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夫小哑妻》 001、多养几天拉出去卖 温婉坐在拐枣树下择豆角。 屋里,继母周氏和她娘吴氏小声说着话。 吴氏道:“你那个继女翻过年就十六了吧?” 周氏盘腿坐在炕上,手里做着针线活,听到她娘的话,掀了掀眼皮,嗯一声。 吴氏见周氏这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心里不免为女儿着急,“怎么着,到现在都还没人上门说亲?” 周氏摇摇头,“没呢!” “你咋就不知道急呢?”吴氏的声音加重了些。 周氏拿眼睛瞥了下窗外,确定温婉听不到母女俩的谈话,这才放低声音:“急啥,她留在家才好呢,屋前屋后一把抓,我这个当继母的倒落得清闲,她要是走了,家里这么多活儿,谁来干?牛羊牲口,难不成还指望着我一个人去操心?” 吴氏拍了拍大腿,一脸的不赞同,“哎呦我的亲闺女诶,你可不能只顾着眼前,也该想想顺子了。” 温顺,是温婉继弟的名字。 周氏听了这话,用嘴咬线头的动作一顿,看向吴氏,“娘你啥意思?” 吴氏想到这阵子自家村里的事儿,不免眼红,“你还记得我们村那个穷酸秀才吧?” “是不是考了几年没考上举人,被大财主亲自上门退婚的那个?” “可不是咋的,你说前几年吧,他拍着胸脯跟镇上的宁大财主保证一定中,中了就把人姑娘娶进门。 结果临到头让他给考崩了,宁大财主他闺女从小姑娘等到大姑娘,能不恼火吗?宁大财主也是个有脾气的,二话不说就上门把亲给退了。 那秀才成了我们村的大笑话,今年又去省城试了一回,结果你猜怎么着?” 周氏瞪大了眼,“该不会是中了吧?” 吴氏语气里泛着酸,“昨儿个刚摆的席面,你爹还去吃了顿酒,听他说,镇上来了几位富商给举人老爷送礼呢!堆了半个堂屋,好家伙,全都是贵重的。” 周氏听得起劲,“中了举人老爷还能有这好处?” “要不咋叫穷酸秀才举人老爷呢?中了举,那可是有机会去县衙当官的,谁不上赶着讨好,尤其是那些个做生意的,贼精着呢,这会儿先去套个近乎拉拢关系,以后总有求到人的地方。”吴氏看向自家女儿,“要我说,你就该送顺子去读书,没准儿将来也能给你考个功名回来,到时候成了举人娘,能给人挂田收好处,你还愁吃愁穿?” 在大楚朝,举人名下的田能免四百亩的地税,十八户的徭役。 因此谁要是中了举,十里八村的人都会上赶着来,求着把自己家的田挂到举人名下减税,不亲的也攀亲求免徭役。 挂上几年,举人就算当不了官,那也是吃穿不愁的大财主了。 周氏心里虽羡慕,却是撇撇嘴,“说得好听,我们家哪有那闲钱供他读书花用,一年二两银子的束脩,我养一年到头的猪,卖了也才值二两,要都花在他身上,家里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吴氏想到什么,瞥了一眼外面安静坐着的温婉,小声说:“你要钱还不好办?把婉娘嫁出去,到时候收一笔彩礼钱,够顺子读几年书的了。” 见周氏犹豫,吴氏乘机添了把火,说婉娘一个幼年丧母的哑巴,三锤砸不出个响屁来,能有人家要就算不错了,哪轮得着你挑三拣四的? 又说他们村的王瘸子去年死了老婆,家里水田不少,他一个人忙活不过来,全给租出去了,如今靠着收租吃饭,王瘸子至今没续弦,那是人家看上婉娘了,已经放了话,只要婉娘肯嫁过去伺候他,彩礼好说,给二亩水田,再添五两现银。 周氏一听,顿时心痒。 王瘸子家那几亩水田地段不错,是高产田,单买都要五两银子一亩,若是给了二亩水田,再加五两银子,那算下来可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了。 …… 吴氏临走前,周氏特地去菜园子里给她摘了些黄瓜茄子。 把王瘸子看上婉娘的消息传到,又给女儿上了眼药,吴氏挎着菜篮子,心满意足,出堂屋走到温婉身旁的时候,停了下脚步,声音透着长辈的慈爱,“婉娘,择豆角呢?” 温婉抬头,对上吴氏笑眯眯的眼神,她点点头。 吴氏蹲下来,拍了拍温婉的手背,“好丫头,模样可真够俊的,将来定能嫁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 吴氏的手碰到温婉手背的时候,温婉心里突然涌现出一股强烈的预感,她预感到自己会被个瘸了一条腿的男人给折磨致死。 对于自己预感异于常人这件事,从三岁那年高烧被烧坏了嗓子开始,温婉就已经习惯了,不会说话以后,但凡要碰上事儿,她都能提前预感到并小心地避开。 五岁那年秋收挖土豆,她预感到自己去了会被蛇咬,就装病在家躲了一天,晚上温父回来告诉她,他们挖土豆的时候田里窜出条蛇来,被他用锄头打死了。 八岁的时候,隔壁的荷花约她去放牛,她预感到自己会把牛弄丢,回来要挨打,就找借口跟着温父下了田,周氏去放的牛,晚上哭天抹泪的回来说牛丢了。 前年一个万里无云的夏天,她预感到晚上自己的睡房屋顶会被暴雨冲垮,淋了雨的她会病倒起烧,于是趁着白天,请温父帮忙加固了一下房顶的瓦片,当天夜里果然下了一场暴雨,她缩在被子里,暗暗庆幸。 以前那些预感虽说都不好,但从未危及过性命。 然而这一次,竟然是预感到自己快要死了。 温婉虽然不会说话,可她不傻。 吴氏才刚碰了她她就有预感,可见这事儿与吴氏有关。 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温婉把择好的豆角端到水井边去洗。 因为开不了口,倒也不用顾虑失不失礼的。 吴氏瞥了一眼这个闷丫头,心里冷嗤:再多养你几天,到时候拉出去卖个好价钱! …… 温顺不知道哪儿野去了,玩得一身泥,傍晚和温父前后脚进的门。 饭桌上,温顺一个劲地嚷嚷着要去读书。 白天他在小胖家,看到小胖爹给小胖炖肉,说那是给读书人补脑子的。 见读书有肉吃,温顺哪还坐得住?嚷得更大声。 温父不同意,说没钱。 温顺不干,一气之下跑了出去,失足跌落河里,找回来的时候只剩半条命,又起了烧,说梦话都在念叨着要读书。 周氏心疼得直掉泪。 温父见儿子这样,再硬的心肠也软了下来,松口:“既然他要读,那就送他去村学,大不了我把牛牵出去卖了。” 周氏不同意,“卖了牛,来年春耕的时候咋办?” 温父道:“去他大伯家借就是了,他们家有两头牛,使唤得开。” 周氏见温父铁了心要卖牛给温顺读书,心里发慌,趁着温父出门,她叫来温婉帮着照看温顺,说有点事回娘家。 周氏见到老娘吴氏的时候,水都来不及喝一口,着急忙慌地说:“娘,顺子他爹要卖牛给顺子读书,你快想想办法让王瘸子找媒人上门提亲吧,否则要真卖了牛,我们家那日子真就没法儿过了。” 吴氏拍拍女儿的手背,宽慰她,“别慌,王瘸子既然已经放了话,那肯定是要娶婉娘的,你先回去等消息,我这就去王瘸子家走一趟。” …… 温父要牵牛去卖的这天,人还没出去,邻村的媒婆就上门了,笑得见牙不见眼,跟温父打过招呼之后,直接挑明来意,还特地强调了只要温婉肯嫁,王瘸子就给二亩水田五两银子做彩礼。 周氏在灶屋里熬粥给大病初愈的儿子喝,听到媒婆的话,边往围兜上擦手边走出来,问媒婆,“你说的这个人靠谱不?” 媒婆拍胸脯保证,“你们要不信,出去打听打听,王瘸子除了左腿不方便走路有些瘸之外,还有哪不好的?他那老婆是没命享福,要不然也轮不着你们家婉娘。” 这话不好听,温父正准备回绝,就听媒婆又道:“等过了年,你们家婉娘就十六了,像她这个年纪的姑娘,要是再耽搁一两年,只有人家挑你的份儿。再说,王瘸子要田有田要房有房的,婉娘嫁过去就能过上现成的好日子,你们还有啥不放心的,要真错过了这个村儿,将来你上哪找那店去?” 温父沉默,牵着牛的手松了松。 午饭时分,温婉从山上拣柴回来,刚放下背篓喘了口气,温父就过来了,把早上媒婆来说的事跟她讲了一遍。 温父叹息,“本来想着你生母去得早,再多留你两年的,可是爹怕把你的年龄拖大了将来挑不到好人家。” 温婉抿着唇,捏紧手指。 倘若王瘸子是个好的,她没准就点头答应了,可她预感到自己会被那个男人磋磨致死,怎么可能还傻乎乎地嫁过去? 温婉没点头,也没摇头,心里琢磨着怎么摆脱这桩婚事。 温父见她没反应,小声唤:“婉娘?” 温婉抬头,冲温父打了个手语,意思是自己还要再考虑考虑。 002、霉运罩顶的天才宋三郎 夜里。 温婉翻来覆去没睡着,她想了很久,觉得搅黄自己跟王瘸子这桩亲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提前找个人嫁了。 可是,嫁给谁呢? 温婉今年十五岁,隔壁小她一岁的荷花都已经许了人家,她却至今无人问津。 温婉心里清楚,不是自己长得不够好,而是没有人家愿意要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做媳妇。 可即便如此,温婉还是没放弃心里从小到大的那个愿望——她想嫁个读书人。 这年头,读书才能有出路,考了功名,才有机会走出大山,去城里见世面,过上好日子。 …… 眼瞅着五两银子二亩水田就要到手,周氏这两日心情大好,每次见着温婉的时候,脸上都笑眯眯的。 温婉瞧着周氏,想起自己的预感是那日吴氏碰她的时候突然生出来的。 王瘸子跟吴氏是同村人,他能这么快就找媒人上温家门说亲,想必少不了吴氏的功劳。 周氏又是吴氏的闺女,在其中肯定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否则那天才听说要卖牛,她急吼吼地跑回娘家去做什么? 看来,这对母女是协商好迫不及待要把她嫁出去收彩礼抵那头牛的钱给温顺读书了。 “婉娘,这是我昨儿个刚从镇上买回来的布料,你抓紧时间纳好底子做两双鞋出来,免得临到头了还一样不是一样的,瞎着急。” 周氏递来鞋样线头和一块黑色布料,鞋样尺寸挺大,一看就是男人的脚,给谁做不言而喻。 见周氏一脸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温婉心道,果然如此。 她接下布料,却没动手,随便扔在床头就去灶屋烙了两张糖饼,然后背着背篓出去了。 温婉没去田里,径直去了村学。 上河村与下河村只此一家私塾,开蒙的孩子都被送到这儿来。 她站在私塾外,仰着头。 窗户开得有些高,温婉够不着,熟练地把背篓拖过来垫在脚下,双手扶着墙,水润的双眼瞥向土窗内,里面支了七八张桌子,配着条凳,孩子们一人一张书桌,盯着书本,正跟着严夫子摇头晃脑地念千字文。 坐在最后面的孩子把线装书翻开竖起来挡住严夫子的视线,脑袋一点一点的,明显在打瞌睡。 这个孩子,温婉很熟,他是上河村人,叫宋元宝,每天一到上课就蔫头耷脑,夫子一喊下学,数他最活蹦乱跳。 知道温婉隔三差五就来私塾外偷听,宋元宝下学后会把自己的课本给她看,前提是要吃她亲手烙的糖饼。 上河村与下河村加起来几百口人,能看懂温婉手语的不多,宋元宝是其中之一,这得多亏了她的糖饼。 不过宋元宝课本上的那些字,温婉基本看不懂。 她这样偷听已经有两年多,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每样都能熟练地背下来,就是字认的不多。 因为夫子是手把手教孩子们写的,她在外面很难看清楚,偶尔才能学得一两个字。 当下夫子念完千字文,正在教距离土窗最近的一个孩子写字。 温婉记住了笔画,刚准备跳下背篓找根树枝在地上默写巩固一下加深记忆,就听到后面传来男人的说话声,“你在这儿做什么?” 这声音很平静,醇厚内敛,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却让温婉莫名心虚。 她一个不稳,身子往后栽,心中暗叫不好。 然而并没有想象中的跌倒受伤。 男人一双劲瘦修长的大手先一步托住她的肩,顺势将她扶正。 温婉小脸透红,感谢的话说不出口,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只局促地弯下腰用袖子擦着被自己踩过的背篓。 男人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小姑娘身上。 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粗布衣裳,擦背篓的时候,微微低着头,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 十五岁的小脸,细嫩干净,从侧面看,那双眼睛水汪汪,漂亮得不像话。 然而从袖中探出的双手却布满了茧子,瘦得见骨不见肉。 明显是双操劳手。 温婉重新把背篓背回背上,寻思着该给人道个谢,就是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懂她的手语。 她偏过头,见对方是个穿青色长衫的男人,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长得十分俊美,身上有着文人的书卷气质,却不显羸弱,他身形高大挺拔,沉稳儒雅,一双眼睛深不见底,立在那儿的时候,如同立了尊佛,让温婉有种被长辈抓小辫子的无措感。 温婉正纠结着要怎么跟男人解释自己偷听夫子上课的事儿。 正巧到了下学时辰,里面的孩子们欢呼着往外跑。 温婉见到一颗圆溜溜的大脑袋从自己眼前闪过,很快扑到了男人怀里,嘴里兴奋地喊着,“爹,你怎么来了?” 喊人的是上课只管打瞌睡下课爬树摸鸟蛋的虎娃宋元宝。 被喊的是上河村宋家三郎,宋巍。 温婉没见过宋巍,不过听宋元宝这么一喊,她很快就想起来这男人是谁了——上河村的宋三郎。 这位宋三郎,他是个天才,三岁断字,五岁识文,十岁能上手自己写,熟读四书五经,通晓诗词歌赋。 然而这样一个天才,他到今年二十七岁都没考上功名,别说秀才,童生都没有。 原因是他命中带煞,霉运罩顶,从小到大衰事不断,以至前程受阻。 小时候在私塾开蒙,下学后一群孩子调皮,要去骑路边的鹅。 结果骑鹅那几个没事,旁观的宋三郎被鹅伸着脖子跑过来叨了一口破了皮,因为没及时用药,伤口发炎起烧,险些弄没半条小命。 十岁那年,宋三郎参加第一场县试,半路上下了一场冰雹,别人停下来躲,他怕耽误时间没躲,到考场才知道因为天气,考试延后一天,结果他当天晚上就病了,第二日没考成。 之后的十年,不管他怎么小心避让,仍旧但凡出门必倒霉,要么被流氓错打,要么被混混误伤,平地上走个路都能无故跌倒崴到脚,更别提下场考试。 七年前好不容易顺当一回,前脚刚踏进考场,就被人告知送他去考试的兄嫂被劫匪杀了。 这件事,温婉也是听她爹说的,从那以后,宋三郎就再也没有去考过试,一直以亲爹的身份照顾兄嫂留下的儿子宋元宝。 宋元宝今年七岁,他亲生爹娘不在的时候,他只有几个月大,还不会认人,据说会开口那年,张嘴就对着宋三郎喊了声“爹”,宋三郎没否认,宋家人便没挑破这层关系。 宋巍摸着宋元宝的圆脑袋,嗓音低缓,“今日又没认真听讲?” 宋元宝乌溜溜的眼睛一转,当即否认,“才没有!” 一边说一边从斜挎的书袋里把课本掏出来扔给温婉,“我不认真听讲,怎么给她上课?” 宋巍眼底染上笑意,“你还给人上课?” “对啊!”知道温婉不会说话,他爹肯定看不懂她的手语,宋元宝甩锅甩得很顺手,“都学两年多了,才认得几个字,我要是不教她,她早晚得把自己给笨死。” 温婉:“……”是谁吃了糖饼不干活的? 003、那就找个他喜欢的 宋巍是来接宋元宝下学回家的。 父子俩走在前面,温婉捧着宋元宝的课本跟在后头,眼睛瞄着上面一排排陌生的字,想把刚才在私塾外记下的那个找出来。 耳边时不时地能听到父子俩的对话。 七岁大的孩子,嘴巴里总有问不完的为什么,男人并没有因此露出不耐的神色,回答儿子的声音始终如一,听来平和又稳重。 日头偏西,打斜了三个人落在田埂上的影子。 到上河村与下河村的分叉口,宋元宝转头,对温婉伸出手。 温婉愣了一下,没立时反应过来。 宋元宝提醒她,“书给看了,糖饼呢?” 温婉闻言,把课本还给宋元宝,她已经找到了自己今日学来的那个字并且记下。 宋元宝把课本放回书袋,温婉背篓里的糖饼也拿出来了。 打开布包,一如既往的是两个。 宋元宝迫不及待地伸出小爪子捞走一个。 原本以往是她和宋元宝一人一个,去不远处的大槐树下边吃边学。 今日有了刚刚私塾前那尴尬的一幕,温婉到现在还心虚,想了想,把最后一个糖饼递给了宋巍。 宋元宝啃了一口饼,嘴巴里含糊不清,“这不会说话的闷丫头笨是笨了点,不过烙饼的手艺不错,爹你尝尝。” 温婉:“……” 宋巍没接,回头不忘教育儿子,“你就是这么帮助人的?” 宋元宝低头嚼着糖饼,用脚轻轻踢石子。 “还有,你该喊她一声姐姐。”过了会儿,宋巍又开口。 宋元宝已经啃完饼,互抠着手指,没吭声。 明日私塾旬休,照例,宋元宝今日不教温婉念书,到了明日,温婉除了烙糖饼之外,还得再带上一大包热乎乎的煮毛豆,贪吃又狡猾的小家伙才肯开尊口教她。 从岔路口分道扬镳,宋元宝跟着当爹的回了上河村宋家。 进门就见宋婆子拎着杆秤,称上挂着块肉,嘴里大骂,“好啊,刘三豁子这个挨千刀的,一个不留神他就给我短秤,足足少了一两,不成,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得提着称去找他算账,今儿非让他给我补二两回来不可。” 刘三豁子是上河村的屠夫,因为豁了颗门牙而得名。 宋芳淘米煮上,把淘箩洗干净,擦了擦手从灶屋走出来,“哎呀娘,我说你消停会儿吧,不就一两称的事儿,你还白拿了人家一根猪大肠呢!他短你一两,刚好补里头了。” 宋芳是宋父宋母两口子的老来女,比宋巍这个三哥足足小了一轮,与温婉同年,刚满十五。 宋婆子哼了声,“我隔三差五就买他家肉,送我根猪大肠咋了,又不是什么值钱货,他要连这都舍不得,我以后不去光顾,他那生意得塌半边天。” “……”宋芳忍不住嘀咕,“有你这么买肉的吗?上回让人送块猪肝,上上回让人送个猪心,再不值钱那也是钱,您要是再去光顾,刘三豁子家那生意才真真要塌了半边天。” 宋元宝蹲在一旁,剥着从地里顺来的蚕豆,“奶你是不是出门忘看黄历了?” 宋婆子闻言,一拍脑门,“可不正是!难怪我今儿个这么倒霉。” 宋婆子迷信,迷到了骨子里的那种,出门赶个集去村里割块肉串个门都得提前看黄历。 听到宋元宝的声音,宋婆子才发现大孙子已经下学。 “元宝回来了?”宋婆子把肉扔给宋芳,仔细往围兜上擦了擦手,过来要抱孙子。 不怪她宝贝,大郎夫妇去得早,只留下这么根独苗,二郎家接连生仨都是丫头片子,三郎又还没成家,暂时指望不上。 宋元宝在这个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七岁的个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宋元宝已经习惯被他奶心肝肉地疼着,由她抱坐在凳子上。 “你爹呢,咋没见着人?”宋婆子搂着宝贝孙子,扫视了一圈院里,没看到宋巍。 “回屋了。”宋元宝剥完蚕豆,把壳往地上一撒,很快引来几只鸡争相啄食。 宋婆子闻言,没去打扰。 宋巍这几年虽然没去学塾,却也没下地干活,他平日里帮县城最大的书铺抄书,偶尔给人做批注。 宋巍的才学在整个平江县都是有名气的,他对四书五经理解独到,批注可遇不可求,所以有批注的书价钱略高,每个月最少能挣五两银子,自己存了些,平时没少给宋婆子。 宋老爹是木匠,谁家要打家具都找他,没事儿就帮着下田干活,偶尔出去打打猎拿去镇上换钱。 上下河村几十户人家里头,数宋家条件最殷实,别人家住茅草屋泥瓦房,他们家的青砖瓦房气派又宽敞,宋婆子三天两头去照顾刘三豁子的生意,可见是不缺那点肉钱,土里刨食的人家,只有眼巴巴羡慕的份儿。 宋二郎夫妇早几年和老人闹了不愉快,已经分家出去,跟这边隔了堵墙,晚饭在自家屋里吃,没过来。 晚饭后,宋婆子在灶屋里收拾碗筷,宋巍进去烧水,准备给儿子洗澡。 宋婆子趁机道:“三郎,不是我这当娘的说你,年后就二十八的人了,咋还不想想婚事?” 宋巍拿着木瓢往锅里添水的动作一顿,“我天生倒霉命,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说出去哪个姑娘敢嫁?” 又补了一句,“再说,就算真有姑娘愿意嫁,元宝也不一定喜欢。” 在宋元宝的认知里,他生母早亡,宋巍要是成亲,等同于续弦。 宋巍这个当爹的,自然要照顾儿子的感受。 “那就找个他喜欢的。”宋婆子说:“你总不能为了他打一辈子光棍。” 元宝喜欢的? 宋巍想到了什么,心绪微动。 —— 温婉起了个大早,烙了糖饼煮了毛豆,还细心地用瓦罐装了水,刚背上背篓准备出门,一股强烈不安的预感猝不及防地就出现。 她预感到,宋三郎今日会和宋元宝一起去村口的大槐树下等她,之后被王瘸子撞到,王瘸子把他俩当成奸/夫/淫/妇,对宋三郎大打出手。 温婉:“……” 真不知道是宋三郎的霉运罩上了她,还是她带累了宋三郎。 温婉想了想,决定不去了,放下背篓把包好的糖饼和毛豆拿出来,自己坐在屋里吃。 “喂,吃独食是要变傻子的!” 土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宋元宝打开,一颗圆溜溜的脑袋探进来。 昨天虽然没吭声,但还是把他爹的话听进去了,没敢再管温婉叫“闷丫头”,却也不喊姐姐,直接来个“喂”。 温婉把手里的毛豆放桌上,望着他。 宋元宝知道她想问什么,嘿嘿两声,“我是翻墙进来的,反正你们家也没人。” 温父下田,周氏娘家亲戚办满月宴,一早就带着温顺去吃酒了,温家这会儿除了温婉,还真没别人。 晃神间,宋元宝已经从窗口爬了进来,顺手抓了一把桌上的毛豆,边剥边说:“我刚才带了我爹去大槐树下,想让他教你,结果你没去,怎么,不想学字啦?” 004、看好戏使小坏 温婉没办法跟宋元宝解释自己去不成的原因。 小家伙坐了好半天,最后往兜里揣了把毛豆,不忘捞个饼子,然后拽着温婉往外走。 温婉想着,都这会儿了,王瘸子就算会经过大槐树下,也早该走远。 宽了宽心,温婉跟在宋元宝身后,朝村口方向去。 刚走到拐角处,就见前头不远处有个穿着粗布棉衣邋里邋遢的男人,走路一颠一颠的。 哪怕背对着二人,温婉也能从那走路的姿势猜出来几分。 “那不是周家村的王瘸子吗?”宋元宝一双眼睛滴溜溜在王瘸子的背上打转。 温婉怕被那人听见,忙一把捂住宋元宝的嘴,顺势将他拖到草垛子后面躲着。 宋元宝摘掉温婉的手,探出小脑袋去看,然后告诉温婉,“王瘸子被刘寡妇拉进去了。” 温婉不信,小心地伸着脖子往外一瞧,果然见王瘸子被人半拖半拽,还掉了只鞋在门外,不多会儿,一只手伸出来,把鞋拿走,那是只女人的手,手的主人是谁,显而易见。 温婉:“……”难怪预感嫁过去会被折磨,王瘸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心思一转,拉着宋元宝的小手就往刘寡妇家的院墙边跑。 看好戏使小坏这种事,宋元宝最拿手,他大步往前奔。 最后变成了宋元宝拉着温婉去看戏。 —— 王瘸子今日喝了点酒,原本是按捺不住想提前来看看他那如花似玉的未婚妻温婉的,谁料刚走到刘寡妇家门外,就被刘寡妇使了大力拖拽进去。 看清楚拽自己的人是刘寡妇,王瘸子顿时吓得酒醒大半,一把甩开刘寡妇,“干啥玩意儿呢你?大白天的你把我往屋里拉,被人看见咋办?” 刘寡妇指着他就劈头盖脸一顿骂:“你个没良心挨千刀的,那天晚上在被窝里还说等过了年娶我进门,回头你就找媒人去温家说亲,要娶个哑巴,合着你是为了爬我的炕才说那些好听话来哄我的?” 王瘸子怕她那大嗓门一会儿把村里人招来,忙伸手搂住刘寡妇的腰,顺势掐了一把,好声好气地连哄带骗,“心肝儿这话咋说的,我买她,那是准备给你当丫头使唤呢!” 刘寡妇斜瞅着他,“我都听人说了,你准备给二亩水田五两银子做彩礼,哪家丫头这么值钱的?” 王瘸子搂住刘寡妇,往她脸上香了一口。 刘寡妇被男人三两下弄得来了劲儿,半推半就,娇嗔道:“猴急啥,又不是不给你,先去屋里,否则一会儿让人瞧见了。” 等王瘸子和刘寡妇进屋,搬了石头垫脚的温婉和宋元宝二人才敢从院墙外抬起脑袋。 刚才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全听到了。 “王瘸子真不是个东西。”宋元宝趴在墙头总结,“这种人可不能嫁,否则你嫁过去得吃一辈子的哑亏。” 温婉没听他叨叨,她摸了摸身上,发现自己忘了带火折子。 “你在找啥?”宋元宝发现她不对劲。 温婉打了个手语。 宋元宝很快从自己兜里摸了个火折子递给她。 温婉接过,又继续打手语,意思是一会儿她把墙角这堆干稻草点燃,让他四处大喊着火了。 宋元宝看懂,笑得蔫坏蔫坏的,明显举双手赞成温婉整人的这种行为。 准备好以后,温婉打开火折子轻轻一吹,立刻起了火焰,她往下一扔,刚好扔在稻草堆上。 干枯的稻草马上着火起浓烟。 两人齐齐跳下垫脚石。 宋元宝扯着嗓子大喊,“着火啦,快来救火啊!” 这个时辰大多数村民已经从田里回来准备吃午饭,一听到声音,纷纷往外跑。 温婉和宋元宝已经躲了起来。 村民们只看到刘寡妇家院子里冒着浓烟,忙提桶打水要往里冲。 正在办事儿的王瘸子和刘寡妇闻到了火烟味,吓得齐齐一哆嗦,王瘸子扔下刘寡妇,边提裤子边往外跑,这才刚出屋,刘寡妇家院门就被前来救火的村民们撞开。 还在系裤腰带的王瘸子:“……” 衣衫不整跟着跑出来的刘寡妇:“……” 提着水桶的众村民:“……!” —— 乡下地方巴掌大,有点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就能传得人尽皆知。 晚饭时分,周氏已经带着温顺从娘家回来。 饭桌上,众人心思各异。 温父正在琢磨怎么告诉女儿王瘸子德行败坏,毕竟与寡居多年的妇人勾搭在一块儿不是什么光彩的,自家闺女还没出门子,不能让她知道那么腌臜的事儿。 周氏不吭声,想着能瞒一天是一天,她不想到嘴的肥肉就这么飞了。 温顺吸溜一口汤泡饭,看向温婉的眼神轻蔑又嚣张,“小哑巴,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自家瘸子未婚夫爬了刘寡妇的炕?” 温父脸一沉,呵斥,“谁教你说的?” 温顺被唬得一愣一愣的,随后不服气地吼回去:“本来就是,我又没说错,村里人都在传,还说那个王瘸子第二条腿都被咱村的人给打瘸了,跛着回去的。” “吃饱了就滚出去!”温父气得胸口起伏。 周氏怕温父再动怒,忙拉着温顺出去,到门边的时候不忘回头看了温婉一眼。 温婉抬起目光回望着周氏,她的平静反而让周氏的某些心思无处遁形。 周氏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寻思着得尽快想办法把这损失补回来才行。 那对母子回屋后,温父搁下碗筷,对着女儿叹气,“前几日媒婆上门来说的那事儿,你别往心上去,王瘸子不是个好的,爹不会真把你嫁过去遭罪。” 温婉点点头,心里有些小窃喜。 —— 刘寡妇偷人的事曝光,她没脸出门,在家躲了几天。 这日趁着河边没人端着衣服来洗。 没多会儿,温婉也来了,手中端了盆衣裳,身后跟着条小尾巴,是宋元宝,他下学后没事干,来找温婉,温婉要洗衣裳,他说要来河边玩水。 见温婉蹲坐在自己上游撸撸袖子准备洗,刘寡妇端上自己的盆,挪到温婉上游去,一边捶打一边指着旁边撵不走的鸡大骂,“果然是只闷头鸡,三棍打不出个响屁来,活该没人要!” 宋元宝蹲在温婉旁边嗑瓜子,“温婉,刘寡妇拐着弯骂你。” 温婉比划了手势,宋元宝帮她转达意思,“刘婶子家院里的母鸡有人要,叫得又欢,全村人都听见了。” 刘寡妇脸一黑,“哪里来的小王八羔子,再敢胡说八道,老娘撕了你的嘴!” 温婉把衣裳放回盆里,站起身。 刘寡妇以为她被自己震慑住要走,心里沾沾自喜。 宋元宝叉着腰,满脸嫌弃地呸一声,把温婉的意思转达过来,“咱们去上游,省得什么脏的臭的都洗下来传染人。” 刘寡妇气得一个倒仰。 005、你娶我,我旺夫 温婉和王瘸子的婚事告吹,周氏急得不得了,寻着机会又回了趟娘家找吴婆子打商量。 “也怪王瘸子那个王八蛋不争气,这眼瞅着就要娶个如花似玉的新媳妇儿进门了,他还跑去偷腥。”提起王瘸子,吴氏气不打一处来,啐道:“你说他找谁不好,瘸着一条腿大老远跑去你们村找个臭大街的脏货,还被那么多人当场撞见,我这张老脸都替他臊得慌!” 话完,吴婆子想到什么,“说来也奇了怪了,刘寡妇家早不起火晚不起火,咋就偏偏那个时候烧起来了?怕是有人成心的吧?” 周氏才不去琢磨那么多,“娘,你快帮我想想法子,这桩亲事要是黄了,我那五两银子二亩水田打了水漂,顺子他爹还不得又把主意打到牛身上啊,没了牛,来年那么多地咋办,难不成真要去他大伯家借牛?我跟大嫂子本来就不对付,到时候求上门,还不定被她怎么甩脸子呢!” 吴婆子也愁,温家那个小丫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身段好,模样俏,可却偏偏不会说话,她要是会说话,温家门槛早就被提亲的媒人给踩烂了,她们娘俩哪还犯得着在这儿愁眉苦脸的。 周氏忽然道:“娘,你上次不是说镇上我大哥做短工的那户人家太太不会生,老爷准备纳个妾吗?” 吴婆子一个激灵,“你不说,我都快把这茬儿给忘了。” 想到有希望,周氏目光亮了亮,接着说,“这事不能等,娘你赶明儿就跑一趟镇上,找我大哥,让他去探探口风,婉娘这样的好身段好模样,能卖多少银子,要是老爷嫌弃她不会说话,价钱好商量,五两银子贱卖我也认了,总得有人把王瘸子那边的损失给我补上不是?” 吴婆子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好好好,明儿个一早我就去镇上,你先回家等我的好消息。” —— 温婉又出现预感了,这次是预感到自己被关在一个黑屋子里,每天被个陌生男人糟蹋。 除此之外,再没预感到别的,就跟前头那几年一样,只能预感个结果,中间的牵扯缘由,一概没有。 也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预感,温婉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那天她准备去大槐树下找宋元宝之前,预感到宋巍会和宋元宝一起去等她,恰巧王瘸子经过看到,把她和宋巍当成奸/夫/淫/妇,所以才会对宋巍大打出手。 这个预感,是她所有预感里面最完整的,有前因有后果,不会让她云里雾里地绞尽脑汁去串联,去猜测自己为什么会倒霉。 是巧合吗?还是说,真是宋巍的霉运“罩”上了她,所以只要预感跟那个人有关,就能看到完整的前因后果? 温婉觉得这事儿挺玄,光凭那天的预感似乎也不能说明什么,她得找个机会证明一下自己的猜想。 —— 这天,温婉做了两个糖糍粑粑包好,背上自己的竹篓,朝着村学去,经过高粱地的时候瞧见前面走着个男人,穿着青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绾了个四方髻,身形挺拔,后背宽阔,给人一种温厚的力量感,双手负在身后,走路的姿势从容优雅,不疾不徐。 温婉一眼认出来,前头的人就是宋巍,这十里八乡,再找不出气质比他更好的男人。 似乎是听到后面有响动,男人转头,恰巧对上温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愣了一下,顿住脚步。 看都看见了,温婉没好意思躲,硬着头皮走上前,她说不了话,也不确定宋巍看不看得懂自己的手语,只好扯出一抹笑,勉强算作打招呼。 宋巍深邃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准备去听课?” 听着只是最寻常的问候,没有嘲笑她的意思。 恰到好处的礼貌和儒雅,让人觉得心里很舒坦。 温婉点点头。 “我去接元宝。”他说。 温婉诧异,以前她三天两头就去村学偷听夫子上课,也没见到宋巍来接宋元宝,最近这段日子,他似乎来得有点勤啊! 温婉心里揣着事,没注意脚下,一个不慎踩上小石块,硌得她脚心疼,等回过神来,人已经往前扑了。 眼瞅着就要撞到宋巍身上,他及时伸出手扶住她,克制的动作和力道,不会让人觉得他是在趁机占便宜。 温婉来不及脸红,整个人呆愣住,因为就在他扶她的时候,她脑海里浮现了出门前那个预感的前因后果—— 周氏和她老娘吴婆子母女俩商量着五两银子把温婉卖去了镇上给一户人家的老爷做妾。 说是妾,还不如说代/孕工具,因为老爷不喜欢她,但是他的太太不会生,所以老爷要让她怀孕,等生下孩子以后抱去给太太养,再一脚将她踢出来。 温婉有家难归,半路遇到去县城交书稿的宋巍,他好心用牛车载她一程,结果牛车翻沟里,人受伤不说,他的书稿还全打湿了。 温婉有些无语。 怎么感觉每次有他的预感里,都是她在拖累他? 不过,但凡他出现过的预感,她都能清晰地看到前因后果,这是不争的事实。 预感里的事,让温婉心里害怕,她不想给人做妾,更不想生完孩子就被人一脚踹出门。 她仔细琢磨了一下,宋巍能帮她完整地看到预感内容,而她能提前看到即将发生的倒霉事,大可以想办法帮他避开,那么—— 温婉心跳有些快,可是她不得不抓紧机会,因为一旦错过,她的后半辈子就完了。 “身子不舒服?”宋巍见她脸色乍青乍白,出声询问。 温婉深深吸口气,蹲下身,从旁边捡了根树枝,笨拙地在地上写了六个字:你娶我,我旺夫。 她认的字少,就算有别的话,她也写不了,就这六个,还是扒拉了一遍自己学过的字,东拼西凑出来的,好在,主要意思表达出来了。 宋巍盯着她的字看了看,尔后又将视线落回她身上,“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他语气平缓,深刻沉敛的眼神,仿佛能洞穿她的一切小心思。 写都写了,温婉只能豁出去,闭上眼睛,拼命点头。 她当然知道自己在写什么,这是她自救的唯一办法——在继母行动之前,把自己嫁出去。 况且,旺夫不是她自夸,是算命先生说的。 有一回宋元宝下学,他们俩遇到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免费给温婉算了一卦,说她旺夫,将来必定锦衣玉食奴仆成群。 哪怕觉得是胡扯,温婉当时也听得眉开眼笑,给了算命先生一个糖饼作为回报。 …… 温婉保持着蹲姿,没敢抬头,余光偷偷去瞥宋巍被阳光拉长的身影。 宋巍低头,蹲在地上的女孩骨架娇小,身形削瘦,略显粗糙的右手拿着一小截树枝,在地上来回划的动作出卖了她忐忑的内心。 他喉结上下滑了滑,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想好了?” 温婉再次点头,就算没想好,她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好。”他道。 磁实的声音,简单一个字,冷静又笃定。 温婉难以相信,抬起头,正对上宋巍的眼睛,很平静,里面一点波澜也没有,仿佛只是随口答应帮她做件寻常的事。 ------题外话------ 衣衣:婉婉被议亲以来,三郎你为啥三天两头往村学跑? 宋巍:【一本正经脸】接儿子…… ps:天涯共此时,新春佳节至。新的一年新征程,幸运的是,你们还在我未走,婉婉和三郎给亲爱的们拜年啦,祝小仙女们新春添岁,不添肌龄^_^ 006、三郎说亲 温婉没想过宋巍会直接答应,反倒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不是要去听课么?先起来。”宋巍说着,朝她伸出手,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又把手收回去,动作自然,并不显得刻意。 温婉脸颊有些热,在他跟前,感觉自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娃娃。 她站起身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弯腰拍拍裤腿上的灰,哪怕掩饰得再好,那番动作下的小心思也逃不过男人一双历尽千帆的眼睛。 宋巍难得的失笑。 温婉直起腰的时候,宋巍已经背过身去,径直朝前走。 她轻拍胸口,暗松口气,抬步跟上,却没挨得太近。 九月下旬,高粱已经成熟,冒着红穗子,风一吹,沙沙响动,两边围成高粱墙,温婉跟在宋巍身后穿梭其间,深一脚浅一脚。 宋巍听着她那不规则的走路声,唇角往上弯了弯。 —— 温婉回家的时候,见到吴婆子又来了,母女俩不知道在屋里说什么,声音太小,她听不见。 温婉放下背篓,背篓里是她回家路上顺带打来的猪草。 她起身去往牛棚,趁着周氏不备,悄悄把牛放出去,然后一闪身进了灶屋准备做晚饭。 没多久,温顺急吼吼地从外面跑进来,大声嚷嚷,“娘,你咋把牛给放出去了?” 屋里周氏一听,眼皮一跳,马上掀开布帘子走出来,“你说啥?” 温顺指着外面,急切地说:“咱家牛跑出去了,跟二狗家的大公牛顶架,一只角都被顶掉了。” 周氏脸色唰一下泛白,“在哪呢?你快带我去瞧瞧。” 要是让男人知道她一整天待在家里,连头牛都看不住,晚上指定少不了一顿骂。 吴氏跟着出来,见灶屋里有动静,知道是温婉,她想去问问那个闷丫头知不知道牛的事儿,谁料刚走到门边,里头一盆洗菜水哗啦一下泼出来,浇了吴氏一个透心凉。 吴氏气得跳脚,“死丫头,你没长眼睛啊?” 温婉像是才刚刚知道吴氏过来,端着盆子,无措地站在灶台边,面上露出敷衍的歉意。 吴氏身上湿了大半,气不打一处来,正想指着她骂两句,周氏进来低声道:“娘,算了,你跟个哑巴较什么劲,惹急了她,过两日赵老爷来接人她闹腾起来,咱们不好交差。” 为了女儿,吴氏只得暂时压下心口那团火,冷哼一声,找了套周氏的旧衣裳换上就匆匆往家去了。 —— 傍晚温父回来,得知牛没拴紧乱跑出去顶架的事儿,果然骂了周氏一顿。 周氏抽抽噎噎,边抹泪边说白天她娘来了,娘俩一直在屋里,没注意,不知道牛啥时候跑出去的。 问到这儿想起温婉,看了过来。 温婉安静地吃着饭,对周氏的眼神视若不见。 周氏见她不搭理自己,心里来气,当着温父的面却不敢发作,“婉娘,你白天一直在灶屋里,没见着牛是怎么跑出去的?” 温婉摇头,转头对温父打手语。 周氏哪怕嫁入温家这么多年,很多时候也看不懂温婉手语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温父看懂之后,皱紧眉头。 温婉说,她在温父之前没多久回的家,一回来就去灶屋做晚饭了,压根不知道牛的事。 “早知道这么折腾,还不如我直接拉去卖了。”温父沉着脸说。 周氏心下不乐意,“不就是掉了一只角,有啥大不了的,这阵子又用不到牛,养到明年开春也差不多能下地了。” 周氏觉得今儿个这事跟温婉有关,可是温父不责怪,她不敢吱声,背地里却埋怨起温婉来。 以前没想法的时候,母女俩虽然不算十分和睦,日子倒也勉强过得去,如今有了想法,便恨不得赶紧把这拖油瓶给嫁出去换钱使,省得她成天待在家碍眼。 温婉又岂会看不出后娘的小心思,收拾了碗筷就回屋收拾东西。 温父坐在小院里抽旱烟,见温婉拎着个包袱要走,吓得站了起来,“婉娘,你这是干啥?” 里屋周氏听到声音,也掀开布帘子走到外面,直愣愣地看着温婉。 温婉对温父打手语,意思是昨晚梦到后娘五两银子把她给卖了,心里害怕,想去大伯娘家躲两天。 温父神色很是复杂地看了门口的周氏一眼,尔后安抚温婉,“梦都是反的,你别老惦记,你后娘她也不是那样人。” 温婉假意抬袖抹泪,她长得娇美,这一“哭”,温父马上就没辙。 周氏见温父一直拿眼睛瞅自己,有些云里雾里,“你们父女俩说啥呢?” 温父见女儿哭得伤心,只好把温婉的“梦”说了出来,然后一屁股坐回去,拿着烟斗往凳子脚上磕了磕灰,“咱家就算再穷得揭不开锅,能干出卖女儿的龌龊事来吗?” 周氏心下一咯噔,面上却是强行挤出笑模样来,“就是,婉娘你别想太多,一个梦而已,哪就当得真了?” 温婉不听,可劲哭,最后在温父的逼迫下,周氏不得不给温婉吃了颗定心丸,指天发誓说死都不会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温婉这才肯罢休。 温婉是罢休了,可苦了后娘,忍痛把已经揣兜里的五两银子还回去,镇上老爷不认账,说她们违约在先,得赔双倍钱,否则就去告官。 周氏一听要闹到官府,吓得双腿都软了,无奈,求上老娘吴氏。 吴婆子没想到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会被那丫头片子的一个“梦”给坏了事儿,含恨把自己藏了好久的私房钱拿出来添足十两还给镇上老爷,心里咽不下这口气,从镇上回来的时候准备杀去温家找温婉算账,进门才知道温家来客人了。 这位“客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不久来给王瘸子保过媒的那个冯媒婆。 吴氏和周氏母女俩进堂屋的时候,冯媒婆正和温父说着话,估摸着是收了男方家不少好处,态度比上回客气,“温老哥,这事儿你好好合计合计吧,宋家条件好,婉娘嫁过去,也只是名义上给人当后娘,宋元宝又不是三郎亲生,况且他已经七岁,不要人照顾了,婉娘再努把力,等隔年有了小的,很快就能把日子给过顺。要我说,再没有比这桩亲事更划算的了,你们家婉娘就是有福气。” 冯媒婆那话,只差没大喇喇地提醒温父:你也不瞅瞅自家闺女什么德行,宋巍不嫌弃她是个哑巴,就已经是温家祖坟上冒青烟了,要是连这桩亲事都错过,那只能是你温老二泥巴糊了眼,瞎! 温父嘴里吐着烟圈,一声没吭。 007、我愿意嫁 温婉一直躲在自己房间的门后偷听,堂屋冯媒婆的声音偶尔能传过来,就是听不到温父表态。 这桩亲事是她自己“谋”来的,甭管宋三郎是霉运缠身也好,还是缺胳膊断腿也罢,只要能摆脱给人做妾的命,她都认了,怕就怕她爹会觉得宋三郎不祥,不同意这门亲。 温婉有些小忐忑。 毕竟是女儿家羞于启齿的婚姻大事,她总不能站出去直接告诉温父说她愿意。 这时,堂屋那边传来吴氏的声音,“宋家给多少礼金?” 冯媒婆看了吴氏一眼,正准备说个数,就被温父给打岔了,“婉娘虽然不会说话,却是个打小就有主意的,她生母不在,我这个当爹的总不能不顾及她的想法,婚事能不能成,还得问过婉娘的意见。” 这意思是只要温婉点头,温父就没二话了。 冯媒婆有些傻眼,她给人保媒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着要问过闺女意见才能定下亲事的,温老二果然是把这个哑巴女儿当成了眼珠子似的疼。 一旁的吴氏听不下去,“婉娘连句话都不会说,问她顶个屁用,你是当爹的,嫁闺女这么大的事儿,还不得你做主?” 话完,看向冯媒婆,“你先说说,宋家给多少礼金,要合适了,这桩亲事就这么着。” 冯媒婆还没开口,温父就把烟斗往桌上重重一磕,声音带着几分沉怒,“我这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 相信没有哪个男人乐意一个妇人来对自家屋里的事指手画脚,哪怕对方是丈母娘。 吴氏一愣,还想说什么,就被周氏拽了一把,小声道:“娘,你还是别掺和我们家的事儿了。” 周氏一向怕温父拉下脸来说话。 吴氏心里憋火,“我咋就不能掺和了,要不是因为那个哑巴,我能白搭五两银子进去?” 温父眼角一跳,“什么五两银子?” 吴氏自知说漏了嘴,却不肯认,拍拍屁股直接走人。 温父暂且翻过这一茬,让周氏去把温婉叫来,跟她说了宋家找媒人上门说亲的事,“宋三郎是块读书的料,只不过他没那福分,接连几次遇着事儿,最后还因为兄嫂被害干脆连考场都不去了。 宋家条件是不错,可宋三郎膝下有个七岁大的儿子,哪怕不是亲生,也是他一手带大的,跟亲生的没什么两样,我见过两回,那孩子皮得很,只怕不好相处。 至于说好处,也不是没有,宋家大郎夫妇去得早,二房跟老人分了家,一旦过了门,不用跟二房的人磕磕碰碰,日子能轻省不少。 婉娘已经十五岁,哪怕不会说话,爹也知道你是个聪明娃,婚姻大事,我这当爹的只能给你把把关,乐不乐意嫁过去,还得你自个儿拿主意,否则爹要是逼着你嫁,往后日子过得不顺了,你心里头也不舒坦。” 温婉低垂着脑袋,心下一阵阵泛暖。 生母不在的这些年,哪怕多了个后娘,爹也没有因为温顺这个儿子而忽略了她这“赔钱货”,对她的关心疼爱十数年如一日。 能让闺女自己决定终身大事的,数遍这十里八乡,怕也只有她爹了。 温婉几乎是想都没想,直接就点了头。 温父诧异,“你愿意嫁给宋三郎?” 宋三郎家境和品相都没得挑,可他一身的霉运,温父以为,温婉至少会像上次对王瘸子那样犹豫的,没想到她直接就答应了。 事实上,温父并不希望闺女嫁给宋巍,听人说宋婆子私下里给宋巍说过一门亲,两家亲事都还没正式摆到明面上来,那姑娘就得了怪病,年纪轻轻丧了命。 宋家大概是不想让宋三郎在倒霉命上添一笔克妻,所以悄悄给瞒了下来。 温父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听来的,他本来打算劝阻,可是宋巍曾经救过他家闺女一命,如今闺女嫁给宋巍,说来也算是报了当年的恩情。 想到这儿,温父只有默默叹气认命的份。 —— 冯媒婆都从下河村回来了,宋婆子才知道宋巍找人去温家说媒的事,她当即跳脚,训斥宋巍,“三郎啊三郎,你娶谁不好,非要娶个哑巴,这不是成心给自己找晦气吗?” 本来就够倒霉的了,若是再娶个哑巴媳妇儿,他这辈子还不得毁了? 宋巍淡笑,“儿子不想亲事的时候娘一个劲地催,如今要成亲了,您又不同意,娘到底是想我成亲还是打一辈子光棍?” 宋婆子态度坚决,“就算要成亲,也该娶个正常媳妇,你弄个哑巴进门,算咋回事儿?她要说个什么,别说我跟你爹看不懂,只怕你这当相公的都一头雾水。” “我看得懂温婉的手语。”宋元宝从窗口探进脑袋来,笑嘻嘻地说。 “去去去,你个毛孩子,瞎凑啥热闹?”宋婆子赶苍蝇似的赶他。 宋元宝杵在窗前不走,托着下巴,“奶不总说我爹倒霉吗?那就给我娶个旺夫的后娘呗!” 宋婆子被他气笑,“你懂个屁!” “我怎么不懂?”宋元宝晃晃脑袋,“算命先生都说她旺夫,那肯定是没错的。” “啥?”宋婆子瞪大眼,“算命先生?” “就是奶你悄悄去找他帮我爹算命的那位先生,他亲口说的。” 两年前,宋婆子的确是为了宋巍的前途悄悄去找先生算过命,当时是瞒了家里所有人的,哪曾想被她这个皮孙子看见了。 宋婆子顾不上宋巍一脸的无语,追问宋元宝,“算命先生咋说的?” 宋元宝学着当时那老头的样子,捋了一把本来就没有的山羊须,然后咳一声,粗嘎着嗓子道:“小姑娘命格特殊,旺夫,将来必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 原话他想不起来了,但大体就是这么个意思。 宋婆子有些发愣。 当年那位老先生算了她家三郎的很多事都挺准,她就深信不疑了,如今听宋元宝一说,怎么感觉有些神叨叨的? “元宝,你说真的?”关乎自家儿子的终身大事,宋婆子不敢含糊。 “我当时就和温婉在一块儿,亲耳听到的,那还能有假?”宋元宝噘着小嘴。 “这也太扯了。”宋婆子皱皱眉,“一个哑巴,她连话都不会说,将来怎么过上好日子?忽悠人也不找个靠谱点的说法,三郎,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就这么着吧!”宋巍笃定道:“都已经请媒人上门说亲了,没有临时反悔的道理。” 宋婆子正想问问宋巍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要去温家提亲,就见宋巍已经回了屋,她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媒婆那边拿到了温婉的生辰八字,宋婆子到底是放心不下,第二日偷摸去镇上请人帮自家儿子算了一下。 老先生说,这俩人是互补型八字,单拆开来的话,男方八字太刚,女方八字太柔,都不好,但如果合一块儿,一方主外,一方主内,夫妻之间取长补短,这样的婚姻才最是融洽不过的。 这下,宋婆子彻底没话说了。 008、未婚夫是救命恩人 温婉答应了嫁,周氏这些天精神抖擞,对她是越发“好”了,大清早的,温婉都还没起床,周氏就已经把早饭做好,还亲自端来温婉房间,去镇上的时候不忘帮温婉带些珠花。 温婉知道周氏是为了贪图宋家的彩礼,她也不挑破,周氏送来的东西,照收不误。 相比较周氏的“热情”,温父则显得冷静许多,从田里回来就一个劲地抽闷烟。 温婉多少能感觉到,她爹其实并不希望她嫁到宋家去,可她没办法出面跟温父解释。 一来自己不会说话,解释不了那么多。 二来,自己和宋三郎本来就只见过几次面,哪怕这里是乡下,也格外注重男女大防,她总不能告诉她爹,她跟宋三郎打过交道,并且还是她逼着宋三郎娶自己的。 否则要是传出去,她这张脸就真没地方搁了。 好在宋家那头速度快,宋巍没几天就亲自来了一趟温家。 温婉自然是不适合出去跟他见面的,她躲在自己屋里,悄悄掀开一条门缝注视着堂屋的动静。 周氏被温父叫了出来,在水井边洗衣裳,堂屋里只剩温父和宋巍两人。 温婉不知道宋巍跟她爹说了什么,只知道宋巍走的时候,温父亲自送他出的门,温婉从门缝里看到她爹的脸色比前两日缓和了不少,对宋巍的态度似乎挺不错。 温婉还瞧见,宋巍临走前转头朝着她这个方向看了一下。 那双湛黑的眸子,哪怕之前就已经得见过,被他这么望上一眼,温婉仿佛又回到被他在村学抓小辫子的时候,心砰砰跳个不停。 她背过身靠在门板上抚了抚胸口,等宋巍离开后才推开门。 温婉追出去好远,宋三郎已经不见了身影。 原本她是想问问宋巍和她爹说了什么,可一想,宋巍肯定看不懂自己的手语,心下作罢,扭身准备折回去。 泡桐树后面突然传来低沉好听的嗓音,“在找我?” 温婉吓了一跳,回过头。 宋巍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立在她身后,目光正注视着她。 “……”冷不防遇上这样的场面,温婉有些措手不及。 宋巍垂眸,小姑娘的眼神格外倔强,似乎在责怪他突然跑出来吓人,他暗暗失笑。 温婉心中轻哼一声,扭开头去,不想理他。 转身之际,手腕被男人宽厚的大掌握住。 温婉怔愣住,还来不及反应,手里已经多了一样东西。 她低头,见到是一本线装书。 “我亲手抄的。”宋巍说:“里面是千字文,你按照自己背的顺序,从第一个字开始数,就知道哪个字该怎么念了。” 温婉捏紧书脊,心绪翻涌,抬头看宋巍时,眼中多了一抹感激。 为了能匹配读书人,她一直以来都想学认字,可是女子读书向来被人说道,况且书太贵了,她买不起,只能去村学偷听,然而学了这么久,都没什么进展。 宋巍这份礼物,算是帮了她大忙。 头顶又传来他低缓的声音,“你先记,至于如何写,等你过门,我再亲自教你。” 这话听得温婉耳朵尖微微发烫。 收了书,她做了个“谢谢你”的手势。 宋巍颔首:“你喜欢就好。” 温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试探性地用手比划:你看得懂我说什么? 宋巍但笑不语。 —— 回家的路上,温婉仍旧觉得不可思议。 宋三郎身边又没有不会说话的人,他们俩才见过几次面,他为什么能轻轻松松就看懂一个哑巴的手语?这太让人惊讶了。 宋巍这次来温家,给温父买了上好的茶饼和一坛子酒,给周氏的是两匹碎花布,看样子也不便宜,另外给温顺买了不少零嘴。 周氏得了好处,两眼笑眯眯的。 温父也面带笑容,不过温婉看得出,他并非是因为那几个茶饼和那坛子酒。 至于她爹为什么突然之间转了态度,恐怕得问问宋巍白天到底说什么了。 吃食和衣裳,温婉都不稀罕,宋巍的手抄本才是她认为最宝贵的礼物,晚上关了门,兴奋得睡不着觉,点了油灯用手指着书本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默念,认真又仔细。 大概是怕她看不明白,宋巍的字稍稍放大了些,一笔一画都写得端端正正,十分清楚。 他的字挺好看,至少是温婉目前看过所有书本上最好看的字。 因为熬了夜,温婉第二日起得晚了。 周氏难得的没有因此给她脸色看,亲自来敲门,手上端了一碗碎米粥、两个白水煮蛋和一碟酸萝卜丁。 温家很少有这么丰盛的早饭。 见温婉有些发愣,周氏笑道,“都快出门的姑娘了,是该好好养养,咱们婉娘长得好,要是再养细嫩一些,宋家三郎没准会更喜欢。你快吃,吃完我带你去镇上裁布做新衣裳。” —— 想到自己就快嫁人,温婉挑了个大晴天,跟温父打了个招呼想去她娘的坟前拜拜。 温父听到这话,恍惚了一下,说陪她一块儿去。 父女俩在温婉生母陆氏的坟前站了许久,温婉弯腰除了除杂草,给她娘点了香,烧了些纸钱,又供上几个自己做的饼子和来时路上采摘的野果,这才跪下实实在在给她娘磕了三个响头。 温父也蹲下来烧纸钱,低声说了几句。 温婉听到了,温父是告诉陆氏,女儿即将嫁去好人家享福,让她不必挂念。 温父平日里话不多,今日能在陆氏坟前说上这么几句,实属难得。 温婉一直没弄清楚她娘的死因,只是听人说她娘不是平江县的人,她爹早年做过走货郎,有一年出去的时间久,回来的时候带了个挺着大肚子的美妇人,那美妇人便是她娘陆氏,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温婉。 陆氏是在温婉三岁那年没的,据说是死在外头,尸身都没回来,如今的坟包只是座挂了名的空坟。 温婉学会手语以后问她爹,她娘怎么死的,她爹告诉她,他们拿货回来的路上遇到暴雨,小河涨水,她娘被河水冲走了,找不到尸身。 温婉觉得她爹可能没把实话说全,不过问了几次,温父都是一样的说法,她就不再问了。 烧完纸钱,温父拍了拍手上的灰,这才摸摸温婉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你三岁那年贪玩掉进了冰窟窿里,当时外面天寒地冻,谁都没发现,得亏宋三郎路过,及时救了你一命,你才能活到今日,他虽然大你一轮,心眼却实在,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你嫁过去,他往后都不会亏待你。” 温婉抬起头,面上写满了惊讶,三岁的事,她早就不记得了。 温父解释,“就是那一次,你回来后起了高烧,把嗓子都给烧坏了。” 温婉听明白后,有些好笑,合着这位未婚夫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呢? ------题外话------ 嗯,婉婉还是三岁奶娃娃的时候,她家未来夫君已经十五岁了^_^这里是有暗线的,等以后三郎去京城做官再一一揭开,么么哒! 009、小嫂嫂长得天仙儿似的 宋家来下定是一个多月以后,天气已经入冬。 宋巍请了媒人跟着,另外还有两个年轻男人,据说是他家表亲。 村里嫁闺女娶媳妇的不少,但要真掰着手指头数,这么体面的,温婉还是头一回看到。 光是礼金就来了六六大顺,三十六两。 除此之外,酒和茶来的双数,是县城里顶好的那种,布匹无数,每样花色都是双数,连温婉做嫁衣的红绸布也一并送来了,再有就是宋老爹自己打来的野味,野鸡、狍子肉、山猪肉……林林总总算下来,加上礼金,估摸着能有七八十两。 在这种穷乡僻壤,寻常人家嫁闺女娶媳妇,聘礼没那么讲究的,有的只给一亩田,有的直接拉头牛买些酒水裁两尺布割几斤肉孝敬老丈人丈母娘就算完事儿,条件好的,顶了天二十两,还是礼金和礼品算一块儿的那种。 像宋家这样讲究到礼金和礼品分开,梳子镜子都给送来的,在十里八乡是头一份。 邻里来看热闹的不少,一个个眼馋得不行,可一想宋巍是个天生的倒霉蛋,跟了他,有钱就怕没命花,众人瞬间又平衡了。 温婉作为准新娘,这回可不能再躲在自己屋里偷看,随着周氏来堂屋招待宋家人。 周氏亲自收的聘礼,看到比预期多出了几个倍,嘴巴子都快咧到耳朵根去了,笑得那叫一个灿烂。 温婉她大伯、大伯娘和堂哥堂嫂都过来了,再加上族里的旁亲,坐了一屋子。 温婉穿了一件新做的桃红色细棉布小袄,跟坐在周氏身边,双手搁在腿上,认真听他们说话,余光时不时地去瞥对面的宋巍,只见他坐得端正,腰板挺直,与长辈们说话的时候,面色如常,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拘谨,仿佛只是在跟自家屋里人闲磕牙唠家常。 那样的坦然自若,温婉自认再修炼十年都达不到。 周氏对这个有钱的女婿满意极了,脸上堆笑,“三郎,我们婉娘从小就手脚勤快,家里的、田里的活儿,没有她不会的。只是你也知道,我们家日子不好过,比不上宋家那头,嫁过去以后,婉娘要有哪里做得不如意,你好生跟她说说,她会改的,别动不动就上火,两口子过日子,难免磕磕碰碰,要真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那就太不像话了,你说是吧?” 并非是她想为温婉说话,只是不想宋巍将来后悔退货。 宋家那条件,多少人家眼巴巴地羡慕,周氏自然也跟着眼红,宋巍要一直是她女婿,往后逢年过节的,不得常过来走动送孝敬吗? 宋巍正端着碗喝茶,听到周氏的话,淡淡笑了笑,没出声。 周氏只当他答应了,心里舒坦不少,起身道:“那你们坐,我去做饭。” 忽而想到什么,周氏又说:“婉娘,我这赶早就忙,竟忘了拔水萝卜,你去小竹林那边的地里看看,帮我带两个回来。” 温家大伯娘嗔道:“大喜的日子,你就让孩子歇歇吧,我去帮你拔。” 周氏忙给大伯娘递了个眼色。 大伯娘是个会来事儿的,马上就心领神会,笑着转了口风,“饭还没做呢吧?走走走,我去给你打下手。——那个,婉娘,水萝卜还是你去拿吧,也没几步路。” 温婉点点头,起身出了堂屋。 不多会儿,宋巍也跟着站起来,找了个借口出去。 满屋子都是过来人,知道那两妯娌这是故意给小两口腾地儿相处,他们自然不好干涉,便都装作不知情,继续吃茶闲唠。 温婉挎着菜篮子,没走多远,发现有人跟上来,她转头,见到是宋巍。 之前在堂屋她就知道后娘有意让自己和宋巍单独说说话,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冷不冷?”宋巍上前来,瞧了一眼温婉身上的衣裳,应该是她继母为了应付今日赶着裁布料做出来的,新是新,可还是单薄了些,就这么裹在小姑娘身上,使得她看上去更削瘦了。 温婉摇摇头。 继母虽不善,却不至于黑心黑肺,这些年吃穿上倒没怎么刻薄她,只是让她多干了些活儿,要不是前些日子吴婆子撺掇,后娘也不至于起心要卖了她。 温婉每年的冬衣都是这个厚度,今日这身衣裳,她真觉得挺暖和的。 “这个给你。” 宋巍摊开手,掌心里有个圆形的小盒子,是他送书稿去县城的时候特地买的。 温婉见那盒子精致,只怕不便宜,她站着不动。 瞧着温婉没反应,宋巍直接拉过她的手,把小盒子放到她手心,温声嘱咐,“这是防冻膏,如今天冷,早晚记得抹些在手上。” 当时在县城,他表弟还说姑娘家都爱胭脂水粉头面珠花之类,让他买那个,宋巍没买,他选了一盒最贵的防冻膏,觉得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远不如防冻香膏来得实在。 温婉握了握绘着牡丹图的小盒子,上面似乎还有宋巍掌心的余温。 她脸热的同时又忍不住抿嘴笑,宋巍一个大老爷们儿,是怎么想到买这个的,入了冬,一沾冷水她的双手就容易长冻疮,刚好她正准备买呢,如今他送来,她倒是可以多省几个铜板儿了。 小丫头生得娇软白嫩,漂亮又水灵,一笑,眉眼弯弯,跟那天上的新月似的。 宋巍见状,深邃的眼底攀上几分柔和。 …… 婚期定在明年开春。 在温家吃了午饭,来过礼的这一行人才打回转。 路上,二表弟谢涛说:“这位小嫂嫂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能有十五岁吗?还不会说话,三表哥往后只怕是有的累啊!” 他没敢问,这是打算娶回去当女儿养呢? 大表弟谢正瞅他一眼,“三表哥都乐意了,你跟那瞎着急个什么劲?” 说罢还拿眼睛去瞄了瞄宋巍。 宋巍对二人的话不置可否,面上也看不出个什么来,那二人套不出话,只能闭嘴。 这三表兄弟以前一起同过窗,在镇上学塾读书,后来宋巍因为宋大郎夫妇的死离开了学塾,谢涛觉得读书没劲,收拾东西回家刨土去了,只剩一个谢正,院试中了秀才,今年乡试落榜,打算三年后再接再厉。 算起来,谢家兄弟是最了解宋巍的,这个人性子沉闷,平日里话不多,做事却扎实稳当,若不是运气不好,只怕这会儿早就考到京城去做官老爷了。 按说这样的人,挑媳妇儿的眼光应该挺毒辣的,谁成想选上了今儿这位小嫂嫂。 小嫂嫂长得倒是天仙儿似的,可惜不会说话呀,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010、送上门找骂 宋巍一行人虽然走了,温家这边还是热热闹闹的。 之前摆了几桌,这会儿空盘子已经撤下去,换了花生瓜子糖块和茶水上来。 男人们胡天海地扯闲白,几个妇人则是围着周氏,羡慕宋家来的聘礼,漂亮话不要钱,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周氏耳朵里塞。 有人说温婉长得好,那俏模样,也只有跟宋家三郎站一块儿才登对。 也有人夸周氏这个后娘当得厚道,把继女养得水灵灵,蜜桃儿似的,这才入了宋家三郎的眼,若非如此,这桩亲事也不能成。 周氏见钱眼开,心里本来就乐开了花,再被人这么一夸,整个人都快飘到天上去了,一改往日的抠搜作风,临走前一人发了一大捧花生糖块,让拿回去哄孩子。 送完客,周氏叫上温顺一起,把借来的桌椅板凳和碗筷还给温老大家,回来后进了堂屋,见温父一声不吭地坐在炕上,她凑过去,“当家的,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温父抬了抬眼皮。 周氏接着说:“我琢磨着,等开了春,就送顺子去村学读书,你看成不?” 温父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宋家来的礼金,咱们不能全收着,得匀出一半来做嫁妆。” 钱刚到手都还没捂热乎就说要往出送?周氏直接给气着,“啥?一半?” 统共就三十六两银子,要去了一半,那还剩个屁啊! 谁家姑娘陪嫁这么多的? 不成,这事儿不能这么干! 全然没去想温婉要是真嫁给王瘸子,她也不过只能得五两银子而已。 “宋家来的聘礼不少。”温父说:“咱们也该表示表示,否则嫁妆少了,将来婉娘在婆家立不住脚的。” 宋婆子那臭脾气是这一带出了名的难相处,尖酸刻薄,迷信又抠门,都说挑夫婿也要挑婆婆。 宋巍这个夫婿是挺不错的,偏生有那样一个娘。 婆婆是挑不成了,只能自家这边先把礼数做足,免得宋婆子老往儿媳身上挑刺。 周氏一脸肉疼,“可是一半,也太多了些。” “婉娘要是不嫁,你连半个铜子儿都见不着。”温父面色不太好看。 周氏顿时心凉了半截。 人都说有后娘就有后爹,可在温家,哪怕她这后娘已经生了儿子站稳脚跟,温婉那个幼年丧母的丫头片子仍旧是自家男人的心头肉,打不得,骂不得。如今要嫁人了,自家男人还想着为她往后的日子做打算,他怎么不想想顺子将来长大成人也是要花钱娶媳妇儿的?这么多钱往一个嫁出去的丫头片子身上押,除了面上好看些,自家这头还能得什么好处? 怕温婉将来的日子不好过? 说句难听的,温婉这种连话都不会说的哑巴,哪怕给她置办个百八十两银子的嫁妆,嫁到了谁家她不得照样受欺负? 埋怨归埋怨,周氏一瞅温父那硬邦邦的脸,到底还是不敢跟他硬着来,不情不愿地数了一半银子递到温父手里。 —— 宋巍几人回到上河村,宋老爹的亲妹子,谢姑妈也在,跟宋婆子一个屋说话。 听到外头有动静,宋婆子迎了出来,见这三表兄弟空着手,脸一耷拉,“怎么着,咱家去下聘,温家那头也不想着弄点儿东西打发打发你们?他们家那小后娘,难不成比我这个老婆子还抠门?” 这种事,谢正和谢涛两兄弟不便多嘴,全都拿眼睛去瞧宋巍。 宋巍扬唇浅笑,“温家一个女儿十五年才养大,如今咱们家随便去走动走动,人家就割爱,答应把疼了十五年的心头肉送给你儿子做媳妇,也不抠了。”顿了下,又补了句,“说到底,人家是看在娘为人大方的面上。” 宋婆子说不过他,哼声:“就你成天歪理多!” 谢姑妈站在门口这么瞧着,她这个嫂嫂脸上虽然还是硬邦邦的,可态度明显已经缓和了不少,可见是这话听得嫂嫂心里头舒坦了,不由得啧啧两声,三侄子很会说话啊! 这么一想,谢姑妈一把揪住小儿子谢涛的耳朵,“听着没,好好跟你三表哥学学,别成天被你那倒霉婆娘牵着鼻子走来顶撞你老娘,我告诉你,她往后要是还敢作妖,你看我治不死她我!” 谢涛被老娘当众下了面子,瘪瘪嘴,“您看我这熊样,能跟三表哥比吗?” 三表哥那是做学问的人,他就一土里刨食儿的泥腿子,这对比,伤害是不是大得有点过分? —— 隔壁宋二郎媳妇听说宋巍要娶个哑巴,直接笑岔了气,这会儿瞧着下聘的人回来了,抱着她家三丫过来串门,刚巧撞到宋婆子出来倒水。 宋婆子一见她就没什么好脸色,“你过来干啥?” “这不是三郎今儿个去下聘吗?我寻思着过来瞅瞅。” “又不是你儿子下聘,你瞅啥?” 宋婆子损起人来,那是半点不含糊,专揭人伤疤,哪疼往哪戳。 生不出儿子的宋二郎媳妇脸有些僵,“娘,三郎好歹也是我的小叔子,这么多年没娶上媳妇儿,如今好不容易落了定,我关心关心他怎么了?” 宋婆子啐她一口,“要你关心的时候,你搁一边说风凉话,这会儿人家要成亲,关你屁事!” 宋二郎夫妇之所以和老人分家,是因为宋大郎夫妇的死。 宋二郎媳妇认为宋三郎命里犯克,克死了人家姑娘不说,还把自家亲兄嫂给克没了,她怕宋巍哪天克到自家男人头上来,于是撺掇着宋二郎闹了一场,跟老人分地分钱,往中间打了道隔断墙,自家一边儿过去了。 这些年,除了年节,基本都不过来走动。 宋大郎夫妇死的时候,宋巍有多崩溃,宋婆子和宋老爹都是看在眼里的,那种时候,做爹娘兄嫂的,难道不该多宽慰宽慰他吗?这个二媳妇可倒好,一个劲跟她男人吹枕头风,说三郎命不好,克亲,要是再这么过下去,指不定哪天就轮到他们一家了,还说她生不出儿子,全赖三郎克着了。 宋婆子当时就把二媳妇骂得狗血淋头,可是没用,宋二郎听了媳妇的话,死活要跟老人分家。 宋婆子寒了心,也不顾宋老爹劝阻,把该分的分给二房,让他们夫妻俩拿上东西滚蛋。 由此可见,今日宋三郎下聘,宋二郎媳妇巴巴地凑上来,被婆婆骂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011、一盆洗脚水泼出去 宋二郎媳妇兴致勃勃地来,笑话没见着,反倒吃了顿骂,气冲冲地回了自己家。 已经六岁的大丫正在和小两岁的二丫抢东西吃,小姐妹俩为了个玉米棒子争得面红耳赤,哇哇大哭。 宋二郎媳妇头上正冒火,揪着大丫的后领子,巴掌一扬就往她屁股上招呼。 大丫哭得更凶。 正巧宋二郎从田里回来,见此情景,皱了眉头,问咋了。 二郎媳妇瞪着哭作一团的小姐妹俩,咬牙切齿,“要不是隔壁那克星克着,我能生不出儿子来吗?早说让他们请神婆来作法驱邪除晦气,谁都不听,如今倒好,话里话外来挖苦讽刺我不会生儿子,二郎你说说,分明是三郎命不好,克着咱们家了,怎么就怨到我头上来?” 宋二郎洗了把脸,拍拍身上的泥土,问她,“娘找上门来骂的你?” 二郎媳妇噎了噎,气势弱下去大半,“我……我这不是想着三郎要娶亲了,过去走动走动吗?” “那就是你自找的。” 二郎媳妇咽不下这口气,“好赖,三郎还是我一个小叔子呢,你说他下聘这么大的事儿,娘也没过来知会一声,原是合该咱们本家人跟着去的,娘倒是做得够绝,撇开自家人,请了谢家那两个小子去撑场子,这不是明摆着打二郎你的脸,把我们夫妻俩划为外人吗?” 二郎媳妇这一闹,就跟池塘里的癞蛤蟆似的,嚷嚷起来没完没了,一下说做婆婆的偏心,想当年大郎二郎下聘,要多寒碜有多寒碜,如今三郎不过娶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哑巴,反倒给他风光大办。 一下又说,分家的时候婆婆肯定还藏了不少钱,少分给他们二房了,要不如今三郎哪来的那么多钱置办聘礼? 宋二郎坐下来,听了一耳朵,好不容易等他媳妇儿消停了,这才去往隔壁。 宋婆子见他来就知道准没好事,在门口把人给拦了,“你媳妇儿让你来的?” 宋二郎心虚半截,可转头一想,他媳妇儿说得也没错,又重新挺直了腰杆,望着他娘,“我听说,三郎下聘下得挺热闹?” 宋婆子是个会听好赖话的,一句就知道自家儿子要拉什么屎,“热不热闹,那都是他自个儿的主意办的,用不着我这老婆子操心。” 言下之意,我这当娘的都不管,你们分家出去的,好意思腆着脸上门来问? “再怎么说,三郎还得喊我一声二哥,我跟他是亲兄弟,他下聘这么大的事儿,娘你怎么一声都不吭就请了姑妈家那两个跟着去,我这不是还在呢吗?” “你在,你媳妇儿能让你去?不怕你被克死?”宋婆子嘴巴一张,开起连珠炮来,“当年分家咋说的?你们怕被三郎克着,怕生不出儿子,不想一块儿过了。得,你们要分,我就让你们分,该拿的都让你们拿走,分家这么些年,她给你下几个蛋了?见着带把的没有?那些年你都没想着三郎是你亲兄弟,由着你那没嘴脸的婆娘到处败他名声,这会儿人家不过成个亲下个聘,你就豁出老脸上门来称兄道弟了,那他要是哪天转了运考中科举当了官,你还不得摇着尾巴来讨饭吃?” 宋二郎被他老娘一通话噎得不轻,灰溜溜地转身回了屋。 二郎媳妇见自家男人跟只斗败公鸡似的回来,忙问是不是也挨了骂。 宋二郎坐在炕上,脸都还是绿的。 二郎媳妇急了,“你倒是说句话啊,问没问聘礼的事儿?” 宋二郎一听就上火,“聘礼聘礼,你成天就盯着隔壁院儿里的聘礼,人家成亲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是不是忘了,当初分家的时候,大哥家那一份可是攥在爹娘手中的,说好了那些钱拿来抚养元宝,可后来,元宝不是跟了三郎吗? 今儿人家下聘那阵仗你也瞧见了,这十里八乡,哪还能找出那样风光的场面来?你就不细想想,三郎一时半会儿哪来的这么多钱?还不就是娘偏心,想着元宝跟了三郎,就把大哥家那一份拿出来给他添置了聘礼,你瞧着吧,这还只是开个头,等来年开春办酒,指不定还得花上多少银子呢!” 宋二郎在婆娘面前虽然活得窝囊些,却不至于跟个孩子计较,说既然元宝是三郎一手带大的,那么大房那些钱归到三郎手里也没什么不对。 二郎媳妇却咬着不放,“说得轻巧,那是几两银子的事儿吗?元宝就巴掌那么大,他一顿能吃得了几口?一年到头能花得了几个钱?这剩下的,还不全进了三郎口袋里? 要是光养那么张小嘴就能把大哥家那一份给搂过来,那你去跟爹娘说说,就说三郎马上要娶新妇了,毕竟是名义上的后娘,等将来真有了自己亲生的,想必也不会对元宝好到哪儿去,何况那还是个哑巴,怎么照顾元宝?刚巧我们家没有儿子,就让元宝来二房,只要爹娘肯把大哥家那一份交出来,我保证把元宝当成心肝儿肉地疼着。” 宋二郎坐着不动,“要去你自个儿去,我反正是开不了这个口。” 三郎是个文化人,谁不知道他这么些年养元宝养得精细,元宝虽说在学塾里不用功,可私底下早就跟三郎这个当爹的把字都给认全了,别看他成日里调皮捣蛋,事实上,机灵着呢! 元宝要真来了二房,他们夫妻俩大字不识一个,还不得把那孩子给养废了啊? 到时候娘一个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他们两口子给淹死。 再说,这事儿摆明了他们家就是冲着大哥家那份分家钱去的,以娘那性子,能同意才怪。 二郎媳妇怒其不争,指着宋二郎,“我说你怎么那么窝囊呢?” 宋二郎没吭声,他才不要去冒这个头,先前在他娘跟前就被好一通臭骂了,这会儿再去,他娘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拎着扫把把他扫出来都有可能。 二郎媳妇想一出是一出,晚饭过后就又去隔壁串门了,飞着唾沫星子,把她那还没过门的哑巴妯娌贬损得一无是处,最后点明要害,说温婉说不了话,连基本沟通都不会,能管好自己就算不错了,哪管得了元宝?这往后啊,养元宝的事儿还是得由他们二房来,只不过二房已经有了三个丫头,手头吃紧,要是做公公婆婆的愿意把大郎家那一份分家钱拿出来贴补着,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 二郎媳妇最后是被宋婆子一盆洗脚水给泼出来的。 012、真他娘的绝了! 定下婚期,温婉这段日子的头等大事就是待在家里绣嫁妆,自己的嫁衣绣鞋,给未婚夫和未来公婆的行头。 外面已经下了雪,到处一片白茫茫,风一刮,冷得刺骨。 温婉房里烧了炕,她腿上盖着块兔毛毯子,是宋老爹自己打的兔子,剥了皮以后宋巍送去县城里加工做出来的,早就随着聘礼一块儿送来,只不过温婉没舍得盖,怕撕着扯着弄坏,可今日实在是太冷了,她不得已才拿出来的。 放下绣绷,温婉将双手放到嘴边哈口气搓了搓,正准备拿起来接着绣,就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 “今儿这么冷,路不好走吧?三郎怎么不挑个好天气来?快别在外头站着了,进屋去,我这就烧水给你泡杯热茶暖暖身子。” 是周氏的声音。 紧跟着,宋巍轻轻“嗯”了一声,“有劳岳母。” “一家人你还跟我客气啥?”周氏把人接到堂屋,招呼着坐下,见他带的礼不少,心下满意,嘴上客套了句,“你来就来呗,还带这么多东西,见外了不是?” “是今日刚杀的过年猪,送些肉来给岳父岳母尝尝鲜。——对了,岳父不在家吗?” 周氏说:“大伯子家今儿个也杀猪,他过去帮忙了,三郎还没吃饭吧?你先坐会儿,我这就去给你做。” 宋巍摇头,“来前吃过了,岳母不必忙活。” 周氏干笑两声,“那我给你烧点儿水泡茶。” 出门的时候,周氏把外面玩雪的温顺叫来,吩咐,“快去喊你大姐姐,就说你姐夫来了。” 温顺不满地撇撇嘴,“又没给我带好吃的,我才不去!” 周氏给了他一脑掌,“小兔崽子,怎么不能耐死你?” 温顺吃痛,蹲下去捏了个硬邦邦的雪团,站起来以后朝着温婉的房门上扔,嘴里大声嚷嚷,“小哑巴,你未婚夫来了!” 周氏脸一黑,生怕堂屋里的宋巍听到,忙一把捂住温顺的嘴。 宋巍自然是听到了,双眼微眯,眼底透着几分不同于以往的寒意。 木板门上那“咚”地一声,把温婉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掀开毯子下了暖炕,推门走出来。 温顺扔来的雪团早就砸得稀巴烂,门上留了个乱糟糟的水印子,沾了些碎雪。 温婉的目光从门上挪到了周氏身上,带着质问。 哪怕自己不会说话,开不了口斥责温顺,也断然没有就此息事宁人的道理。 五六岁,本来就是捡着什么说什么的年纪,若非周氏不止一次地这么喊过她,温顺一个半大小子,怎么可能随口就来? 宋巍已经走出堂屋,瞧着院里的这一幕,唇线紧绷,面色冷峻。 周氏心下尴尬,陪上笑脸道:“婉娘,顺子还小,说话做事没个分寸,你别跟他一般见识,等回头我一定收拾他。” 周氏话才说完,院墙上就飞来两个雪团,一个砸中周氏的后颈子,另一个砸在温顺的屁股上。 力道挺大,温顺疼得想骂娘。 周氏皱了眉头,转身,正对上跨坐在院墙上的宋元宝那张笑嘻嘻的脸。 怎么是这个小兔崽子? 周氏准备骂人的那些话瞬间吞回肚子里,扯了扯嘴角,“是元宝啊,来都来了,怎么不进屋?还爬那么高,你仔细摔着。” 说完,用手肘捅了捅温顺,“快去给元宝搬个梯子踩着下来。” 温顺气都气死了,哪里肯,站着不动。 宋巍负手走过来,看向周氏,把原话奉还回去,“元宝打小野惯了,行事没个规矩,岳母不必与他一般见识,等回去,小婿一定好好调教他。” “……”周氏噎了个结结实实。 温顺不依,拽了周氏一把,“娘,宋元宝打我,你怎么不帮我骂他?” “你给我闭嘴!”周氏连拖带拽,把温顺弄到了灶屋里,让他帮着添柴烧水。 宋元宝跳下石头砌的院墙,蹦跶到宋巍跟前,瞧了一眼不远处门外站着的温婉,问他爹,“爹爹,我以后管她叫啥?” 宋巍不答反问,“教你读的书,全都还给我了?” 宋元宝抠了抠手指,蹭到温婉身边,没急着说话,似乎是在做心理建设,小脸红扑扑的,过了会儿才伸出小手去拉温婉的手,嘴巴里软糯糯地叫了声,“娘亲。” 温婉:“……?!” 那震惊到石化的小模样,让宋巍之前的冷肃尽数褪去,眼底染了笑,“不喜欢他这么喊你?” 温婉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一脸的哭笑不得。 她才十五岁,有个七岁大的儿子成天跟在屁股后面喊娘亲? 订婚之前,她一直都把宋元宝当成弟弟看的…… 宋元宝顺势用脑袋蹭了蹭温婉的手臂,那副模样,比亲生的还像亲生的。 周氏烧水泡了茶,请宋巍和温婉进屋里坐。 没多会,温父帮完忙回家。 听说宋巍来了,他快速洗了手就进去陪客。 温父来之前,周氏一直战战兢兢,宋巍毕竟是做学问的人,跟他说话,一字一句都得反复琢磨才能出口,就怕哪里不得体让他笑话。 这让周氏心理压力很大。 好不容易等到温父来,周氏终于松了口气,让他们坐,说她去把那些肉都给腌上。 温婉想着,男人之间有些话,她这个小姑娘未必适合听,就跟着周氏一道出来,却没打算去帮忙腌肉,她回了自己屋,从箱子底下把早就做好的两双鞋拿出来,准备一会儿宋巍要走的时候悄悄给他,让他先拿回去试试脚,如果不合适,趁早改还来得及。 …… 大人们在屋里说话的时候,宋元宝主动要求加入温顺的堆雪人队伍里,在温顺的拒绝之下,他以一声“小舅舅”表示了自己对长辈的尊重和热情,再以十二分的尊重和十二分的热情,给他这位小两岁的舅舅捏了个雪人像。 温顺瞅着眼前肥头大耳猪鼻孔的他“本尊”雪人像,脸黑得像锅底。 宋元宝舌绽莲花,用他那溜须拍马的本事,着重表扬了猪肯吃肯长的伟大精神,把这尊猪像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温顺。 骂人猪还能让人心服口服,真他娘的绝了! 013、成亲(1) 宋家父子临走前,温婉趁着温父和周氏不注意,悄悄塞了个布包给宋巍,里面是她做好的两双鞋。 虽说待嫁娘给未婚夫做行头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温婉毕竟是头一遭,难免有些抹不开面儿,没好意思在当爹的跟前直接给宋巍,只能偷偷摸摸的来。 宋巍接下以后,她指了指他的脚,意在让他回去先试试,若是不合脚,得尽快拿回来她才好在年前改。 掂了掂手里的布包,宋巍唇角勾笑,看向她的眼神有着纵容,“我过两日要去县城,给你带什么好?” 这熟稔的语气,让温婉想到他爹每次去赶集的时候,也会耐心地问她想要什么。 可能在宋巍眼里,自己跟宋元宝其实是差不多的吧? 她不知道他那日为什么会爽快地答应娶她,不过她感觉得到,他对她的这份善意和温柔,更像是大人在照顾蹒跚学步的孩子,仔细而小心。 温婉垂下眼睫,摇头表示什么都不要。 宋巍看着她。 小姑娘脸上的表情倔强而纯真,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似乎在控诉着什么,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很好地掩藏住了。 宋巍抬手,替她拂去头顶的碎雪,“外面冷,快回去吧!” 温婉配合地当了回他眼里的小姑娘,乖巧应下,转身进了屋。 —— 回程路上,宋巍瞥了一眼双手拢在棉袖里的儿子,“之前在温家,何故会脸红?” 宋元宝想起来他爹说的是管温婉叫“娘亲”的时候,他掏出手,挠了挠后脑勺,有些难为情地说:“长这么大,头一回管人叫‘娘亲’。” 所以害羞了。 宋元宝还在襁褓里就没有了亲娘,他的确是从来没有当着生母面喊出这两个字的机会。 而同时,他对那个印象中都不存在的生母并没有什么感情,所以在得知他爹要娶后娘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把对于母爱的渴望转移到了后娘身上。 说起来,也是温婉与他要好,他才肯心甘情愿地管她叫声“娘亲”,否则要换了别的女人,他这辈子都不一定喊得出口。 宋巍弯起唇角,“喜欢她给你当娘亲?” 宋元宝“唔”一声,十分认真地说:“笨是笨了点,不过我将就一下的话,应该还能凑合吧?” 宋巍:“……” …… 温婉没问过宋巍双脚的尺寸,所以两双鞋大小不一样,是想着一双不成一双成,总好过两双都不成。 宋巍试过以后,的确有一双偏大了,另一双则刚好合适。 知道她做针线活不容易,他并没有立即拿回去让她改。 等成了亲,有的是机会。 —— 年前又下了两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爷奶早就不在人世,温婉她爹这一房就四口人,年关不算忙,有温父帮衬着,家里的活儿都不用温婉沾边。 她除了吃饭时间,或者偶尔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其余时候都是待在自己房里的。 大伯娘来过两回,见她连枕套被套都是自己绣,心下不忍,找周氏谈过话,说宋家来的礼金不少,被套枕套的,哪用得着自己绣,花钱买不就得了,婉娘才十五岁,可别因为这么日夜赶工把眼睛给伤着了。 周氏巴不得温婉一手包揽完所有的绣活,替她省点钱,看着大伯娘笑眯眯地说:“买来的,哪有我们家婉娘自己绣的好看?再说了,自己绣的才显心意不是?” 大伯娘一听就知道自己这个妯娌是故意为难小侄女的,只不过小叔子家的事儿,她当面不好多嘴,背地里却会喊温婉去她家坐,让自己的两个儿媳帮着温婉分担一些。 定亲之后,宋家那头常来走动,家里米面肉都不少,这个年过得还算宽裕。 温婉在两个堂嫂的帮助下,紧赶慢赶,终于在年后、婚期之前把所有的嫁妆都做出来了。 成亲这一日,大伯娘去请了族里一位年满八十的老妇来给温婉梳头。 照着辈分,温婉本该喊她一声祖奶奶。 ------题外话------ 推好友蓝牛新文——农门有甜:病娇夫君小悍妻 魏华音功成名就时,嘎嘣一下死了!穿越了! 原身肥胖黑丑,横行乡里,把继母继妹欺负的宛如小白兔。 未婚夫强势退亲,一时怒愤怨恨继妹勾引未婚夫,大闹乡里,污毁继妹名声,被亲爹活活打死。 还没等她报仇,转眼被面慈心毒的继母卖给了病秧子做妻。 对着她一身肥胖黑丑,宛如娇花仙子的小夫君竟然吃得下嘴,天天想着圆房。妈蛋!叫的比她还浪! 外人都骂好白菜被猪拱了,她家白菜已经洗剥干净,“娘子!天黑了!” 白玉染重生了, 这一世,他定要用尽计谋手段早早把她娶回家,藏起来! 他在她打猎的路上跌倒,他丢帕子,他落水,妈的!被别人救起了!? 娘子!别走!我再落一次! 014、成亲(2) 祖奶奶虽然上了年纪,腿脚却还利索,一手梳头的手艺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她是下河村寿数最长的老人,名望颇高,儿孙满堂,福寿双全,红白喜事上常能见到她老人家的身影。 不过,祖奶奶行事有一套规矩,风评不好的人家,她是不去的。 原本她不喜欢温家这个小后娘,可温婉生母陆氏还在时,很是敬重祖奶奶,祖奶奶也挺待见那个性情柔婉大方的丫头。 所以才刚听说温婉要出嫁,祖奶奶就主动提出要来给这个孩子梳头,亲自送送她。 温婉她大伯娘去请人的时候,路上还在琢磨怎么说服老人家来给孩子撑撑场子,没成想一喊就中。 祖奶奶拄着拐进来,房里说话的几个妇人马上闭了嘴,纷纷恭敬地喊了声奶奶。 祖奶奶望着坐在镜子前的温婉,已经换上大红嫁衣,是自己做的,尺寸量得分毫不差,贴合在身上,越发显得她身姿娇小玲珑,那张白莹莹的小脸,跟水豆腐似的,又滑又嫩。 祖奶奶恍惚了一下,说:“好丫头,这俊模样,跟你娘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温婉是头一回听祖奶奶说起陆氏,好奇地转过头来。 祖奶奶叹口气,“她要是还在,估摸着这会儿给你梳头的事就轮不着我这老婆子了。” 话落,把拐杖递给一旁的大伯娘,伸手拿了梳子,开始帮温婉梳头,说了好些吉祥话。 周氏去外面招待她那个咋咋呼呼的老娘了。 大伯娘知道后娘是个不顶事儿的,就挑着空悄悄跟温婉咬耳朵,教她新婚之夜如何伺候相公,听得温婉脸上热辣辣的烫。 —— 宋家请了县城里办喜事的班子,抬了花轿来。 锣鼓喧天的声音,驱散了晚冬最后一丝余寒。 柳树抽条,春光融融。 宋巍长身立在温家堂屋内,正在和岳父岳母道别,他的声音低沉磁性,不论说什么,从来都是不紧不慢的态度,好似天大的事也难以让他轻易掀起一丝波澜来,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平和缓稳。 温婉就站在旁边。 盖头下,涂了一层薄薄唇脂的小嘴往上翘了翘,面颊晕开几分红。 她开不了口,该说的,宋巍都替她说了,只是在最后的时候被大伯娘扶着跪下去,给她爹磕了三个头。 宋温两家这成亲排场都快赶上县城小户人家了,来凑热闹的人挤挤挨挨。 温婉被大堂哥背到门外,听到了乡邻们的说话声,想到那么多双眼睛都定在自己身上,心跳得飞快。 花轿启程,从下河村到上河村,路并不远,因此没多会儿就到了。 宋婆子和宋老爹早就在堂屋坐着等。 花轿临门,宋芳拉着小侄宋元宝的手进来报喜。 宋老爹满面欣慰。 宋婆子木着脸,没什么反应,要不是镇上算命的那个老家伙说自家儿子八字不好,犯晦气,跟温婉的八字合一块儿能转运,她吃饱了撑的才会同意这门亲事。 新郎新娘已经走了进来。 主婚的是宋家族长,随着他一声高唱,新人开始拜天地。 ------题外话------ 来个小剧透:婆媳大战是不存在的,婆媳同心,一致对外才是硬道理^_^男主双商在线,有他在,婆婆闹不起来。 015、成亲(3) 拜过天地,温婉被送入了新房,坐在喜床上。 宋巍接过绑了红绸的秤杆,缓缓揭开她头上的喜帕。 谢姑妈,谢家表嫂、宋芳和宋家族里好几位妇人站在一旁看,盖头下的新娘子青涩娇嫩,一双水眸大而清亮。 哪怕稚气未脱,也足以看得出是个十成十的美人胚子。 因为突然见光,她浓密卷翘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像只受了惊的小白兔。 这个小姑娘,给人一种小心轻放的娇软感。 若是此时温婉告诉所有人,当初是她主动让宋巍娶自己的,八成没人会信。 毕竟这样一张脸,太具有欺骗性了。 她被人盯得难为情,正有些无措,耳边听到宋巍低低的嗓音,“饿了吧?” 温婉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来前大伯娘说新娘子出嫁这天在娘家不能随便吃东西,所以她从早起到这会儿是水米未进。 宋巍莞尔,“等结了发喝完合卺酒,一会儿便出去吃饭。” 小地方的婚嫁,没有城里大户人家那么讲究,拜了堂,进新房掀了盖头,新娘就得出来敬酒,甭管能不能喝,都要陪着客人意思意思。 温婉仰头看着宋巍。 这个打今儿起就是她相公的男人,有着一张成熟俊美的脸,那双深邃无澜的眼睛映着烛光,变得轻柔不少,看得人心神微微一荡。 温婉眼皮跳动,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失态的破绽来。 一旁的妇人们看过新娘子,已经嬉笑着出去吃席了。 谢涛等不及,带着几个人跑到新房外来催新郎官陪酒。 宋巍没搭理他们,转身打开衣柜。 他背对着温婉,身高腿长,肩背宽阔,翻东西的时候,揽起袖子,露出微凸的腕骨,劲感十足。 莫名的,让人觉得很有力量。 温婉安静坐着,见他找出来一件棉袄,是她在娘家时穿过的。 “春寒夜凉,你换上这个再出去。” 宋巍将棉袄递到她手里,自觉推门,大步跨出门槛,“我在外面等你。” 温婉将自己身上有些单薄的嫁衣外裳脱下,套上水红棉袄。 出门时,果然见到宋巍还站在门外。 已是黄昏,新房外点了两串大红灯笼,照出满院喜色。 还没学会怎么与夫君单独相处的温婉嘴角扯开一抹笑,表示自己准备好了。 宋巍的目光从她面上转移到了手背,似乎是因为光线的关系看不太清楚,他主动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端详了一下,见她原本粗糙的双手有所好转,眉心才稍稍舒展开来,松开她,“走吧!” 温婉反应过来,他方才是检查她在娘家时有没有记得每天擦防冻膏。 心头有些泛暖,温婉抬步跟上他。 到了席上,一帮老少爷们瞅见宋三郎家这位新媳妇儿,一个个眼珠子都直了。 温婉不会说话倒是人尽皆知,但她生得什么模样,男人们不如妇人方便,自然难以得见。 哪怕谢家两兄弟早在下聘的时候就亲眼见过温婉,今日还是被狠狠地惊艳了一把。 娘的!这个小嫂嫂长得太勾人了,得亏她不会说话,打了折扣,否则要是会说话,三表哥可不一定降得住。 温婉在家时学过喝酒,但酒量不大,陪酒时多数都是宋巍替她给挡了的。 乡下地方平时没什么娱乐,难得宋家把宴席摆得这么体面,热闹久久不散,直到深夜,客人们才陆陆续续走完。 016、花烛夜 宋巍替温婉挡了不少酒,饶是酒量再好,也醉了大半,是温婉扶回来的。 进了新房,宋巍倒在喜床上。 温婉去灶屋打了温水来,蹲下身将毛巾放到木盆里浸湿,像是有所感应,她抬起头,对上宋巍那双湛黑的眸子。 他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正看着她。 哪怕眼神再平静,男人终归是喝了酒,瞳仁里染上一层迷醉,令人恍惚。 “今夜是洞房花烛,婉婉害怕吗?” 在温婉坐起身给宋巍擦脸的时候,他骨节分明的大手顺势握住她纤瘦的手腕,呼吸间掺着酒意。 这是温婉第一次听到他正式称呼自己,“婉婉”两个字,似乎有着别样的魔力,很快抚平了女孩对于初嫁到陌生婆家的那份忐忑。 温婉低眉,浅笑着摇摇头。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给她一种踏实稳重的感觉,如今那份踏实和稳重就陪在自己身边,她一点都不害怕。 宋巍勾起唇角,接过她手里的毛巾,自己擦了脸,然后扔回盆里,不等温婉弯腰去端盆倒水,他已经将人搂入怀里。 温婉吓了一跳,心突突不停,侧过头,嗔了他一眼,脸红得不像话。 宋巍的指腹轻轻滑过她的眉眼,语气里的纵容过分明显,“若是你害怕,我便等你长大。” 十六岁,说大不算大,说小,也不小了。 只是她天生骨架娇小,所以光看面相给人一种“还没长大的小姑娘”的错觉。 温婉从来没有过成了亲不圆房,让夫君等着自己长大,等着自己适应的想法。 那个时候她只想摆脱给人做妾的命,谁要是能救她出苦海,她定会全力报答,以身相许对她而言,算不得什么。 怕宋巍不相信自己,她定了定神,主动伸手,解开他的腰带。 不等她下一步动作,宋巍已经低头吻了上来。 都是初次,双方的动作要多生涩有多生涩。 不过男人在这方面,向来有着无师自通的本能,唇瓣停留在温婉的唇上不过片刻,就已经找到了入门技巧。 …… 屋内喜烛摇曳,将婚房照得透亮。 男女情事,温婉是初次体验,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上,给她的冲击都是相当大的。 凌乱的喜床上,女孩已经累得合上眼,睡颜恬静。 宋巍侧撑着身子,视线定格在她的小脸上,眼底有所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来,轻轻将她搂入怀里。 —— 天明时分红烛燃尽,温婉已经穿戴整齐起了床。 哪怕后娘没教,她也知道来了婆家不比娘家,不能随意偷懒。 看了一眼床榻上还在熟睡的宋巍,温婉悄悄关上门,朝着灶房去,准备给婆家人做早饭。 才到门口就发现宋婆子早在里面了。 大概是在熬粥,灶上的锅里散发出阵阵浓香味。 见温婉站在灶房外,宋婆子脸绷得跟棺材板似的,“天都还没亮全,你不好好待喜房里,跑出来干啥?” 温婉用手语表示自己来做早饭。 宋婆子看不懂,不过猜也能猜出她的意图,直接挥手赶人,“你回去,大清早的使唤新媳妇儿,想让外面的人说我刻薄你?” 温婉被婆婆赶回了房里。 宋巍还没起,不过人已经醒了,见温婉推门进来,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唇角含笑。 温婉垂头丧气地坐在床沿边。 宋巍坐起来,从后面抱住她,“被娘赶回来的?” 温婉诧异地扭头看他。 宋巍:“娘让你回来多睡会儿还不好?” 温婉摇头,她可不敢。 早就听说宋家这位婆婆尖酸刻薄的很,自己要是偷懒,没准儿让她逮个正着。 这才新婚,要是闹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宋巍摸摸她的小脸,“不想睡,那就让我多抱会儿。” 温婉红着脸瞪他一眼。 017、圈里的老黄牛都没你绝 宋巍结实有力的臂膀环在温婉腰间,迫使她不得不往他身边靠。 一夜温存,让二人之间的距离彻底拉近。 没了昨夜之前的那份羞涩,似乎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温婉是个极容易满足的人,只要宋巍待她好,她会努力当个贤内助,不给他添麻烦,不成为他的累赘。 没多会儿,宋元宝来拍门,“爹,娘,吃早饭了!” 跟宋元宝的关系,温婉一时半会儿没能转换过来,因此这声“娘”,叫得她打心眼儿里不自在。 宋巍看出来,笑了笑,“无妨,多叫几次你就习惯了。” 毕竟辈分在,总不能让元宝还像以前那样直呼她的名讳。 温婉推开门,见小姑宋芳端着个簸箕站在院里筛豆子,她有些窘,大步走到宋芳跟前,想接过活儿来自己做。 宋芳没让,仔细打量了一眼这个小嫂嫂,听说温婉已经十六岁,跟她同年,然而看起来却比她还要小上许多。 宋芳笑嘻嘻地问:“三嫂头一夜住在我们家,习惯不?” 还没等温婉反应,宋巍的声音已经从后方传来,“大清早的,你这是准备审问犯人?” 宋芳悻悻吐舌,正了正脸色,朝温婉道:“娘说了,三哥三嫂新婚,多睡会儿也没啥,早饭都在灶上温着呢,快去吃吧!” 温婉看了宋芳一眼。 宋芳没懂她什么意思。 宋巍帮着解释,“你嫂嫂是问,你们吃过没?” 宋芳恍然,忙说:“爹娘已经吃过下地去了,我也吃了,就元宝还没吃,说要等你们一块儿呢!” 宋巍颔首,“既然元宝在等,那婉婉先去吧,我跟着就来。” 这么多年的兄妹,宋巍早看出来宋芳有话要单独跟他说。 等温婉去了灶屋,宋芳才凑近宋巍,压低声音,“三哥,温家是不是谎报年龄了?这位嫂嫂真是跟我同年的?瞧着比我还小,你可真够狠的,专挑嫩草啃,咱家圈里的老黄牛都没你绝,它好歹还知道意思意思……” 宋巍:“娘最近是不是忙到没想起来再给你相看人家?” “……哎别别,好哥哥,我嘴欠,您大人有大量,就当我说的梦话,成不?” —— 宋家的厨屋有些大,里面支了张吃饭的桌子。 温婉进去的时候,宋元宝已经坐在里头了。 从默认的姐弟关系变成母子关系,小家伙似乎也需要适应的过程,因此见到温婉出现在宋家的饭桌上,一声“娘亲”喊得有些别扭。 温婉能理解宋元宝。 别说是孩子,她自己都觉得不自在。 可是宋巍说了,辈分摆在那儿,由不得元宝一个小辈胡来,该喊的还是要喊,总有一天,大家都能顺过来。 早饭是婆婆做的,一笼白面馒头、一锅白米粥、一盘炒笋。 宋家条件好,那粥用的是纯白米,煮得粘稠香浓,不像温家,要掺着红薯,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顿纯米。 把灶上温着的粥和馒头都端到桌上,温婉坐下来,见宋元宝咬着调羹盯着自己看,她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宋元宝眼珠子贼溜溜地转了转,突然欢呼,“为了庆祝爹娘新婚,我决定今天……” 话还没说完,就被外面进来的宋巍给截了过去,“又想逃课?” 被戳穿了小心思的宋元宝嘟囔着嘴,“大喜的日子,我就不能放一天假吗?” “若是我没记错,你昨天一天没出门。” “可夫子教来教去就那些东西,耳朵都快听得起茧子了。”宋元宝继续嘀咕,声音却比刚才小了很多,明显是害怕宋巍严肃起来的样子。 宋巍拉开圈椅坐下来,“好啊,既然三百千你都熟了,那今日就留在家里,抄《论语》,晚上我考考你。” 宋元宝:“……一天不见,我突然挺想念严夫子的。” 018、装病 早饭过后,宋元宝去了村学。 温婉帮着宋芳把昨天摆宴借来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还了回去,又拾掇了一下院子。 一会儿要去县城。 照宋巍的意思,是去给岳家买回门礼。 宋芳主动去套的牛车,说要跟着去买绣线。 宋巍没拒绝,温婉自然也不会有意见。 只是在几人刚坐上牛车准备出发的时候,就见隔壁二郎媳妇抱着她家三丫推门出来,笑看着几人,“呦,三郎这是准备带着妹妹和小媳妇儿去县城呢?” 宋巍淡淡嗯一声。 二郎媳妇顺杆爬,“那巧了,我今儿也要去县城,你们顺路,就捎我一程呗!” 哪怕和二房有龃龉,宋巍也不会在这种事上和一个妇人掰扯,只是沉默片刻便说了句,“二嫂上来吧!” 宋芳挪挪屁股,坐到温婉这边来。 从宋芳不太好看的脸色,温婉大概也能猜出小姑不怎么待见这位嫂子。 温婉没接触过二郎媳妇,倒听说是个耗子钻油壶的性子,只进不出,许她吃别人的用别人的,谁要是从她身上刮走一滴油,她准能跟人拼命。 不过那些,温婉都不操心,她目前比较担心的是,见到二嫂子,自己预感就不好——宋巍会因为宋芳而出事。 有宋巍在,温婉脑子里看得分明: 说起来,今日这件倒霉事的起因就是二郎媳妇。 打从大郎夫妇死后,她便没有哪天不说宋巍克亲的,到了娘家那头更是没人管嘴,扯天扯地,把宋巍的名声败得一文不值。 久而久之传远了,不仅宋巍娶不到媳妇儿,就连宋芳这个妹妹也难说上人家。 二郎媳妇娘家村子里有几个常在镇上耍横的地痞无赖,早就听说宋家有位没出嫁的妹妹模样生得俊,今日竟会在半道上误打误撞地遇到。 本来那伙人不认识宋芳,可是二郎媳妇在牛车上,这长舌妇嘴巴一张,就是一里地外的人也知道了。 那伙人可不会讲什么道理,上来就强抢,又见温婉生得比宋芳娇美,还不会说话,就把目标转移到她身上来。 宋巍处在相公和亲哥哥的立场,自然不会任由这种事发生,然而他的反抗,彻底激怒了那几个地痞无赖,其中一人掏出锋利的匕首,直接刺中宋巍的腰腹,流了好多血。 …… 温婉回过神来,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脸色也白得不像话。 “三嫂,你这是咋了,哪不舒服吗?”宋芳见温婉有些不对劲,急忙问。 温婉四下扫了一眼,牛车已经启程,出村了。 赶车的宋巍闻言,回过头来,眼神里有着说不出的急切,“怎么了?” 温婉顾不上别的,顺势就弯腰捂着肚子,装疼。 宋芳吓坏了,“三哥,快停车,嫂嫂不能再走了!” 温婉被宋巍打横抱下去的时候,隐约听到二郎媳妇嘀咕了句“事儿精”,温婉扭头,直直看向二郎媳妇,那一动不动的眼神,盯得二郎媳妇心里直发毛。 宋巍步子飞快,把温婉抱回家躺到床上,准备去请郎中,温婉一把拉住他的手,摇摇头。 宋巍只当小娇妻是怕他一走了之不管她,语气尽量放柔,“你别怕,我去给你请郎中来看看。” 温婉知道他看得懂,索性就用手语表示自己已经没事了,让他给倒杯热水来。 ------题外话------ o(n_n)o男女主都是成长型,目前而言,俩人处于弱势,但终有一日,男主会手握权柄,护他想护之人。 至于女主,她的异能是因为嗓子坏了不能与人正常沟通才出现的,等同于上天补偿她的护盾,所以,她要是治好了嗓子的话,异能就该消失了。治嗓子的问题,咱们可以往后靠靠,目前专注新婚撒糖^_^ 019、去书房,我教你 宋芳一回来就去厨屋烧水了,端来时见宋巍还待在屋里,正拿着帕子往温婉额头上擦汗,她忙背过身去,“三哥去请郎中吧,嫂嫂这边有我照看呢,没事儿的。” 宋巍看了温婉一眼,见她目光坚定,他沉吟道:“你嫂嫂的意思是,休息一会儿就好,无需请郎中。” 宋芳脸上急色未退,“都疼成那样了,怎么能没事呢?” 说到这,宋芳突然闭了嘴,想着嫂嫂该不会是小日子来了,在三哥跟前抹不开面儿说,所以不让请郎中吧? 宋芳顾不得那么多,三两步跨过来,把装着热水的碗往桌上一放,再把宋巍给推出去,关上门以后才坐过来问温婉,是不是小日子来了肚子疼,要是的话就点点头,还说她以前也疼过,她娘给弄了点偏方草药,家里还剩些,嫂嫂要实在撑不住,她马上去煎药,保管一吃下去就见效。 温婉摇头,唇角绽开一抹笑,心下却懊恼,她要是能开口就好了,说点什么也方便,不必每次都得绕一大圈,解释不清不说,还得让身边的人都跟着担心。 宋芳问了几次,温婉都摇头,她有些纳闷,最后把原因归咎于自己看不懂三嫂的眼神暗示,不得不推门把宋巍给请进来。 宋巍坐下,将手背贴在温婉额头上,不烫也不凉,是正常体温。 知道她已经缓过来,宋巍看向宋芳,“你要的绣线急不急?” 宋芳瞅着他,“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我的绣线?”把凉了一半的热水碗塞他手里,“照顾好三嫂,我去把牛车卸了。” 宋巍将温婉扶起来,一手搂着她的肩背,一手给她喂水。 温婉其实很想说,自己一点事都没有,没必要像对待重症患者那样小心翼翼,可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了解释。 “婉婉有意不让我去县城,是因为不想与二嫂同行还是别的?”搁下碗,宋巍低醇的声音终于打破沉默。 从温婉的角度看,他是背光而坐的,五官蒙上了一层暗影,不是很清晰,更显得深沉。 温婉将后背靠在床头上,纠结了小半会儿,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四个字:你怪我吗? 男人十指劲瘦,掌大而宽,掌心纹路深刻,她的每一次触碰,仿佛都能抚摸到岁月在上面划过的一道道痕迹。 对方到底不是涉世未深的少年郎。 温婉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阅尽千帆的成熟男人,很多事情终究逃不过他那双眼睛,自己越隐瞒,只会越发显得幼稚。 她想坦白自己有着不同寻常的预感,可这种事太过惊骇,她无法想象他得知真相以后会做出什么反应来。 所以,她想先试探一下他的态度,看他到底有没有因为自己装病的事生气。 宋巍低眉。 小姑娘在他掌心写字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就好像私塾里的孩子做错了事怕被先生用戒尺打,她干脆把手缩进被子里,还提防又有些害怕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绷直脊背,坐得端端正正,一副准备认真听训的乖巧模样。 俏皮又可爱的小动作,让宋巍脸上的表情瞬间松缓下来。 别说他压根就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就算真有,这会儿也被她彻底给萌化了。 没让温婉费力解释什么,宋巍直接把原因归在他二嫂身上,想着既然小丫头不喜欢,那往后见着二房的人,躲开就是了。 他伸手,把她缩在被子里的那只手拉出来握在掌心,捏了捏,软软的。 “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温婉想了想,摇头。 她的名字笔画多,太难了,写不来。 “去书房,我教你。” 见宋巍有意转了话题,温婉就知道他没生自己的气,她暗暗松口气,嘴角弯弯的,看得宋巍的心像是被谁轻轻揉了一把,软的不像话。 020、手把手教学 温婉觉得,自己既然有个了不得的本事,总不能每次预感一来都找借口,得想办法让枕边人知道才行。 说不了就写,不会写就学,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 然而在书房捣鼓了半下午,她只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还是宋巍手把手教的。 笔画记住了,顺序记住了,怎么念也记住了,就是拼凑在一块儿用毛笔写出来像被狗啃过,不方不正,歪歪扭扭的没眼看。 温婉看看自己写的,再看看一旁宋巍的书稿,高下立见,差距感油然而生。 宋巍见小丫头垂头丧气,他搁下笔,低声道,“第一次用毛笔,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温婉并没有被安慰到,下定决心要加倍用功。 宋巍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失笑:“可不能让你每天都来书房待着。” 温婉表示她不会耽误干活儿的,得空才来。 宋巍用木盆打来温水,把她的小手放进去泡着,开始讲道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凡事都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更何况是读书,我有的是时间慢慢教,你便有的是时间慢慢学,总有一日能把字都给认全,没必要那么辛苦的勉强自己,别忘了,你首先是人妻,其次才是学生。” —— 元宝和公婆都在傍晚回来。 温婉已经帮着小姑做好了晚饭。 一家人上桌的时候,宋婆子问宋巍,“回门礼买了吗?都买了啥?” 宋巍说没去成,没买。 见自家娘饭都忘了扒,宋芳帮着解释,“本来要去的,后来三嫂身子不舒服,我们半道上就折回来了。” 宋婆子看了温婉一眼,问哪不舒服,看没看郎中? 问出口才反应过来三郎媳妇说不了话,宋婆子又将眼睛挪到宋巍身上来。 宋巍直说看了,郎中没看出大毛病来,大概是昨夜喝酒烧着脾胃所以难受,吃了些汤药,多多休息就好了。 知道三哥是怕娘那性子掰扯不清故意撒的谎,宋芳便没挑破,低头吃饭。 饭后温婉要去厨屋收拾碗筷,又被宋婆子训斥了一顿,说你好好在屋里待着咋了?我这当婆婆的还能使唤个病人干活?洗了几十年的碗,我能差你这一顿? 宋婆子这种大喇喇的性子,就算是关心你,她也不可能温声细语地哄着你让你回去歇着,好也一顿训斥,赖也一顿训斥。 温婉刚开始不习惯,听多了反而觉得婆婆挺有个性,说话爽利,比自家那个面慈心毒的后娘好太多了。 回门礼是隔天买的,这次没了二郎媳妇跟着,三人一路稳当,没出任何事。 宋巍陪着温婉回的门。 周氏知道小两口要来,特地留在家没下田。 见到人的时候,笑着寒暄两句就去灶屋做饭了。 温父春耕回来,洗了一身泥换了衣裳才进的堂屋。 宋巍没见着小舅子,顺嘴问了句。 这一问才知道谢姑妈家那个秀才公谢正今年开私塾,温顺被送去那开蒙了。 “那个小兔崽子,他就不是块读书的料。”温父提起儿子,有些恨铁不成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是谢夫子性子好,要换了别的,指不定早就让他收拾东西滚蛋了。” 周氏端着菜进来,听到这一句,不赞同,“顺子是三郎的小舅子,也就是他谢夫子的小舅子,他可不得多给几分面子吗?三郎你说是吧?以后顺子要有哪里做得不对的,你多跟谢夫子说说,让他看在亲戚的面儿上通融通融,顺子以前在家就成天嚷嚷着要去读书,可见是能读的,只要谢夫子多在他身上下点功夫,没准儿以后我们顺子也能考个秀才回来,到时候你可不就是秀才姐夫了?” 温父听黑了脸。 温婉面色不大好看。 宋巍倒是冷静,却也没说什么。 021、真香! 村学的严夫子今日家中有事,提前下学。 宋元宝回来的时候,宋巍陪着温婉回娘家去了,宋婆子和宋老爹下田春耕,宋芳去给二老送饭,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宋元宝把书袋往床头一扔,准备出去玩,刚走到门口,就见隔壁二伯娘推门出来。 二郎媳妇老早就瞅见宋元宝回来了,她知道今日隔壁没人在家,一时起了心思,忙往灶上烧了水,忍着肉疼抓几个鸡蛋放进去煮。 “元宝,今儿个是啥好日子,你咋这么早就回来了?”二郎媳妇一脸笑模样。 宋元宝说:“严夫子家里有事,提前让我们回来的。” “那你还没吃饭吧?” 宋元宝摸摸空瘪瘪的肚皮,的确是有些饿了。 “二伯娘煮了一锅鸡蛋,快进来垫垫肚子。”二郎媳妇一边说,一边伸手来拉宋元宝,“你那个小后娘让你爹陪着回娘家去了,二伯娘要是再不管你,你今儿非得饿成傻子。” 宋元宝没吭声,跟着二郎媳妇进了屋。 鸡蛋煮熟,二郎媳妇用大碗装了来。 宋元宝瞅了瞅,大概有七八个的样子。 “二伯娘特地给你煮的,快吃吧!” 宋元宝搓搓手,也不客气,直接拿起一个往木桌上磕了磕就开始剥皮。 二房三个丫头闻到鸡蛋香味,排队站在门口馋得直吞口水。 二郎媳妇挥手把人赶开,转头看向宋元宝,“元宝,你那个后娘对你好不好?” 宋元宝咬一口鸡蛋,“没味儿。” 二郎媳妇忙去橱柜里端了小半碗辣椒酱来,“你要是喜欢吃鸡蛋,以后就留在二伯娘家,二伯娘天天给你煮。” 宋元宝:“我渴。” 一碗凉白开送到他跟前。 “一会儿回去你就跟爷奶说啊,等你过来,二伯娘马上杀鸡炖上给你补补身子,保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哎哟,瞧瞧这脸色差的,你后娘还没生就这样刻薄你,连饭都不让你吃饱,这以后要是生了个小的,隔壁院哪还有你下脚的地儿?” 吃完最后一口鸡蛋的宋元宝摸了把自己红润润的小肥脸,“嗝~” “……” 还没等她再问,宋元宝已经拍屁股走人了。 二郎媳妇望着一地的鸡蛋壳,气得肝疼。 —— 宋巍夫妇在温家吃了午饭,没坐多会儿就回来了。 是温婉主动提出离开的。 后娘那张破嘴,从来吐不出什么好话,温婉担心待得久了周氏要再说点什么,大家面上过不去。 自己已经出嫁,当然要以夫家为主,没谁规定回门要歇在娘家的,婆家夫家隔这么近,要去要留,还不是她说了算。 进门看到蹲在地上玩石子的宋元宝,温婉眼底有疑惑。 这个时辰,私塾还没下学吧? 听到动静,宋元宝回过头,见是宋巍和温婉,轻哼一声,嘟囔,“你们又不带我出去玩儿。” 宋巍问清楚宋元宝提前回来的原因,看他一眼,“等你旬休。” 见宋元宝一脸幽怨,宋巍失笑:“时辰还早,那咱们去你谢姑奶奶家坐坐?” 宋元宝:“……不去,死都不去!” 表叔谢正,那就是个读书狂,在做学问方面比宋巍还严厉,宋元宝之前就被完虐过几回,心里有阴影。 更何况谢正如今自己开了私塾,宋元宝最怕跟夫子打交道。 …… 半个时辰后,小家伙啃着温婉亲手烙的饼,坐在去往谢家的牛车上。 ------题外话------ 推荐《农家悍妻:冲喜相公宠上天》广绫 简介:白薇是华夏颇负盛名的玉雕大师,一朝穿越在穷山恶水的村庄,成了被未婚夫抛弃投井自尽的小村姑。 处境不尽人意,凭借一双巧手,点石成金。 撕极品,虐渣渣,带着全家脱贫致富,走上人生巅峰。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倒插门的便宜相公,严厉古板,对她颇为嫌弃。 “白薇,在人前不能露脚!” 她举起白嫩的小脚丫,在他腿上蹭了蹭,“你帮我穿鞋?” “白薇,在人前不能抱着我的手臂!” 她扑进他怀里,抬头亲亲他的下巴,“那这样呢?” “白薇,在我面前不能袒胸露臂!” 她推倒他,跨坐在他身上,解开清凉的罗衫,“露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沈遇:……真香! 022、三表哥可以试试 谢家和宋家隔得不算太远,没多会儿就到了。 谢姑妈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宋巍和温婉,“你们小两口咋想起过我这儿来了?” 宋巍莞尔,“听说姑母家出了个谢夫子,我们这是过来道喜的。” 谢正的秀才功名,虽说当不了官,却也饿不死人,至少能开私塾收几个学生,每年的束脩和学生送来的孝敬也足够养家糊口了。 对于日子清苦的谢家来说,这是头等高兴的大喜事儿。 谢姑妈脸上笑意更深,“快进屋坐,我给你们沏壶茶,谢正那小子,估摸着还有一会儿才回来。” 听到谢正不在,站在牛车边纠结的宋元宝这才精神起来,拿上贺礼,跟在谢姑妈屁股后面进的屋。 为了供谢正读书,谢家这些年没少花银子,是全家人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每年那几两银子都有去无回,看不到出路,谢涛他婆娘早就有怨言了,为此没少闹。 谢涛可不敢因为这个跟爹娘兄嫂分家,每天夹在媳妇儿和老娘中间艰难度日。 谢正是前头那一届考中的秀才,之后在县学读了三年,去年参加乡试,毫不意外地落了榜。 谢姑妈原也没指望谢正能有多大出息,举人不敢想,只要能有个秀才功名在身,免了家里的田税,开私塾每年收点束脩和年节孝敬,就不算前头那么多年往他身上白烧钱。 大楚朝的政策,进士能免两千亩,举人四百亩,秀才八十亩。 再以田税缴纳情况来算,每年两季,八十亩大概能免掉十两银子。 如果有人来投献,把田挂在谢正名下,那么他每年至少能从中获利一半,也就是五两银子。 可见,在县城府城甚至是京城扎堆的“穷酸秀才”,到了乡下就成香饽饽了。 —— 谢正回来的时候,见到宋巍夫妇和表侄都在,有些意外,忙让谢姑妈和他媳妇儿去做晚饭,自己坐下来跟宋巍说话。 宋巍问他,“你不打算继续考了?” 谢正道:“考倒是想考,只不过家里没那条件再供我读三年县学,我就寻思着,一边开私塾给孩子们启蒙,一边自学,等下一届再去省城试试,这回要是再落榜,我就不考了。毕竟上有老下有小的,哪张嘴都要吃饭,经不起我这么折腾。” 说着,看了宋巍一眼,“要我说,三表哥倒是可以去试试,以你的才学,指定一考一个准儿。” 当年在镇学,宋巍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哪次旬考岁考不是头名?镇学里的塾师们一提起宋巍,那是个个荣光满面,只可惜他这个人跟运气犯冲,从小到大,隔三差五就倒霉。 谢正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宋巍出生的时候,老天爷一个手抖给错了天赋,无奈收不回去,只能变着法儿地给宋巍使绊子? 宋巍摇头,“我不考。” 他曾在大郎夫妇坟前立过誓,这辈子都不参加科举,会尽心尽力将元宝抚养长大。 谢正想了想,说:“若是我没记错,从你去年定亲到现在,都没遇上什么倒霉事儿吧?” 宋巍似乎也是突然想到这茬,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温婉。 温婉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唇瓣。 ------题外话------ 开篇举人免税的亩数,衣衣把两百亩改为了四百亩。 这里做个关于挂田的小科普:有功名在身的士子免了税以后,有人来投献,他们就给人挂田,然后代替朝廷去收百姓的税,但收的没有朝廷的高,这么一来,农民达到了减税的目的,士子从中获利。 023、命中注定的夫妻 谢正也看了温婉一眼,笑说:“表嫂还别不信,这是真事儿,去年你们俩议亲前不久,县城里有个恶霸记恨三表哥,特地找人拦在半路上要收拾他,当时我刚从省城乡试回来,碰巧遇上,得亏我们一行人多,用报官恐吓才把那帮人给吓跑。” 话到这里,谢正的语气竟然带了些同情,“说起来,三表哥这些年的运道确实不太好,三天两头遇上倒霉事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不过,自打你们俩议亲一直到现在,三表哥都是顺顺当当的,没出什么乱子。读书人本不信鬼神之说,可要是搁在他身上,我倒宁愿相信是表嫂福泽深厚,旺了三表哥。” 福泽深不深厚,温婉不晓得,她只知道打从认识宋巍,她已经暗中帮他避过好几次灾祸了。 这个人大概是衰神附体,放别人身上很稀松平常的事,换了他就能要命,倒霉成这样,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得多亏了她的预感不同寻常,谁存了心思要害宋巍,对他不利,她统统都能提早知道。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宋巍必须待在她身边,至少不能离得太远,否则她无法预感到他会遇上什么倒霉事。 温婉觉得,如果这世间真有“命数”一说,那她和宋巍,就是命中注定的夫妻,谁也离不开谁。 —— 今日有温婉作为挡箭牌,宋元宝成功躲过了谢夫子的灵魂拷问,出谢家门时长长吐了口气。 温婉见他那样子就觉得好笑。 宋巍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回到家以后温婉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宋巍挨着温婉坐下,视线饶有兴味地定格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缓声道:“我只是在想,或许,你真是个小福星。” 那可不吗? 温婉有些小傲娇地挺挺胸脯,回望着宋巍。 记得离开谢家的时候,谢正再一次建议宋巍去科考,说有个福厚的媳妇儿旺着,没准能一举考中。 宋巍当时就毫不留情地给回绝了,不过介于宋元宝在场,他没有明说原因,但谢正和温婉都清楚,宋巍是因为大郎夫妇。 那对夫妻的横死是他心里解不开的疙瘩,除非哪天他自己想明白了,否则旁人就算把他绑到考场上,他也不会乖乖答题的。 对此,温婉觉得挺可惜。 她家夫君绝对是块读书做官的料,以后有她襄助,没准儿还能官运亨通,只是,元宝亲生爹娘给他的打击和阴影实在是太大了,照如今这情形看,除非是大郎夫妇重新活过来,否则宋巍没可能下场考试。 温婉没有往人伤口上撒盐的习惯,知道宋巍心里不好受,就没在他跟前提科考的事。 她从前做梦都想嫁个读书人,如今嫁了个有才学的,日子也比在娘家时好过太多。 对她而言,已经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不管宋巍去不去科考,她都尊重他的决定。 宋巍见她出神,开口道:“婉婉不必担忧,就算不科考入仕,我也不会让你过得不如意。” 沉缓的语气,十分能安定人心。 024、闹腾 温婉没去解释她并不是担心他不科考自己就过不上好日子,有的时候,解释未必有行动管用。 更何况,他们是夫妻,她是怎样的秉性,日子一久,他自然会明白。 宋巍抬手,掌心在她头顶揉了揉,“困不困?” 困了。 温婉颔首。 宋巍吹了灯,今夜没闹她,只将人搂入怀里抱着。 温婉枕在他的手臂上,没多会儿就睡了过去。 —— 相比较宋巍夫妻房里的恬静安宁,隔壁院的二郎媳妇从头到脚都憋着火,翻过来覆过去没睡着,最后干脆爬起来点了油灯。 宋二郎本来就被她吵得睡不着,这下被油灯一照,更无法入眠了,睁眼瞧见他媳妇儿盘腿坐在炕上,青着一张脸,他翻个身对着她,“你这又是咋了?” 二郎媳妇想起白天的事儿,心里就不得劲,咬着牙说:“白天我见元宝回来的早,给他煮了七八个鸡蛋领他来家吃,想着小孩子都贪嘴,没准儿他觉得以后天天能吃鸡蛋,就愿意留在咱家了,谁成想那个小王八蛋剥了一地的鸡蛋壳,把我鸡蛋全吃光了也没放出个屁来,一抹嘴走人了,气得我合不上眼。” 宋二郎无语,“你这不是主动往狐狸嘴里投食吗?那元宝都八岁大的人了,他还能没点脑子,看不出来你是主动套他?这会儿鸡蛋没了,你怨谁?” “我怨谁,我还能怨谁?要不是娘偏心只念着三房不顾咱们,我能操这份闲心?” 宋二郎头疼,伸手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我早跟你说过百八十回了,三郎这几年把元宝拉扯大不容易,娘多顾着他点儿也没什么不对,偏你成天呶呶不休的,折腾啥呢?” 二郎媳妇立即炸毛,“大哥大嫂是那克星克死的,元宝不归他养归谁养?还得他自个儿掏钱养才对得起大哥大嫂,爹娘不该拿钱贴补他。” 说到这,二郎媳妇一拳捶在炕上,“我就纳了闷儿了,娘出个门都要看黄历的人,竟然不信三郎八字不好,命硬克亲,还死活非要跟三房在一块儿过,整得像咱有多不孝敬老两口似的,脊梁骨都快被外头人给戳断了。” “你可不就是没孝敬么?”宋二郎嘀咕,“分家这么些年,也没见你过去走动几回。” “你说啥?”二郎媳妇拔高了音调。 宋二郎看她一眼,“我的意思是说,元宝是爹娘唯一的孙子,他们不带着孙子过,难不成来跟咱家这三个丫头片子过?” “宋二郎,你这是变着法儿地骂我生不出儿子?” “我哪敢?” 二郎媳妇鼻孔都气歪了,“好,你明儿就去找娘说,让她请个道士来作法,只要能把那克星身上的煞气给赶跑,隔年我就给你宋家添丁!” “消停会儿吧你。”宋二郎摆摆手,“折腾够了就睡觉,明儿一早还得下地干活呢!” 接连生三个丫头,他早就不盼着能有儿子了。 二郎媳妇可没有自家男人那么好的心性儿,就算拿不到大哥大嫂那份分家钱,她也要上门去闹腾闹腾,不能让隔壁院过得太舒坦了。 025、这就有点尴尬了 天一亮,二郎媳妇就杀到这边来了。 温婉正在撒糠喂鸡,听到动静,抬了抬眼皮,见是二嫂,她手上的动作慢下来。 “呦,三弟妹起这么早?”二郎媳妇没想到大清早的进门就撞见这个哑巴妯娌,顿时觉得晦气。 温婉不觉得自己跟二嫂子有什么交道好打的,拉回视线继续撒糠,完全无视了二郎媳妇。 被人无视的感觉,比被人臭骂一顿还窝火。 二郎媳妇磨了磨牙,阴阳怪气地说:“也难怪三弟妹不搭理我,我差点儿给忘了,你就是想搭理,也开不了那个口啊!” 温婉幽幽地看她一眼。 二郎媳妇只觉得那眼神凉嗖嗖的,没等她再说什么,就见温婉蹲下身,揪住叫得最欢的那只鸡后脖子一把拎起来,掰开鸡嘴往里头塞了一大把糠,那鸡叫不出来,只能扑腾着翅膀挣扎,双腿乱蹬。 温婉把鸡扔到地上,那鸡怕了她,迈开腿往鸡窝里跑,缩着脖子再不敢出来。 哪怕一句话没说,这比鸡骂狗的做派也太过明显,但凡是个长眼睛的都能瞧出来。 二郎媳妇直接黑了脸,“三弟妹你啥意思?” 话音刚落,就听到婆婆的训斥声,“田素芬我倒想问问你,大清早的跑来我这院里跟鸡比谁叫得更大声,你又是啥意思?” 不多会儿,东屋的宋婆子推门出来,一边拍打着梳头时落在肩膀上的头发,一边朝二郎媳妇问。 见到婆婆,二郎媳妇瞬间变脸,笑意盈盈,“娘,我这是有正事儿找您商量呢!” 宋婆子见二郎媳妇靠近自己,绷着脸道:“有屁快放,少跟我套近乎!” 二郎媳妇不想在哑巴妯娌跟前被落了面子,满脸幽怨,“娘,媳妇难得过来一趟,您也不给个笑模样。” “我烧高香求着你来的?” “……” 气归气,二郎媳妇还是没忘了要紧事,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来由。 她娘家那头有人请了真人作法祈福,听说挺灵验,她想着婆婆一向信这些,就来问问家里请不请,要是请,她就赶早回娘家一趟,省得到时候真人走了追不上。 还说如今春季撒种,图个开年大吉,没准真能求得家里顺风顺水,至于请真人的银钱,包在他们二房身上了。 宋婆子支着耳朵听了会儿,赞同地点点头,说该请,“既然银钱都让你们二房给包了,那我们也不好意思占便宜,到时候真人来了就让他去你们家,你多花点钱,让他开个天眼跟送子娘娘求求情,隔年送个大胖小子给你,省得你膝下没个儿子操心,老想着操心别人的儿子。” “……” 这就有点尴尬了。 温婉是头一回见识到婆婆怼人的功力,心下暗暗佩服。 抬头见二嫂子那吞了苍蝇的表情,又有些想笑。 二郎媳妇完败而归,回家冲着三个小丫头发了好大一通火。 宋二郎没跟她说过,所以她压根不知道宋婆子偏疼宋巍并不仅仅是因为对二房寒了心,还因为宋婆子生宋巍的时候难产了,这个儿子是她九死一生换回来的。 所以宋婆子哪怕再迷信,一旦关乎宋巍,甭管别人说什么,她都要怼天怼地怼回去,直到把人怼得哑口无言为止。 026、我就矫情 二郎媳妇隔三差五就屁股长虫坐不住,主动送上门来找骂已经是家常便饭,宋婆子见怪不怪,扭头见温婉憋不住想笑的样子,翻了翻眼皮,“行了,鸡我来喂,你去做早饭,估摸着我那大孙子也该起了。” 温婉把装糠的盆子递给婆婆,去了厨屋,已经熟悉了宋家的吃食规律,她手脚利落,没多会儿就把早饭给做好。 公公是个大忙人,要么在田间地头,要么在木工房里给人打家具,再要么就是背着弓箭上山打猎,早饭几乎不跟他们一块儿吃。 洗把脸,公公来厨屋拿了俩白面馒头就走了,听他说开春山上畜生多,趁着天气好多去转转,没准能猎个好家伙回来。 送走公公,宋元宝跟着就起来了,耷拉着眼皮站在门口,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温婉打了热水,拧干毛巾给他擦脸。 宋巍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她后面,突然出声,“都八岁大的人了,洗个脸还要人伺候,矫不矫情?” 宋元宝才不管,顺势抱住温婉的腰,探出脑袋冲宋巍哼哼,“爹都二十八的人了,穿个衣裳还要娘伺候,你比我更矫情。” 宋巍:“……你过来。” “就不!我就矫情!” …… 外面有小伙伴来喊宋元宝一块去私塾,他来不及在家吃饭,随便吸溜了半碗米粥,拿个鸡蛋就走了。 饭桌上只剩宋巍夫妻,宋婆子和宋芳四人。 宋婆子想起昨儿个晚上大孙子的那一通叨咕,到底是放心不下,看向宋巍道:“你二嫂昨天给元宝煮了一锅鸡蛋,又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估摸着还没死心,想把元宝给拢过去,你抽空可得好好跟元宝说说,别让他傻乎乎地被你二嫂给坑了。” 宋芳好笑,“娘你瞎担心啥呢,元宝那么机灵的娃,他不坑人就算不错了,就二嫂那点脑子,连我都坑不走,她能坑走你那聪明绝顶的大孙子?” 这话中听,宋婆子紧绷的脸上好看了不少。 一直沉默的宋巍缓缓开腔,“村学只负责开蒙,元宝都学得差不多了,再待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我一会儿去趟镇学问问,看能不能把人送过去念书。” “今年就送?”宋婆子问。 宋巍颔首,看出当娘的有些不舍,开解道:“当初我也是在村学开蒙三年就转到镇学去的,元宝天赋不赖,到了镇学好好用功,没几年便能下场了。” 宋婆子有话,但没当着儿子的面说,等婆媳俩在厨屋里洗洗涮涮的时候才跟温婉开口,“三郎以前做梦都想读书考科举,哪怕每次都不顺,他也没断了念头,直到大郎和他媳妇儿出了事,这才彻底让他死了心。 我这当娘的劝过几回,可他心理负担太重了,总觉得是自己害了大郎夫妇,这么多年他都没放过自己。 我寻思着,他不听我的话,总该听你这个当媳妇儿的话,你找个机会帮我好好劝劝他。” 温婉把涮干净的碗放进橱柜里,抬头看婆婆,一脸的“你咋知道他会听我的话?”。 宋婆子破天荒地看懂了温婉的表情,瞅她一眼,叱道:“你是我合八字算来的媳妇儿,你要是不旺他,我能让你进宋家门?” 从去年定亲以来,宋巍没遇上倒霉事儿这个可喜的现象,宋婆子早发现了。 温婉:“……” 027、不信运气,那你信我吗? 早饭过后,宋巍要去镇上联系宋元宝转学的事,婆婆带着小姑去买猪种,留了温婉在家。 温婉剁了猪食,又去河边把家里的脏衣服都洗了,这才摸去宋巍的书房,一边练字一边琢磨怎么劝宋巍下场考试。 然而琢磨了好半天,她都没琢磨出个头绪来。 宋巍回来的时候,先去了堂屋,见没人在,又回了睡房,还是没人,这才来的书房,一眼瞅见小丫头背对着自己,右手捏着笔,漫不经心地在练字的草纸上涂来涂去。 他的目光定格在她通红的手背上,眼眸微微眯了一下,抬步走过去。 温婉听到脚步声,吓了一跳,回过头,见是宋巍,这才大松口气。 宋巍拉张凳子在她旁边坐下,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冰凉冰凉的。 “碰冷水了?” 温婉指了指外面晾衣杆上晾着的衣裳。 “洗完不抹香膏,生冻疮怎么办?不难受么?” 宋巍看过来,深远的视线里满满关怀。 温婉面上露出赧意,表示自己忘了。 之前剁猪食洗衣裳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她要怎么劝服自家相公,哪还想得起来有没有抹香膏? 宋巍并不意外她的反应,像是已经习惯了小丫头的粗心大意,很快起身回睡房,把床头柜上的香膏盒拿来,打开以后亲自给她抹。 他的指腹很有温度,在她手背上打圈儿的时候像着了火,烧得她从头到脚都热,心扑通扑通的。 抹完香膏盖上盖,宋巍抬头,眼神有些暖,“有没有好受些?” 温婉红着脸点头。 “刚才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温婉犹豫片刻,侧过身拿起笔蘸了墨,歪歪扭扭地在草纸上写:科考。 宋巍望向那俩字,视线变得恍惚。 温婉心里敲着鼓,七上八下。 她知道大郎夫妇的死在宋巍心里留下了很重的阴影,可她和婆婆一样,都希望宋巍能早些走出来,放过从前,放过自己。 “婉婉希望我科考入仕吗?”他问,语气带着征询。 温婉摇头,主动握住他宽厚的手掌,片刻后松开,用手语表示:我希望你开心。 婆婆说,读书考科举是相公打小就有的梦想。 因为一场意外退出来,他哪怕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有遗憾。 宋巍没应声,书房里陷入沉寂,两人隔得近,浅浅的呼吸声在彼此之间萦绕。 过了会儿,他率先打破沉默,“我十岁开始报名参加县考,十年之内,从没有一次成功进过考棚,二十岁那年,大哥大嫂因我遇害,彻底击垮了我对科考的热情。我以前不信命,但从那一年开始,我信了,大概我天生就跟科考无缘,所以,哪怕隔了七八年,我也不认为自己能突然转运。” 温婉问他:不信运气,那你信我吗? 宋巍看着小丫头,她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像闪烁着满天的星子,又更像是夜间指路的明灯,让人瞧着就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宋巍的唇角不禁轻轻弯起,伸手捏捏她的小脸,略带宠溺地说:“你还小,别想那么多,伤神。” 合着煽情这么半天是白劝了? 温婉气呼呼地背过身。 她要学字!要亲手写给他看,自己比天上的福星还管用,是能帮他转运的! 028、勉为其难 宋巍这一趟去镇学,已经跟里面的塾师谈妥,下月初就送元宝去念书。 中饭的时候,宋婆子和宋芳买了猪种回来。 听说镇学已经同意,宋婆子皱皱眉,“这要是去了镇上,还不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一趟?” 宋巍道:“镇学也是旬休,十天休一日,一个月差不多能回来三趟。” 宋婆子又犯愁了,说她那大孙子从来就没离家这么远过,这会儿要住到镇学里,吃饭咋办?睡觉咋办?有人给他洗衣裳吗?有人叫他起床吗?镇学里伙食好不好?不好的话给他点零花钱能自个儿买到好吃的不? 宋巍伸手捏了捏眉心,“娘要是不放心,不如跟着去,在镇学附近租赁一间小院子照顾元宝。” 宋婆子不干,说又不是一天两天,一去就是几年,太贵,“我要有那冤枉钱租赁院子,倒不如拿给元宝当零花钱,他还能多买两口吃的呢!” 宋巍好笑。 他娘抠门的名声在外。 但除了自家人,外头人都不知道,宋婆子只是对外抠,一旦关乎元宝关乎宋巍,宋婆子宁愿自己少吃两口都要把好的留给他们爷俩,要不凭着宋婆子这么抠门的性子哪可能隔段时间就上刘三豁子家去买肉?还不就是想着儿子和大孙子都要动脑子,不能顿顿青菜萝卜,该补的不能抠。 所以,其实不是宋家多有钱,而是宋婆子舍得在三儿子和大孙子身上花钱。 —— 宋老爹是傍晚回来的,今日猎到了一头麂子,说皮不错,留着给元宝做靴子穿,之后就喊上宋巍一块,爷俩动作利落地把麂子给宰杀了,割了些肉去厨屋,剩下的准备明儿一早拿去镇上换钱。 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要被送去镇学念书的宋元宝正蹲在门槛边,双手托着腮帮子,一脸郁闷。 温婉推了他两下他都没反应。 “想到要去镇学,高兴得连饭都吃不下?”宋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温婉回头看了宋巍一眼,主动挪开,把空间留给父子俩。 宋元宝嘟着小嘴,没搭理宋巍。 宋巍垂眼瞧着他,“之前总说村学的严夫子教来教去就那点东西,如今送你去个能正式念书的地方,怎么你反而不乐意了?” “我不想走。”宋元宝低着头咕哝,镇上虽说不远,可每旬只能回来一趟,光是想想,这心就凉了半截。 “为何不想走?” “我才刚有娘。” “你去了镇学,婉婉也是你娘。”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宋元宝气哼哼地抬起头来看着宋巍,“镇学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宋巍淡笑,“你之前去村学的时候也这么说。” 宋元宝:“……” “行了。”宋巍不勉强他,“你要实在不想去镇学,就继续回村学开蒙。” 从小就跟在宋巍身边耳濡目染,宋元宝去村学这三年都是多余的,哪还需要开蒙?只不过宋巍觉得他不应该待在家里,最基本的人际关系要处好,否则就真的读书读成傻子了。 宋元宝吸吸鼻子,问温婉,“我要是去了镇学,娘会来看我吗?” 温婉点头。 “会给我带好吃的吗?” 温婉还是点头。 在宋巍满是无语的眼神下,宋元宝勉为其难地说:“那我去。” 029、奇怪的感觉 确定了大孙子下月初就走,宋婆子一掐时间,只剩小半个月了,急急忙忙喊上闺女和媳妇,三人忙活起来。 缝被褥做衣裳,把宋元宝从头到脚的穿戴都捣鼓了一套全新的出来。 宋巍则是待在书房给儿子抄书。 虽说镇学里的课本都能在书铺买到,可这年头,书本是金贵玩意儿,尤其是崭新的,太费钱。 况且,宋元宝习惯了宋巍的字,由宋巍抄的话,遇到难懂一点的地方,顺便就给他注解上去了。 这么一来,等塾师上课的时候,小家伙配合着注解,更容易学懂。 全家都为了宋元宝一个人在忙。 温婉这么瞧着,心中觉得元宝就是宋家的小皇帝,爹宠爷奶疼,小姑也拿他当亲儿子似的待。 好在宋巍宠归宠,却不溺爱,没把小家伙养瘸,性子是调皮了些,然而并不招人嫌。 月初这天是宋巍和温婉亲自送着去的。 站在镇学大门口,宋元宝迟迟不肯进去,远远地瞧着牛车上的爹娘。 温婉还是头一回见小家伙的眼睛里露出浓浓的不舍来。 宋巍冲他挥挥手,“快去吧,等旬休我再来接你。” 温婉唇角微勾,笑得十分轻柔,那眼神也是在劝他快些进去。 宋元宝收敛了情绪,故作轻松地撇撇嘴,“我走了,你们都别想我。” 说完往前挪了几步,没多久又扭头,见他爹还没走,马上心虚地转过去,脚步因为急促而踉跄。 一直目送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宋巍才拉回视线,对温婉道:“咱们回吧!” 温婉点点头,挨着宋巍身边坐下。 哪怕没再回头,她也知道元宝一定躲在某个地方偷偷看着他们。 毕竟只是个八岁大的孩子,哪怕平日里再没心没肺,离开家人投入陌生环境的这一刻,他的心里想必也是很难过的。 宋巍见她盯着某个方向出神,低声询问,“舍不得元宝?” 温婉轻叹口气。 虽说不是亲生母子,可一直以来元宝和她的感情都很要好,来前还没多大感触,这会儿真把人给送走,心里确实有些堵。 宋巍握住她的手,一句话没说,掌心的热度却让她的心境慢慢转晴。 —— 夫妻俩赶着牛车到镇口的时候,见到牌楼外贴了一张告示,应该是怕镇上百姓看不懂,镇衙专门留了人看守,顺便给前来观望的百姓解释。 宋巍下去瞄了一眼,回来告诉温婉,说这附近的大环山准备开采煤矿,官府收到上头指令,准备招收劳力,五十文钱一天,报名的百姓很多。 大楚朝自从当今圣上继位以后,就实行了“一条鞭法”的赋税徭役制度。 “一条鞭法”是指解除百姓的劳役负担,把徭役加入田税,合并起来,按亩量地缴税。 说白了,由于今上的开明政策,官府再也不会出现随便抓壮丁无偿干苦力的现象发生。 但凡要用到大批量劳力的工程,都必须经过正规渠道招收,并付给每人一定的酬劳。 官府招收劳力干活的事,往年不是没有过,但最高工价只到每天三十文,今年却直接开到五十文,也难怪百姓们会那么积极的去报名了。 —— 两人回到家的时候,意外地见到温父也在。 宋巍进堂屋喊了声岳父。 温父笑看着他,“听说元宝被送去镇上念书了?” “嗯,今日刚送去的。”宋巍坐下来,顺手往温父的碗里添了茶水。 “去镇学好啊!”温父赞同地说:“元宝那孩子跟了你这么久,想必懂的已经不少,再去镇学学上几年就能下场了。” 宋巍莞尔,随即问了句:“岳父今日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说起这个,温父就和宋老爹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宋老爹开的口,说村长才刚把官府招收劳力的事儿跟他们说了,每天五十文钱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他们两人都想去,先前正商议呢! 温婉烧了热水来,进门正好听到公公的话,脚步顿了一下。 宋巍察觉到她的异样,抬眼望过来,“怎么了?” 温婉蹙了蹙眉,她说不准怎么了,就是听说她爹和公公都要去应征大环山的煤矿工人,胸口有些闷。 见三双眼睛都看向自己,温婉怕他们担心,摇头表示没事。 ------题外话------ 嗯,这是个很重要很重要的情节。 昨天貌似忘了跟亲爱的们说元宵节快乐。 感觉都没人看文o(╥﹏╥)o呜呜,求收藏,求评论互动啊,pk前的文文太脆弱了,各种担心~ 030、劝不了 温婉给他们送完开水,并没有一直待在堂屋里,回了房。 宋巍见他爹和岳父聊得起劲,随便说了句就起身出来。 推开房门见温婉闷闷不乐地坐在床头,他走过去,微微俯身,视线落在她白嫩嫩的小脸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还在想元宝?” 温婉当即摇头否定。 “那你慢慢说。” 宋巍收回手,拉开椅子在她跟前坐。 温婉脸颊上有短促的烧热,不过一想到爹和公公的事,马上就消散了。 她费了大劲,好半天才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 问宋巍,能不能劝她爹和公公别去大环山煤矿,她心里很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是温婉有异能以来,头一次出现这么奇怪的现象,如果是以往,有什么不好的事,她早就看到了。 但这次没有。 本该早早出现的预感迟迟不来,让她越发的忐忑。 难不成,是预感失效了?那她以后还怎么帮自家相公?还是说,这一切只是自己多虑了? 温婉胡思乱想了一通,抬头,正对上宋巍冷静沉着的双眸。 与自己的抓狂失态截然相反,他眉眼之间的神色岿然不动,那种稳重,衬得她有些无理取闹。 看来想劝他是不成了。 温婉颓然地垂下眼睫,感觉到腰上多了只大手。 不过片刻,宋巍已经将人搂坐在腿上,温热的鼻息拂过她的面颊,“可能是你前些日子为了元宝转学的事累坏了,那学字的事就先放一放,多休息几日。” —— 官府招收劳力的事儿还在进行,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男丁为了五十文的高价工钱去报名。 婆婆知道公公要去,晚上在厨屋做饭的时候还高兴地和温婉叨咕,“去年在小尧山脚挖水渠都才三十文一天,今年就给五十文了,官家还真挺会照顾咱老百姓的,要不是大环山煤矿不让妇人进,我这老婆子都想去报个名,五十文一天,我和你公公去上一个月,就能挣三两银子。” 宋婆子一边揉面,一边瞅了瞅旁边的温婉,见她没什么反应,开口就训了她一顿,说你这媳妇儿咋回事,每天五十文钱的工价,打着灯笼都没处找,你公公能去干活挣钱,那是好事儿,你绷着个脸干啥呢? 温婉实在是高兴不起来,却也知道婆婆看不懂自己的手语,勉强挤出个笑容来。 宋婆子一瞅她笑得比哭还难看,脸一拉,“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少在这儿给我添堵!” 温婉出了厨屋,站在院子里收衣服。 温父在宋家吃了晚饭才走。 温婉亲自送他出的门,临走前,拉了拉温父的袖子,蹙眉,问他能不能别去煤矿上? 温父眼神和蔼地看着温婉,“爹知道,婉娘是不想爹太辛苦,可咱家条件比不得宋家,如今又送了顺子去开蒙,每年都要好大一笔开支,不想办法挣点钱不行。” 见温婉满脸担忧,温父揉揉她的脑袋,问嫁过来这么些日子在夫家过得咋样? 温婉表示一切都好。 “婆婆呢?” 温婉点头,婆婆也挺好。 温父见她不像在撒谎,这才放了心,嘱咐她要好好孝敬公婆,别跟这边闹矛盾,还说她开不了口,要真闹了,吃亏的总是她,他这个当爹的心疼。 温婉听得心里暖烘烘的,红着眼跟温父道别。 031、君生我未生 温婉到底是没能劝住她爹和公公,不得不亲眼目送他们简单收拾东西去了大环山煤矿。 那地方据说入口就有官府的人把守着,进去以后吃喝拉撒都只能在里头,直到完工为止,外面的亲眷不得随意出入探视。 听起来比去年在小尧山脚挖水渠还严厉得多。 温婉劝不了婆婆,说不服相公,再加上预感没来,她索性不想那么多了,静下心来开始认真地学认字。 因为是初学,宋巍教她直音法和反切法。 也就是从最基本的文字读音开始学起。 直音法,顾名思义,直接用另一个同音字来标注读音。 比如,赢,就可以用“迎”来标注读音。 反切法是用另外两个汉字的声母和韵母来标注读音。 那么“赢”字,就可以切为“一”和“灵”。 “一”字取声母。 “灵”字取韵母和声调。 幼儿园段位的温婉听得满脸问号,心里不停犯嘀咕,怎么学个字就这么难?谁发明的文字?笔画还多,写小了黑乎乎的一团,看都看不清,就不能简单一点吗? 可是瞅瞅旁边书桌上宋巍那行云流水的书稿,她又卯足了劲儿,结果卯过头了,不知道啥时候靠在他肩膀上睡过去的。 宋巍搁下笔,侧头看了眼偎在自己身上睡得香甜的小妻,唇边蔓延开一抹弧度,伸手将她颊畔的发丝勾到耳后,动作轻柔小心,并没有吵醒她。 温婉在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被人抱到了松软的床榻上,她警觉性地皱了皱眉,却困到撑不开眼皮,好在很快意识到萦绕在鼻息间的是宋巍身上熟悉的墨香味,这才解除戒备,放心睡去。 宋巍回到书房,坐下来时注意到小丫头那半边书桌上放了一本《千家诗》,他正准备伸手去合上书本,就被窗外吹来的春风撩开好几页。 风停,宋巍的目光被正中的一句诗吸引——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 元宝旬休这一日,天上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春寒钻入毛孔,冷得人直打哆嗦。 宋巍没让温婉跟着去,怕她冻着,自己披了蓑衣,又另外给元宝准备了一件,一个多时辰的工夫就把人给接回来了。 大孙子离开家十天,宋婆子就念叨了十天,知道今儿要回来,一大早就兴奋地往鸡圈里抓了只肥硕的老母鸡出来烧水烫毛,说要给大孙子炖鸡汤补补。 宋元宝一脚踏进院门,都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他奶热情地拉住了小手,一边问话一边往堂屋走。 “元宝在镇学里吃得习惯不?晚上睡得香吗?镇学的学生们好不好相处?有没有人欺负你?要有的话你不能瞒着,告诉你爹,让你爹揍他们去。” 完全插不了话的宋元宝:“……” 跟在后面的宋巍:“……” 到了堂屋外,宋婆子利落地帮宋元宝脱了蓑衣,见他本来圆润润的小脸清减了不少,下巴都冒尖了,顿时一阵心疼。 宋元宝怕他奶一问起来没完没了,眼珠子一转,吸了吸鼻子,“哇”一声,“好香,奶你是不是炖鸡了?” 032、陆小侯爷 宋婆子被转移了注意力,连连点头,说炖了,问他想吃不? 宋元宝馋得直吞口水,哪还等着他奶问话,一阵风似的卷到了厨屋门口。 见温婉和宋芳在里面忙活,宋元宝咧开嘴,“娘,小姑姑,我饿了。” 宋芳嗔他一眼,“饿也等着,鸡肉还有一会儿才好呢!” 温婉回过头,冲他笑笑。 宋元宝幽怨地看着温婉,小声咕哝,“爹娘说好了去看我,给我带好吃的,结果一个都没去,全是哄我的。” 温婉愣了一下,这十天内,她的确是提出过去看元宝,但是被宋巍拦了,说元宝都八岁大的人了,该学会独立,这才刚转去镇学,先让他适应适应,不能太惯着了,否则转学和没转学还有啥分别? 温婉也是听了宋巍的话,才没那么着急去镇学的。 没成想小家伙一回来就抱怨。 温婉心里纠结要怎么跟他解释。 “爹娘不去看你,你在镇学就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听到宋巍的声音,宋元宝吓了一跳,扭头,见他爹的目光带了几分严厉,哆嗦了一下,很快又嘴硬地说道:“爹不总说做人诚信为本嘛,你说到做不到,就是不守信。” 宋巍淡淡瞥他,“若是我没记错,刚转入镇学的时候有一场能力测考,你这十天不忙考试,净顾着埋怨我了?” 说起考试,宋元宝抿了抿嘴巴,没再吭声。 宋巍眼中几分了然,“没考好?” 宋元宝垂下脑袋,好久才从牙缝里低低地挤出一句话来,“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宋巍半点不意外,“你能意识到自己的短板那最好,做学问本就需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踩稳,刚略懂皮毛就敢恃才傲物,便与那坐井观天的蛙一般无二了。” 宋元宝支着耳朵听训,先前埋怨爹娘没去看他的心思早没了,这会儿满是羞愧。 吃饭的时候,宋婆子问大孙子,怎么才去了几天就瘦下来? 宋元宝说刚入学有一场能力测考,先前一直忙着考试,没怎么吃好睡好。 而事实上却是收到考试通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跟在爹身边这么多年,学的东西早就超出镇学塾师教授的范围了,一个小小的能力测考,压根不在话下,于是该吃吃该睡睡,没怎么温习书本,也没怎么去琢磨可能会出现什么题目。 等上了考场,考卷一发,他望着塾师出的题目,傻眼了。 连续三场考下来,宋元宝直接崩了心态。 考得好不好,不用塾师点评,他自己心里就已经有了谱。 所以,他消瘦这么多不是因为忙着考试,而是考完以后吃不下睡不着造成的。 宋婆子问他考得咋样。 宋元宝心虚地看了一眼宋巍,硬着头皮说还行。 宋婆子就夸他,说大孙子打小就是个聪明娃,去了镇学再努把力,等岁考的时候肯定能跟他爹当年一样拿个头名。 听着这话,宋元宝顿时觉得喝到嘴里的鸡汤都没了味儿。 …… 还记得入学头一天,塾师们一听说他是宋巍的儿子,看他的眼神就变成了看天才,亮得发光。 所以他偶尔上课打个盹儿,塾师便会觉得,天才的儿子也是天才,宋元宝跟在宋巍身边这么多年,四书五经什么的,肯定早有涉及,人家来镇学,没准就是挂个名玩玩,等年龄再大一些直接下场的,他们只管等着宋元宝一路考中成为镇学的活招牌就行了,没必要多管。 然而这场能力测考,让所有人大跌眼球,就连宋元宝自己都没想到。 对于从小骄傲惯了的宋元宝来说,打击很大。 好在他的心态没彻底四崩五裂,没用几天就重新审视了自己的能力,埋头苦学,想着下次再考,头名是不敢想,至少不给他爹丢脸。 —— 入夏以后,暴雨连绵,下了十几日不见转晴。 温婉和宋巍挑了个雨小的天气,去镇学看宋元宝,夫妻俩在集市上买东西。 旁边的福来酒楼三楼雅间,坐着几位贵公子。 穿湖蓝色交领锦衣的男子脸色有些白,看着对面的人,“小侯爷,咱们这次怕是玩大发了,接连暴雨,煤矿那边已经出现了山体崩塌,我刚收到的信,有工人出事了。” 被唤作“小侯爷”的男子叫陆晏清,不过十二岁,满身的纨绔做派,闻言,冷嗤一句,“怕什么?” 男子脸色更白了几分,“咱们几个是偷偷开的煤矿,没经过朝廷的勘测和批准,虽说压住了这边的知府县令,可万一要是真闹出人命传到皇上耳朵里……” “一群没用的废物,怕死就早些滚!” 男子马上闭了嘴。 整个京城谁不知道,这位陆小侯爷是太后的宝贝外孙,平日里横行霸道,但凡闹出点什么事,太后总会出面兜着,就连皇上都头疼。 这次他们几个敢私自联合陆小侯爷开煤矿赚大钱,就是料准出了事有人扛,哪怕真闹出人命,到时候太后一出面,别说宁州这边的知府县令,皇上都没辙。 ------题外话------ 推荐好友新文,《重回校园:学神,吻住别慌》。 作者:袁之逸 简介:双学神,高颜值,1v1,互宠。 沈萃事业有成,美貌如花,却有遗憾在心头。一朝重生在花季,那时让她心折的萧群还好好的。 沈萃微笑,既然回来,那她就抛却矜持赖定萧群身边不走了。 上辈子没人爱他,她来;上辈子他没有的幸福,她给。 爱情心语:世界上最美的爱情,是我喜欢你时,你刚好也喜欢我。 甜宠文,温馨向,学神男女主,期待您的包养! 【正在2p,请小可爱们支持一下,木啊!】 033、噩耗 温婉在一家名叫“沁香园”的糕点铺子买了一口酥和桂花糕,分别用油纸包好。 伞竖在铺子门外,雨珠顺着伞顶流下,青石地板上染了一小片水渍。 这时候外面还在下雨,地面积了一层水,湿漉漉的。 她一手拎着点心,一手撑伞,朝着前方不远处的书斋走去。 宋巍还在书斋里挑选墨和纸张。 …… 陆晏清赶走了刚才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的那几位公子,站在窗边往外瞧,视线里突然闯入一抹倩影。 女子穿了件浅碧色春衫,面料虽不算上乘,可架不住身段娇美,隔着雨雾,油纸伞下的那张脸越发显得朦胧。 小镇上的客流量本就不多,连天的雨更是让不少人关了门待在屋里不愿出来。 安静的街道上,她行走得缓慢,头顶的油纸伞像盛开了一朵白山茶,引人注目。 陆晏清眯了下眼,转身朝着楼下走。 …… 到书斋门口,温婉收了伞,轻轻甩去上面的雨珠,老远见到一个约莫十二三岁衣着富贵的少年郎朝着这边来。 他没撑伞,走得很急促。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温婉立即转身进铺,拉着宋巍的手就往外走。 突然出现的预感里,这位少年郎待会儿会让手底下的人强行带走她,宋巍因为救她而重伤。 温婉不认识这个人,但既然预感不好,那么对方想必就不是什么善茬,他们夫妻俩只是普通的平头百姓,对于这些权贵,惹不起,只能躲。 宋巍刚把纸张和墨块挑好,还没付钱,就被温婉拉着往外走,他面露疑惑,“发生什么事了?” 温婉小小的手掌攥紧他的手腕,不让他折回去,另外那只手拎着包好的点心,不方便,只能用眼神指了指竖在门板上的油纸伞,意在让他拿起来。 宋巍弯腰捞起油纸伞撑开。 温婉没有要留下来跟他解释的意思,直接拉着男人就朝着与那个少年郎相悖的方向走。 陆晏清冒着雨过来,结果扑了个空,他转头看着已经走远的那对夫妻,眉头狠狠皱了一下。 要不是觉得那个女人有点眼熟,他也不至于大老远的冒着雨跑过来找,没成想却让她给跑了! —— 等出了这条街,进了一个可以避雨的小巷子,温婉才停下来。 看了眼旁边的宋巍,刚才由于走得急,他怕她淋到雨,大半伞都遮在她头顶上,这会儿左边肩头已经湿了。 温婉忙用袖子去给他擦。 宋巍一把握住她的手,说不用。 温婉担心他淋了雨生病。 宋巍莞尔道:“我身子骨结实,没那么脆弱。” 话完,想到她刚才那不同寻常的举动,又忍不住问:“为什么突然拉着我就走?” 温婉腼腆地笑了笑,撒谎表示她觉得那家铺子的东西太贵了,可以换一家买。 “实话?”宋巍淡笑着看她,那笑容里有着成熟男人的魅力。 哪怕每夜同床共枕,温婉还是看得脸红心跳。 瞧着小妻窘迫的样子,宋巍眼底笑意更浓,没再追究她的“失态”,果真换了家铺子买便宜一些的墨和纸张,然后夫妻俩一块去镇学看望宋元宝。 —— 陆晏清回到雅间,迅速吩咐小厮烧热水沐浴。 人刚脱了湿衣裳泡进浴桶,就听到刚才被他赶走的那几个人回来了一个,推开门后焦急地对着屏风后的人说:“小侯爷,矿山彻底崩塌,洞里的工人全被埋了。” 陆晏清在京城就是个横着走的二世祖,手上虽然沾过人命,却都是些出身卑微的贱籍奴仆,像这种大规模的死人,他还是头一回碰到。 说到底,陆小侯爷也不过才十二岁,阅历注定了他有不起成年人的承受能力。 因此才刚听程飞说完,他面色唰一下就白了。 程飞半晌没听到回应,心更慌,忙问:“小侯爷,这下可怎么办?” 陆晏清深吸口气,眼眸沉沉地问:“死了多少人?” 程飞摇头,“我第一时间赶过来的,暂时还不知道。” 陆晏清想了下,面色狠厉地说道:“但凡是确认被埋了的,统统从名册上划掉,重新造一本名册出来,只留活人的名字。” 程飞吓得双腿一软,“小侯爷这是想来个死无对证?” 陆晏清冷笑,“只要我不承认,那些死了的人就没在我手底下干过活,他们的死可跟我无关。” “那万一他们要告到官府……” “宁州知府和县令要是敢管这事儿,就等着摘乌纱吧!” 程飞仔细想了想,觉得小侯爷说的没错。 大环山煤矿本身就是违规的,宁州知府和平江县县令若是敢受理这桩案子,一旦闹上去,朝廷势必会先追究他们俩的责任,到时候篓子捅大了,那二人只有吃不了兜着走的份。 —— 下了雨,路面泥泞湿滑。 宋巍夫妻从镇上回到家已经是傍晚,雨非但没停,反而下得更大。 虽然坐牛车的时候都穿了蓑衣,两人身上还是淋了个半湿,刚进门就回屋换衣裳去了。 宋芳做好了晚饭,正在厨屋里摆碗筷。 紧闭的院门突然被人拍响,那声音在雨幕下更显得仓惶急促。 西屋这边,宋巍还在换衣裳。 温婉瞅着没人出来开门,她撑开伞小跑过去,打开门时见到外面站着的人是她爹,顿时愣住了。 温父浑身湿透,从头到脚都沾了黄泥浆,一路走来也不知跌了多少回,看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温婉忙把她爹往里拉,有什么事,先洗个热水澡换身衣裳再说。 温父却站着不动,脚下似有千斤重,一双眼睛猩红无比,脸上愁云惨淡。 “婉婉,爹对不住你。”他撸了把脸,哽咽着说:“当初是我主动来找你公公去的矿山,可我没想到煤矿是违规的,我们去了以后,压根就没有一天五十文工钱的说法。 那帮孙子,完全没把我们当人看,谁要是活儿干得慢了,就鞭子伺候,我和你公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哪受得了这么没日没夜的干活,昨天晚上我找他商量,准备找个机会偷偷逃出来,可我没想到,今儿个一早,矿山就出事了,你公公他……” 温婉脸色大变,揪紧温父的衣袖,示意他把话说完。 “矿山塌了,你公公他……没出来。” 温父话音刚落,只听得“哐当”一声,不知何时端了盆水站在后面的宋婆子手一软,盆子落在地上。 034、击鼓鸣冤 温父带来的噩耗,让宋家阴云密布。 晚饭已经上了桌,却无人动筷。 宋婆子哭得声嘶力竭,宋芳在一边劝着她娘,自己也偷偷抹眼泪。 温父已经顾不得清理一下身上的黄泥浆,蹲坐在外头墙边,面愁心焦。 温婉看向宋巍,见他皱紧了眉头,脸色十分难看。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明明能预感,却预感不到公公会出事。 难道说,除了自己和宋巍,其他亲近之人有点什么不好的,她都没办法看到吗? 半晌,宋巍看向温父,“岳父逃出来的时候,矿山那边官府的衙差退了没?” 温父赶紧道:“还没呢,估摸着也吓得够呛,应该已经有人回去报信了,如今就看官府怎么给那么多被埋的工人家眷一个交代。” 宋巍无法坐以待毙,站起身来,“我去趟大环山。” 不亲眼看到他爹的尸身,他接受不了生父已死的事实。 “三郎。”温父劝他,“这会儿外面还在下大雨,矿山坍塌厉害,随时都会有危险,天色已经晚了,你就这么去,我们不放心。” 宋巍转头看了一眼他娘。 宋婆子像是短短半个时辰内就苍老了几十岁,双眼红肿,面容憔悴,坐在凳子上像个木雕泥塑,听到宋巍和他岳父的谈话,也只是掀开眼皮看了宋巍一眼,什么都没说,活似掉了魂。 宋芳泪眼婆娑地看着宋巍,“三哥,你实在要去的话,让二哥陪你去,多个人我们也放心。” —— 隔壁院。 二郎媳妇听说公公没了,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之前公公去煤矿挣钱没叫上二郎,她还为此埋怨上婆婆,出门进门总叨咕当婆婆的黑心烂肝,有好处从来不想着他们二房。 谁能料到,这才短短两个月就出事了! 正当二郎媳妇不知道是该庆幸二郎没去还是该伤心公公没了的时候,宋二郎大步走进来,跟她说准备陪宋巍去大环山看看。 二郎媳妇当即回过神来,一把拽住宋二郎的手不让他走。 “你干啥呢?松开!”宋二郎瞅她一眼。 “你不能去!”二郎媳妇态度坚决,“二郎你听我说,三郎他就是个煞星,还有他刚娶的那个哑巴媳妇儿,更是个丧门星,爹就是被他们俩给克死的,你今儿要是走出这道门,保不齐赶明儿我就得守寡。” 别的事情上,宋二郎都能容忍他媳妇儿胡咧咧,可眼下他爹没了,这个女人还在一边说风凉话诅咒他,宋二郎心底的怒火蹭蹭蹭就往头顶冒,当即甩了她媳妇儿一巴掌,“田素芬,你再敢胡说八道一句,信不信我还抽你?” 二郎媳妇刚开始被打蒙,但随即反应过来,火气比宋二郎还大,一把推开他,冲出去把门带上,从外面上了锁,又在窗边卡了几根粗木棍,铁了心不让宋二郎出去。 宋二郎推门门不动,拉窗窗不响,只能焦急地在屋里骂娘。 —— 宋二郎去不了,不用猜都知道是二嫂的主意了,宋巍并没觉得多意外。 温父不放心宋巍一个人,让温婉多准备了一盏油灯,打算陪他一块儿。 眼下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外面还乌漆嘛黑的,温婉更不放心翁婿俩,表示自己也要跟着去。 宋巍头一个就不同意,“婉婉,你留在家里照顾娘,我和岳父去就行了。” 温婉满脸焦急。 自家相公是个倒霉体质,不小心喝口凉水都能给呛死的那种,她若是不跟着去,这么恶劣的天气,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然而在宋巍眼里,她只是个娇弱需要人仔细呵护的小丫头而已,跟着去的话,他还得分心照顾她,这么一来,路更难走。 温婉顾不上别的,拉着宋巍去书房,快速地研了墨,拿起笔来在草纸上写:带上我,你有危险,我能提前看到。 宋巍的目光落在草纸上,那几个字虽说不算工整,但好歹能一眼看清楚哪个字念什么。 可组合在一块儿,就让人费解了。 像是担心她写错了什么,宋巍出声问:“我要是有危险,你能提前看到?” 嗯! 温婉郑重点头,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祈求,祈求他相信自己。 正如温婉抵抗不了宋巍身上成熟男人的魅力。 宋巍每每面对小娇妻,原本硬如磐石的抵抗力也会有所下降。 所以最终,他到底是点了头。 穿上蓑衣,温父在前头开路,宋巍在后面提灯照明,翁婿俩把温婉护在中间。 雨天夜路相当难走,到大环山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油灯能照亮的地方,全是被暴雨冲垮的山石土块,原本开矿的痕迹,早就被埋得一干二净,半个人影也没有。 温父见状,不由得破口大骂,“当官这帮狗日的,竟然第一时间就撤了,没想着把人刨出来,这一旦过了夜,尸体只会越埋越深,要想找人,怕是难了。” 宋巍看着眼前的破败惨状,眼底一片沉凉,四处逡巡了一圈,他已经确定凭自己三人的力量不可能把这些坍塌的地方刨开并挖出他爹的尸身。 提着油灯的手指攥紧,忽明忽暗的灯光照出他手背上狰狞可怖的青筋。 宋巍沉声道:“明日一早,我去县衙击鼓鸣冤。” 眼下,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三人无功而返。 到家时堂屋里还亮着灯,宋婆子和宋芳母女俩都没睡。 听到开门的动静,宋婆子赶紧出来,迎头就问,“三郎,咋样了,有没有找到你爹?” 宋巍紧抿着唇,片刻,摇头。 宋婆子身形颠颤,眼眶里含着泪,哭声因为嗓子沙哑而断断续续。 宋巍看向宋芳,“送娘回房休息。” 宋芳一脸无奈,要是能送,她早送了。 发生这么大的事儿,别说娘,她自己个儿都睡不着。 宋巍揉了揉太阳穴,对一旁的温婉道:“婉婉回去睡吧!” 温婉不肯,坚决要陪着宋巍。 宋巍劝不动,于是几人就这么呆坐着。 不肯让岳父再劳心劳力,公鸡打鸣的时候,宋巍瞧着外头雨停了,劝温父回去,温父坐着不动,说陪他去趟县衙。 宋巍道:“岳父昨天刚从矿山回来就直奔我们家,岳母和小舅子想必都担心坏了,您该回去报个平安。” 温父叹口气,说了句让他多加保重就起身回去了。 没心情吃早饭,温婉打盆冷水洗了把脸就跟着宋巍去县衙击鼓鸣冤。 ------题外话------ 凌晨两千字,这章也是两千字,今天是真正意义上的加更哈。 作者君收到了刀片,哭唧唧,你们可以不相信我,但要相信婉婉的外挂精确度为百分之百。 035、十二年前的小秘密 昨天晚上全家人都处于脑子混乱的状态,尤其是去大环山的时候,宋巍满心满眼想的都是他爹,没工夫安静下来琢磨别的,这会儿坐在去县城的牛车上,有的细节才慢慢浮现出来。 昨夜去来的路上,婉婉似乎有好几次都要求改道。 当时他只觉得是小丫头走了那么远的路累了,就什么都听她的。 如今想来,并不是。 哪怕她看起来弱不禁风,雨夜跟着他们两个大男人走那么远的路,也并没有跌倒受伤拖后腿。 那样泥泞难走的山路,三个人出了奇的安全顺遂,谁都没发生意外。 宋巍又想到了婉婉刚嫁过来的时候,他们要去县城买回门礼,结果她装病不肯去,昨日在镇上书铺,她莫名其妙拉着他就往外跑,撒谎说觉得铺子里的笔墨太贵,换家买。 这些事虽然不大,但要说他心里没点疑惑那是不可能的。 谢正说,他自打定亲以来直到现在都没遇上倒霉事儿,不管大的还是小的。 宋巍也意识到了。 对于他这种从小就三天两头倒霉的人来说,如今的平顺太过诡异。 也正是因为如此,某个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从一开始,她就没撒谎。 她说自己旺夫,是真的。 她还说自己能提前看到他会遇到的危险,也是真的。 宋巍偏过头。 昨夜陪他淋雨走远路回来又一宿没睡的小丫头这会儿正安静地靠在他宽阔的肩背上,微微闭着眼眸,呼吸清浅,唇瓣粉粉嫩嫩的,小脸白里透红,看得他心里某个地方一阵阵柔软,思绪在不知不觉间飘远。 …… 十五岁那年,小丫头三岁,她的母亲陆氏临走前亲手把女儿交代给他,嘱托他要照顾她一辈子。 小丫头一直哭一直哭,在冰天雪地里追着陆氏的马车不停地跑,不慎掉入了冰窟窿里。 他把她救上来的时候,小丫头已经昏厥过去了,高烧不退,不仅烧坏了嗓子,还把她那小段稚嫩的记忆给烧没了。 从她三岁到十五岁,这十二年间,他怕自己的霉运会罩上她,从不敢靠近,只能暗中照拂她。 打猪草时背篓里多出来的猪草不是幻觉,是他送过去的。 去山上放牛,她在树脚睡觉时头上遮阳的藤蔓是他悄悄拉的。 雪天路滑,知道她会坚持不懈地去村学偷听夫子讲课,他会赶早帮她铲了田埂边的积雪。 …… 十二年来,他亲眼看着她从粉雕玉琢的奶娃娃长成容貌娇美的俏姑娘。 至于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当成妹妹的小丫头转变为心尖上的人,他也说不准。 或许是两三年前故意让元宝接近她的时候,又或许,更早。 也正是因为放在心尖尖上了,不允许别人碰,他才会在听到她要议亲的消息后挑了个合适的时机出现在她面前。 村学那次她以为的“初遇”,并非偶然,是他早就算好的。 甚至于后来特地去说服温父嫁女,也是他有预谋的。 那日在温家,他只说了一句话:十二年前陆婶婶临走的时候,我答应了她会一辈子照顾婉婉。 温父从来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事儿,听宋巍说了以后又问了他一些当年的情况才完全放下心来把闺女嫁给他。 这也就是温婉想不通她爹为什么一开始不情愿她嫁给宋巍,等宋巍来了温家一趟就立马转了态度的原因。 …… 宋巍回拢思绪,如果早知道他家小丫头有个让人震撼的本事,不怕被他的霉运牵连,他这些年或许能少走些弯路。 不过现在也不赖,至少十二年以后,她主动投入了他的怀抱,成了他的妻子。 —— 温婉不敢睡得太沉,刚入县城,听到四周的熙攘声就醒了过来。 睁眼见自己还靠在宋巍背上,她马上坐正了身子,揉揉惺忪的睡眼。 宋巍道:“已经入了县城,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 温婉忙不迭摇头,她不吃,公公的案子没有着落,一口都吃不下。 宋巍看着她,“你昨天晚上就没吃晚饭,这会儿再不吃两口垫垫肚子,脾胃会受不住的。” 温婉还是摇头,他都不吃,她哪咽得下去? 宋巍没再劝,路过早点摊的时候,买了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和一笼小笼包递给她。 温婉在他的“逼迫”下喝了那碗豆浆,僵冷的身体很快得到熨帖,暖和起来。 小笼包没吃独食,分了一半给宋巍。 宋巍本没心情吃,可见她坚持,一副他不吃她也不吃的架势,只好接过来,两人一起吃。 —— 到县衙的时候,夫妻俩意外的发现大门前已经聚集了一帮人,全都披麻戴孝,从这些人的言谈之间不难听出,他们也是昨天在矿山遇难那些工人的家眷。 有人正伤心落泪,有人满脸凶怒,却没人敢去敲鸣冤鼓。 宋巍无所畏惧,将牛车停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吩咐温婉就坐在上面不要下来乱跑,他径直走到鸣冤鼓跟前,拿起鼓槌来使了大力往上敲。 大门里面很快有衙差出来,见状,很不耐烦地问了一句,“你也是为了矿山的事来的?” 宋巍颔首,说是,问县令大人何时升堂。 “你们来的太早了,县太爷还没起呢!”衙差的声音极其敷衍,恨不能三两句打发了宋巍,别再烦他。 宋巍皱皱眉,“这么大的案子,县太爷竟也睡得着?” 衙差突然怒喝,“放肆!衙门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个刁民编排青天大老爷的不是?” 说完,吆喝其他几个衙差,要把宋巍抓起来问罪。 “住手~” 里面慢悠悠地传出个声音来,正是平江县的卢县令,生得肥头大耳绿豆眼,一口圆底锅肚把官服都给撑得变了形。 背着手走出来的时候瞅了眼宋巍,“大清早的,在县衙外闹什么?” 外头那帮矿工亲眷见到青天大老爷,早就战战兢兢地跪下去磕头了。 宋巍没跪,直直看向卢县令,面无表情地说:“两个多月前,官府贴了告示说朝廷要在大环山开采煤矿,大批量招收矿工,五十文钱一天,而今草民却得到消息,说大环山煤矿并非朝廷批准的正规矿山,昨天死了那么多人,草民斗胆,想请县太爷给个公道。” 其他跪在地上的亲眷也都连声道:“求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 卢县令看着那么多人,眼底闪过一丝厌恶,脸上却做出地方父母官的慈善样来,高声说:“亲人遇难,你们的心情本县能理解,但人死不能复生,你们今儿就算在衙门外磕破了头,他们也活不过来不是?” 有人壮着胆子道:“那这事儿总得给个说法吧?我们家就指着那点工钱吃饭呢,如今人没了,这不是断我全家生路吗?” 其他人纷纷附和。 卢县令点点头,“本县能理解诸位亲眷的心情,已经连夜请示了上头,天一亮刚得到的回复,说但凡登记在册的矿工,遇难者,每户人家发放十两银子的抚恤金,哪位还有意见吗?要有,里头公堂上说。” 本来陆晏清是不想承担这个责任的,可矿山的事闹得实在太大了,为了堵住矿工家属们的嘴,他不得不临时改变主意,让卢县令每户人家发放二十两抚恤金。 银两昨天下晌就拨了下来,陆晏清为防夜长梦多,已经连夜走人。 眼瞅着那几位爷不在,卢县令理所当然地昧下了另一半抚恤金,改为每户人家发放十两银子。 亲眷们纷纷沉默了。 十两银子,对于地里刨食靠天吃饭的贫困户来说,能吃好几年。 如果就此接下银子,他们近几年的日子可能会好过些,但如果闹下去,非但得不到抚恤金,还很有可能吃上官司,得不偿失。 他们只是平头百姓,斗不起官老爷。 因此除了宋巍,其他人都排着队去领抚恤金了。 卢县令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宋巍,挑高眉毛,“这位小哥,你是不想要银子,还是与本案无关?” 宋巍淡笑,“既然十两银子能买一条人命,那么这十两银子我送给县太爷,还望您笑纳,草民只想要个矿山真相。” 衙差们一个个握紧腰间的佩刀,横眉怒目地看着宋巍,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卢县令拍了拍其中一个暴躁衙差的肩膀,慢吞吞走到宋巍跟前,讽笑道,“年轻人,本县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那煤矿就是朝廷下令开的,谁要敢说违规,便是污蔑朝廷,是重罪!本县念你是初犯,不慎犯了口误,饶你一回,否则你今日要是敢闹,他们这些人就谁都别想拿走一个大子儿!” 卢县令话音一落,亲眷们责怪怨恨的目光就纷纷落在宋巍身上。 “你这人咋回事儿,见不得别人好是吧?” “我们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就指着这点抚恤金救命,你要是敢给老子毁了,老子要你好看!” “小伙子,你快走吧,就当是你菩萨心肠,救我这个体弱多病的老婆子一命了。” …… 宋巍看着披麻戴孝去领十两银的这帮亲眷家属,突然开不了口。 他无从指摘他们哪里有过错,处在一个贫农立场,这种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领了银子息事宁人。 并不是他们不想为亲人讨回公道,实在是他们的力量在强权面前太过薄弱,微不足道。 闹?能怎么闹?亲人活不过来,自己反倒落得个蹲大狱的下场,对他们而言,与官斗是不识相,也是最愚蠢的行为。 宋巍能理解他们的选择,可胸口还是堵着一口郁气。 在强权者眼里,百姓命如草芥,需要时以利诱之,不要时以权压之。 十两银子一条命,真真滑天下之大稽! —— 宋巍回到牛车上。 温婉见他神情沮丧,主动握住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又加上手语,大意是:相公别气馁,从明年开始,你去参加考试,等将来有了权,就能保护任何想保护的人了。 宋巍凝视着她那双纯真的水眸,“婉婉信我?” 当然信,她会一路护着他的。 温婉唇边绽开一抹笑容。 “好。” 他反握住她的小手,回答得郑重而干脆。 这是温婉劝了那么多次以来,宋巍头一回正式答应她下场考试。 温婉想,大概公公的死和今日这一幕寒透了他的心,同时把一个男人的野心和抱负给刺激出来了。 —— 宋老爹的尸身没刨出来,只能做个衣冠冢,宋巍请人从县城里运了棺木回去。 堂屋设了灵堂,漆黑的棺木前白烛光闪烁。 温婉红着眼跪在一旁,对面,二郎媳妇哭得假模假样。 宋巍披麻戴孝,在外头招呼着帮忙的人,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惊诧,“三郎,咱家这是咋了?谁出事儿了?” 宋巍猛地回过头,“爹?” ------题外话------ 昨天题外说婉婉的外挂精确度为百分百,意思就是,如果结果不好,她能准确在事件发生之前看到,而但凡最后毫发无损,她就一点都预感不到,这是只处女座的挂,特讲究。 那么看完这章,请摘了衣衣“后妈”的帽子,衣衣是三郎牌亲妈没错了。 另外,为了少收几箱刀片,这章字数三千五,加更也在里面,就不二更了,祝各位小仙女看文愉快,么么哒! 036、丧宴变团圆宴 宋巍这一嗓子,惊呆了院里一众人。 正踩着竹梯往门楣上扎白花的温父险些一个不稳跌下来。 刚从山上砍了抬棺木回来的谢家父子瞪大眼睛。 先前还在说话的宋家族人们更是纷纷闭了嘴。 所有人的眼睛都瞅向外头。 只见穿着一身粗布短打的宋老爹高卷裤腿,身上被露水打湿,布鞋上满是黄泥巴,手上提着两只野兔,看样子是刚打的。 堂屋里停着为他准备的棺材,本尊这会儿活生生的站在外头问发生啥事儿了? “妈的,见鬼了这是?” 谢姑父扔下柴刀,大步走到门外,激动地看着宋老爹,“老二哥,真是你?” 宋老爹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心下焦急,“老谢,谁出事儿了?” 谢姑父把手往宋老爹肩上一搭,摁了摁,感受到一个结结实实的大活人存在,再一瞥院里头的白花白绸白孝衣,顿时觉得尴尬,没好意思开口。 宋巍走过来,“爹,您不是去矿山了吗?” “是啊!”宋老爹点点头,“我之前的确在矿山,后来发现被骗了,就和亲家商量着逃出来。这不,矿山坍塌的时候,我俩走散了,我在混乱中遇到了你蒋姨妈家的大郎,他也在矿山干活,亏他拉了一把我才能从那鬼地方逃掉,后来,你那位大表哥把我领家去住了两天,说来咱家的路被冲垮了,让我等一段时日路修好再回来,我放心不下,只好绕了山路,赶早来的。” 说着,把兔子递给宋巍,又道:“在树林里刚好碰到我之前放的捕兽夹捕了两只兔子,就顺道给拎回来了。” 宋巍望着手里的兔子,有些一言难尽。 宋婆子听到了宋老爹的说话声,两手一抹泪,三两步跑了出来。 见着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好气又好笑,“你个糟老头子,没事儿也不早回来说一声,害得全家人跟这儿哭天抹泪的,你瞅瞅你那样儿,泥塘里打过滚还是咋的?还不快进屋洗洗。” 宋老爹看着老妻,两个月没见,她人瘦下去不少,大概因为矿山的事急上火了,嘴角燎了几个泡。 好在,还是一如既往的刀子嘴豆腐心。 宋老爹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家里这是以为他人没了,正在办后事呢!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当着众人面,宋老爹没那脸皮说些哄人的好听话,干笑两声,招呼着亲戚们,“都怪我,没能一早回来报平安,害得大家白忙活一场。” “哎,亲家说的什么傻话,这种事,白忙活才好。”温父走出来,看向毫发无损的宋老爹,心中感到一阵庆幸。 “对对对,白忙活才好。”谢姑父附和两声,拍了拍巴掌,提醒大伙,“既然老二哥回来了,咱就再操点儿心,把东西都撤了吧!一会儿给你们炖兔子肉吃。” 说完,从宋巍手中把两只肥兔接过去,笑呵呵看了宋老爹一眼,“老二哥,一会儿咱哥俩好好喝一盅?” “那是,那是。”不善言辞的宋老爹连声点头。 宋老爹回来,众人面上阴转晴,干活也有了精神,没多会儿的工夫,就把灵堂给撤了,棺材运出去,白绸白花说不吉利,放门外一把火给烧了,之后宋巍拿出两挂鞭炮放了,宋婆子找来一套宋老爹没怎么穿过的新衣裳给他套上,这才把人给迎进去,又遣了宋芳拿上铜板去刘三豁子家割了好几斤肉。 原本阴郁沉重的丧宴很快变成了迎接宋老爹归来的团圆宴。 ------题外话------ 推荐好友九老板新文《全能男神:神棍老婆要亲亲》: “亲爱的,我们在一起吧!”叶晚深情款款道。 “滚,煞笔。”陆宴安一脸高冷。 一转过身,陆宴安就兴奋了:她……她好可爱! …… 叶晚是个女流氓! 她领着一条狗闯社会,人前,叶晚是娱乐圈的小透明,经常活跃在群众演员第一线,人后,叶晚是无证上岗的大师,大师事业搞得风生水起。 后来,叶晚遇到了一个貌美男人陆宴安,她恬不知耻的黏上了他。 想跑? 呵呵,没门!问过她这个流氓没有? 陆宴安假模假样的跑了几下,被叶晚抓到,听着叶晚的各种甜言蜜语,他的心里美滋滋! 037、山猪儿吃不来细糠 今天帮忙的人多,大家都没走,杀兔子的杀兔子,择菜的择菜,炖肉的炖肉。 人手一样的忙着,没多会儿,院子里就飘满了肉香味,馋得众人直吞口水。 温婉坐在小火炉边炸丸子,正对着厨屋门外,刚巧能见到换洗一身出来的公公站在东屋房檐下和谢姑父说话。 她弯了弯嘴角,终于明白之前为什么没能预感到公公他们在矿山的情形了,因为公公和她爹最后都没事。 要早知道没事的人自己是预感不到的,她就能提前阻止相公和婆婆给公公办丧了。 不过这样也好,这回好好记着,下回再遇到同样的事就不必惊慌了。 谢正最后一个来,拎了坛子酒,是学生们送来的孝敬,身后跟着在他家私塾念书的温顺。 温顺背上还背着书包,起初扭扭捏捏的不肯进去,直到周氏出来告诉他一会儿有炖兔肉和红烧肉吃,他才流着口水往里走。 谢正一个大男人,自然不会与妇人计较这些,再说他自己也有孩子,想着哪家大人都是这么哄娃的。 但听在旁人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今儿吃饭的人多,这边碗筷不够,二郎媳妇回家去拿,用竹篮子装了一篮,让大丫抱着三丫,带上二丫,母女四人朝着这边走来,没成想刚好听到周氏的话。 二郎媳妇一向看不起三弟妹温婉,顺带着就看不起温婉的娘家人。 知道温家是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的贫农,她嗤笑一声,看向温顺,“亲家小兄弟见过红烧肉和兔子肉不?可别是山猪儿吃不来细糠,到嘴里头给糟蹋了。” 温顺听不来二郎媳妇话里话外的冷嘲热讽,只是咧了咧嘴。 周氏面上黑沉难看,瞪着二郎媳妇,“你啥意思?” 温家来的是三郎家,又不是二房,吃她家肉喝她家水了? “丢人现眼!” 二郎媳妇扔下四个字,带着自家三个丫头就进了院门。 周氏杵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 温顺见他娘不走,扯了扯她的衣袖,问咋了。 周氏咬牙捏紧拳头,说不吃了,回家! 温顺早就被厨屋里传来的阵阵肉香味给馋的不行,这会儿一听不吃了,哪里肯干,跺了跺脚就要哭。 宋婆子出来的时候见这对母子站在外头,问了一句咋不进来? 周氏本来打算直接甩手走人,可一想,继女还要在宋家做媳妇,往后要想每年都得宋三郎的孝敬,这会儿就不能跟亲家母撕破脸,于是扯了扯嘴角,说:“你们家二郎媳妇说里头板凳不够,我们母子俩就不进去占位置了。” 宋婆子听完,脸色很不好看。 她最了解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倒霉儿媳,恐怕说的比这更难听。 虽然她不怎么待见温家这位小后娘,可说到底也是亲家关系,往后有事没事都要走动的,还是这种说不来人话也要说鬼话让大家脸上过得去的场合,那个泼妇一张嘴就给她找事儿? 宋婆子陪着笑说有位置,让周氏母子俩先在外头条凳上坐会儿,马上就能吃饭了。 等那对母子坐下,她才气势汹汹地冲进厨屋,见二郎媳妇帮着温婉炸丸子,一旁的大丫二丫一人手里拿着个肉丸子吃得正欢,三丫还小,吃不了,却也馋得直流口水。 宋婆子拉下脸来,“你把她们仨抱来干啥,当客人没见过猴儿,带过来给他们耍耍乐呵乐呵?” “娘。”二郎媳妇幽怨道:“这不是爹回来了吗?咱家本来就该吃个团圆饭,再说,三个丫头都两个多月没见爷爷了,我就想着,让他们爷孙好好聚聚,反正元宝不在,三弟妹肚子里也没动静,爹能想的,可不就只有我们家三个丫头了吗?” 说自己还不忘拉别人下水? 温婉在宋婆子黑脸之前往滚油里扔了几个生丸子,自己拖着凳子往后挪了挪。 二郎媳妇不防,被炸了满脸油,疼得大喊大叫,不得已,带着三个丫头回家抹药去了。 038、整起人来竟然这么狠 宋芳一直在旁边瞧着,看出来三嫂是故意往油锅里扔丸子炸油弄伤二嫂的,有些被吓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拿眼睛看向宋婆子,喊了声,“娘。” 宋婆子气归气,脑子还算清醒,转身拿了个大海碗,捞了一勺红烧肉,一勺兔肉,几块炸豆腐和炸丸子装里头,递给宋芳,“送去给你那几个小侄女儿解解馋,再告诉你二嫂,让她别有事没事出来丢人现眼,今儿大喜的日子,我都不计较他们两口子带着三个娃腆着脸上门来蹭吃蹭喝,她可倒好,一来就借着我这个当婆婆的名头耍威风,谁给她的脸?” 看出宋婆子是真生了气,宋芳没敢多话,接过碗,直接端着去了隔壁。 二郎媳妇在门外的石墩上放了个脸盆,这会儿正撅着屁股照水抹药,疼得直哼哼,嘴里不忘骂温婉,骂得十分难听。 宋芳进来时刚巧听到,皱皱眉,看了二郎媳妇一眼,劝道:“二嫂,你往后可长点儿心吧,都当三个孩子娘的人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也不知道拿捏个分寸,嘴皮子一碰就嘚啵嘚啵往外倒,娘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老在她跟前说些触霉头的话,她不骂你骂谁?” 二郎媳妇听到声音,扭过头,想假装笑一下,无奈扯到了脸上的油烫伤,疼得倒吸口气。 “是芳娘来了啊?” 二郎媳妇看向宋芳手里的大海碗。 宋芳解释道:“娘让我来给三个小丫头送点儿吃的,还说二嫂既然伤着了,就不必再过去帮忙,好好搁家待着。” 二郎媳妇显然没领略到宋芳话里的劝诫和好意,心中不满:“娘就让你端这玩意儿来打发我?爹平安归来,那是咱家的大喜事,那么多人都在隔壁吃饭,我要是不露面,那算咋回事儿?娘就不怕旁人说闲话?” 宋芳本来是好心好意,哪曾想二嫂如此不识好歹,没脾气的人也给三两下弄得上了火,把碗往石墩上重重一放,“那天晚上三哥要去大环山找爹,我让他喊上二哥,结果二哥没去成,是二嫂的主意吧?” 二郎媳妇目光闪烁了下,借口说:“前些日子下连天雨,我们家三丫病了,丢不开手。” 宋芳觉得可笑,“不让二哥跟着去救爹的时候二嫂都没想着外人会说闲话,这会儿爹囫囵个地回来了,你倒是挺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还说什么你不露面让人看了笑话。老实讲,二哥二嫂早就分家出来的人,你露不露面,谁都不会往心里头去,毕竟除了你自己,没人拿你当回事儿。” 嫁入宋家这么多年,二郎媳妇这是头一回见小姑子撕破脸跟自己说话,气得脑壳都快裂开了。 不给二郎媳妇开口的机会,宋芳直接撂下话,“今儿个摆席面的钱,都是三哥三嫂出的,二嫂要吃,去问问我三哥三嫂吧,你跟我说没用。” 二郎媳妇想到刚才在隔壁厨屋,温婉用力往锅里扔肉丸的那股子狠劲,顿时觉得脸上又烫又疼。 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原以为只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没成想整起人来竟然这么狠! 她这张脸,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出不了门了。 039、嘴巴最毒的婆婆 宋芳回来的时候,厨屋里已经忙活完了,客人都上了桌。 宋芳径直朝着妇人们坐的那一桌走去。 当着外人的面,宋婆子不好问她什么,只是让她坐下吃饭。 宋芳端起碗,偷偷瞄了一眼坐在她娘旁边的温婉,暗暗心惊。 要不是今日亲眼所见,打死她都想不到,这位平日里看起来娇娇软软的小嫂嫂竟然是个有血性的,就跟小猫儿一样,你要是不惹它,抱在怀里它就乖巧温顺任你疼爱,可你要是不小心踩到它的尾巴,它能马上炸毛,伸出尖利的爪子,不挠你几道血痕不罢休。 宋芳想,大概是因为小嫂嫂不会说话的原因,安安静静,所以一直以来给人造成了一种她软弱可欺的错觉。 温婉察觉到宋芳一直在朝自己身上看,她回望过去,微微扬起一抹笑,眼神干净又纯真,小脸细白漂亮,实在让人无法将她与刚才在厨屋里炸毛的那只猫儿联系起来。 “不好好吃饭,你干啥呢?”宋婆子瞅了眼宋芳。 宋芳马上收回视线,埋下头去,筷子在碗里戳戳戳,没什么胃口。 其他人倒是吃了个肚圆,吃完也不走,就坐在桌上唠嗑。 乡下妇人聚在一块儿,最少不了的就是聊天八卦,聊完东家扯西家,吐沫星子横飞,聊到关键处时哄堂大笑,那声音,简直比菜市场讨价还价到吵起来的还热闹。 温婉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放下碗筷想回房,就听对面一个妇人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来。 温婉看了对方一眼,是本家人,她该叫声婶儿。 那位宋家婶子是看着宋婆子说话的,“你们家三郎媳妇儿进门都好几个月了,咋这肚皮还没见动静呐?要是身子骨哪里有问题,二嫂子只管跟我开口,我认识个大娘,专给人看这种病,包好!” 宋婆子哪里不晓得,自打温婉嫁入宋家,这些本家的妇人嘴巴就没停过,私底下不知嚼烂了多少舌根子,眼下在桌上说这些,并非真的关心温婉,只是想等她这个当婆婆的给句准话然后她们好当成闲来无事磨牙的笑话。 宋婆子眼皮一抬,望着妇人,不咸不淡地说:“可不是人人都有你那好福气的,老大才满三个月,老二就揣肚子里了,比我那圈里的老母猪还能耐,你找那位大娘,莫不是让她帮你绝育少生两窝?” 旁边一众人憋不住想笑。 头胎刚生下不久就怀了二胎,这是有多耐不住捱不得想沾男人边儿? 妇人没想到宋婆子这么不给面子,直喇喇地刺回来,气得她心窝子疼,脸上挂不住,“二嫂子要这么说的话,那咱以后连妯娌都没得做了。” 宋婆子冷笑一声,“这十里八村,想跟我做妯娌的人海了去了,多你一个没见我家招财进宝,少你一个我身上也不会掉块肉。” “……” 一桌的其他妇人纷纷噤了声,生怕殃及到自己。 这十里八村,要说谁嘴巴最毒,最豁得开损人?那非宋婆子莫属了,被她损上一句,能气到隔夜饭倒流。 温婉默默听着,惊得吞了吞口水。 别人家的婆婆为了脸面,在外人跟前各种陪笑,好话说尽,怎么到自己这里,婆婆全反过来了? 040、三郎媳妇儿被开过光? 周氏就坐在宋家婶子旁边,目睹了她被宋婆子完败的全过程。 看着那妇人气得险些吐血三升,周氏一阵心惊。 以前总觉得她老娘吴氏就算能耐人了,一张快嘴骂遍乡里,谁要是敢欺负她,她回娘家告一状,她老娘一张嘴就能骂得对方脸绿。 今儿见识到宋婆子的“真本事”,周氏才知道啥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论刁钻嘴毒,果然还是宋家这位有能耐。 摊上这么个亲家,往后最好少招惹为妙,否则自己要是当众被她损上那么一通,保不准会直接气昏过去。 周氏本来还想着找温婉单独谈谈请宋巍帮忙把温顺送到镇学和宋元宝一块念书的事儿,如今瞅瞅这阵势,还是先溜为妙。 因此散席后,周氏也顾不上别的,匆匆忙忙就领着温顺往家去了。 —— 客人走后,宋巍听宋芳提了几句先前桌上的“盛况”,怕他娘在温婉跟前拿孩子说事儿,趁着宋婆子在外头收拾桌子,他走过去喊了声娘。 宋婆子扭头,问他咋不在屋里陪他爹? 宋巍犹豫了一下,“我想跟娘说说孩子的事。” 一开始,宋婆子还没反应过来,顺嘴问,“谁家孩子?” 话都出口了才意识到什么,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宋巍,“你说啥?” 宋巍道:“挨近这两年,我没想要孩子。” 宋婆子一听,眼神都变味儿了,音调拔高,“啥意思?你的主意还是她的主意?” 都二十八的人了还不想要孩子,这是成心气她? “不是谁的主意,是必须这么做。”宋巍语气沉稳,丝毫没有被老娘“逼供”的惊慌失措。 宋婆子将抹布撂回桌上,一屁股坐下来,脸上气哼哼的,“你给我交代明白了。” 宋巍说:“我已经决定明年下场考试,一路上少不得要婉婉陪着,这种时候她要是有了身子,会很麻烦。” 这话信息量有点大,宋婆子消化了好一会儿,一张老脸不知道该惊还是该喜。 “三郎,你刚才说啥?你明年准备下场?” “嗯。” 宋婆子高兴得险些蹦起来,“真的?” “已经跟爹和谢姑父他们说过了。” 宋婆子一想,“那你下场就下场,带上你媳妇儿干啥?留她在家,我这当婆婆的还能生吃了她?” 宋巍轻笑了一下,说不是那意思。 “那你啥意思?” 都到这地步了,宋巍只能一五一十地把实话交代出来,说了温婉身上那神乎其神的本事,别人的预感只是预感,她的预感像是开了天眼,他一刻钟后能在哪不小心跌倒,身上哪破了块皮,她这会儿就能预感到。 宋婆子吓了一跳,“三郎,你说什么胡话呢?就算她是我合八字算来的媳妇儿,也不带这么玄乎的。” 这话咋越听越像是三郎媳妇儿被开过光一样?天底下能有这么玄的事儿吗? 宋巍摇头失笑,“从定亲到现在,儿子都没遇上什么倒霉事,这是事实,娘心里头想必也清楚。后来我问了婉婉,才知道这半年多我本该遇到的倒霉事不少,是婉婉提前帮我避开了。” 宋婆子还是难以接受,“镇上那个老不死的只跟我说娶了这个媳妇儿能帮你转运,没说媳妇儿这么神啊!” 宋巍莞尔,“所以说,我明年县考的时候她得跟着去,一路上奔波劳累的,要是个双身子,怎么吃得消?” 宋婆子瞅他一眼,“行了行了,叨叨半天,还不就是你们两口子暂时不想让我抱孙子嘛,看在你答应下场的份儿上,我暂时不提,等过了这两年还不要,到时候你可别嫌我唠叨。” 041、心大 县考是在明年二月,具体时间,县官一月份就会公布,方便学子们去报名。 宋巍已经离开镇学很多年了,以前的同窗要么往高处走,要么回家刨土,只剩一个熟识的谢正。 他去了一趟谢家,打算问问谢正那一届都写了什么文章。 八年前在大郎夫妇坟前立誓不参加科考以后,宋巍就再也没关心过科举试题,这么长时间过去,考官肯定换了一拨又一拨,每位考官的喜好也不尽相同。 对于文章,宋巍有自己的见解,倒不是说非要迎合考官的喜好去写,他只是想通过谢正这里了解一下时政。 哪怕他被誉为平江县的天才,比起京城里的世家子弟,还是差得远。 首先在见闻眼界上,他一个小地方出来的农门学子就盖不过天子脚下的世家子弟。 眼界窄见识短,写出来的东西便不会大气到哪儿去,甚至还有片面偏激之嫌。 那样的文章,出彩不了。 谢正听明白宋巍的来意,给他拿了几本书,都是关乎当今圣上光熹帝继位以来的朝政摘要。 对于宋巍决定要下场,谢正打心眼儿里高兴,“我一早就说过,三表哥这等人才是不会埋没在平江县这种小地方的,明年好好考,我等你一块儿乡试,有你在,我心里踏实。” 宋巍的目光落在书本上,顺手翻了一页,“话别说太早了,明年能不能顺利进考棚都还是个未知数。” 谢正挑眉,“你都敢下场,难道不是提前有了准备?” 宋巍但笑不语。 的确是有了准备,准备带个有本事的小丫头。 —— 宋巍回家时,在村口处见到周氏扯着温婉的袖口说着什么,脸色很是急迫。 宋巍走过去,“岳母既然来了,怎么不去家里坐?” 周氏可不敢有事没事去宋家跟宋婆子杠上,她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宋巍,心下尴尬,可一想自己来的目的,又豁出老脸来。 “那个……三郎啊,我是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宋巍看了温婉一眼,见温婉面上没太大反应,他又看向周氏,“什么事?” 周氏道:“我琢磨着,谢家私塾里那几个毛头小子都是没什么出息的,顺子跟他们在一块儿,可怎么学得好?你能不能帮帮忙,把我们家顺子也送去镇学,跟元宝一块儿读书?到了大地方,跟一帮规矩的人同窗,日子一久,顺子也就规矩了,他肯定会好好学的。” 宋巍才刚从谢正那儿回来,温顺的事,听谢正说了几句。 那小子不喜欢读书,从入学以来,三天两头要么逃课,要么欺负其他孩子,还学会了偷东西,把人家的笔墨藏起来,急得那孩子哇哇大哭。 谢正在治学方面比较严厉,为此没少用戒尺打温顺的手心,又罚他去外头顶着书扎马步。 温顺觉得自己受委屈了,就回家哭诉,说不念书了,谢夫子动不动就罚他,不罚别的孩子,是有意针对。 周氏为此埋怨上谢正,觉得他不过就是个落第秀才,刚开私塾,还没什么名望就拽成这样,自家儿子这棵好苗早晚被他给教废了,这才想着来请女婿帮忙,打算换个地方,反正有女婿这层关系在,那镇学里的塾师还不得给个面子? 宋巍看了周氏一眼,只语气淡淡地说:“镇学里是不教认字的,直接讲课,刚入学还有一场考试,达不到标准可能会被退回来,如果温顺没什么问题,那我挑个日子带他去。” 闻言,周氏顿时哑巴了。 042、腹黑三郎(1) 温顺开春就入的学,到现在还只认得几个字,写的跟狗爬似的,别说考试,他能把谢家私塾门口那副对联念完整就算不错了。 周氏没想到入个镇学这么难,咬咬牙,还是有些不甘心,又看向宋巍,“三郎以前不是在镇学念过书吗?里头的塾师肯定认识你,有你作保的话,能不能免了我们家顺子的考试?” 宋元宝那个成天不学无术的小混蛋都入得了镇学,她就不信自家儿子不行,宋巍能让塾师给宋元宝开后门,他还敢落下妻弟不成? 温婉听得直翻白眼。 从前在娘家时没觉得,今儿才发现,后娘竟然是这么个没脸没皮的货色。 都说了镇学不教认字,她还不死心,偏觉得自己那废物儿子是个天才,不差别人什么,都还不会爬,就想跟人比谁跑得快。 人宋家娶的是媳妇儿,周氏非要把娘家也打包送过来,大事小事,都想让宋巍一力担着。 别以为温婉不知道,周氏一在外人跟前就“我家女婿”长,“我家女婿”短的。 闺女没见她养一个,女婿倒是叫得亲热,使唤起来跟使唤大儿子似的。 刚才的话都说到那份上了,温婉本以为宋巍会拒绝,没成想他一口应下,“好。” 周氏喜不自胜,“我就知道,三郎一出马,没啥事儿是你办不成的。” 宋巍并没有回应周氏的话,出于客气,邀请她,“都到家门口了,岳母进屋喝杯茶吧!” 周氏忙摆手,脸上乐开了花,“我就不去了,还得赶早回家告诉顺子他爹和顺子这个好消息呢,对了三郎,顺子啥时候能上镇学?你给个准信儿,我好提前准备准备。” 宋巍:“只要你们准备好了,什么时候都行。” “好好好,那太好了。”周氏满面喜色,加快脚步朝着下河村走去。 温婉看向宋巍,神情显得有些郁闷。 明明三两句就能打发的事,为什么他偏要往自个儿身上揽?管她家的破事儿管上瘾了还? 宋巍望着小丫头生闷气又说不出来的样子,眼神放柔,主动牵过她的手握在掌心,“走吧,回家。” —— 没过几天,温顺果然从谢家私塾里退学出来,跟着宋巍去了镇学。 诚如周氏所说,镇学里的塾师都认识宋巍,而且很给面子,直接开后门,让温顺免了入学考试就分班上课去了。 一套崭新完整的四书五经买下来差不多要二十两银子,温顺手里这一套是来前宋巍送给他的手抄本。 刚来镇学,他不敢作,落座以后规规矩矩地打开书本,先生是直接讲课的,旁边的同窗们一个比一个勤奋好学,边听边记,写起字来那叫一个顺手。 温顺一瞅自己跟前的书本,上头没一个字是眼熟的,一整堂课听下来,脑子里啥也没装进去,只剩满脸的“我是谁,我在哪?” 讲课的先生脾气十分温和,临走前还拍拍温顺的肩膀,夸他上课认真,态度端正。 温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心虚的笑容来。 043、腹黑三郎(2) 来了刚一天,温顺就发现镇学里不仅讲课的先生脾气好,同窗们也不错,他找不到饭堂,有人热情地帮他打饭,他铺不好被子,更有人代劳。 尤其是接下来的课程,哪怕他再怎么不懂装懂,又或者撑不住打个盹,先生们从来不会像谢夫子那样用戒尺打他的手心罚他把某个字写几百遍或者是让他顶着书去外头扎马步。 总而言之就一句话,塾师友善同窗好。 谁见了他,脸上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温顺一向虎惯了,接触的都是些真性情的人,何曾见过这种走到哪都是笑脸的阵势? 他莫名瘆得慌。 十日后,镇学旬考。 听了十日天书的温顺攥着毛笔,盯着考卷直冒汗。 这考卷上写的啥? 他一个字都看不懂,怎么答题? 温顺瞥了眼左右两边的同窗,见同窗们一个赛一个地胸有成竹,研好墨提笔就开写。 只剩他像个找不到路回家的熊瞎子,急得原地打转。 他想交白卷来着,可是瞅瞅周围那么多勤奋好学的人,又觉得没脸,只好将脑子里的东西扒拉了一番,费了好大劲才想起来之前在谢家私塾,谢夫子让他把某几个字抄上百遍。 他定定神,提笔就把谢夫子教的字儿整整齐齐地各写了五十遍交上去。 走出考场的时候,温顺后背都还是湿的,同窗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敢应,一股脑地往学舍跑,进去就把自个儿捂在被子里,睡了半下午。 第二日一早,成绩放榜。 同窗们三三两两的邀约着去看。 温顺磨磨蹭蹭了好一会,等所有人都走光了才敢出门。 榜单在镇学广场上,但凡路过的人都能看到。 温顺过去的时候,大家看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人,都不是跟温顺同级的,互相不认识。 不过看到温顺,大家的态度还挺一致,朝着他就微笑。 如果是刚入学,温顺或许还觉得同窗们这是性情友善,照顾新人,可眼下,他已经瞥到自己的名字挂在尾巴上,同窗们还对他这么微笑,那笑容就比青面獠牙的恶鬼还可怕了。 对方一个个人高马大,没打他更没骂他,温顺完全找不到理由冲人家发火,更欺负不了他们,只能气鼓鼓地朝着学舍跑,进去就收拾东西。 今日旬休。 宋巍来接宋元宝之前,周氏就已经找上门,让他务必把温顺一并接回去。 宋巍到的时候,宋元宝正站在镇学大门口,小脸上喜气洋洋的。 相比较宋元宝,一旁的温顺脸上只写着四个字:灰败惨淡。 宋巍问宋元宝,“什么事这么高兴?” 宋元宝道:“这次旬考拿了头名,没给爹丢脸。” 宋巍含笑点头,“那还不错,不过你以后要懂得自谦……” 宋巍还没说完,宋元宝就自己接了话,低声咕哝,“知道啦知道啦,镇学的头名放到县城、府城、甚至是京城就啥也不是了,我可还没忘记第一次旬考呢,那会儿被打肿的脸,到现在都还没消下去。” 温顺原本就被旬考弄得心灰意冷,这会儿听到宋元宝的话,更是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宋巍看了一眼温顺手上的包袱,问:“怎么收拾这么多东西?” 温顺低着头道:“我不读了。” 宋巍没说什么,抬手让二人上车。 —— 温顺不肯去宋家,刚到村口就跳下牛车往家去了。 周氏见他大包小包地收拾了回来,问咋回事儿? 温顺说不念了,镇学待不下去。 周氏急了,“啥意思?你这才去了十天,咋就待不下去了?先生打你还是同窗欺负你?你跟娘说实话,我去找你姐夫。” 温顺拽住他娘的袖子,让她别去,又说都不是,镇学里塾师们脾气不错,同窗也挺好相处的,就是他自己觉得待不下去。 周氏完全不能理解温顺的意思,总觉得这里头肯定有事儿,要不然自家儿子好端端的为啥收拾东西回来就说不去了?“你等着,我去宋家走一趟,一定给你闹明白了。” “娘!”温顺瞅着周氏,“我是真待不下去,每天上课一个字都听不懂,旬考的时候也不知道考卷上写了啥,更不知道要答些啥,我连字都不会认,你为啥非要让我去跟那些人一块儿上课?” 周氏尖声道:“宋元宝都待得下去,你为啥就不行?” 在镇学这段日子,温顺没少听到宋元宝的名字,他这外甥有个天才爹,再加上宋元宝本身资质就不差,不管是塾师还是同窗,提起来都竖大拇指,那简直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因此一听周氏拿自己跟宋元宝作比较,温顺直接炸毛了。 044、被小媳妇儿猜忌 “宋元宝宋元宝,你能不能别成天在我跟前提他?烦都烦死了!” 温顺这一嗓子,把周氏给唬懵了,好半晌才回过味儿来,“怎么着,听你这意思,是宋元宝那个小兔崽子胆儿肥欺负到你头上来了?” 温顺摇头说没有。 周氏又懵了,问说既然先生没打你,同窗也没欺负你,那你为啥不好好念书? 温顺来了句,反正就是不喜欢念书,先生一讲课他就想睡觉。 这话周氏听着胸闷,“当初为了让你入学,我这张老脸都豁出去不要了,好不容易才说服你姐夫把你送到镇学那么体面的地方去,结果进学不到十天,你给我来句不读了,你是想气死我?” 温顺将脸埋在被子里不说话。 周氏又继续叨咕,说当初温顺为了上学是如何如何的跟家里闹,那会儿她儿子一看就是个有出息的,如今变成这样,跟谢家私塾里那帮毛孩子脱不了干系,等改天得了空,她非要亲自上门去闹一闹。 温顺本来都要睡着了,听到最后一句,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娘你干啥呢?” 周氏瞪他,“你说我干啥?盼千盼万还不就盼着你能有点儿出息,结果花了那么多钱,啥名堂都没给我整出来你说你不干了,合着我那几两银子全白折腾了是吧?扔水里我还能听个响呢!” 温顺翻了翻眼皮,他当初闹着要读书,还不就是想着读书费脑,他娘少不得要天天白米饭顿顿见油腥的供着,后来真让他上了学,别说白米饭,能吃个肚饱就算不错了。 反正读书也没啥盼头,那还不如回家,家里自在,想怎么野都成,没人管着。 周氏却不这么想。 她前两日刚回了趟娘家,到周举人家坐了坐,人家那吃的穿的,让人瞧着就眼馋,哪怕叫不上名儿,周氏也觉得那就是顶好的,还想着她儿子要是哪天也中了举,以后她就能像周举人他娘那样,进出都被人尊称一声“老太太”,每年给人挂挂田收收税,天热了往那一躺,整把蒲扇扇着,一扇就是一下午,啥也不用干,天冷了不用被柴禾熏得灰头土脸,直接买炭来烧,没准那卖炭的听说他们家出了位举人老爷,不要钱白给。 …… 温婉听说温顺离开镇学,觉得她后娘的美梦怕是这辈子都圆不上了。 她看了眼盆架前弯腰洗手的宋巍,以前没往深了想,现在怎么瞅怎么觉得这人忒黑。 她跟温顺姐弟多年,那混小子是个什么性子,温婉再清楚不过了,能让他心甘情愿离开镇学,还说不出半句怨言来,宋巍怕是没少从中下功夫。 难怪那天答应周氏送温顺去镇学的时候那么爽快,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一想,温婉就觉得后脖子凉飕飕的。 他当初答应娶自己也答应得挺爽快的,会不会也有啥后招等着? 宋巍洗完手,转身想找块干毛巾擦擦,就见小媳妇儿看自己的眼神透着古怪,那表情,就跟防狼似的,怎么看怎么不对味儿。 045、粘上毛比猴都精 宋巍扯了毛巾,在她旁边坐下,边擦手边问,“怎么突然这样看着我?” 声音带着揶揄。 温婉暗暗翻个白眼,总不能直接问他是不是有目的的娶她吧?她自己才是有目的的嫁过来那个呢! 摇头,表示没什么,是他看岔眼了。 宋巍将毛巾挂回去,刚洗过的大掌掌心还带着凉意,覆在她手背,驱走了她身上一部分暑天燥热,顺势道:“你是想问温顺的事?” 温婉笑了笑,其实想都能想到是他搞的鬼,但具体是怎么办到的,她还真有点儿好奇。 宋巍没跟她说细节,只是笼统道:“你后娘那种性子,我当初要是不答应她,她就能厚颜来第二回。至于温顺在镇学的事,你放心好了,我还不至于欺负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只是想了招让他知难而退。” 既给足岳母面子,又能不动声色地把温顺给赶出来让人挑不到错处。 他果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黑啊! 出嫁前,温父还说宋巍是个实在人。 温婉倒是觉得,这人就是个白皮黑心的芝麻馅汤圆,瞧着斯文儒雅,事实上,粘了毛他比猴儿都精。 被小媳妇儿腹诽为猴的宋大才子完全看不出他家小丫头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她脸上那笑容怎么瞧怎么诡异,莫名让人瘆得慌。 —— 宋元宝每次旬休,宋婆子都要张罗一桌好吃的等着,今儿也不例外,早前就让宋芳去买了排骨回来炖上,肉香味儿飘到隔壁院子里,馋哭了三个丫头。 正在剥玉米的二郎媳妇被那股香味儿惹得直吞口水,招手唤来大丫,“你到橱柜里拿个碗,去隔壁院儿,就跟爷奶说你肚子饿了,想吃口肉。” 外头劈柴的宋二郎一听这话,满心无语,“上回吃了那么大的教训还没长记性,你就不怕再脸疼一回?” 一说,二郎媳妇还真觉得脸上被油烫过的地方火辣辣的,她伸手摸了摸,想到那日的情形,忍不住发作,“爹娘不待见我,总不能不待见三个丫头吧?横竖是你宋家的孙女儿,做爷奶的心再偏,还不得一碗水端平?” 宋二郎目光针尖似的剜在她身上,“你能耐,你咋不去?有本事别使唤我大丫!” “我去就我去!”二郎媳妇把手里的玉米一扔,夺过大丫手里的碗,三两步跨出院门,风风火火地朝着隔壁院去。 宋婆子刚把装着排骨的盆子端上桌,就见二郎媳妇拿着个碗进门,她笑起来,“三郎这都还没考上呢,你们两口子就等不及端着碗过来要饭了?” 二郎媳妇话接的快,“要咱宋家的饭,不丢脸,去外头要,那才丢宋家的脸呢!” 打从一脚踏入宋家门槛到如今,二郎媳妇没被婆婆损上千回也有百回,早练就了一副“百折不挠”的精神,记吃不记打,每次被骂,缩在家歇几天又继续送上门来,见到婆婆,明明心里恨得要死,面儿上却跟见了亲娘似的,笑得那叫一个虚伪。 脸皮比城墙厚,心眼儿比针尖小。 说起来,这还是种境界,温婉挺佩服。 宋婆子拉开凳子坐下来,明显没有要搭理二郎媳妇的意思。 最后还是宋老爹看不下去,接过二郎媳妇的碗给她舀了半碗排骨半碗汤。 046、小恶魔的报复 二郎媳妇得了好,说了几句漂亮话,转身出门。 宋婆子权当没看见,低头往嘴里扒拉米饭。 要换了往常,她早就一蹦三尺高跳脚骂人了,可今儿是老头子出的面,老头子才死里逃生回来没几天,宋婆子迷信,觉得挨边儿这个把月,家中还是以和为贵的好。 这么一想,她就没吭声,当是自己这个做奶奶的疼三个孙女儿给口肉吃好了。 宋婆子都没发话,温婉这个做弟妹的更不可能站出来指摘嫂子的不是,况且她就算有所表示,二郎媳妇也看不懂。 宋巍脸上的表情倒是很淡,显然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见温婉准备搁下筷子,他伸手拖过她面前的空碗,拿起汤勺往里面舀了半碗排骨汤,又推过来,低声说:“加了山药,汤挺不错,再多喝点。” 温婉可不敢在婆婆跟前浪费,乖乖把汤给喝完才下的桌。 宋元宝是第二个吃完的,撂下碗筷就去找温婉。 之前的饭桌上有爷奶在,他没敢吱声,这会儿在后娘跟前才放开了说,拍着小胸脯,“娘放心,我不会让二伯娘白吃了咱家排骨的。” 温婉好笑地看着他。 宋元宝神秘兮兮地道:“你等着,晚上我就去他们家吃回来。” 温婉挑了挑眉,显然并没打算阻止这个小恶魔的“伺机报复”。 来了宋家这么久,她对二房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 每回这边做好吃的,二嫂都喜欢打着为了三个丫头的旗号上门来讨要。 婆婆虽然每次都会骂二嫂,可终究不会真亏待了三个孙女儿,那口吃的,到最后总会给。 温婉不是度量小不容人见不得二房那三个丫头好,只是不想二嫂把婆婆和相公的容忍当成一种习惯。 老话还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呢,二嫂子可倒好,手上要捞三房的好处,嘴上却没个把门的,出去就到处败宋巍的名声。 吃饱了骂厨子,念完经打和尚,这么绝的事,她竟然也做得出来。 婆婆容忍,是为了那三个丫头,哪怕她其实挺盼个孙子,可二房生都生下来了,再不喜欢,那也是她正经八百的孙女儿,想赖都赖不掉。 相公容忍,是因为当年还没分家的时候他在镇学念书,二房也出过钱出过力。 可温婉不同,她没受过二房的恩惠,无需在这种事上一忍再忍。 况且如今不过是一顿肉,二嫂子就已经嚣张到肆无忌惮的地步,等将来相公金榜题名当了官,二嫂子还不得拖家带口上门来挟恩图报? 温婉不懂官场,可她知道,做官的人身上最不能见污点。 要想以后清清白白的做官,就得趁现在杜绝一切能带来隐患的小事儿。 想到这,温婉回过神,打着手语冲宋元宝吩咐了一番。 宋元宝嗯嗯直点头,去书房做了半下午的功课,天色擦黑就摸进了二房的院门。 没多会儿,隔壁传来二郎媳妇震天的哭吼声。 原因是宋元宝过去以后跟宋二郎说他在家想吃鸡,他娘告诉他,家里的鸡上次摆席就吃得差不多,如今鸡窝里只剩几只半大的,还不到时候杀。于是他就来二房这边转了转,觉得二伯娘养的鸡不错,嘴馋,想吃两口鸡肉,让二伯父杀一只炖上。 大侄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宋二郎就是不情愿也得去鸡窝里拎只鸡出来表示表示。 刚抹脖子见了血,二郎媳妇就从外面进来,见自己养的下蛋鸡被杀,气得心肝肺都扭在一块儿疼,顿时尖叫一声,想骂人。 宋元宝拎着鸡,手一松扔进热水盆里拔毛,嘴里笑呵呵,“二伯娘喜欢吃我们家的排骨,我也喜欢吃你们家的肥鸡,以后你就多多过去吃排骨,我也多多来杀你家的鸡,省得二伯娘不喜欢吃鸡肉,养着糟蹋粮食。” 这话是直接往二郎媳妇的肺管子上戳了,她眼前一阵阵发黑,险些气晕过去。 047、小人作祟 宋婆子听到动静,想过来瞧瞧,进门就见二郎媳妇气势汹汹地揪着宋元宝的胳膊,死活要他赔一只鸡,否则就打断他的腿。 宋婆子冷下脸来,“干啥呢这是?” 听到婆婆的声音,二郎媳妇的动作有所收敛,指了指盆里被拔光毛的下蛋鸡,边抹泪边说:“娘你给评评理,元宝这小兔崽子,胆儿肥上天了还,竟敢跑到我们家来杀鸡,我就那么几只下蛋鸡,还养了大半年,就指望着捡几个鸡蛋去换钱,我容易么我?” 宋婆子看了眼盆里,笑着夸了句:“这鸡不错,二郎你麻溜儿地剁了去炖上,我这老婆子也跟着吃两口。” 二郎媳妇傻眼了,泪珠子都忘了掉,木桩子似的戳在原地,直愣愣看向宋婆子。 宋二郎没动作,拿眼风去瞅他媳妇儿。 宋婆子一见自家儿子这怂包样就窝火,一记眼刀子飞过去,“咋的,我这个当娘的还吃不得你家的鸡?” “娘说的哪里话?”宋二郎脸上赔着笑,“儿子这就去给您炖上。” 二郎媳妇眼睁睁看着宋二郎把那只下蛋鸡送进厨屋,咚咚咚几声剁成块儿下了锅,心里那叫一个疼啊!忒疼! 可是她不敢吭声。 一来,她是真怕婆婆拉下脸来动真格。自己性子再强横,终究只是做媳妇的,哪怕分了家,她婆婆还是她婆婆,婆婆才是当家人,她往后是要在婆婆手底下讨生活的,闹得太过,她只有被虐的份儿。 二来,她三天两头上那边去要肉吃,这会儿人家反要回来,她总不好拿已经分了家说事儿,说出来就是自打脸。 这个闷亏,只能往肚里吞。 宋婆子瞅了瞅二郎媳妇那一脸哑巴吃黄连的模样,心中觉得畅快,让宋元宝搬了把椅子来,奶孙俩就坐在外头等。 鸡肉熟了以后,也没让宋二郎摆桌子吃饭,自个儿去他家橱柜里拿了个大海碗,把锅里的鸡肉鸡汤全捞进碗里,端到外头的石墩子上,奶孙俩一人一双筷子就开吃。 肉吃完,汤喝光,只剩一地鸡骨头。 等那奶孙俩走人,二郎媳妇一屁股坐在地上,想哭哭不出来。 宋二郎弯腰拉她。 二郎媳妇不肯起来,双手捂着脸,“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你造的孽可多了去了。”宋二郎在一旁道:“今儿是杀鸡,下回没准儿杀猪杀羊,只要你敢厚着脸皮过去,人家就有理由上门来反要,看你以后能不能长点儿记性。” 二郎媳妇袖子一抹泪。 不要了,她是真不敢要了。 一只鸡就剜了她半边儿肉,下回要真上门来杀猪杀羊,那不是直接要了她的命根子? —— 温婉指使宋元宝闹了这么一出,再加上有婆婆推波助澜,果真起到了一劳永逸的作用,从那之后,二郎媳妇再不敢轻易上门,两家的日子才算彻底安生下来。 翻过年,正月间,县里贴了告示公布县考的日子在二月十八。 宋巍去报了名回来,温婉的预感就不好了。 她没瞒着,直接告诉了宋巍。 去年因为大环山煤矿的事儿,宋巍在县太爷跟前露了脸,宋巍的名字,卢县令是知道的,但他没见过宋巍长什么模样。 县考的时候卢县令是主考官,在考棚里巡视时无意间看到了宋巍,认出他来,于是阅卷时暗中动了手脚,导致宋巍落榜。 048、夫妻联手,行骗 这件事让温婉很不安,毕竟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和官老爷打上交道。 宋家祖上几代贫农,哪怕到宋老爹这一代学了些手艺,情况有所好转,可说到底,他们家也只是毫无功名在身的平头百姓,如何与官斗? 温婉抬眼去看宋巍,见他陷入了沉思,就没敢打扰。 两人在房里静坐了好一会儿,宋巍才缓缓开口,“婉婉,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温婉点点头,示意他说。 宋巍看着她,“如果我即将遇到什么危险,你能提前看到的话,那么反过来说,是不是你预感不到,就代表我不会有事?” 温婉想了想,肯定地点点头。 以前她不敢随意下定论,但经过公公和她爹那件事以后,她越发地笃定了自己的预感只能预感到坏事,但凡预感不到,那就代表没事。 “你确定?” 温婉还是点头,小脸上多了几分坚定。 宋巍嗯一声,说出了自己想的对策。 说完后,认真地看向温婉,“假如我真这么做,你能预感到危险吗?” 这…… 温婉犹豫了。 她的预感是不可以人为操控的,有时候会在即将发生的事前面一点点时间内出现,比如那天晚上去大环山的时候,一路走来,好几次她都预感到他再往前几步会因为天太黑不小心一脚踩空掉下悬崖,所以才会不断地要求改道。 但有的时候,预感会提前很多,比如当初险些被她后娘和吴婆子卖给王瘸子和镇上老爷的时候,两次预感都出现得挺早,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去准备和应付。 如果宋巍真按照他计划的那样去做,目前来说,她是没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可谁能保证变故不会在他即将行动的时候突然发生呢? 所以温婉想了想,觉得不能让他单独行事。 她要求到时候由她陪着去,临到头了有什么不好的,也能提前想办法避开,不至于吃亏。 宋巍颔首,“好。” —— 宋巍常去县里,时间一长,摸清了不少事。 县城里有位刚扎根不久的盐商张老爷,他家的生意要想在平江县做大,就少不得需要本县父母官给搭把梯子在政策上稍稍放松一些通融通融。 而卢县令呢,早早就盯上了张老爷家,毕竟盐生意在哪都是大头,利润可观,一旦自己放松那么一点让他家发了财,张老爷每年少不得要送一笔孝敬来。 于是这俩人,一个没摸清楚父母官的秉性,不敢随意出手怕惹一身腥,另一个成天等着对方送雪花银上门,结果没等到,俩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迈出那一步。 宋巍便以此想了个计划。 挑好日子,他带上温婉直接去县城,先去拜访了张老爷,声称自己是卢县令的远房表侄。 张老爷听说过宋巍,是平江县出了名的大才子,只不过跟运气犯了冲,一直无缘科考。 他们做生意的很多时候也讲究一个“运”字,所以光听“宋巍”这个名字,张老爷是不太乐意见人的,怕沾了霉运。 但如果宋巍跟卢县令沾了亲戚关系,那就得另当别论了,马上派了人恭恭敬敬地把小两口请进去,好茶好水地奉上。 没多会儿,张老爷就来了,见到宋巍,脸上都笑出了褶子,喊得也挺亲热,“大侄子突然到访寒舍,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也没什么。”宋巍端着茶碗喝了一口,面上挺淡定,“县太爷听说张老爷一家刚到平江县不久,做的又是盐生意,这一行上头抓得可是很紧呢,县太爷怕张老爷不懂平江县的规矩,让我过来走一趟。” 这就是行话了。 外行人听到的,是卢县令廉洁奉公,关注民生。 内行人,尤其是张老爷一听,就知道自家的盐生意有戏,眼睛都亮了,忙拱手,换了个恭敬点儿的称呼,“宋公子说的是,张某初来乍到,确实不太懂这边的行规,还望您不吝赐教?” 宋巍莞尔,“我并非官场中人,插不上话,关于此中细节,张老爷最好还是和县太爷当面详谈的好。” “这么说来,县太爷愿意亲自见我?” “那就得看,张老爷有没有这个诚意了。” 张老爷几乎是秒懂,“有有有,诚意绝对有,还请宋公子代为转告,三日后,松鹤楼,草民亲自设宴,还望县太爷能大驾光临。” —— 走出张宅回到牛车上的时候,温婉双腿都还是软的,毕竟长这么大,头一回干“行骗”的事儿,还是跟相公一起,紧张又刺激。 先前在张老爷家厅堂上,她一颗心都是悬在嗓子眼儿的,生怕相公哪里露了馅让人瞧出来。 然而自始至终,宋巍的表现都很淡定,那是属于成熟男人的从容,深厚稳重,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只差最后一步了。”宋巍用袖子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没有预感的话,咱们现在就出发去县衙。” 温婉点点头,被他低缓的嗓音安抚到,原本不平静心跳逐渐稳定下来。 —— 到了县衙外,宋巍故技重施,直接跟守门的衙差说自己是张老爷家亲戚。 卢县令就等着张老爷送上门来,这一听,心中自然欢喜,让人将宋巍请进来。 见到本尊,卢县令有些傻眼,这不是去年大环山煤矿案发后来县衙外闹事的那个小子吗?他怎么会是张老爷家的亲戚? 不过,天大地大银子最大。 看在这小子和张老爷家有亲的份上,就姑且放过他了。 碍于自己官老爷的身份,卢县令拿腔作调了一番才入主题,问宋巍来这儿做什么。 宋巍说自己只是个传话的,张老爷让他代为转告,三日后在松鹤楼备了份薄礼等着县太爷,还望县太爷赏个脸。 装模作样地说了一堆官话表明自己的清正廉洁,卢县令才“勉强”点头答应。 三日后,那二人果然在松鹤楼见上,一番融洽的交谈之后,各取所需的两人笑眯眯地离开了酒楼。 张老爷和卢县令在酒楼里说了什么,宋巍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自己从十岁参加县考到现在,有十八个年头了,今日还是第一次顺顺当当地踏入考场,中途再没有意外发生。 入场前,卢县令见了他还挺客气地点了点脑袋算是打招呼。 ------题外话------ 两章合一,今天无二更 049、我家主子有请 温婉坐在县衙外的石墩子上,手里抱着一袋糖炒栗子,是宋巍入场前给她买的零嘴。 为了以防万一,夫妻俩是昨天就来的县城,在隔县衙不远处的客栈开了间房。 原本宋巍的意思是温婉不必过来,在客栈里等他就行,温婉不同意,哪怕没出现预感,也要亲自来县衙外等着,不亲眼看着人全须全尾地从考场里出来她放心不下。 已经开了春,外面风很大,还带点儿冷,吹得她小脸冻红。 温婉把冻僵的双手放到嘴边哈口气搓了搓,继续剥栗子吃。 旁边不知何时来了个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两圈儿,才开口,“请问,你就是宋巍的娘子温氏吗?” 温婉抬起头。 男人穿一身干练的黑色劲装,腰间挂着佩剑,脸廓坚毅冷硬,看向她的眼神不带任何情绪,哪怕有所收敛,长久以来训练有素的冰冷慑人气息还是让温婉心中警铃大作。 听此人的口音,并非本地人,他想做什么? 对方像是早就调查清楚她不会说话,见她面露提防,语气放缓,“宋娘子请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只是想带你去个地方。” —— 县考不算正式的科考,跟乡试有所不同。 县考一共五场,每日一场,黎明前入场,黄昏交卷出场。 宋巍考完后,想着温婉还在外面等,就第一时间收拾东西走出来,却见外面空空如也,早没了温婉的身影。 他想着应该是外头风大,她先回客栈了,便加快步子朝着客栈方向去。 刚往前没几步,就见前面不远处站着个身形健硕的男子,一身侍卫打扮,腰间材质不凡的佩剑昭示着背后的主人非富即贵。 只一眼,宋巍就收回目光,继续朝前走,却没想到那人伸手一拦,挡了他的去路。 宋巍停顿下来,“阁下这是何意?” 侍卫抱拳拱手,“宋公子,我家主子有请。” 宋巍面色平静,“你家主子是谁?” “公子去了就知道了。” 宋巍淡笑,“宋某不过乡野出身,素日里并不曾认识什么大人物,恐怕要让阁下白跑一趟了。” 见宋巍绕开他要走,侍卫冷着脸补了一句,“宋公子的娘子也在,您不妨再考虑考虑?” 宋巍脚步一顿。 —— 县城最大的酒楼,松鹤楼。 三楼顶好的雅间,装潢得古朴雅致。 正中的八仙桌上,摆满了酒楼里的招牌菜,色香味俱全,光是闻闻就让人食指大动。 温婉一点胃口都没有,她坐在桌边,微微低着头,搁在双腿上的手指互相摩挲着。 她的对面,坐着一位身着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已经自斟自饮了好几杯,时不时地打量着温婉,见她从进来就一直低着头,他收敛了眉目间的不怒自威,和蔼一笑,“宋娘子不必紧张,我请你们来只是有些事想问问宋公子,绝无恶意。” 温婉抿紧唇角。 她的确是心有不安,却不至于惊慌失措,因为没有出现不好的预感。 她只是担心,相公考完以后出来见不到她会着急。 中年男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接着又说了一句,“我已经让手下去县衙门口接人了,宋公子应该很快就能赶过来。” 050、年轻人,我们还会再见的 没多会儿,宋巍果然跟着那名侍卫来了松鹤楼。 进了雅间,他看都没看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一眼,径直走到温婉身边,从上到下仔细打量她,似乎是确定了这对主仆没把她怎么样,神情明显松缓下来,“婉婉没事吧?” 温婉心里那点不安在看到宋巍的时候顷刻间消散于无形,弯了弯唇瓣,摇头,表示没事。 这时,中年男子开口说了句,“宋公子,请坐吧!” 宋巍这才抬眸看了看对面的人,但也没过分打量,很快就收回视线,拉开红木椅坐下来。 中年男子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就见宋巍直接拿起筷子,拖过温婉面前的瓷白小碗,往里面夹菜,然后又推过去,轻声说:“等这么久,早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温婉接过宋巍递来的筷子,却没动,眼角偷偷去瞟对面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地怔愣了一下。 身后那名侍卫看不下去,皱眉冷嗤,“大胆!竟敢在我家主子跟前如此无礼,该当何罪?” 宋巍面色不改,慢条斯理地拿过汤碗,又给温婉盛了一碗乳白香浓的鱼汤,嘱咐她慢些喝。 侍卫绷着脸,右手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剑柄。 中年男子没给他出手的机会,先一步把人拦住,转而看向宋巍,“宋公子可是在责怪我私自将你家娘子带来酒楼?” “比起你们掳走我家娘子在先,我这点无礼,似乎算不得什么。”宋巍的声音不轻不重,没有刻意放冷,一如往常的语调轻慢,可偏偏就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分量在里头。 中年男子再次一愣,随后低声笑了起来,“桀骜不羁,不愧是平江县的大才子,我只是有些好奇,既然你性情如此清傲,又为何会私底下设局讨好卢县令和那位姓张的盐商?” 宋巍给温婉挑鱼刺的动作稍顿。 没等他说什么,中年男子就先开口自我介绍,“我姓肖。” 似乎是对眼前这位胸有韬略处变不惊的年轻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显得很愉悦,“你们夫妻俩之前做的那件事,我从头到尾全知道。” “那么,肖老爷是打算去卢县令跟前告发我,还是准备以此来威胁我?”宋巍问。 肖老爷哈哈大笑两声,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酒,冲他一敬,“年轻人,说说吧,你为什么参加科考?” “参加科考还能为什么,无非就是为了名利,权柄和财富罢了。” “哦?” 宋巍并不打算深谈,见温婉吃得差不多了,站起身,冲对面的人拱了拱手,“如果二位没别的事,我们夫妻俩就先告辞了,我明日还有一场考试,恕不奉陪。” 肖老爷笑看着他,“年轻人,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或许吧!”宋巍淡淡道:“但愿下一次,肖老爷见我的方式能光明磊落些。” 肖老爷看了宋巍旁边的温婉一眼,摇头失笑。 —— 宋巍夫妻走了之后,侍卫上前来,眉头紧皱,“皇上,您真觉得这个性情傲慢目中无人的宋巍能堪当大任?” 没错,主动要见宋巍的中年男子便是当今圣上光熹帝,国姓赵,肖是繁体趙的一部分。 光熹帝闻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轻笑道:“楚风,你跟在朕身边这么多年,眼光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051、不好招惹的刺头 楚风是御前一等侍卫,此次跟随光熹帝便衣南下,为的是给即将被册封为太子的皇子赵煦寻一个靠谱的辅臣苗子。 光熹帝不惑之年,膝下却只得一子,年仅八岁。 赵煦生性聪颖,小小年纪就已经表现出惊人的天赋,光熹帝有意册封他为太子。 然而,赵煦并非皇后所出,他的生母齐妃是因为生了他才晋升的贵妃。 齐贵妃母族势微,在朝中没什么根基,反而是皇后一族盘根错节,再加上这些年皇后因为不甘心赵煦被光熹帝看重,暗中使了不少手段,致使外戚坐大,把持朝纲。 三年一度的科举,每每到了最后,那些新科进士都是被暗中分了派系的。 这次借口南巡,光熹帝的意图便是亲自物色几位各方面都出色的学子,作为备用心腹,否则等到了殿试才选,这些学子早就被扔进染缸染了色,不干净了。 皇后苏氏一族昌盛百年,绝非一朝一夕能将其瓦解,要想对抗苏家,就必须重新培养一批完全信得过的朝廷新贵。 所以光熹帝决定从科举源头抓起。 如今二月,正是各省县考的时候,他一路行来,暗中观察了不少学子,只是都不太中意。 那些人要么有点小聪明,却聪明不在点子上,要么过分老实本分,容易被人算计利用。 光熹帝理想中的人选,首先得是个“刺头”,当然不是指性子嚣张跋扈不讲理,这种“刺”,是指但凡他占了理,管他面前的人是天王老子还是玉皇大帝,照怼不误。 要想对付朝堂上苏家那几个老家伙,就得来个浑身都是硬刺的,谁出头刺谁,谁被刺成筛子谁倒霉。 除了刺,还得有脑子有城府,要是能达到‘算计了你你还全然不知情笑嘿嘿地跟他称兄道弟’这种境界,那就最好不过了。 光是这么想想,光熹帝就先暗爽了一把。 只可惜,巡视了这么些日子,愣是没碰到一个能入眼的。 光熹帝来平江县之前还在反思,自己是不是把要求定高了?一个还在科举门槛边转悠的学子,他要是能有那胆识那脑子那城府,还不早就上天了? 他甚至决定等到了平江县,就把要求降下来,若是降低要求都挑不到合适的,那就只能打道回京,再想想别的法子了。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主仆二人刚到平江县的第一天,就碰到了宋巍夫妻耍诈行骗,一手空手套白狼的小伎俩用的是炉火纯青,轻言慢语之间就多了个县令和盐商当后盾。 可笑那卢县令和张老爷至今都还心照不宣地以为宋巍是对方的亲戚。 至于宋巍这么做究竟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光熹帝至今没琢磨透,但他觉得,宋巍不可能没有任何目的地做这样一件冒风险的事。 因为光熹帝特地让楚风去打听过,宋巍此人骨子里是十分清傲的。 一开始,光熹帝还以为宋巍讨好卢县令和张老爷,是打算在县考上作弊,可是见到了宋巍本人,光熹帝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虽然便衣出行,但天子之威犹在,这一路行来,几乎没人能在他面前做到这般面不改色不卑不亢,还敢开口怼得他哑口无言。 宋巍是个聪明人,从自己的着装和楚风的打扮上,应该能猜出他地位不凡。 猜出他地位不凡还敢随便刺?可见真是个招惹不得的刺头。 光熹帝不禁失笑。 宋巍连上位者都不屑讨好,能放下满身傲骨去讨好一个地方父母官? 这太说不过去了。 052、出去走走 宋巍带着温婉回了客栈,上楼前顺便叫了几个简单的小菜和沐浴用的热水。 进房后,温婉去往床榻边,翻出包袱里宋巍换洗的衣裳,准备一会儿伺候他沐浴。 宋巍跟了进来,顺着床沿坐下,等她把衣服放在床头柜上才出声,“刚才的事,婉婉有没有被吓到?” 温婉轻轻笑了一下,她真没事,那两个人的目标是宋巍,带走她,无非是为了引宋巍去酒楼罢了,并没有把她怎么样。 见她脸上的表情不像在撒谎,宋巍才露出几分愉悦,握住她的手拉她坐下,声音平缓轻柔,“后面几天,你就在客栈里等我,想吃什么,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出去太危险了,我不放心你。” 温婉原本想解释点什么,却听得他又说:“如果再出现今天这种情况,而我又在考试,出不来见不着你,怎么办?” 温婉妥协了,听了他的话,乖巧应下,表示不会再去县衙外等他。 毕竟,她是真心希望相公能在考场上好好发挥,若是考试的时候脑子里还要想着她的安危,那自己这个妻子就当得太失职了。 宋巍捏了捏被自己握在掌心里的那只小手,目光变暖,俯身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嘱咐,“我去沐浴,一会儿饭菜上来了,你先吃。” 温婉耳根发烫,有短暂的失神,等听到客栈小厮的敲门声时,屏风后的宋巍早就脱了衣裳泡进浴桶。 她想伺候也来不及了。 温婉站起身推开门,小厮手里端着托盘,动作很迅速,进来后没多会儿就把饭菜摆好。 温婉坐下来,随意看了一眼。 宋巍点的都是些家常菜,比不得之前在松鹤楼吃的名品佳肴,可温婉就是觉得闻着比什么都香。 大概因为这是她习惯了的,寻常百姓吃的菜,也因为是相公亲自点的。 她没有动筷,往他碗里盛了汤以后就呆愣愣坐着。 他们住的是普通客栈,不大,屏风后宋巍洗浴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里尤为明显。 在家时,温婉不是没伺候过宋巍沐浴,可不知怎么的,换了个地方,听着里头水花撩动的声音,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了速。 紧张得像新婚之夜即将与相公圆房的新娘子。 宋巍出来的时候见小丫头瞧自己的眼神有些闪躲,他笑了笑,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过来,挨着她身边落座,目光转向她白净细腻的小脸,“做什么亏心事了?” 刚沐浴完的男人,声音带了点放松过后的慵懒,苏到人骨子里,勾得人心痒痒。 温婉突然有一种想抱抱他的冲动,可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没好意思真那么做,调整好情绪,接过他手里的毛巾帮他把头发擦干。 吃完饭,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只不过因为这里是县城,入夜后灯火阑珊,所以下面的街市上显得格外繁华璀璨。 温婉还以为,宋巍会像昨夜一样看会儿书就睡觉。 哪曾想他连书本都没拿出来,站在窗边看了看外面的夜景,转过身,三两步走到她面前,自然而然地攥住她的小手,推开门就往楼下走。 温婉满心疑惑。 宋巍似乎察觉到,扬了扬唇,“出去走走。” 053、穷得如此理直气壮 凉风习习。 宋巍握紧温婉的手,在人群熙攘的夜市里穿梭。 温婉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脸颊被冷风扫过,左手被他的右手包裹得严严实实,手背上,是他掌心的温热。 细节之处的暖,让人动容。 旁边似乎有人投来艳羡的目光,是个摆馄饨摊子的妇人,声音随着风飘过来,“呀,好一对恩爱的小夫妻。” 温婉羞涩低头,唇角的笑容沾了蜜似的甜。 宋巍在一家银楼前停了下来,回头看她,“咱们去这儿。” 温婉抬眼,光线有些暗,再加上不认得匾额上的那几个字,所以没猜到这是什么地方,等进去了才看清楚这里面是专门卖首饰的。 她都没问价钱,只扫了一眼铺子里的华丽装潢就硬拽着宋巍要往外走。 这种地方,可不是他们穷人家来得起的。 宋巍却笑:“当初成亲成的匆忙,没给你准备什么好东西,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难得你亲自陪我来县城,我给你买件礼物,当做是给你的补偿。” 温婉拼命摇头,不要不要,去年成亲,宋家那排场已经是十里八乡头一份了,至于首饰,她不是已经有个银镯子了吗?再说,她成天待在家里,屋前屋后的活儿都要帮着干,很少有收拾打扮的机会,这些东西买回去也是压箱底的,何苦白糟蹋钱? 以往宋巍挺会听她的话,但今日似乎是铁了心要买,已经伸手准备去拿柜台上一个水头不错的玉镯子。 正巧这时,旁边也伸过来一只手,先一步将玉镯拿了过去,顺嘴夸道:“这镯子成色不错啊!” 听到熟悉的声音,温婉看过去,见对方正是白日里将他们夫妻弄到松鹤楼的那位肖老爷,他正拿着玉镯子问旁边的侍卫,“楚风,你说这镯子买回去,夫人能喜欢吗?” 楚风嘴角微微抽了抽,点头,“主子的眼光向来不错,只要您喜欢,夫人肯定也会喜欢。” 光熹帝满意地点点头,转而看向宋巍,“宋公子,看来你只能割爱了。” 宋巍淡淡嗯了一声,“既然肖老爷看中了,那你拿走吧!” 光熹帝:“你不跟我抢?” “反正我也买不起。” 旁人遇到这种囊中羞涩的窘境,十有八九都会找借口避开,然而这个人就这般云淡风轻地说出来了,穷得如此理直气壮,他宋巍绝对是头一个! 光熹帝满额黑线,“……买不起你刚才还准备拿?” 宋巍不咸不淡地瞧他一眼,“我就是手闲不住,随便看看的。” 光熹帝:“……” 他是准备来开撕的,就想试试宋巍要是跟苏家人对上,这张嘴能不能气死人,然而剧本并没有按照他的预想演下去,人家压根没搭理他,没撕成。 至于能不能气死苏家人,光熹帝不知道,不过他现在倒是挺气的,气得想踹宋巍两脚,忍了又忍才忍下来。 楚风却是没忍住,嘴角直抽,他觉得自家主子很有受虐狂的潜质,明明白天在酒楼就没讨到好,大晚上的又跑出来准备跟人撕。 ……你说你堂堂一国皇帝,还能不能有点追求? 054、骗人还能图什么? 那只玉镯子到最后没买成。 出了银楼,宋巍给温婉买了不少她爱吃的零嘴。 见小丫头抱着零嘴傻乐的样子,他也跟着弯起嘴角,“今晚不成,还有明晚,后晚,到时候我再带你来选你喜欢的。” 温婉用眼神指了指自己怀里的一大包点心吃食,表情很是欢喜。 宋巍看着她,“喜欢这个?” 嗯! 温婉头点的很诚恳。 “不喜欢镯子?”宋巍又问。 不喜欢。 温婉觉得,那玩意儿买回去真是压箱底的,还不如零嘴来的实在,能吃,还好吃,她喜欢。 宋巍从温婉的表情看出了小媳妇儿吃货的潜质,不禁暗暗失笑,怎么以前没发现她喜欢这些能吃的小东西? 转念一想,她从前在娘家日子过得艰难,能吃到零嘴的机会并不多,也难怪会这么喜欢了。 回到客栈,温婉为防半夜老鼠偷吃,仔细地把宋巍给她买的零嘴藏进柜子里,关严实了才放心去睡觉。 吹了灯,宋巍一如既往地将她搂入怀里。 听着小丫头熟睡之后浅浅的呼吸声,宋巍想到了白天在松鹤楼,肖老爷问他:为什么参加科考? 这个问题,其实早在今日之前他就已经有了答案,他是为了权。 有了权,他才有能力保护她,给她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他想,陆婶婶当年把小丫头交到自己手里,肯定也是希望自己能娇养她的。 这一夜下了细雨,整个平江县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雨雾中。 天还没亮,温婉就起了,把相公入考场要用的笔墨和吃食都装进考篮里,确认没少东西才落了锁。 宋巍穿戴整齐走过来,见她从起床就一直在操心他的事,都还来不及收拾自己,他从后面抱住她,下巴在她颈窝摩挲两下,知道劝不了她别起这么早,他只能温声道:“一会儿我走了,你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温婉答应得爽快,送他下楼,给他撑开伞。 目送着相公走远,温婉又在客栈外头站了好一会儿才回房。 她并没有真的听他的话躺床上睡回笼觉,而是把他温习过的那些书本找出来,甭管看不看得懂,她都学着他认真时的样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午饭的时候,她也没花钱点菜吃饭,就把宋巍给她买的零嘴翻出来,每样吃了一点。 宋巍回来的时候特地问了客栈小厮,知道她一整天都没出门,也没下来吃饭,他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干脆吩咐小厮,接下来的三天,每顿都要按时送饭菜上去。 温婉用眼神指责他糟蹋钱。 宋巍问她,“你要是不按时吃饭,饿出个好歹来请大夫看病抓药,就不糟蹋钱了?” 温婉默。 —— 转眼五场考试结束,宋巍夫妻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临走前,宋巍打算履行承诺,买一件首饰送给温婉。 半道上小两口再次被楚风给截去了茶楼。 光熹帝临窗而坐,面前的桌上摆放着一个镂空的精致盒子,盒盖打开,里头的东西正是那夜往宋巍手上抢来的玉镯。 夫妻俩落座以后,光熹帝把盒子推到宋巍跟前,说他要走了,就当是相识一场,补送给宋娘子的见面礼。 宋巍并没矫情,坦然收下,淡淡道了声谢。 光熹帝见他这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心里那叫一个气啊——你这小子缺心眼儿吗?知道朕是尊惹不起的大佛,如今都说要走了,你还不知道讨好讨好朕? 光熹帝暗暗噎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宋公子,我能否问你个问题?” “肖老爷请说。” “你当日设局骗卢县令和张老爷,图什么?” “骗人还能图什么?”宋巍道:“不就是图个心情畅快。” 光熹帝:“……” 055、这闷亏吃得值 光熹帝此次南下的目的是为了暗中寻几个有脑子嘴巴毒的学子栽培栽培,将来好对付苏家人,结果苏家人还没对付上,倒先把自己气了个半死。 离开平江县时坐在马车上都还没忘了这茬,一个劲往嘴里灌凉茶水,连灌了好几杯才勉强冷静下来,过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叱骂一句,“小兔崽子!” 外头骑在马背上的楚风闻言,眼皮跳了跳,心说这不就是皇上您心心念念要找的人吗?如今找到了,反倒不乐意了? 楚风跟在御前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着能把皇帝给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人才。 关键是你还挑不出他哪里错了,人家既没得罪皇帝,态度也没嚣张狂妄让你不爽,反而平顺温和,你问什么他答什么,就是说出来的话,忒欠,让人一听就想两把掐死他。 楚风觉得,光熹帝这个闷亏吃的值。 宋巍要真是个成气候的能尽快考到京城去,苏家人就算是真正遇到对手了。 这么一张利嘴,往朝堂上一搁,苏家那帮老东西就算是抱成团,也不一定能说得过他,到时候一个个可别被气得口吐白沫想撞墙。 —— 把一向以“贤”闻名的光熹帝气得跳脚的那位人才,此时正陪着小媳妇儿在逛街。 温婉的意思是,肖老爷已经送了一只玉镯,宋巍就没必要再买了。 宋巍却觉得,别人送的是别人送的,他买的是他买的,那压根就不是一回事儿。 温婉不让买贵的,让他意思意思就行,毕竟四月份又要接着府试,到时候来回奔波,花费的可不都是钱吗? 两人逛了一段,温婉瞧见路边有卖簪花的,做得挺漂亮,自己挑了一对嫩粉色,然后转头笑嘻嘻地看着宋巍。 宋巍失笑,“就要这个?” 温婉点头,簪花那么漂亮,哪里不好了?干啥非得买贵的,她喜欢不就行了? 宋巍拗不过她,上前来付了二十文的簪花钱。 两人回客栈拿了东西,退房以后才走出来,就见谢涛不知何时已经赶了牛车停在外头。 见到宋巍和温婉,谢涛热情地喊了一声,“三表哥,三表嫂。” 宋巍问:“你怎么来了?” 谢涛干笑两声,“我哥让我来的,他算准了你昨日考完,今日该回家了,就让我来接,可惜没遇到旬休,否则我哥肯定要自己来,哪轮得着我啊?” 宋巍嗯一声,“辛苦了。” “嗨,我就顺路的事儿。”谢涛指了指牛车,“快上来吧,天色也不早了,咱得抓点儿紧,否则再混下去,真得摸黑赶路了。” 宋巍扶着温婉先上去,自己再跟上,坐在她旁边。 谢涛把牛车调个头,出了闹市,稍微安静一点了才扭过头来问宋巍,“三表哥这次县考顺利不?” 宋巍道:“若是不顺利,我也不可能等到今日才回家了。” “哎呀,那可太好了。”谢涛满面喜色,“大喜事儿啊,怎么着,回去以后是不是请我们哥俩喝两盅庆祝庆祝?” “是该庆祝,毕竟参加县考到如今,十八年了,我第一次成功入考场。”宋巍说这话的时候,视线落在温婉身上,带着笑意,“我和你表嫂买了些菜,一会儿你回去叫上你爹娘兄嫂他们,全都过来吃饭。” 056、采花铺路 宋二郎家的三丫不安生,二郎媳妇抱着回娘家请村里的田婆子揉肚子。 田婆子干这营生几十年,手法十分娴熟,没多会儿就把小丫头给揉乖了,伸手问二郎媳妇要五十文钱。 二郎媳妇瞪大眼睛,“上回来都才三十文,今儿咋这么贵?” 田婆子道:“这回比上回严重,收费肯定就比上回多。” “那你也不能昧着良心讹钱啊!” 二郎媳妇气黑了脸,什么叫这回比上回严重?再严重,能多出二十文钱的毛病来? 田婆子咬死了就要五十文,不给就不让她把孩子抱走。 二郎媳妇无可奈何,她来的匆忙,身上刚好只揣了三十个铜板,多一个都掏不出来。 知道揉肚子的田婆子是出了名的不好说话,她只好转头回娘家问她娘田张氏借。 田张氏一听又要往那丫头身上花钱,阴下脸来,“借什么借,一个赔钱货,也就你拿她当宝贝疙瘩供着,人吃五谷杂粮长大,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你多烧两碗热水给她灌下去,你看她还娇不娇气!” 二郎媳妇满心无奈,“娘,你说我这揉都让人给揉了,总不能赖账不是?我要是不给钱,她也不让我把三丫抱走啊!” “不给正好,留他们家养着吧,给你省点儿钱,将来还得养儿子呢!不得处处花钱?” 见二郎媳妇被戳到痛处不吭声,田张氏扭过头来,“怎么着,你们家是真不想要儿子了?” 二郎媳妇抬手抹泪,“我倒是想要,那克星一天留在家,我就一天生不出儿子来,我能咋办?闹上门把人给撵出去不成?” 这话倒是提醒田张氏了,“去年你不是说请真人回家作法吗?咋的后来不吱声儿了?” “还不是我那婆婆……”二郎媳妇说到后面,声音逐渐弱了下去。 田张氏听得火大,“成天就你婆婆你婆婆,你们都分家多少年了,你还怕她吃了你不成?” 二郎媳妇小声道:“我当时上门去提请真人作法,我婆婆也拿分家说事儿,意思是我管不着小叔子。” “她不让你管,我这个当娘的亲自上门去帮你管!” 田张氏铁了心要上宋家闹,问二郎媳妇宋巍在没。 二郎媳妇想了想,说三郎去县城考试了,来前听到隔壁院的婆婆叨咕了句今儿个回来。 “考试?他考什么试?” 宋巍有多倒霉,田张氏这个做亲家母的再清楚不过,自打十岁参加县考到现在,十八年了,屁股都没坐稳过考场里面的板凳,他要是能考试,天上的太阳非打西边儿出来不可。 提起这茬,二郎媳妇腰背挺直起来,“去好几天了,还是带着那个哑巴媳妇儿去的,八年前参加县考,带着他大哥大嫂的尸身回来,这回指不定又得闹出什么事儿来。” “那正好,咱们上门看笑话去,今儿捉个正着,就不信你那出门都要看黄历的婆婆还把宋三郎当个宝!” —— 谢涛的牛车还没进村,温婉就叫停了。 宋巍小声问她是不是内急,温婉顺势点点头,下了牛车以后钻进路旁的野花丛里,一大把一大把地采着野花,然后仔细铺在花丛间的小道上。 这是田家庄通往上河村最近的一条道,这会儿开春,花丛里蜜蜂很多。 温婉是看清楚了不远处的大松树上挂着个蜂巢才来采花给田张氏铺路的。 大概铺了有三四丈远,温婉才擦擦手,转身回去。 宋巍拉她上来时,隐约间似乎看到小媳妇儿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057、自作自受 二郎媳妇从田张氏手里借了二十文钱,付了田婆子以后抱走三丫,母女俩一脉相承,都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锁好门就往上河村来了。 路过那片野花丛时,二郎媳妇顿了一下,看着铺了有三四丈远的花枝,皱眉问:“谁手闲不住满地铺花?” 田张氏道:“没准儿是地上滑,过路人铺了好走路的,赶紧的吧,你别傻戳着了,一会儿我还得回家给你爹做饭呢!” 被田张氏一催促,二郎媳妇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走。 母女俩脚踩在满地花瓣上,一前一后把花汁给踩了出来,浓郁的花香味很快就招来了周围的蜜蜂。 田张氏吓得面色惨白,生怕那蜜蜂往自己脸上飞,忙伸手去挥赶。 这一赶,真把成群结队的野蜂给惹恼了,嗡嗡嗡就往她脸上蛰。 田张氏疼得尖叫一声,捂着脸在地上打滚。 二郎媳妇嘴边也被狠狠蛰了一下,手一哆嗦没抱稳,三丫被她撂进半人高的草丛里,好在草丛柔软,没太伤着,奶娃娃哭了会儿就消停下来,伸手扯花玩,躲过一劫。 二郎媳妇和她娘田张氏却是彻彻底底着了道,这还没完,蜂巢那边跟着又飞过来一大群野蜂。 二郎媳妇吓哭了,转头看田张氏,“娘,你快想想办法啊,我的脸好疼。” “我能有啥办法?跑啊!” 二郎媳妇疼,田张氏更疼。 野蜂都是有毒的,她两边脸已经肿了起来,疼得说话都费劲。 “都怨你,要不是你出手撵蜂,我能被蛰吗?”二郎媳妇疼得狠了,埋怨起亲娘来。 田张氏愣了一下,随即破口大骂,“我是为了谁才来的上河村?你要这么说的话,往后你们家那点子破事儿我也懒得管了,你乐意被人克,好吃好喝地养几个赔钱货送出去,跟我有啥相干?” 田张氏脱下外衫拼命赶着野蜂,调个头朝着田家庄跑。 “娘——”二郎媳妇看着她娘的背影,急红了眼。 —— 打从宋巍出门去县城考试的一天起,宋婆子那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虽说八年前大郎夫妇的事儿不怪三郎,可说到底,也是因为三郎命不好,才会遭此一劫。 之前宋巍跟他娘说温婉有特殊本事,能帮他避灾。 宋婆子就当句玩笑话听听,没真往心里头去。 “老头子,你说三郎这回能不能顺利考完回来?” 一想,宋婆子就干啥都没劲,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来回打转。 宋老爹打了盆水,坐在小马扎上弯腰磨刀,嘴里叼着烟锅子。 比起宋婆子来,他显得格外冷静。 听到老妻的话,宋老爹抬头道:“这人都还没回来,你跟这儿瞎着急有啥用?天色也不早了,你赶紧去做饭,让他们一回来就能吃口热乎的。” “不去!”宋婆子一屁股坐在石墩子上,撒气似的道:“没见着三郎全须全尾地从县城回来,我哪有心思做饭?” 宋老爹还想说句什么,就被里屋出来的宋芳岔了话,“爹,您就让娘歇会儿吧,我去做饭,保证让三哥三嫂回来就能吃上。” 没多会儿,院门外传来宋巍的说话声。 宋婆子马上精神起来,三两下跑出去,也不等宋巍喘口气,开口就问:“三郎,你这回咋样?路上遇到事儿没?进考场了吗?考试顺不顺利?我看你都瘦了,是不是这几天没吃好睡好?” 058、疼,疼死了 被当娘的逮着就一顿连环拷问,宋巍并没有露出丝毫的不耐,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慢慢回答了宋婆子。 听说儿子顺利进了考场,考完才回来的,宋婆子还有些不敢相信,“当真?你不是在哄娘开心吧?” 宋巍正要开口,里头宋老爹的声音就传了出来,“有多少唠叨不完的话,也该让三郎进屋先喝口水喘口气儿再说,有你这么堵在门口审问自家儿子的吗?” “就你话多!”宋婆子回过头顶了一句,然后乐呵呵地看向宋巍,“三郎,快进屋,芳娘已经做好饭了,就等你们上桌呢!” 说起做饭,宋巍想到路上答应了谢涛的事儿,忙道:“娘,我刚让谢涛回家去请姑父姑母他们过来吃饭了,再添几个硬菜吧!” 说着,将他们小两口从县城买回来的鱼和猪肉交给宋婆子。 “难得你折腾了这么多年终于平平顺顺地进了考场,请他们家来吃顿饭也是应该。”宋婆子接过东西,转身要去厨屋。 温婉撸撸袖子,打算去帮忙。 “婉婉。” 宋巍轻唤一声,后续的话还没说,就被宋婆子给截了过去,瞧了温婉一眼,“厨屋里有我们娘俩,婉娘就不必来了,免得一会儿真把你给累坏了,三郎又该怨我这个当娘的不知道心疼人。” 见温婉站着不动,宋婆子扔给她个眼神,“还不进去,要我这个当婆婆的亲自请你?” 温婉拗不过,只好跟在宋巍后头进了屋。 宋芳动作利索,早就烧了热水把茶沏上,给兄嫂一人倒了一杯,接着去厨屋忙活了。 没多会儿,谢姑妈家那头的人过来,谢姑妈本来要去帮宋婆子,见温婉在堂屋坐着,她就留下来,使唤了两个儿媳去。 其实谢姑妈跟温婉也没法沟通,只是不想温婉一个人跟一帮大老爷们儿坐得尴尬,就简单地跟她聊了几句,很快把注意力转到宋巍身上。 谢正听说宋巍真的顺利从考场里出来了,心里头比谁都高兴,“我就说嘛,三表哥这回是真的转运了。” 谢姑妈听得直咂舌,“三郎,你说你今年运气咋这么好呢?” “那还用说?”谢涛意有所指地看了温婉一眼,“肯定是三表嫂给旺着了呗!” 谢姑妈不信这鬼话,但当着人家小两口的面不能驳,就附和了句,“说的也是,要不三郎咋能带着小媳妇儿去考试呢?” 宋巍知道他们都只是说笑玩,并非真的相信婉婉能帮他转运,他淡淡一笑,没打算解释。 有些秘密,他们夫妻俩藏在心底就行了。 宋婆子今儿高兴,想着暂时不跟隔壁院那两口子计较,亲自上门去,打算请他们一家过来吃顿饭,算是给三郎成功入场添添喜气,没成想进院儿就见二郎媳妇一张脸肿得跟猪头似的,躺在长凳上有气无力地直哼哼。 宋婆子吓了一跳,“哎哟我的天,你这是咋整的?” 二郎媳妇见婆婆来了,想哭哭不出,磕磕巴巴地道:“娘,我疼,疼死了。” 宋婆子拉下脸来,“疼你不让你男人请大夫,朝我哼哼有啥用?我能给你止疼还是咋的?” “二郎刚出去,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把大夫给请来呢!” 二郎媳妇满心委屈,都怪她娘出的什么馊主意,若不是嚷嚷着要闹上宋家门,她能无缘无故被蜂蛰吗? ------题外话------ 女神节快乐(*^▽^*)今天留言的都有奖励哈,么么哒! 059、我咽得下去吗我? “娘,你来我们家是不是有啥事儿?” 二郎媳妇可还没忘了上回被宋元宝宰了的那只鸡,到如今心都还在滴血,生怕婆婆又过来割她的肉。 二郎媳妇一撅屁股,宋婆子就知道她要拉什么屎,本来她真没想着要往这边拿东西,被二郎媳妇这么一提醒,不拿白不拿。 宋婆子眼睛往她家鸡窝里瞄了瞄,“我寻思着,三郎这几天县考辛苦了,你们做二哥二嫂的,出不上力也就算了,我抓只鸡去出点儿肉。” 二郎媳妇这下是真想哭,“娘啊,你还不如直接割我的肉算了。” 她辛苦大半年才养成的下蛋鸡,招谁惹谁了啊? 宋婆子瞪她,“你瞅瞅你脸上那胖炖肉,我咽得下去吗我?” 二郎媳妇:“……” 眼瞅着婆婆又抱走一只老母鸡,二郎媳妇心肝都像被人给挖走了,“娘,你好歹给我留一口。” “肉你就甭想了。”宋婆子扔给她一句话,“一会儿我让芳娘给你送碗汤,都折腾成啥样儿了还想着吃肉,嫌脸肿得不够高?” 二郎媳妇两眼上翻,险些气晕过去。 等宋二郎请了大夫来给她消肿敷药过后,宋芳果真送了碗鸡汤来。 二郎媳妇心里头堵得慌,一口也咽不下去。 宋二郎哄了半天没用,再好的心性儿都给磨没了,“我说你差不多得了啊,不就是一只鸡吗?娘不也说了,是给三郎县考成功庆祝的,三郎读书的事儿,咱帮不上什么忙,送只鸡给他补补身子不是挺好的吗?” “好什么好?”二郎媳妇踹他一脚,“合着不是你养的鸡,你不知道心疼?” “那咱也不是白给啊!”宋二郎道:“你想想,三郎要是能一路往上考,将来中了秀才举人啥的,家里田地的税全给免了,咱是不是跟着沾光?” 二郎媳妇突然安静下来。 宋二郎见她听进去了,接着往下道:“我听说,秀才能免八十亩,举人四百亩,四百亩啊,咱家两边院儿加起来都没那么多田,那剩下的空儿是不是得给人挂田?这要真挂了,一年得收多少粮食啊?捣腾成钱也能换几十两银子吧?” “别说几十两,就是几百两,那也是三郎家的,跟咱家有啥关系?” “话可不能这么说。”宋二郎早就打好主意了,“三郎给别人家挂田他要收好处,给自家兄弟挂,他总该免了吧?既然不用缴税,到时候我就跟爹娘说,三郎读书忙,田里的活儿他顾不上,为了给二老减轻负担,这往后啊,大哥家的那几亩田就分过来给咱们种,一亩田三四百斤的产量,这一年下来,咱也能卖不少钱呢!” 这话说的是没错,可二郎媳妇还是觉得不妥,“那万一咱辛辛苦苦种出粮食来,完了爹娘伸手来要咋办?” “你就不会多抱两只鸡去堵住他们的嘴?” “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二郎媳妇说着,又想到了什么,“那万一三郎要是考不上呢?” “你这乌鸦嘴,就不能盼着他点儿好?”宋二郎真要给她气着了。 “我就是想着,他前些年干啥都不顺……” “这回不就顺了吗?”宋二郎道:“三郎以前那叫时运不济,如今运道来了,挡都挡不住,他要升官发财,咱就跟着喝汤吃肉,那是好事儿,我可警告你啊,娘精明着呢,你往后要是还敢闹腾,她一伸手,能把你打得比现在还肿。” 二郎媳妇一听,胖墩儿脸上似乎更疼了。 060、威胁 之前就做了鱼和肉,这会儿又加了只鸡,今日的菜十分丰盛。 饭桌上,谢姑妈没见着宋二郎夫妻,问宋婆子,“二郎两口子咋不过来吃饭?” 当着谢家那么多人,宋婆子不好说什么,随口道:“二郎媳妇早前出去,不小心被蜂蛰了,刚请大夫来看过,这会儿躺家里休息呢,来不了。” 怕谢姑妈误会什么,宋芳忙插话,“我已经给二哥和几个小丫头送了吃的,就不管她们了。” 谢姑妈点点头。 她和宋老爹头上原本有个大哥,只不过大哥还未到成家年纪就病没了,谢姑妈小的时候格外依赖宋老爹,对宋家这几个侄子侄女更是疼爱有加。 当年宋二郎一家闹着要分出去,谢姑妈还亲自上门来劝过,嘴皮子都磨破了,最后也没成。 可即便这样,谢姑妈还是希望每回来二哥这边的时候都能看到一大家子人和和乐乐的,毕竟大郎夫妇已经不在了,若是活着的人还闹僵,不是让底下的心寒吗? 吃完饭,天色已经不早,谢家人没坐多大会儿就回去了。 半道上碰着上河村人,问他们一家齐齐整整地来,是宋家有啥事儿吗? 谢姑妈高兴,就没瞒着,实话说宋巍县考回来,请他们一家人来吃饭。 村人惊着了,“你说啥?宋三郎真去考试了?” 那个倒霉蛋,从小到大就没一件事是顺的,上个月有人传宋巍今年报了名打算县考,私底下就有不少人议论开来,说他几年前最后一次县考害死了亲兄嫂,这次还敢去,不知道他们家谁又要跟着倒大霉了,没准就是那位刚过门一年的小媳妇儿温婉。 为此,还有几个妇人替温婉暗叫命苦,虽说不能开口吧,可人长得水灵啊,手脚又勤快,嫁到别人家去,条件或许比不上宋家,但只要她多多费点心力操持,早晚能攒出家底来,谁家过日子不是这样的? 可惜她跟了宋巍,享了眼前的福,就得搭上往后几十年的命,实在太亏。 …… 可刚才听谢姑妈这一说,合着宋巍今年不倒霉了? 那人有些反应不过来。 谢姑妈不用打听都知道这些人脑袋里想的什么,这么多年,宋巍身上的倒霉事从来都是他们围在一块儿闲磕牙的笑话。 看宋巍的笑话甚至已经成了他们的一种习惯。 如今人家不倒霉了,平平顺顺地入了考场考完走出来,可不就让某些人心里不得劲了吗? 想到这儿,谢姑妈挺了挺腰板,声音响亮地说:“前头二十几年,那是老天爷在磨练我们家三郎,等磨练够了,一准儿让他上京城做官老爷去,到时候那些背地里嚼官老爷舌根子的,就等着蹲大狱吃牢饭去吧!” 那人被她吓得不轻,脸色唰一下全白了,想想又不甘心,“宋家姑妈,有你这么唬人的吗?都说法不责众呢,那么多人在背后议论过宋三郎,就不信他真当了官老爷能六亲不认回来把所有人都给逮到大牢里去。” 谢姑妈叉腰瞪眼,“你要不信,试试看?” 那人吓得一哆嗦,扛着锄头不要命地跑了。 061、拉仇恨的存在 几日后,县衙礼房公布榜单,宋巍考中县案首。 这件事很快传遍乡里。 乡下泥腿子见识短,“啥叫县案首?” 就有人洋洋自得地吹嘘,“没见识!县案首还能是什么?县考第一名呗!跟府考和院考第一名并称小三元。” 吹嘘的这位不是旁人,正是旬休回来恰巧听说他爹中了案首的宋元宝。 宋元宝瞅了瞅乡邻们羡慕嫉妒的眼神,心里头别提有多畅快了。 他虽然年纪不大,有的事却记得很清楚。 他爹这么些年来,运气一直都不好,每次打算做点什么,中途总会出事儿,哪怕是简简单单地帮书肆抄书,去县城送一回书稿,全家人就得跟着提心吊胆一回,小姑得空去的话,都是尽量让小姑陪同的。 要不是他爹心性坚韧,换了旁人,只怕早就被折腾蔫儿了。 宋元宝听他奶说过,小的时候还会有人同情宋巍,等大一些,乡邻们慢慢习惯了宋巍喝口凉水都能呛死人的倒霉命,同情就逐渐变成了取笑。 甚至有些人家孩子哭闹,大人直接恐吓说再不听话就会变成宋巍那样。 小孩怕,乡邻嘲。 这就是宋巍二十八岁以前的状态。 宋元宝也因此被村里的小伙伴们疏远,他在村学那几年,唯一玩得好的就是温婉了。 不过,宋元宝从来都没有因为被人刻意疏远而感到委屈,他倒是觉得,那些在背后议论他爹的人都是一群没文化没见识的草根泥腿子,不懂他爹的雄心壮志,假以时日运道来,他爹一定能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吓死那帮乡巴佬。 宋元宝回到家,书包都来不及取下就给他爹来了个大大的熊抱,然后咧开小嘴,满脸欣喜地说:“元宝恭贺爹爹高中案首。” 宋巍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宋元宝道:“这次旬休提前了一天,我在镇上遇到姥爷,他用牛车载我回来的。” 宋元宝口中的姥爷,便是温婉她爹。 宋巍点点头,“快去洗手吧,准备吃饭了。” “不着急啊爹。”宋元宝一边伸手把肩头的书包拿下来,一边说,“我来的时候,先生特地交代了我一件事。” “什么事?” “先生让我问问爹,县考写了什么文章,能否再写一遍,交给我带回去,他要作为范文给学生上课的。” 宋巍失笑,“先生真这么说?” “那是自然。”宋元宝一脸的与有荣焉,“先生还说了,不仅是县考,等府考,院考,甚至是乡试,只要爹进了考场,你的文章都拿去镇学做范文,让后生们好好学学。” 宋巍挑眉,“先生如何敢肯定我一定能考上去?” 说起这个,宋元宝就更自豪了,“因为先生说了,你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学子,只要给你个机会,平江县这小小的地方是困不住你这只雄鹰的。” 宋巍伸手戳戳他的额头,“小心把牛皮给吹破了。” “哪有?我说真的。”宋元宝看着宋巍远去的背影,急急解释。 他爹那是没瞧见,镇学那帮老家伙,才听说宋巍成功入了考棚,五场考试一场不落地考完,全都激动得老泪纵横,那场面,可比他描述的夸张多了。 要不是亲眼所见,宋元宝都不敢相信他爹还有这么大的魅力。 他爹果然就是个拉仇恨的存在,难怪老天爷前些年不让出头。 062、鬼娃娃哭 旬休一日,宋元宝又要回镇学去了。 宋巍在他临走前把自己县考的那篇文章写好。 宋元宝当成宝贝似的小心放进自己书包里,等到了镇学第一时间交给先生。 几位先生相互传着看,看完以后纷纷摸着山羊须赞叹,“果然不愧是实至名归的县案首,瞧瞧,人家这眼界这见地,可比我们这帮老家伙强了去了,这篇文章要是拿去上课,学生们准能获益匪浅啊!” 宋元宝听到塾师们这么夸宋巍,心里美滋滋的,想着等下回旬休,一定要把几位先生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他爹。 —— 四月府考,距今不到二十天,春忙步入最后阶段。 宋巍要温习书本备考,温婉学字的事就暂且搁在一边,不忍心打扰他,和小姑子一块儿,跟着公公婆婆下地干活。 最近这段日子都挺平顺,温婉想着,府考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然而去府城之前,还是出现了预感。 这事儿说来是有人“做贼心虚”。 上个月宋巍县考回来请谢家吃饭那天,谢姑妈在回家的路上给人放了狠话。 本来只是想恐吓一下从前老爱在背后说三道四嚼舌根的那些人,却没料到真有人被吓急了,想着宋巍一旦真考到京城去当了官老爷就要将他们抓进大牢,那他们岂不是都得完蛋? 于是一群人商量着,宋巍不倒霉,他们就让他倒霉,让他一辈子都考不上去。 那几人拿上工具,在宋巍动身去府城的前一天晚上趁着天黑,背了几大筐子石头把去府城的必经之路给堵了。 那地儿本来就狭窄,这么一堵,牛车走不了,宋巍只能靠手脚翻过去,一番折腾下来,直接耽误了府考时间…… 温婉没想到人心还能这么恶毒,心疼她家相公倒霉体质的同时又想着马上就要府考了,不能让他分心,就没说,因为算算日子,元宝要回来了。 宋元宝旬休这一日,刚好是那几个乡邻要害人的时候,温婉跟他很好沟通,写几个字,再加一点手语,宋元宝就全都理解了,并保证这事儿不会告诉他爹。 天色擦黑的时候,温婉找借口说带着元宝回趟娘家,母子俩点着油灯,脚程很快,在那几个人之前赶到目的地,藏在林子里。 温婉灭了油灯,天上挂着月亮,勉强能看清楚外面的情形。 宋元宝蹲在温婉旁边,小声道:“娘,我听奶说过,小奶娃的哭声才吓人,要不,我还是学小奶娃哭吧!” 温婉点点头。 学啥都成,只要能把人吓跑。 果然没多会儿,那几个人就提着油灯来了,背上背着背篓,手里拿着铁锹,看来是准备在这附近挖石头。 温婉仔细看了一下,几个汉子都是带着婆娘来的。 其中一人道:“哥儿几个,动作麻利点啊,一人背个四五趟就能把路全部堵死,我打要看看,宋巍那龟孙子明儿一早怎么赶着牛车从这里过去,呵呵,还要把咱都抓进大牢里去?我呸!他有那当官的命吗?” 他婆娘催促,“别叨叨了,快挖石头吧,这地儿阴森森的怪瘆人,咱还是早干完早回家的好,我可不想多待。” 说着,几个人撸撸袖子就要开动。 树林里,温婉示意宋元宝可以了。 宋元宝清了清嗓子,把婴儿的啼哭声学得惟妙惟肖。 他一张口,温婉后背的汗毛直接竖了起来。 好家伙,得亏她有心理准备,要不然真能被吓晕过去。 大晚上的,山林里传出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声,谁都不会认为那地方真有个活生生的奶娃娃,只能是鬼娃娃。 外头准备挖石头的那几人脸色齐刷刷变了。 “当家的,你听到啥声音没?” “哪有什么声音?你别自个吓自个啊,赶紧干活!” “不信你听,真有哭声从树林里传出来。”妇人吓得腿都软了,颤着手指向前方树林。 “呜哇呜哇”的“鬼娃娃”哭声断断续续地又传出来,一声比一声凄厉,还带着回音。 为首的汉子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小祖宗,我……我们不是有意打扰的,这就走,这就走,你别出来吓我们……” 说着还咚咚咚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另外那几人也跟着跪了下来,一声声带着颤音的“小祖宗”,喊得宋元宝险些没绷住笑出来。 温婉掐了他一把。 宋元宝又继续哭。 几个妇人被吓哭,汉子们也惊魂失色,一群人连滚带爬地往家跑,背篓和铁锹都忘了拿。 ------题外话------ 今天无二更^_^ 063、岳父什么时候搬的家? 等那几人彻底逃远,宋元宝才停止了假哭声,捂着肚子笑得打跌,“哈哈哈,乐死我了,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大傻子!” 温婉点亮油灯挂在树枝上,借着光线扯了藤蔓编成长绳。 宋元宝问她,“娘你干啥呢?” 温婉指了指外面那些背篓和铁锹工具。 宋元宝立刻明白了,老神在在地说了一句,“都是孙儿们孝敬来的,不要白不要,等拖回去就卖给村东头的二爷爷,价钱压低一点,还能换几个铜板使。” 温婉白他一眼:你怎么骂人呢? 宋元宝嘟囔,“娘刚才也听见了,是他们主动管我叫‘小祖宗’的。” 温婉还是不赞同,皱着眉,让他以后不准再这么说话。 若是个大人,那指定是开个玩笑,过了就过了,可元宝只是个孩子,孩子会捡话,有样学样。不制止他,让他以为这么说还挺好,往后要再见着刚才那几人,说漏了嘴引来祸事可咋办? 在宋元宝的印象中,温婉人如其名,一直都是温温软软的样子,脾气好得不像话,像今晚这么严肃,他还是头一回得见,有些被吓到,瞬间蔫儿了下去,低下头小声说:“娘,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温婉终于弯起唇瓣,揉揉他的脑袋,面上是宋元宝熟悉的温柔。 为了讨好后娘,宋元宝主动接过温婉手里的藤绳,自己把那几个竹篓拴在一块儿,等拖回了村也是他自己送到二爷爷家去卖的。 二爷爷平日里就靠着编筐去镇上换钱,今晚这几个背篓还挺新,低价卖的话,他肯定能收。 八个背篓,再加上锄头铁楸,总的换了二十文。 少是有点少,可说到底,也是白捡来的钱。 宋元宝喜滋滋地揣着铜板回来。 温婉还在大树下等着。 宋元宝一个没剩,把铜板全部交给温婉。 温婉数了十个留着,把余下的十个还回去。 宋元宝不接,小脸耷拉着,“元宝今夜说错了话惹娘不开心,不该要这个钱。” 认错态度这么良好,当然是要奖励的,温婉最终还是把那十个铜板给了他,两人拉了勾,表示今晚的事就他们俩知道,谁也不会往出说。 —— 折腾了大半晚上,宋元宝回去没多久就睡了。 温婉推开睡房的门,里面油灯还亮着,宋巍在架子床边弯腰收拾明日一早去府城的行头,听到开门声,手上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去哪儿了?” 分明是平静到喜怒不辨的声音,却让某个“做贼心虚”的人听出审问的味道来。 温婉深吸口气,用手指了指娘家方向。 宋巍慢条斯理地把叠好的衣服装进包袱,理了理袖口,朝她走来。 温婉一动没敢动,后背紧紧贴在门板上,屏住呼吸,扯了扯嘴角,笑得很假。 宋巍在她跟前站定,一手撑着门板,微微俯身,鼻尖贴在她脖颈处嗅了嗅,然后伸出手,放在她脑袋上。 温婉浑身像窜了电流,不受控制地颤栗了一下,耳边听到他说:“身上有村外油菜花的味道,头发上沾着根新鲜的松针,脚底踩了松树坡的黑泥,岳父什么时候搬的家?” 温婉:“……” 064、坏家长!坏老师! 早知道宋巍聪颖过人,但没想到他会如此妖孽,一眼看穿。 连掩饰都来不及做一下的温婉脸上窘得慌,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眼前是男人伟岸挺拔的身躯,修长有力的臂膀将她禁锢在门板上,似乎不管她往哪个方向躲,都躲不开他身上那股专属于男性的味道。 下意识地,温婉闭上眼睛。 原本只是为了小小的逃避一下,哪曾想他会直接俯唇吻上来。 温婉蓦地睁开眼睛,什么都还没看清楚,就被男人粗粝宽厚的大掌给蒙住,撬开唇齿,进一步深吻。 温婉脑袋里嗡嗡嗡的,她觉得自己的小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从小到大,因为有预感的缘故,她对人对事还算冷静,可一对上宋巍,所有的常规都会被打破。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怕他。 不是宋巍怎么她了,而是他身上那种成熟稳重的气度,让她自然而然地就将他归为长辈。 小孩在长辈面前,难免拘谨。 温婉其实不是个娇娇软软的乖乖女,提前知道谁要害她,她会毫不手软地想办法反击回去,就好像当初火烧刘寡妇家院子整王瘸子,鲜花铺路引来蜜蜂阻止田张氏闹上宋家门,以及今天晚上带着宋元宝去扮鬼吓人。 温婉之所以能做到面不改色,都是因为前头那些年整人整习惯了。 所以,她从小就是个“坏小孩”。 坏小孩最怕的,就是遇到一个沉稳严苛的大人。 可是后来,她不仅遇到了,还主动嫁给了他。 虽然婚后宋巍除了宠,并没有哪里对她严苛,可她在别处蔫坏蔫坏的那股劲,一到他面前就使不上来。 似乎只要宋巍在,她就能不由自主地变成“乖小孩”。 温婉正郁闷,宋巍已经拦腰将人抱到床上,双手撑在她两肩侧,俯身望她,“以后还敢不敢撒谎了?” 温婉抿了抿被他咬得有些红肿的唇,突然觉得这是个坏家长!坏老师!做错了事不打手心,专咬她! “嗯?” 头顶男人的尾音拔高。 温婉眨巴着眼睛,一副“你再问我也说不出来”的委屈样。 宋巍看穿了她装可怜的小伎俩,手上动作利落,三两下就将她剥了个精光。 …… 架子床摇晃到半夜,温婉被翻过来折过去,累得动动手指头都觉得酸软,耳边似乎听到宋巍说了一句:“往后有什么事,不要想着一个人扛,你家相公不是摆设。” 温婉实在是太困了,眼皮都睁不开,迷迷糊糊中好像点了个头,然后往他怀里拱了拱,之后就酣睡到天明。 —— 每次宋巍要出远门,宋婆子一颗心都是悬在嗓子眼儿的,这次也不例外,送小两口出门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万事小心。 宋二郎夫妻自从那次商讨过宋巍考上去他们家能跟着享福之后,就没再闹腾了,听说宋巍今日要去府城,二郎媳妇煮了几个鸡蛋包好递给温婉,让路上饿了吃,还让宋巍好好考。 温婉没拒绝,收了鸡蛋。 府城远,宋巍不可能真赶着牛车去,宋老爹得把小两口送到县城,然后他们再从县城租马车去府城。 宋元宝要回镇学,搭了个顺风车。 牛车从村里穿过的时候,温婉听到有乡邻议论这附近闹鬼,说是张二两口子中了邪,爹娘都不认识了,见到谁就说谁是鬼,跪在地上磕头求小祖宗别害他们。 温婉和宋元宝交换了个眼神,低下头暗暗好笑。 065、头一次见他红了眼眶 牛车在镇学外停下,宋老爹亲自把大孙子抱下去,嘱咐他好好念书,等下旬回家还给他做好吃的。 宋元宝嗯嗯点头,想到他爹出远门代表着危险重重,有些不放心,一张小脸上布满了担忧,看向宋巍,“爹可一定要保重啊,我还等着拿你府考的文章给先生看呢!” 宋巍颔首,拍拍他的肩膀,“时辰不早,快进去吧!” 宋元宝没走,看向温婉。 温婉冲他笑了笑。 小家伙这才像吃了颗定心丸,冲着爷爷和爹娘挥了挥手,背着书包转身往镇学大门里去。 宋老爹调个头,牛车往县城方向走。 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正午,宋巍要带宋老爹去饭馆吃饭,宋老爹不肯,说自己有带了烙饼,随便啃两个就行了,没必要糟蹋钱。 宋巍不赞同,“爹难得来趟县城,总不能饭都不好好吃一顿就回去吧?” 宋老爹看着宋巍,面上是慈父的关怀,心里隐隐担忧。 饭什么时候吃都行,小儿子却不是每次出远门都能平安归来的。 已经没了大郎,他这个当爹的承受不起再失去一个儿子。 “三郎还要赶着去府城考试,就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爹等着你,等你府考完平安到家了,想吃啥,咱就吃啥。” “爹……” 宋老爹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快走吧,前头不远处就能租到马车。哦对了,身上揣的银钱够不够?不够的话,我还带了点,你娘常说的,穷家富路,在家里省着点儿也能过,出门在外,身上可不能没点多余的盘缠。拿去吧,要有个什么突发情况,没准儿还能应应急帮衬帮衬。” 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摸出个粗布包来,是一层一层仔细小心地包起来的,里面连碎银都没有,全是铜板,出门前宋婆子交代他在县城买些常用的跌打损伤膏回去,他常常上山打猎,或多或少都会受些伤,总不好每次大老远地跑来请大夫。 宋老爹想着儿子要出远门,花钱的地方多,这会儿全掏出来了。 宋巍没接钱,目光落在宋老爹伸过来的那只手上,黝黑粗糙,掌心沟壑一般的纹路像是被耕犁一道道耕出来的,指甲厚又硬,泛着被常年日晒雨淋的土黄色,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跟身形高大的宋巍站在一块儿,宋老爹显得有些佝偻,但他似乎是不想让儿子看出什么来,一直在努力挺直脊背,然而越努力,就越显得吃力。 温婉看着宋老爹,想到了她爹,抿着唇默默站在一旁。 “爹,那我们走了,您多保重。” 宋巍转身的时候,温婉看到他红了眼眶。 这是温婉来宋家这么久,头一回见宋巍情绪外露。 她想,相公心里一定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和公公说,只不过相公是个行动派,有什么决心,只会默默去做,不管有没有把握,从来不会先把话说得天花乱坠。 所以,相公选择了沉默。 温婉跟上宋巍的步伐,谁都没有再回头,不过温婉知道,公公一定还站在原地,亲眼目送着他们走远。 066、败家玩意儿! 平江县赶赴府城考试的童生不少,大多都是结伴而行,条件好一点的,四五个人雇一辆有顶棚的马车,平摊下来不算太贵,条件不好的,就跟着去府城的商队走,商队用的是拉货的露天马车,学子们占不了多少位置,几十个铜板就能给送到。 宋巍和温婉到了车马行一问,雇一辆有顶棚的马车上府城,中途不能载其他人,要二两银子。 如果中途可以载其他人,就一两银子。 温婉轻皱眉头。 不管是二两还是一两,她都觉得太贵,扯了扯宋巍的袖子,摇头表示不雇了。 反正都是马车,有顶棚和没顶棚的在她看来都没啥区别,只要能在考试前到达府城就行,温婉倒是觉得,商队的露天马车就挺好,便宜不说,一路上还能看看外面的风景。 宋巍没依她,已经掏出二两银子来递给掌柜的,“中途不能载其他人,马上给我们安排车夫,现在就启程。” 这败家玩意儿! 温婉气得扭过身去,不想理他。 车夫很快套好马车赶着过来,宋巍将他的书篓和行李都搬上去,这才过来哄温婉,唇角含笑,“生气了?” 温婉闷着头往前走了几步,二两银子的马车,谁爱坐谁坐去,她的屁股可没这么金贵。 “婉婉。” 宋巍从后面握住她的手腕,温声慢语,“咱们从这里去府城,就算是坐马车,也要一天半,如今天气转热,若是坐露天马车,你会受不住的。” 温婉没回头,心里轻轻哼了一声,谁说她受不住了?从小到大,田里屋里的活儿,她什么没干过?被太阳晒的还少吗? 宋巍见她还是不理自己,又说:“你不知道,我们租一辆专车,可以直接到府城,但跟着商队走,他们中途还要绕到别的地方去交货收货,万一要是遇上下雨天,所有人都得停下来找地方躲。几十个铜板是挺便宜的,可如果耽误了我考试的时间,几十两银子都换不回来。” 这话着实惊到温婉了,她慢慢转过身,看着他,像是在问:你没骗我? 宋巍失笑,“我当然没骗你,要不然你以为商队为什么几十个铜板就愿意把学子们送到府城去?人家又不是专程送的,只是办事途中捎带几个人而已,他们的路绕得可远了,又难走,中途什么变故都有可能发生的。” 温婉这才勉强信了他,也觉得还是相公的考试要紧,最后被他拉回马车上。 长这么大,温婉第一次坐马车,虽然贵得肉疼,可不得不说,马车是真舒服,里面垫了软垫,还有一床薄被,困了可以盖上休息,一路行来,竟然不觉得颠簸。 到府城的时候,距离考试还有两日。 雇马车已经花了二两,温婉不让住太贵的客栈,转了一圈后,找了家最简陋最便宜的住下来。 然后温婉发现,在这家客栈里住的学子还是很多。 夫妻俩把行李安放好,宋巍就带着温婉下了楼准备吃饭。 来的路上,他们都没买什么吃食,就吃了二郎媳妇给的那几个鸡蛋。 看着温婉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宋巍越发觉得心疼,所以刚到府城,打算带她去吃点热乎的东西暖暖脾胃。 他们去了一家面馆,里头坐了很多人,放眼望去,大半都是来考试的学子。 宋巍点了两碗红烧牛肉面,温婉坐下来,四下扫了一眼。 这一扫,预感就不好了。 ------题外话------ 婉婉:宋三郎你个败家的老娘们儿!╭(╯^╰)╮ 宋巍:…… 067、酒壮怂人胆 宋巍察觉到温婉面色有异,问了一句,“怎么了?” 正巧小二已经端了牛肉面上来,温婉不想打扰他吃饭的兴致,就摇了摇头。 宋巍了解她的脾性,没再追问,低下头,在动筷之前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全都捡到她碗里。 温婉正准备拿眼睛瞪他,就听到男人说:“吃饱了,一会儿才有力气交代。” 温婉想到自己预感里的事儿,一瞬间心不在焉起来。 等回了客栈,她手语加文字并用,解释了好半天才把事情解释清楚。 预感里,本来这次府考挺顺利,榜单出的也快,放榜那天却有学子突然爆出来,说当日考棚里有人作弊,考官知情不报,明显是被收买了。 事情闹得很大,知府大人十分生气,怕上面彻查影响到他明年的升迁,索性当机立断,贴出通告,说前面的几场考试全部作废,所有童生备案重考。 其中有一个学子,考了很多年才好不容易考上童生过了府试,就盼着秋后院试能中个秀才,结果遇到了这种乌龙事件,听到要重考,他直接崩了心态,怕自己重考一次会落榜,脑子打结没想通,跳河自杀了。 府衙那边不知道他是自杀,派人来查案,很多学子被列入了嫌犯名单,宋巍就在其中,一并被抓进了大牢。 温婉在解释的同时,心里忍不住汗颜,她家相公在娶她之前那二十几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嫁给宋巍一年多,温婉算是摸清底了,除非宋巍成天待在家里不出来,否则但凡他想做点什么,就没有哪次是不倒霉的,不是他摊上事儿,就是事儿摊上他。 别人打架,本来全无干系的宋巍都能被那该死的霉运强拉硬拽跟着遭殃。 更何况,就算是待在家里,宋巍都还有走路摔死,吃饭噎死的可能。 打从出生的一天起就被衰神附体还能活到现在,温婉觉得她家相公简直就是个奇迹。 这样的人将来要是不能出人头地,天理难容! 宋巍见她出神,开口问:“看清楚死的是谁了吗?” 温婉回想了一下,没看清楚,但她肯定,那个人刚才就在面馆里。 宋巍沉默片刻,抬头看她,“那要不我们再折回去?” 温婉觉得有理,折回去没准真能找出是哪个倒霉孩子心灵这么脆弱。 两人关上门,才走到楼梯口,迎面就上来四五个学子,清一色的薄衫长袍,头戴书生方帽,乍一眼望过去,一个个斯斯文文,应该都是出去吃饭刚回来的。 其中一个似乎喝了点儿酒,走路飘忽,没踩稳,刚上来就摔了个大马趴。 前面几人纷纷回过头来。 “郝运,你到底行不行啊?早说了让你少喝点儿,你非是不听,这下好了,醉成这样,两天后还怎么下场考试?” 旁边有人笑:“老话说酒壮怂人胆,郝兄之前不是一直担心自己考不上吗?要我说,多喝点也不错,距离考试只有两天了,他这一醉,胆儿一壮,没准到时候下笔如神,写出一篇传世经典的文章来一举夺魁呢?” 其他几人纷纷跟着笑了起来。 甭管有没有恶意,那笑声在此时都显得格外讽刺。 摔在地上那位叫作“郝运”的学子已经扶着楼梯把手自己站了起来,听到同窗的话,被酒涨红的脸色瞬间晦暗下去。 温婉清楚地感觉到,郝运身上有一股极度自卑的情绪在翻涌。 她看了宋巍一眼,意思很明显,不用再回面馆了,他们要找的人就是这个。 068、你对自己的误会太深了 “郝兄,往这边走。”有同窗来扶郝运。 他一把将人甩开,低喝一声,“不要你们管,我自己能走。” 同窗愣了一下,就听方才取笑郝运的那人道:“先前在面馆,人家都不屑跟我们同桌坐,要一个人喝闷酒,他能让你扶?张兄,我看你还是省省吧,有这时间跟他耗,倒不如回房多看两本书,免得你的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别忘了,人家可是要金榜题名的人,咱们能跟他比吗?” 同窗见郝运实在倔,就没再固执,跟着那几人上了三楼。 宋巍他们住的是二楼。 那几人一走,楼梯口便只剩下宋巍夫妻和郝运三人。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郝运喝得不少,没看清楚宋巍,只当他是刚才那几人的其中之一。 他歪歪斜斜地靠在墙边,借着酒意,长久以来被人冷嘲热讽的憋屈和骨子里的自卑全都汇聚到了双眼,变成猩红色,像一团火在烧。 指了指宋巍,“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本以为眼前这个身形高大的同届考生要么会直接嘲讽他,要么赶紧解释撇清自己,谁料人家云淡风轻地来了一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尽量配合。” 郝运:“……” 他撸了把脸,又揉了揉眼睛才勉强瞧清楚宋巍的容貌,确认了不是跟刚才那些人一伙的,顿时后知后觉自己说错话了,面上有些涨红。 “那个,兄台,我……我刚刚喝多了酒认错人说错话,真是对不住了。” 宋巍问他,“那么怕被人取笑?” 郝运浑身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男子分明没有恶言恶语中伤他,更没有放出居高临下的傲慢姿态,可是他骨子里那种静如磐石的从容沉稳,偏偏让人打心眼儿里生出一股无地自容的羞愧感来。 那种感觉实在太过强烈,连郝运自己都愣住了。 这是第一个什么都不做,只往他面前一站就让他觉得自卑的人。 不是因为对方出身高贵,权柄在握,而是因为他身上那种淡定从容的自信,让郝运自愧不如。 以前的自卑,是出于自己与别人的家境差距太大,他每次下场都顶着柴米油盐的巨大的压力,结果场场发挥失常,名落孙山。落榜一次,自己和家里人就遭人白眼一次。 他迫切地想要金榜题名出人头地,然而落榜那么多年,让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个没用的废物,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结果什么都考不出来。 而现在的自卑,是实实在在的自卑。 看到宋巍,他才突然觉得自己前头那么多年都是白来世上混吃等死的。 “你喝多了,不介意的话,进房喝杯茶,醒醒酒。”宋巍发出邀请。 能结交到这等人,郝运自然求之不得,心下欢喜,“那就叨扰兄台了。” 进房以后,温婉亲自给二人倒了茶。 两杯茶下肚,郝运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看向宋巍的眼神满是崇拜,“兄台也是来应考的吧?” 宋巍淡淡嗯了一声。 “看兄台这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想来是有所准备了。” 宋巍说:“不是我有所准备,而是你对自己的误会太深了。” ------题外话------ 郝运这种性格的人,还得由三郎的毒舌才能治好o(n_n)o哈哈~ 另外,谢谢亲爱的们打赏,么么哒!衣衣会努力写好剧情的。 069、比惨 才跟宋巍说了几句话,郝运已经连噎两回了,还噎得结结实实。 他实在是词穷,接不上宋巍的话,拱了拱手,“还望兄台赐教。” 宋巍喝了口茶,淡淡莞尔,“刚才在外面,你听到那些人是怎么说你的吗?” 提起这个,郝运慢慢低下了头。 哪怕喝了点酒,他也不是醉得不省人事,如何不知?那几个人是在嘲笑他异想天开。 谁说不是呢? 考得妻离子散家徒四壁才中了个童生,每次回家,年迈的老母亲总在为他读书买笔墨的银钱发愁。 面对村里那么多人的白眼,他也曾想过放弃科考回家务农,可是看着品行比他低劣的人都能考中当官,他就觉得不甘心,总想着再试一试,万一真有一日金榜题名,从此他就能改换门庭扬眉吐气了,然而上天就是不开眼,让他屡试屡败。 想到这里,郝运心中生出怨气来。 “我知道了。”他狠狠地捏了下拳,“兄台也和他们一样,认为我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不该出现在考场上。亏我先前还觉得你不同流俗,能做知音,没成想到头来,也生了双势利眼。是我打扰了,告辞!” 他说完,利落地站起身就要走。 一只脚跨出门槛的时候,听到宋巍又说:“你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你现在对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郝运脚步一停,拳头捏得更紧,转过身来,那双眼睛越发的猩红,含着恨意道:“你我萍水相逢,我称你一声‘兄台’是出于尊重,但我好歹是个七尺男儿,容不得你这般羞辱!” 宋巍摇头叹息,如果二十八岁以前他都用郝运这个心态来活的话,只怕早就成废物了,甚至都有可能活不到现在。 对于嘲笑,谩骂,白眼,污蔑和指责,没有人能比他更深有体会。 更何况除了这些,还有伴随了他二十多年的霉运。 从他记事开始到现在,无端摊上的事儿不少,受过的伤不计其数,甚至有几回,伤得险些要了命。 他要是每次都从旁人身上找理由,甚至是怨怪老天不公,就不会有今天出现在府城准备考试的宋巍了。 “我请你进来坐,不是为了跟你争执,只是想问你一句话。” 宋巍没回头,一字一句真真切切地传到了郝运耳朵里。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具有说服力,莫名的,郝运的脸色缓和下来,“什么问题?” “既然你能在考了那么多年都不中的前提下鼓起勇气下场,为什么就不能再鼓起勇气屏蔽外界的一切言论和眼光?到底是考试重要,还是旁人对你的看法重要?” 闻言,郝运僵住了,半晌都没反应。 宋巍的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斧头,一下子将他扭曲的心理劈成两半,让他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刚刚还对宋巍生出来的怨怼瞬间消散,郝运扭身回来,这次是五体投地的钦佩,拱手作揖,“敢问兄台贵姓?” “免贵姓宋,单名一个巍。” 宋……宋巍?! “你就是那个……”郝运险些脱口而出。 宋巍面上并没有露出一丝介怀的痕迹,仍旧淡淡的,唇角轻勾,“没错,就是那个考了十年都没能进考场,最后还害死了兄嫂被人唾骂的平江县宋巍。” 郝运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心里的震撼可想而知。 他自己只是家境不好而已,可眼前这位,是实打实的天生倒霉啊! 人家都能在那样艰难的境遇中逆流而上一举拿下县案首,他却将大把的光阴拿去跟看不起自己的人较劲。 比自己惨的都能这么努力,自己还有什么资格怨天尤人? 070、你以前对我的误会不浅 可能大部分人天生就有比惨心理,觉得自己特惨的时候,遇到比自己还惨的,瞬间就平衡了,还能顺便安慰一下比自己惨的那位。 郝运现在就属于这种心理,知道对方是宋巍,马上就觉得跟眼前这位比起来,自己那点惨都不算啥,然后看向宋巍的眼神还染上了几分同情,“你兄嫂的事儿纯属意外,宋兄不必介怀旁人的目光,毕竟……” 温婉坐在一旁,觉得这个郝运真是傻得可爱,宋巍挖个坑,他想都不想就往下跳,真以为她家相公是需要人同情的吗? 要不是为了给他点优越感阻止他自杀,她家相公压根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暴露身份。 宋巍并没有让郝运继续说下去,“同样的话送给你,好好考吧!” 郝运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准备离开的时候才注意到了温婉,眼底那一瞬的惊艳藏都藏不住。 好美的小娘子! 哪怕穿的不是绫罗绸缎,可那身段,那模样,哪个男人见了能不心动? 郝运心里像是被同时塞了几十个柠檬,那叫一个酸。 他觉得,比自己惨的都能娶到这么漂亮的美娇娘,自己再努把力,准能娶个更漂亮的。 察觉到郝运盯着温婉看,宋巍轻咳了一声。 郝运回过神来,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宋兄好福气。” 把人送走,宋巍关上门回来坐下。 温婉问他:这样就算解决了? 宋巍道:“有人作弊这种事,我们避免不了,只能往郝运身上下手,把他的心态调端正。我刚才跟他说了那么多,又不惜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若是这样他都还能想不通要去跳河,那我也没办法了。” 温婉点点头,以宋巍的性子,在这件事上确实已经算仁至义尽了,毕竟只是萍水相逢,总不可能真的做到掏心掏肺。 这天下午,宋巍哪也没去,就待在客栈看书。 温婉拿了套干净的衣裳让他换下来,洗完之后就安静地坐在他旁边,拿了本比较简单的书看,跟着宋巍学了这么久,她认识的字已经不少,沟通方面也比以前顺畅很多。 夜间的时候,温婉又被欺负成了小可怜。 她有气无力地瞪着身上汗津津的男人:说好的读书人斯文禁欲懂节制呢?说好的她跟来府城只是为了预防他出事儿呢? 这个混蛋,就是欺负她没办法开口求饶! 宋巍吻了吻她白皙的脖颈,抬眼见小丫头美眸含嗔的样子,心有灵犀般看懂了她的意思,轻笑了一下,说:“看来你以前对我的误会不浅。” 温婉:“……”她还真是误会他了,一直以为是个谦谦君子,结果一到床上脱了衣服就不是人。 —— 两日后的府考,果然照着温婉的预感走了。 有人在自己带的砚台上动了手脚,夹带小抄,贿赂考官躲过搜身,明目张胆地在考棚内作弊。 考完以后,宋巍夫妻没急着走。 郝运回客栈收拾东西的时候见他们俩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顺嘴问了一句,“你们要在府城等榜?” 宋巍没解释,嗯了一声。 府考榜单下的快,省得来回折腾,不如就待在这里多等几天好了,到时候直接参加重考。 071、秀色可餐 府考放榜这天,榜单才贴出来没多会儿,果然有落榜学子爆出当日考场上的某某人贿赂考官,夹带小抄作弊。 宋巍他们住的客栈距离府衙不算远。 一大早,人还没出门,就听到了下面的沸腾声,从隐约间透出的“作弊”“贿赂”几个字眼,不难猜出温婉预感里的事真的发生了。 一切尽在掌握中,夫妻俩不慌不忙,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喝粥吃包子。 没多会儿,房门被敲响。 温婉要去开门,被宋巍摁坐下来,自己站起身,打开门见外头的人是郝运,他丝毫不意外,“有事?” 郝运脸色有些发白,喘了口气才出声,“宋兄,你听说了没,咱们这次的府考出事儿了。” 宋巍佯装不知,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 郝运皱紧眉头,“今日不是放榜吗?原本我们看榜看得好好的,结果突然有人站出来闹事,说副主考大人收受贿赂,徇私舞弊,连证据都找出来了,知府大人很生气,一怒之下卸了副主考大人的职,着人贴了告示,让本届府考的童生全部备案重考。” 宋巍看着他,“你怕自己重考一次考不上?” “那倒没有。”郝运看向宋巍时,满脸的惋惜,惋惜中还带点同情,“我是担心你。” “担心我?” “对啊!宋兄,你还没瞧见吧?你可是本届府考的案首,案首啊,结果因为这事儿要重新考,我……我是怕你心态崩了。” 毕竟宋巍前头那么多年就一直不顺,郝运是真怕他会把这次的事归结到自己的霉运上去,万一一时脑抽想不开,搞不好会弄出人命来的。 宋巍:“……” 里头温婉一口粥险些呛在嗓子眼,“……” 这俩人,确定角色没搞反? 见宋巍没吭声,郝运以为他真是被这噩耗给吓傻了,关切地道:“宋兄,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宋巍摇头,问他,“那你呢,重考一次,不怕了?” “嗨,我都落榜多少次了,再怕,能差这一回吗?”郝运一副很无所谓的态度,“那天宋兄的一席话,倒是让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不考就不考,要考,咱就得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来。管他旁人说什么,我自埋头苦读书,再跟他们较劲让我自己过不去,我就是这天下的头号大傻瓜。” 宋巍挑眉,冲他竖了竖大拇指。 被人肯定的心情,怎一个爽字了得,郝运脸上乐出花来,“消息呢我是送到了,既然宋兄觉得无碍,那我也就放心了,重考是在三天后,你别弄错了啊!” “多谢。”宋巍淡淡颔首。 “那我这就告辞了。” “慢走不送。” 目送着郝运下了楼,宋巍关上门回来坐下继续吃早饭。 温婉瞧着对面的男人,唇角微微勾起,那笑容里满是仰慕。 能用几句话就把一个人扭曲的心态给扳正,她家相公果然是个人才。 宋巍收到了小媳妇儿崇拜的眼神,笑了笑,“看我能填饱肚子?” 当然能了,这么好看的男人,给多看几眼的话,一顿不吃饭都行的。 温婉红着脸腹诽。 072、嫁对人了 三日后的重考,出乎意料的顺利,温婉没再出现任何不好的预感。 从考场出来,宋巍一眼就看到等在府衙外的温婉。 她站在不远处的大槐树下,头上戴着他给她买的粉色珠花,颊畔的发丝被风轻轻吹起,日光透过槐花,将那张小脸打得细腻透白,唇角上弯,那双眼睛里好似凝聚了璀璨星光,洋溢着小姑娘独有的青春活力。 宋巍想起来府城前,宋芳跟他说过一句话:三哥可真会疼人,嫂嫂自打嫁到咱们家,过得越来越无忧无虑,比我还像个少女了。 回拢思绪,宋巍加快脚步,走到温婉跟前时发现她额头上已经热出一层薄汗,他从袖中掏出帕子,仔细地给她擦拭,声音略低,“等很久了?” 温婉抬起头,从男人的眼神里看到了温柔。 她没回答,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 深邃的眉眼,瞳仁漆黑却并不冷漠,就连那一份温柔,也都染上了含蓄内敛,不张扬,不外露,却无处不在,时时刻刻都让你觉得有依有靠。 上天给了这个男人顶好的一副皮囊,还给了他一颗会疼人的心。 温婉心里甜滋滋的,她觉得自己当初在情急之下选择嫁给他是嫁对人了。 宋巍收回帕子,见小媳妇儿在发呆,他很配合地微微俯下身,想让她一次性看个够。 温婉蓦地回神,见相公不动声色地捉弄自己,羞得捂脸转身,大步朝前走,也不等他。 宋巍看着她仓惶而逃的背影,暗暗失笑。 —— 在府城待的时间太久,家里还什么消息都没收到,宋巍怕爹娘担心,就不打算继续等榜了,反正到时候真考中,也会有人上门通知。 夫妻俩回到客栈收拾了一番,确定没落下什么东西以后,下楼退房。 刚走出客栈,就碰到郝运喜滋滋地迎面而来。 这次重考,郝运并没有跟他们再住同一个客栈,会在这地方见着他,猜也能猜出是特地来找人的了。 宋巍没再走,停下脚步。 郝运热情地喊了一声宋兄,然后拱手,面上很是感激,“此次府考,我最大的收获便是结识了宋兄你,若是没有兄台的点拨,我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拨云见日放宽心态。看这样子,你们是要走了吧?宋兄能否赏个脸,在走之前容我做东,请你吃几杯酒?” 宋巍知道他家日子过得不容易,婉拒道,“外面的酒不好喝,你若真有心,什么时候咱们一同去鹿鸣宴上畅饮,官家的酒喝起来那才叫痛快。” 鹿鸣宴,是乡试放榜第二日,省城父母官宴请新科举子和考官的宴会。 宋巍这话,是激励他努力往上考了。 郝运心神一震,再次拱手,“宋兄言之有理,郝某受教了。” 宋巍没再跟他深谈,随便聊了两句就提出告辞。 这次回家,温婉可不会再依着宋巍花冤枉钱去雇一辆死贵死贵的顶棚马车了,直接坐的露天马车,跟着商队走。 虽然路上的确吃了不少苦,不过对于温婉来说,那都算不得什么。 再苦再累,只要能保证相公不出事儿,全须全尾地回到家,她就心满意足了。 ------题外话------ 忍不住来个小剧透,等院考再夺案首拿下小三元,三郎就跟上本的丁二哥一样被保送去京城国子监读书啦o(n_n)o哈哈~ 073、泼粪 宋巍夫妻一走就是十来日,音信全无。 宋婆子干啥都没劲,每天往村口跑好几趟,就想碰碰运气,要是能刚巧碰到儿子回来,她那心里也能踏实了。 这天宋婆子忙完屋里的活儿,又去村口,在村道上碰着张二。 张二看到宋婆子,心虚又紧张,低低喊了声大娘。 宋婆子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擦着张二的肩膀朝前走。 “大娘,三郎他该回来了吧?” 张二望着宋婆子的脊背,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宋婆子一听,上火了,“三郎是我儿子,他回不回来,跟你有半个铜子儿的关系?怎么着,又想堵路害人?不怕天打雷劈鬼缠身了?” 张二脸都给她说白了。 宋巍上府城那天,张二两口子被村人发现了不对劲,见人就说是鬼,跪在地上哭着喊着让小祖宗饶命。 有人说是掉魂。 张母急得原地打转,听了人劝去请神婆,银子花了一大把才把儿子儿媳的魂给叫了回来。 张二两口子吓破了胆,再没敢瞒着,就把那天晚上的事儿给捅了出来,顺带把同伙也拖下了水,还放话说等宋巍回来,甭管人家有没有考中,他都要亲自登门去赔个不是,毕竟这事儿是他们做得太绝了才会遭报应。 张二两口子一表态,另外那几人不照葫芦画瓢上门去给宋巍赔罪是不成了。 三家人为了这事儿,私底下大吵了一架,你怪我我怪你,就想把责任都推到对方身上。 宋婆子还是听爱八卦的二郎媳妇说的,理清楚事情的原委是这帮人嘴巴不挡风,常在背后说宋巍的不是,被谢姑妈给威胁了,他们害怕才会想着去害宋巍。 宋婆子也不客气,拎起扁担就挑了两桶粪,直接送上门去,“你们一大家子人都是吃粪长大的吧?不在背后嚼我家三郎两句,嘴巴会生蛆?” 有个妇人是刚嫁过来的,不太了解宋婆子,站出来就跟她对骂,“嘴长在我身上,我爱说谁就说谁,关你屁事!宋三郎是死了还是身上掉块肉了?大清早的你往人家里送粪,年纪一大把,还想得理不饶人了是吧?我告诉你……” 话还没说完,宋婆子迎面就是一瓢粪水泼过去。 那小妇人的尖叫声,比杀猪还惨烈。 宋婆子双手叉腰,“看来你在婆家没怎么吃饱,都堵不住嘴,老娘送你两桶教你做人!——瞅我是吧?来来来,你使劲往这儿瞅,吓不跑我,你就是龟孙子王八蛋!觉得不解气是吧?行啊,咱们公堂上见,我倒要请大老爷好好断一断,背后辱骂他亲自提拔的案首是个什么罪,保管让你吃一辈子牢饭,把牢底给坐穿了!” …… 张二至今都还没忘记,那小妇人顶着满头满脸的粪水,被宋婆子气晕过去的场景。 他盼啊盼,就盼着宋巍能早日回来,他好早日登门赔罪,否则这么干熬着,碰见宋婆子一回,人就往他脊梁骨上狠狠扎一刀,换谁谁受得了? “大娘,我是真心实意想给宋三郎赔罪的。”张二臊眉耷眼地放低了姿态,都没敢再去看宋婆子。 宋婆子瞅他一眼,“空着两只手你好意思说真心实意?” 074、上门赔罪 宋巍回来的这天,大老远就见宋婆子坐在村口的木墩子上。 他走过去,“娘,您怎么在这儿?” 宋婆子听到声音,都有些不敢相信,还以为是自己盼儿子盼出了幻觉,直愣愣地看了宋巍好久才回过神来。 “三郎,真是你?你……你回来了?” 宋巍颔首,“嗯,儿子回来了。” 宋婆子上下打量他一番,没见哪伤着,又紧张地问:“这一路遇上事儿没?” 宋巍还是摇头。 也没事儿? 宋婆子心说不对啊,以三郎这从小霉到大的命来说,就算没大事,糟心的小事总会碰上吧? “三郎,你没骗娘?” 宋巍好笑,“要真出了事,我还能囫囵个地站在娘跟前吗?” 宋婆子不信温婉能帮宋巍避灾,宋巍便没强行解释什么。 “没事就好,快跟娘回家吧,一会儿让你爹杀羊炖上好好补一补,才去了十多天,人都瘦了。” 宋巍面露疑惑,“咱们家哪来的羊?” 宋婆子道:“是张二家拉来的。” “你们买的?” “不是买,他们家赔的。” 宋巍越听越糊涂了。 宋婆子把宋巍背上的书篓取下来自己背着,又接过温婉手里的包袱,嘱咐儿媳,“你们小两口先回,我下地掐把佐料去。” 宋巍道:“您要下地,书篓就让我们先背回去吧!” 宋婆子不让,说儿子都背一路了,她这个当娘的好胳膊好腿儿,帮着背一段能咋的? 宋巍说不过他娘,空着手和温婉回了家。 宋芳站在木栏边喂羊,听到脚步声,回头一见是宋巍,顿时满面喜色,朝着堂屋大喊了一声,“爹,三哥三嫂回来了。” 宋老爹闻言,大步走了出来,也同宋婆子一样,说话之前先打量宋巍,确认是个全乎人没伤着哪,脸上才笑开来,“可总算是把你们小两口给盼回来了,要再不回来,你娘非得急上房不可。” 宋芳笑着嘀咕,“分明是爹想三哥了,干嘛全推到娘身上去?” 被闺女当众戳穿,宋老爹很没面子地干咳了两声,“芳娘,你那羊也甭喂了,去厨屋烧锅水,我跟着就把羊给烫了。” 宋芳撂下手里的草,擦了擦手,进厨屋。 温婉也跟上去帮忙。 宋芳不让她干活儿,把人往外推,“三嫂辛苦了一路,还是先回屋喝口茶歇歇吧,你不心疼自个儿,我三哥可疼着呢!” 温婉被她说红了脸。 宋芳难得看到小嫂嫂在自己跟前羞涩脸红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温婉脸烫得待不下去,又说不了什么,跺跺脚转身出门。 院里,宋老爹和宋巍正说着话。 “三郎,你们来的时候没碰上你娘?” 宋巍说:“碰上了,娘说她下地摘点佐料,让我们先回来。” 宋老爹点点头。 正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小儿子去府城的这段日子,老妻急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是知道的,别看老妻平日里泼辣蛮横,要说对儿对女,那真是没得挑。 宋老爹又问了问他府考的情况。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宋老爹探头一看,是张二两口子和另外那几家人听说宋巍回来,亲自上门赔罪来了。 075、讲道理的三郎 这帮人心里怎么想的没人知道,但面子功夫做得挺足,抱鸡的抱鸡,拎鸡蛋的拎鸡蛋,更有带了腊肉来的。 张二家之前就拉了一头羊来,今儿又扛了大半袋白面。 七八个人齐齐整整地往宋家院儿里一站,把刚到家的宋巍和温婉给看懵了。 张二上前几步,满心悔意地说:“三郎,都怨我们,那天晚上不该起心害你,要不然,我和我媳妇儿也不至于遭了报应被吓掉魂。我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还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这泥腿子一般见识。我保证,往后再也不敢随便在背后嚼舌根子说你坏话,你就原谅我这一回,成不?” 宋巍没问他爹怎么回事,也没去看任何人,只略略一思索,就想到了他上府城的前一晚,婉婉带着元宝,俩人鬼鬼祟祟地出去,回来后骗他是去娘家串门了。 这件事他当时并没有刨根究底,但心里隐隐猜到了一些,应该是婉婉预感到了不好的事,怕影响他,所以没说,自己扛了下来。 张二这一说,宋巍就全明白了,合着这几位原本是起了心思要害他,结果被婉婉想办法给阻了,还把这帮人吓得够呛,如今这是诚心诚意上门赔不是来了? 宋巍这个人,平日里不太喜欢跟人讲道理,但有必要的时候,他也会讲一讲。 “我这些年家里县城两头忙,没怎么注意。”他抬了抬眼,声音是一贯的磁性好听,“你们说我什么来着?” “……”这不是明摆着睁眼说瞎话吗? 别的张二不知道,但他家小儿子伙同别家娃躲在村道上扔石头打宋巍还骂宋巍“倒霉鬼”、“害人精”这事儿,他是亲眼见过的。 只不过当时远远瞧着宋巍没被打出大毛病来,也没把那几个小子揪出来算账,张二就由着他们去。 村里人的闲话,宋巍不可能一句都没听过,可人家现在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反问一句,他们怎么说的?都说啥了? 还能说啥?无非就是骂宋巍天生倒霉,走到哪克到哪,几年前已经害死了兄嫂,还不消停,竟然想着去考试,简直就是个害人精。 可这话,能当着他本人的面捅出来吗?那必须不能啊! 张二被问得满头汗,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后面站着的汉子是张二他大哥,见状,站出来说了一句,“要真论起来,三郎你还得管我们兄弟叫声‘哥’呢,当哥的低三下四给你赔不是,你收下东西,这事儿就算过了。都是一个村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鸡毛蒜皮大点事儿,何必闹得大家没脸?” 宋巍莞尔,“你说的都对。” 那份云淡风轻的模样,反而比大发雷霆更让人心里发毛。 张二没敢接腔。 张家大哥得寸进尺,“那你赶紧的,别杵着了,表个态把话扯清楚,别整得跟我们怎么欺负了你似的。” 听这语气,宋巍反倒成了没理的那个了? 刚从厨屋里出来的宋芳气得咬牙切齿,“骂人的是你们,被骂的是我哥,你们凭什么劝他大度?” 眼瞅着事儿就要成了,谁料想这丫头片子会站出来搅和,张家大哥皱皱眉头,“芳娘,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在背后议论宋三郎,的确是我们不对,可他身上也没少块肉啊,人不还好好的站这儿吗?再说了,我们赔了礼道了歉,那这事儿就得算完,谁再揪着不放,就是谁的不是,哪怕闹到官府去,我们也有的是理儿!” 一番话说的是理直气壮。 宋芳肺都快气炸了,捏紧拳头要跟他们理论到底,就被跟出来的温婉轻轻扯了扯袖子。 “嫂嫂……”宋芳实在看不下去这么多人欺负她三哥。 温婉摇摇头,示意宋芳稍安勿躁。 凭她对宋巍的了解,这个白皮黑馅的男人,绝无可能心甘情愿地当个受气包,他刚才的那句话,分明还没说完。 果然,等宋芳安静下来,宋巍就接着说了,“我这个人天生命不好,容易给周围人带来灾祸,这一点你们没说错,我不否认。” 张家大哥得意地抬了抬下巴,他说什么来着?宋家三郎不仅是个害人精,还是个窝囊废,这不,一见他们人多,直接怂了。 “但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宋巍徐徐开口:“既然前头那些年给各位带来困扰让你们不痛快了,那我也该拿出点实际行动来赔个不是,免得往后还让你们吃不好睡不好成天成夜地惦记我念着我。” 张大脸上的笑容越发得意忘形,“好说,只要你诚意足,我们哥儿几个自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你一般见识。” 他想着宋巍肯定会拿银子出来封口和解,已经暗搓搓地想着宋家有钱,封口费应该不会少,等拿到了钱他就再去买头牛。 岂料宋巍转口就来了一句,“想必大家都听说过,乡试但凡中了举人,能免四百亩田税,外加十八户徭役。” 张大听得不耐烦,“说赔礼道歉的事儿,你扯这个干什么?” 宋巍看他一眼,“自然是为了你们好。” “怎么着就为我好了?” 宋巍好脾性,声音自始至终都没变过调,“一会儿我会请村长作见证,写一份保证书,为了保证几位将来不会被我的霉运牵连,假如有一天我宋巍中了举,挂田的事,就不算上你们几家了,至于其他不怕被我牵连的人,但凡来挂田,我不收他一粒谷子。” 几人一听,脸色顿时大变。 宋巍要真是乡试考中,那就是举人老爷了,先不说举人老爷有多大的面儿,就单单挂田这事,宋巍不收税的话,一年下来,那得白赚多少粮食啊? 张二心中恨死他大哥了,一把将人推开,目光殷切地望着宋巍:“三郎,我大哥说的那只是一家之言,不能代表我们,你看挂田这事儿,能不能再通融通融?” 一想到别人家一年能省下全部的田税,自家累死累活还要如数往上缴,他那心里就跟针扎了似的。 宋巍淡笑,“我是为了你们好,跟我扯上关系,容易倒霉。” 张大这才意识到自己捅娄子了,先前的嚣张得意瞬间不见,变脸变得比谁都快,“三郎,我……” 宋巍摆摆手,“不必再说了,你们怕被我牵连,我能理解。都是一村人,我也不忍心让你们因为我而倒霉,等保证书写好,大家只要按个手印就成。”话落,看向宋老爹,“爹,您去请村长和族长来咱们家走一趟吧!” ------题外话------ 两章合一,今日无二更 076、姜还是老的辣 听到宋巍的话,宋老爹愣了一下,随即将他拉到一边去,低声道:“三郎,咱们这么做会不会太狠了点?毕竟都是一个村的,以后还有不少人情往来。” 他也是想着给儿子留一线,日后好做人。 宋巍并没有让步,“小妹说得对,旁人不知我的苦,没资格劝我大度,更何况当年欺我辱我的人就是他们,如今这些人,以什么立场来让我原谅他们?” 宋老爹闻言,剩下的话全部咽回了肚子里,一个字都没再劝。 外人以为宋巍软弱,他这个当爹的却是再清楚不过,那些年宋巍之所以心甘情愿受着外头人的指责和辱骂,全是因为他心中有愧,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大哥大嫂。 他宁愿躺在棺材里的人是他,宁愿大哥大嫂活过来,打他骂他都行。 可大郎夫妇的死成了事实,他赎不了罪,弥补不了过错,只有被人骂的时候,心里才能稍稍好受一点。 所以对于外面的骂声,他从来没反驳过一句。 然而村里人却把他的沉默当做得寸进尺的资本,越来越过分,甚至动了谋害宋巍的念头。 如今又上门来让宋巍别记前嫌。 这世上,哪有打人巴掌还让人给你赔笑脸的道理? 想到这儿,宋老爹吐了口气,拍拍儿子的肩膀,“好,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爹都支持你,这就去请村长和族长。” 宋巍看着宋老爹出去的背影,淡淡莞尔。 对付刁民,你要说随便动手打人那是压根就不现实的,骂回去也不符合宋巍稳重内敛的性格,关键还产生不了什么有用的效果。 所谓打蛇七寸攻其要害。 老百姓最关心最在意的是什么?穿衣吃饭。 只要掐准了这一点,用挂田来说事,捧一踩一,给别人家挂,一粒谷子都不收,等同于每年白送了两季的田税,然后把闹事的这几家给划到圈外去,让他们只能在一旁干看着,如此明显的区别对待,这帮人不气出内伤来才怪。 事实上也正如宋巍所料,这帮人已经严重内伤了。 不仅如此,张大还成为了众矢之的,其他人认为宋巍不帮他们挂田全都是张大嘴贱惹的祸,不由分说就闹开来,揪着张大不放,要他给个交代。 众人你推我搡的,直接把张大按翻在地上,拳头往他脸上砸。 张大还来不及喊疼,已经先流下两管鼻血。 刚巧宋婆子回来,瞧见这一幕,急忙放下宋巍的书篓,顺手从墙边捞起扫帚,三两步跨过来,挥着臂膀就是一通横扫。 那力道大的,像一口气吞了几头牛。 温婉算是看出来了,婆婆这是早就憋着劲儿想收拾这帮人呢,如今他们主动送上门来,又在自己家里闹事儿,婆婆正好捡个现成的便宜,手软什么的,不存在,几扫帚下去,一个竖着的都没留下,全给撂翻了。 猝不及防被扫翻在地的几人吃了一嘴的灰,爬起来就见宋婆子满脸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们,那眼神跟淬了毒似的,几人顿时齐齐打了个哆嗦。 宋婆子也不问是非缘由,她只看准了这几个王八蛋在她家打架,指着几人的鼻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挨千刀的,一群癞蛤蟆跳油锅,想找死是吧?打架都敢打到老娘家来了?” 一边说,她还一边撸起袖子,“谁要是还想打的,你往前一步,我今儿奉陪到底,谁怕谁是龟孙子!” 宋婆子的战斗力,在这一带那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要没长眼招惹了她,不把你骂成怂孙子也给你打成二瘸子。 张大之前已经被那几人打伤,鼻血止都止不住,他哪还敢?拖着一条腿就往院门边儿挪。 其他人见状,纷纷害怕地往后退了退。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几人连带来的东西都不要了,滚水烫脚似的撒丫子往家跑,那阵势,活像见了鬼。 宋巍并没有出手阻止,可见是默认了她娘用粗暴的方式把人给赶出门去。 他们狗咬狗是好事,然而眼下是在宋家,要真闹出个好歹来,谁都脱不了干系。 宋芳终于露了个笑脸,往宋婆子身边凑,“还是娘厉害,您要是再不回来,他们可真要翻天了。” 宋婆子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又瞅了一眼地上的东西,问宋芳,“他们带来的?” 宋芳点头说是。 宋婆子满脸嫌弃,“一会儿你给人送还回去,都闹成那样了,我看他们也不是诚心来赔礼的,咱家再穷,能缺这几个玩意儿?” 宋芳“嗳”了一声,应下来,动作麻利地一手扛白面,一手抱鸡,再牵着栓羊的绳子,准备挨家挨户去还。 温婉见她手脚不够用,快速跟上去帮忙,心里默默给婆婆点了个赞,果然啊,姜还是老的辣。 那姑嫂俩走后,宋婆子这才扭身看向宋巍,问了一下情况,跟她预想的差不多,那几人就不是诚心来道歉的。 听到宋巍说要请村长和族长来帮忙写保证书跟那几家划清关系,宋婆子拍手直叫好,“就该这么着,气死那帮王八蛋!” 话落,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瞪直了眼,“三郎,你刚才说啥来着?给人挂田不收税?” 宋巍就知道他娘会这么说,笑道:“免税四百亩,除去咱们家里所有的田地,剩下的给人挂,一年下来的确能收不少粮食换成钱。 可是娘想过没?我从前在乡邻心目中的形象就不好,刚刚又闹了一出,那几人要是存心不让我好过,不消两日,我本来就不好的名声又得添上一笔欺负乡邻的罪过。 身上污点太多,不管是对科举还是将来入仕途,都是有影响的。所以我就想着,把他们几家划出去。 至于村里其他人,跟他们讲道理也是没用的,他们不会听,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给好处,我只要帮他们挂田不收税,他们自然而然就会向着我,等将来上面要是真派人来查,我也能多几个帮忙说话的人不是?” 宋婆子想了一会儿,虽然肉疼,可儿子说的句句在理,她抿了抿嘴巴,“行了行了,既然你自个儿都安排好了,那我这老婆子也管不着。” 村长和族长没多会儿就到了宋家。 路上,宋老爹已经把情况说明白了。 村长表示理解,宋巍是个能耐人,村长希望他将来能出人头地带领村里发家致富,自然不能让那几根搅屎棍毁了人家的大好前程。 于是这份保证书写得很顺。 见证人是村长和宋家族长,两位按了手印之后,宋巍也按了一个,紧跟着,村长就带着保证书去了闹事的那几家,勒令他们往保证书上按手印,划清关系这事儿就算是彻底成了。 077、感觉哪里不对 先前这边闹得人喊狗叫的时候,二郎媳妇就在隔壁听墙角,别的她都没太往心里去,唯独记住了宋巍说将来要是中了举给人挂田不收税那一句。 像是刺中了二郎媳妇的尾椎骨,她腾地一下蹦起三尺高,转头就朝屋里跑,“咚咚咚”在宋二郎午睡的炕上捶了几下。 宋二郎被她吵醒,拧着眉,“你干啥呢急三火四的,见鬼了?” “可不就是见鬼了?”二郎媳妇推了男人两把,彻底把人给弄醒,告诉他,“三郎回来了。” 宋二郎耷拉着眼皮,“回来就回来呗,他是出去考试,又不是搬家,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外头吧?” 二郎媳妇见自家男人这副死样,忍不住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隔壁院刚刚闹了一场,我去听墙角了,三郎那意思,他是有把握中举的,还放话说真到了那天,给人挂田不收一分好处。” 宋二郎登时一个激灵,“你说啥?” “你现在知道急了?”二郎媳妇剜他一眼,“还不赶紧的过去问问情况,他要白给人挂田那是他的损失,跟咱家其实也没太大关系,眼下要紧的是大哥大嫂家那几亩田咱还没弄到手,爹娘又死活不肯松口,你说咋办?” 宋二郎三两下穿好衣服下了炕,准备出门。 二郎媳妇提醒他,“脑子不好使你就拣要紧的说,别过去一顿叭叭,啥都没整明白就让人给你踹出来。” 宋二郎不服,“我有那么没用吗?” 二郎媳妇顺口就来,“你要是真有用,能娶到我做媳妇儿?” 宋二郎认真想了想,很赞同,“说得也是。” 二郎媳妇:“……”怎么感觉哪里不对劲? —— 有求于人,宋二郎不敢空着手过来跟他娘大眼瞪小眼,冒着被媳妇儿抡擀面杖追在屁股后面打的风险,砍了好大一块腊肉,一步一挪窝地蹭到隔壁院。 宋婆子问他,“你媳妇儿怀了?” 要不是有喜事,老二家哪可能主动送好处上门?二郎媳妇那抠抠搜搜的样儿,宋婆子不是没领教过。 宋二郎扯了扯嘴角,“娘就别逗我了,三丫才多大,我媳妇儿哪能这么快怀上?” “那你这是干啥?” “我这……三郎不是府考回来了吗?我送块腊肉给他打打牙祭。” 宋婆子忙着翻炒锅里的菜,腾不出手去接,“你媳妇儿又给你出馊主意了吧?” 宋二郎一噎,心道他娘不去衙门当个神探真是屈才了。 “你说说吧,中听,我就听听,不中听,你麻溜的,哪来滚哪去。” 宋二郎想起出门前媳妇儿的一番交代,不敢再废话,把腊肉往灶台上一搁,搓着手,缩着脖,“我寻思着,二老年纪大了,地里的活儿哪能天天干?要不,把大哥大嫂家的田分到我们家头上吧?我和我媳妇儿还年轻,有的是体力,再不济,农忙的时候请几个人撑撑也就过去了。” 宋婆子一听,明白了,老二一家肯定是听到了三郎说的挂田那事儿,想早早地把大郎家的田搂过去种,以便将来不缴田税白捡便宜。 本来嘛,都是一家人,给了也就给了,大郎家田多,婉娘要管三房的地,帮不了多少,他们老两口的确是忙不过来。 可宋婆子一想到二郎媳妇那种三文钱买个烧饼还要看厚薄跟人讨价还价的性子,比她这个当婆婆的还抠,她就浑身不得劲,“好啊,给你们也成,每年往这边送三成粮食。” “三成?那也太……太多了吧?” “要就拿去种,不要拉倒。”宋婆子往围兜上擦了擦手,把人撵出来。 ------题外话------ 本月20号pk,明天衣衣尽量加更^_^ 078、换亲 宋二郎怕回去没法交代,急忙喊了声娘,“这事儿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宋婆子准备把腊肉还给他的动作一顿,“怎么商量?” 宋二郎支支吾吾地说:“你们也不缺那三成粮食,就甭惦记了成不成?我让我媳妇儿多养几只鸡,啥时候娘想吃了,您就过去拎一只来杀。” “你这么说,是你媳妇儿同意的,还是你自作主张?”这种事,宋婆子当然要问清楚了,毕竟鸡养在二房,要是人家领了地不认账,她上哪哭去? 宋二郎忙道:“是我媳妇儿同意的。” “那行,我不要你三成粮食了,你现在就去把你们家的鸡全抱过来。” 宋二郎嘴角一扯,“娘,您这要的也太急了吧?再说了,那么多鸡,吃得完嘛你?” 宋婆子瞅着他,“你媳妇儿不都同意了?你只管抱就是了,婆婆妈妈的想折腾谁呢?” 宋二郎差点原形毕露,“我……” “你还得回去跟她商量商量,我没说错吧?” 见宋二郎不吭声,宋婆子一脸的“果然如此”。 她就说,二郎媳妇怎么会突然转性出手大方了,闹了半天,就只是二郎为了大郎家的田哄她开心的。 眼瞅着事情要黄,宋二郎心底发慌,“娘,那您看,我先给您抱两只,两只成不?等您吃完了再说。” 宋婆子不乐意了,“你要跟你媳妇儿商量,那我也得跟三郎商量商量,毕竟元宝是他一手带大的。按理说,大郎家的田地都该归到他名下,如今你们都要上门了,总不能一声不响地瞒着他就把田给领走了吧?” 宋二郎一听要请示宋三郎,就知道准没戏了,苦着一张脸,杵在门口不肯走。 宋婆子端着菜进了堂屋,宋巍正在和宋老爹、村长、族长他们说着话。 保证书这事儿,村长和族长帮了大忙,宋巍留他们吃顿饭。 宋婆子没当着外人的面说,摆菜的时候暗中给宋巍递了个眼色。 宋巍找了个借口跟着他娘出来,没走几步就见到戳在厨屋门口的宋二郎。 宋婆子没打算自己说,看了眼宋二郎,“人我给你带来了,有啥事儿,你自个开口。” 宋二郎一见到宋三郎,心里就犯憷,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三郎,那个,我……我来找你,是想谈谈大哥家的田。” 宋巍嗯了一声,“你说。” 宋二郎把刚才跟宋婆子说的那番话又重复了一遍,只不过,在宋巍面前他明显底气不足。 宋巍听说二房要把大房的田揽过去种,心中猜出了二房在打什么主意。 他也知道爹娘两人操管这么多田不容易,已经打算把那些田都给租出去,不过既然二房要种,那就送给他们种也没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田给你们可以,我只有一个条件。”宋巍说:“年节的时候,不管你们真心还是假意,都得带着孩子过来走动,爹娘年纪大了,我又忙着科考的事经常不着家,你们若是还以分家为由见了就绕道走,爹娘心里该得多难受?” 宋二郎没念过书,他在宋巍面前向来自卑,所以平日里是能不打交道尽量不打交道,如今一打交道就被扣上“不孝”的罪名。宋二郎也知道,这事儿是自己两口子过分了,分家分家,分的只是家而已,不是血脉亲情。 这世上哪来的深仇大恨能让子女光想着自己把亲生爹娘给撂在一边不管的? 低垂着脑袋,他闷闷地说了句,“我答应你。” 宋巍道:“大哥家的田在哪,你们是知道的,如今田里全种了粮食,我也不跟你细细掰扯这其中的亏损,打今日起,你们接过去种就是。” 宋二郎没想到宋巍这么好说话,“三郎,二哥真该谢谢你。” “一家人,就别说两家话了。” 宋巍出面,宋婆子是不会再有二话的。 宋二郎飞奔回家,一五一十地跟他媳妇儿说了。 二郎媳妇听完,还有些不敢相信,问他没扯谎? 宋二郎指天发誓说真是三郎出面白送的。 二郎媳妇这才满脸喜色,“那可真是太好了。” 宋二郎问:“那人家都白送了,咱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 “表示啥?”二郎媳妇瞬间变回抠搜样。 “不说别的,田里的粮食爹娘已经种上了,如今咱接过来,他们都没算这笔账,我寻思着,该送点东西过去孝敬孝敬,否则也太不像话了。” 二郎媳妇心里不乐意,可是她怕宋巍变卦把田收回去,就由着宋二郎送了不少东西去隔壁院。 —— 府考放榜的时候,宋巍再次拿了案首,镇学的塾师们喜极而泣,大半乡邻瞅着挂田有望,全都偏向宋巍这边,出口尽是好话,无形中把宋巍的名声扭转过来又宣扬了出去。 现如今十里八村都知道宋巍转运了,而且两场考试都拿了案首,将来肯定能有大出息。 这件事传到了大郎媳妇王氏娘家人耳朵里。 这天,大郎媳妇的娘王何氏来了宋家。 宋巍和宋老爹都出去了,温婉正在屋里绣花,忽然见到小姑子宋芳哭着跑了进来。 温婉一愣,用眼神问她怎么了? 宋芳边抹泪边说:“嫂嫂,你帮帮我,我不要嫁到王家去。” 温婉直接听懵了。 宋芳哭得更伤心,“是大嫂娘家人,他们家还有个不学无术的儿子没娶亲,王大娘说了,他们家闺女是在宋家没的,宋家欠了王家一条人命,要么赔命,要么,把我嫁过去抵命。” 温婉面色一沉,没见过这么换亲的! 079、王家往事 换亲就是指互相娶对方家的闺女做媳妇。 这种事在穷得吃不上饭娶不到媳妇儿的人家很常见,又叫“姑嫂换”。 不过温婉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谁家换亲。 大郎媳妇已经死了将近十年,王家那头才来人提出要换亲,这件事怎么想怎么不对。 温婉还记得宋巍跟她说过,大嫂没了以后,宋家给王家的补偿不少,光银钱就有几十两。 十年前的几十两,等同于现在的几百两。 那时候宋家没什么家底,那些钱都是宋老爹和宋婆子东拼西凑来的,为此还欠了一屁股外债。 虽说人命不能用银钱衡量,可既然王家当年收了那笔钱,那就等同于默认了不会再因为大郎媳妇的死跟宋家掰扯。 如今十年过去,王婆子一声不吭直接来宋家要求换亲,她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嫂嫂,王家那个小郎根本就是个只会吃喝嫖赌打女人的王八蛋,我要是嫁给他,会被折磨死的。”宋芳眼泪啪嗒啪嗒落个不停。 温婉听得心疼,拿出绣帕给她擦眼泪。 在宋芳断断续续的话语下,温婉对王家有了大致的了解。 大郎媳妇王氏娘家有亲姐弟六个,前头五个都是闺女,一直到第六个才盼来儿子,也就是宋芳口中的王家小郎。 王小郎一出生,那整个儿就是王家的心头肉,前头的姐姐们全都得让着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得紧着他来,由此就造成了姐姐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惨状。 大郎媳妇王氏排行第三,在娘家时特能干,两只手就没个闲时候,可即便每天累死累活,仍旧吃不饱饭。当娘的王何氏一门心思全扑在能给王家传宗接代的儿子身上,动不动就打骂几个闺女。 有回王氏坐在田埂边哭,碰到了路过的宋大郎。 宋大郎这人心肠又软,问了几句之后对王氏生了同情心,他想救王氏,就回家跟宋婆子说要上王家门提亲,娶了王家姑娘。 宋婆子原本不同意,是大郎坚持要娶,这才匆匆备了聘礼上门。 王何氏养了几个糟心的赔钱货,正愁没地儿放,一听说有人家要,不用陪嫁妆,给的聘礼还不少,自然是千百个愿意了,给王氏裁了一身红布衣裳就把闺女泼水一样的泼出了门。 之后的几年,王家再没管过王氏,就连王氏坐月子的时候,王何氏这个当娘的都没来句话。 闺女多了,死上个把似乎觉得很无所谓。 王氏没了的时候,王家除了过来拿钱,没人开口问一句闺女是怎么死的,也没人关心过宋元宝这个还在吃奶的小外孙今后没了亲生爹娘该怎么办。 他们家闹的那一场,纯粹只是为了钱。 …… 从大郎媳妇死后到现在,快十年了,王家连对外孙的一句问候都没有,眼下凭什么理直气壮地上门来要求宋家把闺女嫁给他们家那个被养歪了的儿子? 就算不是为了维护婆家,温婉以旁观者的立场来看,她也觉得宋家在大郎媳妇的事上做得已经算仁至义尽,不欠王家什么。 “嫂嫂,你说我该怎么办?”宋芳已经六神无主了,哭得双眼红肿,“大嫂的确是死在咱们家的,要是爹娘被逼无奈,真把我嫁过去,那我的下半辈子就彻底毁了。” ------题外话------ 推荐文文《农门寡嫂的主母历程》淡竹枝简介;反扒警花穿成了农家女,下轿就死了男人,和她拜堂的居然是小叔子。 江家大族良田六百亩,所有的财产都归公,一日三餐公中取饭吃;家家户户要出劳动力;挣了金银要交公,最后论功行赏再分配。 江氏族人打着这个幌子名正言顺的将江知府置下的良田沃土归于公中,再从中以权谋私,吃喝拿要好不欢喜。 她这孤儿寡母就只能饿死? 想她上辈子是反扒警花一枚,这辈子居然反其道而行之,靠着偷来养活这一大家人 种地只是幌子;栽花图个乐子,养殖挣钱才是硬道理,偷吃却是真本领。 080、预感不全 温婉仔细琢磨了一下,能让王家这么干的原因大概只有一个——宋巍。 他们不是奔着宋芳来的,而是奔着宋巍的大好前程来的。 大郎媳妇已经不在,王宋两家这些年基本没什么走动,王家要想再从宋家得好处,就必须继续维持和宋家的姻亲关系。 所以宋芳就成了牺牲品,因为宋芳是宋老爹和宋婆子的心头宝,将来不管嫁到哪儿,娘家都不会忘了她。 假以时日宋巍金榜题名,宋芳这个妹妹不得跟着沾光吗?宋芳一沾光,婆家不就能得好处了? 王家果然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温婉想到这儿,拉过宋芳的手心写:过去看看。 当年宋元宝学字的时候,宋巍强拉着把宋芳也给教会了,所以小姑子是认字的,认的比温婉还多。 宋芳本来十分抗拒,不想去看王何氏的嘴脸,可是抬头看到温婉那副冷静沉着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好像突然之间找到了三哥的影子,找到了属于三哥的那份踏实和安心。 下意识的,宋芳觉得三嫂或许真能帮自己摆脱王家人。 她改了主意,跟着温婉去堂屋。 宋婆子和王何氏还在里面说话。 姑嫂俩站在门外听了几句。 宋婆子问:“你们家要换亲,十年前为啥不说,这会儿连个商量都没有,直接上门来,也太突然了吧?” 王何氏道:“十年前,你们家芳娘还是个玩泥巴的小娃娃呢,这会儿长成了,正合适。” 宋婆子明显不乐意,“芳娘已经许了人家了。” 王何氏冷笑,“老姐姐就甭糊弄我了,我既然敢来换亲,上门之前不得打听打听吗?芳娘要是许了人家,我今儿压根就不会提半个字。” 宋婆子脸色很难看,微微握紧了拳头。 对付其他人,她能来点简单粗暴的方式,可对王何氏,她不能。 大郎媳妇的死,不管宋家赔了王家多少银两,那始终是条人命。 理亏在先,注定矮人半截,说话都没法硬气。 王何氏看得出来宋婆子不乐意,可二堂叔说得对,宋元宝已经归了宋三郎,跟王家的关系越来越远,要是再不想办法拉拢,等将来宋巍出人头地了,王家就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王何氏的这位“二堂叔”,是她堂叔子,也就是当初没娶成温婉的那个王瘸子,他一直不甘心宋巍截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美娇娘,就趁着宋巍名声大噪的时候给王何氏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想趁机报复一下宋家。 这件事温婉没提前预感到,是因为宋巍跟着宋老爹去隔壁县城帮人打家具了。 隔了一个县,太远,她看不到这中间有什么蹊跷,只是站在门外偷听的时候隐约预感到宋芳嫁去王家以后,那边的人会把她当丫头使唤,什么粗活累活全往她身上堆,一个不高兴就随意打骂,还不准她往娘家告状。 虽然预感不完整,但丝毫不影响温婉使坏。 她想了想,拉过宋芳的手写了几个字。 宋芳看明白以后,脸色彻底白成纸,哆嗦着往后退了一步,眼里包着泪,“不,嫂嫂,你别逼我,我不能……” 温婉劝不了什么,只是看向宋芳的眼神多了几分坚定。 意在让宋芳相信她。 宋芳手指攥着衣摆,内心很是纠结。 但最终,她选择了相信温婉,一抹泪,掀开布帘子往里走。 ------题外话------ 三郎就是婉婉的wifi,三郎不在,只能用2g网络加载^_^ 一会儿十二点过后还有两更,今天要pk啦,衣衣希望沉寂已久的评论区能热闹起来,帮衣衣添添人气,收藏和评论都走起来哈,鞠躬致谢,爱你们,么么哒! 081、讨债 温婉紧跟着宋芳进了堂屋。 宋婆子和王何氏的谈话戛然而止。 王何氏看了一眼站到宋婆子身后的宋芳,见小姑娘模样秀美,心下十分满意,终于露了个笑脸,“这就是芳娘了吧?小丫头长得可真俊,跟我们家小郎忒般配了。” 宋芳瞧着王何氏那副恶心嘴脸,袖子里的手指蜷了蜷。 对面的温婉忙给她递了个眼色。 宋芳紧抿着嘴巴,半晌没动作。 宋婆子皱皱眉,心道温婉这当嫂嫂的也太会做人了,明知道王何氏不是啥好东西,还巴着脸往跟前凑,这不是成心把芳娘往火坑里推吗? 扭过身,宋婆子瞪了宋芳一眼,“跑屋里来干啥,饭做好了?” 宋芳知道她娘是想故意赶她走,站着没动,深吸口气以后看向王何氏,“王大娘的意思是,咱们两家这亲非换不可了?” “非换不可!”王何氏铁了心要借着宋芳来攀上宋巍,怎么可能轻易松口? “好,我嫁。” “芳娘!”宋婆子的声音陡然拔高,显然被宋芳气得狠了。 她辛苦养大的闺女,怎么能让一个王八蛋给糟蹋了? 宋芳没看她娘,目光落在王何氏身上,按照温婉给的提示,缓缓开口,“我不反对换亲,但咱们得先把话说清楚。” 王何氏被利益冲昏了头脑,哪会去想那么多,直接点头,“你先说说,什么话?” 宋芳道:“大嫂当年嫁过来的时候,你们王家什么都没陪嫁,反倒是我们宋家出了不少彩礼钱,之后的那几年,你们对大嫂也是不闻不问,压根就没管过她。 那既然是换亲,咱就得做到对双方都公平,我可以嫁,不过我们家不出嫁妆,我大哥当年去了多少聘礼,你们家就得来多少聘礼。 再有,等我到了王家,我爹娘兄嫂完全不必管我的死活,过好过丑,那是我自个的事儿,跟娘家人无关。” 这话就只差大喇喇地告诉王何氏,换亲可以,但只要人过去了,就跟娘家彻底断了联系,王家休想从宋家捞到半分好处。 王何氏本来就是为了靠上宋巍才会想着换亲,要是捞不到宋家的好处,那还换个屁啊! 再有,宋大郎当年去他们家的聘礼不少的,具体是多少,王何氏给忘了,不过宋家有读书人,肯定留了底单,一旦他们翻出底单来对账,要王家照着来,她上哪儿找那么多钱去? 她那个儿子好赌,这些年在赌坊欠下了一屁股赌债,原本还指望着宋家能帮忙还债,这会儿宋家反倒成了要债的了? 宋婆子见王何氏变脸,很快反应过来温婉把宋芳带过来的目的,重整气势,眯眼瞧着王何氏,“没错,大郎媳妇在我们家那几年,跟王家是没什么来往的,她坐月子的时候你们也没想着来看一眼。 既然你们家觉得这亲非换不可,那咱得照规矩办事,我今儿个就把话撂下,芳娘嫁过去以后,你们是打是骂,对她好与不好,我这个当娘的都不管。 至于聘礼,我家三郎当年写的单子都在箱子底下压着呢,亲家母要是不怕等,我这就去翻出来,让人好好念给你听听。” 王何氏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不想刚靠上的大腿就这么没了,憋着气道:“你们家这是啥意思?不想陪嫁,想让闺女到我们家白吃白喝?” 宋婆子笑了起来,“宋家没逼着王家换亲,是你们非得上赶着,既然要换,那就得按规矩来,你们要不换,宋家也不会说你们王家半句不是,亲家母自个儿掂量掂量吧!” 王何氏气歪了嘴巴,指着宋婆子,愣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题外话------ 推荐友文《痞妻来袭:傲娇学神揽入怀》by明奕乔。 沈家有女名小沫,天生散漫随心爱闯祸。要说谁最胆子大,上天下地沈小沫。 这天下只有你想不到的事,就没有沈小沫不敢做的事…… 听闻季大神最难搞,沈小沫立刻磨拳霍霍,朝着季大神伸出了魔爪:小子,来啊,咱俩试试吧。 从此,季大神的屁股后面就多了一个小跟班。 他上学,她跟着; 他吃饭,她看着; 就连上个厕所,她也想溜进去瞧一瞧…… 季大神很无奈:你到底喜欢我哪点,我改还不行吗? 沈小沫撑着下巴,神色认真,双眼陶醉:我喜欢你肤白貌美大长腿,抱起来必定舒服又完美。 季大神扶额,你说这话的时候能不能先把嘴角的口水擦一擦。 082、温父动怒 王何氏都已经走了,宋芳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傻站在原地。 之前在外面,小嫂嫂让她破罐子破摔,她还觉得嫂嫂是在坑自己,可她怎么都没想到,王何氏听了那些话以后,果真打消了换亲的念头。 “娘,王家不会再上门让换亲了吧?”宋芳心有余悸,看向宋婆子。 宋婆子把王何氏喝过水的那个杯子拿起来,像是里面沾了什么脏东西,洗了又洗,嗤声道,“王小郎欠了一屁股债,他们家连饭都吃不上,哪来的钱给你下聘?也是你那些话戳到她脊梁骨上了,让她驳不回来,否则那个老虔婆,哪有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 宋芳红着脸道:“不是我,是三嫂。” 宋婆子抬眼瞧了瞧温婉,心道敢情三郎这是娶了个深藏不露的媳妇儿了? 为啥以前总觉得她闷声不吭的样子是只小绵羊呢? 没成想一到关键时刻,还挺会来事儿的。 这么想着,宋婆子就喊了温婉一声,“婉娘。” 温婉看过来。 宋婆子问,“芳娘刚刚说的那些,全是你教她的?” 温婉不敢居功,委婉地摇了摇头。 宋芳走到温婉身旁,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分明就是三嫂教我的,你就别不承认了,咱娘又不是什么恶婆婆,能把你咋的?娘你说是吧?” 宋婆子干咳两声,她这个“恶婆婆”的名声传得可远了,隔壁二郎媳妇整个就是一泼妇,每回见着她,再泼也变成了地上的蚯蚓,伸一下缩一下的。 仔细想想,三郎媳妇自从嫁过来到现在,跟自己这个当婆婆的关系都不算太亲厚,也就那么回事儿吧,勉强过得去,大概也是被她的“恶行”给吓着了。 宋婆子倒是想改,可惜她天生就是这种直喇喇的性子,要她温声细语地陪着笑脸去跟人说话,那就是要她的老命。 拉开视线,宋婆子摆摆手,“行了,去准备准备吃晚饭吧,老头子和三郎今儿个怕是赶不回来了,咱们用不着干等。” 温婉听得出来,婆婆的语气比以往亲善了不少。 她笑了笑,跟着宋芳去厨屋做晚饭。 ——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宋家院门就被人拍响。 温婉刚起,头发都来不及梳,听到声音,随意拢了拢就套好衣裳出去开门。 外头敲门的人是周氏。 大清早的后娘上门,温婉心下觉得意外。 周氏红着眼眶,也不等温婉反应,直接拉过她的手就掉泪珠子,“婉娘,你快回去帮我劝劝你爹吧,顺子快被他打死了。” 温婉一愣。 周氏哭着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咋回事儿,好像是昨儿个白天顺子在咱家小院的拐枣树下刨了个箱子出来,箱子里有好东西,顺子摸了只玉镯子,瞒着你爹去镇上当了换成钱,你爹知道以后,发了狠,捞起棍子就抽他,顺子在院儿里跪了一晚上你爹都还不解气,你说他是不是疯了啊?” 温婉有些懵,温家小院的拐枣树下埋着好东西?为什么她从来都不知道? 周氏顾不上别的,拉着她的手就要往外走。 温婉将手抽了回来,指了指自己头上,表示她还没梳洗。 周氏急得不得了,“那你快点儿啊,去晚了,顺子可就没命了。” 083、逼供 温婉收拾好自己,正准备出门,东屋那边婆婆出来了,问她干啥去。 周氏帮着解释,“亲家母,我们家有点事儿要让婉娘回去一趟,你看能不能让她把手头上的事情暂时搁一下?” 宋婆子打眼瞧了瞧温婉,见她不像是被胁迫的,这才摆摆手,“去吧,早点回来。” 温婉跟着后娘回到温家,进院就见温顺耷拉着脑袋、体力不支地跪在地上,小脸红肿,上面还有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这孩子已经哭抽了,听到周氏的动静回过头,完全说不出话,张口就打哭嗝。 周氏再次红了眼眶,急忙过去要把儿子扶起来。 堂屋里传来温父带着火星子的声音,“让他给我好好跪着,不准起来!今儿甭管是谁求情,说破了大天都不好使!” “娘……” 温顺那嘶哑的嗓子一喊,周氏心都碎了,跟着跪在地上,拿眼睛瞧着堂屋方向,“当家的,顺子是你的亲生儿子,他再有天大的错,你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就饶过他这一回吧!顺子都一夜没合眼了,这要是再跪下去,万一跪出个好歹来……” 周氏话还没说完,温父已经走了出来站在堂屋外,见温婉来了,他面上有明显的诧异,但随即就把视线转到温顺身上,扬鞭指着他,“你到底说不说,东西卖给谁了?” 温顺看到他爹手里的鞭子,想到自己后背上的伤,吓得浑身直哆嗦,跪着往他娘怀里靠。 温婉虽然不喜欢后娘和这个继弟,却也不愿看到她爹对个孩子这么残忍。 在温父的鞭子即将落到温顺后背的时候,温婉及时站出来阻止。 温父看向女儿挡住鞭子的手,皱皱眉头,“婉娘,这事儿你别插手,我不好好教训教训他,他就不知道偷人东西拿去换钱是犯法的!” 温婉用手语:都被爹打成这样了还是不肯开口,可见用强是不行的,您好好跟他说说吧! 周氏也低头劝怀里的儿子,“顺子,你快告诉你爹,那东西被你卖给谁了?你说实话,你爹就不会再打你了。” 温顺心里憋屈,他不就是闲着没事给拐枣树松松土挖了个箱子出来吗?那里面的宝贝可多了,又不止一个玉镯子,他爹凭啥非要因为一个玉镯子把他给打个半死?他不服!他就是不说! 温父被磨没了耐性,“你不肯说是吧?那我送你去见官。” 周氏脸色大变,“当家的,你疯了吧?” 温父一向沉默寡言,行事稳当,周氏嫁过来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他大动肝火,简直比吃了火药还可怕。 她想不明白,那个箱子既然是在自己家里挖出来的,甭管里面有什么,那都是温家的,顺子不懂事摸了一件出去卖,顶多收拾他一顿就是了,为什么非得要追根究底把东西找回来,还闹到要把亲生儿子送去见官的地步? 温顺一听他爹要把他送去见官,直接吓蒙了,颤着唇一股脑地招了出来,“我说,我说……是个有钱的大老爷花三十两银子买的,爹,您别送我去见官,我这就带您去找他。” 084、疼死你算了! 根据温顺的说法,他本来是想把镯子拿去当铺的,后来碰上了一位衣着华贵的老爷,那人告诉他,像他这种小娃娃去当东西,会被压黑心价,还说他出三十两,把镯子买下来,这样温顺就能早点回家了。 长这么大,别说是三十两,就是三两温顺也没见过,掂量着手里的银锭子,他比叫花子捡了黄金还高兴。 生怕大老爷反悔,温顺撒丫子就往回跑。 温父听完,一双眼睛里火光滔天。 那个箱子里的首饰,是陆氏临走前留下的,交代了让他拿去当掉,换银钱养闺女。 也是那个时候,温父才知道陆氏身份不凡,她走后,他怕当掉那些东西会无形中暴露她的身份行踪连累她,就把东西埋到了拐枣树下。 温家日子一向过的清苦,有一年收成不好,温婉又多病,温父动了念头,从箱子里摸出一件首饰来,打算换钱给温婉看病。 他拿出来的东西,正是那只玉镯子。 温父认识县城里懂玉的老哥,请他估算了一下价格,那位老哥说,这个镯子最少值三百两。 如果是一般人,听到这个天价,只怕当时就把镯子卖了从此过上富贵日子。 可是温父没有。 镯子价越高,他就越觉得危险,因为那代表着陆氏的身份比他预想的还要尊贵。 他不能害了她。 所以最后,温父把镯子拿了回来继续埋在地底下,出去借钱给温婉看的病。 …… 想起往事,温父难免惆怅。 温婉多少也看出来了,她爹应该一早就知道拐枣树下有东西。 换句话说,那东西很可能就是他亲手埋的,所以被温顺卖了一件,他才会这么生气。 坐在去往镇里的牛车上,几人心思各异。 温父一直在出神。 温顺偎在周氏怀里直抽抽,还没缓过劲来。 周氏心里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温家竟然有这么值钱的玩意儿? 一件值三十两,把一箱子全卖了,那就是几百两甚至是上千两,温家以后还愁没好日子过? 可是她男人竟然死抠,为了一只镯子险些把亲生儿子打成残废。 想想就让人心凉。 比起周氏,温婉显得很平静,然而平静之下,不免多了些疑问。 爹哪来的那么些好东西?会是娘的遗物吗? 如果是,那她娘应该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否则普通人家用不起那么贵重的镯子。 她成亲时候宋家买的银镯子都才值五两银子,那箱子里一个玉镯竟然值三十两,这得是多有钱的人家? 只可惜娘死后,姥姥家那边都没人来问过,否则她就能知道娘到底是哪里人氏了。 —— 一家人还没到镇上,先碰到了从隔壁县回来的宋家父子俩,宋老爹和宋巍。 温婉一眼瞅见她家相公额头上绑了一圈绷带,吓得急忙跳下牛车走过去。 “婉婉。”宋巍笑看着她,“你们这是准备去哪儿?” 温婉不答,眼睛盯着他的脑袋看。 宋巍没开口,倒是赶车的宋老爹接了茬,“本来昨儿个就该回来的,路过酒楼下面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发酒疯扔了个酒坛子下来,打伤了三郎,我送他去医馆处理伤口,误了天色。” 温婉心疼之余,嘴角忍不住直抽,她就不在三天,三天而已!他就倒霉成这样? ——早说了让我跟着去,你非不让,这下可好,不仅打脸,还打脑袋,怎么不直接打爆疼死你算了! 看出小媳妇儿在生闷气,宋巍失笑,“下次,下次保证带你去。” 温婉气呼呼地将脸歪向一边。 085、她是被强行带走的 温父也瞧见宋巍额头上的绷带了,他走过来,问了一句,“三郎,你这是咋弄的,伤着了?” 岳父都过来了,宋巍要再待在牛车上也太失礼,忙下来做了个揖,摇头道:“一点小伤,劳岳父挂心了。” “真没事儿?”温父还是不放心。 “嗯。”宋巍的语气里透着顶好的耐性,“昨天去医馆包扎,又歇了一夜,已经没什么大碍。” 话落,看向温父身后的那辆牛车。 牛车上,是周氏母子。 “岳父一家有事出去?” 宋巍看不太明白,温家有什么事能把婉婉从婆家叫回来跟着走的? 温父将眼神挪到别处,说:“是家里有点事,婉婉好心来帮忙的,其实也用不上她,既然赶巧遇上了,要不,你给捎带回去吧?” 宋巍了解他这位岳父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不擅长撒谎,所以一开口就露了破绽。 他也没戳穿,笑了笑,“没事,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你们走一趟吧,没准还能帮上什么忙。” 温父噎了一下,琢磨了会儿,压低声音道:“三郎,你过来吧,我有点事儿想单独跟你说。” 宋巍点点头。 温父和宋老爹打了声招呼就把宋巍单独叫到一旁去。 宋巍:“岳父找我有什么事吗?” 温父道:“三郎,既然你陆婶婶都把闺女交代给你了,那我也不瞒你,我之所以拖家带口地出来,是想找回你陆婶婶的一只玉镯子。” 宋巍大概听明白了点,“家里招贼了?” “不是。”温父拧了下眉头,“你陆婶婶当年临走之前给我留了一箱子值钱首饰,我给埋地底下了。昨儿我那不争气的小儿子把那些东西从土里刨了出来,瞒着我卖了一件,我一怒之下抽了他一顿,问出实话来,说是卖给镇上的老爷了,这不,正准备去追回来呢!” 宋巍扭头看了眼缩在周氏怀里的温顺,猜出那孩子被打得不轻,叹口气,“其实岳父把这事情想严重了。” 温父不解,“这话怎么说?” 宋巍道:“我猜岳父之所以生气,是怕那东西流出去会害了陆婶婶,但其实您仔细想想,如果卖了那些首饰真会给她招祸,她能给您留吗?陆婶婶就算不考虑她自己,也该考虑婉婉的安全吧?要我说,那些东西当了就当了,换了钱,你们一家人留着好好过日子吧!” 温父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看向宋巍,“当年她走之前最后一个见的人是你,她是不是还跟你说别的了?” 宋巍沉默了会儿,颔首,“陆婶婶让我转告您,她这辈子都回不来了,她对不住您,让您好好把婉婉抚养长大。” 温父望向远方,没让宋巍察觉到他眼眶里的湿润,“这些话,她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 “她没那机会。”宋巍说:“陆婶婶是被强行带走的,当时情况紧急。” “你、你说她是被强行带走的?”温父不敢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 “是。”宋巍道:“就因为我赶巧从县城回来碰上她被那些侍卫强行拽上马车,她才会在情急之下把护在怀里的婉婉交代给我,让我以后都要好好照顾她。” 温父听完,喉咙口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086、前尘往事 温父本名温广平。 遇见陆芳华,是在十八年前,他二十二岁的时候。 那一年,温广平还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爹娘健在,尚未娶亲。 大雪天气,冻得呼口气都能凝成白雾。 温广平来县城进货,完了把东西放回驴车,准备去旁边摊上喝口热气腾腾的豆浆暖暖胃。 路过小巷的时候,他听到了里面传来女子痛苦的呼救声。 温广平是个实心眼儿的人,遇到这种事,从来不会想着事不关己绕道走,第一反应是救人。 他往前走了几步,在一堆旧木材后面看到了一名貌美女子。 她正靠坐在墙边,背上沾了不少青苔,双手捂着小腹,疼得满头大汗。 有些狼狈,却并不影响温广平看呆。 那是他这辈子见过长得最好看的女子,因为那张让人一见就挪不开眼的脸,也因为她不同于乡下姑娘的高贵气质。 尚未成家,也没有任何感情经验的温广平薄薄的脸皮儿腾一下红了,语气有着初心萌动的局促,“姑……姑娘,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救、救我。” 女子并没有看清楚站在巷口的男人,只留下三个字就先晕了过去。 温广平立即反应过来,也顾不上失不失礼,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来去了医馆。 …… 杏林医馆。 女子悠悠转醒,看到守在一旁的男人,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了自己昏迷之前的事,她有些不好意思,“这位大哥,是你救了我?” 温广平见她醒来,心里划过丝丝小雀跃,但随即想到了大夫的话,他低下头去,轻轻嗯了一声,又说:“你放心,孩子没事,保住了。” 女子纤瘦白皙的手自然而然地摸向小腹,眼神有些飘忽。 温广平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难过,把大夫的叮嘱转告给她,“大夫说,你吃了孕妇犯忌讳的东西,若是再晚一步,孩子就没了,以后入口的吃食都要注意。” “我知道了,谢谢你。” 女子对他露出个感激的微笑。 温广平本来想问,看她的衣着打扮分明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夫人,为什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那种脏乱不堪的巷子里,身边竟然一个仆人都没有? 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不想因为管得太宽而让对方厌恶。 “我买了肉包子,还是热乎的,你快吃吧!” 他递了个布包过来。 女子注意到,他先前一直把布包抱在胸前捂着。 见她盯着自己看,温广平越发显得局促,解释道:“我怕你醒来会饿,买早了,又怕包子会冷,就一直捂着,你要是嫌脏,我再出去买刚出锅的。” “我叫陆芳华。” 她接过,动作随意地打开布包,拿出里面被捂热的包子,小口小口地吃,然后抬头看他,“包子很好吃,谢谢你。” “我叫温广平,在家排行老二,陆姑娘……哦不,夫人太客气了。” …… 出医馆之前,陆芳华问他,“温二哥能否带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温广平疑惑地看着她。 陆芳华道:“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我,能让我平安把孩子生下来的地方。” ------题外话------ 很明显,这是个假名,陆芳华这个名字在京城贵族圈子是不存在的^_^ 087、前尘往事(2) 温广平在县城外一个偏僻的庄子上帮陆芳华买了一处小院。 当然,这钱是陆芳华自己出的,她有个匣子,里面全是值钱的首饰,随便当掉一两样,就有几百两银子,买个农家小院绰绰有余。 温广平是个大男人,他没办法贴身照顾陆芳华,就提出给陆芳华买个丫头来伺候她。 谁料陆芳华死活不肯,说她是第一次来平江县,人生地不熟,除了他,她谁也不信。 温广平只好留下来照料了她好长一段时间。 有天夜里,陆芳华急匆匆地敲响了温广平的房门,说害她的人来了,他们不能再继续待下去,得连夜走人。 温广平从来不过问陆芳华以前的事,听她这么说,第一时间就去收拾东西。 情况太紧急,俩人没别的地方可去,温广平无奈之下,把陆芳华带回了下河村他家,本来是想着让陆芳华先躲几天再想办法的。 谁料刚回到家,温广平的娘马氏就把陆芳华当成了她儿子带回来的媳妇。 又因为温广平给的孝敬钱少了,直接甩了陆芳华一巴掌,骂她狐媚子,不要脸,大礼小礼都没过就勾着他儿子上了床把肚子搞大,还把她儿子给爹娘的孝敬钱花用光,逼着陆芳华把身上华贵的衣服和首饰全褪下来换上布衣荆钗,说那都是她儿子的钱买的,狐媚子不配用。 对于出身高贵从小锦衣玉食丫鬟嬷嬷成堆伺候的陆芳华来说,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人敢动手打她。 温广平深知自己娘做得太过分,想开口解释,陆芳华给他递了个眼色,让他不要掺和,以免伤了母子和气。 温广平过意不去,事后跟她道歉。 陆芳华摸了摸脸颊上的巴掌印,苦笑着摇摇头,“我没事,就是害温二哥替我背了这个名,有些对不住你,等再过些日子外面太平了我就走,不能再拖累你了。” 相处这么久,温广平对陆芳华有了一定的了解。 他知道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却从来不拿身份不摆架子,性子十分温婉随和,对于农家人来说,她可能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但她冰雪聪明,又很会说话,十分讨人喜欢。 与这样一个长得貌美还聪颖通透的女子朝夕相处,温广平作为正常男人,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因此听说她要走,他开口挽留了,“其实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你不乐意说也不打紧,但如果你觉得这个地方够安全的话,可以考虑一直待下去,至于刚刚那场误会,我不介意把它变成真的。” 陆芳华听懂了,温广平的意思是说愿意照顾她和孩子。 她挪开眼,没敢看他,“这段日子,我已经够麻烦你了,我肚子里的,是我和别人的孩子,怎么能往你头上扣?你往后可是还要娶妻生子的。” “芳华。”温广平鼓起勇气,第一次拉了她的手,“我想过了,如果你留下,我就把这个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一定好好待她,绝不亏欠她半分。” 陆芳华最终选择留了下来,但她遇上了温家这位恶婆婆马氏。 马氏从来不在意陆芳华挺着个大肚子,只要温广平不在家,就把陆芳华当成丫头呼来喝去,一通使唤,稍微有不顺心的地方直接甩巴掌,要么上手掐,“贱”字不离口地骂她,特别难听。 陆芳华月份大了,行动不便,那个时候就算想去哪也去不了,所以哪怕日子再难熬,她也一天天熬着。 温婉是个女孩儿,不能给温家传宗接代。 她的出生便是雪上加霜,把陆芳华本就不好过的日子逼到了绝境。 马氏发现了陆芳华的匣子,逼着她把东西全部交出来,否则就掐死还在襁褓中的温婉。 陆芳华为了女儿,险些妥协。 温广平忍无可忍,站出来大闹了一场,提出分家。 马氏被一向孝顺的小儿子彻底给吓蒙了。 分家之后,陆芳华再也不用每天跟马氏朝夕相对,日子轻松了不少。 温广平的体贴照顾,抚平了陆芳华心里对于过往的那块疤,她彻底看开了,打算一辈子留下来,再也不回京城。 温婉周岁的时候,他们俩圆了房。 陆芳华以为,自己已经永远摆脱了那些人。 可是她没想到,他们最终还是找上门来了。 温婉三岁那年,一群黑衣人带着背后主人的命令,让陆芳华回去,否则就杀了温婉。 那一刻,陆芳华醒悟了。 原来只要她活着一天,她身上的血脉和身份就在一天,不管怎么逃,都逃不掉。 她跟他们提条件,给她三天时间安顿好女儿。 黑衣人同意了。 当天晚上,陆芳华就把事情告诉了温广平,说她平静的日子大概是到头了。 温广平舍不得她走。 陆芳华交代他:“那个匣子里还有不少东西,我走后,你拿去当了换些钱,好好把婉婉养大,若是她问起,就说她娘已经没了,我不想她长大以后恨我狠心抛下她不管。” …… 第三天,陆芳华牵着温婉的小手去镇上,给她买了好多好吃的,回来的路上,被侍卫们给拦了。 等着她的,是回京的马车。 想到即将与女儿分离,陆芳华的眼泪夺眶而出。 温婉太小了,她就是想交代什么,小丫头也听不懂。 正巧当时宋巍从县城回来。 陆芳华叫住了他,“三郎,婶婶有件事想拜托你,你回去以后,帮我转告你温二叔,我这一走,可能以后都回不来了,让他不要挂念我,好好帮我抚养婉婉。另外,婶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还想把婉婉托付给你,请你帮我照顾她。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太突然,可是我……我已经没机会跟你温二叔当面道别了。” “好,我答应婶婶。” 宋巍握着温婉冰凉的小手,目送着马车离开。 “娘亲,娘亲……” 小温婉甩脱宋巍的手,在冰天雪地里追着马车跑啊跑,哭得撕心裂肺,脚下打滑,摔进了冰窟窿里。 088、给婉婉的嫁妆 温父一直以为,芳华当年是不想当面跟他道别,所以趁他不在,悄悄走人的。 这件事,宋巍深感愧疚,“这么多年,我没把实情告诉岳父,并非有心隐瞒,而是不知道该不该说,怕岳父难过,也怕说出来会害了陆婶婶。” 温父叹息,“她有她的苦衷,这事儿不怨你。” 宋巍想到刚才的事,又说:“岳父要是放心不下,我抽空托人给掌掌眼,那些东西如果能看出背后主人的身份,就别当了,继续埋着吧,若是看不出来……” 宋巍话还没说完,温父就摆摆手,“我之前也觉得那些东西流出去会暴露了她的身份,如今想来,她临走前特地挑出来要带走的那几样应该才是关键,剩下的,都是安全的。” 宋巍松口气,“那就好。” “被顺子卖了的那只玉镯子,八成是追不回来了。”温父看向宋巍,“至于剩下的,我就当成芳华给婉娘的嫁妆,一会儿回去,我亲自送来你们家,你让她好好保管。” 宋巍有些犹豫,“岳父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妥当?毕竟那是陆婶婶留给您的东西。” “那是芳华留下养闺女的钱,这些年,我一样都不敢动,让闺女跟着我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挺对不住她。既然今儿个把话说开了,首饰能换钱,那我往后没道理再占着那些东西不放,该是她的就是她的,她要是不拿走,我良心上过不去。” 宋巍理解岳父的立场,没再劝。 回到牛车边的时候,见温婉还盯着他的脑袋看,他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笑容宠溺,“还发呆?走了。” 说完要扶她上车。 温婉扭头看向她爹。 温父道:“婉婉,你先跟着三郎回去吧,有什么话,咱一会儿再说。” 温婉点点头,在宋巍的搀扶下乖乖上了宋家牛车。 周氏一脸纳闷地看着自家男人要打回转,忍不住开口问,“怎么个意思,不找那镯子了?” 对于这个被爹娘逼着娶回来生子传宗接代的“填房”,温父对她没什么感情,但也没亏待,只是尽量维持夫妻关系。 “不找了,先回去吧!”温父甩了甩鞭子,牛车朝前走。 周氏看出来自家男人脸色不好,不敢再问别的,一路上都闭着嘴巴,难得的安静。 只不过,等回到家见温父要把那一箱子宝贝抱到宋家的时候,周氏急眼了,又哭又闹,“温广平你到底啥意思?家里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有这好东西,你不想着我们母子,要拿去给那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哑巴?她在宋家一年多,你也看到了,成天吃好的穿好的,宋三郎亏待她了?还是她自个儿觉得过不下去了?要你把家底都给掏出来送给她?你怎么不把心肝挖出来给她煮着吃了啊!” “让开!” 温父抱着小箱子,冷眼瞧着周氏。 “我不让!”周氏堵在前头拦着他,“你今儿不把话说明白了,这事儿咱没完!” 温父深吸口气,保持着暴风雨前的平静,“这是婉娘她生母的嫁妆,如今是婉娘的嫁妆,跟你无关,跟咱这个家也无关,你要钱,咱们以后慢慢挣就是了。” “嫁妆?哪来的嫁妆?”周氏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你别以为我没打听过陆氏那个贱人是怎么来的你们家,亲都没成就不要脸地勾引……” “啪——” 周氏还没说完,温父已经放下箱子,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送上去。 ------题外话------ 感谢亲爱的们花花钻钻和礼物,鞠躬~ 这里做个小调查哈,之前题外话有说,婉婉的嗓子一旦治好,异能就消失了,然后评论区好多小可爱不希望异能消失,衣衣今天正式问一下,亲爱的们希望婉婉的异能消失吗?大家看到的话来表个态,如果支持异能一直存在的话,后面的剧情大概要进行大整改了。 么么哒! 089、故意的? 周氏被打得后退两步,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瞪向温父,“为了一个已经嫁出去的赔钱货,你竟然打我?” 温父看着她,“婉娘出嫁的时候,你赔多少钱了?” 周氏噎住。 温婉的嫁妆,全是从宋家来的礼金里面扣的,温家压根就没出钱。 温父没那闲工夫继续跟她掰扯,抱起用破布盖着的箱子,出了门朝着上河村宋家去。 —— 此时的宋家院里。 温婉在给宋巍上药,宋婆子坐在小凳子上,一边择菜一边骂,“哪个脚底流脓的王八蛋,眼珠子被雷劈瞎了是吧?扔个酒坛子都能砸到人,老天爷咋不开眼直接劈死他算了!” 一旁宋芳直翻白眼,“我说亲娘哇,您从三哥进门就骂到现在,累不累?歇会儿吧您,三哥就是点皮外伤,有小嫂嫂疼,他好着呢!” 宋婆子剜她一眼,“你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您坐这儿骂了半天,那什么脚底流脓的王八蛋腰让您给骂疼了?” 宋婆子把择好的菜扔到她的盆子里,“你个小没良心的,滚一边儿去!” “得嘞!”宋芳端上菜盆,滚去了厨屋。 屋里温婉把这母女俩的对话听了个一字不漏,忍不住笑起来。 抹药的手一抖,戳到了宋巍的伤口,疼得他倒吸口气。 温婉反应过来,赶紧把手挪开。 宋巍抬头,捉住她的手腕,表情有些玩味,“故意的?” 温婉眨眨眼,索性默认了:谁让你不带我去的,倒霉了能怨我? 好在伤得不算太深,没破相,要真破相了,她得气个半死。 宋巍慢慢松开她,手臂下移,很轻易就把小媳妇儿纤瘦的腰圈住,脑袋往前凑了凑,“继续,岳父应该很快就到了。” 温婉扒拉开他不安分的手,动作比刚才更加仔细小心。 抹完药,换了绷带,刚出门,温父果然就抱着东西来了。 “岳父。” 宋巍上前喊了一声。 温父扫了一眼院内,问:“婉娘在的吧?” “在,我去叫她。” 宋巍才说完,温婉已经挑开布帘子走了出来,见她爹手里抱着个什么东西,她面露疑惑。 温父看向宋巍,“去堂屋吧,叫上你爹娘,有些话,我得当面跟他们说清楚。” 宋巍嗯一声,去东屋请宋老爹和宋婆子。 老两口听说亲家公来了,很快走出房门。 打过招呼之后,几人去往堂屋。 厨屋里宋芳听到动静,也过来凑热闹。 温父把箱子往桌上一放,掀开破布。 宋婆子没弄明白,“亲家公这是做什么?” 温父解释道:“是这么回事儿,婉娘她生母给她留了一笔嫁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这些东西刚从我们家拐枣树下挖出来,我给拾掇了一下,想着给她补送过来,毕竟不是什么小事儿,我寻思着,该知会亲家公亲家母一声。” 说是知会,但其实在座的都能听明白,箱子里面的既然是嫁妆,那就是温婉的个人财产,想怎么用都是她自个儿说了算,旁人不能随便干涉。 宋婆子压根就没想着要去看箱子里都装了啥,给自家老头子递了个眼色。 她是个妇道人家,这种场合,合该爷们儿出面。 宋老爹反应过来,开口道:“本来站我们的立场呢,婉娘嫁过来的时候,嫁妆就已经来了,没必要再补送什么,只不过亲家公也说了,这是婉娘生母留给她的,那你有什么话,直接跟婉娘说就行了,我们不掺和。——对了,我们家饭快好了,亲家公一会儿留下陪我喝两盅?” 温父听到这话,彻底放心了,“成,咱哥俩可有日子没凑一块儿喝酒了。” ------题外话------ 小可爱们的留言衣衣看到了,会尽快把后续大纲更改过来的,爱你们,么么哒 090、遭贼惦记 温婉听着他们说话,满脸问号。 合着真被她猜中了?那些东西都是娘的遗物?那爹为什么隔了这么多年才挖出来? 饭后,宋婆子带着宋芳去厨屋收拾,宋老爹找借口和宋巍出去闲聊,把堂屋留给了温家父女。 温父看出女儿有不少疑惑,他伸手打开箱盖。 里面全是珠宝首饰,保存完整,每一件都是成色上等的贵重物。 温婉吓了一跳,这……这真是她娘的遗物? 温父开口,半真半假,“你娘不是咱们平江县的人,她出身富贵,嫁过来的时候带了不少好东西,那时候家家都穷,她也不敢拿出来招摇过市,怕招贼惦记,就给埋土里了,说是等以后有了闺女,给闺女当嫁妆。 我刚才跟你公公婆婆那样说,是不想把你娘的事过多的告诉别人,至于这些东西,我能作证,都是你娘留给你的,少了的那个玉镯子是追不回来了,这是顺子卖来的三十两银子,爹给你放里头。” 温父说着,从兜里掏出那几个银锭子放进箱子里。 温婉还没从这一箱子的金银珠宝上回过神来,见她爹往里掏银子,她忙上前,直接盖上箱盖,把箱子往温父跟前一推,意思是她受了爹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这些东西,甭管是不是她娘留给她当嫁妆的,她都没道理全给卷到婆家来,当爹的应该收着,换了钱补贴家用,好好过日子。 温父没同意,叹息一声,“这是你娘的遗愿,你若是不收着,那我就得对不住她了,往后年节都没脸去给她扫墓。” 温婉想了想,把箱子拖回来,动手打开,把先前那三十两银锭子拿出来,又抓了一大把东西塞到温父手里,她看了眼,有几个玉佩、手串和金钗。 不给温父拒绝的机会,她直接表示:爹都说了这东西是我的,那怎么花就是我的事,我想拿一部分孝敬爹,这不过分吧? 温父哑然失笑,“你这孩子……” 温婉唇角上弯,走过来抱了抱温父。 她爹是怎么又当爹又当娘把她给拉扯大的,她都记在心坎儿里,嫁到宋家以后,日子的确好过了不少,她也想过找机会贴补一下娘家,可想想那些钱都不是自己挣的,自己花用是没问题,要真拿婆家钱去贴补娘家,难免让人戳脊梁骨,惹婆家人不高兴,她索性就没敢。 今儿个既然有机会,她当然不能真的把这些东西都给收下。 婆家人的性子她了解,公公和相公人品自然不必多说,婆婆嘛,虽然嘴巴毒了点,做事还是有底线的,不至于惦记她的嫁妆。 况且,婆家人不可能让她把嫁妆拿出来用。 一算下来,这么多的金银珠宝到她手里就只能压箱底,有跟没有还有啥区别? 想到这儿,温婉松开温父,又给他抓了一把。 温父退后一步,嗔怪道:“丫头别犯糊涂,爹收的已经不少,不能再接了。” 温婉一脸的她爹不接她就不高兴。 温父劝道:“你听爹说,自打三郎参加考试以来,我就知道他早晚有一天得考到京城去,京城物价高,要真去了,花钱的地方肯定不少,你这些东西没准儿能帮上他,好好留着吧!等你们将来日子更好过了,你回娘家来,记得给爹多买几斤酒,爹就好那一口。” 温婉听红了眼,哽咽着点点头。 温父刚走,温婉预感就不好了,周氏这个没脑子的女人,得不到陆氏的首饰,跑回娘家跟吴氏告状,吴氏给她出了一馊主意,让她把陆氏给温婉留了一大箱子金银珠宝的事儿宣扬开来。 预感里,宋家今儿个晚上就得遭贼惦记。 091、下饺子 都这会儿了,要想去阻止吴婆子使坏恐怕已经来不及,况且也把握不准,一个弄不好就得掐架。 温婉没敢耽搁,第一时间把这事儿告诉了宋巍,让他出主意。 宋巍没想到周氏这么能折腾,想了会儿,让温婉别担心,这件事他会处理。 之后,宋巍去找宋婆子,告诉她温婉收到陆氏留下的嫁妆这事儿被人泄露出去了,这几天家里可能会不安全,让他娘早做准备。 宋巍是最了解宋婆子的,他娘脑子特灵光,很多事一点就透,不用多说废话。 宋婆子骂了两句,摆摆手,“行了,你忙你的去,捉贼这种事儿,让我这个老婆子来就行了。” 宋巍笑了笑,亲自去了上河村、下河村以及周家村三位村长家,请三位晚上来宋家喝酒,说关于上次保证书挂田的事,还有些细节想跟三位商量商量。另外,婉婉生母给她留了个箱子,箱子里面是件古董玩意儿,三位都是老人家,见多识广,兴许能瞧出来那是什么。 宋巍开口就把人捧高,那三人哪有不应的道理,一个个笑眯眯地点了头,说晚上一定到。 刚入夜,仨老头就相约着来了。 一脚跨入宋家院门,顿时被一股熏天的臭气给定成了木桩子,多走一步都嫌腿软。 三人伸着脖子往里瞅了瞅,见宋婆子在院墙下摆了一口大缸,缸里全是粪水。 上河村村长扯着嘴角问了一句:“老宋家的,忙啥呢这是?” 宋婆子应了一声,“没事儿,我准备准备下饺子,你们快屋里坐,三郎等着了。”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 这味儿,下饺子? 酒还喝不喝了? 上河村村长咳了一声,说:“宋三郎请咱们来谈上次保证书的事儿,快进去吧!” 早谈完早走人,酒是不指望喝了,咽不下去。 听到动静,宋巍出来把三人给迎了进去。 关上门窗,总算把外面的毒气隔绝了一部分。 宋巍早准备好了,把温父抱来那个箱子里的首饰全藏起来,换了他们家祖上传下来的一件古董,说是请三位给掌掌眼。 三人一看,各有各的说法,这一争论就到了半夜。 温婉捂着鼻子躲在院门后把风,终于见到蒙着面偷东西的那俩贼来了,她急忙跑到堂屋外,轻轻扣了扣窗户,然后跑回房关好门窗。 宋巍趁那三人不注意,直接把灯给吹灭了。 “灯怎么灭了?” 房里乌漆嘛黑的,三老头齐声问。 “嘘——”宋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我们家进贼了。” 三位村长齐齐倒吸口冷气。 —— 外面院墙上,已经跨坐了两个人。 院墙下,是宋婆子早准备好的粪缸,用块黑布盖着,天色暗,看不出来。 “啥味儿啊这是?”周大皱了皱鼻子。 “粪水味儿。”周二说,“准是宋家怕人来偷宝贝,想把家里弄得臭气熏天,把咱给熏跑。” “嘿,我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周大不服气,“一会儿你把风,我先用迷烟把房里的人都放倒,咱再一块儿进去翻他个底朝天。” “别叨叨了,快跳吧!”周二有些不耐烦,要不是为了那箱子金银珠宝,他才不会跟他大哥这么和气。 俩人闭了嘴,闷着头往下跳。 宋婆子在东屋门后支着耳朵听。 “嘭、嘭”两声,粪水四溅,下了俩饺子,还挺新鲜,一个是周氏她大哥,一个是周氏她二哥。 ------题外话------ 今天没有加更啦! —— 楚正秋——《田园喜嫁:小妻太难追》 【种田爽文,温馨甜宠,一对一,男女主双洁】 军中霸王花姚瑶穿越了,变成了村里傻妞姚二丫。 破屋烂床,穷苦无粮,但父慈母善,姐姐彪悍护短,弟妹呆萌纯良。 一穷二白有何惧?有手有脚还有脑,财源自然滚滚来! 极品亲戚一箩筐?姚瑶的原则是,小女子动口也动手!毒舌把人怼吐血,出手就打没商量! 一手种田,一手经商,家人和美,小日子过得温馨惬意。 刚及笄便有媒婆踏破门槛,姚瑶只一句“嫁人是不可能嫁人的,我要娶夫”给打发了干净。 谁知第二天竟真有人主动上门求入赘…… 092、借刀杀人 这一动静太大,把堂屋里仨老头给惊着了,纷纷跑出来看。 周家那对兄弟已经从粪缸里爬出来,哇哇直吐,恨不能颠个个儿把肠胃里的东西全给捣腾出来。 “嘿!这大半夜的,还有人睡不着觉跑别人家来跳粪缸洗澡?”周村长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提着油灯靠近那二人,“我瞅瞅这是哪个小王八蛋活腻歪了?” 周大周二听出来这是他们村村长的声音,忙把脸歪往一边,不敢让他瞧见。 谁料宋婆子突然一盆冷水从后面泼过来。 虽说是暑天,可夜间还是凉,冷水一上身,兄弟俩受不住,齐齐打了个哆嗦。 这下周村长算是看彻底清楚了周大周二的容貌,顿时哑巴了。 刚刚在屋里,宋巍还说家里进贼了。 合着闹了半天,这贼是跟他一个村儿里住着的周姓族人? “这不是周家那俩小子吗?上我家干啥来了?”宋婆子站在东屋门口,粗声大嗓让院里每个人都听得分明。 兄弟俩当然不敢直接承认,只说路过,也不知怎么的,就不小心掉到了粪缸里。 这话可直接把宋婆子的火给点着了,“别给我整那虚头巴脑的,大晚上不睡觉,你吃饱了撑的翻我们家院墙上遛弯呢?还路过?你咋不说上天上一半儿撑着了摔我们家来的?正好,周村长在这儿,把话给我掰扯清楚了,不说实话也成,今儿晚上你们哥俩谁都甭想走,就在那粪缸里凑合着睡吧!” 俩兄弟一听,脸都青了。 本来是听了妹子的话来偷金银珠宝的,哪成想宝贝没偷着,反倒给人折腾得够呛。 周大顶不住了,一边犯恶心一边交代,说他们哥俩一时犯糊涂听了人挑唆,知道宋家有一箱子宝贝,想过来瞧个新鲜。 “我听你说这话就挺新鲜的。”宋婆子得理不饶人,不过几位村长在,她想给三郎留个面子,就没爆粗口,正儿八经地怼,“大白天的你不爱走正门,习惯了晚上摸黑翻人院墙跳粪缸泡澡瞧新鲜?” 周家哥俩被呛得哑口无言,但也没办法,谁让他们碰上了嘴巴有毒的宋婆子? 对上这位,你就是再有十张嘴都不顶用,完全不够使的。 宋巍走过来,看了二人一眼,没说什么,单独把周村长请到一边去,语气十分平稳,“听说上次我那张保证书一出,周家村有不少村民已经打算把挂在周举人名下的田都给退了,等我将来中了举,转挂我名下。 可是今晚出了这种事,如果因为这兄弟俩,他们挂田的事黄了,那么我猜,周叔您接下来恐怕会有不少麻烦。” 说白了,周家村那些人之所以想把田转投宋巍名下,全是奔着宋巍不收税来的,如果事情黄了,所有人都会去找周村长主持公道,他这个当村长的要不拿个说法出来,房顶都得给人掀翻。 周村长很是为难,“三郎,你看这事儿,能不能卖我个面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宋巍淡笑,“他们想偷的,可是我已故的岳母留给婉婉的遗物,至于是什么,周叔您刚才也见过。这件事嘛,可大可小,就看您是怎么个态度了。” 偷人遗物,还害得村民没法挂田。 两宗罪加一块儿,确实不小。 宋巍要不计较,一句话就能过去,人家要计较,这事儿能直接摊上官司。 周村长当然不乐意惹一身腥,咬咬牙道,“只要你保证,等将来中了举,给我们村的人留下挂田名额,我明儿就开祠堂,把他们一家人从族谱除名,赶出去。” 宋巍拱了拱手,莞尔道:“周叔果然是个明白人。” ------题外话------ 三郎这是新仇旧恨一起报,小可爱们还记得“旧恨”是哪一桩吗?(*/w\*) —— 推荐潇湘微雨甜爽文《彪悍农女病娇夫》 养猪场工作的韩一楠,被猪蹄子绊倒魂飞异世 重生异世,变成了一个奶厌爹恶的小傻子 祖母要丢她喂狼,爹要打死她,畜生不如的亲人要来干嘛! 打猎果腹换银钱,顺手在小树林里拾得病娇美人儿一枚:长得让人犯罪! 病娇美人轩辕玉晟除了那张脸能看,五谷不分,生活更是不能自理 怎么办?就当一只好看的猪养着呗! ……简介无能请看正文 看女主牵着美男的手,一路发家致富,收获甜美的爱情,美满的婚姻! 新文正在2p中,活动请看文内题外,奖励丰厚哦! 093、不如娶个旺夫小媳妇儿 “家里招贼”的事儿到这里就算画上句号。 宋巍并没有正面和周家兄弟杠上,但借着三位村长的眼睛,澄清了外面传言陆氏留给温婉一箱子金银珠宝的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陆氏留下的,就只有一面看着像铜镜,但又不是铜镜的老古董,还险些被人给盗走。 今后谁再敢拿温婉的嫁妆说事,有这三位压着,那些个小跳蚤再闹腾也顶不起被窝来。 又借着周村长的手,直接把周氏娘家连锅端。 被除族赶出去的人,等同于丧家之犬,这家子人今后不管去了哪,身板儿都得矮人三分,注定被人戳脊梁骨骂。 周村长是头一次领教到宋巍的手段,想到刚进门时宋婆子就已经准备好粪缸了,这家人明显是早有预谋的,挖了坑就等着周家兄弟往里跳呢! 瞅了眼满身狼狈的周家兄弟,周村长突然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他说了句,“你们俩赶紧的收拾收拾,跟我回去吧!” 周家兄弟如蒙大赦,迈着步子就要随村长回家。 “哎,你俩等等!” 宋婆子一出声,那二人就吓得一个踉跄。 “把我这院子弄得臭味儿熏天,还想一走了之?给我回来!去河边挑水把院子洗了,再调点石灰粉,把我那墙也给粉了。” 话说完,一根扁担直接扔了过来。 周大接过,小声嘀咕,“你们家不是有水井吗?干啥非得去河边挑?这大晚上的……” 宋婆子就知道这俩王八羔子敢顶嘴,不过他们敢顶一句,她就有十句等着,“大晚上的咋了,兴你跑来我们家跳粪缸偷东西,就不兴我使唤使唤你了?做了贼还敢跟老娘尥蹶子,我看你是粪水还没喝够!” 周大看向周村长,眼睛里是求救信号。 周村长肺都快被他俩气炸了,怎么可能出手相救,冷嗤道:“自己犯了混账事儿,还不赶紧的挑水洗院子给人赔罪,怎么着,你俩还真想上衙门吃板子蹲大狱去?” 两兄弟一听,哪还敢耽搁,一人去调石灰,一人去河边挑水。 三位村长没多会儿就前后脚离开了。 温婉这才推开门出来,去厨屋烧了一大锅水准备洗澡。 宋芳白天被她娘熏得跟着她爹去了谢姑妈家,一宿没回来,宋婆子没了睡意,搬个凳子翘腿坐在门口,鼻孔里堵着两段葱,把那哥俩指挥得像个陀螺团团转。 屋里,伺候宋巍沐浴的温婉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宋巍回过头看她,“怎么了?” 温婉摇摇头,她只是在想,她家相公给人画了这么大一饼,将来要是考不上举人,得多打脸?到时候那些人挂不了田,闹上门来可咋办? 宋巍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担忧,估摸着也猜到了一些,语气带笑,“我能不能考上,还不得全靠婉婉旺我?” 温婉送了个大白眼给他。 宋巍又说:“娘一直不肯承认我命不好,私底下却没少去求神拜佛。要我说,天上的神佛哪有空管我?还不如娶个能旺夫的小媳妇儿。” 温婉听着这话,心里泛甜。 ------题外话------ 前面那章,嫁妆和传家宝被衣衣搞混了,表述有点小问题,已经修改过了,亲们清除缓存就能看。 —— 《秦少暖宠:庄园小娇妻》 洛瑶看着熟练的加水,用手背试水温,然后加奶粉的秦君衍,不禁在想原来他泡奶粉时候要比打职业的时候好看太多了!谁能想到曾经电竞界清冷矜贵的天才选手卸甲归田后会变成温暖生动的丈夫和奶爸呢? 这是一个美食博主和电竞选手的甜蜜爱情故事,欢迎大家掉坑~ 094、老妖精! 在宋婆子的“耐心指导”下,周家兄弟一直干到天亮,甭管有没有被粪水染脏,总之整个院儿都被两人用抹布搓了一遍又一遍,墙也粉好了,整个儿焕然一新,比兄弟俩装钱的兜还干净。 宋婆子亲自把犄角旮旯都给检查完了才放人走。 兄弟俩直接累趴,一心只想着回去洗个澡再美美地睡上一觉,谁成想刚到家就被雷给劈了——村长一大早开了祠堂,说要将他们家除族赶出村。 原因是周大周二手脚不干净,大晚上的翻人宋家院墙偷东西被抓现行,宋家那头放了话,周家村的人往后要想把田挂在宋巍名下,周大周二这事儿就不能这么算了。 村长一鼓动,村人个个有话说,扛锄头的扛锄头,拿镰刀的拿镰刀,乌泱泱一群人往吴氏家门前一站,比讨债还凶神恶煞,险些没把躲在门缝后头的老婆子给吓晕过去。 等缓过劲儿来,吴氏扬手就赏了俩儿子一人一个大耳刮子,骂他们兄弟猪脑子,做个贼都能掉粪缸里让人欺负成怂孙子,这辈子也就这点儿出息了。 周二满脸委屈,“不带这样的,我们兄弟给他们家干了一晚上的活儿呢,没功劳也有苦劳,哪有脸一翻就把我们撵出去的道理?再说了,我们连宋家那宝贝长啥样都没见着,哪算得上偷?” 吴氏剜他一眼,“你能耐,你咋不上宋家说去?” 周二想到宋婆子那泼样,心里一阵后怕,脖子往后缩了缩——动嘴都动不赢,更别提动手了,宋家那位婆子就是个老妖精! 吴氏实在没辙,悄悄翻墙溜,去了下河村找周氏,把事情都跟她说了。 周氏听说自己那两位哥哥因为听了她的话跑去宋家偷东西还被人当场抓住,心里跟着突突直跳。 等吴氏彻底说完,周氏的脸已经白得不像样,“娘,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周村长要把你们除族赶出去?” “哎哟,这都啥时候了我能开玩笑?”吴氏急得不得了,“我这也是没招儿了,才会想着来找你的,宋三郎是你们家姑爷,你虽然是个后娘,也算他半个丈母娘了。 我寻思着,让你出面去跟他说几句,你那两个哥哥就是淘了点,宋家的东西,他们不也没偷着吗?没偷着咋能算偷?都是一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宋家做得这么绝,往后还想不想好好处了?” 周氏一听她娘让她出面去宋家求情,心里就犯怂,毕竟温婉嫁妆这事儿是她给捅出去的,万一宋婆子已经知道了,自己这会儿送上门去,不是羊入虎口等着被活撕吗? “那个……娘,你也知道我嘴笨,让我去说,那是赶鸭子上架了。要论辈分,您可压着宋家那位一头呢,您去闹上一闹,没准儿还能有点用。” 吴氏一个激灵,“对啊,你不说我都忘了,要论辈分,我还长她一辈,我能怕了她?” 吴氏来了劲,撸撸袖子出了温家门就准备杀上宋家去灭灭宋婆子的威风。 ------题外话------ 宋婆子:就佩服这些胆儿大不要脸的,吃瓜坐等收人头。 095、跳啊!你怎么不跳了? 宋婆子指挥了那两个小王八蛋一晚上没合眼,刚搓了个热水澡准备回屋眯会儿,就听见院门被人拍得砰砰直响。 宋婆子还以为是宋芳父女俩回来,往前迈了几步准备开门,吴氏的声音就透过门缝传了进来。 “李桂兰,有本事你开门啊!把我儿子当孙子使唤了一晚上你还想赶人出村,这会儿你缩在里头装什么千年王八?” 宋婆子拿门闩的动作一顿,“哪家疯狗没拴好大清早的上门来逮谁咬谁?屎吃多了吧?” 她已经听出是吴氏的声音了,不用想也知道这老虔婆为了什么来的。 西屋这边温婉听到了动静,要出去看看,宋巍拦住她,“应该是周家那位来了,你出去也没用,这十里八村,也只有咱娘能治得住她。” 温婉还是要出去,当婆婆的被外边儿人骂了,自己这个做儿媳的只管缩在屋里没动静,婆婆心里能没点想法吗? 就算是做做样子,她也得出去一趟。 这么想着,温婉就没听宋巍劝,推开门。 宋婆子听到声音,扭头看她,“三郎媳妇你进去,大清早的没你啥事儿,等清静了你们再出来。——还愣着干啥,进去啊,没听外头疯狗乱叫吗?一会儿咬着你咋办?” 温婉很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转身进屋。 吴氏双手叉腰,隔着院门大骂,“有你这么做亲家的吗?我儿子怎么着你们家了你要干出这么损阴德的事儿把人给撵出村?” 宋婆子直接被气笑,“哎呦喂,谁跟你是亲家?乌鸦还想跟凤凰攀亲戚,你也不瞅瞅自己那一身的黑毛,你配吗?” 吴氏鼻孔都气歪了,继续捶门,“你要不是孙子你就开门,有本事咱俩打一架!我儿子是小家雀,斗不过你这老家贼,老娘今儿个来会会你!” 宋婆子拖了把椅子坐在门后头,“你两个儿子刚给我洗干净的地儿,我凭啥要开门让你这泥母猪进来糟蹋了,有本事,你学你儿子翻墙跳粪缸,我敬你是条汉子,跟你打!” “翻就翻,你给我等着!” 吴氏走到院墙边,搬了两块大石头垫脚,撑着一把老骨头,好不容易翻到墙头,就见宋婆子在下面倒了一地的黄豆,扔了簸箕叉腰望着她,“跳啊!你怎么不跳了?刚才不还挺能耐?” 吴氏咬牙切齿,“你……你把黄豆扫了!” “我就不扫,你要不是孙子你就跳下来跟我打。” 吴氏瞅了眼地上的黄豆,摸了把自己的老腰,牙齿有点打颤。 “没吃饱下不来是吧?”宋婆子顺手捞起竖在墙边的竹竿大方地递过去,竹竿那头挂着个黑红黑红的大毛毛虫,“来来来,给你个杆,顺着爬。” 吴氏被那么大个毛毛虫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你你你……你给我拿开!” 宋婆子非但不拿,又往前送了送。 吴氏眼瞅着那毛毛虫就要朝自己身上爬,老腰往后一倒,“啊”一声杀猪叫,栽下墙头。 宋婆子扔了竹竿,擦擦手,“得,这下是真清净了。” 096、挨千刀的货 宋巍听着声音不对,推门出来,问宋婆子,“娘,没事儿吧?” 宋婆子冲着墙外呸了一声,“老母猪上屠桌,挨千刀的货,放心吧,摔不死她。” 话完,打了个呵欠,又吩咐了宋巍几句,说她一宿没合眼,要回屋睡会儿,让他们小两口一会儿留意着给老头子和芳娘开门,别把人堵外头了。 宋巍颔首,说了声,“娘辛苦了,快回屋歇着吧!” 宋婆子摆摆手,“这种吃人饭拉狗屎的老货,你们还真应付不来,得我亲自出马。行了,我瞌睡得很,不跟你叨叨了,让你媳妇儿给你做早饭去。” —— 二郎媳妇又蹲了一回墙角,把吴氏摔下墙头闪了老腰的惨叫声听得真真儿的。 宋二郎见她拿着个扫帚杵在墙根角半晌没动静,问她干啥呢? 二郎媳妇看向自家男人,那脸上说不清楚是什么表情,啧啧两声,“我算是看明白了,周家那位来找咱娘,那就是铜锅遇上铁刷子,硬茬碰硬茬,讨不了好。瞅见没,被咱娘整得从墙头上栽下去了,就她那把老骨头,这么一摔,不死也得半残废。” 宋二郎问,“还是被三弟妹那嫁妆给闹的?” “可不是咋的?”二郎媳妇撇撇嘴,“也不知道三弟妹究竟得了件什么稀罕玩意儿,竟然惹得周家那窝子小的折腾完了换老的,没完没了了还?” 宋二郎从她手中接过扫帚,自个儿扫了起来,嘴里不忘说:“再有好东西也是人家的,你就甭惦记了。周家那位碰上娘都得栽个大跟头,就你这点小手段,压根不够看的,你要不悠着点儿,哪天真把娘惹急了,往后咱俩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二郎媳妇暗暗翻了个白眼,虽然宋巍对外澄清了温婉的嫁妆是件古董,可她知道,那玩意儿压根不是从温家来的,而是宋家祖传的宝贝,这么说来,温婉的嫁妆就很有可能是外头传言的那箱金银珠宝。 金银珠宝啊!谁不惦记?二郎媳妇惦记得心里发痒,可一想到婆婆,瞬间就怂了。 —— 吴氏闪了腰,回家后瘫在床上不肯动弹,直哼唧。 祠堂那头已经把他们家的名从族谱上划了,这会儿外头全是村人,大声嚷着让他们一家子收拾东西赶紧滚蛋。 —— 周氏在家里等了半天没等到她娘,找人打听了一下,说吴氏闪了腰被送回周家村了,她赶紧跑了一趟娘家,刚进村就见村人一窝蜂地堵在她娘家门口撵人,那凶神恶煞的阵势,把周氏吓得够呛,她没敢上前跟人掰扯,悄悄溜回家。 温父从田里回来,正坐在堂屋喝水。 温顺因为镯子的事被他打出阴影来了,见着爹就怕得浑身发抖,已经回屋把自个儿捂在被子里不肯出来。 周氏一脚踏进堂屋门槛,见男人回来了,嘴角扯出个笑容来,“当家的,你咋回来这么早?” 温父搁下喝水的碗,“我要是不回来,你是不是还想着掺和你娘家那头的事?” “我……我没有啊!” “婉娘的嫁妆是你捅出去的吧?” 温父起身走来,吓得周氏连连后退,“当家的,你听我解释。” “好啊,你解释,我听着。”温父说:“圆得过去,我就不跟你计较,要圆不过去,那你也甭藏着掖着地背着我去给你娘家擦屁股了,直接收拾收拾,跟他们一块儿走。” 097、要命不要钱 周氏一听,心都凉了,顿时眼泪汪汪起来,“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啥,外头人不知道,你是我男人你还能不清楚?要不是为了顺子,我……” 温父打断她的话,“为了儿子,你就能教他偷别人的东西去卖,教他不学好?” “那些东西都是从咱们家里挖出来的,怎么就成别人的了?”周氏咬紧腮帮子,“我让他拿去卖,还不就是想着给家里添点银钱减轻你的负担,再说了,那三十两银子最后还不全都被你给还回去了?忙活了半天,我和儿子就吃了顿打,落着什么好了我?” “你这会儿终于肯承认是你撺掇顺子去卖的镯子了?” “我……” 周氏心虚,她那天一大早去找温婉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自己啥都不知道,全是顺子自个儿的主意。 温父重新坐下来,声音说不出的沉,“既然今儿把话都说开了,那卖镯子的事我不跟你计较,只问你一句话,你是要你娘家,还是要夫家?随你选,选了娘家你就马上收拾东西,跟他们走,选了夫家,往后不管他们再作什么妖,你都不能掺和,每年该给你娘的孝敬我不会少,但如果你私底下瞒着我去接济他们,我不准!” “当家的,你这是怎么话说的?我都嫁过来多少年了,是你温家人,能跟着娘家人走吗?” “那你就是选择不掺和娘家事儿了?” 周氏又犹豫,“可我娘家人刚被除族了,身上要没点银钱,一时半会儿的,上哪安顿去?” “你那两个哥哥是死人?啥都指着你这嫁出来的妹妹,没了你,他们就活不下去了?” 周氏搓着手,答不上来。 温父又说,“你要不信,就回趟娘家试试,但凡你松了口,他们就敢拖家带口地上咱家来赖着不走,吃穿全让你一人给兜着。” “不能够吧?”周氏觉得自己娘家人也没那么不要脸,准是她男人想多了。 “嫁妆是你捅出去的,你两个哥哥也是因为听了你的话才会起心去偷东西被宋家人抓住闹成这样,这会儿在村里待不下去了,人家不怨你怨谁?” 周氏彻底哑口无言。 她想到了刚刚回娘家见到的阵仗,没敢再跑一趟,就躲在家里,去灶屋给温父做饭。 饭刚上桌,周大带着媳妇闺女和儿子来了。 瞅着温父坐在堂屋里,周大直接进了灶屋,单独把周氏拉到一边,伸手要钱,“妹子,我们哥俩这回可被你给坑惨了,怎么着,是不是多少意思意思点儿当做补偿?” 周氏把手里的勺子放下,擦了擦手,“大哥,你这是干啥呢,我哪来的钱?” “你就别蒙我了。”周大哼了声,“宋三郎当初来下聘给的礼金能少?你们家如今是拔根汗毛都比腰粗,赶紧的拿钱吧,你要不拿也成,我们一大家子就赖着不走了,吃住全在你这儿,你自个掂量着办吧!” “大哥,你疯了吧,我啥时候欠你钱了?” 周氏这时候才想起先前她男人说过的话,这才多大会儿的工夫,就应验了! “少废话!”周大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除了坑自家妹子,他别无他法。 “嚯,是大舅子啊?”