱他。 他疲惫地叹息:“你说,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一夜,程端五一直没有睡着。半夜里,陆应钦许是以为她睡熟了,手脚放肆地拥上来,他清朗的气息充斥着她所有的感官,她几乎紧张得一动不动。他温热的呼吸就在耳后,她感觉他的呼吸越来越近,全身都开始不自在,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就在他要凑近她的那一刻,她本能地挣扎了一下。 陆应钦像触了电一样,倏然弹开,他的远离让她觉得身体骤然虚空,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是为什么。她没有再动,也没有醒来揭穿他。 过了一会儿,陆应钦又贴了过来。 他说:“你说,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一句轻微的感叹,却仿佛叹到了她的心底。 她自觉坚硬如铁的心脏,突然软了下来,可是下一刻,一种可悲可悯的情绪,也不由自主的袭来。 32、第三十二章 这样复杂的情绪一直持续了很久,每一次陆应钦流露出关怀与妥协,程端五都觉得自己是被高高地抛入云端,这种感觉如履薄冰,她害怕骤然摔下来的粉身碎骨。 生日的那天,陆应钦为她准备了很不陆应钦的“惊喜”。 那是程端五的母亲欧敛月设计的婚纱,她和程天达结婚的婚纱。那样美,美得程端五都有些不敢靠近,那一刻的程端五觉得时光转换,一切都回到最初的那一刻,静好、安然。 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和陆应钦的关系按照少女程端五所设想的剧情发展着。多么美好。 好像一伸手就触到了天堂,幸福变得那样唾手可得,让她贪婪地忘记了从前的一切苦难,意乱沉迷泥足深陷。 爱情是这样的,因为你交付得越多,反噬才会越疼。从来没有谁有资本伤害谁,被伤害的人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在意,才会疼得撕心裂肺。 而陆应钦是这样的,他宠一个人的时候,会把她高高地捧到天上,让她忘乎所以,而他不再宠一个人的时候,会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天上坠下。 程端五一直知道他是这样的,可她却无法阻止自己泥足深陷。 她明明不会再爱上别人,却轻易地被陆应钦唤起了从前的感情。因为稚嫩,因为无畏,所以比一般的感情更加坚韧。 如梦境一般的发展,是在陆应钦将钻戒压在她的漱口杯下的那一刻,达到了一个顶点。她把犹带着水滴的钻戒戴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也是无声地接受了陆应钦的刻意讨好。 沁凉的水滴滑入手心,仿佛惊醒了心房的一腔绮梦。程端五突然有了一些大梦初醒的觉悟。 有句话叫月盈则亏,有时候,太过幸福了并不是好事。比如程端五,正因为太过幸福,她才会变得患得患失。她害怕,害怕自己有一天又会变回从前的样子。 过去程天达也曾让她过得这样恣意这样毫无忌惮,可是最后呢?她不想再一次回到地狱,她不想再面对自己挣扎的狰狞模样。 一切的平静都是被一个电话打破的。 那是一个周末的早晨,程端五和陆应钦都是循着生物钟起床的,而孩子睡得迷迷糊糊的,程端五也没忍心叫起来。陆应钦在洗澡,他的手机响了起来,程端五看了一眼屏幕,一长串陌生的号码。她没有接,只是提醒陆应钦:“有电话。” 陆应钦嗯了一声:“你帮我接一下,不管是谁告诉他我一会儿回过去。” 程端五想也没想就接了,电话那端传来的一道幽幽的女声,缠绵悱恻却又幽怨怅然:“应钦,是我。” 四个字,就让程端五瞬间如同坠入冰窖。俞佳佳的声音,她不会听不出。 明明程端五没有说话,俞佳佳却一下子就发现了不对,她沉默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端五?”声音平缓,没有半点埋怨,只是感慨,“他居然让你接他的电话了。” “嗯……”程端五抿了抿唇,深吸了一口气,“他在洗澡。” 原本属于她的男人,却由另一个女人来告知踪迹。洗澡,这是怎样暧昧又亲昵的措辞。程端五想想就觉得罪恶。 俞佳佳沉默了许久,最后一声长叹,凄凉至极,“我早该想到的,只是不敢相信罢了。” 程端五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良久才憋出一句,“我让他一会儿给你回电话。” “不必。他既然决定把我丢在这里,就是不会回头的意思了,是我不死心。” 程端五握着陆应钦的手机,最后只是轻叹一口气,“我会转告他,没有别的事,我挂了。” 就在程端五要挂断电话的那一刻,俞佳佳轻轻地笑了,“端五,相信我,陆应钦身边,你待不久。” 语重心长的语气,仿佛在劝诫熟识的朋友。 挂断电话,程端五觉得百感交集。她没有想过竟会接到俞佳佳的电话,她更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觉得这样的心虚。陆应钦的身边,她待不久,这一点她何尝不知道,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一早上程端五都有些心绪不宁,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她不想去问陆应钦什么,她不想表现出自己很在意的样子,可是她却没有办法让自己不在意。 洗完澡的陆应钦边擦头发边往外走,自然闲适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床上人字状的孩子,“这么大的孩子,以后该自己睡了。” 陆应钦说什么程端五也没听真切,她脑子里被俞佳佳平静而绝望的声音占据,只嗫嚅着“嗯”了一声。 陆应钦自然不知道程端五在想什么,一听她答应让孩子自己睡,立刻有笑容泛上来,神采奕奕。 “对了,刚才谁的电话?” “俞佳佳。” 程端五的语气很平常,不带任何情绪的阐述语气。她抬眸望去,陆应钦的动作怔了一下,逆着光,他的眼睫微垂,表情看不真切,“她说了什么?” 程端五答非所问地说:“你把她送到哪里去了?” 陆应钦声音骤然冷了下来,眉头微蹙,有些不耐,“她说了什么?” 程端五自嘲地笑了一下,也为那个可悲的女人,“她什么也没说,而你呢?陆应钦,你把她送到哪里去了?那么长的号码,怕是远得见不着人了吧?” “不该你管的人,你不必管。”陆应钦明显的提醒着程端五。雷池,她不该跨越。 “那我能管谁呢?” “管好你自己,管好冬天。” “是吗?”程端五以前以为,陆应钦的冷情只是对人,现在想来,对每一个他失却了兴趣的女人,他都是如此。而她,又怎么可能例外。 “那我呢?”程端五直直地盯着他,“下一个会是我吧,你腻了的时候,你会把我送去哪里?” 陆应钦剑眉倒竖,许久不见的严肃表情。他身上斐然的怒气程端五不是看不见,可她还是无法控制地问出了这句话。依靠着他的感情度日,这样的赌博风险太大,稍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陆应钦应是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只撇过头去,不再看她,声音也疏远了许多,“你为什么一定要往最坏想?你怎么知道我会腻?” 程端五想起过去陆应钦想要逃脱程家的桎梏,深夜逃走时都不忘带走俞佳佳,又想起这七年来,陆应钦将俞佳佳捧在手心,给她身份地位,给她支撑的肩膀,让她成为众人口中羡谈的神话,可是结果呢?连她都无法逃过这样的命运,何谈她程端五?依靠着陆应钦的几分兴趣几分占有欲,她能撑到几时? 全身上下突然被不可名状的害怕侵蚀,蚀骨一般的冷。她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自己,也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想到未来就害怕。 “从地狱里出来,我没办法往最好的地方想。” 陆应钦的表情逐渐变得冷峻,“那你就做到最好,做到我不会腻!” “我做不到。”他是那样得狠,对谁都一样,她没有办法全心地依靠。这世界上他到底在意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程端五觉得无助,对他的感情复杂到自己都无法理清,只能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臂,沉沉开口:“你走吧。” 三个字,如同逐客令,把陆应钦这段时间做的一切全部推翻。她又一次选择了锁住自己的心来自我保护。 “不可理喻!” 陆应钦气极了,甩下四个字拂袖绝尘而去,背影决绝。 程端五站在窗边,看着载着陆应钦的轿车驶出院子,最后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觉得悲哀,人是善变的,更何况是没有任何保障的情感。陆应钦对她又能有多久,陷进去的后果,真的是她可以承受的么?仔细想想,过去的俞佳佳,是不是也是站在这个位置,目送着他离开?可是如今呢?她在哪里? 陆应钦原本就是喜怒无常的人,过去他对她的冷漠,体会得还不够深刻吗?即使现在他对她好了几分,但是谁又知道,几年后,一切又是什么样子?想想过去,俞佳佳何尝不是他手心的宝贝,可是如今呢?属于她的地方,一样被她程端五踏入了。 有谁能保证,不会有下一个程端五?下下一个程端五出现呢?陆应钦的心,原本就是难以捉摸的,何谈控制? ***** 陆应钦第一次感觉到棘手。程端五变了,她不再是过去天真单纯的小女孩,让她心动不难,但是真正的动心,却不是一件易事。程端五比一般的女人难以讨好,她不爱华服不爱珠宝,她要的是承诺、爱情,还有陆应钦的心。 陆应钦想着她最后说的话,觉得心里有些添堵,扭头看向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像电影里的平移镜头,只是让他更加烦闷。 拿出手机,调出最近通话的号码,拨通。 不一会儿,电话就接通了,电话那端传来一阵慵懒的声音。 “原来你也会主动打电话给我呀?”还是听惯的软侬语气,明明带了几分埋怨,却不会让人生厌。 “你早上到底说了什么?”陆应钦开门见山地问。 那端的俞佳佳鄙夷地哧了一声,尖细的声音渐生刻薄,“原来是为了别的女人。陆应钦,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陆应钦的眼眸逐渐转深,音色平常,也平常的冷漠,“很久以前我就对你说过,我喜欢你听话,可是你现在变得很不听话,把我的耐心磨得没有了。” “喜欢?”俞佳佳不屑地笑着:“你喜欢我?真是可笑的笑话,我不过是傀儡,你陆应钦需要这样的女伴,所以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可是现在呢?一脚踢开?陆应钦,你做的太绝了!” 俞佳佳的声音不复最初的平静。没有陆应钦未婚妻的身份做依傍,她什么都没有了。不是她想做高高在上的壁上花,可是如果不是高高在上的壁上花,那么,她什么都不是。她要的不仅仅是这些,可是陆应钦不会再给她更多,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陆应钦的冷情。 电话那端的女人情绪激动,而陆应钦听着,只觉阴阴的冷。曾几何时,俞佳佳也不过是个单纯又胆小的小女孩。现在她这副歇斯底里的样子,不像她。 “佳佳,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俞佳佳冷叱:“我想要什么!你自己清楚!” 陆应钦轻笑,仿佛讽刺,“陆应钦的妻子,现在是程端五。” “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 俞佳佳的口气决然,没有转圜的余地。陆应钦的脸色渐渐沉下去,他没有更多的耐性和她兜圈子。 “佳佳,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你确定能承受所产生的后果么?” 俞佳佳冷冷一笑,“我不能,那程端五呢?她能么?”她笑得极其凄厉,明明是在威胁陆应钦,却是自嘲到悲凉的语气。 “我警告你,不要逼我不念旧情。” “旧情……陆应钦,你的情,甲之蜜糖,乙之□□啊……” 33、第三十三章 身边到底围绕着陆应钦的人,在陆应钦几天不来别墅以后,照顾程端五母子起居饮食的阿姨也开始旁敲侧击地劝慰:“何必呢?把他推向更远的地方。” 程端五听了以后,也不过是笑笑,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对待感情,她必须比旁人更小心翼翼,她早已没了粉身碎骨的资本。 陆应钦对待她,起初也许有几分耐心,他是个迎难而上雄才抱负的男人,对于任何事情都运筹帷幄,又怎么可能让程端五除外呢?可是他对待她的耐心,是建立在他还有兴趣的前提下。如果他的兴趣逐渐消失了呢?那么结果,不言而喻。 程端五突然就觉得有些倦。妥协?示好?她不想再做让自己的自尊被践踏在脚底的行为。 清早把冬天送去学校。因为离家里近,所以程端五也没有让保姆跟着,看着孩子进了校门,端五才准备离开。 她刚一转身,就看见离她不远的俞东一脸笑意地向她打招呼。 “嗨。”他双手环胸,姿态清越。煦暖的阳光为他镀上一层温暖的光圈。 “……”程端五恍惚抬头,有如隔世。 他们在冬天学校附近找了一间休闲蛋糕坊小聚。满室奶油的香气和清晨暖融融的阳光让程端五阴郁了几天的心情得到缓解。 俞东为自己点了一杯苦苦的黑咖啡,为程端五点了一杯巧克力。还是把她当孩子一般呵护的模样。他几乎习惯的行为让程端五心里酸酸的。敛眉低垂着头,不想看着他,不想让自己的抱歉表现得更加明显。双手握着微烫的杯子,轻轻地摩挲。 程端五纤细白皙的手指附在光滑润泽的瓷杯上,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阳光折射下熠熠光华赫然进入俞东的眼睛。他沉默地盯着那枚戒指,最终转过头去。 他的笑容逐渐生涩,声音有些喑哑,“他对你好吗?” 没有说名字,但是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个“他”是谁。 程端五怔然了一下,随即回答:“挺好的。” 俞东眼中闪过一丝而过的心疼,沉声说:“不必骗我。你现在连自由都没有了。难道你都不好奇,为什么今天司机保姆都没有要求跟着你么?” 程端五眼眸一沉,闪过一丝复杂,最后思绪清明,了然地抬眸看着俞东:“是你?” “是我。”俞东抿了一口黑咖啡,明明是极苦的,他却仿佛失却了味觉,“因为我想见你。”他的目光毫不闪躲,一瞬不瞬地盯着程端五,最后又扫到她手指上的戒指。 程端五注意到他的目光,意识到他是在看戒指,瞬时感到万分尴尬,表情也变得很不自然。想起当初他送给她的戒指,再想起那日分别,他转身离开时,她决然地把他送的戒指塞到他手心。他的动作僵了一下,却还是收起了戒指离开。他不给她找任何麻烦,因为陆应钦在不远处的车里等她。 程端五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欲盖弥彰地拿右手覆在左手之上。 “俞东,别再做危险的事了。”程端五将面前的巧克力一饮而尽,随即将杯子放在桌上,瓷质的咖啡杯和桌面触碰,发出“噌”地一声响。像是一道警铃,提示着他们一切该结束了。 “没别的事,我回去了,以后别再冒险来见我。”她不能再给俞东带来更多的危险,即便俞东花了心思来见他,也难保以后不被陆应钦发现。 她起身就要离开,却不想俞东扣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力气不大,手心的炙热熨帖在她的脉搏之上,她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她话还没开口,就感觉到俞东的手往下一滑,将一个小纸条塞进了她的手心,随即,他轻而缓的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的弯曲,扣住了那张小纸条。 “我不能帮你什么,但是这个人可以,如果你真的想要离开了,我想,他有能力帮你。” 程端五手心微微用力,就感觉到纸张独特的质感,她手心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半晌,她又回身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她打开了纸条,快速的阅览完上面言简意赅的讯息,在扫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后,她紧紧的将纸条捏成团,“他不会帮我。”语气笃定。 “不试你怎么会知道?”偌大的蛋糕房里只有店员和他们二人。俞东的眼眸黑亮灿然,声音却沉静无比,“佳佳要回国了,大概就这几天了。”他顿了顿声,小心着措辞道:“我想,没有陆应钦的允许,她被流放在外这么久,也不能回来吧?” 他知道自己的妹妹是怎样的人,也知道程端五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佳佳特意打电话告知他回国一事,不过是想借他的口传达给程端五,陆应钦给她“解禁”了。不管陆应钦对待程端五是什么态度,三个人里,程端五注定是会受到伤害的那一个。他不想她身陷囹圄。 他话音一落,仿佛万物寂然,程端五只觉得自己在那一刻似乎突发性失聪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听着“俞佳佳”“陆应钦”这两个名字,程端五只觉得深重的疲惫。她心内无助的叹息,却又无法真正做到无动于衷。 握紧了纸条,紧咬着嘴唇,半晌才低低地说:“我知道了。俞东,谢谢你。” “端五,”俞东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温柔、情深,他的眼眸深处,一点一点复苏的温柔流光,“如果可以,也为自己活一次。” 程端五独自在外逛了许久,记下了纸条上的地址和电话,将纸条撕得粉碎,最后投入湖中看着所有纸条的碎片全部沉入湖底她才回去。 不想刚一到家,陆应钦已经脸色阴沉地坐在沙发上等她。 几日不得见,今天她见完俞东,他倒是及时出现了,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什么。程端五冷冷一笑,最后垂下眼睫,连与他对视的欲望都没有。 “去哪了?”陆应钦地质问中气十足,冷漠异常。 “送冬天上学。” “然后呢?” “闲逛。” “呵,”陆应钦眼风冷冷一扫,“那么,‘碰到’谁了呢?” “俞东,顺便一起喝了一杯。”程端五什么都没有隐瞒,他既然等在这里,也就代表俞东根本没有搞定全部的人,还是有人在程端五没有发现的地方跟着她。 “承认得倒挺快。”陆应钦作势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冷嗤一声:“这一杯倒是喝得久。” 程端五原本还想再回答,但是她一想,再说下去又有什么意义?他不过是想像控制木偶一般控制她,他的那些温柔、妥协,不过是在她听话乖顺成为木偶的前提之下。她顿了顿声,最后把想说的话全部咽下。 “审完了么?审完我上楼了。”面对陆应钦,有千万种态度,都好过她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程端五就是程端五,她装不出纤纤弱质、我见犹怜的模样,却也做不到冷漠淡然,毫不在意。所以她只能寻求最自我保护的方式,那就是把自己的心,藏在离陆应钦最远的角落。 她不冷不热的态度终是惹恼了陆应钦。他恨恨瞪着她,死死地捉住了她的手腕,“我等你这么久,你连一句解释也没有?!” 程端五感觉手腕传来一阵一阵刺痛,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音调也拔高了一些:“你想听什么?我说的,你确定你相信?”她唇边勾起一个冰冷又讽刺的弧度,毫不避讳地望着他,“既然你已经有了决定,就别再我这里找钉子碰了,俞佳佳回来,自然有温柔乡让你去。” 陆应钦本就深邃的眸子瞬间暗下去几分,眼中有压抑而决然的情绪一闪而过,“这就是俞东告诉你的?他就是来告诉你,我要想享齐人之福?”他冷冷一笑:“程端五,你选男人的眼光,也不过如此,他要是真有本事,早把你带走了,你又何必在我身边挣扎?” 程端五觉得浑身冰冷,她握紧了拳头,“是,我选男人的眼光是差,所以我当初选上了你,不然我怎么会有今天?我现在过得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全是我咎由自取。俞东有什么错?他最大的错就是他爱上了我,可是我没有办法给他一丁点回应,这一切全是因为你!因为你这个魔鬼!” 陆应钦难以置信地盯着程端五,空气中越来越低的气压让程端五觉得几乎快要窒息。他冷冷地看她,幽幽重复:“生不如死?”他冷冷一笑:“原来,在我身边,你过得这样痛苦?” “是。”程端五死死地盯着陆应钦,就是这个男人,是他让她活得这样痛苦,没有自由,没有选择,没有尊严。他将俞佳佳送走,娶了她,可是转眼,却又不甚在意地把俞佳佳招回。在他眼里,女人到底是什么?仅供他玩乐的傀儡么?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如果没有冬天,我早就自我了结了。”她的回答利落果决,没有半分犹豫,正是她的毫不犹豫,才让陆应钦的怒气冲到了顶点。 “好样的,程端五,你好样的。”他的表情是那样阴鸷寒冷,甚至让程端五觉得,他气极了也许又会扇她一巴掌也说不定。她自嘲一笑,心底一抹荒凉。她还怕什么呢?骂过打过折磨过,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他的手段,也不过就是那些罢了。 陆应钦气极,猛地松开桎梏着程端五的手,程端五被他甩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她的腰撞到身后的茶几,贵重的茶几被她撞得“吱吱”两声闷响,移了位置。腰间的剧痛让她几乎叫出声来,但她还是死死咬住了嘴唇,右手下意识地扶住了茶几,让自己不致摔倒。还没等她站稳,只见陆应钦飞快地拿出手机,快速地拨了几个键。 扬声器里带着点兹兹的电波杂音,不一会儿,电话便接通。 “喂。”电话那端,俞佳佳的声音遥远又临近。 “佳佳,回国,明天就回国!”陆应钦的声音冰凉如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还不等俞佳佳回话,他已然挂断。他猛一转身,用厌烦到了极致,耐心耗尽的眼神看着她,他的声音像上古魔魇,幽幽传来:“你想要的,全都如愿。我就是魔鬼,我坐享齐人之福,但是我告诉你程端五,趁我现在还看得上你,有的得瑟你就赶紧。等我腻了,连魔鬼都不会再要你!” 一字一顿,抑扬顿挫,像冰雹一样击打着程端五,她已经不觉得疼,只是,心,已经蓦地沉到谷底,直至,完全看不见。 34、第三十四章 陆应钦离开后,程端五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坐在地上。因为陆应钦要和她说话,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大家都识相地离开。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个屋子,才冰冷得像一个牢笼,一个程端五永远无法离开的牢笼。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蚀骨的孤独,可是当她所有的脆弱暴露出来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竟是疯了一般想念着程天达,想念着程洛鸣,甚至,想念着俞东。 这么些年来,她的所谓坚强,不过是在他们的照拂和支撑下步步为之,可是如今,她什么都失去了,她还必须苟且活着,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再也没有谁能给她的孩子支撑了。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他会帮她么? 程端五心里一丝底气也没有。事实上,不到最后一步,她不想行最坏的打算,毕竟,这是一个玉石俱焚的选择…… *** 陆应钦一连几天都没有去程端五那里。他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几天来都在反思他们的关系。也不知为什么,程端五对他来说就像一把火,每次都能把他引成燎原之势,最后两败俱伤。 有时候陆应钦也会懊恼地想,也许,把她放了,是对他们两个人最好的救赎吧,这样强行绑在一起,不过是画地为牢,谁也不快乐。可是他转念想想,又似乎无法忍受程端五嫁与他人。对待程端五,陆应钦矛盾到自己都无法解释。 她不温柔,对待他就像仇人一般,她对人的宽容从来都是无底线的,却偏偏对他不是。有时候他倦了乏了也想从她那里得到丝丝慰藉,但她给他的,永远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决绝。她总爱惹恼他,她明知后果却偏要为之,他们之间似乎只有剑拔弩张她才觉得快意。 爱吗?这个话题在他们之间显得十足可笑。陆应钦自己都不想去想。 晚上俞佳佳再次打来电话,陆应钦应酬过后脑袋有些昏沉沉的,却还是强撑着清醒。 “喝多了?”俞佳佳的声音通过电波从大洋彼岸的另一头传来,不知道为什么,陆应钦竟觉得有一丝丝的暖心,也许是这么久在程端五那里吃的瘪太多了吧。俞佳佳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永远知道陆应钦的逆鳞所在,这么些年,她在他身边,一切都做得很好很好,过去他明明喜欢这样聪明的女人不是吗?可是为什么现在,他却厌恶了呢? 还不等他回答,电话那端的俞佳佳已经转了话题,声音也恢复了疏离冷淡,“算了,你的事已经和我无关了,我就是告诉你,我回国,请你到机场来接我。” 几乎是命令的语气,这一点让陆应钦皱起了眉头。方才心中的一点后悔和歉疚瞬间消失。 “凭什么?”陆应钦脑袋有些沉,却还是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机场有记者,我需要一点新闻,需要你的几个镜头而已。” 陆应钦冷笑:“佳佳,你该知道,我最讨厌自作聪明的女人。” 俞佳佳却是早有防备,一点也没有乱了阵脚,有条不紊地说:“离开你我也要活,我签了国内的经纪公司,公司已经答应捧我,我需要你帮我一把。”隔着电话,陆应钦看不见俞佳佳的表情,只听见俞佳佳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冷冰而决绝地说:“陆应钦,这是你欠我的。” 俞佳佳在两天以后回国,陆应钦也准时到场去接,俞佳佳变了许多,一身低调的休闲装,一头披散的长发,黑超墨镜几乎遮住了她巴掌大的脸。明明戴着墨镜,却还是化着精致的妆容,连唇角都晶莹闪亮。 机场守候已久的记者动作并不算太隐蔽,但她却是毫无察觉的样子,有意无意地让镜头拍下她最美的仪态。 她没有靠陆应钦太近,也没有挽着陆应钦,只是偶尔和陆应钦说话,露出自然又美丽的微笑。这样的假象,让陆应钦都觉得怔然。曾几何时,他身边那个依附于他存在的女人,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上车以后,俞佳佳关上了车窗。这才收敛了方才的笑意,表情冷冷的。 一路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快到目的地时,俞佳佳突然将手附上了陆应钦的手,她的手白腻凝净,指甲修剪得整齐,涂着漆红的指甲油。 她笑脸盈盈态度十分狎慢,“陆应钦,感谢你的配合。” 陆应钦的表情没有什么波澜,只是默默地收回自己的手,“记住,没有下一次。” 俞佳佳还是笑着,语气却充满了埋怨:“真是狠心啊!”却没有一点怨怼,仿佛只是小女人姿态的抱怨。 陆应钦沉默地盯着她,希冀着从她笑容和煦的脸上看出一切端倪,却什么也看不出,“俞佳佳,你到底要什么呢?” 俞佳佳轻笑着,反问:“你猜。” 俞佳佳下车以后,陆应钦的车没有多停留便离开了,她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陆应钦的车离开她的视线。 他问她:俞佳佳,你到底要什么呢? 俞佳佳冷笑,过去,她想要他的心;现在,她只想要他痛苦。 他总是说讨厌聪明的女人,可惜她偏偏不笨。那人的地址和电话她已经借俞东的手给了程端五,现在她什么都不用做,只消等着他们玉石俱焚。 俞佳佳迎着风,眼中的湿润和喉间的酸涩都被她生生咽下。她心中一片空洞,陆应钦,如果这个男人的心有一丁点的血肉,她俞佳佳也不必走到今天。 要知道,有多少爱,才会有多少恨。 **** 舆论的力量是可怕的,只消十几个小时,纸媒、网络便铺天盖地地披露了这则消息。陆应钦和俞佳佳一派亲昵的照片赫然纸上,虽然陆应钦的脸被打上了马赛克,但程端五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财经版都鲜少提及的隐形富豪,却因为一个女人被刊登在娱乐版。这一点都不符合陆应钦的性格。 要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谨慎异常。从来不掺和富豪和明星那些令人津津乐道的艳史。如若不是真心的爱人,又怎会牺牲自己的名声,为她铺路呢? 一轮成功的炒作,让俞佳佳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热的话题人物,只参加过几次国外大牌活动的模特一夜成名。令人好奇的背景,美艳的外形,以及不俗的“演技”,程端五冷笑着看着报纸,可以预见,一枚新星已经冉冉升起。 而她程端五,仿佛被从天而降的陨石砸中,心中丘壑不平的一个天坑,再也填不平。 陆应钦在看到新闻的时候显得还算平静。只是关义有些担忧,陆应钦为人一贯低调,这次被媒体这番炒作,对他们来说,百害而无一利。但陆应钦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问他:“报纸送到程端五手上了么?” 关义愣了一愣:“送到了。” “她什么反应?” “很平静,看完就放在桌上了。” “嗯。”陆应钦也没什么表情,“你出去吧。” 晚上陆应钦让司机把他送回了别墅。程端五却仿佛早就等候在那里,惬意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那云淡风轻的眼神让他想起了七年前的程端五,高高在上,目空一切。 “回来了?”程端五的表情很轻松,没有看他,却主动开口与他说话,平静之下让陆应钦觉得透露着一丝丝阴森。 “怎么还在这里?” “等你啊。”程端五咯咯地笑,随即关掉电视,放下遥控器,一步一步向陆应钦走来,像一只高贵的白天鹅,高高地仰着头,脖颈优雅而纤长。 她顺手将搁在不远处古董桌上的报纸拿起来,然后一页一页展开,最后走到陆应钦身边,“这记者拍得真不错,金童玉女很般配。”她微笑:“陆应钦,请问,你这样做,到底要把我置于何地呢?” “不过是一般的新闻。”陆应钦眉头凝得紧紧的,没有看她。 程端五毫不退却,“这叫一般的新闻?陆应钦,怎么多大的事从你嘴里说出来都这么轻描淡写呢?” 程端五的眼神像一枚毒针,陆应钦觉得刺得疼,他面色冷峻:“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嗯?” “是。”程端五对眼前的男人已经失望透顶。对他最后一丁点的情分,也随着这一切一切彻底消磨殆尽,“我是你花钱买的,你肯看我一眼我都该感恩戴德。”她冷冷一笑,仿佛自嘲,也仿佛是讽刺。 陆应钦觉得她的表情十分不对劲,她明明笑着,可是笑容的背后,却是嗜血的仇恨,和毫无生气的,绝望。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烦闷又暴躁,一把夺过程端五手中的报纸。并不算太坚强的新闻纸被他一下一下撕得粉碎。 “嘶——嘶——”报纸被撕碎的声音像毒蛇一下一下对着程端五吐着舌信,程端五觉得这一幕可悲又可笑。 “程端五,我告诉你,不管你怎么想,你都给我老实一点。有些事还轮不上你来质问,这是我和她的事。”陆应钦不知该如何反应。她会质问,代表着她至少不是毫无感觉,可是此刻她的质问背后,陆应钦隐隐有种十分不安的感觉。 这么久,他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他觉得似乎要失去她了。 程端五的笑容十分诡异,眸中似有受伤,却也沉到最低,只剩一抹幽然的墨黑,她的声音冰冷如铁,一字一顿,“是,这是你和她的事,那么就不该把我牵扯进来。