温父的声音打门外传来,“三郎刚给我捎了口信,说你们要觉得没地儿待了,让我领你们上宋家去,他们家还空着好几间房,一家人住进去不成问题。” 周大媳妇满心欢喜,“宋三郎真这么说?” 周大狠狠瞪她一眼,脸色白得不像话。 他媳妇儿猪脑壳,他是知道的,宋巍这是准备赶尽杀绝要把他们送去蹲大狱。 钱也不敢要了,周大拽着媳妇,领着一双儿女,逃命似的离开了温家。 098、谁让我是您亲闺女呢? 周氏娘家被除族赶出去,宋家这头总算是清静下来了。 宋婆子在房里睡觉,温婉去厨屋做饭。 宋芳回来的时候,院门早被温婉打开了,她没急着进,扒在门上探着脑袋往里瞅了瞅,又使劲嗅了嗅,没闻到昨天那股熏天的粪水味儿,这才宽了心,叫上后头的宋老爹,“这回安全了,爹,咱进去吧!” 宋老爹伸手戳戳她的额头,“你呀,要让你娘知道了,又得说你两句。” 宋芳一副以习为常的样子,“说就说呗!” 像是真怕被当娘的听到,宋芳又心虚地用手挡着嘴,凑近宋老爹,小声道:“我宁愿被娘多说两句,也不乐意跟个粪缸待一个院儿里,能想到用这招,她老人家也真是绝了。” 宋老爹是昨天晌午就出去的,找谢姑父有事,没见着宋婆子摆的什么粪缸,全是听后来跟着去谢家“避难”的宋芳说的。 这会儿瞧着院子里像是被水洗过一样干净,墙也重新粉了一遍,啥味儿没有,他看向闺女,笑得和蔼,“傻了吧?” “不可能啊!我明明记得……”宋芳有些难以置信,这院子简直干净得有点反常,“我说爹,咱是不是走错地儿了?” 宋芳四下瞅了瞅,确定是他们家没错,可昨天还臭味熏天的,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温婉听到说话声,擦了擦手走出来,见到是公公和小姑子回来了,冲他们招手,意思是饭做好了,让进去吃饭。 宋芳问她,“小嫂嫂,昨天咱娘是不是在院儿里摆了个粪缸,弄得臭味熏天的,就在那个位置?” 她说着,还指了指院墙边。 温婉一时吃不准小姑子到底希望自己回答是还是不是,她就没什么反应,只是站在那儿。 宋老爹横了宋芳一眼,“行了行了,你别为难你三嫂,快进屋洗手吃饭吧!” 宋芳大步走过去挽住温婉的胳膊,进了厨屋,在饭桌前坐下。 宋老爹回房,见宋婆子睡得沉,想着应该是被周家的事折腾了一宿,他就没叫醒他,转头去了西屋叫宋巍吃饭。 宋芳在回来的路上看到周家人往出搬东西,当时还纳闷儿,等宋巍进来一问才知道是被除族撵出去了。 “行啊三哥,真有你的。”宋芳冲他竖了个大拇指,又说,“啥时候你也整治整治王家人呗!” “王家?” 宋巍还不知道王何氏上门来换亲的事儿。 宋芳想起那天王何氏嚣张的嘴脸,小脸直接垮了下来,一五一十全给交代了,还着重夸赞了小嫂嫂临危不乱处事冷静冰雪聪明。 宋巍笑看了温婉一眼,又将目光拉回宋芳身上,缓声开口,“要想让王家死心,只有一个办法。” “啥办法?” 宋巍说:“早早把你的亲事定下来。” “没劲了不是?”宋芳翻了个白眼,“能不能别每次都拿定亲说事儿?我这不是还小吗?爹娘想留我在他们跟前多尽两年孝呢!爹您说是吧?” 宋老爹不忍心拒绝闺女那期盼的小眼神,可他这当爹的,不能不说句公道话,“芳娘和你三嫂同岁,今年已经十七,不算小了,再耽搁一两年,那就真成老姑娘喽!” “我才不老呢!”宋芳哼声嘀咕。 宋巍搁下筷子,说了句,“之前别人给介绍的好几个,你那就不是不想嫁,而是你压根没看上人家。” “我还真就没看上了。”宋芳挑了挑眉,抬高下巴对上亲哥,“怎么地吧?你们还想把我绑上花轿不成?” 宋巍点点头,“行,我明白了。” “我啥都还没说呢你就明白了,明白啥了?” 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多年,宋巍哪还能不了解自己的亲妹妹,“前几天我去了一趟县城,见着卢县令了,他跟我说,只要院考再拿下案首,就往上申请,保送我去京城国子监读书。 我要真去成了,你嫂嫂肯定也是要跟着去的,到时候给你个机会去凑凑热闹。” “真的?”宋芳乐坏了,激动得直拍桌,“三哥,咱说话可得算数啊,爹和嫂嫂都听着呢!你要敢出尔反尔,我让爹削你!” 宋巍莞尔:“让你去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哎呦喂,只要能去京城见世面,甭说一个条件,十个我都答应您,快说吧!” “到时候,你得好好跟在你嫂嫂身边,不准自己乱跑给我们惹麻烦。” 宋芳笑眯眯,“要不怎么说是我亲哥呢?就这么点儿要求。成,我答应了,肯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就是想去京城,那也得您先拿下院试案首才有这机会吧?” “是这么个理儿。”宋老爹插话,“你三哥要是没考成,今儿个说的话,你就权当做了个梦。” “哎呀爹,您就不能盼点儿好吗?”宋芳急眼了,她做梦都想去京城,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念想,自个儿都还没乐上呢,就让亲爹一盆冷水给浇下来。 宋老爹拍她脑袋,“小丫头,年纪不大,心思还挺多。” “那可不?”宋芳顺嘴就应,“谁让我是您亲闺女呢?” ------题外话------ 上次pk忘了和亲们说1p过了,然后本月29号开始2p,到时候再加更哈。 今天没有二更啦! 099、再遇 负责院考的学政大人们八月才从京城出发,前往各州府,一路巡考。 宋巍算过,学政大人到宁州的时间大概是九月下旬。 如今才五月出头,距离院考还有好几个月。 有了卢县令和陈知府的厚望在前,再加上给宋芳的许诺在后,宋巍更加不敢懈怠,每天看书的时间往上翻了个倍。 宋巍专注读书的时候,温婉就坐在一旁练字帖。 她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模样,怕打扰到他,就尽量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温婉写出来的字终于勉强能入眼了。 为了给自己添点自信,她自动忽略身旁的男人,故意不看他的字找虐,只跟自己昨天练的作对比。 这么一瞧,温婉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天赋的,瞬间精神百倍起来。 宋巍早就发现了温婉的小动作,明明很想看看他写的字,又拼命地克制住,把自己之前练的那些找出来,瞅上几眼之后心情就变得格外好。 不用问,他也知道小媳妇儿为什么会有这么奇异的心理变化。 宋巍并没有戳穿,只是淡淡笑着,从她专注的小脸上收回视线,继续将注意力放在书本上。 宋婆子坐在院里乘凉,手里摇着蒲扇,宋芳殷勤地给她捏肩捶背,把宋巍答应给她个机会去京城的事儿说了。 宋婆子扭头看她,“瞧把给你嘚瑟的,三郎要考不上,我看你蹲不蹲他门口哭去。” “娘~”宋芳气着了,“没见过您这么埋汰自家儿子的,这不是拿别人的拐子打自个儿的腿吗?三哥那是啥人?县考和府考都能轻松拿下案首的天才,我相信院考他会更优秀的。” “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优不优秀,我这个当娘的心里能没点数?”宋婆子晃了两下扇子。 可优秀是一回事儿,造化又是另一回事儿。 这么些年,她瞒着家里人去寺庙烧了多少高香拜了多少菩萨,愣是一点用都没有,三郎身上的霉运还是说来就来,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之前县考和府考都没出什么问题,宋婆子还以为真是转运了,结果没多久,去一趟隔壁县回来就险些破了相,更让她这当娘的心里凉了半截。 这眼瞅着没几个月又要去考试了,宋婆子怎么想怎么不踏实。 宋芳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自家三哥每次倒霉都能逢凶化吉,说明是个有福的,没准儿将来还能中个状元,从此鸿运高照,平步青云。 —— 有温婉在身边悉心照顾,宋巍额头上的伤没几天就结痂脱落了,伤口不深,没留下什么印记。 把自己闷在书房好多天,宋巍也会觉得累,挑了个不算太热的日子,打算陪着温婉去县城买些轻薄的布料回来做衣裳。 小两口还没出村,就见到谢正迎面走来,跟他一块儿的,正是在府城认识的那位考生,郝运。 谢正性子直,简单和宋巍打了招呼之后就说明来意,“这位兄台是来找三表哥你的,到我们村的时候问路问到我头上,我细问了一番才知道你们是在府城认识的,这不,我把人给你领来了。” 100、要脸没前途 宋巍有些意外郝运会找来,他自认为与这个人只是萍水相逢,以后不会有太多交集的。 郝运上前两步,拱手歉意道:“贸然到访,叨扰宋兄了。” 人都到家门口了,总不能直接给撵出去,宋巍客气道:“先进屋喝杯茶再说吧!” 温婉在前头引路,郝运紧随其后。 谢正趁机把宋巍拉往一边问话,“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宋巍言简意赅,“府考的时候住在同一个客栈,偶然碰上的。” 谢正指了指郝运身上的书篓,“知道他找你干嘛来了?” 宋巍眯了下眼,没出声。 “人家说了,那是诚心求教来的。”谢正难得的语气里泛着酸味儿,“要说咱俩也算是一块儿长大的了,同窗这么多年,你都没教过我一个字,怎么着,这才认识几天的人,就给收到门下了?” 宋巍看他一眼,“你哪个字不认识?” 谢正还是酸,“那我可管不着,反正你要收了他,就得连我一块儿给收了。” “成啊!”宋巍说:“把你们家私塾拾掇拾掇,我去给你们俩开蒙,一个字一个字地教。” “少贫!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可别不认。”谢正顺杆爬,“这不是五月了吗?我琢磨着给孩子们放一个月的假,让他们回去帮家里干点活儿,正好我们家私塾有的是空位。既然宋先生答应得如此爽快,那我这个当学生的,就随时恭候您大驾了。” 家里有客人,宋巍没在外面逗留,说话的同时,脚下也没闲着,“都是院考出来的秀才相公了,说话还跟个孩子似的。” 谢正这是打算赖上他了,点点头附和,“先生说什么都对。” “可你就是不听。” “别的都成,唯独这一桩,您就别费心劝了。”谢正说:“县考府考两次都拿了案首的人,你是不知道外头有多少人想来找你取经,也怪我之前脑子没拐过弯儿来,守着这么大个文曲星不请教,成天到晚的瞎琢磨。得,这下好了,有人给我提了个醒儿,您呀,只管放开了教,我呢,就放开了跟着您学。” 见宋巍还想说拒绝的话,谢正又挑眉威胁道:“郝运这是准备住在你们家的,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我那小嫂嫂长得太惹眼了,你把这么个外来男人往家里一放,日子久了,会出什么事儿咱可猜不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谁让我是你表弟呢?这点小事儿,只要三表哥开句尊口,我待会儿就能把人给领到我们家去,给你省点麻烦。” 宋巍听明白了,“合着你这一路上早把后招都给想好了是吧?在这等着逼我就范呢?” 谢正拱手,“您圣明。” 宋巍沉默下来。 谢正的提醒不是没有道理,他虽然面上没反应,心里却已经有了打算,“行,一会儿你再把人给领回去,等孩子们离开私塾以后,我去给你们传授经验。” “爽快!”谢正笑开来。 做学问嘛,平时严肃一点没什么,但遇到这种情况,尤其是对上宋巍这么个性子的人,就不能太要脸,要脸没前途。 ------题外话------ 明天pk开始加更,么么哒 101、人往高处走 宋巍和谢正俩人前后脚进屋,温婉已经沏茶招待上了。 刚坐下不久的郝运又站起身来,朝宋巍作揖行礼。 宋巍接过温婉递来的茶碗,坐到圈椅上,一口茶入喉才说了句,“郝兄不必客气,坐吧!” 郝运没急着落座,直接道明来意,“宋兄,我这次来是学问上有好些不懂的地方,想请教请教你,还望你不吝赐教。” 学子不比官场上的老油条,没那么多的勾心斗角,因为学问而聚到一块成为朋友的不少,彼此之间更多的是那份纯粹。 在这种事上,宋巍没什么可指摘对方的,他点点头,看了一眼郝运的书篓,佯装不知情地问:“那你这是……?” “我们家跟这儿隔了二十几里地呢,我是怕来回跑耽误事儿,就琢磨着……” 谢正没让他说完,直接接过话茬,“这么着吧,我家正好有间空房,多好倒是谈不上,遮风挡雨睡个觉还成,郝兄若是不嫌弃,一会儿我带你回去安顿。” 郝运当然是想住得离宋巍近一些,这么一来就能看到宋巍每天的作息是怎样的,他又是如何读的书,要有哪里不懂,还能及时请教。 可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态度,这一点,郝运还是明白的。 他转而看向谢正,又拱手,“我大老远的来,让谢兄费心了。” 谢正摆摆手,“我们表兄弟俩虽然跟你不是同窗,不过既然碰上了,那就是缘分,大家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奔的学子,互相帮扶一把是应当的。” 郝运再次谢过,从书篓里拿了些东西出来,说是他老娘做的腌肉和灌肠,拿来让大家伙儿尝个新鲜。 还给宋老爹打了几斤烧刀子,又给宋巍买了两块茶砖,分了一块给谢正。 宋家没少买茶,宋巍只一眼就看出来郝运买的不算便宜,半开玩笑道:“谢兄这是砸锅卖铁上我们家来的?” 谢正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砸锅卖铁倒不至于,是镇上有个地主看中我们家几块地,高价给收了。我娘让我拿着那笔钱去做生意,我没让,这不是还想在考场上垂死挣扎几年吗?所以斗胆儿,找宋兄取经来了。” 谢正是过来人,一句话就听出了玄机,“那看来,伯母让你做的生意还真不小,都能把你吓得一溜烟儿往宋家跑了。” 郝运尴尬了,他是真没想到自己藏得这么深还能让人给扒出来。 怕宋巍多想,他只好承认,“没错,我娘不希望我继续考了,让我拿着那些钱重新娶个媳妇儿好好过日子要紧,可我就是不甘心。” 哪怕是中个秀才也好,只要有功名在身,选媳妇儿的范围就能广上一圈儿,哪像现在,自己一事无成,家境又不好,怎么挑都逃不过五大三粗的村姑人选。 哪个男人不希望娶个贴心可人的美娇娘回家暖被窝?郝运当然也是想的。 好在他以前挺自卑,对自己的定位精准,心里比谁都清楚,要想得好的,自己就得先担上一个“配”字。 千金小姐和穷书生的故事只存在于戏文里,现实就是现实。 宋巍淡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无可厚非。” 102、文如其人 腊肉和灌肠被温婉拿到厨屋。 宋婆子早在看到家里有客人的时候就带着宋芳在里头忙活了。 见到温婉过来,宋芳迫不及待地问:“小嫂嫂,那人是谁?三哥的同窗还是朋友?” 温婉点点头。 虽然算不上同窗,但相公能把人留下,说明默认了是朋友。 宋芳恍然,笑了下,“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见有朋友主动上门找三哥呢!” 准确地说,除了谢正和谢涛两兄弟,三哥压根就没什么朋友。 因为他那出了名的倒霉体质,有所耳闻的人都不愿意接近他。 在宋芳的记忆中,三哥一向是独来独往的,由此造成了他沉默寡言的性子。 温婉听着这话,莫名觉得心酸。 她家相公究竟要有多强大的内心,才能承受因为自身无法改变的命格而被旁人孤立二十多年的那份冷漠? 宋芳觉得自家三哥广交朋友是好事,当娘的担心的却是儿子的安危。 宋婆子是个极其护短的人,尤其碰上宋巍的事,不管谁对谁错,她首先关注的都是儿子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请大夫。 不是她天生敏感,而是宋巍从小到大经历过的事儿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不得不敏感,时时提高警惕。 哪怕嘴上不愿意承认,她也知道小儿子是个稍微不注意就能被阎王收回去的人,命不好。 饭菜做好以后,留了一小部分在厨屋她们三人吃,剩下的,宋婆子亲自给送到了堂屋。 宋巍正在给谢正和郝运二人倒酒,宋老爹又被人请去打家具了,今儿不在家。 宋婆子摆菜时听到谢正提起他要给学生放假,然后请宋巍去给他和郝运传授科考经验的事儿,她忍不住插了句嘴,但也没说别的,只是让宋巍万事多加小心。 谢正和郝运是知道宋巍的,但凡出门准倒霉,能理解当娘的一片良苦用心。 —— 事情定下以后,谢正很快就给私塾里的学生放了假,腾出位置来。 宋巍每日早起吃过早饭以后就去谢家,给两人授课。 他不讲四书五经,就着县试和院试的考题进行了深入分析。 宋巍写的文章辞藻不算华丽,但功底扎实,字字珠玑,一眼扫过去,处处是重点,找不到任何一句为了迎合主考官喜好而写的废话。 文如其人,大抵如此。 这也正是县考和府考他的文章能在那么多学子中脱颖而出的原因,并没有谁徇私舞弊,而是这样的文章,不管堆放在多少考卷中,总能惊艳到让人轻易翻找出来,过目不忘。 谢正和郝运两人看问题的角度比起宋巍来显得有些狭隘,听了他一堂课下来,两人获益匪浅。 郝运激动地看着宋巍,“我就说,宋兄是我命中的贵人没错了,听你一堂课,胜过我寒窗苦读十余载啊!” 谢正也深有感触,要不是今日听了宋巍的言论,他还不知道自己与三表哥之间差距那么大。 不过,谢正与郝运不同,他对宋巍的感激不会表现在嘴上,多年的兄弟,一个眼神足矣。 宋巍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对二人说,“我下午还有事要去县城,你们二位请自便。” 他本来就不是教书先生,不可能按照时辰来给学生上课。 更何况,早上这堂课讲的东西已经够多,足够那二人消化好几天的了。 宋巍走出谢家私塾大门时,发现温婉等在外面,手里挎着个竹篮子,怕被晒,用块布遮着。 篮子里,是她亲手给他做的午饭。 ------题外话------ 十二点开始pk,还是那句话,希望大家多多评论和收藏,给衣衣添人气,养文的小可爱们也尽量追起来^_^ 103、少一天都算违约 宋巍走到温婉跟前,目光染了几分轻柔的笑意,声音比先前给学生上课时低醇,“不是让你在家等我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对上男人的视线,温婉唇边绽开一抹笑,指了指自己臂弯里的竹篮。 她已经等了好久,再不吃,饭菜可就凉了。 宋巍问她,“不进去坐坐?” 温婉摇头。 她跟谢姑妈一家人都没法沟通,去了也白去,省得她们一会儿还得花时间陪她干坐着。 宋巍了然,从她手中接过竹篮,又说,“河边风大,不怕热,还有树能乘凉,我们去那儿。” 温婉颔首,跟着他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到河边的时候,宋巍选了个草坪干净又能乘凉的地方坐下,这才把竹篮里的饭菜端出来。 头顶遮阴,河风清凉,这地儿确实舒爽宜人。 见只有一副碗筷,宋巍看向跪坐在对面的温婉,“你吃过了?” 温婉笑了笑,本来就是特地给他一个人做的午饭,她当然是在家就吃过了。 宋巍看她反应,已经得到了答案,端起小碗的时候又想到什么,突然问了句,“你见到郝运,有没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温婉仔细想了想,这个还真没有,要出现预感,她肯定不会隔夜都不告诉相公的。 见她摇头,宋巍稍稍放了心,“待会儿去县城,要是也能顺顺当当的就好了。” 温婉倒是觉得很无所谓。 她前两天看书,上面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家相公的命格是不可能有所改变的,但总不能因为他倒霉就得一辈子都窝在家里哪也不去。 相公以后是要入官场的人,每天面对的人和事,那可多了去了,目前这些小打小闹,还不足往后的十之一二,要是连眼下的坎儿都过不去,还怎么谈理想,谈抱负? 所以说,该着相公摊上这么个倒霉命,他们认,不过往后只要她在,就绝不会让相公平白无故地被老天爷作弄。 —— 宋巍吃完饭,温婉把竹篮送回家,小两口准备去县城。 其实也没别的事儿,就是天热了,温婉想买几匹轻薄一点的布料给家里人做衣裳。 原本按照温婉的意思,让小姑子陪着去就行了,相公可以在家多看看书为院考做准备。 宋巍没同意,非要亲自陪她去,趁她换好衣服梳头时从后面把人搂住,轻声说:“我答应了人会照顾你一辈子,少一天都算违约。” 那把低柔的嗓音,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温婉转头看他,答应了谁? 宋巍面上没有太大的波动,“你忘了?花轿临门那天,我在拜别岳父的时候许诺的。” 温婉觉得好笑,哪个新郎官在接新娘的时候不会说些场面话?要真敢一声不吭,老丈人不打断腿就算不错了,哪还能让你把人闺女给大张旗鼓地娶回去? 宋巍垂眸,看向怀里的小丫头。 其实当初她一直劝他科考,他不答应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大哥大嫂,还有另一层原因,陆芳华。 那个身份成谜的女子,是婉婉的亲生母亲,她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往以及无法说出口的苦衷,没人知道,但绝对不会简单。 他是怕自己真考上去带着婉婉去京城会让她卷入太多的是非中,害苦了她。 104、长大了,没小时候好哄 可是后来发生了大环山煤矿那件事,让宋巍彻底看清楚,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 在这以权为尊的大楚朝,没有权利的平头百姓只能被层层剥削压榨,不敢反抗,也反抗不了。 所以他改主意了,他要科考入仕,当官谋权,不为别的,只为婉婉和自己的家人往后能多有几天好日子过。 —— 温婉偷偷摸了件她娘的首饰带在身上,本来是想趁着来县城的机会换成银子的,结果人还没到当铺,就被宋巍发现了,二话不说直接没收,不让她当,也没问她是不是没钱了,利落地把钱袋塞她手里,让她想买什么自己去看。 温婉闹了个大红脸,瞪了宋巍几眼也不顶用,那首饰人家说不还就不还,非得等回了家再给她。 玉玦没换到钱,温婉也没了闲逛街的兴致,进布庄挑了针头线脑和几匹布料,又去杂货铺买了些干货,最后拎了条花鲢,返程回家。 宋巍说到做到,刚回家就把那块玉玦还给她。 温婉捏着玉玦,一阵郁闷。 明明能换钱,干啥非得压箱底? “那是你娘留给你的嫁妆。”宋巍说:“女儿家的嫁妆,一般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动。” 温婉问他:嫁妆是女儿家在婆家的保障? 宋巍说是。 温婉又问:那我爹以前没把嫁妆送来的时候,你不也没敢欺负我吗? 别说宋巍,就是被外头传言尖酸刻薄难相处的婆婆都没说过她一句不是。 宋巍:“……” 果然是长大了,没小时候好哄。 —— 一个月的时间,谢正和郝运俩人从宋巍这里学到了大量经验。 临走前,郝运请宋巍和谢正去县城酒楼吃饭。 宋巍这次没拒绝,不过郝运没言明请温婉,他就没好意思带,只是在出发的时候再三问了温婉,确定他今日不会有事才放心跟着那二人走。 比起温婉的淡定,宋芳心里十分不痛快,刷碗的时候跟小嫂嫂抱怨,“谢家表哥也就算了,他跟三哥不是一届的,院考碰不上,你说那个姓郝的,他来凑啥热闹?” 温婉不太懂小姑子这话什么意思,面露疑惑。 宋芳继续忿忿不平,“不是有句老话叫‘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吗?姓郝的把三哥科考的经验都给学去了,这万一院考他要爬到三哥前头,那我还上不上京城了?” 越想,宋芳就越觉得那个姓郝的忒心机。 说好听了是虚心求教,说难听了,整个一空手套白狼,啥好处都不给,直接把别人读书多年的成果摘兜里揣着变成自个的。 算盘打得那叫一个噼里啪啦响! “我要是三哥,准让他交个十两八两的束脩,出多少汗吃多少饭,给多少银子拿多少货,天底下就没有那样往人头上掉馅饼的,三哥就是心眼儿太实,让人坑了都不知道。” 温婉走过去,笑着给小姑子抚背顺气。 宋芳见她这样,更难受了,“这都啥时候了小嫂嫂竟然还笑得出来?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三哥拿不了案首吗?” 温婉唇边的笑容淡下来,眼神却坚定了不少。 她不在乎相公能不能拿下头名,要真拿了,她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要是败了,直接没考上,她陪他再考一年就是。 105、案首之争 宋巍从县城回来,宋芳一早等在门口拦人,不让进,“三哥,你老实说,这次院考有没有把握拿头名?我也好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宋巍笑了下,“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宋芳提起这个就来气,“还不是全赖你那个郝学生,什么人啊他?合着你辛苦上了一个月的课,就只值一顿饭钱?” “学问无价。”宋巍说:“要真照你这么算,那他就是砸锅卖铁,也付不起我这一个月的学费。” 宋芳撇嘴,“那你全都往出教了,自个儿咋办?这眼瞅着可没几个月就要院考了。” “你是想跟我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宋芳没吭声,明显默认。 宋巍没跟她详细解释。 作为一名合格的师傅,教别人的同时,自己也得学着往前迈进。 如果一直停在原地不动,把身上的本事全都传授给别人,那这跟半个身子躺进棺材交代遗言有什么分别? 这样的“师傅”,饿死了也是自找的。 三哥的沉稳淡定,让宋芳这个当妹妹的瞬间找回了自信,嘴角咧开笑容,“不管他们学了多少,反正我相信三哥永远都不会让我失望的,是吧?” 宋巍但笑不语。 —— 酒楼一聚过后,郝运再没跟宋巍和谢正碰过面,这一分别,转眼就到了九月,院考在即。 温婉帮宋巍收拾行李的时候出现了预感。 见她突然停下手头上的动作,正在整理书本的宋巍抬眼望过来,语气中满含关切,“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温婉放下刚叠好的一件长衫,坐在床沿上,眉头微微皱起。 宋巍见不对劲,大步走了过来,轻声问,“怎么了?” 温婉比了个手势:预感不好。 宋巍见她面色难看,想着应该是比以往严重。 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她突然之间就会出现预感,倒不觉得多难接受,神色如常地在她旁边坐下,轻轻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发现她的手因为汗湿而有些凉。 温婉平复情绪后,去书房研墨,提笔写。 同样是一部分文字,一部分手语。 预感是:院考的主考官在阅卷时出现了分歧,因为有两位考生的文章同样优秀,这两位考生就是宋巍和郝运。 一半的主考官站宋巍,另一半主考官站郝运。 榜单上案首的名额迟迟定夺不下来。 这次阅卷的是京城来的学政大人们。 陈知府作为地方父母官,为了避嫌,不能参与。 可他急着出政绩,早就琢磨好不管怎样都要想法子保下宋巍院考的案首,这样就能将这位拿下小三元的人才保送到国子监去,对他的升迁大有助益。 然而谁也没料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来。 那个叫做“郝运”的学子,之前听都没听说过,竟然一鸣惊人写出篇能与宋巍相提并论的文章。 陈知府为了明年能顺利升迁,准备了一个又一个的三年,他这把年纪已经耗不起,做梦都想升到京城去,不想因为一只小跳蚤坏了自己的大事儿,一时钻了牛角尖,就使出阴招,私底下雇了打手,暗中把郝运给杀了。 院考一出命案,宋巍又得跟上次府考一样受牵连。 106、真小人易躲,伪君子难防 上次府考出现的预感也是命案,只不过那个时候的郝运是因为害怕重考一次落榜,一时想不开自杀。 可这回,是因为他阻了陈知府的前程而被暗杀。 同是一个人,同样是命案,这次却比上次更加棘手。 因为命案的开端是由于郝运从宋巍这里取了经,文章写得一鸣惊人,让主考官拿不定主意选谁做案首。 自家相公的实力,温婉是清楚的,既然在预感里就有案首之争,说明此次院考十拿九稳能拿到案首,可坏就坏在,郝运掺和进来了。 总不能让自家相公故意考差给郝运让道而避免悲剧发生吧? 郝运给相公让道就更不可能了。 科考是决定考生命运的大事儿,稍微出现差池,就很可能与榜单失之交臂。 往后能不能再考上,那都不是谁能说了算的。 不管是谁,再大度也没可能在考场上谦让。 温婉越想越没辙。 要早知道会出这种事,当初就该提醒相公不要教郝运那么多经验的。 这下好了,徒弟拿着师傅的成果来跟师傅一较高下。 怎么感觉像教了个白眼儿狼? 宋巍目光落在温婉捏着毛笔的纤细手指上,出声问:“两篇文章的风格是不是挺相似?” 温婉点点头。 正是因为出了奇的相似,而且还平分秋色,这才会让阅卷官为难。 宋巍了然,“那看来是用我一贯的风格写的了。” 温婉听着不对劲,搁下毛笔,轻轻拽了拽宋巍的衣袖。 她不希望相公给郝运让道。 再想想,或许还能有别的办法避免这次冲突。 宋巍摇头,“以我目前的身份,无法与知府大人正面对峙,更不可能在事情还没发生的前提下劝他别对郝运出手。而郝运那个人,上次府考你也看到了,自尊心十分要强,除了自尊心,他还有野心,要不然也不会仿照我的风格去写院考文章,他为的,就是在此次院考中一鸣惊人大获全胜。” 温婉听得咬牙切齿,什么仿照?那就是剽窃! 院考拿了头名的人,地方父母官都会酌情往上报,申请保送去国子监读书。 京城国子监,那可是天下学子做梦都想进的全国最高学府。 而像宋巍这种,县考和府考都拿了头名的,如果院考再拿头名,往上报的时候基本都不用怎么审核,很容易就通过。 小三元啊,往前数个几十年都没见哪个省出过一个,说出去名声多响亮,能是郝运那种靠着剽窃别人心血上位的伪君子能比的吗? 两相权衡,陈知府但凡不是脑子进了水,都会选择保宋巍。 温婉觉得不甘心。 明明是郝运踩着相公的心血上位,凭什么到头来要相公给他让道? 宋巍安抚她,“到府城以后,距离院考应该还有两三天,我尝试一下改换风格,希望来得及。” 温婉咬着唇,小拳头捏得死死的。 难怪老话都说真小人易躲,伪君子难防。 这次栽的大跟头,算是让温婉深切体会到了。 那种明明知道对方心术不正,你却拿他无可奈何的感觉,比吞了苍蝇还难受。 107、量小非君子 情况紧急,温婉这次没在怎么去府城的事儿上纠结,照着上次,花二两银子雇了一辆舒适的马车,夫妻俩提前到了府城。 上次住的那家客栈已经爆满,他们去了另外一家相对贵一点的。 一路赶来,温婉又饿又困,一进客栈就想瘫在床上美美地睡一觉。 可是想到相公这几天应该会很辛苦,她又没敢真睡过去,强撑着眼皮,先把行李安置好,问宋巍想吃什么。 宋巍见她眼圈都熬出了青晕,哪还舍得让她跑腿,直接打横把人抱进里间放床上,“你先眯会儿,我出去给你买你爱吃的馄饨。” 温婉本来是想自己去的,可是对上宋巍那双深不见底却能给人踏实感的眼睛,莫名觉得暖。 心中有属于小女人的羞涩,温婉没外露出来让他发现,强自镇定,点点头。 宋巍替她掖好被角,很快关了门出去。 他先去点心铺买了几种松软可口的点心,才绕去馄饨摊,准备打包两份。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宋兄”。 宋巍回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郝运。 他背着书篓,显然是刚到府城,还没安置,看向宋巍的眼神满是笑意,边走过来边打招呼,“原来你这么早就到了啊?” 宋巍神色很淡,轻嗯一声,“怕中途耽搁,就提前来了。” “果然是大才子的作风。”郝运竖起大拇指,连声夸了几句,见摊贩把打包好的馄饨递给宋巍,他忙上前来,“老板,多少钱?” 宋巍道:“已经付过了,郝兄不必客气。” 郝运尴尬了一下,很快就换上笑脸,“那这样,老板也给我打包一份吧,我们俩是一块儿的。” 说完,扭头看向宋巍,“对了,宋兄你们住哪?我这才刚到,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咱们上次就是因为住了同一家客栈才结下的缘分,这次又这么巧碰上,我琢磨着不能落单啊!宋兄不介意我再跟你们住一家客栈吧?” 宋巍淡笑,用下巴点了点前头不远处的悦来客栈,“就是那家,满没满客不知道,恐怕得你自己去问了。” “太好了。” 郝运接过老板递来的馄饨,付了钱,跟着宋巍朝前走,嘴里不忘说:“宋兄县考和府考都拿了案首,要我说,这次的院考案首也没悬念了。” 宋巍看过来,眼神有些似笑非笑,“何以见得?”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啊!”郝运道:“之前去找宋兄取经,宋兄的才学简直令人大开眼界,看了你的文章,我是自愧不如。怎么着,等拿了小三元,是不是换你请客,咱们去酒楼痛饮几杯?” 宋巍没接茬,在悦来客栈门前止步,一声平静无澜的“到了”终止话题。 郝运进去订房,刚好还有最后一间,就在宋巍他们那一楼。 宋巍上楼以后跟温婉说了这件事,温婉明显有些不高兴,都知道郝运不是善茬了,干嘛非得让他住到这家客栈来? 宋巍把热气腾腾的馄饨推到温婉跟前,又给递了筷子,扬唇道:“量小非君子,要较量就来点真材实料,我不可能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给他使绊子,要真那样做,你想想你家相公成什么人了?” 108、偏爱 距离院考只剩三天。 中饭过后,宋巍就开始研究如何转换文风。 他一贯以来的风格是不奉承主考官的喜好,就题论题,有条不紊,丝丝入扣。 如今要转换,无非三种风格。 第一种,照着主考官的喜好走。 主考官要是喜欢文笔华丽堆砌辞藻的文章,他就得在自己原本的行文风格上多加些漂亮的词汇,主考官要是喜欢朴实简练一点的文章,他就需要在原来的基础上再降低一个档次。 第二种属于持中守庸的风格,既不完全讨好主考官,又沾了那么点儿,文章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第三种风格,犀利偏激。 这种文章是走极端的,内容敏感,辞藻锐利,狂到敢用一支笔横扫天下。 以前的考场上不是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文章,但写文的考生下场都不好。 有先例在前,后面的考生要么走中庸风格,要么讨好主考官,没人敢犯上位者的忌讳。 宋巍思忖了片刻,决定铤而走险,用第三种文风。 他不善于阿谀奉承讨主考官欢心,也不想在考场上藏拙中庸。 偏激的文风虽然与他平日里为人处世的稳重态度不相符,但只要运用得好,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下定决心,宋巍就开始改文风,温婉没打扰,安静在一旁给他研墨。 一直到入夜,宋巍才写出一篇满意的文章来。 郝运在外面敲门,喊他们小两口下去吃晚饭。 宋巍把刚写好的文章收起来,带着温婉下楼。 三人就在客栈的大堂点菜吃饭。 饭桌上,郝运又请教了宋巍几个学问上的问题。 这人藏得深,那些问题乍一听无关紧要,可细细想来,全都是考场上的关键。 宋巍挑了几个回答,看似说得认真,字字句句都在理,可郝运听了半天,愣是没有一句押在重点上,他扯了扯嘴角,没再问别的,低下头继续吃饭。 三日的时间一晃而过。 温婉亲自把相公送入了考场,挥手道别后回了客栈,心里不平静,手里捧着书也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时不时地抬头望向窗外。 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过得竟然这样慢,左看右看,日头都不下山。 —— 院考试题:五言六韵试帖诗各一首,史论、四书、五经义各一篇。 五言六韵诗宋巍写的挺好,六位阅卷官纷纷拈须称赞。 等看到文章的时候,脸上瞬间变了颜色。 那极端又敏感的内容,简直让人心惊肉跳。 说好听了是狂放不羁,说难听了,是大逆不道! 副主考先看到的,怒得一把将考卷拍在桌上,“岂有此理,宁州考场上竟然出了这等狂生!主考大人,此人绝不可姑息,否则若是传回京城让皇上知道,我等乌纱将难保。” 其他阅卷官闻言,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把宋巍的考卷接过去传着看,也是传到谁手里谁吓出一身冷汗。 本来按照目前的形势,宋巍别说拿案首,能保住小命就算是万幸了。 可他够幸运,遇到了主考官刘大人。 这位刘大人是天子门生,光熹帝手底下的人。 光熹帝安排他南下巡考,本来就有暗中监督宋巍的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光熹帝跟刘大人说,宋巍就是个浑身长满硬刺的兔崽子,嘴巴一张能气死人,什么话从他嘴里出来都没个好,可偏偏,他这个一国之君就喜欢这样的。 ------题外话------ 确认过眼神,是真爱没错了(*/w\*) 109、好白菜不能让苏家人拱了 听到光熹帝如此评价宋巍,刘大人心里早就已经有了底,当下亲眼见着宋巍写的文章,更多的是见怪不怪。 他接过副主考递来的考卷,随便瞅了眼就搁在条案上,慢吞吞地来了句,“这个考生,咱们可动不得。” 副主考有点懵,“什么意思?” 刘大人道:“本官是圣上亲任的学政,宁州考场的主考官,离京之前曾被召到御前,至于说了什么,诸位大人不必打听。总而言之,本官就一句话,宋巍此人,本官保了。” 得,这都把皇帝给搬出来镇场子了,谁要还敢多句嘴,再来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阅卷官们纷纷闭了嘴。 刘大人的视线挪到宋巍的考卷上,又说:“只不过保归保,该走的流程,咱还是得照常走,这篇文章内容太过偏激,实在不宜成为案首之选,否则往后各地考生必定争相效仿,乱了纲纪。——对了,之前商定的那篇,谁写的来着?” “郝运。” “哦对对,那篇文不错,划入头名备选,剩下的,再斟酌斟酌怎么排名。” 这也是光熹帝的意思,宋巍科考的名次得往后压,否则太惹眼,过不了多久就得被苏家人盯上。 他这个九五之尊亲自跑断腿才找到的好白菜,当然不能轻易就让苏家人给拱了。 —— 自打出了考场,郝运就不爱往宋巍跟前凑了,在客栈碰到,宋巍跟他打招呼,他那眼神也是飘忽闪烁,聊不上两句就提出告辞。 郝运是五月份去上河村找的宋巍,学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内,宋巍教的全是干货。 六月到九月这三个月里,郝运再也没跟宋巍碰过面。 不过宋巍稍微一想就能明白,那段时间,郝运哪也没去,成天待家里研究他的文风和思维方式,为的就是摸清楚套路,等着院考一鸣惊人。 现在的郝运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满足于考中的郝运了,他不但要考中,还想拿头名被保送去国子监。 —— 宋巍没在府城等榜,考完就带着温婉回家。 郝运没回去,他一直在客栈住着,为的就是想亲眼看看榜单。 出榜这天,他起的特别早,浑身上下精神十足,吃了早饭,到外头去溜达了一圈儿,见天色还早,又回到客栈,随便捧了本书,却没什么心思看,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马上就能为郝家光宗耀祖了。 榜单贴出来的时候,郝运拨开人群,强压着心跳抬头一看,果然在案首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我……我真的中了案首?” 那种感觉,就像是做了一个非常不真实的梦。 耳边全是同届考生们恭贺的声音。 天上掉金砖都没这一刻来得震撼。 郝运抚着胸口,暗示自己要镇定,辛苦了几个月琢磨出来的套路和文风,能入了主考官们的眼,在院考上一举夺魁,本来就是自己该得的荣耀,他没有对不起谁。 “恭喜秀才相公了。”贴告示的衙差十分客气地对郝运笑了笑。 郝运道了声谢,问衙差,“这位大哥可知道,保送国子监的事儿,知府大人准备何时提上日程?” 衙差愣了一下,回说:“保送国子监的人选早就定下了,是县考和府考都拿了案首的宋巍宋秀才,举荐信早几天走的,这会儿估摸着快到京城了。” 闻言,郝运整个儿僵在原地。 ------题外话------ 光熹帝:小白菜,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ps:之前有个题外,是说三郎拿下小三元就保送国子监,这里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婉婉异能要一直存在的原因,后面的主线剧情基本都改了,郝运这个原本早该领盒饭的炮灰成了一个小角色,亲们不要纠结之前那个题外哈! 110、对比伤害 从来只听说过院考中了案首会被举荐去国子监读书,哪有把案首晾在一边,举荐别人的道理? 宋巍院考第六名,郝运方才看得真真儿的。 可是,被保送去国子监的竟然会是他? 满心不甘,郝运捏紧拳头,深吸口气,再度看向衙差,面上的笑容显得勉强,“差大哥,您刚才没说错吧?知府大人举荐了宋巍?” “是啊!”衙差点头,语气十分肯定,“这种事,我一个当差的可不敢乱说。” “可他院考才第六名。” “哦,知府大人说了,宋秀才的资质,他早有关注,就算院考没拿案首,凭宋秀才之前在县考和府考上的表现,也足够资格被举荐到最高学府。” 就那么一个名额! 郝运额头上的青筋鼓了鼓,眼睛里冒着嫉妒的火星子。 如果他没考中案首,宋巍被举荐,那他指定没想法,甘愿认输,可如今拿了案首的明明是他,被举荐的人却还是宋巍。 那种感觉,仿佛宋巍站在他面前说了句“就算你得了案首又如何,照样不够资格跟我比”。 所以,即便是自己剽窃了宋巍的东西,用来跟他一较高下,即便自己得了多少人羡慕不来的院考案首,跟宋巍之间还是隔着天壤之别吗? 不能被保送去国子监,院考案首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天大的讽刺和羞辱! 要早知道,还不如不拿案首,自尊心也不至于被人踩在脚下蹉碾。 郝运无视了周围考生们让他请喝酒的呼声,拨开人群后,头也不回地跑回客栈收拾东西。 他要去上河村。 —— 院考成绩一出来,衙门就安排了差役前往各地给中了秀才的考生们报喜。 郝运赶到上河村的时候,宋家院门前正在放鞭炮,显然是报喜的官差已经来过了。 听着那喜庆的噼里啪啦声,郝运心里一阵阵发凉,指甲掐得掌心生疼。 站在门外的宋巍看到了郝运,并不意外他会找来,往前走了几步,跟他打招呼,“听说郝兄中了案首,恭喜恭喜啊!” 郝运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来,拱手道:“宋兄得了去国子监的机会,你我同喜。” 宋巍莞尔,“正巧家里要摆酒,郝兄不介意的话,留下来喝两杯?” “不,不了。”郝运直接拒绝。 “怎么?不给面子?” “不是,我家里这会儿估摸着也在张罗摆酒呢,我得回去。” 宋巍瞧着郝运明明心里不甘却不得不强行压制的难受样,给了他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听说国子监的师资力量居全国之首,到时候我去了,再写信回来详细与你说说。” 这话,无异于一刀扎在郝运的心脏上。 话音刚落,宋巍就看到对方面上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 郝运很想给宋巍回个笑容表明自己的君子风度和衷心祝福,可那僵硬的嘴角实在是扯不开了。 高中案首,人人都在为他竖大拇指,可他却觉得,这辈子所有的屈辱加起来都没有今日多。 宋巍轻飘飘的一句话,比抽他几十个响亮的耳光还让他觉得脸疼。 111、补刀 “既然郝兄还有事,那我就不多留你了。” 宋巍转身,刚迈出两步,就被后面的人叫住。 宋巍脚下一顿,听到郝运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宋巍,你就甘心我抢了你的案首,一点儿也不生气?” 他今日受到的打击太大,完全没地儿放,就想从宋巍身上找点慰藉,但凡宋巍不高兴,哪怕只有一丝,自己这个案首就拿的值,有成就感。 然而让他大失所望的是,宋巍回头看他时的表情平静闲适,并无半分异样,甚至还扬唇笑道:“案首不是专属于谁的。历来科考,各凭本事。几个月前在谢家上课的时候,郝兄亲口说跟我和谢正是兄弟,你高中案首,作为兄弟,我为你高兴。也或许是沾了你的光,才能让我这个第六名白得个去国子监读书的机会,说起来,我还得好好感谢感谢你呢!” 这刀补的,忒狠! 郝运身形颠颤,往后退了两步,靠着树才勉强站稳,嘴里不得不说着剜自个儿心窝子的话,“宋兄也说了,考场之上各凭本事,你能去国子监就说明你资质不凡。你不生气就好,我先前还担心因为这事儿,坏了你我之间的情谊。” 宋巍道:“没那么严重,就冲着郝兄大老远跑来给我道喜的这份心意,咱们兄弟之间的情分也散不了。京城繁华,比宁州这小地方强太多,往后郝兄要有需要,只管来信知会一声,能帮的,宋某绝不含糊。” “……我还有事,就不叨扰宋兄了,告辞。” 宋巍目送郝运狼狈的身影离开,失笑着摇摇头,转身进屋。 —— 没拿案首也得了去京城的机会,这事儿可把宋芳给嘚瑟坏了,桌上一个劲地给宋巍敬酒,把祖宗十八代都拉出来感谢了一番。 宋巍劝她,“不能喝就少喝点。” “我高兴啊!”宋芳脸上挂着醉酒的红晕,“去了京城,咱以后就是见过世面的人了,看谁还敢瞧不起我,哼!” 宋婆子一把将闺女拽坐下来,“可拉倒吧你,脸红得跟个猴屁股似的,快别站起来丢人现眼了。” 宋芳放下酒杯,抹了把脸,有点烫,她看向旁边的温婉,“像猴屁股吗?” 温婉低下头,默默拖过小姑子的碗,往里夹了一筷子菜。 宋巍得了这么个机会,那就是在给宋家长脸。 村长、族长以及村里说得上话的那几号元老,一个个对他是赞不绝口。 宋巍始终不骄不躁,不管谁来他跟前说了多好听的话,他都只是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一副雷打不动的沉稳做派。 周氏看看宋巍,又瞅了眼身旁只顾着埋头吃饭的儿子温顺,默默叹了口气。 家里摆宴之后,宋巍准备去镇上再摆一桌谢师宴。 虽然不在镇学好多年,但镇学里的塾师曾经都是他的恩师,这顿饭少不了。 话是让宋元宝传的,那几位塾师得知以后,激动得一宿没合眼,第二天个个顶着黑眼圈来赴宴,见面就把宋巍夸了个天上有地下无,说从来就没见过这样的,没拿到案首也被保送,可见上头也看出来小子天资不凡了。 宋巍笑得谦虚,亲自给几人倒酒,“都是先生们当年教的好。” 112、头号粉丝 酒过三巡,塾师们提及宋巍院考作的文章,非让宋巍写出来让他们开开眼界。 宋巍当然不敢把原文搬出来,否则恩师们看了,一准能吓个半死。 毕竟偏激是真偏激,极端也是真极端。 要换做以前,他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之所以这么做,也是提前问过婉婉的。 只要她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 说实话,这篇文章能入选,上面没人问罪,自己安然无恙,而且排名还那么靠前,宋巍已经觉得很意外了,拿不到案首早在他意料之中。 面对恩师们的热情,宋巍笑着回了句,“学生一时贪嘴多喝了几杯,脑子混沌有些记不太清了,等下回元宝回家,我让他捎到镇学去。” 几位老先生信得过宋巍的人品,没再多问,此事就此揭过。 —— 宋巍从镇上回来,半路碰到了谢正。 “三表哥这是干嘛去了?”谢正问。 难得见他出门不带着那位福星小嫂嫂,还挺新鲜。 “谢师宴。” 宋巍一说,谢正就明白了,他当年中秀才的时候也请镇学的恩师们吃过饭。 见到宋巍,谢正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前几天在你们家吃酒,当时人太多,我没好开口,今儿我倒想问上一句,那个郝运怎么回事?” 宋巍了然,“你是说案首?” “那还能有别的?”见宋巍面上的表情纹丝不动,谢正先急上了,“郝运什么水准,别人不知道,你这个当过他老师的人能不门儿清?他要是能拿案首,那八成是阅卷官眼睛瞎了。” 宋巍瞥他一眼,“好歹也是在县学念过几年书的高素质人才,没你这样在背后论人是非的。” “嘿!我是为你打抱不平,你还骂我没素质?”谢正瞪眼,“这地儿就咱俩,没别人,你少跟我讲大道理,快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郝运抢了案首,是不是走后门了?我这思前想后吧,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县考和府考你可都是案首,你写的文章我也看了,确实担得起案首的水准,可怎么到院考就掉了那么多?还一下给挤到第六名去,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宋巍道:“是你想太多,郝运没有人脉,他怎么走后门?人家是凭本事考上的。” “我不信。”谢正态度坚决,“反正我就觉得院考案首该是你的,这里边儿肯定有人捣鬼。” “那要照你这么说,但凡我拿不到头名,就是有人在榜单上动了手脚?” “那可不吗?” 作为宋巍的头号粉丝,谢正对他是绝对的拥护,“在我心里,三表哥不管考什么,都该得头名,碾压别人。” 在镇学那会儿,宋巍就没从魁首的宝座上掉下去过,谢正早把他当成神一样的存在了。 一直崇拜的神突然有一天落下神坛,谢正心里怎么都扭不过那股憋屈劲儿来。 如果是败给别人,他兴许还好受些,可那个人偏偏是郝运。 郝运这人什么德行,那一个月的相处,谢正至少了解到六七成。 看似谦逊温良,实则爱钻空子。 这种人,面儿上跟你有说有笑人五人六的,心里指不定憋什么坏呢! 见谢正又想开口,宋巍打断他,“行了,少说两句憋不死你,我上京的日程紧,没几天就得走,既然碰都碰到了,去我们家坐坐?” 113、天大地大,孙子最大 “坐我就不坐了。”谢正说:“我到镇上还有点事儿,这么着吧,你哪天走,提前说一声,我来给你践行。” 宋巍淡淡嗯一声,俩人就此分别。 回到家,见当娘的愁眉苦脸坐在堂屋,宋巍走过去,“娘这是怎么了?” 宋婆子看他,“三郎,你要带着芳娘上京?” 宋巍颔首,“之前就答应了她的,总不能出尔反尔。再说,小妹去京城待一阵子也好,能涨不少见识。” “去多久?” 宋巍想了一下,说:“明年是乡试年,我得回来考试,距离现在也就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到时候我把人给您送回来。” “那你媳妇儿呢?也跟着去?” “婉婉必须去。” 宋婆子不太同意,说宋巍是去读书,又不是去当官,她们俩要都跟着去了,吃住不得成问题?那可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年,这一年下来,得花多少银子?宋家这点家底,能经得住这么败? 宋巍没在银钱的问题上跟他娘掰扯,只是含笑问,“娘想不想抱孙子?” 这一句,直接把宋婆子给问住了,等反应过来,眼神都变了味儿,“三郎,你再说一遍?” “前面耽搁得太久,是时候要个孩子了,我若是不把婉婉带去京城,您让她在家等我一年,孙子往哪来?” 宋婆子一想,说得也是啊!天大地大,孙子最大。心一横,“成,就冲你这句话,娘哪怕是把家底掏空,也得凑出银子让你在京城租个小院安置你媳妇儿。” 宋巍说不用,“银钱的事,娘就不必操心了,您只要同意我把小妹和婉婉都带去京城就行。” “你哪来的钱?”宋婆子拧着眉头,“打算动用婉娘的嫁妆?三郎,咱可不能干那让人戳着脊梁骨骂的事儿啊,宋家底子是薄了点,可也不至于穷到朝儿媳妇伸手的地步,你可得想好了,老娘我今后还要出去做人呢!” 宋巍笑,说不是那么回事儿,娘想多了。 “那你跟我说说,哪来的钱?” 宋巍解释,“娘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在地摊上淘到过一方砚台?” “有点儿印象。”宋婆子说:“当时带你去逛街,宁愿不要好吃的,也不扯布做衣裳,死活非要花钱把那破玩意儿给抱回来,跟个宝贝疙瘩似的捂着,怎么着,那还真是个古董?” “娘慧眼。”宋巍莞尔。 “合着你是把藏了二十多年的宝贝疙瘩给卖了?” 宋巍点头,“有人识货,出了高价,我就给卖了。” “挺新鲜啊!”宋婆子一脸的难以置信,“连芳娘想看一眼都不成的宝贝,你竟然舍得让出去。” 宋巍道:“反正我收藏的宝贝也不止那一方砚台。” “得,我不跟你扯远了。”宋婆子摆摆手,“到京城以后,抓点儿紧给我生个大胖孙子,我这天天想,夜夜想,想的眼珠子都冒光了。” “孩子能有,至于是不是孙子,我可不敢保证。” 宋婆子脸一垮,“那你还说啥?先生着吧,落了地要真是个丫头,我还能把她给塞回娘胎里不成?” 114、准备好当娘亲 宋巍回房后,把娘同意小媳妇儿跟着上京的事说了。 温婉听到他用孩子做筹码,脸热得厉害,没多会儿就红成一片,低下头,搁在腿上的双手相互握紧。 后娘不知道她和宋巍为什么没孩子,只当她是不会生养,怕她遭宋家厌弃断了给温家的孝敬,每次来宋家都急得不得了,私底下拉着她说了好几回,让她抽个空找借口回趟娘家长住,给她请个经验老到的婆子看看,讨个偏方好好调理,用不了多久,准能怀上。 后娘还告诉她,女人嫁到婆家若是没个儿子傍身,一辈子都直不起腰来,只能由着人欺负。 宋家三兄弟,折了大郎,二郎家没儿子,三郎暂时还没要。 公婆都年过半百的人了,只得元宝一个孙子,婆婆有多盼着三房能添丁,温婉是知道的。 只不过这种事,终究还是得看缘分。 想到这儿,温婉忧心忡忡地望向宋巍。 宋巍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意思,唇边笑容带着宽慰,“咱们多生几个,总有一个会是儿子。” 本来挺严肃的话题,经他这么一侃,温婉直接被气笑。 见她终于舒展开眉头,宋巍才正了正神色,声音是一贯的沉稳,有着让人踏实的温醇,“就算生了丫头也没关系,咱们还有元宝。” 温婉没应他。 私心里,她肯定是想有个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来为了满足婆婆为宋家延续香火的愿望。 二来,那是她和相公亲生的,对她而言,意义不一样。 元宝虽然和她亲厚,可她终归只是个名义上的后娘,再亲也没有自己的骨肉亲。 —— 这天晚上的房事,极尽缠绵,宋巍有史以来第一次没做任何防护措施。 事后,温婉用手轻轻摸着自己的小腹,仿佛那儿已经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虽然一切都还只是幻想,可那种准备好当娘亲的心理很微妙。 一夜之间,似乎让她从一个需要家长监督的孩子变成了即将为孩子负一切责任的准娘亲。 温婉想得挺远,像什么宝宝名、宝宝衣服、宝宝吃食之类,全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到最后连她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紧张而失眠。 盯着帐顶眨巴眨巴眼睛,温婉侧过头。 宋巍已经睡熟,手臂一如既往地给她做了枕头压在脑袋下。 温婉轻轻挪了挪,往他怀里靠,借着窗缝里漏进来的月光看清楚男人安静时的眉眼,如画一般隽秀俊朗。 将近而立,他已经彻底褪去了年少时的青稚莽撞和意气风发,岁月沉淀了他不同寻常的过往,最后赋予他的,不是容颜的老化,而是如泰山一般的稳重和内敛。 温婉突然觉得,自己的宝宝能有这么个爹,是天大的福气,正如她觉得能在阴差阳错下嫁给宋巍是撞了大运一样。 或许是她挨得太近,呼吸喷洒在男人的下巴上,将他给弄醒了。 “这么晚还不睡,有心事?” 温婉没好意思说她既期待宝宝的到来,又紧张自己不会带孩子,眼下被抓了包,心慌得很,没敢搭理他,闭上眼睛往被子里缩。 ------题外话------ 目测某个会带孩子的男人要成奶爸了。 —— 嫡女难求:殿下你有毒/卓夫人 一朝穿越,身中奇药。 栎阳如故还没来得及爬上房梁躲藏,就进来一个貌美如花的——太子殿下? 大半个身子挂在空中,栎阳如故简直欲哭无泪。说好的逆袭打脸呢,本姑娘不要面子的啊! 还有下面那个笑若春花的男人,不放本姑娘下去就算了,搬个椅子带笑观摩什么的,真的大丈夫吗? 笑得那么骚,怎么不去卖啊! ◆—— 本以为分分钟可以上演一场宅斗大戏,然而: “上次一个倾心于本宫的女子,已经死了。” “为师送你一条白绫,自行了断吧。” “你都讨不了他的欢心,本王留你又有什么用处?本王不为难你,你既喜欢我,就为我去死,好不好?” “我不会让你死的。看到那个屋子了吗?专门为你打造的。进去了,你就是我的狗。” “你是想痛痛快快地死,还是凌虐致死?好的,我知道了,你选二。” …… 本文又名《全天下美男都想杀我》 115、算盘打得精 宋巍写的那篇文章并没有留在府城。 主考官刘大人照光熹帝的意思,给寄回了京城。 刚忙完政务的光熹帝坐在龙案前,一手撑着额头,准备静下来好好听听那个兔崽子究竟写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竟然险些把几位主考官给吓尿。 楚风打开折叠过的信纸,照着往下念。 刚念了两句,面上的颜色就已经全变了。 宋巍这篇文章,深入挖掘了吏治的腐败,文风狂妄,用词大胆。 他这么写,直接威胁到绝大多数官员的利益,甚至隐隐有批判光熹帝的意思。 “怎么不继续?”光熹帝听得正来劲,楚风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他有些不悦,掀开眼皮瞅过去。 楚风拿着信纸的手有点抖,“皇……皇上,微臣不敢。” “出息!” 光熹帝轻嗤一声,从楚风手里接过信纸自己看。 楚风偷偷瞄着光熹帝的脸色。 本以为会龙颜大怒,谁知光熹帝看完,把信纸朝龙案上一扔,伸手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阳穴,嘴巴里只蹦出一句话来,“小兔崽子,还真敢写!” 听似愠怒,可那眼神儿,怎么都不像要问罪的意思,反而有种难以言说的欣慰。 像是年迈的老父亲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儿子。 楚风心道:皇上您是真敢纵容。 若不是皇上一力压下,这篇文章一旦传到了御史耳朵里,宋巍少不得要担个诛灭九族的大罪! 文章的事儿就这么轻飘飘地翻篇了,光熹帝问楚风,“国子监收到宁州那边的举荐信没有?” 楚风颔首,“昨儿一早收到的,已经过了审。” 光熹帝点点头,“那看来用不了多久,小兔崽子就该送上门来了。” 楚风不由得腹诽:您该不会还想乔装打扮往人跟前凑吧?这不是没事儿找刺激吗?什么毛病? —— 秋收过后,田里闲下来。 宋巍斟酌了一下,决定在走之前把家里的田地都给租出去,只留点边边角角给他娘种佐料。 宋老爹干了一辈子的活儿,那双手就没个闲时候,突然之间不用每天扛着锄头下地了,觉得有点不适应,对宋巍道:“要不还是留着吧?我和你娘还能耐得动那点地皮。” 宋巍不同意,“爹娘辛苦了一辈子,也是时候该好好歇歇了,二哥家包揽了那么多田,二哥二嫂有得忙。爹娘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帮他们带带孩子打发打发时间也成。但有一点,我得郑重申明,不准您二位帮他们家下地干活,否则我这田就等于白租。” “可你二哥家那么多田。”宋老爹说:“我们要是不帮衬,他哪干得完?” 都是自家儿子,他这个当爹的向来一碗水端平。 “三郎说的挺好。”宋婆子绷着脸插了一句,“有好吃的,关起门来自个儿偷着吃,干活倒是想起当爹当娘的来了,没有这么做儿子儿媳的。帮他们家带孩子可以,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但要想让我下地,门儿都没有,趁早死了那条心!” 与爹娘商定好,宋巍让宋芳去隔壁把宋二郎和二郎媳妇请了过来,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宋二郎拿不定主意,偷偷给他媳妇儿使眼色。 二郎媳妇的注意力却在宋巍即将租出去的那几亩田上,算盘打得精,“三郎,你看这么着成不成?那田你甭往外租了,让给二嫂家种呗,爹娘跟着我们吃,二老要想扯几尺布做衣裳,或者有个头疼脑热花钱的地方,那钱也由我们家出。你放心,我们肯定会把爹娘给伺候舒坦了。” ------题外话------ 凌晨发的114章一直没同步o(╥﹏╥)o 另外,2p过了,感谢小可爱们在衣衣pk期间的鼎力支持,鞠躬~ 再多句嘴,书城那边的小仙女们,能不打低分么?衣衣玻璃心,求五星评价票和推荐票。 116、精明 二郎媳妇话音一落,宋巍就明白她在打什么主意了。 之前让村长族长见证的那份保证书上,只说等宋巍考上举人,就白给村里人挂田,不收任何好处。 保证书的前提在于宋巍考上举人。 而现在,他只是个秀才,名下却有八十亩田能免税。 照理,这八十亩的名额是能给人挂田收税的。 二郎媳妇这是想把三房准备租的田攥到自个儿手里,然后高价卖出去,回头让买主把田挂在宋巍名下减税,将来她再出面去收税。 这么一来,一亩田她就能赚两头钱。 温婉摇摇头,难怪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 二郎媳妇这生怕自己吃亏、偷机钻营的性子跟她娘田张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扒出来的。 相公要想给人挂田,消息早就放出去了,能等到现在吗? 果不其然,宋巍还没开口,宋婆子就接了话茬,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二郎媳妇,“我劝你,还是趁早歇了那份儿心思吧!” “娘,我就是琢磨着,三郎家那些田产量不错,租出去怪可惜的,老话还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呢,既然自家人在这儿,咱总不能让外头人占了便宜不是?” 瞧着二郎媳妇那副死倔的样子,宋婆子也不跟她客气了,单刀直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算盘,三郎家的田要都给了你,你回头卖到娘家那边去收一份好处,同意人把田给挂回来,又收一份好处。等村里人听到风声上门来拿保证书说事儿问四百亩都不收税,八十亩凭啥要收,你就全推给三郎?合着里外里全让你一人给占了,就我家三郎不是人?” “娘您言重了不是?”二郎媳妇急着为自己辩解,“媳妇真没那意思。” “真没那意思?” “媳妇敢指天发誓,压根儿不是您想的那样。” “成。”宋婆子口一松,“要就全拿去,不过丑话我可得当着全家人的面儿说在前头,三郎家的田,你们只能自个儿种,不能租不能卖,要敢卖出去一亩,你们家那十几亩田也甭想免税了。” 不能租不能卖? 这么多田,把他们两口子劈成两半儿使都忙活不过来的! 宋二郎就知道,他娘这么精明的人,什么账不会算?就凭他家婆娘那点道行,对上这种婆婆,只有找虐的份儿。 猝不及防被婆婆挖个坑一头栽进去,二郎媳妇心里堵得慌,思前想后,觉得三郎家的田是个烫手山芋,不能真接过来,否则婆婆往后可有得闹腾。 深吸口气,二郎媳妇压低声音,转了话锋,“原本媳妇想要三郎家的田呢,是琢磨着多种些粮食给儿子攒家底。刚才娘那么一说,我突然就想明白了,田里活儿太多,真接过来我也做不了,还是不要了,先前的话当我没说。” 宋婆子一脸稀奇地望着她,“怎么着,听你这意思是怀上了?还是个儿子?” “暂时还没。”二郎媳妇臊着脸道:“这不,开了偏方调养呢,我娘说,过不了多久,一准能怀上儿子。” “那你娘还挺神,我估摸着送子娘娘都得给她竖个大拇指。” 117、古董 田没要成,二郎媳妇没敢待在这边跟婆婆大眼瞪小眼,随便找个由头领着宋二郎回了隔壁院。 宋婆子看了眼旁边坐着的宋老爹,“瞅见没?跟什么人学什么艺,二郎跟了她媳妇儿,孝敬爹娘没学会,光学会惦记了。我今儿个当着三郎两口子的面把话撂下,以后只管享你的清福,少管他们家的破事儿。那二郎媳妇,她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你要上赶着,没准儿讨不好狐狸还惹身骚,吃饱了撑的?” 宋老爹想到宋二郎在他媳妇儿跟前说不上半句话的样子,叹了口气,“得,您是当家的,您怎么吩咐,我照办。” 宋婆子被他这模样气笑,“这还差不多!” 田的事交代的差不多,宋巍又交代第二件,“娘,我走了以后,您可一定得帮我看好书房里的宝贝,别说送人,就算是我师父来了花钱买,您也不能给。” “不是,你哪来的师父?”宋婆子有点懵,“我以前咋没听说过?” 宋巍道:“儿子常去县城,在县城里认识的。” 宋婆子好像有点儿明白了,“就是教你‘识货’的师父?” “嗯。” “那既然是你师父,他咋能惦记你的东西?” 宋巍笑着摇摇头,“您不了解我师父,他要是不惦记,还不能主动收我为徒呢,反正等我们离开,您就把那书房给锁严实了,师父懂行规,我不点头,他不会硬抢的。” 宋婆子不懂宋巍收藏的那些东西,“我就纳了闷了,明明是人嫌狗不要的破玩意儿,真有那么值钱吗?” 宋巍解释,“值不值钱,不在于物件本身,而在于那东西被谁用过,被谁收藏过。” 宋婆子还是不明白。 宋巍又耐心道:“举个例子,咱们家这茶杯,本身不值钱,可如果它被当今圣上用过,那意义和价值就另当别论了。” 这话说得够直白,宋婆子恍然大悟,“那你二十多年前抱回来的砚台……” “金星砚。”宋巍接话,“太祖当年御驾亲征的时候用过,后来流落民间,我有幸给淘了回来,只不过年代久,破损了,不识货的人还真瞧不出来。” “太……太祖?”宋婆子吓得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亲娘诶,咱们家竟然藏着太祖用过的砚台?我,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宋老爹伸手扶了她一把,把人摆正,“坐稳喽,一会儿三郎再蹦出个新鲜玩意儿来,你这老腰可经不起折腾。” 宋婆子嗔了宋老爹一眼,又看向宋巍,“你就放心去吧,以后不下地干活儿,我有的是时间待家里,给你看个书房不成问题。” 有娘一句话,宋巍彻底放了心,带着温婉回房收拾东西。 此时的温婉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 她一直以为,相公书房的博古架上那些东西只是用来做摆设的。 谁成想,竟然全是他自己一件一件收藏的。 而且听他说来,件件不是俗物。 简直太让人震撼了。 宋巍见温婉盯着博古架看,笑了笑,“其实我一开始对古董没兴趣,全是因为祖上传下来的那件宝贝,小时候我从柜子里翻出来,没看懂,就偷偷拿到县城去,碰到了我现在的师父,他一眼瞧出来是前朝贵妃用过的东西,想要,我没给,他就逼着我拜师,否则不告诉我那是什么。” ------题外话------ 写三郎收藏古董是为了后面的一个送礼情节做铺垫,男主身份没有争议,他家祖上几代贫农,全等着他光宗耀祖o(n_n)o哈哈~ 118、算利息 温婉安静听着,心中觉得那位师父一定是个老顽童。 “我师父脾气很古怪,一般人跟他处不来的。”宋巍说:“他对古玩字画的喜爱程度,可以用‘痴狂’二字来形容,为了一件老东西,他能翻山越岭几天几夜不吃喝也要想方设法弄到手。” 温婉眨眨眼,问宋巍,既然要走了,不去跟师父告个别? 宋巍摇头,“师父最不乐意提起京城,要知道我是为了这个去跟他辞行,他一准气得连门都不让我进。” 温婉了然,没再提这事儿。 之后便各自忙开来。 宋巍负责收拾读书要用的笔墨纸砚。 温婉负责收拾她和相公的行头,听说北地冬天比这边冷,她紧赶慢赶地又给宋巍做了一身夹层塞棉的衣裳。 宋芳负责准备能长时间存放的干粮。 三个即将上京的人分工明确,没几天就把手头上的活儿都干完了。 谢正说到做到,果真在宋巍临行前单独请他喝了顿酒,也没走远,就在镇里。 桌上,谢正亲自给宋巍斟酒,叹息一声,“这一走,得差不多一年才能回来了。” 宋巍举杯,眼神有些似笑非笑,“怎么,舍不得我?” “谁稀罕你?”谢正给自己添了酒,坐下来,“我只是遗憾,还要一年才能看到你去省城贡院大放异彩,想想这时间有点久。” 对宋巍来说,每次考试都是一道坎。 能不能顺利进考场都还两说,他就不去琢磨考不考得好的问题了,因此没再这事儿上多费唇舌,转了话题道:“要不,你还是回县学再读一年书吧,县学进不去的话,找个书院,明年就要乡试下场了,我不想你白等三年。” 不等谢正开口,宋巍又说:“我早上给了谢姑母一笔银子,算我借你的,将来记得还,顺便把利息给算上,少一天我就让你利滚利。” 前头半句,谢正还挺感动,后半句宋巍把“利滚利”仨字都给用上了,谢正一口酒呛在嗓子眼,咳得面色涨红,趁着宋巍不注意,拎起酒壶就把宋巍跟前的酒杯倒满,逼着他喝。 谢正原本打算把宋巍灌醉趁机捉弄他一回,没料到宋巍酒量见好,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把自己弄得醉醺醺的,被宋巍扶着回来,一路上不知吐了多少回,端方君子的形象尽毁。 —— 买金星砚的是位喜欢收藏的大财主,他出了个整数,一千两。 原本太祖爷用过的东西不止这个数,可宋巍急于出手,没办法,让人给压了价。 不过这些银子对他来说,已经不少。 一千两在这个时代是什么概念呢? 如果不算各种补贴和养廉银,当朝正一品大臣的年俸禄才刚五百两出头。 乡下地方二十两银子能盖一座宽敞气派的大宅院,天子脚下的京城,普通胡同院子二百多两能拿下。 一千两,相当于宋巍可以在京城置办三套胡同院,若是想要独立的宅院,也能置办两座了。 谢姑妈家那边去了一百两,宋巍还想留一百两在家给爹娘应急。 宋婆子二话不说接下,去了趟里屋,再回来的时候把这么些年自己攒的私房钱拿出来,加上宋巍先前的一百两,估摸着能有一百四五。 见宋巍不肯接,宋婆子瞪他:“你孝敬给我,就是我的钱,我再拿给你,那就不是一回事儿了。赶紧的收着,不是给你的,是给我那还没出世的小孙子封的红包,明年回来我要是还没见着孙子,你们俩就把这钱一个大子儿不少地给我还回来,对了,还得再算上利息。” 宋巍:“……” 温婉:“……” 119、入京 宋巍和温婉要走了,宋元宝还没回来。 宋老爹亲自跑了一趟镇上,让他请个假送送爹娘。 宋元宝站在镇学大门口,沉默了会儿,对宋老爹说,“我不去!” “你这孩子。”宋老爹慈爱地笑了笑,“你爹一走可就是一年,你就不想再见他一面?” “跟谁稀罕他似的!”宋元宝哼了哼,也不等宋老爹再说,扭身就进了大门,袖子里的小拳头捏得紧紧的,眼睛里闪烁着倔强的泪光。 宋老爹叹口气,赶着牛车离开。 宋巍听他爹说元宝不回来送,并没觉得多意外,背上书篓,顺手接过温婉手里沉重的包袱。 宋芳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家,如今要走了,心中百感交集,到院门口时有些不舍,打算回去抱抱娘。 宋巍提醒她,“你最好别回头。” 不等宋芳问句为什么,宋婆子的声音已经风一样刮了出来,“还不麻溜的赶早走,怎么着,想留下来蹭我一顿饭?” 宋芳:“……” 好嘛,她那两汪眼泪是白酝酿了。 瞄了眼小姑子的黑脸,温婉忍不住笑。 难怪相公要走了都不跟婆婆说句道别的话,交代她拿上东西直接走人,别过去煽情。 宋老爹目送三人走远,看向身旁的老伴儿,“孩子都要走了,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好听话能当饭吃?” 宋婆子嘴里还是骂骂咧咧,一回头眼圈却红了。 谢正谢涛两兄弟一早说了要送送他们,牛车停放在村口。 宋巍他们到的时候,发现温父也在。 温婉见到爹,不像在宋家那么淡定了,一下子红了眼。 “婉娘。” 像是一夜没睡好,温父的脸色有些憔悴,声音也有些沙哑。 温婉抬眼看他,小嘴轻轻抿着,心里比出嫁那天还难受。 温父慈和的目光落在她通红的眼圈上,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三郎能去京城读书是好事儿,听你公公说,顶多一年就回来了,咱不哭啊,好好伺候他,等将来三郎金榜题名,你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温婉吸了吸鼻子,点点头,没真让眼泪落下来。 上了谢家牛车以后,挥手与温父道别。 谢正给宋巍践行那天,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今日来送他,是想再见人最后一面。 大概也是因为心中有别离愁绪,牛车走了半天竟没人开口说话。 谢涛觉得尴尬,率先打破沉默,拉了几句家常才把气氛活跃开。 送到县城,谢家兄弟就返程了。 宋巍他们跟着入京的商队走,颠了二十多天才到传闻中富庶繁华的京城。 三人都是初次入京,人生地不熟,全靠一张嘴打听,先找了家客栈住下,吃了顿热乎饭才出去找房子。 温婉在来之前就听相公说过京城物价高,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宋芳对这方面压根没了解,她只知道那胡同里的院子还没有宋家的一半大,竟然就要三百两银子一套,还一个大子儿都降不下来,哪怕是租赁,每个月也得好几两银子。 “这不是青天白日抢人钱吗?”宋芳气得不轻,看向宋巍,“三哥,要不我还是带着小嫂嫂回去吧,你去国子监里面住,这样还能省下不少银子,否则这院儿一租,咱可就得成穷光蛋了。” 宋巍笑问,“不想留下来见世面了?” “拉倒吧!”宋芳撇撇嘴,“京城的世面是要花银子才见得着的,压根儿也不适合我这种村姑。” 宋巍没跟她争论,再次扫了一眼这处距离国子监很近的院子,一锤定音,对东家道:“我们不租房,直接买。” 120、商机 不租,直接买? 宋芳听得倒吸口冷气,单独把宋巍拉到一边去,小声道:“三哥你疯了吧?这院子多贵啊,三十两咱都得掂量掂量呢,何况这还是三百两。要不,你一会儿跟东家说说,让他把租金再往下降一点儿,咱们租上一年,你看成不?” “如果是租赁的话,一年倒也花不了多少银子。”宋巍道:“但我看中的,是这个地段的价值。” “什么,价值?” 宋芳摸摸后脑勺,表示有点懵。 一旁的温婉却已经反应过来了。 宋巍见小媳妇儿眼神变亮,他面上的神情也跟着柔和下来,耐心地跟宋芳解释,“京城物价高,想必你也看到了,尤其是房子,一天一个价,咱们所处的地段距离国子监很近,是个黄金位置,这套院子,今日三百两能买走,没准一年后四百两都拿不下来。” 宋芳惊讶地捂着嘴巴,半晌后才喃喃道:“这么说来,三哥之所以不租直接买,是想等着房子升值再转手卖出去?” 宋巍淡笑,算是默认。 他只在国子监读一年的书,明年就回去乡试,若是考中的话,再入京能直接有个落脚的地方,若是没考中,这套院子转手一卖,还能赚不少差价。 总而言之就俩字:不亏。 东家是个爽快人,听到宋巍能一次性把款付清,直接放言说院里的老家具都不搬走,白送给他们。 温婉进去看了眼,那些家具已经很陈旧了,不算值钱,可架不住他们初来乍到,锅碗瓢盆都得过钱买,这一细算下来,可不是笔小数目,要有现成的先撑着,也算是帮他们应应急。 有钱果然好办事儿,过户手续办得很快,傍晚时分,宋巍就已经拿到地契文书了。 温婉和宋芳留下来收拾院子,宋巍回客栈把东西都搬过来。 这是一套四合院式的小住宅,一进院,比不得宋家在乡下自己盖的宽敞,但也分了北屋,东屋和西屋。 北屋三间正房,正房两侧各有一间耳房堆放杂物,东屋和西屋各三间,再与南面的倒座房一围起来,院子格局就显得太小。 住惯了宋家那敞亮的青砖大瓦房,突然搬到这地方,关上大门就有种喘不过气儿的逼仄感。 宋芳一边收拾院子一边嘀咕,“就这么个破地儿也要三百两?京城的钱也太好赚了吧?要不是穷,我直接买它个十套八套的,好好倒腾倒腾,搁上几年再转手卖出去,那我还不得赚翻了啊?” 温婉听到这话,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宋芳。 宋芳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小嫂嫂,你不干活儿,看着我干啥,我脸上有东西?” 温婉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表示没事,心里却已经掀起了波澜。 小姑子说的话,像一道雷劈醒了她的脑子。 相公说,这地方距离国子监不远,将来的市值只会升不会降,倘若他们真的有钱多盘几套的话,等以后转手,岂不是就能大赚一笔? 宋巍回来的时候,温婉告诉了他自己的想法。 宋巍望向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兴致,“怎么突然想做生意了?” 温婉垂下眼睫,她只是觉得京城的物价实在太吓人了,如果这一年内他们什么都不做的话,有再多的钱,也终归会坐吃山空。 121、安顿 宋巍的神情过于平稳,让温婉不得不怀疑他在提出买房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一步。 抬眼看向宋巍,温婉想得到答案。 宋巍垂眸回望着她,“想法不错,不过,暂时还不行,再等些时日。” 温婉明白他为什么犹豫。 首先,他们初来乍到,本就是以相公的学业为主,其他事都得靠边站,他刚来京城,怎么着也得先去国子监报道安顿下来再考虑别的。 其次,相公说过,他收藏的东西,除非是碰到真正懂得价值的人才会出手,否则他不卖给一般人,哪怕出的价再高都不卖。 温婉就是掐准了这个时机,准备出手她娘留下的那些首饰。 临走的时候,她瞒着宋巍悄悄带了一部分,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宋巍从小媳妇儿狡黠的目光里读出了几分味道,“你还真把首饰给带来了?” 温婉心虚点头。 宋巍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暂时别动,等我熟悉了京城,再亲自帮你出手,否则人家看你不懂行,会压黑心价。” 这么说,他是同意她变卖首饰了? 温婉松口气。 宋巍想的却不是这个。 如今是在京城地界,婉婉手里的东西更不能流出去,否则容易惹祸上身。 至于囤房,等他以后真当了官再说。 —— 白天宋巍跟着东家去办过户手续的时候,温婉和宋芳姑嫂俩净顾着添置床上的被褥帐子了,压根没来得及把厨屋里的米面油盐给备齐,晚饭就没办法在家里吃。 让宋巍自己去选一间厢房做书房,温婉带着小姑子出去转了转。 这地段挺不错,胡同口出去不远处有个菜市场,路不算绕,多走两回就能记住。 怕相公在家饿着,温婉没敢耽搁,让小姑子去打包十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她买了几个鸡蛋、西红柿,又添了调料和酱菜,想着今晚吃包子就酱菜,再烧个疙瘩汤对付一顿,等明儿一早再好好安排。 宋芳拎着包子等在菜市场外头,见温婉出来,她垂下头嘀咕,“先前我仔细瞅了瞅,愣是没瞧见哪有柴卖,就随便找了个人问,这一问才知道京城里没柴,都烧炭,那炭还分好几种,便宜的烟大,不容易烧着,好烧的就贵。 小嫂嫂,你说这京城里是不是没穷人啊?吃口白菜都得过钱,这要是在咱们乡下,那菜园子里要啥没有?我一年养十多只母鸡,都不知道能下多少蛋呢! 一到京城,好家伙,钱都进了别人口袋里了,我一琢磨吧,京城这世面太贵,要不是跟着三哥来,我还真见不起。” 温婉笑了笑。 要不怎么说是天子脚下呢?乡下与京城自然是不能比的。 “你还真别笑。”宋芳越说越丧气,“得亏咱们家有些家底,否则三哥这一趟入京,指不定得狼狈成啥样呢!” 卖古董的事儿,宋巍请爹娘隐瞒了,宋芳并不知道,她一直以为,上京这一路的开销和买房的银子,都是爹娘支持的。 回到家,宋芳把包子放到桌上,温婉洗了手,去厨屋忙活疙瘩汤。 宋巍选了西厢靠右的那间屋子做了书房,听到外头有动静,关上门走出来。 回头见宋芳站在院里,问了一句,“你嫂嫂呢?” “她在厨屋呢!”宋芳道:“小嫂嫂说了,白天累得够呛,没来得及把吃饭的家伙事儿准备齐全,今天晚上随便对付一顿,赶明儿我再陪她去买锅碗瓢盆和米面,别人用过的东西,她不爱用。” 122、哥们儿亲自给你引路 宋巍在吃食方面向来不挑剔,温婉做什么,他就吃什么。 一顿晚饭就这么简单对付过去了。 饭后,宋芳让温婉歇着,自己去收拾了厨屋,又烧了水帮宋巍把茶泡上。 正房三间屋,最中间的被温婉布置成了堂屋,屋子不大,可因为里面只有一张吃饭桌子和几张板凳,就显得有些空旷。 不过温婉合计了,相公只读一年书,这些家具虽旧,还能将就着用,犯不着换新的,只是厨屋里要好好捯饬捯饬,毕竟每天都要吃饭,总不能用别人用过的厨具。 在这方面,温婉格外注重。 宋巍心疼她一路劳顿,刚到京城还没个停歇,又忙活了一天,亲自去厨屋烧了一大锅热水。 洗澡是不成了,还没买浴桶,温婉只能随便兑了水擦擦身子。 已经步入十月初冬,京城的夜晚寒得厉害,哪怕白天收拾屋子的时候头发上落了灰,温婉也不敢洗头,想着无论如何都得撑过一晚上,等明天把洗漱用品都备齐全了,再好好泡个热水澡暖暖身子。 小两口的卧房在正屋,宋巍的书房在西厢,宋芳的房间就选在了东厢。 忙活了一天,三人都累趴了,刚入夜不久就熄了灯睡觉。 晚上冷,宋巍尽量把小媳妇儿往自己怀里带,侧过头,下巴刚好碰到她的发顶。 或许是夜太安静,容易让人在忙碌过后神经松软,又或许是男人的怀抱太过暖和,让温婉心中触动。 借着房里光线暗,宋巍看不见,温婉挪了挪脑袋,微微后仰,然后再凑上去,结果没亲到嘴唇,只亲到了下巴。 第一次主动,竟然闹了个大乌龙。 ……都是光线不好闹的! 温婉窘了,好想双手捂脸背过身去当做啥也没发生过。 胳膊才抬起来,就被男人温热的手掌握住,声音里掺了几分情动,“睡不着?” 温婉呼吸放轻,心中的羞赧让她脸颊烧得滚烫。 等反应过来,宋巍已经翻身压在她上方,哪怕灯灭了,也能轻车熟路地解开她的寝衣。 之后的事,不言而喻。 大概是到了新环境,虽然是自己家,也生出了莫名的刺激感,因此这场情事比以往都要持久。 温婉白天就累,完事之后,眼皮都懒得睁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宋巍是一大早去的国子监,走前吩咐了温婉,外面冷,让她别出门,好好在家待着,该买的东西,等他下学回家再去买。 当着宋巍的面,温婉答应得好好的。 相公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带着小姑子去街市。 相公不当家,当然不清楚该买些什么,要指望他,怕是买上几天都买不全。 —— 宋巍站在国子监大成门前,抬眸看着上方巍峨气派的牌匾,心中肃然起敬。 正准备找个人打听打听新生怎么去找学官报道,就见前方突然闪过来一抹人影,对方是个穿着国子监制服的俊美少年,约莫二十上下的样子,很自来熟地将爪子搭在宋巍肩上,“新生?” 宋巍看了对方一眼,没接腔。 少年冲他挑眉,“国子监这么大,如果没人引路,你是找不到学官的。” 宋巍面上的表情还是淡淡的,明显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少年也不气馁,直接来个自我介绍,“哥们儿叫徐恕,国子监监生,你是从地方上来的贡生吧?这么着,你帮哥们儿做件事,哥们儿给你当一回引路人,亲自带你去找学官报道,怎么样?” 123、没见过欠成这样的! 监生多是京城的官二代,依靠父辈和祖辈的官位而入的国子监,也有少部分是乡试会试落第以后进来的。 贡生则是每年从地方上选拔进来的优秀学子,通常只有取得秀才功名才有参选资格。 宋巍打量了这位自称名叫徐恕的少年一眼,对方的穿着与其他监生无异,清一色的白衫长袍,可他面皮白皙,一看就是没吃过苦受过累的,当下断定徐恕是个官二代。 出门前,婉婉并没有断定他今日会遇上麻烦,可宋巍还是不得不警惕。 他有些反感不认识的人靠自己太近,但初来乍到,不能明着得罪这些背景不俗的世家子弟,伸手提了提背上的书篓,借机躲开徐恕的触碰。 大门外时不时有学子路过,见到徐恕,笑声传来,“徐恕,你丫又在坑蒙拐骗?这都第三个了,行不行啊你?” 徐恕闻言,一记眼刀子飞过去,“千金难买爷乐意,管得着吗你?” 对方撇撇嘴,没再搭理他。 徐恕转头,发现新来的贡生已经往前走了一段路,马上要进大成门了,他赶忙追上去伸手挡在前头,看出对方态度冷淡,他的语气比先前多了几分客气,“我是认真的。” “看出来了。”宋巍点头,难得地开了口,“你很认真地在为难新生。” 徐恕:“……” 绕开这个粘人精,宋巍径直朝着里面走。 徐恕不甘心,加快脚步又追了上来,嘴里解释道:“这位……同窗,你可能是误会我了,哥们儿只是想跟你做笔交易而已。” 宋巍脚步不停,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路,“抱歉,我是来求学的,对做生意没兴趣。” 之前两个是因为瞧不上,没想到会在第三个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徐恕心说不应该啊!凭哥们儿这么好的人缘,能让人给呛了? 他又跑到前头拦住宋巍的去路,下巴一抬,“开个价吧,多少钱你才乐意帮哥们儿办事?” 来之前宋巍已经做好了会遇到纨绔子弟的准备,但没想到一只脚都还在大门外就碰上这么个无赖,还一直穷追不舍,难道他脸上写着“我好欺负”四个字? 淡淡瞥了对方一眼,宋巍语气平静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谁是鬼,你找谁。” “嘿!你还挺倔?”徐恕皱皱眉,“信不信,哥们儿不带你去找学官,让你在这附近瞎转悠?” 宋巍颔首,扬了扬唇,“高抬贵手之恩,我记下了。” 徐恕:“……” 见过嘴巴欠的,就没见过欠成这样的! 徐恕哼哼着吐了口闷气,“算了算了,哥们儿大度,不跟你一般见识,往这边走,哥们儿带你去见学官。” 宋巍相信他这句话是真的,没再怼回去,跟着徐恕,没多会儿就找到了学官办公的地方,办了入学手续。 走出办公署的时候,徐恕还等在外面,他蹲在花台上,嘴里叼着根草,耷拉着眼皮,脸色有些郁闷。 见到宋巍出来,徐恕懒洋洋地起身,问了句,“都办妥了?” 宋巍轻嗯了一声。 “你刚来,还不熟悉环境,我先带你四处转转,哥们儿也算是好人做到底了。” “不用。”宋巍说:“我自己一个人就行。” “哪那么多废话?”徐恕吐了嘴里的草,扭身朝前走去。 ------题外话------ 徐恕不是坑,是某对cp的男主角o(n_n)o哈哈~ 124、请大夫治嗓子,好不好? 徐恕走了一段路,想到了什么,回头问,“你住不住寝舍?” 宋巍摇头,“先前跟学官商量了,我住外面。” 地方上选拔来的贡生是束脩食宿全免的,宋巍住不住在国子监,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徐恕听完这话,眯着眼细细打量起宋巍来,“你们家在京城有亲戚?” 宋巍懒得跟他扯,顺势点头。 “是哪位大人府上,我认不认识?”徐恕来了兴致,想着等休沐的时候可得找机会去瞅瞅。 “哪那么多废话?” 宋巍就着他先前的原话还回来。 徐恕:“……” —— 国子监有六个讲堂,分别为:正义、崇志、广业、修道、诚心和率性。 里面的学子不以岁数分年级,而是看成绩。 因此,和宋巍一批的新生过不了几天会有一场入学考试,成绩下来才开始正式分班。 正义堂、崇志堂和广业堂为一年级。 修道堂、诚心堂为二年级。 率性堂为三年级。 每个讲堂固定五十人,三个年级总的只收三百人,这三百人里面,又分出内班和外班来。 也就是所谓重点班与普通班的区别。 宋巍一路听着徐恕介绍,记下了每个讲堂的位置。 他们这一批新生还没到齐,要等所有人都来了以后才开始举办入学仪式,再进行考试。 因此宋巍这几天会比较清闲。 国子监比地方上的学院大太多,转一圈下来,腿都是软的。 徐恕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把冻僵的手凑到嘴边呼口气搓了搓,不肯走了,眼睛直愣愣瞅着宋巍,“哎我说,哥们儿帮了你这么大一忙,你也不介绍介绍自己叫什么,怎么着,怕哥们儿把你名字给吃了啊?” “宋巍。” 冷冷淡淡的两个字,把徐恕呛得说不出话来。 —— 傍晚时分宋巍走出国子监,看到对街有个牌楼,上书“鸿文馆”三个大字。 来时因为太匆忙,没注意到。 这会儿觉得奇怪,就问徐恕,“鸿文馆是做什么的?” 徐恕挑眉,故意卖关子,“你告诉我你住哪,我就告诉你鸿文馆是做什么的。” 宋巍没再问,下了台阶准备回家。 “哎哎哎,你真不想知道了?” 徐恕暗恼,就没碰到过性子这么倔的人,多说两句话会死? 见宋巍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徐恕冲着他的背影大声道:“鸿文馆是女子官学!” 闻言,宋巍身形顿了一下,眼眸中若有所思。 —— 回到家。 温婉早就把厨屋里该添置的东西都添置了,坐在堂屋和宋芳一块儿包饺子。 听到相公进门的声音,温婉站起身,往围兜上擦了擦手,赶忙去厨屋烧水给他泡茶。 宋芳扭头看她三哥,笑问:“第一天去报道,感觉咋样?” “国子监比我想的还要好。”宋巍随意应了声,见温婉不在,直接挪身去厨屋。 灶上烧着水,温婉手里也没闲着,正在清洗剁肉馅儿弄脏的砧板。 “婉婉。”宋巍喊她。 温婉转头,问他是不是饿了。 宋巍摇头说不是,有事跟她商量。 温婉拖个小凳子给他坐,示意他慢慢说。 宋巍道:“我给你请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治嗓子,好不好?” ------题外话------ 上一章分班那里写错了,衣衣在结尾处做了小修改,亲爱的们清除缓存就能看了哈 125、你得帮我做件事 温婉听宋巍这么说,怔愣了一下。 当年她高烧醒来坏了嗓子,险些愁白温父的头发,当爹的想方设法凑钱给她请大夫,可所有的大夫都说,她人小,烧得又太猛,基本上没有治愈的可能了。 温父不想她遭这份罪,又请了几个大夫,答案都是一样的,最后被逼无奈,不得不放弃。 这么多年,温婉已经习惯了口不能言,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再跟她提起治嗓子的事儿。 不过看着相公那副认真的样子,温婉心里觉得甜滋滋的。 宋巍一瞧温婉的反应,就知道小媳妇儿准是觉得自己在哄她开心。 笑了笑,宋巍道:“你说不了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温婉反应过来,一个劲摇头,不请不请,当年请了那么多大夫都治不好,这会儿再请,只能是白糟蹋钱。 宋巍握住她微凉的小手放在掌心捂着,声音放轻了些,“不是普通的大夫,我会给你请个神医。” 温婉看着他,神医?相公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上哪请神医? “小嫂嫂,饺子都包好了,啥时候下锅?” 门外宋芳的声音打断了宋巍接下来的话,他松开温婉,起身走了出去。 宋芳就知道她三哥准在厨屋,所以刚才没敢进来打扰,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见宋巍出来,她哼哼道,“三哥有啥话不能晚上关上门再说?我忙活了一天,又累又饿的,你也不知道心疼心疼自家妹子。” 温婉拎着水壶出来,刚巧听到这一句,脸上臊出红晕。 宋巍没搭理宋芳,从温婉手里接过水壶,温声细语,“给我吧,茶我自己泡。” 温婉松了手,看都没敢看宋芳,扭身就回了厨屋继续烧水准备下饺子。 —— 宋巍第二日起的特别早,到了国子监也没进去,就站在牌楼外。 徐恕不知从哪个方向窜出来,从后面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眉毛扬得老高,“你这是在等我?” 宋巍的确是特地在这里等徐恕的,不过口头上没承认,直接问他:“你昨天说,要我帮你做什么?” 徐恕眼睛睁大,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瞪着宋巍。 不是吧?一夜没见,这死清高想通了?还是露出本性了? 徐恕挠挠头,眉心皱得很难看,表示有点难以接受宋巍人设崩塌的事实。 宋巍没再多言,只是看着他,目光很沉静,沉静得直让徐恕心底发毛。 怕这死清高一会儿反悔不认,他赶紧道:“你帮我写一篇文章,价钱随便开。” 他昨天等在国子监大门外抓人,就是想着新来的这些贡生都是地方上拔尖的学子,写篇文章不成问题,况且贡生大多数家境贫寒,只要给足价码,就不信他们不心动,哪曾想碰上了宋巍这么个清高货,吃了一肚子的瘪,可憋屈死他了! “什么文章?”宋巍问。 “反正不是给国子监里那帮老家伙看的,是为了应付我那即将归家的大将军爹,你自个儿看着办吧。哦对了,我是一年级生,你别写的太深奥啊!我爹文化水平不高,我还不如我爹,你要是写得连他都看不懂,他一准猜出来我是找人帮的忙。” “只要一篇?”宋巍又问。 徐恕一瞅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还有商量的余地,讪讪笑道:“要是往后每个月都能帮我写上两三篇,那就再好不过了。” 宋巍思忖片刻,说:“第一篇我可以帮你写,后面的,我不帮,但我能给你补课,前提是,你得帮我做件事。” 126、您就是我大爷! “什么事儿?” 徐恕心里咯噔一下,能让宋巍这么傲的性子开口,那还能有好? “你帮我找个医术出神入化的大夫。” 宋巍刚说完,徐恕就跳脚了,“说不帮我写文章的是你,说要帮我补课限制我人身自由的也是你,这会儿又让我帮你找神医,合着我忙活半天,好处全让你给占了?我告诉你啊宋巍,就没你这样坑人的!文章你爱写不写,爷不伺候了!” 撂下话,徐恕转身就要走。 宋巍并没有阻拦,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没多会儿就把视线挪回来。 徐恕被他这副不咸不淡的做派气得脑壳疼,走出好远,那声从鼻腔里窜出来的“哼”都还能听到。 宋巍无声勾了勾唇角,也迈开步子朝前走。 他昨天在徐恕的带领下逛了一圈国子监,大致的环境已经熟悉,今日又有新生来,正巧没事,就帮着学官接待了一下新生,中饭过后,去一年级的讲堂里听学正讲了两堂课,依旧是傍晚下的学。 站在国子监大门外,看着对面的女子官学“鸿文馆”,宋巍有片刻的失神,直到耳边响起其他学子的惊呼声,他才慢慢回拢思绪,抬头一瞧,竟然开始下雪了。 京城的冬天,雪一下,风一刮,衣服要是穿的薄,能冻得人像被活活扒了层皮。 宋巍拢了拢身上略显单薄的国子监制服,趁着雪还没下大,早早回了家。 刚进院门就闻到一股羊肉香味儿。 正巧宋芳打开布帘子出来,见到宋巍,欢喜地“呀”了一声,“三哥回来了?” 宋巍眼底染笑,“做什么好吃的了?” 宋芳故意卖关子,“都是嫂嫂的主意,至于是什么,你自个儿进去瞧瞧就知道了。” 宋巍听着,心下越发好奇,等掀了帘子走进堂屋,才发现桌上摆了个陶土锅子,锅子里“吧嗒吧嗒”煮着肉菜,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温婉正踮着脚尖用火钳拨弄锅膛里的炭火,见宋巍进来,很快盖上盖,拉出圈椅让他坐,又回房翻了件厚实的衣袍给他换上。 宁州没有暖锅,宋巍是头一次见,不免觉得新鲜,“这是什么?” 宋芳从厨屋拿了碗筷过来,进门就接话,“这个呀,叫暖锅,我们昨儿个去街市买东西的时候在小饭馆见到的,听老板介绍还挺新鲜,就买了一个,想着拿回家来自己做,三哥尝尝吧,我们姑嫂俩头一回做暖锅,味道咋样?” 宋巍接过宋芳递来的碗筷,夹了块羊肉送入嘴里,尔后满意地点点头,“不错。” 宋芳眼睛亮了,“真觉得好吃?” 宋巍又补了句,“汤汁不错。” “那还是小嫂嫂的功劳。”宋芳看向温婉,与有荣焉地说:“她可熬了半下午的羊骨头汤呢!” “婉婉有心了。”宋巍将她拉到自己身旁坐下,给她添了半碗肉,嘱咐她多吃些,这段时间因为上京的事儿都忙瘦了,该好好补补。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围坐在暖锅前吃饭的三人一点儿也没觉得冷,晚饭吃得暖意融融。 —— 一夜过后,地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不算厚,但踩上去还是嘎吱嘎吱的。 宋巍到国子监的时候,发现有人比他早,冻得缩手缩脚鼻头通红,捧着个点心盒,看那姿势,估摸着是被他用来取暖了。 宋巍只当没看见,特地绕远些,往旁边走。 “哎哎哎!” 被无视的徐恕朝着宋巍大喊,“你瞎呀,我这么个大活人站了半天你瞧不见?装,接着装!” 宋巍侧眸,浅浅一笑,“呦,这不是徐爷吗?您今儿来找人伺候?” 大男人还记仇?这死心眼儿!假清高! 徐恕腹诽完,主动往宋巍跟前凑,脸上笑得那叫一个虚伪,像开了花的白面馒头,“别介,您才是爷,只要您收下这盒点心,打今儿起再帮我补课,您就是我大爷,那什么神医的事儿,包哥们儿身上了。” 宋巍没接点心,打量了眼徐恕,“我要没猜错的话,你昨天找别人作假回家挨打了吧?” ------题外话------ 徐恕【葛优瘫】:哥们儿心里苦,但是哥们儿不说…… 127、宋小妹 宋巍话音落下,就听徐恕嘀咕一声,“真没劲!” 不懂做人该看破不说破吗? 也怪帮他作假的那个贡生,收了钱办坏事儿,写的什么狗·屁文章,让他爹那种文化水平本来就不高的人愣是没看懂几句,猜出他找人代笔,抡起棍子对亲儿子就是一顿胖揍。 好在亲爹还算给面子,没打脸,否则他今日都出不了门。 宋巍伸手接了徐恕的点心盒,“找神医的事,就麻烦你了。” 这求人的态度还算过得去。 徐恕的脸色总算好看些,“我爹可说了,三日之内要是再见不着我的真迹,就扒我一层皮,怎么办,你自个儿掂量吧!”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就不爱待在这满天飘着之乎者也的国子监,跟蹲大牢似的,不如,补课去你住处?” 宋巍没拒绝,“你要去也行,茶水费另算。” 徐恕爆发:“喂!没你这样做同窗的!” 宋巍回眸,冲他一笑,“亲兄弟都要明算账,更何况,谁让你倒霉碰上我这么穷的同窗?” 徐恕做了个深呼吸,安慰自己,“得,就当哥们儿大发慈悲救济了一回灾民。” 傍晚到了宋巍家胡同小院,徐恕才深刻认识到,自己真是在救济灾民。 站在那还没有他们家半个荷塘大的院子里,徐恕脸上的表情难以描述,“这……这就是你寄宿的人家?” 宋巍懒得装,话说的直白,“是我自己家。” “那挺好,挺不错,小院儿别致,哥们儿喜欢。” 宋巍自动忽视他脸上的虚伪,推开书房门,“进来吧!” 徐恕坐下以后,宋巍才去堂屋。 早上那盒点心他没吃,不太爱甜食,听徐恕说是京城八珍楼最出名的五色糕,就给带了回来,让温婉蒸上,姑嫂俩吃,他不要。又交代宋芳烧水泡茶送去书房,说今日有客人。 姑嫂两人心照不宣地没问宋巍客人是谁。 他们初来乍到,宋巍能这么快就认识并且带回来的,只能是同窗。 宋芳动作利索,没多会儿就泡好茶端到书房。 宋巍正在给徐恕讲解今日学正上的那堂课。 徐恕不爱听老师们文绉绉的话,宋巍就换个通俗易懂的方式深度剖析。 头一次见到有人能把书本里面枯燥的文字讲得这么生动有趣,徐恕入了神,听得津津有味。 冷不丁面前的桌上被人放了杯茶,徐恕抬眼,瞧了瞧端着茶盘的小姑娘,又瞧了瞧宋巍,三个字脱口而出,“你夫人?” “瞎说啥呢?”宋芳皱眉,横了徐恕一眼,明显对这位客人印象不太好。 “哦,我明白了,婢女?”徐恕还在继续发挥他超常的想象力。 宋芳忍无可忍,看向宋巍,“三哥,你这交的什么朋友?一点儿礼貌都没有!” 堂堂京城贵公子被个乡下小村姑嫌弃没礼貌,徐恕觉得很丢面子,偏偏这面子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回来,谁让他一张嘴就把人给得罪了呢? 眼瞅着宋巍是打算袖手旁观不管自己了,徐恕满心憋屈没地儿放,扭捏了一下,换个称呼,“宋、小、妹!这么喊,没问题了吧?” 宋芳直接无视他,转头就走。 128、国子监一霸 “嘿!她这是怎么个意思?” 向来被人捧惯了的常威将军府小公子难以接受自己被小村姑无视的事实,情绪很是躁动。 反观宋巍,自打宋芳进来就一句话都没说过,此时瞧着徐恕猴儿一般抓耳挠腮的架势,端起茶碗淡淡品了一口,吐出四个字,“继续上课。” 低沉舒缓的嗓音,提醒着他目前作为老师不容侵犯的身份。 徐恕眉心皱紧,想叫板又不敢,闷闷地问了句,“她真是你妹妹?” 宋巍扬唇,“一母同胞,如假包换。” “行,咱上课吧!” 他不跟个没见识的乡下小丫头一般见识! —— 宋巍白日里是跟徐恕一块儿听的课,课堂上徐恕光顾着开小差打瞌睡了,一个大字儿没听进去。 国子监里头上课的先生都是从翰林院出来的鸿儒,年纪越大,越是一本正经,讲课的方式一板一眼,最容易给徐恕这样的人招瞌睡。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宋巍一个从小地方来的新生,竟然能把先生上课的内容变着花样地转述出来,不但不枯燥,还让人越听越过瘾。 别人是黑的能说成白的,宋巍这张嘴,黑的都能让他给说出朵花儿来。 徐恕这一来劲,就学到了入夜,本来想顺便在宋巍家蹭顿饭的,但瞧着天色太晚,他爹没准又让管家满大街地找人,他收拾收拾东西,跟宋巍打个招呼就直接溜了。 宋巍来到堂屋。 温婉和宋芳都还没吃饭,宋芳饿得受不住,在小火炉上烤了两个番薯,这会儿姑嫂俩人一人剥着一个吃得正欢。 见到宋巍进来,温婉很快起身去厨屋把灶上温着的晚饭端过来。 宋芳吃完最后一口,擦擦手,看向宋巍,“三哥,刚才那人干嘛来了?” 宋巍说:“学问上有不懂的地方,来请教的。” “又一个郝运!” 宋巍“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那事儿,宋芳至今耿耿于怀,一听徐恕也是来请教的,马上把这俩人归为同类,对刚刚那个第一印象就不好的少年怨念似乎更重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三哥,你以后离他远点儿,上京之前咱娘可说了,城里人心眼子多着呢,你仔细他哪天也坑到你头上来。” —— 徐恕第二日下学后照常跟着宋巍回家。 得知他还来,宋芳直接撂下话说不伺候了,没去书房送茶,也不让温婉去。 徐恕坐了半天没得口水喝,喉咙干得厉害,找借口说要上茅厕,让宋巍歇一歇,他推门走出来,见宋芳在小院里扫雪,上前两步,喊得热情,“宋小妹,你今儿怎么不给我们端茶送水了?” “谁是你小妹?”宋芳头也没回,拿着扫帚的力道却加大了不少,一扫帚下去,碎雪四溅,怨气满满,针对谁的不言而喻。 “哎我说,你才多大点年纪就学会记仇了?还是隔夜的,你也不嫌揣心里头硌得慌?” 宋芳回头瞪着他,“我乐意,管得着吗你?” “行行行,您就当我不存在。” 好男不跟女斗! 徐恕转身,自动忽略身后的不愉快,朝着堂屋走。 来过这地方两回,他已经知道宋家娘子不能开口说话,因此对上温婉时,态度十分客气,礼貌地先敲门,“嫂子,我能进来讨碗水喝吗?” 温婉正坐在小火炉前,火炉上,是她给宋巍熬的驱寒姜汤。 听到徐恕的声音,温婉笑着指了指桌上的茶盘。 茶盘里早就泡了茶,只是先前小姑子不让送,温婉就没过去。 见温婉这么好说话,徐恕心里舒坦了,道了谢之后自己动手把茶盘端到书房,还不忘跟宋巍夸赞他家娘子娴静知礼,端方大气,娶妻就得娶个这样的…… 在宋巍幽幽的眼神注视下,徐恕后知后觉夸的有点过了,摸摸鼻子之后底气不足地把话题扯到学问上。 —— 跟着宋巍学了三天,徐恕总算是写出一篇自创的文章来了,拿去给他那大将军爹过目,虽然水平还是不咋地,不过好歹是自己写的,他爹看完后,没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上手打,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他哪抄来的。 徐恕说没抄,自个儿瞎琢磨的。 大将军爹很生气,“就你那脑子,三天你能琢磨出这种文章来?给你三年你都还在原地打转儿!” 有这么埋汰自家儿子的亲爹?! 徐恕想了想,为免皮肉之苦,还是主动承认,说是国子监来了一位宁州贡生,跟着那位贡生补了三天课,进步了。 他爹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问他那贡生叫什么,等哪天休沐了,请回家来吃顿饭,好好谢谢人家。 徐恕连连应是,心中大松口气,暗道了声阿弥陀佛。 宋巍这回是真帮了他大忙了。 —— 入学考试当天早上,温婉亲自把宋巍送到大门口,刚想转身回屋,预感就不好了,她急急忙忙追上去,把人给拦了回来。 这样的情景之前出现过多次,宋巍已经习惯,进书房后主动给她研墨让她写。 ——温婉的意思是,宋巍今日一进国子监大门就会碰到纨绔子弟欺负新生的场面,他看不过,出言相劝,结果得罪了那位世家子。 宋巍问她,“能不能知道他叫什么?” 温婉仔细回想,提笔写:有人管他叫“陆小侯爷”。 她总觉得预感里那位陆小侯爷有些眼熟,就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 宋巍赶着去上学,听完之后嘱咐了温婉几句就匆匆出了门。 徐恕买了早点,站在大成门外等他。 宋巍没心情吃,直接问他,“你认不认识陆小侯爷?” 闻言,徐恕吃包子的动作一顿,脸上表情很是复杂,“你打听他做什么?” “纯属好奇。” 徐恕咽下嘴里的包子,像是怕被谁听到,特地压低声音,“他呀,是国子监里的小霸王,走到哪横到哪的那种。” 宋巍有些意外,“没人管?” “谁管得了他?”徐恕提起那个人,连早点都吃不下去了,“人家可是太后娘娘的宝贝外孙,昌平长公主的独子,有太后撑腰,皇上都得让三分。所以你想想,在这国子监里,谁敢招惹他? 不过话说回来,哥们儿跟他倒还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挺讨厌被送到国子监来读书。 只是呢,哥们儿怕亲爹的鞭子,不敢胡来,人家可是天不怕地不怕,欺负完这个欺负那个,就想逼着祭酒大人把他开除,结果就是,没人敢开除他,反倒把他给送上了‘国子监一霸’的宝座,高居不下,厉害吧?” ------题外话------ 两章合一,没二更啦! 本月15号上架,后面到14号的章节都是两章合一的,只在凌晨更新,亲们刷一更就行了。 衣衣即将开启闭关存稿模式,争取上架能多更,么么哒! 129、再让我认错,我杀他全家! 宋巍听得眯起了眼,“既然这么横,直接待在家不是更符合他的性子?为什么他还会来国子监?”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两人说话的同时,往前走着。 没多会儿就见到了温婉预感里的那一幕—— 五六个跟班儿簇拥着衣着华贵的少年,将一位刚入学两天的贡生打趴在地上,少年伸出一只脚,狠狠踩在在贡生的手背上,脚底搓泥一般蹉碾了几下。 鹿皮靴上沾了点泥,他居高临下,看向贡生的眼神跋扈又讥讽,“把上面的泥舔了,爷便放你走。” 整个国子监,只有这位打小反骨的二世祖是不穿制服的,老远瞅见,不用看脸都知道是他。 贡生之前就被那几个跟班儿狠狠踢了几脚,此时手背被踩得钻心疼,他痛呼一声,额头上冷汗直冒,听到少年的话,后背僵了一下,瞳仁里流露出最后的倔强。 倔强过后,是绝望。 读书人的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有几分清高,更何况是贡生,那一个个可都是地方上拔尖儿的学子,在地方上众星捧月,一到国子监就各种受欺负,换谁受得了? “这个小王八蛋,又在欺负人!” 徐恕双拳紧握,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宋巍收回视线,不忍再看,“咱们上前也讨不了好,去找祭酒大人吧!” 徐恕闻言,慢慢松开拳头,也赞同宋巍的提议。 两人很快到了祭酒大人的办公署,把先前见到的情况反应了一下。 祭酒大人听罢,心中为难,但没有显露在脸上,毕竟作为全国最高学府的最高管理人,基本的仪态和威信不能丢。 “我知道了,跟着就会找人去处理,你们俩先回去上课吧!” 徐恕看了宋巍一眼,暗示他走人。 宋巍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学生认为,以陆小侯爷的身份,大人直接干涉恐怕不妥,不如去请昌平长公主出面。” 来的路上他就一直在琢磨,什么样的情况下能让一个横着走的小霸王没办法做到主动不来国子监,而要变着法地逼祭酒大人将他给开除呢? 答案唯有一个,那就是陆小侯爷有怕的人。 听说他不怕皇帝,不怕太后。 那么能怕的,也只有他亲生爹娘了。 祭酒大人听言,目光一亮。 别看他先前答应得爽快,其实相当头疼,小霸王的事,每次碰上他都想装死,不装死就得里外不是人,他这把老骨头,折腾不了几下。 宋巍的建议,让他看到了希望,看到还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抓。 以前也不是没想过去请长公主,可长公主性子冷漠,深居简出,祭酒大人怕去了一个不小心把人给得罪,脑袋不够砍,就一直睁只眼闭只眼,以至于成全了陆小侯爷的得寸进尺,把偌大一个国子监闹得鸡犬不宁。 徐恕看出祭酒大人在犹豫,出言道:“请不到长公主,可以请驸马爷,怎么说也是小侯爷的生父,他不会不管的。” 祭酒大人点点头,“是这么个理儿。” 等宋巍和徐恕离开,他马上着人去昌平长公主府请驸马陆行舟。 —— 昌平长公主府 陆驸马听完禀报,微微蹙了下眉头,尔后看向国子监的人,面色和善,“这样吧,你们先回,我跟着就去找祭酒大人赔罪。” 那两人离开后,陆驸马起身去后院。 长公主的房门紧闭,他没上前去敲,问婢女,“阿音起了吗?” 昌平长公主闺名,赵寻音。 婢女答:“长公主一早就起了,眼下正在小佛堂礼佛,吩咐了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扰。” 陆驸马颔首,“待会儿阿音若是问起,你就说我去国子监了。” 话虽这么说,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她不会主动过问他的事,十多年了,一直如此。 —— 被陆小侯爷让人打成重伤的那位贡生已经送到国子监医药房。 陆行舟来的时候,宋巍就快进考场了,他回过头,没看清楚驸马爷长得什么样,只是瞥到对方身形高大,宽肩窄腰,走路的步伐矫健沉稳,身上那股坚毅阳刚的气势,更像是从军营里历练出来的。 匆匆一眼,宋巍就挪回了视线,跨入考场开始做题。 —— 陆行舟找到陆晏清,他正和几个狐朋狗友坐在亭子里喝酒,哪有半分作为学生该有的规矩样子? 陆行舟见状,缓步走上前,长身立在陆晏清侧后方,“今日没课?” 低沉而又喜怒不辨的声音,让其他几位纨绔学子齐齐打了个哆嗦,一个个抬起眼皮,见是驸马爷,纷纷搁下酒杯找借口溜了。 亭子里只剩下陆行舟和陆晏清父子两人。 陆行舟坐下来,平视着他,“为何要出手打人?” 陆晏清抿嘴一笑,似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有人不听话,就顺手给个教训咯!” “跟我去医药房看看那位学生,再去祭酒大人跟前认错。” 陆行舟的面上没露出怒意,声音里却已经听得出几分不悦。 “认错?我凭什么?”被当爹的一刺激,陆晏清立马恢复嚣张气焰,“他弄脏了我的鞋,我不让人打死他就算是轻的了,还想让我低头认错?做梦呢吧?” 陆行舟脸色不太好,但还是尽量保持着平静的语调,“我要是再来晚些,你可就闹出人命了。” 陆晏清不屑地撇撇嘴,当初在宁州大环山几十条人命他都能瞒天过海扛下来,如今不过区区一条贱命,还怕那穷酸书生的家人闹上门来不成?别说来不了,就算真来了,外祖母也会帮他圆过去。 陆行舟深知陆晏清的性子,早就被太后养歪了,如今要想掰正,难上加难。 叹了口气,陆行舟道:“行,既然你不愿意去,那我这个当爹的替你去。” 陆晏清不让,“爹也不准去,我又没做错。再说了,那个穷酸书生的医药费我全出,已经很够意思了,再让我认错,我杀他全家!” 陆行舟看向陆晏清,坚毅俊朗的面庞上,没有了昔日战场与敌军对阵的杀伐果决和凛然,有的,只是一个慈父对于儿子的殷切和期盼,“小小年纪不学好,成天喊打喊杀的,你娘知道了得多伤心?” 听到陆行舟提起他娘,陆晏清身上的嚣张气焰瞬间收敛大半,嘴巴抿了抿,低下头抠手指,一声没吭。 130、别人家的爹 掰正不了儿子,陆行舟这个当爹的也不能真的无动于衷,他去了国子监的医药房。 被打的贡生名叫霍源,已经包扎好躺在病榻上。 陆行舟问医官,“刚刚送来的那个学生伤得严不严重?” 医官认出来对方是昌平长公主的驸马,不敢懈怠,如实说,“手臂骨折,腰腹和额头上都有伤,虽然没有性命之忧,可毕竟伤筋动骨了,怎么着也得个把月才能见起色。” 陆行舟沉默片刻,开口,“他在哪,带我去看看。” 医官把陆行舟带到霍源的病榻前,介绍说,“这位是长公主府的驸马爷,陆小侯爷的父亲,专程来看你的。” 霍源一听是陆晏清的生父来了,面上没什么表情,将脸侧向一边,声音有些沙哑,“驸马爷,能让学生一个人清净会儿吗?” 陆行舟暗中给医官递了个眼色。 医官很识趣地退了出去。 陆行舟拖过凳子在病榻前坐下,伸手替霍源挪了挪枕头让他靠得更舒适些,平润温和的声音十分具有抚慰人心的作用,“疼坏了吧?” 霍源完好的那只手,拳头慢慢收拢,所有的怨和恨都涌到了眼眸里,烧得腥红。 “晏清打了你,是他不对,我作为他的生父,责无旁贷,此番来看你,并非想让你原谅他,毕竟已经造成的伤害,绝不是一句原谅就能给抹平的。” 霍源冷呵一声,“您是驸马爷,陆小侯爷的生父,身份何其尊贵,我不过是个乡下来的穷书生,您若非要让我原谅他,那还不简单,一顿不行,再打一顿就是了,总能打到我屈服。” 陆行舟听着霍源满是讽刺的话,只是无声牵了牵唇角,舒朗的眉目间并没有生气的迹象,亲自倒了杯水递到他面前,“若是骂我一顿能让你消气,那你随意骂,我绝不还口。但,该说的话我还是得说。” 霍源没接水杯,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哪怕面上再强硬,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小地方来的穷学生,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胆敢用刚才的态度对身份尊贵的驸马爷,全靠被陆晏清打成重伤的那份恨意撑着。 可撇开这层恨,权贵与平民之间强烈的不对等关系,无形中还是让霍源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压迫感。 陆行舟把水杯放回去,见他有些紧张,轻笑了一下,“是没力气骂,还是不敢骂?” 霍源瞧了眼被木板固定住的右手,想着因为陆晏清,自己误了今日的入学考试,甚至是在未来的几个月内,他都没法再提笔写字,一时之间没能控制住情绪,脸色怒得涨红,张口就叱骂了一句,“养子不教如养驴!” 陆行舟唇边笑意淡下来,“说说赔偿的问题吧,作为伤重的补偿,我会给你一笔银子,只要不是挥霍无度,足够你过完下半辈子的,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想退学。”面对利诱,霍源果断选择了退缩,并不是他不想狮子大开口直接让陆驸马帮他在衙门谋个差事省了科举这一关,而是通过这件事,他看明白了京城就是个龙潭虎穴,哪怕自己真当了官又如何?碰上能只手遮天的权贵,他卑微得连只蝼蚁都不如。 老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比起死在权贵的淫威之下,他宁愿拿上那笔银钱回家多过几十年的安生日子。 —— 宋巍从考场出来,才从徐恕嘴里得知霍源已经办了退学手续,人被陆驸马接到他家别院里养伤了。 徐恕说完,啧啧两声,“别人家的爹能耐就是大,险些出人命的事儿都能一手给遮过去,这要换了我们家老头,知道我敢在国子监动手打人,他就能冲上来先把我给打残了。” 宋巍对此事并没有发表看法,霍源为什么会退学,是被胁迫,还是被利诱,这些他都没有亲眼得见,更没有听霍源亲口说,别人传得再像,也终归只是传言,做不得数。 他只是觉得,长公主和陆驸马太过纵容陆晏清了。 这世上本没有天生的反骨,孩子从小不学好,问题出在大人身上。 —— 明日休沐,徐恕今晚不补课,出了国子监就撒欢往家跑,说是约了几个兄弟去喝酒,原本也约了宋巍,只不过宋巍拒绝了。 到家时,温婉正焦急地等在门口,终于见到人平安归来,紧绷的小脸才松了松。 宋巍知道她在担心自己,眼梢带笑,“我没事,考试很顺利。” 听他这么说,温婉踏实了,赶紧把人领进屋烤火,先把小火炉上温着的姜汤吹冷让他喝了驱寒,跟着又给他倒上热茶。 宋芳从外面进来,搓了搓冻僵的手,扫了眼屋内,没见着徐恕,“呦”了一声,“那个烦人精终于有点自知之明不来咱家了?” 宋巍让她坐,不紧不慢地说:“明日休沐,今晚无需补课。” “那也是好事儿,他少来一天我多清净一天。” 小院儿就这么大,徐恕一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宋芳一想起那人没个正行的样子,手就有点痒痒想抽他大嘴巴子。 —— 入学考试成绩下来后,宋巍被分到了二年级内班。 又是跳级,又是重点培养对象,让徐恕各种羡慕嫉妒恨,盯着宋巍的脑袋看了好一会,皱皱眉,“我就纳了闷儿了,同样都是脑瓜子,你的也没见比我大多少,怎么就能装下那么多的东西,你都吃什么长大的?” 宋巍斜他一眼,“想知道?尽快把神医请来,我就告诉你。” “你要不提,哥们儿险些都忘了跟你说这茬了。”徐恕一拍脑门,“是这么回事儿,民间所谓的神医呢,我是真没听说过,就算真听说过,哥们儿也不敢请啊! 毕竟是给嫂子治病,这年头,打着神医名号招摇撞骗坑害人的黑心王八蛋多了去了,这万一哥们儿眼瞎碰上一个,到时候害了嫂子,你也得找我拼命不是? 昨儿个晚上问了我们家老太太,老太太说认识一位从太医院出来的老太医,年轻时候那医术在太医院是首屈一指的,只不过呢,他最近回去给老伴儿迁坟了,这外头又是刮风又是下雪的,我估摸着他那把老骨头,一时半会儿的还赶不回来,你要是不急,就再等等吧!” 131、傻丫头 宋巍思忖了片刻,觉得徐恕的考量不是没有道理,给婉婉治嗓子是头等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宁愿多等些时日请经验老到的太医,也不能随随便便信个江湖骗子的话,否则一旦出了事,会害了婉婉一辈子,到时候他想后悔都来不及。 看了徐恕一眼,宋巍吩咐,“你随时帮我关注着,老太医要是回来了,我亲自上门去拜访。” “呵,还挺上道?” “这是最基本的礼貌。” 听到“礼貌”俩字,徐恕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去宋巍家,被宋小妹嫌弃没礼貌的情景。 当下再看宋巍,就觉得胸口有股子说不出来的憋闷,“行行行,就你们全家有礼貌,我是个粗人,行了吧?” 宋巍不明白徐恕为什么突然之间发疯,懒得搭理,也没跟他道别,直接回了家。 难得的,没见着小媳妇儿像往常一样双手拢在袖子里站在大门外等他,厨屋里也没有那道纤瘦而忙碌的身影,堂屋更是只有宋芳一人。 宋巍眉心跳了跳,“你嫂嫂呢?” 正在腌咸鸭蛋的宋芳抬起脑袋,瞧了宋巍一眼,用下巴指了指旁边屋子,“歇着呢,她好像心情不太好,白天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我问她,她也说不了话。要不,三哥还是自个儿去看看吧,嫁到咱家这么久,我还是头一回见小嫂嫂这样,瞧着怪可怜的。” 宋芳话音还没落,宋巍早就挑帘出去了,推开卧房的门,见温婉蜷缩着身子躺在床榻上,背对着他,从棉被里露出的小半截肩背,虽然穿着衣裳,还是难掩削瘦。 这副模样,的确看得人心疼。 宋巍放轻脚步,走到床榻前,视线落在温婉娇小莹白的侧脸上,见她闭着眼睛,薄薄的眼皮有些颤动,明显是装睡。 宋巍也没揭穿,伸出手,动作轻柔地给她掖了掖被角把露在外面的肩背盖住,之后就安静地坐下来,似乎没有要开口“吵醒”她的意思。 温婉没听到开门出去的声音,知道宋巍没走。 她本来就是装睡,这会儿又在人眼皮子底下,霎时间浑身都不自在了。 纠结了好一会儿,温婉还是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因为被相公盯着有些手足无措,就掩饰性地伸手揉了揉眼角。 “醒了?” 宋巍的声音传来,听不出任何揶揄,像是压根不知道她装睡,刚等到她睡醒。 温婉点点头,才随便动了一下,每个月按时造访的小日子就不安分了,暖流一波接一波,窘得她想就此钻进被子蒙住脑袋别让相公看见才好。 “这几日身子不爽利?” 成婚这么久,宋巍早记住了她每个月的那几天。 见她躺着,心下难免有所联想。 不过因着在宋家日子过得舒坦,过去的一年多,温婉每次小日子都没出现过情绪烦躁的情况。 今日是头一回。 可能经期也牵引了情绪,但这绝不是让她难受的主要原因。 这么想着,温婉藏在被子里的手不受控制地抚上小腹,眼底有失落,也有害怕。 自打带着婆婆的嘱咐来到京城,她每天都在期盼着宝宝的到来,然而满心欢喜换来了一场空,哪怕相公并没有因为读书而冷落她,哪怕行房的次数不少,小日子还是如期来了,她还是没怀上。 温婉在娘家的时候,因为不会说话,没什么朋友,也不爱串门,后娘又不教,当爹的没法儿教,所以很多基本常识她都不懂。 头一回来月事,直接把十三岁的小温婉给吓哭,刚巧大伯娘来串门,好生安慰了她一通,又教她如何用月事带,嘱咐她该避讳些什么,才算是给她补了一课。 月事是懂了,可没人教过她生娃的经验。 她一直以为,夫妻一旦行了房,就一定会有宝宝,妻子要是没怀上,那就是身子出问题了。 之前的一年多,她没怀上是因为每次到关键时刻,相公都会及时退出。 相公说那叫避孕,她还小,太早怀上对身子骨不好,生产有风险,就算顺利产下,将来老了也容易落下一身的病。 可是上京之前,相公明明已经准备要孩子了,过去这么久,她都没怀上,她是不是患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 这几天情绪波动本来就大,温婉又胡思乱想了一通,越想越难受,竟是不顾相公还在跟前坐着,吸吸鼻子就哭了起来,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宋巍被她吓得不轻,忙把人往怀里搂,轻声问,“婉婉是不是想家了?” 小丫头打小和她爹相依为命,在宁州那会儿还好,毕竟婆家娘家隔得近,要是想了,随时都能抽空回趟娘家看看,可眼下是在京城,她要觉得哪里憋屈了,不乐意和当相公的说,只想跟当爹的倾诉,宋巍还真没辙。 温婉没理宋巍,靠在男人胸膛一个劲地哭,等哭够了,也没力气解释了,两手一抹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宋巍:“……” 把人挪到床榻上睡平,宋巍指腹轻轻拂去她眼睫上的泪珠,盖好被子,推门出去。 宋芳的咸鸭蛋已经全部腌完了,正在洗手准备给宋巍做晚饭,见他这么快就回来,顺嘴问了句,“小嫂嫂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要紧事,过两天就好了。” 哪怕因为小丫头那一哭而牵动了情绪,宋巍面上也没有兴起波澜,一如既往的沉静,让人瞧不出端倪。 宋芳听了,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会儿吃完饭,我给嫂嫂煮碗红糖水,三哥亲自送过去吧!” 入夜,宋巍去给温婉送饭,知道嫂嫂小日子来了,宋芳特地做得清淡,还加了碗红糖水。 温婉要起来自己吃,宋巍没让,想着她待在自己身边都能想家想到哭,定是觉得自己冷落了她,说什么都要亲自给她喂饭。 温婉拗都拗不过。 在相公的悉心照料下,温婉吃了小半碗饭,又喝了红糖水。 哭过一场,心情没有白天那么郁闷了,最终把自己哭的原因解释出来。 宋巍见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又是楚楚可怜又是害怕,似乎怕他一纸休书把她赶出去不要她了。 他先愣了一下,随后有点啼笑皆非。 这傻丫头,他们才备孕一个多月,没有孩子不是很正常? 132、不信拉倒! 休沐这一日,陆晏清在外面疯玩,被昌平长公主派人直接给绑了回去。 此时的长公主府正厅内,气氛很凝重。 长公主赵寻音和驸马陆行舟一左一右坐在上头。 陆晏清双手被反剪,由护卫押跪在地上,他没敢看他娘,眼睛一直盯着地砖,脑袋低垂。 长公主性子冷,可对上陆晏清,总有那么几分无可奈何,“晏清,娘跟你说过多少回了,送你去国子监,是为了让你好好读书学会做人,你怎么就是不听,三天两头要给我惹是生非?” 陆晏清满嘴不服气,“有人欺负我,我不得欺负回去吗?要什么都不做由着人欺负,我还活不活了?” “谁欺负你了?”长公主面色骤冷,“鞋子脏了也是你动手打人的理由?” 陆晏清哼声,“我就是看不惯那些贡生,明明穷酸,还非要在我面前装什么清高,活该挨揍!” “陆晏清!”长公主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桌上,茶杯震落下去,摔成碎片。 陆晏清吓傻了,嘴巴张了张,一声没敢吭。 陆行舟侧目,看着身旁容色绝美的妻子,眼底有着难以置信。 对这个儿子,她向来严厉,但严厉归严厉,该好好说的时候还是会好好说,很少有直接生气动怒的时候。 今日这样,还是头一遭。 想了下,陆行舟出言劝说,“阿音,我之前已经教训过晏清,他也早就认错了,你别动这么大的火,仔细身子。” 长公主看向陆行舟,“在国子监被人说养子不教如养驴的时候,驸马心里也不好受吧?” 陆行舟想起当时在医药房,霍源说的那些话,虽是大不敬,可字字句句如针尖,戳的都是当爹当娘的脊梁骨。 长公主没想跟他争锋相对,见他沉默,语气缓和了几分,拉回视线,“驸马和母后一样,太过纵容他,早晚有一天,他会惹出更大的祸端来。” 陆行舟没反驳,看向陆晏清,深邃的眼眸里,目光复杂。 “你要是真为了晏清好,就不该什么都由着他,打今儿起,但凡他哪里做得不对,无需同我商量,直接家法伺候!” 陆晏清一听,急眼了,高声嚷道:“娘,没您这样的,爹刚都说了,我已经认错,凭什么还要家法伺候?” 长公主伸手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来人,把小侯爷送到陆家祠堂去跪祖宗灵位,没有本宫的允许,禁止任何人给他送吃食,什么时候小侯爷认错了,什么时候再带他回来见本宫。” 陆家祠堂在陆家老宅那边,陆晏清一旦过去,非得让几房的人看全笑话丢尽脸面不可。 陆晏清气得狠了,话没经过脑子就直接冲着长公主大吼,“动不动就罚我,看来我压根就不是您亲生的!” 长公主闭了闭眼,挥手示意府卫动手。 陆晏清双手被绑,动弹不了,只能不停地挣扎,“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找外祖母,让她给我做主!” 等陆晏清的叫嚷声彻底消失在公主府,陆行舟才站起身,绕到长公主身后,力道均匀地给她捏着肩,嘴里轻叹,“阿音这惩罚,对他来说太残酷了,晏清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长公主睁开眼,凝视着窗外寒风中徐徐绽放的腊梅,抿了下红唇,“我只是想让他知道,他姓陆,不姓赵,江山是赵家的江山,天下是赵家的天下,在赵家的地盘上,轮不着他一个外姓人出来撒野。” 说完,长公主回神,轻轻推开陆行舟的手,“我累了,你先出去吧!” 陆行舟嗯了声,走到门口又回头,“我去年埋在枣树下的那坛酒准备开封,阿音要不要尝一尝?” 长公主回望着他,男人平稳的目光不掺一丝杂色,唇边微微笑着。 他本就生得英挺俊朗,气质成熟阳刚,这样和煦的画面,容易让人心绪缭乱。 微微阖上眼眸,敛去眼底那一丝挣扎,长公主什么也没说,像是已经睡了过去,眉目间的疏冷,始终退散不去。 夫妻之间这样的相处不是一日两日了,陆行舟早已习惯,没再多说什么,收回视线后抬步离开。 —— 没请到神医,宋巍都不帮补课了,徐恕亲自去老太医家门口蹲了半个月的点,终于把人给蹲回来。 徐恕是个急性子,二话不说拖着老太医就往宋巍家去。 老太医刚给老伴儿迁完坟从祖籍回来,还没进门就遇上“强抢老人”的糟心事儿,坐在徐家马车上,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指着徐恕,你你你半天憋出一句“你个臭小子”来。 “人命关天的大事儿,我这不得抓点儿紧吗?”徐恕双手合十,拜托道:“您要真给人看好了,别说臭小子,就是喊我臭孙子都成。” 李太医老眼一瞪,“老夫跟你家老太太同辈,你本来就是我孙子!” “得,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咱先不扯这个,孙子跟您说说情况,是这么回事儿,我那位同窗呢,他家娘子小时候起烧坏了嗓子,之后就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同窗求上我,让我帮忙找个医术高明的大夫给看看能不能治好。我一想,咱这京城里谁的医术最高?那必须是爷爷您啊,我这不就专程找上您老人家了吗?” 李太医哼哼两声,眯着眼睛,“有日子不见,你小子拍马屁的功夫倒是长进了不少,只可惜啊,这次没拍着。” 徐恕一听不妙,“……甭逗了,您年轻的时候,那可是太医院的这个,哪有您治不好的病?” 说着,冲李太医竖起大拇指。 李太医继续眯着眼睛,只留一条缝,“你今儿拍断马腿都没用,小时候不抓紧看,都过去多少年了才想起来,这会儿还请什么大夫,直接庙里烧高香拜菩萨请大罗神仙去。” 他说完,让车夫停下,撩开帘子就想溜。 徐恕眼疾手快,扑过去抱住李太医的腿,“哎呦喂,爷爷,孙子的好爷爷诶,您可不能这个时候撂挑子走人,否则我没法儿给人交代啊!” “臭小子,松手!” “不松!看都没看过,怎么就治不好了?这不是糊弄您孙子吗?” “那还用看?”李太医一吹胡子,“十年以上,没得治。” “我不信。” “不信拉倒!” 133、恢复不了也没关系 李太医一把老骨头,到底还是犟不过小年轻,没能挣扎到最后,被他徐孙子死拖硬拽到了宋巍家。 本来还想寻个机会溜的,没成想一下马车就和宋巍来了个脸对脸。 李太医瞪向徐恕,“得,这下真被你个兔崽子坑到点儿上了。” 徐恕殷勤地上前来搀扶着他,“只要您能把人给治好,要多少好酒,孙子都给您找来。” 李太医哼了哼,“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能喝多少?你这孙子巴不得我提前进棺材呢?” “听听,误会了不是?孙子纯属就是想巴结讨好您,投您所好,没别的意思。” “小兔崽子,你就可劲儿作吧,大话连篇满嘴胡咧咧,到时候老夫治不好人,咱爷孙俩就成那光屁股拉磨的驴,转圈儿丢人了。败我名声砸我招牌,我要往徐光复那小子跟前一捅,有你好果子吃的!” 徐光复,便是徐恕那位大将军爹。 徐恕厚脸皮惯了,这点威胁压根儿镇不住他,“瞧您说的,治不治得好,咱不得先见见人吗?哪能光凭您一张嘴就给人下诊断的,这一行也没您这规矩不是?” “那是老夫的规矩!” “得,等见了人,您有多少规矩都往那儿一摆,咱照做,照做还不成吗?” 宋巍站在一旁听这俩人吵了半天的嘴,好不容易消停下来,他赶紧上前拱手行礼,态度十分恭敬,“晚辈宋巍,见过老先生。” 徐恕介绍说:“李太医跟我们家老太太同辈,我进出都得喊声爷爷,你跟我同窗,算一辈,随我喊就行了。” 李太医横他一眼,“人家是你什么亲戚呢就随你喊,怎么哪都有你这兔崽子占便宜的?” 徐恕直翻白眼,小声嘀咕,“他要真管您叫声爷爷,还指不定谁占便宜呢!” 宋巍笑着看了两人一眼,“二位里面请吧!” 宋芳早听说了有客人要来,已经提早把茶沏上了。 知道今儿的客人是位医术高明的大夫,三哥特地请来给小嫂嫂治嗓子的,她很识趣地没跟徐恕较劲,照着客人的待遇给他倒了杯茶。 李太医扫了眼屋内,只有宋芳一个女眷,问宋巍,“谁是患者?” 宋巍道:“我家娘子正在给老先生准备下酒菜,过会儿就来。” 李太医伸手拈了拈胡须,满意地看向宋巍,“还挺懂规矩?” 宋巍面露愧色,“照理,晚辈本该亲自上门去请老先生的,没成想……” 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徐恕一眼。 “没成想徐恕这小王八羔子半道上就把老夫给劫来了,是吧?”李太医笑呵呵地接了宋巍的话,“他呀,从小就是个混不吝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能有你这么个懂规矩知礼数的朋友,老夫倒是挺意外。” 说话间,温婉打开帘子进来了。 给李太医准备了一壶烧酒,一碟炸得酥脆的花生米和半斤熟牛肉。 李太医活了大半辈子,就好这口,见宋家小娘子准备齐全,脸上都笑出了褶子。 温婉递筷子过来的时候,李太医特地瞧了她一眼,目光慈和,“闺女,得有十年以上没说话了吧?” 温婉怯怯地点点头。 这话徐恕就不乐意听了,“您管她叫闺女,把孙子我往哪搁呢?” 李太医瞅他,“各论各的,老人家说话,小崽子少插嘴,信不信我大嘴巴子抽你?” 徐恕假意往自己脸上先拍了一巴掌,“我替您抽,您继续,我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没了徐恕,堂屋内安静下来。 宋巍并没急着问李太医温婉的嗓子还有没有治愈的可能,让宋芳添了个酒杯,亲自给李太医满上,自己也倒了一杯,举起来,“晚辈先干为敬。” 李太医伸手一挡,“敬酒的事儿不着急,我得先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当不当得起你这一敬才行。” 说着,再次看向温婉,“闺女,你张开嘴巴,喊一声我听听。” 温婉犹豫地看向宋巍。 宋巍含笑冲她点点头。 当着外人,温婉没太好意思,扭捏了一下,好久才缓缓张开嘴,努力发出一声艰难的“啊——”。 多年失声的人突然开口,像被人掐住了喉管,声音出来的时候,已经变了调。 李太医听着,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宋巍深吸口气,“有什么话,老先生尽管直说,晚辈都能承受。” 给婉婉治嗓子,是为了还她一个完整的人生,让她以后能活得更自在些,倘若真的没办法了,他也不会有太大的落差。 毕竟自己从来就没有因为婉婉不会说话而嫌弃过她。 李太医摇摇头,“如果事发当年能及时医治,或许还有恢复的可能,如今时隔多年,基本没什么希望了。” 温婉微抿着唇,余光偷偷去瞥宋巍的表情。 比起不能恢复声音的打击,她更在意相公的态度,在意他会不会因为自己一辈子都开不了口而逐渐疏远自己,甚至是抛下自己。 宋巍就怕温婉误会,索性当着大伙儿的面,把话挑开,“国子监对面有个女子官学,叫鸿文馆,我原本是想着等婉婉恢复了,就送她去里面念书的。如今既然老先生都下了诊断,那恢复不了也没关系,大不了不去鸿文馆,影响不到其他的事。” 这话是变相安抚温婉别胡思乱想。 温婉听了,高悬着的心才慢慢落下去。 李太医觉得可惜,这么个俏生生的小丫头竟然不会说话,他仔细琢磨了一下,“这样,我先开个方,你们去抓药来按时服用,半个月以后,老夫再来听声儿,只要能有一点改变,我就能着手给她治。” 宋巍面色越发恭敬,“那就多谢老先生了。” 李太医提笔开了方子,又喝了两盅酒拣了几颗花生米才被徐恕送回去。 宋芳弯腰收拾桌子,趁着温婉没在,小声问宋巍,“三哥,小嫂嫂真的能恢复吗?” “但愿吧!”宋巍道:“能恢复最好不过,恢复不了,她也还是你嫂嫂。” “这个我明白。”宋芳道:“你就放心吧,我不是那样的人。” ------题外话------ 公众章节就到这里啦,15号上架,明天的更新在中午十二点以后哈!希望喜欢三郎和婉婉的小可爱们能多多支持正版,支持订阅,有订阅,衣衣才有把故事写精彩的动力,爱你们,么么么么哒! 134、见面就掐(1更) 药是宋巍亲自去抓的,回来后宋芳片刻没耽误,直接洗了药罐搁在火炉上煎。 温婉三岁时因为那一场高烧喝过不少苦药汤子,早已不怕苦,可这药喝到嘴里,她马上就皱了眉,怎么都咽不下去,一个劲地直想吐出来。 实在是太苦了,比她喝过的所有药加起来都苦。 宋巍见她难受,心下不忍,可这种时候不能真依着她,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婉婉别怕,闭上眼睛一口气咽下去就好了。” 听到宋巍的声音,温婉紧蹙的眉心慢慢舒展开来,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把苦药当成白开水,咕咚咕咚几下,喝得见底。 之后,她还是忍不住伸出舌头,小脸上写满了嫌弃。 宋巍伸手接过碗,就着往里倒了一点白开水,又递给她。 温婉瞅了瞅,只有一口那么多,都不够涮嘴的,她眨巴眨巴眼睛祈求地望着他。 宋巍明白她的意思,拒绝道:“你刚喝了药,不能马上喝太多水,先缓一缓,过会儿再喝。” 温婉耷拉下眼皮,抬起小碗,把那口水喝了,嘴巴里的苦味只冲淡了一点点,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 这副模样,像极了还没吃饱的小奶猫。 宋巍看了,眼梢不禁微微往上扬。 —— 徐恕送完李太医,又折了回来。 小院里已经飘满了浓厚的苦药味儿。 徐恕最怕这种味道,皱皱鼻子,没急着进去,想先在外面缓一缓。 先前宋芳怕味道太重,煎药就在外面煎,把堂屋里的小火炉拎了出来,找个炭盆捡了几块烧红的炭进去给温婉取暖。 这会儿炉子还在房檐下。 徐恕站了不到一刻钟,浑身上下就冻僵了,眼瞅着小炉子没人用,他三两步走过去,一个蹲身,双手罩在炉子上方,烤得正欢。 厨屋里灶不够用,宋芳打了棉布帘子出来,准备把炉子拎进去煲个汤,一眼瞅见徐恕蹲在那边,烤两下搓搓手,烤两下又搓搓手,她暗暗翻个白眼,“哎哎哎,要烤上屋里烤去,我要用炉子了。” 徐恕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宋芳,没搭理,纹丝不动地蹲着,压根儿没想挪一下。 那姿势,活似一只正蹲着睡觉的鹦鹉。 宋芳见他不吭声,也没废话,直接绕到他跟前,伸手拎着炉子就要走。 “喂!不就一个炉子几块炭,你至于吗?” 徐恕伸手去抢,没注意,手指碰到炉壁,烫得他龇牙咧嘴,忙往后缩了缩。 “我怎么那么不爱听你说话呢?”宋芳摆出教训人的姿态,“什么叫‘不就一个炉子几块炭’?炉子不要钱?炭不用银子买,能自个儿长腿跑到炉子里来给你烤?” 徐恕“嘁”一声,“我都不稀得说你,张口钱闭口钱,多大点儿年纪就钻到钱眼子里了,俗!” “叫板是吧?”宋芳重重将炉子磕在地上,仰着下巴,“你不俗,往我们这俗人家干啥来了?你不俗,有种别穿衣吃饭伸手朝爹娘要钱啊!” 徐恕:“……行,你是女人你有理,哥们儿不跟你一般见识,哥们儿上屋里烤去,眼不见心不烦。” 宋芳翻翻眼皮,拎着炉子一转身进了厨屋。 堂屋里,宋巍和温婉坐在火盆边。 雪天屋内光线暗,点了油灯。 宋巍手里捧着本书,见徐恕进来,慢条斯理地合上,请他坐。 徐恕看了眼温婉,问宋巍,“那药你们都抓回来了吧?” 宋巍颔首,“婉婉已经喝了一次。” “怎么样,有没有效果?”徐恕兴致很浓,他特别好奇,宋家小娘子开口说话会是什么样的?瞧着她这副乖巧温顺的模样,声音肯定也好听。 “一次而已,能有什么效果?老先生都说了,要不间断地连服半个月才能判断是否有恢复的可能,眼下都不算正式治疗,顶多是试试水。” “那也总比没希望的好。”徐恕道:“李太医可是哥们儿能请到的医术最好的大夫了,要说医术比他还好的,可能现在的太医院里面也有,只不过没办法请来给嫂子看诊。” 徐恕能帮忙请到从太医院出来的李太医,宋巍心里已是感激不尽,“这次的事,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将来还上。” “现在就说这个,早了吧?”徐恕挑眉,“等嫂子真能开口说话了,你再来谢我也不迟,咱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话落,想到什么,看了眼宋巍,“不过有个事,哥们儿倒是想跟你说道说道。” “什么事,你说。” 徐恕歪着脑袋往门帘子处瞧了瞧,确定宋芳没可能在外面偷听,才清清嗓子,“你能不能跟你妹妹说说,对我客气点儿,我跟她又没仇,每次见了我都跟见了冤家似的,不呛我一顿不痛快,不是我说,你们那的姑娘是不是个个儿都像她这样……” “像我哪样?”宋芳刚巧进来,皮笑肉不笑地接了他一句,眼神阴恻恻的。 “……” 徐恕没料到宋芳会突然过来,当机立断,补充完,“像你一样好看!” “是吗?刚才在外面,不知道谁说我俗,成天只知道钱钱钱,整个儿掉钱眼里了,没听说我好看呀!” “这话谁说的?我都不乐意听。”徐恕一脸的打抱不平,“爱钱好啊!说明会过日子能持家。瞧瞧,多好一姑娘,瞅哪哪水灵,怎么就俗了?谁那么不会说话呢?” “可不是?也不知道刚刚哪个瞎了眼的王八蛋,嘴巴欠抽,说出那种话来,我都不爱搭理他。” 宋芳说着,走到桌旁把防冻香膏拿过来,就坐在徐恕旁边,打开盒盖开始抹。 见她眼神专注在手背上,徐恕黑着脸不停地给对面的宋巍使眼色,眼睛都快抽筋了宋巍才勉强理他一下,对宋芳道:“徐公子今日帮了大忙,晚上我留他吃饭,到时候小妹多做几个菜。” 先前宋芳跟徐恕在外面吵,温婉听到了。 知道小姑子跟徐恕不对付,见着他心里不痛快,她伸手拐了宋巍一下,表示晚饭她去做,别为难小姑子了。 “别,我还是回去吧!”徐恕可不乐意跟这个蛮横不讲理的小村姑待在一块儿,“我们家晚饭丰盛着呢!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没人管。” 宋芳知道他在暗讽自己,嘴上毫不示弱,“说得跟谁乐意上赶着管你似的。” 两句话还没说上,这眼瞅着又要掐。 宋巍怕徐恕再说出什么过激的话来导致俩人一掐不可收拾,及时道:“要不,你先回去吧,咱们明天国子监大门外碰头。” “成。”徐恕站起身,“明天见。” 话完,挑帘出了门。 宋巍起身去送他。 到大门外的时候,伸手拍拍徐恕的肩膀,“堂堂七尺男儿,何必跟个姑娘家过不去?” “哪是我跟她过不去,分明是她……” 徐恕话才出口,声音又弱下去,“算了算了,反正她是你妹妹,你肯定说什么都向着她。” “知道自己错在哪吗?”宋巍问。 “我……”徐恕一口气堵着上不来。 他错了?他有错?开什么玩笑? “你错就错在,跟女人讲道理。” 徐恕上马车的动作一顿,转过头瞪着宋巍,“合着她错了,哥们儿还不能跟她讲理了?” “不止是她,对所有女人都一样。”宋巍道:“你少抠两个字眼,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徐恕一副见了鬼的惊恐样,“女人这么难伺候的?” 宋巍摇头失笑,“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 目送着徐恕的马车走远,宋巍才转身回屋。 温婉去厨屋做饭了,宋芳正拿着火钳往炭盆里添炭,嘴里哼着小曲儿,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见宋巍进来,宋芳抬头,“那个烦人精走了?” 宋巍纠正她,“在你嫂嫂的事上,徐恕帮了不少忙,是咱们家的恩人,你往后别动不动就跟他掐,人家对你也没恶意。” 宋芳撇撇嘴,“他对我是没恶意,可对三哥你有啊!” “怎么说?” “你想想,他跟你才认识几天,凭什么每天一大早买吃食去国子监大门口等你?不是有句话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吗?我觉得徐恕这个人又奸又滑的,没准儿心思比郝运还歹毒,三哥最好少搭理他的好,免得将来后悔。” 宋巍淡笑,“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每次都跟他过不去?” “谁跟他过不去了?我都不稀得搭理他。” 宋巍还想说什么,宋芳已经先一步转了话题,“人都走了,就别提那个糟心玩意儿了。三哥,你跟我说说那什么鸿文馆呗!真是女子官学啊?京城里的女孩子还能去学堂念书?” 宋巍坐下来,耐心跟她解释,“京城与我们乡下不同,官宦人家的千金都是必须念书识字的,有些人家直接请先生,有些则是把人送进鸿文馆。 我听人说,鸿文馆并不比国子监差多少,只不过女儿家学的东西跟我们学的不一样。” “那鸿文馆都学些什么呀?”宋芳满脸好奇。 “除了念书之外,好像还学女红刺绣,点茶焚香和插花挂画。” 宋巍说的这些,和宋芳前头十多年所接触的人和事都不一样,隔得太远了,她完全想象不出来京城世家千金们不用为了穿衣吃饭发愁,每天只需要被下人簇拥着去鸿文馆那样高雅的学堂里上课到底是怎样的一幅景象。 135、论资排辈(2更) 宋巍见她愣神,大概想到了什么,“小妹是不是也挺向往鸿文馆?” 宋芳笑笑,“我就是随便问问,三哥说的什么点茶焚香,插花挂画,我听都没听说过,感觉跟我挨不上,再说了,咱也不是那块料啊!” 越是拒绝得干脆,越能证明心里隐隐的渴望。 宋巍看得出来,自家小妹并非没有“野心”,只不过被条件限制了太多,导致某些奢念只敢在脑子里过一过。 “倘若你嫂嫂真的治好了嗓子,等我送她去鸿文馆的时候,你也跟着去吧!” 冷不丁的一句话,让低着头抠指甲的宋芳呆住了。 “三哥……”像是不敢相信,她连声音都有点抖,“你说真的?” 宋巍目光温和,“往高处爬是人之常情,除非是丧失了斗志,否则没有越走越低的道理,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技多不压身,多学点东西对你不会有坏处。” 这话说得隐晦,可宋芳不傻,听出来三哥是在暗示她,只有提升了自己,才能拓宽选择夫婿的范围。 不可否认,她在家时一直没答应上门说亲的媒人,就是想有朝一日能飞上枝头,没奢望做凤凰,最起码,不要连嫁人都飞不出山沟沟。 一旦嫁在那种地方,不管男人对她有多好,都意味着她的后代只能生活在乡下,运气好或许能考个功名傍身,运气不好,一辈子就是个土里刨食的泥腿子。 后代的后代,也是如此。 宋芳把这个想法揣在心里好多年了,跟谁都没说,就怕说出来让人笑话她做白日梦。 毕竟她只是个小村姑,就算有几分姿色,顶了天能入大户人家当个妾。 飞上枝头?可不就是做白日梦吗? 如今天上掉了个大馅饼,砸得她晕头转向。 生怕真是做梦,宋芳又接连问了宋巍两回,得到了肯定答案:只要嫂嫂恢复,就让她跟着去鸿文馆读书学艺。 宋芳乐坏了,站起身蹭蹭蹭就跑到了厨屋,一把抱住正在切菜的温婉。 温婉被她吓了一跳,怕手里的菜刀伤着人,放稳之后转过头看着她,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疑惑。 “嫂嫂,你知道三哥刚说什么吗?” 温婉摇摇头,很好奇相公到底说啥了能让小姑子高兴成这样? 宋芳面上抑制不住地兴奋,“三哥说,只要你一恢复,就同意我跟着你去鸿文馆呢!” 温婉了然,原来是这样。 其实自己早该想到了,相公既然有心带着小姑子入京,就不可能真的放任她每天待在这巴掌大的小院里洗衣做饭。 只不过温婉没料到,得知有机会去鸿文馆,小姑子竟然会激动成这样。 对比自己先前的平静,小姑子的反应确实太过强烈。 温婉想了想,觉得自己和小姑子之间的反应差距,归根结底在于小姑子追求更高。 所以有个能往上爬的机会,她就很高兴。 而自己呢,早早就嫁了人,相公待她挺不错,放在了心尖儿上的宠,所以她安于现状,满足了。 去鸿文馆对她来说只是锦上添花,学得再好,她家相公也还是宋巍,这一点没法儿改变。 说白了,比起小姑子来,自己就是个没出息的。 可有时候想想吧,只要相公还是宋巍,没出息就没出息,她认了。 瞧着小姑子脸上都乐出朵花儿来了,温婉也替她高兴。 宋芳抱着她不放,撒娇道:“小嫂嫂,打明儿个起,我天天按时给你煎药,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呀!我下半辈子的幸福,就指望你了。” 这话说的,让温婉瞬间觉得压力巨大。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情况能不能真的恢复,没敢一口应下,只是挽起唇角,笑容里有宽慰。 宋芳后知后觉自己说的不对,又添了句,“当然了,就算好不起来,你也永远是我三嫂,我以前怎么对你,以后还怎么对你。” 温婉相信小姑子这话不是在糊弄她,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 宋芳帮她把晚饭都端到堂屋里去,因为高兴,饭桌上的气氛明显比以往活跃。 —— 徐恕每天早上来国子监的路上都会经过八珍楼,他早和宋巍通过气了,让宋巍别在家里吃,他会从那边带过来,然后在国子监大门外等宋巍。 因为徐恕的热情,温婉省了早起给相公做早饭的麻烦,每天都能睡个懒觉。 翌日一早,宋巍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温婉还窝在被子里睡得香甜,大概是外面太冷了,她依然保持着昨夜蜷缩在他怀里的姿势,侧躺着,只露出一颗小脑袋,颊畔落了一缕发丝,衬得小脸越发娇软嫩白。 宋巍急着出门的步子忽然停住,微微俯身,在她侧脸上亲了一下,软软的触感,让人心底漾起涟漪。 宋巍出门的声音很轻,并没有打扰到她。 到国子监的时候,时辰还早。 徐恕找了个亭子,俩人准备进去吃早饭。 刚落座,就看到不远处陆晏清朝这个方向走来。 难得的,他身边那几个小跟班儿不见了,更难得的是,他竟然换上了国子监的制服。 真可谓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一路行来,引人注目。 不过学子们的视线都不敢在他身上过多停留,议论声也不曾有,就怕惹祸上身。 有句话说,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到了陆晏清这里,就成了“穿上制服也不像学生”,小小年纪,一双眼睛阴冷阴冷的。 徐恕丝毫不怀疑,这时候谁要是敢上去跟他打个招呼,马上就能被当成出气包揍得爹娘不认。 “吃饱了就走,别磨磨蹭蹭的。” 宋巍见他一直盯着陆晏清的方向,适时出声提醒了一句。 徐恕回过神来,赶紧又舀了一勺粥喝下。 把碗筷装进食盒里交给下人带回去,徐恕和宋巍朝着讲堂走,因为年级不同,没多会儿就分道扬镳。 宋巍在二年级的修道堂门口见到了陆晏清。 他抱着双臂,后背靠在红漆柱上,眼神冷傲,居高临下的姿态。 如果没记错,陆晏清是一年级学生。 宋巍有些意外会在这里见到小霸王,但也只是片刻就收敛了情绪。 他并不想和陆晏清有任何的交集。 目不斜视地瞅着前方,宋巍一只脚就要跨入修道堂大门。 “你就是宋巍?” 身后传来陆晏清的声音,不像是一般的询问,倒像是对死刑犯的最后审问。 宋巍略略停顿了下,转过身,面上尽显客气,“我是,请问你哪位?” 陆晏清冷冷盯了他一眼,“装傻是吧?” 宋巍摆正姿态,“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天要不是你去找祭酒大人告状,能把我爹给招来?” 陆晏清的双眸里,满是怨毒。 如果那件事没有捅到他娘跟前,他就不会被绑到陆家祠堂罚跪,被那么多人看了笑话。 事后得知是一位宁州贡生去找祭酒大人告的状,陆晏清活剐了宋巍的心都有,可他娘没收了他的跟班,逼迫他换上制服,还下了死命令,他要是还敢在国子监惹是生非,就把他扔到军营里去自生自灭。 所以陆晏清是忍了又忍,才会在看到宋巍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冲上来一刀捅死他。 对自己做过的事,宋巍供认不讳,“没错,是我去找的祭酒大人,也是我出的主意让他去请驸马爷出面。” “很好,这个仇,爷记下了。” 陆晏清的语气里,分明恨毒了宋巍。 可不知为什么,竟然没有动手。 宋巍想,大概是长公主做了什么震慑住他。 目前看来,能压制得住小霸王的人,只有昌平长公主。 宋巍收了思绪,“你要没别的事,我先进去上课了。” “跟我走!” 陆晏清撂下三个字,径直朝外头去,没听到宋巍跟上来的脚步声,他回过头,脸色阴沉难看,“要爷亲自去请你?” 宋巍站着没动,“我待会儿还有课,你有事不妨直说。” “我爹要见你。”陆晏清的眼神,直勾勾落在宋巍的身上。 不给宋巍开口的机会,他又说,“已经提前给你告过假了。” 宋巍还是岿然不动,他今早出门的时候,婉婉还没睡醒,就算真有不好的预感,想来婉婉也没办法告诉他。 所以当下,宋巍是能小心就尽量小心。 听徐恕说,陆晏清此人除了明面上暴力,还喜欢玩阴的。 谁知道他说驸马爷要见自己是真话还是假话?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陆晏清耐性被消磨完,语气和脸色都很不善。 宋巍轻笑了下,“驸马爷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想必他能理解我只是个地方上来的穷书生,国子监里的每一堂课,都关乎着我将来的前途命运,我输不起,更不敢刚入学就为了无关紧要的事去告假耽误课程。” “宋巍,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陆晏清眼里喷火。 到底是阅历深厚的人,宋巍在面对陆晏清的小霸王气势时,心里没有丝毫的惧怕,语气张弛有度,不疾不徐,“不管你出身有多尊贵,既然穿上了国子监的制服,那你就跟我一样,是这里的学生,论资排辈,你该称呼我一声‘师兄’。” 136、他家娘子不会说话(3更) 陆晏清的“盛情邀请”,最终以宋巍的态度强硬而告终。 宋巍进了讲堂开始上课,陆晏清没多待,站了一会儿便抬步离开了。 午时宋巍下课,和徐恕碰了头,准备去饭堂吃饭,半道上见着了驸马陆行舟。 陆行舟的身后,跟着陆晏清。 陆晏清看向宋巍的眼神,一如既往的阴毒,让人丁点不怀疑,只要找到机会,他会毫不犹豫地弄死宋巍。 出于规矩,徐恕和宋巍两人给陆行舟见了礼。 陆行舟瞧着二人,“你们这是准备去吃饭?” 宋巍点头嗯了一声,问驸马爷可是有什么事? 陆行舟说:“我在外面的酒楼定了一桌,不知两位可否赏个脸?” 这话说得很客气,再加上陆行舟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恶意,让人一时琢磨不透他真正的意图。 徐恕出言道:“我们下晌还有课,怕是要辜负驸马爷的一番好意了。” 陆行舟没见着恼,微微一笑,“酒楼不远,就在国子监对街。” 姿态已经放得这么低,想来对方是打定了主意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把他们请到酒楼去了。 宋巍没再拒绝,“好。” 徐恕拿眼睛瞪他:好什么好,你不要命了? 宋巍回望着徐恕的眼神显得格外平静,示意他稍安勿躁。 徐恕想不通,陆晏清摆明了就是冲着宋巍来的,竟然把他老子都搬出来了,今儿这桌,但凡脑子正常的,都想得到是鸿门宴,可能有去无回。 这种时候,宋巍还巴着脸往前瞎凑什么热闹?上上之策难道不是想法子避开陆家人? 宋巍却不这么想。 既然已经被驸马爷盯上,自己就算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往后在国子监的日子要想过得安生,今日这桌席面他就不能不去。 陆行舟对徐恕道:“徐少爷如果还有事,就先去忙吧!” 徐恕本来是不想去的,听陆驸马这么一说,他挺了挺脊背,站得笔直,“吃顿饭的时间还是有的。” 天大地大,兄弟最大。 宋巍铁了心要去,自己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落单,否则宋巍出了事儿,往后谁给他补课啊?交不出文章,当爹的还不得活活扒了他的皮? 陆行舟莞尔,“那么,两位请吧!” 徐恕和宋巍对视了一眼,抬步跟上陆行舟。 陆晏清特意放慢脚步,语气阴冷地对宋巍和徐恕说了句,“敢在背后告我黑状,待会儿看你们怎么死!” 徐恕脸色不太好看,当即就生出让宋巍反悔不去的念头来。 陆晏清已经大步走上前,跟他爹并肩,宋巍看了眼他的背影,淡声道:“如果真是想弄死我,驸马爷哪能这样明目张胆?” 很显然,陆晏清那句话只是在恐吓他们。 可能徐恕会被吓到,但在宋巍眼里,其实就是小孩子被逼急了放狠话的招数。 酒楼的确不远,横穿过长街,没几步路就到了。 陆行舟早订了雅间,顺便点了菜,几人才落座,店小二就陆陆续续端着托盘上来,满当当摆了一桌美味佳肴。 陆行舟拎起酒壶,想到了什么,转而又把酒壶递给陆晏清,“晏清,去给你的两位师兄倒酒。” 陆晏清不干,翘着腿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他们有手有脚的,不会自己倒?” 宋巍站起身,客气道:“既然是驸马爷做东,这杯酒,理应我们先敬您才是。” 说着,走过去从陆行舟手里接过酒壶,先给驸马爷和陆小侯爷满上,再给徐恕和自己也各倒了一杯。 然后和徐恕两人同时举起酒杯,先干为敬。 陆行舟看向坐在一旁的陆晏清,似笑非笑,“看来,你是忘了出门前你娘说过什么,你又跟她保证过什么了。” 说话的语气很轻,可仔细听来,却带着几分他当年沙场点兵时不容置喙的威慑力。 陆晏清脸色一白。 …… 外有传言,陆行舟自从交了兵权尚了长公主以后,就从军功显赫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侯变成了成天待在府上陪公主品茶赏花的“贤夫”,陪儿子遛鸟逗狗的“贤父”。 这些话,其实是讽刺陆行舟的。 但凡血气方刚的男儿,尤其是像他这样善于排兵布阵的大将,谁不想发挥所长为国立下汗马功劳名垂青史? 一旦尚了公主,不管你之前有多能耐,从今往后公主就是你的天,除了公主,你将一无所有。 娶个公主做老婆,对于大楚男儿来说并不是什么好福气,更何况陆行舟娶的,还是性情最为高冷的昌平长公主,太后的小女儿,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那哪是娶老婆呀?简直就是娶了尊活菩萨回家供着。 当年赐婚圣旨下来,陆行舟手底下的几名大将痛心疾首,纷纷建议他去求皇上收回成命,因为一个女人,要失去二十万的兵权,不值当。 谁知陆行舟盯着赐婚圣旨看了半晌,来了句“皇命不可违”就撂挑子走人回头八抬大轿娶了昌平长公主。 …… 在陆晏清的印象中,驸马的确是位慈父,或许偶尔会因为自己做得过头说几句,但都算不上严厉。 可像刚才那样直接拿话威胁他,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不可否认,他这个一向走到哪横到哪的小霸王被亲爹的气势吓到了。 抿了抿嘴巴,陆晏清不敢再跟当爹的叫板,慢慢垂下手臂,坐正了身子。 可那双眼睛在瞥到对面的宋巍和徐恕时,马上又浮现出玩世不恭的轻蔑来。 跟这两人同桌吃饭,他觉得太掉身价,怎么想怎么不痛快。 徐恕早就饿了,才不管陆晏清用什么眼神看他,拿起筷子就开吃。 宋巍随便动了两筷子,没什么胃口,他在琢磨,驸马爷把自己叫来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总不会是为了吃顿饭这么简单。 陆行舟呷了口酒,笑看着宋巍,“听说宋公子入学考试成绩优异,直接跳到二年级内班,果然是青年才俊,后生可畏啊!” 宋巍缓缓道:“学生只不过是运气好,驸马爷谬赞了。”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宋巍沉默,不置可否。 陆行舟的目光在徐恕身上打量了一圈儿,又开口道:“我还听说,宋公子每日都给徐少爷补课,他最近进步了不少。” 徐恕吃饭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来看向陆行舟,想着他爹怎么那么大嘴巴,什么都往外说。 可一想,他爹当年就是陆驸马手底下的大将,会把这事儿说给驸马爷也不足为奇了。 徐恕知道宋巍是个相当谨慎的人,怕因为这事儿给他招来麻烦,就主动开口解释道:“我和宋巍是朋友,下学后我常去他家玩,偶尔会让他教我功课,这一来二去的,我跟着他,自然就进步了,没别的。” 陆行舟浅笑,“近朱者赤,这道理果然亘古不变。” 徐恕一听不妙,暗骂自己多嘴,可说出去的话,再想收回已经来不及。 陆行舟趁着话热,直奔主题,“宋公子是地方上来的贡生,能有这样的成绩,我相信你一定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独特学习方法,我今日请你来,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宋巍已经大致明白了,“驸马爷的意思是,让我也教一教小侯爷?” 陆行舟颔首,“酬劳和条件你可以任意提,我自当尽力满足你。” 听到这里,徐恕直接吃不下饭了,撂下筷子,眉心皱得很难看。 完了完了,早让这家伙别来的,这下好了,真给自个儿找了个大麻烦,那陆小侯爷什么德行,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要沾上他,一准倒大霉! 陆行舟没再说话,安静等着宋巍提条件。 宋巍几乎是想都没想,直接道,“对不住,我可能没办法帮到驸马爷。” 陆行舟有些意外他会拒绝得这么干脆,“有不得已的理由?” “是。”宋巍实话道:“徐少爷可以作证,学生家里还有个不会说话的小娘子,她需要我照顾,每天下学后就那么点时间,除了照顾我家娘子,我自己也还要抽空看书,教徐少爷功课都只是偶尔,倘若专程教,学生还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徐恕反应过来,忙不迭点头附和,“对对对,我能作证,他家小娘子不会说话,这不最近还请了大夫医治吗?宋巍连我都没工夫教,更教不了别人了。” 陆行舟面露遗憾,“那真是太可惜了。” 一旁陆晏清突然嗤笑,“得,剃头挑子一头热。我早说什么来着?贡生清高,爹就算给他金山银山,人家照样不买您的账。” “闭嘴!”陆行舟的眼神带着警告。 陆晏清不屑地撇撇嘴,低下头去。 陆行舟重新看向宋巍,“我能冒昧问一句,宋娘子的哑疾是怎么回事儿吗?” 倘若公主府这边安排人去帮他家小娘子把病治好,没准宋巍出于感激,会改变主意应下自己的请求。 宋巍没什么可隐瞒的,“她小时候因为一场高烧坏了嗓子,一直没能开口说话。” 陆行舟不解,“当年为何不及时请大夫?” 宋巍摇头,“我们老家在乡下,就算请,也只能请到普通大夫,看不好这个病。” 137、不讲理(4更) 陆行舟听了,忽然道:“公主府有太医院分出来的医官,医术不错,宋公子要是不介意,我让他去给你家小娘子看诊,你意下如何?” 宋巍摇头:“无功不受禄,驸马爷的盛情,学生心领了。” 人家都已经拒绝到这份上,陆行舟也不想再自讨没趣。 坐了一会儿,宋巍提出告辞。 徐恕起身,跟着他下了楼,两人直奔国子监。 进了大门,徐恕后怕地拍拍心口,“吓我一跳,要不是哥们儿机智,配合你演了一出,只怕这会儿真被那个小王八蛋给缠上了。” 说着,想到了什么,徐恕脸色变了变,“宋巍,咱们刚才那样说,驸马爷不会事后暗中派人去查吧?” 宋巍平静道:“本来说的就是实话,他想查便查,我无所谓。” 话落,郑重地看了徐恕一眼,又说:“不过今日你能陪我去,还是得谢谢你。” “咱俩谁跟谁,还用得着谢?”徐恕仰起下巴,得意洋洋地道:“下回去你家,你让嫂子给我露一手呗,我都没尝过她做的饭。” 宋巍点头应下,“好。” —— 那两人离开后,陆晏清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陆行舟,“爹,要不要我安排人去查?宋巍若是敢说一句假话,儿子让他跪到您跟前来磕头赔罪!” 陆行舟制止他,“别胡闹,不管宋巍说的是真是假,请他给你传授经验这事儿终归是不成了,咱们也回吧,你下晌不是还有课吗?” 提起念书,陆晏清瞬间就耷拉下去,“我不舒服,我要告假回家歇着。” “好。”陆行舟说:“回去后,我请你娘来看看你。” 陆晏清:“……也不算太严重,我还勉强撑得住去上课。” —— 宋巍要去国子监进学,家里只剩宋芳和温婉姑嫂俩,虽然没个人说话解闷儿,宋芳也不觉得有什么,照样天天哼着小曲儿欢天喜地地给小嫂嫂煎药。 刚开始那两天,温婉下意识地抗拒喝药,后来习惯了,也就跟喝水没什么两样,每次宋芳端来,她便仰着脑袋,闭着眼睛咕咚咕咚往下吞。 这样连续过了半个月。 宋巍亲自登门去把李太医请了过来。 李太医让温婉像上次一样张开嘴巴努力发出声音,然后他眯着眼睛听效果。 宋巍、宋芳和徐恕三人紧张地站在一旁,一双双眼睛全都巴巴地落在李太医身上,见他一直蹙着眉头,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 温婉喊完之后,紧紧攥着衣摆,瞧着李太医。 “老先生,婉婉的情况如何?有没有恢复的可能?”宋巍出声问。 李太医想了会儿,点头道:“听起来,和半个月前相比是有了那么一点儿改变,可以治,但疗程比较长,还有就是,老夫并没有十成的把握一定能把宋娘子治好。” 徐恕和宋芳都看向宋巍。 这种时候,能拿主意的当然只能是他。 宋巍却没急着说话,目光落在温婉身上,语气低缓,“婉婉,老先生说没有十足的把握,你答应吗?” 温婉想,自己目前已经是最坏的情况了,就算治不好,也不会比现在坏到哪去,更何况,还有另一半的恢复可能呢! 她点点头,表示愿意接受治疗。 宋巍欣然一笑,对李太医道:“那就有劳老先生了。” 李太医颔首,“老夫换个方子,宋娘子要继续喝药调理,不能断,隔三天老夫再来做一回针灸。” 有他这句话,几人心里都踏实了。 宋巍留李太医吃了顿饭,这才亲自把人送出门。 徐恕让他家车夫送李太医回去,他留下来,对宋巍道:“神医呢,哥们儿是给你请来了,至于往后能不能成,那就得看嫂子自个儿了,哥们儿爱莫能助。” 宋巍道:“不管成不成,我都欠了你一个人情。” —— 每天泡在药罐子里,隔三天扎一回针。 这样的日子一晃眼到了年关,国子监开始放假。 宋巍难得的睡了个懒觉,起来后吃了早饭陪着小媳妇儿去买年货。 宋芳则是留在家收拾屋子,里里外外都给捣腾了一遍。 宋巍买了红纸,准备自己写副对联,再写几个福字贴上沾沾过年的喜气,拿着红纸的时候,心里想到了远在宁州的爹娘,看向温婉,“也不知道爹娘他们怎么样了?” 半个多月前刚捎了信回去,爹娘的回信,大概要年后才能到京城了。 —— 要说宁州这边,自打宋巍夫妻带着宋芳上了京城,也没啥大事儿,就是宋元宝每次旬休回来都不爱说话了,常常是吃了饭就把自个儿关在书房里,看没看书宋婆子不知道,不过他心里难受是肯定的。 想想也是,当爹的一走就是一年,一个月也来不了一封信。小家伙可是还在喝奶就由三郎亲手抚养长大的,从来没跟当爹的分开过这么久,心里能痛快吗? 宋婆子也没去劝,想着等日子久了,没准他就顺过来了。 三郎名下的田全部租了出去,宋婆子和宋老爹刚开始闲不习惯,老想着找点事儿做。 宋老爹还好,不种地,他能多接点打家具的活儿,没活儿接就上山去转转,运气好能打几只野味,再不济,也能打两捆柴回来烧火。 宋婆子就闲得发慌了,菜园子就巴掌大,每天不够她捣腾几下的,闲下来便帮着二郎家带带孩子,偶尔去村里串个门。 大丫八岁多,眼瞅着就要九岁了,被爹娘使唤跟着下田,二丫和三丫还小,成天跟在宋婆子屁股后头打转,别看是俩小丫头,贼能吃,常常趁着奶奶不在伸手跟爷爷要好吃的。 宋老爹心肠软,小孙女儿一开口,他就自作主张把宋婆子买回来给宋元宝的点心零嘴翻出来。 两个小丫头跟几辈子没吃过零嘴似的,埋头狼吞虎咽,吃完还把剩下的全揣兜里带回家,连点渣都没给宋元宝剩。 宋婆子知道以后,狠狠训了宋老爹一顿,说他不会养娃,要由着二郎家那几个丫头胡来,再有金山银山也得让她们给霍霍完。 宋老爹道:“不就是点儿零嘴,吃了就吃了,元宝这不是还没回来吗?等他旬休了,我去镇上接他,顺道再给他买就是了。” 宋婆子瞪着他,“那是买不买的问题吗?二郎家的丫头,吃人家的还要把剩下的给搂回去,咱家元宝这么干过?要我说,有啥样的娘,就有啥样的闺女,那俩丫头片子,要是再不好好教教,过不了几年,就得跟她们的娘一个样儿,成天惦记别人家的。” 宋老爹本来想着没什么,被老婆子这么一说,顿时觉得二郎媳妇教得不对,可零嘴都给出去了,总不能伸手朝人要回来,他安静了一会儿,突然来句:“要不,我让元宝去他们家吃回来?” 宋婆子:“……” —— 入了冬,天气转冷,宋婆子在书房外支了个炉子,抱着三丫坐那儿烤火。 下晌,来了个裹着大棉袄头戴瓜皮帽的精瘦老头,探着脑袋往宋家院子里瞅,正巧和书房外坐着的宋婆子来了个眼对眼。 老头也不觉得尴尬,直接走进院门,咳了声,“这儿可是宋巍宋三郎家?” 宋婆子哪知道这人干啥的,没回,问他,“你谁啊?” “我是宋三郎他师父。”老头抬高下巴,一脸的傲气。 师父? 宋婆子脸色变了,三郎走前一再叮嘱她要看好书房,否则他师父会来“寻宝”,这才几天的工夫,还真自个儿找上门来了? 输人不输阵,老头下巴抬得高,宋婆子比他还高,“找错地儿了吧?” “错不了。”老头双手拢在袖子里,四下扫了眼,语气笃定道:“这儿准是宋三郎的窝。” 宋婆子想撵人,可一想,对方好歹是三郎的师父,自己要真那么干,到时候得罪了人不好收场,就耐着性子问:“你到底要干啥?” 老头笑呵呵直接道:“他欠我一样宝贝,我今儿来取。” 宋婆子后背往紧锁的书房门上挡了挡,“三郎不在,上京了,你要啥宝贝,京城找他要去。” 老头眉梢微挑,“我不找他,只找宝贝,人不在没事儿,宝贝在就成。” 宋婆子拧着眉,“嘿!你这老头,不讲理是吧?” 老头挺了挺腰板,“就不讲理了,怎么着吧?那是他欠我的!” 宋婆子粗声道:“借钱还有个欠条呢,无凭无据,你说我家三郎欠你就欠你了?有你这样耍无赖的吗?快走快走,再不走,信不信我揍你?” 老头赖着不走,自个儿去堂屋搬个了凳子出来往宋婆子对面一坐,围了大半个炉子,烘了烘冻僵的手,懒洋洋地说:“我是宋三郎他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要敢揍我,就是在揍他爹。” 宋婆子:“……” 这都多大把年纪了,怎么那么不要脸呢? 老头又说:“打今儿起,我就搁你们家吃着住着,你什么时候把东西给我,我什么时候走人。” 宋婆子咬咬牙,管不了,把这挑子撂给宋老爹,指望着宋老爹能出面把人给打发了。 结果宋婆子在堂屋待了会儿出来一瞧,俩老头坐在炉子边,一人端了半碗酒,旁边的板凳上还放着早上吃剩的炸花生米。 138、嫉妒(5更) 宋婆子气得两眼上翻,摔门进屋。 等宋老爹回来,她没好气地瞪着他,“人走了?” 宋老爹咳了一声,说:“陆老哥大老远跑来也不容易,留他住两天吧?” 见宋老爹拿了钥匙要去开西屋的门,宋婆子赶忙叫住他,“你干啥去?” “西屋三郎他们隔壁不是还有间空房吗?我去拾掇拾掇,让陆老哥暂时先住着。” 见宋婆子还是一脸气哼哼的模样,宋老爹劝她,“你就别绷着个脸了,好歹是三郎他师父,咱要是亏待了人家,将来三郎知道了,还不得恨死咱这当爹当娘的?” 宋婆子道:“我不是不让他留下,我就是怕他趁我不注意溜进书房把三郎的宝贝拿走了,你没听他说吗?专程为了宝贝来的,三郎走前把话都说到那份儿上了,我也答应得好好的,要连个书房都看不好,他知道了才要恨死我这当娘的呢!” “那不会。”宋老爹笃定道:“我问过了,人家不主动拿,就等着你送呢!” “那我能送给他?”宋婆子一个白眼,“三郎不发话,他别想指望。” 宋老爹没再说,出了堂屋去给陆老头拾掇屋子。 陆老头还真没客气,直接就住进去了,安安心心地睡了个午觉,掐着点起来吃晚饭。 饭桌上,陆老头叨咕了句,“宋巍那个臭小子,要上京都没跟我这个师父知会一声,合着这是把我当贼,提防着呢?” 宋婆子问他,“您到这儿来,到底为了啥宝贝?” 陆老头道:“一幅画,大妹子要是能做主送我,我马上就拿东西走人。” “那没可能。”宋婆子拒绝得干脆,“三郎走前撂下话了,谁来都不送。” “那我出钱买。” “多少都不卖!” “嘿!你们家这是跟钱过不去?”本以为宋巍就是头倔驴了,没成想他娘更倔,这一大家子人,遗传啊? “三郎都说了不卖,您要还不讲理,那就是跟我老婆子过不去。” 陆老头咂摸了口酒,享受地眯着眼睛,“我说,臭小子收藏了那么多宝贝,孝敬我一幅画不过分吧?” “不过分。”宋婆子点点头,“你要能想法子让他开口,别说一幅画,就是书房让你给挪走,我都没话说。” 陆老头轻哼,宋巍那张嘴,石头做的,要是能撬开,他早拿到画了,至于赖这儿不走?“既然大妹子不肯,那咱就继续耗着吧!” 宋婆子一副谁怕谁的架势,“眼瞅着没几个月就要过年了,我就不信你不回去。” “还真让你给猜着了。”陆老头眉毛一扬,一口酒下肚,“拿不到画,我就顺道在你们家过个年。” 宋婆子:“……” —— 自打陆老头住进宋家,和宋老爹俩人是相见恨晚,隔三差五地就坐在一块儿喝喝小酒聊聊天。 久而久之,村里传开来。 宋婆子一出去,就有人问她,来他们家那老头是干啥的? 宋婆子没说是三郎他师父,只说是亲戚。 村里人啥德行她清楚,一说师父,准得刨根问到底,要是一个嘴巴漏把三郎书房里藏着宝贝的事儿抖落出来,到时候得遭多少贼惦记? 上回因为三郎媳妇的嫁妆,引得周家老小都出动了,这回指不定又得招来多少双眼睛呢! 村人又问,三郎啥时候回来? 宋婆子也没瞒着,说明年,九月乡试,大概八月底就到了。 自打宋巍上京,村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盼着,就等宋巍回来给他们考个举人挂田,一听宋婆子这话,踏实了,那脸上的表情,就跟见了摇钱树没啥两样。 宋婆子知道村人就是嘴巴甜,其实心里不定怎么盘算,她也乐得被别人捧着,哪怕只是场面话,听着就觉得舒坦,谁让她生了个有出息的儿子呢? 别人就是想生,也没那本事! —— 宋婆子没松口,陆老头也不明抢,在宋家待得舒舒服服的,让宋婆子好一番伺候。 二郎媳妇私底下还笑话婆婆,说请她下地帮着干一天活儿她不乐意,这回可倒好,往家里搬了一尊菩萨,成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比伺候公爹还来劲。 宋婆子也无奈,她就没见过这样的人,为了一幅破画,死磕着不走,数着月地在别人家住着,一大把年纪也不嫌臊得慌,要不看在他是三郎师父的份儿上,宋婆子早撸起袖子撵人出门了。 都挨近年关了,陆老头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镇学放了假,宋元宝回来后,用书房的时候就多了。 这天,宋老爹接了活出工去了,宋婆子在菜园子里挖萝卜,回来后见书房门开着,宋元宝还在里面看书,姿势都没换过。 宋婆子把萝卜放到厨屋,赶着去堂屋瞧了一眼,先前还坐在里面的陆老头不见了,她急忙出来又去西屋瞅了瞅,还是没人。 宋婆子暗叫不好,扭身去往书房,站在门口问宋元宝,“元宝,见着陆老头没有?” 宋元宝“哦”了一声,说:“陆爷爷走了。” “走了?”宋婆子声音拔高,“他去哪了?” 宋元宝如实道:“陆爷爷先前来了书房,墙上一幅画掉了下来,他捡起来的时候跟我说借回去临摹,回头再还回来。” 宋婆子急了个半死,“你……你答应了?” “嗯。”宋元宝点头,“陆爷爷是爹爹的师父,那就是我太师父,我也不能不借呀!” “哎哟我的傻孙子,你这回可坏了你爹的大事儿了。” 宋元宝抿了抿嘴巴,他就是故意把画给陆老头的,谁让当爹的去了这么久都不写封信回来,这下画没了,看他急不急! 晚上宋老爹回来,宋婆子把这事儿一说,让老头子拿个主意。 宋老爹吧嗒了一口旱烟,“要我说,咱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先别声张,等明年三郎回来了,再跟他知会一声。到时候该怎么着,他自个儿会去找他师父,这会儿人都走没影了,咱上哪找去? 要说写信去京城告诉三郎,这也不太妥当,三郎是读书准备考功名呢,咱这当爹当娘的帮不上忙,总不能老给人拖后腿吧?一封信寄过去,完了让他分心,明年还考不考举人了?” 宋婆子被他说得头疼,“行了你闭嘴吧!我就找你拿个主意,你倒好,嘚啵出一堆没用的来,既然你也说了不能告诉三郎,我就当没那回事儿,你也别往外声张,往后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 从京城来书信,又是年关大伙儿都比较忙的时候,如果走寻常托人捎带的路子,没个把月回不来。 好在徐恕心肠热,知道宋巍要往家捎信,专程找了人给他送,才七八天就辗转到了宋婆子手里。 老两口不认字,拿到信的第一时间去找宋元宝,让他给念念。 宋元宝盯着信封瞧了好半晌才接过去慢慢打开,站在堂屋里念了。 宋巍在家时性子沉闷不爱说话,第一封家书倒是考虑得周详,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先是问候了爹娘和元宝,又给家里报平安,说他们刚到京城没几天就买了一处胡同小院,隔他进学的国子监不远,虽然比不得家里宽敞,但好歹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又是自己的,在京城那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也算是暂时扎根了。 关于请了大夫给温婉治嗓子的事儿,宋巍在信上只字未提,是考虑到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治好,提前说出来,怕到时候空欢喜一场。 信的末尾,着重嘱咐了宋元宝在镇学要好好用功,国子监不管是念书的环境还是里面的师资力量,都是其他任何地方比不上的,能到这里头来读上一两年,考上举人便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宋元宝见他爹在信上对自己的关心不少,囤积了几个月的怨念才慢慢散去,脸上总算有了笑模样。 同样的慰问信,宋巍也写了一封送到宁州府学。 郝运在那里头念书。 宋巍没说别的,开头简单问了个好,就开始进入正题,信纸写了好几张,比家书还厚,全是介绍国子监的,从里到外,从外到里,里里外外给郝运描述了国子监的环境,课程和休假情况。 里面没有一句话是炫耀他自己的,更没告诉郝运他入学考试就因为成绩优异而直接跳级被分到了二年级内班。 甚至于,宋巍还给郝运寄了几本书,都是对他有用的。 一如既往的沉稳君子作风。 可在郝运看来,宋巍不炫耀才是最大的炫耀,得了便宜还卖乖,要多虚伪有多虚伪。 看到一半,郝运的双眼已经被恨意染得通红,两把将信纸撕成碎片,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来,“宋、巍!” 不就是去国子监念了几个月的书,有什么好得意的? 勤能补拙,宋巍一天念几个时辰的书,他翻倍来,明年的乡试场上再把宋巍挤下去,他倒要看看这个备受瞩目的国子监贡生,究竟能得意多久! 139、师父的身份(6更) 知道送信去京城太不容易,宋婆子没敢耽搁,看完信之后就让宋元宝抓紧写好了回信。 “咱也没往京城寄过信啊!”宋婆子愁眉苦脸,“找谁帮忙?” 宋老爹道:“三郎他们走的时候,是跟着商队上的京城,咱花几个钱,请商队带就是了,国子监那么大个地儿,他们准能找到。” “那就这么着吧!”宋婆子拍板,换了身衣裳,准备去县城走一趟,顺道买些年货回来。 宋老爹赶车,宋婆子把宋元宝拉上,让他跟着去挑选自己喜欢的零嘴,顺便裁几尺布给他做身过年的新衣裳。 牛车刚入县城,祖孙三人就碰到了宋巍他师父陆老头。 陆老头正骑在高头大马上,脊背挺直,换下了先前在宋家穿的那件破棉袄,此时身上是暗花纹的锦缎袍子,满身富贵。 那打扮,那气派,谁敢直接喊他“陆老头”?任谁见了,都得恭恭敬敬叫声“大老爷”。 要不是陆老头先出声儿,宋老爹和宋婆子都没敢认。 见老两口一脸的目瞪口呆,陆老头笑眯眯的,“我要回京了,你们有没有信要寄给臭小子的?我顺道给你们捎过去。” 宋婆子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那个……您,您真是陆……三郎他师父?” 陆老头眉毛一挑,“怀疑老夫是假冒的?” “不不不,我只是觉得,有点突然。” 那个成天好吃好喝赖在他们家撵都撵不走的老头摇身一变成了体体面面的大老爷,换谁都没法儿立刻转过这层关系来。 陆老头笑了笑,“老夫赶时间,到底有没有信要捎,没有我可就得走了。” 宋元宝忽然开口,“陆爷爷,您还没还我画呢!” 陆老头打马过来,弯腰摸了摸他的脑袋,“你爹不是在京城吗?画呢爷爷就不还你了,直接带去京城,到时候当面还给他。” 宋元宝不信,“那您要是耍赖怎么办?” 不等陆老头开口,宋元宝又道:“陆爷爷在我们家的时候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有句话您肯定也听过,父不慈子不孝。陆爷爷要敢不守信用耍赖昧下我爹的宝贝,我就写信告诉爹爹,这样的师父人品有问题,跟不得,以后也用不着孝敬您了,否则他跟着您有样学样,将来老了也对我耍赖。” 宋元宝说到做到,当即就去旁边给人代笔写信的摊子上借纸笔补了一封信,告诉宋巍,那幅画被他师父拿走了,陆爷爷说到了京城就还,让宋巍到时候记得收画。 陆老头:“……” 想不到他堂堂武安侯,竟然栽在一个小崽子手里! 不过嘛,写信?谁不会? —— 于是宋巍在大年三十那天早上收到了三封信。 第一封是家书,爹娘的口吻,元宝代笔,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让他不必挂念,在国子监好好用功读书,争取明年乡试考个举人把答应村人挂田的事儿给了了。 另外又提到生崽的事,让小两口抓点儿紧。 宋巍估摸着她娘说的肯定不止信上这么几句,只不过被元宝简略了,挑了几句要紧的。 第二封信,是宋元宝的,信上说,书房里有幅画被陆老头拿走了,陆老头说是借去临摹,回京就当面还给宋巍。 宋元宝还说,他威胁陆爷爷了,父不慈子不孝,陆爷爷要敢耍赖,让宋巍也别闲着,跟陆爷爷一刀两断,以后别认那样没人品没道德的糟老头做师父。 宋巍的目光落在“糟老头”三个字上,忍不住失笑。 第三封信是陆老头的亲笔,写得比前两封简洁,上面只有一句话——孙子,你孝敬的年礼,爷爷我收下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宋元宝说,父不慈子不孝。 陆老头索性就不要这层“父子”关系了,直接把宋巍变成他孙子。 里外里,还是让他给占了便宜,又得画,又得一大孙子。 对于陆老头时不时地要皮一下这种日常作风,宋巍早就习惯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他只是有些意外,师父竟然主动来京城了,以前可是提一句都不乐意的。 更让宋巍好奇的是,师父的身份。 虽然三封信上都没明说,但他隐隐觉得,应该不会太简单。 要不是元宝在信上说,宋巍都不知道他师父姓陆。 陆…… 会不会和驸马那个陆家有关系? —— 而此时的陆家老宅武安侯府内,下人们早就齐齐整整地站利索准备迎接老侯爷了。 长公主府也得了消息。 知道出去隐匿多年没音信的老侯爷突然回京,长公主这个做儿媳的,怎么着都得过去行个礼问个安。 沐浴更衣之后,陆行舟和长公主带上陆晏清,坐上马车启程去侯府。 因为老侯爷常年不在京城的缘故,陆晏清对他这个爷爷的印象不是很深刻,只是从旁人嘴里得知,爷爷喜欢古玩字画,对这些老东西是如痴如狂,更因为这个,早早就退出朝堂,四处游历搜集古董。 听说,爷爷私底下有个专门珍藏古玩字画的地方,很大,里面的东西琳琅满目,全是珍品,至于具体位置在哪,还真没人知道。 陆晏清抬起头问他娘,“爷爷是不是很多年没回京了?” 闻言,长公主和陆驸马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长公主细长的手指下意识攥紧。 很多年前,要不是因为老侯爷不守信诺突然离京,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这一生的坎坷,全拜三人所赐,一个是陆行舟的亲爹陆老侯爷,另一个是陆行舟的大嫂苏仪,最后一个,便是她的生母,仁懿太后。 陆行舟知道妻子打心眼儿里不待见老侯爷和大嫂苏氏,无奈轻叹一声,“阿音,要不你还是留在公主府吧,我去便是,到时候就说你身子不爽利,没法儿出席。” 长公主攥紧的手指慢慢松开,突然笑了起来,“那是公公,又是把我逼到今天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他回来了,我怎么能缺席?更何况,今儿是除夕,作为陆家媳,我是该好好坐下来跟你们吃顿团圆饭。” 陆行舟没再劝,她的性子向来是不由人劝的。 陆晏清听得一脸茫然,仰头看看陆行舟,又看看长公主,“爹,娘,你们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陆行舟面色微沉,“大人的事,小孩别多问。” 当娘的在场镇着,陆晏清不敢叫板,识趣地闭了嘴。 马车到侯府的时候,早有仆妇恭候在外头。 为首的,是陆行舟的大嫂苏仪。 苏氏早听说赵寻音要过来,请示了婆婆亲自出来迎接。 当看到陆行舟挥手散开公主府的婢女,亲自搀扶着赵寻音下来的那一幕,苏仪面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攥紧了手里的帕子,上前两步,不得不再次扯出一抹笑,“弟妹来啦?老侯爷和老太太已经在花厅等候多时了。” 说着,亲昵地伸出手就想去挽长公主的胳膊。 长公主灵巧避开她,面色冷漠,“十八年前侯府寿宴,大嫂扶了本宫一把,成全了本宫与驸马的好事,也成全了你和大哥之间的郎情妾意,今儿又想故技重施?大嫂,如今你我可都是有夫之妇,还请你自重。” 被当众落了面子,苏仪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半晌,回过味儿来,看向长公主,眼中泪光点点,神情委屈可怜,“弟妹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有没有误会,大嫂心里比谁都清楚,收起你装柔弱扮可怜的那一套,再敢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就别怨本宫一会儿当着公婆的面好好跟你说道说道了。” 长公主往前走着,并没有推开陆行舟的搀扶。 在旁人看来,这一幕要多恩爱有多恩爱。 苏仪转头,盯着陆行舟清俊挺拔的背影,眼里起了火星子。 这个男人,本该是属于她的! —— 进了大门,长公主才轻轻推开驸马的手,瞧着侯府大院里的一草一木,往事不禁涌上心头。 她和驸马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相爱,可是太后不允许,并且放下狠话,她要是敢再和陆行舟有往来,就找个由头抄了陆家。 因此十八年前的侯府老太太寿宴,她是打扮成丫鬟的样子偷偷混进来的,没成想被陆行舟的另一位爱慕者苏仪发现了。 苏仪假装扶她一把,暗中给她下了媚药,原本是想趁机毁她一生的。 可最后弄巧成拙,跟她上床的人成了陆行舟。 阴差阳错,亲手把心爱的男人和最痛恨的女人送到了一张床上,苏仪恨毒了赵寻音,睡觉都在琢磨怎么报复她。 知道太后不同意陆行舟和赵寻音这俩人在一块儿,苏仪仗着自己皇后娘家人的身份,入宫去求太后,成全她和陆行舟。 太后这一点头,成全了所有人的悲剧。 140、压岁钱(7更) 发现妻子在走神,陆行舟适时开口,“阿音,注意脚下的路。” 长公主拉回思绪,点点头。 一家三口很快到了花厅。 老侯爷和老太太果然已经坐在里头。 长公主的目光在老侯爷精神矍铄的面上停留了片刻,垂下眼和陆行舟一块儿屈膝行礼。 “儿子(儿媳)给父亲母亲请安。” 老太太很意外长公主会过来,笑容和蔼,“寻音啊,今儿个大年三十,正好老爷回来,你留下来跟大伙儿吃顿团圆饭吧?” 是征询的语气。 摊上个公主做儿媳,就算再不喜欢,也不敢给人甩脸子。 更何况,老太太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二媳妇,虽说性子冷了些,可做人做事讲道理,不轻易拿架子摆谱,光凭这点,就不是别的公主甚至是世家千金比得上的。 不过,长公主平日里基本不来侯府,所以老太太问这话,也就是走走过场,没真抱希望。 没成想,人家直接开口应下了。 “母亲说得是,媳妇的确是有日子没来侯府吃饭了。” 这样爽快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就连后面跟进来的苏仪都愣了一愣,“那什么……弟妹要留下来吃饭呀?” 长公主挑眉,“怎么,大嫂没张罗我们一家三口的饭菜?” 苏仪的视线从陆行舟面上一掠而过,笑道:“哪的话?我只是想起来往年的除夕宴弟妹都是去宫里过的,以为今年也一样。” “今年可不一样。”长公主说话时,似有若无地瞧了老侯爷一眼,“这不是公公回来了吗?咱们一大家子人也算是齐活儿了,合该吃个团圆饭。” 对上长公主的目光,陆老侯爷微微偏开头去。 老太太嗔他一眼,“老爷先前不还念叨着孙子吗?这会儿人就在跟前,您怎么又不吱声儿了?” 长公主淡笑着看了眼身后的陆晏清,“晏清,还不快来见过你爷爷?” 陆晏清“哦”了一声,上前来,扑通一声跪下,“孙儿提前给爷爷奶奶拜年啦!” “地上凉,快起来吧!”陆老侯爷示意嬷嬷去把陆晏清给扶起来。然后笑了笑,“年三十一大早的你就给我拜年,爷爷的红包可还没准备好呢!” 陆晏清嘿嘿两声,“那今晚爷爷补上就是了,把前头几年没给的都补回来。” 陆老侯爷愣了一下,随即开怀大笑。 花厅内的气氛才算是正式活跃开来。 见过公婆,长公主没打算留下来陪他们唠家常,想去花园里散散心。 苏仪跟上来,柔声道:“弟妹,我陪你去吧!” 长公主看着她,“大嫂不是接了老太太的权管着内宅大小事儿吗?怎么,年夜饭不用你张罗的?” 苏仪摇头,“有管事的盯着梢,出不了岔子,我就是想着,弟妹难得过来一趟,我这个做大嫂的,该好好陪你说说话,否则日子久了没聚在一块儿聊聊,咱们妯娌之间都生分了。” “生分不了。”长公主唇边挽起一抹浅浅笑弧,“嫂嫂当年的大手笔,本宫和驸马一直记在心里,来前驸马还正琢磨,怎么报答大嫂的这份恩情呢!” 苏仪瞥见陆行舟看向自己的眼神已经转冷,她有些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别说我当年什么也没做,就算真做了,这都过去了十八年,弟妹也该往前看,咱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总不能一辈子抱着那点回忆过日子不是?您是公主,金枝玉叶,恨我不打紧,但若是因此气坏了您的身子,那可真就是罪过了。” 长公主纠正她,“你苏仪还不够格让本宫记恨十八年,至于到底是谁抱着回忆过日子,你不该是最清楚的人吗?” 说完,也没给苏仪反应的时间,直接转身大步离去。 苏仪看了眼站在原地的陆行舟,重整情绪,面露关切,“弟妹今日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陆行舟没否认,“见了不想见的人,再好的心情也没了。” 苏仪问他,“你也认为当年那事儿是我做的?” “是谁做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十八年前还是十八年后,都没人能拆散我和阿音。” 见陆行舟要走,苏仪突然道:“舟哥哥,你真的相信她消失的那三年只是在外头养病?” “大嫂请注意措辞!” 苏仪红着眼,“总有一天,我会找到证据证明给你看,她对你撒了多大的谎!那个女人,压根儿就不值得你为她付出这么多!” 后面的话,陆行舟没再听,只留给苏仪一个渐行渐远的笔挺背影。 长公主在湖边的亭子里坐下,里头添了个炭盆,不觉得冷。 见驸马缓步走来,她唇角勾笑,“好不容易见你一面,我还以为她会缠着你多聊几句。” 陆行舟沉默了会儿,说:“这是大婚后,阿音头一次主动关心我的事。” 长公主面上笑意淡去,视线落在火红的炭上,“我突然想喝酒了。” 陆行舟招来婢女,让去取府上最好的酒来烫上。 记忆中,夫妻俩这样对酌似乎也是头一次,陆行舟不免多喝了几杯,酒意上头,有些话就没藏住,看向对面容貌清美的长公主,“阿音,都这么多年了,放下心结吧!” 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驸马这是喝醉了?”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陆行舟伸手揉揉额角,“许久没喝,的确是有些不胜酒力,失态了。” 长公主让人收了剩下的酒,又遣了婢女把驸马送回客房歇着,她站起身,叫上两个丫鬟,说要出去走走。 —— 徐恕他爹听说宋巍和他家小娘子过年都不回家,让徐恕赶早来请,想让他们去将军府过除夕吃团圆饭。 胡同小院 宋巍正在刷浆糊贴对联贴窗花,温婉和小姑子俩人在厨屋里忙活。 应了过年的喜气,她们今儿买了不少好菜,全都得赶在黄昏放鞭炮之前做出来。 徐恕来的时候,在院门外就碰到了宋巍,瞅了眼门上的对联和横批,啧一声,“你亲手写的?可以啊!这才气,哥们儿服了。” 宋巍不答反问,“大过年的,你不待在家,往这儿跑什么?” 徐恕想起正事,忙道:“我爹让我来的,说请你们一家三口去将军府吃个团圆饭。” 把刷浆糊的刷子放回碗里,宋巍擦擦手,说:“去不了,恐怕得辜负大将军的一番心意了。” “怎么就去不了了?”徐恕道:“你们在这儿是过年,去了我们家,不也一样是过年吗?” “没有大年三十往别人家跑的道理。” 徐恕听出来了,“你这意思,你跟我不是一家人,所以怎么着都去不成,是吧?” “明白就赶紧回去吧,我今日忙,可没工夫招待你。” “不是……就吃顿饭而已,你至于讲究成这样吗?” 宋巍懒得跟他再扯,端上小碗要进院。 徐恕没追,冲着宋巍的背影喊了句,“哎,真不去了?” 没听到回答,徐恕摊手,“得,算哥们儿白跑一趟。” —— 图着喜气做了一大桌子菜,但其实温婉和宋芳饭量小,两人加一块儿也没吃多少。 今夜要守岁。 听宋巍说午夜时分满城都会放烟火,宋芳有些迫不及待。 在宁州的时候,哪得见过什么烟火,县城里倒是有放的,可人家都是晚上放,谁没事儿大晚上往县城跑的? “三哥,我听着外头这会儿就挺热闹,要不,咱出去走走吧?来了这么久,成天净操心穿衣吃饭了,都没好好陪小嫂嫂出去逛逛,今儿个晚上你可不能拦着我,否则我跟你急!” 宋巍道:“除夕夜大多都在家里守岁,街上不会太热闹的。” “那我可管不着!”宋芳坚持,“您就给句准话吧,让不让我带着小嫂嫂出去?” 宋巍拗不过她,“还是我陪你们去吧!”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就这么出去,他放心不下。 “也行。” 宋芳说完,朝宋巍伸出手,“过年了,压岁钱呢?” “你都多大人了还要压岁钱?” “我这不是还没出嫁呢嘛,怎么就不能要了?再说了,您是兄长,兄长如父,您给我发压岁钱,不过分吧?” 宋巍问她,“你今年多大了?” 宋芳如实道:“十七,过了子时,我可就十八了,压岁钱要涨价的,您自个儿掂量吧!” 宋巍点点头,“一岁给一两银子,婉婉,把红包给她,免得过了子时,又得涨一两。” 一岁一两,十七岁十七两。 红包早就包好了,是通存通兑的小额银票。 宋芳打开瞧了一眼,愣住,“真是给我的?” 她长这么大,身上连五两银子都没揣过,十七两,对宋芳来说是笔巨款了,哪怕京城物价再高,也还是能买不少好东西。 要知道,撇去补贴和高额养廉银,当朝正三品大臣的正经年俸禄也才二百一十两,她这一拿,就顶了人家一个月的俸银,可不就是笔巨款吗? 见宋巍点头,宋芳乐坏了,收下就急急忙忙送回房间藏起来。 温婉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相公。 小姑子都有压岁钱,那我呢? 宋巍让她伸出手,往她手里塞了个大红包。 温婉打开一看,里面也是银票,有好几百两。 宋巍含笑道:“我留下一小部分应急,余下的全交给你,想怎么花,都随你。” 141、娶妻当娶贤(8更) 想怎么花,都随你。 对于女人来说,这话从相公嘴里出来,怎么听怎么舒坦。 看来相公这是打算把所有家当都交给自己保管了。 温婉面上笑得很甜。 收拾了一下屋子,三人出去街市上逛。 的确如宋巍所说,这个时辰,大多数人都待在家里吃年夜饭,街道上人不算多。 可即便没多少人,也丝毫不影响过年的气氛。 在天子脚下逛街,宋芳这是正儿八经头一遭,看什么都新鲜,见着热闹就想往前凑。 严格说,温婉也是头一回出来闲逛。 之前每次上街,都只是在胡同小院附近的集市买买菜和针头线脑之类的小东西。 今儿难得走远,来到这么繁华的街道,她的心情本该和宋芳差不多才对。 可她没有。 温婉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大概是待在相公身边久了,沾了他身上的某些特质,所以面对新鲜和诱惑,相较于同龄人,不免多了几分淡然。 反倒是和相公并肩在充斥着年味儿的街道上慢慢走着,她觉得特别踏实。 平平淡淡没什么不好,她挺喜欢也挺满足目前的生活状态。 —— 长公主一家在侯府吃了年夜饭,没坐多会儿就告辞了。 宽大的马车行驶在灯火阑珊的大街上。 陆晏清觉得闷,撩开帘子透透气,眼睛一瞥,瞅见前头不远处走着一男一女,男子身形笔挺高大,步伐缓慢而沉稳,女子穿了件桃红色小袄,背影纤瘦玲珑,明明看不到脸,站在男子身边,无端让人生出一种小鸟依人的娇软感来。 陆晏清眯了眯眼,这个身影,怎么那么眼熟? 越看,越跟记忆中某个雨天见到的景象重合在一块儿。 他想起来了,是在宁州见到的。 大环山煤矿出事那天,外面下着雨,他站在茶楼雅间,临窗往下看,看到了一个人。 当时觉得眼熟,等他回了京,某回去他爹的书房见到他娘年轻时候的画像,才反应过来。 那个女子的身段跟他娘年轻时候十分相像,尤其是背影,就是不知道脸像不像。 长公主见儿子盯着外面走神,不禁疑惑,“看什么呢?” 陆晏清放下帘子,车厢内光线昏暗,很好地掩盖了他眼底的闪烁,“没什么。” 他不能说,说多了容易暴露,大环山煤矿那事儿,他爹娘至今都不知情。 一旦让当娘的发现自己手上沾了几十条人命,她就算不把他打死,也会亲手把他送进大牢的。 关于这点,陆晏清丝毫不怀疑他娘说得出也做得到。 至于他当初为什么会在几个狐朋狗友的挑唆下跑到宁州去开煤矿,还不就是因为他娘管得严,那段时间他特叛逆,他娘冻结了他所有的银钱,他一气之下就去找朋友琢磨能尽快赚到钱的法子,几人一合计,都觉得开煤矿钱来得最快。 他当时真的只是气他娘不给他钱花,没想过会引来这么大的祸端,一下子害死了几十位矿工。 不过好在已经压下去了,否则要传回京城,他如今哪还能跟爹娘一家三口和和睦睦地坐在马车里? 长公主没再多问,转而看向陆行舟,“上次驸马说要给晏清找个成绩优异的同窗帮他补课,找得怎么样了?” 陆行舟没在长公主跟前提过宋巍的名字,当下也没说被宋巍拒绝了,只是淡淡道:“暂时还没着落。” 陆晏清本来想大骂宋巍几句的,见他爹扔了个冷幽幽的眼神过来,吓得一哆嗦,到喉咙口的话全给咽了回去。 自打那天他娘放话让他爹往后不要什么事儿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他爹就跟领了圣旨似的,对他没以前那么溺爱了。 陆晏清对此很有意见,哪有当爹当娘的合起伙儿来欺负儿子的? 可是一对上他娘,他马上又怂了。 谁让他娘是长公主,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他爹只是个手无实权的驸马爷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 宋巍、温婉和宋芳三人没逛多久就被冻了回去。 京城的冬天实在太冷,呵气成雾,在外头多站会儿,腿脚都开始不利索了。 回到家,温婉趁着灶上的火还没灭,烧了锅热水,三人把冻麻木的手脚都泡了泡,之后才在堂屋火盆边坐了。 宋芳捧了两大碗她前两天自己炒的瓜子和花生出来嗑。 子时将近,外面果然传来此起彼伏的烟火声。 宋芳正想扔下瓜子跑出去看,就听院门被人拍响。 “谁啊?”宋芳嗑瓜子的动作顿住。 宋巍道:“能在这个时候来敲门的,也只有徐家那位少爷了。” 说着,起身去开门。 外头的人果然是徐恕。 见着宋巍,他嘿嘿一笑,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过年好啊,宋大才子。” 宋巍见他身后的小厮一个个手里都抱着东西,有些疑惑,“这么晚了你还过来?” “过年不放烟火,那多没劲!”徐恕说着,用下巴指了指后头,“瞧见没,专程给你买的,您就给句准话吧,搁哪放?” 宋巍想了下,“胡同外,街道上宽敞,不至于出岔子。” “得嘞!”徐恕指挥着小厮把烟花全都抱出去摆好,又看向宋巍,“把你家小娘子和宋小妹也叫上,人多才热闹。” 宋巍回屋把这事儿一说,宋芳直接拒绝,“我前不久才跟那个烦人精掐过架,一会儿碰上准没个好,大过年的,我才不想给自个儿找别扭,你们去看吧,我就不去了,继续烤火嗑瓜子。” “这话可不讲理了啊!” 宋巍还没说什么,徐恕的大嗓门已经从外面传了进来,抱着双臂斜靠在门框上,“这么冷的天,哥们儿跑了大半个京城才找到一家没关门的铺子买到烟花,我图什么?还不就是想着你们头一年来京城过年冷冷清清的不像样,给你们家添点热闹,合着到了你这儿,哥们儿送礼还送错地方了是吧?” “这话我可没说。”宋芳仰着脖子瞪视他,“是你自个儿说的。” “行,大过年的,我不跟你掐,给个痛快话吧,去不去?不去哥们儿自己放自己看,碍不着谁。” “去就去。”宋芳把瓜子放回碗里,“不过你可得当着我哥的面保证,一会儿不准跟我掐,否则我真掐死你!” “就没见过你这么泼的!”徐恕小声嘀咕一句,扭头出去。 温婉瞧着徐恕和宋芳见面就掐的阵势,又好气又好笑,这俩人上辈子肯定是冤家,否则这辈子哪来的仇,是也掐,不是也掐,没仇都掐出仇来了。 几人到了胡同外的大街上,徐家那几个下人已经准备好。 徐恕走过来,“咱们退远些,免得一会儿声太大,耳朵遭不住。” 宋巍拉过温婉的小手,往旁边挪了几步。 宋芳早就选好位置等着看烟火了。 徐恕一声令下,小厮们挨个儿点火。 嘭、嘭、嘭…… 一声接一声地炸响过后,天空中绽开五颜六色。 “真好看!”宋芳仰着小脸,满心欢喜。 她一直想看烟火,没成想头一次竟然是在京城。 “哥们儿这心意送得不错吧?”徐恕凑过来。 宋芳一伸手推开他的脑袋,“德行!” “喂,咱们先前还说好了今晚不掐的!” “谁跟你掐了?一边儿待着去!” 徐恕:“……” 他就不该主动示好,什么人那这是?说好的娴静温柔,体贴乖顺呢? 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凶巴巴的女人,娶妻当娶贤,宋小妹这样的夜叉,谁娶了她,准得倒八辈子大霉! 想着,不由得看了眼温婉。 这一对比,徐恕心里就直抽抽。 ------题外话------ 推荐诡瞳灵异文:《御鬼师:尸王宠上瘾》 一句话简介:本文讲述的是一个天才御鬼师应舞阳与千年尸王赢勾之间的那点事。御鬼为主,感情为辅的伪言情真灵异的故事! 小剧场: 十五月圆夜,某只僵尸王异常虚弱。 为了不被他把自己也变成僵尸,舞阳只好带着他出去觅食。 只见两个身影悄咪咪的翻入了某医院的停尸房里。 一个在费力的拉开一个个装尸体的大抽屉,一个则迫不及待的趴上去吸着尸气。 舞阳表示很无力,别的御鬼师,都是到停尸房抓鬼的,她则是带着某僵尸王到来偷尸气的。 愧对祖宗啊! 142、长公主赵寻音,小字芳华(1更) 看完烟火,已经是后半夜,徐恕还要赶回去和家人守岁,就没进小院坐,让人把路面收拾了一下,直接和宋巍道别坐上马车走了。 宋芳意犹未尽地抬眼瞧了瞧半空,附近放烟火的差不多都停了,远处还有响声,只不过隔得太远,他们又没在高处,见不着。 打了个呵欠,宋芳道:“看完一场烟火,我都困了。” 宋巍示意她,“困就去睡吧!” “还得守岁呢!” “天太冷了,后半夜你们熬不住。”宋巍说完,看向温婉,目光轻柔,“婉婉也回房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精神去庙会。” 宋芳一听年初一要去庙会,睡意退去大半,“啥时候去,一大早吗?” “看情况。” 温婉这个成天泡在药罐子里的人容易犯困,她想陪相公守岁来着,无奈眼皮撑不住,最后还是跟小姑子一块儿,各自回房睡了。 宋巍一个人守的岁,他也不嫌无聊,坐在火盆边安静地翻着书。 —— 昌平长公主刚回到自家府上,宫里就来人了,说是太后请长公主带着驸马爷和小侯爷入宫一趟。 长公主面上没什么情绪,“你去回了太后娘娘的话,就说本宫累了,有什么事,改天再说。” 传话的小公公很是为难,“长公主,您看马车都给您备好了……” 长公主没搭理他,径直抬步往里走。 小公公实在无奈,朝驸马爷投去求救的眼神。 陆行舟看了小公公一眼,“长公主什么性子,太后娘娘比你我都清楚,既然长公主不愿入宫,还是不要勉强她,否则她一生气,再闹出点什么动静来,对大家都不好。” 小公公叹了口气,“太后娘娘也是想着一年见不着闺女一回,好不容易盼到了除夕宴,没成想长公主去侯府了,这才会遣了奴才来请的,驸马爷要是能劝,就帮奴才劝劝吧!” 陆行舟唇边笑意泛着冷,阿音为什么不愿意入宫,太后心里没点数吗? “我劝不了,劳烦公公回去如实秉明太后娘娘。” —— 寿安宫。 仁懿太后听了回禀,脸色不大好看。 一旁的秋嬷嬷劝道:“长公主难得去趟侯府,兴许真是累着了,要不,太后娘娘还是改日再传召长公主吧?” 仁懿太后呵笑一声,“芳华不是累,是这些年跟哀家离心离德了,她不乐意见到哀家,索性连这皇宫的边儿都不挨了,常年深居简出,久而久之,性子越发孤傲,心思日渐深沉,让哀家这个当娘的都摸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 昌平长公主赵寻音,小字芳华。 秋嬷嬷听着这话,不知道该怎么接。 仁懿太后看向秋嬷嬷,眼神带着些微的倦色,“秋蓉,你说哀家是不是做错了?” 秋嬷嬷道:“太后始终都是为了长公主好。” “可她却不这么认为。当年哀家不让她嫁给陆行舟,她怨我,后来哀家让人接她回来,全了她的心愿,给他们俩赐婚,她还是怨我。我们母女二人,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和解了。” 秋嬷嬷问出心中疑惑,“长公主心中的疙瘩,会不会是因为那个孩子?” 当年把赵寻音带回来的暗卫首领说,长公主身边有个孩子,只不过临走前让个少年带走了。 都已经查到了赵寻音藏身的地方,太后要想找到那个孩子的下落,其实并不难。 只不过,那是个不能见光的种,为了皇室颜面,太后当年选择了自动忽略。 若非此时秋嬷嬷提及,她险些都忘了还有这么一茬。 “要真如你所说,芳华心里的疙瘩是因为那个孩子,那么哀家就让人去把她找来。” —— 宫里有长公主的眼线,太后准备暗中让人去查温婉下落的话才出口没多久,就已经传到了长公主耳朵里。 长公主坐在灯下,微弱的烛光衬得她面色阴晴难辨。 外面传来敲门声,是陆行舟。 “阿音,先喝碗醒酒汤再睡吧!” 长公主起身推开门,屋外男人颀长的身影映入眼帘,他手中端了个瓷白小碗,碗里正冒着腾腾热气。 长公主接过小碗,随便吹了吹便仰头喝下,尔后看向男人,“驸马一会儿让人帮我备车,我入宫一趟。” “阿音先前不是已经回绝过寿安宫的人了?” 长公主垂下眼,“突然改主意了。” 她要阻止太后,但这件事不能告诉驸马,驸马至今都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 陆行舟没多问,很快让人备了马车。 回来时见长公主已经穿戴整齐,问她,“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长公主撂下两个字就快速出了府。 因为除夕的缘故,宫门落锁晚,长公主一路畅通无阻,直接到了寿安宫。 仁懿太后正准备歇下,突然听到长公主求见,愣了愣,看向秋嬷嬷。 秋嬷嬷也是一脸茫然,完全猜不透长公主这突然改变主意是唱的哪一出。 “更衣吧,来都来了,总不能避而不见。”仁懿太后吩咐。 若是不见,往后又不知得多少年她这个女儿才肯主动入宫了。 一刻钟之后,太后从内殿出来。 一眼瞥见坐在外殿喝茶的赵寻音。 上回见她,应该是在两年前。 她比那时候削瘦了不少,眉眼间的孤冷也越发明显。 “给太后娘娘请安。” 赵寻音屈膝行礼,却不是以公主的立场,称呼生分到让人心凉。 “哀家听先前去公主府传话的人回来说,芳华去了侯府?” “是。”赵寻音直接承认,“老侯爷回来了。” 闻言,太后眼皮轻颤,握着茶杯的手缓缓收紧。 赵寻音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两处小细节,很快挪回视线,“我入宫来,就是想告诉太后娘娘,谁也别想动我的孩子。” 太后蓦地抬头,眼底有了愠怒,“芳华,你在哀家身边安插眼线?” 赵寻音勾起唇,双眸泛着冷,“十五年前,您不也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吗?否则您是怎么做到深居后宫还能将我从那么远的地方强行带回来的?” 太后握着茶杯的手越收越紧,骨节都已经见白。 但最终,怒火还是没有爆发出来,涌到喉口的那些话,咽回去换成了别的,“芳华不是打小就喜欢陆家那小子吗,十八年前没能让你们走到一块儿,哀家心中痛悔,找你三年,带你回来就是为了弥补你,终于如愿嫁给你心仪的男人,哀家以为,芳华会很欢喜。” 赵寻音看着眼前的生母,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凉。 “十八年前您为了什么阻止我和陆行舟,十五年前又为了什么成全我们俩,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芳华,够了!” 有些话,赵寻音憋了太多年,“我不管你是为了一己私欲,还是为了你儿子的江山社稷,这宫里的是是非非,我都不想参与。我来,只有一句话,谁敢让我的婉婉卷入京城是非,我便跟她同归于尽!” 这话,震慑住了仁懿太后,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赵寻音。 这个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竟然站到她面前说要跟生母同归于尽? 仁懿太后捂着胸口,险些一口气儿没上来,“芳华,你变了。” 赵寻音笑起来,毫不吝啬地夸她一句,“太后娘娘真是慧眼。” “你……” “作为生母,您在我最落魄,人生最灰暗的时候,骗我说送我去外头养胎,然后暗中让人在膳食里动了手脚,想让我拿掉那个孩子,等我好不容易逃出去,您又派了杀手一路追随。 我知道未婚先孕不对,他要娶苏仪,孩子就不能留,可那个时候,我需要的不是您的杀伐果断,而是生母对于女儿的关心,可是您没有,不拿掉孩子,您甚至想连我一块儿杀。 逃亡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身在皇家,是不是就不配拥有亲情? 生我的是您,想要我命的也是您。 作为女儿,我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之后,怎么可能不变? 母不慈,您让我如何孝?” 143、同时辜负两个男人(2更) 母不慈,您让我如何孝? 一句话,使得整个大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太后皱起眉头,不认为自己有错,“哀家要真想杀了你,便不会留你到现在。” “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您要杀了我,上哪再找个既合驸马心意,又能让他心甘情愿交出兵权的女人去?” 太后被她这话激得脾气上头,“芳华,别忘了,你是这大楚朝的公主!” “公主就不是您的亲生女儿,公主就活该被生母随意拿捏?” “就算哀家的初衷是为了让你皇兄的江山稳固,为了防止陆行舟功高震主不得不削他的权而给你们赐的婚,可哀家让你嫁的,也是你心仪的男人。” 太后抚着急剧起伏的胸口,面色紧绷,“哀家这么做,既成全了你皇兄,也成全了你。站在生母的立场,哀家自认为已经做到仁至义尽,所以你不必站在这儿咄咄逼人,哀家没亏欠你什么。” 听到这话,长公主转身就走。 那决绝的背影,让仁懿太后齿关紧咬。 —— 长公主到了宫门外,发现马车边立着一抹修长身影。 男人等候已久,像是双腿冻得有些僵了,见到她时往前走来,步子显得虚浮,俊朗的面容在宫墙明灯的映照下,轮廓越发坚毅分明,隐隐有着沙场战将的飒飒风姿。 “阿音,没事儿吧?” 到跟前时,陆行舟问了一句,语气低柔。 长公主抬眼看他,男人眉梢眼角的关切毫不掩饰,漆黑的瞳眸里,映出她没什么情绪的那张脸。 驸马会来等,她一点都不意外。 成亲这十来年,他没有哪里做得不好,也没有哪里做得不对。 可她就是没办法释怀。 …… 当年和陆行舟有了染,没多久赵寻音便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她满心欢喜,想借此威胁太后同意她和陆行舟的婚事。 苏仪却抢先一步向太后请了婚,要嫁给陆行舟。 赵寻音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的时候,这俩人即将大婚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她不信陆行舟会这么轻易就背叛自己转头娶别的女人,无奈被太后幽禁,她联系不上陆行舟。 唯有大婚那天,太后才安排了人护送她出宫去看。 赵寻音戴着面纱坐在茶楼临窗的位置,看到了一身喜袍骑在高头大马上准备去迎亲的新郎官,正是曾许诺过非她不娶的陆行舟。 赵寻音失魂落魄地回宫以后,太后告诉她,已经在京郊安排了别庄,会送她去养胎。 赵寻音信了,陆行舟的“背叛”,让她万念俱灰,是那个孩子的存在,给了她希望,提醒着她不能轻生,要活下去,所以她去了别庄。 在别庄险些被太后的人害得落胎,她果断收拾东西逃出去,一路南下,到了宁州。 之后,便碰到了温广平。 婉婉三岁那年,当初死活不肯同意她和陆行舟在一块儿的太后派了皇室暗卫强行将她给带回京城,让光熹帝下旨赐婚,昌平长公主下嫁大将军侯陆行舟。 时隔三年再见到陆行舟,她才知道所有真相。 ——苏仪请婚之后,太后私底下威胁陆行舟,赵寻音怀了他的孩子,若是不想一尸两命,就乖乖娶了苏家女。 赵寻音被幽禁,陆行舟见不着她,又怕太后心狠手辣,不得不点头应下,迎亲那天,骑在马背上的人的确是他,但还没到苏家大门前,他就扯下喜袍撂下新娘子跑了。 陆家没办法,不得不让长子顶上。 于是苏仪就这么成了陆行舟的大嫂。 至于陆行舟,他出京以后为了躲避太后追杀,一路逃到边境投了军。 那时候边境战乱,陆行舟又打小钻研兵谋,擅长排兵布阵,凭本事屡立奇功,大胜归京后,光熹帝不得不参照群臣建议封了他大将军侯。 二十万兵权在握,功高震主。 太后这时候急眼了。 为了儿子的江山,她不得不做点什么,于是一个念头滋生,她想到了赵寻音。 太后私下召见陆行舟,问他如果赵寻音回来,他能否上交兵权? 陆行舟回了她一句话,“只要阿音能安然无恙地站在我面前,我便放弃兵权。” 那一年,温婉三岁。 她的外祖母仁懿太后安排了大批量的暗卫,地毯式搜索,终于在宁州平江县找到了她娘亲赵寻音,强行把人带回来赐婚。 新婚夜,陆行舟把什么都告诉了她。 他说,他去边境就是为了等这么一天——手握兵权与太后谈条件。 然而那个时候,她的腹中已经有了别人的孩子。 …… 回拢思绪,长公主垂下眼睫,提着裙摆上了马车。 她的生母,以非常人的铁血手腕,让她这辈子同时辜负了两个男人。 一个是温广平,一个是陆行舟。 大婚后,她始终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跟陆行舟好,她会对不住宁州那个男人,可冷待驸马,伤了他,也伤自己。 上了马车,陆行舟将她冰凉的手攥到手心。 宽厚温暖的掌心熨帖在她手背上,让她心中情绪翻涌。 “阿音是不是又跟太后吵起来了?” 这些年,她极少入宫,每次一来,都会因为当年的事跟太后闹僵。 长公主没回答,问他,“晏清歇下了吗?” 陆行舟点头,“来前我还亲自去他房里看过,已经睡熟了。” 她轻嗯一声,“辛苦你了。” 她左右为难,陆行舟也没好到哪去,陆晏清不是他亲生,溺爱吧,怕她认为是蓄意捧杀,严苛一点吧,又怕她觉得是刻意针对。 后爹不好当,尤其是处在他们俩这种境况上。 长公主想到了什么,把手从他温热的掌心抽回来,眼睫低垂,“成亲十多年一直没同房,我没能为你生下一儿半女,驸马遗憾吗?” “阿音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长公主沉默。 陆行舟轻叹,“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你再如何对不住他,到底还是为他生了个儿子,辛苦把儿子拉扯长大,该弥补的,也弥补了。 这么多年,他不可能一直没娶站在原地等你,阿音,你放过自己吧!看你这样,我好受不到哪去。 你没错,我也不怨他,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儿子我认,并且向你保证,晏清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你试着放下过去,放下心结,我们重修于好,还像从前那样,可好?” 长公主眼圈微红,“怎么可能放得下?” 陆行舟将她拥入怀,手掌轻轻安抚着她的背,“没关系,我相信你只是一时无法释怀,十年我都等了,再等十年又何妨?” 陆行舟的话,让她动容,贴在男人宽阔的胸膛,突然说了句,“我当年怀的那个孩子,她还在人世。” 陆行舟脊背绷紧,看向怀中的妻子,“你……说什么?” “那是你亲生的女儿。”赵寻音抬眸,与男人对视,“我拼死护住的,我想让她无忧无虑的长大,哪怕日子过得清苦,也不愿她卷入皇家是非,所以临走前,把她搁下了。 这么些年,我一直没打探她的消息,就怕自己忍不住把她接回来误了她,可今晚你跟我说了这些话,我又觉得,不告诉你婉婉的存在,对你不公。 如果你想见她,年后挑个日子,我带你回趟宁州,远远看她一眼。” 突然当上亲爹,陆行舟无法从这天大的惊喜中醒过神来,激动到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抱着妻子的手臂一再收紧力道,却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湿了眼眶。 —— 温婉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光已经大亮,她想起相公昨夜一个人守岁,迫不及待地穿衣下床去堂屋一瞅,宋巍果然还在里面,给祖宗的供饭已经摆好,他此时正在点香。 听到身后有动静,宋巍回头,见是温婉,笑了笑,“怎么不多睡会儿?” 温婉问他,困不? 宋巍道:“还好,每年都这样,已经习惯了。” 温婉让他回房眯会儿,她去做早饭,熟了叫他,早饭过后再去庙会。 宋巍颔首,插上香以后又帮她搬了两筐炭去厨屋才回的卧房。 温婉做好早饭的时候,小姑子起了,一边打呵欠一边朝厨屋来。 见温婉什么都做好了,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问她,“嫂嫂什么时辰起的?” 温婉表示自己也没起多早。 宋芳帮她把早饭端去堂屋,四下瞅了一圈,没见着宋巍,笑道:“三哥该不会昨晚守着守着熬不住,溜回房歇了吧?” 温婉抿嘴笑,指了指供桌上的东西。 宋芳一脸恍然,“那看来是真守岁了,我就说嘛,三哥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不讲信用?” 这突如其来的马屁,温婉,“……” 宋巍其实没怎么睡,随便眯了会儿,精神比先前好些,没等温婉去喊,他就已经洗漱好过来。 宋芳问他,“还有精神去庙会吗?没有就留在家睡觉,我们俩去也行。” 宋巍拉开椅子坐下来,接过温婉递来的粥,看了眼宋芳,“庙会上人那么多,出了事怎么办?” “那我这个当妹妹的总不能没良心拉着一宿没合眼的哥哥去逛庙会吧?” 宋巍道:“要么,我陪你们去,要么,我让徐恕找人护送你们去。” 掐了这么多回,宋芳对徐恕相当敏感,一听就不乐意了,“这不是过年吗,让外人跟着多没劲那,还是咱们一家三口去吧!” 144、来头不小(3更) 吃了早饭,宋巍去外头联系车马行的马车,温婉和宋芳回屋换衣裳。 今儿是年初一,新年头一天,温婉想着既然要出去玩,就得收拾得体体面面的,于是很大方地把自己带来的首饰摆了出来,让小姑子自个儿挑,要两人一块打扮。 宋芳在家时就知道小嫂嫂的生母给她留了好多价值不菲的首饰,但还是没有亲眼得见来的震撼。 瞅着梳妆台上排排放的簪子、金钗、耳环和玉镯,宋芳吞了吞口水,“我的亲娘诶,陆婶婶娘家到底是干啥的呀,这些首饰也太贵重了吧?” 温婉歪了歪脑袋,她不懂金石玉器,看不出来好不好,相公懂,相公说这些首饰每一件都很值钱。 所以她平时都舍不得佩戴,难得赶上过年,图个新鲜,就全拿出来了。 宋芳眼睛在那些首饰上转了一圈儿,冲着温婉摇头,“我还是不选了吧!” 瞧出小嫂嫂眼里的疑惑,宋芳说:“这些都是上等物件儿,可稀罕了,庙会上人那么多,我要是随便戴出去,万一招贼惦记,趁着人多给我顺了,或者有个磕磕碰碰的,弄坏了一件,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去了。” 温婉在她掌心写:挑哪件,送你。 “送我?”宋芳瞪了瞪眼,脑袋马上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那我更不能要了,这可是你的嫁妆,嫁妆怎么能随便送人呢?” 温婉见她不肯,自己挑了一套同色系的给她,玉镯、簪子和耳环都齐活儿了。 宋芳低头看着掌心里的首饰,顿时觉得有点沉,推送回来,“那个,嫂嫂,我真受不起。” 温婉却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把人往外撵,让她回房自个儿收拾去。 宋芳咬咬牙,行,戴就戴吧,自己小心一点,等回家再摘下来还给嫂嫂就是了。 这么一想,宋芳再看嫂嫂给的东西,觉得轻巧了不少,每一件都精美得让人爱不释手。 温婉换上特地为过年做的浅紫色齐胸襦裙,外罩一件素面褙子,头上簪了海棠流苏金步摇,装扮简单,故而以她娇美的外形,刚好能压住头上的贵气,相得益彰,瞧着赏心悦目。 宋巍联系好车马行的人,刚进院门就看到站在房檐下的小媳妇儿这般打扮,一时愣住。 温婉提着裙摆,绣鞋避开地上的水渍,朝着宋巍走来。 到跟前的时候,仰起脑袋看他,双颊染上羞赧的红晕,似乎在等夸。 宋巍捏捏她的脸,“要不还是把首饰换了吧?否则我都不敢带你出去了。” 一来,是因为原本就姿容不凡的小媳妇儿这一打扮,不管扔在哪都太扎眼了,他不太放心。 二来,她头上的步摇是陆婶婶留下来的东西,就这么戴出去,万一被人认出来可如何是好? 宋巍不敢赌。 温婉不解地看着他:就一支步摇而已,能有什么问题吗? 宋巍想了下,问她,“今天要去人多热闹的地方,婉婉可有不好的预感?” 温婉摇头,没有,一大早起来到现在都挺平顺的。 为免她起疑,宋巍没再提摘了首饰的事儿,尤其是看到推门出来的宋芳也佩戴了一套,他更没法开口了,只是小声叮嘱温婉,“一会儿你就跟在我身边,要有什么不好的,提前说,咱们好避开。” 温婉点了点脑袋,觉得相公今天好像很紧张她的样子。 其实该紧张的是她吧?相公这倒霉命,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大难临头了,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出事。 可如果因为这个就成天待家里躲着,那也太说不过去。 更何况,今儿是年初一,本来就该出去走走。 宋芳撩了撩自己刚上身的崭新裙摆,面上喜滋滋的走过来问宋巍,“三哥,好看不?” 宋巍正想说好看,就被人给截了过去。 “啧啧,难怪老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宋小妹这一打扮,还真有点人模狗样的。” 都不用看人,听声儿就知道是谁,宋芳顿时拉下脸,“哪来的豁牙子?不会说话就别说,省得一开口又无耻又下流,人模狗样这词是徐少爷您的专属,别什么人你都往出送,谢谢您嘞,小女子受之有愧!” “我不是那意思……”意识到一时嘴快说错了话,徐恕尽量放软语气,“我就是想说,你这一打扮,还挺好看的。” 毕竟跟宋巍是亲兄妹,宋巍都能有这样清隽俊逸的一张脸,宋小妹自然也不会差。 只不过,以前没发现她竟然这么好看。 “我自己好看我能不知道?用得着你跟这儿阴阳怪气地损我?” 徐恕深吸口气,把暴躁都压下去,凑到宋巍耳边抱怨,“这真是一个亲娘生的啊?差距也太大了吧?” 宋巍幽幽看他,送出一句话,“今天是你自找的。” 徐恕摸摸鼻子,有些灰溜溜的。 “干嘛来了?”宋巍又问。 徐恕道:“来问问你们今天去哪玩呗,谁成想一来就被掐,看这样子,哥们儿也别瞎掺和了,回家睡觉吧,要真跟着你们跑,我这一路上都甭想安生。” 一张嘴巴就两张皮,横说竖说都是她宋小妹有理。 惹不起,他躲还不成吗? 刚好昨夜守岁一宿没合眼,他也没什么精神出去。 “慢走不送!” 人都还在院子里,宋芳就下了逐客令。 徐恕这人不记小仇,跟人掐过,回头就忘。 一出院门,又恢复了那副见谁都笑眯眯的模样。 宋巍没开口说宋芳什么,这俩人的事儿,他还真管不了。 等他雇好的马车赶来,三人撩帘坐上去,一路朝着最近的庙会去。 —— 庙会果然很热闹,进了牌楼,两旁光秃秃的枝丫上挂满了红色的小绣球,从远处看,像开了满树红梅。 再往里走,有人摆摊卖小玩意儿,温婉看了眼,是绣福字的香囊,颜色搭配得很好,针脚也不错,瞧着就精致。 宋芳也看见了,喜欢得不行,一伸手买了两个,她和温婉一人一个。 宋巍接过香囊看了看,将小媳妇儿拉到一旁不拥挤的地方,弯下腰亲自给她挂。 前面不远处有人焚香,香灰飞了过来,落在宋巍肩头。 温婉趁他低头,伸手去拂,手指还没碰到人,预感就来了。 她赶紧推了推宋巍,脸色比先前白了几分。 宋巍问她,“怎么了?” 温婉四下扫视,小姑子呢? 看来果然被预感里的人带走了。 宋巍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往先前她们买香囊的地方看了看,哪还见得着宋芳的身影? “婉婉,你看到她去哪了吗?” 温婉在他掌心写:阁楼。 小姑子被人带去了一座很高的阁楼上,至于那地方在哪,暂时不知道。 宋巍见她着急,反倒冷静下来,“别担心,这么短的时间,他们走不远,阁楼应该就在这附近。” 说完,宋巍怕人太多走散,牵住她的手,一面走一面看,终于在湖边找到了那座阁楼,是临水而建的,周围有高大的林木遮挡,从远处不容易看到。 阁楼外,站着不少腰挂佩剑的护卫,一个个神情肃穆,可见阁楼上的人身份非比寻常。 宋巍没办法再往前,眉心蹙了蹙。小妹初来乍到,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怎么会有人刚碰上就把她给掳走? 温婉紧张地攥着宋巍手指,预感里好像是跟小姑子头上的首饰有关,可那些首饰,她也佩戴了呀,为什么她没事儿,就小姑子一人遭殃? —— 此时的阁楼上,端坐在窗边的人正是光熹帝。 他趁着年初一便衣出行,来庙会散散心,没成想会碰上宋巍和他家小娘子,以及眼前这位自称是宋巍他亲妹妹的姑娘。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宋芳脑袋上的钗簪吸引住,本来想过去打个招呼,可一想,今儿个护卫带多了,怕宋巍疑心他的身份,就趁着宋巍和温婉不注意,让人把宋芳带到这边来问话。 “小姑娘别害怕,我对你没恶意,只是想问问,你头上的玉簪子是哪买的?” 宋芳头一回面对满身贵气不怒自威的大老爷,双腿有些发软,脑袋里一片空白,连大老爷的问话都没听进去,光顾着紧张了。 “小姑娘?”光熹帝又问了一遍。 宋芳醒过神来,咽了咽唾沫,说:“是我们家祖传的。” 光熹帝笑了,“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可不好,你照实了说,我不会找你麻烦的,只是单纯觉得好看,想出钱跟你买。” 宋芳两只手交握着,捏得紧紧的,嗫嚅道:“是……是我嫂嫂的嫁妆,她借给我戴的。” “你嫂嫂?那不就是宋巍的娘子?” 宋芳惊疑,“大老爷认识我三哥?” 光熹帝眉目舒展,“是熟人。” 听到这一句,宋芳高悬的心总算是落下半截。 光熹帝又说:“既然是嫁妆,那我就不方便谈出钱买的事儿了,小姑娘你回去吧,不过你得记住,一会儿你三哥问起,都不能说我跟他是熟人,你就说,是我在寻失散多年的闺女,见你长得有几分像,所以找你来问话的,明白吗?” 不明白。 宋芳问:“为什么?” 既然跟三哥是熟人,为什么怕在三哥跟前暴露身份? 光熹帝道:“因为你三哥嘴巴忒损,上回在宁州落了我面子,我不想见他,也不想他来见我。” 宋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我不说就是了。” 等宋芳下了阁楼,光熹帝站起身,临窗往下看,眼眸微微眯了一下。 宋家这位小娘子,来头不小啊! ------题外话------ 今日更新完毕^_^ 145、劝学(1更) 楚风见光熹帝在沉思,上前问:“皇上,要不要微臣带人去查一查宋娘子的来历?” 光熹帝嗯一声。 要想让宋巍为己所用,就得事先把对方的底细摸清楚。 —— 宋芳走下阁楼,意外地见到三哥三嫂等在不远处的大柳树下。 她小跑过去,喊了二人一声。 宋巍问她,“去哪了?” 宋芳怕她三哥怀疑,故作轻松道:“有位大老爷早年丢了闺女,见我长得有几分相像,就让人把我带上去问话了。” 温婉蹙了下眉心,小姑子在撒谎,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巍看向宋芳,“没别的了?” “真没了。” 说着,过来挽住小嫂嫂的胳膊,顺便避开宋巍略带质疑的眼神,“咱们再去逛逛吧,这才来,好多地方都没来得及去呢!” 温婉见小姑子一直不肯说实话,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宋芳头上和手腕上,所有的首饰都在,那应该没什么事。 既然没事,深究就不应该了,到时候惹得人家兄妹不和,自己这个当嫂嫂的反倒成了罪人。 想到这儿,温婉浅浅一笑,自动将此事翻篇。 中饭是在庙会附近的小饭馆吃的,饭后又继续去没逛过的地方,买了一堆精致的小玩意儿。 一直到傍晚,三人才回到胡同小院。 —— 过完年,国子监的休假时间也差不多结束了。 宋巍和徐恕一如既往地按时去报道。 陆晏清死活不去,一大早还赖在床上,说什么都不肯起。 下人们没法儿伺候,只能去请示驸马爷。 陆行舟听说以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推门进里屋,见陆晏清没有要起的意思,他拉过凳子,缓缓落座,视线胶着在陆晏清面上,“为什么不去国子监?” “我不喜欢那个地方,什么人都往里塞,瞅着碍眼。”陆晏清气哼哼地道:“爹,您去跟我娘说说,我还像以前那样入宫去学呗,我可喜欢外祖母给我请的那几位先生了。” “不行!” 陆行舟态度坚决。 “为什么?” 陆行舟语重心长道:“你娘把你送去国子监,是为了让你学会怎么与同窗相处,遇到事怎么独立处理,冷静处理,而不是一味地依靠你外祖母的权势目中无人,为非作歹,你要理解你娘的一番良苦用心。” “我理解不了。”陆晏清撇嘴,“娘对我特别严,这也不准那也不准,哪像外祖母,什么都由着我,就算我闯了祸,外祖母也能想法子帮我兜了。 娘从来不会,我做错了她便训我,可见她压根儿就不疼我,除非她同意我还像以前那样去外祖母的寿安宫里玩儿,否则我就不是她亲生的!” 这些话,陆行舟听了心里不好受。 以前不是没想过好好管教一下这个孩子,可他的立场实在尴尬,如今有些话与阿音说开,今后就不必再拘着手脚了。 阿音说得对,太后对晏清好,并非是真的疼外孙,她只是想宠坏陆家子孙,借此来报复陆家,以泄她对老侯爷多年的怨恨。 如果再继续任由下去,这个孩子只会被养成废人。 所以阿音当初才会不管不顾地把儿子从寿安宫里拽出来,送入国子监。 原本还想着跟什么人学什么艺,看到同窗们都在努力,这孩子没准也能受到感染慢慢掰正过来。 谁成想,太后早就把他惯成了小霸王,这一入国子监,三天两头惹是生非,欺负同窗,还威胁人不准告状。 太后打着宠宝贝外孙的名义,让人暗中替他解了不少围,圆了不少祸事,以至于陆晏清有样学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爹娘跟前瞒天过海玩得那叫一个顺手。 要不是上回霍源的事情被人告发,陆行舟都还不知道陆晏清背后犯下的事那么多,他私底下去查,发现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太后让人死死瞒下来的。 眼下听着儿子张口闭口就是外祖母,陆行舟暗暗心惊,他斟酌了一下言辞,缓缓道:“国子监不能不去,这样,往后你每隔三天要能背出一篇文章来,爹便答应你一个条件,如何?” “我不干!”陆晏清直接拒绝,“爹能做到的,外祖母都能做到,爹做不到的,外祖母也能做到。” “那若是将来某一天,你外祖母不在人世了呢?” 长公主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吓得陆晏清一个哆嗦,险些从床榻上摔下来。 “阿音。”陆行舟看向她。 长公主的目光直直落在陆晏清身上,等婢女搬了凳子过来,她才顺势坐下。 “晏清,你回答娘的问题。” 陆晏清不敢看长公主,眼神闪烁,偏开头去,嘴巴却犟,“娘胡说,外祖母才不会不在呢!” “那你说说,是你外祖母能护你一辈子,还是娘能护你一辈子?” 陆晏清闭上眼睛装睡,显然没想搭理他娘。 见他这样,长公主态度放轻,“我承认,你外祖母的确是有本事,权大势大,很多她能给你的,我这个当娘的都给不了。可你想过没?你能享受她的宠爱,是因为她还活着,等将来某一天她不在了,你以前做过些什么,就会被御史台一件一件地翻出来,言官们的那张嘴有多厉害,想必无需我多说你也知道。 到时候,谁来护你?上了公堂,你能把你外祖母从地底下叫上来为你做主?还是你敢保证你那位皇帝舅舅不会迫于大臣们的压力而真对你做出什么来?” 陆晏清不想听,直接拉被子蒙住脑袋。 长公主也不生气,继续说:“十岁之前,娘的晏清是个乖孩子,我说什么你都会好好听。可后来,你慢慢学会了撒谎,你骗娘,说你想入宫去陪皇子赵煦,跟他一块儿在尚书房念书。 其实,你是去了寿安宫,你外祖母那儿,我那时没阻止你,是觉得大人们之间的恩怨,不能牵扯到你一个孩子身上,你外祖母再有不是,她起码还不至于对个孩子怎么样,可我万万没想到……” 陆晏清烦躁地一把扯开被子,瞪着长公主,“不准你说外祖母!” “好,不说你外祖母,单说你。” “那我也不爱听!” “我说我的,你听不听是你的事儿。” 陆行舟很少见她一天之内说这么多话,怕她渴,起身倒了杯水递过来。 长公主接过,喝了一口就搁下,再次看向陆晏清,“你在欺负别人的时候,可能从来没想过,或许将来有人也会一样地欺负你。” “那没可能!”陆晏清道:“外祖母说,我最大,谁都不敢招惹我。” “你最大,那赵煦呢?他很快就要被封为太子了,将来是这天下的主人,你说你最大,是觉得大楚江山能改姓陆,还是你没把太子和皇帝放在眼里?” 这番话,已经大逆不道。 陆行舟挥手屏退所有下人,将门关上,提醒了长公主一句,“阿音,仔细隔墙有耳。” 长公主面色坦然,丝毫不惧,“皇帝能号令天下,主宰万民,而你这个被你外祖母封为‘老大’的小霸王,却只能靠欺负别人来找优越感。 没有你外祖母,除了咱们府上的人,你去了外头,能指使得动谁帮你做事?下次见了你外祖母,你就跟她说,你不当老大了,要当也行,让她给你放权。” 陆晏清不懂,“什么权?” 长公主淡笑,“随随便便欺负别人,不是权,是缺德缺心眼儿,一句话能让万民跪地臣服,一声令下能使百万大军上战场,那才叫权。 这些,你外祖母不能给你吧?但她能给她儿子,你的舅舅,她甚至能为了巩固你舅舅的地位,从你爹手中收回二十万的兵权。 所以,你现在还敢说你外祖母对你最好?好在哪,你今儿要能当着我和你爹的面说出个一二三来,今后无论你想做什么,我绝不拦着。” 以前从来没人跟陆晏清说过这些话,以至于他听得有些懵,抬眼瞧了瞧陆行舟,声音明显底气不足,“爹,外祖母真从你手中收了二十万兵权?” 陆行舟含笑点头,“对,因为要娶你娘。” 陆晏清目光复杂地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道:“你之所以能平安出生来到这世上,是你爹用二十万兵权换来的,你好好琢磨琢磨,是你爹为你做的牺牲大,还是你外祖母给你的那点儿小恩小惠大?往后该听你爹的话好好做人,还是想继续被你外祖母宠着惯着,到处去欺负人?” 陆晏清紧抿着嘴巴,一时说不出话。 接下来这番话,长公主的语气十分凝重,“往后不管走到哪,你都别忘了,自己姓陆不姓赵,赵家人想弄死陆家人,就跟捏死蚂蚁一样简单,可陆家人却不能把赵家人怎么样,这就是君臣之别,你再得宠,也是臣,越不过君,越不过你舅舅和你表弟赵煦。 你爹做了那么大的牺牲换来你,你觉得他会害你吗?” “不,不会。”陆晏清心虚道。 “既然知道你爹不会害你,往后就要好好听话,国子监的课程,你听不懂也没关系,娘给你找个家底清白的地方贡生带你,你不可以再仗势欺人,听到没?” “可是外祖母才来信让我去她那……” “不去了!”长公主替他回绝,“你去国子监安心上课,你外祖母那头,娘替你去会会她。” 146、你全家都没家教!(2更) 夫妻俩一番苦口婆心的劝,总算是把陆晏清从床榻上扒拉下来,在府卫的护送下去了国子监。 长公主站在大门前,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眼神有些恍惚。 “要入宫吗?”身后传来陆行舟的声音。 长公主颔首,“其实我倒希望,老侯爷能和我一块儿去。” “当年我们俩求他求到那份上,阿音甚至以公主之尊给他下跪,他都无动于衷,如今怎么可能主动去见太后?” 长公主垂眸不语。 太后当年极力反对她和陆行舟在一起,根由在老侯爷身上。 这事儿是陆行舟查出来的。 太后被选秀送入宫之前,有个青梅竹马,就是如今的老侯爷。 为了避免入宫为妃,他们俩说好了,老侯爷会在选秀圣旨到梅家之前上门提亲。 可是在老侯爷眼里,古董显然重过女人,所以得了消息说南方有某件前朝珍品出现,他趁夜骑上马就离开京城。 这一去,亲没提,信儿没有。 等他拿到古董回来,梅家那位姑娘早已经入宫成了先帝的女人。 …… “老侯爷是没指望了,我陪你去吧!” 驸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长公主回过神,没拒绝,两人很快备了马车入宫。 没见着陆晏清,太后将茶盏搁在桌上的声音有些重,“怎么着,哀家如今连见见外孙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长公主出声,“晏清学业繁忙,没空入宫,儿臣还以为,母后这个做外祖母的能体谅体谅他。” 话里话外都是讽刺。 太后眼神阴了一下,“合着芳华今儿个入宫,是来跟哀家叫板的?” “可不敢。” “这天底下,恐怕没几件事是你昌平长公主不敢做的!” “您要这么不讲理的话,那我可就有的是话说了。” “你说!哀家倒想听听,你今儿能不能把大天给说破了!” 长公主往旁边一坐,“我今日入宫就想问一句,你们上一辈的恩怨,能不能不要牵扯我和驸马,能不能不要报复到我的孩子身上来?” 太后幽幽的目光在长公主身上打量了一圈儿,没吭声。 “可能在太后自己心里,您是位好长辈,疼外孙,什么都由着他宠着他。 然而在外人眼里,就成了我们这当爹当娘的不是。 上次国子监贡生霍源那事儿,我相信您听说了,那句‘养子不教如养驴’扎得我心口到现在都还是疼的。 是我没教?还是我没管?都不是,是有人比我会教,比我会管,不管我儿子犯了多大错,她都能替他摆平,甚至是替他瞒下,瞒得密不透风,连我和驸马都不让知道,以至于他越长越歪,后来我再说点什么,他一句都听不进去。 惯子如杀子,对一个教育儿子成功的母亲来说,这个道理您不会不懂,可您却把这种伎俩用在我儿子身上,如此用心,何其恶毒!” 太后看了长公主半晌,突然呵笑,“哀家恶毒?要不是哀家替他瞒着,他做过的事一旦暴露出来,抄了你们全家都不够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想危言耸听!” 长公主是真没想吵,太后的态度却由不得她不动怒。 “是不是危言耸听,咱们走着瞧。” 长公主攥紧手指。 陆行舟看了眼面色铁青的妻子,转而对上太后,“阿音今日本来是想和太后娘娘缓和关系的,既然闹成这样,想来也没那必要了。” “驸马不必替她粉饰太平,她赵寻音翅膀硬了,早就没把哀家这当娘的放在眼里,哪次入宫不是来找哀家吵架的?先前你也瞧见了,是哀家不给她机会缓和吗?是她一上来就呶呶不休,咬着哀家不放,怨不得哀家不近人情。” 长公主看向陆行舟,“驸马,我们走。” 陆行舟还想说点什么,被长公主拽出了寿安宫。 到了皇城门外坐上马车,长公主提起了请贡生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没有眉目,是今年的贡生少,还是驸马瞧不上眼?” 陆行舟说:“倒是看上了一个,就是对方似乎不太乐意。” “品性如何?”长公主问。 “我找人打探过了,品行端方,背景绝对干净,就是性子太轴,软硬不吃。” 长公主往后靠了靠,轻叹,“给他请位先生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京城这大染缸里,背景干净的找不出几个,一不小心就会被人钻了空子安插眼线进来,太后已经瞒着我们把他惯得无法无天了,这要再来一个,非得把儿子送上绝路不可。 挑来挑去,还是得从相对干净的贡生身上下手,毕竟是同窗,课程都差不多,他们有时候教的比先生还细致易懂。这件事,驸马多费点心力。” “我明白。” —— 小霸王最近不横行霸道了。 这件事,宋巍是从徐恕口中得知的。 徐恕和陆晏清都是一年级学生,更容易关注到小霸王的动向。 宋巍没觉得意外,娘是长公主,爹是驸马爷,他们家只有一个儿子,若是这样都没办法让孩子学好,当爹当娘的得有多失败? 饭堂内,徐恕咬着喝汤的勺子,有些兴致缺缺,“没有小霸王惹是生非的新消息听着,我都有点儿不习惯了。” 宋巍道:“看来你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被他揍一顿。” “哥们儿是谁,能让个小屁孩给揍了?” “让个座。” 徐恕话才说完,就有声音从背后传来。 徐恕一听不对,忙转头,看清楚来人正是陆晏清,手上端着饭堂打的午膳,他眼神变了又变。 “让个座。” 陆晏清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多了几分克制不住的暴躁。 徐恕一瞅旁边明明有空位,小霸王非不讲理,他不乐意了,“懂不懂规矩?哥们儿先来的,饭都还没吃完,国子监又不是你们家,你说让座就让座?凭什么呀?” 陆晏清眼神落在对面宋巍身上,说了句,“我有事找他。” 一听就是来寻私仇的,徐恕更不能让了,坐着不动,他就不信,陆晏清能不讲理到当众打他这个监生一顿。 监生可不比贡生,监生背后,大多都有着厚重的家世背景,关系错综复杂,没准你动了一个,这国子监三百名学生里面就能站出十多个他家亲戚来为他伸张正义。 陆晏清瞅着徐恕那随时准备叫板的姿态,怒气上涌,随后想到了什么,往旁边挪了几步坐下,望向宋巍,“上次我爹跟你说的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 宋巍莞尔,“若是没记错,当天在酒楼,我就已经向驸马爷说明了原因,我实在是腾不出太多时间来教小侯爷。” 陆晏清面无表情道:“公主府的医官,可比你在外面随随便便请的大夫厉害多了,你若是答应,我便让我爹把你家娘子接去公主府医治,这样的话,你既能照顾她,又能给我补课。” 宋巍吃饭的动作稍有停顿,“我不明白,国子监三百名学生,为什么非得是我?” “我也纳闷儿。”陆晏清重重将筷子拍在桌上,怒咬着牙,“国子监那么多学生,为什么偏你一人有那胆子去告我?” 徐恕一瞅这架势不对,赶忙劝道:“哎哎哎,说归说,笑归笑,动手动脚没家教啊!” 像是被针刺到了哪,陆晏清狠狠瞪了徐恕一眼,“你才没家教,你全家都没家教!” 徐恕:“……得,您是爷,您说什么都对。” 他不跟没家教的小屁孩儿一般见识! 陆晏清离开后,徐恕看向宋巍,“你真不怕得罪他啊?” 宋巍语气轻描淡写,“从他盯上我的一天起,我就算不想得罪,也已经得罪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吧?”徐恕又问。 “没打算。” “……” —— 陆行舟再次找上宋巍,是在年后第一次考试的隔天,国子监休沐。 宋芳出去买菜了,宋巍蹲在外面给温婉煎药,院门被拍响。 宋巍以为是徐恕,起身开了门,没料到外头站着的人会是驸马爷,他手上拎着礼盒。 宋巍愣了一下,很快敛去意外,出声问:“驸马爷有什么事吗?” 至于为什么会知道他住处,这种问题犯不着问,人家什么身份,真想查的话,一顿饭的工夫就能查得一清二楚。 “还是上次那件事。”陆行舟态度和上回一样,客气温和,面上带着笑,“宋公子能否再考虑考虑?” 不等宋巍开口,他又说:“如果是因为你家娘子,我保证,能帮你请到医术最高明的大夫,一准让她恢复如初。” 这个条件很诱惑。 宋巍知道,以驸马爷的身份,就算是把太医院的院首请出来给他家婉婉看诊都不成问题。 只不过,伴随着诱惑的,往往还有危险。 陆家人对宋巍来说就是种不定时的危险。 他天生命格特殊,尤其是碰上陆晏清这种人,将来会有多少麻烦事儿等着不难想象。 所以,即便再诱惑,他也得抵制住。 摇摇头,宋巍说:“驸马爷可能有所不知,我只在国子监念一年的书,也就是说,我现在二年级,要在九月秋闱之前把三年级的课程都给学完,学业实在繁重,还望驸马爷能体谅。” 陆行舟笑得慈和,“年轻人有理想有抱负是好事儿,不过,该休息的时候还是得休息,别把自己给累垮了,身子骨不好,做什么都是白瞎。” 说着,看向宋巍,扬了扬手上的礼盒,“照你家娘子的症状买了补品,怎么着,来都来了,带我去见见?” 147、我家主子,陆氏,芳华(3更) 宋巍想着,驸马爷的性情挺和顺,既然人家诚心诚意上门来,自己便没有伸手把人挡出去的道理。 把院门全部敞开,宋巍道了声请。 陆行舟抬步走进来,四下扫了眼,院子很小,但收拾得利落干净,给人温馨小家的感觉。 陆行舟忽然问宋巍,“你和你娘子之间的感情很好吧?” 宋巍但笑不语,算是默认。 没来由地,陆行舟有些羡慕他。 不受身份所累,没有恩怨牵绊,哪怕日子过得清苦,也能相濡以沫恩爱到白头。 有时候,平平淡淡未必不是种福分。 堂屋里温婉听到说话声,撩帘出来,一眼看到站在宋巍身旁的陌生男子。 他的身量比宋巍略高,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脸廓立体分明,眉宇之间藏着一股子英锐之气。 温婉在打量陆行舟的同时,陆行舟也刚好看到了她。 小丫头生着一双水润分明的眼睛,很漂亮,然而更漂亮的,是那张小脸,细嫩白皙,线条柔软,恰到好处的娇。 见到她第一眼,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宋巍对她不好。 没有十足的宠,一个平头百姓家的小妇人是不可能活出这种滋润来的。 莫名的,陆行舟对她有一种很自然的亲切感,那种亲切感,来自于眼熟。 她的容貌,有几分像年轻时候的阿音,只不过,阿音性子冷,没有宋家小娘子身上那种挨近就让人觉得很舒心的亲和力。 “婉婉,这位是公主府的驸马爷,陆小侯爷的父亲。” 宋巍在一旁介绍。 温婉羞怯地笑了笑,算作打招呼。 陆行舟的注意力却在宋巍对她的称呼上,想开口问,又觉得唐突,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三哥,我今天买了鱼,呃……” 宋芳的声音在进了院门后戛然而止。 她没想到有客人来,心下很不好意思,“那个,有客人啊?我再回去买几个菜吧!” 陆行舟开口道:“小姑娘不必麻烦了,我不留下来吃饭,跟着就走。” 宋芳没了主意,目光在宋巍身上打转儿。 出于对陆家人的抵触,宋巍也没有要留下驸马爷吃饭的意思,冲宋芳点点头,“先把菜送到厨屋去吧!” 宋芳“哦”了一声,低下头,看得出这位客人贵气非凡,她走路的姿态都比平时端正了不少,不想让人因为自己而看不起三哥。 话都说出来了,陆行舟不好再留,主动提出要走,“那你们忙,我就先告辞了。” 宋巍亲自将他送出门,回来的时候见温婉在发呆,问她,“怎么了?” 温婉摇头,她只是觉得那位驸马爷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同寻常。 也可能是权贵们一辈子没见过不会开口的哑巴,所以觉得新鲜,多看了自己几眼吧? 温婉最终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 没再想别的,她用抹布包着,把小炉子上的药罐端下来,自己倒了药喝完就去厨屋帮着小姑子杀鱼了。 —— 回府的马车上,陆行舟一直在发呆,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宋家小娘子那张与阿音几分相像的脸容。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朝着某个方向猜,或许,只是因为太过思念那个没见过面的女儿了。 回府后,长公主见他情绪不高,主动问及。 陆行舟犹豫了好久才道:“阿音,我想见见那个孩子。” 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长公主喉口噎了一下,那是他的亲生女儿,不让见说不过去。 只不过,她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出来,整个人看上去还心事重重的样子。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长公主出声问。 “没什么,就是有点想她了,想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她过得好不好。” 宋家小娘子不会说话这事儿是人家的隐私,哪怕阿音是他的结发妻子,他也没道理对她宣之于口。 长公主从他眼里看到了亲生父亲对于女儿的思念和渴望,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点了头,“好,我让人准备一下,挨近这几天就回趟宁州。” 晚上陆晏清回来,听说爹娘要外出,他一个劲闹着要跟去。 陆行舟道:“宁州距离京城可不近,我和你娘此去也不带多少下人,你不怕遭罪?” 乍一听到“宁州”俩字,陆晏清面上血色退去,眼神闪烁了一下,“我……我不去了。” 陆行舟察觉到异样,问他,“怎么了?” 陆晏清抿了抿嘴巴,说:“下人都不带,没人伺候我,我才不去!” 陆行舟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就留下来好好念书,等回来了,爹给你带那边的特产。” “我不要!”关于宁州的一切,他都不想再挨边儿,哪怕只是点吃食。 大环山煤矿事件让他回京以后接连做了几个晚上的噩梦,那么多的冤魂,一个个浑身是血地伸出手要向他索命。 他怕,是真的怕。 “你这孩子,怎么突然之间情绪这么大?”陆行舟纳闷儿。 陆晏清怕当爹的真看出点什么来,借口说不舒服,转身就朝着自己房间跑,进了里屋,把自个儿往床上一扔,拉过被子蒙得严严实实的。 这一夜,他又做噩梦了,大半夜地惊叫着醒来。 守夜的下人听到动静,一人进来问候小侯爷,另一人去禀报长公主和驸马爷。 夫妻俩穿上衣服匆匆赶来,见儿子满头大汗地缩在墙角,身上厚实的寝衣都湿透了,长公主吓了一跳,“晏清,你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 陆晏清一看见长公主,不管不顾地就往亲娘怀里扑。 长公主一手搂着他,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嘴里安抚,“别怕,有娘在,没事儿的。” 这不说话宽慰还好,一说,陆晏清就不知哪冒出来的委屈,放声哭了起来。 陆行舟吩咐下人,“后半夜给小公子换上安神香。” “是。”下人领命照办。 长公主哄了儿子半宿,好不容易等他重新睡着,才和驸马回了正房。 夫妻俩都没了睡意,在桌边坐下。 长公主想到了什么,“我记得前年有段时间,他也是经常做噩梦,会不会是身子哪里出问题了,改天让医官来给他瞧瞧吧?” 陆行舟颔首,“明天一早就让医官过来。” 陆晏清是因为心里藏着事儿,不能说的大事儿,所以偶尔会做噩梦实属正常,医官来给他瞧过,没瞧出什么来,但这话不能直接说,只告诉长公主和驸马,小公子最近过分劳神了,要适当调解,顺便开了两服安神助眠的汤药。 长公主和驸马要出远门,把陆晏清交给了管家,吩咐下学上学都得亲自接送,晚上要按时让小公子睡觉,监督着他不能熬太晚,也别让他出去找那些个不三不四的朋友疯玩。 管家是跟了驸马爷多年的心腹,办事利索,一番保证让长公主放了心。 —— 去往宁州的路途中,长公主一再跟陆行舟说,此次回去不是为了认回女儿,只是带他去看,让他到时候一定要克制住不能崩了情绪,婉婉已经在宁州生活了十八年,难得她能与皇家撇清关系,他们做亲生父母的,不该打扰了她的安宁。 天知道陆行舟有多想把女儿带回身边来好好弥补她,可他也知道,妻子说的不无道理,京城是滩浑水,不管是谁,一旦沾上就很难脱身,阿音和太后的关系那么紧张,太后又对陆家恨之入骨。 处在这样举步维艰的位置上,只能尽量维持平衡,突如其来的异数,很可能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到时候陆家一旦生出变故,非但不能弥补那个孩子,还很有可能给她招来横祸。 陆行舟说服了自己,等跨入宁州地界的时候,心情就比刚出京城那会儿平静得多。 夫妻俩在平乡县找了家客栈住下,因为衣着打扮普通,所以并未引起旁人的关注。 长公主作为“已故”的温家二房正头娘子陆氏,是不能出现在下河村的,否则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她让同样乔装打扮过的府卫去下河村温家走了一趟。 彼时温父刚从田里回来,听村长说有人找,就出去瞧了瞧,是个瘦高的年轻人,他并不认识。 温父下意识地生出警惕心来,眯了眯眼,“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府卫走近他,压低声音道:“是我家主子找您。” “你家主子是谁?” “陆氏,芳华。” 隔了十多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温父不知该作何反应。 片刻后,他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家院门外,周氏正朝这边张望。 “她人在哪?” 短短四个字,温父问得很艰难,声音里透着不敢面对的愧疚。 “我家主子在县城。”府卫说:“您要是方便的话,现在就跟我走一趟吧!” 温父长满厚茧的手指微微蜷了蜷,似在犹豫。 府卫又说:“若是不方便,我改天再来。” 温父怕错过这个机会,一辈子都见不到陆芳华,他深吸口气,“好,我跟你走一趟。” 148、我不怨你,你也别怨我(1更) 温父请府卫等他一会儿,他回去捯饬了一下,换了身干净衣裳。 出来时见周氏站在门外瞅着他,“你干啥去?” 温父说:“有点事要去县里。” 周氏皱眉,“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去县城?晚上能赶得回来?” 温父说:“赶不回来我就在县城歇一晚,明早再回。” “你到底干啥去?”周氏很少见温父把自己收拾得这么体面,连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衣裳都给翻出来了。 她隐隐觉得不安。 温父急着出门,说上几句没了耐性,撂下一句话,“晚饭用不着等我了。” 不顾周氏跟在身后大喊,他坐上府卫赶来的马车,一路朝着平江县城去。 长公主在茶楼里订了雅间。 上了楼,府卫正准备敲门,温父突然叫住他,“等等!” 府卫不解。 温父双手交握,一直没表现出来的紧张情绪慢慢浮现在满是沧桑的面容上,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直到心绪勉强平稳了,才看向府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可以了。” “叩叩叩。” 短促的敲门声,把雅间内长公主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正准备起身,一旁坐着的陆行舟道:“还是我去吧!” 长公主嗯了一声。 她并没有让陆行舟避嫌。 负了温广平,是事实,待会儿见着人,欠了他十多年的那声对不起,合该当着驸马的面说出来。 陆行舟打开房门,温父一眼瞧见他,是个身形挺拔眉目俊朗的男子,光从面相上看,对方与自己至少相差十岁,至于实际年龄,温父吃不准,毕竟城里人保养的好,他这样的泥腿子跟人没法儿比。 不是说芳华找他,怎么会是个男人? 温父正琢磨自己是不是被骗了,就听到男人平和的声音传来,“里面请。” 说着,男人给他让开道。 温父抬步,刚跨入门槛,目光就被窗边坐着的女子深深吸引住。 那么多年过去,她的容貌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惊艳,只不过比起当年,如今的她少了几分平易近人,哪怕打扮得简单素净,骨子里的疏冷,还是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只一眼,温父就拉回了视线,再没敢看她,低下脑袋,望着地砖。 “芳华,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 温父的语气里听不出怨怼,反倒像是有些对不住她的意思。 长公主抿了下唇,先前想好的说辞,见到人之后就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陆行舟搬了把圈椅到温父身后,语气腔调尽显温和,“坐下说话吧!” 温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缓缓落座。 陆行舟又倒了茶递过来。 温父接过,却没喝,双手握紧茶盏,看得出来是在掩饰心里的紧张局促。 长公主没接腔,雅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气氛说不出的尴尬。 陆行舟正打算出声缓和一下,沉默了好一会儿的长公主终于开口说话,“当年一声不吭抛下你和婉婉就走,是我对不住温二哥。” 她没问他这些年来过得怎么样,连句道别都没有,抛下他和三岁大的闺女一走就是十来年,他能过得好吗? 但凡有点良心,这问题就不该出口。 “不,你没有对不住我。” 温父急忙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才会流落到这小地方来的,后来照顾你,也是我自愿。以你的身份,离开平江县是迟早的事儿,我早该想到的,只不过当时太年轻,私心重,不成熟,想留你在身边,就没多为你考虑,以至于耽误了你。对不住这三个字,该说的人是我。” 这番话,让陆行舟侧目。 他是个正常男人,又苦等了心爱的女子那么多年,如今与她的前夫正式见了面,要说心里没点想法是不可能的。 陆行舟甚至考虑过,如果温广平蛮不讲理死缠烂打非要阿音留下来,他会如何处理。 但他没料到,对方一开口说的话竟然和自己预想的截然相反。 可换个角度想,以阿音的眼光,她就算是落魄了,也绝不会随随便便找个男人,能让她看得上眼的,哪怕只是个乡野村夫,人品也不会差到哪去。 温父说完,抬头朝着陆行舟看来,“这位,想必就是婉娘的生父了吧?” 他只是老实憨厚,不代表没脑子。 芳华可能让个毫无干系的男人待在屋里听他们聊十多年前的秘密吗? 长公主有些意外,自己都还没开口介绍,竟然先让他给猜了出来。 不过这么一来,倒是避免了许多尴尬。 陆行舟微微颔首,目光温润,“温二哥含辛茹苦把婉婉拉扯长大,我早该亲自登门来看看她的,不管这中间有多少原因,没来便是我的不是。已经在酒楼定了包厢,一会儿咱们好好喝两盅,就当是我为自己的不称职给温二哥赔个礼道个歉了。” 一番话说下来,没出现“生父”这个字眼,也没明着说感谢温父帮他把闺女养大。 这种话,不管用什么样的腔调说出来,都是伤人的。 反倒是赔礼道歉,更容易让对方接受一些。 虽然自己也替他养了十多年的儿子,但这两者不能相提并论,也不存在“抵消”一说,恩就是恩,他不是个忘恩负义是非不分的人。 温父又岂会听不出陆行舟话里刻意避开的那些字眼,可见这位“正主”不是个简单人物。 三言两语之间,自己与正主,高下立见。 他心里不是没有失落,但更多的,是高兴。 芳华那样美好的女子,她值得更好的,留在自己身边,等同于折了她的翅膀。 这样融洽的谈话,大大出乎了长公主的意料,欣慰之余,又有些迫不及待,“对了,婉婉呢?她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可曾许了人家?” 虽然她当初是把婉婉托付给宋三郎的,可谁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中途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话聊热了,温父的神情轻松不少,如实说:“婉娘在十六岁那年开春,就已经出嫁了。” 长公主与陆行舟对视了一眼,问:“嫁到哪了?” 温父说:“正是你临走前托付的宋家三郎,宋巍。” 闻言,长公主大松口气,“是他的话,那我就彻底放心了。” 陆行舟脸色微变,“宋巍?” 宁州?宋巍? 是刚巧重名,还是…… 陆行舟想到先前在胡同小院见到的那个丫头,心跳控制不住地加了速。 长公主瞧他不对劲,问了句,“怎么,驸马认识?” 当着温父的面,陆行舟不想把话题扯远了,摇头道:“没什么。” 温父看向长公主,“我想知道,你当年怎么就能笃定宋巍会对婉娘好?” 长公主闻言,笑了笑,“在看人方面,我的眼光不会差,人人都说宋三郎是天煞,霉运罩顶,这辈子也就那样了。可我却觉得,他并非池中物,只是时候未到,但凡给他个机会,终有一天,他会做到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你的眼光果然毒辣。”温父激动道:“三郎他自从转运后,一路往上考,已经凭着府考和县考的优异成绩被保送去了京城国子监,婉娘也跟着去了,听说要今年八月底才回得来,你们俩这趟算是白跑了。” 温父这句大实话听在陆行舟耳朵里,无异于一道惊天闷雷,劈得他险些神志不清。 为免失态,陆行舟站起身,借口说去看看酒楼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大步跨出雅间。 长公主看得出来他有心事,也没揭穿,转而望向温父,“温二哥的意思是,三郎他现在就在国子监?” “是。”温父点头。 长公主面露惊诧,但比起陆行舟内心的震撼来,她的反应不算过分明显。 这些年,她为了不扰乱婉婉的生活,也为了不让自己控制不住把女儿接回去,一直忍着没让人打探她的消息,只是在京城设了眼线,防止太后私底下安排人伤害婉婉。 关于婉婉和宋巍,她是真的毫不知情。 没想到,三郎都已经凭本事考进国子监了。 不管是作为婉婉生母,还是作为三郎岳母,甚至是三郎口中当年的“陆婶婶”,她都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 回过神来,长公主接了温父先前的话,“本来就是专程来拜访你的,没有白跑一说。” 温父听得出来,她对他仍有愧疚。 “芳华。”趁着陆行舟不在,温父抬眼,正视着长公主,“你走后没多久,我娘为了抱上孙子,逼着我娶了周氏过门,我和她已经有了个八岁大的儿子。是我先对不住的你,往后,你不要再有心理负担了。 他才是婉娘的亲生父亲,你回到他身边是天经地义的,我不怨你,你也别怨我,以前的事,咱们一笔勾销,就当从没发生过。” 长公主眼圈泛红,哽咽好久说了句,“温二哥,谢谢你。” 如果没听到他亲口说原谅,她这辈子可能都没办法解开心里的疙瘩,也就意味着,她和驸马只能做一对形式上的夫妻。 伤了驸马,其实伤的也是她自己,这样的折磨,她煎熬了十多年。 149、让二哥哥久等了(2更) 酒楼隔着茶楼不远。 长公主和温父赶过去的时候,驸马已经点好了菜,正临窗站着,听到府卫说长公主过来了,他写在面上的心事慢慢敛去,回头看着进门的二人,唇边含笑,“坐。” 温父没急着落座,等长公主坐下,他才挑了个对面的位置,把隔她近的那几个空位留给陆行舟。 陆行舟拎起酒壶,给三人都满上,尔后举起酒杯,看向温父,“这第一杯,我先干为敬。” 紧跟着又倒了第二杯,“多余的话,咱们就不说了,全都在酒里。” 温父本来还想问问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和婉娘相认,一听这话,瞬间打消了念头,笑笑之后回敬了陆行舟一杯。 之前在茶楼,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因此这顿饭,基本就是唠家常。 长公主主动提起温顺,问读书没?他们家有两个入国子监的名额,如今还剩一个,温顺要是想,找个机会上京,她可以想办法把名额转到他头上,让他进去好好念上几年,出来考个功名不成问题。 温父摇头,“我那个儿子,打小就熊,先前三郎在的时候,还把他送到镇学去过,可惜他天生不是那块料,没几天就跑回家来了。” 长公主与陆行舟对视一眼。 这么听来,陆晏清和温顺真是亲兄弟无疑了,某些方面,竟然出了奇的像。 “倒是三郎家的元宝。”温父说:“那孩子读书可厉害了,跟他爹年轻时候一个样,芳华若是想让这个名额,倒不妨给他,说不定他将来,比他爹还出息。” “元宝?三郎家的孩子?”长公主微微皱眉。 掰着手指头怎么数都数不出来婉婉十六岁出嫁,今年十八岁能生出个已经上学念书的孩子。 温父怕她误会,忙解释,“不是三郎亲生,是大郎家的。唉,说起来,大郎夫妻也是没那命,孩子刚满几个月,两口子就双双撒手人寰了,三郎不忍心,把侄子养到自个儿名下,元宝记事以后,一直管他叫‘爹’来着。” 这大气儿喘的,长公主险些给他吓出毛病来,“不是他亲生的就好。” 后娘不好当,她不希望婉婉一辈子看人脸色受婆家委屈。 “那,公婆对她好不好?”长公主又问。 说起这个,温父犹豫了一下,“有个事儿,我先前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 长公主刚落下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无妨,有什么话,温二哥只管说。” “婉娘她……不会说话。” 长公主面色僵住,“怎么可能……当年是我亲自教她说的话,她明明说得很好。” 温父低下头,“是三郎告诉我的,她说你离开那年,把婉娘交给她,小丫头一直追着马车跑,不小心掉进了冰窟窿里,等他把人救上来,小丫头已经昏迷不醒了,之后就高烧不退,烧没了对你这个亲娘的记忆,也烧坏了嗓子。” 长公主一听,心态崩了,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怨我,都怨我。” “阿音。”陆行舟握住她攥紧的手指,低声劝道:“你当年是被迫离开,这事儿怨不到你头上,等回了京,我会想法子帮她医治好的。” 长公主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陆行舟点点头,“我已经见过婉婉了。” 长公主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炸得反应不过来。 陆行舟说:“我之前跟你提过想请到咱们家给晏清补课的那位贡生,就是宋巍。” 温父欣慰道:“看来你们已经提前打过交道,那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长公主止住眼泪。 驸马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见过了,自己这个当娘的哪还坐得住? 她恨不能立刻插双翅膀飞回京城去看女儿。 陆行舟感受得到她内心的急迫,宽慰道:“别急,温二哥不也说了,他们要八月才回来,如今才正月,早着呢!等咱们回了京,有的是机会。” 长公主伸手摁了摁眼角的泪痕。 前面十多年,她都能克制住不见婉婉,甚至不打探她的任何消息,可如今得知婉婉因为她而失去了说话的机会,她本来就深感愧疚的心更如同被架在火上烤,让她坐立难安。 陆行舟估摸着妻子这会儿也没心情去关注别的了,便吩咐府卫把她先送回客栈,说自己有几句话单独和温父谈谈。 男人与男人之间,总有那么几句话,不方便女人在场说,长公主能理解。 况且这个时候的她的确如驸马所想,满心满眼都是婉婉,哪还有心情顾得上别的? 于是没拒绝,跟着府卫回了客栈。 包厢里只剩下陆行舟和温父两个人,气氛似乎又有些微妙的尴尬了。 温父动筷吃菜,想借此来掩饰下自己的局促。 陆行舟正了正神色,“单独把温二哥留下来,我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也是想同你商议。” 闻言,温父搁下筷子,“你说。” “当年阿音回京与我大婚的时候,就已经怀了身子。” 孩子是谁的,不言而喻。 温父突然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陆行舟又说了句什么,他都没听进去。 伸手撸了把脸,温父开口:“那个孩子……” “是个儿子。”陆行舟说:“他叫陆晏清。回京后,阿音一直活在对你我二人的矛盾和愧疚中,始终无法解开心结,我与她大婚这么多年,至今没碰过她。”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温父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懂了,从今往后,那个孩子会是你和芳华的亲生儿子,我不会去找他,更不会主动认他,但我有个要求,你们夫妻俩必须答应我。” “温二哥请说。” 温父道:“婉娘是我从小抚养长大的,在我心里,甭管她会不会说话,那都是我亲闺女。我可以不认儿子,但你们不能不让我认这个闺女,不能断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如你所愿。”陆行舟答应得爽快。 这俩孩子阴差阳错那么多年,对于“亲生爹娘”的认知已经根深蒂固,别说温广平不会主动去认晏清,就是他这个生父,都不能突然出现在婉婉面前说是她亲爹。 有时候,一句话,一个真相,能毁掉一个人的一生。 这一点,陆行舟丝毫不怀疑。 看得出来,婉婉是个心思单纯的小丫头,在她心里,宋巍是相公,温广平是亲爹,亲娘已经不在人世多年。 倘若这个时候有人站出来说是她亲生爹娘,再把当年的真相一捅,她一定会崩溃的。 哪怕只是个路人,都不忍心摧毁小丫头双眼里的那份纯净,更何况,他还是生父。 呵护婉婉的方式有很多种,对他来说,认亲无疑是最愚蠢的。 话说开,隔阂就少了,二人又你来我往地喝了几杯,陆行舟安排人送温父回去。 临走前,准备给他一笔银钱。 温父拒绝了,说儿女们的事,不能扯上钱,一扯就没意思了。 陆行舟早听长公主说过温家日子清贫,他想了下,“温二哥不要钱的话,那我在县城里给你盘个铺面,想做什么生意都随你,就当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若是连这个都拒绝,那你便是成心让我良心上过不去了。” 其实温父也早有开铺子做点小生意的打算,只是苦于本钱不够,婉娘留下来的那几样首饰,他全给藏起来了,一样都没舍得动。 听陆行舟这么说,他只能笑着应下。 温父一走,陆行舟也没在酒楼逗留,很快回了客栈。 长公主正在收拾东西,见他进来,抬头问:“谈得怎么样了?” 陆行舟立在原地,微微抿着唇看她,半晌没回话。 “驸马?”长公主又唤了他一声。 陆行舟压下翻涌的心绪,大步上前,直接将人搂入怀里。 长公主多少也感受到了他的“不对劲”,伸手回搂着他精壮的腰身,侧脸贴在他怀里。 房间里静默良久,陆行舟忽然开口,“阿音往后可能放下心结了?” 长公主抱着他的手臂用力收紧,先前在茶楼才哭过一回的眼眶又开始湿热。 “是阿音不对,让二哥哥久等了。” 这句话,陆行舟从大婚等到现在,将近十五年了,终于听到她亲口说出来,心里不是不感动,只是他已经过了轻易就喜形于色的那个年纪,当下仅用宽厚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她的背。 有些感情,无需经过言语,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小动作,就能让对方感受到那份不同于旁人的暖。 或许是时隔太久,突如其来的敞开心扉,让两个人都有些不适应,迟来的洞房,竟像初初步入婚姻的新人,伴随着喘息缠绵的,是难以启齿的羞涩。 想到要回京处理婉婉的事儿,哪怕意犹未尽,陆行舟也没太折腾她,将人搂入怀里,让她贴着自己胸膛睡。 盘铺子的事,陆行舟办得很利索,和温父交接以后,没在宁州逗留,带上妻子,迫不及待地往京城赶。 150、要孩子,就不能治嗓子(3更) 回京之后,长公主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女儿,央了驸马好久,陆行舟才勉强同意下来。 打听到温婉和宋芳姑嫂俩经常会在胡同外的那条街市上买菜,先前又从温父口中得知婉婉喜欢吃馄饨,于是夫妻俩乔装打扮一番,变成了那条街上买馄饨的老两口。 这天,温婉挎着菜篮子和小姑子一块儿出去。 宋芳眼尖,见到街口新开了一家馄饨摊子,很快跑回来告诉温婉。 温婉一听,肚子很不争气地配合着咕噜噜叫。 宋芳就知道她肯定喜欢,也不忙着买菜了,反正三哥中午不回来吃饭,她拉着小嫂嫂,穿过人群,没多会儿就到了摊子上。 因为是刚开的,还没什么客人。 俩人随便找了张空桌坐下,宋芳朝里头大喊,“老板,两碗馄饨。” “好嘞!您二位请稍等。” 驸马应声,不着痕迹地从温婉身上拉回视线,朝长公主递了个眼色。 长公主眨了眨泛热的眼睛,很快把两碗馄饨煮出来。 这玩意儿他们夫妻俩真不会,是专程请了人教的,之所以要大费周章开这么一个摊子,也是为了日后方便。 平时交给手底下的人管着,什么时候想闺女了,就能像今天这样乔装打扮来看她一眼。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上桌,温婉食指大动,拿过筷子就低头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馄饨的味道比之前吃过的都要好,就是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因为摆摊的大娘一直坐在邻桌看着她。 宋芳也察觉到了,她转头对老板娘道:“大娘,您要放心不下,我们可以先付钱。” 长公主这才惊觉自己方才一直盯着婉婉看,让她不自在了,她忙笑道:“没那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个小丫头吃东西的样子真好看,让人瞧着就很有胃口。” 宋芳爱听这话,“真的吗?” “那当然了。”长公主道:“老婆子我从来不撒谎的。” 宋芳笑嘻嘻道:“你们家的馄饨好吃,往后我们会常来光顾的,是吧嫂嫂?” 温婉听了,抬起头来,冲着长公主笑了笑,唇瓣上扬,眉眼弯弯,那副模样,的确像极了长公主年轻时候,却又比她多了几分会感染人的亲和力。 长公主心都让闺女给笑酥了,软的不像话,险些没绷住情绪。 婉婉小的时候,见谁都爱笑,那时她还在宁州,最喜欢拉着小丫头软软的小手去街上,给她买好吃的,买花布做衣裳,把小闺女打扮得像个瓷娃娃一样精致好看,村里人谁见了都想抱过去亲亲她的小脸蛋儿。 …… 见长公主又发呆,驸马爷适时地咳了两声,让老婆子进去帮忙,有别的客人来了。 长公主“嗳”了一声,转身的时候,忍不住擦了擦眼角。 这一幕温婉没瞧见,只是在离开的时候似有所感地回过头看了一眼,没察觉到什么异样,她也没多想,跟着小姑子一前一后回了家。 —— 知道了宋巍的身份,把他请去给陆晏清补课这事儿就彻底不成了,陆行舟没再执着于宋巍,转而请了另外一位家底清白的贡生。 虽然比不上宋巍,但要说给陆晏清这个段位的学生补课,也算是绰绰有余。 不能明着安排医官给温婉看诊,倒也没难住她亲爹驸马爷,人家直接把李太医请到公主府去吃了顿酒,从李太医口中套出温婉的症状来,再把他开的药方子和针灸的穴位要到,让人送去给太医院的院首研究。 王院首看过之后,改善了其中两味药,以及扎针时毫针刺入的深度。 陆行舟把改善过后的方子给李太医,再通过李太医的手去实行。 李太医不知道驸马爷为什么会对宋家那位小娘子如此上心,好几次险些问出口。 陆行舟看出了他的疑惑,为免他胡乱猜疑,只说:“晏清之前得罪了宋巍,公主府理应补偿他们家,可我担心以宋巍的性子不肯接受,所以只能出此下策,还望李太医代为保密,此事万万不可声张出去。” 李太医一脸恍然,保证道:“驸马爷请放心,老夫一定守口如瓶。” —— 光熹帝上次让楚风去查温婉的底细,结果什么都没查到。 御书房内,光熹帝眉头深皱,“怎么可能查不到?” 据他所知,温婉的亲爹是平江县人氏,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而温婉生母早亡,她身上的嫁妆,跟她生母有关。 说白了,要想弄清楚温婉的来历,只能从她生母查起。 然而楚风却告诉他,连暗卫们都查不到? 楚风问:“会不会是皇上多心了?” 光熹帝觉得此事相当蹊跷,按理说,他不会看错的,宋巍妹妹头上戴的那些首饰,雕刻工艺出自内务府。 只可惜,没有很明显的身份标识,所以即便知道工艺不凡,也不能猜出背后主人的身份。 毕竟内务府流向各宫的首饰那么多,诰命夫人以及世家千金们一入宫,得到赏赐的不在少数,这么一算,要想查起,范围可广了去了。 “没准是哪位世家千金。”楚风说:“高门大院里的阴私事不少,妻妾多的人家,甚至不亚于后宫。” “但愿如此吧!”光熹帝点点头,让楚风撤了人,不打算继续查了。 至于光熹帝为什么会查不到? 一来是因为长公主有先见之明,当年走的时候把重要的那几件全拿走了,留给温婉的都是没办法追溯到身份的安全首饰。 二来,她回京以后可没闲着,为了应付太后和光熹帝,不惜花大价钱培养了一批精英暗卫,专司阻止这对母子伤害她家婉婉,所以不管是太后还是光熹帝,但凡动了念头想查,想伤害温婉,都会第一时间传到长公主耳朵里。 这次光熹帝想查温婉的事,长公主也知道了。 不过她不怕这对母子去查,哪怕太后知情温婉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只要拿不出证据,随意说出来就是污蔑诽谤。 更何况,虎毒还不食子呢,太后再没人性,总不至于真把自己的亲生女儿赶尽杀绝。 烧了密报,长公主捏了捏有些酸痛的肩。 正巧陆行舟进来,见状,放下养生汤,先给她揉捏了一阵。 长公主顺手端过汤碗,喝了一口,问:“晏清这几日怎么样?” 陆行舟如实道:“算不上太好,但比起从前,规矩多了,国子监那边也没有传出他再惹是生非的消息。” “婉婉那头呢?”长公主又问。 “根据李太医给的回话,王院首改良过的药方的确管用,他甚至还断言,只要坚持下去,顶多再过半年,婉婉差不多就能开口说话了。” “能恢复就好。”长公主轻叹,“老了老了,最见不得儿女遭罪,更何况,我欠婉婉整整十五年的母爱,她要是不能恢复,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闻言,陆行舟捏肩的动作一顿,修长的手臂顺势搂住她,“你呀,有时候也该适当依赖我一下,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肩上揽,不累吗?” 长公主闻言,回头冲他笑笑,“我习惯了。” “我习惯不了。”陆行舟语声柔缓:“前头那十几年,我是没办法。而现在不一样,你选择了我,就该相信我。以前的事,过了就过了,咱们不提,可现在和将来,我要对你负责到底,明白吗?” “不明白。”她故意摇头,却被他炙暖的眼神感染到,唇瓣不觉弯了弯。 他看她片刻,说:“你笑起来的时候,好像回到了婉婉那个年纪。” —— 生宝宝是温婉目前的头等大事,每次到了月事那几天,她对自己的身体都格外的关注。 然而来京城半年多,肚子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眼瞅着没多久就要回宁州了,温婉想到婆婆,整个人比热锅上的蚂蚁还着急。 七月,已经过了最热的时节。 温婉歪靠在小院里的藤椅上,掐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好像超过两天没来小日子了。 她紧张地盼着第三天,第三天没来,又盼着第四天,第四天也没来。 温婉不敢盼了,她可还在一天三碗汤药往肚子里灌呢! 李太医再来的时候,温婉在纸上写,让他不忙扎针,先给她号脉。 嗓子的事儿,号脉本没用,李太医只当她是别的地方不舒服,就按照她的吩咐,仔细给她摸脉。 这一摸,李太医脸色变了。 温婉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宋芳从外面进来,瞧见这一幕,急忙问:“李太医,是不是我嫂嫂哪里怎么了?” 李太医道,“遭了!是喜脉,不过还很微弱,估摸着也就一个月出头。” 宋芳顿时笑了起来,“喜脉,那不是大好事儿吗?您干嘛愁眉苦脸的?” 李太医眉毛都纠结到了一起,好久才道:“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要保住孩子,往后就不能再扎针喝药,也就意味着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瞎,宋娘子的哑疾,可能永远都治不好了。” 宋芳吓了一大跳,“您的意思是,要孩子就不能治嗓子,要治嗓子,这个孩子就得拿掉?” 李太医点头,“是。” ------题外话------ 二选一,要啥,你们说吧,只要不寄刀片 151、都依你(1更) 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李太医也没急着走,就在小院里待着,直到傍晚宋巍下学回来。 徐恕今儿也来了,跟在宋巍身后。 撩帘进堂屋,发现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对劲。 宋巍看向坐在桌边喝水的温婉,眼神带着几分疑惑。 温婉一脸“你别问我你问他们”的无辜样。 其实她已经习惯了不会说话,治不了就治不了,没什么好为难的,必须留宝宝,好不容易怀上,谁说拿掉她跟谁急! “一进门就见你们哭丧着脸,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徐恕忍不住问。 宋芳抿着嘴巴,显然没打算接腔。 徐恕被掐了几回,长记性了,也没打算招惹她,拿眼睛去瞧李太医,“爷爷,您老总该吱个声儿了吧?” 李太医左右为难地看看温婉,又看看宋巍,唉声叹气道:“都怨老夫,事先忘了给你们小两口提个醒,在医治期间不能要孩子,得,这下几个月的治疗功亏一篑,全白折腾了。” 宋巍这一听,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再看向温婉时,目光就有些复杂。 温婉神情坦荡地回望着他。 宋巍已经三十岁,男人在这个年纪,会格外的注重家和孩子。 虽然嘴上不说,可他心里有多想要个亲生儿子,温婉比谁都清楚,所以她笃定了李太医给出的选择题压根儿不用想,相公肯定站自己这边,选择留下宝宝。 沉默了会儿,宋巍从温婉身上拉回视线,问李太医,“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没有。”李太医直接摇头,“宋娘子现如今刚有身子,月份小,先前喝的药多多少少有些影响,但影响不算大,老夫再开一剂保胎药调上一段时间就能保证平安无事,可这么一来,她剩下的疗程就不能再继续了,否则会伤到胎儿的。” 李太医话完,堂屋里又是一阵沉默。 就连一向话痨的徐恕都难得的安静下来,只是时不时地抬眼瞧瞧宋巍。 这种时候,谁都没办法开口劝宋巍是“保大”还是“保小”,不管保谁,总要牺牲一个。 宋芳没法面对这样艰难的抉择,干脆直接起身回了屋。 徐恕找个位置坐下,说了句,“不管如何,宋巍,你可得想好了再开这个口。” 李太医也附和,“没错,是该好好想想。” 温婉觉得不用想,相公一准儿和自己一样,在意这个宝宝的到来。 可她没料到,他一出口就是,“让婉婉继续医治吧!” 徐恕腾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宋巍,这可是你三十岁以来的第一个孩子,万一是个儿子……” 宋巍接下来的话,让徐恕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说:“我才三十岁,婉婉也年轻,孩子没了,往后还有的是机会生,可如果失去这次医治的机会,我怕自己会遗憾一辈子。” 这话,让徐恕所有的劝慰都变得无力。 他早该想到的,宋巍那么疼宠他家小娘子,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孩子而耽误她的后半生? 可是…… 徐恕又转眸看看温婉,目光尤其在她小腹流连了片刻。 男人能有几个三十岁?宋巍晚婚,到他这个年纪,孩子真的是可遇不可求。 嘴上说着还年轻,谁知道没了这一个,下一个又得等到什么时候? 徐恕越想越纠结,抓了把脑袋,他烦躁地道:“算了,我不掺和,你怎么想的,自个儿拿主意吧!” 他一转身,也打开帘子出去,想透透气。 堂屋里只剩宋巍、温婉和李太医三人,气氛并没有因为少了一个人而缓和多少。 李太医没办法像宋芳和徐恕那样直接撂挑子走人,他必须留下来确认宋巍的选择,后面才好着手准备,是落胎,还是安胎。 宋巍一脸坚定,显然没打算再改主意,是铁了心要拿掉宝宝了。 温婉气呼呼地背过身去。 宋巍见她这反应,似笑了一下,转头对李太医道:“天色不早,老先生先回去吧,明天我会给您一个准确的答复。” 李太医点点头,“那你们好好商量,老夫今儿就先告辞了。” “您慢走。” 这一次,宋巍没有亲自送李太医出门,让徐恕给代劳了。 徐恕把人送上马车,想到了什么,隔着帘子问:“爷爷,今儿个要换了您,会怎么选择?” 李太医回答他的,只是一声长叹。 手心手背都是肉,动哪都得流血都得疼。 这是个无解的选择题,搁谁身上谁头疼。 —— 堂屋,窗缝里漏进夕阳一角,照在温婉所坐的位置上。 她紧抿着唇,眉心皱得难看。 宋巍拖过凳子,缓缓在她身旁落座,伸手去握她的小手。 温婉不让,身子侧个方向,避让开来。 宋巍跟着挪个方向,目光锁定在她的小脸上,含笑问:“婉婉生气了?” 温婉垂下眼睫。 这不明摆着吗?她不同意!不同意!她要留下宝宝! 十六岁出嫁,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年半,她不能还没有孩子。 就算不是为了应付婆婆,她也打心眼儿里舍不得自己的骨肉就这么被残忍地拿掉。 哪怕还没出生,也是一条小生命,他怎么忍心? 宋巍看她片刻,开口,“我不是不想要孩子,只是比起孩子来,我更想还你一个完整的人生。我三十,你十八,未来还很长,关于孩子,我们有很多种可能,但关于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一旦错过,很可能就再也恢复不了了。” 作为一个刚得知自己有了身孕的准娘亲来说,温婉的侧重点无疑会是孩子,哪怕相公是为了自己好,她也没办法苟同他的决定。 所以这场谈判,以温婉的沉默而告终。 不管宋巍说什么,她都不做任何回应。 —— 这一夜,宋巍几乎没合眼,他侧过身,看着背对自己而睡的小媳妇儿,那刻意远离他的背影似乎都透着要定了宝宝的倔强。 他伸出手,想把人往怀里搂,温婉似有所感,提前往里挪了挪。 宋巍:“……” 徐恕总说他性子轴,其实算下来,他还不及小丫头一半。 别看平时娇软,倔起来的时候,连他都没辙。 白天他什么话都说了,可她就是不听,甚至仗着自己不会说话,干脆来个没反应。 要说孩子,他比谁都想要,得知她有身孕的时候,他内心的狂喜无人得见,可随之而来的,是李太医的提醒,二者只能择其一。 当时李太医才问完话,他几乎是没有犹豫,心里就有了答案。 治疗已经进入最后阶段,眼瞅着马上就要成功了,如果这个时候突然放弃,等同于放弃了唯一的机会。 他盼了那么久,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因为孩子给耽误了。 没有哪个亲生父亲能残忍到对自己的骨肉下手,可如果非要选择的话,他还是宁愿做一次罪人。 —— 天快亮的时候,宋巍才闭上眼眯了会儿,没多久,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撑开眼皮一看,是温婉起来了,似乎在收拾东西。 宋巍一个激灵,睡意退去大半,掀开被子下床穿鞋,走到温婉旁边把她手里的包袱拿过来,“怕我欺负你,想跑路?” 温婉才不爱搭理他,她要回去,婆婆肯定会喜欢小孙子的,有婆婆护着,他就不敢逼她落胎了。 见她整张小脸都写满了倔强,一副“不留下宝宝你这辈子都别想我搭理你”的架势,宋巍真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来,终究妥协,“算我输了,你要留下宝宝,我都依着你,但你别做傻事让我担心,好不好?” 温婉看向他的眼神带着质疑。 宋巍无奈失笑,“难不成你还想我指天发誓?” 温婉真有那意思。 宋巍没照做,倒是长臂一伸,把人搂入怀里,下巴搁在她发顶,嗓音略低,“明知道我舍不得你走,你还真会掐我软肋。” 温婉得意地挑挑眉,她一个当娘的,掐他一把来保护自己的孩子,过分吗?那绝对不过分! 宋巍低头看她,“我答应你留下宝宝,那你还没答应我呢,还跑不跑了?” 温婉将他手中的包袱抢过来,站到衣柜边,一件一件地放回原处。 宋巍见状,总算是放了心。 天已经亮了,他要赶着去国子监,走前去拍了宋芳的门,让她早起给温婉做顿有营养的早饭,又让温婉去睡个回笼觉。 宋巍一宿没睡,其实温婉也差不多,当了娘的人安全感太低,就怕自己一觉醒来,肚子里的宝宝没了,所以她一直提防着宋巍。 这会儿终于得机会再躺回去,她几乎是沾床就睡,直到宋芳把早饭做好来喊,她才撑着起来洗漱。 饭桌上,宋芳问她,“我哥昨晚跟你谈得怎么样了?” 温婉正在吃蛋羹,闻言动作停了一下。 宋芳又说:“都让我给你做有营养的早饭了,是不是打算留下孩子?” 温婉点点头。 宋芳面上大喜,“真的呀?” 温婉有些不理解小姑子此时的兴奋从何而来。 按理说,自己好不了,就没办法去鸿文馆,那她也跟着去不了了,她不该感到难过吗? ------题外话------ 一群没良心的,真寄刀片了╭(╯^╰)╮ 152、假成亲(2) 宋巍到国子监的时候,徐恕早等着了,见他双眼下有青晕,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没睡好。 “还没考虑好怎么选择?”徐恕问。 宋巍说:“我想让她恢复,像个正常人一样能说说笑笑,可她坚持要孩子。” “所以呢?”徐恕好奇这俩人谁先对谁妥协。 宋巍没回答,但面上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徐恕忽然笑了起来,“我就知道,肯定只有你对她妥协的份儿。” 宋巍不答反问,“难不成换了你,打算一直僵持下去?” 他家小丫头什么性子他清楚,再不松口,人家来个说走就走,到时候他上哪找人去?要真出了事,他想后悔都没那机会。 徐恕沉默了会儿,说:“那得看我家娘子什么人了。” 性情温顺的,肯定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要换成宋小妹那样的,他没准真会跟她杠下去。 两人找位置坐下吃早饭的时候,宋巍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徐恕咬了口蒸饼,嘴巴里含糊不清,“什么事,你说。” 宋巍道:“我下个月就得回去准备乡试了,打算把我妹妹留在京城。” 徐恕瞬间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让宋小妹进鸿文馆?” 宋巍颔首。 婉婉已经没办法去,不能因为她而耽搁了小妹,都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再不学点东西,将来真的很难挑选到条件好的夫婿。 “可是这有点儿难度啊!”徐恕说。 鸿文馆和国子监一样,对入学的女学生也是有要求的。 宋小妹一不是京城户籍,二不是官宦千金,鸿文馆对她来说,门槛太高了。 “所以我才想请你帮忙。” 宋巍是铁了心要把宋芳送入鸿文馆,就他目前的人脉来说,能帮得上忙的,只有一个徐恕。 徐恕心中为难,不是他不肯帮,而是以他爹的官阶,他们家只有一个名额,已经给他十二岁的妹妹留了,爹娘肯定不会同意让出去的。 凭他自己要想弄到名额,除非成亲。 成了亲,他就是单独的一房,他的女儿有一个名额,可以先让给宋小妹,至于往后他家真生了闺女,再想法子就是了。 宋巍见他发呆,缓缓开口,“帮不了也没关系,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徐恕道:“不是帮不了,就是可能要等我一段日子。” 入鸿文馆的规矩,宋巍不是没听说过,见徐恕直接应下,他略有疑惑,“你真有办法?” 徐恕神秘一笑,“这不是马上要秋闱了吗?我趁着那段时间告个假把亲成了吧!反正我爹娘也早就催了。” 宋巍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你是为了得到那个名额的话,我看还是算了,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可不是儿戏,你先想好了再说。至于我妹妹,就先不去鸿文馆了,我争取考上举人中个进士,只要重新赐了出身摆脱农籍,入鸿文馆的机会就大了。” 徐恕提醒他,“想得倒是挺美的,咱先不说万一你考不上进士怎么办,就光说说你妹妹的年龄,她是十八,不是八岁。今年乡试,会试和殿试都在明年,就算你能考中,最早也要明年四月才能被赐进士出身,那个时候她已经十九岁,再去鸿文馆耽搁一两年,出来后嫁给谁?” 宋巍没说话。 “当然了,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她同意和我假成亲,只要名字上了我家族谱和户籍,名额自然就到手。”徐恕又说。 宋巍接过他的话,“等她学完再跟你和离另外找个人嫁了?” 徐恕掩饰性地咳了一声,显然也知道这办法不太行得通。 姑娘家名节大过天,就算是假成亲,就算婚内他们俩啥事儿没有,她终归是占了他嫡妻的名头,往后和离了,择婿的范围更小。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是没辙了。要不,你给她请几个女师傅在家教教?” 宋巍摇头,“让她去学堂,不仅仅是为了让她学艺,还要学会如何与人交际相处,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改变她骨子里某些狭隘的思想。自己请师傅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这么一来,可能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 要想脱胎换骨,就得先“洗精伐髓”,让她多接触上层人,甚至是慢慢融入那个圈子,思想观念才会逐渐有所转变。 —— 晚上宋巍回去把这事儿跟宋芳一说,原本以为她会像以往那样听到徐恕的名字就跳脚,没成想她直接沉默了。 宋巍不知道宋芳在想什么,但看得出她不想说,就没再逼问。 宋芳心里很矛盾。 这段日子她每次出去都会找机会向人打听鸿文馆。 就算没进去亲眼瞧见过,鸿文馆也早已经成了她心目中最神圣最向往的学堂,做梦都想去里头学艺念书。 然而现在三哥告诉她,没有名额进不去。 她心里堵得慌。 不是不知道以自己的出身条件够不着鸿文馆的门槛,可她就是莫名的不甘心。 所以听到三哥说和徐恕假成亲能弄到名额之后,她没有第一时间急着回绝。 因为鸿文馆对她的诱惑力实在太大,就好像三哥他师父,能为了一件老古董不吃不喝跋山涉水。 只要能入鸿文馆,某些东西她不是不可以牺牲。 可是想归想,宋芳却没跟谁倾诉,徐家到底是将军府,也算是高门大户,门第观念是肯定有的,徐恕或许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她随便那么一听就行了。 将军府,她可高攀不起。 至于鸿文馆,去不了就去不了吧,顶多以后少想几回就是了,总能忘了这茬儿。 —— 长公主和驸马从李太医嘴里得知了温婉的最新消息。 当听到温婉为了保住孩子坚决不恢复嗓子的时候,长公主眉头深深拧在一块儿。 陆行舟问李太医,“没有两全的法子?” 李太医道:“驸马爷要不信,大可去问问王院首,他能有法子那最好不过,若是没有,那便是真没辙了。” 陆行舟没耽搁,很快让人去请教了王院首。 王院首的回答和李太医如出一辙,两者不可兼得,只能保其一。 陆行舟脸色不太好看。 任谁都没料到婉婉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怀孕。 马上就要当外祖父外祖母,他们本该高兴才对,可如果孩子是牺牲婉婉一辈子开口说话的机会换来的,他们当爹当娘的不会好受。 为此,陆行舟亲自带着人跑了很多地方,不管是外头药铺里的坐诊大夫,还是走南闯北的游医,他都找了。 他们给他的答案,出了奇的一致。 失声十年以上还能医治本来就已经是奇迹了,如今还怀了身子,没人能做到两全。 陆行舟回到公主府的时候,瞧着妻子面上的期盼,他都不忍心告诉她结果。 长公主却已经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答案,“所以,婉婉一旦要保住孩子,她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是吗?” 陆行舟不想回答,可最终,还是点了头。 长公主深吸口气,像是在宽慰自己,“没关系,至少,宋巍没有因此而嫌弃她,不是吗?” 这种时候,陆行舟再说别的都是徒劳,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你说的没错,宋巍自始至终对婉婉都好,这就够了。婉婉虽是咱们亲生,她的后半辈子却是要和宋巍一块儿过日子的,只要枕边人不嫌弃她,我们做父母的,该感到欣慰。” 这番话,成功安慰到长公主。 她面色有所好转,但还是惆怅,“只是苦了婉婉了,小小年纪就遭罪。” —— 被她娘担心小小年纪就遭罪的那位,自打说服了相公留下宝宝,每天好吃好喝好睡,过得那叫一个逍遥自在,没觉得哪里苦。 只不过她最近发现小姑子有点儿不对劲,常常手上做着事情就开始走神发呆。 温婉寻着机会问了宋巍。 宋巍告诉她,是因为去不成鸿文馆。 温婉问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宋巍说:“也不是没有,就是有些麻烦。” 随后,宋巍跟她解释了徐恕乐意帮忙,又说了具体怎么帮。 温婉听完,直甩脑袋,嫁给徐恕显然是不成的,先不说小姑子和徐恕俩人见面就掐明显不对付走不到一块儿去,就光说徐恕的家世,人家就不能够瞧得上小姑子。 宋巍沉默片刻,开口:“这就是我只在国子监读一年书的原因,要真照着别的学生那样读个两三年,我会把小妹的年龄拖大了,我不想她嫁回乡下,自己就得为她挣个体体面面的出身。” 温婉理解相公的想法,可来国子监的这半年多,他为了能在秋闱之前学完全部的课程,常常大半夜的还在书房熬着,已经把自己逼到极限了。 要是再继续这么下去,他早晚非得把自己累出一身病来不可。 —— 这件事出现转机是在半个月后,徐家老太太突然病倒,念叨着自己大限将至,想在死前亲眼看着大孙子成亲。 153、装聋的老太太(3更) 徐恕今年二十岁,这年纪比起宋巍来不算大,但比起其他娶亲早的来说,也不小了。 家里不是没给他安排过议亲,只不过没哪次成的,久而久之,他也烦了。 甚至于,为了躲避议亲,他心甘情愿到国子监来读书。 在国子监,陆晏清那样的人是稀缺品种。 徐恕他们班上,监生和贡生都有,大家基本都是埋头苦学,很少有惹是生非的,徐恕虽然学得不好,不过时间久了受到感染,再加上有宋巍这个成绩优异的榜样见天在跟前晃,他就算德行再不好,也慢慢有所转变。 他爹徐光复早发现了,自打他跟着那个叫宋巍的贡生补课以后,不仅能自己写文章,就连说话行事都跟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可见进步不小。 徐光复去年便说过要请宋巍吃饭,只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 这次听说宋巍就要回宁州准备乡试了,他主动提出来,让徐恕把宋巍和他家小娘子以及小妹都带回家吃顿饭,算是徐家答谢宋巍这么久以来对徐恕的帮助。 人家把话说到这份上,宋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特地跟宋芳商量了一下,还告诉她,乐意去就去,不乐意去不勉强。 宋芳想了一下,说去。 宋巍适当地提醒她,“将军府不比咱们家,到了那边,尽量不要和徐恕发生冲突。” 宋芳点头说知道了。 回答得很平静,瞧着也不像是口是心非的样子。 宋巍没再说别的,趁着徐家还没来接人,出去给温婉买橘子。 她害喜,老想吃酸的,一时吃不到嘴里就难受得想挠墙。 除了给温婉的酸橘,宋巍还买了去徐家的礼品和给老太太的补品,再回来时,徐家马车已经停在胡同小院外。 徐恕刚从里面挑帘下来,见着宋巍,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宋巍瞧瞧天色,“怎么这么早就过来?” 徐恕挠头道:“我娘听我说你家娘子怀了身子,非让我早早把人接过去,说是给她传授点经验。” 温婉怀孕,婆婆隔得远,亲娘没法儿过来照顾,小姑子又是个未经人事的,她自己对这方面更是一窍不通,的确需要有个人帮着引导引导。 宋巍听了,心中感激,“有劳了。” 徐恕抱着手,后背靠在马车上,“我就不进去了,免得待会儿一言不合跟宋小妹再掐起来,回家还得挨我爹的训,你去把她们俩带出来吧!” 宋巍轻嗯一声,抬步进院。 温婉等酸橘等了好久,见宋巍才回来,噘了噘嘴,双眼染上埋怨。 宋巍解释道:“徐恕来了,刚刚在外面跟他聊了几句,他说现在就得接人过去,橘子先不吃,一会儿去车上给你剥,可好?” 温婉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哪里等得及,自己摸了一个出来,三两下去了皮就往嘴里塞。 宋巍闻着那味儿都觉得能酸掉牙,偏偏她吃得津津有味,那一脸满足的样子,让他莫名的也想跟着尝一口。 —— 宋芳已经收拾好换了新衣裳,跟着宋巍和温婉出院门的时候一眼瞅见马车边的徐恕,记起了三哥先前的提醒,又很快拉回视线。 马车十分宽大,坐四个人都还有不少空间。 车厢里,宋巍安静地给温婉剥着橘子,那冲鼻的酸味儿刺激得徐恕直想打喷嚏。 终于忍不住掀开车帘子朝着外面打了两个喷嚏再回头,还是没人说话。 徐恕憋不住了,“我说,你们倒是吱个声儿啊,去我们家吃顿饭有那么严肃吗?” 目光尤其在宋芳身上转了一圈,“宋小妹,你之前不是挺能说会道的,怎么这会儿也不吭声了?” 说实话,她不开口跟他掐,他反而有些不习惯。 宋芳懒洋洋地看他一眼,还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宋巍把剥好的橘子递给温婉,拿出帕子擦了擦手,很自然地将话题转开,“你们家老太太的病情怎么样了?” 徐恕提起这个就叹气,“病情倒是有所好转,但终究是年纪大了,耳朵背,说点儿什么她也听不见,下人们都不好伺候。” 他没好意思说老太太耳朵是听不见,嘴巴特能说,每次一见着他,催婚跟催命似的,他娘这段日子为了婚事忙得焦头烂额。 —— 到了将军府,徐恕先带宋巍几人去见过他爹娘。 成绩优异的学子,到哪都能成为关注,宋巍也不例外,他入学考试跳级的事儿,大将军徐光复早听说了。 如今终于见着本人,大将军面露欣赏,连夸了宋巍几句,说他年轻有为,此次乡试场上必能一考即中。 对于别人的夸赞,宋巍从来都是不骄不躁的态度,客套了几句主动提出要去探望老太太。 徐恕的娘徐夫人亲自将几人带到了后院老太太住处。 老太太这会儿正被下人们伺候着喝药,见到徐恕进来,后面还跟着个俏生生的丫头,眼睛顿时亮了,“大孙子,这是孙媳妇儿吧?” 徐夫人尴尬了,忙解释,“老太太您误会了,这不是孙媳妇儿,是来咱家做客的客人,恕儿的朋友。” 老太太扯着嗓子问儿媳妇,“你说啥?我听不见。” 徐夫人无奈,“得嘞,一到关键时刻您这耳朵是真好使。” 转头望向宋芳,歉意道,“宋姑娘,我们家老太太年纪大了,耳朵背,说话也糊涂,你就当她开个玩笑,别往心里去。” 徐夫人话还没说完,老太太的拐杖就打到她腿上了,喘着气道:“怎么着?咒我老糊涂呢?” 徐夫人:“……” 不是说听不见吗? 老太太这会儿精神得很,指挥着徐恕上来给她磕头,让拉上孙媳妇儿一块。 徐恕往她跟前跪了,抬头解释:“奶奶,孙媳妇儿还没过门呢!” 老太太掏掏耳朵,“说的什么玩意,大点儿声。” 徐恕:“……” 他就不该让宋芳进这个屋。 见老太太那一脸热情的样子,徐夫人只好把目光投向宋芳,小声说:“宋姑娘,你就当陪着恕儿做场戏,让我们家老太太高兴高兴,算是帮我一忙,等过会儿出了这屋,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你看成不?” 宋芳没急着说话,先看向宋巍。 宋巍说:“你已经十八岁,有些事不必过问我,可以自己拿主意。” 宋芳点点头,慢慢走到老太太跟前,和徐恕并排跪下。 老太太脸上都乐出了褶子,直夸孙子眼光好,“哎呦,这仔细一瞅,还真有夫妻相。” 说着,扭头望向儿媳妇。 徐夫人附和,“人家马上就是小两口了,能没点儿夫妻相吗?” “这话我爱听。”老太太乐呵呵道。 徐夫人心说那可不,不爱听的,您那耳朵它自动就给挡在外头,听不见了。 温婉觉得徐家这位老太太特逗,瞧她这精神头,最起码还能活个十年二十年,一点也没有大限将至的样子。 为了孙媳妇儿,老太太还真能演,尤其那双耳朵。 老太太看着徐恕又问:“什么时候生个胖崽儿?” 徐恕答不上,拿眼睛去看他娘。 徐夫人打圆场,“瞧您这心操的,恕儿都还没把人娶过门呢!” 看着老太太那样子,八成又“听不见”了,徐夫人觉得心累。 徐恕有个表妹,那姑娘打小就喜欢徐恕,长大了更是一心想嫁过来伺候他。 本来嘛,她和将军都觉得小姑娘不错,亲上加亲也没什么,结果那丫头到老太太跟前过了一眼,就被拍下去了,老太太死活不让,说瞧着不顺眼。 怎么个不顺眼法,老太太没说,她这当儿媳的也不好问,只能顺着老人家的心意来。 这回可倒好,家里来了客人,人家听着老太太病了,好心过来瞧一眼,这一眼倒让老太太给瞧顺了,装耳聋装傻,愣是把俩人给扭成一对。 徐夫人是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们家,因为将军是草莽出身,对于门第观念没那么重,倘若这姑娘真和恕儿两情相悦,就上门提亲娶过来也没什么不好,关键是没那回事儿啊! 恕儿要真喜欢她,早说了,能等到现在吗? 更何况,这姑娘许没许过人家,有没有意中人,他们全都不清楚,能干那不靠谱的事儿吗? 没多会儿,下人过来传饭。 徐夫人忙吩咐徐恕带着宋芳他们几个出去吃饭。 她没急着走,要留下来给老太太喂饭。 老太太今儿心情特别好,吃了几口就夸那姑娘,说一看就是个心眼儿实的,会过日子。 徐夫人没接腔。 老太太又催她,抓点儿紧把婚事给办了,要是能在大限之前见着重孙子出生,那她走得也安心。 徐夫人道:“您哪,身子骨硬朗着呢,见天把那几个不吉利的字眼儿挂在嘴上,也不觉得膈应。” 老太太抿了抿嘴巴里的饭,“我活了一辈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看人能没点准?大孙子那什么表妹,娇生惯养的,嫁过来指不定谁伺候谁呢!” 徐夫人心说那您也不能见一个就胡乱给人点鸳鸯谱啊! “小芳就挺好。”老太太又说:“一看就是吃过苦的孩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孙子心性不成熟,合该找个成熟的给他操持操持家里。” 徐夫人:“您说的都对。” 154、婚前协议(1更) 温婉他们在饭厅坐了好一会,徐夫人才赶过来。 早听徐恕打了招呼温婉不能说话,徐夫人便只是简单问候了一下,等吃完饭单独把她请到一边去,跟她说了一些孕期该注意的东西。 有人教,温婉自然虚心学,一条一条地都好好记在脑子里。 俩人出来的时候,宋巍已经被大将军请到前厅去了,偏厅里只剩宋芳和徐恕年仅十二岁的妹妹徐嘉。 徐嘉性子内向不爱说话,坐在那儿和宋芳大眼瞪小眼。 徐夫人的目光在宋芳身上停了停。 这姑娘模样生得倒是俊,比徐恕他表妹还好看,就是不怎么说话,或许是头一次到将军府,觉得陌生不敢随意开口。 要说老太太糊涂吧,她看人的眼光还真是没得挑,可要说她不糊涂吧,这丫头是第一次来徐家,什么底细都没摸清楚,老太太非把人家和恕儿拉郎配对。 收了视线,徐夫人缓缓落座,瞧着天色不早,吩咐下人把徐嘉带回去睡觉。 偏厅内只剩徐夫人、温婉和宋芳三人。 温婉不会说话,能与徐夫人聊天的自然只有宋芳。 徐夫人想起先前老太太院里的事,面上再一次露出歉意来,“宋姑娘,刚才多谢你替我们母子解了围。” 宋芳扯扯嘴角,“夫人也说了,做戏而已,我不会当真的。” 来徐家之前,为了能拿到入鸿文馆的名额,她动过和徐恕假成亲的念头,可来了徐家之后,尤其是见到他们家老太太,她所有的念头都灰飞烟灭了。 人家老太太是诚心诚意想要个孙媳妇儿,自己目的不纯,将来让老人家知道了难免伤心。 那么缺心眼儿的事,她不能干。 “你今年多大了?”徐夫人突然问。 宋芳坦然道:“十八。” 十八岁,早该到了出嫁年龄。 徐夫人“哦”了一声,“许了哪户人家?” 宋芳脸颊微热,搁在膝上的手指紧张地收了收,摇头,“还没呢!” 徐夫人准备再问,有下人进来在她耳朵边悄悄说了几句。 她站起身,让宋芳坐着喝茶,说自己有点事处理,去去就回。 跟着便抬脚跨出门。 徐恕等在花园里,见他娘出来,终于松了口气,“娘,您快去应付应付奶奶吧,就刚才这工夫,把我叫过去一通叨叨,说得我头都大了。” 徐夫人问他,“又是让你成亲的事?” “除了这个,她老人家还能有什么新鲜事儿?” 徐夫人瞪他一眼,“那你应下来不就是了,过两天娘再帮你张罗张罗,你告个假回来把婚成了,省得老太太三天两头地念叨。” “这回您可算错了。”徐恕说,“人家认定了就要刚才那姑娘,我肠子都悔青了,就不该带她来见老太太。” 徐夫人微皱了下眉,“行了,如今说这些没用的也解决不了问题,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老太太。” 徐恕点点头,回前厅去陪宋巍。 徐夫人径直去往老太太的院子。 老太太今儿精神头不错,都这会了还没困,正由下人们陪着逗弄鸟架上的鹦鹉。 见徐夫人进来,老太太看她一眼,“孙媳妇儿走啦?” 徐夫人点头说走了。 她怕自己说没走,老太太又让人过来陪她说话。 他们家老太太如今是天事地事全不管,张口闭口孙媳妇儿。 “那你也别闲着,抓紧的让小两口把婚事给办了。” 徐夫人正准备点头,老太太又说:“日子我都瞧好了,下月初一就挺不错,黄道吉日。” 徐夫人倒吸口气,下月初一,距离现在可就几天的时间。 “孙媳妇儿我也看准了,除了小芳,谁都别想进这个门。” 徐夫人头疼地揉揉额角。 那是他们家客人啊!就见过一次面而已,老太太到底是哪来的死心眼非得认定人家当她孙媳妇儿的? —— 哄乖了老太太,徐夫人再回来的时候,宋芳和温婉还坐在偏厅里。 被老太太那么一搅和,徐夫人看宋芳的眼神都有些不好意思。 这姑娘的大致情况,她先前问了几句,知道她还未曾婚配,可人家毕竟是头一次来徐家,又是以客人的身份,自己贸然开口的话,说不准会把人给吓坏,可如果不开口,待会儿走了,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见。 听恕儿说,宋巍就快回宁州了,宋芳是他妹妹,肯定也是要跟着回去的。 徐夫人想到这茬,情绪有些不稳定,斟酌了好久,还是开口,“那个,宋姑娘,你觉得我们家恕儿怎么样?” “啊?”宋芳没想到徐夫人会突然这么问,满面讶异。 徐夫人一瞧她的反应,果然是吓到了,她忙笑着解释,“我就是觉得吧,恕儿能和你们走这么近,想来你们几个人之间的关系挺不错的。” 当着人家亲娘的面,宋芳哪敢提俩人见面就掐的事儿,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徐夫人还想再说,徐恕又派人过来了,说找她有事情商量。 于是徐夫人再次扔下这姑嫂俩,去了外头花园里。 “恕儿找我什么事?”徐夫人问。 徐恕说:“娘,我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您听听,要觉得可行,我一会儿就单独跟宋小妹商量。” “什么办法?” 徐恕斟酌着道:“是这样,宋小妹呢,她一直想去鸿文馆念书,可她不是京城户籍,她哥哥又还没考上进士,拿不到名额。我是这么想的,让她和我假成亲……” 徐夫人一听到“假成亲”三个字,当即不悦,“要成就来真的,什么假成亲,你糊涂了吧?” “不是,娘您先听我解释啊!” “解释什么?” “奶奶不是非得让我娶她吗?人家宋小妹未必就乐意啊,可是她想入鸿文馆,咱们给她个机会不就是了。条件是让她和我假成亲,也就是应付应付奶奶那头。对内,她是我媳妇儿,对外,她是我表妹,咱们不办婚礼,到奶奶跟前做做样子就行了。” 徐夫人陷入沉思。 徐恕急切道:“娘,这可是儿子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您要觉得不妥,得,您自个儿去应付奶奶吧,我是懒得管了。” 眼瞅着儿子要撂挑子走人,徐夫人忙叫住他,“倒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人家姑娘能同意吗?” 徐恕一听有戏,挑挑眉,“能不能同意,还不得全看我这张巧嘴?” 徐夫人嗔他一眼,“德行!” 徐恕想到宋巍还在前厅,“那我就先回去了,不然一会儿爹又得埋怨我待客不周。” —— 宋巍几人离开将军府之前,徐恕把这事儿先单独跟宋巍说了。 宋巍听得眯起了眼,“对内你们是夫妻,对外她是你表妹?” 徐恕点头,“既成全她去鸿文馆的机会,也哄了我们家老太太开心,还不会让外头人知道坏了她的名节。哥们儿这办法绝吧?” 宋巍道:“我不太放心。” 他一走,小妹便是孤身一人留在京城,小妹性子直,和徐恕本来就不对付,要真成了假夫妻,万一哪天让大将军和将军夫人瞧不顺眼受了委屈,他这个当哥哥的又不在,谁给她撑腰? 徐恕就知道宋巍不会直接点头同意,“你要真不放心的话,咱们可以约法三章,我保证不碰她,不欺负她,不让她在这个家受委屈,够意思了吧?” 宋巍看他一眼,“口说无凭。” “哥们儿是那么不讲信用的人吗?” 宋巍说:“你去找她谈吧,她要能点头,我便没二话。” “这可是你说的啊!”徐恕转身,飞快去往偏厅,也是单独找了宋芳。 宋芳听了他的提议,皱皱眉,“我不干!” 答案完全出乎徐恕的意料,“为什么呀?” 宋芳横他一眼,“对内咱是假夫妻,对外我是你表妹,横竖都是你一张嘴说了算,我一个弱女子,上当受骗我找谁哭去?” “合着这事儿咱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是吧?” “也不是没有。”宋芳抬了抬下巴。 “哎哟姑奶奶,您这大气儿喘的,什么条件,说吧,只要能满足,我尽量满足您就是了。” 宋芳说:“咱们得定个协议,让我三哥当见证人。” 这绕来绕去,还不就是约法三章的事儿。 “行,谁让您入了我们家老太太的眼,这会儿您说什么都是圣旨。” 宋芳看他一眼,心里窃喜。 她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顺利,徐恕的爹娘显然是十分重孝道的人,否则也不会为了哄老太太开心同意这么荒唐的事。 不过如此一来,她去鸿文馆的事就有着落了。 婚前协议是当着宋巍的面立的,内容跟徐恕说的那三条大同小异,只不过更细致了而已。 徐恕原本也就没想着跟她做真夫妻,婚前协议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存不存在,关系都不大。 但有一点,他郑重申明,“我可得事先说好了,既然是夫妻,甭管真假,往后你都得住到将军府来,否则让我们家老太太戳穿了,大家面儿上都不好看。” 宋芳说:“只要你能做到协议上的这几条,我肯定没意见。” 她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虽说是各取所需,可说到底,也算是徐家帮了她一个天大的忙,该配合徐恕做的,她会尽力配合。 ------题外话------ 定了个闹钟,原本是打算昨晚十二点起来码字的,结果一觉睡到五点o(╥﹏╥)o 155、胖乎乎圆嘟嘟(2更) 宋芳来了徐家一趟,直接把“终身大事”给定下了。 回到家,温婉都还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她原本以为,这俩人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去的,掐成这样还能做一家人,虽然是假的,也足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 宋巍打来热水给她泡脚。 怀孕之前,基本都是温婉在伺候他。 怀孕之后,尤其是确定了要留下宝宝,宋巍对她越发的上心。 厨屋地滑,若非有必要,他都不让她进。 温婉脱了鞋袜,将双足泡进木盆里。 哪怕白天没走多少路,这么泡一泡,还是让人觉得通体舒畅。 宋巍坐在一旁,早把擦脚的毛巾准备好,看着她又说:“徐家不办婚礼,这么一来,就不必惊动爹娘,到时候回了家,婉婉可一定要保密,不能让二老知道了这件事。” 尤其是当娘的,要听说闺女跟人假成亲,一准气个半死。 温婉乖巧点头,心中觉得好笑,其实就算她想说,公公婆婆也看不懂。 在那个家,她能说上话的就只有元宝和相公。 —— “婚事”定在八月初一,徐恕向国子监告了假,说家里有事。 徐家对外没什么大动静,只在老太太看得到的地方拉了红绸,放眼瞅去,一片喜色。 徐恕坐上马车来胡同小院把宋芳接走,到了徐家的时候,管家让人象征性地在大门外放了两挂鞭炮。 老太太身体还没好全,徐夫人说她不宜去人多热闹的地方,就留她在自个儿院里,明儿一早大孙子和孙媳妇会来给她敬茶请安。 老太太坐在窗边,支着耳朵听了半晌,觉得有点不对劲,问嬷嬷,“怎么没听到迎亲锣鼓的声音?” 下人们都是提前得了将军和夫人指点的,一个个配合得天衣无缝,听了老太太问话,当即回道:“您老耳朵背,怕是没听着,迎亲的锣鼓声早过了,这会儿新郎官和新娘子正在喜堂里拜天地呢!” 老太太“哦”了一声,跟着又叹气,“老了老了,耳朵也不好使了。” —— 宋芳进了将军府,徐夫人早让人把她的房间给收拾出来了,为防老太太搞偷袭检查,安排她和徐恕一个院儿,不同房,另外给她量身定做了好几身新衣裳,钗环首饰都是新添的。 宋芳坐在梳妆台前,有婢女给她梳头,她望着眼前一排排的首饰,只觉得眼花缭乱,比做梦还不真实。 长这么大,她只考虑过自己不嫁回乡下,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入了高门大户将军府,虽然荣华富贵都只是一时的,还是让她内心小小地震撼了一把。 婢女给她梳的,是妇人发髻,早先就说好了,在将军府梳妇人头,等去了鸿文馆再梳姑娘头。 刚捯饬好,徐恕就来了,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圈,看得宋芳浑身不自在,挥手让婢女出去,问他,“你来干啥?” 徐恕道:“哥们儿是来提醒你,虽然我爹娘提前打点过府上的下人,你还是不能大意,甭管老太太在不在场,对我爹娘的称呼都得喊顺了,免得一个不小心露了馅,老太太要不高兴,将军府上下都别想安宁。” 宋芳点点头,说知道了。 徐恕再次打量她,眉梢往上挑了挑,“还别说,这么一打扮,不说话的时候真有点我媳妇儿的样子。” 宋芳伸手拧他胳膊,“找别扭是吧?” “喂喂喂!说归说,你能不能别老动手动脚的?”徐恕疼得龇牙咧嘴,揉着被她拧疼的地方,嘀咕,“这又没出府,你本来就是我媳妇儿,刚还跟你打招呼呢,一回头又给忘了,哥们儿很怀疑,你到底会不会演戏,能不能演好啊?” 宋芳瞅着他,“我看你就是成心想占我便宜!” 徐恕轻嗤一声,“要不是为了哄乖老太太,就你这样泼辣的?还占便宜呢,哥们儿平时都懒得搭理你。” 他理想中的媳妇儿,必须温柔如水贤良大度,想揉就揉,想捏就捏,绝不能是宋小妹这样的! “你快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宋芳一面说,一面伸手把他搡出来,“要不是为了进鸿文馆,谁吃饱了撑的上赶着搭理你?” 徐恕站在外面,听到房门“嘭”一声响,重重关上了,他对着里头大喊,“不是洞房花烛夜吗?让你家相公睡大街啊?” 一旁小厮好心提醒道:“少爷,您的房间在隔壁。” 徐恕踹他一脚,“哪都有你,一边儿待着去!” —— 成亲是假的,第二天给公婆“敬茶”也就随便做做样子,最主要的,还是老太太那头。 一路上还在互掐的俩人见到老太太,马上成了恩爱小两口,徐恕看她那眼神是要多温柔有多温柔。 宋芳后背一阵恶寒过后,也装模作样地回望着他。 老太太见状,心下满意,笑呵呵地接了宋芳给她端来的茶,问她在婆家头一夜住得习不习惯。 宋芳未经人事,听不出话里的深意,又怕自己一不小心说漏嘴,只点头说都挺好。 老太太又看向徐恕,“大孙子,姑娘家身子娇贵,你别太欺负她。” 徐恕也没听懂,嘴里直喊委屈,“谁欺负她了?奶奶,这可是您亲自掌眼的孙媳妇儿,就是借孙儿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欺负她呀!” 老太太一听大孙子怂成这样,连洞房花烛都委屈了自个儿,不免对他有些同情,可话又不好说得太过,咳了咳,让大孙子先出去,说有话跟孙媳妇儿讲。 徐恕一脸纳闷地推门出去,站在外头等。 屋里,没有大孙子在场,老太太说话就方便多了,拉过宋芳的手,说新婚夜的那条帕子她看了,挺好,又说女人在床上不宜太强势,柔软一点更能得男人疼,还让他们抓点紧给生个胖崽儿。 宋芳长这么大,头一次听到这种话,羞得面红耳赤,只能尴尬应下。 等出了门,面上的红晕都还没退去。 徐恕的视线刚好就落在她两颊的酡红上,心中生疑,“奶奶都跟你说什么了?” 宋芳没搭理他,大步往前走。 徐恕“喂”了一声,“只要没出府,你相公还是你相公,再不搭理我,信不信我……” 宋芳转过身来,“干嘛?” “我就想知道,奶奶跟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就不能听了,有这么区别对待的吗?” 宋芳一阵无语,“您都二十岁的大爷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要照你这么说,奶奶还不能跟我说点儿私密话了?” 徐恕摸摸鼻子,表示无辜。 不怪他幼稚,实在是长这么大都没沾过女人,当爹的年轻时候打仗三天两头受伤,不想儿子走他的老路,所以把他保护得太好。 比起宋芳这个早熟的“穷人家孩子”来,在人情世故方面,他的确是太过稚嫩。 宋芳又往前走了一段,忽然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去鸿文馆?” 徐恕道:“新生入学是在秋闱之后,再等等吧!” 宋芳又问:“那你书房里的笔墨纸砚,我能不能用?” 在此之前,他们家用得起笔墨纸砚的只有三哥宋巍,那些东西精贵,她从来是连沾都不敢沾的,今早起床的时候见他们俩的院里就有个书房,她心里一阵火热。 徐恕想到什么,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这就是你求相公的态度?” 宋芳扭头就走。 爱给不给,要她求他?办不到! 虽然闹了不愉快,但没多久,宋芳还是稳稳当当地坐到书房里了,让婢女找了一幅字帖出来,她临摹了一早上。 跟着宋巍学认字的时候,她没怎么用过毛笔,字倒是认得,就是写的不好看,如今提起笔来,发现自己写的字笔画怎么都捋不直,胖乎乎圆嘟嘟的,像个球一样。 研墨的婢女好几次见了都忍不住想笑,但终归是给憋回去了。 宋芳也没觉得哪里不妥,写好的就给晾在一边,继续写。 出门的时候忘了收起来,下晌徐恕去书房瞧见,先是愣了一愣,没多会儿就捂着肚子笑得打跌,问婢女,“这是少奶奶写的?” 婢女说是。 “这位姑奶奶是真有才。”徐恕笑完,亲自把那几张纸卷了起来,准备带去给宋巍瞧瞧。 见着宋巍的时候,徐恕没说那字是宋芳写的,只是让他欣赏欣赏。 宋巍什么反应都没有。 徐恕忍不住问:“你不觉得能写出这字的简直是个人才吗?” 宋巍想都不用想也能猜出来肯定是宋芳的手笔,他不咸不淡地看了徐恕一眼,说:“能放任媳妇儿把字写成这样,那位当相公的得多无能?你觉得呢?” 徐恕:“……”他觉得自己被雷劈了。 宋芳的字,乍一眼看上去的确是挺好笑的,只不过,比她这个圆的宋巍早就见过了,他家小媳妇儿学字的时候,那叫一个“多才多艺”,什么形状的她都写得出来。 当初他也是当着温婉的面不敢笑,等她出去了,才扶额失笑。 如今回想起来,其实婉婉写的那些字还挺可爱,只不过人家现在学好了,写得端正又清秀,再想见到当年那又圆又胖的字体,怕是这辈子都没指望。 156、回乡(3更) 摆平了宋芳的事,宋巍便开始准备回乡。 离京之前,温婉又去街口那家吃了碗馄饨,宋巍陪着去的。 长公主一开始看到宋巍还犹豫,可是一想闺女马上就要走了,她这个当娘的不能不跟她说句话,于是趁着小两口还没吃完,走过去笑盈盈地望向温婉,“闺女,你怀身子了吧?” 温婉听到声音,吃馄饨的动作停了下,抬眸看向长公主。 虽然不能说,可母女连心,想也知道她肯定在问自己为什么会知道。 长公主乔装过的面上笑意加深,“老婆子我是过来人,自然一眼就能瞧出来。” 温婉冲她笑了笑,白皙柔嫩的脸蛋儿上满是真诚。 长公主又问:“闺女,我能不能坐下和你聊会儿天?” 温婉点点头,只要不嫌弃她是哑巴不能开口就好。 长公主往围兜上擦擦手,挨着温婉坐下来。 因为宋巍就在对面的缘故,她始终微微侧着脸,怕被认出。 对于这位热情过头的老板娘,宋巍心底的确掀起了疑惑,甚至觉得她好像有点儿眼熟。 可是仔细想了想,又确定没在哪见过,这才打消了刚浮起的念头。 ——婉婉都没出现预感,可见老板娘的靠近没有恶意。 不会说话这么多年,她身边的人大多疏远她,真正在乎她的少之又少,能得个陌生人这样关心,想必婉婉心里是有所触动的。 长公主当然不知道宋巍的所思所想,她伸手摸了摸温婉的小腹,笑问:“满俩月了吗?” 温婉喝了口汤,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位大娘格外的亲切,也算是为数不多的没有因为她不会说话就疏远她反而愿意跟她打交道的陌生人之一。 正如宋巍所想,被人问及宝宝的时候,哪怕只是很简单很简单的几个字,还是让她心绪翻涌。 那种感觉,仿佛拥有一个陌生人的关切,她便拥有了这世上所有的爱,包括已经不存在十多年的母爱。 的确很让她触动。 长公主跟她说:“前三个月是关键,一定要好好注意,尤其是出远门,坐车不能太颠簸,吃食不能太随便,头几个月营养好一点不怕的,能吃就吃,别太亏着自己。 夜里要盖好被子,不能着凉,有了身子的女人,生病很麻烦,因为不能喝药,病得太厉害了还会影响孩子。 太冷太烫太辛辣的都别吃,为了孩子能平安出生,该忌口的就得忌口,等孩子落地了,想怎么吃都成。” 比那天在将军府徐夫人说的还细致,温婉心里感激,也暖和,只是除了笑容,她回应不了这位大娘别的。 长公主想到她为了腹中孩子宁愿放弃开口说话的机会,忽然就哽咽了,嗓子眼仿佛卡着什么东西,不上不下,堵得她难受。 怕自己失态让对面的宋巍看出破绽,长公主眨了眨温热的眼眶,推说自己要进去忙活,先一步起身离开。 宋巍已经吃完,见温婉有些愣神,低声开口,“婉婉?” 温婉搁下筷子,表示自己吃饱了。 宋巍颔首,起身去付钱,因为先前的事,目光难免在老板娘面上停留片刻。 长公主伪装得太成功,以至于宋巍压根想不起来记忆中有这么一号人,于是很快挪开视线,嗓音温醇,“我家娘子不会说话,我替她谢过大娘方才的关心。” 长公主微微一笑,“那闺女是我这儿的常客了,每次来都安安静静的,我挺喜欢她,看出她有了身子,多嘴跟她唠叨几句,你们不嫌我烦就好。” 宋巍没再说别的,转身走到温婉旁边,伸手将她扶起来,动作显得小心翼翼。 长公主瞧在眼里,觉得欣慰,她当年的确没看错人。 —— 考虑到温婉怀着身孕路途中需要多休息,速度也不宜过快,宋巍提前了将近一个月走。 马车是徐恕给安排的,车夫也是专程找来的,对京城到宁州的路很熟,每天都能掐着时辰在天黑之前赶到能投宿的地方。 温婉是头胎,害喜严重,这一路上吃了吐,吐完没多会儿又饿,折腾得够呛。 每次一到临近街市的地方,宋巍都会要求车夫停下,然后下来买新鲜水果,全照着温婉喜欢的酸味儿买。 温婉瘫在马车宽大的座椅上,无精打采。 从来不知道,怀孕竟然这么难受,肚子里的小家伙大概也是感应到了爹娘要回家,兴奋得直折腾她。 温婉现如今是甜蜜与难受并存。 既高兴宝宝的存在,又被害喜弄得成天打不起精神。 好在宋巍照顾得细致周到,从吃食到沐浴穿衣,全都经了他的手,温婉不用再操心什么,心情不至于太烦躁。 到宁州,已经是八月下旬,错过了中秋。 宋巍在临走前就已经给爹娘来过书信。 信上,宋巍并没说温婉怀孕的事,想到家再给爹娘一个惊喜。 宋婆子只知道三郎两口子要回来,但具体是哪天,她也没个准,于是每天都拉着三丫去村口坐上一阵。 甚至有几天,出村好远,在田埂边晒了一天的太阳,傍晚都没见着儿子儿媳归来的身影,才慢吞吞地回去给老头子做饭。 今儿个也碰巧,宋婆子去谢姑妈家串门了。 宋巍他们到门口的时候,院门紧紧锁着。 倒是马车的出现引来不少村人围观,见是宋巍回来,一个个激动得像捡了金子。 “三郎,你这出去一趟是发了吧?马车都坐上了,混得可以啊!” “三郎,啥时候乡试,考举人有没有个准?” “三郎,我老丈人家也想挂,你给加个名额呗!” “三郎……” 一群人叭叭说个不停。 温婉被吵得头疼,攥紧了肩上的包袱,眉头皱得死死的。 宋巍扫了众人一眼,开口:“婉婉身子不舒服,如果诸位是为了挂田来的,那么还请回吧,下月初八才乡试,能不能考好,全看心情。” 宋巍的性子一向沉稳,说话也是张弛有度,从来没有直接跟人撕破脸的时候,今儿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让村人有些接受无能。 有人没憋住,当场嘀咕宋巍不过是去了趟京城,回来眼睛就长到头顶去了,瞧不起他们乡下人,还教育他做人不能忘本。 这话清楚地传到了宋巍耳朵里,他似笑非笑地看向那人,“做人的确是不能忘本,那您的意思是,我宋巍不该忘了你们家的什么本?是供我吃穿,将我养大,还是在我因为倒霉命被人唾弃谩骂的时候你们家站出来帮我扛了?” 那人答不上话,众人的声音也都戛然而止。 他们全是为了挂田来的,宋巍本人如何,其实没人关心。 瞧着温婉虚弱的面色,宋巍声音越发的沉,“我再说一遍,婉婉身子不舒服,有什么事,直接去找我娘,她会跟你们好好谈谈的。你们要真觉得不公平了,不乐意把田挂在我名下,也随你们,我没意见。” 把别人的慷慨变成理所应当,还反过来怪人不厚道? 这种极品,想想都让温婉觉得恶心。 也恰巧,她胃里突然一阵翻腾,顾不上村人还没散开,扔了包袱就蹲在地上吐起来。 宋巍忙弯下腰轻轻给她捶背。 有妇人看出端倪,“三郎媳妇儿这是害喜了吧?” 宋巍没打算跟人解释,掏出钥匙开了院门,拦腰抱起温婉,径直回西屋将人放在床榻上躺平,又折回来将车夫请进去,顺手关上院门,把村人阻隔在外面。 换了以往,他不会这样。 如今是出于关心则乱,婉婉的状况直接影响到了他的情绪,再加上村人的得寸进尺,让他觉得烦闷,索性没给好脸,嘴长他们身上,爱怎么说怎么说。 倒水给温婉漱了口把她安顿好,宋巍亲自给车夫泡了茶请他堂屋里坐。 原本徐恕的意思是想把马车和车夫都留下来给宋巍应急用,只可惜车夫是京城人氏,马车又是在京城登记造册过的,两者都不能在乡下久留。 宋巍想着留人歇一夜,好歹睡个安稳觉再启程,车夫却不肯,说这段日子雨多,路不好走,耽搁一天都难回去,喝了茶便提出告辞。 宋巍也没强留,亲自把人送出门外。 傍晚时分,宋婆子回来,老远瞅见自家院门大开,她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了三郎。 急急忙忙进屋一看,果然是三郎回来了。 宋婆子激动了好一会儿,问他,“咋就你一个人,你媳妇儿呢?芳娘呢?” 宋巍让他娘坐,给她倒了杯茶,才慢慢解释,“小妹被我留在京城念书学艺了。” “念书学艺?”宋婆子瞪大眼睛,“她一个姑娘家,念什么书学什么艺?” 宋巍笑道:“京城有专门为女子设立的官学,只有达官贵人家的千金才有名额能进去,儿子好不容易托关系给她拿到的名额,她要是不去,可惜了。” 女子官学,宋婆子连听都没听说过,甚至在这之前连想都不敢想,心中觉得十分稀奇,可转念一想,自家闺女其实不差的,去那里头学点东西也好,懂的多了,将来能挑个好人家。 又问:“那你媳妇儿呢?” 宋巍缓了缓,开口说:“婉婉怀了身子,一路颠簸不舒服,在屋里歇着。” 宋婆子听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157、病得不轻(1更) 三郎两口子没归家之前,宋婆子是日盼夜盼,就盼着他们能带个孙子回来,如今真带回来了,虽然还揣在肚子里,还是让她愣了好一会儿。 完全把给儿子做饭的事儿撂到一边,宋婆子说啥也要亲自去瞅瞅。 宋巍劝道:“娘,婉婉一路劳顿,刚歇下,估摸着这会儿也没什么精神,她是个重孝道的人,要真醒了,第一时间就得主动过来见您。” 听宋巍这么一说,宋婆子也觉得自己激动得有点过头了,琢磨了片刻,冷静下来,“这么着吧,娘先给你做饭,你想吃啥?” 赶了那么长时间的路,宋巍其实没什么胃口,但也不好拂他娘的意,“娘随便做点清淡的就成。” 宋婆子刚要抬脚出门,想到了还在屋里歇着的儿媳妇,又问宋巍,“那你媳妇儿呢?她怀了身子有没有说爱吃点儿啥?酸的还是辣的?” 宋巍听出他娘想根据酸儿辣女判断婉婉肚子里怀的是孙子还是孙女,他也没劝他娘说老话不靠谱,只道:“她胃口不太好,没有特别爱吃的,这一路上因为闷在马车里不舒坦,倒是吃了不少水果。” 对于生男生女,宋巍没有特别的执念,主要是担心他娘。 他不想给婉婉施加太多压力。 想到这,宋巍唤住宋婆子,“娘,有件事我想跟您说说。” 宋婆子本来都要去厨屋做饭了,听宋巍语气凝重,担心有什么要紧事儿,又顺势坐了下来。 宋巍缓声道:“在京城的时候,我给婉婉请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治嗓子,连续治了半年多,本来已经进入最后阶段,只要挺过那段日子她就能开口说话,可谁也没料到,婉婉会突然有了身孕。 大夫说,要想保住孩子,治嗓子的事就只能被迫停下,要想继续医治,除非拿掉孩子。” 说着,宋巍抬眼看向宋婆子,“婉婉最后放弃了开口说话的机会,只为保下这个孩子。” 宋婆子听了心里一阵堵,“这傻媳妇儿,一辈子的大事她就这么给耽搁了?” “娘。”宋巍接过她的话,“我要跟您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 宋婆子没那么傻,“你不用往下说我也明白了,甭管你媳妇儿肚子里揣着的是男是女,生下来都是咱家的宝贝疙瘩。” 宋巍满意于自己亲娘脑子的灵光,莞尔一笑。 宋婆子对此没多解释什么。 二郎家一连三个都是丫头,她要真是个无理取闹的婆婆,也不至于每天还帮着带娃。 关于孙子,她心里不是没点想法。 只不过作为过来人,她更清楚生儿生女这种事强求不来,更不是哪个女人有那么大本事能自个儿决定的。 说到底,一切还得看缘分。 看了眼宋巍,宋婆子问:“还有啥要说的没?” 宋巍摇头,“没了,娘去忙吧!” 宋婆子想到什么,提了一句,“你谢姑妈家挖了鱼塘,里头鱼虾都有,婉娘要是想吃,我跟着就去拎两条鱼捞几只虾来给她做成清蒸的。” 这一路上因为害喜,婉婉几乎没怎么正正经经地吃过一顿饭,宋巍也觉得是时候给她补补了,“行,娘看着安排吧!” 宋婆子又说:“我看你像是几天没合眼的样子,横竖吃饭时辰还早,你要不回屋去眯会儿?等饭熟了,娘来叫你。” 宋巍的确是有些累,等宋婆子去了谢家,他很快出了堂屋去往西屋。 怕吵到温婉,宋巍推门的动作很轻。 半遮半掩的帐帘内,露出温婉略显憔悴的侧脸。 她已经睡熟,棉被下,左手轻轻放在小腹处。 是保护的姿势。 仿佛在睡梦中都随时担心有人会害了宝宝。 宋巍在床沿边坐下,眸中难掩心疼,带着薄温的指腹触碰她的小脸,轻轻摩挲了两下。 温婉睡眠浅,宋巍才碰,她就醒了。 睁开眼皮见是相公,她翻了个身看着他。 宋巍问,“被我吵醒了?” 温婉笑着点头,她睡得好好的,他跑来干啥? 好在她起床气不大,否则他这会儿非得遭殃不可。 见她已经彻底醒来,宋巍拉过她葱白的手指轻轻捏在掌心,“娘说一会儿给你炖鱼汤,再做些虾,你要不喜欢的话,我趁早让她做成别的。” 温婉摇头,让别麻烦了,她如今怀孕还不到三个月,没那么金贵,既然是婆婆下厨,一会儿能吃就多吃几口,不能吃少吃几口,总不好刚到家就直接拂了老人家的心意。 见她没什么特殊要求,宋巍转移了话题,“好些没?” 温婉撑坐起来,靠在床头,胸腔内的恶心感已经没了,只不过先前吐得太厉害,这会儿胃有些不太舒服。 宋巍挪过去一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嘴里说:“辛苦婉婉了。” 头一回当亲爹,以前没接触过这方面,回家路上温婉的孕吐反应给宋巍造成了一定的“阴影”,他才知道,原来怀孕竟然如此辛苦。 吐的时候,温婉有那么片刻真觉得辛苦,但吐过之后摸摸小腹,又觉得一切都值了。 再熬一段日子过了三个月,情况应该就会有所好转。 —— 邻村有人家办白喜事,宋老爹被请去帮忙了,没回来。 宋婆子怕温婉咽不下饭,两条鱼一条炖汤,另一条剔出肉来给她煮了青菜鱼粥。 温婉尝了尝,没什么腥味儿,她挺喜欢,喝了大半碗粥,半碗鱼汤,又吃了几只虾,食欲很好的样子。 饭后,温婉在宽敞的院子里溜达消食。 宋婆子趁着儿媳妇不在,问宋巍:“白天村人是不是上门来闹事了?” 宋巍没瞒着,如实说了。 宋婆子听得鼻孔冒烟,“要考举人的是你,给谁挂田还不是咱家说了算。那保证书充其量就是告诉村人,往后谁家来挂田,咱们不收一分好处。这帮龟孙子可真行,直接凭着保证书讨债似的把你堵在门口,合着做好事还能给自个儿揽身骚?咱图什么呀?” 宋巍早就从先前的情绪中剥离出来,此时格外冷静,“娘不也说了,我只是保证不收好处,没保证给谁挂,名额给谁,那都是我的自由,您犯不着跟这些人一般见识。” “我就是气不过。”宋婆子恨声道:“我儿子愿意给好处,那是我儿子慷慨大方!没人感激你不说,还觉得是理所应当,甚至认为是咱们家欠了他们的。你瞧着吧,真考中了,给挂了就啥事儿没有,要没考中,他们恐怕还真会闹上门来让你给个交代。” 村人眼皮子都浅,一个个只想着占跟前的便宜,没想过这么一来就得吃长远的亏。 去了京城一年,宋巍的眼界比以往开阔不少,他的心思压根就不在村里这拉里拉杂的小事儿上。 当初之所以要立下保证书,是为了给自己铺条后路。 所谓三寸舌能害七尺身。 他是天生的倒霉命,在这十里八村人尽皆知,将来要入官场的话,上面会有人来查底细,难免会问到村人,到时候他们一个个若是都咬定他宋巍天生倒霉,逮谁克谁,官场梦就别想了。 所以有的时候,该忍得忍,不该忍,也得忍。 不就是挂田么?到时候中了举,就当拿出四百亩的名额做场善事。 —— 今年的乡试,宋巍认识的有两人要下场。 一个是谢正,一个是宁州府学的郝运。 谢正知道宋巍回来,隔天就主动上门来找他了。 宋巍在国子监的时候,没少和谢正书信往来,是为了及时告诉他京城动向。 只不过在书信上,有的东西都只是粗略一提,不算详尽。 谢正今日前来,就是想亲口听宋巍描述一下国子监到底啥样的。 宋巍拿出耐性,细细跟他说了,听得谢正满脸向往。 宋巍去京城的这一年内,他没再做教书先生,去县城里找了个书院进去念书,每每跟宋巍通书信,心里都羡慕宋巍能到最高府学去深造。 不过他也就是单纯地羡慕,跟郝运那种扭曲的嫉妒不一样。 在谢正看来,郝运那人是真有病,还病得不轻。 上次他们府学搞了个诗文大赛,郝运的文章脱颖而出,等公布的时候,有学子眼尖瞧出来仿了宋巍的文风,就连好几处细节都是一样的,而那篇文章,宋巍很多年前在镇学就写了。 郝运身后那帮拥护者当即就嚷起来,说宋巍什么玩意儿,都没听说过,他们只听过院考案首郝运,还说同样的文章,宋巍没写火,郝运直接在诗文大赛上夺魁,谁的本事大,已经不言而喻。 两伙人吵得不可开交,郝运的拥护者恼了,直接泼脏水,说宋巍能被保送去国子监是走了后门,从来没见过院考没拿下案首就直接给送上去的。 当时陈知府正准备收拾东西升迁,这话传到耳朵里,他二话不说,遣人来把说这话的学子请到府衙大牢吃了两天馊饭。 学子一旦蹲过大牢,出来就是污点,一辈子都别想翻身,更别提做官。 剩下的郝运拥护者被吓得大气儿不敢喘,这事才勉强算完。 158、信!(2更) 宋巍刚到家,再加上诗文大赛的事已经过去好几个月,谢正觉得这种时候没必要再说出来给宋巍添堵,只是委婉地提醒他,“你往后要小心那个白眼狼郝运,他可贯会背后捅刀子的。” 宋巍见他神情凝重,隐约猜出这里头有事,想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他没多问,点头嗯了一声。 宋巍这副不紧不慢的派头,瞧着比一年前更稳重了。 谢正深知他是个心中有城府的,没再多提,转而聊起别的,“昨天舅娘去而复返,到我们家捞了两条鱼,说是给表嫂补身子的,我听我娘提了一嘴,是不是有喜了?” 闻言,宋巍给他续茶的动作稍顿,没否认,“刚到家,原本想着等缓过劲来再告诉你们的。” 谢正一把拍在他肩上,“你可真行,这么大的喜事儿都能沉住气,我要不问,你今儿是不打算说了吧?” 宋巍不置可否。 婉婉才刚怀上没多久,胎都没坐稳,确实不宜过早宣传出去。 太过关注小媳妇儿的缘故,宋巍都没发现自己越来越沾了迷信的毛病。 谢正道:“我得回去跟我媳妇儿说说,让她来走一趟。” 宋巍原想说暂时不必麻烦,就听谢正接了自己的话,“表嫂年纪小,在这方面没经验,我媳妇儿有啊,让我媳妇儿跟她好好聊聊。” 宋巍看他一眼,“你觉得你们家的人能跟婉婉说上话?” 谢正侃侃而谈的声音戛然而止,后知后觉自己没考虑到小表嫂不能说话的事实,面上有些尴尬,“那……过来陪她坐坐也成啊!” 宋巍没拒绝,婉婉这个时候,的确需要家人的关心。 谢正说到做到,回家提了几句,第二日谢姑妈就带着俩儿媳来了,他们家有鱼塘,不缺鱼虾,拎了一桶活蹦乱跳的过来,让宋婆子趁着新鲜给温婉炖了好好补补。 婆媳三人留在温婉房里,知道她不能说,她们也有的是话聊,温婉坐在一旁听着,心渐渐热络起来,小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 —— 这段日子忙着秋收,二郎媳妇是隔了几天才听说宋巍夫妻从京城回来。 哪怕只隔了一堵墙,婆婆嘴巴不漏风,她也没办法知道弟妹怀孕了。 挂田的事儿,宋巍考上秀才有八十亩的名额,已经给他们家全免了税,她倒不操心这个,主要是想知道宋巍乡试能不能考上举人。 要知道秀才和举人,那可差老鼻子远了,家里有个举人老爷,出去跟人吹牛的时候,底气都能压人一头。 大清早的,宋巍他们这边院门还没开,男人催着下地,二郎媳妇让他先走,自个儿弯着腰往这边院门里瞅。 好巧不巧,隔着门缝和刚起的婆婆对上了眼。 二郎媳妇吓得倒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宋婆子开了门,拿眼睛瞅着她,“大清早的你撅着屁股来扒人门缝,找抽呢?” 二郎媳妇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娘,我听村人说三郎回来了,真的假的?” “来两三天了。” “那咋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你以为谁都跟你们家似的?影儿都没见着就到处嚷嚷一定生个儿子,生到现在,屁都没见放个出来,花了不少冤枉钱吧?” 二郎媳妇耷拉着脑袋,提起这事儿她就火大,还不是全怪她娘给找的黑心婆子,从去年就一直说只要吃了她开的方子,一准能给老宋家添个大胖小子,结果吃到现在,除了见天往里烧钱,什么狗屁都没见着,弄得她现在一闻到那汤药味儿就恶心得吃不下饭。 宋婆子觉得二郎媳妇这是活该!自找的! 去年年关让她摸出几个铜板来给三个丫头扯几尺布做身新衣裳,她非舍不得,说家里日子过得紧巴,要花闺女身上,抓药的钱就不够了。 大过年的,宋婆子看不过眼,自己掏钱扯了布,好歹让三个丫头能沾沾喜气。 衣裳还没做好,大丫病倒了,烧得浑身滚烫,二郎两口子又是请大夫又是抓药,花那么些钱,多的都去了。 好歹是自个儿身上落下来的肉,二郎媳妇也不是真见不得自家闺女好,要有那能耐养水灵了,挑个好女婿还能收不少彩礼呢,只不过她不想每次一出去就被人戳脊梁骨说她不会生儿子。 不过一想吧,自己再不会生,也还有仨丫头,怎么着也比三弟妹那蛋都不会下的强。 二郎媳妇背地里安慰了自己一通,舒坦了,看向婆婆,笑了笑,“娘,三弟妹也还没怀上吧?” 宋婆子没给好脸,“大清早的,你别上门来找不痛快!” 得,这一听就没怀上。 二郎媳妇这下是彻底踏实了,只要三弟妹不会生,自己在婆婆跟前就不至于太难看,出去了也能说不是自个儿的问题,是他们老宋家的男人天生没那命。 扛着锄头,二郎媳妇跨着大步下田去了。 宋婆子扭头,见三郎媳妇推门出来,问她饿不饿,饿的话给她煮个水铺蛋。 温婉倒是不饿,只是不吃不行,她用手语比划说自己会去煮。 宋婆子摆摆手,“你别跟我整那没用的,反正我也看不懂,先回屋洗漱吧,我去给你煮。” 温婉端着盆,要去厨屋打热水,刚穿戴好的宋巍长臂一伸,从她手中把木盆接过去,“今后别有事没事往厨屋里跑,万一地滑摔倒怎么办?” 温婉没僵持,目送着他出门去打热水,自己坐到梳妆台前开始梳头。 休息了一夜,温婉今日的气色看起来好很多。 怀孕之后,原本清瘦削条的她开始丰润,肌肤越发的细腻光滑,如今往镜子里一瞧,真真是粉面生春,又娇又媚。 温婉伸手摸了把自己的小脸,又捏了捏,确实比怀孕之前圆润了。 铜镜里突然出现宋巍隽秀挺拔的身影,男人似乎瞧见了她先前的小动作,唇边浮现出一抹隐藏不住的笑意。 温婉顿时觉得尴尬,都没好意思转头去看他,默默把铜镜倒扣在梳妆台上。 然后默默去洗漱。 宋巍就坐在旁边,见她差不多了,开口说:“一会儿去趟镇上。” 温婉听了,回头不解地望着他。 宋巍道:“颠簸了那么久,路途中都没请个大夫给你看看,也不知道胎像稳不稳,不确诊,我放心不下。” 温婉点点头,因着她家相公的倒霉命,回来的路途上,她在害喜孕吐的同时,还得帮他避灾,的确折腾得够呛。 看得出来,相公虽然很想让她恢复嗓子,但对于她肚子里的宝宝,还是十分在意的。 温婉作为亲娘,就更不能让宝宝出一丁点儿问题了。 婆婆的水铺蛋很快煮好,亲自端到西屋来。 温婉感激地接过放在桌上。 宋婆子站在门口说,“一会儿吃完,你们小两口去趟镇上,找个大夫摸摸脉象,可别被颠出啥毛病来。” 嗓子已经没办法治好,孩子要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可真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又说:“要是去不了,我就亲自跑一趟去给你们请来也成。” 温婉吃着水铺蛋,心想婆婆和相公真是亲生母子没错了,母子连心,竟然直接想到一块儿去。 宋巍摇头,“娘就不必操心了,我带着婉婉去镇上,她这半个多月一直闷在马车里,适当出去走走没什么不好的。” 宋婆子听了,皱皱眉,“我是担心你一出门没个好。” 宋巍含笑看了温婉一眼,视线里满满都是信任和笃定,“有婉婉在,不会出事。” 宋婆子心里纳闷。 昨天晚上她趁着温婉回屋睡了,留三郎在堂屋里问话,问他去京城这么久,遇上啥事儿没有? 三郎说没有。 她当时就在想,难道镇上算命的那个老家伙说的不全,三郎媳妇儿不仅能帮三郎转运,还能帮三郎避灾? 如今听宋巍一说,宋婆子心里的疑惑就越发的明显了。 趁着温婉还在吃,她把宋巍叫出来,小声问:“你当初跟我说的,你媳妇儿能提前知道你会出事儿,是真的吗?” 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接受的,宋巍没把自己对婉婉的信任强加给当娘的,只说:“娘若是信,那便是真的,您要不信,就当没那回事儿。” 这都什么时候了,宋婆子当然信啊!她再瞎,能没看出来这两年自家三郎顺风顺水吗? “我就是觉得吧,太玄乎了。” 她是迷信,可一旦超出某些正常范围,难免觉得不可思议。 宋巍笑说:“一开始,我也不信,可后来要不是婉婉,这两年内,我恐怕没办法过得安生。” 宋婆子听了,直发愁,“你说她有那本事,老天爷咋就不长眼让她做个全乎人呢,非得让人开不了口,可惜了。” 宋巍垂眸,声音略有迟疑,“或许,是上天见她可怜,所以送了个特殊本事让她能保护自己。” “你这么一说,倒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宋婆子眼瞅着儿媳妇吃完了,没再说,随便嘱咐了宋巍两句,从温婉手里接过空碗,扭身回了厨屋。 159、整不死你!(3更) 宋巍带着温婉去了趟镇上,请大夫摸脉,大夫说,大毛病没有,就是小妇人身子虚了点,要适时进补。 宋巍抓了一副安胎药,又买了燕窝和几斤鲜果,准备带着小媳妇儿回家。 人刚到镇口还没坐上牛车,温婉来了预感。 ——这事儿要从去年大郎媳妇王氏娘家上门来换亲没成说起。 当初这个馊主意是王瘸子给大郎媳妇的娘王何氏出的。 亲事没成,宋巍没多久就跟着考中了秀才,王何氏眼瞅着靠不上宋家,心里憋火,跑到王瘸子家外头,隔着院墙把人臭骂了一顿。 王瘸子把这笔账记到了宋巍头上,再扯上宋巍把他家美娇娘抢走的那一桩,新账旧账一块算。 他听到上河村的妇人嚼舌根说温婉可能怀孕了,一时气不过,想到宋婆子迷信,就花了大价钱请个满嘴胡咧咧的老道士,趁着宋巍、温婉和宋老爹都不在家,摸上宋家门,说是路过宋家外头讨碗水喝,一眼瞅见他们家房顶上罩着一层黑乎乎的霉运,要不想法子驱除,十年之内都别想有后,就算有,也会被霉运克死在娘胎里。 宋婆子对于自家儿子的倒霉命格外敏感,再加上如今儿媳妇又怀了身子,怕当年大郎夫妇的事再重演一次,当即就慌神了,问咋办。 那老道士张口直接要五十两,说这霉运起码罩了三十年,做法事消耗他功力,还折寿,银钱不够他拿不下来。 五十两! 去年宋巍上京的时候,宋婆子把自己攒的那点私房钱全都拿出来给儿子了,她上哪找五十两去? 赶巧了,王何氏突然来串门,见到宋家有客人,顺嘴问了句,得知宋家要做法事拿不出钱,她单独把宋婆子拉到一边去,说他儿子王小郎能帮着借到钱,只是利息高了点。 借高利贷这种事,宋婆子从前没干过,往后也没想过要干,只说等晚上老头子回来,她找老头子商量商量凑出钱来再说。 老骗子和王何氏都是跟王瘸子一伙儿的,能让她得逞吗?说这事儿只能他们三人知道,要再让第四个人晓得,就是泄露天机,他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除不掉宋家房顶上的霉运,反而会更加严重。 宋婆子关心则乱,遇上三郎的事儿,完全失了方寸,很多细节就没太往脑子里琢磨,一心想着要为儿子驱霉运除晦气,被王何氏的“好心”引诱,借了五十两的高利贷,签字画押的时候,那上头写的是宋巍的名字,宋婆子不认字,直接按了手印。 没过多久,王瘸子亲自带着一大帮人上门讨债,五十两的本钱,加上利息,高达一百二十两,放言说宋家要还不上,就砍了宋巍一只手来抵。 …… 这次的预感牵扯很大,内容也多,温婉解释起来特别费劲,用了好长时间。 宋巍明白之后,问她是不是今天? 温婉点头,就是今天,公公不在,她和相公出来了,就婆婆一人在家,那老骗子看准了机会才摸上门去的。 宋巍没有犹豫,把温婉扶上牛车,打算在老骗子上门之前知会他娘一声。 小两口赶到家的时候,宋婆子正猫着腰往鸡窝里摸鸡蛋。 见他们俩出去没多会儿就回来,宋婆子问看大夫了没,大夫咋说? 宋巍说看了,没什么大碍。 宋婆子又问他咋不多买点东西回来,婉娘怀了身子,要进补,家里都是些土货,吃了不长肉的。 宋巍没工夫解释,“娘,您先坐下来,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您说。” 宋婆子把鸡蛋放到垫了稻草的筐子里,洗了手坐下来,眼巴巴地望着宋巍。 宋巍把温婉预感到的事儿仔细跟她讲了一遍。 宋婆子直接听傻了,看看温婉,又看看宋巍,“这……婉娘还能看到这个?” 简直像在听人说戏文一样。 宋巍说能看到。 “那我咋能那么蠢呢?”宋婆子还是不相信,她精明了一辈子,能让个老骗子给忽悠了? 宋巍看着他娘那急赤白脸的样儿,觉得好笑,“是不是真的,您一会儿就知道了。” 知道他娘脑子好使,宋巍也没再说别的,只是把温婉拉起来,说:“娘,我们俩先出去,算命的要真来了,您看着应付。” 宋婆子见他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再不信也有几分信了,摆手让他们出去,说预感的事儿要是真的,她有的是法子对付那个老王八蛋。 宋巍两口子出去没多会儿,宋家院门果然被人敲响。 宋婆子开门一瞧,外头站着个身穿道袍手拿算命幡的老道士。 “贫道路过此地,实在口渴得紧,施主能否舍碗水喝?” 老骗子演得很投入,那口干舌燥的样子也逼真,要不是三郎先提了醒,宋婆子这会儿没准真以为是路过来讨水喝的。 她忙把人请到院里拉个凳子给他坐了,进屋倒水出来。 老骗子接过碗,一边喝水一边四下瞅,瞅完脸色一变,手里的碗也抖落在地上碎成几瓣。 宋婆子不乐意了,“你这人诚心找茬是吧?我老婆子好心倒碗水给你喝,你没句人话也就算了,还摔碗,打算甩脸子给谁看呢?” 老骗子:“……” 噎了一会儿,老骗子重整情绪,抖着手指向正屋上方,说:“你、你们家……” 宋婆子弯腰把碎瓷片捡了,起身顺着老骗子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问他,“我们家咋了?” “哎哟,可不得了,你们家正屋房顶上笼罩着一层霉运,看样子得有几十年了,要是不想法子驱除,只怕会影响后代,至少十年之内,你们家是别指望添丁了,就算有,也得被这霉运克死在娘胎里。” 宋婆子一脸恍然大悟,“哎呀,我说呢,怎么我们家房顶上天天乌漆嘛黑的见不着太阳,原来是被霉运给罩了,大师,你有没有啥办法能把那玩意儿给赶跑?” “……”老骗子望向宋婆子,“你能看到?” 宋婆子:“你这不是屁话吗?我长双眼睛干啥使的,都霉成这样了我能看不到?” 老骗子咳了一声,摸摸山羊须,“连你一个凡人都能看到,可见这事儿严重,太严重了。” 宋婆子瞅着他,“大师你别光说严重啊,倒是支个招儿,咋才能把那玩意儿给赶跑?” 老骗子长叹一声,“如此奇观,老道也是平生仅见,要想彻底驱除,须得开坛做场法事,只不过……” “只不过啥?你都快急死我了!” 老骗子故弄玄虚了一阵,幽幽道:“驱除霉运是给你们家里人改命,做法事太损耗功力了,弄不好还得折寿,我看这事儿还是算了吧!” “别介!”宋婆子道:“担子你都给挑起来了,多少分量还不得你自个儿掂量?我就问一句,银子好不好使?” 老骗子咳了一声,说不是钱不钱的事儿。 宋婆子又说:“多少?你只管开口,我们家不差钱。” 老骗子:“……”这老婆子怎么就不按套路来? 不等他反应,宋婆子已经拿了把扫帚塞他手里。 老骗子有点不明所以。 宋婆子动手把竹梯搬到房檐下,转头对他说:“既然做法事损耗功力还会折寿,你就别给我整那没用的了,我给你搬梯子,你拿着扫帚,上房顶,直接把霉运给我扫出去,啥时候扫完我啥时候给你付钱,你只管上,我们老宋家不差钱。” 老骗子:“……!?” 宋婆子见他不动,拔高音调问:“傻戳着干啥?你是不会还是来骗人的?” 老骗子怕她那大嗓门把外头人给招来,往前挪了几步。 宋婆子催他,“你可抓点儿紧吧,一会霉运不够地儿罩,准往你头上来。” 老骗子咽了咽唾沫,两股战战地拿着扫帚攀上竹梯。 刚上房顶站稳,宋婆子就把竹梯拿开,直接放倒在地上。 老骗子:“!!!” ------题外话------ 今天有事,更新晚了,跟小可爱们说声抱歉~ 160、心里没点数?(1更) 王何氏按照原先商量好的“恰巧”到宋家时,就看到这么一幕—— 说好了来讹宋婆子的老道士手拿扫帚,站在宋家主屋房顶上两腿发抖,眼神绝望。 宋婆子扯着嗓子朝外头大喊抓贼。 见着王何氏,宋婆子一把捉住她的手,“大妹子,我可总算是碰着一个能帮忙的了。” 王何氏朝着房顶上张望,“那人……” “大白天的我们家进贼了,你快帮忙喊一嗓子!” 王何氏:“我瞧着他不像……” “那老王八蛋嘴巴忒毒,说今儿要是不给钱,但凡来我们家做客的,全都断子绝孙,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从上坏到下。他那哪是偷,是直接抢啊!你说我能不朝外头喊人吗?” 王何氏:“……抓贼啊——” 两个大嗓门加一块儿,没多会就把村长给招来了。 跟在村长后头的,还有一帮扛着锄头做武器的村民。 进了宋家院门一瞅,贼都爬到房顶上去了,这还得了?! 村长招呼着俩壮汉,三两下踩着竹梯上去把人给绑下来。 老道士恐高,早被吓得面无血色,刚被人弄下来就两眼上翻,厥了过去。 村长让带去祠堂审问,又安抚了宋婆子一通,说一定给她个交代。 宋家院内,宋婆子满脸感激地握着王何氏的手,“大妹子,得亏你来得及时,否则要晚那么一时半刻的,我们家可真就要遭殃了。” 事儿没办成,王何氏气得心窝子疼,脸上的笑都是强挤出来的,“老姐姐说的哪里话,我就是顺道路过帮着喊了一嗓子而已。” “你那一嗓子可不简单。”宋婆子说:“要不是你,那老王八蛋也不能这么快落网,快屋里坐,我给你倒杯茶。” 王何氏:“不,不了,家里还有事儿,我得赶回去呢!” “那你不留下来吃个饭?” 吃饭?吃个屁! 王何氏想吐血的心都有,原本好端端的计划,也不知道是哪出了问题,那老王八蛋收了钱办坏事儿,进了宋家不骗钱,往人房顶上爬? 要不是怕自己暴露,王何氏真想跑祠堂去踹他几个窝心脚。 —— 老道士被上河村人绑在祠堂外的大树上审问,几盆冷水泼下来,他遭不住,抖索着身子和盘托出,说自己收了周家村王瘸子的钱给他办事儿,上门来诓骗迷信的宋婆子给他借高利贷。 村长当即让人去把王瘸子请来对质。 王瘸子一听,矢口否认,说老王八蛋血口喷人。 也不等老道士再说啥,他抡起拳头就往人面上揍,直把老道士的门牙打落了两颗。 上河村村长吓了一跳,怕再打下去闹出人命,忙让人拉住王瘸子,说要把老道士给送去县衙让青天大老爷判决。 谁料人走开没多会儿工夫,老道士就挣脱绳索跑了,给他解开绳索的王瘸子一脸无辜样,骂骂咧咧几句之后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 隔天谢姑妈来宋家,听说了这事儿,笑得险些打滚。 她这位嫂子是她娘亲自相中的,刚过门那会儿就觉得挺厉害,没成想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家功力不减当年,那急中生智的本事,那整人的法子,绝了,真绝了! 难怪宋巍天生脑瓜子聪明,要没个能耐的亲娘,他能长成这样? 一旁的温婉早就在心里佩服上百八十回了,她甚至隐隐有一种错觉——跟在婆婆身边,比跟在相公身边有安全感,跟着相公要操心他突然倒霉,跟着婆婆,只有婆婆让人倒霉的份儿。 隔壁院的二郎媳妇又一次听说了婆婆的“光荣事迹”,对此,她只有一个想法:完了,婆婆功力大增,自己往后斗败吃亏的次数肯定只增不减! 宋二郎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撇了撇嘴,“你还没死心哪?娘那样的人,甭说这辈子,就是把下辈子加一块儿,你也没那能耐斗赢她,自个儿多少斤两,心里没点数吗?” 二郎媳妇扔他个白眼,“娘再能耐,总有老的一天。”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可就得好好提醒提醒你了。”宋二郎道:“三弟妹嫁过来这么久,你见她吃过几次亏?” 二郎媳妇一个激灵,没有!那个小哑巴,别看她软的一塌糊涂,可仔细一想,自从踏入宋家门槛,她还真没哪天吃过亏上过当。 按说婆婆那样的人,对谁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做派,对自己这个儿媳更是没过好脸,就算温婉是三郎媳妇,成天跟婆婆抬头不见低头见,没被训过十回也该有八回,可人家照样活得有滋有味儿的,可见婆婆不仅没训过她,还把自己的“真本事”都传授给她了。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二郎媳妇整个人像是被塞子塞住,哪哪都不得劲,男人让下地她也不乐意去,在家寻思了半天,摸着机会去了隔壁。 二郎媳妇过来干啥? 她就是想来瞧瞧小哑巴妯娌是怎么和婆婆相处的。 自己过门那么多年,软的硬的全对婆婆使过,啥都没用,照样天天被训。 结果刚进院门,二郎媳妇就见婆婆亲自给哑巴妯娌炖了一碗燕窝,还两手捧着去西屋! 燕窝啊,二郎媳妇这辈子做梦都不敢想的补品,三弟妹好端端的,吃这么补干啥? 这也就算了,小哑巴就算不会说话,手脚不也还在吗?竟然让婆婆亲自下厨给她做? 这待遇,二郎媳妇嫉妒得要发狂。 她站不住了,直接去往西屋门外,见温婉坐在里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燕窝。 “哟,三弟妹这是吃的啥?”二郎媳妇说着,眼睛往人碗里瞅,确认真是燕窝,心里咕嘟咕嘟直冒酸水儿。 宋巍和谢正去省城报名了,公公亲自送的,男人们这会儿都不在家,婆婆在厨屋忙活,西屋这边就温婉一个。 听到二嫂的声音,温婉抬起头,说不了话,只能用眼神示意她进来坐。 二郎媳妇也不客气,进去后挨着温婉身边坐下,闻着白瓷小碗里香甜浓稠的燕窝,忍不住吞吞口水,问她,“好吃不?” 温婉点头,好吃啊,燕窝能不好吃吗? 她以前都没吃过这么滋补的东西。 二郎媳妇也想吃,又问她:“谁买的?” 温婉想着,不能说是相公和婆婆买的,得说是上京城的时候相公的同窗送的。 她正琢磨怎么解释才能让二嫂看懂,外头婆婆的声音已经传来。 “怎么着,想吃啊?” 二郎媳妇很不争气地舔舔嘴巴,这么好的东西,换谁不想吃?“娘,还有吗?给我也盛一碗。” 宋婆子杵在门口,倒也没为难她,“剩了点锅底子,不嫌弃自个儿去厨屋盛出来喝。” 二郎媳妇想喝啊,燕窝是啥?哪怕只剩点锅底子,那也比吃上十斤猪肉来得滋补,可就是吧,觉得不公平,“弟妹吃燕窝,我就喝点汤?” 宋婆子一副“随你便”的架势,“你要有本事也怀上一个,还愁没燕窝吃?” 一听这话,二郎媳妇简直比被雷劈了还难受,别说喝三弟妹剩下的锅底子,就是端碗热腾腾的燕窝到她跟前来,她也咽不下去了。 “三弟妹怀了身子,娘竟然连我们也瞒着,这是明摆着没把我和二郎当成一家人啊!” 换了平时,二郎媳妇真不敢说这话,毕竟分家是她先提的,这会儿让人把她当一家人,有点上赶着打脸的意思。 可今儿,心里总堵着一口出不来的气,嘴巴也没个把门的,想到啥就说啥。 宋婆子就乐意看二郎媳妇吃闷亏生闷气的样子,“告诉你干啥?让你眼红嫉妒暗中使绊子害人?” 这话说得二郎媳妇后背冷汗都冒出来了,她是德行不好,抠门,嘴碎爱说人闲话,还爱跟人闹红脸,可啥时候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 “娘,媳妇不是那样人啊,您要非往我头上扣屎盆子的话,那就是不讲理!” 宋婆子能信她?哪个坏人脸上写着她是坏人的? “要我讲理也成,你往后少来这边晃悠,否则三郎媳妇要出了啥事儿,别人我都不找,就找你,专往你头上扣屎盆子。” 二郎媳妇五脏六腑都快气炸了,又不敢杠,满心憋火,怕再留下去会被直接气死,她站起身,几个大步跨出院门直接去田里。 宋二郎见她空身来,啥也没带,皱皱眉,“你干啥呢?” 二郎媳妇想到什么,火气散去了不少,扭扭捏捏地看了自家男人一眼,小声说:“二郎,咱们好久都没亲热了。” 宋二郎:?? “要不今天的活先放一放?”二郎媳妇又说,脸上的红晕不像是被太阳晒出来的。 宋二郎见鬼似的瞅着她,“大白天的你发情?地里的活儿要是不干完,晚上喝西北风去?” 被男人一盆冷水浇下来,二郎媳妇再好的兴致也没了,火气再次涌上心头,“干活干活,成天只知道下地干活,这辈子你也就这点儿出息了,要指望你,我下辈子都吃不上燕窝!” 宋二郎有点懵,“啥燕窝?你又抽啥风了?” 二郎媳妇没好气地道:“三弟妹怀了身子,娘待她可好了,不仅给买了燕窝,还亲自给她炖好送到房里去,我要是也能怀个儿子,至于用得着成天受婆婆的气吗?” 宋二郎听了,沉默好一会儿,把锄头一扔,“今儿不干活了,回家!” 161、体贴细致的三郎(2更) 九月转眼就到,初八开始考试。 省城远,宋巍怕出意外,打算月初就走。 见温婉也要跟着去,宋婆子劝道:“今年不是有谢正那小子陪着吗?要不就让你媳妇儿留在家吧,她那小身板儿,我是真担心她受不住这么长途跋涉的。” 宋巍正在考虑,温婉就站在一旁直甩脑袋。 相公每次考试都仿佛一脚踏入了鬼门关,她要是不跟着去,他万一挺不过来,前头那么多的努力就白费劲了。 别的事,宋婆子说什么宋巍都能考虑,唯独这事儿不行,他不同意,说婉婉得跟着去,顶多他提前走,路上走缓一点,让婉婉有足够的休息时间,不至于太累到她。 宋婆子看看儿子,又看看儿媳妇,想起前几天整治老道士的那事儿,知道温婉的本事是真的。 眼下再心疼小孙子,也不得不让儿媳妇跟着走,否则没她的“未卜先知”,三郎要再出点啥事儿,她这个当娘的上哪哭去? —— 这次去省城,多了两个伴,谢正和他媳妇儿杨氏。 谢正原本没打算带杨氏,临走前他娘死活不同意,说三郎每次考试都带上小媳妇儿,人家一次考得比一次好,肯定是有媳妇儿跟着,照顾周到,心里踏实,下了场底气足。让谢正把他媳妇儿也带上,去省城路远,没个人照顾吃穿,他脑子里操心的多了,哪还有多余的时间温书?书温不好,到了考场上两眼一抹黑,准得抓瞎。 谢正就是被他娘这么给说服的。 再不乐意,也把媳妇儿给带来了。 杨氏是个俭省持家的女人,出门之前就把相公的吃穿安排得妥妥当当,干粮和水,一样不落地带上,生怕累着相公,都是她自己背着。 再看宋巍夫妻,温婉两手空空,什么也不带,宋巍的书篓里除了书,还背了一部分干粮,半袋子鲜果和水。 宋婆子说了,儿媳妇是有身子的人,吃干粮不顶用,随便带几个烙饼应应急,等到了能歇脚的地方,让宋巍带她去吃点热乎的有营养的,饿着啥也不能饿着小孙子。 宋家的条件,别人家没法儿比,哪怕谢家如今挖了鱼塘做点鱼虾生意,本钱也都是从宋巍手里来的。 谢家没分家,谢姑妈治家又严,银钱全是她管着,过惯了以前的穷日子,如今就算宽裕了,也不敢大手大脚,给谢正去省城考试的盘缠,几乎都是算好了的,多一个子儿都抠不出来。 杨氏深知自己没温婉那样好的福气,心里倒是羡慕,但也不拿自个儿跟她比,反正比不过,比多了只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因此对上温婉,她显得十分客气。 温婉对这个表弟妹的印象还不错,去县城的路途中也不吝啬,把自己的鲜果拿出来跟她一块儿吃。 有几个果子杨氏都叫不上名,只在街市上见过,特别贵,她从来只敢看不敢买,如今温婉一给就是好几个,全塞她手里。 杨氏递给男人,谢正不爱吃水果,说不要。 杨氏吞吞口水,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甜,太甜了! 心下不由得感慨做宋家儿媳真幸福。 —— 要照顾温婉,宋巍就没同意谢正的提议跟着商队走,到县城时,花了几两银子雇直达省城的马车,见温婉吃得差不多,又给买了几斤鲜果,全都是好的贵的。 谢正见状,也做主给杨氏买了几斤。 嫁到谢家这么多年,头一回得男人这么关照,杨氏虽然心疼银子,心中更多的却是感动,望着谢正,眼眶红了好久。 谢正对杨氏也不是全无感情,只不过他比较“直”,比不上宋巍的体贴细致,更做不到把媳妇儿捧在手心里宠,一是没那条件,二来,没那习惯。 在谢正看来,女人天生就该是伺候男人的,女主内,男主外,天经地义。 —— 这次的马车比先前雇的都要宽敞,四个人坐上去也不觉得拥挤。 头三个月过了,温婉倒是不孕吐,就是容易犯困,一困就得睡,从靠在宋巍肩上到靠在他腿上,温婉已经顾不上形象。 杨氏忍不住出声,“表嫂怀了身子,三表哥怎么不让她在家里好好歇着?去省城那么远的路,又颠簸,她会吃不消的。” 宋巍望向枕在自己腿上睡熟的小媳妇儿,宠溺的眼神中带着心疼,却没开口解释。 一旁谢正皱皱眉,往她手里塞个饼子,“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杨氏怕男人真生气,没再敢多嘴,低头嚼干粮。 跟府考院考一样,几人到了省城之后,第一时间找了家客栈住下。 终于到了能安心落脚的地方,温婉也不忙着吃,先躺下美美地睡了个午觉。 隔壁房间的杨氏则是把谢正换下来的衣裳洗了,男人要看书,她怕打扰,就想着过来找温婉聊会儿天。 敲开门,宋巍告诉她温婉正在睡觉,还没醒。 杨氏见宋巍手是湿的,一时有些讶异,往里瞧了一眼,木盆里泡着衣裳,有宋巍的,也有温婉的。 杨氏问:“你还自个儿洗衣裳啊?反正我闲着,要不你拿给我,我趁手帮你们洗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犯嘀咕,婆婆说温婉是来伺候她男人吃穿让他安心下场考试的,这怎么瞅怎么不像啊!倒像是三表哥带了个麻烦来省城,自己要温书不说,还得照顾伺候她,连衣裳也得男人洗…… 当然也只是心里腹诽下,这话杨氏嘴上可不敢说,脸上的热情还是很真诚的。 宋巍说不用,多谢弟妹关心。 杨氏回屋后,把这事儿跟自家男人说了。 谢正看书的动作一顿,朝她看来,“你真瞧见三表哥帮三表嫂洗衣裳了?” 杨氏道:“我才刚从隔壁回来,看得真真儿的,那能有假吗?三表嫂估摸着这会儿都还没醒,衣裳就是三表哥自己洗的。” 谢正一脸纳闷。 他带上媳妇儿虽说多花点钱,但好歹是方便了,三表哥这带个小祖宗来伺候是啥意思? 想不通,他也不想了,嘱咐杨氏,“这话你可不能当着三表嫂的面说,她年纪小,面子薄,没准你一开口就把人给弄哭了,到时候三表哥可不会饶过我。” 杨氏说知道了,不会当着三表嫂面乱讲话的,“我只是想不通,既然都是照顾,干啥不把人留在家?舅娘是过来人,还能照顾不好一个孕妇吗?听娘说,舅娘隔三差五就亲自给三表嫂炖一碗燕窝,这待遇,在我们那儿打着灯笼都没处找了。” 谢正也想不通这里头的关键,甩甩脑袋,让杨氏别叨叨了,影响他看书。 杨氏没再出声,手上没点事儿做,闲着无聊又不敢乱跑,就进了里屋躺着,一觉睡到晚饭时分。 宋巍不放心温婉走楼梯,晚饭便没下去吃,是让客栈小厮送上来的,给谢正他们也点了一份,挺丰盛,有鱼有肉。 谢正过意不去,非要给他钱。 宋巍深知这人的性子,没拒绝,但也没直接收钱,“你不是还欠我一笔钱?要还就算那里头,将来一并还。” 谢正听出来宋巍是不想接钱找的借口,他笑笑,“算进去我又得多还一笔利息,秀才相公,你这算盘打得也太响亮了吧?” 宋巍但笑不语。 晚饭过后,俩人正准备凑一块研究研究学问,温婉突然神色不安地从里屋出来,见谢正没走,她看了眼宋巍,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谢正笑着跟她打招呼,喊了声表嫂。 温婉回以微笑,笑意并没停留多久,很快转为不安。 宋巍猜到她这次的预感怕是不简单,随便找个借口把谢正打发出去。 温婉坐下来,就着宋巍还没收起来的笔墨开始写。 大致意思:今天晚上后半夜,这家客栈会整个儿烧起来,临近乡试的缘故,到晚上已经客满,九成以上的客人都是学子,客栈着火以后,有一半学子被烧死在里面,逃出来的大多受了伤,宋巍就是其中之一。 宋巍听后,沉默了。 既然已经提前知道会有这么大的灾难发生,他做不到带着谢正夫妻俩单独提前出去然后眼睁睁看着别人死在里面。 可如果现在就去告诉那些学子,今天晚上客栈会烧起来,让他们退房走人,不仅没人会信他,反而会认为他居心不良。 “婉婉能看到火是因什么而起的吗?”宋巍问。 既然解决不了人性,那就解决灾难源头,只要能找到原因,提前避免了,这场灾难就不会发生。 温婉摇头,表示自己只看到了一片很可怕的火光,火光中,是学子们痛苦的哀嚎声和呼救声,她谁也救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宋巍再一次沉默。 如果找不到着火的原因,他们就必须要在天黑之前撤离这家客栈,那么,其他人怎么办? 162、命中犯小人(3更) 宋巍正一筹莫展,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他走过去推开门,见是谢正,有些意外才离开的人突然回来,问了句,“怎么了?” 谢正进来关上门,小声说:“你猜我看到了谁?” 宋巍略一思索,“难不成是郝运?” “正是他。”谢正说,“我刚刚看书看得有些倦了,站到窗边吹风,正巧见他和府学的几个同窗一块过来,似乎在找客栈。” “奔着咱们这边来了?”宋巍眉头微蹙,哪有这么巧的事,每次他考试都能和郝运住在同一家客栈? 谢正甩甩脑袋,“暂时没有,他们还在一家一家找,但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宋巍见他似乎有别的话要说,就请他过去桌边坐,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谢正接过,也没喝,急切地说道:“有件事,我那天只是随便跟你提了几句,具体的我没告诉你,刚才看到那几个人突然觉得不对劲,我认为你有必要知道一下。” “嗯,你说。”相比较谢正的火烧眉毛,宋巍显得格外淡定。 谢正清了清嗓子,“是这样,你去了京城以后,府学那边某回搞了个诗文大赛,郝运写了一篇文章,夺了魁首。文章公布以后,府学里面有几个学子认出来那是你很多年前在镇学写的,只不过被他拿过去偷梁换柱一番随便改了改,丢了一部分,留住精髓。 郝运院考拿了案首,身后有不少吹捧的小跟班,那帮小跟班听说以后,当即就恼了,说他们家案首绝对是原创。后来有人跑了一趟镇学,把你的文章拿出去,那帮小跟班又说,你写不火,他们家案首火了,那就是他们家案首本事大,至于你宋巍是谁,他们听都没听说过,又污蔑你是走后门被保送的国子监。 这件事传到了即将升迁的知府大人耳朵里,知府大人一怒之下让人找到造谣的那几个学生,直接抓进了大牢。等再出来,那几人就被府学开除了,不仅如此,还被永久取消了科考资格。 按理说,马上就要乡试,来省城的都是应试考生,那几个人不该出现才对,可我刚才就是看到了,你说,他们来干什么?” 温婉一直安静听着,等听完,便什么都明白,也什么都看到了。 难怪她的预感里没有瞧清楚前因后果,原来背后隐藏了这么一段不为人知的恩怨。 宋巍见温婉面上反应很凝重,就已经大致猜到了晚上的纵火案从何而来。 看来,郝运对他这帮小跟班的“洗脑”很成功,他们造谣生事被抓进大牢,被府学开除,还被永久取消科考资格,都不是自己的错,全是因为他宋巍? 沉默了片刻,宋巍说:“我大概知道他们来干什么了。” 谢正听得一头雾水,“你知道?” 宋巍淡笑,“这不明摆着吗?找我寻仇来了。” “寻、寻仇?!”谢正一听,恼了,“那帮人是脑子有病吧?” 整件事情,宋巍就没沾上边,他人远在京城,无形中竟然背了这么大个锅? “对于寒窗苦读多年的学子来说,被永久取消科考资格,比杀了他们还要痛苦百倍。”宋巍说:“一旦被逼上绝路,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包括杀人放火。” 谢正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只觉得宋巍头顶上一个大写的冤。 看看天色,宋巍道:“既然是冲着我来的,我此时便有些不宜出面,你帮我做件事,阻止他们住到这家客栈来。” 谢正压下胸腔内的愤懑,点点头,“你说。” —— 一刻钟后,谢正打包了一套自己的衣裳下楼,到这条街拐角处买通了一个乞丐。 郝运的那帮跟班里面,有两个是谢正认识的,一个姓张,一个姓林。 这伙人刚刚走进宋巍所在的客栈大堂,店小二已经热情地过来问打尖儿还是住店。 几人还来不及说话,外头又进来个穿着长衫的男子,看上去胡子拉碴的。 来者皆是客,店小二不敢懈怠,也笑问来人,打尖还是住店。 男子像是不经意地一抬眼,目光落在姓张的那位身上,眸光顿时亮了亮,“这不是张老弟吗?你这么快就出来了?” 张姓学子脸色一沉,“你胡说八道什么!” 男子道:“张老弟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又瞅向旁边,“还有林老弟,几个月前咱们才在府衙大牢里见过,当时还说等出来了就请我喝酒的,怎么着?你们俩还真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店小二一听这几个学子坐过牢,眼神变了又变,趁着几人不注意,悄悄去请示掌柜的。 如今正是乡试之际,每个客栈都希望进来的学子是品学兼备的,这样往后中了举,那就是客栈的活招牌,一说某某举人老爷在中举之前住过他们家客栈,那他们家客栈便是“旺地”,将来的生意有多火爆可想而知。 所以这种时候,就算是对方给钱,也没有客栈乐意自砸招牌。 掌柜的听完之后,当即拍板,吩咐小二,“你出去跟他们说,本店已经客满,住不下了。” 坐过牢的学子满身污点,一旦住进来被人认出,他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店小二再出去的时候,先前胡子拉碴的那位男子已经不在,只留下脸色难看的那群人杵在原地没走。 店小二上前两步,面上带着歉意的笑:“对不住几位客官了,本店已经客满,你们若是住店的话,要不去别的地儿看看?” 其中一人怒斥,“胡说八道,我们刚进来的时候明明还有房间的,你这会儿突然又说没有了,怎么着,看不起我们哥儿几个,觉得我们没钱住不起?” 店小二忙道:“实在是对不住,我们店真的没有空房了,小人只是个跑堂的,还请客官高抬贵手,别难为小人。” 姓张的冷呵一声,“你说没有就没有?敢不敢带我们上去看?” 这时,掌柜的撩帘从后院出来,满脸标准式做生意的笑,“几位客官就别为难一个小跑堂的了,我们店确实已经客满,楼上房间都住了人,你们要上去看,会影响到其他客人,怕是不合适。再说,省城也没这规矩允许客人一间房一间房地去查看。 情况呢就是这么个情况,如果诸位觉得本店待客不周,大可去府衙投诉,咱们公堂上说。” 一提到“公堂”俩字,坐过牢的那几位脸色瞬间变了。 郝运适时站出来,“您便是掌柜的吧?方才是我们没摸清楚状况,险些跟店小二起了冲突,我在这里替我兄弟给您赔个不是了。” 说着还躬身做了个揖。 姓张的拽了郝运一把,“郝兄你就是心善,咱们又没做错什么,干嘛给他道歉?别忘了,你可是院考案首,堂堂的一等秀才相公,见了官老爷都不用下跪的,能纡尊降贵给一个奸商行礼赔罪?” 掌柜的面上笑容淡了几分。 郝运没再说什么,带着几人走出客栈。 到门外的时候,他扭头朝着楼上瞅了眼,嘴里轻叹,“可惜了,没能住成这家客栈。” 姓张的满嘴不屑,“住不成便住不成,咱们换一家就是,反正我们几个又不考试,是专程来给你助威的,在哪不成?” 是吗? 郝运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有的事,还非得让他们几个住进这家客栈碰到那个人激起冲突才能发生呢! 只可惜,自己明明算好了一切,却没算到中途会杀出个“狱友”来,直接捅破这几人的黑历史,让客栈掌柜有所警觉。 算是白费一番苦心安排了。 —— 谢正就站在宋巍房间的窗边,目送着郝运几人走远后扭身对埋头看书的宋巍道:“他们走了。” 宋巍嗯一声,并不意外。 对方到底只是涉世未深的学子,不比街上的混混,再怎么横,终究要脸,怕把事情闹大让整个客栈都知道他们坐过牢的事儿,所以才能这么快就走人。 他也正是掐准了这一点才让谢正去买通乞丐搅的局。 否则要真放那几人上来跟他碰了面,一番争执打斗在所难免,到时候恐怕还没火烧客栈,就得先出人命。 谢正坐下来,托着下巴,神情郁闷,“我觉得你一向眼光都挺不错的,怎么会给自己养了只白眼狼?” 宋巍听了,没有言语。 第一次救下郝运,是迫不得已,不救他,自己就得因为涉嫌杀人而坐牢。 第二次救下郝运,是因为郝运野心太大,想夺案首又不肯自己钻研,非得拿着别人的成果去考试,结果出现了案首之争,继而惹恼陈知府出了人命,自己只能主动改换文风,将案首让给他。 说实话,宋巍并不待见郝运这个人,可每一次跟郝运扯上关系,自己都得被迫救他。 完了人家非但不领情,还三番两次想取而代之。 这次更狠,要不是婉婉及时预感到,今天晚上便会有几十条人命葬身火海。 到时候郝运再对外宣传说天煞宋巍住过这家客栈,那些人都是被宋巍克死的,他就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顺便往宋巍头上扣一顶“凶手”的高帽。 这样的好心机好手段若是用在正道上,得造福多少百姓? 只可惜郝运已经彻底扭曲,掰不回来了。 谢正问他,“郝运跟你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过结?” 宋巍抬了抬眼,“过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宁州府学诗文大赛那件事。” 提起这个谢正就像沾了火星子,一点即着,“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那副嘴脸,我都学不上来。” 宋巍笑说:“不与伪君子争名,不与真小人争利。你就是你,用不着学他。” 谢正冷哼一声,“若非他太不要脸,谁乐意跟他论短长了?” “行了,快回去温书吧,为了不相干的人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值当吗?” 被宋巍一通催促,谢正很快回了自己房间。 温婉慢慢走到宋巍身边坐下。 宋巍左手翻着桌上的书,右掌顺势将温婉的小手握住,唇边似有笑意,“若非婉婉在,我今夜又得遭殃了。” 温婉笑问他:不嫌弃我是个懒媳妇儿? 白天杨氏来找的时候,其实温婉被吵醒了,她听到了杨氏问宋巍是不是自己洗衣裳,当时本想起来的,奈何浑身都犯懒,不想动弹,就安静躺在床榻上听完了他们的对话。 宋巍看她一眼,说:“娶都娶进门了,想退也来不及。” 温婉翻了个白眼,仿佛在说:想退也不给退! —— 初八这天,宋巍在入场的时候碰到了郝运。 对方笑得满面和善,无辜又无害,“一年不见,宋兄别来无恙啊!” 宋巍只回了个淡淡的微笑,没多说什么。 郝运递交了牌子之后追上来,“这次乡试,宋兄有没有把握拿下解元?” 解元,便是乡试头名。 宋巍说:“我的目标是中举。” 郝运笑道:“你可是去国子监念过一年书的大才子,这么点儿目标,会不会太低了?” “没办法。”宋巍似乎轻叹了一声,“我娘找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命中犯小人,只要那位小人惦记我一天,再好的福气都得大打折扣。” 郝运:“……” 宋巍说着,看他一眼,“更何况,别人不知道,你还不了解我吗?天生倒霉,县考和府考能拿案首是因为在小地方,走了运。如今是乡试,全省秀才齐聚一块,在这种强压之下,我能顺利进场出场就已经很不错了。” 郝运扯着嘴角,笑得勉强,“不管怎么说,还是祝你能考个好名次。” “多谢。” 163、是宝都需要深藏(1更) 乡试在省城贡院举行,温婉和杨氏把人送到龙门外就进不去了。 温婉之前已经陪着相公考过几回,心态不似一开初那么浮躁,送完人便准备回去睡觉。 杨氏不同,她以前从来没陪谢正去考过试,完全不懂考场规则和考试时间,见温婉准备打回转,忙问:“咱们不等了?” 杨氏不认字,也看不懂手语,温婉跟她解释不了那么多,只是笑着摇摇头,抬步往前走。 一场考试要三天才能出来,总的三场。 相公昨天晚上就跟她说了,乡试是正式科考,规矩特别严,让她别来等,就在客栈好好歇着,要是觉得闷,可以出去逛会儿街。 如今天色还早,温婉不想逛街,想回去睡个回笼觉,她太困了。 杨氏完全不懂温婉的内心想法,只是觉得三表哥家这位小媳妇儿心真大,她紧张得都快没心思吃饭了,人家竟然跟没事儿人一样,瞧那样子是打算回去睡个回笼觉? 不伺候男人,反要男人伺候,也不担心男人在考场上能不能正常发挥,还得见天往身上花银子…… 这傻媳妇儿到底是来干啥的呀? 温婉偷偷瞥见杨氏望着自己那发愁的眼神,大概猜到杨氏在想什么,她暗暗好笑。 不是她不肯伺候相公,实在是怀了身孕,相公不让她做那么多,人家说了,她跟着来省城的目的不是伺候他,只要吃好喝好睡好,再把他旺好就行了。 她来,只是给他当护身符的,没别的意思。 以前伺候相公惯了,怀孕之后被他伺候,总让她有一种依赖又安心的踏实感。 温婉很不厚道地想让这种感觉持久一点。 反正就算解释了,杨氏也不懂,误会就误会吧! 从小到大,不理解她的人多了去了,她一点都不在乎,相公懂她就好。 回到客栈,温婉果然倒头就睡,杨氏却是睡不着,又没法跟温婉说话,只能在房里来回踱步,晃悠了好一会,把桌上的书整整齐齐地摞起来,摞完没事儿做,干脆把晾干的衣服又洗了一遍,洗完衣服两手还是闲不住,拿起抹布把房间的家具都给擦了一道…… 相比较杨氏,温婉睡得格外踏实,醒来的时候已经正午。 客栈小厮按时送了饭菜上来。 没个人说说话,杨氏实在是憋不住了,端着自己的饭菜去了隔壁,敲开温婉的房门。 温婉让她进去坐。 杨氏落座以后,没急着动筷,看了温婉一眼,问她睡得好不好? 温婉点点头,最近她已经达到一闭上眼就雷打不动的境界了。 简单问候完,杨氏才转到正题上,“三表哥他们是不是要后天才出来?” 温婉颔首。 三天一场,今天入场,明天正式考,后天交卷出场。 杨氏显得很紧张,“三年前,相公乡试就没考中,来前他自己也说了,再考不中就回去养鱼,不考了。我有些担心,不想他白等三年。” 温婉只能用眼神宽慰她。 考场上的事,谁都说不准。 有人文采不错,可心态不好,容易崩,到了考场上自己把自己吓得大脑一片空白最后没考上。 有人受不住三天都闷在狭窄的号舍里,身体太差直接晕过去。 也有人因为吃坏东西频繁跑厕所耽误了考试。 总而言之,考场上什么样的情况都有,外面的人急是急不来的,只能耐心等着。 要说心态,温婉年纪虽小,比起杨氏却是沉稳多了。 杨氏起初还觉得温婉没心没肺,仔细一瞅,人家哪里没心没肺,是自己太过紧张了而已,她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我们家日子不算富裕,这一年给相公去书院读书的钱都是从三表哥手里借来的,他要是考不中,等于这一年白去。以相公的性子,都考两回了没考上,往后指定不会再入考场,我是觉得可惜了他前头寒窗苦读那么多年。” 温婉能理解杨氏的担忧,可她现在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儿。 杨氏说的都是谢正不能考上的情况,那万一谢正要考上了呢? 谢正一中举,杨氏就是举人娘子了,可她现在仍旧大字不识。 不知道是杨氏懒得学,还是谢正懒得教,又或许,是谢正觉得女子不该读书认字。 反正不管哪一种,温婉都觉得危险。 她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跟着相公去了一趟京城长了不少见识。 京城有专门的女子官学,足以见得当今圣上是鼓励女子读书认字的。 谢正往后要有大出息考到京城去,他接触的人一多,难免会把自家媳妇儿拿去跟别人家的作对比,京城里的那些夫人太太,随便拉个出来,不敢保证全是知书达理,但起码,都是认字的。 到时候,谢正心里能没点想法吗? 况且念书认字这种事吧,得赶早,人越年轻脑子越活泛,越容易记住,年纪越往上就越难。 上京之前,温婉认的字已经不少,又能背出三百千来,她觉得跟村里大字不识的妇人们比起来,自己已经算是体面的了,等上了京城一趟,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啥都不是。 京城里比她认字多,比她聪明,比她会说会写的人一抓一大把,像她这种,只能沦为底层,干啥都得抬起脑袋仰望别人。 那段时间温婉大为受挫,白天相公去国子监读书,她就把自个儿关在书房里,一遍一遍地逼着自己练字帖。 就算不能吟诗作赋,字总要认全,一来是想提高自身修养,二来,为了不给相公丢脸。 相公在国子监成绩好,认识他的人很多,自己作为相公的妻子,早晚有一天要暴露于人前。 不会说话已经大打折扣了,要连字都认不全,到时候谁能保证那些人不会笑话相公娶了个一无是处的女人? 越想,温婉越意识到女人认字的重要性。 尤其是像她们这种嫁给读书人的,就更有必要了。 杨氏完全没想到才一会儿的工夫,温婉已经从科考的问题担忧到她身上来了,她只是瞧着温婉发呆的时间有点久,不由得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温婉回过神,冲杨氏笑了笑。 杨氏心想小表嫂陪着自己坐了这么会儿,怕是又困了,没敢再继续打扰她,吃完饭便回了自己房间。 —— 今年的乡试跟以往一样,苏家人准备插手。 南省贡院的考生名单,苏家人手里有一份,光熹帝手里也有一份。 光熹帝就知道苏家人贼心不死,所以今年的主考官,全是他一个一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完全避开了苏家介入的可能。 然而避开主考官,却避不开苏家女儿众多。 人家已经盘算好要为那几个还没出阁的姑娘榜下捉婿了。 …… 楚风按照去年的院考成绩,把拔尖儿那几位考生的背景调查出来。 当提到宁州郝运的时候,楚风的说话声顿了一顿。 光熹帝问他,“怎么了?” 楚风说:“皇上看过两篇文章大概就知道微臣想说什么了。” 话完,他把郝运院考和诗文大赛上写的文章呈到光熹帝跟前。 光熹帝垂眼一瞧,面上表情莫测,许久之后,低笑一声,“有点儿意思。” 楚风试探着问:“皇上觉得,这文章是谁写的?” “反正不会是宋巍。”光熹帝眼光毒辣,“写这文章的人,仿了别人的形,却仿不出神来。原因在于,他们俩就不是一路人,见微知著,行文之间能大致看出一个人的心态和品行。宋巍的文章,在于‘稳’,一字一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推敲出来的,而这位,即便仿得再像,也难掩他内心的急功近利,踩着别人上位的心思太过明显。” 楚风不言语,默默等着光熹帝的下一步指示。 御书房内静默良久,光熹帝缓缓道:“还是老规矩,把宋巍的名次往后压,至于这位,朝前挪一下,不要一次性挪得太高让苏家人察觉到不对劲。” 是宝都需要深藏,科考名次能代表什么?哪怕殿试拿了状元,不也照样要入翰林三年一等苦熬资历? 本事大不大,并不是一份小小的考卷就能拍板定性的,能入他的眼,那本身就代表着一种资格。 从窗外挪回目光,光熹帝吩咐,“下去办吧!” —— 九天三场。 全部考完的时候,杨氏非要拉着温婉去接人。 温婉原本没想去,打算留在客栈里把热水准备好,相公一回来就可以沐浴了。 无奈抵不过杨氏的热情,愣是被拉到了龙门外。 宋巍和谢正俩人的身量都有些偏高,长相又出众,哪怕人群熙攘,温婉还是一眼认出来。 比起其他学子,宋巍面上少了精彩纷呈的各类情绪,和入考场前没什么两样,压根看不出来到底考得好不好。 谢正大概也受到了宋巍的感染,比入场前淡定了许多。 杨氏见着人,也顾不上温婉还在旁边了,直接上前去,笑盈盈地望着男人,“相公,考得怎么样?” 谢正唇角抿了抿,没说话。 温婉没上前,一直站在原地,等男人靠近了,问他累不累? 宋巍莞尔,“本来挺累,见到你就精神了。” 164、慈父(2更) 听着这话,温婉面颊有些热。 宋巍问她,“吃过早饭没?” 温婉摇摇头,没呢,想等相公出了考场一起。 宋巍颔首,没再说别的,几人很快回了客栈。 让店小二送了热水上来,宋巍和谢正在各自的房间里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 只不过,两间房的情况大不相同。 宋巍不要伺候,温婉也没勉强,把他考篮里的笔墨拿出来归置好,又翻了套干净衣裳送进去,之后就在桌前坐下。 屏风后只有男人沐浴时撩动水花的声音,显得房内格外安静。 而隔壁,杨氏亲自伺候谢正沐浴,嘴里一直说个不停,问他有没有把握能考上,又问啥时候放榜,他们要不要留在省城等榜? 谢正后颈靠在浴桶边沿上,微微阖着眼眸,黑长的睫毛下,隐约能看出一圈乌青倦色。 等杨氏再问的时候,他微微蹙了下眉,声音略低,“闭嘴!” 杨氏愣了一下。 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一直都不错,但这种不错,也就是男人不会轻易对她生气动怒说难听话,跟隔壁三表哥三表嫂那种没法儿比。 谢正到底是读书人,有那层涵养在,平日里都是一副翩翩君子的形象,说话难免比他弟弟谢涛多了几分谦和温润,让人听了心里舒坦。 但像今日这样直接出言让她闭嘴,印象中几乎没有。 杨氏也不是没自知之明的人,察觉到男人情绪不佳,想着应该是自己问得太多了,立马关上嘴巴,安静给他搓澡。 谢正确实烦闷,但不是考场上的问题,他今年的发挥,自我感觉比三年前要好得多,尽了全力,这就够了。能不能考上,全凭主考官的眼缘,这个真强求不来。 他情绪不佳是因为自己和宋巍一块走出龙门外的时候,突然之间感觉到了差距。 哪怕看不懂手语,他也从宋巍当时的反应猜测到温婉见着宋巍的第一眼,问男人考了九天的试累不累。 明澈的双眼里满满关切,自始至终没提考场上的事儿。 而杨氏,一瞧见他就上前来问考得好不好。 看似简单的两句问候,其实只要细细琢磨,已经能瞧出大问题来。 也是在龙门外,谢正突然之间明白了宋巍为什么那么宠温婉。 有一种女人,她能从细节上征服男人,让男人心甘情愿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舍不得她受一丁点的苦。 谢正相信,温婉就是那种女人,人如其名的女人。 杨氏倒也不是不关心他,只不过有些细节经不起对比。 刚才杨氏问这问那的时候,谢正真有那么一刻宁愿她像温婉一样不会说话,安安静静的,好让他在紧绷九天之后能享受到片刻的舒懒。 —— 吃了饭收拾好东西,宋巍夫妻准备回家。 谢正也在收拾,只不过没打算和宋巍他们一块儿走。 “来前我娘说了,等考完帮她买点鱼苗。”谢正说:“有亲戚在省城,要登门去拜访,恐怕还得耽搁一两天,三表哥三表嫂先走一步吧,我们后面慢慢回。” 反正考完一身轻,他不着急啥时候回家。 宋巍听了,点头道:“你们外出小心些。” 与谢正道别,宋巍雇了马车,直奔回家的路。 宋元宝旬休在家,宋婆子去菜园子里了,让他帮着看会儿三丫。 这丫头皮得很,一个不留神,她马上就迈着小短腿去柜子里一通乱翻。 之前有一回宋婆子灶上熬着粥,把她抱到小凳子上坐着,去厨屋瞧了一眼,回来这丫头就不见了,宋婆子急得直冒汗,最后衣柜里传出哭声,才发现她自己爬到那里头去,不小心把门关上,手劲小又推不开,险些就这么给闷了…… 当下被宋元宝盯着,三丫乖乖坐在小矮凳上,一动不敢动,仰着脑袋,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哥哥,哥哥……” 宋元宝手里拿了块软糕引诱她,让她坐着等奶奶回来就给吃。 三丫馋得口水直往兜上掉,一双乌黑圆溜的眼睛里,除了软糕再没别的。 宋老爹坐在院里磨柴刀,宋巍夫妻进来的时候,跟他说了两句话。 声音传入堂屋,宋元宝心知他爹回来了,一激动,直接把软糕塞给三丫,站起身就往外跑。 “爹,这次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宋元宝问。 宋巍道:“省城比府城远,再加上你娘怀着身子,不能赶路,途中耽搁的时间太久。” 宋元宝“哦”了一声,盯着温婉的小腹瞧了瞧,问,“娘是不是要给我生个小弟弟啦?” 温婉抿嘴笑了笑,她还真不知道,或许会是个小妹妹。 堂屋里三丫听着外头热闹,也想来瞧瞧,走得太急重心不稳,直接被门槛绊倒在地上,哭得半晌没回过声儿来。 宋元宝脸色变了变,正准备去把人扶起来,宋巍已经放下书篓,先他一步弯腰把三丫抱在怀里。 小丫头应该是磕到哪了,疼得哇哇大哭,吹了个鼻涕泡出来,嘴里的软糕没咽完,唇边还沾了不少,那副模样,怎么看怎么滑稽。 宋巍掏出帕子,仔细给她擦了嘴边的软糕屑,又给她拧了鼻涕,声音是温婉从未听过的低柔,“叔叔买了好多好吃的,三丫要是不哭,一会儿都给你吃,好不好?” 小丫头泪眼朦胧地看向抱着自己的男人,努力止住哭声,嘴里打着哭嗝。 宋巍莞尔,“会喊人吗?” 三丫没吭声,一抽一抽的。 宋巍让宋元宝把书篓里的零嘴拿出一半来,往她跟前晃了晃,“喊声叔,全给你。” 三丫激动了,全然忘了哭,努着嘴直喊,“叔……叔……要要……” 宋巍问她,“还哭不哭了?” 三丫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双眼睛跟着宋巍手里的零嘴转个不停。 阳光下,男人侧颜轮廓说不出的温柔,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让温婉想到了“慈父”这俩字。 在娘家时早听说过,宋元宝打小便是宋巍亲自带大的,除了喝奶请过一阵奶妈子,给小元宝洗澡换衣裳换尿布这些事,全都是他亲力亲为。 今日之前,温婉很难想象宋巍这样的男人哄奶娃娃,甚至是给奶娃娃换尿布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形,看到他对二郎家的闺女这么有耐心,她突然就脑补出了那个画面来,觉得将来自己要是生了宝宝,不一定能有相公照顾得好。 宋巍把装零嘴的油纸包递到宋元宝手里,吩咐他,“照顾好妹妹。” 说着,起身看向温婉,让她进屋坐。 虽然入了秋,早晚温差大,中午的太阳还是热辣,晒久了难免头晕。 温婉进堂屋坐下没多会儿,宋婆子就回来了。 当着老头子的面不好问,宋婆子直接略过宋巍有没有遇上事儿的环节,问谢正跟他一块走的,咋不见回来。 宋巍如实回答那对夫妻留在后面买鱼苗,得晚两天。 宋婆子点点头,让小两口先歇会儿,她去做饭。 出门时见三丫坐在小凳子上,双手抱着酥饼啃得有模有样的,她看向宋元宝,“把三丫抱回去,你二伯父二伯娘应该回来了。” 有零嘴引诱着,三丫没闹,乖乖任由小哥哥拉着,一步一挪窝地往家去。 不防宋巍他们会突然回来,宋婆子只随便炒了几个小菜让小两口对付着吃一顿,说晚上再好好做一桌子好吃的。 宋巍不挑嘴,温婉也是有啥吃啥,没多会儿便下了桌。 等宋老爹出了门,宋婆子才仔细问宋巍:“你们这次去省城,碰上事儿没?” 宋巍点头说有碰上,跟着就把他们住的那家客栈险些烧起来的事情说了,只不过中间省略关于郝运的那部分。 否则一旦说出来,宋巍相信他娘能拎把菜刀直接杀上郝运家去讨公道。 可即便没说完全,宋婆子还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得亏我当时没硬拦着不让婉娘跟去,否则那客栈真烧起来,你这会儿还不定成啥样了呢!” 能不能进考场都还是小事儿,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这当娘的得后悔死! 宋巍听出来,他娘是完全信任了婉婉,“既然娘知道我离不开婉婉,往后我做什么,您都不能拦着我带她走。” “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拦吗?”宋婆子话完,又是一阵庆幸,“说来也是巧,我烧了那么多香火都没用,后来偏就信了镇上那个算命的老家伙,同意你把这个媳妇儿娶进门,如今看来,还真是娶对了。等改天得了空,我得去镇上好好谢谢他。” 165、贱的没边儿(3更) 秋闱过后,鸿文馆开始招新生。 宋芳在将军府练了一个多月,终于把字的体重给减下去了,横平竖直,该凸的凸,该凹的凹,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知道三哥已经乡试完,宋芳亲笔写了信,让徐恕帮忙找人送去宁州,在信上问候了家中爹娘、两位哥哥嫂嫂、元宝和三个小丫头,最后才问及宋巍乡试的情况,又说自己在京城一切安好,让爹娘不必挂念,等她得空了,会想法子回来看望他们的。 信送出去,宋芳便开始每天掰着手指头数鸿文馆开学的日子。 当了将军府的“少奶奶”以后,洗衣做饭这种粗活全让下人干完了,将军和将军夫人那边用不着她去孝敬,只是偶尔抽空去请个安,她每天的任务就是徐恕早上出门之前和晚上下学回家那会儿陪他去给老太太请安。 演了一个多月的戏,俩人都挺上道,甭管私底下怎么掐,一见着老太太,马上化身新婚小两口,蜜里调油的幸福样儿,老太太那样的火眼金睛,愣是没瞧出半点破绽来。 知道宋芳马上要去鸿文馆,徐夫人让绣娘抓紧又给她做了几身颜色鲜嫩的衣裙。 拿过来的这天,宋芳上身试了试,婢女直说好看。 宋芳也觉得好看,有些舍不得穿,想换下来先放几天。 门口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 “上都上身了,干嘛还换下来?堂堂将军府,能短了你几身衣裳穿?” 没料到徐恕会突然出现,宋芳吓了一跳,随后转头,用眼神狠狠瞪着他,“你不会敲门?” 徐恕撇嘴,“我哪次来你这儿敲过门?再说了,我来我媳妇儿房里,犯得着敲门吗?” 婢女捂嘴轻笑。 宋芳磨了磨牙,挥手让婢女出去,自己转身坐下,喝了口茶压火,没好气地问:“来干嘛?” 徐恕翻翻眼皮,似乎轻哼了一下,“你态度不好,哥们儿不乐意说了。” 宋芳就知道这厮闲着没事上门来找别扭的,“爱说不说,你不乐意说,我还不乐意听呢!” 徐恕走过去,坐在宋芳对面,见她面上一点都不好奇,他忍不住心痒痒,用手指敲敲桌子,“哎,你真不想知道啊?要不,你求求我?哥们儿一高兴,没准嘴巴一松,就说了。” 这贱的,简直没边儿了! 宋芳低头喝茶,装作没听到。 徐恕伸手去晃她的胳膊,“你就求一下我呗!我保证马上告诉你个好消息。” 宋芳拍开他的手,秀眉微挑,“想让我求你?” 徐恕点头如捣蒜。 想啊!他做梦都想这个女人能服次软求求他。 “成啊!”宋芳答应得挺痛快,“你先求求我,没准儿我一高兴,就求你说了。” 徐恕:“……” “不乐意说拉倒,出去,我要午睡了。”宋芳站起身撵人。 徐恕坐着不动,“你不求,我就不出去,一会儿还得跟你睡一屋,睡一床。” 原本以为小姑娘听到这话,一准吓得花容失色,谁料人家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态度,对着他笑了笑,“你要敢,就睡上去试试?” “将我是吧?你信不信,哥们儿还真敢!”徐恕站起身,作势要进里屋,想到什么,又转过头,“喂!你真不想知道啊?” 宋芳:“你求我一下,我兴许还有点儿兴致听。” “没你这样的!”徐恕一脸不满,“哥们儿是你相公,在家你就得事事听我的,哥们儿说往东,你不能往西,这叫出嫁从夫,明白吗?” “哦!”宋芳一脸恍然大悟,“出嫁从夫?” “那可不?你去了鸿文馆,里头的先生也得教你三从四德,你家相公这是提前帮你做功课。” 宋芳困得打了个呵欠,“我天生资质愚钝,听不太懂,还是等着先生教吧!” 眼瞅着这女人是准备跟他死磕到底了,徐恕大度地表示好男不跟女斗,“听好喽,哥们儿只说一遍,两天后,鸿文馆新生入学。” 宋芳睡意顿时退去大半,定定望着他,“你说真的?” 她等这一天等的都快发霉了。 徐恕抬了抬下巴,“求我一下,我带你去报道。” 宋芳道:“哎哟大少爷,您快歇了那份儿心思吧!求你?我还不如直接去求将军,就说某人不让我去鸿文馆,净欺负我,他老人家一心疼,准会安排人带我去,您哪,就等着好果子吃吧!” 徐恕最怕惹他爹生气,一听宋芳拿这个威胁,当即变脸,“丁是丁卯是卯,咱们一码归一码,你要拿我爹来说事儿,可就太不讲理了啊!有本事你求我一下?” “有本事你求我求你一下?” 宋芳一边说,一边把人往外推,每次见他,那嘴里就吐不出什么好话来,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 两日后,徐恕在他爹的强压下,被迫带着“小表妹”去鸿文馆入学。 一路上,宋芳的嘴巴那叫一个甜,“表哥”长“表哥”短,别人不知道,还真以为他们是表兄妹关系。 徐恕那个黏人的表妹一来他们家就是这么喊他的,徐恕一听到“表哥”这俩字眼儿,马上就想到他真正的表妹,顿时觉得浑身都不舒坦,宋芳喊一次,他便让她闭一次嘴。 宋芳偏不,他脸越黑,她喊得越欢实。 谁让他平时嘴巴那么贱?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治他的法子,她能白白浪费了? 入学手续并不复杂,今日主要是去熟悉一下环境,顺便交束脩,认识认识几位先生。 这里是女子官学,先生自然都是女的。 里面的女学生不少,跟国子监一样统一了制服分出班级年级,对于妆容也有严格要求,禁止浓妆艳抹,另外还禁止带丫鬟下人入大门。 至于其他的,便是学堂里的纪律问题。 宋芳粗略瞥了一眼刻在影壁上的馆规,觉得十分公道,心中越发觉得鸿文馆是个神圣之地,自己留下来是留对了。 徐恕只是一开始带着她找地儿办入学手续,等去见先生的时候,便是宋芳自己去的,过程比较长,徐恕在外头等了好久。 今日国子监休沐,有同窗见徐恕在鸿文馆大门外晃悠,跑过来问他干啥呢,看中里面的姑娘了? 徐恕白了对方一眼,“哥们儿的事你少管,哪凉快哪待着去!” 对方撇撇嘴,“看中就看中呗,男未婚女未嫁,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儿,矫情啥?咱们国子监和鸿文馆就这么脸对脸地挨着,擦出点儿火花来不是挺正常?” 徐恕抡起拳头,“信不信我揍你!” —— 国子监的学子不限年龄,鸿文馆虽然没明着限制,但里头的女学生基本是未出阁的小姑娘,已经出嫁的夫人太太们,一个个忙着相夫教子,人家也没那闲工夫来鸿文馆上学。 傍晚时分宋芳出来的时候,小脸上挂着满足的笑。 鸿文馆何止是好,简直是太好了,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 宋芳再一次觉得自己“嫁”得值,能在这里头学上一两年出去,就算变不成天鹅,自己身上的乡土气息也准能褪掉几层。 徐恕瞅着她那样,问了句,“有好事儿?别一个人傻乐啊,说出来哥们儿跟着乐乐。” “说了你也不懂。”宋芳不想理会他,提着裙摆上马车。 因为是“表兄妹”的关系,要避嫌,徐恕便没跟她坐一辆车,骑马走在外面。 回到将军府,徐夫人第一时间让人把宋芳传过去问话,问她头一天到鸿文馆,感觉如何? 宋芳说鸿文馆挺好的,规矩虽严,但胜在公道,她都能接受,也能慢慢适应。 徐夫人满意地笑笑,说:“你去鸿文馆的事儿,老太太是不知道的,我也给府中下人打过招呼了,往后你再见着老太太的时候,可千万要记得不能说漏了嘴。” 宋芳认真点点头,“夫人请放心,既然答应了您会把这场戏演下去,那么在我在学完出鸿文馆之前,都不会辜负夫人厚望的。” 徐夫人又问她,“秋闱已经过了,写没写信回去问问?” 宋芳说写了,宁州那边还没回信。 徐夫人道:“我听恕儿说,你三哥在国子监的时候每次考试成绩都挺好,想来乡试中个举人不成问题,关键在于排名高低罢了。” 宋芳也是这么想的,她一直觉得自家三哥做什么都是最优秀的,尤其是考试,上回院考没拿到案首纯属失误,这次乡试,肯定能排个好名次,没准儿能直接摘下解元。 —— 入学之后,宋芳每天都得早起,要以“少奶奶”的装扮陪着徐恕去见老太太,回来后跟着卸妆换衣裳换发型出门去鸿文馆。 徐恕贱兮兮地问她,“晚上要不要我去鸿文馆大门外等你?” 宋芳直接拒绝,“不要!” “你说不要就不要?想得美!”徐恕得意洋洋地说:“我早上送表妹去念书,晚上接媳妇儿回家,天经地义,谁敢站出来说哥们儿半句不是哥们儿跟他急!” 宋芳坐在马车里捂着耳朵,觉得自己一天的好心情都被这个烦人精给败没了。 166、贱者先撩(1更) 宋芳的第一堂课,先生给她们讲解了一个词:优雅。 先生说,优雅在于骨,是内涵和气质的体现。 漂亮的姑娘不一定优雅,但优雅的姑娘一定让人觉得格外漂亮。 先生还说,漂亮的皮囊能为优雅加分,但并非占据了全部,女孩儿的优雅,能通过后天不断地学习而来。 鸿文馆内,不管是念书,还是点茶焚香插花挂画的课程,都是在教学生们腹有诗书的同时,还得学会如何做个优雅的女孩儿。 …… 上京之前,宋芳每天不是下田就是围着灶台转,土里刨食的庄户人家,吃穿二字最为紧要,其他都是扯淡。 然而现在,她听到了一个新鲜词儿:优雅。 上课的先生性子温和,说话的腔调和讲课方式很容易让人接受理解,宋芳听得入神,之后怕忘了,把先生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 傍晚下学的时候,宋芳走出鸿文馆大门,老远就看到徐恕等在对面,她皱皱眉,打算装作没看见他,闷头走自己的路。 徐恕大喊,“喂喂喂!那个谁,再不理我一下我就喊了啊!媳……” 宋芳顿住脚步,转头看他,“你来干嘛?” 徐恕大步跨过来,“早上不说了吗?我来接你回家。” “府上派了马车来。”宋芳道:“我自个儿能回去,你少来鸿文馆,让人看见了误会。” “误会什么?” 见宋芳不肯上套,徐恕只好自己接话,“误会就误会呗,谁让我们俩关系不清不楚的。” 宋芳怒,“谁跟你不清不楚了?” “本来就是!”徐恕继续耍无赖,“你要听我话我能这样?都说了出嫁从夫,在将军府,你不按规矩办事儿,那我私底下也只能随便乱来了。” “你!”宋芳头一次在他跟前吃瘪。 徐恕笑得一脸贱样,“这下知道哥们儿厉害了吧?” 看得出来,宋小妹第一天去鸿文馆就很喜欢这地方,现在让她走人,基本是没可能的。 要不是凭着这点,徐恕也不敢随便拿她开涮,毕竟泼辣是真泼辣,得罪了被反掐回来会死得太难看。 也的确如他所想,宋芳很喜欢鸿文馆,进去就想好好学,让自己脱胎换骨。 如果这时候谁站出来让她走人,她准能跟人急。 宋芳沉默,一路上都没再说话,直到回府跟徐恕一块去见老太太。 老太太坐在湖边的亭子里,手上捧了鱼食,正慢悠悠地往里撒。 刚穿过月亮门见到老太太的背影,徐恕忽然一把牵住宋芳的手。 在宋芳不适地频频蹙眉下,徐恕满脸笑意盈盈,“媳妇儿,你眼抽?” 感受到攥着自己手背的那只手越收越紧,宋芳真想趁着老太太不注意给他一脚。 老太太放下鱼食,转个身看到了“小两口”牵着手过来,眼睛都笑眯了,问徐恕,“大孙子,下学啦?” 走到老太太跟前,徐恕才松开宋芳的手,主动过去献殷勤,给老太太捏捏肩,嘴里问:“奶奶,都傍晚了,您怎么坐在湖边呢?万一着凉怎么办?” 一旁伺候的嬷嬷小声道:“老太太今儿兴致好,非说要出来钓鱼,夫人不放心,让老奴给准备了鱼食,说钓鱼指定不成,吩咐老奴看着老太太喂喂鱼散散心,老太太坐到这会儿都不肯走。” 宋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像是上面染了黄泥似的,赶紧用另外一只手快速擦了两下,走到老太太身边坐下。 他们的对话,老太太听不太真切,见宋芳坐到自己旁边,老太太笑问:“孙媳妇儿,你白天去哪了?” 宋芳心里一咯噔,老太太白天找她了? 不等宋芳回答,老太太又自顾自地说:“我问了吴嬷嬷,嬷嬷说你出去挑线给大孙子绣鸳鸯荷包去了,荷包绣了没?” 宋芳:“……正在绣,我笨手笨脚的,估摸着还有几天。” 吴嬷嬷看了看宋芳的眼神,有些汗颜,这个锅,她也不想背啊,老太太甩得太快,压根儿就来不及反应。 —— 看完老太太回来,宋芳不得不让婢女把针线和绣绷取来。 她以前在家的时候,缝缝补补不成问题,但要说绣活,又没有专门的师傅教过,就算会点儿,只怕还不如这将军府上随随便便一个小丫头。 所以宋芳愁啊! 鸳鸯荷包,怎么绣? 她想请婢女帮忙,婢女告诉她,“老太太只是耳朵背,记性好着呢!咱们府上这些个丫头谁的绣功如何,她都知道,少奶奶要让奴婢绣也不是不行,但就是怕被老太太认出来,到时候不好收场。” 宋芳一听,马上歇了心思。 不能代绣,就让婢女教一教,反正她没什么抹不开面儿的。 接下来的两三天,宋芳一从鸿文馆回来就着手绣,婢女教得挺有耐心,磕磕绊绊地总算是完成了任务。 她专程挑了个时间,把荷包给了徐恕,还特意说明:“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这荷包一旦出了府,就不作数了,你要耍赖的话,现在就还我。” 徐恕没吭声,拿着荷包翻来覆去地瞅了几眼,哟呵一声,“我发现你绣鸭子还挺好看的,就是看不太出来哪只公,哪只母。要不,你给我指指?” 宋芳:“!!!” 徐恕实在不明白这女人为什么突然之间生气走人,倒是乖乖把荷包挂在了腰间。 婢女留下来,小声告诉他,“少奶奶绣的是鸳鸯。” 徐恕:“???”这鸳鸯是长残了吧? 隔天徐恕去老太太跟前晃的时候,老太太眼尖,瞅见他腰上的荷包,让取下来看看。 徐恕把荷包递给老太太,问她,“奶奶,您看得出来这上面绣的什么玩意儿吗?” 老太太只看一眼就说:“鸳鸯啊,一对儿小鸳鸯。” “您见过鸳鸯长这样?” 老太太给他一记斜眼,“还没长大的不都这样?” 徐恕:“……您高兴就好。” 老太太把荷包还给他,“孙媳妇儿亲手绣的,你要随身戴着,鸳鸯的意义可大啦!” 徐恕嘴上敷衍地“嗯”了一声。 老太太拿拐打他的腿,“没吃饭是怎么着?问你话也没个响儿。” 徐恕立马拔高音调,“知道啦!孙儿一定见天戴着您孙媳妇儿亲手绣的……鸳鸯荷包。” 鸿文馆今天教了基础刺绣,宋芳回来以后兴致很浓,吃了饭,早早就让人把烛火点亮,免得伤眼睛,她已经准备好绣线绣绷,打算再把白天的课好好温习一下。 门口闪进一抹人影来。 不用看都知道是那个蛮横不讲理的烦人精,宋芳头也没抬,飞针走线,手上的动作就没停过。 “媳妇儿,绣什么呢?”徐恕背着手,站在她跟前,垂眼望着绣绷上还没成型的图案。 “反正不是给你绣的。” 徐恕坐下来,托下巴望着她,“那我就要你绣一个你绣不绣?” 宋芳横他一眼,“不是刚给你绣了两只鸭子的荷包?” 徐恕没憋住,直接笑出来,“你还知道自己绣的是鸭子啊?” 跟这种没脸没皮的人待在一块儿,绝对不能生气,你越生气,他越得寸进尺。 因此宋芳显得很平静,“不然你以为呢?我又不是你什么人,能给你绣鸳鸯荷包?做梦呢吧?” “哎,媳妇儿,你要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啊,奶奶明明让你绣的就是鸳鸯荷包,你给绣了鸭子,这不是成心欺骗老年人吗?” 宋芳扬了扬眉,“那你拿去给老太太看的时候,她有告诉你这上面绣的是鸭子?” 徐恕据理力争,“奶奶眼神不好使!” “你甭管她眼神好不好使,总而言之,只要老太太承认我绣了鸳鸯,荷包上面那两只,它就是鸳鸯。” 徐恕道:“你这是不讲理!” 宋芳呵一声,“也没见你有个讲理的时候!” 这俩人每次吵起来,小丫鬟们都会躲在一旁偷笑。 这架吵的,火药味儿不足,反而更像是小两口之间的打情骂俏。 偏偏俩人都无所察觉,越掐越来劲。 最后战败的肯定是大少爷,先撩者贱,说的就是他。 听到小丫鬟们的偷笑声,徐恕一记斜眼扫过去,“哪都有你们,一个个闲着没事儿干?” 几个小丫头闻言,马上止了笑,该干嘛干嘛去。 宋芳暗暗翻个白眼,吵不赢就拿小丫鬟撒气,有本事接着来啊! 徐恕翻篇儿的本事特大,才刚吵过,他马上就给忘了,坐下来嘀咕,“明天休沐了,媳妇儿,要不我也去听听你们鸿文馆的课吧!” “……” 好嘛,人家都不介意贱者先撩,她也不能不给面子,“鸿文馆不让带下人。” “谁是下人了,我是你相公!” “男人与狗,禁止入鸿文馆。” “……宋小妹,你够狠!” 把他跟狗放一块儿?那她是啥? 宋芳放下绣绷,托着下巴冲他微微一笑,“我的狠,不都是你培养出来的吗?相公~” 徐恕后背一阵恶寒,没坐稳,直接从凳子上摔下来。 167、收拾东西滚蛋! 九月二十五,乡试放榜。 省城隔得太远,报喜的衙差三天后才到。 宋巍的排名到五十开外去了。 县考和府考,宋巍都有自信能拿下案首,因为地方小,再加上他考前钻研了不少往届考题,心下有底。 乡试就不一样了,全省秀才一块儿比拼,能耐人太多,他早有心理准备,只要能中举就是万幸,毕竟是初试,很少有人能一次考中的。 听完自己的喜报,宋巍又多问了句,“清水湾的谢正有没有考中?” 衙差恭喜完举人老爷,翻了翻喜报上的名单,咧嘴笑道:“中了,清水湾谢正谢老爷,乡试一百三十五名。” 他们这一省,总的录取了一百六十名举人。 宋巍面露欣慰,“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 谢正早说过的,今年考不中,他就回去养鱼,再也不踏足考场。 不管是作为亲戚还是挚友,亦或者是曾经的同窗,宋巍都不希望谢正白费了那么多年的心血回家务农。 原本宋巍还想着谢正要是不中,他得找个折中的法子让对方继续再熬三年。 如今直接中了,那正好,省了一桩事儿。 宋婆子已经泡了茶,把报喜的官差请进去,奉了茶,又给了一吊钱。 这是喜钱,不能不接的,衙差笑眯了眼,一番恭喜祝福过后,这才起身走人,说还得去清水湾谢家报喜。 —— “真没想到,你们表兄弟俩能同一届考上。”宋婆子眉开眼笑。 清水湾与上河村隔得不远,今年同时出了两个举人,用不了一天,就得成为轰动这十里八村的大喜事儿。 尤其是宋巍。 上河村都几十年没出过举人了,如今直接落在当年最不被人看好的宋巍头上,他还是一次就中,能耐多大,可想而知。 村人听到宋家放鞭炮的声音,纷纷猜测一定是中了。 但凡出门准得倒霉的宋三郎从秀才相公一跃成为了举人老爷? 有人欢喜有人愁。 欢喜是因为宋家有四百亩的免税名额了,他们能跟着沾点儿光。 可一想到乡里乡亲这么多年,跟宋家的人情往来走的最少,看不起宋巍的时候最多,又发愁了。 人家如今是新科举人,镇上的富商老爷都得敬着捧着的人物,他们这些泥腿子往前凑,会不会被撵出来? 就有人发话了,“宋巍当初不说了免费给咱们挂田?保证书都还在村长家搁着呢,他能赖掉不成?” “什么宋巍,打今儿起,该叫声举人老爷了!” “就算是举人老爷,他也不能赖账啊!” …… 宋巍就知道挂田的事有得磨,他不喜欢做事拖泥带水,索性在宋家摆宴之前快刀斩乱麻,本村的,下河村和周家村的,三个村子加起来,能挂的还不足四百亩,又往外扩,给他蒋姨妈家那头也挂上。 中举不过两天,他就把这事儿全办妥了。 这下,村人除了感恩戴德,再没别的争议声。 等宋家摆宴的时候,来吃饭的也没空着手,多少还是意思了点儿。 谢正也中了举,两家隔得又近,宴席就摆在一处。 见着宋巍,谢正满脸无奈,“宋大老爷,您倒是免费帮人挂田一时爽,也不关心关心兄弟我,都快被人骂得不敢出门了。” 谢正和宋巍是表兄弟,宋巍给人挂田不收税,谢家那头要收,清水湾的人就骂他无利不起早。 谢正前头那些年光顾着埋头读书了,对于人情世故,接触的不是太多,如今被人一骂,才惊觉人性这种东西,果然没有下限可言。 他不给人挂田被骂,给人挂要收税也被骂,就非得比照着宋巍免费给人挂才叫不忘本?才叫有情有义? 他不过就是想借着自己的举人功名帮人挂挂田,缓解一下家里的清苦日子,就变成唯利是图的小人了? 考了举人功名,撂下自己亲生爹娘不孝敬,放他们饿着,免费去给人挂田,这样的人叫有情有义? 他要是有宋巍那条件,免费给人挂就免费给人挂,可他们家那么多口人,哪张嘴不得吃饭? 合着他为了亲人想尽孝道也有错了。 谢正实在无法理解,自己是怎么在几天之内背上这么多罪名的。 说句实在话,他没有什么为朝廷效力的大理想大抱负,读书只是为了考上功名改换门庭让爹娘老来能少操点心多享享清福。 如今考了举人,可不正是孝敬爹娘的时候吗? 为什么别的举人能做,到他这儿就行不通了? 谢正的事,宋巍有听说过,当下对他道:“以你的才智,还有往上升的空间,目光不必拘泥于眼前的四百亩。” 谢正明白宋巍所说的道理,但还是觉得气不过,“你说我就是想给爹娘尽尽孝,怎么就有错了?” 宋巍淡笑,拍拍他的肩膀,“明年三月春闱,考场上再努把力,挣个两千亩回来,你想怎么尽孝都成。” 谢正叹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他一个读书人,总不能真跟那帮刁民吵嘴动手,否则一旦污了名声,会影响他仕途,倒不如忍住一时,等将来出息了,举家迁出去,眼不见为净。 —— 屋内,谢姑妈也和宋婆子说了这事儿。 温婉、二郎媳妇、杨氏和谢涛媳妇儿坐在旁边听着。 二郎媳妇出主意道:“那种人跟他废什么话,直接撵出去,又不是谁欠他们家的,凭什么呀!” 宋婆子瞅她一眼,“要不怎么说你们两口子眼皮子浅呢?你敢把人撵出去,回头人家就敢造你的谣,说你仗势欺人,到时候背了满身的脏水,谢正明年还要不要上京春闱了?” “谁说不是呢?”谢姑妈长叹,“要不是想着我们家老大来年要上京,我说啥也不能让人给骑到头上来啊!” 二郎媳妇还是嘀咕,“那怎么着?中了举还得由着人欺负?谁家举人老爷当得这么窝囊的?” 宋婆子看向二郎媳妇,“你一吭声儿,我倒想跟你说道说道了,当初要不是你这个当嫂嫂的出去乱传,说我们家三郎天生克亲,外头人敢那么明目张胆地欺负三郎?他们要不过分,三郎也不会被逼得立下保证书免费给人挂田,三郎不免费,谢正就不会被人骂。 说白了,今儿个这事,全都是被你一张破嘴给引出来的,这会儿你倒有主意了,村人骂上门的时候,你咋不站出去顶着?”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数落,二郎媳妇一张脸都不知道往哪搁,“娘~” “别怨我这个当婆婆的没给你脸。”宋婆子冷哼,“给你脸的时候你不要,这会儿撕烂了你又想缝补回来,又要脸又要三郎家的好处,天底下的好事儿你都想占全?咋不能耐死你!” “我这不是已经往好了改吗?”二郎媳妇道:“以前是我不对,不该往三郎身上泼脏水,三郎考了功名,我们家的田想免税全得靠他,三郎的好,我和二郎都记着呢!” “光嘴上记着顶个屁用!”谢姑妈气得不轻,“往后要让我再听到你出去乱嚼,你婆婆没空收拾你,我替她收拾!” “就是!”谢涛媳妇儿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要不是因为二表嫂,我们家那四百亩名额挂出去,每年得收几十两银子的粮食,被你这么一搅,几十两没了,你赔啊?” 二郎媳妇害得宋谢两家挂田不成,这是事实,宋婆子做不到替她开罪,直接放话,“往后你们要在哪听到二郎媳妇说三郎的不是败三郎名声,就跟我知会一声,我让她收拾东西滚蛋!” 这话,直接把谢姑妈婆媳三人和温婉都给震住了。 二郎媳妇更是一脸的不敢置信,望向婆婆,见婆婆态度强硬,不像是说笑,一下子急哭。 “别跟我这儿挤猫尿装可怜。”宋婆子道:“你提出分家的时候,老婆子我忍了,这么多年你没给老宋家添个儿子,我也忍了。想着你但凡要点儿脸,就该撒泡尿照照,自己一个生不出儿子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在婆家作威作福?没料想你欺我不成,跑出去到处败三郎名声,害他被村人骂成那样,还险些娶不上媳妇儿。 田素芬我今儿明着告诉你,我忍你,不是怕了你,那是我作为婆婆该有的大度;哪天我要瞧你不顺眼,扇你两个巴掌,不是我嚣张,那是我作为长辈该给你的教训。 你要不信,就继续作,你看我敢不敢一纸休书扔你脸上让你从宋家滚出去!” 进门那么多年,被婆婆损过的次数不少,二郎媳妇却从来没见过婆婆像今儿个这么严肃,每一句话,都像拿把刀活剐她身上的肉。 她心下害怕,身子抖个不停,眼泪也啪嗒啪嗒往下掉。 “大喜的日子,回你家哭去!”宋婆子很不耐烦,“我今儿说的话,你要觉得受委屈了,想回家找你娘告状让她上门来跟我说道也成,我敞开大门等着。” 二郎媳妇哭得更凶,再也待不下去,拉开凳子站起身就抹着泪跑回了隔壁院。 168、预感,流产(3更) 宋二郎没在这边待多久,吃完饭就回隔壁院。 进屋见他媳妇儿双眼红肿,像是刚哭过的样子,忙问咋了。 二郎媳妇本来都已经哭停了,一见宋二郎,立马委屈上,抽抽搭搭地又哭起来。 宋二郎一头雾水,“谁又怎么你了?” 二郎媳妇一边哭,一边说婆婆扬言要把她撵出去。 宋二郎皱皱眉,“你干啥了娘要撵你出去?” 他家媳妇儿他了解,说话最会掐头去尾,他娘虽然精明能算计,却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要不是他家媳妇儿做了什么,不至于让他娘发这么大火,更别说放话要把人给撵出去了。 二郎媳妇抹着泪,“还能有啥,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我那些年是做得不对,不该到处说三郎的不是,可我不是已经改了吗?三郎院考和乡试的时候,我哪次没早起给他们做干粮煮鸡蛋,合着我一番好心,全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宋二郎还是没太听明白,“你别说一半留一半,把前因后果讲清楚了,今儿个是三郎中举摆宴的好日子,娘再没脑子,能当人众面地跟你翻旧账吗?” 二郎媳妇眼睛望着地面,没吭声。 宋二郎也不逼她,“行,你要不说,我可下田去了,地里还一堆活儿没人干呢!” 等宋二郎扛着锄头一只脚踏出门槛,二郎媳妇才道:“娘说都是因为我,谢家才会挂不了田。二郎,你说我冤不冤?谢正被人骂,那是他没本事跟村里人处拢关系,能怨到我头上来吗?” 宋二郎沉默片刻,说:“我直接去问娘。” 二郎媳妇心下一慌,忙叫住他,“你别去!” 宋二郎转过头,“我要不去,娘真让你收拾东西走人咋办?” “我……我……”二郎媳妇说着,又想哭。 “行了,你有完没完!”宋二郎觉得烦,“到底咋回事儿,你倒是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我是我娘亲生的,能没你了解她吗?我告诉你,今儿这种场合,要说你嘴巴没个把门的让她瞧不顺眼损你两句我信,但要说她没头没尾地直接跟你翻旧账,打死我都不信。” 眼瞅着快瞒不住了,二郎媳妇只得如实相告。 宋二郎听后,又是一阵沉默。 二郎媳妇红着眼眶看他,“二郎,我是生不出儿子,可我这么些年,田间灶头两边忙伺候你不说,还为你生了三个丫头,哪一个没有尽心尽力拉扯长大?我对你们老宋家,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娘说休就休,还讲不讲道理了?” 宋二郎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放下锄头,挨着她身边坐下来,给她擦擦眼泪,语气比先前柔缓不少,“娘要是不讲道理,你这会儿就没可能坐在我们老宋家跟我诉苦,而是收拾东西有多远被撵多远了。” “连你也这么说,你还是不是我男人了?”二郎媳妇将头扭向一边,心里憋屈。 “你要觉得我说错了,你就去找娘理论。”宋二郎直接撂话,“反正我之前劝过你那么多次,是你自个儿不听,非要处处要跟娘对着干的。” “我怎么跟娘对着干了?”二郎媳妇声音拔高,吼了一句。 “有没有对着干,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这么多年你没给我生个儿子,娘为这事儿怨过你一句还是用手指头挖过你一回了?当初分家,是你自个儿提出来的,说什么三郎克亲,已经克死了大哥大嫂,要是再搭伙过,下一个就得轮到咱家,还说你生不了儿子,全赖三郎。 当时娘说啥了?人家啥都没说,直接让咱们分,分开这么些年,你还不是照样没给我生个儿子。 要我说,这事儿压根就怨不上三郎,他成亲之前,日子过得也挺艰难的,你别看他不缺钱花,但凡出去,外头人全都指着他鼻梁骨骂他煞星转世,克死了兄嫂还有脸活着。 大哥大嫂刚出事没多久,我有回跟他一道走着,亲眼见到一群小娃娃跳出来问他咋不去死。 三郎今儿个能中举,就说明外面那些人传的都是屁话,这里头,也有你一份儿。 娘当年难产,险些大出血,到鬼门关打了个回转才生下的三郎,你见天儿地朝外头败她心肝肉的名声,她一个当娘的,能没点脾气吗?这要换了你,指不定早就跟人撕破脸,娘能忍到今儿才跟你发作,已经够给面子的了。” 二郎媳妇还是头一次听说婆婆生小叔子的时候难产,她愣了好一会儿,“那……那我以前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你就能乱说?”宋二郎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这性子往后得改改,再不改,到时候娘真让你走人,我也保不住你。” 二郎媳妇低下脑袋。 一开初,她原本也没想跟婆婆对着干,只是自己一直生不出儿子,心虚,怕婆婆凭着这点欺负到头上来,索性自己先强横上,打算借着性子压婆婆一头,想着自己都这么横了,婆婆被压下去,往后就不敢拿生儿子说事儿。 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碰了个硬茬子。 宋家这位婆婆,你横,她比你更横,你不讲理,她比你更不讲理,跟她吵? 不好意思,长这么大,二郎媳妇还真没见过比这位婆婆更能吵的,她能全程不带一个脏字儿,就把你骂得狗血淋头全身冒烟。 要不然,周家那位来了怎么能闪到老腰灰溜溜地被人给抬回去? 要知道,周家那位可是十里八村勉强能跟婆婆相提并论的“泼妇”了,连她都吵不赢,其他人就更别妄想。 反正在婆婆身上,你要做得不合她心意,软的硬的都不好使。 二郎媳妇当年发现自己摊上个不得了的婆婆以后,不是没想过找法子补救,可惜没用,人家压根儿不吃这一套。 婆婆太精明了,甭管你想做什么,她几乎都能一眼看穿。 她嫁过来这么多年,就没有一次是从婆婆手上讨过好的。 所以那天见到哑巴妯娌得了婆婆亲自照顾,二郎媳妇才会嫉妒得险些发狂。 婆婆那么傲的人,竟然亲自伺候儿媳妇?哑巴妯娌这是给婆婆灌了多少迷魂汤啊! 想当初自己怀着身子的时候,婆婆也只是多给了点银子让去买补品,啥时候亲自伺候过她? 宋二郎又说:“你看三弟妹,人家一天到晚一句话都没有,不会出去惹是生非,娘对她好吧?都亲自伺候上了,说明娘就喜欢那样的。你往后多跟人学学,少说话,多干活儿,娘也不至于见你一回损你一回。” 二郎媳妇道:“我这是天生的性子,一时半会儿的,哪改得了?” “改不了就找针线把嘴缝上!” “宋二郎!你能耐了是吧?” “听听,这才一句话不对头,你就横上了,你再看看隔壁三弟妹,她能跟三郎这么说话吗?” 二郎媳妇不服气,“那是因为三郎宠着她,不让她干活儿,不让她吃苦受累,我要有她那待遇,我也能见天地笑脸对着你,想咋温柔就咋温柔。” 宋二郎抬手遮住半边眼,小声嘀咕,“你倒是想温柔,也不撒泡尿照照,有人家那身段那模样吗?” 二郎媳妇:“!!!” —— 温婉觉得二嫂子最近有点不对劲,见天地往他们这边院里跑,来了也不太说话,就是陪她坐,偶尔唠几句家常,害得婆婆提心吊胆,就怕一个不留神儿,二嫂子对她使坏伤着小孙子。 温婉跟二郎媳妇完全沟通不了。 二郎媳妇不识字,也看不懂手语,温婉本来有好几次犯困想让她走,二郎媳妇都没看懂,还在那儿干坐着。 最后还是宋婆子出面,让二郎媳妇哪来的打哪去,少来跟前碍眼,二郎媳妇才不敢过来的。 温婉想着,二嫂子肯定被婆婆说要休了她的那句话给吓坏了,所以想过来找自己取经怎么讨好婆婆,只可惜自己说不了话,二嫂子白算是跑一趟。 —— 中了举,明年三月就得上京参加会试。 宋巍和谢正约定好了,等开了年,正月上就走。 宋巍在京城有房子,不用担心吃住问题,到时候去了,谢正可以直接去胡同小院住,节省了安顿的时间,能多温习两本书。 还没过年,温婉在年关上就开始出现不同的预感,每一次都预感到上京路途中,她肚子里的宝宝没了,化成一大摊触目惊心的血,吓得她晚上翻来覆去睡不好。 宋巍察觉到不对劲,问她怎么了? 温婉惨白着脸,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才抖着手把预感写出来。 意思是她此去京城,宝宝会流产,预感里流产原因太多,她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一个。 说白了,就是避不开,要想保住孩子,她只能留在宁州。 ------题外话------ 分开两地了,没信号,哈哈哈,拔刀吧! 169、会一直保密(1更) 宋巍看完温婉写在宣纸上的字,很快收回目光,从床头拿出帕子,轻轻给她擦去额头上的汗,语气里,是能让她安心的沉稳,“无妨的,婉婉留在家里安心养胎,会试我自己去就成,若是有幸能考中进士赐了出身,到时候我再回来接你。” 宋巍说着,将帕子放到一旁,手臂轻轻圈住她的腰身,宽厚有力的大掌贴在她背脊处,下巴安抚似的摩挲着她的发顶。 温婉顺势将侧脸贴在男人胸膛,两弯秀眉轻蹙。 她不放心,一旦离开自己,相公万一连考场都进不了怎么办? 宋巍感觉得到她的担忧,声音温和,“我会尽量小心。” 成亲前的那二十多年,没有她作“护身符”,再难的关,再大的险,他都遇到过。 这次上京她无法跟随,自己可能会碰到意外之祸,但总不至于丢命。 孩子是温婉放弃了一辈子开口的机会保下的,在这种时候,宋巍不管是作为生父还是作为丈夫,都不该不顾及。 只要确保孩子能平安,上京会考这事儿再怎么充满不确定因素,他的心态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没考成,在意料之中。 真考成了,当成上天赐予的意外之喜。 温婉的手掌无意识摸上小腹,那地方已经有稍微的隆起。 她骨架小,哪怕因为怀孕开始丰润,整体还是纤瘦,稍微穿得宽松一点,完全看不出已经怀了五个多月大的孩子。 垂下眼帘,温婉陷入沉思。 上一次是嗓子和孩子的选择,她没有犹豫,直接选择保下孩子。 而这一次,她要保孩子,就只能留在宁州。 也就是说,相公很大可能会因此而出事。 到时候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办?宝宝怎么办? 越想,温婉越纠结。 深冬夜寒,窗缝挡不住冷风的侵入。 见她没了睡意,宋巍侧身,将棉实的被子拉过来裹在她身上,只露出一个脑袋,再连被子连人揽入怀里。 温婉琢磨了很久,直到天明时分都没琢磨出任何有用的对策来。 眼皮终于撑不住,她歪靠在宋巍怀里睡了过去。 宋巍将她放下去侧躺着,盖好被子之后,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 下了一夜的雪,外面银装素裹,白得有些不真实。 宋巍推开门,发现宋元宝早就蹲在院里堆雪人了。 听到动静,小家伙扭头看来,咧着嘴喊了声爹。 宋巍问他:“怎么不多睡会儿?” 宋元宝指了指即将完成的半人高雪人,“刚下的雪,没被糟蹋过,堆出雪人来才洁白好看。” 宋巍握了握他冰凉的小手,“不冷吗?” 宋元宝将手抽回去,在嘴边呵了两口气搓搓,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挂着笑容,“娘喜欢雪人,我先给她堆好再进屋烤火。” 说着,宋元宝想到什么,问宋巍:“爹,你们是不是过完年就得走?” 宋巍“嗯”了一声,“过完年,我和你谢表叔一块走,你娘留下来。” 宋元宝似乎愣了一下,“娘为什么不跟着去?” “她怀了身子,不能老跟着奔波,去京城太远了,怕出意外。” “那您带上我呗!”宋元宝呵呵笑着,“我跟先生告假,就说陪着爹去京城会试,先生不会不同意的。” 先生同意,宋巍也不能同意,“不上课了?” 宋元宝说:“爹都能在一年之内把国子监三年的课程给学完,我是您的亲儿子,我为什么不可以?再说了,现在不是放假过年吗?大不了我不玩了,打今儿起好好学,有不懂的直接问爹,您可是举人老爷,比先生们的学识渊博多了,到时候我在您出发之前去镇学提前考次试不就成了?” 宋巍伸手拨了拨他头顶的棉帽子,“小小年纪这么辛苦,容易把身体熬垮的,我不赞成你那样做。” 宋元宝嘟了嘟嘴巴,眼神带着点小幽怨,“爹是不是不希望我跟着去?” 宋巍颔首,“你留下来,偶尔还能照顾你娘,她月份大了,行动会不方便。” 宋元宝低下头,两手捏着雪团,眉心纠结到一块儿。 他想跟着宋巍上京,又觉得当爹的说得对,不能就这么扔下娘不管。 看了蹲在地上纠结的小家伙一眼,宋巍缓声道:“外面冷,先进屋。” 宋元宝“噢”了一声,站起来拍拍裤腿,踩着嘎吱嘎吱的声音朝着堂屋走。 宋婆子早起来了,堂屋里的火盆已经添上。 宋巍目光落在宋元宝小小的背影上。 不是他不愿意带着元宝上京,而是没有婉婉在,他连自己都保不了,不敢轻易冒这个险。 谢正那是不去不行,元宝完全没必要。 早饭宋婆子蒸了馒头煮了南瓜粥,先盛了一碗让宋巍给温婉送去。 宋巍接过碗,没急着走,把温婉不跟着上京的事儿说了。 宋婆子揭开锅盖拿馒头的动作停了停,抬眼看他,“你媳妇儿要是不跟去,那你咋办?” 一片蒸汽氤氲里,宋巍的面色瞧不出太大起伏,“尽量避免吧!” 宋婆子犯了愁。 要是能避免,前头那些年三郎就不用遭罪了。 可现在,要儿子就没孙子,要孙子,儿子十有八九会在上京途中出事儿。 宋婆子一口早饭都咽不下去,摆好桌让宋巍父子来吃,她径直去了西屋找温婉。 温婉正坐在桌前小口喝粥,见婆婆来,搁下调羹。 宋婆子急得坐都坐不住,直接站着跟她说话,“婉娘,你那个……就没办法陪着三郎上京吗?” 解释别的,婆婆也看不懂,温婉只好摇了摇头。 真没办法,一旦去了,宝宝就得流掉。 如果她不想要孩子,当初就不会牺牲开口说话的机会保下它了。 如今再一次面临抉择,她还是毅然决然选择了孩子,不是不够在意相公,只是觉得宝宝连外面的世界都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这么没了太过无辜。 一开始决定要留下它的是亲娘,等出了变故要抛弃它的也是亲娘,若真有那么一天,温婉觉得宝宝泉下有知,也会哭着问她一句为什么的。 见温婉面色沉重,宋婆子没再问她别的。 —— 中饭过后,温父带着周氏和温顺,一家三口来送年礼。 他们家在县城有铺面,早就搬到县城去住,平日里忙生意,很难得回来一趟,上次宋巍中举摆宴,刚巧温父外出进货,周氏丢不开手,只能请人带话,请温老大家帮着随份礼。 温婉刚回来那会儿就想着回娘家看看,后来被婆婆告知她爹去县城开铺子了。 温婉当时还觉得欣慰,觉得她爹一定是想通了,终于肯把她给的首饰拿去当掉换本钱做生意。 眼下一大家子人坐在宋家堂屋里,温婉问了温父,温父的回答跟她想的一样,说是把她当初给的首饰当了才开的铺子。 芳华离开宁州之前有嘱咐过他,不要跟温婉提及他们的存在。 其实温父有那么点小私心,婉娘是他一手养大的,就算听不了她管自己叫声爹,温父也不希望她一回头认了亲生爹娘把自己撂在一边。 当了老板娘,周氏通身的气派和从前大相径庭,说话也不复以往那么尖酸刻薄,主动关心起温婉来,问她多大月份了,平时会不会有哪不舒服,还嘱咐她该吃啥不该吃啥,要忌口。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温婉都没有拂人面子的道理,笑着点头应下。 温顺在外面和宋元宝玩雪。 宋巍看了眼外头的两个小人儿,随口问了句。 温父说,温顺这小子不是读书的料,做生意可能还成,这段日子没少跟着他去进货,学了不少东西,看得出来,他对做生意有些兴趣。 宋巍颔首,“读不来书,学做生意也好,总好过什么都不会。” 温父离开之前,问了温婉一句:“想不想你娘?” 温婉犹豫着点了下头。 大概是因为当时年纪太小记不住,三岁以前的回忆,她脑海里基本没有,甚至于,连生母长得什么样,温婉都想不起来。 她所有的记忆,似乎都是从一睁开眼发现自己嗓子坏了开始的。 不过就算记不得亲娘的模样,温婉也还是想念。 当下温父提及,她便想去给陆氏扫墓上香。 宋巍放心不下,主动要求陪同。 温婉没拒绝。 趁着她去了里屋换衣裳,温父将宋巍单独叫到一旁,低声说:“几个月前我见到婉娘的生母了。” 宋巍有些意外,“陆婶婶来宁州了?” 温父点头,“我另娶,她另嫁,算是互不亏欠。虽然没问,但她嫁得应该不错,人就在京城。三郎,我告诉你这些,是想提醒你,假如有一天你们不慎碰了面,绝对不能在婉娘跟前暴露什么,有的真相,我怕她承受不住。” 宋巍听出这里头的事情恐怕不会简单,他没有追问下去的心思,只是颔首应下,“岳父请放心,我会一直保密的。” ------题外话------ 最近好像是犯懒了,凌晨一更都出不来,感觉需要监督 170、同窗聚会(2更) 陆氏的墓地在山上,和村里隔着些距离,眼下天寒地冻,路面很滑。 宋巍几乎是一路搀扶着温婉走上去的。 温父走在温婉另一边防着她突然滑倒,一手拄着竹杖,一手提着竹篮。 竹篮里,是纸钱、线香和供品,这些东西烧给“陆氏”没什么问题。 上次见面,温父知道了芳华的夫君姓陆。 他很快联想到了芳华这个名字可能是假的,因为当年她告诉他的是婉娘生父的姓。 至于为什么不能暴露真姓,又或者说,哪个姓不能随便说出口?温父不是没脑子的人,仔细一琢磨,很容易猜出来。 芳华的身份,果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尊贵,也比他想象中的更加身不由己。 望着被白雪覆盖的坟包,温父的神情有片刻恍惚。 宋巍简单清理了一下空坟前的积雪。 地上太寒,温婉没给生母下跪,只是稍微弯下腰把供品摆放好,烧了纸钱点上香,然后默默挪到一旁。 这次来扫墓,温父不似以往会跟陆氏说上几句话,全程沉默。 温婉没察觉到异样,只是在下山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出嫁时帮她梳头的祖奶奶说她跟她娘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于是问了温父,她和她生母长得是不是很像。 温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和宋巍有片刻的目光交汇,尔后摇头,“那是老人家说了宽慰你的话,你的长相随爹,不太像你娘。” 之所以这么回答,是为了避免日后温婉真碰上生母时心中生出猜疑来。 温婉没再问,一路沉默到家。 等温父他们离开,她回屋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照了又照,愣是没发现自己哪点长得像爹。 宋巍进来,见她还在盯着镜子里的人儿看,不由失笑,“怎么,怀疑岳父对你撒谎?” 温婉没有怀疑她爹的理由,可自己和当爹的长得确实不像。 只不过这些,她只敢想不敢言。 没再纠结于这个问题,温婉很快敛去思绪,打算去厨屋帮着婆婆捏丸子。 去年过年,三郎小两口和闺女都不在,宋婆子嫌太冷清,让二郎一家过来吃年夜饭。 虽然有几个小的在,宋婆子还是没觉得多热闹。 今年三郎小两口回来了,闺女却没回来,宋婆子心中难免挂念。 温婉坐在小矮凳上捏肉丸的时候,听到挥着菜刀剁肉末的婆婆嘀咕,“也不知道芳娘那丫头一个人在京城过得好不好。” 温婉听了,暗暗想着小姑子在将军府的吃穿用度肯定都是顶好的,至于心情好不好,就得看徐大少爷乖不乖了。 —— 不管平时闹得如何不愉快,今年的年夜饭,宋婆子还是让二郎一家过来吃。 二郎媳妇先前彻底被婆婆镇住,热闹的场合,话少了很多,没人说话的时候她基本不吭声,就算有人说话,她也只是随便应付两句就低着头吃饭,偶尔往三个丫头碗里夹菜。 难得的一年,饭桌上没有因为两句话不对头就掐起来。 宋元宝见长辈们喝酒,犯了馋,舔着嘴巴看向宋巍,“爹,我也想喝。” 宋巍笑,“才几岁就想学喝酒?” 宋二郎道:“我十岁都没满就跟着爹学喝酒,过了今晚,元宝就十一岁,也该让他试试了。” 宋婆子不同意,说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大人们越不让,宋元宝越好奇酒是啥味道,偏要喝,眼巴巴地望着宋巍。 宋巍让他取了个小酒盅来,往里倒了半杯,也就一大口的量,嘱咐说:“先尝尝,不能喝就别喝。” 宋元宝端起酒盅,先凑到鼻尖嗅了嗅,才送到唇边,轻轻呷了一小口,刚咽下去,小脸马上皱成一团,捂着嘴巴歪往一边咳得停不下来。 三丫见小哥哥的样子滑稽,咯咯咯笑了起来,把一桌子的大人全都逗乐了。 宋元宝涨红着脸转过头,酒盅里还剩一半的酒。 宋巍要拿走,他不让,说自己这是初学,总得有个过程。 于是他仰起脖子,二话不说把剩下的酒全喝了。 第一次喝酒,又是个小娃娃,难免上头。 没多会儿,宋元宝就有些坐不稳,东倒西歪的,说话也含糊不清。 温婉心知小家伙喝醉了,站起身把他扶回房间床榻上,亲自给他脱了鞋袜。 盖被子的时候,宋元宝忽然冒出一句话来,“爹,我也想……嗝……上、上京。” 温婉手上动作放缓,确定人睡着以后才推门出去。 —— 温婉怀着身子的缘故,婆婆不让熬夜,守岁就没她的份儿了,宋巍也很快被使唤回来陪她。 温婉把宋元宝想上京的事儿跟宋巍说了。 宋巍没同意,“你没在,他跟着去会很危险。” 温婉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元宝机灵,有些时候有些场合,大人并不适合露面,让他一个十来岁的小娃娃出头更容易摆平。 更何况,相公一旦考中进士当了官,元宝就有机会去国子监读书,不用继续待在镇学苦熬了,先带他熟悉熟悉京城不是更好吗? 宋巍瞧出她眼里的倔强,问了句,“你真觉得我该带上他?” 温婉颔首,她预感不到好事儿,但总觉得,这一趟自己不在,带上元宝没坏处的。 宋巍想了下,答应道:“既然你都这么替他说话了,我便带上他吧!” 温婉听了,不由得弯起唇角。 —— 醉了一宿的小家伙第二天得知自己能跟着上京,兴奋得活蹦乱跳。 宋巍提醒他,“再有几日镇学就开学了,你要想上京,现在去书房看书。我去趟镇上,请塾师们给你出套考题,能过关便能上京,不能过关,你便留下来。” “看就看!”宋元宝信心满满,除去昨天年三十他放松了一下,其余时候,他都有认真看书的,想来要应付塾师们的考卷没多大难度。 中饭过后,谢正来找宋巍,说以前的旧同窗约好去县城聚一聚。 宋巍问他:“我得先去趟镇学,你能不能等?” 谢正很无所谓,“反正还不到时辰,你有事就先去办,要不,我陪你走一趟?” 宋巍嗯一声,“也好。” 宋巍和谢正可是今年新出炉的两位举人老爷,当初又一块儿在镇学念过书,塾师们听说俩人一同前来,激动坏了,亲自出来迎接。 谢正自嘲:“想不到我在村里被骂成小人,到这里竟然成了香饽饽。” 宋巍但笑不语,村里人眼皮子浅,只看得到跟前那一亩三分地,自然赶不上教书先生有素养有远见。 俩人被恭恭敬敬地请到塾师们住的院舍里。 宋巍说明了来意,教宋元宝的那位先生道:“元宝是个有天赋的孩子,我作为他的老师,自然希望他能到更好的地方去学习将来能有大出息,考题的事儿两位放心,估摸着出不了两天,一准弄好,到时候让他在开学前考完,耽误不了什么。” —— 出镇学大门的时候,谢正问宋巍,“为什么突然想带着元宝去京城?” 宋巍想了想,大概是出于对小媳妇儿的信任,所以但凡她说好,他便没意见。 俩人径直去了县城。 聚会的地方约在最好的那家酒楼。 宋巍他们那时的旧同窗,到现在已经各奔东西,都多少年没联系了,有人突然提出来聚会,倒是让他觉得挺意外。 谢正道:“你以为谁真稀罕吃那顿饭?这种事儿,说好听了是多年未见,怀旧联络联络感情,说难听了,还不就是聚到一块来攀比摆谱,谁吹的牛大,谁便是今日的赢家。” 宋巍看他一眼,“那你还来?” 谢正一脸自己被坑了的样子,“起初只是当年坐我前排那个胖子捎信约的我,我想着,都这么多年不见了,吃顿饭就吃顿饭呗,哪曾想他会请了这么多人,还全都是我们那一届的同窗。” 两人说着话,往楼上走,刚到楼梯口,迎面就见熟人过来。 谢正当即垮下脸来,“要知道他也在,打死我都不来。” 宋巍莞尔,“碰都碰上了,这下就算打死你,你也不能调头就走。” 171、离别(3更) 对面过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前不久乡试完主考官们设鹿鸣宴时才匆匆见过一面的郝运。 府考那年,因为温婉预感到郝运会自杀的缘故,宋巍及时点拨了他,后来考完,郝运说要请宋巍喝酒以答谢他的开解之恩,宋巍当时跟他说,外面的酒不好喝,要喝就等乡试完,去官家的鹿鸣宴上开怀畅饮。 一语成谶。 鹿鸣宴上,谢正、宋巍和郝运三人的确碰了头,只不过,那天的酒喝得并不痛快。 郝运乡试排名高,虽然没摘下解元,也排在前五了,他嘴巴甜,宴席上特别会讨主考官欢心,又是作诗应景又是填词拍马屁,把那几位大人的目光全给吸引了过去。 谢正和宋巍基本就是坐在角落里喝闷酒的。 宋巍没太大的感触,虽说大人们一视同仁,但对于过分优秀的考生,心中自然会多一份偏爱。 这种现象,无可厚非。 谢正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临近散席的时候,郝运突然端着满脸的歉意来给他们俩敬酒,说:“刚才我净顾着和几位大人攀谈,竟把你们二位给忘了,实在不应该,我自罚一杯。呃对了,你们俩还没跟大人们说上话吧,要不要我帮忙引荐?” 宋巍端起酒杯回敬,面上笑意淡得恰到好处,“我还以为郝兄跟我们一样,都是头一天与主考大人们相识,没成想,你都已经熟到能为旁人引荐的地步了吗?” 主考官来到省城以后,吃住的地方与外界是隔绝开的,这么做是为了防止考生贿赂主考官徇私舞弊。 也就是说,考生要想正式认识主考官,一般情况下都是在考完后的鹿鸣宴上。 如果提前就相熟,那只能是采取了非正常手段。 …… 谢正至今都还能清晰地记起郝运当时的反应,那脸色难看的,像被人按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还顺带蹉碾了几下。 也是在鹿鸣宴上,谢正对郝运这个人越发的厌恶,觉得他比大户人家后宅勾心斗角的小妇人还恶心。 今天本来是他们的同窗聚会,谢正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会在场。 见到谢正和宋巍,郝运一点都不意外,唇边含笑,上前来,道了声:“好巧。” 谢正接话,“确实巧,若非记起来今日是同窗聚会,我险些还以为郝大老爷是特地在酒楼等我们哥俩的。” “那我们大概要同席了。”郝运无奈地摇摇头,“我也是被熟人硬拽来的。” 谢正还想说什么,宋巍先出声,“来都来了,不得喝两杯再走?” 郝运微笑,“只要两位不嫌我碍眼。” 那表情,像是他们表兄弟私底下怎么欺负了他。 谢正蹙了下眉,实在闹不明白一个大男人,哪来的那么多心眼子。 要比拼,就拿出真本事来堂堂正正地与人分个高下不好么?非得背地里使坏,阴一套阳一套的,简直给男人丢脸。 推开雅间门的时候,里面的人齐齐回过头来,有人突然起哄,“瞧瞧谁来了?咱们省这一届的三大新科举人,啧,这阵容……” 胖子说话直白,“宋巍,你丫这大招憋得可以啊,多少年前就辍学回家的人,竟然不声不响地考上了举人,让兄弟们脸往哪搁呀?” 宋巍扫了众人一眼,语气清淡,“多年未见,有几位都不太认得出了,不打算介绍一下?” “来来来,我给你介绍。” 两桌人,胖子从第一桌挨个儿介绍开来,有某某地方的富商,有某个衙门的县官;有人才智过人,混成了京城贵人身边的幕僚;有人会打算盘,日进斗金,成天过着躺家数钱的日子。 总而言之,所有的介绍下来,无非就两种人,要么有权,要么有钱,他们这不上不下的新科举人往人家跟前一站,直接被碾压成灰。 当了县令的那位看向宋巍:“我们衙门缺个主簿,今年春闱你要是考得不如意,可以考虑过来,我给你留着缺。” 宋巍浅浅扬唇,道了声谢。 之后胖子给他们拉开凳子,几人落座,开始喝酒。 宴席上,宋巍一直在琢磨郝运出现在这地方的目的。 按理说,来赴宴的这群人,一个个都是“人物”,郝运该不会喜欢被人碾压才对,可是看那样子,他似乎来得很是心甘情愿。 一直到散席,宋巍才明白郝运的用意。 先前说要给宋巍留缺的那位县令,单独把宋巍叫到一旁,说郝运是他们县今年为数不多的举人,又是考得最好的,这不跟着就要上京春闱吗?郝运没去过京城,县令听说宋巍在国子监念过一年书,所以想请他帮忙,多多照拂一下郝运,算是帮他们县保住一个人才。 宋巍一听,全明白了。 郝运自己不好出面,想到了同窗聚会的法子,把他们县的县令给请到平江县来,先给宋巍来个甜枣,说一旦考不上,可以去他衙门里谋个差事,之后再理直气壮地“求”上宋巍,让他上京之后多多照拂一下郝运。 这么一来,宋巍就算想拒绝,也得顾及一下同窗兼县太爷的情面,更要顾及自己的前程。 宋巍没有往自己身上揽麻烦的习惯,客气道:“在曹县令之前,已经有无数个举人找过我,都说头一次去京城,想让我照拂一下。 那么多没去过京城的举人,我宋巍不过区区一个凡人,就算想照拂,总会分身乏术。 依我看,县令大人倒不如把这种现象写成折子往上奏,上面一旦注意到,兴许能成为大人你开年的第一笔政绩。” 曹县令:“……” 人家这拒绝的理由,一个字都反驳不回去。 因为,他确实是为了出政绩才会想着帮郝运,如今有了别的法子,帮不帮都无所谓。 郝运的计划算是彻底落空。 离开酒楼,谢正心情舒畅,笑看了宋巍一眼,“我算是瞧明白了,除非郝运玩阴的,否则要明着来,在你面前压根不够看。” 宋巍没接腔,怕就怕这次没成,郝运又要开始玩阴的了。 —— 镇学塾师把考卷弄好,宋元宝趁着还没开学,一个人去把试给考了,他有念书的天赋,哪怕是在家里自学,也把今年即将要学的内容弄懂了七七八八,考得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差,起码达到了宋巍给的标准,意味着能跟当爹的一块上京。 宋元宝兴奋得一夜没睡着觉。 第二天顶着黑眼圈扛着小包袱跟在宋巍身后。 开了春,积雪一化,村道上湿漉漉的,一脚下去全是泥。 宋元宝穿的是新靴子,宋老爹怕他踩脏了,亲自抱着大孙子上的牛车,都没让他往外踩一步。 温婉站在院门口望着男人的背影,微抿着唇瓣。 宋巍回头,看向她的目光显得轻柔,“婉婉安心在家养胎,等我归来。” 听到这话,温婉鼻尖泛酸,人还没走,已经先难受上。 成亲这么多年,他们俩从来没分开过,然而这一次,一分就得几个月。 牛车已经走出去好远,温婉终究是舍不得,追了一段路,刚换上的绣鞋都踩湿了也没察觉到。 宋婆子怕她没踩稳跌倒,跟了上来,见她一个劲地掉眼泪,也跟着难受起来,劝她,“外头冷,快回去吧,等你把孩子生下来,三郎也该回家了。” 温婉抬手抹眼泪,可好像怎么都抹不完,眼睛一直水雾蒙蒙的。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平复情绪,跟着婆婆回了家。 这一天,她什么都没吃,把自己关在房里,就那么坐着发呆。 宋婆子敲了几次门她都没反应,最后没辙,不得不踹门而入。 温婉回过神来,见婆婆满脸担心,她垂下眼,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宋婆子见她实在没精神,叹气,“要不,我送你去县城你爹那儿住一段日子,你看咋样?” 三郎和元宝走了,他们做公婆的看不懂儿媳的手语,无法沟通就开解不了她,为今之计,只能让她先去温父身边待一段日子缓解缓解情绪,等缓过来了再回婆家来。 温婉摇头,相公不在,待在哪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她不想去别的地方,也不想去麻烦她爹。 172、再没比他更倒霉的(1更) 宋元宝昨夜兴奋过头,上了牛车没多久就开始打瞌睡。 宋巍让他靠在自己腿上,小家伙没多会儿真睡了过去。 宋老爹知道宋巍不赶时间,特地让牛车放慢速度,怕颠醒了大孙子。 去清水湾接了谢正,牛车朝着县城走。 到的时候,宋元宝还没醒。 宋老爹一脸慈爱地望着大孙子,语气里透着无奈,“这小子,昨儿个晚上让他早些睡,他非不听,一大早起来就没精神,一会儿也不知道撑不撑得住。” 宋巍道:“爹放心,我们这次时间宽裕,不着急赶路,到地方就投宿,会让元宝休息好的。” 宋老爹帮他们把书篓拿出来,顺便把大孙子抱下牛车。 宋元宝这时候才醒,显然还没睡够,被放在地上站稳,他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一脸茫然地望向宋巍,“爹,咱们到了?” 宋老爹忍不住笑,“乖孙子,到县城了。” 宋元宝“哦”了一声,嘀咕,“我太困了。” 宋巍看向他,“再撑一会儿,等找到马车,想怎么睡都随你。” 宋元宝眼睛亮了亮,“还有马车坐?”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坐过马车,听说比牛车舒坦。 宋巍嗯了一声。 本来他是想跟着商队走的,年前徐恕又来了信,问他上京的时间,说提前安排马车来接,跟商队走又远又绕,路上遭罪,等颠到京城,黄花菜都凉了。 宋巍想到元宝也要跟着去,就没拒绝。 大人遭点罪没什么,没必要让孩子跟着吃苦。 和宋老爹道别后,宋巍带着谢正和宋元宝朝着约定好的地点去。 徐恕安排的还是上次那个车夫,他今日才赶到,一眼看到宋巍他们,笑着打了个招呼,紧跟着停了马车,下来帮几人把东西拿上去。 谢正见这马车比一般车马行里的要宽敞华丽,不由侧目望向宋巍,“看来你在京城那一年没白待啊!” 宋巍听出来他是讶异于自己结识了权贵,笑笑,“也就认识这一个。” 谢正心生羡慕,说:“大老远的派人来接,这种朋友,一个能顶十个郝运。” 宋巍不置可否。 徐恕虽然性子大大咧咧,可他本性不坏,是个热心肠,这样的人不会耍心机,有什么说什么,所有的心思都表现在脸上。 郝运就不同了,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要认宋巍当老师求教经验的是他,主动把宋巍当成对手往死里整的也是他。 现如今的郝运,已经习惯了事事压宋巍一头,想借着这点自以为是的成就感来掩盖骨子里的自卑。 然而再怎么盖,有些本性,就如同附骨之疽,永远无法根除。 那天在酒楼聚会,郝运拐着弯地请了曹县令来说那番话,就已经暴露了他的自卑。 没错,最近几次考试,他的的确确是压在宋巍头上,得到了旁人由衷的赞誉和歆羡的目光。 可一旦离开宁州,到了天子脚下,性质就不同了。 宋巍考得再不如他,好歹也是国子监出去的学生,在京城已经有了一定的交际圈子,站得住脚。 郝运不想输给宋巍,却又没有自己的人脉,只能想办法重新靠上来。 宋巍能给同一个人当第二次跳板吗? …… 坐在宽大舒适的马车上,宋元宝撩开帘子四下瞅了瞅,觉得特新鲜,睡意也没了,小脸上说不出的兴奋。 谢正也是头一次坐马车。 不过比起小娃娃,他显得很淡定,随便打量了两眼就看向宋巍:“上次在酒楼,你直接拒绝了带郝运上京,以他的性子,背地里肯定会进行报复,咱们这一路上要小心些。” 宋巍颔首,谢正跟他想到一块去了。 出门前婉婉虽然没具体的预感到什么,但也嘱咐他,要远离郝运这个人。 出乎意料的,接下来他们一连走了四五天,都平安无事,简直顺遂得让宋巍怀疑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要不然凭他的命格,从出门到现在,早该碰上事儿了。 宋巍最后把这一切归功于婉婉的“先见之明”,归功于元宝能“旺爹”。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们的马车才离开县城没多久,上次在省城没派上用场那几个被取消科考资格的学子便受了郝运的挑唆,先一步等在半道上,准备给宋巍来个秋后算账。 可郝运千算万算,算不到宋巍是长公主和陆驸马的女婿,人家能眼睁睁看着亲闺女的相公出事儿吗?早就暗中派人跟着沿途保护了。 见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想使坏,暗卫也没想着把他们怎么样,趁着人不注意,点了几挂鞭炮扔进树林,噼里啪啦一阵炸响,把那几个学子吓得屁滚尿流。 宋巍的马车经过时,那些人早就不在了,所以才能这么顺畅。 不过温婉没跟着,宋巍的倒霉命格总是避不开的,长公主的暗卫能帮他阻了郝运的计划,却阻不了他削个水果都能往手上划道口子,在客栈沐浴的时候,明明就不滑的地板,他也能摔到崴了脚。 对此,谢正表示,他家三表哥是真倒霉,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比他更倒霉的人了。 娘不在,宋元宝就得鞍前马后地伺候当爹的,又是帮着包扎伤口,又是给爹当拐杖扶着他走路。 饭不敢给他爹吃太烫的,水不敢给喝太凉的,上个茅厕都得担心一个不留神栽进去爬不出来。 谢正瞧着小元宝忙得呼哧呼哧直喘气,忍不住嘴巴抽了抽,“得,这下我算是明白你儿子跟着来的好处了,一个儿顶半个老妈子,忙里忙外伺候爹,你这福,一般人还真享受不来。” 宋巍丝毫不觉得自己吃软饭,“你倒是想让你儿子伺候,也得先有我这本事。” 谢正撇嘴,“就您那烂眼招苍蝇的倒霉本事,白送也得我乐意要。” 看着谢正,宋巍突然想到了在家时婉婉跟自己提过的事,面上懒散之意尽收,“你就没想过教弟妹识文断字?” 谢正愣了一下,望过来,“怎么个意思?” 宋巍的眼神里,带了几分打趣,“有朝一日金榜题名,难不成你还想效仿陈世美为求富贵抛妻弃子?” 谢正坐直了身子,脊背绷紧,“我说,你别冤枉好人啊!这话要传出去,我脑袋上又得加顶高帽。” 宋巍轻笑,“既然不会,那就找个机会好好教。” 谢正是聪明人,宋巍提头,他便知尾,明白三表哥是想提醒自己杨氏和他之间的差距不宜过大,否则将来容易出事。 对杨氏,他可能某些地方稍有不满,但不至于严重到非得一纸休书让她下堂的地步。 面对宋巍的提议,谢正认真反思了一下,觉得三表嫂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三表哥都能让她把字给认全了。自家那位是个全乎人,口能言,手能写的,学起来总不会太费劲。 点了下头,谢正应道:“等全部考完,我会抽空教的。” —— 到京城这天,徐恕亲自来城门口接。 见宋巍身后跟着个半大小子,又听他管宋巍叫爹,徐恕呆了一呆,问,“宋巍,你到底干了多少对不起嫂子的事儿啊?” 宋巍:“……” 谢正险些没绷住。 当着宋元宝的面,宋巍不好过多解释,神态自若地直接岔开话题,“胡同院那边没人住,烧饭来不及,今日在外面吃,找个地方。” 徐恕抬抬下巴,“你们大老远的来,哥们儿怎么着也得尽尽地主之谊,已经挑好酒楼了,隔你住处不远,直接过去就成。” 重新坐回马车内,宋元宝问宋巍,“刚才那个人是谁?” “是将军府的少爷,在国子监读书。” 宋元宝又问:“国子监里面的学生是不是身份都很高?” 宋巍如实道:“凭着名额进去的监生,大多数都是有家世背景的。” 谢正插了一句,“这么说来,国子监怕也不好待。” 光是听听,就知道里头纨绔子弟不少。 宋巍不置可否,遇上陆晏清那样的,一般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稍有不慎便能惹祸上身。 哪怕是他,每次跟陆晏清碰上都得斟酌再三。 在强权面前,没有是非可言,偶尔的低头,是为了能长久地生存下去。 对于宋巍来说,陆晏清就是个被宠坏了的熊孩子,不值一提,他所忌惮的,是陆晏清背后的权。 羽翼未丰的时候,最该做的是自我保护,强出头只会让自己陨落得更快。 鸡蛋碰石头的道理,宋巍比谁都懂。 ------题外话------ 亲妈:作为史上第一倒霉男主得奖人,三郎有啥要说的吗? 宋巍:每天都想掐死亲妈一百遍,但是看在给我官配了一个软萌妹纸的份上,减一遍。 173、我还是喜欢好看的(2更) 徐恕订的酒楼距离胡同小院不远,趁着他们在点菜,宋巍干脆带着宋元宝把东西先送回家。 站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抬头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天,宋元宝愣了好一会儿,才问宋巍:“爹,这是您自己买的房子?” 宋巍正在往书房里搬东西,听到问话,抬眼看向儿子,“怎么了?” “这得花不少钱吧?” 不管是之前给爹娘的信上,还是回去乡试这半年,宋巍都没提及买房的钱。 宋元宝却听说过,京城房价高得离谱,他爹这套院子又接近国子监,不用打听都知道是黄金地段,想来不会便宜到哪去。 宋巍搬完东西,往井里摇了桶水出来洗手。 这个时节,刚摇出来的井水不会太寒,厨屋里没火,他是直接洗的,洗完后回屋拿了毛巾擦干净才又出来,对儿子道:“走吧,你表叔他们该等急了。” 宋元宝说:“爹,您还没告诉我,这院子买了多少钱呢!” 宋巍笑,“为什么这么想知道?” 宋元宝嘿嘿两声,“我掂量掂量自己将来买不买得起。” 宋巍莞尔,“三百两,你自己掂量去吧!” 拉着目瞪口呆的儿子,宋巍给小院门落了锁,带着他直奔酒楼。 徐恕已经点好了菜,怕谢正刚来京城吃不习惯,大部分都是让谢正点的。 四个人,点了八菜一汤,外加饭后甜点。 谢正和徐恕不熟,聊不太起来,坐得有些别扭,见到门口宋巍和元宝进来,紧绷的面上才终于有所松缓。 徐恕问宋巍:“东西都放回去了?” 宋巍点头,伸手为宋元宝拉开凳子。 徐恕抱怨:“早说了我让人去,你非得亲自跑一趟,嫌路上还不够折腾?” 谢正听到这话,特地瞧了瞧宋巍。 他家三表哥这一路上,大倒霉没有,小倒霉不断,的确把元宝折腾得够呛。 宋巍给儿子盛汤的动作一如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年末岁考成绩如何?” 才问完,就听到徐恕嘴里发出一声哀嚎,“没你这样的,刚见面就问考试成绩,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宋巍没反应,把盛了乳鸽汤的小碗推到宋元宝跟前。 谢正见徐恕反应这么大,心里笃定宋巍就是故意噎这位徐少爷的。 吃完饭,徐恕把谢正和宋元宝先送回马车上,单独留了宋巍在外头说话。 “哎!你刚还没说呢,怎么回事儿?” 徐恕至今不知道他天生倒霉的秘密,宋巍也没有深谈的打算,言简意赅,“兄嫂去得早,孩子由我抚养长大。” 徐恕不傻,一听便明白了,暗松口气,“只要不是你在外头引出来的风流债就好。” 宋巍多问了句:“我看起来像那种人?” 徐恕笑得奸猾,“谁知道呢?这年头,衣冠禽兽遍地走,没准儿你就留了那么一手……不过话说回来,凭哥们儿对你的了解,就算真有那么回事儿,你肯定也是吃亏的一方。” 跟着,他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丞相府苏家前不久就上演了一出认亲大戏,相爷年轻时候长得是风流俊逸,惹了一堆烂桃花,某回喝醉酒,被人给算计吃干抹净,这么多年过去,那女人带了个姑娘上门来,说是相爷的亲闺女,丞相府如今被搅得是天翻地覆。” 徐恕说着,侧头想看看宋巍的反应,发现旁边空无一人,宋巍早就上了马车,“……” 徐恕撩帘跟上去,坐在宋巍旁边,问他,“你就一点儿也不好奇后续?” 宋巍面色平静道:“丞相府是皇后娘家,你在外面乱嚼国丈的是非,当心惹祸上身。” 徐恕撇撇嘴,却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回到胡同小院,宋巍开了两间厢房的门,是打算给宋元宝和谢正当卧房的。 只不过,里面除了一张年代久远的床和几个脱漆板凳之外,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当初没想过会住进这么多人来,就没买多余的被子和床褥,温婉和宋芳只是简单把房间收拾干净。 徐恕看了眼,建议道:“家里没个女人可不行,要不,我让宋小妹回来帮你们添置添置?” 宋元宝仰头,“小姑姑不是在鸿文馆上学吗?” 徐恕揉揉他的脑袋,“乖,告个假就成。” 宋巍也是这么想的,要他收拾房间可以,但要他去添置房里零零碎碎的东西,他还真有点无从下手。 提及宋芳,谢正问,“表妹不在这里住吗?” 宋巍点头,“她住在鸿文馆。” 徐恕掩饰性地哈哈两声,“对,鸿文馆里头清静,也省得她每天两头跑。” 谢正听不出这俩人话里话外的掩饰之意,没再多言。 宋巍让谢正进堂屋坐,自己去厨屋烧火准备给人沏壶茶。 宋元宝屁颠屁颠地跟上来,帮着他爹,没多会儿就把灶上的火给烧旺了。 —— 徐恕出了胡同小院,坐上马车,吩咐车夫直接去鸿文馆。 他站在外头,跟门房处打了招呼把宋芳请出来。 宋芳正在上插花课,听说有人找,猜到准是徐恕,不想出去,可又架不住同窗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她扯了扯嘴角,跟先生知会了一声,很快跑出大门来。 一眼瞧见徐恕抱着手靠在柱子上,宋芳没再往前,直接问:“找我干嘛?” 徐恕问她,“跟先生告假了没?” “就一会儿,我还得回去上课。” 徐恕故意绕弯子,“你先回去告假,准了我再告诉你什么事儿。” “不说拉倒。”宋芳转身就要走。 “真没劲!”徐恕轻嗤一声,在宋芳进大门之前道:“宋巍到京城了,貌似还有一个是你表哥,带着小元宝,这会儿胡同院里的房间没收拾好,我来,就是让你走一趟,回去帮他们好好捯饬捯饬。” 宋芳听说三哥回来,心下欢喜,但对上徐恕,还是没什么好颜色,招呼都没打,抬脚进了大门,一刻钟以后,又从里头出来,绕开徐恕,直接撩帘钻进马车。 徐恕跟着上来,坐在她对面,提醒道:“先前你那位表哥谢正问及,我说你住在鸿文馆,一会儿到家,可别穿帮了。” 宋芳轻嗯一声,想到什么,忽然看向徐恕,“怎么没听你提起我嫂嫂?” 徐恕之前想问来着,后来忙着赶往鸿文馆,就给忘了,“她没来,或许是你三哥觉得她月份大了,不宜跟着奔波劳累,让她留在家了呗。” 宋芳皱皱眉,这种说法倒不是不可能,只不过在她的印象中,三哥一向是离不开三嫂的,否则不会连考试都把人给带上。 到了胡同院,宋巍和谢正在堂屋里喝茶,偶尔传出说话的声音。 宋元宝托着下巴坐在房檐下,见着宋芳,小眼神儿一亮,起身就飞奔着往宋芳怀里扑。 “小姑姑~” 宋芳回抱着小家伙,面上难掩笑意,“半年多不见,咱家元宝又壮实了。” 宋元宝松开小姑姑,仰着脑袋看她。 宋芳穿的是鸿文馆制服,微蓝的月白色,紧束腰身,妆容素净,发饰简单清雅,瞧着就让人觉得说不出的爽利。 宋元宝看了半晌,说:“小姑姑比以前好看。” 这话可把宋芳逗乐了,问他,“哪好看?” “脸好看。” 宋芳捏捏他的小脸,嗔道:“又是个看脸的,可别小小年纪就学成坏胚。” 宋元宝挺着胸脯说:“是跟爹学的。” 宋芳噎得不轻,“你爹还教你这个?” 宋元宝郑重点头,“我在家的时候,有一次问我爹,为什么那么多好姑娘,他偏偏娶现在的后娘,爹说,因为后娘好看。” 宋芳:“……” 一旁的徐恕:“……” “你这想法不对。”宋芳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大侄子逐渐长歪的观念。 宋元宝甩脑袋,“我都盘算好了,以后不好看的不要,就得找个好看的当媳妇儿。” 宋芳温声劝:“好看的姑娘不一定心善,你得先了解对方的人品。” 宋元宝:“要是长得不好看,我还能有那心思去了解她心善不心善?” 宋芳再次无言以对。 宋巍没想到当初自己随便一句敷衍的说辞,竟然变成了儿子选媳妇儿的标准。 刚挑帘走出来就听到宋元宝最后一句话,宋巍面上的情绪有些一言难尽。 随后抬步走下来,站在宋元宝旁边,语气带笑,“小小年纪,想什么呢?” 一见到当爹的,宋元宝再不复先前跟小姑姑说话时的理直气壮,往宋巍胳膊上蹭了蹭,“爹,我困了,想睡觉。” 宋巍只能开了主屋的房门,让他进去躺会儿。 宋元宝脱了鞋子上床,宋巍没走,顺势坐下来,跟他说:“看人不能光看外表。” 小家伙闭上眼睛,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我知道,可我还是喜欢好看的。” 宋巍:“……” 174、偷亲,滚!(3更) 把儿子哄乖睡着,宋巍离开主卧,谢正和徐恕坐在堂屋里。 一番接触下来,谢正对徐恕这个人的性子有了大致的了解,再没有早上刚见面时的生疏,这会儿比较能聊得开。 宋巍站在堂屋外,刚要挑帘,听到谢正问徐恕,“徐少爷今年二十一岁,还没娶亲?” 徐恕似乎愣了一下,随后一本正经道:“再有一年才从国子监毕业,我爹娘的意思是目前要以学业为主。” 正巧宋芳从自己房间出来,准备上街买床褥,见宋巍站在外头,打了声招呼,问怎么不进去。 这一喊,让堂屋里的说话声停了下来。 宋巍面上情绪没太大变化,点头示意了下,转身进屋。 半年没住的屋子,哪怕走的时候门窗关得严实,也难免落上一层灰。 宋巍让两人坐,他自己打了盆温水来开始清理屋子。 徐恕看不下去,“堂堂举人老爷你还干这活?歇会儿吧,我让几个下人过来,不出一个时辰,保证你们家所有房间都焕然一新。” 见宋巍似乎准备开口,他又说:“别急着拒绝哥们儿啊,哥们儿这是为你好,你们俩可是马上就要参加春闱的人,时间多珍贵哪,浪费一天,那就是在浪费考中进士升官发财的机会,哥们儿这么说,没毛病吧?” 宋巍没搭理他,拧干了毛巾开始干活。 徐恕也不耍嘴皮子,很快出门让车夫回去一趟,带几个丫鬟过来。 没多会儿工夫,几个俏生生的小丫鬟往胡同院里一站,徐恕高声指挥着,“好好干,要有哪里弄得不干净,晚上就都别想吃饭了。” 小丫鬟们听了令,很快分完工,扫地的扫地,擦桌椅的擦桌椅。 宋巍手里的活儿被小丫鬟接过去,他净了手,坐下来。 徐恕想到什么,忽然道:“嫂子没来,宋小妹又住在鸿文馆不回家,要不,这几个丫头留给你使唤,帮你做做饭洗洗衣裳,怎么样?” 宋巍语气淡淡,“不怎么样。” “你这人就是死心眼儿!”徐恕批评道:“我没让她们陪睡,就是伺候伺候你们爷俩吃喝,这也不成?” 宋巍随手从桌上拿过本书来翻着,“我们是来参加春闱的,待不了多久。” “那你在京城这段日子,总得吃饭吧?” “我自己能做。”宋巍慢悠悠地说。 徐恕噎住,随后转眸望向谢正。 谢正面带歉意,“徐少爷有心了,这院里没个女主人,我们表兄弟身边确实不适合留丫鬟。” 徐恕摸摸鼻子,没再多言。 丫鬟们把所有的房间打扫干净,宋芳刚巧把东西买回来。 除了两间房的起居用品,还买了厨屋里必不可少的米面油以及晚上那一顿的肉和菜。 是请人用板车拉回来的。 在将军府当了大半年的“少奶奶”,习惯了穿衣吃饭都有下人伺候,突然之间要伺候人,宋芳累得够呛,索性把接下来的活全交给下人,自己坐下来躲了个懒。 等歇够了,她才站起身去厨屋把东西好好归置一番。 徐恕待了半下午,傍晚时分要走,见宋芳还待在厨屋里,他蹭了进去,问:“都这会儿了还不走?” 宋芳正在揉面,闻言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三哥他们刚来,没人给做饭,我总不能撂下他们不管直接走人吧?要不,我今晚不回去吃饭了,老太太那边,你想办法帮我遮一下。” 徐恕清清嗓子,一脸正色,“求人就得有个求人的态度,说清楚,求你家表哥还是相公?” 宋芳真想一个面团糊他脸上,“反正都是假的,有分别?” “那当然有了。”徐恕扬着下巴道:“求表哥,哥们儿就说你扔下我出去野。求相公,我就说你三哥考中举人来京城,你帮着安置一下。” 宋芳将面团往案板上重重一扔,“合着我今儿不求你,就别想交差了是吧?” 徐恕怕她直接抄菜刀,一边往后退一边道:“说归说,你能不能别老动手?在鸿文馆待了半年,我看你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宋芳攥紧手指。 在鸿文馆的时候,先生都说她学得不错,气质越来越朝着优雅靠拢。 然而每天下学见了徐恕,三句话,一准能让她优雅尽褪,变成泼妇。 要不是跟徐家有交换条件在先,她真不想伺候了! 暗暗吸口气平复情绪,宋芳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今儿得留下来给我三哥做顿晚饭。” 徐恕问她,“今儿有人做,明儿呢?你还来?” 宋芳也知道这不现实,一两顿不回府吃饭能勉强搪塞过去,这要是见天儿的不回去,老太太非得起疑心不可。 “你先帮我瞒过今天,我再想想办法。” —— 徐恕只是嘴贱,其实没真想整宋芳,他回去以后如实跟老太太说宋芳她三哥考中了举人来京城参加会试,她家嫂嫂月份大了,没跟来,院子里没个女人不行,宋芳过去帮着照料一下。 老太太说:“那你给安排几个下人过去不就成了?” 徐恕“哎哟”一声,“要不怎么说您是我亲奶奶呢?咱们祖孙俩算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可惜啊,没成,宋巍他不要。” 老太太见过宋巍,知道对方的秉性,当下听到徐恕这么说,多少能猜出宋巍不要丫鬟伺候的原因,也没勉强,“那就让你媳妇儿好好在那边儿照料着,科举是大事儿,等她三哥考完了再回来也成。” 徐恕没料到老太太这么通情达理,心下一喜,“那咱们就算说定了啊,您可别回头直接给忘了,又伸手问我要孙媳妇儿。” 等徐恕出去,吴嬷嬷上前道:“老太太真是善解人意。” 老太太望着徐恕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本来小姑娘对我那大孙子就没心思,我再不善解人意,他俩还能走到一块儿吗?” 一开初,她是没发现破绽,可日子久了,有些细节不用谁刻意挑,自己就能在不经意中暴露出来。 老太太都没把徐夫人传来问话,自己就把这桩瞒天过海的亲事猜了个七七八八。 既然他们做戏,那她索性将戏就戏,早晚想办法让假戏成真。 —— 徐恕隔天去鸿文馆接宋芳的时候,把老太太同意的事儿跟她说了。 宋芳听完觉得有些不敢置信,撩开车帘子望向徐恕,“老太太真是这么说的?” 徐恕皱皱眉,抓住重点,“哥们儿在你心里,是不是特没信誉?” 他难得正经一回,她至于怀疑成这样? 宋芳唰一下放下帘子,阻隔了徐恕的视线,“你在我心里什么样,自己没点数吗?” 也不知是哪根筋被刺到,徐恕忽然翻身下马,大步跨上马车。 宋芳眼底生出一抹警惕,看着突然上来的男人,脊背尽量往后靠,“你……你干嘛?” 徐恕凑近,鼻息间的温热喷洒在她面颊上,“哥们儿在你心里,是不是特没品,还特没人性?” 宋芳没接腔,垂在腿侧的手指稍微蜷了起来。 “成亲”半年多,他们俩从来没挨这么近过。 纵使平日里再吵再闹,真碰上眼下这种孤男寡女待在逼仄空间里的情况,作为还未出阁的女孩儿,她还是会本能地生出紧张感来。 宋芳不说话,在徐恕看来就是默认,他沉着脸点点头,“行,哥们儿明白了。” 宋芳把脑袋偏向另外一边,依旧沉默。 左边脸颊却猝不及防地贴上了两片柔软的温热,蜻蜓点水过后很快离开。 宋芳猛地转头,偷亲她的男人已经撒丫子下了马车,从窗口探进半张脸来,“媳妇儿,你家相公在你心里,是不是就刚刚那样的?” 宋芳顺手抄起一本书,直接朝着窗口扔过去,“徐恕,你个混蛋!” 徐恕一把接住书,冲她挤眉弄眼,“你再骂,骂我什么我就对你做什么,你要不信,骂一个试试?” 宋芳面色黑沉,“不要脸!” 徐恕把书从窗口扔回来还给她,“我说,差不多得了啊,一会儿我真不要脸起来,你可别又哭又喊的。” 宋芳紧咬着牙,拿出帕子,朝着被他亲过的地方使劲擦了又擦。 徐恕心里美滋滋。 俩人假成亲这么久,一直都是他在她跟前吃瘪,终于能有一次换她对他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了。 想想宋小妹刚才那反应,徐恕就觉得通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 平复好情绪,宋芳不打算继续坐马车了,反正也不回将军府。 她提着裙摆直接下来,徐恕怕被打,已经先一步上了马,做好了随时准备开溜的架势。 宋芳看都没看他一眼,转个身朝着胡同小院走。 鸿文馆就在国子监对面,距离宋巍的院子并不远,哪怕是步行,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望着宋芳的背影,徐恕打马上前几步,“喂!你真生气了?” 宋芳当做没听到,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我就开个玩笑而已。”徐恕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突然有点慌,“算哥们儿错了,我给你赔礼道歉还不行吗?” “滚!” 175、晕场(1更) 宋芳赶到胡同小院的时候,发现宋元宝正在厨屋里淘米。 她站在厨屋门口,愣了一下,“元宝,你干啥呢?” 宋元宝端着淘箩,听到声音,朝门口看来,喊了一声,“小姑姑。” 宋芳大步走进去,从他手中夺过淘箩,嘀咕道:“你一个小娃娃,下什么厨房烧什么饭,快回屋歇着,小姑姑来给你们做。” 说着,将淘箩放在灶台上,顺手把挂在墙上的围兜拿下来系上。 宋元宝没急着走,问她,“小姑姑不住在鸿文馆啦?” 宋芳看着大侄子,莞尔一笑,“小姑姑跟先生说过了,在你爹会试完之前,每天都回来给你们做饭吃。” 宋元宝又问:“不会耽误小姑姑念书吗?” “不会。” 宋芳说完,把淘好的米下了锅,添水之后盖上盖。 宋元宝去书房,把小姑姑回来的事告诉了宋巍。 宋巍落笔写字的动作有所停顿,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谢正刚来京城,有些不适应,睡了一下午,晚饭是宋元宝去喊醒的。 简单洗漱了一下,谢正来到堂屋。 宋巍见他精神还是不太好,关切道:“明天还是请个大夫吧,马上就要春闱了,身子可不能出任何问题。” 谢正面露愧色,他确实有些不舒服,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打扰宋巍,想着能捱便捱,兴许睡一觉醒来就恢复了,谁成想不仅没见好转,似乎越发严重,晚饭没吃几口就搁下碗筷,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宋巍见他不对劲,没了胃口,起身走到谢正身边,伸手要扶他,“我先送你回房,再去给你请大夫。” 谢正感激地看他一眼。 宋芳没再吃,跟着走出门外,让宋巍留下来,大夫她去请。 宋元宝看了眼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默默动手收拾。 胡同外有医馆,宋芳请的老大夫来得及时,给谢正把了脉。 刚来京城,谢正水土不服,有腹痛腹泻的迹象。 开了方子,宋巍去抓药,宋芳把煎药的陶罐子洗出来,没多会儿把药给煎上。 一番折腾下来,等谢正喝了药,天已经擦黑。 想着晚上不会再有客人到访,宋芳打算早早关了院门回屋陪宋元宝说话。 刚把门闩上转过身,外面就传来铜环被扣响的声音。 宋芳迟疑了一下,回过头,隔着院墙问,“谁啊?” 外面没人吭声。 宋芳只当人走了,没打算再理会。 刚走两步,那人说话了,“宋小妹,是我,快开门。” 听到这个声音,宋芳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白天在马车内,他趁着自己不注意直接亲在脸颊上…… 直到现在,那地方似乎都还沾着讨人厌的气息,哪怕她在做饭之余已经仔细洗过脸。 铜环叩在门扉上的声音还在继续,外面的人态度稍稍放缓,“我是来给你赔罪的。” 宋芳抿了下唇,仍旧无所动作。 徐恕知道她还没走,追着道:“还想不想要徽墨了?” 宋芳心思一动,前些天她带着小丫鬟逛街的时候见着一块徽墨,喜欢得不得了,可是太贵,她当时身上没带钱,事后又没好意思花将军府的银子去买,只好默默记在心里,想着等将来有条件了再买。 “我错了,我不该轻薄你,向你赔罪,姑奶奶,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了,成不成?” 对方认错态度还算诚恳,又顾及到心心念念的墨块,宋芳终究有所动摇,上前几步开了门。 门外徐恕冻成一团,把包装精美的礼盒递给她以后不断地搓着手,“大晚上的你让我在外面等这么久,也太不厚道了。” 宋芳没理他,垂眸看着手里的东西。 徐恕怕她不信,忙解释,“如假包换的徽墨,刚到的货,你上次看中那块早卖出去了。” “谢谢。”宋芳僵硬地说了两个字,伸手就要关门。 徐恕双手撑在两扇门上,阻止她把自己挡在外头,“你不生气了吧?” 回答他的,是“嘭”地一声重响,清漆木门已经被关上。 徐恕缩了缩自己险些被夹到的手,耸耸肩,“得,一次不成,哥们儿再来一次,就不信你是铁石心肠。” 并没有被宋芳的“不近人情”影响到心情,徐恕转过身,吹着口哨坐上马车回了家。 谢正睡下,宋巍从他房里出来。 院子就巴掌大,先前那番动静,宋巍在屋里多少有听到,见宋芳手里拿着东西,也没问她发生了什么,只是嘱咐了句,“明日一早还得去鸿文馆,你别熬太晚,早些睡。” 宋芳点头,轻轻应声,回了自己房间。 伸手扯开礼盒上的缎带,里面果然摆放着一块徽墨。 徽墨下方,压着一张纸条,宋芳拿起来一看,是徐恕的笔迹,上面写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一本正经的腔调,若是不看字迹,这八个字压根和徐恕扯不上关系。 宋芳觉得烦闷,想揉成团扔了,刚揉皱一个角,又犹豫着止了动作,拿过桌上的花瓶,把纸条压在下面,之后简单洗漱一番,熄灯歇下,第二日早早起床去鸿文馆。 徐恕怕鸿文馆门口人多眼杂,特地离远一点,选在宋芳的必经之路上,手里捧着八珍楼的点心盒,早早侯着。 宋芳老远见到人的时候,想躲避已经来不及,只能装作没看见,低下头继续朝前走。 视线里,突然出现男人脚上的银线祥云靴。 宋芳止步,抬眸,对上徐恕的眼睛,“你又想干嘛?” 徐恕把手里的攒盒递给她,“起那么早,你还没吃早饭吧,这是八珍楼最好吃的点心,我专门给你买的。” 说着,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头,跟着打了个喷嚏。 宋芳知道八珍楼,那地方一大早生意最火爆,得天不亮就去排队才能买上。 见宋芳无动于衷,徐恕上前拉过她的手,把攒盒递她手里,“到底要怎么着您才肯消气,倒是吱个声儿啊,要不然哥们儿每天这么瞎忙活,也不见您笑一下,这不是白折腾吗?” 宋芳没接,把点心还给徐恕,绕开他,她赶时间,再继续耗下去,上课就得迟到。 徐恕却不肯罢休,一把握住她的细腕。 宋芳脸色大变,忙看了看四周,确定因为天色太早路上没几个人,也没人看到这一幕之后稍稍松口气,把手抽回来,直勾勾盯着他,“你抽什么风?” 徐恕道:“你什么时候不生气,我就什么时候不缠着你。” “无赖!” “随你怎么说。”徐恕很无所谓,“反正哄乖你是哥们儿目前的首要任务。” 宋芳怕他真在大街上缠着自己不放,她伸手接过攒盒,警告他,“不准再跟着我,否则我就大喊非礼!” 徐恕挑眉,目送着她走远。 —— 请了大夫,喝了汤药,谢正的身体逐渐恢复,会试的日子也一天天逼近。 宋巍却在这个时候突然病倒,一场高烧来得猝不及防。 宋芳请了外头多少大夫,喝了多少汤药,仍旧不见好转。 公主府那边得了消息,医官不好出面,长公主派人去请先前给温婉治嗓子的李太医,请他务必要赶在会试前让宋巍恢复。 燃着袅袅熏香的房间里,长公主撑着脑袋,眉头轻蹙。 陆行舟劝她,“李太医医术了得,有他出面,宋巍那小子会好起来的。” “你不知道他。”长公主面上愁容更甚,“三郎打小就三天两头碰上倒霉事儿,我还在宁州的时候,他考个县考,五年都没成功入过考场,平日里更是大门都不敢出,一出门准倒霉,这次突如其来的高烧,八成也是跟霉运扯了关系,否则没那么邪乎的,喝了多少汤药都不见起色。” 陆行舟还是头一次知道宋巍的特殊经历,心中不免生出讶异,但还是尽量劝长公主,“前面几次考试他都能挺过来,这次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对此,长公主只能叹气,“但愿他真能挺过去。” —— 李太医开的方子也没起到多少作用,宋巍一直病到三月初八进场那天。 谢正很是担心,入场前就劝他,若是撑不住,不要勉强,大不了再等三年,身体重要。 哪怕已经烧得走路都飘,宋巍也坚持要进场,他这个年纪,等不起一个又一个的三年,已经习惯了每次考前都得出点事,他知道这场烧是无论如何都退不了的,除非他放弃考试。 可他在上京之前承诺了婉婉,会试就在眼前,他不想错过,更不想辜负枕边人的信任。 初八进场,初九凌晨开考,考卷还没发放到宋巍的号舍,他眼前一黑,先晕了过去。 176、以身挡雨,护考卷(2更) 副主考发现宋巍的时候,人已经彻底昏迷了过去。 每年都会有因为各种原因而晕场的考生,考场内特别备了救急的大夫。 副主考第一时间让人把宋巍送走。 经过谢正号舍外头,谢正一阵心揪。 上次乡试都还顺顺当当的人,会试竟然这么艰难,他想开口问一句,可考场内禁止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宋巍被送出去。 躺在考场外围的急救房里,宋巍做了个梦,梦见婉婉为他生了大胖小子,小家伙迈着短腿,张开肉嘟嘟的小胳膊朝他跑来,嘴里奶声奶气地喊着,“爹爹,抱。” …… 宋巍醒来的时候,刚巧卯时正,距离凌晨开考已经过去四个时辰。 守在房里的老大夫见他转醒,忙问他头晕不头晕,身上还有哪不舒服。 宋巍四下扫了眼,心知自己因为晕场被送出来,他看着老大夫,问:“什么时辰了?” 烧得太严重,原本醇厚温润的嗓音变得干涩低哑。 老大夫道:“卯时正。” 宋巍挣扎着下了榻。 老大夫忙劝他:“你先前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如今养身子要紧,可不能再逞强上考场了,否则会吃不消的。” 宋巍穿好鞋起身,眼前阵阵黑晕袭来,致使他险些没能站稳。 病重还要坚持下场的考生,老大夫见过不止一个,看宋巍这架势,心知留不住他,没再出言相劝,去外头端了汤药来。 “你把这个喝了,否则坐不到一个时辰,八成又得晕过去。” 宋巍接过药碗,道了声谢,仰头一鼓作气全喝光,之后把碗一放,迈着虚浮的步子朝着考场去。 醒来耽搁了一会儿,入场前搜身又耽搁了一会儿,考试所剩的时间在逐渐缩短。 宋巍重新回到自己的号舍,看了考题以后开始研墨提笔答卷。 他高烧未退,脑子里还有些混沌,一想多了就觉得晕。 答卷上的内容,宋巍自己写着都意识得到不是平日里的水准,可实在是没办法,他只能保证勉强撑着不晕过去,正常发挥都达不到,更别提超常发挥了。 …… 晌午过后,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沁着凉意的雨水。 显然,老天爷觉得宋巍还不够倒霉,于是整个京城贡院几千号舍,偏偏就他这间漏了雨。 科举有明文规定,考卷不能被雨水打湿,更不能有所损坏,否则收卷的时候直接作淘汰处理。 往届考生也有碰到过这种情况的,因为号舍年久失修漏雨,考生为了不被淘汰,直接以身挡雨,护住考卷。 宋巍仰头看了看号舍顶棚,漏雨的地方正对着考卷。 如果他不挡,考卷直接就废了,如果他以身体挡着,凭他现在的状况,兴许过不了半个时辰,就能直接昏死过去。 握紧手中的毛笔,宋巍深吸口气平复情绪,最终还是选择了以身护卷。 京城三月,天气还未开始转暖,绵柔雨丝里寒意十足,打在发着高烧的人身上,每一颗雨珠子都像在扎针。 刚开始,宋巍还能勉强思考,越到后面雨势越大,别说答卷,他连笔都提不起来,脑子里仅有的理智变成一团浆糊,眼皮沉重得几乎睁不开。 没办法,他只能趴在考卷上睡过去,任由后背被雨水浸湿。 再醒来的时候,雨停,外面入夜,其他考生已经把答题的木板拆下来当床睡了。 天一亮就得交卷出考场,宋巍的答卷上,几乎没写什么内容。 他揉了揉额角,勉强打起精神来,重新构思了一下答案,提笔继续写。 入了夜光线不好,外面的号灯被风一吹,晃得他难受。 浑浑噩噩的状态下,宋巍总算是在天明时分交了一份完好无损的答卷。 好不容易走出贡院,强压过后的突然松懈却让病重的他再次晕了过去。 …… 谢正一离开考场,第一时间就在找宋巍。 听说贡院外有人昏倒,他急急忙忙飞奔过去,见果然是宋巍,心下说不出的难受,顾不上考生们关切的询问,他请人帮忙把宋巍弄到背上,快速往家赶。 宋芳就知道她家三哥带病考试肯定会出事儿,早早去把李太医请到小院里来等着。 看到谢正背着昏迷不醒的宋巍回来,宋芳直接急红了眼,请李太医抓紧看。 李太医给宋巍把了把脉,面色震惊,“他这是又淋了雨吧?” 入场前本来没这么严重的,这才三天,就已经达到性命堪忧的地步,再不喝药扎针,他这条小命就别想要了。 宋芳急切地看向谢正。 谢正抿唇道:“初九那天的确是下了雨,至于三表哥有没有被淋到,我也不太清楚。” 宋芳把视线挪回李太医身上,“老先生,求您救救我三哥。” 李太医从宋巍腕脉上收回手,点头,“老夫会尽力而为。” 接下来还有两场考试,以宋巍的秉性,他是宁肯病死在考场上,也不肯错过的,所以宋芳在无奈之下同意了李太医扎猛针,用猛药。 宋巍夜间就醒过来了,只不过精神恢复得不算太好。 宋元宝一直守在床榻前,见他爹睁开眼,小脸上顿时露出喜色,“爹,您饿不饿,渴不渴?我让小姑姑去给您弄点儿吃的。” 宋巍抱了下沉重的脑袋,问他:“什么时辰了?” 见当爹的都病成这样了,醒来后脑子里第一时间想的还是考试,宋元宝鼻头泛酸,抿着小嘴巴,“爹,您好好休息吧,考不了就考不了,大不了三年后再考一回。” 宋巍无力地垂下眼帘。 以他的命格,别说等三年,就是再等三十年,都是一样的。 他能挺过第一场,没道理错过第二场第三场。 后面再怎么倒霉,总不至于赶上第一场顶着高烧淋着雨边护考卷边答题。 宋元宝劝不动,给他倒了杯温水,又出去让小姑姑熬粥给他爹喝。 谢正还没睡,听说宋巍转醒,很快过来看他。 宋巍的性子,同窗这么多年,谢正比谁都清楚。 当下坐在宋巍的床榻前,谢正没说一句劝他别逞强的话,只是温声道:“明天又要入场,你今晚得好好休息,李太医没走,在厢房住下了,要有哪里不舒服,第一时间说,他会过来给你把脉的。” 除了脸色不好,宋巍的神情并没有丝毫萎顿,尤其是那双眼睛,在烛光下亮得惊人。 这个人天生倒霉,却也天生一股越挫越勇的韧劲。 谢正看着他,想到白天宋巍在贡院前昏倒的那一幕。 这届考生晕场的有十几人,却没有一个像他这样严重,也没谁有他的毅力和恒心。 宋巍身上想与命运抗争的那股劲头,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自惭形秽。 —— 宁州这边。 自打宋巍上京,温婉的心情便日渐郁结,哪怕二郎媳妇和谢家那两位表弟妹时不时地会来陪她,她也开心不起来。 她们说笑玩乐的声音,只会衬托出她的孤独和不安来。 三月初八这天,是相公入考场的日子。 温婉一大早就觉得胸闷,好似里面堵着什么东西出不来,致使她情绪有些躁,喝水时不慎打翻了茶杯摔在地上,她也懒得弯腰去捡,像是在跟谁赌气。 宋婆子听到动静,过来拍门。 温婉不得不起身去开。 见她脸色不好,又见地上摔碎了茶杯,宋婆子问她,“三郎媳妇,你哪不舒服?” 再有一个月就要临盆,如今她挺着箩大的身子,稍微有点什么,都能让当婆婆的提心吊胆。 温婉摇头,她不是不舒服,而是清楚地知道相公肯定在临近考试的时候遇上事儿了,可因为隔得太远,自己一点都预感不到。 未知的等待最能消磨人的耐性,若不是顾及到肚子里的孩子,温婉真想现在就出发去京城帮相公一把。 宋婆子弯腰把碎片清理了,起身时问她,“你是不是看到三郎出啥事儿了?” 相公一定出事了,温婉心里清楚,可这种时候,自己一个人担心就行了,没必要让婆婆也跟着着急上火。 这么想着,她摇摇头,没让心底的不安浮现在面上。 宋婆子问不出什么,把碎片扔出去以后又回来跟她说话:“没多少日子就要临盆了,如今天气暖和,村道上也宽敞,你适当出去走走,透透气,别把自个儿闷坏了。” 温婉点头应下,中饭过后,自己扶着腰,出去村道上散步。 宁州气候四季分明,这会儿外面的田间地头一片嫩绿,风吹日暖,走上一圈,的确能让她郁结已久的心情得到舒缓。 ------题外话------ 顶着锅盖弱弱地问:听说月底有双倍月票,衣衣能预定吗?说不定看到月票,衣衣直接放个大惊喜出来哟 177、前三,倒数的(3更) 宋巍休息了一夜,天明时分起床洗漱,精神比昨夜稍稍好了些,脑袋还是有些沉重。 当哥哥的病成这样,宋芳特地从鸿文馆告假回来伺候,已经帮他把笔墨和吃食都装进了考篮,又怕他夜间冷,特地让他换上厚实一些的衣袍。 来不及亲手做,宋芳从外面买了一对护膝给他。 宋巍没拒绝,准备妥当之后推开门。 谢正在外面等,见到他,扯开嘴角笑了笑,“今日感觉怎么样?” “还好。” 谢正主动把他的考篮接过去拎在自己手里,不似旁人那样劝宋巍别去冒险,“再坚持两场,等考完就一身轻了,到时候想怎么休息都成。” 宋巍听了,稍稍勾起唇角,只是那笑容里,透着大病未愈的苍白无力。 谢正心中默默祈祷,希望第二场第三场他能顺利考完。 宋巍也是这么想的,第一场那样艰难,他都熬过去了,老天爷再不开眼,第二场第三场总该对他有所优待。 然而到了考场上,他才发现自己把老天爷想得太过仁慈。 这回不是下雨,而是号舍的位置问题。 每一排号舍末尾都设有茅厕,越接近茅厕的号舍,那味道越是臭烘烘的一言难尽。 不巧,宋巍的位置正是底号,也就是他们那一排的最后一间。 上一场是因为下雨,再加上他白天昏睡过去了,基本没什么感觉。 第二场就不一样了,烈日当空,晒得人昏昏欲睡,有两个考生应该是吃坏了肚子,一直往茅厕跑。 宋巍本来就因为大病未愈脑袋放空,再被那味儿影响,心绪很难稳定下来,思路一直被打断。 一直到入夜时分,他才算是把考卷给答完,吃是吃不下去了,掐着时辰把答题的木板拆下来和座板拼在一块,晚上要睡在那上面。 主考官们监督得很严格,夜间也禁止考生随意走动。 长公主通过李太医得知宋巍的号舍上一场漏雨,已经想办法通过关系让人简单修缮过。 只不过她不清楚宋巍的号舍位置,否则早就让换了。 前半夜宋巍睡得还算踏实,后半夜再次迎来一场雨,他被吵醒以后就一直坐着,没敢睡,因为太冷。 或许对别的考生来说不算什么,可他是个病人,外面稍微吹点冷风都像有冷刺往毛孔里钻,完全受不住。 从后半夜一直坐到天明,交了卷出场。 谢正见他双眼泛着乌青色,猜到他没睡好,问了一句,“昨夜又碰上事儿了?” “只是因为下雨没睡着觉,比起第一场来,要幸运得多。”宋巍的声音里,多少带着倦意。 谢正稍稍宽了心,鼓励他,“还有最后一场,再坚持三天。” 宋巍淡笑了下,再有三天,只是考完,而并非考中。 以往的任何一场考试,他心里都能有个大概,但会试前两场,已经让他意识到自己恐怕要跟进士无缘了。 第一场完全是拼着一口气答的题,如今让他去回想,他都记不起来自己到底写了些什么内容。 至于第二场,勉强算回归正常水平,但若要以第二场的成绩去补救第一场,挺悬。 要想考中,除非第三场能超常发挥,把前两场的“失误”给填平。 到家后,宋芳第一时间给二人备了沐浴的温水。 宋巍泡完澡,绞干头发以后出来吃饭。 他还没好全,宋芳不敢大鱼大肉,做得挺清淡。 宋巍吃完后回房睡了一觉。 人生地不熟,宋元宝没出去,也没打扰宋巍休息,把他爹换下来的衣裳洗了,又帮着小姑姑做家务。 徐恕下学后,第一时间往胡同小院赶。 有了第一场的“阴影”,他格外关注第二场,见宋巍在房里睡觉,直接问宋芳,“你三哥身子好些了没?” 徐恕主动关心,宋芳没有将人往外撵的道理,如实说,“比上一场好了不少。” “第二场没出问题了吧?”徐恕又问。 宋芳有些迟疑,第二场具体如何,她还没来得及问,三哥就已经回屋歇下了。 没听到回答,徐恕跟着再问:“你还生不生我的气了?” 宋芳看他一眼。 这段日子,自己因为三哥反反复复的病情忙得焦头烂额,徐恕不说,她大概都已经忘了那天在马车里的尴尬。 眼下对方突然之间的提及,让宋芳面上待客的柔和敛去大半。 徐恕也知道自己篓子捅大了,事后一直想办法弥补,无奈他从来没哄过姑娘,把自己那帮狐朋狗友问了个遍也没想到什么奏效的法子,只能一步步试探,照着她的喜好买东西送,早上提前去给她买早饭…… “我三哥和表哥都歇下了,我要上街买菜,没空招待客人,要没什么事儿,你先回去吧!” 宋芳搁下话,进厨屋去拿菜篮子,准备带着元宝出门。 徐恕本来想问问会试马上就完了,她还去不去将军府,可是想到时机不对,场合也不对,就没敢开口,简单道了别,都没进屋坐坐,直接打道回府。 晚饭宋芳给谢正和宋元宝炒了几个家常菜,给宋巍煮了青菜粥。 宋巍没来堂屋,宋芳亲自送过去的,问好点没。 宋巍在睡前喝了药,蒙在被子里出了身汗,到现在烧热已经退下去大半,只是嘴唇还有些干裂。 喝下两口粥,总算缓解了些。 宋芳见他咽得下去,猜到应该是好转了,她顺势坐下来,“白天徐恕来了,问三哥第二场有没有再出现什么意外,我当时没回他的话。” 宋巍手上的调羹在粥碗里搅动了一下,不想让小妹跟着忧心,“第二场没下雨,还算顺遂。” 这话,等同于给宋芳吃了颗定心丸,焦躁了几日的心得到安抚,面上也露出喜色来,“真的?要真有事儿,三哥可别瞒着我这当妹妹的,否则我会良心不安。” 宋巍笑,“这种事,没可能撒谎。” 没多会儿,谢正来看宋巍,随便聊了几句便回房温书。 宋巍没碰书本,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看书只会导致头晕,倒不如多多休息养精蓄锐。 三月十五凌晨开考第三场,今日既没有下雨,也没有暴晒,不冷不热刚刚好。 已经做好倒霉准备的宋巍并没有碰到预想中的小意外。 这一场,他病好了大半,脑子清明,思路也清晰,比前两场发挥的都好。 三月十六出考场,谢正问他有没有把握考中。 宋巍的反应有些迟疑,没说有把握,也没说没把握。 他这三场的发挥,第一场最糟糕,第二场次之,真正好的,是第三场,只不过,阅卷官要看的是综合成绩,光有一场突出,只怕难以排上名次。 —— 按照会试规定,放榜应在半个月之内,也就是四月初一之前必须放榜。 阅卷官们填榜的时候,前十名要递交给皇帝过目。 光熹帝在三月二十八日收到了礼部贡院呈上来的前十考生名单以及他们的考卷。 粗略扫了一眼,光熹帝并未作出太大的改动,只是对换了其中两名考生的名次便让人送还回礼部。 今年的会试,根据各省参考人数,总的录取二百八十名。 放榜这天,礼部贡院外热闹一片,放眼望去全是应届考生。 徐恕早就安排人去看榜了,让宋巍和谢正留在家里等。 宋巍面色坦然,那副不疾不徐的做派,仿佛考不考中对他而言都没太大差别。 反倒是发挥比他好的谢正先急上,手里捧着茶,完全没心思喝,跟宋巍说不上两句话就抬头望向窗外,不用问也知道他在盼着徐恕的人能带回好消息来。 宋巍重病下场,能坚持到最后已是不易,徐恕怕他一会儿真落榜了会想不开,劝道:“今年不成,就再等三年,以你的才智,考中进士是早晚的事,只不过今年时运不济罢了。老话还说呢,是金子在哪都会发光,你宋巍就是块真金,考场上埋没不了你。” 宋巍浅浅弯了下唇,没接腔。 谢正却听得直叹气,他家三表哥的确是块真金,只可惜,被霉运罩得太紧,不管到了哪,只要霉运不散,他还真就发不了光。 —— 抄榜单的小厮回来时,宋芳已经摆了饭,徐恕刚拿起筷子,等不及小厮那大喘气慢慢报,索性撂下筷子一把夺过他抄榜的纸来看。 这一看,有些傻眼。 谢正问:“怎么了?” 徐恕犹豫道:“你们俩都中了,就是这排名……” “排名怎么了?”宋芳坐得离徐恕最近,从他手里拿过那张纸,看完没发表言论,直接递给宋巍。 宋巍随便瞥了一眼,又递给谢正。 谢正看过之后,不知道该欢喜还是该愁。 纸上写了啥? 二百八十个名额,谢正排在两百刚出头,宋巍直接倒数。 但凡认识宋巍的,对他科考都抱了很大希望,譬如国子监的同窗,他们都认为,以宋巍在国子监时岁考的水准,会试直接拿下前三绝对不成问题。 而事实上,他也的的确确拿到了前三,只不过,是倒数的。 能考中对于宋巍来说本身就已经够意外,他倒不觉得这个排名有多不好。 排名越靠后,说明殿试的时候上升空间越大。 只要殿试那天他能不倒霉,就有信心再往上爬。 178、婉婉临盆,谁的声音?(1更) 殿试时间,四月二十六日,距离现在还有二十多天。 为防高烧反复,李太医建议宋巍最近这段日子都得好好待在家里静养。 宋巍没意见,他这几日点背,随便出去一趟,说不准又会招来祸事。 —— 京城松香楼。 郝运会试拿了第八,宁州那边过来的同窗正在设宴为他庆祝。 杯酒下肚,几人吹得挺嗨。 “院试案首,乡试前五,会试前十,郝兄果然才高八斗,这么看来,前二甲你是稳了。” “那当然,你们也不想想,轻轻松松就把平江县第一大才子宋巍给压下去的,能是一般人吗?” 满是讥讽的语气,提醒着众人宋巍会试吊了车尾。 果不其然,他才说完,换来满堂大笑。 先前那人接茬,“之前在府学诗文大赛上,那几个力挺宋巍的一副要跟咱们拼命的架势,搞得我还以为宋巍是个多了不得的人物,结果呢?一到考场就现形。哎我说,他们平江县的读书人是绝种了吧?就这?还第一才子?哈哈哈,简直笑死我了。” 郝运压下唇边浅浅的笑痕,开口道:“你们别这样,宋兄县考和府考可是拿了双案首的,说明人家有真才实学。” 笑得打跌那人直接一口酒喷出来,“拿了双案首的人会试挂在尾巴上?郝兄,我看你是太单纯了,大概没听说过私底下有传言,说院考的时候如果你没出现,案首就一定会是宋巍的,他是要拿小三元的人,知道为什么吗?” 郝运故作不知,“为什么?” 那人道:“因为上一任知府想升迁,他准备弄个小三元出来添政绩,助他顺利升到京城来,所以宋巍成了内定人选,只不过因为你参加了那年的院考,不知怎么就打乱了陈知府的计划。” 郝运一脸笃定,“不能够。宋兄是有真材实料的人,他不至于走后门。” 听似在开脱,实则以退为进,偷换概念,让几位同窗直接认定宋巍就是走后门拿的双案首。 “他有多少真材实料,郝兄你见过?你跟他很熟?” 郝运犹豫着摇摇头,“谈不上太熟,之前考试的时候有碰过面,从他的言谈举止之间,我觉得宋兄是个正人君子。” “郝兄你还是太单纯了,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脸上能写着‘伪君子’三个字吗?这年头,多的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你啊,往后可长点儿心吧,才见人几面就觉得对方是正人君子,仔细将来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郝运淡笑着垂下眼睫,说得不错,宋巍就是个伪君子。 包厢门突然被人重重踹开。 众人惊得回过头,见到一个十四五岁的锦袍少年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进来。 锦袍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刚刚在隔壁喝酒不小心听到这帮考生说话的陆晏清。 陆晏清抱着双手,眯眼打量了众人一圈儿,直接问:“姓郝的是哪位?” 非凡的衣着和玩世不恭的态度,让桌边众人纷纷猜测少年应该是京城的某位世家子弟。 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带着人闯了进来。 几位考生面面相觑过后,将目光落在郝运身上。 郝运尽量稳住情绪,唇边含着浅浅笑意,看向陆晏清,“我是郝运,敢问,阁下找我有什么事吗?” 陆晏清冷笑一声,“爷从来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看不顺眼的,直接当场打。” 说完,冲旁边的壮汉示意,“开始吧,怎么痛快怎么来!” 几名壮汉得了令,一拥而上。 考生们纷纷往旁边躲,但很快被壮汉钳制住,抡起拳头就开揍。 郝运被人一脚踹中腿窝,没站稳,往前扑倒在地上。 壮汉顺势抬脚踩住他的背,大力地蹉碾了几下,疼得他闷哼一声。 其他几位学子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痛呼声,求饶声混成一片。 郝运保持着被壮汉踩背趴在地上的姿势,双手握成拳,看向陆晏清的眼神阴冷而怨毒。 陆晏清上前,脚底往他脸上踩了个大鞋印子又收回去,似乎嫌鞋底脏了,再次伸过来,往他脸上蹉了蹉。 见郝运赤红着眼,一副恨毒了自己的样子,陆晏清忽然笑起来,“爷住在昌平长公主府,不怕死的话,你就来寻仇。” 郝运脸色有瞬间的僵硬,愤怒的拳头终归是在得知对方身份以后松了松,“我自认为与阁下无冤无仇,阁下却直接派人来打伤我朋友,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了?” “爷就喜欢欺人太甚。”陆晏清拖把椅子过来坐下,没个正行地翘着腿,脊背懒洋洋地往后靠了靠,“至于为什么打你,爷想打人,还需要理由吗?” 郝运闻言,眸底的那股子凌厉化为怒火,可终究,不敢发作。 来京城这么久,他没少打听权贵们的消息,知道长公主府有一位人见人怕的小霸王。 如果不出所料,眼前这位就是了。 郝运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得罪了他。 哪得罪了吗? 陆晏清让人打郝运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宋巍是他准备要对付的人,自己都还没欺负上,能让别人在旁边说三道四? 不管什么居心,动了他的目标,就都该死! 陆晏清带着人走后,同窗捂着鼻血问郝运,“你到底怎么得罪京城的纨绔子弟了?” 郝运解释不上来,同窗们纷纷认为自己挨打是被郝运带累,一个个冷哼着拂袖离开酒楼,今日因他而遭此奇耻大辱,以后都不想再和郝运有往来。 郝运看着先前称兄道弟,转眼就跟他离心离德的同窗,咬紧牙关。 昌平长公主府! 一听便是他这辈子都惹不起的地方。 可他不甘心白白受了今日的屈辱。 —— 宋巍丝毫不知道郝运因为他被陆晏清揍了一顿,四月二十六日这天,按时和谢正一块,入宫参加殿试。 殿试是科举最后一关,只有过了殿试,才算是真正的天子门生。 对于这二百八十名考生来说,殿试是个让人既期待又忐忑的关卡。 期待自己能在最后一关大放异彩,又忐忑即将见到当今圣上,怕顶不住天子之威。 别人顶不顶得住宋巍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在看到光熹帝的第一眼,直接愣住了。 …… “我姓肖,你们夫妻俩做的那些事,我全知道。” “年轻人,说说吧,你为什么参加科举?” “年轻人,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 宋巍一直以为,那位“肖老爷”口中的“还会再见面”,指的是后来在银楼他们看中同一只镯子那次。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领悟了那句话的意思。 原来,肖只是趙的一部分,他姓趙不姓肖,所谓的“再见面”,是指科举最后一关,由他亲自主持的殿试。 难怪当年刚见面的时候,对方会那么直白地问他,为什么想考科举。 光熹帝的目光轻飘飘从宋巍面上掠过,脸上笑容慈和得像极了当年初见,心中却暗骂了一句兔崽子。 原本还想着让人把他的名次往后挪一挪,他可倒好,直接考个倒数。 真他娘的长脸! 宋巍完全不知道才刚见面,光熹帝已经在心里骂娘,随着众考生一同行三叩首大礼,之后回到座位上。 答题卷发下来,光熹帝当庭出题:就安民、兴贤和吏治三方面写一篇策论。 宋巍研了墨,提笔的时候突然发觉大脑里一片空白,像是出现了短暂的失忆。 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因为见到天子而怯场,所以完全没可能是由于过分紧张而忘了该怎么答卷。 然而他就是什么答案都想不出来。 —— 宋巍殿试这天,温婉临盆,夜间就发动的,天亮了孩子还不见冒头。 稳婆说,温婉盆骨太小,极有可能会难产。 宋婆子急得在院里直打转,让二郎媳妇回她娘家那头去看看,有没有经验更老道的产婆,抓紧的请过来给三郎媳妇接生,务必要让大小都平安。 女人生孩子,谁都是往鬼门关前打了个回转的。 二郎媳妇生三丫的时候就不太顺,知道那滋味儿不好受,婆婆一喊,她马上动身回了娘家。 宋婆子站不住脚,心里紧张,时不时地跑到产房外去听听。 温婉自然没声儿,倒是产婆不停地让她用力。 温婉满头大汗,她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宝宝就是不见出来,整个人越来越虚弱。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相公发着高烧坐在考试的号舍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顶棚上漏下来的雨,还看到他撑不住昏迷过去。 温婉心疼相公,眼里聚起一层水雾,变得模糊,她双手攥紧床单,用力的同时想把幻象中的人叫醒。 “相公——呃……” “呜哇呜哇——” 两道声音同时在产房内响起。 只不过,大的嘶哑,小的洪亮。 二郎媳妇带着产婆进院门的时候,刚巧听到小婴儿的哭声,她大喜,看向婆婆,“娘,三弟妹生了。” 宋婆子有些回不过神来,“三郎媳妇生了?太好了……哎不对,刚刚那是谁的声音?” ------题外话------ 之前说婉婉临盆恢复的,你们都是人才 179、婉婉开口,宝宝取名(2更) 宋婆子一问,二郎媳妇也有些傻眼,朝着产房张望了下,喃喃开口,“是不是三弟妹她……” 宋婆子性子急,等不及自个儿瞎琢磨,直接往里冲。 孩子已经剪了脐带洗了身子,被稳婆裹在包被里。 见当婆婆的进来,稳婆忙解释说:“是个大胖小子,瞧这小胳膊小腿儿肉的,难怪先前一直出不来。” 宋婆子接过包被,小家伙哭过那一阵,已经睡了过去。 刚到门槛的二郎媳妇听说是个儿子,顿时心塞了,往前迈的腿收回,转个身出去。 她娘家那头来的产婆还站在院里,这时候用不着也不能随意让人走,二郎媳妇心下难受,没多说什么,进屋把婆婆为三弟妹准备的喜果喜糖抓了一大把给产婆,把人打发走。 宋婆子这会儿满眼都是三郎家的胖小子,哪顾得上二郎媳妇的心情,抱着小孙子往架子床边坐下。 床榻上温婉已经昏睡过去。 宋婆子想起刚才听到的声音,问稳婆,“刚刚我家三郎媳妇是不是出声儿了?” 稳婆来前就知道宋家这位儿媳妇不会说话,只不过先前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生孩子上,没琢磨那么多。 这会儿宋婆子一说,稳婆登时回想起来,温氏最后一下特别用力,都喊出了声,孩子才像个熟瓜儿一样落了地。 见稳婆点头,宋婆子一下子激动了,“这么说,我家三郎媳妇能说话了?” 产婆扯了下嘴角,“我只管接生,哪懂那个呀,要不,老嫂子去镇上请个大夫来瞧瞧?” “请!一定得请!”宋婆子看了眼床榻上睡得安稳的儿媳妇,想着要真恢复了,那可是双喜临门的大事儿,到时候得想法子写封信去京城告诉三郎,他要知道小媳妇儿能说话了,不定得高兴成啥样……哦不对,三郎在考试,写信给他会让他分心,还是等他自个儿回来看的好。 眨眼的工夫,宋婆子已经从激动过渡到了冷静,把孩子轻轻放在温婉旁边,掀开被子给小孙子盖上,又给了喜钱喜果送走稳婆,回头见二郎媳妇蔫头耷脑地坐在房檐下,问她,“你带来的产婆打发走了?” 二郎媳妇不敢隐瞒,如实说:“虽然没帮上忙,人家好歹跑了一趟,况且一进门就碰了喜,我进屋抓了一大把喜糖喜果才把人打发走的。” 事儿办得还算周全,宋婆子没挑她的刺,她这个人抠起来的时候,谁也甭想从她身上拔下一根毛来,不抠的时候,好吃好喝的你随意。 像今儿这么喜庆的日子,宋婆子就挺大方。 “你跟着去镇上请个大夫。” 听到婆婆吩咐,二郎媳妇大概明白咋回事儿,凑过来问,“三弟妹真能说话了?” 宋婆子瞅她,“我要能知道,还让你请大夫来干啥?” 二郎媳妇没再接茬,怕接下去被婆婆杠回来,回家简单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很快往镇上赶。 宋巍不在,宋婆子又见宋二郎在家,让他去县城跑一趟,给温父和周氏那边通个信儿。 —— 温婉昏睡之前的那一嗓子,心有灵犀般喊得坐在保和殿考试的宋巍一个激灵。 像是短暂的“失忆”过后,所有的理智和思路都被一双大手给抓了回来。 宋巍在这一刻文思泉涌,再不复先前的迷茫,停住研墨的动作,提笔开写。 他在其他考生后面答题,却在所有人之前写完。 光熹帝见他闲得没事儿干坐着发呆,下去走了走。 考生中不乏有心理素质不太好的,见皇上靠近自己,慌得接下来要写啥都给忘了。 那些个考生的答卷,光熹帝都只是随便瞟了一眼,他最后驻足在宋巍旁边,瞄了瞄宋巍的考卷。 宋巍还在发呆,对光熹帝的靠近无所察觉。 他在干啥? 他在算日子,算他家小媳妇儿临盆的日子,如果不出意外,就是这几天了。 想到自己考完就能当爹,宋巍的心情不免雀跃,流露到了脸上。 等意识到光熹帝就站在自己旁边,宋巍唇边的笑意渐渐敛去,没有刻意坐得笔直端正装乖,也没有紧张得赶紧提起笔来装思考。 他已经答完,况且皇帝站了这么半天,估摸着连自己走神时的表情都给看全了,这会儿再做什么来弥补都是徒劳,索性就啥也没做,旁若无人。 光熹帝的确站了半天,他瞧出来宋巍在走神,没吭声,打算吓一吓这个兔崽子,看看他知道自己是皇帝以后啥反应。 结果,预想中的震惊意外一概没有,几年前啥样,几年后这兔崽子还是啥样,见皇帝就跟见他爹一样稀松平常,气儿都不带喘的。 光熹帝站到怀疑人生,怀疑自我魅力。 本来还想点宋巍的名提问,一瞅小崽子那样,光熹帝心梗都快发作了,还问个屁,直接扭头走人,那声似有若无的轻哼里,摆明了就是在赌气。 回头又安慰自己,考场上不能说话,他一个当皇帝的不开尊口,宋巍肯定不能主动跟他说点啥。 …… 宋巍觉得这位皇帝有点莫名其妙。 —— 温婉醒来的时候,外头隐约传来说话声,她支着耳朵听了会儿,没太听真切。 嗓子有些火辣辣的,见床头柜上放着水壶,她想给自己倒碗水喝,一转头看到了睡在自己旁边的儿子。 小家伙被包在襁褓里,只露出颗小脑袋,脸红红的,闭着眼睛。 温婉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抱儿子,而是把手伸到他小小的鼻子下面探了探鼻息。 确定没事儿之后,她面上才逐渐有了笑模样。 哪怕皱巴巴的没想象中可爱,温婉见到小家伙,心中还是觉得亲切,忍不住,把孩子抱起来。 小家伙被吵到,费力睁开眼睛,似乎意识到抱自己的是亲娘,又懒洋洋地垂下眼皮睡了过去。 宋婆子进来的时候,见温婉在抱孩子,问她咋不多睡会儿。 温婉昨夜就折腾了半宿,生下来的时候本来挺累的,可睡梦中不太安稳,老是做些不好的梦,梦到相公在京城出事儿了,她心里难受,就没睡着。 听到婆婆问,温婉的目光落在小家伙身上,努力克制住情绪,摇摇头。 宋婆子边给她倒温水边说:“我灶上熬了粥,一会儿给你送过来,你先喝点水润润嗓子。” 提起嗓子,温婉似乎反应过来什么,神情有些呆滞。 她记起来,自己在昏睡之前好像是喊了一嗓子。 “娘……” 温婉试探着张了张口,没想到真的能出声了,只不过嗓子太过沙哑,听上去多少让人感觉不舒适。 儿媳妇进门三年,宋婆子还是头一回听到她开口喊自己,一阵激动,顺势坐过来,“三郎媳妇儿,你再喊一声我听听?” 温婉心下也是止不住的高兴,张了张嘴,“娘~” 比刚才那一声有感情多了。 “嗳……”宋婆子笑着应了,又说:“先前我就怀疑你是不是因为生孩子开了嗓,已经让你二嫂去镇上请了大夫来,一会儿让他给你看看。” “我……我能说话了?”温婉伸手摸着脖子上的喉管,咳了一声,感觉到那地方有轻微的震动。 宋婆子把倒好的水递过来,温婉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又紧着和婆婆说了几句,简单润过嗓子,声音比先前好多了。 宋婆子脸上都笑出了褶子,“三郎要知道,一准儿高兴。” 想到相公,温婉面上露出几分羞赧,低下头去。 等温婉喝了粥,宋婆子让大夫进来给她看,老大夫问了几句温婉之前的情况,得知她在一年前就已经扎针吃药医治过,只是因为突然怀孕中止了治疗,当下断言,“宋娘子一年前的治疗应该已经到了后期,就只差最后一哆嗦,可惜给耽搁了。这次生产,算是帮你彻底开了嗓,你坐着月子,不宜喝汤药,倒是可以时不时地喝点儿蜂蜜水润润嗓子,等你出了月子,再根据恢复情况决定要不要用药。” 宋婆子付了诊金,千恩万谢地把大夫送出去,又回来跟温婉说了坐月子该注意啥,让她挨近这两三天都别下地走动,门窗要关好,不能受风,至于吃喝,当婆婆的会做了送过来,她只管躺床上养着就好。 最后,说到了孩子的取名问题。 乡下地方,大多数孩子的名字都是当爷奶的给取的。 婆婆主动提及,温婉哪怕再想让相公亲自取,还是没有出言反驳。 宋婆子说:“我这小孙子来得不容易,得取个结实点儿的名字才好养大。” 温婉听到“结实点儿”这几个字,心里就有点忐忑。 村里结实的名字多了去了,像什么大顺,富贵,旺财,栓柱…… 还真是怎么结实怎么来。 温婉抬眼,见婆婆想了会儿,一锤定音,说:“上头有元宝,这个就叫进宝。” 宋进宝。 不难听,但就是喊起来有点儿别扭,没有元宝那么顺口。 温婉正在想相公知道这名以后会是啥反应,听得婆婆又道:“进宝感觉又没金宝好听,不如改叫金宝,这名儿响亮,三郎媳妇,你觉得咋样?” “……” 温婉觉得不咋样。 当个小名还行,大名就有点太勉强了。 180、因为他长得好看(3更) 温婉和婆婆商量半天,决定“进宝”作小名,大名让相公回来取。 至于金宝,小孩子沾金带银的太俗气了。 宋婆子没意见。 她为啥没意见?主要还是想到自己有个出息的儿子,孙子的名儿就得响亮,让人一听就知道将来是个有出息的,什么金宝进宝的,村里太常见了。 温婉刚生产,坐不了多久,抱着儿子哄了会就躺床上睡了过去。 宋婆子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宋老爹已经得了信,给人打家具打到一半,丢开手往家赶。 见着宋婆子,忙问三郎媳妇咋样,小孙子壮不壮实。 宋婆子嗔他一眼,“刚生下来的就巴掌大,能有多壮实?” 顿了下,接着说:“不过我打眼这么瞧着,进宝好像比当初咱家三个儿子刚生下来的时候都要肉。也难怪,我怀着大郎的时候,都快生了还在地里干活儿,成天吃糠咽菜的没点营养,那生下来就跟个大耗子似的,能肉到哪去?” 对于老妻把自家刚出生的儿子比喻成大耗子,宋老爹表示很无语,“你刚说啥来着?进宝?谁取的名?” 宋婆子问他,“老头子,你听着响亮不?” 宋老爹沉默了会儿,说:“听着就像在放鞭炮,噼里啪啦的,招财进宝嘛,挺响亮的,这名儿还不错。” 宋婆子:“……” 好在她有先见之明,听了三郎媳妇的话没真把进宝当大名,否则那娃长大了,人家一喊他,可不得再加个前缀“招财”? 傍晚,宋二郎从县城回来,捎了一筐子鸡蛋,两只老母鸡,外加红糖和干果。 二郎媳妇见他一样一样从牛车上卸下来,还以为是给自家买的,心里喜滋滋,过了会儿见宋二郎要往隔壁搬,顿时急眼了,“你干啥?全白送人啊?” 宋二郎道:“娘让我去县城温家报信,这些东西都是温二叔给买的,说带回来给三弟妹补身子。你可甭打主意啊,温家婶子跟着就抽空来伺候月子了,要让她晓得,咱这脸还往哪搁?” 提起周氏,二郎媳妇面色怎么看怎么难看。 当初被她那么瞧不起的人,竟然摇身一变当上老板娘,拖家带口地搬去了县城,成天吃香喝辣过好日子。 再瞅瞅自个,啥时候就盼着生儿子的人,哑巴妯娌都给宋家添丁了,她到现在连根毛都没见着。 别人家是越过越好,就他们家,越来越紧巴,花几个铜板都得从指甲缝里抠抠搜搜。 二郎媳妇越想,越觉得家里日子难熬。 宋二郎大脑简单,说话做事都没有宋巍那样的细致,自然是发现不了他家婆娘的异样,哼哧哼哧把东西搬进了隔壁院,同他娘说温家那位后娘跟着就来了。 宋婆子刚把鸡蛋端起来,要放厨屋里去,听到宋二郎这话,扭头问:“她自个儿要来的?” 宋二郎道:“是温二叔让来的。” 宋婆子打心眼儿里不喜欢周氏,可闺女坐月子,娘家来人伺候是份心意,没有将人往出赶的道理。 宋婆子没着急往下问,宋二郎道:“娘,我帮您把鸡杀出来。” “过两天我让你爹杀。”厨屋里传来宋婆子的声音,“三郎媳妇刚生完孩子,胃口不太好,这会儿炖出汤来她也咽不下去。” 宋二郎又问:“给三郎写信没有?” 宋婆子提起这个就犯愁,“元宝不在,我都还没想好找谁写,请人写的话,咱又不认字,万一人家写的不好可咋办?” 宋二郎觉得他娘担心的点有些歪,“您这不是瞎操心吗?花几个铜板,镇上请人代笔写,那些都是读书人,你说啥他写啥,这能写不好?” 宋婆子原本就没打算给宋巍写信,之所以这么回答,是找的借口,也是懒得跟宋二郎解释。 被宋二郎这么一说,宋婆子又改口,“那我回头跟你爹去趟镇上。” 晚上宋婆子再把这事儿跟温婉一说,温婉没同意,她觉得家里的事儿,不管好的坏的,还是别让相公分心的好,相公万一能考好,因为一封信直接考崩了,那他们就成了拖后腿的。相公万一没考好,自己写信去,只会让他觉得烦。 宋婆子问:“那就啥也不说?” 温婉点头,“三月初八会试,相公要是没考中,人早回来了,如今都四月下旬马上五月,他人没回来不说,信也不见让人捎回来一封,可见是还没考完,既然没考完,那就是会试中了,还在等殿试。 殿试是科考最后一关,可重要了,绝对不能出半点儿马虎,咱们这时候写信去,只会影响他,干脆就别写,等着相公那头的消息来了再说。” 温婉刚恢复没多久,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嗓子有些干。 宋婆子忙给她兑了半碗蜂蜜水。 温婉全部喝下去,觉得舒坦不少。 其实她说了半天,宋婆子没听太懂,就只记住了一句话:不管好的坏的,这时候给三郎写信都会影响他,不写就对了。 至于什么会试殿试的,隔太远了,压根儿不知道是啥。 在当婆婆的认知里,县太爷是这地方最大的官,功名考到举人就已经顶了天了。 举人往上的功名,掰着手指头朝前数个百十来年,上河村都没见着过。 所以外头人问起来的时候,宋婆子说不太明白,就统统回一句她儿子考到京城去了。 不过,听不明白并不影响宋婆子想对儿媳妇竖个大拇指。 在京城待了一年,这见识就是不一样,能说会道的,哪怕自己听不懂,也觉得特别厉害。 —— 周氏是隔天到宋家的,没好意思空着手,又买了几斤糖拎着。 宋婆子接下糖,跟她寒暄客套几句,就把人领去西屋。 温婉乳腺还没通,正抱着进宝试嘴,听到推门的声音,忙把衣裳拉下来盖住,又把儿子放到一边。 见来人是周氏,温婉扯了扯嘴角,低低喊声:“二娘。” 周氏满脸震惊,“先前在外头你婆婆说你能开口了我还不信,这回可听得真真儿的了,婉娘,你这是吃啥药给吃好的?” 温婉摇头说没有,懒得跟后娘解释京城的事儿,简单道:“生进宝的时候险些难产,太疼了,就喊出声来。” 周氏一想,哪个女人生孩子不得喊上两嗓子,继女因为这个恢复了能说话了,也不无道理,就没再问别的,挪过她身边来坐下,说要抱抱进宝。 刚出生的婴儿,哪怕见天的在眼皮子底下晃,变化还是大,才两三天,就有点模样了,瞧着没刚生出来那会儿难看。 周氏抱过去瞅了眼,笑说眼睛长得像三郎。 温婉笑笑,这么小哪看得出来长得像谁,不过听婆婆说,进宝和相公小时候一样,除非是饿了会嚎两嗓子,否则吃饱了就睡,睡醒了也不哭闹,乖得很。 温婉觉得,进宝一定遗传了相公身上的某些特质。 才刚生下来几天,小家伙不会认人,谁抱都一样,当下窝在周氏怀里,懒懒地睁开眼睛,乌黑乌黑的眼珠子四下转了转,似乎觉得无聊,打个哈欠又继续睡。 周氏见状,就夸进宝乖,不像顺子,小时候一醒就得呜哇呜哇地哭,生怕谁没听到似的。 温婉瞧了周氏一眼,她身上穿的戴的,都比以前讲究,也比以前好太多,想来去了县城以后的日子过舒坦了。 “二娘,你们在县城的生意咋样?”温婉出声问。 周氏道:“你爹早年不是走街串巷卖过小玩意儿吗?他懂行情,又懂进货渠道,拉里拉杂的事儿,基本都是他在操心,我就只管看着铺子卖卖东西,生意还行的。” 温婉想着也是,要是没生意,周氏也不至于过得这么滋润,去了县城快一年,皮肤都变白了。 —— 温婉在家掰着手指头坐月子的时候,京城殿试的那几位阅卷官吵成一团。 起因是宋巍。 没了温婉陪着,他从会试就一直不顺,殿试突然超常发挥,写了篇被多位阅卷官认为该被钦点为状元的文章。 光熹帝很头疼,再一次骂娘,小崽子怂起来的时候考倒数,不怂的时候直接飙到状元? 那篇文章,水平把其他考生甩到后面一大截,阅卷官都觉得该被钦点为状元,光熹帝要是往后压,难免让人生疑。 头疼了两日,他直接拍板,钦点为探花郎。 面对阅卷大臣们不解的眼神,光熹帝慢悠悠吐出一句解释来,“因为他长得好看。” ------题外话------ 指关节疼,所以混到了现在o(╥﹏╥)o 181、最美探花,上门女婿(1更) 一句“因为他长得好看”,让满堂阅卷大臣哑口无言。 宋巍此人吧,好看是真好看,可人家的才华也是真才华。 明明能靠才华摘个状元郎,偏偏因为脸好看,只得个探花郎。 这说明啥?说明长得好看不一定是件好事儿。 —— 对于阅卷大臣们来说,宋巍因为那张脸与状元郎失之交臂是一大憾事,可对于徐恕、宋芳和谢正三人来说,宋巍摘下探花郎,那简直就是立春的响雷,一鸣惊人。 要知道,会试的时候宋巍还因为高烧发挥失常而考了倒数,距今不过二十多天,他就逆风翻盘惊掉所有人的眼珠子。 宋芳觉得难以置信,怕徐恕的人抄错了,亲自去东长安门外看,金榜上,探花位置写的确实是宋巍的名字。 不单单是名字,籍贯也对得上号。 这下,宋芳心里踏实了。 踏实过后,是止不住的兴奋。 —— 宣布榜单的传胪大典已经结束,即将开始跨马游街。 今年的状元和榜眼都是京城人氏,状元郎出自安国公府,已经四十来岁,榜眼出自国子监,是三年级监生,比宋巍年长几岁,早就有了家室。 大楚朝的跨马游街,是三鼎甲(状元、榜眼、探花)一块儿上。 这三人骑上马,往街头一站,宋巍那张脸就俊得格外扎眼。 刚露面,阁楼上等着抛绣球选夫婿的千金小姐们已经春心荡漾,手中绣球纷纷对准宋巍所在的方向,跃跃欲试。 榜眼姓陈,见状打趣宋巍,“看来探花郎今日是难逃一劫了。” 宋巍笑,“在下早已成家,只怕要让她们失望而归。” 本来就生得俊美,这一笑,更是让人挪不开眼,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将绣球往下一抛。 宋巍注意到,双腿不着痕迹地踢了踢马腹,马儿快速上前两步,彩色绣球轻轻擦过他宽阔的肩背,最终落在地上,完美错开。 没打中意中人,扔绣球的姑娘羞得面色涨红,又有些气恼探花郎早不快晚不快,偏偏在自己扔绣球的时候突然加快速度。 …… 历朝历代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状元和榜眼日后是要当大任的,只注重才华,而探花郎,光有才不行,光有貌也不行,必须才貌兼备。 所以探花郎是跨马游街的门面。 每三年一次的跨马游街,好看的探花郎不少,但今年这位似乎更胜一筹,除了拔尖的容貌,那气质也是没得挑。 相比较涉世未深的少年郎,有一部分姑娘更容易被成熟男人的魅力所吸引折服,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内敛沉稳,他不去刻意表现什么,一举一动都自然到让你觉得说不出的舒心。 显然,宋巍这位而立之年的探花郎,比起以往年纪轻轻的美男子,更能触动千金小姐们的心。 宋芳拨开人群,清楚地看到了马背上她三哥的卓绝风姿,再瞅瞅阁楼上那一个个粉面生春秋波含情的姑娘,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她家三哥长得确实好,可都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有这么大的魅力吗? 宋芳眯着眼,仔细瞧了瞧挺坐在马背上的那抹红影,原本明艳的颜色,愣是被他穿出别样的味道来,不过分韬晦内敛,也不过分浮夸张扬,在他身上,就觉得刚刚好。 宋芳突然发现,男人年纪大还是有年纪大的不一样。 难怪阁楼上的姑娘会痴迷。 —— 这一日,有人欢喜有人愁。 相比较胡同小院的探花及第之喜,百福客栈,郝运的房间里酒气冲天。 他没点灯,昏暗中隐约能看出地上一片狼藉,是桌上茶杯被扫落以后的景象。 会试第八的郝运,殿试落到三甲,被赐了同进士出身。 啥叫同进士? 就是没达到进士水准,皇帝为了宽慰,在称呼上让这层人与进士同等,所以叫同进士,但事实上,并非进士。 同进士没法儿留在京城,只能去地方上谋个小官职,若是无人帮扶提携,没个几十年别想熬上来。 也就是说,他满心满眼盼的前二甲进士就这么泡汤了。 想到高中探花春风得意去跨马游街的宋巍,郝运恨红了眼。 他把自己的考场失意归咎于宋巍,认为若不是宋巍,那天他们在松香楼吃饭就不会无缘无故被人打,不被人打,他就不至于浪费半个多月的时间养伤,耽误了温书,导致殿试排名一落千丈。 但其实,他能在乡试拿到前五,会试考到前十,也不过是光熹帝随便动动嘴皮子的事儿。 一开始,光熹帝的确有打算让郝运做宋巍的替身,把他弄上来送给苏家,可后来他让楚风去查了下,发现郝运就是根搅屎棍,哪臭往哪搅,偏偏面上还常做出一副单纯无辜的样子来,简直比后宫某些女人还有心机。 光熹帝一想,还是算了,这种搅屎棍送去苏家,将来只会把这潭水搅得更混更臭,犯不着自找麻烦给小崽子添堵,直接让他爬多高摔多惨,哪来的打哪去。 金榜贴出来,宋巍高中探花的消息让原本就摔得爬都爬不起来的郝运直接粉身碎骨。 他恨!他不甘心!宋巍一个霉运缠身三十年、会试考倒数的人,凭什么到了殿试一鸣惊人狠狠踩在他头上?! —— 赴了琼林宴,新科进士们就得开始漫漫官途了。 宋巍是一甲探花郎,直接入翰林院做编修。 谢正为二甲进士,还要再考一次试才能确定是留在翰林院做个给皇帝讲经的庶吉士还是外放去地方上做官。 宋巍问了他考试时间,谢正说一时半会儿排不下来。 见宋巍沉默,谢正想到什么,“三表哥是不是打算告假回家去接嫂子他们?” 宋巍倒是想,可一个来回得折腾二十多天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别说当官的很难告到这么长的假,就他的情况来说,刚入仕途,这时候告长假,等同于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别人,再回来,那才真叫黄花菜都凉了。 更何况,他就算能告上一个月的假,也不一定能平安回到宁州。 虽然很想亲自去接婉婉,宋巍还是不打算冒这个险。 会试那几日,上天已经用最残酷的现实告诉他,但凡婉婉不在,他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 宋巍回到胡同小院和宋芳商量,让她告假回宁州,把爹娘和婉婉一并接来。 宋芳二话没说点头应下,打算隔天去鸿文馆和先生告假。 宋元宝却不同意,说小姑姑去了宁州,不一定刚到家就能把人给接回来的,娘大概已经生了,算算月份,宝宝还小,无法长途跋涉,恐怕要在家等上一两个月。 听他这么一说,宋芳也觉得有道理,一个月的长假已经是极限,要是请上几个月,她干脆就不用再去鸿文馆了。 “表哥和三哥都不能去,我也不能去,那谁去?”宋芳问完,想到了徐恕,迟疑道:“要不,我让徐少爷安排人去接?” 宋元宝道:“我去吧,我去把娘和爷奶接到京城来。” “你?”宋芳一脸的不放心,“你一个小娃娃,哪能跑这么远?碰上事儿怎么办?” 宋元宝说:“我想请徐叔叔安排人保护我,他应该不会拒绝的吧?” 宋芳很不想大侄子去冒险,可数来数去,他们四个人,只有宋元宝能随处跑。 几人协商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由宋元宝回去接人。 至于徐恕那边,宋芳亲自去交涉。 找上徐恕的时候,对方挺意外。 自打那次闹别扭之后,都一个多月了,宋小妹还是头一次主动搭理他。 宋芳没看徐恕,眼睛挪向别处,说:“我要回将军府了。” 不似商量的语气,是实实在在告诉他,她要回去。 徐恕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她不生气了,那件事翻篇儿了。 “但我有个请求,你务必得答应。” 没等徐恕高兴上一时半刻,宋芳的声音又传来,“元宝要回去接我爹娘和嫂嫂,你多安排几个人保护他,不能让他出事儿。” —— 徐恕安排了几个身手不弱的护卫。 宋巍亲自把宋元宝的马车送出城,回来的时候听徐恕八卦了一件事。 “你还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提过丞相府苏家来认亲的那位姑娘?” 宋巍有些印象,徐恕说过,那是相爷年轻时候惹下的风流债。 “那姑娘刚认了亲爹没几天,就被和你们同届的一位考生喝醉酒给糟蹋了,虽然苏家极力隐瞒此事,但还是有小道消息漏了出来。那位考生为了赎罪,甘愿入赘苏家做上门女婿。” 182、如遭雷劈(2更) 宋巍听着,觉得挺意外。 读书人大多注重面子,就算本性不好,在外人跟前也会表现得彬彬有礼,让人一眼就瞧出读书人的风骨来。 读书人喝醉酒不稀奇。 他们这一届的考生喝醉了酒可能是因为考得不如意,也不稀奇。 但要说考生喝醉了酒能把丞相府那种高门大院里的内宅姑娘给糟蹋了,这就稀奇了。 怎么听都觉得不像是意外,倒像是有人蓄意为之。 或许,是觉得背靠大树好乘凉,想借机攀上苏家做后盾也是有的。 正巧,徐恕问他,“你觉得这事儿蹊跷不?” 宋巍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再有蹊跷,被糟蹋的也不是你,操心那么多,不嫌累得慌?” “你这人真没劲!”徐恕轻嗤,“哥们儿好不容易有点新鲜料跟你吹一把,你没想法就没想法,干嘛老是败我的兴?” 宋巍拎起茶壶给他续茶,很轻易就将话题转移,“将军府最近如何?” 知道他要问宋小妹,徐恕立马收了胡侃的心思,如实道:“都是做戏,反正我们家不会亏待她。” 将军府的确没有亏待过宋芳,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主子下人对她的态度,那都是极好的。 不过宋芳坚持要回去,也并非是为了享受将军府的待遇。 她这人有原则,做人不能忘本。 当初是因为和将军府交换了条件,自己才拿到名额入的鸿文馆,如今就算哥哥考中了进士,她也做不到过河拆桥一脚把人给踢开。 良心上过不去。 该配合徐恕演的戏,宋芳每天都演得很投入,毕竟那是分内之事。 宋巍说:“家妹已经十九岁,不适合再继续待在将军府了。” 徐恕心下一咯噔,“你是想凭着自己进士及第,把她那个名额转到你名下来?” 宋巍颔首。 徐恕没有立即答应,心里的感觉有些微妙,像是已经习惯了每天和宋小妹私底下互掐,再去老太太跟前秀恩爱。 突然有一天这种日子不再继续,他觉得哪空了一块,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来。 傍晚,徐恕还是一如既往地去鸿文馆接宋芳。 他今日没骑马,趁着旁人不注意,跟着宋芳上了马车。 宋芳被他吓一跳,“你又想干嘛?” 徐恕懒洋洋地斜靠在大迎枕上,单手托着腮,直勾勾盯着她。 宋芳头皮发麻,皱皱眉头,“有什么话你直说。” “哥们儿就想知道,你会不会做出尔反尔的事。” 宋芳瞪他,“谁跟你说我出尔反尔了,这不是已经回将军府了吗?” “可是你三哥说,他要把你入鸿文馆的名额转到他名下去。” 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宋芳一听就明白。 意味着她从今往后和将军府彻底划清关系,再无瓜葛。 关系肯定是要划清的,只不过宋芳的原计划是等自己从鸿文馆毕业出来,她没料到三哥这么快就想把名额转到他名下去。 “你三哥还说,你已经十九岁,该嫁人了,不能再在将军府待下去。” 徐恕说着,特地拿眼睛去瞧宋芳的反应。 宋芳没吭声,陷入了沉默。 三哥的担忧她能理解,要是在宁州,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娃都能打酱油了,再不济,也该像同岁的小嫂嫂那样怀了身子或者刚生下来。 可是,她如果这时候成亲,就没办法继续去鸿文馆。 而去了鸿文馆,等学成就二十出头了,到那个时候,就算她把自己脱胎换骨成了大家闺秀,也很难挑到中意的夫婿。 乡下都很少有人家愿意要个上了二十的老姑娘,更别提这是京城,一旦年纪暴露出去,旁人第一个想法肯定是她有啥见不得光的隐疾,否则不会到了二十还没许上人家。 徐恕见她满脸纠结,挑眉道:“是去是留,你自个儿琢磨,反正哥们儿不逼你。” 宋芳心中恨恨,这人一开口就先给她敲了个“出尔反尔”的警钟,她一旦提前离开将军府,必定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 这还叫没逼她? 可是就算徐恕不逼,她自己也不能干那么没品的事儿啊! 纠结好半晌拿不出主意,宋芳只好找借口推脱,“等我爹娘来了,我问问他们对我亲事的意见,到那时候我再给你答复。” —— 保护宋元宝回乡的,除了徐恕安排的护卫,还有长公主的暗卫。 小家伙没有他爹的倒霉体质,一路上好吃好喝好睡觉,感觉都没怎么熬就到了宁州。 宋家这边正在筹备满月宴。 乡下地方的妇人坐月子很少有坐满的,差不多了就得跟着下地干活儿。 宋家的儿媳妇待遇要好得多,不管是已经不在的大郎媳妇,还是只会生丫头的二郎媳妇,甚至是前不久才开嗓说话的三郎媳妇,一个个都是满打满地坐。 只不过大郎媳妇和二郎媳妇头上,因为条件比不得现在,月子期间的吃食可能差了些,但要说比起别家来,也算是拔尖的了。 到了三郎媳妇,从几个月的身子就开始见天儿的燕窝伺候着。 坐月子以后更甚,人家爹在县城开铺子,有钱,后娘亲自来伺候,带了一堆补品,婆家又隔三差五杀只老母鸡给她炖上,平日里不是花生猪蹄就是鲫鱼汤。 月子坐成这样,当真如同她出嫁时办的婚礼,是这十里八村独一份儿了,多少小妇人红着眼羡慕宋家儿媳有福享。 就有人说,“当初让你们嫁,一个个见着宋三郎就跟见了瘟神似的,躲都躲不及,这会儿才知道后悔?晚了!” “那我咋知道宋三郎这么有出息,能考上举人老爷啊!我要早知道,哭着喊着我也嫁到宋家去。” “早知道个屁!我看你就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 —— 宋元宝进村这天,引起的轰动足足有他爹当初从京城回来的双倍。 为啥? 因为这娃臭显摆,他不让徐家护卫在外头等,直接带回来。 想想,那么大一辆马车,外头齐齐整整地随着两排护卫,马车里坐的不是官老爷是啥? 听到声儿的村人一个个往这边赶,都想着准是宋巍在京城考中当了官老爷,衣锦还乡来了。 马车里的人还没下来,外面就先夸上。 “我早就说过,三郎他不是一般人,瞅瞅这马车的派头,得是多大的官儿啊!” “还有护卫使唤,官阶肯定不低。” “那还杵着干啥,赶紧的,给官老爷行礼!” 说着,一个个扔了手里的农具齐刷刷往地上跪了。 马车里宋元宝打个哈欠,撩帘下来。 众人一瞧,是个娃娃,没见着宋三郎。 “元宝,你爹呢?” 宋元宝一脸真诚,“我爹没来。” “没来你咋能骗人呢?” “我们可全是你长辈,给你跪下你也不怕折寿?” “这娃就是欠收拾!” 宋元宝扫了眼众人,“我一没让人到处宣扬我爹坐着马车回来,二没请你们到我家门口来下跪,还不都是你们自个儿自愿的,这下发现跪错了人,怨不到我头上吧?” “嘿!小小年纪,说你两句你还来劲儿了是吧?” 宋元宝双手抱着脖子扭了扭活动筋骨,他不似他爹那样有耐性跟刁民讲道理,直接吩咐护卫,“看守好院门,谁要是敢在我家门口闹事儿,不用客气,直接打出去!” 在村人一个个愤怒的眼神下,宋元宝笑了笑,“忘了跟你们说,我爹已经考中当了官,你们就算想造他的谣,也得先有上京的资本。” “……” 先前还以为是宋元宝故意耍他们,一听宋巍真当了官,全怂了。 宋元宝不乐意听他们大转弯的奉承话,直接抬脚进院门。 周氏蹲在水井边给进宝搓尿布,见到宋元宝,笑着打了声招呼。 宋元宝有些意外会在自己家见到周氏,但还是笑着喊了声“姥姥”。 周氏面上笑容明显增多。 以往这个小兔崽子见着她都是爱睬不睬的,今儿个还是头一回管她叫姥姥,想来是跟着三郎去了一趟京城,学规矩了。 宋元宝没在院里逗留,直接去掀西屋的布帘子。 温婉正在给进宝换衣裳,小家伙太小了,细皮嫩肉的,又好动,温婉一拉他胳膊他就往回缩,死活不让换。 温婉怕弄疼他,让婆婆在一旁帮着。 突然见家里多了个小崽儿,宋元宝有些傻眼,杵在里屋门口半晌没动弹。 给小家伙换好衣裳的时候,温婉转头,刚巧看到宋元宝,笑着打招呼,“元宝,你回来了?” 这猝不及防的一句问候,直接让宋元宝如遭雷劈,更不会动弹了。 183、三郎的霉历史(3更) 见宋元宝傻站在原地,宋婆子过来拉他,“怎么着,去一趟京城,都不认识你娘你奶了?” 直到宋婆子拉了凳子给他坐下,宋元宝才回过神,眨巴眨巴眼睛望着温婉,感觉像是在做梦,“娘?”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发现自己语气有点儿虚,似乎怕刚才听到的声音只是幻觉。 温婉看出来他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笑了笑,没再出声吓他。 宋婆子说:“你娘生进宝那天就开嗓了,怕打扰你爹考试,没写信去京城。对了元宝,咋就见你一个人,你爹呢?” 又是弟弟进宝,又是娘开了嗓能说话,这信息量有点儿大,宋元宝短时间内还需要消化,就没马上回答宋婆子的问题。 过了会儿,才低声道:“爹没来,他考中探花郎当了官,已经入翰林院任职,告不了长假,让我来接娘和爷奶去京城。” “啥?探花郎?” 你要说会试、殿试、一甲进士、二甲进士之类的陌生词汇,宋婆子指定两眼一抹黑,还得问你那是啥玩意儿,但你要说探花郎,她马上就明白了。 状元、榜眼、探花。 三鼎甲这响当当的名头,没见过也听过,戏文里就常出现。 只不过宋婆子觉得,自家儿子高中探花郎这事儿,比戏文还戏文,听着像假的。 “元宝,你没开玩笑吧?” “这么大的事儿,我能开玩笑吗?”宋元宝说着,回忆起他爹跨马游街那天街道上人山人海的盛况来,说他爹因为长得太好,被阁楼上的姑娘抛了好多绣球,不过他爹机智,全避开了,一个都没砸中。 温婉靠坐在床头,怀中抱着进宝,脑海里不觉浮现出相公穿红袍的样子,上次见他穿一身红,是在三年前成亲的时候,她至今都还能回忆起他拿着秤杆挑开自己盖头时的细节。 那时候她见他,脑海里只剩俩字:好看。 虽然这次因为要生宝宝留在宁州没能亲眼得见,温婉还是不难想象,相公肯定比成亲那年还好看。 不过,比起相公高中探花郎的好消息,温婉更想知道他在考前都经历了些什么。 “元宝,你快跟我说说,我没在的这几个月,你爹都碰上什么事儿了?” 温婉总觉得,进宝出生前一刻钟自己看到的那些,或许会是真的。 宋元宝说没碰上什么大事,只不过上京途中他爹削水果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手,到了客栈,沐浴又不慎跌倒把脚给崴了。 除此之外,一切顺遂。 温婉沉默,不是信了元宝,而是察觉得出他在撒谎。 既然要瞒着,说明是真碰上不好的事儿了,眼下婆婆在,若是自己刨根究底问出来,非但帮不上忙,还会让婆婆跟着提心吊胆。 “那你爹手上的伤养好了没?”温婉看向宋元宝,又问。 宋元宝说没到京城就好了,否则也不能顺利去参加考试,还直接高中探花郎。 周氏洗完尿布,探进半个脑袋来问外面那几个护卫怎么招待。 宋婆子这才反应过来还有客人,忙打开帘子出去把人请进来喝茶。 宋元宝从凳子上抬起屁股,挪到温婉的床榻边坐下,视线看向她怀里的小家伙。 天气越来越热,温婉怕小家伙柔嫩的肌肤受不住闷,白天气温高的时候就没用襁褓,把他身上的棉袄换成绣着虎头的大红肚兜。 这会儿小家伙的胳膊和小臂露在外头,肉得像两节莲藕,中间有明显的分界线,瞧着就软乎乎的。 宋元宝都不敢碰他,可是看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主动伸手轻轻握住他的小手掌。 滑滑嫩嫩的肌肤触感,让人不忍心加重一丁点的力道,怕弄疼他。 见小家伙冲自己咧了咧嘴,宋元宝心里软得一塌糊涂,问温婉,“娘,弟弟是叫进宝吗?” 温婉“嗯”了一声,“你奶奶取的小名,大名等见到你爹再让他亲自取。” “为啥要重新取大名?”宋元宝似受到不公平待遇地瘪瘪嘴,“我都能叫元宝,弟弟叫进宝不是挺好的吗?外头人一听就知道我们是两兄弟。” 温婉感受到来自十一岁孩子的抗议,唇边轻轻莞尔,“那你觉得元宝好不好听?” “好听,进宝也好听。” “等上了京,你爹要是也觉得好听,那咱往后就管小家伙叫进宝,好不好?” “万一爹觉得不好呢?”宋元宝郁闷,他爹如今可是有头有脸的翰林院编修,总不能真给小儿子取个大名叫“进宝”吧?这要传出去,会让同僚笑掉大牙的。 都说乡下孩子名是缺啥取啥,进宝进宝,不就是让弟弟招财? ——你说你都入翰林院了,升官发财迟早的事儿,至于让儿子给你招财? 光是自己这么想着,宋元宝就觉得他爹一定不会同意弟弟叫进宝。 温婉瞧着他,缓声道:“你爹考中进士,往后你就有机会去国子监读书了,要是喜欢,等进宝取名的时候,让你爹顺道帮你也取一个。” 宋元宝嘴角弯了弯,虽然没说话,温婉也看得出来,他很想要个跟弟弟一样亮堂的大名。 —— 宋元宝回乡,带回了宋巍高中探花郎在京城当官的消息,把周边几个村子的人惊得够呛。 有人不信,还特地上门来打听。 宋元宝也不嫌烦,谁来都笑眯眯地给人解释。 看热闹的人听得一阵恍惚。 ——今年这位探花郎,自打出生就霉运罩顶,干啥啥不顺,挨谁谁倒霉。 被鹅叨,被狗撵。 被混混错打,被流氓误伤。 但凡要出门,无需看黄历,看了也白看,回来不是脑袋被花盆砸个包就是被人揍得满身伤。 有人活了一辈子,碰上不知多少倒霉事儿,见过不知多少倒霉人。 但唯有宋巍,彻底刷新了他们对于“倒霉”的认知。 在宋巍身上,你永远比较不出来他碰到过最倒霉的事是什么,因为下一次,他或许会更倒霉。 然而现在,那个因为霉运缠身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小子,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顶着霉运磕磕碰碰地爬到了科举尽头。 三十年辛酸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简直比话本子里的戏剧故事还要精彩。 184、三郎平生,谢家鱼塘(1更) 有人给宋巍的平生做了总结: 出生难、入考场难、娶媳妇儿更难。 幼年惨、少年过不完的坎、而立之年才终于有好转。 三十岁,他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熬出头,一鸣惊人高中探花郎。 这样的事迹要能写成话本拿到茶楼酒肆去说书,指定场场满座。 …… 谢正也中了进士,只不过相比较宋巍前后反差之大给人带来的冲击力,就显得平庸了许多。 谢姑妈收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发现上河村不少村人往宋家送东西。 对上宋婆子,再听不到以往“大妹子”、“老嫂子”、“举人娘”之类的称呼,一水儿的“老太太”。 宋婆子活到这把年纪,还是头一回被人恭恭敬敬地喊,觉得挺受用。 谢姑妈见了,也跟着有样学样,笑着喊了声,“给老太太请安。” 哪怕听着别扭,宋婆子也爱听,她看了眼谢姑妈,“听元宝说,你们家小子也考中了,过不了多久,你也得跟我一样变成老太太。” 谢正还没写信回来,如今上河村和清水湾那边所有的消息都得靠宋元宝一张小嘴传达。 他说啥就是啥。 先前消息出来的时候,大部分人都自动忽略了谢正而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宋巍身上。 传到清水湾那边,就更没谢正啥事儿了,那些个人的嘴里,张口闭口都是宋家三郎如何如何的出息,在京城当了大官,安排马车回来要把爹娘接去享福。 出息啊!真出息了! 谢姑妈是过来给二哥二嫂道喜的,没成想宋婆子嘴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来,惊得她半晌没了反应。 宋婆子一瞅她僵得像根木桩子,就知道还没人把消息递过去。 谢姑妈觉得自己一定在做梦。 她年轻时候没想着日子要怎么过,瞅着谢家大郎长得可以,就没顾爹娘有意见,盖头一盖两脚迈入谢家门。 新鲜过那一阵,每天只剩柴米油盐田间地头,屋前屋后干不完的活儿。 谢家不比宋家。 宋家再穷,总短不了家里人一口吃的。 谢家田少,哪怕每天手脚不停地掐着点儿干,大多数时候还是饿肚子。 尤其是谢正和谢涛五六岁吃长饭那两年,见天儿的喊饿,家里连粗面都供不上,更别提吃细粮了。 可谢姑妈这人有骨气,哪怕过得再不好,她也咬紧牙关自个儿挺,绝不朝娘家伸手。 也就是那个时候,宋家把宋巍送去开蒙。 宋婆子是没抱希望的,只盼着多读点书多认俩字看能不能稍稍驱走三郎身上的霉运好让他少走些弯路将来活个长命百岁。 谢姑妈见了一咬牙,借着钱也把谢正送去开蒙。 她和宋婆子想的不一样。 谢正要是能学成考个功名回来,老谢家就彻底翻身了,她也能扬眉吐气一把,不至于回个娘家都直不起腰。 谢正一入学,谢家原本就不好过的日子愈发紧巴。 婆婆觉得她败家,有俩钱都用不在正道上,为此没少给她气受。 再难,谢姑妈也勒紧裤腰带,平时要一个时辰才干完的活儿,她加把劲,半个时辰干完,腾出时间来上山采山货晒干去换钱。 别人家只喂两头猪,她就辛苦些多喂两头,县城里会有富户找人来乡下收过年猪,一头能卖上二两多银子,她那两头一卖,谢正隔年的束脩基本就有着落了。 谢正读书的那些钱,都是谢姑妈一个铜板一个铜板从牙齿缝里俭省来的。 没日没夜地操劳下来,当小姑子的比宋婆子这当嫂嫂的还老。 熬得两鬓都见了白才终于熬到儿子考个秀才功名。 谢姑妈挺满足,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辛苦没白瞎。 后来乡试不成,谢正歇了三年,谢姑妈都觉得没啥,秀才功名已经让家里免了税,还挂了几亩出去,每年都能有点额外收入,算是对家里有点儿帮衬,她出去跟人闲唠也有底气了。 再后来,谢正和宋巍同届去省城乡试,直接给她挣了个举人功名。 消息传回来当天,谢姑妈才真真坐在床头哭了一场。 是高兴的。 儿子走到这一步,她这当娘的就算是突然有个啥意外合了眼,她这辈子都不会觉得有遗憾。 和宋婆子一样,谢姑妈也觉得功名考到举人就顶了天,再往上,想都不敢想。 不过谢正提出要上京春闱的时候,谢姑妈也没拦着他。 要换了以往,她会觉得中举已经了不得,没必要再花些冤枉钱上京,举人能去衙门谋个差事当个小官每月有俩俸银,当京官压根儿就不是他们这种泥腿子出身的人家能肖想的。 可今年不同,他们家挖了鱼塘,隔几日就去镇上卖卖鱼虾,村里偶尔也会有人来买,收入不错,家里多的没有,供谢正上京的钱还是能拿出来。 谢姑妈真没想多,只是抱着让谢正跟着宋巍去京城见见世面的心态,想着等回来,儿子就该收收心干点正事了。 这会儿当嫂嫂的却告诉她,她儿子中了! 中了啥? 比举人还体面还有脸的功名。 具体是啥,谢姑妈也说不上来。 不过那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考了这个功名就有机会在京城当官,能彻底改换门庭。 …… 缓过神来,谢姑妈忙往手背上掐了一把,感觉到疼,才意识到自己没做梦,二嫂说的都是真的,她儿子真考中进士了! “那谢正这小子咋不来封信呢?” 谢姑妈忧心忡忡。 哪怕再为儿子出息了高兴,头等关心的,还是儿子的安危,生怕他在那人生地不熟的京城有个三长两短。 “我们家三郎不也没来信吗?”宋婆子道:“元宝说了,这回不写信,全让他捎的口信,你别傻站在外头,快进屋让元宝给你讲讲谢正那小子要跟你说点啥。” 姑嫂俩前后脚进了堂屋。 宋元宝从温婉的西屋回来,细致地给谢姑妈汇报了情况,说谢表叔还要再考一场试才能确定是不是要一直留在京城,这会儿考试时间没安排好,就没把自己考中进士的消息放回来,让谢姑妈他们在家安心等消息。 听到儿子没出啥大事儿,过得还挺好,谢姑妈胸口一阵阵舒坦。 又问宋元宝,“你爹这是确定要留在京城了?” 宋元宝点头,“皇上赐了探花及第的匾额,我爹如今是京官,自然只能留在京城,我这次回来,就是照着我爹的意思要把我娘和爷奶都给接走的。” 亲娘诶,皇上亲自给赐了匾额? 谢姑妈听得瞠目结舌,“那咱老宋家以后就不是泥腿子了?” “嗯。”宋元宝耐心地说:“宋家祖上几代贫农到我爹这儿就没了,我爹是进士及第,我娘就是官夫人,爷奶是官老爷家的老太爷老太太,往后我爹要是升了官,没准还能为我娘和我奶挣个诰命。” 这些官方话,谢姑妈听不太懂,反正她就知道一件事,三侄子出息了,在京城当官了,老宋家的门楣往后得高人三分,这叫改换门庭。 见谢姑妈满脸羡慕,宋元宝又说:“表叔是进士出身,只要他这次考试能发挥好留在京城,过不了多久,他就得来信让姑奶奶你们全搬去京城。” 谢姑妈听得一愣,“真的?”又疑惑道:“你表叔考得不是没你爹好吗?他为啥也能留在京城?” 这个解释起来就有点长了,宋元宝心知自己说了姑奶奶也听不懂,就简单告诉她能的,只要考试过了就能。 这人还没走,谢姑妈就开始忧心上,“你表叔要是不回来,我们家那么大个鱼塘可咋整?” 刚挖出来一年多的鱼塘,里头的鱼虾全是她一个个喂养长大的,突然说要撂下走人,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宋婆子问她:“当官家老太太体面还是在家养鱼喂虾体面?” “那还用说?”谢姑妈笑道:“肯定是官家老太太体面了,听着就舒坦,可我这不是搁不下吗?” “再搁不下,你也不能卷吧卷吧扔兜里带走,真要走的话,找个懂行的卖给人家,兜着银子上京享清福去了你还操心鱼虾?” 谢姑妈长长叹口气,“真到了那会儿,我就是再舍不得,也得给人让出去。” 周氏一直在外头竖着耳朵听,想到宋婆子和她是亲家,人家跟着就要上京去当官家老太太了,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儿,可转头一瞅,自家有铺子,等将来生意做大了,没准比他们当官的还有钱。 周氏对当上官老爷的娘没那么执着,她那双眼睛里只看得到钱,觉得只要有钱,她就不比谁差到哪去。 跟着温父开了一年铺子,周氏也算是学了点经商头脑,听完这妯娌俩的话,就动了谢家鱼塘的心思。 只不过她前脚才进堂屋准备跟谢姑妈谈,宋二郎家两口子就急吼吼地过来了。 ------题外话------ (*/w\*)前面貌似把进士及第和进士出身搞混了,衣衣去改一下 185、进宝满月,准备上京。 二郎两口子也是为了谢家鱼塘来的。 先前宋元宝在堂屋给谢姑妈汇报京城消息的时候,宋二郎和他婆娘就在自家屋里琢磨了。 二郎媳妇对婆婆早就不抱希望,心知哪怕三郎考中进士当了官派元宝来接人,也没有他们二房的份,就没往上凑趣找没脸,跟男人商量了下,如果谢家也要上京,自家出点钱,把他们家鱼塘盘过来。 周遭亲戚当官的当官,做生意的做生意,日子一家比一家过得红火。 二郎媳妇一对比,发现就数自家最怂,要儿子没儿子,要银子没银子。 当初磨破了嘴皮子才把大郎家的田给弄到手,就指望着能多产点粮食,吃不完拉去换钱,结果刚秋收完来了场连天暴雨,存粮的仓子给淹了个底儿透,粮食全部发霉,一文钱没捞着不说,还险些吃不上饭,最后两口子无奈,只能朝老人伸手。 今年粮食还没收,二郎媳妇的心思早已经不在这上头了。 钱啊!她做梦都想有钱。 温家以前穷酸成那样,靠着三弟妹的几样首饰换了本钱去县城开铺子,直接就发了,瞅瞅周氏这趟回来身上那穿的戴的,哪一件不让人瞧着眼红? 想到三弟妹,二郎媳妇就更觉得心塞。 一个人嫌狗不要到了年纪都没人上门说亲的哑巴,嫁给了她那天生就跟运道过不去的小叔子。 一个打小口不能言,一个天生霉运罩顶。 三郎定亲那年她还笑岔了气,话里话外讽刺这俩人是绝配。 如今果真应了那句老话: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一朝风水轮流转,哑巴不哑了,但凡出门就得倒霉的小叔子,高中探花郎当了官老爷,人家现在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多得意就有多得意。 只他们家,连个屁都没有,收了大伯子家几亩田还保不住粮食。 二郎媳妇越想越憋屈,越想越难熬。 不行,她也得想点办法弄到钱,老蹲家里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饿是饿不着,可一碰上事儿,拿不出银子来。 于是一听说谢正也考中了进士,二郎媳妇没那闲工夫去嫉妒,她头先想到的就是谢家鱼塘,别看现在规模不大,等自家弄到手好好经营一番,还愁将来没大把的钱赚? “娘,姑妈。”宋二郎喘了口气,开始喊人。 宋婆子见他们两口子着急忙慌地跑进来,有些看不过去,“被鬼撵了?” 宋元宝和谢姑妈没再说话,看向二人。 宋二郎有些尴尬。 一旁的二郎媳妇悄悄拽了他一把。 宋二郎马上正正脸色,望着谢姑妈,直接问:“谢正考中了进士,姑妈一家是不是也要跟着上京了?” 谢姑妈看了眼宋婆子,又看了眼宋元宝,摇头道:“元宝说,他表叔的事儿还没落实下来,暂时不确定留不留在京城,让我们安心搁家等信儿,咋了二郎?” 宋二郎一听人家都还没落实下来,突然觉得开不了口,脸色憋得有些红。 二郎媳妇这会儿眼睛里冒的全是银光,才不管那么多,宋二郎开不了口,她开,“姑妈,我们来,是想跟您商量件事儿,万一表弟真在京城扎了根,你们要拖家带口的上京,那鱼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让我们家接手呗!” 宋婆子听着就觉得好笑,“你谢姑妈花了多少银子多少工夫在那鱼塘里,心都操碎了,这会儿你们家说接手就接手?天底下上哪找这么好的事儿?” 二郎媳妇忙道:“瞧娘说的,您都能想到姑妈辛苦,我们做小辈的能想不到吗?今儿个我们两口子既然主动开了口,就没有空手套白狼的道理,姑妈开个价,我们去筹钱盘下来就是了。” 这话听着还像点样儿,宋婆子没再接茬,眼皮瞟向谢姑妈,就等她这正主发话了。 周氏本来都要朝谢姑妈开口了,没想到宋二郎两口子会抢了先,她心里堵得慌,没好再在门外待下去,直接去了温婉的西屋,把白嫩嫩肉乎乎的小外孙抱在怀里亲了亲才算舒坦了一大截。 堂屋这边,谈判还在继续。 谢姑妈的态度显得模糊,没有明说不盘给他们家,也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她其实很为难。 宋二郎和他家婆娘多少斤两,谢姑妈自个儿心里有杆秤,不用旁人吹嘘什么,她清楚得很。 光凭这俩人连大郎家那几亩田里收来的粮食都保不住就能看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清水湾鱼塘里的那些鱼虾,谢姑妈见天的养着,多少有些感情,她不是不念着亲戚情分,只是不想把自己的心血交给不懂行的人,就算最后她收了钱,想到鱼虾有可能死在二郎夫妻手上,心里还是觉得膈应,有种宁愿把鱼放生也不卖的冲动。 这事儿最终就以谢正没来信让谢家上京为由,没谈成。 二郎媳妇也不泄气,想着有这层亲戚关系在,到时候请婆婆帮着说两句话,姑妈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会给个面子把鱼塘让给他们家。 递个眼色让宋二郎先回去,二郎媳妇顺势坐了下来,摸摸宋元宝的脑袋,问了他几句宋巍在京城的情况。 听说三郎自己买了房子,如今高中,皇上赐了探花及第的牌匾,那匾额就挂在他自己买的小院门楣上。 二郎媳妇觉得自己想吐血的那股劲止都止不住。 —— 宋元宝这次回来,除了让爷奶收拾东西准备上京之外,还得去镇上办一下退学手续,他爹如今是正六品翰林官,他是官宦子弟,等他爹再往上升一升,他就能拿到名额直接入国子监成为监生。 监生是免府考县考和院考的,进去就相当于秀才,等到科举年直接参加乡试。 宋元宝办完退学手续,进宝刚好满月。 宋婆子请了村里几个妇人来帮厨,摆了席,排场挺大。 一来,是为庆贺小孙子满月之喜。 二来,是为宋巍高中探花郎请村里人吃饭。 三则,他们没多久就得收拾东西走人,于情于理在离开之前都该请三亲六戚来聚一聚。 虽然因着进宝月份小不会马上启程,宋婆子也不想后面再麻烦一回,干脆所有的酒席都摆到一块来。 在屋里闷了一个月,温婉终于能清清爽爽地洗个澡换身轻薄衣衫出来见人。 亲戚们吃了饭,纷纷挪到西屋去看进宝。 天气太热,进宝只穿着一件小肚兜,上面绣着“岁岁平安”的字样。 小胳膊小腿儿全露在外面,这会儿躺在摇篮里,见周围一双双眼睛盯着自己,先前还啊啊叫的他突然安静下来,乌溜溜的眼珠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像是在找谁。 没见着自己唯一熟悉的亲娘,小家伙嘴巴一瘪,哭了。 温婉正在外头接受亲戚们的“连环拷问”,听到进宝的哭声,大步进了西屋。 小家伙哭得眼泪鼻涕都糊到一块儿,旁人越抱哭得越凶。 见亲娘来,小家伙才勉强止了哭声,但似乎还是觉得委屈,一抽一抽的。 温婉把孩子抱起来擦眼泪擦鼻涕,见小家伙乖下来,就有人唏嘘:“官老爷家的娃就是不一样,才一个月就会认人了。” 温婉失笑,“哪会认人,只怕是在月子里头没见过这么多人,一下子见到了,有些不适应而已。” “那不能够。我倒是觉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地洞,三郎小时候就跟旁人不一样,没准儿进宝就遗传了他爹,也跟别的娃不一样,将来是个有大出息的。” 好嘛,人一旦有了身份有了地位,放个屁都是香的。 进宝他爹要没高中探花郎,进宝就算遗传,也只能是遗传他爹的霉运接茬倒霉,可他爹高中了,那他遗传下来的就只是聪明才智,什么霉运罩顶,统统见鬼去了。 以前还没发现,进宝他七大姑八大姨一个个都长着火眼金睛生了神仙本事,娃才一个月就能看出官运看出姻缘来,简直厉害得能上天位列仙班。 温婉没再跟人扯,把小家伙哄睡着之后带着亲戚们外间说话,怕吵到孩子。 —— 宋元宝回乡之前,宋巍特地交代了他要专程请镖局把他书房里的那些宝贝运送上京。 这几日宋元宝都在书房里忙活。 温婉偶尔会趁进宝睡着了来帮他。 知道里头全是稀罕物,俩人都不敢太用力。 古董先上京,元宝又陪着温婉在家晃了两个月,等小家伙过了百日,宋婆子才找人看了日子,准备上京。 而与此同时,谢家那边已经收到了谢正的书信,说是考试过了,会留在京城,让他爹娘媳妇儿、二弟二弟妹把家里该收的东西收一收,举家迁去京城。 ------题外话------ 感觉在写大结局的前奏,是不是下一章夫妻见面直接结局算了(*/w\*) ps:月底啦,票票走起来,下章就让见面哈! 186、迁往京城,夫妻相见(3更) 临走前,温婉特地带着进宝去了趟县城。 温父开的是杂货铺子,在县城最繁华的主街道上。 除了让温顺跟着跑腿儿学经验之外,他们家还请了一个帮工。 铺子格局是前铺后院,前头卖东西,人住在后院。 见温婉抱着小外孙来,温父乐坏了,把铺子里的事儿撂给帮工,将人接去后院堂屋里坐了,又让周氏抓紧去买只肥鸡来炖上好好给闺女做顿饭。 温婉本打算说不用,又想着自己这一走,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见爹一面,拒绝的话涌到喉咙口,很快被她咽了回去。 温父从她手中接过进宝,瞅了眼旁边低头抠指甲的温顺,“见了你姐也不知道打声招呼,怎么着,哑巴了?” 温顺没抬头,闷声闷气地喊了声,“姐。” 要不注意都听不到。 温父脸色有些沉,“大点儿声!” 温顺吓得一激灵,抬起脑袋来,冲着温婉扬声喊:“姐!” 多少有点不情不愿的味道在里头。 温婉笑道:“爹,您别吓着他。” 温顺没怎么被他爹吓着,反倒是温婉一开口,直接让他从凳子上摔了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见鬼似的盯着温婉,眼珠子瞪得老大。 早先他娘去伺候月子回来的时候提了一句说他那个哑巴姐姐会出声儿了,温顺只当是耳旁风,听过就忘,压根没放在心上。 如今亲眼得见她开口,又亲耳听到她的声音,简直像是被雷翻过来覆过去地劈了好几遍。 温顺咽了咽唾沫,好半晌才从温婉身上挪回目光,望向他爹,“爹……” 温父见他这怂样,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娘先前回来没告诉你你姐能说话了?” 温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个反应有点怂,慢慢爬起来重新坐回去,声音弱下去,“说、说了,这几天不是忙吗?我给忘了。” 温父没再训斥温顺,转而看向温婉。 这个他一手养大的丫头,哪怕不是亲生,他也一直当成亲闺女待,多少年前他就盼着能再听她管自己叫声爹,只可惜她嗓子坏得太严重,请了多少大夫都摇头说没办法。 谁成想,这次生娃险些难产反倒让她因祸得福。 温父望向女儿的目光里,透着难言的欣慰。 温婉觉得她爹今日看她的眼神格外的暖,连带着她的心情也好上许多。 “爹,我婆婆已经瞧好了日子,过不了几天,我们就得拖家带口上京城去了。”温婉说:“往后在京城扎了根,可能很少有时间回来看您,您可一定要保重身体。” 这话温父听了挺感动,连连点头,“闺女你也是,不管在哪,都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娃,别让爹担心。” 温婉心下软和,唇瓣弯了弯。 周氏买了只芦花鸡,过来让温顺去帮忙宰杀。 陪这对父女坐着,温顺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一句话都插不上,早就待得不自在,他娘一喊,撒丫子直接往外头跑。 温父怕闺女介意,叹气道:“野惯了,这会儿说什么他都不太听得进去。” 温婉知道继弟读书不行,跟着当爹的做生意倒是花了几分心思,就劝道:“我之前听相公说,顺子有经商头脑,爹不妨趁着他年纪小好好栽培栽培,没准将来能闯出点名堂来。” 温父也是这么想的。 他这个儿子,一提起念书就头疼,压根儿不是那块料,反倒是跟着他做生意还有两下子,否则不至于大老远地跟着他去进货,路途中吃馒头就咸菜也不喊苦喊累。 听到怀里的小家伙咿咿呀呀,温父低头,被小爪子揪了胡子,惹得他哈哈大笑,笑声里饱含宠溺。 有温顺帮着,周氏没多会儿就做好了饭,亲自给温婉盛了碗鸡汤,让她趁热喝。 温婉接过,道了声谢。 还没出嫁的那些年,后娘虽不至于指着鼻子骂拎着棍子打她,但也没给过啥好脸色,更别提亲自给她盛饭盛汤了。 但通过上回给她伺候月子那事儿,温婉发现后娘变了不少。 一开始她以为是她爹逼着周氏去的,期间还劝过后娘,说自己有婆婆照料,真没必要让娘家人再见天儿地守着,县城里还有这么大个铺子要照管,让她早些回来忙铺子的事儿。 周氏当时只是笑笑,说她嫁到温家这么多年,也没个闺女,如今继女生娃了,她这个当后娘的亲自伺候也是应该。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反正那段日子,进宝的屎尿布都是周氏亲手搓的,有时候婆婆忙不开了,灶上的活儿也是周氏在干。 俩人照顾得太细致,以至于温婉觉得自己坐完月子胖了好几斤,瓜子小脸都快变成圆脸了。 饭后,温婉主动去厨屋帮周氏收拾。 周氏没让,让她回屋抱孩子。 温婉拗不过,抬脚要出去,周氏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她谢家是不是也要上京。 温婉说是,婆婆请人看的日子挺不错,谢家这几天正忙着处理耕田和家里牲畜,打算和宋家一块儿上京。 周氏又问她,“谢涛一家也跟着去?” 温婉点头。 谢家是谢姑妈当家,一直没分家,谢正读书那会儿,谢涛两口子没少往他身上烧钱。 如今谢正出息了,没道理只把爹娘接去京城享福而把弟弟一家撂在一旁。 挖了鱼塘之后,谢姑妈负责养,谢涛两口子负责卖,这一年下来,收入不少,学到的东西也不少。 谢正在信上就说了,二弟一家去了京城以后,会想法子让他们开个铺面做生意。 周氏咽了咽口水,“那谢家的鱼塘打算咋处理?” 听到后娘这么问,温婉大致猜到了她的心思。 其实如果二嫂家不插手,她都有打算出面说句话,让谢姑妈把鱼塘转给她爹,只可惜二嫂家抢了先,又软磨硬泡请了婆婆出面,谢姑妈怎么着也得给个面子,已经同意转给宋二郎家了。 听到继女说鱼塘已经转手,周氏有些遗憾,“我还以为,二郎一家会跟着你们走。” “那没可能。”温婉道:“二房当初是因为三郎身上的霉运才吵着要分的家,如今三郎高中当了官。照理说,三房过得好不好,都跟他们没关系。” 在这件事上,温婉的态度很坚决。 马上就要迁走了,二房要觉得这边有什么家具他们家用得上想要过去还行,但要说跟着一块儿上京,就算婆婆同意,她也不能同意。 ——人家点儿背的时候你当成瘟神,等人转运了混好了你又想往上靠? 有句话说得对,天底下的好事儿,总不能让一个人给占全了。 当初吵着闹着死活要分家,这会儿就乖乖夹着尾巴做人别提跟着上京,温婉还能敬那两口子有点儿骨气,敢提出来,就别怪她不给好脸。 —— 从县城回来,上京的事儿便提上日程。 家里能搬的都搬得差不多,有专程请了露天马车来装货,搬不走的就留给二房。 谢家紧赶慢赶,总算在出发前把所有杂事处理妥当,给宋二郎家的鱼塘也交接好了,知道宋二郎两口子没钱,谢姑妈很大方地说不急着要,等将来有了再给。 中秋聚在一块吃了个团圆饭,八月十八,宋谢两家迁往京城。 两家拉货的马车凑一块儿,那阵势就格外的壮观,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谢家那几个孩子一开始还挺新鲜,在路上嚼了几天干粮之后,一个个遭霜打了似的提不起精神来。 考虑到进宝还小,路程不宜太赶,整体就放慢了速度,到京城已经九月下旬。 算上路上走走停停耽搁的时间,前后差不多一个月。 温婉提前就跟宋元宝说过,别写信告诉宋巍他们哪天到,想给相公一个惊喜,因此入京这天没人来接。 宋元宝直接把所有人都带去胡同小院,想等谢表叔晚上回来了再商量具体怎么安置。 温婉向宋元宝问了翰林院的位置,把进宝交给婆婆带着,自己掐着点去接相公。 这个时节,京城已经开始转冷。 考虑到自己在哺乳期不能受凉生病,温婉特地换了件颜色清爽却厚实的衣裳,仪容也有刻意修饰过。 还不到下衙时辰,她等在翰林院对面的青砖墙下。 宋巍出来的时候,外面有人经过。 他不经意地一抬头,目光穿过行人,看到对面的人儿。 她双手交握摩挲,似有些紧张,目光垂落在地上,注视着被夕阳拉长的斜影,像是在借此估算时间。 一袭颜色素淡的袄裙,将她玲珑浮凸的身形很好的勾勒出来。 秋风袅袅,吹乱了鬓边一缕发丝。 隔着宽阔的街道,宋巍仿佛嗅到了她发间淡淡的清香。 温婉似有所感,抬头的那瞬和男人四目相对。 她轻轻莞尔,没顾上周遭还有人,一声“相公”脱口而出。 ------题外话------ 说完结就不给月票给一星票的,呜呜呜~o(╥﹏╥)o过分了啊 187、久别重逢,谢正的震惊(1更) 隔着三丈多宽的街道,那声音显得格外轻柔绵软,却实实在在钻入了宋巍的耳朵里。 温婉能清晰看到他有一瞬间的驻足,随后迈开长腿,径直朝自己走来。 素来缓稳的步子,破天荒地有了大步流星的急切。 印象中,他极少有失态的时候,即便偶尔有,也不过片刻,很快消失于无形。 眼下见男人步履匆匆,可见心绪并没有面上表现得那样平稳。 温婉唇角笑意更浓。 身量高的人走起路来不费劲,很快在她面前站定。 温婉抬眼与男人对视,看到他那双湛黑眸子里漾起了波澜。 很浅,却已经出卖了他起伏不定的内心。 “怎么不提前写信告诉我今天到?” 宋巍说着,很自然地抬手将贴在她面颊上的发丝轻轻勾到耳后。 身上一丝不苟的绯色正六品文官服使得这个动作有了放纵的味道。 温婉面颊微微的烫,心中那点紧张感消失,冲他笑笑,语气听似轻松随意,“想给你个惊喜。” 宋巍莞尔,眼底染上愉悦,像是认可了她的话。 脑海里不禁想起一年前,他每天读书之余都要抽空亲自给她煎药盼着她能早日恢复的情形。 后来她突然被查出有孕,陷入两难抉择。 他毅然决然想要弃子保她,不是不在乎孩子。 在他心里,孩子和她同等重要。 只不过到了非要择一不可的地步,两相权衡之下,他认为保她更有稳妥性。 孩子没了,将来或许还有机会。 可她一旦停止医治,就失去了唯一的可能。 男人到了他这个年纪,目光不会再拘泥于缠绵悱恻的情情爱爱,而更注重家的完整。 他们这个小家能完整的前提,是她也完整。 虽然她最终的决定与他开初的意愿背道而驰,想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作为母亲,她想牺牲自己保住孩子,无可厚非。 而作为男人,作为丈夫,相比较一意孤行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她,他更该给她足够的尊重和理解。 所以一年前,他先妥协。 虽然留有遗憾,但更多的,是庆幸。 庆幸自己没有因为坚持己见而失了孩子失了她。 如今她突然的开口,的确让他感到意外之喜。 —— 胡同小院隔翰林院有些距离,温婉是趁着徐家马车还没回去,让人送过来的。 上车之际,温婉回头问宋巍,谢正是不是也在翰林院,要不要等他。 宋巍点了下头,“外面冷,上车等。” 说着,亲自给她打开帘子。 温婉才刚坐下没多会儿,肩头就被一只修长手臂搂住。 男人温热的怀抱来得猝不及防。 温婉仰头,见他不知何时已经摘了官帽放在一旁。 官帽下,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四方髻,无形中添了几分禁欲。 像是已经等不及,都没让她开口说点什么,他已经低头将人吻住。 薄唇辗转,舌尖轻车熟路地撬开齿关。 温婉心跳加快,双手自然而然地圈住男人的脖颈浅浅回应。 浓重的呼吸在彼此之间火热交缠。 成亲三年,同样的事不是没做过。 只不过如今小别数月再重逢,又是她失声这么多年头一次开口跟他说话。 有些感觉就来得格外强烈,也格外敏感。 帘子紧闭的昏暗车厢内,素来在男女情事上克制的宋巍竟也有失控的一天,大手探进她衣襟。 贴着滚烫的肌肤,不难想象她此时全身上下都泛着红。 怀孕后,两人几乎没怎么亲热过,被男人一引导,温婉有些意乱情迷。 若非外面传来谢正的询问声,她恐怕也会跟着失控到任由他为所欲为的地步。 搂在她背上的手臂收紧,温婉感觉得出他的意犹未尽,低低笑着伸手把人推开,尔后简单整理了一下仪容。 谢正大概是听车夫说温婉回来了,又见马车帘子紧闭,难免朝着某个方面猜想,就没再靠近,挪到一边等着。 温婉怕误会,一把掀开帘子,冲着谢正的背影喊了一句,“还不上车?一会儿天都该黑了。” 谢正:“???” 脊背僵硬了一瞬,他猛地回头,正对上温婉笑盈盈的小脸。 胸腔内的震惊难以描述,谢正像被定在了原地,一步也挪不开。 相比较宋巍的不显山不露水,谢正的反应无疑太过强烈。 等不到人过来,宋巍挑帘下去,走到他身旁,平静的语调,“姑母他们也跟着一块来了。” 谢家上京是早晚的事,虽然跟宋家同时来让谢正觉得意外,但比起听到温婉的声音,那些事似乎变得微不足道。 “你先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儿?”谢正用下巴点了点马车方向。 马车里,温婉已经放下了帘子,但仍旧能感觉到谢正投来的视线,充满探究疑惑和毫不掩饰的震惊。 “我还来不及细问。” 宋巍的回答简直让谢正抓狂。 这么大的事儿,他竟然不第一时间问清楚,刚才在马车里那么久…… 算了,比起小别重逢的甜蜜亲热,天大的事都不叫事儿。 同为男人,谢正忽然就理解了宋巍。 等他平复好情绪,两人才前后上了马车。 怕气氛尴尬,温婉主动开口解释,“临盆那天我就开声了,只不过当时刚生产完,状态不是很好,按照大夫的话喝蜂蜜水调理了一个月,出月子以后,有请了大夫再来看,大夫说恢复得不错,无需再用药。” 谢正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小嫂嫂还是那个模样娇美的小嫂嫂,可今儿就是说不出的别扭。 温婉多少猜到谢正不适应,笑笑之后止了声。 过了好一会儿,谢正才望向宋巍:“所以这叫什么?上天厚待?” 又问温婉:“孩子几时生的?” 温婉想了下,回他:“四月二十六。” 闻言,谢正直接愣住了。 四月二十六,是他们殿试的日子。 宋巍显然也有些意外。 他记得那天自己一开始似乎出现了短暂的失忆,听完考题之后,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出来,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之间文思泉涌,提前写完了答卷。 那时他还特地算了算婉婉临盆的日子,但怎么都想不到会和殿试同一天。 “这可有意思了。”谢正突然乐了起来:“难怪三表哥能一举高中探花郎,想来是这孩子带来的福分和运气帮了你一把。” 宋巍不置可否,看向温婉的目光更添温柔。 以前他不会信这些,自从知道了婉婉的小秘密,宋巍突然觉得,“老天爷”是存在的,“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说法,放在别人身上或许还行。但对他而言,命就是命,即便他再怎么努力,也逆不了苍天改不了命盘,否则他不会挣扎了三十年还没摆脱随处可见的霉运。 可换个角度想,这未尝不是上天撮合他和婉婉的另一种方式。 一个霉运缠身,一个口不能言。 一个是天缺,一个是地憾。 茫茫雪野里,他们是能互相温暖彼此的最后两块炭火。 …… 胡同小院的情况温婉了解,住不进谢家那么多人,温婉问了下谢正,打算怎么安置他爹娘兄弟。 谢正看了宋巍一眼,没吭声。 温婉有些疑惑,也看向宋巍。 宋巍缓声道:“我置办了两套院子,就在翰林院附近,姑母他们跟着就能搬进去。” “两套?” 京城的房价,刚来京城那年温婉就大致了解过了,越是接近这些重要衙门的房子,越贵得离谱。 宋巍颔首,“得亏你们请镖局把东西送来的及时,翰林院掌院学士听说我爱好收藏古董,亲眼见过之后以两套院子为代价,挑走了两件。” 掌院学士是翰林院的最高官员,也是宋巍他们的上峰。 温婉一直都知道相公收藏的宝贝值钱,但没想到能值钱到这地步。 两套院子换两件宝贝,那位掌院学士得是多有钱多喜欢古玩啊? 宋巍道:“那两套院子,一套是给我们备的,另一套给谢家。” 温婉想着,凭宋巍和谢正的关系,送他一套也正常。 谁料宋巍又说:“谢家有个装泡菜的坛子,我在很多年前就看中了,只不过一直没开口。” 温婉一听,明白了,合着掌院学士用两套院子换他的宝贝,他又用其中一套去换谢家的泡菜坛。 一个泡菜坛子而已,换一套院子,不懂古玩价值的温婉不太能理解。 ------题外话------ 差点给自己放了个假o(n_n)o哈哈~ 188、齐聚一堂,进宝大名(2更) 马车到达胡同小院。 老远就能听到里头传来说笑声。 三人下了马车,院门虚掩着。 宋巍伸手用力推开,堂屋里的说话声越发清晰,隐隐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声。 宋巍的步子稍微放缓,似乎在确认自己是否听错。 温婉在他旁边笑道:“我出去这么久,小家伙肯定是饿了。” 宋巍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一句,“是个儿子?” 温婉含笑点头,似有些期待地看向宋巍,“喜欢吗?” 宋巍回望着她,眼神缱绻,“只要是婉婉生的,都喜欢。” 这话听得温婉心头暖意融融。 怕小家伙等不及,温婉没在外面逗留,大步朝着堂屋去。 刚巧宋元宝出来,见到三人,高兴地喊道:“爹,娘,表叔,你们回来了?” 宋巍轻嗯一声,仔细看了眼儿子,问他,“回去的路上顺不顺利?” 宋元宝嘿嘿笑,“有徐叔叔的人保护,一点儿意外都没有。” 宋巍放了心,“那就好。” 宋元宝想到什么,看看宋巍,又看看谢正,小声问,“爹,你们听到我娘开口说话了吧?” “听到了。” 听到了能是这反应? 宋元宝仔细瞅了他爹一眼,确定他爹脸上没有哪个地方写着“惊喜”俩字,不由撇嘴,“我当时听到,站在门口就吓傻了,怎么你们俩跟没事儿人一样?” 谢正笑道:“谁说不是?先前在翰林院外头,你娘才喊了我一声,我就感觉被雷劈了。” “对对对,就是被雷劈了的感觉。”终于找到志同道合的盟友,宋元宝咧了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 宋巍挪出地点给这二人交流被雷劈的经验,自己抬步进屋。 堂屋里,满当当坐了一屋子人。 宋老爹、宋婆子、谢姑父、谢姑妈、杨氏、谢涛、谢涛媳妇儿以及两兄弟家的几个孩子。 温婉抱着进宝去隔壁卧房里喂奶还没回来。 胡同小院买了有一年多,还是头一回像今日这般热闹。 见到宋巍,杨氏和谢涛媳妇儿忙让喊人。 那几个孩子齐齐喊了声三伯父。 宋巍面上笑容温和,跟几个孩子打过招呼之后又转头见过长辈,从宋老爹、宋婆子到谢姑父谢姑妈,一一喊过去。 谢姑妈定睛看了看宋巍,啧啧直叹,“不愧是咱们平江县的大才子,这回高中探花郎,可算是给你爹娘,给咱宋家祖上长脸了。” 宋老爹道:“谢正那小子也不赖,妹子前些年搭在他身上的银子没白瞎。” 提起谢正,没见人进来,宋老爹不免问了句,“那小子呢?不是说跟你一样都在翰林院任职?” 宋巍还没来得及说话,宋元宝和谢正已经挑帘进来。 和宋巍一样,谢正站到堂屋中间,先给几位长辈见了礼。 他身上还穿着绯色七品文官服,长身玉立的派头,看得杨氏心头一热。 “你们这次来,路上耽搁了好久吧?”谢正看着长辈们问。 谢姑妈点点头,“进宝才几个月大,受不了见天儿地颠簸,我们基本是天黑就找地方歇脚了,夜间都不赶路的。” 谢正愣了一下,“进宝?” 说的难道是宋巍家的小儿子? 宋巍也面露疑惑。 宋婆子大方承认,“三郎家的小崽子,是我给取的名。” 谢正有些憋不住,看向宋巍,“得,这下你们家可算是圆满了,一个元宝本身就是财,一个进宝天天给你招财,往后还愁不能大富大贵?” 宋巍听出他话里的揶揄,只是笑,尔后看向宋婆子,“娘,进宝作小名吧,再给他取个大名。” 宋婆子说:“孩子生下来那会儿我就跟你媳妇儿商量过了,她也说进宝作大名不好,还说等上了京,让你亲自给取个。” 说完,又怕宋巍取得不好,提醒道:“三郎,你好好琢磨个响亮点儿的名,得让人一听就知道我那孙子是个有出息的。” 谢姑妈和谢姑父听后忍不住笑。 谢姑妈道:“你们家儿子就有出息,孙子还能差了?” “那就更得取个好名儿了。”宋婆子对小孙子的名字很执念。 宋巍也不拂老人家的心意,“不如取了进宝的谐音,直接叫宋晋,晋升的晋。” 宋婆子听不太懂,让宋巍给解释下。 谢正接过话茬道:“舅娘只消记住是步步高升的意思就成了。” 步步高升? 宋婆子眼睛一亮,“这个好。” “那我呢那我呢?”宋元宝眼巴巴地看着他爹。 从小习惯了被人叫“元宝”,直到弟弟取名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名字还可以有小名和大名之分。 一对比弟弟的步步高升,宋元宝顿时觉得自己这个名字有点俗气,迫不及待地想要个大名。 宋巍想了会儿,说:“诗经有云,月出皓兮,你的名字就取这个皓字。” 宋婆子又问:“啥意思?” 谢正笑着帮忙解释,“舅娘不是想要个亮堂点儿的名字吗?皓就是亮堂的意思。” “亮堂是亮堂了,咋感觉没进宝那个名儿有出息?” 宋巍听他娘这么说,正考虑是不是换一个,宋元宝就主动道:“宋皓,我喜欢这个名。” 宋巍问他,“确定了?” “嗯,就要这个。”宋元宝脑袋点得真诚。 温婉给进宝喂完奶回来,就听说相公已经给小家伙取了名,她将进宝抱坐在腿上,一手搂着小家伙的后背,一手拉着他的小胖爪冲当爹的挥了挥,“爹给你取了名儿,进宝快谢谢爹。” 小家伙挥舞着小胖爪,嘴里啊啊两声,说的啥,只有他自个儿知道。 下衙回到家这么久,宋巍还是第一眼见到儿子,白白胖胖的模样,跟他当初会试晕倒时在急救房里做的那个梦相差无几。 宋巍打量小家伙的同时,小家伙也在打量他,乌溜溜的眼珠子转啊转,似乎瞧出不是熟悉的人,脑袋一歪就往当娘的怀里钻,小短腿配合地蹬了两下,胖爪揪着温婉的衣襟不放。 温婉看着宋巍,开玩笑道:“从来没见过,他都不认你这亲爹。” 初次见面就被儿子当成陌生人嫌弃,宋巍并不气馁,缓步走上前,从温婉怀里把儿子抱过来。 小家伙一开始还哼哼唧唧地想哭,不让抱,亲爹抱他去外头溜达了一圈儿回来就乖了,趴在宋巍肩头,屁股对着温婉,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五个月大的进宝,喜欢被爹爹抱着举高高,温婉才把他接过来打算抱回房哄他睡觉,小家伙就不乐意了,眼睛一个劲地往宋巍那儿瞅,坐在当娘的腿上还满脸委屈地望着爹。 谢姑妈笑他,“三郎会带孩子,咱家进宝这是认了爹就不要娘了。” 温婉低头看了看怀里躁动的进宝,满心无奈,想着小家伙这“喜新厌旧”的本事可真够炉火纯青的,才见了亲爹一面,就能把亲娘给撂一边儿。 再次把小家伙递给宋巍,温婉从他面上看到了不一样的温和笑意。 不管是抱着儿子举高高时的那种满足感,还是低头哄儿子时声音的低柔,都让人忍不住想变成被他捧在手上的小人儿,想被他这样温柔以待。 —— 在胡同小院喝够了茶歇够了脚,谢正才提出离开,说自己在翰林院附近有一套院子,拉货的马车还在胡同外,不宜停留太久,最好是趁着天色搬过去的好。 谢姑妈问他那院子是自个儿买的还是租的,谢正说换的,又问他们有没有把家里的泡菜坛子洗干净带来。 谢姑妈有点懵,“你当初在信上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把泡菜坛子腾出来带上,合着是用它来换了一套院子?” 谢正挑眉,“正是。” “亲娘诶,就咱家那破玩意儿能换房子?” 宋巍笑道:“姑母把坛子给我就是了,你们只管安心搬进去,过两天我们家也搬过来跟你们做邻居。” 谢姑妈让大儿媳杨氏去外头把包得严严实实的那个坛子给翻找出来放到小院里,这才带上一大家子人,跟着谢正搬去了翰林院附近的那套四合院里。 宋巍把坛子开了封,温婉抱着进宝过去看,她不懂这方面的东西,觉得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泡菜坛子,没啥特殊的,宋元宝却说:“得博览过群书的人才能一眼认出老东西来,尤其是爹收藏的那些,每一件背后都是有典故的。” 这一点温婉承认,相公看过的书,比她吃过的米还多,所以他很多时候会突然在某个地摊上淘到卖主都不知道的好东西,相公能一眼辨真伪,看得出朝代,说得出典故,更估算得了价值。 说起来,相公在这方面还是个行家,就是不知道比起他师父来差多远。 189、假戏真做(3更) 徐家马车回府以后,徐恕才知道宋巍他爹娘和温婉到京城了,傍晚去接宋芳的时候把这事儿告诉了她。 宋芳有些意外,“怎么他们事先都没写封信来京城说一声?” 徐恕先前问过护卫,护卫说是宋娘子不让传信,“可能你三嫂想着大家都忙,怕你们几个为了迎接她去告假,所以就没吱声儿。” 这样的解释没啥毛病,宋芳没做他想,很快和徐恕商量,“既然是我爹娘来了,那我今儿个晚上怎么也得陪他们吃顿饭,就不回将军府了。” 这种事,徐恕不可能拦着,只是想到了什么,问她,“万一你爹娘提及你的婚事,你怎么办?” 宋芳犹豫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再说吧!” 她不想放弃在鸿文馆学习的机会,可自己年龄卡在那,再不成亲,就真成老姑娘嫁不出去了。 这段日子,宋芳一直在考虑到底怎么做才能两全。 要回胡同小院,她没打算坐马车,怕被发现端倪。 徐恕见她没说上两句要走,突然把人喊住,“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嫁入将军府,就能继续用这个名额去鸿文馆念书了。” 宋芳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他,“你刚说什么?” 徐恕掩饰性地咳了一下,“我就随便那么一说,你随便那么一听得了,还真以为哥们儿来真的啊?” 不说还好,一说,宋芳还真跟他较上劲,“我要来真的,你是不是每天对着我都会觉得不痛快?” 这话直接助长了徐恕的气焰,他抬抬下巴,“跟你这种不温柔不贤惠一张口就只会掐的女人在一块儿,哥们儿简直是活受罪。” “活受罪那你还见天儿地掐着点来接我?” “要不是老太太那不好交差,你以为哥们儿乐意?” 宋芳被气笑,“少来!老太太又不知道我在鸿文馆,你怎么就不好交差了?” 徐恕:“……将我是吧?告诉你,哥们儿吃葱吃蒜还就不吃将。” “我也不吃将,你再惹我,我就真嫁给你,往后几十年你都别想过舒坦了!” 徐恕一听,顿时笑起来,“有本事,你别光耍嘴皮子只说不做啊!” 宋芳又羞又恼,“你要能八抬大轿来娶,我就嫁了怎么着吧?” 徐恕摸摸下巴,“还能怎么着?娶呗!” “你……”宋芳脸颊烫得厉害,“你还真敢娶啊?” “有人哭着喊着要嫁,哥们儿不娶我是傻子吗?” 宋芳一见他这混不吝的姿态就恼,“你乐意娶,我还不乐意嫁了呢!” 说完,臊着脸往前小跑了几步。 徐恕的声音慢悠悠从后面飘来,“你从十八岁就待在我们家,这眼瞅着翻过年就二十了,就算真是我表妹,这会儿在外人看来也是不清不楚的表哥表妹关系,你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 宋芳闻言,小跑的动作缓了下来,转过身盯他一眼,嘴里骂了一声:“混蛋!” —— 刚入京,宋巍打算请两家人去外头吃顿饭,今日便没买菜,全都在等宋芳下学。 这会儿宋老爹坐在堂屋里喝茶,偶尔和宋巍聊上两句,宋元宝跟在一旁听着。 温婉蹲在水井边,把进宝刚换下来的衣裳和尿布洗了。 宋婆子抱着小孙子在院里晃。 快两年没见到亲爹亲娘,宋芳回来的时候,看到宋婆子站在院儿里,她直接红了眼眶。 宋婆子见这姑娘穿得清爽利落,气质又好,瞧着跟两年前那个乡下丫头都不一样了,刚开始还没敢认,等宋芳喊了声娘她才反应过来。 “哎哟喂,这是咱家芳娘?我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有事儿找上门来了呢!” 宋婆子搂抱着进宝,让他趴自己肩上,拿眼睛去瞧宋芳,满脸的惊讶。 在家时只听三郎媳妇说过鸿文馆是女子官学,和三郎当年念书的国子监一样,任你权大势大,也得有名额才能进。 宋婆子还以为鸿文馆只是教姑娘家念书认字的地方,没成想自家闺女进去一年多将近两年,整个儿脱胎换骨了,要不是那张脸没变样,她都不敢说这是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宋芳有些哭笑不得,“瞧您说的,其他地方再变,您闺女的这张脸还能变得让您这当娘的都认不出来吗?” 这话宋婆子听了高兴,说她:“变白了,也好看了。” 宋芳小脸微红。 跟着,听她娘又问:“你在京城待了这么久,亲事上有啥想法没有?” 以前听她娘提及婚事,宋芳大概是麻木了,没有羞赧的感觉,可今天她娘才开个头,她就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脑袋稍微低了下去,说:“爹娘都不在,我一个姑娘家,能有啥想法?” “你三哥就没帮你访访?” 那些年是不敢想,可现在,怎么说也是探花郎的妹妹了,又在鸿文馆念了两年书,要长相有长相,要气质有气质的。 不说嫁入权贵世家,一般的青年才俊总配得上了吧? 听到宋婆子的话,宋芳沉默了会儿,说:“等抽个空,我亲自跟三哥谈谈。” 宋婆子没再勉强她。 宋芳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目光落在她娘怀里的小家伙身上,惊喜道:“这是小侄儿吧?都这么大了?” 宋婆子把小孙子放下来让他对着宋芳,“你别瞅他胖,其实也就五个月大。” 宋芳摸了把进宝的小肥脸,弯下腰,笑眯眯地跟他说话,“小家伙,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又是一个不认识的,进宝将小肥脸扭向一边,不理人。 “嘿!豆丁大点儿你还有脾气了是吧?”宋芳伸手往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进宝顿时不高兴,伸出穿了棉袜的小脚丫要踢姑姑。 宋芳避开,就不给他踢,小家伙直接气哭。 温婉已经洗好衣裳,擦了擦手走过来,从婆婆手里抱过进宝,笑道:“小骗子,一不高兴就用哭来骗人,那是姑姑,她能真欺负你吗?” 温婉说完,抬头去看宋芳的时候,发现对方已经僵站在原地好久没动弹。 宋婆子忍不住看了儿媳妇一眼,“得,又一个被你吓得遭雷劈了。” 温婉有些忍俊不禁。 没办法,谁让她“哑巴”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如今突然会张口说话,以前的熟人谁见她都是这反应。 温婉也不急着跟小姑子说话,想给她时间缓和缓和。 宋芳下巴都快惊掉了,一时半会儿的,哪缓和得过来。 爹娘不知道,她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当初三嫂选择保住孩子时李太医说了,往后她可能再也没有恢复的机会。 宋芳也一直觉得小嫂嫂恐怕这辈子都没办法再开口。 谁成想回了一趟宁州老家,自己就恢复了??? 温婉笑着跟她简单解释了几句,说自己是生进宝那天恢复的。 宋芳听完,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要早知道生孩子这么好使,当初哪还犯得着每天三大碗药地往肚子里灌啊?直接生一个不就啥事儿都没有了?” “听听你讲的那叫什么话?”宋婆子嗔道:“人大夫都说了,得亏你三嫂提前医治过,要不你真以为生个孩子能比大罗神仙还管用?” 宋芳吐了吐舌,说要进屋去看看爹。 宋芳跟宋老爹一番寒暄之后,宋巍让众人准备准备出去吃饭。 等所有人都出了院门,宋巍留在后面落锁,宋芳没急着走,等在后头跟三哥三嫂一道。 宋巍问她,“小妹有事找我?” 哪怕是亲哥,对方到底年长了自己一轮,过分沉稳的气度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儿。 宋芳深吸口气,缓了缓才说:“三哥,娘先前问我亲事了。” “有想法了?” 宋芳耳根微微发烫,怕一旁的温婉笑话,刻意压低了声音,“我想过了,我这个脾气是天生的,要我装出温柔贤惠的样子去伺候谁,可能十天半个月还行,但要说一辈子,我还真做不到。” 她这么说,宋巍就明白了,“你是想找个能受得住你脾气的夫婿?” 宋芳犹豫着点点头。 宋巍但笑不语,那笑容有一种看破她心思的坦然。 宋芳再次红了脸,都没敢抬头去看她三哥。 温婉也听明白了宋芳的意思,只不过,相公都不发话,自己一个当嫂嫂的更没权利插手小姑子的终身大事。 宋芳等了半天没听到宋巍说话,有些泄气,“三哥你就直说吧,到底同不同意我假戏真做?” 宋巍难得的打趣了她一句,“我还以为你们俩早就假戏真做了。” “三哥~”宋芳窘得想钻地缝。 宋巍正了神色,分析道:“徐恕只是嘴巴碎了点,人品没得挑,更重要的是,他们家对门第之见没那么深,后宅也干净,你已经跟徐夫人和徐老太太相处了这么久,比我更了解她们的秉性。依我看,在京城,这样的婆家难找。” 宋芳心头一热,“那这么说来,三哥就是同意了?” 宋巍颔首,“只要你乐意嫁,爹娘那边我会想办法说服。” 190、说服宋婆子(1更) 得了三哥点头,宋芳算是彻底踏实了。 至于爹娘那边,她相信只要有三哥出面,就一定能让二老点头。 想到这事儿能成,宋芳惊觉自己竟然有点小雀跃。 虽然她也不清楚自己在雀跃些啥。 吃饭的地方是个小饭馆,隔谢正家那头不远。 原本照宋巍的意思是去酒楼订个包厢,宋婆子和谢姑妈都不同意,说两大家子人这么多张嘴,要去了酒楼,得点多少菜花多少银子?随便在外头能吃饭的地方意思意思就成了,在哪吃不是吃。 宋巍理解长辈们平日里俭省惯了不舍得浪费银钱,就没再固执,让谢正选位置。 胡同小院隔着谢正那套院子有些远,出门后宋巍特地去租了辆宽敞的马车来。 宋芳殷勤地上前给爹娘打开帘子,爹娘上去以后,又等着兄嫂上了,自己才和元宝一块儿上。 …… 胡同街对面,停着一辆装饰朴素毫无标识的青帷马车,见宋家人全走了,青帷马车里的人才缓缓放下帘子。 正是昌平长公主。 她看向一旁的陆驸马,语气中带着点欣慰,“暗卫的消息果然没错,婉婉确实是恢复了。” 陆行舟握住她先前因为紧张而出了一层薄汗的掌心,“当年的事本就怨不到阿音头上,如今婉婉得上天厚待彻底恢复,算是大幸,你也该看开了,别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温婉为了孩子放弃恢复的机会,这事儿一直是长公主心里解不开的疙瘩。 她总觉得当年要不是自己离开得突然,婉婉就不至于因为追着她跑而跌到冰窟窿里去,一场高烧毁了那丫头十多年,她这当娘的怎么能不难过不自责? 回拢思绪,长公主对陆行舟露了个笑容,吩咐车夫打道回府。 —— 五个大人加俩孩子坐一辆马车,难免拥挤,不过也因此显得格外热闹。 不知是谁起的头,后来直接把话题扯到宋芳身上来。 宋婆子望向宋巍,“三郎,你在京城这么久,应该认识不少人,得空了,帮你妹妹好好访访,给她选个好的,都到年纪的人了,老这么吊着不嫁人,我倒是不缺她那一口吃的,就怕旁人会说闲话。” 十八九岁没成亲,这样的姑娘要不是心里有人就是身体有毛病。 若是在乡下,宋婆子还能托三亲六戚帮着瞅瞅哪有合适的。 可惜这会儿是在京城,宋婆子人生地不熟,就算想撮合也没地儿找人,这件事就只能全靠儿子。 闻言,宋芳默默低下头去。 宋巍倒是半个字都没提徐恕,只问宋婆子,“娘心目中的女婿人选,有没有个标准?” “以前是以前的标准,如今又是如今的标准。”宋婆子道:“以前在乡下,我只想着找个踏实可靠能过日子的给芳娘就成。现在嘛,我家闺女是探花郎他妹妹了,长得好看,又有气质,标准就得往上提一提,再怎么着,也得是个读书人。” 宋芳忍不住道:“京城的读书人满地都是,您这要求不是等于没说吗?” “你以为人人都是你三哥?”宋婆子呛她一句,“不靠谱的读书人海了去了,你要能找个你三哥这样的,我还犯得着见天儿地跟你屁股后头操心?” 宋芳:“……得,我算是听明白了,您就是舍不得我嫁出去。” 宋婆子被她气笑,“我倒是舍不得你嫁,你能真舍得不嫁?” 宋芳小脸幽怨,“哪有您这样的,天底下我就一个三哥,您这会儿打了灯笼让我找,我上哪去给您找个一样的?” 再说了,三哥这种成熟稳重型的,当兄长还行,能让她这做妹妹的偶尔有个依靠。 可要说当相公,还是算了,她性子躁,压根儿学不来三嫂那样的体贴柔婉,跟这样的男人在一块,她会觉得太压抑,明显就不搭,往后那日子可怎么过? 宋婆子问她,“嫁人不嫁个做事稳重的,你还想找个啥?找个嘴上花花比你小的,大事小事他都没个主意,还得你当老妈子前前后后一把抓?你这性子,你能乐意?” “哎哟,您这话可算是说到点儿上了。”宋芳突然笑起来,“真是我亲娘,知道我脾气不好。” 宋婆子坚持自己的意见,“那你更该找个性子稳的了。” “娘的意思,找个性子好的,成熟的,不就是为了让人家能多多包容一下我这性子吗?” “难道我还说错了不成?” “您没错。”宋芳这会儿哪敢跟老娘对着干,“就是吧,我觉得有点儿累。” “啥?” “您细想想,找个三哥这样的,我想干点啥,是不是都得小心翼翼跟做贼似的?” 宋婆子眉头一皱,“当着你三嫂的面你敢骂她是贼?” “谁骂了,我就是打个比方,主要就想跟您说明白,我不喜欢那样儿的。” 宋婆子简直拿她没办法,“你以为这是街上买白菜呢?轮得着你一个姑娘家挑来拣去的?再说了,这是京城,不是咱乡下,京城比你能耐的姑娘一抓一大把,要有那样好的条件,人家凭啥不挑个比你好的偏挑你?” “谁说不是呢?”宋芳掰着手指头数,“又是读书人,在京城又有点儿小成就,为人处世还稳重扎实。啧,这么好的夫婿,你说他凭啥不看上别人偏看上您闺女?” 宋婆子:“……” 这天儿是聊不下去了! 温婉默默看了旁边神色如常的宋巍一眼,心头暗暗好笑。 每次这对母女凑一块,总有瞧不完的乐子。 一直默不作声的宋老爹看了眼自家那气得不轻的老妻,“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芳娘的亲事,你让三郎帮着把把关就是了,操心那么多干啥,操了一辈子的心,你还不嫌累得慌?” “闺女的终身大事,我这当娘的不操心,难不成还指望你这当爹的?” 宋老爹难得的多说了两句,“芳娘心里要没点想法,她就不会一直驳你的话。” 啥叫一语点醒梦中人? 这就是了! 宋婆子是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先前自己说啥闺女都听不进去。 这不摆明了早有意中人吗? 被老头子一提醒,宋婆子马上盯着闺女看了又看,直看得宋芳头皮发麻。 不等她发话,宋芳先开口道:“爹说的对,三哥的眼光不会差,这事儿娘让三哥帮着把把关不就成了,只要三哥点头,我指定二话不说嫁过去,哪用得着整那么复杂?”说着,看向宋巍,“三哥,我说的对吧?” 面对亲娘质疑的目光,宋巍沉吟片刻,缓缓出声:“倒是有个不错的人选,家世好,内宅干净。最重要的是,对方母亲和祖母都挺喜欢小妹。” 宋婆子追问,“什么人家?” “常威将军府。” 宋婆子呆了一呆,“将军府?那咱能够得上吗?” 宋巍莞尔,“这大概是一桩只要娘点头就能成的婚事,只不过,将军府那位少爷的性子,跟娘期盼的有所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 对闺女,宋婆子总有操不完的心,但对这个小儿子,她是无条件信任的,所以刚听宋巍说将军府的少爷跟她期望的女婿有偏差,她没有第一时间否定对方,想先听听三郎的说法。 宋巍道:“这人心肠挺好,重情重义,我刚来京城那年,受过他不少照拂,只一点,他跟娘一样,是刀子嘴豆腐心。” 宋婆子:“???” 她活了一大把年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见过不少,她自个儿就是。 可要说刀子嘴豆腐心的男人……这是怎么个性子? 不由得把目光转到自家闺女身上。 合着稳重的不要,偏喜欢刀子嘴说话欠揍的? 宋芳被盯得不自在,“您别看我,反正三哥说了,放眼整个京城,就找不出内宅比他们家更干净的。再说了,他娘和他奶奶我都认识,人挺好的,您不是有句话常挂嘴边吗?说什么挑夫婿也得挑婆婆,徐家那位婆婆,年轻时候跟着将军吃苦受累过来的,做人做事挺讲道理。” 怕当娘的坚持先前的看法,宋芳又多为自己说了几句,“您想想,天子脚下的大户人家,谁家内宅没点见不得人的阴私?又要家世好,又要有本事,又得会做人。那样的夫婿,您就能保证他们家后宅没点事儿?万一他娘是个掐尖要强不好处的,我嫁过去不得受气吗?” “那要按你的说法,这么大个京城,还找不出个家底清白会做人的夫婿来了?” “不是找不到,只是可能性太小了,就算真有,人家也不一定中意我。” 宋婆子看看宋芳,又看看宋巍,再看看垂着眼皮一副老僧入定模样的宋老爹,突然一撒手,“得,既然你三哥都发话,那你们说啥就是啥,我这老婆子管不着了。” 宋芳闻言,面上露出笑模样来,朝着宋巍投来个感激的眼神。 191、小别胜新婚(2更) 宋家人到的时候,谢家老老小小早就在饭馆里坐齐活儿了。 谢正还没点菜,说要等着舅舅舅娘来,看他们喜欢什么口味,再照着他们的喜好点。 这顿饭,明面上是宋巍提出来请的客,可谢正已经在进门的时候就给掌柜的交了定金,说一会儿吃完饭多退少补。 一直以来,谢正心里都是感激宋巍的,当初若不是宋巍,他没可能遣散私塾重回书院念书参加乡试。 若不是宋巍,乡试中举反被骂得出不了门的时候,他做不到坦然面对。 上了京,又得宋巍多方照拂。 如今就连自家住的小院,也是托了宋巍的福才得到的。 家里那个泡菜坛子值多少钱谢正不知道,他也没兴趣,他就只记得,要不是三表哥,他爹娘兄弟上京来都没法儿好好安顿。 以他们家如今的条件,买一套普通小院的钱不是没有,只不过买了院子,全家人就得跟着喝西北风,更别说拿出本钱给他二弟谢涛做生意。 这边谢正还在默数宋巍对他的恩,宋家人已经来了。 谢姑妈见状,起身打招呼,“可算是来了,二哥二嫂可让我们好一通等。” 宋婆子说她,“既然是两家人聚一块儿吃顿饭,不得齐齐整整的才行?芳娘下学晚我们也没办法,只能等。” “快过来坐吧!”谢姑妈亲自给宋婆子和宋老爹拉开凳子。 温婉抱着进宝坐在宋巍旁边。 谢正叫了小二来,请舅舅舅娘点菜。 宋婆子刚到京城,哪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让谢正自个儿点。 宋老爹是个不挑嘴的性子,直接说吃啥都成。 点菜的任务最终落到宋芳头上。 人太多,没办法只顾及一两个的口味,不过他们做小辈的,理所应当迁就长辈。 她按照爹娘和姑父姑母的喜好点了几盘主菜和一份特色汤,小二离开之前,又让先上一碗宝宝吃的米糊来。 于是,进宝成了最先吃上饭的娃。 小家伙还不太会坐,温婉每次把他抱坐在腿上都得伸出一只手搂着他的后背防止跌倒。 不过今天有宋巍在,温婉能少辛苦一些,只需要抱着进宝。 米糊送来的时候,是宋巍亲自喂的。 小家伙来前喂了一次奶,可能不太饿,吃了两口就将小肥脸扭向一边,好奇地张望着周围人。 一对儿小眼珠子乌黑又明亮。 “进宝,来,吃饭了。”亲爹低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小家伙可能是受到感染,慢慢挪回脑袋,又配合地吃了几口,再喂就一个劲往外吐,弄得口水兜上全是米糊和口水。 宋巍搁下小碗,拿出帕子仔细给他擦干净。 进宝的小肥爪抓住亲爹手上的帕子就要往嘴里塞。 温婉用眼神恐吓他,顺便伸手把帕子夺过去。 小家伙伸着手够半天够不着,直接委屈地哭出声,大概是把亲娘记恨上,不想要她了,探着身子要爹爹抱。 宋巍把小家伙从温婉腿上抱过来,大掌卡在他腋下,就着手劲给他举高高,举了两三下,小家伙乐了,咯咯咯直笑。 温婉:“……” 她没日没夜地照顾,见天把他当小祖宗供着,合着还比不上才见过一天的亲爹? 宋芳就坐在温婉旁边,见她神情郁闷,低声道:“元宝小的时候,三哥就是这么带的,要说带孩子的经验,嫂嫂肯定比不上三哥。” 温婉笑笑,“三郎是进宝他亲爹,有亲爹带着,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就是有点心痛进宝这个小崽子喜新厌旧的速度太快,刚生下来那会儿还想着遗传了他爹,如今一瞅,谁都没遗传,他自个儿长歪了。 进宝一到爹怀里就各种折腾,一下要举高高,一下要抱起来晃两下,菜上来的时候,宋巍几乎没怎么吃,净顾着伺候小祖宗。 相公明天一早还得去衙门,温婉不忍心让他饿肚子,快速扒了饭,起身去换他回来吃。 刚好进宝也折腾累了,眼皮耷拉着,没多会儿睡了过去,温婉才能勉强得个清净。 饭桌上,谢姑妈委婉地问及了宋芳的婚事。 宋芳没好意思出面,是宋巍替她挡的,说之前没动静是因为自己还没考中进士,门第太低,在京城不好找婆家。 如今中了进士入翰林,圈子不同了,已经在给她物色合适的人选。 宋婆子见宋巍没提及常威将军府,心下也有数,和宋老爹一块儿,佯装不知情,低头吃饭。 谢姑妈点点头,说她嫁入谢家这么多年都没个闺女,一直把芳娘当成自个儿亲闺女看,如今见她入了鸿文馆大变样,漂亮了也聪慧了,她这当姑妈的跟着高兴,只不过想着侄女儿的亲事还没着落,不免为她着急。 宋芳听得小脸一阵阵烧热。 饭后没坐多会儿,两家人便各自散了,结账的时候宋巍才知道谢正早就给过定金,刚想把差的补上,谢正已经抢了先。 宋巍能看出谢正想还他个人情,没多说什么,闲聊两句出了饭馆。 回到胡同小院,温婉把进宝送回房放到摇篮里,去厨屋给相公烧水沐浴,宋芳带着元宝去给宋老爹和宋婆子收拾房间。 马上就要搬去翰林院附近的院子,这会儿也不讲究长辈住北屋,小辈住东西屋,只把床褥铺好有个能睡觉的地儿就成。 白天刚到的京城,这会儿大家都累,今晚就歇得特别早。 正屋睡房里,沐浴过后绞干头发的温婉才刚掀开被子躺下来,就被男人的长臂直接捞到怀里,幽幽体香刺激着男人久旷的欲/望。 宋巍温热的气息吹过她耳畔。 温婉身体发软,酥得厉害。 知道白天在马车内没得逞,他这会儿已经迫不及待,温婉打算问的话就没说出口,想着等完事之后再问也不迟。 男人覆在她上方,长指熟练解开她寝衣侧边的盘扣。 …… 深秋夜里的胡同小院,格外寂静。 院子太小,公婆又刚住进来,温婉怕动静太大传出去,一再要求男人放缓,但终究还是忍不住低低出声。 头一次听到她不同于白天说话的声音,压抑,微喘,刺激着男人的神经。 宋巍的兴致前所未有的高涨,温婉想着,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下来了,好几次都想开口问他考试前遇到了什么事儿,打算借此来败他的兴,但都未得逞,才要出口,嘴巴就被男人的薄唇死死封住,吻得她晕头转向。 云住雨歇时已经后半夜,温婉直接忘了自己想问男人什么,贴在他怀里沉沉睡过去。 天将亮,温婉被进宝的哭声吵醒。 温婉撑开眼皮,揉了揉酸痛的腰,披上衣裳下床把小家伙抱过来喂奶。 像是饿得狠了,小家伙一到亲娘怀里就迫不及待地伸出小肥爪去抓她的衣襟。 温婉解开盘扣让小家伙喝上,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进宝哭的时候,宋巍也醒了,见天色还早,他没起,侧过身对着温婉,低声问她,“进宝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喂奶?” 温婉想了想,摇头,“不一定,有时候半夜就哭了。” 元宝是他一手带大,宋巍深知带孩子的艰辛,嘱咐她,“以后尽量在睡前喂饱他,夜里就不至于太折腾。” 两人低声说话间,小家伙已经睡了过去,小嘴无意识地咂吧咂吧两下。 温婉将他抱离,伸手拉下寝衣,轻手轻脚地把儿子放回摇篮。 再回来的时候,猝不及防被男人抱了个满怀。 后背贴着他坚实的胸膛,温婉多少察觉到男人越来越灼热的气息。 她推推他,转过脸来,目光落在他刚睡醒的慵懒俊颜上,“先告诉我,会试的时候,你碰上了什么事?” 宋巍搂在她肩头的手臂收紧,唇瓣拂过她白净的面颊,辗转到她唇上,轻喃,“想知道,不得付出点什么?” 这种时候,抵抗无效,温婉所有还未出口的话都被男人燎了火星子的唇瓣堵回去。 …… 晨起的一番折腾,让温婉勉强恢复的精神再一次崩了。 相公跟着就要去衙门,温婉不想让自己胡思乱想一天,还是在最后关头又问了一遍。 宋巍才如实告诉他,他会试的时候发了高烧,又碰上号舍漏雨,他淋得不轻,大病了一场。 温婉听完,止不住地唏嘘,原来她生进宝的时候看见那一幕,是迟来的预感,都是真的。 192、打小就执着的三郎(3更) 天光已经大亮,温婉即便再累,也没好意思继续睡,撑着精神起来给相公宽衣。 趁着这空隙问他,“咱们什么时候搬家?” “过两天我休沐,到那时再搬。”宋巍说着,看向铜镜里正在为他抚平肩头褶皱的小媳妇儿,唇角不禁微微扬起。 温婉道:“那得让娘翻翻黄历了,搬家不能随意。” 宋巍没拒绝。 温婉又说:“你把钥匙给我,万一娘瞧出来的日子没碰上你休沐,那我们就自己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刚好找点事儿做。” 穿戴好,宋巍把那套院子的钥匙给了温婉,嘱咐她:“要是我不在,你们尽量让姑父姑母来帮帮忙。” 温婉点头应下,把钥匙收到床头柜里,“既然要搬过去,这套院子你是不是准备转手卖了?” 宋巍的声音带着点愉悦,“你之前不是想囤房吗?就从这里开始吧,暂时不转手,先空个几年。” 温婉没想到他竟然把自己刚来京城时脑子一热开的玩笑话给记在心上。 那种被人珍视的感觉,让她心中微微泛着暖。 正打算亲自把人送出去,突如其来的预感让温婉面上的笑意很快敛去。 宋巍也察觉到了小媳妇儿的不对劲,没急着说话,等她缓过神来才问,“什么事?” “相公今日是不是要坐马车去翰林院?” 宋巍说是,这里距离翰林院有些远,不租辆马车不行。 他刚入翰林院,是官场新人,不宜马上配备马车过分张扬,能低调就得尽量低调。 温婉说:“能不坐马车的话,就尽量避开吧!去衙门的路途中有人蓄意放爆竹惊了马,相公今日非但去不了翰林院,还会因此而撞伤。” 这是恢复声音后的第一次预感,无需费劲用手语,也不用再提笔研墨写上半天,直接动动嘴皮子就能把什么都解释清楚。 温婉突然觉得很满足。 会说话真好。 她是头一次这么解释预感,宋巍更是头一次听,当下有些微微的愣神,尔后伸出手,在她喉管处摸了摸,嗓音低醇,“可还会觉得哪不舒服?” 温婉摇头,“没有,从恢复到现在,快半年了,一直挺好的。” 宋巍放了心,慢慢收回手。 温婉想到先前的预感,陷入疑惑,“到底是谁想要害相公?” 他就在她旁边,她都看不到前因后果,莫非这里头又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 宋巍没往深了想,只说应该是自己高中探花郎成为朝廷新贵,无形中得罪了一些人,对方想借机捉弄他。 “那我为什么看不到起因?”温婉还是觉得有蹊跷。 根据上次在省城客栈着火的那个预感经验来看,这次的爆竹惊马背后一定有隐情,只是她初来乍到,完全没办法获知更多的信息。 宋巍今日不能坐马车,只能步行,走到翰林院要不少时间,他怕赶不上点卯,着急出门,就没再和温婉深谈,简单道别后出了小院。 把相公送走,温婉才打来温水好好把自己收拾一番,再去厨屋烧火,给公婆准备早饭。 想来是赶了将近一个月的路累得不轻,温婉嫁到宋家三年,还是头一回见公婆起这么晚。 宋芳都已经喝了半碗稀饭去鸿文馆上学了,宋婆子和宋老爹才前后脚进了堂屋。 宋元宝正坐在桌前啃馒头,见到爷奶进来,简单打了个招呼。 温婉见状,忙请公婆落座,很快去厨屋把灶上温着的粥和蒸屉里热乎乎的馒头端过来。 宋婆子问温婉,“三郎去衙门了?” 温婉点头说是,相公一早走的。 她丝毫没提预感的事儿。 既然已经提醒相公避开,就没必要再让婆婆跟着担心。 吃完早饭,温婉把进宝交给婆婆带着,准备去集市买菜,临走前又请婆婆翻黄历看个日子,说准备搬到新院子里去。 宋婆子听了,嘀咕道:“这院子小是小了点,咱们一家人住也不算挤,能将就住就将就住,干啥还得搬?那新院子花了不少钱吧?” 温婉笑着解释,“相公在翰林院任职,距离这边太远,不搬家的话,他每天步行去衙门太辛苦了。至于那套院子,听相公说,是他们上峰跟他换的。” “换?”宋婆子立即反应过来,“你是说人家拿院子跟他那些破玩意儿换?” 明明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到婆婆嘴里就变成一堆“破玩意儿”了,温婉有些哭笑不得,“对,上峰看中了相公手上的东西,用两套院子跟他换的。” 宋婆子突然叹了口气,“三郎打小就爱捣鼓那些东西,去镇学那年,我和你公公都丢不开田里的活,让他自个儿拿了二两银子去交束脩,结果他没把银子给先生,半道上买了个脏兮兮的香炉抱回来。 我当时被他气了个半死,打他一顿吧,三郎又是三个儿子里面最听话的,不打他吧,每次给他钱,他宁肯饿着肚子也要拿去换些没用的玩意儿回来。 我那天也是正在气头上,就抡起棍子打了他两下,这娃也有骨气,做错了事儿他认,我打他训他,他也受着,就是死活不肯改。 后来你公公劝我,说三郎天生命不好,就他那倒霉样,不定啥时候真就出事儿了,让我少管些,三郎难得有个爱好,凭他捣鼓得了,只要他活得舒坦自在,怎么着都成。 我也是想着他见天儿的倒霉,心疼这娃,后来不管他抱回啥来,我都没再过问。” 话到这里,宋婆子的声音里掺了些悔意,“打死我都想不到,他当年一件儿一件儿收起来的那些东西,竟然都是些稀罕物。” 温婉笑道:“这回掌院学士看中的,正是娘说的那个香炉,还有一个笔洗,总的两件。” 宋婆子直接傻眼,“合着咱家三郎打小就是个人物?” 温婉只是笑。 她听谢正说过一句话,像宋巍这样的人,要么一辈子霉到底,要么就是上天在考验他。 温婉觉得,自家相公是后者,打小就那么有恒心,认定一件事不肯回头,这样的人长大后一定能成大事。 跟婆婆闲唠了几句,温婉提着菜篮子上街。 刚买了两棵青菜,意外地碰到了徐恕。 “徐少爷。” 温婉突然张口,把徐恕惊吓得够呛,好半晌才回过神儿来。 “那个……嫂子来买菜啊?” 徐恕挠挠头,哪怕听了温婉的解释说是生娃的时候恢复的,他还是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温婉笑看着他,“怎么着,不乐意见到我?” “没有没有。”徐恕忙道:“我只是一时之间有些不习惯而已。” 在温婉跟前,他收起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要多正经有多正经。 温婉问他为啥在这。 徐恕说休沐,闲着无聊就出来瞎逛。 “那怎么不见你去我们家玩了?”温婉又问。 徐恕面上有些不自在,“嫂子的公婆不是来了吗?我怕过去打扰到你们。” “你想来就来,不会打扰。”温婉说着,想到了什么,“不过,我们最近这几天要搬家了。” 这事儿徐恕知道,“就是搬去翰林院那边吧?” “嗯。” “要不要我派人来帮忙?” 温婉摇头说不用,小院里没多少东西,有谢家那边帮衬着,搬起来不会太费劲。 徐恕没勉强,沉默了会儿,有些中气不足地问:“嫂子,宋小妹在我们家待了那么久,大爷大娘到了京城有没有问起过?” 这话说得隐晦,不过温婉脑子聪明,一下就听明白了,其实徐恕是拐着弯地想问公婆有没有提到小姑子的婚事。 温婉压下唇边笑意,说:“问倒是没问,不过我估摸着她在你们家待不久了,昨儿晚上我婆婆说小姑子到了出嫁年龄,不宜再拖,让三郎帮着物色个好夫婿趁早把婚事办了。” “啊?”徐恕焦急地皱皱眉,“那宋巍他是不是答应了?” “必须得答应呀!”温婉道:“亲娘的嘱托,又是为了妹妹,三郎于情于理都不能拒绝。” 后面温婉还说了什么,徐恕都没太听进去,他脑子里有些乱哄哄的,没等温婉把话说完,直接提出告辞。 温婉看着徐恕匆匆离开的背影,失笑着摇摇头。 ------题外话------ 今天都不热闹了,双倍票票走起来,很快就能写到三郎和丈母娘见面了哈(*^▽^*) 193、等着!哥们儿八抬大轿来娶你(1更) 温婉买完菜,拎着篮子从菜市出来,打算再去布庄瞅瞅,裁几尺棉布回去给公婆做身冬衣。 她刚要进布庄,迎面见到两个人。 一男一女。 男的她认识,自打上回省城乡试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的郝运。 至于女子,面容姣好,作妇人打扮,着一袭浅紫色袄裙,衣料上乘。 哪怕不懂金石玉器,温婉也感觉得出她头上的首饰价值不菲。 女子不认识温婉,只是粗略瞟了一眼就挪开目光,径直朝前走。 倒是郝运,自打看到温婉,他面上的表情就有些不太自然。 但最终,他还是走过来跟温婉打了个招呼,“嫂子出来买菜?” 温婉还以为他会装作不认识自己,笑了笑,点头。 她没打算让郝运知道自己恢复的事儿。 郝运本来想问问宋巍呢?可一想温婉是个哑巴,自己问得再简单,她也回答不上来,索性就打消了念头。 前头本来已经走远的苏瑜扭头见郝运在跟个陌生女人讲话,她退回来,面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说什么呢?” 温婉疑惑地看向女子。 郝运介绍道:“这是我家娘子,苏氏。” 苏瑜闻言,冷呵一声,“你怎么不给她介绍,自己是苏家的倒插门女婿?” 郝运面色有片刻僵硬,但他收放得很好,转瞬就恢复了先前的笑容,又给苏瑜介绍,“这位是本届探花郎家的娘子,我们以前在宁州就认识,今日刚巧碰到,打个招呼。——哦对了,宋娘子不会说话,你随便跟她打个招呼就行了。” 原本还满脸讥讽看着郝运的苏瑜在听到温婉的身份以后,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温婉多少感觉到,郝运刚把自己的身份介绍出来,他家娘子看自己的眼神就带了敌意。 苏瑜对温婉的确有敌意,准确地说,是对今年这位探花郎家的娘子有敌意。 至于原因—— 苏瑜跟着她娘来丞相府认亲,花费了多少心思才得以让相爷接纳她们母女,可她却从一个打小没爹的正经姑娘变成了丞相府不受待见的庶女。 为了摆脱庶女的命运,她成天挖空心思往上钻。 三鼎甲跨马游街那天,站在阁楼上朝探花郎扔绣球的那些姑娘里面就有她一份。 可任谁都没想到,探花郎念着家中糟糠之妻,避开了所有绣球。 苏瑜那个绣球还是动了手脚的,都没能打中宋巍。 她心情烦躁,什么相府规矩,全都被她抛诸脑后,直接去了个不会被人认出来的小酒馆,打算多喝几杯解解闷。 谁料喝醉之后再一觉醒来,自己就和郝运这个王八蛋躺在一张床上,她不着寸缕,被单上刺目的那抹红明晃晃地告诉了她在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发生过什么。 这件事没瞒住苏家人,被发现以后,郝运也没打算赖账,甚至站出来说愿意倒插门对她负责。 苏瑜当然不乐意,她想嫁的是探花郎宋巍,可她那个所谓的生父苏丞相却坚持要郝运做上门女婿。 原因很简单:郝运是今年科举的考生,虽然最终只拿了三甲,但有个丞相岳父在,要想留京谋个缺不是难事。 苏家为了培植外戚势力,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所有女儿都是棋子。 而她这个原本就可有可无的庶女,首当其冲成了第一颗,为相爷和皇后招揽了一个能全心全意忠于苏家的女婿。 被强这件事,成了苏瑜心里抹不去的阴影。 有句老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还有句老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苏瑜跟郝运一样,都是自卑到扭曲的人。 她甚至比郝运还扭曲,认为自己所有的悲剧都是宋巍造成的,如果当初宋巍没有躲开绣球直接娶了她,她就不会嫁给人渣。 而宋巍之所以不娶她,全是因为眼前这个看起来除了脸一无是处的女人。 重要的是,对方竟然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自己再不堪,也是丞相府的小姐。 宋巍竟然宁肯为了个哑巴都不娶她? 简直太伤自尊! 不过短短几瞬的时间,苏瑜对温婉的态度就已经从敌意上升到恨意。 郝运偷偷瞥了苏瑜一眼,见对方眼中露出凶光,他满意地勾了勾唇。 原本他只是想设个局靠着这女人攀上苏家。 攀上以后他才发现苏瑜这女人有意思得很,她好像从骨子里恨毒了宋巍。 郝运突然觉得,跟这种人做夫妻,未尝不是件好事。 起码,他们都有个共同的敌人,以后在对付宋巍这件事上,能做到同仇敌忾。 …… 温婉不知道的隐情就是郝运和苏瑜这一段,所以她没能把预感看完整,瞧不出放爆竹的人是受了郝运指使。 郝运要对付宋巍,有三个原因。 第一:他想把考场失意之仇报回来。 第二:是相爷的意思。 苏丞相听说郝运和宋巍是同乡,又是相识的熟人,交给他一个任务,让他去拉拢宋巍,把宋巍弄进苏家阵营。 郝运什么都没做,隔天告诉他岳父,宋巍性子倔,宁死不屈。 苏丞相大手一挥:那就让他去死! 第三个原因:宋巍知道他太多的“黑历史”,尤其是知道他成过婚,他必须想办法灭口。 所以才会有了今日让人准备爆竹等在半路惊马的预谋。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宋巍的马车迟迟没有出现,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 郝运夫妇走后,温婉没在街市上逗留,很快回了胡同小院。 傍晚宋巍下衙回来,她告诉他自己在街上碰到郝运,还告诉宋巍,郝运已经成了苏家上门女婿。 宋巍听后几不可见地皱皱眉。 温婉看着他,“怎么了?” 宋巍想起徐恕当初的八卦,“几个月前徐恕告诉我,苏家有位姑娘被跟我们同届的考生酒后玷污,为了赎罪,那名考生甘愿入赘苏家当上门女婿。因为不想招惹是非,我一直没去打听苏家的上门女婿是哪位,如今知道是他,觉得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就凭郝运为了对付他敢挑唆宁州同窗火烧客栈的这份阴毒心思,他就敢为了留在京城而想方设法玷污苏家姑娘继而攀上苏家这棵大树。 其实宋巍早该想到的,只不过,他不愿意在自己没亲眼得见的情况下把人想得太龌龊而已。 温婉分析道:“这么听来,准备放爆竹惊马害你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宋巍不置可否,尔后又看向温婉,“多亏了有婉婉,否则我今日这场灾可能无论如何都避不开。” 惊马一旦疯跑起来,车厢里的人被撞伤的可能性很大,严重的,非死即伤。 宋巍庆幸小媳妇儿刚巧在昨天抵达京城,否则若是晚了一天,自己有很大可能再也见不着她。 —— 宋芳下学从鸿文馆出来,毫不意外地见到徐恕等在外面。 才刚见着人,徐恕立马上前,满脸堆笑,“媳妇儿。” 宋芳瞪他,“这是在外面,瞎喊什么呢?” 徐恕道:“嘴长在我身上,我乐意喊就喊呗!” 宋芳懒得跟他杠,“你等我也没用,我还是要回我三哥家去。” “今天能不回去吗?”徐恕追在她后面。 “为什么?”宋芳转头看他。 “我……我今天不舒服,这种情况下,你总不能把自家夫君撂在一边儿不管了吧?否则老太太知道了怎么想?” 宋芳一眼看穿这人在装,没急着戳穿,“你哪不舒服?” “哪哪都不舒服。” 宋芳轻嗤,“配合你一句,你还来劲了是吧?” “喂,你难道看不出来哥们儿今天心情真的很糟糕吗?” 宋芳仔细瞅了瞅,“没看出来。” 说完调头就走。 “宋小妹!”徐恕咬牙切齿,盯着她的背影,“将军府就那么不好,我就那么不受你待见?” 宋芳有点懵,这厮今儿吃错药了吧? 见她还要走,徐恕实在忍无可忍,几个箭步冲上前来拦住她,“给句准话吧,嫁不嫁?” 宋芳抬眼望着他,“嫁给谁?” “你说呢?” “不知道。” “……” “要没什么事,我得走了,赶时间呢!”宋芳轻轻推开他。 徐恕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生气的迹象过分明显,“哥们儿两年如一日地接你上下学,你就算是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吧?” “所以呢?”宋芳眨眨眼。 “所以我不准你嫁给别人!” “理由?” “没有理由,两年前你就已经是将军府的儿媳妇,这会儿要敢转头嫁给别人,便是不守妇道。”徐恕态度坚决,语气强硬。 “可笑,你们家又没有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我过门,我凭什么不能嫁给别人?” “将我是吧?”徐恕咬着牙。 “就将你了怎么着吧?” “行,哥们儿今天吃将,你给我好好在家等着,哥们儿用不了多久就八抬大轿来娶,谁不嫁谁孙子!” “好啊,你要敢不娶,你就是我孙子,以后见着了,记得管我叫声姑奶奶。” 194、徐家说媒(2更) 徐恕回府以后,第一时间去了后院找老太太。 见着人的时候,还没等老太太发话,他扑通一声就往下跪。 老太太问他,“大孙子,你干啥呢?” 徐恕诚心悔过,“奶奶,孙儿今天要跟您坦白一件事儿。” 老太太眼皮一跳,“什么事儿?”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如实说出来是不行了,徐恕正了脸色道:“其实我和宋小妹的婚事……是假的。” 他说完,怕老太太气出个好歹,特地抬眼去瞧他奶奶,结果发现老太太只是一个劲地沉默,什么都没说。 徐恕又道:“当初是为了哄奶奶开心,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这一切都是孙儿的主意,奶奶生气的话,打我骂我都成。” 他话音落下,屋里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徐恕跪得浑身不自在,老太太性子那么活泛的人,今儿竟然出了奇地一声不吭。 徐恕没看到预想中的老太太发火,有些摸不着头脑。 老太太坐了好一会儿,才问,“说完了?” “……嗯。” 老太太看着他,“都瞒两年了,今儿才来坦白,是出了事瞒不下去了吧?” 徐恕不答反问,“奶奶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宋小妹?” “她又不嫁给我这老婆子跟我过日子,光我喜欢她顶个啥用?” “那我要是真上他们家提亲呢?” 老太太愣了一下,“来了两年人家都只是在陪你演戏,这会儿能真同意嫁给你?” 徐恕挑眉,“要不怎么说您孙子魅力无敌呢?以前是我懒得搭理她,我要真出手,还不得三两招就轻轻松松就把人给您拿下?” 这话老太太听着都替他臊得慌。 不过对自家大孙子,该鼓励的时候还是要鼓励,跟他说要真能成,就抓点儿紧把婚事办了,两个人都老大不小,再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徐恕被高兴冲昏了头脑,都忘了问一句老太太为什么听到他和宋小妹假成亲的消息会这么淡定。 他站起身,很快去前院和爹娘商量。 徐家对门第之见本来就不算太深,更何况宋芳如今是探花郎他妹妹,就算真有门第之见,这会儿人家也完全够得上将军府。 两年的相处,哪怕只是做戏,大将军和徐夫人也把宋芳的性情看得真真儿的,都觉得这丫头比徐恕那个真表妹强太多,也该有这么个性子,往后才能把徐家的家业操持下去。 爹娘没意见,徐恕便直入主题,说起亲事。 徐夫人道:“这事儿你就别管了,娘去给你请媒人上他们家走一趟。” —— 徐家准备过来说亲的时候,宋家这边已经瞧好了搬家的日子。 正如温婉当初所言,日子不凑巧,没赶上宋巍休沐。 谢姑妈他们通过谢正知道了宋家要搬,都没等这边的人过去请,直接就上门来了。 院子刚到手那会儿,宋巍在里头添置了一些新家具,胡同院这边的旧家具就没打算往那头搬,搬的都是些小件儿的,不算重,只是有些烦。 好在人多,又专程雇了装货的马车,两个回转就把东西全搬完,唯独宋芳那间房没动。 胡同小院距离鸿文馆近。 往后宋芳下学,去翰林院那边不方便,只能住在胡同院,隔天好就近上学。 新院子比胡同院宽敞,是二进的,有个后院。 搬进去以后,温婉让长辈们歇着,自己和谢家两个媳妇儿紧着把房间先收拾出来。 里头的家具都是十成新的,条件有限,用的只是普通木料,但要搁在他们这样的人家,也算可以了。 宋老爹看了一眼,说往后要有条件,买点好的木料回来他能自己打。 相公都当上京官了,能让当爹的再干回老本行吗? 温婉只是笑了笑,没说些败公公兴的话。 先前他们从宁州搬来的东西这会儿才开封,温婉掂量了一下,能用的就摆出来,不能用的,也没扔,全给归置到耳房里去,免得婆婆见她扔东西忍不住唠叨她不会过日子。 东西都归置得差不多了,温婉才带着宋元宝出去买菜。 毕竟是搬家,该请人吃顿饭。 只不过他们家在京城没啥亲戚,能请的,也只有谢姑妈一家。 宋巍下衙的时候见东西已经归置好,问了温婉几句。 温婉说,那边的院子给小姑子留了间睡房,钥匙也留给她,不会耽误她去鸿文馆。 见她处事这么细致周到,宋巍心里不免觉得满足,握了握她的手。 屋里坐着那么多人,温婉怕被看见,红着脸将手抽回去。 两家人聚在一块儿,饭桌上很是热闹。 谢姑妈看了眼自家那吃没吃相的几个孙子,再瞅瞅对面规规矩矩的宋元宝,对比过后的落差感让她觉得有点儿心塞,当着所有人的面就在饭桌上提出让谢正给孩子们请个教书先生。 宋婆子愣了一下,“你先前不是说,你们家老二要开铺子,让孩子跟着去学做生意吗?” “嗨,那都是前话了。”谢姑妈道:“来了京城我才知道,不认字儿不行啊,瞅瞅你们家元宝,读了几年书,见多识广的,出去一趟啥都懂,还敢一个人从京城回宁州去接咱们,要搁在我们家这几个身上,想都不敢想。” 谢正说:“先生也不是能随便请的,要请的不好,孩子容易学歪,我过几天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宋元宝突然道:“如果只是教他们学认字的话,我可以教。” 他暂时还不能进国子监,这段日子闲得发霉,正愁没事儿做。 谢姑妈问他,“会不会耽误你念书?” 元宝在镇学的时候成绩就好,这一点谢姑妈知道,想着自家这几个孙子不太规矩,要真请了先生,也不一定就能听进去,没准儿让元宝来,表兄弟几个在一块儿还能好好学。 “耽误不了。”宋元宝说:“我目前还不会去国子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本人都发话了,谢姑妈自然是求之不得。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 —— 几日后,趁着宋巍休沐,徐家请的媒婆上门来说亲。 宋巍已经提前打了招呼,所以当媒婆说对方是将军府公子的时候,宋婆子脸上并没露出太多惊讶来。 媒婆不知道其中细节,只听说这位老太太是探花郎他娘,刚从乡下来京城没多久。 原本她还想着乡下妇人眼皮子浅,要知道自己即将有个将军府少爷做女婿,一准儿高兴得找不着北,哪曾想人家眼皮都不抬一下。 那反应,淡定得出人意料。 媒婆不禁暗暗唏嘘,看来眼皮子浅的是自个儿啊,人家老太太是探花郎他亲娘,要没两下子,能养出那么出息的儿子来? 只不过,一个乡下妇人面对事儿能这么从容,不免让人高看一眼。 这是一桩两边都同意,只差中间有人牵条红线的婚事,已经知道闺女早晚得嫁过去,宋婆子就没想着拿乔,客气地问了媒婆几句,都是关于徐恕的。 将军府那位少爷在外头的名声有些吊儿郎当不好听,不过当媒婆的,最擅长就是粉饰太平,一张巧嘴,黑的都能给你说成白的,让你忍不住想马上把闺女塞过去。 听人老太太一问,她马上笑眯眯的,扬长避短把徐恕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宋婆子听着不靠谱,可她谁都能不信,唯独不会不信小儿子。 早听宋巍说了徐恕心眼儿好,还听说当初去宁州接他们的马车和护卫,都是徐恕给安排的。 宋婆子想着,三郎当年只是个穷书生,徐恕都能掏心掏肺地对他,可见心眼儿是真不错,自家闺女能摊上这么个相公,也算是福分。 一番浅谈之后,媒婆带着宋家同意的好消息喜滋滋回去了。 宋芳傍晚才知道徐家已经找人上门说亲,这话还是徐恕亲自告诉她的。 宋芳听完,有些反应不过来,问他,“这么快?” 徐恕哼哼:“再不快,哥们儿下次见你就得装孙子喊你一声姑奶奶了,我能吃这闷亏?” 宋芳没忍住,笑了一下,“那我要做什么?” 她见过三哥三嫂成亲,很简单的流程。 可如今是在京城,想来免不了一番繁文缛节。 徐恕瞅她,“你问我?我倒想问问你,是打算在十九岁出嫁,还是打算混到二十岁?” 如果是明年,她就能从鸿文馆学成出来了。 可那个时候,她已经二十岁。 二十岁成亲,说出去多少有些不好听。 但如果是十九岁,那就还占着一个“十几岁”的名头,怎么着也比二十岁强。 宋芳几乎没怎么想,直接回答:“尽量在二十岁之前吧!” “那就是年前了?” 如今十月初,已经不剩多少准备时间。 徐恕道:“能不能成,我还得让人看看日子。” 195、生辰贺礼(3更) 已经交换了庚帖,宋芳又想在年前成亲,婚期就有点儿赶,徐家人多,有徐夫人带着管家和下人忙活,算算日子倒是能把该准备的都给准备齐活儿。 最主要还得看宋芳这边。 嫁衣不用她自己做,可待嫁娘给未来夫君和公婆做行头,搁在哪个地方的婚礼习俗都是免不了的。 所以她必须告假。 去找先生的时候,先生告诉她,鸿文馆里面的课程她已经学得差不多,其实往后去不去都没什么分别,再去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不过她要是乐意,等忙完家里的事儿再回去也成。 宋芳回来的时候找宋巍商量,想让三哥给拿个主意。 宋巍问她:“你入鸿文馆的初衷是什么?” “当然是想多学点东西了。” “学会以后呢?”宋巍又问。 “这……”宋芳哑巴了。 她记起来,自己当初之所以千方百计要去那地方,是想让自己脱胎换骨,将来能挑个良婿。 可现在,自己是为了成亲去告的假。 宋芳顿时有一种被徐恕坑了的感觉。 “先生说你不用再去,可能是真认为你已经学得差不多,你如今的重心应该放在婚礼上。”宋巍道:“成亲以后,有些事就不能随心所欲,夫家对你包容的前提是你眼里有夫家,如果你抱着游戏的心态,那么这个亲,不成也罢。” 宋芳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答应嫁给徐恕,宋芳是看中了对方家里人好相处,觉得姑娘家就该找个这样的婆家,往后的日子才能过得舒坦。 至于自己,在今日之前,似乎真的没有做好当贤妻良母的准备。 三哥的一席话,让她彻底沉默。 琢磨了一个晚上,第二日,宋芳郑重地告诉宋巍,她不去鸿文馆了,就乖乖待在家绣嫁妆。 温婉笑问:“想通了?” 宋芳耷拉着眼皮:“做人得厚道,且先不论我和徐恕如何,人徐家本身就待我不薄,如今要成亲了,我总不能只想着自己的私欲而不顾徐家人的想法。” 说完,又看向温婉,“小嫂嫂,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有点儿自私了?” 温婉道:“你能幡然醒悟,就说明是个实心眼儿的好姑娘,怎么会自私呢?” 宋芳低下头去,“要不是三哥那番话提醒,我可能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想不到这些。” —— 昌平长公主生辰将近,光熹帝让人去搜罗她最喜欢的大家之作,结果楚风带回来好几幅一模一样的。 光熹帝这几年忙于政务,忙着斗苏家,疏于画作上的研究,一时之间辨不出真伪。 他怕打了眼,不敢凭自己的主观臆断,到时候让亲妹妹看了笑话丢脸丢大发,可一时半会儿又看不出来哪幅是真迹。 楚风建议道:“陆家那位老爷子在这方面是行家,要不,微臣亲自去请他入宫一趟?” 提及陆老侯爷,光熹帝冷哼一声,“他不来,朕的礼物便送不出去了?朕手底下这么多臣子,就不信没一个懂行的,你去传几个老臣来。” 楚风速度快,没多会儿就把朝中资历深的那几位肱骨大臣领到了御书房。 不等人行礼,光熹帝直接让免了,伸手指指旁边挂着的画,“诸位爱卿给朕掌掌眼,这六幅画,哪一幅是晋朝柳大家的真迹?” 几位老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摸不清楚光熹帝玩的是什么套路。 没敢多言,几人分别站在六幅画跟前仔细观摩,最后得出的结果都不一样。 有说第一幅是真迹,也有说第六幅是真迹的。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吵得光熹帝脑壳疼,太阳穴突突。 其中一位大臣突然道:“翰林院掌院学士前些日子得了一只香炉和一个笔洗,全是晋朝真品,老臣当时多嘴问了一句,他说他们翰林院有位新晋翰林官爱好收藏,掌院学士用两套院子给换来的,一般喜好收藏的人对这方面都有研究,皇上不妨请来一试?” 光熹帝眼神一亮,吩咐太监总管,“速速去翰林院把人传来。” 知道皇上着急,太监总管特地加快脚程,到了以后直接找上掌院学士,问他那两件古董是从谁手上得来的。 太监总管是光熹帝跟前红人,掌院学士敬他三分,话回得快,说是今年殿试被点中探花郎,如今在翰林院做编修的宋巍。 说着,还亲自带太监总管去找人。 宋巍正在跟翰林院的前辈讨教经验,同僚进来通知他,“宋巍,有人找。” 宋巍跟着同僚出去,见着太监总管的时候愣了一下。 这位公公很眼熟,殿试的时候他就随侍在光熹帝左右。 宋巍心中纳闷,只听得公公道:“你便是宋巍?” “正是。”宋巍颔首,“敢问公公传下官所为何事?” 太监总管道:“皇上让咱家来的,跟我走一趟吧!” 闻言,宋巍心中有疑惑,却没问出来,安静跟在太监总管身后,直奔御书房。 那几位老臣还在,辨不出画作,光熹帝索性跟他们讨论起朝中事务来,听李公公禀报说人带来了,他抬眼一瞧,脸色因为意外而有了轻微的变化。 “皇上,这位翰林官便是您要传召之人。”李公公恭敬道。 光熹帝微微眯着眼。 竟然是这小崽子? 楚风查过宋巍的底细,没听说他懂收藏啊! 不过想到自己有燃眉之急,最终是宋巍出面,光熹帝就觉得这探花郎没白点。 “微臣参见皇上。” 宋巍已经上前来,跪地行礼。 光熹帝听到声音,回过神,垂眼瞧着伏跪在地上的宋巍,想到那天在殿试场上的情形,顿时觉得小崽子这一跪忒解气了。 让他嘴毒!让他倔!往后见自己一回跪一回! 宋巍丝毫不知道皇上对自己积怨已深,只是听到上头传来一声威严的“平身”之后,缓缓起身站往一旁,自始至终目光都垂在地上,没有东张西望,也没有抬眼去看光熹帝。 “宋巍,你可知朕传召你来所为何事?” “微臣不知。” 光熹帝端起茶喝了一口,“朕听人说你懂收藏,想让你来掌掌眼,这六幅画,哪一幅是真迹。” 宋巍闻言,转眸看向那六幅画,只片刻就收回了眼。 光熹帝问:“这就看好了?” “是,微臣已经辨出来了。” 光熹帝不太信,“那你说说,哪一幅是真迹。” 宋巍犹豫了片刻,说:“微臣想请诸位大人回避一下。” 宋巍不是傻的,很快猜出在自己之前,这几位肯定已经过过眼,皇上是因为拿不定主意才会找上自己。 而现在,他已经看出六幅画的端倪,如果当着几位老臣的面说,必定会有一部分人因为辨错被打脸,等同于自己无形中得罪了他们。 作为官场新人,宋巍秉持着万事小心谨慎的原则,任何事都得三思而后行,否则容易招来灾祸。 光熹帝虽然不理解,但也没拒绝,挥手让那几位退下,尔后目光在六幅画上停了停,“你看出来哪幅是真迹了?” 宋巍颔首,“微臣不敢欺瞒,这六幅画,都是赝品。” “不可能!”光熹帝有些激动。 这是他费尽心思让人寻来的,怎么可能全是赝品? 宋巍道:“柳先生的那幅真迹,微臣曾收藏过,只不过后来转手于人了,那是唯一的一幅,不可能再出现同样的。” 光熹帝直接皱眉,“你转手给谁了?” 是宋巍他师父陆老侯爷拿走的。 宋巍没想暴露他师父,只道:“还请皇上见谅,微臣无法透露对方信息。” 光熹帝额头上青筋鼓了鼓,“朕是一国之君都不能知道?” 宋巍直言,“行有行规,正如国有律法,皇上若非要微臣透露,便是逼着微臣违背行规,对于微臣而言,这比犯了律法还严重。” 光熹帝忍住想往他脑壳上扔个茶杯的冲动,“行,朕不逼你,朕给你安排个任务,半个月之内,你把这幅真迹追回来,朕便算你立了大功。” 宋巍摇头,“微臣没办法追到真迹,不过,柳先生的画,微臣还有另外一幅。” 光熹帝眉头一动,“此言当真?” “微臣不敢欺君。” 光熹帝盯着他看了半晌,“那这样,朕给你换个任务,半个月后,你带上那幅画以朕的名义去昌平长公主府送生辰贺礼,长公主若是不收,朕便治你的罪!” 因为当年的事,昌平这个亲妹妹再也不和他这当皇兄的往来,每年的生辰贺礼都被退回,他今年就换个套路,找个牙尖嘴利的人去送礼。 小崽子最好是别让他失望,否则…… 196、三郎见丈母娘(1更) 搬到新院子以后,公婆住在北屋,宋巍和温婉小两口带着进宝住东屋,宋元宝住在西屋。 宋巍的书房比胡同院和宁州老家的都大,除了书架,还放了好几排多宝阁,专门用来摆放他收集的古玩字画。 有婆婆在,进宝多数时候是她带,温婉得了空就去书房掸掸灰擦擦尘。 宋巍下衙回来的时候见书房门开着,他没急着回房换下官袍,缓步走向书房。 房门虚掩,里面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 宋巍伸出手,轻轻将门推开些,入眼处是小媳妇儿单薄的背影。 她正踮着脚尖,准备把多宝阁最高层的细颈梅瓶拿下来擦擦上面的灰。 听到推门声,温婉惊得一个后退。 拿着梅瓶的那只手有些不稳,眼瞅着连人带梅瓶就要摔到地上。 宋巍快速走过去,及时搂住温婉的腰身,另一手接过梅瓶,将人扶正。 见梅瓶没事儿,温婉后怕地抚了抚胸口,又有些嗔怪地瞪他一眼,“你怎么走路没声儿呢?” 宋巍将梅瓶放到下面一格她够得着的地方,语调轻缓,“往后高处的东西拿不到就别瞎逞强,真跌倒了,我不可能每次都及时出现。” 温婉秀眉微挑,“那你是心疼花瓶还是心疼我?” 宋巍瞧着她白皙干净的侧脸,眼底有兴味涌上,“你跌倒可能不会受伤,花瓶跌倒,一套院子没了,觉得我该心疼谁?” 温婉沉默了会儿,“那看来,往后我还是当个花瓶的好。” 宋巍:“……” 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鸡毛掸子,没打算再继续清理,看向宋巍,“相公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 宋巍看了眼前一刻还伶牙俐齿转瞬间就变成贤妻的小丫头,觉得说不出的可爱,没急着让她走,长臂很轻易就圈住她的腰。 宋巍进来的急,书房门没关。 温婉面上飞了红霞,嗔他,“松开,一会儿让人瞧见了。” 宋巍没松,搭在她腰窝处的大掌轻轻摩挲。 无意识的动作,引得温婉轻颤连连。 她正酥麻难受,耳边听到男人的声音,“皇上今日传召,让我去长公主府送礼。听皇上那语气,长公主与他的关系似乎不太亲厚,你觉得我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要说些什么样的话才能让长公主欣然收下贺礼?” “长公主?”温婉心生好奇。 “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那皇上交给你的这个任务不简单啊!”温婉分析道:“不知内情的情况下,很容易触到对方霉头,我觉得,相公还是找徐少爷打听打听,没准他会知道些什么。” 宋巍轻嗯一声,他也是这么打算的。 皇家水太深,光熹帝明面上是让他去送贺礼,谁知道背地里打的什么主意,一个不小心,自己就得变成这对兄妹斗法的牺牲品,得不偿失。 —— 徐恕最近在忙着准备大婚,没料想宋巍会亲自找上门来。 他横了前来禀报的门房一眼,“怎么那么没眼力劲儿?亲家舅哥你也敢拦在外头?还不快去把人给我请进来!” 门房听言,快速去大门外点头哈腰地把宋巍请到前厅。 徐恕穿过游廊,看到宋巍,啧啧两声,“稀客啊!舅兄难得登门,是打算来监督监督大婚进程还是为了别的事儿?” 说着,跨进厅堂亲自给宋巍倒茶。 宋巍接过茶碗,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厅堂内的下人。 徐恕明白过来,挥手让众人退下。 “说吧,什么事儿这么严肃?” 徐恕挨着他旁边坐下,脊背往后靠,双手懒洋洋地搭在太师椅扶手上。 “想向你打听个人。”宋巍说:“昌平长公主。” 徐恕一愣,“打听她干嘛?” 宋巍如实道:“皇上让我去长公主府送生辰贺礼,我怕到时言行不当得罪了贵人。” 徐恕恍然,直接告诉他,“我爹以前是陆驸马手底下的大将,某回喝醉酒,我听他吐了几句。 陆驸马原先因为战功显赫被封为大将军侯,手握二十万兵权,后来不知为什么,皇上突然下旨,将在外养病三年多刚回京不久的昌平长公主赐给他。 咱大楚朝的规矩你也知道,尚了公主,驸马就没实权。 当时拿到赐婚圣旨,所有人都劝陆驸马去求皇上收回成命,只他本人一言不发,盯着赐婚圣旨看了很久,扔下一句‘皇命不可违’就把兵权交出去回家准备大婚了。 我爹还说,他一直以为陆驸马是因为对那位长得倾城绝色的公主动了心,所以甘愿为美人抛兵弃权,可是某回他无意中得见,陆驸马和长公主的关系并不如外头传言的那样恩爱,看样子,也仅仅是因为身不由己而简单维持着夫妻关系罢了。 至于长公主本人,她大概是因为身子骨不好,常年深居简出,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想,她和皇上之间的龃龉可能正是因为这桩亲事。” 宋巍听完,心中有了个模糊的大概。 徐恕突然疑惑,“你不是翰林官吗?给长公主送礼的事儿,怎么摊到你头上来了?” 宋巍没说光熹帝弄了六幅赝品让他去辩画,这种言辞,无疑是在打光熹帝的脸。 只道:“我手上有一幅晋朝柳先生的墨宝,这位大家的作品是长公主的心头好,皇上索性就把送礼的任务归到我头上了。” “感觉有点儿坑。”徐恕嘀咕道:“长公主性子冷,连驸马都能被她拒之千里,你若是打着皇上的名号去送礼,碰壁的可能性很大,到时候完不成任务,你怎么交差?” 宋巍面上未见丝毫慌乱,浅啜一口茶,“只能随机应变。” 徐恕看着他,“那要不,我让人再去打探点小道消息?知道的越多,你到时候心里有底,也好见机行事。” 宋巍摇头,“皇家的事,知道的越多,麻烦越多,稍有不慎可能还会因此而丢命,有你刚才说的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宋巍回到家,宋婆子抱着进宝去了隔壁谢姑妈家串门,宋元宝也在,教谢家几个小子念书认字。 宋老爹正拿着花洒往花盆里浇水。 宋芳去绣坊量尺寸做嫁衣了。 温婉坐在堂屋给进宝做小棉袄,有些困,正准备回屋躺会儿,就见宋巍进来。 温婉睡意减了大半,扔下手里的活儿,起身帮他把肩头的披风拿下来挂在门后,一边问他,“怎么样了?” 宋巍坐下来喝了口小媳妇儿递来的热茶,把徐恕告诉他的说了出来。 温婉听得频频皱眉,“那这么说,还真不是个好差事。” 她甚至有些怀疑皇上跟前的人是不是都提前知道任务艰巨,所以才会你推我我推你,最后让这桩苦差落到自家相公头上来。 宋巍不想让她跟着忧心,岔开话题,问:“进宝呢?” “娘抱着去隔壁谢姑母家串门了。” 宋巍问:“他见不着你不会哭?” 温婉笑道:“进宝和他奶亲厚,不至于。再加上我坚持喂蛋羹米糊,他快断奶了,就不太粘我。” 宋巍想到什么,嗯一声,“也好。” —— 长公主生辰这天,公主府一片热闹。 换了以往,长公主是不屑大办的,今年不同,她和驸马重修于好,闺女生了个大胖小子不说,还恢复了嗓子能开口说话了。 对长公主而言,这是她过得最顺心最舒坦的一年。 人一旦没了烦心事,精神和兴致都会比以往高涨几个倍。 所以当陆驸马提出帮她多宴请几个宾客好好办一场的时候,长公主没有拒绝。 还不到正午,公主府门前已经停了好几辆华丽的马车。 宴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夫人。 宋巍带着那幅画上门的时候,因为没有请柬,在门口就被护卫拦住。 宋巍没向护卫介绍自己的身份,只说:“听闻长公主对晋朝柳先生的作品颇有研究,在下手上有一幅画,疑似柳先生的真迹,想请长公主帮忙掌掌眼,不知能否通融一下?” 几名护卫面面相觑。 长公主喜好晋朝柳先生的作品在府上不是什么秘密,他们这些做护卫的都知道,只不过今日是长公主生辰,谁知道这人是来捣乱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正准备把人打发走,里面传来陆晏清的声音,“干嘛呢你们几个?” 护卫闻言,急忙让出条道来。 陆晏清背着手跨出门槛,一眼见到宋巍抱着个装画轴的盒子立在门外,眼底的鄙夷毫不掩饰,“我当是谁,驸马爷亲自出面去请都不肯来的人,今日竟然主动送上门?怎么着,在翰林院捞不到油水,后悔了?爷告诉你,过了那村,就没那店了。” 宋巍垂下眼睫,神色平静,“我今日来,是有事想请长公主帮忙。” “长公主是你这种人想见就见的?”陆晏清打算借机劈头盖脸损他一顿,长公主突然在下人的簇拥下走出来,声音威严。 “晏清,不得无礼!” ------题外话------ 好吧,真正见面其实是在下一章\(^o^)/~ 197、意料之外(2更) 突然听到亲娘的声音,陆晏清周身的气势弱下去大半,扭头看向长公主,声音显得有些忐忑,“娘……您怎么出来了?” 长公主看了陆晏清一眼,“今日乃本宫生辰,来者皆是客,你要想为公主府长脸,就该以礼待人,不得出言不逊。” 陆晏清嘴角往下撇了撇,却不敢拂他娘的意,心不甘情不愿地对宋巍道了声请。 宋巍好似没听到,视线定格在长公主那张熟悉的脸容上,久久没能挪开。 素来波澜不惊的他,此时面上的惊愕过分明显。 陆晏清看得火冒三丈,他娘的美貌别说在京城,在整个大楚朝都是出了名的,可也轮不着一个乡巴佬觊觎。 “再看,爷就把你那对眼珠子挖出来喂狗!” 陆晏清咬牙切齿的声音,很快让宋巍的思绪归位。 他收回目光,拱手行礼,“微臣翰林院编修宋巍,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完全没想到宋巍会突然找上门来,见到他的第一眼,神情有些复杂。 当下人多眼杂,长公主只当做不认识,出声问:“翰林官怎么会来本宫府上?” 宋巍缓缓道:“微臣听闻长公主喜好晋朝柳先生的墨宝,刚巧微臣手上有一幅,只是难辨真伪,想请长公主帮忙掌掌眼。” 长公主笑看着他,“那你为何偏偏选在今日来?” “微臣还听闻,长公主常年深居简出,若是平日里无事前来,没准会扰到您的清静,所以赶在今日长公主的生辰宴。” 长公主勾了下唇,“是皇帝让你来的吧?” 宋巍:“……” 他或许太过低估这位公主的头脑了。 其实不是长公主生了火眼金睛,而是她太过了解宋巍。 他的性子一向沉稳,如今又是官场新人,做人做事必定会万分谨慎,每走一步都得踩稳。 若非有命在身,他怎么可能贸然刚巧在自己生辰这天来公主府请她鉴画? 还没进大门就被正主直接戳穿,宋巍也不觉得窘,神情仍旧坦荡,如实道:“虽是皇上派遣,但此画却是微臣得手多年的藏品。” 他没说“还望长公主笑纳”之类的话,只是在陈述事实。 原以为会被拒绝,没成想长公主突然轻笑一声,“本宫信你。” 陆晏清纳闷地看向长公主,“娘?” 长公主直接吩咐他,“晏清,单独把宋大人请到茶轩,我随后就来。” 得知宋巍是带着光熹帝的皇命来的,陆晏清再不敢造次,领着宋巍去了茶轩。 期间陆晏清嘀咕了几句什么,宋巍都没听进耳朵里,他一直在回想先前在大门外见到的那一幕。 哪怕时隔多年,他也觉得自己没可能认错。 长公主的容貌,和陆婶婶一模一样。 只不过长公主的气质偏清冷,不像陆婶婶那样平易近人。 是巧合,还是说,她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宋巍正冥思苦想,听到太监扯着嗓子喊长公主到的声音。 宋巍忙起身立在一旁,垂首躬身。 长公主走进茶轩,让陆晏清领着下人退开,以优雅的姿态缓缓落座。 拎起茶壶,往茶盏里注了汤色清亮的茶水,尔后看向对面低垂着眼眸的宋巍,唇边浅浅弯起一抹弧度,“皇帝除了让你带画,就没说别的?” 宋巍颔首,“皇上只是吩咐微臣来给长公主送幅画作为生辰礼。” “哦?那要是本宫不收,你当如何?” 宋巍平静道:“这礼是皇上的心意,收不收是长公主的权利,微臣只是个跑腿的,无权干预长公主的选择。” 长公主饮茶的动作稍稍一顿,搁下茶盏,突然叹气,“算算也有十五六个年头没见了,三郎这性子,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轻描淡写一句话,让宋巍俊朗的面容出现了僵硬的痕迹。 当年亲眼得见那么多腰佩长剑的护卫将陆婶婶带走,他就猜想她的身份必定不一般,后来温顺无意中挖出来的那些首饰也越发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只是,宋巍猜测过很多种可能,却唯独没猜到,陆婶婶竟然会是太后之女,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更意想不到,她会是陆晏清的生母。 突如其来的真相,让宋巍从前的某些认知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尤其是对于陆晏清的身份,他心里生出微妙的抵触来。 宋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之所以抵触陆晏清,是在为婉婉鸣不平。 茶轩附近的下人都被撤走,屋内又没人说话,气氛诡异的安静。 过了会儿,长公主先开口,“三郎不必拘束,过来坐下说话。” 宋巍没动,“长公主身份尊贵,微臣还是站着回话。” 一声“长公主”,无形中拉开了距离。 长公主眼底有落寞划过,“我竟有些怀念你当年管我叫声‘婶婶’了。” 说着,抬眼去瞧宋巍,见他面上神情变化不大,又收回目光,“这些年,你帮我把婉婉照顾得很好,欠了你十多年的一句谢,今日补上。” “婉婉如今是我妻,照顾她理所应当,长公主不必对微臣言谢。” “你这小子。”长公主失笑,语气里净是无奈,“都把我闺女照顾到你们家去了,见了我,还左一个‘长公主’,右一个‘长公主’的,再喊错,我可不认你这女婿。” 宋巍默了默,改口,一声“岳母”喊得平缓无绪。 这人大概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 长公主也不逼他带着感情再喊一声,招手让他过来坐。 宋巍走到桌前,缓缓落座。 长公主亲自给他倒茶,嘴里忍不住问:“婉婉最近如何?” 宋巍听着,想到长公主怕是一直在暗中观察婉婉的状况,所以才会问得这么自然而然。 “挺好的,恢复嗓子以后,性情比以往开朗了。” 听到他亲口说好,长公主心里觉得舒坦,“一会儿我让人备些补品,你带回去给她,只说是你自己买的,别跟她提起我。” 怕宋巍误会自己狠心不认女儿,长公主又多解释了句,“当年的事牵扯太深,并非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关于背后的真相,我希望婉婉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只要她能安好,我宁愿在她心里已经死了。” 宋巍记起去年年尾温父带着周氏和温顺去宋家送年礼的时候曾经单独跟他说过,假如有一天在京城不慎碰到了婉婉生母,不要让婉婉知道她的存在,有的真相,怕婉婉承受不住。 当下听到长公主也这么说,宋巍思忖片刻,还是把心中疑惑问出来,“婉婉她是否并非温二叔亲生?” 长公主没打算瞒他,“婉婉的生父,便是我如今的丈夫,驸马爷陆行舟。” 听到这个答案,宋巍多少觉得意外。 可细细想来,又在情理之中。 陆婶婶性子那么坚毅的人,怎么可能一转头重新嫁个陌生男人? 只不过岳父突然换了人,又是一早因为陆晏清而跟他打过照面的驸马爷,短时间内,宋巍不太能转换过来。 长公主也看出了他的犹豫,“我听驸马说你们很早就见过,可能一时之间你不适应,没关系的,我们原就没指望能认回婉婉,你的岳父,还是你温二叔,这一点不会变。” 门外又接茬来了不少贵妇人,长公主要忙着招待客人,来不及谈别的,只看了眼桌上的长盒,对宋巍道:“这幅画我收下了,你大可以安心回去交差。” 从茶轩出来,有公主府的下人领路,准备送他出府。 到前院的时候,宋巍不可避免地碰上了陆行舟。 像是意外宋巍的到来,陆行舟有些失神。 “宋巍?你怎么突然来公主府了?” 陆行舟说着,仔细观察他面上的情绪,想判断宋巍有没有跟长公主碰了面。 宋巍行了一礼,如实道:“微臣奉命来给长公主送礼。” 陆行舟眯了眯眼,“皇上让你来的?” “正是。” “那这么说,你已经见过长公主?” “微臣刚从茶轩出来。” 陆行舟深吸口气,看来阿音已经跟他说了什么。 不等对方开口,宋巍先行提出告辞,“微臣还得回去复命,驸马爷若是没什么事,微臣便不多留了。” 想着该交代的,阿音应该都有交代,陆行舟就没再多说什么,吩咐人送宋巍出府。 宋巍第一时间入宫复命。 光熹帝得知长公主已经收了画,心下意外。 要知道,往年不管是谁去送,他那个妹妹总会毫不留情地直接给退回来,像今年这样坦然收下的,还是头一次。 哪怕收下一幅画并不代表什么,光熹帝也觉得欣慰。 他看向宋巍,“这次你立了大功,朕给你升官如何?” 宋巍摇头,“微臣刚入翰林没多久,并未做出任何政绩,皇上这时候给微臣升官,其实是给微臣树敌,如果皇上非要给赏,不如全了微臣一个心愿。” “哦?什么心愿?” 宋巍抬眸,看向光熹帝,“微臣想向皇上讨个入鸿文馆的名额。” “就这么简单?” “微臣目前所求,只此一桩。” “行,朕准了。” 不要升官发财要名额?不愧是他看中的人,有骨气! 198、挑事(3更) 除了入鸿文馆的名额,光熹帝还让人给宋巍配了马车。 宋巍出宫的时候,有长公主府的人在皇城门口等他。 对方是个小公公,见着人,把长公主特地准备的补品递给他,“长公主说了,宋大人先前走的急,忘了带东西,让奴才给您送过来。” 顿了下,又道:“长公主还让宋大人别忘了答应过她的事儿。” 宋巍颔首,“多谢公公专程跑一趟,还请转告长公主,答应过的事,宋某不会食言。” 小公公满意地点点头。 宋巍回到家,正巧宋芳刚进门,她转头就见院门外停放着一辆崭新气派的马车,原本还以为是他三哥去公主府送礼,那头安排人送他回来,谁料那车夫一开口就管宋巍叫“老爷”,还问他马车卸下以后马儿怎么安置。 宋芳傻眼了,站在原地没动弹。 宋巍把长公主送的礼物拿下来,大大小小的礼盒,加起来能有十多个。 见宋芳傻站在院里,把东西交给她。 宋芳勉强回拢思绪,双眼仍旧怔怔地看向外头那辆马车,呢喃着问:“三哥,那是你的马车?” 宋巍颔首,“帮皇上办了件事,他让人给置办的。” “那这些东西……” 宋芳低头看向手里包装精美的盒子。 “也是皇上赏赐的。” “那这么说,往后咱们家就有自己的马车了?”宋芳一张小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虽然自己在将军府当惯了少奶奶,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可那毕竟都不是属于自己的,说起来没多少感触。 如今见三哥凭着自己的本事挣到第一辆马车,她心里很快滋生出与有荣焉的自豪感来。 宋巍见她满心欢喜,薄唇扬了扬,“把东西搬回屋里,去收拾一间马厩出来。” “得嘞!”宋芳抱紧手里的盒子,抬步跨进堂屋。 温婉见状,问她哪来的,宋芳故作神秘,“你猜?” 温婉想了想,说:“相公今日替皇上去长公主府办事儿,想来是事情办成了,皇上给的赏赐。” 宋芳有些错愕,“小嫂嫂你连这个都能知道?” 温婉但笑不语。 “还真是皇上赏赐的。”宋芳一边说,一边把礼盒放到桌上,又伸手指了指外头,“不仅如此,皇上还赏赐了三哥一辆马车呢,怎么瞅怎么气派,小嫂嫂要不要出去瞧瞧?” 温婉听言,目光不由自主地朝着门口望去。 宋巍已经缓步走进来,男人挺拔的身躯逆着屋外阳光,有一种微醺的朦胧感。 待近了,温婉瞧着他看向自己时那浅淡得宜的笑容,心中隐约有情潮翻涌。 宋芳大概也感觉到了三哥三嫂的“眉来眼去”,很自觉地默默退出去收拾马厩。 宋婆子抱着进宝从隔壁谢姑妈家回来,老远就见自家门前停放着一辆马车,瞅着车夫那样,似乎是要把车厢给卸下来。 宋婆子心头一跳,上前几步问:“大兄弟,你是不是走错地儿了?” 车夫刚来,不知道对方是宋家老太太,只老实道:“宋大人先前还吩咐我就在这儿把马车给卸了,准没错的。” 在宋婆子一脸目瞪口呆的状态下,车夫已经熟练地解开马儿身上的绳索,问刚出来的宋芳怎么安置。 宋芳一见她娘那反应就知道傻眼了,笑着上前解释,“三哥说了,这马车是皇上亲自让人给他配的,往后车夫也归咱们家。” 宋婆子感觉像做梦,“亲娘诶,皇上赏的?” “那是。”宋芳满脸自豪,“娘,三哥厉害吧?这才入官场多久就得了皇上青睐,往后咱们要去远点儿的地方都不用再花钱雇车了,自家就有,想去哪去哪。” “好是好。”宋婆子忧心道:“可你三哥才入官场多久,怎么就能接触到皇上了,我是担心他走歪路子。” “哎哟喂,您这心操的,三哥那雷劈在身上都不弯腰的性子,他能走啥歪路?” “倒也是。”闺女一说,宋婆子立马觉得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 三郎要真是个心眼子多爱钻营的,小时候就不会一根筋地去收藏那些老东西,被打被骂也不油腔滑调地为自己辩解。 —— 宋巍离开后,长公主府的热闹还在继续。 作为长嫂,苏仪理所当然地陪着丈夫陆平舟出现在生辰宴上。 陆平舟打小体弱,近些年身子骨越发的不好,常年待在屋里不见阳光,肌肤呈现不正常的病态白,手边常备帕子,以便咳嗽时捂嘴用。 这对夫妻会露面,长公主并不觉得意外,亲自迎上来。 苏仪显然是出门前精心修饰过,打扮得媚态风流,哪怕只是扶着陆平舟进来,那一举一动间仍是透着说不出的勾人风韵。 当下往长公主跟前一站,带过来一阵袅袅香风。 长公主平日里喜欢素净淡雅,哪怕碰上生辰宴,衣着首饰也不算过分华丽,闻到这股味儿,不着痕迹地皱皱眉头。 苏仪就恨赵寻音这点,明明是只破鞋,偏偏还要装清高迷惑她家舟哥哥。 看着长公主,苏仪面上似笑非笑,“弟妹一向不喜欢热闹,今年却破了例大办生辰宴,是有什么喜事儿吗?” 长公主回望着她,神情没多少起伏,“皇室公主的生辰宴,历来都是大办的,本宫往年不办,那是我低调,今年大办,乃理所应当,无所谓喜事不喜事,大办与否,全凭我高兴。” 苏仪脸容僵了僵。 陆平舟目光落在自己胳膊上。 那里,苏仪搀扶着他的手指明显在慢慢收紧。 不着痕迹地挪回视线,陆平舟很自然地推开苏仪,看向长公主,“二弟在哪,我好久没出来,想找他叙叙旧。” “驸马在暖阁那边。”长公主说着,让人带陆平舟过去。 苏仪听说要去见陆行舟,很快追上陆平舟的步伐,再次主动搀扶着他,直接朝暖阁走去。 跟随长公主多年的嬷嬷见状,皱了皱眉,“公主就这么让他们俩去见驸马爷,难道不怕……” 长公主淡笑,“苏仪要真有那本事抢走驸马,十九年前便不会输得一败涂地变成陆家长媳。” —— 陆行舟在暖阁接待几位好友,听下人禀报说大爷大奶奶来了。 他没有让直接把人请进来,自己起身走了出去。 一眼瞧见苏仪搀扶着陆平舟站在不远处,他抬步上前,“大哥既然身子骨不好,怎么不在家好好将养着,如今天冷,你出来受了风,岂不是更严重?” 陆平舟捏着帕子凑到唇边咳嗽了一声,气息微喘,“求医问药都不好使,我这副身子骨也就这样了,成天闷在家里不是个事儿,出来透透气挺好。” 陆行舟道:“暖阁里人多喧闹,我重新安排一间房,让大哥进去歇歇。” 陆平舟点了下头,“劳烦二弟了。” 陆行舟很快亲自去安排。 苏仪见状,慢慢松开陆平舟的胳膊,借口说内急要如厕,看似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实则等脱离了陆平舟的视线范围,马上去追陆行舟的脚步。 “舟哥哥!” 听到身后传来的呼唤声,陆行舟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朝前走。 苏仪见他不搭理自己,特地拔高音调,“关于长公主的秘密,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陆行舟怕她大声叫唤引来更多的人。 今日是阿音的生辰宴,一旦闹出什么变故,势必会让阿音名声尽毁。 不得已,陆行舟顿住步伐,转过头。 苏仪满意地勾勾唇,加快速度走到他跟前。 “大嫂有事?” 陆行舟后退一步,保持着跟她之间的距离。 “没事就不能找你聊聊天?”苏仪笑问,眼角眉梢溢出媚惑。 “大嫂若是忘了陆家长媳的身份,我不介意提醒提醒你。” 苏仪唇边笑意更浓,“她赵寻音都能背着你跟别的男人好上,你为什么非得对她一人死心眼儿?” 闻言,陆行舟面色微变。 199、小心苏家人(1更) 苏仪一看陆行舟的反应,猜到对方不知情,笑容添了几分把控主导权的得意。 但很快,她压下所有情绪,再抬眼时满脸惆怅,眼中小心翼翼,问他,“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你不高兴了?” 陆行舟拧眉。 苏仪前面那句话,听起来像是已经用手段查到了阿音当年的事,可后面这一句,更像是在不确定‘真相’是否属实的情况下来试探他的反应。 陆行舟前些年是领过兵打过仗,却并非空有一身蛮力的糙汉子,如何能听不出苏仪给自己挖了个陷阱? 恍神不过片刻,陆行舟直面苏仪,眼眸里是一望无涯的深邃,说话的腔调听不出喜怒,“皇上刚派人来送了一幅长公主喜欢的晋朝柳先生墨宝作为生辰贺礼,跑腿的那位翰林官前脚才出门,大嫂若是不介意,我把人给你追回来,有什么话,你跟他说,让他代为转告皇上。” 陆行舟的反应,完全在苏仪的意料之外。 她的确是有私底下去调查过赵寻音那三年间的下落,只可惜每次查到关键处就没了线索,这次得了个重大消息,说赵寻音在宁州有个老相好,只不过一时半会儿,她还没查出来到底是谁。 所以想借机试探一下驸马的反应。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陆行舟不为所动也就算了,竟然还拿皇上来威胁她? 圈子里谁不知道,性子冷傲的昌平长公主不待见亲皇兄光熹帝。 赵寻音更是自打大婚以来就深居简出,几乎不入宫。 十多年了,光熹帝每次送来的生辰礼都会被原封不动地退回。 唯独今年,赵寻音收下了那幅画,就足以说明这对兄妹的关系有所缓和。 如果她在这个时候造赵寻音的谣,光熹帝势必不会放过她。 “都怨我,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一股脑往外倒。”苏仪神情委屈,语气自责,“我只是想到她竟然……觉得对舟哥哥不公平罢了。” 这模棱两可的话,听得人耳朵不舒服。 陆行舟还未发话,身后传来一把中气不足的声音,“下人说你可能没找到茅厕迷了路,原来是问路问到这儿来了?” 苏仪心口一窒,回头见陆平舟站在不远处。 迎着风口,他咳得更厉害,肌肤也越发显得苍白,有一种随时都能倒下去的虚弱感。 对这个丈夫,苏仪内心深处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惧怕。 陆平舟笑起来的时候很温柔,可如果他看着你,那双眼睛就会让你不由自主地想到毒蛇,洞穿一切的阴冷,让人窒息。 “相公。”苏仪故作轻松地迎上来,问他,“你怎么来了?” 陆平舟略显苍白的唇勾了勾,眼底看不出多少笑意,“我若是不来,你打算迷路多久才回去?” 苏仪低下头,眼眶微红,“听闻公主府上的医官能耐大,我就想着跟二弟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人给请过去为相公把把脉,说不定能有转机。” 陆平舟湛黑的视线在她身上停了停。 苏仪摆出一副眼泪将落不落的伤心样子,“上次大夫断言相公可能不剩多少时日……妾身、妾身心里害怕。” 陆平舟似轻笑了一声,“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若真到了那天,你只管铺排好丧仪就是了,怕什么?” 苏仪脊背僵住,抬眼去看陆平舟的时候,对方已经转过身,只留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传回来。 四十几岁,他的身量原本比陆行舟还要高挑,只不过因为病痛的折磨,咳嗽的时候微一弯腰,便显得有些佝偻,瘦骨嶙峋的背,让人丝毫不怀疑只要一阵大点儿的风,他就能倒下去长睡不起。 苏仪看着陆平舟越走越远的背影,先前面上的委屈可怜和担忧全不见。 …… 陆行舟安排好清静的房间,让人添置了火盆,打算把大哥接过去歇歇。 找到人的时候,陆平舟表示自己不舒服,想先行回府,走前提醒陆行舟,小心苏家人。 —— 宋巍带回来的补品里面,有几盒名贵阿胶,温婉没吃过,不知道怎么弄。 宋芳在将军府待习惯了,对这东西并不陌生,她很快去买了乌鸡回来一块儿炖上。 拆开其他的盒子,发现里面全是对女人有益的补品。 宋芳望向自家三哥,“皇上为什么会赏赐你这个?” 宋巍应付自如,“原本还有别的,我请他换了,不喜欢吗?” “喜欢,好东西哪有不喜欢的?” 瞅瞅那金丝燕窝和蜂王浆,阿胶还是顶尖儿的贡品,雪蛤和花胶也不少。 不愧是御赐,这些东西的档次可比将军府高多了。 温婉从来没接触过这么高端的补品,只是听小姑子说全是顶顶好的,她就觉得欣慰,看来相公事儿办得不错。 宋巍回房换了件衣袍,再回来时温婉逮着空问他是怎么说服长公主收下那幅画的。 宋巍瞧着仰头看向自己的小媳妇儿,她这张脸,在脑海里慢慢与公主府那位的脸容重叠。 “相公?”温婉见他走神,伸手晃了晃,笑问:“想什么呢?” 宋巍回答她上一个问题,“往年皇上送的礼不对,今年走对路子了,长公主无法抗拒柳先生的墨宝,所以收下。” “这么看来,还是相公那幅画起了作用?” “可以这么说。” “难怪皇上要赏赐你。”温婉显得很兴奋。 宋巍见她这样,心情莫名跟着愉悦起来,“婉婉想不想去鸿文馆?” “我都已经是娃他娘了,还怎么去?再说,我们家也没有名额呀!” “只要婉婉想去,名额不是问题。”宋巍说着,看了眼外面在软垫上爬来爬去的小家伙,“等进宝断了奶,我便送你进去。” 温婉脑子一转,很快想到什么,“难不成,这个名额是你请求皇上赏赐的?” 宋巍笑,算是默认。 “那有没有给元宝也求一个?” 温婉觉得,自己去不去鸿文馆都还是其次,元宝的学业可不能耽搁。 “他暂时不能去国子监,起码,也得等陆晏清从那地方出来。” 温婉听明白了,相公是不想元宝重蹈覆辙,一进国子监就被陆晏清盯上。 与其正面杠,不如自己退一步。 元宝还小,晚两年进国子监也没什么不好。 —— 谢姑妈听说宋家得了辆御赐的马车,特地带着儿媳过来看,坐在堂屋里一个劲地夸三郎有出息。 温婉在厨屋里看着阿胶炖鸡,见门口有人影晃动,没多会儿,杨氏挑帘进来。 “弟妹有什么事吗?” 温婉笑看着她。 她比杨氏小上好多岁,一开始管杨氏叫“弟妹”的时候十分别扭,后来喊习惯了,也就觉得没什么。 杨氏勉强扯了扯嘴角,在小凳子上坐下。 温婉指了指锅里,“阿胶炖鸡,小姑子说是补品,一会儿好了,你们都尝尝。” 杨氏的心思显然不在炖鸡上,坐下没多久,忽然来了句,“有时候想想,我是真羡慕三表嫂。” 温婉揭开锅盖,正探着身子闻鸡肉味儿,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觉得意外,把锅盖盖回去,望向杨氏,“怎么突然这样讲?” 杨氏如实道:“相公最近几天衙门忙,抽不开空,昨儿个让我出去帮他买点东西,可我因为不认字,买错了。” 温婉问她,“谢正骂你了?” “没。”杨氏摇头,神情愈显惆怅,“就是因为他什么都不说,我才觉得难受。” “没骂你,那不挺好的吗?说明他没怪你买错东西。” 杨氏叹了口气,说小表嫂不懂,谢正那个人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如今什么都不说了,有事儿净往心里搁,她琢磨不出来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他不高兴。 温婉挨着杨氏身边坐下,“你要觉得好奇的话,我让三郎帮你问问,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谈话,很多时候比我们女人方便。” 杨氏一个劲摇头,“不不不,要让他知道我找上三表哥打探他的心思,他没准会跟我撕破脸。” 温婉拍拍杨氏的手背,“弟妹就宽心吧,我家三郎不是那么没脑子的人,他能直接问吗?反正过几天你再来一趟,我跟你说就是了。” 杨氏忽然湿了眼眶,“表嫂觉得,有没有可能是他嫌弃我?” “不能够。”温婉劝她,“谢正是个重情义的人,你为他生了俩小子,前些年又没少为家里操劳,他能有今天,弟妹占了一半的功劳。以他的性子,只会感念你的恩,怎么可能嫌弃你?你别胡思乱想,一想多,没有的事儿都变成事儿了。” 杨氏也想控制一下不去想东想西,可一对比身旁这位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表嫂,又觉得心灰意冷。 表嫂年轻貌美,气质还出众,哪怕生了个崽儿,身材也不见走样,那模样看起来就跟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没什么两样。 三表哥疼她宠她是应当。 可换在自己身上…… 杨氏不用照镜子,都能想象得到自己和表嫂坐一块儿看起来不像妯娌,像母女。 想到这儿,杨氏没忍住,落下泪来。 200、我就随便那么一娶(2更) 温婉又是好一番哄,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把杨氏的眼泪给劝停。 谢姑妈从宋婆子手里要了进宝来抱,这会儿正在院子里晃悠,见大儿媳红肿着眼从宋家厨屋里出来,忙问咋了。 杨氏撑着笑说没事儿,先前帮着表嫂添柴火被烟熏到。 谢姑妈没多想。 这个大儿媳一直都是他们家的贤惠典范,多少年来费心费力操持家务,虽然不如老二媳妇那样会钻营,可她心眼儿厚实,为人处世也地道。 哪怕老二媳妇会赚钱,相比较下来,谢姑妈还是更喜欢杨氏这种敦厚踏实的媳妇,以前在乡下要有个啥事儿,直接交给杨氏,她这当婆婆的从来不用担心办不妥。 在谢姑妈的印象中,杨氏素来孝敬公婆,和老大谢正之间的关系也和睦,过门这么多年没见小两口红过脸。 所以杨氏随便编个借口,谢姑妈压根儿也不会朝着两口子的关系出现问题那方面去想。 —— 今儿这锅炖鸡分量足,熟了以后,温婉让宋芳去隔壁把谢姑父、谢涛、谢涛媳妇儿和几个小的全叫过来在这边吃晚饭,说头一次炖阿胶这玩意儿,让大家尝个新鲜。 饭桌上,谢涛媳妇儿发现了杨氏的不对劲,只不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没好怎么说。 饭后借口回去收拾摊位上要用的东西,拽着杨氏早早走人。 回了自己家,趁着公婆相公和大伯子都不在,谢涛媳妇儿才开口问:“大嫂这是咋了,谁欺负你了?” 杨氏摇头说没有,弟妹想多了。 谢涛媳妇儿不信,“咱俩都多少年的妯娌了,你瞒得过婆婆,能瞒住我?” 杨氏不乐意说。 心里再不痛快,那也是自己和相公之间的私事儿,说出来只会惹人笑话。 谢涛媳妇儿转了转眼珠子,“我见大伯这几日进出都没个笑脸,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 “别瞎说!”杨氏道:“我跟他啥时候吵过?” 谢涛媳妇儿本来就带了点八卦的好奇心,这会儿见杨氏不开口,她很快歇了心思,“得,你不乐意说,我还不乐意问呢,搬家去了。” 在小院里稳定下来以后,谢涛两口子闲着没事,见天儿出去转悠,已经寻摸了一处地段不错的摊位,就在菜市上,准备干回老本行,继续做鱼虾生意。 虽说来京城是沾了大伯谢正的光,可凭着大伯目前的官阶,那微薄的俸禄还不足以养活全家人。 谢涛媳妇儿是那种一天见不着进项就会心慌的性子,她可不想全家人把嘴搭到大伯家锅边上,过着吃了上顿操心下顿的日子,前些天没少催促谢涛出去转。 上京之前婆婆就说了,这么些年,他们二房往大伯身上出的钱和力都不少,如今大伯出息了,是时候补偿二房,多的没有,上京以后拿出三百两银子的本钱给他们两口子自己捣鼓。 这些钱,还都是在老家时做鱼虾生意攒起来的。 三百两,可不是笔小数目。 再来十年,他们二房也没可能往大伯身上烧这么多钱。 谢涛媳妇儿回想了一下,这大概是自己嫁到谢家多年,唯一的一次觉得婆婆还挺讲道理,挺大方,挺会做人。 想着铺面太贵,小两口就先租个摊子,把生意做起来再说。 谢涛媳妇儿一心只想着赚钱让自己过好日子。 杨氏不同,她一颗心全扑在丈夫谢正和两个娃身上。 以前在家,杨氏觉得自己挺能干,田里屋里的活儿,样样都是她拿手的,总能做得比谁都利落。 到了京城,不用再下田,活儿自然就少,闲下来见相公在忙,想帮他做点啥消磨消磨时间,结果除了洗衣做饭,没一件事是她能办好的。 杨氏越往这方面想,就越觉得自己没用。 —— 晚上吹了灯躺床上,温婉跟宋巍说了白天杨氏的情况,让他寻个机会打探一下谢正的口风。 温婉说:“弟妹嫁过来的时候青葱水嫩,也是好花一朵,只不过谢家没那条件娇养她,生了两个孩子,又成天忙里忙外的,操劳了那么多年,还能年轻好看到哪儿去,谢正要因为这个嫌弃她,那就真的太让人失望了。” 说着,温婉抬头去看把自己抱满怀的男人,“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啃嫩草?” 宋巍轻笑,温情的目光凝视着她,“忘了你这棵嫩草当年是怎么嫁到宋家的?” 言外之意,不是他老牛啃嫩草,是嫩草主动送上门来的。 温婉听他提及当年的事,忍不住心虚又脸热,“我、我当时就随便那么一说……” 他低低的笑声愈发明显,“我也就随便那么一娶。” “……” 温婉窘到无地自容,不理他了,把自己缩进被子里,凉凉的手背贴在两边面颊上,想尽快把温度给降下去。 男人紧实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下巴搁在她肩头,像是猜到小媳妇儿心中无厘头的担忧,说话的腔调透着难言的低柔,“你如今才十九岁,等你三十岁,我已经四十二了,不管往后推多少年,相对于我而言,你都是棵嫩草。” 这话说的,让温婉一个都当娘的人了还觉得羞涩。 —— 隔天宋巍和谢正一块去的翰林院。 这边院子距离衙门近,两人就没坐马车,直接步行。 宋巍先开的口,“最近见你状态不大好,有心事?” 谢正冲他一笑,“已经过了殿试,不用再担心考不中,我还能有什么心事?” 宋巍嗯一声,“徐家就快来过礼了,到时候少不得要好好张罗一番,弟妹若是方便的话,我想请她过来帮帮忙。” 谢正没有直接回答宋巍,反而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听闻三表哥为表嫂求了一个入鸿文馆的名额?” 宋巍默认。 谢正又问:“三表嫂能把字给认全,都是你当年一个一个教的?” 宋巍摇头,“倒不全是,来宋家之前,她自己有偷偷学。” “偷学?” “对,她会去村学偷听。” 谢正呢喃一声,“难怪……” “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谢正垂下眼睫,想到杨氏。 当初在省城被宋巍一提醒,回家以后他有教杨氏学认字,只不过杨氏笨拙,他头天教,她隔天就忘。 谢正没有宋巍那样的耐性,教上几天杨氏还是一个字都记不住,他索性借口要温书上京赶考,没再提过这事儿。 那天让杨氏出去帮他买点东西,杨氏因为不认字,闹了乌龙给买错。 谢正没有当场发作,更没说她半句不是,可心里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他不知道这事儿该怪谁。 是她当初不用心学?还是他没用心教? 宋巍从他的言辞间嗅出了点苗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边溢出一抹宠溺:“婉婉学认字的时候很笨的,她在村学偷听了两三年,只认得几个字,后来我教她写,同一个字,她每写一次就能变成不同的形状,磨了好几年的工夫,才算是把字给认全。到了如今,她也仅仅是认得字而已,要说像别人那样吟诗作赋长篇大论,她还没学会。” 谢正满心震惊。 一个哑巴,为了学认字,两三年如一日地坚持去偷听,可她只能默记,不会写,到头来只学会几个字,然而小姑娘仍旧乐在其中。 这份心性儿,别说杨氏,就连他自己都有不起。 —— 宋巍一席话,让谢正醍醐灌顶,晚上下衙回家,他没再一个人待书房,瞅着杨氏得空就拉她进去教。 杨氏前些天因为不识字买错东西的事儿心里有了疙瘩,这回相公拿出耐性来教,她没敢分心,卯足了劲儿地学,尽管还是笨拙,谢正却不像之前在老家那会儿恼她,一遍不会就再教一遍,两遍不会来第三遍。 —— 徐家来下聘以后,婚期定在腊月。 日子很赶,但好在绣坊那边已经把宋芳的嫁衣给绣好,至于她自己手上的任务,也差不多快完成了。 徐家是将军府,来的聘礼又多又贵重,全在箱笼里装着,一间耳房都堆不下,温婉又给开了另一间。 谢涛媳妇儿看得直咂舌,“乖乖,这么多聘礼,要搁咱乡下,都能娶百十来个媳妇儿了。” 装首饰的箱子里,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金银首饰,看得人眼花缭乱。 宋婆子有点犯愁,问宋巍:“人家来这么多聘礼,咱们嫁妆怎么去才好?” 宋巍道:“那些聘礼,娘看着返,我再给她置办些田产,备上压箱银就差不多了。” 宋芳是高嫁,宋婆子可不想自家闺女将来因为这个在婆家受气,直接大手一挥,“女婿家来的聘礼,我们一件儿不要,全给她作嫁妆返回去。” 201、没心没肺的新娘子(3更) 元宝生在十一年前的冬月,他爹娘是次年二月送宋巍去县城参加考试回来出的意外。 当时元宝刚出百日,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奶娃娃。 记事以后,他只认着宋巍是自己亲爹,亲娘因为难产早亡。 村里不是没人说过些闲言碎语,只不过总的来说,乡下人的骨子里还是淳朴,一想到这娃才三个多月就没了爹娘,谁能忍心当他面捅破那层真相? 久而久之,大家都默认了宋元宝是宋巍的亲生儿子。 一直以来,元宝因着亲娘的“难产而亡”,都不太爱过生辰,甚至有些避讳。 大概是今年亲爹高中探花郎,后娘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弟弟,驱散了他内心深处的阴霾。 接近生辰的时候,元宝竟然主动提出要办。 难得他有兴致,宋巍邀了几个同僚,又给将军府去了请帖。 于是徐恕在宋元宝的生辰宴上正式见到了岳父岳母,此时距离婚期还有一个月。 之前过礼的时候全是媒人替的,他一次都没来过。 宋巍给他递请帖,也有让他来见见岳父岳母的意思。 徐恕不傻,一眼看穿宋巍的意图。 想到要正式见宋家长辈,向来吊儿郎当没个正行的将军府少爷心慌慌。 礼物准备了不少,胆子却比平时小。 来的这天,穿戴也中规中矩,进门就给宋婆子和宋老爹行了个礼,“岳父”“岳母”喊得亲热。 宋婆子仔细瞅着这个未来女婿,只觉得模样周正,通身气派不凡,问他,“先前过礼的时候听喜媒说你病了,身子骨好点儿没?” 徐恕乖巧点头,“多谢岳母大人关心,小婿已经好全了。” 他正经起来的时候,俨然就是京城一贵公子,从模样到言行举止,让人挑不出半点瑕疵。 宋婆子心下满意,让他坐。 徐恕直接坐到宋巍旁边。 宋元宝冲他吐舌,小声说:“徐叔叔今天一点儿也不像你自己。” 徐恕“嘘”一声,朝他做了个噤声手势,“新姑爷见丈母娘,哥们儿这是头一遭,你给我留点儿面子,下回带你去吃刚出锅的花雕蒸蟹。” 宋元宝吸溜一下口水,“我明天就想吃。” 徐恕看了眼宋巍,见对方面上没什么情绪,他只好应下,“成,只要过了今天这关,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 宋巍的同僚有带了女眷来,被温婉招呼去后院了,没跟男人们同席。 宋芳也在。 谁见了她都笑着说声恭喜,饶是小姑娘心性再开,也不由脸热。 有妇人道:“常威将军是独子,后院曾有一位姨娘,听说还因为身子骨弱养到南方去了,将军府只徐少爷一个儿子,宋姑娘好福气,能嫁到后宅这么清静的人家,旁人真是羡慕不来。” 知道她们说话避重就轻,特地避开徐恕在外不太好的名声,温婉笑道:“后宅清不清静倒是其次,主要还得夫婿品行好。” 当嫂子的都这么说了,几位妇人总不能直接在人家里唱反调,忙附和点头应是,又强行扒拉出徐恕的好来。 宋芳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她就知道一点,自己性子躁,在徐恕跟前耍脾气的时候不少,他虽然没忍,但也不会真因为这个就生气。他那个人,有点儿‘没心没肺’,刚吵过嘴,一回头就能好言好语地哄你,从来不记仇。 这要换了别的男人,宋芳都不敢想对方会是什么反应。 —— 元宝生辰宴过后,宋芳每天除了做绣活,就是帮温婉带带孩子,天气冷,她也懒得出去。 大婚这日,天上飘着鹅毛雪花。 接亲队伍黄昏才到,宋芳一大早就被她娘从暖和的被窝里拎出来。 宋芳正迷糊,耳边听到宋婆子唠叨个不停,“别人家的新嫁娘,头天晚上就兴奋得睡不着觉,你可倒好,没属猪也能吃能睡,这亲还想不想成了?” 宋芳揉揉眼睛,“哎呀娘,迎亲的人黄昏才到,早着呢,我困死了,再让我睡会儿。” 说着又想折回去倒头睡。 “嘿!你这丫头成心气我是吧?”宋婆子望着她那还睁不开眼的样子,恨铁不成钢。 宋芳一屁股坐在床榻边缘,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她和徐恕又不是头一天认识,就算马上成夫妻,宋芳也没觉得有啥好新鲜的。 兴奋得睡不着觉?那种滋味儿,她压根就没体会过。 腊月头上天寒地冻,被窝里是真暖和,她是真困,真想再睡上个把时辰。 没等宋芳倒头,宋婆子再次将人给拽起来,“赶紧的,你谢姑妈和你几个嫂嫂都在外头等着,眼瞅着翻过年就满二十的大姑娘了让长辈这么伺候你,你也不嫌臊得慌?” 宋芳顿时清醒大半,“姑妈她们在外头?娘您怎么不早说?” “我没说?是你自个儿装聋子瞎了眼,不听不看,这都啥时候了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要让婆家那头知道了,能有你好果子吃吗?” 宋芳套好衣裳,弯腰穿鞋,耳边不断传来亲娘的唠叨声,她也懒得理会。 推开门的时候,果然听到堂屋里传来谢姑妈她们的说笑声。 宋芳有点儿窘。 想说过去打个招呼,宋婆子没让她出门,“好好在房里待着,要出去,也得等你三哥背你上花轿,接亲的不到,你一步也别踏出去,否则不吉利,听到没?” 宋芳懒洋洋地回了句,“听到啦!” 等宋婆子出去,她转个身,坐到梳妆台前,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突然发现她娘说的还真没错,自己这状态,完全没有一点待嫁娘的样子。 没办法,跟徐恕太熟了,熟到马上就要嫁给他都生不出点异样的情绪来。 好像这一切都是很顺其自然的事儿。 院里已经挂满了红绸,映着飒飒而下的雪花,别有一番景致。 得知宋芳已经起床,谢姑妈几人跟着就过来。 温婉见小姑子那样儿就知道她一点都不紧张,比起自己当初可强多了。 谢姑妈笑话她,“小丫头,这是前半夜兴奋过头,后半夜一睡不起了吧?” “哪有?”宋芳红着脸,“我昨晚倒头就睡到现在了。” “马上就要上花轿的人了还能睡这么踏实,你这丫头心真大。” 宋芳觉得这说法不对,“不睡踏实能怎么着?反正就算我再兴奋,徐大少爷也不会大半夜就让花轿来把我抬到他们家去,高门大院里的婚礼可复杂了,一会儿到了那边,还不知道有多少仪式等着呢,我当然得提前好好睡一觉,否则到时候指定撑不住。” 温婉笑,“虽然是歪理,可仔细想想,说得也没错。——行了,快准备准备吧,厨屋那边我烧了一大锅水,给你沐浴用的。” 宋芳“哦”一声,“反正我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啥都不懂,全看你们的了。” 宋婆子把热水舀在木桶里给她拎进来,听到这话,轻哼,“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越来越没脸没皮了。” 杨氏捂嘴轻笑。 温婉也跟着弯弯唇角,小姑子在将军府待了那么久,除了徐恕,她还能跟谁学? 宋芳没再废话,利落地去往屏风后脱了衣裳泡进浴桶。 沐浴之后,杨氏亲自给她绞干头发。 温婉把嫁衣捧出来让她换上。 上好的红绸布料,款式也是请了绣娘单独设计的。 宋芳的身段本来就不错,再加上发育良好,嫁衣一上身,顿时大变样,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看,宋芳有些不自在,拎着裙摆往前走了几步,问温婉,“是不是不好看?” “将军府请人做的嫁衣,哪有不好看的?”温婉道:“只不过,你人比嫁衣好看,穿上嫁衣就更好看了。” 宋芳眉开眼笑,“小嫂嫂嘴儿真甜。” 穿好嫁衣,开始梳头描眉上妆。 梳头的事儿交给谢姑妈,描眉上妆就落到温婉头上。 新娘妆难化,温婉为了今天,特地去外头的脂粉铺子里请教过。 她学认字有些笨,学化妆上手就快,这会儿给小姑子化,没出什么差错,掐算好时间,总算在迎亲队伍来的时候让新娘子盖上了盖头。 202、晕血的新郎官(1更) 像是感应到徐宋两家的婚礼气氛,原本飘飘洒洒的雪花逐渐停了下来,皑皑雪层,覆盖了整个京城的喧嚣,唯余这一处的锣鼓唢呐声喜庆又热闹。 新郎官徐恕这会儿被谢涛媳妇几人拦在院门外各种为难。 估摸着吉时快到了,谢姑妈才笑着让她们把人给放进来。 宋婆子和宋老爹已经坐在堂屋。 徐恕一身正红色喜袍,脚上崭新的靴子踩着刚铺在地上的新雪,一步步朝前走,到堂屋外,特地跺去脚底的雪块。 杨氏给他打开帘子,温婉在屋里准备了垫子。 徐恕进去之后,直接跪在垫子上,给岳父岳母磕了三个响头,他这人平时油腔滑调,一到关键时刻反而笨嘴拙舌,憋了半天,也就憋出几句让岳父岳母放心,自己往后一定会好好待宋姑娘之类的话。 宋婆子深知自家闺女的性子,少不得要提醒徐恕几句,说芳娘偶尔会有点小脾气,还望他多多包涵,别跟个姑娘家一般见识。 徐恕嘴上呵呵笑,心里有点凉。 如果宋小妹以前那都叫小打小闹小脾气的话,往后他的日子岂不是得天翻地覆?!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不? 没等徐恕想完,谢姑妈进来说吉时已到,新娘子要出门了。 徐恕忙站起身。 宋巍已经到了宋芳闺房门前。 新娘子盖着盖头,由喜媒搀扶一步一步走出来。 贴身裁剪的嫁衣,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形,缓慢的步伐,使得被嫁衣包裹的人儿越发显得婀娜娉婷。 宋芳在鸿文馆学的优雅仪态,尽数用在了这一刻。 趴在宋巍背上那瞬,宋芳忽然想起来一事,小声道:“三哥,我还没跟爹娘道别。” 宋巍很轻易就将她背起来,声音轻慢,“就算去了,娘也不乐意见到你,还不如直接上花轿。” 宋芳想到亲娘大早上的把自己从被窝里揪出来,然后吧啦吧啦在她耳朵边唠叨了一大堆,其实她娘不是真的去催她起床,只是怕往后再没机会这么唠叨她了,所以多唠叨几句,也算是另类的道别。 养育了她将近二十年的生母,对儿对女都是一样的直性子,从来不喜欢矫情。 宋芳回忆起沐浴时她娘一边往浴桶里添热水一边说她像养肥了的过年猪是时候上屠桌的情形,忍不住低低笑出声。 宋巍脚步没停,问她,“笑什么?” 宋芳如实道:“其实有时候想想,咱娘还是挺可爱的。” 宋巍唇角轻勾,并未否认。 之后,再没人说话。 宋芳头上盖了龙凤呈祥的盖头,眼睛里一片红,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知道院儿小,三哥没背几步路就到了门外。 被放下来的时候,宋芳还有点恍惚。 紧跟着,喜媒牵着她入花轿。 实实在在地坐稳那瞬,宋芳才有了点当新娘子的感觉。 此刻,徐恕正在和宋巍道别。 “油腔滑调咱就不来了,反正这两年我们家待宋小妹如何,舅兄都看在眼里,我向你承诺,以往如何,将来还如何,不会有改变。” 宋巍自然是信得过徐恕的人品,否则当年就不可能放任小妹去他们家。 “路滑,小心些。” 宋巍只回了五个字。 知道这人平日里性子沉闷,徐恕也没指望能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好听的,再次道别之后骑上马打道回府。 锣鼓声再一次响起。 花轿被抬起来的时候,宋芳有片刻的晕眩,感觉到接亲队伍离宋宅越来越远,她搁在腿上的双手才相互握紧。 从今往后,那地方再不是她家,而是她娘家了。 宋芳视线往下撇,入目只能看到自己露出裙摆的红色绣鞋,想到过去十几年和爹娘相处的种种,不由喉头发紧,胸口堵得难受。 直到外面让踢轿门的声音传来,宋芳才惊觉花轿已经到了将军府。 她很快敛去思绪,冲着轿门方向狠狠踢了一下。 然后就听到一阵倒抽气声,隐约掺着徐恕不满的嘀咕,“死丫头可真够狠的,我就随便那么一踢,结果你回那么重,谁给谁下马威呢?” 盖头下宋芳暗暗翻白眼。 不等她反应,轿帘掀开,有人递了牵红进来,她牵住一头,被喜媒扶着下轿。 跨火盆,过马鞍,再踩着铺得平整的米袋,一路到了喜堂。 不似宋家那头的冷冷清清,徐家宾客盈门,无需看,宋芳也能从一路的热闹声中听出,来的人不少。 高堂上坐着徐恕的爹娘,大将军徐光复和夫人林氏。 “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赞礼郎响亮的声音传来。 二人牵着红绸,转身对着天地,齐齐一拜。 “二拜高堂——” 两人再转身,对着高堂之上,又是三个鞠躬。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在客人们的一片叫好声中,宋芳迷迷糊糊地被送入了新房。 盖头被挑开,久未见光,宋芳条件反射地抬手去挡,从指缝间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徐恕,他穿着大红喜袍。 若是不去想他平日里的混蛋作风,这身行头倒是不错。 也是头一次,宋芳觉得这个男人长得还挺好看,跟她家三哥那种气质型的成熟不同,徐恕更像是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对什么都充满好奇。 哪怕他已经二十出头。 打小生在富贵窝,从来没受过苦,让他在混不吝的同时,腾出一个角来存放少年心,所以他此刻看向新娘子的眼神里,多少带着点纯真的味道。 …… 之后的吃子孙饺、喝合卺酒和结发,宋芳都是在喜媒的引导下懵懵懂懂完成的。 当年三哥成亲的时候她不是没见过,只是轮到自己头上,那感觉就不一样,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每一步都需要人牵着才敢往前迈。 新郎新娘的揭盖头仪式已经完成,房里的妇人们相继散去,徐恕交代了宋芳几句,大意是他要出去陪酒,可能晚点回来,给她留几个丫头,肚子饿了让她们给弄点吃食。 徐恕走后,新房里彻底安静下来。 婢女梅枝正是之前伺候宋芳的那个,早就跟她相熟。 见宋芳没动静,出声问:“少奶奶饿不饿?” 宋芳揉揉肚子,问她,“有什么吃的?” 梅枝说:“有红枣粥,奴婢去给少奶奶端一碗来。” “还有别的吗?”宋芳不想喝粥,想吃饭。 饿了一天到晚,光喝粥怎么行?她可是无肉不欢的! 梅枝有些为难,“别的,得等少爷来了一块儿吃。” “什么破规矩,想吃个饭也不行?”宋芳皱皱眉,“你去给我弄个酱肘子来。” 梅枝:“……”少奶奶真逗,哪有新娘子大婚吃酱肘子的? 宋芳见她不动,眼皮一翻,“去不去,给个痛快话,你要不去,我就把你当成酱肘子吃了。” 知道少奶奶在说笑,不过瞧着她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样子,实在可怜。 梅枝很快摸去了厨房,给她家少奶奶顺了个香喷喷的酱肘子来。 宋芳见到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马上坐到桌边,拿起筷子就开吃。 吃完又犯困,左等右等,徐恕都不见回来,宋芳实在撑不住,问梅枝:“我能不能先睡?” 梅枝还在犹豫,宋芳已经打了个呵欠,将红色绣喜鹊的婚鞋一脱,直接钻进被窝。 梅枝:“……” 好在她伺候了少奶奶快两年,已经习惯了她和大少爷之间的相处模式,否则要换了别的府上,不一定能接受这样的儿媳妇。 …… 徐恕回来的时候,没有见到预想中羞答答坐在床头等他的新娘子,倒是喜床正中高高拱起一团,露出颗脑袋挨着枕头,看那样子,新娘子睡得正香。 喝醉酒的徐恕揉揉额头:“……” 原本他还琢磨,两年都演过来了,今儿个晚上是不是也继续演,圆房的事,往后再说。 一见这女人睡得没心没肺,徐恕心下生出恼意来。 借着酒劲,他大掌一掀,直接扯开被子,都不把人叫醒,探手就去扯她的腰带。 宋芳惊醒,见徐恕正在剥自己衣裳,她猛地坐起来,拉过被子遮住胸前风光,满脸警惕,“你干嘛?” “洞房花烛夜,你说干嘛?”徐恕反问她一句,倾身过来,鼻腔内呼出的气都沾了酒味儿。 决定了要嫁,宋芳就没想过不圆房继续做戏,只不过他醉成这样,怎么圆? 正想让人来把徐恕拖下去沐浴,男人一个翻身已经覆在她上方,力道大得惊人,让她动弹不得。 徐恕平时没这胆子,今天晚上确实是喝醉了,手下毫不留情,把新娘子剥得一丝不挂。 宋芳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想着他不清醒也好,省得一会儿又得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出门前小嫂嫂跟她说的那种“痛”。 事实证明,痛是真痛,天旋地转的痛,把人劈成两半儿都没这么厉害的。 身上喝醉了酒的混蛋却丝毫没有要怜香惜玉的意思。 宋芳正准备抬脚将他踹下去,就听到一声,“啊……你流血了……” 紧跟着,新郎官两眼一翻,往旁边一倒。 晕过去了! 宋芳:“!!!” 203、媳妇儿,让我重试一回(2更) 徐恕是被冷醒的。 脑袋因为宿醉胀痛得厉害,他坐直身子,揉了揉额角,这才发现不对劲。 自己没穿衣服。 没穿衣服也就算了,还没穿亵裤。 不仅没穿亵裤,他还是光着身子躺在羊毛地毯上的,身上只盖了一床薄毯。 不知道是自己睡觉的时候乱动了还是伺候他的人没用心。 徐恕总觉得那薄毯盖得有点敷衍,颇有一种对方恨他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出于无可奈何,压根儿就不稀得管他的意思。 烛台上龙凤喜烛爆出噼啪一声轻响,拉回了徐恕的思绪。 他头脑清醒了些,偏头一看。 外面还未天亮,有雪光从梅花窗棂透进来。 自己的衣物被散乱地扔了一地。 外袍,中衣、里衣、亵裤…… 体型宽大的拔步床上,喜帐已经放下来,遮挡得严严实实。 哪怕没掀开,也不难想象出里头的人睡得正香甜。 一股怒火蹭蹭蹭往头顶冒,徐恕站起身,弯腰把自己的衣裤捡起来胡乱套上,三两步跨到拔步床前,大力扯开帐帘,望着里面睡颜恬静的女人,额角鼓了鼓。 “宋小妹,你太过分了!” 就算不待见他,不想跟他圆房,这里是他家,怎么能让他堂堂将军府少爷睡地板? 而且还趁他喝醉,把他扒光看光,谁知道有没有吃光! 这女人真是…… 越想,徐恕的太阳穴越突突得厉害。 宋芳撑开眼皮,正对上男人一双怒红的眼睛,瞳眸里因为喝了酒没休息好,染上血丝。 知道这厮大概是半夜被冷醒了,她没吭声,直接往里挪了挪,把外面的位置让给他,自己捂着耳朵接茬睡。 “喂!”徐恕想把拔步床都给掀翻,“再装睡,信不信我也把你扒光扔地上去?” 宋芳把捂着耳朵的手拿开,这觉是睡不下去了。 她坐起来,靠在床头,身上穿着跟婚服一样颜色的寝衣,顺手拉过喜被盖至胸前。 慢条斯理地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尔后抬起眼睛,幽幽地看着徐恕,“徐大少爷,是我装睡还是你在装傻?” “???”徐恕:“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宋芳想起先前的圆房,又羞又恼,“我问你,你爹不让你从武,把你送去国子监学文,是不是因为你晕血?” 这是徐恕最致命的弱点,一直以来他都不跟外人说的,当着宋芳的面,就更不能承认了,“别跟我扯那没用的,新婚洞房花烛夜,外面又是寒冬腊月天,你凭什么把我扒光扔下床?” 宋芳本来挺生气,看着他那一脸气势汹汹想兴师问罪的样子,又觉得好笑,“哎,你真不记得发生什么了?” “废话!哥们儿要记得,能让你得逞?” 二十年了,他还从来没碰过女人,小画本都没看过,前两天他爹让人拿了好几本给他,他都不屑看。 女人嘛,还不就那么回事儿。 哪曾想自己守身如玉二十年,竟然在喝醉酒的情况下被人扒光猥/亵?! ……不能忍! “你真的确定要我说出来发生了什么?”宋芳眨眨眼,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你要不说,哥们儿把你扔下去,让你后半夜睡在地板上尝尝那滋味儿。” 宋芳“唔”一声,手摸进被子里,拿出一方白帕子,帕子上沾染了一团血,已经干涸。 “知道这是什么吗?”宋芳趁手扬了扬。 “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元帕,听没听过?” 徐恕皱皱眉,显然在这方面就是个白痴。 宋芳压下心头无语,直截了当,“处/子血,懂了吧?” 徐恕满脸怒,“你竟然趁我喝醉夺了我的……哎不对,你失/身了?” 宋芳礼貌微笑,“我倒是无所谓,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只是万万没想到,那狗咬出血来,竟然直接晕过去了。” 徐恕:“…………” 半晌后,爆发出三个字,“不可能!” 今晚是他人生中头一次洞房花烛,他能怂成那样? 宋芳挑眉,“你若是不信,我可以把细节一五一十地描述给你听,尤其是你晕血倒下去的那一段。” “闭嘴,你给我闭嘴!”徐恕捂住耳朵,脸色爆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他晕血? 他竟然在洞房花烛夜晕……处/子血? 徐恕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宋芳见他这样,险些没绷住笑出声。 她不仅没想到他会晕血,更想不到堂堂将军府少爷,活了二十几年没碰过女人,竟然是个雏儿。 干净是干净了,就是在这方面跟个二傻子似的。 出嫁前,她好歹还得了姑妈和小嫂嫂几句点拨,没料到她嫁的男人会一窍不通,险些不得其门而入。 好不容易击中,没成想见血就晕。 …… 宋芳都有些不忍心去看徐二傻子抓狂的模样,默默滑下去钻到被窝里,将后背对着他,打算继续睡。 屋内安静了好一会儿。 就在宋芳怀疑他是不是气晕过去的时候,感觉到旁边被子被一只手掀开,床垫有明显的凹陷。 徐恕已经躺了上来,仅着里衣的身躯贴上她后背,“媳妇儿,我不信,你让我再试一次。” 这厮难道以为,每次都会流血? 这个认知震惊了宋芳:“……万一你再晕过去,我岂不是又得挨顿骂?” “我之前不是因为喝醉酒都给忘了吗?你让我重来,我肯定好好记着。” “不要!我疼。” “那我温柔点儿?” “我困。” 徐恕咬牙切齿,“宋小妹,你信不信哥们儿乱来?” 宋芳翻个身对着他,眼神里憋不住的好笑,“你以为你之前不是乱来?结果呢,早不晕晚不晕,不上不下的时候你晕了,徐少爷,你还真是……唔……” 话没说完,被徐恕伸出手捧住脸,狠狠吻了上去,堵住她即将出口的话。 二傻子吻女人想来也是头一遭,完全没有技巧可言,像小狗似的胡乱啃。 宋芳被他弄得直想骂娘。 估摸着酝酿得差不多了,徐恕一把扯开她身上的寝衣。 宋芳怒瞪着他,“你刚还说温柔的!” 徐恕的男性尊严受到了沉重打击,他这会儿满脑子都只想着怎么挽回宋小妹对洞房花烛夜的黑暗印象,哪还顾得上温柔? …… 龙凤喜烛天明燃尽,拔步床的摇晃声响便在这时停。 宋芳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眼角还挂着泪痕。 一夜之间从姑娘变成女人,从里到外青涩尽褪,这会儿看起来红晕生娇,哪怕瞪着他,也觉得万般风情。 徐恕低头,吻了吻她红肿的唇,难得的温柔,“媳妇儿乖,你忘了昨晚的事,我就不继续了,好不好?” 宋芳压根没力气回答,只想推开他好好睡一觉。 可一想到待会儿还得起床去给公婆敬茶,她又不敢真睡过去,费力地撑着眼皮。 徐恕见她不答应,又想折腾她。 宋芳咬着后槽牙,怒骂,“徐恕,你是二傻子吗?到处宣扬我家相公新婚之夜晕场,对我有好处?” “那你不早说。”徐恕撇撇嘴,松开她,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翻到一边躺着。 若非没力气抬手,宋芳真想一个大耳刮子呼过去。 说他傻,他是真傻,都新婚夜了还啥都不懂。 说他怂,他还真不怂,酒醒之后一身的蛮力,不让她哭誓不罢休,过后照样生龙活虎。 见宋芳一脸生无可恋地盯着帐顶,徐恕忽然伸手抱住她,把人往怀里搂,“媳妇儿,以后我们就是真夫妻了,对吧?” 宋芳:“……滚!” 徐恕严肃脸,“你还别将我,否则我真不客气了。” 宋芳有气无力,“能不能要点儿脸?” 徐恕:“你以为出了昨夜那事儿,我在你跟前还有脸?” “……” 宋芳不想听到他的声音,背过身去,“别吵吵,我眯会儿,卯时还得去给公婆敬茶。” “你不答应我,我就吵吵。” 小孩儿心性一上头,徐恕缠着她不放。 “没完没了你还?”宋芳趁他不备,一巴掌甩过来。 徐恕眼疾手快,直接钳住她的手腕,趁势在她脸颊上吧唧亲一口,“你不说话,哥们儿就当你默认了。” 话完,精神抖擞地掀开被子下床穿衣。 宋芳:这混蛋!和离,必须和离! 204、除了你,我谁都不要了(3更) 卯时正,宋芳到前厅给公婆敬茶,顺便把自己在娘家时做的行头送出去。 哪怕出门前让梅枝往她脸上扑了厚厚一层粉,还是没能盖住纵情过后的憔悴。 宋芳这会儿显得无精打采。 徐夫人翻看着宋芳亲手做的衣裤鞋子,想着她刚来将军府那会儿连针法都不懂,在鸿文馆学习两年后,做出来的东西竟然这么精致好看,不由觉得欣慰。 正想夸赞儿媳妇几句,见她耷拉着眼皮,一副精神不好的样子,心中猜到了几分,只不过碍于将军在场,不好说,只问梅枝,“少爷呢?怎么不见他来?” 梅枝道:“回夫人,少爷一大早就出去了。” 徐光复脸色沉下来,“新婚第二日,他不好好待在府上,跑出去做什么?” 梅枝摇头,“奴婢不知。” 徐光复眉头皱得更深,当即吩咐管家安排人去把小兔崽子给找回来。 宋芳低着头,唇角往上翘了翘。 二傻子昨晚丢脸丢到姥姥家,他哪还敢来见他爹?这会儿自然是有多远躲多远。 徐夫人看向一旁的大将军,“儿媳妇已经敬了茶,老爷还有事的话,不妨先去忙。” 徐光复不是傻的,听出自家夫人有话要单独跟儿媳妇讲,他随便客套了几句便起身离开。 徐夫人将目光挪到宋芳身上,伸手掩在唇边,尴尬地咳了咳。 今儿一早天刚亮,梅枝已经把元帕给她,当时她多问了几句。 听梅枝说,少爷房里的动静一直到天明才歇下来。 她当时还想着不能够啊,自家儿子从未开过荤,他不至于这么不懂节制。 如今亲眼见到宋芳的状态,徐夫人直接傻眼了。 兔崽子是造了啥孽,一个晚上就把人折腾成这样儿? 她也不好挑破了说,绕弯道:“你刚嫁过来,头先几日难免身子虚,一会儿我让厨房给你炖点补品,你多喝几碗,过不了多久就能调回来了。” 宋芳听出婆婆的话外之音,羞得面色通红,又答不上什么,只能臊着脸应下。 徐夫人见她不自在,立马转移话题,“你做的这身行头针脚细密平整,绣的花样也好看,我挺喜欢。” 宋芳低声道:“娘喜欢就好。” 徐夫人真怕她撑不住直接倒下去,没强留人,“老太太那边估摸着还没起,你要见她的话,晌午再去也没事儿,今儿起这么早,累了吧,再回去歇歇。” 宋芳心里明白,婆婆早就从自己这蔫头耷脑的状态里看穿了一切,只是有些话不好明说,随便点了两句。 不过,婆婆的体谅还是让她觉得心头微暖,被徐恕弄得一团糟的情绪也逐渐有所好转。 —— 宋芳回房以后,梅枝送了早饭来,她随便咽下半碗粥,再把婆婆费心让人煲的补汤喝完,正准备躺下睡个回笼觉,一大早就出门的徐恕突然回来,一屁股坐在她旁边,将下巴支在桌子上,唇角往下压,情绪明显不高。 宋芳让梅枝出去,看着他问:“大清早的你把脸绷得像个棺材板,谁招你惹你了?” 徐恕哼了一声,“凭什么他们都不晕血,就我一个人晕?” 宋芳:“……合着你出府这么半天,是去打听你那几个铁哥们儿晕不晕血了?” 徐恕没直接承认,拉过宋芳的手捏在掌心,“媳妇儿,他们肯定比我还晕,只是这种事,大家都没脸说出来,怕被人笑话,我说的对不对?” “……你高兴就好。” “我不高兴!”昨晚的事儿,给徐恕的打击不小,他满脑子都是自己好不容易找到门路打通关节,看见处/子血直接晕过去的场景,一想起来,就恨不能倒回去掐死那个晕血的王八蛋。 “不高兴你还想干啥?”宋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我要你忘了那件事,一辈子都不许想起来,好不好嘛?” 徐恕委屈巴巴地望着她,那眼神,像只受了伤需要人安抚的幼崽。 宋芳无语,“我昨天晚上不是已经答应过你了?” “可我觉得,你一定还记着,连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本来快忘得差不多,你一提醒,我又想起来了。”宋芳说。 “不许想起来!”徐恕双手抱住她的脑袋左右摇了摇,“给我全部忘掉,忘得一干二净。” 宋芳脑袋被他摇得晕乎乎的,实在忍无可忍,一把拍开他的手,眉头皱得死死的,“给你脸了是吧?” 徐恕“呜”一声,脑袋蹭到她胸前,双手环住她的腰,“媳妇儿,我难受,你陪我。” 宋芳垂下眼帘,靠在她怀里的男人已经阖上眸子,像是睡过去。 徐恕今天的行为看起来幼稚得彻底,跟以往比起来,太过反常。 宋芳大致能理解,作为男人,在那种情况下晕过去,尊严多多少少受到打击,他能在得知真相以后变成“孩子”,而不是因此心态大崩,扭曲到把她这个“目击证人”赶尽杀绝或者是虐待她,就已经很不错了。 这种时候,不该再强求他像个正常人一样说话行事。 自己刚才的态度,确实算不得多好。 想到这儿,宋芳的眼神软和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 徐恕像是得到了抚慰,抱着她腰肢的双手搂得更紧。 宋芳道:“你昨晚就没睡好,要不,去床上躺会儿?” 徐恕睁开眼,仰起脑袋看她,“那你陪不陪我?” 宋芳点头,“只要你乖乖睡觉,不做别的,我便陪你。” 徐恕马上松开她,将人打横抱到拔步床上,掀开被子后,两人和衣躺下。 宋芳刚躺平,腰上多了一只大手。 徐恕紧紧抱着她不放,脑袋埋在她颈窝,睡觉的气息不太安稳。 宋芳原本挺困,被他回来这么一影响,睡意散去大半。 偏过头,看到徐恕的侧颜。 打小优渥的条件,将他肌肤养得白皙细腻,哪怕隔这么近,也瞧不出半点瑕疵来。 宋芳不觉看入神,唇瓣往上弯了弯。 —— 新婚第二日,宋芳只在清晨去给公婆敬了茶,回屋后便一直陪徐恕躺在床上,没去老太太那边。 徐恕昨夜没睡好,又折腾过度,这一觉睡下来,直接到天黑。 老太太找人来打探过,知道小两口哪也没去,就在婚房里,她笑得合不拢嘴,连说三个好,“只要大孙子能让孙媳妇早点儿怀上,来不来看我这老婆子都不打紧。” 徐恕醒来的时候,身旁已经空无一人。 他皱皱眉,掀开被子下床去往外间,见梅枝正往桌上布菜,问她,“少奶奶呢?” 梅枝答:“少奶奶在小厨房,说要亲自给少爷煲个汤。” 徐恕微愣,“煲汤?” 梅枝抿嘴笑,“少爷若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瞧。” 徐恕真不信,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怎么可能想得起来亲自下厨为他煲个汤? 他随手理了理身上松松垮垮的衣袍,朝着门外小厨房去。 宋芳果然站在里面,头发全部绾起来,是妇人打扮。 大概为了下厨方便,她换了件窄袖衣裳,袖口卷起来,露出一截小臂,白嫩嫩的格外扎眼。 “媳妇儿。”徐恕喊了一声,抬步走进去。 宋芳闻声转头,见他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心情好点没?” “就一点点。”徐恕作委屈状,“你要是能每天都这么温柔,我肯定很快就能恢复了。” 宋芳直翻白眼,“要温柔的还不好办?你不是还没有妾室通房吗?随便扶个小丫鬟上来,一准儿让你能成天泡在温柔乡里。” 一提及那些小丫头,徐恕就想到她们都是处子,一想到处子,他心里那团阴影又出来了,原本委屈巴巴的脸,霎时间变得黑沉如墨,拳头捏得死死的。 宋芳一瞅不对劲,心知是刺激到他,忙哄道:“逗你玩儿呢,我这正妻才过门头一天,哪能眼睁睁看着你纳妾,怎么着也得再等个一两年。” 徐恕面上的黑沉慢慢退下去,突然从后面抱住她,侧脸贴在她背上,呢喃道:“不要通房,也不要妾室,除了你,我谁都不要了。” 宋芳耐着性儿,“好好好,都听你的,除了我,谁都不让靠近你,行了吧?” “嗯。” 声音里全是满足。 宋芳碰了碰他搂在自己腰腹上的手,“我跑不了,你快松开,给你煲汤呢!” “好。”徐恕把手收回来,就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坐下,呆呆看着她。 那模样,活像个二傻子。 205、告黑状的婉婉(1更) 有了初夜的阴影,徐恕很抗拒回门,他不想面对宋巍。 男人与男人待一块儿,哪怕嘴上不说,在某些方面,心里难免自行作出比较。 徐恕不用比,都知道自己跟那位舅兄之间的差距大得有点过头。 宋芳劝他,“我三哥又不知道你的事儿,怕什么?” “那我也不去。”徐恕翻个身,赖在床上不起。 他这种心理,就好比一向老实巴交的人突然偷了东西,因为心虚,感觉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像看个贼。 他不起,宋芳也无奈,“得,您好好歇着吧,我自个儿去。” 宋芳出门后,梅枝小声告诉徐恕,“少爷,新娘子若是一个人回门,会被所有人以为在婆家不受待见的。” 徐恕听完,脸色微微变,鲤鱼打挺从拔步床上下来,翻找出一套体面衣裳换了,推门出去,急急追上宋芳。 彼时宋芳刚把回门礼安排装上马车,正准备撩帘上去,见徐恕追出来,细细的柳眉一挑,“怎么着,想通了?” 徐恕没吭声,先行钻进马车坐好。 宋芳原本就不抱希望他能跟着去,这会儿人都来了,她也没想着跟他计较别的,上马车后,坐到他旁边。 徐恕问她,“媳妇儿,我今天要是不去,你是不是会很难受?” “难受倒不至于,顶多遭几个白眼,听几句唾骂,没事儿,习惯就好了。” 徐恕:“……那你怎么不早说?” “我说了你能听?”宋芳瞪他,“大清早的耍脾气,我又得操心回门礼,又得哄娃似的哄你,都恨不能把自个儿劈成两半使了,你倒好,净顾着自己,半点没想到我。” “是我不对,媳妇儿别生气,我陪你回门,听你话还不成吗?” 徐恕握住她的手,认错态度十分诚恳。 —— 宋巍发现徐恕回门这趟有些不对劲,他身上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混不吝好像没了,来了宋家就乖巧坐着,目光时常不离宋芳,像是怕一个没盯紧,人就跑了。 吃饭的时候哪怕就坐在宋巍旁边,也显得中规中矩,宋婆子和宋老爹说什么,他能答得上来,就是语气听着不像以往的风格。 宋巍觉得奇怪,逮着空问宋芳,徐恕怎么了? 宋芳当然不能在亲哥哥面前抖落新婚之夜的尴尬,只是笑着打马虎眼,“他能有啥事儿,成了亲的男人,不都多多少少有点变化?三哥成亲后的变化也不小,我当年可全都看在眼里呢!” 她这么解释,虽然不能完全说服宋巍,但也并非没有道理。 宋巍没再刨根究底,像是刻意忽略徐恕的“不对劲”,饭后跟他坐在一块喝茶,也只是聊些简单的话题。 若非必要,徐恕多数时候都没敢抬头去看宋巍,对方问什么,他随便应付两句,瞧着有些漫不经心。 考虑到徐恕的心情,宋芳没在娘家待多久,下晌就离开了。 马车上,她问徐恕,“是不是我三哥跟你说什么了?” 徐恕摇头,“没有。” “可我瞧着你精神不太好。” 徐恕低垂下眼帘,没应声。 宋芳凑过去,压低声音,“你还想着那事儿呢?” 本来情绪不高的徐恕,一听险些跳脚,“媳妇儿,你别说,求你别说了……” “好好好,我不说。”宋芳顺毛似的顺了顺他的背,“那你往后也别多想,咱们安安心心过日子,好不好?” 徐恕看她一眼,问得小心翼翼,“媳妇儿,你会不会嫌弃我?” 宋芳:“你现在这样子,我是挺嫌弃的。” 见他脸色黯淡下去,她忙补了一句,“你要是能拿出床上折腾我那干劲来,没准儿我还能对你刮目相看。” 这是变相夸他资本雄伟。 相信任何男人听了,都会觉得精神大振。 徐恕也不例外,他眼神儿都亮了,目光灼灼盯着宋芳,“媳妇儿,你真觉得我很棒?” 宋芳本来就是为了鼓励徐恕才会臊着脸说出那句话,这会儿被他反问回来,她霎时间羞得无地自容,没敢回视他,红着脸低声叱道:“又不是不能人道,只是晕血而已,有什么好受打击的……” 外头没人知情,徐恕并不担心那些人会笑话他,他就是怕媳妇儿被洞房花烛夜烙下阴影,会因此瞧不起他。 如今听她一说,徐恕顿时觉得面子里子都回来了。 阴霾了好几天的脸上终于浮现笑模样,他双手捧着宋芳的小脸,凑过去往她唇上重重亲了一口,“媳妇儿,你真好。” 宋芳:“……” 不说他棒棒,就不好了? —— 翻过年,进宝已经八个多月,彻底断奶。 小家伙跟刚出生那会儿的乖巧可爱比起来,简直是个小恶魔,稍不留神就闯祸。 鸿文馆那边,宋巍已经安排好,出了正月,温婉便能去报道。 眼瞅着不剩多少日子,温婉想在最后这半个月好好陪陪儿子。 上元节这天,宋芳一早递了口信过来,说晚上大家一块去看花灯。 挨近黄昏的时候,温婉给小家伙洗了澡,把他包进毛茸茸的毯子里放在矮榻上,转过身打开衣柜,准备翻找一套厚实点儿的衣裳给他换。 等找到衣裳扭头一看,哪还有什么人影,原本包裹着小家伙的毛毯一半搭在榻边,一半落在地上,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温婉吓了一大跳,急忙放下衣裳去找,把卧房的每一个角落都翻遍了也没见着影儿。 就在她急得险些惊动公婆时,终于在隔壁书房铺了桌布的矮桌下发现儿子。 小家伙光着屁股坐在地上,小肥爪里捏着好多碎纸片。 见到温婉,他好像很兴奋,嘴里发出“哒哒哒哒”的声音。 温婉一开始还没注意,只想着赶紧把人抱回房穿衣裳,否则该着凉生病了。 等把人抱回软榻上,小家伙捏着爪子里的碎纸片就想往嘴里塞。 温婉一把夺过来,发现上面有个半残的字迹很是眼熟。 想了会儿,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她白天刚练完的字帖,晚上要跟相公交差的。 温婉看着手里的,再想到矮桌底下那一地的碎纸片,“!!!” 小家伙毫无察觉,没了碎纸就玩脚丫子。 他平躺在小榻上,有些费劲,索性翻个身侧躺,努力弓着身子,两只小肥爪闲不住地去捏脚丫,捏得高兴了,便一个人呀呀呀地直乐。 温婉见小家伙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很想把他拎起来抽两下屁股。 不得已,又把小家伙放回宝宝盆重新洗了一回澡,一碰到水,他就可劲扑腾,双手双脚并用,盆里的温水溅了温婉一身。 “……” 今夜花灯节,宋巍下衙早,回来的时候正巧碰上温婉和进宝母子俩大眼瞪小眼的画面,他没有犹豫,抬步走进去,温声问:“怎么了?” 温婉先前准备给小家伙换衣裳来着,小家伙不让,她靠近这边他就往那边爬,靠近那边他又往这头爬,跟娘亲玩老鹰捉小鸡玩得不亦乐乎,坐起来咧开小嘴笑。 见宋巍回来,温婉直接把衣裳撂给他,自己坐往一边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明显气得不轻。 宋巍弯腰,拿起进宝的衣裳,动作熟练地给儿子换,嘴里问小妻,“进宝又惹你生气了?” 温婉头疼地抱着脑袋,“眼睛一不瞄着,他就到处爬,今天还把我的字帖全都给撕成碎片,我写了好久的。” 温婉说着,控诉的眼神看向小家伙。 乖巧让爹爹给穿衣的小家伙似乎意识到娘亲在向爹爹告自己黑状,他哼唧一声,将小肥脸歪向一边,等穿好衣服,伸手只要爹爹抱,还特地把小屁股对准娘亲。 温婉:“……” 天色刚入夜,京城的街市已经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灯。 宋巍抱着儿子和徐恕走在后头。 温婉和小姑子在前面逛。 温婉猜灯谜中了一盏很漂亮的琉璃花灯,刚拿到手,宋巍怀里的小家伙就伸着小肥爪朝她要。 温婉把花灯往身后一藏,“没了。” 小家伙很不满,蹬着小短腿要哭。 在宋巍的眼神示意下,温婉最终还是把花灯给了儿子。 进宝接过,想拎着花灯上下摇,可惜花灯有点儿重,他手劲小,摇两下没动静,胳膊又酸,他索性直接扔进一旁的池塘里。 温婉黑着脸瞪视他。 哪怕有爹爹护着,小家伙也被娘亲的眼神吓到,他伸出胳膊,爪子里捏着小姑父刚给的糖人竹签,递到温婉面前,“呐……” 他说不了话,能吐出的词汇也简单。 温婉垂眼瞧着近在咫尺的糖人,再瞅瞅小家伙乌溜溜的眼睛,心下一软,把糖人接过,哼哼,“还算你有点儿良心,下次再扔我东西,我连你一块儿扔。” 宋巍:“……” 206、怕别人知道我是你相公?(2更) 温婉入鸿文馆是在二十岁这年的二月初,为了隐瞒自己已婚的事实,她需要把绾了三年的妇人发髻放下来,作姑娘打扮。 已经生过小肥崽的温婉,哪怕当了一年的娘,样貌上与姑娘并没太大分别。 也是她赶上好时候,当初生进宝,娘家婆家条件都算宽裕,月子坐得又满,期间营养补品就没断过。 出月子没多久,跟着上京便成了官夫人。 到了如今,虽然家里并没有仆人,很多事都得她这个官夫人亲力亲为,但要说比起刚过门那会儿的日子,已经好太多。 温婉亲爹亲娘生得一双好相貌,到了她这儿,自然不会差,被婆家这么一娇养,哪怕成亲四年,头发一松散下来,瞧着就还是个姑娘模样。 进学这天一大早,温婉亲自给儿子洗了个澡。 小家伙难得的乖巧,除了在洗澡期间打了两个喷嚏,并没有闹腾。 温婉怕他着凉,没敢洗太久,匆匆完事儿之后给他擦干放床上趴着抹香膏。 将近九个月大的小家伙已经学会了独立站。 穿衣服的时候让抬腿就抬腿,让伸胳膊就伸胳膊。 温婉低着头给他拉裤腿,全然没发现小家伙爪子闲不住,抓了一大把头发往嘴里塞,等她看到的时候,小家伙已经意识到头发不好吃,正“噗噗”往外吐。 有一部分沾了口水,贴在他嘴角,怎么都弄不下来。 小家伙难受,包子脸皱成一团,不停地用爪子去扒拉。 扒拉了好一会儿,发现亲娘气鼓鼓地瞪着自己,小家伙愣了下,顺手拿过一旁的玩具递给她,“呐,呐……” 自从上元花灯那晚发现卖萌讨好管用,小家伙这招已经屡试不爽,每次把亲娘惹恼,一转头就给她送东西,亲爹买的玩具都快被他送得一件不剩。 温婉伸手拨开他嘴角的发丝,又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口水,并不接受小家伙的讨好,出言威胁道:“你要是再调皮,娘就去个你找不到的地方,留你一个人在家玩儿。” 小家伙听不懂,又把玩具递过来。 温婉还是不要。 小家伙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己玩自己的。 温婉:“……” 宋巍早让车夫林伯套了马车,等候许久没见温婉出来,他进屋一看,见到母子俩一人坐在一边,温婉面上笼着一层愁云,小家伙低着头,玩得不亦乐乎。 “怎么还不出去?”宋巍问她。 温婉看了儿子一眼,有些不太放心,“你每天都得去衙门,我要是还每天往学堂跑,等同于咱这当爹当娘的都没时间陪他,小家伙能乐意吗?” 宋巍莞尔,“又不是住在鸿文馆,每天晚上不还得回家?” 不等温婉开口,他又说:“白天就请爹娘帮忙带着。” 顿了下,转变成打趣的腔调,“你若实在不放心,把儿子带着去上课也行。” “哎哟喂,宋大人这张嘴是真能说。”温婉明显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让我带去学堂,您怎么不把他带去衙门呢?” 先不说学堂和衙门都不让这么小的娃进去,就算能进,凭着小家伙目前这逆天的拆家本领,不出三日,学堂和衙门就得变成“人间地狱”。 宋巍见她那样,不由好笑,“时辰不早,该准备出发了。” 温婉摸摸儿子的小肥脸,吧唧亲了一口,对他说,“宝宝,娘要去上学了,来,亲一个好不好?” 她指了指自己脸颊。 小家伙眨眨眼睛,凑过去。 就在温婉等着儿子来个大香吻的时候,感觉到耳朵一痛。 正在出牙的小家伙牙根痒痒,正愁找不到地方磨,娘亲一凑过来,他就看中了耳朵,死死咬着不放。 温婉疼得险些飙泪,还是宋巍给拉开的。 小家伙没看懂娘亲在生气,他只感觉到发痒的牙根得到了舒缓,乐得拍着小手掌嘎嘎笑。 温婉一手揉着耳朵,另一只手扬起巴掌要往进宝屁股上抽。 宋巍没让,急忙把儿子抱开,劝说:“一会儿真打哭了,心疼的不还是你?我瞧着伤得也不重,抹点药,过不了多久就能好。” 温婉气得不行,“哪有这么对亲娘的?你让开,我好好教训他一下!” 小兔崽子,欺负她不是一回两回了。 不给他点颜色瞧瞧,长大了他还不得翻天? 进宝被亲娘恶狠狠的气势吓到,躲在亲爹身后瑟瑟发抖,眼睛一瞥,见元宝进来,他忙朝着对方伸开胳膊求救,嘴里:“哥哥……哥哥……” 元宝已经十二岁,模样和身量开始出挑,能轻而易举地就把进宝抱在怀里。 小家伙被哥哥抱着,受了委屈似的瘪着小嘴。 这模样,这架势,哪怕他再犯下天大的错,也只有被同情被可怜的份儿。 反观满脸凶相的温婉,就成了恶人。 “娘,您干吗呢?”元宝忍不住问。 小家伙很配合地吸了吸鼻子。 温婉真是败给他,咬牙切齿,“我没进宝这个儿子,你们爱抱哪抱哪,别让他在我跟前晃,否则我……” 话还没说完,对上宋巍低柔含笑的目光。 温婉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转身走到脸盆边,就着里面的清水处理了一下先前被小家伙口水沾湿的头发,完全不想看那个糟心儿子,拿上东西直接走人。 宋巍吩咐元宝,“一会儿把弟弟抱去给你奶奶带着。” 宋元宝知道娘今日要去鸿文馆,点点头,“爹放心,我们会照顾好进宝的。” 宋巍回房拿了药膏,跟上温婉。 小家伙一开始还以为爹爹娘亲只是暂时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可他在哥哥腿上坐了好久,都没见往常到了这个时候就喂他吃蛋羹的娘亲回来,顿时急了,从元宝腿上滑下,手脚并用朝着门边爬。 元宝追上去,把人抱回来,小家伙蹬了蹬腿,甩不脱哥哥,扯开嗓子哭。 宋婆子端了刚做好的肉末碎菜粥来,见小孙子闹腾得厉害,赶紧从元宝手里把人接过来,哄着他吃粥。 小家伙也确实饿了,再大的脾气都抵不过肉末粥的香味儿,没多会儿张开嘴,就着奶奶递过来的调羹小口小口地吃。 吃完后,宋元宝去把自己刚买的玩具拿来给他。 小家伙的注意力全被玩具吸引,早把她娘给抛到九霄云外。 —— 上车后,宋巍亲自给抹了药膏,温婉被儿子咬过的那只耳朵总算是不疼了。 马车即将抵达鸿文馆。 宋巍瞧出来小媳妇儿有些紧张,伸手握住她的掌心,“只是进去学习顺便多结交几个朋友而已,不用太担心。” 被发现了内心的不安,温婉索性不再继续掩饰,另一只手抚了抚胸口,“说实话,对于从小到大没朋友的我来说,突然到这种地方,多少会有点儿不适应。” 宋巍能理解。 可正是因为她从小不会说话没朋友,他才更要让她去接触更多的人,学更多的东西。 并不是他瞧不上如今除了认字其他啥都不会的婉婉,只是想着身处天子脚下,艺多不压身,多学会一样,将来在某些场合,就能少求人一回。 “老爷,夫人,到鸿文馆了。” 马车慢慢停下,外面传来林伯的声音。 宋巍轻嗯一声,伸手替温婉打开帘子。 温婉提着裙摆踩着脚凳下来,一眼瞅见前头牌楼上有三个气势恢宏的大字——鸿文馆。 想起来鸿文馆就在国子监对面,她又扭头,隔着宽阔的街,隐约能看到对面的牌楼上也题了三个气派庄严的大字——国子监。 真不敢相信,相公当年是从那地方出来的。 而现如今,自己要在相公念过书的正对面进学。 今日有很多跟温婉一样刚入学的新生,鸿文馆外停了不少马车。 有好几辆甚至能直接看出标识来,是京中的世家大族。 那些个千金小姐虽然是由丫鬟们簇拥着来,但由于鸿文馆规矩严厉,丫鬟小厮一律不准入内,全都只送到大门边便止了步。 见温婉仰头对着鸿文馆牌楼发呆,宋巍上前催促她,“走吧!” 温婉回过神来,脸红了一下,说:“你不必跟着,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宋巍笑,“怕别人知道我是你相公?” 温婉脸更红了,她家相公长得太好,去年高中探花郎的时候又在那么多人跟前露过面,这会儿一旦进去,难免被人认出来。 更何况,她有点小醋。 鸿文馆里面都是女学生,她不想让那么多姑娘看到他给自己招一堆情敌。 想到这儿,温婉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来之前我有向小姑子打探过,她说第一天只需要去交束脩拜会先生就行,很多姑娘都是自己去的,没让家人陪同,我已经二十岁,自己能行的。” 越到后面,她的声音越是细若蚊蝇,明显带着掩饰性的心虚。 宋巍见她窘迫,唇边再次露出浅笑,“你今年多大?” “二……呃不对,十五,我才十五岁,刚及笄。” 说完,赶紧摸了摸自己烫得不行的小脸,懊恼道:“都怨你,突然给我下套,险些栽你手里。” 宋巍提醒她,“一会儿见了先生,可要好好记着,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温婉抬眼瞧着宋巍,男人嘴角的笑弧虽浅,却难掩他内心的愉悦。 她原本紧绷的情绪,似乎也随之放松下来。 207、进宝见外祖母(3更) 目送着温婉入了鸿文馆大门,宋巍才转身,刚准备上马车,不远处跑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小声对他道:“宋大人,长公主有请。” 宋巍朝她后面看了看,没见到公主府的马车。 丫鬟又说:“长公主在茶楼。” 宋巍了然,让丫鬟先等一等,他回去跟林伯说一声。 之后才跟着丫鬟去往鸿文馆附近的一家茶楼。 长公主开了雅间,这会儿里头只她一个人。 丫鬟直接把人带进去。 见到宋巍,长公主一贯清冷的眉眼柔和下来,吩咐婢女退下又让他坐。 宋巍只是站着。 距离去年长公主生辰到如今,哪怕已经过去好几个月,宋巍还是没能把光熹帝胞妹昌平长公主和当年在乡下见过无数次的陆婶婶联系在一块。 相比较十多年前,宋巍如今再见她,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疏离。 长公主并不介意,亲手给他倒茶,已经相认过,这会儿说起话来随意许多,也不客套,直入主题,“婉婉入鸿文馆了?” 宋巍颔首应是。 “为什么想到让她去那种地方,而不是单独给她请先生?”长公主又问,保养得当的白皙手指将茶盏推到宋巍跟前的桌上。 宋巍如实道:“婉婉打小不会说话,性格相较于其他同龄女子,难免显得内向,我想让她进去历练历练。” 长公主听了,不禁陷入沉思,过了会儿,点头赞成,“你这个想法是对的,虽然去年才高中探花入翰林,可你未来还有几十年的光阴,早晚得往上爬,到时,婉婉的身份必定水涨船高。你为朝廷鞠躬尽瘁,她为你交际应酬,在所难免,有些东西,是该趁早学。” 隔着一层薄薄的茶雾,宋巍不难看清长公主在提及闺女时面上没加掩饰的欣慰,似乎还有着隐隐的自豪。 “岳母是专程为了婉婉来的?”宋巍问。 “是,也不全是,我算好了日子,你今日休沐,又亲自送婉婉来鸿文馆,就想半路拦你一下,为的,是见一见我那快满周岁的小外孙。” 早就听暗卫说小家伙长得很可爱,长公主这些日子心痒难耐,好不容易抓住机会,自然不想就此错过。 虽然过去了十多年已经不亲近,但长公主作为婉婉生母,提出这么个要求来一点都不过分,宋巍没有拒绝的理由,“岳母想何时见?” “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宋巍道:“岳母若是能等,还请在茶楼稍作休息,小婿这便回去一趟,把儿子带来。” “也成。”长公主点头,她不适合在宋家附近露面,一旦让有心人发觉,对自己对女婿都没好处。 宋巍下了楼,林伯已经将马车赶过来,就停在茶楼门外。 见到宋巍,林伯简单打了声招呼。 宋巍上车后吩咐他,“先回府。” 马车启程,快速朝着宋家而去。 —— 小家伙在爹娘出门后闹了一场,后来被奶奶抱着喂了粥,又坐在地上玩了好一阵玩具,眼皮撑不住,睡了过去。 宋婆子把小家伙抱回房放到宝宝床上,自己出门买了个菜,还特地去谢涛家的摊位上挑了两条新鲜肥美的鲫鱼,打算回来给两个孙子做顿好吃的,一进门就发现自家老头子闲来无事种的花花草草,全都被人给祸祸了。 而祸祸花草的罪魁祸首,这会儿正坐在花坛边,手里拿着他爷爷的小铲子,一铲一铲地往外挖土。 脸上,手上,腿上,屁股上,全都是黄泥巴,整个儿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的。 宋婆子吓得不轻,装菜的竹篮直接掉在地上她也没管,三两步跑过去把小家伙抱起来,“哎哟哟我的小祖宗,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啊?” 一边说一边拍打着他身上的泥土。 宋巍到家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院子里像遭了强盗,初春刚开的那几盆花,连同叶子,被人摘得光秃秃。 看那样子,也不像是摘,徒手扯的,很多还剩半截的叶子挂在花枝上。 好在那些花都不带刺,否则祸祸的人少不得要挨几下。 宋巍眼角跳了跳,将目光挪到罪魁祸首身上。 小家伙刨土刨起了兴致,被奶奶揪着领子轻拍身上泥土的同时还要伸出爪子去够斜插在花盆里的铲子。 这小崽子,就没个消停时候。 宋巍上前,从宋婆子手里把儿子抱过来,“娘先去忙,我抱进宝去洗澡。” 宋婆子看着小孙子那样,止不住地后悔,“都怨我,你爹去隔壁院儿找你姑父,我让元宝帮忙看着进宝,出去买个菜,就没想着元宝也是个孩子,哪有让孩子看孩子的……” 宋巍道:“进宝没事就好,娘不必自责。” 说着,也不管儿子身上有多少泥,直接抱回房间。 见到元宝还趴在宝宝床边呼呼大睡,宋巍大概明白怎么回事儿了,也没刻意去吵醒他。 把宝宝盆拿到另一间房,往里添了热水,再把进宝脱光放进去。 小家伙一沾到水,更兴奋了,那欢腾的劲儿,让宋巍忍不住嘴角上扬。 他有带孩子的经验,给进宝洗澡没温婉那么费劲,甚至比她更细致。 小家伙似乎是舒服了,慢慢地安静下来不再闹腾,乖巧地让亲爹给搓搓。 洗完澡,宋巍又给小家伙抹了宝宝专用的香膏,换上衣裳,准备带他出门。 宋婆子正在收拾院子,见状问他,“三郎,你干啥去?” 宋巍道:“成天待在院子里太闷了,带进宝出去转一圈。” “那你早点儿回来,马上要吃中饭了。” 宋巍应了声,抱着儿子坐上马车后直奔茶楼。 长公主还等在里头,听到敲门声,心头一跳,忙起身开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心心念念已久的小外孙。 那模样,比她想得还要白胖好看。 到了陌生环境,进宝窝在爹爹怀里,好奇地四下打量。 长公主一见他就喜欢得不行,向宋巍开口,打算要过来抱。 进宝不肯,小肥爪紧紧揪着亲爹胸前的衣襟,一脸警惕地看着长公主。 “小家伙,我是你亲亲的外祖母。” 长公主捏捏他的小肥脸。 进宝歪着脑袋看她,过了会儿,喊道:“猪……猪……” 长公主:“……不是猪,是外祖母。” 进宝:“猪猪……” 长公主:“……” 宋巍解释:“快满周岁了,进宝有些认生。” 长公主浑然不在意,“小孩子认生好,总不能谁抱都安安静静的没反应,那就要不得了。” 进宝瞧中了长公主头上金灿灿的簪子,伸着小手要。 长公主不亲自给他拿下来,把脑袋凑过去,“要哪个,你自个儿动手。” 进宝毫不客气,瞄准最金最闪的那支,爪子一伸,直接拔下来。 ------题外话------ 关于更新,衣衣正在自我反省中,今晚熬个夜,尽量调整 208、他最大的满足(1更) 也不知道是谁教会了进宝“最金最闪最值钱”。 簪子到手,小家伙就想往他爹怀里揣,打算明晃晃地“私吞”。 无奈手笨,簪子另一头又尖,戳了宋巍胸膛好几下。 宋巍含笑望着他,“快把簪子还给外祖母。” 小家伙装没听到,继续捏着簪子在他爹胸膛上戳戳戳,终于戳中一回,把簪子给揣进去了。 累得他赶紧呼呼喘了一口气。 长公主忍不住笑,“小家伙这爱捣腾玩意儿的性子,十有八九是随了三郎你。” 宋巍摇头:“进宝要真有这爱好,那我得从小扼制一下。” 长公主不解,“这话怎么讲?” 忆起往事,宋巍面上的笑显得无奈,“我小时候因为固执地花冤枉钱收集古董,没少挨我娘揍,如今想想,捣腾那些东西,确实容易走火入魔,还是少碰为妙。” 长公主听他这样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人,眉心狠狠蹙了一下。 宋巍敏感地捕捉到岳母面上的不对劲,只不过没开口问。 长公主突然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喜好也该有个度,若真走火入了魔,便是害人害己。” 在宋巍跟前,有些事她也不怕说出来,“曾经就有那么一个人,他跟你一样,喜欢收藏以前的老玩意儿,不过他可比你痴迷多了,就因为一件老东西,他误了一位痴心等他的姑娘,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如果那姑娘只是一厢情愿,我指定没话说,事实却是,他们两情相悦,那个男人答应了会在皇帝选秀之前上门提亲,结果临到头了他突然离京,原因仅仅是他一直寻找的古董出现在南方。 再后来,他造的孽报应到了子女身上,大儿子天生病弱,求医问药都没办法根治,闺女嫁出去没几年,男人病死,她因为无所出,被婆婆逼着嫁给小叔子,没多久,小叔子也死了,克夫名声洗不掉,被婆家扫地出门,至于二儿子……” 话到这里,长公主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看向宋巍,声音异常的冷漠,“那位害人害己的,不是旁人,正是我公公,陆老侯爷。” 闻言,宋巍眼里掀起波澜。 但也不过转瞬,很快就平静下来。 几年前上京读书时,爹娘的来信里言明了他的师父姓陆,当时宋巍就在想,师父会不会与驸马那个陆家有关系。 只不过后来因为各种事情繁忙,再加上他潜意识里抵触陆家,所以从来没有私底下去打探过。 如今听岳母说起来,他前后一联系,想到师父对于古董的痴迷程度,再想到师父一提及京城就绷着脸的反应,不难猜出师父正是岳母口中的陆老侯爷,也是岳母的公公。 至于师父辜负的人是谁,宋巍仔细观察了岳母对于她公公那稍微提及就恨之入骨的态度,觉得某个答案呼之欲出。 只不过,在没有得到证实的情况下,宋巍不愿真的朝着那个方向去想。 这个师父虽然是半路捡来的,宋巍却打心眼儿里钦佩他对于古董的研究和见地。 私心里,宋巍并不乐意承认甚至是面对师父为了一件古董误人一生的事实。 “三郎一定很奇怪,婉婉的生父为何是我如今的驸马,而我身为长公主,皇帝胞妹,又为何会流落到乡下跟温广平有了一段。” 她一面说,一面上前拉开凳子请宋巍坐。 宋巍抱着进宝站了这么会儿,手臂的确有些酸,没拒绝,顺势坐下来。 进宝对着桌上的点心直流口水,弯着腰伸出小肥爪去够。 长公主主动拈起一块递给他,嘴角露出和蔼的笑,“小家伙,多吃点儿才能早日长高高。” 趁着进宝的注意力在点心上,长公主摸了摸他的小脑瓜。 小家伙得了便宜,难得的大方,随便摸,他只管两手抱着点心啃啊啃。 被小外孙的萌态缓解了情绪,长公主再提及当年事,语气便褪去了几分冷硬,“以你的聪慧,想来已经猜到被陆老侯爷辜负的人是谁。” 宋巍默认。 “没错,正是我的生母,大楚朝最尊贵的女人,仁懿太后。” 长公主继续说:“有了我母亲与老侯爷的恩怨在前,后来她便不允许我和驸马有往来,再三阻挠。 可惜我被人下药,阴差阳错与驸马行了夫妻之实,怀上婉婉。 之后又因为误会,我辗转到了宁州,身后跟着一大批要我命的杀手,我一路躲躲藏藏,眼瞅着就要暴露,却突然碰上了你温二叔,是他救我一命,帮我保住了孩子。 我当时真的走投无路,只好跟着他回了平江县下河村,想着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婉婉出生以后,我又等了一年,终究是没等到那个人,以为永远都回不了京,便定下心来,打算和你温二叔好好过日子把婉婉抚养长大。 可后来的事,竟然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宋巍想到去年自己去找徐恕打探长公主的消息,徐恕说,长公主是被赐婚给陆行舟的。 太后既然一开始就反对这俩人在一块,没道理后面会主动赐婚,能让她态度反转的,或许只有一种可能。 “太后让人强行带岳母回来,是为了驸马手上的二十万兵权?” 长公主没想到宋巍脑子转得这么快,自己还什么都没说,他就已经想通了其中关窍。 叹了口气,她点点头。 这样的真相,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宋巍大概也明白了长公主和驸马不认回婉婉的原因。 不是不爱女儿,反而是太爱,不想让她因为真相而崩了心态,所以忍痛,生生割断这份亲情。 成亲四年,宋巍了解自家小媳妇儿,她心思单纯,装不下太多的阴暗算计,若是让她知道,自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被怀上,又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被生下来,宋巍难以想象她会变成什么样。 “三郎。” 长公主声音在耳畔响起,“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体谅我的处境有多艰难,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一天忘记过婉婉,如果不爱她,当初我大可以狠下心听我母亲的话直接拿掉她,完全没必要让她来到这世上。 对这个女儿,我亏欠了太多,现如今她已经嫁人,我又没办法当面跟她相认,只能拜托你,帮我好好照顾她。” 宋巍的眼神莫名让人心安,“同样的话,十六年前岳母已经说过一次,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答应会照顾婉婉一辈子。只不过,我出身寒微,一时半会儿,没办法让她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我只能向岳母保证,婉婉在婆家绝对不会受半点委屈。” 这一点,长公主深信不疑。 在宁州那会儿,她就看出来宋婆子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宋家入京以后,她又让人暗中查过,结果与预想的没有太大差别,宋婆子果然没苛待过婉婉。 …… 那块点心进宝啃了一半,软倒是挺软,就是太甜,他多吃两口觉得难受,一甩手,撒气似的把剩下那一半儿扔在地上,嘴巴里的“噗噗噗”往外吐。 长公主忙掏出帕子给他擦。 小家伙趁机看上了外祖母手腕上翠绿翠绿的镯子,揪着就不放。 宋巍想劝阻。 长公主已经把镯子摘下来套进小家伙的手腕。 九个多月的进宝手腕再肉,也没有成年人的粗,很轻易就把镯子拿出来,双手抱着,小嘴咬上去,顺势磨了磨牙,乌溜溜的眼睛瞅着外祖母,发出高兴时“叭叭叭叭”的声音。 长公主因为他这模样,内心酥软得一塌糊涂,问他,“进宝,你娘亲呢?怎么不见娘亲来?” 小家伙眼珠子转了转,左看看,右看看,没见着亲娘,想到那个女人一整天都没有回来喂他吃蛋羹,他扔了镯子,眼睛看着长公主,小手指着窗外,咿咿呀呀了一阵。 宋巍一瞅就知道小家伙在告状,告他亲娘心狠不要他。 明明不会说,还告得像模像样。 长公主被进宝逗乐,笑出声,探身上前,亲了亲他的额头,“小家伙,你真是太招人喜欢了。” 又说宋巍:“得亏我当年把婉婉交给了你,否则落到旁人手上,她如今的日子还不定得多难过。” 宋巍不会去想那么多“如果”,他只知道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小丫头最终成了他的妻,四年来他没有哪天让她过得不痛快。 每天睁开眼,她和孩子都在,这便是他最大的满足。 让岳母见了小外孙,事情也谈得差不多,宋巍怕他娘起疑,主动提出告辞。 长公主看得出,因为今日的一番谈话,女婿对她的“陌生感”降低了不少。 宋巍要告辞,她没拦着。 宋巍趁着进宝不注意,把小家伙刚才“强抢”来的金簪还给长公主。 小家伙先前在院里当了一回强盗把爷爷的花草全部毁掉,来了茶楼又玩了好一会儿,刚上马车就困,窝在亲爹怀里睡了过去。 209、你们家长辈?(2更) 温婉交完束脩,拜会完先生,跟着其他女学生去讲堂里看了看。 选座位的时候,她没有急着上前,想先等其他人选好了,剩下的就是自己的。 一位容颜秀丽的姑娘选了前排位置。 先前拜会先生,温婉听她自报过名字,叫林潇月。 林潇月见温婉半晌没动静,把旁边的位置也霸占下来,对经过的学生说那座位已经有人。 之后,她看向温婉,冲对方招了招手。 温婉走过去。 林潇月挑眉望着她,“干嘛不选?” 温婉淡笑,“坐哪都一样。” 林潇月笑起来,“既然坐哪都一样,那不如坐我旁边吧!前排位置好。” 说着,指了指她好不容易占来的空座。 温婉看了一眼,有些犹豫。 “怎么着,不敢坐啊?怕我在座位上动手脚害你?” 温婉摇头说没有。 林潇月嫌她磨叽,站起身一把拽住温婉的胳膊将人往空座上带。 抢来的位置,温婉坐着浑身不自在,眉头轻蹙。 “你坐稳了,我有话要问你。” 林潇月两手撑在桌案上,防止她突然跑人,十分霸道的姿势,望向她的眼神又有些似笑非笑,“刚才拜会先生的时候,你说你几岁?” 温婉心下一咯噔,暗暗想着连谢姑妈她们都说看不太出来的,难不成刚到鸿文馆就被个姑娘直接给看穿了? “十五,刚及笄。”与内心的忐忑不同,温婉面上很冷静。 “哦?是吗?”林潇月拖长尾音,又问她,“你是哪家府上的小姐,我怎么没听说京城还有姓温的大户人家?” 若非官阶达标的大户人家,是拿不到名额入鸿文馆的。 温婉没看林潇月,照着相公给她想好的说辞道:“我只是寄养在亲戚家。” 没等温婉说完,林潇月接了话茬,“亲戚家没有闺女,名额空着,所以你沾光进来的?” 温婉点头。 林潇月听罢,沉默了好一会儿。 温婉见她这样,不由得自我反省是不是哪个地方露了破绽让林潇月看破,对方想当众拆穿自己。 没成想过了片刻,林潇月忽然抬头,看着她道:“巧了,我也是。” 温婉:“……” 这年头很时兴寄养在别人家靠着关系进来的吗? —— 傍晚时分。 温婉从鸿文馆出来,一眼看到等在不远处的宋巍,他站在马车旁,刚巧碰上国子监同窗,正在和那几人说话。 男人清俊挺拔的身影被夕阳拉长,温婉下意识的将视线定格在影子上他脸廓的位置,隐约能看到他跟人说话时唇瓣上下翕动,不急不缓的速度。 在外人跟前,他向来不多话。 走神之际,林潇月忽然上前来,顺着她的视线瞅了眼,长长地拖了一声意有所指的“哦”,一副“我全知道了”的表情,秀眉挑得老高,侧目看向温婉,“你家里人?” 温婉面上一阵烧热,没等解释,林潇月忽然凑近她,神秘兮兮地说道:“能亲自来接人的,该不会是你家……” 她这半遮半掩的话,让温婉心中紧张得要命。 毕竟干了亏心事,就怕被旁人一眼看穿。 温婉性子内向,害怕当众出糗。 林潇月见她小脸上布满了局促,忍不住笑出声,把话说完,“该不会是长辈吧?” 温婉咽了咽唾沫,暗暗松口气。 林潇月又说:“既然是长辈来接,那你紧张什么?” “我哪有……”温婉低着头走路,没看她。 走了一段温婉抬头,发现在另一个方向有人朝着林潇月这边望来,她看过去,见对方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剑眉星目,相貌堂堂,比起宋巍的儒雅成熟,对方身上多了一股英锐之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温婉总觉得男子看向林潇月时,眼神透着与周身气质并不相符的柔和。 她不禁看向旁边的姑娘。 林潇月躲开温婉视线,挺挺胸脯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家长辈能来接,我们家的就不行?” 温婉:“……我没说不行。” 林潇月面上似乎红了一下,提着裙摆往前小跑几步,扔了一句话回来,“懒得搭理你!” 温婉目送着林潇月匆匆忙忙地上了马车,似乎明白了什么,唇瓣微弯。 “在看什么?”耳边传来男人温缓又熟悉的嗓音。 温婉回过神,见其他学生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自己还杵在原地没挪步。 她摇摇头,“没什么。” 又朝着宋巍身后瞧了瞧,没见到先前那几个人,问他,“那些人走了?” 宋巍颔首,“几个同窗,随便聊两句。” 温婉个儿小,要仰着头才能看清楚男人的脸。 想到林潇月先前问她来接的是不是长辈,她突然有点儿心虚,很快拉回视线,埋着头朝前走,快速上了马车。 宋巍跟着上来后,马车启程。 见她扭捏着不说话,开口问,“做亏心事了?” 温婉嗫嚅道:“你以后能不能别来接我?我……我不是小孩子,该学会独立。” 宋巍眼神含笑,顺着她的意,“只是头一天,担心你不适应而已,你不喜欢的话,往后我不会再来。” 温婉怕他生气,解释说:“我只是想着你忙碌了几天才得休沐一日,待在家休息挺好的,有林伯接送,我不会有事儿。” 宋巍大概猜到小丫头在窘迫什么,没再继续逗弄她,“头一天进学,感觉如何?” 听他转移话题,温婉原本紧张的手指松了松,“大概是因为鸿文馆的馆规卡在那儿,入了大门人人平等,所以里面的学生并没有我原先想的那么难相处。” “那就好。”宋巍道:“好好学,若是有可能,多交几个朋友,往后对你没坏处。” 温婉点头说知道了。 这乖巧听训的相处模式,越听越像家长在教育孩子。 温婉再一次想到林潇月的话,小脸飘上一层红晕。 —— 马车在宋府门外停住。 温婉一脚跨入院子,惊奇地发现自己出门时还开得红艳艳的那几朵花,这会儿像被鸡啄了,只剩孤零零的几片花瓣挂在花枝上。 哪怕院子已经收拾过,也不难想象之前曾是一片灾难景象。 她不由转头看向男人。 “除了进宝,没人能干出这种事来。”宋巍的语气轻描淡写。 温婉蹙眉提醒他,“那些花草可是公公一株一株看着养的,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浇水了。” 她是想提醒相公,该找个机会修理一下那个一言不合就拆家的小兔崽子。 谁料人家顿了顿,说:“已经帮爹重新买了好几盆,养在隔壁姑母家,往后他可以过去那边侍弄。” 温婉:“……” —— 出门前温婉就不想见糟心儿子,进门听到一个下午不见,他把公公的花草给祸祸完,温婉就更不想见他了,怕手痒忍不住抽他两下。 岂料她不想见小肥崽,小肥崽更不想见这个扔下他一整天的女人。 母子俩背对背,一个坐在宝宝床上抱着脚丫子,一个坐在凳子上抱着手,相互赌气。 最终,还是当娘的先心软,过去哄崽儿。 小家伙哼唧两声,屁股往旁边挪了挪,不给抱。 温婉瞪他,“早上你咬我我都没抽你,这会你还敢来劲儿?” 小家伙再哼,就是不给抱。 硬的不行,温婉只能来软的,说宝宝啊,你不能这么对娘,我怀你怀的可辛苦啦,当初生你的时候还差点难产了呢! 进宝听不懂,反正他就知道这女人吧啦吧啦在自己耳朵边说了一堆,他便勉强当她认错了,小屁股挪回去,暂时给抱一下。 温婉垂眼瞧着怀里的小家伙,想着豆丁大点儿,他怎么别的不学,光学会了记仇?谁教的? 宋元宝从外面进来,见着温婉,眼神闪躲,明显是心虚。 温婉问他,“元宝,你今儿没去隔壁教你那几个表弟认字?” 宋元宝低头说去了,刚回来。 温婉瞧他不对劲,“怎么了?” 宋元宝深吸口气,低声道:“今天奶奶让我看着进宝,我一个没注意睡着了,结果进宝自己爬下床,把爷爷的花草全给祸祸完。” 温婉比较关心公公的态度,“你爷爷咋说?” 元宝如实道:“爷爷说,进宝一看就是个讲究人,专门挑开得好看的那几朵花摘,还说摘得好。” 讲究人? 温婉低头看看怀里被抱着都不安分要这里抠一下,那里摸一摸的儿子,“……” “娘,对不起。”这件事,宋元宝很自责。 虽然爷奶爹娘没谁骂他一句,可他就是觉得全部责任都在自己头上。 温婉道:“不怨你,是进宝调皮,别说你了,我就随便转个身给他翻套衣裳的时间,他都能光着屁股爬到书房去把我的字帖给祸祸成碎片,你还是个孩子,哪能看得住他?” 见他还是自责,温婉道:“你要真觉得对不住,就多帮爷爷去隔壁浇浇花,早些把损失都给找补回来。” 宋元宝的心情似乎好了些,郑重点头,“好。” 怀里的小家伙听到娘亲说话,也跟着学舌,把玩具拿起来递给温婉,嘴里说着,“花……花……” 210、苏家七爷(3更) 宋巍要上衙,温婉要去鸿文馆,夫妻俩都是大忙人,宋婆子掐着点儿起床给小两口做早饭。 温婉起的时候,进宝还在酣睡。 小家伙安静不闹腾的样子说不出的软萌,温婉俯身,在他小脸蛋儿上亲了亲。 早饭后,宋巍步行去翰林院,温婉坐马车去鸿文馆。 今天没有相公送,不用担心被人发现,温婉显得很轻松。 下车的时候,恰巧见到林潇月从对面的马车上下来。 车内锦帘被风撩起一个角,温婉隐约看到男子冷峻的半张脸,但很快,又被遮挡住。 林潇月也看到了温婉,她瞧出温婉有些吃惊的模样,不由暗恼,转头隔着帘子对里头的人道:“往后你不许再来!” 男人淡淡的声音传出,“不是你让我每日接送的?” 林潇月面色窘得泛红,违心道:“我那是一时兴起,今后不需要了。” 男人语调不变,“确定如今说的话不是一时兴起?” 林潇月羞恼至极,跺跺脚,“苏擎,你到底答不答应?” 马车内被称作苏擎的男子,状似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良久,出声道:“好好上课,晚上我让人来接你。” 闹腾一番得了逞,林潇月心满意足,简单说了声回见,很快朝着对面的温婉走去。 温婉见到她,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林潇月瞅了瞅她乘坐的马车,问:“今儿自己来的?” 温婉道:“有车夫送。” “昨儿接你的那位呢?” 听林潇月那口气,似乎宋巍不来,她就输了温婉一大截似的。 真是个爱争强好胜的姑娘。 温婉失笑,经过一夜沉淀已经学会了淡定的她冷静应付道:“大人们都有事要忙,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外来客,能得个名额已经不错了,哪敢每天都麻烦人来接送?” 话完,心里暗暗想着,别人都管她家相公叫“宋大人”,她这么喊,也没哪里不妥,只是借机混淆概念而已。 林潇月不太信,又盯着她家马车看了好几眼,期间车帘也被风吹开。 确定了里头真的没人,林潇月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让那个人来了。 “时辰快到了,咱们进去吧!”温婉道。 林潇月回过神,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俩人一道朝着讲堂去。 进门之前,林潇月又拦住她,皱眉,“你真是上京投靠亲戚捡了便宜入的鸿文馆?” 温婉不答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林潇月不着痕迹地咬了咬唇角,忽而摇头,“没什么,随便问问。” 温婉瞧着时辰不早,率先走进讲堂。 林潇月盯着温婉的背影看了看,没多会儿,也抬步跟上。 今天四堂课,一堂学文,一堂学琴,一堂点茶,最后一堂插花。 温婉从来没接触过,学得有点儿慢。 林潇月接触过一点点,不算多。 她还以为自己就已经算笨的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个比自己笨的,顿时信心大增,趁着先生去指点其他学生,林潇月眼睛瞄向一旁的温婉,小声问:“你在亲戚家的时候,是不是从来不弄这些?” 温婉尴尬地笑笑,她从小在乡下长大,出嫁前又处处受后娘掣肘,能勉强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哪有机会学这些文雅的东西。 去年上了京,相公的仕途才刚起步,官阶太低,他们家连入鸿文馆的名额都拿不到,府上甚至没有下人,她这个做媳妇的,每天除了照顾进宝就是孝敬公婆,上哪学去? 林潇月看她反应,已经猜到答案,“我突然有点儿好奇,你到底是哪家府上的外来客?” 温婉不疾不徐地问回来,“我也好奇,为什么你们家长辈每天都有时间送你来鸿文馆,而且看上去似乎还挺年轻。” 林潇月:“……没你这样的!” 温婉冲她笑笑,“不是有个成语叫‘礼尚往来’吗?你要知道我的事儿,不得用自己的交换?” 瞅着对面这小狐狸一样狡猾的女人,林潇月泄了气,“行,我不问你,你也甭问我,咱们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温婉笑得眉眼弯弯,指了指案几上的茶具,示意她继续点茶。 —— 傍晚下学,宋巍没再来接,温婉放心地上了马车。 而另一头,苏擎也没出现,林潇月确认了人真的没来,才回过头瞥了眼温婉的马车,深吸口气,提着裙摆上去,然后吩咐车夫启程回府。 车夫问她,“七奶奶为何不让七爷来接?” 林潇月道:“鸿文馆不是不让男儿进的吗?” 车夫笑,“七爷又不进去。” “那也不成。”林潇月坚持,“他要是常来,我的身份容易暴露。” 车夫无奈摇头,当初要人接的是这位奶奶,一脚把人踢开不要接的也是这位奶奶,这小脾气让七爷给惯的…… —— 温婉回到家,发现进宝坐在大门边的条凳上,小短腿耷拉着,正探着脑袋往外瞧。 亲娘突然闯入视线,进宝忙扭个身歪往一边,装作没看见。 温婉喊道,“进宝,娘亲看到你啦。” 小家伙不为所动,甚至抬手捂着眼睛。 这无厘头的动作,让温婉忍不住笑,三两步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柔声说:“你看不见我,我看得见你呀!” 进宝傲娇地看向别处,就是不看她。 温婉趁机捏他小脸,“明明就是在等我你还死不承认,我走了啊!” 进宝听不懂,从肉嘟嘟的手指缝里看到亲爹过来,忙张开小胳膊要抱抱。 宋巍下衙的时辰和温婉下学的时辰其实差不多,只不过宋府离翰林院近,宋巍用不了几步路便能过来。 因此他在温婉之前回到家。 见到小媳妇儿,宋巍眼底染上笑意,问她,“第一天正式学东西,累不累?” “还好。”在相公面前,她马上规矩了。 过了会儿,看向宋巍,“怎么让进宝坐在门边?” 这小捣蛋鬼,一个不注意,他能爬到大街上去。 宋巍道:“先前爹抱着他在这边坐了会儿,大概是意识到你会从大门外回来,就不肯走了。” “那怎么没留个人看着?” 宋巍缓声解释,“我没走远,只是怕进宝吹了冷风,让元宝去找件衣裳出来。” 温婉放了心,再看小家伙那肉嘟嘟的可爱样,心霎时间软下来,在宋巍之前先一步弯腰把儿子抱到怀里。 小家伙还在生闷气,蹬了两下腿之后,大概是闻到了亲娘身上熟悉的味道,转头就把“深仇大恨”给忘了,直往她怀里蹭蹭。 —— 杨氏听说温婉已经正式入了鸿文馆,晚饭后过来串门,顺便向她打探鸿文馆都学些什么。 温婉如实说今天学了文章、古琴、点茶和插花。 杨氏羡慕不已,又问她难不难。 温婉道:“我以前从来没接触过,什么都得从基础学起,是挺难的。” 杨氏感慨,“那种地方我是没机会进去了,就等着表嫂学成出来给我们露一手。” 温婉窘道:“我笨,要想学好,怎么也得两三年。” “没事儿。”杨氏道:“反正进宝有人带着,你只管安心学,将来学成,那就真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官夫人了,到时候好好指点指点我们。” 顿了下,杨氏又道:“我问了相公,他说进鸿文馆是最划算的,所有世家闺秀学的东西里面都有教,如果是自家请师傅的话,就得请好几位,外面的师傅开价不一,算下来成本太高了,一般人家压根顶不住。” 温婉点点头:“鸿文馆是官学,里面的先生拿官家俸银吃官家饭,学生们交束脩,也就是随便意思意思而已,算下来,是挺划算的,弟妹去不了也没关系,你和谢正再努把力,生个小闺女出来,等谢正将来官至五品,就能拿到名额了。” 杨氏被她说得面臊,“哪有那么准就一定是闺女,万一再是个儿子,我还不得操心死?” 他们家已经有两个儿子,杨氏确实一直盼个闺女,却又因为担心是个儿子而迟迟不敢要。 —— 这天上焚香课的时候,林潇月突然不舒服,脸色难看。 温婉问她怎么了,她也说不出话,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温婉一瞅不对劲,跟先生打了招呼,扶着林潇月出讲堂,准备去医药房请医官给看看。 走到花台边的时候,林潇月推开她,自己蹲下身,不管不顾地吐了起来。 温婉忙伸手给她捶背,什么都没问。 林潇月吐了一阵起来,进水房弄了碗水漱口,回头见温婉还等在门外,她扯了扯嘴角,道:“我没事儿,可能是吃坏了东西,脾胃不舒服。” 温婉道:“那要不,我送你去医药房看看?” 林潇月忙道:“不用不用,我歇会儿就好。” “真的没事?”温婉是过来人,心中隐隐有个猜想,只是不好说出口。 “你瞅瞅我像有事儿的人吗?”林潇月转了个圈,开始撵她,“你手笨,学东西慢,就别管我了,赶紧回去吧,否则一会儿耽误了课程。” 温婉还想说什么,人已经被林潇月搡了几步,只听得对方催促道:“再不走,不仅我不高兴,先生也会不高兴的。” 温婉无奈,“那你自己找个地儿休息一下,我先回去上课。” 211、杠上了(1更) 林潇月再回来时,温婉瞧着她的气色比先前好了很多。 等人落座,温婉投去一抹安慰的笑容。 林潇月扯了扯嘴角,很快将视线挪回案几上的小香炉。 刚把火红的炭埋入香料,里头传来的香味儿顿时让她忍不住又想呕。 林潇月一手拿着夹炭的小钳子,一手捂着内里翻涌的胸口,想尽快把那股恶心感压下去。 温婉已经放好了炭,将香炉盖盖上,朝林潇月这边看来,见她又有点儿不对劲,悄声问:“要不要紧?” 林潇月面上挤出笑来,摇头,“没事儿。” 温婉道:“实在难受的话,跟先生告个假吧,别强撑着,身子要紧。” 林潇月轻哼,“谁要你关心了?我好着呢!一点事儿都没有。” 说着,垂下捂胸口的那只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不管温婉有没有瞧出什么来,她就是不想让对方给看扁了。 —— 傍晚被接回府,林潇月都还来不及跟苏擎打个招呼,直接就让下人拖过痰盂来哇哇往里吐。 丫鬟担忧道:“想是七奶奶吃错东西坏了肠胃,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林潇月制止她,“先等等。” 苏擎进门时,见她已经吐得翻肠倒肚还不肯请大夫,眉头微蹙,让丫鬟退出去,挨着她坐下,伸手轻轻替她拍了拍背,沉声问:“怎么回事?” 林潇月端过桌上的茶水漱了口,抬头看向男人时,满脸讨好的笑,“我要说了,七爷能不能同意我继续去鸿文馆?” 苏擎脸廓冷峻,不容置喙的语气,“如果是怀孕,那就免谈。” “相公~”林潇月扯着他的衣袖,“我才刚入鸿文馆没多久……” 苏擎湛黑的眼眸看向她略显虚弱的小脸,“真怀了?” 林潇月没否认,不敢看他,垂下脑袋小声嘀咕,“孕吐不是很正常的反应吗?” 苏擎问她,“搁在一个未出阁的十五岁黄花大闺女身上,也正常?” 她入鸿文馆,向先生谎报的年龄与温婉如出一辙。 都是十五岁,刚及笄。 林潇月噎了噎,过了会儿,又继续据理力争,“那我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好好待在府上养胎,鸿文馆那边,我会处理。” 苏擎显然并不会给她任何再踏入鸿文馆一步的希望,语气决绝。 林潇月望着眼前站起身的高大男人。 他叫苏擎,是相爷那一辈的子嗣,行七,也是苏家最小的长辈,庶出。 老太爷老太太相继作古之后,几房分了家。 老太爷在世时,苏擎的生母贺姨娘本就不受待见,作为庶子,分家更是几乎没他什么事儿,好的贵重的,全都被嫡出先挑走。 嫡出那几房兄弟对相爷有用,因此相爷作为主持分家大局的长子,当时选择了睁只眼闭只眼,并没有照着老太太的遗愿均分。 轮到苏擎头上,已经不剩什么,他没接那少得可怜的几处田契,用它们换了一套勉强能住人的院子,彻底从苏家大宅里分出来。 两年前的武举场上,苏擎一举摘下武状元,光熹帝另外给他赐了宅邸,便是现如今的武状元府。 苏擎的婚姻,是他的嫡母——已故老太太在世时一手包办的,原本娶的是商户林家庶女。 庶女心高气傲,瞧不上苏擎是从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连夜收拾东西跟着情郎跑路。 