陆应钦,请你放我走。” 陆应钦本能斥她:“做梦!”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把陆应钦的怒火点燃到最高。他几乎难以置信地看着程端五面无表情的脸,她是那样平静,可是刚刚抬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的,也是她。 陆应钦怒极了,他狠狠地扯着程端五的手腕,“你是不是上瘾了?动不动就敢动手了?谁借你的胆子?你疯了是不是,程端五?” “是。”程端五的表情十足凄楚,满脸自嘲地笑意,仿佛迷乱了神智,“我就是上瘾了,我被你折磨成疯子了,我就是疯了!” “好。”陆应钦怒极反笑,不住地点头,“好,程端五,你疯了是不是?我让你疯到底。” 他猛地把程端五一推,程端五站不住,踉跄着眼见着就要跌到地上,陆应钦却是拦腰一劫,将她反手一抱。 一切快如电光火石,程端五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陆应钦猛地一扔,扔进了客房的大床上。 他连门都没有关,就如同魔鬼一般俯身上来,程端五刹那间就明白过来陆应钦要做什么。立即激烈地反抗,几乎凄厉地尖叫:“陆应钦!你给我滚!滚!不要碰我!” 那一刻,陆应钦所有的理智都被急怒控制,他冷笑着低吼:“你叫,把人都叫过来,看看你程端五现在这疯疯颠颠的样子!” 程端五急得双眼充血,却毫无反抗之力。门没有关,她害怕,害怕吵醒了熟睡的孩子,这样肮脏的情形,她不想被看见。 她使劲挣扎,用尽最大的力气一下一下捶在陆应钦的背上,陆应钦却是不管不顾,他一口咬在程端五□□的锁骨之上,那力道,几乎见血。程端五竭力地反抗,却一点用都没有。她敌不过他的力气,他密实地压在她身上,她几乎动弹不得。 他扯开了她身上的束缚,做着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事。 程端五疼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她死死咬着嘴唇,用最怨毒的目光瞪视着陆应钦。方才还拼命地反抗尖叫,却在此刻骤然安静了下来。她拒绝再用声音给陆应钦制造一丁点快感。 “恶心。”程端五冷眼睨着陆应钦,嘴里说出最后一句话,随即转过头去,再也不正眼瞧他。 她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眉头却紧紧地锁着。陆应钦知道她很疼,事实上他也疼,可是这种疼痛却仿佛会让人着迷上瘾,陆应钦觉得自己快要失去控制,在恍然的激情中,陆应钦突然想起了17岁的程端五,过去她也是这样死咬着嘴唇,一丁点声音也没有。 他知道,她恨极了他,她的表情几乎要把他拆骨入腹,可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想要留住她。 这么久的试探,折磨,他只认清了一个事实。不管是因为何种理由,他,不能失去她。 程端五再次醒来的时候,如坠地狱的折磨终于停止。全身都仿佛散架了,她几乎一丝力气都没有。头发粘腻地贴在脸上,全身都汗涔涔的。 陆应钦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可是房间里却留着属于他的味道,那样深重,深重到她无法忽视。 她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枕边,洇成一朵一朵破碎的花朵。她一下都没有动,还是维持着方才屈辱的样子,蜷缩在被子里。从小到大,陆应钦永远有办法羞辱她,羞辱到她一丁点自尊都没有。而她,除了流眼泪,却是什么都做不了。 她不想和他吵架,她更不该去挑衅他。可她就是忍不住,她以为她可以为了冬天这么行尸走肉地待在他身边。可是她却做不到。离他越近,想得到的就越多。她已经逾越了那条安全的线。 有些人,她真的不能离他太近,比如陆应钦。她明白这个道理,用了这么多年。 第二天,一切都如同往常,程端五忍着身上的疼痛,抱着孩子出门。司机不是平常熟悉的脸孔,但是程端五一点都没有觉得讶异。 “俞佳佳要你来的么?” 司机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前一日,新闻出来的时候,俞佳佳不知道是从哪里知道她的号码。电话里的她只开门见山地说:“只有我能帮你。” 那样的笃定,而程端五没有回应。在陆应钦毁灭性的侵略之后,程端五拨通了那个号码。 “帮我。”两个字,告知了她的决定。 司机将她送到了那个地址。高门独栋的高防区。在程端五进去之前,她抱着还犹自梦中的冬天,她亲昵地蹭着冬天柔嫩的脸颊,他又长高了,却还是一团稚气的样子,揉了揉眼睛,疑惑地望着程端五:“妈妈,这是哪儿啊?今天不去上学吗?” 程端五忍着眼泪,忍着所有的痛楚,轻轻亲吻着孩子的脸颊:“冬天,听着,现在我带你去见太姥爷。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一定要听太姥爷的话。” 冬天脸上是似懂非懂的表情,“我有太姥爷吗?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乖,现在你什么都不要问,你只要答应妈妈,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听太姥爷的话!”程端五说到最后,声音也开始哽咽。 冬天急了,忙握着程端五的手,“妈妈你别哭啊,我答应你就是了!” 程端五深深呼吸,无比眷恋地望着冬天一脸稚气的面容,诀别一般说:“乖孩子,你要记着,如果有一天,妈妈离开你,那不是妈妈不爱你了,而是妈妈太累了。” 35、第三十五章 程端五从出生开始就没有和欧汉文有过任何联系。当年欧敛月为了程天达众叛亲离,身处要职的欧汉文亲自发声明与她断绝关系。那一支血脉的关系也如同断绝了。 欧敛月是个活得很肆意的人,为了爱情她放弃了家人设计好的康庄大道,选择了一个和家族悖离的男人。欧汉文30岁才得欧敛月这个独生女儿,却不想在正道近30年,养出来的女儿却跟了个歪门邪道。也许在这个世界上,黑与白从来没有绝对的界限,但是这并不代表作为领头人身份的欧汉文可以堂而皇之的将女儿嫁予那样的人。 欧敛月毫不妥协,欧汉文也决不让步。最后父女两人彻底决裂,再也没有联络。 程端五和程洛鸣过得最苦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去找欧汉文,那时候她们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偶尔从电视上看见欧汉文,也仿佛只是个陌生人。程端五一直记得欧敛月去世时眨巴着一双空灵的眼睛,不无遗憾地说:“这辈子他都没有遗憾我不在身边,有点难过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下辈子还想做那老头的女儿……” 欧敛月一生都活得比一般人自由,年幼的时候欧汉文捧若掌上明珠,嫁给程天达也被百般宠爱呵护,可是即使是这样的被命运照拂的人,依旧没能逃过病魔的纠缠,死于白血病。 程端五想过许多种可能,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欧汉文不愿认她,但是她已经逼上梁山没有退路,除了他,没有别的人可以帮她了。 欧汉文已过古稀,却丝毫不显老态,可能是戎装多年,欧汉文身上带着点历练韧绝的味道,不怒自威。他面对程端五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与程端五对坐,惬意安然地煮着功夫茶。 程端五一只手紧紧地揪着裙子,一只手握着冬天的手。一无所知的孩子犹疑的视线在程端五和欧汉文之间扫来扫去,也不敢说话,十分乖巧地端坐。 程端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吩咐道:“冬天,叫太姥爷。” 冬天怯生生地抬头:“太姥爷。” 欧汉文慈爱的眼神瞥过孩子,随即笑了笑。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只是拿着精巧的紫砂茶壶点水,将第一道茶拿来涮洗茶具。动作流畅又熟练。 程端五不知到底该以怎样的身份面对欧汉文,只是紧咬着嘴唇,等待欧汉文的反应。第二道茶还未煮好,欧汉文叫来家里的保姆将冬天领走。在陌生环境就会异常紧张的孩子一直不松开程端五的手,程端五好一阵安慰才让欧汉文把孩子调开。 他开门见山地问:“程小姐找我这臭老头不知有什么事?” 他用了“程小姐”这个称谓,亲疏立现,这个顽固的老人对待过去似乎还是无法释怀。 程端五咬着下唇,最后低声说:“我妈……去世很久了……” “呵。”欧汉文若有似无地一笑:“是吗?” 他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算起来,也快二十年了。狠心的丫头哟,真是应了她的诅咒,我没有女儿送终。”他眯起眼睛,满脸的沟壑昭示着他已经不再年轻,可是他的表情却是倔强又漠然的。欧敛月眉宇之间像极了他,哪怕是她令人可怖的任性。 欧汉文将煮好的茶倒入程端五面前的茶杯,语气平和:“那孩子,多大了?” “嗯?” 欧汉文挑了挑眉,指向冬天离开的方向。 程端五中规中矩地回答:“六岁。” 欧汉文感慨万千的轻叹:“老了,果然是老了。”他轻轻一笑,“说吧,来找我,是为什么?” 程端五顿了一下,斟酌良久才说:“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但是现在除了您没有人能帮我了。冬天……我希望能把他托付给您,请您好好的照顾他,送他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欧汉文没有说话。只是良久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进了屋子。第一次抱起了还满眼茫然的小冬天。 他没有问她理由,对于她的事情欧汉文也知道许多,这倔强的老头子虽然不愿意认她,却还是在明里暗里关注过她。知道这个答案,于她,足矣。 未来,程端五到了地下找到欧敛月时,可以告诉她:他已经原谅她了。 *** 人的一生,许多事都是无法预知的。比如痛苦。可是痛苦却又避无可避。 程端五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她这一辈子最最对不起的就是拿命换来的孩子,因为她的草率,她把这个孩子带到这个世界受苦,却又没有遵从承诺陪他到最后一刻。 有那么一刻,她曾经想过放下仇恨远走高飞,可是当她握紧冬天的手时,却又不能避免的想起了陆应钦带给她的一切伤害。胸壑间愤怒和仇恨让她无法忍耐和释怀。很多时候,恨,也是由量变,才变为质变。 告别欧汉文的时候,冬天已经熟睡,从早开始跟着程端五折腾,年幼的孩子已然疲惫,这场大人的战争,无辜的稚子已经承受了够多够多。好在,今后没了她,他的生活会平静,会一帆风顺。 只是,没了她。 也许,这才是对他最好的吧? 离开的那一刻,程端五偷偷地亲吻了冬天的脸颊,六年来,每一次亲吻孩子的脸颊,她的心都无比柔软。只是这一次,她做了不一样的决定。 独自驾车驶在进入城郊高速的路上,七年没有碰过车了,上手还有些生,但是程端五一下子就找回了记忆中的感觉。只是教她开车的人,却已经不在。 程天达咯咯笑着的声音还言犹在耳:“端五,踩离合器啊。” 程洛鸣不耐却又认真的声音也开始回荡:“端五,教你多少遍了!你怎么又忘了?我们真的是亲兄妹么!怎么智商会差这么多?” “……”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还在昨天,可是一切的一切,却又全都物是人非。 清早程端五屈辱地起来,家里的保姆毫无察觉的低声议论也在此刻响起:“陆先生真要把小少爷送出国么?那么小的孩子,夫人不跟着,能行么?” “谁知道啊?听老刘说两人昨儿个又吵架了,真是冤家……” “其实夫人也挺惨的……前儿个报纸登了,佳佳小姐回来了,夫人怕是要让位了,也难怪陆先生要把孩子也送走了,不想留后患吧……” “……” 程端五觉得脑海里被各种声音占满了,脑中全部的神经都紧紧地绷着,仿佛稍一松懈就会崩溃。她爱陆应钦,可是她更恨他。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哪一刻这样恨过他,恨得想要把他拆骨入腹,饮血食肉。他可以羞辱她,可以不爱她,可以丢了她,惟独不能折磨她的孩子。 即便,即便这个孩子是她自私违逆他意思生下来的,他也不该,不该把气撒在那么小的孩子身上。 心尖锐地疼着,几乎不受控制。程端五闭上眼深呼吸,努力不让自己再想。再睁开眼,她终于恢复了平静。 将车开到城郊的海岸。高高的观景台下面便是波澜壮阔的海岸。海平面像是起了褶子的暗色丝绸,一波一波地流动。她把车停在距离观景台几百米的位置,隐匿在一排停着的车中间,周围没有人,这些车大概是来看海住店的旅客开来的。 天空阴阴的,微雨蒙蒙,路上空无一人,只是偶尔有车辆一晃而过,车速迅驰。 程端五看着这一派陌生却又似乎很熟悉的景致,顾自哀戚。良久,她拨通了陆应钦的电话。很快就有人接。陆应钦怒不可遏的声音爆炸在耳畔。但程端五没有一丝慌乱,她有条不紊地报出了地址。 陆应钦会来。他甚至没有问她到底要干什么,只是反复地质问:“你在哪里?!” 此行,她没有任何念想,也不想再给自己任何退路。欧汉文给她车钥匙的时候问她:“何必?何必还去找他?” 她没有反驳,只是坚定地回答:“就算自伤一千,也要伤他八百。” 除了同归于尽,她已经想不出和陆应钦的第二种可能,是他,亲手把她逼上了绝路。 半小时不到,陆应钦的车已经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程端五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车,只见陆应钦火急火燎地从驾驶座出来,单手撑在车上,四处张望。 他是一个人来的。程端五想想,也好,这是最好的结局吧。 电话适时响起。程端五看着心急如焚举着手机的男人,顿了两刻,接通。 “你在哪里?”陆应钦的声音生硬又冷冰,充满了怒气。 “我在开车。” “开车?!程端五!你没有驾照!” “我知道。”程端五平静地阐述着事实,却叫陆应钦触目惊心。 “你是不是想死了?!”陆应钦的怒吼又拔高了几度,即使是坐在车里,程端五似乎也可以听见几百米开外陆应钦歇斯底里的声音。 程端五没有回答他,只是十分平静地说:“陆应钦,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你先把车停下来,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接你,要问什么当面问!” “等我问完了,我自然会停下来。” “好,你问。” 程端五用手擦了擦挡风玻璃,明明没有灰尘,却想擦得更干净,看得更清楚。不远处陆应钦不耐踱步的背影是她万分熟悉的。 “第一个问题,陆应钦,七年前,我叔叔举报我爸的事,你事先就知道了,对不对?” 电话那端的陆应钦愣了一下,“是,但是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 “够了,”程端五平静地打断他,“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事先知道,别的我不想知道。”她握着手机,声音不高不低,“第二个问题,你要把冬天送出国是不是?” “是。”没有解释,陆应钦的回答铿锵有力,像一把尖刀,生生刺在程端五的心上,程端五觉得疼,可她却笑了,笑的绝望凄哀。 “最后一个问题,”程端五握着开始发烫的手机,深深呼吸,“我在夜总会上班,是你故意让别人告诉我哥的,你想逼得我走投无路去求你,是不是?” 原本怒极的陆应钦突然安静了下来。他背对着程端五,程端五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他的气息仿佛突然从电话里消失了。良久他才轻轻一笑,仿佛冷嘲:“程端五,原来你就是这样想的?你心里明明都有答案?为什么还要问我?” “我只想要你回答,是,还是不是?” 陆应钦冷冷一笑:“是。” “好,够了。”程端五疲惫的笑了。 “轰——”程端五骤然拧动车钥匙。汽车点燃的机械做动声音引起了陆应钦的注意。 他警惕地问:“你到底在哪里?!” 程端五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拨动方向盘,对着电话说了最后一句话:“陆应钦,今天过后,我们互不相欠。” 说完,右脚猛地一踩油门,机械运转到最大声,周围的一切都仿佛飞一般的往后退。就像电影里极快的移镜头,一切景物、颜色都成为一闪而过的光带。车窗半开,刺骨的风刮在程端五的脸上,程端五却一点痛的感觉都没有。 也许,她全身上下都和她的心一样,冰凉、麻痹、再无知觉。 手机被她抛出窗外,极快的车速让她甚至都没有听见手机落地粉身碎骨的声音。 此刻,她的眼睛聚焦,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几百米开外那一抹黑色的身影。 玉石,俱焚。 程端五解脱地笑了,一切,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右脚……一踩到底,百万的suv撞向观景台上的轿车……以及,轿车旁,堪堪转过身来,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陆应钦…… 36、第三十六章 无月的夜晚,城市里灯火流光的明亮彩光投射到屋子里。窗子大开,夜风撩起窗纱,流光随着窗纱的撩起明明灭灭。程端五站在窗前,双手环胸,她静静地看着窗外被灯火点燃的城市,热闹非,即便到了夜晚仿佛也在持续狂欢,不同于沉静东方的盎然活力。明明是极其热烈的氛围,程端午却觉得异常寂寥。 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已经近一年的时间。可是一切的一切却仿佛还是发生在昨夜。所有痛苦的梦魇总在深夜到访,不断地纠缠着程端五。 那次几乎惊动全城的大事故在发生一天后被奇异地封锁了一切消息。只有偶尔在网络上被人提及时引来一片唏嘘。 程端五的决心只有那么一瞬间而已。她与陆应钦的结局只剩下如此惨烈的一种。于是她头也不回地如此选择。连人带车与陆应钦一同沉入深海。海水的侵入是一个不缓不急的过程,一寸一寸,逐渐将车厢里填满,程端五整个人浸在海水里,漂浮在车厢里。有那么一刻,程端五觉得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放松了,那是死亡带给她的蛊惑。在活得那么累的时候,死亡也变得异常诱人。在令人窒息的咸腥海水里,程端五平静异常,仿佛是真的解脱了。 冰凉的海水没入头顶,无孔不入的从各个地方进入她的身体,连皮肤纹理都仿佛被涨得满满的。程端五无法呼吸,可她身体的每一处都觉得顺畅,觉得所有的一切有了归属。 她与陆应钦。到底是谁也不欠谁了。 就在她放弃了一切生机,缓缓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感觉有人奋力地在强大的压强下捶碎了被她从里面锁死的车门。在那样混沌的情境下,她甚至都没有看清是谁,只觉得身体变得轻盈,几乎毫无重量,有人锁住她的下腋,将她从充斥着海水的车厢里拽了出来。满心满眼的海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迷茫了她的意识,肺里的空气一寸一寸地被消耗,胸口窒闷得生疼。 她觉得困倦,渐渐失了力气,就在她要撒手睡去的那一刻,她感觉到唇上有冰凉而柔软的触觉,有极其稀薄的空气一点一点被渡进她的肺里,极端的困倦得到丁点的缓解。 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她用力地撑大了眼睛,海水酸涩了她的双眼,可是她还是看清了努力渡给她氧气的人——陆应钦。 那也许是这么多年来,程端五和陆应钦之间最最平静的状态。没有仇恨,没有争吵,也没有永无休止的折磨。陆应钦努力地护着她,他不想她死了。 那一刻,程端五早已干涸的泪腺突然有了湿润的感觉。 足矣,不妨她爱他一场。至少在这样的时候,他没有逃开她,即便知道她想让他死,他还是来救她。 这样,真的够了。 如果还有下辈子,希望他们都能做个普通的人,在这个人潮汹涌的世界忙忙碌碌,擦身而过。 不论爱或者不爱,她,再也不想和陆应钦有任何牵扯。 程端五在撞向陆应钦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还能活出来。可惜造化弄人,在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眼的是哭红了双眼的稚子,和已入耄耋的老头。 看着程端五虚弱地睁开眼睛,一直沉浸在深刻害怕与悲伤的孩子哇哇便大哭了起来,哭得声嘶力竭。程端五麻痹的心脏终于开始一点一点复苏,没顶的歉疚让程端五也跟着哭。她手上没有力气,却还努力把孩子抱入怀里。 许久没有说话,一开口竟是哑然得几乎没有声音:“好孩子,别哭,别哭。” “妈妈,妈妈,妈妈……”此刻,他仿佛不会说话了,不断抽噎,不断地唤着程端五,每一声都牵动着程端五的心肺,程端五觉得每一寸都扯得疼。一贯伶俐的孩子比之同龄的孩子早熟,他一直坚强得叫程端五心疼。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真的狠心舍弃孩子。可是回想自己疯狂的举动,她竟是悔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 “妈妈……为什么你又不要冬天了……”冬天睁大一双不谙世事的眼睛,明明是委屈至极的声音,却没有埋怨,只是难过,只是难舍。 “对不起。”苦涩的眼泪划过干涩的嘴角,刺痛了嘴唇上开裂的伤口,程端五却感觉不到痛,似乎一切的痛苦都比不得孩子眼泪的重量。 她是如何的疯狂?如何的不负责任?她轻率地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最后却准备狠心抛下他一个人?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她收紧了手上的力道,眼泪模糊了视线,她不断道歉,却觉得怎么都不够。 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孩子哭得昏睡过去,程端五心疼地抱着,任谁都不允靠近。 一直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的老人终是开口,他负手而立,默然转身,背对着程端五,口气中不无责怪:“现在舍不得孩子?早干什么去了?” 他冷冷哼了一声,“和那丫头一个样,自私,只想着自己,从来不曾想想别人该怎么办。” 程端五知道他口中的“丫头”是自己的母亲欧敛月,本能地反驳:“我不是……”可是后面却说不下去。她该如何辩驳呢?作为母亲,她的罪孽万死不辞。 欧汉文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如果不是我觉得不对劲,派人悄悄跟去,你怕是早死几万遍了。你怎么能这么没脑子?就算是报仇,也是该杀了那男人啊?怎么自己去送死?!” 程端五低垂着头,眉间竟是灰败之色,“如果我活着,如果我还带着冬天,总有一天,他会找到我,继而找到孩子,两个人目标总比一个人要大。我不想,不想在让我的孩子活在他的禁锢之下。” 欧汉文紧皱着眉头,冷冷地瞪视着程端五,那样锐利的目光,几乎让程端五心理所有阴暗的想法都无所遁形。 “何必为自己找借口?被所谓仇恨冲昏的蠢货。你要把你的责任甩给谁?一个连自己的命都不要的人,谁会帮你照顾儿子?报复?你到底是为了报复还是想解脱自己?我想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我……”程端五呆呆看着欧汉文,竟然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不用和我解释什么,我不想听。”欧汉文一步一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程端五:“你也够幸运,伤得不重,醒得早。等你身体好一点,带着你儿子滚到国外去。自会有人护你周全。” “外公……”程端五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底的情绪极其复杂。 “我连女儿都没有,哪来的外孙女?” “那……欧老先生,谢谢您……”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老天,饶你不死,让你逃过一劫,趁那男人比你伤得重,还没醒,你快些走。” 程端五答应,片刻后又不安地问:“我走了,您怎么办?他一定不会放过您。” 欧汉文冷笑:“凭他?”他眉宇间充满笃定:“我既然让你走,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 时间如梭,距离那场近乎疯狂的事故已经一年有余。可是那场事故还是给每一个人都带来了深重的阴影。比如冬天,整整半年他都寸步不离地跟着程端五,即便是夜里他也强撑着不睡,害怕程端五会再次消失不见。 孩子的做法总是不懂转圜与遮掩。正因为这是他的本能反应,才让程端五感到心酸不已。 高中毕业便没有再接触书本的程端五带着孩子在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城市生活。前面的半年他们都活在恐惧之中。语言不通,一切都陌生得让人害怕。母子俩一直相依取暖,尤其是那场事故后,孩子变得异常的敏感,稍微一点点的变故都会让他变得脆弱,不堪一击。一切的一切都让程端五感到窒息和不适。 半年平静的生活后,程端五开始能用简单的英语和邻居沟通。也渐渐融入了这样的生活。 过去,她的视线一直一直都太过窄小。全世界六十亿人,只要有心躲藏,任凭他陆应钦通天的本事,也难以一朝一夕寻得。如果她早些想通这些道理,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深夜,噩梦惊醒,程端五爬起来站在窗边吹风,让疲惫又沉重的脑袋得到疏解。 天空被繁华的城市点亮,即便没有星星,也仿若白昼。 梦里的一切似乎还在昨夜,却也清清楚楚地远去。程端五明白一切,却还是被回忆桎梏。她轻轻叹息,无限唏嘘地想起了曾看过的一句话: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须誓言。今夕何夕,君已陌路。 ******* 距离那场几乎要了陆应钦性命的事故已逾一年。不论是陆应钦自己,还是陆应钦身边的人,都默契地从不提及那件事。 陆应钦修养了整整半年才康复,原本就缺了一指的左手落下严重残疾,几乎不能发力,任何重物都完全无法提起。 对于那次事故,几乎每一秒的发展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像电影的讲解,细致到每一帧的动作。 电话里引擎高速运转的声音划破耳膜,他质问程端五:“你到底在干嘛!你在哪里!” 电话里没有回答,已然挂断。可那高速运转的引擎声音却没有从耳畔消失,反而越来越近。他几乎下意识地回头,就看见一辆高速向自己驶来的车辆。 而程端五,则是那一脸决绝的司机。 她要撞死他。 这是那一刻,他脑中唯一的意识。 原来,她已经恨他到如斯地步。心,不明所以地绞痛。这个认知让他木然地站在原处,连躲避都不会了。 高速行驶的suv撞向他的腰背,直推着他撞断了海岸的护栏,连人带车,一同坠入海中。他随着巨大的冲力坠入浪高潮急的海中。却不想,正是这海救了他一命,海水的浮力减轻了汽车的冲击,他从程端五的车下捡回了自己的命。 忍着身上的剧痛,他本能地想游回海面,可是当看着汽车一点一点在自己眼前沉没,陆应钦却突然折了回来。 他不是以德抱怨的人。对于给过他伤害的人,他从来都是十倍、百倍的报复。可是那一刻,他心里对于程端五,没有一丝怨怒。 在坠入海里的最后一刻,程端五那双绝望又复杂的眼睛,仿佛望进了陆应钦的心里。陆应钦觉得自己被那眼神震慑。竟油燃生出了复杂的感情。 他自己都没有认清自己那一刻究竟在想什么,只是下意识的,他不希望程端五就这样死了,也不希望,他们,真的就这样结束了。 程端五曾经对他说,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一场孽缘。可是即便是孽缘,也是难能的缘分。他不想放弃。 耗尽了全部的力气,陆应钦砸破了车窗玻璃,放弃了生机的程端五已经闭上了眼睛,她这种自我毁灭的模样让陆应钦感觉心里像被什么蛰了一下。 他奋力的把她拖出来,将肺里少之又少的稀薄空气渡给她,他用自己的方式救她,即便他知道,也许,这是让两个人死得更快的办法。 在他冲出海平面,带着程端五游回浅水岸时,他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也随之消失殆尽,甚至,他都没来得及探一探,程端五是不是还活着…… 他再次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顶着沉重的眼皮,他努力聚焦自己视线涣散的目光,却怎么也找不到程端五的影子。 关义在他再三质问下依旧一言不发,他铁青的脸色让陆应钦心中的念头日渐笃定。 在他醒来的第三天,他冷静地望着病房外几乎刺眼的阳光,努力让自己镇定:“她死了,是吗?” 明明是疑问句,语气却异常笃定。 关义没有说话,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回答:“是的。”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当陆应钦亲耳听到这个想法时,他还是觉得天旋地转。深海里发生的一切,一点一点拼凑恢复在他脑海里。还没游回海面,程端五已经彻底闭上了眼睛,不知是海水的浮力还是她的身体真的没有重量。明明带着她,陆应钦却一点也没有觉得沉重。 也许,也许……在这三天里,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不会,她不会真的就这样死的。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自己似乎还能感受她的呼吸…… “死了?”即便极度消瘦,陆应钦的模样还是英俊的,只是双眼青黑,唇瓣干涩,褪起一层皮,他的眼中充满了质疑和难以置信:“尸体找到了没?确定是她了么?” 关义眉头紧紧的皱着,“没有找到尸体,但是也完全没有她的踪迹,也许……冲去了别处……” 没有找到尸体? 这对于陆应钦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消息,他眼中也终于恢复了一些神采:“只要没有找到尸体,就证明可能还活着!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年的时间,海岸线附近每每出现浮尸,陆应钦总会放下工作赶去认尸,每次紧张的去,最后见到不是她,就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至少,至少不是她,这也就证明,她可能还是活着的。 这对于陆应钦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消息。 程端五失踪,而她的儿子,也随着人间蒸发,陆应钦不是没有怀疑,他不断地派人到处寻找,也查遍所有能查的出境记录。每次都空手而归。什么消息都没有,怎么都找不到。 过去,他总是威胁程端五,告诉她,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不管她去天涯海角,他都能轻而易举地抓到她。 可是事实呢? 事实是,在地球六十亿人口中,他陆应钦纵使本事再大,也找不出那个叫“程端五”的女人来。 一年来,谁也不在他面前提及程端五。她成了陆应钦的雷区,谁都不敢造次。他自己也不提。他拼命地工作,让自己忙到胃疼,应酬到烂醉如泥,他以为,这样的生活能缓解失去程端五以后,寂寞可怖地反噬。 可是,每每一个人在午夜醒来,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间,面对程端五留下的若有似无的香气,幽幽而立的身影,他才发现,原来,程端五早在不知不觉间驻扎在了他心里,任凭他再不愿承认,他已经爱上她。 即便,这爱的感觉,是那样悄无声息。即便,这爱的反应,来得那样迟。