林家就俩闺女,庶女跑了,只能嫡女来顶。 于是林潇月就这么糊里糊涂上了花轿。 苏擎在苏家是叔辈,林潇月对他知之甚少,以为是个糟老头子,嫁得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她第一次见到苏擎,是在揭开盖头那一刻。 冬月寒天,白雪铺地,男人那双眼像泼了墨,深邃而夺目,让她在突然之间觉得这日子兴许还能勉强过下去。 …… 林潇月出身商户之家,规矩散漫惯了,出嫁前就爱跟人争强好胜,偶尔会耍大小姐脾气。 这次入鸿文馆,主要是想着苏擎前途有望,自己不能拖他后腿。 可她没想到会在那地方碰到一个跟自己差不多的人。 林潇月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那天傍晚来鸿文馆大门外接温婉的男子,肯定是她家相公。 而温婉本人,也绝不可能像她自报的那样只有十五岁。 不知道为什么,林潇月就是很想跟这个女人一较高下,不管是学东西的速度还是脱离男人的“独立性”,甚至于温婉的发髻和妆容,她都想比一比。 想到这儿,林潇月越发不甘心离开鸿文馆,她站起来,绕到苏擎跟前,主动搂住他精壮的腰,开始撒娇,“相公,我保证孩子不会出事儿,你就让我去,好不好?” 苏擎面上一派冷硬,“生了孩子再去。” “那不成,我不同意!” 等生了孩子,温婉已经学朝前一年的课程了,她再入鸿文馆,什么都得重新开始,哪还有可能追得上? 见苏擎还是不肯松口,林潇月继续软磨硬泡,“你好不容易帮我弄到的名额,要是放弃,岂不是白白浪费?我在里头是上课,又不是跟人打架,不会有事的。你要是不同意我去,我就不高兴了,我一不高兴,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也不高兴,没准他还会提前离开……” 话没说完,被男人温热的大掌捂住嘴。 林潇月眨眨眼,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苏擎垂眼瞧着怀里的小女人,完全拿她没办法,最终作出让步,“起码得等胎像稳定下来,我一会儿让人去请大夫来给你看。” 林潇月听人说过,胎像要稳定,至少也得三个月。 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 三个月啊,自己还是得落后一大截。 可是瞅瞅相公那态度,自己要是不同意胎像稳定再去,一会儿便连去鸿文馆的机会都彻底没了。 默默叹了口气,林潇月小声嘀咕,“三个月就三个月,但是明天我还得去一趟。” 苏擎伸手,替她拨了拨头上松动的步摇,“又想干嘛?” 林潇月没说找温婉,只道:“向先生告假。” “我会亲自处理。”苏擎说。 “……你怎么说?告诉先生我怀孕了,不能再去鸿文馆?”林潇月有些急眼,温婉都不需要男人出面,她也不能要! 不就是告个假,至于把她想得那么虚弱吗? 这副模样,看得苏擎失笑,“在紧张什么?” “我哪有紧张,反正你不准去!”林潇月态度坚决,“你要替我去了,我……我就收拾东西回娘家。” …… 孕者为大,这场谈判以林潇月胜出而告终。 次日入鸿文馆,她没有第一时间找先生,而是找上温婉,递了本厚厚的册子给她。 温婉不解,“给我的?” 她接过,翻看了一下,发现册子上全是空白的。 林潇月道:“我家里有事儿,要告长假了,起码得三个月,这三个月内,你得帮我把先生讲的重点抄下来。” 温婉惊讶看着她,“三个月这么久?” 林潇月心虚地挪开眼,没敢正眼瞧温婉,“没办法,我也不想这样。” 要是孕吐能不这么明显,她没准就能说服相公继续留下。 可是想想,也不大可能,这是成亲四年来相公的第一个子嗣,他会格外重视也无可厚非。 温婉道:“其实若是条件允许,你大可以请先生单独教,不用再来鸿文馆。” 林潇月听了这话,有些恼,“名额在那挂着,我凭什么不来?你要是觉得我讨厌,不想见到我,那我更得来了,多膈应膈应你。” 温婉扶额,“行吧,这三个月之内,我会帮你把重点都摘抄出来,你就安心……处理家里的事儿。” 险些说漏嘴,温婉暗暗唏嘘。 林潇月瞅着她,“不过你那个提议倒还不错,这三个月来不了,大可以请先生在家里教。” 温婉挑眉,打趣她,“你不是有事吗?哪还有时间学?” 林潇月小脸一垮,“过分了啊,我都不打探你的事儿,你倒好,拐着弯地套我。” 温婉抿嘴笑。 林潇月没再逗留,跟着就去找先生,说家里有事儿,要告三个月长假。 入鸿文馆的名额相当难得,一般情况下,若非学生犯了大错,馆内是不会主动把人开除的。 因此林潇月这个长假请得十分顺利。 要走的时候,她又来温婉跟前晃了一圈儿,说给她送点吃的。 温婉打开一瞅,半盒酸溜溜的梅子。 不在孕期,温婉压根吃不了这么酸的东西,想想都倒牙。 林潇月见她一副吃瘪的样子,心情很是愉悦,哈哈笑着离开。 212、总不能次次让他失手(2更) 答应了帮林潇月记录先生讲课的重点,温婉的任务便比平时重了许多,她通常是先生讲一遍,自己消化一遍,然后再总结出有用的来,写在小册子上。 也因为如此,每天傍晚她都是最后一个出鸿文馆大门。 这天也不例外,等其他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温婉才收拾东西慢吞吞地走出来。 林伯已经习惯夫人最后走,安心坐在车辕上等着。 见到温婉,笑着打了个招呼。 温婉点头示意,刚要挑帘上马车,听到林伯说,“不知道是不是老奴看错,对面国子监最近好像有个少年一直在观察夫人。” “观察我?”温婉上车的动作一顿,攥紧手里的小布包,布包里,是她为林潇月记录的册子。 她侧目,朝着国子监方向望去,没见着人,但也明显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头一回碰上这种事,温婉有些忐忑,细嫩的肌肤上都激起了一层小颗粒,她问林伯,“有没有看清楚对方长得什么样?” 林伯摇头,“隔太远了,瞧不清楚。” 温婉觉得疑惑,“那林伯是怎么发现他的?” 林伯想起前几日送夫人来时的情形,他正准备掉头回去,发现有个少年站在对面,隔街朝这边张望。 林伯原先还觉得兴许是在看别人,便没放在心上,哪曾想一连好几天都是如此,每次夫人来上学和下学经过鸿文馆大门外的时候,那个少年都会出现,但也只是远远地看着,并没有其他动作。 温婉觉得这事儿太过诡异,而且自己最近都没出现过什么不好的预感,心下怀疑是不是林伯年纪大了看岔眼,或许真有他嘴里所说的“少年”,只不过,对方的目标不一定就是自己。 这么想着,温婉很快卸下心理负担,一身轻松地上了马车。 在学堂里坐了一天,终于能得片刻的放松。 车厢内除了她没别人,温婉便将双腿也搭在宽大的座椅上,后背靠着侧壁,腰上垫了绣着锦鲤的大迎枕,姿势显得十分惬意。 马车启程的时候,温婉想到什么,伸手将布帘子挑开一条缝隙往外瞧。 国子监牌楼外的香樟树旁边,似乎真的有个人影越走越远。 温婉不确定对方是不是林伯见到的少年,没多想,挪回视线后闭上眼睛小憩了会儿。 到家时婆婆已经烧好饭。 进宝坐在圈椅上,小肥爪捏着调羹,不停地敲碗。 他不是饿,纯属在捣蛋。 温婉老远听到声音,第一时间想到儿子,进堂屋见果然是小家伙,当即飞他一记眼刀子,“你干嘛呢?” 见到娘亲,进宝敲得更来劲儿,一咧嘴就露出上下几颗门牙。 温婉总觉得,小家伙这个笑容带着点干了坏事儿以后想讨好她的意思。 仔细洗了手擦干,温婉去厨屋帮婆婆端饭菜。 宋婆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白天发生的事告诉她。 昨天教书画的先生布置了课业,让画一幅简单的山石图。 温婉回家来折腾好久,最终得了相公指点,才总算是在睡觉前画完,放在书桌上晾着,今儿一早出门太急忘了带。 进宝不知道啥时候摸进书房,打翻了她昨夜还没来得及处理的笔洗,里面的水全部洒出,把画给毁了。 温婉听着,只是笑。 婆婆能帮着带娃已经是天大的情分,她没道理去责怪她为什么看不好进宝,要怪,只能怪自己夫妻俩都没时间留在家带孩子。 她没有生气,对婆婆说没事儿,一会吃完饭再画一幅就是,让婆婆别往心里去。 之后,端着菜回堂屋,宋巍已经落座。 温婉将菜摆放好,问他:“相公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晚?” 宋巍道:“衙门有点事,耽搁了。” 温婉将视线挪到他旁边的进宝身上。 小家伙有了亲爹当护盾,碗也不敲了,坐得大马金刀,一副等喂饭的理所当然架势。 温婉坐下来,轻轻揪了揪他的耳朵,“小坏蛋,你一天不捣乱就手痒痒是不是?” 当娘的其实并没有下重手,小家伙却被她吓得不轻,怕真被揪,伸出小肥爪想把温婉的手扒拉开。 宋巍从她的话里听出点意思来,“进宝又闯祸了?” “昨天晚上得你指点的那幅画,我忘了带去鸿文馆,回来就听娘说被进宝打翻笔洗给毁了。” 宋巍问她,“重新画还来不来得及?” “也只能这样了。” 温婉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看向宋巍,“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你看,进宝这么调皮,还没周岁就管不住,我担心娘太累,要不,我不去鸿文馆了,回来带孩子,你觉得呢?” 她没明说怕婆婆带不好,这种话也确实不该说。 进宝三天两头闯祸,弄坏东西是小事儿,万一出了意外伤着哪,她想后悔都找不着地儿。 宋巍却不同意温婉回来,“以你如今的样貌,要想伪装成刚及笄的小姑娘入鸿文馆轻轻松松。再过几年,就算名额摆在你跟前你都进不去。很多东西,要学得趁早,否则往后操心的事情越多,你越没法静下心来。 在京城,学识和见闻就好似一张通关文牒,决定了你能进入哪个层次的圈子。倘若我将来越爬越高,而你因为不会某些东西被人嘲笑,那不是在丢我的脸,而是我这个当相公的没对你尽职尽责。” 温婉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良久,她才低垂着头小声开口,“我明白了,往后不会再轻易说回来的话。” 见她态度诚恳,宋巍的语气也有所缓和,“进宝的事,你无需担心,我跟着会买个下人回来,别的不用做,专司看着他。” …… 晚饭后,宋婆子听宋巍提起买下人的事儿,心下不乐意,问:“你们两口子是不是觉得我带不好进宝?” 宋巍说没有的事,只是不想让娘太过操劳。 “又不用下田,我只消每天给你们做几顿饭,顺便带带孩子,那能有啥操劳的?你花钱请别人带,钱是出去了,她能有自家人带的好?” 宋巍道:“娘若是不放心,下人买回来便让她洗衣做饭忙家务,娘不用顾别的,只需照看好进宝。” 这么一转换,宋婆子觉得还行,想想又嘀咕,“其实我这把年纪,洗衣做饭不是问题,你要买个下人的话,又得往出花一笔冤枉钱。” 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宋巍不会轻易提出来,既然提出来,他便不会轻易收回去。 宋婆子嘀咕归嘀咕,知道三郎性子倔,想干点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最终只能同意往家买下人。 —— 难得宋巍与温婉同一天休沐,小两口都在家。 中饭后,宋巍提议去牙行买个趁手的使唤婆子。 出门前,许久不曾出现预感的温婉脸色有些不对劲。 宋巍瞧出端倪来,没催她,弯腰拉开凳子给她坐。 温婉缓了好一会儿,才把看到的东西告诉他。 ——他们夫妻俩今天本来是打算在牙行买个婆子的,只是到了那边,没有合适的人选,掌柜的告诉他们,三天后可能会有新人,让他们到时候再去选。 三天后,夫妻俩再去,没见着中意的婆子,倒是新来了个丫头看着不错。 掌柜也一直跟他们推荐,说是在大户人家伺候过主子的,手脚麻利,洗衣做饭样样在行。 温婉问了她几句,小丫头回答的滴水不漏,温婉心下满意,直接把人买回来。 谁成想,那压根就不是正经伺候人的丫鬟,而是有人从窑子里弄出来的窑姐儿,收了人钱财准备祸害宋巍的。 才刚到宋府头一夜就寻着机会给宋巍下媚药。 …… 一入官场深似海。 对于这些小伎俩,宋巍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问温婉,“能不能看到是谁做的局?” 温婉叹气,“不出意外的话,还是那个人。” 那个人?还能是哪个,自然是老熟人了。 上次没放成爆竹,这回换了个新花样。 刚入翰林就传出后宅桃/色/艳/闻,同僚一旦知晓,宋巍将来的仕途难保。 宋巍沉默片刻,说:“买回来吧!” 温婉疑惑看他,“不避了?” 宋巍开口,带着戏谑的腔调,“好歹相识一场,总不能次次让他失手。” 温婉听得出来这是反话,唇边漾起一抹笑,“既然相公已经有想法,那就买回来。” 213、偷鸡不成蚀把米(3更) 宋巍和温婉到牙行的时候,毫不意外见到了预感里的那个小丫头。 哪怕是窑姐儿,经过人一番用心包装,看上去就只是个清纯爽利的正经丫鬟。 温婉很快移开目光,想着在对付宋巍这件事上,郝运倒是半点儿不含糊,一次比一次更用心。 掌柜的只是中间商,手里有人的是牙婆,这会儿把人全给领出来排排站了。 能花钱买得起下人的,基本都是体面人家,一旦被选中,将来就是她们的主家。 因此主家不发话,丫鬟婆子们一个个垂着头,连气息都有刻意压低。 宋巍指了指左边一位胖婆子,“我瞧着这个不错。” 温婉直接冷嗤,“胖成那样,活儿还没干多少,饭就先装几大碗进去,有那闲钱,我能用来养个下人?” 胖婆子心里憋屈,“……” 宋巍又指了指另一位偏瘦的,“这个呢?” 温婉还是不满意,“黄皮寡瘦的,买回去不经打。” 瘦婆子瑟瑟发抖,“……” 这对夫妻联手做戏早已不是一回两回,都不需要提前演练,直接现场配合,那默契也能达到天衣无缝的效果。 “不喜欢婆子,那选个丫鬟。”宋巍随手一指,“这个瞧着不错。” “太丑,成天脸对脸,怕吃不下饭。” “……” “这个好看。”宋巍指了个瓜子脸皮肤白的。 温婉更不能同意了,直接啐道:“一脸狐媚样儿,买回去指定成祸害!老爷可别忘了,上次想爬你床的那个贱蹄子,被我打得皮开肉绽,这会儿尸骨还在咱家后院的枯井里头长草呢,你要不怕那口井多住一条命,就只管领回去!” 短短一刻钟,温婉成功给自己塑造了毒妇加悍妇的形象。 就连牙行掌柜都忍不住唏嘘,果然人不可貌相。 前面被点中的那几位,不管是丫鬟还是婆子,没一个不被吓得心惊胆战的。 自家夫人太“凶悍”,宋巍这个官老爷也没辙,只能撒手让她自个儿选。 “夫人自己看吧,看中哪个,咱们便买哪个。” 温婉的目光慢慢往这些人身上挪,看到谁谁就止不住地发抖。 原以为被买下,从此就能跟着主家过上安稳日子,不用再担心没去处挨饿受冻,谁成想女主人瞧着柔柔弱弱,骨子里却是个泼辣狠毒的。 跟了这种主家,每天都得把脑袋栓裤腰带上,除非是不要命了,否则谁乐意往跟前凑? 温婉看了半天,最后才瞅了瞅那位窑姐儿,指着她问宋巍:“老爷觉得,这个怎么样?” 窑姐儿被点中,抖得比谁都厉害。 她只是收了钱去勾引这位官老爷,没听说他们家夫人是个毒妇啊! 要早知道,她能接那要命钱吗? 窑姐儿正琢磨着怎么推了这档子糊涂差事,就听官夫人问她,“你叫啥名?” 窑姐儿将脑袋垂得更低,声音带着点颤,“奴婢,奴婢叫小桃。” “小桃?”温婉细细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忽然道:“我瞧着你不错,愿不愿意到我们家伺候?” 窑姐儿抬起头,恰巧见到对面的官老爷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同寻常。 她干惯了老本行,一眼看穿人家那是中意她了,给她使眼色让她答应呢! 要换了以往,长得这么俊美的男人,就算瞧不上她她也得想方设法往人身上扑,更别提人家明显对她产生兴趣。 可这会儿,窑姐儿只觉得官老爷那眼神要命,他再看下去,没准旁边的悍妇都不用等领回家,直接就能让她在牙行变成一堆尸骨,皮开肉绽的那种。 牙婆见她半晌没动静,怕惹恼了主家,叱道:“夫人跟你说话呢,哑巴了?” 温婉笑容纯善,“这丫头怕是胆儿小,你别吓着她。” 牙婆忙陪上笑脸应声是,暗地里狠狠瞪了小桃一眼,个没眼力劲的贱蹄子,要是今儿没走成被主家退货,看她不弄死她! 窑姐儿进退两难,跟着走吧,怕真被官夫人几鞭子打死扔去填井。 要不走吧,自己就这么回去也没法儿交差。 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说愿意跟在老爷夫人身边伺候。 温婉瞅了眼旁边的男人,问满意不? 宋巍说满意。 温婉二话没说,直接给钱拿了卖身契走人。 老爷夫人坐马车,窑姐儿一个当丫鬟的,只能在外头跟着。 一开始速度慢,她心里琢磨事儿也还勉强能跟上,不多会儿,马车加快速度,走是跟不上趟了,只能跑。 窑姐儿在窑子里那会儿,虽说不算头牌,但也是中等姿色,身边有丫鬟伺候,已经好几年没吃过苦,都被恩客养出小姐病来了。 今儿个跑了一趟腿,脚底板磨了几个大水泡不说,到了宋府门前已经晕得找不着大门在哪,扒着门口的树就弯腰吐了起来。 等吐完了进院子,想说刚来头一天,跟主家知会一声自个儿不舒服,回下人房睡上一觉再琢磨后面该咋办。 见着官夫人的时候,人家也没为难她,说你刚来,粗活重活就先不让你做,去扫扫院子。 窑姐儿一想,扫院子好啊,没人盯着还能躲个懒,顺便想想办法怎么联系那头的人还钱不干了。 等她拎了扫帚出来,才发现压根儿不是她想的那样。 院子里不知道啥时候坐了个小祖宗,别的不玩玩泥巴。 花台里的湿泥被他抠得到处都是,原本是平整干净的青石地板,被他祸祸得像谁在上面拉了屎,还是边走边拉的那种。 窑姐儿想上前跟他说小娃娃不能玩泥巴,就见个十多岁的孩子走出来,一把将那娃抱起来,让她去打水来把地板搓干净,不能用皂角粉,皂角粉太贵,得用不花钱的井水,还说这院子刚买没多久,搓也要搓得有个度,既要干净,又不能太用力,否则搓坏了还得她赔。 脚底板上的水泡还在隐隐作痛,窑姐儿听到这话,简直快要气疯,她是脑壳长包了才会一时鬼迷心窍收人钱财跑来替人受罪。 好不容易打了几大桶水把地板搓干净啃了两个冷馒头垫肚子,天色已经擦黑,她想回房找根针把水泡挑了好好睡一觉,就见官老爷朝着书房去,进门前点了名要她伺候。 窑姐儿先前打水的时候,光线暗,那井里倒影一晃一晃的,吓得她打了好几个哆嗦。 想到被官夫人活活打死的丫鬟,她哪还有胆子去勾引官老爷,左想右想,还是决定跑路。 刚猫着腰出大门,就见先前抱着小祖宗去隔壁谢家串门的官夫人站在外头,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她。 “夫……夫人。”窑姐儿险些吓破胆。 温婉搂紧怀里的进宝,问她,“偷了我们家东西,你还想跑哪儿去?” 窑姐儿脸色一白,瞪大眼睛,“什么偷东西,我没有!” “你说没有就没有?衙门走一趟吧!”温婉话音一落,不远处冲过来好几个举着火把的官差。 正是温婉趁着窑姐儿搓地板的时候让林伯去报了官。 窑姐儿这会儿百口莫辩,见着官差她腿软,说自己没有偷。 官差冷着脸,“没偷东西你鬼鬼祟祟往人家里出来?” 窑姐儿忙解释自己是他们家的丫鬟。 “胡说!”温婉道:“我们家买的丫鬟叫小桃,你叫啥?” “我……我就是小桃!”窑姐儿慌不择言。 温婉不跟她废话,让差爷只管带回去审问。 到了衙门,几大板子下去,窑姐儿全招了,说自己收了人钱财,对方让她伪装成丫鬟进宋家败宋大人名声。 作为新科探花郎,顺天府尹很给宋巍面子,帮他层层往上查,这一查,直接查到丞相府苏家那位上门女婿郝运的头上。 214、攻心,还治其身(1更) 天子脚下还乐意倒插门给人做女婿的男人,没几个体面的。 不过郝运这种,摊上了国舅家闺女,不体面也沾上了几分体面。 作为随时都在蓄积势力想弄死皇帝扶持傀儡上位自己霸权的外戚,丞相府在某些方面无疑做得很成功。 比如说,成功让外头对他们家的关注大于街头巷尾那些腌臜事儿。 正因如此,当初苏瑜母女上门认亲的事才会闹得险些翻了天,苏相是顶不住舆论压力才会勉强把人给收下的。 没办法,谁让他们家本事大,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全京城的老百姓都在眼巴巴等着看热闹。 苏瑜母女那事儿,苏相是黄蜂锥裤裆,只能干吃哑巴亏。 好在过去一年,那对母女早就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 正当苏相兴致勃勃继续研究怎么搞垮光熹帝的时候,他们家房顶上又劈了一道雷——上门女婿买通窑姐儿,硬往新科探花郎榻上塞。 都说当官的身上沾不得黑,更何况是苏相这么大个文官之首。 就算黑,也得悄悄黑在里面,谁会傻不拉几把自己干过的事儿写在脸上给人看? 巧了,他们家上门女婿就是。 苏相听到消息以后,气得鼻孔冒烟。 山货就是山货,小地方出来的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马上让人把郝运给找来,当面问他,“你怎么办事的?塞个窑姐儿还能让人给刨出老窝来,脑子长屁股上了?” 郝运也纳闷,自己明明就没有亲自出面,让人去办都是转了好几道手的,顺天府尹哪来这么大本事直接就查到他头上来? 他当然想不到,但凡那对夫妻不分开,他想使点儿坏,温婉都能把细节给看得一清二楚,有那两口子在暗中引导,顺天府尹就算再怂包,他也能在一天之内变成神探。 “岳父,这事儿想必中间有什么误会。” “这么说来,不是你干的?” “是小婿的主意,只不过,我没亲自出面,手底下的人也是花了银子转手给外人的,没道理顺天府尹会查到我头上来。” 这话苏相不爱听,凡事他只看个结果,人都证据确凿查到你窝边了你说自己没干?公堂上哪个被判刑的人不喊冤枉? 苏相认为,解铃还须系铃人,让郝运去宋家走一趟,亲自跟宋巍说清楚这事儿纯属是场误会。 只要宋巍不计较,外面的谣言它就立不住几时。 看这形势,也只能这么着了。 郝运回了自己院里,让人准备了马车,打算跟着就上宋家门,把话说清楚。 苏家上门女婿买通窑姐儿往人新科探花郎榻上塞这事儿,经过公主府的人暗中帮忙宣扬,一天不到就传遍大半个京城。 处在被人下药强了的受害者立场,苏瑜觉得使这招的简直是个人渣,更何况她怎么说也是宋巍的爱慕者,有一个温氏在中间横着已经是天大的膈应,这会儿有人往她心间人床上送又脏又臭的窑姐儿,她能痛快吗? 因此见到郝运回来,苏瑜嘲讽的声音伴着冷笑,“有些人,攀上了高枝也变不成凤凰,下三滥就是下三滥,对付人的招数,永远逃不开一个‘贱’字。” 郝运脸色微僵,手指攥紧了又松开,笑看着她,“谁惹你生气了?” “一个人渣而已。”苏瑜毫不掩饰眼神中的讥诮,“干点事儿让人怎么瞧怎么恶心。” 知道她在讽自己,郝运只能装作没听明白,给她捏了会儿肩,等外头来人说马车已经备好,他才彬彬有礼地向发妻道别,说自己出去有事儿,让中饭别等。 —— 郝运离开后,苏瑜去了相府后花园,四少爷苏尧启早在那等着了,见到她,礼貌地喊了声大姐姐。 苏尧启是这府中唯一一个对她客气的人。 苏瑜听了那声“大姐姐”,只觉得浑身都舒坦,走进亭子里坐下,问他,“四弟找我什么事?” 苏尧启俊脸红了红,“想请大姐姐给支个招儿。” 苏瑜笑,“有什么事儿你直说吧,咱们是一家人,犯不着那么见外。” “我喜欢那天见到的姑娘。”苏尧启鼓起勇气道:“只是不知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我就是想提亲,也找不到门路。” 苏瑜喝了口茶,“这才见了一面,还是隔着老远见的,你就喜欢上人家了?” 苏尧启俊脸更红,声音弱下去大半,“没有,我观察了好几天的。” “观察?” “也不是,她上学下学的时候我就站在对面看着,觉得她哪都好,像是上天专程迎合我的喜好量身定制出来的人儿,每次一见她,我感觉一整天读书都有精神了。” 苏瑜唇角微勾。 她不屑用郝运那种下三滥的手段,要就来点光明正大的。 早前打探过了,宋巍已经三十出头,整整大了温婉一轮。 像温婉这种眼皮子浅的小姑娘,刚嫁人的头几年可能觉得还有点新鲜感,等男人上了年纪,她翅膀长硬了,年龄差距过大,哪怕嘴上不敢说,心里肯定也会有点别的想法。 苏尧启是苏相的嫡出儿子,今年才十七,人长得丰神俊朗,性子又温润如玉。 姓温的没见过世面,若是突然有个这么优秀的少年闯入她的视线,她能不春心萌动才怪。 说起来,苏瑜发现温婉在鸿文馆还是新生入学那天。 苏瑜听说武状元府的七叔为七婶婶弄到了名额,准备把人送去鸿文馆,心下羡慕,就想跟着去瞧一瞧,结果老远见到了温婉,还惊奇地发现那女人竟然开口说话了。 看出温婉是伪装成未出阁的姑娘,苏瑜料定她不敢让宋巍常出现在鸿文馆,省了不少麻烦事儿,于是心生一计,某天特地去接在国子监读书的苏尧启,碰巧温婉从鸿文馆出来,她就随口说了一句,“那小姑娘长得真好看”。 听似不经意的一句话,让苏尧启上了心。 少年对对面的姑娘几乎是一见钟情,从那天起就无法自拔了,经常站在国子监牌楼外的香樟树下,隔着一条街朝这边看。 苏瑜瞧了眼陷入痴迷的苏尧启,搁下茶杯,“你是想让我出面帮你打探?” 苏尧启颔首,满目期待,“还望大姐姐能帮帮忙。” 他是真的很喜欢那姑娘。 苏瑜颔首:“帮你打探倒不是问题,只不过,你成天这么干看着也不是个办法,得找机会跟她碰面,让她知道你,否则你这一腔的单相思,岂不全都白折腾了?” 苏尧启想到那水一般柔软的人儿,有些忐忑,“大姐姐,你说我突然出现在人跟前,会不会吓到她?” “那得看你怎么做。”苏瑜出主意道:“如果你在她刚好需要的时候出现,人家能不对你有好感吗?” 苏尧启想想也对,眼神亮了亮,“我明白了,谢谢大姐姐。” 苏瑜莞尔,眼底阴戾一闪而逝。 要不是探花郎,她就不会嫁给人渣。 她不好过,宋巍也别想太舒坦。 苏尧启是一腔真情,倘若真打动了温婉,那不能怪她千里送绿帽,只能怪宋巍没本事留住小姑娘的心。 到嘴肥肉被人抢走的滋味儿,大家一块尝才痛快。 —— 郝运坐上马车,脑子里琢磨一会儿见着宋巍,自己要怎么说才能消除误会。 马车行到街市上,前面突然传来一阵接一阵放爆竹的声音。 马儿突然受了惊,扬起前蹄高声嘶鸣之后,发了疯似的往前冲。 车夫被甩下来。 马车里,郝运脸色大变,想趁机跳下去,无奈马儿横冲直撞太疯狂,他刚摸到门帘又被甩回去,脑袋撞在侧壁上,疼得他反应不过来。 惊马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街上行人纷纷惊叫着避让。 那风一般的速度,完全盖过车厢里传出来的呼救声。 郝运发了狠,从座椅底下拿出匕首来,费了好大劲才抠稳门框,举起手刚想探身朝着马屁股上刺下去,顿时觉得天旋地转,马儿没能及时刹住,连人带车直接冲进了湖里。 215、毒舌(2更) 街道旁边的茶楼内,宋元宝亲眼见着连人带马车落水之后,转头对温婉道:“娘,成了。” 温婉正在喂进宝喝糖水,闻言抬起头来,问他,“有没有人下去救?” 宋元宝朝着不远处的湖边瞅了瞅,说:“大概是马儿受惊的时候有人报案,衙门派了人来。” “挺好。”温婉笑了笑,等喂完最后一口糖水,抱着进宝站起身,“咱们走吧!” “不再等等?” 宋元宝又往外瞧了一眼,有些好奇后续。 郝运此人他在宁州那会儿就认识了,一开始觉得人挺不错,因为要求他爹帮忙传授经验,拿出了十分谦虚的态度。 当时宋元宝还想着,自己容易浮躁骄傲,该跟这种人多学学。 哪曾想,这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宋巍和温婉自然不会在宋元宝跟前宣扬郝运哪里不好,是他来京城的时间久了,自个儿听来的一些传闻。 郝运成为苏家上门女婿的原因,苏家对外封锁了消息,外面说法不一。 不过,这个人靠着不光彩的手段攀上苏家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怎么都抹不掉的。 再加上这回郝运竟然买通窑姐儿要败宋巍名声,直接败光了宋元宝对他仅有的那么一点点好感和期待感。 温婉却没回头,只笑说,“不用等了,凭着苏家的权势,府尹大人也不能把郝运怎么样,只会劝他和你爹澄清误会,握手言和。 皆大欢喜,大概是很多人都想看到的结果。” “那这么说,过不了多久,他就得亲自上咱家门找我爹?” “不出意外的话,很有可能。” 温婉说完,叫上宋元宝,“走吧,我看进宝都困了。” 怀里的小家伙的确是在打呵欠,打完又捏着小拳头揉了揉眼睛。 宋元宝应了一声,忙抬步跟上。 —— 此时的湖边,衙门的人已经把掉入湖里的郝运营救上来。 他吐了几口水之后,睁开眼见到顺天府的衙差把自己团团围住,登时黑了脸。 其中一个衙差问他是不是苏家女婿郝运,他没回答,直接站起身,揉揉被撞了个大包的额头,又拍了下身上湿漉漉的衣袍,朝着最近的成衣铺走,打算先弄套干净衣服换上。 衙差见他不说话,追了上来。 郝运觉得烦躁,可这种时候,他又不能不爱惜羽毛,压下心头火,好声好气地对跟上来那几人道:“先前多谢各位差爷出手相救,我今日还有急事要处理,改天一定请哥儿几个好好喝一杯。” “救您是我们分内之事,只不过,关于新科探花郎宋大人那事儿,我们也得公事公办,所以,还请您跟我们回趟衙门。”衙差声音板正。 郝运眉心皱得更紧。 …… 哪怕再不乐意,等衙差帮他弄来一套干净衣裳,郝运还是跟着去了趟顺天府衙。 府尹姓骆,见到郝运时,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谈话的地点并非公堂,而是衙门后院,可见京城这位父母官并不希望真的把事情闹大得罪苏家,而是想把他请来协商能不能私了。 郝运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骆大人找我来,是为了宋巍的事儿吧?” 骆府尹开门见山,“那名女子已经被本府临时收监,先前在公堂上,她亲口供出自己是风尘中人,冒名顶替了牙婆手里的丫鬟到宋家,目的是为了败坏宋大人名声。” 多年混迹衙门的人,对于拿捏罪犯的心理驾轻就熟。 那种掌握了一切却偏偏要隔层纸不挑破又叫你觉得膈应的说话方式,让郝运突然觉得在这种老油条跟前,自己还是太嫩。 到底年轻沉不住气,他有些恼,几不可见地皱皱眉,“要怎么着,骆大人给句痛快话吧!” 骆府尹看着他,笑了笑,“只要你能向当事人解释清楚,那么本府手里就不存在所谓的证据。” 果然,他进门时猜得没错,最终还是让他私了。 …… 从顺天府衙出来,郝运脑子里回想起骆府尹最后那句话,“初来乍到,年轻人做事还是求稳为上,京城水深,稍不注意碰上硬茬儿,可能下一次咱们再见的地点,就不是顺天府衙,而是刑部大牢了。” 这句话,点醒了郝运。 宋巍背后一定有人! 难怪他总觉得蹊跷,当初院考第六名的人,无缘无故会被保送到国子监来读书。 会试都考倒数了,殿试竟然一举高中探花把他给挤下来。 要说殿试榜单没掺水,打死他都不相信! —— 回府之后,郝运随便抹了点药膏换身衣裳,第一时间去见苏相,把自己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 他原以为苏相会觉得意外,岂料人家压根就没啥反应。 苏相正在给笼子里的鸟儿喂食,闻言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你都能投靠苏家,宋巍自然也能投靠别人,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是岳父不觉得,能操纵殿试榜单,他的靠山未免也太大了吗?” 苏相冷哼,“井蛙之见!” 能操纵榜单的,除了太后母子还能有谁? 就算宋巍真是这对母子的暗棋,如今也不过是只还在成长的小跳蚤而已,苏家想弄死他,轻而易举的事儿。 宋巍背后的靠山要是真有能耐,就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受外戚掣肘。 苏相喂完鸟,转头瞅了眼郝运,“这么说来,你还没找上宋巍?” “还没。” “那你杵在这儿干嘛?” “岳父觉得,我还有没有去找宋巍的必要?” 郝运突然有点迷茫。 之前是不知道宋巍背后有靠山,这会儿知道了,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忌惮。 “反正使出买通窑姐儿往人榻上送这种下三滥手段的人又不是本相,你觉得有没有必要?” “……” —— 郝运掐准了宋巍休沐的日子,亲自登门。 宋巍早前得了小媳妇儿提醒说郝运可能会来,这会儿见着人,并不觉得意外,请他屋里坐。 郝运四下扫了眼他们家,“我听说,这套院子之前是掌院学士名下私产,宋兄竟然能弄到手,真是了不起。” 宋巍莞尔,“只是私产而已,又不是私生女。” “……” 苏瑜可不就是苏相的私生女吗? 这打脸,来得太快,郝运一点准备都没有。 “郝兄,里面请。” 前厅门开着,宋巍站在一旁,目光和善地看着他。 郝运回过神,抬步走进去。 见宋巍亲自给他倒茶,郝运开口问,“你们家连个下人都没有?” 宋巍没理会他轻蔑的语气,“我还以为你难得亲自登门是有要事。” 要事当然有,只不过郝运不甘心提及。 他总觉得那天自己的马车受惊跟宋巍脱不了干系。 比起宋巍险些害他淹死在湖里,他往宋家送窑姐儿这事儿压根就不算事儿。 郝运不说话,宋巍便一直保持沉默,他向来沉得住气,不是郝运这样心浮气躁的人比得了的。 像是期间一直在斟酌言辞,郝运过了会儿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关于窑姐儿的事,是场误会,我的人品宋兄应该了解,咱们是知交,我不可能害你,更何况我也使不出那么下三滥的手段来。” 没等宋巍开口,他又说:“我先前去了趟顺天府衙了解情况,听骆府尹说,那名女子的证词只说有人买通她准备害你,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证明买通她的人就是我,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会查到我头上来。” 说着,叹了口气,“想来,你我都是受害者。” 话都讲到这份上了,宋巍哪还听不出点意思来,“这么说,郝兄是怀疑有人栽赃给你?” 郝运苦笑,“我一个殿试落到三甲连京城都不能留的人,如今给人做了上门女婿成天看人脸色,本来就没什么地位,也威胁不到任何人。我就闹不明白了,为什么还会有人想要害我,宋兄,你说我是不是跟你一样,命中犯小人?” 宋巍沉吟片刻,“当年那位算命先生还说,虽然我命中犯小人,不过倒霉命有一点好,但凡接近我的小人,都会比我倒霉,如此看来,我跟郝兄还是不太一样。” 郝运:“……” ------题外话------ 上一章忘了题外说明,前面有个地方写错了,苏相是苏皇后的哥哥,是国舅,不是国丈,国丈早死了 216、您是这位姑娘的叔叔吧?(3更) 进门不到一刻钟,已经被连损两回,而且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一句比一句更毒。 郝运险些气出内伤。 可有一点,宋巍说到了他心坎上。 每次自己一接近宋巍想干点啥,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变故,然后最终倒霉的就成了他。 邪门儿,真邪门儿了! 这种尴尬时刻,适合转移话题,“那窑姐儿的事……” 宋巍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郝兄都说了自己是遭人陷害,那想来背后另有其人,自然是让府尹大人继续调查,查到真相水落石出为止。” 郝运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在替宋巍惋惜什么,“要想在京城立足,就得先学会做人,宋兄刚来京城便得罪了大人物惹得人不惜设局害你,其实也不能把过错全往人身上推,宋兄不妨自我检讨一下……对不起啊我这人说话比较直,但我能跟你讲这些肺腑之言,就说明我是真拿你当朋友,为了你好,不想你今后重蹈覆辙……嗯,宋兄的性子有时候太轴了些,你要想在官场混得开,左右逢源是少不了的,多少还得懂变通。 这次的事儿,真不能全怪别人,宋兄好好琢磨琢磨吧,继续查下去,对你未必就有好处。” 宋巍听罢,并没有露出郝运期待中的黑脸,拎起茶壶续茶,面色是一贯的风轻云淡,语调也缓稳,不紧不慢,“我险些忘了,郝兄落到三甲,没机会进翰林院见识见识,所以不知道翰林官们平日里是怎么相处的。 对不住,我这人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但我真是为了郝兄你的前程着想,翰林院虽然是个清水衙门,我目前的官职也不高,不过只要能熬出资历,将来有的是机会入内阁。 你就不一样了,同进士出身,在京城本来就很难立足,如今还成了看人脸色讨生活的倒插门女婿。 知情的,都道你用情至深,为了苏家姑娘不惜入赘,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其实想想,也不怪外头人会那么猜测,毕竟你都为情入赘了,丞相岳父也没给安排个像样的差事。 饶是郝兄脑子再活泛、会左右逢源会做人,似乎也无用武之地呢!” …… 郝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他只知道站在外面仰头看着宋家门楣上题了“探花及第”四个大字的匾额时,很想放把火直接连人带房子全烧了。 但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憋着一肚子火回到丞相府。 苏瑜见他那样,少不得又是一番冷嘲热讽。 郝运打从认识宋巍以来,今日还是头一回听他说了那么多话,竟然字字句句都往他心窝子上戳。 本来就已经够让人恼火的了,回到家还得受个女人的气,郝运一时没忍住,扬起手就甩了苏瑜一个大耳刮子。 苏瑜被他打得七荤八素,人没站稳往后倒,整个屋里只剩簪子落地的声音。 她起初有点懵,反应过来发了狠,直接抄起果盘里的匕首朝着郝运刺来。 若非闪躲得快,郝运丝毫不怀疑苏瑜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当场要他命。 等彻底清醒,郝运自己都吓了一大跳,有些后悔刚刚不该那么对苏瑜。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想办法制止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他只能趁机将苏瑜按翻在地上,夺过她攥紧的匕首,语气尽量放缓放柔,“我方才一时失手,娘子若是觉得不解气,你打回来就是了,咱们是结发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不兴动刀子的,否则要让你娘知道了,她得多伤心?” 自从认了亲,苏瑜生母邱姨娘就被相爷彻底遗忘,以至忧郁成疾。 她有时候甚至在想,她娘为什么要来丞相府认这个亲,又不是之前的日子过不下去,认了亲,她没了自由不说,还成了府上身份最尴尬的存在——年龄最大,却只有一个四少爷承认她是大姐姐,其他的,不管嫡出还是庶出,全都没把她放在眼里。 要不是为了她娘,她早就不想待在这糟心地方了! 拉回思绪,苏瑜怒红着双眼瞪向郝运,“从我身上滚开!” “那你先答应我,不许再动刀子。” 郝运不怕她不要脸,就怕她不要命。 苏瑜先前的举动已经让他意识到,但凡触到她底线,她是能豁出一切玩儿命的。 这个女人,狠起来的时候是真狠! 看她逐渐恢复平静,郝运慢慢把人松开,还没等说句话,苏瑜抬手就狠狠甩他一个耳光。 郝运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短暂的沉默过后,唇边缓缓勾出笑容来,“解气没?” “犯贱!” 苏瑜弯腰捡起先前掉落在地上的簪子,撂下俩字直接摔门走人。 郝运让下人打了水,铜盆里,映出他红肿的半边脸,以及那双满是怨愤与不甘的眼睛。 —— 京城的春雨时节,寒风入骨。 马车半道上坏了,林伯没能在夫人下学之前赶到鸿文馆。 温婉走出大门的时候没见着林伯,想着可能是因为下雨有所耽搁,她没带伞,便没急着走,站在大门处避雨,有些冷,她忍不住伸手抱着双肩。 外头雨雾绵绵,三丈开外已经很难看清周围物事。 温婉只隐约见到有个撑油纸伞的身影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来。 隔得远,朦朦胧胧的,瞧着像幅泼墨画。 待走近了,温婉发现对方是个少年郎,白皙的皮肤,流畅的轮廓,如画的眉眼。 一举一动间流露出来的,是高门世家的儒雅与矜贵。 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双眼睛生得很是漂亮,眼尾微微上挑,不说话的时候也似带着笑意。 只不过,温婉觉得他见到自己的时候,似乎有些紧张。 “这么晚了,姑娘为何一人在此?” 少年开口,端得是一把好嗓子,入耳清醇。 感觉到对方没恶意,温婉礼貌地冲他笑笑,“我在等人。” 她一笑,少年的眼神便有些恍惚,若是细看,能瞧出些许痴迷来。 只不过面对陌生人,温婉没有盯着人家眼睛看的习惯。 少年往前两步,语气较之先前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我见姑娘没带伞,若是不介意,我这把借给你。” “不用,我很快就能走了。”温婉直接拒绝。 “姑娘可是怕污了名声?”少年忽然笑起来,“这伞上没有任何标识,你拿回去,倘若不需要了,直管丢弃,无需介怀是谁送的。” 温婉正在琢磨怎么回他的话,就听到不远处传来车轱辘碾压过青石地板的声音。 一定是林伯来了。 温婉心下一喜。 马车在鸿文馆大门外停下,有人撩帘出来,修长的手,笔挺的身影,撑开伞往那一站,哪怕隔着雨雾看不清,温婉也能猜出来是谁。 她没想到相公会在雨天来,心中甜蜜的同时,又有些忐忑会暴露。 宋巍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温婉身旁站着一个陌生少年,少年手中的伞就快遮到温婉头顶。 他止了脚步,没再继续,目光落在温婉身上,语气平稳,“马车在半道上出了点故障,等好久了吧?” 温婉笑着摇摇头,“还好。” 少年疑惑地看了眼宋巍,又看向温婉,忍不住问,“这位是……?” 温婉心虚道:“我家人。” 少年心想,他心尖上的姑娘还没成亲,所谓的家人,要么是哥哥,要么是长辈。 瞧对方的模样,应该比小姑娘年长很多。 他上前,礼貌地打招呼,“您是这位姑娘的叔叔吧?” 宋巍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含笑看他。 成年人的目光,有着直达人内心的沉稳和通透,仿佛任何谎言在他跟前都难以遮掩过去。 少年忽然觉得有些紧张,握着伞柄的手指蜷了蜷。 他低下头,解释道:“我只是见这位姑娘一个人站在鸿文馆大门外,又见她没带伞,想借伞给她,不过现在好了,既然有您来接,那她也能平安回去了。” 说到后面,竟是愉悦的腔调。 仿佛温婉能平安归家对他而言是件相当值得高兴的事儿。 宋巍唇角微勾,“我替这丫头谢过你一番好意。” 少年的心情似乎越发的好,忙笑着回话,“不客气的,我相信换了别人也会这么做。” 说着,想到什么,又自我介绍道:“我叫苏尧启,在家行四,叔叔叫我尧启或者小四都行。” 宋巍嗯一声,“天色不早,我们该走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苏尧启俊脸上有些热,看向一旁的温婉,发现小姑娘似乎也在害羞,面颊上有可疑的红晕。 少年心潮澎湃,低声对她说了句:“那我走了。” 目送着苏尧启走远,温婉回过神来,手腕被男人带着暖意的大掌轻轻握住,将她带到伞底下。 上车后,温婉直接靠到男人肩头,笑着问他,“情敌出现了,你都不醋吗?” 宋巍将一早准备好的披风拿过来给她披上,又伸手拨了拨她被细雨沾湿的发丝,这才重新将人圈入怀,缓声说:“有人倾慕你,说明我眼光不错,吃什么醋?” 217、身披人皮,行妇人事,丢男人脸(1更) 男人说话时,有温热的气息拂过温婉发顶,让她心间涌上一股充实的满足感。 唇角微弯,温婉缓缓闭上眼睛,说:“我先睡会儿,到家了再喊我。” —— 头一次与心仪的姑娘近距离接触,苏尧启回家这一路上,唇边都是藏不住的笑。 入府之后,他甚至来不及回房换身衣裳,第一时间去苏瑜的院子,想跟大姐姐分享自己愉悦的心情,进院门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 大姐姐院子里的下人本来就不如别处多,今日更是一个都见不着。 气氛说不出的凝重。 苏尧启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往前,就见姐夫郝运推门出来。 苏尧启见他肿了半边脸,脸上似乎还有个没消下去的巴掌印,一时之间愣在原地。 郝运没想到会碰上这位嫡出的四少爷,哪怕心里再不痛快,也得陪上笑脸,“尧启怎么突然过来了?” 苏尧启听到声音,马上将落在郝运脸上的目光收回,低声道:“我是来找大姐姐的。” 郝运没说苏瑜在不在,直接问他,“找你大姐姐有事?” 苏尧启脸热了一下,摇头,“也没什么,她若是不在,那就算了。” “她人应该在邱姨娘那边。”郝运最终还是给少年提了个醒。 苏尧启眼神微亮,道谢之后朝着邱姨娘的院子走去。 进府就被冷待,邱姨娘的院落有些偏僻,苏尧启走了好久,眼瞅着就快到了,他没有再往前,站在原地等。 雨停好久,地上积了一层水。 少年崭新的靴子踩在水里都浑然未觉,他望向旁边破败的水缸,眼睛里看到的却是先前在鸿文馆大门外的那一幕。 姑娘低下头,小脸上飞了红晕的娇羞模样,让他感觉魂儿都被掏空了。 苏瑜从邱姨娘的院子里出来,就见到苏尧启一个人傻站着,眉目间是毫不掩饰的愉悦,她上前,“乐成这样,碰上什么好事儿了?” 苏尧启迫不及待地想要跟苏瑜分享自己的小秘密,以至于来不及问她脸上怎么回事儿。 “大姐姐,我跟她说话了。” 早晚的事,苏瑜并不意外,面上却做出很替他高兴的样子来,“真的?你们俩都说什么了?” 苏尧启仔细回忆了一下,“我下学的时候刚巧下雨,看不清楚对面鸿文馆大门前的情形,我便想着过去碰碰运气,结果真瞧见她没带伞,站在大门边避雨,我想借她伞来着,可惜没多会儿她叔叔就来接人了,我只是在借伞的时候跟她聊了两句,都没聊什么,不过我还是觉得挺开心。” 苏尧启吧啦吧啦说了一堆,其实苏瑜并不关心他们都聊了些什么。 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叔叔”俩字给吸引过去。 “什么叔叔?” 宋家去年才刚迁入京城,亲戚全都在乡下,温婉又是宋家儿媳,她哪来的叔叔? 想到某种可能,苏瑜跟着又问:“是不是身量高挑,看起来三十出头长相俊美的一个男人?” 苏尧启点点头,“应该就是他。” 苏瑜脸色不太好看,“谁告诉你他是那姑娘的叔叔?” “我猜的。”苏尧启如实道:“况且我喊他叔叔的时候,他也没否认啊,那应该是猜对了。” 苏瑜想知道宋巍亲眼见着苏尧启跟温婉站在一块儿是个什么表情。 苏尧启却告诉她,叔叔挺和善的,还说替小丫头谢谢他的一番好心。 苏瑜急眼了,“就没别的?” 苏尧启有些纳闷,“别的什么?” “你一个外男,接近那丫头,他看了没生气?” “没有啊!”苏尧启还是纳闷,“大姐姐,你很希望那位叔叔生气吗?” 苏瑜捂着胸口,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都眼睁睁看着苏尧启接近温婉了,宋巍竟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这不可能!” “大姐姐,你这是怎么了?”苏尧启不解地望着她。 怎么了?快被气死了! 苏瑜脸色极其难看,对苏尧启说了句自己有事,就匆匆忙忙跑回自己院里。 郝运被打肿了脸,没出门,躺在摇椅上休息。 苏瑜“嘭”一声踹开门,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你敢骗我!” 郝运听到声音,直起身子望过来,“娘子这又是怎么了?” 苏瑜阴着脸走向他,“你之前不是说,宋巍宠温氏,宠得都快没边儿了?” “是我说的没错。” “可他看到温氏和别的男人在一块,压根儿就没反应!” 苏瑜想起这个就气得肺管子疼,她花了多少心思才把苏尧启给诱入局,从没想过会是这么个结果。 郝运并不知道苏瑜的计划,只是问她,“你找人从温氏身上下手了?” 苏瑜没吭声。 郝运猜想大概也是,随后哂笑,“他看到别的男人和温氏在一块没反应,那不正好,说明不宠了,宋巍不宠女人,不是你乐意见到的吗?” 理是这么个理,可苏瑜就是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咽不下去,憋得她想呕血。 —— 宋巍和苏家这档子事儿,传入了光熹帝耳朵里,他听人说苏家那位上门女婿亲自上门去讲和,结果出来的时候,脸色比进去的时候还要黑,突然有些好奇宋巍到底跟郝运说了些什么。 经过上次鉴画的事儿,现如今整个翰林院和前朝好几位大臣都知道宋巍在这方面是个行家。 宋巍是暗棋,也是光熹帝想用心栽培的辅臣苗子,明面上,他不会轻易传召宋巍以免引起过高的关注度给他招来祸事。 但如果套上“古董”这层理由,那什么时候传召他似乎都成了理所应当。 没办法,光熹帝手底下这么多大臣,玩收藏的不少,但要说精通,还是没人赶得上宋巍。 关于这点,光熹帝都忍不住唏嘘。 宋巍才三十刚出头,对古玩字画的认知竟然碾压了一众大臣,这得看过多少书研究过多少古董才能达到如此境界? 当然,关于古董,光熹帝欣赏宋巍的并不止是他博览群书造诣深厚,还有他收藏归收藏,并不像某个老匹夫一样把古董看得比谁都重,误人误己。 —— 宋巍今日又被传召,传话的公公说,皇上有件藏品辨不出年代,想让他去瞧瞧。 宋巍一听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不过,以他目前的官阶来说,皇帝除了藏品,确实没理由传他去御前说话。 暂且搁下手里的活儿,宋巍跟着传话公公到了御书房外。 他止了步,低眉沉思。 御书房可不是谁都能随便进的,有些臣子,为朝廷效力几十年都没机会踏足一步,然而光熹帝竟然两次见他都在这地方。 上次是因为要鉴画,情有可原,那么这次…… 还不等宋巍多想,进去传话的公公出来,“宋大人,皇上有请。” 宋巍敛去思绪,抬步进门。 照例,下跪给皇帝行大礼。 光熹帝端着茶盏,垂眼瞧他。 若是换了别的大臣,光熹帝少不得要说句免礼,但搁在宋巍身上,那就不一样了。 口头上讨不得便宜,这种时候的便宜,占足占够理所应当。 似乎只有看他多跪拜几下,光熹帝心里才能舒坦平衡。 宋巍行完礼,得了句“平身”之后才敢起来。 “听公公说,皇上让微臣来鉴藏品,不知是件怎样的藏品?” 这话题很扫兴,光熹帝自动忽略,望向宋巍的眼神里,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宋巍,朕听闻你前些日子被人给摆了一道?” 一旁御前总管小声提醒,“皇上,是险些,险些。” 光熹帝扔了个斜眼给他,“哪都有你,一边儿待着去!” 御前总管:“……” 宋巍低着头,没见着光熹帝的一番小动作,只是如实道:“有劳皇上挂心,已经请顺天府尹骆大人帮忙处理了。” 光熹帝对他的事很感兴趣。 本来嘛,栽培宋巍,就是要他去对付苏家人的,可是难得见他栽到别人手里,光熹帝又觉得说不出的“解气”。 “朕还听闻,苏家那位上门女婿找你讲和,结果没成,你是怎么回应他的?” 宋巍:“微臣说他在红粉堆里待久了,身披人皮,行妇人事,丢男人脸。” 这话啥意思? 讽的是堂堂七尺男儿,行事像个妇人。 怎么像个妇人? 或者,像郝运那种,用后宅妇人勾心斗角的下三滥招数对付朋友。 又或者,像光熹帝这种,正事儿不管,一聊到别人的八卦,双眼放光特来劲。 光熹帝黑着脸,“……” ------题外话------ 大佬:兔崽子,过来挨打!!! 218、当枪使(2更) 一句话毒得光熹帝手里的茶杯险些没稳住直接飞出去。 这天是聊不下去了。 光熹帝只能给御前总管递了个眼色。 御前总管很快去把光熹帝早年间让人搜罗来的青铜樽拿给宋巍过眼。 因是皇帝的东西,宋巍不敢马虎,上手掂量了一下,又从里到外仔细看了看,很快说出背后的典故以及所出朝代。 当初搜罗来的时候,光熹帝就已经知道这是哪个朝代的东西,他只是为了应付一下宋巍,否则自己无缘无故传召他,未免太说不过去。 不过听宋巍这么一分析,光熹帝的好奇心又被勾了出来。 “宋巍,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玩收藏的?” 宋巍没隐瞒,如实说:“大概十岁左右。” “哦?十岁不过小小孩童,你竟然能懂这个?” 光熹帝大为意外。 他仔细想了想,自己十岁的时候,除了每天去尚书房上课,回来还得被生母逼着学其他的东西。 当时夺嫡激烈,先帝的嫔妃们为了争储,勾心斗角轮番上阵,期间难免有算计到他头上来。 那个时候,他的生母,如今的太后还不是皇后,他也不是嫡子,被算计的次数只增不减。 为了能让他静下心学习,将他培养成先帝众多儿子中最合格的储君,母亲替他摆平外面所有的纷争。 那些年,他基本没有自由,别的皇子在睡觉,他在看书,学权谋,学帝王术。 头悬梁锥刺股搁他身上那是家常便饭。 …… 如今听宋巍一说,光熹帝才恍然自己幼时的光阴,全都在忙碌中渡过,压根没机会触碰所谓的喜好。 换句话说,他连分出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的时间都没有。 宋巍十岁便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哪怕出身乡野,相比较没有自由,算是幸运又幸福了。 宋巍沉默片刻,“不瞒皇上,微臣天生命格特殊,幼时极少出门,待在家看书的时间多,不免涉猎广泛,久而久之,便都记在脑子里了。” 宋巍打小就霉运缠身这一点,楚风告诉过光熹帝。 对于出身皇家,背后有强势生母帮着谋权的光熹帝而言,他没办法理解“霉运罩顶”是怎样的一种遭遇和体验。 不过,他没打算问。 不是不好奇,是不想再被宋巍那张毒嘴损上一回丢了面子。 藏品已经鉴完,光熹帝没别的事儿了,让他退下。 刚回到翰林院,就围上来一帮同僚,七嘴八舌地问宋巍皇上传他干啥。 宋巍说看古董。 “那你看出来没?” 宋巍说看出来了。 那人又问:“看出来了没给你赏点儿什么?” 都在皇帝跟前露面了,虽不至于升官发财,办了事儿总该有点好处吧? 宋巍摇头,“没有。” 看热闹的几人纷纷觉得皇帝当到这份上,简直抠得没边儿,上次宋巍去长公主府送礼成功,好歹赏了他一辆马车,这回竟然什么都不给。 不说金银,上好的砚台笔墨你给人一件儿,人往后能不给你鞍前马后地卖命吗? 只不过这种话,没人敢说出口。 一人安慰了宋巍几句,不多会儿全散开,该干嘛干嘛去。 宋巍坐下来,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今日面圣的过程,大概猜出皇上是想从他嘴里套出苏家的消息。 这种做法,无疑是把他当枪使。 宋巍入翰林的时间虽短,但对于朝廷的当前局势还是有所了解的。 光熹帝子息单薄,迄今为止仅有一子赵熙,他想立赵熙为太子,苏家不同意,却也没办法,谁让苏皇后膝下无子。 在这样的形势下,苏家只能在立太子的事儿上选择让步,光熹帝要立赵熙,他们便开始壮大外戚势力,只要太后和光熹帝一垮,管他谁是皇帝,都将成为苏家霸权的傀儡。 也正因为如此,光熹帝才会迟迟没有将立太子的事落实下来。 到了如今,太子之位仍旧空悬。 宋巍入官场的初衷是想为当年枉死在大环山那几十条人命翻案,从未想过要卷入皇家和苏家的这场权利争斗中,所以先前在御书房,他才会大胆出言讽刺,借机打消光熹帝想把他当枪使的念头。 —— 林潇月在家养了半个多月的胎,实在闲得无聊,便趁着苏擎不在,悄悄让人备了马车打算去鸿文馆找温婉。 距离下学还有一会儿,林潇月怕下来被人认出,坐在马车里等,眼睛时不时地瞄一眼窗外。 这一瞄,意外地见到相府四少爷苏尧启。 对方显然也看到了她,正朝这边走来。 林潇月想躲已经来不及,干脆把车帘全部挑开。 苏尧启走到马车边,恭敬地喊了一声,“七婶婶。” “小四不是在国子监读书吗?怎么会来鸿文馆?”林潇月很不解。 苏尧启面上划过被抓包的窘迫,随后解释道:“只是碰巧路过。” 他没敢说自己暗恋鸿文馆那位姑娘的话,本来就没影的事儿,怕累了姑娘名声。 “七婶婶呢?”苏尧启看向林潇月。 林潇月如今不在鸿文馆,也无需刻意掩饰什么,“我有个朋友在里面念书,我来找她有点事儿。” 苏尧启“嗯”一声,问她,“您和七叔最近都还好吧?” 这一句,算是替他爹苏相问候早就分出去的七房。 苏尧启年龄小,未经人事,但有的事,他也会看在眼里。 当年分家的时候,七叔因为对他爹没用,成了最受排挤的那个,基本没分到什么好处就搬出去自立门户。 如今七叔靠着自己的本事考中武举,入朝为官,他爹又想把人拢过来,还说七叔跟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爹生的亲兄弟,没道理胳膊肘子往外拐,要真那么干了,便是与整个苏家为敌。 苏尧启也知道,这种行为,明显是不君子不坦荡的,对七叔不公平,可他爹不准他插手苏家内外的任何事,让他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安心在国子监读书。 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见到七婶婶的时候,苏尧启心里不免觉得愧疚。 当年分家那事儿,林潇月恨极了苏家大宅里的人,不过,苏尧启这个侄子她却是怎么都讨厌不起来。 林潇月嫁到苏家这么多年,后宅阴私见过不少,苏家各房各院都有些什么人,那些人又有着几副嘴脸,她心里都有个大概。 苏尧启跟他们不同,他是整个苏家最干净内心最无杂念的人,只可惜是相爷的儿子。 这会儿有多纯净,将来经过相爷的手一调教,就会变得有多恶心。 想到这儿,林潇月忍不住叹口气,看向苏尧启的眼神不知道是该同情还是该冷漠。 “我和你七叔挺好的。”林潇月道:“小四什么时候有时间,去我们府上坐坐?” 苏尧启点点头,“好。” 说话间,已经到了下学时辰,鸿文馆大门内陆续有女学生出来。 为免待会儿尴尬,苏尧启主动提出告辞,大步朝前,看起来有些慌不择路。 不过林潇月没往心上去,她在等温婉。 然而等了好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还是没见着人影,心中纳闷那丫头是不是告了假没来,她提起裙摆下马车,打算去问问别的同窗。 刚走到大门边,就见里面慢吞吞地走来一人,正是每天最晚下学的温婉。 “你磨磨蹭蹭地在后面干嘛呢?”林潇月笑问。 温婉扬了扬手里的小册子,“要不是帮你弄这破玩意儿,你以为我乐意每天这么晚回家?” 林潇月一听是帮她,面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辛苦啦!” 一边说,一边从温婉手里接过册子来看,见上面记录的比苏擎请回去的先生讲得还精髓详细,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温婉,“你这做得也太好了吧?” 虽说是同窗,可她们俩也没接触多久,温婉这么帮她,让她觉得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反正我是尽力了,三个月以后能不能跟上,全靠你自个儿。”温婉说。 “我明白,总而言之,都得谢谢你。”林潇月合拢册子,主动圈住温婉的手臂,“帮了我这么大一忙,我得给你点好处,说吧,要什么?” 苏尧启走出去好远,不经意地一回头,恰巧见到七婶婶和那位姑娘站在一块儿,两人之间的举止,很亲密的样子。 他愣在原地,面上有片刻的惊愕。 219、被嫌弃的婉婉(3更) 这边,林潇月已经决定好送温婉一套头面,打算跟着就去银楼挑。 俩人朝着马车边走了一段,林潇月似有所感地偏过头,见苏尧启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整个人有些木愣愣的。 林潇月忍不住嘀咕,“真是个傻小子。” 温婉闻言,顺势望过去,见到了那天雨中头一回碰面的少年,她看向挽着自己胳膊的林潇月,“你认识他?” 林潇月一时嘴快,“他是我……” 话刚出口,马上反应过来险些暴露身份,忙换成别的,“是我们家亲戚。” 很明显在撒谎,不过温婉对别人的隐私不感兴趣。 她自己就是隐瞒了身份来的鸿文馆,能理解林潇月不想暴露身份也不希望别人打探的防备心理。 走至马车边,林潇月主动给她掀帘,“上去吧!” 温婉站着没动,唇边绽开一抹笑容,“真想送我东西?” “合着你磨叽这么半天,是在怀疑我逗你玩儿呢?”林潇月直接被气笑,“觉得我送不起,还是觉得我没信誉?” “没那意思,我只是瞧着天色不早了,该早些回家。” 小家伙最近在学走路,她这个当娘的白天就不在身边看着,晚上再忙也得挪出时间来陪他。 对温婉而言,头面是身外之物,再重也重不过儿子。 “怎么着,不给面儿是吧?”原本兴致勃勃的林潇月被她一盆冷水浇下来,垮了脸。 “我要是不给你面儿,哪有可能见天地帮你抄册子?” 温婉说完,冲她挥挥手,转身朝着自家马车走去。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一会儿变个脸呢?” 见温婉不回头,她又高声哼道:“不去就不去,我还能省笔钱!” 眼瞅着温婉上了马车,她也气呼呼地踩着脚凳上去,吩咐车夫打道回府。 车夫还来不及挥鞭,外面苏尧启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 “七婶婶。” 林潇月赶忙敛了情绪,探出脑袋望向不知何时过来的苏尧启,“小四还有事?” “我、我就是想问问,您认识方才那位姑娘?” 林潇月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说的温婉,点头道:“认识啊,怎么了?” “那……她便是七婶婶的朋友?” 苏尧启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激动,林潇月心下纳闷,“难不成,你也认识?” “不,不认识,就是觉得有点儿眼熟。”苏尧启稍稍垂下眼睫,想尽量隐藏自己的心思。 可到底是年少,有些情绪,即便自认为已经藏得够深,还是瞒不住过来人的眼。 林潇月似乎明白了什么,面色变得凝重,“小四,婶婶有句话,得提前跟你说。” “还望七婶婶不吝赐教。”对长辈,苏尧启的态度一直很恭敬。 林潇月的目光落在他那张略显青涩的清俊面庞上,“你才十七岁,有空,多找几个同窗研究研究学问,别老往鸿文馆跑。” 这话说得委婉,可苏尧启不傻,已经听出意思来了。 七婶婶不希望他打那姑娘的主意。 苏尧启面色难得的坚定,直直望着林潇月,“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听爹娘的,婶婶也说了,我已经十七岁,难道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做不得主吗?” 林潇月忽然笑起来,“别忘了,你不仅是丞相府少爷,还是苏家少爷,你的婚姻大事,自有人会铺排,哪轮得着你操心?” “苏家少爷”几个字,刺得苏尧启脸色一白。 他想起他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子女中,若是谁的婚姻对家族毫无助益,那便是与苏家离心离德,他不介意趁早把人赶出去。 林潇月见他转瞬之间变成一朵开败了的花,心下有些不忍,可她不能不给苏尧启提这个醒。 苏家水深,还没分家那会儿她自己就领教过,温婉性子纯善,她不适合那种地方。 再说,七爷和丞相府不对付,林潇月不希望自己和温婉将来成敌人。 更何况,如果不出意料的话,温婉早就成家,没准儿人家连娃都生了,小四什么都不清楚就敢谈婚论嫁,傻不傻? 放下帘子,林潇月最后撂下一句话,“反正我该说的已经说了,你自个儿好好琢磨琢磨,就算你跟这姑娘能成,你把人娶进龙潭虎穴,将来也只能是害了她。” 苏尧启面上的颜色更白几分,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甚至都没注意到七婶婶的马车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 马车到宋府门前的时候,温婉刚踩着脚蹬子下来,就听到大门内传来小家伙牙牙学语的声音。 温婉站在门外,心中涌上一股难言的甜蜜,唇角不觉往上弯,似乎一整天的疲累都因为即将见到儿子而烟消云散。 挪步进门,见宋巍弯着腰,修长的双臂张开,一只手拿着小孩子玩的陶响球,时不时地冲站在不远处的进宝摇,让他过去拿。 小家伙想要玩具,又不肯走,嘟着嘴巴站在原地,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幽怨。 余光瞥到温婉,宋巍直起身,望过来的眼神带着柔和,“饿不饿?” “有点。”温婉顺势点头,声音中明显透着对男人的依赖。 宋巍上前把小家伙抱入怀里,转头对温婉道:“快进去吃饭吧!” 像是真能听懂大人们的话,不用走路就拿到玩具的小家伙在亲爹怀里蹬了两下腿,嘴巴里高兴地说着:“饭饭……饭饭……” 温婉一天没见到儿子,想念得紧,从宋巍手里要过去抱。 宋巍把儿子交给她,快步走去厨屋告诉宋婆子说温婉回来了。 小两口都在外头忙,通常情况下,宋家的晚饭得等着人到齐了再开动。 不过进宝是特例,他通常是饿了就有得吃。 当下温婉抱着他,只觉得小家伙又壮实了不少,没多会儿胳膊已经开始泛酸。 温婉瞧了一眼儿子捏着玩具的小肉手,问他,“进宝今天有没有闯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懂了娘亲的话心虚,小家伙忽然仰起脸来,嘟着嘴巴主动往她脸上香了一口。 印象中,小家伙这么主动的时候可不多。 温婉心中流淌过暖意,双手抱着儿子,将另外半边脸颊侧过来对着他,“进宝,再来一个。” 小家伙半晌没反应。 温婉扭过头,见他一双眼睛都盯在玩具上,仿佛压根儿就没听到她在说什么。 到堂屋门外,温婉没再继续往前走,蹲身把小家伙放下来。 猝不及防离开娘亲的怀抱,小家伙有些不适应,玩具掉在地上他也没捡,眼巴巴地瞅着娘亲,表情好似有点委屈。 温婉后退几步,拍拍手集中他的注意力,“进宝,来娘亲这儿。” 进宝肉肉的小手扶着旁边的墙,往前迈了一步,他重心不稳,有些摇摇晃晃的,像是自己把自己给吓到,他没再敢继续往前走,站着不动,那模样,非得要当娘的去抱才行。 温婉顺手从旁边花盆里摘了个花苞捏在手中晃了晃,“你过来,娘就给你花花。” “花~”小家伙似乎很喜欢,都忘了扶墙,眼睛盯着温婉手里的花苞,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快拿到花的时候没站稳,身子一歪往旁边倒,得亏温婉动作快,先一步把儿子给搂进怀里。 哪怕有惊无险,小家伙还是被吓得哇哇大哭。 温婉掏出帕子给他擦眼泪鼻涕,笑着说,“哭啥?这不是还没跌倒吗?” 宋巍听到哭声出来,见儿子两眼挂着泪,满脸委屈,问了句,“怎么了?” 每次在相公跟前,温婉都觉得自己带不来孩子,被这么问,即便没出什么事儿,也觉得心虚,她没看宋巍,低声道:“我教进宝学走路来着,小家伙跑过来的时候险些跌倒,可能是被吓到了。” 见到爹爹,进宝哭得更厉害。 宋巍弯下腰,笑着捏了捏他的包子脸,“再哭,就真成小哭包了。” 进宝吸了吸鼻子。 宋巍趁势把儿子抱起来,温婉没听清楚他是怎么哄的,只觉得没多会儿,先前还哇哇大哭一副受了天大委屈模样的进宝,这会儿乐颠颠地笑着,仿佛已经忘了刚才那一幕。 “……”温婉觉得自己被嫌弃了。 220、婉婉宣誓主权(1更) 儿子被相公抱走,温婉只能去厨屋,看婆婆还有没有什么地方要帮忙的。 宋婆子已经烧好几盘菜搁在灶上没来得及端过去,见温婉进来,问她咋这会儿才回来。 温婉说路上碰到个告假回去的同窗,同窗留她说话,耽搁了时间。 宋婆子没再说什么,让她把菜端去堂屋准备吃饭。 温婉端着盘子,想到进宝,问婆婆,“娘,进宝今儿有没有闯祸?” 宋婆子想了一下,说:“三郎回来之前,一直是你公公带着的,没听他说闯祸啊!” 进宝拆家,前些日子温婉每天下学回来都能听到他白日里的“壮举”,可这么小的孩子,你打他骂他都没用,他压根儿就听不懂,顶多当时哭一场,过后继续皮。 更何况,有公婆和相公护着,要动手也轮不着温婉这个被亲儿子嫌弃的娘。 饭桌上,温婉又问了公公。 宋老爹笑笑说没有。 公公性子实诚,跟温父一样,最不擅长撒谎。 温婉一眼看出破绽,只不过没当场戳穿。 宋巍适时转移了话题,“爹,娘,我准备买两个下人进来,到时候洗衣做饭这些活就让下人做,您二老好好歇歇。” 提起这事儿宋婆子就有阴影,“上次不就因为买下人,给家里招了个事儿精?这回还一买就俩,你就不怕再弄个祸害进来?” 温婉也看向宋巍。 原本她不介意买个手脚麻利的小丫头回来帮着婆婆做家务,可上回窑姐儿的事,确实恶心到温婉了,她跟婆婆一样,心里有疙瘩,总觉得年轻的小姑娘会对相公不怀好意。 宋巍大概猜到她们的顾虑,淡笑,“只是两个婆子而已。” 窑姐儿那事闹得满城风雨,长公主不想今后有人再故技重施,就趁机安排了两个得力婆子,打算送来照顾闺女。 一来,自己的人用着放心。 二来,也能随时向她汇报婉婉每天的情况。 赵寻音自己是公主,注定驸马这辈子都不会纳妾。 享受惯了被人独宠,她挺希望三郎能一辈子只有婉婉一个女人。 送使唤婆子过来,也算是帮她监督着女婿。 宋巍下衙的时候,长公主特地将人拦在半路跟他说了这事儿。 宋巍没拒绝,也觉得这主意挺好。 自己初来乍到,又势单力薄,就算再有婉婉这个“未卜先知”的小福星旺着,也难保万一,万一一时看岔眼再挑个居心叵测的进来,到时候惹出事儿来后果不堪设想。 …… 见宋巍面色淡定,似乎是铁了心要往家里添下人,温婉想劝说的话咽了回去。 他们这样的人家,下人早晚要买的,老这么防着也不是个办法,等人来了再说,要真是不好的,想办法弄出去就是了。 —— 晚饭后,温婉单独把宋元宝叫到房里,问他进宝今儿个有没有闯祸。 宋元宝支吾了一下,说没什么,白天爷爷抱着进宝去隔壁看姑奶奶家的虾,小家伙好奇,伸手进桶里捞,那虾离开水,一个劲地跳,进宝看了一会儿,伸出脚,一脚就给踩死了。 温婉:“……踩了多少?” 谢正和谢涛兄弟俩虽然没明着分家,但自从上京后,银钱各家是各家的,鱼虾是谢涛家的生意,进宝要真把他们家的虾给祸祸了,得赶紧想办法赔付才行,否则以谢涛媳妇那视财如命的性子,指定大闹一场。 若是因为几斤虾僵了两家关系,到时候她这个当娘的可就成罪人了。 “没多少,就一只。”宋元宝说。 温婉松口气,“吓我一跳。” 说话间,宋巍抱着小家伙进来。 宋元宝笑着喊了声爹。 宋巍问他今日份的功课完成没。 暂时去不成国子监,宋巍也没让他闲着,每天晚上临睡前总会把第二日的任务布置下去。 之前的宋元宝都完成得挺积极,今天贪玩,到这会儿才完成一半,没成想刚好被他爹抓包,小脸有些红,如实说还差一半,然后一闪身往书房跑。 温婉见他那样,忍不住笑。 宋巍坐下来,怀里的进宝像是有些困了,眼皮耷拉着。 温婉怕他抱得手酸,伸手去接,“给我吧!” 宋巍把儿子递给她。 小家伙大概是真困,挪了个地儿也不闹腾,脑袋靠在娘亲臂弯里,没多会儿睡过去。 温婉等他睡熟,轻手轻脚地把人抱去里屋小床上,这才回来坐在男人旁边。 宋巍拉过她的手,轻捏了下柔软的掌心,缓缓说:“我有打听过,苏尧启是苏相的亲生儿子。” 温婉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么一句,好久没反应过来。 她对朝廷局势不太了解,自然也不懂“苏家人”这三个字代表了什么,只是眉眼弯弯地望着他,“醋了?” 宋巍淡淡笑着,“就当我醋了,你往后能避,尽量避开。” 有人倾慕婉婉,说明她身上有足够吸引人的地方,作为丈夫,他觉得与有荣焉,但如果对方身份特殊或者心思不正,那就得另当别论。 温婉不知道相公的顾虑,她站起身,主动坐到他腿上。 像是怕她一个不稳往后栽,男人的手臂适时揽住她的腰。 自然而然地保护,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踏实。 温婉双手攀上男人后颈,不安分地摩挲了两下。 宋巍眼神带笑,有几分任她为所欲为的味道,“想干嘛?” 温婉主动凑近,柔软的唇瓣几乎贴在他薄削的唇上,压着嗓音轻喃,“有人醋了,我不得作出补偿吗?” 说这话的时候,温婉微红的耳根出卖了她羞赧的内心。 话落,似乎听到男人低低笑了一声,搂着她的大掌转为握住她的腰,“才一天不见,就这么粘人了?” “你不喜欢粘人的吗?”温婉反问。 宋巍没言语,只是看向她的目光里,凝着浓到化不开的柔情。 温婉被男人看得脸热心跳。 在他低头吻上来的空隙,趁机问他,“你每天步行去翰林院,路上是不是会遇到很多人?” 宋巍的薄唇刚贴上她的,闻言稍稍离开些,似乎明白了她今晚会这么主动的原因,莞尔道:“看来,有人比我还醋。” 温婉垂下眼睫,不愿承认自己吃了莫须有的醋。 可能女人在某些方面天生就敏感。 苏尧启的出现,无疑是激发了温婉以前从未表现过的“占有欲”和“醋意”。 她觉得自己都能有爱慕者,相公长得那么好,每天上下衙又“抛头露面”的,肯定免不得遭人惦记。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温婉定定看着他,那份想得到对方忠心保证的意图太过明显。 宋巍面上的笑意并未退去,想了想说:“每天都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人。” “有妇人吗?” “……或许有。” “那你不许对她们笑,嗯,不许像现在这样。” 她的长相太过人畜无害,以至于在宣示主权的时候,并没有丝毫的威慑力。 兴许正是这样的反差,刺激到男人某个点,宋巍难得的失控,直接将她压在小榻上。 对上他炙热的眼神,温婉心跳不受控制地加了速。 宋巍扣紧她十指,细密的吻落在她白皙修长的脖颈上。 情到浓时,夫妻之间的情事便顺理成章。 搬进新宅子之后,温婉从未试过在小榻上,更没试过认知以外的任何姿势。 完事之后,温婉揉着有些淤青泛疼的膝盖,美眸含嗔,想问他哪学来的,宋巍已经简单穿好衣裳,拉过薄毯包裹住她的身躯,拦腰将人抱回里屋大床上,在她有气无力地瞪视下,缓声说:“买下人的事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 温婉没接话,反正没出现预感,担心也没用,总得先见到人再说。 —— 没几天,长公主亲自挑选的两个婆子送了过来。 宋巍对家里自然是说自己从牙婆手里买的,私底下吩咐二人,说话行事要绝对保密,不能漏了风让其他人察觉。 二人来前就得了长公主细心嘱咐,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连连应声,让老爷放心。 下人一来,衣服有人洗,房间有人收拾,饭也有人做,那厨艺还没得挑,宋婆子开初几天难以适应,总觉得手上不落点活儿不自在,抱着小孙子悠闲几天之后,习惯了早起就有人把早饭做好端到堂屋来,冷了热了都有人问候一声,觉得还挺享受,私底下跟宋巍说这次买来的下人不错,做事细心周到,瞧着也挺顺眼。 长公主亲自给闺女安排的人,能没个好吗? 宋巍莞尔,“娘用着趁手就好。” 221、东窗事发,告御状(2更) 苏尧启这段日子有些郁郁寡欢,已经好几天没去国子监。 苏相听说以后,让人替儿子告了假,亲自去找他。 进门一瞅苏尧启病恹恹地躺在榻上,又见他院子里一个下人影儿都没有,当即发了好大一通火,让人把伺候苏尧启的丫鬟婆子拖出去打板子。 已经行尸走肉好几天的苏尧启醒过神来,看着他爹,面色说不出的憔悴,“爹为何要罚孩儿院里的人?” 苏相冷哼一声,大马金刀地在他床边坐下,“不罚他们,留着让你这个主子当牛做马地伺候?” 苏尧启抿了抿唇角,“是儿子让他们别待在院里扰我清净的。” 苏相不想跟他扯这个,脸色不太好看,“要不是无意中听下人提及,老子都不知道你已经有日子没去国子监了,怎么回事儿?” 苏尧启垂下眼帘,“孩儿有一桩心事未了,去了也看不进书,倒不如待在家里清闲。” 苏相浓眉皱紧,“什么心事?” 苏尧启仔细看了看他爹的神情,鼓起勇气道:“孩儿有了心仪的姑娘,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爹不同意,所以……” “混账!我什么时候说不同意了?” 苏尧启从他爹面上挪开视线,望向别处,像是忆起了往事,唇角满是苦涩,“爹说过,我们做子女的婚姻大事,必须得对家族有助益。” 这个话题果然是根刺,苏相听后眼神变了又变,情绪明显激动,“你的意思是,你看中个一无是处的女人?” 苏尧启不允许任何人这么说她,哪怕对方是他爹,“她在我眼里是最好的。” “愚蠢!”苏相气得面色青黑。 苏尧启是他最小的儿子,也是苏家大宅内唯一一个从小就被保护着长到十七岁还不谙世事的男儿。 像某些作孽太多的人会在家里设佛堂常去寺庙进香,苏相也想通过“赎罪”来慰藉自己偶尔不安的心。 但他跟那些人有所不同,他不设佛堂,也不去寺庙,他所有的精神慰藉,都源自于小儿子苏尧启。 苏尧启头上三位哥哥,每一位都为家族做出过大大小小的贡献。 而这些贡献里头,总免不了违背良心的时候。 到了苏尧启这里,苏相希望他能成为苏家最后一方“净土”,所以他从来不让小儿子插手关于家族的任何事,把他当女孩儿一样娇养。 也因此,他对小儿子的掌控欲比对其他三个儿子强。 突然有一天,小儿子翅膀长硬,想挣脱束缚住他的那根线,脱离自己的掌控。 对于苏相来说,那是绝对不允许的。 就算小儿子是“净土”,他也必须要发挥最后的联姻价值,否则,净土便与粪土无异。 苏尧启一听这语气就知道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他不欲再说话,缓缓闭上眼睛。 十七年了,苏相何曾见过儿子为个女人变成这样,当下怒火烧到头顶,“你说!那女人是谁?” 苏尧启薄薄的眼皮颤了颤,最终还是没有睁眼。 亲爹何其强势,他在这个家生活了十七年,再了解不过。 他才十七岁,在人情世故方面单纯得像张白纸,再加上书本里“孝道”的熏陶,他没办法做到成熟圆滑地把话题引到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更没办法做到开口驳斥亲爹,只是一个劲地生闷气。 他越是这样,苏相就越想掘地三尺把那个女人揪出来活活扒她一层皮。 离开苏尧启的院子,苏相很快找来手底下的人,吩咐,“去,查一查四少爷最近的行踪,看他最近跟什么女子接触过。” —— 有了两个粗使婆子顶替婆婆的活儿,婆婆几乎每天都能寸步不离地看着进宝,小家伙最近没闯什么祸。 温婉这段日子终于能安心去鸿文馆进学。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自己什么都没做,就摊上了个莫须有的罪名。 苏相还没见着人,已经想了百十来种弄死她的办法。 苏家人动作迅速,没几天的工夫,就快查到温婉头上。 只不过在最后关口碰上昌平长公主府的暗卫,苏家派出来的人全部被暗杀,功亏一篑。 得知派出去的人全军覆没,苏相勃然大怒,“什么人干的?” 长子苏宏启皱眉摇头,“孩儿正在调查。” 苏相胸口堵着一口气,“难不成,是皇帝的人?” “不能够。”苏宏启道:“光熹帝近年来行事越发谨慎,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轻易跟咱们正面交锋。而这次出手的人,动作利落,事后不留一丝痕迹,像是受到过高强度训练的暗卫,别说咱们的人少敌不过,就算再翻个倍,也不一定是对手。” 苏相混迹官场几十年,脑子里除了权利就是阴谋,碰上这种事,自然而然地阴谋论,觉得一定是有人用个女人做诱饵,引苏家出手,再借机杀他个措手不及。 苏宏启也觉得他爹分析得有理。 否则这事儿压根就解释不通。 苏相寻着机会,入宫觐见苏皇后。 苏皇后听说后很是惊讶,“什么人这么迫不及待对咱们苏家出手?” 一想到自己吃了个天大的哑巴亏损失惨重,苏相脸色就黑得彻底,“除了那位,老臣实在想不出第二人选。” 所谓的“那位”,不是光熹帝就是仁懿太后。 光熹帝还不至于用这么妇人的手段,那么,就只能是太后了。 苏皇后到底是女人,在很多事情上,考虑得比男人细心全面,“寿安宫的眼线最近并没有消息传来,咱们目前没有确凿的证据,贸然怀疑太后,未免太过草率,一旦真相有差错,后果将不堪设想,大哥不妨再让人查查,这事儿会不会另外还有什么隐情?” 被苏皇后一提醒,苏相也立时反应过来自己在这件事上过于鲁莽。 凭着太后行事滴水不漏的作风,她怎么可能让人第一时间就怀疑到她头上去? 离开皇宫,苏相吩咐大儿子苏宏启继续带着人去查。 前后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终于查出端倪。 苏宏启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了苏相。 当得知对苏家人下手的竟然是昌平长公主,苏相脸更黑,“咱们与那头的人素来无冤无仇,她凭什么动本相的人!” 苏宏启想到什么,“爹,不如我去请三姑姑帮忙查一查内情,如何?” 苏宏启口中的三姑姑,便是陆家大奶奶,苏仪。 苏相紧绷的脸总算好看些,“嫁入陆家这么多年,她是该发挥点作用了。” —— 苏宏启见到苏仪的时候,把发生在苏尧启身上的事儿,以及苏相派人去查那女子下落被人杀了个全军覆没的细节全说了出来。 苏仪眯了眯眼,显然有些意外,“竟然是赵寻音的手笔?” “我始终觉得这事儿有蹊跷。”苏宏启道:“长公主常年深居简出,十多年来不问世事,她手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批人,又怎么会突然对苏家出手?不论从哪个方面,都太说不通了。” “那可不一定。”苏仪突然弯了弯唇角,“没准是你们刚巧动了她的人。” “长公主的人?”苏宏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三姑姑的意思是,小四看上的姑娘,跟长公主有关?” “目前只有这么一种解释,至于更多的,你给我时间,我应该很快就能查到真相。” 苏仪端起茶盏,清亮的茶汤里,倒映出她阴毒的一双眼。 大侄子说得对,赵寻音没道理会对苏家出手,能让她出手这么狠辣,只能说明,小四看上的姑娘在赵寻音心里有着重要地位。 如果她当年那个孩子还活着,且是个女孩儿的话,那么这位姑娘…… 想到这儿,苏仪越发笃定自己心中的猜想。 “宏启,你们有没有查到那姑娘是谁了?” 苏宏启还是摇头,“派出去的人应该有查到,只可惜全部被灭了口,消息一点儿都没传回来。” “真是可惜了。”苏仪遗憾地叹口气,“不过既然已经打草惊蛇,想必赵寻音有所防备,你们想再查到那姑娘的踪迹,恐怕不容易。” “那怎么办?总不能让我手底下那么多兄弟白白牺牲吧?” 苏仪勾唇,笑容有点冷。 没办法动女儿,那就动儿子,总要给赵寻音那贱人一点回报才好。 “我已经查到关于陆晏清的一桩惊天大案,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出手,待会儿我把情报给你,你让大哥想办法找人去敲登闻鼓告御状,长公主府公子陆晏清瞒着朝廷私开煤矿,因没经过勘测而导致坍塌,活埋百姓八十余人。” 苏宏启听出一身冷汗,“三姑姑此言当真?” “铁证如山!” 222、我在宁州见过他(3更) 与此同时,鸿文馆。 正在上书画课的温婉突然之间来了预感,她一时走神,手中毛笔上的墨汁落在刚勾勒出来的山水画上也没察觉。 来回巡视的先生发现温婉脸色不对劲,低声问她,“怎么了?” 温婉被这声音拉回思绪,才发现自己的画作毁了,她顿时有些心虚,盯着晕染了大滴墨汁的画看了片刻,抬眸望向先生,说自己不舒服,今日想告假先回去。 先生见她的确不在状态,没勉强,准她告假,又嘱咐她路上小心些。 温婉简单收拾了东西,快速走出鸿文馆大门。 时辰尚早,林伯还没来,她步行走了好远才雇到一辆马车,却不是回家,而是让车夫直接朝着翰林院方向走。 此时刚晌午后没多会儿,衙门的人还在忙碌。 温婉下车付了钱,发现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她站在烈日底下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头都晒晕了才好不容易见着一辆马车在翰林院外停下,不多时出来一个穿着和宋巍一样绯色官服的男子,猜出对方在翰林院任职,官阶和相公差不多。 温婉本来打算把人唤住请他帮忙捎句话,刚往前两步又突然停了下来。 想到自己关心则乱这一路急急忙忙跑来翰林院的情形,不由得暗自失笑。 是了,预感里的不好是在相公下衙以后,这会儿还不到时辰,自己就算找人带话,又能说什么呢? 难不成让人告诉他,他一会儿下衙有危险? 这“江湖骗子”式的话,先不说人家乐不乐意帮她带进去,就算真带进去,让相公知道了又能怎么着?反正该发生的还没发生,提前说出来只会让他分心。 想到这儿,温婉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几分,先前显露在面上的焦急也逐渐淡下去。 她没有再急着见宋巍,而是选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走到树底下去纳凉。 先前进去的是宋巍熟识的同僚,他跟人嘀咕说外面站着个长得貌美的小姑娘,看那样子,像是在等翰林院里的谁,还打趣地问是不是谁家闺女。 宋巍碰巧听到同僚的话,大概是夫妻之间心有灵犀,他第一时间想到婉婉。 随便问了同僚几句,宋巍丢下手里的活儿,朝着大门外走。 老远就见枫树下立着一抹娇小身影,着月白色鸿文馆制服,乌黑长发垂在肩后。 二十岁,当娘的年纪,在她身上却未见丝毫老态,仍是满身清纯娇美的韵味。 宋巍靠近她的脚步不由得放缓,唇边勾出似有若无的笑意。 温婉站得无聊,正盯着地上的蚂蚁瞧,忽然觉得眼前的视线变暗,她抬头一看,见到来人,惊愕地张了张嘴巴。 好久,她才出声,“相公怎么出来了?” 宋巍的目光落在她被晒红的小脸上,不答反问,“等很久了?” 温婉摇摇头,抿嘴笑,“也没有,就一会儿。” “既然来了,怎么不请人知会我一声?” “想着你忙,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多等会儿没什么。”温婉看着他,心里是抑制不住的羞赧与甜蜜。 日头打斜,照到她所在的位置,宋巍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拉到背阴的树下,温声开口,“说吧,找我什么事?” “也没什么,就是、就是突然想来看看你。”温婉越说,越不敢正眼瞧他。 宋巍猜到她应该是上课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不好的预感,所以告了假专程过来的。 见她不说,他也不再追问,顿了会儿,又开口,“前面不远处有一家茶楼,我送你去那里面喝茶吃点心,等下衙后我再来找你。” “好。” 温婉乖巧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宋巍身后。 等到茶楼,他给开了价格不菲的雅间,叫了一壶茶和两碟松软可口的点心,随便嘱咐她两句便匆匆回了衙门。 温婉知道相公忙,也没想着让他跟自己一样告假提前回家。 毕竟,相公是要养家糊口的人。 —— 宋巍离开后,温婉坐在临窗位置,桌上是颜色清爽的点心和飘香扑鼻的茶汤,撇开预感里的糟心事,下晌的时光显得格外惬意悠然。 没多会儿,她便陷入了沉思。 这次的预感又和陆家那位小侯爷有关。 那个孩子,好似天生就跟相公有仇,每次碰面都得闹出点事儿来。 之前算是巧合,今日是对方主动找上门,因着相公给长公主送的那幅画是自己的藏品,陆晏清知道了相公玩收藏,而且手里还有不少好东西,非逼着他拿出一两件来送给他。 相公不给,陆晏清就发了狠,让人收拾他。 …… 还未正式见面,温婉对这位没什么教养的贵公子已经全无好感,甚至觉得厌恶。 —— 温婉没真的坐着等相公来找自己,她掐着点,刚好在宋巍下衙的时辰等在翰林院对面。 一见到人,她顾不上周围人的目光,直接笑着迎上去。 宋巍问:“不是让你在茶楼等我吗?怎么自己过来了?” 温婉用眼神指了指前面不远处正带着一伙人往这边赶的陆晏清,小声说:“麻烦来了,先走吧,回家再跟你解释。” 她说着,轻轻揪了揪宋巍的衣袖,示意他朝反方向走。 陆晏清的确是来要古董的,他眼尖,已经看到了宋巍,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宋巍旁边的人吸引过去。 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又出现。 他没打算继续好奇,直接迈开步子朝着二人跑,张开双臂,霸道地把人给拦住。 温婉下意识把宋巍护在身后,瞪视着陆晏清,“你想干嘛?” 因为在预感里见过,这会儿对上他本人,并不觉得陌生,连带着蓄积已久的厌恶情绪发泄出来。 陆晏清却在看清楚温婉那张脸的时候彻底愣住,忘了反应。 像,太像了! 这个小姑娘,长得像极了他们家书房那幅画上的人。 画里,是他娘刚及笄那年的模样。 若非脑子还清醒,陆晏清几乎怀疑是画里的人走了出来。 “你、你是谁?”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温婉,轻喃地问了一句。 宋巍眉心微蹙,一把将护在他身前的小媳妇儿往后拉,自己对上陆晏清,“有什么事你冲我来,欺负小姑娘,岂非丢了男儿大丈夫的脸?” 陆晏清这会儿完全忘了古董的事,他只想弄清楚,躲在宋巍身后的小姑娘究竟是谁。 “你让开!”陆晏清冷着脸命令。 宋巍笔直站着,纹丝不动。 眼下是在衙门外,来往路过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官员,陆晏清不好对他做什么,只能压着嗓子怒喝,“我让你滚开!” 宋巍垂眸望他,“长公主平日里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你敢再提我娘一句,信不信我弄死你!”陆晏清直接炸毛,赤红着眼,一副要生撕了宋巍的模样。 宋巍看着眼前这位真正意义上的“小舅子”,心中多少有点失望。 他见过陆驸马,也见过长公主,从那二人的言行间不难看出,都是品行俱佳的人,没道理会养出这么一个蛮横不讲理的儿子来。 陆晏清的性子,既不随陆驸马,也没有哪一点像长公主,他到底是怎么长成这样的? 宋巍敛去心中疑惑,面色平静道:“这里是翰林院,你要敢惹事,我马上就能想办法将你送回长公主府让你娘亲自管教你。” 陆晏清险些咬碎一口牙,怒视没用,他索性将目光挪向宋巍身后的人,指了指,“那你告诉我,她是谁,否则今儿个咱们没完!” “与你无关。” 宋巍的态度很冷淡。 “不说是吧?”陆晏清目光一阴,正打算让自己的人来动手,就见到那个小姑娘从宋巍身后探出脑袋,看着他道:“我见过你,在宁州的时候。” “宁州”两个字,让陆晏清唰一下白了脸,双腿软到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两步。 宋巍疑惑回眸,看向小媳妇儿,“婉婉见过他?” 难不成是在成亲之前?否则他怎么一点都不知情? 温婉红着脸道:“咱们成亲没多久,去镇学看元宝,那天下着雨,你在书斋买笔墨,我去买点心,之后来找你汇合,就是那个时候,我见过他。” 陆晏清已经面无血色,手指挖着温婉,“闭嘴!你给我闭嘴听到没有!” 223、登闻鼓响,皇帝接案(1更) 陆晏清年方十六,说到底,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别说处理人情世故,他连自己的情绪都处理不好。 听到有人重提当年之事,他只知道害怕,却不知道隐藏一下。 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恐惧,让宋巍看了个里外里。 “你害怕宁州?” 宋巍原本只是随便试探一下,没成想这五个字像刺中了陆晏清的尾椎骨,他双眼腥红得不像话,跳起来就想打人。 陆晏清带来的人其中有两个便是当年跟着他去宁州开矿的同伙,一个叫程飞,出自安国公府,正是去年新科状元的儿子。 另一个叫苏尧均,是苏家三房的少爷。 大人之间的权谋恩怨,似乎影响不到小的们身上,在国子监,这伙纨绔子弟总是很轻易就能撇开背后的家族恩怨而聚拢到一块。 不过陆晏清是小霸王,犯混的时候会不管不顾,不达目的不罢休,程飞和苏尧均相比他要理智得多。 眼瞅着小霸王要动手,那二人赶紧上前来把人拉开。 程飞明显被吓得不轻,抹了把汗,“我的小祖宗,这可是翰林院,您要收拾人,也不瞅瞅地方。” 苏尧均也劝:“不就是两件破古董,要不到就算了吧!” 陆晏清阴着脸瞪向二人,“压根就不是古董的事儿。” 说着,指向温婉,“这女人说在宁州见过我,你们觉得她该不该死?” 闻言,程苏二人脸色跟着齐齐一变。 宁州大环山煤矿一案,虽然已经过去四年,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选择遗忘不提,可那毕竟是几十条人命。 这等弥天大祸,成年人都担不起责任,更别说当年还懵懂无知的他们。 四年来,宁州这地方是几人誓死不会再踏足半步的禁地,“宁州”这俩字是几人绝口不提的禁词。 原本以为这事儿早已经随着那帮矿工被长埋地下,谁成想,突然钻出个指认在宁州见过他们的女人。 程飞和苏尧均对视一眼,再看向温婉时,那眼神便说不出的阴冷可怕。 大有不把对方弄死灭口不罢休的意思。 宋巍的目光直直落在陆晏清灰白的小脸上,久久不语。 婉婉一提醒,他记起来四年前的那个雨天,他们回去以后就被温父告知大环山煤矿坍塌,里面的矿工因为来不及逃走,绝大多数被活埋。 而当时的上百名矿工里,就有他爹和岳父。 那个煤矿,明明没有官方的批文下达,却能轻而易举就让宁州知府和县令帮着隐瞒甚至招工,当地父母官卢县令更是一口咬死大环山煤矿乃经过官方勘测正式开采,然而事发之后却只拨给矿难亲属每户十两银子的赔偿金。 在宁州那会儿,宋巍就隐隐怀疑煤矿背后有人,只不过因为对方权力过大只手遮天,所以即便死了几十条人命,也能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 如今听婉婉说四年前在宁州他们家那个小镇上见过陆晏清。 有些事似乎不用再深想,已经自动串联起来。 哪怕四年前陆晏清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凭着太后对他无底线的溺宠,杀个人放把火就变成了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儿”。 果然真相是残酷的。 宋巍只触碰到一个角,心里已经复杂难言,像堵着块千斤巨石。 正在这时,皇城方向传来震天的擂鼓声。 稍微有点见识的,很快听出来那是许多年不曾响过的登闻鼓。 在大楚朝,登闻鼓是百姓将冤情上达天听的唯一途经。 因着“登闻鼓响,皇帝接案”的规矩,唯有特大奇冤惨案,才能通过敲登闻鼓的方式请皇帝亲理,否则一般的小案子敲了登闻鼓,是要被打板子关进大牢的。 有几个资历深的官员记起来,上一次登闻鼓响在五年前,当时是因为江浙水患赈灾银两被贪墨一案。 五年后的今天,登闻鼓毫无预兆地被人敲响,别说刚下衙的大臣们不得不纷纷往回赶,就是忙碌了一天刚回到帝寝殿准备歇会儿的光熹帝都被吓了一跳,望向御前总管,“是朕听错还是登闻鼓真被人敲响了?” 御前总管赶紧出去打探消息,两刻钟后,白着脸回来,跪地颤着声音禀道:“回皇上,朝堂外有人敲了登闻鼓,说要状告陆小侯爷四年前在宁州瞒着朝廷私开煤矿,因矿山违规,坍塌后活埋矿工八十余人。” 光熹帝眼前一黑,随后掌心重重拍在桌上,“你再说一遍!” 御前总管早已吓得浑身发抖,“奴才、奴才问准了,敲登闻鼓的人确实是要状告昌平长公主府的陆小侯爷私开煤矿草菅人命,让、让皇上还宁州丧亲家眷一个公道。” “胡说八道!”光熹帝怒不可遏,“四年前,陆晏清才几岁,他能有那能耐瞒着朝廷干这么大的事儿?” 御前总管不敢接话,只是跪在地上的身子,抖得更厉害。 登闻鼓有严苛的规矩摆在那,若没有十足的证据,谁不要命了敢戏弄皇帝? 光熹帝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面色越发黑沉难看,不得已,命人传召百官入金銮殿,之后又让人更衣,把刚脱了的龙袍重新穿上。 自他继位以来,头一回遇到这么大的案子,登闻鼓已响,不接难以平民愤。 敲登闻鼓的人边敲边陈述冤情,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外面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就近的几个衙门喧腾起来。 任谁都没想到,四年前,陆晏清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手上竟然已经沾染了八十多条人命,若是奴籍贱民也便罢了,他害死的,可全都是宁州地界靠天吃饭的老百姓。 这么大的案子,可谓百年难得一见。 而同一时刻,翰林院外的僵持还在继续。 陆晏清一向天老大他老二惯了,完全无视登闻鼓的声音,脑子里只想一件事:弄死眼前这个女人! 正当他准备动手的时候,听到不远处来翰林院传消息的人唏嘘道:“我的亲娘诶,活了大半辈子,今儿才算是开了眼界,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竟然能在害死八十多条人命之后安然无恙地多活了四年,是咱们大楚的律法不够到位,还是哪里有规定,身份高人一等,便能罔顾人命随意践踏?” 这话,直喇喇地讽刺天家把这位小侯爷宠得无法无天无视百姓性命。 程飞和苏尧均已经完全吓傻,想也不想,扔下陆晏清撒腿就跑。 陆晏清被方才那人的一阵唏嘘激得怒火中烧,大步上前揪住他的领子,二话不说捏着拳头往人鼻梁骨上砸,嘴里大骂,“放你娘的屁!再敢胡说八道一句,爷让你去见阎王!” 那人被打得眼冒金星鼻腔冒血,等看清楚对自己动手的人正是被告御状的陆晏清,他冷笑一声,眼睛里满是讥讽,“长公主府的家教,不过如此。” 陆晏清最听不得别人说他娘,他抡起拳头又想砸,手腕却被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掌扣住。 陆晏清扭头一看,见是宋巍,当即大吼,“放开我!” 宋巍听着那震天的擂鼓声,心里一阵阵发凉,望向陆晏清的眼神带着近乎严苛的冰冷,“登闻鼓已经被敲响,如今百官正往金銮殿赶,不出意外,马上就会有锦衣卫来捉人,你还想闹到什么时候?” 到底是外强中干,蛮横压不住心里的恐惧,陆晏清一把松开那人,动了动被宋巍钳制住的手腕,结果发现对方手劲太大挣脱不得,他怒咬着牙,又想爆粗。 “跟我去自首!”宋巍拖着他往皇城方向走。 陆晏清不去,挣扎不过,索性张嘴去咬宋巍的胳膊。 宋巍吃痛,手上力道稍有松缓。 陆晏清得了机会,也不跟谁纠缠了,脱身之后惨白着脸拼命往前跑。 温婉看着宋巍被咬出血印子的胳膊,忍不住直皱眉,“相公为什么要管他?你瞅瞅,自己都受伤了。” 一边说,一边给他吹着伤口,又催促他赶紧回家敷药。 宋巍薄唇微抿。 为什么要管? 因为他是长公主的亲生儿子,是婉婉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如果不是这层身份,陆晏清长不长歪,都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陆晏清可能是当年险些害死爹的罪魁祸首。” 对上小丫头,宋巍只能这么说。 温婉还是气不过,“反正登闻鼓已经响了,皇上会亲自审案还当年那些人一个公道的,你就不要插手了吧?” 她是真担心相公这动不动就倒霉的命格,一旦插手,事关长公主府,这么深的水,他怎么全身而退? 宋巍望着小妻纯澈的眼眸,终究是不忍心拒绝,轻轻嗯了一声,“好,我不插手。” 温婉面上绽开笑容,“那咱们回家吧!” 224、苏仪心计,金殿审案(2更) 皇帝接案,百官入宫。 没多会儿,锦衣卫奉命捉拿被告陆晏清。 府邸被锦衣卫团团围起来的时候,长公主正在书房翻看陆晏清最近几天的功课。 陆行舟推门进来,面色不大好看,“阿音,出事了。” 听到最后三个字,长公主眉心一跳,抬眸看向长身立在门口的男人,“先前登闻鼓响,莫非跟咱们府上有关?” 陆行舟微抿着唇,没应答,算是默认。 长公主翻看书本的手因为突如其来的紧张而蜷拢,“什么事?” 哪怕是自己当年的事曝光都行,她半点不想听到关于儿子的噩耗。 “是晏清。”陆行舟哑着嗓子开口,“敲登闻鼓的人状告他四年前在宁州私开煤矿招了上百名工人,结果因为矿山坍塌,导致八十多名矿工被活埋。” “不可能!”长公主矢口否认,“四年前,晏清才十二岁,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陆行舟也觉得不可能,“皇上要在金殿审案,锦衣卫已经奉旨前来捉人,只不过晏清刚出去没多会儿,眼下不在府上。阿音,你留在家里等,我入宫去了解一下情况。” 她压下心头悲痛,站起身,“驸马还是留在府上吧,我入宫。” 以长公主的身份出面,确实比他这个没有任何实权的驸马管用,陆行舟没拦着,只是温声嘱咐她,“既然是为了儿子,该忍的时候忍着,别轻易同太后闹翻。” 长公主嗯一声,随意整理了一下仪容,抬步要出门。 “阿音。”陆行舟又唤住她,在她转身之际,上前抱了抱她,声音愈发低柔,“别怕,我等你回家。” 长公主鼻腔里再次轻轻嗯一下,比先前那一声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管家已经吩咐人把入宫的马车准备好。 原本这种被锦衣卫包围的情况,府上禁止任何人外出。 然而长公主出门的时候,便是锦衣卫指挥使都没敢拦着。 陆行舟站在大门口目送着马车走远,将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请进去喝茶,知道对方是天子近臣,向来公事公办,陆行舟全程不提陆晏清半句,聊的都是些寻常话题。 指挥使瞧出驸马是个聪明人,态度比刚来那会儿好了不少,喝完茶,给陆行舟透个底,“本使奉命行事,只负责将被告带上金殿受审,中途若无皇命,不会滥用私刑。” 锦衣卫在外有先斩后奏的权利,手段多残酷,天下皆知。 陆行舟莞尔,“多谢指挥使大人。” 包围长公主府的只是其中一部分锦衣卫,另外一部分已经出去搜寻陆晏清的踪迹。 陆晏清以前不知道登闻鼓和锦衣卫的厉害,今日算是亲身体会到了。 自打离开翰林院,他一路东躲西藏,然而不管躲到哪里,总能险些撞上锦衣卫。 那敏锐的嗅觉,一双双如鹰隼般的眼睛,仿佛都在告诉他,就算他插上翅膀,也终将逃不出锦衣卫的天罗地网。 十六年了,今日还是头一次,他清醒地意识到脱离了爹娘,脱离了外祖母,自己只能做个亡命徒。 眼瞅着锦衣卫就要找到自己,陆晏清发了狠,拼命朝着陆家老宅跑。 —— 听到登闻鼓响,苏仪就知道事儿能成,她靠在罗汉床上眯着眼假寐,旁边丫鬟小心翼翼地往她指甲上涂着蔻丹。 鲜红的颜色,一如她唇上的口脂,衬得那双眼越发阴寒似淬了毒。 “大伯娘,您救救我吧!” 外头突然传来声音,是陆晏清闯了进来。 苏仪给丫鬟递了个眼色,示意全部退下去,拢了拢罩在外面的对襟褙子,坐直以后笑看着来人,“晏清,怎么想起来大伯娘这儿了?” 一路的逃窜,使得陆晏清形容狼狈,他看着眼前打扮明艳的女人,眼眶倏地一下红了,“大伯娘以前说过会对我好,这话还算不算数?” “当然算了。”苏仪面上笑盈盈,“你要不回头想想,这么多年,大伯娘可曾说过你什么,可曾有半分苛待过你?哪一次你在那头受了委屈,大伯娘没有背地里安慰你?” 陆晏清想了想,似乎真是这样,大伯娘一直对他很好,比他娘还好,很多他娘不允许的事,到了大伯娘这里都无条件支持他。 曾经有段时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大伯娘亲生的。 苏仪见他恍神,出声问:“今儿是不是又做错事挨骂了?” 一副对登闻鼓响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陆晏清闻言,拼命摇头,双眼明晃晃地写着害怕,“不是,是锦衣卫要抓我。” “锦衣卫要抓你?”苏仪大惊,“怎么回事儿?” 陆晏清没时间解释,“大伯娘,您能不能收留我,我实在是没地方去了。” 苏仪目色微闪,含笑点头,“当然可以。” 说着,看了陆晏清一眼,“你饿了吧,我让人给你准备吃食。” “不,我不想吃。”他已经被恐惧占据了全身,只想有个能藏身的地方。 “那我给你安排房间,你好好睡一觉,锦衣卫那边,大伯娘出去帮你应付,等你醒来,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跑了一路,陆晏清的确是累到虚脱,听到苏仪这么说,他心中感激,“谢谢大伯娘。” 苏仪招手唤来陪嫁丫鬟,让给小侯爷安排房间。 那丫鬟悄声问苏仪,“大奶奶,这次熏什么香?” 苏仪眼中杀意闪过,丫鬟立即会意,迷香。 小侯爷偶尔会来老宅,见老太爷老太太的次数少,找大奶奶的时候多,每当他一来,大奶奶都会吩咐她们熏香。 苏家有一种香,是相爷从西域人手里得来的配方,带有轻微的催眠作用,但光有香还不行,得配着大奶奶哄小侯爷入睡的手段才能达到真正的催眠效果。这种时候,大奶奶要想从小侯爷嘴里套出什么话,或者是让他形成某种潜意识,那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苏仪之所以能那么快查到陆晏清在宁州私开煤矿,靠的就是催眠陆晏清趁机套话。 不过她能成功的前提,还是基于陆晏清年少,意志薄弱。 否则换了成年人,这种香就只是普通的熏香,起不到半分作用。 几年前在国子监打人被宋巍告发那一次,陆晏清本来已经被长公主点醒,规矩了一段日子。 之后没多久,他来老宅找堂兄弟玩,期间多喝了几杯,在这边睡午觉时做噩梦说了些糊涂话刚巧让苏仪碰上,她便趁机点上催眠香直接给问了出来。 苏仪跟太后在“毁了陆晏清”这个目标上出了奇的一致,只不过,苏仪的手段更为下作。 她用催眠香,陆晏清慢慢学会了在他娘跟前收起爪子循规蹈矩,出了公主府以后嚣张跋扈更胜以往。 大环山煤矿的真相,其实苏仪早就搜集到了证据,只不过她觉得这还远远不够让赵寻音摔得粉身碎骨,所以她在等,等着陆晏清的身世情报传回来。 一旦证实了当年的“早产儿”陆晏清并非驸马亲生,赵寻音就离死不远了。 然而她没想到,赵寻音会先向苏家下手,如此,就怨不得她提前弄死陆晏清反将一军了。 …… 给陆晏清安排房间睡觉的丫鬟不多时就回来,低声道:“大奶奶,人已经晕过去了。” 苏仪满意地笑笑,“让锦衣卫进来吧!” —— 一炷香的工夫后,陆晏清在金銮殿里醒过来,发现周围全是文武百官,龙椅上,舅舅光熹帝气势全开,不怒自威,看向他的眼神里,有明显的失望。 陆晏清再傻,也反应过来自己是在睡着的时候被人绑入了皇宫,他来不及愤怒大伯娘欺骗自己,意识到双手被反剪,他跪在地上,看向光熹帝,祈求道:“舅舅……舅舅明察,晏清什么都没有做,什么煤矿,跟我无关。” “陆小侯爷,金殿之上,还请你纠正称呼。”御前总管适时提醒他。 陆晏清从善如流,“皇上明察,微臣、微臣是被冤枉的。” 言官马上出声冷嗤,“人证物证俱全,陆小侯爷不妨说说,你是怎么个冤枉法?” 陆晏清扫了一眼说话的言官,目光含恨,“孙大人讲话连脑子都不带,张嘴就随意攀诬别人,是如何当上言官的?四年前我才十二岁,试问一个孩子,怎么可能跑到宁州那么远的地方开煤矿?什么人证物证俱全,难道我就不能是被冤枉的?” “你!” 孙大人气得嘴皮发抖,“这分明是狡辩!” 陆晏清瞪着他,“你亲眼看到我去宁州开矿了?” 孙大人怒咬着牙,只能把目光挪到光熹帝身上,希望皇上亲自审案。 光熹帝垂眼望着这个外甥,声音低沉,“朕让人查到,四年前昌平长公主因病出城静养,驸马陪同,你那段日子并不在京城,去哪了?” 陆晏清回答得理直气壮,“只是跟几个朋友出去玩而已。” “跟谁出去的?”光熹帝又问。 陆晏清直接道:“安国公府的程飞,丞相府的苏尧均。” 光熹帝示意侯在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去把这俩人带来。” 225、自请除族(3更) 锦衣卫分拨去丞相府和安国公府拿人的时候,长公主已经到了寿安宫。 太后像是一早料到她会来,早在正殿里等着了。 见到长公主,太后将手中的茶盏搁在小几上,“哀家还以为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芳华和驸马能一力扛下来。” 长公主往旁边一坐,自打被抓回来以后,她在太后跟前还是头一回如此冷静,“母后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晏清在宁州开煤矿酿下滔天大祸的事儿?” 进皇城的路上,她回想起之前有一回入宫,太后说了一句话。 ——要不是哀家替他瞒着,他做过的事一旦暴露出来,抄了你们全家都不够的! 那个时候她正在气头上,以为是太后故意危言耸听。 到了如今,细思极恐。 然而大错已铸,八十多条人命,饶是她手段再了得,也无力回天。 太后望向她的眼神有些似笑非笑,“你希望哀家怎么回答?回答不知情?你会说没有哀家在背后支持,他一个孩子办不成那种事,回答知情,你待会儿又得跟哀家吵一架。芳华,你若是专程来看望哀家,哀家打心眼儿里高兴,可你若是来吵架,那完全没必要,毕竟你眼下最重要的是想办法救儿子,不是么?” 见长公主低垂着头不吭声,太后又道:“他带了几个人去宁州私开煤矿的事儿,哀家是事后才知道的,要真想借此机会弄死他,不会等到现如今才突然爆出来。” 太后说完,再看向长公主时,发现她脚边的地板上,落了几滴泪珠子。 发现女儿在哭,太后所有的强势一瞬间收敛起来,忽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芳华,你……” 她这个女儿的性子完全随了她,从小到大都太要强了。 哪怕当初亲眼见到陆行舟“娶”苏仪,她回宫以后也只是不吃不喝坐着发呆,何曾像现在这般卸下满身的刺像个小女儿一样痛哭流涕? 今儿个突然这样,她这个当娘的看了并不觉得痛快,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堵。 秋嬷嬷递了帕子过去,“长公主,您擦擦。” 长公主接过帕子,却只是攥在手里。 太后没再说话,安静喝着茶,时不时地拿眼睛瞧她。 正殿了沉寂了将近一炷香的工夫,长公主才站起身,走到太后跟前,扑通一声跪下,重重磕了个响头。 额头碰在地板上的声音,让人听着都觉得疼,太后心下不忍,“芳华,你这是做什么?” 长公主的声音带着哭过之后的沙哑,“是我错,当年不该不顾母后的反对非要和意中人在一起。” 说着,再俯身,额头又一次重重碰在冰冷的地板上,起身,眼神空洞,“是我错,未婚先孕之后不该不听母后的安排把孩子拿掉,反而固执地逃到宁州碰上了另外一个男人。” 这话听得秋嬷嬷脸色大变,忙自动退出去把周遭的下人全部遣走,再回头替太后母女关上门,自己守在外面,以防隔墙有耳。 眼下偌大的寿安宫正殿里,只有仁懿太后和长公主赵寻音二人, 一人高高坐着,眉心紧蹙。 一人跪得笔直,满脸悔意。 没等太后开口说句话,长公主又一个响头磕下去,热泪滚滚而下,“是我错,怀着那个男人的孩子回到京城嫁给陆行舟,从此把自己禁锢在走不出的矛盾自责里,忽略了枕边人的关心,以至于冷落他十余载。” 太后面上的表情已经不足以形容她内心的震撼,“你说陆晏清不是陆家的子嗣?” 那她这么多年,岂不是报复错了人?! 长公主恍若未闻,继续磕头,直起身的时候,额头上明显有了淤青,“是我错,不该把精力都花在记恨母后和皇兄上,以致疏于管教儿子,让他走到今天这一步。” “咚咚咚——” 接连几个响头再磕下来,长公主的额头已经破了,血珠子顺着脸颊流下,与泪水混合,她似乎已经麻木,毫无知觉。 太后从未见过她如此狼狈。 “芳华……” “娘,女儿知错了。” 最后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她看向太后,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喊得太后的喉咙一下子像是被谁掐住,又紧又疼。 “晏清是女儿亲生,子不教,母之过。他能有今天,全都怨女儿自私,他要有个三长两短,便是逼着女儿去死。” 太后闭了闭眼,心揪着疼,“芳华,你这是何苦。” “只要能留他一条性命,女儿甘愿自请废黜封号,贬为庶人,从此再不做这天之骄女,再不踏足皇城半步,再不处处与娘为敌。” 太后眼圈泛着红,缓了许久才发出声音,“你这么做,是在挖哀家的心。” 长公主声泪俱下,“作为人妻,我当年没能坚持对陆行舟的信任,怀着别人的孩子回来嫁给他,是为不忠;作为女儿,我这些年来处处忤逆生母意气用事,是为不孝;作为人母,我疏于对儿子的管教,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是为不仁;作为大楚公主,我自私自利,没有一天尽到公主的责任,是为不义。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赵寻音,不配再拥有公主封号,不配再做皇家人,我甚至,都不配再活下去。可我一旦寻死,生母白养我一场,丈夫白等我多年,儿子白白没了娘。辜负所有人,又是大罪一桩。” 说到最后,她已是泣不成声,伏跪在地上,已经血迹斑斑的额头着地,“还请母后允准,褫夺儿臣封号,从皇家玉牒除名,从今后,女儿随母姓梅,赵姓皇室中,再无赵寻音此人。” 太后紧紧抿着唇,半晌没说一句话。 她就这么个女儿,原本该当成掌上珠千疼万宠,可女儿偏偏看上了陆家小子。 那时候,她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一心只想着复仇,把自己对那个老匹夫的恨全都发泄到他的儿孙身上。渐渐地,与女儿离心离德,然后把重心偏向儿子。 为了帮儿子集权,她甚至不惜把已经为人妻的女儿抓回来再嫁。 原以为,母女俩这辈子只能相互怨恨到头,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女儿有一日会因为那个孩子自请废黜封号,自请逐出皇族。 可是撇开这层束缚人的身份,芳华是她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是她亲手抱长大的女儿,如今女儿落到这般田地,她这个生母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娘,算女儿求您了。” 长公主还在磕头,额头上没来得及结痂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 太后攥紧宽袖中的手指,指甲掐破掌心皮肉,却不及她此时心痛的十之一二。 到底,她还是舍不得放女儿走,“哀家已经不管事,做不得主。” 长公主伏跪在地上的身躯轻轻颤了颤。 —— 程飞和苏尧均已经被捉拿到金殿。 一眼瞅见陆晏清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二人齐齐哆嗦了一下。 知道这不是一般场合,急忙跪地给皇帝行大礼。 光熹帝没给陆晏清开口的机会,直接看向锦衣卫指挥使,“有没有提前审问?” 指挥使颔首,禀道:“微臣已经仔细盘问过,四年前立夏那个月,程飞外出打猎,苏尧均南下走亲戚,并没有陪小侯爷出去玩过。” 陆晏清闻言,猛地看向程飞和苏尧均,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一圈,逐渐变得阴冷,“好,很好!当年出主意的是你们,如今大祸临头,撇下我不管自己逃命的也是你们,有能耐,最好别让我活着走出金銮殿,否则我活剐了你们俩!” 苏尧均一脸茫然地看向陆晏清,“小侯爷,您在说什么啊,我一点儿都听不懂。” “装傻是吧?”若非被绳子捆绑住,陆晏清真想冲过去给他一脚。 苏尧均稍稍偏开头,不敢再正视陆晏清,而同时,大伯父苏丞相投来的阴鸷眼神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程飞头一次面对这么大的阵仗,已经吓得面无血色,颤着唇说不出话来,身子抖得厉害。 光熹帝看向陆晏清,“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陆晏清怒咬着牙,“如果你们查不出程飞和苏尧均四年前立夏的时候跟我在一块儿,那就说明证据不足,案子不成立!” 苏相听黑了脸,“小侯爷休要血口喷人,尧均是苏家少爷,怎么可能跟你搅和在一块儿?” 陆晏清冷笑,“苏家少爷怎么了,就不是人了?” “你!” “皇上,微臣还是那句话,如果此案只有我一个人是被告,那便是敲登闻鼓的人蓄意陷害,微臣不认这个罪!” 陆晏清语气决绝,不把苏家拖下水不罢休。 光熹帝让人把敲登闻鼓的男子传进来。 对方是个穿着朴素的平头百姓,头一回面圣,吓得路都走不稳。 等行完礼,人已经虚了。 光熹帝问他,“既然是你亲自敲的登闻鼓,那么想必你手里有十足的证据了?” 男子一个劲点头,说话磕磕巴巴,“回、回皇上,小民祖籍宁州,正是因为四年前的矿难死了亲爹和亲哥哥,无奈之下才会北上讨生活,当年矿山发生的事,小民一清二楚。” “那么,你是怎么拿到证据的?又如何确定煤矿背后的主人只有一个陆小侯爷?” “小民……” 男子说话的时候,眼尾不停地去瞟苏相。 苏相额角突突,面色难看。 226、你的容貌,像极了长公主(1更) 这场金殿审案的结果是光熹帝发现敲登闻鼓那人提供的证词有问题。 原本苏仪真的拿到了证据,坏就坏在她想保住苏尧均将苏家摘干净。 可她大概没料到,一旦撇开程飞和苏尧均,不管怎么编,那始终不是真相,无法做到滴水不漏,总有疑点难圆其说。 这么一来,案子就很难成立,无法马上给陆晏清定罪。 陆晏清、程飞和苏尧均三人成了本案嫌犯,暂时收押天牢。 …… 证据不足还敢来敲登闻鼓? 光熹帝瞅了眼跪在下面的布衣男子,面色阴晴不定。 富丽堂皇的金殿内,气氛一时僵持不下。 过了会儿,有大臣出列道:“既然案子是真的,只是真相存在问题,那么皇上不妨派人前往宁州查个究竟,到时候水落石出,都有谁谁参与了煤矿案,自见分晓。” “老臣附议,毕竟事关几十条人命,又是皇上亲自审案,自然得做到绝对的公平公正,不放过罪犯,不冤枉无辜。” “老臣附议……” “老臣也附议……” 光熹帝看向底下的大臣,“既然诸位爱卿认为朕该安排人前往宁州查探真相,那么,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这……” 大臣们面面相觑过后,小声议论起来。 说实话,让他们口头上出出主意是没问题的,但要他们站出来明晃晃地跟苏家作对,一大票人宁愿缩着脖子装鹌鹑。 不管苏尧均有没有参与,这事儿一旦与苏家扯上关系,主动请缨负责案子的人就别想落个好。 有人推给大理寺,说他们本就是搞案件复查的,理所应当有人出来负责。 大理寺卿推给锦衣卫,说他们只负责京城范围,管不到宁州去,地方上的重案,本该锦衣卫出动。 光熹帝就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没觉得意外,看向苏相,“朕瞧着苏爱卿一直不说话,难不成有别的想法?” “回皇上,老臣附议派遣钦差大臣前往宁州查案。” 这句话,苏相几乎是咬着牙在不情不愿的状态下被迫说出来的。 原本这次告发陆晏清,是为给折损在长公主手上的那批暗人报仇,谁曾想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把苏家给牵连进来。 案子一旦被破,证实苏尧均有参与,那就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想到苏尧均那个不学无术的小畜生,苏相气得脑壳疼。 光熹帝瞧了眼苏相那敢怒不敢言的憋火样,怎么瞅怎么痛快,“如此,那朕便把调查煤矿案的任务交给锦衣卫。” 只要没轮到自个儿头上就好。 除了苏相,一众大臣暗暗松口气。 没多会儿,听得上头光熹帝又说:“此案内情复杂,锦衣卫又是头一遭去宁州,难免有诸多不便,朕须得再派一位籍贯宁州的官员,委任钦差大臣一同前往。” 这下,不是宁州籍贯的官员就更放心了。 不过,宁州因为地界偏远,每年能考上来的举子不多,再经过会试殿试一筛选,留在京城当官的就更少,有资格上金殿的,都不用掰手指头数,一眼瞅过去,基本没有。 锦衣卫指挥使适时道:“微臣听闻,去年的新科探花郎便是宁州籍贯,既然是年前才迁入京,想必他对当年的案子有所耳闻,皇上若实在无人选,不妨考虑他。” 知道光熹帝想提拔宋巍,锦衣卫指挥使直接往皇帝跟前递台阶,顺便给宋巍个顺水人情。 这种苦差事虽然容易立功,但同时也存在风险,能找个替死鬼去办,对于秉持着“求稳至上”的很多大臣来说,再好不过。 ——没见苏相那张老脸都快黑成锅底了吗?可想而知苏尧均跟这件案子十有八九脱不了干系,钦差大臣听着是挺风光,人相爷能让你活着把真相带回来? 光熹帝见没人有异议,直接应允,当即让御前总管拟旨,任命宋巍为钦差大臣,即日起带领锦衣卫出发去宁州查大环山煤矿一案。 —— 温婉回到家,让宋巍坐好,她第一时间找来药膏,打开小圆盖用手指沾了一些,然后抹在宋巍的胳膊上轻轻打着圈儿。 宋巍垂眸,见小媳妇儿微微低着头,眼神专注在那排不深不浅的牙印上,原本不太严重的伤口,被她这么细心对待,好似变成了随时都有性命之忧的重伤。 宋巍想到先前在翰林院外面见到陆晏清,她不管不顾把自己护在身后的情形,唇角不禁挽起一抹弧度,伸出没被咬伤的那只手,简单拨了拨她因为一路跑来有些凌乱的鬓发,声音带着成熟的温醇,“刚才为什么要那么做?” 温婉听出来相公在问什么,不想承认自己早在潜意识里将他当成“最需要保护的人”,所以在碰上陆晏清的时候,她连思考都没有,下意识就挡在前面。 “你问我,那我还得问你一句呢!陆晏清为什么见到我就问我是谁,明明我跟他都不认识。” 温婉仰起头,很轻易将话题转移,那副理直气壮的小模样,看得男人心神一荡。 宋巍笑了笑,“真想知道?” “那不然呢?” 温婉当时的注意力全都在相公身上,没去细想陆晏清的反应,如今闲下来,有些疑点自然而然就浮上心头。 要不是背后有什么猫腻,陆晏清头一次见到她不可能是那种反应。 宋巍没打算瞒她,但也没打算把真相告诉她,“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你的容貌,像极了长公主。” “有多像?” 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吃惊反应,宋巍反而稍微松了口气,缓声说:“大概有六七成像。” 温婉忽然摸了摸自己的小脸,又问他,“那你当初见到长公主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很震惊?” 宋巍的原本担忧的目光变得饶有兴致,看着她满是好奇的那双眼,“想见见?” “不……”温婉摇头,“我就是在想,如果我和长公主长得很像,那么往后陆晏清是不是能看在我这张脸,又看在你是我家相公的份上,不再像以前那样为难你?” 宋巍:“……” 有些时候,自己或许真的太过低估小媳妇儿的“单纯”度。 她思考问题的逻辑方式,确实与寻常人不太一样。 不过这样也好,因为单纯,她不会去胡思乱想自己与长公主之间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 圣旨到的时候,宋婆子还以为自己听错,出门一瞅,见外面站着两排太监,领头的手上拿着明黄卷轴。 宋婆子直接傻眼,过了会儿,自己跑回去叫老头子和元宝,又让金妈妈去东厢通知三郎两口子。 金妈妈很快把话带到,“老爷,夫人,宫里来圣旨了。” 金妈妈和曹妈妈以前是在公主府当过差的人,见过些世面,因此碰上这种事,反应不算大。 温婉和宋巍对视一眼,起身走出房门。 到了外院,发现来传旨的是御前总管。 宋巍见过他几次,不过眼下是见圣旨如见天子的场合,他没多说什么,领着家人跪地接旨。 光熹帝的意思很明显,宁州大环山煤矿案事关重大,已经把案子交给锦衣卫,眼下需要一个祖籍宁州的官员作为钦差大臣领头去办,根据调查,宋家祖籍接近大环山,宋巍便理所当然地成为钦差大臣最佳人选。 宋巍想翻这个案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整整四年,入了翰林院以后,他每天兢兢业业,为的就是尽快熬出资历往上升,将来凭着自己的能力为那几十条人命讨回公道,还所有人一个真相。 这次突然有人敲登闻鼓捅出当年的事,在他意料之外。 不过站在那几十个枉死的矿工立场,他是欣慰的,希望皇上能尽快把案子给结了,也能了他一桩心事。 可宋巍万万没想到这个案子最终还是落到自己头上来。 比预期中来得早,却也来得复杂,因为和岳母家沾了关系。 接了圣旨,宋婆子很有眼见地请公公进去喝茶。 煤矿案牵扯到长公主府,光熹帝已经焦头烂额,作为御前侍奉的太监,在这种紧要关头,崔公公哪还敢像平时那样留下来闲唠两句,急忙说不用,带着自己的人匆匆走了。 宋老爹自打听到圣旨内容,整个人就有些心神不宁,等御前总管走了站起身,他忙看向宋巍,“三郎,这圣旨上的煤矿案,是不是我和你岳父当年碰到的那一桩?” 宋巍颔首说是。 宋老爹激动起来,“这么说,那几十个被活埋的矿工,有机会翻案了?” 家人全都不知道长公主府的事儿,宋巍不想因着自己的心情影响到他们,笑着宽慰,“爹放心,很快,我就能替他们讨回公道。” “既然是皇上亲自交代的差事儿,那三郎你好好办,爹相信以你的头脑,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的。” 宋巍应声,走向书房,准备把圣旨封存起来,推门就见小媳妇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里头,见到他,小脸上写着幽怨,“你是不是又要跟我分开了?” 227、晏清身世,只要他活(2更) 宋巍听出来婉婉在担心自己,语气里多了几分安抚,“这次有锦衣卫在,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温婉轻哼,“上次我怀了进宝没办法跟你一块来京城,结果你考个试一波三折,又是起烧又是晕倒的。哪怕没亲眼得见,我光是想想都觉得心惊肉跳。 这回可不是考试,而是去查案,之前在翰林院你也听到了,案子跟陆晏清有关。 陆晏清是谁?长公主府的独子,太后亲外孙,皇上亲外甥,这么多层身份摆在那,你怎么知道人家让你去查案,不是让你去当替死鬼的? 陆晏清再纨绔,那也是皇亲,真查出来他惹了滔天大祸,丢的可是皇族的脸。 这么大的案子,之所以让你一个刚入官场的新人去,肯定是想着你能力有限,查不出真相,到时候治你个办事不利之罪,囫囵就把案子给揭过去了。若是真查出来,锦衣卫半道上直接除了你,也没人会在乎一个无关紧要的翰林官是生是死。” 最后,温婉总结,“到了现在,相公还觉得有锦衣卫陪同,你是安全的吗?” 话完,主动圈住宋巍的腰,仰头看他,灵澈的双眼一眨不眨,像是在等答案。 即便不说话,撒娇的味道也过分明显。 …… 得亏光熹帝不在现场,否则若是听了温婉这番话,一准气得原地冒烟。 …… 宋巍眼尾浮现笑意,右手还握着圣旨,只能伸出左手轻轻回搂着她,嗓音仍旧好听得撩人心弦,“鸿文馆能请长假?” 温婉一听有戏,姿态越发小鸟依人,“能不能请,就看相公点不点头让我跟着去了。” 宋巍又问:“你走了,进宝怎么办?” “没了我,能照顾进宝的人很多,可是能照顾你的,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 宋巍唇角笑意渐浓,搂着她的那只手臂稍稍收紧,把人往怀里带,“什么时候也学会说甜言蜜语了?” “还有好多好多呢!”温婉将侧脸贴在他胸膛上,隔着宋巍还来不及换下的绯色官袍,听到里头传来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她小脸飘红,“你要是喜欢,让我跟着去,我一路上都可以说给你听。” 这些话,若是从他嘴里出来,再搭上这样的年纪,未免显得太过轻浮,可搁在她身上,二十冒头的青春年岁,就觉得刚刚好,刚好能触动到他。 “去查案是很辛苦的。”宋巍故意提醒,“马上就要入夏了,宁州太阳热辣,容易晒黑。” 温婉从他怀里抬起头,抿嘴笑,“那我们就做一对黑人夫妻。” 似乎是真的有取悦到他,温婉发现相公今日面上的笑容比以往更轻更柔,浮现出不一样的甜蜜味道来。 意识到他还没把圣旨放好就被自己这么缠着,温婉心下不好意思,慢慢把人松开,出门时不忘说一句,“那我回房收拾东西啦!” 宋巍目送着她走远,眉眼间的温情经久不散。 —— 在寿安宫处理了伤口,长公主回府时,额头上多了一圈白纱布。 之前包围公主府的锦衣卫早就在陆晏清被带走时全部撤离。 陆行舟一直等在大门口,好不容易把人盼来,却发现不对劲。 见她走路都飘忽,仿佛不知道脚下踩的是什么,陆行舟忙上前把人扶住,“阿音,你受伤了?” 听到男人的声音,长公主才似刚回过神,抬头怔怔看他半晌,努力挤出笑容来,“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陆行舟语气里溢满心疼,“明明就难受,还强颜欢笑做什么?” 说罢,也不顾下人还在,直接打横将长公主抱起来,快步回房。 把她放在榻上,陆行舟准备吩咐人去请府医来看,手腕却被她微凉的手指握住。 陆行舟回头,见她已经坐起来靠在床头,额头上的纱布底下,隐隐能见血迹。 会让她伤在那个位置,只能是不停磕重头磕出来的。 心中情绪复杂难言,陆行舟抿唇坐下来,大掌回握着她没什么劲道的手,“你状态不好,先睡上一觉,外面的事就不要操心了,我会想办法。”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听到这样一句话,温暖熨帖的同时,也容易产生依赖感。 长公主将目光落在被他轻握的手上,良久,才出声,“皇兄任命宋巍为钦差大臣,马上就要启程去宁州查案,我换身衣裳便走。” 闻言,陆行舟有些意外,“宋巍才入翰林院没多久,查案的事,怎么会落到他头上?” “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不过只要三郎参与,就代表晏清有活命的机会。” 陆行舟听明白了她的意图,准备让人进来给长公主更衣的话瞬时咽了回去,“你都这样了,还是我去吧!我是他岳父,又是个男人,有些话,我跟他更好开口。” 长公主抬起眼帘,望向陆行舟的眼神里有感激,哽咽着点点头,“好。” 大概真是心境变了,陆行舟发现她今日难得的乖顺。 哪怕没说别的,这一个“好”字,已经代表她开始依赖他。 而依赖,往往还代表着无上的信任。 亲眼看着她入睡,他才起身出去,让人备了马车直奔宋宅。 —— 温婉白天告了假,和宋巍一块回来,今天的晚饭就不用再等谁,她帮着婆婆做好了以后直接端到堂屋准备开饭。 这时,金妈妈突然进来禀报说驸马爷求见。 听她说起驸马,温婉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当初在胡同小院头一次见面时,她发现驸马一直盯着自己看。 那个时候,她还以为是对方没见过不会说话的哑巴觉得新奇,如今“真相大白”,她才恍悟原来自己误会了,人家看她,是因为她长得像长公主。 想到这里,温婉突然觉得好笑。 宋巍走出来的时候刚巧见到这一幕,问她傻笑什么,温婉忙摇头说没有,那想遮掩的窘迫心思又如何瞒得过男人的眼睛? 宋巍没戳穿她,让她先进去吃饭,他去接待驸马爷。 温婉突然狡黠地问,“不要我露面吗?” 宋巍失笑,“你这张脸,可不适合露面。” 温婉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并不生气,“那我进去吃饭啦!” 宋巍嗯一声,等温婉进屋,他才缓步朝着外院走。 陆行舟已经被曹妈妈请到了前厅,正在给他奉茶。 宋巍不用问,只一听驸马来了,就大致能猜出他的意图。 把两位妈妈遣出去以后,宋巍看向陆行舟,“岳父亲自跑一趟,想必是为了陆晏清的事吧?” 陆行舟被他这个称呼弄得半晌没回过神。 宋巍接着道:“案子落到我头上,说来也是缘分,岳父岳母希望小婿怎么做,还请言明,只要在合理范围内,小婿尽量挽回。” 陆行舟听到这番话,心里说不出的舒坦,沉默了会儿,开口道:“三郎,我知道你是个好官,要你在八十多条人命的基础上去宽恕凶手,这让你很为难,可晏清不能死,他不仅仅是公主府唯一的孩子,还是……你温二叔的亲生儿子。” 这句话,无疑是道惊雷,成功惊到了宋巍。 任他再聪明,也绝对想不到打小养在温家的是陆家的孩子,而养在陆驸马身边的,又是温家的孩子。 “这么说,婉婉和陆晏清,是同母异父的姐弟?” “你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我陪着你岳母回了趟宁州,见到了温二哥,已经把所有的话都挑明,他答应永远不会出现在晏清面前,不会认回他,我也答应,婉婉还是他闺女,往后会把晏清当成亲生儿子。 我跟你说这些,算是打着你温二叔的名义求你,如果证实了晏清有参与宁州煤矿案,等最后判决的时候,留下他一条命,至于如何严惩,我和你岳母绝无异议。” 宋巍陷入沉默。 当年那件案子虽然因为上面的压制没激起多少水花,可上百位矿工里面,有一位是陆晏清他亲爹。 如果当初温二叔再跑慢一点,陆晏清便等同于亲手活埋了他亲爹。 这样惨无人道丧尽天良的人,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见宋巍犹豫,陆行舟又道:“我刚听说,苏家和程家都有参与的嫌疑,如果你能借此保下晏清的性命,无论开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宋巍道:“岳父误会了,我只是在想,这起案子已经轰动朝野乃至整个京城,有三法司在那坐镇,就算晏清他能免了死罪,只怕活罪也难逃,而且可能超乎想象的重。” 陆行舟在来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我明白,但我只要他活着。” 228、大人有何吩咐吗?(3更) 送走陆行舟,宋巍去往堂屋,随便吃了几口就搁下筷子。 宋婆子问他:“是不是今晚的饭菜不合胃口?” 宋巍笑说不是,天有些热,不太吃得下。 “我听你媳妇儿说驸马爷来找,啥事儿?” 已经有了圣旨的刺激,宋婆子对驸马爷上门这事儿已经兴不起波澜了。 “是衙门里面的公务。”宋巍随便找借口应付。 宋老爹和宋婆子都是乡下人,不清楚驸马不能参政,只认准了三郎不会扯谎,他说什么,他们一般情况下不会有怀疑。 宋婆子一听是公务,没再问,转而说起他回宁州的事,问啥时候启程。 宋巍说最早后天,他明天还得去趟翰林院把手头的事情跟同僚交接一下。况且,婉婉也需要时间去找先生告假。 宋老爹问:“你们两口子都去?” 温婉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说。 宋婆子开口帮儿媳打掩护,“三郎这一去,没个把月回不来,身边能不带个人跟着伺候吗?” “我只是担心进宝。” “进宝都已经断奶了,又不用见天儿地吃奶,要是哭闹,你多哄哄他不就得了?” 当着儿子儿媳的面,有些话宋老爹不好说,等饭后回了房关上门,他才看向老婆子,说你之前在饭桌上那话就不对,进宝马上要满周岁了,虽然咱家在京城没啥亲戚,可毕竟是小孙子头一个生辰,要抓周,不得好好热闹热闹?到时候他爹他娘都不在,那叫啥事儿? 宋老爹一提醒,宋婆子才恍然想起来小孙子快周岁了,是该好好办一场的。 可三郎去宁州不是衣锦还乡,而是奉命查案,三郎一走,三郎媳妇也不能留下啊,否则三郎半道上出点啥事儿可咋办? 宋婆子琢磨来琢磨去,最终还是觉得三郎的性命比啥都重要,他们两口子顶多是错过小孙子的第一个周岁,以后再补回来就是了,儿子要出点啥事儿,这个家的天就彻底塌了。 “进宝周岁,不是有我们在吗?到时候把闺女两口子和隔壁谢家请来,那么多人,咋就不能热闹了?” 宋老爹觉得老婆子有点儿无理取闹。 三郎两口子再恩爱,也就分开个把月而已,再怎么着也不能撂下儿子不管。 宋婆子跟他解释不了。 这老倔头,除了三郎的倒霉命,其他迷信的事儿,你跟他说啥他都不信,听不进去,要是让他知道三郎媳妇有个了不得的本事能帮自家儿子躲灾避灾,比护身符还管用,他怕是要把儿媳妇想象成会吃人的妖怪。 没法儿解释,宋婆子索性就不解释了,两手一摊,“就这么着吧,你要觉得哪里不痛快了,就给我憋回去!” 宋老爹:“……” —— 北屋已经消停下来,东屋这边的说话声才刚开始。 温婉早在饭桌上看出相公情绪不对,那会儿不好问,眼下逮着机会,直接开口,“驸马找你有事?” 宋巍没瞒,“驸马的意思是,想让我在最后关头留下陆晏清一条命。” 温婉不是很赞同,“你要是放过他,被活活埋在矿山那几十位矿工怎么办?撇开身份,谁还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了?” 瞧出她有些激动,宋巍将人拉到旁边坐着,温声道:“不是让陆晏清撇清关系彻底逍遥法外的意思,而是说在赐死和受活罪之间,他们选择后者,站在父母的立场,会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一旦赐死,陆晏清两眼一闭,没了就是没了。 可如果他活着,哪怕是受点罪,起码人还在。 听了宋巍的解释,温婉没再坚持先前的讨伐言论,相公说得对,站在父母的立场,希望儿女好好活着,并没有哪里错。 只不过,陆晏清该为自己十恶不赦的行为付出代价,这是必然的结果。 —— 翌日,宋巍去翰林院进行最后的交接,温婉去鸿文馆跟先生告假。 温婉学东西的速度慢,先生担心她耽误了个把月回来会跟不上,温婉只好保证说等回来会加倍用功努力追上同窗,可是家里的事儿实在是躲不开。 先生见她坚持,没再留人,准了她一个多月的假。 从鸿文馆出来,温婉才想起自己之前答应了林潇月的事,眼下想找人解释,却又不知道林潇月家在哪。 恍惚中,温婉想起上次林潇月来找她,苏尧启就站在不远处,林潇月说苏尧启是她家亲戚。 后来相公告诉他,苏尧启是苏丞相的儿子。 如果林潇月跟苏尧启是亲戚的话,找到苏家人打听一下应该不会太难。 只不过,林潇月是瞒了身份年龄进来的,到时候自己真找到人把对方身份给撞破,往后岂不尴尬? 温婉正纠结这事儿该怎么办,就见前头不远处有人走过来,仔细一瞅,竟然是宋巍。 “相公。”温婉站着没动,双手交握,因为没想到他会来,显得有些局促。 宋巍很快走到她跟前,抬起宽袖给她挡了挡热辣的阳光,问:“先生怎么说?” 温婉道:“先生倒是准了我的长假,就是有件事不好办。” 宋巍看了眼不远处的马车,林伯还等在那,他唤了声,“婉婉。” “嗯?” “外面热,车上说。” 意识到他还在用袖子给自己挡太阳,温婉有些过意不去,抬步跟着他上了车。 坐下后,宋巍想起她刚才说的话,“什么事不好办?” 温婉道:“我有个同窗请了三个月长假,我答应帮她摘抄先生每堂课的重点,可是现在我也告假了,找不到她当面解释。” 宋巍问她,“要不要我找徐恕帮忙?” “还是算了。”温婉没同意,“等我回来再说吧!” 在宋巍面前,她没有提起过林潇月半句,更没告诉过他,那个女子有可能跟自己一样,都是成了亲以后隐瞒身份进来的。 大概是待在宋巍身边久了,她也学会了不随意在背后论人是非。 温婉一直觉得,宋巍对自己而言,并不只是丈夫,还是老师。 从她过门的一天起就潜移默化地教她为人处世。 很多她不会的,甚至是会了、但是方法不对的,都从他身上得到了学习甚至是修正。 正因如此,自己原本稚嫩的心性才会在嫁过来后越长越成熟,而不是越长越歪。 —— 时间仓促,宋巍甚至没来得及跟徐恕他们好好道个别,只简单跟隔得近的谢正说了几句就走了。 为了方便随时跟在宋巍左右,温婉作了男装打扮,打今儿起,她就是钦差大人的小跟班,专司端茶送水捏肩捶背的那种。 锦衣卫指挥使并不出面,而是安排了二十余人跟着宋巍去,在城门外汇合的时候,并没有人把注意力投放到温婉身上,因此她很容易就蒙混过关。 宋巍简单跟领头的锦衣卫交涉了几句,带着温婉上马车,一行人开始启程。 车厢内,宋巍看了眼旁边穿着青布短打,头发高高束起,簪了木簪,脸蛋俏生生的小丫头,有些微的不适应。 打从三岁那年起,她就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不管是小时候的粉雕玉琢,还是十岁后开始抽条,甚至是及笄后亭亭玉立的她,每个时期的模样,他都深深记得,唯独这般打扮,今日还是头一遭。 温婉察觉到相公看向自己的眼神有异样,她抬头望着他,露了个笑脸,“大人有何吩咐吗?” 宋巍见她这样,不由失笑,“也亏你想得出来。” 没错,女扮男装的主意是温婉自己想出来的,因为她觉得女装的自己太容易被束缚,有些场合她甚至都不能跟着去,要想随时随地保护相公,还得想个能随时随地跟在他身边的招儿。 于是就有了这副装扮的温婉。 229、给你揉揉肚子(1更) 苏家和程家有参与煤矿案的嫌疑,宋巍是从驸马嘴里听说的,昨天去翰林院交接,也确实发现去年跟他一届高中状元的那位已经被迫停职待勘。 跟苏家扯上关系,就意味着温婉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这一路上,他免不了被暗杀,只不过,杀他的人不会出自公主府,而是出自丞相府。 事实也证明,带上温婉是最明智的抉择。 头一天上路,半道上路就被炸毁,过石桥到一半,桥直接塌了…… 当然,这些都只是温婉预感到的内容。 真相却是,宋巍吩咐暂停休息,让人先去查探路况。 锦衣卫的领头人姓魏,军职百户。 听到探子来报前路被炸毁要改道,他皱皱眉,让改道。 改道以后又被告知石桥有问题。 魏百户不傻,已经想到是谁的手笔,幽幽的目光中带着冷笑,“苏家这一群蠢货!” 温婉也觉得苏家人是真蠢,杀了一个宋巍,只要案子没结,皇帝就会不停地安排人来宁州,后面还有李巍、王巍……那么多的钦差大臣,杀得过来吗? …… 真蠢的那位,并不是苏相,也不是苏仪,这俩都是有脑子的人,不至于宋巍人都还没到宁州就开始痛下杀手。 派人捣乱的,是苏尧均的生父,苏相他三弟,苏桦。 眼下正被苏相让人拎来几个窝心脚踹跪在地上。 苏桦低着头,一声没敢吭。 苏相足足骂了他有半个时辰,说他选婆娘的时候眼睛就瞎,结果生了个净给家族惹祸的孽畜,一家子蠢货! 苏桦吸吸鼻子,看向他哥,“我就是个歪锅,能娶到啥好灶?” “……”苏相险些没背过气去。 苏桦数次暗算宋巍没得逞,再加上被他哥狠狠训斥一顿伤到自尊,回到院里就叫了两个美妾来“疗伤”。 苏相得知以后,怒极之下心一横,让人趁着苏桦情/欲正浓在他房门前放了几个大爆竹,直接把人给吓萎,两个小妾拖出去乱棍打死,再把苏桦绑到祠堂罚跪。 事态脱离掌控,苏仪有些不安,寻了机会回娘家,进门就见大哥在发火,她忙上前问,“这是怎么了?” 苏相这会儿一看到她就烦躁,“你还有脸来?” 苏仪也知道自己办了件糊涂事,不该私自篡改证据被人看出破绽。 可事到如今,娄子已经捅大了,怨谁都没用,最关键的还是要想办法解决。 “大哥,都这会儿了,您也别光顾着生气,咱坐下来好好想想办法,一定得让尧均那小子脱身,否则苏家必然受到牵连。” 苏相冷哼,面色还是难看,“我倒是想收买宋巍,可惜他身边全是锦衣卫,一旦让他们逮到机会给我来个先斩后奏,到时候我乌纱难保。” 苏仪道:“不管怎么说,先把三房给除族踢出去,以防事情闹大发咱们没法儿收场。” 苏相叹口气,为今之计,也只能先这么着了。 —— 有温婉在,宋巍一路顺利到达宁州,他是皇帝亲自任命的钦差大臣,途中每次经过驿馆,都有各级地方官员设宴迎接。 来了宁州也不例外,先是知府、通判。等到了平江县,当年那位卢县令还没升迁。 听说朝廷派了钦差大臣来,他急急忙忙扶正官帽挺着圆底锅肚提前带人去驿馆等。 煤矿案一事,虽然京城百姓已经闹腾开,官方却还未传出任何确切的消息。 因此远在宁州的卢县令并不知道这位钦差大臣是来办什么差的,他只知道,京城来的都比他官大,都能压死他,更何况这位是皇帝亲自派遣,甭管之前官居几品,一旦差事办成,回去就得升。 这么一想,就更得把钦差大人当祖宗供着了。 这厢卢县令还在琢磨怎么把祖宗捧高兴,宋巍一行人已经过来。 卢县令抬眼一瞅,见打马走在前头的人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一个赛一个的威风凛凛。 他再蠢,也看出来那是天子爪牙锦衣卫,当即傻眼。 如果护送的人都是锦衣卫,那么被簇拥在最中间那辆马车里坐的,得是多大官? 马车停下时,卢县令双腿已经开始发软,脊背冷汗涔涔,险些忘了过去行礼。 车帘子被个书童打扮的人掀开,正是女扮男装的温婉。 她骨架小,个儿也不算太高,再加上那张脸显嫩,扮起未成年的书童来简直毫无违和感。 不多时,钦差大人宋巍踩着书童弯腰摆放好的脚蹬子下来。 卢县令疾步上前,拱手躬身,姿态恭敬,“下官平江县县令卢钊,见过钦差大人。” 宋巍看了眼这位对自己低头哈腰的平江县父母官,想到四年前案发后他来敲鸣冤鼓时对方的态度。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白身,头上无功名,手无半分权,别说斗县令,他想为自己亲人讨个公道都有心无力。 那个时候,卢县令是这地方的天,一句话能把一场惊天矿难遮掩过去,十两银子能堵住所有人的嘴,还让人对他感激涕零。 如今风水轮流转,这位自以为能在平江县一手遮天的县级官员见到他这位京官,竟然好似乌龟看青天,缩头又缩脑。 想到这儿,宋巍淡笑了下,腔调是从未变过的平稳,“卢大人,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不管是当官前还是当官后,宋巍从不会因为身份有所改变而放出凌厉的气势压人。 反而是这份一成不变的稳重,让他这个人,以及他说出来的话更加有分量。 卢县令一听这声音有点耳熟,他抬起头来,看到好不容易盼来的祖宗,正是当年名动平江县的大才子宋巍。 虽然因为煤矿案发生了些不愉快,不过后来宋巍还是主动低头了,否则不会冒充盐商张老爷家亲戚来帮他们牵线。 当年那事儿的真相,卢县令是后来才知道的,不过想着宋巍只是隐瞒了身份,并没有做别的,反而帮了他一把,他也就没计较,况且宋巍高中探花郎,他再没眼力劲,也不会跟自己的前程过不去。 眼下见着宋巍以钦差的身份回到平江县,卢县令心里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好啊,太好了! 自己在这个位置上熬了那么多年一直上不去,如今只消跟宋巍处拢关系,请他随便动动嘴皮子,下一次考核升迁就不是问题。 见是熟人,卢县令心头的紧张感很快退去,笑容更为热络,再次拱手:“原来是宋大人,几年不见,您都得皇上器重委派来地方办差了,可喜可贺呀!” 宋巍回了句,“几年不见,卢大人竟然还能记起宋某来,是我之幸。” “宋大人当年可是咱们县人尽皆知的大才子,下官亲眼看着您从县试案首考到京城国子监去的,怎能忘?” 这话,是在提醒宋巍能有今天,少不了他的功劳,也是暗示宋巍做人不能忘本,要懂得知恩图报。 温婉适时道:“钦差大人一路舟车劳顿,需要休息,还望卢县令多多包涵。” 卢县令看向温婉。 宋巍简单介绍,“本官的书童,名唤侍书。” 卢县令马上又是一脸的笑,“宋大人里面请。” 驿馆也设了宴席,不过宋巍向来不喜这种虚与委蛇的场合,直接以身子不适为由给推了。 卢县令哪能就这么轻易错过傍上钦差的好机会,亲自来探望,说了一堆无关紧要的漂亮话,临走前才问到重点上。 “宋大人此来宁州,所为何事?” 宋巍淡淡看他一眼,“为了一桩案子,到时候,只怕要卢大人多多配合。” 卢县令满心满眼都是升官发财,压根儿就没联想到四年前那桩足以轰动天下的矿难案上,只笑眯眯地让宋大人好好休息,案子的事儿,改天再议,到时候,他这个父母官一定倾尽所能帮着宋大人查案。 “如此甚好。” 宋巍云淡风轻地颔首,让书童送客。 “不用送,不用送,下官自己走。” 等人离开,宋巍马上去找了魏百户,让他安排人监视住卢县令的一举一动,千万不能让对方听到风声突然跑路。 素来不苟言笑的魏百户看了宋巍一眼,忍不住出言打趣,“怎么老感觉宋大人舍不得让你那位书童跑腿呢?” 否则这么点事儿,使唤书童来说一声就是了,哪犯得着他亲跑一趟? 宋巍莞尔,“书童年幼,一路跟来累得不轻,本官已经让她歇下了。” 魏百户笑笑,“能跟到你这么个体贴下人的主子,他也算是好福分。” 宋巍回到房间,温婉的确已经躺在床上。 没有外人,她不必再刻意伪装,乌黑长发松散开来。 宋巍见到她的时候,她蜷着身子,面色有些白。 “婉婉,是不是还疼?我去给你请大夫。”宋巍坐下来,摸了摸她正在出虚汗的额头,有些凉。 温婉来了月事,大概是太久没这么舟车劳顿过,出现痛经。 “不用。”温婉撑开眼皮,对他笑笑,“熬过这一阵就好了,咱们的处境本来就危险,请大夫容易暴露身份,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宋巍叹气,“那我给你揉揉肚子。” “嗯。” 230、祭奠八十余名矿难者(2更) 宋巍的力道不轻不重,纵然不能完全止疼,多少还是有所缓解,温婉觉得很舒服,没多会儿睡了过去。 再醒来,外面天已经全黑了。 房里点了烛火,光线有些昏暗,隐约能闻到墨香的味道。 温婉起身,见宋巍正坐在案边,提笔写着什么。 听到动静,宋巍抬眼望过来,“醒了?有没有好一点?” 温婉颔首,“已经不疼了。” “那饿不饿?” 温婉摸摸肚子,确实有些饿。 宋巍搁下笔,起身走出门外,没多会儿,几个店小二打扮的男子提着食盒鱼贯而入,眨眼的工夫就把外间的圆桌给摆满。 温婉穿戴好出来的时候注意到,菜肴全都是清淡的,还有一碗大枣红糖姜水。 等那几人退下去,宋巍才把温婉拉过来坐下,解释道:“是我趁你睡着的时候去外面酒楼点的夜宵,顺便点了一份对你有帮助的汤。” 其实驿馆里的伙食也不错,之所以特地去外面买,重点在于那碗大枣红糖姜水吧?点了别的,只是避人耳目而已。 温婉想到他的用意,心里涌起阵阵暖流。 接过宋巍递来的调羹,她喝了口汤,问他,“你是不是开口问酒楼的人,有没有什么汤品是适合女儿家这几天喝的?” 温婉在家时因为没痛过,基本只是避开一些辛辣刺激的吃食,很少喝这个,相公不知道也正常。 宋巍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看着她,“不喜欢?” 温婉借着喝汤,低下脑袋去,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只要是相公买的,都喜欢。” 话音才落,就感觉男人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好久,仿佛是在斟酌她这句话的真诚度。 温婉愈发不敢抬头,喝汤的动作也别扭起来。 宋巍什么都没说,挪回目光,见她光喝汤不吃饭,他拿起筷子往她碗里夹菜,轻声说,“都是你平日里爱吃的。” 温婉嗯嗯点头,还是没敢看他,吃完饭在屏风后简单洗了洗,出来时见宋巍已经收了笔墨,问他,“忙完了?” 宋巍看看外面,应道,“夜已深,该歇息了。” 温婉之前睡了一阵,这会儿不觉得困,笑说:“那您睡吧,小的给大人守夜。” 守夜本来也就是她这个“小书童”的职责所在。 宋巍给自己倒了杯茶,刚凑到唇边,听到这一句,顿了顿,眉眼间晕染上笑意,“万一再梦游怎么办?” 温婉顿时窘得想钻地缝。 女扮男装她是头一次,又是给相公当小书童,从京城出发的那天,她觉得十分新奇,晚上宿在驿站的时候说什么也要给宋巍守夜,结果守着守着没忍住,爬了床。 被装睡的某人“逮到”,她红着脸推说梦游。 这不能全怪她,谁让相公长得好看来着?她又不是木头人,守着这么好看的男人睡觉,怎么可能真的做到无动于衷? 听他旧事重提,温婉直接伸手捂住脸,“我、我这几天病了,不会梦游的。” 说完,悄悄睁开眼睛,从指缝里看到男人轻笑了一下。 而后又听他说:“既然病了,就好好休息,不能熬夜。” 温婉最终还是被抱回了床上,乖乖躺着睡觉。 —— 煤矿案的调查从翌日清晨开始。 宋巍并没有去县衙,直接在驿馆就安排魏百户带着人上大环山刨遇难矿工的尸骨。 当年矿山出事以后,附近几个村庄基本不剩什么人,四年过去,大环山已经成了一座荒山,底下埋着那么多条人命,就算不用传晚上有鬼出没,相信也没人敢来。 二十多个锦衣卫,从早刨到晚才勉强刨开一个角,到了夜间,挖出两颗人头。 宋巍让他们先回来歇息,次日带着那两颗人头和锦衣卫去了县衙。 卢县令并不知道宋巍此行的目的,仍旧沉浸在升官发财的美梦中,见宋巍亲自来县衙,忙弯着腰将人迎进去,又见宋巍身后的两个锦衣卫抬着个箱笼,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不由好奇,“钦差大人这是……?” “有点事想问问卢县令。” 宋巍朝着公堂走,入了门直接往主审官的位置一坐,垂目望向抬着箱笼的两个锦衣卫,“打开让卢县令开开眼界。” 箱盖很快被打开,露出里面白骨森森的两颗人头。 卢县令见状吓了一大跳,脸色全变,随即看向上首的宋巍,“钦差大人手里怎么会有死人头?” 宋巍道:“本官带了仵作来,已经让他验过尸,这两个人,起码死了有将近四年,而头骨,是在大环山刨出来的,不知卢县令有没有印象?” 卢县令一听,整个人都懵了,牙关哆嗦着,“大、大环山?” “你若忘了,本官大可帮你回忆一下。”宋巍目色微沉,无形中自有一股威压,“四年前,卢县令让人贴出告示,说大环山煤矿招工,五十文钱一天,招了一百多名工人进去采煤。后来发生矿难,八成的矿工因为来不及跑而被活生生埋在里面。 次日来敲鸣冤鼓的是本官,本官至今仍记得卢县令说过,大环山煤矿是经过朝廷批准官方开采的,那么,请你把当年朝廷批示的文书呈上来。” 不给卢县令说话的机会,宋巍又道:“你要觉得本官证据不足蓄意陷害你,本官也有的是证人,当年那一百多名矿工里面,有两个人乃本官至亲,一个是生父,一个是岳父。 再者,整个平江县的百姓都能作证当年县衙的确有让人贴过招工的告示,关于这一点,卢县令想赖也赖不掉。 至于你说的官方开采,如果真是,那么矿难之后,如此惊天惨案,京城三法司衙门里面为什么会没有任何关于这件案子的记载?是卢县令粗心大意忘了往上报,还是你往上报了,上面有人办事不利,中途把案子给弄丢,没到达京城?” 卢县令万万没想到宋巍是来替四年前的矿难翻案的,早已吓得浑身发软,直接瘫跪在地上,额头咚咚磕个不停,声音哆嗦着,“求钦差大老爷明鉴,下官是受人胁迫,否则……否则若是没人拿刀架在脖子上,便是借微臣一百个胆子,微臣也不敢犯下此等滔天大祸啊!” 宋巍问:“你受谁胁迫?” “这……”卢县令马上陷入为难。 他不知道该不该供出那几位来。 宋巍的声音再度响起,“若是你没有证据证明受人胁迫,那么四年前的矿难一案,你便是主谋真凶,本官有义务将你押解回京交给三法司会审。” “求钦差大老爷开恩啊,下官真的是受人胁迫。”卢县令已经哆嗦得语不成调。 八十多条人命,一旦让三法司会审,死刑是没跑了,弄不好还得株连九族。 可他分明是这件案子中的受害者! “你受人胁迫的证据呢?”宋巍追问。 卢县令仔细回想了一下,然后发现当初那几个人把烂摊子扔给他就拍屁股走人了,所有事情都是经他一手操办的,那几人除了坐着收钱,压根没挨上边儿。” 意识到自己被坑,卢县令眼前一黑,险些昏厥过去。 锦衣卫眼疾手快,及时将人弄醒。 卢县令跪趴在地上,泣不成声,“钦差大老爷,下官若有半句虚言,甘愿遭受天打五雷轰。” 宋巍从他身上移回视线,“那些被砍了头的死刑犯,生前都说过这句话。” 卢县令:“……” 半晌后,又发出哀嚎,“钦差大老爷要证据,下官马上去查,他们采出来的煤有交易记录,一定能查到蛛丝马迹的。” “三天时间。”宋巍道。 “三天也太……太短了。”卢县令一边抹汗一边请求,“七天,最少七天。” 宋巍没再跟他争执,“七日后,你若找不出证据,本官便只能公事公办了。” “多谢钦差大老爷开恩……” —— 走出县衙,魏百户问宋巍:“万一卢钊拿不出证据,宋大人打算怎么办?” 宋巍脚下步子稍有停顿,望着大环山方向,“我一直在想,四年前,那三个孩子是怎么说服卢县令帮他们招工的?” 魏百户瞬间听明白,“我马上让人去查。” 宋巍提醒道:“着重查一查苏家还有什么人插手。” —— 锦衣卫的任务安排妥当,宋巍又从县衙调了百十来人去大环山,把埋在地下的尸骨全部刨出来。 时隔四年,要想认尸是不可能了,只能掏公家的钱给每位遇难矿工准备一具棺木,就地起坟。 不过短短几日,大环山上添了八十多座新坟,宋巍让人准备了纸钱,带着温婉一座坟一座坟地祭奠过来。 这样的好官,这样的壮举,让百姓闻之落泪,叫好声一片。 面对城内外百姓的赞誉,宋巍并未感到丝毫的荣耀与自豪,他心情很沉重,也很沉痛。 那八十多名矿工的尸骨,是他眼睁睁看着一具一具从地底下刨出来的,有二十多具已经没办法拼凑完整。 而这些人,原本都有自己的家人亲眷,和未到头的几十年人生。 就因为三个孩子的一时兴起,全部毁于一旦。 231、结案,回京(3更) 这夜下了雨,温婉备好沐浴的温水从屏风后出来,发现宋巍站在窗边走神,她上前,轻轻唤他,“相公,该沐浴了。” 见宋巍转头,她又笑问,“在担心明天出不了真相?” 宋巍没否认。 其实他是害怕真相出来,害怕陆晏清真的参与了这桩惨案。 “别担心,我没有不好的预感。”温婉主动抱了他一下,算是宽慰。 宋巍不想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她,转而聊起别的,“来都来了,想不想去见见你爹?” 温婉双眼亮了亮,仰起脑袋看他,“可以吗?” “等案子了结,我抽空带你去一趟,岳父的铺子就在县城,距离这边也不算远。” —— 第七天,卢县令找到了当年开采出来的煤炭去向和交易记录。 魏百户那头的人也查出苏家除了苏尧均,还有一个人参与,此人便是苏家五爷,四年前曾担任过漕运总督。 卢县令和魏百户的证据凑在一块儿,整件事就不难解释。 ——大环山这边负责开采,苏五爷那边利用职务之便帮他们运送。 能让卢县令信了陆晏清的身份甘愿冒风险帮他们招工私开煤矿,这位苏五爷肯定没少从中下功夫,并且许诺的好处还不少。 只不过,大概他们这群人都没料到上天会有不测风云,接连的暴雨直接摧垮了没经过官方勘测的违规矿山,最终闹出这么大的命案。 宋巍望着手上他们搜集来的证据,已经证实了陆晏清、程飞和苏尧均三人都有参与。 至于那位苏五爷,他人虽然已经不在,但铁证如山,这件事,苏家脱不了干系。 要说罪过,苏家还得占大头。 魏百户看了眼宋巍,提醒道:“苏家不会让你轻易把真相带回京城的,他们对付你,不外乎两种可能,要么,杀了你借机毁掉你手上的证据,要么,收买你篡改证据。 锦衣卫是能护你周全,但也架不住有个万一,所以回京途中,宋大人要万分小心才行。” 宋巍道了声谢。 案子到这里算是彻底了结。 卢县令不管是受人挑唆还是被人利诱,他的罪名都洗脱不了,已经被魏百户亲手摘了乌纱帽暂时收押监牢,准备跟着就押送回京。 —— 脱下官袍,宋巍换了件雪青色交领长袍,带着温婉去见岳父。 温父早听说朝廷派了钦差大臣来宁州为四年前遇难的矿工翻案,却没想到这位钦差大臣正是自家女婿。 见着宋巍和温婉的时候,他面上有讶异,但更多的,是惊喜,忙让二人进去坐。 铺子生意越做越好,他们家长工已经从一个增加到了三个,周氏随时都能丢开手来招待客人。 见温婉作男装打扮,周氏愣了会儿,问她咋回事。 温婉如实说相公来办差,自己女装跟随不太方便,又问了问温顺的情况。 周氏说:“你爹带着他跑腿跑了这么久,该会的东西他也学得差不多了,你爹打算再弄个铺子出来做别的生意,让他一个人管着。” 说话间,外面走进个瘦高的少年来。 正是许久不见的温顺。 他虽然才十岁,个儿却窜得快,大概是这两年周氏不再作妖,他跟在温父身边见了不少世面,看上去比之前成熟了许多。 见到温婉在,温顺有些不自在地挠挠头,站了片刻,也没等周氏给递眼色,自己就开口喊,“姐,姐夫,你们啥时候回来的?咋不提前说一声?” 温婉道:“你姐夫来办差,刚好路过宁州,我们顺道过来坐坐,当时没想着回娘家,就没给你们写信。” 温顺屁股落到板凳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面对温婉,显得很是别扭,见没人说话,他才又憋出一句话来,“那个……进宝快周岁了吧?” “嗯。” “隔得太远,我们也去不了,要不,姐你走的时候,把咱家那上好的糖多带些回去给他吃?” 周氏听笑了,“你这傻小子,你姐夫是官老爷,人家里什么糖没有,宁州离着京城那么远,犯得着往这儿带糖回去吗?” 见温顺尴尬,温婉忙道:“瞧二娘说的,这天底下的糖,哪块还不是个甜味儿了?关键啊,还得看谁送,顺子能有这份心,不挺好的吗?既然咱家有好糖,一会儿每样给我包一点,我带回京城,就跟进宝说是他小舅舅给的,小家伙一准儿高兴。” 温顺原本尴尬的脸慢慢浮上笑意。 “得,你们都有理,我去厨屋给你们烧饭。”周氏说着,走了出去。 温顺也站起身,“姐,我去给你包糖块儿,挑顶好的包。” “好。”温婉点点头。 等温顺出去了,温父才把门关上,坐回原来的位置,欣慰地看向温婉,“丫头白了,也没以前那么瘦了。” 温婉不着痕迹地看了旁边的宋巍一眼,说:“是婆家的饭菜会养人。” 知道她嘴巴甜会说话,温父跟着笑了笑,又问宋巍:“三郎,你们这回打算待几天?” 宋巍道:“时间紧,明日一早就得启程回京。” “这么快?”温父的语气里透着遗憾。 好不容易见着闺女,原想留她多待几天的,没成想一天都留不住。 温婉看出她爹眼底的不舍,宽慰道:“往后相公若是还有这样的差事,我会尽量想办法陪着他回来看望爹。” “这么远的路,两头跑也不容易。”温父道:“只要闺女在婆家过得好,爹见不见得着你,都不打紧。” 温婉笑笑,又跟当爹的说自己进了女子官学,那里面教念书,还教琴棋书画各种技艺,等以后学成,他家闺女就是个小才女了。 温父不太懂那些,不过他听出来是个好去处,心里替闺女高兴。 小两口还得回去收拾东西,就没留太久,吃了饭便提出告辞。 温顺带温婉去前头铺子里拿糖,周氏也回房把自己给温婉准备的一点土产拿给她。 宋巍留在后面,交了一样东西给温父,又悄声说了几句话。 温父郑重点头,只回了句让他放心。 —— 次日一早,来宁州查案的这一行人启程回京。 ------题外话------ 生理期,各种难受中,每天三更是有的,但不能保证时间,别催哈!明天就让案子判决下来。 好久没正经写个题外话了,来个送分题:三郎交了什么东西给温父? 232、婉婉的恶作剧(1更) 回程路上,比来时多了个人——手脚都被上了镣铐的卢钊。 卢钊是当年那件案子的重要证人,一路上想杀他的刺客多不胜数。 每次遇到刺杀,宋巍总会不由自主地护着手边一个匣子。 匣子是魏百户给的,听说他们锦衣卫大多数时候存放密报都靠这个。 匣子采用鲁班锁原理,里面还设了小机括,一旦外面开锁的“密码”错了,里面的东西就会被绞碎。 几次交道打下来,刺客们心里已经有了底——宋巍那个匣子,装的就是关于煤矿案的证据。 消息传回京城,苏相听后皱起眉头,问探子,“会不会有诈?” 探子道:“那种匣子属下听人说过,乃锦衣卫专用,但凡不懂开锁的人,随便动一下,里面的东西就会被销毁。” 苏相眯了眯眼,“如此说来,匣子里真的装了罪证?” “属下认为,极有可能。” 已经派去了好几拨杀手,一拨比一拨身手好,都没能要了宋巍的命,苏相没有耐性再等,吩咐道:“不用再安排杀手了,直接花重金请神偷,一定要把那个匣子给本相偷回来!” “是!” —— 入京前夜,宋巍一行人在城外驿馆休整。 晚饭后,“小书童”准备了热水,正在屏风后伺候她家钦差大人沐浴。 宋巍靠在桶壁上,稍稍仰着脖颈,眼眸微阖,像是已经睡了过去。 接连操劳一个多月,他眉眼间有藏不住的倦色。 水珠从凸起的喉结滑下,顺着紧实胸膛,最后没入腰腹。 温婉的目光落在他侧腰处的那道疤上。 新婚之夜她就发现了,那时候相公大概为了不让她担心,没详细解释,只告诉她是不小心伤到的。 在宁州开口说话那会儿,某回她突然想起来,特地问了婆婆,婆婆犹豫好久才告诉她实话。 ——宋巍十九岁那年,家里给他安排过一门亲事,那姑娘叫何玉梅。 听说宋巍打小就霉运缠身,何玉梅死活不肯嫁,连夜跑出去,让山匪给糟蹋了。 温婉长这么大,只听说过被人糟蹋后不堪受辱自尽的,还没听说过有人被山匪强到乐意跟了对方。 何家嫌丢人,对外放言说姑娘病死了,只当没那么个人。 按说,何玉梅跟了山匪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可偏生就有那么巧,次年大郎夫妇送宋巍去县考,回来的途中刚好被那群山匪给拦了,何玉梅也在。 传闻中“病死”了的人不仅没死,竟然还成了山大王的女人,大郎媳妇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何玉梅怕他们说去乱说,就怂恿山大王想办法堵住这对夫妻的嘴,岂料山大王下手过重,直接把人弄死了。 何玉梅跟了山大王的事儿,宋巍一直都知道,他只是懒得理会。 等他踏入考场被人告知兄嫂被杀匆匆往回赶,那伙人已经溜了。 料理了大郎夫妇的后事,宋巍去报官,地方官府压根就管不了这些劫匪流寇,无奈之下,宋巍只身去找他们的老巢,树林里碰到何玉梅那个疯女人,对方二话不说掏出匕首就往他身上刺。 得亏宋巍闪躲得快,只伤到侧腰,否则再稍稍往上一点,可能就直接刺中心脏当场没命。 …… 上河村那一带的人都传是宋巍克死了兄嫂,落在他身上的骂名只多不少。 温婉感觉得出,不管跟“霉运”有没有关系,大郎夫妇的死,相公都把全部责任揽到自个儿头上来了,否则他后面不会那么消沉,在兄嫂坟前立誓再不入考场。甚至于,一直到二十七八都还没娶妻。 有时候温婉也会想,当年若不是自己主动,相公会不会这辈子都没想过成家,只打算带着元宝过? …… 知道相公累,温婉没忍心把人喊醒,只是时不时地伸手进去试试水温。 宋巍没睡多大会儿就醒来,见她落在自己腰腹伤疤位置的视线急急收回,他也没想着解释,很快起身,长腿跨出浴桶。 温婉给他擦干身子的时候,指腹无意中触碰到那块疤,问他还疼不疼。 宋巍只是笑。 他疼,心里疼。 那道伤疤,明晃晃地提醒着他兄嫂当年是因为什么而丧了命,可他那时无能为力帮他们报仇,等他有能力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 —— 套上干净的寝衣从屏风后出来,宋巍第一时间将目光落在枕边的匣子上。 温婉也顺势望过去,好似一切都挺正常,并无任何异样。 宋巍走到床榻前,将匣子抱起来掂量了一下,又摸摸底部,忽而一笑,“果然被换走了。” 早就预感到的事,温婉神色很寻常,“不愧是花重金请来的神偷,竟然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大概提前就摸过底了。”宋巍道:“连匣子的重量都差不多。” 只不过,那个匣子他在底部做了记号,一般人很难发现,如今抱在怀里的这个,显然并不是真货。 宋巍不由看向小妻,“你刚才在那个匣子里面放了什么?” 温婉想到自己那幼稚的恶作剧,有些难以启齿,羞赧道:“不告诉你。” —— 宋巍以钦差大臣身份入京这一日,苏相正在自家府上抓狂。 已经连续请了十几位锁匠,都没人能破译出宋巍开锁的“密码”来,又不敢直接一刀砍下去,万一里面有毒,所有人都得遭殃。 最后一位号称鲁班后人的匠师,耗费了好几个时辰的工夫才把开锁的办法解开,打开盒盖一瞧,里面竟然还有个匣子,匣子盖上写着,“找不到我”。 匠师拿给苏相一瞧,苏相当即黑了脸,自己抱过去打开第二个匣子,没想到还有第三个,盖上又写,“还是没找到我”。 苏相又开。 套在里面的匣子越来越小,字也越来越小,但肉眼都能瞧得清清楚楚。 ——哎呀,又找错了。 ——再开一个有惊喜哦! 最后一个,苏相还没开,里面就传来一声“呱~” 苏相脸更黑,让手底下的人打开,发现里头是个罐子,罐子里装了水,一只癞蛤蟆正蹲在里面,背上贴了个字:蠢。 意识到被人当猴耍,苏相气得五脏六腑都在冒烟,开口直骂宋巍他娘。 苏相骂一句,匣子里的癞蛤蟆就很配合地搭一句,“呱呱——” 旁边人想笑不敢笑,一个个脸色憋得通红。 苏相冷冷扫了几人一眼,“滚!” “呱——” —— 事态紧急,宋巍回京后没有片刻耽搁,直接去翰林院找谢正。 煤矿案的罪证,他那天交给了温父,温父是生意人,他们有自己的特殊渠道能快速将东西送到京城。 收的人是谢正。 之所以交给他,是宋巍信得过他们之间多年的交情。 谢正不傻,知道宋巍去办的是什么案,拿到东西的时候第一时间猜出来,顿时觉得分量沉甸甸的,已经两天两夜没睡好,就等着宋巍回来把东西取走,以免夜长梦多。 宋巍把东西拿到手里的时候,谢正脸上的神情明显松懈下来,拍拍他的肩膀,“接下来好好表现。” 余下的话即便不说,宋巍也懂,谢正是想告诉他,只要案子办成,他就一定能升官。 宋巍没说话。 这件案子给他的打击太大,每夜闭上眼睛,脑海里都会浮现那八十多具尸骨。 他对煤矿案尽心尽力,不是冲着升官去的,只是想还原当年的真相,将凶手绳之以法,为八十多名矿难者讨回公道。 魏百户在一旁催促,“宋大人,时辰不早了。” 宋巍颔首,偏头看了眼旁边的小妻,低声道:“这里离家近,你先回去,我要入宫一趟。” 温婉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入不了宫,很乖巧地点点头,亲眼看着宋巍上了马车离开,她才转头往家走。 到了京城,苏相即便再能耐,他也无法做到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对钦差大臣动手,因此宋巍入皇城的这一路格外顺利。 233、你压根儿就不是驸马的孩子(2更) 煤矿案是重案,拿到证据的宋巍说自己要面圣,光熹帝并没有像接见其他大臣那样慢吞吞,没多会儿就到了偏殿,让崔公公把宋巍手里的东西拿上来,看过之后,整个人陷入沉默。 皇帝没发话,宋巍便安静等着。 过了好久,光熹帝才看向他,“这么说,陆晏清是真的参与了煤矿案?” “根据微臣所查,人证物证俱全,的确如此。物证微臣刚刚交给皇上了,至于人证卢钊,已经押送入京候审。” 光熹帝伸手按了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声音说不出的沉,吩咐崔公公,“把证据交给三法司,案子由他们审理。” 崔公公看得出,皇上是不想亲自给陆小侯爷定罪,所以将案子脱手,他上前两步,弓着身子小心翼翼接过光熹帝手上的东西,很快带着人去刑部衙门。 像这种案子,要交由三法司会审。 大楚朝的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 刑部立案,都察院审案,大理寺判刑。 八十多条人命,摊上三法司会审,重罪是没跑了。 光是想想,崔公公额头上就唰唰直冒冷汗。 陆小侯爷,那可是长公主府的独子,他一旦有事,长公主闹腾起来,这宫里怕是没多少安生日子了。 崔公公一走,大殿内便沉寂下来。 光熹帝心情烦闷,摆手让宋巍退下。 宋巍作为负责此案的钦差大臣,有权利听审。 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翰林院,直接去了刑部。 刑部姚尚书已经拿到崔公公送来的东西开始走流程。 宋巍见到姚尚书的时候,向他请教了一下这种案子的判法。 姚尚书如实道:“但凡登闻鼓响,就没有小案,现如今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在等着看本案的最终结果,倘若只是私开煤矿,倒还有商量的余地,可这是八十多条人命,多半,也是朝着死刑靠拢了,具体的,还得看大理寺那边给出什么结果。” 宋巍又问:“那这种案子,会不会连坐?” 姚尚书笑看着他,“一边是长公主府,一边是国舅府,连坐,你觉得可能吗?”话锋一转,“只不过就算不连坐,这两府今后恐怕也会处处遭人诟病。” —— 从刑部衙门出来,宋巍单独约见了陆驸马,告诉他案子已经水落石出,陆晏清的确有参与,如今只等三法司会审之后给出判决结果。 哪怕早有准备,此刻听宋巍亲口说出来,陆行舟心中还是免不了往下一沉。 见驸马眉头紧紧蹙着,宋巍又道:“这桩案子,苏家有两人参与,如果当初苏尧均是年幼不晓事一时贪玩犯了错,那么苏五爷便是怂恿这三个孩子走向不归路的罪魁祸首。按理说,苏家罪过最大,理应罚得最重,小婿作为案子负责人,有权去听审,到时候,我尽量争取让陆晏清能免掉死罪。” “三郎,难为你了。” 陆行舟低下头。 有句话,宋巍本不该说,可是想到那八十多具尸骨,到底还是开了口,“小婿这次回去,让衙门的人把埋在矿山的那些尸骨全部刨了出来,时隔四年,有些已经拼凑不完整。如果当年我爹和温二叔没有及时逃出来,那八十多具尸骨里面,就会有两具是他们的。” 深吸口气,宋巍接着道:“我不知道陆晏清还有没有可能从监牢里出来,如果有,我希望你们能好好教育他,他会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说到底,责任还是在你们做父母的身上。” “我明白。”陆行舟的面上,多了几分强颜欢笑,“不管案子如何判决,我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做。” 宋巍听他这么说,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三郎,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儿要办。” 宋巍离开后,陆行舟径直去了天牢。 陆晏清已经被关押一个多月,期间他们夫妻俩几乎每天都来看他,只不过长公主今日身子欠佳,没来成,只有陆行舟一人。 为防止这三人串供,陆晏清、程飞与苏尧均三人是单独关押的,分在不同的地方。 陆行舟见到陆晏清的时候,他正指着送饭的狱卒大骂。 “晏清。”陆行舟上前,望着他坐个牢还坐得精神十足的样子,忍不住皱眉,“你这是干什么?” “爹,您瞅瞅,他们都给我吃的什么,这是人吃的吗?”陆晏清一脚踢翻地上的碗,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陆行舟让狱卒先出去,望向陆晏清的眼神带了厉色,“你是在坐牢,不是在家里!” “坐牢怎么了?他们又拿不出证据,爹,您赶紧的,让人把我放出去吧,这地方又脏又臭,晚上还有老鼠,简直不是人待的,我想回家。” 说着,往陆行舟身后瞅了瞅,没见着长公主,又问:“我娘呢?” “你娘有些不舒服,没来。” 陆行舟回答完,沉默了好久才又出声,“朝廷安排了钦差大臣去宁州,已经把当年煤矿案的人证物证全都找出来了。” 陆晏清听到这话,脑子里空白了一下,先前还嚣张不可一世的气焰瞬间被浇灭,像是有些不敢置信,“爹,您再说一遍。” 陆行舟相信他已经听清楚,没再重复,“晏清,你已经十六岁,不是当年十二岁不谙世事的孩子了,应该明白男子汉大丈夫要敢作敢当。 你瞒着我和你娘跑去宁州开矿是真,矿山塌了的时候,你们撂下烂摊子就走人没让人去营救那些矿工也是真,到了如今,你这双手上已经沾染了几十条人命。 我没办法救你出来,我也不能救你出来。 你听了这些话,心里一定在埋怨我这当爹的不称职。 是,正因为前些年我没对你尽到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导致你性子长歪酿成今日大祸,所以我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错再错下去。 等判决下来,我会去请旨替你受一半的处罚。” “不,爹,我不要坐牢,我不要被判决,爹,您救救我……” 陆晏清没来由地开始心慌,两手抓着木柱子,双腿有些软。 他再没脑子,也知道八十多条人命不是小罪,一旦证实,他这辈子就算走到头了。 “爹不能救你,但爹愿意陪你受罪。”陆行舟安抚他,“你别怕,只要不是死刑,其他的刑罚,咱都认着,有爹在,你一定能扛过去的。” 之前陪着长公主来的几次,陆行舟都没怎么说话,陆晏清还以为他爹会想办法救他出去,没成想最终等来这么句话,他心态直接崩了,赤红着眼,大声吼道:“爹,你这是要把我往绝路上逼吗?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去死?早知道这样,你们还把我生下来做什么?直接让我死在娘胎里算了!” 陆行舟听他这么说,喉头一紧,但最终,过分的话一句都没出口,只是在临走前让陆晏清好好反省反省。 —— 苏家为了反击公主府,扯出陆晏清的案子,没成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除了苏尧均,还多出个任过漕运总督的苏五爷来。 现如今苏尧均已经被捕入狱,苏五爷早就两腿一蹬见阎王去了,所有的责任,都得摊到苏尧均生父苏三爷和苏相这个当家人头上。 苏相直接气炸,让人把苏仪叫来,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顿。 期间苏仪一句话都没敢说,等苏相气消下去些了,她才道:“大哥其实可以想一下,对方是公主府,三法司再没谱,他也不敢连坐,只要公主府不连坐,咱们就不会受到太大的牵连,毕竟,三房都已经除族了。” “三房除族,不还有一个老五吗?”苏相脸色阴沉得像要吃人,“到时候皇上搬出长兄如父一说来,你以为我躲得掉?” 别看苏相是百官之首,听起来高大上,事实上骂起人来的时候,市井妇人都得甘拜下风。 于是苏仪又黑着脸被她大哥骂了一炷香的工夫,要不是她寻着机会说话,保证会在短时间内让赵寻音身败名裂,苏相都不一定能停下来。 走出丞相府大门,婢女问是否回府,苏仪眼神一厉,“去天牢。” 以陆晏清大伯娘的身份出面,苏仪很容易就能得到探视的机会。 陆晏清原本挺生气苏仪那天骗他,可是想想大伯娘以前对他的好,又见她肯来看自己,有些怨恨无形中便直接消散,他惊喜地站起来,双眼灼灼地望着苏仪,“大伯娘,您是不是来救我的?” 苏仪红唇微勾,“傻孩子,你爹娘都不要你了,就算我能救你,你走出监牢又能去哪呢?” 陆晏清一脸迷茫,“大伯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仪眼底笑意更浓,“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今天吗?” 陆晏清抿着唇没说话。 “因为你爹娘没管教你。那你又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管教你?” 陆晏清还是没吭声。 “因为,你压根儿就不是驸马的孩子,一个乡下老农的亲生儿子,你觉得赵寻音能有多喜欢你,陆行舟又凭什么要把你当亲儿子教育?” 陆晏清呆了一呆,随后大声叫嚷,“不可能!你胡说!” 苏仪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你就没怀疑过,为什么你是不足月的早产儿?或者说,你为什么不回头想想,你爹娘对你纵容,可能不是爱你,而是捧杀你,只要你酿下祸端丢了命,他们就可以再有自己的孩子,你相信我,如果你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他/她的将来,一定不会走你的老路,因为赵寻音和陆行舟,会把他们的亲生子女调教好,而不是像你一样放任不管。” ------题外话------ 下一章判刑(*/w\*) 234、流放三十年,终身守灵(3更) 话音还没落,长公主的冷笑已经从后方传来,“本宫的儿子好与坏,什么时候轮到你苏家人来管了?” 苏仪猛地回头,还没反应过来,左脸已经被狠狠扇了一巴掌,嘴角有腥甜味蔓延开,可想而知下手之人力道多重。 她捂着脸,瞪了长公主一眼,见到陆行舟也在,目光里有不敢置信。 自己明明亲眼看着他走远了才进来的! 长公主逼近她,“你方才说,晏清是谁的儿子?” 被赵寻音当着陆行舟的面打,苏仪心中的怒火一瞬间烧到极致,平日里的修养全不见,用词愈发刻薄,“若不是你赵寻音不要脸,怀着陆行舟的种出去嫁给别的男人,再把野男人的种带回来,陆晏清怎么会成‘早产儿’?还不是你为了遮羞扯出来的弥天大谎……” “啪——” 没等她说完,右脸上又挨了重重一巴掌。 两边脸颊同时火辣辣的疼。 苏仪恨红了眼,“赵寻音!你有脸做,没脸让人说?” 长公主面无表情看着她,“别乌鸦站在煤堆上只看得见别人黑,说旁人之前,先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你成天往大哥的饭菜里下药,他病成那样,能跟你生出彬哥儿和荞姐儿这对龙凤胎来?” 苏仪脸色泛白,一颗心往下沉,没稳住身形,后退了半步。 “你的那位奸夫,如今正在本宫府上的密室里关着,是跪下给本宫磕头认错,还是想让他去见老太爷,你自个儿看着办。” 苏仪再往后退,脊背已经抵到墙,她捂着左脸的那只手还没垂下,望向长公主的眼神带着十足恨意,“赵寻音,你够狠!” 长公主冷笑,“多行不义必自毙,是你不要脸在先,怨不得本宫心狠手辣。” 没等苏仪反应,又是重重一喝,“跪下!” 苏仪一手捂着疼痛的脸,另一手握成拳,靠在墙边半晌没反应。 长公主见状,也不逼她,看向身后的陆行舟,“把人交给大哥吧!”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扑通一声,苏仪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告诉我儿子,你都对他做了什么?” 长公主眼神凌厉,气势逼人,丝毫不给苏仪喘息的机会,“你若不据实交代,你对他用的那些香,本宫便十倍百倍地用在你身上!” 自打见到当爹的去而复返,还把亲娘给带到天牢,陆晏清整个儿就傻眼了,这会终于得空说话,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被他娘勒令下跪的大伯娘,又看看长公主和陆行舟,忽然感觉像是在做梦。 “爹,娘,你们这是做什么?” 长公主看他一眼,“你如今的状态,娘跟你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不妨听听你大伯娘怎么说。” 陆晏清只好又把目光落回苏仪身上。 苏仪心中惧怕陆平舟,一旦让他知道自己外面有人,那个男人会毫不留情地掐死她。 咬紧牙关,她从齿缝间挤出一番话来,“晏清,大伯娘先前跟你说的话,是假的,你的的确确是早产儿,也的的确确是长公主和驸马的亲生儿子。” 陆晏清当即炸毛,“你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苏仪话音顿了一顿,眼尾觑向陆行舟。 长公主嘴角浮现讥诮,等着她的下文。 苏仪深吸口气平复情绪,转了话锋,“大伯娘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想试试你跟你爹娘的关系如何,没别的意思。” “……”陆晏清一脚踢在木柱子上,气到说不出话。 “这就完了?” 长公主显然没打算就此放过她。 苏仪一向自傲惯了,何曾这般向人低过头?更何况对方还是她恨入骨髓的女人。 她看向长公主,“赶狗入穷巷,必遭反噬。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对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下手,你苏仪连狗都不如。” “……” “滚!” 长公主最后扔给她一个字。 苏仪站起身,双腿因为跪麻而导致身形有些不稳,踉踉跄跄走到天牢门口,转身,透过昏黄的光线,望向里面站着的那对夫妻,“谁都有走窄的时候,我就不信你赵寻音没有倒霉的一天!” 长公主笑着回头,“只可惜,有生之年你都看不到了。” …… 苏仪走后,长公主才把手中拎着的食盒放下,打开盒盖,马上有令人食指大动的饭菜香味传出来,她蹲下身,看向陆晏清的眼神变得温和,再不复先前的凌厉和咄咄逼人,“晏清昨儿不是说想吃烤鸭吗?娘给你带来了,来,快吃两口。” 陆晏清没接他娘递来的碗筷,只是目光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心里没来由地涌上陌生感。 陆行舟见状,也弯下腰,亲自给他倒了杯酒。 陆晏清还是没接,双眼越发迷茫,语气中带着怀疑,“你们……还是我爹娘吗?” 长公主没说话,把碗筷往前递了递,“先吃饭,等填饱肚子,你想知道什么,娘便告诉你什么。” 陆晏清“哦”一声,先接了陆行舟手里的酒喝下,才又接过长公主手里的碗筷,挑了几块烤鸭肉吃,刚咽下去没多会儿,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长公主压下胸口突然的不适,被陆行舟搀扶着站起来,她看向牢房内已经昏睡过去的儿子,对丈夫道:“把人请进来吧!” 陆行舟颔首,转身出去,不多时,带了个西域僧人进来。 那股涌到喉咙口的恶心感再次袭来,长公主捂了捂嘴巴,努力露出个笑脸,对西域僧人道:“有劳大师了。” 西域僧人点点头,让他们夫妻俩先回避。 长公主走出天牢,大概是呼吸到新鲜空气,胸闷的感觉退下去大半,她仰着头,双眼里泪光闪烁。 陆行舟默默递了帕子过来,轻声说:“阿音,这一切就快过去了。” 长公主的声音带着几分沉痛的喑哑,“我这一生辜负了太多人,不管最后的结果是什么,那都是我应得的报应,只是害苦了这个孩子。” 陆行舟握住她的手,一句话没说,似乎只是想把自己掌心的温度传给她。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那位西域僧人缓步走出来,说陆晏清身上的催眠已经解开,只是他情绪不太对劲,让夫妻俩一会儿说话的时候仔细些。 长公主发现陆晏清被催眠,是在儿子进监牢以后,她想尽办法才找到懂这个的西域僧人,原本是打算明天一早过来的,探子却说苏仪来了天牢,长公主就知道准没好事,急匆匆出府,在半道上碰着驸马,又把他给截回来。 幸好,最终还是赶上了。 再次进入天牢,陆晏清的反应跟之前有很大的不同,他没有说话,靠坐在墙边,抱着双膝,脑袋低垂。 好似没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他连头都没抬一下。 “晏清。”长公主的声音尽量放柔。 陆晏清似乎僵了一下,随即背过身去,不愿意见任何人。 “你先前不是有问题要问娘吗?怎么这会儿反倒一声不吭了?” 陆晏清还是没说话。 长公主又说:“娘来探视你,时间是有限的,你若是不问,可就得等下次了。” 陆晏清闻言,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回过头来,他没有问自己到底是不是驸马的孩子,一声“娘”喊出口,热泪就跟着滚落。 长公主看了揪心。 但在儿子跟前,她忍住没哭,脸上强行挤出笑容,“你这孩子,以前可从来不这样的。” 陆晏清擦擦眼泪,望着她,“我是不是会被判死刑?” “不会的。”长公主说:“你爹已经跟负责案子的钦差大臣打过招呼,他会尽量保住你的命。” 陆晏清吸了吸鼻子,“刚才那位大师说,我被人催眠,所以不管娘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可我知道,四年前我们几个去宁州开矿的时候,没有谁催眠我,是我自己跟娘赌气,结果矿山一塌,我就后悔了。 从宁州回来的那段日子,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梦见矿难中死去的工人浑身血淋淋地来向我索命。 我害怕,怕坐牢,怕被判死刑,然而我不敢跟任何人说,一直到登闻鼓被人敲响…… 娘,孩儿错了,孩儿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觉得您以前管束严厉是不疼我,不该处处跟您唱反调,以至于由着性子酿下大祸。 娘,孩儿好后悔,我不想死,我想活,想再听娘跟我讲道理,告诉我哪个能做哪个不能做。这一次,孩儿一定好好听您的话。” 长公主含泪,将手伸进去,摸摸他的脑袋,“晏清别怕,知错咱就改,娘一定让你活下来。” —— 数日后,这桩被掩埋了四年之久的煤矿案终于判决下来。 苏家五爷为罪魁祸首,本该重判,然而他人已经不在,苏家就得有人出来顶缸,苏相作为苏家当家人,有管教不力之罪,罚俸三年,停职一年。 程飞的父亲,去年那位状元郎也因为管教无方而被停职。 苏尧均和程飞终身流放三千里。 陆晏清被流放三十年。 不是优待,而是长公主赵寻音和驸马陆行舟双双自请除族,贬为庶民,前往宁州为矿难者终身守灵,换陆晏清剩下的刑罚。 235、大奶奶的大度(虐苏仪) 陆家老宅,长房茗香苑。 苏仪黑着脸坐在正屋。 荞姐儿小心翼翼地捧着茶盏过来,“母亲,您喝口茶。” 苏仪听到声音,直接抬手将茶盏打翻,茶水虽不烫,却溅了陆荞一身。 荞姐儿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眼周泛红。 “你刚才管那个贱人叫什么?”苏仪投过来的眼神,有着不同于以往的阴鸷。 荞姐儿抿着唇,没说话。 苏仪见她这副模样,愤然抬袖,扫落桌上的盘子。 盘子里,是还未动过的菜肴。 荞姐儿吓了一跳,后退半步,愈发不敢吭声。 苏仪朝外面大喊,“来人,去把文姨娘给我叫来!” 荞姐儿眉间微蹙,“母亲……” “你给我闭嘴!” 苏仪吼完,死死攥紧手指。 当年阴差阳错成了陆行舟的大嫂,新婚之夜两人并未圆房,陆平舟甚至连新房的门都没踏进半步。 哪怕自己想嫁的人不是陆平舟,她也受不得这般侮辱,心中恨极了这个男人。 两人有了夫妻之实,还是某回陆平舟醉酒后,他嘴里含含糊糊不知道喊着谁的名字,苏仪听了怒从中来,事后背着他悄悄喝了避子汤。 甚至于,为了报复他,她私底下找了情夫,当年怀上的龙凤胎,的确不是陆家子嗣。 苏仪在牢房里说给陆晏清听的那些话,其实说的是她自己。 因为两个孩子都不是陆家的正经子嗣,所以她打心眼儿里不喜,懒得管,俩孩子嗷嗷待哺的时候,她直接扔给了奶娘,若非必要场合,她基本不过问。 奶娘是陆平舟亲自找来的,当时年纪是小了些,好在很会照顾,府上人人都夸,说她把彬哥儿和荞姐儿当成亲生的待。 苏仪听了并无任何感触。 甚至于后来陆平舟要把奶娘抬为姨娘,她也睁只眼闭只眼。 这些年,把太多精力花在苏家和对付赵寻音身上,她竟然到了今日才发现,彬哥儿和荞姐儿在自己跟前从来只称呼“母亲”,而私下里却管文姨娘那个贱人叫“阿娘”。 苏仪在赵寻音那边受了天大的屈辱,心里有火,正想趁机撒在文姨娘身上,却不料进来的人不止文姨娘,还跟着陆平舟。 文姨娘的打扮,还是一如既往的淡雅素净,可那张脸,即便没经过脂粉的修饰,也比她这个当家主母鲜嫩了几个倍。 不管什么时候,这贱人总是一副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模样。 眼下大爷在,苏仪即便再怒,也得往肚里吞,脸上的愠怒一瞬间退散,站起身来,看向丈夫的眼神带着讨好,“大爷怎么突然来了?” 陆平舟唇角微勾,撩开衣摆往旁一坐。 他的气色较之以往,似乎好转了不少。 哦不,确切地说,是好太多了。 苏仪眼底涌上疑惑。 自己给他下的毒不浅,多少大夫都说药石无医的,他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就生龙活虎起来? 想到某种可能,苏仪自己先慌了神,面上却不显,强撑着镇定,吩咐一旁的陆荞,“荞姐儿,快去给你爹奉茶。” 陆平舟抬手,说了句不用,又让荞姐儿别站着了,寻个位置坐下,这才看向苏仪,“你找文姨娘做什么?” “一点小事而已。”苏仪抬抬眼皮,“大爷连后宅之事也要过问吗?” 陆平舟移开目光,望向陆荞,“荞姐儿你说,自己身上那一大滩水渍怎么回事儿?” 陆荞缩了缩身子,似乎有些不敢开口。 苏仪努力维持着笑意,可那笑容里,更多的是咬牙切齿的味道,“大爷,荞姐儿是我的亲生闺女,她还未出阁,哪里做得不好了,我这个当娘的难道不能提点她两句?” 陆平舟淡笑,“大奶奶是主母,提点她两句倒没什么,但要说荞姐儿是你的亲生闺女,对你来说有些不公。” 苏仪心下一咯噔,“你胡说八道什么?” 陆平舟没有直接挑破,但说的话意有所指,“文娘入府那年,不过十七,身姿窈窕雪肤花貌,一看便是没吃过多少苦的,你也是高门世家出来的姑娘,可曾见过这样的奶娘?” 苏仪闻言,视线紧紧锁在文姨娘那张脸上。 对方入府也十来年了,按说从来不注重仪容打扮的女人,到了这个年纪,脸上多多少少该有些印记,可眼前这位,眼角一丝细纹都看不到,与自己每天都得花大量时间靠着脂粉修饰减龄比起来,对方的清汤挂面无疑显得更纯更天然,更容易让男人生出怜爱的心思。 可同时也说明,对方只是不打扮,但在保养方面,没少下功夫。 三十往上的女人要想保养出这样的肌肤,背后少不了大量银钱的支撑。 而这些银钱,只能是男人给的。 有些事,不细想的时候,觉得都挺好,还过得去。 一细想,便会发现处处惊心。 当年她不是没想过丈夫找来的奶娘太年轻太扎眼,也曾怀疑过这么年轻的女子怎么会甘愿来给人当奶娘,可府上都说她会带孩子,就连老太太也赞不绝口,夸文娘把哥儿姐儿带得又乖又胖。 那个时候,她在做什么? 她每天盯着长公主府,一门心思想把那对狗男女给拆散,自己得不到,宁愿毁了也不让赵寻音那贱人得到! 苏仪还在回忆,耳边响起陆平舟的声音,“你和那个男人的孩子,出生没几天就因为感染风寒得病死了,如今站在你跟前的荞姐儿,本就是文娘亲生,明面上叫声姨娘,私下里喊阿娘,并不为过。” 说着,他看向苏仪,“我当年还有些意外,自己的亲生儿女被换你竟然毫无知觉,如今想来,怕不是你没发现,只不过大奶奶拿出了世家女和陆家长媳应有的气度包容了两个孩子而已。” 话完,提醒文姨娘,“还不快谢过大奶奶。” 文姨娘马上跪下去,虔诚地给苏仪磕了个头,“婢妾多谢大奶奶这么些年对两个孩子的收留之恩。” 苏仪尖锐的指甲险些把自己的掌心皮肉掐破,疼得她双眼血红,却还得努力扯出笑容来,“既然是大爷的子女,那就是我的子女,一家人还说什么两家话,见外了不是?” 陆平舟唇瓣微弯,语气轻描淡写,“往后那些饭菜,大奶奶就别费心思往里头添佐料了,这么些年,我也没真吃过一回。再者,你这样的身份,老是沾些药粉啊毒粉的,万一误伤了自己,多不合适。” 又说:“你藏在砖缝里的毒粉包,我已经替你收起来了,那些个没眼力劲帮着主子跑腿买毒药的下人,我也已经让人拖出去乱棍打死,重新给你安排的,都是规规矩矩的丫鬟婆子,往后要有用着不趁手的地方,你只管说,相公给你换。” 最后一句,陆平舟面上笑意深浓,可那双眼睛里,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幽冷深邃。 苏仪毫不怀疑,自己但凡敢说个不字,他的眼神就能变成刀子,一刀一刀将她活剐。 苏仪脊背发凉。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个丈夫只是多病,他不傻,内里比谁都黑,可她万万没想到,一招瞒天过海,一招狸猫换太子,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玩了十多年,把自己当成猴儿耍得团团转。 她当年偷情绿了他的沾沾自喜,往他饭菜里下毒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虚弱时的得意,如今看来都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十多年来,对方猫逗老鼠,陪她玩罢了。 到了如今,自己的丑事被抖落出来,他仍旧是那副如沐春风的态度,不过是因为玩腻了而已。 有的人,笑起来的时候比发火更让人害怕。 苏仪在今日深有体会,陆平舟就是这种人。 她努力扯着嘴角,可实在是扯不出笑容来了,“大爷是一家之主,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平舟又问她,“弟妹跟我说,那个人来了京城,要不要安排大奶奶跟他见个面叙叙旧情?” 苏仪额头上直接冒出冷汗,“不……不用了。” 陆平舟又笑:“大奶奶若是不见,兴许对方会觉得你薄情寡义,对你名声不好呢!” 苏仪嘴皮轻颤,“大爷说的什么糊涂话,妾身是您的女人,怎么能随便去见外男?” “不见也罢。”陆平舟似遗憾地叹口气,“那我给他安排个好去处。” 苏仪深知,那个男人怕是逃不过大爷折磨人的手段了。 可她现在,自保都难。 236、吐酸水儿(2更) 皇城,寿安宫。 被从皇家玉牒除名以后,这世上再无赵寻音,她随母姓梅,名用小字,芳华。 这是二十年来,一家人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聚在一块儿,虽说是吃的团圆饭,人却不太齐整,仅有仁懿太后、光熹帝、芳华和陆行舟四人。 以前做公主的时候,芳华本来就不喜欢满头珠翠的打扮,如今褪下绫罗绸缎,换了身简简单单的布衣,瞧着也没多大变化,容色依旧,只不过因为陆晏清的事,大概这段日子没少操心,神情略显憔悴。 午膳已经端上来许久,却没人动筷。 太后不时看向对面的女儿,以前满心满眼都是复仇的时候没觉得,这会儿仔细瞧,发现她冷硬的外壳下,有着寻常女儿家的脆弱。 她不光只会吵架,不光只会与自己唱反调,还会疼,会哭,会因为做错事而悔过。 撇开公主身份,她其实也只是个年少因为生母阻拦没法儿与意中人长相厮守、又在阴差阳错之下怀了身子亲眼见到意中人骑着高头大马去迎娶别人、心灰意冷之下带着腹中孩子跑路的可怜女人。 太后不是没反思过,倘若自己当初没有为了那二十万兵权把女儿抓回来再嫁,她这十几年在乡下,即便日子清苦,起码心里是舒坦的,顶多是她和陆行舟有缘无分罢了,时间一久总能翻篇儿,不会对不住太多人。 可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如果,从芳华怀着别人的骨肉再嫁陆行舟那天起,就已经埋下了悲剧种子。 与意中人的重逢,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你情我爱,他们之间,隔了一重“背叛”。 陆行舟的情深和陆晏清的存在,成了这场“背叛”中最尖锐的矛盾,矛盾化为烈火,每日都在煎熬着芳华。 人非圣贤,每当身处局中,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糊涂时候,很难面面俱到。 不可否认,作为女人,即便是太后,将心比心把自己换在女儿的立场,她也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还时时保持着理智,除非是压根就没把孩子和男人放在心上。 不在乎,便不会有愧疚;不愧疚,便不会觉得矛盾;不矛盾,便不会以悲剧结尾。 …… “你们小两口打算什么时候走?” 判决已下,太后知道自己留不住人。 “等送完晏清,跟着就南下。” 芳华说话的时候,看了眼旁边的陆行舟,面上虽然没什么笑意,语气里却不难听出释然过后的松快。 太后想,这大概是二十年来,芳华最没有心理负担的一刻。 作为生母,她不由得跟着笑了笑,“离开,或许对你们而言真是种解脱。” 对上母亲的眼神,芳华没有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娘说得对,撇开过往,摘掉公主头上的光环,我感觉自己重生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因为迷茫看不清前路而把自己禁锢在原地走不出去。现如今任何事于我而言,都重不过一个家。晏清能在离开之前悔悟,是我最大的欣慰,三十年,我和相公还等得起,总有一天,我们一家人还能再团聚。” 说着,想起了今日入宫的目的,“我此次入宫,是有件事想拜托娘和哥哥。” 光熹帝尴尬地坐了半天才听到亲妹子搭理自己一句,有些激动,抢在太后之前开口,“你说。” 芳华犹豫片刻,“去年高中探花郎那位翰林官宋巍,他是我的女婿,京城水深,他要想步步往上爬,这一路上便少不得要和牛鬼蛇神打交道。除非是他酿下大错,否则我希望娘和哥哥能帮我庇护他。” 光熹帝觉得这道雷劈的很不是时候,本来该是一家人吃团圆饭的温情时刻,结果因为那个兔崽子,他一口也咽不下去了。 “芳华的意思是,你还有个女儿?” 光熹帝一直不知道这事儿。 如今听妹妹提及,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宋巍家那位小娘子的样貌,有些模糊。 之前不是没见过,只不过他每一次的目标都是宋巍,不可能盯着人家小娘子看,所以没瞧仔细,自然也就没记住。 “是我和相公的第一个孩子。”芳华稍稍低下头,“说来惭愧,我当年回京的时候把她扔在了乡下,本意是想让她彻底远离皇家的是是非非,没成想,宋巍会一路考到京城当了官,说来怕也是命中注定。我和相公手上已经没有任何权利,跟着又要去宁州守灵,哪怕给她留了暗卫,无法亲眼看到女儿平顺康健,我良心难安。前头十几年我已经不称职,不想往后的几十年还对她不闻不问。” 光熹帝问:“你没跟我那外甥女相认?” “我哪还有那个脸?”芳华苦笑,随后又欣慰道:“宋巍待她不错,公婆也没刻薄她,婉婉的日子过得很舒心,那才是她该有的家,我这个生母,除了生下她这一件功劳,基本没为她做过什么,又何必打着生母的名义用自己的不堪毁了她下半辈子? 只要婉婉能过得好,我宁愿自己在她心目中是个早已经不在的人,这样的话,起码在她的认知里,自己曾经还有过一个慈母,而不是有个还在人世、只会给她带来困扰的母亲。” 光熹帝想到上次自己让宋巍去长公主府送礼,难怪会意外地送成功,原来是女婿碰到丈母娘了,“既然你们没相认,那么往后朕便佯装不知情。” 芳华点点头,“我希望婉婉能拥有最简单的幸福,有时候,高贵的身份不一定代表荣华富贵,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不想让闺女步我后尘。” 太后叹了口气,“那孩子也是命苦。” 芳华接话:“当年婉婉来的确实不是时候,我也是被逼无奈,只能把她生在乡下,甚至是留在乡下。如今看到宋巍对她的好,我相信,这世上绝大多数女人都没有她那样的好命,可见,她是个福泽深厚的孩子。” “也是你当年没挑错女婿。”陆行舟含笑看她。 芳华淡淡莞尔。 太后扫了眼几人跟前的席面,都没动过,不由催促,“既然是吃团圆饭,总得意思意思,都别说话了,安静吃饭吧!” 陆行舟给芳华盛了碗汤,芳华接过,刚凑到嘴边闻到那味儿,一股酸水直直往喉口涌,没忍住,当场呕了出来。 237、带你去见以前那位长公主,如何?(3更) 太后被她吓一跳,“这是怎么了?” 一边问,一边吩咐人去请太医。 宫女已经递了痰盂来,芳华弯着腰,等吐完漱了口再直起身,脸色微微有些白。 面对母亲和哥哥关切的眼神,她努力压下反胃的感觉,“想来是这段日子太过操劳,没怎么吃下饭,伤着了脾胃。” 一旁的陆行舟目色微闪。 他其实有注意到,阿音的月事晚了好些日子,只不过这段时间一直忙着晏清的事儿,没寻着机会问。 陆行舟已经几十岁的人,哪怕之前的两个孩子发现有孕时他都不在场,一些基础常识,他还是有所耳闻。 并非没有朝着某个方向猜测过,只不过考虑到自己一把年纪当外祖父的人,膝下再有子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所以,他觉得有很大可能是阿音操劳太过坏了身子。 —— 太医很快赶来,给芳华探脉之后,面上露出喜色,“恭喜长……恭喜太后娘娘,夫人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闻言,太后手里的茶盏没端稳,晃了几晃之后,落在地上。 陆行舟偏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哪怕不说话,芳华也感受到他内心不同于以往的激动和狂喜。 她忍不住笑,“傻眼了?” 陆行舟还是没说话。 跟阿音的孩子,这不是头一个,算上陆晏清,他已经当过两个孩子的爹。 只不过,当初知道晏清存在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复杂的。 对于一个正常男人而言,不可能在第一时间接受。 然而想到他们之间的种种,他又能理解她的苦衷,到底还是在时间的消磨下慢慢把那个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 婉婉算是一份意外惊喜,知道得太晚,却也突然,只是不能让他正大光明地以父亲身份对她好。 那两个孩子,不管是不是亲生,在他们身上,多多少少留有遗憾。 可现在这个不同,它是自己亲眼见证被探出喜脉,第一时间和阿音一块儿分享喜讯的亲生骨肉。 那种老来得子的期待感和满足感,无以言说。 有生之年,第一次如此期待孩子的降生以及往后陪着它成长。 不是为了延续香火,只是太希望能有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孩子,不管是小子还是丫头,只要是亲骨肉,都好,他都喜欢。 芳华瞅了瞅还在发呆的陆行舟,抿着嘴又笑,“我娘和哥哥可都在呢,你这样直喇喇地盯着我,也不嫌害臊。” 说着,自己先低下头去,唇边,是藏不住的甜蜜。 得知有孕,她脑子里所有的黑与白似乎都不存在,也不重要了。 她如今只想去宁州,安安稳稳地和丈夫过着最普通却简单温馨的日子,没有勾心斗角,不用成天提防着谁又要害自己。 任何人的生命到最后都逃不过一死,中间短短几十年,她不想让自己过得太累,往后更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胸腔内的一颗心,只够装相公和孩子。 “简直是意外之喜。”太后不由感慨,视线挪向儿子。 光熹帝眼里,明晃晃地写着羡慕。 他人到中年,却只得一子。 要知道在皇家,最讲究枝繁叶茂。 正是因为没有多余的皇子作为储君候选,赵熙才会成为众矢之的。 前头两年,光熹帝还迫不及待地想立赵熙为太子。 可现如今,他改变主意了,在位的一天,都不会明着立太子,等大限将至的时候,再直接写传位昭书。 这样一来,就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纷争。 赵熙作为目前唯一能为皇家延续香火的皇子,绝不可因为外戚而半途夭折。 …… 查出有孕,陆行舟夫妻俩就没在皇宫里多待,饭后直接告辞。 他们目前还是住在公主府。 没有了外人的视线,回程路上的马车里,陆行舟忍不住把芳华搂入怀,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 芳华伸手,回抱着他精瘦的腰身,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语气轻而柔,“我终于能弥补你多年的缺憾了。” 陆行舟轻嗯一声,没有说太多的话,但她就是感受得到,他很欢喜,欢喜这个孩子的到来。 —— 陆晏清被流放的这天,陆行舟夫妻俩等在城门外与他道别。 看到上了枷锁的儿子,芳华心里一下子堵了起来。 陆晏清老远看到爹娘,忽然停下步子,紧紧抿着唇,喉口紧得发疼。 芳华等不及他走过来,直接迎上去,伸手摸了摸他削瘦憔悴的小脸,“晏清这几日是不是又没吃好睡好?” 陆晏清摇头,“已经不做噩梦了,晚上能多睡会儿。” 芳华见他一直不肯正视自己,想着他可能心理负担太重,也没勉强,只嘱咐说:“你到了那边,好好干活,我已经跟你舅舅打过招呼,除非你犯了错,否则那边的人不会对你滥用私刑的,只要你肯坚持,三十年后,咱们一家人就能再团聚。” 陆晏清沉默了会儿,忽然开口,“娘,我问您个问题,您老实回答我。” “什么问题,你只管问。” 已经是最后一面了,芳华没有什么是不能答应他的。 陆晏清看了眼不远处正在和官差交涉的陆行舟,转而将视线落在芳华身上,“我大伯娘那天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芳华怔了怔,“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您只管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芳华本不欲如实相告,可对上儿子的眼神,终究还是妥协,“没错,他不是你的生父。” 芳华说着,看了看陆晏清的脸色,怕他承受不住崩了心态,又及时道:“可他一直以来,都把你当成亲生儿子。” “是啊!”陆晏清的反应出人意料,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暴跳如雷大声嚷叫,被扣在镣铐里的双手不安地绞紧,语气里是数不尽的愧疚和悔意,“明明我不是他亲生,他却甘愿因为我而陪着娘自请除族回宁州为矿难者终身守灵,这样的父爱,太深太沉,孩儿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芳华轻声说:“他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从未想过要你回报什么,若真有,那就是希望你能坚持到最后,我们会在宁州等你。” 陆晏清垂下眼睫,“孩儿犯下滔天大罪,无颜面对爹娘,临走前,唯有祈求上苍,能让爹娘身体康健,平安顺遂地等到孩儿回来,到那时,我一定把前些年没尽的孝道全部弥补回来。” 芳华含着泪笑,“好孩子,娘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 陆晏清道:“我就不见爹了,还望娘帮我把方才的话转告一下。” 说着,直接扭过身,行走的时候,脚腕上的铁链发出哗啦啦的金属撞击声,透着说不出的苍凉感。 芳华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一直强忍着的泪终于落下。 陆行舟先前一直在跟押送陆晏清出关的官差交涉,目的是想让对方一路上不要苛待他。 等回过头,发现陆晏清早已经由另外一个官差押送着走出去好远。 陆行舟猜想到什么,走到芳华身边,目光望向那道孤凉的背影,话却是对着芳华说:“他是不是不愿意见到我?” “不是不愿意,是无颜面对。”芳华道:“刚才他问我,自己是不是你亲生,我说实话了。” 陆行舟侧目看着她。 芳华把陆晏清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陆行舟。 陆行舟闻言,沉默片刻,说:“经此一事,看来他是真长大了,但愿三十年后,他还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 送完陆晏清,夫妻俩打算回公主府收拾东西,跟着就启程去宁州。 刚走回城门内,就见宋巍站在不远处。 见着二人,他上前来喊了声岳父岳母。 “三郎,你什么时候来的?”芳华问。 “来了有一会儿了。”宋巍道:“本就打算来送送晏清,只不过他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和他之前又有些龃龉,正面出现不太合适,我不想他在临走前还跟我起冲突败了心情,所以没太靠近你们。” 又问:“我看他走得很平静,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反省了不少?” 芳华点点头,“晏清这孩子算是被这桩案子彻底激醒了,悔悟了很多,也成长了不少。” 宋巍觉得欣慰,“如此看来,三十年的流放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个磨砺的好机会。” 人都走了,芳华心里堵着,不想再谈及晏清,适时转移话题,“三郎,婉婉最近如何?” “她一切安好。”宋巍回。 “能否安排我们见上一面?”陆行舟忽然开口。 即将离开,要说京城还有什么让他放不下,莫过于这个从未喊过他一声爹的女儿。 宋巍能理解岳父想见亲生闺女的心情,点头道:“安排见面不难,只不过到时候,还希望岳父岳母不要突然跟她相认。” “这个你放心,我们原就没打算跟婉婉相认,只是想着马上要走了,最后见她一面而已。” 宋巍颔首,看向芳华,“还是在上次那家茶楼,岳父岳母先行一步到里面稍作休息,小婿回家接了婉婉和进宝就来。” “好。” —— 宋巍回到家,温婉今日休沐,正在书房练字帖。 见到他进来,温婉面上露出笑容来,冲他招手,“相公你快过来看,我今儿写的这个好不好。” 宋巍走到书案前,视线定格在她写的簪花小楷上,弯唇笑道:“比昨天进步了一些。” “一些是多少?”温婉仰着脑袋问,大有一种他答不上来她就不罢休的意味。 宋巍扬唇一笑,顺势将她手中的毛笔抽出去,“婉婉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你和那位公主长得很像?” “当然记得了。”温婉嗯嗯点头,“那可是陆晏清的生母呢!” “他们今日要离开京城去宁州了,我带你去见见她,如何?” 温婉眨眨眼,“能见吗?” 宋巍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只要你愿意去,就能见。” 温婉对相公是绝对的信任,一听能见,没多想什么,直接点头,“好,我见。” 238、母女相见,认干亲(1更) 温婉前头二十年的日子,虽然中间有过小坎坷,但总体说来,还是比较简单,由此便注定了她的单纯,很多事,除非是预感到,否则她不会用很复杂的眼光去看待。 就比如在去见长公主这件事上,哪怕已经知道自己的容貌跟对方很像,她也仅仅是单纯的好奇而已,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想法。 听到相公说要带上进宝,温婉收了字帖,把毛笔搁到笔洗里,很快去了堂屋。 婆婆正看着进宝在炕上玩。 小家伙见到她,气哼哼地将屁股转过来。 温婉看了不由好笑,说他,“这都多少天了,没你这样记亲娘仇的啊!” 听婆婆说,抓周那天爹娘不在,小家伙坐在地上抱着脚丫子,嘟着嘴巴,谁喊都不理,让他去抓地上的东西他也不抓,最后徐恕那厮使坏,从院儿里掐了朵红艳艳的花和地上的印章算盘笔墨纸砚放在一块。 小家伙的目光完全被那朵花给吸引,嘴里喊着“花花”就爬过去了…… 最后的结果是小家伙抓周抓了朵花,徐恕被宋芳追着打。 想起这事儿,一向迷信的宋婆子就犯愁,望向温婉,“你说这小子,将来是不是个花花肠子?” 温婉:“……” 知道婆婆迷信,但没料想能迷到这份儿上。 温婉趁着小家伙不注意,一把将他抱入怀里,顺势坐到炕头,笑说:“娘想太多了,抓周就是走个形式而已,孩子没有天生的好坏,往后啥样儿,还不得靠大人慢慢教吗?”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我还是担心。” 宋婆子说着,眼睛瞄向温婉怀里的进宝。 小家伙正低着头,肉爪揪住他娘腰间的穗子不放。 温婉想到相公还在等,拿开小家伙的手将他抱起来,跟婆婆说要去外头办点事儿。 宋婆子没多问,让他们办完了早些回来吃饭。 温婉走出大门,宋巍正在和车夫林伯说着话,他今日穿了件颜色偏淡的天青色长衫,褪下钦差大臣的头衔和那身官袍,少了查询真相时几近严苛的冷肃,更多的是为人夫、为人父的和煦柔暖。 看到温婉走近,宋巍自然而然地伸出手,长袖稍稍往下滑,露出腕骨。 他的手腕和指骨一样,没有多余的肉,很精瘦,不是世家公子哥儿的养尊处优,充满着成熟男人的力度。 像是被那双手所吸引,温婉不受控制地将怀里的孩子递出去,递到一半醒过神,忙又缩回来,“我还是自个儿抱着吧!” 宋巍笑,“不怕手酸?” 已经周岁的孩子,抱一会儿还好,要一直抱着,哪怕是大人,也没几个受得住的,况且进宝又长得肉嘟嘟,比大多数同龄孩子都沉。 温婉瞧了眼林伯方向,“不是有马车坐吗?” 宋巍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争执,走到马车边亲自给她打开帘子。 温婉抱紧小家伙,很快踩着脚凳钻到车厢里。 宋巍上来后,温婉把进宝放在两人中间坐着。 小家伙扭头看看爹,又扭头看看娘,嘴巴里蹦出俩字来,“饭饭……” 温婉问他,“进宝是不是饿了?” 小家伙像是听懂,“唔”一声,两条短腿在座椅上蹭来蹭去。 马车启程,温婉看向身旁的男人,后知后觉问了一句,“带着进宝去,会不会不太合适?” “进宝才周岁,听不懂大人讲话,也占不了多少位置。” 温婉有些意外相公会这么回答,仿佛在宣泄某种情绪。 他很少会有将内心负面情绪通过言语表达出来的时候。 隔着进宝,温婉主动将手伸过去,覆上他手背,“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手背上带着暖意的柔软触感,让宋巍心底的那一丝浮躁寻到了归处,他微微颔首,另一只手捏了捏眉心。 温婉道:“案子已经结束了,要不,你告几天假,在家里好好歇歇?等缓过这一阵再去衙门。” 怕她担心,宋巍反握住她的手,声音轻柔,“只是还没完全从这桩案子里走出来而已,不会影响去衙门。” 进宝后背靠着车壁,伸直的两条短腿刚好到座位边缘,温婉和宋巍交握时,手臂贴着小家伙的腿,他有些不乐意,挪半天把腿翻到他娘的手臂上来压着,然后跟没事儿人一样靠着靠背打盹。 温婉:“……” 到茶楼的时候,温婉的手臂不是抱孩子抱麻的,是被小家伙的腿给压麻的。 看她不停地揉捏手臂,宋巍主动抱过进宝,走下马车,然后转过头问:“还难不难受?” 温婉瞅了眼趴在宋巍肩头已经醒过来不停喊着“饭饭”的小家伙,又气又无奈,“没事儿,已经好很多了。” 宋巍向掌柜打听到了岳父岳母的房间所在位置,夫妻俩一前一后往楼上走。 到门口的时候,宋巍一手抱着进宝,另一只手去敲门。 温婉看到,他有明显的停顿,像是在犹豫,过了会儿才把门给扣响。 里头很快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门打开,看到陆行舟,温婉想到头一次在胡同小院见面时的情景,莫名有些不自在,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只能偏头去看宋巍。 宋巍还没说话,陆行舟已经含笑望向小两口,显得很是热情,“先进来坐吧,茶点已经给你们备好了。” 一句话,算是解了温婉不会称呼人的尴尬,她扯了扯嘴角,礼貌地冲陆行舟笑笑,跟着宋巍往里走。 他们开的是雅间,分了里外间,有些宽敞。 隔着一层珠帘,温婉看到里面坐了个打扮素净的妇人,朦胧中瞧不清楚对方的容貌,可那双眼睛,让她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婉婉,进去坐吧!” 像是怕她到了陌生地方不适应,宋巍的眼神格外暖。 温婉回过神,挑开珠帘。 看到芳华的那瞬,她脚下步子顿住。 哪怕来之前已经听相公提起过自己长得像长公主,那天在翰林院外陆晏清的反应也说明了一切,然而幻想终究还是不及现实来得震撼。 若非对方身上有着出身皇族的高贵典雅气质,温婉几乎怀疑,坐在里头的人便是十几二十年后的自己。 难怪陆晏清会在看到自己的时候反应那么大,除了模样,似乎连某些神态方面也出了奇的相似。 看到她吃惊,宋巍低声笑了下,望向芳华,“夫人瞧着,是不是觉得很像?” 扔下她十七年,今日头一次正式见亲闺女,芳华的内心并没有表面那么平静,若非宋巍及时出声,她险些失态,口中感慨,“没想到,天底下竟然还有人长得跟我这般像,可见是种缘分。” 这话说的,温婉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得是多大能耐才能生出和长公主差不多的容貌来? “丫头,快坐吧!”芳华招呼着二人,“我们如今已经不是什么公主驸马了,犯不着那么拘束。” 温婉看了宋巍一眼,在对方的点头示意下慢慢落座。 陆行舟亲自给几人煮茶,期间有过几次小失误,想来也是内心不平静所致。 宋巍默默看在眼里,没说话。 进宝歪着脑袋盯着外祖母看了半晌,突然喊道:“猪猪……饭饭……” 温婉愣了下,问他,“你瞎喊什么呢?” 芳华被他吓了一跳,暗暗庆幸小家伙还不会说长句,否则真给他捅出来,今儿这事就难办了。 宋巍也讶异,进宝竟然还记得那天来过这儿。 再看小家伙的时候,他手里已经抱了块松软的绿豆糕,只顾着吃,谁都不搭理。 温婉伸手拍拍小家伙口水兜上的糕点屑,耳边传来他们说话的声音。 温婉虽然对陆晏清无感,但从这对夫妻的言辞间不难听出,都是明事理的人,况且这俩人愿意为了儿子自请除族贬为庶民去宁州终身守灵,就说明他们也不全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种无良父母。 她还在胡思乱想,对面芳华愉悦的声音传来,“看到宋娘子,感觉像是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真好。” 宋巍道:“难得如此有缘,夫人若是不介意,我想让婉婉跟你们认个干亲,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芳华和陆行舟对视一眼,夫妻俩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 “这种事,恐怕还得问过你家娘子的意愿才行。” 芳华投向温婉的视线,明显带着紧张。 温婉不知道相公为什么会突然想让自己认个干爹干娘,不过她潜意识里并不讨厌这对夫妻,想着认就认吧,反正自己打小没娘,多个跟自己长得像的干娘也不赖。 想到这儿,她弯弯唇瓣,站起身,跪地给芳华和陆行舟各敬了一杯茶,嘴巴很甜,“干爹喝茶,干娘请喝茶。” 芳华端着茶杯,压下眼眶中的涩意,问她,“你是叫温婉吗?” “嗯。” “那我们往后也叫你婉婉,好不好?” 温婉笑,“您是长辈,您说了算。” 陆行舟望着她,眸光中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哪怕无法相认,起码,往后多了层能与闺女亲近的身份,对他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满足。 温婉敬完茶,看向宋巍,“相公,他们是我的干爹干娘,那你往后是不是也得跟着我喊?” 宋巍含笑反问:“难道不是叫岳父岳母?” 239、婉婉恨过亲娘吗?(2更) 宋巍这么一说,温婉觉得有些脸热,小声嘀咕,“反正是你喊又不是我喊,想怎么着还不是你自个儿说了算?” 声音虽小,宋巍还是一字不漏全听到了,他没说什么,淡笑着让她坐下来。 芳华见小外孙没多会儿就啃完一块绿豆糕,想着怕是饿了,提议道:“都别干坐着了,一块儿吃顿饭吧?” “我去安排。”陆行舟说着要起身。 宋巍唤住他,“岳父无需麻烦,我跟着就得去趟衙门,时间上可能有点赶。” 陆行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温婉。 温婉感觉到,看向宋巍,“相公忙的话,只管去,我陪干爹干娘吃,你让林伯送你去衙门,一会儿再让他折回来接我就是了。” 宋巍没立即接腔,犹豫的神情里明显有着不放心。 不是担心岳父岳母会突然捅出当年的真相甚至是把婉婉如何。 那种担心,纯属是站在大人的立场,不放心自家孩子一个人留在外面。 年龄上的差距,以及打小看着婉婉长大的经历,让宋巍在对上她的时候,责任感大过男女之情。 陆行舟见状,笑道:“三郎要是不放心,一会儿我们夫妻亲自把人给你送回去。” “那样的话,太麻烦岳父岳母了。”宋巍已经站起身,“待会儿我再让林伯来接。” “那我送送你。” 陆行舟话完,和宋巍一块儿出了门。 看出岳父有话要单独跟自己说,到楼下的时候,宋巍的脚步不由放缓。 “三郎是担心你不在,我们夫妻俩会情难自禁跟女儿相认吧?”陆行舟问。 宋巍没否认,即便他压根就不是这么想的。 陆行舟不怒反笑,“你连我和阿音都提防,可见对婉婉保护得太好,把她的下半辈子交给你,我们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宋巍说:“婉婉性子纯善,她不该有太过复杂的身世,以免今后再惹来牵扯不清的麻烦。” “我明白你的顾虑。”陆行舟很赞同他的看法,“阿音也正是这么想的,不相认。像今日这样,能认个干亲,让我们以干爹干娘的身份跟她一块儿吃顿饭就已经挺好。” 说着,似乎又想到什么,陆行舟成熟俊朗的眉目间拢上一层欢愉,“还有个好消息忘了跟你说,阿音怀了身子,已经两个多月。” 宋巍有些意外,怔了一下,随后面露笑容,“确实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无法与亲生闺女相认,儿子又被判刑。 三十年,这期间可能会发生许许多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 到那时候陆晏清还能否活着回来,谁都不敢断言。 同为男人,宋巍能理解岳父心中有说不出口的苦楚。 这个孩子的到来,好似一场及时雨,虽说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现状,但起码,填平了岳父在子嗣方面的缺憾。 “恭喜岳父了。” 宋巍发自内心地说。 藏在心底的惊喜与旁人分享出来,并且得到祝福,陆行舟说不清当下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面上流露出笑意,“到时候孩子生下来,我再给你们写信。” 宋巍轻嗯一声。 陆行舟又说:“公主府的暗卫,我们带走一半,留了一半在京城,会随时保护你们,暗卫首领叫卫骞,往后碰到困难,只管使唤他带着人去办。另外,我和你岳母这些年的积蓄都存在隆盛钱庄,这里面是取钱的信物。” 陆行舟递了一个锦囊给宋巍,又说:“就当是临别前送给婉婉的一份心意,我无法当面给她,便只能交给你了。” 站在宋巍的立场,他本不能收,可那是岳父岳母留给婉婉的,他没有拒绝的道理,只好出言道谢。 陆行舟伸手轻拍他肩膀,“入了官场,可能很多时候无法独善其身,但岳父还是希望,你能坚守本心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小婿明白。” 陆行舟望望天色,“时辰不早,你要赶着去衙门的话,我就不耽搁你了。” 宋巍拱手,道别之后坐上马车,很快消失在茶楼前。 —— 雅间内。 陆行舟和宋巍下去以后,芳华主动要过进宝来抱。 小家伙上次见过她,瞧着眼熟,就没认生,在外祖母怀里扭捏了会儿,安静下来,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碟。 温婉有些诧异,进宝认生厉害,换了平时,不熟悉的人一抱他准哭,怎么今天乖成这样? 不等她细想,房门被人推开,陆行舟走了进来,说已经点了菜。 这家茶楼是混合式经营,除了茶,还附带吃食。 跟着,陆行舟在芳华旁边坐了下来,看到进宝,眉梢眼角都染了慈和的笑,伸手要抱他。 进宝双手抱着茶碟,乌溜溜的眼睛在陆行舟身上打量着,像是确定了不认识,他不让人碰,直接把茶碟扔出去,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打……打……” “进宝!”温婉暗中瞪他一下,这小崽子,净会给她找事儿。 陆行舟被打中小腿,弯腰把茶碟拿起来还给他,面上的笑容愈发深刻,“小家伙才一岁就知道防备陌生人,可真聪明。” 进宝刚接过茶碟,就感觉小脑瓜被一只大掌揉了揉。 那力道不轻不重,像极了他亲爹。 小家伙忽然乖觉下来,没再往外祖父身上扔东西。 等饭菜上桌,陆行舟把小家伙抱到自己腿上坐着,亲自给他喂豆腐泥。 进宝之前吃了几块点心,这会儿不太饿,随便咽了两口,小屁股就在外祖父腿上扭啊扭,要人陪他玩儿。 温婉了解自家儿子,一到吃饭就折腾人,她赶紧扒了两口搁下碗,准备把儿子抱过来让干爹好好吃口饭。 陆行舟看穿她的意图,忙说:“婉婉你快坐下吃饭,我不饿,就是想抱抱这小子。” 温婉面露尴尬。 芳华对她笑笑,“快坐下吃你的吧,你干爹他好久没这么抱孩子了,一时新鲜也正常,让他帮你抱抱,免得我们请你吃顿饭,你最后还得饿着肚子回家,让你婆婆知道了,还不得骂死我们夫妻俩?” 一面说,一面往温婉的小碗里夹菜。 温婉推拒不过,只好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 …… 临别的时候,芳华让陆行舟先下楼,说自己想单独和干闺女待会儿。 等陆行舟关上门,芳华再没压制心底冲动,张开双臂抱住温婉。 除了相公,温婉基本没被人这么抱过,刚开始有些不适应,但很快,她发现干娘抱着自己的时候,身躯在微微的颤抖。 温婉不解,抬头看她,“干娘,您是不是因为陆晏清的事儿,心里难受?” 温婉不开口还好,一开口,芳华憋了好久的眼泪再也没忍住,一颗颗往下掉,有几颗落到她发顶,温婉甚至能感受到灼热。 瞧着那张像极了自己的脸上布满泪痕,温婉忽然觉得很难受。 她掏出帕子递给芳华,小声说:“干娘您别哭,儿子不在,您还有我这个干女儿,以后就算去了宁州,我们也可以常常书信来往的呀!” 芳华接过女儿递来的帕子,擦擦眼泪后问她,“听三郎说,婉婉的生母很早就不在了,你这些年,有没有想过她?” “想过。”温婉如实点头,“在宁州那会儿,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给娘亲扫墓,那个时候我不会说话,只能静静地跪在坟前,想说什么,就在心里过一遍,我相信娘亲在天有灵,肯定能听到的。” 芳华眼圈再一次不受控制的湿润,“那你都在心里跟她说些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被人问及隐私,温婉非但不反感,反而有种迫不及待想和对方倾诉的冲动。 她想,大概是因为她们拥有着相差无几的一张脸,所以说起话来比旁人亲近。 深吸口气,温婉缓缓道:“会说很多,比如,求娘亲保佑后娘是个好的,不要苛待我,也有求她保佑我不要被后娘五两银子就卖给王瘸子做填房……我十六岁之前去给娘亲扫墓,都是求她保佑我,十六岁嫁入宋家,多了个相公和护短的婆婆,感觉日子忽然之间踏实了,有什么事儿,他们都能第一时间给我扛。再去看娘亲,我就在心里默默告诉她,自己过得很好,让她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温婉说完抬起头,发现干娘已经捂着嘴哭得泣不成声。 这一幕,让她觉得有些揪心。 “干娘……”温婉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她。 芳华快速抹了泪,双眼已经红肿,“婉婉恨不恨你娘亲早早就离开你?” “不恨。”温婉摇头,“娘亲的那座坟是空的,并没有尸骨在里头,爹跟我说,她是被河水冲走的,找不到尸身。我知道爹没说实话,甚至有可能,我的亲娘还在人世。可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她离开我离开那个家,我都不怨她,我自己就是当娘的人,明白若非逼不得已,没有谁能狠得下心抛下骨肉一走了之。” 话音刚落,温婉再一次被紧紧抱住,耳边听到干娘的声音,“有你这么个聪明伶俐乖巧懂事的闺女,你的亲娘一定觉得很荣幸。” 这话有点莫名其妙的,不过温婉没多想,半开玩笑地说道:“她要知道我曾经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没准儿会更不喜欢我。” “不会。”芳华慢慢松开她,“就像你刚刚说的那样,这天底下没有不疼儿女的娘,倘若你的娘亲还在人世,晓得你的遭遇,必定会为当年做下的某些错误决定而后悔。婉婉哪怕不会说话,也是个聪明乖巧的姑娘,干娘都这么喜欢你,你亲娘就更喜欢你了。” 被她这么一说,温婉有点难受,吸吸鼻子,“干娘,您不怨我相公把陆晏清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吗?” 芳华抚了抚她额前发丝,语重心长地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世上的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晏清犯下滔天大罪被流放,是他该承担的苦果,而我作为生母,没有管教好自己的亲生儿子,就该被除族去宁州守灵。同理,你的娘亲当年离开你,不管是不是身不由己,等她将来后悔的时候,所有事情都已经回不去了。” …… 温婉跟相公在一块的时候,他很少会跟自己说这么多话,相公教给她的东西,多数时候表现在行动上,然后不管是说话还是行事,她会在潜移默化中朝着相公靠拢。 难得有人跟她说这些,虽然话题有些伤感,她还是觉得很开心。 芳华看了眼温婉的反应,见女儿似乎一点也没有怀疑到自己头上来,她不由感慨,三郎果然是把婉婉保护得太好了,难怪他一直不希望他们相认。 这样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婉婉会成为受伤最多的那个。 …… 直到进宝弄翻矮桌上的茶盏,母女俩才分别回过神来。 温婉弯腰把进宝抱入怀里,想着出门前婆婆让回去吃饭,自己却在茶楼逗留了这么半天,家里肯定都还在等着,她不打算再耽搁下去,匆匆与芳华道了别。 240、官升一级(3更) 陆行舟站在茶楼门外,跟闺女道别之后回头见到眼圈泛红的芳华。 看得出来,她哭得很压抑。 往前两步,陆行舟递上帕子,劝慰的话一句没说。 这种时候,越劝,枕边人只会越伤心。 陆行舟选择沉默,是不想让她再哭,也是想让她趁此机会给自己压抑了二十年的内心找个宣泄口,一次性哭个够。 芳华接过帕子,摁了摁眼角之后,语气平静道:“我没事。” 陆行舟没有问她留在后面跟女儿说了什么,他信得过她,不管说了什么,总归不会是当场相认,“公主府那边的东西已经全部收拾妥当,咱们是不是现在启程?” “嗯,即刻启程。” 还没从先前的情绪中缓过神来,芳华有些沉默寡言,似乎多余的话一个字都不想说。 上了马车,陆行舟才开口道:“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挽回,最重要的是眼下和将来,日子还得继续,咱们总要往前看的。” “我明白。”芳华说着,轻轻靠在他肩头,“只是那么多年来,头一次跟女儿单独相处,有些情难自禁落了泪而已,我知道分寸,也知道将来比过去更重要,会努力过好往后的日子,尽可能地不再辜负任何人。” 陆行舟弯起唇角,“阿音能看透,我便没什么遗憾了。” —— 宋巍刚到翰林院不久,就被御前总管传召去了乾清宫。 光熹帝想见他,主要想给大环山煤矿案收收尾巴,同时,也是想重新认识一下自己这位外甥女婿。 说来也是巧,他当年只是随便那么一选,竟然就选中了自家人。 果真应了那句老话: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他和宋巍,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在宁州那会儿,光熹帝觉得这人就是一根刺,还是在毒水里面浸泡过的那种,谁往跟前凑谁就得遭殃,哪怕他是皇帝也不例外。 朝堂之上,其实很缺这么刚的人,尤其是在苏家日渐猖獗的情况下,得到宋巍,就等同于得到一柄遇神杀神的利剑。 后来宋巍在院考时写的那篇文章也说明了他有做“利剑”的潜质。 要知道,那上面的内容不仅仅是揭露了吏治的腐败动了一大批官员的利益,还隐隐批判了他这当皇帝的不是。 换了别的考生,给一百个胆子都不敢这么写。 再后来就是去年春闱,宋巍顶着高烧下场,为了护住考卷,他以身挡雨,最后支撑不住晕倒在考场上。 这样的人,又刚又硬,百折不挠。 光熹帝打心眼儿里欣赏,只不过嘴上还是记仇当年他一点情面都不留地损自己。 …… 宋巍动作快,早已经把自己在宁州的办案过程写成折子,这会儿皇帝让他述职,他没口述,直接把折子递上去。 光熹帝打开,粗略瞟了一眼就搁在一旁,垂眼望着他,“你这次案子办得挺漂亮。” 宋巍听不出皇帝这句话是喜是怒是褒是贬。 不过他觉得,大概怒要多一点,毕竟自己亲手把皇帝的外甥给送到三千里外的苦寒之地去了。 皇帝能给他好脸吗? 光熹帝还真没想给宋巍好脸。 娶了公主家闺女这么大的事儿,这兔崽子竟然也沉得住气,尤其是上次自己让他去送画,明明都见着丈母娘了,他回来竟然屁都不放一个! 光熹帝越想越气,说他,“既然你把状元郎给踹下去,那往后你来顶替他的缺,朕什么时候要听人讲经了,不传别人,就传你。” 宋巍总觉得这位皇帝是在跟自己赌气,可具体皇帝在气什么,他也想不明白,不过人家是天子,说了让他去侍讲,往后他就得随传随到,平时还得多做做功课把四书五经重新梳理一遍,不定哪天皇帝就让他讲到其中一篇,到时候讲不出来,可是要被问罪的。 侍讲是个职位,给皇帝讲经读书就是他们每天要干的活儿。 翰林院没啥油水可捞,但就这点好,隔三差五能见到皇帝。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对于一部分人而言,这是份苦差事,毕竟君心难测,没准儿哪天自己一时口误说错话惹皇帝不高兴,脑袋就得搬家。 但对于爱钻营的那部分人来说,这就是明晃晃摆在眼前的机会。 你要表现得好了,兴许都不用熬三年一考核,直接入了皇帝青眼,他老人家要肯伸出手拉拔拉拔你,那别人要用一个三年甚至是更多个三年才能熬到的位置,你就等同于走了近路一步登天。 宋巍就属于这种“一步登天”的。 去年才入的翰林院,到如今也不过才恰恰一年,他就从正七品编修升到正六品侍讲。 官升一级,俸禄上有所提升,但因为官阶不算高,没提升多少,不过好歹是成为皇帝身边的人了。 往后要表现得好,立功也不过是皇帝动动嘴皮子的事儿。 从乾清宫回去,同僚迫不及待地拉住宋巍问咋样,皇上有没有给升官。 宋巍说往后去给皇上讲经。 同僚马上会意,这就是官升一级的意思。 打今儿起,他不用再埋头修书,每天只需要多看书,随时准备好被传过去讲经就是了。 “侍讲是个好位置啊!”同僚不忍心打击他的积极性,只拣着好听的话说,“讲得好了,就算升不了官,皇上给的赏赐也不少,宫里的物件儿,咱们拿出去也变卖不了,到时候皇上问你要什么,你就直接要金银,金银多实在,拿回去缺什么买什么。” 另一人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再是皇上身边的人,咱的官阶也摆在那,该收敛的还得收敛,你稍微立个小功就得意忘形尾巴翘上天,皇上说不定不给赏,还会一刀剁了你的尾巴。” ------题外话------ 今天有点赶,先上传再精修加字数,不会多收钱的哈! ps:另外,三郎的品阶前面有误,是正七品,被我写成正六品了,特此纠正。 推荐好友菜根香,文:邪王溺宠:怪医拽妃。16号pk开始各种求! 简介: 她带着现代的药箱穿越,里面药品应有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她不想受到继母的束缚,带着贴身丫头、要了几百两银子便离家另起门户。 中医治本,西医治标,中西合璧,唯我独尊。 没银子我赚,赚来银子开药铺、开诊所、开医院。 只有医疗产业哪里够,房地产啥的也赚点。 241、尴尬相遇,占有欲(1更) 温婉抱着进宝坐上马车,行了一段路到街市上,从帘缝里瞄到外面有家布庄,她想去买点轻薄布料给进宝做几身透气小衣。 去年做的不是没有,只不过进宝的小胳膊小腿儿窜的太快了,今年拿出来,穿是能穿上,就是有点儿紧,贴着肌肤小家伙肯定会不舒服。 这么想着,她让林伯停下马车。 宋巍不在,林伯有些不放心,“夫人要做什么,只管吩咐老奴去办就是了。” 温婉笑道:“我要去买布,得过眼挑呢,这可吩咐不了您。” 林伯说,“那老奴把车赶到布庄门前再停。” 温婉瞧了眼怀里对外面好奇不已的小家伙,笑了笑没说话。 马车彻底停下时,林伯放好脚凳过来给她打开帘子,温婉抱着儿子下车,刚要进布庄,余光瞥见对面酒楼出来两个人。 男子高大挺拔,身姿矫健,生得一张好容颜,冷眉俊目,衣着的颜色也同他那双眼睛一般深沉。 在这样的映衬下,旁边的女子便显得娇小许多。 那女子温婉认得,正是自己找寻多时的林潇月。 有了女子官学的缘故,大楚朝对闺阁女儿的束缚不至于严苛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也没有开放到能随意与外男在酒楼里出双入对。 能这么做的,除非是已婚妇人。 而眼下,林潇月正是妇人装扮。 那么旁边的男子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对于林潇月,从当初她在鸿文馆孕吐的时候温婉就有猜测,如今亲眼见着,还是不免小小的惊讶了一把。 随后就是一阵无言的尴尬。 因为她在看林潇月,对面的林潇月也在看她。 原本出门前温婉还是姑娘装扮,只不过想到要来见曾经的长公主,又想着进宝爱揪头发,就顺势绾了起来,完全是为了方便。 没成想,会出现这样尴尬的一幕。 隔着一条人来人往的街,两个妇人打扮的“同窗”来了个眼对眼。 林潇月身边跟着丈夫,温婉手里抱着儿子。 苏擎走了两步发现不对劲,回头见林潇月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街,他心下疑惑,目光跟着望过去。 对面是一家布庄,布庄外停靠着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个穿蜜色裙衫的小妇人,小妇人手里抱着个约莫一岁左右的娃娃,哪怕隔着点儿距离,他也能瞧出那娃长得肉嘟嘟白嫩嫩,十分可爱。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异样。 苏擎收回视线,望向旁边的林潇月,“在看什么?” 林潇月眼皮跳了跳,回过神,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催促男人,“你先走,我去见一位朋友,跟着就来。” 林潇月说完,抬步要朝对街去,却被苏擎一把握住手腕。 她回头,瞪他,“你干嘛?” “你说的朋友,是对面那位?” 苏擎没松开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特意去看对街的温婉,但说的谁,已经不言而喻。 “反正不是外男。”林潇月试着将手往回缩,却发现苏擎力道大得惊人,掌心像上了锁,禁锢在她腕上就挪不开。 林潇月甩了两下没甩脱,有些生气,“大街上的拉拉扯扯,你还讲不讲道理了?” 听到“讲道理”这三个字,苏擎薄唇微抿,“我见过她,当初送你去鸿文馆的时候。” 林潇月愣了愣,忽然乐起来,“这都过了多久你还记得,是不是一眼相中人家美貌了?” 苏擎没理会林潇月的“无理取闹”,语气中带着对她过去看好友的不赞同,开始跟她讲道理,“今日这一幕已经很明显了,她跟你一样,都是已经成过亲的人,只不过为了入鸿文馆特地乔装打扮过。眼下两个人偶然在街市上碰到已经很尴尬,对方没有跟你打招呼,甚至没有主动要过来,说明人家并没有要当场撞破你的意思,可见那女子素养极高。你若是贸然过去,等同于拆穿对方暴露自己,不礼貌还是其次,过了今日往后再见,你们要如何面对彼此?” 听到苏擎的话,林潇月再看向对面的温婉时,内心就有些复杂。 整个儿脑瓜里只飘着一句“可见那女子素养极高”。 她想到了自己刚嫁给苏擎的时候,苏家大宅里的那些妯娌,当面笑盈盈,背后骂她是土财主养出来的乡下土蛋,没文化没见识,满身铜臭味儿。 高门大院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闺阁娇娇女谁都想当,却不是谁都有那命当。 她自幼出身商户,没少女扮男装跟着当爹的出去玩儿,自由散漫惯了,嫁入苏家以后也在努力学规矩。 可天性这种东西,哪是说改就能改的? 面对事情,她只会单刀直入,做不到心细如发地顾虑这顾虑那。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跟旁人有差距,但这“差距”头一次从丈夫的嘴里说出来,让她觉得很挫败。 哪怕只是丈夫轻描淡写对旁人的一句夸,也让她受到了沉重的心灵打击。 事已至此,林潇月哪还有去见温婉的心思,满脑子都想着自己是个没规矩没礼貌的乡下土蛋。 刚才那事儿,但凡她再多想想,就不会出现被丈夫“讲道理”的局面,与温婉之间的差距更不会在一日之间就拉开这么大。 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林潇月眼皮耷拉下来,抱着脑袋沿街走,已经不想再去管对面温婉落在自己身上那若有若无的视线。 苏擎大步跟上来,深邃的目光看她片刻,“你是在使小性?” “你甭搭理我!”林潇月很烦躁,一句话都不想说。 苏擎本来就是冷漠寡淡的性子,能对她拿出点耐性来已是十分难得,当下听言,更是直接陷入沉默,果然没再搭理她。 两人没有坐马车,一前一后地走着,车夫赶着马车,慢悠悠跟在一旁。 过了会儿,林潇月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本打算说句话,谁成想毫无防备地撞上一堵人肉墙。 她闷哼一声,往后退半步,皱皱眉抬头看向眼前身形挺拔的男人,“你怎么走路没声儿呢?” 苏擎没跟她掰扯是谁让他别说话的,眉目间冷峻不减,“消气了?” “回家!”林潇月招手让车夫停下,提着裙摆要上车。 这么多年早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苏擎没说什么,让车夫将马车靠边停,跟着坐了上去。 林潇月靠在侧壁上,双眼紧闭,还是一副不想搭理任何人的模样。 苏擎伸手从侧架里拿出一本书随意翻着。 他不太爱看书,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 林潇月假寐了会儿,没听到什么动静,悄悄掀开一丝眼缝,觑见男人正低着头,注意力全在书本上,她“哎”了一声,“刚才在大街上不是挺能说的吗?这会儿怎么一声不吭了?” 苏擎将书合上放回去,望向她,眼神似笑非笑,“月娘想让我说什么?” 林潇月彻底睁开眼,“哎哟,您是爷,想说什么还得请示我不成?” 苏擎扬唇,“我不过是随便夸了别人一句而已,你至于吃这么大醋?” “七爷可拉倒吧!”林潇月直接泼他冷水,“您就是往府上纳十个八个姨娘,我都不见得会醋,更别提夸个已婚妇人了,有能耐,您再把她夸上天去?您看我醋是不醋。” “那你生什么气?”苏擎眼底的笑意淡下去。 听大夫说孕期的女人心思敏感容易情绪反复,他想知道她是不是也这样。 成亲四年,林潇月无论做什么都是直喇喇的,瞧着有点没心没肺,在某些事上,他甚至无法确定她真正的态度。 像今日这样,他倒宁愿她是真因为自己夸了别人而生出醋意来。 “还能气什么,气我自己不如人呗!”林潇月小声嘀咕完,又似打了鸡血似的活过来,“不如人咱就学,我偏不信了,这天底下还有学不会的东西,我刚来苏家那会儿,不也什么都不会吗?这么多年,不说脱胎换骨,起码该学的我都有认真学,七爷觉得呢?” 像是没听到想听的话,苏擎的嘴角,明显往下垂了垂。 林潇月但凡再细心点,便会发现男人的脸有些黑。 “总有一天,我也得让你夸上一句。”她还在自顾自地说。 闻言,苏擎面色稍霁,“你不觉得有的时候,自己太过争强好胜了些?” 林潇月反问:“在你们这样的世家大族,不争强好胜,难道等着被人踩死捏死吗?” 苏擎:“……我的意思是,你的精力不一定要全部放在别人身上,还可以想想别的。” 林潇月托着下巴仔细琢磨了会儿,忽然眼神一亮,兴奋道:“我看见她抱了个娃,肯定是亲生的,等我的娃生下来,必须得好好教,不能输给她家那个。” 说完,邀功似的看向苏擎,“我这下把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七爷总该满意了吧?” “……”苏擎面无情绪地望向窗外,“你高兴就好。” “跟你说话就是没劲!”林潇月气哼哼地学着他把脸歪向另一边,不明白这男人动不动就黑脸是个什么毛病。 夫妻俩一路沉默。 马车停下的时候,林潇月直接打开帘子就要往下跳,腰上突然多了只大手将她给紧紧圈住。 林潇月还没来得及说句话,耳边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要敢把我的种给跳没了,仔细你的皮!” 林潇月摸摸鼻子,“我这不是没想起来吗?” 除了刚开始那几天吐得厉害,后来就没什么太大反应,林潇月很多时候都忘了自己是个孕妇。 苏擎落在她腰间的大掌不由捏紧,“往后我不在,一个人不许上街。” “没你这样的!”林潇月直接反抗,“成天待在府上,我都快闷得发霉了。” 这么大的府邸,只她一个女主人和几个丫鬟婆子,每天一睁眼就对着她们,看都看腻了,让他纳妾多招几个女人进来解解闷儿,他老是推三阻四,这会儿又限制她的自由。 林潇月觉得胸闷。 早知道,刚才她就别管那么多直接去见温婉了,既然都是已婚,大家把话挑开,没了那层隔膜,往后走动不是能方便很多?干啥非得要遮遮掩掩的? 等车夫放好了脚凳,苏擎才又出声,“下去吧!” 林潇月仔细地踩着下来,到大门前又止了步。 苏擎幽深的视线投向她,“出去一趟,连家门都不认了?” “不是,我突然想回娘家了。”林潇月闷闷地说:“好久没见爹娘,挺想念他们。” 苏擎问她,“真想回去?” “那还能有假吗?” 苏擎默然片刻,“一会儿让人备礼,明天一早启程。” 林潇月马上体贴道:“七爷那么忙,就不劳烦您了吧?我多带几个下人,回趟娘家不至于出事儿。” 苏擎莞尔,眼神要笑不笑,“刚巧这段日子苏家因为煤矿案受到波及,我暂时不用去衙门,有的是时间陪你。” 说着,目光在她小腹上停了停,“都快怀上三个月了,月娘似乎还是没准备好当娘亲呢!” 这话听着有点警告的意思。 林潇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忙狡辩,“我哪有,我就是觉得没个说话的人,闷得慌。” “有我陪着也不行?” 林潇月没去看男人幽沉的目光,眼睛盯着脚尖。 她跟他说不清楚那种感觉。 苏家跟她娘家原本就不是一个圈子里的家族,嫁过来以后,她在这边一个朋友也没有,某些话题,只适合跟闺中密友聊,跟男人说不上,跟下人你又不能随便说,日积月累的憋闷,再加上孕期情绪容易波动,所以导致她每天都觉得烦躁,就想找个地儿找个人好好倾诉倾诉。 苏擎当然不会理解林潇月的想法,他打小在苏家就是最受排挤的那个,有什么好的,从来轮不到他头上,哪怕是原本属于他的,到最后都会落于别人手中。 有一种人,从小得不到的渴望,长大后便会疯狂弥补。 苏擎便是这种人,林潇月于他而言,就好似他小时候很喜欢却怎么都得不到手的那个陶瓷娃娃,他不准她消失在自己视线内,不准她突然离开。 以前这种“绝对占有”的心思还不是太明显,大概是最近她怀了身孕,想到自己就要当爹,即将拥有一个别人抢不走的亲生子嗣,所以彻底激发他内心积攒多年的占有欲。 242、走路撞树的三郎(2更) 林潇月也发现,苏擎最近变得有些霸道,还是不讲道理的那种。 偏头见男人那双眼深邃固执得可怕,她没来由地觉得忐忑,想了想,还是退一步,“那我不回娘家了,你让人去把我那些个小姐妹接来咱们家住一段日子,身边有个说话的人,我也不至于太憋闷。” 林潇月她爹这一房就俩闺女,原先定给苏擎的那位庶女跑路了,她如今说的小姐妹,是招赘的姑母家的表妹,一对儿尚未出阁的双生姐妹花。 苏擎仔细瞧着她,“确定不回娘家了?” 她出尔反尔的本事,他以往可没少领教。 “嗯。”林潇月点点头,小声咕哝,“不是都说,不足三个月不能报喜吗?我这一回去,我爹娘准得知道,万一有个好歹,我……” 话还没说完,就接收到苏擎阴恻恻的目光。 她连忙把话咽回去,“反正我不回去就是了。” 苏擎眸色稍缓,“我跟着就让人去安排。” 林潇月回了屋,想到先前在街市上那一幕,还是没办法装作不知情,她琢磨好半晌,等苏擎进来,直接跟他开口,“七爷,要不你帮我打听打听温婉家住哪,我寻个机会上门去找她。” 没等苏擎说什么,她又接着道:“我想过了,既然都已经互相撞见,还是坦诚些好,我主动去找她承认自己的身份,想来,她也不会对我有所隐瞒,温婉这个朋友还是挺不错的,我很喜欢她,七爷不让我一个人上街,总不能连我交朋友的权利都给限制了吧!” 苏擎说:“能不能做朋友,还得我先查过再说。” “我跟她是同窗,怎么就不能做朋友了?”林潇月很是无语。 苏擎反问,“万一她背后的家族跟咱们家有冲突,你说怎么办?是为了大局着想,还是由着你一意孤行?” 这…… 林潇月真没想过,她只是太需要一个能说心里话的朋友了。 见她沉默,苏擎的目光柔和下来,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再等几天,我让人去查一查她的背景。” “嗯。” —— 温婉抱着儿子站在布庄外面,一直到林潇月离开,她都还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林潇月的性子,在鸿文馆那些时日温婉就已经有所了解,若非那个男人拦着,她一准会冲过来。 温婉性子腼腆,哪怕早就看穿林潇月跟自己一样是伪装进的鸿文馆,被对方在大街上揭穿,还是会觉得难以接受。 林伯见夫人站了有好一会儿没动静,喊了她一声。 温婉回神,冲林伯笑笑之后进了布庄。 已经入夏,时兴的轻薄料子很多,花色也好看,温婉没多会儿就挑了三匹中意的。 质量不错,不算太贵,但也没有很便宜。 相对于宋巍的品阶而言,他们家穿这样的料子正合适。 回到家,已经耽搁太久,温婉把布料交给金妈妈以后第一时间去找婆婆。 宋婆子问:“不是说出去有事儿,咋半天不见回来?”又问:“三郎呢?” 温婉只好如实说:“相公去衙门了,我坐马车回来的时候刚巧路过布庄,带着进宝去看了看料子,买了几匹时兴的,天儿越来越热,爹娘也该添几件夏天穿的衣裳。” 宋婆子抠惯了,不太赞同她这么浪费,“我和你公公不缺衣裳穿,你给元宝和进宝多做两件倒是正经。对了,前儿三郎不是还说元宝能去国子监了吗?有信儿没?啥时候去?” 温婉摇头说暂时还不知道,得等相公安排。 —— 宋巍升了官,下衙的时候,同僚撺掇他请客喝酒。 他推说今日家里有事,改天一定请。 一起共事这么久,几个同僚都了解宋巍的品行,知道他不会撒谎骗人,就没勉强。 宋巍收拾好东西,出了翰林院直接往家赶。 这半天在衙门,他心里一直记挂着婉婉,甚至有去猜测她留在后面跟岳父岳母说了什么,又是几时回的家。 可能是之前没出现过类似的情况,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担忧,也正是因为头一次出现这样的担忧,让宋巍深刻意识到对婉婉的牵挂,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认知。 …… 岳母把小丫头交给他的那年,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跟她说句话,小丫头就甩开他的手追着马车跑,等掉入冰窟窿高烧后再醒来,她已经把他给忘了。 那个时候,她在他眼里,就只是个可怜无助的小妹妹。 宋巍把小温婉掉入冰窟窿的责任全部推到自己头上,认为若是自己不靠近她,小丫头没准只会跌两跤,而不至于发生这么大的转折——不仅烧坏嗓子不能说话,就连之前的事儿也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从那天起,宋巍再也没在她跟前露过面。 十多年来给她的关心,基本都在暗中进行,是无声的。 日积月累出来的感情,很难追溯到准确的某个时段或者某一天。 正如同他对她的牵挂,虽是刚发现,但绝不会是今天突然生出来的。 宋巍难得有这么走神的时候,以至于撞到了路边的树,感觉到疼才醒过来,他四下扫了一圈,发现路上行人并不多,也没人朝这边看。 揉揉脑门,宋巍继续朝前走,心中却暗暗好笑。 回到家,绕过照壁进院门,见温婉坐在芭蕉树下的摇椅上,轻轻闭着眼睛。 夕阳将落,一半被碧翠的芭蕉叶遮挡,一半洒在她身上。 光色柔和,她浅睡时的模样安静而美好。 仿佛她背后的复杂身世只是幻影,一切都还是开初最简单真实的样子。 宋巍形容不出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境,像是满足,又像是欣慰,更多的,或许是庆幸。 脚步下意识放轻放缓,他在摇椅旁边停下,俯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捻起落在她肩头的碎叶。 正准备拿开,温婉已经转醒。 双眸微睁,神情是半睡半醒的绵软慵懒,似乎确定了是他,未完全苏醒的睡意才逐渐散去。 “相公,你回来了?” 温婉直起身,嘴里说出来的话,是跟以往一样的寻常问候。 可听在宋巍耳朵里,却觉得说不出的动容。 “怎么睡在这儿?”指间的碎叶滑下去,他面上浮现温柔笑意。 “外面凉快。”温婉说着,瞧了瞧天色,没睡多大会儿。 “相公饿不饿?我去吩咐金妈妈烧饭。” 温婉一面说,一面站起身,不小心被摇椅的脚绊了一下,险些没站稳,身子晃了晃。 宋巍趁势扶住她的削肩,没松开,就着这亲昵的姿势问:“他们走了?” “他们”指的是谁,温婉第一时间听出来,点点头,“走了。” 不等宋巍再问,温婉抬头看他,主动开口,“干娘大概真的是被陆晏清的事儿给伤透了,临走前哭得很伤心。” 宋巍沉静的眼眸里漾起微小的波澜,很快便消失无踪,询问她的腔调一如既往的温和,“那你有没有劝劝她?” “我劝了。”温婉说:“只不过好像没什么作用,越劝,她越哭得难受。” 宋巍还搁在她肩上的手指轻轻摩挲两下,像是在安抚她,“作为生母,儿子遭了这么大的难,她会哭也正常,多缓些日子就好了。”又道:“下楼的时候岳父跟我说,岳母已经怀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他们家,也算是因祸得福。” 闻言,温婉满脸的意外,“干娘有身孕了?” 那样的年纪,能再怀上确实难得。 宋巍回答:“岳父亲口跟我说的,不会错。” 温婉听他随口就来,忽然笑问:“相公,你为什么会管干爹干娘叫岳父岳母?” 按说跟她没有亲缘关系,他大可以跟着她一块儿喊的。 他管陆行舟叫岳父,会让她想起远在宁州的爹来,哪怕前些日子才见过,到这会儿也有些想念了。 宋巍几乎没怎么想,含笑道:“只要有人愿意把你当成亲闺女疼,我多叫几声岳父岳母没什么。” “这才第一天认的干亲,你怎么知道他们会疼我?”温婉又问,双眼闪烁着想看他笑话的狡黠。 宋巍瞧着她,“人家儿子都被我弄到三千里之外去了,当爹当娘的还乐意跟咱们一张桌子吃饭,认你做干闺女,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 温婉“唔”一声,仔细琢磨了好一会,认为相公说得很有道理。 “那往后再有别人对我好,你岂不是又得管人叫岳父岳母?” 宋巍说:“也不是谁都喊的,可能单纯觉得你跟他们有缘分吧!” 说起缘分,温婉的脑海里再次浮现芳华那张脸,小声嘀咕,“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不是亲缘关系还长得这样相似的两个人呢?”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宋巍冷静回应她,“只不过是你以前的所见所闻窄了而已,等往后在京城待久了,比这更离奇的事都能见到。” 对于他的解释,温婉没什么异议。 —— 晚饭过后,宋巍才告诉家人自己升官了。 可能是他习惯了宠辱不惊,这样值得庆祝的大喜事儿从他嘴里出来,有些不痛不痒和轻描淡写的味道。 他是以寻常跟家人聊天的腔调说出来的。 宋婆子还在跟儿媳妇说着话,话朝前半截才突然回过神儿来,“三郎,你刚刚说啥?升官了?” 宋巍颔首,脸上没有表现出太大的起伏。 “哎呀,那可是大喜事儿啊!”宋婆子乐不可支,问他打算怎么庆祝。 宋巍还未说话,一旁没吭声的宋老爹就道:“三郎这官八成是靠着矿难一案升上来的,要我说,这次就算了,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吃顿饭就当是庆贺。京城正六品的官海了去了,别人家都没动静,咱家要是大张旗鼓地操办一顿,先不说对不住那几十个矿工,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话死?” 宋婆子一个激灵,看向儿子,“三郎,你这官真是因为煤矿案才升上来的?” 宋巍点头说是。 “那就得听你爹的,不能办。”宋婆子先前还喜滋滋的脸这会儿已经不见笑模样,“说句难听话,当年要不是你爹跟你岳父福大命大,你这次回去让人刨出来的尸骨里头就少不了他们的。这种情况下,皇上给你升官是看你办事儿妥当,但要真论起来,你去办这案子也是在为你爹和岳父讨回公道,怎么说都是应该的。” 宋巍赞同二老的说法,“我原本也没打算怎么大肆庆贺,既然爹娘都这么说了,那就别声张吧!” 宋婆子问他,“以前听你说在翰林院里头修书,那升了官以后干啥?” 宋巍说负责给皇帝讲经。 宋婆子听傻眼了,“给皇上讲经?” “嗯,翰林院里头人才济济,每个人对于书本上的知识都有不同的见解,皇上他也不是万能的,偶尔需要听听不同的意见,在做某些决策的时候才不至于太过片面偏激。” 这话说得有点儿官方,宋婆子听得晕乎乎的,她只抓住了一句重点,“那要照你这么说,往后你是不是隔三差五就能见到皇上了?” “如果皇上隔三差五就传召我的话,差不多是这样。”宋巍回答得很有耐心。 “老头子,咱家三郎这算不算熬到头,出息了?” 宋婆子心中激动。 要知道那些年,她这个儿子可是干啥啥不顺连门都很少出的,如今能爬到这一步,宋婆子真觉得没啥求的了,只盼他今后能少碰些倒霉事儿,平平顺顺地多活上几十年。 要说荣华富贵的话,宋婆子寻思着,他们家现在的日子就是,干点啥都有下人伺候着,出门不用走路,连牛车都不稀得坐了,直接坐马车,吃的穿的,样样都是她以前不敢想的。 前些天听到金妈妈夸她气色好,宋婆子还特地去照了照镜子,发现确实比在乡下那会儿细润。 啥都不用操心了,银钱也能花用开,可不就是过上好日子,可不就是荣华富贵吗? 来了京城这么些日子,宋老爹没少出去转悠,知道的比宋婆子广,眼下见老妻高兴得合不拢嘴,他想了想,还是说:“三郎这才刚起步,我都听人说了,要想彻底出头,少不得还得再熬个几十年。” 243、林潇月怼庶妹(3更) 按照林潇月的要求,苏擎让人去调查温婉,最后得出的结果是,毫无头绪。 就跟当初苏相让人去查苏尧启的“意中人”一样,苏擎手底下的人,并没有得到关于温婉的任何背景信息。 男尊女卑的时代,妇人的名字一般不外露,顶多冠上夫家姓称个某某氏,或者某夫人某太太。 所以即便知道对方叫温婉,只要有人存心不让她暴露,旁人很难将她联想到宋巍家娘子身上。 而阻止苏擎查人的,正是芳华留下的暗卫。 这种事,他们已经不是头一天做。 以前芳华还是长公主的时候,就安排过这样一个任务,让他们阻止任何人打探温婉的下落,包括皇帝和太后。 阻止任何人打探,其实就是变相的保护,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长公主从来不过问那个小姑娘的事儿,哪怕他们手上有不少关于温婉的情报。 …… 打探不到温婉的信息,苏擎觉得对方一定有着过硬的背景,他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林潇月,打算再调查一段日子,想看看那个小妇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没过几天,安排去林家接人的几个婆子回来了,然而带回来的,却不止是双生姐妹花林安安和林静静,还有林潇月那位原本跟情郎跑路了的庶妹林潇柔。 林潇月听说小姐妹到了,亲自到大门外接,见到林潇柔的那瞬,有些吃惊,问她:“你怎么来了?” 林安安想说是表姐死皮赖脸要跟着来的,却被林潇柔抢了先,望向林潇月的目光柔柔弱弱,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都是妹妹的错,当年不该扔下家人就跑,害得大姐姐为我代嫁,你如今怨我也是应当的。” 一旁林安安听了,直撇嘴。 当初不是宁死不嫁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货吗?结果被男人甩了没去处灰溜溜滚回娘家来,这会儿倒是脸大,哭着求着老太太说要来京城给大表姐磕头赔个不是。 要她说,这女人哪里是来赔不是的,分明是不要脸,瞅着表姐夫混出头了,她想吃回头草! 林潇月前些年在家的时候单蠢过头,没少被林潇柔这副“柔弱委屈”的可怜样给欺骗到。 刚嫁过来那会儿还没分家,全都挤在大宅里,头上几房姨娘小妾不少,比林潇柔更恶心的她都见过,如今一瞅自己这庶妹用的还是当年的手段,林潇月顿时觉得这人没啥上进心。 就算要当个贱人,不得先修炼出段位来么? 就林潇柔这样儿的,放到苏家大宅里,都不一定能活过一晚上。 林潇柔见她不说话,开始泫然欲泣,声音带着哭腔,“大姐姐不说话,想来是被妹妹说中了。” 话完,她后退两步,对着林潇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边抹着泪一边说:“妹妹当年是做了些不应该的事,可我已经知道错了,大姐姐就原谅我这一回吧?从今往后,妹妹愿意待在姐姐身边当牛做马服侍您。” 眼下身处大门外,左邻右舍都瞧着,林潇柔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对她跪,什么用心不言而喻。 林安安气愤不已,“二表姐这是做什么?想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大姐姐难堪?” 林静静拉住她,小声道:“你别多嘴,听大姐姐怎么说。” 林安安跺跺脚,“我就是气不过,她一个破鞋,凭什么啊!” 老太太都说了,给表姐夫做妾的事儿只能轮到她们姐妹俩头上,谁能想到半路会杀出个不要脸的林潇柔来,尤其是刚到就这般的矫揉造作,简直恶心死人了! 林潇月瞅了眼跪在地上的林潇柔,又扫向周围指指点点的邻居,换了那几年,她肯定会暴跳如雷,然后大骂林潇柔一顿钻进对方的圈套。 现如今么,可不是当年了。 没有让林潇柔起来,林潇月扬了扬声音,“都说长兄如父长姐如母,如今是在京城,你的生母不在,你又做错了事,我这个当姐姐的总不能还一味地包庇你,惯子还如杀子呢,换在姐妹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既然你诚心悔过,那我也不重罚,先就这么跪上两个时辰吧!至于你说的当牛做马伺候我,那倒没必要,我们是官宦人家,牛和马都不能拉进大门,怕到时候随便拉屎恶心到人。” 林潇柔:“……” 众邻居:“……” 林安安没忍住,直接捧腹大笑。 大表姐这话说的,绝了,真绝了!看这贱人还矫不矫情! 就连一向最明事理的林静静也用帕子掩住嘴巴。 林潇柔完全没想到林潇月跟几年前直接来了个大变样,自己用以前的手段压根就拿捏不住对方,她马上改变策略,就着跪地的姿势给林潇月磕头,声音虽轻,周围凑热闹的邻居还是能听到,“妹妹一路舟车劳顿,能得姐姐宽恕只跪两个时辰已经是天大的仁慈,妹妹谢过姐姐的大人大量。” 林安安刚还大笑的小脸顿时垮下来,指着林潇柔破口大骂,“这儿可不是咱们林家,而是表姐夫的府邸,你能不能要点脸?” 对于林安安的控诉,林潇柔压根就没管着,反正她的目标又不是林安安和林静静这俩丫头片子,况且林安安这种人,一开口只会暴露她没脑子的事实,自己犯不着跟她计较,她就能自个儿先把自个儿给蠢死。 反而是林潇月不同于以往那么好对付了,得尽快想法子让自己能名正言顺地留在武状元府才行。 面对林潇柔的“咄咄逼人”,林潇月反而淡定下来,“大家都是姐妹,说谢就太见外了。” 这样的回答,完全出乎林潇柔的意料,她气了个半死,黑着脸半晌没说出话来。 ------题外话------ 推荐青墨烟水新文《盛宠之鬼医邪妃》: 黑道首席外科医生楚画梁穿越名门嫡女,受气包小白兔秒变腹黑暴力女王,手术刀下神鬼退散! 战神豫王府功高震主,新任豫王慕容筝隐忍复仇,白天病美人,夜晚鬼见愁,完美精分。 活体颅骨成像扫描仪凶残女主x马甲太多扒不胜扒蛇精病男主, 一路并肩打怪,打着打着就不小心打下了一片锦绣江山。 本文主权谋,互宠无虐,一生一世一双人! 244、小姐妹的心思(1更) 林潇月没有把自家丑事抖出来让人看笑话的特殊爱好。 她看了眼林安安和林静静,让二人先进去安置。 路过林潇柔身边的时候,林安安的脚步有所停顿,看向对方的眼神无不充满得意,“你就好好跪着吧,什么时候大姐姐高兴了,什么时候再让你起来。” “安安。”林静静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少说两句。 林安安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上前两步,对上林潇月,脸上又是另一番讨好的笑容,主动伸手圈住她的胳膊,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林潇月,“听老太太说,这府上只有大姐姐一个女主人,你平日里没个能说话的人,岂不是很憋闷?” 林静静默默听着,余光瞥向林潇月,但见对方轻松随意地笑了笑,“没个人说话,的确是闷得慌。”又道:“你们这不是来了吗?未来我可有一段日子能好好热闹热闹了。” 林安安眼珠子一转,圈着林潇月胳膊的两只手越发显得亲昵,“既然大姐姐这么需要我们,那我们往后就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才刚入府,连姐夫长啥样都还没见着就提这种事儿,她也不怕大姐姐不高兴! 林静静皱皱眉,想阻止林安安继续往下说,抬头的时候,视线却是望向了林潇月,潜意识里更多的不是阻止林安安,而是想知道大姐姐会怎么回答。 来前老太太就仔细叮嘱过,大姐姐嫁到夫家这么多年无所出,林家不能再有第二个被男人扫地出门的林潇柔,让她们姐妹俩看着办,谁要是瞧上了姐夫,就留在京城给他做妾为他生儿育女保住林家颜面,还说苏家是世家大族,在京城名望很高,别看只是个妾,可比济州那种小地方的正头娘子强了去了。 林静静其实想给人做个正头娘子,可她私下里打探过过,听人说这位姐夫生得高大俊美,又能耐,分家以后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上武状元,得皇上赐了宅邸,如今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试问这样的男子,哪个女儿家能不动心? …… 林潇月听了林安安的话,迟疑一瞬,问她,“你要留下来,老太太能同意吗?” 林安安一瞅有戏,面上笑容越发深浓,“只要大姐姐乐意,老太太哪有不乐意的?” 这话听着,就好似上赶着给人做妾一样。 虽然她们来京城的目的本来就是如此,可哪有直喇喇往人跟前捅的,倒显得她们林家姑娘不值钱了,跌份儿! 林静静想到这,忙截了林安安的话头,看向林潇月的眼神小心而谨慎,“老太太是想着,娘家在济州那么远,大姐姐孤身一人在京城,要跟姐夫有点小矛盾了,你也找不着人说说心里话吐吐苦水儿,所以才会特地让我们来陪你的。” 不就是给七爷做妾吗? 林潇月又不傻,哪里听不出来。 她不阻拦七爷纳妾,只是不忍心自家姐妹给人做小,于是委婉道:“前些日子我倒是跟七爷提过,让他抬几个姨娘上来,结果被他给否了。” “啊?”林安安忙问,“为什么?” 林潇月道:“你们可能有所不知,四年前宁州出了件关乎八十多条人命的煤矿案,一直到最近才真相大白,结果查出来跟苏家有关,虽说是已故的五爷做的,可同为苏家人,相爷都被停职了,七爷自然也免不了受到波及,他最近没法儿去衙门。 你们也知道,七爷早就跟大宅里的人彻底分开,我们家所有的进项都靠着七爷那点微薄的俸禄,如今碰上这事儿,府上都开始节衣缩食了,哪还养得起姨娘啊?” 听到这话,林安安开始打退堂鼓,她来京城给人做妾,图的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不是来吃苦受难看人脸色的。 林安安脑子简单,已经在心里琢磨着倘若大姐姐家真没落了,她就在这儿玩几天,到时候直接走人。 林静静什么都没说,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林潇月,然后又低下头继续走路。 早知道她们要来,林潇月已经差人把房间给备好,让丫鬟领着俩人去往厢房,她跟着到厨房知会一声做点小姐妹们爱吃的。 到了房间,林安安一屁股坐下来,想到林潇柔还跪在外面,心里直乐,“我就说嘛,二表姐当初不要脸地跟着男人跑,这会儿再回来,哪还能顺顺当当地入状元府?她当人家这儿是菜市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都丑成猪八戒他二姨了还敢肖想姐夫,要我说,她就跟她那个娘一样,骨子里贱性不改。” 林静静并没有回应林安安的话,她四下扫了眼房内的装潢和摆设,然后问:“安安,你觉得状元府如何?” “好!太好了!”林安安马上来了精神,“刚才咱进来这一路上,姐看见没,这宅院,可有咱们林家两三个大呢,雕梁画栋,瞧着就是富贵人家的做派。” 林静静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我也觉得挺富贵的。” 林安安听出点儿意思来了,“姐,你说这么大的宅子里,能养不起几个姨娘吗?” 林静静道:“养不养得起我不知道,不过有句话说打不断的亲骂不断的邻,姐夫再分出来,他终归还是苏家人。” 言下之意,只要他一天是苏家人,就不能少了和大宅里的联系,大宅那边能眼睁睁看着他落魄到连姨娘都养不起的地步吗? “对啊!”林安安顿时气愤道:“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姐夫再落魄,那也是苏家七爷,要想抬两个姨娘,还不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 想到进门时林潇月的说辞,林安安就更恼了,“大姐姐刚才说那些个劳什子话来打发我们,是不是怕我们抢了姐夫?” 林静静很“和事佬”地说:“所有的正妻都不希望自家相公纳妾,咱们要理解大姐姐,她的日子也不好过。” “她不好过?不得怨她自个儿没本事给姐夫生下一儿半女吗?我来是为她分忧解难的,她不知好歹也就算了,还拐着弯儿地想撵咱们出去,我偏不!我就要留在京城做七爷的女人,等将来生下孩子,谁大谁小还不一定呢!” 林静静掩唇笑了下,伸出手指戳戳林安安的额头,“你呀,怎么总是管不住嘴,这些话,能是姑娘家该说出口的吗?” 林安安仔细回想,也觉得自己真是有些直白粗鲁了,她小脸微热,声音弱下来,“我这不是一时气急吗?原想着大姐姐是个好的,谁成想这才刚入府头一天,人家就眼里揉不得沙子了,她占着茅坑不拉屎,还不允许旁人絮个窝?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咱们跟她可是表亲,又不是外人,她至于防贼似的防着?” 这话让外头负责洒扫的婆子给听到,婆子撂下活儿,悄悄去了正院。 林潇月刚从后厨回来,已经吩咐厨娘给林家姐妹做些家乡菜,免得她们吃不惯京城这边的饮食。 见一个粗使婆子杵在正院门口,探着脑袋往里瞅。 林潇月问她,“你干嘛呢?” 婆子吓了一大跳,扭头见是七奶奶,忙跪在地上赔罪,说自个不是有意的。 “什么事儿你说吧!” 林潇月没进去,就站在月亮门口。 婆子支支吾吾半天,才把事情给讲明白,告诉林潇月,刚来的那两位姑娘没安好心,这都还没见着七爷,已经先把七奶奶给骂上嘴了,出口净是七奶奶的不是。 林潇月原先不信,不过听婆子模仿那两人说话的语气之后,皱了眉。 她原本还为了自家姐妹的终身幸福着想,不让她们给人做小,所以说了些话,想让她们歇了心思。 这俩人倒好,曲解她的意思不说,私下里还骂她占着茅坑不拉屎。 挥手让婆子退下去,林潇月回了房,问小丫鬟,“七爷回来没有?” 丫鬟道:“还没呢,七奶奶有什么事找七爷吗?” “没事儿,我就是随便问问。” 林潇月说这话的时候,带了点赌气的味道。 要早知道,她就不让七爷安排去济州接人了,这一个个的,都什么玩意儿啊! —— 苏擎回来的时候,随行的小厮高声喊道:“七爷回来了!” 一直跪在状元府门前的林潇柔闻言,心思微动,趁着苏擎刚下马车,她马上两眼一闭“昏厥”。 那么大个活人突然倒下去,苏擎想无视都难,他抬眼望过去,问出门来接的管家,“那是谁?” 管家如实道:“是济州林家府上的姑娘。” 苏擎浓眉微扬,“七奶奶娘家的人?” “正是。” “那怎么不让进去?” 管家犹豫片刻,把之前大门外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原来是她?”苏擎闻言,唇角勾出一抹冷笑,很快挪开目光,连多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特地拔高声音,“既然刚来就晕倒,说明不太适应京城的气候,让府医来瞧一眼,送回济州去。” 林潇柔闻言,紧咬着唇瓣,嘤咛一声,装作刚醒过来,等直起身看到马车旁站着的男人,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起来。 245、只想做个贤妻(2更) 苏擎今日穿了件鸦青色锦绣长袍,微沉的颜色,衬着乌黑深邃的一双眼,高挺鼻梁下,唇瓣薄削,显得格外疏离冷淡。 林潇柔长这么大,头一次见着长相如此俊美的男子,一时之间,完全忘了该如何反应。 等被带到偏厅请府医来诊脉,林潇柔才勉强晃回思绪,看向一旁的管家,问:“刚才那位,便是七爷吗?” 刘管家是这府上的老人了,清楚当年七爷和林家那桩亲事,也知道眼前这位便是扔下七爷跟人偷跑出去的庶女,心下虽有不满,面上还是尽量客气,“姑娘既然身子不适,还是早些让大夫看了好开方子医治。” 林潇柔轻咬唇瓣,不得已,将腕脉伸出来。 府医给她看过之后说没什么大毛病,可能是气血不足,跪久了头晕,这种症状急不来,需得慢慢调理。 开了方子,府医很快离开。 刘管家看向林潇柔,态度十分客气,“待会儿会有人把熬好的汤药送到厢房,还请姑娘跟着丫鬟去往厢房稍作休息。” 林潇柔攥紧衣角,不情不愿地跟着领路丫鬟去了西厢房,心中埋怨上林潇月。 这个女人,当初一定提前找人打探过苏擎的底细,否则凭着她那大小姐脾气,哪可能甘愿任人摆布直接替嫁到苏家来? 越想,林潇柔越觉得林潇月是故意的,故意安排人撺掇她私奔,目的就是为了毁掉她的大好姻缘。 回到厢房没多久,果然有丫鬟送来汤药,林潇柔没喝,趁人不注意全部倒了,等丫鬟端着空碗离开,她马上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瞅了瞅自己的容貌。 她和林潇月是同一个爹,眉眼之间有几分相像,只要仔细打扮,她不输于林潇月,给七爷当个妾,绰绰有余。 之前是她蠢,轻易中了人家圈套跟人私奔,这一次既然来都来了,她就没打算再回济州那种小地方。 —— 得知林家几位姑娘已经到府上,苏擎只是简单问了句有没有安置好,除此之外,再没提及别的。 抬步进正院,见林潇月半靠半躺在罗汉床上,苏擎扫了眼屋内,没见着别人,问她,“之前不是成天念叨着你那几个小姐妹吗?既然都来了,怎么不叫过来陪你说说话?” 怀了身子的缘故,林潇月有些懒洋洋的,半睁着眼回他,“今儿才刚到,想着她们一路劳顿,先吃顿饭好好歇歇,改天再聚。” 话音落下,又想起了什么,“七爷进门时见没见着跪在外头的女子?” 林潇月说话的时候,苏擎已经在小丫鬟端来的铜盆里净了手擦干,缓步走到她身旁坐下,“莫非是七奶奶故意安排她跪在那等我的?” 林潇月仔细瞧他一眼,忽然抿唇笑起来,“我若说是,七爷看不看得上?” 苏擎回望着她,湛黑的眼眸里更添几分乌沉,“给你当个洗脚丫鬟倒还不错。” 听出男人语气里有恼意,林潇月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让丫鬟去后厨传饭。 丫鬟才出去没多会儿,正院里的掌事嬷嬷进来道:“七爷,七奶奶,安姑娘和静姑娘求见。” 林潇月心知这二人多半是为了七爷来的,没有第一时间应允,看向身旁的男人,意在问他见不见。 苏擎喝茶的动作稍有停顿,吩咐掌事嬷嬷,“带进来。” 出于礼貌,林潇月马上坐直起来。 反倒是苏擎,搁下茶盏,整个人往后靠了靠,半个身子几乎贴着她。 林潇月推了几下推不动,眼瞅着那二人进来了,她没再动作,望向姐妹花,“不是让你们在厢房歇息吗?怎么突然过来了?” 林安安和林静静闻言,齐齐抬起头,然后如愿见到了臆想多时的姐夫苏擎。 这会儿已近黄昏,屋内早早亮了烛火,微醺的光,照得男子那双眸格外幽深,濯濯风姿下,透着几分撩人的漫不经心。 林安安直接看呆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传闻中打小不受家族待见的姐夫,竟然长得这般俊美。 相比较林安安的目瞪口呆,林静静显得冷静许多,但其实心里已经掀起不小的波澜。 她不像林安安那么蠢,早在来之前就找人打听过,知道姐夫长得丰神俊朗,如今见着真人,还是被惊艳到。 林静静脸颊有些微的烫,低垂着脑袋,回林潇月的话,“听说姐夫回府,我们来请个安。” 苏擎淡淡瞥了二人一眼,修长的手臂自然而然伸到林潇月后腰,不费力就将人给圈住。 这样的姿势,过分亲昵暧昧,也过分不礼貌。 林潇月没料到苏擎会在小姐妹们跟前这么没脸没皮,暗暗瞪他一眼。 苏擎却好似没看到,深沉的视线落在林安安和林静静身上,“之前去往林家的信上,我没仔细说,月娘怀了身子,你们俩今后要好好照顾她。” “什……什么?”林安安有点懵,老太太不是说大姐姐嫁到夫家多年无所出吗?哪来的身孕? 林静静面上的红晕退去大半,看向林潇月。 林潇月本来不想这么早说的,可是想想,自己接来的这几个人,一个赛一个地想爬她家相公的床,不定哪天就给她下点药,还是说出来的好,等同于给她们敲了警钟,这段日子自己腹中的孩子要出了事儿,她们几个逃不脱干系。 想到孩子,林潇月的手掌不觉摸上小腹。 怀孕三个月,今天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快就要当娘了,那种为了孩子能豁出一切的感觉太过强烈。 苏擎见状,搂在她腰上的那只手收回,大掌覆到她贴着小腹的那只手背上,唇角噙笑,语调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手背上传来的干燥温热感,让林潇月下意识低头,视线定格在他修长的五根手指上。 他的掌心并不柔软,常年舞枪弄棒的缘故,很粗粝,可不知道为什么,让她心里漾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我没事。”不着痕迹地推开苏擎的手,林潇月对上姐妹花疑惑的眼神时,脸上破天荒地有了一丝羞赧,解释道:“听老人说,不足三个月不宜报喜,我并非有意瞒着老太太,实在是为了孩子着想才没有急着写信回去,你们俩不会怪我吧?” 林安安被打击得不轻,气都快气死了,可她不甘心这么好看的男人被林潇月一人独占,忙上前两步,笑得很勉强:“大姐姐往后想做什么,只管吩咐我就是了,老太太的意思本来就是让我们姐妹来伺候你,这会儿你怀了身子,可不正是用人的时候吗?” “安安!”林静静喊住她。 就算再喜欢七爷,女儿家的矜持也不该丢,一开始就把姿态放得这么低,往后还怎么在这府中立足? 林安安转头,冲着林静静笑笑,“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大姐姐的。” 林静静秀眉微蹙,安安真是疯了,以前在家脾气多倔的一个人,如今为个男人这样卑躬屈膝,她就没想过,自己越是这样,在七爷眼里,越是一文不值。 ——没见她们姐妹一进来,人家小两口就有意无意地卿卿我我吗? 分明就是故意做给她们看的! 林静静看了眼林潇月,目光有些复杂。 印象中,林潇月是她们几个姐妹里头最没脑子的那个,好吃懒做,性子也不好,还动不动就发大小姐脾气。 这才几年没见,林潇月除了这张脸没变,其他地方,好似完全换了一个人,让她觉得陌生。 尤其是先前在大门外,若非亲眼所见,林静静都不敢相信只言片语就把林潇柔堵得哑口无言的那个人会是林潇月。 林潇月望向林安安。 把她们接来自家府上小住确实是自己的主意,只不过,她只是想跟姐妹团聚而已,并非是为了给相公纳妾。 纳谁都行,唯独她们林家的姑娘不行。 即便是商户,也有资格寻得如意郎君,做个体体面面的正头娘子。 做苏家的妾,哪有那么容易的?她们俩只是一时被七爷的容貌迷住眼罢了,等将来见识到苏家内部的阴暗,到时候后悔都找不到地儿哭。 想到这,林潇月更加坚定不让小姐妹花入府做妾。 她淡淡道:“接你们来,是来做客的,我身边已经跟着不少丫鬟嬷嬷贴身伺候,没道理再劳烦安妹妹,况且你打小就是被人伺候着长大的,又没有经验,怎么照顾孕妇?” 闻言,林安安脸上有些挂不住,突然撒娇道:“大姐姐~安安就是想多陪陪你而已。” 林潇月莞尔,“陪我说说话就好,用不着端茶送水地伺候,否则我们家白养那么多下人了。” 苏擎听到这话,侧目望向林潇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痕迹。 林潇月被他盯得头皮发麻,等把小姐妹花打发回去,她实在受不住,瞪视着他,“当着我妹妹,你怎么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留?” 苏擎没回话,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好半晌才问:“你在吃醋?” “……”林潇月真是服了,他是从哪看出来的? “否则,你为什么不让她们留下来?” “我就不让!”林潇月道:“你要纳妾,外面有的是黄花大闺女,凭什么要糟蹋我娘家人?” 苏擎:“不是你把她们叫来的?” “……就算是我叫来的,那我的本意也不是让她们给你当妾。”林潇月咬牙切齿地撂下话,“总而言之,这事儿你想都不要想!” “那你就是在吃醋。”苏擎立场坚定。 林潇月实在无语,“您是爷,说什么都对,您说我吃醋,那我就是在吃醋,行了吧?” 见她起身要走,苏擎一把将人拽回来。 林潇月猝不及防撞入他宽阔的胸膛,鼻息间充斥着男性的味道。 还不等反应,下巴已经被男人充满力度的指尖捏住,他乌黑的瞳眸注视着她,薄唇近在咫尺,呼出的气息与她的交缠在一块儿。 林潇月觉得浑身不自在,她尽量不去看他,然而目光才稍稍挪开一点,就被他捏紧下巴给扳正。 “你到底要干什么?”林潇月没了耐性,直接皱眉。 “当真不在意我纳妾?”他问。 “男人三妻四妾不是挺正常吗?”林潇月道:“反正我就算现在阻止了,这府上早晚也会来新人,我又何必折腾来折腾去,把自己折腾成怨妇,到那时候,你不高兴我也烦。” 说着,摸了摸小腹,神情稍稍放柔,“更何况,我如今有了身孕,无法再侍奉你,找个人代替我也挺好的,省得你难受。” 苏擎听了这话,眉眼间戾气沉沉,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林潇月,你当年嫁给我时的那股子傲劲哪去了?” “喂狗了!”林潇月没好气地回他。 没错,一开始嫁过来的时候她挺傲,可是后来,被妯娌嘲笑,受到的打击太大。 再加上领教了苏家大宅内那些妇人勾心斗角的手段,甚至是亲眼看到苏擎的生母贺姨娘败于宅斗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林潇月被吓到了,也吓醒了。 从那以后,她开始收敛自己的大小姐脾气,只想做个贤妻,一个把伺候相公、为相公纳妾生儿育女当成分内事的贤妻。 246、不能再和温婉有往来(3更) 刚嫁入苏家那会儿,林潇月也同林安安和林静静姐妹俩一样,被苏擎的这张脸迷惑住,那时她年幼,也曾想过与男人风花雪月共一段替嫁佳话。 可后来,苏家大宅内不断有妇人被斗败,或死或伤。 输的人没落着好,赢的人手段也不光彩,她们甚至狠到连婴儿都不放过。 哪怕当时苏擎的生母贺姨娘已经低调到几乎没有存在感,都没能够幸免,最后还是被人斗掉一条命。 正是那群蛇蝎女人,让林潇月深刻地意识到男人妻妾成群以后有多可怕。 她们要么为了争宠,要么为了掌家权,要么为了儿女的前程,每个人柔善面孔的背后,都有着让人不寒而栗的一面。 可男人三妻四妾这种事是无法避免的,尤其在苏家,老太爷生前都能纳这么多的妾,他的儿子们只会有样学样。 事实也确实如此,苏擎头上的哥哥们,没有谁的后院干净。 林潇月由此联想到自己这一房,她想着七爷将来肯定是要纳妾的,而她这个正妻又不想跟人斗,那就只能欣然接纳他的妾室们。 正妻要完完全全接纳妾室,需要不小的胸襟和气度。 这些其实林潇月自认为都没有,所以她把当年刚对七爷萌生出来的情愫给掐死了。 很多事情,不在乎就不会有烦恼。 反正她是这么认为的。 到了现在,只要不动她娘家人,外面那些女人,他想带谁回来抬为姨娘都行,她都同意。 林潇月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意识到嘴唇已经被男人狠狠噙住,不停地辗转吮咬。 她脑子里一片混沌,意识有些涣散,只能任由他予取予夺。 就在身体跟着软化的时候,唇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这混蛋竟然把她嘴皮给咬破了! 林潇月疼得倒吸口气,还没等说点什么,男人颇具骨感的大手再度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抬头与他对视。 “往后再敢说些不着调的话,休怪我收拾你!” 男人语气里的警告太过明显,同时也说明他先前怒得不轻。 林潇月飞快的心跳尚未平静,张开嘴轻喘。 天色渐暗,提着食盒前来的小丫鬟们很有眼色地没有闯进来,全都在外头候着。 苏擎见她这样,眼底戾气退去不少,松开她的下巴,拇指指腹轻轻刮过她的嘴唇,把上面的血迹全部扫走。 被松开的那瞬,所有的感官才像是归了位,林潇月坐正身子,看向屋外,高喊一声,“进来吧!” 伺候饭食的下人立即鱼贯而入,早意识到气氛不对劲,谁都没敢抬头往上瞅。 趁着她们摆菜,林潇月问:“三位姑娘那边,有没有送过去了?” 丫鬟回说已经有人给送了饭食过去。 林潇月点点头,转而看向苏擎,“七爷,吃饭了。” 那一如既往的语气,好似刚才他对她的一番恐吓威胁都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苏擎:“……” 这个女人,一再刷新他对“没心没肺”的认知。 林潇月已经坐到桌前,把下人全部遣散出去,瞅了眼还在罗汉床边走神的苏擎,她有些等不及,“你不吃,我可就先开动了,好饿。” 说着还摸了摸肚子。 最近这段日子,她老是动不动就饿,还容易犯困。 苏擎起身走过来,仍旧是挨着她身边坐下,侧目的时候,眸光落在她有些红肿的嘴唇上,问她:“还疼不疼?” 是温柔的腔调。 林潇月端起小碗,给自己夹了口菜,“疼我能怎么办?总得先填饱肚子再抹药膏吧?” 心里暗骂苏擎是个神经病。 怀孕三个月,两人的性情或多或少都有些变化。 林潇月自己是因为孕期犯懒,很多事没以前那么固执要强了,苏擎则是从以往的冷淡疏离变得越来越霸道,越来越不可理喻。 吃了两口,发现男人压根就没动筷,林潇月看向他,“在外头忙活了一天回来,你不饿?” 苏擎沉默了好半晌,才开口,“我在想,你这女人是不是没有心的。” “没有心,那我不早死了?” 苏擎懒得跟她掰扯,拿起筷子来陪她一块儿吃。 林潇月容易饿,但也极容易饱,没吃多少就搁下筷子,然后跟苏擎说:“我想好了,即便满三个月,我也去不了鸿文馆,就当我辜负了一个难得的名额,七爷想法子去帮我退了吧!” 苏擎喝汤的动作一顿,“之前不是嚷嚷着满三个月胎像稳定就回去上课,怎么突然变卦了?” 林潇月摸摸小腹,“可能是当了娘的人,心境多少有点不同,也可能是被某些事刺激到,突然之间成熟了,总而言之,现在脑子里最重要的,是孩子。” 苏擎似乎挺满意她这个决定,过了会儿才道,“鸿文馆的事,我跟着就让人去办,你也确实不该再跟温婉有往来。” “为什么?” “我之前的担忧成了真。”苏擎说:“你知道她是谁吗?” 瞧这架势,估摸着是跟家族背景有关了,林潇月心中惋惜,“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我跟她能撇开家族恩怨,单纯做朋友,不涉及利益的那种。” “你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苏擎看着她,喉结微动,“负责矿难案的那位钦差大臣,正是温婉的相公。” 闻言,林潇月呆住了。 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但唯独没料到,温婉会是这样的身份。 苏擎又说:“不管是不是苏家的错,总而言之,宋巍与苏家这个梁子是结大了,虽然我已经分家出来,但归根结底还是苏家血脉,否则这次的案子不会波及到我头上。 城门失火,我受了池鱼之殃,哪怕是自家人有错在先,我也不可能笑脸对上宋巍。 我不让你跟温氏有往来,是不想到时候让相府那头的人有所察觉,害了你害了孩子。” 听他说这些,林潇月突然觉得脑子里一片迷茫,更多的,是说不出的难受。 有了林安安和林静静她们的对比,她才想到温婉的好,就在白天,还打算往后好好相处的,谁成想,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跟温婉说,一切就要结束了。 “怎么会那么巧?”哪怕苏擎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林潇月还是不愿意相信。 自己好不容易碰上个值得交心的朋友,结果告诉她不准,不能? 苏擎看着她一脸的失魂落魄,终究是不忍心,语气又稍稍放软了些,“倘若没出煤矿案,我大概不会阻止你们,可案子已经出来,成了现如今这样的局面,谁都没办法挽回。” 林潇月垂下眼帘,觉得心里堵。 直白点说,因为温婉的相公,她家相公在衙门的职位暂时被停。 哪怕不是直接造成,他们夫妻俩总不可能还对宋巍感恩戴德。 耳边再次传来男人的声音,“所以你能在这个时候选择放弃再去鸿文馆,我觉得很欣慰。” 这话,有点放低身段的意思。 林潇月轻声开口,“七爷,如果我没有选择放弃,你最后会不会同意我再回去?” “哪有那么多的如果?”苏擎望过来。 “……”林潇月无言以对,却也知道自己这么问,有点无理取闹,硬要他回答,确实是在为难他。 似乎感觉到她内心的挣扎,苏擎挪过来,将人拥入怀里,低声说:“月娘,我不反对你交朋友,但你不能跟温氏有往来,就跟你不反对我纳妾,却唯独不能碰你娘家人是一样的道理,别的事情我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一桩,我希望你能理解。” 林潇月抿了抿唇,慢慢伸出手,回抱着他的腰身,好半晌,才点点头,“我知道了。” 过了会儿,又说:“不过你得给我留个机会,有些事情,我要当面跟她讲清楚,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算了。” 苏擎听明白她什么意思,“你要去见她?” 林潇月颔首,“七爷能安排吗?” “打算在什么地方见?” “在外面的话,相府的眼线太多了,不如我亲自登门拜访,直接去他们家,你觉得如何?” “要不要我陪你?” “想来七爷不乐意见到那位宋大人。”林潇月说:“让你陪着,那简直是强人所难了,我自己去,你若是不放心,多安排几个人跟着我。” 苏擎“嗯”一声,“那我在家等你消息。” 不同于先前强吻她时的霸道强势,此时的苏擎,原本冷沉的眼眸里破碎出一抹温柔来,若是多看,很容易让人沉溺。 林潇月挪开视线,让人进来收拾碗筷,又吩咐明天一早备好马车。 明日休沐,温婉在家,她打算赶早去。 —— 一夜好眠,林潇月起了个大早,刚打开门就看到林潇柔站在外面,手里端着个茶盘,茶盘里,摆放着两个青瓷茶盏,看样子,应该是刚泡好茶端来。 见到林潇月,林潇柔笑意温缓,“大姐姐起了?” 林潇月问她,“有事儿?” 林潇柔用眼神指了指托盘内的茶盏,“这茶是我一早起来到花园里采集最新鲜的晨露泡的,昨天那事儿是妹妹不对,还望姐姐喝了这杯茶,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 她不想走,就只能先讨好林潇月。 只要林潇月不让走,苏擎怎么说也得给几分薄面。 等确定留下来,她再想法子勾住苏擎的心。 男人嘛,还不就那么回事儿,她不是林安安和林静静那种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很多时候,能比她们更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 林潇月莞尔,“茶给我,你回去吧!” “那这么说,大姐姐肯原谅我了是吧?” “不存在原不原谅。”林潇月从她手里接过茶盘,语气轻描淡写,“毕竟没有你当年那一跑,我也不至于能嫁到这么好的人家来,说到底,我能有今天,全靠妹妹的成全,你没有对不住我,反而是我该跟你道声谢。” 247、调皮的进宝(1更) 林潇柔再一次被堵得哑口无言,站在门外不知所措。 见她还不走,林潇月又道:“我昨儿问过七爷了,他说我们屋里确实少个伺候的人。” 林潇柔目光一亮,“但凡姐姐需要,让妹妹做什么都成。” “七爷说先前伺候我的洗脚丫头有些粗手笨脚,打算重新挑一个。” 林潇柔:“……伺候、姐姐吗?” 林潇月能听出她这句话说得有多艰难,转过身将茶盘往桌上一放,没打算喝,又走回门口,不冷不热地道:“二妹从前再不堪,好歹也是林家的姑娘,下人干的活儿,哪能轮到你头上,否则传出去,人家要么骂我苛待姐妹,要么骂妹妹你另有所图,否则谁乐意放着好好的小姐不当,偏要给人当洗脚丫头的,你说是吧?” 林潇柔深吸口气,似乎也意识到再想见着林潇月像从前那样动怒跳脚不现实,她尽量地小心翼翼,“听说当年被定下要为我代嫁,姐姐险些闹自杀,不管你现如今过得如何,我终究是欠了你,妹妹既然悔过了,该当弥补姐姐的,自然不能少。” “自杀”二字咬得极重,像是刻意说给屋里的人听。 林潇月看了不由莞尔,“七爷天还没亮就有事走了,他不在。” “我只来找大姐姐,不找七爷。”林潇柔垂下眼。 林潇月赶着去宋家,没工夫跟她耗,“茶我收了,你的诚意,我也心领了,二妹妹,请回吧!” 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看得林潇柔心口压了口气,却又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低姿态,“姐姐一个人在家,难免憋闷无趣,不如,妹妹陪你说会儿话吧,你嫁到京城这么多年,咱们家的变化挺大的。” 林潇月没有直接拒绝,看她一眼,忽而笑道:“我急着出门,可又不想拂了二妹妹的心意,怎么办呢?” 想了会儿,“这么着吧,二妹妹先回去,我跟着让人送笔墨来,你把咱家这些年的变化都写在纸上,有多少写多少,等我回来就能直接翻看了,既不浪费我的时间,又能让你打发时间,两全其美,你意下如何?” 热脸贴在冷屁股上,林潇柔的手指一点点攥紧。 她忽然很想知道,林潇月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原本性子骄纵蛮横的大小姐,会变得这样伶牙俐齿,说话滴水不漏。 林潇月没再理会她,径直朝着大门方向走,身后跟了两个捧着礼盒的丫鬟。 正院里有掌事嬷嬷管着,倒不用担心自己走后林潇柔会做什么幺蛾子来。 林潇月到大门外时,苏擎刚好从外面回来。 他是上一届的武状元,由兵部直接任职,为正三品参将,负责北城区的防守巡逻。 苏家出事之前,他即将升任副总兵调去镇守边区,结果被煤矿案一搅和,官没升成,还被牵连暂时停职,能不能保住参将都还两说。 “七爷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林潇月见到他,笑着打招呼。 苏擎翻身下马走过来,一身的晨露寒气。 在林潇月跟前站定,他垂目望她,“这会儿就去宋家?” “嗯。”林潇月点头:“早说清楚的好,免得心里老是有个疙瘩。” “要不要我陪你?” 哪怕昨天晚上就已经说得很清楚,眼下见她真要走,苏擎还是下意识地出声问。 “七爷不方便,还是别勉强了。”林潇月看了眼他眼睑下的乌青,“再说,你天还没亮就出去,这会儿时辰尚早,正适合补个回笼觉。” 难得听到她关心自己,苏擎的语气里带了笑,“早些回家。” “好。” 林潇月应了声,提着裙摆上马车,从帘缝里瞥见男人还没进去,站在原地,视线落往她这个方向,似乎是想目送着她离开。 林潇月没再看,收回思绪,吩咐车夫启程。 —— 温婉前些日子买来的布料已经做成了小衣,她正在给进宝洗澡,打算一会儿擦干了就给小家伙换上新衣裳。 今天有些热,木盆里水温适中,小家伙特别喜欢玩水,一碰到就蹬着小腿儿挥舞着小爪子直扑腾。 温婉每次给他洗澡,都得先等他玩够。 反正是休沐,没事儿闲在家,温婉也就由着他。 洗到一半,金妈妈进来说外面有位姓林的夫人求见。 “姓林?”温婉动作停顿下来,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测。 金妈妈点头,“对方说是夫人的朋友。” 这下,温婉能完全确定是谁了。 她吩咐金妈妈,“你先把人接到前厅,我跟着就来。” 金妈妈出去后,温婉快速给进宝洗完澡,然后把小家伙擦干放到宽大松软的床上,抹了香膏开始穿衣。 大概意识到有新衣裳穿,小家伙格外兴奋。 温婉趁机在他白嫩嫩的脸蛋儿上吧唧了一口。 瞧出小家伙心情好,温婉把儿子抱起来的时候顺便给他举高高。 他最喜欢被人举高高,一举起来就咯咯笑。 温婉气力小,比不得宋巍,举两下就没劲了。 小家伙正在兴头上,冷不防又落入娘亲怀里要被抱着出去,他有些不高兴。 温婉低头,对上儿子乌溜溜的双眼,笑了下,“进宝乖啊,娘亲要去见个朋友,一会儿送你去跟哥哥玩,好不好?” 小家伙嘴里啊啊啊说着温婉听不懂的话。 温婉把孩子抱到元宝房间,正在看书的元宝马上走过来要陪弟弟。 小家伙今天特别黏亲娘,不肯留在哥哥房间,温婉一走就哇哇哭了起来。 宋婆子听到哭声,来问咋回事儿。 温婉说有朋友找上门,她打算去接待,小家伙却脱不开手。 宋婆子瞅了眼被儿媳妇抱着的小孙子,他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儿,小嘴嘟着,模样委屈,爪子揪紧了温婉的衣襟,像是怕一个不注意,当娘的就扔下他跑了。 宋婆子拍拍手,把小家伙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进宝,来奶奶抱。” 宋婆子已经张开双臂,却没等到小孙子像以往那样的热情回应,他谁都不要,脑袋直往温婉怀里拱,一副亲娘扔下他他就哭给她看的架势。 难得儿子这么黏自己,温婉欣慰的同时,也无奈。 就这么抱着儿子去见林潇月,终归有些不太妥当。 只不过,温婉最后还是屈服在小家伙那委屈巴巴的模样下。 搂紧小家伙,温婉抱着他去了前厅。 林潇月已经等了好久,见温婉抱着儿子过来,面上露出几分讶异。 不等她问,温婉已经主动开口解释,“这是我儿子进宝,刚满周岁不久。” 林潇月站起身,目光落在肉嘟嘟的小家伙身上。 可能是自己即将为人母的原因,一向不怎么喜欢小孩子的林潇月看到进宝的时候,心软得一塌糊涂,没来由地想抱抱他。 她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温婉犹豫片刻,说小家伙今天特别黏她,先前让奶奶抱一下都不肯,恐怕会有点儿认生。 林潇月笑道:“我瞧着他挺乖的,不如让我试试?” 说着,上前两步就朝进宝伸出手。 小家伙眨巴着眼睛打量眼前的人,还没打量出个名堂来,就感觉自己突然离开娘亲的怀抱,被人给接过去了,他包子脸气得一鼓一鼓的,在林潇月怀里不停挣扎。 林潇月顺势往旁边一坐,把小家伙放在腿上,伸手搂着他的小脊背。 进宝不依,侧过脑袋一个劲朝着温婉这边张望,那控诉的小眼神儿,瞧得温婉心都酥了,也不管儿子听不听得懂,跟他道:“进宝乖乖的啊,林姨喜欢你呢,抱你一会儿就好。” 被娘亲“抛弃”了的小家伙坐在陌生女人的腿上生闷气,那气鼓鼓的样子,让林潇月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捏捏他的小肥脸,结果还没碰到,小家伙忽然吸吸鼻子,一个响亮的喷嚏打出来。 动静太大,打喷嚏的时候一条腿踢在林潇月的小腹上。 林潇月似乎有些痛,眉心因此而蹙了一下。 温婉吓得脸色大变,忙把进宝接过来,一边给小家伙擦着鼻涕一边问林潇月,“你要不要紧?” 林潇月只是被踢中那会儿有些难受,眼下已经恢复,她扬了扬眉毛,“你是不是一早就看出我怀了身子?” 温婉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白,但也没有犹豫,如实说:“在鸿文馆那会儿见到你孕吐,我就猜想可能是,后来又见你向先生请长假,差不多已经能笃定。”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拆穿我?” 温婉道:“你不也在头一天入鸿文馆的时候就看出了我的破绽吗?既然大家都是一样的目的,又何必当场拆穿徒增尴尬,更何况,拆穿你我能得什么好处?” 林潇月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人怎么那么实诚呢?” 温婉不置可否,脑海里浮现的,是相公平日里与人打交道时的稳重言行。 多年的耳濡目染,让她在对人对事的时候,总会第一时间设身处地去想倘若换了相公,他会怎么做。 因为他稳重,说话行事不容易出错,由此给她树立了标杆,在她潜意识里形成一种“跟着相公学总没错”的认知。 248、进宝,是弟弟还是妹妹?(2更) 林潇月望着她,想到自己那三个别有用心的妹妹,再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心里不是一般的堵。 温婉给进宝擦了鼻涕,心中猜疑是不是先前给小家伙洗澡着了凉,又伸手摸摸他的额头。 好在,额头并不烫。 除了那一个喷嚏,小家伙好像也没别的异常。 从生下来到满周岁,进宝只是在来往京城的途中因为不适应从南到北气候的变化而咳过几声,但都不算严重,大夫给开了方子吃了几回就痊愈了。 其余时候,他基本没生过病。 就连婆婆都说,当初给他取名“进宝”是取对了,有个结实点的名儿压着,孩子能少病少灾。 从儿子身上移开目光,温婉看向林潇月,“你今天来找我,总不会是单纯为聊天吧?” 林潇月扯了扯嘴角,“那天在大街上碰到,我本来是想过去跟你说话的,结果被我家相公给拦了,回去之后我想了又想,觉得咱们既然做过同窗,还是坦诚相待的好,免得往后再见生出尴尬来,反正我的性子你也知道,都到这份上了,我不喜欢藏着掖着。” 对此,温婉倒是没什么意见。 那天在布庄外偶然地撞破,她就知道自己跟林潇月早晚有把话说开的时候,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见温婉没吭声,林潇月又道:“来之前,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份。” 温婉点点头。 若是不知道,她也不会主动找上门来了。 “你应该不知道我是谁吧?”林潇月的视线投向温婉沉静的面容。 对方已经如此坦诚,温婉不想再有所隐瞒,“你那次去鸿文馆找我,刚巧苏尧启也在,你说他是你们家亲戚,我就知道你跟苏家有关系,至于具体是什么关系,我没打听过,所以其实你到底是谁,我真的不清楚。” “我家相公跟相爷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林潇月说:“他是苏家上一辈的老幺,行七。” 闻言,温婉有片刻的愣神。 她有想过林潇月可能是苏家大宅里的少奶奶,跟郝运和苏瑜同辈,却没料到,竟然是长辈。 “是不是觉得挺惊讶?”林潇月瞅了眼她的反应,不觉笑起来,“其实知道你身份的时候,我也挺惊讶,从前只当你是哪家府上的千金改名换姓入的鸿文馆,却没想过,竟然会是去年殿试一举高中的探花郎家娘子。” 这话,隐隐有几分惋惜的意味在里头。 温婉很快联想到一件事,问她,“煤矿案是不是牵连到你家相公了?” 林潇月搁在腿上的双手微微蜷起来。 她没打算在温婉跟前提及这个的,就想着把身份挑明,喝喝茶唠唠家常,算作最后的道别,不管是同窗还是好友,都该好聚好散。 没成想,自己故意避开,反倒是对方先引出话题。 林潇月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温婉,谢谢你那段日子每天留在后面帮我整理先生讲课的重点,如今我假期已满,却无法再去鸿文馆,只怕要辜负你的一番心意了。” 在温婉看来,这没什么好道歉的,她资质愚钝,每天听课的同时再借着帮林潇月抄重点梳理一遍,其实对她而言只有好处没坏处,况且,她一直很珍惜能入鸿文馆学习的机会,自己不懂的,多学两遍会有不一样的感触,并不会觉得很辛苦。 “有了孩子,很多事情的确是不能再随心所欲。”温婉道:“你当时说要告三个月的假,我还在想,三个月后你倒是不孕吐了,可跟着就得显怀,而且孕期有明显的嗜睡,你就算再回去,也不可能坚持得下一整天的课程。我本想劝你放弃来着,只不过看你性子要强,怕开口触到你霉头惹你不高兴,就一直没说。” 林潇月听了,心中涌出几分不好意思来,“其实那个时候你就算苦口婆心地劝我,我也听不进去的。” 她打小便是骄纵蛮横的性子,下人要做得不顺眼,她动辄就让人打骂,除此之外,还爱跟人攀比争强好胜。 因为他们家在济州是土财主,有钱,林潇月自幼奉行一句话——这天底下没有银钱买不到的东西。 嫁到苏家以后,她才知道外面的天有多大,从前那些狭隘的认知,被妯娌们推了个天翻地覆。 那时候,她才知道锅儿是铁打的。 后来虽然有所收敛,可天性如此,一时半会儿的哪有可能完全改得掉? 去鸿文馆的初衷是为了修身养性提升自己,只是碰巧遇上了一个跟她经历相似的人。 温婉的出现,激发了林潇月骨子里的好胜心,什么都想跟温婉一较高下,所以那段日子她学什么都特有精神特认真,就怕温婉这只“笨鸟”跑到她前头去让自己丢了面子。 甚至于被查出有孕,她都还在想着回鸿文馆。 只不过,去鸿文馆的性质已经变了,不全是为了学习,大半是为了跟温婉争个高下输赢。 真正的心性转换,应该是这段日子。 她闲得无聊,又不知道温婉家住哪,只能让七爷安排人把娘家小姐妹接来解闷儿,谁成想接了一堆麻烦来。 关键那还是林家老太太亲手安排的,不好随意打发。 作为商贾之家的当家人,林老太太成功让亲孙女林潇月从她身上看到了商人的“无利不起早”。 怕林潇月不能生让婆家扫地出门,干脆把目标转向闺女家的双生姐妹花上,说好听了是来伺候林潇月,说难听了,就是上赶着送来给男人做妾的。 姑母家这对姐妹花也就算了,竟然连林潇柔也给放来。 这是林潇月最不能忍的。 老太太在打什么主意,她何尝想不明白——苏擎要不喜欢年幼的,还有个成熟啥都懂的,反正总有一款能被挑中,到时候甭管是谁留下,只要能为苏擎开枝散叶,就不算辜负她一番心思。 林家这位老太太对于子嗣有多看中,林潇月在娘家时就领教过了。 林潇月和庶妹林潇柔相继出生之后,她爹某回在收账途中被混混重伤,伤到了隐晦处再不能生,老太太便狠下心把闺女留在家招婿,可惜闺女也不争气,生了一对姐妹花之后再没动静。 林老太太这些年心里是呕着一口血的,儿女都没能让她见着香火继承人,她总得为家族盘算盘算,所以趁着苏家这头安排人去接,老太太第一时间就打好了主意要让林安安、林静静和林潇柔三人中的一个留下来。 林家已经没有传承香火的子嗣,背后的大树可不能再倒下,否则他们家在济州,就真的一点地位都没有了。 其实站在老太太的立场,担心林潇月这个孙女无所出被婆家苛待安排人来帮衬也算是关心她,没什么错,她也没道理埋怨。 可一想到老太太把林潇柔都给安排进来,林潇月就觉得有点儿恶心了,怎么想怎么膈应。 她家相公要纳妾,怎么着也得纳几个黄花大闺女吧?像林潇柔这种,鬼晓得她到底身子干不干净,万一真是只破鞋,到时候又爬了苏擎的床,那林潇月这个正妻得膈应一辈子。 …… 想到自家几个姐妹加起来还不如一个外人温婉,林潇月就止不住地叹气。 温婉见状,以为她是惋惜今后再不能去鸿文馆,笑着劝道:“其实凭你们家的条件,完全有能力从外面请师傅来教,去鸿文馆,也就是同窗多,上课不无聊罢了,否则以你的资质,在哪学都是一样的。” 林潇月没跟她解释七爷早就跟大宅里的人分开,只嘟囔道:“我入鸿文馆,还不就是想多结交朋友学为人处世来着,可惜啊,我没你那福分,才进去没多久就怀上,到了现在,我是成天犯困想睡觉,压根儿就打不起精神来,有时候下人跟我说句话,我都能半天没反应,更别提去上课了,就我这状态,那还不得见天儿地被先生罚?” 温婉说:“去不了,就留在家里好好养胎,这些东西,等你生了孩子也能学。” 林潇月撇嘴,“等我生了孩子,你都快成师傅了。” “那能怎么办?”温婉用眼神指了指她的小腹。“难不成你不想要孩子了?” “那可不行!”林潇月立即道:“我成亲四年,被人骂了多少不会下蛋的母鸡才怀上的,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合着没怀你肚子里,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那不就结了,既然觉得孩子重要,其他的,该放你就得放,总不能什么好处都让你给占全了吧?” “说得好像你没占全一样!”林潇月轻嗤一声。 既生了儿子,又得了入鸿文馆的机会,放眼整个鸿文馆都没她这么幸运的。 温婉没在这个问题上跟她争执,问她来得这么早,吃过饭没。 林潇月摸摸肚子,“没呢,打算在你这儿蹭一顿。” 温婉说:“我们家别的没有,粗茶淡饭随你吃,只要你不嫌弃。” 说着,招手让候在外面的金妈妈进来,吩咐她去做饭。 林潇月进来这么半天没见着有丫鬟来奉茶,也没好意思问他们家是不是没别的下人。 温婉抱着儿子的姿势换了换,坦言道:“你别见怪,我们是小户之家,养不起那么多下人,只两个粗使婆子,一个洗衣做饭,另一个干些杂活儿,平时是我婆婆带孩子,我和相公白天都不在家,没有丫鬟贴身伺候的。” 林潇月并没有要嘲笑温婉的意思,她站起身走过来,笑着摸摸进宝的小脑瓜,“都说孩子的嘴巴准,进宝,你说说林姨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呢?” 温婉低头,拉着进宝的小肉手摸向林潇月的小腹,然后问他,“是弟弟还是妹妹?” 进宝吐字不准,发出来的声音听着像“咩咩”。 两个大人已经得到答案,对视一眼。 温婉怕林潇月多心,跟她说:“那都是迷信,不准的,我们家进宝连话都说不明白,他能懂个啥?” 上到天生尊贵的皇家,下到靠天吃饭的平头百姓,这年头不管在哪,就没有不重视子嗣的。 尤其是女子,嫁到婆家以后第一胎要能生个儿子,至少保证了地位,往后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第一胎若是个闺女,要碰上公婆人不错的,兴许也不会太遭罪,你少说话多干点活让人瞧着顺眼就是了,婆婆要是个刻薄的,日子只怕很难过顺。 所以大多数女人的第一胎,堪比上赌坊,输赢全看你一朝分娩能不能落下个带把的来。 林潇月却不在意地笑出声,“我那正经婆婆和嫡母婆婆早就去地底下见祖宗了,我们七房又是分出来的,生儿生女跟别人都没太大关系,妹妹就妹妹吧,小丫头我也挺喜欢。” “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生儿子。”温婉劝说。 “说的也是。”林潇月手掌抚着还未显怀的小腹,“头胎不行,不还有第二胎吗?我就不信我们林家人全都只能生闺女。” 两人说话间,曹妈妈来话说金妈妈那头已经做好饭,问夫人是去后院吃还是送到前厅来。 温婉让分成两份,一份送去后院,一份送来前厅。 林潇月听着,忍不住好奇,“你公婆都健在?” 温婉点头说是。 “那你跟你婆婆的关系怎么样?”林潇月又问。 “还算好吧!”温婉仔细回忆,“反正嫁过来这么多年,没听她说过我一句重话。” 林潇月不禁羡慕,“那想来你婆婆脾气不错。” 温婉嘴角微扯,她也说不上来婆婆那是什么脾气,你要说她脾气好吧,泼辣起来的时候是真泼辣,你要说她泼辣吧,大事小事人家划得很清,从来不干糊涂事儿给相公拖后腿,很多时候,婆婆是话糙理不糙。 饭食送来,温婉先喂进宝,让林潇月别客气,自己动筷。 林潇月拿起筷子吃了两口,抬头去看对面的小家伙。 明明手里捏着个勺子,他还是习惯被人喂饭,咽下嘴里的,怕他娘忘了,又张着嘴“啊”地叫一声提醒该喂饭了。 林潇月直接看笑,问他,“小家伙,你怎么那么招人疼呢?” 进宝听到说话声,看了林潇月一眼,视线下移,落在她小腹上,然后嘴里兴奋地喊着“咩咩咩咩”。 249、因果循环(3更) 温婉听了,轻轻拍他小脑瓜,“不准乱喊,听到没?” 原本兴奋不已的进宝被温婉一拍,顿时安静下来,仰着小脸看他娘。 温婉以为他要哭,刚准备安抚,谁料小家伙看了一会儿之后,又“啊”地张开嘴巴表示要吃饭。 温婉接着喂了几勺,小家伙才摇头,然后趁着温婉跟林潇月说话,手里捏紧爷爷给他挖的小木勺,一勺一勺地把碗里的鸡丝粥给舀到桌上堆着。 温婉说了会话低下头,见到面前的桌上一片狼藉,“……” 林潇月也见到了,捂着肚子险些笑岔气。 “这小兔崽子,一个不留神没盯紧,他就得作出新花样来!”温婉嘀咕完,请林潇月帮着抱儿子,她站起身处理被小家伙弄脏的桌子。 林潇月把进宝抱到一旁,拿出帕子给他擦擦口水,问他,“进宝,你娘亲生气了,你还不想法子哄哄她?” 进宝听不懂,瞅着勺子里还沾着几粒米,怕一会儿被娘亲打,他直接递给林潇月,“呐……” 林潇月没看明白进宝的用意,只当是小家伙送给她的礼物,忙伸手去接。 温婉已经处理完桌子,声音往这边传来,“臭小子那是想转移罪证,你可别傻乎乎上了他的当。” 林潇月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进宝才周岁,就这么聪明了?” 温婉一脸无奈,“你要是知道他曾经自己爬到书房撕了我的字帖,还把我公公满院子的花给毁了,你就会觉得那不是聪明,简直是噩梦!” 林潇月听到进宝曾经的“壮举”,并不觉得小家伙坏,那脸上,比发现了宝藏还激动兴奋,“哎呀,进宝简直是太可爱了。” 温婉:“……” 整个儿就是一破坏力极强的小恶魔好吗?他要是能消停一天,她这当娘的就谢天谢地了。 —— 饭后没多久,林潇月开始犯困,才跟温婉说了几句话,已经接连打了几个呵欠。 温婉见她没什么精神,打算让曹妈妈给收拾一间房出来让她去躺会儿。 林潇月忙说不用,站起身提出告辞。 温婉抱着小家伙亲自把人送出门外。 上马车之前,林潇月回过头,往进宝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亲。 吃饱喝足的小家伙正窝在娘亲怀里打瞌睡,被人偷亲了他也懒得睁开眼皮反抗一下。 那副懒洋洋的小模样,怎么瞅怎么萌,林潇月想再抱抱他,又想起了什么,涌到喉咙口的话咽回去,过了好一会,才对着温婉道,“我走了。” 温婉细心地发现,林潇月没有像往常一样说回见,她多少从这句简单的道别里听出了点不同寻常的意思来。 林潇月今日,其实不是来坦白,而是来跟她绝交的。 一直到马车离开,温婉都还抱着进宝站在大门外,没有要转身进去的意思。 元宝从里头出来,见温婉盯着某个方向发呆,问她,“娘,您看什么呢?” 温婉听到声音,很快收回视线,摇头,勉强笑笑,“没什么,元宝这是准备去哪儿?” 宋元宝道:“爹昨儿跟我说今天下晌他要去国子监办差,顺便带我进去瞧瞧,让我坐着马车先去翰林院外等他。” 温婉恍惚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儿,“那你先等等,我让林伯给你套马车。” 一边说,一边往里走,等吩咐完林伯,温婉回了东厢房,没再想林潇月的事儿,躺床上陪着儿子睡午觉。 —— 回程这一路上,林潇月心里头都有些空落落的,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车夫的声音传来,“七奶奶,到咱们府上了。” 林潇月拢了思绪,钻出车厢,目光在旁边另一辆马车上停了停,问出来迎接的嬷嬷,“谁来了咱们家?” 嬷嬷道:“是相府四少爷。” “小四?”林潇月眯了眯眼,“他怎么突然来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去鸿文馆找温婉的时候,那天她请苏尧启来家里坐,其实只是句客气话而已。 哪怕苏尧启本性再纯善,在林潇月眼里,他仍旧是大宅里的人,这会儿有多干净,将来身上就得染多少泥。 有了贺姨娘的死以及分家那年刻骨铭心的经历,林潇月对大宅的人基本上是敬而远之,除非必要,否则能避开就尽量不去招惹。 那里头的人,没一个有人性,没一个是正常的。 进了大门,林潇月直接去往前厅。 苏擎果然陪着苏尧启坐在里面。 见到女主人回来,苏尧启很快起身,嘴里恭敬地喊道:“七婶婶。” 林潇月笑看着他,“小四怎么突然来了,是有什么事儿吗?” 苏尧启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还未开口,耳根先红了。 苏擎趁机道:“月娘用过饭没?” “用过了。”林潇月一面说,一面找个位置坐下,接收到苏擎投来的眼神,她很快会意,七爷的意思是,让她不要过问小四的事儿。 林潇月虽然很好奇这小子过来的目的,不过七爷都不让问了,她索性就装傻,等丫鬟奉了茶,她随便喝两口,找借口说犯困,先回了房。 苏尧启并没有在他们家待多久,前后只半个时辰的时间就离开。 苏擎亲自把人送出大门外,然后直接去了正院。 林潇月坐在罗汉床上,有丫鬟给她捏着肩。 苏擎问:“你见着温氏没有?” “嗯,见着了。”林潇月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多少有点心情不畅。 “话挑明了?”苏擎坐下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她尚且平坦的小腹。 林潇月挥手把丫鬟遣出去,等屋里只剩他们夫妻俩,她才道:“说了,全部都说清楚了。” “对方怎么说?”可能是知道她心情不大好,苏擎看过来的眼神里,满是温和。 “没说什么,只让我好好待在家里养胎。” 话完,林潇月往后一靠,双眼盯着房梁,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擎挨过去,把她的脑袋挪到自己肩上靠着,两人没说话,就这么沉默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林潇月先开口缓解气氛,“小四来咱们家做什么?” 苏擎慢声道:“有件事说来也是巧,我今天刚知道的。” “什么事?” “几个月前,小四看上了鸿文馆里的一位姑娘,因为她,他茶饭不思,甚至连国子监都不去了,相爷知道以后怒火中烧,暗中让人去调查那姑娘的下落,结果姑娘没调查到,反而把自己手底下的人给折了进去。 之后才知道是昌平长公主府的人做的,相爷无缘无故被人阴了一把,哪里肯罢休,他千方百计要报复昌平长公主,后来不知道从哪弄来了煤矿案的部分罪证,让人去敲登闻鼓状告陆小侯爷四年前犯下滔天大祸。 可谁都没想到,这桩案子真正的幕后主使并非陆晏清,而是五爷,这下篓子捅大了,苏家偷鸡不成蚀把米,但凡在职的官员,全都受到波及。 相爷被停职,等同于苏家的顶梁柱垮了,一年时间,朝中有的是人顶上去,到时候就算他官复原职,威信早已不在,更何况凭着他和皇上的对立关系,一年后怕也只能拿回个空壳子官职,至于权利,你认为皇上还能给他?” 林潇月面色茫然,“那这跟小四来咱们家有什么关系?” “小四来找我,是问我有没有办法能让他爹尽快官复原职。” 林潇月眉心一跳,“你怎么回答他的?” 苏擎笑容略淡,“我不喜欢跟蠢货打交道。” 林潇月推推他,“说正经的。” 苏擎嗓音清冷,“分家的时候我就没要过相府什么,这会儿相府落难,他们也别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对此,林潇月没话说。 七爷的做法看似不近人情,可事实上,这是个跟相府彻底断干净的好机会。 “你猜猜,小四看上了谁?”苏擎忽然转眸,眼尾攀上一抹玩味的笑。 林潇月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脱口问:“看上了谁?” “正是你那位乔装打扮入鸿文馆的同窗,温氏。” 闻言,林潇月才慢慢回忆起来。 其实小四喜欢温婉这事儿,她早就发现了,当时还警告过小四来着,只不过后来自家府上事情多,没几天就给忘了。 如今听苏擎说来,林潇月顿时有种造化弄人的感触。 小四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温婉,若是个姑娘也便罢了,人家已婚。 已婚还不算什么,最最关键的是,温婉的相公宋巍,因为煤矿案跟苏家结了梁子。 “七爷,温婉的身份你没让他知道吧?”林潇月有些紧张。 相爷行事心狠手辣,他要知道自家儿子喜欢上那个女人,会不计一切后果毁了温婉的。 “没有。”苏擎摇头,“我还不至于那么蠢。” 250、因为你长得好看啊!(1更) 宋巍今日去国子监办差,顺道把宋元宝给带进去溜达了一圈儿,傍晚时分回家。 温婉已经睡醒,正在书房里忙活先生布置的课业,书桌旁,摆放着藤木摇篮,摇篮里是还在酣睡的进宝。 听到外面有动静,温婉搁下笔站起身,还没挪动步子,宋巍清俊挺拔的身躯已经先一步出现在视线内。 分明每夜都有同床共枕,这一刻见到他,她还是生出不同于以往的感触,好似心里面有个地方被填平,那种形容不出来的踏实和暖意,让她眼眶微微有些酸,她没上前,只是站在原地,双眸一眨不眨。 宋巍顺手关上门,步履轻缓地走过来,刚想看看她今天写了些什么,就感觉眼前人影一闪。 温婉已经主动扑到他怀里,双手抱紧男人精瘦的腰背。 宋巍垂目,看到她只到他胸膛的发顶。 抬起大手,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语调温缓,“今日的字写得不太好,有心事?” 温婉没说话,吸吸鼻子,把头埋在他怀里。 见她不想说,宋巍没再勉强,掌心上移,抚在她肩上。 过了好一会儿,温婉才抬起头来,眼眶里的涩意已经褪去。 看出她心情不好,宋巍尽量安抚,“好些没?” 温婉点点头,唇边绽开一抹笑,“看到你就全好了。” 虽然这话有哄人的嫌疑,宋巍的嘴角还是微微弯起,提醒她,“既然全好了,先前的字就得重写,连我这关都过不了,先生那边,你更没法交差了。” 温婉被他说得脸热又心虚,“一会儿吃完饭我再重写就是了。” 之前不在状态,写出来的字的确是没眼看。 没听到宋巍主动问她碰上了什么事,温婉自己开口交代,说了她和林潇月在鸿文馆相识的经过,最后把重点划到身份上来。 “虽然我不太清楚苏家,也不知道她家相公在何处任职,但我看她的反应,应该是被煤矿案给牵连了,临走的时候,她连句回见都没有,可见是铁了心要跟我绝交。” 宋巍问她,“婉婉心里难受吗?” 温婉垂下眼睫,算是默认。 她今年二月份才刚入的鸿文馆,这一届新生里面,除了跟林潇月的关系稍稍亲近一点,跟别的都只是同窗而已,没有能太说得上话的。 林潇月怀了身孕,温婉只想着对方三个月假期满不一定能回去上课,从来没想过会因为一桩案子,让她们站到了对立面。 宋巍说:“如果能撇开家族,撇开利益,我不反对你跟她往来。” 知道相公是为了自己着想,温婉心里涌上难以言说的感激和甜蜜,可她不能这么自私,搂着他腰的双手还没放下来,仰着小脸,一个劲摇头。 “怎么了?”宋巍语气带笑。 温婉一本正经地说:“没了朋友可以再交,没了相公却不能再嫁。” 宋巍被她逗乐,清俊的眉眼间攀上令人舒心的愉悦。 见他没反应,温婉郑重道:“我认真的!” 煤矿案不是小案子,牵连甚广,她和林潇月之间的交情再纯,总有一天也会被染色,毕竟这样的恩怨,并非是她们两个小妇人说撇开就能撇开的。 相公入翰林院不过半年多,根基不稳,资历尚浅,就已经得罪了这么多人,自己作为他的妻,这种时候不能再为一己私欲而不顾大局。 就好像先前说的,朋友没了可以再交,可她若是为了一个朋友将相公推到风口浪尖上,那就不仅仅是道德问题了。 三岁之后就被她家相公亲眼看着长大,十六岁娶过门一手调教的温婉在思想上的成熟度无疑是朝着宋巍靠拢的。 瞧着小媳妇儿眼中的灼灼亮色,宋巍心中动容,嘴上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要你觉得舒心,怎么做都好。” 这句话里头包含着多少的宠溺和纵容,温婉说不出,她只知道,自己因为失去朋友而涌上来的那层落寞,被他一番轻言慢语给抚平了。 温婉缓缓松开他,问了今天去国子监的事。 “不是说要官居正五品以上才能拿到名额吗?相公这才正六品,就能让元宝进去了?” 宋巍说可以。 他办了煤矿案,被皇帝当成利剑,让苏家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除了升官,光熹帝总该有所表示。 前几天他去给光熹帝讲经,光熹帝就有问到他是不是还有个儿子。 宋巍当时没隐瞒,说是自己兄长家的,只不过因为特殊原因,打小养在自己膝下,久而久之,就当成了亲生儿子。 光熹帝长了记性,没过问宋巍的私事,得知宋元宝已经十二岁,当即放言说再送他个名额。 宋巍没有拒绝。 他才刚升了官,一两年内若是没什么出色的政绩,光熹帝不会再给他升,而政绩考核又得三年一次,下一次考核,就算他能升,也顶多只能到从五品。 正五品不是那么容易升的。 他自己是不怕熬,只不过考虑到元宝年龄卡在那,再不送去,会耽误他的前程。 温婉又问:“什么时候能去?” “今天已经趁着职务之便,跟里面的学正和祭酒打过招呼,只要元宝准备好,随时都能去。”宋巍说。 “那往后元宝可以跟我一块儿出门了。”温婉欣喜道。 国子监就在鸿文馆对街,有了这层便利,他们家不用为了再添一辆马车发愁。 马车是不用发愁,温婉想到那里头不止陆晏清一个纨绔子弟,心中隐隐担忧,“元宝才十二岁,会不会有点儿小?我担心他这么早进去容易吃亏。” 宋巍握住温婉的手,将人带坐下来,嘴里说着让她安心的话,“元宝如今进去是监生,不是地方上来的贡生,一般情况下,纨绔子弟不会为难监生。况且,陆晏清那样的人只会有一个,不能以偏概全,里面认真上进的官家子弟还是不少,不然上一届的榜眼不至于出自国子监,那位也是世家子,背景不差的。” 温婉坐直身子低着头,姿态谦恭,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那看来,是我心胸狭隘了。” 有一个陆晏清在先,她再听到“官宦子弟”“世家子”这些字眼,潜意识里直接就给他们贴上“不学无术”的标签,甚至会生出不小的抵触感来。 如今被相公这么一说,她才意识到自己对世家子的偏见有多深。 见她陷入沉思,宋巍出声问:“在想什么?” 温婉嘴角牵起一抹羞赧笑意,“我在想,如果当初嫁的不是你而是别人,可能我这一辈子,就只有在田间地头劳作到老的命,而我的那位相公,他更不可能教我这些道理。” 宋巍目光染笑,打趣地问她,“那么该说是你眼光好还是我眼光好?” 温婉“唔”一声,仔细想了想,抬起头来眉眼弯弯地望着男人,“还是相公的眼光好。” 宋巍失笑。 温婉见他笑,心情跟着愉悦起来。 宋巍抬手,指腹轻轻擦过她的眉骨,声音说不出的温柔,“你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选了我,就没有如果。” 听起来有点霸道,温婉并不觉得反感,抿嘴笑了笑,主动伸手圈住他的脖颈,“那我当年要是不主动,你打算娶谁?” 可能女儿家在这方面的心思比较敏锐,有时候得到的多了,要求的反而会更多。 哪怕是温婉,也无法免俗。 宋巍笑看着她,“既然你都没主动说要嫁给我,还会在意我娶谁?” 温婉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先前还理直气壮的声音,马上就干瘪下去,“我就是单纯地想知道而已。” 宋巍将她的手从自己脖颈上摘下来安放好,“知道也没用,已经成亲四年,回头太难。” 他不肯说,温婉也没有生气,得意洋洋道:“反正不管你想娶谁,答应了娶我的那天起,就没机会反悔了。” 宋巍但笑不语,望向温婉的眼神仿佛穿梭回四年前,定格在那个高粱泛红的九月,瘦瘦小小的女孩儿为了逃避被卖掉的命运,紧张又忐忑地蹲在他跟前,用一根细枝在地上写下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六个字——你娶我,我旺夫。 想到此,宋巍问出了一直没开口的心中疑惑,“你既然有个不为人知的本事,当年的选择那么多,为什么最后会是我?” 为什么吗? 其实这个问题温婉有仔细想过。 一开始她觉得是因为自己的预知能力可以帮到宋巍。 可后来她慢慢发现,并不全是因为这个。 私塾外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宋巍给她的感觉就跟旁人不一样,这个人除了拥有着让姑娘家着迷的俊美容颜,他身上那种成熟稳重的气度同样不可忽视。 按说这样的倒霉命换了旁人,指不定早就被折腾出心病来了,可搁在他身上,你完全看不到他半点的怨天尤人,不管是面对三天两头的霉运,还是面对村人的指责谩骂,他心态放得很平稳。 婚前温婉跟宋巍的接触并不多,可每一次,温婉都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安心。 明明,他才是需要被她保护的那个。 温婉回过神,看着男人笑:“因为你长得好看啊!” 251、元宝:她是我姨(2更) 这话听得宋巍轻轻莞尔。 他伸手,越过温婉,将书案上已经晾干的几张毛边纸拿过来,仔细看上面的字。 温婉的面颊唰一下热了起来,窘得厉害,伸手去抢,“别看……” 不在状态写出来的字,并不完美,她不想把自己这么尴尬的作品暴露在他面前。 宋巍成功避开温婉的抢夺,左掌握住她伺机而动的小手,右手拿着毛边纸,目光快速在上面扫过,尔后看向她,眼神柔和,并没有取笑的意思,“作为老师,我有权利知道自己学生的学习进度,顺便加以提点。” 温婉躁动的那只手忽然安静下来,此时的样子,像极了没认真完成课业被先生单独谈话的学生,无措紧张而又忐忑。 在这漫长的等待里,她有悄悄将余光投过去,刚巧瞥到他的侧脸轮廓。 男人一双眼眸专注于手中的毛边纸,薄唇微抿。 那一丝不苟的认真和耐心,让温婉下意识地放轻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宋巍才将视线从毛边纸上移开,侧目过来。 不等他点评,温婉已经主动认错,“我保证,下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睡觉,再不随意糟蹋纸和墨汁。” 认错态度很诚恳。 宋巍将毛边纸搁回书案,没有责怪她什么,只笑了笑,“看来今天受到的影响确实不小。” 说着,修长的手指在毛边纸上点了点,“我记得你昨天回来时说过先生让写的文章,似乎并不是这篇。” 温婉:“……” 她探身去瞧,发现自己真的在不知不觉中把以花为主题的文章给写成了别的,语句不通也便罢了,瞧着还有点东拉西扯的嫌疑。 鸿文馆的学生们不用科考,先生让写的文章主题都比较浅显,照理说来,温婉哪怕是个新生,也不该把这么简单的文章写得四不像。 眼下被相公当场撞破,温婉窘得想撞墙,脸色爆红。 宋巍道:“要有哪里不懂可以说,在自己家里,没必要拘束。” 温婉小性子上来,偏不请教他,略有些赌气地道:“并没有哪里不懂,只是先前注意力不集中罢了。” 再给次机会,她一定能写好。 宋巍没有打击她的积极性,甚至还出言鼓励。 …… 晚饭后,进宝被宋巍抱去外面扶着走路,温婉回到书房,再次研墨,把下午写得一塌糊涂的文章重新构思了一遍,开始落笔。 偶尔瞅一眼外面,见到男人半弯着腰,从后面将儿子罩在怀里,大手轻轻握住小家伙的两只小肉手,一步一步引导着他往前走。 宋巍跟京城里一些内外分明的大老爷们儿不同,他从不认为带孩子是温婉理所应当的义务,更不会觉得男人带孩子有损尊严。 只要得空,他就会主动把进宝抱到一边去不影响温婉学习,心情好的时候,甚至能一抱就是大半天。 而事实上,他每天的心情都不会差,不是没碰上烦心事,只不过他从来不会把自己在外面的情绪带回来感染家人罢了。 盛夏的傍晚,夕阳洒进四合院,风并不凉,裹挟着微暖和花香。 院内那一大一小蹒跚学步的身影被拉得老长。 这样的画面,让温婉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安宁感。 她脑子里忽然来了更好的灵感,弃了先前已经完成一半的文章,重新落笔,这次几乎是一气呵成。 —— 原本按照宋巍的意思是等他休沐再亲自送元宝去国子监。 元宝却不肯,说他已经十二岁,不就是入个学,又不是多复杂的事儿,用不着当爹的陪着去,再说他已经去过国子监,自己一个人能行。 饭桌上,宋婆子听他这么说,当即就不同意,“十二岁咋了,不还是个孩子吗?你上次就去了半天,估摸着啥都还没弄明白,这会儿一个人去,万一要有哪里做得不对了,入学第一天给先生留下不好的印象,你往后还咋安安心心在里头念书?” 宋婆子说完,眼神瞟向宋老爹,明显想让老头子帮着说句话。 宋老爹看了宋元宝一眼,也觉得他一个人去入学不太妥当。 温婉没说话,时不时瞟一眼旁边的宋巍。 宋元宝也在看宋巍,他自然是希望当爹的能站在自己这头。 宋巍搁下筷子,从温婉怀里抱过进宝来喂,好让她能吃口饭,这才缓声道:“我那天带元宝转了几个地方,关键的位置,他已经记得差不多,头一天怎么去报道,我也有跟他讲过,如果一个人去,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三郎,他可还是个孩子。”宋婆子心疼大孙子,说什么也不乐意元宝一个人去国子监。 宋巍没说他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已经独自面对了多少事,只颔首道:“既然爹娘都觉得有必要由我送着去,那便再等几天吧!” 除非休沐,否则他不轻易告假,新晋官员有事没事就告假,对将来的考核有影响。 “爹,我自己能去。”宋元宝还是坚持,“当初虽说有爹陪同,最终娘还不是一个人入的学,娘都能做到,我为什么不能?” 宋婆子想说他才十二岁,宋老爹却突然改了主意,“既然元宝要自个儿去,那就让他自个儿去吧,三郎衙门里事情那么忙,你别为难孩子。” 宋婆子没再说反驳的话,只是神色之间仍旧能看出几分担忧。 宋巍自始至终持“均可”的态度,元宝要自己去,他不会反对,要他亲自送,他也不会不同意。 这件事的最终结果是宋婆子尊重了大孙子的意见。 只不过嘴上同意,心里难免不放心,吃完饭把大孙子留下来好一番交代。 温婉插不上话,见所有人都搁了碗筷,她站起身,帮着金妈妈把桌子给收拾了,等宋巍给进宝喂完饭,她抱着儿子回房去。 —— 元宝进学的日子,是宋婆子亲自翻了黄历的。 对此,宋巍和温婉习以为常,并未进行劝阻。 等了这么久终于能进国子监,元宝心情格外的好,入学的头天,都不用曹妈妈帮忙,自己把房间收拾得干净又整洁。 大概是兴奋了半夜,次日起床的时候,温婉见他双眼有些乌青,问他是不是没睡好。 元宝只是心虚地点点头。 温婉完全能理解他,就跟她当初入鸿文馆的头天晚上是一样的,那种既期待又隐隐有些忐忑的心情,的确很磨人。 洗漱之后,宋巍、温婉和宋元宝三人简单吃了早饭,一块儿走出大门。 林伯已经套好马车。 宋巍在马车旁止了步,目送着母子俩上车,然后隔着帘子叮嘱了温婉几句。 之后等马车离开,他才转身朝着翰林院方向走。 马车上,温婉瞧出宋元宝兴奋的同时又有些小紧张,劝他说:“你之前不是在镇学念过书吗?你就当是寻常的入学好了,别紧张,国子监没你想得那么可怕。” 宋元宝没好意思承认自己紧张,说是因为太激动了。 温婉没戳穿他,吩咐外面的林伯,“咱们先去国子监,等元宝下去以后再掉头去鸿文馆。” 马车在国子监大门外停下的时候,为了避嫌,温婉没有下去,只是挑开帘子,仔细嘱咐宋元宝一会儿去见学正的时候该注意些什么。 宋元宝并没有露出丝毫的不耐,一直安静听着,时不时地应上两声。 温婉并不知道,自己虽然没下马车,容貌却已经从窗口露了出去。 而看见她的,不是旁人,正是相府那位四少爷苏尧启。 苏家的变故,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这位心性单纯的少年,他颓废过那段日子之后,又被逼着继续来国子监上学。 苏家遭逢巨变,起因就是他的“单恋”,这一点,苏尧启已经深刻反省过,并且在他爹跟前发过誓,往后不会再感情用事。 然而有些口头上的承诺,终究抵不过意中人的匆匆一眼。 再见温婉,苏尧启自认为已经淡下去的情愫毫无预兆地被唤醒,他不管不顾,直接朝着温婉的马车走来。 而这边,温婉刚刚交代完宋元宝,放下帘子准备去对面鸿文馆,却不想外头突然传来声音,“姑娘请稍等。” 温婉认识的外男并不多,再加上少年音色特殊,她一下子听出来是谁,并未作理会。 “我是苏尧启。”像是怕对方已经忘了自己,他忙自我介绍。 温婉没有要跟他深谈的意思,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四少爷,鸿文馆上课的时辰快到了,您要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一步。” 苏尧启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多说句话,马车已经快速离开。 他只好看向身旁的宋元宝,面上带着十分客气的笑,“这位小兄弟,先前那位姑娘是你们家什么人?” 宋元宝想了想,说:“她是我姨。” 他知道娘在鸿文馆是“姑娘”身份,不能暴露的,显然这位少年也把他娘当成尚未出阁的姑娘了。 苏尧启眼神微微亮了一下,“真的啊?” 宋元宝问他,“你是谁,打听这个做什么?” 意识到自己太过情绪外露,苏尧启咳了咳,正色道:“我跟她是朋友,意外见到她来国子监,上前打个招呼罢了。” 宋元宝又不傻,哪能看不出苏尧启眉眼间藏都藏不住的爱慕,他眼珠子一转,“你要想知道我姨更多的事儿,带我去找学官报道吧!” 苏尧启求之不得,“好,你跟我来。” 252、我姨是个败家娘们儿(3更) 国子监这地方,前不久宋巍带着宋元宝来过一回,只不过那时候宋巍是有差事在身,只能粗略地给他介绍一下,没办法带着他四处转一转。 苏尧启就不同了,他对宋元宝有所求,办起事儿来自然就认真,进了大门以后,出于礼貌,他客气地问:“小兄弟是刚来的新生吧?你叫什么名字?” 宋元宝如实道:“宋皓。” 京城里有姓宋的官宦人家,苏尧启一时半会儿没往那位钦差大臣身上想,他满心满眼都是温婉。 说来也悲哀,单恋人家姑娘这么久,竟然连对方的芳名都不晓得。 不过他如今一点也不着急,毕竟认识了宋皓,往后要想靠近那姑娘也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 敛去思绪,苏尧启说:“我看你还年幼,怎么这么小就来了国子监?” 宋元宝一听,顿时愁眉苦脸,“我们家穷,我要是不早早来读书出人头地,过不了多久,全家就得饿肚子了。” “……”苏尧启听得有点懵,“你不是官宦子弟吗?” 正五品以上才有名额进来,他们家再穷,总不至于穷到连饭都吃不起的地步吧? 宋元宝听罢,又是一阵唉声叹气,“那是你不知道,我们家有个败家娘们儿。” 面对苏尧启投过来的疑惑眼神,宋元宝脸不红气不喘地给他道出“家门不幸”来,“就刚才送我来的那个,她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的,虚荣心强,又爱跟人攀比,每次上街,不贵的她都瞧不上眼。我们家再有钱,也经不住她这么败的,我爹实在是没办法了,才让我早早出来读书,争取早日考个功名替他分担点儿。” “不可能!”苏尧启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她不是那样的人。” 宋元宝挑眉,“她是我姨还是你姨?” “自然……是你姨了。”苏尧启声音弱下去大半。 “那是你了解她,还是我了解她?” 苏尧启心虚低头,没吭声。 宋元宝又说:“你连我姨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怎么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心中所有的美好幻想在一点点碎裂,苏尧启难以承受这个事实,眼周泛着红,目光带了几分无力感,“你别说了,反正她在我心里怎么样都好。” “老话还说人不可貌相呢!”宋元宝拿出一副老生常谈的架势,“我姨那张脸长得是挺好看,可是除了好看,她也就只剩下好看了。” 分明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二岁,一个是少年,一个是孩子,两人谈话的角色却好似完全颠倒过来。 “……”苏尧启心痛如割,声音因为情绪过激而稍稍拔高,“我不信!你在扯谎,你说她是你姨,那她为什么会在你们家,又为什么会去鸿文馆?” 宋元宝面不改色,“这还不够明显?我娘不在了,我姨是来照顾我的,结果没来多少日子,把我们家银钱给霍霍光了,我爹没办法,才会把她弄进鸿文馆的,你当她刚才跟我说什么?说她今日准备装病告假出去逛街,让我别告诉我爹,晚上给我带好吃的。” 一直以来,温婉在苏尧启心里的形象都是美好纯粹不染尘俗的,非要用句话来形容,那简直就是不食人间烟火。 事实上,温婉并没有苏尧启理想中的那么梦幻,只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 宋元宝一边往前走,一边提醒苏尧启注意脚下的路,嘴里还在不停地数落他家那位“姨”的不是。 苏尧启不打算再走,停下步子,双手抱着脑袋,神色很是痛苦。 宋元宝望着他,“你要不要紧?” 苏尧启自己生了会儿闷气,抬起头来,“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假的,骗我的,对不对?” 宋元宝觉得,这人八成是脑子有毛病。 “我骗你干什么?”宋元宝道:“我提前跟你说明白,是为了你好,看你的模样,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岁,就算是个官二代,家里的银钱你自个儿也做不了主吧?做不了主就别打我姨的主意,否则到时候她伸手问你要钱,你拿不出来,她一准跟你翻脸。” 苏尧启闭了闭眼,脑海里浮现第一次见到她那惊鸿一瞥,当时他几乎一眼认定,那个女子就是自己这辈子最想娶的人。 后来也有亲自去鸿文馆见她。 不管是远观还是近看,她给他的感觉一直都是无可挑剔的。 可是有一天,她身边的亲人突然告诉他,她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种人,所有的美好都是装出来的假象。 一切都还处在萌芽状态,苏尧启的心态已经彻底崩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宋皓是怎么自己找到学官报道,自己又是怎么告假离开国子监的。 杵在国子监大门前,苏尧启望着对面大门前空无一人的鸿文馆,很想过去问问她为什么要骗他,可是他做不到,他怕自己问得越多,知道的“真相”越多,心碎得更厉害。 站了没多会儿,苏尧启果断坐上马车回家,途中经过酒馆,从来不会喝酒的少年打算进去一醉解千愁,结果一口酒还没完全咽下就被呛出眼泪来。 旁边有人投来目光。 苏尧启面皮薄,没好意思继续待下去,酒也不喝了,重新坐上马车。 回府之后就跟上次一样直接往床榻上一躺,开始挺尸。 这次来看他的不是苏相,而是他的生母,苏大奶奶。 “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苏大奶奶站在儿子的床榻前,急得直冒汗。 苏尧启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话都不想说,让他娘出去。 苏大奶奶满脸担忧,“你要觉得跟娘不好开口,那我这就去叫你爹。” 苏尧启一个激灵坐起来,他可还没忘记上次自己说要娶那姑娘,结果他爹暗中安排人去查人家下落引出一堆祸端来。 “娘,我真没事儿,就是有些不舒服,告了假回来休息而已。” 苏尧启话音才落,外头苏相的沉怒声已经传进来,“你最好是身子不适,否则要还是为了那个女人,老子就再让人去掘地三尺把她给扒出来弄死!” 253、谁都不娶(1更) 苏大奶奶直接听懵了,“什么女人,相爷您在说什么呀?” 苏相冷冷瞥她一眼,“连自己儿子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成天只会跟后院那帮女人勾心斗角,你也是个废物!” 苏大奶奶:“……” 苏相骂人的这张嘴,全族皆知。 她愣神不过片刻,眼神投向苏尧启,“小四,你有意中人了?” “没有。”苏尧启语气直接。 苏大奶奶见儿子这样,不得不再次把目光转向苏相。 “他倒是敢说!”苏相冷哼,“上次死活非那女人不娶,结果惹出一堆祸事来,老子被皇上停了职,再不想办法入朝,过段日子你们都给老子喝西北风去!” 苏大奶奶听出点儿意思来了,单独把苏相拉到一旁,压低声音说:“既然小四对那姑娘如此上心,不如,就成全了他吧?” 苏相眼一瞪,“你脑子被驴踢了?” 上次栽了个大跟头,苏仪那边已经来话,说那女人可能跟从前的昌平长公主有关。 昌平长公主是谁?那是他们苏家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就算这天底下的女人都死绝了,小四还有出家当和尚一条路可走,要他娶一个身份不清不楚的女人,门儿都没有! 苏大奶奶道:“不是真成全的意思,咱们先假装同意,再从小四嘴里套出那姑娘的消息来,到时候要怎么下手,还不是全凭相爷您说了算。” 苏相眯着眼想了会儿,觉得这法子可行。 再看向苏尧启的时候,苏相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虽不至于笑眯眯,但起码眉头皱得没那么厉害。 让人搬了凳子,苏相坐在苏尧启床榻前,对上这个小儿子,他一向有耐性,“小四,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那姑娘?” “什么姑娘?”苏尧启将脸歪往一边,“我压根儿就没听懂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苏相一吹胡子,“你还敢跟老子装傻?” 苏尧启坐直身子,望着他爹,“您要说的,莫非是上次那个?” 苏相很会抓重点,“听你这意思还不止一个?” 那脸上,不是一般的黑。 这孽障,才多大点年纪就朝三暮四。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爹都能纳几房姨娘,我为什么不能多喜欢几个姑娘?”苏尧启梗着脖子,说得理直气壮。 瞅着苏相那张老脸黑成锅底,苏大奶奶忙道:“四哥儿,怎么跟你爹说话呢?” 不让说就不让说,苏尧启躺下去继续闭上眼睛睡觉。 苏相努力克制住心底怒火,“你要真喜欢,我请两个媒人上门去,先帮你把婚事定了,你再去国子监安安心心读书,等你学成,直接八抬大轿把人给娶进来。” 苏尧启闻言,眼皮动了动。 苏相一瞅有戏,趁热打铁道:“爹之前反对你,是想着你人还小,书都没念完成什么亲,不过既然你对她朝思暮念,都严重到宁肯不去国子监了,爹要是再阻拦你,不定你还得闹出点什么事儿来,干脆就成全你。” 听着像是服软的话,苏尧启才不信,翻个身,“您这会儿乐意成全,我还不乐意娶了呢!” 苏相:“怎么个意思,你还真看上别人了?” 苏尧启声音里带着点赌气,“反正不会娶她。” “不娶她你要娶谁?” “谁都不娶,我要睡觉!” 被儿子绕了一圈啥都没问到的苏相脸色不太好看,却又不敢贸然让人再去查。 一则,昌平长公主虽然被贬为庶民去了宁州,她的眼线肯定还留在京城,自己若是鲁莽行事,再折一回,得不偿失。 二则,他如今被停职,正是好拿捏的时候,光熹帝一准儿让人在暗中盯着,自己一旦行事高调,被抓到把柄,官复原职就无望了。 思来想去,苏相还是决定按兵不动,又问了苏尧启几句,确定苏尧启早就对那姑娘没了心思,这才站起身,让苏大奶奶把人招呼好,别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苏相刚出儿子的院门,迎面见到郝运朝这边走来。 对于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婿,苏相没打算给好脸,“你来做什么?” 郝运看着岳父黑沉的面色,唇角微勾,“听说小四从国子监告假回家,我来看看他。” 苏尧启自小被娇养长大,苏相从来不让他沾些脏的臭的,听清楚郝运的来意,他当即出言阻拦,“四哥儿那头没你什么事,该干嘛干嘛去。” 郝运站着不走,“小四最近念书不在状态,八成是有意中人了吧?” “胡说八道!”苏相冷嗤,“他才多大,哪来的意中人?” 十七岁,其实也不小了,这个年龄成亲的世家公子哥儿一抓一大把,只不过苏家这位被养得太娇,以至于十六七岁了还不谙世事,跟个孩子似的。 苏家没出事的时候,郝运原本已经凭着苏相的关系在大理寺谋了个缺,谁成想,才刚上任没多少日子,就被勒令停职。 当时不管在京还是外放,但凡有官职在身的苏家人,全都被薅下来。 郝运自己无权无势无背景,做了世家大族的上门女婿,就注定一辈子看人脸色行事,所以哪怕他心中觉得冤屈,也不能跟任何人说,见着岳父,照样得笑脸相迎。 “岳父应该不知道那女子是谁吧?”郝运话落,特地看了苏相一眼。 苏相拧紧眉毛,“难不成你认识?” “认识,但不熟。” “你快说,那女人到底是谁?”苏相只要一想到因为她,苏家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大难,他就想亲手把那女人碎尸万段! “说来也巧,不是旁人,正是宋巍家娘子,温氏。” 认真算下来,苏家遭难的源头还不是苏尧启,而是他家娘子苏瑜。 若非那个女人想报复宋巍把苏尧启给算计进去,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一连串的事。 如今苏相被停职,苏瑜得知自己闯下大货,这段日子学规矩了,哪也不去,成天窝在自个院里,正院这边,更是面儿都不敢来露一下。 “你说什么?宋巍家娘子?” 苏相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要敢有半句虚言,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郝运莞尔,“小婿在宁州那会儿就跟宋巍夫妻认识了,这种事,不敢随便乱造谣。” “宋巍宋巍,又是宋巍!” 苏相气得不轻,他原以为自己就够心狠手辣的了,没成想还有个比他更狠的,为了整他们家,把女人都给拉出来设局。 郝运随便一瞅苏相的表情就知道对方误会了,不过他没想着解释。 一来,苏瑜做下的孽不能暴露,否则他们夫妻俩都得完蛋。 二来,让苏相以为一切的一切都是宋巍布下的局岂不是更好?他完全不用出手,苏相就能替他报仇。 回拢思绪,郝运说:“跟宋巍打交道,岳父可得小心些,他除了嘴巴厉害,手段也不弱,您想想,小四到年龄了,有意中人原本是挺正常的事儿,然而被他这么一利用,岳父折了人不说,还把官职都给赔进去,可见这人心机深沉手段了得,不是能轻易对付的主儿。” 分明是苏瑜得不到宋巍,心理扭曲,千方百计要拆散宋巍和温婉,设局把苏尧启带进来。 然而到了郝运嘴里,就成宋巍为了对付苏家,不惜将温氏拉出来迷惑苏尧启,引诱苏相动怒派人追查,之后宋巍再联合昌平长公主一锅端了苏相派出去的人。 其实郝运在“推理”的时候,有很多细节上的漏洞,但他小心避开了,专门抓住能把苏相注意力转移的那几个点大肆渲染。 苏相刚开始不怎么信,但听郝运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他不禁陷入沉思。 郝运点到为止,没打算留下来让岳父刨根问底,找个借口先溜了。 苏相骂人的时候怎么想怎么来,不忌口,考虑问题倒是不冲动,他没有第一时间让人去查温婉的底细,而是打算派人去陆家请苏仪。 苏仪曾经说过,四哥儿心仪的姑娘在身份上可能会跟之前的昌平长公主有关,这件事,他必须先弄清楚。 回房之后,苏相吩咐下去。 没多会儿的工夫,有马车到了陆家老宅大门外。 马车里坐的是苏家府上有资历的老嬷嬷,她上前,递了帖子说有事要见陆大奶奶。 门房一听是苏家来人,没耽误,快速往里通报。 彼时,陆平舟、苏仪和文姨娘三人正坐在前厅商议荞姐儿的婚事。 听门房禀报说苏家来人要见大奶奶。 苏仪下意识地看了眼旁边的男人。 果然对上陆平舟似笑非笑的目光。 苏仪本想说不见,可又怕娘家真出了什么事儿,只好对着陆平舟道:“大爷,你们先商量着吧,我去把人打发走。” 陆平舟没说不让去,只是在她站起身的时候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大奶奶的名字冠了陆家姓,都几十岁的人了,孰轻孰重,你自个儿好好掂量掂量,免得到时候那边没沾光,这边不讨好,面子里子全丢尽,晚节不保啊!” 254、诛心(2更) 相较于大发雷霆一纸休书把苏仪扫地出门,陆平舟目前的做法无疑更折磨人。 他不提和离,也不提休了她。 只要她不主动走,对外就还是陆家大奶奶。 然而却是在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当年绿了他怀上孽种的前提下。 自打那天被戳穿,苏仪直到今日都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 每次一闭上眼,梦里就全是陆平舟那双阴恻恻的眼睛,分明带着笑,却能让人不寒而栗。 眼下也一样。 陆平舟的话才说完,苏仪就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她看了眼下头坐着的文姨娘。 文姨娘好似压根就没听到大爷在说什么,双手搁在膝上,坐姿端庄,稍稍垂下眼睫,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苏仪在心里暗骂一句狐媚子,抬步走出前厅。 没人出去请,苏家来的那位嬷嬷便没进来,一直站在大门外等。 见着苏仪,她焦急的面上终于露出喜色来,“可算让老奴等到姑奶奶了。” 苏仪望向旁边的马车,问她:“是大哥安排你来的?” 嬷嬷点头说是。 “家里出什么事儿了?”苏仪又问。 嬷嬷压低声音,“具体的,老奴也不清楚,相爷让您回去密谈。” 苏仪想到出门前她家相公的那番话,心下犹豫。 不是她不想管娘家事,而是目前她自身都难保。 陆平舟一旦真动怒,她无法想象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上次说要给她那位情/夫安排个好去处,苏仪原本以为,陆平舟会把对方折磨得生不如死,然后再想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泄愤。 然而结果大出所料,陆平舟不仅没有杀了那个男人,还把他弄到陆家正院里来修花剪草。 某天苏仪起床推开门,刚巧见到那个男人正在外头浇花,她险些吓没半条命。 之后去问了陆平舟,陆平舟端着茶盏,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直接当着文姨娘的面跟她说:“已经不能人道了,若是再无家可归,那得多可怜?大奶奶一向仁厚,当年连身子都舍得给他,如今总不至于狠得下心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吧?好歹同床共枕过,这点儿收留的情面,还是要给的。” 苏仪已经想不起来她当时是怎么回答陆平舟的了,她只知道,每次在正院里见着那个男人,她就跟做了场噩梦一样。 以前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在陆行舟身上,只把陆平舟当成没多少活头的病秧子,哪曾想到头来,她才是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那个。 被她轻视了将近二十年的病秧子,竟然是条毒蛇。 陆平舟看人时的眼神,整人时的手段,无不让她感到胆战心惊,后怕连连。 苏仪后悔当初没有在发现被换婚那天第一时间提出和离。 到了如今,她已经没办法从陆家安然脱身。 这把年纪提出和离,先不说外头人会不会笑话,陆平舟压根也就没那意思,除非她实在待不下去收拾东西自个儿走人,否则陆平舟“不休不离”的态度是不会变的。况且真闹到那一步,她偷人的事情一旦传出去,完全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然而留在陆家,她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更煎熬,至于能熬到几时,连她自己都说不准。 敛去思绪,苏仪看着老嬷嬷,“若是不太要紧,我就不回去了,你转告大哥,什么事儿他自己拿主意就好,我已经是陆家妇,没道理三天两头往娘家跑。” 老嬷嬷显然没想到姑奶奶会说出这种话来,惊愕地张了张嘴。 眼瞅着苏仪转身要进去,她忙追上前,低声说:“是跟之前的昌平长公主有关。” 闻言,苏仪脚下一顿,“赵寻音?” 老嬷嬷点点头。 听到与那个女人有关,原本不打算插手娘家事的苏仪开始动摇。 “有没有明确说了什么事?” 老嬷嬷摇头,“相爷只是让老奴转告姑奶奶,此事十万火急,让您尽快回去一趟。” 能让大哥说出“十万火急”这四个字,想来是真摊上事儿了。 苏仪不再犹豫,一个“好”刚要出口,陆平舟的声音从里头传来,“舅兄家这是又怎么着了?三天两头让我们大奶奶回去,还连声招呼都不打,知道的,大奶奶是你们家嫁过来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苏家才是她婆家。” 陆平舟这番话,乍一听没什么,仔细琢磨发现很毒。 说苏家是苏仪婆家,可不就是在影射苏仪和相爷的关系不正常吗? 老嬷嬷吓了一跳,脸上的颜色都变了,“姑爷,还请您慎言。” 陆平舟没接腔,一双湛黑深沉的眼眸只看向苏仪。 哪怕一句话不说,苏仪也感受得到来自丈夫的警告。 眼下,是给她台阶下,让她做选择。 苏仪咬了咬下唇,没纠结多大会儿,对老嬷嬷道:“我上头还有两位姑奶奶,有什么事,你让大哥去找她们,我就不去了,家里一堆活儿忙不过来。” 原本已经答应了的人突然变卦,老嬷嬷还想再说什么,陆平舟已经吩咐跟在身后的两名小厮,“送客!” 他对苏相这位舅兄,从来没什么好感。 这次苏家遭难,也是他出面要求爹娘别插手的。 当年要不是苏仪主动请婚,苏陆两家压根就没可能结亲,而他更不可能在准备向文娘提亲的时候突然被逼着代替二弟迎娶苏家女。 这么多年,哪怕所有局面都在陆平舟的掌控之中,哪怕文娘从来没要求过什么正经名分,陆平舟对苏仪的怨也只增不减。 在他看来,不管是和离还是一纸休书,都太过便宜苏仪。 打女人这种事,陆平舟不屑做,但他擅长诛心。 她喜欢红杏出墙,他便先把那个男人弄残,然后接到府上来跟她朝夕相对,让她每天都活在煎熬和恐慌之中,夜夜不得好眠。 …… 进了大门,负手走在旁边的陆平舟投过来一抹微笑,“印象中,苏家即便没人来请,大奶奶每个月都得主动回去两三趟,今儿个人家请上门,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苏仪低着头,目光看向脚下的鹅卵石,不得不低声回答,“比起娘家来,还是荞姐儿的婚事重要。” 陆晏彬和陆荞的真正身世,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连老太爷老太太那边都是瞒了的,所以陆荞是以嫡女身份议的亲。 在下人们眼里,大奶奶还是荞姐儿的生母,荞姐儿的婚事,大奶奶自然要好好操心。 公主府虽然不在,可那是人家两口子自请除的族,影响不到侯府声誉,荞姐儿的婚事不至于受到阻碍。 苏仪刚说完,就听到男人一声低笑。 不是愉悦,倒像是讥讽。 她木着脸,没敢让内心任何的不满泄露出来。 …… 苏相在家等了许久,结果那位老嬷嬷回来告诉他,姑奶奶说家中有事来不了。 苏相没去想苏仪是否碰上了麻烦,只问嬷嬷,“是不想来还是来不了?” 老嬷嬷犹豫片刻,如实相告,说其实姑奶奶已经同意来了,只不过姑爷突然出面,说了一番话之后,姑奶奶就改了主意。 苏相问:“陆平舟说了什么?” 都这时候了,老嬷嬷也没敢瞒着,一五一十全捅出来。 苏相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陆平舟那个王八蛋,他还真敢说!” 嬷嬷没有接话,她是苏家的老人了,其实很了解那位姑奶奶的性子,掐尖要强,不肯吃亏。 以前哪一次见她不是光鲜艳丽的装扮?可是今日,姑奶奶打扮得素净不说,就连讲话时都少了平时的底气。 要不是姑奶奶心里有鬼,哪能三言两语之间就被那位病秧子姑爷给震慑住?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想到姑爷,老嬷嬷突然反应过来一事,“相爷,老奴去陆家的时候,发现三姑爷的气色似乎好了很多。” 苏相满脑子都是温婉与长公主的关系,并未多想,“那么多好药养着,他要是还没点起色,你家姑奶奶就该守寡了!” 255、一荣俱荣一损俱损(3更) 郝运回到自家院子,见苏瑜正坐在廊檐下,半眯着眼乘凉,两个丫鬟一左一右给她打扇。 郝运半点不意外。 因为成了牵出煤矿案的罪魁祸首,这段日子苏瑜一直窝在院里没外出。 小丫鬟见姑爷过来,急忙要屈膝请安,被郝运一个噤声手势给制止住,他从其中一个丫鬟手中接过扇子,把人遣走,轻轻给苏瑜扇了两下,尔后勾唇问她,“娘子觉得,为夫的力道如何?” 听到男人的声音,苏瑜面上划过明显的厌恶,没有睁眼,声音偏冷,“无事献殷勤,你又想做什么?” “相爷已经知道小四的意中人便是宋娘子温氏。” 郝运说话时,给苏瑜打扇的手也没停,慢悠悠晃着。 做了苏家这么久的上门女婿,他早已练就一身忍功。 不管对谁,郝运都习惯用微笑盖过一切情绪。 突然听他提起这个,苏瑜心里很快涌现一丝慌乱,只不过她不想在这个人渣面前表现出来。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坐直身子,嫌恶地伸手推开他。 哪怕是打扇,她也不希望他跟自己有丝毫的触碰。 郝运将团扇搁到一旁,并未着恼,“我不过是知会你一声罢了,有没有关系,还不全是你说了算?” 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成功惹怒了苏瑜,“郝运,你别一副置身之外的样子,哪天我要是因为这事儿被相爷重罚,到时候我就说是你为了报宋巍的私仇,撺掇我干的,你以为你能逃脱得了干系?” 郝运淡淡接过话茬,“我从来没说过自己要置身事外。” 在苏瑜愕然的目光下,他又接着道:“我知道你讨厌我,可你别忘了,咱们是夫妻,就算你再不想见到我,往后的几十年,你还是得跟我一块儿过到老,总不能在这几十年内,你每天都得花时间花精力来跟我怄气吧?” 苏瑜没吭声。 郝运将视线落在她冷漠的脸上,“东窗事发你知道拉上我垫背,平日里怎么不想着我是你相公?” “相公?”苏瑜终于听不下去,“你一个乘人之危的衣冠禽兽,也配用这种称呼?” 闻言,郝运面上的笑容淡下去,额头上青筋鼓了鼓,但终究还是没有发作出来,“跟我说话,你就不能有一次是正常的?” 苏瑜冷笑,“跟畜生说人话,你确定自己能听懂?” 郝运听罢,死死捏紧拳头,就在苏瑜以为他要动怒的时候,他突然笑出声,“只要你乐意当个畜生娘子,我是什么都无所谓。” “不要脸!”苏瑜霍然站起身,巴掌刚往上扬,就被郝运伸手钳住,一双眼睛里满含警告,“我还是那句话,咱们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觉得凭着你小小的庶女身份能闹翻天,这一巴掌只管打下来,打完之后,对外咱们是夫妻,对内,我不会再管你的死活。” 说完,松开她的手,他站着没动,似乎在等她真的打下去。 苏瑜的手僵在半空,望向郝运的眼神里烧着怒火,“你以为威胁我就能洗干净自己当初的禽兽行径?” 郝运不以为然,“你若想下半辈子都抱着那天的糟心事过活,随你的便,恕我不奉陪。” 话音落下,抬步要走。 苏瑜并未阻拦他,只是在男人走后,一脚踢翻身后的椅子。 高傲如她,竟然沦落到被一个畜生威胁的地步。 这段日子,她没少去看生母邱姨娘,更没少提出过卷铺盖走人,她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没有自由的鬼地方。 然而,每次提及离开的事儿,邱姨娘的态度都很坚定,说什么也不肯走。 苏瑜完全无法理解,问她当初为什么要主动送上门来遭罪,邱姨娘只是回答苏瑜,她是苏家的孩子,早晚要认祖归宗,就算不是现在,将来也得回来。 苏瑜还是无法理解,如果她不来苏家,那就还能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娘俩做点小生意,虽说吃的穿的没现在好,却不用考虑太多东西,她也会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只是打小没了爹。哪像现在这样,认了爹,把自己变成毫无地位不受宠爱的庶女不说,还每天困在这大宅院里出都出不去。 在寻常百姓眼中,她是锦衣玉食的丞相府小姐,可事实上日子过得如何,冷暖自知。 —— 宋元宝下学的时候,温婉已经在马车上等候多时,他掀帘上去,在温婉身边落座,想到白天自己对苏尧启说的话,不免心虚。 温婉看出点异常来,问他怎么了。 宋元宝没有直接回答,看向温婉,“娘,白天那个人你认识?” 温婉反应过来他说的谁,点头道:“有过一面之缘。” “仅仅是一面之缘?”如果只见过一面,那个人为什么在得知“真相”以后会如此崩溃? 而且他一看就是爱慕了温婉好久的那种。 温婉挑眉,“怎么,你不信?” 宋元宝是不太信,不过他觉得温婉没可能撒谎。 想了想,还是把实话讲出来,“我跟他说,您是我姨。” 温婉只是笑,显然没觉得哪里不妥。 以她这身姑娘装扮,宋元宝若是在外人跟前管他叫声“娘”,那才要吓死人了。 “我还告诉他,您特败家。”宋元宝说这话的时候,有悄悄抬起眼角来观察温婉的反应,似乎是确定了对方没有生气,他才接着道:“还让他自己做不了主就别来招惹您,结果,他看起来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当时就很颓丧。 后来我打听过,同窗说他已经告假回去,我就在琢磨,他是不是被我那番话给打击到了。” “不能够吧?”温婉说:“我跟他都不熟,只是我单方面地知道他身份而已,他只见过我一回,不至于能为了我而做出什么事来。” 宋元宝怕她不信,把苏尧启当时说过的那几句话一字不漏全告诉温婉。 温婉听后陷入沉默。 她不禁想起自己刚入学没多久那会儿,林伯说鸿文馆对面经常有个少年朝这边张望,像是在观察她。 那时候因为没有出现什么不好的预感,她就没太往心里去,如今想来,她已经能猜到那人是谁了。 只不过让她觉得迷茫的是,自己到底哪个地方入了苏尧启的眼,又是什么时候入了他的眼,以至于他能痴迷到这般地步? “反正不管如何,他往后是指定不敢再盯着娘了。”宋元宝说。 上一次见面隔得太久,今天又是隔着车帘子说的话,没见着面,温婉甚至都已经忘了那少年长什么样,只隐约觉得对方单纯得有点过头。 不过,她不想浪费时间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偏头看向宋元宝,“你今天自己入学,感觉怎么样?” “一切还算顺利。”宋元宝回答:“国子监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温婉饶有兴致地问他,“你想象中什么样,现实又是什么样?” “想象中,国子监应该是神圣庄严的学府,里面的学官一个比一个严肃,然而事实却是,学官们态度都挺和软,我有见到同窗,第一印象也挺不错。” “那这么说来,你对国子监还算满意了?” “全国最高学府呢,天下学子做梦都想进的地方,我等了半年多才有机会进,当然满意啦!”从他的语气之间,不难听出对新环境的喜爱。 温婉跟着莞尔一笑,“既然满意,往后在里头就得好好念书,争取将来像你爹一样下场即中。” 宋元宝以前受过自大的教训,当下不敢吹嘘,只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会努力。 马车才走到半路,温婉突然涌现出不好的预感来,当即吩咐林伯停下。 256、三郎亲自来接她(1更) 林伯有些不明所以,问:“夫人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在鸿文馆?” 温婉说没有,只是在学堂里坐了一天,闷得慌,见时辰尚早,想下去走走。 又吩咐林伯不要走老路,怕不安全,让绕道回去,无需等他们,一会儿她再雇辆马车便是。 林伯心中奇怪,明明老路那么近,况且天天都走的,怎么会不安全? 不过女主人都发话了,他自然不能驳斥什么,等两位主子都下去,他将马车掉了个头,跟温婉道别之后绕道回宋家。 “娘为什么要让林爷爷先走?”宋元宝站往一旁避开路过的行人,对温婉的做法表示不解。 元宝一直不知道温婉的秘密,她没打算解释,只是跟他说:“进宝的玩具都被他祸祸得差不多了,我想给他买新的。” 其实不然。 预感里,有位苏姓同窗苏黛的马车待会儿会在街道转角跟她的相撞,温婉额头上受到轻微擦伤。 苏黛是在林潇月告假之后才来的鸿文馆,性子恬静,一向没什么存在感,跟温婉更是几乎没什么往来。 伤到人之后认出是同窗,苏黛觉得十分过意不去,非要带温婉去医馆看。 温婉推拒不过,跟着去了医馆,结果上药上到一半昏迷过去,再醒来,被人绑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嘴里塞了布团,对方脸上蒙了黑巾,不让她说话,却要逼着她向宋巍写求救信。 而宋巍能救出她的前提,是想尽一切办法让煤矿案重判。 温婉就算不懂朝堂,也不至于傻到一无所知。 煤矿案最受打击的是苏家和公主府。 公主府那两位是自己干爹干娘,早就去了宁州,不可能会做这种事。 那就只剩下苏家了。 前后一联系,不难想出苏黛的马车跟她撞到一块不是巧合,而是对方故意设计,目的就是为了带她去医馆好伺机下手。 由此看来,苏家为了官复原职还真是不择手段。 只是不知道出手的是不是苏相本人。 温婉想着,作为国舅,文官之首,若是行事这般鲁莽没脑子,那么被停职也算是为朝廷办了件大好事儿。 “走吧,咱们早些买早些回。”温婉叫上宋元宝,抬步往前走。 —— 街角的青砖墙边,停靠着一辆不太显眼的马车。 马车里坐着一位姿容姣好的姑娘,身上穿着还未来得及换下的鸿文馆制服,眉心微微蹙着,显得有些焦急,时不时地问外面车夫,“到了没?” 车夫回:“六姑娘,老奴一直盯着呢,他们的马车还没过来。” 马车上的人正是苏黛,苏相这一房三姨娘所出的庶女。 知道相爷最近因为被停职的事儿心情不好,三姨娘今天本来想去安抚安抚,结果无意中偷听到苏相和郝运翁婿俩的谈话,得知小四意中人的身份是把苏家推入火坑那位钦差大臣家的娘子。 怕出错,三姨娘又悄悄去找苏瑜,问她知不知道。 这种事,苏瑜不会不乐意告知,她巴不得三姨娘手段再狠点,最好让宋巍感受一下失去发妻的滋味儿。 三姨娘打听到温婉在鸿文馆入学,想到同样在鸿文馆的苏黛,于是趁着大白天苏黛还在上课,亲自跑了一趟鸿文馆,把人喊出来交代她务必要把事情办妥为相爷分忧。 至于具体交代的内容—— 让苏黛想个法子将温婉弄晕,他们好将人给绑走,然后趁机威胁宋巍。 苏黛只是个庶女,虽说不至于像苏瑜那样不受宠爱,可她天性软弱,胆儿又小,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原本不想答应的。 三姨娘威胁她,说但凡她今日敢忤逆,明儿个就让相爷收了她来鸿文馆念书的机会。 苏黛也是被逼无奈,只能先在心中对温婉暗道几声对不起。 当下还没真的把人给绑回去,只是等着“撞车”,苏黛就已经紧张得不行,粉面上沁出细密汗珠,她轻轻咬着下唇,心下止不住地忐忑。 过了会儿,又问车夫,“怎么样?” 车夫还是摇头,说没见着宋家马车过来,疑惑地问:“会不会是她们已经提前回去了?” “不会的。”苏黛双手攥紧绣帕,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们离开的时候,温氏的马车才刚刚到国子监,她要接人,就没那么快离开,一定还在后头,咱们再等等。” —— 而另一边,被苏家人等着撞车下药的温婉,带着元宝逛街逛得正来劲。 会预感到自己出事已经不是一回两回,她早就习以为常,心态放得很端正。 给进宝买了一只体型稍大的布老虎,温婉又想着给相公买一套文房四宝。 虽然花的都是他的钱,不过想想,自己好像从来没正经送过他什么礼物。 打定了主意,温婉准备寻一家靠谱的墨宝铺子,眼尾瞥见前头不远处徐徐行来一辆马车。 马车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缓缓停下。 温婉拉着宋元宝站往一旁,片刻之后,见到车厢内的人掀帘下来,高大挺拔的身影,清俊熟悉的眉眼,让她原本就不忐忑的心更添一层安全感。 “相公,怎么是你?”温婉很惊讶宋巍竟然会亲自来街市。 宋巍没有质问她为什么下学不回家反而在大街上溜达。 他相信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小丫头不会做没谱的事。 当下看向温婉的目光便只剩下柔和,腔调也暖,“买好了没?” 温婉抱紧手中的布老虎,点点头,“买好了。” 当着他的面,她没好意思提及要送他一套文房四宝的事。 宋元宝挠挠头,“娘先前不是说还没买好,准备送爹礼物?” 温婉:“……没有,你听错了。” 话音落下,再没敢看宋巍,双眼盯着脚尖。 宋巍闻言,唇边勾起一抹愉悦的兴味,问她,“打算送我什么?” 温婉才不要承认,“我又没钱,能送你什么?分明是元宝瞎说。” 不等宋巍接腔,宋元宝嘿嘿笑道:“这还不简单吗?鸿文馆教的东西那么多,娘随随便便就能做出一样不用花太多钱的礼物来,到时候手艺和心意都在了,爹能说不喜欢?” ------题外话------ 嗯,作者君今天很颓,很丧,前面很多章节不可抗力地修改了,知道大家在等更新,从早上到下午,因为屏蔽和修改的事,整个码字的心情全部垮掉,到现在才奉上一更,是衣衣自己没能调整好情绪,给大家道个歉。 257、保护好你自己才是要紧事(2更) 被宋元宝一说,温婉面上羞赧更甚,却又控制不住好奇心,想知道相公乐不乐意她送他自己做的礼物。 想来是为了缓解尴尬,宋巍没再执着于温婉送礼的事上,他上前两步,接过她手中的布老虎。 体型略大,够小孩子直接骑上去,颜色搭配和做功都挺不错。 宋巍瞧了一眼,问她,“给进宝买的?” 温婉颔首,“从宁州回来以后都没给进宝买过玩具,他已经周岁,又好动,应该会喜欢大一点的布老虎。” 宋巍嗯一声,抬头看看天色,“不早了,若没别的事,跟我回家吧!” 他说完,转过身,一手拿着布老虎,一手为身后的母子二人打开车帘。 温婉看着男人坚实的背影,想起他刚刚那声“跟我回家”,心中动容。 宋元宝已经上去,宋巍没看到温婉跟上来,不禁回头,见她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他笑问。 “没什么,这个给我吧!”温婉伸手要去拿他手里的布老虎。 这是小孩子的玩具,她抱着还没什么,搁他手里就有点违和。 宋巍弯了弯唇,没说什么,让布老虎重新回到她手中。 上车以后,宋巍简单问了宋元宝几句。 宋元宝的答案和先前温婉问的差不多。 宋巍提醒他,“你的年龄虽然小些,但跟你差不多大的学子还是有的,国子监不比地方学塾,里面管得严。 大门后面刻着学规,改天得了空好好看,平时跟人打交道需谨慎,朋友贵在知心而不在多。” 宋元宝一一记住,等宋巍说停,他看了眼温婉,有些欲言又止。 温婉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别看我,否则一会儿你爹准得误会我做了什么亏心事。” 话音刚落,就感觉到身旁男人带着打量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温婉搂紧怀里的布老虎,尽量坐得端正,目不斜视盯着车厢底,假装不知道他在看自己。 宋巍转而望向宋元宝,“什么事?” 宋元宝如实道:“也没什么,就是今天我们刚到国子监的时候,碰上了一个人。” 宋巍淡淡笑着,“是苏尧启?” 宋元宝没想到自己才刚开个头,当爹的已经猜出了对方身份,他惊愕之余,问宋巍,“爹怎么会知道?” 宋巍说:“之前下了雨,我去鸿文馆接你娘的时候有碰到过。” “那这么说,你们认识?” “一面之缘罢了。” 知道苏尧启可能对婉婉动了心思,宋巍并非不在意,只是没有在意到吃醋的地步。 在他眼里,苏尧启不过是个各方面都还不成熟的孩子罢了,对于美好的人和事会心生好感很正常。 他若是跟苏尧启计较,便是跟个孩子过不去,先不说没那必要,凭他的性子,也不会这么做。 见当爹的反应这么淡,宋元宝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他之所以当着温婉的面谈及这件事,不是蓄意告状,而是觉得这事儿可大可小,不能瞒着他爹。 当然,在不能瞒着爹的同时,也不能瞒着娘在背后告黑状。 最好的,就是当着他们二人的面说。 到时候要怨要怪,都往他身上来好了。 宋巍看向身形开始拔高的儿子,他那张小脸上的稚嫩在逐渐褪去,思考问题的方式日趋成熟。 作为一手养大他的爹,宋巍心里觉得慰藉。 “往后见着苏尧启,对方若是主动跟你打交道,你不必因为对方的身份谄媚讨好,也不必过分疏离冷淡,寻常心对待就好。” 宋元宝点头,又想起了什么,“对了爹,我有回听你说起苏家人,咱们刚刚谈论的这位苏尧启,他是不是你们说的苏家人?” 宋巍道:“大人之间的恩怨,牵扯不到你们小孩子头上,只管好好念你的书,至于其他的,没必要操心,你小小年纪也操心不过来。” 宋元宝“哦”了一声。 那语气里颇有一种恼恨自己没能快些长大为爹分忧的意味。 之后,车厢内陷入了沉寂,到家之前,都没人再说话。 下车时,宋巍付了铜板,赶车的师傅才掉头离开。 先一步回来的林伯已经卸了马车进去倒座房里歇息。 宋巍三人直奔后院。 宋婆子见到儿媳妇手里抱着个大布老虎,已经猜出她今日下学没有第一时间回来的原因,便没有追问,只是吩咐金妈妈可以烧菜了。 跟着又把元宝喊到一旁问话。 温婉从婆婆怀里把儿子抱过来坐在小榻上,将布老虎递给他。 小家伙特别喜欢新玩具,对这个体积比他还大的布老虎很是好奇,双手抱住,在小榻上翻滚了一下,嘴里咯咯笑。 宋巍坐在小榻旁边,伸手护着边缘以防儿子摔下来,趁着爹娘注意力都在元宝身上,低声问温婉,“今日留在后面,不仅仅是为了买布老虎这么简单吧?” 知道相公聪明,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他那双眼睛,温婉也没打算隐瞒,如实说:“是有预感到不好的事情,不过都已经避开了,没事的,相公不用担心。” “跟苏家有关?”宋巍问。 温婉想说没有,又觉得夫妻之间该坦诚相对,点点头,“有人查到我的身份,打算绑了我威胁你想办法让苏相重新入朝。” 听起来倒的确是苏家人的作风。 宋巍陷入沉默。 温婉劝他,“就目前而言,我还是能保护自己的,相公眼下最要紧的是在衙门里好好表现,等到了政绩考核年才能步步高升,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出面与苏家人交锋,即便他们家所有官员都暂时被停职。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以咱们家的地位,压根就不能和丞相府抗衡,更何况,他们背后还有个皇后娘娘。” 宋巍没接腔,温婉以为他是默认了自己说的话,心中还有丝丝的欣喜,等一家人吃完饭回到东厢房关了门,宋巍才跟她说:“我全天的时间,有一半待在衙门,你若是突然出了什么事,我可能没办法第一时间赶到,自然也就没办法在第一时间保护你。” 温婉刚想说没关系,话未出口,又听到男人的声音传过来,“我手上有一批人,原本是你干爹干娘的暗卫,只不过他们去了宁州用不上,临走前留了下来,说用来保护你的安危,这些人随时都隐在暗处的,往后我不在的时候,但凡碰上了自己一人之力没法解决的事情,就把暗卫首领卫骞唤出来,让他带着人去帮你办。” 温婉一直觉得,自己与干爹干娘的情分也就仅限于离别那天,毕竟是匆匆忙忙认下来的,除了自己容貌与干娘过分相似能稍稍有点感触之外,要说有多大感情,那压根就不现实。 所以干爹干娘会留下暗卫保护,这让温婉觉得很意外。 “其实,他们或许比我更需要。”温婉说。 干爹干娘与苏家结了这么大的仇,哪怕他们二人自请除族去了宁州,以苏相那记仇的性子,怎么可能就此放过?干娘又是有孕在身的人,万一被苏相算计出个好歹来,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有带走一部分。”宋巍道:“剩下这部分既然是留给你的,你往后便好好用着,不管怎么说,保护好你自己才是要紧事。” 不知道为什么,温婉总觉得相公这番话饶有深意,可她想破了脑袋瓜都想不出来到底深在哪,只好嗯嗯点头,“我知道了,暗卫首领叫卫骞,往后碰上自己摆平不了的麻烦事儿,可以第一时间把他叫出来帮忙。” 宋巍满意于她的乖巧反应,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那笑容,有着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包容与和煦。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安排人保护我呢?”温婉问出心中疑惑,“我跟他们又没有亲缘关系,那些暗卫就算要保护,也该去保护一下陆晏清,陆晏清被流放到三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随时都有可能扛不过去。” 宋巍见她分析得认真,不由失笑,“就当是你干爹干娘补偿我的,我如今再把暗卫都转移到你手里,让他们随时随地保护你。” “补偿你?” “嗯,煤矿案,爹和岳父险些成了受害者,他们家是该有所补偿。” 温婉恍然大悟,“那这么说来,他们家出点人倒是理所应当了。” —— 苏黛坐在马车内,一直等到天色将暗都没见着宋家马车过来,她原本就不平静的心直接不安起来,问车夫,“他们会不会真的走了?” 车夫道:“估摸着是绕道走的,六姑娘,咱们还是不等了吧,先回府,让姨奶奶给拿个主意。” 苏黛想到她娘白天给的警告,心中惧怕,可眼下已经错过宋家马车,再等下去也是徒劳,自然只能先回去再想法子。 “回吧!” 仅仅两个字,苏黛说得中气不足,不难想象内心已经害怕成了什么样子。 苏黛回到府上,刚换了身衣裳,都还没坐下喘口气儿喝口水,三姨娘便第一时间找来,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苏黛主动倒了杯茶给三姨娘,嘴里跟她解释,“不是我不肯,而是我的计划落了空,没能等到温婉出现,后来才知道她早已经绕道回去,这才会失了手。” 三姨娘望向她的目光里有责备,“我怎么觉得你是故意把人给放走的?” “姨娘可冤枉死我了。”苏黛面露委屈,“我从下学就一直等在温婉的必经之路上,直到现在还水米未进呢,等不到人是我失算,可我哪有故意把人放走?姨娘要是觉得我不靠谱,倒不如下次去找别人办,反正我也不擅长算计人。” 三姨娘听她这么说,暗恼的同时,到底还是心疼亲闺女,叹了口气,“这次不成就算了吧,我改天再想想办法就是了。” 苏黛道:“我不明白,姨娘为什么非得把人给绑了?温氏既然是个妇人,她又乔装打扮去鸿文馆念书,你捏住了她的把柄,直接以此作为威胁让她替你办事儿不就成了?何必大费周章冒风险?宋大人官职再低,那也是朝廷命官,温氏是官夫人,就算没有诰命在身,也是轻易动不得的,姨娘难道就不怕东窗事发的一天?” 三姨娘闻言,只觉得女儿天真,“你真以为入鸿文馆读书的都跟你们一样是黄花大闺女?” 苏黛听得有些愣,“难道不是?” “温氏还真不是头一例。”三姨娘道:“除了温氏,鸿文馆里面还有不少女学生是成过亲以后不好用妇人身份,装成姑娘进去的,鸿文馆又没规定只能黄花大闺女去进学,这种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学官都能睁只眼闭只眼,咱们有什么好说的?说出来,到时候一个弄不好还会得罪更多人。 至于温氏,我要绑她,纯粹是为了你爹。” 苏黛小声嘀咕,“分明是五叔做的孽,你们为什么偏往别人身上推?那位宋大人,他也不过是帮朝廷办事罢了,至于后来的审案和判刑,那都是三法司亲自来的,关他什么事?我听闻,宋大人如今仅仅官居六品,你们就算绑了温氏,他上哪有那本事让这么一桩大案重新判?” 这话三姨娘听着觉得憋闷,“你这死丫头,胳膊肘子净往外拐,让你去鸿文馆念书,都念成榆木脑袋了是吧?” 苏黛不赞同生母的说法,“鸿文馆里面的先生教我们要明辨是非,我刚刚说的这些,可不就是明辨是非?难不成我一面去鸿文馆上学,一面学着怎么去害人?那你们送我去鸿文馆,到底是想让我学好,还是学坏?” 三姨娘被她噎得脸都黑了。 258、那您看,我成吗?(1更) 武状元府。 自打那天与温婉开诚布公之后再回来,林潇月的心情一直不怎么好。 期间林潇柔又主动上门来献殷勤。 林潇月本就不是温柔绵软的性子,做不到日复一日地同她们歪缠,想到林潇柔那恶心人的过往,心里莫名烦躁,当着苏擎的面就把人给骂了出去。 之后,她撑着脑袋,半靠半躺在美人榻上,眉心紧紧拧着。 苏擎就坐在旁边,见她状态不好,出声问:“怎么了?” 林潇月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她们三个什么心思你没看出来?” 苏擎嗯一声,“看出来又如何?” 林潇月气结,胸口闷得慌,没再搭理他,从美人榻上起来,准备去外头走走。 她怀着身子,苏擎有些不放心,自己起身跟了上去。 亭子里。 林静静和林安安姐妹俩对坐,正在吃茶点。 见到林潇月和苏擎在湖对岸悠闲散步,林安安心里咕嘟咕嘟冒酸水儿,看向林静静,“老太太的意思是大姐姐不能生,让咱们来伺候七爷,帮着七爷开枝散叶的,谁成想,咱们才刚到,大姐姐突然就有了,姐,你说她是不是故意把咱们弄来给她当笑话看的?” 林静静的目光落在对岸男子高大挺拔的身躯上,眼底除了痴迷,还有几分势在必得的强硬。 听到林安安的声音,林静静拉回视线,话回得似是而非,“听闻先前二表姐去正院奉茶,被大姐姐给骂出来了。” 林安安呸一声,“那只破鞋,她还有脸往七爷跟前凑?” 林静静又说:“二表姐虽说是自食苦果,可这苦果也吃不了几天了,我昨儿个听到大姐姐跟七爷商议,再过几天就把咱们送回去。” “不行!”林安安一听,直接拍桌子,“我来都来了,压根儿也就没打算走,况且是老太太安排的,她凭什么说打发我们就打发我们?姐,你快想想法子吧,否则真让她给送回去,咱不是白来了吗?” 林静静没说想办法,只像是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大姐姐怀了身孕,按理说是不能侍寝了,咱们一走,七爷怕是要遭不少罪。” 林安安听了这话,心思微动。 次日,林安安主动提出要林潇月带着去外头逛逛,说来了这么久,成天待在府上,嫌闷得慌。 林潇月没有拒绝。 虽然心中对她们并无任何好感,准备出发的时候还是把三人都给叫上。 临走前,林安安突然肚子疼,直说去不了。 林静静看出来她在演戏,顺势道:“既然安安去不了,那我们几个去吧,一会儿见着好吃的,给她带点回来,这丫头,别的都不爱,就贪嘴厉害。” 林潇柔听了,讽笑一声,“怕不只是贪嘴吧?我瞧着她那双眼睛也贪得挺厉害,该盯的不该盯的,全都给盯上了。” 林静静莞尔道:“安安年方十五,尚未出阁,也没有因为跟人私奔而背上一身的污名,她这个年纪,会有思慕之心不是挺正常的吗?” 林潇柔的脸色登时黑沉下来。 林潇月自始至终没吭声,只是在林静静话音落下之后饶有深意地看了对方一眼。 对上林潇月,林静静忙收了先前的利爪,“大姐姐是不是觉得我说的不对?” 林潇柔也望过来,似乎在等着她怎么回答。 林潇月移开眸光,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静姐儿觉得,咱们家在济州的地位如何?” “那还用说吗?”林静静道:“有了姐夫这个武状元做后盾,咱们家的地位自然是水涨船高,这两年的生意比起以往,也是越发的好了。” “那这么说,咱们林家在济州还算小有名气?” 林静静不是林安安,她脑子转得快,意识到林潇月有可能在给自己下套,没顺着她往下说,“大姐姐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林潇月勾勾唇,“只是突然想到,咱们家还有这么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未出阁,想必济州多少老百姓都眼巴巴地望着呢,也不知道将来是多大的排场。” 这话说得就隐晦了。 林家因为苏擎的关系,在济州并非一文不名,苏擎头上的“武状元”头衔,甚至成了林家的活招牌,这些年没少为他们家招揽生意。 在这样的前提下,林家姑娘就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出嫁,到时候必定会闹出一番动静来。 而要想闹出动静,就得是男方家三媒六聘正儿八经地上门娶回去做正妻。 给人做妾还想要排场?又不是嫁给王公贵族,别人不戳你脊梁骨就算不错了。 林潇月刚说完,已经反应过来的林静静心就凉了半截。 她何尝不想给人做正妻,可是看到那个男人的第一眼,心里就再也装不下旁人,私底下,她没少懊恼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生几年,为什么当年代替林潇柔嫁到苏家来的是林潇月而不是自己。 林潇柔也听懂了,只不过她懒得理会,自己当年脑子进水跟着人私奔就已经没什么好名声,这会儿还能怕了外头人的流言蜚语? 不过看到一向心机深沉的林静静被林潇月噎得脸色难看,她觉得挺痛快。 不被人逼一把,林潇月都不知道自己在大宅那帮女人的影响下,已经这么会“说话”了。 她装作没看到林静静面上的难堪,一副姐妹情深的关切语气,“静姐儿已经及笄,来前姑母有没有说为你议亲?” 林静静压下胸口那股子气,微笑,“还没呢!” “也是。”林潇月莞尔道:“姑母当年招婿就左挑右选,如今轮到闺女头上,自然也要访个出色的,咱们林家再是商户,姑娘也还是一个赛一个的优秀,又不是外头没正经人家要,姑母那么要强的人,总不至于让闺女上赶着给人做妾吧?静姐儿觉得呢?” 林静静脸上僵得厉害,“大姐姐说的是。” 林潇月又感慨,“每个女人都希望被八抬大轿抬着入夫家门,谁乐意过门就看正妻脸色的?” 才刚出来,都还没到街市上,林静静已经没心情逛,想直接打回转。 林潇柔见状,笑脸对上林潇月,“大姐姐怀着身子还如此操心,是静姐儿的福分。” 林静静沉着脸没说话。 林潇月道:“我操心静姐儿,那是因为她乖巧听姑母的话,不会胆子大到敢跟外男私奔,她要真那么做,我就是想管,也没那本事管。” 听到林潇柔被损,林静静难看的面色才稍稍有所缓和。 同时也暗暗心惊。 林潇月不过才嫁过来四年,不管对人还是对事,甚至是说话方面,跟四年前竟然已经天差地别。 这样的林潇月,无疑比四年前更难对付,也更让人厌恶。 —— 状元府。 林潇月几人走后不久,林安安就以去正院找东西为由进了正屋。 立即有丫鬟将她拦住,“安姑娘,七奶奶出去了,不在府上。” 林安安道:“我有事找七爷。” 丫鬟态度坚决,“七爷正在午休,说了不见任何人。” “连我都不见?”林安安故意拔高声音。 丫鬟直皱眉,“还请安姑娘不要为难我们做下人的。” “七爷,安安有事求见!”林安安不管不顾,直接冲着里头大喊。 苏擎其实一直没睡,他只是不想见林家这几个姑娘而已。 当下被人这么一吵,心中多少有些烦躁,蹙眉过后,吩咐丫鬟,“让她进来。” 说话间,慢慢坐直身子。 没有了林潇月和其他两位在场,进去后,林安安的目光便大喇喇地在苏擎那张俊脸上流连,丝毫不带掩饰。 苏擎没看她,端起桌上的茶盏,浅啜一口,“不是说找我有事?” 林安安听言,面上露出几分红晕,片刻后,直接问:“七爷,大姐姐怀了身子,您身边是不是没个伺候的人?” 苏擎闻言,挑了下眉,“你是打算自荐枕席?” 这么露骨的话,姑娘家听了原本该羞得面红耳赤,林安安却似乎完全没反应,只是看向苏擎的眼神带着几分紧张,“那您看,我成吗?” ------题外话------ 推荐明酥酥新文《病痞将军驯养手册》,欢迎追文哦~ 镇国将军府的小丫鬟凤溪,自打跟着二少爷从战场上回来后突然就变了性情,上的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打得过土匪,斗得过恶妇...... 却在二少爷被赐婚的当晚,悄悄消失了。 熬过了苦日子,离开了将军府的凤溪在京城开店开得风生水起。 某少爷不爽,你开店就开店,和店里的那些公子哥眉来眼去的是什么鬼? 于是一把抱回家。 ps:一对一甜宠,男主病弱系,轻松欢快文哦~ 259、临走前得送份大礼(2更) 苏擎闻言,唇边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你想好了?” 林安安点头如捣蒜,面颊上终于浮现羞赧的颜色,“安安此次来京城,原就没打算再回去的。” 苏擎用眼神示意她坐下,又让嬷嬷给她奉茶。 林安安满心欢喜,听话地找个位置落了座。 经过这一番交谈,胆子也大了起来,再看向苏擎时,已经没有先前的那份拘谨。 “七爷,您这就算答应了吧?” 林安安过分激动,并没有注意到嬷嬷给她奉茶时那微顿的动作以及面上一闪而逝的鄙夷。 苏擎淡淡道,“你不想做客人,要做这府上主子的话,很多规矩就得重新学。” “我一定好好学。” 被男人俊美的皮相迷惑住,林安安本来就不太灵光的脑子越发不会转弯,这会儿七爷说什么便是什么,她都当成圣旨奉行。 苏擎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看向刚刚给林安安奉茶的那位嬷嬷,“后面的事,就劳烦秦嬷嬷了。” 秦嬷嬷是苏擎乳娘,闻言,点头道:“七爷放心,该学的规矩,我会一样不落地教给安姑娘。” 已经没什么事,苏擎挥手赶人,“那就下去吧!” 林安安还没反应过来,秦嬷嬷已经对她道了声请。 没多会儿,林安安被秦嬷嬷半拖半拉出了正院。 她挣脱秦嬷嬷的手,皱着眉,“我正跟七爷说话呢,你要带我去哪?” 秦嬷嬷微微一笑,“安姑娘,要做这府上的主子,可就不能像之前那么任性了,该学的规矩一样不能落,你若觉得烦,现在便可以反悔,我马上回去禀报七爷。” 林安安瘪了瘪嘴,“不就是学规矩,我学还不成吗?” 说着,跟在秦嬷嬷身后,不多时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秦嬷嬷只随便扫了一眼,就指出好几处不足来,说主子的房间不该这么布置。 林安安快速照着秦嬷嬷安排的改。 该搬的搬,该挪的挪。 好不容易干完,人已经累趴。 正想说太累了歇会儿,秦嬷嬷不知道从哪抱出一大摞书来搁在桌上。 林安安咽了咽唾沫,“这……这是什么?” 秦嬷嬷恭敬道:“是苏家的规矩条例,我要一条一条教,安姑娘一时半会儿怕也记不住那么多,索性直接把书本给你搬来,这段日子,你就安心待在房里学规矩,什么时候把这些全都记住了,什么时候再去见七爷。” 林安安瞅了瞅桌上那厚厚一大摞,直接急眼,“我就是个妾而已,哪里用得着学这么多?” 秦嬷嬷冲她笑笑,“安姑娘出身商户,可能对大户人家不太了解,咱们苏家是书香门第,从老祖宗那儿就格外注重规矩,老太爷老太太生前更是把规矩礼仪摆在首位,所以这后宅里的人,哪怕只是个妾,都必须要讲规矩懂礼仪,否则若是坏了规矩,那便是对祖宗的大不敬,到时候别说七爷,便是相爷都保不住你。” 林安安吓得直哆嗦,“真有这么严重啊?” 秦嬷嬷说:“七爷是我奶大的,他要纳妾,我这个做乳母的心里头跟着高兴,教你规矩,自然也是为了你好,否则教坏你,岂不是败了七爷名声?” 林安安没从这番话里面找到可以反驳的言辞,弱弱地看向那摞书,“这些,我都得学完吗?” “少一个字都不行。”秦嬷嬷态度坚定,“想当初七奶奶刚入府那会儿,这些可是全都背得滚瓜烂熟的。” 林安安苦着脸。 她只是认识字而已,没念过多少书,更讨厌背书,要她短时间内把这么多书上的内容给背下来,简直是要命,她不乐意,看向秦嬷嬷,语气带着商量,“就凭我跟七爷的这层关系也不能通融一下吗?” 秦嬷嬷问她,“什么关系?” 林安安瞬间找到了底气,挺直腰板道:“七爷是我姐夫!” 秦嬷嬷一脸的恍然大悟,语气却淡漠,“既然安姑娘知道七爷是你的姐夫,为什么你还想着给他做妾?” 林安安恼了,“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秦嬷嬷:“安姑娘是七奶奶娘家人,我的确管不着,不过,你的这种行为在苏家规矩里被视为不知廉耻,但凡跟规矩扯上关系,我还是能管一管的。” 林安安险些气炸,伸手指着她,“老虔婆,你骂谁不知廉耻呢?” 秦嬷嬷淡笑,“安姑娘,请注意你的言行。” 林安安想到苏擎,不得不暂时忍下去,但还是怒火难消,整张脸都是青的。 秦嬷嬷看向桌上,“这些书,你若是想看,便留下,若是不想看,我这就拿走。” 林安安这会儿气得不行,压根就不想听到秦嬷嬷的声音,让她出去。 秦嬷嬷是乳母,本就不是下人,能用先前的语气跟林安安说话已经是放低身段,当下被撵,她没有多留,更没有多劝,直接转身走人。 林安安瞅了眼桌上堆得老高的那摞书,愤然抬手全给扫到地上。 秦嬷嬷回了正院。 苏擎还坐在原位,只不过没有喝茶,手上捧了本兵书。 听到人进来的声音,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秦嬷嬷禀道:“七爷,已经把人打发了。” 苏擎只淡淡嗯了一声,并未过问怎么打发的。 乳母做事,他一向放心。 —— 逛街那三人去了一个多时辰,回来时带了不少东西。 林潇月有孕在身,这一圈下来,累不说,小腿还有些酸疼。 她回房后打算让丫鬟来帮着捏一捏。 话喊出口,进来的人却是苏擎。 “累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带着关切。 林潇月把搭在软榻上的腿收下来,稍稍坐端正,眉眼间流露出几分疲态。 “月娘?” “我没事。” 林潇月端过他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忽然道:“就是觉得累,后悔把她们从济州接来了。” 苏擎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倘若瞧着心烦,打发她们回去便是了。” “可她们……”林潇月欲言又止。 三个人都是老太太安排来的,自己贸然打发回去,老太太还不得扒她一层皮? 苏擎道:“无需你出面,不出三日,总会有人主动提出离开。” 听他这么一说,林潇月不禁疑惑,“你是不是对安安做什么了?” “只是满足她的愿望而已。”男人的语气轻描淡写。 林安安能有什么愿望?还不就是留下来给苏擎当妾。 林潇月如是想着,却也没有再问。 —— 林静静的房间挨着林安安的。 她回去的时候听到林安安在里头发火,心下疑惑,走进去一瞧,见到地上横七竖八凌乱地躺着十来本书,看样子是被人给扫下来的。 林静静视线挪向一旁。 林安安正黑着脸。 “安安,怎么了?”林静静问。 “姐,那个秦嬷嬷真是讨厌死了,她不想让我接近七爷,找借口说要想留下给七爷当妾,就必须先把这些书上面的东西背得滚瓜烂熟,拿一堆破书把我给打发了。你听听,哪家府上的妾是这样的?我又不掌家,背这些劳什子做什么?” 林静静弯腰捡起一本书,随意翻了翻。 上面写的的确是苏家的家规族规。 她挨着林安安坐下来,脑海里浮现白天在街市上林潇月说的那番话,沉默良久才开口,“安安,你真的乐意给人做妾?” “我当然不乐意了!”林安安高声道:“要不是大姐姐霸占着七爷,你以为我不想做个体体面面的正头娘子?” “既然不想当妾,那就不当了。”林静静把手中书本合上,声音透着几分决然。 “姐你什么意思?”林安安回过味儿来,感觉哪不对劲。 林静静道:“我不想继续留在京城,过几天就走。” 来了这么些时日,别说勾搭上苏擎,就是见个面都千难万难。 更何况就算见到了,苏擎对她们几个的态度一直都是冷冷淡淡的,明显人家就没想过要收留正妻娘家人做妾,自己又何必留下来丢人现眼? 再说,林潇月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没脑子没见识的蛮横大小姐了,现如今的苏家七奶奶,那是从女人堆里斗出来的,先不提手段,光是那张嘴就能噎死人。 在这种前提下,自己就算真成了七爷的妾,将来少不得还是要看林潇月的脸色行事。 林静静骨子里比谁都高傲,对于苏擎,爱慕归爱慕,她不乐意卑躬屈膝给他做小。 “姐,你真想好了?”林安安劝她,“我今天见到七爷了,他也并非像咱们想象的那么冷漠无情,况且,他都已经同意我留下来了。” “同意?”林静静冷笑,扫了眼地上的书,“他要真是打心眼儿里同意的,能让个下人来如此折腾你?让你背书学规矩,分明是想让你知难而退。” “那他也太过分了!”林安安怒道:“我又不是死乞白赖的人,他不喜欢,直说就是,凭什么找人这么作弄我?” 林静静深吸口气,对林安安道:“那书你就别背了,收拾收拾,咱们挑个日子走人。” “明天就走啊,干啥还得挑日子?这破地儿,求本小姐待本小姐还不乐意待了呢!” 林静静目光阴冷,“哪能这么简单,当然要在走前送林潇月一份大礼了。” 260、簪中玄机(3更) 还没到苏擎预估的第三日,林静静和林安安姐妹俩就提出要回济州。 刚开始,林潇月还不太信,再三问她二人是否想好。 林静静道:“当初本来就说好了只是来陪大姐姐一段日子的,如今我们待也待了,玩也玩了,是时候该回家了。” 想来是自己对林静静的言语威胁和七爷对林安安的手段起了作用。 这俩人会主动离开,林潇月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不过嘴上还是挺愧疚:“我怀了身子不方便,否则该带你们出去四处转转的。” 林静静表示十分理解,“大姐姐这样,还是不要过分劳累的好,否则出了什么事儿,姐夫该怨我们不懂得照顾你了。” 林潇月淡淡笑着,没接腔。 林静静又说:“我昨儿个带着安安去银楼订制了三支簪子,掌柜的说再过几日就能好,到时候我一支,安安一支,剩下的一支给大姐姐,就当是临走前,妹妹一点儿小小的心意,还望姐姐能笑纳。” 林潇月没多想,“静姐儿有心了。” —— 林潇月她们取簪子的这天傍晚,温婉刚好下学从鸿文馆回来。 她坐在车厢内,无意中看到林潇月和两个小姐妹朝着银楼方向走,突然之间有股不好的预感涌出来。 原本跟苏家的关系闹成这样,温婉为了不给宋巍添麻烦,已经决定今后再不跟林潇月往来,可这次的预感恰恰跟自己有关,她不管不行。 温婉当即吩咐林伯停车,又让宋元宝坐着别动,她去去就来。 下车之后,温婉顺着林潇月她们的方向走,没有直接冲上去打招呼,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簪子是林静静的主意订制,进了银楼,她第一时间去找掌柜的。 林安安和林潇月站在柜台边等。 “大姐姐,你先坐,想来我姐还有一会儿呢!”林安安搬来凳子。 走了这么久,林潇月的确是有些累,没多言,小心地坐了下去。 温婉到银楼前便止了步,脑海里浮现先前在马车上预感到的那一幕—— 林潇月似乎是被人给算计了,弄了件有毒的首饰戴在头上。 因着毒是慢性的,一直没人发觉。 后来温婉带着进宝上街,碰巧遇上林潇月,她脸色不太对劲,没多会儿便见了红,温婉无法做到见死不救,第一时间将人送去医馆,结果还是没能保住孩子。 林潇月本人和她家相公都还没说什么,苏相已经咬定是宋巍指使温婉害死了他尚未出世的小侄儿,一纸诉状告到顺天府衙,不把宋巍弄进大牢不罢休。 一想到因为一支小小的簪子引发后面那么一连串的事儿,温婉就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同时也暗暗心惊,林潇月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竟然能对孕妇下此毒手,其心思可谓歹毒至极。 —— 三支簪子是一模一样的款式,只不过为了区分,林静静让匠人在簪子尾部刻了三个不同的字:静、安、月。 拿到手以后,林静静第一时间回到大堂。 林潇月和林安安还在等。 见到她,林安安忙问:“怎么样,做好了没有?” 林静静扬了扬手中的三个小锦盒,“已经做好了。” 话完,分别递了一个给林安安和林潇月,自己留了一个,又说:“为了区分,簪子上面刻了咱们三姐妹的名字。” 林潇月打开自己的看了眼,簪子的样式的确很别致,第一眼瞧着就觉得喜欢。 林静静望过来,笑道:“大姐姐,要不我帮你簪上吧?” 林潇月本想说等回去自己簪,林静静已经先一步开口,“你看我和安安都簪上了,挺好看的。” 一面说,一面打开林潇月的盒子,拿出簪子亲手替她簪进发间。 女儿家都爱首饰,林潇月也不例外,簪上以后,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 林静静马上递了面铜镜过来,“喏,你自己瞅瞅,是不是很漂亮?” 林潇月朝着里头看了一眼,心下觉得满意,莞尔一笑,“我挺喜欢的,谢谢。” 林静静弯起唇角,“大姐姐喜欢就好。” 顿了下,看向外头,又说:“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林潇月把铜镜放到柜台上,在林静静的搀扶下站起身,三人跟掌柜的客套一番道别后,朝着银楼门外走。 眼瞅着三人出来,温婉装作路过,往前走了几步,然后不经意地抬头,刚好和林潇月四目相对。 林潇月见到她,眼底似有犹豫,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倒是温婉笑着打招呼,“这么巧,你也在啊?” 林潇月扯了扯嘴角,“我陪着两个妹妹来银楼取首饰,你呢?” “我刚巧有时间,过来逛逛。”温婉的反应风轻云淡,瞧不出哪不对劲。 林潇月不疑有他,“那你逛,时辰不早,我们得回去了。” 温婉和她对视片刻,将目光移到她头上,又看看旁边的林静静和林安安,发现这三人每人头上都簪着一模一样的新赤金簪子,款式十分别致。 温婉面露好奇,“你们这个簪子是特别定制的吧?我能看看吗?” 哪怕做不成朋友,林潇月也没那么小气,直接伸手从头上把簪子拿下来,递给温婉。 温婉借口说怕手心有薄汗玷污到簪子,掏出帕子来盖在掌心,然后接过簪子仔细端详,没多会儿,在簪子顶端纹路繁复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凸起。 她伸手按了按。 一旁林静静脸色大变,忙从她手中把簪子夺过去,“你这人怎么回事儿?看就看呗,乱碰什么?” 温婉挑眉,抬眸看向林静静。 分明是温温软软的眼神,却隐约有着洞穿一切的锐利。 林静静被她盯得头皮发麻。 261、报应(1更) 见气氛僵持,林潇月出言道:“静姐儿,温婉是我的朋友,不得无礼。” 视线明显在林静静手中的簪子上停了停。 她认识温婉的时间虽然没有这两个表妹长,但温婉的性情她了解。 那么内向的人,要换了平时,她在大街上见着自己,连招呼都不会主动打一个,又怎么会主动要自己头上的簪子拿过去看? 想到这儿,她又说:“这簪子既然是送给我的,那便是我的,我乐意让温婉看看,你就让她看看好了,能吸引到她,说明你眼光不错,分明是值得高兴的事儿,你紧张什么?” 林静静攥着簪子的手指缓缓收紧。 她本不该这么冲动的,只不过刚刚见这个名叫“温婉”的女人已经找到了藏毒的机括,一旦她真的按下去,藏在中空簪子里的毒就得暴露出来。 所以她不得不提前把簪子抢回来。 如今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确实是有些过头。 为了掩饰方才的行为,林静静退一步,面上露出几分娇怯,小声道:“温姑娘别见怪,我对刚碰面的陌生人就是这样,会第一时间站在家人这头,所以……” 所以,刚才的反应都成了维护家人,理所应当? 温婉仍旧保持着先前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样,丝毫没有要生气的迹象,并未接林静静的话,只是对着林潇月说:“簪子挺好看的。” 完全被忽视的林静静脸色变差。 林潇月歉意道,“两位表妹来府上做客,再过几日就要回去了,临走前说送我件礼物,没成想会在这儿遇上你,先前是静姐儿不对,我替她给你赔个不是。” 温婉抿唇笑笑,目光从林潇月面上扫过,说话的腔调没有多大变化,“我听人说,怀孕期间往脸上涂脂抹粉多少对孩子有影响,你往后还是注意些。” 劝她少往脸上涂脂抹粉,就是尽量少打扮的意思。 都不打扮了,谁还会突兀地佩戴金簪? 林潇月不傻,当即听出温婉话里话外的提示,越发笃定林静静手中的簪子有问题。 她颔首,不着痕迹地转移开话题,“下学了吧?” 如今在林潇月跟前,温婉就只是个穿着鸿文馆制服还在上学的小姑娘而已。 见对方没有要拆穿自己已婚小妇的身份,温婉无声感激,点头,“刚下,路过街市,打算给家人买点东西。” “那你慢慢逛,我们先告辞了。” 对于温婉,林潇月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歉疚。 那天自己主动找上门,哪怕最后什么都没说,她相信以温婉的聪慧,已经猜到自己那一趟的目的不是为了坦白示好,而是打算表明身份立场之后再不往来。 今日再碰到温婉,林潇月才明白这场“绝交”似乎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在对方眼里,她们仍旧是好友,所以才会想方设法提醒她簪子有问题。 林潇月没去想温婉为什么会知道林静静在簪子上动了手脚,她只是觉得难受。 林静静和自己哪怕是表亲,终归沾了个“亲”字,更何况还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姐妹。 如今害自己的是沾了亲的,提醒自己的反而是自己要绝交的。 这莫大的讽刺,好似一个响亮的巴掌,让林潇月觉得脸疼。 …… 简单道别之后,林潇月带着林静静和林安安朝着武状元府走。 这地方距离她家近,几人没有乘坐马车。 半道上,林潇月看向林静静,对方还把那支簪子攥在手里,似乎不打算再给她。 林潇月弯起唇角,“不是说送给我的临别礼物,怎么我才随便戴了下,你自个儿倒先拿回去了,难道不是真心送的?” 林静静这会儿脑子里还在一团乱,听到林潇月的话,立时回过神来,急忙敛去眼底的慌色,把簪子递过去,想到什么,又顿了顿,“还是我亲自给大姐姐戴上吧!” “不用。”林潇月直接朝她伸出手,“你给我,我拿回去,改天心情好了再佩戴也不迟,毕竟是金簪,跟我今日的着装也不搭配。” 林静静没有将簪子给她,而是咬紧了唇瓣,“大姐姐,你是不是因为温姑娘的几句话就怀疑我送你簪子是不安好心?” 林潇月忽然笑起来,“先前温婉讲的话,咱们三个都亲耳听到的,她什么时候在我跟前挑拨你半句不是了?” 林静静半低下头,眼周微微泛着红。 那模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再说了,你又没真做出对不住我的事儿,我为什么要怀疑你?” 林潇月说着,手又往前伸了伸。 林静静还是没给,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半步。 林安安一开始并不知道林静静的计划,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再蠢,也看出点端倪来,见林潇月咄咄逼人,她马上插话道:“既然大姐姐不戴,那就收回盒子里,我姐帮你拿着也行的,天色已经不早,咱们该回去了,否则晚了七爷会担心。” 林潇月没反应,只是看着林静静。 林静静与她对视一眼后忽然低下头,眼泪簌簌往下掉。 林潇月都还没说什么,她柔弱的声音已经传来,“分明咱们才是姐妹,大姐姐却因为外人的几句话而怀疑我,妹妹无颜回去见姐夫,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话音刚落,握着簪子的那只手已经抬了起来,尖端抵在细嫩的脖颈上。 那双眼睛,水雾蒙蒙。 林安安大惊,“姐!” 林静静没吭声,只是看向林潇月。 一副林潇月不说句公道话她就以死证清白的架势。 这样的画面,林潇月看在眼里并不觉得生气,也没多担心林静静会突然做傻事,面上笑意略淡,“静姐儿不是小孩子了,心虚就心虚,何必在大街上当人众面来这么一出,你想用百姓的言论压制我也成,只管把人招揽过来,咱们当面锣对面鼓掰扯清楚了,省得你老觉得我听信别人的话冤枉你,上公堂还讲究个人证物证呢,你要闹,总得拿出个说法来。” 才刚说完,后方便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闹什么?” 林潇月微愣,回头一看,见来人正是苏擎,她有些意外,“七爷?” 苏擎轻嗯了下,“怎么还不回家?” 他白天去了趟兵部衙门,回来的时候听下人说月娘外出到银楼取簪子,眼瞅着天色已晚,人还没回来,苏擎有些不放心,问了具体位置以后自己出来找。 没成想刚来就看到林静静红着眼将簪子往自己脖子上刺的那一幕,心下多少有些不悦。 林潇月没回话,转头去看林静静,却发现她手里的簪子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林静静这会儿眼圈还是通红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看出对方是趁机把簪子给扔了消灭罪证,林潇月无从指摘她的不是,只好转过身,“七爷,咱们走吧,我有点儿饿了。” 苏擎湛黑的视线带着凉意,在林静静身上扫了一圈,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等那二人走远,林静静才终于大松口气,抬起手来一看,发现掌心因为紧张而出了一层汗。 —— 林潇月回到府上,苏擎第一时间让人传饭。 她拿起筷子半晌没动,有些心事重重。 苏擎看过来:“不是说饿了,怎么不吃?” 林潇月不想在他跟前提及那几个糟心人,“刚刚肚子有些不舒服,已经缓过来了,这就吃。” 苏擎给她夹完菜,搁下筷子,“还在想林静静害你的事?” 林潇月低头吃饭的动作一顿,“你都听到了?” 苏擎把玩着桌上的酒杯,“这件事可大可小,关键在于你对她们是什么态度。” 林潇月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觉得很心凉,分明是姐妹,却为了一个妾位而自相残杀,甚至不惜使出下毒的手段来,今日若非温婉及时出现提醒了我,恐怕过不了多久,我和孩子就得一尸两命。” 闻言,苏擎淡漠的脸上颜色不太好看。 —— 为免夜长梦多,林静静次日便带着妹妹林安安启程回济州。 一直到她们离开,苏擎都没有明确表示对“下毒事件”的看法。 林潇月想着既然人都走了,再扯着那些也没什么用,自己身子慢慢重起来,精力有限,不想再因为她们整日郁郁寡欢。 本想就这么算了的,谁料几日后,有消息传来,林静静和林安安在回济州的途中被一伙人给糟蹋了。 ------题外话------ 写这对姐妹,是为了给林潇月和婉婉往后几十年的交情打基础,不是凑字数,不会占多少篇幅的。 262、伤于不信任(2更) 炎热的天,林潇月困意倦倦,窝在罗汉床上昏昏欲睡。 听到给她打扇的丫鬟说了那对姐妹的消息,意外地睁开眼。 原本燥热的天气似乎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 丫鬟见七奶奶脸色不对劲,没敢再往下说。 林潇月伸手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摆手让她下去。 …… 上面已经查明苏擎早几年就从苏家大宅里分出来,煤矿案牵扯不到他头上,有意恢复他的官职,将他调往边区驻守。 所以苏擎这几日三天两头往兵部衙门跑,就是为了配合调查,顺便为调职做准备。 从衙门回来,已经黄昏,自大门处开始一路往里,灯笼全被点亮。 到了正院,视线突然暗下来。 他推开门,发现林潇月坐在窗边,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烛台全都是熄的。 苏擎走过去,正打算自己点亮烛火。 一直沉默的林潇月忽然转过身来,那双眼睛在晕黄的光线中显得格外透亮锐利。 “她们姐妹俩的事,是不是你找人做的?” 苏擎仿佛没听到,语气透着关切,“月娘吃过饭没?” 林潇月的视线一瞬不瞬落在他身上,“苏擎,你回答我。” 她说完,屋内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苏擎背对她站到烛台前,手里拿着火折子,点蜡烛的动作慢条斯理,五官在渐次亮起的烛火映照下越发显得深邃立体。 等屋内光线完全明亮起来,他才缓缓转过身,冷峻的容颜添了几分凉,“你没吃饭,也不让下人在身边伺候,就是为了等我回来问这个?” “到底是不是你让人做的?”林潇月重复着先前的问题,脸色微微沉。 苏擎还是没有回答,吩咐人传饭。 饭菜摆好,苏擎自己在桌边坐下,见林潇月没有要过来陪他一块吃的意思,他望过去,嗓音压得很低,“就算再生气,也不该拿腹中孩子开玩笑。” 林潇月深吸口气缓了缓,到底还是起身走过来。 苏擎将小碗推到她跟前,亲自递上筷子。 面对林潇月冷淡的目光,他视若不见,“不管有什么事,先吃了饭再说。” 林潇月接过筷子,吃了两口又忍不住看向男人。 苏擎没给她问出口的机会,给她布菜的同时,催促着她快些用饭。 哪怕没胃口,为了腹中孩子,林潇月还是咽下小半碗饭。 等下人收拾完,她捏了捏小腿,目光不离他身上,“这下,你总能说了吧?” “你已经认定我便是幕后主使,如今还逼着我说什么?”苏擎的反问带着一丝嘲弄。 眼底深处,是说不出的黯然。 “那这么说,还真是你?”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林潇月的心情愈发沉重,抿唇片刻,“我明白静姐儿下毒想害我不对,我也能理解你想为我打抱不平的这份心,可是,你找人这么对刚及笄的小姐妹俩,不觉得没人性吗?” 忙碌了一天,身体上有些疲惫,苏擎将背往后靠,深邃的视线锁在她质问的小脸上,忽而一笑,“那你告诉我,什么是人性?” “……” 见她答不上,苏擎的声音接踵而来,“眼睁睁看着生母被迫害致死不反抗是人性,还是说,眼睁睁看着妻儿被毒无动于衷才是人性?” 林潇月突然发现自己有些词穷,过了会儿,重拾声音,“可你就算要惩罚,也有的是办法,为什么偏偏找人毁她们清白?” 苏擎给她的回答,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他这副模样,看得林潇月怒火上涌,死死攥紧衣摆,忍了又忍,某些难听的话才不至于在冲动之下说出口。 这时,有丫鬟走进来。 感觉到七爷和七奶奶之间的气氛凝重,丫鬟没敢啰嗦,直接说:“柔姑娘在外求见。” 林潇月眼底喷火,“你去告诉她,不想跟那两位一样的下场,就趁早滚蛋!” 头一次听到七奶奶发这么大火,丫鬟不禁打了个寒颤,转身小跑着出去回话。 等人跑远,沉默了好久的苏擎才终于开口,是一贯的冷漠腔调,“我已经官复原职,过不了几天,就得被外调去边区,至于多久回来,我自己也说不准。” 林潇月愣了一愣,“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今天。”苏擎说着,抬眸望向她,“原本赶着回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件事,没成想……” 林潇月惊讶之余,不忘生气,“一码归一码,你官复原职也好,升官也罢,那都没法儿抹去你找人糟蹋了两个小姑娘的事实,总归在这件事上,你欠我一个解释!” “解释有用的话,你也不至于一进门就那样问我了。” 说完该说的,苏擎站起身朝着门外走,挺拔的背影覆上一层孤绝落寞。 这一夜,他没来正屋,睡在书房。 林潇月脾气本来就不好,又摊上这么一桩事儿,他不来,她也没管着,沐浴之后直接歇下。 …… 次日起床时已经日上三竿,林潇月洗漱完来到外间。 丫鬟已经备好了早饭。 她落座的时候扫了眼旁边的空凳子。 被停职以来,苏擎基本每天早上都会陪她用早饭。 偶然的一天,那个原本属于他的座位空了,林潇月一时半会儿还有些不习惯。 她照例问了一句,丫鬟说七爷一大早就去的兵部。 林潇月反应很淡,没再多问,低下头开始吃早饭。 饭后林潇月去了园子里散步,借着清晨的新鲜空气把脑子里乱糟糟的东西扔了大半。 怀孕之后府上的事儿多半有乳母秦嬷嬷照管着,林潇月不用操心太过,这一天下来,她倒还算过得闲适惬意。 晚上苏擎回府,连饭都没有来正屋吃,让下人送去的书房,之后就一直待在里头不知道忙什么。 林潇月意识到,他是在跟自己冷战。 明明是他错,还摆出这副她无理取闹的架势来?林潇月更觉得气恼,越发不想理会他。 冷战不过两日,全府上下皆知,下人们怕被主子的怒火牵连,一个个说话行事小心翼翼。 …… 苏擎被调去边区的文书三日后便批了下来。 临走前一夜,他没再继续睡书房,沐浴之后来了正屋。 林潇月已经歇下。 冷战这几日,她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面色依旧红润,睡颜恬静。 苏擎望着她,不禁想到刚成亲那会儿。 这桩亲事是老太太生前亲自定下的。 按理说,苏家是书香门第,又是高门,就算再是庶子,也够资格娶个京城姑娘。 可当时苏家碰上了事儿,急需一笔银钱周转,老太太与林家那位又是故交,两人书信来往过几回就草草把亲事给定下了。 苏擎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子,最后娶了谁,老太太都不会在意,她要的,是林家在银钱上的支持。 所以林潇月的嫁妆特别殷实,到了苏家,一大半进了嫡母婆婆的库房。 哪怕知道是交易婚姻,苏擎还是没有一天冷待过林潇月。 他对她的感情,源于占有。 一开始,他的的确确是把她当成“所有物”来看待,只为了弥补自己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真正拥有过一件完整东西的缺憾。 后来,除了占有,他开始学会关心,学会体贴,学会在她面前卸下所有的冷漠。 可直到今日,他才发现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像一场天大的笑话。 这个女人压根就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不管他做什么,怎么做,她都能无动于衷,甚至不惜把他推给别人。 这些,他都可以不计较。 他只是心痛,在林安安姐妹俩那件事上,她竟然会第一时间怀疑他,还怀疑得那么干脆,一丝犹豫都没有。 可见他在她心里,连一点点的信任都不存在。 …… 苏擎到底还是没有留在正屋过夜,他再度回到书房,把该收拾的东西收拾好,和衣躺在屏风后的小榻上,简单睡了一两个时辰,天还未明便起身,把心腹留下来保护林潇月,自己带了几个随从,直接出发去往边区。 苏擎翻身骑上马的时候,丫鬟问他要不要叫醒七奶奶来送行。 苏擎回眸,目光仿佛穿过重重院墙,定格在正屋里还在熟睡的人儿脸上。 片刻后,他收回视线,淡淡说了句“不用”,快速打马离开。 林潇月起身的时候,发现外面多了几个护卫。 她出去一看,认出是苏擎的心腹。 苏擎今日要走,她知道。 但她没料到他会走得悄无声息。 林潇月把其中一个护卫喊进来问话。 那护卫是苏擎心腹,比其他随从更了解主子心思,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那两位姑娘离开的时候,七爷的确有让我们跟上去想办法设圈套给她们个教训,但我们还来不及做什么,她们就已经出事了。” 林潇月闻言,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你的意思是,那些人并非七爷一手安排?” 护卫道:“属下敢对天发誓,七爷绝对没有吩咐过任何人做那么没良心的事儿。” 林潇月握着调羹的手缓缓攥紧,“那他为什么不跟我解释?” 分明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他竟然藏着掖着,还跟她玩冷战? 护卫顿了顿,开口,“兴许,七爷是被七奶奶的不信任给伤到了。” 263、你做不到,就不要拦着别人做(3更) 听到这里,林潇月再好的食欲都被突然涌上来的心绪给搅和没了。 把护卫打发出去,她让丫鬟铺了笔墨,正打算抄几篇经文淡化一下情绪,林潇柔又主动送上门来。 林潇月望着站在门口言笑晏晏的女人,微蹙眉头,“不是让你走吗?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林潇柔可不像那两个小的脸皮薄,反正回了济州她也没去处,早就打定主意要赖在状元府扎根,见林潇月开口撵人,她面上笑意更浓,“七爷才刚走,姐姐就发这么大火,你既然舍不得他,干嘛不跟着去?” 林潇月提笔的那只手稍微停顿了一下,抿起唇角。 跟着去? 她从来就没想过。 她只是觉得自己该待在家里等他回来。 林潇柔搬了个凳子坐在书案前,托着下巴笑盈盈望她,“还是说,姐姐压根儿就不在意七爷去了边区那么远的地方能否吃好睡好?” 林潇月忽然觉得聒噪,搁下笔,“林潇柔,一大早的你送上门来找骂?” 对方浑然不在意,托着下巴的手换了一只,“反正又不是没被你骂过。” 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看得林潇月胸闷,“你到底想做什么?” 林潇柔顺手端过果盘,拈了一颗葡萄吃进嘴里,这才慢悠悠地说:“跟你辞行。” 见林潇月面上没什么反应,她跟着又道:“我来京城是为了原本属于我的七爷,他人都不在这儿了,我留下来陪你演戏也没什么意思。” 这话,成功让林潇月心中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我跟着去边区找他呗!” 在济州已经臭名远扬,来了京城处处受排挤,林潇柔干脆破罐子破摔,都到这一步了,没什么脸面是豁不开的。 “你敢!”林潇月冷下脸来,瞪着她。 “不敢的,是你吧?”林潇柔分毫不掩饰自己面上的讥讽,“坦白说,我喜欢七爷,所以不管他去哪,不管他有没有被革职查办,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他这个人。” 弯了弯唇角,林潇柔继续说:“当初若非我受人挑唆一时脑子糊涂往外跑,也不至于错过那么多年才知道谁是我良人。” 瞅了眼林潇月变沉的脸色,她得意地笑笑,“反正你又不喜欢他,一个人霸占着干什么?再说了,边区那么远,七爷要真去个一年半载不回来,他身边不得有个女人伺候着吗?这种事,哪能劳烦姐姐?您哪,就安心待在京城当你的七奶奶,好好养着胎把孩子生下来,七爷那边,我自会照料周全。” 平日里全然不在意的话,这会儿听来却格外的刺耳,林潇月咬紧齿关,“林潇柔,他是你姐夫!” 林潇柔吃葡萄的动作变缓,搁下果盘,用丝帕擦了擦手,“怎么着,姐姐不在意,不喜欢,还不允许别人在意他喜欢他?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好像没有谁规定七爷不能三妻四妾,也没谁规定我不能进苏家门的吧?” “你真是岂有此理!”林潇月怒道:“七爷想怎么纳妾都成,唯独不能纳你!” “就因为我是你娘家人,是你的庶妹?”林潇柔冷笑更甚,“只要七爷喜欢,那又如何?你给他纳外面的妾,谁能有我这么真心对他?来了京城这么些日子,我不是白待的,早打听过七爷的背景,或许,我比姐姐更了解七爷身边需要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姐姐做不到,就不要拦着别人去做,否则只会让人觉得你自私。” 林潇月忽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三妻四妾没错,他喜欢谁就纳谁也没错。 自己给不了他的,的确不该阻拦别人给。 她低下头,脑海里不期然浮现新婚之日,他亲手挑开她盖头时初见那一瞬的眼神。 后来的无数个夜晚,她没少梦到过。 只是那份感情还没来得及萌芽,就被接踵而来的惊心内斗给击垮。 她亲眼见过她们对刚满月不久的婴儿下手,亲眼见过有人悬梁自尽,舌头伸出老长,被放下来的时候,都僵了。 而苏擎生母,她的那位正经婆婆,完全是被人推出去顶缸的,说是罚跪祠堂,三天后祠堂门开,尸体已经臭了,还因为死在祠堂玷污了祖宗灵位连具像样的棺木都没有。 内斗的这些人,有老太爷生前的姨娘,也有底下这一辈各位爷后院的主母姨奶奶。 林潇月在娘家时即便再嚣张,又何曾见过这么惊心动魄的场面? 七爷头上六位哥哥,除了多病的六爷只一妻一妾之外,其他全都是妻妾成群。 妯娌与妯娌斗,正妻与妾室斗,儿媳与婆婆斗。 总而言之大宅那边,每天都在上演着各种各样的争斗戏码,手段层出不穷。 林潇月是那几年被吓破了胆,所以后来对上大宅的人,她斗不过就只求自保。 在这样每天提心吊胆的大环境下,谁还有心思去想风花雪月? 也的确不敢想。 七爷如今只有她一个正妻,那是因为他暂时还年轻,还没有把大部分精力投放到子嗣身上,等他将来某天意识到子嗣在大家族中的重要性,便会不停地往后宅添置女人为他开枝散叶。 到那个时候,她就算不想斗,也有的是人上门来找她斗。 每每有这样的顾虑,她藏在心底的那份情愫便会往下深埋几寸,她没想过要挖出来重新种上。 可是当听到林潇柔说要不顾一切去边区找他,她无法忽视心底浮上来的那点在意。 264、生病要人陪的进宝(1更) 林潇柔似乎真的只是为了过来辞行。 话说完,站起身就要走人。 林潇月唤住她,音色偏冷,“我已经写了信给咱家老太太,你最好是现在就启程回济州,否则到时候事情闹大,你本来就没有的名声只会更臭。” “名声?”林潇柔身形顿住,忽然低低笑了一声,“姐姐以为到了现在,我还会在乎那虚无缥缈的名声?” “苏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没办法动怒,怕伤到孩子,林潇月只能尽量规劝。 “我知道。”林潇柔一副全然不在意的语气,“不就是大宅里的妇人们手段厉害了些,当年把贺姨娘也给牵扯进去了吗?只要七爷在意我,我有什么好怕的?” “天真!” 面对林潇月的冷嗤,林潇柔勾起唇角,“我又不用当主母,只是个妾而已,想那么多做什么?更何况,我要去的是边区,不是苏家大宅,到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还能怕大宅里那几位把手伸过去?” 林潇月闭了闭眼,吩咐外头的护卫,“来人,把柔姑娘带回厢房,没我的吩咐,禁止她踏出房门半步。” 这女人是个事儿精,谁知道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七爷刚恢复官职被外调,一旦被她给搅和出什么意外来,可不得毁了七爷一辈子? 林潇柔听到自己要被软禁,当即沉了脸,“林潇月,没你这样的!自己没胆子跟着去,也不准别人跟着去,你无能你还有理了?” 一大早又是知道自己误会了苏擎,又是被林潇柔一通歪缠,林潇月有些累,不想再跟她掰扯,直接让护卫把人拖下去。 门外林潇柔的骂声越来越远。 林潇月坐下来,目光落在翻开的经文上,却已经无法静下心来抄写。 过了会儿,她把宣纸换成了信笺,重新从笔架上取了支小号毛笔。 成亲四年,苏擎从未离开过这个家,她也从未提笔给他写过信。 因此这个开头,她迟迟落不下去笔。 好不容易写了两句,又觉得不妥,烦躁地将笺纸揉成团扔在一旁。 丫鬟进来奉茶的时候,看到地上扔了好几个纸团。 知道七奶奶心情不快,丫鬟没敢说什么,奉完茶,默默弯腰把纸团捡起来。 林潇月没让她碰,让放下出去。 丫鬟只好将捡起来的纸团全部堆到书案上,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下。 林潇月手中握着毛笔,思绪飘忽。 她想到自己那天晚上质问苏擎时男人沉默的反应,以及他离开时无形中流露出来的落寞。 许久之后,林潇月垂下眼睫,在笺纸上写下第一个字。 …… 苏擎离开京城当夜,宿在驿馆,收到了正妻四年来的第一封信。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这一句之后,苏擎能感受到执笔之人长久的停顿,跟着又添了四个字:望君珍重。 大概是怀了身子人犯懒,林潇月的字也跟她人一样懒洋洋地趴在地上不想起来。 苏擎以前很少见她写字,没料想正式看到会是以书信的方式,软绵绵的字体,再配上言语之间淡薄的关心,顿时让人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送信的护卫抬起眼角,就见自家主子俊脸上的阴霾因为这封信全部被驱散。 不用想也知道小两口又和好了。 护卫心中一阵庆幸。 主子好过,他们做属下的日子才不难熬。 “七爷,您要不要给七奶奶回封信?属下这就带回去。” 哪怕知道七爷心情不错,问话的人还是尽可能地小心翼翼。 苏擎弯起唇瓣,并未刻意隐藏眼角眉梢的愉悦,很快提笔给林潇月回了一封。 他本来是想让她好好在家养胎等他归来的,想了想,还是重新换了一句。 于是林潇月收到的回信上便只剩这么一句话——字该练练了。 林潇月翻来覆去,那张笺纸上除了这五个字,的确什么都没有,她一阵无语,抬头看向送信的护卫,“除了这封信,七爷就没有让你带别的话?” 护卫摇头,“没有。” 又问:“七奶奶是否要回信?” “不回!” 林潇月本来已经兴致冲冲地坐到书房,打算读完书信就给他回一封,谁成想他竟然这么损她。 “你们家主子嫌弃我字写的丑,都不爱看了,我还给他回什么呀?” 成亲四年,夫妻之间头一回以书信方式用跃然于纸上的文字表述最真实的内心,对于林潇月而言是一种新鲜尝试。 无法正面沟通,利用书信层层递进兴许真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所以即便嘴上说着不回,这一整天,她却没离开过书房,一直不停地练练练。 …… 苏擎收到第二封信的时候,已经出发了三天。 他动作轻缓地去了蜡封,把里面的笺纸拿出来,发现上面全是骂他的话。 写信的人说他嘴巴毒,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人留。 还说他活该没人疼,自己要走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大清早的天都还没亮带着人跟做贼似的直接溜了。 又威胁他再敢嫌弃她字丑,这封信便是最后一封,往后别想她再让人送来。 苏擎几乎不用怎么想,已经能在脑海里清晰地勾勒出那个被他气得跳脚的小女人,她必定一边写一边骂,骂完还把已经写好的笺纸揉成团赌气不给他送,揉完之后又后悔,提起笔来重新写。 暴躁易怒,动不动就发脾气,说不赢他的时候会谄媚讨好,会撒娇狗腿。 这才是最原本最真实的林潇月。 他要的,不是她的“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那样的林潇月,是具没有灵魂的木偶,把自己当成了苏家七奶奶,而并非他苏擎的女人。 这封信看到末尾,苏擎面上浮现比上一封更为愉悦的笑容。 传信的护卫提心吊胆地来,乐颠乐颠地带着信回去。 虽然跑得辛苦,但胜在值得。 …… 林潇月收到的第二封回信,苏擎问她是不是吃了饭没洗手,笺纸上有股子酸味儿。 “……”林潇月黑着脸,半晌后,将笔一扔,爆发,“爱谁谁,老娘不伺候了!” —— 前些日子才刚被奶奶夸身体倍儿棒的小孙子进宝,不凑巧在他爹上衙他娘上学的某天早上毫无预兆起了烧。 宋巍夫妻出门的时候,小家伙还好好的。 等被奶奶抱起来把尿换衣裳,就开始不对劲了,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打不停。 宋婆子见小家伙蔫搭搭地歪靠在自己怀里,鼻腔内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烫的,她吓了一跳,早饭也不吃了,当即让曹妈妈去外头请大夫。 老大夫来得很迅速,给进宝号了脉,先开方子,又给他做了推拿。 向来不生病的小家伙,今日再也打不起精神来闹腾,安静地躺在小榻上,身上盖了厚厚一层毯子,喉咙里偶尔溢出一两声咳嗽。 哪怕咳得不重,听在当奶奶的耳朵里,难免跟着揪心。 老大夫嘱咐了几句,由曹妈妈送走。 金妈妈在厨屋外煎药。 药汁端来的时候,宋婆子一手将进宝搂在怀里,一手拿着小木勺给他喂药。 刚开始,小家伙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等舌尖触碰到那股子苦味儿,立即难受得小脸都皱成一团,小胳膊小腿儿并用,在奶奶怀里不停挣扎,死活不肯喝。 宋婆子接连哄了几声都没用。 小家伙病成这样,爹爹娘亲不在身边,又被逼着喝苦药,他心下委屈,又说不来,只能嘴巴一瘪,扯开嗓子哇哇大哭。 然而因着生病,哭出来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哭一阵又伴随着几声咳。 宋婆子心揪得越发厉害,不得已,让曹妈妈和金妈妈两人分别去鸿文馆和翰林院。 无论如何,那小两口至少得回来一个才行。 翰林院离家近,宋巍收到消息的时候,庆幸今日没入宫去给光熹帝讲经,跟掌院学士说明情况,他第一时间赶了回来。 小家伙起了烧,再加上哭了好久,小脸上通红一片。 见到宋巍,哪怕已经没有力气,还是抬了抬小胳膊要爹爹抱。 宋巍看了眼摆放在桌上的药碗,一边把儿子抱入怀里一边问:“请大夫来看过了?” 宋婆子说看过了,只是进宝不肯喝药,他一直哭,她就没敢喂,怕呛到,后来喂进去一点,也全让小家伙给吐了出来。 宋巍了然,温声道:“无妨,我来喂吧!” 宋婆子知道三郎带孩子很有一套,但还是说:“要不,我给你抱着,你给他喂药?” 宋巍淡笑,“娘不必操心了,我能照顾好他。” “那你一会儿要有啥不方便的,只管开口,娘就在外头呢!” 宋巍嗯了一声,低头看向怀里的儿子。 被爹爹抱着,小家伙似乎踏实了不少,没有再哭出声,但睫毛上还挂着几颗泪珠子,小手无力地抓紧宋巍身上的衣服,像是怕当爹的不留下来陪他,那小模样,坚强中透着丝丝委屈。 265、病成了小可怜(2更) 温婉回来的时候,刚巧看到相公给儿子喂药的一幕。 进宝斜靠在亲爹臂弯里,两只小手分明已经无力,却还是揪紧宋巍的衣襟,眼皮一耷拉一耷拉的。 药很苦,宋巍每次给他喂,都得轻声哄着。 小家伙刚喝一点就皱眉想往外吐,被宋巍低柔的嗓音一安抚,最终没哭,也没闹腾,乖乖咽了下去。 温婉站在门口,瞧着相公给宝宝喂药的娴熟动作,想起上京途中进宝生病时的情景。 初为人母的她还没完全学会怎么照顾孩子,碰上那种事,有些手忙脚乱,然而自己忙活半天,怕苦的小家伙压根没喝进去多少,最后还是婆婆帮的忙,一人抱着一人喂。 也亏得那次病得不重,所以哪怕汤药多数被进宝吐出来只喝了一点点,也没两天就恢复了。 宋巍察觉到门口站着有人,他搁下小木勺,怕吵到正昏昏欲睡的儿子,声音压得很低,“娘让人去通知你的?” 温婉颔首,抬步进屋,看到儿子这样,她心里也不好受,轻声问:“怎么样了?” “已经看过大夫。”宋巍说:“今晚先观察一下,若是明日还没有任何好转,我亲自去请李太医。” 温婉在宋巍身旁坐下,还未来得及说句话,小家伙从眼缝里认出娘亲的身影,原本已经压下去的委屈再度涌上来,鼻子一抽一抽地又想哭。 温婉忙从宋巍手里把儿子接过去,顺势探了探他滚烫的额头,柔声道:“不哭啊,咱家这么多人,就数进宝最乖了,娘亲哪也不去,在家陪着你好不好?” 没听懂娘亲在说什么,小家伙忍了两下,还是低低哭了起来。 那声音,让人听着都能感觉到他生病时烧热的难受。 温婉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哄了好久才把小家伙哄睡着,之后打了盆冷水,拧干毛巾敷在他小小的额头上。 好在天热,毛巾不至于太凉,以进宝的体质,能承受住。 做完这些,她便一直守在床榻前,目光不离儿子身上,嘴里和宋巍说着话,“我已经和先生告了假,相公若是忙,就先回衙门吧,进宝这边有我照顾,没事儿的。” 宋巍坐着不动,莞尔道:“我也告了假,今日都不必再回去。” 相公执意要留下,温婉没再说什么。 进宝虽小,说不来话,可他病成这样,心里肯定希望爹爹娘亲都能在身边陪着。 还没到傍晚下学时辰,林伯不在,温婉是雇了马车过来的,天太热,她又赶得急,颊畔的发丝有些凌乱,隐约能见一层薄汗。 宋巍瞧她一眼,低声说:“我看着就好,你先去换身衣裳。” 温婉下意识低头,自己身上穿的仍旧是鸿文馆制服,先前出大门的时候跑着去雇马车流了不少汗,这会儿后背有些黏湿。 她走出屋子,请金妈妈帮着烧了水,简单泡个热水澡,重新换身干净衣裳再回来。 进宝还在睡,鼻腔内的呼出来气息仍旧滚烫。 宋巍正弯腰往盆里拧毛巾,然后轻轻盖在他额头上。 小家伙嘴巴动了动,发出轻微的嘤咛声,很快又睡了过去。 温婉走过来,伸手摸了摸进宝红彤彤的小脸蛋儿,秀眉微蹙,“要不,还是请李太医来一趟吧,进宝这么小,又病得不轻,外面的大夫,我终究是有些不放心。” 宋巍颔首,“你在家里看着儿子,我亲自去请。” 温婉没说别的,只让他路上小心。 宋巍走后没多久,宋婆子进屋来,瞅了眼床榻上熟睡的小孙子,问温婉,“咋样了?” 温婉说才刚喝了药睡下,暂时看不出什么来。 宋婆子急得脑门冒汗,嘴巴里嘀咕,“打从出生的一天起到这会儿也没病过几场的人,说病倒就病倒了,真是急死人。” 温婉劝她,“三郎已经去请李太医,娘就别太担心了。” “啥?太医?”宋婆子虽然没接触过这些人,却也知道太医是专司给贵人看病的,医术比外头普通大夫高得多,“咱家能请到太医吗?” 温婉解释,“李太医是到了年纪从太医院出来的,如今没任职,闲在家呢,之前三郎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因为徐恕的关系,我们请过他几回,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李太医医术高明,有他在,进宝一定会好起来的。” 宋婆子看得出来,儿媳妇虽然嘴上劝自己,可那脸上,满满都是为人母的担忧,她懊恼道:“都怨我没照顾好进宝,让你们小两口来回这么奔波。” “娘可千万别说这话。”温婉道:“我是进宝生母,带孩子的事儿本该轮到我头上,可惜我每天忙得没时间。让娘帮着带我已经很过意不去,如今天气炎热,小孩子体弱,受不住病倒挺正常,娘若非要往自个儿头上揽,那就是在骂我这个当儿媳的不称职了。” 不管儿媳妇怎么说,宋婆子始终觉得是自己照顾不周,否则小孙子不至于病成这样。 可眼下急也没办法,她低声说了句什么,又问温婉饿不饿。 眼瞅着就快到午饭时辰了,温婉因为担心儿子的病情,没什么胃口,看向婆婆道:“还是先等三郎回来吧,到时候一块儿吃。” —— 宋巍这一趟,带回了三个人。 李太医,徐恕和宋芳小两口。 见着人的时候,温婉觉得十分意外,“你们俩怎么来了?” 宋芳道:“李太医在我们家府上给老太太诊脉呢,三哥先去了他家,没碰着人,又折回我们家。这不,听说小侄儿病了,我和徐恕过来看看。三哥说之前已经请大夫看过,咋样了?” 温婉看向宋巍,发现相公素来沉稳的那双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忧色。 她收回视线,忙把诊脉的位置让给李太医,自己跟宋芳说着话,“倒是喝了药,只不过一时半会儿的还看不到起色。” 宋芳劝她,“小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挺正常,嫂嫂别太担心了,有李太医在,进宝不会有事儿的。” 徐恕走过去,碰了碰进宝的小肥脸,“嘿!这小家伙,上回抓周的时候还是小倔驴一个,这一病,直接成小可怜了。” 宋芳瞪他,“你是不是手闲不住?” 徐恕缩回手,“我关心关心小侄儿怎么了?” “你别打扰他睡觉。”宋芳一把将人拉开,“进宝本来就难受,一会儿被你弄醒,哭闹起来你能有那本事哄乖?” “没本事我还不能学吗?”徐恕反驳。 温婉:“……”婚前掐,婚后还掐,真没法儿想象这对夫妻平时是怎么过日子的。 这时,宋婆子进来,听到徐恕和宋芳在拌嘴,直接板下脸来,“你们俩,给我一边儿待着去!” 听到丈母娘的声音,徐恕马上蔫了,低着头喊声岳母。 徐恕是女婿,对方家世又高,宋婆子不好直接说他,怕他回去把气撒在自家闺女身上,只能瞪向宋芳,“早不吵晚不吵,偏偏在我小孙子病倒的时候跑这儿来吵,你是不是闲的你?” “娘~” 宋芳知道今儿是自己两人做得不对,忙上前主动圈住亲娘的胳膊,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来,“我错了还不成吗?” 宋婆子轻哼,“咋突然过来了?” 宋芳又解释了一遍说李太医原本正在将军府给老太太诊脉,三哥找过去了,他们得知情况以后跟着来的。 宋芳说完,目光掠向小侄儿,轻叹一声,“都说病来如山倒,这话一点不假。” 没生病的时候,进宝是个爱动的小家伙,两只爪子一刻也闲不住,见着什么都想去抠一抠碰一碰。 这一病,他就是有想吃的想玩的,也完全打不起精神来。 李太医看过之后,说是风热,倒不算特别严重,但还是得重视,尤其京城早晚温差大,给孩子洗澡换衣裳的时候要格外注意。 之后,他又瞧了瞧先前那位大夫开的方子,觉得不太妥当,重新换了一副,让人去抓药来,嘱咐下晌以后再给小家伙服用。 李太医诊完脉,宋婆子想留饭,对方说什么也不肯。 徐恕出面道:“岳母就别留了,李爷爷出诊有规矩,不在病患家留饭,您先进去吧,小婿去送送他。” 没留住人,宋婆子直接去了厨屋,吩咐金妈妈摆饭。 266、生个儿子(3更) 徐恕夫妻俩来都来了,自然得留下吃饭。 温婉没上桌,单独让金妈妈送了一份去东厢,她坐在床榻前,一边看儿子一边吃饭。 宋芳没见着小嫂嫂,跟爹娘三哥打了招呼之后自行去陪她。 见温婉面上忧色不减,宋芳又是一番劝慰。 温婉随便吃了几口,搁下筷子望着她,“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作为孩子生母,这种时候说不担心那是假的,等你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能体会我如今的心情了。” 宋芳忽然觉得语塞,过了会儿,问及温婉在鸿文馆的情况,想借此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温婉满心想着儿子,压根不想聊别的事儿,可小姑子都问出口了,她不能不理会,于是简单回了几句,说除了自己资质愚钝学东西比别人慢之外,其他都挺好的。 宋芳见她兴致不高,很识趣地闭了嘴,亲自帮她把碗筷收拾出去。 …… 接连敷了好几次冷毛巾,进宝额头上的温度有所减退。 下晌再喂一次药,到了傍晚,小家伙逐渐恢复了些精神,没有再继续睡觉,睁开眼睛,但还是懒洋洋的,窝在娘亲怀里听着大人们说些他不懂的话。 待了一天,徐家小两口提出告辞。 临走前,宋婆子单独把闺女叫到一旁问她孩子的事儿。 宋芳被当娘的说得脸热,嗔道:“去年年关上成的亲,这才过去多久,娘就催着小外孙了,哪有那么快的?” 宋婆子说:“婆婆暂时不催,你自个可别不当回事儿,在那种大户人家,你要是不能生,人家跟着就得给你相公纳妾,到时候,有的是女人替你生。” 宋芳闻言,陷入沉思。 徐恕对血有阴影,他自己也说过不会纳妾。 这句话几分真几分假宋芳不清楚。 但她清楚一件事,真到了自己生不出儿子来的一天,婆婆和老太太一定不会阻止徐恕纳妾,甚至有很大可能主动往徐恕身边塞女人。 宋芳光是想想将来自己要跟几个女人共侍一夫,而徐恕理所当然地碰了别的女人之后再来碰她,她就觉得说不出的膈应。 可能是打小在乡下地方长大,基本没见过谁家除了正妻之外还有妾室,宋芳的潜意识里,还真没有过“妾室”的存在。 如今被亲娘一提醒,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也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得提前生个大胖小子稳住自己在婆家的地位才行。 坦白说,嫁入徐家这半年,虽然跟徐恕的日常相处也就那样,还是一言不合就掐,但婆婆和老太太对她那是真没得挑,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正如她三哥当初所言,徐家这样的婆家,在京城这种被利欲熏染严重的地方很难找到。 所以她对婆婆和老太太的好其实是心存感激的。 对宋芳而言,只要日子好过,生儿子就生儿子,哪个女人嫁到婆家不得经历这么一遭? 因此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宋芳主动提及了孩子。 徐恕刚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就有点懵,懵完之后直愣愣地瞅着宋芳,“媳妇儿,你先前说什么?” 宋芳暗暗翻个白眼,“什么都没说。” “你说孩子,对不对?”徐恕激动地握住她的手,“你是不是想给我生个儿子了?” 原本挺正常的话,怎么从他嘴里一出来,她就那么不爱听呢? 抽回自己的手,宋芳一本正经地教育丈夫,“你给我闭嘴!” “哥们儿偏不!”徐恕往后一靠,得意地挑挑眉,“反正我是听到了,你说要给我生孩子。” 宋芳黑着脸,“生就生,有必要一遍一遍地说?” “那是我儿子,我多念叨两遍招谁惹谁了?” “反正我就觉得什么话往你这张嘴里过一遍,都会变得不正经。” 徐恕突然靠过来,托着下巴望她,许久之后,吐出话来,“媳妇儿见我不正经,我见媳妇儿亦如是。” “徐恕!”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心中藏恶鬼,眼中无良人,可见不正经的人才会看我干什么都不正经,古人诚不我欺也。” “去死!” —— 宋元宝下学的时候没见着温婉,问了林伯才知道进宝病了,温婉上午就已经告假。 他回家后,第一时间去探望进宝。 小家伙这会儿正由亲爹抱着喂稀粥。 见到哥哥来,他咧了咧嘴,露出几颗小牙。 宋元宝见状,走过去蹲在小家伙跟前,低声跟他说话,又伸手摸摸他的小脑瓜。 生一场病,进宝“脆弱”了不少,可能在他小小的内心里,也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在这个时候多疼疼他的。 所以被哥哥揉了小脑袋,他变得格外乖巧,不像往日里抓起东西就朝着哥哥身上扔。 宋元宝问了问进宝的大致情况,听宋巍说喝了药已经恢复大半,他松口气,出门后直接去找温婉。 温婉正蹲在水井边给进宝洗衣裳。 原本这种事有曹妈妈代劳,犯不着她一个当主子的亲自动手,她只是想找点事做转移下注意力罢了。 宋元宝过来的时候,温婉有注意到。 “元宝回来了,累不累?” 宋元宝摇头说不累,过了会儿,跟温婉商量,“娘,苏尧启说明天休沐想来咱家玩,我能不能带他回来?” 温婉听言,愣了一下,“苏尧启?” “对,就是他。” 那个人前些日子颓废了几天之后再去国子监,每次碰到宋元宝都会主动打招呼,今天又碰到,他打完招呼以后说想趁着明天休沐来宋家做客,问宋元宝同不同意。 宋元宝当时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含糊应付了过去,打算先回来问问温婉,该不该让苏尧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趁早死心。 267、她是你娘?(1更) 这种事,温婉也拿不准,她的本意自然是不想在苏尧启跟前暴露身份。 对方再年少单纯,终究是苏家人,接触的多了,难免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温婉没有第一时间拒绝宋元宝,她说:“要不你去问问你爹?” 在大局观上,她没有男人考虑得周全,还是不擅做主张的好。 宋元宝点点头,转头折回东厢。 宋巍已经给进宝喂完粥,正拿着帕子仔细给小家伙擦嘴。 宋元宝进去以后,没扭捏,直接把先前跟温婉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宋巍听后沉默片刻,问他,“什么时候来?” “那爹这是同意了?” 宋巍轻嗯一声,“正巧我和你娘明日都在家,让他来吧!” 当爹的答应这么爽快,反倒是儿子纳闷了,挠挠头,“爹不担心吗?” 宋巍笑看着他,“担心什么?” “苏尧启毕竟是苏家人。” 虽然宋元宝也不太清楚“苏家人”这三个字代表的真正含义,但他知道,这是个敏感称谓,称谓里所包含的,都是敏感人物。 他一方面希望苏尧启能对娘死心,另一方面,又不想爹娘跟苏家有太多矛盾。 想到这儿,宋元宝泄了气,“要不,还是算了吧,我去跟他讲清楚。” “无妨。”宋巍道:“你只管让他来。” …… 温婉洗完衣服回到东厢,一边擦手一边问身后抱着儿子的宋巍,“元宝跟你说了苏尧启的事儿没?” 宋巍颔首,“说了。” “那你怎么回的他?” “让他来见见你也没什么不好。” 温婉有片刻的诧异,扭过头,“你真这么说?” 心里虽有不解,可转念一想,相公这么谨慎的人,他会做出如此意外的决定,一定有着自己的考量。 温婉坐下来,跟他说话时是夫妻之间最寻常也最温馨的语气,“相公有什么想法吗?” 宋巍道:“我让卫骞暗中打探过,他告诉我,苏尧启是苏家被养在染缸之外的孩子。换句话说,苏相并不想他卷入家族是非,在这种前提下苏尧启对你上了心,一旦让苏相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 宋巍并没有告诉温婉,卫骞还说,苏相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行动过一次,那时苏相刚发现苏尧启为个姑娘茶饭不思,接连几天没去国子监。 苏相勃然大怒,安排了不少人来打探温婉的消息。 只不过因为长公主的插手,那帮人最后全被杀了。 正因如此,苏相才会为了报复长公主而让人捅出大环山煤矿的真相。 可见这一切悲剧的起因,都是源于苏尧启脱离了苏相视线,喜欢上一个连苏相都不知道的女人。 而同时也说明了苏相对这个小儿子的掌控欲极强。 苏尧启正处于容易叛逆的年纪,跟他讲道理他未必会懂。 在婉婉这件事上,还是有必要让他亲眼见一见真相,好教他趁早歇了那份心思。 温婉仔细回味着宋巍的话,觉得十分有道理。 再看向男人时,心中自然而然地升腾起一股热意。 果然,每次她以为自己考虑问题已经够成熟的时候,他总能比她看得更远。 或许正是因为他年长她十二岁。 在她永远都赶不上的这十二年里,所谓的人生百味,他总会比她先尝,然后再以自身经验来教她如何去应对,教她以什么样的方式和心态去处理才能更好的保护自己。 这天底下比宋巍有能耐的人太多,可温婉只能从他一个人身上感受到那份独一无二的安全感,哪怕命运注定他是个不安全的人。 —— 苏尧启是在次日午后来的宋家。 因着儿子的病情,宋巍夫妻俩都告了假没出门。 宋元宝先把苏尧启带去前厅,亲自给他沏了茶。 苏尧启捧着茶盏,平日里被亲爹护得太紧没什么交际的少年,此刻面上不禁流露出对新环境不适应的紧张感。 宋元宝跟他说:“我已经让人去后院通知了,你再等等。” 苏尧启拉回思绪,小声问:“那位姑娘真的是你姨?” 宋元宝微微挑眉,“一会儿见着你就知道了。” 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无疑更让人忐忑。 还没见到人,苏尧启一颗心已经不平静。 …… 夜间喝了药睡上几个时辰,进宝的烧热退去大半,今日醒得早,温婉陪他玩了好一会儿,中饭后又喂了一次药,小家伙这会儿正躺在摇篮里睡得香。 宋元宝进来,说苏尧启到了。 温婉拉了拉进宝身上的薄毯,转过头,“跟你爹说了没?” “刚说了。”宋元宝点头,“爹让您去前厅。” 温婉吩咐他,“去把你奶奶请来看会儿进宝,我换身衣裳就去见客。” 宋元宝走后,温婉快速去屏风后换了件轻薄裙衫,等宋婆子进来后,低声嘱咐了几句便抬步出门。 宋巍没有先走,在垂花门外等着她。 一眼看到男人挺直的背影,温婉笑了笑,“想好要跟那个孩子说什么了吗?” 一声“孩子”,似乎把她自己摆到了长者的位置上。 分明自己都还是个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孩子。 宋巍眼底蓄着笑意,却没戳穿她,反问:“难道不该是他先想好要跟我说什么?” 温婉噎了一下,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夫妻俩一前一后来到前厅。 苏尧启正盯着门外某个地方出神,视线里突然闯入一抹倩影,是他心心念念了好些日子的姑娘……哦不,不是姑娘,她云鬓高绾,分明作妇人打扮。 苏尧启直接惊落了手中茶杯,摔在地上还不自知。 那双眼睛,死死定在温婉身上。 只见她面含笑意,跟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进来,步履轻缓从容。 而那个被她跟着的男人,正是当初去鸿文馆接她,被他以为是她家叔叔的那位。 心中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所有等待见到她的喜悦仿佛在顷刻间被人抽空。 苏尧启失落得很明显。 “爹,娘。” 宋元宝温软的一声称呼,更是粉碎了他心底仅存的那一丝侥幸。 无数情绪涌上来,对于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而言,有些难以承受。 他忽然低下头,咬着唇角一句话没说。 “先前忙着照顾孩子,让四少爷久等了。”宋巍落座之后,对着苏尧启客气地打招呼。 平和缓稳的嗓音,瞬间拉出年少与成熟之间无法攀越的距离。 苏尧启垂目望着蹲在地上为他捡拾茶盏的宋元宝,心脏绞作一团,痛得无能为力,眼圈微微泛着红。 他觉得自己被人骗了,可是他又怨不到对方头上。 “元宝,去把咱家上好的茶叶拿来,重新给四少爷沏上。”温婉想找个借口把元宝支开。 宋元宝应声,正打算出去。 苏尧启忽然唤住他,“不,不用了,我不渴。” 温婉道:“四少爷头一回来我们家,总不能怠慢了你。” 苏尧启循着声音望过去。 对方那张脸容,仍旧是他所熟悉的,甚至是多少次梦到的。 可她如今却坐在另一个男人身旁,言笑晏晏。 他突然想起那天在鸿文馆大门外,自己问她男人是谁的时候,她说是家人。 家人。 相伴一生的男人也是家人。 而那个时候,他竟然会傻乎乎地问他是不是她家叔叔。 想到这些,苏尧启面上更添一层落寞。 他犹豫好久,到底还是问出口,“姑娘……哦不,你……你是早就成亲了吗?” 温婉点头,“因为不方便,只能扮成姑娘入鸿文馆。”说着,面上露出歉意的笑容,“若是有让四少爷误会的地方,还请你见谅。” 何止是误会。 苏尧启暗暗苦笑,神情惨淡。 他甚至不知道从今往后该怎么去处理这份无处安放的感情。 哪怕像宋皓说的那样,他家小姨贪慕虚荣都好。 可她已婚,是他最最不愿看到也不愿接受的事实。 前厅内沉寂了好一会儿,宋巍缓缓开口,“四少爷是二年级学生吧?” 苏尧启轻嗯一声,点头。 宋巍说:“元宝刚进去,听闻他跟你走得近,要有不懂的地方,还望四少爷不吝赐教。” “叔……宋大人客气了。”苏尧启勉强扯了扯嘴角,目光往旁边的温婉身上挪,粗粗看了一眼又收回来,心绪翻涌得厉害。 宋巍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又说:“趁着年轻,是该多花些精力念书做学问,争取早日出人头地为你父亲分忧。” 这话是在隐晦提醒他小小年纪不要净想些不该想的。 苏尧启低下脑袋,这一刻的心情,分不清是懊恼还是羞愧。 —— 离开宋家的时候,苏尧启站在大门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低声问宋元宝,“她是你娘?” “是二娘。”宋元宝如实回答。 好似又被扎了一刀,苏尧启捂了捂胸口,勉强跟宋元宝道别,坐上马车快速驶远。 宋元宝眼睛盯着马车屁股,啧啧直摇头,“这孩子,怕是要废了。” 268、不答应,我就出家当和尚(2更) 这话让跟出来的温婉听到,不禁失笑,“你自己还比他小好几岁呢,怎么管人叫孩子?” 宋元宝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娘看不出来吗?苏尧启一看便是不经事儿的。” 就凭刚才在前厅的阵势,他爹什么都不用说,那沉稳的气场就完全碾压苏尧启。 宋元宝甚至恶趣味地想,自己要是个女人,肯定不会选择遇事无主张,将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的少年。 年轻虽然有优势,但终归不是能细水长流过日子的最佳人选。 温婉道:“他出身高门世家,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不懂人情世故很正常。” “可这并不能成为他缠着娘的理由。”宋元宝撇撇嘴。 温婉没办法跟十二岁的元宝解释,感情这种东西,有的时候来得就是那么莫名其妙。 况且看苏尧启那样子,应该是头一次对姑娘家动心,相比较她当初有目的的嫁给宋巍,少年无疑要纯粹得多。 然而这份纯粹,往往容易让人失去理智。 温婉并不觉得一个能在高门世家安然成长到十七岁的少年会真的单纯到一无所知,况且还是国子监监生,平时总会有跟人打交道的时候。 他在这件事上的“幼稚”,源于他心里眼里都是那份让他觉得新奇异样而触动的感觉,他只想顺着心意走,而不是为了利益接近她,所以忽略得太多。 可在旁观者眼里,他的这种举动无疑又傻又天真。 瞅了眼马车离开的方向,温婉感慨,“希望他能早日解开心结。” 虽然先前他们夫妻俩都没有对苏尧启说过半句过头的话,可就这么把血淋淋的事实摊开在他跟前,无疑是给了少年难以承受的重重一击。 他这个年纪跟陆晏清一样,一旦调整不好,会很轻易就把受到的挫败扭曲成更阴暗的心理,往后很难再扳回来。 …… 转身进门的时候,温婉不忘教育宋元宝,“你也一样,在没有能力对姑娘家负责任的时候,不能轻易许下承诺。再有一点,就是门第的问题。” 宋元宝吃惊地看着她,“娘也觉得该门当户对吗?” 温婉对他笑笑,“是不是觉得我变势利了?” 宋元宝没吭声,显然有默认的成分。 温婉说:“门第相差太大的话,你把人姑娘娶进门来,早晚会害了她。” 宋元宝不是很懂。 温婉便以自身经历给他举例子,“你想想,如果我没有嫁给你爹,而是嫁入了丞相府,以我卑微的出身和浅薄的见识,你觉得能在那种地方活上几天?” “可我们家不能跟丞相府比。”宋元宝觉得温婉这例子说得不太恰当。 温婉并没生气,反而越发有耐心,“就算不能跟丞相府比,总该跟官阶差不多的人家比了吧?你现在是国子监监生,将来要真考中了出息了,能娶个大字不识的乡下丫头吗?不说多好,起码得是个脑子聪明又识字的吧?这种姑娘,你到乡下哪找去,还不得在城里找吗?几个条件合一块儿,可不就是挑门第?” 见宋元宝还是不吭声,温婉继续说:“你要是还不明白,就想想我为什么不在家带孩子反而成天往鸿文馆跑,还不就是我没出身没背景只能靠现在努力。前几年,我不仅不认字,还连话都不会说,你爹将来是要往上爬的人,到时候他成了人人巴结的高官,要让同僚知道他家娘子大字不识一个,人家会怎么看他?” 宋元宝弱弱道:“爹不是那种人,他不会嫌弃娘。” “没错,他是不会嫌弃我,可我不是根木桩子,我有自己的想法,不想给他拖后腿,不想因为自己让他沦为整个圈子里的笑话。” 顿了顿,问他,“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宋元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应该算是明白了。” “应该算是?”温婉好笑。 “我是这么理解的,娘听听对不对。” “嗯,你说。” 宋元宝想了会儿,开口,“我若是娶个门第相差太大的姑娘,要么,她在某些事上帮不了我,反而只会拖后腿。要么,她会因为跟不上我而被外头人笑话对她造成一定程度的伤害,是这么个意思吧?” 温婉怕他衍生出别的歪理来,忙纠正道:“我只是认为你将来该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但你不能因此而看不起出身不好的姑娘,这是两码事,对人对事,最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宋元宝嗯嗯点头,说这下全明白了。 —— 苏尧启回到丞相府,他爹问他去哪了。 苏尧启说今日休沐,出去找同窗玩。 苏相冷哼,“老子跟前你还想撒谎,手底下的人都跟我说了,你去的宋家。” “那您还明知故问?”苏尧启心情很不好,难得的跟他爹顶嘴。 苏相绷着脸,“这回见着人家已经成亲,可算是死心了吧?” 苏尧启一个激灵,“您怎么知道的?” “我是你老子,你干的那点子破事儿,我能不知道?” 苏尧启:“……” 过了会儿,他嘀咕,“就算知道又如何,您要敢动她一根汗毛,我就再也不去国子监,留在家绝食,饿死算了。” “兔崽子,你别真以为老子治不了你!” 苏尧启往椅背上一靠,一副“随便你来治”的架势。 苏相被他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 若非大奶奶出面拦着,苏相险些一脚踹过去。 孽障!不孝子!睁眼瞎! 喜欢谁不好,竟然喜欢一个成过亲的女人? 好不容易喘过气儿来,苏相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苏大奶奶,“去,找两个底子清白的丫鬟,打今儿起开始伺候四哥儿,不准他再出去沾花惹草,四哥儿要是长歪了,老子把你脑袋都给拧歪!” 苏大奶奶无语过后马上去安排。 还没有过通房丫鬟的苏尧启闻言,当即皱眉,“爹这是做什么?什么丫鬟,我不要!” “不要也成,你给我老实在家待着,往后再敢往宋家跑,仔细老子打断你的腿。” 苏尧启暗暗翻白眼。 往后? 除非是她亲自邀请,否则外头人花钱让他去他都不去。 “我难受,我要一个人静静。”苏尧启开始撵人。 “为个女人伤成这样,你也就这点出息了。”苏相气得不轻。 “那我能有什么办法?”苏尧启大声反驳,“还不全是爹遗传的。” 苏相:“……!!!” …… 苏大奶奶把丫鬟带来的时候,苏相已经被儿子气得回去拍桌子骂娘了。 苏尧启瞅着怯生生站在自己跟前的两个小丫鬟。 不得不说,他娘的眼光是真好。 这俩丫头,一个赛一个的水灵。 只可惜,没一个是他能看得上眼的。 见儿子皱眉,苏大奶奶忙道,“四哥儿,你要觉得哪不好就直说,娘照着你的标准再去选就是了。” “哪都好。”苏尧启挪开目光,声音软趴趴的没什么精神,“可我就是不想要。” “这可是你爹要求的。”苏大奶奶提醒他。 “那我也不要。”苏尧启还是拒绝。 苏大奶奶摆手让丫鬟先退出去,自己在苏尧启身旁坐下,温声细语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懂点事儿,你爹不让你随便出去找姑娘,是为了你好,咱四哥儿的正妻,那必须得是这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出来的千金小姐。 这么些年,你爹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多少应该感受得到,你瞅瞅整个大宅里,除了你小子,还有谁敢跟他顶嘴?他不是拿你没办法,只是不忍心重罚你,否则要换了你头上的三位哥哥,谁要敢忤逆他,只怕早就被打得皮开肉绽了,哪还能像你现在这样活蹦乱跳的?” 苏尧启闷闷地道:“既然爹不想让我卷入家族恩怨里头,那干嘛还给我安排通房丫头,我不喜欢,我不要!” “只要你今后安心念书,丫鬟不要就不要,我会去跟你爹商量。” “那您再跟他说说,不准伤害宋家人,否则我……我就出家当和尚去,再也不回来了!” “你这孩子。”苏大奶奶呸呸两声,“不准瞎说,你将来是要入仕为官的人,怎么能出家?” 269、见红(3更) 宁州。 自打数年前出了煤窑坍塌事故之后再没人敢接近的大环山山脚住了一对夫妻。 竹篱茅舍,石屋花轩。 没人知道夫妻俩的名字,只是偶尔有去附近山林打猎的猎人会看到男人扶着妻子上山,逐一给那八十余座新坟扫墓烧纸钱。 宁州地界远,消息闭塞,当初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案子,判下来以后虽然有部分传回来,却并非人尽皆知。 故而大多数人只当这对夫妻是矿难者的亲眷,因为找不准哪一座是自家亲人坟墓,所以才会一一祭拜过来。 当下,芳华站在其中一座坟包前,手中握着线香和冥纸,神情有些恍惚。 陆行舟祭奠好旁边的那座坟站起来,见她走神,低声问:“阿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话完,视线落在她小腹上,“坟山阴气重,下回你就不要来了,留在家歇着,我一个人能祭奠过来,你肚子里怀着小的,想必他们在天有灵,都能谅解。” 芳华没拒绝,前几次来都没事,今日刚到山上,小腹确实有些不舒服。 陆行舟将她手中的线香和冥纸接过放回竹篮里,将她扶到一旁的树荫下坐着,“你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就好了。” 陆行舟转身之际,芳华忽然问:“相公,你说三十年后晏清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会的。”陆行舟给了她一个十分肯定的回答,“虽然不能让人代替他受罚,但我有安排人跟着去,他那边的消息,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回来,只要咱们能等,他就能活着回来。” “能回来就好。”芳华扯了扯嘴角,“你去吧,我先歇一歇,过会儿来帮你。” 陆行舟没让,“没几座了,你再等等我就好。” 见芳华还想开口,他又说:“虽然咱们来宁州是为了守灵赎罪,可若是因为这个让尚未出世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又何尝不是罪过一桩?” 芳华听了,没再逞强,亲眼目送男人提着竹篮继续去祭奠亡者。 他动作虔诚,并没有因为要忙着照顾她而敷衍了事。 看得出来,是诚心在悔过,诚心想为那个原本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儿子赎罪。 芳华瞧着,眼眶渐渐湿润。 …… 陆行舟祭奠完所有亡者再回来,见原本坐在大树下的人没了踪影。 他下意识地紧张,轻唤出声,“阿音——” 家中生变之后,她常常忧思过甚,他是真担心她会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 越想,陆行舟越觉得心惊。 撂下手里装线香的竹篮,他抬步要去找。 “我在这儿。” 身后的树林里突然传来声音。 陆行舟往前迈的步子顿住,回头一看,见她不知什么时候采了一大捧野花,这会儿正缓缓朝自己走来。 原本绷紧的眉宇慢慢舒展开来,陆行舟面上有浅淡的笑意,“去哪了?” 芳华回望着他,如实说:“我闻到树林里有花香味儿,就想着去采一些回家。” 说着,递了一朵叫不出名的野花给他,“你闻闻,香不香?” 陆行舟接过,凑到鼻尖嗅了嗅,莞尔道:“这花的味道有点怪。” “怎么可能?”芳华不信,要把花拿回去自己验证。 陆行舟趁机握住她的皓腕,触感细腻而纤瘦。 感觉得出来,她比离京之前又消瘦了不少。 芳华刚抢到手的花掉在地上,耳边传来男人低润的嗓音,“下次想要什么花,我去给你采,不要一个人往林子里面跑,我会担心。” “好。” 芳华回答得很干脆,给他添麻烦,确实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陆行舟缓缓松开她,弯腰将那朵花捡起来重新递过去,又问:“还难不难受?” 芳华道:“刚才去林子里走了走,已经没大碍了。” 陆行舟还是不放心,“等下了山,我让人来给你看。” 暗卫当中,有一个人是懂医的。 如此一来,倒是省去他们从山脚去镇上看大夫的时间,也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毕竟二十年前芳华曾在这一带出现过。 二十年后,难保不会有人再认出她来。 带着暗卫来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事实上,陆行舟并不想再发生任何的矛盾和意外。 他挺珍惜现如今平平淡淡的生活。 在此之前,他和阿音身上的包袱太多太重。 二十年前正是由于身份限制,导致了他们之间的身不由己,最终走到这一步。 而今卸下身份,卸下包袱,他再不是陆家二爷,她也不是长公主,无需再因为谁的阻拦而有所顾忌。 …… 下山的路,多半是陆行舟扶着她走。 其实芳华自己可以的,只不过男人过分紧张,她便也由着他。 回了家,陆行舟第一时间让懂医的暗卫叶宗来给芳华看诊。 暗卫看完之后如实说,长公主是因为忧思过甚动了胎气。 陆行舟微抿着唇瓣,目光不由自主转向芳华,但见对方满脸笑意盈盈,而后又心虚地挪开眼,嘴里倔强道:“我哪有忧思过甚?分明每天都有吃好睡好。” 陆行舟吩咐叶宗去镇上拿安胎药,之后对着芳华道:“你要有哪里觉得不顺心,可以跟我说,但不能一个人憋着,否则日子一久,容易出事,到底是双身子的人,若真出了意外,我担心倒还是其次,主要是你自己遭罪。” 芳华听他这么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最近的想法说出来,“我只是在想,你堂堂一个大将军侯,为我弃了兵权也就算了,如今还自请除族跑到这乡下地方来当个一文不名的平头百姓,可会觉得不甘?” 陆行舟显然没料到她忧思的是这个,有片刻的愣神,随后面色坦然地回她,“没有甘不甘,只有值不值得。用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换得几十年的清静安宁,我觉得没什么比这个更值。 阿音,我大概猜出你在琢磨什么了,别想着撵我去边境,从我交了兵权的那天起,我就没想过再重新掌权, 我等真正与你成为夫妻的一天等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间的每一天都是怎么过的,你就算体会不到,想必也看在眼里。 到了现在,我有权为自己做一回主。” 目光逐渐变得柔和,“你有了我的骨肉,我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抛下你走人。” 芳华听了,抿嘴笑笑,“我不是撵你走,就是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而已,都到了这一步,你说你不可能抛下我,那我还没可能将你往外推呢!你要是走了,等我孩子出生管谁叫爹去?” 见她心情有所好转,陆行舟跟着愉悦。 安胎药很快抓来。 陆行舟亲自洗了药罐去煎。 暗卫们只是身手和刺探情报的能力不弱,烧饭煎药这种小细节上,他们是不会的。 更何况就算会,陆行舟也没想着要假手于人。 不算大的篱笆小院,一排房子分三间。 正中堂屋,左侧卧房,右侧厨房。 知道不会有客人来,并没有设客房。 篱笆院门口,趴着一只半大的看家小黄狗,闻到主子煎的苦药汤子味儿,嫌弃地将脸歪向一边。 药煎好,陆行舟送去堂屋。 芳华已经把之前采来的花插好,她在这方面很擅长,所以哪怕用不是名贵花瓶,而是装水的小瓦罐,她那双手也能将野花插出与屋子相得益彰的效果来,让人第一眼瞧上去只觉得说不出的素雅清爽。 “阿音,喝药了。”陆行舟将药碗搁在桌上,对着正在摆弄野花的人唤了一声。 芳华将瓦罐放到矮几上,下意识摸了摸小腹,转过身在桌边坐下。 她不怕喝药,端起来很快就喝得见底。 陆行舟问她要不要吃蜜饯,芳华摇头说不用,没那么金贵。 …… 见红是在半个月后,陆行舟去了坟山,芳华在厨屋淘米,刚煮上,小腹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紧跟着有热流下来。 她觉得不对劲,撑着回房一看。 见到血的那瞬,芳华脸色惨白。 270、不太容易保住(1更) 陆行舟从坟山回来,发现家里气氛不太对劲。 原本往日这个时候已经炊烟袅袅的烟囱完全没动静,暗卫少了两个,他离开时趴在篱笆院门边打瞌睡的黄狗竖直耳朵站起来,被链子拴着走不远,只能来回转。 陆行舟眉头一蹙,加快速度三两步跨进卧房。 但见芳华正有气无力地躺在床榻上,脸上白得几乎不见血色,叶宗坐在一旁,手指搭扣在她腕脉上。 “阿音怎么了?”陆行舟问。 叶宗额头上有汗冒出,面对主子的发问,回答得不是很利索,“明明胎心在的,可主母还是见了红,属下不擅长这方面,看不出来具体病症,请主子责罚。” 望向气息虚弱的芳华,陆行舟脸色不太好,“有没有让人去请大夫?” “去了。”叶宗道:“一人去镇上请大夫,另外一人,去附近村子里请有经验的妇人。” 让叶宗出去,陆行舟挨着床榻边坐下来,伸手握住芳华微凉的指尖,“阿音,再坚持一下,大夫马上就来了。” 听到陆行舟的声音,芳华的精神才勉强集中部分,掀开眼皮望着他,眼眶有些红,“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孩子。” 陆行舟没说话,只是紧紧攥着她的手,似乎想把更多的温度传过去。 “我这几天没有再想别的。”芳华解释说:“我只想着好好养胎,先把孩子生下来弥补你这么多年的遗憾,真的,我什么也没想,可我还是……” “阿音,不怨你。”陆行舟忽然开口,嗓音说不出的低哑,“你这个年纪怀孕,本来就伴随着不小的风险,倘若真保不住,只能是这孩子跟我们无缘。” 听到这话,芳华心里说不出的堵。 从京城到宁州,这一路上他无微不至的体贴关怀,她能看得出他对这个孩子投注了多大的希望。 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 镇上远,大夫一时半会儿赶不来,反倒是附近村子里懂这方面的老妇先到。 芳华原想着应该是请的接生婆,她们挺有经验,没准儿真能看出问题来。 然而见着人的时候,险些把她给吓了一跳。 芳华无力起身,只能躺在床榻上,看向对方的那双眼睛里,情绪十分复杂。 暗卫请来的这位老妇,便是当初给温婉梳头送嫁的祖奶奶,如今四年多过去,她老人家的身子骨仍旧健朗安康。 看到芳华,老人家在门口便止了步,满是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不敢置信。 “陆丫头?” 像是一眼便确定了屋子里躺的什么人,老人家脱口而出,声音里难掩激动。 她话音落下,小小的茅屋便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陆行舟反应过来老人家应该是阿音相熟的旧人,忙起身把人请进来坐。 已经被揭穿,芳华没有再继续遮掩下去的意思,扯了扯苍白的唇角,无力地唤了一声,“温奶奶。” 老人家一听,似乎有些哽咽,缓了好久才再度发出声音来,“你这孩子,怎么成这样了?” 芳华垂下眼睫。 陆行舟不好直接问老人是谁,看向门外的暗卫,“老人家便是你们请来给阿音看胎像的?” 暗卫颔首应是。 祖奶奶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此行的目的,哪还顾得上问别的,让陆行舟先出去,顺带关上门,然后自己坐到床榻边,掀开被子。 芳华已经开始显怀,小腹略微凸起。 老人家伸手上去仔细探了探,许久之后,重新为她盖上被子,叹气道:“难怪你会时不时的腹痛见红,这个孩子的胎位有些低,稍有点不注意就容易出事儿。” 芳华紧张地望着她,“奶奶有办法吗?” 祖奶奶道:“跟大夫说明情况,开点方子应该能暂时控制一下,但最主要的还是得看你,不能熬夜操劳,最重要的是,心态得放开,别东想西想的,大人不痛快,孩子能痛快到哪儿去?” 听出老人家语气里的劝慰,芳华心怀感激,“谢谢奶奶。” 祖奶奶望着她,“刚才那位是你男人吧?” 芳华嗯了一声,不想骗老人家。 在看到祖奶奶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了不再有所隐瞒。 老人家眼尖,早注意到他们两口子细皮嫩肉的不像常年在乡下待,应该是有什么苦衷,不得已暂时搬过来。 她没有揪着以前的过往不放,也没问芳华当年为什么假死离开,只是由衷地评价陆行舟,“模样生得好,瞧着对你也不赖。” 又说:“当年婉娘出嫁的时候我给她梳头,当时还说呢,要是你在,怕也轮不着我这老婆子,没成想,还真能再见到你。” 芳华低声道:“能得奶奶亲自梳头,是婉婉的福分。” 老人家还想再说什么,外面传来交谈的声音,听那意思,是陆行舟请的大夫来了。 祖奶奶是个拎得清的人,马上推门出去,把诊脉的位置让给大夫。 陆行舟还在外面,见到老人家出来,忙上前要搀扶。 祖奶奶摆摆手,“我身子骨还硬朗,自个儿能走能站的,不用扶。” 陆行舟便把老人家请去堂屋喝茶,期间问了问芳华的情况。 老人家如实告诉他,见红是因为胎位偏低,再加上心情可能也占了一部分。 陆行舟又问有没有办法解决。 “大夫开的方子也顶多是能缓解一下目前的症状,至于往后,还是得靠你们自个儿调理。”老人家看向陆行舟,“她这个年纪怀孕的不是没有,只是不凑巧,到了她身上会碰到这种情况,胎位偏低孩子不太容易保住,具体的要怎么做,你不妨去隔壁听听大夫怎么说。” 陆行舟招待好老人,自己去了卧房。 芳华已经把自己胎位偏低的情况跟老大夫说了。 老大夫给她看过脉相,又问了血量,开始对症下药。 陆行舟进门时的步子稍显急切,“大夫,我家娘子的情况怎么样了?” 胎位偏低,把脉是看不出来的,老大夫只能根据芳华描述的症状嘱咐后续,“这位娘子需要静养,目前这段日子不建议下床,弯腰下蹲都得特别注意,若是能有人随时伺候着更好,否则胎儿不容易保住。” 陆行舟一一记下,再看向芳华时,目光里有疼惜。 对上陆行舟的视线,芳华扯了扯嘴角,宽慰他,“我没事儿。” …… 送走老大夫,祖奶奶又过来跟芳华说了几句话,陆行舟本想留老人家吃饭,奈何她不肯,自己又得忙着给妻子煎药,只能让叶宗帮忙把人给送回去。 汤药煎好,陆行舟端到床榻前,凑到嘴边吹了吹。 芳华想坐起来,被他一把按住肩膀,“大夫嘱咐了,连大幅度弯腰都不成,你还是好好躺着吧,我喂你喝。” 芳华抬眼看着男人仔细帮她把药吹冷的情景,心头微微泛着暖。 等喝了药,陆行舟与她商量,“我打算把之前在公主府伺候你的那两个丫头给找来,让她们继续伺候你,阿音意下如何?” 倘若换了平时,芳华自然不想过分张扬,毕竟他们夫妻是来守灵赎罪而不是享福的,可此一时彼一时,眼下情况,自然是先保住孩子要紧。 点了点头,她应声道:“你自己决定就好。” 陆行舟把空碗放到桌上,又将她的手塞回被子里,温声道:“一会儿我让人去办,过不了几天,两个小丫头就该到了。” 芳华有些不好意思,“我好像,又给你添麻烦了。” 陆行舟凝视她片刻,忽然笑起来,“如果怀了我的骨肉是添麻烦,我不介意你多添几回。” 芳华脸有些热,嗔道:“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你也不嫌害臊。” …… 接下来的几天,陆行舟不用再上山,每天待在家里照顾芳华。 虽然夫妻俩住的地方简陋了些,但在吃食上,陆行舟格外的挑剔,隔三差五就让暗卫去县城买鸡鸭鱼肉。 照顾得久了,他自己也勉强学会了做饭,虽然做得不怎么样。 不过芳华每顿都很给面子地多吃些。 …… 暗卫带回来的不止是两个丫鬟,还有一个贴身嬷嬷,全是之前公主府上的老人。 有这三人在,洗衣做饭的粗活就再也轮不到陆行舟这个当主子的头上,他以前带兵打过仗,箭术不错,闲着没事的时候便带两个人进山去打猎,偶尔能猎到好东西,他们家不缺钱,不需要拿去卖,全让嬷嬷做出来给芳华补身子。 271、芳华生产(2更) 祖奶奶并没有把芳华在大环山的事告诉任何人,甚至于芳华卧床静养期间,她还亲自来看过两回,一回抱了鸡,一回拎了鸡蛋。 知道庄户人家不容易,芳华很是过意不去,非要给祖奶奶钱,老人家没收,说本来就是抱来看她的,再收钱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芳华拗不过,留老人家吃了顿饭,之后让叶宗送回去,让捎了不少补品。 下人伺候周到,芳华静养得好,等月份大一些,胎位便稍稍高上去,她不用再每天闷在房里,偶尔能出来晒晒太阳散散步。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陆行舟得陪着。 身子越重,他越不放心她一个人外出,哪怕只是随便走走。 …… 日子一晃而过,芳华于十月间的某个晚上发动。 陆行舟为了以防万一,已经提前请了三个稳婆。 家中人多,当初丫鬟嬷嬷来的时候,陆行舟带着人重新起了好几间房扩大小院规模,让下人和暗卫晚上都有个落脚的地方。 随着芳华月份大,他越发不敢跟她同床,却又放心不下,索性把软榻搬进去挨着床,晚上睡在软榻上,方便随时照顾她。 除此之外,陆行舟还让两个丫鬟一个嬷嬷轮流在外间守夜。 安排得这么细致周全,主要是考虑到芳华的年纪生产不易,一个没盯紧,说不准就会出点事。 …… 芳华喊疼的时候,几个稳婆刚在客房歇下没多会儿。 陆行舟马上让守夜的丫鬟去拍门叫人。 听到声音,三个稳婆纷纷穿衣下床往主卧赶。 初冬之夜,山中寒凉。 如此冷的天,芳华的额头上却不停冒汗,脸色白得不像话。 陆行舟看得一阵心揪。 他不是没见过她生孩子,陆晏清当年就在公主府出生。 只不过那个时候阿音还是长公主,他还是驸马爷,如此尊贵的身份,条件自然优渥太多,太医和稳婆都在,无需他担心太过。 可这一胎不同,先不说芳华的年龄生产有风险,就凭怀孕这几个月的磕磕绊绊,总让陆行舟心里觉得不安。 因此见到稳婆进来,他没有要出去的意思,想留下来陪着。 稳婆不让,尽量劝,“产房不是男人待的地方,老爷还是先出去吧,太太已经发动了,再耽搁下去是要出事儿的。” 陆行舟没吭声,目光紧紧锁在芳华虚弱的面容上。 芳华疼痛之余,睁开眼瞧他,“你先出去。” 四个字,仿佛损耗了她大半力气,出口已经很难听清。 不待陆行舟开口,芳华又道:“你放心,我今日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把孩子平安给你生下来。” 陆行舟还未来得及说句话,便被稳婆推搡着出了房门,说产妇情况不好,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陆行舟只好留在外面,他没有走远,鼻端能嗅到从屋里传出来的血腥味儿,耳边是芳华时不时的压抑痛呼声。 丫鬟嬷嬷都在里头帮忙。 叶宗怕自家主子心情不妙,主动出来开解。 陆行舟一直没接腔,叶宗说的什么,他也没太听进去,双耳关注着主卧里的动静,眉头皱得紧紧的。 终于,在天明时分听到了孩子呱呱坠地的声音。 屋里门窗全关严实,又烧了地龙,稳婆们早已忙得一身汗,把孩子包好放在芳华旁边,其中一个稳婆才出来通知,说生了。 陆行舟没有问是儿是女,这会儿已经顾不上任何人劝阻,推开稳婆大步跨进去。 产房内血腥味还很浓重,丫鬟们正在收拾换洗。 陆行舟站在床榻边,双目看向妻子,她闭着眼睛,面上还是没什么血色,几乎听不到呼吸声。 陆行舟不敢再上前,先问稳婆,“阿音怎么样了?” 稳婆说产妇只是劳累过度暂时昏迷过去,好好睡一觉再醒来就好了。 陆行舟大松口气,弯腰抱起芳华旁边的襁褓。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像捧了件易碎的宝贝。 襁褓里的孩子小小的,肤色通红,正闭着眼睛睡觉。 稳婆的恭贺声从身后传来,“恭喜老爷了,是个大胖小子。” 又夸芳华,说太太都这把年纪了还能平安产子,可见是天生的福分在。 陆行舟平时不爱听人拍马屁,但这会儿稳婆们说的话,每一个字他都觉得舒坦,听上一阵,心情跟着愉悦起来,让掌事嬷嬷取了赏钱打发她们。 一人给了二十两银子。 稳婆原以为这就是个普通人家,谁成想老爷出手如此阔绰,掂了掂到手的二十两银锭子,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千恩万谢一番才离去。 陆行舟小心地抱着襁褓坐在床榻前,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看看妻子,二十年的缺憾被填平,心中说不出的满足。 …… 芳华醒来的时候已经下晌,外面冷风呼啸,屋里暖意融融,她后背甚至还出了汗。 睁眼见男人抱着襁褓坐在床榻边,襁褓里的人儿小小一团,跟当年晏清出生的时候差不了多少,都皱巴巴的。 她忽然笑了笑,“是小子还是丫头?” 天亮时分孩子落地,她甚至都来不及问一句,直接就昏睡过去,实在是太累了,生这一胎,花费她不少气力。 “是个儿子。”陆行舟听到声音,朝她望来,一向沉稳的目光中,闪烁着兴奋的亮光。 芳华见状,有些替他心酸,眼周微微泛红,“总算我没有辜负你。” 陆行舟将襁褓放回床榻上,握住她伸出被子的手,“辛苦阿音了,我已经让人煲了粥,马上就送过来。” 芳华点点头,侧头看向儿子,唇边蔓延开笑意,“想好取什么名字了吗?” 陆行舟说:“大哥家有个彬,咱们家便来个礼,叫晏礼。” 陆晏礼。 不像是刚想出来的名字。 芳华从儿子身上挪开视线,望向男人,不用猜都知道,他心里肯定盼的是个儿子,所以才会早早就把名字给想好。 这时,丫鬟推门进来,手中端了刚下灶的粥,热气腾腾。 暖烘烘的房间里顷刻间被米粥的清香味儿给飘满。 芳华挪了挪身子,靠坐在床头,腰间垫了软垫。 怀孕期间,因为胎位低的缘故,她都不敢这么靠,不管是躺着还是走路,都只能直挺挺的,如今卸了货,想怎么躺就怎么躺,她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 陆行舟从丫鬟手里接过粥碗,吹了吹。 芳华伸手,“给我吧!” 陆行舟坚持要喂。 芳华坚持要自己喝,她说:“孕期没办法,我也就不说什么,这会儿孩子都生了,你总该让我亲自动动手,否则再被人这么喂下去,我这双手早晚得废,孩他娘要成了废人,将来还怎么带娃?” 陆行舟说不过她,轻笑了下,把碗递过去,让她小心烫。 芳华一手端着小碗,一手拿着调羹,舀起一勺吹冷送到嘴里,白粥本来没什么味儿,但因为心情好,尝起来竟格外的香。 一碗粥,她喝得见底。 丫鬟难得见她食欲如此好,出声问:“公主还要不要再来一碗?” 两个小丫鬟很早就跟着她了,哪怕来了宁州也一直改不了称呼。 芳华将空碗递给她,提醒道:“往后不要叫我公主,依着二爷的排行,叫二奶奶。” 陆行舟的名字虽然被从陆家族谱划掉,但这半年多,陆平舟没少跟他书信往来,言语之间仍旧是兄弟相称,从未把他归为外人。 陆平舟有一封信上甚至问要不要他帮忙求情,只要太后肯开恩,他们小两口就还有回去的可能。 陆行舟回信说不用,来宁州的日子虽然及不上公主府的锦衣玉食,但胜在清净舒坦,习惯了外面的自由,不管是他还是阿音,都不想再回去被规矩束缚。 陆平舟知道兄弟的想法之后,没再提及让他们回去,来往书信上说的都是那段时间京城发生的新鲜事儿。 不过陆平舟这人不八卦,他只会说些真实要紧的,至于妇人们嘴里的东家长西家短,他一个字都不会提。 当下丫鬟听了教训,忙红着脸改正,“二奶奶教训得是,奴婢往后一定好好记着。” 一声“二奶奶”,喊得芳华弯了眉眼,问陆行舟有没有给下人们发赏钱。 陆行舟道:“只是稳婆临走前多给了些,之后我一直守在床榻前,都忘了发赏钱的事。” 芳华道:“我怀孕期间,大家忙里忙外的没少操劳,终于帮我把大胖儿子给操劳下来了,是该赏。” 说完,让丫鬟去管事嬷嬷那边领赏。 主子一高兴,下人就有好日子过。 丫鬟一听有赏,赏的还不少,心中喜滋滋的,谢恩之后推门出去。 芳华看了眼儿子,忽然感慨,“洗三和满月宴,甚至是一年后的周岁宴,晏礼都不能像哥哥头上那么热闹了。” 陆行舟莞尔道:“咱们家也有不少人,到时候把丫鬟和暗卫们全都叫来,也能摆上两桌的。” 芳华点头,“那倒是。” 夫妻俩正说着话,叶宗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主子,京城皇宫来信了。” ------题外话------ 月底啦,剧情这么甜,要不考虑掏兜投个票票? 272、陆晏礼(3更) 太后掐算好女儿生产的月份,早就让人送了信,只不过京城已经开始飘雪,送信的影卫路上有所耽搁,故而那封信今日才到,否则按照正常速度,该更早才对。 陆行舟闻言,起身推开门,从叶宗手里把信取了进来。 听说是皇宫来的,他便没有动,直接交给芳华。 芳华打开,上面是太后的亲笔信,问她孩子有没有平安生下来,是儿是女,取了什么名字,又问芳华的身体好不好。 芳华胎位低随时有可能流产的事,并没有让人将消息传回京城。 所以太后一直不知道女儿在宁州遭了这么多罪,言语之间的关切也不似作假。 刚到宁州那会儿,太后有让人捎了信来,只不过当时芳华因为挂念陆晏清,又因离京那日无意中得知女儿过往的一些经历,加重了心理负担,并没有认真回信。 这会儿想想,芳华甚至都已经记不清自己具体在回信上写了些什么。 陆行舟就坐在她旁边,偏头便看到信笺上的内容,见芳华在走神,他开口道:“这封信可得好好回,不管怎么说,该给老人家报个喜。” 芳华笑着颔首,“我知道。” 晏礼的到来,冲散了她心头不少疙瘩。 以往搁不下放不掉的心结,似乎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让叶宗把桌子挪过来摆放了纸笔,芳华侧个身,直接坐在床榻上便把回信写好。 信上逐一回答了太后的问题,说收到信的这天刚生,是个小子,二爷给取了名,叫晏礼。 还说暂时是没机会让晏礼上京见一见外祖母了,等他再长大一些,便让暗卫带着去。 …… 受罚要在宁州守一辈子灵的是他们夫妻,跟晏礼无关,太后便还是他的外祖母。 …… 除了晏礼的事,芳华还主动问及太后的身体。 写到这一段,她笔端稍有停顿。 仔细想想,似乎从当年被抓回京到现在,十七年的时间,除了离京之前的悔悟,她没有一天是好好静下来跟生母说话的,更没有主动关心生母的时候。 “阿音,墨汁要洇开了。” 陆行舟的提醒,让芳华顷刻回神,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快速将剩下的写完,然后搁在桌上晾着。 待墨迹干,让叶宗拿出去装信封捎回京城。 做完这一切,芳华重新躺回床榻上。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顾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怀上婉婉的时候,有一半的时间在逃亡,剩下那一半的时间是在温家,温母马氏的刻薄让她成天处于忙碌之中,即便有好几次腹痛难忍,她最终还是不得不扛下来。 条件的不允许,让她在孕期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以至于刚出生的婉婉又瘦又小,瞧着就可怜。 第二个孩子晏清,她是在被抓回京城的途中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的。 为了给她陪嫁,皇帝赐了公主府,还赐了不少金银和奴仆。 相比较婉婉,晏清时候的条件无疑都是顶顶好的,只可惜她一时半会儿没能接受自己辜负陆行舟的事实,逐步陷入忧郁,吃不好也睡不着。 所以晏清足月出生的时候,并没比婉婉好多少,一样的瘦小。 当时对外称陆晏清是早产儿,见过他的人都没太怀疑,毕竟真的太小了。 晏礼跟哥哥姐姐不一样,他只是刚开始因为胎位低,生母咽不下饭而导致营养跟不上,等后来照着大夫的方子慢慢调养,没多久便彻底缓过来。 落地的时候稳婆就说有些分量。 芳华是有过生育经验的人,她不用打开看儿子有多胖,只随便把晏礼的襁褓抱在手里掂两下,就能感觉出这小子明显比哥哥姐姐当年都长得肉。 胡思乱想一通,芳华又沉沉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屋子里已经添了火盆,陆行舟就坐在距离火盆不远处,正提笔写着什么。 芳华好奇,问了一句。 陆行舟笑说给兄长和爹娘写的。 芳华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哪怕再不喜欢老侯爷和老太太,那始终是她正经八百的公公婆婆,有权利知道儿媳妇为他们陆家添丁。 怕芳华不高兴,陆行舟解释说,“只是简单通知一声我爹娘,让他们知道陆家又有一个孩子了,不会说别的。” 芳华扯了扯嘴角,“我是外头嫁进来的媳妇,不写信没什么,你是二老的亲生儿子,不报个喜确实说不过去,跟你爹娘,就不必拘束了,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无需担心我的想法。” 陆行舟只是笑。 他写了两封,一封给老侯爷老太太,另一封给陆平舟。 前者写得简短,基本就是随便通知一声的意思,后者花了两页纸,详细说了不少情况。 陆行舟不待见老侯爷,并非是为了迎合芳华的感受,完全是从他的主观立场出发的。 当年老侯爷与梅家姑娘的事儿上,陆行舟打心眼里觉得他爹不像个男人。 尤其是后来芳华被太后勒令不准跟陆家男儿有来往的时候,陆行舟带着芳华去求过老侯爷,求他入宫给太后服个软道个歉。 太后恨了那么多年,不是等他回头,毕竟立场已经注定,一个另娶,一个另嫁,谁都改变不了现状。 太后等的,是他的一声对不起。 然而即便芳华以公主之尊给老侯爷下跪,他都无动于衷。 为了件古董负梅家姑娘,后不后悔陆行舟不知道,但他亲眼见过他爹心硬如铁,几十年来,那声“对不起”死活不肯说出口。 男儿大丈夫敢作敢当,当年敢辜负,过后就得敢承认,他始终不明白,他爹到底有什么好固执的,“对不起”这三个字,有那么难开口? …… 洗三过后,陆行舟给晏礼请了个奶娘。 其实只是为了备不时之需,大多数时候,晏礼还是由芳华喂。 小家伙哪怕出生在乡下,亲娘营养跟得上,母乳充足,他见天儿地长,等到满月,已经是白白胖胖的肥崽儿了,比起当初的进宝,有过之而无不及。 273、贪吃的进宝(1更) 宋巍之前也同太后一样掐算好时间让卫骞捎了信去宁州。 于是晏礼满月的时候,远在京城的他收到了来自岳父的回信。 信上说,芳华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孩子取名晏礼。 宋巍看完信,第一时间告诉温婉。 温婉正陪着儿子在院里玩。 一岁半的进宝,学会了不用人扶独立走上一小段,但因为平衡能力太差,几步路之后就得跌倒,温婉必须眼睛不离地盯着,否则傲娇的小家伙跌倒了就坐在原地嘟着嘴巴不肯起来。 听到男人的声音,温婉把儿子抱到一旁坐着,接过宋巍手中的信看了一眼,随后欣慰笑道:“竟然是个儿子,干爹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又瞟一眼小家伙的名字,“晏礼,陆晏礼,希望将来他能学好,不走陆晏清的老路。” 对此,宋巍没做任何评价,目光转向进宝。 冬月天寒,小家伙脑袋上戴着防风棉帽,身上穿了加厚的棉袄棉裤,小靴子是防水的,平时好动的肥爪子被当娘的缩进袖子里怕冻着。 浑身上下穿得棉嘟嘟的,老远瞧着像个软趴趴又圆滚滚的大汤圆。 小家伙笨,爪子伸不出来,想去抓雪又抓不到,急得在温婉怀里直蹬腿。 温婉察觉到儿子的意图,伸手点他额头,“昨儿还没抓够?” 小家伙仰起脑袋看着娘亲,全然忘记了昨天自己跟哥哥玩时坐在雪堆里抓雪往嘴里塞被冰哭的事儿。 他看了温婉半晌,突然抬起小胳膊,指了指地上白茫茫的东西,很清晰地吐出一个字,“雪~” 小爪子被收进袖子里,指东西的时候只看得到胖胳膊,瞧着说不出的可爱,温婉告诉他,“乖宝宝是不能玩雪的。” 进宝似乎听懂,回应娘亲的话,“哥哥,哥哥……” 那小眼神儿,分明是在控诉哥哥都能玩,为什么他玩就不是乖宝宝了? 温婉:“……” 面对早慧的儿子,温婉突然觉得词穷,最后只能把小家伙交给男人,让他去解释。 宋巍并没有像温婉一样禁止小家伙玩雪,他坐在矮凳上,一手搂着儿子的同时弯下腰,得空的那只手轻易捏了个指甲盖大的小雪团。 进宝见到爹爹掌心有个白生生的团子,张开嘴“啊”一声,表示想吃。 宋巍将雪团送过去,却没塞他嘴里,而是碰了碰小家伙柔软的唇。 被冰到的小家伙一个激灵,身子往后缩,拼命摇头。 一旁温婉直接看笑,“不让你碰你非要碰,这下知道厉害了吧?” 进宝委屈巴巴地瞅着幸灾乐祸的娘。 怕他哭闹,宋巍拿过一旁的陶响球摇了两下,哗哗的声音很快把小家伙的注意力转移开来。 宋巍又低声跟儿子说了句什么,小家伙哪怕听不懂,还是乐得咯咯笑。 哄孩子时候的宋巍,清俊的五官覆上一层难以描摹的温柔。 或许是温婉的交际圈子太浅,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所有的记忆中,从未见过哪个男人对孩子能有宋巍这样的耐心。 哪怕她是进宝生母,有时候进宝太过调皮闯了祸,她都想二话不说先抽他一顿给个教训。 然而最终还是会败在宋巍的“温柔攻势”下。 进宝每次黏他爹的时候,温婉都得自我怀疑一番,她是不是不会带孩子? 否则同样的话,为什么自己说了进宝当成耳旁风,当爹的说了,进宝哪怕听不懂,不让碰的,他竟然能记着,不会再碰。 —— 宋家去年迁来的京城,至今已然过去一年多。 这一年多内,宋巍写了两封信回去。 二郎家再有不是,宋巍总不会不认这个兄长。 知道二哥家两口子都没念过书,宋巍就没在信上写些咬文嚼字的深奥的,全都是寻常问候。 当弟弟的都亲自写信了,宋二郎就算自己捏不了笔杆子,也找人写了回信寄来。 上一封回信是九月,宋二郎在信上说他们家接手鱼塘一年多,虽然比不得当初谢家日日见钱,但这一年下来,比下田刨土种粮食收入高多了,打算等鱼塘彻底稳定下来就把手上大半的田给租出去,多花些心思在鱼塘上,好好经营,争取来年把房子翻新。 宋巍知道情况以后,没有再回,把信收了起来。 原还琢磨等腊月头上再写封信回去问候一下几个小侄女儿,没成想宋二郎主动请人捎来了。 信入京这天,宋巍还在衙门,旬休在家的温婉拿到,本想等着相公回来看,婆婆却催她,“二郎家的信没啥见不得人的,你直接打开给我念念他写了啥。” 婆婆都发话了,温婉没再扭捏,动作利落地开启信封拿出里头的笺纸念了起来。 宋二郎先是挨个儿把这边的人问候了一番,这才进入正题,说他媳妇儿怀上了,头三个月没稳下来不敢讲,这会儿已经三月出头,他寻思着怎么也得想法子告诉爹娘一声。 宋婆子听完,算了算,“二郎媳妇怀了三个月才报的喜,这封信上京来得耽搁一个多月,那岂不是已经有四个多月快五个月了?” 温婉说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这么大。 宋婆子听罢,忽然撇了撇嘴,“得亏京城离着老家远,否则我还得成天见你二嫂敲锣打鼓地对外宣扬,哎哟,想想都丢人。” 温婉心中好笑,婆婆还真是把二嫂子的性子给吃透了,连人家什么反应都能猜出来。 宋婆子催促她,“你快接着念,我再听听还有啥新鲜事儿没。” 温婉收了情绪,目光落在笺纸上继续给婆婆念信。 接下来,说的便是他们家大丫。 大丫小宋元宝一岁,除了地里的活儿,没少帮着爹娘养鱼虾,小姑娘做事认真,鱼塘能有今日,一半的功劳在她身上。 只不过从宋二郎夫妻嘴里出来,大丫就只是个闲时帮忙的。 这对夫妻爱面子,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没本事没耐心,好几次险些让鱼塘熄火。 信上就是这么写的,说大丫手脚勤快,才十一岁,已经有人家来相看了,二郎媳妇觉得男方家还不错,打算翻过年等大丫满十二就把亲事先定下来。 听到这里,宋婆子忍不住破口大骂,“田氏那脑子是被驴踢了吗?才十二岁就定亲,他们家是穷得揭不开锅了还是肚子里揣着货,瞧不上丫头,琢磨着卖掉一个换钱使呢?她这会儿瞧着男方家不错,着急忙慌地把亲事给定了,万一三年后人家里出点啥事儿不好了,她是不是还得抓瞎?” 宋婆子在京城待了一年,眼界开阔了,并不认为二郎媳妇那双势利眼能帮大丫挑到什么像样的夫婿,八成就是为了对方家有几个钱去的。 温婉没接腔,等婆婆骂得差不多了才开口,“要我说,二嫂子怕是还有别的想法。” “啥想法?”宋婆子一时没转过弯。 温婉分析道:“我上次陪着相公去宁州办案的时候回过一趟娘家,跟我爹和二娘说了我在鸿文馆念书的事儿,这么久过去,二嫂子那边肯定也得到了风声。 您想想,芳娘嫁入将军府,我如今又是官夫人,以二嫂子的性子,她能甘心眼巴巴瞧着别人大富大贵而把自家闺女嫁在那种穷乡僻壤吗?” 听温婉一分析,宋婆子顿时反应过来,“那要照你这么说,他们家定亲是假,想逼着咱们把大丫给接到京城来才是真?” 温婉颔首,“二嫂子故意说十二岁定亲,就是想让娘反对,您一反对,便正中她下怀,她得让您自个儿定。 咱家已经改换门庭了,娘如今是官老爷的娘,将来有幸的话,没准还能被封个诰命,您要给自家孙女儿挑夫婿,能选个乡下汉子吗?那指定得是京城里头的,二嫂子只怕就等着娘这句话了。” 宋婆子怒极反笑,“好啊,这倒霉婆娘,算千算万算到我这当婆婆的头上来了,接了鱼塘做生意,她这一年的算盘还真没白打。” 又问温婉,“这事儿你怎么看?” 温婉道:“大丫要来,我自然是没意见,反正院子宽敞,多个人也能住得下,只不过,最终如何还是得看爹娘和相公怎么决定,你们要反对,我也没话说。” 274、苏家有女,娉婷(2更) 宋婆子闻言,低声嘀咕起来,“二郎媳妇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自己靠不上,想借着闺女来沾光,她就没想过,这京城里啥都得花钱,大丫一来,等同于交给你们小两口养着,本来不是不可以,可咱家就三郎一个人挣钱……” 听着婆婆的反对声,温婉语气坚决:“我赞成让大丫来。” 其实她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相公开口。 她不喜欢宋二郎和二郎媳妇,但孩子不能因为那对夫妻而被耽搁了。 好歹是她侄女,是宋家的一份子,既然有条件让大丫嫁个城里人改变命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留在乡下当一辈子的泥腿子。 “至于银钱,娘不必担心。”温婉道:“我和三郎会想办法的。” 她的嫁妆一直没动,也是时候找个机会拿出去当了。 晚上宋巍回来,温婉什么都没说,先把宋二郎的信拿给他看。 宋巍看了会儿,很快从大丫“定亲”的事上察觉到不对劲,尔后望向温婉,“婉婉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温婉笑道:“相公看出什么来,我就看出什么来。” 宋巍将信纸搁下,沉默片刻,开口,“那婉婉怎么想的?” 听这意思,不管她赞不赞成,他都尊重她的决定了。 温婉没有直接说自己同意大丫来,而是分析道:“二嫂子的心思虽然势利了些,不过她的初衷是好的,哪个当娘的不想为儿女谋划,她自己靠不上咱家,想让闺女靠上来谋一门好亲事,站她的立场原也没错。更何况,我并不希望相公因着二哥二嫂而不待见他们家孩子,这样做是不对的。” 宋巍安静听她说完,唇角勾出淡淡笑意。 温婉见状,小脸莫名热起来,底气有些不足,“是不是我哪里说错话了?” 宋巍瞧着她,湛黑的眸子里,是“吾家有妻初长成”的欣慰。 虽然对于已婚四年的温婉来说,这么比喻不太恰当,可她在这一刻,扎扎实实感受到相公就是这么看自己的。 过了许久,才听到男人低润的嗓音,“你说的很好,对事不对人。” 莫名得了夸,温婉心底涌上自豪感,“那么,相公是同意让大丫来京城了?” 宋巍轻嗯一声。 温婉又趁机道:“把我的首饰拿出去当了吧?” 感受到对方不太同意的眼神,又主动让步,“只一件,一件就成。” 宋巍问她,“手里没钱了?” “不是。”温婉低声道:“只是想到娘白天说的,在京城什么都得花钱买,而我们家就相公一个人有进项,多个人等同于多开一道花钱的口子,我不想让相公那么辛苦,反正有现成的值钱物件儿,当一件就是了。” 宋巍似乎被她的体贴触动到,弯起嘴角,“就算要当,也不会当你的嫁妆。” 宋巍手里有很多极具价值的古董,随随便便出手一件,能顶她那些小首饰的几个倍。 可这么一来,又成了他一个人赚钱养家,她除了花钱,似乎什么忙都帮不上。 温婉望向男人的眼神变得幽怨。 宋巍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开口问:“男人主外赚钱养家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这话让温婉无从应答,尴尬地抿唇笑了笑。 小两口商议过后,温婉第二日便跟婆婆说三郎已经给宁州那边回了信,等翻过年就让大丫来京城。 宋婆子不是见不得孙女好,只是觉得二郎媳妇这事儿办得太不厚道,你想让闺女上京就直说,非得拐弯抹角搞出个十二岁定亲来,想膈应谁呢? 温婉笑说:“都已经定下,就这么着吧,娘就别气了,横竖等大丫来,您能看到的也只是孙女,不是二嫂子。” 这话有几分道理,宋婆子嘀咕过那一阵就消停下来。 …… 宋家平淡温馨的小日子一天天过着,并未因为大丫这个小插曲而有所打破。 武状元府这边却是天翻地覆。 苏擎外调边区,至今未归。 林潇月于上月初为他生了个玉雪可爱的闺女,取名苏娉婷,乳名阿暖。 闺女的名字是林潇月在信上就和男人商量好的,当时不知道生儿生女,因此各自取了一个。 今日府上办满月宴。 一大早,林潇柔便来了林潇柔卧房。 待在房里一个月终于得以出去透口气的林潇月精神奕奕,正坐在梳妆台边由着丫鬟梳妆打扮。 从铜镜里看到林潇柔,林潇月提醒她,“今日是我闺女满月之喜,大宅那边会来不少人,你最好给我安分些,否则就别怨我撵你出去。” 林潇柔找个位置坐下来,一脸的不以为意,“把我推去边区,你岂不是更膈应?” 林潇月盯着铜镜中那抹把状元府当成自己家随意出入的身影,心中忽然涌上疑惑。 当初苏擎刚走不久,林潇柔就嚷嚷着要去边区找,结果被她软禁了半个多月再放出来,这女人非但没去找,还在他们家好吃好喝地赖着不走。 若非曾经亲耳听到林潇柔说出口,林潇月压根就看不出这人有喜欢苏擎的迹象。 气氛僵持间,外头有丫鬟来报,“七奶奶,大奶奶她们过来了。” 林潇月眼底掠过一丝嘲弄,“快请进来。” 她生的是闺女,不是儿子,按理说,一个庶子的女儿满月,压根就犯不着她们这些嫡房太太专程跑一趟,之所以这么给面子,全是因为苏家所有被停职的人,唯独苏擎最先恢复,而且他这次从边区回来,很有可能直接升官。 苏擎一旦成为光熹帝跟前得用的人,对苏家而言,未必是件坏事。 苏擎不在,苏相自己不方便出面,自然只能靠女人。 林潇月吩咐梳头的丫鬟加快速度,在几位奶奶进门之前站起身。 为首的正是丞相夫人,苏家大奶奶。 身后跟着几位妯娌,全是正妻,一个姨奶奶都没有。 多给面子,一目了然。 林潇月冲那边的林潇柔递了个眼色,意在让她先出去,尔后看向大奶奶,面上露出微笑,“本来都没往外递请帖,还让几位嫂嫂跑一趟,月娘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 四奶奶接腔,语气带笑,“听听这丫头的话,倒成咱们不请自来了。” “可不正是不请自来吗?”二奶奶自嘲,“老七家连席面都没摆呢!” 林潇月嘴角笑意淡下几分,“只要嫂嫂们能等,我跟着便吩咐后厨出去买菜。” 这话,直接把二奶奶的讽刺逼入死胡同,直喇喇告诉她,七房今日还真没准备几位的酒菜。 二奶奶讶异林潇月突然变得伶牙俐齿的同时,脸色不太好看。 大奶奶一派慈和,“七爷都不在,摆什么席面,我们几个就是来看一眼姐儿的,坐不了多久就得走。” 说着,走向摇篮,小心翼翼把里面穿得棉实的小丫头抱起来,直呼可爱。 期间,大宅那边跟来的丫鬟把几位奶奶的礼物全部送进来,摆了一大桌子。 本来待客是在前厅,林潇月没料到所有人都涌到她卧房里来,只好让林潇柔去给几人添座。 林潇柔显得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最终,还是在林潇月的眼神逼视下给众人搬了凳子。 四奶奶看了林潇柔一眼,忽然道:“听闻这位是七弟妹娘家人,老七走前就收了房的吧?” 林潇柔木着脸,“奶奶请慎言。” 她不知道说话的这位行几,但进来的这几个妇人,没一个是善茬,她瞧谁谁不顺眼。 四奶奶莞尔,“老七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若是不收房,他没可能让妻妹一直待在自家府上坏了名声。”眼底的嘲弄都变成了笑意,“说起来,姐妹共侍一夫的事儿,我以前只听人说过,如今头一回得见,瞧着倒挺新鲜。” 林潇柔脸色变差,袖中拳头微微握紧。 倒是林潇月,早就见惯了这几个妇人走到哪斗到哪的嘴脸,当下显得不急不躁,“四嫂这话,咱们自家人听听就好,可千万别传到太后娘娘的耳朵里,否则相爷官复原职的时间,恐怕又得往后拖一拖了。” 当年与太后一同被选入宫的,还有个嫡亲的妹妹,只不过那位多病,没几年就香消玉殒。 可即便如此,也抹不去太后与亲妹妹曾经共同侍奉过先帝的事实。 闻言,四奶奶面皮僵住。 275、毒计,走水,避风头(1更) 进门不到一刻钟,已经掐得气氛都变了。 这会儿扯到自家头上,一直作壁上观的大奶奶不好再无动于衷,暗暗瞪了四奶奶一眼,笑看向林潇月,“自家妯娌聚一块儿说笑玩罢了,谁的嘴巴那么闲不住会把话传到宫里去?” 不给林潇月开口的机会,又说:“姐儿长得可真好看,取名了没?” 林潇月说取了,叫苏娉婷。 “娉婷?名儿不错。”大奶奶夸赞,那笑容,让人辨不出真假。 “是七爷走前就取好的。”林潇月说着,招手唤来丫鬟给几位奶奶奉茶。 不留饭,茶总要喝一盏,毕竟都是备了礼来的,哪怕再心有不满,总不能直喇喇地一巴掌扇人脸上去。 嫁入苏家,林潇月不止收敛了大小姐脾气,还跟着这帮女人学会了虚与委蛇。 大奶奶抱了小丫头一阵,问林潇月,“老七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林潇月摇头,“不知道。” 四奶奶先前被林潇月噎得不轻,这会儿终于找着机会报复回来,脸上表情有些皮笑肉不笑,“你是老七媳妇儿,男人走了大半年,就没写封信去问问?” “倒是有问。”林潇月半真半假道:“只不过我出身低微,没念过几天书,笨嘴拙舌的,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写封信寄去,结果直接把人给得罪了,七爷的回信上明显不悦,让我管好后宅管好自个儿就成,不该问的别多嘴。” 这话,一语双关,尤其最后那句。 在座的都是有脑子的,哪怕是林潇柔,也很快反应过来。 众人脸上表情不一,可谓是精彩纷呈。 大奶奶相对冷静些,没有外露太多情绪,只是目光幽深地看了林潇月一眼,尔后淡淡勾起唇,“老七还真是出息了。” 前头那几年唯唯诺诺,没成想到头来扮猪吃虎,分家以后,甚至连伪装都不屑。 林潇月刚入府那年有多蠢,她一清二楚,能变成今天这般脑子灵活口齿伶俐的样子,其中少不了苏擎的功劳。 不过,跳蚤再有能耐,终究翻不了天。 重拾情绪,大奶奶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应酬笑容,“等老七回来的时候,咱们相爷应该也快官复原职了。” 分明是笑着说的话,林潇月却听出了警告的味道。 人家摆明了是在提醒她,别得意太早,等相爷再度入朝,他苏擎能算老几? 的确,苏家不仅出过丞相,更有五爷任过从一品漕运总督,哪怕因着煤窑案沾了污点,曾经的辉煌也是不可磨灭的。 苏擎不管是家族地位还是职位,在这个家都只能排到尾巴上去。 “那就提前恭喜大嫂了。”林潇月微笑着,那表情淡的,好似并没有听懂大奶奶的话外之音。 其他几位以为林潇月是真没听懂,全都看傻子似的看着她。 大奶奶站起身,撂下一句话,“老七只是分家出来,不是被除了族,要有什么困难,弟妹只管开口,别老拿我们当外人,同甘共苦,同气连枝,才是苏家人该有的风骨。” 林潇月面上的笑容就没变过,“大嫂教训得是,目前月娘还在陪七爷共苦,等他何时回甘了,想必很乐意分大家一块儿尝尝。” 不管怎么旁敲侧击,对方始终是不冷不热的反应,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痒。 饶是大奶奶心性再好,脸色也不由得沉了几分,很快带着自己的人离开。 大奶奶本来就是她们这群人的主心骨,她一走,其他几位纷纷跟上。 等所有人都走完,林潇柔才看向仍旧站在原地发呆的林潇月,忽然撇嘴,“你在苏家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林潇月敛去思绪,淡淡回视着她,“这不过是小打小闹,往后日子久了,什么脏的臭的你都能见着。” 林潇柔愤愤道:“那个大奶奶,瞧着都一把年纪能当你娘的人了,她还带着那么多人来欺负你,也太没人性了吧?” 人性? 这个词用在苏家后宅这些妇人身上,林潇月觉得可笑。 …… 今日这一场交锋,以林潇月小胜而结尾,她猜到那几人不会善罢甘休,所以让苏擎的心腹们加强了戒备。 然而不管她怎么防备,还是防备不过毒妇心计——当天夜里,有人趁着风势放了孔明灯,恰巧飘到状元府上空的时候,被一支羽箭准确无误地射落下来,孔明灯坠下的位置对准后院。 里头的燃料动了手脚,前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院内冒出滚滚浓烟。 着火的地方并不是林潇月的正屋,却离着正屋不远,只要风势一大,用不了多久就能烧过去。 此时已经后半夜,林潇月带着闺女沉入梦乡,外间守夜的丫鬟也已经睡去。 守在林潇月房门外的暗卫去了一趟茅房回来,就见东耳房燃起了滔天火光。 暗卫大惊失色过后,重重拍响林潇月的正屋门。 守夜丫鬟被吵醒,急急忙忙打开门,怒道:“大晚上的你干什么?吵到七奶奶和姐儿了。” 暗卫顾不上别的,大声道:“快去叫醒七奶奶,走水了,得马上离开正院。” 丫鬟听得目瞪口呆。 “愣着干嘛,快去啊!” 丫鬟马上转身,磕磕绊绊地朝着里屋跑。 “七奶奶,不好了,走水了!” …… 守夜丫鬟的一声惊呼,吵醒了母女俩,刚满月的阿暖扯开嗓子哭了起来。 浓重的火烟味充斥着鼻腔,林潇月透过窗棂,隐约看到外面有火光,无数下人拎着水桶去救火,无奈今夜风大,火势烧得太猛,一时半会儿压根就灭不下来。 “快去衣橱里翻两套姐儿的衣裳,我带着她先出去。” 林潇月胡乱套上外裳,扯过薄毯将阿暖裹严实护在怀里,微微弯着腰闷头往外冲。 阿暖被惊吓的哭声、大火烧着的毕毕剥剥声、房梁倒塌的重击声以及下人们救火时的喧杂声全部交织在一块儿,整个府邸乱成一锅粥。 暗卫通知及时,林潇月已经被护送到安全的院落里,她抱着哭个不停的阿暖站在廊檐下,目光看向着火的院子,心里一阵阵发凉。 她白天只是回了一句‘不知道’而已,那几个毒妇竟然狠下心要她们母女的命! “七奶奶。” 耳边传来守夜丫鬟的声音,她已经把阿暖的衣裳拿出来。 林潇月转头望着她被熏得灰头土脸的样子,问:“有没有伤到哪?” 丫鬟摇头说没有。 林潇月又问,“火势如何?” 丫鬟心下还有些后怕,颤唇道:“已经烧到正屋,除了奴婢拿出来的两套衣裳,其他的,怕是什么都不剩了。” 林潇月一颗心直往下沉。 她自认为防备得已经够严密,谁成想还是着了道。 倘若刚才再跑慢一点,那么等苏擎回来,见到的只可能是她们母女俩的灵位。 “奶奶还是先进屋吧,外面冷。” 在丫鬟的劝说下,林潇月抱着好不容易哭累睡过去的阿暖进屋。 出了这么大的事,暗卫脸色也不太好看,在林潇月跟前保证一定尽快把事情调查清楚。 林潇月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不用调查了,快去准备马车,我必须尽快离开。” 暗卫犹豫:“眼下天色已晚,七奶奶又受了惊吓,不如先歇下,一切等天亮再说。” 林潇月急性上来,怒道:“七爷走前不是让你们来听我差遣的吗?怎么着,这就使唤不动了?” 暗卫忙说不敢。 “不敢就快些给我备车!” 林潇月一边怒喝,一边给阿暖穿着衣裳。 她已经顾不上阿暖还在睡觉,现如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府邸,找个安全的地方暂时落脚。 一刻钟以后,马车备好,暗卫进来通知。 林潇月搂紧女儿,跟着暗卫直奔大门外。 丫鬟金枝跟了上来。 除了金枝,林潇月没有再带其他人,吩咐暗卫赶车。 暗卫问:“咱们去哪?” 这个时辰,所有的客栈可全都打烊了,城门也早就关了,能去哪? 林潇月抿唇片刻,目光坚定道:“去书院街,宋家。” …… 果然,他们走后没多久大宅就来人了,说大奶奶收到信儿,这边走水,想来七奶奶和姐儿都受了不小的惊吓,特地安排她们来把母女俩接去大宅里住段时日,等这边的屋子修缮好了再搬回来。 先前事态紧急,林潇月一颗心扑在女儿身上,压根没管过林潇柔。 林潇柔追出来的时候,林潇月早就走远,她在门口碰到大宅的掌事嬷嬷,听说对方是来接林潇月母女的,再想到深更半夜林潇月不要命地往外跑,再傻也能想到怎么回事儿了。 坦白说,林潇柔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人,只是一言不合而已,就想要人家母女俩的性命。 她心下害怕,双腿有些软,但还是勉强站直身子,然后对着俩管事嬷嬷一通乱喷,说她们长着人皮没人性,状元府都烧成那样了,不想着找个大夫过来瞧瞧,来了也不问死活,直接说要把人给带走,婷姐儿刚满月,大晚上的带出去吹冷风要吹出个好歹,到时候出了人命官司,就全算在她们头上,教她们俩去把牢底给坐穿。 俩管事嬷嬷:“……” 276、被吓哭的进宝(2更) 宋家院里沉入深冬的寂静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打破。 平时没事充当了门房的林伯去开门,发现外面站了好几个人。 为首的是位小妇,手中抱了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另外跟着一男一女,男的作护卫打扮,女的瞧着像个丫鬟。 天色太暗,林伯并没有认出林潇月来,心下迟疑:“请问,你们找谁?” 林潇月的声音有些低哑,“我找你们家夫人温氏,老伯能不能帮忙通报一声?” 林潇月一边说,一边伸手轻轻拍打着襁褓,像是在哄怀里的孩子睡觉。 “这……”林伯有些犹豫。 正在这时,闻声赶来的曹妈妈问:“什么事儿啊?” 林伯看向曹妈妈,小声说他们找夫人。 曹妈妈抬头看向林潇月,很快认出这位以前来过宋家,是夫人的朋友。 她恭敬地行了一礼,“还请夫人稍等,我马上去通报。” 林潇月紧绷的面色稍有松缓,流露出感激,道了声谢。 曹妈妈立即转身去往后院。 东屋门被敲响的时候,温婉睡得正迷糊,先醒来的是进宝。 小家伙有起床气,被扰了清梦,哼哼唧唧起来。 温婉和宋巍相继睁开眼。 听到外头曹妈妈喊的是自己,温婉穿衣下床。 宋巍看看更漏,又瞅了眼窗棂方向,时辰尚早。 他弯腰将进宝抱入怀里轻声哄着,小家伙本来想哭的,听到宋巍低柔的嗓音,渐渐得到安抚,又再度睡过去。 温婉推开门,见曹妈妈一脸焦急地站在外头,问她,“大半夜的,发生什么事了?” 曹妈妈道:“夫人,上次来咱们家做过客的那位夫人说有要紧事找您。” 温婉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谁?” 曹妈妈压低声音,“好像是苏家人。” 这么一解释,温婉就明白了,指定是林潇月。 只不过这深更半夜的,她到底能有什么急事? 温婉一边思忖,脚下却是没停,快速朝着大门方向走。 后院到大门的距离不算长,没多会儿就到了。 见着林潇月的那瞬,温婉有些愣神。 对方看上去太过狼狈,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眉眼之间露出疲态。 “这是怎么了?”温婉一边问,一边走近,目光落在她怀里。 太久没联系的缘故,温婉都不知道她已经生下孩子。 林潇月还未完全从那场惊心动魄中抽回神智来,长话短说,“我碰上了麻烦,你能不能先收留我几天?等七爷回来我就走。” 怕温婉说出拒绝的话,林潇月又道:“若是不方便,一夜也成,天一亮我便出去找客栈投宿。” 温婉不是不同意,只是很意外林潇月会以这样的方式第二次登他们家大门。 “外头冷,快别站着了,先进屋再说。” 把人带进前厅,温婉让曹妈妈去收拾两间客房,自己又回屋把进宝的小毯子拿了出来,递给林潇月,“孩子怕冷,你再把这个加上。” 林潇月接过,唇色仍旧有些苍白,低低道谢。 温婉见状,问她要不要烧个热水沐浴。 林潇月上次来过宋家,知道他们家没别的下人,这会儿要烧水沐浴,估计还得重新生火,而这些事,很有可能是温婉亲自去做。 林潇月不想大半夜的麻烦人,摇头说不用。 没多会儿,曹妈妈过来说客房已经准备好。 温婉将林潇月扶起来,趁机看了眼她怀中的孩子,已经睡了过去,白嫩嫩的十分可爱。 “是个丫头吗?”温婉出声问。 林潇月颔首,望向女儿时,心底的焦躁和恐慌散去大半。 温婉不放心,亲自把她送去客房,“我们家简陋,你先将就着歇一夜,等明儿天亮了,缺什么,我再让两位妈妈去给你添置。” 听着温婉体贴细致的安排,林潇月被熨帖到,眼圈泛红,“谢谢你。” “我看你没什么精神,还是别说话了,早点儿歇着吧,有什么事,赶明儿再说。” 温婉交代完,很快离开厢房。 林潇月将阿暖放到床榻上拉被子盖住,自己靠坐在床头,双眼迷茫。 碰上这种事,男人不在,她一个小妇人,一时半会儿的拿不出什么主意,只能暂时寄人篱下,先躲过这一阵再说。 金枝敲门进来,手中端了木盆。 先前在前厅林潇月说无需烧水沐浴,她就看出来七奶奶是不想麻烦宋家人,于是自己问了厨房的位置去生火烧了一锅热水。 当下,金枝把木盆搁在缠枝纹盆架上,看向林潇月,“七奶奶,奴婢烧了热水,您要不先洗把脸?” 暂时不方便沐浴,洗把脸去去火烟味也成。 林潇月嗯了一声,从床榻上下来,走到盆架边弯下腰。 木盆里倒映出自己狼狈又憔悴的一张脸,发髻松散,颊畔发丝微微凌乱着,双眼熬得通红,瞧着实在不成样子。 她默默轻叹一声,掬水把脸洗了。 之后再回床榻上,哪怕身累心也累,想到先前那场大火,她无法入眠。 —— 温婉回到东屋,宋巍问了她两句。 温婉说是林潇月亲自找上门来,瞧着应该是碰上急事没去处,对方请她收留几天。 话完,温婉特意去瞧宋巍的反应,见相公情绪没有太大波动,她不确定地说了一句,“相公若是觉得不妥,天一亮我便让他们出去找客栈。” 宋巍沉吟道:“已经沾了边,他们离不离开,咱们都已经卷进去,倒不如留下来,否则把人撵走,要在外面出点什么意外,到时候咱们反而更脱不了干系。” 温婉想想也觉得有理,躺下时又嘀咕,“想来苏家那位七爷不在京城,否则林潇月也不至于只带着两个下人就上门来,这么晚了,到底能碰上什么事呢?” 宋巍道:“别想那些了,你明天一早还得去鸿文馆,快睡吧!” 温婉点点头,阖上眼眸睡过去。 —— 家中来了客人,宋婆子和宋老爹是第二日才知道的。 出于礼貌,林潇月一大早就亲自来正屋给二老请了个安。 宋家院里就两个粗使婆子,平时只是简简单单地过日子,哪有这规矩。 宋婆子被她一声“给老太太请安”弄得有点懵。 温婉还没走,怕婆婆疑心,进来解释说是认识的朋友,家中遭了难,暂时来这儿避两天。 宋婆子听说这小妇人还带了个刚满月的闺女来,狠不下心把人给撵出去,让她好好住下,要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说。 温婉和宋巍离开后,宋婆子抱着小孙子去看了刚满月的阿暖。 小丫头在进宝的摇篮里睡得正香。 进宝站在摇篮外,乌溜溜的双眼盯着阿暖看了半晌,伸出爪子想把她弄醒跟自己一块儿玩。 趁着宋婆子和林潇月在说话,小家伙弯腰探身,肥爪刚要碰到阿暖的脸,小丫头先醒了过来。 没见着脸容熟悉的娘亲,她吸吸鼻子哭了起来。 进宝被她这一嗓子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做贼心虚似的回头,正巧林潇月笑着看过来。 进宝怕被骂,索性也扯开嗓子哇哇大哭,洪亮的声音完全盖过刚满月的阿暖,成功把自己伪装成受害者。 “咋了这是?” 宋婆子扭头,一脸纳闷地看着他,不明白这才一会儿的工夫,两个孩子怎么就哭成了一团。 “进宝,来奶奶这儿。”宋婆子没有过去抱,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冲他张开手臂。 她倒是喜欢抱孙子,只是三郎媳妇说了,不能见天儿地抱在怀里,该锻炼一下小家伙,否则两岁都还走不稳。 进宝伸出小胖手抹了抹眼泪,手脚并用朝着奶奶爬。 宋婆子说他,“站起来走,一会儿奶奶给你买好吃的。” 听到有好吃的,进宝扶着摇篮,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刚朝着宋婆子走了两步,摇篮里又传来阿暖的哭声,小家伙这回被吓了个结结实实,跌倒之后嘴巴一瘪,眼泪珠子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题外话------ 捏花一笑《祸国殃民嫡公主》求收藏……“你就是一个废物!”这是父皇在她死前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他偷换了她救命的药材,就只是为了给妹妹治脸,原来在父皇心中,她的性命远不及妹妹那张好看的容颜! 277、你的一切我都羡慕(3更) 暂时寄人篱下的处境,让林潇月心头很是过意不去,她忙上前,没急着抱阿暖,先去哄进宝。 上次来的时候就见着这小家伙了,如今哄起来倒不别扭。 进宝本来就是怕被骂才不得不哭,被人一劝,抽噎两下便停了。 宋婆子将他抱到怀里,问咋了。 进宝说不来,只觉得心虚,双眼偷偷去瞥摇篮。 林潇月已经把睡醒的小丫头抱了起来,知道孩子饿了,可宋家老太太还在,她没好意思直接喂奶,只得轻轻拍着襁褓,想让阿暖彻底乖下来。 …… 温婉不在,林潇月又不敢随意出门,怕被相爷的人抓回去,这一整天她都待在屋里,心中有事,难免觉得憋闷。 曹妈妈过来给她打扫房间的时候,林潇月很是不好意思,说不用,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一会儿给孩子喂了奶自己能打扫。 曹妈妈笑道:“这都是夫人去鸿文馆之前特地吩咐的,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闻言,林潇月扯了扯嘴角,“有劳了。” …… 想着小妇人脸皮薄,中饭的时候宋婆子都没让人过来请,直接吩咐金妈妈把饭菜送到她房里。 知道她们来得匆忙什么都没带,宋婆子又做主把进宝穿过的小衣服和没用过的干净尿布拿了一些过去,说家里没个女娃,找不到女娃娃穿的衣裳,让她将就着换一换。 在婆家都没受过如此贴心的待遇,林潇月对宋家这位老太太的好感度上升了不少。 她接过小衣和尿布,由衷道谢。 宋婆子瞧着小妇人的眼圈似乎又红了,她忙劝道:“再大的坎总会过去,你别太难过了,这段日子就先在家里住下,有啥事儿,你要不好跟我这老婆子说,就等三郎媳妇下学来,让她帮着拿个主意。” 林潇月哽咽着嗯了一声。 可能人就是这样,在最落魄最一无所有的时候,旁人稍微的一点关怀和体贴便能让你感动得痛哭流涕。 苏家的日子哪怕不好过,也磕磕绊绊过了四年。 林潇月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能沦落到寄人篱下的地步,还是带着刚满月的女儿。 想到自己遭难,男人不在身边的那种无依无靠,心里不禁觉得酸涩难受。 等宋婆子离开,林潇月暗自哭了一场之后让金枝去把暗卫叫来,问他,“给七爷传信没有?” 暗卫道:“已经传了,回信估计还有些日子。” 苏擎在边区,去的信都得好久才能到手里,回信自然没那么快,林潇月能理解。 只不过她一想到自己不知还要在宋家待多久,情绪又开始焦躁。 出去住客栈也不是不可以,然而容易被相府的人找到。 既然她侥幸活了下来,大奶奶肯定不会再杀了她,但会把她弄去相府作为人质,威胁苏擎为相爷办事儿。 林潇月也知道,相爷把宋巍当成了死对头,自己躲在宋家安全是安全了,会激化宋巍和相爷之间的矛盾。 可这个时候,她除了自私一点,再没别的办法。 —— 温婉下学回家,第一时间去了林潇月房里。 林潇月刚给阿暖喂完奶,把小丫头放回摇篮,她笑看着温婉。 温婉多少感觉得出,她这笑容是强撑出来的。 “你到底遇上什么事儿了?” 她寻个位置坐下来,语气中满含关切。 林潇月闻言,慢慢垂下脑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被自家人算计了。” 自家人? 温婉默默咀嚼着这三个字。 “是相府那边的人。”林潇月神情怅然,“昨儿本来是阿暖的满月宴,我没往外递请帖,不过想也知道大宅会来人。果然不出我所料,一大早的,那几位妯娌就来了,一进门便对我明嘲暗讽,我性子要强,又急躁,听不下去,不得已出言驳了几句,谁成想晚上就引来了一场大火,若非护卫通知及时,我和阿暖只怕昨夜就已经葬身火海。” 温婉听得心惊胆战,“那……七爷呢?” “七爷不在京城。”林潇月烦躁地摇摇头,“他数月前就被外调去了边区。” 温婉讶异,“他官复原职了?” “正是因为苏家那么多被停职的人他最先恢复,所以成了众矢之的。”林潇月皱着眉头,“相爷想趁机让七爷为他所用,自己又不好出面,故而让大奶奶来,她们应该是一开始就打算要先礼后兵,送了礼,软话说尽我都没松口,晚上便来阴的了。” 话完,看向温婉,灰败的脸上满是歉疚,“我知道待在你们家会加深相爷与宋大人之间的矛盾给你们添麻烦,可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我一旦出去,指定会被大奶奶想法子带回去威胁七爷。温婉,就当我求你,无论如何,收留我一段日子,等七爷回来,我马上就走。” 温婉见她起身要跪,忙把人扶住,“不就是在我们家住段日子,你住就住呗,只要不嫌弃我们家的粗茶淡饭,想住多久都成,至于你说的添麻烦,反正我家相公和相爷之间的矛盾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难不成你不来我们家,相爷就能不记恨我家相公?” 林潇月握住她的手,“你这么帮我,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温婉倒也不客气,“我这会儿帮你,就当你欠我个人情,等将来我们家有什么事儿了,你别袖手旁观就成。” 林潇月愣了愣,片刻后,忍不住笑出声,“你这不肯吃亏的性子,倒是跟样貌一点儿不像。” 温婉不置可否。 这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不会白吃别人的,自然也不会无私到不求回报地奉献出去。 温婉没有回堂屋,晚饭是跟林潇月在她房里一块儿吃的。 金妈妈来送饭,顺便把进宝也给送了过来,说小家伙没见着娘亲,一个劲地找。 温婉将儿子抱过来,眼神中溢出宠溺,问他,“进宝是不是想娘亲了?” 坐在娘亲腿上的小家伙故意装作没听到,低下头别扭地玩着自己的小爪子。 吃饭的时候,温婉没有喂,把小木勺递过去,让他学着自己吃。 进宝捏着木勺,在小碗里搅了搅,然后舀起一勺蛋花粥来,对着摇篮里的阿暖“啊”了一声。 林潇月不太懂,疑惑地看向小家伙。 温婉瞅着他那样,有些哭笑不得,“妹妹还不会吃饭,你自个儿吃。” “咩咩~” 进宝看着温婉,喊了一声,连木勺里的粥全给弄到矮桌上都未察觉到。 “不是咩咩,是妹妹。”温婉一边清理着矮桌,一边纠正他,“妹妹。” 进宝眨了眨眼,又喊:“咩咩~” 温婉:“……” 有这么个小活宝活跃气氛,林潇月心境开朗了不少,笑看着进宝,“小家伙,林姨也想吃你喂的粥,喂我一勺好不好?”说着,“啊”地一声张开嘴巴。 进宝忙双手抱住小碗往自己跟前拖,那副着急护食的样子,瞧得林潇月又是一阵捧腹大笑。 “小气鬼。”温婉说他。 进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跟着娘亲重复,“小气鬼~”,不过他吐字不太清晰,听着有些滑稽。 …… 晚饭后,温婉又从衣橱里翻找了两套自己几乎没怎么穿过的衣裳送来。 料子比不上林潇月平时穿的,但胜在款式新颖。 林潇月很喜欢,换上试了下,勉强合身。 温婉说:“我见天儿地待在鸿文馆,都没机会穿别的衣裳,反正时间放长了容易过时,你要喜欢就拿去穿,等来年我再做就是了。” 林潇月从铜镜里收回视线,看向温婉,忽然感慨道:“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温婉笑问。 林潇月道:“有个好相公,好公婆,日子平淡却温馨,没有大宅里的勾心斗角,反正你的一切我都羡慕。” 经过这次事件,林潇月才深刻意识到单打独斗有多无助。 像温婉这样,相公若是不在,至少还有公婆能帮扶一把,而自己,相公远调,公公和两位婆婆都已经不在,就算在了也不一定能帮上她什么。 昨天晚上那种情况,她其实真的挺希望能有个人在身边陪着,哪怕只能给她一句鼓励,她都不至于那么彷徨绝望。 ------题外话------ 删了一条关于剧透的评论,以前看到的就看到了,没看到的,剧情会慢慢展开哈! 278、林父的礼物(1更) 温婉回房以后,把林潇月的情况大致跟宋巍说了一下,又问他:“苏相什么时候入朝?” 宋巍算了下日子,说:“开春便差不多了。” 温婉心中一紧,“一旦官复原职,他岂不是又得处处想法子对付相公?” 宋巍道:“好歹是国舅,皇上为了顾全大局,不可能真的让他下台,只不过有了那件案子在先,哪怕他官复原职,皇上也有的是借口不重用他。” 宋巍这些话,并非是凭空捏造,而是他这段日子在光熹帝身边摸索出来的。 光熹帝对这位舅兄恨得咬牙切齿,无奈皇后尚在,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把苏家的势力连根拔起,还得徐徐图之。 凭着煤矿案把苏相贬下去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后续麻烦会比较多。 倒不如让他官复原职,明着重用,实则架空权利,总比贬下去脱离监控视线迫使对方想尽办法使阴招要稳妥得多。 默了会儿,宋巍接着道:“至于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横竖被他算计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 人在宋家,林潇月没忘了让暗卫出去打探自家府上的消息,次日暗卫将消息带回来,说正院烧毁严重,里头的物件儿,完好的没抢出来多少,问林潇月是不是落了什么在里面。 林潇月仔细想了想,似乎除了阿暖,再没有什么是非要不可的,她摇摇头。 暗卫退下以后,金枝进来,小声问,“七奶奶要不要添置什么东西?” 她瞧着宋家实在简陋,条件远不及自家府上,怕主子不适应。 林潇月说不用。 金枝又道:“奶奶要担心银子的话,奴婢自己存了些私房钱,都在钱庄,能拿出来救急。” 林潇月还是摇头。 她如今是在别人家,用主人家的银钱添置物件自己过意不去,用自己的银钱添置便是在打主人家的脸。 怎么做都不妥。 “能有个暂时安置的地方就已经很不错了,至于其他的,我没想那么多。”林潇月说。 她自己受点苦没什么,只要闺女能好好的就成。 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了,院子被烧,损失不小,手边正是缺钱的时候,自然不能再大手大脚。 …… 苏相得知林潇月躲到了宋家,气得脑壳疼。 大奶奶怕他生气,忙解释,“那边走水以后,我第一时间就安排了人过去,谁成想,还是让她先一步给跑了。” 苏相最讨厌办不成事儿的人过后来找借口遮掩,喷了大奶奶一顿,让她想法子把林潇月从宋家逼出来,否则老七一旦提前回来把人接走,就等同于那把火白烧。 大奶奶有些头疼。 林潇月若是藏在客栈还好,她怎么都能想法子把对方弄来相府。 可林潇月藏在宋家,这就有点难办了。 宋巍隔三差五往皇帝跟前凑,相府的人若是跟他有点什么正面冲突,到时候他跟光熹帝一说,相爷还要不要官复原职了? 苏相见大奶奶犹豫,冷嗤一声,“不能正面逼她,你就不会让济州那边出点事儿?” 大奶奶一个激灵,“果然还是相爷英明。” 苏相绷着脸,他这是娶了个什么玩意儿? …… 苏相打算往济州那边放把火,把林潇月从宋家逼出来乖乖给他当人质,然而安排的人还没实际行动,林父已经主动入京。 林父是掐算着外孙女满月的日子来的,无奈路上大雪封山,耽搁了许久,到京城早已过了满月宴。 他是生意人,大多数时候没有官场中人那么讲规矩,但该讲规矩的时候,他还是会讲一讲。 比如说,刚入京第一时间去见见这位传闻中赫赫有名的苏丞相。 哪怕自己是长辈,林父还是很客气地带了礼物。 苏相看到礼物的那瞬,直接拉下脸来,黑得有些过头——林父送的,是一尊鎏金镶嵌的貔貅。 金灿灿的颜色,很符合林家土财主的气质。 林父脸上笑眯眯,说是专程订做送给相爷镇宅驱邪。 貔貅是古书记载中的瑞兽,外形凶猛,传闻它有开运辟邪,镇宅除太岁的神奇功效。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貔貅必须先开过光。 眼下这一尊,开没开过光苏相不知道,但他不想要。 至于原因—— 关于貔貅,民间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说它护主,嫉恶如仇,所以它趋吉避凶的前提,是主人心地善良。 倘若主人心怀恶念,非但得不到貔貅的庇佑,还会反被它给伤到。 苏家上下几百口人,挨个儿扒拉,都扒拉不出几个心地善良的来,这玩意儿一旦入宅,他们家岂不是要死一大片? 苏相越瞅那尊貔貅,脸色越难看。 一旁林父还在笑眯眯,“瞧相爷这反应,想来是对礼物十分满意了,你要喜欢,下次我再让人弄个更大的。” 那口气,就只差告诉相爷:你尽管喜欢,反正我们家不差钱,送得起! 苏相暗骂:没文化没见识的乡下土蛋! 别人家的貔貅一小只,用来佩戴,他倒好,直接弄了一大尊来。 没等苏相开口,林父直接吩咐自家小厮,“把东西给相爷搬进去。” “等等!”苏相冷着声音。 “相爷放心,已经请法华寺高僧开过光了,绝对吉祥。” 苏相丝毫不给面子,“苏家不缺你这破玩意儿!” 林父继续笑眯眯,“听闻贵府出了点事,相爷被停职又罚俸,我们家最近新挖了条道,正缺人接手,相爷若是嫌手底下人太多,不妨拨几个过去?” 这是摆明了送钱上门。 苏相:“来人,把貔貅请进门!” 林父:“……” 按说,苏家这么大个世族,不至于缺钱才对。 可事实却是,缺钱,他们家真缺钱。 五爷两脚一翘进棺材之后,苏家排得上号的那几个京官都没被外调。 不被外调,享受不到地方官员的“孝敬”,每年的进项便只能指望着在京任职的俸禄。 大楚朝的官员正经俸禄普遍偏低,像苏家这种大族,若是全指着俸禄吃饭,得饿死至少一半的人。 所以苏家名下的庄子铺子不少,只不过这两年铺子不景气,盈利大幅度锐减。 苏相被罚了三年俸禄,其他几位爷也没好到哪去,停职这一年内都在啃老本,基本上霍霍得差不多了。 如今苏家正是缺钱之际。 既然有人主动送钱上门,不就是一尊貔貅,他暂时收下就是了,等林土蛋离开,马上弄出去换钱使。 貔貅搬进门,林父差不多也客套完了,直接进入正题,问状元府那边怎么没见着闺女。 苏相不好说自己不知情,告诉林父,状元府前几日走水,林潇月出去避难,至今未归,他们也在找。 …… 林父离开后,大奶奶问苏相:“相爷上次不是说想往林家人身上添把火逼林氏出来,怎么把人给放走了?” 苏相倒是想直接绑了林土蛋,可他一看到那尊貔貅,心里就犯憷。 林土蛋离京之前,他又不好将貔貅挪位,只沉着脸道:“本相自有打算。” 大奶奶狐疑道:“相爷该不会是跟他们家生意搭上线了吧?” 否则前几日还咬牙切齿说要让林家不得安宁的人,这才多久就能换了一副嘴脸? 苏相懒得搭理她,直接拂袖走人。 —— 林父去往状元府,没见着林潇月,见着了林潇柔。 望着这个丝毫不担心嫡姐安危的庶女,林父脸有些黑,“你姐姐呢?” 林潇柔刚午睡醒来没多会儿,还在满脸的困意,闻言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出去避难了。” “那你怎么还在他们家?” 林潇柔一时激动,直接脱口而出,“我倒是想走,可苏……” 话说一半,反应过来,赶紧闭了嘴巴,没敢看林父,低下头用微弱的声音道:“大姐姐出去了,七爷又不在,这府上总得有个主子看着吧,否则修院子的下人偷懒耍滑怎么办?” 林父没工夫跟她扯这些,“知不知道你大姐去了哪?” 林潇柔想了想,摇头。 林父接连问了几个下人,全都不知道林潇月去了哪。 林父心一横,对两个小厮说:“再找不到,就去给我贴重金寻人。” 他就不信这年头还能有人跟钱过不去! 279、和离回济州(2更) 有钱果然能使鬼推磨,林父不知道跟衙门那边怎么沟通的,反正他让人满大街贴重金寻人的告示,并没有官差前来阻拦。 暗卫薛承出去办事的时候,恰巧见着,揭了一张带回来。 林潇月盯着“重金寻人”四个字,第一时间想到她爹,吩咐薛承“你去帮我打听打听,是不是我爹来了?” 男人不在,头上又没有公婆撑着,她无依无靠了数日,想到自家亲爹可能入京,林潇月心底涌出前所未有的归属感,仿佛只要有当爹的在,一切都踏实了。 …… 温婉在下学途中无意中看到告示,让宋元宝下去揭了一张,回家后去找林潇月。 林潇月已经从薛承那边得了消息,被温婉问及的时候,笑了笑,“不是相爷找我,是我爹。” 相爷要找她,绝不会用这种办法,只会暗搓搓的来。 “你爹?”温婉诧异。 “嗯,我白天让薛承去打探过,我爹的确是入京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先回去吧!总不能在你们家躲一辈子。”林潇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少了前两日的惴惴不安。 不难看出,林父入京给她带来了不少的安全感。 关于苏家的事,温婉知之甚少,她不好强留人,“你要想好了,就回去吧,若是还不行,再回来就是。”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林潇月看来却重如救命之恩。 知道温婉不喜欢自己满口“谢”字,林潇月抿唇笑了笑,眼底都是感激。 趁着林潇月收拾东西,温婉把摇篮里的阿暖抱起来。 小丫头还不太会认人,被人抱着走来走去似乎挺开心,那粉嘟嘟的模样,瞧得温婉心都酥了。 林潇月收拾好东西,回头就见温婉正在和自家闺女亲昵,她莞尔道:“喜欢小闺女,自己也生一个?” 温婉摇头:“进宝都还不会走路,目前没打算要,更何况,我还得去鸿文馆,一旦怀上,前功尽弃。” 又问林潇月:“你真不打算回鸿文馆了?” 林潇月苦笑了一下,“以前倒是想过等生了孩子再回去,可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七爷常年在外头,我又没有公婆帮着带娃,苏家处处是豺狼,我一旦丢开阿暖去了鸿文馆,不定什么时候就得遭殃,思来想去,宁肯不学那些东西,也要护闺女周全。” 温婉看着她,忽然道:“感觉这一年内,你成熟了不少。” 林潇月唇边笑容越发显得苦,“男人不在,自己一个大肚婆还得应付这应付那,再是个不谙世事的泥人,也该磨砺出几分心性来了。回头想想,以前的自己是挺幼稚的。” 温婉不这么认为,“一年的时间能让你长大,也不算太坏。” …… 林潇柔走的时候,只带上宋婆子给的尿布,进宝的小衣被她洗干净还了回来。 进宝扒着门框,眼瞅着‘咩咩’被人给抱走,本来寻常走路都走不稳的他突然迈开小短腿追了一段,嘴里‘咩咩咩咩’喊个不停。 那摇摇晃晃的身形,瞧着随时都能跌一跤。 温婉不放心,一直在后面跟着。 小家伙还挺争气,难得的一次走了一大段路没有跌倒,反倒是累得气喘吁吁,小脸蛋儿红彤彤的,嘴巴里吐出白雾来。 温婉蹲下身,给他拍去裤腿上带的雪泥,温声告诉他:“妹妹要回家了,等以后长大再来找进宝玩好不好?” 没了玩伴,进宝似乎挺难受,瘪着小嘴不说话。 这天晚上,进宝谁都不理,亲爹去哄也不顶用,他气呼呼地侧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将屁股对着爹娘,让吃饭也不吃。 不过小孩忘性大,进宝的“小别扭”只维持了半夜,后半夜实在饿得慌,自己翻爬下小床,颤颤巍巍地走了几步站在拔步大床边,揪着温婉的袖子,嘴巴里不停地重复:“饭饭,饭饭……” 温婉就知道这小家伙晚上一准饿,所以屋里灯火没灭,怕他看不见路,她自个儿也没敢真睡过去。 进宝一喊,温婉便立即睁开眼睛,笑看着小家伙,“消气了?” 小家伙顺势坐在脚踏上,仰头看娘亲,委屈地说:“进宝饿。” 为了伺候小祖宗,今天晚上灶膛的火没熄,之前熬好的粥一直温着。 温婉穿衣下床,洗了手之后去厨屋,很快把粥端来。 小家伙嫌娘亲喂得太慢,拿过勺子自己吃,虽然最后吃得满嘴都是,不过瞧着他那样应该是记不得那个还不会说话走路的小妹妹了。 外面太冷,温婉懒得把空碗送回去,随手搁在桌上,给进宝擦了嘴又哄他睡觉。 进宝不肯回自己的宝宝床,哼哧哼哧两下爬上拔步床。 温婉给他掀开被子,让他睡中间。 吃饱喝足,大床上又暖和,进宝躺下没多会儿便睡着了。 温婉松口气,终于放心入睡。 —— 林潇月回到自家府上,正院那边还在修缮,她选了个偏院安顿,然后去见她爹。 林父这几日一直住在武状元府,为找闺女险些急白头发。 听下人说七奶奶回来,林父眼神一亮,大步跨出门槛,正巧林潇月过来,父女俩撞上。 “爹?” “月儿这些天去哪了?” “我去了友人家。”林潇月心里有股倔性,不想在亲爹跟前诉太多苦,催促着让她爹有啥事儿进屋说。 等进了屋落了座,林潇月才主动解释说自己和闺女都没事儿,只是在外头待了几天,原本打算等正院修缮得差不多再回来的,谁成想看到了满大街的寻人告示,所以提前回来了。 林父皱眉,“你们家只烧了正院,其他地方都没事,你不待在自家府上,跑别人家去做什么?” 林潇月撒谎说阿暖刚满月,碰上这种事不吉利,该出去避避。 林父又不傻,哪里听不出来女儿没说实话,直接问她,“是不是丞相府那边的人欺负你?” 林潇月低下头没说话。 林父再问,“那把火是他们放的?” 林潇月不想她爹掺和进来,“难得来一趟京城,您就别管了,我让人带您出去转转。” “不稀罕!”除了做生意赚钱,林父对游山玩水不感兴趣。 他这个人身上的那股韧劲跟宋巍有得一拼,当年被人误伤了根本,虽然事情没有外传出去,但对男人而言,是种不小的打击,就连林家老太太都觉得这个儿子今后恐怕要一蹶不振。 岂料恰恰相反,不能生儿子,林父索性也不再纳妾,关注点全部投到生意上,拼了命的赚钱,那几年,他一双眼睛里几乎只看得到钱钱钱。 林家便是这么发起来的,到了现在生意越做越大,林父是真有钱,用钱砸死人这种话搁他身上绝不是说说而已。 起码苏家在这方面,就得仰头看他。 要不然苏相也不至于背着林父的时候骂人是没文化没见识的乡下土蛋,满身铜臭味儿,等人送钱上门,数他变脸最快。 瞧着闺女消瘦的模样,林父心下不忍,“苏家的日子是不是不好过?” 这些年他每次写信来,女儿在回信上总会说一切安好。 给她银钱她又不要,说自己在这边锦衣玉食的,并不缺什么。 如今他得空来京城一瞧,好过个屁! 大名鼎鼎的苏家,内里脏得跟臭水沟似的。 林父很生气,“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苏擎怎么不在?他是不是对你不好?要不好,咱不伺候了,直接和离回济州,爹养得起你!” 家里出事男人不在,林潇月想想的确挺难受,可和离这种事,她压根儿就没想过,“爹,您想到哪去了,七爷被外调是半年多以前的事,他远在边区,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也正常。” “那他不在,就没安排手底下的人保护你?”林父心里把苏擎那个小王八蛋祖宗十八代都给拉出来问候了一遍。 “有安排的。”林潇月说。 “安排了你们家后院还能起火?” 林潇月语塞。 那天晚上的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她至今都不知情,只是觉得太过蹊跷。 不过一想到是大宅那边的人做的,又觉得正常。 那些个妇人的手段,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们做不出,不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往人后院添把火,对于大奶奶而言,简直小菜一碟。 280、林父的报复(3更) 林父跟京城里头“讲规矩”的那些伪君子不一样,他这些天为了找闺女吃不下睡不着,就想着让对方也尝尝这滋味儿。 于是乎—— 四少爷苏尧启失踪了! 一大早,等着送苏尧启去国子监的书童发现自家少爷房里没动静,敲了两下无人应答,他急眼了,找人来撞开房门一瞧,屋子里哪有人。 书童不敢耽搁,第一时间去找苏相说明情况。 苏相亲自去看了看,苏尧启的床榻上锦被散乱,证明昨夜是有人睡过的,他让人在府里找,把整个大宅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见着人影。 苏相不由黑了脸,问守夜的两个小厮,“你们昨夜就没听到什么动静?” 俩小厮齐齐摇头,说没有。 双双不敢承认自己夜间被迷晕的事实。 苏相眉头皱得更难看,“让人出去找,找不到四哥儿,你们也别回来了!” 把府上的下人遣出去大半,苏相抬步回院子,期间经过摆放貔貅的那间屋,他还特地进去瞧了一眼,这尊貔貅的外形十分凶猛,尤其一双眼睛,大白天的把相爷给吓了一跳。 匆匆合上门出来,苏相去往前院。 没多会儿,大奶奶找过来,显然也是为了儿子的事,脸色不是很好看。 “相爷,有没有四哥儿的下落了?” 苏相说没有。 大奶奶眼圈倏地红了,“你说他一个人能跑到哪去?” 苏尧启在他们家,那真的就是朵“娇花”,吃个饭喝口水都得有人照管着的那种,就怕一个不小心噎着呛着。 这种人,基本没什么自理能力,一旦离开家,生存是个大问题。 大奶奶越想越伤心,当着苏相的面就嘤嘤哭了起来。 苏相听得头疼,把人给撵出去。 他这会儿心烦意乱,担心儿子的同时,更多的注意力在那尊貔貅身上。 难不成,是前些日子自家人往老七家后院添把火的事儿让这畜生知道了,显灵报复? 人一旦迷信起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苏相以前不信这些鬼神玩意儿,可亏心事做多了,难免怕鬼敲门。 他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再把貔貅搁家里。 苏相叫上几个人,打算把这畜生搬出去。 刚搬到大门边,林父上门来了,面上仍旧是几日前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瞅了眼被几个小厮抬着的貔貅,林父:“相爷这是……?” 苏相绷着脸,“……外面天气不错,搬出去晒晒。” 林父恍然大悟,等几个小厮真把貔貅弄去晒太阳,他拉回视线,问及苏尧启,“找着四少爷了没?” 苏相耐着性子说正在找。 林父恭维,“听闻四少爷性情纯善,你们家又摆了貔貅,这玩意儿能护主,想来四少爷定能福大命大安然回来。” 苏相:“……” 让貔貅在外面晒了晒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太阳,苏相又让人给搬了回去。 林父在丞相府喝了一盏茶便打道回闺女家。 林潇月在正院查看屋子修缮进度,见她爹回来,亲自把人请进前厅奉了茶,把下人都遣出去,这才小声问:“爹,小四的事儿是不是跟您有关?” 林父斜她一眼,“怎么着,怀疑到你爹头上来了?” 林潇月忧心忡忡,“女儿只是想跟爹提个醒,苏家水深,您千万别掺和进来,否则到时候牵连了咱们家,后果不堪设想。” 林父冷哼,“许他往我闺女家后院放把火,还不许我以牙还牙?这天底下的道理,苏家都想给占全了不成?” 林潇月听得心惊胆战,忙起身把门给关上,再回来时,声音压得越发低,“还真是您做的啊?” 林父不置可否。 苏相手底下是有不少能耐人,可谁让他有钱呢?只要花得起重金,江湖上更有能耐的组织还不是随便请,别说神不知鬼不觉地绑个苏尧启,就是把苏相给绑了都不成问题。 反正那些人做事滴水不漏,事后苏相就算有所怀疑,也拿不出证据证明是他干的。 林潇月见他反应,越发愁眉不展,“您这是何苦?” 林父轻哼,“有人欺负我闺女,我还能缩着脖子当王八眼睁睁看着?” 几日的相处,林父发现女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谨小慎微,不禁有些怀念以前那个嚣张不可一世的林家大小姐,行事是有些冲动无脑,可好歹活出了真性情。 现在这个,都被苏家把棱角给磨平了,处处谨慎,这也不敢,那也怕得罪人。 林父想想,有些心疼。 “既然苏擎不在,月儿要不跟爹回济州住上一段日子?” 林潇月摇头,怕当爹的生气,没跟他说苏家没这规矩,只回:“七爷一旦收到信,会尽快赶回来的,女儿若是突然离开,到时候他回来又见不着阿暖。” 林父劝不动,叹了口气:“那爹给你留笔钱,以备不时之需。” 林潇月不要,“爹,我……” “我人都来了,你过成啥样我也见着了,你还想像信上那样报喜不报忧?” 林潇月抿唇片刻,说:“女儿只是不想让爹担心。” “这次我要是不来,你想过自己能躲得几时吗?” 面对生父的发问,林潇月答不上来。 的确,若非她爹出面,她这会儿还在宋家躲着见天儿的不敢出门。 林父瞧着她,放话,“反正这次的事儿你别管了,爹非得为你出口恶气。” —— 苏尧启失踪五天没找到,丞相府上下已经乱成一锅粥。 苏相报了官,让顺天府尹派人出去搜找的同时,不忘盘查那天晚上接近苏尧启院子的所有人,然而一点线索都没有。 这件事甚至惊动了苏皇后,这天午膳,苏皇后在光熹帝耳边提了几句。 那意思,是想让锦衣卫出去找。 光熹帝巴不得苏家所有人都失踪了才好,怎么可能同意派出心腹去找一个无关紧要的孩子,他看了苏皇后一眼,“朕听闻苏相已经报了官,有顺天府出面,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把人给找回来的。” “可都已经五天没音信了。”苏皇后不免着急。 光熹帝的神情似笑非笑,“锦衣卫只接手重案。” 言外之意,你苏家不过就是丢了个孩子,这天底下的人口失踪案海了去了,别人家能报案查,就你苏家特殊,非得要锦衣卫出面? 苏皇后被光熹帝这副不痛不痒的反应噎到,心中虽不满,却不敢发作,只得唯唯诺诺,“皇上说得极是。” “可你就是不长记性。”光熹帝再一句呛回来。 在苏皇后惊愕的目光下,他意有所指地说:“赵家是赵家,苏家是苏家,赵家有难,苏家帮忙是理所应当,苏家有难,赵家就算袖手旁观,苏家也不能说半句不是,皇后能明白这个道理吗?” 苏皇后微微攥紧手指。 耳边光熹帝的声音又传来,“皇后身处后宫,很多时候手未免伸得太长,与其管东管西管一身腥,倒不如好好操心一下子嗣。” 这话说的,苏皇后脸色有些发白。 她这个年纪本来就不容易再怀上,更何况皇帝只有每月初一十五会来坤宁宫,能怀上的几率就越发的小。 岁数越大,越想有个子嗣傍身。 苏皇后压下心头繁乱的思绪,轻声说:“上个月十五皇上就没来坤宁宫,今晚该留下了吧?” 光熹帝喝了口茶,没吭声。 —— 苏尧启失踪整整十日,顺天府衙那边给的消息一直是没找着,苏相急得抓了狂。 林潇月瞅着事态不对劲,悄悄去找她爹商议,“爹,您还是放了小四吧,否则到时候让相爷查到真相,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林父摊手,说苏尧启早就跑了,并不在他手里。 林潇月吓一大跳,“跑了?” 林父怕闺女担心,劝说:“我花了重金请的人,做事绝对不留痕迹,放心吧,就算人跑了,他也没地儿告官去。” 林潇月还是不放心,她觉得自家爹可能不太了解苏相的为人。 一旦对方有所怀疑,他才不会管有没有证据,到时候必定疯狂报复林家。 就在相府鸡飞狗跳一团乱,林潇月忧心忡忡等消息的时候,苏擎回来了。 跟着苏擎的,还有个少年。 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失踪十日让家里炸了锅的苏尧启。 281、愿不愿意跟我走?(1更) 突然见到苏尧启,林潇月有些愣神。 “小四?你怎么会跟七爷在一块儿?” 短暂的沉默过后,林潇月问出心中疑惑。 这小子,不是被她爹请人绑走之后半路逃跑了吗? 苏尧启流落在外几天,身上有些狼狈,听到林潇月的声音,偏头看了眼苏擎,小声道:“我被人劫持,多亏七叔出手相救,否则怕是早没命了。” 林潇月的目光挪向苏擎。 男人身着紫色圆领宽袖公服,得知家中出事,日夜兼程地赶路,让他身上覆了一层风尘仆仆之气。 此刻撞上林潇月的视线,苏擎对外严肃刻板的那双眼睛柔和下来,声音低润,“有什么事,先进去再说。” 又问苏尧启,“你是要回相府还是去我们家坐坐?” 几天的惊心动魄,早就让苏尧启吓破了胆,这会儿提起来,整个人都还是抖的。 听到七叔的话,他想都没想,直接道:“七叔在哪,我便在哪。” 这话,多多少少透着几分依赖感。 林潇月招呼着叔侄俩进门,心中琢磨七爷到底有没有发现那些人是她爹花钱雇的。 苏擎走了一段回过头,见林潇月没跟上,出声问:“在想什么?” 这一眼太具有穿透力,仿佛能直达人心。 林潇月一个激灵,忙上前两步,摇头道:“只是在想,你们俩是要先吃饭还是先沐浴。” 不待苏擎开口,苏尧启已经看过来,“七婶婶,我要先沐浴。” 被人劫持这么久都没能好好泡个热水澡,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快馊了。 林潇月马上吩咐人给小四准备沐浴的热水,到了房间又亲自把苏擎没穿过的衣裳找了一套送过去。 苏擎正坐在里屋,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摇篮里的小丫头。 林潇月本来想问他要不要派人去相府通知一声小四回来了,但见男人的神情过于专注,到底是没忍心打破气氛,安静在一旁坐下。 苏擎看了一会,弯腰把阿暖抱起来。 头一次见亲爹的小丫头有些不适应,哇的一声哭了。 苏擎显然没料到闺女会是这反应,抱着襁褓的手臂微微收紧,像是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把闺女给摔下来。 林潇月从他细微的动作里看出了紧张。 是那种离家数月归来突然多了个女儿,惊喜之外的小心翼翼与紧张。 “七爷。” 林潇月低声唤他。 苏擎没反应,落在阿暖小脸上的目光自始至终就没挪开过半寸。 林潇月扯了扯嘴角,干脆直接说:“你这抱法不对。” 苏擎闻言,看向林潇月,平静的外表下,难掩窘意。 林潇月从他怀里抱过孩子亲自示范,尔后问:“看明白没?” 许久没听到男人应答,林潇月抬眸,见他正用之前看闺女的眼神看着自己。 “怎……怎么了?”一时之间不适应他这种前所未有过的眼神,林潇月问出口才发现自己磕巴得厉害,脑子有些跟不上。 苏擎沉默了好久,缓缓开口,“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说着,将她连同孩子一块儿拥入怀。 隔着几层衣物,林潇月听到了男人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她低眉,瞧着怀中乖巧的女儿,想到自己临盆时的艰辛,再想到那夜后院着火时孤身逃跑的无助,喉咙有些发紧。 —— 苏尧启沐浴完,身上穿着苏擎的袍子,他身量没有苏擎高挑,看起来显得蓬松宽大。 苏尧启没想在七房这边多留,打算过来跟七叔七婶道个别。 金枝进里屋通报的时候,正巧看到苏擎拥着林潇月的情形,她马上低下头去,“七爷,七奶奶,四少爷过来了。” 苏擎面上并没有露出被下人撞破的尴尬,淡淡道:“让他进来。” 话完,他自己起身去往外间。 林潇月把孩子放回摇篮,也跟着出来。 苏尧启进门后,恭敬地喊了声七叔七婶。 苏擎问他,“要回去了?” 苏尧启颔首,“我被人劫持那么久,如今好不容易逃出来,是该尽快回家告诉爹娘一声。” “想好怎么跟他们说了?”苏擎又问。 “这……”苏尧启顿了一下,“不是该实话实说吗?” 苏擎没接腔,修长的手指按着眉骨,神色晦暗不明。 这样的七叔,比起半年前离京那会儿,似乎越发的深沉难测了。 苏尧启没敢与苏擎对视,他垂下眼睫,“我出了事,爹娘一定很担心,待会儿他们问起来,我不可能撒谎的。” 苏擎看他一眼,忽然低笑出声,“他倒是把你养得洁身自好。” 苏尧启不明白苏擎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听得七叔又道:“先留下来吃顿饭,稍后我亲自送你过去。” 长辈说的话,苏尧启一般不会不听,他想了想,还是跟着金枝去饭厅用饭。 苏擎看了眼林潇月,“岳父是不是入京了?” “正在咱们家府上。” “果然……” 苏擎没把后半句话说完,让林潇月先吃饭,不必等他,他出了院门,直接去找岳父。 —— 林父见到苏擎,脸色不是很好。 “这四年,你就是这么照顾我闺女的?” 面对岳父的责问,苏擎做不到为自己开脱,“是小婿失职。” 林父对苏擎这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十分不满,尤其想到他入京那天,闺女被逼得跑到别人家避难。 “我已经跟月娘商量好,你一回来就和离,我要带她回济州。” 苏擎并未生气,唇角挽起笑意,“若是以前,我信,但现在,岳父要是能把月娘带走,我便同意和离。” 这话嚣张得很,林父一声‘小王八羔子’险些脱口而出,“你连自个儿家里事都处理不好,拿什么来保证我闺女的下半辈子?” 苏擎知道岳父在生气相府的人对月娘下手,但这事他无从辩解。 世家大族向来这样,但凡有利益牵扯,你不算计别人,别人也会想方设法算计你。 他再有所防备,只要远在边区,总能让大宅那边的人找到机会。 重新望向林父,苏擎道:“这些话,岳父若是四年前说,小婿没准就真的后退一步,不娶了。可现在,月娘已经生下孩子,岳父若是还棒打鸳鸯,会不会有点不近人情?” “人情?”林父沉下脸,“月娘被逼得大半夜抱着孩子跑出去别人家避难的时候,你怎么不站出来讲人情?” “爹,我不都说了吗,这事儿跟七爷无关,他半年前就调到边区去了。” 外面突然传来林潇月的声音。 她就知道自家爹不会轻易放过苏擎,把阿暖交给金枝看着,打算过来看看,果然刚进院子就听到她爹在训斥女婿。 “月娘你少替他开脱。”林父端出架子来,“人在边区怎么了,就不能多留几个人保护你?” 林潇月偷偷去瞥苏擎,发现男人面上并没有生气的痕迹。 趁着林父在上头絮絮叨叨,林潇月小声道:“我爹是关心则乱,说话难免重了些,七爷,您多担待。” 苏擎回视着她,“无妨。” 林父骂了一通之后,让苏擎拿出个说法来,是要和离还是往后就留在京城保护他闺女。 林潇月听言,有些无奈,“爹,这您就是不讲道理了,七爷不外调,拿什么养家糊口?” 对于不缺钱的林父而言,这话无异于撞枪口上,“你要钱?跟爹回济州,想怎么花,都随你。” “我没想和离。” “那你想继续留在苏家过着成天躲躲藏藏的日子?” 林潇月没话说,只能看向苏擎。 “边区外调时长三年,没那么快回来。”苏擎顿了一顿,继续开口,“这一次,我会带她们母女一块儿走。” 林父轻哼一声。 要早知道老太太把月娘嫁给这么个玩意儿,当初说什么他都不会同意。 林潇月没去管她爹的反应,问苏擎,“外调三年?” 苏擎颔首,“最近才确定的,还未来得及写信告诉你。” 林潇月抿唇,原以为他回来就不走了,谁成想还有两年多那么久。 “那你这次会不会在家过年?” “会。”苏擎直接当着林父的面问:“等过了年,月娘愿不愿意跟我走?” 林潇月当然没想过和离,只是突然得知要去边区,考虑到才满月不久的阿暖,心中犹豫。 “月娘你别怕。”林父道:“不乐意去你就直说,爹在这儿,兔崽子能耐不了你。” 林潇月本来还犹豫,听她爹这么说,笑了下,“爹,您今儿说什么都没用,女儿最后还是得跟着相公走。” 282、出宫隔离静养(2更) 林父闻言,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这是被他灌了迷魂汤了。” 林潇月失笑,“哪有您这样逼着女儿和离的,从前我孑然一身,要走倒不算难,可现在,我都已经当娘了,您让我和离,阿暖怎么办?” 林父没好气地瞪了苏擎一眼,“这样的爹,我那小外孙女不要也罢!” 林潇月:“……” 苏擎结结实实听了一顿训,林潇月怕他恼火,回房后劝了几句。 苏擎道:“本来就是我不对,岳父他没骂错。” 林潇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七爷还没吃饭,我马上让人送来。” “不急。”苏擎出言阻止,“我先把小四送过去。” —— 丞相府。 被儿子急炸毛的苏相听说四哥儿回来了,都不等下人把话说完,大步跨出门槛往外走。 见着苏擎,一脸的没想到,“老七怎么来了?” 苏擎已经褪下先前的公服,换了件厚实的袍子,肩上披了披风。 “爹,是七叔出手救了我。”苏尧启上前,跟苏相解释,“我这几日被人绑架,若非碰上七叔,只怕今日没命活着回来。” “是吗?”苏相意味深长地看了苏擎一眼。 大奶奶刚往老七家后院放了把火没几天,四哥儿就无缘无故失踪,这会儿突然回家,说是老七出面救的? “老七外调半年多刚回京就能在半路碰上侄子被绑顺道把人给救下,你们叔侄俩的缘分倒是不浅。” 听着对方明嘲暗讽的语气,苏擎神色淡淡,“我们叔侄再有缘,终归还是比不上大奶奶与月娘的妯娌情,听人说,状元府那边才刚出事,大奶奶便安排了人过去,打算把月娘母女接来小住。” 苏相要笑不笑地望着他,“家中失火,弟妹一个人带着刚满月的女娃娃孤苦无依,你大嫂让人去接过来住几日怎么了?” 苏擎莞尔:“妯娌之间尚且如此互帮互助,我作为小四他叔叔,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绑架出了什么意外,大哥以为呢?” 这二人打了半天的机锋,苏尧启总算是听出点名堂来了,一双眼睛朝着苏相看去,“爹,您误会了,是七叔救了我。” 苏相瞅他一眼,“还不赶紧地进去跟你娘说一声,杵在这儿做什么?” 苏尧启瞧瞧苏擎,又瞧瞧他爹,抿了下唇,“您别误会七叔,他刚回来,怎么可能害我?” 苏相的冷笑中带着不屑。 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儿?摆明就是苏擎为了报那把火的仇,暗中把人给绑了,这会儿又假惺惺地送回来,既让丞相府乱成一团,又让他这个做大哥的欠他个人情。 儿子还是太单纯。 不过有些话,不好当面戳穿,苏相再一次催他去见大奶奶。 苏尧启“哦”了一声,“要我进去可以,那您得答应跟七叔好好谈,不能翻脸。” …… 苏尧启进府以后,苏相出于客气,邀请道:“老七分家出去这么多年,难得回趟老宅,不打算进来坐坐?” 苏擎站着没动,“岳父尚在家中做客,唯恐照顾不周,我就不进去了,告辞。” 见苏擎说走就走,苏相唤住他,“原本前些日子我还一筹莫展,如今老七把人送回来,我这个当大哥的,不能不感激你为我们家找到凶手,改天得空你上门来,我一定好好陪你喝一杯。” 苏擎没回头,缓缓勾起薄唇,“不管是绑架官宦子弟还是火烧人后院,都是重罪,既然大哥已经报了官,不妨请顺天府尹帮忙把我们家那桩也查一查。苏家向来同气连枝,自然不能让凶手欺负到任何一房头上来,分家多年,弟弟我就这么一个请求,大哥应是不应?” 苏相:“……你们家走水当晚,潜火队已经去看过,断定是意外。” “小四被绑倒不是意外。”苏擎说:“若非他作孽太多,没人会对他动心思。” 苏相大怒,“胡说八道!四哥儿性子纯良,他能做什么孽?老七,我劝你想好了再开口。” “哦。”苏擎面色不改,“既然小四没作孽还被人绑架,那只能是一报还一报。” 苏相:“……” 全程阴着脸,目送苏擎上马车。 —— 儿子失踪多日归来,大奶奶喜极而泣,忙让人捣鼓了一桌子好吃的。 苏尧启刚坐下,就见他爹冷着脸跨进来。 大奶奶一怔,“相爷,你这是怎么了?” 苏相落座,自己倒了杯酒灌下,怒火冲天,“老七那个王八蛋,竟敢威胁本相!” 苏尧启无语,“爹跟七叔是亲兄弟,您骂他王八蛋,那您是什么?” 大奶奶:“……” 苏相:“!!!”噎了好一会儿,使唤苏尧启,“你出去。” 苏尧启揉了揉空瘪瘪的肚子,“我还没吃饭呢!” —— 苏擎回到自家府上,林潇月还在等着他一块儿吃饭,听下人说七爷回来了,她亲自迎上去。 见苏擎脸容沉静,林潇月心中暗暗松口气,“相府那边没为难你吧?” 一边说着,一边为他解下肩头的披风。 苏擎落座以后,缓声道:“相爷以为,绑架小四的人是我安排的。” 林潇月挂披风的动作一顿,有些发虚的心怦怦跳个不停,“那你怎么回答他?” 苏擎说:“我没否认。” 林潇月磕巴着问:“……为、为什么?” 苏擎侧头看她,深邃的视线似乎能将她内里的那点小心思给挖出来。 林潇月不觉移开眼睛,没勇气跟他对视。 苏擎忽然轻笑了声,问她,“月娘不希望我承认是自己做的?” 林潇月直觉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脑海里不期然浮现苏擎去见她爹之前那句未说完整的“果然”。 她脸颊有些热,继而跟着发烫,一步一步挪过来,双手无措地绞在一起,“七爷,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林潇月越发觉得词穷,“就、就绑架的事儿。” 没听到苏擎说什么,她又继续道:“其实你不必出面扛着,反正我爹说了,相爷查不到的。” “查不到,不代表他不会怀疑到。”苏擎了解他这位兄长的性子,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苏尧启是苏相的心头肉,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苏相暂时没来他们家闹,那只能是对方关心则乱这几日脑子没跟上趟,否则一旦让对方回过味儿来怀疑到武状元府头上,到时候可就真不是闹着玩的了。 岳父想为闺女出口气的心思苏擎能理解,所以他并不觉得自己出面顶缸有什么。 直接坦白,让相爷就此明着记恨他,总比死不承认让对方背地里使阴招再来害他们夫妻的好。 自己亲爹干的事儿,让男人出面顶了缸,林潇月心头过意不去,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苏擎一把将人拉坐下来,贴近她问:“半年不见,已经开始怕我了么?” “谁怕你了?”林潇月被他激得倔性上头,“我只是就事论事,觉得你在这件事上受累了而已。” 受累的人分明是她自己才对。 煽情的话苏擎不会说,只是凝视她片刻,“等过完年咱们就走,到了那边,一定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 前两日光熹帝与苏皇后共进午膳,那天正值十五,本是光熹帝留宿皇后寝宫的日子。 谁料当夜光熹帝才踏入坤宁宫就出了意外,端妃身子突然不适,让管事的小公公来通知光熹帝。 光熹帝闻言,直接撂下苏皇后就往永和宫去。 苏皇后气怒不已,事后让人去打听,手底下的人回来说端妃突染恶疾,太医断定病症严重,须得隔离静养。 苏皇后闻言,勾唇冷笑,“果然苍天有眼。” 端妃得宠多年,早就成了众矢之的,不仅是后宫众妃嫔,就连皇后都对其恨之入骨。 如今端妃突染恶疾,对于后宫绝大多数妃嫔而言,是件天大的喜事儿。 光熹帝自那天去过一趟永和宫,便再也没近过端妃的身,已经下旨让端妃出宫静养。 宋巍莫名其妙成了护送端妃前往行宫的领头官员。 这次不是光熹帝选的人,而是百官站出来建议的,说他上次都能带着锦衣卫破了煤窑案,可见其能力非凡,年轻人还是多多锻炼一下的好。 事实上,不过是怕被端妃传染找的借口罢了。 283、家里来了位娘娘(3更) 宋巍领了旨要护送端妃去热河行宫。 京城距离热河行宫约莫五百里地,以端妃‘不宜赶路’的体质,走走停停也得好几天。 出发前夜,温婉仔细地给宋巍收拾着行礼。 已经腊月,天气冻得厉害,除了加厚的里衣外裤和靴子,温婉又把自己前些日子亲手做的护膝放了两对进去。 估摸着收拾得差不多了,温婉将包袱打上结,回头见男人坐在灯下发呆,温婉轻声咳了咳,问他,“相公,你在想什么?” 印象中,宋巍很少有当着她面发呆的时候。 宋巍回过神来,望向她的目光带着犹豫。 温婉走过去坐他旁边,语气软了几分,“端妃娘娘的病症是不是特别严重?相公你就这么跟着去,会不会被传染?” 鸿文馆里不乏有爱八卦的女学生,温婉听人说,端妃娘娘都已经严重到被下旨隔离至五百里外的热河行宫了。 温婉当即反应过来,自家相公又领了个苦差事,就好似上次的煤窑案,太多人不想得罪苏家,所以最终落到宋巍这个宁州籍贯的翰林官头上。 这次也一样,端妃身染恶疾,有人怕传染,所以推来推去,最终又推到她家相公这儿来。 温婉越想越不对头,心中生出几分焦急,“相公,要不我明日赶早去告假,还像上回一样乔装打扮跟着你去,好不好?” 端妃娘娘的病情被传得这么恶劣,谁知道会不会真的感染到宋巍头上。 温婉可不想送走生龙活虎的相公,过段日子把个病歪歪的男人迎进来。 宋巍没同意,“你就在家等着我。” “那相公怎么办?”温婉还是不放心,“马上就要过年了,我可不想你在这节骨眼上出点事儿。” “不会出事。”宋巍望向她的目光中,蓄了温柔,顿了好久,才又说:“只不过等我回来,咱们家怕是要添一位长住的贵客了。” —— 温婉琢磨了一夜,都没把宋巍最后那句话给琢磨明白,见他已经睡熟,她没好再问,第二日一大早亲自把人送出门以后回来跟婆婆商量,说三郎说的,过段日子家里有贵客要来,得把厢房重新捯饬一遍,里头所有的东西都得换成新的。 宋婆子一听,倒吸口气,“那得花上多少钱?” 温婉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三郎既然这么交代了,肯定有他自己的用意,咱们可不能含糊,否则办砸了,到时候没准会耽误他的大事儿。” 宋婆子舍不得花钱,可是又不想逆了儿子的意思,只好忍痛割肉,把西厢某间房从床到柜,再到被褥帐子,以及里面的桌椅板凳,全都给撤出来换成新的。 因着宋巍吩咐不能用低等材质的东西,添置的时候让懂行的宋老爹去看,都是中等以上的木料。 温婉白天去鸿文馆,晚上回家才能帮上忙。 宋老爹和宋婆子带着曹妈妈金妈妈四人忙活了好几天,才终于把房间给彻底捣鼓好。 晚上宋婆子盘腿坐在炕上一合计,好家伙,光是一间房就布置了几百两银子,比这一整套院子还贵,她直接肉疼得晚饭一口没咽下去。 饭桌上没见着婆婆,温婉亲自去北屋劝了劝,宋婆子侧躺在床上,心里那股气劲儿还没过去,叨咕不停,“到底是啥样的客人,来咱家做客不送礼也就算了,还让我剜心割肉地给布置房间,这是客人吗?是宋家祖宗吧?” 温婉被婆婆逗乐,“娘,相公做事一向有自己的章程,咱们依着就是了,几百两银子是多了点,不过我听他那意思,应该跟这次送端妃娘娘去热河行宫有关,恐怕没有咱们想的那么简单,您就别抱怨了吧,有啥事儿,不得先等相公把人带回来再说吗?” 被儿媳妇一劝,宋婆子总算是看开了些,金妈妈第三次送饭菜来,她没再说不要,让搁在桌上,之后好好吃了顿饭。 马上就要过年了,鸿文馆和国子监前后脚放的假。 不用再每天顶着冷风去学堂,温婉有了更多的时间陪儿子。 进宝自打那天追了苏家小丫头一段路,越来越敢一个人走,除了在外面怕滑温婉要时时注意着,待在屋里的时候,温婉都是任由他自个儿走来走去。 小家伙平时就挺黏他爹,已经好几天没见着,每次醒来都探着脑袋往门外瞧,却总是看不到宋巍的身影。 每当这种时候,他便会跌跌撞撞地走回来揪着温婉的袖子,不停地喊,“爹爹,爹爹……” “爹爹有事出去了,明天就回来陪进宝。”温婉摸着他的小脑瓜说。 本来嘛,小孩儿忘性都大,前几天温婉也是这么糊弄他的,每次都说他爹明天回来,结果小家伙次日就给忘了。 温婉乐此不疲地对儿子‘行骗’,没想到有一天会撞树上。 她才刚撒谎说宋巍明天回来,小家伙就气呼呼地瞪着她,“娘亲骗人!” 吐字还是不太清晰,可那小模样,仿佛真是在表达他被骗的不满。 温婉:“……” 还差五个月才满两周岁,记性这么好的吗? 温婉觉得不可思议,事后问了宋元宝,才从对方支支吾吾的反应中看出来都是这小子教的,其实进宝自己都不知道‘骗人’啥意思,只是听了哥哥的引导,知道说的时候要红着小脸瞪着眼看他娘。 元宝低着脑袋交代自己“罪行”的时候,温婉余光瞥见进宝那小没良心的正追着地上滚动的陶响球踢,跌倒了也没哭,像是怕被当娘的看到笑话他,悄悄爬了起来继续踢。 —— 送端妃娘娘去热河行宫,宋巍来回用了十多日,到家的这天已经年三十。 哪怕在京城,年节的时候,宋家还是保留了不少老家的传统。 一大早,宋婆子亲自陪着金妈妈去买了活的鸡鸭,鱼虾是隔壁谢涛家送过来的。 宋老爹负责宰鸡杀鸭,弄好以后送去厨屋,两位妈妈和宋婆子三人就开始忙碌起来。 温婉带着宋元宝在外头贴福字,贴对联。 宋巍不在,今年的对联是温婉花钱从外面买的,她自己可没有那么好的文采,再说,她的字太过秀气,不适合用来写对联。 当下,温婉踩着高凳子,刚把横批贴完,转头就见不远处停了一辆马车。 不多会儿,车帘子被掀开,下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宋巍,男人头戴乌纱帽,着绯色公服,革带束腰。 办公的时候,他不管对谁都显得格外严苛冷肃。 宋巍的身后,跟着三位姑娘,两边的比较秀气,中间那位,国色天香,玉指纤纤,虽与另外两位一样作丫鬟打扮,行止之间却透着那两位所不及的高贵气度。 除了干娘,这大概是温婉见过的第二个既貌美又优雅的女子。 温婉已经猜到,这三位便是相公口中的“贵客”。 其实布置房间的时候,就已经很明显了,来的是女客。 只不过温婉没料到,一来来三位。 向来不跟别的女子亲近的宋巍身边突然多了这么几位,温婉心里有点闷闷的。 她从高凳上下来,将凳子挪往一边,站在原地等着宋巍走过来。 到了近前,宋巍顿住脚步,原本肃穆的眉眼攀上柔和,目光含笑,“怎么不进去?” 温婉没看他,目光掠向他身后的人,“你说的贵客,便是她们?” 宋巍嗯一声,“先进门再说。” 没弄清楚对方是谁,温婉不好打招呼,抱着凳子带着元宝在前头引路,把那三人带进自己家。 宋婆子听说传闻中的贵客来了,一骨碌从炕上下来,打算来开开眼界,到底是多大的贵客,多大的架子,到了院儿里,见宋巍身后站着三名粉衣女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三郎,她们是……?” 刚才进来的时候,宋巍已经亲手把大门关上,当下院里只有自家人,宋巍不再避讳,向他们介绍了被两个小丫鬟簇拥在中间的那名女子,“这位是端妃娘娘。” 宋婆子乍然听到,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284、金蝉脱壳(1更) 温婉一直以为是哪里来的娇娇客,没成想竟然是传闻中身染恶疾被皇上下旨送到热河行宫去隔离静养的端妃。 她看了对方一眼,目光复杂的同时,不忘跟着公婆一块儿下跪,给端妃娘娘行礼。 端妃上前来,垂目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这一家子人,面上流露出慈和笑意,“皇上会想到用这种办法让本宫在外养胎,也是出于对皇嗣的安危考虑,未来这半年多,恐怕得多多叨扰你们家了。” 端妃一解释,温婉顷刻间全明白过来。 所谓的‘身染恶疾’,所谓的‘隔离静养’,全都是蒙蔽苏皇后的幌子,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端妃怀孕了,光熹帝担心苏皇后会对皇嗣不利,所以想了这么个金蝉脱壳的办法,明着将端妃送去热河行宫,实则找个替身代她留在五百里之外,然后再把真正的端妃带回眼皮子底下来养着。 宋巍跟光熹帝走得近,端妃在宋家养胎,一则是安全,外头人绝对想不到,二则,光熹帝能随时知道这位宠妃的动向。 想到这儿,温婉不得不在心里给帝王竖个大拇指。 同时,也暗暗心惊,宫里果然不是寻常人能待的地方,生个孩子,从怀上的一天起就群狼环饲。 如果说怀上靠的是运气,那么能撑到最后顺利生下来,不是菩萨保佑就是手段太高杆。 相比较温婉的淡定,婆婆明显被吓到。 虽然之前老听三郎提起皇上,也知道儿子是经常接触帝王的人,可听得多了,难免会麻木。 接触到皇宫里的大活人,宋婆子这是头一遭,完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再加上之前因为布置房间的事她心里把这位‘贵客’埋怨上,如今知道人家是皇帝宠妃,那种震撼和冲击力,让她没办法做到冷静以对。 温婉看出来婆婆八成是被吓傻了,等端妃让平身之后,她亲自弯腰去扶。 宋婆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双腿都还是软的。 察觉到贵人正瞧着自己,宋婆子越发不敢抬头。 她实在是太心虚,同时也庆幸自己先前没把话说得太绝太难听,否则传到贵人耳朵里,她可就真给儿子惹大祸了。 宋巍开口问房间准备好没。 温婉说早几天前就备好了,随时能入住,话完,亲自领着端妃娘娘去往西厢。 这间房的布置,对于条件一般的宋家而言,已经是大富大贵的派头,然而两名宫女看了之后,忍不住直皱眉,显然是没达到能让她们满意的标准。 其中一名宫女出声道:“娘娘且先住下,等过了这几天,奴婢二人再出去给您添置。” 端妃并不觉得哪里不妥,坐下之后看向二人,“知道皇上为什么让本宫来宋家吗?” 宫女回答:“皇上希望娘娘能有个清净的地方养胎。” 端妃莞尔,“何为清净?” 眼瞅着宫女答不上,她也不再为难,摆手道:“本宫怀的是龙嗣,吃食上苛求些是理所应当,至于屋里的陈设摆件儿,就按照宋家的布置来,无需再添。” “奴婢谨遵娘娘吩咐。”两名宫女齐齐蹲身,不敢再有半分埋怨。 之后,两人退下去,一人烧热水给娘娘泡足,一人准备给娘娘炖碗燕窝粥。 端妃抬眼看向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温婉,面色柔和,“宋娘子不必拘谨,坐吧!” 温婉没坐,低声道:“先前不知道是娘娘来,屋子布置得简陋了些,娘娘先住着,若是觉得哪里不妥,只管提出来,臣妇会尽力照着娘娘的喜好改。” 端妃轻笑了下,“本宫既是来避难养胎的,多多少少得随着外头的规矩,若什么都照本宫的喜好来,倒不如回宫享受去。” 更何况,就算真照着她的喜好改,以宋家这条件,也差得太远。 温婉明白了端妃的意思——宋家是小户,倘若添置太多贵重物件儿,难免引得外头人怀疑,这么做,很快就能把有心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到时候端妃一准会暴露。 在鸿文馆学了将近一年,温婉的性子较之从前开朗了不少,与端妃这样的贵人交谈,并未感到丝毫的拘谨。 端妃瞧着坐在下首的温婉,来之前听皇上提过一嘴,说宋家小娘子性子腼腆,端妃还以为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见着宋巍,一问才知道,这位宋娘子在鸿文馆上学,想来平时学得挺不错,在她跟前,举止和仪态竟然半点不做作,让人瞧着觉得说不出的自然舒心。 端妃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在宫里时,一个多月她就发现了,只是没宣扬,并且勒令永和宫的宫人谁都不准往出说,眼瞅着过了四月慢慢地就该显怀,端妃没辙,才不得不装病把光熹帝请过去商议对策。 帝王都快一个巴掌的年纪了,膝下仅有个十三岁大的皇子,可见苏皇后没少为他子息单薄断香火做贡献。 端妃不想跟其他妃子一样惨遭苏皇后毒手,哪怕是被送到乡下,只要能平安诞下皇嗣,她都绝无二话。 …… 一路上舟车劳顿,如今歇下来,聊不上几句,端妃就开始呵欠连连。 温婉不敢再逗留,等端着热水的宫女进来伺候端妃泡脚,她便主动提出告辞,出了西厢,直接去往堂屋。 宋婆子还沉浸在自己险些得罪贵人的惊骇中,见儿媳妇回来,忙问:“咋样,咱们布置的房间,娘娘喜欢不?” 温婉没把那俩宫女的反应说出来,只点头道:“娘娘说了,还不错的。” 宋婆子松口气,拍拍胸脯,“那就好。” 自打得知贵客是当今圣上的宠妃,宋婆子一颗心都是高悬着的。 温婉怕婆婆过不去这个坎儿,坐下来劝道:“娘,您别想太多了,我瞧着端妃娘娘性情挺和善的,不像是会轻易动怒的人,再说了,那些天准备房间的事,就咱们几个人知道,我们不说,娘娘上哪打听去?” 话虽如此,宋婆子还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那脸上,少了几分往日的笑模样。 …… 端妃娘娘的到来,让宋家这个除夕夜过得有些别扭,饭桌上众人心思各异,唯独贪吃的进宝,头一次见到桌上这么多菜,捏着勺子这个想尝一口,那个想挖一勺,可实际上没几样是他能吃的,小家伙最后喝了半碗鱼粥就窝在娘亲怀里呼呼大睡。 今年照例还是宋婆子和宋老爹守岁,温婉夫妻回房睡觉。 靠坐在床头,温婉问宋巍,“相公是什么时候接下这个任务的?” 宋巍如实说:“离京之前,皇上曾经找我密谈过。” 原本光熹帝的计划是直接以‘身染恶疾’的由头将端妃送到五百里之外的热河行宫,让她平安诞下子嗣,可后来有人把宋巍推出来,光熹帝思前想后,觉得端妃一直待在行宫也无法保证时时安全,起码她出了什么事,皇宫这边的人一时半会儿地赶不到,消息也很难传回来。 琢磨了一夜,光熹帝决定让端妃来宋家。 一来,他信得过宋巍的人品,一旦应下,宋巍就算是豁出那条命也绝对会护住端妃的安全。 二来,宋巍身边有芳华的人,那批人有多厉害,光熹帝是见识过的,端妃一旦入了宋家,那批人保护宋家人的同时,也变相保护了端妃。如此,他就不用再派自己的人保护,一定程度上减少了端妃暴露的机会。 再有就是,宋巍如今时常能面圣,端妃有点什么情况,他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 温婉想起白天端妃的话,又问宋巍,“娘娘是不是准备在咱们家待到临盆?” 宋巍说临盆倒不至于,不过至少也是七八个月胎像彻底稳了以后。 温婉默了默,偏头看向男人,“那咱们需要每天都过去给娘娘请安吗?” “娘娘喜欢清静,平时没事的情况下,不要去打扰她。” 温婉点了点脑袋,说知道了。 宋巍回望着温婉,想到白天她在大门外的反应,清俊的五官染上一抹缱绻笑意,“婉婉白天见到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那微醋的表情,并没有逃过他的眼。 温婉才不会承认自己醋了,耳廓有些发烫,怕被发现异样,她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只回了宋巍两个字:“睡觉!” 285、宋巍的妾,双胎(2更) 皇城,坤宁宫。 宫宴已经散席,苏皇后多喝了两杯,脑袋有些晕,这会儿正靠在贵妃榻上小憩。 门口出现两条黑影,正是先前安排跟踪端妃去热河行宫的那两名影卫。 苏皇后察觉到,挥手屏退宫人,让那二人进来回话。 “热河行宫那边怎么样了?”苏皇后睁开眼睛,看着二人问。 “回娘娘,一切正常。” “正常?” 其中一名影卫道:“端妃娘娘确实染了恶疾,住进热河行宫以后,皇上甚至撤了她身边大半的宫女。” 苏皇后眉头一蹙,似是从这句话里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皇上为什么撤了她身边的人?” “据说是因为端妃娘娘病得太重,已经有人被感染。” 皇上这是打算让端妃自生自灭吗? 端妃多年圣宠不衰,皇上就算再绝情,人都已经病入膏肓了,怎么可能突然把她身边的宫女撤掉? 苏皇后眯了眯眼,“撤下来的人去哪了?” 影卫说:“跟着宋大人走的。” “宋巍?” “正是。” 苏皇后沉默下来,虽然对皇帝撤了端妃身边的宫人这件事有所怀疑,可到底是没能想到‘金蝉脱壳’上去。 影卫们之所以觉得一切正常,是因为当初被蒙上面纱从宫里坐上轿辇出去的那位‘端妃’,本来就已经是替代品,真正的端妃,一直以宫女身份跟着走,等到了热河行宫,再以受到感染为由,被宋巍带回京城。 —— 年初一,为防谢家老老小小过来拜年,宋巍提出自家人主动过去。 对此,谁都没意见。 一大早,温婉带着元宝和进宝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 桌上,摆放着红色福袋和铜钱。 福袋是专程为了过年发红包买的,铜钱是买菜的时候跟人兑换的。 谢正家两个小子,谢涛家一个小子一个闺女,四个孩子,都得发红包。 进宝坐在娘亲腿上,探着身子伸出小胖手去抓铜钱。 温婉拿起福袋,拉开口上的绑绳,示意小家伙放进去。 小家伙难得的不捣蛋,似乎还有点好奇,将爪子里的那只铜钱往福袋里一扔,之后抬眼看看哥哥,又看看娘亲,像是在等夸。 “进宝真棒,再来一个。”温婉又把福袋口拉开了些,方便他投。 小家伙贪心不足,先前只拿一个,这会儿想抓一把,结果没抓稳,弄掉了一地。 …… 宋家人过去隔壁拜年的时候,谢姑妈趁着他们在堂屋说话,给温婉递了个眼色。 温婉把进宝交给婆婆,自己找个借口站起身走了出来,以为谢姑妈是发现了他们家什么端倪,心中有些忐忑。 到了院里,谢姑妈问:“二郎家有没有来过信?” 温婉一听是问这事儿,暗暗松口气,说年前来过一封。 “鱼塘咋样了?”谢姑妈紧张地问。 虽然来前已经转手给了宋二郎家,可到底是她当年一鱼一虾操持出来的,心里头老是惦记着。 温婉没回去过,不晓得鱼塘的具体情况,如实说:“等过了年,三郎会安排人回去接大丫,到时候那丫头来了,姑母问她便是。” “啥?大丫?”谢姑妈有点懵。 温婉没跟她说二郎媳妇用定亲来威胁他们的事儿,只道:“大丫今年十二岁,婆婆不想她往后嫁在乡下,打算把人接来京城见见世面。” 谢姑妈听言,忽然笑起来,“二嫂子想得还挺周到。” 又问:“啥时候去接人?” 温婉说怎么着也得年初三之后。 谢姑妈点点头,“那行,到时候你们家要是不方便,就让她住到这边来,表亲也是亲,再说咱们两家隔得又近,住哪都一样。” 温婉怔了怔,“姑母怎么说我们家不方便?” 谢姑妈一瞅温婉呆愣愣的模样,寻思这丫头估摸着还没适应,叹了口气劝道:“当了官夫人,就不比咱们那些年在乡下了,三郎这样的青年才俊,后院有个三妻四妾挺正常,你自个儿已经是有儿子的正妻,脚跟早就站稳,心态要放宽些。” 温婉:“……” 合着他们瞒了半天,谢家这边早就知道宋家来‘客人’了,并且还把那几位误认为是宋巍的妾? 温婉有些佩服谢姑妈这强大的想象力。 不过,端妃娘娘在宋家住久了,他们就算瞒得过一时,谢家这头早晚会知道,与其将来不好解释,倒不如谢家怎么以为,他们怎么默认,反正这事儿也外传不出去。 敛去思绪,温婉扯了扯嘴角,“昨儿个刚来的人,姑母竟然就知道了,您这消息也太灵通了吧?” “我昨天出门,刚巧见到三郎带着从马车上下来。”谢姑妈唏嘘道:“好家伙,一来就是三个,哪位大人送的,也忒狠了些。” 温婉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陪着笑了笑。 谢姑妈当她是苦笑,又劝了几句,说三郎这都是身不由己,为了前程,有些牺牲在所难免,让她千万要想开。 ‘妾’这个身份已经在谢姑妈脑子里根深蒂固,这种时候,温婉不好驳回去,毕竟人是真住在他们家,总得有个说法。 …… 考虑到端妃娘娘的安危,宋巍并没有在谢家待多久,吃完饭就提出告辞。 宋婆子和宋老爹留下来聊天,宋元宝和谢家那几个小子去外头玩了。 温婉见相公要走,她忙抱了进宝跟上。 回到自己家,把门合上,温婉跟宋巍说了刚才在谢家的事。 显然,宋巍自己都没料到谢姑妈早就给昨天带来的三个人定了名分,表情有些啼笑皆非。 温婉问他,“要不要跟谢家解释清楚?” “自然不能。”宋巍道:“他们误会便误会了,我们这边不做任何回应。” 不做任何回应,就是不承认,但也不驳斥的意思,模棱两可。 端妃哪怕是光熹帝的妾,算下来,也是宋巍的长辈,岂能随意亵渎? 谢家认为的妾,是三位,不一定非得是端妃,到时候要真露了点什么出去,大可以让小宫女来顶上。 —— 认为宋巍纳妾的,并不止谢家,还有年初二回门的徐恕两口子。 端妃现如今住的那间屋子,以前是宋芳的闺房,宋芳下马车的时候弄脏了裙角,进院找温婉要了套干净衣裳,习惯性地往自己闺房跑,打算去那边换,到了才发现不对劲,里头好像住了人,而且还是个女人。 她没有跟里头的人打照面,匆匆跑回来问温婉,西厢房住了谁? 温婉支支吾吾半天没说话。 宋芳狐疑地看向宋巍,“三哥,你该不会是纳妾了吧?” 宋巍不置可否。 宋芳瞪大眼睛,“三嫂才过门五年你就纳妾,也太没良心了!” 温婉没吭声,坐在炕上逗进宝玩。 宋芳气得直跺脚,望向温婉,“三嫂,这你也能忍?” 温婉抬起头来,笑了笑,“男人三妻四妾不是挺正常?” “可是……” 宋芳觉得很生气,比徐恕纳妾还让她生气。 三哥在她心目中,一向洁身自好,她这才嫁出去多久,家里就多了别的女人? 怎么想怎么膈应。 宋巍淡淡啜了口茶,眼神睨向宋芳,“你回娘家,就是来找兄长兴师问罪的?” 宋芳这会儿最不乐意见到她三哥,听到宋巍说话,冷哼一声。 徐恕自己是不纳妾的,但他并不觉得宋巍纳妾有什么错,因此未发表看法,只是有些紧张地看着宋芳,目光幽怨,“媳妇儿,你可不能动怒,否则伤了胎气,我还要不要当爹了?” 注意力一直在进宝身上的温婉忽然抬起头来,直直看向宋芳。 宋芳小脸有些红,扭捏了一下才说,“年前诊出来的,原本打算这一趟回门给你们宣布喜讯,谁料碰上了一档子糟心事儿!” 想起三哥纳妾,宋芳还是如鲠在喉,膈应得紧。 “那的确是不能再动怒。”温婉笑说,“徐家老太太盼重孙子盼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可得好好养着。” 又问她孕不孕吐。 宋芳说孕吐基本没有,就是成天犯懒,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 温婉想着,孕期嗜睡挺正常,她怀着进宝那会儿可不就这样?回乡途中吐得整个人都快虚脱。 然而没聊上几句,她就发现宋芳这嗜睡得也太严重了,聊着天都能打瞌睡。 温婉有意让宋芳去里屋躺会儿,徐恕却不肯,说什么也要把人给领回去。 温婉嘴角微扯,“那么紧张做什么?我们家床又不会吃人。” 徐恕挑眉,得意洋洋地笑,“双胎呢,能不紧张吗?” 286、不登门道个谢吗?(3更) 金妈妈做了点心,宋婆子想着闺女回门,端来给她尝尝,刚走到门槛边,就听到徐恕最后一句话,险些手一抖把装点心的盘子给摔到地上。 她匆匆忙忙打开毡帘进来,将盘子搁在桌上,望向宋芳,“芳娘,你、你真怀了双胎?” 宋芳正瞌睡,听到亲娘的声音,清醒了些,懒懒地点点头,“大夫是这么说的。” “哎哟我的天爷诶,这么大的喜事儿,你们两口子怎么跟过家家似的?” “谁过家家了?”宋芳哭笑不得。 自打怀孕之后,下人们越发供祖宗似的供着她,老太太那边更是三天两头让人送补品来。 为了让自己能在婆家站稳脚跟,她已经很努力地在养胎了,怎么到了亲娘眼里就成了过家家? 宋婆子一腔忧愁挂脸上,“你这大大咧咧的性子怀双胎,我是真不放心。” “不放心您能怎么着?”宋芳忽然乐了,“跟着去我们家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宋婆子轻嗤,“还要我这当娘的去伺候,你们家那么多下人干啥使的?” “那不就是了,我们家那么多下人看着,您还有啥不放心的?” 徐恕出面道:“岳母别担心,有我娘和老太太在上头压着,底下没人敢对少奶奶照顾不周。” 话虽这么说,当娘的不可能一点儿都不牵挂,临走前嘱咐了闺女不少该注意的。 温婉亲自把小两口送出门,回来的时候婆婆还在堂屋,她笑道:“娘前些日子刚念叨外孙子,这不,眼瞅着马上就来了。” “谁晓得是不是外孙子?”宋婆子坐在炕头,怀里抱着进宝,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双胎耗身子,万一是俩闺女,那她这十个月就成了吃力不讨好。” 温婉坐下来,轻声劝说,“生儿生女,那也不是小姑子自个儿能决定的呀!” “芳娘要是给我生对小外孙女儿,我倒是没意见,人婆家能没点想法吗?徐家多大的家世,就徐恕这么个独子,他底下要是人丁不兴旺,他娘不急才怪,到时候三天两头往徐恕房里塞人,芳娘的日子还能好过?” 越想,宋婆子就越后悔把宋芳嫁到徐家去。 “娘这是杞人忧天。”温婉道:“是儿是女,小姑子这不是还没生下来吗?人徐家都还没着急,您倒先把自个儿给气上了,何苦来?” “徐家有的是女人传宗接代,当然不着急了,我就那么个闺女,能不想远点吗?” “……” 温婉是真说不赢婆婆,最后干脆安静听着她唠叨。 —— 隔壁谢家以为宋巍纳妾的事儿,端妃从宫女口中得知,当时还有些好笑,见着宋巍的时候,打趣他,“你倒是好福分,去一趟热河行宫回来,收了三个美娇娘。” 端妃自己不知,宋巍却是再清楚不过的,理论上,他该管光熹帝叫声舅舅,那么端妃便是他舅舅的妾。 对于端妃而言,只是句普通的玩笑话,可听在宋巍耳朵里,并不那么容易接受。 成熟俊美的五官上少了面对温婉时的柔软,此刻的宋巍显得过分严板,“还望娘娘能安心静养,不受外界所干扰。” 端妃多少从这句话里面听出为人臣子的尽职尽责以及宋巍一丝不苟的态度,稍稍收敛了唇边笑意,隔着纱帘望向外头拱手躬身的男子,“宋大人有事就先去忙,本宫有些乏了。” —— 过完年,宋元宝和温婉又得准备回各自的学堂。 宋巍暗中吩咐了卫骞,让他派两个人,带着曹妈妈去一趟宁州,把宋二郎家大姑娘接到京城来。 宋婆子要带进宝丢不开手,宋老爹原本打算自己回一趟的,宋巍没让,说这会儿刚过完年,路不好走,还是让下人去。 知道当爹的闲不住想回去刨两天土,宋巍趁着开春,一口气买了二十多盆花搁院里,又买了一只被驯化过的鹦鹉给他解闷儿。 之前怕被进宝祸祸,宋老爹的花都是养在隔壁谢姑妈家的,这会儿自家院里又来了二十多盆,他总算是有得忙,再没提及回老家的事。 —— 林父没有留在京城过年,顺便把林潇柔拽了回去,临走前给闺女留了一笔银钱,让她别藏着掖着了,哪有需要的,只管花,林家不缺那么点儿。 林潇月想着过了年就得去边区,家里的东西不可能全部搬着走,到了那边,少不得要花钱置办,所以收下了林父的钱,不过她没告诉苏擎。 初六这天一大早,金枝便带着下人们开始忙活,把常用的,能搬的,都搬到外头马车上去。 林潇月抱着阿暖站在被烧毁的正院里。 年前刚出事不久就请了人修缮,只不过因为三天两头来场雪,进度没那么快,过年又停了工期,到现在才完成一半。 林潇月不打算带上全部的下人,管家会留在府上,之后关于正院的修缮进度,自有管家监督。 “月娘。”身后传来苏擎的低唤。 林潇月转过头。 男人身着緇衣,削瘦英挺的身量,让他那张脸看起来有些清冷孤高。 唯独投过来的一双眼,能让人感觉到些微的暖意。 “七爷。”林潇月淡淡笑着打招呼。 “准备好没?”苏擎走近,视线自然而然落向她怀中的孩子。 “该准备的,下人们都已经准备齐全,我没什么好准备的。”林潇月说:“只是想着要走了,过来看看。” 苏擎的目光自始至终没往那片被烧毁的正屋上看。 他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大火,但从旁人的描述中,已经能想象得到当时有多凶险。 没能在事发当时陪在她身边,他心里是留有遗憾的。 一尺之距,林潇月感觉到了男人未宣之于口的愧疚,顿了顿,问他,“林潇柔那天特地跑来刺激我,是不是七爷指使的?” “刺激你什么?”苏擎反问,唇边噙着浅浅笑意。 林潇月噎了一下,尔后又说:“你只需告诉我,是不是你让她留在咱们家的?” 苏擎没有正面回答,伸手抚了抚她的肩头,似是感受到衣料的单薄,眉峰逐渐拧紧,“穿得少了。” “苏擎!”林潇月气恼地瞪着他。 每次她连名带姓一块儿喊他的时候,语气里总会有着几分骄纵。 苏擎低笑的声音中含了愉悦,“人都走了,还问这些做什么?” “是你让她来刺激我,逼迫我给你写信的,对不对?” 不问到真相,林潇月不肯罢休。 难怪她总觉得林潇柔那段日子有些说不出的莫名其妙,却又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苏擎幽深的眼眸看向她,“手长在你身上,没人能强迫你给我写信。” 言外之意,写信的事儿,全成她自愿的,发自内心的了? 林潇月想到当时林潇柔说要去边区找苏擎时自己的反应,耳根不禁微微发烫,后退半步,仰起头,还是瞪他,“你给我下套?” “对明媒正娶的娘子,怎么能算是下套?” 林潇柔听着他这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心里憋火的同时又感到说不出的羞赧,咬紧齿关,“要早知道,我就不给你写信了。” 苏擎见她恼羞成怒,眼底笑意更浓,“要早知道,你当初就不该同意代嫁。” 没给林潇月开口的机会,苏擎又说:“这会儿想后悔,你还得掂量掂量自己手上有多少分量。” 林潇月低眉,被她双手抱着的小丫头乌黑双眼滴溜溜转,好似对爹娘吵架很感兴趣的样子。 心头繁绪因为见到玉雪可爱的闺女,顷刻散去大半。 再看向男人时,已经没有了先前的躁意。 不可否认,那天听下人禀报说七爷回来的时候,她心跳得特别厉害,尤其在大门外与他对视那一刻,她说不清楚自己当时是什么感受,只是觉得不管事发当时还是事发之后,只要他本人出现,她惶惶不安的心就能得到安抚。 那种微妙的感觉,是她爹无法给予的。 出神之际,林潇月感觉到肩头一暖,她偏头一看,苏擎不知何时让丫鬟回房取了件斗篷来,亲自给她披上。 压下心间暖意,林潇月问他,“出事的时候,宋家收留了我几日,如今要走了,不登门道个谢吗?” ------题外话------ 推荐好友舒薪种田文《旺夫农家女》 亲爹继母黑心肠,打死原主换她上,且看她反手把渣虐,嫁个书生把钱赚。 她好不容易旺出来的夫,岂会白白拱手让! 男强+女强,一对一或者一对n,任君喜欢,不一样的种田文,欢迎来阅! 287、打死我好了(1更) 苏家七爷会主动上门来找,宋巍有些意外。 让林伯把人接到前厅,他换了身衣袍便出来。 宋家比苏擎想象中的格局要小得多,他坐下没多会儿,见外面走来一男子。 着一袭天青色广袖交领长袍,衬得来人身形清瘦,比起苏擎这样的习武之人,对方身上多了读书人的清傲,温雅素淡,丰姿隽爽。 苏家是书香门第,不过苏擎因着卑微的出身,没机会像其他兄长那样走文入仕,因此潜意识里对于读书人有着不小的抵触。 …… 拉回视线,苏擎淡笑了下,“初次到访,只为答谢当日贵府对内子的收留之恩,不会叨扰到宋大人吧?” 宋巍的视线从桌上绑了缎带的礼盒挪到说话的男子身上。 苏家七爷的名头,他没少听说,但苏擎本人,宋巍是头一次见。 一身缁衣,脚上是白底黑色高帮的制式皂靴,爽利干练的装束。 寻个位置坐下,宋巍缓缓开口,“苏家七爷,幸会。” 苏擎唇角微勾,“一直好奇当日带领锦衣卫破了宁州煤矿案的究竟是何等人物,只可惜没机会过来拜访,今日终得一见,宋大人倒是与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宋巍并不避讳煤矿案的话题,“宋某很好奇,自己在七爷心目中是个什么形象。” 苏擎剑眉轻挑,“害得我险些丢了官职,自然是十恶不赦了。” 短促的低笑过后,苏擎重新抬眼望向宋巍,“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件案子办得很漂亮。” 起码,让苏相栽了个大跟头。 停职一年罚俸三年,在外人看来有些不痛不痒,但对于苏相而言损失多惨重,苏擎再清楚不过。 宋巍淡淡喝着茶,“宋某还以为,七爷是主动上门来与我正式交锋的。” “宋大人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我是武将,与你交锋,那我岂不是胜之不武?” 仿佛没料到对方生得一副‘伶牙俐齿’,宋巍喝茶的动作顿了一顿。 …… 赶着去边区,苏擎没有在宋家逗留太久。 宋巍亲自把人送出门,对方是骑马来的,他目送着苏擎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回头。 下人们已经收拾好所有要搬走的家什物件儿,林潇月抱着阿暖站在大门外,老远见苏擎过来,她上前两步,没等男人翻身下马,直接问:“怎么样了?” 苏擎回忆起先前见宋巍的情形,弯了弯唇瓣,“难怪相爷三番两次折他手上,这位宋大人,果然非一般之辈。” “你们俩没吵起来吧?”林潇月比较关心这个。 像是被她的言辞给逗乐,苏擎腹笑了一下,“两个大男人怎么吵?” “没吵,难不成是打架?” 苏擎:“……” 动作利落地下马背,将马儿交给下人牵着,他走过来,“外面冷,怎么不在屋里等?” 林潇月微抿着唇,苏擎去宋家以后,她带着阿暖在屋里小睡了一会儿,结果梦到那天晚上火烧正院的情形,吓得她睡意全无不说,还对正院产生了阴影,索性连府上都不敢待了,直接把孩子抱到外头来站着。 见她不答,苏擎没有再追问,让她先上车,自己去和管家交代了一番,之后再折回来。 有妻子随行,苏擎没打算再骑马,帘子一挑,钻进马车。 林潇月给他挪了个位置,尔后笑看着怀里的小丫头,说:“等咱们再回来,阿暖都能走路了。” 话完,又叹气,“只可惜,没能给你生个儿子。” 苏擎莞尔,“去了边区,有的是机会再生。” 林潇月脸热了一下,却没否认。 哪怕心里再喜欢小闺女,也明白子嗣才是女人立足之根本,没有哪个男人不盼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 除非是自己真不能生,否则林潇月打心眼儿里不希望苏擎的第一个儿子由其他女人代劳。 这也是她痛快答应跟他走的重要原因——两三年不见面,这中间可能发生的变数太多了,没准苏擎在给她写信的时候,身边躺的是另一个女人。 以前害怕受伤,总把他往外推,随时都有他会三妻四妾的准备,所以感触并不那么深。 甚至于,被林潇柔刺激到主动给他写信,她对自己的心思都还处于无处安放的懵懂状态。 直到,正院着火。 待在苏擎身边五年,林潇月没有哪一刻像那天晚上那样迫切地希望男人能突然出现陪在身边。 或许是在亲眼见到漫天火光将正屋吞噬而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又或许是在逃亡途中,她深刻意识到了自己对他的依赖。 “你昨天晚上就没怎么睡好,要不要先睡会儿?”耳边传来苏擎低低的嗓音。 林潇月回过神,目光撞进男人那双黑寂寂的墨瞳里。 呼吸顿了一下,林潇月摇头,说不用。 —— 宁州。 被安排来迎接大丫的曹妈妈已经到了,马车停在村口,她人坐在宋二郎家,喝茶喝到尴尬。 原以为来了能直接把人给接走,岂料那丫头压根就不乐意。 二郎媳妇好说歹说,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大丫就是不听。 他们家院子不算太大,二郎媳妇训斥女儿的声音隔着一堵墙传到堂屋。 “让你去京城享受荣华富贵你不乐意,还想怎么着?想气死我?” 大丫的驳斥声丝毫不示弱,“您自个儿都没去过,又不知道京城啥样的,干啥非得撵我去?” 二郎媳妇恨铁不成钢,“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京城钻,你倒好,白送的机会摆在你跟前你给我装瞎?我告诉你宋大丫,今儿个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再敢跟我叫板,我不认你这个闺女!” 大丫顿时哭了起来,“你们摆明了就是不想要我才会把我送去京城给三叔家养着的,我不去,就是不去!谁再逼我,我就离家出走!” 因着这对母女的凶吵,二丫三丫都被吓到,躲在堂屋里,一左一右拽着宋二郎的衣袖没敢吱声。 故而二郎媳妇扇到女儿脸上的巴掌声格外的清脆响亮。 曹妈妈听到,端着茶碗的手抖了抖。 本来别人家里的事儿,她不好插嘴,可眼瞅着事态愈演愈烈,曹妈妈担心宋大丫被逼急了真干出什么傻事来,对宋二郎道:“老爷还是去劝劝吧,太太怀着身孕,再这么吵下去,动了胎气可不好。” 曹妈妈这声‘老爷’‘太太’,是依着宋巍来喊的,她并不知道,听在宋二郎两口子耳朵里有多风光得意。 宋二郎原本正像个木桩子似的戳在堂屋里,听到曹妈妈的话,才回了几分神,交代二丫三丫别出去,他抬步跨出门槛,去往隔壁屋。 大丫被打肿了半边脸,正坐在地上哭天抹泪。 二郎媳妇怒红着眼,气得胸口一阵接一阵地起伏。 宋二郎推门见状,不敢说婆娘半句不是,眼睛瞅着地上的大丫,“你娘是为了你好,你咋就是不听呢?” 大丫性子倔,“把我送到别人家养着也是为我好?” 宋二郎皱眉,“什么别人家,那是你三叔三婶,是一家人!” 宋大丫气不过,“爹那些年都没把三叔当成一家人,这会儿能把我交出去换好处了,就上赶着称兄道弟……” “宋大丫!”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二郎媳妇的怒斥声打断,“你是不是真要跟我叫板?” 大丫没回话,啜泣声越发明显。 “好,好得很,你不去京城,就去嫁给隔壁村的刘癞子,我看你能过出啥名堂来!” “娘!”大丫急了,原本坐在地上的人改为跪,一边哭一边晃着二郎媳妇的胳膊,“我能做家务,能帮你们养鱼虾赚钱,我还能做别的,您别赶我走好不好?我就想留在家里。” 她的哀求,只换来二郎媳妇的一声冷嗤,“没出息的东西!” “大丫,你别犯傻。”宋二郎弯腰去拉她,“哪个姑娘家长大了不嫁人的,你娘是为了让你将来能过上好日子才会想着把你送去京城,京城有啥不好?你三叔又是官老爷,他们家不愁吃不愁穿,还有下人在跟前伺候,你去了就是小姐,将来凭着你三叔的关系,还愁找不到好人家?” 大丫没想到当爹的也这么说,她发了狠,直接撂话,“我宁肯嫁个泥腿子一辈子待在山沟沟里,也不去那么远的地方,你们要不乐意,就打死我好了!” 288、骗子,大骗子!(2更) 二郎媳妇被这话气得不轻,抄起门后头的木棍就朝着大丫身上招呼。 宋二郎想劝不敢劝,只能眼睁睁瞅着。 大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从地上爬起来,直接往门外跑。 宋二郎要去拦。 “站住!” 二郎媳妇一手扶腰,一手指着宋二郎,“你甭管她,让她跑,我倒要看看,离了这个家,她还能去哪!” 宋二郎先前就没拦住婆娘打闺女,这会儿是真担心大丫冲动之下做傻事儿,看向婆娘的眼神带着商量,“要不,我还是把人给找回来吧,曹妈妈还在堂屋里等着呢,一会儿人家要不乐意了,咱把人送哪去?” 二郎媳妇闻言,没再说反对的话。 宋二郎很快追出去,然而他四处找,都没见着大丫的身影。 一直到晚上,大丫都没回来。 二郎媳妇憋了一腔怒火,撑着身子给曹妈妈做了顿饭之后就开始肚子疼,冷汗大颗大颗地从额头上滚下来。 曹妈妈是有经验的人,一瞅这架势,心知是动了胎气。 宋二郎正焦急大丫不见了,进门见婆娘疼得直叫喊,他吓了一跳,忙问咋了。 曹妈妈说动了胎气,又问宋二郎,“村里有没有赤脚大夫,有的话赶紧去请一个,太太这情况不容乐观,再耽搁下去,恐怕腹中胎儿难保。” 宋二郎唰一下白了脸,转身朝外面跑,路上碰到几个村人。 村人见他跑得满头汗,问他出啥事儿了,着急忙慌地上哪去? 宋二郎简单解释了几句,说大丫不听话跑出去没回来,自家婆娘急得动了胎气,要去请大夫。 说到这里,他望了望村人,问能不能请他们帮忙去找找大丫。 村里人都是在宋巍名下挂了田的,这种小忙,自然不会不帮。 等宋二郎走后,几人回家点了油灯,出去找大丫。 上河村有个赤脚大夫,宋二郎很快请到,把人往家里带。 赤脚大夫听说是动了胎气,来前就准备好几粒丸药,到了匆匆把完脉,拿出来给二郎媳妇冲水服下,再回去自个家里配了些草药来让宋二郎煎上。 曹妈妈见他笨手笨脚的,怕把药给煎废了,从他手中接过煽火的蒲扇,“老爷还是出去找大姑娘吧,煎药的活儿,我来就好了。” 宋二郎又是忧心婆娘的肚子,又是忧心闺女大晚上的不归家,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人却杵在屋子里,半晌没动静。 曹妈妈看他,“老爷?” 宋二郎回神,讷讷地应了声,“我、我马上去找。” 话完,点了盏油灯提上,匆匆往外去。 二郎媳妇吃了丸药,跟着没多会儿又喝了些苦药汤子,总算是稳定下来,她一来劲儿,又咬着牙怒骂不听话的大闺女。 曹妈妈叹气道:“大姑娘已经十二岁,既然她有自个儿的想法,太太不如就顺着她算了,我瞧着那是个性子烈的,她不乐意去京城,您硬要把人给塞去,到了那边,她自己也不痛快。” 二郎媳妇哪肯,“不知好歹的东西!有机会让她攀高枝她还不乐意顺杆爬,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啥?她乐意吃一辈子苦,还打算拖上小的不成?” “太太还是别生气了,这才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一会儿要是再疼上一回,孩子恐怕难保。” 二郎媳妇抓紧被单,怒不成,不怒又压不下心头火,憋得她抓心挠肝一阵难受。 …… 宋二郎出去没多会儿,就跟村里帮忙找人的那几位汇合了,分开头去找。 从附近的田埂找到河边,又从河边找到沟坝,最后发现大丫在村口那棵大树上坐着。 婆娘动了胎气本来就够宋二郎紧张的了,这会儿闺女还爬得老高,更是让他急得冒汗,油灯往上提了提,照到树上的人,“大丫,你爬树上去干啥?快下来跟爹回家。” 大丫没吭声。 “嘿!你这丫头,都多大人了还不知道听爹娘的话,大晚上的瞎折腾啥呢?你快下来,我带你去跟你娘服个软,怎么说也是亲生的,你娘不会跟你一般见识。” “我不去京城!”大丫一说话就带着哭腔,“爹,您别逼我了,再逼,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你这丫头咋这么倔呢?”一旁的村人嘀咕道:“你娘都被你气得肚子疼请大夫了,你还跟这儿赌气。咋的,你娘让你去京城享清福见世面,还能是把你往火坑里推?” 大丫听说她娘动了胎气,心里慌乱起来。 早几年就盼儿子的爹娘对这一胎有多重视,她已经十二岁,不是不懂。 倘若因为她,娘气到落了胎,到时候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 大丫最终还是跟着宋二郎回了家,一眼瞅见当娘的有气无力躺在炕上,闻着满屋子的苦药味儿,大丫没忍住,再次落下眼泪来。 二郎媳妇听到哭声,不用睁眼都知道谁来了,冷嗤,“嚎什么嚎?我还没死呢!” 大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都是大丫不好,大丫不该自个儿跑出去。” 二郎媳妇声音含怒,“你乖乖跟着曹妈妈去京城,我就不跟你计较今天晚上的事,你要再敢跑,看我打不打断你的腿!” “我去,我去就是了。”大丫一边哭,一边往地上磕头。 折腾了一天半宿,总算是听到句像样的话,二郎媳妇胸口那团怒火慢慢散去。 十岁的二丫见姐姐哭得不成样子,站出来弱弱道:“爹,娘,既然大姐姐不乐意去,那要不,换我吧?” 二郎媳妇侧过头瞪她,“你才多大,去那么远的地方干啥?” 二丫瘪瘪嘴,不满地咕哝,“那为啥姐姐能去?” 宋二郎忙把二丫拉开,说她,“你娘刚喝了药,你别烦她。” 二丫仰头看爹,“可是,我真的很想去京城嘛!” 她白天扒在门外头听到曹妈妈跟爹娘的对话,具体的不太明白,但大体意思懂了——去了京城,就不用成天下地干活,也不用再养鱼,会有下人当牛做马地伺候她们,每天能吃香喝辣穿好看的衣裳,进出都被人称一声‘小姐’。 二丫当时就在想,凭什么大姐姐能过上这么舒坦的日子,自己却只能待在乡下当个土丫头? 所以她趁着大姐姐闹,自告奋勇站出来,打算代替大姐姐去京城。 谁成想,爹娘压根就不同意。 二丫委屈极了,凭什么呀?她除了年纪小点儿,到底哪里比大姐姐差了? 二丫哪里知道爹娘的心思。 宋二郎两口子只送走大丫,是打过商量的——大丫是大姐,必定得先嫁,把她嫁到京城去,等将来二丫三丫长大了,再让女婿家拉拔拉拔,一个一个地飞出山旮旯去。 至于现在,小叔子刚当上官老爷一年多,家里条件不可能太好,能帮着养一个就算不错了,要再多送一个,婆婆非剜了她的肉不可。 二郎媳妇在这方面,还是比较有自知之明,知道不能一口吃成胖子,这种事得慢慢来,反正二丫三丫还小,谁知道两三年后大丫嫁了又是啥情况,没准到时候自己不提,婆婆就催着让他们两口子把人送到京城去。 好日子谁不想过?他们两口子没办法沾小叔子的光,自然只能从几个闺女身上下手,就不信婆婆和小叔子能对宋家的女儿袖手旁观。 …… 宋二郎并未理会二丫对于上京的渴望,把人拉出去,让她好好带着三丫,别给她娘添堵。 二丫回屋后,坐着生了好一通闷气。 三姐妹睡一个屋一张炕。 大丫回来的时候,二丫故意翻了个身背着她,鼻腔里轻轻冷哼一声。 明明就想去京城过好日子,还作天作地,作啥呢? 不想去,你倒是把位置让出来啊! 大丫并不知道二丫心头所想,洗了脚之后爬上炕掀开被子睡觉。 二丫等了半晌,都没听大丫说句话,她别扭了一下,翻身对着大丫,“大姐,你真不想去京城啊?” 大丫已经被白天的事折腾得够呛,这会儿早累了,只轻嗯一声。 “那你明天就别去呗!”二丫给她出主意,“天一亮你就出去躲起来,我换上你的衣裳替你去,等爹娘发现,我都已经在路上了,他们还能拿你咋样?” 大丫抬眼看她,平静道:“别闹了,快睡觉。” “我哪闹了?”二丫气鼓鼓地坐起身来,“明明是你自个儿说的不乐意去京城,我这是在给你想办法!” 大丫道:“爹娘不会同意你去的。” “要我说,怕不是爹娘不同意,而是你本来就想去京城享清福,怕我抢了你的位置,哼,装什么装!” 大丫无话可说,默默闭上眼睛。 次日天还未亮,她便起了床,去正屋和爹娘道别之后,跟着曹妈妈坐上马车踏上上京的路。 二丫醒来才知道大丫早走了,直接气哭,“都寻死觅活说不去了,结果还是颠颠儿跟着人走,骗子,大骗子!” 289、甩脸子给谁看?(3更) 曹妈妈把人带入京城这日,温婉刚好旬休在家。 早几天她就把东厢这边的屋子收拾出一间来了。 原本想抽空提前给大丫做几身衣裳的,考虑到太久没回去,不清楚小姑娘的身量和尺寸,怕做出来不合身,温婉便只买了些时兴的布料回来备着。 曹妈妈来之前,她去给端妃娘娘请了个安。 住进宋家以后,无需再成天成夜地担心谁会设局害自己,端妃的气色好了很多。 知道宋巍有个侄女儿要来,端妃面露羡慕:“你们家可真热闹。” 温婉道:“谢家是表亲,侄女儿是堂亲,都是割不断的亲,这次把大侄女接来,也是想着让她能多多接触城里人,长长见识。” 端妃心中了然,大概是小姑娘到年纪议亲了,宋家老太太不想孙女儿嫁在乡下,所以提早接来京城调教。 来了宋家这么些时日,虽然因着身份关系很少跟他们接触,端妃还是能从这家人的日常生活中感觉出淡淡的温馨——宋巍夫妇每天按部就班地上学下学上衙下衙,家里就俩下人,一个负责杂活儿,一个负责全家人的吃食,老太爷喜欢侍弄花草逗逗鸟雀,老太太一双眼睛全天盯在小孙子身上,一会儿要洗澡换衣裳,一会儿要喂饭,一会儿又要把尿。 很寻常很普通的小户之家过日子,几乎每天都是这个模式,没有太大的起伏。 可就是这种看似寻常的“寻常”,让久居深宫的端妃不由得心生向往。 …… 马车停在宋家大门外,曹妈妈先挑帘下来,然后对着里头的人说了句,“姑娘,咱们到了。” 没见着人出来,也没听到里面有声音,曹妈妈又重复了一遍。 车厢里,大丫坐在垫了软垫的座椅上,曹妈妈下去以后,她紧抿着唇,搁在腿上的双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面上写满了纠结。 正当曹妈妈准备上来查看的时候,大丫弯着身子打帘出去。 踩着脚凳下来,她双眼看向面前的清漆大门,大门上头挂着一方牌匾,大丫不认字,不晓得牌匾上写了什么,不过她能感觉得出,因为有牌匾的存在,整个宅院气派了不少。 “姑娘请跟我来。” 曹妈妈说着,走在前面带路。 然而她都已经跨进大门了,身后的人还是没什么动静。 曹妈妈不由得转身,就见小姑娘盯着大门上的牌匾出神,没有要跟她走的意思。 曹妈妈无奈叹息。 本就来得心不甘情不愿,这一路上,小姑娘沉默寡言,都没怎么跟她说话。 见人不肯过来,曹妈妈只好先进去禀报。 温婉正抱着进宝看鹦鹉,听说大丫来了,面上露出笑容,“快把人请进来。” 曹妈妈犹豫道:“夫人,姑娘不肯进来。” 温婉一愣,“为什么?” “奴婢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还是您自个儿出去看的好。” 温婉听罢,把进宝放下来,拉着他软软的小手,一步步走出门外。 老远见到大丫站在马车边,低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小姑娘常年在乡下风吹日晒,皮肤有些粗糙,甚至因为宁州气候的原因,双颊各有一团红。 温婉小的时候脸上也有,尤其冬天最为明显,后来长大一些,她自己学会了攒钱买护肤膏,才慢慢得到改善。 女儿家都爱美,哪怕那些年家中日子不好过,温婉对于脸容也格外的注重。 毕竟,她已经不会说话,若是连这张脸都不好看,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 敛去思绪,温婉握紧进宝的小手,教他,“进宝,叫姐姐。” 进宝看了看马车旁的大丫,跟着当娘的学,“唧唧~” “不是唧唧,是姐姐,姐姐~” 吐不准,进宝不乐意学了,嘟着嘴巴。 温婉捏了捏他的小肉手,好笑地转开目光,望向小姑娘,“赶了这么久的路,大丫累坏了吧?快进屋,我让人给你烧水泡个澡。” 听到温婉的声音,大丫抬起头来,目光复杂。 “怎么了?”温婉好脾气地问。 大丫没吭声,瞧那样子,似乎也并不打算跟温婉说句话。 温婉心中疑惑,看向曹妈妈。 曹妈妈小声道:“大姑娘本不愿来,二太太被她气着,动了胎气,大姑娘不得已才应下的。” 温婉恍然大悟,再看向大丫时,眼神更添几分和善,“你刚来,可能还不太适应,跟爷奶多相处两天就能习惯了,除了见不到爹娘,这儿就跟在自己家是一样的。” 温婉说完,示意曹妈妈去把人请过来。 不等曹妈妈挪步,大丫已经主动走到温婉跟前,硬邦邦地喊了声“三婶婶”。 温婉自动忽略她眼神中的那一丝别扭,问她饿不饿。 大丫僵硬地点点头。 “那快进来吧!”温婉说:“虽然开了春,外头还是冷,我看你穿得有些单薄,可千万别冻着了。” 一面说,一面伸出得空的那只手去拉她。 大丫自动避让开温婉的触碰,往前走了两步。 曹妈妈脸色不太好看。 在乡下的时候,她怎么闹都无所谓,毕竟那是她自己家。 可现如今是在京城,见着长辈没礼貌也就算了,还端架子甩脸子给谁看? “夫人……” 望着大丫进去的背影,曹妈妈看向温婉。 温婉笑道:“小姑娘初来乍到,一时不习惯挺正常,再过些日子就好了。” 见曹妈妈还想开口,温婉又说:“本就是特地带来调教的,往后要有哪不好,一一教她改掉就是了。” 曹妈妈讪讪一笑,“夫人所言极是。” …… 堂屋。 宋婆子上下打量着一年多不见的孙女,问她,“咋一来就绷着个脸,不乐意还是怎么着?” 大丫咬紧唇瓣,低头不说话。 宋婆子问不出来,只好看向曹妈妈。 曹妈妈把在宁州发生的事一五一十交代出来。 宋婆子听完,直接跟她说:“你要不乐意,我赶明儿就让人送你回去。” 大丫一听,脸色有些白,拼命摇头,“奶奶,我不回去。” 她不能就这么回去,否则会把娘气出个好歹的。 “你都不乐意来你三叔家,干啥不回去?” 大丫答不上来。 宋婆子又道:“你要走我不拦你,但你要留,就得有个留的态度,你三婶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 “都没有。”大丫的声音有些微弱。 “既然没打你也没骂你,你甩脸子给谁看?是你娘求着你三叔三婶把你接来京城的,不是你三叔三婶吃饱了没事儿干找人把你绑来的,往后人家又要把你当成亲闺女养,又要出钱出力,怎么着,非得再给你每天点三炷香你才肯露个笑脸?” 宋婆子本来就不是慈和的性子,训起人来更是半点情面都不留。 大丫直接红了眼。 温婉劝道:“娘,大丫刚来,一时半会儿的不适应也正常,您就少说两句吧,我已经让金妈妈烧了热水,一会儿让她泡个澡再吃顿热乎饭去睡上一觉,赶了一路,想来怪累的。” 宋婆子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大丫什么德行,我这当奶奶的比你一个当婶婶的更清楚,这会儿要是不把她那小性子扳回来,往后在你们家形成习惯,你又不能打不能骂,只能由着她,那她还学个啥?倒不如送回去继续当个小村姑的好,省得她待得不痛快,你们也不好伺候。” …… 当着奶奶的面,大丫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等跟着温婉去了给她准备的房间,脱了衣裳泡进浴桶,泪珠子才扑簌簌往下掉。 温婉从衣橱里翻找了自己的衣裳来给她换,进门听到屏风后传来啜泣声,她脚步放轻。 大丫听到动静,伸手一抹泪,“我没事,三婶婶进来吧!” 温婉走到浴桶边,将干净衣裳挂在屏风上,温声道,“你奶奶是个直性子,在老家那会儿说话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等泡了澡吃了饭,去床上躺会儿,有什么事,等你适应了再说。” 大丫抬眼瞧了瞧温婉。 眼前这位三婶婶,跟在宁州那会儿的容貌差别并不大,可是举手投足之间,能看出不同于以往的非凡修养,知性大方,端庄自信,哪怕当了官夫人也不会轻易端架子,跟她独处,有一种温馨质朴的自然感。 290、宋家小姐(1更) 大丫不想来京城,只是因为觉得自己被亲生爹娘抛弃了,并非对京城不好奇。 入京的时候,她也曾挑开帘子偷偷往外瞥。 京城的繁华,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尤其见到街上来往穿梭的行人大多衣着光鲜气度不凡,再瞅瞅自己这一身土里土气的打扮,那种差距,让她心里涌现了前所未有的自卑感。 本来就不痛快,刚进门又被奶奶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大丫更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三婶婶的一通安慰,总算让她心中回暖。 …… 沐浴完,换上了温婉送来的袄裙。 大丫才十二岁,身量自然比不得温婉,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宽大。 温婉解释道:“给你做衣裳的料子倒是买来了,只是因为你人没在,怕不合适,就没敢提前做,你先穿我的,赶明儿我让金妈妈帮你量一下尺寸,再给你做几身新衣裳。” 大丫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 米白绣兰花的加厚立领短袄,下身是一条若竹色马面裙,裙摆上同样绣了兰花,只不过多了缠纹,是配套的。 十分清爽的颜色搭配,让人瞧着就精神。 大丫伸手拨弄了一下质地柔软的裙摆,小声问温婉,“我能做一套跟三婶婶这个一样的衣裳吗?” 小姑娘对于头一回上身的漂亮衣裳,有着独特的钟爱。 温婉笑说:“当然可以,我多买了些布匹,再加上家里剩的,能做好几套,到时候你自己看就是了,喜欢怎么搭配,就怎么搭配。” 大丫闻言,感激地看了温婉一眼,面上终于露出笑容来。 温婉暗暗好笑,果然是女孩儿的通病,见到漂亮衣服就挪不动脚。 也罢,只要她能心甘情愿留下,多做几身衣裳不成问题。 金妈妈那边已经做好了饭,特地来通知。 温婉应声之后,快速回房把自己的护肤膏拿来,递给大丫,“这个你拿去,早晚净面之后抹在脸上,对你有好处的。” 大丫再没见识,也知道是护肤膏,接过以后道了声谢。 声音再不复先前在大门外的硬邦邦,多了几分腼腆与羞赧。 之后,温婉带她去吃饭。 早就过了午饭时辰,其他人都吃过了,金妈妈是特地为大姑娘一人做的,照着温婉的吩咐,弄了挺丰盛的四菜一汤。 赶路期间,曹妈妈和大丫多数时候吃的都是干粮,小姑娘其实挺饿,可是桌上没别人,就她一个,三婶婶又在旁边坐着,她没好意思动筷。 温婉看穿小姑娘的心思,跟她说:“你别拘谨,把这儿当成自己家就好了。” 温婉的声音,正如同她的名字,好言好语的时候十分能抚慰人心,大丫紧绷的心弦松了松,这才敢真正动筷。 饭后,大丫回了自己房间。 温婉布置的时候,里头的家什陈设,用料跟他们房里的差不多,都挺普通,不算太贵,但她心思细腻,知道小姑娘都喜欢有自己的独立空间,因此格外的注重细节。 整体看来,并没有大户人家的金贵奢靡,可就是让大丫一眼便喜欢上。 上京之前,她一直跟两个妹妹住同一屋,屋子里哪有这么讲究的摆设,除了睡觉的炕,基本没什么家什在里头,瞧着就只是个睡觉的地儿。 而眼前的房间,分了里外屋,宽敞不说,外间除了圆桌,还有一张书桌和休憩用的罗汉床,里屋是睡房,用的镂空雕花拔步床,床上垂下的帐幔,颜色粉嫩,一如中间隔断的纱帘。 不管是插了鲜花的细颈瓶,还是摆放在床头的六角灯罩,亦或是漆了红漆的梳妆台以及梳妆台上小巧的妆奁盒,无一不精致到让人爱不释手。 大丫先前进来沐浴的时候因为心情不好没细看,如今仔仔细细地从里到外瞧了一通,心中震撼,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温婉,喃喃着问:“三婶婶,这么大的房间,真是给我一个人住的?” 温婉含笑,“喜欢吗?” “喜欢,太喜欢了。”大丫忙不迭点头,做梦都想有自己的房间。 在老家那会儿,他们家不是没有多余的空房,只不过有不起这样的摆设,再加上不是每间房都烧炕,所以干脆三姐妹睡一屋去了。 哪个女孩儿没有少女心,尤其像她这样半大不大的姑娘,容易被充满少女心的东西所俘虏。 温婉道:“喜欢就先住着,往后缺什么了,再给你添东西。” “嗯,谢谢三婶婶。” 之后,她在柔软的拔步床上睡了一觉,傍晚时分转醒。 —— 宋巍下衙回来才知道大丫已经入京,让温婉把她叫到堂屋里来问话。 大丫在温婉面前还自在些,面对三叔,那股子别扭的劲儿又涌了上来。 宋巍平静地望着她,“你爹娘没给你取过大名?” 大丫怔了怔,随后摇头,“没有。” 宋巍想了下,“那往后就叫宋姣吧!” 姣者,美好之意。 大丫没有说话,似乎是在琢磨这个字的意思,又似乎,是在考虑该不该用除爹娘之外的人给取的名。 宋巍瞧出了小姑娘的犹豫,莞尔道:“你若实在不喜,下回写信,我会让你爹娘取好,等那边回了信,你再用他们给你取的名便是。” 丝毫没有要强迫她的意思。 大丫回过神,忙说:“谢谢三叔赐名。” 她爹娘都没念过书,能取啥好名?真让他们来,指定又是桃花杏花之类。 不入京城不知道,一入京城,发现自己土得可怕。 趁着三叔和爷奶在说话,大丫小声问了温婉,姣是啥意思。 温婉耐心跟她解释。 小姑娘听了以后,心情似乎好转不少,那双眼睛不再暗沉沉的,隐隐流露出几分期待的光芒。 —— 名字定下,宋姣成了宋家府上的小姐。 官宦人家的小姐,手上不能老是沾些粗活累活,温婉让两位妈妈给她量体裁衣的同时,提出了给大侄女请教养嬷嬷的想法。 既然要调教,总不能是随随便便敷衍她几句。 宋姣在乡下生活了十二年,很多东西已经根深蒂固,如果没有专人调教,她是无法脱胎换骨的。 鸿文馆倒是个好去处,只可惜他们家并没有名额。 况且宋姣刚来,连字都不认,就算有名额也不适合马上进鸿文馆,还是得先让她认字再说。 因此温婉提出请教养嬷嬷的时候,公婆没反对。 “请个人回来教她倒不是不行,就是……” 后面的话,宋婆子没说完,伸手指了指西厢方向。 府上人口越来越多,万一吵到那位娘娘的清静,可如何是好? 虽说那边已经被“隔离”起来了一般情况下没人会过去,可到底是在同一个宅院里,娘娘要是不高兴了,他们全家可都要跟着遭殃的。 面对婆婆提出的疑问,温婉没有第一时间拿主意,等宋巍回来后跟他商议。 宋巍想都没想,直接道:“请吧!” 温婉问她,“不怕吵到娘娘吗?” 宋巍让温婉别太紧张端妃娘娘,过分紧张,反而容易露出破绽,在保证娘娘不会出事的前提下,平时尽量忽视她,当她不存在,自家人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否则就失去了皇上把端妃送来宋家的初衷。 温婉很快明白了宋巍的意思,又开始犯愁,“教养嬷嬷去哪请?这万一请的不好,容易把人教坏。” “这件事婉婉就别管了,我来办。” —— 两天后,徐恕亲自送来了一位嬷嬷。 温婉之前没听宋巍提起过,因此见到徐恕来,有些惊讶。 徐恕将人领进屋,给温婉解释,“这位是我妹妹身边的教养嬷嬷,从今年起,我妹妹要入鸿文馆了,教养嬷嬷用不到,听说大侄女儿来,我寻思着送过来教她点东西。” 徐家的人,那就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了,温婉收了嬷嬷,想留顿饭,岂料徐恕死活不肯,说要回去照顾宋芳。 温婉哪里看不出来,这厮是因为怕丈母娘,她暗暗好笑过后,亲自把人送出去。 …… 家里多了位嬷嬷,小日子便越发的热闹起来。 宋姣白天跟着齐嬷嬷学规矩,晚上又跟着温婉学认字。 在不适应中适应了一段日子,宋姣总算是步入正轨,说话行事,总想朝着心中崇拜的三婶婶靠拢。 …… 流光飞逝,不知不觉,已然到了苏相入朝的日子。 291、宋巍和苏相的首次合作(2更) 在家闲了一年,苏相不仅没发霉,这一年内操心的事反而比前头几十年加一块还多。 先是让人调查温婉的身份处处受阻,跟着多次从宋巍身上下手。 然而就跟撞了邪一样,每次计划得天衣无缝,临到头总会出点事儿。 结果就是,宋巍仍旧每天心无旁骛地上衙下衙,苏相蹲在家,每天眼睁睁看着他心无旁骛地上衙下衙。 好不容易把目光挪到老七身上,一把火不仅没把苏擎烧到自己阵营来,还把那一大家子烧去了边区,如今音信全无。 这一年,苏相是干啥啥不顺,谁挨他他都倒霉。 险些把儿子给搭进去,他还一分好处没捞着,钱倒是哗哗往外流了不少。 入朝这天,苏相穿戴好朝服以后,去安放貔貅的那间屋子外头溜达了一圈,回来就让人把那浑身金灿灿到辣眼睛的畜生抬出去熔了,并且严令禁止府上任何人佩戴貔貅,若有违者,拖出去乱棍打死。 苏相很会做自我心理建设,貔貅熔了,停职的日子到头了,他春风得意的时候也该来了。 然而刚出门就被人告知,皇上今日身子不适,不上朝。 苏相:“……” 绝对不是出门不利,只是凑巧而已。 他换下朝服,瞅了眼春光葳蕤的花园,难得的来了兴致,拿起花洒,顶着一众下人的注目礼去浇花。 —— 此时的皇城,乾清宫。 宋巍应了御前总管的传召而来,给光熹帝行了礼之后站往一边。 光熹帝伸手捏着眉心,问宋巍,“苏相入朝的事,宋爱卿都知道了吧?” 宋巍颔首,“微臣听说是今日。” 只是因着光熹帝装病,苏相没来成。 不过今日没来成,明日也会来,他早晚要入朝的。 宋巍看出帝王是在忧心苏相入朝之后又会继续结党营私把持朝纲,只是他没问出口。 臣子擅自揣度君心,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光熹帝沉默了会儿,问他,“如果朕不打算让苏相再掌权,但又不想直接得罪他,宋爱卿觉得,要怎么做才好?” 宋巍建议道:“皇上不妨明升实降。” “哦?”这回答,勾起了光熹帝的兴致,“你再说具体点儿。” “苏家去年因为煤矿案受到牵连,如今正是戴罪立功的好机会,皇上大可以丢个案子给苏丞相,他若办不成,皇上便有的是理由将他的权利分散给内阁,他若成了,以苏相的国舅身份,封个有名无实的爵位,绰绰有余,照样能架空他手上的权利。” 光熹帝眯了眯眼,“你认为内阁能够取代丞相?” “是。”宋巍颔首,“丞相的职责主要是帮皇上处理政务,而这些,微臣以为内阁都能办到,只不过,丞相是一人独揽大权,而内阁大学士不少,每个人瓜分一部分,丞相之位便形同虚设。” 显然,宋巍的建议取悦了帝王,光熹帝龙颜大展,“说得好!” 三个字的评价,代表帝王认可了他的说法。 只不过,认可归认可,能不能实行,并非是帝王一人说了算,还得召集几位重臣进行商议。 …… 光熹帝一连装病三日,这三日内,他秘密召见了几位信得过的老臣,询问了关于内阁取代丞相,他们各自的看法。 最终得出了可行的结果。 来的都是开国功臣,对外戚坐大把持朝纲早就心怀不满,无奈皇帝膝下子嗣单薄,东宫一日无主,苏家便一日心不死,哪怕去年因着煤矿案消停了将近一年,凭着苏家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要想卷土重来,也绝非难事。 说到底,苏家能如此猖狂,不外乎两个原因:前朝有丞相,后宫有皇后。 动不了皇后,动一动苏相也挺好。 …… 考虑到最近没什么重要的案子,宋巍心思一动,主动提及了宁州黑风山的那伙盗匪。 他想为兄嫂报仇,便主动请缨,说一旦苏相同意去,他就作为协助大臣跟着前往。 …… 光熹帝隔天找机会单独传召了苏相。 御书房内,光熹帝埋头批阅奏章,隔了将近一年才得见帝王的苏相扑通跪下,实实在在给光熹帝行了个大礼,磕头的那瞬,声泪俱下,“老臣有罪,老臣平日里对侄子溺宠过度,以致他酿下大祸小小年纪手上就沾染了数十条人命,是老臣管教无方,如今得皇上网开一面重用老臣,老臣一定鞠躬尽瘁为皇上分忧。” 说着,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态度很端正,表情很真诚,语气很郑重,作风……嗯,作风很苏相。 听似在认罪,实则句句暗讽陆晏清。 光熹帝呵呵,“阔别一年,苏爱卿这爱磕头的性子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苏相:“……皇上是君,老臣是臣,臣见了君磕头行礼,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 “老祖宗还有条规矩,叫‘臣不可越君’,不知苏相记不记得?” 苏相:“…………老臣自然是记得的。” 光熹帝:“那你多跪会儿吧!” 苏相:“………………” 见老家伙噎得不轻,光熹帝心中暗爽,往日里觉得没什么滋味儿的茶汤似乎都清香了不少。 帝王没说平身,苏相便没敢起来,御书房内陷入沉寂,过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工夫,光熹帝略带忧愁的声音才从上方传来,“朕收到消息,说宁州平江县黑风山一带盗匪猖獗,已经到了敢公然劫掠良家妇女的地步,地方官府完全镇压不住,苏爱卿可有何良策?” 苏相微不可见地皱皱眉头,“又是宁州?” 上次煤矿案就在宁州,刚巧是平江县,这次的盗匪,竟然又在那破地方? 宁州果然是个有缝的臭蛋,从那地方出来的,不是苍蝇就是蛆,先有招人烦的宋巍,又来万人厌的盗匪,全都不是好鸟! 光熹帝好整以暇地瞅着苏相的反应。 苏相琢磨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老臣愿意亲自带兵剿匪,为皇上分忧。” 光熹帝不同意,“苏爱卿是文臣,又是百官之首,怎能亲自带兵剿匪?” “老臣有罪在身,愿戴罪立功。” 光熹帝满脸欣慰,“既然苏爱卿执意要去,那朕也不能不成全你,这样吧,朕安排宋翰林协助你。” 苏相嘴角扯了扯,“皇上,宋巍是翰林官,剿匪的事儿跟他八竿子打不着。” “话也不能这么说。”光熹帝道:“苏相一介文官都能亲自带兵剿匪戴罪立功,宋翰林想借着剿匪为多年前惨死匪徒手中的亲兄长报仇也是人之常情。” 这下,苏相被堵得彻底没话说。 —— 圣旨一下,朝中引起热议。 丞相亲自带兵剿匪,姑且能理解为他想戴罪立功。 宋巍参与剿匪,也可以理解为盗匪出自宁州,他熟悉地形,能提供线索。 但,苏相与宋巍一块儿去剿匪? 就凭苏相对宋巍的关爱程度,确定不会半道上把宋巍当成盗匪先给剿了? 其实光熹帝在下旨之前就有这样的顾虑,可宋巍坚持要去,他也没辙。 —— 宋府。 得知宋巍要协助苏相去宁州剿匪,温婉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向男人,“相公,我没听错吧?” 苏相是谁? 白天想,晚上想,日思夜念恨不能把宋巍扒皮抽筋喝人血的死对头,这种时候,不是该能避则避吗?相公竟然还主动请缨,这是打算送羊入虎口? 见温婉满脸忧色,宋巍目光坚定道:“十三年前,兄嫂便是死于这伙劫匪手中,如今有机会手刃仇人,我不能不去。” 温婉张了张嘴,剩下的劝慰全部咽回去,想了会儿,叹息道:“既然你坚持,那我明儿就去告假。” 知道跟苏相待在一块不安全,宋巍没有阻止温婉。 鸿文馆的先生已经习惯了温婉家中三天两头就有事,念在她平日里勤奋好学的份上,直接就准了。 温婉这是第二次跟着相公外出办案,婆婆倒是能理解她,没多问,公公问了几句,温婉索性当着公公、元宝和宋姣的面说想趁此机会回趟老家。 公公不是多事的人,听她这么说,只是叮嘱小两口在外要小心,尤其宋巍。 每次出门,他都能让家里人提心吊胆。 宋巍含笑看了温婉一眼,让宋老爹放心,一定会平安归来。 292、相爷,要不要过来吃个包子?(3更) 跟上次煤矿案一样,温婉没有直接以宋娘子的形象出现,乔装打扮成了宋巍的小跟班。 宋巍是翰林官,又是隔三差五就得去给皇帝读书讲经的侍读侍讲,因此哪怕是外出办案,他也不能不读书。 他要读书,就得带书,要带书,就得有书童帮着背书篓。 温婉的职责,就是帮大人背个小书篓,书篓里面,放着笔墨和书本。 其实只是装装样子,为了不累到她,宋巍并没带多少书。 天刚亮,便有日头破云而出,金灿灿的光洒满整个绿意盎然的初夏。 是个日光爽朗的大晴天。 两伙人在西城门汇合的时候,苏相一双鹰眼往温婉身上瞟了瞟,“你就带他?” 宋巍莞尔,“下官府上并无护卫,这一路上的安危,恐怕得仰仗相爷了。” 言外之意,这一路上要出了点什么事,全赖相爷的人保护不力。 苏相轻哼一声,拂袖上马车。 宋巍低笑,转头对温婉道:“走吧!” 上了马车,温婉把书篓放下来,终于能松口气。 宋巍问她,“怕不怕?” 温婉抬眸看向男人,秀眉稍稍往上挑,“该害怕的,难道不是大人您?” 宋巍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摩挲两下,低眉敛目。 温婉感受着他掌心的暖意,忽然开口问:“倘若这次为大哥大嫂报了仇,相公的心结便能解开了吗?” 他只回答了六个字:“人死不能复生。” 温婉没从他面上看出什么情绪来,不过她觉得,相公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心如刀割。 车厢内有片刻的沉寂,温婉慢慢抽回手,抱过书篓,从最底层拿出个话本子来,一边翻一边说:“这上面的小故事写得可精彩了,要不,我给大人讲一个?” 她这样一本正经把自己当成书童的样子,看得宋巍不禁失笑,点点头,“好。” 温婉翻开自己最近看到的那个小故事,很认真地讲起来。 讲故事的时候,她的一双眼睛专注于话本,宋巍浸染了温柔的视线落在她白净细腻的侧脸上,唇角再次浮现笑意。 温婉讲完故事,察觉到男人的凝视,脸颊有些烫,啪一下合上话本,轻咳一声,问他,“听完了吗?” 宋巍顺势轻嗯一声。 温婉道:“那我要考你的,先前那个故事里,书生最后的结局如何了?” 宋巍:“……” 难得看到他在自己跟前吃瘪,温婉轻哼,“听故事的时候不认真,大人在想什么?” 宋巍反问:“你那个故事里面有书生?” “怎、怎么没有了?我说的明明是个书生和富家小姐的故事。” 因为心虚,她一面说,一面把话本子合上,不想让他发现。 宋巍慢条斯理地从温婉手中将话本接过去,准确无误地翻到了她刚才讲故事的那一页,然后摊开到她面前。 这则故事讲的不是书生和富家千金,而是一名叫范虎的猎户,他的生父担柴去卖,中途被人杀害,他为了报仇,把杀人凶手给杀了,然后去自首,地方官府不知道该怎么判,于是案子层层往上,报到了当时的帝王跟前。 原本杀人者偿命,自古以来天经地义,可是历朝历代,从天家到寻常百姓家,都在推崇孝道。 范虎为父报仇是行孝,一旦按照“杀人者偿命”的标准处决了范虎,势必会让天下孝子寒心,可如果不处决,他确实是杀了人。 帝王为了这件案子,相当头疼。 话本上,并未给出最后的结局。 被拆穿谎言的尴尬没持续多久,温婉望向宋巍,“如果这件案子让大人接手,大人会如何判?” 宋巍斟酌片刻,“杀人偿命与孝大于天碰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温婉忽然想到什么,“那如果是当年的矿难亲眷杀了陆晏清和程飞他们几个报仇呢?也是活罪难逃?” 宋巍坐端正了些,拿出教学生的肃穆派头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倘若不予责罚,默认能依着‘行孝’而随意杀人复仇,那么整个国家的百姓都要乱套了。” 温婉又问,“当年大哥大嫂没了的时候,相公想没想过亲手杀了那些劫匪?” 宋巍沉默,他自然是想过的,不仅想过,还自己去了,只是没料到半路会杀出个何玉梅来,因为防备不及,挨了她一刀,伤得不算太重,但终归是在柔软的腰腹上,当时又是血流不止,不得不及时就医。 他的“复仇行动”就这么被终止了。 宋巍想,如果当年何玉梅没有杀出来,等自己找到那伙劫匪的巢穴,没准会因为一时之气跟他们拼命。 温婉把话本收回去,手指轻轻按在他腰腹上受过伤的位置,声音放轻,“相公,其实在宁州那会儿,婆婆就什么都告诉我了,你这道疤痕,并非意外伤到。” 宋巍没说话,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狭长的眼眸内,是一望无际的深邃。 “我知道你放不下兄嫂的死,十多年来一直想为他们报仇。”温婉抬起头来,平视着他,“跟你说这个故事,就是不想你看到凶手的时候做出什么冲动之举来。” 回想着男人给的回答,她又觉得欣慰,弯起唇角,“好在,相公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相公,冷静自持,不会轻易冲动行事。” 宋巍问:“你费尽心思在书篓里藏话本子,就是打算给我讲这个故事?” “当然不是!” 温婉耳根红了红,撇开眼,急着解释,“我只是想着坐在车上的时间太无聊,拿了话本子来解闷而已。” 宋巍敲她脑袋,眼底染笑,“主人家都没允许,你个小小书童竟敢藏私,该当何罪?” 温婉捂着被敲疼的脑袋,嘴里嘀咕,“学堂里的先生都没这么罚过我。” 说完,又威胁他:“书童怎么了?关键时刻,大人不还得靠我保命吗?” 一面说,一面将脑袋凑过去,“喏,快给揉揉,否则不做你护身符了,我看你倒霉的时候找谁去。” 宋巍眼尾笑痕加深,伸出手轻轻给她揉。 很舒服的力道,让温婉有些犯困,最后干脆靠在他怀里睡过去。 —— 为了剿匪,光熹帝给苏相拨了三千精兵,傍晚时分到达第一个驿站。 晚上吃饭的时候,苏相和宋巍一张桌。 饭菜上来,温婉及时拿出银针在几个盘子里戳了戳,确定没毒才又收回去。 苏相脸有些黑,瞪向宋巍,“怎么着,还怕本相投毒?” 宋巍道:“我刚入官场,得罪太多人,出门在外,吃食里被人投毒是常有的事,至于会不会是相爷,下官就不得而知了。” 苏相:“……”突然有些后悔刚才没弄点银针试不出来的毒让人加进去,毒死这小王八蛋! 宋巍全然不顾苏相的眼神,自顾自地吃着。 温婉一直候在旁边,等两位大人起身才跟着回房。 宋巍让驿站的人另外送了吃食来。 没有苏相在场,温婉不必再装模作样,吃了半碗饭,喝了半碗汤。 收了碗筷,见宋巍坐在书桌前看黑风山那一带的地图,问他,“有没有什么具体的剿匪计划?” 宋巍颔首,“我自己倒是有些想法,不过猜也知道苏相肯定不会听我的。” “那他要是剿匪不成功怎么办?” 苏相毕竟是文官,要不是他想戴罪立功,皇帝怎么可能派他来? “放心吧!”宋巍道:“就算不是为了戴罪立功,有我在场,苏相他为了争口气,也一定会想办法剿灭这伙山匪的。” 苏相自己肯定不懂如何剿匪,所以他带了两位军师,有人出谋划策,宋巍乐得清闲,到时候既能大仇得报,又能跟着苏相捡个剿匪功劳。 苏相显然不想让自己挣来的功劳白白落在宋巍头上,可他又不能直接杀了宋巍。 毕竟是跟着他出来办案的,宋巍死了,傻子都能想到是他动的手。 于是苏相决定,给宋巍和他的书童吹点迷烟,让他们好好睡上一天一夜,只要赶不上大部队,赶不到宁州剿匪,到时候就算有天大的功劳,也跟宋巍无关。 后半夜的时候,的确有人往宋巍房间里吹迷烟,药量还挺大。 只不过因为天色暗,吹迷烟的人并未发现床榻上拱起来的一团只是因为被子下放了枕头。 一想到把宋巍甩脱了,苏相精神抖擞,天还未亮就带着三千精兵赶路,天明时分到十里亭,苏相吩咐人停下来休整,掀开车帘,发现亭子里坐着俩人。 宋巍俊颜上露出浅笑,冲马车里的人打招呼,“相爷,要不要过来吃个包子?” 苏相:“……” 293、山匪头子,何玉梅(1更) 清晨的十里亭,上方还笼着一层山岚薄雾,亭外供行人方便的茶摊已经忙碌开来,等着入城的行脚商人到了这儿,总喜欢坐下来点上一壶热茶,外加几个刚出锅的肉包子。 原计划已经被迷晕在驿站呼呼大睡的人突然出现在亭子内,不用脑子想都知道这俩人提前就知道了他的计划,趁早跑了。 苏相暗恼手底下人办事不力的同时,老脸绷紧,“本相不饿!” 说罢,唰一下放下帘子,吩咐人继续启程。 走了一段路,随行护卫上前来,递了两个油纸包给他。 苏相接过,一包是盐水熟牛肉,另一包是俩肉包子。 相爷跟其他文绉绉的大臣不一样,他比他们多了一手拿包子一手抓牛肉的无形象技能。 吃完以后,他也不会像同僚那样碍于面子故作矜持,直接探出脑袋去问护卫还有没有。 虽然,他前头一刻钟才说过自己不饿。 护卫:“……” 宋巍和温婉在十里亭吃饱喝足才开始启程去追苏相的队伍。 晚上同样是宿在驿站。 苏相越不待见,宋巍越是故意往他跟前凑。 苏相皱皱眉,夜间故技重施,结果第二天又在下一城的早点摊上见着提前坐在那吃馄饨的宋巍和他的书童。 出门之前,上门女婿郝运曾经跟他说过,宋巍这人邪门儿得很。 当时苏相还不信,如今对方接连两次神不知鬼不觉逃过他的迷烟,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郝运还说,宋巍是天生的倒霉蛋,甭管干啥,就没有他不倒霉的。 苏相呵呵,自打宋巍入朝至今,哪倒霉没见着,反正他自个儿是被宋巍这个小王八羔子害得挺倒霉的。 险些折了儿子又赔官。 苏相觉得,宋巍简直就是他天生的克星,比林土蛋送的那尊貔貅还让人讨厌。 而另一边,哪怕几次三番被相爷算计,宋巍也并未黑着脸上门来兴师问罪,每回见着相爷的时候,面上都露出如沐春风的浅笑,仿佛压根就不知道苏相每天都在琢磨怎么弄死他。 苏相活了大半辈子,不要脸的他见过,更不要脸的他也见过,就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别人都算计到头上来了,宋巍明明就知道,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地每天露个笑脸恶心人。 宋巍不生气,苏相倒先把自己气得灵魂出窍,不能杀,整又整不了,这一路上,苏相都不想再搭理他。 …… 有士兵跟着,队伍行的缓慢,到达宁州,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后。 三千精兵驻扎在平江驿站。 一路赶来,大家都累。 宋巍刚沐浴完,温婉手中拿了绒巾,正在给他擦头发,外面传来敲门声,是苏相的人,说相爷有请。 宋巍应了声,让那人先回,他马上就好。 温婉蹙眉:“头发都还是湿的,怎么办?” “就这么绾起来。”宋巍道。 本来已经夜间,宋巍完全可以就这样过去,可温婉太了解自家相公了,他在办公的时候,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松懈,哪怕头发未干,也要梳得一丝不苟。 敛了思绪,温婉拿起木梳子,开始替他绾发。 仍旧是大楚男儿最时兴的四方髻,已经绾了四五年,温婉的手法很娴熟,没多会儿就好了,给男人簪上玉簪,她叮嘱道:“不要跟相爷发生正面冲突,他那个人,不好惹。” 宋巍从铜镜里接触到小媳妇儿紧张的视线,低笑,“担心我?” 温婉撇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着来?先生都已经习惯我三天两头就告假的毛病了,你是没见着,我这次说长假的时候,先生都被我惊到,若非我平日里乖巧听话,她肯定是不准的。” 宋巍唇边漾出浅笑,“那下一次,我出面替你告假。”顿了一顿,补充,“嗯,以家长的身份。” “我才不要!”温婉又羞又窘,“你要是出面,先生肯定看出来我们俩的关系。” 宋巍:“你以为先生不知道你是有夫之妇?” “怎么可能?”温婉不信,她瞒得很好的。 透过铜镜,宋巍觑见她小脸上满是不会被看穿的自信,到底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他不说,温婉反而好奇了,“你怎么知道先生已经看穿我的?” 宋巍站起身,但笑不语。 温婉趁势抓住他的手腕,“快说呀!” “相爷还在等,我先去一趟。”宋巍说着,轻轻摘掉她的手,大步朝外头走去。 温婉顺势坐下来,单手托着腮,脑子里回想着宋巍先前的话。 …… 宋巍去了大半夜,温婉实在困,洗漱过后先躺床上睡了。 男人回来的时候,大概是顾虑到她已经睡着,脚步放得很轻。 可即便是这样,温婉还是隐隐有所察觉,就是太困,眼皮撑不开。 过了会儿,她感觉自己额头上贴了一只手,掌心不算细腻,略有些粗糙,但很温暖。 像是确定了她没有发热,男人很快将手收回去。 温婉暗暗好笑,一般情况下,她是不会生病的,不是因为体格好,只是在病之前就已经预感到,然后被她一一避开了。 温婉到底是没能睁眼跟他搭句话,一直睡到天明。 宋巍已经起身,见她醒来,笑问:“还累不累?” 温婉习惯性地伸手捏了捏肩膀,然后摇头,“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又问他,“相爷昨夜把你叫去,都谈了些什么?” “无非是关于剿匪的计划。”宋巍说:“他的两个军师争执不下,让我过去帮着参谋。” “那结果呢?拿出主意没?” “那两人的计划都有漏洞。” 温婉眼珠子转了转,“该不会,最后照着你的计划执行了吧?” 宋巍没否认,淡笑,“虽然相爷的脸色有些黑。” 温婉说:“以前没接触过相爷,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可这段日子下来,我算是发现了,他特别爱黑脸,一言不合就拉下脸,绷得跟棺材板似的。” 像是被她这个比喻逗乐,宋巍低笑出声,并未接她的话茬,他道:“快速洗漱吧,该吃早饭了。” 温婉“哦”一声,收了玩笑心思,利落地下床洗漱。 早饭是烙饼和稀粥,温婉一边吃,一边看向宋巍,“你昨天晚上那句话还没说完呢!” “什么话?”像是早就给忘了,他问得随意。 “……你说先生早就知道我已经成过婚。” 宋巍喝了调羹里的粥,视线落在她面上,“鸿文馆里成过婚的,并非只你一人。” “可林潇月也隐瞒得很好。”温婉说。 “除了你们俩,还有别人。” 听到这回答,温婉震惊了,“不会吧?” “你都能想到乔装打扮成姑娘入鸿文馆,别人为什么就不能?” “可是……除了林潇月,我都没发现还有谁呀!”温婉咕哝,“先生全都知道吗?” 宋巍浅浅勾唇,“教你们的先生,都是宫里出来的女官,什么经验没有,要看穿你们几个小妇人,那还不简单?” 不等温婉说话,宋巍接着道:“鸿文馆跟国子监一样,并未明文限制入学者的年龄,只不过女儿家面子薄,大多会趁着年轻,扮成姑娘进去罢了。” “那我刚入学的时候,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亏她还一直以为自己跟林潇月两人伪装得很成功,连先生都给蒙骗过去。 却原来,先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人家从头到尾全知道。 宋巍笑:“提前告诉你,岂不是没有了刚入学的新鲜感?” 温婉:“……” …… 这天,三千精兵照着宋巍的计划分拨进入黑风山,踩点的踩点,埋伏的埋伏。 山匪们的巢穴占据了地势险要,隐蔽不说,还易守难攻。 踩点的人先回来,说了那边的具体情况,果然与宋巍预测的差不多。 相爷问:“火攻的胜算大不大?” 探子道:“火攻不是不行,只不过这个时节要想让火一路烧上去,恐怕燃料上有点困难。” 相爷不情不愿地瞥了旁边一派悠然的宋巍一眼,“那就照着宋大人的计划,一部分人堵住他们下山的所有出路,一部分人想办法断了他们的水源。” 这伙人盘踞在黑风山多年,宋巍推断山上可能已经开荒种了地,一时半会儿,他们断不了粮,那就只能从水源着手。 以黑风山的地势,山上顶多能有一处水源,只要探子隐藏得好成功找到并截断,便等同于断了这伙山匪的生路。 …… 宋巍的法子果然奏效,五日后,没水喝被逼得下山的匪徒们被一网打尽。 宋巍上山肃清赃物的时候,见到了这伙山匪如今的头领——何玉梅。 294、十方涯,百寸心,千丈雪,万里春(2更) 十四年前险些定亲成未婚夫妻的两个人如今再见。 一个从土匪头子的女人变成了土匪头子,一个从霉运缠身的惨绿青年变成了严苛沉稳的京官老爷。 何玉梅被扣押着跪在地上,从蓬乱的发隙间瞥见一身公服长身玉立的宋巍,她眼底情绪翻涌,说不出的复杂。 宋巍并未打算跟她废话,吩咐人,“押下去。” 何玉梅突然激动起来,大声道:“宋巍!你要找的人是我,放过我手底下的兄弟。” 宋巍闻言,幽邃视线掠过来,唇角弧度凉薄,“你倒是讲义气。” 何玉梅直直对上他的眼,“我知道你想为你兄嫂报仇,他们是我男人弄死的,而当年指使我男人动手的,便是我,我男人已经死了,你要杀要剐,冲我来,我只有一个条件,放了他们。” “放了他们,谁来放过那些枉死在你们手底下的冤魂?”宋巍的声音冰冷无绪,“你自己也并非无父无母之人,将心比心一下,不难感同身受。” 提起爹娘,何玉梅神情微微恍惚,再看向宋巍时,干裂的唇抿了起来,“我这帮兄弟也是被逼无奈才会落草为寇,这两年在山上开荒种地自给自足,基本上已经没有下山害人了,你既然是读书人,想必比我更懂浪子回头金不换,又何必非要将一群弃恶从善的好人赶尽杀绝?” 宋巍始终不为所动,“这些话,你留到公堂之上去说,本官只负责抓人。” 温婉是头一次见到险些跟宋巍定亲的这个女人,原以为是个软趴趴的美娇娘,没成想是个有骨气的女土匪。 起码到目前为止,温婉打心眼儿里佩服她这份血性。 眼瞅着底下几十号弟兄要被带走,何玉梅闭了闭眼,忽然道:“你若是放了他们,我便告诉你关于黑风山的秘密。” 宋巍没有丝毫犹豫,“带走!” “宋巍!”似乎没想到对方的性子会如此刚,何玉梅倏地睁开眼。 然而她的嘶吼声并未让男人动摇分毫。 …… 目送着土匪全部被押送下山,温婉看向宋巍,“大人,你不好奇她所说的黑风山秘密吗?” 宋巍语气平缓道:“反正不会跟我有关。” 说完,叫上温婉,“去里面看看。” …… 土匪窝里搜出金银再寻常不过,可除了金银,竟然还有好几件老东西。 宋巍在这方面是行家,随便上眼就看出来,这些东西出自晋朝。 晋朝距离现如今的大楚朝,中间隔了好几个朝代。 温婉哪怕看不出老东西的来历,也知道晋朝的物件儿搁现在都是古董级别,价值不菲。 宋巍显然也没料到区区一个土匪窝里竟然会有晋朝的物件。 只可惜缴获的赃物都是要上缴朝廷的,否则他不会放过收藏的机会。 吩咐人仔细把这些物件打包运走,宋巍又往巢穴深处走。 土匪窝依山而建,里面大多是凹凸不平的岩壁,岩壁上点了烛台,光线有些昏暗,明灭不定。 因着人都被抓走,物件也被搬空,这会儿随便哪间屋子,说话都有回音。 温婉跟着宋巍的脚步,一边走一边扫视着四周。 转身的时候,不知碰上了什么机关,只听得旁边石壁轰隆隆一声闷响过后,有石门自动打开。 宋巍驻足,几乎与温婉在同一时间齐齐回过头。 石门后面,并未点灯,站在门口往里瞧,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宋巍顺手从旁边的石壁上取下一支蜡烛,另一只手将温婉拉到自己身后护着。 男人无意识间流露出来的保护欲,让温婉怔了一下。 随后,她挪步到岩壁边,自己取了一支蜡烛拿着,对宋巍道:“没有预感,可以直接进去。” 尽管如此,宋巍还是极为小心,到了石门边,稍稍弯下腰往里钻。 微弱的烛光,很快将这一处石室照亮。 里面有个石台,石台上嵌着个夔纹木盒。 温婉刚要伸手,听到男人的声音在狭窄的石室里回响,“等一下。” 温婉扭头看他,但见宋巍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根细长的树枝。 他一手拿着蜡烛,另一只手拿着树枝,动作缓慢地朝着盒盖撬。 木盒未上锁,盒盖被打开以后,里头并非温婉想象的金银珠宝,而是一幅画轴。 宋巍扔了树枝,将蜡烛交给温婉拿着,他拿起画轴缓缓打开,看了会儿,眯眼,“竟然是柳先生的真迹?” 之前宋巍给长公主送礼的时候,温婉就听说过这个柳先生了,是晋朝大家,丹青圣手,书画一绝。 温婉凑过来,视线落在画作右上方的题字上——百寸心。 “百寸心是什么意思?”温婉不解。 宋巍道:“柳先生手上出过无数画作,其中四幅最为出名,分别叫‘十方涯’、‘百寸心’、‘千丈雪’、‘万里春’,眼下的百寸心便是四幅中的一幅。” 十方涯,百寸心,千丈雪,万里春? 温婉脑海里似乎浮现出什么,她眼神突然亮了一亮,“我想起来了,在宁州老家那会儿,相公的书房里就有一幅画叫‘万里春’。” 宋巍点点头,“只不过后来,被师父拿走了。” 这件事温婉知道,根据宋元宝在信上所说,是宋巍的师父从小元宝手里坑走的,当时说借去临摹,事后就没打算还回来。 温婉的视线再次落回画作上,百寸心画的是山涧兰花,万里春是一幅劲松图,她问:“万里春和百寸心都在,另外两幅,相公有收藏吗?” 宋巍摇头,“我也在找,只是一直没什么线索。” 温婉笑了笑,“柳先生的画这么出名,相公能有幸得见两幅真迹,已经很了不起了。” 又问他,这幅画要不要藏起来。 宋巍的确很欣赏柳先生的作品,但为了不给人留下把柄,他不打算藏私,否则让苏相知道了,对方一定会借此机会将他一军。 “这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要上缴朝廷。”宋巍说:“哪怕我再喜欢,也终归不是自己的。” 温婉颔首,能理解他的顾虑。 把画轴卷好放回去,宋巍双手将木盒抱起来,带着温婉,夫妻俩离开石室。 外面的士兵已经把其他地方能搬的赃物都搬到山下。 宋巍亲自逡巡了一圈,觉得没什么异常了,才让人封山离开。 到山脚的时候,宋巍意外见到他师父——久未出京的陆老侯爷。 “师父怎么来了?”宋巍望向前头不远处的人,声音显得意外又恭敬。 这位便是宋巍的师父? 温婉抬眸,仔细打量着端坐在马背上的暗纹锦袍老者。 陆老侯爷一个利落的翻身下马来,清明透亮的老眼盯着宋巍手里的木盒,上前两步,忽而笑道:“你小子是真出息了,竟然能带人来剿了这窝土匪。” 下意识的,宋巍攥紧木盒,他挑唇,“莫非师父也是为了剿匪而来?” “老夫不跟你绕弯子。”陆老侯爷直入主题,“你手上的东西,开个条件,让我带走。” 宋巍淡笑,“师父都没看过,怎么知道我手上拿的是什么?” 陆老侯爷哼了哼,“你少扯那没用的,说吧,什么条件?” “这可是朝廷的东西。” “的确是朝廷的,不过,是晋朝,不是大楚朝。”陆老侯爷纠正他。 宋巍沉默了会儿,开口,“上次师父想方设法从我这儿拿走万里春,这回又要百寸心,看样子徒儿不给,您是不肯罢休了?” 陆老侯爷不置可否。 “徒儿没有别的条件,就想要师父一个答案。”宋巍语气平静,看着他缓声问:“师父可曾为了一件东西,负过一人?” 陆老侯爷眼底漾起细小的涟漪,但很快又平复下去,“你要金银珠宝都行,或者我可以拿别的物件儿跟你换,但唯独这个问题,恕老夫无可奉告。” 宋巍将木盒往身后收了收,“师父无可奉告,那徒儿便无法给您。” “倔小子,你要知道,这幅画一旦上缴朝廷,就永无见光之日了。” 宋巍莞尔,“徒儿已经过足眼瘾,即便不收藏,也不会留下遗憾。” 陆老侯爷睨着他,“当真不给?” “徒儿先前说了,是朝廷的东西,我做不得主,师父若实在想要,等东西送回京城,您再向皇上开口讨来便是。” 他的提议,只换来陆老侯爷一声轻哼,威胁道:“你不给,老夫可就不客气要动手抢了。” 295、画中秘密并不简单(3更) 宋巍了解他师父的性子,这是个爱古玩字画成痴的人,今日要是不给他,他准能做出让人瞠目结舌的惊人之举来。 再一次攥紧收在背后的木盒子,宋巍道:“明抢非君子所为,师父若是想要,不妨告诉徒儿,您当年扔下一切出京,是否正是因为这四幅画?这四幅画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陆老侯爷坦然笑道:“没错,老夫当年是为了十方涯而离京,至于有什么秘密,你把百寸心给我,再帮我找到最后一幅,老夫便告诉你。” 闻言,宋巍眸中若有所思。 难怪师父这么多年会一直待在平江县不走,想来早就知道黑风山上有百寸心,只是碍于藏了百寸心的是一帮土匪,他才迟迟没有出手。 不过,堂堂侯爷,放着荣华富贵不享,跑到宁州这种偏远之地几十年,只为守一幅画,可见画中秘密并不简单。 宋巍敛去思绪,双手将木盒奉上,在陆老侯爷接过的那瞬,忽然道:“其实徒儿对于四幅画之间的机密不感兴趣,只是想证明,当年没有拜错师。” 宋巍跟他师父二十多年的交情,师父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 一直以来,他都不太相信岳母口中那个薄情寡义的陆老侯爷会是他所认识的师父。 不可否认,师父的确是能为了古玩字画废寝忘食,但同时也说明,这种人有着重情的一面,他不至于辜负了别人连句解释和道歉都没有。 这中间,一定还有什么误会。 听了宋巍的话,陆老侯爷并未过多解释,接过木盒以后,很快打马离开。 温婉目送着人走远,才望向旁边的宋巍,满脸纳闷,“相公,他到底是谁呀?” 宋巍道:“陆老侯爷。” 温婉有些反应不过来,“是……那个陆家?” “嗯。” “他怎么会是你师父?” “说来话长。” “那你刚才问他是否因为一件东西负过一人,又是怎么回事?” 宋巍抬手,正了正温婉脑袋上的书童帽,又给她擦去额头上的汗,声线愈发柔和,“只是道听途说而已,等往后有了切实的证据,我再告诉你。” 知道相公是个不喜欢搬弄旁人是非的人,温婉点点头,不再多问。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出山,回到驿站。 苏相正指挥着手底下的人清点赃物,瞥见宋巍朝这边走来,他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对方,“土匪都被送走了宋大人才回来,莫非后面还有好东西?” 宋巍淡笑,“若是真有好东西,相爷也不至于放心让下官上去清缴。” 苏相挪开视线,望向赃物,似乎是极不情愿地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启程回京。” 宋巍看着他,忽然弯起唇角,“这次剿匪,下官也有功劳的,相爷晚上就别往下官房间吹迷烟了吧?下官实在不忍心看到相爷为了件不可能成功的事吃力不讨好。” 苏相老脸一沉,鹰眼钩子似的盯着他,“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本相什么时候让人往你房间吹迷烟了?” “哦。”宋巍的神情愈发轻描淡写,“如果没有,那就当是下官告诉相爷一声,我百毒不侵,什么迷烟毒药之类,搁别人身上能要命,搁我身上,半分作用都起不到。相爷无心便罢,若真有心,还是趁早别花那个冤枉钱,不值当。” 苏相:“……” …… 回到房间,温婉脑子里都还是苏相那张黑沉沉的老脸,对方恨不能弄死宋巍却又拿宋巍无可奈何的样子,实在让人记忆深刻。 宋巍转头,就见温婉在腹笑,原本莹白的小脸憋得通红。 “有那么好笑?”他问。 被看穿,温婉索性不再掩藏,诚恳地点点头,“就是突然觉得,相公好像遗传了婆婆。” 宋巍:“你婆婆是我亲生的娘,我不遗传她遗传谁?” “我指的是说话能气死人这点。”温婉说着,嘴角扯开笑意,“刚嫁过来那会儿,我觉得婆婆说话特别气人,可现在,我觉得相公你更胜一筹。” 宋巍眼底涌上兴味,凝视着她,“这话,确定不是在骂我?” “哪有骂你?”温婉不再跟他对视,挪开眼,“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宋巍的目光追逐着她的眼神,“是没骂还是舍不得骂?” 温婉被他绕晕,“这两者有区别吗?” “有。” “反正不是骂。”为防一个不慎跳坑里,温婉尽量回答得小心翼翼。 话说完,推开他,“你先出去,我要收拾东西了。” “我在就不能收拾?”他又问回来,语气里明显带了笑意。 温婉背过身,莫名脸烫。 即便她是以书童身份跟着来的宁州,也仅仅是名义上住外间给他守夜,事实上,夫妻俩每夜都有同床共枕,只不过宋巍在情事上素来克制,不至于常闹腾她。 按说成婚五年,都已经老夫老妻了,两人面对面的时候,应该要比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更自然才对。 可很多时候,温婉总是无法抵御他深情凝视的目光,自然而然就会脸红,会悸动,会心跳砰砰。 哪怕已经在努力适应,还是无法做到在他面前大大咧咧。 见她弯着腰忙碌,宋巍失笑着摇摇头,抬步跨出门外。 温婉听到他出去的声音,趁机关上门,把刚翻找出来的干净衣裳搭在臂弯上,去屏风后面换。 她骨架小,个头和那张极具欺骗性的脸扮书童不成问题,可毕竟已经生过孩子,发育良好,要想完全遮挡,少不得用上抹胸。 前几日还好,毕竟没出门,顶多是需要的时候裹上那一会儿,其余时候待在屋里,她都会习惯性地拆掉,然后换上宽松的衣袍。 然而今日不仅顶着热辣辣的太阳出门,还上山出了一身的汗,这会儿被裹住的地方黏腻又难受,若非怕苏相的人突然过来碰到,温婉真想直接拆了缓一缓。 …… 明日一早就得启程,怕晾晒不干,换下来的脏衣服温婉就没洗,单独找个小麻袋装了,推开门的时候见宋巍还站在外头,她低声道:“干净的里衣和中衣我已经找出来了,你进去换吧!” 宋巍颔首,抬步进屋,一刻钟后,换好衣裳再出来。 温婉正拿着把蒲扇,站在廊檐下扇风。 宋巍见四下没苏相的人,从她手中接过蒲扇,力道均匀地给她扇着。 宁州的夏日,比京城晒,站在日头下多晒会儿,皮肤能被晒到刺痛。 温婉确实热,有人给自己扇风,她也乐得清闲,拖过椅子来坐下,享受这难得的清凉一刻。 —— 被宋巍那一番话刺激,苏相在回京路上果然没再作妖,只是每回见着宋巍都摆着个臭脸,脸上写满了“不待见”三个字。 宋巍丝毫不在意,因着打小就特殊的命格,这天底下不待见他的人多了去了,他不会每一个都去较真。 入京以后,黑风山的匪徒们被关入刑部大牢,宋巍和苏相去光熹帝跟前复命。 剿匪用的是宋巍的计划,苏相在述职的时候没忘了提及。 宋巍便适时道:“都是相爷的功劳,微臣不过是跟着跑了趟腿。” 光熹帝也说:“朕就知道,苏爱卿不会让朕失望。” 被皇帝一通夸,苏相感动得老泪纵横,“只要皇上能让老臣将功抵过就好。” “苏相已经停职一年罚了三年俸禄,如今又立了大功,将功抵过怎么行?这么着吧,苏氏一族的头顶上差个爵位,打今儿起,朕封苏爱卿为国公,封号敬。” 敬国公。 这封号,够讽刺的。 苏相正准备谢恩,又听得帝王的声音幽幽传来,“听闻苏爱卿停职期间病过几场,想来是前些年为朝廷操劳过度损了身子骨,朕甚是感念苏相的一番热血忠诚,你为朝廷效忠,朝廷不能不体恤你,朕已命人在清湖边上修建了一座避暑山庄,苏相平日里闲着没事,理应多去放松放松,至于繁琐的朝务,交给内阁便是。” 苏相脸色一变,哪里还不明白光熹帝这是打算明升暗降,他忙出声,“皇上!” 光熹帝摆摆手,“这都是苏爱卿理应得的封赏,就不必谢恩了。” 296、进宝:好气!(1更) 一件煤矿案,失了帝王信任停职一年。 一件剿匪案,失了丞相大权明升暗降。 苏相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走出乾清宫的时候,他看向一旁始终淡定的宋巍,脸色不太好看,直接问:“是不是你向皇上提议对我明升暗降架空权利的?” 宋巍回他个礼貌的微笑,“相爷未免太看得起宋某,我再能耐,也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正六品翰林官,我若是能凭借一家之言动摇皇上的决策,还要满朝文武做什么?” 苏相眼神阴了阴,“本相被架空权利,甚至于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有丞相,宋翰林高兴了吧?” 宋巍趁势拱了拱手,“下官为相爷,哦不,从今往后该改口叫声国公爷了,您封爵得赏,作为同僚,下官的确为您感到高兴。” “哼!” 目送着国公走远,宋巍才开始出宫回家。 温婉一回来,马上让人烧了热水沐浴,撤掉抹胸,换上清凉舒爽的夏裳薄衫。 去宁州剿匪,一来一回又是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温婉再次完美错过儿子的生辰宴。 去年大环山煤矿案没赶上进宝抓周她就已经很愧疚,说好了两周岁的时候一定陪着他过的,结果…… 温婉挪步去往堂屋。 一个多月的相处,小家伙已经和新来的姐姐打成一片,而且能清晰地喊出“姐姐”俩字。 见到温婉出现在门口,原本正在和宋姣玩的小家伙马上将脑袋歪往一边,先前那股欢实劲儿全部退去,鼓着包子脸,摊开小胖腿坐在炕上,一副“谁都不准理我理我我就生气哭给她看”的架势。 温婉手中抱了个布牛,头上两只尖尖的角,周身用的藏蓝色底布,白线绣出花纹来,背上再缝个圆形薄垫。 作为给儿子的赔罪礼物,布牛比上回买的布老虎还大,做功也更精致,瞧着既生动又形象。 见小家伙已经别扭上,温婉抿唇笑了笑,抬步走进去,挨着他坐下,小声唤,“进宝?” 小家伙没反应。 温婉晃了晃他的胖胳膊,“进宝生气啦?” 小家伙还是没反应,眼睛望向别处。 温婉把布牛拿到他跟前晃了晃,“宝宝,你理娘亲一下,这个就送给你玩,好不好?” 进宝瞅了眼,心痒痒,他没忍住,直接伸手把布牛抱过去,自个儿玩自个儿的,压根就没管着他娘说什么。 温婉:“……” 宋姣不知道去年周岁宴的事,不解地望向宋婆子,“奶奶,进宝这是怎么了?” 小家伙好像一见到娘亲就不高兴的样子。 宋婆子嘴角抽了抽,“去年周岁宴,他娘跟着他爹去了宁州办煤矿案,今年两岁生辰宴,他娘又跟着他爹去了宁州剿匪,换你你能乐意?” “这也……太巧了吧?”宋姣原本想说太惨了,不过一瞅被儿子冷落在一旁的三婶婶,不好再说败兴的话,到底还是改了口,心中却暗暗好笑。 “都怨我。”温婉看向婆婆,无奈笑道:“三月底就去的宁州,本来掐算好时间要在二十六之前赶回来的,谁料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天。” 宋婆子瞥了眼气呼呼的进宝,“我这老婆子倒是觉得无所谓,只不过看这架势,你把我这孙子得罪的可不轻。” “……”对此,温婉无话可说,这次是真的错了,瞧着小家伙又气又委屈的样子,她几个“宝宝”喊下来他都不肯搭理她。 “那你不要娘亲,娘亲走了啊!” 温婉一面说,一面起身作势要往外走。 进宝将布牛往旁边一扔,吸吸鼻子就要哭。 温婉赶紧又坐回来,一把将人抱入怀里,低头贴着他软软的小耳朵说话,“好啦好啦,娘亲吓你的,娘亲不走,就在这儿陪着进宝,好不好?” 小家伙大概是听懂了,没有真的哭出来,却是嘟着嘴巴不肯说话。 温婉嫌屋里闷,打算抱着他出去透透气。 进宝趴在娘亲肩膀上,双手搂着她的脖子。 哪怕不会说,温婉也感觉得出小家伙怕她再跑的那种担忧。 心里突然又酸又涩。 说起来,自打入了鸿文馆,她陪进宝的时间确实不多,小家伙白天都跟奶奶待一块,只有傍晚爹娘回来才能享受那一时半会儿的天伦之乐,然后爹娘又经常出去办案,一去就是个把月见不着。 温婉想,进宝要是说话能利索,指定早就骂她这个当娘的不称职了。 宋巍回来的时候,见温婉抱着儿子在院里乘凉,深邃的黑眸慢慢变得柔和,他走上前,笑问:“一个月不见,进宝没怨你?” “何止是一个月不见。”温婉坐在藤椅上,怀里抱着小家伙,抬眼看向男人,“宋大人,咱们俩又错过了儿子的生辰宴,你说怎么办吧?” 宋巍的目光中笑意愈浓,伸手捏了捏进宝的小肥脸。 进宝难得的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黏上他爹,仍旧嘟着小嘴望向别处。 宋巍低柔的声音响起,“进宝生爹的气了?” 进宝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来,突然道:“生气~” 小家伙不理人的时候,包子脸总是一鼓一鼓的,温婉被他逗乐,“宝宝知道‘生气’是什么意思吗?” 进宝又说:“好气~” 温婉笑得前俯后仰,眼神睨向男人,“终于有儿子不肯搭理你的时候了,宋大人,哪凉快哪待着去吧,您可别把他给惹哭了,否则我这还哄不乖。” 进宝有样学样:“宋大人,好气~” 宋巍:“……” 温婉趁机道:“进宝,以后只要娘,不要你那个没良心的爹了,扔下你就是一个月不管,回来又不买玩具哄你,是吧?” 一面说一面去瞄宋巍的反应,发现男人并未黑脸,只是含笑站在一旁,望向儿子的眼神,更多的是宠溺。 进宝哼哼,“不要了!” 温婉伸手抚着他的小脊背,“咱们家宝宝今天竟然说了这么多话,看来是真给气着了。” 揭过这一茬,温婉收了玩笑的心思,望向宋巍,“相公和苏相一块儿去复命,怎么样了?” 宋巍搬了凳子坐在母子俩旁边,缓缓道:“相爷剿匪立了大功,皇上封他为敬国公,又念在他前些年为朝廷劳心劳力,赐了清湖边上的一处避暑山庄,顺便让内阁帮他分忧。” 如今的温婉,再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听不懂的笨媳妇儿了,她稍微深想一下便明白过来,“所以,这是明着给他封爵,暗地里将权利架空?” 宋巍颔首。 温婉并不知道苏相能有今日,她家相公功不可没,只是觉得帝王真可怕,一面捧你上天,一面让你哭都找不到地儿,难怪常听人说伴君如伴虎,这话可一点都不假。 “那相公呢?”唏嘘完,温婉不忘关心男人,她想知道皇上对宋巍的态度究竟如何。 宋巍道:“没升官,倒是赐了一处宅子作赏。” “宅子?” “嗯,五进院带花园的。” 温婉惊了一下,“五进院,那得多大呀?” 这个,宋巍还真不好解释,“等到时候搬过去你就知道了。” 温婉的目光不由自主朝着四周扫了扫,他们现在住的是二进院,因着家中下人少,又只有他们这一房的人,所以住下来不算拥挤。 温婉倒是有打算找个时间跟宋巍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再购置一套三进院,元宝已经十三岁,不能再住内院,该搬到外院去,另外,他自己也得有个书房,身边该添俩小厮。 这零零碎碎的一算下来,家中又添人,二进院确实不够住。 温婉没料到,自己都还没开口,皇上竟然因着剿匪案直接赐了座五进院,还是带花园的那种。 心中忽然有点小期待。 想到西厢房那位,温婉又紧张起来,“那咱们是不是得等端妃娘娘走了再搬家?” 宋巍颔首,“我正有此意。” 宅子越大,越容易给人钻空子,像现在这样,端妃住的西厢和东厢脸对脸,内院里人又多,外头就算有人发现异样想动手,也得先掂量掂量。 “不过在搬家之前,你倒是可以先去瞧一瞧,看看里面的布局有没有不太中意的地方,趁着没搬,我请人去改一改。” “那等我下回旬休。”温婉道:“明儿还得去鸿文馆呢!” 说到这里,又想起进宝小可怜,低头亲了亲小家伙的脸蛋,“我才入学一年,就已经落了几个月的课程,看这样子,起码还得两年才能学成,等我能陪进宝的时候,他都已经四五岁开始记事了。” 宋巍说:“陪不了第一个,第二个好好弥补就是了。” 温婉忽然脸热,半晌后,憋出一句话,“反正我进学期间,不准备要。” 一个进宝已经照顾不暇,再来一个,她无法想象自己得被折腾成啥样。 宋巍没有勉强她,“嗯,那就等你学成归来。” ------题外话------ 端午安康~ 297、不管别人叫娘(2更) 没坐多大会儿,宋巍起身进了堂屋,宋婆子问他剿匪成功没。 宋巍说成功了,黑风山的土匪已经一网打尽,如今正在刑部大牢里关着,很快就能判决下来。 宋婆子轻叹,“凶手已经落网,你大哥大嫂若是泉下有知,也该安息了。” 话音才落下,就被宋老爹横了一眼,叱道:“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爹,您别训斥娘,我没事。”知道当爹的是怕他旧事重提心里难受,宋巍面色平静道:“只是想着这次去来匆忙,没赶上给兄嫂扫墓上香,有些遗憾罢了。” “那你一会儿找个地方给他们两口子烧点纸钱。”宋婆子说:“当初那事儿,也不能怨你头上,这么些年,你辛苦把元宝拉扯长大,就算再有罪过,也赎清了,别老跟自个儿过不去。” 宋巍颔首,“纸钱在来的路上已经烧过,我打算等搬入新宅以后,单独腾出一间房来,把兄嫂的灵位请进去。” “啥?新宅?”宋婆子眼皮一跳,“是你买的还是换来的?” “不是买的,也不是换的,这次剿匪立了功,皇上特地赏赐的。”宋巍耐心解释。 他只是个小小的正六品翰林官,原本赏不了这么大的宅子,宋巍回来的路上仔细琢磨过,要么,是皇帝因为苏相下台一时高兴顺带让他沾沾光,要么是光熹帝已经知道了婉婉的身份,想借此机会照拂一下外甥女。 反正不管是哪种情况,五进院的大宅子宋巍是收下了,光熹帝就算真知道婉婉的身份,只要对方不亲口捅破,他不会主动暴露。 听到是皇帝赏的,宋婆子心里头高兴,“头一回你立功,皇上赏了辆马车给你,第二回立功,直接给你升官,这回赏宅子。”话完,看向宋老爹,“老头子,你说咱家三郎是不是越来越出息了?” 宋老爹:“那还用你说?” 小儿子要不是打小运道不好,没准能比这会儿更出息。 宋婆子笑眯了眼,“三郎,宅子在哪?” 宋巍道:“目前还不打算搬,要等端妃娘娘回宫以后,改天得了空,我让林伯用马车载爹娘过去看,是五进院,挺大的,有个不小的花园,往后爹的花全都能搬到花园里,若是您自己忙不过来,我到时候再请个花匠。” “亲娘诶,五进院?” 宋巍的话,就好像天上掉金砖,直接把宋婆子砸到傻眼,“咱家这二进院就已经挺宽敞了,五进院,那得有这两倍大吧?” 宋巍在回家的路上顺道去看过,“加上花园的话,有咱们家现如今的三倍大。” “那么大的宅子,皇上直接就赏给你了?”宋婆子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宋巍莞尔,“黑风山这伙土匪占山多年,早已坑害得地方百姓叫苦不迭,此番能一举抓获,不算小功,赏赐自然就大一些。” —— 为了庆贺进宝两周岁,宋老爹亲自给他做了个小木马,就搁在院里。 温婉抱了一会儿,手开始发酸,她让宋姣把屋里的软垫拿出来垫在木马背上,将小家伙放上去坐着。 木马尾部有挡板,刚好能防止进宝在上面乱动不小心摔下来。 等小家伙双手扒稳扶手,温婉伸手给他摇了摇。 昨天才到手的木马,到今天也没坐过几回,小家伙很喜欢,又有娘亲陪在身边,先前的不愉快全给忘了,没多会儿就咯咯乐起来。 整个院里都是他的清脆的笑声。 端妃那边听说温婉回来,让宫女来请她过去坐坐,还特地吩咐带上进宝。 温婉看向传话的宫女,面露犹豫:“我们家进宝太调皮了,怕会扰到娘娘清静。” 宫女道:“不妨事的,娘娘这阵子闷得慌,正想让屋子里添点儿热闹。” 贵人都这么吩咐了,温婉只能照办。 一刻钟后,她抱着进宝出现在端妃房内。 都是妇人,不用避讳那么多,中间隔断的纱帘被挽了起来。 端妃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小腹高高隆起,身子笨重。 见到温婉的时候,她正懒洋洋靠在软椅上,身上穿着浅紫色轻薄裙衫,宽松又凉爽。 宫中有保养秘方,年逾三十的端妃看上去丝毫不显老态,清丽的眉眼间,流溢出似有若无的成熟妩媚,风韵十足。 温婉拉着进宝,正要行礼,端妃忙制止道:“这地方没别人,宋娘子不必多礼。” 说着,目光挪向进宝。 端妃偶尔会到院子里走动,并非第一次见到他,她很喜欢宋家这个小子,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之前没让进宝来过自己房里,今日算是头一回。 听说小家伙喜欢花,端妃早已命人摘了好几朵新鲜的插在梅瓶里。 当下见着人,端妃顺手从梅瓶里抽出一枝花来,对着进宝晃了晃,“小家伙,要不要这个?” 进宝眼巴巴看着端妃手中的花枝,抬头看看娘亲,然后伸手指了指,说:“花花~” 端妃笑了,“要就自己过来拿。” 进宝一只小手还被娘亲拉着,他没有立即上前,而是先看向温婉,似乎在征询意见,能不能拿? 温婉松开他的手腕,柔声问,“进宝喜欢吗?” 进宝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只是盯着端妃手上的花,挪不开眼。 温婉见状,对他点点头,“去吧!” 得到娘亲首肯,小家伙迈开短腿,一步一步朝着端妃走去,嘴里喊着“花花”。 端妃把花递给他,顺手摸摸他的脑袋,指了指自己隆起的小腹,“进宝,你说,这里面是弟弟还是妹妹?” 温婉闻言,脸色微微变。 上次林潇月就是这么问的,进宝一直“咩咩咩咩”喊个不停,结果林潇月就生了个闺女。 温婉当然不认为林潇月生闺女是自家儿子的错,别说进宝什么都不懂,就算他真懂,哪有那么厉害的嘴巴,说生什么就生什么? 只不过,端妃是皇帝的女人,比林潇月更盼个儿子。 一旦进宝再喊“咩咩”,势必会让端妃不高兴,可如果喊了“弟弟”,将来生个闺女,端妃照样会不高兴。 思来想去,温婉都觉得不妥,她忽然开口道:“娘娘,进宝才两岁,什么都不懂,小孩子说的是口水话,做不得数的。” 端妃笑了下,“本宫听闻,小孩子的嘴巴最准,无妨的,你让他说。” “可是……”温婉犹豫。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就听到进宝嘴里发出“噗噗噗”的声音。 温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小家伙不知何时将花瓣摘下来塞进嘴里,大概是嚼碎尝到了酸味儿,他小小的眉心皱成一团,扔了花,一屁股坐在地上。 温婉被他弄得啼笑皆非,弯腰去拉。 进宝不肯起,伸手指着桌上的茶壶,“水~” 宫女很快倒了水递来。 温婉怕进宝一会儿闹,接过水,蹲下来亲自喂。 进宝喝了水,脸色总算好看些。 端妃扶着软椅扶手,慢慢坐正身子,问他,“还难受不?” 进宝拽着娘亲的袖子缓缓站起来,跟端妃说:“不要花花~花花坏~” 端妃瞧着小家伙乌溜溜的一双眼,越发觉得灵性有趣,“不要花花,那要什么?” 进宝吮着手指没吭声,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她圆滚滚的肚皮。 端妃失笑,“想要弟弟吗?” 进宝点点小脑袋,“要~” 哪怕没有直接说怀了儿子,这一声稚嫩的“要”也取悦了端妃,她对宫女道:“去把本宫给进宝准备的小礼物拿来。” 宫女很快端来一个托盘,温婉看到托盘里面摆放了一个银镯子和长命金锁,能从做功看出来价值不菲。 宫里人送礼,无外乎金石玉器,其实进宝更喜欢街市上的小玩意儿。 温婉忙道:“进宝还小,受不得这样的大礼,娘娘还是收回去吧!” “本宫过些日子就要回宫了,往后很难再见到你们家小子,这两件东西,就当是临别礼物,宋娘子若是不收,便是不待见本宫了。” 温婉无奈,把东西收下,然后跟小家伙说:“进宝,快谢谢娘娘。” 进宝仰头看她,眼神迷茫,“娘?” “不是娘,是娘娘。”温婉笑道:“你不叫,小金锁就不送给你了。” 进宝想要小银镯和小金锁,可是他不想管别人叫娘,于是绞着手指,纠结地站着,小脸憋屈。 298、端妃回宫,孩子来历被质疑?(3更) 进宝不肯喊,端妃也没勉强,笑着让温婉别逼他,然后亲自把小银镯套到他手腕上,再把金锁也给他戴脖子里。 手腕和脖子上突然多了东西,不算沉,进宝觉得很新奇,低着头看了又看,然后故意将肉肉的小手腕伸到温婉面前,意在炫耀自己得了个好东西。 温婉便顺势夸他,“真好看,一会儿去爷爷奶奶跟前显摆显摆,他们都没有,就进宝有。” 小家伙听了,越发显得兴奋。 端妃瞧着进宝乐颠颠的小模样,不禁跟着弯起唇角,“真是个小活宝。” 温婉谦虚道:“娘娘是没见着他调皮的时候,简直让人头疼。” “小孩子不都这样?”端妃道:“我要是能有个儿子,不管他怎么闹腾我都高兴。” 温婉的视线在端妃小腹上停了停,尔后不着痕迹地移开,“娘娘有一半的可能诞下皇子。” “那还有一半的可能是公主呢!赵家皇室已经不缺公主了。” 端妃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的怅然很明显。 光熹帝这把年纪,后宫佳丽不说三千,几百肯定是有的,然而膝下却仅有一子,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这里头有问题。 端妃会有如此感慨,可能是担心自己生不出儿子的同时,也在怕这个孩子撑不到临盆就被人给害了。 皇家的事,温婉作为一介臣妇,不敢随意过问,只是拐着弯地道:“娘娘若是喜欢我们家,可以多住些时日。” 多住一日,便能多一日的安全, 端妃抿唇笑,笑容里,更多的是莫可奈何。 就算在宋家待到即将临盆又如何,皇嗣照样不能生在外面,一旦回了宫,总会有防不胜防的招数等着。 她一个孕妇,又在外头过了几个月的舒心日子,好像都忘了要怎么跟人斗,警惕性自然比不得从前。 想到这儿,端妃头疼地揉着太阳穴。 —— 苏相被封了国公,理政大权分散给内阁,丞相之位彻底被架空。 苏皇后知道以后,趁着光熹帝留宿坤宁宫,问他,“听闻相爷亲自带兵赶赴宁州剿匪已经归来,不知有没有向皇上述职了?” 到底是六宫之主,并非无脑之辈,不会一上来就开门见山问皇上为什么要对国舅明升暗降。 “国舅完成得很出色。”光熹帝由衷夸赞,“朕已经命人拟旨,封国舅为敬国公,另外还赐了他一处避暑山庄。”话完,望向正在梳妆台边卸妆的女人,“怎么,皇后对朕的封赏有看法?” “臣妾不敢。”苏皇后顿了一顿,“只是听闻兄长这两日都没来上朝,有些担忧。” 光熹帝面色大方,“国舅这么大把年纪还自请去剿匪,一路上免不得劳心劳力,让他多休息两日也无妨。” 不等苏皇后开口,他又道:“这些年,朕或许使唤国舅太过了,不该把所有重担都押在他一人头上的,国舅再能耐,终究是肉身凡体,会累,会病,也会老。反倒是内阁那帮老家伙,一个个闲得抓虱子。 同样都是朕手底下的人,没道理丞相为了朝务殚精竭虑,内阁却成天无所事事,朕每年给他们发那么多俸禄,难道是为了养闲人? 这往后啊,还是得让他们尝尝丞相当年吃过的苦受过的累,给他们找点事做,内阁那么多闲人,也该为相爷分担分担了。” “……”这滴水不漏的说话方式,让苏皇后找不到任何言辞回应。 皇上给苏家封爵是真,暗中架空丞相权利也是真。 前朝倘若无丞相作为支撑,后宫没有子嗣傍身的皇后地位必将被动摇。 想到往后的日子,苏皇后一阵接一阵地感到害怕,哪怕此刻就躺在光熹帝身边,仍旧觉得从头凉到脚。 光熹帝入坤宁宫,似乎真的只是为了睡个觉,躺下后没有和苏皇后亲热,直接闭上眼,呼吸均匀。 苏皇后没睡着,内殿烛火透亮,她先是盯着华丽的帐顶看了会儿,然后稍稍侧过头,视线落在光熹帝脸上,目光复杂。 即便自认为已经很小心,还是被帝王察觉到,威严的声音突然传来,“睡不着?” 入宫多年,又是从女人堆里斗出来的,苏皇后早已习惯了应付光熹帝的各种“突然”场面,当下被戳穿,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慌乱,顺势点点头,“臣妾只是在想,要不要再安排选秀,让宫里添些新人,没准有能为皇上开枝散叶的。” 光熹帝闻言,缓缓睁开眼,幽幽的眸子瞧了瞧苏皇后,随后又半眯着,“皇后这是在担心皇嗣单薄的问题?” “毕竟只有一个皇子。”苏皇后说,“皇家子嗣,自然是越多越好。” 光熹帝眼神似笑非笑,“前有苏相为了江山社稷劳心劳力,如今皇后又为了皇嗣辗转难眠,苏家果然一门忠良。” 苏皇后垂下长睫,“不管是臣妾还是兄长,为皇上分忧都是分内之事。” “既然这样,那依朕看选秀就不必了,皇后真有心的话,出宫去法华寺为国祈福百日,如何?” 苏皇后没想到光熹帝会突然提出这么个要求来,可突然归突然,却在情理之中,她完全拒绝不了,也不敢拒绝。 “只要能求得国泰民安,皇上子嗣绵延,臣妾愿意出宫前往法华寺。” 光熹帝笑,“难怪坊间称颂你是位贤后,后宫这么多女人,果然还是只有皇后最懂朕的心,也最会为朕分忧。” 自打入宫,头一回听到皇上夸自己。 苏皇后脸热了一下,“臣妾身为六宫之主,理应事事以皇上和皇嗣为先。” “那么此次去法华寺为国祈福的事,就辛苦皇后了。” —— 光熹帝做事向来不喜欢拖泥带水,说好了让皇后出宫祈福百日,三天后他就把人给弄走。 之后,传召了宋巍,问他关于端妃的情况。 宋巍据实回答,“端妃娘娘已经七个多月马上快八个月的身孕,除了不能随意出门走动,其他一切安好。” 光熹帝说:“当初是你亲自把端妃送走的,如今自然也要你亲自跑一趟热河行宫,把人给接回来。” 宋巍早就猜到光熹帝把皇后打发走就是为了让端妃能在最后关头平安生产,他没有提出别的疑问,只是确认了一下端妃回宫的时间,很快回去跟本尊商量。 按照计划,端妃挺着肚子,不能特地跟去热河行宫,宋巍会先去把替身接回来,然后在半途把真正的端妃换上轿辇。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得避开苏皇后以及其他有心之人安插在周围的眼线。 如果是以前的宋巍,他完全接不了这样的任务,毕竟外面多少人虎视眈眈,更何况那些人在暗他在明,要想神不知鬼不觉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压根就不可能。 可现在,他手上有一支暗卫。 只要卫骞带着人出手,就完全能肃清一条道让替身安全回到京城,再让端妃和替身互换而不被察觉。 …… 卫骞果然办事利索,宋巍把替身接回来那天,在城外顺利和端妃互换。 之后,在宋家隐姓埋名数月的端妃终于用自己的真实身份入了皇城。 几个月前,她是以病重为由去的热河行宫,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患了会传染人的疾病,就算去了热河行宫,也活不了多久。 谁料几个月后,她不仅活着回来,还挺了个大肚子? 见到端妃的那瞬,前来迎接的妃嫔们全都傻了眼,一个个脸色复杂。 端妃由宫女搀扶,跟姐姐妹妹们寒暄客套了几句,推说自己月份大了犯困,先行一步回永和宫。 不到一刻钟,这件事就传到了乾清宫。 根据崔公公的说法,有妃嫔怀疑端妃腹中孩子的来历,已经去往寿安宫找太后。 ------题外话------ 作者君过了个端午,更新晚了_(:3」∠)_ 299、御赐朱门(1更) 崔公公禀报完,特地觑了眼主子的反应,但见光熹帝悠闲地喝了口茶,似乎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 皇帝不急,崔公公反而先急上,“皇上,太后娘娘那边……” “母后自会应付。”光熹帝缓缓吐出一句话,摆手让崔公公退下。 —— 寿安宫。 前来告状的瑾妃跪在地上,时不时地掀起眼角,却只能看到太后裙下的那双凤头丝履,视线再不敢往上。 殿内一片沉寂。 太后手中碗盖轻轻划过黄釉龙纹杯边缘时摩擦出来的细瓷声,越发让人心底忐忑。 瑾妃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明明就知道寿安宫这位不好惹还莽莽撞撞跑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上方才终于传来太后的声音,“端妃回来了?” “是。”瑾妃硬着头皮颔首,“看那样子,应该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然而出宫之前,妾身并未听太医说过端妃有喜,所以这个孩子……” 半遮半掩的话,更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太后随意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女人,“瑾妃入宫多少年了?” “回太后,妾身十六岁入宫,距今已有十三个年头。” 太后将茶盏搁在小几上,语气随意,“吃了十三年的皇家饭,就没有一道菜是能把你脑子补起来的?” 瑾妃:“……” 一旁的宫人太监想笑不敢笑,一个个低下头去。 瑾妃再蠢,也很快明白过来端妃当初所谓的身染恶疾,所谓的被送往热河行宫静养全是怀孕的借口。 目的,只是不想皇嗣惨遭宫妃毒手。 而且看这架势,皇上和太后应该都知道。 脸色一瞬间泛白,瑾妃忙磕头道:“都是妾身愚昧无知,一时头脑冲动说错了话,还请太后恕罪。” 端妃以病重为借口出宫静养的事,太后其实并不知情,只是刚才听瑾妃说了那番话,先一步反应过来而已。 “下去吧,再有下次,仔细你妃位难保。” 瑾妃脸色血色全无,颤着声音行礼告退。 …… 瑾妃走后,秋嬷嬷上前来,低声道:“娘娘,苏家那边来信了,问丞相被废,她还要不要继续潜伏?” 提起这事儿,太后突然笑起来,“哀家的人都还没动手,丞相大权就已经被架空,这个宋巍,果然不是个简单人物。”难怪当年能被芳华挑中做女婿。 又说:“苏家现如今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上百年的底蕴摆在那,就算没了丞相,也不至于完全落败,传信回去,让她好好待着吧!暂时不要轻举妄动露出破绽。” 秋嬷嬷颔首,“是。” —— 送走端妃,西厢房彻底空置下来,宋巍没发话,宋婆子没敢动里面的东西,偶尔还会让曹妈妈过去打扫一下。 宋巍趁着休沐,带着全家人去那座五进宅院看了看。 五进院比他们现在的住宅大不说,还气派,门口蹲着俩大石狮子,从厚重巍峨的朱漆大门进去,一路往里,屋宇游廊,假山亭台,水榭草木,无一不彰显着此处富贵。 后院又分出主院偏院来,每个院子都取了名。 宋婆子全程是傻眼的,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宅子。 在宁州那会儿,偶尔去县城能路过大户人家门外,但那些人家的大门用的都是清漆,没见着哪家用红漆。 红漆大门给宋婆子的第一感觉就是富贵,有钱。 这要不是宋巍亲自带路,她都不敢迈进一步。 毕竟这么大的宅子,压根儿就不敢想自家能有。 宋婆子看了一阵,问宋巍,“三郎,大门的颜色是不是还有讲究?” 宋巍颔首,“朱门在恩赐里面,算是比较高规格的待遇,被赐了朱门,往后便是朱户,若非皇上亲赐,寻常人家是不能用这个颜色的。” “哎哟,这还是御赐的颜色呢?” “嗯。” 宋婆子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望向旁边的温婉。 温婉跟公公一样,比较淡定,见婆婆看过来,她笑笑,“又是剿匪又是保护端妃和皇嗣,两件大功加一块儿,相公能被赐朱门,也在情理之中。” 几人在亭子里坐下,宋婆子感慨道:“这要往前数个四五年我都不敢想自己还能有当上官家老太太的一天。老头子,你快掐我一把,我瞅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宋老爹抱着进宝,直接歪往一边懒得搭理她。 宋巍面色含笑,“就算是梦,也是醒不过来的梦,等搬过来,娘就安心住着吧!” 宋婆子瞟了眼亭子周围的山石草木,不禁唏嘘,“这么大的宅子,得多少下人才能打理得过来?” 又说:“添下人太费钱了,反正我和你爹闲着也是闲着,这宅子里的活儿,不如让我们做吧?” 温婉不同意,“娘,您和爹如今可是老太爷老太太了,哪能再干那些粗活?” 宋婆子皱皱眉头,“买些丫头婆子进来,每人每个月至少是半吊钱的月例,就凭咱家那点儿底子,能养活一家人就算不错了,养得起几个下人?” 温婉道:“就算不买下人,也没有老太爷老太太亲自干活儿的道理,这要传出去,外人会戳相公脊梁骨骂他不孝的。” 宋婆子张了张嘴,望向宋巍。 宋巍缓声道:“把爹娘接来京城,就是为了让你们享清福,日子一久,爹娘总会习惯。” 这时,坐在爷爷腿上的进宝指着荷塘里喊,“鱼鱼~” 亭子旁边是个荷塘,这个时节,荷花开得正好,碧翠的荷叶间,偶尔会窜过一两条红色锦鲤。 温婉把儿子拉过来,问他,“进宝喜欢鱼鱼吗?” 进宝:“吃。” 温婉:“……你想吃鱼?” 进宝:“吃鱼鱼~” 温婉瞧着他流口水的样子,不禁失笑,“好,等一会儿回去,娘亲顺便买条大鱼鱼,晚上煮鱼片粥给进宝喝,好不好?” “好~” 软糯糯的声音,听得人骨头都酥了,恨不能把最好的都摆到小家伙跟前来。 …… 翻过这一茬,一大家子人又继续在宅子里逛了逛。 宋婆子和宋老爹走前面,宋元宝和宋巍紧随其后,父子俩小声说着话。 宋姣留在后头,跟温婉一左一右拉着进宝的小手。 来了京城一个多月,见识了太多与乡下不一样的东西,尤其眼下所处的气派宅子,让宋姣心里震撼,她忍不住惊叹,“三叔可真有本事。” 这么大的宅子,说到手就到手了,而且还是皇上御赐的,这得是多大能耐啊? 宋姣从来就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从小村姑变成有下人伺候的千金小姐。 温婉看了看小姑娘,“内院有两处院落不错,你先去挑,看自己喜欢哪一处,等过段日子乔迁,我直接让人把东西给你搬进去。” 宋姣面露惊讶,“一个……院子吗?” 温婉笑着点点头,“对,这地儿大,院落也多,再过两年,你就成大姑娘了,该有自己的院子。” 对于宋姣而言,这种诱惑力实在是太大,她顿了一顿,满脸激动,“三婶婶真好。” 温婉挑眉,“不给你院子就不好了?” “没有,我不是那意思。”宋姣词穷。 温婉又笑,“那你如今还想不想回去嫁给庄稼汉了?” 宋姣红着脸低下头,“三婶婶就别打趣我了,到了这儿我才知道,自己上京之前眼皮子有多浅,好像有个词叫井底之蛙。对,我就是那只蛙,抬头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天,以为自己啥都懂,压根就不稀罕什么京城不京城的,结果……” 结果被狠狠打肿脸了。 温婉见她愧悔羞赧的样子,温声道:“既然来都来了,就别想那么多,安心待着便是,只要你跟着教养嬷嬷好好学,再把字认全多念些书,等将来你三叔再往上升,你作为他侄女儿,身价自然水涨船高,到那时候,想挑个好婆家不成问题。” 听到三婶婶为自己计划这么周全,不善言辞的小姑娘只能再次红着脸道:“京城好,三叔三婶婶人更好。” 温婉一笑而过,两人又继续牵着进宝的小手去逛园子。 挑好院落,已经是傍晚,进宝肚子饿了,喊着要回家。 一行人没耽搁,出了大门就坐上马车往家赶。 到家的时候,发现谢姑妈早在堂屋等着了。 300、动了歪心思(2更) 宋巍剿匪立功被赐五进院大宅子的事,谢家那边已经知情。 见着有出息的三侄子,谢姑妈毫不吝啬地夸了他几句。 宋巍打了招呼坐下来,问:“最近怎么不见谢正?他很忙吗?” 虽然俩人在同一个衙门,但谢正是没有品阶的庶吉士,不算正式翰林官,前三年的主要任务就是在翰林院内学习,三年后再根据考核成绩授予正式的官职。 刚开始入翰林那阵,谢正下衙的时候会去等着宋巍,两人一道回来,日子一久,便各走各的,不是交情浅了,而是宋巍步步往上升,职务不一样,下衙的时辰常常不准,谢正要忙着回家,就没再往他跟前凑。 算上去宁州剿匪那一个月,宋巍的确是有日子没见着谢正了。 谢姑妈闻言,犹豫了一下,说:“他这阵子好像事儿特别多,常常早出晚归的,也不知道在忙些啥。” 宋巍听了,并未接话,神情若有所思。 谢姑妈随即跟一旁的宋婆子和宋老爹打招呼,“二哥,二嫂,你们一大家子人干啥去?” 宋婆子没瞒着,“这不是三郎剿匪立功得了个宅子吗?今儿刚巧得空,过去瞅一眼。” 谢姑妈眼神一亮,“咋样,那地方大不大?” “挺宽敞。”宋婆子简单概括了三个字。 “那你们啥时候搬过去?”谢姑妈又问。 宋婆子没吭声,望向宋巍。 宋巍说:“已经请了人帮着修缮,等差不多了,让我娘看个日子跟着就搬过去。” 言语之间,从来不忘给当娘的留面子。 宋婆子听了心里舒坦。 谢姑妈想到什么,面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来,“三郎,我上次是不是误会你了?” 宋巍疑惑地看过去。 谢姑妈接着说:“我先前来的时候,问了曹妈妈一句,她说之前来你们家的那几位是客人,已经走了,我当时还以为是哪位大人送给你做妾的……” 宋巍坦然笑道:“去年送端妃娘娘去热河行宫的时候,这三个小宫女受了感染,被我带回来医治,之后就一直留在我们家,等端妃娘娘从热河行宫回来了才走的。” 谢姑妈愣了愣,“是宫女?” “嗯。” “那、那你咋让人给布置了那么好的房间?” 宋巍道:“就算是宫女,也是贵人身边的下人,自然不能怠慢。” 这个理由,无疑说服了谢姑妈,“那倒也是。” 宋婆子挨着炕边坐了,问她,“你专程跑一趟就是为了问这个?” “是,也不全是。”谢姑妈回归到正题上来,“我就是想问问,你们家搬过去以后,这套院子打算怎么处理?” 宋巍不答反问,“姑母有什么想法吗?” 谢姑妈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我寻思着,如果要卖,能不能卖给我们家?” 见宋巍面露不解,谢姑妈又说:“我们家人多,小孩大人加一块儿,两房之间难免磕磕碰碰,如果三郎你同意卖,我到时候就请人把中间这堵墙打通,将两套宅子拼成四进院,住起来也宽敞。” 前两日谢涛和谢正家几个小子起争执打架,谢涛家的被推倒磕破脑袋这事儿,宋巍有所耳闻,但因为公务繁忙,没空细问,如今听谢姑妈这么一说,只怕那两房已经闹僵了,否则他们家不至于急着买房。 宋婆子听出点意思来,直接问:“怎么,谢涛媳妇儿还是不肯罢休?” 话都已经摊开了,谢姑妈再没什么不能说的,叹气道:“我那二儿媳本来就是个掐尖要强的性子,之前被我压着,她没地儿撒野,倒也还算安分。这次伤着的是她家小子,可不直接踩她尾巴上了,打从出事的一天起,就一直嚷嚷着要分家,我和老谢都还没入土,能让她分出去吗?这些天他们闹,我实在是劝不住,只能背地里琢磨,想着等你们家搬走,把这边也盘下来打通,顶多往后让他们两家各住一个院子眼不见为净,分家是不可能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同意他们兄弟分家。” 时下重孝道,有“父母在,不分家”的说法。 不过也并非所有人家都遵循着这条不成文的说法来,有时候兄弟之间闹得不可开交,在一块儿过不下去了,强行分家的比比皆是。 当年的宋二郎家就是例子。 可在谢姑妈眼里,谢家好不容易靠着谢正走到这一步,不管两房之间有什么矛盾,都应该以兴旺家族为首要。二儿媳自以为看着个摊位能赚俩小钱就了不起了,她只是眼皮子浅没看到谢正的大好前程而已,要真就这么分出去,等将来谢正出息了,谢涛家必定重走宋二郎家的老路,到那时候,二房就算厚着脸皮往上靠,人大房能乐意让你靠吗? 宋婆子看了眼谢姑妈,“这事儿,你跟谢正谢涛兄弟俩商量过了?” “暂时还没。”谢姑妈说:“谢涛媳妇正在气头上,我这会儿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倒不如来点实际的,买院子我用公中的钱,到时候这院子有他们家一份,她就算再不情愿,也得乖乖留下来。” 宋婆子摇头,说你这样强留人不对,没准会把人给逼急了干出什么事儿来,还是该提前跟他们打个招呼,如果把话说明白了,谢涛媳妇儿还是执意要分家,你就别难为人了,让他们分出去,将来过好过丑,那都是他们自个儿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谢姑妈皱皱眉,“我是怕,谢涛家将来和二郎他们一样。” 提起那个二儿子,宋婆子就一肚子气,声音像点了火,“二郎家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那,谢涛两口子都装作没看见,那你还能怎么着,抡起棍子把人给狠狠揍上一顿?” 谢姑妈见她气汹汹的样子,突然笑起来,“二嫂倒是给我提了个醒,那成,我回去就跟他们把话说开,说开了还要提分家的,就别怨我这个老太婆抡起棍子揍人了。” —— 谢姑妈走后,温婉把自己回家路上买的那条草鱼送去厨屋。 进宝迈着短腿跟在她身后,眼巴巴地瞅着砧板上的鱼,见金妈妈还没开动,他伸出小肉手指了指。 虽然没说话,也不难看出小家伙在催着想吃鱼。 金妈妈见状,有些好笑,让他再等等,马上就开始做。 温婉准备带进宝回房吃些零嘴垫垫肚子,岂料小家伙双腿像是定在了厨屋内,眨巴着双眼,盯着那条鱼就不放。 温婉无奈,只好撸起袖子帮着金妈妈一起做。 鱼粥煮好,温婉用小碗盛出来,还没等她吹冷,小家伙已经从她手里抢过勺子,打算自己吃。 温婉道:“鱼鱼是烫的,要呼呼。” 说着,冲他做了个将东西吹冷的口型。 进宝舀了半勺鱼粥,放在嘴边,呼倒是呼了,就是连着口水一块儿出来的。 温婉实在没眼看,重新取个调羹来,吹了半勺送过去,进宝就着娘亲的手抿抿嘴巴吃下去。 温婉问他,“鱼鱼好不好吃?” 小家伙咂吧两下,“啊”一声张着嘴,代替了回答。 两岁的进宝,食量比以前大很多,一碗鱼粥,他全部吃光,最后摸着圆滚滚的小肚皮摇头表示不要了。 温婉将碗搁在灶台上,拉着进宝去东厢。 宋巍不知何时已经回了房,刚换好衣裳,从屏风后转出来时见到小妻和儿子,他笑意柔和,“进宝吃饱没?” 进宝没说话,对着当爹的打了个饱嗝。 宋巍将他抱起来坐在圈椅上,跟儿子亲昵了一阵才看向正在翻找衣裳准备去换的温婉,低声说:“谢正这段日子有些不对劲。” 温婉拿着衣服的手一顿,转头看向男人,“不就是他们两房因为孩子的事儿闹了不愉快吗?” “不是这个。”宋巍道:“他们庶吉士每天下衙挺准时的,但我听姑母说起来,谢正下衙以后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混到很晚才回来,这中间,他去了哪?” 温婉迟疑道:“或许,是同僚请喝酒什么的。” “我倒宁愿是那样。”宋巍说:“怕就怕谢正因为家里压力大,一时想不通动了歪心思。” 301、头一回当说客的婉婉(3更) 宋巍的话,让温婉留了心眼,寻个机会特地带着进宝去隔壁谢家串门。 谢涛和他媳妇儿外出做生意,谢正去了翰林院,家里就谢姑妈谢姑父带着几个小孙孙和杨氏在家。 见到温婉,杨氏热情地把人接到自己房里,亲自泡上热茶,又给进宝拿了龙须糖。 温婉将小家伙放在圈椅上挪到桌前,让他自己吃糖,她便和杨氏说话,“谢正去翰林院了?” 杨氏道:“今天不是休沐日,一大早就去的。” 温婉又问,“他最近忙不忙?” 杨氏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看向温婉,“三表嫂有什么事吗?” 温婉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家就快乔迁了,到时候肯定得摆桌,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去。” 杨氏道:“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反正最近这段日子回来得挺晚,我问他,他说衙署里有事儿,耽搁了。” 温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到时候再说吧,若是碰巧谢正不在,只能等改天再让三郎请他喝酒了。” 揭过谢正不提,温婉又问了问谢涛家那小子的伤情。 提起这事儿,杨氏的面色有些晦暗:“出事当天就及时请了大夫包扎,倒是流了点血,不过大夫说了,不算太严重,只要安心静养,勤换药,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只是没料到,二弟妹却不肯就这么算了,我是赔礼也赔了,道歉也道了,全都不顶用。” 温婉听了杨氏所言,心中明白大半。 其实谢涛媳妇想分家,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在乡下一直被婆婆压着,那时候家里进项少,也确实要两房人相互帮扶,日子才能维持下去。 现如今,谢正考中进士做了庶吉士,在正式授予官职之前,都没什么俸禄,谢涛夫妻这一年内生意却做得挺不错,利润可观。 然而谢家没分家,就意味着他们两口子赚的钱有很大一部分要上交公中由婆婆分配。 谢涛媳妇本来就是个钱串子,谢正读书那几年,他们家已经往他身上烧了不少钱,眼下当了官,好处没见着,反而倒贴得越来越多。 等同于挨近这两年,谢涛两口子要靠做生意养活全家人。 以谢涛媳妇那种性子,人能乐意继续这么过下去吗?不提出分家才怪! 回过神,温婉问杨氏,“姑母有没有出面说点什么?” 她本来想问,谢姑妈有没有提买宅子的事儿,可一想,万一谢姑妈还没说,自己提前捅出来就麻烦了,故而话到嘴边改了口。 杨氏回想了一下,“婆婆并不希望我们分家,倒是跟二弟妹说了好些话,只可惜,二弟妹没听进去。” 杨氏说着,看了温婉一眼,似乎想到什么,迟疑片刻,开口,“要不,三表嫂出面帮我劝一劝吧?” “我?”温婉没想过要插手,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是别人家里的事,她一个局外人,总不能凭着主观臆断一锤定下谁是谁非。 更何况站在谢涛媳妇的立场,会提出分家情有可原,她要是去劝,等同于劝谢涛媳妇多往公中交些钱养着大房。 这换了谁能乐意? 温婉心中为难,可杨氏丝毫没有要将话收回去的意思,她只能尴尬地笑笑,“我尽量吧,到时候劝不了,你可别怨我。” 见温婉点头,杨氏好似看到了救星,整个面色都比先前松缓很多。 要等着劝谢涛媳妇,温婉就没走,跟杨氏聊了几句,又去堂屋跟谢姑妈坐了会儿。 谢涛两口子回来,已经是傍晚。 见到温婉也在,谢涛媳妇原本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很快阴转晴,笑意盈盈,“三表嫂怎么来了?吃过饭没?” 温婉说饭回去吃,倒是有几句话,想单独跟她谈一谈。 谢涛媳妇正弯着腰洗手,听言,回头看了温婉一眼,见温婉不像是在开玩笑,她把谢涛指使出去,“三表嫂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温婉道:“大丫来了我们家的事儿,你知道的吧?” 谢涛媳妇显然没想到她会说宋二郎家大丫的事,愣了下,随即点点头,“我要是没记错,那丫头来了快两个月了。” “你觉得她变化大不大?”温婉又问。 “是挺大。”谢涛媳妇说起宋姣,还有些好笑,“刚来那会儿,皮肤蜡黄蜡黄的,整个儿一乡下土丫头,这才两个月的工夫,脱胎换骨了都,现在要是回去,她亲生爹娘都不一定认识她。” 温婉颔首,“当初二嫂子想尽办法让我们把大丫接来京城,目的,就是为了让她能找个好婆家过上舒坦日子。” 谢涛媳妇不知道温婉为什么特地跑来跟她说这些,不过三表嫂难得过来一趟,她还是很乐意跟对方聊上几句的。 听到温婉的话,谢涛媳妇顺着道:“谁说不是呢,三表哥这么能耐,大丫养在你们家,等到了议亲年龄,外头不定多少少年公子哥儿排着队巴结呢!” 温婉笑了笑,好似不经意地说出口,“你们家丫头将来也能靠着她大伯父嫁个好人家。” 顷刻之间明白了温婉的用意,谢涛媳妇突然沉默,脸色稍稍往下沉,好久才问她,“是不是我婆婆让你来说服我别分家的?” 温婉没有正面回答,“你们大人之间的恩怨,我一个外人插不了手,我只是心疼孩子,毕竟如果你们两房分了家,往后你们家是商户,大房是官宦,士农工商,这中间的地位差距多大,想必不用我再赘述。 要真成了商户,你们家丫头将来挑夫婿的范围或许不会那么宽泛。 我没有要强迫你的意思,只是把分家可能存在的隐患分析给你听,至于分不分家,还是得你自个儿拿主意。” 谢涛媳妇紧抿着唇,神色显得很是纠结。 对方不说话,温婉也不再吭声,安静坐下来等。 过了好久,谢涛媳妇才说:“三表嫂提醒的对,我不能为了一时之气耽搁孩子,甭管大伯子官居几品,他始终是京官,只要他是官,我们家丫头就能靠着他当个官家小姐,将来议亲不至于太难。” 温婉没想到自己头一回当说客竟然这么成功,高兴之余,不忘继续给谢涛媳妇分析,“只要不分家,等将来谢正往上升有了一定的权势地位,你们家的生意就能脱手出去请人照管,不管怎么说,都占了个官宦之家的名头,总比商户好听。” 谢涛媳妇点点头,可能是温婉性子太好的原因,她发现跟三表嫂说话,自己的暴脾气似乎收敛了不少。 谢姑妈磨破了嘴皮子都没能把二儿媳劝服,温婉一出马,不过几句话就彻底改变了谢涛媳妇的态度。 堂屋里,谢姑妈和大儿媳亲耳听到谢涛媳妇说不会再提分家的事,婆媳俩齐齐露出讶异的神色。 谢涛媳妇没在堂屋多待,说完就转身离开,只剩温婉、谢姑妈、杨氏和进宝四人。 谢姑妈望向温婉,脸上说不清是感激还是别的什么,“三郎媳妇,你可真是太神了。” 温婉嘴角微扯,“姑母过誉了,我只是随便跟她聊了两句而已,没您想的那么夸张。” 她不想说出自己跟谢涛媳妇的聊天内容,便找借口,笑了笑,“可能是她卖我这官夫人一个面子。” 不管怎么劝的,只要能让二房同意不分家,那就什么都好说。 谢姑妈高兴过后,留温婉在他们家吃晚饭。 温婉来这边太久,忙起身说家里在等,不能在这边留饭。 说罢,弯腰将进宝抱起来。 谢姑妈亲自送她出门。 温婉出了谢家,没走几步路就到了自家大门前,刚准备进去,就见谢正从不远处走来,见着她,眼神有些闪躲。 温婉想到之前杨氏的话,准备迈进大门的脚收了回来,笑着跟谢正打招呼。 撞都撞上了,谢正不可能躲开,喊了声:“三表嫂。” 温婉问他,“下衙了?” 谢正颔首。 “今天翰林院不忙?” 谢正:“……三表嫂为何这么问?” 温婉半真半假地道:“我听杨氏说,你最近回来得挺晚,就想着八成是你在衙门有事。” 谢正闻言,看向温婉的眼神变得复杂。 302、我可能要纳个妾(1更) 谢正和宋巍同在翰林院,哪怕平时不在一处办公,宋巍想知道谢正他们这边什么时辰下衙,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所以谢正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温婉的问题。 他要是回答翰林院有事,很快就能被戳穿,他要回答翰林院下衙挺准时,那么自己前些日子回来晚的事儿便圆不了。 温婉见他不肯出声,笑了下,“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我……” 谢正才刚吐出一个字,听得温婉又道:“你要不方便说,不勉强的,我刚从你们家过来,饭菜快上桌了,进去吧,杨氏等你回家吃饭呢!” 听到这一句,谢正的脸色越发纠结,但有些话,他不好跟温婉一个妇人讲,动了动嘴唇,最终只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再没说别的,抬步进了自家院门。 温婉目送着谢正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处,才转身往里走。 …… 宋巍早就到家,听说温婉是去隔壁串门,见着人,问她,“怎么样了?” 温婉把进宝放下来,看着小家伙一步一步迈向亲爹,这才据实回答,“二房要分家的事,基本上已经摆平了。” 宋巍笑,“婉婉摆平的?” 温婉“唔”一声,“我要说是,宋大人会不会有什么奖励?” “想要什么奖励?” 宋巍一面说,一面伸手扶住已经走到自己跟前的儿子,然后顺势将他抱坐在自己腿上。 温婉道:“奖励的事儿先搁一边,我跟你说点别的。” “嗯,你说。” “刚刚进门之前,我见到谢正了。” 宋巍闻言,稍稍抬起眼看向她,“谢正今日回来这么早?” “我问了几句,他支支吾吾的,没什么实质性回答,我想,他可能是有难言之隐不方便跟我一个小妇人说,相公要不抽个空问问?” 宋巍语气略低,“既然你已经问过,那我就不必再多此一举了。” “嗯?”温婉疑惑地望着男人。 宋巍温声解释,“谢正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要真做了什么对不住良心的事,又被你那样问,他早晚会主动坦白出来。” …… 到底是三十出头的成熟男人,宋巍对于人心的把控,远比温婉想象中的还要精准。 尤其看到谢正出现在他们家院里的那一刻,温婉的感触越发深。 谢正先前回去,只随便跟爹娘打了个招呼,就说有点事要出去,出门之后直奔宋家这边来。 堂屋里,饭菜已经上桌。 宋婆子正在摆筷,难得见谢正过来,笑着招手让他进去吃饭。 谢正勉强扯出个笑容来,“舅母,我找三表哥有点事。” 刚落座的宋巍闻言,抬起目光直直投向门外。 他看人的时候,视线极具穿透力。 哪怕是谢正,在面对这样的宋巍时,也会突然觉得无所遁形。 “有什么话不能进屋说?”宋巍声音平静,自打戴上乌纱当了官,他的沉稳之下,常会流露出几分不容置喙的肃穆。 温婉想,这大概就是别人嘴里的“官威”。 谢正没有往前迈一步,像是心虚,不再跟宋巍对视,双眼稍稍偏移开,望向别处,“三表哥要是赏脸的话,我请客,咱们去酒馆,边喝边说。” 温婉给进宝盛汤的动作一顿,看向宋巍。 但见男人慢条斯理地站起身,跟她说了句去去就来便抬步出门。 表兄弟俩很快出了大门朝着酒馆而去。 宋婆子满脸不解,望向温婉,“我瞧着谢正脸色不对劲,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谢正到底怎么了,温婉自己都没法确定,只能宽慰婆婆,“谢正说是私事,那咱就别管了,想多了费神。” 话完,特地往婆婆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 宋谢两家所在的书院街因为有翰林院这个重要衙署的存在,整条街上都没有商贩和铺子,因此酒馆离得有些远。 即便如此,宋巍和谢正还是步行过去。 只不过,一路上都保持着沉默。 到的时候,谢正点了一壶酒和几碟小菜。 表兄弟俩相对而坐。 宋巍瞧着对面的人,开门见山,“不是说找我有事?” 谢正默了会儿,突然道:“我可能要纳个妾。” 这时,店小二端着酒壶和小菜上来,宋巍拿过酒壶,替谢正和自己斟上,神情未有丝毫变化,语调轻慢,“说说吧,让你纠结的原因在哪?” 谢正忍不住问,“三表哥不觉得惊讶吗?” 宋巍淡笑,“纳妾这种小事,我不认为该值得惊讶。” 一直以来的心理负担被人说成是“小事”,谢正像是找到了支撑点,紧绷的情绪有所松缓,之后把整件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 …… 两个月前,谢正家大儿子谢卓吃了相克的食物突然口吐白沫昏厥,谢正急着请大夫,雇了马车去的医馆,路途中一再让车夫加速,结果撞伤了一位姑娘。 “脸上有轻微擦伤,腿部骨折。”谢正说:“面上的伤,我让大夫用最好的药,已经痊愈得差不多,只是她的腿,恐怕往后走路都会有点跛,无法再恢复到从前。” 说着,深深吸口气,“我不能不对她负责。” “所以,你这两个月每天下衙不回家,就是去陪她?” 谢正颔首,“她最近恢复了很多,需要有人扶着走。” “她同意给你做妾?”宋巍又问。 谢正垂下眼睫,半晌,才慢吞吞地“嗯”一下。 “她的家人呢?” “她生父早亡,只有个卧病在床的母亲,平时自己摆个小摊做烙饼生意,日子过得很艰难。” “两个月,负罪感加上怜悯心,足以让你对她产生情愫。”宋巍呷了口酒,话说得风轻云淡,却让谢正没办法再抬起头来。 宋巍多少有点明白他。 对杨氏,更多的是属于男人的责任心,而对于那位姑娘,可能真是动了情。 在男人三妻四妾的时代,责任心和感情不一定非要并列,只要男人想,就能完全拆分开来。 对于此事,宋巍不认为自己有发言权,“只要你能想办法让姑父姑母和表弟妹接纳她,我便没意见。” 提起这个,谢正马上苦着脸,“我要是能想到办法,就不会来找三表哥了。” 宋巍道:“我能保持沉默,甚至是以默认同意你纳妾,但你不能让我帮着出主意,这是两码事。” 谢正也知道以宋巍的性子,让他出主意是为难他,可自己这段日子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就快被自己给逼疯了。 两人静坐了会儿,谢正问他,“如果换了三表哥,你会怎么做?” 宋巍如实说:“我跟你情况不同。” 他的责任和情感全都加注在了同一个人身上,即便出现跟谢正类似的情况,他会想办法请最好的大夫,想办法用别的方式进行补偿,但绝对不会对那姑娘产生爱意,更无须纠结要用什么办法把人接进门。 …… 今日,算是坦白局。 哪怕没从宋巍嘴里问到有用的法子,谢正能找到人把心里的苦闷倾吐出来,也算是减了压,至少胸腔内没那么憋闷了,至少……宋巍没有直接指责他的不是,而是选择默认。 —— 宋巍回去之后,如实跟温婉说了谢正的遭遇。 温婉还以为,真实情况会像宋巍之前推测的那样,谢正是因为家里给的压力太大,想学着郝运走捷径,没成想会是这么一桩令人进退两难的纠葛。 “就没有别的法子吗?”温婉想到谢姑妈那跟自家婆婆有得一拼的强势性子,心中隐隐担忧。 宋巍说:“如果谢正单纯是为了补偿,或许还能有别的办法,难就难在,他跟那姑娘之间可能已经有了感情。” 一旦有感情,心里的天平难免会朝着那一方倾斜,更何况姑娘是弱者,谢家这边要是一口咬死了不同意,只会逼得谢正更心疼她,一个弄不好,还很可能为了她与家里人反目。 晃回思绪,温婉看了看男人俊美的侧脸,忽然问,“如果是相公你碰上呢?你打算怎么办?” 宋巍含笑问她,“这就迫不及待想我纳妾了?” 谁要跟别的女人共侍一夫了?温婉轻轻哼了一下,“我只是想知道,你碰上同样的情况,会怎么处理。” 宋巍说:“不会动情,处理起来便不会麻烦。” 温婉抿嘴笑了笑,明知故问,“不会动情是什么意思?” 成亲五年,温婉从来没听宋巍说过喜欢她之类的话,他刚刚说不会对别的女人动情,算不算是变相对她剖白心意? 想到这儿,温婉心里泛起甜蜜,脸蛋红扑扑的。 男人没有直接回答,话题转得飞快,“白天你说想要个奖励,是什么?” 303、拆穿(2更) 温婉笑问,“我说什么你都照做吗?” 宋巍几乎没有犹豫,“难得你会对我提要求。” 这便是答应了。 温婉唇边漾开甜蜜弧度,“再过几日是我生辰,宋大人,告一天假吧!” 这是头一次,她因为个人原因,主动要求他告假。 在宋家,除了元宝办过一次,其他人都不会过生辰,像是刻意忽略了那一天,包括宋巍。 温婉嫁过来这么多年,也没有过过。 今年之所以提出,不是突然来了兴致,只是欠了儿子两个生辰,温婉总觉得心里有缺憾,想着在自己生辰那天弥补一下。 宋巍投过来的视线带着暖意,“让我告假,想做什么?” 被他这么注视着,温婉有些脸热,但还是故作镇定地说出自己的计划,“我们一家三口出去玩,好不好?” 话音落下,她偷偷去瞥宋巍的反应,发现男人那双黑眸在昏黄烛光下越发柔和了几个度,像是被“一家三口”这四个字给取悦到。 “不带别人了?”宋巍问。 “不带,就我们俩和进宝。” 打从进宝出生到现在,还从未有过一家三口单独出去玩的时候。 温婉说完,眼神中流露出期待。 “好。”宋巍应下,“等到了那天,如你所愿。” …… 温婉出现预感,是在隔天傍晚下学的时候,因为马车半道上出故障,林伯要去修车,温婉便趁机下来逛逛。 元宝和她一道走着,时不时地避让着行人。 这个时辰,下衙的人很多,不同档次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顶着垂斜倾洒的夕阳从街道上驶过,越发显得街道拥挤。 前面路口似乎出了什么事,围观的百姓不少,熙熙攘攘的议论声中,隐约能听到妇人的痛苦哀嚎。 温婉常上街,以往这种情况没少碰到,只不过她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所以通常会远远绕开,秉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但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不想去,双腿却不由自主地朝着人多的方向走,等回过神,她人已经站在人群后头,里面妇人的声音越发清晰入耳。 “娟儿,你怎么能这么傻?人谢大老爷不是一早说了会纳你过门,你到底还有啥想不通的?你要真就这么去了,让娘可怎么办?” 说着,便是一阵肝肠寸断的嘶嚎声。 这时,年轻女孩儿的声音微弱响起,“娘,谢大老爷已经是有家室的人,女儿不能拖累他。” “那你也不能想不开寻死啊!”妇人的声音越发往上拔高。 “女儿不想就这么扔下娘,可我这双腿已经废了,与其成天往医馆里烧钱拖累大老爷害娘担心,倒不如女儿死了一了百了……” 这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她的双腿是被人害成这样的,然而害她的那个男人已经有了家室,不可能对她负责,她不想拖累人,所以选择了寻死。 周围的议论声越发激烈,全都指向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年轻男人。 刚刚看完预感的温婉皱皱眉,拨开人群往里一瞅,见到这样一副景象—— 头发蓬乱的布衣妇人抱着个额头上血迹斑斑的女孩儿,哭得满脸泪痕。 妇人约莫四十来岁,皮肤蜡黄,双手粗糙,眼睛哭得红肿。 此时正坐在地上,伸手搂着受伤的闺女。 躺在妇人怀里的女孩儿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穿一身青布小袄,半边脸被血盖住,瞧不太清楚容貌。 而旁边站着的年轻男人,正是谢正。 温婉见到他的时候,他紧抿着唇,面色不太好看,眼神中,是百口莫辩的无能为力。 陡然间看到温婉探身过来,谢正脸上唰一下全白,没了血色,无意识地张了张嘴,似乎想打招呼,但随即又反应过来眼下所处的环境,涌到嘴边的那一声三表嫂咽回去,喉结上下滚了滚。 温婉看出来谢正没敢当众认自己,她索性没戳穿,垂目望着把闺女抱坐在地上的妇人,出声道:“这姑娘流了得有半碗血吧?怎么还不赶紧的送医馆,一会儿出了事,谁负责?” 先前围观的人都被妇人带动了情绪,忙着议论谴责谢正去了,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人姑娘受了伤,忙纷纷劝妇人先将人送去包扎医治。 妇人抬头看了看温婉,眼睛里似有锐芒闪过。 温婉直接无视,说:“我有个爷爷,以前在太医院任职,医术特别高明,大娘若是不放心普通医馆,我带您去找我爷爷,有他老人家出马,这位姑娘便是一脚踏入鬼门关,也一定能给您救回来。” 有人看向温婉,“这位姑娘说的莫非是城东李太医家?” “正是。”温婉微笑着回话。 “哎呀,那可真是太好了,李太医的医术在咱京城是出了名的,有他在,这位姑娘会没事儿的。” 一帮人开始催促着妇人将闺女送去医治。 正巧林伯已经修好马车朝这边赶来,温婉顺手指了指,莞尔道:“那是我们家马车,从这里到城东,坐马车很快的。” 妇人沉默了会儿,慢慢搀扶着女孩站起身。 温婉弯下腰,将地上的竹杖捡起来递给女孩,“姑娘怕是有些不良于行吧?别忘了带上这个。” 女孩儿愣了一下,暗暗心惊自己险些把跛足的事儿给忘了,从温婉手中接过竹杖,勉强扯了扯嘴角,弱弱道了声谢。 母女俩蹒跚着朝前走,妇人不忘回头盯了谢正一眼。 谢正似乎还沉浸在先前的变故中没回过神,怔愣着立在原地,薄唇绷成一条线,拳头握紧,手背上青筋凸起。 温婉让宋元宝把那对母女带到自家马车上去,她留下来,等看热闹的人群散去,这才望向谢正,“到了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 哪怕小了谢正好几岁,温婉严肃时的气势,还是能把对方给震慑住。 谢正闭了闭眼,神情痛苦。 温婉叹口气,不再勉强他,“罢了,先跟着过去看看吧,别让她再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否则到时候你更难收场。” 温婉往前迈了一步,就听到身后男人低哑的声音传来,“那天撞了人,我把她送去医馆,大夫说她双腿骨折,没几个月恢复不了,就算恢复,也可能从此不良于行,她娘闻讯拖着病体赶来,见到她的样子,哭得险些晕过去,之后就跪在医馆门前,让我给个说法,不然直接去顺天府衙告我。 我还有两年才考核,一旦进了衙门沾上污点,到时候就算考核成绩靠前,也绝对会因为这件事而得不到重用。我……我当时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应下纳她进门。” “所以你就跟三郎撒谎说自己和这个宁娟儿两情相悦?” 谢正来不及细思温婉为什么会知道那姑娘的名字,面色依旧很白,“昨天在酒馆,我是想坦白的,没想到三表哥会先一步以为我对宁娟儿动了情,我不想节外生枝,便一直没否认。” “那今儿呢?又是怎么回事?”温婉追着问。 “我想不到说服爹娘妻儿接她进门的借口,趁着下衙来找她商量,看能不能再缓一缓。至少,等她双腿再康复一些,她当时明明答应得好好的,我刚走没多会儿,她就追了出来,哭哭啼啼地说不想再拖累我,然后一头撞在旁边的墙上,再后来,你也看到了。” 话到这里,谢正眼圈有些红,“先前凑热闹的人里面,有两个是我同僚,这件事,明天就能传遍整个翰林院,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个薄情寡义的小人。” 温婉说他,“这件事,打从一开始你就不该瞒着,早些讲出来,哪还有这么多麻烦?” 谢正道:“我那天因为赶路,撞了她是事实,如果不对她负责,她们母女俩势必会闹到顺天府,到时候我身败名裂,这么多年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温婉想了想,还是告诉他,“宁娟儿那双腿压根就没问题,大夫说她骨折,那是因为他们提前串通好的。” 谢正被震惊得后退半步,“为什么?” 他自认为处处小心,在外面从来不敢说错话得罪人,为什么还会有人想害他? 温婉不好说有人对付不了宋巍,就朝着他身边的人下手,打算先毁了谢正,只催促道:“咱们先跟上去看看情况再说。” 304、婉婉的报复(3更)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马车边走,到了才听宋元宝说:“那对母女一听要去李太医家,直接就跑了。” 温婉的目光转向一旁被扔在地上的竹杖,突然笑道,“腿脚还挺利索。” “要不是我机灵,闪躲得快,差点就被她们顺带掳走。”宋元宝轻轻哼了声。 温婉皱皱眉头,让谢正和宋元宝先上马车,自己绕到一旁的青石巷子里,对着虚空处唤了声,“卫骞!” 话音落下没多久,果然有条黑影出现在巷口。 这是温婉头一次把干爹干娘留给她的暗卫喊出来,瞧着对方通体黑沉的劲装打扮以及面上那坚毅冷硬的神情,她不禁有些忐忑。 卫骞快步走到温婉跟前,抱拳,“夫人有何吩咐?” 温婉吞了吞口水,“你、你就是卫骞?” “属下正是。” “你们真的一直跟着我?” “暗卫”这个词温婉不陌生,但她从未接触过,觉得有人能随时随地藏在暗处保护自己很不可思议。 “宋大人有令让属下时刻保护夫人的安全,属下莫敢不从。”卫骞的声音铿锵有力,却也坚冷得像冰块,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和感情。 温婉打了个冷噤,很快进入正题,“就刚才那两个人,你们能不能帮我找到?” 卫骞颔首,“不用夫人吩咐,已经有人跟着了,要如何处置,全凭夫人一声令下。” 听他这么说,温婉忽然觉得语塞。 坦白讲,温婉从小到大因为能预感,整过人的次数不少,但那些都是小打小闹,像这种一上来就不把人往死里整不罢休的,在乡下太少见了。 让她想个小把戏整人还行,要她直接对付敌人,一时半会儿,她还真想不出法子来。 卫骞见她犹豫,建议道:“属下认为这种情况,以暴制暴的效果反而好些。” “以暴制暴?” “对,直接剁了那对母女一人一根手指,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幕后之人跟前,知道夫人不好惹,对方往后就不敢随意算计您了。” 温婉被惊到,颤声问,“剁一根手指,会不会要了她们的命?” “不至于要命,只是会疼。” “……不要命,那就剁吧!送到丞相府,哦不,国公府后院,苏瑜手里。” 明明吓得小脸儿上颜色都变了,却还强自镇定,把命令下得如此轻飘飘。 一向冷冰冰的卫骞莫名觉得好笑,这位夫人无论是外形还是性子,都不适合做坏事。 卫骞走后,温婉发现自己有些腿软。 她站直身子,深吸口气,尽量让情绪平复下来,然后才走出巷子。 上马车的时候,谢正和宋元宝早在里头坐了。 见谢正神情还是有些恍惚,温婉劝他,“你别胡思乱想,翰林院那边,我一会儿回去问问三郎,看他能不能尽量帮你摆平。” 谢正脑子到现在都还是混沌的,听到温婉的声音,勉强拉回几分神智,“多谢三表嫂替我解围,今日若非你出现,我恐怕真要摊上大麻烦了。” 宋元宝皱起眉头,“娘,到底是谁想要害谢表叔,您知不知道?” 温婉没打算让宋元宝掺和进来,摇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多问。” 宋元宝瘪瘪嘴,“我就是琢磨着谢表叔这么低调的人,到底能得罪谁呢?” “我也纳闷。” 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谢正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无形中树了敌。 “你们都先别管了。”温婉说:“一会儿回去,谢正好好休息休息压压惊,元宝你别在你爷奶跟前瞎说,这事儿不能让老人知道,否则又该提心吊胆了。” 元宝“哦”一声。 马车到宋家大门前停住,谢正掀帘下来。 温婉瞧着他惊魂未定的样子,让他无需去宋家,直接回自个儿家去。 等谢正进了大门,她和元宝才从马车上下来。 入院之后,元宝简单跟爷奶打招呼过后去了书房,温婉从婆婆手里把进宝拉过来,回了东厢。 关上门,温婉将之前在大街上发生的事跟宋巍说了。 宋巍难得的露出意外表情,“这么说,我之前的推测是错的?” “甭管是不是你推测的两情相悦,横竖谢正从一开始就因为害怕坏了清誉而妥协答应把人纳进门做妾,结果都是准备纳妾,没什么分别。” 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温婉又忍不住唏嘘,“得亏我刚巧路过,又出现了预感,否则谢正今儿非得惹上官司不可。” 宋巍沉吟道:“背后之人手段不算高明,可一旦成功,影响却是最直观的,谢正如今正是关键时期,但凡出现一丁点的污迹,他将来别说被重用,能否留在京城都还两说。” 宋巍说话的时候,温婉一直低着头。 察觉到她今天有些不对劲,宋巍问:“怎么了?” “我,我好像让卫骞干了件缺德事。”温婉满脸写着心虚。 “缺德事?”宋巍眉头微微上挑,明显对她这个说法感到好奇。 “就……那两个人,我让卫骞带人去追,他问我怎么办,我、我最后让他剁了母女俩一人一根手指头,让送去敬国公府。” “你吩咐的?” 宋巍的语气里,有被小媳妇儿惊到的讶异。 一向温软的人,竟然能下得去这个狠心? “……嗯,是我。”温婉抿了抿唇,搁在腿上的双手慢慢绞紧,“我就是想着,苏家人太坏了,今儿是这个,明儿又是那个,个个都想置相公于死地,斗不过你,竟然阴损到对你身边的亲人下手。 今天是谢正,明天还不定是谁呢!所以,我就想给她们一个教训,让苏家人知道咱们并非软柿子,不是能随意拿捏的。” 剁人手指这种事,温婉是头一次,心里难免发虚,交代完之后,都没敢看宋巍,就怕被劈头盖脸一顿教训。 宋巍看出小媳妇儿是在怕自己,他笑了下,“如果你让卫骞去办,那么这会儿估计手指已经到了苏家,我就算怪你,那两根手指也安不回去了。” 这话的意思,是不怪她擅做主张吗? 温婉抬起头来,正对上男人蓄了轻微笑意的双眸。 她吸吸鼻子,“相公不觉得我残忍?” “在不取人性命的前提下,给点教训也算是她们罪有应得。” —— 敬国公府。 已经到了晚饭时辰,恢复了大理寺职务的郝运下衙回来没多会儿,就有丫鬟提着食盒来给夫妻俩摆饭。 天气热,苏瑜没什么食欲,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神情显得漫不经心。 将食盒搁在桌上,丫鬟正准备将里头的盘子端出来,却在见到盘子里的东西时吓得尖叫一声。 苏瑜被吵到,眉头深深皱了一下,瞪向丫鬟,“干什么你?咋咋呼呼的!” 丫鬟脸色惨白,后退几步,颤手指着食盒,话都说不利索,“那里头、那里头……” 苏瑜没空听她卖关子,自己站起身来看,当瞧见白瓷盘子里鲜血淋淋的两根手指,立即吓得手脚一软,腿窝撞在凳子上,连人带圆凳一块儿摔在地上。 郝运洗了手进门来,正好见到这一幕,问怎么了。 苏瑜身子发抖,答不上话,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忽然尖叫一声,不要命地朝着邱姨娘的院子跑。 邱姨娘这边也刚摆好饭,正打算动筷,就见苏瑜急匆匆跑了进来,她夹菜的动作一顿,望向来人,“瑜儿,你这是怎么了?” 苏瑜浑身上下都还是软的,听到声音,登时瘫在邱姨娘脚边,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娘,我不要待在这里了,咱们走,离开苏家好不好?” 邱姨娘将筷子搁回桌上,伸手抚了抚苏瑜的背,声音轻柔,“瑜儿是不是又碰上不顺心的事了?” “有人要害我。”苏瑜白着脸道:“刚刚本来准备吃饭,谁料食盒打开,里头竟然有两根血淋淋的手指,不知道是谁的恶作剧,吓死我了。” 说完,直接抱住邱姨娘,“娘,您到底为什么来苏家认亲啊?” 不来苏家,她便不会认识宋巍,不认识宋巍,她便不会一眼上心,不上心,她便不会在扔绣球那日失魂落魄,不失魂落魄去酒馆喝酒,她便不会被郝运那个人渣给玷污。 她来丞相府,是为了认亲过上好日子,而不是来看人脸色受欺负的! “你这孩子。”邱姨娘无奈嗔道:“不是跟你说了吗?你是苏家血脉,理应认祖归宗。” “可是咱们在这里过得并不好。”苏瑜苦着脸道:“国公爷又不在意娘,您干嘛放着自己的小日子不过,非要跑来这种大宅里给人当个不受宠的妾?” 邱姨娘莞尔,“你不懂。” 305、我们联手吧!(1更) 似乎每一次,苏瑜提出离开苏家,邱姨娘给的答案都有些模棱两可,像是打定了主意要一辈子在苏家扎根。 想到自己被两根手指吓得惊魂失色,当娘的连半句关心都没有,苏瑜不禁怒从中来,一把松开邱姨娘,眼神含恨,“我是不懂你为什么自甘下贱,不懂你明明心里不乐意,却还要勉强自己待在这种地方。如果是为名,你除了能当个贱妾,还能做什么?要说为利,国公爷压根儿就没打算正眼瞧你,你又能从他手中得到什么?不为名不为利,难不成,你还真对国公爷情根深种?” 邱姨娘并未因为苏瑜的话而着恼,只是眼神和善地望着她,“离开很简单,可你想过没,一旦少了苏家的庇护,你在外面,或许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在苏家这几年,你背地里做过的事不少,得罪的人越来越多。 今日人家只是剁了两根手指来吓唬你,而不是直接剁了你,那是因为你还是苏家小姐,对方有所顾虑。 如果你不是苏家人呢?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能对抗得了你得罪的那些人?” 苏瑜闻言,原本就煞白的脸上更添一片惨色。 耳边,邱姨娘的声音又传来,“你如今所以为的牢笼,没准将来会成为你的避难所,得罪了人还能全身而退,瑜儿,你该珍惜你现在的日子。” 苏瑜怔怔望着邱姨娘。 印象中,她的生母软弱可欺。 因为家里没男人的缘故,小时候母女俩没少遭人白眼受人欺负,每每那个时候,她娘总是以泪洗面。 生母的无能,造就了苏瑜什么事都喜欢动拳头的暴躁性子。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娘不再动不动就哭,不再满脸害怕地揪着她的袖子让她别打人了? 她在苏家做了很多事,比动手打人更残忍的不止一桩,然而她娘却并未像从前那样阻止,对她的态度始终温柔,温柔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娘……”下意识地,苏瑜轻唤了一声。 邱姨娘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替她抚平衣裙上的褶皱,声音温缓,“你总抱怨在苏家过得不好,可你却从来没想过要把日子过好,不管是为人妇还是为人女,你都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 苏瑜咬牙,“郝运那个人渣对我做出那种事,我怎么可能跟他好好过?” “可你这辈子除了他,再也跟不了别的男人。”邱姨娘平静地说:“你们小两口,一个想在这个家有地位,一个想得到重用,既然两人都这么聪明,为什么不联手?” “我……”苏瑜过不了心中那道坎。 邱姨娘已经替她整理好衣裳,双手顺势握住她的细腕,“郝运对你用强,你父亲还同意他倒插门,并且将那件事彻底揭过去不提,说明郝运对他有用,你何不投你父亲所好辅助你夫君?只要郝运得到你父亲重视,你的地位,自然而然就能水涨船高。” 说到最后,不忘激励她,“苏家大宅里这些受宠的嫡子嫡女,未必就有瑜儿的头脑,你并不比他们差。” 苏瑜怔怔,“娘,我、我真的可以吗?” 邱姨娘笑着颔首,“只要你愿意。” …… 苏瑜回到自己院里,食盒已经被下人撤了,郝运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张纸条,见到苏瑜,他眼神似笑非笑,“还以为你有多少不下作的手段,如今看来,跟我也是半斤八两。” 今日之前,苏瑜没少骂他下贱,还说下贱之人只配用下贱手段。 苏瑜的视线紧紧锁住他手中纸条,“那是什么?” 郝运挑眉,“送你手指的人,顺便送来的。” 苏瑜上前,直接从郝运手中抢过来自己看,上面写了一句话,大意是如果下次再敢动宋巍身边的人,砍的就是她苏瑜的手指。 好不容易在邱姨娘那边得来的自信瞬间被击垮,苏瑜回想起那两根手指,恶心的同时,心底蔓延开恐惧。 她只是想从宋巍身边的人报复起,没成想会一脚踢在铁板上,还被反弹回来。 郝运自她进来就没挪过位置,连姿势也不曾换一换,好整以暇地望着苏瑜,想多欣赏一下这个女人崩溃时的脸色,顺便等着接下来的日常一吵。 可他等了好久,苏瑜都没有因为愤怒而将火气撒到他身上,声音透着以往不曾有过的平静,“郝运,我们联手吧!” 苏瑜在态度上的大转弯,让男人始料未及,面露愕然,“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不要吵架了,窝里斗没意思,要就联手一致对外。” 郝运不信她,“跟你联手,我能得什么好处?” “你一直想得到国公的重用,想出人头地,不是么?”苏瑜将纸条揉成团扔在地上,唇角上弯,“我们联手,你帮我赢得在这个家的地位,我帮你越爬越高,谁也不亏。” “听起来有点儿意思。”郝运抱着双臂,半边身子倚靠在身后的圆桌上,眼神里,更多的是质疑,“可岳父已经被架空了权利,苏家现如今就只是个被掏了内脏的空壳子,你以为,我还能得到什么?” 苏瑜冷言道:“你别忘了,苏家在宫里有个皇后,在边区还有个得皇上器重的七爷,他们俩,够不够格让你帮我?” 郝运:“……够。” —— 因为宁娟儿的事,谢正一夜没合眼,第二日出门的时候碰上宋巍。 见他形容憔悴,宋巍问:“没休息好?” 谢正说:“昨夜睡前茶喝多了,有些失眠。” 宋巍嗯一声,没拆穿他,“先前的事,过了就过了,无需想太多,安心备考。” 谢正点头应下,心里却忐忑。 昨天宁娟儿大闹的时候,他的两位同僚都看到了,今日翰林院必定传得沸沸扬扬。 谢正在宁娟儿这件事上受到的打击不小,甚至是有了阴影,如今要他再去直面那么多同僚异样的目光,他做不到从容应对。 因此走了几步,谢正就停下来。 宋巍察觉到,转头问他,“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在家里?” “我不舒服,想告个假。” “要不要我帮你跟掌院学士说一声?” 谢正刚想点头,见到谢涛和他媳妇儿出门准备去摊位上,他抿了抿唇,打过招呼之后回头看向宋巍,“没事了,走吧!” 之前中举的时候,又不是没被清水湾的人骂过,更粗俗更尖酸刻薄的话他都受了,如今不就是被翰林院里面的文人翻几个白眼,不至于让他直接崩了心态。 一路上,谢正都在做自我心理建设,已经准备好迎接即将到来的风暴。 然而等进了翰林院,同僚们见到他,都只是寻常的打招呼,并没有谁露出异样甚至是嘲笑的目光来。 谢正心里纳闷,难不成是昨天那两位还没来,事情还没传开? 他刚这么想着,那两位就来了,见着他,笑着问了句,“昨天没受到惊吓吧?” 谢正愣了下,“你们都看到了?” 同僚点头说看到了。 谢正呼吸顿了顿,“那你们能不能……”别到处传。 话还没说完,就被同僚拍了拍肩膀,宽慰他,“往后出门小心些,咱们翰林院虽然是个清水衙门,可有哪个衙门是真干净的?即便是只小虾米,也有被大鱼惦记上的一天,谢兄你这次算是点儿背到家了。” 谢正扯了扯嘴角。 同僚走后,他先前忐忑的心稍稍平复了些,很快投入学习。 …… 宋巍向人打听了庶常馆这边谢正的状况,得知他没什么大碍,这才暗松口气。 没事就好,不枉他亲自登门去跟谢正那两个同僚交流了一番。 昨夜宋巍找上人的时候,并未提及谢正险些被人毁了名声的事,只说路过顺便拜访,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谢正是他表弟,往后在庶常馆,请他们多多关照一下。 现如今整个翰林院,谁不知道宋巍是光熹帝跟前的红人,那两位见到大人物亲自登门,巴结都来不及了,哪还敢取笑谢正? —— 温婉生辰这天,宋巍果然说到做到告了假。 中午家里做了一桌好菜,只可惜元宝碰上旬考,没办法赶回来。 温婉没想大办,怕谢家人过来送礼,就没请那边,宋芳三身子的人,不好让她来回跑,因此将军府也没请,午饭便是自家人围在一块儿吃的。 ------题外话------ 衣衣:你们俩联手被虐吗?【亲妈点烟脸】 306、进宝告状:爹爹转圈圈(2更) 中饭后,温婉拉着进宝回房换衣裳,宋巍吩咐林伯套车。 为了方便出游,温婉特地挑了窄袖小袄。 外头正是炎暑天,她身上淡蓝的颜色,让人瞧着凉快又清爽。 宋巍站在大门前,瞧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慢吞吞地朝着自己走过来,心底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待温婉走到近前,宋巍唇角噙笑,“想好去哪了?” “去游湖。”温婉说完,不忘征询男人的意见,“相公意下如何?” 宋巍颔首:“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温婉笑了笑,“虽说是我生辰,可咱们今儿个的重点是儿子,做爹娘的竟然错过他两个生辰,也太不称职了。”话音落,弯下腰望向小家伙,声音越发软和,“进宝,你说娘亲说的对不对?” 大人们句子说得长一点,进宝就听不懂,见娘亲望着自己,他啊啊两声,应付得很敷衍。 反正不管说什么,他知道换了新衣裳就是要出去玩的。 每次一带他上街,小家伙都格外的兴奋,今日也一样。 温婉瞧着儿子狡猾的反应,心中好笑,要抱他上马车,进宝却指了指脚凳,意思是他要自己走,不要人抱。 温婉道:“那么高,你能上去吗?” 进宝从娘亲手里抽回自己的小手,朝着脚凳边走去,迈不了大步子,就手脚并用,一阶一阶地往上爬,好不容易爬到车辕上,又笨拙地慢慢站起来,然后吁了口气,显然是被累着了。 温婉与宋巍对视一眼,面上难掩对儿子的宠溺,夫妻俩很快跟上。 把进宝抱坐在中间的座椅上,温婉对外头的林伯道:“去镜湖。” 镜湖在城西,以“舟如空里泛,人似镜中行”而得名。 长堤边栽种了成排的垂杨柳,隔一段距离便有个供游客休息的亭子。 一家三口到的时候,每个亭子里都有游客,温婉不想跟别人待一块,就没打算上去。 四下瞅了眼,见不远处有个卖酸梅汤的摊子。 天太热,温婉建议先去喝碗酸梅汤,再去那边租一艘小船游湖。 宋巍没意见,夫妻俩一左一右拉着进宝,朝着摊子上去。 考虑到进宝还小,温婉只点了两碗酸梅汤。 送来的时候,她本想喂进宝的,宋巍先一步舀了半勺喂到小家伙嘴边。 小家伙伸出舌头,接触到酸酸的味道,表情有些古怪。 温婉问他,“能不能喝?” 进宝直甩脑袋,不喜欢酸的,喜欢甜的。 温婉又问老板娘要了一碗甜汤。 虽然没那个条件用冰镇,怎么说也是冷的,怕进宝喝多了闹肚子,温婉只喂了三勺,三勺过后,不管小家伙怎么流口水,她都不让喝了,搁下碗,付了钱直接去租船。 晌午过后,日头不算太晒,偶尔有微风拂面,带着些微的凉意。 湖岸边停靠着好几艘画舫和小木船,是专供游湖用的。 宋巍按照温婉的要求租了一艘小木船,朝着这边招了招手。 温婉拉着儿子走过去,站定之后问小家伙,“进宝想不想坐船?” 进宝迷茫地望了停靠在岸边的小船一眼。 温婉又说:“里面有很多鱼鱼哦!” 进宝一听鱼鱼,兴奋了。 “来,娘亲抱你上去。”温婉弯腰,很轻易就抱起儿子,让他趴在自己肩上,然后小心地踩着青石阶走到小木船上。 船不算大,一家三口坐上去刚刚好,船板上垫了席子。 温婉坐下以后,把儿子放在身前,双手不忘挡着他两侧,防止小家伙突然栽进去。 “准备好了吗?”另一头,宋巍已经拿好船桨。 温婉点头,“走吧,咱们游到对岸,去那边看看再回来。” 头一次划船,难倒了官场得意的宋大人,小木船在原处转了好几个圈。 温婉很给面子地没笑,反倒是进宝,似乎感觉到了船一直没走,嘎嘎傻乐。 旁边另一艘小船上,拿桨的是个约莫七八岁大的男孩,对方熟练地撑着船桨,慢悠悠从他们旁边划过去,投过来的眼神,带着三分得意。 宋巍的性子一向稳重,从不与人争强好胜,但今日,大概是因为当着妻儿的面被个孩子给鄙视了,他难得的露出固执的一面,大有一种不把船划走决不罢休的架势。 不过,他并没有真的把那个孩子当成对手,哪怕面对如此窘境,努力的同时,清俊的脸容上仍旧挂着淡淡笑意,不会让人觉得他沉不住气。 没多会儿,摸清楚门路的宋巍终于将小船划走,朝着对岸行去。 杨柳青翠,湖水悠悠。 男人撑桨,划船载着妻儿游湖成了镜湖上一道独特的风景。 到了对岸的时候,发现有人摆地摊套瓷娃娃。 瓷娃娃的做工不算太精致,但玩的人很多,一文钱一个圈,套中哪个拿哪个,套不中就算白瞎。 温婉还没开口,进宝就指着其中一个瓷娃娃说想要。 她看向旁边的男人。 宋巍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稍稍离开一会儿,不多时再回来,手上多了十个圈。 温婉说:“我五个,你五个,咱们俩看看谁套的多。” 宋巍拨了五个圈给她。 温婉接过,弯着身子调整角度,瞄准了隔得近的陶瓷娃娃,把手里柳条圈扔出去,结果只打中了陶瓷娃娃的脑袋就弹出去,没套中。 温婉不甘心,又扔了第二个,第三个…… 一直到五个完,全都没套中。 她有些脸热,嘀咕道:“圈那么小,摆放的位置又是提前算过的,哪那么容易就套中?” 宋巍听了,含笑将手里的五个圈都给她,“再试试?” “我不要。”温婉没接,忽然道:“我想看你套。” 宋巍大方承认,“我不擅长这个。” “你都没扔圈,怎么知道自己不擅长?”他越是不套,她就越想看,大概是平衡心理作祟,总觉得不能光自己一个人糗。 宋巍道,“那我扔了,套不中可不能怨我。” 温婉抿嘴笑,要的就是他套不中。 宋巍选好角度,快速地扔了一个过去,果然没套中。 柳条圈太轻了,力道很难把握精准,这都是摊主摆摊之前就合计好的圈钱手段,不过来这儿的人都是图娱乐的,套不中也没人会为了几文钱起争执。 见爹娘都套不中,进宝急了,从爹爹手里拿了一个圈过来,朝着他看中的那个瓷娃娃就扔。 小家伙使了蛮力,柳条圈在瓷娃娃脑袋上晃了几晃,顺着套了下去。 俩大人加一块还不如个两岁的奶娃娃。 摊主瞧这二人气度不凡,没敢笑,忙去把那个瓷娃娃拿出来,恭敬地递到奶娃娃跟前,夸他,“这位少爷的手法可真准,没准将来是个神射手呢!” 进宝不知道摊主说什么,他高兴地接过瓷娃娃抱在怀里。 等到了下一个摊位套十二生肖布偶的时候,小家伙直接扔了瓷娃娃,盯着猴子就不放,这一次是宋巍套中的,算是挽回了上一场的面子。 …… 一看到好吃的好玩的,小家伙捡芝麻扔西瓜的本事就见长,把这附近逛了个遍,温婉手里抱了一堆东西,她顺手买了个竹篮装里头拎着,小家伙走了好多路,终于因为脚疼站着不动了。 温婉手里拎着竹篮不方便,宋巍便蹲下身,将儿子抱起来,重新租船划回去。 晚上回了家,宋婆子问小家伙,“进宝今天都去干啥了?” 进宝说:“转圈圈。” 温婉正在喝茶,险些没忍住喷出来。 宋巍纠正他,“是套圈圈。” 进宝甩脑袋,“转圈圈,爹爹转圈圈。” 宋巍:“……” —— 黑风山土匪案正在进行中,都察院审案的时候,何玉梅同样跟主审官左都御史说自己手底下的人早就弃恶从善,只要放了他们,她就把黑风山的秘密说出来。 左都御史为此头疼了两天,还是把此事报给了光熹帝。 光熹帝问:“黑风山的秘密?” 左都御史道:“他们的头领何玉梅说,黑风山里面有一件东西,关乎着大楚的江山社稷,只要皇上答应放了他们,并且保证不会秋后算账,她就把秘密说出来。” 光熹帝瞧了左都御史一眼,“这你也信?” 不过是道尽途穷的将死之人为了保命口出狂言罢了。 大楚朝的万里江山,能因为土匪头子的一句话就毁了?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左都御史噎了下,“老臣只是想着此事有必要跟皇上禀报一下。” 光熹帝摆摆手,“能占山为王这么多年没被清剿,这伙人有多狡猾可想而知,传令下去,审案流程严格进行,该斩的斩,该流放的流放,堂堂三法司长官,可千万别闹出被妇人牵着鼻子走的笑话来。” 被光熹帝一通损,左都御史只能涨红着老脸告退。 …… 前后不到半个月,这件案子的流程全部走完,被抓获的四十六名土匪中,有人被判死刑,有人被判流放。 作为黑风山的领头人,何玉梅上邢台的时候没有挣扎,也没有大喊冤枉,她神情很平静,完全不像个即将赴死之人。 斩首地点在午门外,死刑犯上路的时间都一样,午时三刻。 宋巍趁着午休,赶在午时三刻之前来到午门。 刑台上已经跪满了身穿囚衣的土匪,何玉梅在最中间,因着那份不畏生死的冷静,显得格外扎眼。 监斩官是大理寺卿。 宋巍上前和他交涉,意思是他想跟何玉梅说几句话。 宋巍算是这个案子的半个负责人,大理寺卿没道理拦着他,点头应允。 看了何玉梅的背影一眼,宋巍走上前,在她旁边止住脚步,声音压得很低,“你上次说的黑风山秘密,是不是那幅百寸心?” 何玉梅并不讶异宋巍能找到画,因为画本身就藏得不严密,她勾了下唇,眼中是视死如归的坦然,“当日让你放了我手底下的兄弟,你连句话都不肯听我说完就下令抓人,怎么着,我们都还没上路你就开始后悔了?” 宋巍说:“你手底下这伙人作恶多端,就算我不抓,往后也有的是人抓。” 何玉梅忽然抬起头,凌乱的发丝间,那双眼睛满是讥讽,“若非被人逼得走投无路,他们不会选择这条道。”又说:“我死了不要紧,可我这帮兄弟一旦没了,将来你们所有人都得后悔,包括狗皇帝。” 宋巍面色平稳,“十方涯、百寸心、千丈雪、万里春,这四幅画拼在一块,里面藏了一个秘密,柳先生去世之后,他的子孙后代负责守护这四幅画,但随着朝代更迭,四幅画分别流散各处,到了你们手里,便只剩下一幅百寸心。是这样没错吧?” 何玉梅紧咬着唇,一声不吭。 “我若是没猜错,你已故的夫君,当初杀了我兄嫂的山大王,便是柳先生的后人。一开始,他们本不是土匪,但因为有人在打四幅画的主意,甚至不惜痛下杀手,他们被逼上绝路,所以才会占山为王,从此走上打家劫舍的道。” 何玉梅的眼神说不出的复杂,“你都知道?” 宋巍莞尔,“我猜的。” ------题外话------ 给书城小可爱的解释:这章因为字数比1更多一千,所以收费不一样,不是衣衣随便定的价。 ps:好像书城没求过推荐票,今天求一个(づ ̄3 ̄)づ╭?~ 307、宋某多谢何大王的不嫁之恩(3更) 何玉梅当然不相信宋巍什么都没查就能猜得这么准,“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男人是柳先生的后人,那你还眼睁睁看着他的兄弟去死?” 宋巍说:“有人为了一幅画对他们赶尽杀绝,并不能成为他们作恶的理由。我是官,他们是匪,我抓他们,天经地义。” 何玉梅原本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可听到宋巍的话,她打从心底里感到绝望,“宋巍,你就真的不想知道,那幅画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宋巍没有受到威胁,“有人在找,就说明这天底下知道画中机密的并非只有你们这伙人,我没必要为了一个早晚能弄清楚的秘密而冒险放虎归山。更何况,这件案子已经板上钉钉,现如今是在刑场,放了你们,你觉得可能吗?” 何玉梅闭了闭眼,决绝地吐出一句话,“好,但愿将来你不会为今日的见死不救而感到后悔。” “嗯。”宋巍应声,“当年你夫君杀了我兄嫂的时候,你们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的人都算得上见死不救,至今十三年,你未曾后悔。我抓了你,再亲眼看着你为当年的恶行付出代价,别说十三年,就算再过三十年,你们也是罪有应得,我没道理会后悔。” 当年的亲事是双方父母在交涉,何玉梅压根就没真正了解过宋巍是个怎样的人。 黑风山那次和今日加起来才算是正式接触,哪怕接触的时间短,何玉梅也算是看清楚了宋巍此人的性子有多刚烈,这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也是个不肯轻易弯腰低头的人,认定了一件事,只会往前,绝不回头。 深吸口气,何玉梅庆幸道:“得亏当年没嫁给你。” 他笑,“那么,宋某多谢何大王的不嫁之恩。” …… 宋巍最终还是“见死不救”了,他亲眼看着何玉梅的人头落了地,那喷溅而出的鲜血,让他想到十三年前自己赶到兄嫂的惨死现场,也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 何玉梅死了,才算是真正为大郎夫妇报仇。 宋巍回去之后,让金妈妈弄个炭盆去后院,他准备了纸钱、线香和一壶烧酒。 祭奠兄嫂时,宋巍面色说不出的暗沉。 温婉来后院拿东西,无意中见着宋巍在祭奠,她在穿堂处停了脚步,没再往前,刚准备悄无声息离开不打扰他,听到男人淡淡的嗓音传入耳,“婉婉,去把元宝叫来。” “好,我这就去。” 温婉转身,大步朝着堂屋走。 元宝跟温婉一块下的学,还没来得及去书房,正在堂屋里喝水。 温婉进去后,跟他说宋巍找。 元宝有些茫然,“爹找我做什么?” 温婉不好说太多,只道:“你去了就知道了。” 元宝点点头,搁下水杯,直接去了后院。 宋巍听到响动,没回头已经知道来人是谁。 “爹,您找我?”宋元宝疑惑看向宋巍半蹲的背影。 “元宝,过来。” 当爹的发话了,元宝只能照做,他走到宋巍旁边,看了眼火盆。 火盆里,是烧成黑灰的纸钱,火苗正旺。 “爹,您是不是在祭奠大伯父?” “大伯父”这个称呼,让宋巍的脊背有片刻僵硬,随后往元宝手里塞了一把纸钱,“你也来。” 元宝蹲下身,听到宋巍道:“等搬进新宅,我会把他们二位的灵位请进去,你没事就去上柱香,多祭拜祭拜。” 宋元宝“哦”了一声,低下头安静烧纸钱。 宋巍垂目瞧他。 元宝不是头一次祭奠他亲生的爹娘,但印象中,他从来没问过关于大郎夫妇的任何事。 宋巍眯了下眼,莫非,元宝早就知道了,故意不问的? “元宝……” “爹,我烧完了,学官今日布置了好多课业,我得走了,否则肯定完不成。” 他说完,利落地站起身,很快就跑没了影。 —— 七月,新宅那边已经全部修缮完成,宋婆子挑了个好日子,全家开始乔迁。 谢正特地告了假,陪着爹娘兄弟过来帮忙。 