可是这感觉,却一日强过一日,他常常产生幻觉,仿佛那人还在这屋子的某一个角落,等着他回来,等着与他剑拔弩张。 他埋头批阅着文件,关义敲门进来,他笔挺地站在办公桌前,犹豫良久才说:“近海有一具无名尸,您要去看看么?” 陆应钦正在写字的手顿了一顿,钢笔嘶地一声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抬头问关义:“这一年多,我到底认了多少次尸了?” “47次。”关义不假思索的报出了数据。 陆应钦微微眯起眼睛,无限唏嘘地说:“原来,近海一年会死这么多人。” 关义盯着陆应钦,一时摸不准他的情绪,沉默着没有接话。 只见陆应钦慢慢放下钢笔。起身,走向窗边,拉开百叶窗,沉静地望着窗外,“近海一年能死那么多人,多她一个,又有什么奇怪?命大能捡回一条命的,恐怕,也只有我这样命硬的人吧?” 关义微微偏头,看着陆应钦的背影:“老板……” 陆应钦没有等关义说话,自顾自做了决定:“今天起,她便死了。认尸,再也不必去。” 程端五挂断电话的最后一刻,她平静地在电话里说:“陆应钦,今天过后,我们互不相欠。” 他们之间,究竟是谁欠谁?这辈子,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理清。他过去在她心上划出的伤痕,她以最惨烈的方式报复回来。 也许,够了,一切,都该停止了。 只到,这一刻,这最后一刻…… 37、第三十七章 两年后 一年是365天8760小时525600分钟31536000秒,乘以2,才是这悄然过去的两年。听上去好像是个庞大的数字。但是两年的时间对于陆应钦似乎只是落于肩头的灰尘,拂一拂就没了。 这两年他做了很多事。扩大了公司的规模,在国外投资了几个项目,认识了很多新的生意伙伴,走马观花的接触过几个女人……却没有一样,是真的打他心上过。 两年来,没有程端五一丝一毫的消息。也许,她是真的死了,也许,她只是藏起来,不愿意再见他。 这两者,不管是哪一样,陆应钦都不想接受。 几乎残废的左手时时都在提醒着陆应钦,那段惨烈地过去是真的存在的,可是一切又真的如同大梦一场。她以那样决然的方式,切断了与他所有的纠葛。 可是那段早该过去的岁月,却变作一柄利刃,狠狠刺在陆应钦的心上。她的消失变成了一道枷锁,让他噩梦连连,夜不能眠,常常一身冷汗的惊醒。 他总是让自己忙碌,因为忙碌的工作偶尔会让他忘了那些纠缠的回忆,但是也有适得其反的时候。 比如现在。 前夜喝得烂醉如泥,明明身体已经疲惫到了一个极致,意识却还是异常的清醒。接连吐了几次,一身的秽物被司机送回别墅。他不喜欢别人触碰他。顶着沉重的脑袋趔趔趄趄地走进浴室,一时没看清,头一扬撞到了壁灯,保护灯罩的铁丝圈戳破了额上的一处皮肤,血顺着眉峰留到嘴唇上,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又咸又腥,却一点疼的感觉也没有。 洗过澡,上床倒头就睡。做了一晚上的梦。梦里的女人容颜已经渐渐模糊不清。可是轮廓却还是隐约有程端五的影子。 陆应钦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个记忆力不太好的人,不过两年的时间,他却怎么都想不起程端五到底长什么样子。 早上醒来,他一直强迫自己去记忆,可是却怎么都想不起,最后在办公桌抽屉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一叠当初关义查她时偷拍的一些照片。距离远,角度也模糊不清,几乎没有正脸,可是陆应钦一张一张看完那些照片,却觉得异常满足。 程端五那张妍丽的面孔,逐渐在他脑海里清晰起来。 他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拿了其中一张照片塞进了自己的钱包。 那是一张偷拍得很失败的照片,似乎是程端五正在转头,对焦慢了一些,程端五已经转过头去,镜头里只有程端五一头如瀑的黑发,和一字领里露出的一点点肩头白皙的皮肤。 开了窗吹了些风才觉得头痛欲裂,太阳穴像被什么扯住,突突地直跳,宿醉醒来,四肢百骸都像散架了一般,思绪较之平常也慢了许多,明明也没有想什么,却毫无来由的,心里空落落的。 一早,秘书转接了俞东的电话。他们随意地寒暄了几句,最后俞东邀请他参加俞佳佳新戏的庆功宴。出道两年的俞佳佳已经在娱乐圈崭露头角,新戏更是在某电影奖项中获得最佳新人奖。 不过这些,已经不再陆应钦关注的范围。他婉拒了俞东的邀请。 一年前,俞东生意投资失败,陆应钦把他请回公司里继续跟着他做事,出于补偿心理。面对俞东,他如此明显的补偿行为,他不会觉得尴尬,可是面对程端五,却不知为何,心里总是隔了一层。 他用自己的方式对她好,她不懂,他也不解释。他总希望她能看出自己的让步。最后,他这样的行为把她逼走了,逼得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两年来,他也想通了许多。 以前的旧恨,前仇,他都全数抛在脑后,他开始学会用平和的心态看待很多人很多事。 但是,一切都晚了。 两年前,陆应钦伤愈出院,俞佳佳给他打来电话。 她毫不遮掩:“我是故意的,我故意选这个时间回来,故意给程端五打电话,故意激怒你,都是故意的。” 陆应钦握着电话,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我知道。” “我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不过我没想到的是程端五竟然做得这么绝!”她放声肆意地大笑:“报应!你陆应钦也有这一天!报应!” 陆应钦沉默,程端五在开车撞他之前,问了他三个问题。那三个问题的答案,在程端五心里塑造了一个“杀父”“弑兄”“夺子”十恶不赦的陆应钦。他没有解释,也不想解释,那时候他只是生气,生气程端五一丁点的信任都不给他。 然而他一转身,是她决绝开过来的车…… 他不再有机会解释。 他叹息:“佳佳,这样,你觉得快乐吗?” 嫉妒让一个女人变得扭曲,变得疯狂,“我早在地狱里,现在把你也拉到地狱里来,才是我最大的快乐!” 失去程端五的时候,他曾经气极了想要毁了一切,可是当他清醒,却又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毁了全世界又有什么用,她也不会回来。 “佳佳,我不怪你,你跟着我,一切都做得很好,是我对不起你。从今以后,咱们谁也不欠谁。” 陆应钦的宽恕让俞佳佳有些怔然,她沉默良久才问:“陆应钦,你是真的爱上程端五了么?” 陆应钦没有回答,心里却是有答案的。 俞佳佳又问:“如果有一天,程端五又回来了,你准备怎么办?” 陆应钦顿了顿,轻声回答:“补偿她。” 三个字,言简意赅地回答,俞佳佳听完笑了,末了,她幽幽地说:“她永远也不会回来!陆应钦,不管是对我的抱歉,还是对她的补偿,都晚了。” ********* 程端五这两年过得低调又简单。出于绝对的保护,任何人都没有和她联系,她拥有一张和自己名字完全不同的身份证,而冬天亦然。 显然孩子比她的接受能力更强。他已经习惯了“winter”这个新名字,而程端五显然还没有完全进入“ashely”这个身份。 她常常出神地想事情,想到别人不停地唤她的名字她也没有反应,可是回过神来,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两年,她只远远地见过那个人一次。 她生活的这座纸醉金迷人口密度极高的城市,是罪恶和繁荣共同衍生的。当初欧汉文就是看中这里繁华,却也很冗乱。藏在这里,最危险,也最安全。 也确实如他所想,在众多偷渡客、移民、身份顶替的城市里,藏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这两年她都过得极其平静。 除了那次,远远见了他的那一次。 城市里一处地标建筑落成,他是投资商之一。看来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经伸向海外了,生意上的头脑他一直不缺,算计人是他的强项。 作为远自中国的金融商人,他是代表发言人之一。 围观的人众多,挤得水泄不通,前排媒体的摄像机、照相机把他们重重围住,程端五也不过是从落地大屏幕上看到他而已。 他还是一如往昔。生意上的事运筹帷幄,睿智善谈,一口流利又地道的英语令人折服。但是也仅止于此。他的眼睛里,依旧不含定点的暖意。整个人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跟着人群驻足了,那一刻,她没有担心自己会被发现,只是平静地看着讲台上的他,听着扩音器里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恍如隔世。她沉默,胸口一阵阵闷闷的疼。尘封已久的往事渐渐复苏,原本以为早已结痂的伤口,轻轻揭开来才发现,原来还是鲜血淋漓。 “ashely。” “ashely!” “ashely!!” 与她同行的朋友一连叫了三声她才回过神来。她催促程端五快些离开,她有轻度的“密集恐惧症”。 程端五答应,最后回头看了陆应钦一眼。 落地屏幕上他被等比放大,五官还是如昨的英俊,三十出头的男人,正是黄金年纪,从头到脚都似乎充满了魅力。他眼睛里,是一种绝对的自信。一直有礼地对着媒体发言,偶尔扫一扫围观的群众。绅士又沉着的样子。和程端五记忆里暴戾的男人相去甚远。 也许,人都是会变的吧。程端五想。 她笑了笑,随朋友离开。 程端五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还会回到那个地方,还会去找那个人,还要去面对过去那些不堪的回忆。 很多时候,面对命运,她都感觉到无力。 她想过平凡的生活,可是命运让她不能安定的在自己的故土,她远远地逃了出来;命运让她不能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不能拥有爱情,她便不要;甚至,命运让她不能再叫“程端五”,她也顺从放弃。 可是命运啊,命运却从来没有饶恕她。 收拾完简单的行李,邻居家的老太太有些心疼地摸着她的脸:“ashely,你真的要回去么?就留在这里不好么?” 程端五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必须回去。” “也许还有别的方法呢?这是最坏的打算不是么?” 程端五疲惫地拉开了门,门外的风簌簌吹在她的脸上,凉凉的,她的心渐生笃定,紧握这行李箱,她对邻居太太说:“我必须回去,我没有时间耽搁,即使是最坏的打算,我也要试试,我必须尽快,已经没有时间了。” 38、第三十八章 透过舷窗,程端五无意识地盯着触手可及的云,脑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想。 下了飞机,机场人潮汹涌,熙来攘往的是熟悉的东方面孔,黄皮肤、黑头发,程端五觉得这样的画面恍如隔世。扑面而来熟悉的乡音,程端五几乎贪婪地站在原处听了许久。这两年她在外过得平静,她以为有孩子在身边她并不会太想念这个充满着糟糕回忆的地方。可是当她真的回来才发现,原来这思念早入骨髓,积聚于临界点,一触即发。 没有人来接程端五。她执意要回来,欧汉文怒其不争,在电话里气得破口大骂。程端五也没有反驳,静静地听他骂完,却丝毫没有改变决心。欧汉文的拳头全打在棉花里,一时怒不可遏,摔电话前他只对程端五说了两个字:“愚蠢。” 程端五知道她所想的,所做的,都很可笑,就像欧汉文说的,五年、十年以后,她一定会后悔自己现在草率又没头脑的决定。她自己也觉得是,也许,不需五年十年,只要再给一两个月让她犹豫,便会有另一番答案。可是她没有时间犹豫了,现在的她,走投无路,别无选择。 全世界她只剩下这一件宝贝,她说什么也要保住,就算要了她的命,她也再所不惜。 ******* 年轻有为的富豪身边,往往都不缺女人。不管是多清高多冷清的男人,在世人的眼里,总是难过美人关,这也是一直以来驱使着那些个女人对陆应钦前赴后继的原因所在。 陆应钦对此已然习惯。他双腿交叠,姿态自然而优雅地坐在事先安排好的贵宾席上。这样的业内峰会他参加过许多次,生意场上尔虞我诈,下层的集团利用金钱美人“献计献策”的他也见过不少。但他从来不受这一套。 倒不是他有多不食人间烟火,不过是不感兴趣罢了。 金钱、权利、赌博、美女、名车,这些都不是陆应钦想要的。他一直将自己架到一个无法下台的高度,逼迫自己做到最好最高,可是这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 陆应钦百无聊赖地望了望不远处的高台,最后目光不经意地落回身边人的身上。坐在他身边的这位容貌出众头脑出众的女人,从雄性择偶的标准来说是无可挑剔的。陆应钦这两年也见过不少的女人,却从来没有能让他的目光多停留的。 而她,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在上一场例行的参观视察中,他无意把钱夹遗失在某个展台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证件,却神奇地回到了他的手上。这一切都归功于身边的女人。她找到他时,态度十分亲和,脸上挂着轻微的弧度,笑得非常明丽妩媚,“陆先生,你的钱夹。” 陆应钦一抬头,竟是几分熟悉的容颜。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容许她坐在他身边。一个极其聪明的女人,和陆应钦说话不卑不亢,话题十分得宜,没有刻意逢迎,却也不让人觉得矫揉造作。 她聪明,却也错在自作聪明。她微抬着眼眸,长睫如扇,扑扇着半遮住潋滟如水的一双眼,轻启樱唇:“陆先生,您钱夹里的照片,是您太太么?” 陆应钦没有回头,一直漫不经心的笑容掺杂了一丝意味深长,他点点头:“是。” 女人对他的答案并不意外,事先详尽的调查都显示着陆应钦这位一直没有露面的妻子已经亡故,但是一直以来以冷情闻名的陆先生却似乎对这位亡妻有异常特殊的感情,近两年他虽也有些雾里看花的新闻,但是熟知的人都知道,他已经有两年没有和女人有什么接触了。他的冷淡和另类更让人有一窥究竟的欲望。方才捡到他的钱夹,里面那张只有头发不见正脸的照片让她对这个男人充满了好奇。猎奇心理,不是只有男人才有。 她笑了笑:“虽然没能看到正脸,但是能想象该是非常的漂亮。可惜了。”她惋惜的表情也做到了十分。一点也不会让人生厌的那种。可是陆应钦却微微眯起了眼睛。这是他不悦的征兆,非常危险的信号。 他唇边狎昵着一抹笑意,慢条斯理地说道:“你的眼睛很漂亮,从你坐过来,我就觉得熟悉。想了许久,原来是和陆某人的故人相像。不过陆某人讨厌自作聪明的女人,很可惜,你的话题找错了。一分钟内,我希望你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女人惊慌失措地起立,一双楚楚动人的眸子如鹿一般无措,那无助又茫然的表情像极了程端五,陆应钦微笑着看着,末了冷冷地说:“不走么?那么,半分钟。” “……” 峰会结束,陆应钦坐在后座,和司机没有任何交流,他打开钱夹,里面那张照片跃入视线。 漂亮么?头发倒是又黑又亮,却也该是瞧不出所以然来才是。 陆应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了这一张照片。在极其诡异又含蓄的情感驱使下,他鬼使神差地在自己的钱夹里放了女人的照片,可是下意识的,他又不希望被人知道。 那个女人,不过是正好触上了他身上最柔软最人性、也最不想让人知道的一处。 迎着风,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许久,想起那双仓惶像小鹿一般灵动的眼睛,想起那双倔强不屈永远和他对立的眼睛,最后又叹息着放了回去。 近来总在参加各种会。上流社会总是不缺乏各式各样的餐会、发布会,以各种名目举办,将名流绅士齐聚一堂,像一场炫耀大赛,炫耀名车、炫耀家世、炫耀女人。 陆应钦不喜这样的场合。业内峰会结束后,他便鲜少出现在公众面前了。如果不是俞东反复邀请他不会浪费时间参与这种角色扮演的游戏。 一个以做皮包闻名的名牌新季度发布会,与他旗下的一个项目跨行业合作,他是受邀嘉宾之一。 他一直坐在相对安静的贵宾区。冷餐会结束以后发布会才开始,他只需致个辞,看个秀就能离开了。还不算太难熬。 低首看了看表,时间越来越临近了。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程端五并不算太适应这样的场合。大牌的发布会,现场的布置十分后现代,设计独特,情调小资。现场众人华服美酒,衣香鬓影,前来捧场的都是各界翘楚名流,程端五混迹在人群里,在一个非常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里站着,她的眼睛四处扫视,搜寻她今晚唯一的目标。她手上执着高脚杯,不安地晃动着酒杯,紫红色的酒液在晶莹的杯子里晃荡,如程端五的心一般忐忑不安。 她用了不少方法才求得俞东帮忙,让陆应钦出席这场发布会。但是俞东能做的只到这里,在陆应钦眼皮底下耍小动作无异与虎谋皮,太过危险,她向俞东提出要求时,俞东闪烁的眼神已经让她觉得异常抱歉,如果让俞东知道她的真正目的,怕是不仅仅如欧汉文骂一声“愚蠢”了。 程端五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陆应钦的身影,她有些急切,不安地揪着自己的手指。正这时,发布会如期开始,现场的灯光师灭掉了照明灯,周围的环境渐渐暗下来,这让程端五的搜寻变得更加艰难。正当她不知怎么办时,她的目标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出现在远处的高台上。 镭射灯照在他的头顶,将众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年轻英俊的陆应钦让台下不少初见他的女人发出了低声的惊呼。明明不是什么时尚人士,却谋杀了媒体不少菲林。他站在高台上致辞,非常官方的修辞,老套到让人想睡觉,可是经他沉郁醇厚的嗓音念出来,却让原本毫无特色的致辞突然充满了魔力,竟有种暗夜流光的感觉。 可惜程端五此刻却是没有兴致欣赏他的举手投足是怎样得体怎样绅士。她可没有忘记今晚的目的。 随手放下酒杯,她努力越过人群朝陆应钦的方向挤去。不想她走得太过急切,一时没看到正前方与她迎面而来的招待人员。她迎了个满怀,将人手上端着的酒杯全数撞到地上。 玻璃质的高脚杯摔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碰撞出清脆却又壮观的声响。 原本注意力都集中在高台上的众人纷纷疑惑不解地回过头来,正看见程端五一脸尴尬地站在被她撞得人仰马翻的招待身边,手足无措。 “对不起,我没注意……”程端五无措地张着手,上前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好在现场的招待都是专业素质非常高的,非常谦和有礼,立刻爬起来,并且迅速地收拾好现场,临走还非常有礼地向众人鞠躬。 程端五愣了半晌才知道因她而起的小插曲已经结束。 只是,插曲是结束了,她一抬头,那灯光迷离的高台上,哪里还有陆应钦的影子。 她轻蹙起眉头,懊恼自己心急坏事。 握紧了手袋,她一转身。撞进了一个温暖的胸怀。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清朗气息瞬间充盈了她的感官。大脑仿佛噌地一下就空白了,感觉头皮像被什么东西抓得紧紧的,一瞬间什么反应都没了。 她缓缓抬头。入眼的,是一双充满了狠意和戾气的眼睛。那一对倒竖的剑眉昭示着主人现在正在发火的临界点。 会场里流转的明亮辗转映照在他一波三折的脸上,来回扫射的辅助灯时不时扫过他的脸,让他的表情时隐时现,光亮和黑暗有序交替,他的表情遥远而不真切,音乐骤起,光影浮动,发布会的秀即将开始,各种灯影将现场分割的纵横交错。 程端五还没缓过神来。只听那人冷冷地嗤笑:“怎么,找我么?” 39、第三十九章 陆应钦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与她重逢。一年前,他放弃了对她的寻找,在心里告诉自己,不管这个女人在哪里,至少在他心里是死了的。他还会想她,可他在感情上是个自制力极强的人,一旦放弃,就是真的放弃。 可是她却以这样的姿态再次楔入他的生命。 他独自站在伸展台的中央,这样庄严的场面他已然习惯,手上的演讲稿明明是主持人刚刚给他的,可是开头结尾却仿佛看过很多遍,公式又老套。他微笑着念完了全稿。台下掌声如雷。他知道,自己的表现非常完美。他放下演讲稿,正准备离开,不想台下突然传来了巨响。一阵嘈杂。 他不爱看这样的热闹。对待这样的发布会也兴趣缺缺。只是不经意抬眸,待看清台下那嘈杂中心的人,他的视线便再也移不开。 两年了,她留给他的,是她最后一眼的决绝,是午夜梦回不断纠缠着他的魇怔。可是她的再次出现,却像从过去里完全走了出来,仿若重生。 因为是发布会的秀场,舞台离众人不远,为了突出舞台效果,整个会场的灯光都被调得极其晦暗。可是陆应钦还是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她从头到脚都像换了一个人,一身裸色小礼服衬得她肤白胜雪,同色系的细高跟鞋让原本就个高的她在人群里格外亮眼,又黑又亮的长发被盘成一个发髻服帖的固定在耳后,刘海和鬓角为她营造出赫本式的怀旧风情。 她容貌没有一丝改变,还是那样美丽,可是却又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一张巴掌大的脸上,眉峰被刻意描得又高又挑,从过去那个纯澈透明的女人变成一个充满了诱惑力的妩媚女子,她的妆化得很精致,像她,却也不像。 她还是那样爱惹祸,撞倒了waiter,却比那waiter还紧张,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只知道说抱歉,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歉疚。 waiter自己起来了,快速的收拾了现场后离开,围观的人也逐渐散去,大家的视线又回到伸展台上。而程端五还惊魂未定的怔楞在原地。 陆应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台,又是怎么走到“肇事者”身边。 仿佛是真的有神的旨意,陆应钦觉得那一刻他的身体不受大脑的支配,只是自顾自的走向程端五,越靠近,心就跳得越快,总觉得这一切是那么不真实。 他停在程端五身后,只一步之遥,却怎么也不敢靠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杂瓶,各式的情绪不断上涌,他乍惊乍喜,却也怒不可遏。他觉得自己快被这瞬间的情绪整疯了。 莽撞又冒失的程端五猛一转身,正撞进他的怀里,胸膛感觉到她身上熟悉的温度,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幽幽香气进入他的嗅觉,心跳,骤然如失了缰的野马。 和失踪两年的妻子重逢,该用什么样的表情? 那如果这个失踪两年的妻子也是把他撞向大海,想要和他同归于尽的人呢? 这样复杂的关系让陆应钦胸臆间涨满了复杂的情绪,一时不得宣泄,也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怎么,一抬眼,冷冰冰地看着程端五,竟是恨不得把她拆骨入腹:“怎么,找我么?” ***** 程端五觉得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全世界所有的喧嚣都消失不见,耳畔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自己激烈跳动的心动,扑通、扑通、扑通…… 她直愣愣地盯着陆应钦。隔着千山万水,她几经周折、跋涉,才回到这个熟悉的国度。为了今晚,她化了两个多小时的妆,反复描摹,让自己看上去更亮眼,更具有魅惑力。勾引人不是她的强项,她不是那种举手投足就充满女人味的人,所以,她超乎想象的紧张。 她预想的完美转身没有出现,预想的灯火阑珊的重逢也没有发生。她搞砸了一切,撞到了waiter,更是冒冒失失地跌近了陆应钦怀里。一脸惊慌失措,哪还让人有一丝一毫的念想? 她懊恼地握紧了手袋,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地望着陆应钦。 陆应钦唇角微颤,眉峰锁得死死的,似是要说什么,被身边突然出现的男人打断。那男人没有看见程端五,只谄媚地对陆应钦说:“陆总,show马上开始,您是现在回座么?” 陆应钦冷冷地瞟了程端五一眼,猛得将程端五扯进自己的怀里,手自然上移,扶在她不盈一握的腰上。 而和陆应钦说话的男人,也正是因为陆应钦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才发现了程端五的存在,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尴尬,讪笑着说:“陆总、这、是和这位小姐一起过去么?”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看得出他很紧张。也不怪,明明独身来的陆应钦突然搂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任是给谁都觉得措手不及。 陆应钦没有说话,只是搂着程端五往伸展台下走去。 陆应钦个高腿长,步子大,也没刻意照顾程端五,程端五被他带着走得很吃力。她下意识地拍打陆应钦扶在她腰上的手,可他手劲极大,她又掰又抠也挣不开他的钳制。 陆应钦被安排坐在贵宾席,程端五则坐在他身边。陆应钦入座之后就没有再开口说话。可是右手却死死地握住程端五的手。程端五有些微愠,压低了嗓音:“你这是干什么?放手!” “为什么回来?”云淡风轻的语气,看也不看她,不配合不回答她的问题也就罢了,却是先发制人地问她。 程端五没好气的睨他,“关你什么事?” 陆应钦乍一回头,目光炯炯地盯着程端五。手上渐渐用力,仿佛要把她的手捏碎一般。程端五觉得疼,额上的青筋因为忍痛微微跳动,“放手,陆应钦,疼。” 陆应钦怔了一下,看着程端五写着痛苦的脸,专注而认真,好像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末了,他却突然笑了。放开了程端五的手,双手自然地插进裤子口袋,姿态闲适,他转过脸去,目光放回伸展台上来来回回姿态高雅的模特身上。 “是吗?”他抿唇微笑:“既然不关我的事,那么你可以离开了。” “凭什么?”程端五揉着自己被捏青的手,没好气地说。 “你现在坐在贵宾席上。想来,你有这个资格么?”他冷冷瞥了她一眼:“我说俞东今天晚上怎么叮嘱我一定要来,原来是与你方便。程端五,这样的手段并不高明。”他的眼神冰凉、凛冽,不带一丝感情,方才的失控已经全部消失。他又变回骄傲又决绝的陆应钦。仿佛刚才他方寸大乱的样子,只是程端五的幻想。 来之前程端五对自己的那些反复告诫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陆应钦的话像猫爪子,一下一下挠在她的心上,又疼又痒,却还必须忍着。 她双手握着手袋,越收越紧,莽皮的手袋已经被她握得变了形。心间有一口闷气停滞着,她猛得一抽气,仿佛放松了全身,豁出去一般轻轻一笑,“为什么要我走?你怕什么?我的手段是不高明,够用就行了。” 陆应钦本就深邃的眼睛蓦然黯了黯,彼一转头,脸上已经换了一辆意味深长的表情。他从上到下的扫视了程端五一遍,扯动了嘴角:“不错。倒是长进了不少。”会场里光线暧昧不明,让陆应钦的表情也时隐时现,眼角余光里还有模特们修长的身影一晃而过,程端五有些吃不准陆应钦的反应。只见他微微向后一靠,慵懒而自在,他漫不经心地问:“说吧,回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程端五秉住呼吸,故作淡然地回答:“报复,让你爱上我。” 说完,冷冷地抽了一口气。 陆应钦听了,嘴角立即浮上戏谑的笑意:“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告诉我?” 程端五高昂起头,纤长的脖颈姿态优美有如天鹅,声线柔滑:“我本来就没打算瞒着你。” “是么?”陆应钦笑:“你就这么自信?凭的什么?” 程端五摇了摇头:“不凭什么,外界传言,说你对我这位‘亡妻’一往情深,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 她笑,表情无辜的像个孩子,仿佛真的只是好奇想要验证一个传说。而陆应钦,却若有所思地撇过头去…… 发布会的秀结束以后,受邀的媒体开始逐一采访。而到场的嘉宾则到事先准备好的背板上签名,拍照。 这项程序陆应钦从来都是不参加的。他是个商人,不是娱乐圈人士。不喜参与这样的作秀。 可是这次他却一反常态。高调地牵着程端五的手走到背板前。他自然地搂着程端五,让她和他更加靠近一些,姿态亲昵地出现在镁光灯下,微笑,再微笑。 签名的空挡,两人都半背对着媒体,程端五握着记号笔一边极慢地签名,一边低声问:“陆先生,请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陆应钦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轻轻一抿唇,“我觉得你的提议不错,我接受你的报复。但是程端五小姐,请问,你有能力让我爱上你么?” 程端五沉默,末了笃定地在背板上一点。完成了签名,套上笔套。 “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你不会?” 发布会完满结束。程端五上了陆应钦的车。 也许是两年前的阴影太大,陆应钦已经很久都不开车。只是今夜,他破了许多例,也不差这一样。 引擎作动的声音规律而低沉,缓解了车里两个人尴尬的沉默。陆应钦单手开车,使不上力的左手撑在大开的车窗沿上,夜风飒飒吹动鬓角,思绪也被吹成一团乱麻。路灯霓虹灯和幽幽的月光一片光影混杂,挡风玻璃上映出程端五模糊的倒影。她若有所思地发着呆,表情茫然。微张的嘴唇充满了诱惑力。让人想要一亲香泽。 两年,足够让一个女人蜕变。她变得很好,甚至让陆应钦有一种遥不可及的错觉。 “程端五。”他下意识地叫她的名字。她楞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看着他。而他叫完她的名字才发现自己竟然无话可说,想了半晌,问道:“我儿子去哪了?” 程端五表情一恸,准瞬即逝,“这也是报复的其中一项。等到我觉得够了,自然会让你见他。” 陆应钦一笑:“很好,程端五,很好。”他生硬地扯动嘴角,前方红灯,他踩下刹车,“住在哪里?” “刚回来,住酒店。” “欧汉文就让你住酒店?” “他不知道我回来。”陆应钦知道欧汉文,程端五并不惊奇,他详细地查过,只是消息断层在欧汉文手上,这些欧汉文都告诉过她。 “很好。”陆应钦一双深邃的眼睛在这暗夜里显得格外冷峻,他轻轻一笑:“一切都安排的很完美。程端五,那么下面呢?要怎么做?” 程端五慢慢地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眼睫上下交叠,隐藏了她复杂的心事。她咬了咬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气:“陆应钦,如果我说,上床,你觉得怎么样?” ******* 俞东很久没有这么累过。 几天前,他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却不想,电话那端竟是熟悉的人。只两三年的时间,一切却全数洗牌,真真物是人非。 程端五就这样回来了。他迫不及待地要见她,见了她,却又不知道自己能跟她说什么。两人相对而坐,他没有问她这两年去了哪里。只是贪婪地想把她看清楚。 这两年她的变化很大,过去粉黛不施便楚楚动人,气质清淡的程端五变成一个化着精致妆容的世故女子。她衣着时髦,谈吐不俗,像个海派女郎,可俞东却觉得有距离。两年不见,彼此都变得陌生,他们的谈话好几次不自然地断了,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这两年俞东生意失败,情感失意,最后不得已还是接受了陆应钦的救助。以前他离开陆应钦的公司,陆应钦说过:总有一天,你会回来。 不想真被他一语成谶。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和俞佳佳的兄妹关系渐渐恢复如初。她没有责备他回来,他们在孤儿院长大,不比旁人的雄心壮志,也没有常人的骨气。