新宅那个五进院以前住的是位高官,因为以权谋私被人揭发获了罪,抄家的时候只没收了金银细软,其余家什全都原封不动,这次搬家便不用连带着桌椅板凳一块儿,只需要搬些轻的软的,人太多,基本上不够怎么忙活。 拉货的马车先行,宋巍又多雇了两辆顶棚马车,把两家人拉到新宅去吃饭。 曹妈妈和金妈妈提前就去的新宅,一大早便买好了食材,其他地方没动,先把厨屋收拾出来给主子们做饭。 两家人到的时候,厨屋里已经传来阵阵肉香味儿了。 谢姑妈瞅着屋子里气派奢华的装潢摆设和外头罗列的假山奇石,惊叹的声音就没停过,“咱家三郎可真是出息了,这么大的宅子竟然是御赐的,刚刚进门的时候我们家老大还说呢,那红色大门是有讲究的,后面他说的啥我没听懂,反正就是这宅子不简单的意思。” 说着,羡慕的眼神投向宋婆子,“二嫂当年把三郎送进学堂,还真没白瞎那几两银子。” 趁着宋巍和谢正在外头说话,宋婆子道:“我这是歪打正着,本来送三郎去学堂,只是想让他多认几个字将来能少倒霉的,后来的事儿,你们也都瞧见了,就算认了字,他不也挺倒霉的吗?尤其大郎夫妇不在以后,他连考场的边儿都不挨了,要不是三郎媳妇过门以后劝了劝,他这会儿,指定还在乡下耗着呢!” 谢姑妈笑,“那这么说,三郎能有今天,全成他媳妇儿的功劳了?” 那可不吗?宋婆子心道。 以前不知情,还以为真是自家儿子转运了。 事实上,三郎也确实是转运了,可这运道却是他媳妇儿给的。 所以说,这往后她打谁骂谁想损谁两句都行,唯独对三郎媳妇得好,必须好! 否则三郎媳妇一个不高兴收拾东西走人,三郎以后咋办? 308、兴许是皇上觉得我太穷(1更) 五进宅院划分出了明显的内院和外院。 元宝已经十三岁,住处安排在外院东厢。 主院是荣安堂,公婆住。 温婉和宋巍带着进宝住在旁边的青藤居。 当下,温婉,杨氏、谢涛媳妇几人正在宋姣的听松阁里坐。 小姑娘单独占了一个院子,院落清雅别致,栽种了几株海棠和芭蕉,绿意森然,风一吹,翠叶飒飒作响。 谢涛媳妇四下打量了一眼,啧啧道:“你三叔三婶果然是把你当成亲闺女养了,这么大一地方,就你一个人住,多大的面儿啊!”想起什么,又接着道:“听说你当初死活不肯来,还把你娘气得险些流产,怎么着,这会儿住在大宅子里当个有人端茶送水的小姐,觉出味儿来了吧?” 知道这位表婶子说话直,宋姣没跟她较真,低声道:“当初是我不识好歹。” 见她主动认错,谢涛媳妇乐了,“那现在呢,还想回去嫁人不?” 宋姣轻轻摇头。 “我要是你,我也不回去。”谢涛媳妇话匣子一开便止不住,“就咱们那地儿,你嫁得再体面也躲不开当个泥腿子的命,男人要是争气的,熬上几十年没准能有你一天舒坦日子过,男人不争气,你就只能认命。好好一姑娘,从媳妇熬成婆,操心完儿子换孙子,完了啥好处没捞着,两脚一翘直接进棺材了,你琢磨琢磨,这样的日子,你能乐意过?” 宋姣再傻,也听出来表婶子话里有话,只低着头没接腔。 温婉和杨氏对看一眼。 温婉道:“后厨那边应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咱们去吃饭吧,忙活了一早上,想来大家都饿了。” 说完,率先走出听松阁。 宋姣关上门,紧随其后。 杨氏留在后面,她知道谢涛媳妇刚才的话意有所指,温声道:“来前我已经跟娘和舅母商量过了,三表哥他们搬过来,就盘下隔壁院子,把中间打通合成四进院,到时候二弟妹喜欢哪,就挑哪住。” 谢涛媳妇脚步顿了顿,问她,“那么大一个宅子,盘下来得多少钱?” 杨氏道:“钱算在我们大房头上。” “算你们家头上?” 语气里,隐隐透着讥讽。 以杨氏目前的处境,不得不在她跟前伏低做小,“是。” 宋巍原本打算把宅子送给谢正,可谢正说了,如果白送,他宁愿去买别家的。 他非要花钱买,当舅母的宋婆子不能不站出来说句话,让他不着急给钱,等往后出息了,慢慢给也一样,都是一家人,没必要划分那么清楚。 …… “那行吧,既然你们家要做人情,我就不客气了。”谢涛媳妇懒得问他们家哪来的钱。 “应当的。”杨氏低声下气,“这么些年,大房没少受你们照拂。” 谢涛媳妇听了,并未否认。 …… 两位妈妈已经把饭菜都摆上了桌,跟着去通知分散在各个院子的主子们。 一刻钟后,两家人齐聚前厅。 饭桌上,谈及了添下人的问题,当得知宋巍不仅要买丫鬟婆子小厮花匠,还要再置办一辆马车,谢姑妈被他吓得直吞口水,“这也……太阔绰了吧?” 宋巍笑笑,说准备添的都是必须要用到的人,这么大的宅子不能没人打理。 谢家人走后,温婉跟他商议,“要不,咱们先置办些田产吧?到时候往外一租,每年多少有点进项,家里不至于坐吃山空。” 宋巍闻言,不知从哪掏出几张田契来,递到她手里。 温婉拿过去看了看,片刻后,惊呼,“千亩,竟然还是良田?相公你怎么办到的?” 宋巍道:“御赐。” “跟、跟宅子一块儿的?” “嗯。” 温婉纳闷了,“剿匪一案,相公只是去当个协助大臣,多半功劳都在苏国公身上,为什么你会得这么多赏?” 宋巍笑答,“兴许是皇上觉得我太穷,出去办案丢他脸面,所以多赏了点。” 温婉:“……” —— 苏皇后当初刚到法华寺不久,就收到消息说端妃回宫了。 不仅回宫,肚子里还怀了龙种。 根据月份一推算,端妃竟然是在出宫之前就怀的身孕。 苏皇后不是没脑子的人,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端妃当初被诊出身染重疾,只是为了遮挡怀孕的借口。 更反应过来,光熹帝突然让她来法华寺祈福百日的真正用意。 后知后觉的苏皇后心凉了半截,削了丞相的理政大权也就算了,现如今还想方设法把她隔离到寺庙里来,目的,只是为了保他心爱的女人,保住他的种。 嬷嬷问:“娘娘,要不要像从前那样想想办法?” 昏黄的灯火之下,苏皇后面色愈发显得苍白,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摇头,“现如今皇上对本宫的疑心和防备心太重,不能轻举妄动,否则端妃肚子里的种一旦出问题,本宫可就不止要在法华寺待满百日了。” 嬷嬷明白了她的意思,躬身退下。 这一夜,苏皇后辗转难眠。 以前有娘家当靠山,她在很多时候行事肆意,无需忌讳什么,因为深知光熹帝忌惮外戚,深知光熹帝拿她无可奈何。 可现在,丞相没了,只剩个空有虚名的国公,苏家这个后台算是垮了一半,她自己又膝下无子,一旦让端妃诞下皇子,可想而知往后她的日子有多难过。 —— 百日满,苏皇后回宫,前脚刚踏进坤宁宫的大门,管事太监就匆匆来报,“皇后娘娘,永和宫那边生了。” 苏皇后尽量维持着面上的镇定,“是皇子还是公主?” “皇子,端妃娘娘诞下了皇子,皇上亲自赐单名一个诺。” 赵诺。 这是把他和端妃的情都刻到儿子的名字上去了。 苏皇后心凉过后,脸上反而露出更灿烂柔和的笑:“这么大的喜事儿,本宫该亲自去恭贺一番。” 说罢,抬步进内殿,让人备水沐浴更衣。 半个时辰后,苏皇后出现在永和宫。 端妃才生产完,身子挺虚,正躺在内殿休息。 光熹帝抱着刚出生的二皇子坐在外殿。 面上,难掩老来得子的喜悦。 殿外日光晒得刺目,苏皇后站在门口,将光熹帝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 察觉到有人,光熹帝抬眼,像是才回想起什么来,淡淡道:“皇后回宫了啊?” 苏皇后嘴角扯出笑意,缓步往里走,“看来皇上的一颗心都被咱们刚出生的二皇子给勾走了,否则怎么会忘了,是您亲自让人去法华寺接的臣妾。” 光熹帝敷衍地“哦”了一声,视线落在怀里的小婴儿身上,“坐吧!” 苏皇后依言落座,看了眼他手中的襁褓,“皇上给二皇子赐名了没?” “赐了,单名一个诺,赵诺。” “哦?”苏皇后面露疑惑,“可有何说法?” 光熹帝难得拿出耐性来跟她解释,“不管是为君,为臣,还是为民,做人都不该离开‘信诺’二字。” 若不是早知道皇上对端妃的感情不一样,苏皇后险些就信了,她勾勾唇,笑弧加深,“臣妾受教。” 不想再在赵诺身上浪费眼神,她站起身,“端妃刚生产完,想来皇上不便进产房探视,不如由臣妾代劳吧?” 光熹帝轻嗯一声,算是应允。 苏皇后走进内殿,端妃已经转醒,撑着无力的身子坐起来要行礼。 苏皇后一把扶住她,“这会儿正虚弱,妹妹可千万别乱动,快些躺着吧!” 端妃闻言,躺下去的同时嘴里不忘道:“皇后娘娘刚回京就来探望妾身,实在让妾身受宠若惊。” 苏皇后微微一笑,“妹妹为皇上诞下龙子乃大功一件,本宫身为六宫之主,理应前来恭贺。” “说来惭愧。” 不等苏皇后开口,端妃已经主动提及,“去年妾身被查出有孕,当时太医提醒胎位很不稳,需要静养,妾身怕说出来横生枝节,无奈之下扯了个谎,让皇上把我送到热河行宫。” 苏皇后看着端妃,心底除了厌恶,还是厌恶,脸上笑容更甚,“说到底,还是妹妹信不过本宫,想当年齐贵妃怀了身子,可是在本宫的坤宁宫静养待产的,到最后还不是顺利产下了大皇子赵熙。 妹妹要是早些说,本宫将你接去坤宁宫,就不至于跑到热河行宫那么远的地方去遭罪了。” “皇上也是体恤娘娘掌管六宫辛苦,不好再麻烦娘娘。”端妃说。 言外之意:去热河行宫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皇上执意如此,你要不服,去找皇上。 苏皇后眼底恨意一闪而过,“妹妹好生歇着吧,本宫出去看看二皇子。” 309、大皇子的伴读(2更) 苏皇后想见赵诺,自然是见不着的,光熹帝防她比防贼还厉害,宁可自己抱到手酸,也绝不同意让她碰一下。 甚至于为了保护永和宫端妃母子的安全,光熹帝让楚风带了一队内廷侍卫守在永和宫门外,若无他的口谕,任何人都别想进去探视。 苏皇后听说之后,并未与光熹帝置气,她没有特地让人打探永和宫的消息,也没挖空心思去琢磨怎么对付端妃,这段日子反倒是常常去尚书房看望大皇子赵熙。 整个皇宫就这么一位皇子,每天上学下学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赵熙与宋元宝同岁,年方十三。 皇宫里的孩子,模样都不会差,赵熙小小年纪,已经是隽秀端方一少年。 这天下学刚走出尚书房,贴身伺候的小公公便低声道:“大殿下,皇后娘娘又来了。” 赵熙将手中折扇一收,搁手心掂了掂,“你去回话,就说我今日要去上林苑学骑射,没空见她。” 他话音才落,苏皇后的说笑声便从身后传来,“大皇子再忙,总不至于忙到听本宫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吧?” 赵熙闻言,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转过身,拱手躬身,“儿臣给母后请安。” 苏皇后满面慈和地望着他,“不必多礼。” 赵熙站直身子,语气淡淡,“母后来找儿臣有什么事吗?” 苏皇后摆手让自己身后的宫女和赵熙旁边的小公公退下。 赵熙出言道:“母后有话请直说,儿臣一会儿还得去上林苑,师傅在等着,时间上有些赶。” 对方言辞间的疏离冷淡,苏皇后不是没听出来。 她顿了顿,开门见山,“你每天一个人上学下学,又一个人去上林苑学骑马射箭,会不会觉得太无聊?” 赵熙没吭声,等着苏皇后的下文。 “本宫打算为你找个伴读,不知你意下如何?” 赵熙微笑,“儿臣的一切都是父皇给的,父皇若是同意,儿臣便没意见。” 一句话,把锅扔给光熹帝。 宫里就没有脑子简单的人,苏皇后并不讶异赵熙小小年纪对人对事已经能应付自如,她莞尔一笑,“那么,本宫便权当你同意了。” 苏皇后离开后,小公公担忧地望向自家主子,“大殿下,这可怎么办呢?” 眼睛再瞎的人都能瞧出来,皇后没了娘家做支撑,又被永和宫那位威胁到地位,眼下把目标转移到大皇子身上来了,如不出意外,多半是想把大皇子弄到自己名下去。 赵熙望着苏皇后离开的方向,微抿着唇,一言不发。 —— 等不到光熹帝留宿坤宁宫的日子,苏皇后直接去乾清宫找人。 光熹帝没有回避,让崔公公把人请进去。 “皇后这么着急见朕,有事?”光熹帝坐在龙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 苏皇后直接说明来意,“臣妾近日去了尚书房,见大皇子一个人上学下学,无兄无弟,难免寂寥,便想着为他找个伴读,皇上觉得,臣妾的提议如何?” 光熹帝了然,“那看来,皇后心目中已有合适的人选了。” 苏皇后颔首,“臣妾兄长家行四的那位少爷,还在国子监进学,小四不比大皇子年长多少,是个十分规矩的孩子,去年国子监的岁末考成绩也不错,由他来做伴读,臣妾认为定能辅助大皇子更用心学习。” 轻描淡写的提议,既有了笼络大皇子的理由,又能名正言顺在大皇子身边安插自己人,更重要的是,给了国公府一个立功的机会——赵熙将来要是当了皇帝,他不可能对自己的伴读痛下杀手,更应该论功行赏。 一举三得。 光熹帝眯着老眼。 不得不说,他这位皇后很有心机很聪明。 弯唇笑了笑,光熹帝说:“难得皇后有这份心,抽个空,先把人宣进宫来朕见见。” 苏皇后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心头喜色并未显露在脸上,微微福身,“明日国子监休沐,届时臣妾便安排人去国公府传口谕。” 光熹帝端起茶盏,稍稍垂下眼帘,眸底锐芒很快消失不见。 —— 明日休沐,苏尧启他们组织了同窗聚会,打算在镜湖画舫上开局。 下学的时候,苏尧启特地拦住宋元宝,跟他说了这事儿,问他明天愿不愿意去。 宋元宝本想拒绝,可一想到他爹常说要多与人沟通交流,他犹豫了一下,点头说去。 苏尧启拍拍他肩膀,“那就这么着吧,明日辰时,镜湖见。” 话完,热情地亲自把宋元宝送回他们家马车边。 今年长了一岁,苏尧启的心智跟着成熟不少,见到温婉,他不再像去年那样冲动,朝对方露了个笑容,坦然地打招呼。 温婉回了个礼貌的微笑,等宋元宝上车以后,吩咐林伯启程。 马车上,母子俩相对而坐。 温婉问他,“你们俩刚刚说什么,那么高兴?” 宋元宝如实道:“他们明天要去画舫上聚会,邀请了我。” 温婉有些担心,“你打算一个人去?” “反正都是同窗,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那不行。”温婉摇头,“这样太危险了。” “可是爹让我多多跟同窗相处呢!”元宝说:“娘要是不放心,我带着端砚和徽墨去好了。” 端砚和徽墨是宋巍特地买来伺候元宝的小厮,元宝亲自给取的名。 府上前些日子陆陆续续添了不少下人,还添了一辆马车。 新宅不比原来的宅子距离翰林院近,宋巍每日去衙署步行太远,而家里唯一的一辆马车要接送温婉和元宝。 温婉听言,沉默了会儿,“那好,你带着他们俩去吧!” 顶多,明天让卫骞拨几个人暗中跟着就是了。 —— 难得出去玩,又是个大好的晴天,元宝起得早,沐浴更衣,把自己好好拾掇了一番,月白色的软袍加身,俨然是个初具雏形的翩翩温良少年。 温婉出门时见到他,夸了一句,说元宝越长越好了。 逐步褪去青涩的少年听到这话,悄悄红了耳根。 他满心盼着跟同窗去游湖赏玩,岂料没多会儿,敬国公府那边来人,说他们家四少爷被皇上传入宫,没办法去镜湖了,特地来知会一声,顺便道个歉。 宋元宝心里有小小的失落,不过算不上太明显,问传话的人,“皇上找他有事?” 传话的是苏尧启的书童,知道自家少爷跟宋家这位走得近,就没瞒着,低声道:“好像是为了给大皇子选伴读。” “原来如此。”宋元宝恍然。 把人打发走,他回屋换下了软缎袍子,穿回寻常的青色直裰。 堂屋里,宋婆子听到扒在门框边的进宝嘴里喊哥哥,她出来一瞧,见大孙子往这边来,问他:“不是说跟同窗聚会,咋就回来了?” 宋元宝没详细解释,只说临时出了点变故,去不了。 话落,弯腰把进宝抱起来举高高。 两岁的小家伙,肉嘟嘟的,掂量着有些沉,元宝举了两下,将人放下来,然后贴着他耳朵问,“进宝想不想学作画?哥哥教你。” 进宝抬头看哥哥,双眼乌溜溜的,又黑又亮。 元宝跟奶奶说了一声,把小家伙抱去外院他自己的书房,动手铺陈开练习用的毛边纸。 小厮在一旁研墨。 元宝让进宝坐在书案前,他提笔蘸了墨,交给小家伙捏着,自己再握住他的手,慢慢在毛边纸上勾勒,原本画的是书架旁的一个落地青花瓶,头一次作画的小家伙像是开启了新世界大门,引导着哥哥一通乱涂,最后元宝瞅着毛边纸上那乱糟糟的一团:“……” —— 光熹帝见着苏尧启的时候,随便问了他几句。 少年不是第一次见皇帝,但面对天威,难免紧张,回答得不是很利索。 光熹帝听说过苏尧启,这是国舅爷搁在净水中长大的孩子,从来不让他掺和关于家族内部的任何事。 苏皇后也在场。 光熹帝并没有直接评价苏尧启好还是不好,让人去把大皇子请了过来,告诉他打今儿起苏尧启便是他的伴读,“苏家这位少爷擅长读书,但不擅长骑射,熙儿你去上林苑的时候要懂得谦让他。” 得到指令的赵熙眸光微动,缓缓勾起唇,“儿臣遵旨。” 310、那个少年皇子(3更) 莫名其妙被选中成了大皇子的伴读,苏尧启走出乾清宫的时候脑子里都还是空白的,他转头看向苏皇后,问她,“姑姑,大皇子为什么会选我?” 苏皇后笑着跟少年解释,“因为你足够优秀。” 足够优秀吗? 只是因为他姓苏吧? 宫里的是非,苏尧启不太懂,但他还是隐隐嗅到了勾心斗角的味道。 回到国公府,当爹的第一时间将他拎过去问话,“见到皇上了?” “见到了。” “大皇子呢?” “也见到了。” 瞧出儿子情绪不高,国公爷皱皱眉头,“你这是遭霜打了?” 苏尧启想了想,抬头望向他爹,“您不是一向不希望我掺和家族内部的事儿吗?” 国公爷眼一瞪,“老子什么时候让你掺和了?” 苏尧启小声嘀咕,“没掺和还让我去给大皇子伴读?” “那是大皇子慧眼识人,从国子监三百名学子里面精挑细选看中了你。” “一眼他就看中了姓苏的,眼睛长瘸了吧?”苏尧启反驳。 国公爷气得脸都变了色儿,“姓苏的怎么了?你自己不就是苏家子孙?有脸说?” 苏尧启挺挺胸脯,理直气壮,“我跟你们不一样!” 国公爷:“……来人,把我的鞭子拿来。——小兔崽子,你有种别跑,给老子滚回来!” 早就溜之大吉的苏尧启站在游廊上撇嘴,“傻子才会回去挨打。” 气归气,对于这个吃着单纯泡饭长大的儿子,国公爷不可能真的下得去手。 毕竟在苏家,要养出一个染缸之外的孩子不容易。 —— 进宫伴读头一天,苏尧启一大早特地跑了趟国子监,没进去,就等在大门外。 宋元宝来的时候见到他,问怎么木桩子似的杵着不动。 苏尧启开口道:“我以后不在国子监进学了。” 宋元宝佯装不知情,“想辍学了?” “不是,去尚书房。”苏尧启道:“给大皇子伴读。” 宋元宝“哦”了一声,“那挺好的。” 尚书房里头的先生,比国子监学官更上一个档次,教学质量无需多言。 能给皇子做伴读,大概是很多学子梦寐以求的美差事。 “那天本来邀请你去画舫聚会的,结果没去成,你不会生我气吧?” 苏尧启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小小少年,明明个头没他高,年纪比他小,可很多时候俩人站一块,他总觉得自己才是孩子。 宋元宝一脸的无所谓,“没去成就没去成,又没少块肉,我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吗?” 听他这么说,苏尧启暗松口气,“你不生气就好。” 专程赶早来,只是为了亲口把自己要去给大皇子伴读的消息告诉宋皓,苏尧启没待多大会儿,坐上马车直接朝皇城方向去。 到尚书房的时候,刚巧卯时正,先生已经开课。 偌大一个尚书房,只有赵熙一位皇子坐在里头。 苏尧启不好打断先生讲课,默默走到大皇子身边坐下。 赵熙看了眼苏尧启,面上没什么表情,很快收回视线,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到书本上。 一直到午时下课,大皇子都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哪怕是句悄悄话。 苏尧启骨子里内向,见大皇子不搭理自己,一时有些无措,心中琢磨怎么开这个口。 等先生出去,赵熙合拢书本,稍稍侧身,第二次望向苏尧启,这回不再沉默,“每日寅时开始早读,卯时上课,午时下课,下午学骑射,改天别弄错了。” “寅……寅时?”苏尧启惊得张大嘴巴:“鸡都还没叫呢!” 这是伴读吗?这是来给人当牛做马的吧? 显然,打小泡在蜜罐里长大的苏家四少爷并不了解身为皇子的艰辛。 他所以为的皇子,是那种金尊玉贵一呼百应跺跺脚能让小老百姓抖三抖的天之骄子,从未想过他们半夜三更天都还没亮就得起床到尚书房来早读,早读过后接着上课到午时,下午要去上林苑学骑射。 一年到头,除了各大节日放假一天,其余时候都得照着这个模式上课。 要说有什么福利,盛夏的时候因为天热,只上早课,下午可以休息。 而在国子监,早读全凭学子自愿,正式上课时间是卯时正,像苏尧启这样的少爷,每天都有足够的睡眠时间,鸡鸣而起对他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赵熙六岁开始来尚书房,至今快七年,早就习惯了晚睡早起。 外头不知情的人羡慕他身在皇家锦衣玉食,事实上,睡个懒觉对他而言都是奢念。 每次节日放假,只要不被点名参与祭祀之类的活动,他宁可哪都不去,待在自己寝殿睡上一整天。 …… 见苏尧启如此反应,赵熙笑了笑没说话,站起身走出去,回到寝宫开始用午膳。 下午去了上林苑马场,仍旧是苏尧启陪同。 赵熙一手牵了坐骑过来,背上背着箭筒,得空那只手握着一架沉重的乌金弓,见苏尧启站着没动,问他,“不会骑马?” 苏尧启摇了两下头,他会骑马,只不过骑术不太好。 “不会射箭?”赵熙又问。 苏尧启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他们家是书香门第,除了七叔,很少有人碰兵器弓箭之类的东西。 赵熙了然,“既然这样,你就别上马了,一会儿留在下面帮我跑跑腿捡猎物。” “好。”苏尧启答应得挺爽快。 赵熙说完,一个漂亮利落的动作翻身上马,调整好坐姿。 苏尧启仰起脑袋看他,忍不住问,“乌金弓这么沉,大殿下为什么不换把轻一点的弓?” 赵熙似笑非笑,“不沉怎么练臂力?” 苏尧启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等他晃过神,赵熙已经飞马疾驰朝着林子里去了。 苏尧启忙小跑跟上。 循着马蹄声,一路上捡拾了不少猎物,然后他发现,猎物都是活的,赵熙并未将它们一箭穿心。 刚开始,苏尧启还以为这位殿下的箭术不好,可是渐渐地,他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 那些猎物,要么一只脚被箭钉在树上,要么擦破身上的皮流了血…… 总而言之都有一个共同点——跑不了。 中场休息的时候,苏尧启趁机问赵熙,“大殿下为什么没有射中猎物?” 赵熙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苏尧启如实说:“微臣觉得,大殿下心存善意,是在保护这些动物。” 赵熙:“……占一半原因吧!” “那另一半是什么?” “同样是一箭射出去,同样是猎物到手,苏少爷以为,猎物活着和死了,哪一种箭术更高?” 苏尧启瞬间明白过来,心头的震撼无以言表。 他十八,眼前的少年皇子十三岁。 对方以惊人的读书毅力和骑射之术,彻底颠覆了他对于“皇子”这两个字的认知。 不是他以为的顺风顺水。 没有他想象的随心所欲。 皇子,要读的书比他多,学的东西更复杂。 起得比他早,睡得比他晚,就连练个骑射,都得不断挑战自己的极限。 十三岁,那双尚且稚嫩的肩上,已经担负了远远超出这个年纪所能承受的东西。 跟赵熙一对比,苏尧启忽然觉得打小被娇养着长大的自己一无是处。 赵熙休息了一会儿,教骑射的师傅便来了,刚才那场骑射,师傅看了个七七八八,觉得有不妥之处,指导了他几句。 苏尧启坐在草坪上,转过头,见到赵熙的侧脸。 逆着光,少年皇子在面对师傅的指导时神情格外严肃,那副认真求学的态度,让苏尧启再一次觉得自惭形秽。 —— 苏尧启从马背上摔下来,是在伴读了半个月之后。 这段日子被赵熙给刺激到,那天他非要亲自上马,结果马儿进了林子之后就掌控不住,他挣扎几下,一个倒仰栽下来,额头上磕出血窟窿,摔了个手臂骨折。 人被送回国公府的时候,国公爷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311、随手一指,就他了(1更) 刚刚在上林苑,苏尧启半边脸上全是血,人是昏迷的,送来国公府之前,太医已经处理过伤口。 眼下躺在自己房间的床榻上,悠悠转醒的苏尧启眼神迷茫地看向围着自己的人。 除了他爹娘,叔婶和姨奶奶们来得不少,一个个木着脸,眼睛盯在他身上。 若非苏尧启还有那么点意识,险些以为这帮子人是来奔丧的。 “爹,娘。”苏尧启虚弱地喊了一声。 “小四,你怎么样?”见到儿子醒来,国公爷满面紧张,老脸上颜色很难看。 苏尧启回忆起当时自己摔下马的情形,抿唇过后,摇摇头,“我没事。” 苏国公眉心一蹙,“额头上磕这么大个窟窿,手臂都骨折了,你跟我说没事?”想到儿子遭了罪,国公爷的声音又往下压了压,尽量柔和,“小四你别怕,告诉爹,是不是有人故意害你?” “四哥儿,你要真被人设了局,可千万不能瞒着,早些说出来咱们好替你报仇。”一个叔叔义愤填膺道。 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 屋子里热闹起来。 苏尧启瞅了眼自己被木板固定住的右手,忽然偏开头,“爹,我好累,想休息。” 国公爷眼神往后一扫,“你们都先散了!” 眨眼的工夫,那伙人潮水般退了下去,屋里的空气似乎清新不少,苏尧启做了个深呼吸,浅浅闭上眼睛。 脑袋有些昏沉,伤口也很疼。 貌似昏迷之前他还疼哭过。 可即便是这样,苏尧启也无法怨谁。 本来大皇子早就说了让他不必上马,只需要跑跑腿的,是他自己非要逞强才会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 国公夫人在一旁心疼得直掉泪,嘴里不停地埋怨,“四哥儿长这么大,哪吃过苦受过累?每天寅时不到就起床,晚上回来累得连饭都没力气吃。当初让你们别送,一个个非要送,这会儿出事了,你们怎么不站出来担着?” 国公爷也气恼,他知道皇子读书辛苦,可没想到当个伴读也这么辛苦。 这次在皇家上林苑出了事,他还找不到地方去讨个公道。 —— 同样把此事阴谋论的,还有苏皇后,她在出事的第一时间就认定是赵熙在那匹马上动了手脚才会导致苏尧启不小心摔下来。 然而她让人秘密调查了那匹马,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不可能!”苏皇后道:“当日大皇子痛快答应让小四做伴读,肯定为的就是这么一天,这件事,绝对不会是巧合,你们再去查,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暗人站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苏皇后突然眯了眼,“等等!” “娘娘还有何吩咐?”暗人问。 “本宫改主意了。”苏皇后道:“这件事无需再继续查,往后就当做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暗人愣了愣,但也不敢违背皇后的意思,很快行礼告退。 等人走远,贴身嬷嬷上前来,问苏皇后,“娘娘怎么突然不查了?” 苏皇后道:“不管是不是皇上让人动的手脚,现如今这个结果都是他乐意看到的,就算查出来是他。对方是皇帝,本宫又能拿他怎么样?” “那娘娘的意思是……?” 苏皇后但笑不语,那笑容里,多了几分阴冷。 —— 苏尧启受伤,大皇子反而成了被探视慰问的那个。 储秀宫。 赵熙不过是得空来探望生母齐贵妃一眼,就被其他得了消息的宫妃在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问他有没有受到惊吓,要不要紧,若实在撑不住,要早些请太医,不要一个人担着,她们这些做庶母的很心疼…… 一群打扮艳丽的宫妃站一块,那浓郁的脂粉味儿,刺激得赵熙连打几个喷嚏。 齐贵妃实在看不下去,又不好出言把人撵走,只委婉道:“大皇子赶着去校场,无法招待几位妹妹,不如让他走,本宫来陪你们闲唠,如何?” 赵熙顺台阶下,侧过身,拱手和生母行礼,“儿臣告退”。 —— 赵熙不像国子监和鸿文馆的学生那样每个月有三天旬休,除了节日,他每天都得按部就班地学习,眼下正往校场赶,今天要学各类兵器的用法。 到的时候,意外发现苏皇后也在。 赵熙不得不走过去行礼,“母后怎么来校场了?” “今日闲着无事,出来走走。”苏皇后含笑看他,“难得过来一趟,不知是否有幸一观你大展身手?” 赵熙颔首,“那么,儿臣献丑了。” 话完,他顺手拿起一旁的鎏金弓,搭上三支箭,调整好角度,嗖一声射出去,三支箭各中三个靶心。 在苏皇后赞叹的目光注视下,他又拿起三支箭,这回向准了最中间的靶子。 三支箭最终落在同一个靶心,甚至把刚才那支箭给劈成两半。 十三岁,这样的箭术,足够惊艳世人。 苏尧启已经得见过,赵熙在皇后面前便没有藏拙的必要。 苏皇后表面的惊艳之下,更多的却是惊骇。 若非一早想好了要把皇位传给这位皇子,光熹帝不可能将他培养得这么好。 可她如今别说夺嫡,连能参与夺嫡的儿子都没生过一个。 赵熙已经演练完,回头看向苏皇后,“外面天热,母后还是早些回去避暑的好,否则一会儿容易头晕。” 像是被他的话给熨帖到,苏皇后唇角挽笑,“小小年纪就懂得心疼人,熙儿真是个好孩子。” 她没注意到,“熙儿”这个称呼,让赵熙眼底的冷漠更添几个度。 —— 再次提出给赵熙找伴读,是数日后的早朝。 站出来说话的是苏家派系的几位大臣。 光熹帝一瞅就知道,准是皇后自己不好提第二次,私底下联系这几位,让他们出面。 都已经折损了苏家的心头肉,竟然还不死心么? 光熹帝眉梢微挑,看着发话的那几位,“几位爱卿以为,选谁比较合适?” “皇子的伴读,自当该往国子监挑选。” “老臣附议。” “老臣也附议。” “……” 光熹帝了然。 国子监除了一个苏尧启,还有苏家派系的人在里面读书。 没等大臣们指名道姓点出谁来,光熹帝吩咐崔公公,“去请大皇子,另外,让人把国子监这一届的三百位学子名册呈上来。” 一炷香的工夫以后,赵熙和名册同时出现在议政殿。 光熹帝直接跟他说:“百官一大早为你选伴读的事儿操碎了心,你也别闲着了,这是国子监学生名册,自己过来瞧瞧,看有没有中意的。” 其中一大臣道:“皇上,仅凭一个名册怎能得出好人选,此事万万不可草率。” 光熹帝眯眼看他,“听这意思,礼部尚书是提前就备好人选了?” “……老臣不敢。” “还是说,为了选个伴读,你们打算来几场比试?合着朕不遂了你们的意思,这事儿就过不去了是吧?” “……老臣惶恐。” 礼部尚书扑通一声跪下。 光熹帝收回视线,把名册交给赵熙,让他好好选。 赵熙本不想要什么伴读,这么多年独来独往习惯了,身边突然多个人,总感觉说不出的别扭。 他翻了翻,随手一指,“就他吧!” 光熹帝侧头一瞧。 宋皓。 赵熙指中的是这个名字。 宋皓是谁? 光熹帝一时没想起来,旁边崔公公附在他耳边小声道:“是宋巍宋大人的儿子。” “哦?” 这可有意思了。 光熹帝望向赵熙,“确定了要他?” 赵熙道:“儿臣跟国子监的学生不熟,选谁都一样。”不管选谁,对他而言都可有可无。 “那就这么定了。”光熹帝直接拍板,尔后望向底下的文武百官,“伴读人选出自国子监,又是大皇子亲自挑选,不知还有哪位爱卿觉得不妥的,站出来说说。” 这都已经板上钉钉了,谁还敢站出来作死? 真当皇帝是打算广纳良言吗?他不过是憋了一口气,正打算找个人败火罢了。 强烈的求生欲让一群大臣闭了嘴。 议政殿内鸦雀无声。 —— 人选确定,半个时辰后,传旨的崔公公驾着马车出现在国子监。 正在上课的宋元宝被点名出去接旨,脑袋有些懵。 他看了眼传话的同窗,再三确认,“你听清楚了,是让我出去接旨?” 同窗笑着反问:“难不成咱们这一级的学生里面,有两个宋皓吗?” 宋元宝一激灵,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撒丫子往外跑。 312、你平时也喜欢这样盯着人看?(2更) 崔公公不是第一次见到宋元宝,当下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宋元宝回以一笑,问:“崔公公,您手上的圣旨真的是给我的?” “咱家可不敢假传圣旨。”崔公公道:“宋大少爷,快跪下接旨吧!” 宋元宝闻言,一掀袍摆就地下跪。 崔公公照着圣旨所写宣读了一通。 内容不算长,意思也简单。 去年岁末考,宋元宝拿了同级前三,有幸入宫成为大皇子的伴读。 念完后,崔公公将圣旨递给少年,好心嘱咐,“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宋大少爷千万要好好把握。” 宋元宝手里握着圣旨,神情迷茫,“大皇子的伴读不是苏家那位四少爷吗?怎么突然变成了我?” 崔公公道:“苏家四少爷在马场不慎摔下来,受了点伤,已经被送回家静养了。” 这事儿宋元宝听同窗提起过,他还以为只是点轻伤,没成想,都严重到换伴读人选的地步了? 关于皇宫,宋元宝没有任何的了解,抓紧机会打听,“请问公公,我哪天入宫,每天什么时辰入宫,入宫之前又该准备些什么?” 崔公公被他问得有些发愣,过了会儿才说:“如果可以,宋少爷明日便可入宫,除开头一天,往后每日寅时就得起床陪大皇子早读,至于其他吃的喝的,无需你操心,宫里都有。” 寅时。 宋元宝很少试过这个时辰起。 或许他爹当年寒窗苦读的时候这么干过。 他仔细合计了一下,“即便是坐马车,我们家到皇城也要一炷香时间,这么算下来,丑时过我就得起。如果是硬性要求的话,我可以做到每天这个时辰一定起,但我无法保证每天都有精神陪大皇子早读,毕竟他寅时,我丑时,我们俩在睡眠时间上,存在一个时辰的差距。” 崔公公:“……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问一句,宫里都包吃了,就不能顺便包住吗?我体型小,不占位。” 崔公公:“……” —— 崔公公回宫去见光熹帝,顺道把宋元宝的话一字不漏给复述了出来。 光熹帝听罢,问他,“真是宋皓亲口说的?” 崔公公忙道:“奴才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光熹帝突然笑了,“这不肯吃亏的性子,跟他爹还真是一个模子里扒出来的。” 崔公公:“那这包住的事儿……” 光熹帝大手一挥,准了,“让人在玉堂宫里收拾一间偏殿出来给他住下。” 玉堂宫是赵熙的寝宫,因着赵诺之前只有他一位皇子,因此他一个人占了一宫。 —— 这天下学,温婉照例去国子监大门外接宋元宝,发现他手中捏了个卷轴,隐约能看到明黄的颜色。 温婉心中惊讶,“你拿的什么?” 宋元宝直接把圣旨递给她,嘴里解释说:“宫里来的。” 温婉打开一瞧,竟然是圣旨。 等看完上面的内容,她好久都没说出话来。 宋元宝有些拿捏不准温婉的心思,小声唤,“娘?” 温婉轻蹙眉头,元宝这几个月的考试成绩都名列前三,会被注意到无可厚非,只是她想不通,“之前不是已经确定了大皇子的伴读是苏尧启吗?为什么又变成了你?” “苏尧启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受了伤,以后去不了了。”宋元宝回答。 …… 到家的时候,宋元宝没有第一时间回自己房间,跟着温婉直接去了荣安堂见爷奶。 见宋巍也在,他直接把自己要去给大皇子当伴读的事说了出来。 宋巍之前在翰林院就有所耳闻,当下还算镇定。 宋婆子就镇定不了了,“进宫?” 她这大孙子从来没去过皇宫,这万一要出点什么差错,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儿。 宋元宝点头,又说:“我已经跟崔公公打过招呼,往后会住在宫里。” “不是白天伴读吗?你赶早去也不行?”宋婆子问。 “大皇子寅时开始早读,咱们家离着皇城又远,再赶早,那我就得丑时起床了,先不说那时候皇城门还没开,就算我有特殊权利能被放进去,也做不到每天公鸡都还没打鸣就起床呀!” 啥?寅时就起床读书了? 宋婆子直接噎住。 她家三郎最刻苦那几年,最早也是天将亮的时候起。 就没见过这么早的。 宋婆子真不知该夸一句大皇子勤奋好学还是该同情他小小年纪就被管束得这样严厉。 宋元宝说完,看向宋巍,“爹,您不会怨我自作主张吧?” 宋巍面上不见生气的迹象,“你能自己分析利弊拿主意,而不是什么都等着大人帮忙裁决,我很高兴。” 宋巍的回答,无疑鼓励到了小小少年,他弯起唇,双眼里亮晶晶的东西,是被人肯定的成就感和兴奋感。 —— 玉堂宫。 赵熙从校场回来,发现几个宫人太监在拾掇偏殿,他走过去瞧了眼,“你们在做什么?” 几个小宫娥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急急忙忙跪在地上,“大殿下恕罪,奴婢们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前来收拾偏殿的。” 赵熙的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扫过,见都是乾清宫的人,信了几分,又问:“为什么要收拾偏殿?” 宫娥正欲回答,崔公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奴才刚准备去找大殿下解释来着,谁成想到了校场没见着人,只好又折了回来。大殿下有所不知,您亲自选中的那位伴读说了,他们家距离皇城远,寅时早读,他每天丑时就得起,能保证寅时一定出现在尚书房,却不能保证有精神陪您,这不,让奴才转告皇上,咱宫里除了包吃,还得包住。” 赵熙眉心一跳,“听这意思,要是不包吃不包住,他还就不来了?” “这……”崔公公没敢接腔。 宋家那位少爷他见过,身上有股子少年人的桀骜不羁。 皇上说宋皓跟他爹宋巍是一个模子里扒出来的,这话不假,就白天在国子监那架势,若是不答应包吃包住,对方没准真会直接拒绝。 赵熙没再多言,转身离开。 少年皇子那双眸泼了墨似的黑,瞧不出是喜是怒。 —— 翌日。 宋元宝掐着点在卯时之前赶到尚书房。 先生还没开课,赵熙早读完,用了早膳刚回来,在门口碰上他。 四目相对,年方十三的两位少年眼中神色截然不同。 一个淡漠,一个热忱。 短暂的对视过后,宋元宝先躬身行礼,“见过大殿下。” 赵熙拉回视线,声线微冷,“你便是宋皓?” “是。” “是你主动要求住到宫里的?” “是。” “去年破了大环山煤矿案,今年协助国公带兵剿匪的那位宋翰林,是你父亲?” “是。” “除了‘是’,你还能不能说点别的?” “能。” “……” 两人谈话的间隙,上课的先生朝这边走来,拱手朝赵熙行了一礼,目光转向一旁的宋元宝。 赵熙介绍道:“他是新来的伴读,宋皓。” 宋元宝忙给先生见礼。 先生点头示意,让二人进去,要开始上课了。 宋元宝自觉站到一旁,让赵熙和先生走在前头,他跟在后面。 尚书房虽大,但因着宋元宝是伴读,不能随意选位置,只能坐在赵熙旁边。 大概是知道他今日一早来,书本早就给准备好了。 他随手翻了翻,这是一本算学,里面的内容,竟然比国子监的课本还要深奥。 先生讲课的方式跟国子监的学官也不一样,稍微一恍神,就等同于听天书。 这样的书配上这样的教学方式,十分考验皇子们的专注度。 宋元宝听课之余,眼尾瞥了瞥旁边,发现大皇子坐得端正笔直,一双眼睛专注在书本上,时不时地提笔记下重点。 对于先生的提问,他也应答自如。 求学态度认真而严肃,身上没有半点纨绔子弟的气质。 宋元宝不禁纳闷,大皇子的自觉性这么高,为什么皇上还要给他找伴读? 就不怕伴读把他给带歪了? 晃神间,旁边传来赵熙压低的嗓音,“你平时也喜欢这样盯着人看?” 宋元宝回拢思绪,发现先生不知何时出去了,尚书房里就他们两人,他将目光挪到书本上,面不改色地说:“我家祖籍在宁州,以前没见过什么世面,乡下人初次接触大殿下,有点激动。” 赵熙:“……”他并没有看出来他哪里激动。 313、气死人不偿命(3更) 趁着午膳时间,宋元宝跟着赵熙去玉堂宫瞅了眼自己的住处。 偏殿很大,有他家里的房间两倍还不止,里间摆放着一架描金拔步大凉床,据说有冬暖夏凉的功效,黄杨木材质,中间镶嵌了骨木,富丽堂皇中,处处透着精致。 老实说,这么富贵的地方,宋元宝是头一次见,他不是什么淡泊名利清高自守的名人志士,直接用亮晶晶的眼神向大皇子展示了自己对于新房间的喜爱程度。 赵熙对这位新伴读的印象不怎么好。 还没见着人的时候,他从崔公公口中总结出对方很混蛋。 如今见着人,他发现这位跟他同岁的新伴读不仅混蛋,还贪财。 可不管是混蛋还是贪财,这位新伴读都是他闭着眼睛自己挑的。 逆光站在门口,少年皇子大半容颜隐在昏暗中,唯独望向宋元宝的那双眼睛,已经初具成年人的深邃,“看好没,我要去校场了。” 宋元宝“哦”一声,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张大床,出了玉堂宫大门跟上赵熙。 赵熙常年习武,走路时步伐矫健,快而稳,他以为那个小混蛋早被自己远远甩在身后了,谁料一回头,跟对方来了个眼对眼。 宋元宝确实在他身后,不过仅有一步之遥。 小混蛋面色红润,气息平稳,并未像当初的苏家少爷那样,多走一段路就得喘上几喘。 同岁,身量相当,就连那张脸,隽秀的程度都平分秋色,两人四目相对的场景便显得有些尴尬。 赵熙眉峰微微地拧紧,“你走路不出声的?” 宋元宝问:“殿下喜欢听多大的声,一会儿我给您弄出来。” 赵熙:“……” 他没答话,转过身继续朝前走。 宋元宝继续跟上,这回跟得可听话了,一路上踢踢踏踏,数他动静最大。 刚开始,赵熙还忍着,到后来实在忍无可忍,黑着脸转过头,“你安静点!” 宋元宝一脸无辜,“殿下到底是想听声儿还是想安静?” 赵熙眼眸越发深暗,他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十三年的良好教养就得败在这个小混蛋手上。 深吸口气,他道:“反正你也不会武,干脆就别跟着了,回去歇着吧!” 宋元宝摇头,“我是不会武,但是我可以看着殿下武。” 赵熙:“我练武的时候不喜欢别人看着。” 宋元宝立场坚定,“我不是别人,是殿下亲自挑选的伴读。” 赵熙:“……你到底回不回去?” 宋元宝:“既然殿下坚持要体恤我这个小老百姓,那我……配合一下?” 得亏赵熙平日里受的都是高等教育优良教养,否则这会儿一个“滚”字少不得要脱口而出。 宋元宝走了之后,赵熙感觉耳根子清静,眼睛也舒坦了。 平复好情绪,他快步去往校场。 …… 宋元宝回到偏殿,别的啥也没干,专程去那张冬暖夏凉的大凉床上躺了躺。 还别说,真有冬暖夏凉的效果,正午天热,平躺在上面,背部就有一种凉悠悠的感觉,不会太寒,刚刚好。 “皇宫里的东西就是妙!”宋元宝喟叹一声,舒服地睡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傍晚,睁眼就见床边立着条人影。 宋元宝仔细瞅了瞅,发现是赵熙,他抱着双臂,后背倚在床柱上,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宋元宝激灵了一下,睡意全退,掀开被下床给他行礼,又问:“大殿下已经从校场回来了吗?” 赵熙盯他半晌,缓缓开口:“你倒是睡得挺香。” 宋元宝点点头,“殿下亲口命令的,小老百姓莫敢不从呢!” 赵熙面无表情,“既然睡饱了,晚上换你去听课。” “我?”宋元宝指了指自己。 赵熙说:“今天晚上先生讲《春秋》,你去听课,把重点记下来给我。” 宋元宝向他投去关切的眼神,“殿下是哪里不舒服吗?” 赵熙颔首,答案很实在,“见到你,心里不舒服。” 宋元宝趁机道:“既然这样,那往后我早上去陪殿下上课,下午就不去马场和校场了,留在偏殿睡觉,晚上再代替殿下去听课,给您划重点,这么一来,殿下每天只能看到我几个时辰,不至于染上心病。” 赵熙:“……你想得美!” 宋元宝郁闷了,“殿下亲自选了我,又说不待见我,不让我出宫,还不让我为您着想,小老百姓很惆怅呢!” 赵熙瞧着他那样,向来少有情绪的俊脸上,唇边肌肉微微抖动几下。 光熹帝召见宋巍的时候,赵熙偶尔会在场,没少见识过那位说话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不过现在赵熙觉得,眼前这个小混蛋比他爹还厉害。 …… 这天晚上,是宋元宝一个人去尚书房听的课,赵熙留在寝宫休息。 大皇子在没生病的前提下不亲自去尚书房,可谓是七年来难得一见,崔公公过来的时候见到,愣了愣,问他,“殿下今晚没课?” 赵熙如实道:“我不舒服,让宋皓去代听了。” 崔公公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皇上让奴才来问问大殿下,觉得新来的伴读如何?” 赵熙微笑,“好极了。” 三个字,更像是从齿缝间强行挤出来的。 崔公公嘴角微抽,低声问:“殿下,您该不会被他给损了吧?” 皇上都说了,宋皓就是他爹的缩小版。 但这个缩小版,可能全都是精华。 又精又滑。 听说刚入国子监的时候有人故意碰瓷跟他吵,被他三两句话直接给整蔫儿了。 皇上对宋翰林那是又爱又恨,爱他的才华,恨他的毒舌。 至于缩小版…… 崔公公觉得,大殿下的感受不会比皇上好到哪去。 知道大殿下是个不喜欢与人啰嗦的性子,崔公公问出那句话来也没指望着小主子能回答,很快行礼告退。 …… 凌晨要起得早,夜间的课时便不长,才半个多时辰。 宋元宝回来的时候,手中捏了个羊皮册子,他第一时间交给赵熙。 赵熙接过一看,脸色有些古怪。 册子上哪是摘抄的什么重点,简直就是把先生讲课的内容原封不动给笔录下来,就连宋皓向先生提出的问题以及先生给的答案,全都有详细记录。 赵熙指了指手中册子,“这就是你所谓的重点?” 宋元宝说:“先生讲的内容那么多,咱们俩的智力又不在一个档次上,我肯定不知道哪句对于殿下来说是重点,哪句是不需要琢磨就能明白的,所以全给您记录下来了,您要还有哪不明白的,可以再问我,先生讲的那些,我都记在脑子里呢!” 赵熙:“第二句,你再重说一遍。” 宋元宝:“说太多,忘了。” 赵熙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阳穴,将羊皮册子扔在一边。 宋元宝问他,“我辛苦抄了一晚上,殿下就不打算瞅一眼吗?” 先生讲课那么快,他一边听要一边抄,还得算上研墨蘸墨的时间,已经到极限了,到现在手腕还酸疼着呢! “要看你自己看去。”赵熙撂他一句话。 宋元宝见他实在难受,“殿下多半是心疾犯了,还是早些洗漱歇着吧!沐浴更衣啥的,要不要伴读伺候?” 赵熙:“出去!” 一个人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无兄无弟孤零零生活了十三年,哪怕平时有宫妃说话难听,他都没什么感触,唯独今日,他觉得十三年的好脾性,就快被眼前的小混蛋给逼到极限。 他甚至有些纳闷,当初三百名学子,他是怎么一眼点中这个名字这个人的。 宋元宝摸摸鼻子,“既然殿下不要伺候,那我回去睡觉了。” 314、这份苦差事简直不是人干的!(1更) 暂时拥有了一间宽敞的睡房和一张具有神奇功效的拔步床,宋元宝觉得很开心。 伴读第一天,皇宫在他眼里是美好的,读书是使他快乐的,大皇子是和蔼好相处的。 等五更天不到房门就被人敲响时,困到睁不开眼的宋元宝觉得,这份苦差事简直不是人干的。 意识到自己任务艰巨,宋元宝没耽搁,再困也强行醒过来,利落地穿好衣裳去开门。 外头站着的是伺候赵熙的小公公,对方手里提着一盏精致的羊角宫灯,听到门吱呀一声响,他探身进来,问:“宋少爷,睡醒没?” 宋元宝一面打呵欠一面问他,“大殿下起了吗?” 小公公道:“已经洗漱好,就等着宋少爷了。” 宋元宝:“……大殿下难道一夜没合眼?” “还是睡了好一会儿的。”小公公据实回答。 这个“好一会儿”,恐怕真的只是好一会儿。 宋元宝努力撑着眼皮,“大殿下还真是精力旺盛。” 晚睡早起的,他见过不少,但是一连几年晚睡早起的,这还是头一回碰上,并且,对方只有十三岁。 这孩子是多少年没睡过安稳觉了啊? 小公公没敢说大殿下压力也是很大的。 二殿下没出生之前,这皇宫里只大殿下一位皇子,外头百姓传言他万千宠爱于一身,其实压根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皇子越少,代表大殿下最后继承帝位的可能性越高,而同时,肩上的责任也越大。 所以他要付出比别人多几个倍的努力才行。 打从六岁开始,大殿下就见天儿地往尚书房跑。 从刚入学那会儿的两个时辰,逐渐变为四个时辰,六个时辰,甚至于,通宵达旦的时候都有,第二日照样得撑着去上课。 皇家没有白继承的帝位,若无实力,即便是唯一的子嗣,皇上也不可能把江山交到这种人手里。 所以,哪怕大皇子身份尊贵,他也不能像之前的陆小侯爷那样随心所欲,不单单是皇上对他要求高,他对自己的要求也很高,高到他们这些比他年长很多岁的下人瞧着都心疼。 …… 不多时,宋元宝洗漱完跟着小公公去往正殿。 赵熙正坐在桌边喝茶。 大概是为了醒瞌睡,他特地让人泡了浓茶,宋元宝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股子浓茶味儿。 “大殿下。”宋元宝简单行了礼。 赵熙抬起眼皮瞧他,“睡醒了?” 宋元宝嗯一声,“咱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若是在家,这个时辰他估计还在被窝里做梦。 赵熙搁下茶盏,起身直接朝着尚书房去。 外面天还未亮,长长的甬道上,宫灯被风吹得影影绰绰。 宋元宝跟在赵熙身后,凌晨那股子冷意一袭来,全身的懒散睡意自动褪去。 到了尚书房,两人相继落座。 赵熙今天要读的书,早有小公公送来了,俩人面前的桌上各放一本。 赵熙翻开书本,多年的习惯使他很快就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一块。 宋元宝没试过这么早起来看书,他拍拍小脸醒醒神,伸手翻开书页,正打算从头开始看,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那手精瘦,匀净略长,却不算白皙,虎口甚至能看到粗粝的茧子,此时正半握着书脊,书本翻开到某一页,往前递了递,语气有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上去念。” 宋元宝:“???” 赵熙见他反应,似笑非笑,“早读不出声,是打算当哑巴?” 宋元宝说:“念可以,但是为什么要上讲台?我就在这儿也可以的。” 赵熙缓缓道:“因为我说了算。” 得嘞,您是爷,您说的都对。 宋元宝接过书,快速地扫了眼上面的内容,又看向赵熙,“那么,大殿下希望我怎么念?小声一点还是大声一点,或者大的同时再小一点?至于念的内容,是要感情充沛还是严肃板正,或者两者兼具?” 赵熙:“……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宋元宝小声答:“人家都说伴君如伴虎,我胆儿小,打小就怕老虎。” “…………你还念不念了?” “念肯定是要念的,但是念之前殿下能不能先说一下要求?” 赵熙捏捏眉心,“麻烦你,像个正常人一样念。” “哦。” 宋元宝捧着书,站到讲台上去,顺着那一页的内容一句一句往下念,声音不大不小,回荡在空旷的尚书房内,充斥着少年郎独特的蓬勃朝气。 赵熙把宋元宝的书拖到自己跟前,垂下目光。 宋元宝念完回来,发现赵熙看的跟自己念的不是同一个内容。 落座以后,宋元宝问:“先前我念的,殿下都有在听吗?” 赵熙鼻腔里淡淡“嗯”了一声,“正数第八句,第三个字念错,倒数第二句,第五个字漏了。” 宋元宝:“……” 他本来就是故意的,只是为了试探一下赵熙有没有真的在听。 然后,他很确定大皇子刚才翻书的时候看的内容都不是他念的那几页,然而大皇子却记得他哪句念错哪句漏字。 要不是有一心二用以及过耳不忘的本事,就是这个人先前翻书的时候看得并不认真,只是借此做遮掩,事实上一直在听他念书。 可宋元宝觉得,大概会是前者。 在来之前,宋巍就跟他说过,这位殿下虽然是万众所盼的太子人选,却从来不会恃宠而骄,他对自己的严格程度,远远超出一般人所能承受的范围。 当时宋元宝并未往深了想,也想象不出来,因为身边并没有这样的人。 宋元宝本身是个贯会活学活用的小天才,读书一事,不喜欢太死板,不喜欢别人严厉要求自己,同时,也不喜欢自己给自己施压。 正因如此,他的性子有些浮躁。 而赵熙,跟他同岁的少年皇子,性子却与他截然相反。 赵熙习惯了被别人严厉要求,也习惯了对自己狠。 搁别人身上可能就是三分热度做做样子,但他一狠便是七年。 相处才一日,宋元宝不难想象他这七年来的日子过得有多枯燥无味。 每天固定了往尚书房——马场——校场这几个地方循环跑。 没有足够的睡眠,没有过多的娱乐,寻常孩子童年该有的,他基本没有。 打从一脚踏入尚书房,七年来,他的人生只能用两个字来概括:忙碌。 只要醒着,他就一定在忙。 少了寻常孩子的童年乐趣,他比别人多的,是近乎严苛的自律和坚韧不拔的心性。 不管是百步穿杨的骑射箭术,还是一目十行过耳不忘的高超本领,没有他这七年来坚持不懈的努力,不可能达到如此境界。 …… 早读完,小公公送来早膳,就在隔壁的偏厅里。 赵熙和宋元宝两人一块过去用。 相比较丰盛的午膳和晚膳,早膳显得清淡许多,不过因着出自御膳房,那味道自然妙不可言,哪怕只是一碗粥,喝着都跟外面的不一样。 赵熙食量不大,吃一半就搁下了,在小公公递来的铜盆里净了手,仔细用绸巾擦干。 少年皇子忙碌之余,还有着轻微的洁癖。 用完早膳,距离上课还剩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两人可以暂时休息一下。 宋元宝趁机问赵熙,“大殿下每天都这么忙,不会觉得累吗?” 赵熙抬眸,淡淡看他一眼,“你不是我,自然不懂。” 宋元宝摸摸鼻子,他们家又没有皇位要继承,他上哪懂去? …… 午时下课,用过膳食之后去了上林苑马场。 赵熙像那天问苏尧启一样问他会不会骑马,懂不懂射箭。 宋元宝摇头说都不会。 赵熙也拿那一套打发他,让他跑腿捡猎物。 宋元宝却不答应,说他是来陪练的,不是来跑腿的。 赵熙已经翻身骑在马上,闻言,攥紧手中缰绳,“你不会骑马怎么陪练?” 宋元宝仰头看他,“我不会,殿下会呀!” …… 一刻钟后,宋元宝坐在赵熙背后,充当了人形箭筒,背着满身的箭。 315、中秋佳节,难得贪睡(2更) 素来寂静的马场,今日格外热闹。 骑射师傅站在高高的观望台上,全程目睹了大皇子的射猎过程。 “大殿下,左边有一只兔子。” “大殿下,右边有一只野鸡。” “大殿下,前面有……” “闭嘴!” 下一刻,胯下马儿身子一歪,直接把两人甩下来,得亏所处位置是在茂密的草丛里,否则重伤是没跑了。 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的赵熙坐直身子,看着已经跑远的青鬃马,深深皱眉。 宋元宝暗暗翻白眼,“我就说前面有一泡新鲜马屎会打滑来着,你非让我闭嘴。” …… 这场骑射没练成,好洁成癖的赵熙回宫沐浴了,剩下的时间改为看书,宋元宝被罚抄《清心经》,敢多说一个字的废话,就多抄一遍。 被罚了多少遍他没数,反正目前是恨不能把自己劈成八瓣,一瓣多长两只手。 —— 元宝入宫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内,宋巍照常去衙署,温婉照常去学堂,宋婆子成天念叨大孙子。 温婉听得过意不去,私底下让宋巍入宫面圣时顺便打听打听元宝的状况,起码带点边边角角的消息回来,省得婆婆老是不放心。 宋巍这天去乾清宫面圣,他自己还未提及,光熹帝就已经主动说起,“宋翰林可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宋元宝入宫来当伴读以后,玉堂宫那边的情况,每天都会有人事无巨细地禀报给光熹帝。 光熹帝由此知道了自家儿子的宫殿从以前的清冷寂寥变得鸡飞狗跳,每天都会有层出不穷的新鲜事儿发生。 宋巍对玉堂宫的事一无所知,当下听到光熹帝这么说,只能斟酌着回答,“元宝的性子太过活泼,让他当伴读,恐怕会打扰到大殿下。” “还真让你给猜对了。”光熹帝点点头,“你那个儿子,实在是太闹腾,入宫才多久就惹了一堆事儿出来。” 宋巍:“既然如此,那……” 他想说要不就算了,让大殿下另寻一位合适的入宫。 话还没出口,就被光熹帝打断,“宋翰林也不必太过自责,宋皓已经十三岁,一人做事一人当,朕早前吩咐下去,让他留在宫里收拾烂摊子,什么时候收拾好了,什么时候再离开,这么安排,你没意见吧?” 宋巍听罢,神态如常,他了解元宝的性子,活泼归活泼,绝不会无脑行事,光熹帝的说辞,多多少少有夸大的成分,“只要大殿下不嫌他碍事,元宝为人臣子,理应听从君命。” —— 中秋佳节,赵熙放假一日。 宋元宝沾光得一夜好眠。 一大早,送他出宫回府与家人团聚的马车就等在皇城门外。 崔公公亲自过来请,到了才知道宋元宝还没起床。 不仅是宋元宝,一向五更天就开始早读的大殿下也还在贪睡。 崔公公瞅了眼房门紧闭的正殿和偏殿。 大殿下会在节假日赖床他知道,可宋少爷今日要出宫,他也赖床的话,一会儿耽搁了时辰,还想不想回家了? 崔公公将目光转向伺候赵熙的小公公,吩咐他,“你去偏殿把宋少爷叫醒。” 小公公犹豫道:“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怎么不好?” 让宋少爷回家过中秋是宋翰林亲自提出来的,昨儿皇上就吩咐下来了,今天一早来玉堂宫接人。 崔公公哪想得到是这种情况。 见小公公戳在原地不动,他眼一瞪,“还不快去!” 小公公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前往偏殿拍响房门。 宋元宝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人吵醒,一脸郁闷,快速穿了衣裳来开门。 小公公见他睡眼惺忪,提醒道:“宋少爷,崔公公来了,说要送您回府。” 宋元宝这才蓦地想起来,今儿个是中秋,他要回家的。 急急忙忙打了水洗漱更衣,宋元宝很快把自己收拾利索走出偏殿,特地瞟了眼正殿方向,见那边门还关着,问小公公,“大殿下还没起?” 小公公颔首,“一年就那么几天假,每逢休息,大殿下都不会太早起床。” “那一会儿他问起,就说我回家了。” 宋元宝话完,跟着崔公公出了玉堂宫,坐上软轿出皇城,再换乘马车,直接朝着宋府而去。 知道大孙子今儿要回来,宋婆子昨晚就吩咐了后厨,让今天多买些好菜。 与宫里的冷清不同,宋元宝一脚踏入自家大门,感受到浓烈的过节气息。 他第一时间去往荣安堂。 宋婆子去后厨帮忙,宋老爹和宋巍在正屋说话,温婉和宋姣一左一右拉着进宝,刚从花园溜达一圈回来。 见到宋元宝,宋姣喊了声大哥哥,温婉侧头,面上露出笑容,“元宝回来了?” 宋元宝上前,“娘,您和爹都放假了?” 温婉颔首,“这么重要的日子,可不得放假吗?”又说:“你奶奶盼你回来,盼得眼睛都绿了。” 宋元宝挠挠头,面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宫里规矩多,再者大皇子的作息时间又紧迫,一般情况下,我也出不来。” 温婉仔细打量他,可能是宫里伙食不错,瘦倒是没瘦,就是瞧着精神不太好,黑眼圈挺重。 “你是不是没休息够?” 听说大皇子每日寅时就起床早读了。 这种作息,一天两天还勉强能撑,长年累月可不就折磨人吗? 宋元宝摆摆手,“入宫一个多月,我都习惯了。” 温婉有些心疼他,可元宝是奉旨入宫,又不能随随便便说不干就不干,她暗暗叹口气,无能为力地嘱咐道,“一个人在宫里要好好照顾自己。” 宋元宝让她别担心,说宫里的下人们伺候得很尽心。 温婉最近没什么不好的预感,再听宋元宝这么说,稍稍放宽了心。 进宝仰着脑袋看宋元宝,忽然道:“哥哥,抱。” 宋元宝心都给他喊酥了,忙弯下腰将小家伙抱起来,问他有没有听爹娘的话,有没有乖乖吃饭睡觉。 进宝嗯嗯点头,小脸蹭着哥哥的肩膀和他亲昵。 几人前前后后进了荣安堂正屋。 听到动静,宋老爹和宋巍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宋巍转头看向温婉身后抱着进宝的宋元宝,轻轻莞尔,“去了一个月,感觉如何?” “还……行吧!”宋元宝将小家伙抱坐在圈椅上,嘴里回答宋巍的话,“除了起得太早休息不够之外,跟着大殿下,还是能学到不少东西。” 那个人除了过分严板,身上的优点太多了。 起码这一个月,宋元宝在很多方面学会了自律。 宋巍说,“历朝历代,像他那样的皇子可不多,当伴读苦是苦了些,不过你跟着他,既能得到比国子监还高等的教育,又能接触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人和事,对你将来的成长大有裨益。” 对这话,宋元宝持默认态度。 当爹的说得没错,自己这一个月的确涨了不少见识。 …… 不多时,宋婆子从后厨回来,手上拿了个点心盒子,盒子里是昨天一大早做的月饼,到今天吃刚刚好。 看到大孙子,宋婆子脸上乐开了花,坐下后就开始问东问西。 宋元宝太久没见到奶奶,宋婆子问什么,他便答什么,整个人显得格外乖巧。 当得知大孙子每天五更不到就起床读书,宋婆子心疼坏了,问宋巍能不能推了这份苦差事。 宋巍没说话,看向宋元宝。 其实要推掉,也并没有那么难,光熹帝那边,他有办法应付,但最关键的,还是得看元宝自己怎么想。 宋元宝直接甩脑袋,“奶奶,我乐意入宫给大皇子当伴读。” 那副正儿八经的模样,跟在赵熙面前截然相反。 “你这孩子,累糊涂了吧?”宋婆子嗔他。 “真的,虽然辛苦,可是能学到很多东西。”这是宋元宝心里话,“而且尚书房这地方,比国子监还高级,您说说,我能放弃尚书房再回国子监去吗?” “那倒也是。”宋婆子琢磨了会儿,又问他能不能跟大皇子商量一下再晚一点起,半夜三更,晚睡的人家才吹灯,他们就得起,这日子一久,铁打的身板儿也扛不住啊! 宋老爹道:“咱家孙子是入宫去伺候大皇子,不是大皇子伺候他,你倒是不避讳,啥话都敢说。” “我这不是心疼孙子吗?” “再心疼也不是你这么个心疼法。”宋老爹一脸严肃道:“人家皇子都能起,就咱家元宝金贵,就他起不来?这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你想没想过三郎往后的处境会变成啥样?” 温婉正想劝两句,听到前院的端砚跑进来,“老太爷,老太太,姑爷来了。” 316、宋芳生产,龙凤胎(3更) 宋婆子一愣,“大过节的他不在自个儿府上待着,跑我们家来干啥?” 又问端砚,“是他一个人不?” 端砚回说只姑爷一个人。 温婉若有所思,“快把人请进来。” 端砚一走,温婉看向婆婆,“娘,徐恕怕是过来报喜的。” 宋婆子立时反应过来,一拍脑门,“哎哟喂,你瞧我这记性,差点把这么大的事儿给忘了。” 宋老爹、宋巍和宋元宝三人也都相继反应过来,神情各异。 宋姣一脸茫然地看着众人,“爷爷奶奶,三叔三婶,报什么喜?” 宋婆子乐道:“来的是你小姑父,大过节的,他没道理一个人上门来,除非,是你小姑姑生了。” “啊?”宋姣只是在宁州的时候听她娘说小姑姑嫁的很好,去将军府当了少奶奶,不过来京城半年,她一回都没得见过,更不知道小姑姑已经有喜。 如今乍然从奶奶口中得知,一时半会儿有些反应不过来。 宋婆子还没来得及解释,行色匆匆的徐恕已经跟着端砚来了荣安堂,先给岳父岳母舅兄嫂嫂见了礼,尔后才道:“芳娘生了,是对龙凤胎,母子三人都平安。” “龙凤胎?”宋婆子喜不自胜,她活了大半辈子,头一次亲眼见龙凤胎,又是自家闺女生的,情绪难免激动,连说了几个好。 “嗯,昨夜发动,天明时分刚落地,小婿便急着过来报喜了。岳父岳母请放心,芳娘没事,孩子也平安。” 话完,让自家小厮把报喜礼拿进来。 加上中秋礼,摆了一大桌子。 当了爹以后,徐恕言行之间稳重不少。 宋婆子这会儿哪还管什么礼不礼的,“生在这么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这俩娃还真是吉祥。” 徐恕满脸喜色道:“我们家老太太也这么说呢!” 得知生的是龙凤胎,有一个重孙子,老太太当即就乐得合不拢嘴,亲自拄着拐杖去探望了宋芳,补品流水似的往他们院里送。 见婆婆激动,温婉提议道:“趁着白天得空,我们又都在家自己带孩子,娘要不跟着徐恕去那边坐坐吧?小姑子刚生产完,这个时候能有亲娘在身边说几句话,她心里也能舒坦些。” “我?”宋婆子嗫嚅,声音弱下去,“我能成吗?” 她不是没想过去那边陪陪闺女,只不过一琢磨自己这乡下出身,啥都不懂,去了怕惹出笑话让闺女没脸,这才会一忍再忍,忍到现在都没去过姑爷家。 眼下儿媳妇亲口提出来,宋婆子觉得心痒痒。 徐恕接腔,“岳母要是同意去陪陪芳娘,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宋婆子像是得了天大的鼓舞,“你们要不怕我丢丑,我可真就去了啊!” 温婉好笑,“娘是去看闺女,又不是上门跟人打架,丢什么丑?您只管去,正好陪她过个中秋,家里您就别操心了,咱们这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天不是团圆节?” 宋婆子本想就此回房换衣裳,想到什么,又看了眼徐恕,“姑爷来都来了,要不,留顿饭再走?” 徐恕还没开口,温婉先一步道,“娘,您没见姑爷急得额头上都冒汗了吗?他这会儿啊,怕是巴不得插双翅膀赶紧飞回去才好,谁还稀罕吃你们家饭?” 徐恕被温婉说得不好意思,咧了咧嘴。 原本岳母留饭,他不该拒绝,可孩子刚落地,自己刚刚当上爹,那份惊喜而又紧张忐忑的心情到这会还没消散,吃是吃不下去的,就想赶紧回去看着他们母子,就怕有个万一。 毕竟,宋芳生产的时候并不那么顺利…… 徐恕不敢再往下想。 宋婆子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听儿媳妇这么说,仔细瞧了瞧徐恕,见姑爷脸色着实焦急,她直接道:“那这饭就不吃了,我去换身衣裳,马上走。” 徐恕听言,暗暗松口气,朝温婉投了个感激的眼神。 趁着婆婆回房,温婉亲自去库房挑礼品,他们家目前的交际圈子不算大,库房里的东西,有一部分是谢家送来的,另外一部分是皇上赏的。 考虑到送往将军府,温婉毫不犹豫拿了皇宫里的东西,快速打好包装。 宋婆子动作利索,没多会儿就把自己从头到脚收拾好。 丫鬟去正屋通知姑爷可以走了。 刚当上爹的徐恕这才站起身,匆匆与宋老爹和宋巍夫妇道别。 温婉让宋元宝看着进宝,自己抱着礼盒,带着宋姣,亲自把婆婆和徐恕送出大门。 徐恕是坐马车来的。 知道这小子在岳母跟前犯怂,趁着婆婆还没上马车,温婉出言道:“娘,今儿咱家两辆马车都在,您挑一辆坐着去吧,来的时候就不必麻烦徐家那头的人送了,否则这一来一回的,路程还挺远,人家也不好跑。” 宋婆子并不知道温婉这么做的真正目的是给徐恕解围,她只觉得三郎媳妇心思细腻,考虑问题很周全,心下十分舒坦。 林伯套了马车赶过来,宋婆子上去后,温婉往前,先把礼盒送上车,后又隔着帘子跟婆婆说话,“娘,您见到小姑子以后,代我向她问个安,等他们家娃满月,我一定带着进宝去。” 宋婆子急得不得了,直接打发她,“你麻溜的回去,老婆子我着急看外孙子外孙女,懒得跟你叭叭。” 温婉听着婆婆的话,暗暗好笑。 目送着马车离开,她才望向身后的宋姣,“回吧!” 宋姣一双眼睛还盯着逐渐远去的马车屁股看,不多时,收回来,问温婉,“三婶婶,小姑父家是不是特别有钱?” 温婉挑眉,不答反问,“打听这个做什么?” 宋姣只是想到小姑父堆了满桌子的报喜礼,觉得不可思议。 在宁州那会儿,她见过生了儿子的人家姑爷上门报喜,不过就是抱只鸡打壶酒的事儿,小姑父这一出手,可顶得上庄户人家几年的进项了。 见宋姣迷茫,温婉耐心跟她说:“你小姑姑嫁的是将军府,自然比咱们家气派有钱,再说了,你小姑父是家中独子,头上的太太和老太太全都盼着你小姑姑这一胎呢,如今给人生了个大胖小子不说,还附带个闺女,人家能不高兴吗?这一高兴,送的礼自然就重了。” 顿了顿,又说:“你要实在好奇,等徐家满月宴的时候,带你去长长见识。” 宋姣腼腆笑笑,“谢谢三婶婶。” —— 马车到达将军府。 宋婆子刚要下车,发现帘子早被人给挑开了,她弯腰走出来,外头的人是徐恕。 见宋婆子盯着将军府的牌匾愣神,徐恕温声提醒,“岳母仔细脚下。” 宋婆子踩着脚蹬子下来,顾不得欣赏一下将军府的宅子有多大,只催促徐恕,“快些走吧!也不知道那丫头咋样了。” 进了大门走了一段路,又问:“见芳娘之前,我是不是还得去见见你们家老太太?” 徐恕说不用,他娘和老太太这会儿应该都在产房里,直接去就能见着人。 即便如此,宋婆子还是紧张,她直接跟徐恕说:“一会儿我要有哪里讲错话的,你暗中给我递个眼色,老婆子一向大大咧咧惯了,容易得罪人。” 这要换了平时,论吵架,她还真没怕过谁,主要是考虑到闺女在人家当媳妇,自己怎么着都得给闺女留足面子。 原本见着岳母,该紧张的人是自己,这下全颠倒过来了。 徐恕瞧着岳母比自己还紧张的样子,暗笑了下,“我们家老太太跟岳母一样说话直,不喜欢拐弯抹角,您一会儿要有什么话,只管说,没事儿的。” 宋婆子一听他这话就不靠谱,只不过着急见闺女,她懒得跟徐恕掰扯。 从大门到内院产房,宋婆子不记得走了多久,反正挺远,宅子里游廊又多,七拐八绕,脑子都给绕成麻线团的时候,徐恕才终于出声说到了。 宋婆子跟着他往里走,老远就听到里头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和妇人的说话声。 317、前所未有的亲切(1更) 宋婆子脚步顿了顿。 徐恕怕她突然见着自己家人不适应,温声道:“岳母稍等片刻,小婿亲自进去通报一声,好让老太太有个心理准备。” 他人还没走,就有婢女从里面出来,正是伺候宋芳的梅枝。 “大少爷回来了?” 梅枝面露欣喜,随后将视线挪到宋婆子身上,有几分疑惑,“这位老太太是……?” “这是亲家老太太,少奶奶的母亲。”徐恕介绍说,“我刚去报喜,跟我一道回来的。” 梅枝愣了好一会儿的神,这才上前来蹲身行礼,“奴婢给老太太请安。” 宋家府上有下人,请安这种事平时不少,不过宋婆子不知道别人家的规矩是啥样的,只按照在自家府上那样,让小姑娘别客气。 “梅枝,快进去通报。”徐恕吩咐她。 “奴婢马上去。”梅枝行完礼,快速转身朝着产房跑。 此时的产房很热闹,宋芳已经睡了一觉醒来。 她身旁躺着两个襁褓,其中一个宝宝哭了,吵到另外一个,索性两个都哭了起来,哭声此起彼伏。 将军夫人和老太太都在,闻声,马上让梅枝去喊奶娘。 却见这丫头去而复返,没把奶娘带回来,反倒喜滋滋地跟她们说:“夫人,老太太,亲家老太太来了。” “什么?”徐夫人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梅枝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老太太道:“我这耳背的都听清楚了,你还跟那装聋,还不赶紧的把人给接进来。” 徐夫人站起身,“我只是没想到亲家母竟然会亲自跑一趟。” 说起来,徐恕和宋芳小两口成亲一年多,她和亲家母却还未正式见过面。 没成想这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儿媳妇坐月子的时候。 快速敛了思绪,徐夫人朝着门外走。 双脚迈出门槛,就见徐恕和一个约莫五十出头的老太太站在外头。 老太太穿着石青色长袄,外罩靛蓝比甲,头上没有过多的装饰,只简简单单一根银簪,头发却梳得利落又齐整,一丝不苟。 “不知道亲家母要来,未曾远迎,实在是我失礼。”徐夫人上前几步,满面愧色。 徐恕见着人,马上给宋婆子介绍,“岳母,这位是我娘。” “原来是亲家夫人。”宋婆子快速打了个招呼,她不擅长与人陪笑脸,索性把话题扯到宋芳身上,问:“芳娘咋样了?” 徐夫人如实道:“天明的时候孩子刚落地,她睡了一觉醒来,这会儿正跟老太太在里屋说话呢!” 一面说,一面要来搀老太太进屋。 哪怕两人是同辈,徐夫人也看得出来,亲家老太太比自己年长不少,若不是这层姻亲关系,自己管她叫声大娘也是不为过的。 宋婆子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自个儿走就是了。” 徐恕怕两人尴尬,忙从中间调解,“娘,岳母刚来,大概是不习惯,您就别勉强她了。” 徐夫人听了,弯唇笑起来,动作自然地收回手,“亲家母快屋里坐。” 又问徐恕,“来前用过饭没?” 其实她心里清楚,眼下还不到吃饭的时辰,更何况徐恕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回转,就更不可能留在宋家吃饭了,不过当着亲家母的面,还是得走走过场问一问。 徐恕摇头说没有。 正巧这时,梅枝将两个奶娘带过来,徐夫人马上吩咐她,“去后厨通知一声,尽快备席面。” 梅枝不用想也知道是专程为了亲家老太太设的,没多问,转身出了院门,朝着后厨小跑。 这里是内院,亲娘奶奶和岳母都在,徐恕不方便进去,看向徐夫人,“娘,岳母就交给你了。” 徐夫人点点头,“忙你的去吧!” 徐恕走后,徐夫人打头,将宋婆子领进屋。 宋芳听说亲娘来了,早就眼巴巴地等着。 等见着跟在婆婆身后的人,眼圈倏地一下红了,哑着嗓子喊:“娘。” “芳娘,你咋样了?” 宋婆子都顾不上跟徐老太太打个招呼,直奔女儿的床榻边,一把握住她的手。 徐夫人见情况不妙,忙提醒宋芳,“月子里头可不能哭,你别哭坏了眼睛。” 宋芳听了,这才把眼泪给逼回去,问她娘,“您怎么来了?” 宋婆子瞅着她,“你生娃这么大的事儿,我一个当娘的,还不能来了?” 宋芳笑说自己不是那意思。 宋婆子上下打量她,除了因为生产面色有些苍白之外,瞧着比以往更丰腴了,想来在徐家日子过得不错,怀胎十月期间养得也不错。 她又将目光挪到一旁。 两个奶娘已经给孩子喂了奶抱回来。 刚出生的小婴儿,还没什么精神,吃饱之后就开始睡觉。 只要一个不哭,两个就都挺安静。 “取名儿了没?”宋婆子问。 宋芳看向婆婆。 徐夫人适时道:“生之前就想好了的,若是两个闺女,就叫静仪静梨,若是两个儿子,就叫静博静晖,要是一儿一女,那就各选一个。” 话完,对宋芳道,“名字是我跟老太太取的,这会儿生下来真是一儿一女,要用哪个名字,你们自个儿决定。” 婆婆和太婆婆都在,宋芳可不敢擅做主张,只笑了笑,“让相公选吧!” 徐老太太听出点儿意思来,直接跟她说:“孩子是你生的,你说用哪个名儿,就用哪个名儿,犯不着问那小子。” 宋婆子这才注意到还有位老太太坐在旁边,忙转过身跟人客套,说自己先前莽莽撞撞的,都没招呼一声直接就跟闺女黏糊上了。 徐老太太笑看着她,“你是来看闺女又不是来看我老婆子的,不跟闺女黏糊,难不成还跟我这糟老太婆黏糊?” 徐夫人怕宋婆子多心,急着给她解释,“我们家老太太说话一向如此,就是开个玩笑而已,亲家母可千万当不得真。” 宋婆子道:“老太太这性子我还挺喜欢。” 聊了一阵,又回归到给娃取名的事儿上。 宋芳没了主意,望向亲娘。 宋婆子道:“既然你两位婆婆都放话了,喜欢哪个,就自个儿挑吧!” 宋芳低头看向一双儿女,琢磨了会儿,“那就静仪和静博吧!我喜欢这两个。” 徐夫人没意见,“就按你选的,孙女儿徐静仪,孙子徐静博。” 宋婆子抱起小静仪来掂了掂,“还挺沉。” 徐夫人与老太太对视一眼。 这俩孩子比一般的双胎分量重,正因如此,昨儿个晚上把宋芳折腾得够呛,险些没能顺利产下来。 宋芳怕婆婆和太婆婆说漏嘴,忙给二人递眼色。 这对婆媳都是有分寸的人,自然不可能在亲家母跟前一通乱说,斟酌着应付了她几句。 正巧下人来通报说席面备好,徐夫人更是借此转移话题,亲自把宋婆子接去饭厅。 宋芳要坐月子,出不了门,就留在里屋。 大概是确定这边没人了,徐恕才掐着时辰过来,手中拎了个食盒,食盒里,是后厨给少奶奶备的吃食。 宋芳正靠坐在床头,怀里抱着刚睡醒的静仪,她觉得很神奇,明明昨日之前,他们跟自己还是一体的,不过短短一夜,就变成了活生生的人躺在自己旁边。 天明时分孩子落地,她得见那皱巴巴的模样,心中说不出的嫌弃,而且一时之间,完全没能摆正自己‘母亲’的位置,总觉得别扭难以接受,等见到亲娘,有些情绪才慢慢被压下去。这会儿再看孩子,虽然还是没那么好看,可一想到是自己肚子里落下来的,心里就开始发热。 “媳妇儿。”徐恕的声音突然传来。 宋芳抬头,见到站在隔间门帘处的男人,他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血丝还未退去。 “饿了吧,我来给你送饭。” 徐恕一面说,一面走到床榻边,打开食盒,将里面的吃食拿出来放到床头柜上。 宋芳想到昨夜生孩子的时候有那么一刻,真觉得自己恐怕再也见不着这个男人,就在产房里喊着他的名字大骂,把稳婆都给骂笑了。 此刻再见他,竟然前所未有的亲切。 “徐恕。”宋芳喊他。 “嗯?” 宋芳含着泪花,哽咽好久,说:“你混蛋。” 318、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2更) 徐恕闻言,笑了起来,端过粥碗,用调羹轻轻搅拌了一下,舀起来喂到她嘴边。 有人喂,宋芳索性懒得动弹,就着他的手喝。 喝了半碗粥,又喝了半碗汤,宋芳才摇头说吃不下。 徐恕搁下小碗,目光在她小腹处流连。 那地方已经用白布紧紧裹住,又被衣裳盖着,看不出什么来,但很明显,里面的大包袱卸了,这会儿正睡在旁边。 不仅是宋芳觉得神奇,徐恕同样认为不可思议,仅仅一个晚上的工夫,娘胎里的小家伙竟然就有手有脚地躺在床上睡觉了。 “媳妇儿,还疼不?”徐恕昨夜就守在产房外,听到她骂自己了。 “疼,你说怎么办?” 徐恕被她吓到,“那我去把府医叫来。” 话完,作势要起身。 宋芳一把拽住男人的手腕。 她整个人还很虚弱,没什么力道,这一拽,身子歪了歪。 徐恕怕她一个不稳栽下来,忙坐下来将人扶正。 宋芳顺势靠在他肩膀上,问他,“吃过饭没?” 徐恕说:“吃过了。” 事实上,他没什么胃口。 刚当上爹还不到一天,他跟宋芳的想法是一样的,短时间内还无法摆正自己的位置。 尤其徐恕这种平时吊儿郎当惯了的人,肩膀上突然多了两个重担,他需要时间去适应去磨合。 “我刚刚听下人说前厅摆了席面,你怎么不去?”宋芳又问。 “我去了,谁来陪你?” “多的是人陪。”府上下人又不少。 徐恕挑眉,侧目望她,“真不需要我?” 宋芳轻哼,“昨晚需要你的时候,你上哪去了?” 徐恕:“哥们儿让你骂了一晚上,这还不够?” 宋芳一听就知道昨天晚上他肯定守在外面了,可这话,说得太欠揍。 捏紧拳头,宋芳想捶他两下,拳头却被男人温热的大掌握住,话头一转,说得暧昧,“媳妇儿,才刚生完就这么生龙活虎的,我会想歪。” 宋芳大力抽回自己的手,趁势往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德行!” 徐恕伸手揽住她的削肩,声音难掩关切,“真不疼了?” “二傻子!”宋芳望着他,又好气又好笑,“疼的时候早过去了。” “那你见到岳母,心情有没有好一点?”徐恕又问。 之前徐夫人和老太太都来产房探望,为的就是这事儿——孩子生下来,宋芳因为难以接受,心情不太畅快。 那二位来劝了半天,好像也没什么用,她仍旧闷闷的,跟谁说话都打不起精神来。 其实宋芳自己都闹不明白,怀着的时候明明每天都会摸着肚子跟宝宝说话,那么盼着他们到来,可生下来以后,她却怎么都没办法接受。 也不知是身份上的转换太过突然还是宝宝刚生下来的样子与自己预想中的有所不同,刚生下来那小半个时辰内,宋芳整个人都是迷茫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婆婆和太婆婆说的那些话,她不是没听,听了,只是感觉没起到作用。 真正让她心情好转,大概就是意外见到宋婆子的时候。 她没想过当娘的会在自己生产头一天来探望。 哪怕她娘不善言辞不会说那些熨帖人的话,宋芳心里也有种淡淡的暖意,那是婆家人给不了的无声安慰。 …… 半晌没听到她吭声,徐恕还以为睡着了,偏头一瞧,见宋芳还睁着双眼,他又问:“怎么不说话了?” 宋芳像是才回过神来,应付着他先前的问题,“我娘亲自来,我当然心情好了。” “真的?” “反正没骗你。” “那你得答应我,不能再想这想那的,好好养身子,要实在忍不住,想我就好了。” “……” —— 吃了席,宋婆子在厅堂陪着徐老太太坐了会儿,又来宋芳房里陪她说话。 母女俩的相处模式跟宋芳出嫁前没什么两样,说不上几句,宋婆子就得损她。 宋芳早就习惯了她娘的性子,宋婆子越损,她越笑,看起来似乎还很高兴的样子。 留在屋里伺候的小丫鬟们看得瞠目结舌。 在徐家待到下晌,宋婆子就得回去了。 宋芳舍不得她,“娘,要不您在这儿多留几天?我让人给您安排房间住下。” 宋婆子没同意,“你说得轻巧,我留下来,赶明儿你三哥三嫂去衙门的去衙门,去学堂的去学堂,进宝谁带?” “不是说二哥家大丫来了,让她带几天应该没事儿吧?大丫以前在家没少带两个妹妹,她有经验。” “那是有没有经验的事儿吗?进宝可不是乡下孩子,随便给口吃的就能活蹦乱跳,那是我们家小金孙,娇贵着呢,除了我自个儿,搁谁手里我都不放心。” 宋芳直翻眼皮,“您说这么半天我算是听明白了,孙子是宝,外孙子就是根草。” “那也是徐家的金草。”宋婆子说:“你少跟我这儿耍嘴皮子,三郎家啥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小两口成天早出晚归的,三郎媳妇头上又只有我一重婆婆,她不交给我,难不成还把小后娘从宁州叫来给她带孩子?” 宋芳突然笑起来,“我就一句话,您至于这么上纲上线吗?还把温家小后娘请来,可真能琢磨。” 宋婆子呛她,“你都能琢磨让你老娘扔下孙子来陪你,我咋就不能琢磨让三郎媳妇把她后娘接来带孩子了?” 宋芳是真服了她娘这张嘴,“得嘞,您说的都对,趁着天色早,快回去吧!” 她本来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生了孩子,娘家人能来看一眼就算不错了,哪有丈母娘直接住在女婿家的,这不是直接打婆婆的脸怨她照顾不好儿媳妇吗? “你还别不乐意。”宋婆子说:“我要真在你这儿住下了,你婆婆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有想法。” 得,母女俩琢磨到一块儿去了。 宋芳又好气又好笑,“我啥时候说不乐意了,这不是让您赶早回去吗?一会儿天黑了路不好走。” 宋婆子拍拍衣裳,“那我可就走了啊!” “嗯,梅枝,送送老太太。” …… 出了宋芳的屋子,宋婆子去找徐夫人提出告辞。 徐夫人忙让人备了些补品,然后亲自将她送到大门外。 徐恕也跟了出来,扬言要亲自送岳母回府。 宋婆子摆手说不用,她先前是坐着自家马车来的,这会儿直接回去就是了,让徐恕别麻烦。 徐夫人没同意,吩咐儿子,“恕儿,好好送送你岳母。” 徐恕应了声是,从下人手中接过礼盒。 女婿执意要送,宋婆子没再拒绝,只是那礼物,“先前去报喜带的礼就已经不少,这会儿用不着再送了吧?” 徐夫人说:“早上送去的,是报喜礼和中秋礼,这会儿送的,是我单独给亲家母备的补品,你拿回去补补身子,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尝个新鲜罢了。” —— 宋元宝回来吃了顿午饭,都没等到晚上的团圆宴就得走,要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回去。 到了玉堂宫以后,他意外地发现赵熙的正殿竟然还没开门。 宋元宝问了问小公公,才知道这厮从早上到现在就没起来过,连午膳都没吃。 宋元宝被惊到,“这你们也能放心?” 小公公如实说:“每年就端午、中秋和除夕的时候会放一天假,但凡这三天,大殿下都会睡很久,临近晚上才起床洗漱直接参加宫宴,期间不让奴才们进去打扰。” 从小公公口中,宋元宝还听说赵熙睡觉的时候从来不让人在屋里守夜,就算要守,也只能是在外面。 他瞧了眼天色,“宫宴就快开始了吧,他还不起床怎么行?我进去瞅瞅。” 小公公脸色微变,拦住他,“宋少爷,您别为难奴才。” 宋元宝微微一笑,冲他身后喊:“大殿下,您醒了?” 小公公转头一瞧。 宋元宝趁机推开门闪身进去,然后从里面上了闩。 小公公又气又急,又怕吵到大殿下,不敢拍门,只能在外头干瞪眼。 宋元宝准备喊醒赵熙。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内殿,刚要开口,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那个印象中严苛自律的少年皇子,睡觉不仅踢被子,还会拱枕头,好好的锦绣方枕,被他拱到竖起来靠在床头。 宋元宝:“……”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319、年后试婚(3更) 宋元宝戳在原地,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 难怪小公公会说大殿下睡觉的时候不让人在里头守夜,原来这厮竟然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想想平日里不苟言笑严于律己的人晚上睡觉会踢被子拱枕头。 这反差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怕把人弄醒,宋元宝没过去给赵熙捡被子,也没给他放枕头,深吸口气,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外面的小公公都快急哭了,眼瞅着宋元宝出来,忙问:“怎么样,殿下醒了没?” 宋元宝摊手,“睡得正香。” “那您没吵到他吧?”小公公又问。 宋元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赵熙为了不把自己的小毛病暴露在下人跟前,宁肯不要人近身伺候。 宋元宝相信,这种时候自己要是敢把他吵醒当场撞破他的隐私,今天晚上绝对会抄《清心经》抄到手断,能保住小命,那都算是轻罚。 拍拍小公公的肩,宋元宝说了句十分安慰他的话,“放心吧,大殿下这会儿还在做梦呢!” 小公公大松口气,随即又皱了眉,“这眼瞅着宫宴就要开始了,大殿下还没起,可怎么办呀?” “还能怎么办,直接敲门啊!” 宋元宝说着,都不等小公公动手,三两下把门板拍得砰砰响。 一边拍,他还一边喊,“大殿下,起床读书啦!” 小公公:“……” 内殿里赵熙被吵醒,他睁开眼,盯着帐顶看了好一会儿,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坐起身,发现自己身上只剩寝衣,锦被早掉下去了,枕头被拱到一边,从躺变为竖,明晃晃昭示着他的睡相有多难看。 赵熙伸手揉揉额头,从小到大,他什么都能自律,什么都能克制,唯独梦中踢被子拱枕头,怎么都改不了。 为了不让下人们发现,他睡觉从来都是一个人,不让人守夜,睡醒之前也不让人进来。 外面的拍门声还在继续,催命似的。 赵熙皱皱眉,从床头拿过衣袍套上,快速地整理好床铺,走出内殿。 宋元宝门板拍得欢,喊人喊得正起劲,陡然听到门后面传来一声低喝,“闭嘴!” 拍门声和喊人声戛然而止。 宋元宝伸出去的手还僵在半空,正殿门已经被打开,赵熙穿戴整齐地立在他面前。 宋元宝将爪子缩回去,改为拱手,顺势给他行了个礼,“大殿下。” 赵熙望着他,“你不是回家过中秋,怎么这么早就回宫了?” 宋元宝问,“明天早上要是晚来几个时辰会不会挨罚?若是不会,我现在就折回去,兴许还能赶上家里吃团圆饭。” 赵熙淡淡瞥他一眼,“让三宝公公给你传膳。”目光转向那个叫做“三宝”的小公公,“甘泉殿那边如何了?” 甘泉殿是今天晚上举行宫宴的地方。 三宝公公道:“回殿下,大臣们陆陆续续入宫,宫宴就快开始了。” 赵熙“嗯”一声,吩咐,“把洗漱的东西拿进来。” 很快来了三个小宫娥,打头的宫娥端着铜盆,铜盆里是刚兑好的温水,后面那位端着托盘,托盘里除了绒巾和洗面膏,还放着马尾制成的牙刷,牙刷旁边是个圆形的瓷盒,瓷盒里装着由皂角生姜混合青盐制成的牙粉。 最后那位手里端的,是赵熙一会儿赴宴要穿的华贵锦袍。 宋元宝一眼掠过,重点落在自己身旁的小公公身上,“你叫三宝?” 他是今天才知道,平日里都没太注意。 三宝公公点点头,“前些日子大殿下重新给赐的名。” 宋元宝心情很复杂。 他叫元宝,弟弟进宝,这会儿突然冒出个当太监的三宝来,总觉得哪不对劲。 他甚至怀疑,大殿下是不是故意针对他,所以才会给小公公赐了这么个名。 “宋少爷饿不饿?奴才去给您传膳。” 三宝公公完全不知道宋元宝内心所想,很关切地问了一句。 宋元宝点点头,“传吧!” 郁闷归郁闷,饭还是要吃的,不填饱肚子,哪来的力气继续郁闷? 赵熙洗漱重新穿戴好出门的时候,路过宋元宝的偏殿,见小混蛋坐在桌边吃得正欢,一副比在他家还悠闲自在的样子。 赵熙收回目光,神情寡淡地走出玉堂宫大门,坐上软辇,朝着甘泉殿去。 三宝公公留下来,负责伺候宋元宝。 宋元宝吃饱喝足,往躺椅上一歪,瞥了眼三宝公公,问他,“你入宫多久了?” 三宝公公回道:“奴才打小就入的宫,大殿下六岁进学那年被净了身送过来伺候。” 宋元宝很好奇,“那你也算是大殿下身边的老人了,这么多年,就真的从来没进去守过夜?” 三宝公公摇头,“这是大殿下的规矩,睡觉不要人守夜,醒来之前不让任何人进去打扰,便是皇上来了都一样。” 宋元宝长长地“哦”了一声,明白大半。 对于任何事都苛求完美的人来说,睡觉踢被子拱枕头大概会是他一辈子羞于启齿的污点。 宋元宝倒是没有揭人短板的癖好,他只是忍不住去想,就大殿下这样的,往后娶了媳妇儿可怎么办?他瞒得了别人,还能瞒过夜夜同床共枕的发妻? —— 宫宴无非就那么回事儿,天子设宴,与百官同乐,期间再加几段歌舞助助兴。 不过今夜是中秋,还有个赏月环节,注定散席晚。 赵熙坐在齐贵妃旁边,偶尔和生母搭句话。 他性子寡淡,对于这些热闹场合,一向只抱着应付的态度,并无多大兴致。 趁着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舞姬身上,齐贵妃凑近赵熙小声道:“熙儿,本宫已经同你父皇商量过,等过了年就尽快安排你试婚,你要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试婚,是指宫里的皇子十三岁到十七岁之间,被安排接受婚前性启蒙,皇子初次接触的,是宫女。 闻言,赵熙端着酒杯的手指稍稍收紧,“过了年,儿臣才十四岁。” 齐贵妃笑道:“横竖人选母妃已经给你物色好了,过了年就送来你宫里,只要不超过十七岁,什么时候临幸,你都可以自己决定。” 顿了下,又道:“我见你宫里有几个长得水灵的,若是觉得中意,挑她们也行。” 赵熙目不斜视望着台上的舞姬,嗓音淡淡,“再说吧!” 齐贵妃见儿子兴致不高,跟他说:“熙儿,你不必把自己逼得那么狠,在同龄孩子中,你已经足够优秀,该放松的时候,要适当放松,毕竟你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压力太大,我担心你身子骨吃不消。” “儿臣已经习惯。”赵熙说。 齐贵妃瞧着他,目光宠溺又无奈,“不管往后你想做什么,都得先有副强健的身体才行,小小年纪就累垮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母妃的话,你能明白吗?” “儿臣明白。” “可你就是不改。” 这些话,齐贵妃已经跟他说过不止一次,然而每次赵熙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别人家是耳提面命让孩子听话,要好好学,到了赵熙这儿,全反过来,当娘的求着儿子休息。 一直以来,齐贵妃都很担心赵熙的身子骨,每个月至少两次要让太医来例行给他把把平安脉。 事实却是,赵熙因为常年锻炼,体格比一般人都要强健,再加上他作息时间稳定,所以即便外人瞧着辛苦,他本人却没什么大碍。 坐了会儿,有大臣提出立太子的事。 赵熙的优秀,朝野上下皆知,立他为太子,在文武百官心目中是没跑的事儿,因此那位大臣提出来的时候,并无人反对,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光熹帝。 光熹帝把玩着手中酒杯,并未立即做出决策。 一旁的苏皇后低声提醒,“皇上,底下那么多大臣都看着呢!” 光熹帝道:“既然皇后这么着急,不如你替朕回答了。” 苏皇后讪讪,“皇上可真会拿臣妾开玩笑。” 趁着大臣们交头接耳,光熹帝模棱两可地说皇子们都还未成年,暂时不会立太子。 闻言,苏皇后明显松了口气。 齐贵妃有些失望,暗暗叹口气,虽然大皇子占了绝对的优势,可端妃到底是宠妃,她诞下的子嗣,皇上难免会偏颇。 立储的事一天不尘埃落定,她就一天没办法安心。 赵熙神色很淡,他不是不在乎,不是不想当太子,只是觉得竞争对手还没长大,自己目前完全不必担忧,最重要的,是让自己足够优秀,优秀到让父皇非立他不可的地步。 320、连环计(1更) 宫宴进行到很晚,赵熙回来的时候,已经戌时过。 冷月清辉,洒满了玉堂宫苑。 宋元宝早歇下了,偏殿里未点灯火,漆黑一片。 玉堂宫里有小厨房,三宝公公备了醒酒汤,听说小主子回来,马上给送到正殿去。 赵熙今夜因为敬酒不得不多喝了几杯,脾胃烧得难受,接过三宝公公递来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待他缓和了些,三宝公公道:“夜已深,大殿下该休息了。” 赵熙睡了一天一夜,早就把前头几个月的瞌睡给补回来,此时并不觉得困,摇摇头,“给我拿本书吧!” “殿下。”三宝公公试图劝阻。 就算是过了年,也才十四岁,正是鲜衣怒马的好年纪,可不能把身子给熬垮了,毕竟,将来是很大可能要当皇帝的人。 “无妨。” 赵熙伸手撑着额头,他酒量尚可,醉得不算太明显,一碗醒酒汤下去,神智已经完全清明。 三宝公公没办法忤逆,只能快速去选了本殿下常看的书来给他打发时间。 然后掐着时辰去把宋元宝唤醒。 入宫这么久,已经习惯了变态作息的宋元宝起床起得很轻松,洗漱之后来到正殿,见里面灯火透亮,问三宝公公,“殿下这是又比我早起了?” 三宝公公道:“殿下他压根儿就没合眼。” 宋元宝笑,“他可是躺了一天一夜的人,这会儿能睡着才怪了。” 三宝公公一向很维护自家主子,“大殿下辛苦几个月才能得这么个休息的机会,别说一天一夜,睡上三天三夜都是应当的。” 宋元宝说:“睡上三天三夜,你家主子就算不被饿死,也得被尿给活活憋死。” 三宝公公:“……” 调侃了小太监几句,宋元宝心情格外的舒畅,走路都有精神了,大步跨进正殿,照例给赵熙行了个礼。 正在埋头看书的赵熙听到声音,抬起眼来看他。 “殿下这是一夜未眠?”宋元宝关切地问了一句。 熬夜的人,哪怕再怎么强撑,那双眼睛也能出卖他精神不佳的事实。 赵熙似乎轻轻点了下头,然后跟他说:“往后早读不去尚书房,你就在这儿给我念书。” 宋元宝一边说着没问题,一边琢磨大殿下这么做的原因。 他觉得,兴许是先前的宫宴上有人心疼赵熙,让他往后别起这么早去尚书房,所以这厮才会把早读地点改为自己寝宫里,既达到勤学苦读的效果,又能瞒过外面的视线假装他是睡到早课时辰才起的。 事实上,还真让宋元宝给猜着了。 齐贵妃在宫宴上的一席话,赵熙哪怕不太赞同,终归是不想让生母失望,所以打算来个瞒天过海,往后还是一样的时辰起,只不过,把早读地点换在自己寝宫里。 这么一来,只要勒令玉堂宫的宫人太监禁止出去乱说,他母妃那头就没可能会知道。 …… 三宝公公回去休息,换了沐公公来伺候,他依着赵熙的吩咐把要早读的书找来,交给宋元宝。 宋元宝翻开书页,站在正殿内,声音铿锵地往下念。 性格使然,他很少会在人多的场合脸红,所以眼下哪怕当着玉堂宫下人,他也能念得心无旁骛。 而赵熙,在宋元宝念的时候,仍旧是手握一本书,仔细翻看着别的内容。 一心二用的本事,对于旁人而言难如登天,在他身上却被运用得炉火纯青。 —— 中秋过后,二皇子赵诺即将满月,老来得子的光熹帝龙心大悦,下令普天同庆。 宋巍身为正六品翰林官,原本不够资格参加这种宫宴,但因为他是当初护送端妃去热河行宫养胎的大功臣,光熹帝便因此破例,让他尾随正三品以上的大臣入宫赴宴,并且允许携带家眷。 赴宴家眷有定额,宋巍能带两个人,温婉是一定要去的,剩下一个名额,他给了宋姣。 女儿家,趁着还未出阁多长长见识,对她总没坏处。 得知有机会入宫,宋姣直接傻眼。 皇宫对她而言是梦里才能出现的地方,哪怕她如今养在三叔三婶名下,骨子里也还是个乡下丫头,能到皇城门下站站就算了不得了,从未奢望过能有机会入宫去见一见那传闻中金碧辉煌的地方究竟长什么样。 消息是温婉亲口跟她说的,见小丫头呆愣愣的模样,温婉有些好笑,“干嘛呢?” “三婶婶,你快掐我一把。”宋姣紧张又忐忑,“我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温婉果真轻轻掐了她一下,宋姣疼得倒吸气。 “这下能不能确定了?” “能了,是真的。”小丫头满脸激动,“皇宫啊,我做梦都到不了的地方。” 温婉说:“你别看我来京城这么久,其实我也从来没去过。” 宋姣不解,“以往三叔入宫赴宴不带三婶婶吗?” “在此之前,你三叔压根也就没那机会参加这种宫宴。”温婉如实道:“二皇子的满月宴,皇上是念在他保护端妃娘娘有功的份上才开了特例的。” 宋姣听得津津有味。 她来三叔家这么久,每天跟着教养嬷嬷学习之余,最感兴趣的就是听三婶说三叔的成名经历。 小丫头虽然之前也住在乡下,但因为分了家,不常接触三叔,再加上当时年纪小,啥也不懂,所以对三叔此人知之甚少。 就算偶尔听人说三叔打小就衰神附体,她也处于麻木的状态,似乎从未想过要去打听关注一下。 那个时候,她还是宋家二房的大丫,比起咸吃萝卜淡操心,她还有更重要的活儿要干,打猪草,放牛羊,喂猪养鸡。 等来了京城当了小姐,日子不一样,接触的圈子也不一样,她眼界开阔了,慢慢地对三叔的经历好奇了。 某回得空,宋姣问了温婉一句,三叔当初那么倒霉,他是怎么一步一步爬到京城来的? 温婉便跟她讲了一部分宋巍那些年的经历,当然,刻意隐去了她有异能的那一段,剩下的,没有一个字的夸大成分,全都照实了说。 小丫头听上了瘾,隔天又央着她再多讲些。 温婉白天要上学,回来以后要么忙先生布置的功课,要么带儿子,能给宋姣讲故事的时间不多。 这么一来,就跟茶楼酒肆里给人说书的先生似的,每次到精彩之处便来句“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把小丫头急得抓心挠肝。 就算是到了现在,温婉口中那个宋家三郎的故事也还没讲完。 她讲得很细致,很缓慢。 与其说给侄女讲故事,倒不如说是她在闲暇之余把自己和宋巍的整个故事梳理了一遍。 有些细节,当时身在局中感触并不大,如今倒回去看,发现更熨帖也更值得人回味。 …… 入宫时间紧迫,量体裁衣已经来不及,温婉抽空带着宋姣去成衣铺里面挑了两套现成的,改了改尺寸,料子属于中上等,勉强能穿着出现在宫宴上。 而宋姣本人,这几日废寝忘食地跟着教养嬷嬷练习规矩礼仪,就怕到时候入宫莽莽撞撞得罪了贵人给三叔三婶添麻烦。 温婉见宋姣对此事格外的上心,心中担忧退去大半。 她就怕那种明明什么都不懂,还狂妄嚣张不可一世的主儿,那样的人一旦带入宫,只会给他们夫妻添乱。 …… 入宫的衣裳准备好了,规矩礼仪学得差不多了,温婉的预感却猝不及防出现了。 这次预感到的阵容比较强大,出事地点在皇宫。 满月宴设在御花园,搭了露天台子,大臣加上亲眷,人数略多。 舞姬上台没多会儿,一旁的荷塘里突然浮上一具泡得发白面目全非的女尸,一人尖叫过后,其他人纷纷慌了神,惊的惊,逃的逃,现场一片混乱,有人浑水摸鱼,趁机去撞端妃身后抱着二皇子的奶娘,奶娘手一软,二皇子被重重摔在地上,等再抱起来,人已经没气儿了。 光熹帝大怒,下令彻查,奶娘一口咬定,是温婉撞的她,二皇子才会摔到地上出了事。 …… 宋巍听完,语气平和地问她,“是奶娘陷害你还是当时人群混乱,你真不小心把人给撞了?” 温婉摇头,“端妃娘娘所处的位置跟我一个臣妇的位置隔着好远,没可能是我,但是奶娘没有撒谎。” “嗯?” 温婉解释说:“不巧,出事的时候我因为腹痛去如厕,有人趁着混乱,穿了跟我一模一样的衣裳去撞二皇子的奶娘,奶娘并未看清人,她只记住那件衣服,所以后来一口咬定是我。看来,我会腹痛也是对方一早就算计好的。” 宋巍分析道:“从你赴宴穿的衣裳,到你的吃食被下药导致腹痛,再利用荷塘浮尸尽可能地制造混乱,只为将二皇子撞翻,最后再让你成为罪魁祸首,这中间一环扣一环,全都是提早就设计好的。不得不说,对方手段很高明。” 321、宋多宝(2更) 的确,比起苏瑜她们的小打小闹,这才是真正的设局,真正的计谋,一环套一环,严谨到让你压根无从防范。 如果没有预知危险的能力,温婉难以想象自己到时候会有怎样的下场。 “所以,我这是无形中得罪贵人了吗?”温婉含笑问宋巍。 这样的手段,这样的心机,绝非出自一般人之手。 而能在宫里轻松自如布下这个局的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 温婉一个内宅小妇人,跟宫里贵人又没打过交道,怎么可能得罪她们? 无非是宋巍风头太盛阻了别人的路,有人趁机将这把火烧到她身上来罢了。 这事儿一旦真的发生,不仅仅是温婉和宋巍要遭殃,就连玉堂宫给大皇子当伴读的宋元宝都得受到牵连。 一箭多雕的连环计。 温婉越想越心惊。 瞧出她眼中的惊魂未定,宋巍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她倒了杯温茶,不发一言,却在无形中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温婉接过茶盏,没有细品,咕咚咕咚喝了大半。 兴许因为是他亲手倒的茶,回味甘甜之余,也确实让她平缓了情绪。 一直以来,宋巍在温婉眼里都有这样的本事,不管自己碰上什么麻烦,只要他在,哪怕不说话,单单往那一站,就能让她感受到强烈的归属感和依赖感。 见她搁下茶盏,宋巍才开口问:“还怕不怕?” 温婉抿嘴笑,轻轻摇着头。 她相信,男人已经有了瓦解这次布局的办法。 以往每一次预感到危险,他们俩都是这么合作的,她负责把对方的阴谋说出来,宋巍负责想法子解决。 …… 进宝最近迷上了作画,先前温婉和宋巍在房里商谈事情,他就跟宋姣在外院哥哥的书房里捣鼓,这会儿一只手被宋姣拉着,另外一只手里捏了张被风吹得左右摇晃的毛边纸,正迈着小步子跨进门槛。 见到儿子,温婉心底最后一丝躁意褪去,眼神跟着情绪逐渐平和柔软,唇角往上弯,问他,“进宝今天画了什么?” 小家伙站稳之后,从宋姣掌心抽回小肉手,有模有样地掖了掖毛边纸,然后用双手摊开到温婉跟前,说:“鹦鹉。” 公公的那只鹦鹉,的确挂在外院廊檐下来着。 温婉听小家伙这么说,垂眼一瞧,只见毛边纸上黑乎乎的一团,若非几处留白能看出大致轮廓像只鸟,温婉都不知道这玩意儿竟然叫鹦鹉。 她觉得更像乌鸦。 作为生母,温婉很给面子地上下仔细瞅了一遍,然后问他,“是进宝自己画的?” 一旁宋姣解释,“原本我们俩合画了一张,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被进宝给扔了,他说要自己画,结果就画成了这样……” 虽然不咋地,甚至没眼看,但是小家伙才两岁半,能稳稳地捏住毛笔,知道蘸墨的时候不能弄到自己身上,温婉觉得就已经很不错了。 像他爹那样三岁断字五岁识文的天才,一百个人里头都不一定能挑出一个来,不能以那种标准去要求他。 小家伙还站在原地,仰着脑袋,看向爹爹娘亲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乌黑透亮,明显在等夸。 温婉暗笑过后,奖励了他一个大香吻,“进宝真棒,以后再加把劲儿,肯定能成为柳先生那样的大家。” 小家伙不知道柳先生是谁,坐在娘亲腿上,用小脚去踢他爹,意思是娘亲都夸了,爹爹还没夸。 宋巍探身,双手卡住进宝的胳肢窝,把小家伙抱过来,低头问他,“画画好不好玩?” 进宝点点头,他可喜欢画画了,爷爷说他鹦鹉画得很好。 宋巍唇角含笑,“等改天得空,爹爹亲自教你画。” —— 入宫赴宴这天,几人起了个大早。 为了以防万一,温婉没有换上之前成衣铺里买来的衣裳,而是挑了一件自己基本没怎么穿过的,料子比不上买来那件,但做工还算精细。 宋姣由小丫鬟伺候着收拾打扮好来青藤居,见温婉穿的不一样,疑惑着开口,“三婶婶,你还没更衣?” 温婉正在陪儿子吃早饭,闻言抬起头来笑笑,说因为自己的不小心,那件衣裳被刮到抽丝了,不好再穿出去,只得临时换了一件。 宋姣不疑有他,四下扫了眼,又问:“三叔呢?” 温婉道:“在外院,估摸着一会儿就该来了。” 话才说完,宋婆子的声音就先传入耳。 温婉转头,见婆婆和相公一前一后进来,她忙笑着打招呼。 进宝正在埋头喝粥,听到说话声,他仰起小脸,对着众人咧了咧嘴,唇角沾了不少汤汁。 温婉一边掏出帕子给他擦,一边跟婆婆说话,“时辰不早,我们该启程了,娘,您快把进宝抱走吧,免得他一会儿见了又得哭。” 被娘亲收拾干净的小家伙忽然抬起头来,赌气似的说:“不要抱,自己走。” 温婉愣了愣。 进宝哼哼着挣脱娘亲,迈着小短腿走向奶奶,那副“爹爹娘亲不好不要他们了只要奶奶”的架势,让温婉哭笑不得。 宋姣瞧着小家伙傲娇的背影,乐道:“他竟然听懂了,我们家三丫两岁半的时候,哪有这么聪明的?” 已经拉着孙子出了门槛的宋婆子听言,特地退回来一步,扭头望向屋里站着的宋姣,“你也不瞅瞅三丫谁生的,小金孙又是谁生的,那能一样吗?” “哎呀奶奶,哪有您这样埋汰自家孙女的?”早已习惯了宋婆子那不损人不得劲的性子,宋姣并未生气,反而有些好笑。 宋婆子分毫不给面子,“甭说孙女,我连我儿子都埋汰,怎么着吧?” 宋姣无言以对,“您高兴就好。” 温婉正打算开口说句话,耳边又听得婆婆嘀咕,“盼了几年终于盼来个儿子,这回真当宝了,照他们那样养下去,宋家迟早出个废物,你爹你娘,那就不是养宝的命。” 二郎媳妇早几个月已经临盆,第四胎是个儿子,两口子乐坏了,出月子就忙着往京城写信。 信上说,宋二郎原本想照着三郎家这两个,把自家儿子排在第三,直接叫三宝,后来他媳妇儿说了,三宝太少,要就直接多宝,上有元宝进宝,到他们家直接多宝,多响亮。 宋婆子当时听到温婉念信,嘴角抽了抽,没说什么,想着多宝就多宝吧,怎么说也是宋家的孙子,总不能偏着三郎家的就不管二郎家。 回信是宋婆子口述,温婉代笔的,让卫骞找人送到宁州,送信的人回来以后告诉温婉,宋二郎家那两个半大丫头很可怜。 暗卫说话一般不会夸大其词,更不会添油加醋,只这么一句,温婉已经听出不少信息量。 宋婆子知道以后更是气得鼻孔冒烟,直骂那两口子丧良心,有了儿子就把闺女当牛马使唤。 骂完,宋婆子又问温婉,二郎媳妇会不会故技重施,想借机作妖苛待二丫三丫,好逼他们把那俩丫头也接来京城。 这种事,温婉不好直接下定论,当时只让婆婆别多想。 尽管如此,宋婆子对二儿子和二儿媳的那口气还是出不去,始终憋闷在胸口,这会儿嘀咕几句都算轻的,要是本尊站在她跟前,一准被骂个狗血淋头。 温婉心中可怜二丫三丫,可是她做不到普度众生。 二丫三丫年纪还小,跟听话的大丫不一样,一旦接过来,自己又没工夫带,更没空调教,到时候只能撂给婆婆,婆婆带一个进宝就已经很费劲了,再添俩丫头,她怎么能耐得过来? 况且,那两个要是来了,婆婆放在进宝身上的精力难免要分出去一部分。 二郎媳妇想把他们三房当成三个闺女攀高枝的跳板,温婉可以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跟她计较,但要说帮二房养孩子,她宁愿选择自私一点。 322、计划被打乱(3更) 听完婆婆一通唠叨,温婉带着宋姣,跟着相公出了大门。 林伯已经套好马车,有丫鬟在一旁挑帘,恭敬地请老爷夫人和小姐上车。 一炷香的工夫以后,到达皇城门外。 三人下车来,发现周围已经停顿了好几辆马车。 因着入宫参加宴会的大臣官居正三品以上,那些马车一辆比一辆华丽宽敞,宋家的马车在其间便显得格外普通。 不过,能爬到正三品高位,家眷的素质自然高于小门小户的后宅妇人。 因此哪怕发现了这辆马车比不上别家,也没有人吃饱了撑的当众说些明嘲暗讽的话,反倒是温婉的这张脸,吸引了不少命妇的目光。 察觉到好多人在看自己,温婉有些紧张,问宋巍,“相公,我脸上是不是有东西?她们为什么都盯着我?” 宋巍回视了一眼朝这边看的那几个妇人,淡淡一笑,“她们都是朝廷命妇,以往的宫宴没少出席,可能是觉得你与当年的长公主长得太过相似。” 温婉了然,点点头,又摸了把自己的脸,再一次感慨,若非自己亲眼得见,真不敢相信这天底下竟然有长得那么相像的两个人。 宋姣听得有些迷糊,问宋巍,“三叔,你们在说什么呢?” 温婉笑着打圆场,“没什么,就刚刚那些人盯着我瞧,你三叔说,是因为我跟宫里的一位贵人长得很像。” 宋姣点点头,又好奇地问:“没有血缘关系,这世上真有长得相像的人吗?” 温婉说:“我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 入了皇城门以后,专程有宫人来领路,把他们带去御花园。 趁着宋姣东张西望,温婉小声问了宋巍,一会儿她该做些什么。 宋巍道:“我昨天以探望元宝为由,去了一趟玉堂宫,见到他了。” “相公的意思是,元宝也会掺和进来?” 宋巍颔首,看出温婉眼底的担忧,声线温缓,“别担心,只是借用一下大殿下的名头而已。” 可能是被他周身不紧不慢的稳重气息感染到,温婉不再有担忧和疑虑,放大宽心地跟着他走。 后面的宋姣怕跟丢,赶紧跟上来,低声说:“三婶婶,皇宫可真大呀!” 赴宴的人太多,不可能人均一架软辇把他们送到御花园去,只能靠自己走。 从入了皇城到现在,已经走了好半天,还没到达目的地,宋姣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温婉先前净顾着跟宋巍说话,都没仔细瞧,这会儿才开始四下瞄,尔后收回视线,对宋姣笑笑,“是挺大的。” 相比较小姑娘的激动,温婉淡定得多。 引路的小宫娥将他们带到御花园的凉亭以后,恭敬道:“还请宋大人宋娘子先在此稍作歇息,距离宫宴还有些时辰,亭子里备了茶点,要觉得无聊,也可以四处转转。” 温婉感激地道声辛苦了,等宫娥走远,她开始打量眼下所处的位置。 这里并非设宴的地方,预感里没见过。 宋巍说:“穿过前面的假山,宴席设在那边,只不过这会儿还没什么人。” 命妇们都去拜见苏皇后以及今日的主角端妃娘娘了。 温婉觉得有些不妥,“相公,她们都去拜谒,唯独我没去,到时候会不会被问罪?” “不会,你没有品阶,不是命妇,不容易惹人注意。” 宋巍不让她去,有自己的私心,怕苏皇后见到婉婉,会联想到那位长公主身上。 苏皇后是个狠角色,婉婉一旦对上她,到时候有点什么突发情况,他不在场的话,很可能会来不及。 不去拜谒皇后,几人就在凉亭里歇着,吃了些茶点。 许久之后,假山那头传来动静。 是命妇们拜谒完皇后,朝着御花园来了。 温婉抬眼去看宋巍。 宋巍莞尔道:“婉婉要是嫌人多太吵闹,不过去也可以。” 多年的默契,让温婉第一时间听明白了他的话外之音——今日这场满月宴,大概连开席都撑不到。 所以,她这会儿出不出面其实都没太大的关系。 头一次入宫碰上这种事有些败兴,不过温婉心里并没有多失落,她早就过了无知懵懂的年纪,分得清孰轻孰重,不至于为了贪图一时新鲜而坏了相公的大局。 只是想到难得带侄女出来,都没让她好好见识一下就打道回府有些过意不去。 …… 大臣以及家眷们陆续落了座。 这时,大皇子赵熙在宫娥太监的簇拥下朝着这边来,一行人经过莲池。 现场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大臣们纷纷起身行礼。 赵熙并未吭声。 短暂的寂静过后,众人只听得轻微的落水声响,就有小太监扯着嗓子道:“大殿下的玉佩掉水里了,还不快下去捞!” 话音刚落,马上有七八个内廷侍卫上前来,解下腰间佩剑之后纵身一跃往里跳,开始打捞玉佩。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莲池里。 赵熙面无情绪地站在岸边,微微眯着眼。 玉佩是他刻意弄下去的,只因为昨夜宋元宝跟他说御花园的池子里今日有一场好戏要开演,他若是想见识,就往里头扔件东西,让人下去打捞。 自己生母是贵妃的缘故,赵熙对于宫斗并非一无所知,他担心会牵扯到母妃,所以哪怕当时没给宋元宝什么回应,也暗暗留了个心眼。 不就是往池子里扔件贴身之物再让人下去打捞,很寻常的事,捞到意外那正好,捞不到也没损失。 池子很大,里面又栽种了很多莲花,池水不算清澈,一眼望不到底,落了什么物件儿下去,不容易找到。 换句话说,池子里更容易藏东西。 七八个内廷侍卫打捞了许久都没影儿。 不多会儿,御花园入口处传来崔公公的高喊声:“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一众大臣和家眷纷纷下跪高呼皇上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光熹帝刚过来就见到赵熙跪在池子旁边,池子里,打捞玉佩的内廷侍卫正扑腾着往岸边游。 落在尾巴上的那名内廷侍卫突然被绊住,他探身往水里一捞,捞上来一把女人的头发。 他再往上一提,当看到那具水肿发白的女尸,侍卫吓得惊魂失色,高呼一声。 岸上命妇们循声望去,视线落在那具漂浮在水面的尸体上,有人受不住,当即呕了出来。 大臣们开始窃窃私语。 跪在池子旁的赵熙目光往里瞥了瞥,垂下的眸子里,若有所思。 光熹帝脸色很难看,都没让众人平身,直接走到龙椅边坐下,望向下头所有人,声音威严,“怎么回事?” 无人应答。 一个个就跟哑巴了一样。 他们都是来赴宴的,怎么会知道御花园的池子里竟然突然浮上一具女尸,这种事,简直太惊悚了。 光熹帝冷锐的眼神转向苏皇后,“你是不是欠朕一个解释?” 苏皇后忙起身朝他跪下,“想来是内务府疏忽了,设宴之前没清理现场,说来,也是臣妾失职,还请皇上降罪。” 话虽如此,锦袖中的手指却一根根蜷起。 她铺排这么久,为的就是弄死二皇子,顺带拔除宋巍这个眼中钉,没料到期间会生出变故。 见到女尸提前浮上来的那瞬,苏皇后就知道整个计划都乱了。 端妃到现在都还没带着二皇子出现,宋巍夫妇也不知所踪,两个目标都不在现场。 池子里的内廷侍卫已经全部上来,女尸被平躺在地上,当即有小太监送来白布遮盖,但还是惊吓到了一部分命妇。 事情发展到这份上,任谁都不会再对满月宴抱有期待。 光熹帝眉眼沉沉,“朕给皇后三天时间,三日后你若查不出真相,那这宫女便是你坤宁宫的人!” 323、夫婿还是得挑适合自己的(1更) 这场宫宴本该不欢而散,光熹帝为了挽回颜面,临时让内务府将设宴地点换到甘泉殿。 这么一来,宋巍就不得不带着温婉和宋姣出现在席面上。 只不过宋巍官阶低,他们的位置距离光熹帝和苏皇后最远,只要温婉不刻意抬头,苏皇后不容易注意到她。 刚才在御花园,绝大多数臣子命妇都亲眼见着了那具女尸,这会儿对着满桌子的美味佳肴,没谁下得去口。 光熹帝也知道莲池浮尸让众人受了惊,没勉强,走过场似的喝了几杯酒就让散席。 自始至终,端妃都没带着二皇子出现过。 出了这种事,所有人惊魂未定,自然不会再去追究主角不到场的原因。 主角这会儿还在永和宫。 在屋里闷了一个月,端妃让人把门窗都打开透透气,她坐在摇篮旁,一边轻轻哼着小曲哄儿子入睡,一边听着小宫娥禀报御花园的情况。 当听到皇上限苏皇后三日之内查出事情真相的时候,端妃嘴角微微勾起,让真凶去找真凶,只怕三日后又要有人为此背锅被冤枉了。 她没去御花园,是因为昨天下午在玉堂宫当伴读的宋元宝托人给她带话,说宋巍说的,御花园今日有危险,让她带着二皇子好好待在永和宫哪也别去。 端妃在宋家养胎那会儿,跟宋家人很熟,不仅认识宋元宝,还挺喜欢这个小少年,因此一听是宋巍的嘱咐,她便直接应下,几乎没有犹豫,对宋巍的信任程度可想而知。 虽然不清楚苏皇后在御花园的莲池里弄具尸体究竟想干什么,不过随便动动脑子也知道,那个女人的最终目的,肯定是二皇子。 端妃想到小宫娥说的话,心中觉得庆幸,得亏自己信了宋巍没真的去赴宴,否则她很难想象二皇子会被苏皇后迫害成什么样。 …… 此时的甘泉殿,光熹帝下令散席之后,率先站起身来往外走。 苏皇后紧随其后,到门口的时候,似有所感地回过头,刚巧与温婉的视线撞上。 四目相对,温婉眼神平和,苏皇后原本冷静的那张脸,却爬满了惊涛骇浪。 她极少有失态的时候,然而这一刻,精心修饰过的容颜上除了难以置信,还是难以置信。 短暂的失神过后,苏皇后追上前头光熹帝的脚步,一副老夫老妻闲聊的口吻,“许久不见芳华,臣妾甚是想念,刚刚在甘泉殿,竟然险些把别人认成是她。” 说完,自嘲地笑笑。 光熹帝一下子明白过来,苏皇后说的怕是宋娘子温婉。 那丫头的长相应该跟芳华有几分相像。 “与其关心不需要关心的人,皇后不妨想想,三日后怎么给朕一个交代。” 光熹帝冷沉沉地撂下一句话,与她分道扬镳。 —— 帝后离开,第二个出甘泉殿的是大皇子赵熙。 宋姣的位置,刚好能看到少年皇子清隽俊朗的面容。 偌大的宫殿内,他在百官的注视下缓缓走向门口,身上那股子浑然天成的贵族气质,不免让小姑娘看入了神。 宋巍察觉到,适时出声:“我们要留在最后走,你若是饿了,就先吃些东西,时间上还来得及。” 宋姣点点头,等再抬眼时,少年皇子早就走远了,她有些心不在焉。 宋巍看在眼里,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头。 大侄女正值豆蔻年华,少女怀春本该是寻常事,可她怀春的对象,算下来却是她的叔叔辈。 …… 一直到走出皇城坐上马车,宋姣似乎都还没从刚才那场惊艳邂逅中回过神来,温婉跟她说话,她支支吾吾地随便应付。 温婉瞧出大侄女不在状态,看了眼宋巍。 当着宋姣的面,宋巍没说什么,等回了家,才在私底下跟温婉道:“先前在甘泉殿见到大皇子,我就察觉到她不对劲,得空了,你适当跟她谈谈心。” 宋巍没把话挑得太直白,温婉却已经听懂。 小姑娘这是春心萌动了。 当时在宫宴上,温婉也见着大皇子,她觉得那孩子长得挺不错,只不过那样的身份,怎么可能是他们小户之家攀得上的? 更何况,有了今日那么一出,温婉对于皇宫里的女人产生了深深的抵触感,总觉得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善茬。 哪怕是当初在他们家待了几个月的端妃,都不是绝对的好人,否则她不可能当了宠妃还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一旦入了宫,再干净的心都会被染上颜色。 站在长辈的立场,温婉并不希望自家侄女跟皇室扯上任何关系。 外面还有很多优秀的儿郎,大皇子那样的,并非良人。 …… 下晌闲着没事,温婉特地去带着进宝去宋姣的听松阁溜达。 小姑娘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本书正发呆。 听丫鬟说夫人来了,宋姣回神,忙合了书本放桌上,起身相迎,脸上挂着笑,“三婶婶。” “今儿难得不缠着我讲故事,有心事了?”温婉一面说,一面在宋姣为她拉开的软椅上坐下。 “哪有?三婶婶又打趣我。”宋姣垂下脑袋,耳朵尖却不自然地泛着红。 “还说没有呢,都写脸上了。”温婉顺手拿过她刚刚看的书翻了翻。 是三字经。 宋姣不算太聪明,来了半年多,认的字还很有限,书本上圈圈点点了不少地方,应该是她给自己做的记号。 看得出来,小姑娘很努力。 从她身上,温婉仿佛瞧见当初那个满身倔劲儿为了摆脱命运想方设法念书识字的自己。 不过,她当年想嫁的,只是个读书人而已。 “在京城,很多人家的小姐十三四岁就开始议亲了。”温婉说:“我来,是趁着得空想问问你,对于未来夫婿,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啊?”像是没料到三婶婶会突然提及这种事,宋姣的反应很震惊。 温婉笑笑,“说说吧!” 宋姣的思路一时半会儿没能跟上趟,磕巴道:“我才十二岁,现在就谈这个,会不会太早?” “议不议亲是一码事,你对未来夫婿的想法又是另一码事,两者并不冲突。” “我……我也不知道。”宋姣摇摇头,表示迷茫。 她现在正处于不上不下的状态。 家世太寒酸的她瞧不上,家世太好的又高攀不起。 说到底,还是因为来京城看花了眼,否则要像当初那样在乡下,只要条件稍微好一点,她没准直接就答应嫁了。 看出小姑娘是真的迷茫,温婉跟她说:“不着急,你才十二岁,有的是时间慢慢琢磨,什么时候琢磨好了,什么时候再跟我说一声。” 宋芳抿了抿唇角,听得温婉又说:“接你来京城,教你念书认字学规矩,的确是想让你脱胎换骨将来能挑上好婆家过上好日子,但夫婿的家世只是次要条件,并不是说对方身份越高你就越能过得好,夫婿,还是得挑适合自己的。” 言外之意,你要先摆正自己的位置,才能明白什么叫做“适合”,跟男方之间悬殊太大的话,那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宋姣立时反应过来,三婶婶怕是发现自己在宫宴上走神了,否则没可能无缘无故跑来跟她说这些。 想到这儿,宋姣小脸上的羞赧退去大半。 “行了,我话就说到这,你自个儿好好琢磨吧!” 怕小姑娘面子上挂不住,温婉没有说得太透,点到为止,之后拉着进宝去了外院宋元宝的书房,让端砚过来研墨,她亲手教儿子作画。 —— 赵熙回到玉堂宫,第一时间去了宋元宝的偏殿。 难得因为二皇子的满月宴放假一天,小混蛋这会儿正躺在黄杨木大床上酣睡。 赵熙瞧着他没心没肺的那张脸,心底不禁浮现疑惑。 宋皓除了睡觉时间,基本上都跟自己待在一块,他是怎么知道御花园的莲池里藏了尸体的? 想到那天宋巍亲自来找宋元宝,答案似乎已经不需要再查证。 三宝公公不清楚主子的心思,问:“要不要奴才叫醒宋少爷?” “不必。” 赵熙从宋元宝规矩的睡相上挪回视线,抿了抿唇,抬步离开。 324、有点绿(2更) 御花园莲池浮尸一案,最终果真像端妃猜测的那样,苏皇后找个不太受宠的宫妃背了锅,杀人动机和抛尸目的都给人安排得严丝合缝,最终那位宫妃被废了妃位扔进冷宫,这事儿才算告一段落。 光熹帝心知此事跟苏皇后脱不了干系,不过最终还是选择睁只眼闭只眼。 为君者,不能不顾全大局。 一旦让前朝知道帝后不睦,影响势必不小。 —— 太后当日并未出席二皇子的满月宴,不过她事后听说了‘莲池浮尸’的事。 跟光熹帝一样,太后第一时间想到苏皇后身上。 那个女人,不管是苏家失势前还是失势后,就没有哪天消停过。 “太后娘娘,要不要奴婢往苏家传信?”秋嬷嬷小声问。 太后笑了下,“也好,既然苏家人喜欢热闹,那就成全他们吧!当初她那把火烧得不错,哀家瞧着,最近这段日子的风色也不错。” 秋嬷嬷颔首,“奴婢明白。” —— 半个时辰后,敬国公府,梧桐苑。 邱姨娘站在烛台边,把刚刚看完的密信烧为灰烬。 苏瑜突然推门进来,闻到烧纸的味儿,皱皱鼻子,“娘,您烧什么呢?” 她探身往里瞧,什么也没瞧见。 邱姨娘转身,对着来人微微一笑,“瑜儿怎么来了?” 苏瑜走到桌边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半才开口,“我照着您的意思,跟那个人渣和好了。” “哦?” “可是,我还是说不出的别扭。”想到自己当初被他那样对待,苏瑜忍不住直蹙眉。 距离苏瑜初次提出和好已经过去几个月,她跟郝运却似乎还停留在冰点,除了对话上客气点,其他的,并没有任何进展。 似乎就只是口头上的和好,口头上的联手而已,郝运压根就没有什么实质上的表现。 那个男人,心思越发的深沉,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会跟她说。 “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邱姨娘问。 “我就是不知道,才会来请教娘。” 邱姨娘坐下来,跟她说:“其实男人有时候思考问题的方式很简单,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复杂。” 苏瑜还是不懂,“娘能再说得明白些吗?” 见她脑子转换不过来,邱姨娘只好点破,“你们是夫妻,婚后却直到现在都没同过房,你让他怎么想?” “什么?要我跟他……”苏瑜胸口像压了块石头,一时有些透不过气,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我办不到!” “那不就是了。”邱姨娘平静道:“你做不到把自己的身体交出去,自然就不可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用身体交换,那我跟胡同里的窑姐儿还有什么分别?” 听到这一句,邱姨娘笑得有些意味不明。 过了许久,她才又说:“你知道去年你七叔他们家那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吗?” “难道不是大奶奶她们几个?” 苏瑜没有苏尧启那么单纯无知,当然不会觉得状元府那把火是意外。 “那你又知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做到在大雪天气悄无声息把人家后院给点着的?” “这个我就猜不到了。”苏瑜摇摇头,七房被烧那事儿,她没有过多的关注。 反倒是那件事让她意识到大奶奶并非什么良善之辈,实力不够的时候,轻易招惹不得。 这大宅里除了她生母,越是看起来柔弱善良的人,心思越是歹毒。 “她们当时请人订制了一盏灯,一盏能顺着风飞到状元府上空的孔明灯,再让人用箭把灯射下来。” 只不过,当时因为大雪天气,那把火烧得不是很旺,是她暗中火上浇油让整个主院变成灰烬,才会导致后来的七房彻底和大宅这边决裂。 苏瑜一听,来了兴致,“这些人,心思也太巧了吧?” 别人放火是想方设法潜进去扔火折子,她们放火可真够高明的,人都不出现,直接就能让人后院烧起来。 “娘,您怎么会知道这些?” “在这后宅待久了,什么稀罕事儿见不着?” “那您知道那种灯在哪能做吗?”苏瑜心痒痒,她想报那两根手指的仇,恨不能现在就飞一盏灯去宋家,把里头的人全给烧成焦尸。 邱姨娘轻嗤:“我知道顶什么用,你一个妇道人家又不方便出面。” “我可以让人去做。” 话才出口,苏瑜就意识到不妥,多一个下人知道灯,不就多了一个证人,又改口,“顶多,我让那个人渣亲自去跑一趟。” “话又绕回来了。”邱姨娘看向她,“郝运凭什么要帮你跑腿?” 苏瑜一噎。 “我早就说了,你们俩要想成事儿,就必须得拧成一股麻花,一人朝着一边使力,结果两边都不讨好,那就是白瞎。” …… 走出梧桐苑,苏瑜耳朵边似乎还萦绕着邱姨娘的忠告。 她心情很复杂,回房后泡了个热水澡,把自己从里到外洗得干干净净。 傍晚郝运从大理寺衙门回来,见她打扮得过分明艳,微微眯了下眼。 苏瑜见到他,勉强陪上笑脸,问累不累。 郝运刚坐下,她又绕到背后主动帮他捏肩。 自打成亲以来,只有郝运低声下气地这么干过,苏瑜向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姿态。 突如其来的献殷勤,让郝运十分不适应,他转过头盯着她,“有什么话你直说,不必如此勉强自己。” 光线微暗的屋子里,气氛有片刻的沉闷。 苏瑜像是在做自我心理建设,好久才缓缓开口,“想让你帮我做件事。” “果然……”郝运的神情似笑非笑,他就说这个女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对他献殷勤。 “你就说帮不帮吧?”苏瑜尽量克制住语气,自认已经把姿态放得很低。 “求人就得有个求人的态度。”郝运对她强装出来的温柔并不满意。 “如果我说,只要你帮我,我就可以不计前嫌,跟你做真夫妻呢?” 不等郝运开口,她又道:“就算你再有野心抱负,膝下总不能没有子嗣,否则将来两眼一闭,连个给你料理后事的子孙后代都没有。” “子嗣”两个字,直接戳到了郝运的痛处。 曾经的曾经,他也有妻有子,可就因为他考了几年考不上,把家里银钱耗光,那个女人便瞧不上他,连夜收拾东西带着儿子跑路,回头去找竹马。 就因为这事儿,他被人嘲笑得在村里抬不起头。 那个时候,他甚至卑微地想着,只要她能带着儿子再回来,无论这中间发生过什么,哪怕她已经跟人有染,他都可以不计前嫌。 然而出乎意料的,那个男人不仅接受了她,还接受了孩子。 就好像,他才是多余的那个。 当年心思单纯,没想明白为什么,等进了苏家,见惯了大宅里的阴私,他才恍悟,妻是他的妻,儿却不是他的儿。 一顶绿帽子戴了那么多年而不自知,亏他还因为痛失儿子成天买醉,险些错过下场考试的时间。 …… 当下听到苏瑜这么说,郝运眼神里涌出异样情绪。 他上前,伸手捏住她下巴,忽然勾唇,“这可是你说的。” 苏瑜吃痛,很想一把拍开他的手,可一想到生母的忠告,又生生忍下心头那股子躁意,看着他的眼睛,话说的缓慢而郑重,“我可以成全你,但你必须帮我。” “那就先成全了我再说。” …… 成亲将近两年才同房,终于让这对拧巴夫妻冰释前嫌。 郝运很痛快地答应了苏瑜秘密去做那盏灯。 取回来的时候,苏瑜又去了梧桐苑,跟邱姨娘说自己拿到灯了,问接下来要怎么点,灯飞上去之后,又该找谁把它射下来? 邱姨娘问她,“你相公没有提前安排好?” 苏瑜道:“我只让他帮忙做灯,再说了,就凭他那点儿本事,能上哪去找弓箭手?” 邱姨娘不赞同,说他们俩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管做什么,都该夫妻同心。 …… 苏瑜被邱姨娘一通洗脑,回去后又让郝运请弓箭手。 她卖力把人给伺候舒坦了,男人自然答应。 只不过,当天夜里那盏灯被射落的地点却不是宋家,而是国公府苏尧启的院子。 325、我的脸好疼(3更) 怕暴露,苏瑜和郝运都没有出面,一直待在自家院里等消息。 直到……外面传来短促的敲门声。 苏瑜心头一跳,想着怕是事情成了,忙起身去开门,却意外见到外面站着的人是邱姨娘。 “娘,您怎么突然过来了?” 敬国公府占了一整条街,好几座五进院拼在一块儿的那种,邱姨娘的梧桐苑距离他们这边有些远,平日里没事,都是苏瑜去探望邱姨娘,邱姨娘主动过来,这还是头一回。 当下,邱姨娘眼神惊恐地看向二人,“你、你们俩怕是闯大祸了。” 苏瑜和郝运对视一眼,郝运上前把门全部打开,客气道:“岳母有什么话,屋里说。” 邱姨娘深吸口气,抬步跨进门槛。 在桌边坐下以后,她低声道:“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跟弓箭手商量的,还是说这中间出现了什么纰漏,那盏灯,没有到宋家。” 苏瑜终于听出不对劲,脸色微微变,“娘,您别吓唬我。” 邱姨娘闭了闭眼,“我没有撒谎,那盏灯在四少爷院子上空突然掉下来,这会儿那边已经乱成一锅粥,四少爷只怕难逃一劫。” 苏瑜听罢,整个人都软了,不得不看向郝运,齿关死死咬紧,“你是怎么办事的?” “不可能!”郝运觉得这其中有蹊跷,“我请人测好了风向和孔明灯的定制规格,照今夜的风速,那盏灯一定能飘到宋家,没道理会在国公府落下来,没准是出了什么意外。又或者,我们都被人给算计了。” 说到这里,郝运的脸色异常难看,“一定是宋巍,除了他,在这京城没人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 苏瑜已经慌了神,面上不见一点血色,“你别管到底是谁了,就说现在该怎么办吧?小四可是国公的心头肉,要让他知道那盏灯跟咱们俩有关,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郝运深深皱着眉头,余光看向邱姨娘,但见对方比他们俩还慌,眼中含着泪光,柔弱无助而又期期艾艾,“瑜儿,要不,要不你们俩赶紧收拾东西跑路吧,我出去顶缸。” “不行!” 苏瑜最见不得她娘这样,从前就三天两头被人欺负,如今好不容易得几天安稳日子过,她绝不会让娘再次栽在那个负心汉的手里。 “娘,您先别急,我们俩会想办法的。” 一面说,一面拿眼睛去瞥郝运。 哪怕心急如焚,为了不让邱姨娘跟着担忧,她还是尽量让自己稳住。 “这件事,必须有人站出来顶缸。” 郝运比苏瑜想象中的冷静镇定,半晌,又缓缓吐出一句话,“否则,我们俩都得完。” 苏瑜听到这话,眼神突然变得犀利,“全都是因为你的疏漏才会闯下大祸,郝运,你要敢拖累我和我娘,我就跟你拼了!” 郝运蹙眉瞥她一眼,“胡说八道什么?” “那你究竟能有什么办法,倒是说啊!” 烛火昏黄,照得郝运的一双眼睛阴恻恻,苏瑜这么瞧着,浑身汗毛根根竖起。 良久之后,他说:“国公后院里想弄死苏尧启的人多了去了,只要咱们在最短时间内将罪证引到对方身上,就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可是……” 不等苏瑜说完,郝运看着邱姨娘,“岳母的梧桐苑跟那些姨娘近,到时候恐怕得麻烦您帮着里应外合了。” 邱姨娘低垂的那双眼里,有笑意闪过,但很快被压下,再抬头,仍旧是先前那副泪光盈盈柔弱无助的模样,“我、我能帮你们做什么?” “小婿正在想办法。”郝运说:“岳母先回去,待会儿国公要是盘查到您那儿,可千万别因为紧张而露了馅。” “好。”邱姨娘弱弱点了下头。 苏瑜亲自送她出院子,在院外又好生交代了一番,让她别遇事就哭,否则他们都得暴露。 邱姨娘红着眼答应,很快,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苏瑜回到房里,郝运正坐在灯下。 她上前,亲自给他倒了杯热茶。 茶雾袅袅,模糊了男人半边容颜。 郝运没喝,紧蹙的眉头昭示着他在沉思想对策。 苏瑜难得的没有打扰,而是陪他坐下来。 须臾,郝运慢声道:“为今之计,只能拖三姨娘下水。” 三姨娘,六小姐苏黛的生母,美艳外表蛇蝎心,跟大奶奶不对付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个人,总喜欢打着为国公分忧的旗号私底下干些蠢事。 郝运说:“我知道的就有一次,三姨娘买通了外面的杀手,准备绑架宋娘子,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失败。不过不用想也知道,她打算自作聪明为国公除掉宋巍。既然她动过心思,那咱们就揪着这点不放,到时候被怀疑到,只管一口咬死是三姨娘得罪了宋巍,宋巍才会想办法让国公府着火的,跟咱们没有半点关系。”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对策,苏瑜对郝运有些刮目相看,但还是心存疑虑,“国公能相信咱们的说辞吗?” “不是国公能不能相信,而是咱们能不能让他相信。” …… 主院这边,一场大火将骨折未愈卧床静养的苏尧启烧没了半条命。 瞅着儿子手臂上和半边脸颊上触目惊心的伤,苏国公满腔怒火化为眼神利刃,老脸阴沉可怕。 坐在儿子床榻前的国公夫人险些让他吓得哭不出来。 苏尧启是被下人抢救背出来的,深秋干燥,火势一时半会儿灭不下去。 他人被送到苏国公院里,已经昏迷不醒,大夫正在处理伤口。 烧伤比一般的刀伤剑伤都要疼,被碰到伤口的时候,哪怕是在昏睡中,苏尧启也因为痛苦拧紧了眉头。 国公爷心疼之余,更多的是恼怒,“来人!立即去查,把纵火真凶找出来给老子碎尸万段!” …… 院儿里忙成一团的时候,有下人进来禀报,“大小姐和大姑爷在外求见。” “他们俩来做什么?”苏国公赶苍蝇似的摆摆手,“轰出去!” 回话的下人还没出门,外面已经传来郝运的声音,“小四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作为姐夫,关心他不为过,岳父就不要在这当口跟我们置气了吧?毕竟眼下医治小四和寻找真凶才是要紧事。” 郝运一面说,一面将视线投向床榻上的人。 原本清秀俊郎的一张脸,这会儿毁了半边,局部起了大大小小的水疱,烧伤部位颜色鲜红水肿,光是瞧着,都觉得疼。 郝运微微一怔。 在来的路上,苏瑜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然而突然看到苏尧启的伤口,还是被惊到,险些没能绷住情绪。 郝运暗暗给她递了个眼色。 苏瑜深吸口气,声音微颤,“父亲,小四的伤怎么样了?” 苏国公这会儿不想说话,完全把这俩人当成空气,鹰眼直勾勾盯着大夫的动作,生怕他力道大了弄疼儿子。 没被烧焦,苏尧启的伤口是有知觉的,而且特别疼,府医给他清理了一会儿,苏尧启就被疼醒。 一眼看到坐在床榻前的生母,他手指抓紧被角,“娘,我的脸好疼,好疼啊!” 国公夫人被他这一喊,强忍着泪花,温声道:“四哥儿,你再忍忍,大夫正在处理伤口,一会儿包好就不疼了。” 苏尧启艰难地偏过头,见到亲爹苏国公和大姐大姐夫都在,他眼眶泛着红,“大姐姐,能不能帮忙拿面镜子给我?” “好。”苏瑜刚要转身,被郝运一把拽住,尔后眼神疼惜地望向苏尧启,“小四,你先养伤,等过段时间再看也行的。” 苏尧启一听,心凉了半截。 院子着火的时候,他是知道的,只不过伺候的下人不知道为什么全走开了,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苗掠进自己房间,着了火的床幔落在他脸上,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娘,你去拿面镜子给我。” 苏尧启眼眶愈发的红。 他觉得脸很疼,多半是毁容了,可没有镜子,他看不到真实情况。 “小四,娘在这儿,娘会一直陪着你的。”国公夫人伸手握住他没被烧伤的那只手。 苏尧启的声音有气无力,只能转向国公,“爹……” “都伤成这样了,还照什么镜子?是不是成心想给自己添堵?”国公气恼之下,吼了他一句。 苏尧启忽然落下泪来。 326、原来她这么厉害(1更) 看到儿子哭,苏国公心肠又软了下来,跟他说:“四哥儿你放心,爹已经让人去太医院请王院首了,有他在,一定能让你恢复如初的。” 国公夫人掏出帕子给儿子抹泪,让他不能哭,一会儿眼泪落到伤口上会更疼。 苏尧启忽然闭上眼睛,“你们都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一夜之间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况且是毁容,对于没经历过什么挫折的他来说,有些承受不住。 苏国公还想说什么,国公夫人低声道:“爷还是先出去吧,伤成这样,小四一会半会儿恐怕难以接受,您就别再刺激他了。” 苏国公叹了口气,叫上郝运和苏瑜,三人退出房间,只留国公夫人在里头伺候儿子。 站在外面的游廊上,苏国公眼神锐利地扫向郝运夫妻,“你们俩就没看到,是谁放的火?” 郝运说:“岳父着急找出真凶的心情小婿能理解,只不过,我们那边距离主院太远,就算真凶曾经出现过,也该是主院的人先看到才对。” 苏国公原本也就没抱希望他能说出朵花来,当下听言更是烦躁,正打算让二人离开,那边三姨娘已经带着六姑娘苏黛往这边赶,满脸的焦急。 见着国公爷,三姨娘眼圈倏地红了,手中帕子摁了摁眼角,“妾身听闻四少爷被烧伤,伤情怎么样了?” 苏国公一向很宠这位三姨娘,当下见着人,哪怕心中怒气充盈,语气相比较对国公夫人的时候还是有所放柔,“已经让人去太医院请王院首,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就能到。” “都已经严重到要请院首的地步了?”三姨娘目瞪口呆,“四少爷院里伺候的下人不少,就算事发突然,那么多人加一块儿,难道连个十多岁的孩子都救不出来?” 先前一门心思全扑在儿子身上,没想别的,这会儿被三姨娘一通叨叨,苏国公嗅出点阴谋的味道来了,沉着老脸,太阳穴突突地跳,吩咐郝运,“你去把四哥儿院子里的丫鬟小厮嬷嬷全给叫来。” 郝运站着不动,开口提建议,“为了以防万一,岳父最好是让别人去叫的好。” 苏国公瞅着他,“怎么着,老子还使唤不动你了?” 郝运淡笑,“待会儿被叫来的下人都跟今夜的纵火案有关,小婿不是不能去,只是担心因为跑这一趟而闹出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所以为了避嫌,最好还是让其他人去。” “妾身去吧!”三姨娘自告奋勇。 “小王八羔子,等事儿过了老子再跟你算账!”苏国公瞪了郝运一眼,让三姨娘去。 苏黛不放心生母一个人,转身跟了上去。 不多会儿的工夫,游廊上便只剩下苏国公、郝运和苏瑜三人。 着火的院子不断传来下人们救火的喧哗声,愈发衬得此处寂静。 眼瞅着三姨娘走远,郝运才看向苏国公,“若是一会儿那些下人都有不在场的理由,岳父打算如何处置?” 苏国公正处在气头上,闻言直接怒斥,“关键时刻一个个不在,害得四哥儿受如此重伤,乱棍打死都算轻的!” “女儿倒是觉得,她们不能死,否则便直接遂了幕后之人的意。” 一直没说话的苏瑜突然出声。 “别胡说!”郝运打断她,“岳父这会儿正因为小四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你就别往他跟前添乱了。” 苏瑜低垂下脑袋,一副受了教训的乖巧模样,“相公说得极是,妾身知错。” 话完,两口子告辞要走。 “等等!”苏国公突然唤住苏瑜,“把你刚刚的话再重说一遍。” 苏瑜像是有些害怕,后退半步,身子瑟缩了下,尔后拿不定主意地看向郝运,“相公……” 郝运对她点点头,“既然岳父主动问了,那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可,可是……” “别跟我这儿装傻充愣!”国公爷耐性不是太好,“麻溜的交代!” 苏瑜双手紧张地绞着衣摆,没敢看苏国公,声音唯唯诺诺,“女儿在刚刚来的路上听人说,出事之前小四院里的下人早就被调开了,可见对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小四。” 苏国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说得很好,那么,证据呢?” “女儿没有证据,全是凭空瞎猜的。”苏瑜想了想,又说:“出事以后,谁先注意到小四院里的人,谁就有可能是真凶,毕竟,只有跟小四院里下人很熟的凶手,才会迫不及待地想要杀人灭口。” 苏国公听完,虽然没给苏瑜任何回应,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没等他说点什么,游廊尽头的月门外传来了一阵尖锐的惊叫声。 “大概又出事了。”郝运推测,余光不忘观察着苏国公的老脸。 苏国公眉头一皱之后,大步流星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结果在月门外发现了软成一滩的三姨娘。 国公爷心情很不爽,“让你去带几个人,你在这儿做什么?” 身后跟上来的苏黛一边惊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解释,“父亲,出事了,小四院里的下人,全都、全都死了。” 苏国公闻言,瞳孔猛地一缩。 他这会儿已经顾不上什么姨娘不姨娘的了,迈着步子自己去瞧。 苏尧启的院子烧毁严重,救火任务还在继续,伺候他的那几个下人在隔壁没人的偏院,眼下已经变成了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 苏国公见状,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让郝运过去看。 郝运蹲下身,一一检查了几个丫鬟婆子和小厮的伤口,然后站起来回国公爷的话,“岳父,他们全都是被人用尖锐的利器划破喉咙气绝而亡。” “凶器呢?” “小婿暂时没找到。” 苏国公怒得一脚踢翻旁边的空木桶,木桶滚到草丛里,似乎碰到了什么金属物件,发出轻微声响。 他眯着眼上前,用脚将木桶大力踹开,然后借着苏瑜手上的灯笼看清楚了草丛里的东西——一支带血的簪子,梅花簪,轻粉花瓣上,刻着小巧的“嫱”字。 三姨娘的闺名带“嫱”,这支梅花簪,是当年国公爷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看着手中的簪子,苏国公忽然安静下来,那双老眼在秋夜凉风的肆虐下幽幽暗暗,瞧不出喜怒。 同样看到梅花簪的还有郝运夫妇,两人对视一眼,暗暗心惊。 原本照着郝运的计划,是要趁机把整件事推给三姨娘和宋巍的,可是在来看苏尧启的途中,邱姨娘突然出现,告诉他们俩,推给宋巍不现实,要就直接把三姨娘拉出来做替罪羊,又让他们小两口见着国公爷的时候尽量拖延时间到三姨娘出现,至于后面的事,全都交给她。 当时的邱姨娘,目光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明亮坚定。 像是有什么东西牵引着,郝运和苏瑜当时不仅没有怀疑,还齐齐整整地对着邱姨娘点了头,跟着就听话地直接朝着主院来了。 之后三姨娘出现的时间是邱姨娘算好的,郝运跟苏国公说的那些话也是提前商量好的。 只是,郝运万万没想到邱姨娘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所有罪证都指向三姨娘。 郝运脑子里浮现平日里柔柔弱弱的岳母,又想到刚才在花园里见她时她那判若两人的气质,心情十分复杂。 …… 有了郝运煽风点火在先,如今又有三姨娘的梅花簪作为铁证,今夜的凶手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苏国公最后是怒沉着脸离开偏院的,走前吩咐郝运,让人把三姨娘给绑了,直接送交顺天府衙。 听到这句话,郝运就知道自己和苏瑜身上的危机彻底解除了。 他暗暗勾唇,对着苏国公的背影恭敬道:“小婿遵命。” 苏国公走后,苏瑜不解地问郝运,“他之前不是说要将凶手碎尸万段,为什么这会儿反倒把人给送到顺天府衙去?” 郝运无语地望着她,“你难道看不出来,国公这是给她留了最后的体面。” 到底是用心疼过宠过的女人,如今犯了这么大的事儿,国公不可能宽恕她,但能念在多年的情分上,让她不至于太难看。 苏瑜对于男女之间的风花雪月一窍不通,她只是在回过神的时候唏嘘了一句,“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娘这么厉害。” 轻轻松松就斗垮了大房最得宠的姨娘,手段不可谓不高。 327、那位像极了芳华的宋娘子(2更) 三姨娘被绑走的时候,红着眼大喊冤枉。 苏国公并未给她任何辩驳解释的机会,直接让人把她嘴巴给堵上。 苏尧启是他用心栽培十八年的儿子,一旦跟小四有关,别说区区一个妾,就算是他老子娘来了都得靠边站。 —— 国公府的人连夜去太医院请王院首的事,很快传到了苏皇后耳朵里,她问探子,“苏家谁出事了?” 探子道:“回娘娘,苏家主院走水,四少爷被烧伤。” “什么?”苏皇后脸色极差。 她早已没了刚入宫那年的单纯无知,有些事情几乎不用查证,就已经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上次她提议让小四来给大皇子伴读,结果才半个月,小四就从马背上摔下来导致重伤,卧榻几个月没恢复。 这一次,她才刚刚布好局准备一箭双雕除了二皇子和宋巍,计划就被人提前给破了,紧跟着,苏家出事,最无辜的小四再一次受伤。 苏家今夜,哪是什么意外走水,分明是有人借此警告她,再有下一次,便直接取了小四性命。 想到这儿,苏皇后闭了闭眼,心中涌现出对那个单纯侄子的愧疚。 —— 郝运夫妻从主院出来,并没有急着回房,而是去了邱姨娘的梧桐苑。 两人都被邱姨娘今夜的表现彻底惊到。 房门被拍响的时候,邱姨娘却隔着门板跟他们说夜太深,自己已经睡了,让小两口先回去,有什么话改天再说。 苏瑜看了一眼郝运,“既然我娘歇下了,那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郝运没说话,跟着苏瑜转身,脑子里却一幕一幕地回忆着今夜发生的所有事。 先是主院意外着火,后来邱姨娘找上他们,说小两口怕是闯祸了,跟着,三人坐下来想办法。 之后,苏瑜亲自把邱姨娘送出门,回来后他便说出了自己的对策,打算硬拖三姨娘下水。 原本能趁着苏家大乱浑水摸鱼的一个计划,结果被邱姨娘全给否了。 再然后,就变成了邱姨娘主导,小两口跟着她的计划走。 不管是邱姨娘让他在国公跟前说的那些话、下人们突然被灭口,还是草丛里刚巧出现的梅花簪,一切的一切,都太过完美,完美到天衣无缝,若非知道那把火是自己失误导致,郝运险些以为真是三姨娘对苏尧启的报复。 “苏瑜。”郝运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苏瑜回头,不解地望着他。 “你有没有觉得,岳母有些不对劲?”郝运问出自己心中疑惑。 苏瑜直接蹙眉,“你胡说八道什么?” 郝运说:“今天晚上这么大的栽赃局,她轻轻松松就带着咱们完成了,你难道不觉得奇怪,那个平时柔柔弱弱遇事无主张除了哭还是哭的邱姨娘为什么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那又如何?我娘为母则刚,知道咱俩闯了祸,急中生智为咱俩解围不行吗?” “可你认为你娘能有那胆子杀人?” 郝运觉得,这女人八成不是不怀疑邱姨娘,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罢了。 果然,苏瑜听完之后撇撇嘴,“又不是没杀过。” 来苏家之前,有个混混想对她用强,她娘发了狠,抄起石头,牙关一咬就朝那人后脑袋上砸下去。 苏瑜至今都还记得,那个王八蛋被开瓢倒在地上时流出来的鲜血,又红又刺目。 当时她没想过什么杀人偿命,只觉得痛快。 她娘却说,她们杀了人,如果没有靠山,等官府查到,会被抓进大牢判刑的。 于是,母女俩来了苏家认亲。 …… “你没听出来吗?刚刚咱们去梧桐苑的时候,我娘的声音都是颤抖的。”苏瑜试图说服郝运,“她每次杀了人,总会害怕得一个人躲起来,哪怕是我这个亲生女儿,她也不敢见。” 郝运意味深长地瞅了苏瑜一眼,终于松口,“希望她是真的为了咱俩好。”而不是他猜想的那样,今夜所有的一切都是邱姨娘在背后主导,包括主院会起火。 要真那样的话,这个女人就太可怕了。 苏瑜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当即拧紧眉毛,“你怀疑我娘?” “没有,别胡思乱想。”郝运的声音很平静。 苏瑜握着拳头,咬牙切齿,“今天晚上主院会着火,全都是因为你失误,我娘是你救命恩人,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竟然还敢怀疑她。郝运,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告诉国公,唔……” 她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男人的手给捂住。 郝运脸色变差,月光下盯着她的那双眼睛阴冷而锐利,“咱们俩现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要是不怕死,只管捅出来,反正我不痛快,你也别想有什么好下场。” 苏瑜说不了话,只能干瞪眼。 郝运将手挪开,怕这女人发疯,他又说:“别忘了,是你让我去做的灯。” 苏瑜气结。 下一刻,手就被男人的掌心包裹住,苏瑜怔了下,回过头,见他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夫妻本是同林鸟,就算大难临头,要飞也是一起飞,娘子觉得呢?” 苏瑜没来由地对他产生惧意,抽回手,后退半步,垂下眼睫,“反正只要你不怀疑我娘,其他的什么都好说。” —— 王院首到的时候,苏尧启死活不肯让人进去给他医治,他躺在床榻上动不了,态度却很强硬,叫屋里的人都滚开。 他不想让更多人看到自己那副模样。 国公夫人被他吓到,劝了又劝,苏尧启都不听,一直发脾气。 最后实在没办法,苏国公不得不把国公夫人叫出来,让人往屋里吹了点迷烟,等儿子昏迷之后,才让王院首进去瞧。 王院首看过之后,说有的治,也有希望恢复,前提是苏尧启必须乖乖配合,否则留疤的可能性很大。 太医院毕竟囊括了天底下医术出神入化的人才,区区一个烧伤,比起其他疑难杂症来,算不上多有难度。 苏国公放了心,又问多久能治好。 王院首说:“疗程有些长,所以国公最好能提前跟四少爷沟通一下,治疗期间,情绪很重要。” …… 苏尧启再醒来的时候,苏国公把所有人都遣出去,自己留下来跟儿子谈。 苏尧启不听,他已经被这场变故折腾得崩了心态,谁来都不顶用。 国公爷想了想,直接跟他说:“如果你不配合医治,这张脸就没可能恢复,恢复不了,将来见到姓温的那位小娘子,你好意思开口跟人说话?” “……”苏尧启妥协了。 —— 邱姨娘成功将苏家搅得一团乱,完成任务后,传密信回宫。 寿安宫。 太后刚把看完的密信烧毁,秋嬷嬷就禀报说皇后来请安。 “让她进来吧!”太后敛去面上多余的情绪,正襟危坐。 苏皇后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进大殿,蹲身行了个礼。 太后让赐座,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才几日不见,皇后的气色似乎差了很多,莫非真是被那日的莲池浮尸给吓着了?” 苏皇后叹息一声,“那宫女生前在咸福宫伺候,因着主子发脾气的时候踹了她一脚磕在柱子上,不幸身亡,后来又被藏尸莲池。与其说吓着,臣妾倒更觉得怜悯,好歹,那也是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么没了,死后还不得安宁,实在可怜。” 太后面上笑意加深,“死后不得安宁,皇后就没想过,或许是她生前造孽太多?” 这番指桑骂槐的话,苏皇后如何听不懂,当下脸容微微一僵。 许久之后,她才重新恢复笑容,“可惜了当日二皇子满月宴母后不在场,否则您就一定能见着那位像极了芳华的宋娘子。” 那是芳华的亲闺女,能不像吗? 太后当天不出席,就是害怕见着她,会想起芳华,会情绪失控让人瞧出端倪,所以才故意推掉宫宴的。 当下被苏皇后主动提及,哪怕太后面上再平静,心里还是有了细微的触动。 “哦?宋娘子?” “便是最近被皇上器重的那位宋翰林家娘子。”苏皇后解释说:“宫宴当天,看到她的并非臣妾一人,事后臣妾也听宫人们说,她长得很像芳华呢!” 太后微微一笑,“巧了,哀家也听人说,某天晚上在浮尸的那个莲池旁边看到一个人,长得很像皇后,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哀家活了一把年纪,总算是见识到了。” 328、只要能报仇,甘愿为妾(3更) 苏皇后与仁懿太后的谈话较量,注定最终以苏皇后的落败而收场。 回到坤宁宫,她第一时间让人备礼去国公府探望四少爷苏尧启。 治疗初期,伤口愈合慢,苏尧启每天夜里都会被疼醒。 白天国公和国公夫人没少来陪他。 到了夜间,便只剩几个守夜的丫鬟小厮。 当下,坤宁宫的管事太监刚来探望过苏尧启打了回转,就有丫鬟进来道:“国公爷,六姑娘又跪在外面了。” 为了替生母求情,苏黛这些天把膝盖都给跪破了,然而苏国公不松口就是不松口。 但凡事关苏尧启,那就是在剜他的心头肉,他怎么可能轻易罢休? “既然那么喜欢跪,那就让她好好跪着吧!” 苏国公摆摆手,转身进内室。 苏尧启听到了声音,问国公,“爹,您在跟谁说话呢?” 苏国公道:“没谁,几个不听话的混账东西罢了,四哥儿你今日感觉怎么样?” 苏尧启垂下眼睫,“还是很疼。” 话音刚落,“嘶”了一声,眉心拧在一块儿。 苏国公心揪了一下,“你快别说话了,好好躺着吧!” 本来伤的就是脸上,只要一张嘴,必定牵到唇边肌肉,疼痛在所难免。 苏尧启盯着宝蓝色的帐顶,眼神呆滞。 不能说话,不能下地走路,睡觉又睡不着,这度日如年的滋味儿,让他不禁怀念起在国子监读书的日子来。 苏国公似乎看穿儿子的心思,“只要你好好养伤,等恢复了,爹再送你去国子监,或者你想在家里读也行,爹给你多请几位先生。” —— 郝运就在大理寺任职,清楚衙门审案的程序,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从中使了不少力花了不少功夫,成功把三姨娘逼上死路。 得知生母死讯,苏黛一颗心如坠冰窖,对生父苏国公抱有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 从那天起,她变得沉默寡言,再没来探望过苏尧启。 自始至终,苏尧启都不知道他院子着火的真相,只是想到好几日没见六妹妹,某天顺嘴问了一句,苏国公黑沉着脸说,“你母亲正在给她议亲,她没空过来。” —— 因着三姨娘的死,苏黛已经辍学,没再去鸿文馆,听到嫡母要给自己议亲,她心中明白,这个家已经容不下她了。 这天傍晚,苏黛一个人去花园散步,偶然碰到邱姨娘。 想到邱姨娘在这府中也是个不受待见的,苏黛心中不免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便坐下来跟对方聊了几句。 或许是邱姨娘给人的感觉太过平易近人,苏黛聊到最后,把自己的心事吐露出来。 “姨娘在世时,母亲本来就不待见我们这些庶子庶女,如今姨娘没了,母亲急着把我嫁出去,又是得了父亲首肯的,想也知道不会给我安排什么好人家。” 话到这里,她落下泪来,那哭声,透着几分无能为力。 邱姨娘说:“六姑娘何必气馁,没有生母疼,你还有个三姑姑。” 邱姨娘口中的“三姑姑”,便是陆家大奶奶苏仪。 苏黛听了她的话,有些发愣。 是了,三姑姑一向疼自己,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何不去投奔她? …… 数日后,苏仪带着满腔怒火回娘家来。 苏国公只当她是来探望苏尧启的,还客客气气地让人把姑奶奶迎进来,谁料苏仪站在门口就对他发火,“大哥是怎么教育自家府上姑娘的,你们家出了事不好过,还想连带着让妹妹我也感同身受一下你心里才能舒坦?” 国公夫人直接听皱了眉,厉喝一声,“苏仪,怎么跟你大哥说话呢?” 苏仪冷眼瞧着国公夫人,唇边溢出一抹讥讽的笑,“既然大嫂发话了,那我倒要好好问问你,为什么不管住六姑娘,要让她跑到我们家去丢人现眼?” 苏国公脑袋都被她给吵疼了,“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胡说八道?”苏仪脸色愈发难看,“前两日,六姑娘去我那儿,我只当她是因为姨娘刚死心情不快,还好心陪她坐了会儿,出言开解她,她可倒好,去上两回,直接让人撞见跟我们家彬哥儿抱在一块,老太爷老太太已经动了怒,大哥你自己说吧,你们家想怎么着?” 国公夫人暗恼,望向一旁的嬷嬷,低声问:“怎么回事?” 嬷嬷道:“六姑娘最近这段日子的确有出府,但因为去的是陆家,下人大概是想着有三姑奶奶在,就没往上报,怕扰到夫人和四少爷的清静。” 国公夫人听罢,一颗心直往下沉,身形不稳地往后退了半步,喃喃自语道:“完了……” 别看有姻亲关系,陆家和苏家事实上一直都不对付的。 自家府上的姑娘在陆家被人撞见这么丢人的事,不管起因如何,名誉受损的终归是姑娘家,苏黛这阵子又在议亲,名声一旦传扬出去,哪家儿郎还敢娶她? 不同于国公夫人的面如死灰,苏国公怒极反笑,“你儿子毁了我闺女清白,你还有脸上门来找我兴师问罪?既然你这当娘的都来了,那刚好,正儿八经地拿出个公道说法来,是让六姑娘过门,还是要我去公堂上跟你们陆家好好理论理论?” 苏仪怒红着眼。 如果真是她儿子,就让他娶了六姑娘也没什么,问题在于彬哥儿和荞姐儿都不是她亲生,她之所以气势汹汹地来找国公,全是被大爷给逼的,今儿要是不讨个说法回去,大爷绝不会放过她。 苏国公一说,国公夫人也立时反应过来,咬着苏仪就不放,“怎么说也是我们家姑娘吃了大亏毁了清白,姑奶奶这罪问得好生没有道理,就算要给个说法,也该是你们家给吧?” 见苏仪不吭声,国公夫人又道:“要我说,就让六姑娘过门也没什么不好,咱们两家本来就有姻亲关系,如今你侄女儿过去伺候你儿子,也算是亲上加亲了,这是大好事儿,姑奶奶怎么看起来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是觉得我们家姑娘配不上你儿子?” 苏仪突然冷笑,“一个生母犯了死罪的庶出,她也就只配给我们家彬哥儿当妾做小,你们家不是要说法吗?这就是陆家给的说法,过门可以,三媒六聘一概没有,直接从偏门进,往后正妻过了门,说什么她都得听着受着。” “你……”国公夫人气着了,“堂堂国舅爷家的闺女,多少优秀男儿排着队求娶,你让她做小?” “我话就说到这儿,你们家要不乐意,只管把人给领回来,陆家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陆家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苏家能吗? 国公夫人憋了一肚子火,以前总觉得这个三姑子是向着娘家的,如今娘家出了事,她难得回来一趟,不闻不问也就罢了,还如此作践娘家姑娘,简直欺人太甚! 国公夫人没辙,望向苏国公。 苏国公怒火难消,直接让苏仪滚出去。 …… 几天后,苏家到底是扛不住外面的言论,松口同意了让苏黛过陆家门给陆晏彬做妾。 陆家,外院书房。 苏黛跪在地上,给陆平舟磕了个头,“多谢大爷收留之恩。” 陆平舟面色平静,“我留下你,是因为彬哥儿喜欢你,可你别忘了你之前的承诺。” 苏黛郑重点头,“我不会忘,是苏国公是非不分把我娘送进大牢逼上死路,也是他让我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从今往后过了陆家门,我苏黛便与苏家势不两立!” 陆平舟唇角微勾。 没错,当日苏黛与陆晏彬私会被下人瞧见,不过是陆平舟设的一个局而已,他早看出来陆晏彬喜欢苏黛,而苏黛又主动来找他求收留,说只要能报仇,她甘愿做妾。 陆平舟这才会让她故意在下人经过的时候对陆晏彬投怀送抱,通过下人把事情传扬开来,逼迫苏家不得不让她进陆家门。 —— 苏皇后、太后、苏家和陆家多方如火如荼的争斗,并不能影响到宋家的平静。 哪怕府邸大了,下人多了,开始立规矩了,他们家的小日子仍旧过得温馨平淡。 中秋仿佛才过去没多久,一晃眼就到了徐家那对花棒儿的满月酒。 329、都是三郎教的好(1更) 之前说过徐家的满月宴会带着宋姣一块儿。 温婉头天就通知了小姑娘,也让听松阁的下人为她备好衣服。 宋巍要去翰林院,元宝在玉堂宫,他们父子俩都出席不了。 家里能去的,只有公婆、温婉、宋姣和进宝。 原本宋老爹大可不必去,是宋芳她公公,常威将军亲自让人来通知的,说两个孩子成亲这么久,如今娃都有了,俩亲家还没正式见过面,有些说不过去。 宋老爹也觉得说不过去,于是站在衣橱前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宋婆子亲自给他挑选的衣服。 隔壁青藤居,知道要出去玩的进宝格外兴奋,温婉给他穿衣裳的时候他不像往常那样调皮,乖巧得让温婉险些以为儿子被人给掉了包。 宋姣已经让下人伺候着收拾打扮好。 过来的时候温婉还在给小家伙穿裤子,她见状,上前搭了把手。 小家伙一兴奋嘴巴就甜,“姐姐姐姐”喊个不停。 宋姣被他喊乐了,拿额头蹭他小肥脸。 进宝双手搂着宋姣的脖子,撅着小屁股让娘亲给掖好里衣。 宋姣问他,“一会儿要去见小弟弟小妹妹,进宝高兴不?” 哪来的小弟弟小妹妹? 进宝心里纳闷,小脸却乐成了花儿,嗯嗯嗯嗯直点头。 温婉知道自家儿子的德行,跟宋姣说:“你别看他脑袋点得跟捣蒜似的,事实上,压根儿就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宋姣笑看着小家伙,“不知道人家也点头了,这股子聪明劲儿,不知道是遗传了三叔还是三婶婶。” “那应该是遗传他爹。”温婉说:“我可不会撒谎。” 宋姣捂嘴笑,“三叔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撒谎的人呀!” 她这么一说,温婉仔细琢磨了会儿,好像还真没发现宋巍什么时候骗过她。 想到自己刚刚一口大锅直接往人身上扣,好像是有那么点儿不厚道,她轻声咳了咳,“算了不说他了,去问问你爷奶,准备好了没,准备好咱就出发吧!” 宋姣起身,去荣安堂晃悠了一圈,再回来的时候告诉温婉,爷奶那头早就好了,还让她回来问三婶婶呢! 温婉抱着儿子,让宋姣把桌上的攒盒拿起来。 攒盒里,是温婉一早就吩咐金妈妈蒸好的软糕。 去徐家有些距离,怕小家伙半道上肚子饿,不得不提前做准备。 接送宋巍去翰林院的那辆马车刚把人送走打回转,要傍晚才会再去,车夫乔叔和林伯正在门房处跟两个小厮闲唠。 知道主子们要走了,二人才立即出大门去往各自的马车边。 宋婆子和宋老爹一辆,由乔叔驾车。 温婉带着儿子和宋姣一辆,由林伯驾车。 一行人很快朝着常威将军府而去。 马车上,规矩坐了没多会儿的进宝开始有气无力,“进宝饿。” 宋姣问:“是不是刚刚没让吃早饭,要不怎么一上车就喊饿?” 温婉拿过攒盒,手上动作利落地给他开盒盖把里头的软糕拿了一块出来,语气宠溺又无奈,“我还让人赶早煲了他爱喝的鸡丝粥来着,小家伙知道要出去玩,乐得一口没吃,这下兴奋劲儿过了,可不得哼哼?” 一面说,一面将软糕喂到小家伙嘴边。 进宝忙伸手接过,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 温婉怕他弄脏衣服,赶紧把帕子系在小家伙脖子上挡着。 吃了一块,他又伸手要第二块。 第二块过后,终于甩脑袋。 吃了个半饱,小家伙又有精神了,这回歪着脑袋问娘亲,“哥哥……” “哥哥不在,过段时间再回来看进宝,好不好?” 进宝嘟着嘴巴不说话。 他喜欢出去玩的时候人多热闹。 爹爹不在,哥哥也不在,小家伙有些郁闷。 宋姣说,“没准一会儿谢家那几个哥哥就来跟你玩了。” 话完,又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温婉,“小姑姑应该会让人往谢家送请帖的吧?” 温婉颔首:“芳娘不至于不要这么一门亲戚,只是不知道她请的是谁。” 宋家搬到新宅来没多久,那边的宅子就卖给了谢家。 谢姑妈专程找人去开墙修缮,前些日子刚弄好。 如今合成了四进院,谢涛两口子从西厢房搬到了宋婆子他们原先住的主院。 谢正家还跟老人住一块,谢姑妈谢姑父住北屋,他们家住东厢房。 名义上是没分家,但谢涛媳妇因为钱的事儿耿耿于怀,哪怕有谢正的大好前程做诱饵,跟长房的关系也大不如前。 不过这些事,徐家隔得太远,宋芳不可能知道,温婉怕她想着谢涛媳妇要忙生意,只给杨氏送请帖,那就麻烦了。 …… 马车到徐家的时候,温婉抱着儿子下来。 听说亲家母来了,徐夫人亲自出来迎接,这会儿正在跟宋婆子和宋老爹客套说笑。 温婉的目光落在旁边那辆刚到的马车上。 那是徐家自己的马车,应该是安排出去接人了。 没多会儿,温婉看到下来的人竟然是谢姑妈和谢涛媳妇。 她给宋姣递了个眼色,二人很快上前去打招呼。 没料到会在大门外碰上她们,谢姑妈愣了愣,“你们这么早就来了?” 温婉笑说反正闲着没事,就赶早来了,又问咋没见着杨氏,孩子也没见带个来。 “大嫂这两天身子不爽利,不方便吃席,索性留在家带孩子了。” 回话的是谢涛媳妇。 温婉没再问,跟谢姑妈介绍说前头与公婆谈话的那位便是芳娘的婆婆,常威将军府的当家夫人。 谢姑妈见了,直唏嘘,“这么年轻?” 宋姣说:“那是人家保养得好。” 将军府什么条件,平时滋阴养颜的东西肯定没少进补,徐夫人瞧着年轻也不是没道理。 可这话,说得不是场合,有点“瞧不起人”的意思。 温婉觉得不太妥当,笑着替宋姣补了一句,“她家孙子孙女才满月,哪像咱们两家,孙辈都会满地跑了,徐夫人还没操心到姑母和我婆婆那份上,自然就年轻。” 谢姑妈又不是什么傻的,哪听不出来侄媳妇是在尽量给自己找面子,她笑了笑,“你这张嘴啊,要是去做买卖,得哄多少客人往你手上掏钱?” 温婉唇角上弯,“能哄姑母一时开心,我觉得比哄客人掏钱还赚。” “听听这张小嘴儿。”谢涛媳妇啧啧两声,“明明年纪不大,说起话来竟然比我还老辣。” 温婉没敢居功,“都是三郎教的好。” 一句话,把谢家婆媳俩给噎住,随后哈哈大笑。 那边徐夫人听到动静,又听亲家母介绍了一下,很快过来跟谢姑妈打招呼,之后领着这帮人进大门。 谢姑父和宋老爹被请去外院跟将军喝茶。 其余人全部跟着徐夫人去了内院。 宋芳已经沐浴过了,这会儿正帮着奶娘给俩孩子换衣服换尿布。 一个月的时间,两个小家伙逐渐长开,白白嫩嫩的样子跟刚生下来那会儿完全不一样,适应了“母亲”角色的宋芳瞧着那胖嘟嘟的小胳膊小腿儿,不由得露出笑容来。 “少奶奶,亲家老太太她们来了。”梅枝突然跑进来,咋咋呼呼地说了一句。 宋芳让奶娘看好孩子,自己刚要起身去迎,徐夫人已经打开帘子带着宋婆子、谢姑妈、温婉和宋姣她们几个走了进来。 宋芳喊了人,让过去坐。 进宝挣脱娘亲的手,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摇篮前。 并排放着的两个摇篮里,两个小家伙已经吃饱喝足正在睡觉。 进宝指了指其中一个,转头看向温婉,告诉娘亲,“妹妹。” 宋芳笑了,“不对,那是弟弟。” 进宝又指了指另一个,扑闪扑闪的眼睛望着姑姑,像是带着疑问:“弟弟?” 宋芳又笑,说还是不对,那是妹妹。 进宝鼓了鼓小脸,脑袋有点晕,明明看起来都差不多,为什么一个是弟弟,一个是妹妹? 回到娘亲身边,进宝看到他们家桌上放着蜜饯,舔了舔小嘴,告诉宋芳:“弟弟妹妹不能吃那个。” 一眼看穿儿子企图的温婉:“……” 宋芳被他逗乐了,把蜜饯盘端到手里,说:“弟弟妹妹不能吃,那姑姑就自个儿吃,好不好?” 话完,顺手拈了一颗蜜饯送进嘴里。 小家伙急了,忙说:“进宝能吃。” 330、考核提前(2更) 进宝一句话,让当姑姑的宋芳笑得前俯后仰。 宋婆子满脸得意,“瞅瞅我这孙子,小小年纪就贼精贼精的,脑瓜子好使,将来肯定有出息。” 宋芳顿时哭笑不得,“您那是骂人呢还是夸人呢?” 宋婆子白她一眼,“我还能当着儿媳妇的面骂孙子?” 宋芳说:“得,那您受累,再当着亲家母和您亲闺女的面儿夸一夸您外孙子,怎么样?” 宋婆子这下噎得不轻,暗暗瞪了宋芳一眼。 当人众面的场合,这丫头片子也不知道给她留个面子。 这时,徐夫人出声,却是吩咐身后的丫鬟,“快去瞧瞧,席面安排好了没有?” 这话,算是暂时解了屋内的尴尬。 知道自家老娘不擅长花言巧语,宋芳没再逼着她。 宋姣站起来,走到宋芳跟前,“小姑姑,蜜饯给我吧,我去喂进宝吃。” 宋芳看着她,几年前在家那会儿还黄皮寡瘦的小丫头,来京城半年,皮肤养细嫩了,脸颊上那两团不正常的红也不见了,瞧着是比在老家要水灵得多。 “这丫头,变化可真大。”宋芳一面把装蜜饯的盘子给她,一面跟温婉说话,“要不是你们带来,这要搁大街上碰着了,我都不敢认她是我大侄女儿。” 宋姣在一旁坐下,刚给进宝喂了一颗蜜饯就听到这话,耳根子有些发烫。 “谁说不是呢?”谢姑妈瞧了眼宋姣,又望向宋芳:“这才半年,你三哥三嫂就把她从乡下丫头变成官家小姐了,身边有丫鬟伺候不说,还有个教养嬷嬷呢,我估摸着,等三郎再出息点儿,就有人排着队上门来说亲了,到时候想要啥样的,还不是任凭她挑。” 教养嬷嬷的事宋芳知道,是这边送过去的,那位嬷嬷以前教过她小姑子徐嘉,今年徐嘉去鸿文馆了,用不着,又怕宋家请不好,就给送了过去,宋芳当时还请示了婆婆来着。 “我要没记错的话,大侄女过年就十三了吧?”宋芳道:“再过一两年,也差不多能定亲了。” 又问宋姣想挑个什么样的夫婿,是喜欢文的,还是喜欢武的。 这么多人坐在一块儿谈论自己的婚事,宋姣羞得无地自容,当被问及喜欢什么类型的时候,她脑海里不期然浮现宫宴上那惊鸿一瞥,快速垂下眼帘,摇摇头,“我不知道。” 温婉状似随意地瞥了眼小姑娘的神情,尔后收回目光,笑道:“才十二岁,刚冒土的豆芽,还嫩着呢,什么阅历都没有,哪晓得什么样的人适合过日子,你这会儿要把人排排摆在跟前让她挑,小姑娘准能直接挑花眼。” “那倒也是。”宋芳赞同道:“再养两年也成,多长长见识。” 提到宋姣,宋芳想起还在宁州老家的二哥二嫂来,望向小姑娘,“听说你来的时候你娘就已经大着肚子了,这会儿早该生了吧?” “生了。”宋婆子接话,“是个儿子。” 宋芳面上一喜,“二哥二嫂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儿子给盼来了。” 或许是自己当了娘的缘故,如今再回想二嫂子当年的某些行为,宋芳觉得也不是不能理解。 当着亲家母的面,宋婆子不好数落自家儿子儿媳的不是,顺着宋芳的意思随便敷衍了几句。 不多时,先前被徐夫人遣出去的丫鬟回来道:“夫人,席面已经备好,是否现在过去?” 徐夫人没有直接回话,而是看向宋婆子。 在别人家,当然没有在自个儿家里随意,宋婆子道:“随亲家母方便,我们怎么着都成。” 徐夫人笑了笑,“既然这样,大家就挪步去席面上吧!咱们边吃边聊。” 说着,率先走在前头引路。 宋婆子和谢姑妈相继起身跟上去。 温婉、谢涛媳妇和宋姣留在后头。 见宋芳没有要走的意思,温婉问她,“你不打算出去吃饭?” 宋芳担忧地朝着摇篮看了一眼,“我有点儿不放心。” 虽然有奶娘和丫鬟嬷嬷在,基本不用她操心什么,宋芳还是没办法撂下俩宝自己去外面吃饭。 除了刚生下来那会儿心理上有些排斥,等后来形成习惯,便把两个孩子当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宋芳甚至夸张到但凡宝宝睡得太过安静她第一反应就去探鼻息,每次都要确认孩子没事才能彻底松口气。 温婉当初刚生进宝的时候也这么小心翼翼,她大概能理解宋芳,跟宋婆子道:“既然芳娘不想出去,那就别勉强她了,娘,你们去席面上吃吧,让下人把饭菜送到这边来,我留下陪小姑子。” 宋婆子倒是没意见,主要是考虑到宋芳少奶奶的身份,今儿来的客人又都是些世家贵族的夫人太太,怕人家有意见。 徐夫人听了,转过头跟宋芳说没事,不想出去就不出去,横竖今天赴宴的客人只是冲着攀交情来的,有她这个当家主母出面就够了。 宋芳感激地看了婆婆一眼。 徐夫人临走前,吩咐下人给这姑嫂俩送饭。 进宝被宋姣拉着去吃席,温婉挪到摇篮边坐下,仔细看了看两个白嫩嫩的小婴儿,面上难掩笑意,“之前听娘说,小子是静博,丫头是静仪,都是你婆婆取的名?” 宋芳点头说是。 大家族里面,一般都是长辈赐名。 “怎么样,带两个孩子,辛不辛苦?”温婉又问。 说起这个,宋芳就头疼,“别提了,两个都不是安分的主,你要不把他们俩搁一块吧,不现实,搁一块了,一个哭,另外一个就跟着哭,那声音,堪比咱们老家杀过年猪。尤其是一到晚上,你瞅瞅我这黑眼圈重的,都已经好几天没睡过安稳觉了。” 温婉被她这个比喻逗得想笑不敢笑,“你们家不是有奶娘?” “哪能什么都指望着奶娘?”宋芳撇撇嘴,“防人之心不可无,就算是婆婆亲自挑的人,也得担心个万一不是?我前些日子就听说城东某位大户人家,内宅争斗特别厉害,大房孩子生下来没多久,请了个奶娘,那奶娘是二房夫人安插的眼线,给孩子喂奶之前自己先喝药,结果那药顺着母乳吃到娃肚子里去,没撑到满月就夭折了,这种事,我听着都觉得毛骨悚然。” “那你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一个人撑着不是事儿啊!” “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宋芳说:“不比三嫂你还得去鸿文馆,你那个是真累。” 温婉提起这个,心里有遗憾,“我倒是想在生孩子之前就把鸿文馆的课程给学完,可惜你当年去的时候,我还不会说话。” “像现在这样不也挺好?我娘帮着带,就算带得不怎么样,至少她心是好的,不会害自家孙子。” 温婉瞪她,“这种话你可别再往出说,婆婆帮我带孩子已经是多大的情分,我要还挑刺,那就是我这做儿媳的不是了,外头人知道,不定怎么戳我脊梁骨骂呢!” 谈话间,梅枝带着人把两人的饭菜送进来。 宋芳刚说完让温婉别客气的话,左边摇篮里的小家伙就哭了起来。 隔间住着的奶娘听到声音,马上赶过来,要把孙少爷抱过去喂奶,怕影响到少奶奶吃饭。 宋芳没肯,让她就在屋里喂。 “……”温婉觉得,小姑子可能有点草木皆兵了。 …… 没有娘亲陪着,进宝待不住多久,在桌上吃了好吃的就闹着要姐姐送他回来找娘。 宋姣饭吃到一半,被小家伙缠得没法儿,不得不搁下碗筷把他带回宋芳院里来。 小家伙一进门就往温婉怀里扑,蹭了两下之后揪着娘亲的胳膊往外拽,说要出去套圈圈。 温婉有些惊讶他竟然还记得几个月前去镜湖岸上套圈圈的事儿,可是镜湖离这边太远了,温婉商量着问:“就在这里弄几个圈圈给进宝套着玩儿,好不好?” 小家伙不同意,就是要出去。 宋芳问,“什么圈圈?” 温婉只好如实把几个月前自己生辰出去游湖的事说了出来。 宋芳听笑了,“没想到小家伙喜欢那个,三嫂就带着他去吧,这会儿正午都还不到,你们玩上一两个时辰回来,还能赶上吃晚饭。” …… 温婉跟婆婆徐夫人说了一声,带上宋姣和进宝,三人出了将军府坐上马车,径直朝着镜湖方向而去,中途掀开帘子,发现下面贴了告示,旁边站着不少围观的人,乍一眼瞅过去,书生居多。 温婉让林伯停下,又让宋姣带着进宝在上面等,她下去看了看。 再回来时,宋姣问她,“三婶婶,告示上面都写了什么?” 温婉道:“今年因为皇上喜得二皇子,开了恩科。” 宋姣听得一脸茫然,“什么是恩科?” 温婉解释道:“科举考试三年一度,恩科就是在这三年里加试一场的意思,而且落第次数多的学子,会被单独记录在一个名册上呈给皇上看,基本都会中。” 宋姣还是不解,“那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温婉耐心解释,“开恩科,就意味着明年会有一批恩科进士入翰林院,也意味着你谢表叔所在的庶常馆会提前散馆,说直白点,他原本要等三年的考核提前了。” 331、你的决定和孩子的成长重要(1更) 宋姣年纪小,可能不太明白,温婉却是最清楚的,谢正家情况特殊,他比谁都更希望这场考核能提前。 因为考核意味着分配官职,分配官职意味着从今往后他就能正式拿俸禄吃皇粮,不用再靠着二房的银钱过活。 …… 进宝的目的是套圈圈,温婉打算去镜湖,并且已经合计好了,自己不会划船,待会儿就乘坐人多的画舫过去,谁料才到半路就碰上有人耍皮影戏。 小家伙见到外面围了很多人,将脑袋探出车窗看了几眼,就把套圈圈的事儿给扔到九霄云外,回头对着温婉咧了咧嘴。 温婉问他,“你也想下去玩?” 进宝不住点头。 让林伯靠边站,温婉带着儿子和侄女下车,一人给他们买了份樱桃煎,这东西是采摘新鲜的樱桃放入锅中煮,等软化了直接把里头的核给挑了,然后将樱桃肉捣成泥,用模具压成小饼,最后撒上白糖做成的。 温婉买了两份,分别用油纸包着,方便在外面食用。 耍皮影戏的班子搭了个棚,棚里支了几张桌,一张桌配四条长凳,能坐八人,一人六文钱,孩童免费。 温婉付了十二文钱,寻了个暂时没人的空桌坐了,脚下踩着满地的瓜子壳。 想来是在她们之前就有人听过一场,难怪这场人不多。 温婉将儿子抱坐在条凳上、自己与宋姣的中间,目光投向耍皮影戏的白幕布。 没多会儿,皮影戏开始。 宋姣看看上头,又看一眼进宝,见小家伙瞧得津津有味,连樱桃煎都忘了吃,她低声问温婉,“三婶婶,您说小家伙能看得懂吗?” “才两岁多的娃,连话都说不利索,他怎么能看得懂?顶多是瞧着那块布后面的皮影会说话会动觉得新鲜罢了。” 顿了顿,温婉又说:“你瞧着吧,凭我们家这皮小子的性子,一会儿看完了他没准还得让我买回去自个儿表演给他看。” 宋姣笑说不能够,“就算真花钱买一套带回去,咱也不会啊,难不成三婶婶还想现场跟师傅学两招?” 温婉倒是没那想法,只可惜她一语成谶,皮影戏收场的时候,一直乖巧坐在板凳上的小家伙突然不乖了,闹着要她把皮影买回去。 宋姣想到三婶婶刚才的话,“……” 温婉瞅着儿子,“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进宝被娘亲突然严肃的面色吓得噤了声。 温婉沉着脸,“你不要皮影,一会儿想吃什么好吃的,娘亲都给你买,你要皮影,娘亲就不要你,留你一个人在这儿看个够!” 她是真的有点火大,自己没空带,交给婆婆,婆婆平日里对他纵容太过,总想着孩子小,要什么就给什么,才两岁半,就已经惯成这样,往后长大了成性子了,还不得变成第二个陆晏清? 可这火,她只能火自己,怨不了别人,更怨不上婆婆。 进宝头一次被娘亲吼,想想有些憋屈,吸吸鼻子,嘴巴一瘪就想哭。 温婉又说他,“你哭一声,我就马上走,真不要你了你信不信?” 进宝憋住声,眼泪汪汪地望着她。 宋姣瞧着实在可怜,温声劝道:“三婶婶,不就是个皮影,我身上有钱,我去买就是了,您别这么吼他。” 说完,起身要去找皮影师傅。 温婉不准她去,“乡下孩子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能吃饱饭就算不错了,谁敢伸手要这些东西?说白了,进宝就是给惯的!” 宋姣抿了抿唇,“可他才两岁多,还什么都不懂。” 温婉态度强硬:“就是要在他不懂的时候教他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让他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什么可要可不要,孩子哪有天生的好坏,全靠大人一步一步教,打小就这也给他,那也给他,让他以为天底下的东西都是他家的,以后这观念形成了习惯,谁给他扳回来?将来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人家首先骂的只会是我这个当娘的没教好。” 正在气头上,温婉一番话下来几乎不带喘气的。 宋姣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原本准备去买皮影,这会儿哪还有那心思,重新坐了下来,心底被三婶婶的一席话给震撼到,忐忑而又无措。 温婉沉默了好一会儿消化火气,重新看向儿子,“进宝,你说,还要不要皮影了?” 进宝没吭声,小肉手里捏着啃了一口的樱桃煎,他伸出胳膊递给温婉,望着娘亲的视线讨好的同时又生出几分怯意。 宋姣在一旁小声提醒他,“进宝,跟你娘说不要了,快说呀!” 进宝眼睛里还包着泪,哽得说不出话来。 温婉也不勉强他,背着身子在他跟前蹲下,“你不要皮影的话,就上来,娘亲背你逛一圈儿咱们再回去。” 进宝坐着不动。 温婉蹙眉,转头时见他将包着樱桃煎的油纸捏得死死的。 想到刚才小家伙把自己吃过一口的零嘴递给她用来讨好的那一幕,心底有所触动,情绪跟着软化下来,伸手去接,嘴里说着:“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再不听话,娘亲就不要你的贿赂了,要打你屁股的,听到没?” 从小家伙手里拿过樱桃煎,哪怕那上头还沾着儿子的口水,温婉也没管着,很快吃完。 之后,温婉说到做到,背着小家伙逛了一圈,瞧着天色差不多了,把儿子带回马车上。 小家伙正在跟娘亲闹脾气,上了车也不说话,最后实在是扛不住瞌睡袭来,小身子一歪就倒在娘亲怀里睡过去。 温婉抱着儿子,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宋姣见她状态不对,一路上都没敢吭声。 婆婆还在徐家,温婉没道理先回府,让林伯去将军府,到的时候进宝还没醒,温婉将他抱到宋芳屋里,把人搁在小榻上,拉了毛毯盖着。 已经傍晚,中午来的客人散去大半,剩下的,要么是一时半会儿走不了的远房亲戚,要么是关系过分亲厚的那几家,被留下来吃晚饭。 宋芳中午就没出去,这会儿说什么也得露个面,让梅枝看守好儿子闺女,她到席上跟亲戚们打了个照面 客人减少,晚饭气氛轻松很多。 宋芳以茶代酒全部敬了过来。 晚饭过后,温婉跟着宋芳回房,进宝还没醒,温婉掀开毛毯,轻轻将他抱起来,与徐家人道别之后跟着婆婆走出大门。 …… 仍旧是来时的那样,公婆坐一辆车,温婉和宋姣带着进宝坐一辆,为了不影响小家伙睡觉,俩人全程没说一句话。 回到宋家,天色已经擦黑。 下人们早把大门外的灯笼点亮,昏黄的光,把门外的大石狮子晕染得格外庄严。 温婉怀里抱着儿子,匆匆跟婆婆说了声就回自家院子。 宋巍下衙很久了,这会儿吃了晚饭正在书房里处理公务,听到动静,出来一瞧,见到温婉抱着沉睡的进宝,他没出声,等温婉把进宝送到里屋再出来,他才开口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温婉简单说了句徐夫人强留着吃晚饭,没办法。 宋巍瞧出她情绪不高,嗓音越发温醇,“怎么了?” 温婉坐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相公,要不我还是不去鸿文馆了吧,往后就安心在家带孩子。” 宋巍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淡定的语气,“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温婉把白天自己带进宝出去玩的事说了出来,“虽然他才两岁半,可相公你不觉得这种时候是最好调教的吗?正因为他不懂,所以才会认为大人说的做的都是对的,咱们更应该好好引导,而不是因为他年纪小,就什么都依着他,舍不得说舍不得教育,我不想溺爱孩子,不想再看到第二个陆晏清。” 宋巍明白她的顾虑,没再像从前那样劝,轻轻嗯一声,“好。” 温婉有些诧异,抬起头来,“你不反对?” 宋巍说:“你的决定和孩子的成长重要。” ------题外话------ 衣衣要存稿了,最近这段时间都只有两更~ —— 推荐凌七七的《侯门嫡女,相公宠上瘾》 一朝穿越,顾明卿成了大晋朝忠勇侯府的嫡次女。 顾明卿原以为从此就能过上“坐看庭前花开花落,笑看天边云卷云舒”的悠闲日子,谁知亲爹是入赘侯府,而她是原配生的小可怜,身份那叫一个尴尬。 顾明卿还没来得及适应新身份,就被继母嫁到农家,真是刚出虎穴,又进狼窝,不过—— 腹黑忠犬相公:“爹说男人就要疼爱妻子。娘子,你放心,以后我一定疼你,啥好吃的,好用的都先紧着你。” 疼儿媳的公公:“明卿啊,我最遗憾的就是没能有个白白嫩嫩的闺女,你是我儿媳,跟闺女也差不了多少。以后臭小子要是敢欺负你,爹一定为你做主教训他!” 顾明卿摸摸下巴,这日子跟她想的不一样,她好像掉进福窝了! 332、对不上数(2更) 你的决定和孩子的成长重要。 一句话,好似破云而出的晨曦,将她胸腔内所有的霾和郁结都给驱散。 耳边男人低柔的嗓音还在继续,“之前不让你回来,是因为进宝刚断奶,还不到学东西的年纪,交给娘带着影响不大,况且那个时候,你才入鸿文馆没多久,退出等于前功尽弃。 如今你去了一年多,我相信大部分该学的,你都已经有所接触,这时候回来,进宝正好需要你在身边陪着,而对于你来说,损失不算太大。” 温婉无法形容心中那种被理解被治愈的感觉,微微抬起头,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仿佛除了一个眼神,她没办法再给他言语上的任何表达。 宋巍轻笑了下,“看我做什么?难不成刚出口的话,又反悔了?” “没有。”温婉低下头。 宋巍未曾看清楚她的表情,但从语气里听出了羞赧,“只是想到每次有需要的时候,你都刚巧站在我这边。”所以感触比较大。 后面半句,她没说出口。 “不喜欢我站在你这边?”他含笑问。 分明是平缓的语调,却偏偏有一种被他调侃的错觉。 温婉避开他挖的坑,没有直接说喜欢,“不管怎么说,都要谢谢你。” “跟我之间,还用说谢?”他又问。 受到男人感染,温婉的心情逐渐愉悦,听到这话,再度抬眸,目光明澈而狡黠,“反正说‘谢’又不要钱。” 要钱的她都没有。 宋巍见她已经没有了先前的郁闷,唇角微微勾起,“娘那边,是我去说,还是你自己跟她解释?” “我自己解释。”温婉说:“这种事,没道理让相公出面。” 宋巍嗯一声,哪怕不知道温婉准备了什么说辞,他也没有过多的追问。 他一向不会过分禁锢她,不管是思想、言语还是感情上。 处在这个年纪,他做不到因为一时之气而不计后果说出恼她的话,更不会因为她和除自己以外的男人说句话而不问青红皂白就拈酸吃醋。 在他眼里,她始终是个差了自己十二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需要被引导着成长。 虽然很多时候,她不一定照着他给的方向走,甚至偶尔还会脱离他的“掌控”范围。 宋巍也不觉得反感,他看到的,不是她的不听话,而是她鲜活生命下的恣意盎然。 …… 小家伙没吃晚饭就睡,温婉猜到他夜间会醒来,就一直坐着等。 天气转冷,下人在屋里放了火盆,温婉手上拿着个绣绷,肩上披着宋巍的外袍。 除了火盆里偶尔会爆出的噼啪声,整个外屋只剩下宋巍提笔写字的沙沙声。 他在做读书笔记,以便改天给皇帝讲经的时候能顺畅些。 小家伙果然没多会儿醒了过来。 温婉放下绣绷,去到里屋,见他已经自己坐起来,伸着肉肉的手背揉眼睛,忙问:“进宝饿不饿?” 小家伙似乎还记着白天的事,看娘亲的眼神怕怕的,可又扛不住饿,最终还是犹豫着点了点头。 在青藤居伺候的丫鬟叫云彩,以宋家目前的条件,一个院里只有一个小丫鬟。 温婉出去以后,让云彩去厨屋端些小少爷的吃食来,等人走了,她又去水房打了盆温水进内室给儿子洗脸。 吃食端来,温婉把勺子给他,让他自己动手。 进宝除了伸手要东西这点不好,其他的学习能力都挺强,能握笔,能捏勺,自己吃饭也能避开不弄到衣服上。 温婉亲自看着他吃完小半碗鸡汤泡饭才把碗收了。 小家伙白天睡的时间长,这会儿又吃饱喝足,精神得很,可他不敢闹,怕被娘亲骂,怀里抱着几个月前温婉给他买的布牛,自己玩了一会儿就睡过去。 温婉伺候好儿子,这才走出内室。 见宋巍已经在收笔,她想起白天在大街上看到的事,“皇上今年是不是开了恩科?” 宋巍将书本合拢,抬眼望过来,目光亲善柔和,“你看到了?” “今天出去玩,碰巧看到告示。” 宋巍笑笑,“谢正他们这一届算是幸运的,都不用等三年就开始考核。” 温婉有些担心,“这么突然,他会不会来不及准备?” “今年赶考的学子,比较容易中。”宋巍说:“同理,谢正他们的考核标准也不会太严,只要他不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考核成绩差不到哪去。” —— 隔天,早起的只有宋巍,乔叔送他去了翰林院,林伯还在门房处等温婉。 宋婆子掐着时辰过来的时候,听云彩说夫人还没起,愣了一下,“是睡过头了还是今天放假?” 云彩摇头说不知道。 宋婆子瞅了眼紧闭的房门,没想着上前打扰,刚转身,就听到里头传来声音,是温婉在叫她。 宋婆子扭头,温婉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门框边,笑盈盈地望着她,又喊了声娘。 宋婆子问:“你今天不用去鸿文馆?” 温婉点头,“先生说我大部分课程都已经学完了,可以提前走人。” “啥?” 宋婆子没能转过弯来。 温婉又解释了一遍,大意是说她在鸿文馆的时候勤奋刻苦,别人要两三年才能学会的东西,她一年半就全会了,所以先生的意思是,她可以提前走,鸿文馆的学生总数是有定额的,她走了,刚好能腾出个位置来给别的新生。 “那你往后就留在家带孩子了?” 温婉说是。 已经习惯了每天这个时辰就抱着孙子去自己屋里玩的宋婆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过了好久,她摆摆手,“那成,你带着吧,我去花园里溜达溜达给鱼喂喂食。” 宋婆子离开后没多久,进宝就起了。 意外地见到娘亲在,他有些微的不适应。 温婉先带着小家伙去了茅房,回来再给他洗脸换衣裳,吃过早饭,问他今天想干嘛。 进宝指了指外面。 “想去看花还是喂鱼鱼?” “画。”小家伙吐字清晰。 “好,一会儿娘亲教你画有花有鱼的画,再把鹦鹉也画进去,好不好?” 提到自己喜欢的,进宝咧嘴笑,小小的眉目有几分像他爹。 温婉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宋巍,心境愈发平和。 —— 温婉退学的事,宋巍没有耽搁,不过几日就办好了。 而同时,谢正已经进入紧张的备考阶段,期间来过宋家两次,都是为了向宋巍取经,宋巍对他毫不吝啬,该教的,丁点不漏地全教了。 庶常馆的散馆考试比科举殿试还要高级,今后命运如何,全凭这一考,合格了,就正式入翰林院,不合格,只能去六部谋个主事之类的小职位,再差一点的,会被分配到地方上。 在这最后关头,谢正他们这一届庶吉士拿出比当年寒窗苦读还要奋发的精神来,为了入翰林院,一个个拼了命地读书温习。 终于,散馆考试在十月底落下帷幕。 一百多名考生,谢正稳坐前十,直接入翰林院做编修,跟宋巍刚入翰林院那会儿一样。 当年的落第秀才一脚踏入储备人才的翰林院,谢正算是苦日子熬到头了。 谢姑妈高兴之余,跟谢姑父商量了摆两桌,大办倒不至于,总得给孩子热热闹闹地庆贺一下。 谢姑父同意了,谢正也没反对。 除了宋家和徐家,他还请了自己的几位同僚。 温婉他们去谢家吃饭这日,天上下着薄雪,雪霰子打在车窗帘子上的沙沙声,预示着寒冬即将来临。 进宝穿成了小棉球,圆滚滚地坐在爹娘中间。 温婉在家陪了他一个多月,无形中将小家伙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想法给扳了回来。 …… 外面下着雪,谢家的席面摆在厢房里,男宾女眷分开,进宝跟着娘亲坐。 知道儿子爱吃丸子,刚上桌温婉就往他小碗里夹了几个丸子,然后跟杨氏她们说话。 谢正正式当了官,杨氏便是正式的官夫人,如今说话,底气都比以前足。 温婉再看谢涛媳妇,对方大概意识到好日子有盼头了,言语之间,处处客气,哪还有之前的尖酸刻薄之相。 从她们妯娌的谈话间,温婉得知谢正考中进士时以两千亩名额挂出去的田今年收成不错,他们家在京城,没办法去乡下,是请了管事去办的,那些粮食进了粮仓之后,以低于市场的价格批量售出。 到了现在已经卖掉大半,剩下的打算运送到京城来自己吃。 宋家挂的田,有四百亩免费,其他都是要收粮的。 温婉和宋巍没时间管,上京之前请了温父照看,已经商量好粮食收成之后由他转手卖出去,中间再给他三成利。 温父从来没指望要他们家三成利,想帮女儿的那份心倒是真的。 冬月一过,腊月头上,温婉收到了温父寄来的钱,有二百多两,附带一封信。 信上说,这是挂田收回来的粮食再卖出去得的,可温婉拿出算盘拨了拨,发现钱多出好大一部分来,跟他们家挂出去的田对不上数。 ------题外话------ 推荐友文《重生之鬼医狼妃》云起云舒著 简介:花月这一生做的最憋屈的事情就是,捡了一个儿子,结果成了孩他爹! 双洁双强,坑品有保证,评论有返币,收藏有奖励,啦啦啦,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333、地动,三丫失踪(1更) 温婉仔细拨了两遍算盘,还是没能对上账,她没急着跟婆婆说,晚上问了宋巍怎么回事。 宋巍拿过信看了看,陷入沉思。 他们家之前的四百亩免费名额全给出去,剩下的一千六百亩并没有挂完,一半都没到,才六七百亩的样子,宋巍早就跟温父说过,这些田只收朝廷一半的税。 六七百亩,只收一半本来就没多少,卖出去的时候再低于市场价,算下来大概也就几十两银子。 宋巍了解温父,如果他想给女儿寄钱,肯定会在信上说分明,粮钱是粮钱,给女儿的是给女儿的,绝不会糊弄到一块。 可现在信上只说了粮钱,没说别的。 宋巍觉得蹊跷,私底下找了卫骞,让他安排人跑一趟宁州打探消息。 卫骞说如今腊月,一路南下大雪封山,消息可能没那么快。 “不管多久,都让人去查一查。”宋巍吩咐。 主子们要求,卫骞不敢耽搁,退下以后就马上安排人前往宁州。 宋巍隔天去翰林院的时候,听到同僚讲了一件事,同僚说他有个亲戚家就是宁州的,一个月前宁州发生了一场地动,地动之后来了一场暴风雪,不少人家遭了秧。 说到这里,同僚止不住地唏嘘,“得亏我表侄他爹娘兄弟跑得快,虽然房子没了,好歹是保住了命,否则要连命都没了,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同僚的话,让宋巍沉默了好一会儿。 地动不算小事,然而他却从未听闻,到底是他消息太闭塞,还是有人故意瞒了他? 下晌去见光熹帝的时候,宋巍委婉地提了几句。 光熹帝直接点头,说朝堂上已经有人奏报了宁州的灾情,拨的款项和物资也早就下去了,只不过这段日子忙着年关的祭天大典,他险些忘了此事。 宋巍又问受灾情况如何。 光熹帝告诉他,刚开始天气和山上动物出现反常,这一任的宁州知府就已经有所察觉,当即吩咐了底下各县的县令,想办法把自己管辖范围内的村镇百姓提前安置好,所以发生地动的时候,百姓伤亡和财产损失降到了最低。 降到了最低的意思就是,仍然有部分不可避免的伤亡和损失。 难怪二房今年年底没有写信来,宋巍还以为是他们家忘了,如今想来,只怕二房的损失不小,尤其是那个鱼塘…… 下衙后,宋巍把自己打听来的事告诉了温婉。 温婉吓一跳,“地动?” 她在那地方生活了十多年,从未碰到过,出嫁前听祖奶奶说几十年前发生过一次,当时是在夜间,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让所有人都慌了神,村民们完全没有经验,不知道该往哪躲。 祖奶奶和她男人原本可以逃出去,临走前看到一个小娃娃被压在大石块下,别人只顾自己性命惊叫着往外逃,她男人弯腰去搬石块,想救那个孩子。 可惜她男人身后的房屋倒塌太快,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把她男人活埋在里头,而那块掀了一半的石块重新压下去,孩子因此断了气。 温婉没有亲眼得见过,但“地动”这俩字,在她看来比洪水猛兽还可怕。 “家里怎么样了?”温婉面色焦急,她如今最担心的是她爹。 宋巍语气平和地安抚她,“岳父既然能给咱们写信寄钱,就说明他们是安全的。” “可这封信到底是出事前还是出事后写的,咱们压根就不清楚。”温婉还是不放心,恨不能插双翅膀亲自飞回去看。 “我已经让卫骞安排人去宁州了。”宋巍将掌心覆在她手背上,温热的触感伴随着他沉稳的声音传来,“这种天气不会很快有消息,但无论如何,在确认出事之前,咱们都不能乱了方寸。” 屋里光线很柔,他的目光很专注也很坚定,的确有安抚到她。 温婉应了声,算是答应他要保持冷静,过了会儿,又想到几个人,“干爹干娘带着陆晏礼住在大环山脚下,相公你说,这次地动会不会波及到他们?” 如果那两位出了事,光熹帝和太后不可能还这么淡定。 宋巍摇头说不会,就算真有波及,那么多暗卫,拼了命也会护三位主子周全。 温婉终于露了个笑脸,“相公都说不会,那就一定不会。” “嗯,这件事,先不要告诉爹娘。”宋巍说:“如果二哥二嫂没事,咱们便是杞人忧天,没必要带上爹娘一块提心吊胆。” …… 接下来的日子,府上开始为了过年而忙碌。 婆婆带着仆妇大扫除,温婉则带着宋姣和几个能搬重物的小厮出去置办年货。 京城里被白雪覆盖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匆匆路过的行人们口中谈论的,是已经进入倒计时的除夕夜。 温婉并未从谁的嘴里听到关于宁州那场灾难的只言片语。 今天这一趟出来收获颇丰,买了好几筐木炭,另有干果无数、香烛、鞭炮、皇历、年画、写对联和福字以及剪窗花用的红纸,不一而足。 买糖块的时候,温婉没进去,让宋姣自己看着挑。 宋姣跟老板谈好价钱,让小厮进去拿东西,走出来见温婉望着远处发呆,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三婶婶今天好像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碰上什么事儿了?” 听到小姑娘的声音,温婉回过神,望着她日渐白皙水灵的那张小脸,勉强扯了扯唇,“要过年了,你想不想爹娘?” 宋姣点头,“只可惜京城离咱们宁州太远了,否则我真想跟他们一块儿吃年夜饭。” 温婉挪开视线,说往后肯定会有机会的。 小姑娘心思简单,并未听出来三婶婶这句话里面安慰成分居多。 …… 年关的忙碌终于收尾,各个衙门陆续放了假。 温婉回到家的时候,见宋巍在院里陪儿子堆雪人,她有些意外,走上前去,“相公今日这么早回来,莫非翰林院放假了?” 宋巍停下手上动作,拍了拍衣袖上的雪粒子,“回来多陪陪儿子还不好?” 宋姣已经回了听松阁,几个小厮正忙着把年货搬到库房去,眼下这院里没别人,温婉趁机问:“只是为了陪儿子?” “嗯,顺便陪陪你。” 温婉听了,暗暗好笑,蹲下身捧着进宝包在棉帽子里的小脸,用额头蹭了蹭他的额头,突然叹气,“谁让我舍不得跟儿子争风吃醋呢?顺便就顺便吧,万一哪天连‘顺便’都没了,我还能想想今日。” 顿了顿,又望向进宝,“宝宝,娘亲受到了冷待,你香我一口,我一会儿精神了,就帮你堆雪人,好不好?” 小家伙抬起胖胳膊,把手里的雪团递给她。 温婉:“做什么?” 进宝说:“娘亲先堆了再亲亲。” “小滑头!” 温婉戳戳他的小肥脸,伸手接过雪团,自己又往地上抓了一大把,开始给雪人捏手。 好不容易把完整的雪人堆出来,小家伙却开始犯困,完全忘了先前答应好的事,呵欠一打就想闭眼睛。 知道温婉在外面跑一天累了,宋巍主动抱起儿子回房,给他脱了羊皮靴,再把身上沾染了寒气的外衣脱下来,重新找一套给小家伙换上才让他入睡。 —— 收到宁州的消息,是在除夕前一夜。 暗卫在信上说,这次地动伤亡的人数不算多,但在上下河村那一带,因着地势关系,房屋财产损失较为严重,村民们现如今基本处于无家可归的状态。 宋二郎家刚翻新到一半的房子没了,鱼塘里的鱼虾全部被活埋,等同于断了生路,两口子当天晚上拖着三个娃去县城投奔温家,一路上太过混乱,等到县城才发现三丫不见了。 眼下,夫妻俩带着二丫和宋多宝在温家避难。 跟他们一样逃出来避难的百姓很多,官府提前搭好的棚子不够用,朝廷拨下去的物资又因为雪崩被阻在半路。 后来是长公主出面让自己的人来帮着官府押送物资,官府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解决燃眉之急,长公主还高价收购了方圆几百里富户财主家粮仓里的粮食,拿去赈灾。 卫骞手底下的暗卫以前都是公主府的人,即便公主被废为庶民,他们私底下对她的称呼仍旧不变。 温婉收到的二百多两银子就是这么来的,他们家的粮食被芳华出高价收了,只不过芳华一再嘱咐温父不能告诉宋巍和温婉,故而温父在信上只字未提。 334、又一年,庄头送孝敬(2更) 这封信上信息量太大,以至于温婉听完之后,整个人都处于呆滞的状态。 良久,她才抬起头,看向宋巍,“这么说来,这场地动除了房子没了,三丫失踪之外,我爹和后娘、干爹干娘以及二哥二嫂,全都没事,是吗?” 宋巍道:“信上说,地动之前县衙已经差人通知各村在晒谷场上建临时棚,各家各户都把被褥炊具搬进去,吃住不在屋子里,所以发生地动的时候,哪怕是晚上,百姓们也来得及出逃,死伤不算严重。” 顿了顿,音色暗下去几个度,“遗憾的是,三丫不见了。” 如若是平时不见了,还有可能是被人贩子拐走,起码一时半会儿的,那丫头没有性命之忧,只要卫骞他们介入,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人给找到。 可她是在地动出逃的时候跟家人走散的,三丫过了年才六岁,不过是个小丫头,她再有本事,没有大人带着,又怎么可能逃得过天灾? 所以十有八九,那丫头已经不在人世了。 想到有这种可能,温婉心里堵得厉害。 但她没空去伤春悲秋,眼下一堆事等着解决。 “就算咱们不管,爹娘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二哥二嫂无家可归的,相公,接下来该怎么办,你拿个主意吧!” 宋巍几乎没有犹豫,“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可能袖手旁观,等这个年一过,就让人去把他们给接来。” 说完,又询问温婉:“如果我让他们暂时搬到府上来,婉婉会不会有什么困扰?” 温婉摇头,“都这样了,一家人能团聚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宋巍解释说:“先让二哥二嫂在咱们家住一段日子,等他们熟悉了京城,再重新安顿。至于是让他们搬去胡同院还是另外置办宅子,到时候再说。” 温婉仔细听着,没什么意见,二嫂子平日里说话做事是刻薄讨厌了些,可她如今没了家没了钱,还没了闺女。 谁都会有走窄的时候,落井下石的事,温婉做不出来。 …… 夫妻俩连夜商量好后续安排,次日是除夕,心照不宣地没有将宁州的事说出来,想让全家人吃个没有烦恼的年夜饭。 下人多的缘故,一大早,府上就热闹喧腾起来,温婉刚起床梳洗好,打算去后厨溜达一圈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她人还没跨出门槛,云彩就进来禀报说庄子上的人来了。 当初黑风山土匪一案,宋巍从光熹帝手里得了千亩良田,自家没空管,请了几位庄头帮着招募佃户耕种。 这会儿大过年的,庄头们来送孝敬。 温婉亲自去前院接待,几个庄子的庄头都来了,送了些野鸡野鹿獐子狍子,全是野味儿,分量还不少。 见到温婉,几人低眉垂眼地给她见了礼,之后就拢着袖子站在一旁,等候主人家发话。 这是头一次,温婉深刻意识到自己是这个家的当家夫人,怕情绪外露过多让庄头们觉得自己不稳重没气场,她尽量保持淡定,抬眸看向几人,“才头一年就拿这么多东西,怎么不留着过年?” 庄头们话说得好听。 “今年雪大,林子里玩意儿多,底下人猎的不少,这些都是特地拿来孝敬给老爷夫人的。” 温婉一听就懂。 猎物都是佃户们上山猎来的,在送到府上之前,已经被庄头们黑了一部分。 这种现象,只要有阶级的地方就一定会存在。 温婉即便看穿,也必须默许,不能当众撕开。 她将清单过目了一遍,吩咐曹妈妈安排几人去偏厅喝茶。 几人不肯,说今儿除夕,还得回去忙活。 温婉没强留,让曹妈妈打发了些过年的赏钱,再把人送出去。 …… 得知庄子上送了孝敬来,宋婆子乐坏了,瞅着那堆成堆的野味儿,“以前我怎么没发现有田还能有这好处?” 温婉笑说自家的田跟皇上御赐的不一样。 “那确实不一样,皇上赐的,是金田,除了租子还能收野味儿,这几个畜生的皮毛我看就管不少钱。” 宋婆子说着,弯下腰伸出手碰了碰笼子里鲜活的野兔,感觉身上毛茸茸的,又道:“这兔子毛不错,一会儿让你爹宰杀,他有经验,能把皮给整张脱下来,到时候分我两个孙子一人做个围脖,往领子上一镶,穿上就不怕冷了。” 一旁宋姣听到,噘着嘴故作委屈,“奶奶,您光偏心孙子了,还有我呢?” 宋婆子指了指地上,“这不一大堆呢嘛,瞧中哪个你就挑哪个,没有毛,皮也成啊,做靴子,这大冷的天儿穿脚上暖和,还防水。” 宋姣挑了半天,选中麂子,央着温婉给她。 温婉失笑,“你奶奶刚刚不是说了,要什么你自个儿选,选中了就算你的。” 宋姣听到这话,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指向一旁的鹿,“那我能再要这个吗?” 宋婆子瞪她,“你那是什么仙人脚,一张麂皮还不够穿?” 宋姣咬着唇,声音低弱,透着几分紧张,“我只是想多做几双请人捎回去给爹娘和妹妹,他们冬天都没有靴子穿。” 她知道奶奶一向不喜欢爹娘,很怕被拒绝。 宋婆子听罢,没再说什么,绷着脸离开。 温婉看了眼立在原地的小姑娘,笑着跟她说:“你奶奶性子直,心肠却是热乎的,她没说什么,就代表默认了,你只管挑,宰杀的时候我会让人注意保证皮毛的完整,到时候给你们家一人做一双。” 宋姣激动得上前抱住温婉,“我就知道,三婶婶最好了。” 小姑娘越开心,温婉心里就越堵,在宋姣看不到的角度,眼眶微微泛着红。 怕被察觉到情绪不对,她又很快收敛下去。 没多会儿,元宝从宫里回来了,说上次中秋就没等到晚饭,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缺席。 温婉问他,“过年放几天假?” 宋元宝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别提了,只有除夕这么一天,大年初一,别人吃喝玩乐,我还是只能陪着大殿下上课。” 温婉心疼他,但也知道这种事没办法,笑说:“那你一会儿多吃两碗,免得明天一早没精神上课。” 宋元宝嘿嘿笑,“我刚来的时候就听到门房说有野味儿,还不少,娘,是真的吧?” “庄子上送来的。”温婉说:“我们家人少,可能今天宰杀不完,你去瞅瞅想吃哪个,一会儿跟你爷爷说一声,他掌刀。” 宋元宝一听真有,口水就在嘴巴里打转了,快速去往后厨。 宋老爹正在磨刀。 宋元宝选完之后,没有急着离开,撸撸袖子打算帮忙。 宋老爹哪肯,让他一边儿待着去,说读书人哪能碰这个。 宋元宝理直气壮地望着宋老爹,“我爹不也是读书人吗?他在老家的时候,杀鸡宰鸭,劈柴挑水哪样不会?” 宋老爹还是撵他,“你跟你爹不同,你是大皇子的伴读,手上沾了血不吉利。” 宋元宝说没事儿,沾了血一会泡个热水澡就干净了。 宋老爹:“……” 野味儿宰杀出来,温婉趁着新鲜每样挑了一部分,让人送去谢家,鹿皮也送了一张,说是给几个小的做靴子穿。 —— 不管夫妻俩心里怎么难受,还是让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吃了顿团圆饭。 三天年一过,宋巍主动去爹娘跟前坦白。 他没有说得太直接,只告诉宋老爹和宋婆子,宁州发生了地动,二郎家房子和鱼塘都没了,眼下拖家带口地在县城温家住着,这么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他打算安排人去把二郎家接来。 关于三丫失踪的那部分,宋巍只字未提。 宋婆子听完,刚才还跟小孙子说笑逗趣的脸一下子垮了,“房子没了,鱼塘也没了,那人有事儿没?” 宋巍说人暂时是安全的。 宋婆子皱皱眉,望向宋老爹,“你说二郎家这是造了什么孽?那鱼塘好不容易有点想头了,这一地动,直接给人埋得连颗鱼眼珠子都不剩,二郎媳妇只怕要气得吐血。” 宋老爹叹口气,“不管怎么说,三郎你尽快让人把他们接来吧,听着实在可怜,这种时候你个做兄弟的,总得给他们家安排个住处,施舍口吃的。” 宋巍嗯一声,“我跟着就安排。” 临走前,他又交代了爹娘,让他们暂时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宋姣。 335、人性,离开(1更) 宁州。 地动过后,方圆几十里的村庄变成了废墟,废墟又被掩埋在暴风雪之下。 那一场让百姓无家可归的灾难归于平静之后,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一眼望不到头的白。 白得,有些沉重。 像是老天爷亲手为已经死去和正在煎熬的百姓盖上落幕的帷布。 平江县城地势平坦开阔,受灾情况较轻,房屋倒塌少,除了地上有不少让人瞧着心惊胆战的手臂粗裂痕。 县城里灾前准备工作做得到位,避灾的棚子连成片,一直延伸到温家门口。 温父早就带着周氏在自家铺子外的空地上搭了棚子,除了收留宋二郎一家,还收留了周氏娘家人。 哪怕朝廷拨了粮食物资下来,分到每家每户手里的口粮仍旧有限。 周氏娘家两位哥哥有儿有女,那几个半大娃正是吃长饭的年纪,每天刚喝完赈灾粥就开始拍着肚皮喊饿。 地动之前,温父就让周氏烙了一麻袋饼,蒸了一麻袋馒头。 碰上天灾,一口吃的比金银珠宝来得珍贵。 如今那些东西就大喇喇地摆在棚子里头,进进出出的谁都能瞧见。 温父听着那几个娃喊得厉害,想着大人可能也没吃饱,让周氏去把干粮拿出来分一分。 刚开始,周家两个媳妇还觉得不好意思,没几天干粮快要见底,两妯娌就约好等晚上其他人都睡了,她们起来偷几个烙饼馒头私藏。 不巧,某天晚上二郎媳妇坐起来给宋多宝喂奶,碰到周家两妯娌做贼,天色太暗,棚子中间又用棉布帘子隔开,那二人没发现她。 二郎媳妇本来因着三丫失踪的事心头苦闷,不想掺和别人的事儿,可一想到自家二丫也得靠着那些干粮活命,就趁着那二人刚把饼子馒头揣怀里的时候把所有人叫醒,直接抓了个现形。 周家两妯娌见揭穿自己的是宋家媳妇,做贼的心虚感瞬间退回去,直接出言呛她,说他们两口子拖家带口上温家来白吃白喝,这会儿有什么资格对周家人指手画脚,她们俩再有不是,那也是温顺他姥姥家的人,轮不着宋家人来教训。 周氏的娘吴氏当初栽在宋婆子手上,不仅闪了老腰,全家人还被赶出村,这个仇,她一直记在心坎儿里。 没料想因为一场地动,她会跟宋家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早就看宋二郎和他婆娘不顺眼了,当下儿媳妇跟对方吵起来,吴氏顺便添把火,“女婿家的干粮,我周家人想拿就拿,倒是你,宋田氏,大半夜的不睡觉贼喊捉贼,前些日子没少拿吧?” 本来就因为三丫的事儿心中不快,如今还平白被人冤枉,二郎媳妇把宋多宝交给男人抱着,撸撸袖子,看那样子,是准备上前干一架。 宋二郎被她吓到,忙出言道:“这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跟人干架?吴氏是出了名的泼辣,除了咱娘,谁能治得住她?你快住手吧,一会儿真惹出事来,你让儿子今后咋办?” 二郎媳妇闻言,死咬着牙忍了又忍,最终看在儿子的份上忍住没动手。 吴氏冷笑,“我还以为多大点儿能耐,原来也是个王八脑壳,伸一下缩一下的,没种得很。” 二郎媳妇想起当年婆婆对付吴氏的阵势,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尔后出言讽回去,“当年我也以为你多大点能耐,最终还不是像个丧家犬让人给撵出村子,如今周家的族谱上都没你们家名儿,有本事,你再回去接着蹦跶?” 那件事,是多年来吴氏心头的一根刺,当下被二郎媳妇大喇喇地说出来,她顿时怒气上涌,冲过来就和二郎媳妇扭打在一块。 婆婆都动手了,两个儿媳也不闲着,趁乱将自己偷来的干粮藏好,三两步跨过来帮忙。 二郎媳妇哪对付得了婆媳三人,被打得嗷嗷直叫,头发给人揪掉一撮,还带着血。 二丫怒红着眼,抄起木棍就抡过去,“敢打我娘,我跟你们拼了!” 棚子里很快陷入混乱。 周家两个男人要去对付怀里抱着孩子的宋二郎。 周氏吓哭了,看向自家男人,“当家的,你快想想办法啊!” 温父瞧着实在不像样,沉着脸怒喝一声,“这儿是我温家的地盘,要打架就给我滚出去!” 温父严肃起来的时候,威慑力不小。 吴氏停了手,心中被吓到,嘴巴却不服软,瞪着温父,“温老二,有你这么跟丈母娘说话的?让谁滚,你让谁滚呢?啊?” 温父直直对上吴氏的眼神,面色越发黑沉冷厉,“我刚说得很明白了,谁打架谁就给我滚出去!” 吴氏气得指着他,“你你你,你简直要反天了!” 两个儿子见老娘受欺负,纷纷出言教训温父,“温老二,你别仗着年纪大就目中无人,辈分搁这摆着,你就算是长命百岁成了精,今儿还得管我娘叫声岳母,敢让岳母滚,小心天打雷劈啊你!” 温父笑得讽刺,“生死关头逃跑的时候,老太太咋没把我当女婿,没把我儿子当外孙?亲孙子是条命,我儿子就活该受死?” 地动之前,温顺被温父安排去乡下收干货,刚巧那段日子住在牛家庄他姥姥家。 地动的时候,温顺他大舅舅二舅舅带上自家妻儿就不要命地往外逃。 温顺被卡在倒下来的两根横梁之间,伸手朝姥姥求救。 吴氏挪了两下没能把横梁挪开,一转身跑了。 温顺费了大劲才九死一生逃出来,好在除了擦伤,没什么大碍。 周家人逃到县城以后,得知官府搭建的棚子早就被县城人给住满了,没他们家的份,只能厚颜找上温家。 温父当时已经听儿子说了地动那晚发生的事,原本心里不情愿,可看在几个孩子的份上,还是让他们留了下来。 哪曾想,周家人对他儿子见死不救,如今倒把他的收留付出当成理所应当。 吴氏闻言,老脸上挂不住,忙解释,“肯定是顺子在你跟前胡咧咧,我当时走开,是去叫他舅舅回来救他,好歹是我外孙子,我能真的不管不顾忙着自个儿逃命去吗?” 温顺听言,当即跳起来,“姥姥撒谎,你当时明明跟我说你救不了我,对不住我,等你出去,多给我烧点纸钱!” 这话,让气氛再一次陷入尴尬。 温父瞅了眼抱着脑袋蜷在地上疼得直抽抽的二郎媳妇,又看了看一旁咬牙切齿正被她爹按捺住的二丫,把人赶走的话终究说不出口,闭了闭眼,深吸口气,“早前衙差说了,地动可能还没完,你们要觉得我这地方能将就,就先住着,要觉得不稀罕了,想去别处我也不拦着。” 这是让两家人做选择了。 吴氏冷哼了声,“咱是一家人,这种时候就该互相帮扶,我闺女和外孙子还在你们家,你就算是赶我老婆子走,我也赖着不走,怎么着吧?” 温父看向宋二郎。 宋二郎一向不是能拿主意的,只能看向自家婆娘。 二郎媳妇从地上坐起来,抓了把头发,露出嘴角的血迹,脸色晦暗。 她看向周家两妯娌,“你们俩把刚刚偷了的干粮给我,天一亮,我和二郎就带着孩子离开。” “凭啥?”周大郎媳妇语气尖酸刻薄,“又不是你们家的,你说给就给?当我傻的?” 温父给周氏递了个眼色。 周氏皱皱眉头,对两位嫂子道:“干粮没剩多少了,你们就算拿去,也撑不了两天,就给他们吧,拖家带口的,还有个奶娃儿,当娘的没口饭吃,哪来的奶水喂孩子?” 周大郎媳妇没同意,“说得轻巧,给了他们家,我们家娃不吃了?谁还不是个当娘的,她给闺女要干粮是天经地义,我自己藏着点儿就得人人喊打?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趁着一帮人起争执,温顺跑过去从碎石块下把周家两妯娌藏在布包里的干粮拿出来,递给宋二郎媳妇,“给,我们家能帮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你们快走吧!” 这种时候人人自顾不暇,能收留他们家一段日子已经仁至义尽,谁都不是拯救众生的观世音菩萨,做不到舍己为人。 宋二郎媳妇接过,低声道谢。 周大郎媳妇瞅着那布包,当即气得冒烟,想抢回来又不敢,毕竟那是温家的口粮,自己又是偷来的…… 接了干粮,宋二郎媳妇回到自家位置上,把吓得啼哭不止的宋多宝哄睡着,这才靠坐在木桩子旁,默默掉泪。 336、接你们上京(2更) 天一亮,宋二郎就带着妻儿离开了温家避灾的棚子。 二郎媳妇抱着宋多宝,宋二郎扛着麻袋,麻袋里,是临走前温父送给他们的两床旧棉被。 宋二丫怀里捂着装了干粮的布包。 棚子外头寒风肆虐,冷得刺骨,若非到了衙门施粥的时辰,没人愿意出来。 今年的雪,比以往都冷。 今年的冬,比以往都寒。 二郎媳妇深吸口冷风,放眼瞅过去,一大片的棚子里全是受灾百姓,他们或坐或卧,或愁眉苦脸,或生无可恋。 但好歹,还有个容身之处。 拉回视线,想到自己连晚上睡哪都不知道,二郎媳妇眼睛里聚起泪花。 耳边传来宋二郎的声音,是在问她打算去哪。 “不知道。”二郎媳妇抿了抿冻得发紫的嘴唇,抱紧怀里的孩子,呵气成雾,“就这么走吧,走到哪算哪。” 山上的动物早就跑光了,这会儿就算能上山,也猎不到什么。 她倒是想厚着脸皮上京投靠小叔子家,可灾难过后,到处被白雪覆盖,能上京的车马都没了,况且就算有,手上的干粮也不够他们撑到京城。 巨大的危机感和恐惧感浮上心头,二郎媳妇面上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绝望。 一家四口顶着寒风,踩着夜间刚铺的新雪,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路过某处棚子,见里头空无一人,二郎媳妇眼神一亮,刚巧有衙差经过,她逮住人问自家能不能住。 衙差如实说那里头刚死了一家子被抬出去,她要不嫌晦气,只管住着。 晦气?谁能保证外头看似纯洁无瑕的雪层下面,盖着的不是受难者尸体? 已经走投无路,二郎媳妇哪还管得了那么多,让宋二郎先进去把被褥铺开,宋多宝被冻得连哭都不哭了,她不敢想再冻下去,会不会直接没气儿。 宋二郎喊上二丫,父女俩没多会儿把温父给的旧棉被铺在稻草堆上。 二郎媳妇顾不得那么多,坐下来就掀开衣服给宋多宝喂奶。 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放在嘴边吹热,然后去捂儿子冰凉的小手。 原本没力气喝奶的宋多宝,在生母的坚持不懈下,终于慢慢缓过劲来。 吃了几天的清汤米粥和干粮,二郎媳妇的奶水并不充足,只能喂个半饱,奶娃娃没吃饱,开始哼哼唧唧,继而放声哭了起来。 二丫听得炸耳朵,嘴巴里不停地嘀咕,“当初早让你们把我送到京城去,你们非不让,这会儿可好,房子没了,鱼塘也没了,就连三丫都不见了,往后全完了!” “你给我闭嘴!”二郎媳妇一记眼刀子飞过来,“就算让你去京城,你能怎么着,能上天?” 二丫就是不服气,至今还对当初大丫扔下她一个人去京城的事耿耿于怀,“三叔家不是有钱吗?我要是早去了京城,肯定隔段时间就给你们寄钱寄好东西,至于像现在这样,全家人坐在一块儿喝西北风?” 宋二郎听了这话,脸色微微变,忙给二丫递眼色,让她别说了。 二丫哪是会察言观色的人,她只知道没能去京城是扎在自己心里头的一根刺,每次提起来她都火大,当下更是话匣子一开就止都止不住,滔滔不绝地埋怨起来。 一面骂大丫矫情犯贱,当初明明说了不想去,到头来数她跑得最快,天都不亮就坐上马车直接跟人走了。 一面又说,爹娘养了个白眼儿狼,大丫去了京城,啥好处都没往家里带,全都怨爹娘眼光不好,要是换她去,她能把三叔家小金库都给撬到自己家来。 二丫没念过书,很多话表达不准确就乱给人安形容词。 比如,她在最后的时候说大丫认贼作父。 宋二郎见婆娘脸色不好,先冲着二丫厉喝一声,“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怎么就胡说八道了,分明都是事实!”二丫嚷得更大声。 二郎媳妇闭了闭眼,她昨夜跟人打了架,后半夜没睡着,到这会儿几乎没什么精神,可还是难掩心中愤懑。 “地动那天晚上,失踪的咋不是你而是我可怜的三丫?” 看着心比天高的二闺女,二郎媳妇特地拔高了音调,只不过话刚落下,她就像是被抽空了所有气力,抱着宋多宝的手臂有些软,险些把孩子摔在地上。 哪怕背后靠着搭棚用的木桩子,仍旧能看出来她连坐都坐不太稳,是身子太虚的缘故。 二丫回望着她娘,见她娘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头发蓬乱,发窝处隐隐可见血迹,是昨晚跟吴氏她们打架时被揪掉头发留下的伤口。 她实在想象不到,看起来无助又可怜的生母竟然能说出这么刻薄恶毒的话来,“原来你这么巴不得我失踪,巴不得我死?” 不等二郎媳妇说句话,她又偏过头,问宋二郎,“爹,你也这么想的,对不对?” 这一路把心提到嗓子眼不要命地奔波,大家都累,宋二郎即便全程没发表什么言论,不代表他对三丫失踪的事没有点想法。 本来就难受,当下再被闺女用咄咄逼人的语气质问,他拧紧眉头,“你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怎么跟爹娘说话呢?” 二丫眼眶越来越红,到最后直接落下泪,“看来我猜对了,既然你们都不待见我,当我是累赘,那我就如你们的意好了!” 撂下话,她转身就往外跑。 二郎媳妇已经没力气去跟她争吵什么,只是吩咐宋二郎,“你去拦住她,别让那小蹄子真干出点什么来。” 宋二郎追出去,哪还有什么人影,外面白茫茫一片,寒风刮得脸颊生疼,偶尔有几个人走动,全都拢着袖,缩着脖。 天色很阴沉,看样子,今天晚上还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暴风雪来临。 宋二郎一个棚子一个棚子地往里瞄,向人打听二丫行踪,然而并没有人看到那个小姑娘究竟去了哪。 —— 新春将至。 大楚朝一十三省四十八府两百三十个州,除了宝成府以及它管辖下的四个州因为地动正在遭受饥寒侵袭,其余地方全都在辞旧迎新。 仿佛这片土地上的悲惨灰暗与世隔绝。 …… 卫骞发现二丫的时候,已经年后,小姑娘晕倒在雪地里,奄奄一息。 一行人停下来,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干柴烧了火堆给她取暖。 久违的暖意,让二丫从冻僵中慢慢苏醒过来。 暗卫递了烧饼给她。 已经饿了好几天只能靠着雪和树皮度日的二丫看到烧饼,都来不及问一句对方是谁,伸手接过就狼吞虎咽起来,脖子噎得老长。 旁边又有人递来水囊。 二丫再次接过,咕咚咕咚喝了大半。 有口吃的喝的,还有火堆取暖,她逐渐恢复了意识,这才开始打量救命恩人。 他们一行五人,清一色的玄色劲装,外罩同色银边披风。 为首的男人身形健硕挺拔,面容冷峻,一双眸子黑黢黢,满脸写着“危险不容靠近”。 二丫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她心慌了,双手撑在雪地里往后挪,警惕地瞅着几人,“你们、你们是谁,到底想做什么?” 卫骞坐在石墩子上,手扶着尖端插入雪地的长剑剑柄,望向小姑娘的眼神尽量柔和不吓到她,“宋二丫姑娘不必紧张,我们是宋大人安排来接你和你爹娘上京的。” “宋、宋大人?” 二丫对这个称呼很陌生。 “如果你的身份没错,那么宋大人应该是你三叔。”卫骞说。 听到“三叔”这俩字,二丫紧绷的小脸松缓下来,随后又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卫骞,“你们真是我三叔的人?” 卫骞没有正面回答,只问她,“你爹娘呢?” 二丫抿了抿唇,突然低下头,将下巴搁在膝上,瓮声瓮气地说:“他们不要我了,所以我才跑出来的。” …… 根据二丫的指引,卫骞顺利找到了二郎媳妇。 见到躲在黑衣男人身后的二丫,二郎媳妇心落回肚子里的同时,忍不住皱眉,厉声问:“这么些天,你到底躲哪去了?” 宋二郎为了找她,这几日没少吃苦头。 二丫本来还挺心虚,一听她娘这态度,马上冷了脸,偏开头,“反正你们也不要我了,我去哪,管得着吗?” 二郎媳妇气得不轻,将宋多宝搁下,站起身来就要朝她甩巴掌。 卫骞及时扣住二郎媳妇的手腕,“这地方不宜多待,二太太有什么话,等到了京城再说吧!” “啥?”二郎媳妇有些愣。 卫骞松开她,简明扼要地把事情概述了一下。 别的二郎媳妇都没听进去,她只记住一点:三郎安排人来接,他们家很快就能脱离苦海,不用再担心哪天被冻死饿死了。 ------题外话------ 前面三丫的年龄被衣衣弄错了,婉婉嫁过来的时候,三丫只有几个月大,算上新年,婉婉成亲六年,所以三丫不该是九岁,而是六岁~ 337、你是哑巴?(1更) 宋二郎外出找二丫,刚到门口就听到卫骞的话,心中不免惊讶。 二郎媳妇见自家男人回来,忙冲他招手,以为他不知道,把卫骞刚才的话重述了一遍,告诉他,三郎得了信,知道他们家房子和鱼塘都没了,如今无家可归,特地让人来将他们接到京城去。 宋二郎呆愣愣地点点头,“嗯,我听到了。” 二郎媳妇沉郁了一段日子的心情舒朗开来,“那你快收拾收拾东西,跟着就走。” 说完,又看向卫骞,“咱们是不是马上动身?” 卫骞说:“只要二老爷二太太准备好,我们几个什么时候都行。” 二郎媳妇心头一喜,见自家男人还没动静,悄悄伸手拧他胳膊,“你咋还站着不动?” 宋二郎咕哝,“这地方啥都没有,你让我怎么收拾?再说了,三郎既然安排人来接,总不至于让咱把这破被褥都给搬着走吧?” “那倒也是。”二郎媳妇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高兴过头了。 宋二郎瞧了眼卫骞,他觉得自己再来八辈子都不一定能练出人家这样的气度和威严来。 手底下竟然有这样了不得的人,可见三郎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 宋二郎心中自卑,想了想还是出言道:“卫兄弟,你们这么多人,在走之前能不能帮我们家找找三丫?她已经失踪好久了。” 卫骞颔首,“来前宋大人就吩咐了,让我们几个尽全力去找三姑娘。” …… 卫骞他们用马车运来了不少口粮,全是熟食,搁一部分在宋二郎他们的棚子里,剩下的全送到温家。 这些都是宋巍的意思。 只不过宋巍大概没想到温家人多,几大麻袋的口粮,温顺都还没轮着,已经被他舅舅家几个孩子哄抢一空,放在自家睡觉的地盘上护着,不准任何人来偷来抢。 吴氏嫌少,埋怨起来,“这个宋三郎,自个儿在京城吃香喝辣,就弄这么点东西来,打发叫花子呢?” 她才说完,外面就传来二郎媳妇的冷笑声,“打发叫花子还能得句谢,给你们家?我还不如拿去喂狗!” 嘴里说着,手上也不闲着,直接把吴氏刚到手的馒头抢过来,扔在地上,抬脚狠狠地蹉碾,像是把脚底下的白面馒头当成了吴氏本人,“有得吃还堵不住你的嘴?老不死的腌臜货,我家三郎要是不送口粮来,你连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吴氏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额头上青筋鼓了鼓。 周家两兄弟听不下去,纷纷上前来,竖着眉毛冷着脸,眼睛瞪得老大,一副二郎媳妇再敢多句嘴他们就不客气的架势。 有人撑腰,二郎媳妇想借机出口恶气,她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想打人是吧?成啊,你们娘几个只管往我身上招呼,我倒要瞅瞅,你们打了我,还能不能有命活。” 先前卫骞带人来送口粮,周家人全都看得真真儿的,那绝对是训练过的高手,一个个身手不凡,不是能轻易得罪的人。 考虑到在京城当官的宋巍,又考虑到人家刚刚送来的口粮不少,周家兄弟互相递了个眼色,秒怂,片刻的功夫,眼睛瞪不大了,眉毛放平了,就连脸色都急转晴了。 开口闭口“大妹子”,喊得亲热,说都是地动给闹的,大家也是被逼无奈,为了口吃的才会大打出手,又说那天晚上的事儿是自家人不对,让她大人有大量,都要上京吃香喝辣当太太享清福的人了,就别跟他们这些小人物一般见识。 见二郎媳妇面色岿然不动,两兄弟又埋怨起老娘来,说这棚子里数她辈分最高,关键时候不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也就算了,竟然还上手打人,简直太不像话,让她给宋二郎媳妇赔个不是,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吴氏绷着脸,死活不肯。 她在乡里泼辣横行几十年,除了栽在宋婆子手上,就没有过向谁低头的时候。 更何况,宋田氏在她眼里不过就是宋三郎家的看门狗,仗势欺人而已,从前没人撑腰的时候,她咋不敢站出来蹦跶? 见老娘倔性上头,周家两兄弟急了。 不仅两兄弟,两妯娌也跟着火大。 不就是句道歉的话,张口一说就能得到这么多口粮,这都啥时候了,还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想让宋二郎媳妇把口粮拿回去,两个媳妇赶紧加进来劝婆婆服个软。 他们越劝,吴氏的脸色越难看,越不肯给二郎媳妇赔不是。 温父单独把二郎媳妇叫到一边,跟她说做人还是留一线的好,别逼得太狠,否则往后只会给自己添麻烦。 吴氏是什么人,早几年二郎媳妇就看得透透的,她原本也就没指望对方能跟自己赔不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她一顿折她面子,二郎媳妇心里已经畅快了很多。 —— 卫骞带着人去上河村附近找了好久,又跟幸存下来的村民们打听,然而并没有谁见到三丫。 他们都说,在这么凶险的情况下走丢,那个小女娃只有死路一条,兴许尸体就被埋在雪层下。 没准头的事,卫骞不会轻易下断论,回去后只跟宋二郎夫妇说没找着人。 夫妻俩都沉默了。 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活下来的机会并不大,只不过先前还是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如今听到卫骞这么说,二郎媳妇几乎已经断定那个孩子不在人世了,她暗暗抹把泪,“咱们明儿一早就启程吧!” 她能等,多宝等不了,日子再这么过下去,儿子非得冻死不可,已经没了三闺女,她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儿子。 —— 临走前,卫骞特地去见了原主子陆行舟和芳华。 因为提前有准备,这场地动几乎没怎么影响他们家,如今住在山前的平地上。 芳华没料到卫骞会亲自来宁州,惊讶之余,问他温婉在京城的情况。 卫骞内心里很不希望主子为此而担心,但他是暗卫,不能撒谎,只得把芳华离开宁州之后温婉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要有危险,温婉提前就能预感到,然后想办法改变整件事情的走向。 所以在卫骞他们看来,温婉的生活一直很平静,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除了那次苏家人设局陷害谢正,温婉让他们剁了那对母女的手指送去恐吓苏瑜…… 即便知道女儿没事,芳华还是不放心,交代卫骞要特别防备苏家人,尤其是苏仪,那个女人心肠歹毒,不定哪天又让她找到翻身的机会。 卫骞保证说但凡自己还有口气在,就一定会护宋家人周全。 对于自己呕心沥血培养出来的暗卫,芳华自然报以十分的信任。 临走前又委托他,如果可以,暗中向皇宫那边报个平安。 …… 南方天气回暖快,开春后,冰消雪融,前后不过半个月的工夫,宋二郎他们都还在上京途中,宁州这边就已经化了雪,逐渐露出这片土地的本来面貌。 官府开始组织人为丢了家的百姓重建房屋。 这一任平江县令贤明能干,灾后重建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让不少原本心灰意冷的受灾百姓看到了希望,自请加入重建队伍。 这一年开春,平江县的每一寸土地上似乎都充斥着盎然生机。 —— 西山寺大门外,停放着一辆华丽精致的马车。 马车的主人是年前带着儿子回乡祭祖的康定伯夫妇,不巧碰上地动,夫妻俩已经在寺庙施粥一月有余,如今灾情逐渐得到稳定,夫妻俩准备启程回京。 当下,康定伯夫妇还在寺庙里和住持大师做最后的道别。 年方十岁的康定伯世子李润率先出来,刚挑开帘子准备上马车,就发现里面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蓬头垢面的女娃娃,她大概是来偷吃的,脏兮兮的小手捏着啃了一半的点心,没料到会被人抓个现行,她吓得瑟瑟发抖,缩在车厢一角,望向少年世子的那双眼睛湿漉漉的,里面充满了恐惧。 李润上车的动作顿了顿,直视着她,“你是谁?” 女娃娃拼命摇头。 她不记得了。 见她不说话,李润又问:“你是哑巴?” 女娃娃还是摇头。 李润眉心微蹙,“既然不是,那你为何不说话?” 女娃娃死死攥住掌心里的软糕。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她只是好饿,之前看到有下人往马车上摆点心,就趁人不备上来偷吃。 她真的,只是想偷口吃的充饥而已。 康定伯夫人出了大门,见自家儿子站在马车前,保持着掀帘的姿势,一直没上去,她心下疑惑,出声问:“润儿,你在做什么?” 338、从今往后,你叫李怀茹(2更) 李润偏过头,对上母亲质疑的眼神,心知瞒不过去,便如实道:“娘,咱们的马车里来了位客人。” 说这话的时候,余光有意无意去瞥车厢里的小姑娘。 小姑娘比刚才抖得更厉害了,但仍旧一言不发。 看不出究竟是因为害怕,还是真不会说话。 康定伯夫人越发觉得奇怪,加快步子走上前来,就着被李润挑开的帘子缝隙往里一瞧,正对上小姑娘无助又惊恐的那双眼。 康定伯夫人面色柔和下来,温声细语地问她,“小姑娘,你是不是因为地动和家人走散了?” 没听到对方答话,康定伯夫人望向自家儿子,低声问,“她不会说话?” 李润摊手,“孩儿先前问了老半天,她一直是这个反应。” “应该就是在地动中遭了难。”康定伯夫人叹口气,“瞧着才五六岁大,怪可怜的。” 李润道:“再可怜,她不吭声咱也没辙呀!难不成娘还想大发善心把人给领回京城?” 康定伯夫人再次望向小女孩,想到出门前妙空住持跟她说的那番话—— 嫁入康定伯府这么多年,她生过四个儿子,只可惜前头三个都没保住,只剩下李润。 这次趁着施粥在西山寺待了些时日,她有去求签问卦关于自己的儿女缘,当时妙空大师闭口不提,直到刚才他们夫妻俩去道别,妙空大师才突然松口,说她近日便有一段女儿缘。 对于已经痛失过三个儿子的康定伯夫人而言,这无疑是天大的喜讯,出来这一路上她还在幻想,是不是自己有望怀上,如今看来,怕不是自己能怀上,而是跟眼前这个小女孩有关。 想到这儿,康定伯夫人的语气越发轻柔,“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似乎是感觉到了对方没恶意,女孩儿才放松了警惕,摇头,用低弱沙哑的声音说:“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嗯。” “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家住哪儿,爹娘是谁?” “也不记得。”女孩儿还是摇头。 康定伯夫人心道,难怪妙空大师说是缘,可不正是缘分吗?这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小姑娘在无家可归的时候刚好因为肚子饿上了他们家马车偷吃东西…… 重拾情绪,康定伯夫人又跟她说话,“既然什么都不记得,那你可愿跟着我们回京?” 女孩听了,没有回答,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她。 康定伯夫人耐心解释,“我们家在京城,之所以来宝成府,只是回乡祭祖,很快就要上京了,你若实在没去处,就跟我们走吧!” 女孩垂下眼睫,似乎在挣扎。 “倘若不乐意,我也不勉强你。”康定伯夫人说:“马车里的点心,你只管拿回去吃,不够的话,我再让人给你蒸些出来。” 女孩挣扎犹豫了好久,才哑着嗓子吐出三个字:“我愿意。” 康定伯夫人接下来的话全部卡在嗓子眼,过了会儿,她提醒道,“你想好了?一旦跟我走,你往后可就再也见不着自己的家人,再也回不了自己家了。” 女孩郑重点头,想好了。 她什么都不记得,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跟着难民在寺庙领粥喝了这么些日子也没人来找她,或许,她的家人早就不在了。 年纪小,不代表她意识不到这场灾难的威力。 如果留下,她不知道自己往后能怎么办。 一旁李润惊讶地看向自家生母,“娘,您还真想做善事把人给带回去啊?是准备给谁当丫鬟?” 康定伯夫人睨他一眼,“什么丫鬟,我让她给你当妹妹。” “妹妹?”李润震惊了,“我不是已经有了妹妹?” 府上姨娘生了好几个,别说妹妹,姐姐都有。 “那不一样。”康定伯夫人说。 府上那些女孩儿,没有一个是经她的手养大的,虽然每天都会来给她请安,开口闭口叫母亲,说到底,不过是在走过场罢了,跟她并不亲近。 她想要个自己亲手调教长大的女儿。 李润不理解母亲的想法,但也没反对。 不多时,康定伯出来了,见母子俩没上车,站在外头说话,他过来问怎么回事。 康定伯夫人单独把男人拉到一旁,跟她说了车上那个小姑娘,以及小姑娘愿意跟着他们回京的事。 康定伯听完,眉头深深皱了起来,看向自家夫人,“你真想收留她?” 康定伯夫人坚信妙空大师说的那段缘分就是马车上的姑娘,但她没有执意说自己非要将人带回去,而是反问康定伯,“伯爷认为,妙空大师刚才的话会不会应验?” 康定伯一听,哪还有不明白的,他家夫人这是把那个小姑娘当成女儿缘了。 虽说妙空大师亲自解的签文不会不灵,康定伯还是不得不随时保持警惕,毕竟出门在外,谁知道暗中会不会有人起心往他们夫妻俩身边安插眼线。 康定伯性子直,心中有疑虑也没瞒着,直接跟夫人姚氏说了出来。 姚氏道:“她才六岁,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见到生人就害怕,那副模样,怎么可能做眼线?况且,哪来这么小的眼线?准是是伯爷多虑了。” 康定伯也希望是自己多虑,这么一来,就能圆了自家夫人的女儿梦,省得她做梦都在念叨。 夫妻俩商议过后,决定暂时先不走了,留在西山寺住几天,找机会探探那个女孩儿的底。 让人卸了马车,姚氏拉着女孩儿直接去往后院客人住的厢房。 姚氏此行带了两个贴身丫鬟,初雨和初露。 让初雨烧水给女孩儿沐浴,她又让初露想办法去这附近弄一套女娃娃穿的衣裳来。 灾难过后,百废待兴,府城街道上看不到任何成衣铺子甚至是布庄,一片萧条。 初露找了很久,花一两银子从农妇手里买到一套七八岁女孩儿穿的衣裳,料子很粗糙,完全没有花色可言,只胜在干净。 拿回来的时候,女孩儿刚要沐浴完。 姚氏看了眼初露递来的衣裳,明显不太满意。 初露解释说如今是特殊时期,街道上什么都没有,能找到这样一套衣裳已经是千难万难。 姚氏也深知当前形势,只犹豫片刻就接过衣裳送到内室屏风后。 女孩见到她进来,尽量用擦身子的绒巾把自己挡住,面上露出几分羞赧。 姚氏瞧着小姑娘不算细嫩的肌肤,猜到她原本的家日子应该不太好过,温声道:“你先换上衣服,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之后,姚氏转身在桌前坐下,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没多会儿,女孩缓步走出来,安安静静地立在她跟前。 姚氏说,“从今往后,你叫李怀茹,是世子李润的妹妹,要跟着他一块管我叫声‘母亲’,明白吗?” 女孩怯怯点头。 姚氏满意于她的反应:“一时半会儿你喊不出口也不要紧,往后慢慢就习惯了。” 想着她饿,姚氏让初露端了斋饭来,怕养女不适应,她在李怀茹吃饭的时候起身出了房门,站在院里跟初雨说话。 初雨先前伺候了李怀茹沐浴,她告诉姚氏,“姑娘的后脑勺像是受过伤,奴婢方才只轻轻碰了一下,她就疼得直抽气。” 姚氏听言,恍然大悟,“难怪她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原来是脑袋上受了伤。” 这么一来,就直接否定了伯爷的怀疑——小丫头并不是被人塞到他们身边来的细作,而是地动时与亲人失散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她的出现,纯属巧合。 姚氏没耽搁,很快把此事告知了康定伯。 康定伯显然也没料到真相竟然会是这样,一愣过后,失笑,“那看来,妙空大师给夫人解的签文灵验了,她就是夫人命中注定的女儿缘。” 姚氏当然欣喜自己能得个全无记忆的闺女,因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便不会纠缠于过往,从今往后的点点滴滴,都只跟自己这个养母有关。 只不过,那孩子是受了伤,没准会有痊愈的一天,“伯爷,你说将来她要是恢复了想起她的家人,会不会直接撂下咱们这对养父母,回这地方来找她的亲生父母?” 自己是有儿有女的人,康定伯说不出“想办法别让她恢复”那样的话,只跟姚氏道:“你养她那么久,如果她将来真恢复了,喊不成母亲就喊干娘,她要连这点旧情都不念,可见品行就那样,离开便离开,不值得夫人伤心费神。” 339、该来京城的是我!(1更) 宋二郎家入京这天,温婉带着进宝和宋姣,坐上马车来城门口迎接。 卫骞在离京前就得了宋巍吩咐,上京时不必急着赶路,务必要照拂好宋多宝。 故而这一路,他们基本碰到客栈就入住,有时候瞅着天气不好了,会在客栈待上两三日才开始启程,休息时间是足够的。 所以哪怕顶着春寒上京,一行人的精神状态并不算差。 见到宋二郎夫妻,温婉牵着进宝的小手走过去,让他喊人,“进宝,叫二伯父二伯母。” 进宝仰着小脑袋,眼珠子滴溜溜转,打量了这对夫妻好一会儿才软糯糯地喊,“二伯父~二伯母~” 北地天寒,小家伙穿得棉实,加厚的棉袄棉裤,小小的短筒鹿皮靴防水又保暖,脑袋上的防风帽将两只小耳朵给护住,只露出一张白里透红的胖脸蛋儿,乌黑的眼睛炯炯有神。 进宝才几个月大就来了京城,之后跟着爹娘,过的一直都是城里人的好日子,肌肤养得白白嫩嫩,胖胳膊胖腿儿的。 进宝与多宝,一字之差,同样是半岁就上京城,然而成长的条件却是天差地别。 二郎媳妇瞅一眼进宝那可爱到让人毫无抵抗力的模样,又看向自己怀中的儿子,对比过后的落差感让她心里泛着酸。 若是没有发生地动,若是他们家没有损失房子和鱼塘,多宝准能比现在过得好。 二郎媳妇心中正五味杂陈,耳边听到温婉亲切的声音,“二哥二嫂一路远道而来,累坏了吧?” 为了不让二嫂子觉得自己是在显摆,温婉都没有穿料子太好的衣裳,特地选了套一般的,但她没意识到,自己去了鸿文馆一年半,身上那股子优雅端方的气质是衣服首饰遮挡不住的。 与人说话时,她也不端架子,这样的自然流露,反倒让宋二郎有些不好意思,他扯了扯嘴角,伸手挠挠头,“这一路上吃的住的都好,我们不辛苦,不辛苦。” 温婉将目光转向二郎媳妇,二郎媳妇冲她客气地笑了笑。 到底是走投无路求上别人家门,她拿不出以前那股子盛气凌人的架势来。 一场天灾,让她的心境多多少少有了转变。 有时候,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再没良心,总不会忘记没了家没了女儿,儿子就快因为这场灾难丢命的时候,是谁及时出现救他们全家出苦海。 温婉上前,看了眼二嫂怀里睁着眼睛的宋多宝。 小家伙很瘦,脸上没多少肉,肌肤被宁州的风吹糙了。 温婉瞧着心疼,伸出手,“二嫂抱了一路,手该酸了,来,让我抱会儿吧!” 二郎媳妇偷偷瞄了眼温婉,隔得越近,对方身上端庄雍容的气质就越明显。 她这样的身份气度,抱自家儿子未免太跌份,二郎媳妇摇摇头,笑道:“多宝初来乍到,有点儿认生,还是我抱着吧,等回去了,三弟妹想咋抱都成。” 进宝还没上京之前,二郎媳妇是得见过的,又白又胖,上京之后养得更好。 自家多宝没那条件,跟进宝没法儿比,不好意思让多宝往温婉跟前凑。 在曾经的哑巴妯娌跟前,二郎媳妇难得的自卑。 和女人的敏感比起来,宋二郎就显得五大三粗,来都来京城了,他才不会想那么多,一直东张西望,想好好记住京城富庶繁华的样子,琢磨着等将来有机会了,再回去跟人吹嘘自己也是上过京城的人。 …… 二丫的眼神,从一下马车就盯在宋姣身上,但见对方穿了套湘妃色绣海棠的袄裙,腕上的手串以及头上款式新颖的珠花,二丫叫不上名,好不好她不知道,但这些东西,是她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若非眼前这张脸容还有点熟悉感,二丫险些没敢认这是当初哭着闹着死活不肯上京的姐姐。 “二丫。”宋姣看到她,面上露出喜色,怕打扰到大人们说话,伸手拉住妹妹的手走到一旁,笑着道:“我前些日子才刚让人做了几双鹿皮靴,正打算抽空请人捎回去给你们,三婶婶跟我说,你们就要上京了,我一直搁在自己房里,待会儿回了府,你去我那试试,看合不合脚。” 话完,往她身后瞄了瞄,眼底有疑惑,“三丫呢?” 二丫没有急着说话,先上上下下打量了宋姣一番,尔后嘴角勾出讽刺的笑,“我要是没记错,当年为了不来京城,跟娘赌气跑出去,害得她险些流产的那个人,是你吧?” 宋姣面上笑意散去大半,“二丫……” “如今当了千金小姐锦衣玉食过好日子的也是你,张口闭口三婶婶,喊得比自家生母还亲热,都快变成他们家的狗了。”二丫说完,抬头直勾勾对上宋姣的眼睛,“姐姐,你不觉得自己很贱吗?” 盼了一个多月的家人团聚,顷刻间被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宋姣扯了扯唇,重新挤出笑容来,“你要是不喜欢靴子也没关系,到时候再做别的就是了,库房里还有料子,咱们做衣裳,挑你喜欢的花色做。” “你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二丫丝毫不领她的情,一把甩开宋姣的手,“我不是你,嘴上说着死都不来,结果天还没亮就瞒着我自个儿走了。他们家有钱有条件,把你养成千金小姐,你这会儿反过来同情可怜我这小村姑了是吧?还死活不肯来,呵!” 宋姣瞧着自家妹妹那满脸的怒意,心中无奈,“你们刚来,先回去见见爷奶,吃了饭好好休息,有什么话,改天再说。” 二丫没想到自己已经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对方还是那副好脾气的模样,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人心里窝火。 温婉正在跟二郎媳妇说着话,察觉到不远处小姐妹俩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她将视线落在宋姣身上,问:“怎么了?” 听到温婉的声音,二丫毫不避讳地直接翻了个白眼,之后将眼睛挪向别处,一个正眼都没给她这位三婶婶。 宋姣见爹娘和三婶婶都看着自己姐妹俩,她弯了弯唇瓣,“没事的三婶婶,我跟二丫太久没见,情绪上难免激动。” 温婉道:“外头怪冷的,都别站着了,赶紧的上车吧,有什么话,回家再说也一样。” “嗳,好。” 宋姣笑着应了,回过头时听到二丫一声冷嗤入耳,“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三房的狗,自己亲娘在那儿站了半天你连个招呼都不打,那个女人虚情假意的一句关心,你倒是当成圣旨了,恨不能变成她亲生的管人叫声娘,爹娘当初就不该让你来京城,该来京城的是我!” “……”面对亲妹妹的冷嘲热讽,宋姣说不出反驳的话。 毕竟当初死活不肯来京城的是她,来了以后改变主意不想回去的也是她。 她越是不吭声,二丫脸上的神情就越得意,“怎么着,被我戳中痛脚,不敢吱声儿了?” 看着妹妹,本该生气动怒的宋姣脑海里想到三叔三婶婶为人处世时的态度,慢慢冷静下来,对二丫道:“你想怎么骂我都成,但这会儿外面太冷了,咱能不能先上马车?” 二丫听到这话,胸口的火气不减反增。 “犯贱!” 撂下两个字,她转身直接朝着自己来时坐的那辆马车大步走去。 宋姣原本是想让二丫跟自己和三婶婶坐一辆车的,那么久没见,可以趁机疏通一下感情。 她想让二丫知道,三婶婶人很好,并不是以前爹娘说的那样,他们对三婶婶都有误会。 可二丫已经上了后面那辆马车,宋姣只得打消念头。 温婉和宋二郎夫妇的谈话也结束了,几人回到各自的马车边。 宋姣刚准备过去给爹娘打开帘子,帘子就被里头的人挑开。 不用想也知道是二丫。 收回目光,宋姣对温婉道:“三婶婶,咱们上车吧!” 一面说,一面自然而然地为她挑帘。 这一幕刚巧被对面的二丫看在眼里,她毫不避讳,直接破口骂,“天生的贱骨头!” 宋二郎问她,骂谁呢? 二丫说没骂谁,爹听错了。 抱着儿子上了马车,二郎媳妇对着身旁的闺女蹙眉,“入京之前才交代了你,见着长辈打招呼,你倒好,又是翻白眼又是骂人,你作给谁看呢?” 二丫只当没听见,眼睛瞥向车窗外,嘴巴里低声哼着曲儿。 二郎媳妇火大,“宋二丫,你给我说话!” “说啥?”二丫突然转过头来,对上亲娘气势汹汹的眼神,“那个女人把你大闺女弄到她自己名下,养成了她家的狗,张口闭口三婶婶,都不认你这个亲娘了,你还想让我对她怎么客气?” ------题外话------ 推荐《田园娇女:夫君,娘子来了》作者:凡云玲 简介:有道是,父债子还,母情女尝! 于是乎,一对懵懂无知的小儿女,一出生就被绑定了。 十二年后,独孤娇千里寻夫,西陵虞英雄救美。 自此后,他身边多了个无微不至的小妻子。 自此后,她发现夫君桃花好旺,千斩不绝。 ◆◆悍妻·初来乍到◆◆ “王妃,她可是太子妃的妹妹,打不得啊!” 独孤娇一脸的无辜:“没打她啊,是按摩。” “……”按摩的手法是分筋错骨手吧? 西陵虞冷冷说:“光按摩哪儿够?管家,刀伺候。” “……”王爷,那可是太子爷的小姨子哇! “谢谢天虞哥哥,一把杀猪刀就够了。”独孤娇用她纯真的笑脸,说着无比血腥的话。 西陵虞觉得甚好,他们合伙坑他,他就娶个祸害坑死他们。哼! 340、一家人好好过日子(2更) 二郎媳妇突然安静下来,不是被二丫不计后果的稚嫩言辞给说服,而是上京途中她就深切感受到了,这丫头心里怨气太满,这种时候除了顺她的意,跟她说别的她完全就听不进去。 不同于婆娘的无动于衷,宋二郎直接皱眉,“这次天灾咱们家被毁得一无所有,要不是你三叔三婶婶,你以为你这会儿能坐在上京的马车上?” 二丫不以为意,“爹娘辛苦养了十一年的闺女白送给三房,如今咱家遭了难,三房出钱出力难道不是理所应当?我凭什么要感恩戴德,他们家又没给我锦衣玉食把我养成千金小姐,该对他们家感恩戴德的是大丫!” 宋二郎脸色难看,“你小小年纪,怎么能说出这种没良心的话来?” “我就算再有良心,也绝不会是对三房。”二丫的声音越拔越高,大有故意传到前面那辆马车的意思,“当初我哭了多少回落了多少泪,求着你们让我上京,你们非不让,这下好了,闺女变成人家的了,就刚才站在城门口,她主动喊你们还是正眼瞧你们了?人家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小姐,身份尊贵着呢,巴不得不认识咱们这些乡下来的土货。 可见这一年多,那个女人给大姐灌了多少迷魂汤,也就你们觉得三房的性子柔善好说话,事实上,她就跟她那个早逝的娘陆氏一样……啊——” 二丫话还没说完,就被她娘一个响亮的巴掌甩下来。 “你这些话,从哪学来的?”二郎媳妇眼里喷火。 要不是这次地动遭难,她还不知道自己一手养大的姑娘竟然这样自私自利。 听听那话,是十一二岁的姑娘家能说的吗? 之前在宁州就被亲娘质问失踪的为什么不是她而是三丫,这会儿又被毫不留情地一巴掌甩在脸上。 处在叛逆期的小姑娘眼底有恨意闪过,捂着红肿的脸颊,一声不吭。 以往婆娘出言训斥甚至是动手打闺女,宋二郎少不得要出言劝几句,但他今日难得的沉默。 大丫为什么会来京城,他们两口子比谁都清楚,压根不是二丫说的那样。 更何况,当年是他们闹着要跟三郎分家,如今走投无路,肯伸手帮一把的还是三郎,那天要不是三郎的人及时出现,二丫不可能活着回来,他们一家更不知能硬撑到什么时候。 二丫作为小辈,那样说长辈已经是大逆不道,更何况对方还是救命恩人。 …… 相比较宋二郎他们这辆马车里的僵持,前头的马车气氛活跃许多。 宋姣正在陪进宝翻花绳,小家伙很喜欢玩这个。 温婉问她,“先前在城门口,你跟二丫是怎么回事?” 宋姣垂下眼帘,“没什么,可能是太久没见,有些生分了。” 看出来小姑娘在撒谎,温婉也没逼问她,转而聊起别的。 宋姣似乎想到了什么,重新看向温婉,“三婶婶,我好像没见到三丫,她是不是没来?” 卫骞传来的信上说,那丫头至今下落不明。 三丫的事,温婉不想宋姣从自己口中得知,只道:“兴许是刚刚在马车上睡着了没下来,等一会儿到家,你问问你爹娘。” “嗯。” 虽然跟妹妹闹了点不愉快,但只要想到从今往后一家人可以团聚,宋姣心里就热乎,很快撇去心头那点子不快,面上挂了浅浅的笑,明澈的双眼里,是对往后的期待。 —— 两辆马车相继在宋府大门前停下。 云彩早就带了一帮下人在外头迎接了,见到温婉,恭敬喊了声“夫人”。 又照着温婉的吩咐把脚蹬子送到宋二郎他们那辆马车边,请二老爷二太太下车。 宋二郎夫妇下脚刚落地,就被朱漆大门和门前那两头大石狮子给镇住了,好一会儿没反应。 “爹,娘。”宋姣快步过来,笑盈盈地看着她娘,尔后伸出手,“让我抱抱多宝吧!” 之前在城门口太匆忙,二郎媳妇都来不及仔细瞅一眼自家闺女上京一年多变成啥样,如今见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把多宝递过去的同时,不由笑起来,“哎哟喂,这还是我闺女吗?” 宋姣抱着弟弟原地转了一圈,“娘可瞅仔细了,哪点儿不像您闺女?” 二郎媳妇当初耍心机把大闺女送来京城,本来就是想让她能脱胎换骨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如今见她浑身上下都透着大家闺秀的端庄气质,心下自然满意,与宋二郎对视一眼后点点头,“不错,是我闺女。” 她话音刚落下,就听到二丫在一旁冷呵。 宋姣循着声音望过去,见妹妹半边脸颊已经肿了起来,上面有个清晰的手掌印,不用想也知道之前在马车上遭受了什么,她面上笑意淡去,问她娘怎么回事。 二郎媳妇正在为大闺女的蜕变高兴,突然听她问起二丫,脸色顿时难看,让她别管,说二丫就是闲着没事儿作天作地给作的。 那么多下人在场,宋姣也不好多说什么,招呼着爹娘进府。 宋二郎的一双眼睛还盯在宋府大门的匾额上,嘴里不住地羡慕,“三郎果然是混开了,这才入京几年,就有这么大一座豪宅。” 温婉目光瞥到二丫脸上的红印子,很快拉回视线,佯装不知情,带着一行人往里走。 期间,宋姣问爹娘,三丫呢,咋没见着人。 二郎媳妇脸色晦暗下去,过了好久才说:“三丫不见了。” “什么?”宋姣吓得险些没抱稳宋多宝。 “地动那天晚上,情况实在是太危急,那么多人一块儿逃命,又是夜间,场面太过混乱,她就跟我们走丢了。” 宋姣越听越糊涂,“娘,您到底在说什么呀,什么地动,什么出逃,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你……你不知道?”二郎媳妇诧异地望着她。 “我要知道还能问您吗?” 前面带路的温婉听到他们的谈话,顿了脚步转过身,看向宋姣,缓缓解释,“其实早在年前我们就得到消息了,为了不让你难过,我和你三叔商量过后决定暂时瞒着你不说,然后暗中派人去把你爹娘接来跟你团聚。” 话音落下,温婉问她,“大侄女不会怨我吧?” 宋姣摇摇头,“我知道三叔三婶婶是为了我好,我只是心疼三丫,她今年才六岁,那么小的年纪,她能逃到哪去,会不会已经……” “你三叔已经让人尽力在寻找。”温婉打断她未说完的话,“不管怎么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目前来说,没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 被温婉一通宽慰,宋姣难受的情绪慢慢得到安抚。 宋婆子常说跟什么人学什么艺,宋姣就是例子。 她在亲生爹娘身边的时候,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教育,也没那成长条件,某些观念自然就偏激狭隘。 跟在宋巍夫妻身边一年耳濡目染,宋姣慢慢改掉陋习,对人对事总比以前多几分冷静。 …… 给二房住的空院子已经收拾出来,温婉便没让人安排客房,直接把人带到院儿里去。 进门见到里头不俗的装潢,一股富贵之气扑面而来,宋二郎夫妻又是一怔。 从进大门到现在,震撼似乎就没停过。 二郎媳妇没想过温婉会给他们安排这么好的院子,眼底流露出感激,“害得三弟妹劳心劳力,我们夫妻俩实在是过意不去。” 温婉笑,“我已经不去鸿文馆了,横竖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打发打发时间,也没几天就布置好的,二嫂子仔细瞧瞧,看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只管说,我再让人改一改。” “满意,已经很满意了。”比起四面透雪风的避灾棚子,这院子简直就是金窝银窝,哪还有不满意的? 温婉看着二郎媳妇,多少从对方的反应里感觉到客气,不同于以往的尖酸刻薄。 温婉想,阎罗殿前走过一遭的人到底是不一样。 这场天灾,或许让二嫂子彻底醒悟了——没有什么会比活着更重要。 在生死面前,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说的大概就是他们这样。 万幸,二嫂选择了前者。 “水房那边烧了热水。”温婉说:“一会儿二哥二嫂先泡个热水澡换身衣裳,我再带你们去荣安堂见爹娘。”又说一人给他们备了一套新衣裳,只是不知道合不合身。 宋二郎打从生下来到现在就没被人这么伺候过,如今见温婉什么都替他们夫妻俩安排好,越发觉得不好意思。 二郎媳妇让宋姣把宋多宝放到里间床上睡觉,她扭捏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三弟妹,以前在老家我有些话说得不好听,有些事做得也不好看,还望你别放在心上,从今往后,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这话很明显,是要搭伙的意思。 想想也是,二房早就一无所有,如今吃的住的全是三房的,除非二房坚持要分家,否则没有不合的道理。 只不过,这么大的事不是温婉一个小妇人能拿主意的,恐怕还得问问婆婆什么态度。 “以前的事,一场地动一场大雪就给埋了不是吗?”温婉避重就轻地说:“我要还计较那些,就不会同意三郎安排人去老家接你们了。” 341、二丫遭骂(1更) 给二房安排的院子跟温婉他们的青藤居差不多大,都有正屋和东西厢房。 宋二郎夫妻住正屋,二丫住厢房。 这是温婉最开初的安排。 得知宋姣有自己单独的院子,并且还有丫鬟伺候嬷嬷教养,二丫不乐意住厢房,说话阴阳怪气,明显不满意温婉这么安排。 宋姣出面道:“要不这样好了,二丫搬去听松阁跟我住,爹娘就住在这院儿,你要想他们了,再过来看看,也一样的。” “谁说一样了?”二丫板着脸,“我过去跟你住,你是那院子的主人,那我不得成天看你脸色?” 宋姣:“咱们是亲姐妹,你怎么会那样想我?” 当着温婉的面,二丫不好把话说得太直白,瞪了宋姣一眼,“当年你离家的时候,可没把我当成亲姐妹。” 宋姣无话可说,微微抿着唇。 这对小姐妹俩之间有什么隔阂矛盾,温婉不清楚,但她听明白了,二丫想要个单独的院子。 唇瓣轻勾,温婉说:“院子的分配,是你奶奶一手安排的,目前的话,所有院里都已经住了人,并没有空院,二丫如果想要个清静的地方,一会儿到了荣安堂,只管跟你奶奶开口,她会给你想办法。” 二郎媳妇沐浴完,换上温婉让人送来的衣裳,刚出屋就听到这一句,想到婆婆绷着脸教训人时的样子,她蹙蹙眉,忙大步上前来问咋回事儿。 温婉没说话,宋姣也没吭声。 二丫别扭片刻,主动交代,说自己想要个单独的院子,没别的要求,跟姐姐的一样就成。 这话听得二郎媳妇火大,“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二丫抬了抬下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姐姐都能有,我为什么不能有?” 二郎媳妇太阳穴突突跳,刚想捏拳头揍人,就被温婉拦住,她面上看不出生气的痕迹,一派从容坦然,“不就是一间院子,我刚刚已经说了,等到荣安堂,跟老太太知会一声就是,多大点事儿,不值得伤了和气。” 目光一转,看向二郎媳妇,见她头发都还是湿的,马上让云彩进去帮忙。 温婉的话,让二郎媳妇噎了噎,随后跟着云彩进屋。 知道二丫不待见自己,温婉并没有往前凑,倒是跟一旁的宋姣说起话来,问的是昨天的字帖练得如何。 她语调温缓,不疾不徐,声音自带一股亲和力。 宋姣乖巧地一一答了。 完全被忽视被冷落的二丫胸腔内憋了一股无名火。 一刻钟以后,二郎媳妇收拾好头发,去里间把醒着的宋多宝抱出来。 这孩子从生下来到现在,都没在爷奶跟前露过脸,这会儿说什么都得把人抱去公婆跟前走走过场才行。 等宋二郎沐浴更衣完,温婉打头,带着几人去往荣安堂。 知道今儿二儿子一家要来,宋老爹特地推掉了隔壁那户人家老太爷的钓鱼邀请,早就在荣安堂喝茶等着了。 宋婆子等半天没见着人,有些瞌睡。 正想眯会儿,外面就传来了说话声,紧跟着,房门帘子被打开,一行人前前后后地涌进来。 宋婆子撑开眼皮一瞧,温婉、宋二郎夫妻、宋多宝、宋姣、二丫。 之后再进来的,是下人。 “三丫呢?” 宋二郎没想到他老娘眼力劲儿这么好,一眼就察觉到不对,他低下头,声音毫无气势,“那天晚上地动的时候,三丫跟我们走散了。” “啥?三丫丢了?” 宋二郎的话,让宋婆子醒了瞌睡,这会儿不仅不困,还想骂人。 “咋回事儿,你们两口子过来坐下给我交代清楚。” 宋婆子一边说,一边往嘴里灌茶,似乎只有这么做才能让她胸腔里的怒气消散下去一部分。 宋二郎夫妇对视一眼,上前来,在圈椅上坐了。 之后,宋二郎看了眼婆娘。 二郎媳妇回瞪着他:你娘让你交代,你看我干啥? 宋二郎怕宋婆子,想着他婆娘胆儿大,在老家那会儿,成天跟婆婆唱反调,准不会怕这样的场合。 他没想到田氏会把锅甩到自己身上。 没敢正眼看亲娘,宋二郎仍旧微微垂着眼,磕巴着把那天晚上的详情说了出来。 宋老爹问:“上河村隔着县城那么远的路,你们到县城才发现闺女没了?” 宋二郎说逃跑途中场面实在太混乱了,真没注意。 宋婆子坐直身子,脸上看不出喜怒来,跟宋老爹道:“生死关头,人人只想着自保,哪还顾得上那么多,二郎两口子怕是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把闺女带出去,只是二丫运气好,跟上了而已,至于三丫,就算发现她丢了,你们也没回过头去找。” 话完,抬眼看向那对夫妻,“是这么回事儿吧?” 亲娘一句话就戳中要害,宋二郎抬头看她,嘴里做着最后的辩解,“娘,不是您想的那样,我和田氏没想过要丢了闺女保儿子。” “行了你闭嘴吧!” 这时,二郎媳妇突然开口,“是,我承认,当时在路途中就发现三丫跟我们走散了,可在那种情况下,我们不能停,只能继续往前逃,否则一旦停下来去找,全家人都有可能为此而丢命,多宝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能为了三丫而把半岁的儿子推上死路。” 话到最后,二郎媳妇哽咽了一下,“是我对不住三丫。” 可她当时只能选择对不住。 宁州不是头一回地动,宋婆子听她奶奶说过他们那一辈有碰到,当时多少人为了保命,全然不顾妻儿死活自己逃出去。 从某种角度来讲,旁人无从指摘二郎夫妻的做法。 事情已成定局,宋婆子再说什么都没用,“既然来都来了,就先好好住着,有什么事,等你们适应了又再说,这会儿我不想跟你们谈三丫的事。” 二郎媳妇本来已经做好了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准备,谁料婆婆竟然一反常态,不仅不骂,还连句重话都没说,她摸不准婆婆的脾性,心中有些复杂。 “那是多宝吧?快抱过来我瞅瞅。”宋婆子的目光落在二郎媳妇怀中。 刚到新环境的小家伙咿咿呀呀,好奇地打量四周的人,被送到奶奶怀里,见不是熟悉面孔,小嘴一瘪,直接哭出声。 宋婆子拍他屁股两下,嗔道:“就你稀罕,抱一下都不行。” 一面说,一面把人递还给二郎媳妇。 宋多宝重新回到亲娘怀里,缓了好一会儿哭声才停下来。 温婉等他们都不说话了,自己才开口,视线转向二丫,“来前还说有话要跟奶奶讲,这下见着人,怎么反倒不吭声了?” 宋婆子这才将注意力挪到二丫身上,问她,“你要说啥?” 二丫上前来,直直对上宋婆子的眼睛,“奶奶,我想要个院子,跟姐姐一样的。” 宋婆子听言,大概明白了温婉的用意,想来是三郎媳妇不好出面,请自己这个当婆婆的好好教训教训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眯了眯眼,宋婆子问二丫,“不喜欢住厢房?” 二丫摇头,说不喜欢,姐姐都有独立的院子,她也要。 宋婆子又问:“上京之前,是不是也觉得四面透风的棚子不好住?” 二丫脑袋点得更厉害了,顺便埋怨几句宁州天气的恶劣。 宋婆子点点头,说好办,“跟你爹娘商量商量,让他们搬出去把院子让给你不就得了?” 二丫愣了下,喃喃地问:“这么做,成吗?” “怎么不成?”宋婆子道:“你是闺女,是小辈,长辈都该疼着你宠着你,为了能让你心里舒坦,你爹娘去外头睡大街,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奶奶……”二丫咬着唇,“府上分明有那么多院子那么多房间,为什么非得把我爹娘赶出去?” 闻言,宋婆子笑起来,“院子只剩那么一处,要么,你爹娘带着你住,要么,你把你爹娘赶出去自个儿住,有啥问题?” “我……” “没问题就给我麻溜的滚蛋!” 宋婆子突如其来的怒喝声,让二丫彻底僵住。 她再抬头,先前还笑眯眯好说话的奶奶哪还有半分慈和的样子,此时此刻脸上笼着一层黑,那双眼睛像是要将她身上的肉给一刀一刀活剐下来。 紧跟着,响起铺天盖地的骂声。 “狗掀门帘子,光凭你一张嘴,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啊?你爹那千顷地就一根独苗,有空院子,我凭啥不给孙子要给你?你几斤几两,自个儿没过秤称过?嘴筒子都搭到别人家锅边上了你还想癞蛤蟆插毛愣充鸟给谁看?” 宋婆子上京的时候,二丫还小,没怎么接触她,今日算是头一回正式领教奶奶骂人的功力,小姑娘被吓到,哭出声来。 宋婆子是软硬不吃只吃理的人,一瞅这阵势,愈发火大,“打今儿起,你要么跟你爹娘住一个院睡厢房,要么搬去听松阁跟你大姐住正屋,再敢要这要那,哪好滚你滚哪去,少在我跟前碍眼!” 话完,又瞪向宋二郎夫妻,“你们俩教出来的好闺女!” 宋二郎心中犯怂,无话可说。 二郎媳妇深吸口气,“往后媳妇会好好调教的。” 342、设你一局(2更) 出了这么个小插曲,宋二郎夫妻不得不提前带着宋多宝和二丫离开。 宋姣跟上去送他们,犹豫了好久,还是开口,“娘,要不这样,我来跟你们住,听松阁让给二丫,您看成不?” 二郎媳妇刚要开口,眼睛哭红的二丫就冷笑一声,“先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缩着脖子,这会儿来充什么烂好人?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二丫,怎么跟姐姐说话呢?”二郎媳妇一阵恼怒。 “她不是我姐姐!” 二丫吼完,抬步要往前跑,手腕被人一把扣住。 她回过头,见是宋姣,登时大怒,“你做什么?放开我!” 宋姣眼底藏着被冷静强压下去的怒,从昨天到现在,先后被骂了多少贱人,她都忍了。 但她没想到自己忍一时的结果不是风平浪静,而是对方的得寸进尺。 也不管爹娘还在一旁,宋姣拽着二丫的手腕将人带到院墙下的大水缸旁,然后用手掐住她的后脖子往下按,“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你这张脸,到底是介怀我当年撂下你一个人来京城,还是嫉妒我现在过得比你好?” 二丫半个身子被迫压在水缸上,水缸里清晰地映出她的脸容,因为呼吸不畅而涨红发紫。 二郎媳妇被吓坏了,把孩子交给男人,忙跟过来,“大丫,你快放开她,孩子,别做傻事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宋姣没回头,声音平静,“娘,这事儿您别管,我若是不让她看清自己多少斤两,她只会一直作妖一直祸害人,这儿是宋府,是三叔的府邸,不是宁州老家,可不能由着她的性子乱来。” 说完,又威胁二郎媳妇,“娘,您走远些,别劝我,否则我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一时手抖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二郎媳妇被宋姣吓到,怕闺女真做出什么傻事来,她不敢轻举妄动,朝后退了几步。 宋姣扣住二丫脑袋的力道加重,直接迫使她把脸埋入水里,“嫉妒我活成了你一直想活成的样子,觉得全天底下的人都亏欠了你是吧?那如今好日子就在眼前摆着,你为什么不自己去争取,非要在那么多人面前当个跳梁小丑?” 之后,将头往上一拎。 刚开春,哪怕出了日头,水缸里的水仍旧凌寒刺骨,二丫猝不及防被来这么一下,脸上像被人同时扎了无数冰针,冷疼得她激灵灵直打颤,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完全说不上话。 二郎媳妇脸色都变了,“大丫……” 宋姣没理,她手劲大,二丫完全动弹不得,“你说我贱,我至少还知道自己要什么,至少还懂得争取,可你呢?一个乡下来的小村姑,你还学人自视清高,哪来的勇气让所有人都围着你转?不肯向三婶婶低头,又想得他们家好处,既要脸又要钱,你以为你就不贱?” 话音落下,毫不留情地再一次将人按入水缸。 濒临死亡的窒息感袭来,二丫满心恐惧,想哭哭不了,只能不停地扑腾挣扎。 宋姣并未想过真要将她置于死地,很快把人给松开。 二丫体力不支,身子一软,顺着水缸滑坐在地上,头发湿了大半,她捂着胸口直咳,水珠顺着下巴流到脖子里。 从咳嗽声不难听出,她很难受。 宋姣居高临下望着她,“自个儿好好反省反省,今后再敢辱骂三叔三婶婶半句不是,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二丫紧咬着牙关。 等宋姣离开,她冷脸拒绝了二郎媳妇的搀扶,一把将亲娘推开,撒腿就往大门外跑。 —— 宋二郎一家离开荣安堂后,温婉才跟婆婆说起二嫂有意合家的事儿。 宋婆子问她咋想的。 见温婉犹豫,宋婆子又道:“三郎媳妇你有话就直说,别藏着掖着,宋府是你们家,你说合,那就合,你说不合,我也没意见。” 温婉看了眼坐在炕上玩的儿子,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原本二房出了这么大的事,收留他们是理所应当,我不该计较那么多的。可我仔细琢磨过,从前分了家都过得不愉快,如今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日子久了难免磕磕碰碰。所以,我想先让他们住一段时日,等他们从那场天灾中缓过劲来,再另外给他们安排住处。”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偷偷瞄婆婆的脸色,见对方没太大反应,才又继续说:“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最后该怎么处理,还是得婆婆和相公拿个主意。” 房子银子和闺女都没了,二房这次遭受的打击太大,宋婆子自然是希望两房能够不计前嫌好好过日子,可一瞅二丫那样儿,整个一搅家精,让她留下来,不定哪天就祸祸到进宝身上了。 “你担忧的也不是没道理。”宋婆子说:“人一多,早晚得擦出矛盾来,那就这么着吧,先让他们住着,过两天带着你二嫂去之前那套胡同院儿里瞅瞅,顺便给收拾收拾,往后就让他们搬过去住。” 胡同院距离宋府远,往来不方便,就意味着不会太频繁。 婆婆点了头,这桩心事就算是了了。 温婉拉着进宝除了荣安堂,没多会儿见云彩急匆匆迎面而来,告诉她二姑娘一个人跑出去了。 “怎么回事?”温婉问她。 “奴婢也不太清楚,听人说,像是跟大姑娘发生了矛盾,一气之下出去的。”怕夫人跟着担心,云彩又道:“已经让小厮们出去找了。” 温婉点点头,语气淡淡:“我知道了。” 碰上这种事不用她吩咐,卫骞准会安排人在暗中跟着,温婉倒不是特别担心。 回房后,她趁着院里没人,把卫骞叫出来,问了他一些关于二丫在宁州的情况,卫骞如实告诉她,在宁州的时候二丫就跑过一次,而且是好几天,若非他们及时发现,她可能就没命了。 “都快没命了她还不醒悟。”温婉失望地摇摇头,随后吩咐卫骞,既然她喜欢跑,那就设一局等着她。 卫骞是聪明人,温婉随便一提点,他就知道该怎么做。 —— 二丫从来不知道,京城开春会这么冷,出了宋府以后,她漫无目的地在外面游荡,手脚冻得没了知觉。 京城实在是太大了,街道又多,随便拐个弯就找不到来时的路。 她饿得走不动道,可一想到偏心眼的爹娘和手段狠毒的姐姐,又觉得恨。 没钱买东西吃,她靠坐在胡同口。 然后,猝不及防地被人“绑架”了。 …… 二丫醒来的时候,四周黑漆漆的,连一丝光线都没有,完全看不清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她喊了几声,没人应,她有些害怕地蜷起双腿抱住双膝。 一片诡异的寂静里,突然有雄狮咆哮,紧跟着,是撕扯猎物尸体的声音。 咬断骨头时的脆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二丫吓得浑身颤抖,她站起来,拼了命地想往外逃,然而周围太黑了,天像是被一块黑色巨幕给遮挡住,伸手不见五指,压根就找不准方向,她刚走两步,便有无数猛兽的声音响起,越来越近。 身后传来狼嚎声的时候,二丫吓破了胆,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完全封闭的屋子内,用口技演绎出了“百兽出没”的几个暗卫快速收工,把已经昏厥的人带回去。 …… 再睁眼,二丫发现自己躺在陌生房间内,床榻边的人除了她娘和大姐,还有三婶婶温氏。 二丫声音沙哑,“娘,我这是在做梦吗?” 二郎媳妇望着她,紧紧咬住后槽牙,像是在强忍着甩巴掌的冲动,“要不是你三婶婶及时派人去找,你知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早就在老虎肚子里了!” 看来,那场遭遇是真的,自己险些被野兽活吃,也是真的。 二丫想起当时的恐惧,热泪夺眶而出,掀开锦被下床来,扑通一声在二郎媳妇跟前跪下,“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乱跑了。” 濒临死亡的感觉她不是没尝过,可唯有这次被人扔到野兽出没的地方,才让她真真切切怕到了骨子里。 温婉面无情绪,“既然无大碍,那就好好养着,我还有事,没工夫陪你们,先走一步。” 二丫察觉到了温婉态度上的冷淡,先前对她的热情和客气似乎都不见了。 顾不得宋姣还在场,二丫跪着挪了个方向,对准温婉,“三婶婶,之前是我不对,您是长辈,我不该对您不敬,还望您能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改,今后我一定改,您就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温婉站在门口背对着她,没回头,“如果每一次犯了错都能得到原谅,还要律法做什么?” “那您这是……不肯原谅我了?” 温婉道:“既然受了惊吓,就好好养着,等你恢复精神了,再跟着爹娘搬出去。” 343、找个能说服活菩萨的理由(1更) 温婉回房的时候,宋巍已经下衙,见到她,问了问二房的情况。 知道相公在衙门累了一天,温婉不想烦他,只随便说了几句,详细的,没提。最后,她告诉宋巍:“相公,我已经跟婆婆商量过了,再过几日就带着二嫂子去咱们以前那套胡同院收拾收拾,然后让他们家搬进去住。” “发生矛盾了?”宋巍问。 温婉沉默片刻,点点头,好似在外人面前的坚强到了他这儿就变成委屈,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家就这么大,人多了,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矛盾,我辍学,是为了好好陪进宝,防止他长歪,不是回来当深闺怨妇的。” 宋巍含笑,“那就让他们走。” 听到他不问原因就说这句话,温婉脑海里不期然浮现之前宋巍问她的——不喜欢我站在你这边? 如今回想起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甜。 —— 接下来的几天,不管二丫怎么谄媚讨好,温婉始终不为所动,态度不冷不热。 挑个空闲时间,她带着二嫂去胡同院转了转。 二房和三房分家多年,二郎媳妇不太习惯跟公婆住一块,再加上宋府规矩多,要有得选,她是很情愿单独住的。 因此见到胡同院的时候,二郎媳妇觉得十分满意。 婆娘都满意了,宋二郎自然不会再有什么意见,两口子找宋婆子看了个适合搬家的日子,打算尽快搬过去。 二丫听说此事,又来求温婉,说自己想留下来,做什么都成。 温婉跟她说宋府下人已经够多,不需要再添人,让她只管跟着爹娘过去住,往后要是想爷奶了,就过来看看两位老人家,也是一样的。 二丫哭天抹泪,又求到宋姣头上。 宋姣莞尔:“你求我没用,我自己都要跟着爹娘走。” 昨天晚上宋姣就跟温婉商量过了,既然爹娘要搬过去,若是她一个人留下来,二丫又得作妖,干脆,她不留在宋府了,跟着搬到胡同院,这么一来,二丫指定没话说。 温婉虽然遗憾养在自己身边一年的女孩要离开,可这种事不能强求,况且小姑娘说得对,要想堵住二丫的嘴,就得这么做。 温婉最后同意了,还让宋姣把听松阁的丫鬟云朵和徐家送来的教养嬷嬷一块儿给带上。 得知姐姐要走,二丫哑口无言,再不甘心,也只能跟着爹娘走。 没几天,宋二郎家离开宋府,迁往胡同院。 温婉在他们那留了顿饭,临走前,搁下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可不是什么小数目,二郎媳妇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温婉道:“在老家的时候,我曾吃过二嫂做的馄饨,觉得味道很独特,二嫂不妨尝试把自己的手艺变成钱。” 在二郎媳妇惊诧的目光下,温婉接着说:“前面不远处有条街市,我帮你租了个门面,已经付过一年的租金,二嫂要觉得我的提议不错,就去试试吧!” 二郎媳妇眼眶倏地红了,“三弟妹,我……” 温婉抬手打住她,“多余的话就别说了,你要真感激我,好好调教两个女儿,怎么说,大侄女也是在我身边养了一年多的姑娘,我不希望她一离开宋府就变了心性。” “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会好好调教她们俩的。” …… 温婉离开胡同院,没有第一时间回家,让林伯将马车赶到她之前典当首饰的那个当铺,问掌柜,“您先前说,我拿来的东西极有可能出自宫廷,这话,有几分把握?” 掌柜的捋了捋胡须,笑笑,“夫人,老朽在这一块算是行家,见过的宝贝数不胜数,圈儿里人都称我一声‘大朝奉’,鉴宝我还没打过眼。您拿来的东西,是内务府的铸造工艺,外面的货有这样的成色,但远远没这么好的工艺。我要真想诓您,那我得跟您说那是假货,值不了几个钱,哪还能帮您吹嘘宝贝故意抬价让您给赚了去,是这个理儿吧?” 内务府铸造。 温婉眼神恍惚了一下。 “夫人?” 耳边传来大朝奉的声音。 温婉回过神,扯唇道了声谢,匆匆离开。 回到家,温婉关上门,把自己的妆奁盒拿出来,里面全是她娘留下来的首饰。 她一件一件地摆放在梳妆台上,动作仔细而小心,手指从上面轻轻抚过,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意,情绪翻涌得厉害。 “娘亲,这是什么?” 旁边传来进宝柔软的声音。 温婉偏头,见小家伙指着梳妆台上的东西,她抿唇笑笑,“是外祖母留下来的。” 小家伙歪着脑袋,满脸好奇,“外祖母是谁?” “是娘亲的娘亲。” 小家伙被绕晕了,“娘亲还有娘亲吗?” 温婉将视线投向那些首饰,好久,才点点头,“有的。” “进宝没见过娘亲的娘亲。”小家伙又说。 温婉将儿子抱入怀里,轻轻摸着他的后脑袋,一句话没说。 —— 皇城,玉堂宫。 又翻了一年,大皇子赵熙十四岁。 齐贵妃给他安排的试婚宫女在三月初送来。 宋元宝陪着赵熙去演武场练剑,回来时满身的汗。 进门见到正殿外站着一排陌生宫女,仔细一数,整整十个。 宋元宝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偏头对赵熙笑道:“大殿下的艳福送上门来了。” 赵熙淡淡看他一眼,很快拉回视线,上前几步,在宫女跟前停下。 几个宫女余光瞥到大殿下清隽秀逸的容貌,羞得低下头去。 赵熙的目光一一从她们身上扫过,过了好久,随手指向其中一个,“你留下,其他的都先回去。” 被选中的宫女面色绯红。 早就被告知过大殿下说一不二的脾性,落选的那几位只是刚开始有些失落,之后就恢复如常,规规矩矩退了下去。 留下来的宫女叫绘冬,年龄比赵熙稍大些,来前已经得了嬷嬷调教,哪怕还未破身,已经深暗房闱之事。 等落选宫女全部离开,赵熙对她道:“从今日起,你住在右偏殿,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入正殿一步。” 绘冬惊愕地抬头看他。 少年皇子常年训练,肌肤不算白皙,五官却深邃俊美,那双眼里,像藏了冬日夜幕上的星,璀璨而毫无温度。 可哪怕是冷冷淡淡,那副容颜也足以让人怦然心动。 像是没看到对方眼底的疑惑,赵熙没再逗留,转身就进了正殿。 三宝公公忙跟上去端茶送水。 沐公公走过来,恭敬地对着绘冬道:“姑娘这边请。” 绘冬重拾情绪,露出一抹感激的笑容,跟着沐公公去往右配殿。 “左配殿住的是宋家那位少爷,姑娘平时没事的话,不要过去打扰他。”沐公公好心提醒。 绘冬嗯一声,表示知道了。 心里却暗暗好笑,听说那位宋少爷全天与大殿下形影不离,自己怎么可能打扰到? 宋元宝跟进正殿,等三宝公公奉完茶退下去,他饶有兴致地望着赵熙,“您就这么把人给打发了?” 赵熙刚把茶盏送到唇边,微热的茶雾里,他嗓音淡淡,“母妃给的期限是十七岁之前,没说今晚。” “那也得提前适应适应吧?比如,打今儿起让她给你守个夜什么的。” “你好像很关心我的私事?” 能不关心吗? 宋元宝腹诽,就那睡相,他是真担心大半夜把人姑娘给拱下床。 赵熙顿了顿,想到什么,“险些忘了,你今年也十四岁。” 宋元宝咯噔一下,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赵熙就吩咐三宝公公,“去把先前那几个宫女叫回来,让宋少爷也挑一个。” “……” 这嘴贱的,宋元宝恨不能在心里抽自己几个大耳刮子,忙说:“殿下,我用不着,我们家就没这传统。” “嗯。”赵熙说:“那从今日起打破一下。” 宋元宝:“……真不用。” 赵熙冲他微笑,“无须客气,什么时候你试婚成功了,我再开始。” 又跟三宝公公说,“去把我刚刚这句话告诉贵妃娘娘,让她不必催。” 宋元宝觉得自己被五雷轰顶了,外焦里也焦的那种。 三宝公公从幸灾乐祸的眼神里艰难地挤出一抹同情送给元宝少爷,然后很快把之前的宫女请回来。 赵熙笔直坐在主位上,垂眼望着宋元宝,不容置喙的语气,“选!” 临死还要拉个垫背,除了他爹,宋元宝就没见过这么黑的人。 他看都没看那几个宫女一眼,用商量的语气,“我能不能不选?” 赵熙并未生气,眼皮一抬,“能。” 宋元宝大喜,“殿下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赵熙:“找个能说服活菩萨的理由吧!” “……”宋元宝。 344、我能推测出殿下有隐疾(2更) 宋元宝琢磨了好一会儿,心一横,看向赵熙,“殿下确定真要我拿出个能说服您的理由?” 赵熙神情未变,只是看着他。 那副模样,分明是让他说。 宋元宝咳了下,一本正经道:“我们家有一项祖传绝技,能给人看面相。” “哦?” 宋元宝直直看着赵熙的脸,半晌,“我观殿下面相,发现了一个秘密。” 赵熙眉梢微挑,“但说无妨。” 不等宋元宝开口,他话锋一转,“如果错了半分,你今晚就试婚。” 宋元宝故意卖关子,“我看到的可是殿下不为人知的秘密,您不介意我当着下人的面说出来?” 赵熙眼瞳稍稍缩了一下,听得宋元宝继续大放厥词,“当然了,如果殿下觉得我是在故弄玄虚,那我现在就说也无妨。” 他清清嗓子,正准备张嘴。 赵熙皱了下眉头,挥手让三宝公公带着人退下去。 等殿内只剩他们两人,赵熙坐得更笔直端正,冷锐的眼神扫在宋元宝脸上,许久,吐出一个字:“说!” 宋元宝摇头晃脑道:“根据面相,我能推测出殿下有睡眠方面的‘隐疾’。” 赵熙眉心皱得更难看,微眯的眼眸内蹦出几分危险,“你推测出来的?” “嗯,我早说了自己会看面相。” 一瞅赵熙那反应,宋元宝就知道他不信,忙道:“不过殿下放心,此事只我一人晓得,外人绝不会知情。” 望着他得意洋洋的模样,赵熙俊脸绷紧,“胡说八道!” 揭人短这种缺德事,宋元宝不想做的,他也是被逼无奈。 怕赵熙真生气,宋元宝故作轻松道:“如果殿下着急让宫女侍寝的话,那我今天晚上就试婚也不是不可以。” 赵熙捏着眉心,正眼都没给他一个,“出去!” 宋元宝很识趣地退出正殿,然后就忙着挑选宫女。 三宝公公尽职尽责地把宋元宝的动态禀报了赵熙。 赵熙听说那个小混蛋真的在选宫女打算今晚试婚,他吩咐三宝公公,“把宫女都打发回去。” 三宝公公出门之际,赵熙又扔了一本《华严经》给他,“这个拿去给宋皓,不抄完不准睡觉!” 宋元宝就知道,自己作一下,赵熙肯定没辙,抄书完全在预料之中,反正已经习惯了,他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眼瞅着三宝公公要把那几个宫女带走,宋元宝脸上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大殿下有没有说下次什么时候赔我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 三宝公公回他:“要不,宋少爷跪地求求殿下,没准儿他口一松,全给您留着,您想怎么伺候,她们就怎么伺候。” 宋元宝:“……出去!” —— 城西,康定伯府。 康定伯夫人姚氏正在园子里给刚开的西府海棠修剪花枝。 见到初露走过来,她停了停手中动作,“如何了?” 初露据实回答,“夫人,五姑娘还是老样子,喜欢一个人发呆,奴婢们跟她说话,她也不太爱搭理。” 姚氏问:“送过去的饭,她都吃了没?” “吃了一半。” “那就好。”姚氏松口气,“她没了记忆,目前咱们府上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一时半会儿不适应也正常,先别勉强她,再给她一点时间。” 初露想到什么,犹豫片刻,又说:“先前四姑娘去找她玩来着。” “她去做什么?”姚氏对府上那几个庶女没什么好感。 “四姑娘刚进去就把奴婢们打发出来,至于她在里头跟五姑娘说了什么,奴婢也不清楚。” 搁下花剪,姚氏亲自跑了一趟李怀茹的院子。 小女孩正站在游廊下,抬头远眺着碧蓝的天空,连姚氏走近都无所察觉。 怕吓到她,姚氏在接近养女的时候先低声跟初露说了几句话。 李怀茹听到声音,从远处拉回目光,侧头一看,见是姚氏,她咧咧嘴,喊了一声,“母亲。” “茹儿今日感觉如何?”姚氏关切地问。 李怀茹点点头说自己没事,又指了指头顶上的天,说:“今天晴得很好。” 姚氏问她,“喜欢这个新家吗?” “喜欢。” 嘴上说着喜欢,却并未表现出六岁孩子该有的欣喜若狂和满足感。 姚氏微微叹口气,望向初露,“去后厨把五姑娘的药端来。” 初露还没走,李怀茹就出声道:“母亲,我已经喝过药了。” 见姚氏怀疑,她又补了一句,“就刚才喝的。” 姚氏上前,目光慈和地望着她,“孩子,你已经选择了新家,就要学着适应,以前的东西,忘了就忘了,你别怕,从今往后,你会有一双疼爱你的爹娘,还会有个世子哥哥,我们都是你的家人,明白吗?” 说完,轻轻将李怀茹揽入怀里。 听着姚氏温柔的话语,李怀茹心底泛起温暖的涟漪,吸吸鼻子,重重点了下头,“嗯。” 她才六岁,没有成年人的烦恼,没有记忆,更不会想太多,之所以沉默寡言,只是还没适应而已,这种时候谁能给她温暖,她就会对谁表现出格外的依赖。 不多时,游廊尽头传来李润的声音。 “娘,孩儿今日与朋友约好出去踏青,特此来跟您道别。” 闻言,姚氏缓缓松开李怀茹,侧头看向儿子。 李润穿了一件青色袍子,乌发半束,白皙的脸容上,是少年人独有的青稚。 十岁的身量,说高不算太高,但在同龄人中,他已经足够出众。 四个儿子只剩这么一根独苗,姚氏把他培养得温润知礼,小小年纪便谦谦如玉。 “方才你妹妹还说呢,今儿天晴得很好。”姚氏说:“的确是难得的踏青日子。” 顿了下,想到养女,又对李润道:“润儿,带着你妹妹去吧?” “她?”李润面露惊讶。 不是不乐意,只是这个半路来的妹妹给他的印象有些冷,不太近人情,自打入了府,说过的话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只怕就算自己想带她,对方也不一定领情。 “怎么了?”姚氏看着他。 李润道:“带上五妹妹没问题,可您总得先问过她的意见吧?” 姚氏低头看向李怀茹,声音轻柔不少,“茹儿,想不想跟着你世子哥哥出去踏青?” 李怀茹抬起头,正对上少年世子那双清透的眼睛,她不知道“踏青”是什么意思,但几乎没有犹豫,点点头,“想。” 声音还有着属于六岁女孩儿的稚嫩。 李润显然没想到她会同意,愣了一下,却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姚氏拍他肩膀,“快别愣着了,赶紧的让人多备些吃食。” 李润离开后,姚氏拉着李怀茹的小手回房,特地挑了一套淡黄色的衣裙给她换上,又亲自给她梳了丱发,最后戴上珠花。 小女孩皮肤不算白,但经过姚氏的手这么一打扮,顿时显得娇俏可爱。 李怀茹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几乎快认不出这是当初饿到偷偷钻入马车偷东西吃的那个她。 自打养女入府,姚氏就热衷于给小姑娘打扮,有事没事总喜欢把她收拾得漂漂亮亮的。 从铜镜中看着养女的小脸,姚氏满意地笑了,嘱咐她,“你世子哥哥今日要去的地方有些远,待会儿你要时刻跟紧他,知道吗?” “知道了。”李怀茹用力点头。 姚氏终于从这三个字中听到小姑娘对于出去玩的渴望和兴奋,再次欣慰地笑起来。 不多时,李润那边准备就绪,亲自来内院接李怀茹。 姚氏把人交给他,“我让你爹安排了护卫随行,你这一路上要照顾好妹妹,不能让她出任何事儿,听到没?” “娘就放心吧,孩儿又不是头一次外出踏青了。” 李润跟母亲保证完,朝李怀茹伸出手。 李怀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小手递给他。 李润牵着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妹妹,一步步走向马车。 被他掌心包裹住的那只小手,软软的,好似没什么力道。 一个十岁,一个六岁,两人站一块儿,身量上有很明显的差距,衬得女孩儿体型格外娇小。 345、春日游(1更) 上了马车,李润掀开帘子,冲着站在大门外的母亲挥手道别。 之后,帘子放下,车厢内光线变暗。 头一回单独跟世子哥哥出行,小女孩显得很拘谨,规矩坐着,双手交握搁在腿上。 “我们今日要去京郊。”李润看向女孩,声音极轻极柔,“一会儿五妹妹要是饿了渴了,要及时跟我说,我让人给你送吃食上来。” “嗯。”李怀茹点点头。 见她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语,李润笑了笑:“我说了这么多,你就回我一个字可不礼貌。” 小姑娘忽然抬起头,眼神带着几分紧张,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做。 李润提醒她:“要跟哥哥说谢谢。” 小姑娘听罢,很听话地开口道,“谢谢世子哥哥。” 李润唇角笑意更浓,他底下有两个妹妹,一个八岁,一个九岁,她们也喊他世子哥哥,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前的小姑娘喊得比那两位妹妹更甜。 路途有些远,考虑到车上是俩孩子,车夫特意将速度减慢,尽量不颠簸。 李怀茹慢慢地来了瞌睡,靠着靠枕就闭上眼睛。 李润怕她不小心磕到脑袋,轻轻将她挪过来靠在自己肩上。 小姑娘想来是真困,被挪动都没有转醒的迹象,呼吸很轻,几不可闻。 李润不时地挑帘看路。 到京郊,已经是半个多时辰以后。 今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外头很热闹。 马车才刚停下,四周就传来商贩们叫卖的吆喝声。 李润还来不及叫醒李怀茹,小姑娘已经睁开眼。 意识到自己刚才靠在世子哥哥肩上,她有些不好意思,揉揉眼睛,问:“是不是到了?” 李润颔首,“五妹妹要现在下去吗?” 李怀茹腼腆地扯了扯嘴角。 她听到外面的声音很热闹,心中好奇到底有什么,想亲自下去看。 李润掀开帘子,自己下去以后又请她出来。 小姑娘弯着腰,半个身子先探出车厢外,第一时间看到了旁边摊子上的风筝。 有燕子、蝴蝶、金鱼和猫头鹰的形状,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还看到不远处有孩子手中拿着线轴,正牵着风筝跑,燕子形状的彩色风筝越飞越高,点缀着一碧如洗的天空。 李怀茹以前没见过也没玩过风筝,她甚至都叫不上名,只是遵循着内心的渴望,对李润开口,“世子哥哥,我要那个。” 李润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尔后拉回目光,“要风筝?” 李怀茹问他,“那个能在天上飞的,是叫风筝吗?” “嗯。”又问她,“要什么样的?” “蝴蝶。”李怀茹伸出小手,指了指所有风筝里最漂亮的那个。 “好,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 李润说完,吩咐车夫看着她,自己走到摊子上,掏钱买下那个蝴蝶形状的风筝。 拿回来的时候,他发现一向沉默寡言的小姑娘那双眼睛里,流露出兴奋的情绪来。 像是会感染,李润也跟着弯了弯唇瓣,把风筝递给她。 小姑娘抱在怀里,轻轻摸了摸,尔后冲着他摇头,“不会玩。” 李润四下扫了眼,见发小们一个都还没来,他挑了处人少的草坪,带着李怀茹过去。 让她拿着风筝,他从她手里接过线轴,试了试风向以后,吩咐她带着风筝往后走一段,眼瞅着距离差不多了,他开始小跑。 没多会儿,风筝摇摇晃晃地飞上了天。 李怀茹的目光有着惊奇,跟随那只花蝴蝶一路往上飞。 见她傻站在原地不动,李润高声喊,“五妹妹,快过来!” 李怀茹回过神,朝着他小跑。 她原本是想接他手里的线轴来着,谁料脚下一滑往前扑,直接撞到李润,两个人都没站稳,各自倒在地上。 风筝因为这一大力,直接挣脱线轴,越飞越高,越飘越远,飞了一段之后又掉下来,没入丛林不见。 李怀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坐起来,伸手要去扶李润,却见对方已经起身,好在草坪里干净,他身上的衣服没被弄脏。 “世子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姑娘神情无措。 李润看着她,轻笑,“真是个笨丫头。” 小姑娘越发愧疚。 “罢了,跟你开玩笑的,世子哥哥不怨你,快起来吧,那个蝴蝶风筝没了就没了,大不了再给你买一个。” “不要了。”小姑娘摇头。 “不喜欢风筝了?”李润问她。 小姑娘没吭声。 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自己莽莽撞撞的什么都做不好,不想给他添麻烦。 李润说:“不要风筝,那我给你买几个竹蜻蜓,这个也挺好玩。”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卖竹蜻蜓的摊子前,李润给她买了两个,又亲自教她。 有了风筝的教训,这次的竹蜻蜓,李怀茹尽量小心翼翼。 可即便如此,还是飞不见了一个。 李润的发小们来的时候,见到他正弯着腰在草丛里找东西。 其中一个忍不住笑出声,“咱们的世子爷这是在干嘛呢?” 已经找到竹蜻蜓的李润直起身,淡淡瞥了那人一眼,一面把东西交还给李怀茹,一面说:“帮我妹妹找东西。” “你妹妹?”那人瞪大眼,“你们家那几个妹妹我都认识,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你爹该不会是在外面……” 话音还没落,就被李润蹙眉打断,“瞎说什么?” 对方讪讪一笑,似乎也意识到这样在背后论人是非不太厚道,忙岔开话题说起别的。 李怀茹有些怕生,怯怯看了那几人一眼,悄悄往李润身后躲。 “别怕,他们都是我朋友。”李润扭头,看着小姑娘,她一手捏着一个竹蜻蜓,稍微低着头,瞧不清楚脸上是什么表情。 先前那人见状,又不禁好奇起来,望向李润,“哎,说真的,你这位妹妹是哪位姨娘生的?” 以前没少去康定伯府玩儿,但好像从来都没见过她。 李润没瞒着,如实说:“年前我们家回乡祭祖,那边发生地动,灾难过后见到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我娘心疼她,就给带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那这姑娘也着实太可怜了些,难怪性子这么内向怕生。”几个发小听得一阵唏嘘,打趣李润的心思全给收了回去。 他们这行人里面,年纪最小的是李润,其他几位都在十二到十五岁之间。 听说了李怀茹的遭遇,众人不由心生怜悯,管她叫小妹妹,又给她买糖人糖葫芦,恨不能把这山上好吃的好玩的都买给她。 李润瞅了眼李怀茹手里拿都拿不下的零嘴和玩具,帮她接过来一些,“我说你们几个,别太过分了啊!”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发小说他,“咱们几个可是实心实意把她当成妹妹待的,怎么着,这么点儿小醋你也吃?” 李润懒得跟他们争辩,压根就不是醋不醋的问题,这帮人一下子这么热情,他只是怕吓到身旁腼腆又胆小的小丫头而已。 想着,李润偏头去瞧,见小姑娘面颊红扑扑的,眼睛看看手中的零嘴,又看看他,内心的雀跃全都表现在脸上。 李润问她:“喜欢哥哥们给你买的东西?” 李怀茹嗯嗯点头。 李润又说:“家里吃的玩的都比外面好,为什么不喜欢家里的?” 李怀茹想了想,“外面好玩。” 李润无声笑了笑,并未因为她的“偏爱”而流露出恼意。 买了零嘴和玩具,一行人又顺着溪流往上,跟着前来踏青的文人雅士玩曲水流觞。 一天的相处下来,不仅是李润,就连那几个发小跟李怀茹的关系都近了一步,妹妹长妹妹短的。 他们一喊,小丫头就笑,那笑容稚嫩却也纯真。 …… 回到家已经傍晚。 初露出来迎接,帮李怀茹拿过她手里的东西,然后带着两人去见姚氏。 知道小孩子容易饿,姚氏早让人备了点心,却见养女手里捏着串吃了一半的糖葫芦,跟她说不饿。 姚氏好笑地揉揉她的脑袋,“茹儿今天跟世子哥哥去了哪?” 李怀茹顺势依偎到姚氏怀里,扭头看李润,好久才说:“山上。” 姚氏多少感觉到,养女外出一趟再回来,心境开朗了不少。 听李润说了今日在山上的情况,姚氏嘱咐他,“茹儿才六岁,是可以跟你们一块儿玩的年纪,往后你去哪都尽量带上她,让她多见见外头的人,她慢慢就能习惯过来了。” 李润点点头。 346、夸她还是骂她?(2更) 敬国公府。 苏尧启坐在铜镜前,伸手碰了碰右侧脸颊。 铜镜里的人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手指触摸到的地方,是烧伤后留下来的疤印。 哪怕王院首联合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会诊,得出来的方子仍旧不能让他恢复到不留一丝痕迹。 去年被苏皇后推荐入宫去给大皇子当伴读从马背上摔下来导致骨折和多处擦伤,回来卧床静养没多久,又无缘无故被一场大火给烧伤。 至今半年,这是他痊愈后头一回照镜子。 “四哥儿。” 国公夫人不知何时来到门外,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嗓子似乎有些哽咽。 苏尧启还来不及回答,就听到他娘在外面骂伺候他的婢女们,还让婆子拖下去打板子。 苏尧启惊了一下,忙站起身走出来,望着国公夫人,“娘,您干嘛呢?” 国公夫人满脸怒色,“主子醒了都不知道进来伺候,一个个的偷奸耍滑,苏家要她们何用?” “娘,是我把人给遣出去的。”苏尧启说:“我只是想一个人坐会儿。” 听到这话,国公夫人像是被谁给掐住了喉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瞧着儿子右脸上的伤,她仿佛又听到刚出事那天晚上他一声声地喊着娘,说他的脸好疼。 四哥儿今年十九岁,已经到成家的年纪,可因为那一把火,多少人家的好姑娘望而却步。 想到此,国公夫人心里说不出的沉重难受。 苏尧启一瞥他娘的神情就知道她大概在想什么,笑了笑,又坦然地摸摸自己右脸,“娘,我没事儿。” 怕他娘不信,苏尧启又说:“真的,这个样子比我想象中的好太多了。” 国公夫人闻言,不管是眼神还是表情,都流露出难以掩饰不忍。 “娘,我今天想出去。”知道当娘的这时候一准会心软,苏尧启趁机提要求。 “出去做什么?”国公夫人轻蹙眉头。 最开初是绑架,后来摔伤骨折,再后来又是烧伤毁容,她是真被自家儿子身上一桩一桩的倒霉事吓破了胆。 苏尧启没有直接回答,“您就说,答不答应我出去?” 国公夫人本想拒绝,可一对上儿子纯净无害的那双眼,到嘴的话又给咽了回去,不得已,点点头,“出去可以,但你得多带几个家丁跟着,否则我不放心。” 当娘的都同意了,苏尧启自然只能让一步,“行,只要让我出去,您让带多少人,孩儿就带多少人。” 碰上这么大的事儿,他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自暴自弃,似乎脸上的烧伤并未给他带来多大的伤害。 国公夫人想到他刚被烧伤时每夜疼得直叫喊,伤快痊愈时又痒得控制不住自己想去挠被下人用绳子绑住双手,不知道该庆幸他赤子之心未泯,还是该感叹他十九岁了还不成熟。 “娘,那我走了。”苏尧启抚平衣袖上的褶皱,抬步要往外走。 “四哥儿。”国公夫人突然唤住他。 “娘还有什么事?”他顿住,扭过头来。 国公夫人上前,犹豫了一瞬,伸手拍在他肩膀上,像哄小孩子那样,“玩得开心点。” “孩儿知道了。” 带上五六个家丁,苏尧启让人备了马车,很快朝着宋家而去。 —— 温婉坐在宋元宝的书房,手把手地教进宝写字。 小家伙特别淘气,温婉稍微不注意就会被他带着把字写成一坨,然后他还一脸嫌弃,说娘亲写的字不好看。 当娘的教了他半个多时辰,小家伙一直在捣蛋。 温婉拿不出宋巍的耐性来,脸一板,眼睛斜着他,“你到底想干嘛?” 进宝被吓到,乖乖搬了小凳子坐到另一边,自己提笔蘸墨,把温婉之前教的那几个字一笔一划地写在毛边纸上,学着温婉的样子噘着嘴吹了吹,都没等干就双手捧到娘亲跟前。 温婉眼神一瞥,眸中情绪翻涌,从最开初的愠怒转为讶异。 怕小家伙觉得难,不肯学,她都是从最简单的开始教。 然而一个时辰下来,进宝光顾着玩,她稍微错开眼,他就各种捣乱,比野猴子还皮,温婉好几次看得手痒痒,想抽他两下。 可事实上,小家伙早就把自己教他的记下来了,不仅记下,还会写,虽然写的不咋样,但笔画是对的,瞧着勉强像个字。 “你都学会了?”温婉问他,心中不免震惊,他一直在玩,一直捣蛋,怎么记的? 自己当初学认字的时候,可难可难了,要是当时没有多写几遍巩固一下,一回头肯定忘。 进宝咧嘴笑。 见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温婉抬手,往他屁股上轻轻拍了两下,故作严厉,“既然会写,那刚才为什么要骗娘亲?” 进宝瘪瘪嘴,他没有骗,就是想让娘亲多陪陪自己而已。 温婉最招架不住进宝那副委屈小可怜的样子,从他手中接过毛边纸搁在桌上晾晒,尔后将儿子抱到怀里来,手掌在他发顶上揉了揉,“生气了?” 进宝低头抠手指,没吭声。 温婉伸手捏他小耳朵,“再不理我,我可真走了啊!” 进宝忽然抬头,顺势抱住温婉的胳膊,“奶奶说,进宝的生辰要到了。” 温婉一愣,随即轻笑出声,安慰他,“放心,今年娘亲都记着呢!” “可是昨天晚上娘亲说了又要走。” 温婉:“……” 她仔细回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她跟宋巍商量今年的进宝生辰去庄子上来着。 四月下旬以后,天气差不多就该转热了,去庄子上,一来图清净,二来顺便避避暑。 没想到那些话会被儿子给听了去。 温婉想着小家伙刚才闷闷不乐的样子,心下好笑,没敢保证什么,怕像前两年那样有突发情况,只用商量的口吻跟他说:“娘亲今年若是还要走,就带上进宝一块儿走好不好?” 小家伙仰着脑袋,清澈灵透的眼睛里,明显有着不信任。 “那咱们拉勾勾?” 温婉说着,曲起小手指,朝他伸出去。 进宝也伸出自己的小指头,和温婉的扣在一起。 温婉正准备说拉勾勾的“誓言”,小家伙抢先道:“如果娘亲骗人,以后就是笨娘。” 温婉:“……为什么是‘笨娘’?” 进宝:“因为聪明的娘都知道要带着进宝走。” 温婉:“……” 母子俩正大眼对小眼的时候,端砚进来道:“夫人,苏家四少爷求见。” 苏尧启? 乍一提起这个人,温婉还有些恍惚,听闻他去年先是摔伤骨折,后来又被大火烧到脸。 算下来,这是个可怜人,若非立场不允许,温婉收到消息的时候早就已经去探望了。 晃过神,温婉吩咐端砚,“快把人请去前厅,我随后就来。” 端砚走后,温婉简单把书房收拾了一下,尔后关上门,带着进宝去厅堂。 苏尧启刚坐下就见到温婉进来,他面上露出几分不自然。 温婉有留意到,大概是因为他右脸上的疤痕。 她没有将注意力过多的投向他,自然而然地拉回视线。 母子俩落座之后,温婉问他,“苏四少是不是来找元宝的?” 对方没有纠结自己面上的缺陷,让苏尧启感受到变相的关爱,心中升腾起一股暖意,他点点头,“我刚才问了你们家门房,他们说宋皓不在,我来都来了,不好就此离开,只好进来讨杯茶喝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几分腼腆,还是当初的少年模样。 温婉并不反感这样的苏尧启,她唇角露出笑意,“你如果有要事找他,本月二十六再来,他一定在。” 苏尧启想了想,没想明白,问温婉,“四月二十六是什么特殊日子吗?” 温婉没瞒他,“是进宝的生辰。” 苏尧启闻言,视线落在温婉身旁的小家伙身上,小家伙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右脸。 顶着这样一副残缺容颜来见心仪的姑娘本来就是一件考验勇气的事,如今再被对方的儿子盯着看,苏尧启有些坐立难安。 “大哥哥……”对面小家伙突然出声。 本想站起来告辞的苏尧启打消了念头,望着小家伙。 进宝迈着小短腿走过来,踮着脚尖,软软的小手掌摸在苏尧启的半边脸上。 苏尧启脊背僵住。 耳边听得小家伙软糯糯的声音,“爹爹说,倒霉的人,必有后福。” 苏尧启没说话,只是偏头看着他。 进宝咧嘴笑,“爹爹说他以前很倒霉,后来就娶了娘亲。” 温婉脸一黑,这话是夸她呢还是骂她呢? ------题外话------ 爆更时间,7月15号^_^ 347、他并不需要灵魂(1更) 苏尧启被小家伙又软又糯的声音治愈到,原本别扭不自然的面上逐渐露出笑意,问他,“那你爹爹娶了你娘亲之后,是不是就不倒霉了?” 进宝挨着苏尧启坐下,单手托着下巴,做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来,“爹爹不倒霉,我就遭殃了。” “为什么?”苏尧启越发好奇。 进宝看了眼对面哭笑不得的娘亲,开始向外人告状,说奶奶告诉他的,他前两年过生辰,爹娘都不在身边,每一年刚巧到他生辰那几日,爹娘就有事出去了,把他一个人扔家里。 一面说,一面还拿幽怨的小眼神去瞥亲娘。 感受到儿子“眼神警告”的温婉:“……”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家儿子竟然还有通过比惨来安慰别人的本事。 想当年,为了安慰郝运,相公似乎也是比惨来着…… 更神奇的是,小家伙的话好像起到了作用,苏尧启整个人的情绪与先前截然不同,他主动伸手揉进宝小脑袋,笑问:“那照你这么说,大哥哥以后也能娶个温柔贤惠的娘子咯?” 进宝摇头,“大哥哥每天都开心没烦恼。” 苏尧启显然没想到小家伙会这么回答,愣神过后笑开来,“竟是我狭隘了。” 男人娶妻生子是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根深蒂固的思想,甚至有一部分人,打从落地的一天起,今后的路就被安排好,他只能麻木地照着既定轨道走,然后麻木过完一世,最后落叶归根。 相比较人生处处被安排,小家伙听似幼稚的说辞便成了一种境界。 虽然小家伙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苏尧启还是从中悟出了不少道理来。 这俩人能愉快相处,让温婉感到欣慰,适时出言道:“四少爷难得来一趟,要不就留在我们家吃顿饭再回去吧?” 苏尧启没同意,“我娘还在家等,我不能在外面逗留太久。” 事实上,温婉亲自开口,苏尧启是很想留下来的,只不过宋巍不在,他一个外男,贸然在他们家留饭,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苏尧启再单纯,他知道苏宋两家的对立关系。 饭没留成,温婉亲自把人给送出大门。 进宝站在门口,挥手跟大哥哥道别。 等目送着苏家马车走远,温婉拉回视线,问进宝,“刚才那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进宝抓抓脑袋,很是纠结。 好像娘亲有教,爹爹也有教,他不知道该算在谁头上。 见小家伙那样儿,温婉就知道自己白问了,她一笑,毫不吝啬地夸儿子,“小小年纪就知道不揭人短,进宝真棒。” 这句话小家伙听得懂,他告诉娘亲,“是哥哥说的。” “哥哥?” 进宝想起上次哥哥回来过年的时候在他耳朵边嘀咕,说揭人短是不道德的事,进宝当时没听懂,问他什么叫揭人短,哥哥解释了一大堆,进宝理解不了,但是他隐约觉得,今天来的那个大哥哥,他脸上受了伤是很难受的,不能笑话他。 “嗯,是哥哥。” 进宝点头如捣蒜,他的小脑袋瓜能想很多东西,就是嘴巴说不利索,干脆不说了,只回娘亲一句话。 温婉当然清楚,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而言,能明白不揭人短就已经很不错,要让他像大人们聊天一样将原因娓娓道来,那基本是不现实的,她只能根据进宝给的只言片语去推测,“哥哥是不是跟你说,不能随随便便笑话别人?” 进宝歪着脑袋想了想,他不记得了,但是听起来好像就那么回事儿。 于是又点点头。 那小模样,看得温婉无声失笑,伸手戳他小肥脸,“听得懂你点头也就算了,听不懂你还点头?” 进宝嘟着嘴,他也很想听懂呀,但是小脑瓜不支持。 …… 去庄子上给进宝庆生的事儿就这么定下了,温婉让宋巍想办法给元宝捎句话,问他能不能在进宝三岁生辰那天告个假。 玉堂宫很快回了消息,元宝说,二十五的晚上就能出宫。 温婉又去请示了公婆,宋老爹没意见,说怎么着都成,去也可以,不去也可以。 宋婆子斜了温婉一眼,“前头两年都是我们做爷奶的陪着他过,难得你们两口子在家,也该你们陪他一年了,想去哪自个儿去,我跟你公公这把老骨头就不去凑热闹了。” 温婉并不意外婆婆会这么回答。 或者说,她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根据婆婆的性子猜到了对方会拒绝。 …… 四月二十五傍晚,玉堂宫的三宝公公亲自驾着马车送宋元宝回来。 一进门,宋元宝就把弟弟抱起来掂了掂,然后说他,“几个月不见,又肥了。” 进宝鼓了鼓包子脸,“哼!” 娘亲都说了,他那不叫肥,明明是可爱。 已经三岁整,进宝有些分量,宋元宝抱不了多会儿,把人放下来,问温婉准备怎么庆生。 温婉还没说话,小家伙就兴奋道:“去好多鱼鱼的地方。” 宋元宝满脸纳闷,看向温婉。 温婉笑着解释,“最近这几天都有些热,我们打算去庄子上,已经挑了一处距离城里不太远的,就在京郊,有河,河里还能抓鱼,进宝爱吃鱼,我选来选去,觉得这处很不错。” 见宋元宝犹豫,温婉又说:“放心,明儿肯定会在天黑之前回来,不会耽误你回宫的时间。” 宋元宝失笑,说不是那意思,他只是担心去庄子上会不太安全。 之前在宁州,宋元宝就已经见识过刁民,甭管他爹中举前还是中举后,甚至是当了官老爷,总有那么几颗老鼠屎喜欢往人群里上蹿下跳带节奏。 温婉能明白宋元宝的顾虑,老家那帮乡邻,她不是没领教过,淳朴的是真淳朴,恶毒的那几个,打聋骂哑挖绝户坟断人生路的事儿都干得出来。 不过庄子上不同,庄头以及底下的佃户们,全都是给宋家做事的,他们是主人家,主人家到访,底下人就算是做做样子,也得客客气气,不至于像宁州那帮得不到好处就眼红的泥腿子一样胡乱咬人。 宋元宝听完温婉的解释,心落回肚子里,又问爷奶去不去。 温婉不好把婆婆的那些话说出来,只简简单单回了句话,“庄子有些远,二老懒得跑,咱就不勉强了。” 宋元宝忽然笑起来,“奶奶那性子,一准儿是怨上爹娘前两年进宝生辰不在了。” 温婉说:“元宝是你奶奶肚子里的蛔虫吧?她想什么你都知道。” 宋元宝毫不谦虚,“井掏三遍出好水,人从三师武艺高,从前我跟着爹学,如今我跟着大殿下学,把他们俩人教给我的东西一结合,要把握人心还不简单吗?” 宋元宝入宫这么久,回来的时间少之又少,仅有的那几天,都是匆匆来匆匆走,温婉压根就没机会问他点什么,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机会,她不想错过,抓紧问:“你伴读快一年了,对大殿下有什么特殊印象没?” 宋元宝说有的,“我以前总觉得生在皇家,拥有寻常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荣华富贵,应该是件很幸福的事儿,直到我入了宫,才发现自己想的,跟现实完全不一样。越是身份高贵,长辈们越会寄予厚望,对他们的要求自然也就跟着提高。 在二殿下之前,宫里只有一位皇子,按说这种情况下,大殿下的太子之位十拿九稳,他会放纵自己无可厚非。然而事实却是,皇上对他要求很严,而大殿下对自己,竟然比皇上还严。 听说他从六岁入学开始,就给自己定了一套规矩,每天十二个时辰,全都照着规矩来,什么时辰起,什么时辰念书,什么时辰吃饭睡觉,甚至是每天吃多少块肉都有讲究,多一块不行,少一块也不行。” 说到这儿,宋元宝顿了一顿,又继续,“当然了,他的规矩远不止这些,还有很多是我暂时没发现的。” 温婉听着,想到自家相公赶考那会儿,再刻苦都拿不出这种精神来,不由唏嘘,“如此严于律己之人,我倒是头一回见。” 家里没外人,宋元宝说话便没个忌讳,“刚入宫那会儿,我的第一直觉是这种人多半会活成没有灵魂的木偶,不管做什么都太一板一眼了。” “那后来呢?” “后来事实证明,他并不需要灵魂。” “……” 348、拐弯抹角效果更明显(2更) 大楚朝的官员每隔五日休假一天,明天刚好是休沐日,宋巍回来得很早。 温婉跟他说了苏尧启的事,“不知道该说那个人心理承受能力强还是他活得太单纯,今日来时什么掩饰都没做,直接把那半张脸暴露出来,我白天见他,还有些被惊到,什么人下的手,也太狠了些。” 宋巍说:“单纯到一定程度,便是种境界。” 苏尧启生长在苏家这潭泥沼里,然而十九年来仍旧保持着赤子之心。 这十九年,他不是没机会变质,只不过他没有那么做,他选择了做他爹理想中的“净土”,选择了最单纯的活法。 对他而言,在苏家能活成这样,的确是种境界。 …… 四月二十六一大早,宋家的马车就已经准备好要前往京郊庄子上。 苏尧启赶在这时候来,见是见到了宋元宝,可惜听他说马上要去外面给进宝庆生,他犹豫了一下,问,“我能不能跟着你们去?” 宋元宝没有回答,转头望向不远处的爹娘。 温婉察觉到视线,抬头看来,问他怎么了。 宋元宝说:“娘,四少爷想跟咱们一块去庄子上。” 这种事,温婉没法自作主张,只能看着宋巍。 宋巍抬步走到苏尧启跟前,问他,“你出来你爹娘知不知情?” 苏尧启如实道:“我娘知情。” “你爹呢?” 苏尧启有些支支吾吾,“我、我爹……” 宋巍已经从他的反应得到答案,换个话题继续问,“你真想跟着我们去?” “嗯。”苏尧启眼底露出浓郁的兴致,“我们家有很多庄子,但是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去过,听说你们要去给进宝庆生,算我一个成不成?我保证不给你们添麻烦。” “倒也不是不可以。”宋巍说:“前提是我得安排人去苏家说一声。” “一定要告诉我爹吗?”苏尧启抿着唇,他爹若是知道,一定不会同意。 宋巍颔首:“虽然我跟他政治立场不同,但私底下,我也为人父,明白他会有的担忧,既然你要跟着我们家去外面,那么让人通知他一声,便是我的本分。” 宋巍这番话,让苏尧启找不到言辞反驳,怕他爹跟着就让人来把他绑回去,苏尧启又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宋巍,“能不能等咱们启程,再安排人去我家府上通知?” 宋巍听明白苏尧启的言外之意,淡淡勾起唇,“我既然敢让人去苏家,就表示直接告诉你父亲,你在我手上,他不会轻举妄动的。” 分明是威胁的话,苏尧启却感受不到敌意,他不认为宋巍会真的伤害自己,反而是对方面上的坦然,让他内心的繁绪逐渐归于平静。 决定好了再添一个人,温婉让多备一辆马车,她和宋巍带着进宝坐一辆,苏尧启和宋元宝一辆。 终于等到爹娘都在的生辰,小家伙昨晚兴奋了大半夜,一上马车就犯困,打个哈欠靠在温婉怀里开始睡觉。 后面的马车上,苏尧启和宋元宝并排坐。 宋元宝同样看到了苏尧启右脸颊上难消的疤痕,他没有说什么。 倒是苏尧启先开口,问宋元宝,“你给大皇子当了这么久的伴读,应该都习惯了吧?” 宋元宝说:“刚开始那一两个月还是不怎么适应,大殿下太过自律,时间上格外严苛,我平时在家懒散惯了,跟不上他的节奏。” “那也总比我好。”苏尧启声音闷闷:“我才去了大半个月,就从马背上摔下来。” 宋元宝想到自己陪练的情形,不由疑惑,“当初是大殿下让你骑马陪练的?” 苏尧启低下头去,嗓音比先前低了几个度,“没有,是我自己一时兴起。” 正因如此,后来出了事他才怨不到任何人头上。 苏尧启心中无恶,若非亲眼所见,他不会轻易怀疑别人。 宋元宝却不这么想,当初苏尧启摔下马背他勉强认为是意外,等后来苏家起火苏尧启被烧伤,他就彻底改变了看法。 或许从摔伤到烧伤,都是有人在暗中对付苏家,只不过幕后之人手段有些阴毒,专挑最无辜的苏尧启下手。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苏家树敌太多,外头人要想撬动这棵百年老树,就得从最柔软的地方开始。 苏尧启是他爹的软肋,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动了苏尧启,便是在剜国公的肉。 甚至可以说,苏尧启就是苏家的活靶子。 有时候想想,宋元宝都不知道是该羡慕苏尧启还是该同情他。 他有一双好爹娘,对外各种使手段,唯独教他一心向善,而他父母自认为小心翼翼的爱,却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上。 以至于每次受伤的都是他。 回拢思绪,宋元宝对他笑笑,“不擅长骑马的话,往后就别随便骑了,摔下来可不是什么小伤,弄不好能要命。” 苏尧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温婉一行人出发的早,街道上不拥挤,马车畅通无阻,到达京郊庄子,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 庄头前几日就得了消息,特地带着几位佃户来迎接主人家。 立夏过后,雨水渐渐多了起来,昨夜刚下过一场,不似开春时的淅沥缠绵,夏雨声音很大,很急,把翠色正浓的草木给洗涮了一遍,放眼望去,远山染露,近水潺潺。 进宝还在马车上就瞅见入庄的那条河了,这会儿马车刚停下,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下来抓鱼。 下车见到庄头以及他身后的好几个陌生人,进宝愣了一愣,拿眼睛去瞧温婉。 温婉笑看着小家伙,“刚刚不还挺着急,怎么不跑了?” 佃户们常年干农活,身形魁梧粗壮,皮肤黝黑,进宝被吓到,紧紧抓着娘亲的手,再不敢乱跑。 宋巍夫妻走过去和庄头打招呼。 庄头告诉他们,房间已经收拾出来了,老爷夫人想在这住多久都成。 温婉笑着应声,“我们只是暂时歇脚,不会久留,傍晚就得回去。” 大家都挺忙,元宝要回宫,相公要上衙,没那么多空闲时间在外面玩。 庄头说:“傍晚回去也没事儿,房间一直留着,保不齐老爷夫人什么时候会再来。” 对此,温婉没有反驳。 这处庄子隔城近,位置也好,邻水环山,很得她心意,来过一回,没准往后还真想再来。 客套完,庄头招呼着主人家进屋喝茶。 进宝坐不住,没多会儿小屁股就在凳子上扭来扭去。 温婉看出儿子不自在,考虑到他是今日的小寿星,不就想下河抓鱼,没什么不能满足的,问庄头要了网兜,打算亲自带着儿子去。 宋元宝忽然开口道:“娘,不如让我们去吧,您和爹就在屋里喝茶乘凉,我们三个保证抓一筐鱼回来。” 说完,从温婉手中接过网兜,拉着进宝,叫上苏尧启,三人很快出了门。 温婉看着几人朝气蓬勃的背影,由衷感慨,“原来不知不觉,我都老了。” 宋巍端着茶盏,面上一派闲适从容,唇角噙笑,“老了有儿子孝敬,都不用你亲自下河抓鱼,还不好?” 温婉说:“我怎么感觉你这是开始嫌弃我了?” 宋巍搁下手里的茶盏,问:“嫌弃你什么,比我小十二岁?” 温婉一下子噎住,随后忍不住笑出声,“好吧,就算要嫌弃,也是我先嫌弃你。” 宋巍道:“当初要嫁的是你,如今说嫌弃我的也是你,你这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习惯不好,得改改。” 温婉看着他煞有介事的模样,觉得语塞,好久之后,干巴巴挤出一句话来,“那么,宋大人给你家娘子指条明路吧,怎么样才不叫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宋巍莞尔,“上次吃你做的饭,已经是很久之前了。” 温婉:“……不就是想让我亲自下厨,你直说不就得了?都老夫老妻了,还拐弯抹角的。” 宋巍莞尔:“直说的效果不一定有拐弯抹角来得明显。” 温婉:“……” 349、爱吃鱼的小寿星(1更) 下河抓鱼那三人,一边玩水一边抓,等把装鱼的篓子抬回来,每个人身上都湿了大半。 温婉看着小寿星那开心到合不拢嘴的样子,不忍心出言责怪。 好在她来前有所准备,这会儿能拿出干净衣裳来给他换。 苏尧启和宋元宝身体强壮些,趁着风大到外面吹干就没事儿了。 温婉接过鱼篓,直接去厨屋,有庄子上几个农妇帮着打下手,给小寿星做了桌全鱼宴。 饭桌上,温婉问儿子,“又长了一岁,进宝在新的一年里有什么愿望没?” 小家伙吃着爹爹挑了刺的鲜嫩鱼肉,想了想,说:“进宝要吃好多好多的鱼。” 温婉瞥了眼满桌子的鱼肉,“这么多还不够你吃?” 进宝晃晃小脑袋,“奶奶说,今天吃了饭,明天还得吃。” 温婉听懂了,“你的意思是今天吃了鱼,明天也要吃?” 进宝嘴里咀嚼着饭菜,答不上来,只能嗯嗯两下。 温婉偏头望着宋巍,脸上表情有些复杂,“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你儿子都三岁了才这点追求,你就不恼?” 宋巍正在给坐在他和温婉中间的儿子挑鱼刺,闻言动作顿了下,嘴角慢慢弯出笑意,“有追求是好事,说明他上进。” 一面说,一面把鱼肉喂到进宝嘴边,温声细语地鼓励他,“今年只吃上一桌全鱼宴,明年再努把力,吃两桌。” 小家伙张开嘴就着宋巍的手吃下鱼肉,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温婉见状,顿时觉得语塞。 进宝才三岁,她自然不会强迫他要有多能耐,况且小家伙遗传了他爹的聪明才智,学东西挺快,只是平时除了吃喝玩乐,懒得表现罢了。 苏尧启饶有兴致地看着进宝,“原来你这么喜欢吃鱼啊?” 难怪宋巍夫妻要来庄子上给小家伙庆生,这边河水清澈,受到的污染小,刚捞上来的鱼活蹦乱跳,全都是新鲜的。 苏尧启从小就被保护得太好,堪比内宅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庄子这种地方,对他们家而言是乡下了,即便是他想来,他爹娘也不准。 因此头一回见到不同于城里喧嚣的青山绿水,再加上宋家人温馨的相处模式,让他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安定。 进宝忙着吃饭,来不及回苏尧启的话,只囫囵说了句“鱼好吃”就低下头去,差点把整张小脸都给埋到碗里。 温婉看着儿子的吃相,深吸口气,默念三回“亲生的”。 —— 京城,敬国公府。 苏国公得知儿子跟着宋巍一家去了京郊庄子上,五脏六腑都快气炸了,问之前跟着苏尧启的那几个家丁,“四哥儿要出远门,你们都是死人,不会伸手拦着?” 家丁们惶恐道:“国公恕罪,实在是四少爷他态度强硬,小的们不敢对他动粗,所以才……” “一群没用的饭桶!”苏国公瞪了几人一眼,又怒喝一声,“还不赶紧的去把人给老子找回来!” 家丁们得了令,顿做鸟兽散。 等人全都走远了,国公夫人才站出来,一脸愁容。 苏国公这会儿见到她就烦,直接摆手撵人,“行了,你也出去,别在我跟前晃悠,省得我眼睛疼。” 嫁到苏家这么多年,国公夫人早就习惯了男人的暴脾气,倒没怎么把这话放心上,自顾自地说:“四哥儿怎么会这么想不开,跟谁去不好,偏要跟宋家人,他难道不知,那宋巍是咱们家的死对头。” 苏国公听得这话,冷哼一声,“你还有脸说?”跟着,又是劈头盖脸一顿骂,“要不是你放他出去,他能有机会跟着宋巍跑?没准儿还不是他自愿的!” 苏国公越说,国公夫人就越心慌,却也没办法,儿子都已经走了宋家那头才来信,他们就算是想把人给五花大绑回来,也得花时间去找。 苏国公回想着宋巍让人来传的话,慢慢淡定下来。 宋巍既然敢坦然承认是他带走了小四,就说明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对苏尧启下手,这个人行事一向谨慎,不至于押上全家人的性命对付一个十九岁的少年。 思及此,苏国公一颗心落了地。 —— 午饭后,宋巍接待了闻讯前来拜访的几位佃户,温婉带着元宝、进宝和苏尧启三人,跟着庄上的孩子去山坡放羊。 宋元宝以前在乡下长大,对放羊这种事见怪不怪,进宝就新鲜了,手里拿着鞭子,摇摇晃晃地追在羊屁股后面跑,把羊群赶出去好远。 放羊娃知道他是少爷,不敢对他不敬,眼瞅着羊群跑了,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生怕这位少爷真把羊给赶到林子里,晚上找不全,回家要挨打。 进宝最后是被他娘给拎回来的,小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了羊,身上一股子羊膻味儿。 温婉嫌弃地瞅着他,“刚给你换的衣裳,又给弄脏了。” 进宝坐在小溪边的草坪上,一声不吭,任由温婉用溪水浸湿的帕子给他擦脸。 小家伙怕娘亲生气,趁机讨好,张开胖胳膊一把抱住温婉。 温婉给儿子擦脸的手收回来,帕子不慎掉在草地上,她垂眸,见小家伙一脸的心满意足,她跟着莞尔,出声问,“进宝今日开不开心?” “开心。”小家伙脑袋点个不停,“放羊好玩。” 温婉眼皮一跳,随后哭笑不得,“你那羊放的,险些把放羊娃给急哭了。” “那是他笨。”进宝嘟着小嘴,不肯承认笨的是自己。 温婉把黏在腰上的两只小胳膊扒拉下来,让他乖乖坐好,自己弯腰把湿帕子捡起来,再去溪边洗了洗,又回来给他擦肥爪子。 进宝身上那股子冲鼻的羊膻味儿是弄不掉了,温婉带着他去跟苏尧启和宋元宝汇合,之后几人一道下山。 到的时候,宋巍刚把那几位佃户送走,见儿子迎面走来,他深邃的眉眼染上一层柔色,唇角上弯,问他,“想不想回家见爷爷奶奶了?” 进宝说:“想爷爷奶奶,但是更想放羊。” 这臭小子,竟然还想着放羊? 温婉一阵无语。 宋巍看看天色,“不早了,元宝还要赶在太黑之前回宫,咱们不能耽搁太久。” 温婉颔首,回头对宋元宝和苏尧启道:“你们俩快去洗把脸,准备回家了。” 宋元宝应声,带着苏尧启去水井边打水。 温婉叫上林伯,想把宋元宝他们之前捞来的鱼带回去,进屋见到好多猎物,面露惊讶,“这些都是佃户们送的?” 宋巍点头说是。 “过年那会儿才送了一回,怎么这时候又送?”温婉小声嘀咕,“你也不知道拒绝一下。” 宋巍只是笑。 佃户们送猎物的目的,无非是想主家来年能继续把地租给他们种,若是拒了,未免显得太过不近人情。 温婉大概也想到了这点,只嘀咕片刻就闭了嘴。 她把活鱼送给庄里的农妇,又将佃户们送来的猎物装进大麻袋里,请人找了一匹骡子驮着。 等宋元宝和苏尧启洗完脸回来,几人陆续上了马车,开始回城。 在外面玩了大半天,温婉和进宝都有些累,母子俩没多会儿就眯着眼睛开始打盹。 知道她累,宋巍没出声打扰,顺手从侧架上拿过一本书随意翻着。 田间地头的草木清香有着被夕阳晒暖的味道,伴随着宋巍偶尔翻书的沙沙声,车厢内的安静并不沉闷。 温婉悄悄将眼帘掀开一条缝,瞥见男人专注的侧颜,她浅浅勾起唇。 又一阵困意袭来,温婉怕被男人发现自己在装睡,忍住打呵欠的冲动,慢慢合上眼皮,正准备睡上一觉,突如其来的预感,让她瞬间清醒大半。 350、苏尧启剃度出家?(2更) 宋巍察觉到,将落在书本上的视线挪过来,见她变了脸色,低声问:“怎么了?” 温婉后怕地拍拍胸口,喃喃道:“是苏尧启。” 宋巍一看她这样,猜到是来了预感,让她别着急,慢慢说。 温婉坐正身子,在腿上放了个软枕,又轻轻将儿子挪过来靠着睡,这才压低声音把看到的东西说了出来—— 苏尧启今天跟着他们外出耍玩,回去之后没多久,国公夫人开始给他议亲。 为了攀上苏家这棵高枝,还是有不少人家愿意把如花似玉的大闺女嫁过来的。 然而不管对方姑娘有多好,苏尧启全都给拒了。 听到这里,宋巍问:“莫非他还对你抱有幻想?” 温婉摇头,说不是。 宋巍没再插嘴,安静听她说。 温婉重新组织了一下言辞,继续道:“他似乎是因为今日之行,心境和观念有所改变,变得无欲无求,在他娘为了他的婚事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主动提出来要剃度出家。” “剃度出家?”宋巍的眼神里,有着明显的意外。 “我也没想到。”温婉说:“原先觉得他不同,不仅仅是跟苏家人不同,跟我们也不同,我只当他是被保护得太好,谁成想,真活出超凡脱俗的境界来了。” 宋巍又问:“那么,他最后到底出家了没?”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讲的重点。”温婉清清嗓子,接茬说:“我看到他去法华寺剃度出了家,苏国公亲自去都没办法劝他还俗,特殊培养那么多年的儿子最终落得个长伴青灯古佛的结局,苏国公怒火难消,让这把火烧到了相公你的头上,说他儿子之所以会出家,全赖咱们今日带出来玩,说了不该说的话。” 再之后的情况,不言而喻,苏国公“丧子之痛”,岂能放过宋巍,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大有不把人弄死不罢休的架势。 宋巍听了,面色很从容。 车厢内安静好一会儿,他开口,“婉婉觉得,咱们这次冤不冤?” 温婉不住点头,“可不吗?成冤大头了都。” 先前在庄子上,苏尧启一直跟她在一块儿,宋巍压根就没机会跟他说点什么,而她自己就更不可能教唆人出家了。 更何况,就算她真出言教唆,苏尧启又不是三岁孩子,他能没点判断力吗?别人说什么都听? 敛去思绪,温婉说:“咱们目前最要紧的,是拿个主意出来,否则苏尧启回家以后真想不开去出家,咱们俩又得给人背黑锅。” 宋巍淡笑,“他要真是想不开去出家,倒还好劝,怕只怕,他是把什么都给看开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温婉急了,要早知如此,她就不该答应苏尧启带他出来玩的,谁能想到会玩出这么大的事儿来。 这孩子真是……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到达宋府大门前。 一直呼呼大睡的小家伙也在这时候醒,他揉揉眼睛,任由娘亲抱着下去。 宋巍拦住了正打算回自己家的苏尧启。 苏尧启满面疑惑地望着他,“宋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定位不准自己的辈分,苏尧启一直这么称呼宋巍。 宋巍颔首,“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你说。” 苏尧启没从对方眼神里看出什么敌意,想着应该不会是为了温婉而警告他之类的话,他没来由地放松下来,“嗯,您说,我听着。” 宋巍还来不及开口,大门内突然传来女子的娇笑声。 “三叔,三婶婶,你们回来了?” 不用回头,宋巍已经听出是宋姣两姐妹。 苏尧启显然也听到,目光自然而然地循着声音看去。 那边二丫正朝这边张望,刚巧对上苏尧启的脸,她脸色一变,后退半步,轻呼,“他的脸……” 苏尧启听到,抿了抿唇,快速低下头去。 宋巍几不可见地皱皱眉。 进宝站在娘亲身边,气呼呼地瞪着这个他不怎么喜欢的二姐姐,“大哥哥人很好的。” 宋姣也适时拐了拐二丫,暗示她不要胡言乱语。 二丫忙捂住自己嘴巴,生怕一会儿再蹦出什么失态之言来。 宋元宝看她一眼,幽幽道:“国公府少爷的脸,可不是咱们平头百姓能随便议论的。” 二丫的脸色再次一转,松开捂嘴的手,眼珠子瞪得老大,“什么?他、他竟然是国公府少爷?” 宋元宝没再吭声,只是面上表情愈发玩味。 温婉察觉到这边的小动静,偏头问宋元宝,“你干嘛呢?” 宋元宝莞尔,他没干嘛,以前在家的时候就发现二丫是个爱往高处爬的丫头,今日难得碰上,试探她一下罢了。 结果好似跟他预料的相差不大。 温婉的目光又转向二丫。 二丫看着不远处的华服少年,想到堂哥说的身份,心中生出别样情绪,她上前几步,跟温婉请示:“三婶婶,我方才失态了,是不是该过去给人道个歉?” 若非事先了解二丫的品行,温婉恐怕会被她此时此刻的诚挚表情给欺骗到。 看着二侄女,温婉不答反问,“你们俩怎么来了?” 不等二丫吭声,宋姣先一步道:“今儿不是进宝生辰吗?我们姐妹俩打算过来庆贺的,谁成想,到了才听奶奶说你们去外头庄子上,所以就一直等着。” 二丫忙附和,“对呀对呀,我们是来给进宝庆生的。” 温婉淡淡收回视线,“既然是庆生,那先进去坐吧!” 怕二丫抓着攀附荣华富贵的机会不放,温婉又说:“还未出阁的姑娘家,就这么大喇喇地去见外男终究不妥,你们俩先进去。” 二丫被堵得哑口无言,不甘心地又朝着苏尧启的方向望了望。 苏尧启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他不知道二丫这会儿的心境已经全变了,只是想着刚才自己毁容的半边脸吓到小姑娘,他心情很是复杂,都没顾得上问宋巍到底要跟自己说什么,匆匆道了声告辞,转身要走。 单独谈话的事被这个意料之外的小插曲给搅和了,宋巍没有再执着于此,让林伯跑一趟送送他。 面对苏尧启投来的感激眼神,宋巍只吩咐了句,“路上慢些。” 目送着马车走远,他转过身。 宋姣两姐妹已经进去,大门前只剩下温婉、宋元宝和进宝三人。 宋元宝在场,温婉不好多问,嘴里催促着几人进去。 等元宝带着进宝走上前,温婉才刻意放慢脚步,问宋巍:“相公刚才都跟苏尧启说了什么?” “没来得及。”宋巍回答。 温婉立马想到二丫先前的言行,拧了下眉头,“那怎么办,他会不会真的跑去出家?” “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宋巍说:“他若真的剃度出家,或许也是命中注定。” 一行人去了荣安堂,宋老爹和宋婆子都在。 宋老爹一见到进宝,眼神儿亮了。 隔壁住了户姓宁的人家,是宋巍前一届考上来的进士,他们家老太爷和宋老爹十分“投缘”,俩人没事儿就相约出去散散步钓钓鱼,偶尔还会凑在一块聊聊今年花市上的新品,甚至有几回,俩人为了抢一株花,不惜互掐。 在温婉心目中一向没脾气的公公,但凡跟那位宁老太爷搭上边,崩人设是眨眨眼皮的事儿。 反正那俩人每次不是比花比草就是比孙子,为此,进宝没少被他爷爷拉出去溜。 小家伙很狡猾,知道爷爷要晒孙子,他就趁机提要求,要好多好多好吃的才肯去,否则去了他就犯懒,就故意输,让爷爷气得吹胡子瞪眼。 当下,小家伙屁股都还没坐热,宋老爹就来哄他,说他今天是小寿星,一会儿想吃啥都成,只要他答应跟着出去散步。 进宝中午吃了太多鱼,他懒洋洋地靠在温婉身上,望着爷爷,然后伸手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进宝不饿。” “不饿就给你买好玩的。”宋老爹继续引诱。 “进宝有。”小家伙又说。 “今天买的,你一准儿没有。”宋老爹故作神秘。 小家伙还想再矜持一下,可一听到有好玩的,到底还是没能控制住,腾地一下站起来,扯出笑脸往爷爷身边凑。 351、四两拨千斤(1更) 眼瞅着进宝要跟爷爷走,温婉突然道:“爹,先让我给他洗个澡吧,之前在庄子上摸了羊,身上一股子羊膻味儿。” 进宝闻言,特地伸出小胳膊嗅了嗅,没嗅出什么来。 温婉说:“味儿就在你身上,你当然闻不到了,快过来,娘亲带你去洗个澡,否则就这么出去让外头人闻到了,人家一准笑话你。” 小家伙不想被人笑话,他很快走到娘亲身边,主动拉着温婉的手。 温婉跟婆婆说了一声,带着进宝出去,小家伙说要洗得香喷喷的话从门外传回来,惹得宋婆子忍不住发笑。 有云彩帮忙,温婉没多会儿就把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抹了香膏,又重新换了衣裳,这才放心地把他交到公公手里。 等那爷孙俩出去,温婉看向婆婆:“去一趟庄子,佃户们又送了不少猎物和土货,驮东西的骡子我已经让人送还回去了,卸下来的猎物这会儿正在库房外,娘要不要留皮做点什么,若是不留,我就让宋姣两姐妹去挑。” 宋婆子摆摆手,“去年留下来的皮毛还有不少没动过的,我啥都不缺,你只管让小姐妹俩去挑。” 二丫闻言,面色激动,“谢谢三婶婶。” 温婉道:“只要你肯乖乖听爹娘的话,往后再有这种好处,少不了你的份。” 二丫嗯嗯直点头。 至于心里怎么想的,恐怕只有她自个儿知道。 选完皮毛再回来,二丫明显情绪高涨,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 为了给进宝庆生,宋姣做了套衣裳,二丫做了双虎头鞋,宋姣的手艺精细一些,二丫的稍次,不过温婉并不抵触这样的心意,不管是面上还是心里,都觉得欢喜。 她把虎头鞋捧在手里,一面翻看一面问及他们家卖馄饨的事儿。 宋姣说,三婶婶帮着选了个好地段,哪怕刚开,每天的收入还是很可观。 宋婆子听了,嘱咐宋姣,“回去让你爹娘踏踏实实地做,在京城这地方讨生活本来就不容易,没事儿多想想怎么赚钱,别成天净琢磨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别说没有,就算真有,也砸不到你们家头上。 瞅瞅你二表叔家,刚来那会儿日子过得多艰难,人家两口子照样凭着一口劲儿埋头苦干,鱼虾生意攒了些银子,今年开了个酒馆,还花钱请人照管着,自己搁家里当个甩手掌柜,可不就是苦日子到头了。 你爹你娘一辈子没什么文化,在京城除了靠手艺过活,他们也靠不上别的,硬要扯的话,能靠的就只有你们姐妹俩。所以,你们俩给我学好咯,谁要是敢动歪心思不走正道,往后你三叔不帮忙提携,就去嫁个穷小子过一辈子的苦日子。” 二丫听着奶奶这意有所指的话,抿了下唇,转而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宋巍,“三叔,听说大姐姐的名儿是您给取的,也帮我取一个呗!” 宋巍问她,“你来了这么久,你爹娘没给你取大名?” 二丫撇嘴,“就我爹娘那水平,取出来的名儿能听吗?三叔,您就行行好,给我赐个像样点儿的吧,省得你们成天二丫二丫的叫,叫得我都嫁不出去了。” 宋婆子斜她一眼,“管你叫天仙,你还能真飞升上天不成?” “那自然不能了。”二丫对奶奶露出个讨好的笑,挪过去给她捶腿,“我就是想要个像姐姐那样好听的名儿而已,这总可以了吧?” 宋婆子看向宋巍,“既然二丫头都发话了,你这个当三叔的就给她取一个,省得她连个名字都得惦记别人的。” 宋巍想了会儿,说,“宋绮。” 宋婆子问:“有啥讲究?” 温婉替相公解释,“绮和姣都有美好的意思。” 宋婆子点点头,说成,那就这个了。 “宋琦,宋琦……”二丫反复默念自己的名字,尔后展颜一笑,“谢谢三叔。” 宋巍看着她,“徐家那位教养嬷嬷跟着你们走的,得空的时候好好跟她学东西,对你将来不会有坏处。” “好。”宋琦抿唇笑了笑。 两姐妹来都来了,自然是要留了饭再走的,温婉很快吩咐后厨备着。 宋元宝瞧着天色不早,没坐多大会儿,开口说要回宫。 宋巍起身送他。 之前人多,在女眷跟前不好说,如今父子俩独处,宋元宝才主动提及玉堂宫的事儿,说贵妃娘娘给大殿下安排了试婚的小宫女,都快两个月了,大殿下一次也没让人进去伺候过。 宋巍说:“大殿下不是跟你同岁,年方十四,身子骨都没发育完全,怎么让人侍寝?” “不是那样的。”宋元宝解释:“他年龄小,不让人侍寝情有可原,可他从来不让人进去守夜,别说宫女,太监也不成。” “哦?”若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倒是不难理解,可对方是皇子,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宋元宝想了想,还是说出来,“去年中秋,我无意中撞见大殿下的一个小秘密,原来他不让人守夜是因为睡相难看,他醒着的时候能克制所有的坏习惯,一旦睡着,就怎么都约束不了自己。所以我想,他大概是怕被人看到自己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说着,宋元宝抬眼去瞧宋巍,“本来在背后捅人隐私很不厚道,可我琢磨了好久,都没能琢磨出个开解他的法子来。贵妃娘娘倒是没勉强,说只要在十七岁之前完成任务就成,不过我瞧着大殿下那样,别说十七岁,二十七岁都不一定能过得了自己这关。” 最后,他问:“爹能不能帮我出出主意?” 宋巍莞尔:“看来你真把大殿下当成朋友了。” 否则以元宝的性子碰上这种情况,多半会选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能让他如此上心的人,可不多。 宋元宝并不否认,坦然道:“亦师亦友。” 虽然他不太欣赏大殿下严肃板正的性子,不过想想,人家将来是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成天嬉皮笑脸不学无术,可能吗? 拉回思绪,宋元宝继续刚才的话题,“爹,您还没给我出主意呢!” 宋巍颔首,神色温缓,“说来也不难,若是让他见到你睡相比他还难看,情况可能会有所不同。” 宋元宝一拍脑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宋巍提醒,“不过你可得仔细些,大殿下心智成熟,不是能轻易被糊弄的主儿,要让他瞧出破绽,你可能要吃点苦头。” 宋元宝表示很无所谓,伴读那么久,他吃的苦头还少? 父子俩在大门外分别,宋元宝坐上马车朝皇城去,宋巍收回目光,转身进大门,去了外书房。 宋琦得了正经八百的名儿,心头高兴,从荣安堂出来,随着温婉回了青藤居。 进宝跟着爷爷出去,元宝回了皇宫,温婉暂时得了清闲,回屋后让人送来解暑的绿豆汤跟两位侄女一块喝。 宋琦瞧一眼温婉优雅舒心的吃相,又看到大姐姐宋姣跟三婶婶如出一辙的样子,她暗暗撇了下嘴。 喝完绿豆汤,云彩端了盆水进来给几人洗手。 趁着温婉站在盆架前,宋琦主动提及苏尧启,“三婶婶,那位少爷是不是常来咱们家?” 听到“咱们家”这三个字,宋姣眼皮抖了抖,抬头看看宋琦,什么话都没说。 “打听他做什么?”温婉情绪淡淡。 宋琦道:“先前大姐姐跟我说了,人无完人,谁都不想有缺陷,所以在面对别人的缺陷时,做不到同情也不能嘲笑,可我当时真的只是觉得惊讶而已,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我看他的反应,多半是误会了,我想当面跟他解释清楚。” 温婉洗完手,正拿着巾布擦干,闻言转过身来,饶有深意地看了宋琦一眼,说:“你犯不着跟他解释。” “为什么?” “你们俩往后又不会认识,他误不误会,对你而言又有什么要紧?” “可是,我……”宋琦咬着唇瓣,神情委屈。 “行了,一会儿吃完饭,我让人送你们俩回去。”温婉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宋琦是个刺头儿,稍微不顺她的意,她就能竖起浑身硬刺扎人。 作为长辈,温婉并不想因为这种事跟侄女发生争执。 宋姣见三婶婶四两拨千斤,处理得干脆利落,稍稍松口气。 ------题外话------ 月底啦,兜里的月票该清空啦! 352、宋少爷睡相奇差(2更) 宋元宝回到玉堂宫的时候,赵熙正在用晚膳。 见他回来,赵熙顺便问了句用过饭没。 宋元宝说没有。 赵熙让三宝公公再去传一份来。 正如宋元宝所言,赵熙吃的饭菜都是有讲究的,分量刚好卡在那儿,先不说宋元宝作为臣子不能与他同席,就算宋元宝得了特例,那饭菜也不够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少年吃。 当下听到赵熙的安排,宋元宝没理由拒绝,在他对面坐下。 三宝公公很快拎着食盒回来,打开后将饭菜摆到宋元宝跟前。 宋元宝拿起筷子,随便在碗里戳了戳。 对面赵熙并未抬头,声音一如既往的硬邦邦,“要敢浪费一粒米,明日便不用吃了。“ 宋元宝嘴角微扯,他相信这位冷面皇子能说到做到。 暂时压下想说的话,宋元宝端起小碗,很快把饭菜都扫光。 等宫女进来收拾了碗筷,宋元宝才看向赵熙,“小民想求殿下一件事。” 赵熙已经漱了口,正在净手,闻言微愣,随后轻呵一声,“倒是挺难得你如此自称,说说吧,什么事儿?” “小民想问殿下要个人。” 赵熙回头,目光直直落在他脸上,有些冷清清的,“什么人?” “之前殿下说过送小民一位宫女。” 赵熙坐下来,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我若是没记错,你当时一直强调自己不需要,还说家里没那规矩。” “是吗?”宋元宝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可能——是我记错了吧?我们家有这规矩。” 赵熙端起茶盏,面上仍旧没什么情绪,“你这趟回家,新出来的规矩?” 宋元宝被噎到,但他不想让对方得意,索性点头,“是,新出来的,我爹说了,我已经十四岁,屋里该添个人伺候。” 赵熙喝茶的动作顿了一顿,“我懒得麻烦,直接把绘冬赐给你吧。” 宋元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门口传来托盘落地的声音。 殿内两人齐齐回头,就见绘冬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外头,手中端着的,原本是饭后甜点,如今全给糟蹋了。 见状,宋元宝翘起唇瓣,“看来,她不太乐意。” 赵熙淡笑,“或许她不是不乐意伺候你,而是不乐意待在玉堂宫。” 外面绘冬闻言,脸色一变,急忙跪在地上告饶。 赵熙这么自律的人,身边怎么可能留个毛手毛脚的宫女,他声线偏冷,“即日起,你无需留在我身边了,哪来的打哪去。” “殿下……”绘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抖,“您要打要罚都行,能不能别赶奴婢走?” 赵熙又说:“或者,你留下,我搬出去?” 绘冬吓蒙了,一叠声道:“奴婢知罪,奴婢马上就走。” 赵熙懒得再看,拉回目光。 绘冬起身后收拾了地上的狼藉,很快回右配殿拿上自己的东西,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她就彻底离开了玉堂宫。 宋元宝“啧”一声,冲赵熙竖了竖大拇指。 赵熙淡淡睨他,尔后吩咐沐公公,“去找几个宫女来给宋少爷挑。” 沐公公得了令,正欲告退,宋元宝忽然道:“用不着那么麻烦,我瞧着咱们宫里的怜春就挺不错。” 宋元宝才说完,便感觉赵熙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兔子吃窝边草,但他一向厚颜惯了,对方越看,他越笑眯眯的,“成不成,殿下给句准话。” 赵熙没有正面回答,对沐公公道,“通知怜春,往后去左配殿伺候宋少爷。” 沐公公应声,甩着拂尘出去找怜春。 宋元宝满面笑意,拱了拱手,“小民多谢殿下成全。” 赵熙问:“你来真的?” “不然呢?” 赵熙不太信,他和宋元宝同住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一年多,算得上足够了解这人,别看他平时嬉皮笑脸,学起东西来,那速度能让人咂舌。除此之外,宋元宝行事其实也有自己的规矩,只是不太严苛而已,但关乎这方面,赵熙觉得他不像是那么随便的人。 从对方眼底读出怀疑,宋元宝突然抱怨,“别人家的伴读,不管天不管地,只管陪着念念书,时间要多充裕有多充裕。大殿下的伴读,除了睡觉,其他任何时候都得陪着,我又回不了家,你总得给个机会让我把性启蒙这关给过了吧,否则我将来还怎么娶媳妇儿?” 赵熙:“人都送过去了还堵不上你的嘴?” 宋元宝马上闭嘴。 天色擦黑的时候,他回到左配殿,那位叫做怜春的宫女果然已经候在里头了,见着宋元宝,小宫女面上露出几分羞赧的红晕来,请安之后,说要伺候少爷沐浴。 宋元宝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表示洗澡自己来就好了,让她不必忙活。 听着宋元宝温柔的语气,小宫女脸上的红晕越发深。 热水备好,宋元宝去了内殿屏风后,很快洗完澡出来,怜春主动拿了绒巾帮他把头发绞干。 宋元宝趁机问:“你伺候大殿下多久了?” “回少爷,奴婢伺候大殿下已有三年。” “三年?那还真够久的。”宋元宝感慨完,又问:“没能跟大殿下,反而跟了我,你就不觉得委屈?” 怜春擦湿发的动作不变,脑袋却摇得厉害,“奴婢只是个宫女,不敢奢望大殿下垂爱。” 头发干了以后,怜春见宋元宝坐着不动,忍不住开口,“少爷明日还得早起,到时辰就寝了。” 宋元宝转头看她。 小宫女头垂得很低,看得出来有些紧张。 宋元宝笑了笑,“坦白说,都是初次,我也不习惯跟人同床共枕。” 这话说得露骨,小宫女水嫩嫩的脸颊再一次爆红,“少、少爷若是不适应,奴婢在外面守夜就好。” “无妨。”宋元宝说:“你就去内殿睡,嗯,这么着吧,先给你三日的时间适应,这三日同床共枕,什么也不做,三日后你若能习惯,咱们再行房,如何?” 小宫女脸色羞得通红,眼睛盯着脚尖,声音低弱,“少爷说什么便是什么。” 宋元宝满意于小丫头的乖巧,点点头。 …… 黄杨木大凉床上,两条被子,两个人,元宝和怜春。 这是适应期头一夜,宋元宝鼾声大到怜春翻来覆去睡不着。 次日赵熙问及,宋元宝打哈哈说还好还好,怜春顶着乌青双眼,在一旁哭笑不得。 第二夜,宋元宝把自己的被子踹下去,后来觉得冷,又把怜春的拽过来盖在自己身上,小宫女不敢挨近他,下床捡了被子,又不敢盖他的,只好披上衣裳缩在床角瑟瑟发抖到天明。 去尚书房的途中,赵熙又问他怜春听不听话,宋元宝笑眯眯地说不错不错。 赵熙觉得宋元宝有问题,可他找不到证据,这种事,总不能去问人小姑娘。 第三夜,宋元宝直接把怜春踹下床。 小宫女摔下去的时候扭到腰,隔天另外几个宫女打趣她,净说荤话,她听得脸色涨红,没憋住,把自己这三天来的遭遇全给抖落出来。 仅仅一天的时间,宋元宝睡相奇差的事儿就传遍了整个玉堂宫。 三宝公公说起的时候,赵熙正站在书案前作画,闻言手一抖,一大滴墨汁落在刚勾勒好的青松上,他抬眸,表情复杂,“此言当真?” 三宝公公憋着笑,“殿下,这事儿奴才可不敢骗您,是怜春亲口说的。” 赵熙眯了眯眼,让三宝公公把怜春叫来。 小宫女以为大殿下是在责怪她没把宋少爷伺候好,进门就扑通一声跪下,“奴婢知罪,还请殿下责罚。” 赵熙正襟危坐,眼皮一掀,朝她望来,“罪在何处?” “奴婢,奴婢伺候不好宋少爷。”小宫女说这话的时候,心里装着委屈。 “这么说,外面的传言都是真的?” 怜春没想到她们会把这种事到处传,咬了咬唇,认命地点点头,“是真的,宋少爷他睡相不好,奴婢这三天就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 赵熙听完,陷入沉思。 四周突然的安静,让小宫女心里忐忑不已。 过了会儿,赵熙说:“你去把他叫来。” 353、渴望被包容的大殿下(1更) 宋元宝来到正殿,发现赵熙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他挠挠头,找个位置坐下,“大殿下找我有事?” 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像是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这三日怎么“虐待”了小宫女怜春。 三宝公公和其他下人已经被全部屏退出去,现如今殿内只有二人,赵熙说话便无需顾忌太多,“你从我手里要走怜春,究竟是何目的?” 宋元宝一愣,“那天不是跟殿下秉明了,我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得留在宫里,回不了家,房里要添个人,没办法,只能伸手问殿下讨个赏。” “那这么说,你是真要了怜春?” 闻言,宋元宝俊脸微红,“羞赧”地低下头,“暂时、暂时还没有,我想先适应几天。” 这话说得没毛病,赵熙沉吟片刻,“可能怜春不适合你。” “为什么?”宋元宝愕然。 “她胆子小。” 宋元宝为自己辩驳,“我只是让她侍寝,又不是要吃了她。” 赵熙眸色淡淡,“有区别?” “……” 这话怎么越听越感觉他像个饥不择食的禽兽? 宋元宝叹口气,“殿下就直说吧,您想怎么着?” “今天晚上,你来正殿守夜。” “啥?”宋元宝故作惊讶地张了张嘴。 “不乐意?” “没有没有,只是觉得太荣幸了。” “我并没有从你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荣幸。” 对上赵熙冷冷淡淡的目光,宋元宝机智应对,“荣幸过度,以至于受到了惊吓。” “……” 受到惊吓是假,觉得意外是真。 宋元宝知道他爹给的法子奏效,但是没想到这么奏效。 这天晚上,宋元宝果然被要求去正殿守夜。 那些年跟温婉联手坑人的时候,他早锤炼出演技来了,不就是睡觉踢个被子打个鼾,对他而言没什么难度。 于是宋元宝演得很投入,一开始只是打鼾,后来夹着被子睡,再后来,不仅把被子踢下去,自己也跟着转,脑袋转到了床榻侧边,险些掉下来。 他“惊醒”的时候,发现旁边立着一条黑影。 赵熙睡觉不喜欢亮着灯火,此时的殿内一片昏暗,唯有从窗棂筛进来的月光能让宋元宝勉强分辨出那是个人。 尽管早预料到赵熙会亲自来监督,掀开眼皮突然看到这么一幕,还是挺考验心理承受能力,宋元宝“啊”一声,惊坐起来,顺手摸到床头的火折子,点亮油灯。 看清楚面前的人是赵熙,宋元宝白着脸抚了抚胸口,“大殿下晚上不睡觉,跑出来干嘛呢?” 赵熙拖过椅子来坐下,“你吵到我了。” “是吗?”宋元宝很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我们家下人说,我睡觉毛病特多,可我从来都没发觉,以为他们说笑呢,难不成……还真是?” 赵熙将目光挪向地上的锦被,“你确定自己以前就有这毛病?” “我不知道啊!”宋元宝摊手,“睡着了上哪知道去?” “可我上次见到的并非如此。” 那时他睡得十分规矩,是他看过最好的睡相。 宋元宝心头一跳,“殿下什么时候偷看过我睡觉?” 似乎被问住,赵熙沉默的时间有些长。 怕气氛尴尬,宋元宝开口:“反正又不是什么大毛病,我觉得很无所谓。” 赵熙问:“你就不怕皇宫里的人笑话你?” 宋元宝说:“从小到大,笑话我的人海了去了,我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再说了,那些笑话我的人,也没见他们家发大财过好日子。” 这说辞…… 赵熙觉得自己无言以对。 瞧瞧天色,宋元宝打了个呵欠,“殿下还有事儿没?没有我就继续睡了,一会儿还得早起,时间宝贵啊!” 赵熙弯腰,亲手替他把被子捡起来,看着宋元宝接过去盖在身上,他忽然道:“其实我睡觉也没那么规矩。” 哈? 宋元宝觉得,一定是夜晚太容易让人精神松弛,否则要从赵熙嘴里听到这种大实话,难度堪比让他奶奶别损人。 又一阵困意来袭,宋元宝呵欠连连,“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又不是只你一人睡相不好。” “可……” 宋元宝打住他,“你是想说,你的睡相跟你平时自律的习惯不相符?” 赵熙没否认。 他讨厌一切没规没矩的人,包括,睡觉时候的自己。 宋元宝忽然笑起来,“为什么我觉得,殿下睡相不好看反而有些可爱呢?” 可爱? 赵熙眉心蹙拢。 宋元宝接茬说:“殿下凡事讲规矩,平时对谁都是冷冷清清的态度,难得在睡着的时候会‘放纵’自己,你不觉得这种反差不仅不讨厌,反而更让人觉得你平易近人吗?” “平易近人?”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人用这种字眼形容他。 赵熙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大概有着被人认可的小雀跃,但都被他给强行否了,那不是一个皇子该有的情绪。 “嗯,我反正是觉得没问题,至于您怎么想,那就得看您怎么处理自个儿的心态问题了。” 顿了顿,他又说:“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殿下这样的人不会在意别人怎么说,毕竟你一向我行我素。先不说您贵为皇子,这皇宫里没人敢笑话您,就算真有人敢,那又如何?她们除了吃顿板子甚至是被赐死,得不到任何好处,而殿下也不会因此掉块肉。更何况,您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说白了还是个孩子,谁会笑话一个孩子睡相不好看?” 赵熙还是过不去这个坎,“你说的是十四岁,那十年以后呢?” 宋元宝莞尔,“十年以后,有机会嘲笑殿下的只有您的发妻,殿下认为,一个能当上皇子妃的人是那种素质?换句话说,殿下的眼光应该不至于差到那地步去吧?” 赵熙幽幽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起身回了内殿。 …… 宋元宝发现自己洗脑很成功,因为隔天晚上赵熙就传了宫女挽秋进去守夜。 挽秋给赵熙捡了三次被子一次枕头,次日天明,他眯着眼问挽秋,自己的睡相是不是很差。 挽秋笑了笑,“奴婢以前伺候过好几位公主,公主们的睡相也不理想,对比起来,殿下这种情况算不错的。” 十四岁的少年皇子,哪怕心智再成熟,他也逃不开这个年纪会有的某些心理。 比如,渴望被人认同和包容。 听了挽秋的话,赵熙不否认自己有被安慰到。 打开了多年的心结,赵熙这一整天心情都不错,给宋元宝放了个假。 宋元宝受宠若惊,“殿下确定自己已经睡醒了?” 赵熙斜睨他,“你要不乐意放假,那我收回刚才的话。” “乐意,乐意,就是觉得殿下今儿有些反常。” “这不是你要的平易近人?” 一句话,把宋元宝噎得脖子都长了,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来,“是挺平易近人的。” 就是,感觉特别扭。 —— 那天被安排去找苏尧启的家丁们没见着人,苏尧启是被宋巍安排人送回来的。 看到儿子安然无恙,国公夫人激动得险些哭出来,仔细打量他一眼,又问他去了哪,有没有和宋家人发生争执。 苏尧启说没有,只是去外面玩而已,宋家人挺客气的。 国公夫人道,“你就是太善良,什么人都相信。”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苏尧启不赞同他娘的话,“谁好谁坏,我自己会判断。” 见他娘还要再问,苏尧启摆摆手,“娘,我累了,想好好歇一会儿,您先出去吧。” 国公夫人只好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之后让人送了晚饭来,又嘱咐他夜间睡觉盖好被子,别着凉。 苏尧启吃了晚饭开始沐浴,沐浴过后躺在自己房间的床榻上,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帐顶,脑海里浮现白天在庄子上的一幕幕,最后困意来袭,他闭上眼睡了过去。 …… 因着堵在胸腔内的那一口气,苏国公没来看苏尧启,等到国公夫人回去,他问了问情况。 国公夫人说:“我瞧着挺好的,没什么事儿。” 苏国公也觉得宋巍不敢大喇喇地对他儿子下手,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四哥儿已经十九岁,是时候给他安排亲事了。” 苏国公说着,偏头去瞧国公夫人,“你好好给他物色一个,心术不正的别放进来,免得祸害了小四。” 国公夫人为难道:“跟咱们家结亲的,多半都是为了利益,能有几个心术正?除非老爷肯收回自己当年的话,不为利益给小四娶亲,否则您这要求太高,妾身办不到。” 苏国公:“……” 354、带发修行(2更) 苏家最近很热闹,苏尧启的婚事成了所有人的头等大事,不止苏国公夫妇,就连他头上的三位哥哥以及已经出嫁的姐姐们,全都表现出了十分的关注。 国公夫人发现,京城的贵妇宴会上最近多了很多没见过的生面孔,第一印象看上去不错的姑娘就有好几个。 国公夫人回去后把自己寻摸来的情况跟苏尧启一说。 苏尧启什么反应都没有。 国公夫人问他:“四哥儿,娘说了这么久,你就没点表示吗?” 苏尧启被赶鸭子上架,无奈开口,“娘,我不想成亲。” “为什么?”国公夫人拧着眉毛,“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温氏?” 苏尧启说跟宋娘子无关,他只是这段日子想通了很多事而已。 国公夫人一听这话,急了,“你今年都十九岁了,总要娶妻生子的呀!” “可是娶妻生子并不能让我感到高兴。”苏尧启摇头,明澈的眼眸内透着认真,“让自己活得舒坦才叫活着,否则都是为了生而活,从小到大,我的事都是爹娘一手安排,这一次,能否让我按照自己的意愿走下去?” “四哥儿,你别犯傻。”国公夫人就算再没脑子,也已经听出自家儿子语气中看破红尘的态度,她不敢慌不敢乱,只敢小心翼翼地劝着。 “娘,让我出家吧。”苏尧启终于开口,捅破最后那层纸。 “四哥儿!”国公夫人眼圈唰一下红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一直以来爹娘都是为了我好,在这之前的十九年,我很开心爹娘能在忙着应付别的人和事之余分出一份没有杂质的爱给我,如今孩儿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想法,还望娘能成全。” “我不同意!”国公夫人落下泪来,“你爹辛苦将你养这么大,不是为了把你送入佛门的。” “可爹的初衷,是让孩儿能一直保持赤子之心,不是吗?”苏尧启面色坦然,“说句大不孝的话,爹某些时候手段不是那么的光明,但他能在百恶之中留下一份善,就说明他其实也并非十足的恶人。我想,爹在我身上花了这么多心血,大概是把我当成他精神上的寄托,如果孩儿的存在能让爹一直留着那份善,那我愿意当个永远十九岁的苏尧启。” “可你要出家,让娘怎么舍得?”国公夫人眼泪汪汪,“你是娘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哪能轻易说出家就出家,四哥儿,小四,你是娘的心头肉啊!” 苏尧启看了看窗外明静的天,“可能爹娘一时半会儿无法接受,但对于我而言,佛门是能让我赤子之心延续的地方。” 国公夫人还想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苏国公的声音,“你要出家我不反对,但你得答应爹,不剃度,带发修行。” 想来自己刚才的话都被当爹的听到了,苏尧启嗯了声,点头应下。 “老爷。”国公夫人抬起头,目光中有着难以置信,“你怎么能同意四哥儿入佛门?” 苏国公不答反问:“不同意能怎么着?你想找根绳子把人给捆在家里拜堂成亲?” 国公夫人噎住。 苏国公瞧着苏尧启,心中微叹,仔细想想这十九年,他何尝不是把小儿子当成佛门弟子养的? “可我舍不得儿子。”国公夫人泣不成声。 “都说了带发修行,偶尔他还是能回来看看。” “既然是带发修行,为什么不能留在家里?” 一想到儿子看破红尘,国公夫人心如刀割。 苏国公看过来,“留在家,你陪着他一块儿修行?” 国公夫人无言以对。 一直以来,亲爹在苏尧启的印象中属于脾气暴躁稍微不顺心就跳脚骂人的那种“糟老头”。 上次他说有了意中人,他爹发了好大一通火,他至今还历历在目。 没成想,这次自己提出要遁入空门,当爹的会如此痛快就答应。 苏尧启心中感激,上前几步,在爹娘跟前跪下,连磕三个响头,“爹,娘,请恕孩儿不孝,从今往后不能侍奉在二老左右,往后有机会,孩儿会尽可能回来探望你们。” 苏国公只“嗯”了一声,语气中有着尽量克制的沉与痛。 苏尧启回房之后,国公夫人埋怨起苏国公来。 苏国公听得烦,把实话说出来,“我今日外出的时候碰到了入宫传经的法华寺高僧虚云大师,请他为小四卜了一卦,大师说,小四是个有慧根的孩子。” 国公夫人听得云里雾里,“大师还说什么了?” “大师倒是没挑明,但我听明白了,小四留在家里,今后的劫难只会越来越多,从最开初的绑架,摔伤,甚至是后来的毁容,你又不是没见着,背后有多少人想对付我,都只会拿小四开刀,与其咱们一辈子为他提心吊胆,倒不如将他交付给佛门,我会去跟虚云大师商量,小四去了那边,请他多多照拂。” 听男人这么一说,小四出家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国公夫人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腿脚发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苏尧启要出家,此事先在苏家内部掀起了惊涛骇浪,三位哥哥极力反对,一致不赞同弟弟小小年纪落得个遁入空门的结局。 几位姐姐也纷纷从婆家赶回来相劝,却都没能让苏国公改口收回成命。 苏瑜知道以后,眼皮跳了跳,看向一旁的郝运,面上浮现几分紧张,“你说小四是不是知道那把火是咱们俩放的,只是他不忍心说出来,所以自请出家?” 孕期的女人,心思难免比平时敏感。 郝运并不这么认为,“小四分明是跟着宋家人出去玩回来才提出要遁入空门的,要说原因,只能是宋巍跟他说了什么。” 苏瑜听明白了,为了把自己两人摘干净,此事就算跟宋巍无关,他们也得想法子跟宋巍扯上关系。 想到这儿,苏瑜笑了笑,“没错,小四当初对宋娘子可是情深不悔的,少年郎为了心仪的女子遁入空门,这种事也不是史无前例,父亲要知道了,有多恨宋巍可想而知。” “不过目前更要紧的,是你好好养胎。”郝运的目光落在苏瑜开始显怀的腹部,“毕竟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 虽然往后姓苏不姓郝。 苏瑜顺手摸了摸小腹,一向阴鸷冷毒的眼底,难得的多了几分慈和。 要当母亲的人,心境多少会有转变。 “相公你说,它是儿是女?” 郝运反问,“有分别吗?” 苏瑜怔了下,随后叹气,“说得也是。” 郝运是上门女婿,孩子生出来是苏家的,她又没有婆婆管制,苏家不缺儿子,生儿生女似乎都没太大关系。 想到此,苏瑜不知该为这即将到来的孩子感到欣慰还是难过。 …… 家里堂兄嫡兄堂姐嫡姐甚至是妹妹们都来劝,然而谁都没能撼动苏尧启出家的决心。 郝运过来的时候,他在收拾自己的衣物,出家人,别的东西不需要带。 苏国公已经亲自跑了一趟法华寺,跟虚云大师说好苏尧启遁入空门以后拜在他门下。 见到姐夫,苏尧启淡淡打了个招呼。 郝运倚在门框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小四是真的看破红尘了么?” 苏尧启但笑不语,或许他不是看破红尘,而是从未入过红尘。 见他不答,郝运也不恼,“我听说你前些日子跟着宋巍他们出去玩了。” “姐夫有什么话就直说吧,马车还在外面等着,我赶时间。” “我想知道,他们夫妻俩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宋巍那张嘴,郝运是领教过的,小四心性单纯,难免不会被那对夫妻给诓了。 苏尧启坦然道:“宋大人说,他希望我能初心不改。” “所以就因为这个,你选择出家?” “姐夫请慎言。”苏尧启掂了掂手中的包袱,随后挎在肩上,朝他走来,“我之所以出家,不过是遵从本心而已,无关乎任何人。” “可你分明什么都还没放下。”郝运不相信一个生在富贵窝里的贵公子能轻易舍下尘世繁华。 甚至于这一刻,他心里是嫉妒苏尧启的,明明有着这么好的出身,却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受,跑去出家? “你不是我,如何知道我没放下?” 苏尧启不欲多言,抬步走出自己的院子。 355、天道好轮回(1更) 苏尧启走到大门口,爹娘和兄嫂都在那为他送别。 尤其是他娘,神情有些憔悴,眼圈都还是红的,一看便知昨夜没睡好。 苏尧启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想要家人开开心心地送自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个脸色跟乌云压顶似的。 “爹,娘,哥哥嫂嫂,你们怎么全都站在大门外?”苏尧启笑着给几人打招呼。 苏国公问他,“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苏尧启点点头,“不过两套衣服而已,别的没什么。” 苏国公深深看他一眼,“到了那边,好好听师父的话,往后有机会了,回家来看看,省得你娘老念叨你。” “孩儿知道。”苏尧启乖顺应下。 “四哥儿。”国公夫人不放弃最后的希望,“你若是突然不想去,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娘,我都想好了。”苏尧启立场坚定,“不管是剃度出家还是带发修行,对我而言,那都是最安心的去处。” 怕当娘的伤心,苏尧启又道:“我前面三位哥哥已经娶妻生子,到我这儿,就不必照着他们的模式来了吧?我不想活得千篇一律,我想顺从自己最真实的心意。” 越到离别时刻,越是想挽留。 国公夫人喉头发紧,很多话想说,可一想到这两年老爷每次跟人斗,受伤的总是小四,她只能选择忍痛让他走。 背过身,国公夫人催促道:“时辰不早了,快些启程吧!” “爹,娘,孩儿走了,您二位多多保重身体。” 苏尧启说完,走到外面,看了眼背对着自己的爹娘,扑通一声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之后起身,又跟哥哥嫂嫂道别,坐上马车直接去法华寺。 郝运出来的时候,正迎上情绪不佳的国公夫妇。 “岳父。”郝运恭敬地唤了一声。 苏国公眼皮都懒得抬,“干嘛来了?” 郝运说:“小四就这么走了,我有些不放心。” “不放心他?那不如,你跟着他去?” “小婿的意思是,没怎么弄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出家。” 苏国公听出他还有话外之音,摆摆手让国公夫人先退下,尔后问郝运,“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婿听闻,四哥儿是跟着宋巍出去一趟回来突然提出的出家。” “然后呢?” “岳父难道就不怀疑这里头有什么蹊跷?” “怀疑又如何?哪次交给你的任务你完成了?” 郝运想到自己几次三番都动不了宋巍,暗暗吞下一口气,马上为自己辩解,“咱们跟宋巍交手不是一回两回了,岳父难道还没发现么?宋巍此人特邪门儿,谁挨他的边儿谁倒霉,我怀疑,小四是不是因为这个,一时想不开才会主动提出遁入空门。” 苏国公眯了眯老眼。 其实在此之前,郝运就不止一次地跟他说过宋巍很邪门儿,当初去宁州剿匪的时候他也发现了,自己连续几个晚上对宋巍用迷烟,他第二日都能赶在自己前头到达十里亭,若非亲眼所见,他都不信还有此等匪夷所思之事。 不过,这个理由无法说服苏国公,他深知小四为什么出家,“行了,这边没你事儿,哪凉快回哪待着去吧!” 岳父的反应,远远超出郝运的预料,他看着苏国公的背影,唤了一声,对方没有回头,像是压根就没有把苏尧启出家的事放在心上。 郝运回到自家院子,苏瑜问他事儿办得怎么样,郝运隐瞒了自己吃瘪的那部分,只说岳父大概是因为小四刚走情绪不佳,没怎么关心那把火,或许,他真信了当初是三姨娘下的手。 苏瑜听罢,放下心来,“只要父亲不怀疑到咱们头上就好。” —— 有卫骞他们在,苏尧启去法华寺出家的消息很快被宋巍和温婉知道。 而伴随着这则消息来的,还有温婉的预感。 她看到不久之后的某天,郝运利诱了一心想攀附荣华富贵的宋琦。 为了嫁入高门,宋琦不惜和父母闹僵甚至是决裂,要来给宋巍当闺女,宋巍劝她回去,她就当众演了一出“宁死不回头”的戏码闹自杀。 隔天朝堂上便有言官弹劾宋巍,说他连内宅事都处理不好,没资格在皇上身边办差。 其他言官纷纷附和,宋巍因此被贬。 温婉没有将此事告诉宋巍,她私底下把卫骞叫出来,让他去找一个人。 卫骞问:“夫人想找谁?” 温婉告诉他:“郝运上京之前是成过亲的,他有个发妻,还有个儿子,你让人尽快去找,如果能想办法让那对母子来京城,那就再好不过了。” 郝运不仁,就休怪她不义,背后使阴招这种事,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会。 卫骞又问:“此事要不要让大人知道?” “不,暂时别告诉他。”温婉摇头。 一来,她不想让相公为了这种事分心。 二来,相公不一定会同意她利用那对母子,她只能先斩后奏。 只不过,卫骞的人还没出京城,就有新消息传来,说郝运的那位发妻已经带着儿子上京,并且直接上苏家门认亲,苏家恐怕又要不得安宁了。 温婉听得目瞪口呆,“谁做的?” 卫骞有些不确定,“探子还没有准信,只说好像出自陆家人的手,具体消息,恐怕还得再等等。” —— 数年前,妇人邱氏带着闺女上丞相府认亲,直接在左邻右舍跟前坦然承认苏瑜是丞相的私生女。 当时丞相府如日中天,为了不让外面的传言毁了一门清誉,苏相不得不暗暗吞下一口老血,认了这笔风流债,把邱氏母女接入府中安顿。 后来苏家发生的事太多,“私生女上门认亲”的事儿便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 而现如今,苏家再一次重现当年的认亲戏码。 只不过,认的却不是苏家的亲,而是苏家那位上门女婿郝运。 当下,国公府大门前被对街的邻居围了个水泄不通,全都是来凑热闹的。 人群中间,跪着一对母子。 妇人顶着头巾,身穿蓝布衣裳,那衣裳瞧着破旧,还打了补丁,一看便知乡下来的。 旁边的孩子约莫八九岁的模样,跟着当娘的跪在一旁,时不时抬眼看看苏家紧闭的朱漆大门,微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越来越多。 门房已经把此事禀报了苏国公。 国公听罢,额头上青筋突突直跳。 门房几乎怀疑他嘴一张就能喷出一座火焰山来。 “去把那个孽畜给我找来!” …… 郝运压根不知道自己大难临头,此时还在自家院里。 苏瑜说孩子踢她肚子,他便蹲下身去听胎动,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即将为人父的喜悦。 正院那边的下人进来,“大姑爷,国公有请。” 郝运懒洋洋地坐正,顺手端过茶盏喝了一口,问他:“岳父找我做什么?” 下人瞧着他这副模样,暗啧一声,心真大,尔后又垂下眼帘,“小的只负责传话,具体什么事儿,恐怕还得姑爷亲自跑一趟。” 郝运搁下茶盏,站起身。 苏瑜突然唤住他。 “怎么了?”郝运问。 有正院下人在,苏瑜不好多说,只嘱咐他,“万事当心。” 这是让他仔细应对的意思。 郝运点点头,跟着下人出门直接朝着正院走去。 然后他发现这一路上府中下人看自己的眼神透着古怪,到哪都有人指指点点。 郝运拧着眉头,只当是那把火的真相曝光了,他边走边琢磨一会儿要怎么应付苏国公。 等到了正院上房屋,他前脚才踏进门槛,迎面就飞来一只茶盏。 郝运闪躲不及,生生被砸中额头,马上鼓了一个包。 他疼得倒抽口气,进去后没敢看苏国公的脸,直接跪在地上,声音勉强算平静,“小婿一来就这么大火,岳父是碰上什么烦心事儿了吗?” “混账东西!你还有脸问?”苏国公眼里喷火,“当初倒插门的时候,你不是跟我说你从未成过亲?” 闻言,郝运脸色一下子变了。 356、苍天饶过谁(2更) 打了满肚子的腹稿,已经准备好如何应对关于那把火的事儿,郝运怎么都没想到,岳父找他来,为的竟然是他以前那段婚姻。 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郝运问:“岳父这是从哪道听途说来的风言风语,小婿冤枉。” “是吗?”苏国公冷眼瞅着他,“那你怎么解释外面认亲的那对母子?” “什么母子?”郝运的神情变了又变,开始浮现几分慌乱。 “还跟老子装傻是吧?来人,带大姑爷出去长长见识!” 事先完全不知情的郝运一脸茫然。 见金管家进来,他低声问了句,“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金管家素来向着国公和夫人,闻言,只淡淡回道,“大姑爷跟我来就知道了。” 郝运摸不准情况,也不敢胡乱猜测,只好跟着金管家快速来到大门外。 一眼瞅见地上跪着的余氏母子,他几乎是当场就僵立在原地。 金管家察觉到不对劲,回过头来,见郝运一双眼睛直勾勾盯在那对母子身上。 “大姑爷,您瞅仔细了,这妇人一大早就跪在国公府大门外,说是您发妻,一直在家等着您金榜题名,后来得知您飞黄腾达了却没回去,不放心,如今带着儿子上门来找。” 郝运没说话,恨不能将眼神化为刀子,给余氏来个千刀万剐。 金管家往外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余氏母子,“这位娘子,你好好瞧瞧,我们家大姑爷可是你要找的人?” 余氏抬起头,看清楚站在大门口的郝运,眼泪唰一下就落下来,声音凄怆哽咽,“大郎,这几年你咋不回家啊?儿子成天念叨你。” “胡说八道!”郝运捏着拳,怒吼一声,“哪里来的乡野妇人,竟敢随意攀亲污蔑我,知道我是谁吗?” 余氏抬起袖子擦擦眼泪,“大郎,你金榜题名想另寻贤妻助你飞黄腾达我能理解,可均儿是你儿子,是你郝家的血脉,你不能不认他的呀!” 余氏擦了眼泪就没有再哭,可她眼圈通红,那副糟糠之妻的模样,让人瞧着更觉得满腹委屈无处诉。 围观的百姓开始指指点点,有说苏家这位姑爷抛弃糟糠之妻不是东西的,有说倒插门没好货的,更有人说苏国公挑女婿瞎了眼。 余氏全都听进了耳朵里,她不动声色,就这么巴巴地望着郝运,不哭不闹。 她越是安静,旁人越替她打抱不平,到最后,已经有人忍无可忍,指着郝运的鼻子大骂他狼心狗肺。 郝运心底怒海翻涌,得知苏瑜怀孕,勾起了他对往事的憎厌,尤其想到余氏这贱妇给他扣了那么一大顶绿帽子,他就恨不能将她剥皮抽筋,于是私底下花钱请人去弄死这对狗男女,结果情夫死了,余氏却因为天气带着儿子在外面躲雨没赶回来而逃过一劫。 之后,余氏和她儿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郝运只当她是个乡野妇人,掀不起什么大波澜来。 没成想,她会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在京城。 郝运不是什么傻的,若非背后有人铺路撑腰,就凭余氏这种脑子,她能想到上京来闹? 几乎是第一时间,郝运就怀疑到了宋巍头上。 在这京城里,除了宋巍夫妇,几乎没人知道他在老家时成过亲。 宋巍…… 果然是老天专程派来克他的! …… 金管家实在听不下去,再次看向郝运,“人都在这儿了,是好是赖,大姑爷总得给个交代吧?” 郝运闭了闭眼,上前几步,尽量克制住情绪,“大家不要被这乡野妇人的一面之词给骗了,什么上门认亲,什么儿子,我压根就不认识她。当然了,我不否认自己因为岳父的关系进了大理寺招人眼红嫉妒,有人会使手段来陷害我也正常。”说着,看向余氏,“所以这位娘子,收起你拙劣的伎俩,苏家是什么地方,你背后的主子没告诉你么?今日要敢把事情闹大,我敢保证你吃不了兜着走。” “大郎,我真不是有意要阻你仕途的,可……可家里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我这些年缝缝补补省吃俭用,把东拼西凑来的钱都给婆婆抓了药。你也知道,她得了拖人的病,不进棺材的一天,都得靠那口汤药吊着气儿,你不认我,不认儿子都成,那你总得给我些银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婆婆病死。” 这个毒妇,竟敢拿他娘威胁他? 郝运面上的冷静逐渐龟裂,脸色难看下去。 周围的议论声愈发激烈。 “一直以为苏家这位女婿是个好的,没成想也是个狼心狗肺的陈世美。” “谁说不是呢?再没良心,也不能不管自己妻儿老母啊!” “哎哎哎,你们都没听说过吧,苏家这位倒插门女婿当初是因为玷污了私生女大小姐,打着对人负责到底的幌子,这才有机会入的国公府。” “哎哟喂,原来如此啊!我说呢,苏家这么大个世族,又不缺儿子,怎么硬往里招女婿,就算要招上门女婿,怎么着也得是这京城里排得上号的世家子弟吧?结果人家选了个寒门都算不上的农门三甲同进士,当初多少人还纳闷儿,以为国公爷是慧眼识宝,没成想,关窍竟然在这儿!” “歪锅配歪灶,一套配一套,这俩没跑了。” 事态完全跳出了掌控。 “各位街坊邻居,大家左邻右舍地住着,没必要把话说得这么绝对。”郝运强压下怒火,挺直脊背,一副君子坦荡荡的做派,“我郝运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斜,这位娘子非说是我发妻,那不妨咱们公堂上走一趟,是丁是卯,自有府尹大人会论断。” 一听他敢上公堂对质,讨伐的声音逐渐淡下去,一双双眼睛落回余氏身上。 余氏没有大声反驳,瞧着比郝运还淡定,但配合着她那副模样,更像是被伤透之后的心如死灰,“大郎,我不怕去公堂,就算是让官老爷打我板子抓我下狱,只要你能在事后施舍我一点儿银钱,让我回去能给婆婆抓几副药吊着命,我都愿意受着。 你不知道,来前我请了姑妈帮忙照顾婆婆,她两个儿媳有意见,我不能在京城待太久,否则回去家里指不定得乱成啥样,家里的猪总得有人喂,家里的田地总得有人去照管,你是读书人,你可以不管这些,可我不能,我要是手脚不勤快,到了年底,咱家连口年夜饭都吃不上” 不同于司空见惯的大吵大闹,余氏一番说辞有鼻子有眼儿。 