活着,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但他还是没有告诉程端五,他想在程端五心里保留最后一份美好。 那次见面以后,俞东原本以为再不会见她,不想不过两天她便又来了电话。她想让他帮忙见陆应钦,想让他帮忙制造一个契机。 原本满心欢喜的火焰被程端五的“要求”浇熄,像淋头的冷水,他全身都冰凉透顶,狼狈不堪。但他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对她,他从来没有办法拒绝。 再次在发布会现场见到他。他是负责人之一,站在场外负责相关事宜,而她,牵着曳地长裙莲步姗姗地进入会场。她的美丽在时光的淬炼下愈发精致,可她的美,却从来只为一人绽放。 而那一人,却浑然不觉,丝毫不懂珍惜。 他握紧了拳头,心头涩然。 不自觉便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妻子。那个样貌酷似了程端五的女人,连眼光都酷似了程端五。他自嘲地笑着,想起了许多屈辱的往事,时光飞梭,蓦然回首,竟是满目怆然。 发布会结束,助理蹭他的车回家,一路叽叽喳喳,兴奋地讲着晚上遇到的趣事,只是俞东有些意兴阑珊,有一没一地听着,也没听真切听明白。 “东子哥!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懊恼的助理瘪了瘪嘴,颇为不满地抱怨。 “嗯?”俞东轻轻挑眉:“你刚才说什么?” 助理翻了个白眼,嘟囔着:“我就知道你根本没在听?我是说,今天老板走的时候,搂着个女人,大家都在讨论是不是老板的新欢。你和老板关系近,你认识那女人不?” 俞东回想起陆应钦搂着程端五离开的情景,竟是那样历历在目,他们的背影看上去很般配,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却也是谁也进入不了。 他轻叹一口气:“那不是新欢,是老板的妻子,程端五。” 40、第四十章 程端五睡在主卧,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罗马座钟滴答滴答地机械声音明明是具有催眠作用的,可是此刻却成了烦扰程端五不得入眠的罪魁祸首。那规律的声音让她觉得异常烦躁。离开两年,这里的装潢和摆设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程端五空落落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好像缺了一块。 两个小时前,她还忐忑地坐在陆应钦的车上。他问她:“程端五,那么下面呢?要怎么做?” 她一咬牙对他说:“陆应钦,如果我说,上床,你觉得怎么样?”她是真的急了,没有任何的拐弯抹角,只想直奔主题。 陆应钦陡然踩下刹车,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作用力身体猛得前倾,若不是系了安全带她几乎要冲破挡风玻璃。她惊魂未定地抚着起伏不定的胸脯,回头狠狠地瞪着陆应钦。而罪魁祸首却还是眉目淡然,他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程端五一眼。随即猛得转了方向盘。 原本还怒不可遏的程端五在弄明白陆应钦行车路线后,嘴唇不由自主地抿了抿。 看着越来越熟悉的景致,心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她的手紧紧地抓着安全带。眼睛都不敢眨。一切发展得比她想象中要顺利。陆应钦把她带回了城郊的别墅。 白色的两层楼建筑,外观上没有任何改变,幽然而立,西北临湖,掩映在一片银杏的树影沙沙里。 她跟在他身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别墅里的装潢已经和两年前全然不同,虽然装饰得十分奢华,却丝毫没有人气。冰凉,空旷。 不知道为什么,从踏进这个地方开始,程端五就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她不由自主地便陷入回忆里。这幢充满着回忆的房子让她此刻有些怔然。 他领着她走到主卧。程端五微垂着头跟在他身后,双手紧紧地揪在一起。她明明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真的当了上枪上膛的时候,她却突然胆怯了。 陆应钦突然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这里应该比酒店强。如果你真想接近我,那么我给你这个机会。” “……”程端五没有想到陆应钦竟然会突然这样说。虽然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但是心却揪成一团。 脑海里突然纷杂而来各式各样的画面,像电视剧里的镜头,最后定格在孩子那张惨白的脸上。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往头顶集聚,所有的廉耻心、怨恨、情结,都化作一团烟雾。 她猛得倒抽一口凉气,双拳紧握,随即又放开,豁出去一般整个人从后背拥紧了陆应钦。他的背脊宽厚而紧实,而程端五刻意用自己的胸脯紧贴着他,她明白,这样的投怀送抱,对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空气中浮动着朦胧又暧昧的香气,是她胸前的feelmore,只有凑近了才能清晰地嗅到。她是动了心思的,所以撒了用于□□的香水。她能明显地感觉到陆应钦身体猛得一僵,他定定地站在原处没有动,程端五的心也跟着忐忑地跳个不停。手臂不由地收得更紧。半晌,陆应钦终于有了反应,他抬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了程端五的桎梏,从她的怀抱里解脱出来。 旋而转身,他强迫程端五与他对视。程端五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想要看到他心里去。而他面目绷得紧紧的,目光灼然,极具洞察力,让程端五有些心慌。他看了程端五片刻,却是突然轻轻地笑了,嘴角上扬,表情自然又温暖。 这一笑,让两个紧张的人都松懈下来。 陆应钦轻轻地拂过程端五颊面,轻轻地嗅着,“很好闻,什么香水?” 程端五盯着他:“费洛蒙。” 陆应钦噗哧一笑,手背拂过她尖削的下颌骨,那姿态,亲昵到暧昧,他抿了抿唇,淡淡地说:“程端五,不要急功近利,要知道,欲速则不达。” 陆应钦站在阳台上,手上夹着香烟。烟一寸一寸的燃烧,弥留的烟灰像是时光的灰烬,无情地被夜风挫骨扬灰。袅袅青烟微熏得他意识都有些飘忽。他呆怔地望着外面的风景,一片如镜的游泳池,几棵不知名的植物开着灿烂的红色花朵,风一吹过,馥郁的香气阵阵扑鼻。掩盖了香烟的刺鼻味道。 其实他已经戒烟很久了,他是个很有决心的人,一旦要做一件事,总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对于旁人来说剥皮拆骨的痛楚在他身上仿佛好无所觉。 可是人都有弱点,人活到而立年后,陆应钦突然在自己身上发现了软肋——程端五。 深吸一口香烟,那通达到肺里的刺激味道让他清醒了一些。 这栋房子是他两年前购置的,和城郊的别墅一个南一个北,用以克制他总是想回城郊别墅的欲望。他对那幢房子没有欲望,有欲望的,是那房子给他的回忆,是那房子里曾经住过的人,是那人留下的若有似无的气息。 在最难割舍心魔的时候,他命人把原本的装潢全部扒了重装,却还是不足以。最后他想卖了那房子一了百了,却不知为何怎么都下不了决心。 改变一种习惯,割舍一笔生意,都远远比不上忘记一个人来的痛苦。 程端五之于陆应钦,在经久的岁月里逐渐淬炼成一种毒,一种让人着迷成瘾,欲罢不能的毒——罂粟。 摁熄了还剩一半的香烟,灰白的烟灰随风而扬,有些飘散到陆应钦的西装上,他只是轻轻地掸掉,沉默了片刻,拿出手机,拨通了关义的电话,深夜,关义的声音充满了困倦的慵懒,他想了想,对着电话说:“查查程端五是从哪里回来的,还有,查查我儿子在哪,顺便盯着那老头子,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 陆应钦走后,程端五有些放空。这次回来,陆应钦和她都不比从前,这一点,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 在陆应钦离开的最后一刻,他突然伸手抱了抱程端五,很轻柔的力度,以一种很珍惜的姿势,仿佛她是失而复得的宝物。 说不震撼是骗人的。印象里完全不懂尊重人的男人似乎有些改变了。 他的右臂很有力,而左臂却一点都不能使劲。这是程端五从这个拥抱里唯一的获得。 原来,外界的传言是真的。陆应钦的左手真的残废了。 程端五的心里有一点什么突然崩溃。眼眶里一点一点泛上了温暖的眼泪,她没有动,怕眼泪会滑出来。 对于两年前发生的事,她不曾后悔。横亘在陆应钦和她之间的那些阻碍早已超过了正常人所能承受的范畴。除了一同毁灭,她想不出另外的可能。可是命运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如果两个人在那场事故中一起死了便也罢了,偏偏两个人都活了过来。 那么以前的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呢?到底该怎么算呢? 被逼入了绝境,她只能逼自己割舍。 对陆应钦,即便有过爱情,那也只是曾经。 程端五不断地警告自己:别回忆,因为回不去。 凌晨五点不到程端五就醒了,不知是不是时差还没有调整过来的缘故,不管是睡觉还是起床,时间都十分混乱。 一早让司机把她送到市中心,算好了时间,她到一个公话亭拨了越洋电话。和冬天的主治医生smith约好了一个星期至少要通一次话。这是smith医生放她回国的唯一要求。 电话一接通,电话那端smith医生聒噪的声音就传来:“ashely,you’recrazy!”这是他每次通话的开场白,程端五已然习惯。自从做出这个决定,她听过最多的话就是这一句。这一定是英语里的口头禅吧,程端五如是想。 听他训斥完毕,程端五问了冬天的近况。得知还算稳定,她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了一些。 smith医生听她口气饶是云淡风轻,显得异常的生气:“ashely,你到底是不是回国找骨髓配型?我跟你说过,脐带血那是最坏最坏的打算,你根本不能用。” 程端五眉头微蹙:“我知道了。” “ashely,孩子再等等,也许能找到合适的配型也说不定,你不要轻举妄动,如果出事了那后果是很严重的。先不说你是不是能找到孩子的父亲,就算找到了,你能保证一定不会溶血吗?就算打了预防针也无法保证百分之百安全,而你也可能会因此出事故!ashely,孩子的病我会想办法治疗,你别不要命!” “我知道,你说过几百次了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上帝!我为什么会多嘴和你说这个,我早该想到你会冲动的!” 电话那端的smith医生不断地懊恼自责。程端五一阵不忍。心中酸楚难堪,冬天被病魔折磨得惨白不堪却还努力忍耐的面孔在她脑海里挥散不去。每天清早他都要抽血,各种各样折磨身体的治疗已经让他奄奄一息。原本星子一般闪亮的眼睛也因为病魔来袭变得晦暗。自从确诊,他对程端五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妈妈。别哭,我不疼。” 稚子无辜啊,就算是再大的报应,也该是报在她身上才对!她活这么大,不知道m7是什么东西,什么是急性非淋白血病?为什么不是她得而是冬天得? 因为稀有的血型,他找不到合适的骨髓移植。 程端五一直只知道自己是o型血,却不知道自己是rh阴性o型血。生冬天的时候她大出血也是程洛鸣给她输得血。破旧得跟诊所一样的医院设备简陋,什么检查都很马虎,她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冬天得病。她才发现,冬天正是遗传了自己身上这珍贵的熊猫血,才能安全地活下来,也正是因为遗传了这珍贵的熊猫血,他现在才会命悬一线。 simth的劝告还在继续:“ashely,听我说,任何一个男人知道你的情况都不可能答应的!你别傻了,就算你幸运怀上了,四十几周的时间,你以为winter一定能等到吗!” 半晌,程端五深吸了一口气,决绝地对着电话里说:“dr.smith,我知道你说的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但是winter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七个月了,我们一直没有等到合适的配型不是吗?我们不能再等了,哪怕只有零点零零一的希望我也要试一试。没有了winter,我也活不下去。” “……” 41、第四十一章 把冬天留在只生活了两年的陌生国度。这绝对不是程端五的本意,可是她别无选择。 等待骨髓配型太过被动,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如dr.smith说的,脐带血救冬天原本就希望很渺茫,那几率都是百分之几千分之几来算的。她也曾听说过有头脑发热的家长为了救孩子,再生一个,结果一生下来,又一个白血病。 所有人都阻止她、骂她。她知道大家都反对,甚至,如果陆应钦知道了一切真相,以他的脾气,杀了她都有可能。可是她还是无法不去做。 冬天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差了,第一轮化疗的时候程端五一直帮忙护士按着冬天,怕他动作太大导致内脏破裂。孩子抵抗力越来越差,哪怕是程端五,要见他也要戴着口罩。 化疗是痛苦的治疗方法,化疗之后孩子的抵抗力会变得越来越差,可是程端五没有办法,她无能为力。作为母亲,她只恨自己不能代替孩子受苦。 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有多坚强呢?打针打多了,抽血抽多了。冬天变得很害怕医生护士,每次听到护士推车的车轱辘声他就会不自觉地皱眉头。这些小动作程端五都看在眼里。 可他却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怕程端五担心,顶着苍白的一张小脸对她说:“妈妈我不疼。” 程端五心里像有一把电锯,又像有一把尖刀,直把心绞得血肉模糊,绞得不知道疼。 冬天小时候就特别爱生病,五岁以前老是发烧感冒,动不动就并发肺炎,那时候程端五过日子算钱恨不得算到分厘才好。后来冬天大了,抵抗力强多了,活蹦乱跳的一小子,精灵鬼,谁见着都喜欢。学习能力强,接受东西也接受的快。 这么好的孩子,程端五觉得自己是修了几世的福分才得来的。不想老天竟是这样爱开玩笑。 冬天突然开始发高烧,送到医院去,一查出来所有的医生都变了脸色。m7,百分之七十几的骨髓恶性细胞,程端五听着医生讲解病情的时候脑袋都是懵的。 她实在不敢相信,怎么生活跟电视剧似地,什么事儿都能发生呢?怎么生病的不是她呢?怎么受苦的不是她呢?怎么一切的不幸都发生在孩子身上了呢? 孩子高烧不退的时候,程端五眼巴巴地守着,一晚上孩子难受得翻来覆去,程端五就跟着哭,孩子难受的时候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程端五在哭,只是不断呢喃着喊妈妈。他发烧的时候偶然还发抖,严重了就要吸氧。 一开始冬天不知道自己得的是很严重的病,看程端五哭,还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问:“妈妈,你为什么哭啊?” 程端五无话可回,总是想各式各样的理由骗他:“妈妈打哈欠”“沙子揉眼睛里了”“……” 到后来程端五无话可说了。冬天也渐渐从每天繁琐的治疗里知道自己得了很严重的病。 急非淋白血病也不是旁的什么病,每天从清晨就开始各项常规检查。往往检查完了冬天的胃口也折腾的没有了,孩子小,有时候也任性,程端五就变着法子哄。小冬天任性过了,心疼程端五,就勉强了吃,吃完了难过了又吐。 孩子的手脚上都是打针的针孔,护士打针的时候急得哭,连扎针的地方都没了。 那段日子对于程端五来说就是噩梦一般的煎熬。她总是整夜整夜地不敢睡,害怕自己睡着了孩子就没了,再怎么困也撑着。 找配型的时候,医生一脸凝重地告知她:冬天是稀有血型,这比正常的孩子更难找到合适的配型。 程端五已经没有什么家人了,程天达死了,程洛鸣也死了,她和欧汉文又都不合适。 欧汉文生最后一次过来看冬天的时候,告诉了她最后一个消息:陆应钦的详细身体检查备份资料他弄到了,不合适。 天,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塌了。程端五觉得自己的力量几乎撑不起这塌下来的天空。 圣诞节冬天是在医院里度过的,那时候冬天的身体稍微好了一些,精神头也不错,但是怕有感染程端五也不敢让他出院。他在昂贵的私立医院里治病,成天在病房里孤孤单单的,圣诞节那天医生破例让他和很多小病友一起玩耍、唱歌,还在室内隔着玻璃看了烟花。 看着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脸,程端五只希望时间能停住,她受够了担惊受怕和死神赛跑的日子了。 脐带血救孩子不是好的选择,不提孩子等不等得到,就从程端五目前的身体状况来说都很不合适,可是程端五没有办法。她不想后悔。不管是什么办法,只要能救孩子她都要试。她想让那笑脸一直一直都那样下去,她想让自己的孩子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健康成长。 从前她总想着将来要培养冬天成为这个、学习那个。可是如今,她只求孩子一样——健康。 程端五要回国的时候冬天正坐在病床上画画。程端五要看他就不好意思地捂起来。 后来护士给孩子抽血程端五才看到冬天画了什么。并不算优秀的绘画技巧,却能看出画得很用心,那是一张全家福,冬天悄悄地画了她,画了陆应钦,还有他自己。 虽然冬天从来不再程端五面前提及陆应钦,但她知道孩子也会想爸爸。 看着孩子稚嫩的作品,程端五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帘,扑扑直落。 程端五只给了自己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不管她成功与否都要回到孩子身边。冬天身边不能没有她。 所以这次她回来,时间紧急,她必须快些,更快些。 ****** 陆应钦最近的工作都在围绕和时尚品牌的一次跨界合作。原本他并不喜此次的项目。但是俞东极力促成,他便也随了他去。 清早安排了视察,要建一个研究基地,其实陆应钦原本是可以不去的,关义和俞东到场就行了。但是一夜未眠的陆应钦清早就开车随了大队伍去了。 目的地地处城中一片刚拆迁的规划地。合作方投标投中。前面是所学校,后面相隔百米才有居民区,这样的地段可遇不可求。西南方有个湖,阳光煦暖照在脉脉的湖水之上,折射出柔和的影光,湖边是春天刚刚发枝的柳树,翠绿垂缀,风像一把无形的梳子,吹拂着柔韧的柳枝,梳理的柳蔓分明。 他戴着安全头盔,跟着工程师一步步实地考察勘测,高工很认真地比划着讲解。陆应钦听得也很认真。 手机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这么早谁打来的电话呢?陆应钦抬头看看天空中还毫不刺眼的暖阳,掏出了手机。 陌生的号码,不知道为什么,陆应钦看着却笑了。 一接起来,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果然是陆应钦猜中的那个人。 “你在哪里?”程端五开门见山,不见丝毫转弯。 陆应钦笑,踩着坑洼的乱石走到一边接电话:“问这个做什么?” “要说就说,不说我就挂了。” “现在是你要问我,脾气倒是不小。”陆应钦还是在笑。 “你……”程端五语塞,正寻思着说什么,电话那端传来陆应钦低沉悦耳的声音:“云海路云海小学后面的工地。” “在那里做什么?” “考察。” “那要多久呢?” 陆应钦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不知道,最少一两个小时吧。” “哦……”程端五原本想说:那我过去找你一起吃饭吧,想想又咽了下去,“那我挂了。” “嗯。” 两个人都毫无留恋地挂了电话,却都不约而同地握着手机想了许久。 太阳渐渐升起,实地考察进行了大约两个小时。双方的高管计划开会事宜。陆应钦和高工聊了几句。时近中午,对方公司的高管嚷着要请陆应钦吃饭。陆应钦笑笑不置可否,一边向外走一边脱下安全帽和棉线手套递给身边的关义。 他半低着头在走路,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大脑在无意识地运转。 堪堪走出工地几米,他便又折了回来。 他很清醒,认得出,此刻坐在工地围墙下乘凉的女人是他配偶那一栏里的人——程端五。 他两步跨到程端五面前,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程端五,不温不火,耐人寻味的表情:“你来这里做什么?” 程端五急迫的想要一个孩子,并且只能和陆应钦生,可是陆应钦一直是个很懂得克制的男人,若他不想,她纵是使尽浑身解数也是枉然。她明白,低劣的诱惑之于陆应钦根本不管用。暂不提陆应钦是怎样的人物,就凭他这么些年接触过的女人,那都是程端五再怎么修炼也无法突围的。 她听说了各式各样有关于他的流言,据传他对她很情深,她“死后”他便没有和任何女人有过暧昧关系。可是流言毕竟是流言。从她自己看来,陆应钦对她仍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不靠近,也没有推开。像逗猫,一下一下,直撩得人心痒痒。 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和他玩爱情的挑逗游戏。她必须快。 独自坐车到了陆应钦报上的地址,坐在工地的围墙外晒太阳,望着外面一整片波光粼粼的湖水,美丽的景致让她烦躁不安的心短暂缓解,她安然静坐,望着远处水天一线橘色的云,独自惬意。 她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阳光从温暖舒适变得有些灼人,她无意识地抬手随着太阳的轨迹划了划,原来,已经近中午了。 一阵脚步声传来,她有些出神,下意识抬头,入眼的,是一双沾了灰尘的皮鞋。顺着皮鞋一顺往上,出现的是陆应钦那张十几年如一日的脸孔。 刺眼的阳光眩晕了程端五的眼睛,阳光拖移的温暖光影让程端五恍惚了一刻。仿佛时光倒回。程端五想起十七岁时也曾这样等过陆应钦。 那时候他在外跟着前辈跑“生意”,那时候他谈的可不是什么高档生意,场合也高低不同,有时候在声色场所谈生意,程端五知道了,就去死守。当初陆应钦按资排辈资历小,只是因为有程端五的喜爱程天达的特殊交代才得到长辈们的一点照拂。但他从来不会刻意去享受什么“特权”,每次都是喝得醉醺醺的,程端五不会刻意去影响他,她知道陆应钦很讨厌她,但她就是克制不住喜欢他,所以她虽然心疼,却也不会去干预,只是傻傻的执着地等在门口,直到他出来。 那时候他时常一身脂粉气息,一出来看到程端五,第一眼总是迷离又温柔,许是喝得醉了,识错了人,整个人放心地靠着她。那怕是程端五觉得最幸福的时刻吧?因为只用第二眼,他便会认出程端五,然后决绝地把她推开。 往事惹了尘埃,却还是历历在目。程端五灼灼地盯着陆应钦,一时无语。 陆应钦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他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程端五哑然,咽了一口口水,回答:“等你。” 陆应钦挑了挑眉:“等我做什么?” 程端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异常认真地说:“我说过我是回来报复的。要让你爱上我,我总得做点什么。” 陆应钦听她说完,表情怔了一下,随即皱了皱眉:“就因为这个?” “不然呢?” 陆应钦脸上开始有些不耐,抬手在眉间捻动:“程端五,别挑战我的耐性,少说我不爱听的话。” 程端五看出他有些不善的表情,却一点也不急,反而轻轻地笑了。她不紧不慢地说:“陆应钦,你爱我吗?” 第一个问题问得毫无征兆,陆应钦措手不及,整个人一怔。但是提出问题的人却一点也不急着想要答案,又不紧不慢地说:“我有一个想法。陆应钦,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我们就像一对普通的夫妻一样生活。如果一个月,我不能让你爱上我,算我输。” 陆应钦抿唇:“我凭什么要答应?” 程端五含笑:“你为什么要拒绝?” 42、第四十二章 那个晚上陆应钦没有给程端五任何答案。当然,程端五也没有追问。 诚然,如今在他们之间,不论是爱情还是仇恨,都成为了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程端五不再是从前的程端五,而陆应钦也不再是从前的陆应钦。时光的零碎片段里,他们各自驻足了一个交叉口,临近,却不靠近。程端五不再渴求他的爱情,而他,也从来不是一个会让感情显山露水的人。 凉风习习,程端五敛了敛身上的扎染披肩,灵眸轻轻颤动,视线也不知是落在何处。植物的馨香阵阵袭来,像神奇的安眠剂,让程端五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陆应钦没有离开,他没有解释,她也不问,仿佛真的是相处多年的夫妻,仅凭对彼此的了解和默契来解释发生的每一件事。浴室里有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时隔两年,不论是程端五还是陆应钦都有些陌生。只是,也只是陌生而已。 静谧的夜里,万籁俱寂,衬得哗哗的水声格外清晰。银月当空,月光洋洋洒洒的倾泻下来,像一层轻薄的纱衣笼罩,程端五靠在阳台的围栏上,胸口满满泛起一种复杂的滋味:有涅重生的喜悦,有回到原点的无奈,已经沧海桑田的苦涩…… 夜,没有给她最好的救赎,反而给了她无尽的忧思。 这两年里,她从来没有想过兜兜转转还会回到这个男人身边。事实上她已经学会了在没有他的世界里安身立命。甚至,如果这次她成功怀孕,她也希望自己能毫无痕迹地从他的生活里消失。 正当她思考出神之际,陆应钦已经从浴室出来,简单地围着浴巾,精壮而成熟的身体,他发梢还滴着水珠,吧嗒落在地板上,诡异又暧昧的声音。他拿着毛巾擦着头发,懒懒地抬头看她一眼:“不睡?” 程端五的眼睛在卧室里那张大床上转了一圈,这一刻不就是她等的吗?她回来不就是为了如此吗?为什么到了当口却逡巡不前了呢? 她指了指床:“一起?” 陆应钦轻轻一笑:“也可以我睡床你睡地上。” 关了灯。房间里漆黑一片,窗纱轻撩,偶尔给予房间一丝微弱的光。陆应钦上了床显得异常规矩,而程端五也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术,也一动不动。她背对着他侧卧,紧张地咬着自己的指尖。良久他都没有声音,而她听着落马座钟规律的滴答声,困倦如潮般袭来,不知不觉眼皮变得沉重。 半清醒半困倦的程端五感觉有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捉住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拥入温暖的怀抱,陆应钦身上好闻的沐浴乳香味让她觉得似乎喝了朗姆酒,整个人微醺着不清醒。 “做么?”程端五的声音有些慵懒无力,也不知是困了还是怎的,带着一种奇异的妩媚,如同诱惑,也如邀请。 陆应钦没有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重了一些。她穿着真丝睡衣,若隐若现地勾勒着她身体的轮廓,饶是曲线玲珑。她没有穿胸衣,倒不是为了勾引,不过是近两年养成的新习惯一时难改。 陆应钦抱着他,手覆在她腰间,再向上移一些就能感受到一片柔软。但他没有上移,只是轻轻领着她转了个身,与他正对。她的头自然地埋入他的颈中,感受着他平缓的脉动。他顺着她的手臂摸索到她如柔胰的手,伸手触上,他的掌心能将她整个包裹住。他一时贪玩地握了握,最后又放开。 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小心翼翼地探上去,开始在她掌心写字,撇横竖撇点,竖横折横横横竖横…… 他一笔一划地写着,程端五屏住呼吸,仔细地去感受他写的字,“程”“端”“五”。 他写完她的名字,手上动作却停了,程端五没有说话,只是等着他继续写。不想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却是把“程端五”三个字重写了一遍。 程端五隐隐有些失望,可是蓦然回想,她竟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在期待什么。 他到底是想写什么呢? 她没有问。 “端五。”陆应钦的声音就在她头顶,醇厚低沉,仿佛久经保存的美酒,回味无穷。程端五甚至能感觉到他喉结上下滑动的触觉。 “在。” 陆应钦平稳的呼吸,良久,他才慢慢地说:“两年前,我以为,你死了。” “嗯。” “我告诉自己。你死了,以前的什么都死了。”他抿了抿唇:“可是你又回来了。像梦,却又不像。我也看不清自己,但是有一点,我异常的清楚。” “嗯?” “既然你选择了回来,就别再想要离开。” 程端五苦笑,平静的说:“你留不住我,两年前留不住,两年后也一样。” 陆应钦没有辩驳,他笑着,却笑得有些言不由衷,他顿了顿,突然轻轻推了推她的肩,她诧异地抬头,正对上他如星的眼眸,只听他一字一顿地说:“程端五,过去的感情,你对我的感情,还有剩么?” 程端五没想到他竟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一时有些怔然,片刻后她苦笑,摇头:“一点都不剩。” 程端五看着陆应钦眼中的火焰一点一点浇熄,他有些尴尬地撇了撇视线,像是认命一般:“上次你和我说的报复,程端五,没有必要了,你已经成功了。” 程端五有些茫然。 成功了?什么意思? 她报复成功了?他爱上了她? 九年,她爱他七年,为他生养了一个八岁的孩子,却是终于在已经不爱他的这一刻才听见他说了一句回应的话。 心底唏嘘,难过,感慨多于解恨。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窒息的感觉越来越蔓延,她嘴角微微颤抖,一时竟连话都不会说,仿佛打翻了五味杂瓶,良久才怅然地说:“陆应钦,我们之间一定有时差。如果九年前你这么对我说,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都为你闯,可是现在,我们两个就好比隔着七大洲五大洋,这样的距离,叫我怎么逾越?” “我知道。”陆应钦的回应,飘渺虚无,程端五甚至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关了灯的房间像一间没有出口的黑房子,两个人各自为牢,关住了自己,也拒绝了对方。 “睡吧。”陆应钦收了收手上的力度,他没有放开她,却也没有再逾越的举动。两个人在床上各占一席,在博大精深的中国话里找个词形容,那就是——“同床异梦”。 ****** 清晨,程端五醒来时陆应钦已经不在,床榻上轻浅的凹痕告诉她,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出现过。 她以指为梳将头发理了理,披散的黑发随着她的动作倾泻。她起床,习惯性的整理床榻,宽大的被子被她扬起,随后轻抖,又覆回床榻之上。 枕头被她动来动去挤到床脚,她钩了半天没有钩到,最后只得单膝跪在床上捡回枕头。她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 将垂散的发撩至耳后,她一抬头,正看见饶有兴味站在门口欣赏着这一切的——陆应钦。 “你怎么又回来了?” 陆应钦没有回答她,他只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一把从床上抓起,他的动作像一曲优雅的华尔兹,修长的手臂将她一带,她循着惯性转了半个圈,最后整个人跌在墙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像舞蹈一般优美,却有异常的……危险。 陆应钦欺身上来,他像个亟待掠夺的侵略者,密实的与她身体的每一寸起伏贴合在一起,他们的距离近到呼吸的热气都能拂扫在对方的皮肤上。她身上馨香的味道更是让陆应钦心猿意马。他将她的双手高高举起,像警匪片里抓捕犯人的姿势。他的双手紧紧扣住她的,而她,一丝反抗的动作也无,嘴角勾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眼角眉梢竟是勾人的妩媚。 “干嘛?” 陆应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的睫毛长如蝉翼,扑闪扑闪,勾得他更想一亲香泽。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俯身吻上她如花瓣般美好的嘴唇。 辗转,吸吮,捻咬。 一个充满了欲望的吻像一把星星之火,将两个成年人的身体瞬间点到燎原之势。 他咬她的鼻尖:“我想,你上次的建议着实不错。” 她被吻得意识朦胧,气喘吁吁:“哪个?” “打赌的那一个。一个月,我答应了。” “嗯?唔……” 他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密密实实的吻已经落在她□□的颈间,锁骨…… 她抬了抬头,眉头微蹙,睁着眼睛盯着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开口。这是她千求万盼的一刻,她不该说任何的话来打断这一刻。 性和爱,很多时候都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个体。只是被无知又爱自我欺骗的女人一次一次组合在一起罢了。 陆应钦一直密切地注意着程端五的表情,他紧紧地将她压向墙里,她暴露在外的肌肤白得像雪,让他有一种亵渎的罪恶感。她那双晶亮的大眼睛里渐渐氤氲出反抗和害怕,她这样无助的表情让他心里那根弦没来由的微微颤了一下。 他动作停了一刻,仅一刻,他突然警告一般说:“别想逃,来不及了。” 燎原的火势没完没了地烧着,谁也不知道这弥天的大火过后,究竟是涅的凤凰,还是燃烧的灰烬…… **** 谁也不记得那一天到底有多混乱,只知道两个人都累得倒头就睡。 下午醒来,程端五还在熟睡,一头黑亮的长发像蔓藤在她身上攀爬成一个天然图腾的形状,她的头发很黑,皮肤却很白,强烈的对比形成一幅香艳的画面,她双颊微红,嘴唇如樱花一般红艳,整个人含羞带怯。 陆应钦看见身边沉沉睡去的人,内心不觉柔软。 不管他是以怎样的方式得到,至少她肯给予。她的配合很生涩,却给予了他极大的愉悦。这种感觉很多年都不曾有过。 他俯身吻了吻程端五光洁的额头,拂开汗涔涔的发丝。看着看着,正准备再吻一次,不想手机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轻轻从被子里爬起来走至阳台。顺手抓起桌上昨天扔上去的香烟,自然的叼了一根在嘴巴上。 他低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关义的电话。 “喂。”他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正在点燃香烟。袅袅的烟雾缭绕,眼前一瞬间便一片熏燎。 “老板。是我。” “知道。” “今早xx那边传真过来了程小姐这两年在那边的部分情况。因为有人刻意掩盖,我们能查到的并不多。” “嗯哼,捡重点。” “根据传真上的信息来看,老板的儿子现在正在私立圣玛丽医院住院。由他的主治医生一手负责。” “住院?”陆应钦皱了皱眉,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立时掐灭了香烟。 关义揣度了一下,才小心翼翼的说:“是非淋性白血病。” “什么?” “白血病的一种……”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我儿子得了白血病她程端五为什么还会放着孩子一个人回国?” “……” 43、第四十三章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我儿子得了白血病她程端五为什么还会放着孩子一个人回国!!”陆应钦几乎就要忍不住吼出来了。他紧紧抓着手机的手关节都被握得泛白了。他不耐地皱眉,望向远方的视线也不觉变得深沉不见底。 电话那端的关义沉默了片刻,斟酌再三才说:“这也是我想向您报告的。如果没猜错,程端五也许是为了您的次子或者长女而来的。” “什么?”陆应钦颇不耐烦:“什么次子什么长女!乱七八糟的!我哪来那么多孩子!” 关义知道自己说得再委婉也没用,只能直说:“陆冬天现在急需合适的骨髓治病。但是目前没有配型成功。也许……也许程端五回来……是想和您再生一个……用脐带血救孩子……”关义的话越说越慢,可以想象他是拼命在小心措辞。但是陆应钦还是感觉一股火气噌地一下子窜遍全身。他正想说话。手心却突然一空。 一只滑腻的小手自他手上抢走了手机。他下意识地回头。 一道欣然的身影翩然而至——是程端五。她初醒,头发有些凌乱,披散在肩头,随意地套着他的衬衣,落日余晖默默无语地倾洒在她身上。她握着他的手机,隐隐含笑。 如果是平常的日子,他也许会被她这副天然又慵懒的样子勾得抓住她再来几次。但是此刻不是平常的日子。他在越接近真相的时候,越觉得自己气得快要爆炸了。 他抬手捻了捻沟壑的眉心,但是直冲脑门的怒火却怎么都降不下来。他已经许多年不曾这样。此刻他的身体紧绷得像一张被拉开的弓。 程端五站在离他两步之遥的地方,双手环胸,一只手把玩着他的手机,薄薄的触屏手机不断随着她手上的动作转着圈。 “不要再问关义了。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岂不是更好?”她脸上是意料之中的表情,一丝害怕和意外的感觉都没有。 陆应钦努力克制着自己呼之欲出的怒火,强作镇定地问:“今天是不是你危险期?” 程端五耸耸肩:“我说我生完冬天就节育了你信么?我说是安全期你信么?你明明已经知道了,何必再多问一句。” 她的表情淡然而疏离,和之前热情似火的样子判若两人。陆应钦觉得此刻像被人从头到尾的兜了一盆冷水,全身上下都忍不住开始颤抖。他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他还是不死心,抬起头死死地盯住程端五:“你回来就为了这样?”他指了指她的肚子:“怀一个孩子?救他?” 程端五的表情没有变化,毫不否认:“是。” 陆应钦没想过过去那个以他为圆心生活的女人竟然能说出这样冷情的话。而她做出来的事,每一件都把他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傻子。他从小到大都不懂爱别人。自小被父母放弃,没有家,被送往孤儿院。孤儿院里的孩子都用尽各种各样的方法在老师、管教、来选孩子领养的大人面前争宠,而背后,却都是防备又冷漠的姿态;后来他被程天达带到身边,他感念程天达给予他的一切,却不想他给予的好,却是在他必须百般服从,必须娶他女儿的前提之下;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即使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也可能会背叛;他喜欢的女人最后都渐渐变得市侩,所有的人都看中了他的钱、他能带来的权利、地位。 这样复杂的成长经历让他不再相信这个世界有亘古不变的东西,尤其是别人给予的感情。那是最廉价、最不安定、也是随时可以被收回去的东西。 可是程端五,他以为傻得只剩一颗心的程端五该是不一样的。 她曾经那样痴恋过他。那么辛苦地瞒着他生下孩子,从来不要求他一丝一毫。 他曾经吝啬给予她一丝感情,她也不曾放弃。他一直觉得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亏欠过的女人,后知后觉在失去了才发现自己不能没有她的女人。 即使,即使她开车想要撞死他,他依旧觉得不能没有她的女人…… 她回来的目的,只是为了他提供一颗精子,让她怀孕生个孩子?他自嘲地苦笑:“就为了一个孩子?程端五,就为了一个孩子?”他哑然:“直接说不就行了?何必拐弯抹角?报复?程端五,把人当傻子耍着玩的滋味好么?” 程端五的眸子黯了黯。事实上她很久以前就已经设想过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早。这几天她确实有些急了,排卵期一个月就那么一到两天,整个危险期她都必须严加利用。以前怀上冬天是一击即中,现在她却是体验了一把那些想要孩子的女人什么都要精密计算的苦楚。昨天陆应钦情绪高昂并没有记起避孕,这正合她意。本想好好利用陆应钦越来越进入角色的状态。不想却提前被发现。 他问她:为什么不直说? 这是她没有明面去想的问题。此刻他提出来,她回想起来才意识到,不过是自己不想再与他牵扯罢了。 明明是自己潜意识里的答案。按理她不该有什么难过的。 可是看着陆应钦惨白的脸色,却是突然有了一丝不忍。他一双原本沉寂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震惊、愕然,还有,受伤。 程端五握紧了他的手机。刚刚结束通话,手机还微微有些发热,像她此刻焦灼忐忑的心情。 她抿了抿唇,吸了一口气:“生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觉得没有必要。” 陆应钦漆黑的眸子里几乎已经开始冒火。他墨黑的瞳仁里有无尽的黑暗和暗藏的杀意。他几乎是一步就跨到她面前,一只手死死地扣住她的下颌,那力道,几乎是要把她剥皮拆骨。 他冷冷哧了一声,随即怒道:“程端五,你就是这么想的?孩子是你一个人的事?八年前你就是这样把那小子生下来的是不是?八年后还要来一次,你是不是疯了?” 程端五强自命令自己镇定。她努力呼吸,努力告诉自己,眼前的男人只是陆应钦,只是冬天生理上的爸爸,现在也不过是需要他提供一颗精子。除却这些,他不过和街上的每一个男人一样,只是她人生中的过客,甲乙丙丁。 她明明努力镇定了,手心却还是一片潮湿。她撇开头,撇开了陆应钦的钳制,冷冷地说:“我没有疯。” 陆应钦的表情渐渐变得阴鸷:“孩子生病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告诉你,然后呢?你能给我什么?钱?还是几句关心?陆应钦,我都不需要了。冬天从小到大生过很多次病,我从来没有依赖过你,这次也一样!” “一样?!”陆应钦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白血病你跟我说一样?配型找不到你跟我说一样?” 程端五的神色中终于有了一丝慌乱。提及孩子,她饶是再嘴硬也支撑不住。她面色苍白,眉宇间掩不住的愁云惨淡:“冬天等不了了,陆应钦,没有别的办法救他了。脐带血也许是最坏的打算,但是再不打算,就只有最坏的结局了!” 陆应钦神色一凛,胸臆间的无名火烧得更旺:“你问过我答不答应么?” “冬天也是你的孩子!” “刚才你不是说是你一个人的事么?” 程端五一阵语塞,良久,她终于还是软下了口气,像以往每一次向他妥协向他哀求的时候一样,卑微至极:“陆应钦,算我求你了。冬天是无辜的,千错万错,都是错在我身上。” 她恳求地望着他。他紧蹙的眉头让她有些不安。她必须想好后路,如果这次没有怀上,她就还需要他。 陆应钦冷然地看着她,薄唇轻抿成一条线。 还没等到他说话。她手中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来电名字,还是关义。 她伸手奉上手机,陆应钦看了一眼,背过她接起。 她站在他身后没有动,忐忑不安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刻意离远又刻意压低了声音。这刻意疏离的模样程端五觉得有些刺眼。 夕阳恍惚,地平线那一团燃烧的火红仿佛烧进了她的心,她觉得心焦如焚。 突然,卧室里她一直很安静的手机也响了起来,她回头看了一眼陆应钦,随即走进卧室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来电显示是一长串号码。这号码她自然识得,并且她明令要求过,除非是万不得已,一定不要打到她的号码上。 心,咯噔一跳,一种极端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喂。”程端五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 “是我,d.r smith。” “是。” “ashely,听我说,你一定要冷静。你确定冷静,我才能跟你说话。” 眼前骤然一黑,程端五眼疾手快的拽住了床沿,吃力的半蹲着,声音已经抖得几乎听不出完整的句子:“是不是……winter……出事了?” d.r smith轻叹了一声,几乎语重心长的说:“ashely,你要知道,当你紧握双手时,其实你什么都没有握住,当你放开双手时,全世界都在你手中。” 程端五几乎已经能确定这个即将要到来的消息一定是晴天霹雳的,她难以置信的摇着头,几乎哽咽:“我不要全世界,我只要winter。” “ashely,回来吧,winter也许坚持不了多久了……” “……” 44、第四十四章 “不可能!”程端五面色瞬间变得惨白。仿佛千万把箭穿心一般的痛,喉间一阵腥甜:“不可能,你前几天才跟我说情况很好,你才跟我说再等等也许就有转机的!” “ashely,冷静,冷静些好吗?孩子的病情出了些变化,这是我们大家都不希望看到的。你听我说,快些回来。” 变化……这两个字像两块大石头倏地砸向程端五,程端五只觉得大脑中一片空白。排山倒海的痛楚自四面八方而来,她只觉得背心骨像有一股寒气迅速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忍不住颤抖。她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 “ashely……ashely……”电话那端的dr.smith焦急地呼喊着程端五的名字。 程端五努力让自己镇定:“我马上回来。” 程端五把手机抛向一端,衣服都没有换,鞋也忘了穿,拿起自己的包就要往门外冲。就在她夺门而出的瞬间。陆应钦迅捷地抓住了她。 “你去哪儿!”他怒不可遏,眼睛瞪得滚圆,几乎要把程端五拆骨入腹的表情。 “放手!”程端五用力地想要甩开他,不想他的力道也大得惊人,只手就把她的手腕握得钻心疼痛了。她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听着陆应钦!你立刻、马上、给我放手,我现在必须回到孩子身边!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命,你明白吗?” 陆应钦瞳眸中迸射出嗜血的愤怒,他紧紧地抓着程端五的手,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一个人?程端五,你告诉我,你能去哪儿?你没头苍蝇一样,你要去哪里?” “放手!陆应钦!放手!我的孩子快要不行了!” “啪、” 陆应钦迅厉狠绝的一巴掌扇在程端五的脸上,几乎要歇斯底里的程端五被这一巴掌打得几乎一个趔趄就要摔倒。她披散的长发几乎遮住了她全部的表情。她捂着自己被打的半边脸,沉默得像一抹幽魂。 “你给我清醒一点!”他紧皱着眉头,音调低沉“现在,你立刻去换衣服穿鞋!关义刚才跟我说了!他已经定了机票,现在你跟我一起过去。冷静一点!” 程端五还是一动不动。正当陆应钦又要发怒时,她却突然抬起头来。她白皙的脸上出现一道清晰的五指红痕,看得人触目惊心,一双一贯倔强的眸子里却不知为何充满了绝望的神情,通红的眼睛里噙满了眼泪,她开口了,明明是在问他,却又仿佛再问自己:“还能救回来的对吗?一定会救回来的对吗?”那样痛楚又绝望的神情,像一只受伤的母兽。那眼神让陆应钦心痛。 陆应钦怔了怔,硬生生把那句“不知道”咽了下去。他不爱说没有把握的话,却不知为何,几乎脱口而出:“会,会救回来。” “……” 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加转机。明明两个人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却还是马不停蹄的赶到了医院。 只不过十几天没见,冬天却仿佛瘦成了另一个孩子。刚刚抽完血,这几天的治疗强度太大,孩子已经虚弱地昏睡过去。程端五在看到孩子的那一瞬间,眼中一直强忍的眼泪立刻簌簌地落了下来。 孩子蜷缩在床上,因为又发烧了,濡湿的汗黏着他的病号服,被褥床单都因他难受辗转弄得凌乱不堪,他呼吸也比正常人急促,一直在微微颤抖,每次发烧他都颤抖,像毒瘾发作的人一样。因为害怕是败血症,每次他症状严重医生总要给他抽血。 孩子已经被各式各样的治疗折磨德几乎要奄奄一息了。 程端五看着瘦得不成人形的孩子,眼泪一直没有停过。心里一阵一阵绞痛。她连忙拿起了一旁护士手上的毛巾,坐在孩子身边,细心地给孩子擦拭。 小小的孩子皱着眉头的样子和陆应钦如出一辙,他身上已经开始长出了血点。 只十几天而已,她才离开十几天而已。 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她走的时候,明明冬天已经稳定了许多不是吗? 孩子大概是感受到温热的毛巾在身上,顿时感到舒服了一些,紧皱的眉头也纾解了一些,眼咪咪的,像一只慵懒的小猫儿。 再过了几分钟,因着周围动静太大,冬天醒了过来。 他哑哑地呜咽,脸上却有这欣然的笑容:“妈妈,你回来了!”他虚弱地移了移视线,看到陆应钦,眼底微微亮了亮:“爸……叔叔……” 程端五看着孩子,心里剧痛不止,她赶忙擦掉了自己的眼泪,强作笑脸说:“妈妈在这,让妈妈看看,冬天哪儿疼呢?” 孩子懂事地摇摇头:“不疼。” 他的气息气若游丝,明明是笑着,眼泪却已经流了出来:“妈妈回来了,就哪都不疼了。我还以为因为我生病了,妈妈不要我了。”冬天瞅着程端五,小心翼翼地说:“妈妈,我会很快好起来的,别不要我好吗?” 程端五的心已经疼到不知道怎么形容了。她紧紧地抱着孩子,眼泪几度决堤,这么小的孩子,他到底有什么罪,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 她的声音颤抖得几乎话不成句:“傻孩子……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妈妈不会不要你……妈妈是去找给冬天治病的药去了……相信妈妈,妈妈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好孩子,妈妈的好孩子……” 一直站在门口的陆应钦看着这舐犊情深的一幕只觉得震撼。 他从来没有想过再见到自己的孩子,竟是这样的光景。事实上,他并没有深刻的做爸爸的自觉。在他的概念里,只是多了个小人,身体里留了一半他的血,仅此。 可是此刻,他第一次感觉到,“爸爸”这个称谓不仅仅是一个词语而已。它包含着许多沉重的责任和义务。陆应钦自诩不是胆小的人,可是此刻,他却不敢向前。不敢靠近她们母子二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冬天满足地睡去。程端五才抹掉眼泪站了起来。 “帮我照看一下孩子可以吗?”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出句子,可是她的表情却那么坚定。 陆应钦点了点头,随即又抓住就要出去的程端五:“你去哪里?” “和医生谈谈。” 陆应钦看了一眼孩子,又看了一眼程端五:“我也去。” 程端五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叫来护士照看孩子。两人一起去找医生谈话。 陆应钦并不认识孩子的主治医生。那是一个拥有蓝色眼珠的白人。说话谈吐都非常绅士稳重。他们简单地招呼后,他就听见程端五用流利的英语和医生进行交谈。 他们提到了许多有关于白血病的专业词汇,他只是听了个大概。但是大致能从医生的讲解中得知,孩子的情况不太好。 他紧握着拳头,却是一句话都插不上。 这个孩子六岁以前是程端五一把血一把汗养大的,他们的交集仅仅只有几个月。而后来,她们去了国外,又是程端五悉心呵护着。这个孩子之于程端五的意义。他是第一次这样清楚明白。他突然觉得眼前的程端五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程端五,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样的程端五,她的力量是无可披靡的。他想起程端五不只一次发脾气地对他说过:“孩子是她的命。” 可是此刻,“她的命”也许就要没了。 陆应钦竟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害怕。 dr.smith告诉程端五,合适的骨髓配型找到了。但是医院还在努力联系。合适的人并不同意捐献骨髓。 程端五一听,乍喜却也乍哀:“可以告诉告诉我是谁吗?让我去求求他好吗!求你!” “抱歉。”dr.smith也是很难过的表情:“请不要侮辱我的操守。这是基本的尊重,我们只能从中联系,不能告诉你们捐献者的信息。” “他要多少钱?他要多少都能给!” “这不是钱的问题。”dr.smith也觉得异常无奈。作为一名这方面的专家,他遭遇过无数次这样的事。可是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都是钱可以解决的,“ashely冷静一些,我们都会尽全力想办法的。” “……”程端五听到这样的结局,哭都没了力气。 她的宝贝是那么可爱,那么听话,为什么上天不愿意救救他呢? 之后的一个星期,配型成功的骨髓源都没有消息。程端五也一天比一天心急。 从起先的强装淡定,到最后几乎崩溃。她总是在冬天睡着的时候自己躲着大哭。眼看着她越来越瘦,孩子越来越虚弱,陆应钦第一次觉得自己竟是这样没用,除了无可奈何竟然毫无办法。 手底下的人也在悄悄在查那位配型成功却不愿意捐献骨髓的人。国外对于这样的信息保密程度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一般的医生护士都没有资格接触直接的信息源。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似乎难以行通。他们对于职业操守的遵守和诚信度的忠诚让人敬佩却又无奈。 清早,程端五又是一夜未眠。她已经许久不跟陆应钦说话了,每天不是陪着孩子说话聊天,就是发呆大哭。像个自闭的疯子。 孩子的一病一痛牵扯着她每一根神经。 陆应钦心疼,却也无能为力。她封闭着自己,封闭着自己的心,任是谁也进不去。 一早关义打来电话,陆应钦眼瞅着病房里正跟冬天说话的程端五那专注的表情,叹了口气,出去接。 “老板,下头来了消息。人找出来了。唐人街一开公司的中国人,有点小钱,自己生活过得安逸,不愿意捐。手底下已经找人到他家里去了。” “有把握吗?”陆应钦明白关义话语间轻描淡写的其实都是“非常办法”。 “欧老头子那边也拾掇人来了,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行。尽快的安排。” “是。” “……” 不出几个小时,医院果然接到了电话,捐献源那边同意了! 这是这一个多星期以来最好的消息。 程端五高兴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她知道是陆应钦和欧汉文用了“非常办法”,但是她是个自私的母亲。她只想能救回自己的孩子,别的,她什么都不在乎。 只是,最最残忍的,便是这安排一切苦难的老天。 她可怜的孩子,还没等到手术的一刻,就发生了大的变故。 一场不退的高烧让冬天的情况进入前所未有的危险。 孩子一直叫唤肚子疼。可是他很坚强,一下都没有哭。端五知道他疼是内脏在出血了。他每天都拉肚子,便血。可是他却忍着不向她哭。他身上汗涔涔的,衣服都被汗的皱巴巴的。去年秋天生病以来冬天就没有再洗过澡了。这孩子以前一到天气冷了就不爱洗澡,邋遢得很,生病以后程端五不敢让他洗,怕他感冒。起初孩子很是高兴,越到后来,身上脏得难受了,孩子叫嚷着要洗澡。程端五也只敢拿毛巾给他擦擦。化疗以后,孩子的抵抗力很差,很容易生病,医生也和程端五说过,很多白血病患者最后离开不是因为白血病本身,而是因为感染。 程端五不敢冒任何的险了,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把孩子保护的很好。 可是孩子毕竟是孩子,他的承受能力不比成人。这么久以来的治疗已经让他心和身都濒临崩溃了,可他怕程端五看了难过,还强忍着。 这一切程端五都看在眼里。 骨髓源找到了。但是医生也讲得很清楚,如果移植,现在开始还要进行几轮化疗,要做骨穿重新查类型,做腰穿,抽血那更别谈了,基本上有点症状就要抽。以孩子现在的情况,也许还没到移植手术,就走了。 治疗的过程有多难过,程端五都看在眼里。 化疗让孩子开始掉头发,护士替孩子把头发剃了。冬天摸着光溜溜的脑袋问程端五:“妈妈,夏天到了吗?为什么要剪头发?” 程端五眼泪止不住地流。这孩子很久没有照镜子,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以前每年夏天程端五为了让孩子凉快一点,都带他去把头发理得很短很短。可是现在…… 她想想就觉得心痛。 陆应钦也知晓现在的情况。医生也和他谈了几次。以孩子现在的情况。根本不可能支持到手术了。可是他们心里也清楚。现在这个情况。若是谁告诉程端五不手术,程端五怕是和人拼命的心都有了。 移植手术就算成功了也不是百分百安全了。复发的可能性也很大。手术后的排斥问题也要算在内。 这一切都危险的陆应钦皱眉头。 他看着那么小的孩子被折磨他也难过。 可是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让程端五放弃。 这天,冬天发烧发到三十九度。整个人已经烧得不清醒。他一直在闹,一直呢喃着喊妈妈。程端五一直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因为发烧,治疗的药他暂时不能打,只能先治疗发烧。这对孩子的身体是很不利的。现在孩子的抵抗力很差,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他皮肤白,随了程端五,生病后又几个月没怎么见阳光,偶尔出去也只是在医院里转转。现在他白得惨森森的,看着就叫人触目惊心。他烧得厉害了,眼珠子都对不上焦了,不停抽搐,大家都以为孩子要去了,不管是医生护士还是陆应钦表情都是凄凄的,把程端五吓得直接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孩子已经救回来了。只是昏睡着还没醒过来。 程端五虚弱地从病床上起来,窗外天空阴沉沉的,这是近几天来唯一一次变天,云层压得低低的,眼瞅着就要下雨了。 她呆怔地看了看窗外黯淡的天空。玻璃的反光里,她看见陆应钦走进来的身影,他的脚步很轻,她几乎没有听见声音。 他站在她身旁,却一时也没有说话。最后是程端五先开了口。 “你想我劝我放弃手术是不是?” 陆应钦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点点头,“孩子也许撑不住了,医生说他的情况根本不可能撑过大强度的检查和治疗。尤其是接下来的几轮化疗。他建议我们带孩子出去走走,满足孩子的愿望……” 程端五鼻头一酸,喉头哽住,她明白,这是医生给孩子判了死刑了。 她不想认命:“上次欧老不是说国内现在也有几个白血病专家么?也许……也许,我不该这么悲观,我不能就这么放弃孩子,不能!” 陆应钦顿了顿:“我刚才跟你说的,是所有专家会诊的结果。孩子身体太差了,撑不住。” 程端五又哭了。 这辈子陆应钦都没有看过程端五哭这么多次。她仿佛是一个永远不会干涸的水闸,随时就能放出水似地。 她埋头在自己的臂弯里,只能看见她是不是颤抖着的背脊。她哭着,声音悠悠远远:“我以为……我以为会有奇迹的……老天为什么这么残忍?为什么不能再多给些时间给我?为什么?再给我的孩子多一点时间……” 陆应钦沉默了良久。程端五坐在窗户边哭着,窗外一直阴霾这的天空仿佛感知到了程端五排山倒海的悲伤,也应景地下起了雨。透明的雨丝在窗户上划出纵横交错的痕迹,像错综复杂的命运伏线。陆应钦能感受到程端五此刻巨大的悲恸。可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的绞着痛。 他上前紧紧的把瘦成柴禾的程端五拥到怀里,叹息:“让孩子轻松一点吧……” 程端五过了很久才回到病房。她的眼睛哭成两个红彤彤的水蜜桃。却还要强作轻松对着孩子笑。高烧退去,初醒的孩子看上去还有些虚弱,却比之之前精神了一些。孩子穿着的病号服不过是上周才新做的,已经显得空荡荡了,这孩子的存在感已经越来越弱了。 孩子仿佛心有灵犀地感受到了程端五心里所想。他笑眯眯地看着程端五,小声问:“妈妈,是不是以后都不用打针抽血了?” 程端五觉得喉间一阵腥甜,血腥的气息充斥着整个口腔。她强咽下那一口腥甜,还是笑脸娓娓的:“是啊,我们冬天终于不用再打针不用抽血了!可以出院了!” 冬天大大的一双眼睛在凹陷的眼窝里显得格外突兀,他眨巴着眼睛,许久才开心地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幸福地扬起:“那我以后可以踢足球了吗?妈妈?” 八岁的孩子,还是玩闹的年纪,可是她的孩子,却要在这医院里承受着非人的痛苦。 程端五紧咬着嘴唇,扯着嘴角,一边笑一边摸着孩子光溜溜的脑袋:“能,冬天以后想干嘛就干嘛,妈妈一定不会骂你了!” “那……”他小心翼翼地瞅了程端五一眼,问道:“以后,冬天可以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么?” 程端五又哽了哽,眼眶里开始涌起湿润:“能,傻孩子。以后爸爸妈妈都不会离开你了。” 冬天又满足地笑了笑。良久,他突然伸出细瘦的手臂,抱紧了程端五的脖子,柔嫩的小脸紧贴着程端五,他轻轻地在程端五耳边说:“妈妈,我知道我能出院不是我病好了。我要去见上帝了,所以才能回家,对吗?” 孩子的声音稚嫩却又平静。那姿态一点都不像个八岁的孩子。程端五紧咬着嘴唇。不知怎么回答。 孩子又收紧了手臂,“妈妈,我不怕。所以你别哭。以前老师说过。天堂是最美好的地方。去那里,我不害怕。” “妈妈,这个世界,我来过了。挺好的。” 45、第四十五章 冬天离开的时候天气很好,上帝选择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接走了他。 自从出院以后冬天的身体就变得很不好,但是因为不用打针抽血,孩子脸上的笑容多了许多。白天会看书、画画,偶尔也会看看电视,喜欢和程端五一起唱歌。孩子歌唱得不好,老是抓不住调子,但是喜欢唱,每次一唱歌,脸上就是眯着眼的幸福笑意。 虽然腹痛、流鼻血、昏厥还是频繁发生,但是程端五还是很满足老天留给她们母子的每一分一秒。 那天冬天醒得特别早。凌晨四点就醒了,他的身体已经异常虚弱,说话有气无力,再说久一点就开始连连喘息。可是那天他却反常地要去踢足球。 程端五看着孩子骨瘦如柴的身体,心里一阵一阵酸楚。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孩子,沉默了半天,最后实在忍不住眼泪,逃也似地离开了孩子的房间,乍一转身眼泪就成串直落。一个人靠在厕所的门上流眼泪,对待命运,她终于还是缴械投降。 良久,她用凉水洗净了脸上的泪痕,一抬头,镜子里对应出现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眼睛哭肿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咬了咬嘴唇,搓了搓脸,努力地笑,努力让自己起色好一点。 一走出厕所。陆应钦已经帮床上瘦巴巴的孩子把衣服穿好了。 程端五刚刚摆好的笑容瞬间消失,她瞪大了眼睛,扬声道:“你要带孩子去哪儿?他不能踢球!” 陆应钦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不能踢球,我想带他去看看别人踢球。” 程端五心知是误会了陆应钦,但还是忍不住忧心,双手握了握拳,心中万分苦涩,嘴唇动了动:“可是……可是外面……” 陆应钦阻止程端五继续说下去,打断了她:“就去看一会儿,没事的,去把口罩拿来。” 程端五深深吸了一口气,忍着又要滑落的眼泪去拿口罩。 程端五住的地方附近有一所中学,时值中学生足球联赛,足球队的孩子正在卖力地训练。陆应钦抱着冬天,在看台上择了个视角绝佳的位置。