被她的的“惨境”一烘托,围观的这帮京城人无形中生出自我高尚感的同时,也越发的同情她。 “我说苏家这位姑爷,你差不多得了,赶紧的给人弄个百十两银子回去帮你养老母,这年头,如此孝顺的媳妇儿上哪找去,你自个儿六亲不认,总不能拦着别人替你尽孝吧?” “就是,百善孝为先,你这么苛待发妻老母,仔细将来遭报应,两腿儿一蹬连个收尸抬棺的子子孙孙都没有。” 郝运没搭理那群人,上前几步,眼神钉子似的落在余氏发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她,“把事情闹成这样,你满意了?” 余氏抬头,冲他微微一笑,“你都还没以命抵命,我怎么会满意?” 看来这毒妇是知道情夫死在他手上了。 对方能因为走投无路破罐子破摔,郝运不能,他尽量利诱,“背后之人给了你多少好处,我给你双倍,只要你能乖乖回去不闹事。” 顿了顿,又补充,“或者,你直接告诉我是谁让你来的,我便不跟你计较。” 余氏突然冷笑,“对方是谁不要紧,人家许诺我取你一条狗命,你给得起双倍吗?” 见郝运沉默,余氏继续道:“你这种窝囊废,就活该一辈子考不上功名,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 “啪——”郝运被激怒,忍无可忍,扬手给了她一巴掌。 余氏故意惨叫一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来,尔后眼泪汪汪地捂着脸颊,“大郎,你别打我,我不要银子了,我走,我这就走。” 说完,把旁边的儿子拉起来,母子俩拨开人群,蹒跚着步子狼狈离开。 郝运想到余氏走前的那句话,眼底窜出怒火苗子。 她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357、要你生不如死(1更) 余氏母子一走,围观的人群也很快散开,但郝运倒插苏家门之前娶过亲,考上京城之后抛弃妻子使手段攀高枝这事儿已经被传开。 金管家瞅了眼脸色阴沉难看的郝运,失望地摇摇头,带着人转身进府。 “金管家!” 郝运突然叫住他。 “大姑爷还有何事?”称呼没变。 最后的体面,金管家还是给足了他。 “你是不是也跟那帮愚昧无知的百姓一样,认为我是那样的人?” 金管家语重心长地说:“其实在高门大院儿里,有多少事真,有多少事假,没人会去深究,说的人多了,假的最终都会变成真的。” 众口铄金的道理,郝运不是不懂,可他就是觉得冤,“有人在陷害我。” 分明是余氏不要脸红杏出墙跟着别的男人跑在先,到头来反倒成了他为求富贵抛妻弃子? 到底是谁不知廉耻? “那么,大姑爷就更应该打起精神,把陷害你的那个人揪出来,否则国公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金管家说完,没再逗留,径直去找国公回话。 郝运深知苏国公不是好糊弄的主儿,他没有着急进去,一直站在大门外琢磨对策。 “郝运!” 苏瑜不知何时来的,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都不等他反应,左右开弓,先给了他两巴掌。 “禽兽不如的王八蛋!”苏瑜怒红着眼,“你都做了些什么?” 见苏瑜还不肯罢休,郝运及时伸出手扣住她细腕,考虑到对方怀着身子,尽量地控制情绪,“别无理取闹,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是怎样?”苏瑜用力甩开他的手,双眼冷刺似的盯着他,“发妻都找上门来了,你还想狡辩是吧?” 郝运瞧了眼外面,见有人听到动静又想出来看热闹,压低声音道:“有什么话进去说,别在大门外丢人现眼。” “你还知道要脸?”苏瑜声音拔高,像是故意要让人听到。 郝运怕她把事情闹大,强行把人拽进去。 苏瑜挣不脱,索性抬脚去踹,口中大骂,“你今天要是不交代清楚,就给我滚出去,永远别进苏家大门!” 郝运被她吼得气性上头,趁着这会儿下人们都不在,他警告苏瑜,“当初是我主动要入赘苏家没错,难道你以为岳父是为了你吗?笑话!那是因为我能帮他对付宋巍,否则,你能有几斤几两值得他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苏瑜气红了眼,直接张嘴去咬他抓着自己的那只手。 郝运没想到对方耍无赖,疼痛之下本能地将她往外推。 苏瑜没站稳,脊背撞到后面的假山,尔后又因为暂时脱力跌坐在地上,紧跟着,她脸色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冷汗来,连说话都有困难,“我……我肚子好痛。” 看到她身下殷红的鲜血,郝运被吓到,忙蹲身去扶,“苏瑜,你怎么样?” “别、别碰我,疼。” 前后不过片刻,苏瑜整个人虚弱无力,推开郝运的手使不上劲,推到一半垂下来,喉间溢出似有若无的痛吟声。 郝运压下心中恐惧,“来人,快请府医!” …… 刚出四月坐稳的胎像,经不得如此折腾,苏瑜的孩子没保住,因为孩他爹那大力一推,直接流了。 苏瑜醒来后才得知,她躺在床榻上,额头绑着防风抹额,双眸一错不错地盯着头顶帐子,眼神空洞得厉害。 “大小姐。”贴身伺候的丫鬟翡翠见她半晌不说一句话,关切问道:“您肚子饿不饿?奴婢去拿些吃食来。” 说完,余光去瞥床榻上的人,对方别说出声回一句,连眼珠子都不曾转动一下,像个活死人。 翡翠年龄小,何曾见过这么瘆人的场面,很快离开房间去梧桐苑找邱姨娘。 邱姨娘自己煲了粥,已经用食盒装好,正往这边赶,见翡翠脚步匆匆,问她有啥事儿。 翡翠满面焦急,“姨娘快去瞧瞧吧,大小姐自打醒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一直发呆,奴婢跟她说话她也没个声儿,太吓人了。” 邱姨娘听罢,嗯了声,加快步子朝前走。 到得苏瑜的房里,隐约还能闻到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儿。 邱姨娘脚步顿了顿,穿过隔间门走进内室。 “瑜儿,娘煲了你最爱喝的粥。”邱姨娘在桌边停下,一面揭开食盒盖子,一面跟床榻上的人说话,温声细语的,听起来就是位性子纯善的好母亲。 苏瑜没反应。 邱姨娘盛好粥,往里搁了调羹,搬个凳子坐到床榻边,舀起一勺吹冷要喂她。 苏瑜偏开头去,明显不想吃。 “瑜儿,你身子骨虚,这时候不能不进食,听娘的话,多少吃些下去,否则你受不住的。” “娘,我没胃口。”苏瑜终于接腔,声音细弱,几不可闻。 邱姨娘叹了口气,“孩子没了便没了,人没事儿就好,往后还有的是机会生。” 苏瑜突然偏转头来,红着眼看邱姨娘,“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丝毫不知情?” 邱姨娘说:“别人的事儿我管不了,我只能管你。” 这话,让苏瑜眼泪花子直打转。 “娘,这日子我不想过了。”苏瑜哭出声,醒来后一直憋闷在心里的委屈和苦楚全都化成眼泪滚滚落下,“我原以为,听你的话跟他重修于好,有了孩子,从今往后我就能抬高身价在苏家扬眉吐气,可他给我的,除了羞辱还是羞辱。发妻都带着儿子找上门来了,他没想过要跟我解释一句,还埋怨我无理取闹,随手一推就把我苦心经营的夫妻之情和亲生骨肉给推没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心里压根儿就没我,是我瞎了眼看错人,才会把所有的信任都给他,甚至是傻乎乎地怀上他的孩子。” 苏瑜一面说一面掉眼泪。 邱姨娘见她不喝粥,把小碗放回桌上,掏出帕子仔细给她擦眼泪。 等苏瑜说完,邱姨娘才缓缓道:“过不下去了,那就和离吧!” 苏瑜讶异地张了张嘴。 她娘这辈子硬气的时候不多,偶尔有那么一两回,也全都是为了她,所以苏瑜哪怕再毒再恶,在当娘的跟前还是留了一处柔软。 看着苏瑜怀疑的眼神,邱姨娘莞尔,伸手握住女儿有些发凉的手,目光温柔而坚定,“娘支持你。” —— 郝运把苏瑜推倒之后就被正院的家丁拎了过去。 苏国公两个窝心脚将他踹跪在地上,之后二话不说让人上鞭子,他要亲自执行家法。 郝运还没从刚才苏瑜小产那一幕中缓过劲来,脊背上猝不及防地挨了一鞭子,疼得他险些满地打滚,但还是忍痛解释,“认亲的事明显有人要陷害小婿,岳父千万不可听信那毒妇的一面之词,在苏瑜之前,我没成过亲,也没有过儿子,他们简直是在胡说八道!” 苏国公这会儿一句话都不想说,手臂一扬,第二鞭子又落下来。 郝运的后背衣衫马上见血,疼得他直冒冷汗。 “岳父。”郝运哆嗦着声音,“孩子的事都怨我,小婿已经知错,小婿向您保证,从今往后会加倍对大小姐好以作弥补,我们还年轻,有机会再怀的。” 苏国公还是没说话,打下来的鞭子一鞭比一鞭重,没几下就让郝运皮开肉绽。 快昏死过去的时候,他听到苏国公说了一句话。 ——你们俩生的孽种老子不稀罕,但你敢动小四,老子就要你生不如死! 金管家找人来把他拖下去,郝运的一只手还在往外伸,似乎想抓住什么。 金管家叹道:“邱姨娘什么都招了,大姑爷又何必再费劲,虽说你是为了对付宋翰林而放的孔明灯一时失手落下来,可四少爷为此九死一生毁了容是真,你弥补不了的。” 不!不是这样的!分明是邱姨娘给苏瑜出主意,让他们夫妻俩去订制孔明灯,说那灯很神,能直接飞到宋家上空,到时候再请弓箭手把灯射下来,里面的特殊油脂就能把宋家人全部烧死在里面。 郝运想解释自己才是受害者,然而他伤得太重,已经没力气开口。 邱姨娘。 邱姨娘…… 直到现在,他才醒悟过来这府中隐藏最深的是谁,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358、我可以帮你对付陆家人(2更) 一直以来,苏尧启不仅是苏国公的心头肉,还是他的逆鳞。 但凡跟这个儿子扯上关系,苏国公完全无法做到冷静以对。 之前苏瑜被推倒送回房,大夫判定流产的时候,邱姨娘第一时间过来找他,大概是被女儿的遭遇刺激到了,一向胆小如鼠只会哭的女人,竟然壮着胆子把郝运那晚的罪行一五一十交待出来。 也是经了邱姨娘的口,苏国公才知道自己错怪了宠妾三姨娘,真正的凶手是郝运,哪怕他不是有意,对小四造成的伤害也是无法磨灭的事实。 这件事,苏国公没打算报官,更没想过直接把人给杀了,因为那远远达不到他泄愤的目的。 他要以牙还牙。 所以郝运没有被赶出苏家,而是被五花大绑到后厨大灶前。 金管家手里捏着火钳,将烧得发红滚烫的炭从灶膛里夹出来,按照国公的吩咐,四少爷伤了右边脸,就把郝运的右脸颊给烫花。 刚出炉的红炭,隔着好远都能感觉到烫,郝运撑开眼皮,见金管家手里的那块炭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心头猛地一紧,一边挣扎一边将脸歪向旁侧,嘴里喘着粗气,“金管家,你放了我,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金管家面上微笑着,“大姑爷,我只是个下人,主子们怎么吩咐,我就怎么照办,您如今是罪人,还是乖乖受刑赎罪的好,否则等着您的,可就不止是皮肉之苦了。” “别,金管家,我知道你想要二门上的孙娘子做填房,只要你肯放我一马,我一定帮你弄到手。” 金管家不为所动,“巧了,老爷昨儿个晚上才为我们俩牵了红线。” “那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置我于死地?” “姑爷又猜错了。”金管家将烧红的炭往前送了送,“老爷从未想过要你的命。” 说完,俯下身。 家丁们将郝运的脑袋按在板凳上,一边脸侧过来。 金管家眼皮都不曾眨一下,那块炭就这么被按上了郝运的右脸颊。 霎时间,生肉被烫熟的滋滋声和郝运扯破喉咙的痛喊声同时在后厨房响起。 先前被打发出去的几位厨娘在外头听得心惊胆战,一个个脸色发白。 金管家像扫地似的将红炭在郝运的右脸上下扫了扫,确保完整的地方都被烫伤,这才将炭送回灶膛扔了火钳,掏出帕子仔细擦了擦手,声音一如先前,未有半分变调,“老爷的意思,只是想让大姑爷亲自品尝四少爷吃过的苦头而已,怎么可能舍得要您的命?毕竟当初,是老爷亲自同意您进苏家门的。” 脊背上皮开肉绽的伤口因为郝运刚才的剧烈挣扎再一次渗出血来,右边脸颊已经被烫得细肉翻卷面目全非,伤口里面甚至还嵌了些带着热度的炭屑。 郝运奄奄一息,昏死过去之前听到金管家吩咐人把他送回院儿。 …… 邱姨娘还在苏瑜的房间内,听到外面有动静,她起身出去一瞧,见到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郝运,眼神微微一晃之后捂着嘴巴惊呼,“姑爷这是怎么了?” 负责把郝运送回来的家丁道:“大姑爷犯了错受罚,老爷让小的们把人给送回来,既然邱姨娘在,那人就交给您了。” 说完一撒手,叫上那几个兄弟,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 郝运直接倒趴在地上,他早就昏死过去,毫无知觉。 邱姨娘叫上两个粗使婆子,把郝运扶回东次间。 正屋那边苏瑜还沉浸在丧子之痛里,见到郝运,她指定受刺激。 邱姨娘让人把正房的软榻搬过来,说之后的一段时间,留着给姑爷养伤用。 郝运后背受了重伤,不能平躺,只能让他趴着。 如此一来,所有伤口都暴露在眼前。 翡翠站在一旁直哆嗦,“姨、姨娘,咱们还是赶紧的请府医吧!” 邱姨娘叹口气,“我也想,可家丁说了,姑爷是因为犯了错被罚,也不知道老爷让不让请府医。” 翡翠完全不敢看郝运那副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皮的模样,小声说:“若是不请大夫,姑爷怕是撑不住多久。” “不如这样吧,你去正院问问老爷,准不准请府医,准的话顺便把府医带过来。”邱姨娘吩咐。 翡翠闻言之后飞快去往正院。 刚才那两个粗使婆子已经退了下去,眼下东次间里只剩邱姨娘和处于昏死状态的郝运。 邱姨娘在软榻旁坐下,用力掐了掐郝运的人中,又掏出个小瓷瓶打开,放在他鼻端。 眨眼的功夫,郝运因着药味儿的刺激从昏睡中慢慢睁开眼。 看清楚眼前的女人,他的瞳孔逐渐瞪大,能让人清楚看到里面的血丝。 “是你、是你害了我,你个毒妇!” 郝运情绪很激动,可剧痛的伤口支撑不住他如此过激的反应,回光返照式的喊了两声,一下子又软趴下去,瞧着虚弱可怜,然而瞪向邱姨娘的那双眼睛,却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怒和恨。 邱姨娘对着他莞尔一笑,“你错了,害你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完全无视郝运阴毒的眼神,邱姨娘接着道:“打从一开始,你就不该搅进苏家这个局,是你先对不住我闺女,利用她进入苏家,想借此攀高枝,可你却忘了提防我这个当娘的,你能有今日,全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郝运低吼,“你处心积虑对付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你都看不出来吗?为母则刚,你现如今的下场,便是你当日设局糟蹋我闺女应当付出的代价。” “你撒谎!”郝运自己就是个小人,他特别能琢磨同类的心理,邱姨娘藏得这么深,她绝对不会仅仅因为要保护苏瑜,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再次看向邱姨娘,郝运的眼神带着质疑,“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能是谁?国公府中一个不受待见的姨娘罢了。”邱姨娘应付自如。 “你就不怕我去岳父跟前揭发你?” “怕!”邱姨娘说着,不知从哪拿出一粒红色的丸药来,在他眼前晃了晃,“正因为怕,所以我为你准备了这个。” “你到底想干什么?” “放心,不会要了你的命。” 郝运没力气逃,邱姨娘很轻易就掰开他的嘴,将丸药往里一塞,尔后拿起茶壶,给他猛灌水。 郝运在呛咳之下,咽下了那颗药。 紧跟着,他觉得嗓子火辣辣的疼,烧得好似冒了烟。 “你……” 他发现自己说不了话,不管怎么用力嘶吼,嗓门像是彻底被人给关上,完全没反应。 “别白费劲了。”邱姨娘目光平静地望着他,“西域来的毒药,能让人永远失声,无解。” 郝运抓着喉管的手一松,绝望浮上心头。 他从未想过,自己终有一天会沦落成哑巴。 邱姨娘同情地瞥他一眼,“冤有头债有主,既然都到这地步了,我不防说一些你不知道的事。 你放火那天晚上得罪了谁,今日让你身败名裂的便是谁,毒哑你,我不过是顺道,真正要对付你的人,不是我。” 郝运心神一震。 小四烧伤那天晚上,被冤枉的是三姨娘,当时国公正在气头上,二话不说让人把三姨娘绑去了顺天府衙,后来又在郝运的推波助澜下,三姨娘死在了府衙大牢里,造成畏罪自杀的假象。 三姨娘虽然死了,她却留下一个女儿苏黛。 苏家这位六姑娘,去年入了陆家门为妾。 原以为是块生姜,没成想生姜也辣手。 郝运痛悔。 当初就该斩草除根连同苏黛一块给收拾了,哪还能让她寻到陆家这么一个靠山为所欲为? “想不想报仇?”邱姨娘忽然看着他笑问。 郝运出不了声,只闭了闭眼,他不相信邱姨娘。 这个女人太可怕。 “我可以帮你对付陆家人。”邱姨娘说:“但我有个前提条件。” 359、郝运之死(1更) 知道他说不了话,邱姨娘接茬道:“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找到一个地方,那里面全是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你要是能一把火给烧了,我就帮你离开苏家东山再起,到时候你想怎么对付陆晏彬的那位小妾都成。” 郝运眉心蹙拢。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邱姨娘,可眼下,他唯一能信任的似乎也只有她。 抬头看向邱姨娘,郝运的眼底还是有着几分质疑。 邱姨娘说,“如今的你除了信任我,别无选择。” 郝运开不了口,伸手蘸了桌上的茶水写:我伤得太重,压根就出不去。 邱姨娘面上笑意更深,“只要你答应,我会尽快让你痊愈。” 郝运还是犹豫:你说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陆老侯爷的藏珍阁。” 陆老侯爷爱好收藏,甚至在这方面如痴如狂,整个京城怕是没几个人不晓得。 郝运这种从来不关注陆家的人都有所耳闻。 陆老侯爷手里的东西,觊觎的人并不少,但无外乎两种人,一种是真正懂收藏的爱好者,另一种是纯碎为了银钱的财迷。 既不为钱也不收藏,找到地方想一把火烧了的,郝运还是头一次碰到,这得有多少深仇大恨? 他疑惑:你跟陆老侯爷有仇? 邱姨娘提醒他,“不该你问的,你最好别问。” 这似是而非的回答,越发让郝运笃定了心中猜想。 邱姨娘跟陆老侯爷之间,一定有故事,否则她不会如此恨那个人。 烧了那个地方,等同于诛陆老侯爷的心。 郝运又问:既然有这么大的仇恨,你为什么不亲自烧,而要让我一个局外人插手? 邱姨娘微笑:“现如今的你除了按照我的要求去做,没有任何选择和出路。” 郝运无言以对。 他确实已经穷途末路,这种时候无论是谁,只要能让他看到生存的希望,他愿意用一切来交换。 邱姨娘瞧着郝运狼狈的模样,想到陆老侯爷的那个藏珍阁。 太后这些年没少派暗卫出去找,然而把陆家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见着一件古玩字画。 太后又将目标转向外面,陆老侯爷去过甚至是会去的地方,暗卫们全都没放过,然而还是什么也没查到。 发现藏珍阁在义庄底下,只是个意外。 太后当时都说自己完全没想到,陆老侯爷竟然会把他视之如命的宝贝放在专门停放死人棺材的地方。 邱姨娘迟迟没让底下人动手的原因,不是怕对死人不敬,而是……不敢。 那地方表面是义庄,实则藏珍阁就在地底下,然而里面却设置了防盗机关,进去欣赏可以,但仅仅只能欣赏,一旦动了藏品,甚至是企图用火将其烧毁,整个地下密室顷刻间就会被炸为平地。 换句话说,谁要是敢行偷盗之事,或者居心不良,就得做好跟藏品同归于尽的准备。 …… 郝运已经是颗废棋,不如让他发挥最后的作用。 只要炸了那个地方,太后多年的心结就能解开大半。 郝运完全不知邱姨娘内心的所思所想,继续写:在什么地方? 邱姨娘答:“城南,巧家义庄。” 郝运愣了一下,显然也是没想到陆老侯爷会把藏品放到那种地方。 眼尾瞥到翡翠从外面回来,邱姨娘敛去先前的神色,对郝运说:“你先养伤,有什么事儿,改天再说。” 翡翠进门后,抿唇道:“姨娘,老爷不让请府医。” 邱姨娘看着这丫头,觉得她是真单纯,故意提醒了苏国公,人家还能让请府医吗?巴不得郝运活活疼死还差不多。 心里想着,面上却是着急忙慌的模样,“那可怎么办?” 翡翠叹气,“如今只能看姑爷的造化了,他若是能熬过这两天等伤口结痂,估摸着就能挺过去。” 又是皮开肉绽的鞭伤,又是面目全非的烫伤,刚刚还被毒哑了嗓子,就算是铁打的身子骨,他也撑不过半夜。 邱姨娘说:“我想起来梧桐苑有两盒金疮药,一会儿你跟我去取来给姑爷敷上。” 话完,又嘱咐翡翠,“这事儿可得瞒着老爷,否则要让他知道了,你们这些伺候的下人,一个个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翡翠忙不迭点头,“奴婢晓得,奴婢会保密的。” 邱姨娘满意地嗯一声,带着人回梧桐苑拿药。 邱姨娘本名邱淑月,是仁懿太后手底下能力最强的女暗卫,为了增强技能,太后曾送她去西域学过药、毒以及催眠之术。 她说的金疮药,其实是自己配制的、能让郝运尽快愈合的伤药,比一般大夫给的药效快。 翡翠拿回去以后,先仔细给郝运清洗了后背上的伤口,这才把药粉撒下去。 整个过程中,郝运没吭一声。 刚开始,翡翠还以为是姑爷心性坚韧,受得住这点痛。 慢慢地,她才发现姑爷是出不了声儿。 翡翠是个心性单纯的小丫头,得知姑爷被老爷罚得太狠变成哑巴再不能说话,她伺候完郝运回正屋的时候,把这事儿跟苏瑜说了。 最后还感慨,“大小姐,姑爷他好可怜啊!” 苏瑜听到这话,嘴角勾出冷嘲,“他要是可怜,那这世上遍地都是可怜人。” —— 半个月,郝运身上的伤差不多痊愈。 在邱姨娘的帮助下,他悄悄出了国公府前往巧家义庄。 按照邱姨娘给的指示,他顺利打开了义庄下面的藏珍阁。 看到里头精心设计的多宝阁以及多宝阁上琳琅满目的藏品,郝运呆了一呆。 活了二十几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珍品,哪怕不懂行,也能从青铜玉器细腻的做工和字画的精湛独绝之间判断出价值不菲。 这些东西随随便便出手一件,就能够保证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郝运瞅了眼自己手里的火折子,忽然动了恻隐之心。 如此值钱的物件儿,若是被一把火给烧了岂不可惜,倒不如,他先偷几件拿出去藏好,再来把剩下拿不走的那些一把火给烧毁。 苏家他是待不下去了,总得给自己铺条后路才行,邱姨娘倒是口口声声说要帮他,可那个女人如此蛇蝎心肠,谁知道出口的话哪句真哪句假? 打定了主意,郝运将火折子揣怀里,开始四下逡巡起来,想看看哪件最值钱。 最后,他将目光转向东墙的三幅画,上面有柳先生的题字。 再不识货,他们读书人也不可能不认识晋朝柳大家。 柳先生笔下最出名的四幅画:十方涯,百寸心,千丈雪,万里春。 现如今就有三幅挂在眼前。 一幅十方涯,一幅百寸心,最后一幅万里春。 有传闻说,柳先生临终前的遗嘱是交代子孙拼了命也要守护好这四幅画,至于是真是假,后世之人众说纷纭,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且不管柳氏子孙守画的传闻是否为真,柳先生的画绝对能碾压这里面其他任何画作。 这三幅画一旦问世,必定会引起多方人士的关注,到时候自己岂不是能坐地起价? 郝运欣喜若狂,别的完全看不上眼,伸手就去摘并排挂着的这三幅画。 他刚把第一幅取下来,便听到密室石门重重关上的声音。 里面沉寂了几个瞬息,突如其来的巨大爆炸冲浪将他甩出去撞在墙上。 然后他发现,自己除了不能开口呼救之外,连最基本的声音都听不到了,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被炸得血肉模糊那一刻,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被人骗的郝运脑子里唯一一个念想:如果还有来世,他宁愿当个放牛娃也一定要绕开科举这条道。 —— 巧家义庄的爆炸动静不小,很快惊动了巡防营。 巡防兵赶过去的时候,除了发现被炸得支离破碎的残肢断臂,还发现不少碎瓷片和青铜器。 巡防营很快把这一发现秉明了光熹帝。 “碎瓷片,青铜器?”光熹帝纳闷,谁那么无聊在义庄放那玩意儿? 巡防营统领说:“卑职大致看了看,起码能有上百件,只可惜全都被炸毁,一件完整的都没剩下。” 上百件的古董。 光熹帝想到一种可能,他屏退巡防营统领,很快去了寿安宫,问太后,“城南巧家义庄,是不是母后让人炸毁的?” 太后唇角微勾,“难怪哀家听到动静,原来已经毁了。” “母后。”光熹帝看着坐在罗汉床上的端庄女人,“您该放下心结了。” 这么些年不死不休的报复,伤的其实是她自己,不是么? 360、最后一幅画,只能靠你(2更) 没过几天,光熹帝要去江南行宫避暑,宋巍被要求随行。 临走前一天是个休沐日,宋巍在家闲得无聊,便教儿子念三字经。 小家伙坐在凳子上,摇头晃脑地跟着学。 温婉从金妈妈那儿学了一手,亲自做酸梅汤送来。 进门见父子俩一个念一个学的认真模样,不忍心打扰,轻手轻脚地走到一旁坐下,翻看着桌上小家伙的“杰作”,发现有几个字儿写得还挺端正。 温婉目光落在上面,脑海里浮现小家伙笨拙提笔的样子,禁不住弯起唇角。 “娘亲,我要喝。” 温婉正发呆,不妨小家伙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三字经上,盯着桌上的酸梅汤就奶声奶气地说:“进宝渴了。” 温婉将他练好的字帖搁回书案,起身把两碗酸梅汤端过来,一碗给宋巍,一碗给进宝。 小家伙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 “慢点儿喝。”温婉说他,“以前都不喜欢酸的人,这会儿怎么喝上了?” 进宝没搭理她,咂摸一下嘴巴继续喝。 怕喝多闹肚子,温婉只给他盛了半碗,小家伙喝完之后还想要,温婉不让,“今天的份儿已经喝完了,想喝得等明天。” 进宝想到他爹要出远门,眼巴巴地瞅着宋巍,“我要跟爹爹走。” “走哪儿去?”温婉问。 进宝也不知道走哪去,反正跟着爹爹走,肯定有好吃的,还有好玩的。 见儿子不吭声,温婉挑眉,“答不上来就不准去。” 进宝听了这话,蔫搭着脑袋趴在书案上。 温婉拍他小脑瓜,“跟着你爹爹去有啥好玩的,还不如去放羊。” “放羊,进宝要放羊。”小家伙一听,登时来了精神,圆圆的眼睛黑亮黑亮的。 温婉指了指被他压皱的练笔纸,“喏,把字儿写了,等明天你爹一走,娘就带你去庄子上跟小伙伴放羊。” 干劲十足的小家伙马上提笔,把他娘指的几个简单字写出来。 写完之后,温婉又让他背三字经。 小家伙不干,“刚才娘亲没有让背。” 眼瞅着糊弄不过去,温婉又改口,“你要是能把刚才你爹教的全背出来,娘亲不仅让你放羊,还让你下河抓鱼,怎么样?” 小家伙掰着手指头,像是在算谁比较吃亏。 算来算去,还是没能抵挡抓鱼的诱惑,小嘴一张,把宋巍教他念的那段三字经给背了出来。 温婉听得满意,在小家伙白嫩嫩的脸蛋儿上香了一口。 她就说,有那样一个天才爹,儿子怎么可能会差。 进宝学东西的速度并不比元宝慢,可他就是懒,你要是不给点好处引诱,他整个人表现出来的散漫,让人瞧着就像根立不正的废柴。 不多时,把自己捯饬得精神抖擞的宋老爹来把小金孙带走。 书房只剩下温婉和宋巍两人。 宋巍正在洗毛笔,像是不经意地开口,“我听卫骞说,郝运死了。” 温婉心头一跳,“怎么死的?” “说来话长。”宋巍的声音里辨不出情绪,“不过归根结底,还是死于苏家的内部争斗之下。” 温婉忍不住唏嘘,“果然,大家族都是会吃人的。” 宋巍感慨:“这个人当初对付我的那些玲珑心思如果用来读书,他不至于考不进前二甲。” “拉倒吧!”温婉可想象不出来郝运变好的一天,“他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正常,当年的事儿你还记不记得?府考榜单下来之后有考生爆出舞弊,你们那一届的考生全部要求备案重考,只是重考而已,又不是已经落榜,他就想不通要跳河自杀,如此心态不端正的人,你能指望他优秀到哪儿去?后来若非遇到我们夫妻俩,他也没可能多活这么多年。 虽说我们救他的时候他毫不知情,可后来院考之前他亲自上门请教,你也把他当成朋友倾囊相授了呀!他倒好,拿着你的心血考了个案首不说,还把你当成死敌,从那以后想方设法打压你。 相公,你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就算了,毕竟学识嘛,就算他偷走了,你自己脑子里也还装着,可他对付谁,都不能对付你吧?好歹也算得上恩师,他这么做,还算什么男人?” 宋巍洗完毛笔,抬眸见小媳妇儿喋喋不休地埋怨,他轻轻莞尔,“郝运的行为只能代表他个人,不表示所有人都跟他一样。” “但愿吧!”温婉叹气,“但愿从今往后,咱们都不要再碰到这样的人。” 夫妻俩正说着话,小厮徽墨进来禀报:“老爷,夫人,陆老侯爷求见。” 师父? 宋巍快速敛下眼底讶异,“请进来。” 徽墨离开后,温婉问他,“相公的师父怎么来了?” 宋巍入京这么久,他师父好像是头一回主动来找。 宋巍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能劳烦他老人家亲自跑一趟,想来是有要紧事。” 宋巍说完,吩咐她,“婉婉先回房,我去见见师父。” 温婉点头,目送着男人走出书房。 宋巍径直来到前厅,陆老侯爷已经落座,这会儿正在喝茶。 简单行了礼,宋巍笑道:“能让师父亲自登门,看来我们家又出了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了。” 陆老侯爷睨他一眼,“对你而言,价值连城的难道不是你儿子?” 宋巍含笑,没否认。 等他坐下,陆老侯爷才切入正题,“我大半辈子的心血全部毁于一旦了。” 宋巍并不知道巧家义庄跟师父的藏品有关,神情略有茫然。 “这些天你去衙门,有注意到什么动静没?”陆老侯爷问他。 宋巍想了想,如实道:“听同僚说,城南巧家义庄无端爆炸,现场除了人骨,还出现了不少碎瓷片和青铜器,根据内行人透露,那些东西在遭到毁坏之前,都是有年代的古董,价值不菲。” 在说的过程中,宋巍大概已经猜到什么,“所以,那些藏品原本都是师父的?” 据他了解,他师父收藏古玩字画已经几十年,手里的好东西不少,如果全部放在巧家义庄的话,那么这次爆炸,可谓是将他老人家的一颗心都给挖了。 想到什么,宋巍又追着问:“柳先生那三幅画,也在义庄?” 陆老侯爷没吭声。 宋巍幽幽看了眼他师父的神色,“根据我对您的了解,其他东西都有可能是真品,唯独这三幅画是假的。” 毕竟耗费了几十年心血才收集到三幅,不可能不谨慎。 见对方没否认,宋巍又说:“看来师父在临摹那几幅画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被人炸毁的准备,所以,毁了你几十年心血的人,是太后?” 对于这个徒弟的心细如发和精明睿智,陆老侯爷早已见怪不怪,见徒儿轻而易举就推测出来,他只稍微沉吟了一下,“我知道她一直在找,索性就故意透露线索,让她手底下的人顺利发现藏珍阁。” “把几十年的心血拿出来让她泄愤,师父的心思,徒儿是越发看不懂了。” “她恨我。”陆老侯爷说:“打从入宫的一天起,她就恨我到现在,我一直知道。” “那您为何不当面跟她解释清楚?” 陆老侯爷笑了笑,“若是能解释,我何至于躲她几十年?” 宋巍没有再追问下去。 很多时候别人的迫不得已,不是你一句为什么就能轻松化解的。 没经历过对方的无可奈何,不该站在老天爷的角度妄加指责。 更何况,老天爷站得那么高,它都不一定能关顾到每个人身上。 作为凡人,肉眼能看到的东西就愈发片面。 或许在太后眼里,师父当了负心人大错特错,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师父还有着自己深深的无奈。 敛去思绪,宋巍语气平和地问,“那您今日来找我的目的又是什么?” 陆老侯爷说:“我上次让你帮我找最后一幅画,你找了没?” “没消息。”宋巍摇头。 他有让卫骞帮忙查,可在完全没有蛛丝马迹的情况下去找一件东西,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有消息了。”陆老侯爷看着他,“只不过,我不方便出面,能否拿到最后一幅画,只能靠你。” 宋巍没有拒绝,“那幅画现如今在什么地方?” 361、1更 “在寿安宫。”陆老侯爷说:“太后当年被封为皇后时,这幅画是作为嫁妆入的宫,如果她没动过,那么至今应该还存在。” 宋巍听懂了,“师父的意思,是要我出面从太后手里把这幅画弄到手?” “臭小子,你师父多年的心愿能否完成,就全指着你了。” “师父要这么说的话,徒儿反倒不敢接您的活儿了。” 太后多精明的人,一旦他打上那幅画的主意,她能没点警觉性? 到时候被查出来他和师父的关系,太后再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举动来,宋巍自己倒是不怕遭罪,就怕牵连家人。 可师父难得开口,他又不能直接给否了。 犹豫之际,宋巍说:“最后一幅画,徒儿不敢保证一定拿到,只能答应帮师父这个忙,至于能不能成,还得看最后的结果。” 陆老侯爷明白他的为难之处,“其实我出面也不是不成,只不过我跟她关系僵成这样,况且我又躲了她几十年,这种时候,她不一定会相信我的解释,更别说亲手把画给我。”顿了顿,“巧家义庄便是她恨我的证据,我若是自己去讨要,赶明儿就得跟那上百件古董一个下场。” —— 送走陆老侯爷,宋巍回到青藤居,温婉已经把他去行宫要穿的衣物用品给收拾好,这会儿人正坐在圈椅上,面色不太好看。 “怎么了?”宋巍担心她身子不舒服,低柔的声音带着关切。 “相公,这次下江南,你能不能不去?” 温婉忽然抬头,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像是要留住即将出门的人,眼里的恐慌只增不减。 宋巍坐下来,抚了抚她的后背,“是不是又看到不好的事了?” “相公这次出行会受伤,是重伤。”温婉想到先前预感的画面,心头还一阵狂跳。 宋巍示意她慢慢说。 温婉看着男人平静的面容,心底的不安有所缓解,深吸口气,缓缓道:“皇上遇刺,相公及时替他挡了箭,自己身负重伤,性命垂危。” 虽然后来宋巍因为护驾有功升了官,可那是相公用命换来的荣华富贵,温婉宁愿不要。 半晌没听到他吭声,温婉心里越发的没底,“相公,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温婉的手还无措地抓着他的胳膊,宋巍顺势将掌心覆在她手背上,言语之间没有直接同意不随圣驾下江南,“如果皇上会遇刺,那我作为臣子就更不能逃避了,非去不可。” 温婉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反驳男人的话。 她家相公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更何况如今面临有难的是他效忠的帝王,他没可能找借口躲开而袖手旁观上位者出事。 温婉最后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我看不到那些刺客是谁安排的,帮不上忙,怕你去了不仅救不了皇上,还会把自己的小命给搭进去。” 说到这儿,她眼圈微微泛着红。 预感里他胸口中箭染红官袍的画面在脑中挥之不去,温婉只要一想到,后背就开始不停地冒冷汗。 到底是多了十二年的阅历,哪怕碰上这种事,宋巍这个当事人也比她淡定,他没有急着关注自己的遭遇,而是尽量安抚她,语调缓而慢,“你家相公以前不总是能化险为夷?”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能如此自我调侃? 温婉有些哭笑不得,嗔他一眼。 “也不是没被刺伤过,更无缘无故被打过。”宋巍还在继续说,那语气,那腔调,好似从前动不动就倒霉受伤的人压根不是他,他只是在口述别人的故事。 温婉原本满心的担忧,听到这些话,很快散去大半。 就算心中无对策,他也永远会通过平静的语调和淡然处世的态度让她在慌乱无措之外感受到那份难得的安心。 温婉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依恋上了这种感觉。 看着男人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她还是忍不住开口,“要不,我陪你去吧?还像从前那样,我做你的小书童,或者不做书童也行,做婢女,只要能跟着去,怎么装扮我都无所谓。” 宋巍问她,“那你跟着去了,进宝怎么办?” 温婉嘟囔,“照顾进宝是照顾进宝,保护你是保护你,这严重程度,压根就是两码事儿,不能相提并论,你总不能让我在你和进宝之间选一个吧?都多大人了还做选择,傻不傻?” “傻也是你自己当年闭着眼睛选的。” “所以我认栽了呀!”温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家相公弱小可怜又无助,作为娘子,这种时候不能不站出来保护他,你说对吧?” 这话无厘头,可听的人却很受用,眼底宠溺愈发明显,“婉婉开始长大了,知道心疼相公了。” 温婉撇嘴,“我什么时候不心疼你了?” 虽是质问的语气,内里却心潮涌动,有股子说不出来的甜蜜。 确定了要跟着宋巍走,温婉开始收拾东西,往包袱里塞了两套男装,另一套放在床头,打算明天一早起来穿,做小厮打扮。 出门在外,男装总会比女装方便得多。 之后,温婉跑了一趟荣安堂跟婆婆道明情况。 自家儿子那烧高香拜菩萨都送不走的霉运,宋婆子已经习惯了三十年,儿媳妇刚开口说有事商量,她就已经想到了这层,等温婉话音落下,她轻叹一声,“你说这都当上官的人了,三郎咋还是见天儿的倒霉?我儿子是个好官,从来不做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咋就是不开眼呢?” 温婉笑道:“娘这话说的,老天爷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您。” “我还埋怨错了不成?”宋婆子越说越气,“三郎自打上任以来,帮天家办的那都是人命关天的大案,结果呢?升官发财没见着,倒霉受伤倒是天天有,这不是老天不开眼是啥?” “兴许老天爷是在磨练相公呢?” “一年叫考验,十年那叫磨练,三十年,这不成心折腾人吗?老天爷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一天天的净盯着我家三郎折腾,还一折腾就是三十年?” “……” 温婉每次都觉得,自己答不上婆婆的话。 但她不能不回一句,“您说的都对,老天爷就是不开眼,可咱们一个妇道人家能怎么着啊,日子还不得照样往下过。” 宋婆子听了,睨她一眼,“我说啥你都有话等着,学得跟你小姑子似的。” 温婉失笑,“芳娘要知道您在背后这么说她,指定不干。” “不干能怎么着?她还能插双翅膀从婆家飞到娘家来跟我叫板?” “还真让您给说着了。” 宋婆子话还没完,就被人给接了过去。 接话的正是刚巧回娘家的宋芳。 突然见到闺女回来,宋婆子面上怔愣了一下,随后问她,“你干啥来了?” 宋芳大马金刀地坐下,回望着老娘,“听您这话,合着嫁出去的女儿就成泼出去的水,回个娘家都有罪了是吧?” 宋婆子听了,皱皱眉头,说她,“你这娘家回的,瞧着比逛街还随意,事先咋连个招呼都不打?” “我多打个招呼,也没见您多稀罕一下我。” “死丫头,一回来就跟我叫板,我看你是被婆家给惯出德行来了,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宋芳暗暗翻个白眼,“我这才嫁出去多久,回来就成外人,您还是不是我亲娘?” “怎么不是你亲娘了?”宋婆子梗着脖子怼回去,“非得要我点头哈腰地捧着,给你端茶送水,嚯,那才是你亲娘?你倒不客气,真把自己当成姑奶奶了。” 宋芳脑子里幻想着她娘给人陪笑脸的画面,没忍住,直接笑出来。 362、2更 玩笑过后,温婉问宋芳,“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让人通报一声,我好出去接你。” “我特地让她们别声张的。”宋芳说:“都是一家人,那么见外做什么,你要真出去接,我反倒觉得不习惯,没准儿往后都不爱来了。” 顿了下,又回答温婉第一个问题,“我这半年多带俩孩子都快把自己给逼疯了,难得有空,就来娘家躲个懒,找你们喝喝茶聊聊天。” 说着,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往桌上拿了个苹果咔擦咬一口,懒洋洋地往后一靠,“还是娘家自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没人管。” 宋婆子一记斜眼扔过去,“瞧你那德行!” “我怎么了?”宋芳抗议,“刚跨进门槛就听到您在说我,这会儿还说,三嫂,娘她是不是老在背后嚼我坏话?” 宋婆子道:“你以为老娘那么稀罕你呢还天天说,真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宋芳摊手,“我说什么来着,嫁出去的闺女,那就是泼出去的水,爹不疼娘不爱,我这会儿真成孤家寡人了。” “你倒还有自知之明。” “没办法啊,都遭人嫌弃成这样了,总得给自己找点面儿对不对?” “别贫了,吃过饭没,没吃我让人给你做。” 宋芳突然坐直身子,笑嘻嘻道:“想吃娘亲手做的汤饼。” 宋婆子问她,“徐家的山珍海味没喂饱你?” “山珍海味吃腻了,偶尔也要来点清粥小菜调调口味的嘛!您就说做不做?” 温婉听着这对母女互掐的话,心头暗暗发笑,“娘,既然小姑要吃,咱还是赶紧的去厨房吧,我给您打下手。” “哎哎哎,三嫂嫂,你就不用去了吧,留下来陪我说说话,你们家厨房又不是没人,让她们搭把手不就得了,一碗汤饼而已,又费不了多大劲儿。” 宋婆子也让温婉留下来陪宋芳。 温婉从婆婆的语气和眼神不难感觉出,她只是刀子嘴不饶小姑,事实上,那颗心是热乎的,始终向着闺女。 宋婆子离开后,温婉问宋芳,“怎么就你一个人过来,静仪和静博呢?” 宋芳轻哼一声,“扔给徐恕那个王八蛋了,我自己回来躲清静。” “吵架了?” “倒也算不上吵架,是我自己心里头烦闷,想出来透透气,不知不觉就让马车走到咱家大门前来了,那我能不进来讨口水喝直接走人吗?” 温婉听出来她在撒谎,笑着劝,“过日子嘛,哪有一帆风顺的,都是头两年新鲜,后面相看两相厌,总得慢慢磨合相互迁就,否则哪能细水长流,还不得成天鸡飞狗跳啊?” 宋芳不信,“可我瞧着,你跟我三哥就从来不吵架。” “你看得见的时候当然不会吵,你怎么知道私底下没吵过?” “你就可劲儿吹吧?”宋芳撇嘴,“我三哥什么德行,我比你更清楚,他那张嘴,天生就没吵架的本事,他要能跟你吵起来,我把自己名字倒个个儿写。” 温婉原本是为了宽宋芳的心才会那样说,如今被拆穿,索性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们俩不吵架,那是因为年龄差距过大,你想想,他长我十二岁,一吵就是欺负我,好意思么他?” “说得也是。”宋芳后知后觉,“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年龄大的男人耐心和包容心比较强呢?” “可能,当时你眼里只看得到徐恕了。” “呸呸呸,谁爱看他了?当初要不是他死乞白赖的成天跟在我后头,我都不稀得搭理他。” 温婉笑,“不管怎么说,徐恕是你自个儿选的夫婿,你三哥刚还跟我说,他再不好,那也是我闭着眼睛自己挑的。” 宋芳狐疑地瞅着她,“你们俩当年,难道不是我三哥主动求娶?” 自知说漏了嘴,温婉脸颊慢慢变得滚烫,眼中藏不住羞赧之意。 见温婉突然闭了嘴巴不吱声儿,宋芳的八卦心被勾起来,忙坐正身子,一脸兴奋地望着她,“三嫂嫂,你就老实交代吧,怎么回事儿?” “交代、交代什么?” “你和我三哥呀!”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没什么新鲜的。” “烂在粪坑里我也爱听,你快给说说,没准儿我一听完,心情就好转了。” 温婉无语片刻,压着心头那份不好意思,简明扼要地跟她说:“十五岁那年家里给我议亲,后娘听了她娘的挑唆,想为了五两银子二亩水田把我嫁给周家村的王瘸子,我无奈之下才会找上你三哥……” 像是突然发现什么了不得的惊天大秘密,宋芳半晌没反应过来。 等回神,迫不及待地问,“这么说来,是你主动要嫁给我三哥的?” “嗯。”温婉红着脸点头。 “哎哟喂,这可是千古奇闻哪,我就说我三哥这棵铁树怎么突然之间开了花。三嫂你再说详细点儿,你当年是怎么跟我三哥说的,诶不对,你那时候不是不能说话吗?” “嗯,当年的我还是个哑巴,无法开口。” 无法开口还能让三哥心甘情愿地娶她? 宋芳直接冲温婉竖了个大拇指,“你厉害。” 温婉回想起来,也觉得当年的自己挺厉害,怎么就刚巧认识那么几个字,刚巧写出来,刚巧能让他点头答应娶了自己呢? 怕宋芳再问详细的,温婉马上岔开话题,“扯得有点儿远了,别光说我,也说说你自个儿啊!” “我有什么好说的?”宋芳又咬了一口苹果,“我当初是怎么跟徐恕走到一块的,你们不全都知道?” “我是说,你打算一直生他的气?” “我不知道,反正目前正在气头上,不想见到他就是了。” 温婉听她说话的语气,笑了笑,“瞧着确实是在气头上,那你一会儿多吃点汤饼,等气消了再回婆家。” 又提醒她,“只不过,小两口吵架往娘家跑的习惯不好,你来一次没人说,下次再来,难保婆家人不会有想法,总而言之,你要多为自己多为儿女考虑。” “我知道。”宋芳懒洋洋地拖着尾音,“所以我已经很冷静地没说气话了,也没说不回去,只是想着难得回来一趟,好好跟你们聚聚,三嫂嫂该不会不待见我,所以才会着急把我给赶出去吧?” “那哪能啊?”温婉说:“您是姑奶奶,是贵客,我能把您给撵出大门吗?” 宋芳一口茶呛到,“还用上‘您’了,可千万别,我受不起。” 姑嫂俩说话间,宋婆子端着热气腾腾的汤饼进来,直接搁在宋芳面前的桌上,“姑奶奶,您的汤饼好了。” 宋芳接过宋婆子递来的筷子,在汤饼碗里搅了两下,又凑近嗅了嗅,享受地眯着眼,“熟悉的味道,果然还是亲娘好。” “这会儿你又知道念我的好了?”宋婆子一边擦手一边坐下来。 宋芳忙着吃汤饼,没回话。 宋婆子见她那吃相,觉得不顺眼,“你慢点儿吃,又没人跟你抢,一碗汤饼你吃得跟饿死鬼投胎似的,亏你还是徐家少奶奶,形象还要不要了?” 宋芳咽下一口汤,抬头笑看着当娘的,“在您跟前我还要啥形象?那不成心让您看笑话吗?” 宋婆子看一眼旁边的儿媳,“瞧见没,我闺女就这点儿好,有自知之明。” 温婉陪着笑笑,看似掐得狠,可她却很羡慕宋家这对母女的相处模式。 若是生母还在,没准自己也能像宋芳一样在亲娘面前可劲儿撒欢折腾。 想到生母,温婉特地瞅了眼腕上的翡翠镯子,脑海里再次浮现典当行大朝奉的话,眼帘稍稍往下垂。 363、1更 宋芳没在娘家待多久。 温婉送她出去的时候,她自己开口说了跟徐恕吵架的原因。 “听说西北边境开始战乱,我公公奉旨带兵西征,徐恕非要跟着去,你说我一双儿女都还没满周岁,能让他走吗?” 温婉说:“徐恕是想立功吧?” 毕竟已经成家这么久,他身上还什么功名都没有,处在男人的立场,想趁机建功立业也正常。 “可他不能去。”宋芳坚持己见。 常言道的虎父无犬子搁在徐恕身上压根就行不通。 一个打小晕血的人,怎么上战场? 温婉不清楚他们闹矛盾的细节,不好加以评断,只说:“这种事如果徐恕坚持,那你跟他闹没用,倒不如让你公婆出面,对了,你们家老太太说话不也挺管用的吗?你去请她老人家呀!” 宋芳问,“要是他连老太太的话都不听,那该怎么办?” “那你就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拿静博和静仪说事儿呗!” 宋芳叹口气,“但愿我跑出来这一趟能让他长点儿心。” —— 宋芳回到将军府,先去见了婆婆。 徐夫人知道她是因为跟徐恕吵架跑出去的,问她去了哪。 宋芳如实道:“本来去街上,后来瞧着离娘家近,就回去坐了坐。” 徐夫人道:“恕儿那边,我已经让你公公出面劝了,你放心,没你公公点头,那臭小子去不了边境。” 宋芳还是不放心,“他早上都把话说得那么绝了,爹出面劝还能有用吗?” “不管怎么说,他一个文人没有上战场的道理,你公公要真希望他走这条道,当初就不会把他送到国子监读书。” 见宋芳愁眉不展的模样,徐夫人又道:“你赶快回房去看看静仪静博,先前我去瞧了眼,兄妹俩哭得挺厉害。” 宋芳听了,为人母的那颗心揪紧,告退之后,匆匆忙忙回了自己院子。 老远就听到两个孩子此起彼伏的哭声。 掀开门帘,宋芳大步跨进去,见梅枝和奶娘在里头招呼着。 “少爷呢?”宋芳问。 她走的时候,徐恕是在房里的,这会儿压根见不着人影。 梅枝说:“少爷被老爷给请出去了。少奶奶,您这是去哪了呀?” “屋里闷,我出去散散心。” 宋芳说完,从梅枝怀里把闺女抱过来哄了哄,又开始哄儿子。 将近八个月的两个小家伙,认生厉害,梅枝都不让抱,这会儿见到亲娘回来,才慢慢止住哭声。 宋芳伸手戳戳儿子额头,“我才走开半个时辰不到就哭,也不知道哄哄妹妹,能不能有点儿出息?” 小家伙听不懂,只是爪子紧紧揪着宋芳的衣袖。 没多会儿,徐恕回来。 宋芳抱着闺女的身子侧往一边,不想看见他。 “媳妇儿,你回来了?”徐恕坐下,顺手抱过儿子,眼睛却望着宋芳,“刚刚去哪了?” 宋芳没吭声。 “是不是回娘家了?”徐恕又问。 宋芳将拨浪鼓递给闺女,握着她的小手摇了摇,嘴里的话却是说给徐恕听,“我去哪,你管得着吗?” “你是我媳妇儿,我当然管得着了,你一气之下跑出去,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跟你爹娘和哥哥嫂嫂交代?” 宋芳听到这话,心一沉,扭过头来看着他,“我一气之下跑出去,要出事也是小事,你这一上战场,能保证全须全尾的回来?到时候你出了事,谁给我个交代?” 再次绕回矛盾点,徐恕沉默片刻,还是坚持,“我只是想着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不能成天在家里游手好闲,总得有份正经事做,媳妇儿你说对吧?” “你不是读书人?凭你爹的官阶,国子监和鸿文馆的名额都能有,甚至你成了亲还能分到你头上,如今不过想谋个差,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为什么你非得要跟打仗较劲,你会打仗吗,你是打仗那块料吗?” 知道宋芳今日气得不轻,徐恕尽量地心平气和,“媳妇儿,我真没想着玩,你看啊,我虽然被勒令学文,可我内心是喜武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打仗不会,纸上谈兵我会啊,这么些年,兵法谋略我也学了不少,,你总得给我个大展拳脚的机会吧?” 宋芳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我给你机会,你出了事儿,我怎么办,两个宝宝怎么办?徐恕,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咱们看问题能不能现实一点?” “我怎么就不现实了?”徐恕反驳,“都说了自己这辈子的理想抱负就是领兵上阵,为国征战,你就不能支持一下我吗?” “合着没了你,你爹就不能打胜仗了是吧,往年也都是靠着你纸上谈兵大获全胜的?” “那不是,咱们大楚都快二十年没打仗了。”徐恕嘟囔,“之前不是有陆行舟这位大将军侯的‘战神’封号在那撑着吗?西北敌寇忌惮他,二十年来不敢犯我大楚边境。如今长公主被废为庶人,大将军侯的威名也成了历史。这不,西北敌寇瞅着咱们势微,开始蠢蠢欲动,我就琢磨着,出去历练历练。” “你倒是心大,出去历练历练,以为战场是你家,玩儿累了还能躺下歇歇?” 徐恕拧着眉头,“媳妇儿,你说你不支持我也就算了,干嘛非得说风凉话,我有那么差劲吗?” “我只是在教你认清事实,你是注定要走仕途的读书人,边境战乱有当兵的挡着,怎么轮都轮不到你头上来。” “那我若是非去不可呢?” 宋芳偏开眼,“你要去便去,真出了事儿,我只当从来没你这个人。” 见她眼眶都红了,徐恕又觉得心疼,坐过来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神色凝重,“媳妇儿,你相信我,我能平安归来的。” 宋芳咬着牙,“我相信你,可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现实呢?你知道战争有多可怕吗?见到满地尸体血流成河,你能保证自己晕血的毛病不会发作?你要真觉得自己有本事号令千军打赢胜仗,那你只管去,我没什么好说的。” 徐恕握着她手的力道加重,“媳妇儿,要不你打我一顿吧,省得你心里不好受。” “别!您可是要立军功做封疆大吏的战神,我一个小妇人,哪敢对您不敬?” 徐恕伸出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分别按住她两边嘴角,然后往上提,“媳妇儿,算我求你了,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好不好?” 一面说,一面用脑袋蹭她肩膀。 宋芳闭了嘴。 “媳妇儿?” “我都不说话了你还想怎么着?” “没想怎么着,就是想你能笑一笑。” 徐恕说完,把儿子静博抱起来坐在腿上,伸手挠挠他的小肥下巴,“来,儿子,给你娘笑一个。” 小家伙被逗乐,咯咯笑了起来。 徐恕笑呵呵地望着她,“媳妇儿,你看儿子都笑了,你就别再绷着脸了成不成?让孩子见了多不好。” “那你是答应不去了?” 徐恕沉默良久,再度开口,“你就直说吧,要怎么着才肯同意我跟着爹去打仗?” “和离。”宋芳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咱俩要是和离了,你想做什么我都管不着。” “不是……”徐恕脸色微微变,“媳妇儿,玩笑开大了啊!这都儿女双全了,你怎么还能想着和离呢?” “是啊,都儿女双全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摆正自己在这个家的位置?你不仅是徐家少爷,还是我相公,是静博静仪的亲爹,你肩上有多少责任自个儿不清楚?倘若今日是皇上下了明旨要你带兵西征,那我绝无二话亲自送你出城,可你是吗?你不是!徐恕,徐少爷,我求求你清醒一点儿好不好?别跟个没断奶的孩子似的任性妄为了,你玩儿得起,我输不起!” 大婚以来,徐恕头一次见宋芳板正严肃成这样,哪怕想为国征战想得热血沸腾,他还是选择让步,“那……是不是我不去了,你就不跟我和离?” 宋芳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你答应不去,乖乖待在家里,之前的事一笔勾销,我就全当没发生过,不跟你计较。” 徐恕想了想,还是说,“不去西征可以,但我每天都要去校场参加训练,这你总不能拦着我了吧?” 宋芳没吭声,顺手取下绣绷上的绣花针,二话不说刺破自己指尖。 很快有鲜血顺着指腹流下来。 宋芳把流血的手指伸到他面前晃了晃。 364、2更 徐恕并没有出现宋芳预想中的晕血现象,反倒是心疼地将她的手指拉过去轻轻擦掉上面的血迹,尔后又吩咐梅枝把药膏拿来亲自给她抹上。 整个过程,宋芳半句话都没说,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等药膏抹完,她才出声,“你不是会晕血吗?” “早都不晕了。”徐恕给她吹了吹手指上的刺伤,问她,“媳妇儿,还疼不?” 宋芳收回手,继续晕血的话题,“怎么弄好的?” “请大夫看的呗!”徐恕没瞒着,“大夫让我多瞅瞅颜色偏红的东西,最好能时不时地接触血,说日子一久指定能习惯,所以我每天都跑到后厨看他们杀鸡,看了一年,就什么都不怕了,原本想找个机会当做惊喜告诉你的,没成想你会先提起来。” “你到后厨看人杀了一年的鸡?”宋芳原本挺生气,被他这句实话给激得没绷住,腹笑了一下。 见宋芳笑了,徐恕心情跟着好转,殷勤地给她捶捶腿,“怎么样,你家相公我是不是特别励志?” 宋芳不想让他得意,敷衍地来了句,“马马虎虎吧!” 徐恕继续殷勤,“那你看我二十多年的晕血症都能克服,上阵杀敌的事儿……” “免谈。”宋芳脸翻得快,“等你什么时候有本事赢得皇上青睐,在圣旨上挂你大名点你带兵,我肯定不拦着你。” “得嘞,那小的就先去校场历练历练,早晚有一天,让您刮目相看!” 宋芳翻翻眼皮,她就没指望他从武能有啥出息。 不过,徐恕不晕血了,这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说明他往后不必再因为这个难以启齿的弱点而抬不起头。 —— 宋芳离开后,温婉回想起小姑子先前说西北边境打仗的事,顿时心生一计,第一时间去找宋巍,跟他说有办法防止刺杀事件发生。 宋巍正在整理这一路南下可能用得到的书册,闻言动作慢了下来,目光转向她,“什么办法?” 温婉如实道:“刚刚小姑子回了趟娘家,我听她说西北边境在打仗,徐恕的父亲常威将军已经领了旨带兵前往西北。 这种时候天家的重心应当全放在战场上,而不该南下享乐,否则百姓必然产生怨言。 相公若是以此为借口劝谏皇上留宫不出,想来他不会不同意。” 宋巍搁下书册,“原来西北在打仗?我竟然没得到任何消息。” 温婉说:“相公是文臣,又只负责给皇上讲四书五经,他自然不会把所有朝中大事都告知与你,不过也不算晚,咱们现在不是知道了吗?相公要不趁着天色入宫劝一劝皇上?” “嗯。”宋巍颔首,进内室换上官袍,出来时跟温婉道了声谢。 温婉还以为自己听错,呆愣愣地看他片刻,尔后回神,“为什么跟我道谢?” 宋巍莞尔,“没有婉婉在,很多事情我一个人未必能办成。” “那也犯不着道谢呀!你突然这么客气,我怪不好意思的。”温婉说完,笑着催他,“快去吧,一会儿天该黑了。” —— 宋巍有自由出入宫禁的腰牌,到了皇城门口的时候说要见皇上,守城禁军并未阻拦他。 从皇城门口开始,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才终于到乾清宫。 光熹帝正在跟大皇子赵熙对弈,听闻宋巍求见,有些没想到,问崔公公,“明日便要南下,他怎么这会儿入宫来了?” 崔公公回话:“皇上,宋翰林说有要紧事启奏。” 到底是外甥女婿,光熹帝对他的态度比对其他大臣多了几分宽容和耐性,摆摆手,“请进来。” 崔公公出去,不多时就把宋巍宣了进来。 照规矩,宋巍跪地给皇帝和大皇子行了礼。 光熹帝让他平身,“朕听崔公公说,宋爱卿有要紧事?” 宋巍如实禀奏,“微臣以为,西北边境正值战乱,皇上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宫南下。” “你小子消息倒是灵通。”光熹帝落下黑子,视线瞥向下头的高挺男子,“你可知今年是什么大日子?” “知道。”宋巍应声,“太后娘娘六十大寿。” “知道你还敢阻拦朕下江南?” “皇上想讨娘娘欢心,不一定非得下江南。”宋巍说:“此番战乱虽说不算过分严重,可对于百姓而言,仍旧能造成一定的恐慌,如果这时候水路南下大肆操办太后娘娘的寿宴,难免给江南百姓留下皇室不顾西北战乱骄奢淫逸的印象,不论是对皇上还是对太后娘娘,都不会有任何好处。” 一直没吭声的赵熙忽然开口,“父皇,儿臣赞同宋翰林的说法,边境战乱,皇室当以身作则,不该穷奢极侈,皇祖母的寿宴在宫里也能摆,让礼部多花些心思便是,特殊时期,实在没必要因一时享乐而坏了天家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 被这俩小崽子一搅和,光熹帝瞬间没了下棋的心思,将墨玉棋扔回棋盒,声音沉沉,“君无戏言你们俩不懂?朕放出去的话,怎么能随随便便收回?” 宋巍铿锵有力道:“河清海晏,国泰民安,乃上位者之头等大事,微臣相信,能颁布‘一条鞭法’减免百姓徭役之苦的皇上是位明君。” 明面上夸,实则道德绑架,光熹帝被他气着了,“你小子就不能好好说话?” 宋巍面色坦然,“微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光熹帝反问他,“在朕跟前说的话,你有哪句是没发自肺腑的?” 宋巍再回:“目前看来,暂时没有。” 赵熙瞅了眼自始至终面不改色的宋巍,又瞧了瞧黑沉着脸的光熹帝,想到某些事,几乎能感同身受,他轻咳一声,出言缓解尴尬:“宋翰林会不会下棋?” “微臣略懂一二。” “既如此,那你过来同我父皇手谈一局。” 赵熙说着,自己起身把位置让了出来。 宋巍没有急着应答,安静等着光熹帝表态。 光熹帝见他站着不动,蹙眉,“还傻愣着做什么?是不会还是不敢?” 宋巍语气偏淡,“皇上一直没发话,微臣还以为您没同意。” “大皇子都发话了,朕还能不给你个面子?”光熹帝说完,目光落在黑白两盒棋上,“说起来,朕这是头一回和宋爱卿当面对弈,这么着吧,朕让你先选棋再让你两子,如何?” “皇上如此厚爱,微臣愧不敢当。” 光熹帝:“论棋力,满朝文武还没有谁能赢得过朕,朕可不想待会儿被亲儿子说胜之不武。” 宋巍没有应声,似乎陷入了沉思。 光熹帝指责他,“你小子胆大包天了,在朕跟前也敢走神?” 宋巍笑言,“微臣只是在纠结,跟皇上下棋到底是要和文武百官们一样忌惮于您的帝王身份而故意让步,还是该不顾一切全力以赴,万一微臣全力以赴撞大运刚好胜了皇上,那皇上‘棋力高超’的英明岂不是要毁于一旦?真到那一步,皇上会不会一怒之下把微臣给拖出去斩了?” 一旁赵熙听到这话,下意识去看他父皇的脸色。 果然,光熹帝脸色很难看,而且不是一般的难看。 若非亲儿子在场要顾及形象,他早就一杯茶泼过去了。 揪掉两根胡须,光熹帝低喝,“废话少说,落子!” 宋巍选了白棋。 光熹帝说让他两子,他没有推辞,乖乖先走了两步。 赵熙捧着茶盏,时不时地浅啜一口,双目盯在棋盘上。 他才十四岁,棋力不如当爹的,之前下了几盘,唯有光熹帝故意让步时赢过,其他的全盘皆输。 宋元宝来玉堂宫那么久,赵熙从未听他提起过宋巍会下棋,今日难得一见,赵熙心中颇为好奇这俩人杠上,到底谁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想到这儿,赵熙的视线投向宋巍,对方高挺的身姿坐得端正笔直,此时手握白子,落子速度紧随帝王之后,暂时看不出紧张感。 莫名的,赵熙觉得宋巍今日能赢了他父皇。 ------题外话------ 推荐好友锦瑟长思的新文:《猎户家的小悍妻》 简介: 穿越成被父丢弃的小可怜肿么破?顾南乔表示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原身因不愿嫁给继兄,被爱子心切的后娘暴打一顿,奄奄一息,怕惹上人命官司,亲爹用破草席一卷,把她丢弃到深山。 好在山里猎户把她捡了去。 恩人命中带煞,克死了几任未婚妻,顾南乔想,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嫁给他? 墨玉珩随手捡了一个小丫头回来,当女儿养,谁知养着养着,他发现,他把小丫头当女儿,小丫头却时刻想着怎么嫁给他! 365、赢得柳先生的画(1更) 事实也确实照着赵熙所预想的方向发展。 光熹帝和宋巍两人你来我往十数个回合之后,胜负已经见分晓。 宋巍胜。 他收手站起身,准备先告罪再告退。 光熹帝瞅了眼棋局,却不肯就这么算了,“刚刚那局朕是怕你输得太难看,故意让步的,你敢不敢再来一局?” 宋巍听罢,拱手道:“皇上所言便是圣旨,微臣只能遵命,没有敢与不敢之说。” “坐。”光熹帝示意他。 宋巍重新坐回去,这次光熹帝先选,拿了白子。 宋巍拈起一颗黑子捏在指尖,他没有急着落下,而是看向光熹帝,“既然是博弈,没有彩头岂不无趣?” 光熹帝准备落子的手一顿,抬眼望过来,“好大的口气,都还没开始,你就敢笃定第二局能赢得了朕?” 宋巍说:“微臣在棋艺方面本就不精通,能赢得第一局已然是侥幸,第二局皇上一旦全力以赴,微臣胜算太小,这种时候若是再无彩头激励,那么,微臣必输无疑。” 难得这小崽子说话不带刺儿,光熹帝扬了扬眉毛,问他,“你想要什么彩头?” 宋巍莞尔,“听闻太后娘娘手里有一幅柳先生的画,倘若微臣能赢,皇上便把它送给微臣,如何?” 光熹帝双眼眯起。 母后手里有柳先生的画?他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赵熙也纳闷,皇祖母不是一向最讨厌古玩字画的吗?寿安宫里基本上都不摆那些东西的,什么时候多出来一幅柳先生的画? 回过神,光熹帝正准备开口,赵熙就接了茬,“宋翰林只有五成的可能赢,剩下的五成,你有可能输,若是你输了,又当如何?” 宋巍直言,“倘若微臣输了,皇上说如何,微臣便如何。” 话音刚落,就听到光熹帝一声冷嗤,“你当朕傻吗?凭朕的身份,就算今日不下棋,让你往东,难不成你还敢往西?” 宋巍轻轻笑着,“皇上要如此较真的话,那这天底下就没有能跟您打赌的人。” 光熹帝想想也是,思索片刻,“这么着吧,你若是输了,从今往后任凭朕差遣,朕让你对付谁,你不能找借口推脱,敢是不敢?” 说白了,只要宋巍输掉这局棋,他就得心甘情愿成为光熹帝手中的利剑。 不用想,光熹帝自己不好出面,要借用他的手去对付苏家。 愿赌服输,宋巍几乎没有犹豫,直接点头,“好。” “爽快!” 光熹帝满意地勾唇笑笑,开始落子。 第一局光熹帝轻视了对手实力,一开始就让宋巍占了上风。 这一局,他再不敢掉以轻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宋巍想得到寿安宫那幅画,自然也不肯相让。 二人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结果下了个平局。 “再来。”光熹帝一边捡棋一边说。 见宋巍时不时地瞥向窗外,光熹帝瞧出他在看时辰,吩咐崔公公,“传令下去,取消南下的行程,让皇后和礼部那边着手准备太后寿宴。” 崔公公退下之后,光熹帝又跟宋巍说:“你要是觉得天色太晚不敢回家,朕一会儿让人送送你。” 宋巍收回视线,“皇上言重了,微臣只是怕出来太久,家中爹娘妻儿会担心。” 光熹帝又吩咐另外一位小公公,“去宋府通报一声,就说朕有些事要留宋大人在宫里夜谈,晚些时候再回去。” 小公公领命出了乾清宫。 “这下你总能安心下棋了吧?”光熹帝怕他又出什么幺蛾子。 宋巍颔首,“皇上请。” 光熹帝毫不客气地先落了子。 一番剑拔弩张地对峙之后,再次落得个平局。 如果第一局赢是走运,第二局平手是巧合的话,那么第三局便是实力了。 光熹帝看向宋巍的眼神很不善,很想揍人,“这就是你所谓的略懂一二?” 宋巍不承认自己有罪,“微臣的棋艺是在国子监所学,当年恩师曾言,围棋之道博大精深,能道出天圆地方,道出阴阳五行和阴阳平衡,如此说来,微臣所学不过冰山一角,说是略知一二,并无不妥之处。” 说了半天,还不就是宋巍凭着“略知一二”的棋艺跟号称“朝野上下无对手”的帝王下了个平局。 这刀扎的,未免太狠。 赵熙瞧了眼他父皇被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样子,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看着一君一臣在棋盘上开始新一轮的厮杀,赵熙让侯在一旁的小公公去玉堂宫把宋元宝给请过来。 …… 按照之前的计划,赵熙明日会陪同帝王一道启程下江南,宋元宝不想去,已经得了半个月的假期,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不妨乾清宫的太监会过来请。 “宋少爷,大殿下让您到乾清宫走一趟。” 宋元宝愣了愣,“他有没有说什么事儿?” 小公公犹豫片刻,如实说:“宋大人正在和皇上对弈,大殿下观战呢!” 小公公这么一说,宋元宝大概懂了,八成是帝王与他爹的棋力不相上下,大殿下想让他过去凑热闹。 宋元宝简单把自己收拾了一番,跟着小公公来到乾清宫。 刚入正殿就看到正在对弈的二人各执一子陷入沉思。 深知这种时候不能打扰帝王,宋元宝只轻声跟赵熙行礼。 赵熙用下巴点了点棋盘方向,问他,“能不能看懂?” 宋元宝看都没看就摇头,“我的棋力比起我爹可差得远了。” 在乡下那会儿,宋元宝基本没接触过围棋,来了京城也只跟当爹的学到皮毛,入国子监以后,里面的学官倒是有教授,只不过他待的时日短,没多久就入了宫给大皇子当伴读。 尚书房也有先生教围棋,不过他每次跟赵熙对弈,即便对方已经让棋,还准许他悔棋,结局都是输。 宋元宝以前喜欢显摆卖弄,入宫后处处被大皇子碾压,他慢慢学规矩了,已经不是那么的注重胜负——好吧,其实他很想翻身,可对方太优秀,每次他刚翻起一点点来,马上就会被拍回去继续粘锅上。 赵熙示意他,“不会就好好看,今日这几盘棋学问不浅,等你看会了,改天咱们俩过过招。” 宋元宝心说哪次过招我不得败给你? 在赵熙这种狠人面前,他甘愿认输。 赵熙淡淡一笑过后,视线落回棋盘。 再没人说话,大殿内陷入沉寂,只偶尔传来玉质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响声。 不久之后,落棋的速度越来越慢。 显然这俩人对弈几盘,都已经大致摸清楚对方的套路,不敢随意落子。 外面天色彻底变暗,灯火渐次亮起,将整个大殿乃至整个皇城照得金碧辉煌。 帝寝殿内的博弈还在继续。 这盘棋下得有点儿久,分出胜负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 结局是宋巍胜。 来回下了那么多局,光熹帝即便不想认输,也不得不承认宋巍的棋力非同一般,他今日算是碰上对手了。 动手把黑白两色棋子归置好,宋巍含笑看向光熹帝,“既然是微臣侥幸赢了,皇上是否该兑现自己的承诺?” 光熹帝之前光想着赢他一局扳回面子,都没仔细琢磨宋巍提出的要求,如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问他,“非得要太后那幅画?朕也收藏了不少字画,你就不能换一幅?” 宋巍没有做出让步,“微臣偏爱柳先生的画作,还望皇上能成全。” 光熹帝摆摆手,“愿赌服输,朕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只不过今日天色已晚,太后想来已经歇下了,朕不便前去打扰,改天朕拿到画了,再兑现承诺,如何?” 宋巍没意见,“只要皇上不忘了此事就好。” 光熹帝也累了,“来人,送宋翰林出宫。” 不等小公公上前,赵熙先道:“父皇,儿臣送宋大人出宫吧?” 宋巍快速看了赵熙一眼,尔后垂下眼帘,“微臣不敢当。” 赵熙坦然道:“很久没见到棋力能与我父皇相当的人了,我是想顺道向你请教请教。” 366、相公,你见过我娘吗?(2更) 赵熙说要请教围棋,宋巍说不出回驳的话,只能点头应允。 不多时,赵熙、宋巍和宋元宝三人前前后后出了乾清宫。 夜已深,漫长的甬道上明灯光暖,风微凉。 赵熙是君,他不开腔,没人敢随意出声。 宋元宝难得在宫里见到他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还是选择了沉默。 走了一段之后,赵熙终于开口,讨教宋巍关于围棋上的问题。 宋巍很有耐心,一一回答过来。 怕他不懂,解释得十分详细。 赵熙安静听着,等对方说完,他笑了下,“宋翰林还真是每次都能让人感到惊喜。” 难怪他父皇明明被气得要死还是坚持要留下宋巍。 如此“耿直”而又有实力的臣子,朝中可不多见。 赵熙甚至在想,自己将来若为君王,定也要寻一位宋巍这样的辅臣。 宋巍道:“微臣才疏学浅,殿下谬赞了。” 赵熙淡笑。 数年前能让满堂阅卷官为了把他扶上状元而与帝王发生争执的人若是才疏学浅,那这天底下就没有谁能担得上“才高八斗”四个字。 到了皇城门口,宋巍止步,转身与赵熙道别。 赵熙道:“刚才来的一路上,你们父子俩都没怎么说话,眼下这地方没别人,我先走一步,你们要说什么,只管单独说。” 话完,赵熙便转身走人。 宋巍看了眼宋元宝,问他最近怎么样。 宋元宝说:“跟之前没太大差别。” 反正那个人还是雷打不动地严于律己,日子过得要多枯燥有多枯燥。 宋元宝觉得,要让他在皇太子和平头百姓之间选一个,他指定会选择后者,前者太累了。 从来不知道人上人吃的苦中苦,竟然会这般苦。 宋巍又问他,“你的伴读任务什么时候算完?” 一想到这个,宋元宝更头大,“我探过口风了,大殿下的意思是等我娶亲才放我出宫。” 说到这里,宋元宝特地去看宋巍脸色,“爹,要不您尽快给我安排个媳妇儿吧?这么一来,我不就能早早出宫了?” “胡闹!”宋巍说他,“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更何况你今年才十四岁,还不到娶亲年纪,起码也得过了十八,等你懂得何为‘责任’的时候,我再让你娘给你安排亲事。” “十八,那岂不是还有四年?”宋元宝哀嚎一声,“您可真够狠心的,咱们家又不用继承皇位,我用得着这么辛苦吗?” 宋巍拍拍他的肩膀,“等苦过这几年,往后你想再重来一次都没机会。” 这些道理,宋元宝不是不懂,“行吧,再来四年就再来四年,不过爹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今年是科举年,我要参加乡试。” 宋元宝是国子监学生,如今又给大皇子伴读,位同秀才,可以免去前面的县试府试和院试,直接参加乡试。 宋巍问:“十四岁就下场会不会太早?我怕你没准备好。” 宋元宝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中,只说:“权当提前历练历练,不中也没关系,三年后再接再厉就是。” 反正三年后他也才十七岁,他爹二十八岁开始的科举路,十七岁那会儿,都不知道在干啥呢! 儿子能有自己的想法,宋巍倍感欣慰,“到时候要回家备考的话,提前说一声。” “嗯。” 目送着宋巍上了马车,宋元宝才转身回玉堂宫。 —— 宋巍回到家,温婉院里还亮着灯,明显在等他。 见着人,温婉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相公回来了?你在皇宫用过饭没?” 宋巍摇头,说自己跟皇上下棋忘了吃饭这一茬。 “那我让云彩去厨房端些吃食来。”温婉一面说,一面从衣橱里翻出套干净衣裳来递给他,示意他把官袍换下来。 宋巍接过,没有第一时间走开,而是问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温婉没承认自己在等他,只说不困,“之前宫里来了人,说你今日可能会晚些时候回来,我就让爹娘先歇了,我没什么瞌睡,想着再多坐会儿。” 话才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温婉囧。 宋巍道:“困了就去睡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温婉心里装着事儿,哪睡得着,“相公为何去了这么久,是不是皇上为难你了?” 宋巍摇头说没有。 “那他就是同意了不下江南?” “嗯。” “太好了!”温婉激动道:“只要不去,皇上就能避免一场刺杀,我也不用再为相公你提心吊胆的。” 宋巍眼梢带笑,“这下你总能安心去睡了吧?” “那我真去了。”温婉交代他,“饭你自个儿吃,我就不伺候了。” 温婉歇下后,宋巍去里屋屏风后把官袍换下来。 云彩很快把吃食端来,宋巍没什么食欲,但为了不让温婉担心,还是拿起筷子象征性地扒了几口。 宋巍躺下的时候,温婉有察觉到动静,睁开眼睛,见屋里灯火已经灭了,她偏头,隐约能看到男人儒雅俊美的面部轮廓。 知道他还没睡着,温婉出声,“相公今日见到元宝没?” 宋巍默了片刻,不答反问,“怎么还不睡?” 温婉的声音有着惺忪的软,“睡了会儿,又醒了。” “被我吵醒的?” “没有,是我自己睡眠浅。” 察觉出她有心事,宋巍没再多言,起身点亮床头灯罩。 昏黄光晕里,温婉白净的面上神情怅然。 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她本能地伸手去挡,腕上的翡翠镯子因为这一动作顺着小臂往下滑了一截。 宋巍一眼看出,那是岳母留给她的首饰。 “怎么不摘掉睡觉?”宋巍笑问。 温婉“噢”了一声,说忘了,懒洋洋地躺着不想动,把手腕递到他面前,“你帮我取下来。” 宋巍一手托住她的小臂,另一只手卡住镯子,正要慢慢往外滑,温婉突然出声问:“相公,你那么懂金石玉器,能不能看出这只镯子的做工出自何处?” 宋巍取镯子的动作稍有停顿,视线转向她,四目相对片刻,宋巍先开口,“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温婉笑着,“我就说嘛,相公如此内行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只是你一直没告诉我罢了。” 说话的时候,温婉的目光始终没离开他的眼睛,“是忘了说,对吧?” 这样的对话,让宋巍不知如何作答,心头有些发紧。 “婉婉……” 温婉还是笑,“没关系的,忘了说也没关系,你现在告诉我,这个镯子是哪来的?” 说话间,她已经坐起来,自己把镯子取下,拉过他的手,轻轻放在他掌心里,“相公若是怕走眼,我去把所有灯都点亮。” 见她要下床,宋巍拿着镯子的手攥紧,另外那只手急忙伸出去,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温婉背对着他,脊背有明显的的僵硬。 耳边传来男人低柔的嗓音,“婉婉是不是去当铺了?” 温婉没说话,眼神呆呆地望着一直在灯罩外扑腾的飞蛾。 “婉婉?” 她发了好久的呆,喃喃问:“我不能去当铺吗?” 没听到男人的回答,她又问:“一直以来相公不让我典当那些首饰,只是不想让我动用自己的嫁妆,还是,怕我从中发现什么?” 温婉说完,缓缓侧过身,双手抱在膝上,双目直视着宋巍。 夜间凉,宋巍怕她受风,自然而然地伸手捞起薄被披在她身上。 见他这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温婉被激起几分恼意,“你说过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的,我从来没瞒过你什么,我甚至把自己身上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你,那你为什么就不能对我说句实话?” 宋巍安静听她说完,唇边露出一抹她所熟悉的笑容来,伸手拍拍她脑袋,“小丫头,胡思乱想什么?” 他的反应,让温婉完全发不出脾气来,憋闷得有些难受。 “这些东西就算是出自内务府工艺,那又能说明什么?”宋巍道:“首饰上面没有明显的标识,即便它是从宫里流传出来,我们也无法凭借这些东西就笃定背后主人的身份。” 温婉仿佛没有在听他说,出声截断男人的话,“我三岁之前,母亲尚在人世,那个时候相公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年郎,记忆应该不会出现偏差,你见过我娘吗?” 367、婉婉得知生母身份(1更) 没等宋巍开口,她又说:“我爹告诉我,我三岁那年贪玩,不慎掉入了冰窟窿里,是你挺身而出把我救上来,虽然我没有那段记忆,可我觉得,你能一眼认出我是谁家的孩子,并且在救上来之后把我送回去,就说明你一定认识我爹,你既然认识我爹,不可能不认识我娘,所以,你见过她。” “……” 宋巍忽然意识到,前些年不是她没想起来问这些,只是那个时候没有机缘触发她对生母的好奇心罢了。 “相公,我和我娘长得像吗?” 她满眼好奇,那股单纯劲儿,仿佛还是当年鼓起勇气在地上写下六个字让他娶她的那个懵懂小姑娘。 “像。”宋巍说。 既然对方已经有所察觉,再瞒下去,夫妻之间的矛盾只会越积越深。 宋巍不想因为一个谎言而丢了婉婉对自己的信任。 “有多像?” 温婉问出这句话,想到当初自己在冰天雪地里挺着大肚子跟随爹和相公去山上祭拜生母,回来时问了一句,她爹告诉她,她和陆氏长得并不像。 她依稀还记得那天回家以后,自己对着镜子照了好久,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她不像爹也不像娘,甚至有怀疑过自己不是他们亲生。 “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宋巍照实了说。 男人毫不掩饰的回答,驱散了温婉可能因为他继续隐瞒而大吵一架的纠结。 深吸口气,温婉道:“母亲姓陆,手里有内廷流出来的首饰,身份非富即贵,跟我长得又那么像,真巧。” 真巧,京城就有那么一个人,她本身姓赵,夫家姓陆,她身份尊贵,曾为公主,温婉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以为见到了多年后的自己。 想到这些,温婉仰着头,像是在控制情绪,不让眼泪落下来。 宋巍挪过去,连人带薄被纳入怀里,嗓音醇厚,“实在难受的话,就哭出来吧。” 温婉伸出双手捂住脸,三岁以后的回忆走马观花似的在脑海里一幕一幕闪过。 她想起自己一睁眼发现自己嗓子坏了只能哭的绝望。 温父为了给她医治,每日里东奔西走四处请大夫,把家里唯一值钱的骡子给牵出去卖了。 成了不会说话的哑巴,村里的小伙伴们谁见了都躲着她,要不就是当面笑话她,当爹的知道她难受,每天干活回来,总会花上好长一段时间开导她,逗她开心,还说他家闺女是这天底下最聪明最漂亮的姑娘,每年都会陪着她去山上祭奠“陆氏”。 想到自己对着一座空坟祭奠了十多年,而墓主人不仅尚在人世,还跟她有过不少的交集,温婉不知道该哭生母竟然狠心扔下亲生骨肉改嫁他人,还是该笑生母尚在人世,她也是个有娘的孩子。 她还记得当初在芳华面前说过,自己并不恨生母。 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某些情绪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或许那个时候,她只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立场说出那些话,没办法对现在的自己感同身受,所以显得格外云淡风轻。 真相就摆在眼前的这一刻,她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坚强,若非身旁有个男人,温婉不一定能撑到现在。 宋巍拥着她,房内除了更漏的沙沙声,再无其他动静。 温婉没有哭,也没有闹,更没有大声质问宋巍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她真相。 跟在他身边久了,很多想法偏向成熟,她再不是不谙世事的十几岁小姑娘,能换位思考,也能将心比心,倘若说出来对她有好处,他不至于瞒得这么深。 宋巍垂目,没有从温婉面上看出悲痛欲绝来,她很平和,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天人交战过后的冷静。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抬眸,扯唇一笑,“相公,我困了。” 竟是半分没提及生母的事儿。 宋巍颔首,语气温柔,“困了就睡吧,一觉醒来,你还有我。” 这话有些煽情,不太像他的风格,可用在此时此刻,又觉得恰到好处。 温婉从他怀里出来,拉开身上的薄被躺下。 宋巍给她掖被角,之后没了睡意,起身坐到桌边,倒杯茶慢慢喝着。 先前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温婉的确是困了,眼睛一闭上就很难睁开,并不知道宋巍是什么时候喝完茶回来躺下的,也不知道他一大早什么时候去的翰林院。 …… 清晨的鸟鸣声从窗口传进来。 温婉睁开眼睛,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包子脸。 她一个激灵,睡意全部退散,眨了几下眼睛确定不是幻觉,坐起身来,瞅着床榻前的小家伙,“大清早的你干嘛?” 进宝指了指外面,“娘亲说今天要带我去放羊,结果太阳都晒屁股了还在睡,羞羞羞~” 温婉:“羊都还没起床,你忙啥?” 小家伙反驳,“不是每只羊都跟进宝一样勤快的,人不去喊,它肯定想一直睡到天黑。” 温婉:“……没你这样损自己亲娘的,边儿待着去!” “去就去。”小家伙哼哼两声,走过去打开衣橱便是一通乱翻。 温婉刚穿好衣裳,回头见他刨土似的把衣橱里的衣裳刨出不少来乱七八糟地扔在地上,顿时黑脸,咬牙切齿,“宋、进、宝!” 小家伙翻到自己想穿的衣裳,转过身来对着娘亲咧了咧嘴。 温婉瞪他,“你手痒痒是不是?” 小家伙抱着衣服,怯怯地站在一旁,不敢看娘亲。 温婉好不容易把衣服全部叠回去放好,又见他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把翻出来的那套衣裳给穿上了。 里衣没换下来,只把外面那件胡乱套了进去,肩头和袖子都没拉平,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怎么瞅怎么不顺眼。 小短手自己没办法弄好,只能眼巴巴地看向温婉,嘴里喊着娘亲。 温婉蹲下来,帮他把里衣外衣都给脱下来重新换上,嘴里说着,“娘亲一整天都不想理你。” 不多时,衣裳换好,小家伙兴奋得早饭都不吃了,拉着娘亲的手就要去庄子上抓鱼放羊。 温婉脑子里还想着昨夜的事儿,提不起多大兴趣来,可她答应了儿子的,不能言而无信。 让云彩准备了点心、水和进宝的一套干净衣裳送上马车,温婉带着儿子去跟婆婆道别。 宋婆子听说就她一个人去,有些不放心,“要不你把院儿里的小厮给叫上,万一有个啥事儿,还能帮你一把。” 温婉知道卫骞会在暗中悄悄跟着,摇头道,“不用,庄子隔城里不远,顶多去上个把时辰就回来,带的人多了,反倒大张旗鼓的,让人看了不好。” 知道儿媳妇跟旁人不同,要是真有事儿,早就知道了,宋婆子没再阻拦,亲自跑了趟腿把母子俩送出门。 这一路上,温婉都不怎么说话。 宋婆子多少看出来,儿媳妇心情不太好。 到了马车边,宋婆子把孙子抱上去,回头看向温婉,“你是不是跟三郎吵架了?” 温婉回神,扯了扯嘴角,“没有啊,娘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见你没精打采的,担心是你们小两口闹了矛盾。”宋婆子想到小儿子,又觉得不太可能,“别人不了解三郎,我这个当娘的再清楚不过,一般情况下,他再生气都不会跟人大吵大闹,说话行事比上头两位哥哥还稳重踏实。他要真跟你拌了嘴,没准是衙门里头事儿多心里不痛快,你多多体谅一下他,给皇上办差也不容易。” 伴君如伴虎,帝王一个不高兴,底下的人就得遭殃,尤其像宋巍这种三天两头能见到皇上的,自然不容易。 不过温婉仔细回想了下,宋巍似乎从来不会把办公的心情带回家里来,自然也就不存在小两口为了这种事吵架拌嘴。 难得婆婆正经严肃地跟自己说这么一番话,温婉不好拂她老人家的面子,只点头含糊应道:“媳妇以后会注意的。” 拉着进宝的小手跟婆婆道别,温婉带着儿子坐上马车去庄子上。 368、进宝不开心的时候会想娘亲(2更) 到了之后,母子俩先去抓鱼回来做饭,等把小家伙的肚皮喂得圆滚滚的,温婉才去找上次那个放羊娃,让他带着进宝玩儿一天。 放羊的地方不远,就在后山坡上。 进宝格外喜欢那几只绵羊,摸了一手的毛,发现娘亲一直坐在草坪上发呆,他带着满身羊膻味儿过来,在温婉身旁坐下。 温婉皱皱鼻子,有些嫌弃,“你离我远点儿。” 一面说一面往旁边挪。 进宝偏不,温婉挪多少,他就跟过来多少,然后将小爪子按在草地上搓两下,托着腮,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娘亲今天为什么不开心?” 温婉应付式地问回去,“哪有?” “明明就有。” 见温婉不说话,小家伙又开始叭叭,“进宝不开心的时候会想娘亲,娘亲不开心的时候想谁?” “当然是想进宝了。”温婉回答得有气无力,她用手提了提眼角,还是感觉没怎么睡够的样子。 她实在受不了小家伙身上那股味儿,伸手指向一旁的溪水,严肃脸,“过去洗手。” 小家伙感觉出娘亲语气很不友善,他不敢叫板,乖乖站起来走到小溪边蹲下,动作笨拙地先洗了洗小爪子,再掬水胡乱抹了把脸。 温婉正盯着草地上的蚂蚁出神,忽然感觉头上一凉,她以为是下雨,抬眼一瞧,小家伙站在她面前,把爪子上的水全给抖过来,这会儿弄得她脸上全是。 看出儿子是故意的,温婉掏出帕子抹掉水渍,直勾勾盯着他,“你过来!” 恶作剧完生怕被打的小家伙龇牙一笑,撒腿就跑。 温婉见他没走远,就没跟上去,仍旧坐在原地,时不时的瞄一眼儿子所在方向。 小家伙再回来时,肉爪子里捏了个花环,大概是放羊娃教他编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眼下正献殷勤似的递给她。 温婉没接,瞅了眼骑在绵羊背上的儿子,再瞅瞅羊脑袋上也戴着个一模一样的花环,心情十分复杂。 她拿过花环给他戴上,又把小家伙从羊背上抱下来,刚说了让他不准欺负羊,他就去揪羊毛。 “……”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情不好的缘由,温婉总觉得今天的进宝特别气人。 更过分的是,小家伙趁着她不注意,自己喝完水之后抱着水囊蹲到小溪边,专门捡指甲盖大的石子装进去,里面的干净水一漫出来他就高兴,玩得不亦乐乎。 口渴找水喝的温婉发现水囊里装的全部是小石子,还倒都倒不出来,“……” 忍无可忍之下,她巴掌一扬,朝着小家伙屁股上招呼。 溪边顿时响起了进宝杀猪般的叫声。 被儿子气得快要升天,温婉完全没心思留在庄子上玩,很快跟农妇们道别,匆匆回了府。 小家伙一回来就被云彩带去洗澡。 温婉往床榻上一躺,打算睡个午觉,拉被子的时候不小心在宋巍那边的枕头底下摸到一张字条。 她打开一看,上面是宋巍的笔迹,写了一行小字,意思很直白,怕她有事憋在心里闷坏了,他早上出门前特地嘱咐过儿子,所以小家伙今天可能会格外的气人,让她只管生气就对了。 温婉看着纸条,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男人提笔,一本正经写下这行字的画面,又想到儿子之前的举动,忍不住笑了下,唇角往上扬。 —— 因为宋巍的提议,下江南避暑为太后贺寿的行程取消。 太后得到消息时,虽有意外,却没有因此而生气。 此次南下纯粹是皇帝一个人的主意,其实如果可以,她是懒得跑的。 年纪大了,喜欢清静的时候总比热闹多一些。 尤其是她近年来容易忘事儿,越发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凑,宫宴都很少参加。 这天用过午膳,太后正准备午睡,听得下人禀报说皇上来了,她只好又重新打起精神。 等光熹帝踏入门槛,仁懿太后问:“皇帝突然来哀家这儿,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光熹帝落座之后,自行请罪,“原本早就计划好了要把母后的寿宴摆在南下的船上,不曾想临时出了边境那档子事,只能委屈母后了,等西北战乱平定下来,儿臣再抽空带您老人家享受享受江南风光。” 太后摆摆手,“哀家老了,没那精力了,你也别折腾,省得劳民伤财的遭百姓诟病,在这宫里热闹热闹就成。” 光熹帝道:“母后洪福齐天万寿无疆,此后还有千秋岁月,怎么就老了?” 这种话每天都能听到,太后已经没什么感触,“皇帝突然过来,不单单是为了跟哀家说这些吧?” 一眼被看穿,光熹帝反倒有些过意不去,“母后好眼力,儿臣此来的确是为了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母后手里是不是有一幅柳先生的画?” 听到儿子突然这么问,太后觉得纳闷,“皇帝要画做什么?” 光熹帝如实道:“儿臣跟宋巍对弈,以母后手里的画做彩头,结果输给了他,愿赌服输,母后一向不喜欢古玩字画,能否把画赏给儿臣?” 太后沉吟片刻,语气坚决,“别的都行,唯独这幅画不能给。” 这幅画叫千丈雪,是当年她被封为皇后时梅家送来的礼物,也算是嫁妆。 出于对陆老侯爷的恨,她特别讨厌古玩字画,寝宫里能不摆就不摆,很多都被压在箱底。 因此梅家到底送了些什么,连先帝都不太清楚。 当初看到画,她就隐隐有一种感觉,总觉得姓陆的将来某天一定会求上门来,求她把那幅画给他。 光熹帝不清楚生母的顾虑,“母后也想收藏那幅画?” “对,哀家决定把它留下。” 光熹帝面色狐疑,“母后不是不喜欢字画吗?” “凡事都有例外。”太后端着茶碗,杯盖轻轻划了划,“这幅画跟别的不一样。” “那自然是不一样。”光熹帝知道柳大家,“柳先生的墨宝万金难求,说是无价之宝都不为过。” 说到这里,光熹帝想到一人,“莫非,母后是想把这画留给芳华?” 芳华一直很喜欢柳先生,这些年来他为了讨她欢心,没少让人搜集柳先生的真迹。 太后没说自己要把画留给谁,“国库里那么多宝贝,皇帝大可以重新挑一件给宋巍,为何非得是这幅画?” 光熹帝失笑,“母后可能有所不知,这小兔崽子性子倔得很,他说了就要这幅,朕若是换成别的,他指定不收。再说了,朕乃一国之君,怎可出尔反尔,否则传扬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太后看向光熹帝,眼神里有几分不赞同,“好端端的你跟他打什么赌,事先也没跟哀家商量一下。” “儿臣也是没想到他能赢,更没想到一向不喜欢字画的母后会突然要留下一幅。” 不管光熹帝怎么说,太后始终没有要松口的意思,“哀家还是那句话,别的什么都成,唯独这幅画,哀家一定得留下。” 光熹帝深知太后脾性,没再继续开口讨要。 太后转而聊起了西北战事,“你安排常威将军带兵出征,有没有把握能打赢这场仗?” 光熹帝神情回归严肃,“常威将军当年是陆行舟手底下的大将,骁勇善战,让他带兵不成问题,只不过我大楚军队休养生息二十年,如今是否还能拿出当年上阵杀敌的热血来,很难说。” 末了,光熹帝轻声感慨,“前头二十年,西北敌寇是慑于陆行舟这位战神的存在,现而今……” 陆行舟刚被贬没几年,敌寇便开始蠢蠢欲动。 太后眼风扫过来,轻而易举看穿光熹帝的想法,“皇帝,可别忘了当年是怎么没收陆家兵权的。” “儿臣不敢忘。” 正是因为忌惮陆行舟功高震主,才不得不把已经另嫁的芳华从宁州给绑回来下嫁与他,以此来顺理成章削减陆行舟的职权,将他彻底架空。 既然当年有意削权,如今就更不可能让陆行舟重掌兵权。 369、接受那个名义上的弟弟陆晏礼(1更) 太后点点头,“如今的陆行舟已经不是二十年前那位大名鼎鼎的战神了,就算你把他请回来,他也不一定能帮你排兵布阵。” 这一层,光熹帝已经想到。 军队虽说修养二十年,平日里总少不了操练和演习,而这位战神修养二十年,却连校场的边都没挨过,闲来无事品茶赏花,早就闲懒散了,这两年喜得贵子当上爹,心思更不会放在军营里。 再说,芳华已经被贬为庶民,即便自己是皇帝,是她的亲哥哥,面对那么多条人命,也无法做到罔顾法纪将他们接回来。 太后顺手端过青瓷碟子,给鸟架上的八哥喂食,“苏家不是还有个可用之人?趁着战乱,是时候把他调回来委以重任了。” 光熹帝颔首,“儿臣已经下旨让苏擎尽快回京。” —— 下晌宋巍去见光熹帝的时候,从对方口中得知没要到画。 光熹帝道:“太后很喜欢那幅画,说要留下。” 宋巍拱手,“既然太后娘娘喜欢,那微臣自然不好夺人所爱。” 一向引以为傲的棋艺输给六品翰林官,光熹帝是觉得很没面子,可他堂堂帝王,不至于输不起,“这么着吧,你另提一个条件,只要在能力范围内,朕都尽量满足你。” 宋巍懂得适可而止,摇头,“皇上日理万机,能在繁忙之余邀请微臣一个小小的翰林官对弈,微臣已经倍感荣幸,不敢再奢求赏赐。” 这番话,算是在光熹帝输了那场赌局之后及时给他递个台阶——皇帝的棋力自然是天下第一,之所以会输,那是因为成天处理政务累着了,精力没跟上,作为臣子,有几个能与帝王对弈的?他宋巍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翰林官,得此机会就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哪还敢讨什么赏? 宋巍之所以让帝王“又恨又爱”,根由就在于此。 他性子耿直,从不阿谀奉承,帝王平日里听惯了谄媚之言,突然来个成天说大实话的,心里能怎么痛快? 可宋巍此人,清傲归清傲,他不狂妄,说话行事很会拿捏分寸,让帝王在咬牙切齿之余,又舍不得真处置了他。 当下,光熹帝眉心舒展龙颜大悦,让他坐,又让崔公公来奉茶。 等宋巍喝了口茶,光熹帝才出声:“咱们今日不谈公事。” 宋巍听罢,神情若有所思。 上头很快又传来帝王的声音,“宋巍,你老实告诉朕,你是从哪儿得知太后手里有柳先生墨宝的?你非要那幅画,究竟想做什么?” 早在提出要那幅画的时候,宋巍就已经做好了应付的准备,当下听到光熹帝问及,神情显得不紧不慢,“柳先生的画就那么几幅,微臣是爱好收藏之人,但凡花点心思,想知道画在谁手中并不难。” 听宋巍这么说,光熹帝想着应该是芳华的人帮他查出来的,没再细问。 君臣俩坐了将近半个时辰,临走前,光熹帝让崔公公去国库里挑了不少去年各省上贡的补品给宋巍,让他带回去。 宋巍没接,拱手道:“无功不受禄,皇上这么赏,让微臣甚为惶恐。” 光熹帝冷嗤一声,“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这些东西不是给你的,是给我那……总而言之,都是对妇人有益的补品,宫妃们很喜欢,去年上贡的多,朕担心放久了不好,就顺道赏你一些,你只管拿回去,给家中女眷用。” 宋巍抬头,看了眼光熹帝,对方正低头喝茶,看不真切面上什么情绪。 既然已经挑明是给他外甥女的了,宋巍不好再拒绝,跪谢隆恩之后,由崔公公亲自送出宫门。 …… 宋府花园。 被云彩洗得香喷喷的进宝拿着风车跑来跑去。 温婉坐在六角亭里,手中捏着针线。 亭外是个不算太大的荷塘,如今盛夏,荷花开得正好,粉顶重瓣。 傍晚余晖裹挟着清香,笼罩这一处静谧。 宋巍回府时得知温婉在花园,他换下官袍直接过来,老远就见亭子里的人正专心致志地做着绣活。 宋巍浅浅一笑,抬步上前。 温婉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心知有人靠近,慢慢抬了头,正巧与男人四目相对。 想到他今日临走前为了照顾自己的心情和儿子费尽心思,心下微暖,“相公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宋巍在她对面坐下,弯起唇角,“回来验收成果。” 见她绣活做得精致,没有分神,猜想儿子表现不错,莞尔道:“这料子不像是给我做的。” “你又不是没衣服穿。”温婉故意卖关子,“也该给别人做几身了。” “小舅子也是别人?”宋巍问。 温婉愣了好一会儿,“你、你是怎么猜到我给谁做的?” 他笑,“或许是夫妻之间心有灵犀?” 温婉不信这鬼话,心底却被触动。 这种不需要过多解释的默契,只有跟他在一块的时候才会有。 宋巍猜得没错,她是在给陆晏礼做衣服。 关于生母,她不想因为对方的“背叛另嫁”而一辈子与她老死不相往来,但也做不到第一时间黏上去亲近撒娇。 在最需要保护的年纪那个人不在,她自己挺了过来,现而今的她已经是个三岁孩子的母亲,生病时有男人照顾,难过时有男人安慰,她再不会因为开不了口被人冷落而自闭内向,再不会因为初潮来时没有母亲在身边教导而吓得大哭,再不会因为羡慕别人有娘亲而在夜里偷偷抹泪…… 突然得知生母尚在人世,并且有了另外一个家,温婉不是没心痛过,只不过万般繁绪过后,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十六岁之前,她习惯了生母“不在人世”。 十六岁之后,有人代替生母,把她照顾得细致妥帖。 母爱对她而言,似乎不再那么的被需要。 也是这份“不需要”,缓冲了她的心态,不至于让她因为难以接受现实而走向崩溃。 敛去思绪,温婉指向自己手上的料子问宋巍,“你说小家伙会不会喜欢我做的衣裳?” 她能做到的最大度,是先尝试着接受那个名义上的弟弟。 大概是自己当了母亲的缘故,温婉不会轻易把情绪迁到孩子身上,觉得接受他,比接受生母更容易一些。 至于陆行舟,温婉不确定今后那一声“干爹”还能否开得了口。 宋巍视线落在布料上,“不如什么时候有机会,婉婉亲自问他好了。” 温婉小声咕哝,“那么远,我又回不了宁州。” 宋巍道:“我跟岳母有书信往来,她曾说过会让晏礼三岁时来京城一趟。” 温婉的注意力放在男人那声自然而然的“岳母”上,想到他早已知情,费劲瞒着自己的同时又要在无形中让自己跟生母“相认”。 她心中忽然感慨万千。 放下绣花针,温婉看着他,神情诚挚而认真,“相公,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又给我上了一课。” “那你学到什么了?” 温婉听他轻声问话,以及那宠溺的视线,只觉得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安稳。 她也说不清楚到底学会了什么,“至少,没有因为难以接受而大吵大闹或者一气之下跑出去让你找不到,不是吗?” 她自我认为表现很乖,也够冷静。 男人笑,“那只能说明你是真长大了。” 婉婉的反应,的确出乎他意料的平静,或许其间有过苦闷挣扎,但总归,她没有因此崩了心态,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揭过这一茬,宋巍问起白天的事,“进宝没太过分吧?” “反正是被我揍了两下。” 温婉想到儿子骑在羊背上驾驾地跑过来给她送花环以及捡小石子填水囊的画面,忍不住暗暗发笑。 小家伙也抗揍,除了嗷嗷叫,没哭没闹,过后还跟她嬉皮笑脸,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370、陆老侯爷入宫见太后(2更) 宋巍放了心,想起另一个儿子,“昨天入宫我见到元宝,他跟我说今年想下场。” 温婉算了算,秋闱没几个月了,“他才十四岁就下场,有把握吗?” “没把握也让他历练一下。”宋巍道:“有了初次经验,往后再进考场至少能避免很多问题。” 他当初就是因为没有经验,才会在会试的时候出现号舍顶上漏雨的情况,又偏逢他病重,结果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场考试,名次挂尾,险些落榜。 温婉问,“那他参加科举是不是就能出宫了?” 宋巍沉吟,“听大殿下的意思,似乎是要等元宝娶亲才肯把他放出来。” “那这孩子还有的熬。”温婉忽然有些同情元宝,“相公是特例,二十八岁才娶亲,虽说元宝不用那么晚,可至少也得过了十八岁吧?年龄太小,我怕他不够成熟,没办法对姑娘家负责,十四岁到十八岁,这中间的日子可不短。” “我正有此意。”宋巍面露赞同,“打算等元宝十八岁,再给他安排亲事。” 温婉又说:“十八岁是四年以后了,相公的官阶或许还能往上升一升,意味着元宝选择的范围也能再广一些,不至于他看上个富家千金,人家还嫌弃咱们门不当户不对。” 这番话,宋巍持默认态度。 自古以来婚姻大多讲究门第,门不当户不对的不是没有,可结局好的又能有多少? 戏文里倒是写的挺唯美,不过现实中,还是现实一些好。 眼瞅着天色渐晚,温婉收了针线,叫上玩得满头大汗的儿子,一家三口回到院子。 进屋见桌上摆着不少礼盒,温婉看向男人,问哪来的。 宋巍道:“皇上特地赏的。” 温婉打开看了眼,见大部分都是对女儿家有益的补品,再次露出疑惑。 真相已经挑开,宋巍没再瞒着,“皇上知道你的存在。” 听到这话,温婉才突然反应过来她家相公为什么每次都能得重用重赏,那千亩良田和眼下住着的豪宅,原来并不仅仅是因为宋巍立了功而赏赐。 更多的,是因为她“皇帝外甥女”的身份。 —— 没拿到画,宋巍亲自去了一趟陆家。 门房听说他便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宋巍,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往里报。 陆老侯爷有事外出,得到消息的是陆平舟。 陆平舟让人把宋巍请进来,他亲自去接见。 前院厅堂。 宋巍前脚刚进门,陆平舟后脚就跟进来,见到他,满脸客气,拱手道:“原来是宋大人,久仰大名。” 宋巍及时回了一礼,“晚生见过陆大爷。” 说话的同时,宋巍快速打量了陆平舟一眼,对方的容貌与陆行舟有几分相似,不同之处在于,陆行舟的五官深邃刚毅,陆平舟则更偏向于俊秀儒雅。 客套之后,陆平舟请他坐。 初次见面没别的话题可聊,陆平舟便开门见山,“听下人说,宋大人是特地来找家父的。不巧,家父有事刚出去,估摸着还得好一会儿才能回来,宋大人若是能等,不妨在府上多喝两杯茶,你若有要事,只管把话说给我,到时候我转告他老人家也是一样的。” 宋巍此来的目的涉及师父隐私,他自然不便透露,微笑道:“晚生今日恰巧得空,多等等也无妨。” 闻言,陆平舟又让人给宋巍续茶。 他听说过宋巍的一些传闻,当下见着人,觉得与自己想象中的颇有不同,“刚入翰林就得皇上重用连破两桩大案,宋大人果然是青年才俊。” 宋巍姿态谦恭,“大爷谬赞了,晚生之所以能有幸参案,不过是因为刚巧发生在晚生祖籍,皇上用得上晚生而已。” 陆平舟不这么认为,“很多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宋大人不必自谦。” 之后,陆平舟将话题带到西北一战上,问他怎么看。 宋巍如实道:“晚生一介文官,对于边境战事不甚了解,只听说常威将军骁勇善战,想来此次西北平乱不在话下。” 陆平舟听得这话,突然低笑一声,“若是二弟还在,能有他徐光复什么事?” 宋巍明白,陆平舟嘴里的“二弟”,便是他岳父,二十年前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战神陆行舟。 不过,陆平舟在不清楚他与陆行舟翁婿关系的前提下主动提及“战神”,其用意肯定不会只是闲聊那么简单,没准,对方是想从他这个皇帝近臣嘴里套出帝王目前对于陆行舟的态度。 思及此,宋巍深深感觉到陆平舟此人心思深沉。 想来也是,大家族的子嗣有多少是头脑简单的?更何况,眼前这位还是长子。 知道对方的用意,宋巍便没跳进他的陷阱,四两拨千斤地将话题绕过去。 不多时,外面有下人来报,说老侯爷回府了。 陆平舟看了宋巍一眼,对下人道:“去禀报老侯爷,就说宋大人在府上,请他直接过来见客。” 下人很快把陆老侯爷带到前厅。 陆平舟起身,恭敬地唤了声,“父亲。” 宋巍也站起来,有旁人在场,没有直接称师父,规矩喊了声,“晚辈见过老侯爷。” 陆老侯爷摆手让陆平舟退下,说自己有要事单独跟宋大人聊。 陆平舟没有多问,带着下人退出前厅。 等人都走完了,陆老侯爷才看向宋巍,“你小子空手而来,是没拿到画?” 儿子不在,他一改先前的肃穆,又恢复了老顽童的语气。 宋巍习以为常,颔首道:“原本我和皇上赌了一局,彩头便是那幅画,只是等我赢了之后才知那是太后娘娘的心头所爱,不肯割让,徒儿只能就此作罢,特地来找师父说明。” 这样的结果,完全在陆老侯爷的意料之内,“她暗中与我较劲几十年,比我还了解我自个儿,寿安宫里不肯摆古玩字画,她却单单要留下一幅千丈雪,分明是在等我主动上门去求。” 宋巍问,“那师父会不会去?” “除了入宫求她,再没别的办法。”陆老侯爷眼神飘忽,“我太了解她了,等的就是这一天,但凡我不给她个满意的答复,她绝对不会轻易将画交出来。” 四幅画,他找了几十年才发现最后一幅在她手里,但也仅仅是知道在她手里而已,具体位置,完全查不出来。 可见她早就留了一手等着他。 …… 宋巍离开后,陆老侯爷斟酌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亲自入宫。 换上官袍,他坐上轿子直奔皇城。 寿安宫管事太监蒋全得了信,第一时间进来通报,“太后娘娘,陆老侯爷求见。” 太后正在礼佛,闻言放下合十的双手,眼皮轻颤了下,转头看向蒋全,“你说什么?” 蒋全以为太后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娘娘,陆老侯爷求见。” “他到底还是来了。” 太后笑起来,眼里全是自嘲。 几十年前她败给一幅画,一夕之间从与竹马互许终身的青梅变成深宫妃子。 凭着一腔恨意支撑,她斗败多少女人成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然而枯等几十年还是没能等来那句解释。 谁能想到几十年后,她又败给了一幅画。 仁懿太后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可悲也可笑。 …… 一盏茶的工夫后,陆老侯爷出现在寿安宫,进来后直接跪地行礼。 太后没有让他平身,音色偏冷,“哀家若是没记错,陆老侯爷已经四十三年不曾入宫了,难得你肯屈尊,竟是直接来了寿安宫,怎么,你找哀家有事?” 四十三年前,她十七岁,也是在那一年,他为了一幅画连夜离京,错过上门提亲的日子,致使她不得不被迫入宫成为先帝的女人。 陆老侯爷听出来她在暗讽自己,始终没抬头看一眼几十年后的她变成了什么样,直接道明自己的来意,“老臣有一事相求,还望太后娘娘成全。” 太后捧着茶盏的手稍稍攥紧,眼神锐利,“这天底下每日有所求的人那么多,哀家又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如何能兼顾得过来?” 明知道对方不会轻易给,陆老侯爷还是说:“听闻太后娘娘手里有一幅柳先生的画,不知老臣可否借来一观?” 太后嘴角的笑越发显得冷漠讽刺,“老侯爷把话说到这份上,哀家若是不肯借,岂不是显得不近人情?” 陆老侯爷又是好一阵沉默。 太后摆手,让蒋全带着全部下人退出去。 等门合上,她才再度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四十三年来头一次入宫,除了那幅画,你就没有什么要跟哀家说的?” 陆老侯爷没吭声,从广袖里掏出一卷卷轴,膝行上前,高高举起递给太后,“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老臣的解释娘娘未必肯信,您看过这个,自然就明白老臣当年为何突然不辞而别。” 太后迟疑着接过,颤着手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之后,直接陷入沉默,半晌没说话。 371、画中真相(1更) 陆老侯爷给她的,是先帝密旨。 先帝命他收到密旨之后立即启程,片刻不得耽误。 所以他当初的不辞而别,是因为有皇命在身。 没得到真相之前,她觉得不甘心。 如今得知真相,她越发觉得不甘心。 明明只要过了那一夜,陆家就会上门来提亲,她就能顺利成为陆家媳,可先帝偏偏在那天下密旨让他离京。 先帝或许无心,她的命运却因此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一日之差的错过,让人在遗憾之余,更多的是无能为力。 就好似某件东西明明近在眼前,你伸出手,却偏偏差了一个指尖的距离,拼尽全力都够不着。 太后握紧卷轴,忍住一把火将其烧毁的冲动,“哀家不明白,这四幅画到底有什么紧要,先帝非得让你在那一日离京去找?” 敢入宫来见太后,陆老侯爷就已经做好了坦白真相的准备, 他没有再隐瞒,“老臣离京前一夜,曾天降异象,方士推算出我朝不出百年便会迎来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战争,而此次战役过后,大楚覆灭。” 太后脸色骤然发白,“怎么可能……” 陆老侯爷接着说:“兹事体大,先帝为免引起百姓恐慌,封了所有人的口,连夜与方士商讨对策。 最后决定让老臣以收集古玩字画为由,外出寻找传说中的‘刘氏神兵’。” “刘氏神兵?” 陆老侯爷颔首,“晋朝有位柳大家,世人只知他书画一绝文采斐然,却不知他其实不姓柳,本姓刘。 刘家祖上有一项绝活:设计机关兵器。 柳先生的祖父曾经在宫里为帝王设计过一组带机关的兵器,后来发生战乱,帝王的军队便凭着那组精绝巧妙的机关兵器以少胜多大败敌寇。 事后,帝王卸磨杀驴,为防刘家造反,随便安了个罪名诛其九族,柳先生便是当年刘家唯一的幸存者。 他死里逃生后改名换姓,从此世上多了个柳大家。 柳先生一生致力于研究如何将刘氏兵器图谱嵌入画中,因此有了后来闻名于世的十方涯、百寸心、千丈雪和万里春这四幅画。 先帝让老臣找的,正是这四幅。” 殿内沉默了会儿,陆老侯爷接着说:“当年先帝因为方士的预言乱了方寸,哪怕知道找全四幅画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他也不容许老臣在京城多留片刻,密旨一下便让老臣即刻动身。 太后娘娘应当看到了,密旨的最后,先帝明令警告,一旦老臣将此事对任何人泄露半分,陆家将会面临灭族之祸。 若非最后一幅画在太后娘娘手里,老臣今日断断不敢入宫,不敢将密旨让您过目。” 说着,陆老侯爷俯下身,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事关江山社稷,还望娘娘能暂时摒弃个人恩怨,将那幅画交予老臣。” 太后没说话,握着卷轴的手一点点收紧。 她这双手,提过笔,捏过针,沾过人命染过血。 却从来没有一刻让她觉得手上的东西像现在这般沉重。 重到她几乎承受不住那分量,从手指到手腕,甚至是身体,都是颤抖的。 她憋了四十多年的恨,她所以为的负心绝情,在真相大白这一刻显得微不足道而荒唐可笑。 正值炎暑,外面日头足,晒得地上快冒白烟。 仁懿太后背上冷汗涔涔,一直凉透到心底。 陆老侯爷保持着伏跪的姿态,久未出声。 太后呆坐了将近一炷香的时辰,终于缓过神,抬手摁了摁眼角,以往的戾气尽数褪去,神情肃然而决绝,母仪天下之风尽显,“来人,把哀家的匣子取来!” 外面候着的蒋全听到声音,马上去把太后藏在凤榻底下密格里的瑞兽纹长匣取出,小心翼翼地呈到她跟前。 太后没有接,用眼神指了指跪在地上的人,“给老侯爷吧!” 陆老侯爷接过长匣,再次叩首,“老臣谢过娘娘大恩。” 太后抿唇看他,须臾,颤声道:“老侯爷忍辱负重四十年,这声谢,本该出自哀家之口。” “太后娘娘言重了。”陆老侯爷一如既往的腔调稳重,“老臣得先帝抬爱得以一战封侯,为国征战守护大楚江山社稷本就是老臣的使命,老臣在所不惜。” 太后哽咽良久,“蒋全,送老侯爷出宫。” 人走后,太后一瞬不瞬望着陆老侯爷跪过的位置出神。 数十年的报复成了无理取闹,满腔怨恨突然崩散,她似乎在顷刻之间失去了支撑点,刚站起来就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不稳,直直栽倒下去。 寿安宫里顿时响起宫人太监的惊呼声。 “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 …… 六十大寿还未开始,仁懿太后先倒下,卧床不出。 光熹帝来探望她。 看着床榻上短短几日满头华发形容枯槁的生母,光熹帝痛心疾首,冷锐的眼神扫向一旁的太医,“太后到底如何了?” 太医左右为难,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光熹帝大怒,刚要让人拖下去打板子,就被太后出声拦住。 “皇帝……” 太后声音微弱,完全不复往日的雷厉风行,面上却是一派平和。 “母后,儿臣在。”光熹帝挪过去,附耳倾听,“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哀家的身子骨,哀家自己清楚。”太后嘴唇翕动,“你就不必再为难太医了。” “母后花甲之年,寿数还长着呢,都是这帮庸医成事不足,儿臣这就让人去把王院首请来。” 太后没让,“皇帝,你先听哀家把话说完。” 那交代遗言的阵势,让光熹帝眉头深锁,眼眸内赤红一片,“母后……” “哀家此番一病不起,怕是不久之后便能与先帝团聚,唯余几桩心愿未了,待哀家走后,你一定要替哀家完成。” “……”光熹帝说不出话,从小严格要求、长大教导他当明君的强势生母突然油尽灯枯,让他一时之间接受无能。 “哀家这一生,靠着对旧人的恨撑到六十岁,做错了很多事,误了亲生女儿,害了年幼的外孙,哀家对不住芳华,对不住晏清,也对不住……那个从未与我见过面的外孙女,往后不论发生什么事,请你善待芳华,善待她的三个儿女。” 光熹帝深吸口气,“儿臣知道。” 话到这里,太后突然抓住光熹帝的胳膊,“武安侯府满门忠烈,陆老侯爷为家国大义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其赤胆忠心,足以获封一等公爵,封号哀家都拟好了,忠国公,子孙后代,世袭罔替。” 光熹帝大惊,“母后为何突然要封赏陆家?” 他刚刚还以为生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了这一天看开前尘往事,不曾想,她会彻底放下对那个人的仇恨。 “你别多问,照着哀家的嘱咐去做。”太后微喘着气,眼底隐隐有泪花涌动,“你只要好好记着,倘若将来国有难,陆家必会挺身而出,助你恢复清明盛世。真有那一日,皇帝不必再顾及过往,芳华的夫君是战神,哪怕沉寂多年,他也绝不会真沦落为寻常人,国为大,到那时,务必把人召回来助你一臂之力。” 先帝驾崩之前,光熹帝都不曾听到过如此骇人的遗言,他没想到这些话会从太后嘴里说出来。 短时间内,光熹帝无法草率答应生母,只是尽量说着安抚的话,“儿臣已经让人快马加鞭送信去宁州,请芳华回来一趟,有什么要交代的,母后等她来了当面跟她说。” 太后抓着儿子胳膊的手松了松。 光熹帝怕她失望,又道:“母后放心,儿臣会竭尽所能请人将您医治好。” 太后木愣愣地望着门口方向。 她不是病了,是信念轰然倒塌过后的油尽灯枯,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已经没几天活头。 耳边又传来儿子的声音,“母后,不管如何,您都一定要等到芳华回来。” 太后觉得累,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答不上儿子的话,只好闭上眼睛。 光熹帝见状,吓得面色全变,忙伸手去探她鼻息,确定人还活着,这才大松口气,吩咐蒋全,“快快去把王院首请来。” 372、芳华入京(2更) 两刻钟以后,王院首跟着蒋全来到寿安宫,先给光熹帝见了礼。 光熹帝神情焦急,让他不必多礼,赶紧的给太后诊脉。 帐幔已经被宫女放下,只露出一只枯瘦的手腕,王院首将薄帕子盖在太后腕脉上,尔后伸出手开始诊断。 不多时,他缩回手,顺道将帕子取回来。 怕打扰到太后歇息,王院首躬身对光熹帝道:“还请皇上借一步说话。” 光熹帝负手走到外殿。 王院首如实道:“回皇上,太后娘娘心脉衰弱枯竭,是大限将至的征兆,药石无医。” 即便心中早有猜测,此刻听王院首亲口说出来,光熹帝还是眉心一跳,“太后前几日都还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光凭摸脉,王院首也看不出原因,“皇上要不把寿安宫的下人传来一问,太后娘娘这些日子是否受过刺激,或者,碰上了什么事?” 王院首走后,光熹帝把此事交给崔公公,让他将寿安宫的下人全部抓起来一一盘问。 崔公公问了半个多时辰,回来复命,“皇上,寿安宫下人们的说辞基本上一致,前几日陆老侯爷入宫来单独面见太后,期间半个多时辰,所有下人都被遣散出去,没人知道太后娘娘和陆老侯爷到底说了些什么。” “陆丰!” 光熹帝怒极,咬牙切齿地喊出陆老侯爷名字,面色难看,“宣他来见朕!” 崔公公看出主子心情不快,没敢多言,很快出宫,亲自到陆家跑了一趟。 已经拿到四幅画,陆老侯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正在埋头研究画中隐藏的兵器图谱,陡然间听到下人在外面说崔公公来传皇帝口谕。 陆老侯爷怔了下,小心翼翼地将四幅画藏起来,推门走出去。 崔公公站在前厅外,见陆老侯爷来,急得不得了,“老侯爷,您快跟奴才走一趟吧!” 陆老侯爷不解,“皇上为何突然传召我?” 崔公公哪敢说帝王正在大发雷霆,“奴才只是个传话的,不敢妄自揣度君心。” 陆老侯爷没再为难他,很快出了大门坐上宫里的马车,直奔皇城。 光熹帝坐在乾清宫,脸色黑沉沉似乌云盖顶。 陆老侯爷进门一瞅帝王情绪不太对劲,先跪地请了个安。 光熹帝没让他起来,“朕听闻老侯爷前两日去见太后了?” 陆老侯爷一听就知道太后没有将先帝时期方士的预言告诉光熹帝,他颔首,“老臣的确求见过太后,是为了一幅画。” “什么画?” “柳先生的墨宝。” 上次宋巍讨要的时候,光熹帝还觉得这幅画是个宝,如今连陆老侯爷都觊觎上了,光熹帝又觉得,这幅画是祸害,恨不能亲手将其烧毁。 “如此说来,画被你拿走了?” “正是。” 光熹帝想到病榻上日薄西山的生母,太阳穴突突个不停,“你到底跟我母后说了什么?” 听到这话,陆老侯爷心下涌出不好的预感,“皇上因何这么问?” 光熹帝怒咬着牙,“正因为你拿走了画,我母后这几日不好了,太医去看过,说大限将至。” 话音还没落,陆老侯爷眼里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他只知道她这些年来恨毒了自己,却没想到恨意竟成了支撑她的全部力量,如今真相大白,怨恨被摧垮,她竟也像被人抽干了精血,一下子走向衰竭。 这份噩耗,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陆老侯爷闭了闭眼,嘴里轻叹,“老臣有罪。” “你是有罪。”光熹帝那双眼睛恨不能在他身上戳几个窟窿,“太后一旦出了任何差池,朕决不轻饶你陆氏一族!” 事到如今,陆老侯爷无可辩驳,双手落地,额头磕下去,“老臣任凭皇上处置。” 陆老侯爷没有去寿安宫看太后。 一则,为了避嫌。 二则,他了解太后,他们之间的心结已经解开,太后即便是大限将至,内心必然无怨无恨,他的出现并不能改变什么。 况且,对方也不会希望他出现。 站在皇城门口,陆老侯爷回过头,盯着朱红色的巍峨宫墙看了好久才转身,背影说不出的萧索落寞。 —— 宁州。 芳华正在喂儿子吃米糊,看到信时手一抖,盛着米糊的小碗直接摔在地上。 两岁的陆晏礼被吓到,缩了缩脖子,乌溜溜的眼睛怯怯看向娘亲。 芳华回过神,让丫鬟进来把地上收拾了,又伸手摸摸陆晏礼的小脑袋,“没事的,一会儿娘亲再给你盛一碗,好不好?” 小家伙坐在有扶手的圈椅上,耷拉着小短腿,听到芳华的话,乖巧地点点头。 儿子的反应,抚平了芳华心中繁绪,她捏捏陆晏礼的小手,尔后将信纸放回信封,起身去厨屋重新盛了小半碗米糊来继续喂。 陆晏礼性子温顺,从会坐会爬到会走路甚至是会说话,只要是爹娘没让做的,他绝不会主动去碰,跟他那位刚会爬就到处给亲娘惹祸的外甥进宝截然相反。 陆行舟上山采药去了。 他闲来无事,跟着叶宗琢磨了些药理,打算正式学医,将来好去给附近的乡邻出义诊。 今日收获颇丰,采了几株不常见的草药。 傍晚背着竹筐回来,进门就见芳华愁眉苦脸,他洗了手,在她旁边坐下,温和的语气,“阿音,怎么了?” 芳华抬眸看向男人,“京城来信,说太后不大好,兄长让我回去一趟。” 她说这话的时候,抱着儿子的力道有所收紧,湿润的眼眶内,泛出几分惶然无措。 “一直以来,生母在我的印象中强势难挡,似乎只要她想,就没有什么事办不成。”芳华低低的声音还在继续,“她能因为上一辈的恩怨强行拆散我们俩,也能为了集权轻而易举将我绑上你的花轿。为了让兄长坐稳皇位,她在背后做了多少事,我心里比谁都清楚。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非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不允许,她自己就能称帝。 可是,这样一个精明要强的女人,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呢?” 见芳华精神状态不佳,陆行舟从她怀里将晏礼抱过来,吩咐婢女去收拾东西准备上京,这才将注意力转回发妻身上,“这天底下的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同的活法,或兢兢业业,或庸庸碌碌,或权势滔天,或平淡无奇,但最终,他们都将无法逃避也无法选择地走向死亡。 撇去母仪天下的尊贵身份,阿音的生母只是这世上千万人中的一员,她会病,会老,也会死,你能做的,只有承受。” 听到这番话,芳华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 婢女手脚再勤快,收拾好东西也已经傍晚。 儿子还小,陆行舟不赞同夜间赶路,夫妻俩商量好次日一早启程。 小家伙吃了半碗米糊,窝在亲爹怀里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上京的马车上。 他伸出肉手揉揉眼睛,看清楚爹娘都在,乖巧地坐着,不多会儿又被外面的鸟鸣声吸引,探身扒拉开车窗帘子往外看。 怕他一个不慎往外爬摔下去,陆行舟特地伸手挡着。 赏了一盏茶的景,小家伙缩回来,看向芳华,奶声奶气,“娘亲,去哪~” 正在出神的芳华听到声音,温柔的视线投过来,对儿子笑了笑,“去见礼儿的外祖母。” 外祖母? 这个称呼很陌生,小家伙想了好久都没能想明白是什么意思,索性不想了,接过亲爹递来的纸风车,再次将小胳膊伸出窗外,看到风车飞快转着,他小脸上乐开了花。 …… 怕生母撑不到自己回京,芳华狠下心,让两岁的儿子跟着遭了点罪,吩咐车夫日夜兼程,时间上缩短至少一半。 入京这天,光熹帝特地安排了崔公公前来迎接。 芳华没心情仔细观察京城这两年的变化,她掀开车帘望向外面,见还没有四处挂白绸,心知生母还撑着一口气,她吩咐崔公公,“加快速度,入皇城。” 373、太后薨(1更) 为了见女儿最后一面,太后这几日都靠汤药吊着命,寿安宫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草药味儿。 一家三口到的时候,芳华老远听到内殿传来女人嘤嘤的啼哭声。 陆行舟不方便进内殿,留在外面,由寿安宫管事太监蒋全招呼着。 即便不是驸马,这位仍旧是太后女婿,寿安宫的下人不敢对他不敬。 芳华拉着儿子的小手直奔内殿。 进去就见凤榻前跪着好几位宫妃。 苏皇后、齐贵妃和端妃立在一旁,全都用关切的眼神看着床榻上的人,见到小姑子,因着对方的庶民身份不好打招呼,纷纷客气地笑了笑。 芳华的视线定格在生母那张脱了形的脸上,鼻头不受控制地泛着酸。 她还记得自己离京前,生母容光焕发,那把精神头,即便不能万寿无疆,长命百岁亦不在话下。 谁能料到不过短短两年,她像是熬干了心血,满头白发,整个人没有一丝生气,眼窝深深陷进去,颧骨高凸,眼皮耷拉着,看人都有些费劲。 “母亲!”芳华上前,扑通一声在凤榻前跪了,双手握住太后露在外面的手,掌心能清晰感觉到生母手背上突兀的血管。 听到声音,太后还以为是出现幻觉,费力睁开眼睛,瞧清楚跪在榻前的的确是芳华,她满脸激动,反握住闺女的手,张口却没办法说出长句,所有的情绪,最后都汇成那一声带着颤音的,“芳华——”。 “母亲,是女儿来迟了。” 芳华哽咽着,几乎发不出声音。 “好闺女,哀家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母亲……” 有些事情,非得要到死别这一刻才会去想假如能重来一次,好的,坏的,冲动过的,做错过的,以前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一瞬间全都涌现在脑海里。 她跪在生母病榻前,潸然泪下。 作为正牌大嫂,苏皇后这时候不能袖手旁观。 她走过来,轻声道,“芳华,你别太难过了。” 芳华没抬头,抹去眼泪后嗓音平静,“皇后娘娘能否先带着其他人退下去?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母亲说。” 苏皇后点点头,没再劝她,很快带着齐贵妃、端妃和其他几位妃嫔退出寿安宫。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芳华才将儿子拉上前来,嘴角扯出笑容,“娘,这便是我和陆行舟的第一个儿子晏礼。” 话完,又跟小家伙说:“礼儿,叫外祖母。” 陆晏礼刚开始被太后瘦骨嶙峋的模样吓到,往后退了半步,见娘亲投来眼神,他没敢再动,吞了吞口水之后软软地喊,“外祖母~” 太后自动忽略他因为害怕自己而往后退的细节,费力抬手摸摸他脑袋。 母女连心,芳华看穿生母想说却又说不出来的话,笑着对儿子道:“外祖母让你往后要听娘亲的话,礼儿,快跟外祖母保证,保证自己以后会做个乖孩子。” 陆晏礼一眨不眨地看着太后,吐出三个字,“乖孩子~” 说不全,老人家也听懂了,面上露出欣慰的笑。 之后,芳华让蒋全把陆行舟带进来。 陆行舟瞧着气数将尽的岳母,心底暗暗叹了一声,上前同芳华并排跪下。 太后见着他,原本的平静荡然无存,再一次激动起来。 芳华怕她一口气提不上,忙起身去托住生母的身子,伸手轻轻给她顺着气。 太后靠在闺女怀里好受了些,渐渐地能说出话,是在嘱咐陆行舟,“哀家走后,效忠、效忠皇帝。” 虽然听得有些莫名其妙,陆行舟还是不住地点头,“好。” 太后心中满意,尔后抬起胳膊,将芳华的手交到他掌心里,托付之意再明显不过。 陆行舟不欲让老人家多说话耗费精力,直言,“岳母放心,小婿会照顾好芳华后半辈子的。” 太后颔首,“要……要白头偕老。” 陆行舟与芳华对视一眼,二人齐齐点头答应。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太后没留下遗憾,说自己累了,让夫妻俩先出去。 芳华听出来生母的意思,当即落下眼泪,走到门边实在忍不住,又回过身。 “娘——”一头跪倒在门槛外。 …… 大楚134年夏,仁懿太后薨于寿辰日,享年六十岁整。 丧钟响,举国哀。 京城内外一片缟素。 芳华身着孝服跪在灵前,红肿的双眼空洞无神。 已经过了哭灵时辰,端妃见她还不肯走,缓步上前来劝,让她节哀。 旁人不劝还好,一劝,芳华的眼泪就来。 亲眼看到生母咽气,她头一次如此畏惧生老病死。 端妃说:“太后娘娘在世时,已经了了全部心愿,她是寿终正寝,走得很安详,勉强算得上半个喜丧,这种事你要看开些。” 说着,伸手扶了芳华起来。 芳华走出灵堂外,见到陆行舟和小家伙站在不远处的游廊上。 端妃莞尔,“活着的人才重要,不是么?” 芳华抿着唇,没吭声,只是看向丈夫和儿子的那双眼慢慢变得湿润。 无意打扰一家三口的温情时刻,端妃识趣离开。 陆行舟带着儿子上前来。 全然不知烦恼的小家伙甜甜喊了声“娘亲”。 陆行舟没说话,只是掏出帕子,轻轻替她拭了拭眼角。 此时此刻无声的宽慰,更容易让人动容。 芳华堵塞的心情很快得到纾解,她问男人,“带礼儿去用过饭没?” “刚用过。”陆行舟颔首。 “那你呢?” 陆行舟说:“等你一块。” 芳华是孝子,照旧俗,理应全天不吃不喝,夜间跪守灵堂。 不过光熹帝早就下令,剔除旧俗,服丧期间准许进食,只是不能沾荤腥。 芳华点点头,牵过儿子的另一只小手,一家三口朝着用膳的厅堂而去。 知道她难受,饭桌上陆行舟半句没有提太后。 饭后,芳华单独去见了光熹帝,问他关于太后薨前那段日子的状况。 她总觉得,生母不应该衰老得这么快。 光熹帝正在气头上,他把一切罪责归咎到陆老侯爷头上,听到芳华问起,勃然大怒,“全都是你那公公惹出来的祸端!” 芳华听得莫名其妙,“老侯爷已经四十年没入宫,他怎么能惹出事儿来?” 光熹帝屏退宫人太监,压着怒火道:“母后手里留了一幅柳先生的墨宝,不知为何竟让陆丰知道了,求到宫里来。 朕听人说,他入宫当天母后把寿安宫的下人全给遣了出去,那半个多时辰内,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也没人知道陆老侯爷是如何说服母后的,总而言之,最后是他拿走了画。 从那天起,母后就像是换了个人,不仅不恨他,还在临终前要朕封赏陆家,说陆家满门忠烈,足以获封一等公爵,让朕封武安侯为忠国公,又说将来若是国有难,陆家必会挺身而出还朕一个清明盛世。 母后若非病得不轻,她如何会说出这等胡话来?” 芳华蹙着眉头,“兄长就没仔细问问?” “就当时那种情况,朕如何细问?”光熹帝坚信是陆老侯爷从中作梗。 芳华觉得有蹊跷,“太医都说了,母亲没病,她是寿终正寝的。” 所以,那些话不一定是胡话,极有可能是在暗示什么。 光熹帝冷哼,“难不成没了陆家,朕的龙椅还就坐不稳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芳华摇头,“老话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想,母亲会在临终前说出如此反常的话来,必然有她的道理和用意。” 顿了顿,她又看向光熹帝,“母亲大半辈子活在仇恨中,几乎下定了决心与那个人不死不休,然而她走得如此安详,只能说明她生前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换句话说,母亲很可能与陆老侯爷和解了。 至于他们‘和解’的方式是陆老侯爷亲自给她道歉,还是说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终于解开,恐怕只能去问当事人。” 374、对生母的感同身受(2更) 太后临终前,光熹帝不是没传召过陆老侯爷,只不过对方嘴巴严实,关于他和太后的谈话内容,半个字都没透露出来,只一个劲地承认自己有罪。 光熹帝对陆家的积怨不是一日两日,不可能凭着生母的一番强行劝阻就扭转态度。 这些年,若非看在芳华的面子上,他早就对陆家下手了。 见兄长一脸的怒意难消,芳华又劝,“母亲尸骨未寒,兄长切不可鲁莽行事,你若是不好出面,我这个当儿媳的去问问吧,或许能套出什么话来。” 光熹帝这会儿从头到脚一身孝,不想提及陆家人,直接转移话题,“我那小外甥来了没?” “来了。”芳华颔首。 “带过来给朕瞧瞧。” 芳华转身出去,没多会儿拉着儿子回来。 一眼瞅见站在芳华身旁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光熹帝沉郁的脸色骤然舒缓下来,面上露出笑容,出声喊他,“晏礼?” 小家伙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光熹帝。 芳华说:“那是舅舅,舅舅家有很多糖,喊了就有糖吃。” 小家伙一听有糖,顿时精神了,软糯糯地朝着对面男子喊了声,“舅舅~” 宫里有个软软白白的二皇子赵诺,光熹帝最近这段日子特别喜欢奶娃娃,一听陆晏礼的声音,心都酥了,马上让崔公公端糖来。 宫里的糖,品种多样,崔公公一吩咐,小宫娥们直接端来了十几盘,都是陆晏礼这个年纪能克化的软糖。 芳华怕他吃多了牙疼,不让拿太多,只准选一样。 小家伙站在桌前,这个想要,那个也想要,看得眼花缭乱。 光熹帝在一旁看笑,“你这个儿子,倒是跟晏清一点儿也不像。” 提起大儿子,芳华眼底有落寞,声音也染了几分痛悔,“是我不够称职,毁了那个孩子一生。” 一句话触及胞妹伤疤,光熹帝心中过意不去。 身为帝王,有些话又不好直接说出口,他坐下,顺手将小晏礼捞到怀里抱着,低头逗弄外甥。 从乾清宫出来,芳华在御花园找到陆行舟,他正跟陆老侯爷站在一块,父子俩低声说着什么,隔得太远,芳华听不到。 她走过去,淡淡打了个招呼。 父子俩的谈话声戛然而止,陆老侯爷的目光直直落在小人儿身上。 出于身份上的迫不得已,芳华耐心跟儿子说:“这是爷爷。” 大概是发音比较简单,小家伙一声爷爷喊得挺甜。 陆老侯爷被暖到,蹲下身来,眼神柔和地望着他,“小孙子突然过来,爷爷都没给你准备礼物,这么着,一会儿你跟爷爷回去,爷爷家里的东西,你看上什么,就给你什么,好不好?” “……”小家伙听得晕乎乎的,但是出于礼貌,不能不回一句,于是点点头,软软地应了一声,“好~” 陆行舟忍不住道,“贪得无厌的小东西。” 陆老侯爷哈哈大笑,摸摸他脑袋,“不错,是我孙子。” 小家伙跟着傻乐。 芳华看得出,陆老侯爷很喜欢这个孙子。 事实上,他也很喜欢陆晏清。 只不过当初陆晏清成了太后报复他的工具,陆老侯爷为了让孙子少受点苦,故意不亲近他,因此在外人看来,祖孙之情显得比较疏远罢了。 哄完孙子,陆老侯爷看向陆行舟,“老二,来都来了,是不是回家一趟?” 陆行舟面露犹豫,“我已经被家族除名,严格算来,如今跟您都不算父子关系,此番回京吊丧是不得已,若是就这么回去,难免引起旁人非议,到时候对我和阿音,以及对陆家,都不好。” 陆老侯爷冷哼,“就算你不是陆家人,我请你过府一坐都不行?” 见陆行舟还想拒绝,芳华突然道:“去吧,我一个被皇室除名的公主都回来吊丧,没道理要拘着你不准回家。” 只有回陆家,她才有机会单独问老侯爷到底跟太后说了些什么。 芳华都亲自开口了,陆行舟没再说拒绝的话。 傍晚,苏皇后亲自过来,要给他们安排住处。 芳华婉拒了,“之前碰到老侯爷,说老太太想见见晏礼,让我和二爷带着他去一趟,可能未来这几天,我和二爷会暂住在陆家。” 听这意思,完全是把她和陆行舟当成陆家的客人,而不是陆家人。 苏皇后自然挑不出什么刺儿来,一笑揭过。 …… 这夜按照约定回的陆家。 见到亲弟弟,陆平舟面露喜色,饭后将人请到自己院里畅谈。 晏礼去了老太太院里,芳华趁此机会打听到老侯爷在书房,亲自过去找。 老侯爷似乎并不意外她会来,听下人禀报之后,让人把她请进来。 按照晚辈的身份,芳华简单请了个安,没有像从前那样喊他一声爹。 陆老侯爷听出她语气里的疏离,不甚在意,让她坐。 芳华落座之后,抬眼看向对方,“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想请教老侯爷。” 陆老侯爷端着茶,杯盖在上面划了划,“你是想问关于太后的事吧?” “嗯。”被对方看穿,芳华也不扭捏,直言道:“我想知道,老侯爷到底跟我母亲说了什么,为什么自你离开之后,她会在短短时日里油尽灯枯?” 陆老侯爷不否认是自己间接造成了太后的死,但他不能直接说出原因。国破这种话,是大忌,但凡走漏一点风声,必定会在灾难降临之前先让百姓惶恐内乱。 “太后骤然离世,我很遗憾。”他说:“至于那天的谈话内容,我不想胡乱编个理由骗你,却也无法和盘托出,希望你能理解。” 陆老侯爷果然如兄长所说,嘴巴严实得很,一个字都撬不出来。 芳华皱皱眉头,“我母亲与老侯爷暗中斗了这么多年,对立关系自不必多言,我只是好奇,她那么不待见你,为何会在临终前要求皇帝封你为忠国公?” 陆老侯爷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愣了愣,随即回神,“人都已经不在,你姑且当她是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胡言乱语罢了。” 还是撬不出来。 芳华泄了气,“您不肯说也行,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俩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而在你入宫见到我母亲之后,误会就解除了?” 陆老侯爷沉默良久,点了头。 芳华心神一震,难不成,四十多年前的事真是一场误会? 为了让她死心,陆老侯爷道:“你母亲当年恨我入骨,凭着这份恨,她一步步爬到了母仪天下的位置,不夸张地说,在那几十年里,恨是她的全部,我入宫求画,不得不以当年的真相作为交换。 误会解除,你母亲没了恨,便等同于一夕之间失了活下去的力量。你母亲这把年纪,很难承受精神上的刺激,如此大的起落,摧垮她是必然的。” 芳华闻言,低喃道:“难怪……” 难怪她母亲会出现那样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明明形容枯槁像具干尸,走得却极其安详。 得到答案,芳华起身出了书房。 老太太已经让人给他们两口子单独收拾了一处空院。 有下人在书房外等着芳华,给她引路。 到院子的时候,发现陆行舟早就回来了。 芳华问他,“怎么不在长房院里多坐会儿?” 陆行舟道:“怕你这边有什么事,就提早回来。”说着,又问起她去见老侯爷的事儿。 芳华没有站在外面说,让陆行舟进屋,等关上门在桌旁坐下,她才开口,“老侯爷亲口说,他们二人之间有误会,他入宫去求画的时候把所有真相说出来,我母亲知道以后难以承受,因此才会在短短时日内精衰力竭。” 见陆行舟不说话,芳华又低喃,“说起来,我挺能感同身受的。” 当年她逃到宁州,得温广平帮助顺利产下婉婉,之后又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等了陆行舟一年,然而他并没有去找她,所以她才会在婉婉周岁那年下定决心彻底抛弃公主身份,抛弃前尘往事,打算好好与那个男人过日子。 后来被生母绑回京,她在新婚之夜得知所有真相,那一瞬间的崩溃,十多年都没能缓过来。 375、苏擎夫妇回京(1更) 陆行舟看着她,忽然道:“阿音比太后坚强得多。” 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芳华笑了笑。 临睡前,正院那边有婢女将陆晏礼送了回来。 小家伙玩累了,进来就不停地打呵欠。 芳华本来想带他去洗澡,见状,只得打消念头,轻手轻脚地将儿子抱到里间床榻上睡觉。 不多会儿,夫妻俩相继洗漱完,入内室躺下。 一夜无话。 次日,一家三口随着老侯爷掐点入宫。 芳华把小家伙交给男人带着,自己去见光熹帝,跟他说了自己从老侯爷嘴里套来的话。 光熹帝人到中年,性子越发的偏执多疑,不管芳华说什么,他认定了是陆老侯爷害死太后,并扬言他可以看在胞妹的面子上不动陆家,但绝不会重用陆家任何人。 至此,兄妹俩的意见出现分歧。 为免让兄长觉得自己胳膊肘子往外拐过分偏颇陆家,芳华没跟他争执,把话带到之后就去了灵堂。 —— 太后薨逝,往日里喧嚣热闹的京城安静下来,没人敢在街市上叫卖吆喝嬉戏玩闹。 而此时,西北的战火还在继续。 苏擎得了光熹帝旨意,带着发妻林潇月和两岁的闺女苏娉婷从边区回京。 入城的马车上,林潇月正喂闺女吃点心,手里捏着帕子,时不时地给她擦擦嘴角。 车窗帘子大开,方便与外面端坐在马背上的男人说话。 时隔那么久再回来,林潇月有些感慨,“也不知道这两年京城的变化大不大。” 苏擎外放的地方隔京城远,这边消息很难传过去,苏擎即便手底下有人,也顶多能获知轰动性较大的几件事。 比如:当初的苏相被封了敬国公,丞相一职被废除,从此朝中再无苏丞相,只有苏国公。 又比如:苏家四少爷因遭难毁容,心灰意冷之下入了法华寺带发修行。 再比如:发生在这两日的太后骤然离世。 握紧手中缰绳,苏擎眺望着冷冷清清的市井街头,回头看向发妻,“想家了?” 林潇月想到离京前的那些糟心事儿,发现自己对京城生不出思念之情来,“要说家,我倒更留恋肃州,虽说简陋,但胜在清静,让人住着觉得踏实。” 苏擎深深看她一眼。 林潇月道:“看我我也要说,反正嫁给你这么久,除了去肃州得两年安生日子过,在京城那会儿,我没有一天是不提心吊胆的。” 苏擎沉默片刻,开口,“那要不,我让人送你回去?” “成啊!”林潇月直接答应,“刚巧我在肃州有东西忘了拿,回去倒好,省得我牵心挂肠的。” 苏擎没再说话,继续打马前行。 林潇月见他不搭理自己,将脑袋探出窗口,瞅着男人挺直的背影,“你别光说不做啊!” 苏擎没回头,清淡的嗓音传回来,“嗯,你自己去,阿暖留下。” 林潇月被噎到,半晌后,轻嗤:“没你这样当爹的,闺女跟着你能学好?” 苏擎语调不变,“成天想着让阿暖没爹,你这当娘的也不见得多称职。” “……” 林潇月啪一声放下竹帘,将男人的后半句话隔绝在外面。 两岁的阿暖看着娘亲吃瘪黑脸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林潇月戳她额头,“你娘受了欺负你还笑得出来?” 阿暖开口晚,吐字不太清晰,指了指座椅上的攒盒,攒盒里有饴糖,她跟娘亲说:“吃糖~” 声音甜甜软软的,把林潇月浮躁的心给听酥了。 原本戳她额头的手改为揉她脑袋,“还是闺女贴心。” …… 知道七爷七奶奶今日回府,刘管事早早地就带了人候在外面。 见到苏擎打马过来,刘管事忙笑着迎上去,“七爷离京两年多,老奴可算是把您给盼回来了。” 苏擎翻身下马,立即有小厮将马儿牵去马厩。 他看向刘管事,“我不在的这两年,府中一切可还安好?” “安好,安好。”刘管事连连点头,“七爷放心,有我们几个老家伙看着,府中没人敢作乱。” 瞅了眼四周,见下人们隔得远,刘管事有意压低声音,“不知七爷听说了没,丞相被废了。” 苏擎淡淡颔首,“在肃州时,有所耳闻。” “不过,现如今那边已然成了国公府。”刘管事说到这儿,轻轻一叹,“只可惜了,心性那么单纯的四少爷再三遭难,落得个遁入空门的下场。” 苏擎抬眼,看着自家大门上方的牌匾,御笔亲题的“武状元府”四个字仍旧刚劲有力,上面的烫金却依稀有了被雨水冲刷过的岁月痕迹。 他感慨,“没想到两年的时间,竟会发生这么多变故。” 原本以为终有一日会被生父荼毒的侄子小四,不仅没有被尘世染俗,还主动避开尘世入了空门。 原本以为如日中天的太后,竟会在所有人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就这么没了。 说话间,林潇月拉着闺女的小手下了马车。 刘管事眼尖,马上笑着请安,“老奴见过七奶奶,见过小姐。” 林潇月挑了下眉梢,看向刘管事,“正院的屋子修缮好了没?” “早在七爷七奶奶离京那年就修缮好了。”刘管事如实道:“屋子里的陈设,老奴照着七爷的吩咐尽量恢复成原来的样儿,七奶奶一会儿进去瞅瞅,要觉得哪不满意,老奴再照着您的意思改。” “我们不在的这两年,大宅那边没人过来找麻烦吧?”林潇月又问。 “七奶奶只管放心,太平得很。”刘管事恭敬答。 大宅这两年之内发生了太多事儿,忙着擦屁股都来不及了,哪还有多余的精力来光顾一个没有主人在家的空宅子? 只不过这些话在大门外不好说,刘管事只笑着请七爷七奶奶进去坐。 苏擎下意识回头看了林潇月一眼,见她手里拉着阿暖,他收回视线,抬步朝着大门内走去。 林潇月母女很快跟上。 一家三口直接去的正院。 进了院门,林潇月仔细打量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屋子。 又见屋里头的陈设果然与两年前一般无二,不免觉得欣慰。 阿暖好奇地东张西望,最后看向娘亲,一双眼睛里写满了疑惑。 林潇月耐心地跟她解释,“这儿是咱们真正的家。” 阿暖听不太懂,还是觉得茫然。 林潇月笑着捏捏她的小脸蛋儿,“你只要记住,有爹娘的地方是家就对了。” 话音刚落,一旁正在跟刘管事说着话的苏擎便看了过来,眼神饶有深意。 林潇月回望着他,一言不发,等刘管事离开,她才出声道:“有什么事儿你直说,别老是不吭声阴恻恻地盯着我,怪吓人的。” 苏擎道:“午饭你们娘俩自己吃,我要入宫一趟。” 苏擎外放的任期已满,回了京要去述职。 只不过现如今宫里事多,林潇月嘱咐他,“你一个人当心些。” 苏擎嗯了声,进内室换上官袍,之后走出大门,骑上马背朝着皇城方向去。 不料会在皇城门口与苏国公碰面。 苏国公刚从宫里出来,见到苏擎,短暂的讶异过后脸上快速堆了笑,“老七回来了?外放这么久,怎么也不给家里捎个信?” 苏擎淡笑,“生母亡故,妻儿都在任上,无需再给谁捎信。” 苏国公听得出他话里话外的暗讽之意,“听你这意思,是不打算认我这个大哥了?” 苏擎看向对方,“我私以为,亲情这种东西是相互的,大哥一直以‘长兄如父’自居,想让底下的人都孝敬你,为你所用,可你大概忘了还有句话叫‘父不慈子不孝’。” 苏国公脸一黑。 376、2更 苏擎无视苏国公脸色,往前走了几步,轻飘飘的语气传回来,“大哥若无其他事,我先行一步。” 苏国公站在原地,盯着苏擎的背影,想到苏家近年来发生的事,越发觉得当初实在不该把这位排挤出去。 送神容易,如今想再请回来,几乎已经不可能。 …… 苏擎这次是被光熹帝亲自调回来的,入宫直接去面圣。 太后与世长辞,宫里在治丧,光熹帝近段时日无心朝政,每天除了去灵堂,就是待在乾清宫,整个人较之以往沉默了不少。 苏擎见到他的时候,出言宽慰了几句。 即便因为生母突然离世心中苦闷,帝王的情绪也没有表现在脸上,问了问苏擎这几年外放的情况。 苏擎如实说来。 光熹帝听后十分满意,想到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有意将苏擎培养为下一个战神,便直接越级将他提为左军都督,官居正一品。 一般情况下,外放回来都会升官,苏擎也已经做好准备,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光熹帝会直接授予他这么大的权利。 “边境战乱,我朝军队又修养多年,难免力不从心,朕不得不做两手准备,苏爱卿可懂朕的良苦用心?” 帝王的声音肃穆而凝重。 苏擎颔首,“微臣明白。” 一旦徐光复兵败,他就得马上带着援军出征。 给他这么大的官职,不是因为他立了多大的功,而是希望他能立下这个功。 肩头的担子在无形中加重,苏擎想到家中发妻和两周岁的女儿,语气郑重,“微臣定不负皇上厚望。” 去灵堂吊唁了太后,苏擎又到都指挥使司走了一趟。 得知他升了官,恭贺的同僚不少。 若换了平时,那群人少不得要让他请客喝酒,现如今国丧期间,禁止饮酒作乐,更何况,京城里绝大多数的茶楼酒肆都是关门歇业的,就算想喝,也找不到地方。 苏擎简单了解了一下新衙门的情况便回了家。 他没吃中饭,到家时林潇月正带着闺女睡午觉。 金枝来问:“七爷,可要奴婢备些饭食?” 苏擎颔首,又嘱咐,“避免荤腥,弄些素食。” 林潇月睡眠浅,她隐约听到外头有说话声,怕吵到闺女,轻手轻脚地起来。 见男人回来,她问了问先前入宫述职的情况。 苏擎说:“还算顺利,没碰上麻烦。” 林潇月看着他,“听闻外放回来的都会升官,七爷升了没?” 话问出口,她又觉得不妥,现如今宫里在治丧,皇上想必忙得焦头烂额,哪还有闲工夫关注这些? 男人的回答却出乎她意料,“越级,从正三品直接升到正一品,任左军都督。” 林潇月傻眼了。 因着自家相公是武官,她有了解过这方面的官职,知道能任“都督”一职的,要么立过军功,要么是功臣子嗣。 很显然,苏擎两者都不是。 “皇上为什么如此抬举你?”林潇月问出心中疑惑。 苏擎不答反问,“得皇上抬举还不好?” 林潇月抿起唇角,“七爷如今可是苏家官阶最高的人了,大宅那边指定又要有动作,一旦拉拢不了你,他们说不定会想方设法毁了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苏擎说:“咱们又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又道:“等国丧过后,我再为你请封诰命,到时候有了品阶,大宅那边的人想对付你就得先掂量掂量。” 正妻的诰命随着男人的官阶而来。 苏擎现如今是正一品左军都督,林潇月便能请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她忽然觉得像在做梦,“真不敢相信,有生之年我还能当上一品诰命夫人。” 苏擎:“……你这是有多看不起自家夫君?” 林潇月咳了声,说不是那意思。 苏擎不欲跟她争辩,等金枝端了吃食进来,挪到桌边坐下开始用饭。 ——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以宋巍的品阶却无法去灵堂吊唁。 温婉头上没有诰命,更不能入宫。 因此国丧对于宋家而言,除了不能大鱼大肉之外,并没有太大影响。 宋巍照常去翰林院,这几日他不用入宫,见不着光熹帝,倒是听同僚说起被废了的那位长公主一家三口回来给太后吊丧。 宋巍留意了一下,晚上下衙回家告诉温婉:“岳母他们可能来了京城。” 温婉给小晏礼做的衣裳正在收尾,闻言恍惚了一下,手指险些被针尖扎到,得亏宋巍及时提醒。 感觉到男人的目光专注在自己身上,温婉捏着绣花针的手显得有些局促。 过了会儿,她轻声说:“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死者为大,生母不在了,她来吊唁是理所应当。” 从前的那声“干娘”不复存在,一声“她”,拉出了距离感。 宋巍没有劝温婉去跟生母相认,她能在得知真相以后不吵不闹不崩心态,就已经是接受的最大限度,二十出头的年纪,哪怕心性比同龄人成熟一些,碰上这种事,总需要个缓冲期。 “婉婉不想见,那就不见,往后还有的是机会。”宋巍说。 “我衣裳都快做好了,总得亲自交到小家伙手里。”温婉说着,将线头咬了,绣花针放回针包,双手把刚做好的衣裳提起来展开看了看,确定没哪不满意,才又整齐地叠起来,尔后看向男人,“相公,找个机会约他们见一面吧,如今国丧期间不便请客,那就喝茶。” “好。” —— 太后的棺椁在宫中停灵七日开始出殡前往皇陵。 这段日子,芳华除了晚上回陆家休息之外,其余时候都守在灵堂。 毕竟是国丧,死者为大,她又是太后的亲生女儿,回京吊丧天经地义,朝臣即便想借着她的庶民身份说事儿,也找不到由头。 守了那么多天的灵,芳华消瘦了一大圈,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他们夫妻俩是戴罪之身,不能在京城逗留太久,灵柩一下葬就得准备回宁州。 这些天胞妹因为生母的死心力交瘁,光熹帝全都看在眼里。 临走前,特地让崔公公把一家三口请去乾清宫坐。 一直以来,光熹帝对陆行舟都没什么好感,如今陆老侯爷身上又背了害死太后的嫌疑,光熹帝就更不待见陆行舟。 不过偏见归偏见,看在对方是妹夫的份上,该走的过场,该给的面儿,光熹帝一样没落。 今日把他们夫妻找来,主要是为这一家三口践行,特殊时期,以茶代酒,桌上也都是些素食。 期间,光熹帝提及了去年宁州那场地动。 陆行舟不紧不慢地把当时情况事无巨细说出来。 光熹帝在京城得到的消息是说不算太严重。 五个字概括了一场几十年难得一见的自然灾害。 如今听了陆行舟的描述,不免觉得心惊。 之后,光熹帝的目光转向芳华,“朕还听闻,朝廷赈灾的物资被困在半道上,是芳华花重金从相邻的府城买了粮食来渡过那几日的。” 芳华从未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百姓有难,我们夫妻不可能坐视不理,但当时情况紧急,我们人手不够,别的忙帮不上,只能多出钱。” 光熹帝说:“那些钱,换个地方富商也出得起,却不是人人都能有你这份善心。” 芳华当时没想那么多,“我做这些,也算是给晏清积福,但愿他能再接再厉,挺过后面的二十七年,最终平平安安回来与家人团聚。” 光熹帝的声音响起,“朕原本想凭着你们夫妻赈灾一事将功抵过的,去年给你们捎了信,怎么在信上就给朕否了?” 芳华摇头,“这件事,兄长不必再费心,我们夫妻俩当初既然下定决心要自请除族,就没想过再回来,宁州挺好的,我很满足目前的生活。” 光熹帝劝不过,索性打消了念头。 377、您可曾丢过一个女儿?(1更) 陆行舟夫妻出宫的时候,看到宋巍站在皇城门外,像是专程等候已久。 见到他们,宋巍上前来,恭敬地喊了声:“岳父,岳母。” 尔后,又将目光转向芳华身旁的小家伙。 小家伙生得白胖可爱,一双眼睛圆溜溜。 宋巍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看宋巍。 视线对上,小家伙眨巴两下,没有被吓到,那副模样,十分乖巧。 宋巍素来对孩子都挺有耐性,当下看着年幼的小舅子,眼神变得柔和,低声唤他,“晏礼?” 小家伙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名字,下意识地偏头去看爹娘。 陆行舟含笑回望着儿子,说:“这是姐夫。” “姐夫~”小家伙很听话,软糯糯地喊。 宋巍听笑了,问他,“晏礼要回家了?” 小家伙又去看娘。 芳华没替他回答,“姐夫问你话呢,怎么不说?” 小家伙想了半天,只点点脑袋,鼻腔里哼出一个“嗯”。 宋巍又问他,“想不想留下来多玩几天?” 小家伙拿不定主意,这下不敢回答了。 陆行舟看向宋巍:“三郎特地跑一趟,可是有什么事儿?” 宋巍不再绕弯子,直言道:“婉婉给晏礼做了两套衣裳,想亲自给他,如今茶楼酒肆大多关了门,无法请岳父岳母吃饭,去镜湖上吧,那边有画舫,就当是天热游游湖。” 见他提前把见面事宜安排妥当,陆行舟心下满意,“我和你岳母随时有时间,你怎么安排都行。” …… 见面安排在第二日。 家里两辆马车,宋巍安排了一辆去陆家接人,自己带着温婉和进宝坐上一辆,直接去镜湖。 出门前宋婆子有问起,宋巍只说是太后薨逝,有点事要处理,半点没提陆行舟一家。 宋婆子又不懂那么多,自然而然就信以为真。 马车上,温婉在发呆。 她腿上放着个包袱,包袱里面装着她给陆晏礼做的两套衣裳,此时手指微微攥在上面。 不安分的进宝在一旁上蹿下跳,她似乎也没察觉。 宋巍说:“不必紧张,就当是寻常的见面好了。” 温婉恍惚了好一会儿,突然问:“相公,你说待会儿见到她,我该不该问个缘由?” 这段日子,她做梦都想得到答案。 皇家公主流落宁州那种小地方,兴许是一时遭难,她能理解。 可这么一来,她的存在算什么?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当年被不被希望生下来。 …… 陆家距离镜湖近一些,宋巍一家下车的时候,陆行舟他们早就到了,这会儿正坐在湖岸边吹着凉风。 进宝帮娘亲抱着包袱下去,温婉一眼看到亭子里与自己有着相似容颜的女人,一时顿住脚步,忘了前行。 要来见女儿,芳华特地换了身上的孝服,不过出于孝期,穿得很是素净,熬了一段日子,她精神不是太好,哪怕出门前有刻意修饰过,脂粉还是盖不住眉眼间的憔悴。 察觉到那边投来的视线,芳华抬目,见温婉站着不动,自然而然地冲她招了招手,“婉婉,快过来坐。” 看到那和谐的一家三口,温婉想到远在宁州的爹,一时之间心中百味杂陈。 耳边传来男人低稳的嗓音,“你先到那边坐会儿,我去租画舫。” 温婉顺从地点点头,带着儿子走过去。 看到有个小伙伴,进宝想也不想,直接喊人,“弟弟~” 陆行舟轻笑一声。 温婉面露窘色,忙纠正儿子,“那不是弟弟,是舅舅。” 进宝抓抓脑袋,很难接受自己要管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奶娃娃叫舅舅。 他满脸纠结,纠结过后,还是喊:“弟弟。” 温婉:“……” 芳华笑道:“小家伙,喊错了是要被打屁股的。” 进宝怕被打,先伸手捂着,扭捏地改了口,“舅舅~” 陆晏礼压根就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更不知道舅舅是啥意思,只是好奇地看着眼前跟他差不多大的小伙伴。 他不似进宝那么多动,乖巧地坐在娘亲身边,小脊背挺得直直的。 见到这对夫妻,温婉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一直没开口。 陆行舟率先打破沉默,“三郎是不是去那边租画舫了?” 温婉“嗯”一声,没看他。 芳华拍拍自己身旁的石凳,“婉婉别站着了,坐会儿吧。” 温婉看了眼多动的儿子,找到挡箭牌,“进宝上蹿下跳的不好招呼,我站着就好。” 不多时,宋巍回来,说画舫已经租好,请几人过去。 陆行舟和芳华相继起身。 芳华正打算去拉儿子,就被一只小胖手抢了先。 进宝很照顾这个比他小的舅舅,伸手把人从石凳上扶起来。 陆晏礼很难得有个小伙伴,心中高兴,可对方是初见的陌生人,他又觉得有些害怕,站稳之后赶紧跑到娘亲身旁,生怕被“坏人”欺负。 芳华见状,柔声安抚他,“别怕,进宝不是坏人。” 她原本想说:进宝是你大外甥。 话到嘴边觉得不妥,又咽了回去。 陆晏礼听了娘亲的话,下意识去看进宝,发现被他娘亲牵着走在前面的小伙伴突然回过头来对自己扮了个鬼脸。 陆晏礼觉得好玩,咯咯笑起来。 上了画舫,陆行舟和宋巍坐到内舱说话。 温婉站在甲板上。 芳华见她不进去,索性止了步,等两个小家伙去一旁玩,她才看向一手扶着雕栏,一手抱着包袱的温婉,语调轻柔,“一来就见你无精打采的,是不是碰上烦心事儿了?” 温婉回过头来看着芳华,短暂的恍神过后,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这里面是我亲手给晏礼做的两套衣裳,希望您别嫌弃。” 芳华有些没想到她会亲自给晏礼做衣裳,心绪翻涌,伸手接过之后,喉头微动,“婉婉有心了。” 温婉扯了扯唇,“我是照着进宝两岁时的尺寸做的,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芳华顺手打开包袱,拿出一件来看了下,夸温婉做工精致的同时,又说:“瞧着尺寸和晏礼身上的差不多,应该是合身的。” 等把衣服重新放回包袱里,芳华又说:“你自己又得去鸿文馆又得带孩子,那么忙,怎么还想着给陆晏礼做衣裳?针线活伤眼睛,以后这些事儿交给下人就是了。” 温婉转而看向被微风吹皱的湖面,缓缓道:“我已经辍学了,没再去鸿文馆。” 芳华有些讶异,“为什么辍学?” 入鸿文馆的机会难得,一旦中途主动退出,就再也不可能进去。 “回家带孩子。”温婉说:“我想尽可能地履行自己作为生母的责任和义务。” 这话说的,让芳华不知如何接。 温婉说:“我自己就是个打小没娘的,比谁都清楚,很多东西没娘教,将来容易栽跟头。” “……”芳华越发觉得语塞。 温婉转个身,后背靠在朱漆栏杆上,眼风扫向芳华,“险些忘了跟您道声恭喜,又添了个大胖小子。” 有些话,即便不挑明了说,芳华与她到底是亲生母女,心连着心,又如何察觉不出来那隐隐的不对劲,似乎从刚才见面到现在,一直没听她管自己叫声“干娘”。 芳华抱着包袱的手,指节稍稍收紧,“婉婉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温婉对上生母的眼睛,目光显得平稳,内里却早已浪涛翻涌。 来之前,她设想过自己见到生母会是怎样的反应。 是铁石心肠继续佯装不知情大家一起演戏,还是痛哭流涕马上与生母相认求她再回那个家。 等真的见了人,尤其是隔得近了看清楚生母眉眼间的疲态和憔悴,温婉忽然觉得词穷。 可能天生对“母亲”有一种割舍不下的执着,即便已经不需要她时时在自己身边呵护着,温婉也说不出伤人的话。 动了动嘴唇,她问:“您可曾丢过一个女儿?” 378、我丢了个娘(2更) 陡然间听到这话,芳华面上所有的表情都像被冻住,许久没反应。 温婉并不逃避生母震撼的眼神。 问出来,她反而觉得身心放松。 放松的同时,又隐隐有着一丝丝的期待。 她无法将眼前与自己有着相似容颜的生母当成无关紧要的人,也希望对方不要无视自己,逃避自己。 周遭沉寂了将近一刻钟,芳华突然开口,“婉婉,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温婉面色平静地说:“我丢了个母亲,她姓陆,京城人氏,二十二年前在宁州平江县下河村生下我,没等我长大,她就不见了,我因为出意外,忘了生母的模样,此后十多年,一直去给她的空坟扫墓祭奠。再后来,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她其实并没有死,仍旧活着,只不过跟别人成立了新家,那个家里,没有我,我想知道她是原本就不喜欢我这个女儿,还是有不得已的理由非要离开我。我还想知道,倘若某天见了面,她还肯不肯让我叫声娘。” 平和的声音,声声发自肺腑。 芳华心里一阵一阵揪紧,某些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婉婉,娘不是不要你,而是当年没办法带你一块儿走。” 说着,她上前几步,泛红的眼圈里,是道不尽的悔意,“都怨娘年轻时候犯下错,让你成了不能见光的孩子,这些年,是娘对不住你。” 温婉没有急着问当年的起因经过,只是看着她,“如果我不主动提及,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打算认我?” “不!”芳华不住摇头,“娘不是不愿认你,而是不敢。” “不敢?” “我怕你接受不了自己有这样一个娘,怕你会因此心态大崩,怕扰乱你原本平静的生活,所以一直不敢认你。” 这番话信息量有些大。 一个皇室公主,在乡下生了孩子又回京另招驸马,给人的第一印象,多半会往“荒唐”二字上联想。 尽管史料上记载的荒唐公主并不少,二嫁,三嫁,甚至是养面首。 可当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感触完全不一样。 得知自己是公主年少荒唐之下的产物,温婉心里像被针扎。 她再度开口,声音尽量地压抑着,“所以,我的存在是不被允许的,对吗?” 没等对方开口,她又说:“你解释吧,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个怎样不被接受的存在。” 芳华想告诉她,自己从未认为她的存在多余,可眼下除了解释,别的话说再多都是徒劳。 重拾情绪,芳华转眸看向湖中被画舫带起的白色水花,将回忆追溯到很多年前。 “此事要从你外祖母那一辈说起,她在入宫前有个竹马,是陆家四郎陆丰,也就是现如今的陆老侯爷。梅陆两家是世交,门当户对,这桩亲事更是得了双方长辈的认可,都已经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 你外祖母十七岁那年,碰上先帝选秀,为了避免入宫,两家商量好了将婚期提上日程,然而陆家上门提亲的前一夜,陆丰却毫无预兆地突然离京,没人知道他去了哪。 亲事作废,你外祖母被迫入宫,成了先帝的女人,从那以后,她怨上这个毁了自己一生的男人,甚至于在此后的几十年里,不计一切代价,疯狂地报复他。 有了这层恩怨在先,我和陆家二郎陆行舟的相爱便不被允许。 你外祖母知道以后,没少勒令警告我不准再和陆行舟有往来。 我那时正年少,春心开了道口子就再也堵不上,我无法掩饰自己对他的倾慕。” 在女儿面前说这些,芳华有些难以启齿,可为了让女儿知晓整个真相,她不得不事无巨细地坦白出来。 “有一年陆丰的夫人,也就是现如今的陆老太太设宴,请了不少女眷,我趁机假扮成婢女去了陆家,原本只是想见陆行舟一面,却因为疏于防备,被人设局下了药。之后的事我不记得了,只知道醒来的时候,躺在身旁的人是陆行舟。 得知自己失身的不是旁人而是他,我心头的恐惧慢慢散去,想着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你外祖母就算再不乐意,这下也得同意我和陆行舟的婚事。 可我没想到,给我下药的那个人动作比我还迅速,她在我前头去面见太后,求太后为她和陆行舟赐婚,太后为了拆散我们俩,几乎都没怎么考虑就点了头。 正当苏陆两家商议亲事时,我发现自己怀了身子,你外祖母知道以后,更是不让我出去,成天将我软禁在宫里,对外只说病了,又告诉我,陆行舟已经点头答应要娶苏仪,让我歇了对他的那份心思,她会想法子让这个孩子悄悄流掉而不被人察觉。 我不相信陆行舟会背叛我,你外祖母便在他们大婚那一日让我出去看。 我坐在高处,一眼看到他身着喜袍,骑在高头大马上,接受着满城百姓的祝福去接新娘。 回宫以后,我万念俱灰,甚至想过一死了却残生,可每次孕吐,都让我意识到自己即将为人母,我一死,等同于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是那个小东西的存在,让我对生命产生了敬畏之心。 为了让它健康,我不再闹绝食,不再成天郁郁寡欢,我甚至答应了你外祖母,以养病为由,去外庄上养胎,悄悄把孩子生下来。 可我去了才知道,你外祖母是铁了心要把我的孩子做掉,她认为那是见不得光的种,皇室不允许它的存在,更不能因为它而损了天家颜面。 我不肯落胎,几经生死逃到宁州,某回因为吃错东西腹痛,疼得满头大汗,靠坐在巷子里就起不来,紧要关头,碰上了那个叫温广平的男人。 是他及时将我送去医馆,孩子才得以平安保住。 那时候外面到处都是追杀我的人,我在宁州人生地不熟,不敢随意出去,无奈之下跟着他回了村,却被他娘以为我腹中孩子是他的。 事后温广平也跟我说,倘若实在没地方去就让我留下,至少先把孩子生下来。 我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能上哪去,只好假借他妻子的名义留下。 足月后,我一朝分娩诞下女儿,取名婉婉,我当时是让她姓陆的,心里到底没能放下陆行舟,我幻想着他没有娶苏仪,幻想着他能来找我,将我接回去,只要他来,不管以后会承受多少非议,我都不在乎。 然而我等了一年,等到我的婉婉周岁了,他始终没有出现。 我开始心灰意冷,不是没想过带着闺女直接走人,但我不想闺女将来问我,她为什么没爹,更不想让人嘲笑她是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我辗转反侧几个晚上,终于向现实妥协,我不再做梦他会来,不再把自己当公主,就在婉婉周岁那年,我真正成了温广平的女人,让闺女有了名义上的爹。” 说到这里,芳华的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湿润,那些事,提一次剜心刮骨一次。 “婉婉三岁那年,我被太后强行绑回京城,要以长公主身份下嫁给驸马。 新婚夜掀开盖头我才知道,我的驸马不是旁人,正是与我分隔三年的男人陆行舟。 他告诉我,他当年没有娶苏仪,之所以答应太后,是因为太后用我和我腹中孩子作为威胁,他在不得已之下点了头。 然而等花轿到苏家大门外,他就后悔了,脱下喜袍直接跑路,一路逃到边境投了军,三年内,他凭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往上爬,为大楚打了无数胜仗,被军中封为‘战神’,功高震主。 你外祖母性子刚烈,眼里容不得沙子,她不允许陆家坐大,想要收回陆行舟手里的兵权,所以把我推出来作为筹码。 太后跟他谈判,只要他愿意放弃那三十万兵权,马上就能找到我并接回京赐婚。 陆行舟没有犹豫,心甘情愿上交兵权,也因此,成全了我和他迟到三年的夫妻缘。” 深吸口气,芳华接着说:“我在听他讲故事的时候,腹中已经有了温广平的孩子。 得知真相,我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谁活活挖走了一块,见他一回,我煎熬一回,最后干脆躲着他,避开他,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 尤其是生下晏清以后,我越发陷入了抑郁的死胡同里走不出来,忽略丈夫的感受,忽略对儿子的调教,以至于最后亲手把儿子逼上绝路,落得个流放三十年的下场。” 379、1更 事情的真相,远比温婉想象中还要错综复杂,她听完后,嗓子里发不出声音来,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生母。 芳华将包袱夹到腋下,伸手拉过温婉泛凉的双手,“我曾经想过,倘若一辈子对你不闻不问,你是否就一辈子发现不了真相,会一直把温广平当成自己生父,把那座空坟的主人当成自己已故的生母。 然而当我得知你随着三郎来了京城,还是忍不住想见见你。 离京那年特地将你请去茶楼,你或许是头一次看到我,我却早在那之前就已经关注着你的一点一滴,我知道自己有个聪明乖巧的女儿,可我不敢认,我怕你承受不住,怕你反问我一句为什么要把这么残酷的真相告诉你。 坦白说,你会这么快发现端倪完全在我意料之外,你问我可曾丢过一个女儿的时候,我本想着直接否认,可我不知道一旦否认又会对你造成怎样的伤害,所以最终,我只能选择和盘托出。” 芳华没有添油加醋将自己包装得悲惨无辜,也没有让温婉将心比心理解她这些年的艰辛不易。 她从来不敢奢求这个孩子能原谅自己。 温婉依旧沉默。 她沉浸在那个曲折的故事里走不出来,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去回想,一遍一遍地去适应。 自己叫了那么多年的爹,竟然只是养父,而她自以为的第三者,原来才是赋予她生命的亲爹。 一时半会儿,温婉无法将自己真正的角色转换过来。 胸腔里对于生母“另嫁”的怨气,突然变得无处安放。 生母怀上她是意外,扔下她是被迫,嫁给驸马,是逼不得已,也是“物归原主”。 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那么,她该去怨谁?又能指责谁? “娘亲,舅舅吐了。”耳畔传来进宝的声音。 紧跟着,温婉感觉到自己掌心多了一只软软的小手。 她垂眸,见儿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这会儿正拉着她的手,黑圆的眼睛扑闪扑闪,让人瞧一眼,便容易忘记心头烦绪。 芳华也在这时回过神,抬眼见陆晏礼正蹲在围栏边哇哇吐个不停,脸色一变,大步朝着儿子去。 温婉紧张地问进宝,“怎么回事?” 进宝摇摇头,“不知道。” 这种时候,孩子最为紧要。 温婉马上去往舱头,让船夫将画舫靠岸,尔后端了水出来给陆晏礼漱口,又帮忙清理甲板上的污秽。 坐在内舱的宋巍和陆行舟听到动静,相继走出来。 一眼看到芳华怀中脸色苍白发虚汗的儿子,陆行舟轻蹙了下眉头,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 芳华神情焦急,伸手探儿子额头的同时,不住地去看画舫何时靠岸。 等画舫停稳,她顾不上跟几人打招呼,匆匆忙忙抱着儿子去找最近的医馆。 陆行舟让温婉和宋巍就在亭子里等,他自己抬步跟上去。 长春医馆。 陆晏礼被放在竹榻上,老大夫正在给他探脉。 芳华坐在一旁不敢出声打扰,脸上却已经急变了颜色。 看到跟进来的男人,她小声解释,“先前我净顾着跟婉婉说话,忘了照看礼儿,等回过神,他就成这样了。” 陆行舟看出来她满心的急切和自责,宽慰道:“别担心,大夫已经在看诊,不会有事的。” 夫妻俩的对话刚完,那边大夫就收了手,回头问二人:“你们先前在什么地方?” 芳华喃喃道:“画舫。” “那就对了。”老大夫道:“孩子没什么大碍,只是晕船而已,我给他揉了揉穴道,已经缓解不少,回去后注意多休息。” 芳华问:“不用抓药吗?” 老大夫说:“你们要抓药也行,不过这么小的孩子,不建议经常服药,对身子不好。” 陆行舟闻言,上前付了诊金,对老大夫道谢之后一把将儿子抱起来,走到芳华身边,“阿音,走吧。” 芳华站起来,后怕地拍着胸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前面两个孩子都留有遗憾,她把无法弥补的愧疚堆叠到了陆晏礼身上,平日里对这个小儿子格外的上心。 先前在画舫,也是因为跟女儿相认入情太深才会在不知不觉中忽略了小儿子。 即便到最后只是被确诊为晕船,并无其他大碍,芳华心里也免不了一番自责。 陆行舟侧目,见发妻低垂着眉眼,看似冷静,发白的脸色却泄露了内心情绪。 他脚步自然而然地缓了下来。 当年给芳华看诊的太医说,像她这种抑郁多年的人很难根治,最好的情况也只能是有所缓解,一旦再遭受此前有过的类似刺激事件,极容易诱发她再度陷入抑郁。 抑郁,说到底是心病,除了身边的人尽量开解,无药可医。 “阿音。”陆行舟开口,“你刚才和婉婉说了什么?” 她的情绪和刚来的时候有些差别,可能并不全是因为过分紧张儿子。 芳华还不及开口,对面传来温婉的声音。 “晏礼怎么样了?” 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坐在亭子里干等,温婉让宋巍带上儿子,主动来跟他们汇合,手里拿着的,是之前芳华落在甲板上的包袱。 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来,再度将包袱递给芳华。 陆行舟应道:“只是晕船,没什么大碍。” 温婉蓦地松口气。 今日来画舫是他们夫妻俩的提议,一旦陆晏礼出了什么事,责任全在她和宋巍身上。 瞅了眼蔫在亲爹怀里没什么精神的小家伙,温婉笑着伸出双臂,“来,让姐姐瞧瞧,哪不舒服了?” 陆行舟将儿子递过去。 小家伙突然哼哼唧唧起来,小脸皱成一团,看样子要哭。 芳华看向儿子,“你让姐姐抱抱,一会儿她给你做新衣裳穿,好不好?” 小家伙不依,胃腔里还没完全退散下去的恶心感让他很不舒服,见爹娘要把自己交给陌生人,他挣扎不过,索性张开嘴呜哇哭出声。 这么小的孩子遭罪,温婉看得心疼,忙哄道:“好啦好啦,姐姐不抱你,让你爹爹抱,成了吧?” 小家伙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哭声停下来,时不时地抽噎一下。 孩子不安生,大人也不好受。 这会儿哪还有什么情绪,所有焦点都聚在陆晏礼身上。 温婉深深理解做父母的心情,出声道:“爹娘要不带着晏礼先回去休息吧,小家伙这样怪可怜的。” 突如其来的称呼,让陆行舟那张素来沉稳的脸容上添了几分惊色。 忙着送妻儿回陆家,他来不及细问,上了马车才听芳华说温婉已经知道了全部真相,也知道自己并非温广平亲生。 她说着,将温婉给的包袱打开,拿出其中一套衣裳。 之前陆晏礼晕船吐的时候把外衣弄脏了,芳华忙着抱他去医馆来不及换下。 动作轻缓地将儿子身上的小衣裳脱下来,芳华把温婉亲手做的套上去,尺寸比陆晏礼原本的尺寸稍大一些,穿着略显宽松,不过奶娃娃的衣裳宜松不宜紧,过分紧了擦着肌肤,小家伙会不舒服。 等把儿子伺候舒坦,她才回头看向男人,“在宁州那会儿,我们夫妻俩答应了温二哥不会认回闺女,我今日食言了,等回去以后你找个机会登门拜访,特地给他赔个不是。” 陆行舟嗯一声,将重点放回女儿身上,“你把真相都说出来,婉婉有什么反应?” 芳华仔细回忆了一下,“她什么都没说,大概是没想到她的存在牵扯到两代人的恩怨,估摸着一时半会儿,她接受不了这个身份。” 话到这儿,芳华轻声一叹,“若非她今日主动问起,我恐怕会选择一辈子瞒着不说。” 陆行舟想到临走前温婉那一声听起来不算亲切但也不别扭的“爹娘”,觉得事情兴许并没有芳华想得那么糟,“婉婉是个理智冷静的孩子,对于身世,她可能比咱们想象中的更容易接受一些。” 芳华说:“我倒宁愿她对着我发一通火,最起码能宣泄宣泄情绪,不至于把自己闷坏了,她什么都不说,才最让人担心。” 380、2更 分道扬镳之后,宋巍夫妻没有再去别的地方,直接回的家。 温婉以身子不适为由,没去荣安堂见婆婆。 怕进宝调皮惹温婉不高兴,宋巍打算将他带去书房练字。 正要出门,温婉唤住他,“相公,让云彩把进宝带去给娘,你留下吧,陪我说会儿话。” 宋巍只好叫来云彩,把儿子交给她,让送到老太太院里。 云彩走后,宋巍转身,见温婉半靠在躺椅上,抬胳膊挡着眼睛。 没等男人开口,她先出声:“怎么办,我现在感觉自己的大脑里全是浆糊。” 宋巍没说话,转身去打了盆凉水进来搁在盆架上,语气是能让她减轻浮躁的温和,“过来洗把脸清醒清醒。” 温婉听了,没有拒绝,将挡着眼睛的手臂挪开,瞥了眼站在盆架前的男人,尔后起身走过去,揽起袖子弯下腰,双手掬起一大捧水往脸上泼。 夏天刚打上来的井水温度低,冰冰凉凉的触感,让温婉大脑恢复些许的清明。 宋巍手中拿着干巾,并不急着递给她,只问:“感觉如何?” 温婉说不上来。 宋巍道:“没感觉就再多洗几次。” 温婉照做,继续捧水泼脸,凉水顺着小臂流到卷起的袖管处,浸湿了好大一部分她才停下来。 见她被水洇得睁不开眼,宋巍上前,将手中干巾轻轻摁到她面上擦拭水珠。 温婉悄悄掀开一条眼缝,目光所及处,是男人略显清瘦的下巴,出门前仔细打理过,没有多余的胡茬,瞧着成熟迷人。 作为成天与书本为伍的侍读官,他身上不可避免地多了一股书墨香味儿。 成亲六年,温婉就习惯了六年,现如今每次闻到,还是能给她带来不一样的感触。 为她擦脸的大手骨节分明,手臂往上,是挺实的宽肩。 似乎察觉到温婉在偷窥,男人特地将巾布挪到眉骨处,自然而然地遮挡住她的视线。 温婉率性地用头撞了撞他挺阔的胸膛,声音闷闷,“特地让我洗了那么久的脸,想做什么?” 宋巍不答反问:“还没清醒?” 温婉暗笑了下,回答,“困着呢!” 宋巍将巾布拿开,挂在盆架旁的钩子上,目光注视着她,“我想让你把浆糊洗出来,看样子你是直接给装进去了。” 宋巍寻常开玩笑的时候不多,难得来一次,温婉没绷住,很给面儿地笑出声。 瞥见宋巍眼神中的暖意,温婉主动将人抱住,仰起下巴,与男人视线相撞,然后开口,“宋大人,恭喜你娶了长公主和驸马的亲生女儿,有没有觉得很惊喜?像被天上掉馅饼砸中那样。” 宋巍想了下,一本正经地回答她,“我没见过天上掉馅饼,倒是被酒坛子砸过不止一回,除了疼,没感觉到喜从何来。” “……”温婉语塞片刻,再次用脑袋撞他,“行不行啊你?不开心的明明是我,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哄哄我?” 宋巍抬手,将她颊畔的湿发勾到耳后,低润的嗓音随之响起,“你都二十二岁的娘了,还要人哄?” 温婉撇嘴,“别人可以不哄我,但你不许偷懒,你是我相公。” 听出小媳妇儿语气里的撒娇,宋巍看向她的视线更添宠溺。 温婉耍完无赖,回归正题,“我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身世背后,是那样一个挣扎煎熬的故事,一直以为的亲爹变成养父,半路认来的干爹干娘变成亲爹亲娘。 我觉得养父可怜,却无法埋怨生母对不住他。 我觉得生父无辜,又觉得他守得云开见月明喜得贵子,应该是幸福而满足的。 我想问生母为什么那么多年对我不闻不问,可一想到她的遭遇,感觉自己变得没脾气。 他们中的每个人,我都找不到理由去责怪,去质问。 到最后,我发现最可怜,最无辜,最该被同情的人变成了自己。” 关于芳华、陆行舟和温广平这三人之间的故事,宋巍了解到的并不多,他只知道温婉是陆行舟和芳华亲生,而陆晏清是芳华和温广平的骨肉。 至于个中究竟,从温婉透露出的信息不难猜出,故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而同时又都无可奈何。 见男人没接话,温婉接着说:“今天在镜湖边,我看到他们夫妻对小儿子的紧张,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对他们而言可有可无,我甚至觉得,自己其实不该认这个亲。” 见小丫头越说越歪,宋巍不得不及时扳正她,“在你看不到的时候,他们未必就没有对你上过心,只不过比起二十二岁的你来,两岁的晏礼更需要父母的呵护罢了,你的那位弟弟,还没有你儿子大,实在没必要吃他的醋。” 顿了下,他看向她,“你才二十二岁,就算心性上比同龄的人成熟,也未必每件事都能处理得滴水不漏不留遗憾,换句话说,你今日认为自己不该认这个亲,等再过几十年,到他们走完一生步入坟墓,到你白发苍苍儿孙满堂,你再回头看,未必会认同自己二十二岁这年的想法。” “……”温婉说不出回驳的话。 —— 陆晏礼被送回陆家,喝了些可口的解暑汤,睡上一觉再醒来,已经没有之前头晕恶心的症状。 芳华一直守在床榻前,心事重重。 陆行舟被老侯爷叫去坐了会儿刚回来,进门见状,说她:“你要实在烦闷,找个丫鬟进来说说话,别胡思乱想让自己钻进死胡同里走不出来。” 女人的心思哪有那么简单,尤其芳华还是患过抑郁症的人,碰上白天那种事,总免不了想东想西,她看向男人,“我们当时因为晏礼的事手忙脚乱,最后扔下她就走,你说婉婉会不会有什么想法?会不会觉得咱们冷落了她,不重视她?” 陆行舟走到桌边倒了杯茶递过来,“是你想太多了,婉婉自己也为人母,心性成熟,孩子病了是头等大事,她怎么会因为这个生你的气?” 芳华接过茶盏,快速地喝了一口,又说:“正式相认之前,总盼着婉婉能有开口喊我娘的一天。如今相认了,又怕她会闹情绪,越来越觉得,我这娘是白当的。” “又把自己给绕进去了。”陆行舟很担心她会再回到自我封闭的那几年,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儿子身上,“晏礼才两岁,你需要照顾他的日子还很长,但在照顾他之前,你也要先把自己给照顾好,不论是身体还是情绪,明白吗?” 芳华木讷地点点头,脑海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白天在画舫上那一幕。 …… 陆行舟夫妻离京这天,宋巍衙门有事要处理,没在家。 温婉带着进宝去送了送。 看到女儿亲自来,芳华感觉自己这两日的担忧全都散了。 温婉看了眼身姿挺拔雄风飒飒的生父陆行舟,又看了眼精神状态明显很不好的芳华,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儿。 那天宋巍跟她说的话仿佛还萦绕在耳际。 她今年二十二岁,完全有机会选择不认爹娘,可万一,等她七老八十慢慢后悔了怎么办? 到那时,她就算想认,也只能对着冷冰冰的墓碑说话。 宋巍还说,她养父另娶,生母嫁回生父,算不上谁亏欠谁,他们那一辈的纠葛算是有了个圆满的结局。 “爹,娘,你们一路上多保重。” 温婉说出这句话,眼圈微微有些红。 芳华上前来,不想让离别只有眼泪,面上尽量地笑着,“婉婉,往后有机会,就回宁州来玩儿,娘亲手给你做你爱吃的馄饨,什么馅儿都有。” 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却像块能补天的巨石,瞬间将她心里某个空缺给填得满满的。 温婉含泪点头,“好。” 转而看向生父,“我瞧着娘的精神不太好,怕是因为太后的事儿伤神过度,这一路南下,还请爹好好照顾娘和晏礼。” 陆行舟笑看着她,“小丫头,你长大了。” 这句话,宋巍也说过。 温婉敛去心头那点难过,面上露出几分羞赧,随后说:“我知道爹娘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不容易,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我想,除了闹上一场僵化关系与你们老死不相往来之外,我还能多给一些理解。” 381、1更 温婉这话,熨帖的同时更让人动容。 陆行舟喉结滚了滚。 能在有生之年亲耳听到闺女认回自己,他觉得自己前头几十年不管做了什么,都是值得的。 “爹娘不能在身边照顾,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他眼神泛暖,满满关切。 二十二岁这年,温婉从第二个男人身上感受到了父爱。 这个人,是她亲生的父亲。 拉着儿子的小手与爹娘和两岁的弟弟告辞,温婉转身回到自家马车上。 回想起先前在城门口那一幕,她有些走神。 一旁进宝忽然出声问:“为什么娘亲的弟弟比进宝还小?” 温婉险些呛住。 这臭小子,净问些不着调的问题。 她耐着性子道:“晏礼比你小,那说明他辈分大呀!” 小家伙很不开心,“进宝也要辈分大,也要占人便宜。” 温婉:“……你才几岁就想着占人便宜了,还能不能学点儿好?” 小家伙:“哼~” 回到家,温婉闲着没事做,去找婆婆闲聊。 自始至终,宋婆子和宋老爹都不知道温婉亲生爹娘的事儿,只当她是跟别的官夫人出去聚会。 在来的路上,温婉也特别警告过小家伙,让他不能在爷爷奶奶面前乱说,否则以后每天只给喝白粥,肉肉和零嘴一概没有。 这个威胁对于贪吃的小家伙来说极其有用,宋婆子问他去了哪,他都不用拿眼神请示温婉,直接说去了街上。 宋婆子道:“二十七天国丧还没过,街上又没啥人,你去干啥?” 小家伙撒起谎来一套一套的,面对奶奶无心的逗问,他坐在圈椅上晃着短腿,一边用勺子挖着寒瓜吃得满嘴都是,一边回答:“随便溜溜。” 宋婆子自然不会怀疑孙子,进宝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温婉看着进宝那样儿,不禁反思,当爹的稳重踏实,干啥都有板有眼儿的,怎么儿子竟然是个小滑头,到底随了谁? —— 温婉与陆行舟夫妻相认的事,光熹帝并不知情,因此即便早知宋巍是自己的外甥女婿,他也从来没主动捅破这层关系。 君臣俩的相处模式,从前如何,现今还如何。 只不过,宋巍发现自打太后殡天以来,光熹帝的性子变了不少,变得偏执多疑。 他一直认定太后的死与陆老侯爷有关,因此完全无视太后临终前的遗言,不仅没有重用陆家,还把陆老侯爷在朝为官的两位兄长给撸了下去。 虽然做得不太明显,不过宋巍跟在帝王身边这么久,很轻易就能察觉出来。 这种时候,他无从去劝,只当帝王是因为生母的死心情不快,想拿手底下的人败败火,陆家刚好遭了这个殃而已。 二十七日国丧刚过,西北传来兵败的消息。 朝野上下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 有人说大楚兵士休养生息二十年,初战败给擅长骑射的草原军队不足为奇。 也有人说是统帅没用对战术,当年的战神陆行舟曾经创过五万兵力大败敌方二十万军队的逆天记录,靠的就是严密精准的战术。 这话传到光熹帝耳朵里,他当即在御书房发了好大一通火,“张口闭口陆行舟,这些人当年因为陆晏清的事如何对他口诛笔伐,恨不能生吃了他的肉,这才几年就给忘了?如今边境战乱,一个个反倒做起事后诸葛来,难道没了他陆家人,朕还保不住大楚万里江山?” 御书房里除了光熹帝,只有一个崔公公。 作为御前太监,崔公公比谁都明显地感觉到帝王这段日子情绪上的变化,此时此刻他如何敢接话,只能缩着脖子站在一旁,任凭帝王如何发火都不作回应。 殊不知他越逃避什么,就越来什么。 光熹帝摔完东西,转眸看他,“崔福泉,你说说朕是不是得一辈子靠他陆家人才能坐稳皇位?太后临终前神志不清净说胡话便罢了,如今前朝也一边倒,纷纷谏言让陆行舟回来,朕是帝王,一言九鼎,亲自下的旨将陆行舟废为庶人,能轻易给收回来?” 崔公公小心翼翼,“皇上息怒,大臣们只是一时之间不适应而已。” 光熹帝睨着他,“哦?怎么个不适应法?” 崔公公道:“前头二十年,我朝边境无战乱,不论是以前的元老,还是朝廷新贵,都已经习惯了太平盛世,如今突然打仗,本就让他们觉得恐慌,跟着又传来兵败的消息,自然会有人坐不住。” “坐不住他们就非得要提陆行舟?” 崔公公斟酌着言辞:“其实他们闹一闹也不见得是坏事儿,皇上不是已经提拔了苏家那位七爷,若是在这当口派他出兵,一旦大获全胜,以前那位战神的光荣事迹就得翻篇儿了。” 总算说了句中听的,光熹帝的眉头稍稍舒展,摆手,“传苏擎来见朕。” 崔公公应声,退出乾清宫的时候,马上抬袖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匆匆去往都指挥使司。 一炷香以后,苏擎来到乾清宫。 光熹帝免了他的礼,开门见山,“西北兵败,你听说了没?” 苏擎颔首,“微臣刚有所耳闻。” “朕打算让你去做主力后援。”光熹帝说。 苏擎早在被提拔为左军都督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当下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没想到西北那边会败得这么快。 敛去思绪,他拱手,神情郑重,“微臣得皇上一手栽培提拔,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皇上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微臣定当在所不辞。” …… 得知苏擎要带兵前往西北救援,林潇月满心担忧,“一定得去吗?” 苏擎说:“皇命不可违。” “可是……”林潇月咬咬唇,“你以前从来都没带兵打过仗,皇上他怎么会放心让你出征?” 苏擎喝茶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来,唇角勾出几分兴致,“是皇上放心不下,还是你放心不下?” 林潇月被戳穿心思,脸上一阵阵发烫,见他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没好气地瞪回去,“不管谁不放心,那都是不放心,有什么分别?” “那自然是有的。”苏擎顺嘴答:“皇上不放心,他会让我立下军令状,你若是不放心,八成不会说出来,怎么想的只有你自己知道。” 林潇月一时气急,“谁告诉你我不会说出来了,我就不放心你了怎么着吧?” 苏擎扬唇笑笑,没再接腔。 意识到自己钻了男人的圈套,林潇月窘得想钻地缝,随后反应过来,面上的热意退去,“你刚刚说什么?军令状?皇上让你立军令状了?” 苏擎莞尔,“立下军令状,说明我一定会得胜归来,那还不好?” “好什么好?”林潇月这下是真被气着了,“你要立军令状,为什么事先没跟我说?” “事发突然,皇上突然传召,我如何跟你说?” 苏擎的反应太过轻描淡写。 他越是这样,林潇月就越心慌。 “都立军令状了,你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想急死我吗?” 苏擎见她焦躁得走来走去,心情莫名愉悦。 林潇月来回踱步了好久,把自己都晃晕了才停下来,又问他,“什么时候启程?” “后天。”苏擎说:“援军需要做些准备,粮草也要先行一步。” “就两天了,我还想给你做对护腕和护膝呢!” 苏擎摇头,说不用,“铠甲套装里面就有。” “那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或者,你需要什么?”林潇月性子急,这种时候不找点事情做心静不下来。 “你坐下来。”苏擎用眼神指了指一旁的座椅,“我有话跟你说。” 林潇月落座之后,见他表情突然变得严肃,她联想到什么,心跳突然加了速,从未有过的忐忑,咬着牙怒道:“苏擎我告诉你,我林潇月这辈子生是你苏家的人,死是你苏家的鬼,你别妄想把我给休了!” 顿了顿,又补充,“和离也不成!” 382、2更 苏擎侧过脸,视线定格在她气急败坏的脸上,“原来你脑子里成天想着被我休?” 林潇月愣了愣,没与他对视,目光闪躲,“谁要被你休了,我只是警告,警告不行吗?” 苏擎:“我听着像提醒。” “……”林潇月。 不等她出声,他接着道:“上次你爹来京城让你跟我和离,你不同意,两年多过去,后悔了?” “后悔,后悔死了我!”不就是贫嘴,谁不会?林潇月瞅着他,“我就没见过你这样当爹当相公的,能不能长点儿心?”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一点紧张感都没有,仿佛立下军令状的人压根不是他。 苏擎好笑,“我人都还没走,这就开始嫌弃上了?” “你还知道自己遭人嫌弃?”林潇月毫不犹豫地损回去,“刚刚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忘了。” 苏擎慢悠悠地给自己续了茶,再慢悠悠地端起来喝一口。 林潇月:“……” 两天后的一大早,林潇月带着闺女站在大门外跟男人道别。 苏擎已经骑上马背,垂下目光,与林潇月对视,听见她小声叮嘱,“一定要保重自己,一定要平安归来,我和阿暖在家等你。” 苏擎只笑了笑。 林潇月急了,怒咬着牙,“这都不敢答应我,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苏擎挑眉,“不说话不一定是不敢答应,也有可能是默认。” “你就嘴贱吧!”林潇月被他气得抓狂,冷哼一声,拉着闺女的手转过去,“阿暖,咱们走,你就当没有过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爹。” 小丫头被娘亲牵着手,往里走的同时不忘回过头看亲爹,小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得空的那只手挥了挥。 苏擎眼底染上宠溺,攥紧缰绳,让马儿掉了个头,很快消失在大门外。 林潇月听着马蹄声渐远,蓦然回过头,男人早已不在原地。 她盯着那处发了好久的呆,神情怅然若失。 “娘亲,我饿了。”阿暖软软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林潇月回神,低头看着这个眉眼间有几分像苏擎的闺女,眼神变得轻柔无比,“好,咱们回去就吃饭。” 二十七天国丧已过,不用再忌荤腥,林潇月让厨娘用砂锅煲了瘦肉粥,端上来的时候还热气腾腾,她没让婢女伺候,把人都遣出去,只留自己母女二人在屋里。 怕烫着闺女,林潇月舀了半勺吹冷,再喂给小丫头。 兴许是饿得狠了,林潇月喂一勺她就吃一勺,不像前几天那样吃几口就喊停。 等阿暖肚饱,林潇月才重新拿碗又盛了一碗出来,打算自己吃。 只不过瘦肉粥才凑到嘴边,都还没张口,刚闻到那味儿,林潇月就觉得胃里突然一阵翻腾,呕得厉害,马上将小碗搁下,拖过痰盂,顾不上形象地哇哇吐了起来。 外面金枝听到动静,急急忙忙进来,就见林潇月弯着腰,一边捂着胸口一边吐。 金枝吓坏了,快步走过去给她拍背,嘴里担忧地说着,“是不是粥里的肉不干净,七奶奶吃坏肚子了?” 林潇月还没缓过劲来,新一轮的恶心又开始,搜肠刮肚地把脾胃里东西吐干净才算完。 金枝给她倒了茶。 林潇月接过,漱口之后才勉强有力气说话,“应该不是粥的问题,我都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就这样了。” 她说着,下意识去看闺女。 要真是粥的问题,阿暖不可能还好好的。 小丫头先前被娘亲狂吐的景象给吓到,这会儿睁着圆眼睛,害怕地缩在一旁。 经过那一吐,林潇月面上已然没什么血色,但还是尽量扯出笑容来宽慰她,“别怕,娘亲只是身子不舒服而已。” 小丫头抿着嘴巴,像是没听懂,又像是还没缓过神来。 “奶奶先进去歇着吧。”金枝出声道。 林潇月点点头,被婢女搀扶着进了里屋。 之后,金枝快速去请府医。 阿暖就跟在后面,等林潇月躺下,伸手摸摸她的额头。 林潇月被女儿这个举动逗乐了,“阿暖知道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吗?” 小丫头茫然地摇摇头,她不知道,她只是隐约记得自己每次不舒服的时候,娘亲总会先摸摸她的额头。 她以为这么做,娘亲就能好的,可是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起色。 林潇月大概看穿女儿的想法,再次觉得好笑,掌心握了握她的小手,温声细语地跟她说,“娘亲有些累,想休息会儿,阿暖先跟着奶娘出去玩好不好?” 小丫头一个劲摇头,“不好。” 她不舒服的时候,娘亲会一直陪在身边,这会儿换娘亲不舒服了,她也要陪着娘亲。 林潇月拗不过闺女,没再坚持把人送走。 不多会儿,府医跟着金枝过来,他没有急着进里屋,等金枝把帐幔都给放下来把林潇月挡严实了才开始给女主人看诊。 期间问了问林潇月最近有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 林潇月说:“除了今天早上突然觉得脾胃不舒服,前些日子还好,只是容易犯困,大概是去了肃州两年刚回来,一时半会儿还没能适应京城的气候。” 府医看过之后,摇头说不是,“七奶奶这是有喜了。” “啊?”遮挡得密不透风的芙蓉色帐幔内,传出林潇月不敢置信地一声惊呼,“我、我又有喜了?” 府医颔首,“老朽的诊断不会错,只不过脉相还很微弱,才一个多月,七奶奶若是不放心,大可以再请人过府来确诊。” 林潇月没说话,她想起自己的小日子好久没来,原以为是回京城以后紊乱了,还想着抽个空让大夫瞧瞧,看能不能开个方子调理一下。 没成想,竟然是有喜了? 林潇月把胳膊从帐幔外缩回来,手掌轻轻抚上小腹。 才一个多月,那地方完全感觉不到生命的迹象。 苏擎才刚刚带兵离京远赴西北,自己就被查出怀了身孕。 林潇月感觉老天跟自己开了个玩笑。 若是早一天查出来,或者苏擎再晚一天走,自己就能和他一块分享这个喜讯。 半晌没听到里头有声音,金枝突然紧张起来,“七奶奶?” 思绪被拉回,林潇月轻轻嗯了一声。 知道府医还没走,她又道:“辛苦陈大夫了。” 府医嘱咐她几句怀孕初期该注意的事项,又提笔写了个方子才起身告退。 金枝接过方子揣在袖兜里,满面喜色,“太好了七奶奶,咱们府上应该很快就能添个小少爷了。” 她一面说,一面将帐幔拉到两边帐钩上挂好。 林潇月嗔道,“都还没落地,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个少爷?” “奴婢猜的呀!”金枝说:“七爷七奶奶都是有福之人,膝下必定儿女双全,咱们头一个是姑娘,第二个自然就是少爷。” 就算是胡扯,林潇月也被她这番说辞取悦到,“那就借你吉言,第二胎给七爷生个大胖小子。” 金枝想到什么,问林潇月,“要不要传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七爷?” 林潇月想了想,摇头,“他是去打仗,不是去游玩,我不能分他的心,这件事暂时不要透露出去,连咱们府上的其他下人也别说。” 金枝明白,七奶奶这是怕大宅那边的人趁着七爷不在过来使坏,她使劲点点头,“七奶奶放心,奴婢嘴巴紧着呢!” —— 带着儿子回到宁州的家,陆行舟特地挑时间去找温父。 俩人在县城的一家酒馆里碰面。 去年发生地动的时候,陆行舟夫妻为了给百姓赈灾,没少跟温父联系,接触比较频繁,这一来二去的,成了熟人。 当下坐在一桌上,不再像几年前那么生分。 陆行舟知道温父爱喝竹叶青,特地点了一壶,亲自给他满上。 温父接过去,喝之前先问他,“怎么突然想起来请我喝酒了?难不成有什么大喜事儿?” 陆行舟举起酒杯,“先干了这杯我再说。” 温父笑笑,仰头将杯子里的酒喝光,尔后看向陆行舟。 “说来惭愧。”陆行舟犹豫了一下,接着道:“原本几年前我们夫妻在温二哥跟前保证过不会将闺女认回来,没成想这次太后薨逝回京,出了点意外。” 383、1更 温父听到这话,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陆行舟说:“婉婉发现了端倪,得知阿音便是她生母,寻个机会约了我们夫妻出去主动问及,阿音当时不得已,把所有的真相告诉了她。” 温父比较关心闺女,“婉婉知道以后,有什么反应没?” 陆行舟看了眼对方紧张的神色,缓缓道:“比我们想象中的冷静,没哭没闹。” 温父闻言,面上稍有松缓,“那就好。” 陆行舟抿了下唇,“温二哥就不怨我们夫妻对你食言?” 温父摆摆手,语重心长道:“闺女长大了,有自个儿的想法,咱们做父母长辈的想拦也拦不住,更何况,她既然主动跟你们提起,摆明了事先就琢磨过要接受亲生父母,只要她能过得舒坦,怎么着我都没意见。” 陆行舟听完这话,直接陷入沉默,胸腔内的愧疚愈发明显。 陆晏清被流放三十年的事,他们夫妻自始至终都没跟温父提过,就连来宁州的真实原因,也是隐瞒了的。 现而今,温婉已经认回亲生父母,而温父却无法与亲生儿子相认。 对温父而言,多多少少会有不公平。 可即便知道不公平,陆行舟也无法把陆晏清的事情告诉他作为“交换”,更不能让他们父子相认。 婉婉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之所以冷静,是因为她跟了宋巍。 宋巍本就是老成持重的人,日子久了,婉婉的言行和心态难免会朝着他靠拢。 陆晏清不同,他打小就被灌输了很多不正确的观念,即便被流放的时候幡然醒悟,在他心里,他仍旧是长公主和驸马的儿子,高人一等,一旦让他知道真正身世,他绝不会像婉婉一样冷静以对,更不会觉得理解,只会大闹特闹,闹到最后,除了关系更僵硬,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好处,包括温父。 因此,陆行舟早前就和芳华商量过,就算三十年后陆晏清再回来,也绝不会让他自己还有个生父。 当下,温父瞧着陆行舟面色纠结,大概猜到对方在想什么,他主动开口,“我已经另娶,也有了另外的儿子,先不说我给不了那个孩子锦衣玉食,就算给得了,他也不一定能接受认了亲爹顺带来个后娘。” 又说:“当初你们答应我不会认回闺女,我也答应了你们一辈子不会和儿子相认,咱们的初衷,只是为了让两个孩子没烦恼,并不等同于交换,如今你们认回闺女,不是说我非得要认回儿子才叫公平,我只盼着孩子们都能好好的,这就是最好的公平。” 陆行舟被这番话触动到,“温二哥胸襟坦荡,陆某打心眼儿里敬服。” 话落,抬起酒杯,又给他敬了杯酒。 …… 这件事,芳华不好出面,她一直在家里等消息。 陆行舟回来的时候,太阳快要落山。 芳华嗅到他身上浓郁的酒味儿,皱皱鼻子,“这是喝了多少?” 陆行舟闻言,微醺的面上带了笑意,“聊得投入,就多喝了几杯。” 芳华赶紧过来搀扶着他,一面将人带进屋一面嘀咕,“咱们失言在先,我是让你上门去给人道个歉,不是让你去拼酒的。” 陆行舟本没醉,难得被她这么搀扶着,心中生出几分依赖感,索性装了一回醉。 等回屋,芳华打了凉水来拧毛巾给他擦脸。 陆行舟坐在藤椅上,由着发妻伺候。 两岁的儿子坐在一旁吮手指,时不时地抬眼看看他这位四十多岁还要人伺候洗脸的爹。 陆行舟察觉到小家伙的视线,睁开眼,伸手捏捏他的小肥脸蛋儿。 芳华这才反应过来男人是装的,她一把将毛巾扔回盆里,在陆行舟旁边坐下,“哎,跟你说话呢,怎么不理人?” 陆行舟从儿子身上挪开眼,看向身旁的发妻,“我跟他坦白了认回婉婉的事。” “然后呢?” “本以为他会责怪我们不守信诺,没成想他如此豁达,说只要孩子们好好的,不论是咱们认回闺女,还是他不跟儿子相认,都没所谓。” “看来,是我们狭隘了。”芳华轻声低喃,“只不过在晏清的事上,我宁愿自己自私狭隘一点,也不能让他们父子相认。” 陆行舟颔首,“晏清的性子到底不同于婉婉,一旦认亲,后果不堪设想。” 芳华想到先前暗卫给她看的情报,瞧了眼男人,还是开口,“有消息说,西北一战常威将军兵败,皇上另外安排了苏家行七那位前往增援。” 话到这儿,她叹息,“若是你还在就好了,凭你的本事,西北这一仗不至于如此一波三折。” 陆行舟将自己的双手摊开到她面前,问:“能看到什么?” 芳华垂目,眼前的手修长匀净,骨感有力。 偶尔上山打猎挖草药的缘故,显出略微的粗糙。 但也仅是一点点而已,跟常年在军营中的人没法儿比。 芳华不知道他要问什么,摇摇头。 陆行舟说:“我赋闲在家二十年没碰过战马战刀,这双手,已经不是沙场大将该有的手,当年那位战神早就成为了历史,现如今让我上阵杀敌,我的反应能力可能还不如一个普通新兵。” 芳华摇头,“你或许无法再重现当年战神的辉煌,但你会是最好的军师。” 陆行舟闻言,目光凝视着她。 芳华对他露出个肯定的笑容,“任何的战役想要取得胜利,都少不了领头人精妙绝伦的战术,我相信你被时间夺走的,只是身体上的反应能力,而那一场又一场的战役如何根据地形排兵布阵,只要给你个机会,你会做得比谁都好。” 陆行舟听出她话里有话,并不急着问,而是好整以暇地等着下文。 果然—— 芳华见他不吭声,再次主动开了口,“苏擎是头一回上战场,缺乏很多的实战经验,听说他已经在兄长跟前立下军令状,我不放心,怕他一个不慎输了这场仗,所以……” 陆行舟接过话,“所以,你想让你家相公瞒着帝王直接从西南去往西北,乔装打扮一番给苏擎当军师,助他打赢这一仗?” 芳华搁在腿上的双手十指交扣,显示出几分紧张与忐忑,“那你看,我这提议成吗?” 她不是偏颇苏家人,只是不想输,徐光复已经输了一次,倘若苏擎再输,军中必然士气大减,到时候都不用敌人怎么动作,就能轻而易举将西北那几个城池攻下来。 陆行舟没有直接回答成不成,而是反问她,“你如何知道,苏擎就一定需要我?” 芳华说:“我是担心他没什么经验,苏擎这个人很优秀,否则我母亲和兄长也不至于千方百计要将他拢到自己阵营,可战场不是展现个人能力的地方,打仗讲究团队精神,一旦忽略团队军心四散,再好的装备再多的军力也必输无疑。” 陆行舟忽然笑起来,“你还懂这些?” “我闲着无聊,翻了你的书。”芳华说完,又将重点放回西北战役上,语气中带了几分恳求,“我们夫妻一辈子都回不了京城了,就当是相公做一回善事,帮大楚百姓再培养一个战神出来,让他们安心,可好?” 陆行舟唇角轻勾,“阿音把话说到这份上,摆明是早就拿好主意等着我,我若是不去,岂不是辜负了你一番良苦用心?” 听到他的话,芳华终于放下心来,站起身,“事不宜迟,我这就去给你收拾行李,相公若是没别的事,明日一早便可启程。” 陆行舟失笑,“这么着急赶我走?” “我哪是赶你走,只是想着这件事刻不容缓而已。” 陆行舟颔首,“我明白你的担忧,不过,明天一早走不了,你总得给我时间安排部署一下,我再深明大义,总不能为了西北百姓而置家中妻儿于不顾,不是么?” 384、2更 三日后,陆行舟从宁州出发,一路往北,历经十日左右到达西北战场。 这次的西征军有一部分是当年陆行舟的部下,一眼认出来这位是曾经大名鼎鼎的战神,并没有为难他。 陆行舟说想见见徐光复,立即有人带他去。 主帅军帐内。 徐光复正因为目前的战局焦头烂额,听到部下说陆行舟到访,愣了一会儿之后忙起身亲自把人给迎进来,面上难掩激动,“二爷怎么来了?” 陆行舟看了眼军帐内的摆设,笑了笑,“听说你们在西北,跟我那儿隔得近,过来坐坐。” “二爷就别拿我开涮了。”徐光复道:“您在西南,我们在西北,这隔山隔水的,哪儿近了?” 营帐正中挂着此次战役的地图。 陆行舟目光落在上面,看了好久。 徐光复亲自给他泡了茶端来,“二爷,您请喝茶。” 陆行舟回过神,接了茶杯,问他,“苏擎到了没?” “刚到没两天。”徐光复说:“碰上我们在休战,他昨夜跟我研究了一宿的战略,刚回去歇着,二爷是不是要见他,我马上让人去请。” 即便被贬为庶民,他曾经的这些部下仍旧忠心不变。 陆行舟听着徐光复一声声的“二爷”,仿佛又回到跟兄弟们出生入死的那几年,不知不觉间竟然怀念起来。 “二爷?” 见他走神,徐光复喊了一声。 陆行舟回拢思绪,开口道:“既然刚歇下,就不必打扰他了。” 徐光复没弄明白陆行舟来西北的目的,糙老爷们儿性子直,不会藏着掖着,觉得疑惑了,就开口问,“二爷来西北是找人还是为了别的?” 陆行舟也不拐弯抹角,“大楚军队已经很久没打过仗,此次西北一战规模虽然不大,却不容易取胜,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徐光复闻言,差点感动得老泪纵横,直夸二爷是上天派来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陆行舟喝过茶,很快将精力投放到战略分析上。 …… 苏擎一觉醒来,被告知陆行舟来了西北军营。 他伸手捏捏眉心,问部下,“是皇上安排来的?” 部下说不知道,陆二爷这会儿正在徐大将军的营帐里,问苏擎要不要过去看看。 苏擎颔首,简单洗漱过后,来到主帅营帐。 之前陆行舟为了能让熟人认出顺利进入军区,故意以本来面目出现,后来与徐光复交涉过,他便乔装打扮了一番。 眼下苏擎见着他,直接被认出来,看向徐光复,问:“这位是……?” “陆二爷,当年那位大名鼎鼎的战神。” 介绍陆行舟的时候,徐光复一脸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苏擎明白过来对方故意隐藏了容貌。 徐光复压低声音道:“二爷这次是瞒着圣上来给咱们当军师的,此事万万不可泄露出去,否则到时候朝臣拿陆小侯爷说事儿,皇上会很为难。” 苏擎点头,朝陆行舟拱了拱手,“能与二爷共同御敌,苏某深感荣幸。” 陆行舟原本正低头研究沙盘,闻言抬起头,深深看了苏擎一眼。 面前的年轻男子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有几分他当年的影子。 来的路上,陆行舟还想着自己并非皇帝亲派,苏擎会不会觉得他故意来抢风头。 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弯起唇角,陆行舟道:“早就听闻苏家七爷出类拔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苏擎失笑,“个人那一套,在战场上未必管用,今后还望二爷多加指导。” 这番话,让陆行舟对他多了几分欣赏。 一番客套过后,几人不再闲聊,纷纷投入对战况的分析。 三天休战期满,按照陆行舟的战略,大楚军队主动出击,首战告捷。 消息传回京城,光熹帝龙颜大悦,“好!朕果然没看错苏擎。” 高兴之余,看向侯在一旁的崔公公,“朕早就说过,大楚江山不会因为没了陆家就垮下去,朕也不会因为没了陆家就坐不稳龙椅,看到没,此次的捷报便是证据!” 崔公公附和着点头,“皇上慧眼识珠,您亲自挑选的主将,自然不会差。” 想到苏擎有可能把陆家的辉煌踩下去,光熹帝直接放言,“他若是能大获全胜,朕必定重重有赏!” —— 苏擎增援之后的首战告捷,消息很快四散开来,自然也传入了林潇月的耳朵里。 正屋内,金枝一面给阿暖换衣裳,一面高兴地说:“首战就告捷,不愧是咱们七爷。” 林潇月刚起,这会儿坐在梳妆台前,闻言,看了眼镜中因为担忧苏擎而消瘦的自己,又顺手摸摸小腹,低喃,“我就知道,他不会让我失望的。” “那当然了。”金枝比谁都高兴,“咱们七爷打小就跟大宅里的人不一样,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七爷出身不好,那些年在大宅里没少受欺负,分出来以后,日子过得是一天比一天舒坦,如今成了正一品左军都督,可总算是熬出头了。 七奶奶是没见着,奴婢每回出去,从前瞧不上咱们家的那些人,一个个把我当成主子似的捧着,生怕哪儿得罪了我顺带得罪七爷,大宅那边,甚至有几个干杂活的下等丫鬟问我咱们府上还缺不缺下人,缺的话她们想法子过来伺候,嘁~也不瞅瞅自己什么德行,有那大好的机会,我能留给她们?” 金枝说了半天,才发现林潇月没什么反应,她转头看着主子,“外面想讨好七奶奶的人可多可多了,您就一点儿也不高兴吗?” 林潇月翻翻眼皮,“她们想讨好我是她们的事,我高兴什么?” 金枝嘻嘻笑道:“奴婢还听说,一旦七爷大胜归来,您肯定就能被封上诰命,一品诰命夫人啊,跟大奶奶同起同坐,奴婢光是想想大宅那帮人的脸色,就觉得十分痛快。” 林潇月说:“你还是先祈祷你家七爷能平安归来吧!” “七爷肯定能回来。”金枝对苏擎迷之自信,随后想到什么,“七奶奶这么担心七爷,要不咱们去法华寺为他祈福吧,听说很灵验的。” “法华寺?”林潇月侧目望她。 “对啊!”金枝不住点头,“听说京城里的夫人太太们老爱朝那地儿跑,咱们也去进香祈福,祈祷菩萨保佑七爷打赢胜仗,平安归来。” 林潇月这段日子没少因为担心苏擎而吃不下睡不着,听金枝这么一说,心下动摇。 她想了想,“既然要去法华寺,不如咱们再叫上一个人。” “谁?”金枝问。 “宋娘子温氏。” 金枝恍然大悟。 想着当初状元府着火,是宋家收留了他们,七奶奶与宋娘子的姐妹情,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林潇月想到自己与温婉两年多没见,心下十分感慨。 当初林静静姐妹在簪子里藏毒要害她,温婉及时出现救了她和腹中孩子一命,后来阿暖满月,家中失火,大宅的人想借机把她接过去当人质,她连夜出逃,无处可去,最后被宋家收留。 无法否认,跟温婉在一块的时候,她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至于今天会想起来跟她一块去法华寺祈福,纯属是因为自己在京城就温婉一个朋友,而并非将人拉去当。。。 打定主意,林潇月亲手给温婉写了帖子让人送过去。 两年过去,她的字写的隽秀端正。 温婉收到帖子时还有些意外,问送帖的小厮,“你们家七奶奶是什么时候回京的?” 小厮道:“已经回来差不多一个月了。” 385、 3更 一个月…… 温婉算算时间,那对夫妻差不多是在太后刚薨逝那几日回的京。 应该是光熹帝下旨调回来的。 温婉下意识瞅了眼帖子上,说是要去法华寺进香。 她又面露不解,问小厮,“七奶奶怎么突然想起来去那种地方?” 小厮并不知道自家女主人怀孕的事儿,只说:“西北兵败以后,七爷奉旨带兵增援,七奶奶放心不下,想去寺里为七爷祈福。”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 温婉颔首,“你回去告诉她,就说我有空,但今天不行,嗯,明天吧,明天咱们西城门见。 法华寺位于西城外的弥勒山上,相对清静。 苏尧启当初选择这里,正是看中了法华寺的所处位置以及里头清幽的环境。 苏家小厮得了准信,很快折返回话。 听说温婉得空,林潇月一整天心情都是愉悦的。 次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林潇月没贪睡,天刚亮就带着闺女起来,厨娘知道七奶奶今日要出远门,早早蒸了蛋羹煮上燕窝粥。 这边刚伺候梳洗完,早饭就被送来。 大清早的,林潇月没什么胃口,只随便陪着阿暖吃了几口便搁下勺子。 之后又让金枝翻找一套阿暖的干净衣服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一切准备妥当,林潇月牵着闺女的手走出大门,坐上马车,朝着西城门口去。 她来的有点儿早,温婉还没到。 听到外面有卖糖葫芦的,又见闺女不停地吞咽口水,林潇月吩咐金枝买了一串来。 小丫头欣喜接过,耳边听到母亲的警告,“不准大口大口地咬,小心噎着,听到没?” 一面说,一面做了个东西卡在喉咙里难受的动作。 小丫头看懂,咯咯笑了两声之后点点头,开始舔上面的糖衣。 温婉在约定的时辰内到达西城门。 城门口大开,外面的贩夫走卒不断涌进来,城内熙攘而热闹。 掀开帘子就看到苏家马车停在路旁,温婉没有再下去,等自家马车靠近了,隔着一丈宽的距离喊了对面的人一声。 林潇月听到声音,急忙将竹帘拉上去,探出头来,正巧与温婉的目光撞上。 温婉笑笑,问她,“怎么来这么早?” 林潇月说:“这么好的天气,哪舍得睡呀,出去玩儿才是正经。” 见温婉旁边多出半颗小脑袋,林潇月挑眉,“带儿子了?” “小家伙贪玩,我要是不带出去,他指定得闹脾气。”温婉一面说一面伸手揽住进宝后腰,怕他一个不小心往后栽。 “我也带闺女了。”林潇月莞尔,“男人不在,府上的人又不全然放心,没办法,只能找根绳子拴在裤腰带上。” 温婉一笑,看看天色,“差不多了,启程吧!” 二人不再说话,各自放下帘子,吩咐车夫出城。 进宝跟温婉并排坐着,摇头晃脑地背千字文。 出门前温婉就说了,他要是能把昨天教的那一段背出来,今天就让他跟着去。 看了眼儿子为了能出去玩卖力背书的小模样,听着他稚嫩清脆的声音,温婉不禁脑补出相公宋巍几岁大的样子。 婆婆说,相公小时候没那么规矩,尤其是刚开蒙那几年,特别爱跟村里的小伙伴出去玩,只是后来因为他身上越来越明显的霉运,但凡认识的人都疏远了他,才慢慢把他现如今的性子给磨砺出来。 出城的路不算近,期间温婉迷迷糊糊睡了一觉,最后是进宝把她给叫醒的。 知道今天要打起精神爬山,小家伙昨夜睡眠很足,那么久的车程,他竟然毫无困意,趁温婉睡着,自己扒拉开车帘子往外瞧。 不管是欢快在天上飞的鸟儿,还是地里哞哞叫的水牛,他都觉得挺新鲜,见了就高兴。 马车停在弥勒山脚,下车后要徒步走上去。 温婉跟林潇月并肩走,一个左手拉着闺女,一个右手拉着儿子。 温婉察觉到小家伙的眼神老是往左边瞟,她问:“看啥呢?” 小家伙用肉手指了指那边的阿暖,一本正经地说:“妹妹拿不动,进宝可以帮忙。” 温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见阿暖手里握着一串糖葫芦,只吃了一个果肉,剩下的还原封不动串在上面。 温婉:“做人怎么那么不实诚呢?你那是想帮妹妹拿糖葫芦吗?” 进宝很听他娘的话做个实诚人,吞了吞口水说:“进宝想吃妹妹手里的糖葫芦。” 温婉:“……” 林潇月:“……” 温婉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提前教导儿子做个儒雅有礼的君子,要懂得谦让,而不是伸手朝小妹妹要东西吃。 还没等她开口,那边听懂的阿暖已经把糖葫芦递过来,“呐……” 进宝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妹妹,觉得她手里的糖葫芦肯定比别个地方的好吃,想伸手去接。 温婉及时道:“哥哥跟你开玩笑呢,阿暖留着自己吃,一会儿回去了姨再给你买,好不好?” 进宝伸到一半的小爪子默默缩回来。 林潇月看出对面小家伙嘴馋,无所谓地道:“阿暖出门前刚用过早饭,估摸着这会儿是没什么胃口,吃了一个就没再吃,进宝想要的话,给他好了。” 她没说自家闺女嫌弃糖衣里面的山楂太酸,自己不想要的东西送给别人,这种举动多少带着点羞辱人的味道。 林潇月话完,从阿暖手中接过山楂,亲自递给进宝。 进宝这会儿不敢随便接了,先去看温婉的反应。 温婉说:“我家臭小子一直是这德行,你甭搭理他。” 林潇月:“不就是一串糖葫芦,你至于吗?” 见温婉不松口,她试探道:“哎,你儿子再不接,我可就自己吃了。” “你吃吧。”温婉眼皮都不眨一下,“回头我给他买别的。” “得嘞,白送的人情你不要,我自个儿留着解馋好了。”林潇月说完,咬了一个山楂下来。 温婉见她吃得香甜,问了句:“这糖葫芦不酸?” “好酸好酸的。”林潇月都还没出声,她家闺女接了话,一面说,一面皱皱眉头,做出一副被酸倒牙的滑稽样子来。 温婉被小丫头这一描述,嘴里酸出口水来,轻声嘀咕,“以前在我们家,也没见你好这口。” 林潇月闻言,抿唇笑了笑,“那我现在能跟以前比吗?” 这话好像不止一层意思,温婉侧目,视线直接落在她小腹上,迟疑着问:“有了?” 林潇月挑眉,“一胎没赶上,二胎总算在你前头,我这算不算是扬眉吐气了?” 温婉被她这形容气笑,“你又不是给我生,怎么就扬眉吐气了?再说,我跟你也不是一个男人,你犯得着跟我比吗?” “怎么犯不着?”林潇月越发来劲儿,“你看啊,咱们俩都是六年前成的亲,你家相公从文,我家相公从武,一个考科举,一个考武举,这经历,像吧?” 温婉点点头,说像。 林潇月掰着手指头,仿佛在跟人算账,“后来咱俩同一届入的鸿文馆,你已经有个快满周岁的儿子,能放开手学,我因为突然怀孕,不得不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让你超了我一截儿。 再说说咱俩这头一胎吧,你生个儿子,我家是闺女,那差别可大了去了,怎么算我都是我输,被你碾压这么久,我也该翻身了。” 顿了顿,她得意洋洋地看着温婉,“我今儿请你来,就是想在你跟前炫耀的,你就说羡不羡慕吧?” 温婉说:“不羡慕,我嫉妒。” 看到对方露出满意的笑容,她暗暗翻个白眼,“林潇月,你都多大了还跟人比这个比那个,幼不幼稚?” “再幼稚我也只跟你比。”林潇月丝毫不以为耻,“你说咱俩这么相似的经历,凭啥你事事压我一头啊对吧?” 温婉无语,“那你怎么不说你家相公是正一品左军都督,我家相公只是正六品翰林官呢?” “咱们不比男人。” “拉倒吧!”温婉撇嘴,“不比男人你还跟我比什么孩子,没有男人,你自个儿有本事怀上?” 林潇月被她这番话臊到,脸热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嘿!你还别说,你家相公没我家相公官阶高,他都让你怀了个儿子,你这不是又在无形中压了我一头?” 温婉:“……” 386、 4更 俩人一路拌嘴到山上。 法华寺虽然不在城中,却是皇家寺庙,平日里香火鼎盛。 温婉和林潇月上来这一路,已经碰到不少的香客。 阿暖和进宝还年幼,只走了一段就被两家的婢女金枝和云彩分别背上,这会儿刚放下来。 进宝头一回来寺庙,觉得十分新奇,被温婉牵着手还东张西望,生怕漏了哪没看着。 阿暖比较乖,林潇月走一步她就跟着走一步,就算偶尔会被周围的新鲜物事所吸引,也仅仅是简单地看上一眼就挪回视线,生怕跟亲娘走丢。 一行人前前后后进了法华寺大门,立刻有小沙弥来把女施主迎进去。 林潇月说:“小师傅能不能帮忙安排两间厢房?” 小沙弥面有犹豫。 林潇月又问:“是不是不方便?” 小沙弥如实道:“不瞒施主,厢房都已经住满了,住持大师怕后面还有香客想留宿,让小僧把原本堆放杂物的房间腾了出来,只是……” 小沙弥说着,下意识看了温婉和林潇月一眼。 这两位的气质和打扮,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兴许住不了那种地方。 温婉心细,大概猜出了小沙弥犹豫的原因,开口道:“我们只是暂时歇歇脚让两个孩子有个清净地方睡午觉,不会留宿,傍晚就返程,还请小师傅酌情安排。” 小沙弥眉心微微舒展,竖起手掌,对二人打了个佛号,“两位女施主请跟小僧来。” 林潇月与温婉对视一眼,二人牵着孩子齐齐抬步跟上。 刚收拾出来的杂物间,里面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 没上过漆的房门很陈旧,大概是为了通风,温婉她们进去的时候,窗户大开,里面的味道倒是不难闻。 出家人所在的地方,哪怕简陋,也跟别处不同,自有一份难得的宁静。 小沙弥见她们人多,很快搬来一张木桌子和几个鼓脚凳让几人坐。 之后,他又给温婉和林潇月二人大致介绍了一下寺里香客们常去的几个地方。 林潇月今日来法华寺的目的很直白:吃斋饭,祈福求平安。 温婉道了谢,让云彩把小师傅送出去。 云彩送完人回来,看了眼房内仅有的一张床,小声跟温婉说话,“奴婢瞧着小少爷已经在犯困,一会儿要怎么睡?” 温婉没接腔,抬目看向对面坐在娘亲腿上的阿暖。 小丫头也在打呵欠揉眼睛。 温婉没想到来得如此不凑巧厢房被住满,只能跟林潇月打商量,“一会儿让两个孩子都在那张床上睡,你意下如何?” 虽说一个三岁一个两岁,两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无需忌讳那么多,可到底自家的是儿子,又年长一岁,温婉怕林潇月觉得吃亏。 林潇月犹豫了一下,“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温婉让云彩和金枝两人去取斋饭,两个孩子已经很困,得尽快吃了饭睡觉才行。 等俩丫鬟出去,温婉看向林潇月,“其实以你的身份,完全可以提前跟寺里的人打个招呼,请住持大师帮忙匀出空房,这么一来就不用遭罪。” “我家闺女还不跟你儿子一样都是肉身凡胎,有什么受不得的?”林潇月对这样的住处并无任何怨言,“男人在战场上生死未卜,我可不想拿着他用命拼来的荣誉到处炫耀,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一品都督的夫人。” 温婉笑。 林潇月有时候说话大大咧咧,但就是这样直率没心没肺的性子,让温婉觉得两人相处起来很舒坦,不会太累。 云彩和金枝很快回来,手中端了斋饭。 温婉把儿子抱坐在自己旁边的凳子上,将盛了饭的小碗推过去,又递了勺子给他。 进宝接过小木勺,瞅了眼桌上的饭菜,然后问温婉:“肉肉呢?” 之前国丧,素了将近一个月没得肉吃,好不容易国丧过,刚吃了几天又没了,小家伙捏着勺子,小小的眉头蹙着,一副“没有肉难以下咽”的样子。 温婉说:“这儿是寺庙,不能吃肉肉,你先凑合着吃一顿,等晚上回家,娘亲让金妈妈给你做红烧肉。” 被温婉一哄,进宝勉强打起精神来,低头扒拉碗里的米饭。 对面的阿暖则是完全没胃口,林潇月给她勺子,她没接,亲自喂她她也不吃,眼皮耷拉着。 金枝道:“小姐怕是困了,奴婢抱她去睡觉。” 临时拾掇出来的房间,没分里外屋,床就在北墙边,抬眼便能看到。 林潇月嗯了声,任由金枝把闺女抱走。 小丫头躺下之后,金枝给她盖好被子,顺道把颜色素淡的帐子放下来。 哪怕没有荤腥,法华寺里的斋饭也是一绝,进宝吃了两口就品出来了,小眼神儿亮了亮,吃得比大人都多。 温婉见状,跟他说:“一会儿吃完饭,你也去睡觉。” 进宝闻言,抬起脑袋,眼睛往床榻边瞟了瞟,床幔已经放下来,遮挡得很严实,看不到里头躺着的人。 知道自己一会儿也要到床榻上睡,小家伙一个劲摇头,说不去。 “你不困?”温婉问。 小家伙低着头没接话。 温婉瞥见他小耳朵根部泛出可疑的红晕。 林潇月也看见了,逗他,“进宝,你干嘛呢?” 温婉拿出帕子给他擦嘴。 小家伙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羞羞,不去。” 林潇月被他气笑,“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我家闺女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先害羞上了,才豆丁大点儿,你懂啥?” 进宝小脸愈发的红。 他是不懂,但他已经很久不跟爹娘睡了,自然也不跟除了爹娘以外的人睡。 温婉还是头一回发现,她这个成天调皮捣蛋没心没肺的儿子内心里竟然如此腼腆。 林潇月乐得直不起腰,说温婉,“哎哟你瞅瞅他那样儿,跟我闺女占了他多大便宜似的,自个儿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家小子将来可不得了。” 温婉分析道:“他已经开始识字,可能是受了书本熏陶,知道男女大防。” 林潇月一副“我信你就有鬼”的表情。 温婉也不知道儿子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懒得再解释,帮着云彩收拾了一下桌上的碗筷。 正午日头热辣,山中倒是凉爽,风随便一吹都比在自己家里放冰桶降温来得清凉。 儿子不睡觉,温婉想着难得来趟寺庙,带着他去四处转转。 林潇月道:“别光你一个人去啊,等我会儿。” 温婉看她,“你走开了,你闺女怎么办?” “让丫鬟看着,我只是去祈福,花不了多大工夫。” 温婉放心不下,让云彩不必跟着,陪金枝一块儿看阿暖。 两个大人带着进宝一个孩子朝着前头大殿走,进去以后先捐香油钱。 林潇月是有备而来,捐的不少,整整五百两。 温婉出门前,婆婆特地嘱咐她多捐些,算是给三郎多积点福运。 温婉不太信这些,若是求佛拜菩萨管用,她家相公年轻时候就转运了,何至于非得等到娶她以后? 不过婆婆都开了口,温婉不能不照办,咬咬牙,捐了二百两。 他们家跟林潇月家没法儿比。 苏擎比宋巍官阶高,年俸高不说,他被外放三年,还拿了不少养廉银。 大楚朝的养廉银,是年俸的十倍到一百倍不等。 举个例子,有的官员可能年俸只有一百多两,养廉银则能高达万两,就算是低的,年俸不到百两那种,养廉银也能有近千两。 只不过能拿养廉银的官员都是特定的,宋巍显然不在此列。 所以,如果不算皇帝给的赏赐和温婉的嫁妆以及宋巍的藏品,他们家基本没什么家底。 比起林潇月随随便便就出手五百两香火钱,温婉这二百两,算是牙缝里省出来的。 但比起其他香客来,她这二百两已经算是出手阔绰。 387、 5更 捐完香油钱,林潇月跟着小沙弥去诵经祈福。 进宝见到僧人坐在金身佛像前敲木鱼,心下好奇,手痒痒也想去敲,又怕娘亲不同意,一直拿眼睛去瞧温婉。 温婉说:“那个不是你能碰的。” 进宝只能收回躁动的小爪子。 林潇月求了一个平安福,回来后见温婉拉着儿子站在偏殿外面,冲她招了招手。 温婉回头,见林潇月红光满面似是碰上了什么大喜事。 温婉问她,“这么高兴?” 林潇月扬了扬自己手里的平安福,“求完这个,感觉心里踏实多了,自然高兴。” 温婉不好泼冷水说那都是心理作用,只随着她笑了笑。 林潇月好奇地看着她,“你怎么不求?” 温婉说:“我求那个没用。” 林潇月嗔道,“都没求,你怎么知道没用?” 温婉当然不能告诉她,求菩萨还不如靠自己的预感。 只说:“我家里人不太信这个。” 林潇月眯起眼细细地想了想,“不对吧,我两年前在你们家待过一段日子,你婆婆好像挺迷信的。” 温婉净顾着撒谎,都忘了林潇月那次为了躲难来过宋家见过她婆婆,忙又补充,“是我相公不信。” 林潇月没再刨根究底,“既然不去祈福,那求签去不去?” 温婉说:“你不是已经祈福求了平安福,还求签做什么?” “多多益善嘛!”林潇月迷信的那股劲儿一上来,温婉拦都拦不住,只好陪着她去了一回大雄宝殿。 宝殿外支了张木桌,木桌后坐着个圆脸和尚,侧边挡板上写着“解签”二字。 温婉立即明白他坐在这儿的目的。 圆脸和尚见到两位女施主,双手合十竖起,“阿弥陀佛”一声。 林潇月客气地笑笑,进去后四下瞄了眼,见还有空位,就在最近的蒲团上跪下,又拍了拍自己旁边那个,示意温婉一块儿跪。 见温婉站着不动,她侧头看来,“不是说好了求签问卦,你该不会临时反悔了吧?” 温婉不是不想,只是一进来就感觉到浑身不自在,大概是因为自己有个逆天的本事,用行内话来说,那叫泄露天机。 每次预感到什么,她都是在泄露天机。 把一个原本霉运缠身不可能再参加科举的人推入官场,她这一壮举又叫“逆天改命”。 专司忽悠人的江湖术士做不到的,她在不知不觉中全做了。 这会儿站在佛像前,总有种被佛祖看穿的错觉。 温婉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一旁林潇月还在催促,“快跪下来,要开始了。” 温婉想了想,自己没有上前,让进宝去。 林潇月惊讶地瞪大眼睛,“你让一个三岁的奶娃娃来求签?” 温婉挑唇,“不都说孩子的心最纯,让他求,感觉比我求的灵。” 这话林潇月没法儿接,心情复杂地看了看进宝,问小家伙,“你知道咱们要做什么吗?” 小家伙已经接过娘亲递来的签筒双手抱在怀里,听到林潇月的问话,茫然地摇摇头。 林潇月再次将眼神挪到温婉身上,“看到了吧,他什么都不懂。” 温婉淡笑,弯腰附在进宝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林潇月不知道她们母子俩打什么哑谜,只是看到小家伙点了两下头,然后闭上眼睛,小爪子抱紧签筒努力地摇啊摇。 不多会儿,掉出一支签来。 温婉还来不及捡,林潇月隔得近,已经先一步拿过去。 她不相信一个三岁的小娃娃能求签,想瞧瞧能摇出什么来。 只见上面写着“大吉”,签文:望渠消息向长安,常把菱花仔细看,见说文书将入境,今朝喜色上眉端。 林潇月看得一脸茫然,她只瞧着“大吉”二字,然后把签递给温婉,迟疑着问:“你们家这个,能准吗?对了,你刚刚跟进宝说了什么?” 温婉笑着,“没说什么呀,只是让他心里想着他爹,然后不停的摇签筒,直到竹签掉下来。” 林潇月,“就这样?” “不然你以为是怎样?” “那,你瞅瞅,上面说的准不准?” 温婉低头去看,目光尤其在“见说文书将入境,今朝喜色上眉端”上停了停。 “到底准不准,你给句话呀!”林潇月等得心急火燎,“要是你们家的不准,我就不打算求了,省得求个错签看了闹心。” 温婉哪看得懂签文,只隐隐觉得如果自己问名利的话,后面那两句话是大吉的,她迟疑片刻,开口,“你说对了,进宝只是个小娃娃,他求的签文,做不得数。” 见林潇月要起身,温婉又说:“你别着急啊,不用看我们家,要想求的话,求一支就是了,否则你大老远的跑来,带着遗憾回去,岂不是让自己不痛快?到时候可别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林潇月听了,又觉得温婉说得有道理,来都来了,总不能遗憾而归。 她又跪回去,这次不再犹豫,闭上眼睛拿起签筒轻轻摇着,不多会儿,一支签落在地上。 林潇月睁开眼,没有第一时间去捡,像是在做自我心理建设,慢慢地放下签筒,又慢慢地弯下腰,然后将脑袋偏往一边,不去看签文上写了什么,等把签攥在手里,她才回头一点一点地挪开被自己挡住的字迹,只见上面写着:下下。 签文:一山如画对江清,门里团圆事事双,谁料半途分析去,空帏无语对银缸。 林潇月当年入鸿文馆没多久就因为怀孕辍了学,念的书不算多,文化水平有限,看不太懂签文上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盯着“下下”两个字,脸色发白。 温婉见状,从她手中将竹签拿过去一瞧,半晌后,出声道:“下下不一定是凶签,关键得看你问什么,大殿外不就有个专司解签的小师傅,不如咱们去问问他吧?” 林潇月想到什么,低喃道:“我想去见见虚云大师。” “虚云大师?”温婉此前没来过法华寺,对这个名字完全陌生。 林潇月说:“他是法华寺出了名的得道高僧。” “既然是得道高僧,咱们两个小妇人能随随便便见着吗?”温婉有些担心。 林潇月忽然一笑,“傻了吧,我那个侄子小四就在这儿出家,听说他已经拜在虚云大师门下,是虚云大师的座下弟子,我只要找到他,想见见虚云大师,不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林潇月不提,温婉险些都忘了苏尧启在法华寺出家的事。 等她回过神来,林潇月已经走出大殿,正热情地向解签合上打听苏尧启的下落。 一开始她报出苏尧启的名字,解签和尚有些茫然,摇头说没听过此人。 林潇月纳闷了,“他明明就在法华寺出家的,你们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温婉听到动静,上前道:“是位带发修行的少年,小师傅可曾见过?” 解签和尚闻言,恍然大悟,“原来女施主说的是释空师弟,他如今正在禅房里打坐。” 林潇月忙问,“能带我们去找他吗?” 解签和尚面露犹豫。 林潇月又说:“我是他俗家的婶婶。” 听到是亲戚,解签和尚眼底的警惕退散了些,恭敬地对二人道了声请。 林潇月回眸冲温婉挤了挤眼。 温婉笑笑,把求来的那支签放回去,拉着儿子的小手跟上那二人的脚步。 香客的厢房在西苑,寺中弟子们的禅房在东苑,求签的大殿位于中央,距离东西苑的距离都差不多。 大概因为是皇家寺庙,相比较其他小寺较为庄严,来这里的香客都很安静,哪怕一路上碰到的香客并不少,温婉也没听到哪里有大声喧哗的现象。 进宝到现在都还是懵的,完全不知道娘亲让自己摇的签筒有什么用,不过小家伙似乎也感觉到了寺庙里安静平和的气氛,难得的没有开口叨叨。 几人很快到达东苑。 穿过月门,里面便是弟子们的禅房。 林潇月和温婉不便进去,到此便止了步。 带她们来的解签和尚法号释明,客气地请二人稍等片刻之后,转身进了禅院。 388、 6更 干净整洁的禅房里,苏尧启正在打坐。 即便拜在虚云大师座下,他除了没剃度之外,日常作息也跟其他的弟子并无太大差别。 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一声与一声之间相隔的时间一样,听不出急促。 心如止水,不骄不躁,是佛家弟子修行的基本功。 外面的人不急促,里头打坐的人同样不紧不慢,应了声下榻,穿好鞋之后走过去打开门,见外面站的是负责给香客解签的师兄释明,苏尧启问他,“释明师兄找我有何事?” 释明说:“外面有两位女施主想见你。” “女施主?”苏尧启的第一反应是家里来人了。 释明颔首,“其中一位女施主声称是你俗家的婶婶。” 他这么一说,苏尧启马上联想到七婶婶林潇月。 他没再问,对释明道了声谢,抬步走出东苑月洞门。 老远见到林潇月,以及林潇月身旁的女子,苏尧启认出人来,脚下顿了一顿,但也只是片刻,他没有迟疑,直接朝二人走来,面上是佛家弟子的平静无绪。 到二人跟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一声,“听释明师兄说,二位女施主找小僧有事?” 温婉抬眼。 男子一身灰色僧袍,左脸烧伤的痕迹犹在,但因为那份不悲不喜的沉着,让他身上多了几分佛家弟子的宁静超然。 林潇月被苏尧启这说话的语气逗乐,“小四,你这是出家出傻了吧,连自家婶婶都认不出来了?” 苏尧启还是平和的声音,“小僧法号释空。” 林潇月见他如此固执,嘀咕,“你这小子,怎么六亲不认呢?” 温婉出言道:“算了吧,这是在寺庙,不是自己家里,咱们照着规矩来就是。” 林潇月看了眼面色淡然的侄子,打消了跟他唠家常的念头,直入正题,“行吧,释空小师傅,你能否告诉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见到虚云大师?” 苏尧启摇头,“两位女施主很不凑巧,师父昨日刚闭关。” 又问,“女施主找他有何要事?” 林潇月晃了晃手中竹签,“我刚才摇了一支签,看不明白上面的意思,想请虚云大师帮忙解一解。” 苏尧启了然,“方才带你们过来的释明师兄就是专门负责解签的,两位女施主不妨去找他。” 林潇月不肯走,“我觉得虚云大师解的签可能更精准灵验一些,若是他不在,那我便不解了。” 话完,林潇月叫上温婉,打算走人。 苏尧启看着二人背影,忽然出声道:“若是女施主肯相信小僧,小僧也能解签。” “你?”连专门解签的和尚都不信,林潇月更不信自家侄子,他才来法华寺多久,能有那道行? 林潇月很担心他把自己好好的签文给解废了。 苏尧启不勉强她,“女施主若是觉得信不过,可以保留着这支签,等改日有机会再来找师父解。” 他这么说,林潇月反倒好奇起来,没再往前走,退回来几步,“你真的会解签?” 苏尧启颔首。 他跟着师父的时间不算长,但有的东西,靠的不是时间,而是悟性。 刚来那会儿,师父就说他是个跟佛有缘的孩子,慧根极高。 见对方不像是在撒谎,林潇月迟疑着将手中的签递过去。 苏尧启接过,从上到下看了一眼,面上没有显露出过多的情绪。 反倒是林潇月紧张起来,“怎么样?” 在她没看到的角度,苏尧启微微蹙了下眉头,问:“女施主想问什么?” 林潇月说:“我就想知道我家相公此次出征能否安然无恙地回来。” 苏尧启抿了抿唇,似乎在纠结怎么跟她说。 林潇月警告道:“你如今可是佛门弟子了,解签就要有个解签的样儿,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哪怕我是你七婶婶,你也不能随随便便糊弄我,听到没?” 苏尧启犹豫一瞬,不得不照解签规矩跟她说:“女施主的家人可能有危险。” 林潇月不信,仰着脖子望他,“那我要问子嗣呢?” 苏尧启的目光扫视过她小腹,长长叹了一口气。 林潇月红了眼眶,怒视着他,“家人有危险,我腹中孩子也不吉,合着我这是撞上灾星了是吧?” 苏尧启就怕她承受不住,忙出言劝,“七……女施主稍安勿躁。” “什么破签,我不稀罕,不解了!”林潇月烦躁地一扬手,把竹签扔到旁边草丛里,转身就走。 温婉看了眼半截埋进绿草丛的竹签,问她,“怎么扔了?” “糟心玩意儿,不扔留着过年?”林潇月满腔怒意:“你没听小四说吗,我这是大凶签,夫和子都有危险,我不信,小四刚入佛门,他只是个半吊子,哪会解签,一定是他弄错了,温婉你说对不对?” 温婉顺从地点点头,“读书人有句话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我个人觉得换成这种事也是一样的,尽信签,则不如不求签,那样多好,日子怎么过,全都是自己说了算,何必让一支小小的竹签左右了心情?” 温婉这么一说,林潇月有被安慰到,过了会儿,她问,“你刚才怎么不让小四帮忙解签?” 温婉摇头,“不信这些,所以觉得没必要。” “既然不信,那你还让进宝跪在那儿卖力摇?” 温婉笑眯了眼,“权当是让儿子体验体验来寺庙玩的感觉,我见他摇得挺认真的。” 林潇月发现,比起自己的火爆脾气来,温婉是真的“温婉”,那不急不躁的性子,怎么瞅怎么稳重。 轻舒一口气,林潇月说:“不管了,反正签都被我扔了,就当从来没求过。” 温婉扬起唇角,“这就对了,日子要往前过,你好好养胎等相公归来,没有签文,没有所谓的‘天意’,这就是最好的生活状态。” “说得好!”林潇月给她竖了竖大拇指,眼底全是赞赏。 三人朝前走着,路过一处清水池子,发现里面设了底座,底座上摆放着半人大的铜龟,底座浸在水里,铜龟整个儿露在外面,龟甲上开了个苹果大小的孔。 池子里有不少方孔铜钱,铜龟下方的底座上也斜斜地靠着几个,看样子,像是有人往龟背上投钱,没投进去而掉进池子的。 温婉目光下移,看到水中底座上写了三个字:心愿龟。 林潇月也发现了,她还小声念出来,“心愿龟,心愿归,诶,这个不错,比那什么抽签靠谱多了,要不,咱们也来玩儿两把,多投几个,多许几个愿,怎么样?” 温婉看了眼池子边缘与龟背孔的距离,摇头,“太远了,我估计投不进去。” “要不要这么没劲啊,都还没开始玩儿你就先打退堂鼓。” 温婉笑,“我说的是大实话。” “那我也没骗你啊!”林潇月驳回来,“咱俩都是第一次来,都没往龟背上投过铜钱,我说要试了才知道能不能投进去,这话没毛病吧?” 听这语气,是不玩两把不肯罢休了,温婉摸了摸腰间,发现荷包里全是碎银,没多少铜板儿,她倒出来数了数,才八个。 林潇月也把自己的荷包取下来,她带的更少,先前捐了五百两就只剩下四个铜板。 “咱俩的加一块儿总的十二个铜板,要不平分吧?” 温婉把数出来的八个铜板递过去,“都给你,我看着你投。” 林潇月不肯,她只拿了两个让自己与温婉对半分,“要玩就一起,你别老是扫我的兴。” 温婉拗不过她,看看掌心里的六个铜板,又看看自己所处位置与龟背之间的距离,还是觉得没可能。 她大概天生就不是那块料,当初一家三口去游镜湖,在岸上套圈圈,她一个都没进过,哪怕是到了今日,去过的次数已经不少,她还是没为进宝套中过一件小玩意儿,为此还被儿子笑话过好几回。 不过当下林潇月要玩,她也只能奉陪献丑了。 389、 7更 听到温婉点头答应,林潇月勾起嘴角,挑了个自认为合适的角度,对温婉说:“准备了啊,我要开始投了。” 她说完,将手中铜板一扔。 鸽蛋大的铜板打在铜铸的龟身上,发出“叮——”地一声轻响,然后直直落下,没入水中后慢悠悠沉到池底。 “我这也太没面子了吧?”林潇月郁闷,眼风睨向温婉,“该你了。” 温婉拨出一个铜板,另外选了位置,看准龟背孔,然后往外一抛。 铜板呈弧度飞出,刚巧落在龟背孔边缘上,一半搭在外面,另一半朝着孔方向,这会儿还在打摆子似的晃着,看样子像是要进孔,又像是要顺着龟背滑下去。 林潇月一双眼睛盯在那枚铜钱上,“进啊,快进啊!” 温婉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哪怕刚开始她无心玩,碰到这种情况,难免好奇最终结果,心里隐隐期盼着铜板能掉进去。 然而结果是——铜钱没有进孔,晃了几下之后跟林潇月之前的那枚一样下场,全沉入了池底。 见温婉也投不进去,林潇月直接跟心愿龟较上劲,“我还就不信了我投不进去你。” 她说着,唰唰又是两个铜板过去,一个没中,再飞出两个,还是一样的结果。 眼瞅着只剩最后一个铜板,林潇月变得格外小心,她没舍得出手,巴巴地指望着温婉能有点儿出息。 温婉看穿她心思,“你要是还想投,我把剩下的都给你。” “你不玩了?”林潇月问。 “我手笨。”温婉说:“玩了也是浪费时间。” 说着,把自己剩下的五个铜板全递给林潇月。 林潇月伸手来接,尔后想到什么,看向温婉旁边的小家伙,笑着递了两个给他,“进宝,你也来投,说不定你娘没有的本事,全都到你身上来了。” 进宝接过铜钱,看了看那只铜龟,他个头小,手劲也小,那铜龟都快与他齐平了,要投进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晃晃脑袋,进宝捏着手里的两个铜板,直接扔进水里,然后转头看向温婉,“娘亲,可以许愿啦!” 温婉:“……” 林潇月说:“你这是作弊,耍无赖!” 进宝嘟着小嘴,“这里又没有规定不可以直接投进水里。” “……”林潇月愣了愣。 温婉突然笑起来,“进宝说得没错,既然没有明文规定一定得投进去才能许愿,七奶奶就别固执了吧,您还怀着身子呢,再折腾下去,真折腾出什么事儿来,我可就成罪人了。” 林潇月听着温婉那话,忍不住嗔她一眼,显然心里已经认同了对方的说法,握着铜钱的手一松,剩下那几个铜板哗啦啦相继落入清幽的池水中,她马上闭了眼睛双手合十,对着心愿龟许了个愿望。 片刻之后,她再睁开眼,发现温婉还站在旁边,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没变。 她不禁好奇,“你没许愿?” 温婉催促道:“咱俩出来这么久,阿暖该醒了,快些回去吧!” 被她这一打岔,林潇月很快将重点放到自家闺女身上,不再纠结温婉到底有没有许愿的事儿。 三人到歇脚处,阿暖果然已经醒来,这会儿正蹲在外面的鹅卵石小道上捡树叶子玩,金枝和云彩两人在一旁看护着,生怕她一个不小心磕着碰着。 见到闺女,林潇月之前因为那支签带来的郁闷心情全部散去,蹲下身,拿出帕子给小丫头擦擦汗,眼神柔和,语气也软,“阿暖想娘亲没?” 小丫头看到林潇月,高兴地往她怀里扑。 林潇月摸摸她脑袋,问金枝,“姑娘什么时候醒来的?” 金枝如实回答:“有好一会儿了,刚醒来的时候哭着要找娘亲,奴婢哄了好久才哄乖。” 林潇月看了眼怀中抱着自己就不放的闺女,吩咐金枝,“收拾东西,准备下山了。” 金枝很快转身进屋。 云彩走到温婉身边,低声问,“夫人,咱们是不是也要回去了?” “既然是一块儿来的,自然得一块儿走。”温婉没想着在法华寺多留。 今日若非林潇月邀请,她一个人八成不会来。 之前站在佛像底下时,她有明显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抵触情绪。 进宝听到要下山,没忘记娘亲答应自己的,“肉肉。” 温婉颔首,“好,回去就让人给你做。” 云彩收拾好东西之后,一行人朝着下山的路走。 下山没上山时那么累,进宝没再让人背,坚持走了下来,阿暖一直趴在金枝背上,等到了山脚,看到进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忽然开口:“小哥哥好棒~” 进宝听到声音,抬起眼睛看了看阿暖,似乎被小丫头那句话鼓舞到,特地挺了挺小胸脯。 温婉无语,“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懂不懂什么叫谦虚?” 进宝低头抠手指,对于在小妹妹跟前表现一下这种事,他没想着要悔改。 两家的车夫分别把马车赶过来,温婉正要搀扶着进宝上去,余光瞥见通往山上寺庙的青石阶梯上走下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个贵妇人,穿一件木槿紫长袄,右手捏着小叶紫檀佛珠,后头跟着几个青衣婢女,她的左手边是个女孩儿,女孩的面色有些病态白,大热的天,她身上竟然还罩着斗篷,愈发衬得那张小脸颜色不正常,从身量上看,估摸着也就五六岁的样子。 贵妇人走了几步,停下来伸手给女孩顺气,嘴里低声说了什么,女孩听罢,嘴角勾起笑容,看向贵妇人的眼神流露出依赖。 让人远远瞧着,像极了一对感情深厚的母女。 见温婉傻愣愣站在原地,已经上了马车的林潇月探出脑袋来,问:“怎么了?” 温婉没说话,视线仍旧落在那对“母女”身上,心情和眼神一样复杂。 林潇月顺着望过去,见是熟人,她不得不挑帘下来打招呼,“原来是康定伯夫人,您今日也来寺庙进香?” 康定伯夫人姚氏见到林潇月,面上笑容十分热络,“我如今是不是该改口称呼你一声都督夫人了?” 林潇月很不好意思地笑笑,“您怎么顺口就怎么喊,我都成。” 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小姑娘,林潇月出于客气,问了句,“这位是府上几姑娘?” 姚氏道:“是小五,她这段日子老是病,我带她来寺庙里求个平安符。” 林潇月是在别人家宴会上认识康定伯夫人的,并没有去过他们家府上,所以不清楚康定伯府到底有几位姑娘,更不清楚哪个是嫡出,哪个是庶出,哪个是养女。 姚氏说完,又跟养女介绍,“茹儿,这位是左军都督的夫人。” 李怀茹看了一眼林潇月,上前屈膝,声音带着病腔,恭敬道:“怀茹见过都督夫人。” 林潇月忙虚扶她一把,“可怜见的,小小年纪就病成这样,请大夫看了没?” 姚氏说起这个就犯愁,“已经请了三四位大夫,每次开的方子也都不一样,可就是不见好转。” “要实在不行,去请李太医吧。” 温婉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随着话音落下,她人也走到近前。 姚氏这才注意到还有个小妇人,看样子大概是跟林潇月一块来的。 姚氏粗略打量了对方一眼,问林潇月,“这位是……?” 林潇月故意卖了个关子,“数年前的宁州大环山煤矿案,夫人听说过没?” 姚氏点点头,那么大的案子,想不注意都难。 林潇月指了指温婉,笑着介绍,“我身旁这位,便是当初协助锦衣卫破了煤矿案的翰林官宋巍家夫人。” 390、 8更 姚氏显然没想到对方竟然是这么个身份,惊了一下。 温婉倒是淡定,刚才听林潇月说起姚氏的身份,她顺势行了个礼,“见过伯夫人。” “快别多礼。”姚氏已经回神,面上是一贯和蔼温润的笑容。 尔后看向林潇月,笑骂道:“有这么个闺中密友你早先也不带出来让我们见见,这么着吧,等往后家中设宴了,我一定请你们俩一块儿来,都督夫人,宋夫人,到时候可别不给面儿。” 温婉笑道:“能上伯府做客,那是多大的荣幸,我们俩怎敢拒绝夫人的邀请?” “就是。”林潇月道:“我也没去过伯夫人府上,下次要真有机会,可要好好去长长见识。” 姚氏好客,当下听这二人答应得痛快,笑得眉眼弯弯。 客套完,温婉状似无意地看向姚氏身旁的小姑娘,“这位是夫人的亲生闺女吧?” 姚氏没否认,但也没承认,只说:“小女多病,让宋夫人见笑了。” 温婉说,“从翰林院致仕出来的那位李太医,医术十分高明,伯夫人下次可以请他来试试。” 姚氏像是才突然想到有这么个人,“说起来,李太医跟我们家还是同宗。” 温婉应付着姚氏的谈话之余,多看了那个小姑娘两眼。 小姑娘很像她失踪了大半年的小侄女,然而见到她,对方并没有任何反应。 温婉觉得不可思议。 这世上真的会有完全没血缘关系而又长得如此相像的人吗? 以前她以为有的,可自打发现身世之后,她开始否定这种想法。 尤其是看到康定伯府这位五小姐的第一眼,温婉几乎以为对方就是半年前因为地动和爹娘走散从此杳无音讯生死未卜的侄女三丫。 康定伯夫人和林潇月的聊天还在继续。 温婉趁着那二人相谈甚欢没空搭理自己,主动跟小姑娘搭话,问她今年多大了。 小姑娘警惕地看了温婉一眼,大概是慢慢感觉到对方身上没恶意,这才放松下来,张了张嘴,“六岁。” “六岁”是姚氏根据李怀茹的身量给她定的,姚氏其实并不知道李怀茹的真实年龄。 因为病弱,小姑娘的声音有些中气不足。 不过,温婉从她的回答里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康定伯府这位五小姐跟三丫一样都是六岁 除了是同一个人,温婉想不出还能有其他解释。 可如果是同一个人,三丫为什么认不出她来? 温婉脑子里一团乱,以至于自己最后是怎么跟康定伯夫人道的别,甚至是什么时候上的马车,她全都想不起来,脑海里唯一剩下的,只有那个炎炎夏日还穿着斗篷脸色苍白的小姑娘。 …… 回到家的时候,温婉在大门外跟宋巍碰了面。 男人刚从翰林院回来,下车就见另一辆马车刚好回来。 他停下脚步,转身等着里头的人下来。 温婉从上车就恍惚到现在,若非进宝那一声惊喜的“爹爹”,她恐怕还没反应过来马车已经到自家大门前。 掀帘下车,温婉抬眼。 夕阳还未沉下去,清晰照出那对父子面上的笑容。 男人双手卡住儿子腋下,再忙也要抽空给他举高高。 高挺的身影被拉得细长,那双平时只负责握笔的手此刻显得格外有力量。 温婉走过去,男人已经把儿子放下来。 小家伙亲昵地揪着宋巍的袖子,额头顺势在他胳膊上蹭了蹭。 宋巍见状,薄唇稍稍勾起,嗓音一如既往的醇厚温和,“突然这么粘人,做亏心事了?” 进宝忽然仰起小脑袋,说:“进宝今天摇啊摇。” 宋巍听不懂他说的什么,看向温婉。 温婉本来不想把求签的事说出来的,可一想儿子这张嘴,就算自己有心瞒着,早晚得被他捅出来。 定了定神,温婉说:“白天在法华寺的时候摇了签。” 宋巍的目光未有任何变化,“签文上说了什么?” 温婉如实道:“看不太懂,不过是个大吉签。” “你摇的?” “不是。”温婉低下头去,“我让进宝摇的。” 宋巍笑了下,又问:“怎么会想起来让儿子摇?” 温婉没告诉他自己畏惧寺庙里的佛像,畏惧佛气冲天的地方,只说当时天热,有些不舒服,怕摇不好,就让进宝上了。 宋巍不疑有他,“先进去吧!” 说完,带着儿子朝前走。 温婉抬步跟上。 回到青藤居,云彩第一时间兑了温水来给温婉净面。 温婉顺带把小家伙也洗干净,等他出去院子里玩,她才歪靠在小榻上,一边捏着酸疼的小腿,一边问:“相公,你觉得这天底下有没有不是血缘关系但又长得十分相似的两个人?” 宋巍正在屏风后换衣服,闻言,动作停了停,“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温婉兀自说道:“很久之前,我以为自己和长公主容颜相似是奇迹,后来身世大白,我又觉得现实中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奇迹,很多我们以为不可思议的‘奇迹’,只不过是没看到它背后的本来面目罢了。” 宋巍换了一身暗色交领长袍,身量颀长,窄腰紧束,走出来时,视线看向小榻上的女人,嘴角轻轻挽起,“这么快就悟道,看来今日的法华寺之行不算白跑一趟。” 温婉很想说自己压根就没虔诚地拜过佛祖,悟道?胡扯还差不多。 “相公,你猜我今天看到了谁?”温婉停下捏小腿的动作,后背挺直。 宋巍坐在茶几前点茶,他背着光,眼睑低垂,修长的手指拿着茶筅不断搅拌,“苏尧启在法华寺出家,莫非你见到的人是他?” “不对。”温婉摇头,继续卖关子,“除了苏尧启,我还见着另外一个你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宋巍的点茶的动作不便,摇摇头,“猜不到。” 温婉不再逗他,如实说,“是康定伯府的五小姐李怀茹。” 宋巍觉得奇怪,“你认识康定伯府的人?” “不认识,但我认识五小姐那张脸,跟二哥家丢了半年多的三丫几乎一模一样。” 这话勾起了宋巍的兴致,“看清楚了?” “看得真真儿的。” 如果只是老远见着,倒还有看岔眼的嫌疑,温婉是靠近了看的,不仅靠近,还跟那个小姑娘搭了几句话。 小姑娘病了,从声音上无法判断出来,但年龄和容貌,足以让温婉怀疑她就是三丫。 “先让卫骞带人去查一查。”宋巍说:“免得到时候弄错了尴尬不好收场。” 来的路上温婉倒是已经想过让卫骞去查,只不过,“万一查出来那位五小姐真是三丫,咱们该怎么办?” 听她这么问,宋巍忽然问:“对方见到你是什么反应?” “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仿佛从来都没认识过我。”温婉仔细回忆着。 “那兴许是你认错人了。” “不能够啊!”温婉相信自己的直觉,“在老家那会儿,我没少抱三丫,就算过去几年,是不是她,难道我还能看走眼?” 宋巍说:“小孩子本来就一天一个样,更何况从你生下进宝上京到现在已经三年多,这三年内,小侄女是胖是瘦你都不知道,如何能肯定那人就是她?” 被宋巍这么一说,温婉又有些动摇,“那可能真是我认错人了。” 怕宋巍就此放弃,提醒道:“虽然我有可能认错,但你不能让卫骞停止调查,这种事,一个说不准就能来个碰巧。” 宋巍似乎嗯了声,又似乎没有。 温婉抬眼再看时,男人已经分好了茶,颜色深沉的建盏衬得他指节修长白净。 “要来一杯么?” 宋巍看她。 温婉本来不怎么想喝茶,当下却是被男人点茶的优雅动作给迷惑到,不受控制地点点头,“要。” 391、 9更 宋巍很快把事情吩咐给卫骞,让他着手安排了几个人去调查。 夜间躺在床榻上,温婉翻来覆去睡不着,怕影响宋巍,她索性掀开被子,弯腰穿上绣鞋,轻手轻脚地去往外间。 桌上茶壶里的茶还温热着,温婉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大半杯也没法让心绪归于平静。 望着窗外幽冷的月色,她想到白天去法华寺的事。 直面佛像时的心虚,仿佛被人窥视的不安再一次浮上心头。 温婉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奇怪的感觉。 她一直以为自己有着异于常人的本事,是老天爷赐予的,直到今日看到佛祖金身,她突然觉得,老天爷可能是错给了她一项本事又忘了收回去,自己去寺庙,不像是去拜佛,更像是去自投罗网。 “白天就见你有些心不在焉,果然是有事瞒着我。” 身后传来男人的温缓的嗓音。 温婉脊背有刹那的僵硬,尔后慢慢转头,就见宋巍不知何时已经起来,此时正低着头,一手掀开香炉盖,另一只手托起炉身,将里头剩下的熏香全部倒进痰盂里,尔后又换了新的香料进去,把刚才没烧完的那块红炭轻轻埋到香料中间。 不多会儿,房间里充斥着凝神香沉静淡雅的味道,让人心境趋于平和的同时,更招瞌睡。 温婉很给面儿地打了个呵欠,不忘问男人,“你不是已经睡着了吗?怎么突然起来了?” 宋巍慢条斯理地用拨子拨了下里面的香料,盖上炉盖,抬目望向她。 怕光线太刺眼,温婉只点亮靠近八仙桌边的落地灯罩,男人的容颜此刻在昏暗中显得愈发深邃。 对上那双眼睛,温婉忽然觉得心虚,支支吾吾地问,“被我吵醒了?” 说话间,宋巍已经大步跨了过来,挨着她坐下,“是我自己睡不着。” 说话的时候,特地注视着温婉的双目。 温婉不擅长在他跟前撒谎,被男人的视线包围着,觉得无所遁形,更加不敢直视他。 宋巍见她半晌不吭声,声音透着耐性,“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 这句话,温婉深深记得自己不久前才刚说过。 此刻换自己成为有事瞒着对方的人,似乎更能深刻体会到宋巍当初是如何辛苦地瞒着自己。 见她双手局促不安地握紧茶盏,宋巍伸手,将她手中杯盏接过去搁在桌上,温声嘱咐,“夜间少喝茶,容易失眠。” 没了可依托的物件儿,温婉显得很紧张,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的话。 宋巍道:“不想说也没关系,至少要让自己保持充足的睡眠和精神。” …… 被抱回里屋,温婉在他要灭灯时忽然开口,“我今天站在大雄宝殿的佛祖金身前,觉得很害怕。” 宋巍顷刻间想明白根由,没再急着吹灯,坐到床榻边,拉过她的手,轻轻摩挲着微凉的指尖,“是因为预感的事?” “我也不太清楚。”温婉说:“我在进门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里头镀了金身的不是雕像,而是活生生的佛。他就那么看着我,像是用眼神讨伐一个隔三差五就泄露天机的神棍,要让我为此付出代价。” 话完,她看向宋巍,“相公,你说我每次把预感到的事情说出来,是不是等同于泄露天机?” 一般给人算命的那些江湖骗子算完了都会捻着胡须来句“天机不可泄露”,说什么一旦泄露天机,他们就得折寿,然后骗无知百姓投入大量的银钱避灾改命。 先不说那些个老神棍究竟有没有给人改命的本事,“泄露天机会折寿”这一点,还是让温婉心中警铃大作。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如果泄露天机要用寿数抵的话,那我该不会年纪轻轻就……” 剩下的半截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宋巍用手堵了回去,“别胡乱猜想,不可能的事。” 温婉心跳砰砰,她扒拉开宋巍的手,“可我能看到很多即将发生的不好的事,这是事实,算命的都不一定有我知道的多。” 出嫁之前,她所有的预感都只跟自己有关,那时候她不会说话,无法向任何人透露出来。 出嫁之后,她嘴巴说不了就用手语,甚至是文字,等恢复了嗓子更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都没想着要去忌讳什么。 “相公,我当年是因为嗓子坏了才突然出现的预知能力,这一切会不会是老天爷刻意安排,给我特殊能力的前提,是我必须当个哑巴不能泄露半分?” 宋巍想劝她别把这种没根据的事放在心上,可他最终编不出敷衍的说辞来。 倘若温婉没有预知能力,他或许还能劝说一二。 可她预知未来的能力实实在在存在,他甚至都已经习惯了她有这种能力,习惯了每天出门前会问她有没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读书人本不信怪力乱神,然而当这种事发生在枕边人身上,宋巍难得的找不到合适的言辞解释,最终陷入沉默。 过了好久,他望向温婉:“你先睡,改天我陪你再去一趟法华寺,见见虚云大师。” “一定要去吗?”温婉只要一想起那种感觉,身子就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 看出她害怕,宋巍说,“这次不拜佛,直接去见大师。” “哦,好。” 大概是男人的腔调过分沉稳,语气让她感觉到依靠,温婉很快平复下来,再加上凝神香的作用,没多会儿便觉得眼皮沉重,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时,身旁空空如也,男人已经去了翰林院,临走给她留了字条,告诉她,若是心情还不好,就去爬高塔,爬到顶层往下喊,把自己所有的内心情绪都给宣泄出来。 隔着他们家不远处,有一处废弃的宝塔,平日里很少有人进去。 温婉看着纸条上男人熟悉的笔迹,忍不住失笑。 爬高塔?也亏他想得出来。 到时候她往下一喊,要碰巧有人经过,八成会以为塔上面站着个女疯子。 她将纸条夹入自己常看的那本书里,让云彩端水进来。 洗漱过后,云彩去厨房取早饭。 回来时,跟着她进门的还有穿戴整齐一脸精神的进宝。 小家伙昨天是步行下山的,回来直接累瘫,晚上一夜好眠,这会儿又能蹦能跳的了。 温婉看到儿子,觉得无形中又被安慰到。 早饭后,她没有按照宋巍的提议去爬高塔。 温婉骨子里是很内向保守的人,就算到了没人的地方,她也做不到扯开嗓子大喊大叫。 换上一身干练爽利的裙衫,温婉找花匠要了花洒和花剪,一本正经地当起了花农。 晨间空气好,鸟鸣声伴着徐徐清风入耳,让人通体舒畅。 温婉修剪完月季,回头一看原本娇艳粉嫩的花瓣被某位“爱花人士”扯了一地。 他此时正坐在草坪上,忙着挑选自己摘来的花瓣,最鲜最嫩的直接往嘴里塞。 …… 一刻钟后,宋府花园里响起了“爱花人士”杀猪般的叫声。 —— 暗卫们动作迅速,没几天就查到了康定伯府那位五小姐的来历。 “她并非康定伯夫人亲生。” 花园的凉亭内,卫骞低声向温婉禀报着打探来的消息。 “根据线索,去年宁州还没发生地动的时候,康定伯夫妇曾经带着儿子回去祭祖,等年后再回来,他们家就多了个五小姐。” 温婉眯着眼,“这么说来,那个五小姐李怀茹,还真有可能是三丫?” 卫骞几人去年前往宁州接宋二郎一家的时候,三丫早就失踪了,他没见过那个丫头生得什么模样,当下便没有顺着主子的意思直接下论断,只是问温婉,下一步要怎么办。 一时半会儿的,温婉也拿不出主意,摆摆手,“你先退下去吧,我再琢磨琢磨。” 卫骞离开以后,温婉陷入沉思。 她回想起那天在弥勒山脚相遇的情形。 李怀茹见到她,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到底是因为她离家那年三丫还小,压根就没记住自己这个三婶婶,还是说,自己真的认错人了? 晚上温婉把这事儿跟宋巍一说,宋巍的建议是,找个机会去见一见那位五小姐,最好能再带个熟悉三丫的人去,让温婉从宋姣宋琦两姐妹中选一个。 温婉决定了带宋姣。 宋琦是个咋咋呼呼的性子,带她去,到时候真见着人,她指定三两句话就把气氛给闹僵。 温婉打算好,隔天亲自去宋二郎家跑了一趟。 392、 10更 宋二郎夫妻出去忙活生意了,家里就宋姣宋琦两姐妹外加一个丫鬟云朵和教养嬷嬷。 宋琦原本正跟着宋姣学刺绣,听说温婉来,忙搁下手里的活儿,急急忙忙地跑出去把人给迎进来,一面说着想三婶婶,一面亲昵地挽住温婉胳膊。 侄女这么热情,哪怕只是表面功夫,温婉一个长辈也断然没有伸手就打笑脸人的道理,任由她挽着,“想我做什么?” 宋琦眼神一转,“没事儿就不能想三婶婶吗?” 温婉笑,“闲着没事儿你想我,那我这耳根子还不得成天成夜的发烫?” 宋琦说不过她,问道:“三婶婶怎么突然想起来我们家了?” 温婉答,“我有事外出路过这边,顺带进来瞅瞅你们小姐妹俩都在干啥。” “学东西呀!”宋琦忙着邀功,“您看我这双手,为了学刺绣,都快把自己给戳成筛子了,三婶婶,我够勤奋吧?” “不错,是挺勤奋。” 说话间,两人已经前后脚进了屋。 温婉顺手拿过宋琦刚做一半的绣活看了看,做的是个喜鹊登梅肚兜,温婉的视线落在那只胖喜鹊上,又见胖喜鹊脚下登的梅不像梅,竹不像竹,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宋琦也知道自己绣功不咋地,笑嘻嘻地为自己辩解:“我这段日子已经很努力地再学了。” 一面说,一面去瞟炕上坐着的宋姣,“姐,你说是吧?” 宋姣无奈,她不好在三婶婶跟前数落自己亲妹妹的不是,只能顺着妹妹的意点点头,说宋琦这些天的确很努力。 ……很努力地学怎么讨好三婶婶换取更多好处。 这对姐妹的性子谁好谁坏,温婉心里明镜似的,不用人刻意提醒。 她四下扫视了一圈,没见着小侄子,问:“多宝呢?” 宋琦撇撇嘴,“那个爱哭鬼,之前由我们姐妹俩带在家里,每次一醒来见不到娘就可劲儿哭,嗓子都哭哑了还不肯消停,反正我是没那本事哄乖,只能让我娘带着去摊子上了。” 温婉没说什么,宋多宝还小,离不开爹娘挺正常。 “三婶婶,您快坐。”宋琦殷勤地扶着她在凳子上坐了,然后转身去翻家里最好的茶给温婉沏上。 见到三婶婶来,宋姣收了针线,打算坐过来跟她说说话。 温婉随意看了她一眼。 因是在家里,小姑娘穿得随意,但搭配上仍旧能看出她的用心。 在规矩和仪态上,宋姣算是得了教养嬷嬷的真传。 相比较宋琦的毛毛躁躁,宋姣做什么都让人瞧着稳重放心。 “三婶婶,来,喝茶。” 一旁宋琦递来茶盏。 温婉接过,随意喝了一口。 宋琦趁机说:“这是我们家最好的茶,平日里我爹都舍不得喝,三婶婶一来,我就给泡上了。” 温婉但笑不语。 宋姣略有些无奈地看了妹妹一眼,宋府那么大的家底,人家要什么茶没有?献殷勤也不是这么个献的。 宋琦见温婉面上没露出多少情绪,又接着抛话题,“三婶婶,您今儿过来该不会还有别的事吧?” 温婉摇头,说没什么事,真的只是路过进来喝杯茶,又问姐妹俩,平时会不会出去走走,有没有在路上碰到过跟三丫长得很像的人。 姐妹俩齐齐摇头,说没有。 宋姣知道三婶婶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当下多问了一句,“难不成,三丫有消息了?” “暂时还没。”温婉轻声叹气,“我就是觉得,这个丫头失踪太久了。” 宋琦直接道:“哪里是失踪,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 宋琦性子生成那样,年纪又小,有什么话都不知道斟酌打磨一下,直接就蹦出口,“之前在宁州,很多人都说三丫一个孩子在那种情况下跟爹娘走丢是不可能再活下来的,她肯定早就死了。” “那倒不一定。”温婉说:“毕竟没有找到尸体,那就代表还有活着的希望。” “当时房屋倒的倒,塌的塌,谁知道她会不会被埋在地底下。”宋琦的嘀咕声仍在继续,“我有让她好好跟着我的,是她自己笨手笨脚,走丢了能怨谁?”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风凉话!”宋姣叱道:“三婶婶都说了没找到尸体,那就证明三丫很有可能还活着,你就不能盼着妹妹点儿好?” 盼着三丫好? 宋琦抿紧唇瓣。 那些年还没有多宝的时候,爹娘成天在耳朵边说“你是姐姐,少吃几口没啥,要让给妹妹”。 就因为三丫小,不管是什么,但凡她宋二丫有的,全都得让出去。 多宝是儿子,让就让了,可是三丫,凭什么啊,大家都是闺女,都是“赔钱货”,怎么就没人让让她? 三丫因为地动失踪,不管是死是活,她能做到不幸灾乐祸就已经顶了天了,还让她把那个死丫头盼回来抢自己的东西? 做梦! 见小姐妹俩还想争执,温婉出言劝了几句,之后起身离开胡同院。 —— 温婉没有直接回家,去了都督府。 这是温婉头一次主动去找林潇月。 林潇月得知她来,心中欢喜,亲自来大门外把人接进去,一边往里走一边埋怨,“咱俩认识这么久,从来都是我去找你,可算是有一回你主动来找我了。” 温婉笑问,“所以你这是成天待在家里等着我上门?” “那可不吗,等得我头发都快白了。” 林潇月直接把人带回自己房间,动手给她倒了茶。 等温婉接过,林潇月才在一旁坐下来,“别人不知道,我还不了解你,向来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说吧,今儿特地上门,是有什么事求到我头上了?” 温婉不再拐弯抹角,“最近这段日子,康定伯府有没有什么宴会?” 林潇月疑惑,“你想去?” “嗯。” “你不是一向不喜欢热闹的吗?况且你都不认识康定伯夫人,还是说,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你们俩单独见过面?” “没有的事。”温婉说:“我只是想去见一个人。” “谁?” 话已至此,温婉不再隐瞒,“这么跟你说吧,去年宁州那一带发生地动,我二伯子一家在逃难途中丢了个闺女,我们安排人找了大半年,一直杳无音信,直到……前些日子咱俩去了法华寺,回来的时候我在弥勒山脚见到了那个人。” 林潇月回想起当天与康定伯夫人客套的场景,当时温婉似乎就在旁边,一直跟那位病弱的五姑娘李怀茹说话。 想到什么,林潇月蓦地瞪大眼睛,“不会吧,你的意思是,那个病恹恹的五小姐是你二伯子家的孩子?” “暂时还不能确定。所以才会请你想法子带我再去见一见,我这回多捎个人,李怀茹是不是我侄女,一眼就能认出。” 林潇月有些捋不过来,“你二伯子家的孩子怎么可能出现在康定伯府?这儿可是京城,发生地动的是宁州,你确定没认错?” “刚开始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温婉轻叹:“后来暗卫们查了一下,康定伯夫妇是去年地动之前就回的乡,带着儿子回去祭祖,等再回来,他们家就多了个五小姐,我觉得这恐怕不是巧合。” 林潇月坐正了身子,“要照你这么说的话,那位五小姐就是你侄女儿了,既然是亲侄女儿,为什么当时她看到你没反应?” “我也挺纳闷,不过后来一想,我当年上京的时候,小姑娘才三岁,没记住我的容貌挺正常。” “那这可就有意思了。”林潇月啧啧两声,“我看康定伯夫人那样,也不像是会苛待她的人,小姑娘养得细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在那边没吃过苦头,康定伯府没准还真把她当成了嫡小姐,如果我的猜想没错她现在过得挺好,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坚持把人给领回来?” 温婉沉吟,“如果那个小姑娘真是我侄女,总不能因为别人家对她好就让她连自己亲生爹娘都不认了吧?” 393、 11更 温婉有需要,林潇月这段日子就帮着留意了一下,正巧京中某位富户家的老太太做寿办堂会,请了班子去唱戏,有邀请到康定伯夫人。 林潇月写了一封信,让小厮捎到宋家给温婉。 信上说,要找到去康定伯府的机会不容易,与其这么干等着,还不如主动出击。 堂会那天,康定伯夫人会带着五小姐出行,并把必经之路告诉温婉,让温婉挑个地方,到时候与康定伯夫人来个“巧遇”,能不能成功认出那个小姑娘来,就看温婉自己的了。 温婉看完信,当即提笔给林潇月回了一封,以示感谢。 …… 康定伯夫人出行当天,温婉一大早去了宋二郎家,打算单独把宋姣带出来,怕宋琦心有不满大吵大闹,温婉告诉她,宋姣以前没少接济双花巷的小乞丐,今日要去的便是乞丐窝,问宋琦去不去。 宋琦一想到成天窝在废巷子里那帮脏兮兮臭烘烘的乞丐,顿时一阵恶寒,直摇头说死都不去。 温婉这才算顺利甩脱宋琦。 坐上马车的时候,宋姣冲着温婉竖了竖大拇指,“咱们这一大家子,恐怕也只有三婶婶您和奶奶能治得住她了。”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温婉失笑,“要不是今儿不能让她在场坏我正事,我也不至于编出这么个理由来吓唬她。” 听到有正事,宋姣立刻坐直,看向温婉,“三婶婶方便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温婉颔首,“一会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到时候你好好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咱们认识的那个人。” 这话勾起了宋姣的好奇心,“谁?” “到了你就知道了。” …… 宋家马车在福安街靠边停。 林潇月在信上说,这是康定伯夫人去赴宴的必经之路。 温婉带着宋姣下车,一面逛街一面留意着康定伯府马车会出现的那个方向。 约莫两刻钟以后,街头果然出现一辆宽大的马车,比起其他世家大族的马车,他们家的不算华丽,但已然足够显眼。 福安街是商业街,来往行人比较多,马车不敢走得太快。 温婉瞅准了时机,突然在人群里大喊抓小偷,之后带着宋姣,一个劲地往前冲。 旁边有人推着板车经过。 温婉“不慎”撞到,“哎哟”一声倒在地上。 康定伯府的马车已经到了她跟前,被她这么一倒,车夫不得不及时勒住缰绳让马儿停下来。 好在马车速度不快,即便突然来个急刹,车厢也仅仅是晃荡了一下,马车内的人安然无恙。 康定伯夫人忙着去赴宴,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隔着帘子问车夫,“怎么了?” “夫人,前面有人受伤挡住了去路。” 康定伯夫人眉头轻蹙,不得已,让李怀茹在车上坐好,打算自己下去看。 她还没掀开帘子,外面受伤的温婉已经被侄女搀扶起来,朝着这边走,像是刚发现这辆马车,经过窗外时她轻呼,“莫非里头坐的是康定伯夫人?” 温婉的声音,康定伯夫人不久前才在弥勒山脚听过,并不陌生,她很快认出外面的人是谁,已经起了一半的身子坐回去,顺势掀开帘子。 见到温婉,笑着打了个招呼,“原来是宋夫人,这么巧,你也来福安街?” 温婉点点头,“我带着侄女儿来买珠花,不曾想刚到街市上,荷包就被人给摸了,追小偷的过程中又不慎撞到板车伤到脚。” 话到这里,温婉下意识地看了康定伯夫人一眼,“我是不是耽误夫人出行的时间了?” “不妨事。”康定伯夫人笑容亲切,又问她,“你的伤要不要紧?实在不行的话,赶紧去医馆看一看。” 温婉大半个身子靠在侄女身上,虚弱地点点头。 而宋姣的目光,从一开始就落在马车内那个小姑娘的身上。 温婉也看到了。 李怀茹今日气色不错,小脸比在弥勒山脚见面时红润得多。 此时面对温婉和宋姣两道视线,小姑娘无动于衷,没有生气,也没有露出羞赧。 “三丫……” 宋姣不受控制地轻唤一声。 小姑娘听到声音,抬目看来,望着宋姣的眼神里有着直面陌生人的茫然。 康定伯夫人眉心一跳,不好在人前失仪,笑着摸摸养女的脑袋,“这是小女怀茹,这位姑娘,你认识她?” 宋姣难以置信,“怀茹?” 那分明就是她的亲妹妹三丫,三丫的眉毛里藏着一颗小小的红痣,一般人很难注意到,宋姣却一眼认出来。 她想说那是自己丢失大半年的亲妹妹,又怕这话太莽撞,到嘴边临时改了口,“她……她是康定伯府的小姐?” 康定伯夫人维持着面上笑意,“怎么了?” 宋姣纠结半晌,还是道:“她跟我走丢的妹妹太像了,若非夫人提醒,我险些还以为她们是同一个人。” 宋姣说话的同时,余光偷偷去瞥康定伯夫人的反应。 对方的脸色并未有太大变化,笑看着一旁的小姑娘,问:“怀茹,你认识她们吗?” 李怀茹摇摇头,声音软软的,“娘,不是说要去堂会,怎么还不走?” 娘? 宋姣小脸僵住。 一直到康定伯府的马车离开,她都没能回过神来。 温婉从马车背影上拉回视线,问身旁的侄女,“看清楚没?” 宋姣激动地抓住温婉胳膊,“三婶婶,我很确定刚才马车里坐着的人就是三丫,她左边眉毛里藏着一颗红痣,别的都能认错,这个不可能错的。” 这天底下或许真有长得相像的两个人,却不可能连娘胎里带出来的记号都一模一样。 宋姣都这么说了,温婉没理由再怀疑那个人不是三丫,可是,“我上京的时候她还小,不记得我很正常,她为什么连你这个亲姐姐都不记得?” “我不知道。”宋姣脑子里一团乱。 “咱们先回去吧。”温婉说:“在这儿胡乱猜测也没用,总得想办法弄清楚事实的真相。” 宋姣这会儿跟个木偶似的,温婉说什么她就是什么。 俩人上了马车,直接回的宋府。 宋姣心事重重,温婉怕她在老太太跟前一个不慎说漏了嘴,没让她去荣安堂,把人带到青藤居。 云彩给二人倒了茶。 宋姣没心情喝,只是看向温婉,一个劲地恳求,“三婶婶,您一定要想办法把三丫带回来,她是宋家的孩子,不是李家的。” 温婉让她稍安勿躁,“之前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三丫连我们俩都不认识,她才五六岁,就算再怨你爹娘当年没有回头去找她,也断然装不出来这么淡定的冷漠。很显然,三丫并不记得你我,甚至有可能,她不记得宋家所有人,包括你爹娘在内。” 这话吓到了宋姣,小姑娘脸色发白,“那该怎么办?” 具体要怎么办,温婉也没个准,“先等你三叔回来。” …… 宋巍刚回到家,温婉第一时间把今天发生的事儿告诉了他。 宋巍沉吟片刻,望向宋姣,“你确定没认错?” 宋姣一个劲点头,“不会错的,我很肯定,那就是三丫。” 温婉适时道:“卫骞也说康定伯府那个小姑娘是年后才突然出现在李家的,而康定伯夫妇去年曾经回乡祭祖,他们家祖籍隔着宁州不远。那么我们是否能理解为去年发生地动以后三丫跟家人走散,后来遇到了康定伯一家,被他们家给收留了?” 宋姣提出疑问,“那么,康定伯府为什么要收留一个乡下丫头并且当成嫡女养着,三丫又为何不记得我们?” 394、 12更 这个问题,温婉答不上来,她觉得有点儿诡异。 宋巍说:“可能她在逃亡途中受了伤,以前的记忆全都没了。” “人那么容易就失忆的吗?”温婉觉得不可思议。 宋巍看她一眼,“你当年不就是这样,一场高烧再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温婉想辩驳自己那时候还小,可一想三丫年龄也不算大,没准真是磕着脑袋,或者跟她一个样,大雪天一场高烧,把什么都给烧没了。 话题到这里,似乎钻入了死胡同,大有聊不下去的趋势。 温婉看看天色,已经不早,跟宋姣说今夜不回去了,让她就在这边留宿。 宋姣木讷地点点头。 她之前就是住在这边的,已经把宋府当成半个家。 晚饭过后,宋姣回她以前的院子歇息,躺在床榻上却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老是去想白天见到三丫的那一幕,越想越纠结。 温婉把儿子哄睡着,来到外间。 宋巍坐在灯下,习惯性地捧了本书。 温婉有一种错觉,他其实并没有看进去多少,而是在想别的事。 温婉在他对面坐了好久,见男人没动静,不由得出声提醒,“相公,夜深了。” 宋巍抬眸,朝她看来。 “还在想三丫的事?”温婉问他。 宋巍没出声,算是默认。 温婉说出自己的想法,“原本一开始,我想着既然都已经发现了三丫的下落,断然没有让她流落在外的道理,总得把人找回来才行,然而想到她有可能失忆谁都不记得,我又开始犹豫。 现如今的宋家人,对她而言可能就只是陌生人,她在新家有长辈疼,有下人伺候,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日子,咱们强行把她带回来,对她而言其实是种伤害。” 宋巍说:“如果她一辈子恢复不了记忆,就一辈子都回不来。” 这道理温婉明白,但如果带回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三丫,她不会把宋家当成家,更不会把宋家人当成亲人,只会认为是这边的人剥夺了她的幸福。 临睡前,宋巍突然说:“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二哥二嫂,宋姣那边你跟她说一声。” 温婉表示明白。 在二郎夫妻心里,他们家三闺女早就死在那场地动中。 一旦让他们知道三丫不仅没死,而且还阴差阳错去了富贵人家,完全记不得亲生爹娘,想必到时候又得闹出一场不小的风波。 宋姣满怀心事睡了一夜再醒来,听到温婉跟她说三丫的事不能告诉爹娘。 宋姣不解,“为什么不能让我爹我娘知道?” 温婉反问她,“就算是知道了,你们家怎么把三丫要回来?” 宋姣语塞,嘴唇嚅动了两下,说不出话。 温婉又说:“况且就算要回来,她在完全不记得咱们的前提下,只会把这边的人当成仇人。” 听到这话,宋姣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我就想知道,三丫失踪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温婉对她做了个噤声手势,“你暂时不要声张,等将来有机会去康定伯府,我再带你去远远地看上她一眼。” 宋姣心情沉郁。 被送回自己家胡同小院的时候,爹娘已经去了摊子上,宋多宝也去了,只剩宋琦一个人在家。 昨天就出去的人,今天才回来,宋琦不用想都知道宋姣去了三婶婶家,当下见着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闷声闷气地问她,“你去哪了?” 宋姣回神,“三婶婶昨天不是都跟你说了,我们去接济双花巷的小乞丐。” “那你晚上为什么不回来?” “天色晚了,三婶婶留我在那边吃饭。” 宋姣自认为这话并没有炫耀的成分,然而宋琦听了还是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虽然没明着跟她吵,摔东西踢凳子的动作已经明显表达她的不满。 现如今的宋姣可不会事事依着她,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妹妹了,你越把她当回事儿,她越是作天作地作给你看,不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不罢休。 见宋琦板着脸不理自己,宋姣说,“你要实在闲得无聊,就去帮爹娘干活,别待在家里甩脸子,这里没人会惯着你。” “你都不去,我凭啥啊?”宋琦直接堵回来,“爹娘的钱又不是为我一个人挣的,凭啥你闲在家当大小姐,要把我支出去当牛做马?你这算盘打得也太响了吧?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 宋姣耐着性子,“我没让你一定去。” “那我不去!” 心里装着事儿,宋姣懒得跟她掰扯,宋琦不去,她自己去。 到摊子上的时候,二郎媳妇问她,“你咋跑这儿来了?” 宋姣说:“我闲着没事做,想来帮爹娘的忙。” 二郎媳妇一边在围兜上擦着手,一边说她,“赶紧的回去,都十三四岁快议亲的大姑娘了,成天在外抛头露面,像什么话?” 宋姣说:“在老家那会儿我不也成天下地干活,馄饨我包不好,帮你们洗几个碗还是不在话下的。” 二郎媳妇说什么都不同意,“你这丫头咋回事儿,让你回去闲着你不乐意,非得往那双手上多添几个茧子遭人嫌弃你才痛快?” “娘~”宋姣无奈。 “还不走,想让我抡起棍子赶你走?” 自打入京看到大丫被三房养成千金小姐,二郎媳妇就再也不肯让那对小姐妹干活,一得空便让她们跟着教养嬷嬷学。 每天回家看到闺女越来越水灵,二郎媳妇就高兴。 只要把闺女养精细了,将来再靠着小叔子的官阶,不愁挑不到好夫婿。 —— 康定伯夫人去了堂会回来后就有些心事重重,这几天没怎么吃好睡好。 李润得知以后,特地来探望她。 见当娘的坐在轩窗旁走神,李润放轻脚步,“娘,您这几日是怎么了?听下人说,中饭您又没吃几口。” 姚氏回神,冲着儿子笑了笑,“我没事,可能是天气太热,没什么胃口。” 李润不放心,“要不,孩儿让府医来给您看看?” “真没事儿。”姚氏坚持。 看着生母的样子,李润还是忍不住忧心,坐下来,“是不是哪位姨娘不长眼又惹您不痛快了?” 姚氏没有回答,斟酌片刻,忽然问:“润儿,如果你五妹妹的家人找来,咱们家该不该把人给送回去?” 李润没想到话题会突然扯到这上面,面露不解,“好端端的,娘怎么说起这个?” “没事,我就随便问问。”那天在福安街发生的事,姚氏没跟府上任何人说,一直揣在心里。 “五妹妹现如今除了咱们家的人,谁都不记得,就算是她的家人来了,又能如何?” 李润说:“这种时候把五妹妹送回去,等同于把她塞到陌生人家里,她还那么小,会很难过的。” “可对方是她的亲人。” “爹娘难道就不是五妹妹的亲人了么?”李润抬头,少年的眸子里透着几分逾越了这个年龄的成熟,“平心而论,自打五妹妹入了咱们家,吃穿用度全照着嫡女的份例来,爹娘对她的关心只多不少,甚至于她前些日子病了,娘还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好几天,带她去法华寺求平安符,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 话到最后,李润语气坚决,“除非是五妹妹自己恢复了要回去找她爹娘,否则她家里人找上门来,我绝不同意你们把人交出去。” 姚氏心情复杂。 坦白说,她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因为小姑娘刚入府那会儿什么都不懂,就得事事依赖她教,一手调教出来的女孩儿,无论哪个方面都在照着自己喜好的方向成长。 那天听到宋夫人的侄女说茹儿像极了她走丢的妹妹。 那一瞬,姚氏产生了私心,一种不想让她们相认的私心。 她也明白自己这么做不道德,可是,某些占有欲一上头,完全不是理智能够控制得了的。 395、 13更 知道侄女在康定伯府好吃好喝有人好伺候,温婉反倒放松下来。 暂时不能相认不要紧,最起码,她知道那丫头没有危险就成。 …… 宋巍休沐这日,天上下着小雨。 原本夫妻俩说好了今日去法华寺,结果温婉等了许久都不见雨停,她打了退堂鼓,看向坐在桌对面的男人,“要不还是算了吧,咱们改天再去,等你下回休沐。” 宋巍看了眼窗外,说:“雨天香客少,兴许更容易见到虚云大师。” 温婉听出来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去,没再阻拦,转身进里屋换衣裳。 苦热的暑天突然来一场绵绵细雨,风中夹杂着丝丝凉意,拂在面上让人觉得很舒爽。 温婉换好衣服出来,发现男人正站在房檐下,缓缓撑开油纸伞,伞柄是竹青的翠色,衬得他那只手骨节分明。 温婉恍惚一瞬,上前。 宋巍将伞挪过来,遮在二人头顶。 踩着地上薄薄的积水往外走,出大门时宋巍忽然问,“进宝那边安排妥当了?” 温婉颔首,“听说爹去鸟市淘了个什么有趣的鸟儿来,进宝这会儿正在荣安堂稀罕呢,听到我要走都不带理的。” 说着,温婉笑骂一声,“那个没良心的小东西,要的时候我是他娘,不要的时候我还不如一只鸟。” 听着小妻的抱怨,宋巍哑然失笑,让她注意脚下的路。 到了马车边,宋巍仍旧保持撑伞的姿势,遮挡着温婉让她先上,他慢条斯理地收了伞,挂在外面的钩子上,这才掀帘坐进去。 之后马车缓缓启程,朝着西城门外去。 外头起了雨雾,帘子又紧紧闭着,车厢内的光线不算太好。 温婉想到今日之行的目的,先前轻缓愉悦的心情骤然绷紧。 旁边男人带着热意的大掌伸过来,与她十指相扣。 淅沥的雨声衬得车厢内很安静,温婉能清晰地感觉到两人手指相触的地方有暖意流淌。 无声,而熨帖。 —— 马车到达弥勒山脚,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 宋巍先下去,撑开伞等着温婉出来,见她没踩稳,及时伸手扶了一把。 之后,他交代林伯去附近亭子找地方躲雨,不必一直在山脚等着。 此时的雨势比刚出门时小了很多,上山的路是前人铺设好的青石阶,不算难走。 温婉上次就来过,已经熟悉。 两人并肩,脚步几乎一致,途中偶尔会碰到下山的游客。 大概真如宋巍所说天气不好香客会减少,从山脚一路上来,没见着多少人。 站在大门外,温婉抬目望着庄严肃穆的“法华寺”三个字,深深吸了口气。 宋巍温润的视线投过来,“准备好了没?” 温婉点点头,往前走几步,又觉得不妥,再次退回来。 宋巍还站在原地,没有取笑她的意思,只说:“若是觉得怕,那就在外面多休息会儿。” 温婉压下心头的不适,闭上眼睛深深吸口气,然后对宋巍道:“好了,进去吧。” 宋巍轻笑,“真的好了?” 温婉说:“趁着我还剩点勇气,赶紧走吧,否则一会儿真不敢了。” 宋巍闻言,将伞换到左手,右手轻轻握住她手腕,“闭上眼睛。” “……”温婉明白了男人的用意,没有作声,很乖顺地将手递过去,双目微合,眼睛里除了一片漆黑,再也看不到其他。 片刻之后,她听到男人的嗓音,“抬步,朝前走。” 温婉顺着指令,迈开步子,刚开始还有些莫名的害怕,多走几步之后,她不再犹豫,全身心地放松,完完全全把自己交给他。 温婉想,作为一个瞎子,若是愿意把手交给谁,证明对那个人抱有完全的信任。 当下她对相公便是完全信任的态度。 宋巍指路指得十分细致,哪里有个小水洼,哪里有道坎,哪里有个小石子,都能通过耐心的提醒让她成功避开。 期间有香客路过,以为温婉是真瞎,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 而同时,男人一手撑伞,一手牵着瞎眼妻子慢慢前行的温情画面又让人忍不住心驰神往。 为了让自己真真正正体验一回当瞎子的感觉,温婉生生忍住数次想睁眼的冲动,鼻腔内充斥着雨后草木的清香味儿,耳边有山间鸟鸣以及不远处的清泉流淌声。 温婉翘起唇角,问宋巍,“这么大一条道,只有我们两人么?” 宋巍说:“你要觉得好奇,就睁开眼看看。” “不要。”温婉笑,“在见到虚云大师之前,我决定了要当一回真正的瞎子。” 话到这儿,顿了一顿,“所以,宋大人,请你对我这瞎妇包容一点,耐心一点,作为一个瞎子,我能依靠的只有你。” 听着小妻无厘头的话,宋巍但笑不语,牵着她的速度仍旧不变。 两人到了经堂外,宋巍见到有小沙弥在洒扫,客气地问了句,“小师傅,请问在哪能见到虚云大师?” 小沙弥摇摇头,“你们来得很不凑巧,大师正在闭关。” 上次来苏尧启就说虚云大师在闭关,过了这么久,竟然还在闭关? 温婉觉得这个小沙弥的态度有些敷衍,对宋巍道:“咱们直接去东边僧人们住的禅院找苏尧启,他是虚云大师座下弟子,最清楚大师动向。” 宋巍不再迟疑。 转过身,见雨已经彻底停下,他收了伞,轻轻甩去上面的水渍,尔后又再次伸手来拉温婉。 打听了东苑的位置,夫妻俩慢吞吞地朝着那边走。 苏尧启从后山回来,老远见到前方有个身形挺拔的男人搀扶着一名女子,女子似乎看不到,每一步都需要男人提醒,走得极为小心。 待近了,苏尧启蓦地反应过来,这二人正是宋巍夫妻。 眉心狠狠跳了一下,苏尧启上前,“婉……阿弥陀佛,女施主前些日子刚来过本寺,今日再次出现,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注视着温婉闭合的双眼,想到她极有可能再也看不见,只觉得浑身上下刮骨挖心似的疼。 要找的人来了,温婉不再伪装,缓缓睁开眼。 苏尧启面上浮现惊愕之色,“你……” 弯起唇角,温婉说:“我眼睛有些不舒服,大夫说不宜过度用眼,所以让我家相公搀扶着走了一段路。” 刺激来得太快去得也快,苏尧启一颗心还在砰砰跳个不停,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温婉说:“我今日来,是想亲自见见虚云大师,不知他在不在寺中?” “在。”苏尧启如实回答,“师父刚出关。” “那就劳烦释空小师傅帮我们夫妻带路了。” 苏尧启颔首,对二人道了声请。 寻常香客是见不着虚云大师的,今日来的这两位与他熟识,有他引荐自然不难。 —— 一刻钟后,苏尧启带着两人到了虚云大师的禅院。 温婉站在菩提树下,看着上前敲门的宋巍,微微抿起嘴角。 苏尧启看出她在紧张,出言道:“虚云大师德高望重,性子和善,女施主不必害怕。” 事关“泄露天机遭天谴”,温婉怎么可能不害怕,她低着头,脚下踩着菩提叶,十指紧张地交扣着,仿佛在尽力克制某种情绪。 苏尧启看着她的侧脸,有些微恍神。 宋巍敲了几下,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前来开门的是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小和尚,见状,阿弥陀佛一声,问宋巍:“请问施主找谁?” 宋巍说:“我找虚云大师。” 小和尚回头,冲着里头道:“大师,有施主想见您。” 屋内静默一瞬,一把浑厚苍老的嗓音忽然传出,“请两位施主进来。” 温婉听到虚云大师说的话,心下微惊,自己一直没吭声,虚云大师又没出来,怎么知道外面有两位? 不等她多想,宋巍已经走到她面前,“婉婉,进去吧。” 温婉松开交扣的十指,跟在宋巍身后,一步步朝着禅房走。 即将跨入门槛的时候,宋巍低声跟她说:“别怕,我会一直在。” 温婉闻言,抬目看他,“假如一会儿真让大师看出来我身上有什么毛病,你还会不会要我?” 396、 14更 小妻突如其来的无厘头,让宋巍觉得好笑。 温婉见状,伸手推他,“你别笑,快说,我要真成了旁人眼中的异类,或者说我要遭天谴了,你还会不会要我?” 宋巍敛去唇角的浅笑,看向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郑重,“那我陪着你一块遭天谴好了。” 能从宋巍嘴里听到这样一句话,温婉觉得比山盟海誓还动听,她仰起下巴,“你说的,不许反悔!” “嗯,我说的。” 温婉吸吸鼻子,鼓起勇气抬步往里走。 虚云大师席地而坐,身上披着袈裟,眉须花白。 听到动静,虚云大师睁开眼,目光首先落在温婉身上。 温婉没敢与他对视,看向别处,只竖直了耳朵,怕错过大师说的任何一句话。 虚云大师很快收回目光,指了指一旁的蒲团,“两位施主请坐。” 温婉站都站不住了,哪还有那闲情逸致坐,扯了扯嘴角,她婉拒道:“没关系,我们站着就好。” 闻言,虚云大师也不勉强,“不知二位施主因何来找老衲?” “……”温婉看向宋巍。 宋巍对她点了点头,以示鼓励。 温婉做了个深呼吸,眼睛盯着脚尖,出声道:“大师,我从小就有着跟旁人不一样的本事,能看到即将发生的不好的事,我这算不算泄露天机?” 咬了咬唇角,温婉又补充,“会不会遭天谴?” 虚云大师没急着回答,视线转向宋巍,“女施主能预知,那施主你呢?” 不等宋巍开口,虚云大师接着道:“施主是否从小诸事不顺,霉运缠身?” 宋巍默认。 读书人常言,子不语怪力乱神。 宋巍大概是个例外,他信命,也信有人能改命。 他今时今日当官的命,全是发妻温婉亲手所改。 要不是她,他会一直信守对兄嫂的承诺,此生再不踏足考场半步。 他的下半辈子,顶多是开个私塾给村里的孩子启蒙。 虚云大师酝酿了一下,然后给他们俩讲斗数星曜,讲夫妻宫,讲阴阳平衡。 “……”温婉险些听睡着。 她伸手提了提眼角,发现宋巍竟然听得格外认真。 温婉不敢埋怨虚云大师给她一个凡人讲天书,默默坐在蒲团上,假装能听懂的样子。 这堂课,虚云大师讲了足足有一个时辰。 不得不说,他的声音是真招瞌睡。 温婉已经很努力地让自己打起精神了,然而最后还是歪靠在宋巍肩膀上睡着。 “婉婉。” 耳畔传来男人低柔的呼唤。 温婉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还在虚云大师的禅房内,大师已经老僧入定,旁边的宋巍眼含笑意地望着她,“还没睡醒?” 想到自己竟然在大师面前睡着,温婉脸上一阵阵发热。 出了禅院,温婉问宋巍,“大师说的那些,你都听懂了?” 宋巍颔首,“听懂了。” “那他这么半天,到底说了什么?”温婉心中纳闷,她明明是来问自己会不会遭天谴的,哪成想被大师逮住就上课。 天知道她是个笨学生,在鸿文馆那会儿先生讲的课她需要反复琢磨好久才能弄明白。 虚云大师一来就讲天上的,对温婉来说简直太煎熬了。 宋巍道:“坦白说,就是咱们俩的夫妻宫属于吉凶调和,我犯煞星,煞中又带有吉星,而你是吉星,吉中带着煞星,这样的组合符合阴阳平衡调和之道。” “……”温婉:“我、我想听句能听懂的。” 宋巍失笑,“急什么?” “性命攸关的大事儿,我能不着急吗?”温婉直接在他面前亮爪子,“再敢拐弯抹角,我挠你!” 宋巍一把抓过她的手,改为握住,声音慢条斯理,“说具体点,就是你这种本事,只在我身上管用,对外人就不行,大师的意思,只要你秉持善念,就不会招来灾祸。” “真的?”温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担忧了那么久的秘密,竟然轻而易举就让虚云大师给破了? “当然是真的。” —— 回到家,温婉被告知二郎媳妇来了府上。 她疑惑地看向云彩,“她来做什么?” 云彩摇头,“奴婢不知,不过二太太看起来挺焦急的。” “好,我知道了。” 雨天出行,回来后衣裙多少有些潮意,温婉回房换了一套,这才去往荣安堂。 一进门就见二郎媳妇坐在桌边,宋婆子低声跟她说着什么。 看到温婉,二郎媳妇激动地站起身,“三弟妹。” “二嫂今天怎么得空过来了,生意不忙?” “不是,我……我来是有件事想跟你和三郎说。”二郎媳妇的神色看起来有些踌躇不定。 温婉在她对面坐下,“什么事,二嫂直说吧。” “我今天,看到三丫了。” 像是怕温婉不信,二郎媳妇说完,又特地加了一句,“真的,我没有看错,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我不会认错的。” 温婉没有接腔,第一时间去看宋婆子,见婆婆反应不大,猜想应该是自己来之前二郎媳妇已经说过一遍了。 温婉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原本她都跟宋巍和宋姣说好了,三丫的事暂且不提,等往后想到办法再说。 谁成想,二郎媳妇会阴差阳错地先碰上。 敛去多余的情绪,温婉问:“二嫂在哪看到的?” 见温婉没有质疑自己,二郎媳妇愈发地激动,“就在我们胡同出来的那条街上,下晌的时候没啥客人,我带着多宝去买东西,就看到她从马车里下来,跟她一块儿的,还有个十来岁的小子。” 温婉再问:“什么样的马车?” 二郎媳妇仔细回忆了一下,说:“不算太华丽,但瞧着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马车。” “三丫穿的什么衣服?” “是套桃红色的裙子。” “料子呢?” “这……我也没穿过好料子,认不出来啊!” 温婉目色平静,“老实说,二嫂觉得你见到的那个人真有可能是三丫吗?” 二郎媳妇嗫嚅着,“我也知道这很荒唐,可我的亲生骨肉,我总不能看岔眼吧?”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却长得相像的两个人不一定就不存在,如果二嫂坚持对方的容貌跟三丫一样,那么兴许只是凑巧而已。” 不给二郎媳妇再开口的机会,温婉接着道:“听二嫂说来,对方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咱家三丫什么样儿,你不清楚么?” 温婉说完,就听得宋婆子一声轻嗤,“我刚说啥来着,你就是白日做梦,你偏说那是你闺女,你闺女就是个泥腿子,能跟人千金大小姐比?” 二郎媳妇自知说不过婆婆,索性抿起嘴角没出声。 温婉想到那天带着宋姣去见三丫的情形,只觉得无奈又无能为力,“对于三丫的失踪,二嫂心中有愧我们都能理解,可你也不能见人就说是你闺女,二嫂还要赶夜市的生意,我就不多留你了,来的时候是雇的马车吧?我让林伯送你回家。” 话音落下,让荣安堂的丫鬟云霞送二太太出去。 二郎媳妇起身的时候,还有些不死心地看了温婉一眼。 温婉拍拍她手背,“除了三丫,你还有两女一儿,别太伤神了。” 满怀期待地来,结果没人信自己,二郎媳妇只能黯然神伤地离开。 等人走后,温婉说:“看不出来二嫂对三丫还挺上心。” 宋婆子不觉得,“她那哪是上心,是过了几天好日子,有闲工夫忏悔自己干下的蠢事儿了,要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那几年,她顾自己都顾不过来,丢个闺女算啥?” 温婉笑,“也不能这么说吧,二嫂对别人再不善,三丫到底是她的亲生闺女,虎毒还不食子呢,她不至于。” 宋婆子投给她一个“你还年轻”的眼神,尔后翻过这一茬,问起他们去法华寺的事,“日头高照的时候你们不去,偏要挑在下雨天,你们两口子这是成心找罪受。” 温婉道:“三郎说了,雨天香客少,不至于太拥挤。” 宋婆子了解自家儿子,那是个打小用绳子绑都绑不去寺庙的人,今儿个却主动提出要去,绝对不会是去求个平安符那么简单。 “干啥去了?” 没等温婉开口,她又说:“别拿糊弄别人那一套糊弄我,老婆子为不爱听。” 温婉心道,婆婆不去衙门谋个差帮公家办案真是可惜了。 斟酌再三,她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之前我陪着一位朋友去了法华寺,去大殿求签的时候我没来由地觉得不舒服,然后意识到自己很怕见到佛像,我当时心里害怕,回来后跟三郎说了,我担心自己是因为泄露了太多天机所以在佛祖面前心虚,三郎知道以后才打定主意要带我去见虚云大师的。” 397、 15更 宋婆子一直不知道此事,如今听儿媳说来,她又紧张又好奇,“那位虚云大师说啥了?” 宋婆子跟宋巍不一样,她迷信,早就听说过虚云大师,自家儿子能得如此德高望重的大师亲自点拨,她觉得是祖坟上冒青烟。 温婉如实道:“大师那意思,我的预知能力的确有违天道,但只要我不利用它作恶,就不会招来灾祸,更不存在天谴一说,还说相公是吉人自有吉星持。” “哎哟,大师真这么说?” “那我还能骗您吗?”温婉道:“三郎跟我一块儿去的,您要不信,找他来问问?” “那倒不用。”宋婆子想到温婉那句‘吉人自有吉星持’,心下激动,“难怪当初镇上那个算命的老家伙说你们俩是天定的姻缘,合着让你嫁进来,我这算是押对宝了。” 温婉刚嫁入宋家的时候就听婆婆叨咕过,说她是合八字算来的媳妇儿,这件事她一直没细问,当下听婆婆又提起,忍不住开口,“娘,当年我和三郎成亲之前,您都做了些什么呀?” “我一个老婆子还能干啥?就请人给你们合了个八字。” 温婉恍然大悟,“难怪我说当年嫁得那么顺利呢!” “那可不?”宋婆子也不矫情,“要不是你命好,六七年前我能同意一个连话都说不了的媳妇儿进门?真当我稀罕你?” 温婉厚颜道:“六七年前不稀罕不要紧,如今稀罕就是了。” 宋婆子哼哼,“都成罩着我儿子的吉星了,我能不稀罕吗?我还想烧香把你给高高供起来呢!” …… 跟婆婆胡侃了有半个多时辰,温婉回到自家院子。 宋巍问她二郎媳妇来干嘛。 提起这个,温婉不由得感慨,“京城圈子可真小,我当初在弥勒山脚看到三丫,费了大劲儿才弄清楚那个小姑娘的身份,二嫂今日去街上,竟然也看到了。” “她来找你,是想让你帮忙?” “嗯,听她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八成见到的就是康定伯府那位。” 宋巍问:“那你怎么跟她说的?” “我当然不能让她知道李怀茹就是三丫,跟她说这天底下有容貌相似的人不奇怪,对方是千金小姐,咱家三丫是在宁州失踪的,这都哪跟哪,压根就搭不上边。” 宋巍也没想到二房会这么快就发现李怀茹的存在,“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要尽量瞒着。” …… 回到胡同院,二郎媳妇跟林伯道了声谢,又让他回去的路上慢些。 进门时,宋二郎见她像遭了霜打,问:“这是咋了?” 二郎媳妇之前一看到李怀茹,急匆匆把儿子送回家就雇了马车直接去宋府,都没来得及跟男人说一声,当下听到问话,抬起头来。 “二郎,我说我见到三丫了,你信不信?” “大白天的,你满嘴胡咧咧啥呢?”宋二郎说完,弯下腰继续剥虾,这是明天包馄饨用的馅料。 “我真的看到了。”二郎媳妇声音透着无力。 她已经解释了不下十遍,自己真的有看到闺女出现,不是幻觉,更不会看错。 如果不是亲生,第一眼的感觉不会那么强烈。 可为什么就是没人信? “哪呢?” 宋二郎敷衍地应了一句。 “大街上,她从马车里下来。”以为男人开始相信自己,二郎媳妇说得很详细,“我当时想喊她来着,又见她旁边还有别人,就、就忍住了。” “我看你是魔怔了。”宋二郎一盆冷水泼下来,“三丫在宁州老家没的,你说你在京城看到,难不成她还能自己长翅膀飞过来?” “爹,娘,聊什么呢?”宋姣泡好茶端来,听到夫妻俩的说话声。 宋二郎也不避讳,“大丫你快劝劝你娘,她刚还说在大街上见到三丫,这不是胡扯呢嘛!” 宋姣眼神闪烁了下,看向她娘,“娘,您真看到了三丫?” “别问了。”二郎媳妇心情烦躁,“反正说了你们也不肯信。” “我信啊!”宋姣说。 “大丫,你真相信娘?”终于有人肯站在自己这头,二郎媳妇略显激动。 “我信。”宋姣将茶盘搁在桌上,坐下来,认真看向她娘,“因为我也见到了。” 闻言,宋二郎剥虾的动作一顿,怪异的目光看过来,“怎么着,你们娘俩这是合起伙来一块儿魔怔?” 二郎媳妇皱皱眉,“闺女都说见着了,你就不能听人把话说完?大丫,别听你爹的,你快跟娘说说,你在哪见到了三丫,啥时候见着的?” “就前几天。”宋姣如实说:“跟三婶婶一块。” “那我今天过去找,你三婶婶咋没跟我说实话?” “娘您先别激动,等我把话说完。”宋姣一五一十地道:“那天我陪着三婶婶上街,中途荷包被个小毛贼给顺走了,我们俩在追赶的途中撞到木板车上,跌倒在路中央,拦住了一辆马车的去路。 那辆马车里坐的是三婶婶认识的人,三婶婶跟她搭话的时候,对方掀开车帘子,然后我就看到了坐在她旁边的小姑娘。 一开始,我也以为那是三丫,因为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可那姑娘细皮嫩肉的,又水灵,咱家三丫能跟人比吗?再说,那丫头是康定伯府的小姐,姓李,叫李怀茹。” 最后,宋姣总结,“娘没看错,京城的确是有那么个人长得像三丫,但往后要见着了,您别一时激动冲上去揪着人就不放,咱家三丫是个乡下小村姑,京城这位,是伯府小姐,身份尊贵着呢!” 听到这话,二郎媳妇心中百味杂陈。 好不容易有人站在自己这边,肯相信自己真的见着闺女,结果却给她整了这么一出。 宋姣怕自己疏漏了什么,试探地问,“娘今天去三婶婶家了?三婶婶跟您说的什么?” 二郎媳妇随口应道:“她说这天底下不是没有长得相似的人,让我别放在心上。” “那不就是了。”宋姣说:“三婶婶都让您别多想,您还有什么放不开的,三叔手里有不少能人,对方要真是三丫,三叔不会不让人去查的。” 事已至此,二郎媳妇不得不面对现实,“行了别说了,我往后不提还不成吗?” —— 入秋之后,骤然降温,干冷的风呼呼刮着,让人有一种今年冬季要提前的错觉。 历经数月的西北一战接近尾声,捷报不断传来,光熹帝龙心大悦,下令犒赏三军。 苏擎抽空给光熹帝上了一道折子。 折子上的意思是说敌方首领主动要求谈判,愿以二十座城池换取西岳与大楚百年之内的和平休战。 西岳军队在很多年前就跟大楚军队交过手,对于战神陆行舟的作战手法并不陌生。 大楚军队原本节节败退,已经失守七座城池,谁料竟然在短短半个月之内大改战术,连出奇招反守为攻,不仅夺回失守的城池,眼瞅着马上就要攻破西岳边境六个州。 西岳那边不得不提高警惕开始研究对手战术。 然后从某些细节之处,隐隐察觉到有陆行舟的手笔,大将军第一时间传信回皇城请示国君。 西岳国君没想到陆行舟还能参战,见对方来势汹汹,无奈之下主动要求谈判。 穷寇莫追,这是兵家人人都明白的道理。 陆行舟、苏擎和徐光复三人的意见也很统一,觉得可以考虑对方的提议,除了城池,我方大可以再要求银两赔偿,以及两国之间互通市场。 可谁都没料到折子上去之后,他们等回来的并不是光熹帝的点头,而是一道军令。 光熹帝直接下令,让他们调遣边境驻扎部队增援,乘胜追击,目标是灭了西岳,灭不了,最少也要拿下一半的城池。 徐光复看到军令,有好半晌没能反应过来。 “皇上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苏擎不解。 陆行舟没说话。 徐光复分析道:“要想灭了西岳,怎么着也得七八十万军队,先不说咱们刚刚结束了长达几个月的战争兵困马乏没那精力,就算有精力,召集军队不得花时间?粮草又是个问题,最主要的是,这种大规模战争需要更为严密周详的计划。 眼下咱们什么都没有,光凭上下嘴皮子一碰,怎么可能轻易灭了人家一个国?” 398、 16更 徐光复说完,偏头看向陆行舟,问他怎么看。 陆行舟也不同意贸然进攻,让苏擎再写折子回京劝谏光熹帝。 光熹帝的态度很坚定,非灭西岳不可。 至于原因—— 几个月前太后薨逝,大楚国丧。 一般碰上这种事,哪怕战争打得再如火如荼,对方都必须主动停战,至少要等二十七日国丧过再接着对战。 但是西岳没有。 国丧期间他们仍旧怎么好打怎么来。 就凭这一条,触到了光熹帝的底线。 偏执的那股劲儿一上头,别说苏擎,就算是文武百官都没办法给他拉回来。 再次收到光熹帝传令,苏擎无奈叹口气,“皇上还是坚持不接受谈判,命令咱们继续进攻。” 陆行舟道:“既然动摇不了皇上的决心,那就准备去调兵。” …… 不管是为了彰显国威,还是为了逞一时之快,光熹帝到底是做了他人生中最大也是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在为西北一战的胜利而欢欣鼓舞。 此时此刻没有人能想到,因为光熹帝的一道军令,埋下了怎样的祸根,将来又会给大楚招来怎样的灾祸。 …… 都督府。 林潇月收到苏擎来信,说暂时无法班师回朝,皇上又下令要继续打仗。 满心期望变成失望,林潇月脸色沉郁下来。 金枝见状,问她,“既然是七爷来信,七奶奶怎么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他又回不来了。”林潇月抿着嘴唇,“之前明明说了很快就能班师回朝的,结果皇上临时给他们下了军令,还得继续打仗。” 林潇月说到这儿,忍不住埋怨嘀咕,“拉磨的驴子累了还有个休息时候呢,再厉害的将领他也是人,也需要吃喝拉撒,怎么就不能让人休息几日了?” 金枝被她吓得小脸发白,赶紧把门窗关严实了,这才小声道:“七奶奶,咱往后还是不要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了,当心隔墙有耳。” 林潇月意识到自己失言,闭了嘴,心里的埋怨却是只多不少。 苏擎是头一次出征,能打赢这场仗不一定凭的就是实力,还有可能是运气。 林潇月以为皇帝至少能给他个喘气儿的机会,谁成想,战乱刚被平定又要接着打仗。 看出林潇月心里不痛快,金枝劝说:“您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可不能再胡思乱想了,仔细动了胎气。” 闻言,林潇月伸手摸上小腹。 想到第二个孩子的存在,她无奈叹口气。 …… 九月初,宋元宝收拾东西准备出宫,打算参加今年的乡试。 临走前,赵熙送了他一套文房四宝。 宫里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的。 宋元宝受宠若惊,一面笑呵呵说着“这怎么使得”,一面快速从赵熙手里接过东西揣进自己包袱里。 赵熙说:“不管是谁出题,你按照平常心考就是了。” 话音落下,又想到什么,补了一句,“不过我觉得,天下间像你这样好心态的人怕是不多。” 宋元宝不置可否。 或许他以前面对考试还能小小地紧张一下,自打入宫,习惯了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习惯了先生饿死鬼投胎般的讲课速度以及每隔十日就来一次的高难度考试,外加被大皇子碾压的精神摧残,他觉得自己还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出去考个乡试而已,外面的题再难总不至于难过尚书房的考卷,所以中个举人他还是有信心的。 将包袱打好结,宋元宝忽然有些舍不得自己睡了一年多的大凉床,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又一眼,最后望向门口站着的赵熙,“大殿下,这张床能不能送给我?” “你不回来了?”赵熙问。 “当然得回来,您不是不让我出去吗?” “哦”,赵熙说:“十八岁出宫,这张床就是你的。” “合着我要提前一天,就没有这待遇了是吧?” “不好说。”赵熙道:“你提前出宫只能是娶亲,你们家里给你准备的婚床,不一定会比宫里这张差。” “……”宋元宝突然有些怀疑,他爹让他十八岁娶亲是不是赵熙在背后憋的坏。 赌气似的将包袱甩到肩上,宋元宝大步跨出门槛,都出了宫站在甬道上了,又退回来,瞅着还立在原地姿势都不曾变过的少年皇子,“哎,我都要走了,你就不能送送我?” “你不认得路?” “不认得,成天闷在宫里闷傻了。” 赵熙难得的没跟他杠,整理了一下衣袍,负着手缓步走出来。 甬道上没别人,两人并肩走着,显得十分空荡。 知道赵熙这个人不爱说话,宋元宝只能先开口,“我要是乡试落榜,是不是就丢了殿下的脸?” 赵熙:“你给我丢脸的次数并不少。” “……”这天是没法儿正常聊下去了。 瞥了眼宋元宝的反应,赵熙又说:“你今年才十四岁,考不好很正常,到十八岁,总有一回是不丢脸的。” 早就被打击习惯了,宋元宝也不着恼,“我要是真落了榜,殿下就把我从玉堂宫踢出来吧,另外找个伴读。” 赵熙神情淡淡,“落了榜,说明你平时还不够用功,回来加紧学习就是了,踢你出去做什么?” …… 宋元宝提前给宋巍那边带了信,家里人知道他今天回来。 温婉早早就让后厨多准备些好饭好菜。 在玉堂宫被强行节制饮食和各种规律的宋元宝一回到家,像是刚从牢房里放出来的囚犯,第一时间问饭熟了没。 宋婆子知道大孙子在宫里辛苦,忙让云霞去后厨催,然后问他,“听你爹说你这次是回来备考的,准备在家待多久?” 宋元宝想了想,说:“大概一个月左右。” 宋婆子一听,乐了,“一个月,可真是千载难逢。” 宋元宝想想也挺高兴,跟他奶奶说明天一早要睡到自然醒,中途谁都不准去打扰。 大孙子难得回来,宋婆子什么都依着他,“好好好,你是我孙子,想怎么着都成。” 温婉坐在一旁,笑道:“回家来这一个月倒是随心所欲了,等一个月再回宫,你岂不是又适应不过来?” 宋婆子不爱听这话,“孩子难得回来一趟,你就让他高兴高兴好了,刚进门就泼冷水,有你这么当娘的吗?” 宋元宝也说,“我都攒了一年的瞌睡了,娘您就行行好,让我好好做个完整的梦吧。” 温婉瞧着他那随时都能睡过去的样子,又觉得心疼,“成,那你总得吃了饭再睡吧?” “嗯嗯。” 没多会儿,云霞回来通知可以开饭了。 宋元宝早早就在桌前坐着。 等下人把饭菜上齐,他都等不及跟长辈们打个招呼,拿起筷子就开动。 宋婆子疼孙子,先不忙着吃,往他碗里夹了不少他爱吃的菜,又嘱咐他慢些,没人抢。 温婉瞅了眼宋元宝的吃相,忍不住问:“你这是饿了多久?” “嗨,别提了。”宋元宝咽下口中饭菜,一脸无奈,“刚入宫那会儿,每顿的膳食那叫一个丰盛,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后来跟着大殿下学骑射,他嫌我的吃食不够规范,无法练出体力,然后我每顿吃的喝的,就跟他的一模一样,多一块肉都没有,想吃的也没有。娘您说说,闻到家里的饭菜,我能不流口水吗?” 宋老爹一直没发话,闻言,插了一句,“你难得回趟家,不是不能好吃好喝,但还是要克制,否则等回去就真的像你娘说的那样调不回来了。” 宋元宝偏头,看了眼正在大口吃红烧肉的进宝。 兄弟俩大眼对上小眼。 进宝把嘴里的肉咽下去,喉咙处有明显的吞咽迹象。 元宝没拿筷子的那只手揉揉进宝的小脑袋,发出一声感叹,“还是进宝的小日子舒坦,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谁都管不着。” 进宝眨眨眼,把自己的勺子伸出去,舀了一块红烧肉递到宋元宝嘴边,“哥哥吃。” 宋元宝吞吞口水,想到宫里那位对他魔鬼般的控制,“算了,我还是……” “很好吃的。”进宝又说。 宋元宝深吸口气,把剩下半句话补充完,“我还是先吃了再说吧。” “……” 399、 17更 中饭过后,宋元宝回房睡觉。 吃饭那会儿就挺困的人,躺到自己房里却翻来覆去没睡着。 宋元宝郁闷地坐起来,抓抓脑袋,眼神瞥到自己身下的架子床,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失眠的原因——认床。 这一年多,他已经习惯了玉堂宫自己房里那张能冬暖夏凉的大凉床,突然换个地方换张床睡觉,有些不适应。 盯着架子床顶上,宋元宝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想办法把那张床弄到手才行,否则自己将来失眠的机会更多。 哥哥难得回来,进宝兴奋得睡不着,想去跟哥哥玩。 温婉拦住,不准他去打扰元宝睡觉,小家伙就开始撒泼,尖着嗓子在自家院里叫。 宋婆子听到,亲自过来问咋了。 温婉斜了儿子一眼,跟婆婆说没事儿,进宝就是闲的。 小家伙抓紧机会向奶奶告状,说自己想去找哥哥,娘亲不让去。 “我当多大事儿。”宋婆子一把将他抱起来,“奶奶带你去。” 温婉:“……” 一刻钟后,进宝出现在宋元宝房间里。 正巧宋元宝不困,跟他玩了会躲猫猫。 小家伙玩累了,困意就来,倒在宋元宝床榻上不肯起。 宋元宝给他盖好被子,伸手揉揉他的脑袋,“等哥哥出宫,就把那张大床带回来,到时候进宝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小家伙实在是太困了,迷迷糊糊中听到哥哥的声音,只敷衍地回了个,“噢……” —— 玉堂宫。 御膳房的午膳已经送来好久,赵熙一直埋头奋笔疾书,没有要动筷的意思。 挽秋站在一旁,忍不住劝,“大殿下,您该用午膳了。” “撤回去吧,我没胃口。” 赵熙未曾抬头,语气淡淡。 挽秋微惊,往日里殿下是最讨厌浪费吃食的,所以卡好了每顿的饮食用量,基本上都会扫光,像今日这样原封不动让人送回去的,倒是少见。 赵熙大概也想到这些饭菜被送回去会被倒进泔水桶,提笔的动作顿了顿,又改口,“算了,把它留下,你们几个分食了。” 挽秋不免担忧,“殿下不饿吗?” “嗯,没胃口。” 赵熙一般情况下不会对下人发脾气,只不过态度仍旧冷清清的。 挽秋劝不住,只能找个食盒来把午膳都装里头拎出去给小宫女们分食。 赵熙做了一会儿的功课,伸手捏捏肩,挽秋见状,出声道:“殿下,要不奴婢帮您按摩按摩?” “不必了。”赵熙合上书本,站起身,“更衣,我要去趟咸福宫。” 赵熙生母齐贵妃是咸福宫的主位,里面还住着一嫔一妃。 一刻钟以后,赵熙在挽秋的伺候下重新穿戴好,坐上软辇去往咸福宫。 得知儿子过来,齐贵妃心中欢喜,让人备了赵熙爱喝的明前龙井。 “熙儿,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赵熙道:“想母妃了,就过来看看。” “是吗?”齐贵妃伸手拨弄着腕上的手串,语带幽怨,“自打你那位伴读入了宫,本宫见你的次数,比见皇上还少。” 赵熙似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儿臣大意了,往后定会隔三差五过来给母妃请安。” “隔三差五那倒不必。”齐贵妃能体谅儿子,“知道你忙,一个月能来看母妃那么两三回就行了。” 赵熙没再坚持,他也明白自己做不到隔三差五。 母子俩坐了会儿,齐贵妃忽然想到今天早上宫女的话,“宋皓是不是回去了?” “嗯。”赵熙颔首,“今年是乡试年,他准备下场,要提前回家备考。” “难怪早上本宫听到宫人们在说。宋皓给你伴读这么久,也算是尚书房的学生了,他考个乡试不成问题吧?” “解元不好说。”赵熙对宋元宝的能力做出评估,“但落榜的机会微乎其微。” “那倒也是。”齐贵妃笑道:“你父皇亲自给你挑的人,能力自然不会差。” 从日常问到学业,从学业闻到伴读,齐贵妃终于把重点拎出来,“那个……熙儿,母妃听闻你让挽秋去守夜了?” 一句话听出生母想问什么,赵熙长睫往下敛了敛。 “母妃没别的意思。”齐贵妃道:“就是盼着你能早些把这关给过了。” 赵熙随意拉个人挡箭,“太医说了,儿臣才十四岁,身子不成熟,不适宜过早行房。” 十四岁的确是不宜行房,可齐贵妃作为大皇子生母,又如何不懂自家儿子的心思,他只是在找借口推脱罢了。 听完他的话,齐贵妃忽然问:“熙儿,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仪的姑娘?” 赵熙不答反问,“母妃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本宫的意思是,你要真有了心仪的姑娘不必藏着掖着,大可以告诉本宫,本宫要觉得能入眼,自会去找你父皇商量。” 赵熙回答,“儿臣目前一心向学,无心儿女私情。”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没有一丝变化,齐贵妃看出来儿子并没有撒谎。 虽说天家的男儿就该“无欲则刚”,可无欲无求成赵熙这样的,未必就不让大人担心。 母子俩正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年轻女孩的嬉笑声。 赵熙浑然未觉。 齐贵妃看向一旁的宫娥,问:“谁在外面?” 宫娥很快出去看了一眼,回来禀道:“回贵妃娘娘,是庆嫔的那位娘家侄女银欢和小宫女在外头踢毽子。” 都在一个宫里住着,外边儿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主殿这边很容易听到。 齐贵妃低声吩咐,“让她们动静小些,别吵到大殿下清静。” 语气里,有明显的不悦。 赵熙耳力好,已经听到齐贵妃的话,但没直接挑明,他站起身,“儿臣还赶着去乾清宫看父皇,就不打扰母妃休息了。” 说完,头也不回朝着外面走。 出了正殿就见外面有两个小宫娥簇拥着一位绿衣姑娘在玩踢毽子。 隔着一丛花树,赵熙没多看,视线都还没触及到绿衣姑娘的那张脸,人就已经负手侧过身。 刚往前走了两步,肩头被突然飞来的毽子打到。 赵熙身形微顿。 主殿里跟出来送大殿下的宫娥谷雨见状,当即发怒,“放肆!大殿下也是你们能随意消遣的?” 两个宫娥脸色大变,齐齐跪了下去,“大殿下恕罪,奴婢们不是有意的。” 一面说,一面给呆站在原地的薛银欢使眼色,“薛姑娘,那是大殿下,快跪啊!” 薛银欢心疼地看了看已经摔坏的毽子,不得已跪下去,余光去瞟毽子,却因为毽子与人隔得近,瞥见那人洁净无一丝褶皱的云缎袍子。 袍子的主人背对着她,身量颀长,挺如修竹。 至此,薛银欢没再看,很快收回目光。 没见薛银欢表个态,谷雨冷嗤一声,“外头来的没规矩,这宫里待久了的也不知道教一教吗?” 两个小宫娥急得直冒冷汗,“都是奴婢们一时大意,不妨殿下会出来……” “闭嘴!”谷雨眼神不善,“都给我好好跪着,待会儿再来收拾你们!” 谷雨说完,重整情绪上前,陪上笑脸,“大殿下,您这边儿请。” 赵熙没回头,淡淡的嗓音,“算了吧,又不是多大事。” 谷雨面上笑容不变,“殿下成天忙着读书,不了解后宫女人的手段,有些人,您别看她年纪小,那肚子里的弯弯绕可多着呢,谁知道毽子是怎么飞到殿下肩膀上来的,这种小伎俩,宫妃们早都用烂了。” 又说:“殿下一向洁身自好,可千万要当心,您是贵体,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女人都能近身的。” 赵熙偏头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跨出咸福宫大门便坐上软辇朝着乾清宫方向去。 宫苑里,薛银欢和两位小宫娥还跪在原地。 薛银欢袖中手指一根根收紧,尤其听到自己被人指桑骂槐,她只能努力保持镇定。 谷雨走到三人跟前,“刚才是谁把毽子踢到大殿下身上的?” 两位宫女想站出来挡刀。 薛银欢没看她,声音有着压抑的冷静,“是我。” 早猜到是她,谷雨并不意外,特地拔高声音,像是故意说给蔷薇轩里的人听,“上梁不正,下梁歪是吧?” 400、 18更 庆嫔刚入宫时,因为年少无知,受过别人挑唆使了手段勾引光熹帝,结果惹得龙颜大怒。 从那之后庆嫔被从绿头牌上除名,光熹帝再没宠幸过她。 谷雨这话,讽得不可谓不狠。 怕把蔷薇轩内的姑母引出来,薛银欢压低声音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踢毽子的是我,谷雨姑娘不用特意提及他人。” 谷雨看向她的眼神变得讽刺,“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当得起吗?” 这时,庆嫔出现在蔷薇轩门口,一眼看到跪在地上的侄女,她望向谷雨,“这是怎么了?” “哟,庆嫔娘娘来了啊?”谷雨要笑不笑的眼神扫过去,“您平日里不用伺候皇上,要闲着没事儿,多调教调教自家侄女,省得她眼里没点尊卑,什么人都敢招惹。” 庆嫔闻言,抬步走出来,满脸的小心翼翼,“银欢只是来陪我解闷的,她不是宫里人,不太懂这里头的规矩,要有哪做得不好,谷雨姑娘冲着我来就是了,别跟个十四岁的黄毛丫头一般见识,她心思幼稚,话稍微说得深沉点儿就听不懂,反倒是姑娘,气着自个儿的身子就不好了。” 一面道歉,一面讽刺谷雨以大欺小。 果然能入宫的就没有谁脑子简单,谷雨冷笑,“庆嫔娘娘好一副伶牙俐齿。” 庆嫔没看她,“银欢若真犯了错,我自会带着她去贵妃娘娘跟前磕头认罪,谷雨姑娘若没别的事,我先把人带回去问话了。” 谷雨多少也听出来庆嫔言语间的强势不肯低头,本想开口再训斥两句,却见薛银欢已经被庆嫔扶起来带进蔷薇轩,她只好扭头入正殿。 齐贵妃半躺在美人靠上,掀开眼帘,“外头怎么这么吵?” 谷雨忍不住嘀咕,“都怨那个薛银欢,小小年纪就学了狐媚子手段想借着毽子勾引大殿下,奴婢看不过去,训了她几句。” 齐贵妃不咸不淡地道:“下回要再有这种事发生,无需训斥,直接撵出宫去,省得在本宫眼皮子底下丢人现眼。” …… 蔷薇轩,庆嫔看着低眉垂眼的侄女,“银欢,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宫女正打算开口,庆嫔一记斜眼扔过去,“让她自己说。” 薛银欢没有为自己辩解,“踢毽子的时候不小心加重了力道,毽子刚好打在大殿下身上。” 庆嫔听得胆战心惊,“大殿下有没有说什么?” “没。”薛银欢直摇头。 庆嫔眉眼间的纠结不过一瞬,已然下定决心,“你跟我来,去贵妃娘娘跟前赔个不是。” “姑母。”薛银欢不解,“大殿下没说什么,况且刚才谷雨已经那样羞辱了咱们姑侄俩,这还不够吗?” “傻姑娘,你太天真了。”庆嫔虽无奈,言语上还是尽量偏向和善,“这种事,即便你本无心,只要有人想让你变成蓄意耍心机,你就一辈子都洗不干净,我让你去给贵妃娘娘赔罪,是让你学会忍一时之气,否则让人坏了名声,将来还怎么出去嫁人?” “姑母……” 薛银欢一想起谷雨那副狗仗人势的模样,无法让自己屈于一个奴婢的淫威之下。 庆嫔眉眼严肃,“你今日若是不去,就马上给我出宫!” …… 盏茶的工夫后,庆嫔带着侄女薛银欢来到齐贵妃的正殿。 一进去,姑侄俩就给齐贵妃跪下。 庆嫔先开口,“都怨嫔妾对侄女管教无方,以至于她不慎冲撞了大殿下,还望娘娘莫怪。” 薛银欢低着脑袋,“臣女初来乍到,并非有意得罪大殿下,还请贵妃娘娘恕罪。” 齐贵妃若有所思地看向一旁的谷雨,“怎么回事?” 谷雨忙跪下,“贵妃娘娘明鉴,之前奴婢送大殿下出去的时候,薛姑娘的毽子不偏不倚打到殿下身上,奴婢怕有人起心,便开口训斥了两句,是奴婢鲁莽,请娘娘责罚。” “一会儿再收拾你!”齐贵妃望向跪在地上的两姑侄,“既然是场误会,那就快别跪着了,自家姐妹,哪有那么多规矩?” 说完,作势起身要去扶。 庆嫔哪敢让贵妃屈尊,忙伸手拽了侄女一把,二人很快站起来。 齐贵妃起到一半的身子又侧躺回去,眉梢眼角都写着漫不经心,过了会儿,对谷雨道:“薛姑娘今日受了惊,去挑两匹皇上前不久刚赏的云缎给她做身衣裳穿。” “是。”谷雨去往小库房,没多会儿就把齐贵妃所说的缎子取来递给薛银欢。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先狠狠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既羞辱了她们姑侄,又让她们姑侄欠下齐贵妃一个人情。 这种攻心手段,薛银欢在家时不常见。 以前总听人说那巍峨的红色宫墙内,是个会吃人的地方,她还不信,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 从正殿出来,直到回蔷薇轩,薛银欢都没再说话。 庆嫔问:“是不是还想着刚才那事儿?” 薛银欢看向庆嫔,声音闷闷,“原来在宫中生存如此艰难,姑母这些年受苦了。” 庆嫔揉揉她的脑袋,“欢儿要牢牢记住姑母的教训,将来宁为寒门妻,不为天家妾。” 薛银欢点点头,“银欢记住了。” —— 赵熙到乾清宫的时候,光熹帝午睡刚醒。 听说大皇子来了,让崔公公请进去。 赵熙看了眼光熹帝的状态,出声问:“父皇可是哪不舒服?” 光熹帝揉着太阳穴,“还不就是出兵讨伐西岳的事儿。” 此事赵熙早有耳闻,他自己私底下也有分析过,要想在万无一失的前提下灭了西岳,至少得有百万军队打底,此外,还需要严密的行军战术。 “父皇,儿臣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熙一向给的提议都很中听,光熹帝自然不会急着驳斥,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赵熙缓声道:“此次西北一战大获全胜,虽然有左军都督增援的功劳,可他毕竟是首战,在大型战争方面并没有足够的经验,让他去部署攻打西岳的计划,未免太过草率。” 光熹帝掀了掀眼皮,“听你这意思,是想让朕停止计划,让他直接班师回朝?” “儿臣虽然不赞同父皇攻打西岳,但如果大楚有这个实力,儿臣自然不会阻拦。” 光熹帝听出他话里有话,没接腔,安静等着下文。 赵熙接着道:“儿臣以为,如果能让姑父出山参与战局的部署,等军队集结完毕,攻打西岳的计划便能多添一份保障。” 光熹帝眼底神色倏然冷了下来,那股子凌厉,让人脚底生寒。 崔公公急得不得了,频频给赵熙递眼色。 赵熙视若不见,仍旧把自己的观点全部阐述出来,说了不少让陆行舟出山的好处。 光熹帝被激起怒意,全然不顾对方是自己儿子,更把往日里的父子情份抛到一边,劈头盖脸骂下来,有些言辞,甚至超越了作为皇帝该有的修养,让人觉得不堪入耳。 赵熙没想到自己只是提议而已,竟然会被亲生父亲骂得狗血淋头,他面上颜色有些白,薄唇微微抿着,一句都没回。 走出乾清宫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恍惚的。 一直秉持着“无欲则刚”态度的十四岁少年皇子,输在了亲情这一关,没能承受住那样的“重创”,回到玉堂宫后,把下人都撵出去,往内殿床榻上一躺,次日一早没能起来去尚书房。 已经天光大亮,正殿门窗仍旧紧闭,没有赵熙的命令,谁都不敢私自推门进去。 三宝公公急得不得了。 好不容易等到挽秋来,三宝公公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忙叫住她,“整个玉堂宫的下人,只有你进去给殿下守过夜,你快进去瞅瞅,里头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挽秋被三宝公公这语气吓得不轻,顾不上别的,轻轻推开门往里走。 到了内殿,难得的没有看到大殿下将被子踢下床,枕头也好好地安放在他后脑勺底下。 床榻上的人,似乎还没有转醒的迹象。 这种对于旁人来说稀松平常的睡相,其实搁在赵熙身上很反常。 挽秋很快意识到不对劲,大步上前,第一时间伸手去探赵熙的额头,尔后惊呼,“殿下起烧了!” 409、 27更 薛银欢在宫里养了半个月的伤,差不多能下地走动的时候,庆嫔找人将她送了回去。 薛银欢走的时候,宋元宝就站在观星宝塔上看着。 回来后,他在赵熙面前“啧”一声,“那姑娘真可怜,无缘无故卷入这么多是非,还被某个毒心毒肺毒舌的男人当着帝后的面骂没脑子,换我我得跳楼。” 赵熙忽然看过来,“被毒了一年多,你怎么还不跳?” “可我是个男人啊!”宋元宝说:“我的存在不是为了跳楼,而是为了保护那些想跳楼的美人。” 赵熙:“你要觉得可惜,娶回家当宝贝护着就是了,省得再见她受苦受难。” 宋元宝眉毛往上挑,“此话当真?殿下要是点了头,我可就马上收拾东西回家娶媳妇儿去了。” 赵熙深深看他一眼,“你来者不拒?” 宋元宝:“多多益善。” “……”赵熙再一次被他没脸没皮的本事噎到。 —— 西北那边用一个月的时间将军队集结完毕,开始攻入西岳。 首战虽然得了胜,却因为不够了解敌情,再加上入冬气候恶劣,大楚将士的适应能力远不如西岳人,苏擎带领的这支军队伤亡惨重,就连他自己也身中数箭,虽未伤及要害,被人送回来时已经昏迷不醒,军医正在马不停蹄地抢救。 …… 都督府。 自打怀孕以来就少梦的林潇月这夜睡得很不安稳,老是梦到苏擎在战场上出了事儿,一会是被敌军万箭穿心,一会是中了毒当即身亡,一会又是他手底下的将士抬着他的尸首回来,棺材就停放在大门外。 林潇月“啊”地一声惊醒过来,下意识看向床榻另一侧。 那地方空荡荡的,已经几个月没人躺过。 她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直喘气。 在外间守夜的金枝听到动静,马上掌了灯走进来,见林潇月额头鬓角全是汗,当即吓了一跳,“七奶奶,是不是做噩梦了?” 林潇月嗓子沙哑,看了眼窗棂方向,“什么时辰了?” 窗棂有亮光透进来,她总觉得天已经大亮。 金枝答:“寅时刚过,还早着呢,外面正在下雪。” 林潇月突然抓住她的胳膊,“七爷呢?七爷那边有没有消息传来了?” 金枝被林潇月的举动吓到,但还是尽量维持着镇定,“前两天刚来过信儿呢,说一切安好,让七奶奶放心。” “不,不对,我做梦不好,他一定出什么事了。” 金枝掏出帕子,一面给她擦汗一面说:“梦都是反的,您可千万别胡思乱想,大夫都叮嘱了,怀孕期间不能劳神,否则容易动了胎气。” 林潇月一想到梦中的场景,无法做到冷静镇定,心头的浮躁越聚越多,到最后,一把推开金枝的手,自己掀开锦被下了床。 金枝见状,忙去把斗篷取来给她披上,又出声劝,“奶奶再担心七爷,也得保重自个儿的身体不是?您这样,奴婢看着心疼。” “金枝,我冷静不了。”林潇月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是抖的,“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一定是出事儿了。” “不会的,是奶奶做了噩梦,一时半会儿没缓过劲来罢了。”金枝摇头,“七爷要是出了事儿,怎么可能传信给您?” “那些信,也不一定就是他亲笔所写,他手底下那么多暗卫,有人会模仿笔迹一点都不奇怪。” 金枝无奈,“旁人都盼着好,怎么到了您这儿,就眼巴巴地盼着七爷出事呢?” “我也想他能毫发无损地回来见我。”林潇月再次捂着狂跳不止的心口,“可是我无法忽视自己的直觉。” “好好好,就算您的直觉是真的,咱总得先顾好眼前吧?”金枝的目光看向林潇月小腹,那地方已经有稍微的隆起,不太明显,但如果衣服穿得紧实一点,还是很容易看出来。 金枝话音才落,林潇月感觉到肚子里的小家伙狠狠踢了自己一脚。 她痛呼一声。 金枝忙问:“是不是哪不舒服?” 林潇月无奈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小腹,“不安分的小家伙。” 金枝听出来是胎动,顿时松口气,“不是肚子疼就好,奶奶别干站着了,地上凉,还是躺回去吧,您不睡觉,小少爷都抗议了呢!” 像是被金枝这句话说服,林潇月没再固执,听话躺了回去。 孕期的困意说来就来,她后半夜没再做梦,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雪势小了些,撒盐一般飘下来,外面走上一趟,冻手又冻脚。 考虑到林潇月双身子,屋里除了烧地龙,还添着炭盆。 苏擎官阶高,分到的炭质量上乘,数量也不少,一个冬天都烧不完。 出不了门,林潇月只能坐在屋子里发呆,瞧着冷静,事实上心里还是揣着做噩梦的那件事儿,忐忑得厉害。 她找不到人打听,更无法亲自去那么远的地方找苏擎,只能一遍一遍地在心里祈祷。 金枝说:“七爷刚走那会儿,七奶奶已经去法华寺为他祈过福,七爷福大命大,一定会没事的。” 金枝不提法华寺还好,一提,林潇月就想起那支签。 她觉得更烦躁,让金枝闭嘴。 金枝站起身,“奴婢去端些早食来。” 厨房给她做了牛乳燕窝炖蛋,林潇月没什么胃口,想到腹中胎儿,还是勉强吃了一部分,剩下的让金枝撤下去。 好不容易盼到晴天雪化了一部分,林潇月去花园里走了一圈,回来时小腿有些抽筋。 金枝搀着她坐到软榻上,然后跪坐在绣墩上,力道均匀地给她捏腿。 林潇月感觉到小腹传来一阵短而尖锐的刺痛,眉头狠狠皱了一下。 金枝察觉到,问她,“可是奴婢的力道重了?” 林潇月将手伸向小腹,那地方又恢复了平静,好似刚才的疼痛只是幻觉。 “没事儿。”她摇摇头,不想让下人跟着担心。 —— 雪天外面冷,温婉闲来无事做了几套棉绒小衣和两双虎头鞋,全都是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穿的。 趁着进宝被公公带去花园里铲雪,温婉将小衣裳和虎头鞋打包好,坐上马车去了趟都督府。 林潇月不妨她会来,惊喜之余亲自出来迎接。 温婉下车站在冷风中,吐气成雾,“我又不是什么稀罕客人,那么客气做什么?让个下人出来接不就是了,你是双身子的人,万一脚下打滑出了意外,我可担负不起那个责任。” 林潇月轻声抱怨,“你是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怎么过的。” “跟谁没怀过似的。”温婉说,“你人在京城,无聊了还能出去逛街散散心,我怀着进宝的时候,有婆婆和后娘两个人不错眼地盯着,这也不让,那也不让,好家伙,险些给我闷坏了。” 林潇月满脸惊奇地望着她,“你还有个后娘?” 温婉反应过来,想到自己其实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娘,她抿了抿嘴,点头,“嗯。” “听起来,你后娘对你似乎还不错?” “只是没威胁到利益罢了。”温婉没忘记周氏险些伙同吴氏把她贱卖给镇上老爷做妾的事儿,“一旦涉及金钱利益,不见得真有那么好。” 林潇月听出来这里头有故事,想也知道无非就是后娘虐待继女的那一套,她无意揭好友伤疤,将注意力转移到温婉手上。 温婉手里是给林潇月即将出生的宝宝做的小衣裳和鞋子,用绸布包着。 见状,林潇月笑着挑了下眉,“还给我送礼呢?” “想得美。”温婉说,“给你儿子的。” 这话林潇月爱听,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没急着拆开,“就凭你这声‘儿子’,我肯定能生个大胖小子你信不信?” 温婉急忙将自己摘干净,“你可别指着我这张嘴,我又不是算命的,再说了,你都多大人了还信这个?” “上次你们家进宝说得不就挺准?”林潇月坚信这家人的嘴巴开过光,“他说我会生个妹妹,结果真是个闺女,这回你在无意中说了是儿子,那就只能是儿子。” 温婉汗颜。 401、 19更 一向身板硬如铁的大皇子赵熙病倒了。 旁人或许只当是寻常的受凉感染风寒。 乾清宫的下人都清楚,大殿下昨天来见皇上时遭了骂。 他们从来没见过皇上对大殿下发那么大的火。 言辞上的犀利,仿佛不把对方狠狠踩到脚底不罢休。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即便心性再坚韧,他能承受外来非议,能承受艰苦环境下的万般磨练,却绝对承受不住亲生父亲堪比利刃的恶言恶语。 …… 太医已经来看过,也开了方子,下晌的时候,赵熙的烧倒是退去不少,人却还是昏迷不醒。 齐贵妃闻讯赶来,当看到亲生儿子脸上烧出不正常的红,一动不动躺在那儿,完全没了往日里神采奕奕的模样,顿时觉得心肝五脏揪扯着疼,红着眼在床榻边坐下,拨了拨赵熙的额发,问挽秋,“是不是夜里被子没盖好,受了凉?” 昨夜大殿下没让任何人守夜,挽秋回答不上来这话,只能求救似的看向三宝公公。 三宝公公是齐贵妃亲自挑选来伺候赵熙的太监,在面对齐贵妃时比其他宫人多了几分镇定,他回道:“娘娘,大殿下昨儿个去见皇上,听说惹得龙颜大怒遭了骂,奴才想着,殿下之所以会病倒,恐怕有一部分原因在这儿。” 乾清宫的人没有往外传,齐贵妃暂时还不知道这件事,闻言愣了一下,“什么?皇上骂了大殿下?” 三宝公公心说何止是骂,还骂得特别难听。 这事儿是他那位在乾清宫当差的义父崔公公说的。 齐贵妃心里七上八下,“皇上到底为何骂大皇子?” 三宝公公摇头。 其实他义父说了原因,只不过再三警告过,让他不准外传出来。 当下有这么多下人在,三宝公公哪敢直言。 齐贵妃心凉了半截。 一直以来,光熹帝因着只有这么一位儿子,虽然严苛,但父爱不减,从来舍不得对他说句重话。 如今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竟然直接骂上了。 这是有了老二就忘了老大么? 从来自信满满的齐贵妃,心中突然涌上危机感。 她觉得自己不能不为儿子做点什么。 让人照顾好大皇子,齐贵妃带着自己的人出了玉堂宫。 谷雨问:“贵妃娘娘是否要去乾清宫见皇上?” 齐贵妃摇头,“不去。” 谷雨不解,“大殿下遭了骂,娘娘不想去皇上跟前探探口风求求情吗?” 齐贵妃脚步不停,“这种时候去皇上跟前求情,不仅不会缓和他们父子间的关系,反而会让情势恶化。” 沉默一瞬,她又说:“都道宫里的女人母凭子贵,可若是当娘的什么都不做,儿子的富贵和前程又怎么可能会凭空而来?” 谷雨没听太明白,但也不敢再多问,只是跟在齐贵妃身后。 回到咸福宫,齐贵妃让人备好彩布做经幡。 谷雨大概明白过来自家主子是要孝敬太后,“娘娘这是打算曲线救国?” 齐贵妃不置可否。 宫中治丧那段日子她就发现了,光熹帝对于生母的感情十分浓厚,否则也不至于因为太后的死萎顿了那么长一段日子。 既然太后对他如此重要,那就直接拿太后做文章。 为了儿子,有些苦齐贵妃吃得心甘情愿。 做经幡的材料备好,她没有假手于人,自己熬了一宿做好,第二日拿到寿安宫去祭奠刚走没多久的太后亡灵。 这件事被留守寿安宫的小宫女告诉了光熹帝。 毫无疑问齐贵妃掐得很准,她这么做,触动了光熹帝。 想到齐贵妃的贤惠大方,再想到自己当时一怒之下对大儿子恶语相向,光熹帝心底生出悔意来,趁着赵熙病倒,亲自去了趟玉堂宫。 皇帝驾临,惊了玉堂宫一众宫人。 光熹帝扫视了众人一圈,嗓音冷沉,“大殿下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病倒?” 旁人可能不懂光熹帝的心思,三宝公公是这宫里的老人,马上反应过来帝王想找个台阶下,他膝行两步上前,叩头请罪,“回皇上,是奴才失职,夜间忘了关窗导致冷风灌进来,让大殿下受了凉。” “废物!”光熹帝一脚将他踹到旁边,把其他人留在外面,带上崔公公负手走进内殿。 赵熙的高热倒是退下去不少,却诱发了咳嗽,光熹帝进去的时候,他正捂着嘴巴干咳,听着就让人觉得喉咙处痒痒。 见帝王亲临,赵熙一把掀开锦被,要下床请安。 光熹帝弯腰扶住他,“都病成这样了还逞什么强,快些躺下休息。” 赵熙只好又躺了回去。 崔公公给光熹帝搬来凳子。 光熹帝坐下,视线落在赵熙因为咳嗽而涨红的面上,问他,“手底下的人用着不趁手,怎么也不跟内务府说一声,让他们再给你拨人就是了。” 之前三宝公公在外面请罪的声音,赵熙已经听到。 其实他父皇比谁都清楚他为什么会突然病倒。 只不过身为九五之尊的帝王,怎么可能低头给人认错? 赵熙最明白他父皇的性子,此番肯亲自来探望他,就已经算是将姿态放到最低。 不管是身为皇子,还是身为儿子,他都不能再得寸进尺,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只稍微沉吟了一下,赵熙便说:“都是用了几年的老人了,有感情,偶尔疏漏一次不算什么大罪,谁还没有个错时候,总得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 一语双关,听似在为三宝公公求情,实则暗指他不会把光熹帝那天的一通骂放在心上,亲情至上。 既在人前给足了光熹帝面子,又在无形中缓和了父子关系。 挑水带洗菜,一举两得。 光熹帝最欣赏这种聪明人,就算眼前躺着的不是他亲儿子,光凭这番对话也足以令他侧目。 更何况,赵熙本就是他亲生。 光熹帝在某些时候,能从赵熙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伸手拍拍赵熙单薄的肩,光熹帝面上是满意的笑,“好好养病,其他的事别想太多。” 赵熙颔首应下,心中却遗憾。 哪怕父子关系僵了一回,哪怕自己病成这样,都无法改变父皇对姑父的偏见。 他不知道他们上一辈人之间有什么恩怨,只是觉得他父皇对陆家的态度有些莫名其妙。 …… 光熹帝回去之后,让崔福泉去国库里挑了几味珍稀药材送到玉堂宫。 有了珍稀药材做辅助,赵熙的病情很快好转。 齐贵妃人虽没来,却没有哪天不关注这边的消息。 得知皇上亲自去探望了大皇子,她就知道自己的努力不是徒劳。 等玉堂宫传来赵熙好转的消息,齐贵妃好好把自己拾掇了一番,精精神神地去探望儿子。 赵熙已经不卧榻了,坐在书案前,手里捏着一份竹简,竹简上是难懂的典籍,一看就挺费脑子。 齐贵妃走过去,从赵熙手中拿过竹简,在儿子的目光注视下,笑着道:“刚恢复精神就看书,你也不嫌累得慌,听母妃一回,今儿不看了,好好休息,要觉得里头气闷,就去御花园走动走动,晒晒太阳。” 竹简被拿走,赵熙换了本线装书,随意翻着,嘴里道:“儿臣已无大碍,母妃不必挂心。” 齐贵妃劝他不动,抿起嘴角,“熙儿,你这样让母妃不担心都不成了。” 赵熙失笑,“这么多年来,儿臣不是一直这样?” 齐贵妃不好直接挑明,意有所指地说:“你不肯松懈,不断提升自己的能力是好事,母妃为你感到自豪,可要当好一个合格的皇子甚至是想要够到储君的位置,你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赵熙翻书的手顿了顿,语气恭敬,“还请母妃不吝赐教。” 齐贵妃说:“除了自身文武兼备,你还需要学一样本事。” “什么本事?” “讨好你父皇的本事。” 402、 20更 生母一说,赵熙就明白什么意思了,母妃八成是觉得他在光熹帝面前不够圆滑。 齐贵妃的声音还在继续,“人情世故是每个人的必修课,而你作为皇子,作为储君候选人,这一关必不可少。母妃欣赏你寡淡无欲的性子,但不代表这一套到你父皇跟前也行得通。 你要记住,他是帝王,尊严和威仪不容侵犯,你要做的是顺从,而不是跳到龙背上刮鳞。 触怒他的后果有多严重,我想不用我多说,你自己已经深深体会到了,往后切记不可再如此鲁莽,凡事三思而后行,给自己留条退路,这才是皇子的正确生存之道,明白吗?” 赵熙不太赞同他生母的这些话,只不过为了避免争执,他点了点头,假装答应。 齐贵妃如何看不出来儿子态度上的敷衍,却又舍不得责怪,只伸手戳戳他脑袋,“你呀,就是一根筋,死心眼儿,跟你父皇年轻时候一个样。” 赵熙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好奇地看向生母,“像我父皇不是更好?” 齐贵妃摇摇头,“未必见得是好事。” —— 赵熙因为提议让陆行舟出山被光熹帝大骂一顿甚至是病倒的事儿,宋元宝一概不知情,他这段日子正在家里埋头苦读——哦不,吃喝玩乐。 不同于宋巍当年的严谨端正,宋元宝对于头一次乡试的态度很随性。 倒不是自负,而是他在玉堂宫憋闷了太久,好不容易出来几天,不想再过回每天神经紧绷的日子,实在是太磨人了。 宋巍见了,说他两句,“你这态度能考中举人?” 宋元宝说:“我在尚书房的时候多紧张的考试都经历过,先生简直非人哉。 爹应该不知道,我们的考试分很多种,有一种最变态,就给一炷香的时辰,我算过时间,把审题、研墨和提笔答题的时间算进去,最快也要一炷香,也就是说,审题的同时,答案就必须要浮现在脑子里了。 更变态的是,这种考试我竟然考了一年!” 说到最后,宋元宝大有一种“我是谁我在哪”的感触。 宋巍听说过尚书房的先生上课方式跟别处不一样,以前也听宋元宝描述过那是“饿死鬼投胎”的讲课速度,完全不给你喘气儿的时间,稍微走一下神,就有可能听不懂他接下来讲的什么。 十分考验学生的注意力。 再后来,元宝又说这种上课模式是大殿下自己要求的,目的就是为了不断地挑战自己极限。 如今听他说起一炷香的考试时辰,宋巍不难猜出,八成也是大皇子自己要求的。 看着儿子一脸的生无可恋,宋巍没有再强迫他去温书复习,只道:“你已经十四岁,很多事不用大人督促,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放心吧爹。”宋元宝将脑袋从桌上抬起来,“虽然我不敢保证一定能中头名解元,但我敢拍着胸脯说,保证不会落榜。” 他对自己的要求真没那么高,不像赵熙,那个人要是来考试,目标指定是连中三元。 不过,一想到尚书房那种变态没人性的考试,宋元宝觉得乡试会试甚至是殿试到了赵熙手里,就是不叫事儿。 父子俩坐了会,宋元宝忽然问宋巍,“爹,您说大皇子这么优秀,皇上为什么不直接封他为太子?” 这是个敏感话题,宋巍扫了眼外面,见没人,这才低声道:“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玉堂宫,往后不要再谈论类似的事情。” 宋元宝闭了嘴,心里却为赵熙叫屈。 入宫一年多,他并非成天待在玉堂宫读死书,对于宫里的某些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 下人们都说,皇帝偏宠端妃,而端妃又给皇帝生了个儿子,尤其前些日子太后薨逝,似乎只有那个白白胖胖的二皇子赵诺能安慰到光熹帝,以至于他成天往端妃的永和宫跑。 更有人说,皇上心里其实是属意二皇子的,大皇子再努力也没用,将来那皇位指定要留给二皇子。 当时宋元宝听到这些话,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堵。 皇帝要真有意让二皇子做储君,那他就是瞎! 不仅眼瞎,心也瞎! 不说历朝历代,起码往前数两三个朝代,就没有哪个皇子像赵熙这样拼,小小年纪把自己逼得几乎全能。 还有人嚼舌根,说大皇子才几岁就对自己狠,再这么下去身子骨吃不消,可能会短命,所以他现在的努力都是徒劳,白白为二皇子做嫁衣。 宋元宝当时听得咬牙切齿,赵熙分明每个月都有至少三次的例行平安脉好么,太医都没看出问题来,几个小杂碎竟然敢在一旁诅咒皇子早死? 当然了,嚼舌根子那些人宋元宝一个都没放过,一状告到内务府,该拖下去拔舌根的拔舌根,赐死的赐死。 那段日子宫中无端少了一些下人,赵熙问宋元宝知不知道原因,宋元宝摊手,“下人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赵熙知道他老是没个正经,就没再往下问。 —— 九月初八,宋元宝下场,开始他人生中第一次重大考试。 原本正式秋闱的时间是在八月,由于太后薨逝没多久,再加上前几个月西北在打仗,光熹帝特地让考试时间延后一个月。 对别的考生有没有影响宋元宝不知道,但对他来说,该睡还是照样睡。 不知道是谁出的乡试题目,感觉跟他在尚书房某回的试题有点儿相似。 宋元宝感觉天上掉了个大馅饼,刚巧砸到自己身上来。 他已经被赵熙强制性训练出了刚审题答案就哗哗往脑子里钻的本事。 考卷发下来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他已经答题完毕。 之后就开始趴在答题板上呼呼大睡。 乡试与会试一样,都是九天三场,从发下考卷到次日凌晨交卷,考生有足够的时间反复斟酌答案。 主考官四处巡视的时候看到睡得正香的宋元宝,靠近瞧了眼他的座号和名字,认出他是当年探花郎宋巍的儿子,又是大殿下身边的伴读,当即失望地摇摇头。 纨绔子弟就是纨绔子弟,仗着有大皇子撑腰,竟把考场当成自己家,如此态度,如何能成大事? 主考官走后不久,宋元宝醒了一次,将胳膊肘子底下压着的考卷挪到一旁用砚台压着,脑袋一歪继续睡。 从第一场到第三场,宋元宝都是一样的答题模式,拿到考卷之后,手研墨,眼睛盯着考题,脑子快速构思答案,三头并行,刚好卡在一炷香的时辰内全部完成。 之后就继续睡。 一直到考完,几位主考官还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觉得皇上这个伴读选得太没水准,等乡试过后,该找机会向皇上谏言,此等纨绔子弟放到大皇子身边,那简直就是在荼毒皇家子弟,断断留不得。 等半个月后乡试成绩出炉,几位主考官傻眼过后,纷纷觉得脸疼,像被谁狠狠踩了一脚,还顺带蹉碾了几下。 对着乡试榜单,几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陷入沉思。 —— 宋元宝完全没想到自己“睡”了个解元出来。 礼部衙差来他们家府上报喜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还迷迷糊糊的。 “这位差大哥,您没看错吧?”宋元宝一脸愕然,他记得自己在考场上净顾着睡觉了,这也能睡出头名来? 衙差拱手,“宋少爷少年英才,是内阁首辅杨大人亲自点的解元,恭喜解元公,贺喜解元公了。” 把人打发走,宋元宝拿着衙差送来的喜报,呆立在大门口,半晌没动静。 之前他考完回来的时候,主动交代过自己在考场上只花了一炷香的工夫答题,其余时间用来睡觉的“罪行”。 因此温婉和宋巍是知道他德行的,只想着他这种情况,能不落榜就算谢天谢地了,谁成想竟然一举高中解元。 听到消息,宋婆子觉得胸口喘不上气儿,使劲拍了两下,又看向儿媳妇,“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温婉喜道:“娘,是真的呢,元宝真的高中解元了。” “哎哟喂我的好孙子。”宋婆子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你这咋还睡出成绩来了呢?” 宋元宝一手拿着大红的喜报,另一只手抓抓脑壳。 这种事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不可思议,但他这个当事人是最清楚的,。 他之所以能速度与质量并存,在一炷香的时辰内完成乡试考卷,全是大皇子的功劳。 403、 21更 当年宋巍乡试的时候,名次很一般。 那还是在他花时间认真温习的情况下考的。 宋元宝跟他一对比,那简直就是活生生的逆天。 这么大的喜事儿,即便宋巍夫妻不提,宋婆子也说了,要给大孙子好好办一场。 宋元宝不想张扬。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自己中了解元,他第一时间想到赵熙的反应。 不用猜,那个人肯定什么表情都不会有,即便有,也会夸他考得一般。 没准还会损他两句——不就是个解元,又不是状元,你好意思大张旗鼓的摆宴请客? 光是想想,宋元宝的后背的冷汗就一茬接一茬地冒。 他看了眼正坐在堂屋商量摆宴细节的温婉和宋婆子,突然开口道:“奶奶,我不想摆宴。” 宋婆子抬头,一脸不解地望着他,“为什么?” “只是个解元而已,又不是状元,我觉得没必要。” 虽然这解元是京城乡试的解元,含金量很高。 宋婆子看他半晌,突然笑起来,看向一旁的儿媳,“你听听,我这大孙子都学会低调做人了。” 宋元宝趁机道:“就这么说定了啊,不摆宴席。” 宋婆子问:“那你姑奶奶家,小姑姑家还有你二伯父以及你那些同窗,一个都不通知了?” “不了。”宋元宝拒绝,“等将来真中了状元,再请他们来也一样。” 不等宋婆子说什么,宋元宝接着道:“奶奶您想啊,今年秋闱,明年跟着就得春闱,您孙子我要是会试再中,您是不是还得请,殿试又中,你又得请。这半年的时间,您就摆三台宴席了,这要换了我,我才懒得去。” 温婉想了下,跟婆婆说,“我觉得元宝说的有道理,这小子一看就是考科举的料,万一后面的会试和殿试都中了,咱家又要跟着摆宴,我们不烦,客人都烦了。” 宋婆子考虑过后,没有驳斥孙子的想法,“得嘞,既然咱家的解元公都亲口发话了,我这个老婆子只能照办,那就,不摆宴席了,自家人做一桌好吃的乐呵乐呵。” 宋元宝闻言,嘴角往上扬了扬。 出了荣安堂,温婉叫住宋元宝,“你不想设宴的原因,不单单是怕客人觉得麻烦吧?” 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温婉对于这个继子的性子,多少还是了解。 宋元宝闻言,似乎在纠结怎么回答。 温婉不勉强他,“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先回房歇会儿,我让金妈妈再去买些好菜来,好好给你做一桌宴席庆贺庆贺。” 宋元宝忽然道:“其实也没什么难以启齿,我这个解元,全都是靠着大殿下这一年多的磨练才捡来的,他每次考得那么好,都没人给他摆宴,我就是个小小的乡试,那试题的难度还不及尚书房考卷的一半,中个解元就高兴得找不着北大肆欢庆,觉得有点儿过了。” 温婉听到他这么说,“你觉得该低调,是应当的,只不过,你能拿到解元,并非白捡,而是你自己辛苦磨练了一年的结果。 当初你爹就说过,你跟着大皇子肯定能学到在别处学不到的东西,这会儿乡试,看出点门道来了吧?” 宋元宝点头,“学会了尚书房的课,来应付外面国子监甚至是科举考试的试题,难度自然而然就降低。” 温婉说:“但愿你明年再接再厉,会试再次大放异彩。” 宋元宝想了想:“娘,我明年不想下场。” 温婉疑惑,“为什么?” “我明年才十五岁。”宋元宝说:“我想等下一个科举年再参加会试。” “难道这还有什么讲究?”温婉还是不解。 宋元宝俊脸忽然红了红,“下一个科举年,我十七岁,等彻底考完,就十八岁了,我想学着戏文上那样,殿试高中那日直接娶亲。” 温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嘴角掩不住笑意,“你是想在高中之日娶亲?” “嗯。” “那万一要是不中呢?” “不中,就让姑娘家那头主动来退亲好了。” “胡闹。”温婉不赞同地瞅着他,“这是婚姻大事,又关乎你和咱们宋家的名誉,怎么能随随便便拿来开玩笑?” 宋元宝表情诚挚,“我没开玩笑,我认真的。” 温婉睨他一眼,“你哪认真了,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儿,你怎么就知道人家姑娘乐意在你高中那天嫁给你?” “这不明摆着的吗?”宋元宝据理力争,“这年头榜下捉婿的人家多了去了,我这次考场上的表现主考官们都看到了,解元又是他们给我提上来的,这等‘光荣事迹’一旦被传扬出去,肯定有不少人家问上门来想拉拢我做女婿。” 瞅瞅那股嘚瑟劲儿,温婉都不知道怎么说他,“刚刚在荣安堂当着你奶奶的面还那么谦虚的人,这会儿倒是高调得毫不客气,都开始大放厥词了,你再能耐,也就是个小屁孩儿,十四岁,谁会那么猴急找上门来要定你做女婿?” 两天后,温婉发现自己的脸有些肿。 他们家没摆宴席,也没通知任何人。 然而谢正、徐恕和宋二郎家自发送来了贺礼,看那架势是准备在宋家喝上几杯再回去,除此之外,宋元宝以前的同窗,宋巍的同僚,以及京中数得上号的大户人家,有不少安排了说得上话的人来,明面上给年轻的宋家少爷恭贺乡试高中解元,实则有意无意问及他议亲的事儿。 面对那些陌生客人一套一套的说辞,温婉:“……” 她是低估了宋元宝的实力,还是小看了他的魅力? 这才多大点儿年纪,问着上门来的人竟然一拨接一拨,没完没了了还? 宋元宝从来就不是腼腆害羞的那种人,客人越多,他越找借口来所有人跟前溜达。 众人一瞅,十四岁中解元也就算了,还长得如此风流隽秀,简直是不给别人活路啊! 宋元宝不抗拒众人打量的目光,在温婉看来,他或许还觉得很享受。 只不过关于议亲,他一直含含糊糊地敷衍过去,没给个准确答案,结果就是,他吊着一屋子的人,一屋子都成了宋家未来可能的亲家。 温婉汗颜,过后问宋元宝,“你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姑娘,直说让别人死心不成吗?” 宋元宝的回答简单直白,“长得好看的。” 温婉:“……” 过了会儿,她说:“看人不能只看脸。” 宋元宝给了个强大到让温婉完全反驳不回去的理由。 他说:“当初在老家那会儿你不会说话,我不是因为同情你才跟你玩的,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 “娘不会说话的时候,要是长得又肥又丑,还不爱干净邋里邋遢,我爹也不能够主动上门提亲啊,还不全因为你长得好看,就算不会说话也好看。” “……” 温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他这毫无道理的歪理给说服的,最后木愣愣地点了头,“好,娘到时候一定给你找个好看的。” 宋元宝强调:“要特别好看的那种。” 温婉:“……合着你过不去这个坎儿了是吧?” 宋元宝理直气壮,“媳妇儿不好看,我都没动力考状元了。” 温婉:“……好好好,给你找个特别好看的,美死你的那种,行了吧?” 宋元宝表示很满意。 温婉看一眼一心向美的大儿子,再瞅瞅年幼不知愁滋味抱着肘子啃得满嘴油的小儿子,忽然觉得心好累。 她掏出帕子给进宝擦嘴,嘴里叮嘱他,“小家伙,你长大了可不能学你哥哥,要懂得欣赏姑娘家的内在美,知道不?” 小家伙咧了咧嘴,露出一排白牙,“娘亲好看。” 温婉:“……” 404、 22更 就在宋元宝中举后没多久,宋巍他们每三年一次的政绩考核也跟着到来。 今年因为左军都督苏擎首次出师西北一战大获全胜,光熹帝龙心大悦,考核标准有所降低,但凡三年内在政务上没有出大错的,基本都升了。 宋巍和谢正也在其中。 宋巍升一阶,从正六品侍读升为正五品学士,不仅地位和俸禄有所提升,职务也不一样,今后不再负责给光熹帝讲经读书。 谢正升半阶,从正七品编修升为从六品史官修撰,负责修撰史书。 —— 被“强制”摆宴,“强制”议亲之后,宋元宝又在家休息了几天,于十月初收拾东西回宫。 三宝公公告诉他大殿下在御花园,宋元宝片刻没耽误,重新换了身衣裳,直接去找人。 宋巍已经升为学士,光熹帝今日传召他来最后一次讲史书,顺便把赵熙请过来一块儿听听,地点就在御花园。 宋元宝赶过来的时候,他爹已经讲完回了翰林院,光熹帝摆驾回乾清宫,只剩赵熙还坐在亭子里品茶赏花。 老远见宋元宝气喘吁吁地往这边来,赵熙视线落在他面上,“解元公急匆匆地这是要去哪?” 宋元宝听到声音,脚下步子一停,被他那声“解元公”惊得来了个急刹。 尔后捂着胸口直喘气,“大殿下就别取笑我了,在您跟前,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赵熙用眼神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 宋元宝走进亭子。 一旁的沐公公给他倒了杯茶。 宋元宝先前跑得太急,也确实是渴了,咕咚咕咚灌下一杯热茶之后才勉强平复下来。 “找我有事?”对面赵熙的声音幽幽。 宋元宝讪笑,“这不是没在玉堂宫见着您吗?就朝这边儿来了。” 赵熙似乎想到什么,投过来的视线变得饶有深意,“一连三场你都睡,最后睡出个解元来,当真好本事。” 宋元宝听不出这话是褒是贬,低声道:“反正最终没给您丢脸就是了。” “你是没给我丢脸。”赵熙说:“自打你的光辉事迹被传扬出去,已经不止有一个人问我过去的一年里是不是苛待了你,没让你睡过一天好觉,古往今来,因病撑不住睡着的考生不少,但像你这样一睡睡三场最后还拿解元的,只此一例,你往后要是当上官,估摸着也能因为此事青史留名了。” 说半天还是在生气。 宋元宝马上赔笑脸,“我这也是难得有机会偷个懒。再说了,考场上的发挥全都是照着咱们平时在尚书房的水准来的,既然如此,我在一炷香之内答完题目,最后还拿了好成绩,殿下不是该夸我吗?” 赵熙反问,“夸你什么?夸你一回去就没规没矩,还是夸你给我长本事了?” “……”宋元宝:“得嘞,要怎么罚,您就给个痛快话吧。” 赵熙从他身上挪回视线,淡淡垂眸,长睫在眼睑处扫出弧状暗影。 过了会儿,赵熙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朝着亭子外走去。 宋元宝:即便生气,也永远不会表现在脸上,更不会直接承认,就没见过这么傲娇的人。 他腹诽完,立刻抬步跟上。 …… 御花园里有一株古槐树,常有小宫女会对着它许愿,灵不灵验不知道,不过信的人挺多。 赵熙和宋元宝一前一后过来的时候,老远见到那边有个少女双手合十在许愿,旁边跟着两个粉衣宫女。 她背对而站,瞧不清楚容颜。 两个小宫女眼尖看到赵熙,惊得脸色一变,急急忙忙跪下去。 闭着双眼虔诚许愿的少女并未发现宫女们的动静,许愿的声音随风飘来。 “古槐古槐,倘若你真的灵验,还请保佑我姑母能早日重获圣宠,为皇上诞下一儿半女。” 许愿的少女正是薛银欢。 她们几个有得罪大殿下的前科,小宫女怕薛姑娘一会儿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来,清清嗓子道:“奴婢给大殿下请安。”看到身后跟着宋元宝,又补了一句,“见过宋少爷。” 薛银欢听到“大殿下”这三个字,眉心一跳,马上转过身来,双眼垂下看向自己脚尖,然后直直跪下去,“臣女薛银欢,见过大殿下。” 自始至终都没看赵熙一眼。 有了上回的教训,她深深意识到宫里这些贵人,尤其是大皇子这种级别的,能避开绝对不能招惹,就好像姑母说的,你自己可能是无心,但别人要想让你变成“有心”,变成“蓄意接近”,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儿。 薛银欢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偏偏挑在今日来御花园? “你是庆嫔的人?”赵熙记得“银欢”这个名字,曾经在母妃宫里听到过。 少年皇子已经过了变声期,那把嗓音,像是浮冰上撒了把珠玉,要命的好听。 薛银欢本想说自己是庆嫔娘家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想给对方造成自己谄媚讨好的错觉,只淡淡回答:“正是。” “你刚才在做什么?”赵熙又问。 “许、许愿。”薛银欢有些心虚。 赵熙看向一旁枝繁叶茂的大古槐,淡淡掠唇,“碰上问题不自己想办法解决,对着树许愿有用的话,冷宫里何至于住进那么多妃子?” “……”薛银欢抿着唇角答不上来,她自己也知道没用,只是想找个精神寄托而已,谁料到会刚巧被这位撞见。 眼下她便是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楚自己的行为。 点点头,薛银欢从善如流,“殿下教训得极是。” 她忽然很想知道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到底长什么样。 薛银欢稍稍跪正,方便将余光投过去。 然后,她看到一双深沉如墨的眸子,那样的眼神,淡至凉薄,让人完全忘了去关注他的容颜。 想到那日自己无意中将毽子踢到他身上的事儿,薛银欢忽然觉得招惹上这样的人,被训斥一顿不足为奇。 赵熙没有多做停留,很快侧身离开。 宋元宝跟上去,走出好远他才出声道:“我发现那位姑娘看殿下的眼神有些古怪。” 赵熙并未驻足,眼神睨向一旁的人,“怎么个古怪法?” 宋元宝摇头,“说不上来,没准那就是爱慕的眼神,只不过我体会不来罢了。” 赵熙问:“瞧得上?” “……”宋元宝猛地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一个劲摇头,“既然那姑娘是为了殿下而来,我可不敢觊觎。” 赵熙不欲跟他掰扯,等到了玉堂宫门前,直接抬步跨进去。 看着少年皇子挺直的背影,宋元宝忽然问:“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赵熙,他脚步微顿,转过身来。 宋元宝说:“殿下将来选正妃侧妃以及侍妾的时候,除了利益联姻,总有一个是照着自己喜好来的吧?” 他特别好奇,在赵熙这种优秀到令人发指的人眼里,什么样的姑娘才叫完美,什么样的姑娘才能让他动心甚至是方寸大乱。 等了半晌,赵熙来句,“将来只会有利益联姻。” 意料之外的回答,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宋元宝闭上嘴巴。 他以为赵熙不会再继续这种无聊话题的,却不想对方突然问:“你呢?” 宋元宝愣了一愣,如实道:“我……我喜欢长得好看的。” “肤浅!” 宋元宝觉得很无所谓,“我本来就是大俗人一个,要那么多内在干什么,长得好看,又孝顺我爹娘,我觉得就挺好。” 瞥一眼赵熙,宋元宝道:“你别跟我说你们皇室挑妃子不看脸,那歪瓜裂枣,能让选进来吗?” 赵熙:“……” 这小混蛋的歪理总是一套一套的。 405、 23更 俩人前后脚进了正殿。 三宝公公赶紧给奉上茶来。 已经入冬,宫妃们的住处都添了火盆,玉堂宫里别说火盆,连点火星子都见不着,赵熙的寝殿布置又是冷色调,宋元宝一进去就冻得缩手缩脚,捧着三宝公公递来的热茶不肯撒手。 赵熙睨他一眼,“你这体格,以前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去年冬天的时候他也像这样,刚入冬就要求添火盆。 去年因为他刚来,赵熙还能惯着他,今年可不会了。 宋元宝据理力争,“我们家又没那么多规矩,再说了,我爹娘爷奶都挺疼我,在家那会儿,哪肯让我吃苦,自然是怎么舒坦怎么来。” 赵熙恍然,“难怪入宫一年我还是没能把你扳正。” 宋元宝听出他说的是自己一回家就各种肆无忌惮,平日里的自律荡然无存。 抿了抿嘴巴,宋元宝说:“要不要这么严格,我放假都不能好好休息啊?” 赵熙没想跟他争论,将话题扯到明年的春闱上,问他,“会试有没有把握?” 宋元宝摇头,“没把握。” “跟了我一年,你就这点儿出息?” “怂就怂吧,反正我明年不下场。”宋元宝说,“开了年才十五岁,我就算不去考,也没人会笑话我。” 赵熙说:“笑话你的人,我算不算一个?” “我这一年多,让殿下笑话的次数也不少,您想笑就笑吧,反正会试我认怂了,不去!” 同一个屋檐下住了那么长时间,赵熙如何不了解宋元宝,只稍微沉吟片刻,淡淡撩开眼帘,“说实话。” 宋元宝没想到对方的观察力这么敏锐,难得的脸皮儿红了红,“我想在高中的时候娶亲。” 赵熙大概听懂了,“所以你想再等三年下场,考中就直接把姑娘娶进门?” “殿下不觉得很风光吗?那才叫真正的春风得意马蹄疾。”宋元宝对这一幕向往已久。 赵熙没有过这种想法,所以无法理解宋元宝,只是觉得这娃受话本子荼毒不清。 见对方没反应,宋元宝凑近赵熙,“殿下如果不理解,您大可以想象一下,假如您被封了太子,在受封当天娶个美娇娘,岂不是美哉美哉?” 赵熙一手端着茶盏,另一只手推开他的脑袋,面色严肃下来,“敢妄议储君,我看你是活腻了。” 宋元宝才不信他会真把自己抓起来,“殿下别激动,我只是打个比方,真没别的意思。” —— 赵熙和宋元宝相继离开后,薛银欢没继续在古槐树下待着,带着宫女很快回到咸福宫蔷薇轩。 庆嫔见她们三人像做贼似的,疑惑问:“你们上哪去了?” 宫女后怕地拍拍胸口,“娘娘是不知道,奴婢几人险些……” 她话音还没落下,接收到薛银欢递来的眼神,马上闭了嘴。 薛银欢让她们退下去,把庆嫔扶到一旁坐下,“银欢去给姑母祈福了。” “祈福?”庆嫔满脸不解。 “嗯,就在御花园的那棵古槐树下。” 那地方虽然是条小道,平日里少有人去,却也难保不会有什么大人物经过。 庆嫔自己早些年见识了太多手段,现如今碰到什么都觉得怕,紧张地抓着薛银欢的胳膊,“欢儿,你没有撞见谁吧?” 薛银欢本想瞒着的,却又怕日后自己出了宫,这事儿牵连到姑母身上,索性和盘托出,“大殿下刚巧路过。” 闻言,庆嫔面上白了几个度,是吓的。 她拧着眉头看向自家侄女,“上次你不小心把毽子踢到他身上,说是巧合,姑母信你,毕竟那时候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可今日……今日怎会如此巧?欢儿你老实告诉姑母,是不是对大殿下起了心思?” 听到这话,薛银欢心里有些堵,“谁都可以怀疑我,姑母怎么能这么想我?那天咱们不是都约定好了,我将来宁为平民妻,不为天家妾吗?我怎么可能对他……姑母,您这是成心想逼我走啊!” 见她反应不似作假,庆嫔高悬的心落了地,忙去哄,“欢儿,是姑母不对,姑母不该那么说,我给你赔个不是,你别把姑母那话放在心上,好不好?” 薛银欢也不是真生气,“我听宫女们说,御花园里那棵古槐能许愿,就想着去给姑母许一个,盼着您早日重获圣宠,事先真不知道大殿下会路过那地方,要早知道,我一定躲他远远儿的。” 薛银欢提起大皇子,脑海里不期然浮现那双淡然无绪的眸子。 她从来没见过哪个十四岁的少年能有那么沉敛的眼神,让人见一次,就过目难忘。 “欢儿?” 见她发呆,庆嫔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薛银欢回过神,“啊?姑母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呢,那么入神,叫你好几声都没听到。”庆嫔狐疑地瞅着她。 “没,没什么。” 庆嫔说:“我的本意是让你入宫来陪我解解闷儿,没成想会被人传言我满腹心机,得不到圣宠就安排娘家侄女来勾引大皇子,再这么下去,对欢儿你的名声不好,我都打算好了,明天一早就让人送你出宫。” 薛银欢蓦地反应过来,“明天就出宫?” “嗯。”庆嫔点点头,“这深宫大院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不能再待下去了,否则会毁了你一辈子的。” 又说:“我已经修书一封放到你的包袱里,等出去后你再拿给你爹看。” 薛银欢心中好奇,“姑母都在信上跟我爹说了什么?” 庆嫔想着,侄女已经十四岁,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如实告知,“我让你爹尽快为你议亲,找户好人家定下亲事,等十五岁及笄,挑个好日子差不多就能出嫁了。” 薛银欢听得小脸一阵热,“姑母处在深宫还事事为我着想,银欢感激不尽。” 她说着,后退两步扑通一声跪下,给庆嫔磕了三个响头。 庆嫔一生无儿无女,向来把这个侄女当成自己亲生的疼,见她这样,心里不免一阵触动,跟着就红了眼眶,弯腰去把人扶起来,“你娘去得早,我还没入宫那些年你只跟我亲近,咱们姑侄俩就跟亲母女是一样的,这宫里要能有好日子过,姑母就算是豁出这条命也一定想方设法把你弄进来。 可这段时日你也瞧见了,女人之间的争斗有多可怕,稍微不留神,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除了咱们宫里的主位齐贵妃,乾清宫没有子嗣那位以及永和宫生了二皇子的端妃,全都不是善茬,一个比一个难对付,姑母自己就举步维艰,不想再把你卷进来。” 说到底,姑母还是疑心她对大皇子起了心思蓄意靠近。 毕竟两次的“撞见”都太过巧合。 薛银欢自知这种时候多余的解释没用,索性冷静下来,“既然姑母已经安排好,那明日一早银欢便出宫,往后会给姑母写信常联系的。” 庆嫔放心地点了点头。 …… 次日一早,薛银欢收拾好东西,随着庆嫔身边的大宫女芷兰出宫,经过御花园的时候,不知突然从哪窜出一条小白狗来,咬住薛银欢的小腿就不放。 尖利的牙齿嵌入皮肉中,疼得薛银欢险些飙泪。 她在情急之下,本能地做出反应,一脚将那畜生踢开,然后就见小白狗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前后不到一刻钟的工夫,直接咽了气。 “遭了!”芷兰白着脸道:“这好像是邓昭仪的爱宠。” 薛银欢正想问邓昭仪是哪个宫的,鹅卵石小道上突然传来尖利的骂声,“哪个不长眼的奴才,竟敢杀了皇上御赐的爱宠,来人,给我把这两个贱婢抓起来,送交慎刑司好好审问!” 406、 24更 连个缘由都不问,直接就给她们俩扣上罪名,显然是有备而来。 薛银欢没料到自己都要出宫了还能碰上这种事,一时之间有些无措。 脚踝上被狗咬过的地方传来剧痛,她没站稳,一下子瘫倒在地。 旁边的芷兰早就伏跪下去。 但凡宫里的人,就没有不知道慎刑司的,那地方专管犯了错的宫人,一旦进去,没个皮开肉绽出不来,竖着进去躺着出来的宫女更是数都数不清。 “昭仪娘娘恕罪。”芷兰哭声道:“奴婢是咸福宫的宫女芷兰,奉我家庆嫔娘娘之命送薛姑娘出宫,不曾想中途会跑出一只小白狗来,直接咬住薛姑娘的腿就不放,我家姑娘也是出于自保才会将那狗甩开,没想过要伤害它。” 邓昭仪冷嗤,“笑话!小白都死了你告诉本宫你们不是故意?你们几个,赶紧的把人给我绑起来送去慎刑司,让那几个老东西好好逼供,看看到底还有没有同伙。” 芷兰哭得愈发厉害,一面说着求情的话一面叩头,“昭仪娘娘,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薛姑娘吧。” “一个贱婢也敢跟本宫谈条件?动手!” 薛银欢瘫坐在地上捂着被狗咬伤的地方,她唇上没了血色,几乎说不出话。 再蠢,她也感觉到了狗牙齿上有毒。 邓昭仪身边的几个丫鬟嬷嬷快速将她架起来。 薛银欢站不稳,往前趔趄了一下,眼前有黑晕袭来。 不多会儿,她的意识就处于模糊状态,看不清楚谁是谁,只感觉到自己被人拖着朝前走了一大截。 “慢着!” 正在这时,另一条小道上传来清越而威严的声音。 众人回头一看,见是苏皇后,立即扔开薛银欢,齐齐跪了下去。 邓昭仪走上前请安,“皇后娘娘怎么来了?” 苏皇后的目光落在薛银欢身上,“本宫路过此地,老远就听到这边有吵闹声,这是怎么了?” 邓昭仪满腹委屈,一面捏着帕子擦眼角一面哭诉,“皇后娘娘可要为臣妾做主啊,皇上赐给臣妾的爱宠,被这个小蹄子一脚给踢死了。” 邓昭仪食指所指的方向,正是薛银欢。 不,不是这样的。 薛银欢想解释,自己只是甩开那只狗而已,那样的力道,不足以弄死它,况且,自己中了毒,很明显那只狗之前就有问题。 可她嘴唇翕动了几下,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反倒是额头上,一阵一阵的冒冷汗。 恍惚中,她听到苏皇后说:“本宫能理解邓昭仪痛失爱宠的心情,可一只宠物,哪比得上人命重要?本宫记得,皇上常夸邓昭仪贤惠大度来着,那位姑娘明显是受了伤,邓昭仪平日里善良得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眼下能忍心见死不救么?” 邓昭仪说了句什么,薛银欢没听清楚,跟着又是皇后的声音,“就算是看在本宫的面子上,你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把此事闹到皇上跟前了。” 再然后,薛银欢就彻底陷入了昏迷,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是坤宁宫。 苏皇后安排了宫女看守,见她醒来,那宫女忙问她还有没有哪不舒服。 薛银欢抿着唇角。 宫女又道:“姑娘当时被狗咬伤,邓昭仪不肯这么算了,要将你送去慎刑司,是皇后娘娘及时出现救了你。” 感觉到小腿还在疼,薛银欢下不了床榻去见皇后,只能跟宫女说,“还请姑娘帮我转达,臣女多谢皇后娘娘救命之恩。” 宫女颔首,“太医已经来看过,薛姑娘的伤口需要卧床静养,你先歇息,奴婢这就去转告皇后娘娘说你醒了。” 薛银欢面露感激,又问:“庆嫔娘娘知不知道此事?” 宫女摇头,“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要等姑娘醒来再问问你的意见,你若是想要庆嫔娘娘来探望,皇后娘娘便找人去知会一声,你若是想瞒着,坤宁宫自然不会有人将此事泄露出去。” 薛银欢斟酌片刻,请求,“能不能别让我姑母知道,我不想让她担心。” “一切如姑娘所愿。” 宫女说完,转身走出去,顺道将门给关上,直接去正殿见苏皇后。 苏皇后歪靠在凤座上,面前摆着炭盆,殿内一片温暖。 下首坐着的,正是先前在御花园上大吵大闹的邓昭仪,这会儿一改先前神态,正和苏皇后有说有笑。 宫女进来后,依次给皇后和昭仪两位娘娘见了礼。 苏皇后问她,“人醒了?” “醒了。”宫女回道:“她还让奴婢转达对娘娘救命之恩的谢意。” 苏皇后勾起唇角,“看来是个知恩图报的,不错。” 邓昭仪不解地看向苏皇后,“臣妾不明白,娘娘为什么要设这一局让她欠您一个天大的人情。” 苏皇后莞尔,“要想看好戏,你只管把此事闹大,越大越好。” 邓昭仪还是琢磨不透皇后的用意,不过她没敢多问,照着苏皇后的安排,下晌哭天抹泪地去了乾清宫,跟光熹帝告状说自己那只御赐的爱宠被咸福宫庆嫔的侄女薛银欢给弄死了。 她哭诉的同时,意外发现大皇子赵熙也在。 邓昭仪不说,光熹帝都想不起来有庆嫔这么一号人。 他皱皱眉头,望向邓昭仪,“真死了?” “臣妾哪敢欺瞒皇上呀,小白的尸体刚下葬,皇上若是想看,臣妾这就让人刨出来。” 说着,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光熹帝道:“不就是一只狗,回头朕再赏一只给你就是了。” “可……可臣妾对小白是有感情的。”邓昭仪的眼泪断了线,不停往下滚。 光熹帝捏着眉心,“你要实在觉得生气,训斥薛银欢一顿出出气就是了。” 邓昭仪闻言,迟疑地看了赵熙一眼。 光熹帝见状,瞳孔微缩,“有话就直说,在朕跟前,遮遮掩掩地成何体统!” 邓昭仪磕巴道:“臣妾听人说,薛姑娘是大殿下亲近之人,臣妾不敢随意责罚。” 光熹帝的视线,很快挪到赵熙身上,像是在寻求答案。 邓昭仪仔细观察着赵熙的反应。 