冬天从一出门状态就一直不好,仿佛困倦了,一直在说胡话。支支吾吾声音不大,程端五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两大一小坐在看台上看了两个多小时,陆应钦一直在和冬天讲足球的历史和各个时代推崇的足球明星,讲许多程端五听不懂的足球比赛规则。冬天听得极其认真,努力撑着不睡,时不时遇上不懂的还会差一两句嘴。 程端五几乎不敢看他,害怕他就这么睡着了。害怕自己的宝贝就这么一睡不醒。她怕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太阳一点一点升起,阳光逐渐开始有些燠热,看台后方的大树枝叶茂密遮挡了部分阳光,但皮肤还是会觉得有些微微的刺痛。阳光从树叶罅隙稀稀疏疏漏下来,映在冬天脸上,斑驳一片,他的表情很满足,眼睛微微眯着,嘴角微翘。 “妈妈。”一直在和陆应钦说话的孩子突然唤了程端五。 程端五惶恐不及的一怔,紧张得像个孩子,“妈妈在这。” 孩子的声音很微弱,“妈妈,我想吃巧克力豆,你去帮我买好吗?” 程端五点了点头,临行摸了摸冬天柔嫩的小脸蛋,暖暖的,软软的。 她真的没有走开很久,也许五分钟?也许还不到。 等她回来,孩子已经意识都不太清醒了。她走路的声音不小,可是孩子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是自顾自地和陆应钦说话。程端五听着那稚嫩的声音,脑海里是这人小鬼大的孩子从小到大的一幕一幕。她没有再往前,只是站在原地听他们的对话。他们的声音似远似近,空灵幽寂,程端五觉得十分不真切。 “……” “爸爸,其实我不想吃巧克力豆,我只是想和你说点妈妈不能听的话。” “好,你说。” “爸爸,以前妈妈总是说,养我是为了等我长大了孝顺她。但是我可能不能孝顺她了,我要提前去上帝那里享福了。” 陆应钦背对着程端五,但是程端五还是清楚地看到他的背脊颤了一下,他的声音也带着些沙哑,“傻孩子,别说傻话。不会去见上帝的。不会。” 这是最近这段时间程端五和陆应钦都最爱说的话。他们是不合格的家长。明明两个人都知道结果,却还是固执得自欺欺人。 冬天不知道有没有听清陆应钦的话,又说:“妈妈现在不在,我可以求爸爸一件事么?” 陆应钦哽了一下:“你说。你说的爸爸都一定会答应。” “以后,以后妈妈老了。爸爸要替我孝顺妈妈。好吗?” “好……” 程端五站在原处,包装袋里的巧克力豆都被她捏碎了。可她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出,她不想吵到孩子,不想让孩子看到她又在哭。 “爸爸,我困了,我想睡一下。” “爸爸,肚子疼,要揉……” “……” 孩子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每说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端五看到陆应钦整个人都开始颤抖。她意识过来,他们一直在惧怕的那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她站在原地怎么都不敢靠近。 只听见陆应钦叫着冬天的名字,连叫三声他都没有应…… 阳光静好,地球如常的运转着,可是她的宝贝,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程端五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一点一点的变得微弱,仿佛也跟着停掉了。像有人残忍地拿着一把刀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挖去了。她只觉得身体像缺了一个大洞,风一阵一阵的往里灌,可是她却连疼的感觉都没了…… 良久,她才走上前去。她拍了拍陆应钦的肩,他没有回头,只是紧紧地抱着孩子,一动不动。程端五蹲下身,凑近了陆应钦怀里的孩子,他的表情很安详,甚至,带着满足的笑意…… “给我好吗?”程端五的声音很平静,陆应钦怔了怔,程端五看见他眼底闪过一刹那暗潮。他的表情也是悲恸至极的,但他是男人,他很快就收敛起了脆弱。他无声地把孩子递给了程端五。程端五颤抖着双手把他接了过来。 在触到孩子的那一刹那,程端五整个人都在发抖。她拿手探了探冬天的鼻息。 他已经没有呼吸了。可他看上去明明只是睡着了而已。 程端五觉得一刹那间所有麻痹的痛觉全部恢复,悲伤和心痛像潮水一般袭来,直把她包围、击溃。心间尖锐地疼着,那疼痛的感觉直从心间蔓延至全身。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连呼吸都无能。 好像天啊地啊,一瞬间就坍塌了,仿佛惊涛骇浪,地裂天崩。程端五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的。残忍的命运,她无力抗衡,她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失了颜色,她绝望得快要死了…… 程端五一直维持着抱着孩子的姿势,身体僵硬得像个雕像。她紧紧地收了收手臂,睁着一双没有了神采的眼睛,像个疯子一样自言自语:“我的好儿子,一点都不疼了,再也不会疼了,好好睡,等醒了就什么都好了,妈妈一定会救你的……” “等咱病好了,也跟这里的哥哥们一样,踢足球,以后妈妈把你送到西班牙去学足球,去见冬天想见的那些明星……” “妈妈还指望你考上大学,以后娶个漂亮的姑娘孝顺妈妈……” “听妈妈的话,只准睡一会儿……” “……” 程端五抱了许久许久,也说了许多许多话,说得嘴巴都干了,唇角都起泡了孩子依旧没有醒来。他的四肢已经开始逐渐变凉了…… 明明两个小时以前,她还摸过的,暖暖的,软软的,可是只两个多小时以后…… 他再也不会睁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兮兮地说:“妈妈,我做完作业可以去踢球吗?”;也再也不会因为偷吃了糖愧疚而主动帮程端五做家务;不会叽叽喳喳地和程端五说学校里的事;不会在程端五疲惫的时候懂事地给她捶背;不会在母亲节给她画卡片…… 她的孩子,没了,他走了…… 程端五满脑子都是养大这孩子的点点滴滴,这没福气的孩子跟着她没有享过一天福,好不容易日子过好一天,他又病了…… 一时间愧疚和悲恸占领了程端五全部的感官,她觉得每呼吸一下,就有如刀在割…… 陆应钦一直站在程端五身后,孩子是在他怀里去的,他心里的震颤不比程端五小,可是他还是不忍心打扰程端五。他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像一道屏障,将她们母子围在了一个很小的范围,这一刻,他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 过了许久,程端五仍就沉浸在巨大的悲恸里,他唤了几声她都没反应。天色已经渐渐暗下去,陆应钦虽然不忍心,却还是足够清醒,他伸手握住程端五的肩膀,声音干涩喑哑:“端五,先回去好吗?” 程端五仍旧是毫无反应的样子。孩子病着的时候程端五总是哭,可是从孩子没了的那一刻开始,她却奇异的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明明是痛极了,她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陆应钦浑身紧绷,他实在不忍看着程端五这样,“端五,别憋坏了,有什么都哭出来,孩子不会希望你这么折腾自己。” 程端五抱着孩子缓缓地站了起来。孩子虽然去了却也不是毫无重量,程端五自孩子生病了整个人急速瘦下去,憔悴不堪,可是她抱起孩子的那一瞬间陆应钦觉得她像个巨人,孩子就是她全部的力量。他不敢开口要她把孩子给他,他怕她真的崩溃。 程端五的视线有些失焦,呆呆地望着足球场,良久才幽幽地对陆应钦说:“谢谢你陪着我的孩子到最后,谢谢你让他在临去之前有个完整的家,谢谢……谢谢你……” 她撇清一般的感谢让陆应钦的心没来由的有些慌,他眉头微微皱起:“谢我做什么,冬天也是我的孩子……” “不,不是,他不是你希望生下来的,是我一意孤行要生的。现在的一切都是报应,是报应,是我逆天的报应……只是……只是苦了我的孩子……他不该这么受罪的,他这么乖,这么听话,不该这么遭罪……” 陆应钦感觉到程端五的异样,立马上前箍住程端五,“端五,你听我说,你做的很好,冬天很爱你,他以有你这样的妈妈为荣,你不要自责,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尽到一个爸爸的责任!你不要怪你自己!” “不是!”程端五突然猛地撞开陆应钦,像一头陡然发怒的母兽冲着陆应钦歇斯底里的吼道:“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他来这个世界受苦,我不该这么自私。我不该!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该死,是我!” 她突然失了控制,发了疯一般冲出了足球场。她抱着孩子仍然跑得很快,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谁也不知道她要跑到哪里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陆应钦很快就追上了她。他可以理解她的痛不欲生,理解她的无法承受,可是他只是理解,他不能纵容她去伤害自己的身体。 他死死地抓着程端五的手臂,她想甩开,但抱着孩子她无法太大的动作。 “陆应钦!放开我!” 程端五被他吼得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她毫无意识地低着头看着已经毫无生气的冬天,瞬间肝肠寸断,心里一滴一滴流着血泪,喉间一阵一阵的腥甜,可她却怎么都哭不出来,这样撕心裂肺的疼让她只觉得一晃一晃。 “是啊,”她自言自语地说:“我能去哪?我哪儿去不了,哪儿也去不了……” 陆应钦握着她手臂的手紧了紧,语重心长地劝她:“听话,端五,先跟我回去,别的我们从长计议。” “回去?回哪里去?”她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大眼睛空悠悠地望着陆应钦,“妈妈走了,爸爸走了,哥哥走了,冬天走了,全世界只剩我了,回去?回哪里去呢?我已经没有家了,我什么都没了,没了!” 陆应钦看着程端五这样消沉绝望,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不敢放手,他怕程端五会跟着孩子去了。 现在在程端五眼里看不到一丝一毫旁的感情,她已经心如死灰,他害怕她随时会去死。 “听话,端五,听话,全世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了,还有我,还有我……”陆应钦说的情真意切,他从来没有这样急迫地想要向一个女人证明自己的感情,可是他再怎么急切地剖白自己,程端五依旧毫无所动,她像个没有生气的疯子,一直絮絮叨叨喃喃自语。 ****** 从匆匆赶过来,到冬天去世。整整四十八天的时间。这四十八天,一切都发生得让人措手不及。仿佛真是一场噩梦。 程端五一直在幻想自己一觉醒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可是这一切都是她痴心妄想。 冬天去世整整一个星期,她就持续失眠一个星期。她每天都抱着冬天的骨灰盒,不和任何人交流,封闭着自己。沉溺在过往那些美好的回忆里无法自拔。沉默得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陆应钦没有打扰她,他怕她出事,每天就在她床榻边铺一张小床守着她。他没有劝她回国,只是给时间让她自己调试。 有时候陆应钦工作上的事打来电话,他也是当着她的面接,一刻都不敢离开她。 儿童节那天,程端五突然像醒了一样,把家里存着的玩具都拿出来,吹了很多气球还剪了彩带把家里装饰的像个美好的童话国度。 陆应钦没有阻止她,而她却在冬天去世以后,第一次和他说话。 “等六一过了,我就带冬天回国,让冬天和爸爸还有哥哥在一起。他们会替我好好照顾他的。” 陆应钦欣然于程端五竟会主动与他说话,不由喜于言表,激动地连声答应:“好!好!六一过了就回去!” “今天晚上,可以让我和冬天单独待一待么?就一晚。” 陆应钦狐疑于她的请求,“为什么?” 程端五的双眼空灵的望着陆应钦,无欲无求:“没有为什么,我不会去死,我不会自杀,所以你不必这么害怕的守着我。我的儿子那么勇敢,我不能做让他丢脸的妈妈。” 陆应钦沉默,最终还是答应了程端五的要求。但他还是不放心,就睡在程端五门口,他不准程端五锁门,每十分钟就开门看一次。 可是,即便是这样紧密的守着,程端五却还是出事了。 陆应钦在后半夜也累了,他困倦得睡去,早上四点多就醒了,去开程端五的门,程端五还在睡着。桌上他倒给她喝的开水喝了一半,一切都很正常。陆应钦见她好不容易睡着,便没有去打扰。直到八点多陆应钦才意识到不对劲。他去推程端五,程端五却怎么都没有醒。他猛得把程端五从床上抱起来,被子被他扯掉,一个空空如也的药瓶落地,塑料药瓶落在地上发出乒乓的声音,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几米远。 陆应钦抱着程端五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程端五几乎毫无生气,但是陆应钦还能探到她微弱的鼻息,他几乎一秒都没有犹疑,立刻拨打了救护电话…… 程端五被救了回来,洗胃洗了五十粒安眠药,这个剂量不至于致死,但也绝对是很危险的。 抢救过来的程端五还是一直在昏睡,陆应钦经了教训,再也不敢随便离开她。 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要狠心。 **** 程端五在第二天才醒过来,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了陆应钦怒气冲冲的脸。 看着悬挂的输液管,她当然知道是什么事。 “我没有想自杀。”程端五的声音沙哑晦涩,张嘴第一句就是这样一句解释。 陆应钦听不进她这样无力的解释。五十粒安眠药才是如铁事实的佐证。 “没有要自杀?没有要自杀你就吃五十片安眠药了?!程端五,你跟我说的什么勇敢,什么不让冬天丢脸!那都是骗人的是不是?!” “我没有!”程端五痛苦的捂着额头,理智上她自然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不对的,她不该伤害自己的身体,不该消极,不该这么绝望。可是那些伤痛那些回忆像蔓藤紧紧地将她缚绑,她逃也逃不开,每一分每一秒都几乎无法呼吸。 失去了冬天,就像被人生生剜去了心脏,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该为了什么活下去。 她失去了全部的勇气,她的存在变得毫无意义。她的生活失去了重心,甚至,她连个可以牵挂的人都没有了…… 她睡不着,睡着了也不想醒来,她觉得活着好累好累。她想做一个不让孩子丢脸的母亲,可是她一闭上眼全是孩子可爱的笑脸,她太痛苦了,她只是想好好的睡一觉。 她捂着额头,继而手掌下滑,紧紧捂着自己的脸,她开始低低地抽泣、呜咽,像个无助的孩子。晶莹的眼泪从她指缝中泻出。 “我没有想过要自杀,我不是想伤害自己……我只是睡不着……我睡不着……” 安眠药是冬天初患病的时候医生见她抑郁失眠才开给她的。一次只开一颗,但她那时候总怕睡着了冬天有什么事,从来没吃过,没想到攒着攒着竟有五十片了。 夜里,陆应钦不在,她抱着冬天的骨灰,想想就心痛,活蹦乱跳的孩子就这么变成了一把灰,她难受,她不能接受,她强迫自己不想,强迫自己睡着,可是她怎么都睡不着…… “我怎么办?活着好累……”她紧紧的捂着自己的脸,不让陆应钦看见她哭得脱力的丑陋模样:“该怎么办!我怎么办!” “……” 46、第四十六章 从送进医院到程端五醒来,整整26个小时陆应钦都不敢合眼,不敢离开。 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失去什么。他一直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早就练成一颗无病无痛的金刚心。可是当他意识到程端五是真的不想活了,他竟是觉得心那样痛,时间那样难熬。 这是报应吧?九年前他狠心地摧毁了她的一切,可是现在他却疯了一样想把她的一切都找回来。 医生说从她胃里洗出五十颗安眠药。她如此轻贱她的生命。 他心疼。 如她说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 陆应钦想对她说些什么,可他什么都说不出。他该说什么呢?爱她?心疼她?会照顾她? 任何一句承诺之于现在的程端五根本就毫无意义。 抢救结束以后,程端五就一直在昏睡。陆应钦一直守在她身旁,看着高高悬挂的吊瓶滴灌不断往程端五身体里输送着透明的液体。他觉得松了一口气。 至少,至少她救回来了。可是一转念,惨淡的愁云又积聚在陆应钦的眉宇之间。这次救回来了,可是下次呢?下下次呢? 他明白就算二十四小时贴身守候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可是他没办法,他无法想象如果真的失去她该怎么办。程端五变了,她最大的变化不在外表,不在态度,而是在陆应钦的心里分量。 程端五醒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任何一句话。看着程端五苍白又面无表情的脸孔。陆应钦想起她自杀前的模样,也是这样的表情,楚楚可怜却又故作镇定,他一时心软由了她,她就那么急不可耐的伤害自己。陆应钦越想眉头皱的越紧,心底不由一股无名火。她学会了骗他,学会了凌虐他的心,她把他以前一切折磨的招数都学会了,甚至,更加技高一筹。 她说她不是想自杀,她说她只是睡不着。她的表情是那样无助。可是陆应钦一想到那五十片安眠药就无法释然,那些因此产生的惊疑、害怕无法消磨。 他想用更严重的话骂醒她,可是当她眼泪从指缝流泄出来的时候。陆应钦的心终究还是软了下来。 她哭着问他:“我怎么办?活着好累……” 她哭着问他:“该怎么办!我怎么办!” 每一字一句都像针扎在心上一般难受。陆应钦笨拙得不知怎么回答。他从来没有这般心疼过她,这般感同身受的体验她的痛楚。 九年前,她父亲离开了她,两年前,她哥哥离开了她,而现在,是她视若生命的孩子。在她多舛的命运里,他一直扮演的是始作俑者的角色。他没有任何立场可以指责她。 他一时震动,几乎失了魂,抬手轻轻地抓住了她沾着湿泪的手。替她把脸上残余的眼泪拭净。眼神骤然温柔,似一汪活水秋泉。 程端五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一双大大的眼睛在尖削的脸上略显突兀,她微微抬眸,一脸怔然的看着陆应钦。 “端五……”陆应钦喃喃地喊着程端五的名字。他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又突然胆怯了,他害怕说出一切,最后只换来程端五冷漠的不屑。现在的程端五只剩丧子的万分悲痛和厌世的种种绝望。她的心,还装得下陆应钦想给予的爱么? 程端五的眼泪停止了,可是眸光却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陆应钦的心,跟着她慢慢复苏的失魂表情牵扯般疼痛。他还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深吸一口气后说道:“听着,端五,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给我个机会好吗?”他目光灼灼,热切而深情的看着程端五,眼神中有万分的期盼和笃定:“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赎罪,让我用下半辈子弥补你的上半辈子。” “端五,我爱你。” “端五,再给我一次机会。” 程端五木然地坐在机舱里,手无意识地附在舷窗上,许久没有剪过的长长指甲划在舷窗上有刺耳的声音。她的手指停住,指腹很凉很凉,她可以想象看似煦暖的云层外其实是多么冷。就像她曾经自以为是拥有的幸福。 身旁的陆应钦已经疲惫到极致,沉沉睡去。他似乎只有睡着的时候才会舒展眉宇。他的侧脸一波三折,虽然进入而立,却还是个耀眼又醒目的男人。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风霜,反之,他身上只增加了时间磨砺下的坚毅气质。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人服软。除了在医院的那次。他仿佛真情流露的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了一长串的心迹表白。 可她的心却仿佛麻木了一般,几乎毫无知觉。 对于他款款深情的告白,她的反应可谓冷漠。 “陆应钦,以前你是我的全世界,可是现在,你只是这个世界上极其寻常的一个。你刚才的话,你可以说给十七岁的程端五听吗?那个程端五很想很想听你那样说。” “可是现在的程端五,已经不需要了,不需要任何同情的或者赎罪的爱……” “陆应钦,我没有机会可以给你。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程端五的拒绝果断决然,不拖泥带水。她不想再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产生感情纠葛。亲情、爱情,一切感性的情感她都不需要了。她答应陆应钦好好活下去,她答应陆应钦跟他回国,这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 现在她是没有根基的浮萍,没有归路。程端五不知道怎么自救,所以只能任由自己沉没坠落在无尽的黑暗里。像是沙漠里迷路的人,干涸、寂杳,只能静静的等待死亡。 陆应钦对于她的回答显然有些失望,他某种一闪而过的苦涩和黯淡程端五都尽收眼底。但他并没有太意外。他变了,若是换做以前,他一定会以极端的方式掠夺,可是现在他学会了尊重,他没有为难程端五,只是淡淡地笑,哑然地说:“没关系。只要你好好照顾自己,什么都无所谓。端五,在你想好要去哪里之前可以先待在我身边。” 他的提议程端五投以怀疑的目光,而他慌忙解释:“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我不会拦着你。” ****** 回国的日子过得不咸不淡,毫无波澜。陆应钦不再贴身看护,取而代之的是家里的工人、司机、保姆。哪怕是洗澡,只要程端五超过半小时没出来,一定会有人来敲门。 她知道他只是害怕她死了。可他不懂,现在的她才是生不如死,行尸走肉。 陆应钦不再限制她见谁,可她却悲哀的发现,她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没有一个朋友。 不知是不是陆应钦也发现她的生活单调得可怜,竟然找到了她以前在超市做事的同事——张乔。 不过两年的时间张乔已经沦为大龄剩女,她再联系程端五是因为她要结婚了,在父母的逼迫下嫁给了一个相亲的男人。 她们见面的时候,两人都不自在的有些怔然。张乔还是很朴实的样子,只是见着端五有些拘谨,起先端五有些诧异,后来见张乔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流连,她才意识到竟是这无心的一身装束让两人产生了小小的隔阂。 程端五这两年一直由欧汉文照顾,他给她优渥生活的同时还教她投资,她自是渐渐找回了过去那般公主的自在。只是她渐渐在物质上的自在对于张乔这样的人来说,就是明显的不自在了。 张乔喝着茶,犹豫良久才说:“是陆先生找到我的……”她寻思着措辞小心翼翼的说:“他说了一些你的事……叫我陪陪你……” 程端五的心不禁带了几分复杂,只讷讷说道:“是么?那他真是有心了。” 张乔感觉到程端五的冷淡,转了话题:“程大哥……还好吗?” 程端五背脊僵了一下,苦涩地一笑,“我大哥,两年前就去世了。” “怎么可能?!”张乔难以置信地掩住口鼻,一瞬间眼底就涌上了眼泪。 程端五看着张乔瞬间的真情流露,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一时间所有的悲伤都涌了上来,她强自咽下。 “大哥这么多年癫痫发作都是脑袋里有肿瘤压迫神经,可是我一直没办法让他上医院检查,一拖就拖出大事了……” 张乔一直在哭,良久她声音都哭哑了,“老天不该这么对程大哥,他是那么好的人。” “是,一切都是我的错,受惩罚也该是我,可是老天偏不,总是报应在我身边的人身上……” “端五……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你一定比我还伤心……” 面对这些苦难的回忆,程端五觉得自己几乎要麻痹了。可当张乔提起她才发现自己一切都没有忘。不论是爸爸、哥哥还是冬天。伤口一直都在,现在的她不过是带着伤口前行。 后来程端五参加了张乔的婚礼,她嫁的男人从外表到家世都十分普通,听说以前还曾在道上混过。反正从里到外没有哪一条能让人满意的。 整个婚礼的过程冗长又程序,张乔的笑容也很假。看得出她并不情愿。可是为了父母的心愿,她选择了将就。 不知道为什么。程端五坐在那里,总是恍恍惚惚会把新郎的样子想象成程洛鸣。想象着此时此刻牵着张乔的人是健康阳光的程洛鸣。想象着张乔此刻的笑容都是真的。 她想起从前张乔到家里来的情形。 那时候她们都还年轻着,张乔只是个情窦初开的普通女孩,隔三差五便寻了理由到端五家里来。勤快地帮程洛鸣做家务。程洛鸣总是敌不过她的热情,只得在她忙完以后做顿饭谢谢她。 那时候端五总是调侃张乔,叫她“嫂子”,惹得她脸红耳赤地骂她。 直到有一次哥哥发了病,程端五在仓库赶不回家,是张乔替她回去照顾程洛鸣的。等端五回家的时候,正碰到张乔红肿着一双眼睛从家里出来。 她那时候着急地拦着张乔,张乔却执意要走,她不得不回家追问程洛鸣。程洛鸣身体刚刚平静下来,脑门汗涔涔的,脸色也不好。对待端五的提问什么都不说,过了许久,只幽幽说了一句:“以后别让乔丫头到家里来了。” 那时候端五才明白,原来很多事情不是像她想得那么简单。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就是无法得到幸福,认命也是一种勇气。 因为她,所有的人都过得不幸。与她的罪恶相比,她的苦难又算什么呢? 婚礼上程端五碰到了俞东。这是两人都始料不及的。新郎以前在俞东手底下混过,一直尊称俞东为“哥”,所以俞东才抽了空来参加。 两人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因着过去的关系两人都有些不自在,话题也不过寒暄。婚宴结束两人一起离开。俞东告诉程端五即将辞职。 “为什么辞职?” 俞东笑着:“这年把受了陆应钦不少提携,债还完了,手上也攒了点,准备带着乐乐出去生活。” 提及乐乐,程端五不由推人及己有些伤怀,半晌才感慨地回复:“出去挺好的,孩子视野也比较宽广。” “嗯。”俞东点点头,淡淡一笑,“以后应该是不会回来了。端五,有些话,我想以后怕是没机会说了,现在要走了,也没什么顾忌了。” 程端五淡淡垂眸,静静等待俞东的下文。 俞东抬手触了触程端五如瀑的黑发,随后又收回,他闭了闭眼,回想着往事,淡淡开口:“端五,我从来都不是一时起意想要和你在一起。从认识你开始,这就是我的梦,直到现在,我都没办法劝自己醒来。” 俞东苦笑着,用那么坦诚的眼神看着她:“你离开以后,我曾试图找你,可最终还是没有那样的能力。后来我遇到了明月,我的妻子,乐乐的妈妈,我娶了她,为她上岸,背叛了陆应钦。可她却阴差阳错地认识了陆应钦并且爱上了他。我不怪她,她想要离开,我愿意放她自由,可是她最后却自杀了,我至今都不明白她是为什么。” “端五,我曾经深爱过明月,直到今天我都感激着她的存在。因为她真的长得太像你了。让我觉得好像就是和你在一起一样。端五,我真是个卑鄙的人。你不和我在一起,是对的。” “……” 那天俞东一席话说得程端五百感交集。对俞东,感激大过爱,在她努力找寻温暖的时候俞东给了她她想要的。可是现在,她深陷泥沼不想再连累更多的人。 那天俞东提及的明月,她一直以为是与她生活没有交集的人,可是很多事情,冥冥之中也许有注定。那个和她长得很相像的女人,在死去多年后,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极其浓重的一笔。 而她以为是最后一次见的俞东,在不久之后再度见面,他以一种决然的方式,让一切都天翻地覆…… ********* 程端五一直不能从丧子的悲伤中抽离,她几乎夜不能寐。 陆应钦见她情绪不好,偶尔会带她出去转转。可是现在的程端五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有时候在路上、在公园里,她看见与冬天年龄相仿的孩子,她都会神思恍惚,忍不住把别人家的孩子抱回家。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看着四处找孩子的家长身心俱疲的样子,程端五总会无比动容,她只是在那一刻才会清醒。 如果她也像这些孩子的父母一样,只要努力地寻找,永远不放弃地寻找,她是不是能把她的宝贝冬天给找回来呢? 她忍不住总是这样问陆应钦。陆应钦没办法回答她,他只是沉默着在一旁抽烟。那样无声的姿态,无疑是在向程端五宣布死刑。 难受,太难受,有太多太多东西,是她根本不能承受的。 也许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更容易让她想起悲伤的缘故,她近来总是有意无意地逃避面对陆应钦。 她在房子里整理花草,学着书册织毛衣,看着晦涩难懂的专业书籍,努力让自己很累很累,可是她还是很难入睡,她每次入睡,梦里都是她的宝贝那么懂事地问她:“妈妈,来世我还做你的孩子好不好?” 她努力地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她什么也抓不住。 47、第四十七章 许是发现了程端五的刻意逃避,陆应钦终于不能再任由她继续颓唐下去。 他直面地捉住了正要逃回房间的程端五。力气很大,大到程端五怎么都挣不开。程端五执拗地扭过头去不看他。努力逃避他严肃的眼神。 陆应钦皱着眉头说:“程端五,你到底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程端五不说话,也不肯看他。他忍不住声音大了一些:“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把这一页翻过去?冬天没了我们都很难过,可是你不能因为这样就惩罚自己。冬天不会希望他的妈妈像这样?想想孩子多么坚强,你这个做妈妈的不如自己的孩子,你像话吗?” 到死都不愿让程端五看到他离开那一刻,不想让她太难过的孩子。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么乖这么懂事的孩子了。她的孩子,是她的孩子,那么坚强的孩子。 “我没有他坚强,我没办法坚强,如果坚强他就会回来,我一定可以坚强的。” 陆应钦眼神里满是担忧,他用力地掰过程端五的脸,她敌不过他的力气,被迫与他对视。带着满脸的眼泪和浓到化不开的悲伤绝望。 陆应钦呆了一下,程端五趁机甩开了他的钳制,用力抹掉眼泪,直视着陆应钦的眼睛说:“既然你不想让我逃避下去,那我们一起面对。” 看着程端五决绝的表情,陆应钦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他突然很想逃开。 只是还不等他逃开,程端五已经坚定地说出了口:“陆应钦,回国的时候你说过,我想离开的时候你不会拦我,现在我想离开了,希望你信守诺言。” 陆应钦突然心口一窒,脸色变得惨白,他的心像熊熊燃烧的火焰突然被人泼了一盆凉水一样,成为一片狼藉的灰烬,他说:“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你能去哪里?程端五,我可以忍受你的任何任性,前提是在我看得见的范围内。” 程端五凄然地摇摇头,无力地说:“去哪里都无所谓,离开这里就好。陆应钦,你不是我,你不能知道我心里有多苦。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坚强的女人!我甚至什么都不是,我就是这个世界最差劲的女人,所以你放了我吧,让我走远一些,在这里的每一天我都觉得自己没办法呼吸……” “难过就出国散心,想去哪里都可以。程端五,你是个成年人,这样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可是……”程端五紧咬着嘴唇,眼泪不期然就漫溢出来,她的瞳仁都似乎带了水色,惹人生怜,“问题解决不了啊,陆应钦,不要太瞧得起我,我这辈子已经毁了,命运对我太不公了,而我,已经没有力气抗争了……” 陆应钦一时无话,可他拳头去握得紧紧的。他一直呼风唤雨地活着,却无法改变一个女人悲惨的人生。而这个女人一切悲惨的来源,是来自他。他觉得歉疚,难受,却只能固执地说:“端五,再给一点时间,给自己,也给我。我会慢慢让你忘了这一切。” 程端五哽咽着摇头:“不可能忘,心都被挖掉了,这疼要怎么忘?” 陆应钦急切地想要留住他,却又想不出任何办法。任何的语言都显得苍白而无力。他抱紧了潸然哭泣的程端五,紧紧地将她箍在怀里,他想离她更近,离她的心更近。 程端五抽泣着,几乎哀求:“陆应钦,放了我吧!就这一次,依我一次,也不枉我爱你一场。” 程端五哭得脱力,最后体力不支地休克了。而她再次醒来,已经身在陆应钦的城郊别墅。这里是陆应钦和程端五都没有办法面对的地方。回国以来,陆应钦一直把她安排在新购置的别墅里。他们都不曾提及过过去的住处,彼此都害怕着。 其实,他们都是胆小的人。 她睡的还是她以前住的房间,出国前因为慌忙,落在桌上的口红都还在。一切都和离开前一摸一样。可她的心,却早随着一波又一波的打击千疮百孔,溃烂破碎。 她知道和陆应钦谈判失败了,所以她不得已选择了绝食以表决心。她身子虚弱,再绝食完全就是雪上加霜。陆应钦闻讯赶回来,两个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程端五已经许久没有和陆应钦吵过架。她一天一夜没进食,没说几句就气喘吁吁。整个人就要倒下。陆应钦气极,语带恼怒,从知道她自虐绝食开始整个人就无法抑制的恼怒。他已经努力克制,但是在看到她理直气壮的伤害自己时还是忍不住爆发。他很粗暴地斥骂,几乎完全否决她的想法。 在他允许的范围内,她可以任意作,但她不能离开他。她必须知道底限。 程端五气喘吁吁地扶着床沿喘息。也许真是麻木了。陆应钦拿再重的话说她她也感觉不到痛。她此刻只想离开,离开这一切的痛苦,找个天高海阔的地方苟延残喘过完自己这辈子就可以了。 她再也不想强迫自己坚强,不想强迫自己面对。她需要一场彻底的逃离。 就在她还没想好下面该说什么时,身后突然传来陆应钦妥协的声音。 “去吃饭。别再折腾自己。以后,想去哪里去哪里,我不管你。”说完,陆应钦摔门离去。 “……”程端五又一次抗争胜利,可她没有一点赢的快感,她很累,顺势就坐在床上休息。 她晚饭吃得不多,太久没有进食她胃口极差,好几次差点把好不容易咽下的饭菜吐出来。后来照顾她的阿姨不忍,给她煮了粥,她勉强吃完就去睡了。 那天睡得还算踏实,她以为自己终于解脱了,带着一切的罪孽离开,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她就不用忍受夜夜噩梦,夜夜惊恐到天亮的日子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陆应钦竟然再次食言。一早收拾了简单行装的程端五拎着包刚一下楼就看见了等候已久的关义。以及,整齐站在两侧的新面孔“保镖”。 程端五怒极,质问关义:“这是什么意思?” 关义还是万年不变的谦逊表情:“这是陆先生的意思。他说如果程小姐有意见就随我去一趟公司。” “我凭什么?”程端五皱眉:“我不去什么公司,我和他说好了,他说放我走!” “抱歉,我没有接到这样的指令。相反陆先生叫我请了八个保镖来负责您的安全问题。” 程端五冷笑,嗤道:“安全?到底是负责囚禁还是负责我的安全!你们自己心里最清楚!” 良久,关义都没有再和她打工作腔,而是语重心长地劝诫:“端五,你既知道,又何必再问呢?” “不!关义!我很愤怒!他骗了我!” “那你就跟我去见他,他自会给你解释。” “我不,我要离开这里!我谁也不见!我要离开!我快被这里逼疯了!!” “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 程端五最后还是妥协随关义走了。不过是去一趟他公司而已,竟同行了三辆车,前后夹着。他是铁了心要囚禁她了。这和他昨天的承诺是完全相悖的。 程端五冷笑着看着这一切,沉默不发。 到达目的地,关义为她打开车门。她没有动,只冷冷瞧了他一眼,说道:“关义,别不相信报应。看到我的下场了吗?” 关义苦笑:“我只是个打工的。” “世界上的工作千千万,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他助纣为虐。” 关义摊手:“在找到更好的之前,我珍惜眼前的一切。”他顿了顿又说:“这句话不仅适用于工作,我想,用在感情的事上也是不错的。” 程端五眉头一蹙,冷斥:“少给我说教!” 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大厦,一路畅通无阻地到达陆应钦的办公室。她心中满腔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没事人一样埋首于工作。 她忿忿闯入他的办公室,他恰恰挂断手中的电话,乍一抬头,与她四目相接。 “来了?”陆应钦明知故问地笑着。程端五自是没有好脸色,隐忍不发,“说吧,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说话不算是你的风格么?” 陆应钦对她的指责不为所动,继续低着头看文件,“那只是为了让你吃饭的缓兵之计。” “好!”程端五气急,指着他的鼻尖:“陆应钦你记住你说的话!”说着她正要摔门而出,就听见身后陆应钦云淡风轻的声音。 “家里有人二十四小时守着你,只要你有任何一点纰漏,就会有人跟你陪葬。”他抬起头面目含笑,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漫不经心地说道:“哦,对了,你要绝食也可以,反正家里有医生,你饿昏了自会有人给你挂水!” 程端五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瞪大了眼睛,最后出口只有咬牙切齿的两个字:“卑鄙!” 陆应钦含笑着起身,几步向她逼来,抓起她的胳膊,猛得推到墙上,还不待她反应,已经欺身上来压住了她,令她无法动弹。她被困在他的怀抱里,一抬头只对上他几乎嗜血的眸子,看得出他也怒极了。 “端五,我给了你最多的耐心。这你该是知道的!” “那你就放我走!”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这个理由够不够?”陆应钦几乎脱口而出,虽然口气几乎是在嘶吼。可说出的话却是那样让人气不起来。 程端五原本气极几乎要上来与他奔命,可一刹那却像是被人扎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底气。她心口怦怦直跳,他认真的样子让她害怕。她努力让自己镇定,声音却还是忍不住颤抖:“陆应钦,让我走吧,我们这样互相折磨难道不累么?我不想在这样下去了,看见任何熟悉的人和事我都生不如死,我快活不下去了,到底要我跟你说多少遍你才能懂?” 陆应钦眉头紧蹙,眼中却微微闪烁,良久,他突然幽幽地说:“端五,你说第一遍我就懂了。你说你痛苦我可以理解,我可以给你时间,我有足够的耐心。但是前提是,你不离开我。你说我不讲道理也好,说我强迫要挟也罢,结局都是这样。你懂吗?”陆应钦在她面前露出了近乎祈求的表情:“端五,我没办法放你走,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程端五不能接受这样的答案:“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我就是这样,所以不要再想离开!” “不可能!” 陆应钦没有再与她争辩,捻了捻眉心,一脸疲惫的按下话机,叫来关义,“送端五回去,好好照顾她。”他加重了“照顾”二字,程端五气得整个人都开始颤抖,却毫无他法,她一直只是刀俎上的鱼肉,不同的不过是他过去不想吃,而现在想吃而已。 忿忿地跟在关义身后离开。就在要走出公司大厦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一回头却是俞东。 若是以往,她也许会停驻下来和他聊上两句,可是此刻她气得快要发狂,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所以她自是没有看见俞东逐渐阴鸷的表情,也所以,她没有发现上次说要离开的俞东不仅没有离开,还升了职…… ****** 陆应钦从来没有想过还会用从前那些下作卑鄙的手段来留住她,可是他穷极末路别无他法。他知道他的威胁和禁锢都只是缓兵之计,拖延时间而已,可他就是没有办法不这么做。 他以为她也不过是暂时占据她的心,如若她真的不愿意,放她走也不会太煎熬,可是只一晚上,一晚上而已,他就有如万蚁噬心,无法忍受,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是煎熬。他可以接受她出国旅游散心,只要她的归属地还是他,他就觉得一切都能让着。可她向他索要自由,他却是万万无法给她。 他知道他又错了,他这样的方式只会把她的心越推越远,可是他顾不了长远,眼下哪怕只是锁住她的人,他也要。 她离开以后他一下午都无法专心的工作。她临走前那怨恨的眼神犹刻在心,让他无法专注工作。晚上他破了最近的例接了饭局。城中几个搞房产的老总硬要请客。他一贯不是性喜酒精的人,却不知为何硬要把自己喝个烂醉。席间几乎来者不拒。 把自己喝的烂醉他才敢回去,才敢继续面对她,才敢卑微的以此为借口,接近她…… ***** 程端五回来以后就一直没有说话。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节目。房子宽阔空旷,可她知道房里房外都有人监视着她。她几乎□□地活着。陆应钦这般态度着实分了她的心,让她近来的阴郁情绪逐渐被愤怒取代,但这只是愈是让她想要离开罢了。 电视里正在上演国内很红的一个综艺节目,五个主持人各施本事的卖力搞笑,而木讷的嘉宾却屡屡拆台惹得主持人干笑连连。她把声音开得很大,耳朵里都仿佛有声音在流贯。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没那么可怜。 大门骤然被推开。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只一眼就转回视线。 客厅里只有电视忽明忽暗的光,幽幽暗暗斑斑驳驳的撒在来人的身上,他的表情模糊不清,但看的出整个人的颓丧和黯淡。他一进来就已有酒气弥散,程端五皱了皱眉。又继续心不在焉地看电视。 程端五在心不在焉的状态下整个人都变得有些迟钝。那斑驳的影子逐渐凑过来她竟也没有及时察觉。直到那黑影从背后整个向她扑来。一股浓烈的酒气从耳后传来,程端五几乎被这冲天的酒气熏晕。背后高大坚实的身躯紧紧地贴着她的,他的双臂环在她颈间,脑袋舒适地枕在她肩头,像个撒娇的孩子。 这样的怀抱让程端五全身一怔。又模糊又清晰的触觉,又温情又惆怅的记忆。程端五能感觉到温暖,即便夹着这么浓重的酒气。 他的脑袋不安分地动着,面颊若有似无的与她摩擦。嘴中喃喃自语:“端五……” 程端五愣了片刻,陆应钦的温柔呓语在耳畔响彻:“端五,端五……”他急切地唤着她的名字,甚至轻柔的吻在她耳廓。这湿润的一吻让她有如醍醐灌顶,她猛得要推开他,不想他抱得那样紧,她怎么都挣不开。 陆应钦的呼吸带着酒气,都吹佛进她脖颈之间,有些酥麻,他嗫嚅着说:“别推我,求你。” 这是他第一次说“求她”,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端五,我知道你恨我,可我没办法。我不能没有你,只要你留下来,恨我也没关系,我认了……” 他低声说着,每一字一句都发自内心。他身上酒气重,可他人却无比清醒。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他胆战心惊小心翼翼,甚至,他都在害怕程端五的回应…… “端五……端五……别离开好不好?只要你答应我,我就不让人监视你,我不威胁你,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不好?好不好?” 酒精是个好东西,它给了陆应钦拉下脸面的勇气。他把自己摆在最低的位置和程端五说话,他几乎把自己逼上绝路。他又一次把心掏出来了。他明明知道可能被践踏,可他就是期待会有奇迹。 “端五……”他摸索着她逐渐消瘦的面颊,每一秒都是心痛。 “放我走。”听完了他的一切表白,程端五沉默片刻,只轻轻吐出这三个字。也许,麻木才是这么多年程端五唯一学到的智慧吧。 陆应钦满脸苦笑:“你连骗我一下……都不肯么?” 程端五轻轻吸了一口气,还是面无表情:“我们放过彼此吧,何必自欺欺人,发生了那么多事,叫我还怎么和你在一起?陆应钦,我们就是对方的伤口,谁要一直把伤口带在身上让自己疼?” 陆应钦脚下不稳,手颤颤地放开了她,喃喃说着:“这就是结局?你就连骗我都不肯?程端五,你就这么狠心?” 他声音逐渐低哑,也逐渐清醒。只听程端五坚定地回答:“是。” 只一个字,却像一把剑倏地刺中他的心脏。他苦笑着鼓掌,“好!很好!程端五你好样的!我放你走!放你走!”他嘴里竟是苦涩,喝的那些酒好像一下又都回到嘴里了,又苦又涩,他言不由衷地说要放她走,末了,只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缓缓说着:“端午过后,我给你过完最后一个生日,从此以后,天涯永不相见。” “一言为定。” “……是。” ****** 有时候程端五回想起陆应钦的时候,也会短暂地想起一些略带温度的回忆。属于很多年前的回忆,那时候她还是个内心柔软的小女孩。 陆应钦在她心里就像一片连绵的峡谷,她嘶声竭力地对着他剖白着心迹,诉说着她对他的那些深爱,可他连回音都吝啬给予她。 时间是个好东西,它能淡化恨意冲破束缚;时间也是个坏东西,它能毁坏一切纯真,摧毁仅有的信念。 之后程端五再也没有见过陆应钦,偶尔有他的消息也是通过报纸和网络。 他们约定的时间很快就来了。她的生日,一年一度的端午节。 前一晚他打来电话,两人对着电话一言不发整整十分钟,像是一场无声的角力,谁先说话谁就输了一样。最后是她忍不住了问他:“有事吗?” 他的声音粗哑,像是宿醉,良久才答:“我就提醒你一下,明天端午节。” “我知道。我们的约定我没有忘。” “……”沉默又开始蔓延。最后是陆应钦挂了电话。他的叹息声被电波拉长。程端五怔了一下。他竟是连一句“再见”都吝啬。 生日的一早,她没有刻意准备什么。只当最后的煎熬。过去了就自由了。 清早整理好衣装就出门了。陆应钦派了司机来接她。 只是当她上车才发现司机竟是俞东。她倒也没多在意,只顺口问了一句:“怎么是你来接?” 俞东没有回头,“怎么,不希望看到我?” 程端五笑了笑:“怎么会?” “听说你今天过后就会离开?” 程端五楞了下,点了点头:“是。” 俞东冷嗤一声:“难怪陆应钦变那德行。” 程端五不想与他多讨论这样的话题,连忙提及其他:“你不是说要带着乐乐去国外吗?怎么没去?” “国外?”俞东依旧没有回头,几乎冷言冷语的说:“带谁?乐乐?” 程端五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俞东,你怎么了?” 俞东没有再回答她,只是猛地一踩油门。程端五因为惯性猛得往后一靠,背脊被撞得生疼。她难受地揉了揉自己被撞痛的背,“俞东,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焦急地一抬头。窗外的风景让她震惊。俞东不是带着她进入城中,而是开上了高速,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前进着。程端五终于发现事情不对劲,双手紧紧地抓住门把手,大声地质问:“俞东!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 48、第四十八章 程端五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就被俞东一挥手射过来的麻醉针击中。麻醉药物让她瞬间感觉到全身无力,眼前彻底黑下去…… 程端五再次醒来时被困在一间又黑又脏废弃的地下仓库。她被反手缚绑在一张凳子上。而坐在她旁边的,是一脸平静的俞东。见她醒来,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有一瞬间,他的神情是极其复杂的。 “端五,你要知道,我一点都不想伤害你。”俞东的语气沉稳却又带着点淡淡的哀伤。 程端五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全身被缚绑她觉得又酸又疼,动弹不得的感觉很是难受。俞东绑得很紧,程端五挣了半天才意识到:这不是逃脱游戏。俞东是真的绑架了她。 程端五看着俞东那张线条柔和的脸,他是天生的笑嘴,即使不说话嘴角也有上扬的弧度,那么亲切又温暖的一个人,他是怎么了?程端五没有急着挣扎,她犹豫了片刻问道:“俞东,你到底怎么了?”地下仓库阴暗的环境让人不寒而栗,但她知道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她必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试探性地问:“你把我绑在这里干什么?” 俞东沉默了一会儿才冷冷地说:“端五,你要知道,这辈子我最不想伤害的就是你。只要你好好配合,我会放了你,如果你不配合我,那么你知道后果的。”他身边赫然放着一把枪。程端五识得,这是一把新式左轮。 她深吸一口气,“你要我配合你做什么?” “杀了陆应钦。”俞东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但是他一字一顿说出陆应钦的名字却让人莫名产生恐惧感。 程端五黑眸一凛,心里咯噔一跳,“为什么?” 俞东手上青筋暴起,猛的锤了一下绑着她的椅子靠背,力道大的让程端五整个人都跟着剧烈的震了一下。他阴鸷的视线与程端五四目相投,寒凛的眸子里透出浓烈的怒意,薄唇紧抿,“要怪就怪他做人太狠,把人逼上绝路。” 程端五知道此刻不适合做任何忤逆的行为,俞东现在看上去濒临暴怒的临界点,此刻她再点任何一点火都能让他燃烧起来。她必须引导他镇定,不然也许连她也会陷入危险。她开始试图从旁的话题唤醒他:“你要杀了他?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么?你这么做,乐乐怎么办?” “乐乐?!”俞东冷冷嗤笑,眼中充斥着可怖的血丝,程端五看着他脸上逐渐狰狞的表情,下巴上青黑的胡渣让他看上去不羁又颓丧。这是她所熟知的俞东不会有的样子。 “你不说我真是忘了!我他妈就该把那孽种带过来!让他们父女俩死在一起!” “什么?”程端五蹙眉:“什么父女俩?什么?” “陆应钦他妈的王八蛋!禽兽!他那种人凭什么活着?凭什么?”俞东情绪越来越失控,他猛得从凳子上跳起来,一把抄起身侧的手/枪,熟练地上膛。机械的咔嚓声让程端五的心狂躁地跳动起来。程端五不得不闭嘴不再问也不再刺激他,以图平息他的情绪。她双手被缚在身后,只能紧紧地抓着椅背,让自己保持镇定。 几分钟后,俞东的表情终于恢复正常。他一手握着枪一手从口袋中掏出手机。程端五一抬头才发现,他手上拿的是自己的手机。他嘀嘀嘀地按了几个键递到她耳边,吩咐道:“跟他说话。叫他来郧西路的仓库。” 程端五盯着俞东,表情还是一脸不可置信。耳边是电话里的忙音,嘟嘟嘟嘟响个不停,不一会儿就听见温柔的女声提示,被转入留言信箱。俞东离她极近,自然也听见了,对着地上啐了一口。挂断了电话。 不得不说。程端五竟觉得松了一口气。转而对俞东说:“你要拿我威胁他?”程端五面色一怔,随即紧了紧手心:“你怎么会想到拿我威胁他?他根本就不会来!你真的高估了我在他心里的位置!” 俞东意味深长地看了程端五一眼,声音恢复初时的低沉:“我们试试不就知道了?”他冷冷地笑着,微微抖动的肩膀让程端五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浑身发毛。 “你……”程端五一时气愤,却也不知能说什么,只得劝诫:“俞东,你听我说,可能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你别冲动好吗!这不像我认识的俞东了。” “你认识的俞东是什么样子?绿帽子戴一顶,给人养五年的女儿一无所知还想带着女儿出国?”俞东勾唇冷笑:“程端五,你一定被见过像我这么窝囊的男人吧!” “俞东,听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搞清楚再说。前不久不是还好好的吗?你不是要带着乐乐出国吗?你们在一起五年难道完全没有重量吗?怎么叫别人的女儿了呢?到底是发生什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俞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抓住程端五话里的重要字眼重复了一遍:“误会?”他冷哼一声:“明月的亲笔遗书,是误会?她为了陆应钦生下孽种!还为了陆应钦自杀!我他妈彻头彻尾就是个傻子!绿帽子戴了不说还替人养野种!” “不可能。”程端五还是不相信:“乐乐长得那么像你。你从哪里找的遗书?会不会是搞错了?” “像我?我以前二百五才觉得像我。现在越看越像陆应钦,弄了半天是他的女儿。”俞东失控一般大笑,自嘲地自语道:“难怪他会又接受我回去做事了,难怪他不停给我分红,怕他的女儿没饭吃是吧?我说要出国他还派人联系了一切!哈哈哈!要不是我要离开收拾明月的遗物,我是不是要当一辈子的傻子?你知道明月把遗书藏在哪么?她把遗书藏在自己的大衣里,她料定了我不会烧她的遗物。料定了,她一切都料定了!她选好了时间要给我难堪,她就是等着我搬家,等着我收拾东西!” “俞东,你冷静一点!” “你叫我怎么冷静?!陆应钦他凭什么?他把我的一切都拿走了,我不能让他好过,我要让他生不如死,我要让他比我更痛苦!”他歇斯底里的表情十分可怖,他灼灼地瞪着程端五,几乎警告地说:“你最好配合我,如果不配合,那你就跟陆应钦陪葬!”他伸手擒住程端五的下颚,强迫她抬头看他:“你不是恨透了他么?你不是也要离开他么?难道你不想让他快点死?端五,听我的话,我不会伤害你,只要你听我的话。” “俞东……” “够了!”俞东猛得斥了程端五一句:“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说着,又重拨了刚才的电话。俞东开了扬声器。这次电话很快就接通了。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点电波的杂音,听着沙沙的像风吹树叶的声音。 电话那端一无所知的陆应钦刚一接通就是一通教训:“程端五?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去哪里了?我给你打那么多电话你为什么不接?你知不知道我到处打电话找你快找疯了?!” 程端五急着挣扎了一下,可她被绑得太紧完全动不了。她不敢发出声音。她不能任由俞东把他引到这里来。 俞东手握着电话,轻轻地笑了笑,最后对着说:“陆总,找端五吗?她和我在一起呢!” 电话里的陆应钦一听是男人的声音,立刻转了语调:“俞东?你带她去哪了?叫她接电话。” 俞东轻轻的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好像不能啊,她被绑起来了,你要和她说话吗?” 陆应钦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声音顿时拔高了好几度:“你把她带到哪去了?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什么都不干。我就想和你见一面。” “你要见我绑她做什么?俞东,你几时变成拿女人作筹码的人了?你让她说话,我要听她说话。” “少废话!我让你来就来!”他把手机举到程端五嘴边,命令她:“说话!” 程端五死死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只是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俞东。 俞东倒也不着急,他极有技巧地在程端五锁骨处一掐,程端五顿时忍受不住疼痛丝丝抽气,浅浅呻/吟出声。电话那端的陆应钦一听到程端五的声音立刻慌了,忙嚷着:“端五?端五?你说话啊端五,你还好吗?怎么样了?他有没有伤害你?” 俞东没有等到程端五说话就移开了手机,对着电话威胁:“告诉你,三个小时内到郧西路19号仓库来,你一个人来!只要多带一个,我的枪就在她脑袋多开一朵花!” “你听着俞东,我会一个人来。你不要伤害她,你敢动她一根毫发你知道后果!我……” 程端五一听陆应钦竟然真的答应一个人来,一时也慌了,不顾自己被缚绑用力要起身往前冲,口里大嚷着:“陆应钦你别来!这是个圈套!” “啪、”俞东用枪柄猛得击在程端五的右臂上。她整个人带着椅子向左边倒去,发出巨大的碰撞声。她身上更是如同要散了一般疼。 电话里的陆应钦不明所以听见一声巨响瞬时就急了,再开口,每一句话都能听出他声音里的颤抖和紧张:“端五?端五!你怎么样了?” 陆应钦的声音消失在脏乱的仓库里。俞东已经挂断了电话,他把手机一转,塞入口袋,随即将手中的枪扣入自己腰间。两步走到摔倒的程端五面前。他以俯视的角度看着程端五。摔在地上的程端五半边脸都埋在泥垢里,模样狼狈。可她瞪着俞东的目光却依旧锐利异常,几乎要在他身上剜个洞。 俞东对她敌意的目光丝毫不为所动。甚至,他难能和颜悦色地对她一笑,随即蹲下身将程端五扶了起来,温柔地拍掉了她身上的部分泥垢。 他握着程端五瘦削的肩胛,一字一顿地说:“端五,我最近常常在想,如果那时候你喜欢的是我而不是陆应钦,你选的是我而不是陆应钦。现在也许一切都不一样。” 他拂上程端五的面颊,指端在她脸颊上停留,缱绻留恋。半晌,他轻轻地一笑,目光却瞬间阴冷下去,凛冽如风,“不要怪我程端五。要怪就怪你没眼光选错了男人,要怪就怪你到现在还不知醒不配合我,程端五,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选的……” ***** 程端五目不转睛地盯着已然陌生的俞东,“俞东,你究竟懂不懂我为什么不想让他来?”她渐渐平静了一些,但还是难掩激动:“你这么做,是陷我于不义。他来了,一切起因都变成我了。我不是你,我没有那么多仇恨,我只想一个人离开而已,为什么你要把我牵扯进来?为什么你和他的问题不能自己解决?” 俞东沉默了一会儿,复杂地看着程端五,缓缓说道:“到这一步,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程端五忿忿斥骂:“他不会来!就算来我也不会让你拿我威胁他!” “这由不得你。”俞东自腰间抽出枪,用枪柄抵着程端五的脸,威胁般道:“你可以不配合我,那么就注定要吃苦头。” “这就是你对我说的爱?这就是你对我说的喜欢?你说你喜欢我多年,就是如此来表达?” 俞东被戳到痛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少跟我提爱,少跟我提喜欢,我给过你机会,我说过会带你走,我说过就算拿命也跟你在一起。是你,是你先背弃我。你说救我?端五,离开我没有救了我,没有!你根本就是还放不下陆应钦那禽兽!一切都是借口!借口!” 这些话,俞东情绪激动脱口而出,让程端五一时也怔楞住。她竟然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这么久她从来没有想过俞东对于她的选择会有什么想法。她一直都在依照自己的本能做选择。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做得对不对。 如今经俞东一提醒她才幡然醒悟。是啊,如果一切打乱,她重新选择,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她还爱陆应钦吗?她这颗千疮百孔的心,还知道什么是爱吗? 她撇过头去,冷冷地把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不会来,就算来我也不会让你拿我威胁他!” 俞东讽刺地一笑:“他到底会不会来,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大约半小时后,程端五听见仓库大门外的声响。心里顿时咯噔一跳。俞东也听见了声响,他诡异一笑。过来解开缚绑住程端五的绳子,不无得意地说:“你瞧,他不是来了么?” 他一只手整个箍住程端五的脖颈。程端五因为窒息难受,双手紧紧地扯着俞东的臂膀,但她的力量和俞东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她因为窒息开始头晕目眩,再加上麻醉针的副作用到现在都还全身虚软。 俞东右手的枪死死抵在程端五的太阳穴上,金属冰凉的触感让程端五不敢轻举妄动。 她脖颈被箍得紧紧的,一直咳嗽想吐,“你要勒死……我吗……俞东?” 俞东没有放松,身体紧绷地箍着她:“没办法,陆应钦身手比我狠,我不能冒险,必须让你完全控制在我手上,寸步不离,不然我可没有胜算。” 程端五气极:“你这个样子……真难看!” “用不着你来管!”俞东不再理会程端五。专心致志地盯着仓库大门。 锈蚀的铁质大门被人推得晃动得嘎吱直响,门外传来陆应钦慌张的声音,“端五?端五你在不在里面?” “哐当——”陆应钦开始撞门,“俞东!开门!” 俞东谨慎地喊了一声:“你一个人进来,现在程端五在我手上!只要我发现不是你一个我立刻让她陪葬!”说着,冲着地上开了一枪。 “砰”地一声,水泥地面上积蓄的污泥被打飞,地上顿时留下一个深深的弹孔。 门外的陆应钦顿时慌了,“我是一个人,你不要伤害她。” 俞东迅速一拉套筒,上膛的枪又回到程端五的太阳穴上,他对着门口说:“门旁边有个暗道,你一个人爬进来。” 两分钟后,程端五眼见着高大的陆应钦从狭窄的暗道里爬了进来。他身上还穿着西装,蹭得一身都是泥。此情此景让程端五不由皱起眉头。 “双手举到头顶!我告诉你陆应钦别想旁的心思。现在她在我手上,你乱动一下,我可不保证我的枪不会乱动。” 陆应钦慢慢举起了双手,“不要伤害她,你放了她,有什么问题我们自己解决。” 俞东不理会陆应钦,继续说着:“把上衣脱了,你带来的武器都拿出来。” 陆应钦闻言开始脱上衣,他稍有一个动作滞缓,俞东箍着程端五脖子上的手就更紧一分,程端五已经几乎无法呼吸了。难受得呻/吟出声来。陆应钦一见,马上加快了动作,把别在衣服内侧的枪小心地放在地上。 “你别伤害她。”他赤/裸着上身,举起双手,“我现在什么都没了,我们谈谈好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要这么做?” “没什么好谈的。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俞东指了指地上陆应钦带来的枪,“我叫你来只想告诉你一件事。拿你的命,换程端五的命。枪在地上,你现在自杀,我肯定放了程端五。” “我凭什么相信你?” “那你没有选择了,我在这里埋了炸药。引线就系在刚才你推开的暗道门上,引线已经被夹断。半小时内就会爆炸。我们一个都跑不了!”俞东扭曲地笑着,对陆应钦说:“情圣陆应钦,怎么样,这个选择难么?她死还是你死?” 陆应钦紧皱着眉头。他看了程端五一眼。此刻她因为俞东失控的力气几乎要窒息,整张脸已经憋得青紫,表情十分痛苦。 他复杂地看了一眼程端五,又看了一眼俞东,最后一咬牙回答:“好,我答应你。” 他考虑了不到十秒的回答让俞东和程端五都有些意外。尤其是程端五,她死死地扯住俞东的手,用尽全力冲着陆应钦吼,声音声嘶力竭破碎不堪:“陆应钦……你疯了……你快滚……我不用你拿命来换……” 陆应钦和俞东都没有再理会程端五。程端五气力不足,怎么都挣不开,她想咬俞东,却无奈被自己的下巴挡住,她急得嘴唇都咬破了也动不了俞东分毫,只能无力地喊着:“陆应钦……你快走……” 俞东笑:“爽快!”他点了点地上的枪:“你现在可以捡起来了,等你死了,我自然会带着程端五离开!” 陆应钦神情复杂地看了俞东一眼,喉间哽了一下才说:“我死之前,有几句想和端五说,我说完就动手,可以吗?” 俞东一听立刻警惕了起来,箍住程端五后退了一步,枪口已经用力地嵌进了程端五的肉里,“告诉你陆应钦,少给我拖延时间耍花招!大不了我们一起被炸死!” “我不耍花招,我就说几句。”他还是高举着双手,表情已经趋于平静。眼中只剩无垠的了然。 “谅你也不敢!有什么快说!” “我衣服里有件东西是要给她的。”他缓缓蹲下身,从地上被脱下的上衣贴身口袋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本子,轻轻地搁在地上。 他的声音温柔平静得像无风的湖水,听不出任何的紧张,“端五。” 他轻轻地唤了程端五的名字。程端五忍着百般难受看向他。 只听他有条不紊地说:“端五,这是你的高中毕业证。前天我去替你拿了,我答应过会陪你一起去拿的,是我食言了,对不起。” “毕业证里夹着机票,是去马尔代夫的,你以前不是说高中毕业旅行要我跟你一块去么?对不起,是我食言。” “上次跟你说的,都是真的。端五,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我是真的想要和你重新开始。回到最开始,回到你最爱我的时候,从那时候开始。我等着你高中毕业,等着你大学毕业,然后结婚,养一个长得像你的女儿。” “端五,下辈子别爱上我这样的人,我,不值得……” “……” 程端五整个人震撼到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空间都似乎扭曲了。没有被绑架,没有炸药,没有枪…… 她好像看到了十七岁的程端五。 她吃着冰激凌像个孩子一样靠着陆应钦,“应钦,还有半年我就要毕业了。等我高考完了,你陪我去拿毕业证好不好?” 陆应钦看也没看她,嫌恶地挪了挪位置,敷衍地回答:“嗯。” 可是傻傻的程端五还是笑得开心极了,一下子跳起来,兴奋地说:“等我毕业了,咱们一块去马尔代夫,我爸说马尔代夫的海拔只有一米,指不定就要沉没了呢!得赶紧去玩儿!” 陆应钦还是敷衍地回答:“嗯。” 那时候她是多么的傻。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之后的事,只是傻傻地规划着行程,规划着一切和陆应钦有关的蓝图。 马尔代夫还没有沉没,可她的人生却沉没了。 眼前的陆应钦把毕业证往前推了推,温柔地笑:“端五,生日快乐。别怪我,别怪我说得太迟。” “……” 这是他的“临终遗言”吗?他死之前……只想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吗? 这不像他啊?一点都不像啊! 程端五觉得一瞬间被她努力压制的一切回忆都如潮水一般骤然奔涌而来,将她淹没,击溃。 脑海里是一个一个凌乱而破碎的画面。像电影里的镜头一个个纷至沓来…… “……” “这是一把转轮手/枪,英文叫‘revolver’。” “你说,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端五,不要怕我。从今天起,当作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一家三口,好不好?” “端五,我爱你。” “端五,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听着俞东!我会一个人来!你不要伤害她!” “端五。这是你的高中毕业证。前天我去替你拿了。我答应过会陪你一起去拿的,是我食言了,对不起。” “上次跟你说的,都是真的。端五,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我是真的想要和你重新开始。回到最开始,回到你最爱我的时候,从那时候开始。我等着你高中毕业,等着你大学毕业,然后结婚,养一个长得像你的女儿。” “端五,下辈子别爱上我这样的人,我,不值得……” “端五,生日快乐。” …… 陆应钦说过得话一句一句都涌上了她的脑海。好的坏的,全都涌了上来。那一瞬间她觉得大脑里竟然被塞满了。那些沉重的回忆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那些百转千折的时光压迫着她的泪腺,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她蓦然看着陆应钦的动作,像慢镜头一般在她眼前播放。 陆应钦的手触到了地上的枪,陆应钦缓缓地站起来了,陆应钦推动套筒,咔嚓一声□□上膛了,陆应钦缓缓将枪举到了自己太阳穴旁…… 程端五恨,程端五恨极了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么一刻,她竟然那么那么舍不得他。 她心里深埋已久,被她可以压制已久的那些尘封的感情突然排山倒海地向她袭来。 她恨,她最最恨的,是她自己,是她死性不改的一颗心。 陆应钦扳机还没扣动。 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程端五的手猛得一抬,她瘦削修长的手指附上了俞东紧绷的手…… 她的动作太快了。快到……谁也没看清楚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嘭”地一声枪响,划破了这破旧仓库里的一切平静。 仿佛万籁俱寂,一切的悸动都停止,一切的恩怨都停止,一切的一切,都停止了。 “端五——”两个男人撕心裂肺地喊声同时响起,可是程端五觉得那声音悠远又绵长,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她全身虚软,倏地向地上瘫倒,躯体摔在地上竟然一点都不疼了,她终于解脱了……终于……解脱了……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斑斑驳驳的,她什么都看不见。仿佛有一道黑影向她冲过来,但她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不见…… “陆应钦……”程端五呢喃,声音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她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说不出口那句埋在她心底最深处话。 陆应钦,我爱你。 她还没是没能说出来。 眼前漆黑了,她看见爸爸,哥哥和冬天来接她了。 她笑了,幸福而解脱地笑。她走上前去,跟上自己最亲密的亲人,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陆应钦,我爱你。 她最终还是把这句话和她的生命一起埋葬…… *********** “……” “俞东的案子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了。但他什么罪都认我们实在没办法。”电话里的关义口气颇有些无奈。 “乐乐那孩子,真的不是俞东的么?明月到底是谁?我不记得有过这个女人。” “老板你没有记错。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只见过明月一次,当时你错把她当成程端五,还喊了‘程端五’三个字。后来你意识到自己认错了,还道歉了。仅此一次。” “那她为什么在遗书上写乐乐是我的孩子?” “那您也许要去问问死去的明月。dna鉴定结果那孩子是俞东的。” “……” “你真的要替俞东求情吗?” “是,是我欠了俞东的。” “手续明天大概就能办妥。”交代完一切工作的关义顿了一会儿,问了一句他私人的问题:“端五最近,好些了吗?” 陆应钦叹了一口气:“老样子。” 一切都只是一个局,俞东没有想要伤害程端五,也没有炸药,他只是想要逼得陆应钦自杀。在那千钧一发的一刻,陆应钦还没按下扳机就听见程端五握着俞东的手扣下了扳机。 她杀了自己,把一切都终结了。她用这样的方式,救了他。 如果不是俞东当时手抖了一下,打偏了,如果子弹真的穿过她的太阳穴,也许……她就真的没了…… 可是那次重大事故还是给她留下了遗憾…… 陆应钦挂断了电话,推门进入最近的房间。房里的女人一见陆应钦就笑眯眯地走过来拥抱他。 “陆应钦,你为什么又叹气?你以前对我真的很不好么?” “是。” “我们真的结婚了么?” “是。我们有结婚证。” 程端五摸摸脑袋:“为什么我会中枪?” “你是为了救我。” “那我以前是不是很爱你?” “是。” “我很爱你,那你为什么还对我不好?” “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 “你以前很爱我,可是我对你不好。” “没关系的陆应钦,只要你以后对我好就行了,反正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 陆应钦看着程端五那张纯粹的脸庞,歉疚不已,他自诩爱她,却最终还是没有她爱他多。她失去了全部的记忆,最终还是原谅了他。 躺在他怀里的程端五双眼清澈地望着他,一脸满足。 陆应钦遗憾地叹息,而程端五却笑了。 记得或者忘记,有人穷尽毕生去纠结这个问题,有人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程端五不懂哲学、心理学、佛学,她只是想要让自己过得轻松一点,所以她不想再去计较过往的一切。 她的忘记来自她本心的决定。是的,这样的幸福很愚蠢,但总归是幸福了。 她太累了,所以,她是那么急切地想要得到幸福…… 49、第四十九章 俞东被抓走以后,程端五经常到明月父亲的家里看乐乐。他一个人带着乐乐,程端五经常去给他帮帮忙。乐乐是个孩子,对于爸爸的离开,她闹过一阵,但她太喜欢程端五,在程端五的安抚下,一直努力乖乖的。乐乐一直认为程端五就是她的妈妈,程端五和明月长得那么相像,稚龄的孩子无法分辨。 每次程端五离开,她总是问程端五:“妈妈,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看着乐乐,程端五心里难受,如果一切都不曾发生,如果一切真的能回去。那能拯救多少人啊? 程端五拿了俞东的钥匙去了一趟俞东家里。家里的家居摆设都被俞东砸得七零八落。 在狼藉废墟中,程端五小心翼翼地整理着。 俞东的房间里满地都是女士的衣饰,春夏秋冬,凌乱地扔了一地,程端五可以想象俞东看到遗书的时候,气愤之下砸光东西,歇斯底里的场面。 俞东在感情上并不是如意的人,想要的没有得到,得到的不是真正想要的。 在那段婚姻里,俞东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他把明月当做替代品,所以他才能不在乎明月的“出轨”,不在乎明月说“爱”陆应钦。 他唯一在乎的是乐乐,他把乐乐当做他的命。明月深知他的软肋,所以在死之前,做了这样的事。 程端五在整理完明月的遗物之后,发现了俞东说的那件大衣,右边口袋已经空空了,想必那里曾经放着俞东看过的那封遗书。 但俞东不知道的是,这件大衣的左边口袋里,也有一封遗书。 明月是个心思细腻,也异常决绝的女子。 临死之前,她写下了两封遗书,一封放在大衣的左边口袋,一封放在右边口袋。两封信写着截然不同的内容。起初她只是写着想让俞东添添堵吧,却不想引起了那样严重的后果。这是明月的报复,也是无法阻止的命运。 程端五展开了俞东没有发现的那封书信,女子娟秀的小字跃然纸上,她写着: 我把这封信放在了左边口袋,我是个左撇子,想必你不会记得,你从来不记得我的事。我知道你总是通过我在看别人。在你身边,我时时刻刻都觉得惶恐,我惶恐你一觉醒来就不要我了。我只想这么愚蠢地和你在一起,只想相信你对我的好都是真的,你爱我照顾我只是因为我是我。 可是我还是不可以,我的愚蠢表现在我对你的爱太纯粹了。纯粹到我越来越不能忍受你看着我的时候,其实是在看别人。 你那么爱乐乐,你说乐乐真漂亮,长得真像我。 到底是像我,还是像她呢? 我不想知道她是谁,可是你为什么不藏好呢? 你从来不让我碰你的钱包,只是因为钱包里有她的照片吗? 你终究是不爱我啊,不管我说我爱上陆应钦,还是说我已经出轨。你都说会原谅我。俞东,真的爱一个女人,怎么会这么轻描淡写地原谅她的背叛呢? 你记得吗?你和我求婚的时候,你说你对我一见钟情,这一生只想和我一起生活,背叛全世界也没关系。你说这辈子只会敬我,爱我。 你说,你此生都不会对我说谎话。 可是俞东,你说你爱我这句话,到底是多大的谎?让我赔了我的一生,赔了我的一颗心。 俞东,我爱你,可是我也恨你。 我走了,我再也想因为你不爱我惶恐度日。 俞东,你的爱,我不稀罕了。来生我希望不会再遇见你。 明月绝笔 口袋里有两张照片,一张是明月的,一张是程端五的,程端五看着这两张照片,十足微妙。她们俩长得确实相似,可是眼神却又完全不像。 程端五正准备把信折回去,就看见信纸的背面,明月写着: 你知道我到底是谁吗? 心酸至极的一句话。她说不爱俞东了,说恨他,说不稀罕他了,可是她到死还在纠结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一句话已经把她那些嘴硬的“恨”全然推翻。程端五可以想象她动笔的时候,心里是怀揣着怎样博大深厚的情感。这样的女子,俞东怎么会仅凭一封信就否决了一切呢? 她把真正的绝笔书,放在了习惯使用的左边口袋。临死她还想试一试,俞东究竟记不记得她用口袋的习惯。 可是俞东究竟还是不记得,他拿出右边的书信,愤怒地看完,做出了无法弥补的错事。 被爱是一种奢侈的幸福,就像程端五爱着陆应钦,就像俞东爱着程端五,就像明月爱着俞东。 人永远不会懂得珍惜眼前的幸福,所以俞东不懂得放弃“求不得”的所谓“真爱”。 明月那封信是后来程端五带给正在看守所的俞东看的。俞东看完以后多次在看守所自残,后来又被及时救回来。 之后他便完全放弃了替自己辩护,一副一辈子不想出去的姿态。 他想要赎罪,可是那个他歉疚的人,永远也看不到他的赎罪了。 这,大概才是真正最狠的报复吧。 关于这一切,程端五并没有告诉陆应钦。 现在的程端五和陆应钦有许多许多秘密,多到数不清。 她分不清对陆应钦究竟是什么感情。她也不想去分清了。也许是爱吧,可这爱终究不如最初那么纯粹了。 过去的程端五,已经随着那些过去一起被埋葬了。 这一年的清明又下雨了。也许老天是真的可以感知到人们的悲伤吧。 雨丝淅淅沥沥的,让春枝萌发的四月微微有些冷。程端五只穿了一件素色毛衫,风从领口往里灌,她从脖颈到胸前都起了鸡皮疙瘩。 和程端五一起来扫墓的陆应钦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百感交集。人真的是奇怪的动物。程家人活着的时候,他恨不得他们都死光才好。 可是他们真的都死了,看着程端五变成现在这样,他又希望他们要是能都活过来就好了。 原来不管是怎样的恨意,都会随着生命结束而变得无足轻重。如果他早些明白这些道理。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陆应钦轻轻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程端五。秀美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眼睛直直地盯着墓碑上的照片,什么都不说,也没有哭。 陆应钦多次咨询医生程端五能不能恢复记忆,医生不能给他明确的答复。 看着程端五面对墓碑上的照片连眼泪都不流的样子,他有些纠结。他不想她回到过去以泪洗面的样子,可是看着她连自己最亲的亲人都不记得,他又觉得这样对待她真的太过残忍。 程端五白皙的手触着湿润的大理石墓碑,半晌回过头来,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真奇怪,我一滴眼泪都流不出。” 陆应钦看她这样觉得心疼,走过去拥抱程端五,雨落在肩膀上洇出水痕,陆应钦总觉得这雨像程端五的眼泪一样,沉默寂静,却又连绵不绝。他轻抚着她的背脊说:“你只是不记得过去的一切了,没有那些记忆,所以也感觉不到痛。” 程端五没有说话,任由陆应钦抱着。 他说:“不记得也好,也不会痛苦。” 程端五没有动,她将头埋在陆应钦怀中,良久才幽幽地说:“真的不记得才不会痛苦。” 一句话触到陆应钦的神经。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句话听上去有些奇怪,有些意味深长。 陆应钦愣了一会,在那话语中察觉到一丝异样,他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程端五抬眸,对他微微一笑:“陆应钦,其实我是个记性很好的人。” 像被雷击中一样,陆应钦脑海中闪过许多许多画面,像悬疑的电视剧,一个关键被解开,从前那些若有似无的证据突然都串了起来。他抓着程端五的肩膀,双手在颤抖,身体在颤抖,心脏也在颤抖。 “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了?” 程端五轻轻推开了陆应钦,向外走了几步,她转过身去,背对着陆应钦,陆应钦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直觉她此刻正看着远处花树摇曳。 良久,程端五淡淡地问:“陆应钦,你希望我记得还是不记得呢?” 陆应钦愣了一下,被她这个问题问住了。他希望她记得什么呢?如果她记得过去对他的爱,也会记得他对她的那些伤害。 他什么都说不出,只是突然上前去,自背后拥住了程端五。 程端五因为他突然的靠近身子僵了一下,良久,她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陆应钦知道,她哭了。 这是她经历了那些事以后,第一次这样哭。他不说话,他不想打扰她。 程端五声音哽咽,竟是那样的悲伤:“陆应钦,怎么办呢?我已经来不及从头爱你了。” 许久,陆应钦拥紧了她,一瞬间的时间,好像拥堵在心里的一切都突然消失了,他再也没有那些疑窦复杂的思绪,也没有那些柔肠百结的怅然,他释然而平淡地说对程端五说: “没关系,这次,轮到我从头来爱你。” …… 某位名人结婚时曾写下这样的文字: 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觉得生命慎始。但得而不待,时不再来。生命无关途中际遇,兀自向前,终于明白,幸福不在终点。幸福就是此生此路。请珍视每一寸光阴,珍视每一个共同渡过的人,相信相伴就是一种珍贵。 有时候我们追究着答案,却忽视了追逐这一路的风景。 程端五和陆应钦来路充满泥泞,未来的路也不能保证一路晴朗,唯一可知的,是风雨来临时,能握紧彼此的手,这样便好,一生足矣。 ——正文完—— 番外【如果这样遇见你】 天又要黑了,我已经许久不曾出门了。每次出去都是去诊所。医生说我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了。每次多给我开很多助眠的药。殊不知这些药可能可以让我死去,却无法让我睡着。 因为我有必须清醒着才能面对的人。 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我为什么会嫁给俞东。也许是因为爱吧。应该是爱,我到底有多爱他,才会把自己折磨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呢?我真的不知道。 认识俞东是很离奇的经历,像众多言情小说写得一样,有点搞笑又有点浪漫。也许,我正是愚蠢在相信所有的美好开端,都是为了得到一个美好的结果吧? 彼时我还在读大学,而俞东已经在社会上混了许多年。不同于一般的痞子,他看起来稳重善良,个子很高,但并不是那种一眼帅哥,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让人忍不住想要欺负。 我第一次遇见他,他正和一帮年轻小伙子在学校的超市门口说话。其余三个男生都在抽烟,只有他没有抽,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我喜欢不抽烟的男人,但是那时候不是因为喜欢他才多看一眼,我看他只是因为他一见到我就双眼发直,死死地盯着我。我讨厌男人这样肆无忌惮的目光,所以毫不犹豫地死死瞪了他一眼。 之后就像一般的剧情一样,他不知道是怎么脸皮那么厚,找人打听到我的电话,然后就开始没脸没皮的追求。 可他真的没什么天分,也有点傻。每天他忙完事就已经凌晨一两点,他还不知死活地打电话和我“诉衷肠”。我每每被他气得吐血,他都一脸无辜地说:“兄弟都和我说,女孩喜欢经常打电话关心她的男人。” 我气坏了,忍不住骂他:“白天打电话叫关心,半夜三更打电话那是骚扰!” 俞东愣了愣,笑了笑说:“那我骚扰你这么久,你能不能接受我算了?” 我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有病啊?你喜欢我什么,我改还不行吗?” 俞东说:“我喜欢你长得漂亮,你能改吗?”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虚荣心那么重,他这么一说我就心软了,骂了句神经病就挂了。 心里却是甜丝丝的。 后来俞东再也没有在深更半夜给我打电话。因为我终于答应做他女朋友了。他在我们寝室里完全是二十四孝男友。任我呼喝,风里来雨里去。有时候看着他冒着恶劣天气给我送吃的送用的,我都会忍不住在心里想。 难道这个男人真的是上辈子欠了我,这辈子才会对我这么好? 我在什么都没有了解清楚的时候就嫁给了他。 因为我怀孕了。 那时候我还没有从学校毕业。回想我们的第一次。对我来说,也是永世都不会忘记的经历。 俞东在那样的圈子生活,却是个出了个名的老实人。诚恳实在,男女关系单纯,从来没有谈过女朋友。是个“老处男”。 那是一个圣诞节。他带着我在步行街上逛,我看了一眼时间,十二点过了,寝室我肯定回不去了。俞东搓着我凉飕飕的手说:“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外面冷。” 我被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气到了,白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傻,我这么晚还在外面,你就不知道把我往你家里拐吗?” 俞东听我这么说,双眼一亮:“你愿意啊?” 我撇过头去,双耳发热,“不愿意,那你送我回家好了。” 俞木头在关键时刻倒也不笨。马上抱紧了我说:“好嘞,今晚就背媳妇回去洞房了。” 然后他当真把我背了起来。 那天雪越下越大,可是他背我走了很远很远。 我看着棱角分明的雪花落在他头顶,然后我恶意地对着雪花呵气,雪花溶化后变成水汽,濡湿了他的头发。 他凉得一抖,然后我抱紧了他的脖子。忍不住说:“俞东,你会一辈子对我这么好吗?” 俞东笑了:“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啊?” 那天我们过了极其混乱的一夜。我们都不懂男女之事,只是凭着本能执行。事后他珍惜地抱着我,对我说:“明月,感谢你把这么珍贵的东西给了我。” 我羞赧地背对着他,嘴硬地说:“我想想不能让它放馊了,所以就给你算了。” 俞东抱着我一直笑,我们头靠着头规划了很多很多蓝图。 那时候我以为我拥有全世界最大的幸福。 那天我并没有告诉俞东。我给他的,最珍贵的不是我的第一次,而是我的心。 我嫁给他的时候大学还没有毕业。我爸知道我们的事以后坚决地把我赶出了家门。 他不能接受一个这么不要脸的女儿。他一辈子都过着中规中矩的生活,不能理解我们爱情里的“惊世骇俗”。 我知道怀孕的时候,也想过把孩子打掉。可是我看着俞东那张温柔的脸,却怎么都不忍心。 我是那么那么爱他,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放弃。他喜欢这个孩子,我就会为他实现。 我怀孕以后,他脱离了原先的圈子。上岸是艰难的事,起初的日子我们过得极其艰难。可他为了我和女儿,把一切都忍了下来。 那时候是真的幸福,幸福到几年后,我都不敢相信,那一切是假的。 我第一次知道他的真实心意,是有一次他去沿海城市谈完生意回来,高高兴兴地送了我一副耳钉。 他那时的表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对我说:“明月,我看到这副耳钉,忍不住就给买了,你戴肯定好看。和你之前过生日那次戴的差不多。” 我接过装着耳钉的精致盒子。没有撩开披散的头发。我不想告诉他,我其实没有耳洞。 之后他每次只要出差,都会给我买耳钉。我就像疯了一样,一副一副攒着耳钉。却怎么都不愿意去打耳洞。 俞东在每年端午节的时候给我过生日。每一年都如此,到最后,我都要问我自己,我到底是哪一天生日?也许是我记错了? 一切答案揭穿,是在我的女儿乐乐生日的时候。 那天他喝了许多许多酒,吐了满身满地,我要为他擦身,所以给他脱了外套。 他的钱包从口袋里滑出,对折式的钱包正好展开了。然后我看见了他钱包夹着的照片。 那是一个和我长得十分相像的女孩。可那不是我。看照片的颜色,怕是有些年头的照片了。 像是一部侦探剧。我这个不称职的侦探仅凭肤浅的证据就解开了谜团。 俞东爱我,只是因为我长得像那个女孩。 不是一见钟情,没有没来由的爱,没有无底线的包容。一切都只是因为, 我是一个替身。替代着那个不能和他在一起的女孩。 我不想去揭穿一切,我想像鸵鸟一样继续生活下去。可我终究还是不可以。我是那么爱他,爱到失去自我。 我越来越嫉妒,我开始找茬,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我都看不顺眼。我想我的姿态一定很难看。可他还是忍耐着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对我好。他越是如此我越是难受。我最终还是崩溃了。像个疯子一样,和他大吵大闹,我说:“俞东,我要和你离婚了,我不爱你了,我恨死你了。” 俞东像哄乐乐一样抱着我,他说:“明月你乖,你只是产后抑郁了,现在很多人得这个病,你别放弃,我也不放弃。” 也许真的是病了吧。我开始看病,医生给我开各种安眠药和抗抑郁的药,剂量不大,我越吃越抗药。 我后来得知了那个女孩的名字,也同时得知了她和别的男人的故事。 在别人荡气回肠的故事里,俞东是坚定深情的男配角。而我,是误闯了别人故事的炮灰。 挫骨扬灰,齑粉不剩。 我越来越严重的时候,开始写日记。记录每天鸡毛蒜皮的事,记录和俞东又怎么吵架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的存在。 我和俞东吵闹,我说我出轨了,我说我爱别人了,我故意说出那个让他难堪的名字,他却只是笑着包容我。 我终于绝望,终于明白,他可以为我做一切,唯一做不到的,是爱上我。 这个结果让我怎么接受?我不能接受,真的不能。 后来我变得越来越健忘,也变得越来越蠢钝,可是我却始终忘记对俞东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爱和恨。 我总是想杀了他,每天夜里,他睡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总是这么想。我在枕头下面藏着我的眉刀,很利的眉刀。 就着月光,我看着全然不知的俞东平稳的呼吸着。我的手触在他的动脉之上。我想,如果我狠狠一刀下去,也许他就死了吧? 可是最终,我只是想想而已。我没办法杀他,我太爱他了。如果他死了,我只能一个人在这个没有他的世界里生活。太难受了。那感觉光是想象就生不如死。 所以我最后选择杀了我自己。 我烧光了我的日记,我的照片,以及和俞东的结婚证书。 我以为这样我就能真的离开他的。 我写了两封信,分别装在我衣服的口袋里。我想,等他看到那封信,至少能气气他,他那么爱乐乐,我就要让他不好过。 可我最后还是没出息的,我最后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他,问问他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虽然这个答案我早已知道。 爱有时候真是奇妙的东西。有的人爱了一个又一个,每一次都是真的。有的人只会认真一次,一生只会爱一个。 我时常希望俞东是前者。希望俞东也会爱上我。 可是我也知道,如果俞东是后者,我便不会爱他了。 我在信里写着,俞东,来生希望不会遇见你。 其实这不是我的心里话。 来生我还想遇到他,还希望他会对我这么好。 神啊,如果真的有来生,可不可以让我早一些遇见他? 在他爱上别人之前,遇见他。 【番外:如果时间可以重来】 近来一部热播的电视剧成为街头巷尾的饭后话题。 和张乔一起吃晚饭,张乔一直意难平地在评论电视剧中的男女主角。 “编剧真是让人难受,怎么能这么写故事呢?” 程端五微笑着喝茶,问她:“那你期待什么样的故事呢?” 张乔纯真地看着程端五,开始认真地思索,然后说:“我希望啊,男女主角相爱,没有算计,没有物质,在一起就结婚,然后生活一辈子。” 程端五点了点头,“真是个不错的想法。平淡就是幸福。” 张乔挠挠头:“哎,我这辈子是没有希望了。如果时间重来,我一定好好学习。如果我考上了大学,也许就不会过着现在这样勉强的生活了。” 程端五没有说话。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多么美好的字眼。 如果时间重来,她能回到过去自由自在的日子,程天达在,程洛鸣在,他们像呵护小公主一样把她捧在手掌心。她爱上陆应钦,陆应钦也爱她,然后毕业他们就结婚。养育像冬天那么乖的孩子。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美好。让她连只是想一想就想发笑。 她笑不是因为期待,只是因为觉得这想法荒谬。 时间不会重来,失去的也不会重来,可是生活仍然在继续。时间是残忍的,让我们不得不和过去告别,不管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 张乔见程端五不说话,眨了眨眼睛,问:“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程端五摇了摇头。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我只是想到夏天放学了,该去接她了。” 张乔微笑:“陆先生已经给我打电话了,让我和你一起去逛街,他去接孩子了。” 程端五沉默了一会儿。张乔见她不说话,又说:“陆先生也算有心了。这么多年了。” 程端五点头:“是,是有心了。” 这么多年从来不会提及过去的事,时时刻刻都是个体贴的丈夫,温柔的爸爸。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女儿。 “时间不会重来。”张乔说:“所以我们必须向前看,因为前面还有很远。” 程端五低着头,眼泪润湿了眼眶。她觉得难受,她想对张乔说点什么,可是最终她什么都说不出。 “端五。”张乔温和地叫她,然后用眼神指了指她的背后。 程端五下意识回头看去。餐厅的橱窗外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那样相似的两张脸孔,一同对她微笑。她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陆应钦说的话。 “我是真的想要和你重新开始。回到最开始,回到你最爱我的时候,从那时候开始。我等着你高中毕业,等着你大学毕业,然后结婚,养一个长得像你的女儿。” 他坚定不移地为她也为他自己,实现着这样美丽的蓝图。而她一直固执地装作视而不见。 她把全部地精力和爱都倾注在女儿身上。与他做着同床异梦的夫妻。 她没有离开他,可她的漠视还是时时让他难受,他却从来不曾抱怨。 他总是对她说:“每天我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确认你还在不在,只要你还在,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就还有意义。” 不是不感动,只是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这一刻,程端五傻傻地站着,就在那么一瞬间,仿佛万物都失却了颜色,,她眼中最明丽的色彩,便是她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两个人。 她的丈夫,她的女儿,都在对她挥着手,用那样简单温和地表情。小天使夏天的嘴巴一张一合,虽然听不见,但程端五知道孩子是在喊她。 一切都没有那么难,一切都没有她想象得那么覆水难收,只一瞬间,她像是突然得到了无穷的勇气,也像是突然丢掉了背负许久的报复,她突然站了起来,认真地对张乔说:“张乔,这一次,我想去看看前面到底还有多远。”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