皇后说,这些年别的宫妃特地带来找借口靠近赵熙的姑娘不是没有,但薛银欢是头一个让赵熙主动开口跟她说话的。 赵熙对薛银欢可能有着区别于旁人的不一样。 到底有没有,就全靠邓昭仪的这次试探。 一旦赵熙想保下薛银欢,那么说明他对薛银欢有感情。 对于一向坚不可摧的大皇子而言,动情就等同于有了致命点,到时候皇后大可凭着薛银欢欠她的人情想办法把那姑娘送到赵熙身边来。 一个有了弱点致命点的人,对付起来不会那么难。 “熙儿,你看上薛银欢了?”光熹帝的目光还盯着赵熙。 赵熙的神情自始至终岿然不动,听到光熹帝问话,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满面疑惑地看向邓昭仪,“薛银欢是谁?” 邓昭仪:“……” 不等她说句话,赵熙带着质问的声音又传来,“本皇子从不认识姓薛的姑娘,昭仪娘娘却一口咬定她是我亲近之人,你这是道听途说,还是蓄意诬陷?” 侧过身,赵熙直直对上光熹帝的双目,“还请父皇为儿臣做主。” 邓昭仪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瞧着光熹帝变差的脸色,她急忙跪在地上,膝行上前,“皇上,不是这样的,臣妾没有诬陷大殿下。” 光熹帝声音沉怒,“不是诬陷,那就是亲眼所见了?” “臣妾、臣妾是听宫人说的。” 赵熙淡笑,“我不懂后宫规矩,倒是有一回听母妃训过宫女,说在没有切实证据的前提下,不管是宫人还是宫妃,禁止因为道听途说而损坏他人清誉。不过,昭仪娘娘是父皇的妾室,怎么说也算本皇子庶母,父皇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 赵熙以退为进,正想说不跟邓昭仪计较了,就听得旁边光熹帝重重冷哼一声,“朕岂会因为一个女人让儿子蒙受不白之冤?来人,传朕旨意,邓昭仪居心不良,蓄意攀诬大皇子,即日起降为才人,打入冷宫,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 407、 25更 昭仪到才人,中间还隔着婕妤和美人。 熬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升上去的位份,一朝被撸回起点。 邓昭仪眼前一黑,险些晕死过去。 崔公公让人及时掐住她人中。 邓才人醒来后,痛哭不止,直呼自己知道错了,下次绝对不敢再犯,求光熹帝收回成命,不要废了她的位份。 光熹帝始终阴沉着脸没有松口。 邓才人到底还是不了解这位帝王。 倘若他膝下子嗣绵延,今日发生的事倒怕还有转圜的余地,可赵熙是谁?不仅是长子,还是光熹帝唯二的儿子之一,更是光熹帝心中早就属意的储君人选。 后宫佳丽三千人,随便打杀几个压根没有影响,而赵熙身上一旦有任何意外,那不仅仅是帝王的损失,还是赵家江山的损失。 一个膝下无所出的昭仪和一个被朝野上下称颂赞扬的优秀皇子,帝王会选谁,都不用过脑子想。 邓昭仪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人已经处在冷宫。 她看着四周破败的宫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到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去跟皇后同流合污,肠子都悔青了。 …… 邓昭仪被打入冷宫没多会儿,苏皇后带着薛银欢出现在乾清宫。 已经通过线人知道了乾清宫之前发生的一切,苏皇后聪明地避开能触怒帝王的那个点,半句没提大皇子,只说邓才人要将薛银欢送去慎刑司的时候,她碰巧路过将这姑娘给保下。 邓才人不依不饶,闹到坤宁宫,非要她这个当皇后的给个说法,当时薛银欢受了伤昏迷不醒,她一时半会儿拿不定主意,如今邓才人被打入冷宫,薛银欢的小命算是保住,她特地带着薛银欢来叩谢隆恩。 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 此时此刻,就算是光熹帝让人去查,能查到的也绝对是苏皇后救了薛银欢。 苏皇后说完,眼神睨向一旁的薛银欢,“还不快跪谢皇上的救命之恩?” 仍旧处在茫然状态的薛银欢屈膝跪下去,忍着小腿上的剧痛,木讷地谢了帝王。 光熹帝眯眼打量她,“你是庆嫔的侄女?” 薛银欢颔首,说是。 “你入宫来做什么?” 大皇子就快满十五岁,某些宫妃为了争宠想从赵熙身上下手,前些日子入宫来玩的女孩儿就有好几位,这些事光熹帝并非一无所知,之前不是不管,而是相信自己亲儿子的定力,绝不会轻易被那种女人蛊惑。 可现如今事情都闹到这一步了,光熹帝不得不有所防备。 薛银欢低垂着头,如实回答,“姑母前些日子受了风寒,臣女是入宫来侍疾的。” “巧了。”光熹帝说:“还有好几个跟你一样年纪的姑娘也这么说。” 薛银欢:“……” 有生之年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越描越黑。 别的宫妃带娘家人入宫,或许有接近讨好大皇子的意思,可她真的是因为姑母病了入宫来侍疾的。 她打小没娘,姑母对她而言,那就是生母一般的存在,“生母”病了,自己一个做女儿的来尽孝,有什么错吗? 知道掰扯下去对自己没好处,薛银欢索性选择沉默。 光熹帝打量完薛银欢,又看向赵熙,“熙儿,你觉得这位薛姑娘如何?” 赵熙没看对方,修长的手指在茶盏上细细摩挲了下,语气显得漫不经心,像在随意点评货柜上的某件物品,“刚来没几天就能被人设局闹出这么大动静,皇城是个需要带脑子才能长久生存的地方,她或许并不适合。” 这嘴巴毒的,都快赶上宋巍了。 八成,是被宋皓给磨练出来的。 光熹帝嘴角一抽,望向薛银欢,果然见对方面上露出几分不自然。 薛银欢何止是不自然,她心里气得要死,若非这里是皇城,若非对方是皇子,她少不得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 她没脑子怎么了?他管得着吗? 苏皇后站得尴尬,听光熹帝问大皇子对薛银欢的看法,试探着问了一句,“皇上是不是准备给大皇子选妃了?” 光熹帝反问回去,“怎么着,你苏家还有女儿?” 丞相一废,外戚势力直线崩塌,光熹帝有了臣子宋巍和儿子赵熙这样的左膀右臂,无需再忌惮苏家,以前还能维持着表面上对苏皇后的客气,现如今连装都懒得装了,苏皇后但凡有点不当的言论,光熹帝就直接怼。 哪怕是夫妻,男人是帝王,男人说什么,苏皇后都只有默默忍下的份。 当下还得陪着笑脸,“皇上说什么胡话呢,臣妾娘家就没打算过再送女儿入宫。” 光熹帝嗯一声,“还算你们家有自知之明。” 苏皇后:“……臣妾的意思是,大皇子若真要选妃,还望皇上提前告知,起码得让京中各府有个准备。” 除了试婚的宫女,光熹帝压根就没有想过提前给赵熙选妃,他一手栽培出来的儿子,优秀了那么多年,不能一朝栽在女人身上。 故而选妃一事,需要格外的慎重,光熹帝至今还没考虑好。 “行了,这里没你什么事儿,带着人退下去吧!”光熹帝烦闷地摆摆手。 屈膝行了一礼,苏皇后告退,薛银欢跟在她后头,走到门槛边的时候,忽然转过头。 正巧少年皇子抬头,两人目光相撞。 虽然他并没有看她多久,刹那就移开视线望向别处,薛银欢还是清楚地看到了那双眼睛,跟她在古槐树下见到的一模一样,淡到让人觉得凉薄。 她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没有心,连对亲人都不会有感情。 —— 事情没办成,薛银欢这颗棋子失去了作用,苏皇后对她再不复先前的耐心,随意打发她,“本宫已经让人去咸福宫报信,庆嫔很快就会来接你。” 薛银欢很想问一句,之前明明答应了不让庆嫔知道,为什么转眼就翻脸,可对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她没有那资格质问,只能轻轻嗯一声。 没有再跟着苏皇后回坤宁宫,薛银欢拖着受伤的那条腿,朝着咸福宫方向去。 才走了几步路就见庆嫔带着人急匆匆往这边来,当见到她走路不便,心疼得眼圈泛了红,“我不是让人送你出宫吗?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一言难尽。”薛银欢简单用四个字概括,表示自己不想多说话。 庆嫔多少看出来她心情不快,没再耽搁,让人上前来背着薛银欢,将她送回咸福宫养伤。 躺在床榻上,薛银欢没听进去姑母说的什么,她脑子里全是那句“皇城是个需要带脑子才能长久生存的地方,她或许并不适合”。 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人气到肝疼。 更可气的是,不管对方说什么,她绝对不能还一句嘴。 “姑母,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毒舌又自负的人?”薛银欢语气愤愤,“他一开口,好似除了他自己,旁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庆嫔只当薛银欢是糊涂了,忙伸手探探她的的额头,“这也没起烧啊,怎么净说胡话呢?” 薛银欢的眼睛还是一眨不眨,直挺挺地躺着,只有嘴唇偶尔翕动,“我好歹也是礼部尚书的孙女,纵使平时娇生惯养了些,总不至于就变成没脑子的蠢货了吧?” “哎哟我的好闺女。”庆嫔这下是真急了,“你这到底说的什么呀?” 薛银欢眼珠子斜了斜,望向庆嫔,“姑母,你觉得我蠢吗?” “你这丫头,我是你姑母,怎么可能觉得你蠢?” “我今天被人骂了,那人骂我没脑子,变相说我蠢。” 哪怕身份悬殊注定她不能反抗,薛银欢心里还是过不去这个坎儿。 408、 26更 “谁骂了你?”庆嫔被她弄得啼笑皆非。 “大殿下。” “……”庆嫔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正了正神色,她说:“大殿下不可能主动骂人,一定是你自己做了什么。” 薛银欢抿唇,把自己早上出宫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庆嫔。 庆嫔听后一脸恍悟,“难怪大殿下怒到当众那么说你,在这事儿上,你可不就是糊里糊涂给人当了棋子还不自知?” “棋子?”薛银欢自认为已经很小心,不明白怎么还会钻进这些女人的圈套里。 “你以为皇后真那么巧在你要被送到慎刑司的时候刚好出现?分明是那二人一早就商量好的,虽然我暂时想不通她们利用你的目的,但你因为这事儿欠了皇后一个天大人情是事实,往后她让你做什么,甚至是让薛家做什么,薛家都不能不念这份恩情。” 薛银欢听完,忽然从床榻上坐起。 庆嫔及时往她腰下垫个软枕,怕她想不开,温声劝,“欢儿,你眼下最要紧的是养好伤,然后姑母找人将你安全离开皇宫,这地方你是断然不能继续待下去了。” 才来了几日,先是遭受齐贵妃蹉碾,跟着又被邓才人和皇后设计。 薛银欢从骨子里对深宫感到害怕。 她自诩聪明,可她的那些聪明,在这个地方却完全用不上。 感觉这里头的女人,不是豺狼就是虎豹,明面上都是大善人,一个不慎就能把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 苏皇后回到坤宁宫,陪嫁嬷嬷问:“娘娘的事儿办妥了没?” 苏皇后想到光熹帝在大皇子跟前毫不留情地挖苦她,面色不太好看。 陪嫁嬷嬷看出端倪来,赶紧把殿内其他人全都遣散出去。 等只剩她们俩,陪嫁嬷嬷才道:“奴婢就猜到,大皇子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苏皇后随手捏了颗棋扔进火盆,火花噼啪响时,她的声音随之响起,“本宫没料到赵熙小小年纪竟然能有如此本事,外能替皇帝分忧,内能随机应变宫妃们防不胜防的算计,如此一位几近完美的皇子,皇上怎么可能不把储君之位给他?” 一想到这个,苏皇后嫉妒得双眼发红。 就算她现在能怀上,能生下皇子,赵熙也已经让光熹帝先入为主,后面的皇子再好,不一定能入光熹帝的眼。 除非,他们能比大皇子更优秀。 可是想想,一个六岁起就严于律己不断逼迫自己挑战各方面极限、过目不忘、能做到一心二用、文采惊艳当朝鸿儒、擂台上能把自己师傅打趴下的完美皇子,后面的要付出多少倍努力才能赶超他让皇帝侧目? 答案是不可能。 赵熙这样的皇子,相信后宫没有哪个女人不希望他是自己亲生。 这些年没少有宫妃因为嫉妒齐贵妃而想法子算计她,想取代她成为大皇子的养母。 然而最后全都下场凄惨。 齐贵妃不是什么善茬,都被人算计到头上来了,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这次的计划原本天衣无缝,坏就坏在邓才人那个蠢货不懂得随机应变,以至于让赵熙有机可乘,轻言慢语之间掌握了主动权,致使她输得一败涂地。 邓才人。 苏皇后眼底阴色浓郁,“想办法让邓才人‘畏罪自杀’,省得她那张嘴坏了本宫大事。” 这是要杀人灭口了,陪嫁嬷嬷当即心领神会,“娘娘放心,一定让她死得干干净净,绝对不牵连到咱们头上。” —— 邓才人跑到御前攀诬大皇子的事,很快传到齐贵妃耳朵里。 听到那个女人被打入了冷宫,齐贵妃不肯就此罢休,刚准备亲自前往冷宫逼问真相,就得到邓才人畏罪自杀的消息。 谷雨道:“这才一夜的工夫邓才人就自杀,也太说不过去了。” “这有什么说不通的?”齐贵妃冷笑,“自古以来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不是么?” “贵妃娘娘的意思是……?” “邓才人不过是个替死鬼罢了,背后之人还在水里头潜着呢!” 谷雨大惊,“那咱们该怎么办?” “不必惊慌。”齐贵妃说:“大皇子就快十五岁了,该惊慌的不是本宫,而是那些位份比本宫高,膝下又没个子嗣傍身的人。” 贵妃之上,不就是皇后么? 谷雨心下骇然。 齐贵妃唇边笑意更深,“只要她一天不怀上皇嗣,就一天不会死心,早晚有一日要露出马脚,咱们等着看好了。” 谷雨忽然笑起来,“要奴婢说,还是咱们大殿下太过优秀惹人注目,否则坤宁宫那位怎么不想着去对付端妃,而要来对付娘娘您。” 提起儿子,齐贵妃与有荣焉,“熙儿的确是本宫的骄傲。” “也是皇上的骄傲。”谷雨笑着补充,“皇上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有多中意咱们大殿下,在这皇城里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儿。主尊奴贵,咸福宫的下人每次去内务府要点什么,那边的阉人谁不是捧着敬着,生怕得罪了娘娘,年节还主动给咱们咸福宫送孝敬,别个宫的,可不一定有这待遇。” 齐贵妃随意一笑,不多时,想到什么,让谷雨备礼,“去蔷薇轩走一趟。” 谷雨忙道:“娘娘是贵妃,那种地方哪能劳您尊驾,让奴婢去就是了。” 齐贵妃坚持,“本宫自有道理。” 谷雨没再多言,很快从库房里挑了几样适合的补品,跟着齐贵妃去往蔷薇轩。 薛银欢被狗咬,又中了毒,之前在坤宁宫,太医已经给她处理过伤口,止血排毒,唯独没止痛。 回来的路上薛银欢又走了一段扯到伤口,这会儿躺在床榻上疼得面无血色。 齐贵妃来的时候,庆嫔带着宫女嬷嬷出去迎接,脸上笑得亲切,“贵妃娘娘怎么突然过来了?” “本宫听闻薛姑娘受了伤,特地来瞧瞧。” 说话间,已经走到里屋,视线落在薛银欢身上,“薛姑娘,伤口要不要紧?” 极容易让人沉溺的温柔语气和笑容。 薛银欢却听得后背直冒冷汗。 仿佛面前优雅端庄的美丽女人下一刻就会冲她吐出蛇信子。 庆嫔见状,微微蹙眉,“欢儿,贵妃娘娘问你话呢,怎么不吭声?” 薛银欢回过神来,撑着身子要下榻请安。 齐贵妃一把按住她肩膀没让她动弹,“都在一个宫里住着,你又受此重伤,就不必讲那些虚礼了,养身子要紧。” 薛银欢再次躺回去。 庆嫔亲自给齐贵妃搬来凳子。 齐贵妃落座之后,看向薛银欢的眼神里有关切,“听说邓才人去御前大闹的时候熙儿在场,那孩子也真是的,一点儿都不懂得怜香惜玉,也不知道替你挡几句。” 薛银欢忙撇清关系,“臣女与大殿下素不相识,他没道理为臣女说话。” “诶,你这话说得不对。”齐贵妃和蔼道:“过不了几年皇上就得安排为他选妃了,到那时,很多朝廷重臣之女都会被列入候选,没准薛姑娘也是其中之一呢,他若是今日英雄救美,将来你碰巧成了他的女人,岂不是美事一桩?” 碰巧成了他的女人。 只是后院众多女人之一,而不是正妃。 别说薛银欢压根没那心思,就算真对赵熙有意,她也绝不会入宫来给人做妾。 低下头,薛银欢道:“臣女蒲柳之姿才疏学浅,配不上大殿下。” 齐贵妃问:“薛姑娘不乐意成为大皇子的女人?” 一旁庆嫔忙插话,“贵妃娘娘,欢儿她已有婚约在身。” 听到姑母给自己解围,薛银欢适时作出脸红害羞的样子。 闻言,齐贵妃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我说薛姑娘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实话呢,竟是有婚约在身,那本宫可要提前恭喜你了。” “臣女谢过贵妃娘娘。” 齐贵妃眼底意味不明。 她当然不可能真的让薛银欢成为熙儿的女人,刚才所言,不过是试探一下薛银欢对大皇子到底有没有那份心思罢了。 一个刚入宫就搅得乌烟瘴气的女人,如何配得上大皇子? 410、明明心里是在意的(28更) 两人到了正屋坐下,林潇月这才迫不及待地拆开绸布包,见到里头做工精巧的小衣服和虎头鞋,顿时觉得爱不释手,“天哪,你的手也太巧了吧?” 温婉说:“都是在鸿文馆学的,我在老家那会儿没人教,完全不懂刺绣,更别提针法花样了,做出来的东西只适合乡下人穿,上不得台面。” 林潇月闻言,忽然一瞬不瞬地望着温婉。 温婉被她看得不自在,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脏东西?” “嗯。”林潇月点头。 温婉忙起身要去找镜子。 林潇月一把将人拉坐下来,“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 温婉意识到自己被林潇月耍了,无奈地翻了翻眼皮,“你又想做什么幺蛾子?” 林潇月将小棉袄和虎头鞋放到一旁,拉过温婉的手,“我发现我如今是见你一回嫉妒你一回。” 温婉笑问,“嫉妒我二胎怀了个大胖小子?” 林潇月“嘁”一声,“别扯那没用的,温婉,你老实告诉我,中途离开鸿文馆有没有觉得很遗憾?” “遗憾肯定有,但我认为很值得。”温婉想到家中调皮却可爱的儿子,心中觉得满足。 林潇月松开她,侧过头拨弄了一下温婉做的小棉袄,“你学东西虽然慢,但是慢工出细活儿,我觉得你要是继续留下学满三年,一定会很厉害。” “我觉得够了。”温婉说:“入鸿文馆的女学生,要么为了让自己多学东西将来能挑到好夫婿,要么是已经成了亲,就像咱俩这样,是去弥补一些基础性的东西。说白了,给自己正正规矩,将来跟圈里人沟通交流的时候才不至于那么丢人。而规矩礼仪方面,头一年先生差不多都教完了,后面两年教的都是技艺,虽说技多不压身,可我觉得,我学不学都一个样,反正又不怎么用得上。” “有道理!”林潇月很赞同,“不能我一个人惨,你跟着我中途离开,我觉得平衡多了。” 温婉:“……合着我浪费了半天的口水,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呢?” “那不然还能怎么着?劝你再回去?或者跟你同病相怜抱头痛哭?” “哪都有你说不完的。” 两人这会儿隔得有些近,温婉才发现林潇月面上扑了厚厚一层脂粉,她皱皱眉头:“都生过一个孩子的人了,怎么还不长记性?不出门的时候,这些东西能不用就不用,你底子挺好,素面朝天我觉得没什么呀!” 温婉一面说,一面催促着林潇月去把脸洗了。 林潇月不肯,“你就甭劝我了,我还不知道分寸吗?成天待在家里无聊,只能捣腾这张脸。” 温婉总觉得林潇月言辞间有闪躲之意,“你要不洗,我可亲自伺候了啊!” “哎,不劳您大驾,我洗还不成吗?” 拗不过她,林潇月让金枝打来热水,将面上的脂粉全给洗了。 等擦干脸再回来,温婉发现她黑眼圈很重,整个人显出一股长久劳神的疲态。 温婉大惊,“你这是怎么了?” 见林潇月抿着嘴,温婉只好看向金枝,“你家七奶奶这是病了还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金枝紧张地看了林潇月一眼,见对方在出神,她支支吾吾地小声道:“七奶奶这段日子老是做噩梦,夜里睡不好,醒来又忧思过甚,府医不敢给她开方子吃药,只让晚上点些安神香,可奴婢瞧着,并没起到多大作用。” 温婉抓住重点,推了推林潇月的胳膊,“你都梦到什么了?” 林潇月侧着脸没看温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扭过头来,脑袋一歪靠在温婉肩上,低声道,“我当初就不该去法华寺,不该一时脑热去求签。” “怎么又跟求签扯上关系了?”温婉说:“当时在法华寺,你不都说了不信。” “我是不信,可我这几日老是做噩梦,老是梦到他战死沙场,你说这不是跟签文对上了吗?” 温婉无语:“那签文上还隐喻你这一胎无法保住呢,眼下不是什么问题都没有?你就听我的,前线的事在没有得到准确消息之前,不要胡乱去揣测,你只要尽全力保住这个孩子,那支签上所有的说法就不攻自破了。签一旦不灵验,证明七爷在那边就不会有事,明白吗?” “真的?”林潇月原本没什么神采的双眼忽然亮了起来。 温婉真心觉得她处境危险,“反正照你目前的情况是不可能保住孩子的,该怎么做,你自个儿掂量吧。” 林潇月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小腹,“我尽量。” 她能控制白天的情绪,控制不了夜间的噩梦,没做一次噩梦醒来,感觉小腹都会有些不舒服,请府医来看,又说什么问题都没有。 温婉看向金枝,“往后去跟你们后厨说说,多做些有助孕妇睡眠的饭菜,那个安神香,能不点就不点,日子闻久了,不见得有好处。” “瞅着天气好的时候,多搀着她出去走动走动透透气,成天闷在屋子里不是什么好事儿,人一闲下来想法就多,到时候真出了意外,你们谁都负不起责任。” “奴婢记下了。”金枝对这位宋娘子莫名有好感。 直觉上只要她在,就没有摆不平的事。 将注意力转回林潇月身上,温婉说她,“你与其成天胡思乱想,倒不如找几本书来,得空了就念给肚子里的小家伙听听,不是一直想把我比下去吗?让你儿子在娘胎里开始读书,一出生就比别人起点高,我就算怀了二胎,还能赶得上你?” 林潇月听着她三两下就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忽然笑出声。 温婉气都快被她气死了,“你还有脸笑?” 林潇月神色无辜,“不让笑,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哭?” 温婉白她一眼,“别贫了,我说的这些,你不要当成耳旁风明白吗?否则到时候孩子没了,你家相公回来,你怎么跟他交代?” 林潇月点点头说知道了,不多时,收了玩闹的心思,“温婉,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好不好?” “什么问题?” “你对宋大人,会不会有防备心?” 温婉没能明白她什么意思,眼神很茫然。 林潇月说:“举个例子,如果你知道他将来会三妻四妾,还会不会把自己的感情全数托付给他?” 温婉心说,因为她那逆天的本事,怕是没有哪个女人能轻易近得了宋巍的身。 三妻四妾?不存在的。 不过林潇月既然这么问,就说明她是碰上这方面的问题了。 “七爷要纳妾吗?” “暂时没有。”林潇月单手托着腮,显得有些郁闷,“是我一直处理不好自己跟他的关系,总觉得我们之间,缺少了什么。” 说着,她看向温婉,“当年状元府出事,我去你们家待了一段日子,发现你和宋大人的相处模式很特别。” “特别?”温婉还是头一次知道,自己和相公稀松平常的小日子在旁人眼中竟然很“特别”。 也或许,是她见识太少的原因,不了解其他年轻夫妻都是怎么相处的。 “形容不出来。”林潇月回想起自己当年看到的画面,“就感觉你们俩是我见过的所有夫妻里面,最平凡也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对,我特别想知道,你是怎么把平凡的日子过得不平凡的。” 温婉被她绕晕,“你就坦诚一点,直接告诉我你碰上什么事儿不行吗?” “……”林潇月酝酿好的话被她给打断。 “是你和苏大都督之间出现意见分歧,他想纳妾,你不准?” 除此之外,温婉猜测不到别的情况。 “不是。”林潇月发了一会儿呆,似乎想到什么,忽然道:“我明白了,是信任,我跟他之间缺少信任。”所以她习惯了胆小,习惯了对他有所保留。 明明,心里是在意的。 411、流产,天塌了(1更) 温婉听着这话,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你跟他成亲都快七年了,你不信任他?” “有信任,但是没到完全信任那种程度。”林潇月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内心。 “他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温婉问。 林潇月摇头,“没有。” “那就是他对你不好了?” “也没有。” “那他既没有对不起你,也没有对你不好,你干嘛不信任他?” 温婉说着,看向林潇月的小腹,“二胎都快落地了你跟我说不信任枕边人,矫情不矫情?” 林潇月被噎得说不出话。 想到前些日子的事,温婉又道:“七爷才刚走,你就迫不及待地拽上我去法华寺祈福求平安,之后投铜钱也许了愿,这些,难道只是做表面功夫?” “当然不是!”林潇月立即反驳,“我才不做那么虚伪的事儿。” “那我就弄不明白了。”温婉狐疑地瞅着对方,“你一面紧张他给他生孩子,一面又说不信任他,这不是心口不一前后矛盾吗?” 被人直击要害,林潇月窘得厉害,“这些问题,在你来之前我都已经意识到了,你就帮我琢磨琢磨该怎么着吧?” “还能怎么着,按时吃饭,好好睡觉,安心养胎,这就是你目前最该做的事儿,其他的,想再多都没用。” 见她想反驳,温婉及时打住,“只要你不胡思乱想,晚上就不可能做噩梦,瞅瞅你,这才多长时间,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肚子里的小家伙要是知道亲娘这么不懂得照顾他,没准就真的一气之下不要你当娘了。” 林潇月想到未出世的宝宝可能因为自己的不负责任而产生怨念,倒吸口凉气,答应温婉,“我知道了,打今儿起,一定按时吃饭睡觉,好好养胎。” “这就对了。”温婉弯起唇瓣,满意地笑了笑,“平时跟我在一块儿挺通透一人,碰上这种事,孰轻孰重你总该分得清才对,别让更多的人为你担心。” 林潇月面上浮现几分不好意思,“温婉,谢谢你。” “你是该谢我。”俩人已经挺熟,温婉在她跟前不会再客气,“我今儿要是不来,你八成还得继续折腾下去,到时候真见了红没了孩子,你就高兴了?” 林潇月看向她的眼神带着讨好,“我都已经知道错了,你就别老往我心尖子上扎刀了吧,怪疼的。” “不疼你能长记性?” “对对对,您说什么都对,渴不渴,来喝杯茶。”林潇月动手给她倒了杯热茶。 温婉也不客气,接过来捧着暖手,余光瞥到他们家炭盆,“这里头是柴炭司出来的上好银霜炭吧?” 林潇月点头说是,“刚入冬那会儿送来的。” 皇城里帝后以及得宠宫妃用上等红箩炭,银霜炭是赏给臣子的最高规格屋炭。 以苏擎的品阶,他们家会有并不奇怪。 林潇月说完,扭头吩咐金枝,“去准备两筐银霜炭,一会儿让人送到宋府去。” 金枝应声,刚要抬步出门,温婉忙唤住她,“不必麻烦了,我就是随便问问。” 林潇月心知宋家没有这种炭,跟温婉说:“七爷打了胜仗,宫里让人送来的挺多,我们家只有我这一间屋子烧,一个冬天都用不完。” 顿了下,她道:“就当是我给你的谢礼。” 温婉险些一口茶喷出来,“我的人情就只值两筐炭?” “这叫送温暖懂不懂?”林潇月丝毫不觉得自己抠,“可比那些中看不中用的金石玉器有价值多了。” 温婉搁下茶盏,掰着手指头跟她算,“你要真送我件玉器,我拿去典当行一转手,换来的银子未必只能买两筐炭,要不,你还是直接送我银子得了。” “送你银子,你上哪买银霜炭去?”林潇月翻翻眼皮,“就没见过你这么贪财的人。” “没办法,都是穷闹的,有钱谁还稀罕银子?” “……” 那两筐银霜炭最终还是送到了宋家。 他们家就两个院子用得上,温婉给荣安堂的公婆送了一筐,另外一筐留在自家院里。 宋婆子再不识货,也看出这炭比他们家现在烧着的质量好上许多,问谁送的。 温婉如实说正是当年来家里待过一段日子的那位夫人。 宋婆子认得林潇月,听温婉这么一说,有些激动,“人家都这么大方了,咱总不能不能没点表示吧?” 温婉没跟宋婆子说林潇月现在的情况,怕婆婆跟着担心,只是告诉她不用操心这些事儿,该给的表示,她都已经给过。 宋婆子知道这个儿媳妇做事稳妥,听她这么一说,放了心。 —— 被温婉一通劝说,林潇月自那日之后就没再胡思乱想,好吃好喝地静下心来养胎。 法华寺求来的平安符,没办法给苏擎,她戴到了自己身上。 远离噩梦的困扰,她这些日子气色好了很多,只不过,小腹偶尔还是会觉得不舒服。 林潇月格外紧张这一胎,只要稍微有不对劲,就让府医来看,府医说脉象很稳,让她注意多休息,保持心情畅快。 林潇月怀疑府医被人给收买了,让金枝悄悄从外面请了大夫来。 外面的大夫也没看出什么毛病。 金枝道:“奶奶这是关心则乱,忧思过头了,咱家府医,那可是七爷临走前亲自挑的人,绝对不会有问题,更何况外面的大夫也说了,孩子脉相平稳,康健着呢!” “是吗?”林潇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奶奶别胡思乱想,奴婢扶您出去走走。” —— 千防万防,林潇月还是流产了。 深冬雪夜,宋府大门被敲响,有犬吠声随之传来,此起彼伏。 消息从门房传到二门,二门上的婆子又传给守夜的云彩,再由云彩去通知主子。 温婉睡得正熟,被外面惊慌失措的敲门声吵醒。 迷糊之际,床头灯罩被点亮,橘黄的光线驱散了几分睡意。 温婉偏头,见宋巍已经穿衣下床,回过头嘱咐她继续睡,他出去看看。 外面太冷,温婉实在懒得动弹,听了男人的话,点点头,闭上眼睛。 门口有隐约的说话声传来,说的什么,很难听到,唯独“流产”两个字清晰入耳,大概是说的人因为害怕,在不知不觉中加重了音量。 温婉浑身的睡意在顷刻之间退散,一把掀开锦被,动作利索地穿好衣服,快速来到外间。 房门还开着,宋巍站在门槛处,云彩在外面小声说着话。 听到动静,宋巍扭过头来看她,“怎么起来了?” “你们刚刚说什么?”温婉的目光直直看向云彩。 云彩下意识望了宋巍一眼,似乎是有什么话不敢说,要先请示男主人。 宋巍回答她,“苏夫人小产了。” 温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苏夫人”是林潇月。 …… 放心不下温婉一个人大晚上的跑那么远,宋巍陪着她去了趟都督府。 他一个外男,不方便进内院,到了之后被刘管事安排去前厅喝茶。 温婉跟着他们家府上领路的丫鬟去了林潇月的院子。 正屋里染了血的床褥已经全部被换下,考虑到天寒,下人们不敢开窗透气,只点了熏香尽量减轻屋子里的味儿。 可即便如此,从外头进来的人还是能轻易嗅出来。 温婉掀开隔间珠帘的时候,一眼看到双目无神平躺在床榻上的林潇月。 她面上没有多少血色,神情显得很呆滞,丫鬟跟她说着什么,她似乎也没听到。 见温婉来,几个丫鬟齐齐屈膝,要给她行礼。 温婉抬了抬手,示意不要发出声音影响到林潇月休息。 之后又让她们都出去。 金枝端上铜盆,带上小丫鬟们,很快离开正屋。 温婉自己搬来凳子坐下,将林潇月露在外面的手握进掌心,只是无声地陪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过了许久,林潇月似乎有了知觉,眼珠子转动两下,嘴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你来了?” “感觉怎么样?” 怕她觉得疼,温婉握着她手的力道稍稍松缓。 “我感觉天塌了。” 她没有哭,像是已经哭不出来,声音有气无力。 “天没塌。”温婉说,“只要你肯站起来走出去,就一定能看到。” 412、给多少银子都不帮你带孩子(2更) 林潇月侧过脑袋,目光定格在温婉面上,久久不语。 温婉另一只手拨了拨她的额发,“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在这儿呢!” “温婉,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前些年对他不够信任,不够称职,没有尽到妻子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所以老天爷看我不顺眼,要夺走我和他的第二个孩子?” 不等温婉开口,她又兀自低喃,“引产出来的时候,她们都不让我看,我还是看了,是个儿子,我能想象得到他要是长大,一定很像七爷。” 说着说着,她便开始哽咽起来,“我已经很小心很小心了,府医和外面的大夫来看过,都说没事的,为什么会这样?” 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温婉只能宽慰她,“胎儿身上的一些问题,太医诊脉是看不出来的,孩子已经没了,你要保重身体。” “保重?”林潇月自嘲地笑了一声,“那支签上的预示已经灵验了一条,我不知道等七爷出事的消息再传来,自己还能不能撑下去。” 温婉问:“如果你都撑不下去,那阿暖怎么办?” 林潇月抿着唇角,被温婉握住的那只手明显蜷缩了一下。 “你没了儿子,心里难受我能理解,可你不能因为儿子就置闺女于不顾,她再不金贵,也是你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你就舍得让她没爹没娘?” 温婉话音才落,林潇月原本干涩的眼角就有热泪滚出,顺着鬓角落到软枕上。 温婉将她的手塞回锦被,“你以为自己的天塌了,殊不知,你也是别人的天,天塌下来的滋味儿,你自己尝就够了,没必要再让两岁的闺女感同身受。” 见林潇月只是哭,温婉拔高音调,“听明白没?” 林潇月没回她,默默背过身去,因为抽泣,肩膀有细微的抖动,温婉能感觉出,她憋了一肚子的委屈。 这种事搁在谁身上都不会痛快,可温婉作为蜜友,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消沉下去,只能不停地刺激她,让她尽快从丧子之痛里走出来。 弯腰给林潇月盖好被子,温婉抬步走出门外。 金枝和其他几个丫鬟都还在,一个个冻得嘴唇发紫。 温婉见状,把她们叫进来。 屋里烧了地龙,又有火盆,很快让几人僵硬的身躯回暖。 金枝关心女主人的状况,开口问温婉:“七奶奶怎么样了?” “刚出事儿,心情不太好,你们进去伺候的时候尽量别说话影响她。” 金枝点头说知道了。 温婉想到林潇月之前的话,侧眸看向金枝,“除了府医,你们还请外面的大夫来看过?” “是七奶奶让请的。”金枝据实回答,“奶奶前些日子老说肚子不舒服,请了府医又看不出端倪,她怀疑府医有问题,就让奴婢悄悄去请了广仁堂的大夫来瞧,还是没瞧出病症来。” “那引产的时候呢?”温婉追问道:“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金枝低下头去,小声道:“奴婢们都不敢看,七奶奶匆匆看过一眼之后就让稳婆处理了。” 想到什么,金枝忽然紧张地看向温婉,“宋夫人,您是不是怀疑有人对我们奶奶下黑手?” “不排除这种可能。”温婉颔首,“也有可能,是胎儿患有某种光从脉相上查探不出来的病症。” “奴婢们照着七爷临走时的嘱咐,给七奶奶进食之前都会先用银针试毒。”金枝仔细回忆着,“如果是下毒,可能性太小了,可如果是夫人说的那样,就真是没办法的。” 一面说,金枝一面朝着里屋方向瞟了瞟,“上次夫人来过之后,七奶奶看得挺开,每日里跟奴婢们说说笑笑,没再想着签文的事儿,大家都以为,这个孩子能平安出生的,谁能想到……哎,到底还是它福薄。” 温婉四下扫了眼,似乎从进门到现在,一直没看到阿暖。 “小姐呢?” 金枝回过神,“之前准备引产的时候,奴婢趁她睡着,把人抱去隔壁房间了,这会儿估摸着还在睡。” “七奶奶这几日心里不痛快,恐怕无暇顾及她,你们行事仔细些,要照顾好小姐。”温婉嘱咐。 几个丫鬟点头应下。 瞧着夜色已深,温婉让她们都回房睡觉,自己去了里屋。 林潇月没睡着,听到声音,翻个身抬眼看来。 温婉望着她,“哭够没?” 林潇月这会儿完全没心思跟她说笑玩闹,“温婉,我求你个事儿。” 温婉坐下来,都没等林潇月开口,自己就先道:“如果是求我帮你把阿暖带回去照顾一段日子,我是不会答应的。” 被猜中心思,林潇月并不觉得讶异,温婉只是学东西慢,心思向来聪颖通透。 她看向她,“有什么条件你只管提,我会尽量满足。” 温婉语气里有不满,“你闺女是个大包袱,我才不接。” 林潇月被气到,狠狠瞪着她,“你说谁是包袱?” “不是包袱,那你别甩给我啊,有本事自己带,两岁的孩子带起来有多麻烦你不知道?” 见对方态度强硬,林潇月不得不服软,“我就是让她过去待几天而已。” “别说几天,一天都不行。”温婉坚决不松口。 “我不想让她看到我这样子,不行吗?” “那你就振作起来,让她知道你只是暂时生病,而不是因为别的原因不要她了。” 林潇月深深皱眉,“我发现你这人怎么那么没有同情心呢?” “我同情你,谁来同情我啊?”温婉说:“让她过去很简单,反正我多带一个孩子也是带,可是你呢?没了闺女在身边吵着闹着分散注意力,万一钻了牛角尖一个想不通非要往棺材里钻,到时候她哭着喊着让我赔她一个娘,你让我怎么办?” 林潇月无语,“什么都能让你想到前头堵着我,不去给人说书讲故事你真是可惜了。” “反正帮你带孩子这事儿,你给多少银子我都不干。” 林潇月胸口快速地起伏着,“我还给你银子?不削你就算不错了!” 说着,伸手抄起床上的枕头直接朝温婉扔来。 她刚小产,手上没什么力道,温婉很轻易就把枕头接住,然后给她放回去,“您哪,就好生歇着吧,等天亮了闺女来找,可千万别把戏给演砸了。” 林潇月趁势抓住她手腕,“一天,就一天成不?我刚没了儿子,你总得让我喘口气儿吧?” 见温婉没有要答应的意思,她又说:“大不了,我再给你送两筐温暖。” 温婉:“你真把我们家当成要饭的了?两筐怎么够,至少得四筐。” 林潇月:“……” …… 怕这时候把睡着的阿暖抱回自己家她醒来会哭闹,温婉打算在都督府等到天亮。 与林潇月谈妥之后,她想到还坐在前厅的宋巍。 让丫鬟带路,温婉很快来到前院。 宋巍还没走,坐在里头跟他们家的管事说话。 见到温婉过来,两人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宋巍将视线转到她身上,轻声询问,“怎么样了?” 一两句话温婉解释不清楚,只是跟他说:“我恐怕得天亮才能走,相公明儿还得上衙,就不必陪我了,先回去歇着吧。” 宋巍不清楚里头的情况,不过听温婉这么说来,应该不容乐观,他没有答应离开,“我陪你等。” “可我怕你明天没精神。” 这时,刘管事忽然道:“宋大人宋娘子因为我家夫人的事儿深夜赶来,是我们做下人的招待不周,这就去给二位安排客房歇息,明日一早,小的再让车夫送宋大人直接去翰林院。” 温婉没意见,看向男人。 宋巍摇头,“那我还是回去吧。” 都督府男主人不在,他和温婉又是因为女主人小产而来,若是就此歇在他们家,即便外人不说,宋巍也过不了自己这关,索性,他选择回家。 温婉多少能理解宋巍的顾虑。 小产本就是妇人的事儿,她作为林潇月的蜜友,留下来陪着再正常不过,宋巍留下来,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撑了伞亲自送男人出门,温婉站在都督府大门外,隔着纷纷扬扬的雪瓣跟他说话,“路上当心些,到家就别喝茶了,赶紧睡觉,听到没?” 被当成小孩子叮嘱,宋巍掩不住唇边笑痕,放下帘子的同时,低柔的嗓音穿透冷空气,“回去吧,我走了。” ------题外话------ 下午还有两更^_^ 413、进宝爱记仇(3更) 温婉转身进屋,林潇月还没睡。 自从引产时眼睁睁看着那个孩子离开自己的身体,她就一点困意都没有。 见到温婉进来,林潇月问:“宋大人走了?” 温婉挑眉,“你怎么知道他是走了,而不是在你们家留宿?” “他要肯留宿,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宋巍了。” 林潇月边说边用眼神示意温婉坐。 本来就是特地留下来陪林潇月的,温婉没有拒绝,将凳子挪过来一些,坐在床头与她说话,“还疼不疼?” “疼能怎么办?还不是得受着。” 温婉注意到她眼底的郁色,“听下人说,你从孩子被引产出来到这会儿都还没睡觉,不困吗?” “睡不着。”林潇月摇摇头,一闭上眼睛就是孩子刚离开母体时的样子,心里头堵得厉害。 “脑子里装那么多东西干嘛?”温婉说:“想得多了,容易出事儿。” 林潇月轻声叹气,“我没想别的,只是担心他回来知道儿子被我作没了,会怨我不配当娘。” 温婉看着眼前已经没了往日神采的小妇人,能感觉到这次小产带给她的打击有多大,没再刺激对方,尽量地哄着,“这次的流产是意外,那个孩子连大夫都诊不出问题来,怎么能怨到你头上?再说了,只要他能平安归来,你们俩想生几个都没问题。” 知道温婉是在安慰自己,林潇月掀开眼帘看了看她,没发出声音。 不多会儿,她眼皮一沉睡了过去。 温婉悄悄站起身,将炭盆挪过来一些,尽量让她随时处于不会受凉的状态。 走出正屋的时候,外面的雪已经停了,青灰瓦片上铺了厚厚一层。 下人们全都回屋歇息,此时此刻的院里格外安静。 温婉呼了口白雾搓搓手,又拢了拢身上的斗篷,突然生出堆雪人的兴致,她抬步,缓缓走下石阶。 …… 林潇月再醒来,天已经大亮,她听到外面传来小女孩咯咯的笑声。 看到婢女金环在旁边,林潇月问:“发生什么事了?” 金环道:“奶奶有所不知,宋夫人堆了个雪人,小姐一早起来看到,喜欢得不得了,非缠着宋夫人教她。” 林潇月弯起唇角,尔后想到什么,“温婉她一宿没睡吗?” 金环犹豫着点点头,“好像是这样。” “什么叫好像是?”听出自家下人语气里的敷衍,林潇月脸色不好看,“昨天晚上你们几个是不是扔下她自个儿去睡了?” 金环立即跪在地上,“奶奶恕罪,是宋夫人让奴婢们去休息的。” “她让去你们就去?” 女主人刚醒就发火,小丫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眼瞅着要急哭。 这时,温婉拉着阿暖的小手进了门。 来到里屋时见到金环跪在地上,温婉出声问:“怎么了这是?” 林潇月看着她,“下人们不懂规矩招待不周,你怎么还跟我客气上了?困就自己去找间房睡觉,再不济,外间不是还有个小榻?特地来看我你还让自己熬到天亮,这要传扬出去,别人该戳着脊梁骨骂我丧良心了。” 温婉忽然笑起来,“还有心思关注别人的看法,说明还有的救。” 林潇月再一次被她气到险些说不出话,“你这本事,该是跟你男人学的。” 温婉并不否认,“他是我相公,我不跟他学跟谁学?” 阿暖一看到娘亲,欢快地喊了一声就飞奔着扑过去。 温婉怕她撞到林潇月,及时伸手握住她的小胳膊,将人拽回来,低声道:“你娘亲今日不舒服,不能打扰她。” 小丫头没再往前,双眼疑惑地看向林潇月,像是在寻求答案。 林潇月面上笑着,“阿暖刚才在外面堆雪人好不好玩?” “好玩~” 这个年纪的孩子,奶音总是能把人耳朵给听酥。 林潇月眼神软下来,“那一会儿你跟着婉姨回去,让她再教你堆别的好不好?” “娘亲呢?”小丫头问。 “娘亲有些困,再睡会儿,等醒了就来接阿暖。” 知道不能打扰娘亲睡觉,小丫头表示愿意跟着温婉走。 难得的没出乱子,林潇月大松口气,用眼神暗示温婉赶紧把人带离都督府。 温婉趁着阿暖还没反悔,牵着她走出门外,尔后又将她抱起来,一直到出大门坐上马车。 没看到娘亲跟来,阿暖有些不适应,小屁股在铺了软垫的座位上扭啊扭,想下去。 温婉耐心跟她说:“我们家有个小哥哥,堆雪人可厉害了,你要不要去跟他比一比?” 阿暖闻言,不安的动作停下来,仰头看着温婉。 虽然知道小丫头肯定早就不记得进宝,温婉还是说,“上次咱们去寺庙的时候,你见过他。” 阿暖摇摇头,她早就忘了那个能徒步走下山的厉害小哥哥,不过没再抗拒去宋家。 温婉想着,阿暖大概是对自己口中的“小哥哥”产生了好奇心。 马车启程之后,温婉怕她吵闹,不断跟她说话,“我们家小哥哥很调皮,但是他手里收藏了好多好吃的,阿暖要是去了,他一准拿出来分你吃。” 阿暖忽然问:“有糖吗?” “有。” —— 温婉到家时,最喜欢玩雪的进宝已经在爷爷的帮助下堆了一个大雪人,正踮着脚尖往脑袋上安眼睛。 余光瞥见娘亲带着个粉粉嫩嫩的妹妹回来,他踮着的脚后跟突然落地,没站稳,一屁股跌在地上,身上沾了不少雪粒子。 温婉急忙走过去弯腰扶他。 小家伙没让,自己爬了起来,像是怕被人看了笑话,他伸出小胖手,不停地拍着身上的雪,手太短,够不着后背。 小家伙急得脸儿通红。 温婉绕到儿子身后,轻而易举帮他弄干净,嘴里问道:“你爹呢?” “爹爹去翰林院了。” 温婉瞅了眼雪人,“谁帮你堆的?” “爷爷。” “爷爷呢?” “屋里。” 温婉抬眼看向正屋,正巧见公公出来。 她上前,喊了声爹。 宋老爹之前就听宋巍说过了,苏夫人小产,他们夫妻俩连夜赶过去探望,眼下瞧着儿媳的样子,像是一宿没睡,他不好出言劝她去歇息,只应道:“回来了?” 温婉点了点头,正想让阿暖喊爷爷,又听得公公的声音传来,“外头冷,屋里烧了炭盆,带着孩子进去暖暖手吧。” “谢谢爹。” 宋巍一大早出的门,温婉琢磨着公公怕是过来的时间不短,“爹要有事就先去忙,进宝这边有我照看着。” 宋老爹嗯了声,没再推辞,走过来摸摸进宝的小脑袋,然后大步往外走。 进宝挥着小胖手,“爷爷再见~” 他喊完,见旁边没动静,圆溜溜的眼睛看向阿暖,有些理直气壮,“你还没跟爷爷说再见。” 阿暖看了看进宝,又看了看宋老爹的背影,抿着小嘴没说话。 进宝哼了哼,用眼神向娘亲控诉着妹妹不听话不礼貌的行为。 温婉伸手拉拉他的领口,“行了别贫了,赶紧的进去换身衣裳,一大早就玩雪,你也不怕冻着。” 小家伙吸吸鼻子,一溜烟跑进屋,让云彩给他换衣裳,要新的,最新最好看的那件。 一刻钟后,温婉看到穿上新衣裳的儿子,“……这都还没过年,你干嘛呢?” 进宝摸摸鼻子,“不过年就不能穿新衣裳吗?” 温婉说可以,“如果你过年还乐意继续穿这套的话。” 小家伙想抗议,可一瞅妹妹还在,又闭紧嘴巴,只嘟囔了两句,谁都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阿暖,来这边坐。” 温婉将小丫头拉到炭盆边,给她搬个矮一点的绣墩过来。 等小丫头坐下,温婉看向自家儿子,“快去把你的零嘴都搬出来分妹妹吃。” 小家伙不干。 阿暖不记得他,他却记得阿暖,“进宝上次跟她要糖葫芦吃她都没给,进宝的好东西也不让给她吃。” 温婉:“……作为一个小男子汉,你能不能有点儿风度?” “不给,就不给!”小家伙很会记仇。 414、不仅记仇,还死抠(4更) 温婉很震惊。 之前在法华寺,她发现自家儿子骨子里有些腼腆。 而今日,她又发现了他不仅腼腆,还会记仇。 不仅记仇,还死抠。 见到这么好看的妹妹,不是应该主动把好吃的好玩的全给翻出来让给妹妹吃让给妹妹玩吗? 眼下这“谁敢动他零嘴他就跟谁拼命”的架势是怎么回事儿? 元宝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收了思绪,温婉没敢往深了想照这趋势发展下去自家儿子将来娶到媳妇儿的可能性。 来的路上答应了阿暖会给她糖吃,儿子手里要不到,温婉不再强求,把云彩叫进来,“前几日庄子上送了不少农妇们自己熬的糖,有一种是粘了核桃葵花籽的软糖,你去取一些来。” 云彩问:“夫人要吃吗?” 温婉瞄了眼儿子,清清嗓子道:“我不要,就阿暖一个人吃。” 云彩看了看进宝,又问:“小少爷呢?” “他也不要。”温婉说:“人家手里好吃的可多了,看不上咱们库房里的软糖。” 听见小家伙砸吧嘴,温婉就知道他想吃。 那些糖刚送来,家里人还没吃过,往年也没有,算是稀罕物,进宝嘴巴这么馋,不想吃才怪。 温婉睨他一眼,“想吃啊,去把你的零嘴都搬出来送给妹妹。” 进宝不乐意把自己的东西白送给小气的妹妹,但是他又想吃粘了葵花籽核桃的软糖,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去把自己装零嘴的小箱子抱了出来。 递到阿暖跟前的时候,他仍然觉得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呐,都是给你的。” 见阿暖伸手去拿无花果,他赶紧道:“这个味道有点怪,你要是不喜欢,可以换一个。” 阿暖又去拿丝窝糖。 进宝说:“这个会粘牙,你看看旁边的。” 阿暖只好将小手伸向油纸包着的马蹄糕。 进宝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姑娘将他的马蹄糕送进嘴里咬了一口,他跟着咽了咽口水。 阿暖喜欢马蹄糕,吃了一块又伸手去拿第二块。 进宝小脸垮着。 见她吃了第二块还想拿第三块,进宝终于忍不住,“只有两块了,你给我留点儿。” 温婉:“……” 得亏林潇月不在,否则她真是丢脸丢到自己家。 等云彩端了软糖来,温婉把碟子搁到矮桌上让阿暖自己吃,这才寻着机会教儿子做人,告诉他,妹妹是客人,他是小主人,小主人就该有个小主人的样子,不仅要礼貌,还要盛情款待,否则这么抠,将来是娶不到媳妇儿的。 进宝听了,问他娘,“娶媳妇儿是什么意思?” 温婉道:“就像你爹,他得娶了我才能有你。” 进宝琢磨了半天,又问:“娶了媳妇儿,是不是我所有好吃的都得给她?” “这不是应该的吗?” “那我不娶了,好东西我得留着自己吃。” “……” 一个只看脸,满心满眼都要娶个美人媳妇儿,一个宁愿不要媳妇儿也不坚决把自己的东西分出去。 宋家这俩娃…… 温婉倒吸口气,跟他说:“妹妹那么可爱,你怎么舍得不给她好东西吃?” 进宝反驳:“隔壁的老爷爷天天都夸我可爱,为什么没人给我好东西吃?” 温婉直接说:“因为你太抠门了。” 进宝:“……” 最后的最后,进宝在“抠门”与“割肉”之间选择了“割肉”,他把小箱子里的零嘴每样拿走一半,然后整个儿推给阿暖,“呐,给你的,回家以后不许告状说我没给你好东西吃。” 阿暖看了看小箱子里她们家没有的零嘴,笑得很甜,“谢谢小哥哥~” —— 中饭过后,又开始下起了雪,进宝回了隔壁他自己的房间,阿暖在温婉这间房的里间,两个孩子都在睡觉。 温婉本来找了本书打发时间,不知不觉便在小榻上睡了过去。 到底是一宿没合眼,睡下去的时间有些长。 再醒来,已经傍晚。 宋巍回来时,哪怕遮了伞,肩头还是不免落了几片雪瓣。 温婉站起身,一边替他拂去雪花,一边帮着把毛领披风取下来,等男人坐到炭盆边,她忽然问:“相公今日有没有因为打盹被人抓到小辫子?” 宋巍将手伸到炭盆上烘烤着,声音沉稳笃定,“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真没有啊?那你可真够精神的。” 温婉挂好披风回来,在男人对面落座。 宋巍想到昨夜的事,难免有些不放心,“都督府那边,都处理妥当了吧?” 温婉如实道:“孩子没了,林潇月挺难过的,她今日心情不好,请我带一天孩子。” “送回去了?”宋巍打从跨进门来就没见到苏家那个孩子。 “还在睡。”温婉用眼神指了指里屋,“大概是外头天冷的原因,两个孩子睡了好久都还没醒。” 宋巍将注意力挪到她身上,“你怎么样?” “我也睡了一下午,昨夜没怎么合眼,实在撑不住。” “那就好。”宋巍担心她直到现在都没休息。 “相公,你有没有西北那边的消息,知不知道苏大都督他们什么时候班师回朝?我看林潇月这样子,要是男人再不回来,她会彻底崩了心态的。” 关于大楚攻打西岳的事儿,是朝务,宋巍不方便过多的透露给温婉一个小妇人,只简单地说:“还早,至少目前回不来。” “那她也太可怜了,发生这种事当相公的不在,换了我我心态也得崩,更何况,她那天还在法华寺求了签,签文上就预示着不吉利。” 这种事,宋巍无能为力,“你得了空,多去陪陪她就是了。” “嗯,我知道,明天就去。” —— 次日温婉亲自把阿暖送回都督府的时候才从林潇月嘴里得知昨天是小丫头的三岁生辰。 “生辰?你怎么不早说?”温婉想到自家儿子那抠样,心里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早说了干嘛?”林潇月道:“我这个当娘的都没办法给她过,难不成还让你代替我?” 日子都已经过了,补过也没意思,温婉满心遗憾,“今年就算了,我记住这个日子,等来年再好好给她备一份生辰礼。” “那就等来年再说。” 这次受的打击太大,林潇月对未来有些迷茫,她连明天都看不到,更别说明年。 温婉拉回思绪,望向她,“今日感觉怎么样?” “又睡了一宿,疼痛减轻了很多。” 隔着厚厚一层锦被,温婉也能感觉出她比以往更畏寒。 考虑到她出了这么大事儿没个亲人在身边,温婉提议道:“不如你给娘家去封信吧,看有没有人能得空来一趟。” “不用了。”林潇月不打算把自己的糟心事儿写成信捎回济州。 她爹的脾气她最清楚,一旦知道此事,又得把所有罪过都推到苏擎头上,没准,还会再一次逼着他们俩和离。 见温婉欲言又止,林潇月笑笑,“我挺好,真的,一个人清静,能想明白很多事儿。” “你又胡思乱想什么了?” “没有胡思乱想。”林潇月长长吐出一口气,“我现在唯一能盼的,就是他安然无恙地站在我面前,不管是打赢胜仗还是一败涂地,我不在乎他官阶高低,也不想当什么诰命夫人,我只要他回来,活着回来就好。” —— 拿到四幅画以后,陆老侯爷基本没个闲时候,日以继夜地研究兵器图谱,可直到现在也没什么头绪。 先帝给他留了一批专门铸造兵器的暗人,那里头不乏有擅长这方面的大师,然而连他们都看不懂四幅画的玄机在哪。 西北一战,苏擎增援以后大获全胜,陆老侯爷原本是没放在心上的,可迟迟没见西征军班师回朝,他让陆平舟打听了一下,陆平舟给他带回消息,说皇帝早就下令让徐光复和苏擎两人集结边境驻军,打算一举攻下西岳。 陆老侯爷当即惊出一身冷汗。 他本想着等图谱问世再去面见光熹帝坦白秘旨的事,不曾想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一步。 不得已,陆老侯爷换上朝服,带上先帝秘旨,坐上马车直接去了皇城。 415、秘旨被毁(1更) 陆老侯爷的马车在皇城门外停下,他刚下来准备入城,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拦他的是个妇人,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装扮素净简单,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锐利。 见到陆老侯爷,对方福身行了一礼。 陆老侯爷仔细打量她一眼,确定并不认识此人,出于礼貌,他还是问了一句,“不知这位娘子有何贵干?” 妇人正是国公府的邱姨娘邱淑月。 面对陆老侯爷的发问,她面不改色,笑意盈盈,“不知老侯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陆老侯爷眯起眼,“老夫有事入皇城。”没工夫同一个不相干的人歪缠。 邱姨娘说:“奴家知道老侯爷入宫的目的。” 都没等他反应,邱姨娘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继续道:“是太后娘娘临终前让我专程在这儿等您的。” 怕他不信,邱姨娘取出太后信物来。 陆老侯爷见状,沉默了会儿,问:“去什么地方?” —— 皇城外不远处的一家茶楼,邱姨娘订了雅间。 雅间内只有陆老侯爷和她二人。 小厮送了茶来,邱姨娘亲自把门关上,等落了座,拎起茶壶给对面的陆老侯爷倒茶。 陆老侯爷急得火烧火燎,没心思喝茶,开门见山,“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邱姨娘没有急着说目的,“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太后娘娘安插在国公府的眼线,目前,名分上算是苏国公的妾室。” “你是苏家人?” “不,是太后娘娘的人。”邱姨娘纠正,“太后娘娘生前很多事都交给我去办,包括,炸毁老侯爷的藏珍阁。” 那些藏品,本来就是陆老侯爷拿出来给太后泄愤的,早料到会有炸毁的一天,他只是意外,这些事情,竟然是国公府后宅的一个妾室干的。 见对方没什么反应,邱姨娘接着道:“太后娘娘临终前,捎了封秘信给我,让我在关键时刻提醒老侯爷,若是兵器图谱还没研究出来,不要入宫见皇上。” 邱姨娘是太后心腹。 太后得知真相以后,她自然也跟着知道一切,明白老侯爷今日是打算找光熹帝坦白请求对方及时撤兵。 “可现如今是危急关头。”陆老侯爷声音沉沉,“常威将军和左军都督一旦不撤兵,可能会带来的后果,我们谁都无法预估。” “您就算有秘旨,入宫也不一定能劝得动皇上。”邱姨娘说:“皇上对陆家积怨已久,哪怕是太后娘娘,临终前百般劝说都无法动摇他不重用陆家的决心。” 陆老侯爷不这么认为,“如果太后当时就把秘旨的事说出来,兴许皇上这次不会贸然出兵攻打西岳。” “老侯爷多年不入宫,怕是压根就没了解过这位帝王的性子,尤其是近两年,他越发的偏执多疑。”邱姨娘尽量陈述事实,“您手上只有秘旨,而没有实际的兵器图谱,根本无济于事。” 尽管邱姨娘分析得头头是道,陆老侯爷还是决定入宫一试。 先帝交给他的责任重大,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大楚这么快就陷入方士预言中的那场战乱。 邱姨娘劝不动,只能叹气,“您好自为之吧。” 陆老侯爷入皇城,直接去了乾清宫求见光熹帝。 光熹帝正在看前线传来的战报,听到崔公公说陆老侯爷来了,想说不见。 “皇上。”崔公公道:“奴才见老侯爷好像挺着急的,说有急事要马上见到您。” 光熹帝将战报搁在一旁,“传进来。” 陆老侯爷入殿,跪地给光熹帝磕了头。 光熹帝没让平身,垂目望着他:“老侯爷每次入宫,似乎都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你这样不打招呼突然跑来,让朕很惶恐啊!” 听出帝王在介怀太后的死,陆老侯爷叩了头,跪直身子,“皇上一直好奇老臣当日入宫见太后到底说了什么,老臣此次入宫,便是来告诉皇上真相的。” 光熹帝一副完全没兴趣的样子,“说了真相,朕的母后就能死而复生?” “不能。” “那你就是有目的而来了。” 宫中为太后治丧那会儿,不论他怎么逼问,陆老侯爷始终一副宁死不说的态度,光熹帝不信他会这么好心主动跑来坦白。 “是,老臣希望皇上能下令撤兵,接受西岳的谈判。” 不等光熹帝发怒,他郑重道:“先帝在世时,已经有方士根据异象和推背图预言了大楚国运,百年之内覆灭正是因为战争,老臣得了先帝重托,不能眼睁睁看着大楚走到那一步。” 陆老侯爷话音才落,光熹帝直接一杯茶摔在地上,“放肆!是谁给你的胆子敢私自妄议国运?” 陆老侯爷不再说话,从袖中掏出先帝秘旨。 崔公公见状,忙去取来呈到光熹帝面前。 光熹帝粗略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尔后将卷轴重重拍在御案上,“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陆老侯爷如实回答,“太后已薨,到目前为止,知情者只有皇上和老臣。” 见帝王气得不轻,崔公公重新奉了茶来。 光熹帝接过,没心情喝,对着下头的人道:“说说吧,先帝让你找四幅画的目的是什么?” 陆老侯爷酝酿片刻,把自己当初和太后说的那些话重述了一遍。 尤其着重强调了刘氏神兵对于即将到来那场战争的重要性。 史书上对于晋朝刘氏家族的记载很少,光熹帝只知道那个家族毁于当时帝王的猜忌,至于刘氏家族与柳先生的关系,甚至是四幅画里面隐藏的秘密,光熹帝从未听说过。 是真是假,几乎无从查证。 听陆老侯爷说得头头是道,光熹帝问他,“兵器图谱呢?” “老臣还在琢磨。” “那就是没有了?” “……暂时没有。” 光熹帝站起身,顺手拿起御案上的秘旨,走到烛台边,将秘旨搁在火苗上方,任由火舌将其吞卷。 陆老侯爷闻到火烟味儿,抬起头来见状,顿时大惊失色,“皇上,那可是先帝御笔亲书的秘旨!” 光熹帝的回答显得有些不耐,“全都只是你个人的一面之词而已,陆老侯爷养了两个好儿子,一个得你真传能上阵杀敌,一个运筹帷幄能决胜千里,帮你伪造一份先帝秘旨,又有何难?” “皇上……” 陆老侯爷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坦白不仅不能劝得帝王退兵,还引来帝王疑心,把先帝秘旨给毁了。 秘旨化为灰烬,光熹帝擦了手,转回龙椅上坐下,“当年陆行舟手握三十万兵权,最后以那样的方式被收回,你敢说你陆家对朕没有半点怨言?” 陆老侯爷痛心疾首,“老臣敢以项上人头发誓,陆家对大楚,对皇上您,绝无二心。” “朕不是太后,不会受你迷惑。”光熹帝毫不掩饰言辞之间的讥讽,“又是先帝秘旨,又是所谓的刘氏神兵,你来见朕,不就是想告诉朕,徐光复和苏擎二人不堪重用,拿不下西岳一个国,但你们陆家,可以。” 陆老侯爷这时才醒悟太后临终前为什么要留那么一手,眼前的光熹帝,已经不是初登大宝那年事事肯听元老意见的少年帝王。 先帝驾崩早,光熹帝年少登基,哪怕有太后垂帘听政帮衬扶持,难免还是让外戚把控了朝纲,他被苏家掣肘多年,终于一步步将外戚势力瓦解,又怎么可能允许再有人意图对他进行威胁控制? 所以他疑心陆家会因为当年被没收了三十万兵权而在私底下有所图谋,更把先帝秘旨和刘氏神兵想象成陆家谋权计划中的一环,认为他此番前来,不过是想凭着刘氏神兵作为威胁要回兵权罢了。 陆老侯爷满心悔意,如果知道早早来见光熹帝会是这种结果,他应该撑到兵器图谱出来的。 大殿内沉寂许久,帝王冷沉的声音再度传来,“朕答应过芳华不动你陆家,所以在朕反悔之前,陆老侯爷还是早些出宫的好,你已经赋闲那么多年,朝中之事就不必参与了,从今往后,朕也不想在宫中再见到老侯爷。” 416、那就等你恢复再说(2更) 出皇城的时候,陆老侯爷再次碰到了邱姨娘。 对方像是早就料到他此番去见光熹帝的结果,见他满脸颓丧,没觉得多意外,直接问:“老侯爷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陆老侯爷还没从先前大殿上的那一幕回过神来,“秘旨被烧毁,等兵器图谱出来投入打造,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不知皇上到时候会不会以谋反大罪处置陆家。” “那您之前为何不听我劝?”邱姨娘问。 “我以为,皇上他至少能冷静下来斟酌先帝的良苦用心。” 邱姨娘说:“太后比您更了解皇上,您不该不听她的话。” 陆老侯爷何尝不后悔,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是他能控制的。 邱姨娘轻易看穿对方心思,“为今之计,老侯爷须得尽量把兵器图谱找出来,让皇上见到刘氏神兵的厉害以及陆家的忠诚,或许还能扳回一局。” “兵器图谱肯定要找,可老夫担心两国交战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邱姨娘莞尔,“所以这种时候如果刘氏神兵能派上用场,陆家就立功了,不是么?” …… 陆老侯爷走后,崔公公弯腰把光熹帝之前摔在地上的碎瓷片捡起来。 光熹帝负手在大殿内来回踱步,脸色阴沉沉的,明显气得不轻,“这个陆丰,简直胆大包天了,竟敢伪造先帝秘旨来威胁朕!” 崔公公之前只负责从陆老侯爷手里取来递给光熹帝,没看到秘旨上写了什么,不过他觉得陆家没这么大胆子,只是主子正在气头上,崔公公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怕遭了池鱼之殃。 “那什么刘氏神兵,你认为真的存在?”帝王的声音又传来。 崔公公捡拾碎片的动作顿了一顿,斟酌着言辞,“毕竟隔了好几个朝代,奴才也说不准。” 光熹帝冷哼,“若是真有,为何除了陆丰,其他人都没听说过?先帝能告诉他不告诉朕?分明全是他的一家之言!”也就太后这种被儿女私情蒙蔽了双眼的人才会相信他,真当别人都没长脑子么? 崔公公再一次觉得答不上来。 毕竟“秘旨”出现得太过突然,又跟先帝扯上关系,他一个太监,哪敢妄议? “他觉得朕没了陆家打不赢胜仗,朕这次就偏要灭了西岳给他看,没了陆家,朕的江山不会塌,社稷只会更稳固!”光熹帝信誓旦旦。 —— 陆老侯爷回到家,反复琢磨了一个晚上,仍旧找不到四幅画的关键。 形势迫在眉睫,他已经顾不上别的,把大儿子陆平舟叫来,请他帮着参谋参谋,看能否从四幅画上瞧出什么端倪来。 出于好奇,陆平舟问了四幅画的来历以及个中缘由,陆老侯爷没细说,怕陆平舟因为秘旨被毁的事埋怨上光熹帝,只是笼统告诉他,画里面藏有十分罕见而精绝的兵器图谱,一旦找到,将来定能派上大用场。 陆平舟感觉得出他爹没把实话说全,不过也没细问,很快投入对画的研究当中。 父子俩接连看了三天,甚至于陆平舟为了验证“画中画”的可能,故意用茶水湿了画的一个角,都没能让底下显现出什么来。 他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劲,“爹,有没有可能那些兵器其实并不在画中,画只是噱头,而真正的关键在于四幅画的名字?” 陆老侯爷此前不是没想到过,可是,“十方涯,百寸心,千丈雪,万里春,这四个名字能说明什么?” 陆平舟猜测,“没准,是方位指示。” 陆老侯爷示意他,“你再接着分析。” 陆平舟摇头,“孩儿对这几幅画不太熟悉,一时半刻还理不出头绪。” …… 隔天休沐,陆老侯爷单独约了宋巍去酒楼吃饭,期间把自己带来的四幅画拿出来。 宋巍知道的比陆平舟多,陆老侯爷对这个徒弟就没再隐瞒,直接把先帝之托以及刘氏家族与柳先生的关系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宋巍之前自己推断了黑风山的首领,也就是何玉梅的男人是柳先生后人,但他没想到柳先生和晋朝的刘氏家族竟然还有这种关系。 震惊之余,他仔细分析了一下。 最终得出的结论跟陆平舟一样:画中藏不下那么精密的图谱,图谱一定还在别的地方,关键位置,还得看画名。 谈到这里,宋巍想到当初黑风山上的那伙土匪。 难怪何玉梅临死前会说一旦杀了她手底下的兄弟,光熹帝都得后悔,如今看来,那帮人是知道画中秘密的,恐怕不止熟知兵器图谱,还会打造真正的刘氏神兵。 “徒儿你好好帮为师琢磨琢磨,看能否尽快将图谱找出来。” 听到陆老侯爷的话,宋巍回过神,“师父有没有想过柳先生的墓穴?” 陆老侯爷觉得不太可能,“柳先生葬的是土墓而非陵墓,别说没有任何地方记载他下葬的地点,就算有记载,至今几百年过去,怎么可能还找得到?” 宋巍说:“既然祖上是设计机关兵器出身,那么我想他的墓一定不会简单,当初守在宁州黑风山那伙人就是柳先生的后人,土匪被剿之后,那座山被封了,师父若是想寻求更多的答案,不妨亲自前往一探。” 没有别的办法,陆老侯爷只能听从徒弟的意见,回去后收拾东西,出京前往宁州。 —— 怕林潇月受不住流产的打击想不开,温婉接连半个月都往他们家跑。 苏家下人已经习惯了宋夫人每天准时来,总会提前备好她爱喝的茶和甜点。 休息这么些日子,林潇月已经下床走动。 见到温婉,她笑笑,“来了?” 温婉见她正坐在桌前剪窗花纸,眉头深皱,“你怎么起来了?” “成天躺着要人伺候,我都快不会走路了。”林潇月不满地嘟囔,“再说了,又不是坐月子,怎么就不能下床?” “你跟别人那能一样吗?”温婉瞅着她,“你这情况,我瞧着比坐月子都要严重。” 温婉一把夺过她手中剪刀,“别剪了,待会儿不小心扎在手腕上,那就真是在作死。” 剪刀被夺走,林潇月也不着恼,回头看着她,“那你说,我要什么时候才能下地走动?” “起码等你恢复了全部的精气神。” “早就恢复了,不信你看。”林潇月一面说,一面站起来在她跟前转了一圈。 温婉只看到她的腰肢比以往纤细了不少。 哪怕隔着厚厚的衣物,她也能想象出林潇月瘦巴巴的身躯。 重新坐下来,林潇月好奇地望向温婉:“你上次跟我说康定伯府的五小姐是你侄女儿,确定了没?” 温婉点点头,“确定了,她就是我失踪快一年的侄女。” “你们把她给接回去了?” “那倒没有。”温婉摇摇头,“她似乎是出意外没了记忆,不记得我们这些家人,我跟相公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暂时不把人认回来,看她往后能不能有恢复记忆的可能。” 林潇月急了:“你们打算就这么干等着她恢复啊?万一一辈子都恢复不了呢?” “那我能怎么办?”温婉也很无奈,“难不成冲到康定伯府把人抢回来请大夫给她看?” “抢倒不至于,你总得想法子接近接近她吧,多在她跟前露个脸,没准那丫头觉得你眼熟,哪天突然就记起来了呢?” “我跟康定伯夫人不熟。”温婉说:“要想套近乎,恐怕还得通过你这位众人都想巴结的都督夫人。” 林潇月忽然挑了眉,“你这会儿想起我来了?” “你就说帮不帮吧?”温婉看着她。 “帮,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能不帮吗?”林潇月话锋一转,“不过你刚刚可是说了,我不能下地走动,一个虚弱到成天躺在床上等人伺候的小妇人,要怎么跨出门槛帮你靠近亲侄女?” 温婉当然不会因为自己的私事而随意拿别人的身子开玩笑,坚定不移地道:“那就等你彻底恢复再说。” 417、婉婉有喜(1更) 林潇月彻底恢复时,已经差不多接近年关。 温婉打算以送年礼为借口跟着她去一趟康定伯府。 出发之前,温婉出现了预感:雪天路滑,她们俩的马车与另一辆马车相撞。 而那辆马车上坐的,正是康定伯夫人。 除了她,另外还有个年轻姑娘。 那姑娘因为这一撞,磕破了脑袋。 温婉自己也伤得不轻。 …… 林潇月不知道她的异能,温婉也没打算告诉除了相公之外的其他人。 想了想,温婉提议道:“外面天这么冷,要不咱们步行去吧?” 林潇月看怪物似的看着她,“我们家到康定伯府的距离可不近,你确定要两只脚走着去?更何况咱俩还得带东西,你这提议也太不靠谱了。” 说完,又继续低头拾掇年礼,生怕漏了什么到时候显得诚意不够。 温婉扯了个谎,“其实是我这两日有些不舒服,坐马车总觉得晕。” 林潇月手上动作慢下来,狐疑地瞅着她,“你来的时候也不舒服?” “嗯,有点。” 林潇月不再细问,直接吩咐金枝,“去把府医请来,给宋夫人好好看看。” 温婉刚想说不用,又听得林潇月叨咕:“天大地大身子骨最大,咱们做女人的,哪不舒服了千万马虎不得,我前头这个儿子可不就是马虎没的?明明有不舒服,然而谁都看不出来,我就没搁在心上,谁能想到,说走就走,都没给我个反应的时间。” 话到这儿,她轻轻叹了口气,“或许你有句话说得对,是他觉得我不够称职,所以不要我当娘了,希望他能重新投生个好人家,找个称职的娘。” 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林潇月抬头,见是温婉,她扯了扯嘴角,“放心,我没事,早都看开了。” “那样最好。”温婉比较担心她前几日随时都能陷入抑郁想不开的吓人状态。 不多时,金枝带着府医过来。 林潇月用眼神命令温婉坐下。 温婉犹豫道:“我只是有些晕车,诊脉就不用了吧?” 上次陆晏礼晕船,大夫都没给开方子,说孩子太小,不能老是喝药。 之前看到林潇月怀二胎,温婉心里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和宋巍商量了,这段日子在备孕,汤药什么的,就算是真病了她也不能碰。 “怎么不用?”林潇月问出口,想到什么,“温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我哪有?” 当着大夫的面,温婉没好意思说自己在备孕,只是轻声反驳,“我真的只是有些晕车。” “晕车也看。”林潇月完全不给她逃避的机会,“该吃药就吃药,该休息就休息,什么时候去康定伯府都成,但我不能不把你照顾好,否则你家相公心里该埋怨我了。” 温婉白她一眼,“你可真会想。” “那不然还能怎么地?”林潇月坚持自己的意见,“我病的时候你成天来,结果在我们家病倒了,你觉得他要是知道了,对我还能有好脸色?” 温婉拗不过,索性坐下来,想着待会儿不管大夫说什么,她就咬定了自己头晕不舒服。 府医往她手腕上盖了巾帕,尔后开始诊脉。 林潇月这会儿也没心思做别的了,就在一旁等着。 府医看了会儿,问温婉:“夫人这些日子有什么症状没?” 温婉心虚,她好得很,吃嘛嘛香,哪有什么症状? 但为了配合,还是“虚弱”地看向府医,“我来的时候觉得头晕,大概是有些晕车。” 府医了然。 林潇月性子急,见府医半天不下诊断,她皱皱眉,“什么情况你倒是说呀,可急死我了!” 府医收回手,又慢条斯理地将盖在温婉腕上的巾帕取回,这才拱手道:“恭喜夫人,您这是有喜了。” 林潇月:“???” 温婉:“!!!” “大夫,您没诊错吧?”温婉最先回过神。 “是喜脉。”府医语气坚定,“看样子刚足月不久,脉相十分微弱,但老夫已经反复探了几次,确诊无疑。” 温婉面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之前进宝的时候,她每天都在关注,所以月事才迟了几天就赶紧让李太医帮忙看看。 这次备孕,她对自己身子的关注并不少,昨天才想着月事迟了几日,等了了三丫的事儿跟着就请大夫来看。 考虑到自己有怀孕的可能,她来前还特地里三层外三层地穿,进门时把林潇月都惊了一跳。 谁能想到,她就是扯个谎而已,竟然真的查出有了身孕。 林潇月一瞅她那形容不出的表情,“哎哎哎,你这是高兴傻了还是不乐意要?” 一直盼着的,怎么可能不乐意要? 温婉摇摇头,她只是没想到。 “那还是的呀!”林潇月一笑,让金枝把府医送出去,尔后看向温婉,“我刚还在叨咕呢,让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儿投生个好人家,这不,你就有了,看来你这个娘当的比我称职啊!” 温婉无语,“这你都能联想到一块儿?” “怎么不能?” 林潇月伸手摸摸她小腹,“本来我还遗憾自己没能留住他,这下好了,他去你们家,我也犯不着再日思夜念,想了就把你请过来坐坐,在娘胎里就这么熟,没准等他长大了,还乐意管我叫声干娘呢。” 得,这八字都还没一撇,就先认上干亲了。 温婉也没拒绝,干娘就干娘吧,只要能让林潇月走出丧子之痛的阴影,她就当这孩子真是他们家那位投生过来的。 林潇月回头,想给温婉倒杯茶,看到堆放在一旁大大小小的礼盒,“诶,这都查出怀孕了,那什么康定伯府,咱去还是不去?” 温婉想到自己先前的预感,忽而笑道:“不去了,咱们去街上吧。” “逛街?”林潇月瞪了瞪眼,“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又刚怀上,能放心去吗?” “我觉得屋里闷。”温婉说:“去外头走走,透透气。” 孕妇为大。 这种时候,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林潇月没有不答应的。 让金枝带着人把礼盒收起来,她去里间换了身衣裳,出来时手上抱了一件保暖厚实的斗篷,递给温婉,“给你的。” 温婉指了指一旁落地红木衣架上挂着的浅紫色斗篷,“我自己有穿来。” “你那件太薄了,穿我这个。” 林潇月一把将她拉起来,不由分说就把斗篷往她身上套。 温婉道:“我们老家有一种说法,孕妇穿过的衣裳,别人不可以再穿。” 林潇月听懂,毫不在意地轻嗤一句,“不就是件貂皮斗篷,送给你就是了。” 温婉觉得好笑,“你到底是关心我,还是关心我肚子里的宝宝?” 林潇月愣了愣,“有区别?” “当然有区别了。”温婉说:“你关心我,我会觉得你对我好,你关心宝宝,那就是另有所图。” 林潇月一面给她系着领口的绸带,一面嘀咕,“我本来就居心不良,刚都说了想让他将来管我叫声干娘来着。” “那要是个小闺女呢?”温婉问。 “不能够吧?”林潇月迟疑着,“我怀的是儿子,他投生到了你肚子里,也该是个儿子才对。” 温婉本不想碎了她的念头,但一想这孩子将来可能是个闺女,到时候林潇月肯定受不了巨大的落差,因此不得不提前给她来个心理准备,“如果是闺女,那就不是你儿子投生的了,你还想让她叫你一声干娘?” 林潇月闻言,登时垮下脸来,“你今儿是不是成心跟我叫板来的?” “我说的是大实话。” “闺女怎么了?瞅瞅我们家阿暖多乖巧多可爱,是个闺女我也认她。” 瞥了眼温婉松口气的表情,林潇月轻哼,“瞧你紧张成那样,我又不会吃人,至于吗?” 温婉笑笑没说话。 两人穿戴妥当,林潇月吩咐金枝和奶娘照顾好阿暖,自己和温婉出了门。 两人没坐马车,徒步朝前走。 外面明显比屋内气温低得多,再加上偶尔刮来一阵风,林潇月冻得直搓手,问温婉,“你想去哪?” 温婉仔细回想着预感里的那条街,忽然道:“我突然嘴馋了,请你吃暖锅,怎么样?” “我没问题。”林潇月爽快答应。 这么冷的天吃暖锅,简直是种享受。 418、为好友两肋插刀(2更) 温婉比预感中马车相撞的时间要早到广乐街。 京城人爱吃暖锅,便有人为此开了专门吃暖锅的铺子,均价很良心。 如今天寒,上至高门公子哥儿,下至码头上扛大包的背夫,都喜欢往这地方凑。 大楚对于女子的束缚不算严格,女子出来逛街进茶馆上酒楼的现象比比皆是。 为方便女客,暖锅铺里头的每一桌都用屏风隔成包厢。 大堂很宽广,进去看不到客人面貌,全被屏风给阻隔了,只能瞧见每一个包厢上方的腾腾热气。 温婉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跟林潇月面对面坐下。 林潇月早就饿了,等暖锅子一端上来,迫不及待地就拿起筷子就开吃。 一片热气腾腾中,她享受地眯着眼,直夸味道不错。 见温婉时不时地往外瞅,林潇月面露疑惑:“你看什么呢?” 温婉用眼神指了指对面绸缎庄门前停下的马车,“认得出来那是谁家马车吗?” 林潇月粗略瞟了一眼,“京城马车那么多,我怎么可能认得出来?诶不对,怎么这辆马车瞧着有点儿眼熟?” 她刚说完,绸缎庄里面就走出来两人,其中一个正是康定伯夫人,另外那位姑娘瞧着十四五岁,正亲昵地挽着康定伯夫人的胳膊,两人正说着什么,女孩面上泛出娇羞的红晕。 温婉一眼认出,那位正是预感里被撞伤脑袋的姑娘,可能是康定伯府的某位小姐。 “快快快,别吃了别吃了!”林潇月不停地拍桌子,示意温婉,“赶紧的去追,否则一会儿真走了。” 说完站起身,从荷包里掏出碎银子搁在桌上,也不等店小二找补,拉着温婉就出了门。 跨出门槛时温婉扭头看了一眼,“不都说了我请客吗?你干嘛还给钱?” “嗨,谁给不一样?” 林潇月完全没把这事儿放心上,满心满眼都是对面的康定伯夫人。 …… 康定伯夫人没想到逛个街都能碰到这俩人,尤其是宋夫人温氏,算上弥勒山脚那次,她们俩已经“偶遇”三次。 巧合多了,让人不多想都难。 尤其在知道自己调教了快一年的养女可能是对方至亲的前提下,康定伯夫人此前对温婉仅有的好感荡然无存,目光深处,更多的是打量和警惕。 温婉多少看出对方不喜欢自己,面上还是笑着,“我们俩刚才在对面吃暖锅,坐的位置临窗,刚巧见到伯夫人,特地来邀请您过去一聚,不知伯夫人得不得空?” 暖锅是京城人的钟爱,似乎在这上面,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康定伯夫人自己也喜欢吃,只不过今日不凑巧。 摇摇头,她婉拒道:“不了,我还得带外甥女去挑几匹好看的布料,你们俩去吃吧,等改天得了空,我做东请二位,如何?” 温婉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向旁边的姑娘。 这位姑娘不是旁人,正是前不久刚从宫里出来的薛银欢。 康定伯夫人姚氏是薛银欢生母的亲姐姐。 薛银欢出宫前,庆嫔曾经修书一封,是写给她大哥、薛银欢亲爹的,信上让她大哥尽快为薛银欢议亲,又说不放心把欢儿的婚事交给继室,让她大哥亲自跑一趟康定伯府,请欢儿的姨母伯夫人出面,好好帮她物色一下,别选岔眼了。 今日姚氏带着薛银欢出来买布料做衣裳,为的就是几天后的相看宴。 当下姚氏说完话,像外甥女介绍道:“左边这位是苏夫人,右边的是宋夫人。” 薛银欢依次给二人见礼。 温婉礼貌地点头笑笑。 林潇月心疼她怀了身子大冷天的还来折腾这事儿,想着往后月份大了怕是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心一横,直接看向姚氏,“我听说,伯夫人府上那位五小姐是养女,那次在弥勒山脚我们也见着了,那姑娘长得很像宋夫人失踪快一年的侄女,我们能去看看吗?” 温婉不妨林潇月会直接问出口,现如今说出去的话已经无法收回,她下意识去看姚氏的反应。 但见对方仍旧是一派亲善平和的模样,笑着道:“宋夫人丢失侄女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我那位养女你们之前都见过了,她并不认识宋夫人。可能,只是长得相像吧?” 林潇月正想说万一是那姑娘出了什么意外忘了以前的事,却被温婉一把抓住手腕,几不可见地冲她摇摇头。 林潇月只好勉强笑了笑,“伯夫人说得对,可能只是长得像,那您看,能不能让我们见见,宋夫人怀着身子,最近又因为这事儿吃不好睡不好,就当是让她见见相似之人,聊以慰藉,不知您肯不肯给个机会?” 康定伯夫人没有明着答应,只惊讶地看向温婉,“宋夫人有喜了?” 温婉面上露出几分羞赧。 “那可是大喜事儿啊,恭贺你。” 温婉道了声谢。 林潇月见对方这个态度,心头暗恼,被温婉攥住腕骨的那只手收得紧紧的。 一直没说话的薛银欢看出二人心中焦急,跟伯夫人道:“姨母,就让她们去看看吧,反正小五人在那儿又跑不了。” 伯夫人原本就没法算带这两人回府,如今被外甥女一句话给弄得骑虎难下,她扯了扯嘴角,“你们要去的话,恐怕还得等上好久,我这位外甥女要议亲了,赶着做新衣裳,我们的料子还没买齐。” 温婉道:“没关系,多久我们都能等。” “姨母,我看今日就算了吧?”薛银欢出言道:“刚好我有些逛累了,不如你先带着她们回去,等改天得了空,我再来找您。” “可你新衣裳还没做呢!”伯夫人不同意,相看宴迫在眉睫,再不抓紧点儿做衣裳,哪还赶得出来? “那就明日。”薛银欢做出被累到的表情,“这会儿真的没力气再逛了。” 伯夫人劝不了她,只好点点头,“那我让马车送你回去。” “不用。”薛银欢没同意,“广乐街离尚书府近,我步行也用不了多久就能到,您就放心回去吧,不用管我了。” 目送着外甥女走远,伯夫人才将实现挪到温婉和林潇月身上,“二位请。” 言语之间很客气,但那份客气中,多少透着不待见。 温婉平日里不是厚颜之人,但为了侄女,她不得不这么做,否则没有伯夫人首肯,她轻易见不着三丫。 坐上李家马车,几人很快到达伯府。 似是不乐意惊动府中其他人,伯夫人直接把人带到内院,安排在花厅内坐着,又让下人去把五姑娘叫来。 温婉趁着伯夫人不注意,小声对着旁边的林潇月道:“你今儿为了我得罪伯夫人,往后只怕很难再往来了。” 林潇月不以为然,“我小产在家消沉了那么久,成天来陪我的人是你又不是她,我是为你得罪她,不是为她得罪你,这没错吧?” 温婉颔首。 “那不就结了?”林潇月挑眉,“这叫为好友两肋插刀。” “什么乱七八糟的形容?”温婉哭笑不得。 “我没念过多少书,表达得可能不太准确,总而言之,就那么个意思吧,你懂我就行了。” 那边伯夫人见二人交头接耳地小声说着话,微微莞尔,“来得突然,也不知道两位夫人爱喝什么茶,就匆忙让人备上了,你们尝尝,若是不喜欢,我再让人换。” 正在说悄悄话的二人闻言,忙收了心思,各自端起茶喝了一口。 林潇月不是高雅之人,品不出什么味儿,正在搜肠刮肚地琢磨着怎么应付,一旁温婉已经不疾不徐开了口,“荔山泉水,君山银针,伯夫人好品味。” 419、二宝,墨宝(1更) 温婉话音刚落,一旁的林潇月已经将她手中茶盏夺过,“之前还说我涂脂抹粉,你不也一样不忌口?” 温婉见她那副将自己嫌弃到底的样子,好笑道:“我就喝一口,品个味道。” 康定伯夫人之前只顾着让下人奉茶,没想起来温婉有了身子,当下听到林潇月嘀咕,立即开口,“都怪我一时大意,竟忘了宋夫人是双身子,实在对不住,是我招待不周。” 说话间,已经吩咐丫鬟去换成核桃露。 温婉表示没关系,反正她来这儿的目的不是喝茶,而是见三丫。 不过也正是因为伯夫人这番说辞,让温婉愈发地笃定她在心虚,心虚才会走神,以至于忘了之前在街上林潇月才说过她怀了身子。 没多会儿,门外传来脚步声。 温婉收了思绪,抬眸望去,一眼就看到伯府五小姐李怀茹穿着嫩粉色的裙子,甜甜地喊了声“娘”之后直接往伯夫人怀里扑。 伯夫人与养女亲昵了一阵,这才说她,“有客人在,不得无礼。” 语气里全是宠溺。 又给她介绍林潇月和温婉。 李怀茹扫了二人一眼,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温婉身上。 温婉也看着她。 李怀茹忽然道:“我记得你。” 伯夫人脸色微微僵住。 温婉呼吸一紧,“你、你真的记得我?” “上次在大街上,你和一个姐姐的荷包被人偷了。”李怀茹的声音有着小女孩独特的脆亮,“后来找到了吗?” 听到她说的是这件事,温婉没让自己的失落写在脸上,回了个笑容,“找到了,都过去这么久你还能想起来,真是好记性。” 伯夫人闻言也重新笑开,“茹儿的记性一向不差的,最近跟着姊妹们在家学上课,先生都对她赞不绝口。” 林潇月插了一句,“你们家还设了家学?” “嗯。”伯夫人颔首,“家中女儿多,没那么多名额送去鸿文馆,只能从外面请西席,让姑娘们多识几个字罢了。” 林潇月下意识去看温婉,像是在等对方的反应。 温婉面上很平静。 她知道此次能进康定伯府有多不容易,也知道在侄女不记得的前提下不该贸然跟她相认,所有的情绪,全都被很好地藏匿起来。 伯夫人见状,若有所思。 为免生事端,她简单跟养女说了几句话,尔后就摆手让丫鬟带五小姐下去玩。 等人走后,伯夫人才笑看着温婉:“初次见到茹儿的时候,她还是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趁着我们不备,钻进马车偷东西吃,后来被我儿子当场抓获。” 像是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伯夫人的笑容显得格外真切,“当时我们一家正在寺庙,住持大师说,这孩子跟我有缘,我就把她给带回家了。” 林潇月问:“您就这样把人带走,想没想过万一她的家人也在找她?” 伯夫人坦然一笑,“我相信如果那对父母真的爱她,是绝对不会任由她沦为乞丐的,不管有多大的为难之处,都不该成为让孩子流落在外吃苦受难的理由。” 林潇月直接被噎住。 …… 离开伯府时,伯夫人不放心,坚持要安排人送她们俩。 坐上马车以后,林潇月看了看温婉:“之前她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没?显然是打算跟你摊牌了。” “嗯,听到了。”温婉点点头。 她感觉得到,伯夫人一开始是很挣扎很抗拒她去见李怀茹的,后来可能想通了什么,干脆不遮不掩,把自己的立场和态度拿出来。 林潇月说:“伯夫人摆明了让你选,是想让侄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享受荣华富贵嫡女待遇还是想让她再回去过苦日子,温婉,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不重要。”温婉想到之前在伯府见到三丫的情形,叹气摇头,“关键在于,那丫头她不记得我,不记得宋家所有人,如果她能想起来自己做出选择的话,不管是要留在伯府还是跟着我回家,我都不会干涉她。” “可伯夫人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咱们能见着那小姑娘已是不易,根本没办法去打探关于她失忆的细节。” “打探不了,那就算了吧。” 林潇月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咱忙活了半天,你就来句算了?” “是伯夫人的那句话触动了我,她说不管有多大难处,都不该成为让孩子流落在外的理由,三丫会沦为乞丐,归根究底是她爹娘不够爱她,否则便是拼了命也会回去救她。 她忘了也好,亲生爹娘将自己扔在那么大的灾难中带着姐姐和弟弟逃出去,这种事换了大人都难以承受,更何况她还是个孩子。 我或许对伯夫人没什么好感,但我欣赏她有一颗疼爱儿女的心,也感谢她能把三丫当成亲生闺女待。” 林潇月有些不确定地道:“那这么说,你是不打算把人认回来了?” 温婉不再像之前那么固执,“一切随缘吧!” …… 温婉有东西落在都督府,林伯和马车也还没走,她跟着回了趟林潇月家,临走前拉了拉自己身上的斗篷问林潇月,“哎,真舍得送给我啊?这一件下来,不便宜吧?” 林潇月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睨着她,“不要就脱下来还给我,婆婆妈妈的,干嘛呢?” 这么贵重漂亮的斗篷,温婉会还才怪,已经快速跨出门槛,在金枝的带领下出了都督府大门坐上自家马车回府。 …… 宋巍下衙回来的时候,正屋里温婉听到动静,自己站起来开门。 虽然跟往常一样都会主动把他肩头的披风取下来挂到衣架上,但今日的她看起来格外乖巧,很有贤妻良母的风范。 作为枕边人,宋巍自然感觉到她神色间细微的变化。 “有喜事?”他温情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看得温婉一阵心虚。 过了会儿,温婉道:“有,你猜。” 宋巍想到这段日子她老往都督府跑,“难不成是苏夫人痊愈了?” 温婉摇头,“跟别人没关系。” 宋巍伸手刮她鼻尖,“都多大人了还玩猜谜游戏?” 温婉摸摸鼻头,“我要是直接说了,你肯定不会觉得惊喜。” 宋巍若有所思,片刻后,视线挪到她小腹,却是没戳破,“猜不到,你直接说谜底吧。” 温婉神秘兮兮地逼近他,尔后突然笑起来,“恭喜宋大人,您再一次当爹了。” “确诊了?”宋巍看向她的眼神愈发柔和。 “嗯,无意中发现的。”温婉一直关注着他的反应。 宋巍不善于大喜大悲,再激动再难过,能表露在脸上的情绪都少得可怜,不过这一刻,温婉还是从他眼底的柔光感受到了男人对于第二个孩子到来的愉悦。 温婉其实很想看他开怀大笑,她努力踮着脚尖跟他对视,“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宋巍伸手将她扶正,“都二胎了还这么调皮?” 温婉觉得无所谓,“反正在你眼里,我永远都长不大。” 宋巍莞尔:“那我收回之前夸你长大的话。” 温婉被他逗笑,“都泼出来的水了还怎么收回去?难不成,你还有本事让我失忆?” 宋巍只是笑。 到火盆边落座之后,宋巍问她,“胎像有没有异常?” 温婉摇头,“没有,大夫说一切正常。” “爹娘那边呢?知会过没有?” “还没,我想让相公成为咱们家第二个知道我怀孕的人。” 听到这话,宋巍唇角往上弯出愉悦的弧度。 见他心情不错,温婉觉得很有必要坦白,“今天在都督府查出身孕的时候,林潇月认为是她那没福气的儿子投生到我们家,要真是个儿子,小名我都给取好了。” “叫什么?”宋巍投来饶有兴致的眼神。 “墨宝。” 似乎是不想听到宋巍嫌弃的话,温婉自发为自己辩解,“宋家这几个宝,元宝,进宝,多宝,二哥家的已经把金银财宝都给囊括进去了,咱家要再照着来,未免显得俗气,墨宝就很好,多稀罕,多宝贝,是吧?” 宋巍没有打击她的积极性,只是作出假设,“那要是个闺女呢?” “闺女的我暂时没想,不如相公给取一个?” 虽然读过一年半的书,不过温婉觉得自己取的名字不一定有男人取的寓意深远。 ------题外话------ 今天要修文,二更可能晚一点,先发一更。 ps:女宝宝的名字,亲们有好的建议没,衣衣是个取名废_(:3」∠)_每次取名都头秃 420、糟老头子(2更) 宋巍几乎没怎么想,直接脱口而出,“柒宝。” 温婉问他,“哪个柒?” “账目上用的那个。” 温婉不解,“既然是数字,为什么是柒?” 宋巍解释得不紧不慢,“行七。” 温婉瞬间明白过来,算上宋二郎家四个,她肚子里的排行第七。 但还是觉得有点儿怪,“前面都没排顺序,突然这么排成吗?” 宋巍说:“只是个乳名而已,大名会另外取。” …… 宋家晚饭是长辈晚辈在一块儿吃。 饭菜上桌时,宋婆子发现清淡了不少,问颠大勺的金妈妈,“这些菜是谁让做的?” 金妈妈如实道:“夫人房里的云彩之前来吩咐老奴做得清淡些。” 宋婆子点点头,打算等吃完饭再单独问温婉哪不舒服,饭桌上人太多,又是相公又是儿子又是公公的,三郎媳妇面子薄,肯定不好意思说。 只是宋婆子没料到,自己都还没开口问,宋巍就先在饭桌上坦白了,说温婉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宋婆子和宋老爹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停了吃饭的动作。 一旁的进宝见爷奶都不吃,他伸出爪子,把那盘清蒸鱼拖到自己跟前,然后心虚地悄悄抬眼去瞧温婉。 温婉等着公婆说话的同时,早就把小家伙的动作都看在眼里,见他偷偷看过来,她低声道:“先等着你爹给你挑刺。” 即便中间隔着宋巍,温婉对儿子的警告也十分明显。 小家伙想到自己某回吃得太急被鱼刺卡到的情形,没敢急着动筷。 得知自己又要添个孙儿,宋婆子高兴得有些找不着北,兴奋了好一阵子,然后问温婉有没有请大夫看,胎像咋样,又说双身子的人不能再喝药,她第一胎是侥幸,第二胎可不一定有那么好的运气,让她平时注意保暖,别受凉了。 温婉逐一回答了婆婆的问题,再应下婆婆的提醒,最后告诉二老,她平时都会注意,让二老不必担心,又把自己和相公给宝宝去的乳名说出来。 宋婆子想了想,问宋巍:“之前常听你说哪幅字画是谁谁谁的墨宝,你们取的名儿‘墨宝’是不是就这意思?” 宋巍颔首,“娘猜对了。” “哎哟,那这还真是宝贝呢?” 宋老爹眼神睨过来:“元宝进宝就不是宝贝了?” 宋婆子声弱了些,“元宝进宝的时候,咱不是还在乡下吗?哪取得来什么好名儿,还不就啥顺口喊啥,招财进宝金贵倒是金贵了,听着没墨宝这么高雅。” 宋老爹说:“你这是喜新厌旧。” 宋婆子一听,不乐意了,“嘿你这糟老头子,当着儿子儿媳的面,你净拆我台是吧?” 宋老爹拿起筷子默默吃饭。 进宝在对面咯咯笑。 宋婆子听到小孙子的声音,笑看着他,“进宝,你笑啥?” 进宝说:“糟老头子~” 宋婆子:“……” 宋老爹哼哼,“让你当着孩子的面胡说八道,这下被他捡了话,往后他还不得见着谁都管人叫糟老头子?” 宋婆子轻轻打了自己嘴巴子一下,忙去哄孙子,让他出去以后不准乱喊人,否则喊错了是要罚的,罚一个月不准吃肉肉。 又罚不准吃肉,小家伙耷拉着脑袋,回答得有气无力,“好~,不说~” 尾音拖得长长的,让饭桌上几人哭笑不得。 —— 时间倒回白天薛银欢与她姨母伯夫人道别之后。 她在街市上逛了会儿,没买什么东西,正准备回家,碰到一伙纨绔子弟纠缠不休。 薛银欢只是个弱女子,不想落入那伙人手里,她唯有跑路。 刚开始朝着人多的地方跑,谁知纨绔一号对周围人说她是他们家府上豢养的歌姬,趁着主人家不备偷跑出来。 结果,引来更多的人要将她捉拿回去。 前些日子在宫中见惯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薛银欢差不多已经能猜到这伙人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有人蓄意安排要坏她名节,她愈发不敢松懈,提着裙摆拼命往前跑。 常年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体力自然不如成天招猫逗狗的纨绔子弟,眼瞅着就快被人追上。 薛银欢快速拐进一条巷子。 这是条宽巷,放眼望去,一片灰扑扑的色调,两边房顶上还有未融化完的积雪,正往檐下滴着水珠。 巷子很直,几乎一眼能望到头,除了第三户人家门口停着一辆不太起眼的双轮马车之外,再没有别的地方可藏匿。 薛银欢没时间犹豫,不管里面有没有人,她只能求救于这辆马车。 马车是背对着薛银欢而停的,她跑过去才发现车夫没在上面,车厢里也空无一人。 攀着车辕,薛银欢费力爬上去,心里琢磨自己能把这辆马车赶走的可能性。 不等她多想,那伙人已经到了巷口。 “我刚看到那小娘子往这边跑了,都给我追!” 薛银欢吓得一哆嗦,险些直接栽下去。 自己赶马车是不成了,她直接钻进车厢。 车厢里很干净,没有摆放多余的东西。 听着纨绔一号越来越近的声音,薛银欢心一横,蹲下身掀开坐垫敲了敲下面的木板,发现跟他们家的一样,是中空的,她快速打开那地方,怕动作幅度太大让马儿受惊,她尽量放轻,将自己藏进去。 那伙人已经到了马车边,四下一瞅人没了。 纨绔一号眯着眼看向马车。 因为薛银欢刚才那番动作,马儿有些不安地动着蹄子,不断打响鼻。 “在这里头,上去搜!” 纨绔一号锁定目标,直接对几人发号施令。 后面的纨绔二三四五号闻言,一窝蜂地朝着马车涌来。 暗格里,薛银欢不停地冒着冷汗,心脏狂跳不止。 她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不过仔细一想,要么是继母,要么是宫里那几位。 继母还好,自己还有机会反击,可如果是宫里的主子,那就太可怕了。 …… 纨绔二号最先冲过来,一只爪刚掀开车帘子,这户人家大门内突然传来一声慵懒男嗓,“你们在做什么?” 纨绔一号愣了愣,盯着来人看了眼,见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当即冷笑起来,“小子,识趣的话就给爷乖乖呆一边儿去,别影响爷办正事儿,否则把你们扔去夜欢楼!” 夜欢楼——京城出了名的小倌院。 先前说话的紫衣少年显然并不认得这种地方,疑惑地看向旁边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轻声解释了一番。 紫衣少年略一沉吟,慢条斯理地走到马车边,直接扣住纨绔二号准备掀帘的手。 别看年纪小,那手劲不是一般的大,纨绔二号脸上的颜色都疼变了。 纨绔一号见状,眉毛一竖,“呵,毛头小子这是打算跟爷叫板?哥儿几个,揍他!” 话音才落,纨绔三四五号的拳头就朝着紫衣少年挥来。 紫衣少年将纨绔二号松开,大力往后一推,撞到纨绔四号身上。 几人很快打成一团。 纨绔一号站在旁边,他没看清紫衣少年是如何动作的,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花,耳朵里全是他那几位兄弟的痛喊声,等他缓过神,四个人已经全部倒地,少年很给面子的没打脸,但几人就是起不来,全都被伤到了穴位要害。 纨绔一号没想到对方深藏不露,哪还敢小视,吞了吞口水,拱手颤声道:“少侠饶命少侠饶命,我们这就走,马上走。” 话完,将倒地的那几个兄弟扶起来,很快消失在巷口。 紫衣少年掏出帕子擦了擦手,看向一旁的白衣少年。 “你倒是会享受,碰上事儿只管往后躲。” 先前几人打斗的时候,白衣少年的确躲在清漆大门后面。 闻言,白衣少年挑挑眉,“有您保护,我这个文弱书生自然乐得往后躲。” 421、震惊世人的机关兽(1更) 紫衣少年正是大皇子赵熙。 他今日出宫是为了请这里的户主人齐老帮忙设计铸造一件暗器。 而齐老此人是宋元宝为他引荐的。 看着宋元宝那“吃软饭”吃得心安理得的态度,赵熙收回眼,没再看他。 不多会儿,一个装束干练的护卫出现在巷口,走近之后,拱手向赵熙禀报,“属下已经打听清楚,齐老的确是机关大师,只不过性子有些古怪,他不想设计的东西,花多少钱都没用。” 听到护卫这么说,赵熙想到方才自己把草图拿给齐老过目时,对方只粗略瞟了一眼就拒绝,说赵熙想要的东西太过简单,他不打算浪费时间。 刚开始赵熙还想不通,那些草图可是他花了几个月时间才琢磨出来的,就连皇家兵器营的统领看了都赞不绝口,到了齐老手里,竟然就成了一堆没用的废纸? 直到宋元宝无意中碰了齐老用帷布遮盖的机关兽,他才一时惊为天人,突然明白过来齐老为什么看不上自己的设计。 赵熙长这么大,从未见过那么精妙绝伦的东西,利用机关原理,竟然能将看似寻常的材料组合到一块,让它自发动作,只要懂操作,还能攻击人。 赵熙当时就在想,这种东西如果能放大十倍二十倍甚至是更大,让它出现在战场上,大楚将士就能减少牺牲,从而更大程度地保证打胜仗的可能性。 出门前,齐老还对他说了一句话,“年轻人,等你手底下的人找到更为复杂的机关兽图谱,你再来见老朽也不迟。” 这句话,摆明了对方一早就知道他的皇子身份。 …… 两人相继上了马车,由护卫赶车。 即将出巷子的时候,赵熙挑帘往齐老的宅子方向看了眼,尔后放下帘子收回视线,对宋元宝说:“我并没有让人去找过什么图谱,齐老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宋元宝想了想,问:“会不会是你父……父亲?” 赵熙闻言,陷入沉思。 今日之前他没见过机关兽,但是曾在史料记载上翻阅到晋朝有个专门设计机关兵器的刘姓家族,那个时候他们国家正在遭受外敌入侵,当时的帝王就请了刘氏家主入宫设计,最后凭着那批威力强大的兵器以少胜多,强势扭转战局。 可惜的是,帝王猜忌心太重,他担心刘氏家族日后会伺机谋反,索性卸磨杀驴,血洗了刘氏一族。 这件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的说法—— 帝王见识到机关兵器的厉害,想将其据为己有,逼迫刘氏家族交出所有图谱,家主不肯,就遭到了灭族,那些图纸,有可能已经随着刘氏家族被粉碎,也有可能遗落民间。 赵熙想到这儿,心念一动,难不成,父皇真的让人在暗中寻找兵器图谱? 可晋朝隔现在都几百年过去了,怎么可能还找得到? …… 座椅底下的薛银欢冷汗涔涔,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阴差阳错之下上了大皇子赵熙的马车。 更没想到的是,大皇子竟然会在今日出宫。 暗格空间小,偪仄得很难受,薛银欢想好好喘口气都不能,她只能尽量放轻呼吸。 透过暗格前挡板上的小方孔,她隐约看到座椅上垂下来的袍角,是华贵的紫色,绣图上穿插了暗银线,从薛银欢的角度,能看到细碎的光芒。 马车还在继续朝前走。 薛银欢已经闷在暗格里许久,开始头晕眼花。 好在驾车的人技术平稳,不至于让她当场晕过去,撑到皇城门口应该不成问题。 薛银欢正在琢磨一会儿要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去,突然察觉到车厢内原本正在说话的二人已经收了声,这会儿除了外面的车轱辘声,里头安静得落针可闻。 她尽量屏住呼吸不让自己露出破绽,却没料到赵熙会在这个时候突然点香。 香薰的味道乍一入鼻,有轻微的不适感。 薛银欢又是在暗格里闷了那么久的人,自然受不住,她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一个喷嚏打出来。 紧跟着,她被自己的喷嚏声吓得面无血色,竖直耳朵去听,发现车厢内除了安静还是安静。 几个瞬息之后,少年皇子低沉的嗓音传入耳,“还不出来,要我亲自请你么?” 宋元宝啧一声,“这刺客藏得也太没水准了。” 不用与赵熙对视,薛银欢也能想象得到他那双凉薄而具有穿透力的眸子。 咬了咬唇,她小声道:“你们俩先让一让,我才能出来。” 宋元宝兴致更浓,“竟然是位女刺客?” 赵熙没说话,起身让开来。 方才点的香有让人全身筋骨酸软的妙用,他和宋元宝已经提前服过解药,无须担心,至于暗格里这位,饶是她身手再好,出来也不可能再使得上力。 薛银欢扒开暗格的推拉门,好不容易爬出来,却发现浑身上下虚软得厉害。 她拼尽全力想站起来,然而起身到一半,人就往前栽。 没有人伸手接住她。 赵熙是不可能那么做,他直接闪身让开。 宋元宝是不敢那么做,他已经看清楚躲在车厢内的女子正是薛银欢,不用想,肯定是为了大殿下来的,人家一心想着大殿下,他要是伸手去接,难免有肢体接触,实在不妥。 于是乎,两位衣冠楚楚的少年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如花似玉的美人摔趴到地上。 薛银欢下颌撞到地板,疼得倒吸口气,但意识还算清醒,此刻满心后悔之前没有听从姨母的话继续去逛街,否则哪会发生这么多糟心事? 不等她想完,赵熙没什么情绪的眼神已经扫过来,“第一次将毽子踢到我身上是意外,第二次在古槐树下碰到是巧合,薛姑娘,这第三次的理由又是什么?” “我……” 薛银欢眼底露出百口莫辩的无力感。 过了会儿,她声音低低,“如果臣女说这次也是巧合,殿下信不信?” 赵熙让外头赶车的护卫停下,命令薛银欢,“下车!” 薛银欢刚松口气打算下去,又想到什么,不得不回过头看着赵熙,“臣女先前遭人追杀,多亏大殿下出手相救,心中感激不尽,您看……您能不能好人做到底,送我出这条街?到街口我一定下去,不会纠缠于殿下。” “下车!”赵熙的声音比先前冷了几个度。 薛银欢没办法,只能向宋元宝投去求助的眼神。 宋元宝摊手,“大殿下眼里没有儿女情长,只有利益交换,你若是想留下也成,总得付出点什么吧?” 这是变相给她个机会。 薛银欢立即抓住关键点,“你们方才说的齐老,我认识。” 赵熙眉目微扬。 薛银欢解释道:“他跟我祖父是好友,偶尔会去我们家喝酒,有一回我去给他们送酒,在门外听到齐老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赵熙问。 薛银欢说:“除非殿下答应送我出这条街,否则臣女没有坦白的必要。” 赵熙轻呵一声,“本皇子倒是小看了你。” 见对方抿紧了唇不打算再说,他终于松口,“说吧。” 薛银欢指了指自己身上,“殿下给我下了毒。” 赵熙用眼神示意宋元宝将解药给她。 薛银欢费力接过,服下解药确认自己已经能动弹自如,她靠着侧壁蹲下,把当时听到的话复述出来。 “齐老说,他一直在等神兵现世。” “神兵?”宋元宝追问,“什么神兵?” 薛银欢仔细回忆着,“他醉得不轻,说的到底是刘还是柳,我没听清,我祖父也不懂,只当他是在胡言乱语。” 说到这儿,她怯怯抬眼去看赵熙,“不知道这个对殿下有没有帮助?” 赵熙没吭声。 他再次想到刚才见齐老的情形,齐老说还有更厉害的机关兽,那么是否说明刘氏神兵其实就是能让世人为之震惊的庞大机关兽? 难道当年刘氏一族被灭,图谱非但没有被毁,还被完整保存了下来? 想到有这种可能,再结合皇室有人在秘密寻找图谱,赵熙心中有了计较。 422、要么嫁给你,要么终身不嫁(2更) 赵熙和宋元宝不再说话,薛银欢也安静下来。 这是临时让人找来的马车,不算宽大,没有多余的位置给薛银欢坐,当然,也没人会给她让座,她依旧保持着先前的蹲姿,时不时地抬眼看看外面。 时间在这样的状态下显得格外漫长。 宋元宝不喜欢气氛太冷清,主动开口,“薛姑娘这是得罪谁了?” “我不知道。”有人说话,薛银欢心里的紧张散去大半,“之前我和姨母在一块儿都还好好的,刚分开不久就碰上了那群无赖,我也是因为一时无处可逃,才会阴差阳错上了你们的马车。” 像是怕赵熙不信,她顿了下又接着解释,“事先我真的不知道大殿下会出宫,更不知道那辆马车恰巧就是大殿下的。” 赵熙闻言,淡淡扫了她一眼。 薛银欢想到大皇子方才问她第三次“偶遇”的理由是什么,心知对方不信自己,她本没打算再解释,却鬼使神差地想让他相信自己,“如果臣女真对殿下有非分之想,之前在皇宫便大可以用尽手段,没必要出宫来等一个不确定的机会,更何况,臣女过几日就要议亲了。” 她说完,下意识去看赵熙的反应。 毫不意外的,没从对方脸上观察到一点点的神色变化,哪怕是皱下眉头。 宋元宝闻言,视线在薛银欢和赵熙身上来回跑。 赵熙微微阖上眼,干脆不看任何人。 到街口的时候,外面的护卫都还没喊停,闭着眼睛的赵熙就淡声道:“你该下车了。” 薛银欢一直有注意,外面的护卫绝对没有说话,大皇子绝对没有睁眼往外看过。 那么,他是怎么知道马车行到街口的?凭听力吗? 想不通,薛银欢便疑惑地看向宋元宝。 宋元宝大概知道眼前的美人想问什么,他比赵熙更有耐心,挑挑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说的就是他。”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薛银欢内心有些小小的震撼。 她甚至都分辨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震撼于大皇子的特殊本事还是震撼于自己一直以来低估了他。 赵熙给薛银欢的印象从来都是寡淡凉薄而又狂妄自大的。 外头百姓、乃至她爷爷礼部尚书虽然对大皇子多有褒奖,但薛银欢觉得,那是因为暂时没有别的皇子可作对比,再加上那些人忌惮于他的身份,因此只敢褒奖不敢诋毁。 外面传他少年英才的那些话,多半是包装出来的。 可如今看来,自己似乎还不够了解他。 甩甩脑袋,薛银欢被自己惊到,她一个马上就要议亲的人,怎么会生出深入了解大皇子的想法? 马车已经停下,薛银欢弯着身子准备下去,跨出最后一步之前,她忽然转头看向赵熙,莞尔一笑,“齐老不是畏惧权贵之人,他不会因为大殿下的身份而对您有所宽待,大殿下不懂得讨好齐老,就好似您不懂得怜香惜玉一样,冷漠的态度,只会适得其反。” 赵熙闻言,缓缓睁开眼,“你的意思是,你能让他转变态度?” “当然。”若非如此,齐老也不会隔段时间就去尚书府。 “调头!”赵熙吩咐赶车的护卫。 薛银欢一听就知道他想让自己去帮忙说服齐老。 她没打算帮他,扒着门框准备跳车,手腕却突然被一股大力扣住,她回头,见是赵熙,皱皱眉,“我已经到街口了,按照约定,该下车。” “眼下有件事要你去办。”赵熙的态度不容置喙。 薛银欢挣了两下没挣脱,心头暗恼,“这便是殿下求人的态度?” 赵熙说:“是命令。” “臣女没有帮忙的义务。” 赵熙松开她,“你如果现在从这儿跳下去,本皇子保证不出一日,整个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你一整天待在我的马车内,姑娘家,还是名节更重要。” “不。”薛银欢勾起唇角,“殿下曾告诉过我,脑子在任何时候比其他东西都重要,我不信你会让人散播谣言,也不怕你散播谣言。 我毁了名节,无非两条路,要么,嫁给你,要么,终身嫁不出去,殿下就不一样了,你一旦因为某位姑娘坏了名声,不仅会失去帝心,也会给百官留下不好的印象。 要知道,现如今宫里并非只有您一位皇子,换个人,他们也能继续支持。 所以细算下来,似乎是殿下更亏呢!” 赵熙盯着她看了片刻,开口,“说说条件吧。” 薛银欢坚持,“我要回家。” “那改天?” “改天臣女要议亲了,一旦婚约定下,不可能再随意出门跟外男见面。” 赵熙没再强迫她。 薛银欢提着裙摆走了下去。 因为马车不起眼,倒是没有人注意到。 人走后,宋元宝还扒在窗口眼巴巴地瞅着美人的背影,忽然尖着嗓子,阴阳怪气地重复薛银欢的话,“臣女毁了名节,无非两条路,要么,嫁给你,要么,终身不嫁。 哎,我说你这么快就把人撵出去,这是怕她嫁给你,还是担心她一辈子嫁不出去?” 这么无聊的话题,赵熙没搭理,问他,“你觉得她有没有可能撒谎?” 宋元宝来了兴致,“殿下也认为她是口是心非?” 赵熙淡淡睨他一眼,“我说的是关于齐老那部分,她说有办法让齐老转变态度,到底是真是假?” 宋元宝耸耸肩,“殿下去把人哄回来不就知道了?” …… 赵熙没有听从宋元宝的建议去找薛银欢,直接吩咐护卫回宫,换了件衣袍之后第一时间去见光熹帝。 光熹帝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听闻大皇子来了,让崔公公把人请进来。 “儿臣给父皇请安。”赵熙拱手行礼。 光熹帝搁下朱笔,望向大儿子,“朕听闻你今日出宫了,所为何事?” “此事说来话长。”赵熙道:“儿臣稍后再详细跟父皇解释,眼下有个问题,儿臣想请教父皇。” “你说。” “父皇可曾见过机关兽?” “机关兽?”光熹帝眯着眼,“那是什么东西?” “儿臣今日见到了,它浑身上下都是机关,能在地上行走,手臂,双腿,甚至是眼耳口鼻部位,但凡是设置了机括的地方,全都能攻击人。” 光熹帝不信,“这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神奇的机关?” “儿臣不敢欺瞒父皇,我今日带着自己琢磨了几个月设计出来的暗器草图出城去见一位机关大师,却遭到对方嫌弃,刚开始,儿臣还以为是对方性子太孤傲,后来见到他亲手设计的机关兽,儿臣才明白他会嫌弃我设计的东西并非没有道理。” 光熹帝闻言,直接站了起来,“熙儿,你真的见到机关兽了?” “嗯。”赵熙点点头,“设计十分绝妙,至少,儿臣此前从未见过如此惊为天人的东西。” 光熹帝感叹,“如果真有这种东西,一旦放大投入战场,我大楚何愁不能百战百胜?” 赵熙面露茫然,“父皇不是已经安排人去寻找晋朝刘氏家族遗留下来的神兵图谱了吗?” “什么神兵图谱?” 光熹帝问出口才反应过来陆老侯爷曾经入宫跟他说过,先帝让找刘氏神兵,是为了将来应战做准备。 他当时不信来着,不仅当着陆老侯爷的面烧了秘旨,还勒令陆老侯爷今后禁止再出入皇城。 难不成,刘氏神兵图谱上画的就是熙儿口中所描述的机关兽? 那么陆老侯爷所说的话,是真的? 想到这儿,光熹帝皱皱眉头。 尽量克制住脸上的情绪,他看向赵熙,“朕想见见你口中的这位机关大师,以及他设计出来的机关兽。” 赵熙想到齐老那性子,抿了抿唇,但还是应下,“儿臣尽快去安排。” …… 赵熙没有耽搁,隔天再次带着宋元宝出城去找齐老,却发现那里已经成了一处空宅子,齐老人不见了。 望着空空如也的屋子,宋元宝叹口气,“齐老生死未卜,机关兽不知所踪,眼下咱们该怎么办?” 赵熙几乎没有犹豫,直接开口,“去尚书府,找薛银欢。” ------题外话------ 今天晚了,待会儿再来一更做补偿^_^ 423、殿下您这样将来是娶不到媳妇儿的(3更) 再有半个月便要过年,薛银欢的相看宴不得不提前,今日在尚书府跨院暖阁里设了宴席,双方母亲都在,用过饭之后,两位长辈有意让二人独处,薛银欢和梁骏便出了暖阁,在花园子里散步。 这两日出了太阳正在化雪,比下雪时候更冷。 梁骏很中意薛银欢,只是碍于性子内向,不善言辞,当下见她穿得单薄,想把自己肩上的披风取下来给她罩上又怕唐突,琢磨了半晌,出声道:“薛姑娘要是觉得冷,咱们就先回去吧,等改日有机会了,再请姑娘去赏梅。” “我不冷。”薛银欢笑了笑,想到什么,狐疑地看着他,“还是梁公子觉得冷?” “不……” 被她这么看着,梁骏红了耳根,一个劲摇头,“我没问题,只是担心姑娘受不住这恶劣的天气。” 已经聊了这么久,薛银欢多少看出对方性子腼腆,看来有些话,不得不由她一个姑娘家先开口了,她伸手将一旁树叶子上的冰取下来放在掌心把玩,装作不经意地问:“今日相看宴的目的,想必梁公子心中清楚,不知你对小女子有何看法?” 梁骏耳根的红晕还未退下去,就又开始烧烫起来,“薛、薛姑娘是小生见过最冰雪聪明的姑娘。” 薛银欢笑看着他。 梁骏是今年的新科进士,祖父说他性情敦厚,不骄不躁,这种人将来能有大出息,对她必然也不会差,是做夫婿的绝佳人选。 祖父的眼光一向不会差,在没有见过梁骏的前提下,薛银欢当时都没怎么想,就点头同意了。 见到梁骏以后,对方虽说跟她想象中的有些差距,性子偏向腼腆,可仔细想想,内向一些未必不是好事,总比心思深沉整天只会算计甚至是到处沾花惹草的那部分人强。 薛银欢对他没有多少排斥,甚至已经做好接受他为夫婿的准备。 梁骏见她不说话,心中忐忑,小心试问,“那么,姑娘呢?” 薛银欢还没来得及回答,贴身丫鬟突然急匆匆朝这边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薛银欢看着她,“你这是怎么了?” 丫鬟喘着气道:“姑娘快出去看看吧,大殿下和宋少爷来了,说有事找您,太爷那边已经得了信儿,让您赶紧的呢!” 薛银欢暗恼,这俩人什么时候来不好,偏要在她相看这天? 听出丫鬟话语间的焦急,梁骏体贴道:“既然是急事儿,薛姑娘还是赶紧去吧,在下这便告辞了,改日有机会再邀姑娘一同饮酒赏花。” 薛银欢面露歉意,“梁公子,失礼了。” 之后,她跟着丫鬟来到前厅。 宋元宝和赵熙已经落座,见到她来,宋元宝挑眉笑了笑,一旁赵熙仍旧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礼部尚书薛承坐在主位。 薛银欢一一给三人见了礼。 薛承看着孙女,正打算开口说点什么,就被赵熙抢了先,“薛尚书能否暂时回避一下?” 大皇子都这么说了,薛承一个臣子,没有不从的道理,他站起身,拱手告退,出门前递了个眼神给孙女,意思很明显,让她好好招待大殿下,别轻易得罪贵人丢了尚书府脸面。 薛银欢假装已经忘了之前的事,“不知二位今日来找小女子,所为何事?” “齐老搬走了,这件事你知不知道?”赵熙问她。 “不知道。”薛银欢摇头,面上却不意外,“齐老向来居无定所,他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太久的。” “那你之前还说齐老会来尚书府喝酒?” “他想来的时候,自然会出现,无需人去请,他要是不想来,我便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人。” 赵熙低眉思索她这句话的真实性,尔后又问,“那他通常会在什么情况下来?” 薛银欢沉默了会儿,“除非,是我酿的酒能启封了。” “这么说来,他每次出现,都是为了你酿的酒?” 薛银欢没否认,“要想得齐老另眼相待,只有两个办法,要么,给他送图纸,要么,给他送美酒。” 能让齐老眼前一亮的机关兽图纸,赵熙可拿不出来,显然用美酒讨好更容易些。 他想了想,问薛银欢,“我能否尝尝你亲手酿的酒?” 宋元宝突然看过来,那眼神,像是有些不认识他。 薛银欢道:“大殿下今日突然过来,扰了我的相看宴险些毁人姻缘,现如今又想索要我亲手酿的酒,不觉得很无礼吗?” 赵熙:“多少钱一坛你开个价。” 差点毁人姻缘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薛银欢被他气到,“无价,不卖!” 宋元宝有些摸不着头脑,低声问赵熙,“你又不是想娶她,干嘛非得喝她酿的酒?宫里的美酒佳酿多了去了,随便抱上一坛,还愁引不来齐老?” 赵熙摇头,“齐老性子古怪,喜好应该不走寻常路,这天底下的美酒何其之多,他偏偏喜欢尚书府的,可见其中必定有原因。” “大殿下若是没别的事儿,臣女便先行告退了。” 薛银欢不想在这地方多待。 “你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赵熙觉得,薛银欢可能对他有所隐瞒。 薛银欢想到赵熙一直误以为自己蓄意接近他,心中犯堵,“反正殿下从来就没信过我说的话,我知不知道还有什么分别?” 赵熙不懂她为什么态度这么差,但还是尽量地好言好语,“只要你肯说齐老的下落,我必有重赏。” 一旁宋元宝只想扶额。 见薛银欢脸色不好看,他默默叹口气,低声提醒旁边的人,“人家那是生气了,你再许诺金山银山又有什么用?” 赵熙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生气?” 宋元宝:“……殿下,您这样将来是很难娶到媳妇儿的。” “说重点!” “重点就是,殿下误会了她,却一直没个态度。” 赵熙问:“你的意思是,我该向她道个歉?” “您是皇子,道歉倒不至于,但起码该给句话。” 赵熙想了想,觉得别扭,“你擅长讨姑娘欢心,要不,你替我说几句,免得我一开口,她又莫名其妙生我气?” 宋元宝嘿嘿两声,“殿下将来的媳妇儿,我也替你娶了呗!” “别贫了,办正事要紧。” 宋元宝清清嗓子,看向薛银欢,“薛姑娘,其实你一直都误会殿下了。” “我误会他?”薛银欢胸腔里的那股气堵得更厉害,到底谁误会谁?就算之前的几次碰面都太过巧合,她也已经解释过了,他为什么就不能听一听,非要认为她是蓄意接近他? 宋元宝说:“殿下不是误会你,而是他本来就目中无人,狂妄自大,唯我独尊,不止针对你,对谁都一样,我刚入宫那会儿也没能幸免。” 赵熙:“……” 薛银欢:“……” 薛银欢看向赵熙的目光变得十分复杂。 赵熙皱眉,握着茶盏的手攥紧,“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宋元宝觉得自己无辜,“不是殿下让我说的吗?我必须得说实话呀,否则哪能让姑娘伤透的心回暖?殿下瞧见没,她看你的眼神跟之前都不同了。” 赵熙:“换你被损成这样,谁看你的眼神还能正常?” “倒也是哈。”宋元宝摸摸鼻梁骨,笑呵呵地朝薛银欢看去,“那个,薛姑娘,你不乐意告诉大殿下,能否跟我说说齐老的行踪,我们家别的没有,就藏品多,改天得了空,我让人给姑娘送上一件?” 宋巍玩收藏的事儿,在圈子里已经不是秘密。 宋元宝条件开得太诱惑,薛银欢想不心动都难,一下子软了语气,“听闻燕朝时期某个部落的特殊刺绣失传,留下来的都成了无价之宝,不知宋少爷府上可有收藏?” 宋元宝犹豫道:“刺绣成品没有,只有半本关于这种刺绣的详细记载。” “半本?” “对,是孤本,年代太久远,残缺了,不过我能拍胸脯保证是真品,里头记载了不少针法。” 薛银欢激动地看着他,“能送给我吗?” “当然。”宋元宝莞尔,“只要薛姑娘喜欢,你想什么时候要,小生就什么时候让人送来。” 见对方答应得这么痛快,薛银欢反而有些过意不去,深吸口气,告诉他,“齐老走了。” “走?” “对,连夜离开京城了,具体去哪,我也不清楚。” 424、画只是线索(1更) 看薛银欢的样子不像在撒谎,宋元宝又问:“他临走前可曾说了什么话?” “没有,他只是来向我讨了一坛酒便走了。” 宋元宝若有所思,“我能否冒昧问一句,齐老为什么会喜欢薛姑娘酿的酒?” 薛银欢不再隐瞒,“我生母是江南人,先祖曾在宫中担任过酿酒师,后来告老还乡,把一手酿酒绝活传承下来,小的时候我母亲教过我,再加上我自己改良了一下,可能味道跟别处的多有不同。” 宋元宝了然,“多谢姑娘解惑。” 薛银欢不着痕迹地看了赵熙一眼,见对方坐得像尊雕塑,她收回目光,“宋少爷问完了吧?” “呃,对,问完了。”宋元宝点点头,“明天我就让下人把孤本送来给姑娘。” 薛银欢面色欢喜,“有劳了。” …… 走出尚书府,宋元宝抬头看看天,“听起来,齐老似乎有意躲着咱们,找还是不找?” 赵熙有些遗憾没能让那只机关兽入宫,闻言摇摇头,“罢了,先回宫复命。” 入了皇城,宋元宝回玉堂宫,赵熙去乾清宫见光熹帝,如实秉明齐老连夜走人的事。 光熹帝听皱了眉头,“这么说来,他是因为机关兽暴露才会突然离开京城的?” “儿臣也不明白个中缘由。”赵熙没敢胡乱猜测。 “马上安排锦衣卫去查。”光熹帝势在必得,“一定要将此人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父皇……”赵熙急道:“齐老性子古怪,不是肯轻易低头的人,咱们这么做,恐怕会适得其反。” 光熹帝看着他,“这么说,熙儿还有别的想法?” “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咱们先找到机关兽图谱,到时候放出风声,齐老自然就会出现。” “照理,是该这么做,可机关兽图谱……”光熹帝突然想到什么,把崔公公叫进来,“宣武安侯入宫面圣。” 崔公公小声道:“皇上您忘了?前些日子才说过禁止老侯爷再出入皇城。” 光熹帝确实没想起来,伸手捏捏眉心,“那这么着吧,你去传朕口谕,让武安侯府交出那四幅画。” 赵熙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出声问:“父皇,什么画?” “你不是要神兵图谱吗?图谱就在柳先生的画中。” 赵熙更懵了,“神兵图谱?在画中?” “此事说来话长。”光熹帝干脆长话短说,“晋朝刘氏家族被灭时,有一个人幸存了下来,他就是后来以书画闻名于世的柳先生,柳先生倾尽毕生所学,将刘氏神兵图谱嵌入了四幅画,而现在,那四幅画就在武安侯府陆老侯爷手里。” 这桩秘辛赵熙从未听说过,当下十分震惊,“难道那些图谱真的还存在?” “真不真,把东西找出来就知道了。” 机关兽出现之前,光熹帝压根就不相信陆老侯爷的一面之词。 而现在,他满心满眼都想将刘氏神兵图谱据为己有。 此等神兵利器,相信没有哪个上位者见了不动心。 …… 崔公公很快去了一趟武安侯府,结果被告知陆老侯爷不在京城,他立即打了回转。 光熹帝得知陆丰带着四幅画离开,脸色很不好看,“问没问清楚他去了哪?” “奴才挨个儿问了。”崔公公答:“上到老太太,下到打杂的小厮,全都说不知道。” 光熹帝冷笑,“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崔公公身子抖了抖,“皇上是否要安排人去找?” “当然得找,那四幅画是先帝让找的,不是他们陆家的,敢私藏,便是谋反大罪!崔福泉,你去通知锦衣卫指挥使,即刻带人去把陆丰找回来。” 赵熙出言阻止,“父皇,既然知道画在老侯爷手上,咱们跟他谈条件让他割爱便是,出动锦衣卫,未免显得有些严重了,老侯爷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光熹帝没听进去,摆摆手,“这事儿你就别掺和了,等画拿回来,朕再让人传你过来解密。” “儿臣还是觉得不妥。”赵熙坚持己见,“锦衣卫每次办的都是大案,陆老侯爷本身并未犯什么罪,您大张旗鼓地让锦衣卫去抓他,必然引起百姓非议,届时,只怕咱们很难收场。” “那他要是死活不肯交出画呢?”光熹帝看向赵熙,“你就那么了解陆老侯爷?没错,他是忠心耿耿,可他忠的是先帝而不是朕。 那些画,是先帝让他找的,在图谱现世之前,他怎么可能轻易拱手相让?你说,朕是该任由他自己破解图谱秘密暗中铸造机关兽来谋反,还是该先发制人,趁着他暂且没弄到图谱,先把画抢过来?” 这番话已经充分说明光熹帝对陆家的防备深入骨髓。 赵熙意识到,自己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父皇的决定,只好闭了嘴,不再规劝。 …… 由锦衣卫出动,要想查到陆老侯爷的行踪便不难。 数日后,锦衣卫指挥使带着手底下的人出现在宁州。 陆老侯爷被发现时,正在黑风山附近庄子上的农舍里,跟他在一块的,正是前些日子连夜走人的齐老。 齐老是先帝留下襄助陆老侯爷的机关大师之一。 赵熙之所以能顺利见到齐老和那只机关兽,全都是陆老侯爷设的局,目的是让光熹帝相信刘氏神兵的存在,以便他接下来寻找图谱能不受阻碍。 可陆老侯爷千算万算,怎么都没算到光熹帝得知刘氏神兵真的存在之后,不仅不支持他继续查下去,还直接让锦衣卫来抢画。 锦衣卫指挥使跟陆老侯爷是熟人,不好一上来就动手,客气地问了个安。 陆老侯爷警惕地望着他,“是什么风把杨指挥使给吹到宁州来了?” 杨毅莞尔,“是皇上的口谕。” 锦衣卫出现的地方,还能有什么好事儿? 齐老满心愤懑,“怎么着,你们这是打算明抢?” “若是两位前辈肯主动交出画,我带来的人便派不上用场。” 齐老瞪了瞪眼,“我们要不给呢?” 杨毅拱手,“那本使就只能秉公执法了。” 他们俩又没犯罪,来抢人东西还打着秉公执法的名义? 齐老面色变差。 陆老侯爷怕他冲动,伸手拦住,“算了,把画给他们。” “可咱们……”刚有点苗头。 对上陆老侯爷的眼神,齐老只得把后半句话咽回去,转身进茅屋,将四幅画卷成轴装进盒子里,抱出来递给杨毅。 杨毅接过,面上是半笑不笑的表情,“多谢两位前辈。” 陆老侯爷见他直接把盒子递给手下,开口提醒:“指挥使不打算验验真假?出了这道门,我们两个老家伙可不会认账。” “无需验。”杨毅神情坦然,“本使相信老侯爷不敢欺君,不敢拿家人性命开玩笑。” 齐老青着脸目送锦衣卫走远,回头时问陆老侯爷,“咱们都已经找到破解图谱的线索了,为什么还要把画让出去?” 陆老侯爷说:“找到线索不等于找到最后的图谱,让他们拿走也好,皇上想必能寻到更能耐的人破解其中奥秘。” “更能耐的人?谁?” 陆老侯爷笑而不语。 还能有谁? 鉴宝能力与他相当的,只有一个宋巍。 画交到徒儿手里,他不会不放心。 …… 光熹帝在除夕夜拿到四幅画,都没等宋巍在家吃完团圆饭就把人宣进宫。 宋巍在来的路上已经大致听崔公公说明了光熹帝临时召见他的原因。 进了御书房,果然见四幅画已经被并排挂着。 光熹帝免了他的礼,直入主题,“宋学士在这方面是行家,能否看出来朕的画是真是假?” 今日之前,这几幅画宋巍见过不止一次,已经很熟悉辨别真伪的关键点,随便一上眼就得出结论,“回皇上,都是真品。” 光熹帝满意地笑了笑,“据说这四幅画里面藏着晋朝刘氏家族的神兵图谱,这个任务,朕就交给你了。” 宋巍走近几幅画仔细看了看,转头望向光熹帝,“微臣以为,这几幅画只是关键线索而已,真正的图谱并不在画里。” 他这么说,勾起了光熹帝的兴致,“那么,你认为图谱会在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从上次师父带着画来找他破译他就一直在想,“晋朝隔现在几百年,这期间沧海桑田的变化并不小,藏图谱的人必定选了个历经几百年都不会有变化的地方,以便后人能根据线索找到准确的位置。” 光熹帝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再次看向宋巍,“什么地方?” 425、竟然能想到用这种办法藏秘(2更) 宋巍说:“具体位置,要看画名的方位指示,只不过,河图洛书微臣都试过了,联系不起来。” 杨毅还没走,闻言想到什么,低声跟光熹帝说:“皇上,臣去宁州取画的时候,见到陆老侯爷身边还有一个人,若是臣所料不错,他便是前些日子大殿下口中的‘齐老’。” 光熹帝骤然眯起眼,“齐老居然和陆丰在一块儿?” 杨毅问:“是否要臣派手下去确认?” “尽快去查清楚。”光熹帝神情凝重。 杨毅有些犹豫:“若是查明那人便是齐老,皇上打算怎么做?” 光熹帝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看向宋巍,“宋学士如何看?” 宋巍将目光从画上收挪开,冷静分析道:“微臣听说过齐老,是位机关大师,陆老侯爷此番离京想必是为了找图谱方位,如果齐老跟他在一块儿,说明他们俩对这方面都有研究,皇上何不把人请到京城来以皇家名义正式寻找图谱?” 光熹帝的眼神格外幽深,“关于图谱的事,陆丰瞒了朕几十年,你觉得陆家手握神兵利器的秘辛却知情不报,有没有蓄意谋反的可能?” 这是个送命题,稍微答错一点点,便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宋巍一如既往的镇定自若,反问光熹帝,“皇上找到陆家谋反的证据了吗?” “暂时没有。” 宋巍:“陆家谋了几十年,皇上竟然一点证据都没有,是他们手段太过高明行事过分隐秘,还是皇上手底下的人太过无能?” 光熹帝:“……” 崔公公一向怕宋巍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做派,担心他再说下去会引火烧身,当即怒喝一声,“放肆!” 锦衣卫指挥使杨毅都被宋巍这番言论惊到,下意识去看光熹帝的反应。 “无能”两个字,从来都是上位者的忌讳。 光熹帝自然也不例外,当下脸色很不好看,可他反驳不回去,只能暗自生闷气。 不过生闷气归生闷气,他没有当场发火。 或许是平时习惯了大臣们的阿谀奉承,光熹帝总觉得宋巍嘴里蹦出来的话怎么听怎么不顺耳,却能直戳要害,让他马上就清醒过来。 陆家如果真谋了几十年,不可能还什么动作都没有。 而作为皇帝,他手底下的人更不会无能到查不出陆家谋反的蛛丝马迹。 因此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陆老侯爷一直在为皇家做事,并无二心。 光熹帝继续绷着脸,坚决不承认自己误会了陆家,直接吩咐杨毅,“把那二人请回来。” 听出帝王态度上的转变,杨毅已经知道该怎么做,拱手道:“臣告退。” 杨毅走后,宋巍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 齐老的事,他是知道的。 陆老侯爷去了宁州之后,怕光熹帝从中作梗,于是传信给宋巍,让宋巍帮忙把齐老以及齐老手中的机关兽“引荐”给光熹帝。 宋巍深知光熹帝疑心陆家,便没从他身上下手,而是通过宋元宝,让大皇子赵熙知道了齐老的所在之处,再顺理成章让赵熙见到机关兽。 之后的事,哪怕宋巍没在场,他也能轻易想象出来——光熹帝听完赵熙的描述,对机关兽十分好奇,想要见见齐老,齐老便挑在这个时候去宁州跟陆老侯爷汇合。 锦衣卫找到他们俩的时候,随便一查就能知道齐老是陆老侯爷的人。 这么一来,光熹帝想要用齐老,就必须连带着陆老侯爷一起。 知道光熹帝不会轻易转变对老侯爷的态度,宋巍就趁此机会下猛药,刺激光熹帝,让他不得不心甘情愿将老侯爷请回来。 这一局,老侯爷开了个头,宋巍来收尾,师徒俩配合得天衣无缝。 光熹帝并不知道陆老侯爷和宋巍的师徒关系,自然想不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钻了这对师徒设下的圈套。 他如今眼里只有机关兽,怕宋巍一个人解不开,又让人去把赵熙请来。 大过年的让人取消宫宴来研究画,赵熙一看便知他父皇对机关兽着了迷。 也不知道这么下去是好是坏。 “熙儿快过来。”见到赵熙,光熹帝面上露出喜色,指了指宋巍面前的四幅画,“你好好瞧瞧,看能否找到其中关窍。” 赵熙简单给光熹帝行了礼,尔后站到宋巍旁边,仔细又认真地将四幅画扫了一遍。 须臾,他看向宋巍,“宋大人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刚发现。”宋巍颔首。 十方涯,百寸心,千丈雪,万里春,分别对应烟波飞鸟图,山涧兰花图,冬夜行僧叩门借宿图,最后一幅是松鹤图。 柳先生的画风自成一派,看似简单的场景,从他笔下绘出来往往能让人感觉到更深层次的意境,因此这四幅画闻名于世。 单独拆开来,每一幅都画功卓绝意境深远,可并排放在一块,仔细瞧就会发现这些画有古怪,尤其是被宫灯一照,仿佛下面有东西。 那种感觉,就好像某位姑娘已经穿了一件有花色的衣裳,又在外面套了一件薄如蝉翼的外衫,偏偏薄的这件上染了别的花色,直接将里面那件的遮挡住,让人瞧不清楚里头到底穿了什么。 “有没有可能是画中画?”赵熙说:“我见过有人往画上泼茶水,会显现出另外一幅来,要不,咱们试试?” 这个办法宋巍早就试过,完全行不通,他摇摇头,“泼茶只会毁画,里面那幅出不来。” 赵熙走近,伸手摸了摸其中一幅的厚度,实在想不明白,“这是正常宣纸的厚度,完全没有中间藏画的可能性,柳先生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宋巍沉思片刻,“如果上面这幅画是贴上去的呢?” “宋大人的意思是,一张正常厚度的宣纸被分为两层,下面那层画了秘密,上面这层画了风景,最后将两幅画合二为一?” “不对。”宋巍斟酌道:“应该是第一层先画好,再利用造纸技术将第二层贴上去,变成正常的宣纸,这才开始在上面这层画风景,以此来达到将秘密隐藏的目的。” 光熹帝听这二人分析,觉得有些荒诞,“要真照你们俩说的,一张纸里面藏了两幅画,下面那张又出不来,朕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柳先生既然有心让神兵图谱流传于世,他不会给后人开这么大个玩笑。”宋巍说:“微臣以前曾经见过有人会脱墨,只要能找到那样的师傅,就能轻易将下面那幅画显出来。” “脱墨?”赵熙心中疑惑,“什么意思?” “好几年了,微臣那时候还在老家,某回去县城送书稿碰上同窗,他父亲临终前给他留了遗书,却不小心被他打翻墨汁给盖住了,看不到遗书上写的什么,于是他拿去请人脱墨,像脱衣服一样将多余的墨一层一层脱下来,虽然脱不干净,但到后面,已经大致能看清楚遗书上的内容。” 赵熙听罢,不由得惊叹,“果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天底下竟然还有此等能人,简直太神奇了!” 宋巍也觉得很神奇。 只可惜脱墨这种本事拿到小地方去完全无用武之地,那位师傅没在宁州待多久就走了,后来宋巍再没见过他。 宋巍走神之际,赵熙已经跟光熹帝商量了尽快安排人去找脱墨师傅。 商量完,赵熙再一次将注意力投放到四幅画上,“竟然能想到用这种办法藏秘,柳先生果然是非凡之辈。” 宋巍淡笑,“等下面那幅画出来,找位置还有得头疼。” 赵熙也笑,“宋大人既然能发现双层画,想必找个位置不是问题。” 一幅双层画就难成这样,宋巍不敢小视前人的能力,“但愿接下来柳先生给我们留的谜题不会太难。” 426、大殿下亲手包的饺子(1更) 确定了四幅都是双层画,光熹帝让人送宋巍回去。 赵熙回到玉堂宫,见偏殿里头灯火通明,他走过去站在门边,意外地发现宋元宝已经回来。 “今夜是除夕,你不是应该在家里过年吗?”赵熙问。 宋元宝带了很多东西,这会儿正低着头拾掇,闻言顺嘴道,“大过年的我爹被传入宫,我娘放心不下,怕宫里出了什么事儿,让我早些回来。” 说着,他用眼神指了指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吃的,要不要?” 赵熙摇头,“我已经用过晚膳。” 宋元宝挑眉,“全是宁州那边的家乡菜,京城没有,你要是吃不惯,可以尝尝饺子,我们家人自己包的。”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将食盒盖子打开,顿时一股香味儿扑鼻而来。 宋元宝见他站着不动,摸摸鼻子,“我知道你在吃食方面十分讲究,可这大过年的,我费了劲带来,你多少也该给点儿面子吧?” 赵熙没再言语,抬步走进去,在桌边坐下。 宋元宝将食盒里的几盘菜和一盘饺子一一摆开来,“都在这儿了,您瞧得上哪盘就吃哪盘,瞧不上也不用勉强。” 赵熙的目光落在饺子上,问他,“为什么想起来给我带吃食?” “不是我要带,是我娘让带的。”宋元宝才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拿去讨好美人还差不多。 “你娘?” “对,她有喜了,想让周围人都沾沾喜气,所以就让我给你带吃的。” 赵熙点点头,将筷子伸向饺子。 宋元宝在一旁解释,“今年我二伯父一家在我们家过年,包了好多饺子,我来的时候都还没吃完。” 赵熙突然问:“你会不会包?” “当然会。”宋元宝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本事,“我在老家那会儿就跟着奶奶学,包的可好了。” 赵熙颔首,吩咐守在门口的三宝公公,“去御膳房取些做好的饺子皮和馅料来。” 宋元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今天晚上胃口这么好?” 赵熙说:“你教我。” 宋元宝:“……” 赵熙埋头吃饺子,没看他的表情,话说得慢条斯理,“今天晚上父皇取消了宫宴,宫里不热闹,母妃那边想必也冷清,我总得尽尽孝道让她有个慰藉才行。” 宋元宝听明白了,赵熙是为了讨生母欢心,那他完全没有理由不教。 三宝公公很快把东西取来搁在桌子上。 赵熙看了眼饺子皮,又看了眼馅料,隽秀的面上难得露出茫然之色。 宋元宝多少能瞧出,一向远庖厨的少年皇子在包饺子这事儿上有些手足无措。 想到人家是尽孝道,宋元宝憋了笑,净手之后把装虾仁馅的白瓷小碗拖到跟前来,一手拿饺子皮,一手拿筷子,将虾仁馅挑到饺子皮上开始示范给他看。 赵熙瞧着简单,便自己拿了饺子皮,学着宋元宝的样子包,包出来的样子有些四不像。 宋元宝见了,尽量不打击他,“皇子给生母包饺子,古往今来你怕是头一例,不过我想,贵妃娘娘若是知道了,心中肯定高兴,所以殿下其实不必在意包得好不好,心意到了就成。” 赵熙没说话,一个包不好又包第二个,第二个还不好,再包第三个。 一盘饺子八个,让赵熙包得形态各异。 他看了眼自己包的,又看看宋元宝示范的那个,想重新弄一盘。 宋元宝直接把盘子递给三宝公公,“让御膳房煮好送到这边来。” 三宝公公接了盘子,很快退出去。 紧跟着,沐公公进来收拾东西。 赵熙一直没说话。 宋元宝十分能体会赵熙此时此刻的心情,就好像他当初刚入宫,原本挺自傲的才学,被赵熙压得死死的,怎么努力都翻不了身。 那种事事被人压一头的挫败感,让他阴影了很久才走出来。 饺子煮好再送来,已经待在食盒里。 赵熙提上食盒,见宋元宝也跟着起身,他没回头,淡淡道:“我自己去就行,你不用跟着。” …… 一盏茶的工夫后,赵熙坐着软辇出现在咸福宫。 齐贵妃刚准备歇下,听到谷雨说大殿下来了,忙又更衣梳妆出来见儿子。 “儿臣恭贺母妃过年吉祥。” 齐贵妃循着声音望去,见赵熙手上提了个食盒,她笑开来,“熙儿这是给本宫带什么好吃的了?” 赵熙答:“一盘饺子。” “竟然能想到送饺子,熙儿有心了。”齐贵妃坐下,谷雨马上从赵熙手中接过食盒,拿过去揭开盖。 三宝公公见赵熙不肯说,便自己帮着解释,“贵妃娘娘,这盘饺子全都是大殿下亲手包的。” “熙儿亲手包的?”齐贵妃更觉得惊喜,哪怕瞧着那饺子形状不太对劲,她也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喜欢。 赵熙头一次做这个,又做不好,有些尴尬,“儿臣手艺不佳,让母妃见笑了。” 齐贵妃抿唇笑,“君子远庖厨,更何况你贵为皇子,天生就该被人伺候,如今竟然能放下身段给生母包饺子,光是这份心思,本宫就已经很感动了,再说,我并不觉得熙儿手艺不好。” 齐贵妃说话间,已经用筷子夹起一只饺子送到嘴里。 她很享受儿子这样的孝敬,远比送她宝石头面首饰亦或是其他的身外之物更让她觉得暖心。 赵熙看着她把一盘饺子全部吃完,心中涌上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感动,又像是满足。 齐贵妃漱了口,这才看向赵熙,“皇上今夜传你过去所为何事?” 神兵图谱是皇家机密,赵熙不便随意透露,拱手道:“是朝务上的事情。” 齐贵妃想着,八成跟西北那边的战争有关,就没再问。 瞧着天色不早,没坐多会儿齐贵妃就让谷雨送赵熙出门。 赵熙再回玉堂宫,宋元宝还没睡,听到动静,马上从偏殿里蹦出来,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怎么样,贵妃娘娘喜不喜欢?” 三宝公公给他一个“那还用你说”的表情。 赵熙想到母妃方才的惊喜反应,不禁弯起唇角,尔后看向宋元宝,道了句,“多谢。” 宋元宝抓抓脑袋,“殿下突然这么客气,我有些不适应。” 赵熙往前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又回过头,“明日要出城射猎,你提前做好准备。” “出城,是去上林苑吗?” “不是,就城外的山林。” 宋元宝觉得不妥,“明日正旦,百姓出行游玩的多,人潮拥挤,殿下就这么出去,恐怕难以保证安全。” 三宝公公小声道,“奴才之前就劝过了,殿下坚持要出去体察民情。” …… 次日正旦,年初一,赵熙换上骑装,亲自挑了两匹马,背上弓箭带着宋元宝出城。 跟了赵熙快两年,宋元宝不仅会骑马,还学了射箭,虽然箭术跟赵熙没法儿比,不过一想到他爹不会骑射,宋元宝马上就平衡了。 今日城内所有的寺庙香火都十分旺盛,城外的也不差,出城百姓很多,两人不敢加快速度,慢悠悠地打马走着。 为了方便出行,赵熙没有带太多人,只让五六位禁军乔装打扮远远跟在后头。 途中,他们碰到了薛银欢的父亲。 薛父今日带着继室和继女出城进香,没料到会在城外见到大皇子。 为免暴露对方身份,他将妻女安排好,只身过来给赵熙请安。 薛父在户部任职,是度支部主事,负责银钱调度。 赵熙有些意外见到他,“薛大人也出城来游玩?” 薛父拱手,“臣携妻女来进香,殿下怎么在正旦出宫?” 赵熙正欲开口,薛父突然脸色一变,“殿下小心!” 一面说,一面伸脚狠狠踢中赵熙的马,马儿吃痛,带着背上的赵熙往前小跑几步,薛父却没来得及闪开,方才那支对准赵熙的毒箭直接刺入他胸膛。 刺客混在人群里,用的又是袖珍弩,哪怕赵熙带了禁军,也防不胜防。 看到薛父倒地,赵熙当即勒住缰绳让马儿停下,翻身下马跑过来。 突然出了这种事,周围的游客被吓得不轻,惊叫着躲开。 “薛大人!”赵熙将薛父扶起来,视线落在他胸口,流出来的血呈黑紫色,明显是中毒了。 他面色一沉。 宋元宝蹲下,伸手探了探薛父的鼻息,片刻后抿唇看向赵熙,遗憾地摇摇头,“已经没气了。” 427、三年后,让她入宫吧!(2更) 大皇子在正旦出城碰到刺客,薛尚书的儿子薛主事为他挡箭身亡。 此事不过半日,已经传得城内沸沸扬扬。 尸身送回尚书府的时候,赵熙见到了薛银欢,她双眼通红,跪在地上一句话没说,也没掉眼泪,神情略显呆滞。 薛银欢的继母谢氏却哭得很伤心,好不容易被妯娌拉起来,她看到负手站在一旁跟公公说话的赵熙,转而跟妯娌倾诉,“我今日原本是想出城拜菩萨,为银欢求一段好姻缘的,可谁知老爷他突然就……” 说到这儿,谢氏用帕子掩着唇,再次哭出声。 她这句话信息量很大。 薛银欢今年及笄,原本亲事一定下就可以挑日子大婚,如今亲爹一死,她就得守孝三年。 十五岁守到十八岁,已经成了老姑娘,到那时,还有多少人家肯要? 如果谢氏是担心自己的亲生女儿薛银玲,必定会遭到旁人的非议谴责,毕竟丈夫尸骨未寒她满脑子想着女儿的婚事,未免显得太过薄情寡义。 可她说的是薛银欢的婚事,那就不一样了。 薛银欢是继女,是她前头那位原配夫人的女儿,她操心继女的婚事,只会让人觉得她是位贤良的后娘。 除此之外,还大有让赵熙对薛银欢负责的意思。 薛银欢闻言,抬头瞧了眼继母,若非薛银玲才十岁,这种事也轮不到自己头上。 她没去看赵熙的反应,父亲刚死,确实没心情想那么多。 赵熙视线转向薛银欢,见对方笔直跪在地上,比起往日的伶牙俐齿,今日的她显然有所收敛,变得格外安静,仿佛压根就没听懂继母在谋划什么。 短暂的沉默过后,赵熙出言道:“三年后,让她入宫吧。” 谢氏听到这话,哭声戛然而止。 “殿下!”薛尚书苍老浑厚的声音明显带着不赞同,“事关殿下与银欢的清誉,还望殿下三思。” 否则这话一旦传出去,薛银欢就成了大皇子的女人,不管是未过门的妻也好,妾也罢,对姑娘家都有一定的影响。 赵熙不是不懂大局的人。 薛主事为他而死,这份恩,天家迟早要报,而自己将来多半也是跟朝中重臣联姻,薛家必定在其列。 与其三年后折腾,倒不如趁此机会直接定下。 敛去思绪,赵熙面色坚定,语气郑重,“我今日所言,句句为真,若是薛姑娘不愿入宫,本皇子自不会勉强。” 谢氏反应过来,第一时间跪地谢恩。 薛尚书无奈叹口气,望向孙女,“银欢,等你三年孝期满,可愿入宫侍奉大殿下?” 薛银欢伏跪在地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银欢没了亲生爹娘,一切听从祖父安排。” 祖母不在人世,祖父朝务又忙,通常管不到后宅来,前些年薛银欢唯一的依靠是薛父,如今唯一的依靠没了,她要想摆脱继母的控制,就只能入宫去找姑母。 姑侄俩在一处,总比分开受苦强。 赵熙摆手,让薛尚书只管去安排薛主事的身后事,无需管他。 等人都散开,薛银欢才起来。 赵熙道:“如果你不愿意,不必勉强自己。” 毕竟是因为薛主事的死而临时定下婚约,赵熙不想让她带着满腔怨恨入宫。 薛银欢原本低着头,闻言慢慢抬起眼,眼圈还是通红的,她却对着赵熙一笑,“殿下误会了,臣女是心甘情愿答应的。” 赵熙问她,“你就不怨我?” 她当然怨,因为他,她在一日之间没了爹,可他是君,她爹是臣,君有难,臣不能袖手旁观。 纵使不情愿,悲剧也已经发生了,她反抗不了,就只能接受。 “怨。”薛银欢不想撒谎,“可是嫁给你,比嫁给继母安排的人更安全,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起码,殿下都能因为对我爹的愧疚而厚待我,不是么?” 赵熙淡笑,“你倒是看得挺通透。” 薛银欢没说话,她不是看得通透,而是比谁都明白,没了爹的自己要想长久地生存下去,必须懂得审时度势。 …… 薛家要治丧,赵熙不便多留,临走前去下人快速搭好的灵棚里给薛主事上了一炷香。 回宫途中,宋元宝问赵熙,“殿下轻易许诺了婚约,就不怕她来复仇?” 赵熙问他,“如果你是我,听到谢氏那番话,你能做到撂挑子直接走人?”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我总觉得殿下在这件事上草率了。” “我再慢慢琢磨也是一样的结果。”赵熙并不后悔自己做下的决定。 …… 因为薛主事的死,年初一的狩猎取消,入皇城之后,宋元宝回玉堂宫,赵熙直接去见光熹帝。 得知儿子险些遇刺,光熹帝勃然大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公然行刺,这帮人简直是反了天了!” 又问赵熙,“熙儿看清楚刺客没?” 赵熙摇头,“当时薛主事身中毒箭,儿臣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没来得及去查看刺客,不过跟着儿臣出城的禁军已经将此事报给顺天府,相信那边很快就能着手调查。” 光熹帝十分担心儿子,“那你可曾受伤?” 赵熙还是摇头,“儿臣毫发无损,只是可惜了薛主事,他为儿臣挡箭身亡了。” 光熹帝道:“既然是薛尚书的嫡子,自然不能亏待,朕会让礼部去隆重操办他的后事。” 赵熙深吸口气,“父皇,儿臣先前在尚书府许诺了三年后让薛主事的嫡女薛银欢入宫。” “薛银欢?”光熹帝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崔公公提醒道:“就是上次入宫给庆嫔娘娘侍疾的那位薛姑娘。” 光熹帝反应过来,忧心忡忡地望着赵熙,“你许诺给她正妻之位了?” 赵熙想了想,“儿臣以为,她生父的一条命足以换得正妻之位。” “不行!”光熹帝坚决不同意,“薛银欢之前在宫里的风评就不好,要让她当了正妻,将来你一旦继承……总而言之,她不适合做你的正妃,若是当个侧妃,朕便没意见。” “父皇……” “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薛主事为救你而死,朝廷自会重赏薛家,可你的正妃之位干系重大,绝不可轻易草率,朕是为了你的将来考虑。” 赵熙抿唇,“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总算儿子还没到执迷不悟的地步,光熹帝紧绷的老脸松缓下来,“刚出城就碰到刺杀,想必你也受到了惊吓,早些回宫歇息,那薛家女三年后孝期才满,此事不必急于一时。” 赵熙行礼告退。 出了乾清宫,他没有去见齐贵妃,直接回了自己寝宫,刚坐下喝了一盏茶,咸福宫的就来人说贵妃娘娘要见他。 赵熙不用想都知道生母必定是为了薛银欢的事,他揉着额角,对传话的宫人道:“你去回贵妃娘娘的话,就说我今日身子不适,改日好转了,再亲自去给她请安。” 宫人很快将赵熙的话传到齐贵妃耳朵里。 齐贵妃之前听人说儿子险些遇刺,正烧心灼肺,如今又听宫人说他身子不适,哪还坐得住,让人备轿,即刻去了玉堂宫。 一路上没让人通报,她直接来到正殿,见赵熙在喝茶,忙问:“熙儿,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不防生母会突然过来,赵熙搁下茶盏,站起身。 齐贵妃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像是在确认有没有少了一根头发丝。 赵熙怕她担心坏了,出声道:“母妃,儿臣没事。” “真没事儿?”齐贵妃面上忧色不减。 “儿臣不敢撒谎。”赵熙说着,把齐贵妃搀到一旁坐下,然后仔细描述了自己出城时碰到刺客以及薛主事为他挡箭的情形。 齐贵妃听得心惊肉跳。 话到最后都没听到生母问,赵熙只能主动坦白,“母妃,我已经许诺了三年后纳薛主事的嫡女银欢为侧妃,父皇那边,儿臣也已经谈妥了。” 齐贵妃不喜欢薛银欢,不过皇上都已经点头答应,她自然没话讲,“侧妃人选,你自个儿拿主意就是,可这正妃,还是要等你父皇给你赐婚,不能胡来,明白吗?” “儿臣明白。” 齐贵妃欣慰地看着他,“熙儿不是第一天认识薛银欢,你应当明白,她的性子不是当正妃那块料,将来更不可能母仪天下,给你当侧妃正好。” “嗯。” 428、寸心方丈竟是柳先生本人?(1更) 齐贵妃在玉堂宫坐了半个时辰就回去了。 宋元宝见她走远,这才寻着机会来正殿,见赵熙手捏炭笔画着什么,他走过去一看,正是那日在齐老宅子里见到的机关兽,只不过画得不太像。 宋元宝在他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喝上,漫不经心地问赵熙,“对于今日的刺客,大殿下可有什么看法?” 赵熙执笔的动作缓下来,“皇室子息单薄,我一旦出了事,对很多人都没好处,包括皇后。” 宋元宝:“所以您的意思是,苏家被排除在外?” 赵熙默认。 苏皇后最想做的,是杀了他母妃顺理成章将他寄养在名下,而并非杀了他。 “那么,是谁如此迫不及待想要取殿下性命呢?” 赵熙莞尔,“自然是,我死了他能捞到好处的人。” 宋元宝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想,却不敢说出来。 他怀疑端妃,可是端妃以前在宋家住过半年,瞧着不像是心狠手辣之人。 他走神之际,赵熙已经抬手,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字。 宋元宝探出脑袋一瞧:梁。 端妃刚好姓梁。 “不能够吧?”宋元宝还是不愿意相信。 赵熙看过来,提醒他,“别忘了,端妃娘家的背景也不弱。” 现任内阁首辅杨振是端妃的舅舅,这样的背景,的确不弱。 “殿下是怀疑,这次是梁家人动的手?”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分明已经猜到凶手,赵熙却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话说得不紧不慢。 他不急,宋元宝急了,“那您打算怎么办?” “等。” “等?”宋元宝瞪眼,“您可真行,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能沉得住气?” “梁家人想要杀我,无非是为二皇子铺前程,我总不能去找个奶娃娃算账,而目前,父皇还没有给我参政的权利,凭我的本事,对付不了内阁首辅。”赵熙说:“我能做的,就是等着父皇点头让我参政,只有在朝中站稳一席之地,我才能有说话的权利。” 宋元宝托着下巴,“殿下今年已经十五岁,其实只要你开句口,皇上会答应让你参政的吧?” “我自己开口,跟父皇主动开口,完全是两码事。” “好吧。”宋元宝相信这个人自有打算,不再纠结于刺客的事,转而问起薛银欢。 “殿下如今有了侧妃,三年后是不是还会有正妃?” 听着他那语气,赵熙再次抬眼看来,“怎么,怕我的正妃进门把你挤出去没地方住?” “开什么玩笑?我又不在宫里待一辈子,等你娶正妃,我差不多也要殿试了,殿下说过的,十八岁放我出宫。哦对了,别忘了那张大凉床,到时候一并给我运出去。” 后面宋元宝还说了什么,赵熙没听进去,他忽然想到一件事,问宋元宝,“如果你在临终前藏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要怎么做才能保证就算过了几百年,后世之人也能找到准确方位?” 这话题转的太快,宋元宝险些跟不上趟,狐疑地瞅着他,“有多重要?” “足以影响后世国运。” 宋元宝陷入沉思。 几百年的时间,沧海变桑田,桑田变沧海,位置可以固定,但地形会发生变化,藏在地下恐怕不容易找到。 “如果是我,肯定找个宝塔古刹,几百年不倒的那种。”这是宋元宝深深思索过后得到的结论。 宝塔古刹,赵熙不是没想过,可晋朝留到现在的古刹何其多,没有方位指示,上哪去找? 看来,还是得等脱墨师傅把双层画揭开才能知道柳先生到底把图谱藏在哪。 见赵熙不吭声,宋元宝又问:“你们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难不成,是上次齐老口中所说的机关兽图谱?” 赵熙信得过宋元宝的为人,不怕他会随意泄露出去,点了点头。 宋元宝突然乐了,“我要是能设计出那么绝妙的机关兽,肯定要弄个大机关将图谱一层一层地封锁起来,不让人轻易找到,否则落到歹人手里,天下要大乱的。” 宋元宝的话,让赵熙灵光一闪,他忽然道:“跟我来。” “做什么?”宋元宝有些莫名其妙。 “看画。”赵熙让三宝公公备了软轿,带着宋元宝直奔乾清宫。 今日正旦,是皇帝一年到头难得的假期,卯时大朝会之后他就去了端妃的永和宫看二皇子赵诺。 赵熙带着宋元宝过来的时候,光熹帝和崔公公都不在。 留守在乾清宫的小公公跟赵熙说明了情况。 赵熙道:“我不见父皇,是有件东西落在这边,现在过来取。” “这……”小公公十分为难,崔总管不在,他们不敢擅做主张让大皇子进去。 赵熙看着他,音色偏冷,“误了本皇子的大事,你负得起责任吗?” 小公公不敢得罪大皇子,最终还是把二人放了进去。 赵熙知道他父皇藏画的地点,很快将四幅都取出来,一一挂在墙上。 然后他惊奇地发现,昨夜跟宋巍一块儿看的时候,能轻易感觉到画中画的存在,可现在再看,就完全找不到了。 他马上联想到是灯光和角度的问题,可能因为如今是白天,所以下面那张画显不出来。 宋元宝的目光从四幅画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万里春上,这幅画他最眼熟。 当初在宁州,他爹的师父亲自上门赖在宋家好长一段日子不走,为的就是它。 虽然宋元宝不明白他爹的画为什么会出现在皇帝寝宫里,不过这四幅画挂在一块,他觉得很别扭。 指着“千丈雪”,宋元宝问,“为什么这幅画的意境跟其他三幅不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宋元宝总觉得柳先生画的是他自己,可柳先生什么时候变成僧人了? 千丈雪是冬夜行僧叩门借宿图,另外三幅分别为山涧兰花、烟波飞鸟和松鹤图。 宋元宝眯着眼,“我爹跟我说过,柳先生这四幅画是一套,可我瞧着,似乎只有名字是一套,画里面的内容,压根看不出来有联系。” “名字也很怪异。”赵熙说:“跟画搭不上边。” 宋元宝又仔细斟酌了一下,“四个名字乍一听像是暗喻季节,可一想又不对,百寸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赵熙摇头,显然也不懂。 研究一无所获,他并不气馁,等脱墨师傅来,所有真相应该就能水落石出。 二人没待多会儿就离开了乾清宫,继续按部就班地上课。 …… 上次宋巍主动带温婉去法华寺见虚云大师请教他关于温婉的预知能力,虚云大师有一句话暗示了温婉过不了多久就能添喜。 如今真怀上了,宋巍觉得有必要再去见见大师。 他跟温婉商量过后,趁着年假得空,夫妻俩又去了一趟弥勒山。 见虚云大师之前,先碰到苏尧启,他刚从后山回来。 温婉面露疑惑,“上次见你,你也是从后山回来,难道小师傅是在后山修炼?” 苏尧启摇头,“后山供奉着第一任方丈寸心的雕像,师父让我隔段时间就过去打扫。” “寸心方丈?”宋巍快速捕捉到关键信息,“法华寺还有方丈的法号叫寸心?” 苏尧启颔首,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觉得很怪,“我曾问过师父,他说法华寺在晋朝时期叫护国寺,第一任方丈法号寸心,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塑像的方丈,至于塑像的原因,恐怕也只有师父知道。” 温婉察觉到身旁男人有些不对劲,小声问,“相公,怎么了?” 宋巍回过神,冲她笑笑,“没事,咱们先去见见虚云大师。” …… 哪怕寺中香客如云,宋巍和温婉也没用多久就见到了德高望重的虚云大师。 大师刚讲经论法回来,对着夫妻俩打了个佛号,那脸上慈和的笑容,像是在此等候对方已久。 宋巍心中对那位方丈诸多疑问,进了禅房,他先把别的事撂在一边,直截了当地开口,“先前在禅院外听释空小师傅说起寸心方丈,大师能否让我听听他的故事?” 虚云大师微微一笑,“施主能问到他,想必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宋巍一贯沉稳的面上露出愕然之色,“难不成我猜的没错,寸心方丈就是柳先生本人?” 429、柳先生的转世(2更) 见虚云大师没否认,宋巍再一次觉得震撼,“柳先生竟然是出家人?” 虚云大师坦然道:“寸心方丈打小就多病,请了很多大夫都治不好,他的亲生父母请人给他算了一卦,算卦的人说,他本不是俗世中人,受不住红尘污浊之气的熏染,因为这句话,他五岁那年就被送到一位云游四海的高僧身边,后来当时的帝王下令成立护国寺,高僧受邀常驻,寸心便成了护国寺弟子。 寸心二十五岁那年,家中遭逢巨变,所有族人都被灭了,唯独他因为自小出家逃过一劫,为了将家主呕心沥血画出来的图谱传承下去,他自请还俗,在民间娶妻生子,从此以“柳先生”的身份存活于世。 那四幅画问世之后,柳先生的子嗣已经长大成人,他的身子骨也日渐衰弱,但还是于临终前再次剃度,回到护国寺,最后是在达摩堂坐化的。” 说到这儿,虚云大师感慨道,“寸心方丈是我寺唯一一个还了俗又剃度的弟子,却无人不钦佩他。” 宋巍沉吟,“难怪四幅画的名字如此奇怪,原来指的不是方位,而是寸心方丈。” 回过神,宋巍看向虚云大师,“我能否见见寸心方丈的雕像?” “当然可以。”虚云大师点头应允。 走出大师禅房的时候,宋巍发现苏尧启正拿着扫帚在院里扫积雪,他面上神情格外的专注认真,往那儿一站,能让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见宋巍盯着苏尧启看,虚云大师阿弥陀佛一声,“施主可信人有前世今生?” 宋巍意识到什么,望向苏尧启的眼瞳缩了缩,“莫非他是……” 虚云大师回了他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笑。 紧跟着,虚云大师叫了徒弟一声,“释空。” 苏尧启搁下扫帚,双手合十走过来,眼神明澈,“师父有何吩咐?” “带这两位施主去后山看寸心方丈的雕像。”虚云大师吩咐。 苏尧启面有犹豫,“师父不是说,那地方除了您和弟子,其他任何人都不得进入的吗?” “能见雕像的,自然都是有缘人。”虚云大师和善道:“去吧。” “弟子遵命。” 苏尧启转而对着宋巍和温婉,“两位施主这边请。” 说完,抬步走在前头带路。 温婉与宋巍并排走着,她脑子里回想起宋巍没说完的那半句话,悄悄问他,“相公,你们方才那意思是不是在说苏尧启是寸心方丈的转世?” “或许吧!” 一个多病,家里养不活,一个多灾,家里不敢养,都是入了佛门才开始彻悟升华。 轮回一世,他竟然又把上辈子的路重新走了一遍。 宋巍沉思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后山一处隐秘的厚重石门外。 苏尧启开口,“这地方是法华寺禁地,平时除了师父,只有小僧打扫时会进入,师父有交代过,寸心方丈的雕像只能远观,不可近碰。” 宋巍夫妻齐齐颔首,“小师傅请放心。” 苏尧启莞尔,伸手扳动机括,将石门打开。 里头十分宽敞,布置像佛堂,只不过,供奉的不是佛像,而是寸心方丈的雕像,他身披袈裟,坐姿与佛一般无二。 雕像周遭围了一圈木栅栏,伸手触碰不到。 不同于佛像的高大庄严,寸心方丈的雕像是真人比例,比佛像小上许多。 宋巍问苏尧启,“小师傅知不知道这座雕像是谁造的?” 苏尧启摇头,“师父没说,小僧也不太清楚。” 宋巍没再追问,在靠近雕像的地方仔细看了看,没看出什么来,最终又跟着苏尧启回了虚云大师的禅院。 虚云大师问:“施主可找到答案了?” “暂且没有。”宋巍如实道:“可能是我掌握的线索还不够。” 虚云大师颔首,“老衲只能帮施主到这儿,剩下的,就看施主自己了。” 宋巍道了声谢,转而说起温婉肚子里的宝宝,“想来这孩子跟大师有缘,能否请大师为它赐个名?” 虚云大师亲赐单名一个“拂”字。 夫妻俩谢过大师,很快下了山。 回程的马车上,温婉手掌抚着小腹,嘴里轻轻念着大师赐的名,“宋拂,听着像送福气。” “前面两个给你招财进宝,这个送福气还不好?”宋巍的声音明显含着愉悦。 “当然好。”温婉说:“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宋巍莞尔:“喜欢就好好养胎,争取平安将它生下来。” 温婉多少听得出,相公是怕林潇月的悲剧会降临到她头上。 “我不会有事。”温婉唇边漾开弧度,“就算有事,你家小娘子也能想办法避开的。” 宋巍看着她的模样,无声笑了笑。 进了西城门,宋巍先把温婉送回家,尔后又让林伯调头,朝着皇城走,他打算去见见光熹帝。 到乾清宫的时候,宋巍意外发现陆老侯爷和齐老也在。 锦衣卫动作迅速,已经将人完好无损地带回来,此时此刻,几人正对着四幅画发愁。 光熹帝见到宋巍,忍不住说他,“宋学士向来是假期能不谈公务就不谈公务,今儿怎么主动入宫来了?” 宋巍拱手,“不瞒皇上,微臣今日去了一趟法华寺,无意中发现了一些线索。” “哦?”光熹帝的兴致马上被勾起来,“你快说说,什么线索?” 宋巍转眸看向画卷,视线尤其定格在画名上,“一直以来,我们都弄错方向了,四幅画的名字既不是方位,也没有跟画对应,它只是提示我们,所有的线索都在寸心方丈身上。” “寸心方丈?”陆老侯爷和齐老纷纷转头,面色震惊地看着宋巍。 陆老侯爷问:“那是什么人?” “是晋朝年间护国寺的第一任方丈。” 紧跟着,宋巍把虚云大师口中寸心方丈的故事重述出来。 当然,刻意隐瞒了苏尧启与寸心方丈的关系。 他只是意有所指地总结,“若非当时的帝王疑心过重,毁了刘氏一族,寸心方丈也不会选择用这种办法将图谱留给后人,晋朝更不会因为没有刘氏神兵的助力而这么快被灭亡。” 光熹帝震惊柳先生是出家人的同时,听出宋巍在指桑骂槐,当即冷嗤,“兔崽子,你吃熊心豹子胆了,敢跳到朕背上来刮鳞?” 宋巍面色镇定,“微臣只是站在后人的角度总结前朝灭亡的原因而已,并未影射任何人。更何况,有前车之鉴摆在那儿,皇上如此英明的君主,怎么可能走晋朝亡国的老路?” 光熹帝额角的青筋鼓了鼓,“哼!” 陆老侯爷见状,忙劝道:“咱们还是继续说寸心方丈的事儿吧。” 宋巍余光瞥了瞥光熹帝的脸色,无声弯起唇,很快将注意力都转向寸心方丈。 “方丈的雕像肯定有问题。”宋巍笃定道:“雕像的秘密,就在这四幅画下面。” …… 光熹帝动用了人力财力,重金悬赏之下,坊间自称会脱墨的人不少,最终被筛选入皇宫的有三位。 光熹帝安排宋巍去考验。 宋巍设置了很多关卡,越到后面越难,三人连一半都没完成就失败了。 宋巍摇头,“他们应该只学到皮毛,揭不了那四幅画。” 要知道世间仅此四幅,一旦出现稍微的差池,神兵图谱将会被永远封存。 在这件事上,宋巍不敢大意。 …… 遇到真正的脱墨大师,是在上元节灯会上,宋巍带着妻儿出去赏灯。 今年的灯楼准备了压轴大灯,听说十分漂亮。 有压轴灯,就有灯谜。 灯楼主事准备了一百个灯谜,能猜到最后一个,便能赢得今晚的压轴大灯。 眼下聚在灯楼前的文人墨客,全都是奔着压轴灯去的。 众人争先恐后展示自己才学的时候,没注意到有一位邋里邋遢的醉汉经过,摇摇晃晃的身姿不小心将旁边卖灯女娃手中的灯笼撞翻。 女娃的爷爷正在给别的灯笼染色,被撞翻的灯笼落下来的时候刚好碰到染料,有图案的那一面已经全部被覆盖住。 醉汉本想赔钱一走了之,却见女娃哭了起来,他只好蹲下身,将灯笼捡起。 宋巍站在阁楼上,人太多,他没看清楚醉汉具体的细节动作,只是见他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迅速倒在灯笼上,尔后将灯笼拿去炭盆上烘干,最后又做了什么,像变戏法似的将之前的灯笼还原出来。 女娃见灯笼又回来了,马上收了哭声,接过灯笼的时候小脸上能见甜甜的笑容。 宋巍叫来卫骞,吩咐他,“跟着那位大师,将他的详细住址查出来。” ------题外话------ 关于脱墨,是夸张写法,不必考据哈^_^ 430、老夫老妻,还吃什么醋?(1更) 温婉坐在屋内跟儿子吃东西,抬头见男人立在红漆栏杆前,眼神注视着某个方向,她略有好奇,“相公在看什么?” “看下面的百姓猜谜。” 宋巍没说脱墨大师的事,笑着回头看她,“想不想要那盏压轴灯?” “想要。”温婉点头,“不过去年的最后一盏灯就是你拿的,总得给别人一个机会,今年不拿了,看看就好。” 进宝跟着他娘学:“看看就好。” 温婉瞥了眼吃得满嘴油光的儿子,忽然想到什么,又将目光落到宋巍身上,“相公还是去把灯拿回来吧。” 宋巍不解,“方才不还说不要了?” 温婉声音低了几分,“我想送去都督府。” 苏擎没回来过年,林潇月这段日子一直闭门不出,想来心里并不好受。 宋巍很快明白温婉的心思,他带着进宝下楼去,没多大工夫就把压轴灯提了回来。 温婉听到推门声,望过去,见进宝拎着个花苞形状的大灯,灯没点着,但外头街市上华光璀璨,足以让温婉看清楚花苞灯的的样子……很普通。 “这就是所谓的压轴灯?”温婉脸上写着“大失所望”四个字。 “这灯可厉害了。”进宝小爪子扬了扬,“它会开花。” “开花?”温婉看向宋巍。 瞧出小妻眼中的好奇,宋巍唇角噙笑,“底座里有机括,在灯不亮的情况下,是花苞状,灯一点燃,花瓣就会徐徐往外开,开花以后放到水中会随机变色,再随着颜色而变换出不同的形状。” 温婉从进宝手中接过花灯仔细瞧了瞧,“这么说,它不止是莲花一种形状?” “嗯。”宋巍指了指灯瓣上细小接头,“花瓣是拼接,而并非整块,能灵活移动,在底座机括的作用下组合出五六种不同的形状,之前在灯楼上主事曾亲自展示过,我看到有福袋、聚宝盆这样的形状。” 被宋巍一解说,温婉顿时觉得这个初看不怎么样的灯十分神奇,“也太妙了吧,什么人设计的?” “听说为了造出这盏灯,灯楼花重金请了数十位匠人,这其中,可能有人懂机关术。” 温婉道,“每年都花重金造压轴灯,结果最后白送人,灯楼出手可真阔绰。” “花钱造名声罢了,各取所需。” 温婉没有反驳,抬头看看天,今夜无月,被满城华丽灯火映照得估不出时辰。 正巧,鼓楼那边在报时,温婉侧着耳朵听清楚,眼下戌时七刻。 虽然今夜不宵禁,温婉还是怕去得晚了林潇月已经歇下,她跟宋巍说:“相公带着进宝先走,我去都督府坐坐,很快就回家。” 宋巍放心不下,“我陪你去。” “真不用。”苏擎不在,温婉考虑到他去了尴尬,“我就是去送盏灯而已,不会耽搁太久的。” “那你再等等,等卫骞回来,我让他亲自护送你去。” 温婉听得出,他在顾虑自己的安全。 哪怕她能预知,每次碰到这种事,他还是站在丈夫的立场,尽可能地想办法保护她。 温婉听着男人低稳的语气,不觉笑开,“那么紧张做什么?” 说话间,卫骞已然带着先前那位醉汉的情报回来。 温婉一般不会插手宋巍公务上的事,见二人在廊上低声浅谈,她主动避让开。 卫骞带回了醉汉的详细住址,离宋府不算远。 “属下向周围的邻居打听到醉汉姓褚,二十几年前在户部任过职,后来不知为何被罢了官,自那时起,他便成天买醉到如今。” 宋巍听罢,沉默了会儿,吩咐,“派人暗中盯着,千万不能出任何岔子,过了今夜,我亲自登门拜访。” 又说:“夫人要去都督府,你跑一趟,务必保证她的安全。” “属下遵命。” …… 天色已晚,进宝在犯困,温婉没有带上他,让他跟着宋巍走,自己坐上马车去见林潇月。 外面满城烟火,华灯绚烂,人声鼎沸,都督府内一片冷清,下人们进进出出都没敢发出太大声音。 门房早已熟识宋夫人,见着温婉,都不用她说什么,就急急忙忙跑进去禀报。 林潇月坐在廊凳上,望着院子发呆。 金枝推门出来,悄声说小姐已经哄睡着。 林潇月嗯了声,再没有更多的言语。 金枝看得直叹气,从除夕到今日,她劝了不知多少回,七奶奶一直是这个状态。 她正琢磨着怎么开解女主人,二门上的大丫鬟朝这边走来,说宋夫人来访。 听到温婉来,林潇月的面色才稍稍有了转变,尔后像是刚想起来今日上元节,她问了句,“一个人来的?” “是,就宋夫人自己。” “我知道了。”林潇月示意金枝,“去把人请进来。” 不多会儿,温婉出现在林潇月房里,“我昨天就让人递了帖子过来,邀你今夜一块儿赏灯,你倒好,不回信也就算了,大过节的还把自个儿闷在屋子里,在生谁的气呢?” 林潇月找借口搪塞,“阿暖今夜早早就犯困,我丢不开手。” 听出来对方在撒谎,温婉也不戳穿她,指了指自己带来的大灯,“送你的。” 林潇月看了眼,表情有些一言难尽,“这是你亲自挑的?” “猜字谜赢来的。”温婉说。 “那看来你今年也没猜对几个。”灯楼每年的模式都一样,字谜越到后面,赢的灯越好看。 温婉拿来的这个,没瞧出有什么特点。 “管他呢!”温婉弯腰将大灯提起,“去你们家湖边吧,先点着了再说。” 林潇月没拒绝,让人看守好阿暖,考虑到温婉是孕妇,她没有再让她去拎那盏灯,让丫鬟代劳。 注意到温婉肩上披的是自己送的那件斗篷,林潇月挑眉,“你要是喜欢,我衣橱里还有好几件时兴样式的,一会儿只管去挑。” 温婉道了声不用。 “我这不是怕你冻着我干儿子吗?” “与其关心别人,倒不如多关心关心你自个儿。”温婉睨她一眼,继续朝前走。 得知七奶奶要过来,下人们已经提前将湖边的灯座都点亮。 水榭里安置了火盆,推门进去,顿时一股暖意袭来。 二人靠窗坐下,让下人出去点灯。 林潇月的注意力原本不在灯上,却在亮灯的瞬间被吸引住。 但见原本十分普通的花苞呈粉白颜色徐徐绽放,入了水,颜色慢慢加深变红,花瓣也在迅速移动重组,很快变成红色福袋样式,迎着俩人的这面还写着一个大大的“福”字,不多会儿,又变成了聚宝盆、大金元宝…… 林潇月看得目瞪口呆,“这是答对多少题换来的?” “一百。” “那肯定不是你。”林潇月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灯楼没少去,每年出的字谜都会比上一年难,尤其是压轴那几道字谜,有两年都没人猜出。 温婉虽说在鸿文馆上过学,可她学的东西比较杂,不是专门念书,要说才情,大概有几分,但要说能答对灯楼的谜题,可能性太小。 被好友拆穿,温婉也毫不在意,“你管他谁猜来的,好看不就得了?” “倒也是。”林潇月赞同地点点头,“看来为了讨好我,你没少花心思啊!” “要不是为了阿暖,你当我真乐意讨好你?”温婉满脸嫌弃,“只可惜她睡得早,没见着,不过也没关系,灯就留在你这儿,你想什么时候给她看,就什么时候给她看。” 林潇月忽然问:“宋大人赢的压轴灯送给了我,你自己不吃醋?” 温婉有些无语,“你别偷换概念,这灯他送给了我,那就是我的,我再转手送给你,跟他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再说了,都已经成亲这么多年的老夫老妻,还吃什么醋,幼不幼稚? 431、最难偿还美人债(2更) 今夜出来赏灯的,还有玉堂宫那两位——宋元宝和赵熙。 确切地说,是宋元宝把赵熙给诓出来的。 理由十分直白——宫里宫外都在过节,尚书府却是新丧刚过,不管是出于对薛主事的愧疚,还是出于未婚夫的立场,赵熙都该去尚书府走一趟。 对于这个理由,赵熙没办法反驳,用过晚膳就出宫。 原本是打算照着宋元宝的提议来灯楼把压轴灯拎去尚书府的,没成想他们来晚了一步,压轴灯早就被人赢走。 宋元宝多方打听之下得知取走灯的人是他爹,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看向赵熙,“那什么,要不咱不拿压轴灯了,去买一盏好看的,殿下觉得如何?” “不如何。” 赵熙没打算再买灯,调头就走。 宋元宝追上来,“为什么?” 赵熙扫了眼满街的辉煌灯火,“尚书府新丧,薛姑娘作为薛主事的嫡亲女儿,生父刚没,她怎么可能有心思赏灯?我若是在这种时候送灯,不仅显得轻浮,还会让人觉得我薄情寡义,不敬死者。” 他这么一说,宋元宝也觉得自己的提议有些欠缺考量,“那不送灯,送什么?” 说话间,赵熙已经翻身骑上了马,看着还站在地上的宋元宝,“无需送,人去便是。” …… 尚书府确实如同赵熙所言,没有张灯结彩,比起别处,此间显得十分安静。 大皇子突然到访,不用想都知道是来探望薛银欢的,下人们心照不宣。 不过,大皇子到底是外男,总不能一来就让他见姑娘,下人们极有眼色,先去通报薛尚书。 薛尚书亲自接见了赵熙。 赵熙面色晦暗,“对于薛主事的死,我十分遗憾。” 薛尚书拱手道:“能为救殿下而死,我儿死得其所,只是不知这刺客,顺天府那头抓到了没?” 赵熙摇头,“事发当日是正旦,百姓太多,一时半会儿很难查出来。” 其实已经有了眉目,只不过跟内阁首辅杨振扯上关系,他父皇犯了犹豫。 内阁首辅,那可是内阁的当家人,权利堪比当初的苏相,在这事儿上,光熹帝不得不小心谨慎。 更重要的一点,杨振的外甥女端妃是皇帝宠妃,端妃又为帝王添了个二皇子。 帝王在对待心爱女子的时候,总会比别人多几分偏颇。 当初邓昭仪与皇后合谋想诬陷赵熙,光熹帝二话不说将邓昭仪降为才人,打入冷宫,丁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可现如今要对付赵熙的是端妃娘家人,光熹帝选择了睁只眼闭只眼。 两次事件的态度天差地别。 顺天府那边办案为何如此慢,半个月不出结果,恐怕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出自帝王的意思。 赵熙不愿深想,他宁肯认为这是父皇为了历练他而设下的关卡。 薛尚书道:“殿下才智超群一枝独秀,难免引来多方嫉恨,往后出行,还是安全至上。” 赵熙点点头,不欲再说刺杀的事,转而问起薛银欢,“薛主事头七已过,她……还好吧?” 薛尚书听懂赵熙的话外音,忙让人去后院请薛银欢。 彼时薛银欢正在提笔给深宫中的姑母写信,听到贴身婢女说大皇子来了,她有些意外,抬起头,“刚来的?” “大概坐了有一会儿了。”婢女说:“太爷方才让外院的人来传姑娘出去。” “我知道了。”薛银欢搁下笔,将写信的笺纸处理好,随着婢女来到前院。 考虑到大皇子可能有话要单独跟孙女说,薛尚书早早行了告退礼。 宋元宝也出去四处溜达。 薛银欢来的时候,赵熙站在前厅门外的石榴树下,廊灯不算太亮,少年皇子的眉眼一如初见,淡然无绪。 薛银欢走近,给他行了一礼,“殿下怎么来了?” 赵熙注意到,哪怕是上元节,她的穿着仍旧素净,头上簪着一朵小白花。 “你最近如何?”赵熙出声,言语之间不似以往那般冷硬,多了几分关切。 已经定下婚约,薛银欢不想在他面前耍花招,如实道:“忙着料理父亲的身后事,说不上多好,但也不算太坏。” 赵熙道:“若是在府中受了欺负,你就去宋府找宋大人,让他转告我,我会出面替你解决。” 不等薛银欢说话,他接着开口:“我让人查过你这些年在尚书府的状况,多少了解一些事,如今薛主事不在了,我该替他照顾你。” 薛银欢抬眼看着近在眼前的少年皇子,他分明与自己同岁,说出来的话却格外的沉稳有力,言辞之间,能让听的人感受到独有的踏实。 她没故作扭捏,坦然回他一个字,“好。” 赵熙将自己一早准备好的银票递给她,“这些钱你拿着,缺什么,自己去买就是了,不必等着月例。” 薛银欢每个月的月例银子,也不过四五两而已,若是继母寻着由头克扣,只会更少。 薛银欢没接,“先前皇上已经让人赏赐了不少,这钱我不能再要。” 赵熙说:“父皇赏赐的,只算在你父亲头上,那些银钱只怕没多少落到你手里,而这些,是我给你的补偿。” 薛银欢眼眶微红,但还是努力维持着面上笑容,“殿下给的补偿,有那句‘照顾’就够了,我一个闺阁女子,要这么多钱没用。” 尽管薛银欢再三拒绝,赵熙还是将银票塞到她手里。 他不太懂男女之情,更不懂得如何照顾女儿家的心情,出宫之前宋元宝教了一堆,结果赵熙一句没用上,他觉得那些话说出来,不太像他自己,况且,他也开不了那个口,只好遵从本心来,最后以一句“照顾好自己”结尾。 薛银欢收好银票,回了内院。 赵熙走出来,宋元宝正在跟尚书府的家丁们猜拳,这个人天生自带一股感染力,走到哪都能很快跟人打成一片。 听到动静,宋元宝忙收了手站起身,望向赵熙,“都妥了?” “走吧。” 赵熙语气淡淡,负手朝着大门边去。 回城仍旧是骑马,宋元宝看着赵熙利落上马的动作,开口问:“殿下准备的银票,薛姑娘收下没?” “收了。” 宋元宝踩着脚蹬,翻上去稳稳坐在马鞍上,抓紧缰绳,“让我猜猜,她肯定不要,是殿下硬给的。” 赵熙看过来,“你又知道?” 宋元宝微笑,“猜的。” 赵熙收回目光,看着前方的路况,“我让人查过,她生母去得早,祖父没续弦,多年来后宅都是谢氏一手遮天,这位后娘不是省油的灯,前些年若非薛主事一力护着,薛姑娘的日子想必更艰难。如今薛主事救我而死,她没了依仗,说来,是我亏欠了她,可惜这样的亏欠,银钱弥补不了。” “难得殿下有此等觉悟。”宋元宝感慨,“都说最难消受美人恩,但其实,美人债更难还,殿下这辈子,是注定跟她绑到一块还一辈子的债了。” “我不知道这样对她是好是坏。”赵熙语气中透出隐隐的担忧。 宋元宝投来疑惑的眼神,“什么意思?” “后宫多算计,我能护她一时,却不敢保证能护她一世,到底我不是圣人,总会有疏漏的地方。” 宋元宝不太赞同这种说法,“你现在怎么能预知到三十年后自己爱吃什么菜穿什么衣裳碰到什么坏人?这种事儿,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如今外面都在传她是你钦定的侧妃,殿下该不会临时反悔吧?” “我若反悔,只怕天下人都得骂我忘恩负义。” “那不就结了。” 两人打马,从长街横跨而过,又在外面逗留了一会儿才回到皇城。 432、脱墨大师褚胥(3更) 陪林潇月聊了半宿,温婉开始犯困,提出告辞。 林潇月挽留她,“夜都深了,还回去做什么?我让人给你安排房间,就在这儿留宿吧。” 温婉来之前已经跟宋巍说好随便坐坐就回去,不想让家人担心,摇头道:“我们家马车就在外面,回去很方便。” “可这都亥时快过了,你还揣着我干儿子在外头乱跑?” 这话把温婉听笑,“放心吧,宋大人如此精明,怎么可能让他家娘子处境危险,暗处有人护着呢!” “真的?”林潇月不知道宋府的暗卫是当初长公主留下的,有些质疑他们的能力。 “当然是真的。”温婉怕林潇月多问,脸不红心不跳地扯了谎,“大人花钱雇的,就一个晚上,还死贵,我就算不回去,钱也得照扣,我们家穷,你知道的,折腾不起。” 林潇月不是头一次听到温婉在她跟前哭穷,只不过今天情况特殊,她原本想问问温婉雇了多少钱,她给就是了,话还没出口,就听到温婉出声:“虽说救急不救穷,不过我不介意你帮我把钱付了。” “我们家钱是大风刮来的呀?”林潇月轻哼,“每次来了都讹我,美的你!” 温婉本来就是激将,并不意外林潇月的反应,笑了笑,“那你早些歇着,我这就走了。” “哎,宋大人真的有安排人保护你?”林潇月还是不放心,在她看来,温婉太弱了,要真碰上心怀不轨的人,她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温婉冲她挑眉,“要是没安排,我回去就替你骂他。” “行了别贫了,赶紧的走吧,一会儿晚了真出什么乱子。” …… 温婉回到家的时候,宋巍还没歇,书房的灯亮着。 云彩见到她,想去通报,温婉没让,自己端了厨房刚熬好的参汤推开书房门。 见相公还在忙,温婉特意放轻脚步。 宋巍没抬头,以为是云彩,直接吩咐她,“搁在茶几上,出去吧。” 温婉听话地将参汤端到茶几边轻轻放下,尔后踩着碎步走过来。 宋巍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抬眸一瞧,见是温婉,眼神很快变得柔和,“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 “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怕打扰你。”温婉搬了绣墩,在他身旁坐下,视线落在他面前那高高的一摞书上,开口问:“还没忙完吗?” “只是在查找一些资料而已。”宋巍说着,拉过她的手,感觉到她手背微凉,用掌心给她暖着,“困不困?” 他不问还好,一问,温婉就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呵欠。 宋巍将她扶起来,“回房吧。” 温婉用下巴指了指茶几上的参汤,“你还没喝呢,宫里出来的上品人参,都是钱,倒了多可惜。” 宋巍轻笑,“浪费也总比补过头的好。” 温婉听出他话里的深意,脸热了一下,“那就……不喝了?” “嗯。” 温婉走过去端了参汤,还是觉得可惜,“你要不想喝的话,改天我让人送一些去谢家和二哥家,省得搁在咱家浪费了。” 宋巍没说不同意,接过她手中的碗,出门将参汤倒在花台里。 歇下的时候,宋巍又跟温婉说了会儿话,说他明天要办外差,会经过街市,问她想要什么,他给买回来。 温婉摇摇头,“相公安心办差就是,我缺什么,自有府上的下人会去添置,就不必你费心了。” 宋巍听着这话,想到今夜那盏灯她也没留下,直接送去了都督府,低声问,“灯漂不漂亮?” “特别漂亮。”温婉回想起跟林潇月在湖边看灯的情景,弯起唇角道:“比相公描述的还要神奇,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至于温婉见到林潇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宋巍一句都没问,该给她的空间和自由,他从来不会吝啬。 …… 宋巍职位有调动,原本入宫的机会已经大大减少,然而因为图谱,这段日子三天两头就被光熹帝传召。 次日,正月十六,宋巍刚到翰林院不久,乾清宫的小公公就来传话了。 宋巍习以为常,没有多问,直接跟着小公公走。 同僚冲他竖了竖大拇指,小声说:“宋学士将来升了官,可别忘了给咱们这帮同僚喝口汤啊!” 一个小小的翰林官能得此殊荣,他们嫉妒是嫉妒不过来的,还不如讨好,有汤喝。 宋巍只是笑,没有作出任何回答。 到了乾清宫,光熹帝问他脱墨大师找着没。 宋巍说有了线索,打算今日上门去拜访。 光熹帝听他描述昨夜上元节那个醉汉的表现,眉心渐渐舒展开来,爽快答应了宋巍的请求,准他的外差。 宋巍走出皇城,坐上光熹帝安排的马车,照着卫骞给的地址,很快寻到醉汉褚胥的家,他住在西城咸宜坊第三街永安巷。 宋巍敲开门,闻到满屋子的酒臭味儿。 “两位小郎来找谁?”褚胥喝得醉醺醺的,看人有些重影。 宋巍拱手,“不知宋某可否进屋与前辈详谈?” 听到说话声,褚胥这才瞧清楚宋巍身上的公服,眉头拧起,“你是公门中人?” 不等宋巍说话,他又道:“是来抓我还是打算灭口?” 宋巍看着他,“抓你为何,灭口又为何?” 褚胥一愣,仔细打量他半晌,“官爷到我这狗窝里来,究竟所为何事?” 形势所迫,宋巍没时间跟他废话,开门见山,“实不相瞒,我今日前来,是想请前辈去帮忙脱一套双层画。” 褚胥原本迷迷糊糊的神智被他这话激得顿时清醒过来,“你刚刚说什么?” “前辈脱墨的手法出神入化,若非亲眼所见,在下险些还以为早已失传的幻术又重现人间。” “你见过我脱墨?”褚胥的眼神有些虚实难辨。 “可能是昨夜前辈喝了太多酒,自己都不记得了,您脱墨的时候,我就站在楼上看着。” 褚胥拍拍脑袋,这才恍惚中记起来他昨夜似乎为了哄乖一个女娃娃,在意识不清的状态下当众表演了脱墨。 后知后觉的褚胥面皮一下子绷紧,冷哼道,“我曾立过誓,再也不会帮人脱墨,你今儿来了也没用,甭管开什么条件,我都不会出手的。” 宋巍说:“前辈昨天晚上已经破了自己的誓言。况且,您若是真下定决心不再脱墨,为何随身携带脱墨的东西?” 褚胥脸色更难看,伸手将他往外推。 宋巍见他态度决绝,忽然道:“前辈莫名其妙被罢了官,难道就不想为自己讨回公道?” 闻言,褚胥推他的动作顿住,眼底流露出一股戾气,好似和户部有着深仇大恨。 宋巍方才只是情急之下赌一把,没成想真的赌对了方向,他仔细观察着褚胥面上的细微表情,“若是前辈肯出手,我或许能帮你一把。” 褚胥彻底冷静下来,问他,“你是谁?” “在下宋巍。” “我问的,是官职。” “翰林学士。” “五品官。”褚胥语气带嘲,“凭你的官阶,斗不过他们。” “倒也不一定。”宋巍莞尔道,“官阶高低无所谓,关键在于,给谁办事。” 褚胥冷呵,“好大的口气!” “皇上身边的人,不硬气怎么能成事?” “你是皇上的人?”褚胥着实惊了一惊。 宋巍牵起唇角,“那么,在下现如今是否有资格和前辈做交易了?” 褚胥默了会儿,望向他,“我妻儿被人劫走十余年,你若是能帮我把他们救出来,我就帮你成事。” 宋巍了然,“前辈说说缘由吧。” 回忆起往事,褚胥捏紧拳头,恨意油然而生,“二十年前我在户部任职,皇上大兴土木修建行宫,当时的度支部主事在银钱调度上动了手脚,伙同户部尚书以及负责行宫修建的工部尚书贪墨了一大笔公款,我就是通过脱墨查到的证据,只可惜我官职太小,都还没来得及将证据送到官府,就被他们察觉,联手罢了我的官,还将我妻儿掳走,威胁我胆敢将此事泄露出去半分,就杀了我妻儿。” 433、秘法揭画(4更) 宋巍听完,觉得奇怪,“既然你捏住了他们这么大的把柄,为什么那二人不直接杀了你灭口,反而劫走你妻儿?” “因为我会脱墨,对他们有用,杀了我简单,可是以我妻儿作威胁,他们能得到更多好处。” 宋巍恍然,“那这么说来,前辈只是不对外公开脱墨,私底下还是被迫在帮他们办事,对吧?” 褚胥咬紧齿关,“若非为了妻儿,我何至于此!” “前辈就没想过,兴许你的妻儿早就遇害了,他们有可能只是打着幌子威胁你。” 褚胥眼底戾气更深,瞪向宋巍,“如果她们母子还活着,我一旦不按要求办事,便等同于亲手杀了妻儿。” “好,我答应你。”为了安抚脾气暴躁的大师,宋巍只能先给他吃颗定心丸,“我会尽快查出你妻儿的下落并将其救出,前辈也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褚胥看得出,眼前的年轻人并非口出狂言之辈,他深吸口气,“只要你能把人救出来,我自然会信守承诺。” …… 离开咸宜坊,宋巍在没人的巷子里把一路追随的卫骞叫出来,问他能否查探到褚胥妻儿的下落。 卫骞直接摇头,“那对母子早就不在人世了。” 宋巍有些意外,“你知道?” “驸马爷曾经让属下查过行宫修建的银钱耗用,不小心查到了这条线,只不过因为牵连了两部尚书,驸马爷手中没有实权,长公主当年又不管事,很难扳倒那二人,所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宋巍捏着眉心,觉得事情有些难办,“褚胥一直以为妻儿还活着,所以这么多年甘愿为户部、工部两位尚书做事,若是突然让他晓得妻儿早就不在人世,他恐怕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到时候他能不发疯就不错了,哪还能指望他入宫帮忙?” 卫骞建议道:“若实在不行,大人去请皇上下秘旨,召他入宫,有皇命压着,他不会不从。” “不妥。”宋巍不赞同逼迫,那四幅画里的东西关乎着大楚将来的命运,褚胥一旦心态不稳毁了画,就等同于毁了大楚。 “可短时间内,大人对付不了那两位尚书。” “说得没错,对付户部、工部两位尚书都要时间和权利,画的事迫在眉睫,我耗不起,你们再帮着找找吧,看还有没有真正懂脱墨的人。” 卫骞走后,宋巍再度去了咸宜坊找褚胥。 褚胥不明白他为什么去而复返,“年轻人,你莫不是后悔了?” 宋巍坦然道,“没错,我是后悔了。” 褚胥没料到他竟如此直白,“你没本事救人?” “是我没时间跟你耗,这天底下会脱墨的人不止你一个,你不乐意,我大可以找别人,犯不着给自己揽一堆事。” 话说完,宋巍转身就走。 褚胥看着他的背影,想到这是唯一可能救出自己妻儿的人,他开口把人给唤住,“只要你保证事后帮我救人,我可以先帮你。” 宋巍前行的脚步停住。 …… 等褚胥洗澡换了身衣裳,宋巍帮他乔装打扮了一番,直接带入皇城。 有暗卫沿途保护,一路上十分顺畅,没再出任何问题。 直到入了乾清宫,褚胥才知道自己是被请来为皇帝办事,他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给光熹帝请安的时候跪了好半晌,最后还是崔公公把人给拉起来的。 光熹帝狐疑地瞅着宋巍,“这位就是你所说的脱墨大师?” 即便乔装打扮过,他醉鬼的形象还是能让人一眼看出近日喝了不少酒。 光熹帝对刘氏神兵有多在意,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他不放心把画交给这样的人。 不仅光熹帝,陆老侯爷和齐老也纷纷觉得褚胥不靠谱。 宋巍没说话,无声看向褚胥,像是在等他如何证明自己。 一技在手,褚胥骨子里多少有些傲气,眼下被人质疑,他觉得意难平。 哪怕,质疑他的人是帝王。 走上前几步,褚胥盯着东墙上的四幅画看了会儿,断言道:“双层画,用的还是晋朝年间独有的单宣纸,这种画无需脱墨,将上面那层揭下来即可。” 陆老侯爷问他,“你如何保证上面这层揭下来,下面的画还在?” “祖传绝活儿,无可奉告。” 这人不是一般的傲。 陆老侯爷没有与他争执,看向光熹帝,明显在等着帝王拿主意,到底该不该把画交给褚胥。 不等光熹帝发话,褚胥兀自开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选中我入宫,你们又不肯信任我,干脆直接将我送出去得了,省得你们伤脑筋。” 崔公公刚想把人撵出去,光熹帝抬手制止,视线定格在褚胥的背影上,“你若是无法成功将画还原出来,当如何?” “市井小民贱命一条,皇上若瞧得上,拿去便是。” 为了机关兽,光熹帝尽可能地压制着脾气,“宋巍,带去考验考验。” “微臣遵命。” 之后,褚胥被带到偏殿。 宋巍前些日子考验那几位“大师”的法子全都给他试了一遍。 褚胥不让人看他的秘技,所以宋巍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做的,但最后那些字画,全都被神奇地还原出来。 宋巍将人带到正殿,如实向光熹帝禀报了考验的情况。 听说他过了所有关卡,光熹帝心中意外的同时,也意识到这是位有真本事的人,骨子里傲些无可厚非,马上让陆老侯爷和齐老给褚胥腾位置揭画。 褚胥提出要求,“祖传秘技不容外人围观,所以,烦请皇上和几位大人暂时回避。” 光熹帝犹豫片刻,依了他,带着所有人退出正殿。 殿门被从里面关上以后,陆老侯爷十分担忧地看着宋巍,压低声音,“他一旦不成功,必定会牵连到你,你说你当初何苦揽下这份苦差事?” “如果我不去,揽下苦差事的人就有可能是师父。”宋巍道:“师父好不容易能光明正大地入皇城,徒儿不想您几十年的心血再一次被人践踏。” “唉,你这孩子……”陆老侯爷只能叹气。 此时此刻的光熹帝比谁都心焦。 褚胥一旦失败,杀了他简单,可神兵图谱将会成为永远的传说,任谁有通天本事都得不到。 他坐在偏殿里,崔公公递茶来也喝不进去,时不时地拿眼睛看向殿外。 许久不见褚胥出来,光熹帝索性从偏殿出来,走到正殿门外,见宋巍和陆老侯爷低声交谈,他凑过去,“你们俩说什么呢?” 陆老侯爷面不改色,“老臣在跟宋学士讨论画中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讨论出什么来了?” 宋巍接过话头,“微臣认为,神兵图谱极有可能就藏在寸心方丈的雕像内。” “这种可能,朕不是没想过,可种种迹象表明,柳先生此人行事十分谨慎,他不会直接将图谱裹在一堆泥土里,否则留下这么多线索就没意义了。” 宋巍点点头,“皇上说的不无道理,那座雕像到底是怎么藏图谱的,等褚大师出来一问便知。” 光熹帝看了眼仍旧紧闭的正殿门,“可千万别给朕办砸,否则,朕生吃了他!” 几人不再说话,殿外逐渐安静下来,时间过得格外慢,每一刻都让人等的抓心抓肺。 空气在无形中压迫着众人的神经。 大冷的天,崔公公急得直冒汗。 光熹帝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背着手来回踱步,眼睛不忘去瞥正殿门。 就在所有人心弦紧绷的时候,殿门突然被里头的人打开,褚胥像见了鬼,出来就抓着宋巍问:“这四幅双层画到底是谁画的?” 宋巍不解,问他:“怎么了?” 434、你有没有觉得你这么说话,让我很没面子?(1更) 褚胥说不上话,只是伸手指着殿内,像是被里头的什么东西给惊吓到。 光熹帝皱皱眉头,想要进去一探究竟。 陆老侯爷制止道:“皇上,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老臣先进去看看吧。” 光熹帝没同意,目光转向宋巍,“你去。” 宋巍不着痕迹地对师父点了点头,抬步入正殿。 四幅画已经被揭开铺展在宽大的书案上,与上面那一层完全不同,下面画的四幅是法华寺后山雕像的外观以及内部构造图。 最妙之处在于,寸心方丈的像不是石雕,而是黏土糊的外壳,上了色,又隔得远,再加上光线的关系,宋巍当日并未看清,一直以为是石像。 事实上,它里头装了一只跟寸心方丈差不多尺寸的机关兽,图谱就在机关兽的肚腹部位,但这机关很复杂,如果不按照画中指示,强行敲碎外壳,不仅图谱出不来,还有可能在无意中启动机关,导致机关兽“苏醒”攻击人。 至于如何驱动机关取图谱,画中有着详细的解释。 外面的褚胥已经“疯”了,嘴里不停说着,“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如此绝妙的机关,太神奇了!简直太神奇了!到底是什么人设计的,我一定要见见他!” 光熹帝自动忽视这货,让崔公公把人招呼好,免得一会儿真因为激动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来,他大步走进正殿。 见宋巍在专注看画,光熹帝问:“画了什么?” 宋巍抬头,眉心舒展,“恭喜皇上,已经找到图谱位置以及取图谱的办法。” 光熹帝闻言,忍住一个箭步飞过去的冲动,加快速度走到书案边,然后,双眼定在卷轴上就不会动了。 尤其是第三幅机关兽的整个儿外观图,让他胸中情绪再难遮掩,“竟然真的有人设计出了此等神兵利器,简直是奇才!天降奇才啊!可惜了,晋朝国君不识宝,竟让刘氏一脉绝了后。” 宋巍道:“刘氏不灭,晋朝不亡,便不会有如今的大楚。” 光熹帝看了宋巍一眼,“你小子又想说什么?” 图谱都找到了,宋巍不怕光熹帝再翻脸,“皇上,请恕微臣直言,陆氏一族对我朝有用,有大用。” “那依你之见,朕是该给陆老侯爷加官进爵,还是该把陆行舟给请回来继续当战神?” 宋巍听出他话语间的讥讽,沉默片刻,再度开口,“依微臣之见,现如今机关兽才是重中之重,皇上该为此成立新部门,好让老侯爷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带领他手底下的人专心造神兵。” 见光熹帝犹豫,宋巍又道:“当然,如果皇上信不过老侯爷,信不过陆家,大可以重新招揽一批人才来造机关兽。” 光熹帝视线落在画上,这只是其中一只机关兽,它身上繁复的机关和妙用就足以让人折服,倘若将图谱里面的全套造出来,大楚一统天下便是早晚的事。 相信任何一位帝王都有征服天下的梦,光熹帝自然也不例外,他只沉默了一盏茶的工夫,便在陆家和机关兽之间选择和解,“好,朕便依你所言,即日起成立神兵司,陆丰担任长官神兵令,你任司丞,务必要严厉监督好机关兽的打造进程,绝不可出任何差池!” 宋巍跪地谢恩,“微臣定不负皇上厚望。” —— 帝王诏令一下,大楚从此便多了一个衙门——神兵司。 内部人员全都签了保密协议,绝不把机关兽的事泄露出去,对外只说是为帝王研究新式兵器。 百姓们不会去关注造的什么兵器,他们只知道那位翰林官又得到重用了。 不仅是百姓,翰林院宋巍的同僚们也在讨论。 皇上刚成立神兵司,宋巍就被提为司丞。 心态好的为他高兴,觉得今后有大腿能抱。 心态不好的,觉得气人,太气人了! 尤其是在宋巍前头入翰林院至今还在苦熬的那部分人,一个个眼睛红成凶兔子,肚里咕嘟咕嘟冒着酸水儿,见着宋巍,说话也阴阳怪气的。 宋巍没跟任何人计较,把自己在翰林院这边的工作收了尾巴,和几个要好的同僚道别之后,就搬去了神兵司。 图谱已经取回来,暂时由他保管。 先帝留给陆老侯爷的暗人有十二个,全都被他带了进来,眼下正在着手准备造机关兽的材料。 褚胥见过机关兽之后就疯癫得厉害,光熹帝原本想把他处置了,宋巍没让。 光熹帝说:“此人疯疯癫癫,万一嘴巴不严实泄露了机关兽的秘密,到时候指定会给神兵司带来灭顶之灾。” 宋巍其实也担心褚胥会出去乱说,但他还是不赞成就这么把人给处置了,“褚胥会脱墨,手法堪比幻术,此等能人异士,皇上何不留在身边备用?” 光熹帝没说话,显然是听进去了几分。 宋巍继续进言:“微臣相信,这天底下的能人异士不止他一个,皇上若是能把这些人聚集起来,将来能有妙用。” 光熹帝深思过后,觉得有些道理,赞同地点点头,“还是你小子鬼点子多,成,那就这么着吧,留下褚胥,只是,你如何保证他不会酒后吐真言?” “那就不让他喝酒。” “开玩笑!你让一个嗜酒如命的酒鬼不喝酒?” “褚胥喝酒,是因为他胸臆难平,只要把他那件案子给破了,他会变成正常人的。” 光熹帝揉着太阳穴,“这件案子,先交给大理寺,如若大理寺查不出来,朕再让锦衣卫去查。” 一旦锦衣卫出手,不见血是不可能回来复命的。 可见帝王对于两部尚书联手贪墨公款的案子已经动了大怒。 宋巍正准备退下,又想到什么,提了一嘴,“大皇子遇刺一事,微臣听说顺天府还没抓到凶手,这件案子,要不要并给大理寺?” 先前还面带笑容的帝王闻言,顷刻之间换了脸色,眉眼沉沉,“大皇子的案子不在宋司丞的职责范围内,你无需多管。” 宋巍猜测,光熹帝可能想玩制衡术,不让赵熙一家独大,所以明知跟端妃脱不了干系,他也打算在这个案子上放水,睁只眼闭只眼。 —— 宋巍出宫时,碰到了刚从校场回来的赵熙和宋元宝。 “爹。”宋元宝远远地喊了一声。 宋巍走过去,见二人出了不少汗,“你们去了校场?” “嗯。”宋元宝点点头,尔后目光灼灼地望着宋巍,“我听说神兵司可神秘了,爹如今是司丞,能不能带我进去看看?” “那地方很严格。”宋巍说:“除了内部人员和皇上,其他人不得随意进出,你要真对神兵司感兴趣,就努力把你老子换下来,自己去当司丞,到时候你想怎么看都成。” “我还只是个举人呢!哪有那本事取代爹?”宋元宝苦恼地抓抓脑袋,“我将来,还是谋个别的差事算了,跟爹抢饭碗,不道德。” 宋巍睨他,“不道德的事,你做的还少?” 想到赵熙在旁边,宋元宝不停地给他爹使眼色,让他爹给个面子,别在大皇子跟前揭他老底。 宋巍看懂儿子的提示,无声笑了笑,原本不打算再往下说的,一旁赵熙却突然开了口,“我很好奇,宋皓除了在宫里不道德,在宫外又是如何不道德的,宋司丞能否详细说说?” 宋元宝一听,想吐血的心都有,一张俊脸变成苦瓜,“大殿下,你有没有觉得你这么说话,让我很没面子?” 赵熙浅浅弯起唇角,“你在我跟前,什么时候有过面子?” 说完,他再次看向宋巍。 宋巍难得见宋元宝吃瘪的样子,觉得好笑,回了赵熙的话,“也没什么,想让他下次回家,把他未来的岳父岳母们好好打发走。” 宋元宝:“……” 赵熙:“……” 435、以牙还牙(2更) 【也没什么,想让他下次回家,把他未来的岳父岳母们好好打发走】 这个“们”字,意义十分深远。 赵熙不由得偏头望着宋元宝,确切地说是在打量,好半晌才对所观察的货物做出客观评价,“本事不赖。” 宋元宝讪讪地应了一声,“啊。” 语气像是没反应过来,又像是认同了赵熙的说法。 赵熙将目光挪到宋巍身上,“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图谱成立神兵司,我挺意外,也挺高兴,神兵司的将来,就全仰仗宋司丞了。” “殿下言重了。”宋巍说:“在其位谋其政,微臣既然任了司丞,自当尽职尽责为皇上分忧。” 赵熙点点头,“宋司丞想是还有公务在身,我就不耽搁你了,先行告辞。” 赵熙说完,掉了头,朝着玉堂宫而去。 目送着赵熙走远,宋元宝才低声嘀咕,“爹,您也太给面儿了,这种事都给我到处宣扬?丢不丢人?” 宋巍挑眉,“你还知道丢人?当初若非你吊着他们,人家能隔段时间就上门来做客?” 说起这事儿,宋元宝有些心虚,嘴巴上却不肯承认,“我那哪是吊,分明是考验,不考验考验他们,我怎么知道谁家是真心求女婿的?” 宋巍说:“皇子选妃都没你这么大的排场,下次回去,自己跟人说清楚。” “等我回去,那得啥时候了?”宋元宝语气变得讨好,“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就替我挡了呗,你们是长辈,你们说的话,比我管用。” 宋巍原本也只是跟他开玩笑,碰到那种情况,他和婉婉不可能不出面挡着,当下听宋元宝这么说,瞧着态度还算马马虎虎,就没跟他计较,只是嘱咐他要戒骄戒躁,别一寻着机会就臭显摆,让人看了笑话。 宋元宝被训了一顿,最后是耷拉着脑袋回的玉堂宫。 猜到赵熙可能在沐浴,宋元宝没有去找他,回到偏殿把自己扔在大凉床上。 三宝公公跟着进来,问他要不要备水沐浴。 宋元宝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尔后想到什么,又喊住三宝公公,问他,“大殿下回来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三宝公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宋少爷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事儿。”宋元宝微笑着扯开话题,“那个,刺杀大殿下的凶手抓到没?” “还没呢!”提起这茬三宝公公就犯愁,“都这么长时间了,顺天府也没个准信,这些衙门里的人,办事是越来越不走心了。” “行了我知道了。”宋元宝摆摆手,“你快下去帮我准备热水吧,刚从校场回来,一身的汗臭味儿,我得好好洗洗。” —— 赵熙遇刺的事,光熹帝的态度有些不温不火。 苏皇后人脉广,已经查出苗头来,知道跟端妃有关,她寻个空约了齐贵妃去吃茶,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大皇子遇刺一事,言语之间隐隐将矛头指向端妃。 齐贵妃母族没什么势力,指望不上,因此她寻常说话做事都比别人多留个心眼,小心又谨慎。 这次的刺杀,其实她一开始也猜跟端妃有关,还想着皇上偏疼大皇子,必定会给他讨个公道,可现如今这么些日子过去了,案子一直在顺天府搁着,每次一问,那边给的答案都是在查在查,那股子敷衍劲儿,瞧着都恶心。 今日苏皇后再煽煽风,直接把齐贵妃的火给点着。 不过她没有在苏皇后跟前露出什么情绪,等回了咸福宫,才把谷雨惊蛰两位贴身宫女叫来想办法。 谷雨一听跟端妃有关,顿时恨得牙根痒痒,“那二皇子才多少斤两,她就想着谋害长子为儿子铺路了,这毒妇,果然是个蛇蝎心肠,亏皇上还把她当成宝的疼着宠着!” 齐贵妃看向谷雨,“有什么办法没?” 谷雨眼底一片阴色,“若非薛主事为大殿下挡了箭,殿下如今只怕早已遭遇不测,端妃不仁,就休怪咱们不义,这事儿,娘娘就别操心了,奴婢去办。” …… 当天夜里,端妃的永和宫寝殿窗户钻了只黑猫进去,在里头一通叫,夜间的猫叫声本来就恐怖,何况黑猫还是被人喂了药的,直接把年幼的二皇子吓得哇哇大哭,隔天起了高烧昏迷不醒。 光熹帝知道以后,动了怒火,当即让人去查黑猫的来历。 正巧这时,齐贵妃端着暖身汤来到养心殿外,听到帝王砸东西的声音,她稳稳跨过门槛,看着面色铁青的光熹帝,语带关切,“皇上这是怎么了?” 光熹帝见是齐贵妃,很快把怒火压下去,撑着额头道:“永和宫昨夜莫名其妙跑了只畜生进去吓到二皇子,再加上受了凉,如今高烧昏迷不醒。” 齐贵妃将暖身汤推到光熹帝跟前,转而走到帝王身后给他捏肩,“臣妾还以为是谁做错事惹皇上不高兴了,原来是二皇子,他才两岁,小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很正常,皇上也不必过分忧心,有太医在,总会好起来的。” 光熹帝端着汤碗,还是觉得气不过,“啪”一声将小碗扔在地上。 齐贵妃看着摔成几瓣的青瓷碗,敛下眼底的情绪,弯腰去捡。 “娘娘,还是让奴才来吧!”崔公公一面说,一面作势要将齐贵妃扶起来。 齐贵妃没让,莞尔道:“听闻前些日子皇上为了大皇子遇刺的事也没少发火,我那时没在,没捡着皇上摔碎的瓷片,今儿这一盏,就由我亲自来吧。” 崔公公闻言,直接噤了声,余光偷偷去瞥光熹帝的脸色。 事实上,皇上从大皇子遇刺到现在,都没有愤怒到摔东西。 一个是遇刺,险些被刺客的毒箭射中。 一个是夜间受惊受凉起了烧昏迷不醒。 然而前者并未得皇上多少的同情,反而是后者,让帝王生气到大发雷霆。 到底是因为前者毫发无损没必要同情,还是后者更得帝王偏爱。 崔公公几乎不敢往下想。 他其实挺理解齐贵妃,换了任何宫妃碰上这种事都会觉得不公。 只不过齐贵妃今日的行为有些冒险,哪怕她话说得十分隐晦,可是想想,皇上又不是蠢人,怎么可能听不懂她在暗示什么? 将碎瓷片全部放到托盘里,齐贵妃站起身,始终没去看光熹帝,声音一如先前那般,不轻不重,“既然皇上心情不畅,臣妾便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光熹帝听出来齐贵妃话语之间对他的埋怨,他本来挺反感宫妃们三天两头勾心斗角,可一想到齐贵妃的儿子赵熙,那是多少父母倾家荡产都培养不出来的人中龙凤,他又将情绪收干净,露了个笑脸,“爱妃,你这是在跟朕置气?” “臣妾不敢。” 光熹帝用眼神示意崔公公出去。 崔公公马上反应过来,从齐贵妃手中接过托盘,很快退出养心殿。 光熹帝走上前来,目光凝视着齐贵妃,尔后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你在怨朕对熙儿不够上心?” 齐贵妃道:“同样都是皇上的子嗣,臣妾相信皇上能做到一视同仁。” 停顿片刻,她迎上帝王高深莫测的双眼,“皇上,刺杀一案顺天府耽搁太久了。” 言下之意,早晚都要结案,你又何必非得护着端妃不肯撒手? 捏着齐贵妃下巴的手松开,光熹帝尽量安抚她,“这件案子,朕会给熙儿一个交代。” “这个交代,不是给大皇子的。”齐贵妃说:“是给文武百官的。” 光熹帝老眼微眯,蹦出几分危险的气息。 齐贵妃豁出去了,“皇上膝下就这么一位快成年的皇子,文武百官不心疼他,难不成去心疼宗室?” 一句话,直接打消帝王对于大皇子“结党营私”的疑虑。 光熹帝也后知后觉自己疑心太重了,二皇子才两岁,才学本事暂且看不出来,文武百官会将所有注意力投在大皇子身上无可厚非,若是不关注大皇子,那才真有猫腻。 想到这儿,光熹帝牵起齐贵妃的手,“陪朕出去走走。” 436、婉婉被封诰命(3更) 赵熙遇刺的案子,没几天就结了,端妃娘家推出替罪羊来,最后的结果,跟端妃半分关系都没扯上,梁家没有人因此受罚。 齐贵妃不服,打算花重金请人暗中去查找证据。 赵熙知道以后,及时制止了她,“母妃为何还看不明白,现如今不是端妃有罪,而是父皇不愿意她有罪。” 齐贵妃脸色不好看,“在这深宫大院里,是不是只要得宠就可以为所欲为,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有人护着?” 说到这儿,齐贵妃又为自家儿子鸣不平,“有人要刺杀你,箭上淬了毒准备置你于死地,难道就因为你最后逃过一劫没有受到伤害,凶手就能被原谅?” 赵熙看出齐贵妃心情沉郁,温声道:“母妃稍安勿躁,跟父皇置气不是明智之举。” 齐贵妃何尝不知道这种时候要保持理智,可她就是咽不下那口气。 端妃那贱人,平时瞧着娴静柔婉,没想到一出手竟然如此阴毒狠辣! 赵熙说:“刺杀的案子,父皇不愿牵连更多人,那就算了吧,往后咱们小心行事就是了。” 齐贵妃看着成熟懂事的儿子,忽然觉得眼眶发酸,“我在这宫里小心翼翼了那么多年,还是没办法保护你,可恨我没有生在高门世族,没能让你也有个位高权重的外家,否则碰到这种事,只要你外家施压,你父皇不会对你不闻不问。” “有个位高权重的外家,不一定是好事。” 赵熙一说,齐贵妃顿时想到苏家。 外戚势力一大,很容易引来皇上的忌惮。 苏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皇上那些年有多恨苏家,齐贵妃是知道的,若非出了煤矿案,只怕苏相到现在仍旧把持着朝纲。 端妃背后是内阁首辅,一次谋算,可能皇上不会说什么,往后谋算大皇子的次数多了,难免不会引起帝王的反感甚至是杀心。 没有人愿意在一个地方栽两次跟头,更何况是帝王,他曾经就被苏家控制得死死的,如今换了梁家,就算端妃是宠妃,也得先看帝王会不会为了她甘愿当个处处受人掣肘的傀儡。 想到这儿,齐贵妃弯起唇角,眼神阴冷,“本宫就等着看,她还能蹦跶得了几时!” —— 齐贵妃并没有真的想着弄死二皇子,所以那个奶娃娃没几天就好转了。 他一好转,光熹帝的心情就跟着阴转晴。 这天宋巍来给光熹帝汇报机关兽的情况,末了,光熹帝忽然想到自己听来的事,问他,“听说你家娘子怀了身子,有没有此事?” 宋巍据实回答,“是,刚查出来不久,胎像还没坐稳。” “朕从未见过你家娘子。”光熹帝说:“二皇子满月的时候,听闻你把她带来了,只是后面出现变故,又匆匆带了回去。” 宋巍听出点意思来,“皇上是不是想见内子?” 光熹帝恍惚了一瞬,缓缓开口:“你如今是正五品神兵司司丞,那就按照你的品阶,给你母亲和娘子都封个诰命吧,五品宜人。” 只有封了诰命,他那外甥女才有机会入宫。 太后临终前就感慨,说她至死都没见过外孙女,芳华不在,他这个当舅舅的,不能再一辈子不认她。 …… 傍晚宋巍下衙,是和崔公公一块儿回去的。 崔公公手里拿着皇帝的诰封圣旨,一路上不知道跟宋巍说了多少个恭喜。 他追随光熹帝几十年,还是头一回见主子如此宠信某位臣子。 在崔公公眼里,宋巍是最特别的存在。 他的特别之处在于,不管说什么,不管说的多难听多讽刺,皇帝从来不会真削他,顶多是当时沉下脸来暗暗生个闷气,过后该如何还如何。 对其他大臣的各种要求,似乎到了宋巍这儿就行不通,不仅行不通,还常常被打破。 猜到宋巍会是将来的肱骨之臣,崔公公对他更是多有尊敬。 下车的时候还主动给宋巍挑开帘子。 这要换了别的五品官,只有他们上赶着讨好崔公公的份儿。 可见宋巍在这位御前总管心里的分量有多重。 宋巍踩着脚凳下来,门房见了,欣喜地唤道,“大人下衙了?” 宋巍轻嗯一声,吩咐他,“去二门上通报,就说崔公公来宣旨,让老太爷老太太和夫人带着进宝出来接旨。” “得嘞!”门房转个身,一溜烟朝着大门内跑。 宋巍的这处宅子,崔公公只是当初带着宋巍来看过位置,没有正式进去坐过,那时是个荒宅,瞧着没什么烟火气,如今被宋家人一住,还没进去就感受到不同于别家的温馨气氛。 “崔公公里面请。” 宋巍站往一旁,做出个“请”的姿势。 崔公公笑看着他,“宋司丞客气了。” 说话间,两人一前一后跨过朱漆大门的门槛,饶过照壁来到前厅。 府上丫鬟不多,可能因为他们来的有些急,这会儿大家都在忙,前厅里没有人伺候,宋巍亲自给崔公公奉了茶,面上不曾因为自家条件简陋而表现出丝毫的不自然。 崔公公未曾东张西望,他坐在太师椅上,时不时地跟宋巍搭两句。 因为早就熟识,聊起天来气氛倒没有很生硬。 …… 二门上婆子来报的时候,温婉刚给进宝洗完澡穿好衣服。 如今天冷,她一般不会在晚上给孩子洗澡,怕冻着。 这会儿手上拿着干巾,在给儿子擦头发。 进宝除了额头上方留了小手掌那么大一处头发,其他地方都是剃光光的,很容易就擦干,温婉马上给他戴棉帽子棉手套,最后给穿上麂皮靴。 听说崔公公来宣旨,温婉加快动作的同时,心中有些忐忑,问站在门外的传话婆子,“有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事儿?” 婆子回答:“没说具体什么事儿,门房只说老爷让夫人快些出去。” “好,跟着就来。” 温婉给儿子掖了掖领子,确保他穿得棉实不透风,这才让进宝跟着婆子先走,自己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 来到前院,见公婆早就到了,温婉有些不好意思,低低喊了声爹娘。 宋婆子等她半晌没见人出来,心中难免担忧,“是不是肚子哪不舒服?” “没有,婆子来传话的时候,我正在给进宝换衣裳,耽搁了时间。” 宋婆子不赞同她怀着身子还操劳,“你咋不让云彩把进宝送到我们这边?” 温婉还来不及答话,崔公公已经拿着圣旨从前厅出来。 院里潮湿,他让宋家人在廊上接旨,见宋巍扶着温婉要跪下去,崔公公想到出宫前皇上的吩咐,忙制止,“宋娘子就不必跪了,您是双身子,站着听旨吧。” 温婉没想到自己还能得此待遇,弯唇笑了笑,“多谢公公体谅。” “是皇上有交代,否则咱家可做不了这主。” 皇上? 温婉心念一动。 相公说过,皇上知道自己的存在,他特地赦免她的跪礼,是否说明其实心里已经接受了她这个外甥女? 崔公公念圣旨的声音将温婉飘远的思绪拉回。 当听到自己被封了五品诰命宜人,温婉整个脑袋都是懵的。 甚至于崔公公都已经念完了圣旨,她还没缓过神来。 “婉婉。” 耳边响起男人醇厚温缓的嗓音,温婉抬眼,与他对视,“相公?” “嗯?” “我……我真的被封了诰命?还是有俸禄的那种?” “真的。”宋巍看着小妻迷茫的样子,唇角宠意愈发明显。 “简直像在做梦一样。” 温婉一直都知道,只要她家相公升了官,政绩斐然,她和婆婆就能凭着相公的官阶被封诰命,可她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快。 437、不填饱肚子,哪有力气懒?(4更) 跟温婉一样震惊的,还有她婆婆。 宋婆子早在崔公公宣读圣旨的时候整个就已经傻眼了,双腿有些软,站了两次没站起来,最后还是宋老爹帮着扶了一把才能好好地竖起来,脸上仍旧写着“震惊”二字。 温婉不知道怎么去跟这个状态下的婆婆搭腔,她索性没上前,直接吩咐人去封红包给崔公公打赏。 别的礼都可以不收,但这种赏钱是沾着喜气的,甭管多少都得接,图个吉利。 因此丫鬟封了红包拿来的时候,崔公公笑眯眯地伸手接下。 宋巍知道他宫里还有事要忙,就没留人喝茶,亲自将他送出去。 临走前,崔公公站在大门外,小声跟宋巍说:“皇上的意思,宋司丞应当清楚,宜人是诰命,往后宫里要有什么宴会,能出席的,宋司丞尽量带着她出席。” 这话,是变相说明皇帝想见外甥女。 宋巍能理解帝王不方便直接与外甥女相认的迫不得已,点点头,“我知道了。” 崔公公就喜欢他这种聪明人,满意地笑了笑,坐上马车走人。 宋巍回头,就见温婉站在不远处,看向他的眼神带着笑。 他走过去,问她,“怎么不进去?” “等你一起。” 没听到宋巍说话,她侧头看他,“相公?” “嗯?” “方才崔公公跟你说了什么?” “崔公公说,皇上给你封诰命的意思是让我今后多带你入宫。” 温婉不傻,一句话就听出这其中的意思来,抿了抿嘴,没说话。 宋巍没打算强迫她,“若是婉婉不想认这个舅舅,那到时候就以身子不适为由,推脱了便是。” “爹娘都认了,干嘛不认舅舅?”温婉忽然笑起来:“我只是在想,突然多了个当皇帝的舅舅,往后朝他伸手,该要些什么好处我才不算亏?” 宋巍伸手点点她额头,“小财迷。” 温婉伸手揉揉被他点过的地方,“反正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财迷。” 宋巍将温婉手中的圣旨接过来自己拿着,另一只手搀扶着她。 已经上前一段路的进宝回头见他爹扶着他娘往这边走,他小跑回去,伸出小胳膊圈住温婉的手臂。 难得见儿子这么热情,温婉问他,“不是让你跟着爷爷奶奶先进去,怎么又折回来了?” 进宝抬眼看他娘,“云彩说,娘亲怀了宝宝,哪呢?” 温婉脸有些黑,“这个死丫头,好的不教教你这些。” 进宝又喊,“娘亲~” “嗯?” 小家伙挺着腰板问她,“弟弟和妹妹,哪个会跟进宝抢好吃的?” 温婉:“……” 宋巍说:“不管弟弟还是妹妹,你当了哥哥,就要学会保护他们,谦让他们,这样才能显出你小男子汉的气度。” “进宝不是小男子汉。”小家伙声音跟他本人一样懒,“哥哥才是,让哥哥保护他们,顺便把我也保护了。” 宋巍:“……” 温婉说你这样的想法不对,会被人笑话的。 小家伙哼哼,“笑就笑吧,反正我也懒得跟他们计较。” 温婉戳他两下,“吃东西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懒?” 进宝理直气壮:“不填饱肚子,哪有力气继续懒?” 温婉被儿子这强大的理由噎得说不出话。 夫妻俩对看一眼,不约而同生出一种“不是我亲生”的感触。 回到房里,温婉坐下歇了口气,开始教育儿子,“再过几个月进宝就满四岁了,按照你爹开蒙的年龄,到时候家里要给你请先生,你不能再犯懒了知道吗?否则会把先生给气跑的。” 进宝懒懒地“哦”一声,低头玩鲁班锁。 温婉又说,“哥哥比你还懒,他一上考场就睡觉,结果人家还是考了个头名解元,进宝也要努力,否则将来赶不上哥哥了。” 解元是什么,进宝不知道,不过他记得元宝的话,“哥哥明明是攒了一年的瞌睡等在那天睡的,哥哥还说,他平时忙到没时间睡觉。” 温婉问:“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进宝记得是有那么回事儿,就是懒得去想,索性摇摇脑袋。 —— 宋元宝知道了赵熙的案子被不痛不痒地揭过,有些气不过,他问赵熙,“殿下真的甘愿就这么让凶手逍遥法外?” 赵熙面上露出宋元宝从未见过的无力感,“我动摇不了父皇的决心。”更动摇不了他对端妃的爱意。 宋元宝咬咬牙,“我只问你一句,想不想为自己讨回公道?” “你别瞎折腾,没用的。” “想,还是不想?” 赵熙抬眸。 这大概是宋元宝入宫以来最为认真严肃的一次,不管是眼神,还是面上的表情,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想。”鬼使神差的,赵熙回答出声。 “好!只要有您这句话,就没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 …… 根据褚胥提供的线索,大理寺逐渐查到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两人贪墨公款三万两的证据。 关乎两部尚书,大理寺卿不敢私自裁决,入宫来见光熹帝,把大致情况说了一遍,最后问他,是打算保住两部尚书还是将那二人绳之以法。 光熹帝听到这话,当场就想发火,“贪墨是重罪,更何况是三万两,你身为大理寺的长官,连这点儿常识都没有?朕既然已经把案子交给你们,自然是该怎么走就怎么走,为什么要跑来问朕是否要保住那二人?朕堂堂天子,难道还能徇私枉法?” 大理寺卿听罢,这才道:“就在前两日,有人将一桩谋杀案的确凿证据交到大理寺,微臣一看那桩案子顺天府早就结了,心存疑虑,故此才会借着贪墨案问一问皇上,大理寺是否该依法办事。 皇上乃一国之君,天下人之表率,您都说了自己不会徇私枉法,大理寺自然是上行下效,绝对不冤枉好人,当然,也不会放过任何罪犯。” 光熹帝额头上青筋鼓胀,他又不蠢,如何听不出那是什么案子,咬紧后槽牙,问他,“谁给你的证据?” “神兵司,宋司丞。” 不仅是证据,今日他之所以会入宫,以及对着皇帝说的那些话,都是宋巍一手安排的。 原本宋巍操控不了大理寺卿这样的高官,巧就巧在,大理寺卿和宋巍是一路人,容不得半点不干净的东西存在,尤其容不得上位者在案子上双重标准毁了名声,因此在核实过那些证据以后,大理寺卿才会第一时间来见光熹帝,希望帝王能幡然醒悟,正视大皇子遇刺一案。 这位大理寺卿在坊间被称为“铁阎罗”,是出了名的不讲人情。 作为帝王,光熹帝有着属于自己的尊严,他不可能在大理寺卿跟前承认那件案子是自己放的水,索性装作不知情,然后十分生气地掀翻桌子,“顺天府那帮饭桶,这么大的案子竟然敢糊弄朕!” 虽然心知肚明是帝王默许给顺天府结的案,大理寺卿还是配合着光熹帝演戏,“既然案子转到大理寺,臣定会全力以赴,给大殿下以及贵妃娘娘一个完整的交代。” “好好办。”光熹帝走下来,拍拍大理寺卿的肩膀。 等人走后,他第一时间把崔公公叫来,“传宋巍。” 崔公公察觉到主子脸色很不对劲,他没敢耽搁,第一时间去了神兵司。 …… 两盏茶的工夫之后,宋巍跟着崔公公来到养心殿。 进门就见光熹帝阴沉着脸坐在龙椅上,宋巍拱手行礼,“不知皇上传召微臣所为何事?” 光熹帝凉凉的视线扫下来,“是你给大理寺提供的证据?” “是。”宋巍供认不讳。 “宋巍,你这是打算要跟朕对着干?” 宋巍淡笑,“微臣相信,一个有征服天下野心的帝王,绝不会将格局拘泥于后宫这方寸之地,更不会因为一己私欲而做出让史官落笔批判的错误性决定,皇上当初因为邓昭仪算计大皇子而一怒之下将其打入冷宫,为什么到了宠妃身上,对方就能一再地被宽恕? 还是说,皇上想告诉文武百官,告诉天下百姓,只要得宠,不管做了什么,都可以赦免她无罪?皇上一面让大理寺全力以赴查清楚贪墨案,一面为犯了刺杀皇族大罪的人遮掩,微臣不明白,皇朝律法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还望皇上能解惑。” 438、三郎出手,付出代价(1更) “住嘴!”光熹帝阴着脸打断宋巍的话,“你懂什么?” 宋巍语调平缓,“皇上当初把煤矿案和剿匪案交给微臣的时候,微臣不敢懈怠,前往宁州的路上读了不少关于大楚律法的书,不敢说滚瓜烂熟,但起码,最基本的楚律,微臣还是懂的。” 知道宋巍是个硬茬,跟他来硬的没用,光熹帝只能先软下语气,“这天底下的人和事,并不是你所想的非黑即白,你性子太倔,早晚有一日会因此而栽跟头。” 宋巍沉默了一下。 光熹帝还以为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暗暗松口气。 没成想,对方突然开了口,“微臣还以为,皇上当年能在宁州选中我,正是因为微臣敢于直言的性子,却原来,一直都是我会错意了么?如若皇上喜欢阿谀奉承,那么,微臣自即日起再也不会说半句让皇上觉得不顺耳的话,您爱听什么,微臣便说什么。 只不过,监牢里被判了刑的囚犯知晓刺杀皇族可以不用获罪心有不公发生暴乱,或者是各部官员上行下效包庇亲近之人犯罪的事情一旦发生,衙门只怕管不了,还望皇上到时能亲自出面,以天子之威将其压下去。” 看着陷入沉默的光熹帝,宋巍又补了一句,“婉婉一直都清楚她亲生爹娘为何会一朝被贬去了宁州为矿难者守灵,若是让她知道其实只要找个替罪羊,她爹娘就可以被赦免,她弟弟也不用被流放,她不一定会高兴多了个舅舅。” 这话,堪比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光熹帝明黄锦袖中的手指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喉间压抑着对亲妹妹难言的愧疚。 宋巍没再看他,“微臣告退。” 在他即将踏出门槛的时候,光熹帝的声音突然传来,“三日。” 宋巍身形一顿。 帝王下了决心,“三日后,朕让梁家付出代价。” 宋巍不曾回头,一声“皇上英明”喊得铿锵有力,站在外头的宫人太监全都听到了。 …… 宋巍走后,光熹帝让人摆驾永和宫。 端妃跪在地上迎接。 光熹帝没有喊平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大皇子遇刺一事,究竟跟你有没有干系?” 端妃跪直身子,脸色平静,“皇上信臣妾,便跟臣妾无关,皇上不信臣妾,臣妾便有罪。” 光熹帝走到主位上坐下,目光投过来,带着些不忍,“朕当然希望跟你无关,可大理寺已经拿到确凿的证据,是你娘家人动的手,若非有你的首肯,他们怎么敢?” 端妃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说了句,“自打臣妾入宫的一天起,他们就从来没问过我想要什么,喜欢什么,总是把他们以为好的硬塞给我,我若是有选择的权利,只怕……”只怕当年就不会踏入宫墙半步。 光熹帝听着这话,心里不太好受,“行了,朕知道了。” 端妃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她知道这段日子宫里下人主子们都在背后骂她,“出了这种事,臣妾身为梁家人罪责难逃,皇上想怎么罚,臣妾都认。” 她越是如此,光熹帝越狠不下心,“你……” 再看端妃,她已经伏跪下去,从头到尾没落过一滴眼泪,没叫过一声委屈,更没为自己为梁家说过一句话。 光熹帝闭了闭眼,唤来崔福泉,“即日起,端妃降为端嫔,不再是永和宫主位,搬至琳琅阁,另罚半年禁足,若无朕的旨意,禁止踏出永和宫半步。” 崔公公小声问,“梁家那边儿……” “梁阁老纵子行凶,朕念他年过七十,准他告老还乡,至于梁英,撤去他在吏部的职务,交由大理寺审理,是徒刑还是斩首,悉数遵循楚律,不得徇私!” 崔公公正准备退出去,光熹帝又出声,“再传内阁颁布诏令,自即日起,但凡有外戚谋害皇族子嗣,不管成功与否,一律株连九族。” …… 短短三日的时间,端妃被降为端嫔,端嫔生父梁阁老被踢出内阁,亲哥哥被判秋后斩首。 梁家势力基本被瓦解,唯一能倚靠的只剩内阁首辅杨振。 梁母哭着去求亲弟弟的时候,杨振看着皇上让颁布的诏令,犹豫了,只提前让她节哀。 —— 咸福宫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齐贵妃大为振奋,望向传消息的小太监,“梁家真的完了?” “奴才所言,句句属实。”小太监道:“端妃已经被降了位份,永和宫挪了新主位贤妃进去,奴才还听说,端嫔的亲哥哥梁英这几日在大理寺监牢里闹个不休,大喊冤枉,梁母去求杨首辅,被杨首辅狠狠训斥了一顿,梁家的好日子,这下算是过到头了。” 齐贵妃满面喜色,“痛快,太痛快了!敢谋害我儿,就该付出如此代价!” 话到这里,齐贵妃轻声感慨,“可惜啊,端嫔那贱人为皇上生育子嗣有功,只是被降了位份,还是难消我心头之恨。” 谷雨道:“娘娘是贵妃,她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嫔,娘娘想要对付她,还不跟捏死蚂蚁一样简单?更何况梁家出了这档子事,皇上为了平息众怒,短时间内都不可能再宠幸她,想让她怎么不好过,还不是娘娘一句话的事儿。” 小太监看了看齐贵妃的脸色,犹豫道:“还有一件事。” “何事?”齐贵妃收了心思望向他。 小太监支支吾吾道:“咱们宫里的庆嫔娘娘被升了妃位,恢复绿头牌,传旨的公公应该很快就来了。” “庆嫔?”齐贵妃眯着眼。 “薛主事为护大殿下而死,皇上往庆嫔头上记了一功,因此给她升的妃位。” 谷雨皱着眉头,“薛家人可真能豁出去,谁知道这次到底是不是庆嫔争宠的手段,为了一个妃位,搭上一条人命……” “住嘴!”齐贵妃打断她,“不管如何,薛主事救了我儿是真,不就是一个妃位,本宫还不至于跟她争风吃醋到这地步。” “可是娘娘……”谷雨不喜欢庆嫔,更不喜欢薛银欢当上大殿下的侧妃,她总觉得这一切都是薛家使的苦肉计,目的是让庆嫔上位。 齐贵妃没让她再往下说,“准备准备,去玉堂宫。” 小太监忙道:“娘娘,大殿下这会儿不在宫里。” “不在宫里,他去了哪?” “听说这件案子是宋司丞帮忙破的,大殿下应该是去神兵司见宋司丞了。” 齐贵妃点点头,“等大皇子回来,让他跑一趟咸福宫。” —— 赵熙不知道宋巍是怎么说服他父皇翻案的,得知梁阁老被罢官,主谋梁英被判死刑,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郑重感谢一下宋巍。 此时,赵熙和宋元宝二人正站在神兵司大门外。 这地方是个神秘衙门,没有帝王的允许,哪怕赵熙是皇子都进不去。 通报的人速度挺快,宋巍没多会儿就走了出来。 他这几日手头事情忙,没来得及闲下来了解梁家的情况,不过看到赵熙,宋巍就全明白了。 “殿下。” 宋巍给他行了一礼。 “这次的事,我该好好谢谢宋司丞。”少年皇子看向他的眼神,充满着无比的崇敬。 宋巍莞尔,“殿下是大楚未来的希望,保护你是微臣的职责,说谢就太见外了。” 听着宋巍沉稳的语气,赵熙问出心中疑惑,“我很好奇,宋司丞到底是怎么做到能让父皇在短短时日内就改变心意答应为我翻案的。” 光熹帝脾气倔,赵熙是清楚的,尤其近两年,大概在位的时间久了,越发变得刚愎自用,以前他说什么,他父皇都能静下心来听,好就采纳,不好会加以提点,现如今他说的话,十句他父皇都不一定能听得进一句。 因此宋巍能说服他父皇,赵熙觉得十分震撼。 宋巍当然不敢说自己是因为揣测了君心,摸准帝王的脾气才会说那些话,他只是告诉赵熙,自己瞎猫碰上死耗子,再加上铁证如山,皇上自然不可能不重视。 赵熙听得出来,宋巍对他有所隐瞒,他没有再追问,“我已经让人在酒楼订了雅间,等宋司丞下衙,会有人来接,还望宋司丞能赏脸与我喝上一杯。” 宋巍一笑,“微臣一定准时赴约。” 439、酒量极差的元宝(2更) 傍晚时分宋巍下衙,赵熙果然安排了三宝公公来接。 宋巍本想回家将公服换下,又怕耽误赵熙的时间,索性直接坐上马车,来到月华楼。 赵熙和宋元宝早就在里头候着了。 宋巍进雅间的时候,二人正低声说着什么。 听到动静,赵熙抬起眼,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尔后指了指旁边的位置,“宋司丞,请坐。” 宋巍撩开衣摆坐下。 赵熙马上让三宝公公下去点菜,还特地叫了一壶好酒。 宋巍问他,“殿下翻了案,可曾去见过皇上了?” 赵熙点头,“去了。” 宋巍担心光熹帝会把怨气撒在他身上,又问:“皇上怎么说?” 赵熙回想着出宫前他父皇的反应,摇摇头,“没说什么特别的,只让我往后好好念书。” 十五岁,其实除了念书,各部衙门里的一些事,完全可以交给大皇子让他提前历练的。 宋巍摸不清楚帝王对于立储的想法,嘴上也没问赵熙,只是以大人的口吻对赵熙道:“皇上日理万机,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能为你翻案,就说明皇上心中有殿下,殿下切莫因为此事生分了皇上,到底,那是你亲生父亲。” 赵熙平日里看似寡淡,实则最重亲情,这次的刺杀案,薛家都已经有人为此丧了命,他父皇却还存着私心想保下心爱之人,让他大为受挫,同时,也对生父产生了不可避免的怨气。 如今听宋巍这么说,赵熙沉默下来,过了会儿,看向宋巍的眼神带着感激,“多谢宋司丞提点,我今日,受教了。” 宋巍面露欣慰。 虽说大皇子跟他是同辈表亲,可对方毕竟才十五岁,在宋巍看来,他跟元宝一样,都还是个孩子。 对待孩子,宋巍一向极有耐性。 宋元宝得意地挑挑眉,看向赵熙,“我当初说什么来着,只要你点个头表示想为自己讨回公道,就没有什么事儿是办不成的,瞧见了没,不仅给你翻案,还把想害你的人全部给拖下水,这事儿办的,够漂亮吧?” 赵熙瞥他一眼,“再漂亮,也是宋司丞的功劳。” 宋元宝急了,“我也有功的好不好?为了给你翻案,我那几天腿都快跑断了,到处给你打探消息,咱俩就在一个宫住着,你别跟我说你没见着。” 赵熙看着他急于邀功的样子,笑了笑,“那就给你记上一功。” 宋元宝瞪圆了眼,“这就算完了?” “不然你还想如何?” “那……有功劳怎么能没有赏赐呢?” 赵熙算是听明白了,“想要什么,你就直说吧,当着你爹的面,我不至于骗你。” 宋元宝顺杆爬,“我想打马球。” 赵熙说:“你又不会,打什么马球?” 宋元宝一脸的理直气壮,“我不会不是罪,大殿下不教,那就是你不对。” “合着你是想让我教你打马球?” 宋元宝说:“不教也行,你给我放假,三天。” 他太想回家了,想进宝,想睡懒觉,反正只要是家里的,他都想。 赵熙看过来,“再过些日子马球场有比赛,我先带你去看,你要真感兴趣,我再教你。” 宋元宝乐颠颠地望向他爹,“爹,您可听清楚了?大殿下一言九鼎,他今儿说的话,不准反悔。” 宋巍对此颇为无奈,“偶尔玩玩可以,你别耽搁了殿下的学业。” 宋元宝不以为意,“成天待在宫里,闷都把人给闷出病来了,哪还有什么心思学习?我这是给殿下解解乏。” 余光偷偷瞥赵熙,见他没有生气,宋元宝接着道:“殿下已经十五岁,也该接触点儿别的东西了,那么多书,反正念又念不完,天天盯着书,早晚变成书呆子。” 宋巍问他,“你哪学来的歪理?” “本来就是。” 宋巍拿他没办法,只能跟赵熙告罪,“元宝性子跳脱,说话时常没个轻重,还望殿下今后能帮微臣好好管教管教他。” 赵熙笑,“确实该管教了。” “喂喂喂!”宋元宝为自己叫屈,“我就打个马球而已,殿下不乐意教我可以找别人,你至于吗?” 说话间,酒楼小厮陆续给三人上了酒菜。 为表谢意,赵熙亲自给宋巍满上,又问宋元宝,“能不能喝?” 宋元宝酒量极差,被点到名,有些心虚,却又不想认怂,“你们都能,我自然也能。” 话音刚落,赵熙已经给他倒满。 宋元宝看着面前的酒杯,暗自吞了吞口水。 宋巍道:“又不是什么大宴,不能喝就别逞强,你跟殿下熟识,他不至于怪你。” “谁说我不能喝了?”宋元宝嘀咕一声,将酒杯端起来,仰起脖子喝得一滴不剩,尔后晃了晃手中杯子,表示自己酒量不错。 这酒喝着不辣嗓子,宋元宝没觉得哪不舒服,自己拎过酒壶又想满上。 赵熙提醒他,“月华楼的一品香,入口甘醇,后劲极大,你已经喝了一杯,若是不想待会儿喝醉了出丑,就少喝些。” 在宫里的时候,赵熙是从来不给他喝酒的,宋元宝只有过节回家才能品上一点点,不过家里的酒没这儿的好喝,难得有个喝酒的机会,宋元宝想练练酒量,就没听赵熙劝阻,第二杯仍旧倒得满满的。 宋巍见了,也出言道:“你酒量不好,不要空腹喝,先吃些东西。” 说着,往宋元宝的小碗里夹了些他平时爱吃的菜。 宋元宝听话地拿起筷子,酒菜交错着吃。 这酒刚喝下去的时候确实没什么反应,等到两杯都下肚,脑袋就开始犯晕了,宋元宝再看眼前的杯盘,竟然有些重影。 他揉揉眼睛,努力让自己保持着清醒。 赵熙和宋巍说着话,没发觉他的小动作。 等赵熙回过神来,旁边的人已经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赵熙没见过宋元宝喝酒,也是头一次知道他酒量这么差。 宋巍怕麻烦赵熙,开口道:“既然都醉了,不如让微臣带回去给他醒醒酒,明日再让他入宫,殿下以为如何?” “月华楼离着皇城近,还是让他回宫吧。”赵熙一面说,一面伸手将宋元宝扶起来,看向宋巍,“我先前去神兵司的时候打探过,他们都说宋司丞近来十分繁忙,你要还有事,就只管回去忙,我会让人照顾好他。” “那就有劳殿下了。” 宋巍搭了把手,帮着把宋元宝送上马车。 宋元宝原本睡得正香,被人扔在马车座椅上的时候磕到脑袋,他撑开眼皮,没看清旁边的人是赵熙,“哎”了一声,“你谁啊?” 赵熙淡淡看他一眼,“知道自己酒量差还喝,你什么时候能不逞强?” 话没说完,就感觉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宋元宝酒气熏熏的声音传来,“哥们儿,让个道。” 赵熙将他手摘下来,问:“何事?” “我想……想吐。” 看他那样子,分明已经憋不住了。 赵熙忙让三宝公公弄个盆子进来。 街市上倒是有盆子,就是隔得远,一时半会儿不好找。 三宝公公最后在路边捡了个缺口的陶罐递进来。 赵熙将陶罐推到他跟前,指了指,“你要想吐,就吐那里面。” 宋元宝放眼一瞧,“这也太,太……呕……” 他想说口太小,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吐了出来,弄得满地都是。 三宝公公站在外面都被他引得想吐,想到小主子,他马上将那股子恶心感压回去,“殿下,奴才这就去给您另外备车。” 赵熙蹙眉看了看一旁的宋元宝,“先备水。” 三宝公公只好往旁边的摊子上买了一大碗茶水送来。 赵熙接过,递给宋元宝。 宋元宝端在手里,刚想喝,就听到旁边有清淡的嗓音传来,“漱口。” 他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那是赵熙,只是听话地含着茶水漱了口。 赵熙将碗递出去,这才吩咐三宝公公重新备车。 440、元宝的提议(3更) 赵熙把宋元宝弄下去的时候,三宝公公见他醉得人都不认识了,“哎哟”一声,忙过来扶着,“我的小祖宗,您喝不了就别喝,醉成这样,折腾谁呢?” “要你管。”宋元宝闭着眼睛嘟囔了一句。 三宝公公还想再说什么,被赵熙打断,“先回宫。” 宋元宝一听要回宫,皱皱眉头,十分抗议,“不~不回宫,回家,我要回家!” 赵熙问他,“回家做什么?” 宋元宝想说大殿下管得太严来着,可惜还没张口,人就已经再次睡了过去。 三宝公公看向赵熙,“宋少爷这是喝了多少?” “两杯。” 在三宝公公目瞪口呆的反应下,赵熙半拖半扶把宋元宝弄上了另一辆马车,启程回宫。 …… 宋元宝再醒来的时候,发现天是亮的,他穿好衣裳推门,见玉堂宫的小宫娥知夏在外面,问她,“什么时辰了?” 知夏回道:“巳时二刻。” 宋元宝掐指一算,大惊,“巳时,这是早上?” 知夏点点头,“少爷从昨天一回来就睡到现在。” “完了完了,怎么没人叫我起床……”宋元宝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又问:“殿下是不是去了尚书房?” 小宫娥摇头,“本来要去尚书房,被崔公公传到乾清宫去了。” “这会儿还没回来?” “没呢。” “那就好那就好。”宋元宝松口气,用最快的速度洗漱穿戴好,刚踏出门槛,就见到赵熙从外头回来。 宋元宝一时呆在偏殿门口,说话声有些磕巴,“殿、殿下。” 赵熙淡淡嗯一声,问他,“酒醒了?” 宋元宝没想到自己酒量竟然那么差,他掩饰性地咳了咳,没去看赵熙,低声道:“醒了。” “醒了就跟我去趟神兵司。” 宋元宝应了声好,之后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神兵司?” “父皇刚才传我过去,听那意思是觉得我有设计兵器的天赋,让我监管着神兵司,顺便跟着前辈们好好学习学习。” 宋元宝愣了一愣,“皇上这是打算让你接手衙门的活儿了?” “算是吧。”赵熙颔首,“从神兵司开始,刚好也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个衙门,咱们先过去看看。” 宋元宝早就想去见识见识真正的机关兽了,一听有机会,顿时来了精神,出门前不忘从桌上捞了两块点心,顺手递一块给赵熙。 赵熙没接,让他快些吃完,别把这些东西带到衙署里头去。 …… 光熹帝让大皇子赵熙接管神兵司,在他到达之前,那边已经收到文书。 知道大殿下要来,陆老侯爷不得空,让宋巍来接。 二人下了马车,跟宋巍碰面。 宋元宝瞅着神兵司大门上方的牌匾,觉得比以前更顺眼了,笑看向宋巍,“昨天还想让爹带我进去瞧瞧,今儿就有机会了,可见我跟神兵司十分有缘。” 宋巍笑笑,问他,“酒醒没?” 他一说,宋元宝就想到自己酒量差的事儿,昨天喝醉之后到底有没有出丑他没好意思问,嘟囔道:“自然是醒了,否则我也来不了神兵司。” “醒了就好。”宋巍说:“往后不能再任性多喝,否则喝醉了容易出事。” “嗯,我知道了。”宋元宝闷闷点了头,很快将话题扯开,“爹,我们可以进去了吧?” 宋巍颔首,对赵熙道:“殿下里面请。” 赵熙抬步往前,宋元宝跟上,宋巍殿后,几人很快进了大门。 一路上,宋巍给赵熙介绍了衙门的情况。 到目前为止,神兵司仍旧处于备料阶段,还没开始正式建造机关兽。 “晋朝时期的部分材料,现如今已经没有甚至是稀少,必须通过试验找相同性能的来代替。”宋巍说:“皇上要求将机关兽再放大两倍,而柳先生的图谱里并未给出明确的比例,如此一来,我们需要通过反复试验才能知道它每个部位的用料和承重。 神兵司刚建成,人手远远不够,就目前而言,我们每天的工作量都很繁重。” 赵熙问:“没有对外招人?” “已经在招。”宋巍回答:“只不过符合要求的太少,况且还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再加上保密协议,最后能进来的屈指可数。” 赵熙又问:“父皇有没有限定时间?” 宋巍犹豫道:“跟西岳的战争还在继续,皇上的意思是越快造出来越好,可是这太难了,一旦偷工减料,做出来的机关兽就只是外观上像,投入战场很快就会被击垮。我们要的,是不怕水火还能行动自如的灵活机关兽,而不是一堆废料组合成的废物。” 赵熙听明白了他的顾虑,“无妨,你们先研究,父皇那边我会亲自去说,他不会不理解的。” “有劳殿下。” 宋巍道声谢,带着二人去库房转了转。 离开之前,赵熙提出想见见图谱。 大皇子现如今接管了神兵司,宋巍没道理拒绝他的要求。 把赵熙和宋元宝请入没人的茶房里,他将图谱取来,一共三本,每本画了四组机关兽。 从外观到内部结构甚至是每个接头处的细节,都有详细的记录。 赵熙翻看图谱的时候,宋元宝就站在旁边,见到图上的东西,当即就傻眼了。 不仅是他,就连一向波澜不惊的赵熙面上都露出了骇然之色。 他道:“我一直觉得,那天在齐老宅子里看到的就已经够绝妙,不曾想前人的设计竟然这般无与伦比,能想到将大量机关组合在一起让它“醒过来”变成“兽”,这到底是怎样一位奇人?” 宋巍说:“柳先生只是图谱的传承人,真正的奇人是刘氏家主,当年他们国君用在战场上的那些机关兽,全都出自他的手。” 宋元宝仍旧处于震撼的状态:“这不是人,是神了吧?” 机关他见过,能在地上走的机关兽他也见过,就在齐老的宅子里,一小只。 可是图谱里的,更大机关更多不说,竟然还有能在天上飞的。 宋元宝指着鸟状的那只机关兽,“这玩意儿要是设计好了,是不是能直接飞到敌营去使坏?” 宋巍点头,“如果距离不太远,风向也对的话,应该能。” “太神奇了!”宋元宝满脸崇敬,“若是那位前辈还在,我一定要拜他为师。” 赵熙合上图谱,“你就不是设计机关的那块料,就算想拜,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收。” 宋元宝很不服气,“我以前的确是对这个不感兴趣,可是今天看了图谱,我突然就喜欢上机关兽了,以至于我灵感大开,殿下要不信,你把三本图谱都打开好好看看,缺了什么?” 赵熙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还是按照要求把图谱都打开,一共十二只机关兽,每一只的设计都精妙到极致,无可更改,赵熙没发现缺了什么,他疑惑地看向宋元宝。 宋元宝问他,“这些机关够大吧?” “嗯。” “全都是大的怎么成?”宋元宝说出自己的看法,“大的太过惹人注目,只能正面攻击,为什么不能设计一些小的搞偷袭?” 赵熙眉目微动,示意他,“继续说。” 宋元宝想了想,“我倒是觉得,小的虽然不能打仗,但是够灵活,殿下想想,像什么蛇啊蜈蚣之类的在草丛里是不是特灵活,抓都抓不到?” 被他一提醒,赵熙脑中灵光闪过,“我明白了,这么一说,刘氏神兵还真的有缺陷,不知道是因为设计的人没想到,还是图谱没能传承下来。” “那肯定是他们没想到。”宋元宝一脸得意,“看来我的脑瓜子比那位刘氏家主要聪明多了。” 宋巍也觉得儿子的提议十分巧妙,能弥补机关兽太大带来的许多不灵便。 只不过,该提醒的他还是要提醒,“你只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延伸出不同看法来而已,要说比刘氏家主聪明,那可不一定。” 441、云麾将军之女,叶翎(4更) 赵熙回宫之后,第一时间去见了光熹帝,把宋元宝的提议告诉他。 光熹帝听罢,直接抚掌称赞,说宋元宝小小年纪就有大智慧,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让赵熙好好栽培栽培,将来能有大用处。 赵熙颔首,说自己会尽力。 为了鼓励宋元宝,光熹帝给他赏赐了不少东西。 宋元宝隔天就把能变卖的都给变卖了,换成银票揣兜里。 光熹帝知道以后,有些哭笑不得,跟崔公公说:“没看出来啊,这还是个小财迷。” 瞧着帝王心情不错,崔公公笑道:“宋少爷到底还是小孩子,再加上以前在乡下长大,可能对于钱,比别人看得重一些。” 送出去的东西,光熹帝就没想过要收回,更没打算计较宋元宝将御赐品换成钱的事,“朕还听说,他盯上了玉堂宫里的那张大凉床,跟大皇子约定好十八岁出宫让人给他搬出去,这孩子,说他不是宋巍亲生的,你信吗?” 崔公公当然不信,“性子上可能有些偏差,可那股狡猾劲儿,跟宋司丞简直如出一辙,奴才觉得,他只要不长歪,将来恐怕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朕也是这么认为的。”光熹帝认真道,“宋皓是块璞玉,好好打磨打磨,不久后的朝堂上又能添一位有用之臣。” “皇上英明。” —— 答应好带宋元宝去马球场的事,赵熙没忘。 到了比赛这天,俩人早早就起了床,换上骑装,用膳之后骑上快马直接去城南马球场。 每年的开春马球赛都是京城一大盛事,因此今日来的人特别多。 今年这场球赛的主办方是定王,赵熙的叔叔。 得知皇侄要来,定王让人给他留了贵宾席。 赵熙一入场,就有定王身边的小公公来迎接。 赵熙边走边问,“今年参赛的都是些什么人?” 小公公如实道:“有不少世家公子哥儿。” “哦?” “全是奔着叶姑娘来的。” “她也来了?” 赵熙口中的“她”,是云麾将军府嫡女叶翎,人美不说,已经蝉联三年马球赛魁首,但凡她上场,就没有不赢的。 不少公子哥儿被她打马球的潇洒姿态深深吸引,今日不管手头有多少事,都先搁在一旁,纷纷往马球场赶,就是为了看美人大展身手。 小公公听出赵熙言语之间的诧异,笑问,“殿下今年上不上场?您的马球术在京城可是数一数二的,您要是对上她,今儿这场戏可就格外精彩了,没准王爷还能再加点儿别的彩头。” 赵熙淡笑,“再说吧。” 他的本意是先带宋元宝来看比赛,熟悉熟悉规则,没想过要自己上场。 小公公遗憾道:“殿下来都来了,若是不上场,那多可惜呀!” 赵熙不再接腔,带着宋元宝直接去了定王所在的席位上。 “熙儿,你总算是来了。” 贵宾席与其他席位是分开的,定王一见着赵熙,格外的兴奋,都不等他落座就问,“今年敢不敢跟叶姑娘打一场?” 一面说,一面拿眼睛去瞥旁边的姑娘。 赵熙顺着定王的视线望过去,见到了那位令京中多少男儿痴迷不已的球场明珠叶翎。 442、我的是传家宝(1更) 坐在定王身旁的姑娘,着茶白色窄袖短袄,袖口束起,脖颈间挂了臂绳,将多余的衣袖搂上去,方便待会儿挥杆打球。 她就坐在那儿,姿态未有任何的拘谨,却也不显得大大咧咧,更偏向闲适惬意。 被点到名的时候,叶翎正在喝茶,闻言搁下盖碗,起身行了一礼,尔后抬头,冲着赵熙一笑,“先前听王爷说殿下也来,等了好半天没见着人,臣女还以为你临时有事,来不了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双眼如同开春的太阳,格外的明媚俏丽。 球场上风有些大,撩动她额前的轻薄头帘,巴掌大的小脸,细白如瓷,尚且有着少女的清纯柔美,颦笑之间,眉眼生动,怎么瞧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宋元宝顿时觉得自己那颗让赵熙蹉碾践踏得支离破碎的心脏被一箭击中,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了捂。 赵熙的视线没有在叶翎身上多留,浅浅应了一声,“来的路上碰到点事,绕了道。” 尔后将目光投向叶翎旁侧。 那里坐着的,是尚书府的薛银欢。 她跟叶翎是闺蜜,叶翎今日要打球赛,薛银欢是来当陪客为她加油的。 “怎么出来了?”赵熙问她,声音沉缓悦耳,透着作为未婚夫的关心。 薛银欢没想到会在马球场碰上赵熙,有些不好意思,看了叶翎一眼,“我陪叶姑娘来的。” 赵熙嗯了一声,在定王身旁落座,随后指了指左边的空位,示意宋元宝坐。 定王注意到了宋元宝。 事实上,从这对明丽风流的美少年入场,就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二人身量相当,云袍锦靴,各有颜色,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见定王在打量宋元宝,赵熙随口介绍,“是我的伴读。” 定王听说过宋家这位少年,坊间传言他乡试场上连睡三场,最后睡了个解元出来,他当时还不信,事后问了问阅卷官,得知没人放水,那解元是人家凭真本事考出来的,心中便对这位少年产生了好奇。 今日头一次见,定王对他印象不错,笑了笑,让少年入座。 上回赵熙险些遇刺的事,定王没敢忘,见他只领了宋元宝入场,不由得面露关切,“熙儿没多带几个人?” “带了。”赵熙道:“我让他们留在外面守卫。” 全都是大内禁军,光熹帝担心刺杀事件重演,特地派来保护他的。 定王还是不放心,怕这位金尊玉贵的皇子在自己主办的马球赛上出了事不好跟皇兄交代,马上吩咐下去,让加派人手,入场之人要仔细搜查,不得携带任何有杀伤力的武器进来。 赵熙觉得王叔有些紧张过头,但最终还是没开口制止他,余光瞥见宋元宝捂着胸口,询问道:“心疾犯了?” “……” 宋元宝觉得这人特没劲,他到底是怎么从他捧着心一脸神往的动作里看出犯了心疾的? 暗暗翻个白眼,宋元宝将爪子放下来,挺直腰板,坐得端正。 哪怕掩饰得不错,赵熙也从他那小动作里看出了几分微妙的心思。 考虑到当下太多人,赵熙就没戳破,瞧了眼场外迫不及待的球迷,问定王,“马球赛什么时候开始?” 定王用下巴点了点一旁的香炉,香炉里头插着一支线香,刚烧过半。 “两队的队员都在热身,香燃尽就开始。”定王说。 赵熙这才注意到另一边休息区的几位少年已经分了队,黄队和蓝队,以绑在头上的抹额来区分。 宋元宝关注的重点跟赵熙不同,他瞥到那几个少年热身的同时,眼风频频往这边扫,看谁的不言而喻。 刚巧他坐在叶翎对面,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屁股,一下子挡住好几个人的视线。 看美人看得正起劲的少年圆眼一瞪,摩拳擦掌想过来揍他。 旁边有人劝:“算了算了,没见那边是贵宾席么,一会儿真得罪了贵人,咱哥儿几个吃不了兜着走。” 少年神情愤愤,“要不是为了叶美人,谁他娘的乐意来吹风?” 说完还吸了吸鼻子,像是随时都会打出一口冷喷嚏。 京城的开春,不似南方会很快回暖,哪怕出了太阳,风一刮,仍旧冷得刺骨。 这几位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少年肯在今日成群结队来,全都是看在叶翎的面儿上。 事实上,他们每年都有来,只不过叶美人今年十四岁,几位觉得议亲机会更大了而已。 同伴劝他,“快别叨叨了,赶紧的热热身,把蓝队踩下去就有机会跟她打同场了。” 没错,叶翎是来压轴的,前面的比赛三局两胜,胜出的一方就能跟叶翎打一场,定王说了,今年哪一队要是能胜了叶姑娘,彩头翻倍。 “彩头是什么?” 贵宾席这边,宋元宝忽然问。 定王让人端来给他瞧。 宋元宝探了探头,托盘里摆放着的东西不止一件,什么簪子玉佩手镯耳环都有。 “这是客人们下的注。”定王解释说:“本王给的彩头,是齐睿大师最新作品,双蜂团花纹鎏金银香囊。” 齐睿大师是本朝出了名的工艺大师,专为宫中设计这些小玩意儿,他出手的作品,每样只有一件,全是独一无二的,深受宫妃喜爱。 宋元宝扫了眼托盘里的东西,顺手取下自己腰间的玉佩搁在里头。 定王问他,“宋少爷这玉佩瞧着成色上佳,确定要押?” “押!”宋元宝回答得干脆,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浅笑。 来的匆忙,赵熙也没准备别的东西,跟宋元宝一样,把自己的玉佩取了下来。 定王见了,笑说:“你们俩的玉佩有些相像。” 宋元宝急着撇清,“我那块是传家宝,跟他的可不一样。” 定王的笑声愈发爽朗,“那宋少爷今日给的彩头算是重彩了。” 说着,让小太监把托盘端开。 等人走远,赵熙问宋元宝,“什么时候我宫里的玉佩成了你传家宝?” 宋元宝眨眨眼,“我没说错啊,殿下给的玉佩是块宝,我再把它传给我想赌赢的那家,这不就是传家宝,哪不对吗?” 赵熙:“……” 叶翎正和薛银欢小声说着话,全然没注意到对面两位少年的动静。 叶翎说:“你未婚夫来了,怎么也不跟他说说话?” “未婚夫”三个字,让薛银欢脸颊一烫,随后瞪了叶翎一眼,“又没成亲,让我说什么?” “你爹是他救命恩人,你们俩这关系,能说的可多了去了。” “站着说话不腰疼。”薛银欢轻嗤,她才不要在公众场合主动跟赵熙说话,那个人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自己开了口,肯定会被人误以为未过门就被他嫌弃。 薛银欢不说,倒是赵熙抬眼看了过来。 淡淡的眸色,跟薛银欢预想中的清冷模样差不多。 薛银欢在发呆,以至于赵熙问她冷不冷的时候,她在浑然未觉的状态下无意识点了点头。 赵熙便跟定王商量,“王叔,能否添个火盆?” 定王原本是怕人太多放火盆容易出事,这会儿小侄都问了,他没道理不答应,连声道:“能,我这就让人去安排。” 话完,唤来贴身太监,低声吩咐了一通。 不多会儿,就有下人抬着火盆进来。 薛银欢在这时回神,低喃,“怎么添火盆了?” 叶翎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不是你让添的?” 薛银欢后知后觉想起来,刚才赵熙似乎是问她冷不冷来着。 心中有些窘然,炭盆都添上了,她没再想着解释,只是看了对面的赵熙一眼,低声道:“多谢殿下关心。” “应该的。”赵熙的回答十分平静,俨然是把关心她当成了一种责任。 443、元宝的套路(2更) 几人说话间,线香已经燃到尽头,红蓝两队的队员各自牵着马走到场中。 得知今日的彩头是齐睿大师的新作品香囊,坐在马背上的少年们摩拳擦掌,都想将其赢来献给叶美人。 裁判官一声令下,球赛开始。 先前还平静的场地上顿时烟尘滚滚,马球随着少年们的追逐在场中滚来滚去。 场外看球赛的人一片叫好声。 叶翎只随便瞧了几眼就收回视线,问定王的丫鬟要了一只紫砂茶壶。 她除了马球打得好,琴棋书画女红针织样样精通,烹茶技术更是一流,坐着无聊,想借炭盆给几人烹一壶茶。 宋元宝不经意地一抬眼,见小姑娘握着壶手的手指冷白纤细,匀净修长,当她往壶内注水,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到壶口,垂下的眼睫乌黑浓密,上下扑闪时,好似一把小羽扇,双眼澄澈分明,干净得像只小奶猫。 宋元宝先前有听到她说话,跟他所以为的将军府彪悍女儿不同,叶翎的声音很细很软,听得人心痒痒。 “这手……”宋元宝瞧着,不觉脱口而出。 “啊?”对面叶翎似有所感,抬眼看来。 宋元宝本想说挺好看,对上那双无辜又清纯的眼睛,吞了吞口水,开口就变成,“能打球?” 叶翎听到他上面那半句话,合起来就是在问她:这手能打球? 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叶翎愣了愣,下意识瞅了眼自己的手,又是一声,“啊。” 先前那个啊,是疑问,后面这个啊,是回答。 宋元宝觉得,这姑娘比自己想象中的更纯更乖。 嘴角往上翘了翘,他说:“挺好。” 他其实指的是她这个人挺纯挺养眼他挺喜欢。 对面的姑娘以为是夸她打球的技术,脸颊微微红,然后低低说了声谢谢。 赵熙一脸麻木地看着这俩人,那表情,活生生的“我是谁我在哪我身边都是些什么人”。 宋元宝是个很喜欢顺杆爬的人,对面的小姑娘没有拒绝跟他说话,他马上就能脑补出对方对他有好感。 “我不会打马球。”他又说。 赵熙瞅着他,不明白宋元宝是怎么把“我不会打马球”这种需要勇气才能承认的弱项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以至于让人产生下一刻他就会脱口而出“你教我”的错觉。 事实上,赵熙并没有错觉,宋元宝真这么说了。 他一脸诚恳地看着对面被他的热情弄得有点迷糊的小姑娘,想喊声妹妹,又觉得热情过头,改了口,“姑娘能否教教我?” “啊,现、现在吗?”小姑娘还在迷糊。 宋元宝莞尔,“只要你得空,我随时都行。” 头一次见有人把搭讪表现得如此厚颜无耻,赵熙将脑袋偏往一边,看向正在打马球的那帮少年,觉得自己压根就没了解过宋元宝。 哦不,压根就没了解过这货的无耻程度。 他以前在他跟前展现的,大概只有冰山一角。 薛银欢瞧着叶翎软软的反应,有些想笑。 这位虽然出身将军府,却是他们家老太君的心头宝,打小就养得精细,比世家大族出来的还要娇贵。 大楚民风相对开放,叶翎的爱慕者众多,她在马球场上没少见到外男,今日这一位,大概是有史以来最特别的。 你要说他不正经,人家分明是在虚心求教,没有说什么过头的话,你要说他正经,又好似每句话都有点不对劲。 为表示礼貌,叶翎不好不回他的话,声音仍旧软软的,“我待会儿还有一场比赛。” “嗯。”宋元宝挑了下眉,“没关系,你打,我看着。” 赵熙突然有些后悔把这二傻子带出来丢人现眼。 给他丢人现眼的二傻子忽然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胳膊,“哎……” “有事说事。”赵熙懒得看他,目光仍旧落在马球场上。 宋元宝说:“你待会儿要是真跟她比,记得手下留情啊。” 赵熙终于侧目,看向他,“那是你什么人你就给护上了?” “师父。”宋元宝一本正经地回答。 赵熙呵笑一声,“那要这么算的话,我也是你师父,况且我还在她前头,你怎么不叫她让让我?” “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 宋元宝都不用过多对比,直言道:“她长得比较好看。” 这意思,就是说他不好看了。 只是表达得不太明显而已。 活脱脱的见色忘义。 呵。 赵熙十五年的良好教养开始崩散,送他一个字,“滚。” 两人窃窃私语的时候,叶翎已经烹好茶,一一倒入白瓷杯中,用托盘给他们端来。 “王爷请用茶。” “殿下请用茶。” “宋、宋……” 宋元宝抬眼瞧着站在他跟前的小姑娘,问:“为什么到我这儿就断了?” 小姑娘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不起来怎么称呼他,眼神开始犯迷糊。 她犯迷糊的时候,很安静,整张小脸上都写着一个“乖”字。 宋元宝骨头都酥了,这天底下怎么会有人让他第一眼看到就觉得长得很像他未来的媳妇儿? 从身形长相到声音和呆萌的反应,就好像是老天爷照着他的喜好量身打造出来一般。 怕她一直迷糊下去,他马上开始自我介绍,“我有个乳名叫元宝,你随便喊。” “元宝少爷。”小姑娘立即反应过来。 元宝少爷? 宋元宝眉梢一挑,这算是专属称呼吗? 他还在走神,小姑娘已经搁下盖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而这时,马球场上的少年们第一场球赛到了尾声,红队胜。 暂时领先的少年们热血沸腾,觉得离那位小美人又近了一步。 宋元宝在圆凳上挪转身子,背对着叶翎和薛银欢,与赵熙一同看向球场,嘴里却说着跟球赛无关的事儿,“我刚才的表现怎么样?” 赵熙淡淡瞥他一眼,没吭声。 “怎么不理人呢你?” 赵熙问他,“要不要听实话?” 宋元宝愣了一下,“先说假话吧。” “有点傻。” “……实话呢?” “傻得没边儿。” 宋元宝嘴角抽搐两下,“你还是不是我哥们儿?” “我是你师父。”赵熙面色如常,冷静沉着,“那天在酒楼,你爹让我好好管教管教你。” “不是……我就跟人姑娘搭句话,没那么严重吧?” 赵熙说:“傻的人一般都会说自己不傻。” 宋元宝问他,“你傻不傻?” 赵熙脑子反应快,自然不会钻进他的圈套,轻嗤,“坐一边儿去,第二场比赛马上开始了。” 宋元宝不听,绕回先前那个话题,“我今天可是押了传家宝的,你又不缺那玩意儿,就输一场让给她怎么了?” 赵熙说:“我还没见过传家宝是什么样的。” “那还不就是你给的。”宋元宝觉得这人是故意找茬,顿了顿,“我编的,我编的行了吧?” 赵熙扭头,眼神幽幽,“根据你爹的委托,我觉得我很有必要掰正一下你扯谎的毛病,要我让她也行,你跟人说清楚,那块玉佩不是什么传家宝,而是宫里出来的。” 宋元宝很为难,“您这不是让我自打脸面吗?” 赵熙一脸“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宋元宝纠结了好半天,还是没办法开口,“那什么,咱能不能换个要求?” “可以。”赵熙说:“我亲自告诉他们。” “……” 宋元宝选择了前者,他转过去,看着对面坐在火盆边暖手的小姑娘,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小姑娘察觉到他的视线,抬眼看来,笑得十分甜美,“元宝少爷,有事儿吗?” “没事。”宋元宝微笑,从牙齿缝里挤出俩字,然后又转过去,深吸口气,对赵熙“棒打鸳鸯”的行为表示深恶痛绝,“你有没有觉得你太残忍了?” 赵熙淡笑,“你拿我的东西借花献佛说是传家宝欺骗人小姑娘,比起你,我那点残忍算得了什么?” 444、谁碰了传家宝,谁就是孙媳妇儿(3更) 虽然赵熙说得很有道理,宋元宝还是没把“传家宝”的事儿坦白出来,他不想破坏自己在小姑娘心目中的高大形象。 宋元宝不说,赵熙也不逼他,安静坐着看球赛,时不时地和旁边的定王搭句话。 定王听说他接手了神兵司,道了声恭喜,“听闻神兵司十分得皇上重视,熙儿好好把握,等你有能力管好一个衙门的事务,估摸着就离参政不远了。” 赵熙点点头,“多谢三叔提点。” 定王压低声音,“你是个聪明孩子,比谁都优秀,在很多事上,也比谁都有资格,三叔看好你。” 这是在暗示,支持他正位东宫做储君。 其实百官有九成多站他这边他是知道的,也因此,赵熙对自己越来越严苛,从来不敢让他们有一丁点的失望,只不过这种事,靠的不光是百官的支持,还得有帝王的信任。 但很显然,他的努力在帝王眼里,始终被防备。 赵熙甚至想过,倘若自己和赵诺年岁差不多,那么就算他再优秀,他父皇分到他身上的注意力也不一定会有赵诺的一半。 这就是寻常宫妃之子和宠妃之子的差别。 晃神间,第二场球赛已经结束,这次是蓝队胜,两队打了个平局,到底最后是哪一队胜出,还得看第三局。 定王瞧着场上的热血少年们,不禁感慨,“还是年轻好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怕没精神。” 赵熙道:“三叔当年可是领兵上过战场的人,身子骨自然比寻常人更健朗,您可比他们精神多了。” 定王摆摆手,“老了老了,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否则的话,今儿我都想上去打一场。” 赵熙看了看定王,忽然道:“要不,咱们叔侄俩打一场?” 见定王犹豫,赵熙又说:“彩头留给她们,咱们不要那些,就单纯打马球。” 定王摸了把自己的老腰,还是摇摇头,“罢了,万一真扭伤了哪,你三婶又得嘀咕不休,再说了,你小子的马球术在京城是头一份,让我跟你打,你这不是欺负老年人吗?” 定王妃有些强势,再加上三叔的马球术不算出彩,赵熙是知道的,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不好继续勉强。 定王也不再纠结于上场的事儿,转头看向叶翎,“小丫头,马上就轮到你了,好好准备准备,争取一举拿下魁首,再创纪录。” “好。”叶翎甜甜应了一声,随后看向闺蜜,“你去不去?” 薛银欢有些没想到,指了指自己,“我也上场?” 叶翎说,“我是跟获胜的那一队打,他们有好几个人,我不找人组队的话,可能会输。” 早看出来叶翎想要定王手里那只鎏金香囊,薛银欢扛不住她那双眼睛水汪汪地盯着自己看,心软下来,“好好好,我去就是了。” 叶翎笑得眉眼弯弯,马上让人给薛银欢取来束袖和臂绳。 定王本来是打算再帮叶翎组几个姑娘的,见薛银欢也准备上阵,忽然动了心思,“要不这么着吧,熙儿和小丫头各带一队,队员就从获胜队里面选,要是不够,我再给你们添人,围栏外头百姓已经迫不及待想看你们俩对打了,不如就遂了他们的心愿,如何?” 赵熙道:“我无所谓,怎么着都行。” 叶翎也说:“好。” 定王满意于二人的乖巧和谐,给二人取来抹额,又让赵熙开始热身。 赵熙站起来,绑上抹额,束好衣袖之后做着热身的动作。 第三局的结果也出来了,还是蓝队胜。 定王站上高台,大声宣布了最后一场球赛的规则。 得知有机会跟叶翎和大皇子组一队,获胜的蓝队队员个个激动万分。 一盏茶的工夫后,赵熙和叶翎前往休息区选队员。 对于这种事,赵熙自然而然地让小姑娘先来。 叶翎道了声谢,开始选人。 她很擅长打马球,所以即便之前那几场比赛没有全部看完,也已经瞧出来蓝队里头哪几个马球打得好,哪几个是进来混的。 不过叶翎没有把技术好的全都选到自己阵营来,她选了两个打得好的,又选了两个不怎么会打的,剩下的,全留给了赵熙。 三场比赛,赵熙都有认真看,因此他一眼瞧出叶翎选的人有好有次。 每队四个队员,加上队长五个,叶翎问赵熙,“殿下还要不要添人?” 赵熙的目光,第一时间掠过人群看向宋元宝所在休息区的棚子里。 隔得远,宋元宝不知道那二人说了什么,只是觉得赵熙投过来的眼神有点“不怀好意”,他顿时一个激灵。 不多会儿,赵熙让小公公过来传话,“宋少爷,大殿下说了,您要是想学,就准备准备跟着上场。” 说好的一会儿小姑娘比完赛单独教他呢? 宋元宝对赵熙的二次“棒打鸳鸯”表示强烈的不满,默默给他记上一仇。 “欢欢姐!” 那边,叶翎冲薛银欢招了招手,示意她可以上场了。 薛银欢瞧了眼宋元宝,“宋少爷,走吧。” 宋元宝看着她,开口问,“你跟叶姑娘是一队?” 薛银欢点点头,“怎么了?” 宋元宝原本想说跟她换一换,可一瞧薛银欢这架势,分明是会打马球的,自己要是把她换到赵熙的队伍里,他家小姑娘岂不是得输? 想了想,宋元宝还是决定留在赵熙这边拖后腿,好让小姑娘赢得比赛,拿到他的“传家宝”。 薛银欢不知道宋元宝在想什么,只是瞧着他时而蹙眉时而又弯起唇角的样子,觉得这人有些莫名其妙。 没再管宋元宝,她走进马球场,很快有人牵了一匹马给她。 宋元宝束好袖子,磨磨蹭蹭地走到赵熙身边,赵熙问他,“先前不还挺热情,这会儿怎么蔫了?” 宋元宝耷拉着眼皮没说话。 这时,对面传来一声,“元宝少爷快上马,我们要开始了。” 宋元宝登时精神了,接过赵熙递来的球杆,一个利落的翻身骑上马。 赵熙上马之后,跟他说规则,尤其指了指两边的球门,让他睁大眼睛看清楚,别弄错了。 赵熙不提醒还好,一提醒,宋元宝就把这事儿搁心里头,等比赛开始后不久,他摸清楚了打球的门道,故意往对手球门里送了两个球。 赵熙:“……” 赵熙队队员:“……” 毫无疑问,因为猪队友送分,赵熙打马球的技术再好,最后也输了个底儿掉。 赵熙知道宋元宝是故意的,打马走到他旁边,挥了挥手中的球杆,想一杆将他打飞出去。 宋元宝笑呵呵地望着赵熙,“打球嘛,不就是图个乐呵,谁输谁赢还不都一样,再说了,咱们这头全是大老爷们儿,让着姑娘家怎么了?那边还有你未过门的小侧妃呢,难道你就不想让她瞧瞧你的君子风度?让她们赢了岂不刚好,你那块玉佩也名正言顺地送出去了。” 赵熙闻言,将球杆收回来,转眸望向另一边。 获胜的叶翎队得到了全部彩头,她们队的那几个少年,给叶翎献殷勤都还来不及,自然不会要那些东西。 除了定王的鎏金香囊,剩下一托盘的东西,全给了叶翎。 小姑娘要不了这么多,让薛银欢也挑几件觉得中意的。 虽说是赢来的彩头,可男士玉佩之类的,姑娘家不可能直接拿去戴在自己身上,薛银欢的目光锁定了一对宝石耳环,正欲伸手去拿,侧后方传来少年皇子的声音,“收下那块玉佩吧,在场的所有人,除了你没人适合佩戴它。” 毕竟是有婚约在身,送个信物不足为奇,更何况,这是赢来的彩头,不用偷偷摸摸。 薛银欢抓过那块玉佩,转过头,伸手扬了扬,“真给我啊?” 赵熙反问:“不喜欢?” 倒也不是不喜欢,就是觉得自己只是个侧妃他就这么对待,万一将来正妃过了门,为这些小事儿跟她算账怎么办? 男人的思维跟女人终归不同。 赵熙对薛银欢好,是出于对薛主事之死的愧疚,然后将这份愧疚转化为责任心,觉得她如今没爹没娘,如果连未婚夫都不给她撑腰,未免太过可怜,那便是自己这个未婚夫的不称职。 女儿家的心思就比较复杂,刚开始答应嫁给他的时候,薛银欢是奔着大皇子这个后台去的,想着他会因为自己父亲的事儿对自己好一点,就算没有感情,也不至于虐待,等他真的对她好了,她又会去担忧他将来的正妃会不会因为大殿下的偏宠而容不下自己。 “怎么了?”见她发呆,赵熙出声问。 “没,没什么。”薛银欢捏着玉佩的手缩回去,尔后低下头,轻声说了句,“玉佩我很喜欢。” 赵熙嘱咐,“喜欢就好好收着,别弄丢了。” “嗯。” …… 赵熙的玉佩送出去了,宋元宝那块“传家宝”还在托盘里。 叶翎知道那是男儿家的玉佩,不能随便收,所以已经得了香囊的她并没有将目光胶着在“传家宝”上,而是看向其他首饰,打算挑两件中意的,剩下的交给定王处理。 宋元宝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 正坐在圆凳上挑首饰的叶翎抬起头看了少年一眼,嘴里不忘打招呼,“元宝少爷。” 宋元宝问她,“你很喜欢打马球?” 叶翎埋头找东西,一心没能二用,就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打得真好。”宋元宝由衷赞叹。 赵熙和叶翎的马球术都很出彩,之前在球场上,他瞧着二人说不出的般配,他说不出的酸,酸着酸着,就把球酸到对手的球门里了。 叶翎的注意力还是在托盘里,又是一声轻轻软软的“嗯”。 宋元宝算是看出来了,这姑娘不在状态,他眼珠子一转,接着说:“玉佩你收下吧。” “嗯……“ “啊?不行。”刚小鸡啄米似的点完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小姑娘又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伸手指着那块玉佩,“这个,不能要的。” 宋元宝笑,“你刚刚不是都已经答应了。” “我、我没听清。”她说着,脑袋低下去,声音也愈发的小,“我奶奶说了,男儿家的玉佩不能随便要。” “是吗?”宋元宝说:“我奶奶也说,我们家的传家宝只给未来的孙媳妇儿,谁碰了谁就是。” “啊?”刚把玉佩拿起来要还给他的小姑娘像抓到了烫手山芋,一下子松手,让玉佩掉入绸布托盘里,小脸红扑扑的,“我不知道。” 宋元宝看着她的反应,唇角不禁往上弯,伸手将玉佩拿回来,“逗你玩儿的。” 小姑娘闻言,抬起头来,气鼓鼓地瞪着他,“元宝少爷,你也太坏了。” 像是怕被旁人听到,她刻意将声音压低,越低就越软,像小猫叫。 445、又好看又乖,这样的媳妇儿上哪找? 回程路上,宋元宝心情格外的好,整个人精神百倍。 赵熙见他一副完全沉浸在自己心事中无法自拔的样子,无语过后朝他伸出手,“拿来。” “什么?” 赵熙思维跳跃的跨度一向大得惊人,宋元宝常常跟不上趟。 “传家宝。”赵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宋元宝下意识低头瞅了眼还被自己捏在手心里的玉佩,手指将它攥得更紧,“怎么着,送出来的东西,你难道还想收回去?” 赵熙:“那是我赵家的传家宝,你确定要送给叶姑娘?” 宋元宝又仔细瞅了眼玉佩,面上表情十分复杂,“这玩意儿什么时候成你们家的传家宝了?” “反正是皇家的东西,我说它是,它就是。” 赵熙说着,不忘再次朝他伸出手,“拿来吧,别拧着了,留下那东西将来对你没好处。” 宋元宝也没真的想着把赵熙的东西送给小姑娘,仔细思量过后,还是还给了赵熙,然后问他,“下次马球赛是什么时候?” 赵熙如实回答,“一般春夏秋三季各有一场,当然了,你要是有足够的号召力,也可以花钱自己办,至于能否请到叶姑娘,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宋元宝回想着今日在贵宾席时下人们端上来的点心和水果,那可不是光有钱就能买到的,要让他去办,钱或许好解决,可在用度上,远远拿不出定王的气派来。 再说了,他不一定非得用那种劳民伤财的方式见她吧? 想到小姑娘软萌软萌的样子,再想到今天去现场的那群狼崽子,宋元宝觉得还是早早下手为妙,否则去得晚了,连门缝都没有。 到皇城门口的时候,宋元宝抬眼瞧着巍峨的宫墙,忽然想到什么,不打算进城了,跟赵熙道:“我今儿想回趟家。” 早料到赵熙不允许,他都没等人开口就道:“殿下接管了神兵司,不用再像之前那样半夜三更起床读书了吧?放心,我明天一早肯定按时去神兵司点卯。” 赵熙看着他,觉得开了屏的孔雀不仅自作多情,事儿还特多。 他没有阻拦,“去吧!” 这大概是宋元宝嚷嚷出宫以来,赵熙答应得最爽快的一次。 怕他反悔,宋元宝赶紧道了声谢,调转马头,朝着自家府上疾驰而去。 宋巍最近特别忙,一般都不会按时下衙,因此这个时辰,他还没回来。 宋婆子去谢家串门,宋老爹在隔壁跟那户人家的老太爷喝酒,家里只剩温婉带着进宝。 小家伙一听说哥哥回来,激动得不得了,迈着小短腿就跑出来要抱抱。 即将满四岁的小家伙分量更重,宋元宝举不动他,只能来个大熊抱,然后问他,进宝想哥哥没。 进宝瞅了眼哥哥空着手的样子,说不怎么想。 元宝就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支刚吹好不久的糖人在他眼前晃,又问他想不想。 进宝接过糖人,扭捏地说有点儿想。 元宝再给他变出一大包糖炒栗子来,再问,想不想。 小家伙这会儿乐呵了,脑袋点得比小鸡啄米还认真,一个劲地说想,想哥哥,更想哥哥手里的糖炒栗子。 元宝一手将零嘴递给他,另一手轻轻敲他脑袋,“不给零嘴就不想哥哥了是吗?” 进宝已经剥了一个栗子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发觉不对,又使劲摇头。 他这副样子,让宋元宝想起了今天马球场上的那个小姑娘。 回过神,宋元宝笑骂了一句,“没心没肺的小东西。” 进宝只管低头吃东西,才不管哥哥说什么,反正不会真生他的气就对了。 温婉推门出来,见宋元宝坐在石凳上发呆,另一边,进宝吃零嘴吃得正欢,剥了一地的栗子壳。 她满面疑惑,“元宝,怎么突然回来了?” 因着赵熙规矩严苛,宋家人这两年已经习惯了他每年只能回家几趟。 像今日这样不年不节的回来,的确让人感到意外。 听到温婉的声音,宋元宝蓦地回过神,沉默了一会儿,跟当娘的道:“爹娘不是一直头疼我吊着一帮人吗?从今往后我不吊了。” 温婉一听有故事,掏出帕子擦了擦石凳往下坐,“你这是,确定目标了?” 宋元宝之前在马球场上厚颜无耻的那股劲儿全不见,这会儿正经之余,还被温婉问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今天见到了一个人。” 温婉没打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宋元宝接着道:“我觉得她就是我想娶的姑娘。” 温婉没问他别的,“好看吗?” 好看,贼他娘的好看了! 宋元宝保持着最后一丝矜持,“挺好看的。” 温婉回想起他当初说过的话,“你不是说要特别好看的?” 还说什么媳妇儿不好看,他都没动力去考状元,害她一出门就有意无意地打听哪家姑娘特别好看,弄得林潇月以为她魔怔了。 “不是……娘,您有没有见过那种姑娘,人长得好看,声音好听,又轻又软,眼睛干净得像被泉水洗过,往那儿一站,就让人觉得特别美好。” 美好到他这颗养了十五年的老心脏都有些受不住。 温婉:“……没见过。” “我见到了呀!”他得意地挑挑眉,“就在城南的马球场。” 宋元宝的性子一直都很跳脱,温婉不是没见过,但像今日这般跳脱到直接脱形的情况,绝对是头一回。 若非朝夕相处那么多年熟悉了他的一言一行,温婉恐怕会以为这小子被谁给换了芯子。 听他说了半天,温婉也总算是嗅出点儿苗头来了,十五岁的少年动了春心,难怪话匣子一开就收都收不住,把那姑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温婉觉得,以元宝的眼光,他看上的姑娘不会差,好看可能是好看,但绝对没有他描述得那么夸张。 毕竟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眼中的那位姑娘,跟实际的可能有些出入。 不过元宝如今正处于春心荡漾的阶段,温婉不好直接给他泼冷水,只是冷静道:“你先告诉我,那是谁家的姑娘,我晚上再跟你爹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帮你想想办法。” 宋元宝就知道温婉一准儿会答应帮他,咧了咧嘴,“她是云麾将军的女儿,姓叶,名叫叶翎,至于家里行几我就不知道了,毕竟今日才头一回见,我总不能揪着人家就乱打听吧。” 温婉的关注点在“云麾将军”四个字上,“你看中了将军府的女儿?” 倒不是说温婉瞧不起将门女,只不过将门给人的第一印象,出来的姑娘在性子上多多少少有些彪悍,温婉怕宋元宝驾驭不住那样的姑娘。 “小姑娘一点都不彪悍。”宋元宝看穿温婉的顾虑,解释道:“她就是个乖宝宝。” 温婉忍俊不禁,“你自己都说了第一天见人家,怎么就知道那是个乖宝宝?” “直觉。”宋元宝说:“反正在我眼里,她挺乖的。” 温婉:“……你的重点不是好看么?” “好看啊,又好看又乖,这样的媳妇儿,上哪找?” 446、长成了我想娶的样子(1更) 宋元宝一回来就坐下说那姑娘的事儿,都没空喘口气,等说完,已是口干舌燥。 温婉让云彩泡了茶端出来。 宋元宝连续灌了两杯茶,这才彻底缓过劲儿。 温婉问他,“确定了就要这位叶姑娘?” 宋元宝回想起小姑娘的样子,嘴角不禁带了笑,“就要她。” 温婉又问:“那万一她家里人不同意,或者她自己不乐意嫁给你怎么办?” 这个,宋元宝倒是还没考虑过。 “应该……不至于吧?” 温婉说:“你要十八岁才娶亲,还得再过三年,人小姑娘能等你三年?” 宋元宝皱皱眉头,“那要这么说来,我岂不是得提前把人娶进门?” 温婉再次提醒他,“你就算想提前娶,也得人家小姑娘答应嫁才行。” 又说:“去年乡试完,你自己不都说了,今年不参加会试,想等着下一届,高中直接娶亲,这么快就给忘了?” 宋元宝挠挠头,自己说过的话,他当然没忘,他只是没想到会在十五岁这年碰到心仪的姑娘。 温婉没有逼他,“你自己好好考虑,若是还想十八岁娶亲,那么叶家姑娘怕是不成,若是你想提前把人娶进门,少不得要有功名在身,刚好这段日子会试在报名,三月才开考,你还来得及。” 宋元宝陷入沉思。 温婉瞥了眼旁边的吃货儿子进宝,伸手拿过两个栗子帮他剥。 有娘亲帮忙,小家伙索性懒得动手,乖巧坐着等吃。 温婉发现自己刚剥完一颗就被小家伙“啊”一声叼了过去,再剥一颗又被啊一声叼过去,她索性不剥了,轻嗤,“美的你,懒成这样,自己剥。” 进宝吸吸鼻子,抱着装栗子的油纸包,自己剥了起来,期间不忘抬眼去瞧坐在对面的哥哥,见哥哥一脸愁容,他难得的大方一回,剥了个栗子递过去。 元宝摇摇头,说哥哥不吃,进宝自己吃。 进宝问:“哥哥不高兴吗?” 元宝被他逗乐,“你从哪看出我不高兴?” 进宝说:“我听到了,哥哥娶不成媳妇儿。” 元宝戳他小脑袋,“胡说。” “胡说。”进宝嘻嘻笑着学嘴。 元宝想到什么,忽然问他,“小家伙,要是你看上了一只糖人,又暂时没钱买,还要不要?” 进宝眨巴着乌黑大眼,“那我不用钱买,我就赖着不走,老板一看我可爱,肯定送给我。” 温婉听不下去,“你那是强盗逻辑。” 进宝歪着脑袋,“什么是强盗?” 温婉解释道:“白吃白喝不给钱的,就是强盗。” 进宝“唔”了一声,“那进宝不是强盗,我长得好看,他白看了我,我白拿他一个糖人,他不亏的。” 温婉:“……” 宋元宝:“……” 虽然小家伙的话十分无厘头,但还是给了宋元宝某些启示。 …… 宋婆子和宋老爹去的不是一个地方,回来却是前后脚进的门。 没见着宋巍的马车,宋婆子问温婉三郎是不是还没下衙。 温婉点头,“相公如今去了新衙门,听说里面人手不够,皇上让办的事儿催得又紧,最近这段日子都会特别忙,说了晚饭我们先吃,不必等他。” 一面说,一面拉开凳子请婆婆坐,又让云彩去后厨传饭。 宋婆子想到自己进门时听到下人们提起少爷,又问:“是不是元宝回来了?这不年不节的,他回来干啥?” 温婉想着元宝应该还没决定好跟那位叶姑娘的事儿,就没提,说他回来拿几本书。 宋婆子不疑有他,之后在饭桌上也没多问,只是说大孙子又累瘦了,让多吃些。 宋元宝听出来爷奶还不知道自己想娶叶家姑娘的事儿,感激地看了温婉一眼。 晚饭后,元宝带着进宝出去溜达,温婉坐在饭厅里跟婆婆说话。 宋婆子告诉她,谢涛两口子想把他们家饭馆隔壁的铺子盘下来扩大经营,今儿开了口,想跟宋家这头借钱。 温婉是宋家的当家夫人,家里的银钱和用度全都是她一手管着,听到婆婆这么说,她当即问:“谢家打算借多少?” 宋婆子说:“那地段不错,铺面价格有些高,听谢涛媳妇儿那意思,盘铺子的钱加上装潢和添置桌椅板凳什么的,怎么着也得上千两,他们手里可能有些余钱,问咱家借五百两。” “这么多……” 温婉面露犹豫。 五百两可不是小数目,宋府这么大个宅子,十多个下人要养,他们家每天的开支并不少,要一下子出去五百两,有些难。 温婉没有说不借,只告诉婆婆,等她晚上跟相公商量一下。 宋巍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 温婉问他,“怎么忙成这样?” 宋巍不好跟她透露衙门里的事儿,只说再忙一段日子,等多进些人手就能逐渐清闲下来。 温婉让云彩去厨屋端饭菜,自己打了盆温水来给他净面净手。 等宋巍吃完,温婉才提起谢家借钱的事儿。 宋巍拿巾布擦着手,抬眼看她,“是不是账上没钱了?” 温婉还没说话,门口就传来宋元宝的声音,“这钱我来出。” 宋巍和温婉齐齐转头,见宋元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带着进宝回来,显然来了有一会儿,偷听到夫妻俩的谈话。 他一面说,一面抬步跨进屋,“前些日子皇上赏了我不少东西,我全给换成钱了,二表叔家要的话,我明天回宫让人送出来,到时候娘让人跑一趟就是。” 温婉不同意,“既然是皇上给你的赏赐,那就是你的,自个儿收着就是了,借你二表叔家的钱,我和你爹会想办法。” 宋元宝坐下来,挑眉道:“除了借二表叔的,应该还剩下不少,给娘应急用,但我有个请求,爹娘一定得答应。” 他一说,温婉就猜到大概是什么事儿了。 宋元宝目光恳切,“如果叶姑娘答应了,你们帮我说服她的家人呗!” 宋巍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温婉没吭声,想让他自己解释。 大概是已经在温婉跟前说过一次,宋元宝第二次提及自己心仪的姑娘,没再觉得不好意思,“我有心仪的姑娘了,怕她早早议了亲嫁给别人,想请爹娘帮忙定下这门亲事。” 宋巍之前从未听宋元宝提起过什么姑娘,心中生出疑惑,“你成天待在宫里,从哪认识的姑娘?” “马球场认识的。”宋元宝没有隐瞒,“今天跟着大殿下去马球场,就碰到了。” “只见过一面?”宋巍又问。 “嗯。” 宋巍觉得不妥,“一面而已,你就提出要娶人家,未免太过草率。” 宋元宝也觉得这速度快得有点像小孩子过家家,可他长这么大,头一次碰到能让自己怦然心动的姑娘,他不想错过那份单纯的美好。 “爹,您就说答不答应吧?” “不是不答应,而是我觉得你需要时间考虑清楚,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我怕你将来后悔。” “不娶她我才后悔呢!”宋元宝轻声嘀咕。 怕父子俩的关系因为一个姑娘而陷入僵硬,温婉急忙从中调解,“你爹的意思是你才十五岁,往后还会碰到更多的人,不一定叶姑娘就是你的良缘。” 宋元宝坚持自己的立场,“小孩子才会挑三拣四,大人都是对了眼缘就从一而终,我说要娶她,不是儿戏,将来也不会后悔。” 温婉和宋巍对视一眼。 宋巍不解:“那姑娘有什么好?” 宋元宝想了想,说:“在别人眼里,她可能没那么好,但却偏偏长成了我想娶的样子,这就够了。” 温婉听着这话,暗自腹诽:果然不是亲生的,这些话,连宋巍都不会说。 447、我不赞同上门说亲(2更) 宋元宝回房之后,宋巍在灯下坐了会儿,等温婉沐浴出来,问她,“元宝的事,你怎么看?” 温婉在凳子上坐下,手中拿着干绒巾擦头发,闻言愣了一下,“听着是挺不靠谱的,不过元宝已经十五岁,不是小孩子了,他有自己的想法,况且这个年纪的孩子容易叛逆,咱们若是阻拦他,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宋巍刚才也在想这个问题。 十五岁,仅仅是刚晓事的年纪,容易叛逆,还不懂何为责任心,他今日只见了姑娘一面就说想娶,摆明了是凭着第一印象去的,而并非那姑娘有多好,更不是因为那姑娘能跟他过接下来几十年的平淡日子。 若是因为一时冲动将亲事定下来,往后的两三年间他又碰到了别的姑娘,或者是眼光有所转变,对订了亲的这位没那么喜欢了,他倒是可以干干净净的脱身,人家姑娘却要赔上一辈子的名声,就算他到时候迫于婚约把人娶进来,也难免会发展成为一对怨偶。 “我不赞同今年就上门说亲。” 作为将他一手抚养长大的爹,宋巍不得不为儿子的将来考虑。 “可他如今正在兴头上,未必肯听相公的话。” 白天元宝提起叶翎时眼神里的光,温婉看得一清二楚,那是少年人情窦初开才会有的反应。 温婉觉得,这种时候谁要是站出来阻止,元宝一定会跟他拼命。 宋巍颔首,显然已经考虑到了这一层,“等明日大皇子来了神兵司,我单独跟他谈谈,请他帮着劝劝元宝,我的话他不听,大皇子的话他总该听得进去一两句。” 说完,宋巍将注意力转移到温婉身上,问她今天有没有哪不舒服。 温婉摇摇头,心里涌上丝丝甜意。 他每天回来,多累都不会忘了问她白天的状况,生怕胎儿出现问题。 他问得不厌其烦,温婉也不嫌他啰嗦。 宋巍温声叮嘱,“你白天出去走动是好事,但走的时间不宜过长,身边记得带个丫鬟,万一碰上小腿抽筋,就找个地方停下来让她给你捏捏。其他地方要有哪觉得不对劲不舒服了,也不要强撑着,更不能瞒着家人,要第一时间请大夫来看。” 温婉看着他被灯火照得愈发深邃成熟的五官,忽然抿唇笑起来。 “笑什么?”宋巍问。 “我在想元宝刚才那句话。” “嗯?” “小孩子说话挺有意思的。”温婉弯起唇角,“他说那姑娘刚好长成了他想娶的样子,我就在想啊,我是不是宋大人想娶的样子?” 宋巍握着壶手往杯子里倒茶,面上有着忙碌之余的闲适惬意,清亮的茶汤在杯中漾开,他抬了眉眼朝她看来,“这么好奇?” 温婉嗯嗯点头。 宋巍将茶杯凑到唇边,顿了一下,“那你就在宋家好好待着,没准哪天无意中就发现了。” 温婉想了想不对,“我要是一直发现不了呢?岂不是得陪你耗到七老八十?” 宋巍浅浅啜饮,宽大的衣袖刚好遮挡住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 温婉撇了下嘴巴,果然还是年轻人说话漂亮好听,她家这位上了年纪的,沉闷又无趣。 说话间,温婉的头发也干得差不多了。 搁下绒巾,困意来袭,她伸手打了个呵欠,问宋巍要不要休息了。 宋巍说还有点公务要处理,让她先去睡。 肚子里揣着小的,温婉熬不了夜,就没等宋巍,自己先去了里屋,换上寝衣钻进暖和的被子里。 宋巍熄灯的时候,温婉其实是有知觉的,只不过因为太困,没能撑开眼皮。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听到宋巍凑在她耳边说:“去年在画舫上,岳母是不是没告诉你,她在你三岁那年就把你交给我了?” 三岁?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一点都记不起来?温婉如是想着。 很快,她就分不清这句话到底是现实中宋巍说的,还是梦里人说的,反正之后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到个小女娃一边跑一边哭,天很冷,地很滑,周围的草木上都结了冰,她跑几步就得摔一跤,身后有个大哥哥很快追上来将她扶起,声音透着少年人的清朗,他跟女娃娃说:“婉婉别哭,跟大哥哥回家,我家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全都给你。” 小女娃不听,甩开他继续往前跑,路面实在太滑,她跑得又急,没注意脚下其实是个结了冰的湖,一个没刹住直接栽进了前方的冰窟窿里。 温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梦里的女娃娃感同身受,她想,大概梦是自己做的,所以代入感比较强。 睁开眼睛,外面天刚蒙蒙亮,梦中女娃娃的悲伤情绪似乎还堵在胸口,温婉做了个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平复下来。 宋巍被她的细微动静惊醒,开口就问,“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温婉下意识摸了摸小腹,那地方很平静,从怀孕以来都没有过太大的反应。 摇摇头,她恍惚中想起自己昨夜听到的那声低喃,抿了抿唇角,还是决定问宋巍,“相公,你昨夜是不是跟我说了什么话?” 宋巍靠坐在床头望着她,“昨夜跟你说的话不止一句,你指的是什么?” 温婉摸摸额头,微窘,“那应该是我把梦境给弄混了。” 宋巍比较关心她的身子,“确定没有哪不舒服?” 这种事,温婉没可能瞒着他,还是摇头,“只是做了个奇怪的梦而已。” “奇怪的梦?”宋巍像是来了兴致,让她躺下说。 这会儿天色尚早,不会影响到他去衙门的时间,温婉乖乖躺下来,跟他说了自己梦到的那个女娃娃。 宋巍一直安静听着,等她说完了才问,“你就没看清楚梦里的人长什么样?” 温婉仔细想了想,没想起来,“忘了。” 况且,梦到的人都是模糊的,哪可能看得清模样。 看温婉的反应不像是在撒谎,宋巍猜出岳母大概没跟她细说当年的事,就没主动提及,对她的梦做了客观评价,“老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来你是渴望被人保护,所以才会梦到这样的场景。” 温婉不置可否,每次怀孕,她都极度的缺乏安全感。 每天只有盼着他全须全尾地从衙门回来了,才会觉得说不出的踏实。 温婉没再说话,露在被子外的小脸上,有股子说不出的恬静。 “婉婉。”宋巍看她半晌,缓缓出声。 “嗯?”温婉本来都快睡过去了,听到他说话,就顺嘴答了一句。 “当初岳父岳母要去宁州的时候,给你留了一笔钱,就在宣德坊的钱庄里,我一直没跟你说。” 温婉微微仰起下巴,对上男人的视线,“我爹娘留的?” “嗯。” “是不是陆晏清刚被流放,我们俩去茶楼见他们,我爹单独把你叫出去的时候交给你的?” 宋巍还是点头。 “那应该不少吧?”温婉低喃,“他们岂不是没给自己留下多少?” 宋巍不清楚岳父岳母带了多少银钱去宁州,不过想想当时已经怀了陆晏礼,不至于不为儿子着想,“一开始没跟你说,是因为那时候你还不知道他们就是你亲生爹娘,怕你会因此起疑心,后来没跟你说,是觉得我还养得起你,但我思来想去,你有权知道这笔钱的存在,待会儿我会把钱庄的信物给你,那些钱你想怎么用都行。” “先存着吧。”温婉不觉得自己很缺钱,“将来孩子大了,花钱的地方肯定不少,尤其是元宝娶亲,到时候再拿出来应急。” 见宋巍想说话,温婉先一步制止,“你别告诉我那些钱是我爹娘留的就是我一个人的,你刚刚不都说了,你养得起我,那我哪用得了那么多钱,倒不如把它用在该用的地方,反正你自己说的,我想怎么用都行。” 宋巍哑然,随后失笑,“困不困?困的话再睡个回笼觉。” …… 宋元宝在家,跟宋巍一块去的神兵司。 赵熙十分准时,父子俩到的时候,他的马也刚好到神兵司大门外。 打了招呼之后,三人前后进了大门。 趁着宋元宝走在前头,宋巍跟赵熙说了昨晚的事儿,请赵熙帮忙劝劝宋元宝。 赵熙的视线落在前头宋元宝的背影上,早就猜到这二傻子不会那么轻易死心,他没想到只见了一面二傻子就扬言要娶人姑娘。 听到宋巍的请求,赵熙勾勾唇,“宋司丞放心,我会劝他三思的。” “如此,那就多谢殿下了。”宋巍松口气。 448、你对这桩亲事有看法?(1更) 赵熙来神兵司只是为了当监工,顺便模仿着机关兽的设计理念将宋元宝提出来的爬行机关设计出来,不用干别的活儿,因此对比起陆老侯爷和宋巍,赵熙清闲许多。 带着宋元宝去货仓瞅了眼,赵熙回到宋巍让人给他准备的办公署,铺纸研墨的同时,没忘了宋巍刚进门时的嘱托,“你是不是想娶叶翎?” 宋元宝正站在博古架旁边研究上面的古董,陡然听到赵熙来了这么一句。 他愣了愣,转过身,“我爹说的?” 他昨天晚上回家才提出来,今天一早赵熙就知道,除了他爹,别人没机会说。 赵熙没回答他的问题,直接断言:“你这样的决定太冒失了,不管是对你,还是对她。” 宋元宝挑了挑眉梢,已经没心思看古董,走过来在赵熙不远处坐下,整个人懒洋洋的,像没骨头,“你对这桩亲事有看法?” 赵熙觉得,该说的话宋巍这个当爹的应该都说了,自己多说无益,他研墨的动作停顿下来,抬眼瞧他,“你要不信,过几天再跟我去趟尚书府。” 宋元宝不知道赵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见对方不肯直言,他也就没问。 机关兽的图谱之前一直在宋巍手里,如今赵熙接手过来,就由他保管。 对着图谱上的设计看了小半个时辰,赵熙还是没能找到爬行机关的灵感,见宋元宝悠闲地坐在一旁吃乳酪,他索性将图谱推给他,让他仔细研究,自己借口说有事,抬步走出公署。 今日是三宝公公随行,他正在外面交代守卫关于新衙门的布防问题,眼睛一抬见小主子出来,急忙迎上去,“殿下,可是要回宫?” 赵熙脚步未有停顿,“我去趟尚书府,你不必跟随。” 三宝公公一听,急了,“不行啊殿下,皇上有命,让奴才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殿下。” 赵熙原本还想开口拒绝,听得三宝公公又说:“殿下别忘了,上次的刺杀有多凶险,若非薛主事挺身而出……” 赵熙扭过头来看他,那眼神不冷,可就是很淡,没什么情绪,无端让人觉得不自在。 三宝公公被他看出一身的冷汗。 过了会儿,赵熙出声,“要去的话,再备匹马。” 三宝公公心口一松,一边应声一边揽起袖子擦汗。 尚书府隔着神兵司有三个坊的距离。 赵熙主仆到达尚书府,已经快接近正午,府上下人开始备饭食。 薛银欢今日来了月事,小肚子有些不舒服,正躺在屋里休息,听丫鬟说大殿下来了,她勉强撑起来出去见客。 赵熙站在跨院外,旁边生长着一丛苍翠的细竹,细竹下面是一口大水缸,他正盯着水缸里头的睡莲发呆。 银色祥云纹的锦缎袍子,外罩玄色披风,衬得他背影颀长。 听到细碎的脚步声,赵熙回头,视线落在薛银欢面上,“方才在前厅就听薛夫人说你身子不舒服,不要紧吧?” 薛银欢摇摇头,“殿下怎么来了?”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赵熙直接道出自己的目的,“十日后,能否把你那位闺蜜叶姑娘请到尚书府来做客?” 薛银欢有些转换不过来,“殿下这是何意?” “有点私事想见见她,但我不方便去云麾将军府。” 赵熙并未言明是给宋元宝安排的。 未婚夫当着自己的面让约另一位姑娘来自家府上见面? 那还是她闺蜜? 薛银欢皱皱眉头,“殿下你……” 对上赵熙的目光,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沉默在二人之间弥漫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薛银欢才像是接受了原本难以接受的事实,再看向赵熙的眼神,平静得让人瞧不出一丝破绽,“为什么是十日?其实只要我想,随时都能把她给请到尚书府来。” “就十日。”赵熙声音笃定。 他总不能三天两头往尚书府跑。 更重要的一点,十日的时间,足以消耗宋元宝对叶翎的热情,到时候再见,没准宋元宝那幼稚可笑的“好感”就消失不见了,也省得他再浪费精力棒打鸳鸯生生给自己拉一堆仇恨。 “好。”薛银欢只回答一个字,就不再有下文。 赵熙在男女之情方面不是一般的迟钝,他隐约觉得薛银欢像是在生气,可是面上分明没有表现出生气的迹象。 莫名的,赵熙想起那天在马车上,她跳车之前突然回头说他不懂得讨好人,更不懂得怜香惜玉。 拉回思绪,他出声问:“哪不舒服,可曾让府医看过?若是看不好,就让你祖父申请太医院的人来看,别拖着。” 薛银欢没再看他,垂下眼睫,轻轻点了点头。 她其实只是因为月事亏了些气血,不至于严重到惊扰太医的地步。 “那我走了。” 赵熙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过身。 “殿下……”薛银欢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赵熙偏过头,“还有事?” “没事了,只是想提醒你,路上当心。” …… 为了不让人误以为他们俩在私会,赵熙先前那些话都没有避讳薛银欢的贴身丫鬟秋词。 目送着大皇子走远,秋词满脸担忧地看向自家姑娘,“大殿下突然要见叶姑娘,会不会是看上……” 话说到一半,她赶紧捂着自己的嘴巴。 薛银欢已经听明白丫鬟的意思,她走到前面的石凳上坐下,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大皇子早晚会有正妃,她心里很明白,但这个正妃,谁当都行,唯独不能是叶翎。 叶翎是她闺蜜,好姐妹共侍一夫这种事,她接受不了,也做不到。 “姑娘,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呀?”秋词急得不得了,好不容易夫人发回善心给姑娘谋了门好亲事,原以为从此就有依有靠了,谁成想竟是个不靠谱的。 大皇子若是真看上了叶姑娘要她当正妃,那自家姑娘还不如嫁给贩夫走卒呢,起码下等人不至于妻妾成群。 “先等等看再说。”心中虽然有些不好的猜想,薛银欢还是不愿意进行主观臆断。 毕竟,赵熙给她的印象不像是那样的人。 —— 赵熙回到神兵司,宋元宝还趴在桌上画蛇玩,听到脚步声,他都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哟”一声,“办公期间,殿下这是趁机出去私会美人了?” 宋元宝其实并不知道赵熙去了哪,随口猜的,没成想直接猜中了。 赵熙深深看他一眼,问:“研究得如何了?” 答非所问。 宋元宝已经习惯了这种对话模式,掀起眼帘瞧他,尔后将自己画的蛇拿给他看,“怎么样,是不是惟妙惟肖?” 赵熙只一眼就挪开视线,“让你研究机关,不是让你来吟诗作画的。” 宋元宝一屁股坐回去,将毛笔扔进笔洗里,懒洋洋地倚在靠背上,“那我哪会,从来就没接触过机关,让我画,您这不是棍打公鸡让生蛋,强人所难吗?” 赵熙走过去,重新从笔架上拿了一只小号狼毫蘸饱墨,犹豫了好半晌,还是没能落下笔。 外观形态他能想象出来,可内部结构要做到像机关兽一样,机关与机关之间相互牵制产生动力让它行走,太难,况且这还是快速爬行,理论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宋元宝见状,嘴角一撇,“我也就是随便说说,做不出来就做不出来呗,反正有了那么多机关兽,不愁打不赢仗,这能爬能钻的机关啊,我看就算是鲁班爷爷在世,也够呛。” 赵熙淡淡睨他,“那是你祖宗。” “还不都一个样。”宋元宝摊手。 反正鲁班站在他跟前,他也不认识。 …… 午膳赵熙没有在衙门里吃,带着宋元宝回了宫。 宋元宝正好让人将自己换来的银票送出宫交给温婉,另外附上一封信。 信上说,那五百两不借给谢家,直接入成股,往后每年让宋家分红就成。 温婉看到信,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决定,而是去问婆婆。 宋婆子琢磨了一下,觉得可行,“我大孙子就是聪明,咱们借出去五百两,啥时候还还不一定,关键亲戚里道的,也不好收他们家利息,入股正好,每年多少有点盼头,等五百两回了本,再往后的钱就是白捡来的。” 温婉担忧道:“咱们想得倒是挺美,谢家那头能答应吗?” “我这是借的五百两,又不是五十两,谢涛媳妇儿她能不答应吗?入了股,往后他们家是赚是赔,咱都认,要真赚,他们家不亏,赔了,那五百两咱就是白送的,她要连这么简单的事儿都拎不清,那我老婆子还不乐意借了呢!” 449、觉得你好看才有问题吧?(2更) 要入股,这事儿就不好交给下人,温婉自己跑了一趟谢家。 到的时候,正巧谢涛媳妇也在,温婉当着她和谢姑妈以及杨氏三人的面说明来由。 谢涛媳妇合计了一下,他们家饭馆开的时间不长,去年到年底,一年的纯利润也才三百两出头,不是说生意不好,而是刚开业,各种成本算进去,剩下来的就没几个钱。 正是因为看中了地段,瞧着客流量大,才会想着再盘下隔壁的铺面扩大规模,而一旦扩大规模,光是装潢就得花不少钱,再添置桌椅板凳雇几个跑堂打杂,又是一笔开支。 这些钱如果都跟宋家借,短时间内,他们两口子肯定还不上。 琢磨了好一会儿,谢涛媳妇点头答应,说成,只要宋家入了股,年底分红一定少不了。 杨氏一听,当即就抓住机会,说他们家也要入股。 谢涛媳妇正愁没银子盘下隔壁铺子,一听有人送钱上门,自然乐意,笑着说行行行,都行,只要他们家拿得出钱来,到年底就照着份额给分红。 温婉看得出,谢涛媳妇和杨氏的关系有所缓和。 缓和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几个孩子。 两家小子到了年龄,谢正建议送去学堂念书。 那个时候谢涛两口子忙着饭馆的事儿,没顾得上,全是杨氏忙里忙外给张罗好的,怕京城太乱,杨氏还每天掐着时辰去接三个孩子。 当嫂子的都做到这份儿上了,谢涛媳妇对大房再有不满,也不得不选择和解。 …… 事情办完,温婉没在谢家多待,随便坐下聊了几句就打道回府。 宋婆子听她汇报完情况,满意地笑笑,“我就说,那谢涛媳妇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不是没脑子的人。” 温婉有些心不在焉,她在想着谢家的饭馆。 谢正官位虽低,有了饭馆的加持,一家人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而宋家这头人太多,开支耗用大,光靠每年收租子和挂田收上来的粮食,只能勉强糊口,要想有存余,单单节流肯定不行,还是得开源。 想到这儿,温婉决定把爹娘留给她的钱取出一部分来盘铺子。 考虑到婆婆和相公会不同意,温婉暂时没打算说,想等铺子正式开张再告诉家人。 回自家院子以后,温婉趁着家里没人,叫了卫骞出来,让他安排人帮忙留意哪个地段的铺子不错,或者有没有黄金地段上准备转手的铺子,她可以直接收过来,又嘱咐他不能把此事告诉宋巍。 两天后,卫骞给了温婉回复,说正阳门外的小时雍坊有一家绸缎庄,老东家疾病身亡,少东家经营不善,才三个月铺子就快倒闭了,准备转手,目前已经有两位富商盯上那家铺子,问温婉要不要入手。 正阳门是内城门,也就是说,小时雍坊靠近皇城,那种地段的客流量,再差都会比别的地方好几个倍,只要妥善经营,一两年就能回本。 温婉问他,“有没有打听过东家开价多少?” 卫骞道:“东家开价是一千两,但那两位在争,就把价位竞到了两千两,二人目前僵持不下,看形式,可能还会往上涨。” 温婉蹙眉,“虽说地段不错,可两千两也太夸张了,这要是再往上涨,东家下半辈子可真就衣食无忧了。” “那夫人的意思是——” 温婉道:“你安排个擅长交涉的人过去,就说连同他店里的布一块儿,我出价两千两,一次性付清,不拖欠款项,问他乐不乐意,要乐意的话,咱这桩买卖就有的做。” 见卫骞诧异,温婉笑道:“还不明显吗?竞价的那二人里面有一个是托,目的就是把价钱炒上去,东家得利,我不打算竞争,直接给他一口价。” 市面上一匹锦缎最高十两银子,温婉根据卫骞的描述大致算了算,铺子里的布匹加起来最少值个五六百两,那个地段一千两起价不为过,温婉再给他加五百两,两千两整,东家要是个识趣儿的,就该见好就收,否则她只要想法子让竞价的那位富商放弃,东家就一个大子儿都得不到。 卫骞安排人去交涉过后,那位少东家死活不肯松口,说他光是铺子里的布匹就值上千两,连布匹算在内,整个铺子才给两千两,出价太低,不干! 温婉本来都觉得两千两是多给,对方竟然还想着往她身上刮油,她索性不出价了,让卫骞想办法把那位富商的视线转移开。 才一天的工夫,富商就主动放弃了布庄,之后一直无人问津,少东家急了,不得不主动联系温婉的人,问两千两还作不作数。 掌握了主动权,温婉自然不能让自己吃亏,说只给一千五百两,成就成,不成拉倒。 她本来打算再往下压,可一想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京城地段本来就不便宜,更何况是铺面,做得太绝未免不厚道,于是给了个中规中矩的价格。 少东家还算识趣,三天的时间就把官府文书办好。 温婉说到做到一次性付清,拿着宋巍给她的信物去了宣德坊钱庄,一查才知道爹娘留给她的银钱竟然高达两万两。 温婉当时就惊了一下,回到家仍旧觉得像在做梦。 两万两,天文数字。 只要家里不出赌徒,这些钱够养一大家子的后半辈子。 跟宋巍说起来的时候,她还是止不住地唏嘘,“我怀疑爹娘当初是不是倾家荡产了。” 宋巍没想到温婉会瞒着自己去盘铺子,听到她说这话,又觉得好笑,“你也太小看皇亲国戚了,况且岳母还是长公主,皇上的胞妹,谁都可能没钱,唯独她不可能。” 光熹帝对这个胞妹多有愧疚,这些年,他不会亏待她。 温婉开玩笑说:“早知道有这么多钱,我还盘什么铺子,直接躺家里好吃好喝得了。” 宋巍拿过她手中的铺子钥匙,“早就让你在家里当个闲散夫人,你偏偏闲不住,这回还长本事了,瞒着我去盘铺子?” 温婉把钥匙抢回来,笑容带着几分讨好的味道,“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只是费点心力盘下来,后面的事都会交给手底下的人去办,咱们家这么多人,每天都要一笔开支,总不能真的坐吃山空吧?作为当家夫人,我这是为咱们老宋家的子孙后代考虑。” 盘都盘下来了,宋巍没有责怪她先斩后奏,只是叮嘱了不准她再掺和布庄的事,闲不住去找林潇月逛街都行,禁止劳心劳力。 面对她家相公的每日一操心,温婉不得不点头应下,尽量做到乖顺听话。 —— 赵熙定下的第十日这天,他和宋元宝如约去往尚书府。 今日没骑马,怕露了脸惹人注目,俩人坐的马车。 途中,赵熙问宋元宝,“你还是想娶叶翎?” 宋元宝不明白赵熙什么毛病,自打从马球场回来,这句话就成了日常一问。 不过他对小姑娘的热情不减。 “想。”宋元宝靠在侧壁上,看似没个正行,双眼却格外的有神采。 赵熙看不懂宋元宝,他私底下问过三宝公公,三宝公公说,宋少爷这叫一见钟情。 听到这个词,赵熙更觉得宋元宝肤浅。 一见钟情,说好听了是被对方的美好所吸引,说难听了,还不就是看脸。 不过是见过一面而已,一张脸怎么能确定她就是能陪你过完下半辈子的人? 宋元宝似乎看穿赵熙心中所想,直接驳斥他,“我问你,你是想娶个貌美如花的仙女给你生儿育女延续你们俩的好皮囊,还是乐意让个要啥没啥的丑八怪给你当正妃?” 赵熙说:“这就不是一码事。” “怎么不是一码事?”宋元宝掰着手指头数,“你好好想想后宫里,但凡得宠的,哪个不是生得花容月貌?贵妃娘娘要是长得不好看,殿下您也不可能有这副让多少姑娘魂牵梦萦的好容颜,对不对?” 赵熙看着他,“我若是没记错,不久前你刚在马球场上暗指我长得不好看。” 宋元宝:“不是……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觉得你好看才有问题吧?” ------题外话------ 月底啦,求票票,最近衣衣有点颓,需要票票添动力 450、往后不把元宝少爷当外男了,可好?(1更) 此时的尚书府花园,薛银欢靠睡在下人打理干净的假山石上,头顶垂下春海棠。 叶翎在给她作美人春睡图。 “欢姐姐以前从来不喜欢让人画,今日怎么突然来了兴致?”小姑娘画了会儿,好奇地开口问。 薛银欢没睁眼,回她四个字,“闲得无聊。” 叶翎嘻嘻笑,“那你好好睡,若是能真睡着,我画出来的可能会更自然一点,欢姐姐人长得美,这画要是流传出去,指定让人给你封个第一美人。” 这话,把薛银欢听笑了,“什么第一美人,你个小丫头片子,净胡说!” 叶翎眉眼弯了弯,安静下来继续画。 薛银欢是为了十日前赵熙的要求才会把叶翎给诓到自家府上来的,心里揣着事儿,哪里睡得着,她沉默了一会,问叶翎,“阿瑶,如果你被选中入宫做皇子妃,你愿不愿意去?” 阿瑶是叶翎的闺中乳名。 “啊?”小姑娘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给问住,准备落笔的手顿了一顿,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薛银欢瞧着她,竟然有一种自己再问下去,小姑娘就得啪嗒啪嗒掉眼泪的错觉。 长得太娇太软,总是容易让周围人自动产生保护欲。 哪怕薛银欢自己就是个姑娘家,对上这位闺蜜,莫名其妙地就心软,那都是常有的事,弄得她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毛病。 气氛凝滞,捎带着尴尬。 薛银欢正琢磨自己要怎么挽回刚才那句话,就见婢女秋词脚步匆匆朝着这边来。 薛银欢暂松口气,问她,“何事?” 秋词小声道:“姑娘,大殿下和宋少爷到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秋词脸色不大好看。 薛银欢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心知小丫头是对这位姑爷怨念上了,她笑笑,“你把人带去水榭,那边风景不错,我们稍后就来。” 秋词走后,薛银欢也起了身,不再装睡。 叶翎问:“还画不画了?” 薛银欢说:“有贵客到访,咱们先去见客。” 叶翎只好搁下笔,将画板挪到亭子里,跟着薛银欢去往水榭。 一路上,薛银欢没说话,她也没多问。 小姑娘性子恬静,平时话不多。 她不属于那种你有心事她能帮你开解的闺蜜,但身上有股子说不出来的“静”,总会在无形中抚平你的心烦意乱。 薛银欢因为家世背景的关系,烦闷的时候不少,她一般去找叶翎,都不是倾诉,就算是一句话不说,俩人安静坐上一会儿,也远比哭出来要强得多。 二人还没走出花园,薛银欢的继母谢氏就领着赵熙和宋元宝朝这边来。 一面走,谢氏还一面笑着说薛银欢,“水榭那边围栏坏了,还没修缮好,你怎么能让殿下去那儿?” 薛银欢几不可见地皱皱眉头。 水榭围栏没坏。 先前为了选作画地点,她还亲自去看过,谢氏八成是听说叶翎在为她作美人春睡图,想给她和赵熙安排个“惊艳邂逅”。 为了攀附权贵当上皇亲国戚,不惜为继女的婚事操碎了心。 薛银欢觉得,继母当成这样也是挺有意思的。 “有什么事儿你们慢慢聊,我先出去忙活了。”谢氏把人送到,溜之大吉。 为防气氛尴尬,薛银欢急忙给二人行了一礼。 赵熙从一出现就没看叶翎,他对着薛银欢淡淡道了一句,“你跟我来。” 薛银欢不太懂赵熙到底想做什么,抿了抿唇角,抬步跟上他。 原以为赵熙是有话要单独跟她说,没成想,他直接把她带去前院人多的地方。 貌似他每次来尚书府,都不会单独跟她相处,就算要说什么话,也总会挑在有人的时候。 薛银欢瞧着游廊那头进进出出的下人,顿住脚步,盯着赵熙的背影,“十日前,殿下让臣女把叶姑娘请来,如今我把人请过来了,殿下又不跟她说话,您究竟是什么意思?” 赵熙回头,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找她?” 薛银欢噎住,随后小声嘀咕,“不找她你当时还说得那么严肃。” 赵熙听到她的话,并未作答,只是在廊凳上坐了,像是在等着什么。 对方不吭声,薛银欢也没再刻意找话题,随手招了一个小丫鬟过来,让给殿下奉茶来。 …… 花园内,宋元宝已经看到了叶翎为薛银欢作的画,即便没画完,也能让人一眼瞧出小姑娘画工不赖。 见宋元宝盯着画发呆,一旁的叶翎出声道:“元宝少爷,是不是觉得哪不妥?” 宋元宝点点头,“确实有不妥。” 叶翎一向对自己的画技挺有自信,不过有人指出,她也不生气,“还望元宝少爷不吝赐教。” 小姑娘恳切的语气,不禁让宋元宝侧目,见她微低着头,莹白小巧的耳垂上染了淡淡的红,大概是因为自己被人指出不足而羞赧所致。 宋元宝说:“你这幅画没画完,好多地方没办法指出来,这样,你帮我画一幅,我再告诉你哪里有不足的地方。” “这样会不会不太妥?”小姑娘觉得有些不对劲,“元宝少爷毕竟是外男。” “我不是你徒弟么?”宋元宝弯唇笑笑,“那天在马球场,姑娘答应教我打马球的,莫不是忘了?” “啊……没、没忘。”事实上真忘了。 “没忘,那你就还是我师父,师父给徒弟作画,不为过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他们明明才见过两面,为什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有种“老相识”的感觉? 叶翎甩甩脑袋,“元宝少爷想画什么图?” 宋元宝见亭子里有酒,伸出食指勾过酒壶,冲她挑眉,“先前那幅是美人春睡,现在这幅就花间醉酒好了。” 他说完,将酒壶凑到唇边,仰起脖子喝了一口,然后步态慵懒地走向花丛。 花丛中间有假山石,他跨上去,懒懒散散地往那一躺,一条腿曲起,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的食指勾着银酒壶。 少年本就生得俊美风流,此时的姿态更有种说不出的邪和懒。 叶翎换好画纸,抬头就撞上少年的视线,以及他唇边那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 眼皮跳了跳,叶翎收回目光,问他,“准备好没,我要开始了。” 宋元宝笑,“我没问题,你随时都可以画。” 染上醉意的声音,微沙,勾得人浮想联翩。 叶翎定了定心神,开始用笔尖勾勒花间醉酒。 得了名师传授,她的画技无疑是精湛的,可惜她能画出满园繁花似锦,能画出他醉卧花下的慵懒身姿,却唯独画不出他面上的表情。 小姑娘手中的画笔已经好久没动。 宋元宝察觉到异样,问她,“怎么了?” 叶翎神情懊恼,小声道:“对不起,我画不好。” 宋元宝扔了酒壶,快步走过来,就见叶翎已经完成了一半多,其他地方都无可挑剔,唯独人物脸部一片空白。 “我画不出元宝少爷面上的神态。”叶翎抿着唇,显然是头一次碰到这种事,她很自责。 宋元宝却觉得无所谓,“那要不,你再多看我几眼?多看看,没准就能找到灵感了。” 叶翎听红了脸,偏开头去。 宋元宝轻笑出声,对着画认真点评起来,“我倒是觉得,不画脸,这幅画才更妙,如此一来,姑娘每次看画,印象中的我是什么神态,那画里就是什么神态。” 叶翎忙说:“这画我不能要,元宝少爷还是拿走吧。” “为何?” “你是外男,我还未出阁,这样拿你的画,不妥。” 宋元宝凑近她,音色微醺,“那就收下这幅画,往后不把元宝少爷当外男了,可好?” ------题外话------ 推荐好友香香大小姐种田新文(田园之医妻有毒):现代女村医被病人家属闹事失手打死,穿越异世,重生在了比自己小十岁的小村姑身上。 可惜的是,拥有双重性格的女村医活活的把一个温柔善良的小姑娘活成了医毒不分家的野丫头! 即使这样,还是有那么多的男人前仆后继想把野丫头娶回家,让村里的待嫁姑娘们嫉妒红了眼。 只是,野丫头早已看中了那个满脸刀疤的秀才穷小子! 这是一个穿越女毒医和犟驴耿直男的爱情故事,也顺便致致富发发家。 大甜伤胃,小虐怡情! 女主医术在手,发家致富;男主从村长到县令,先弱后强一步一青云! 双宠,一对一,双洁! pk中,求收藏,留言互动有奖励,么么哒!^3^ 451、三年后,我来娶(2更) 这话,说者有心,听者迷糊。 小姑娘脸上写满了茫然,似乎不太理解又急于求证,双眼定定看着他。 宋元宝回应着她澄澈的目光,唇角略弯,“可以吗?” 叶翎没太听懂,“什、什么?” 宋元宝说:“这幅画你没画好,是因为阅历太浅,懂得不够多,你拿回去再琢磨琢磨,三年后,我来你们家取。” 叶翎听得越发迷糊了,“为什么要三年那么久?” 宋元宝“唔”一声,“明天来取也行,可是我担心你短时间内画不好我。” 叶翎点点头,一天的时间,她的确无法将他之前醉卧花间的神态汇聚成灵感用画笔描出来。 她正发呆,耳边听得宋元宝又说:“有个词叫‘从一而终’,不管是对人还是对物,你既然动了笔,就该让这幅画有个完美的收尾,否则人物没有神态,整幅画便没了灵魂,那你画了这么久就是在浪费笔墨,对不对?” 叶翎觉得他说得挺对,就嗯嗯点头。 宋元宝勾勾唇,将已经风干的画纸卷起来递给她,“别忘了我们的约定,三年。” 叶翎接过,抿了抿嘴巴,“三年后我都十七岁了。” 奶奶说等她明年十五岁及笄,就开始议亲,她不确定十七岁那年自己是已经出嫁还是待字闺中。 宋元宝看着她,唇边露出少年人绚丽的笑,眉眼风流,格外的撩人心弦,“不都说了三年后我来娶么?” “我听到了啊!”小姑娘完全没反应过来中了大灰狼的圈套,“我只是担心到时候画不在了。” 宋元宝眼底笑意越发深,“画不在不要紧,人在就好了。” 小姑娘“噢”一声,“那我尽量小心些,不给你弄丢。” “好。” 二人的谈话到此为止,宋元宝借口说一会儿跟殿下还有事要办,得先走,同小姑娘道别之后,他抬步走出花园,去往前院。 赵熙还在游廊上,从之前坐下去就没起来过,若非薛银欢定力好,早就被折腾疯了,她以为自己平时就够沉默寡言的,没成想这人比她更甚,竟然能保持一个姿势坐那么长时间,还不言不语。 她正打算开口问问赵熙到底想干嘛,就见宋元宝从游廊那头出来,脚步轻快地朝着这边走。 险些把自己坐成雕像的赵熙终于有了反应,抬目望他,神情似笑非笑,“如何?” 宋元宝心情不错,眉梢轻挑,故意卖关子,“先回衙门再说。” 赵熙带他来的目的是想让他看清楚,叶翎不一定是他喜欢的那种姑娘。 可如今看宋元宝的反应,赵熙觉得自己可能在无形中当了一回助攻。 薛银欢莫名其妙地看着二人,“你们在说什么呢?” 宋元宝神秘兮兮地笑看着她,“今日多谢薛姑娘款待,我二人就此告辞。” 看着俩人的背影,薛银欢皱皱眉头,“喂……” 他们今日到底干嘛来了? 不对,阿瑶,刚才阿瑶和宋元宝一直在花园! 薛银欢反应过来,脸色都急变了,提着裙摆不顾形象地往花园冲,到的时候发现小姑娘坐在亭子前头的石阶上,头顶宽大的芭蕉叶给她遮挡了阳光,她两手捧着一幅画,双眼专注,似乎在沉思,连有人靠近都未曾察觉。 “阿瑶。”见她安然无恙,薛银欢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仍是有些颤抖,“你怎么坐在这儿?” 听到有人说话,叶翎才回过神来,看向薛银欢,“欢姐姐,怎么了吗?” 薛银欢大步走到她旁边,本想问她刚才宋元宝是不是做了什么,视线却被叶翎手中的画所吸引。 不是先前那幅美人春睡,瞧着像是刚画好不久的,画中少年醉卧花间的形象惟妙惟肖,哪怕面部没画完,薛银欢也已经看出那是宋元宝。 她讶异地张了张嘴,“你刚刚给宋少爷作画?” “是啊!”叶翎如实道:“元宝少爷说我给欢姐姐画的美人春睡有问题,所以让我给他画一幅,他好指导指导我。” “那他为什么不把画拿走?”薛银欢眉头深深锁着。 “元宝少爷说,我画不出他的脸,这幅画是不完整的,让我带回去琢磨,三年后他再来我们家取画。” “三年后?”薛银欢更懵了。 “嗯嗯。” “阿瑶,那个……”薛银欢有些欲言又止,“我问你啊,他刚才给你指导的时候,有没有对你做了什么?” “没有啊!”叶翎摇头。 薛银欢到底不放心,“比如说拉你的手之类。” 叶翎还是摇头,“欢姐姐想多啦,元宝少爷又不是登徒子,他怎么会无缘无故轻薄我?” “那他为什么要让你给他作画,又把画留下?” 叶翎仍旧是那个答案,“因为这幅画还没完成,他不要,说除非等我画完。” 这么明显的暗示都看不出来?真是个傻姑娘。 薛银欢轻叹一声。 之前她还一直想不通赵熙为什么非要她把叶翎请到尚书府来,如今见着这幅画,她一下子全明白了。 不是赵熙要见叶翎,想见叶翎的,是宋元宝。 又是作画又是指教,最后还把画留下,说什么三年后来取。 只怕,此娶非彼取吧? 想到这儿,薛银欢又瞥了眼旁边心思单纯浑然未觉的闺蜜,不禁担忧起来,“阿瑶,你觉得宋少爷这个人怎么样?” 叶翎想了想,说:“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薛银欢瞪了瞪眼,“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叶翎想到宋元宝的话,笑起来,“就是一幅普通的画而已,又不是什么名家墨宝,他竟然让我帮忙保存三年,我告诉他,三年后画可能已经不在了,他又说画不在没关系,人在就好了,欢姐姐,你说他到底是想要这幅画,还是跟我开玩笑呢?” 薛银欢语塞了会儿,揉揉她脑袋,“我的傻姑娘啊,你真觉得他在意的是这幅画?” “那不然是什么?” “……”为免吓到小姑娘,薛银欢没有挑明了说。 宋元宝对叶翎有意,全都是她自己的推测,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儿,还有待查证。 —— 尚书府大门外,赵熙和宋元宝前后脚上了马车。 缓缓启程之后,赵熙开口问旁边的人,“你这是把人拿下了?” “本少爷亲自出马,能失手吗?”宋元宝俊颜上一派春风得意,“到了神兵司我就去找我爹,让他回去跟我娘商量挑个日子,找媒人上叶家说亲。” 赵熙眉心跳了跳,“她答应了?” 他很好奇,宋元宝是怎么做到才见两次面就让姑娘家心甘情愿嫁给他的。 想到某种可能,赵熙看向宋元宝的眼神变得复杂,“你该不会对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吧?” 宋元宝一听,先前还春风得意的脸瞬间垮下来,“我怎么那么不爱听你说话呢,什么叫我对她做了不该做的事?我是那种人吗?” 赵熙没吭声,双目盯着他,左眼写着“是”,右眼写着“绝对是”。 合起来:你就是个衣冠禽兽。 “……” 回到神兵司,宋元宝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打听到宋巍所在位置,兴致冲冲地过去找他。 宋巍正和几位大师组建小型机关兽做试验,见宋元宝跑到仓库来,他停下手上的活儿,迎了上去,“你来做什么?” “爹,我跟您商量个事儿。”宋元宝的语气一改先前在尚书府,此时明显带着讨好。 “说。”宋巍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悠悠喝了口茶。 “您不用费心让大殿下劝我了,我决定要娶叶姑娘,就不会更改,您回去以后,跟我娘商量商量,挑个日子找媒人上门说亲呗!可千万让媒人跟叶家讲清楚,三年后我一定考个状元回来,不会委屈了他们家姑娘的。” 宋巍搁下茶杯,问他,“万一你在这三年之内碰到了别的姑娘,移情别恋又当如何?” “那不能够。”宋元宝的语气十分笃定,“我知道自己想娶什么样的媳妇儿,再说了,您一手调教长大的儿子,能是那样人吗?” 452、你有个十分了不起的爹(3更) 宋巍对他仍是有些顾虑。 十五六岁的年纪,不管是对待感情还是别的事,冲动总会远远大过理智。 宋巍没有第一时间答应宋元宝,也没有强行否定他懵懂的情愫,话说得很中肯,“叶姑娘年方十四,及笄之前她应该都不会议亲,你若是真对她有意,就再等上一年,如果一年后你的心意不变,我和你娘便帮你找媒人上门说亲,如何?” “还要一年那么久?”宋元宝的嘀咕声里透着几分怨念。 宋巍道:“一个人做的决定对与否,你自己说了不算,旁人说了也不算,时间会证明。 你如今信誓旦旦地说自己非她不娶,凭的是你十五岁这年的心态和眼光,或许经过一年的沉淀,你的心态更趋向成熟,眼光也会有所转变。 如果到那时你仍旧不后悔,那么,证明你的决定是对的。” 在教育这一块上,不管是对元宝,还是对进宝,宋巍一直都是言传身教,从来不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 迄今为止,他没有对元宝说过一句重话,也没有因为对兄嫂的愧疚而无下限地溺爱他。 宋巍的话,向来都能起到很好的教导作用。 宋元宝原本是很心急的,听到当爹的这么说,他慢慢冷静下来,沉思了会儿,低下头,“爹,我知道错了,您教训得对,是我太冲动,一年就一年,我也想看看自己的选择到底有没有错。” 宋巍问他,“不着急说亲了?” 宋元宝甩甩脑袋,“经不住时间考验的,都是赝品,我希望从里到外,我都能做个货真价实的元宝,这一年,就当是考验吧。” 宋巍笑道:“你能想明白最好,我不是不让你娶,明天就去提亲都行,可有的选择,一辈子只能做一次,如果你无法保证几十年以后不会后悔,最好还是多花些时间琢磨,你要记住,任何时候,冷静都不会害了你。” 宋元宝这下是真受教了,看向宋巍的眼神不再是怨念,充斥着无尽的感激,“谢谢爹。” “去吧。”宋巍说:“我也要忙了,衙门里还有一堆事儿。” 宋元宝回到赵熙的办公署,对方正在核对这段日子神兵司的账目。 听到脚步声,赵熙抬了抬眼,“跟你爹说了?” “说了。”宋元宝坐下,随手拿过一本书,声音听不出喜怒。 赵熙又问:“什么时候上叶家门说亲?” “暂时不去了,再等一年。” 听到这个回答,赵熙不觉得意外。 宋巍此人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成熟稳重,不管做什么,从来都是冷静至上,最后完成得慢条斯理。 因此赵熙早就料到,哪怕宋元宝一腔热情,宋巍也不可能同意他马上就去叶家提亲。 真正让赵熙意外的,是宋元宝的反应。 按理说,他之前满怀希望,被当爹的给否了,情绪应该很大才对,可他现在看起来竟然像个没事儿人一样。 赵熙颇有不解,开口问他,“是你爹不让你去,还是你之前只是口头上说着玩玩的?” 宋元宝合上书本,神情认真,“我觉得我爹有句话说得很好,他告诉我,一个人做的决定是对还是错,自己说了不算,旁人说了也不算,时间会证明。所以我想知道,一年后的我是否还会认同现如今的我,是否还会坚持自己的选择。” 闻言,赵熙有几个瞬息没说话,尔后才失笑,“宋司丞还真是会教导孩子。” 这些话,从来没人跟赵熙说过。 他再聪颖,终归只有十五岁,阅历有限,在很多事情上,看问题的角度远不如成年人来的全面。 因此宋巍的这番话,算是无形中给赵熙上了一课。 宋元宝不知道赵熙内心所想,书本被他卷成筒在手心掂了掂,“我爹讲道理的方式跟别人不一样,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从小到大都会听他话的原因。” 赵熙很难得地夸赞了一句,“你有个十分了不起的爹。” “那是。”宋元宝忽然自豪起来,挺直腰板,“反正在我心里,谁都比不上我爹。” 赵熙笑笑,不置可否。 —— 关于宋元宝要去叶家提亲的事,算是暂且告了一段落。 晚上宋巍回家的时候跟温婉提了一嘴,温婉听说他跟元宝讲道理,不由笑道:“也幸亏那小子能听进去,否则要一直跟咱们对着来,这事儿只怕不好办。” 宋巍说:“元宝不是任性的孩子。” 顶多是到了这个年纪,有些不可避免的冲动,只要做父母的好好引导,他不至于会酿出什么大错。 …… 解决完三房,就轮到二房了。 温婉想到白天二嫂来找自己的事,慢慢坐下来,跟宋巍说:“宋姣已经到了议亲年龄,相公有没有想过把她嫁去什么人家?” 宋巍沉默了会儿,出声道:“去年的新科进士倒是有几个还未成婚的青年才俊,其中一个叫梁骏,此人品性敦厚,行事稳重,跟宋姣倒也般配,不过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固然重要,还是得结合孩子自己的看法,你抽个空让人将她接来探探口风,若是她有意,就安排相看宴,让俩人见个面了解下彼此。” 温婉应下,隔天就吩咐下人去接宋姣,宋琦闹着跟了来。 天气不错,温婉让云彩在花园的亭子里摆了桌,桌上备了些精致的吃食。 小姐妹俩一来就被接到花园。 宋琦完全被桌上的美食所吸引,坐下后就埋头开吃。 宋姣却隐隐感觉到,三婶婶突然把她们接来不单单是为了小聚。 “三婶婶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宋姣没动筷,双眼看向对面坐着的温婉。 温婉笑说:“你不饿吗?先吃点东西。” 宋姣只好拿起筷子,她不贪嘴,没吃多少就搁下了。 见她擦了嘴,温婉面向前头的荷塘,缓声道:“姣姣还记不得记得,三婶婶曾经问过你一个问题?” 宋姣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不知三婶婶指的是哪方面?” 温婉说:“我曾问你,想挑个什么样的夫婿,你那时还小,拿不定主意很正常,如今过去这么久,可有想明白了?” 再次谈论到这个话题,宋姣面颊有些烫,她咬咬唇,“三婶婶非要我说的话,我当然是想嫁入高门做富家少奶奶,可事实上,不是我挑人,而是人挑我。所以,如果议亲要提上日程的话,三婶婶看着安排就是了,我相信您的眼光。” 温婉故意试探,“你来京城这么久,就不曾有过意中人?” 宋姣唇角笑容变淡,“哪个少女不怀春,我要说没有,是假的,只不过,我分得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 她说得隐晦,温婉却听明白了,指的是大皇子赵熙。 没想到当初一次小小的邂逅,竟让她痴情到如今。 只可惜,拦在她前头的并非只有家世这一道坎。 假如宋巍不是光熹帝的外甥女婿,假如宋姣和赵熙没有辈分上的差距,光熹帝未必不会为了笼络宋巍而将宋姣选入宫做大皇子的女人。 宋琦原本在吃东西,听到宋姣的话,马上起了八卦心思,看向宋姣,“姐,你有意中人了?谁啊,我认不认识?” 宋姣心中羞赧,小声回应着妹妹的话,“反正说了你也不知道。” “你不说,我当然不知道了。”宋琦仍旧不放弃,打算刨根问到底。 宋姣没打算坦白,就没再回宋琦的话。 宋琦不服气,看向温婉,“三婶婶,你看姐姐她,根本就没把咱俩当成一家人嘛,这种事还藏着掖着,嘁——有什么大不了的?” 温婉道:“每个人都有权利不告诉别人自己的隐私,没什么好埋怨的。” 话完,又看向宋姣,“你三叔帮忙留意了,说去年的新科进士还有未娶亲的,那人品貌都不错,性子敦厚,行事稳重,姣姣若是觉得还行,那等再过些日子天气彻底暖和了,我再设宴把人请来咱们府上坐。” 宋姣在温婉身边待过,清楚三叔三婶婶的为人,明白这对夫妻不可能会推她入火坑,因此格外的放心,“我没问题,三婶婶觉得好就好。” 453、进宝要做最聪明的聪明人(1更) 两个侄女难得过来一趟,温婉留她们吃晚饭,让在这儿玩一天,傍晚再安排人送回去。 期间,温婉翻了翻黄历,发现没多少日子就是上巳节,便跟宋姣商量,“要不,我不在家中设宴了,上巳节那天带着你出去春游踏青,你三叔再跟梁公子那头知会一声,让他到时候也去,你看成不成?” 宋姣还是那个答案,“三婶婶安排就好。” 温婉合上黄历,看了小姑娘一眼,“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这地儿没别人,你不妨跟我说说。” 宋琦和进宝在院子里玩,这会儿屋里只温婉和宋姣二人。 宋姣笑笑,“我能有什么心事,还不就是想着自己都要出嫁了,三丫仍旧回不来,有些难受,我还指望着当上新娘子的时候她能送送我呢!” 这件事,温婉表示无能为力,“三丫一天不恢复记忆,我们就没办法把她带回来,你姑且就当自己没有这个妹妹,别想太多了。” 宋姣点点头,转而问起宋元宝,“我听爹娘说,当初大哥考上解元,多少人家想榜下捉婿,之后隔三差五地就有客人来府上,目的都是为了大哥,他年纪也不算小了,三叔三婶可曾给订了亲?” “没呢。” 宋元宝那事儿八字都还没一撇,温婉不便多说,“男儿家成熟得晚,十五岁的心性,还稚嫩得很,定亲的事儿不着急。” “那他在宫里还好吧?”宋姣又问。 温婉如实道:“刚去那会儿,每天公鸡都还没打鸣就起床读书,早上学文,下晌学武,全天下来基本没什么空闲时间,最近大殿下接手了衙门事务,情况有所缓和,他能回家的次数也增多了。” 宋姣笑道:“殿下那么优秀,大哥能跟在他身边,想必学到的东西不少。” “的确进步很大。”这一点温婉完全认同,“若是没有大皇子两年来的严厉管教,元宝在乡试场上没准就真睡过头了,哪还可能考上解元。” 听出小姑娘是借此在打听大皇子的情况,温婉很自然地将话题转移开,“不说他了,说说你吧,最近怎么样?” “还是那样,爹娘不让我们姐妹俩出去帮忙,成天待在家里,都快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那正好,趁着上巳节春游的人多,出去多走动走动透透气。”温婉话完,看了她一眼,问:“今年的春裳做了没?府上刚采买了一批时兴的料子,一会儿带两匹回去,姐妹俩各做一身漂亮衣裳。” 宋姣有些不好意思,“不用了婶婶,料子我那儿还有的。” 正巧宋琦进来听到这话,她马上接过去,“姐姐不要,那就两匹都给我,三婶婶的眼光特别好,你瞅瞅她身上穿的这件,可都是时兴料子时兴款式呢,羡慕死我了,我也要像三婶婶这样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温婉笑,“你一个人哪穿得了两匹布,每个花色各做一套就是了,剩下的料子,给姐姐。” 宋姣看向亲妹妹,“你怎么突然进来了,进宝呢?” 提到进宝,宋琦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背,眼神有些闪躲,没敢看温婉,偏开头去,“小家伙不喜欢我跟他玩儿,我只好进来跟你们聊天了。” 在家就不被亲弟弟待见,到了三叔家还不被堂弟待见?自己这个亲妹妹摆明了有问题。 宋姣皱皱眉头,跟温婉说出去看一下。 温婉拦住她,“不必了,有云彩在,进宝不会有事的。” 况且小家伙性子狡猾,他不至于让自己吃亏,想来宋琦没从他那儿讨到好。 更重要的是,温婉不希望小姐妹俩在自家府上吵起来。 宋琦全然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她坐下来,目光灼灼地看向温婉,“我刚才听到你们说上巳节,三婶婶要是出行,能不能也带上我?” 不等温婉开口,她又道:“我来京城这么久,除了逛过我们家胡同外的那几条街,都没怎么出去玩儿过,三婶婶总得给个机会让我长长见识吧?否则来了一年多,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丫头,传出去多丢您和三叔的脸面啊!” 什么丢不丢脸的,温婉倒没想过,她只是考虑到宋琦是个难缠的主儿,不遂了她的心愿,她一回头就能把宋姣相看那事儿给搅得天翻地覆。 不过,温婉作为长辈,自然不能任由一个小辈随意拿捏,她看向宋琦,语气里含着警告,“你要去也行,全程必须听从我的安排,否则,上巳节就是我最后一次带你出去玩。” 温婉目光平静,到底是有诰命在身,出口的话自有一番分量,像重锤敲打在宋琦心上,她突然不敢再在三婶婶跟前玩花样,讷讷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声音透着一股子心虚。 晚饭的时候,为了不被宋婆子劈头盖脸地训斥,宋琦一句话都没敢说,倒是宋姣,跟爷奶谈笑自如。 饭后,温婉吩咐云彩带着小姐妹俩去库房挑了两种花色的布匹带上,这才让人把她们送回家。 进宝小肚皮吃得圆滚滚的,想把自己扔在软榻上,温婉不让他躺,带着他出去散步消食,趁机问:“你白天怎么不让二姐姐一起玩儿?” 小家伙正负手迈着老爷步朝前走,闻言轻声哼了哼,“我跟她打赌解九连环,输的人学小狗叫,然后我解开了,她没解开,又不学小狗叫,还让我教她,我不教,她就掐我。” 温婉脸色不大好看,“掐你哪儿了?” 她说着,疾步上前,握住进宝的小肉胳膊,要掀开袖子看。 进宝说:“还没掐到,我就先咬了她一口,她才不敢的。” 温婉想到宋琦那个样子,不禁头疼,“下次再碰到这种事,要第一时间跟娘亲说,知道吗?” 进宝垮着小脸,“下次不让她来我们家,来了就放狗咬。” “臭小子。”温婉嗔他一眼,“好的不学你学放狗咬人?” 进宝委屈,“二姐姐是坏人,为什么不能放狗咬她?” 温婉告诉他,“二姐姐做错了事,的确该受到惩罚,但是如果你因为一时之气放狗咬她,一个不小心把人咬出事儿来,到时候甭管她犯了多大错,错的人都变成了你,明白吗?” 进宝摇头,“不明白,二姐姐是坏人,就该被狗咬。” 温婉停下来,半蹲与他对视,“谁教你的?” 小家伙抿着嘴巴不说话。 温婉软下语气,“娘亲是想告诉进宝,被人欺负的时候不是只有放狗咬她才叫报仇,报仇的方式有很多种,只要你肯动小脑瓜,就一定能想到更好更妙的法子,让她既栽了跟头,又不会知道是你做的,这才叫真正的聪明,懂了吗?” 见小家伙还是有些茫然,温婉给他举例子,“我和你爹还在乡下的时候,有一回他忙着去赶考,村里有人不想他考上,就合起伙来使坏,想背石头拦住你爹的必经之路,他们的阴谋被娘亲和哥哥知道了,你猜猜,我们是怎么做的?” 小家伙说:“打他!” 温婉汗颜,“不是打,是提前等在林子里,学鬼娃娃哭把他们全给吓跑了。” 进宝歪着小脑袋,若有所思。 温婉说:“你看,这么一来,他们既不能阻止你爹去考试,又被吓出毛病来,还不知道是我们做的,是不是比直接打人更厉害?” 小家伙像是从这件事里面学到了什么,用力地点了点头。 温婉唇边绽开笑意,揉揉他小脑袋,“这才对嘛,进宝要做最聪明的聪明人,不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莽夫,好不好?” “好~” —— 决定好了要去踏青,自然少不了闺蜜的陪同。 温婉隔天亲自跑了一趟都督府,她已经好几天没来,特地不让人通报,想给林潇月一个惊喜,谁料才刚到前院,就听到一声呵斥,“苏擎那个小王八蛋,竟然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你赶紧的收拾东西,跟我回济州!” 454、第一印象并不讨厌(2更) 温婉之前听林潇月提起过,说她爹是个暴躁性子,一言不合就让她跟苏擎和离回济州。 猜到可能是林父来了京城,温婉没有再往前走。 她在廊下站了会儿,林潇月屋里的丫头金环看到,急忙过来询问,“宋夫人,怎么来了也没让门房通报一声?” 温婉听到声音,回头冲她笑笑,“我特地让他们别通报的,原本想给你们奶奶一个惊喜来着,没成想……” 话到这儿,她双眼瞧了瞧厅堂方向。 金环反应过来,很不好意思地说:“亲家老爷来了,听说七爷去了西北边境打仗好久未归,担心七奶奶和我们姑娘再被人欺负,这会儿正在气头上,非要让七奶奶跟他回济州。” 温婉听金环的语气不太紧张,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她问:“你们七奶奶怎么说?” “七奶奶不想回去,可亲家老爷不同意,说绑也要把人给绑走。” 温婉低低笑了声,“那我要是这个时候出现,能不能救你们七奶奶?” 金环犹豫道:“奴婢也说不准,不过如果让亲家老爷知道七奶奶在京城还有个这么好的朋友照顾,他可能会比较放心。” “我明白了。” 温婉循着声音往前走。 距离越近,厅堂内林潇月的言辞越清晰,“爹,您又来了,当初不是都跟您说了,我不会跟他和离的。” “我没让你跟那小王八蛋和离。”林父道:“我是让你收拾东西跟我走,什么时候苏擎回来了,你再回京。” “那我也不走。”林潇月坚持,“我要在家里等他。” 林父被她气得不行,“男人都不在,你守个空宅子做什么,想再被人烧一次?” “一品大都督的府邸,谁不要命了敢随便烧?” “我不管,你到底走不走?” 林潇月就没见过这么赖的人,被当爹的弄得很无奈,“您要真狠得下心绑我回去,就绑吧,反正我隔天指定逃回来。” 逃回来再给人欺负? 简直气人,太气人了! 林父真怀疑眼前这个女儿是不是被人给换了芯子,以前那嚣张不可一世的性子全都喂狗了? “你还能不能有点儿骨气?” “没办法,爹娘把我生得太美,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要了美貌,就没骨气。” 见林父气得扯胡子,林潇月憋住笑,“我说爹呀,京城真挺好的,您要是喜欢,就多住几天,正好上巳节快到了,出去玩玩,您要不乐意待,我这就让人送您去码头。” “你少给我扯那没用的!老实交代,孩子怎么没的,是不是又遭了大宅那边的毒手?你说实话,爹马上就让人去造个十尊八尊的貔貅搬过去,吓死那个老王八蛋,让他再欺负我闺女。” 林潇月拎起茶壶倒茶捧到他跟前,“来喝杯茶,您老消消气儿,孩子的事真是我没那福分,跟旁人无关。” 林父哪喝得下去,将盖碗重重磕在桌上,“哼!要不是有人暗中下毒手,你会无缘无故流产?不行,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爹马上就花重金请神探帮你查明真相,谁害的你,我送他去给我外孙殉葬!” 林潇月无奈了,都说是意外,她爹偏不信。 她正头疼,身后的门板突然被人敲响。 林潇月缓了缓神,走过去开门,见来人是温婉,面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温婉打趣她,“我今日是不是特别好看,竟然让都督夫人惊艳成这样。” 林潇月自动忽视温婉自恋的话,问她,“你怎么突然来了?” 温婉朝里头瞟了眼,“不打算请我进去坐下喝杯水?” 林潇月忙将房门都打开,请她进来,然后跟林父介绍,“爹,这位就是宋娘子,当年状元府被烧,多亏他们一家收留了我。” 林父闻言,黑沉的老脸上颜色总算好看了点儿,“这位娘子真是个大善人,我是月娘她爹,当年那件事儿,真要好好谢谢你们家。” 温婉礼貌地笑笑,“林伯父客气了。” 林父想到什么,又说:“林氏一族经商,你们家名下铺子要遇到什么困难,随时都可以找我,能帮得上的,林某绝对不推脱。” 林家生意温婉听说过,这几年做的很大,已经是济州首富。 温婉的绸缎庄完全可以搭上林家这条线拿到第一手好货,只可惜眼下不是谈生意的时机,她只能先客套两句,“伯父这么说就太见外了,苏夫人是我朋友,她出了事,我收留她是理所应当的。” 见林父还想再说什么,林潇月开口打断他的话,“爹,温婉是来找我的,您就少说两句吧,可别一会儿把人给吓跑了。” 林父瞪眼,“臭丫头,你爹我是豺狼还是虎豹?” 林潇月心说,有分别吗? 再不管她爹的反应,林潇月请温婉坐下,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找我?” 温婉道:“上巳节就快到了,本来想问问你要不要一块去踏青,既然伯父来访,想必你是去不成的,当我没说好了。” “哎,别呀!我爹不会多待,过两日就走。”林潇月一面说,一面笑看向林父,“爹,您说是吧?” 当着外人的面,林父不好再逼迫闺女跟自己回去,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是啊,我只是趁着开春来京城看看闺女和外孙女,很快就走的,你们要玩就去玩吧,不用顾及我。” 成功摆脱亲爹,林潇月心情畅快了不少,让下人来招呼着亲家老爷,她自己带着温婉进了内院。 刚到自己屋里,林潇月就换了一副嘴脸,神情格外严肃,“温婉你是疯了吗?上巳节踏青的人那么多,外面人头挤人头的,你一个孕妇,跟着去凑什么热闹?挤孩子啊?” “孕妇怎么了?”温婉说:“谁规定孕妇就不能过上巳节?” “你自己要作死我管不着,别带上我干儿子。” 温婉觉得,自己就不该来都督府。 今日这一趟,纯粹是送上门来找骂的。 之后不管她怎么解释,甚至是搬出宋姣和梁骏来都不好使。 林潇月态度很坚决,“既然是两个年轻人要趁机相看,那你多安排几个下人跟着就是了,对方是新科进士,读书人,还能生吃了你侄女不成,倒是你,自个儿什么情况心里没点数?” “……” 温婉头一次发现林潇月比她婆婆还能叨叨。 对方还在喋喋不休,温婉听得瞌睡连连,干脆靠在她家软榻上闭上眼睛。 林潇月说了半天没人应答,回头就见温婉竟然睡着了,她直接被气笑,轻骂了句什么,尔后去里间拿了一床毯子出来给她盖上。 温婉在都督府睡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回的家。 林潇月对她出行意见很大,她想了想,不打算再去,心中却放不下宋姣和宋琦两姐妹。 就算再有下人跟随,这种名义上的相看若是没有长辈镇场,难免让对方看轻了自家姑娘。 于是温婉请了杨氏陪着小姐妹俩去。 —— 上巳节这天,春游踏青的人很多,各处诗社活跃起来,出行的以才子佳人居多。 宋姣换上刚赶制出来的春裳,跟妹妹一块上了马车。 杨氏已经在马车内等候多时。 见到宋姣的打扮,眼底划过一抹惊艳,“难怪人家都说女大十八变,如今的姣姣,可比在宁州那会儿漂亮多了。” 瞥见旁边宋琦暗暗翻白眼,杨氏又补了句,“当然了,琦琦也好看,你们是姐妹花,各有各的好。” 宋琦的脸色这才有所好转。 之后,杨氏谈及那位梁公子,“听你表叔说,是本届的新科进士,很得掌院学士看重,一会儿见着人,姣姣尽量表现得大方些,不必太拘谨。” 宋姣头一次碰到这种事,心中难免紧张,听到杨氏的话,深深吸了几口气。 梁骏今日是一个人来的。 马车在京郊停下时,宋姣见到了他,对方生得眉清目秀,斯斯文文,没有三叔身上雅人深致的魅力,也不似大皇子和大堂哥那样让人一眼惊艳,梁骏属于耐看型。 第一印象,宋姣并不排斥他。 455、她不要再当最没存在感的那个(1更) 微风和煦,飞花轻盈,不远处黄澄澄的油菜田衬得春色浓烈。 梁骏上前来,对着宋姣作了一揖,“在下梁骏,敢问姑娘可是宋司丞的侄女宋小姐?” 宋姣颔首,福了福身,“宋姣见过梁公子。” 梁骏没有用打量的眼神看她,甚至于,对方的视线并未在她身上多留,站直身子,他缓声道:“有件事,在下有必要跟姑娘坦白,你若介意,那么今日权当偶遇结伴踏青,不会累及姑娘声誉。” 宋姣听着,觉得这人说话十分儒雅有礼,她点点头,“公子请说。” 梁骏道:“在姑娘之前,其实家母有为我安排过相看,至于对方是谁,在下不便透露,只是这桩亲事生了变故,还没开始就生生被砍断,今日是梁某第二回与人相看。” 宋姣愣了愣,看向他,“公子是否对那位姑娘有意?若是如此,大可不必勉强自己。” 宋姣觉得,自己的猜测应该没错,梁骏是新科进士,人品端方长得又不错,以他的条件,送上门的姑娘数都数不过来,怎么可能被安排相看,准是他对前一位姑娘有意,结果没能成,就一直不肯成亲,他母亲无奈之下才会逼迫他相看。 梁骏轻笑,“只是见过一次面而已,有意谈不上,更多的,是欣赏吧。” 宋姣仍是有些不解,“每年殿试一完,榜下捉婿的高门世家数不胜数,公子……没有被人盯上?” 这么优秀的人,自然不可能无人问津,盯上梁骏的还不止一家,尚书府只是其中之一,只不过,“比起其他,我更希望未来的娘子是个心意相通的。” 梁骏是京城人氏,背景不算高,父亲只是个八品小吏,去年殿试高中,原本有大把的机会利益联姻往上爬,可他骨子里保留了文人的清傲和气节,不想让自己抱憾终身。 来了京城这么久,宋姣早已不是单纯无知的小白花,她每天都在努力提升自己,为的是嫁入高门,男人未必不这么想,他们也会有飞黄腾达的梦,只要娶了背景过硬的世家千金,从此就能平步青云一路顺遂。 因此在宋姣的预想中,梁骏会跟宋家联姻的几率很小。 但她没想到,梁骏会说出“心意相通”这样的话。 不可否认,刚听到的时候,宋姣被惊了一下。 而同时,对这个男人的好感度在不知不觉中攀升。 …… 油菜田这边,杨氏帮着宋姣的丫鬟云朵往草坪上铺垫子,把带来的吃食摆上去。 宋琦的双眼却是眨也不眨地看着田埂上相谈甚欢的二人,抿了抿嘴巴,喊杨氏,“表婶婶,您还真放心让大姐姐跟那个男人单独相处啊?” 这话听着让人觉得不舒服,杨氏看过来,“本来就是特地要给个机会让他们见上一面,咱们一群人跟在后头,让人家怎么聊天?” “可我瞧着,那个梁什么的,不像好人,倒像个伪君子。” 宋琦说完,走到铺好的垫子边坐下,顺手拿过一块点心吃着。 云朵瞧她一眼,轻声道:“二姑娘,梁公子是大人亲自挑的侄女婿人选,大人的眼光不会差的。” 宋琦狠狠瞪她,“什么时候主子说话,轮到你一个贱婢插嘴了?” “……”云朵只好闭了嘴退往一边。 杨氏见状,出声道:“人小丫头说的也没错,梁公子是你三叔选的人,你三叔总不能坑害你姐姐吧?” 三叔当然不会害她们,她只是瞧着那二人郎才女貌的十分刺眼。 眼风再扫向田埂时,发现梁骏和宋姣都不见了。 “人呢?” 宋琦反手扔掉吃了一半的点心,眼瞳缩了缩,站起身来。 杨氏拽住她的胳膊,示意她坐。 “大姐不见了,我要去找她。”宋琦下意识要去甩杨氏的手。 早知道这是个不安分的主,杨氏自己治不了她,只能搬出温婉来,“出发前,你三婶婶有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你。” “照顾”二字用在这句话中,显得格外有深意。 宋琦想到三婶婶那双看似平和没什么杀伤力实则积威不浅的眼睛,终究不敢再放肆。 坐下来陪杨氏吃了会儿东西,还是不见宋姣回来,宋琦再一次坐不住,眼神变得可怜兮兮,“表婶婶,我姐姐跟那个梁公子去了这么久不回来,你都不担心的吗?万一要真出点什么事儿,你回去怎么跟我三婶婶交代?” 不等杨氏开口,她已经站了起来,面上满是对嫡姐的担忧,“你们就在这儿等着,我去找她。” “诶,琦琦!” 杨氏正欲把人拉回来,宋琦已经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担心宋姣是假,想看看那俩人孤男寡女地在干什么才是真。 宋琦一路拨开人群,朝着宋姣消失的方向走。 迎面忽然有人唤住她。 宋琦脚步顿住,抬起头,见对方是个锦衣少年。 飞花似落雨,少年站在杏树下,估摸着没长她几岁,唇红齿白,一双眼睛格外明亮,那张脸,分明还未脱去少年人的稚嫩,精致的五官却已经能让人预想到将来有多俊美绝伦。 老实说,宋琦来京城以后接触的人少,外男就更少,这位少年,是除了大堂哥宋元宝之外,唯一惊艳到她的。 少年显然不知她内心所想,询问的声音仍在继续,“请问这位姑娘,你有没有见到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从这边路过,她穿着粉紫色的衣裙,大概这么高……” 宋琦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她呆愣愣地盯着他看。 少年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又唤了她一声,“姑娘?” 宋琦回过神,“啊?你、你刚刚说什么?” 说话的少年正是康定伯世子李润,他见宋琦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寻常,不欲再继续歪缠,低低道了声“打扰了”就想走开。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小女孩欢快的声音,“世子哥哥,我在这儿。” 女孩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一边喊,一边朝着这边跑来。 宋琦回头,当看清楚小姑娘的容貌,心中大惊,当即脱口而出,“三丫?” 对方已经走到李润跟前,递了一串糖葫芦给他,像是有所感应,回过头,视线落在宋琦身上,“咦,这位姐姐刚才是在叫我?” 女孩细皮嫩肉,小脸白皙,一双眼睛灵动又清澈,问话的时候,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不,不对,她不是三丫,她不能是三丫。 宋琦摇头,李润在场,她笑得和善,“小妹妹大概是听错了。” “我叫李怀茹。”女孩对她没有防备,自顾自介绍起来,又用糖葫芦指了指一旁的李润,“这是我世子哥哥。” “世子哥哥?” 宋琦心念微动。 李润没让她介绍完,笑着打断,“五妹妹人没事儿就好,咱们去那边跟母亲汇合。” “嗯。” 小女孩的声音又甜又软。 那二人走后,宋琦没心思再找宋姣和梁骏,心不在焉地往回走。 杨氏和云朵还在油菜田边赏景,见宋琦一脸失魂落魄地回来,问她,“怎么了?” 宋琦听到声音,做了亏心事似的猛摇头,“没事儿,什么事儿都没有。” 杨氏眼神变得狐疑,“你是不是见到姣姣他们了?” “啊?呃……没有,我谁也没见到。” “那你今儿怎么怪怪的?” 宋琦认出了李怀茹眉毛里的那颗痣,哪怕不想承认,那个人也是三丫。 可她不想告诉任何人,包括爹娘。 三丫已经失踪了太久,一旦回来,爹娘肯定会加倍对她好而忽略自己。 她不要再被忽视,不要再当最没存在感的那个。 456、你老,我也会陪着你一起老(2更) 杨氏只是受了温婉委托来帮忙走个过场,她管不了宋琦,见宋琦不再乱跑,她也就没再追问。 云朵跟杨氏说话的同时,悄悄抬眼去看宋琦。 她虽然是宋姣从宋府带过去的丫鬟,也算得上跟宋琦朝夕相处,早已摸清楚宋琦的脾性,如今这副神情,要么是受了刺激,要么是做了亏心事。 云朵觉得是后者,她忽然有些不放心自家姑娘,小声跟杨氏道:“奴婢去看看。” 杨氏没有阻拦她,点点头。 待云朵走后,没了可说话的人,杨氏将注意力转到宋琦身上,“琦琦,你到底怎么了?” 垫子上还有很多吃食,宋琦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烤鸭肉塞进嘴里,答非所问,“饿死了,我先吃点东西。” 杨氏递了水囊给她,“慢点儿吃,来,喝口水。” 宋琦接过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才总算让自己忐忑的情绪平复下来,再面对杨氏时,已经不觉得心虚,刻意将话题引到宋姣身上,“表婶婶,你说我姐要是跟梁公子看对了眼,这桩亲事是不是就算成了?” 难得她乖巧,杨氏也乐意跟她说:“亲事成不成,还得看他们家会不会跟着请媒人上门来说亲,否则没有媒妁之言,说什么都白瞎。” 宋琦“哦”了一声,又问杨氏,“那要是真订了亲,将来我姐姐的嫁妆是不是三叔三婶他们那边出?” “这……”杨氏犯了难,“我只是个外人,怎么会清楚你们两家的事儿,关于嫁妆,你与其问我,倒不如回去问问你爹娘。” …… 为免长辈担忧,梁骏没有带宋姣走多远,二人随便聊了聊就开始折返,半途中遇到了寻他们的云朵,三人一块儿回来。 安全把宋姣送到杨氏身边,梁骏礼貌地打了招呼就离开了。 宋琦目送着人走远,拉回视线,眼风扫向宋姣,见宋姣心情似乎不错,她撇撇嘴,“大姐该不会真看上那个姓梁的了吧?” 宋姣不爱听她说话,但当着杨氏的面,没有撕破脸面,只平静道:“三叔的眼光不会错,我相信三叔。” 宋琦自然不敢质疑三叔的眼光,怕宋姣揪着这点不放,强行转移话题,“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宋姣抿唇不语。 这时,杨氏忽然道:“瞧着天色不太对,估摸着一会儿可能有雨,咱们还是先回去吧,免得淋湿了感染风寒。” 听出表婶在帮自己解围,宋姣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尔后帮着收拾东西,直接回的宋府。 温婉带着小家伙给花施了一上午的肥,见天色有变化,正想着出去春游的那几人会不会淋雨,就听到门房来报她们回来了。 温婉回房洗了手,踏出房门迎上杨氏和宋姣宋琦两姐妹,她笑笑,将几人带进去,落座之后问宋姣,“见着梁公子了?” 宋姣微低着头,“见到了。” “你们聊得如何?” 宋姣说:“梁公子品行端方,是难得一见的正人君子。” 这意思就是挺投机。 温婉心下满意,“去年高中的考生,一甲三名都是有家室的,剩下的进士们,最抢手的便是这位梁公子,其实在你之前,他被人捉过,只是中途出了点意外,所以最后没成。” “这件事,我们刚见面的时候梁公子就说了。”面对婶婶,宋姣不敢有所隐瞒。 “哦?”温婉觉得意外。 宋姣搁在腿上的双手交握,显出几分羞赧与紧张,“他怕我往后知道了会介意,就提前告诉我,在我之前曾被安排与另一位姑娘相看来着。” 梁骏此举,最大程度地做到了坦诚相待。 温婉对他刮目相看。 难怪相公会说梁骏品性敦厚,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如今看来,相公所言非虚。 否则这事儿要搁在别的男人头上,至少有八成的人会选择隐瞒。 杨氏道:“这么听来,梁公子还真是不错。” 温婉没有急着下论断,看向侄女,“姣姣,你自己的看法呢?” 当着这么多人,宋姣没好意思说得太露骨,红着脸道:“他人是挺不错的,至于其他,全凭三叔三婶婶安排。” 温婉面上笑意收了收,“甭管你们俩最后能不能成,有句丑话我要先说在前头。梁骏虽然是你三叔给你挑的,但我们没有让你盲婚哑嫁,已经给了机会让你们俩见面了解,你若是真决定好跟他,往后日子过得好了,皆大欢喜,过得不好,你不能埋怨你三叔。” “我知道。”宋姣点点头。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不会那么无理取闹。 话说明白,温婉眉眼间神色有所缓和。 宋琦自打回来就一直心不在焉,大人们说话的时候,她没再突然插嘴,温婉瞧着不对劲,问她是不是病了。 宋琦怕自己露出破绽,顺着温婉的意思说大概是要变天,着了凉。 温婉让云彩去后厨给她熬了一碗姜汤。 宋琦没拒绝,喝得有模有样。 几人没坐多大会儿,外面就开始下雨。 雨停已是下晌,温婉让人送了她们回去。 回头见进宝气呼呼地坐在圆凳上,温婉笑看着他,“怎么啦?” 进宝投过来的眼神里有怨念,“娘亲为什么让二姐姐进我们家门?” 温婉捏他包子脸,“小家伙还挺记仇?” “进宝不喜欢二姐姐。”他抿着小嘴,面儿上写着“好气呀”。 温婉耐心道:“二姐姐今天没有做错事,娘亲若是无缘无故将她赶出去,那就是我的不是了,懂吗?” “不懂不懂。”进宝捂着小耳朵,不听大道理。 温婉将他捂耳朵的手扒拉下来,“不许犯混,否则你就不是娘亲的小宝贝了。” 进宝闻言,委屈巴巴地瞅着她。 …… 宋姣对梁骏的印象不错,这事儿温婉在宋巍回来的时候跟他说了,又让他寻个空委婉地打探一下梁骏对宋姣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无需打探。”宋巍道:“梁骏一回城就来神兵司见我,跟我说了白天的情况。” “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温婉好奇心大起。 “梁骏的意思是,与宋姣挺投缘,如果我们这边没什么意见,他就挑日子找媒人上门说亲了。” “这么快?” 宋巍笑看着她,“多少朝廷大员巴不得现在就把他抢回去当女婿,你还嫌快?” “倒也是。”温婉改了态度,“千金难求一佳婿,既然人家都有意了,咱们也没必要故意拿乔,况且姣姣自己都说了挺中意梁公子,那就这么着吧,等他们家找了人来把亲事定下,咱们再商量后续事宜。” 说到这儿,温婉又想到宋姣的嫁妆,“姣姣既然是借着相公的名头嫁去梁家,咱们到时候是不是多给她添点嫁妆?” 后宅的事,宋巍基本不管,放心交给温婉,“横竖财政大权在婉婉手里,你想怎么添,就怎么添。” 温婉抿唇笑,“相公就不怕我把你辛辛苦苦挣来的银钱全都败光吗?” 宋巍回应着她俏皮的视线,“败了那么多年都没败光,可见你还不够努力。” 温婉唇角笑容变甜,脑袋一歪,靠在他肩上,“时间过得可真快,刚嫁给你那会儿,姣姣还是个乡下小丫头,黄皮寡瘦的,每天都流着口水想吃肉,这一晃眼,她竟然到了快出嫁的年龄。” 宋巍偏头,看向小妻的眼神带着暖意,“觉得我老了?” 温婉有些诧异他会突然这么问,不过能从他温缓的语气间听出几分对于年龄的在意。 温婉的脑袋并未离开宋巍肩头,就着目前的姿势抬眼看他,从清理干净的下巴到弧度微弯的唇,再到高挺鼻梁和邃远的双眸。 而立之年,男人风华正茂的年纪,哪怕经过岁月无情地凿刻,除了深沉和稳重,她没有从他身上看出一丝老态。 或许开始的开始,她理想中的夫君不是他这样的,但后来的后来,他这张脸,他的名字,他这个人,成了她想厮守终生的唯一。 知道男人在等自己的答案,温婉对上他的眼神,缓缓道:“你老,我也会陪着你一起老,上天总是公平的,我不会永远年轻。” 457、捅刀(1更) 知道闺女今日去见梁公子,宋二郎夫妇早早就收了摊回来。 宋姣两姐妹进门的时候,见爹娘都在,宋姣诧异,“爹,娘,你们今儿怎么这么早回来?” 二郎媳妇正在水井边洗衣裳,闻言指了指一旁的圆凳,让宋姣坐,然后往围兜上擦了擦湿手,凑过来笑问:“姣姣,你见着梁公子没?” “见着了。”宋姣颔首。 “他人怎么样?” 宋姣还没说话,宋琦接了过去,“哎呀娘,您这问得也太刁钻了吧,大姐才见过梁公子一次面,她怎么能看出来对方的为人品行,是吧姐姐?” 宋姣抬眸,见宋琦对着她眨巴眼睛,一派天真无害。 拉回视线,宋姣唇角微扯,同当娘的说:“梁公子是新科进士,学识挺丰富的,跟他聊天,能学到很多东西。” 二郎媳妇不懂文人那一套,只是从闺女的话中听出投机的味道,脸上笑出了褶子,“那这么说,你们俩还挺合得来?” 宋姣不语,算是默认。 二郎媳妇愈发高兴,“我都打听过了,你三叔给你介绍的这位梁公子,家世背景虽然比不上你三叔家,可他为人上进,你三叔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你和梁公子要真成了,往后得你三叔提携,相信用不了几年就能升上去,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真正懂做生意的人,目光会比寻常人看得更远。 经历过当年那场刻骨铭心的地动之变来到京城靠双手赚钱,二郎媳妇不论是心境还是眼光,无疑都有了一定程度上的提升。 那些年她贪图蝇头小利,如今她学会高瞻远瞩。 宋琦在旁边嗑瓜子,听到这话,忽然看向宋姣,“姐姐不是有意中人吗?梁公子都跟你坦白了他在你之前跟人相看过,那你有没有跟他说起这事儿?要是没说,往后你们成了亲,他自己发现你可就惨了。” 宋姣闻言,脸色顷刻之间变差,瞪向宋琦,“你胡说八道什么?” 二郎媳妇一头雾水,“什么意中人,你们俩在嘀咕什么?” 见宋琦背过身去,二郎媳妇站起身,一把拽住她胳膊将人拉回来,“你说清楚,哪来的意中人?” 这眼瞅着跟梁公子就要成了,突然冒出个意中人来,让男方知道可怎么得了? 宋琦一把扔了瓜子壳,对上她娘瞪视的眼神,“又不是我胡编乱造,之前在三叔家姐姐当着我和三婶婶的面自己承认的。” 话完,冲着宋姣轻笑一声,“是吧姐姐?我可没有一个字冤枉你。” 那笑声,听不出半点善意。 二郎媳妇不由看向大闺女,见她面色发白,唇线紧绷,细瞧之下,那双手似乎在颤抖。 想到闺女就快出嫁,二郎媳妇没有吼她,轻声问,“姣姣,你告诉娘,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琦琦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有意中人?意中人是谁?” 宋姣没有出声,眼圈开始泛红。 二郎媳妇不敢再逼迫,偏过头,对着宋琦蹙眉,“先别说你姐姐有没有意中人,就算有,她如今都议亲了,你作为亲妹妹,怎么能拿这事儿来刺她?” “我这是为了她好!”宋琦并不觉得自己错在哪,“梁公子什么都跟他说,她却有所隐瞒,一旦将来让梁家人发现了,姐姐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二郎媳妇怒,“你要是不多嘴,谁会知道?” “娘要这么说,那就太不讲道理了,知道这事儿的人又不止我一个,到时候风声走漏出去传到梁公子耳朵里,人家不要姐姐了,你们岂不是要把罪过全都推到我头上来?” 二郎媳妇还想再争辩,被宋姣的声音打断,“你的意思是,三婶婶会害我?” “谁知道呢?反正我说过了我是为你好,是你自己不识好人心。” 宋姣压下眼眶中的酸涩感。 她以为有了当初在三叔家的教训,宋琦会收敛,会重新做人。 她以为宋琦就算心眼再不好,至少能顾念一下她们俩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她以为,自己善意一点,大方一点,当妹妹的早晚能感应到,甚至是被感化。 却原来,一切都只是她以为。 就在刚才,她听到宋琦那番话,全程没有一个脏字,偏偏好似一把锋利尖锐的刀,一刀一刀刺入她后心口,让她喘不过气。 宋姣毫不怀疑,倘若刚才是在大街上,亦或者是当着梁公子的面,宋琦被逼急了也照样会无所顾忌地说出来。 有生之年头一次体会到,原来亲人也会如此恶毒,亲人也会趁你毫无防备从背后捅你一刀。 宋姣不是宋琦,她心中有家人,所以哪怕再委屈再心痛,也做不到当着生母的面和亲妹妹撕成一团,她尽量地压抑着情绪让自己镇定,声音透着克制,“娘,我想搬回三叔家住,您同不同意?” 三房的宅子又大又宽敞,环境还好,不用挤在眼下这胡同小院里,二郎媳妇当然千百个乐意,只是,“你三叔他们能同意吗?” 宋姣说:“只要您点头,我明儿就去求三婶婶。” “好。”二郎媳妇也知道闺女受了委屈,拉过她的手,安抚式的拍拍她手背,“你三叔三婶要是同意了,你就只管过去安心待嫁,爹娘再多赚点儿钱给你添嫁妆。” 这话听得宋姣想哭。 在灾难中经历了生死,爹娘都知道感恩,都知道从今往后该收了心思踏踏实实做人,为什么宋琦不可以?她明明比谁都清楚一脚踏入鬼门关的滋味。 …… 宋姣心情不好,没吃晚饭,直接回房睡了。 院子太小,随随便便说话大点儿声,各个屋里都能听到。 为免影响到宋姣,二郎媳妇拽住宋琦的手腕将她带出大门外。 夜风很凉,母女俩站在街上大眼瞪小眼,宋琦冻得缩了缩脖子,一把甩脱她娘,不停搓着僵硬的手。 “二丫!”二郎媳妇被闺女的行为激怒。 宋琦咬着牙,“我说多少回了,不要叫我二丫,我有名字,三叔给取的,宋琦,宋琦!” 二郎媳妇才不管她叫什么,“你白天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还要我解释多少遍?我是为了姐姐好。”宋琦语气不耐,“娘是不是觉得我未来的姐夫梁公子将来能当大官,所以你就什么都站在姐姐那边护着她,她做什么都是对的,我说什么都有错?那你告诉我,姐姐有意中人这么大的事儿,她怎么瞒过去?” 这样的说辞,实在太过无理取闹,二郎媳妇问她,“听你这意思,有过意中人就一辈子都不能嫁人了是吧?” “我可没这么说。”宋琦小声嘀咕。 养了这么个不孝女,二郎媳妇心里不痛快,“你姐姐一向待你不薄,你为什么非要针对她?这件事就你们姐妹俩和你三婶婶知道,你三婶婶不说,你自个儿嘴巴再放严实点,梁公子上哪儿打听去?” 见她不吭声,二郎媳妇又说:“你们是亲姐妹,你对她好,她难道还能背后捅你刀子不成?干啥非得把关系弄得这么僵?对你有什么好处?” 宋琦突然冷笑,“亲姐妹?她配么?那天在三叔家,娘也亲眼看到了,她把我按在水缸里要我的命,若非我命不该绝,这会儿就成孤魂野鬼了,我把她当亲姐姐,她哪有半点把我当成亲妹妹的样子?” 二郎媳妇说:“她那次是冲动了些,可也是为了让你能清醒点儿,你一来就处处针对你三婶,她在你三婶家待了一年多,听到你说带刺儿的话,能不恼吗?” 这番话,直接把宋琦的火点燃,“我是为了谁才会针对三婶婶?你没见刚来的时候,她对三婶比对你这个亲娘还好,我说那些话,只是想为爹娘讨回公道而已,你如今嫌我这不好那不好了,既然不待见我,当初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 “啪——” 回应她的,是二郎媳妇一记响亮的耳光。 458、父母的责任(2更) 二郎媳妇气得狠了,未免情绪失控。 宋琦被她打得有点懵,口中很快有腥甜味蔓延开,她伸手捂住火辣辣的脸颊,好久没反应。 感觉到右手有短暂的麻木,二郎媳妇也意识到自己用力过猛,她忙上前两步。 “二……琦琦,你要不要紧?” 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扶她。 宋琦用力甩开二郎媳妇,“你走开!” “琦琦……” 宋琦抬目望向灯火阑珊的长街,更衬了她此时心境,说不出的凉,“反正你打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何必事后假惺惺?” 二郎媳妇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再次伸手来拉她,“天黑了,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不安全,跟娘回去,有什么话,咱们家里说。” 宋琦面上嘲弄更甚,“你先前都怕打扰她,非要把我拉出来吹冷风,这会儿又不心疼大闺女了?” 话完,再不顾生母的反应,宋琦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 温婉最近特别犯困,一吃完饭就想睡觉,进宝要她陪着去散步她都没去。 宋巍见她实在没精神,让她进里屋躺会儿,自己带着儿子出去转转。 温婉喝了一盏燕窝,刚往床榻上一躺,就来了预感。 云彩进来拿空碗,见温婉脸色不对劲,忙问:“夫人,怎么了?” 温婉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问她,“老爷是不是出门了?” 云彩点头,“老爷刚刚带着小少爷出去街上散步。” “你快去把人给追回来,就说我有急事儿。” 云彩听出当家夫人语气里的急迫,她也跟着急,“夫人,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奴婢先去请大夫。” “你别管大夫了。”事发突然,温婉的态度难免多了几分强硬,“让你去找老爷,快去!” 一面说,一面掀开被子坐起来。 小丫鬟被她吓到,没敢再多嘴,拿上空碗急匆匆往外跑。 那对父子虽说是刚出门,可夜市已经开始,外面人群熙攘,一时半会儿要找到也不容易。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之后,云彩才把人带回来。 把进宝支回他自己的房间,宋巍第一时间去找温婉。 进门见她呆呆坐在罗汉床上,宋巍的脚步不由放缓,走到她跟前站定,“回来的路上我问了云彩,她说你没哪不舒服,是不是出现了什么不好的预感?” 温婉循声抬头,目光触及到男人温和的视线,心头翻滚的情绪才似乎找到了落脚点。 “是二丫。” 预感画面太过血腥,温婉被吓变了声调,“我看到她自杀了,从那座废塔顶端一跃而下。” 不仅如此,她在临死前还花钱买通了二十多个乞丐,让他们到处散播宋司丞侄女宋姣有意中人的谣言,坏了宋姣和梁骏的亲事。 之前想把梁骏捉回去当女婿的那几位得知宋巍如此戏耍新科进士,纷纷将矛头指向他。 除了谣言,二丫还留了血书,血书上写着她无意中发现宋姣的秘密,宋姣为了灭口,不惜联合家人将她逼上绝路。 温婉说完,觉得心里很乱。 一来是因为怀着身孕见到二丫摔得血肉模糊的画面,视觉冲击力太大,短时间内难以平复。 二来,是为宋琦感到惋惜。 分明有着大好前程,她却总因为一句话一件小事钻牛角尖,不放过别人,最后连自己都没放过,才十多岁就草草结束了生命。 见她实在难受,宋巍轻轻将人搂入怀里,温声安抚,“别怕,一切都还来得及,有我们在,那个孩子不会死。” 温婉用力吸了吸鼻子,胸口仍旧堵得难受,做母亲的,大概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这种画面,哪怕死的是别人家的孩子。 缓了好一会儿,温婉才从宋巍怀里抬起头,“三天后就是她自杀的日子,咱们必须想办法补救。” 宋巍听了,应声道:“你就待在家休息,我去一趟二哥家。” “不行!”温婉坚决不同意,“大晚上的相公一个人出行很危险,我陪你去。” 宋巍说:“有卫骞他们在,应该不至于出事。” 温婉抿了抿唇角,“相公可别忘了,你跟别人不同。” 他倒霉起来的时候,再来十个卫骞都不顶用。 宋巍到底是没能劝住温婉,进里屋去给她拿了件披风披上,之后交代了云彩照看好进宝,夫妻俩匆匆出门。 去往二房的路有些远,温婉不想让自己闲下来,否则一得空,脑子里就全是二丫坠塔的画面。 她跟宋巍说:“二丫性子偏激,跟她来硬的恐怕不行,咱们得想个万全之策,既能避免她自杀,又能让她从今往后转变对家人的观念和态度。” 宋巍沉默了会儿,开口,“说到底,二丫能走到自杀这一步,跟二哥二嫂脱不了干系。” 这一点,温婉表示认同。 二丫年幼,还不具备完全的自主意识。 在需要被引导的年龄段,父母的言行举止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宋二郎夫妇在宁州那会儿,虽说不至于杀人放火,但为了蝇头小利,背后没少搞小动作,他们的一言一行,自然会影响到亲生子女。 地动受灾那年为了护住儿子,宋二郎夫妇没有回头找三丫,导致三丫生死未卜。 这件事可能在大人看来只是生死关头保儿保女的抉择,他们却没意识到“弃女保子”教会了二女儿如何六亲不认心狠手辣。 更可悲的是,宋二郎夫妇在地动之后幡然醒悟洗心革面,所有的思想观念都朝前走了一大截,却忘了拉二女儿一把,将她留在原地找不到出路,越来越与那个家格格不入。 觉得被亲生父母忽视,觉得融入不了他们,是导致那个孩子走上极端的根本原因。 二丫很多时候的行为的确令人生厌,温婉也不太喜欢她,可同时,温婉更觉得她可怜。 马车在宋二郎家的胡同院外停下。 这个时辰大多数人家已经歇了,整条胡同显得格外寂静。 宋巍上前,敲门的声音很快引来周围院墙里的犬吠。 没多会儿,里头传来宋二郎的声音,“谁啊?” 隔着门板,宋巍喊了声二哥。 声音不大,但足够里面的人听清。 认出来人是谁,宋二郎的动作加快,很快拿掉门闩将门拉开。 “三郎?”眼风瞥见宋巍身后还站着温婉,宋二郎面上的惊讶更甚,“你们俩大晚上的咋突然来了?” 温婉没工夫客套,直接问:“二哥,二嫂和琦琦在不在家?” “在。”宋二郎的声音犹豫了一下,“你们俩先进来,屋里说。” 宋巍颔首,回头看了温婉一眼。 夫妻俩跟上宋二郎的步伐来到堂屋。 二郎媳妇坐在炕上,有些心事重重。 除了她,没见宋姣和宋琦。 “二嫂。” 温婉走到她跟前,“琦琦呢?” 二郎媳妇像是才反应过来,张了张嘴,尔后慢慢瞪大眼睛,“三郎?你们怎么来了?” “二嫂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温婉心头十万火急,宋琦一旦出事,会牵连整个宋家,她没时间闲聊。 “哦,琦琦在她屋里睡着呢!”二郎媳妇道:“姐妹俩今儿去了京郊那么远的地方,想来是累着了,晚饭后一直喊困,早早就歇下了。” “琦琦真在家里?”温婉的眼神带着狐疑。 “这种事儿我还能撒谎不成?”二郎媳妇扯了扯嘴角,“三弟妹要是不信,我带你去看。” 二郎媳妇说着,已经站起身来。 之前宋琦死活不肯回来,她不放心,就一直跟着她,后来那丫头不知道是不是突然想通了,掉个头就主动回了家,回来之后一句话没说,直接回了自己房间。 两口子怕她再到处乱跑惹出事儿来,就一直没敢睡。 459、将计就计(1更) 温婉随着二郎媳妇来到宋琦房门外,里面没有点灯,想来人已经歇下。 二郎媳妇一边敲门一边喊,“琦琦,你三婶婶来看你了,快开开门。” 无人应答。 二郎媳妇皱紧眉头,继续拍门。 仍旧无人应答,好似房里压根就没人。 二郎媳妇转头看向温婉,“她……我明明亲眼看着她进去的。” 温婉嗯了一声。 房门从里面上了闩,自然有人,只是不愿意开门罢了。 温婉不再急着把人叫出来,而是问二郎媳妇,“之前发生了什么?” 提起这个,二郎媳妇有些懊恼,“白天姐妹俩回来,我问姣姣关于梁公子的事儿,琦琦在旁边插嘴,说姣姣有意中人,还说一旦让梁公子晓得,人家肯定不要她,我当时没说什么,等晚上姣姣睡了才把琦琦拉出去,本来是想劝她不要害姣姣的,也不知道是咋了,一时没控制住,就动手打了她。” 温婉大概明白了悲剧的起因,宋琦对这个家的绝望应该不是一日两日,只不过今日刚好碰到爆发口而已。 想到三天后她从高塔上一跃而下,温婉还是觉得胆战心惊,看向二郎媳妇的眼神略有责备,“十二岁的孩子,容易学乖,也容易误入歧途,就看父母怎么教导,碰到这种事,其实我不赞同动手,尤其是在孩子性子偏激冲动的前提下,你打她,除了加剧她的叛逆,起不到任何作用。” 二郎媳妇不觉得有什么,“在乡下的时候,不听话还不是照样抄起棍子就打。” “二嫂,如今是在京城。”温婉提醒她,“你的孩子不再是当年嗷嗷待哺的乡下小姑娘,她们想要的,也不再是简简单单的吃饱穿暖,你要是再继续奉行乡下那一套,早晚会把她们给害死。” 二郎媳妇被她吓了一跳,“三弟妹,没这么严重吧?” 温婉不好说预感,拐着弯道:“有一对夫妻,品性不算太好,刚成亲那几年,老是想学着和尚吃八方到处占便宜,还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看谁都不像好人。他们家有个闺女,打小就跟着爹娘有样学样,好好的小姑娘,学得刁钻蛮横不讲道理。 后来,那对夫妻因为一次重大意外到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成功活下来之后打算重新做人,日子久了,夫妻俩发现闺女不听话,做什么都跟爹娘反着来,于是一言不合就动手打。 小姑娘想不通,明明什么都是爹娘教她的,为什么到头来打她的还是爹娘,她觉得爹娘变得好陌生,每被打一次,就绝望一次,终于有一天,她觉得自己被全天下的人遗弃了,头也不回地爬上高塔,从顶端一跃而下,摔得粉身碎骨满地是血,她死那年,也不过才十岁出头而已。” 话到这里,温婉看向脸色发白的二郎媳妇,“二嫂,你觉得是谁害死了那个小姑娘,是她自己活该吗?” 二郎媳妇捂着胸口,对号入座的感觉太过强烈。 有些事,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才会发现当局者的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情绪没绷住,二郎媳妇滚下热泪,“都怨我,是我和二郎没能好好教她,是我错了……” 屋内,宋琦一直没睡,她不知道三叔三婶婶为什么会突然来。 要搁在以往,她指定会第一时间跑出去谄媚讨好,可她今日连门都不想开。 她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听任何话,甚至,不想活了。 先前在街上,原本打算离家出走的,可是想想,京城这么大,她连个容身之所都没有,就算离家出走,又能去哪? 于是没走多会儿,她自己又折返了回来。 不是原谅了爹娘,只是在盘算死前该做点什么。 家里所有人都欠了她,她就算是死,也要让他们付出惨痛代价。 爬高塔自杀是她在回来的路上决定好的,万万没想到,三婶婶竟然站在门外讲了一个几乎跟她一模一样的故事。 她能感受到故事中小姑娘的所有心情,包括决定自杀时对家人的那种心灰意冷。 外面温婉的话语还在继续,“十岁出头,刚打花苞的年纪,花儿都还没真正绽放过就枯萎了,何其可惜。” 紧跟着,是生母痛哭流涕的声音。 宋琦咬着唇角,手指抓紧盖在身上的棉被,脑子里自杀与不能自杀两个声音在打架,搅得她心绪烦乱。 温婉特地瞧了眼紧闭的房门。 直觉上,里头的人肯定没睡。 方才那些话,也全都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半晌没见宋琦开门,温婉料想她一时之间肯定难以转换心境,不再勉强,跟二郎媳妇说:“我和三郎外出有事,路过此处,所以进来坐坐,夜已深,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告辞。” 温婉说完,去往堂屋叫上宋巍,夫妻俩很快离开了胡同院。 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宋琦一骨碌翻身下床,急急忙忙推开自己的房门,三婶婶果然已经不在,只剩当娘的还守在外面哭。 没料到闺女会突然开门,二郎媳妇扭头看她,还没等说上话,就被宋琦“嘭”一声隔绝在门外。 二郎媳妇擦了擦眼泪,软下语气对着里头道:“琦琦,你饿不饿,娘去给你做点儿宵夜。” 宋琦已经钻回被子里,后背对着门板方向,不管她娘怎么喊,始终没回应一个字。 尽管如此,二郎媳妇还是去了厨屋,打算给她煮碗粥。 宋二郎跟了进来,见婆娘双眼红肿,忙问:“咋回事儿?” 二郎媳妇没看男人,往锅里添了水之后就呆呆站着,像个木桩子。 “你倒是吱个声儿啊!”宋二郎心急如焚,婆娘又不说话,他只得转个身,打算当面去问宋琦。 “你站住!” 身后传来媳妇儿的声音,他顿了脚步,回头又问:“谁惹你生气了,是三弟妹?” “不关三弟妹的事。”二郎媳妇胡乱抹了把脸,“是我这个当娘的没领好头,才会让琦琦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宋二郎听她这么说,嘀咕道:“早说了让你不要打孩子,你非是不听,三郎他们肯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会大晚上的来咱家打探情况,琦琦还小,不会说话不是挺正常的吗,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不就得了,干啥非得动手打人?” 二郎媳妇瞪着他,“你这会儿来我跟前放马后炮,早干嘛去了?” 宋二郎见她心情实在不好,怕惹得母老虎发飙,马上转移话题,“这粥是给琦琦煮的吧?刚好我饿了,多煮点儿,给我也来一碗。” 说完就拔腿往外溜。 二郎媳妇收了情绪,捏紧手中的长柄勺,搅了搅锅里的米粥。 煮好之后,她盛了一碗端到宋琦房门外,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就把粥放在门口。 宋琦没起来,外面消停之后,她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 回家的马车上,宋巍问温婉,“怎么样了?” 温婉轻叹口气,“我当时站在她房门外说了不少话,里头一直没动静,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进去,若是这招不管用,只能想想别的办法了。” 手背突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掌包裹,温婉偏头,见他唇瓣微弯,面上是成熟男人独有的自信,“她会传谣言,我们也会,不妨将计就计。” 温婉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宋巍没明说,只是回到家以后单独吩咐了卫骞派人去办事。 温婉实在困,没能等到他回来就自己先睡着了。 …… 二郎媳妇夜间跟男人商量了一下,家里缺钱给孩子添嫁妆,生意不能没人照管,让宋二郎隔天一个人去卖早食,她留在家,打算找机会跟宋琦好好谈谈。 宋二郎是天不亮就出的门,二郎媳妇瞧着天色还早,睡了个回笼觉,宋姣也还没起,因此没人发现宋二郎走后不久,宋琦就带上自己所有的零花钱,轻手轻脚出了门。 她去了乞丐最多的那条巷子,花光所有银钱,请他们把谣言散出去。 之后,她赶着时间回家,二郎媳妇、宋多宝和宋姣都还没醒,她站在自己房门前,目光看向地上那碗已经凉透的粥,只一眼就挪开视线,若无其事地进了房,一整天都没出来,她娘叫吃饭也不搭理。 隔天,宋琦特地去外头打探,发现乞丐们传出来的谣言,跟她让传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460、幡然醒悟(2更) 乞丐们传出来的,并不是宋姣有意中人还和梁进士议亲,而是说前年那场地动,远在宁州的宋司丞亲二哥一家遭了难,在官府物资不足的前提下,这家人还是渡过了难关。 其中,宋二郎家的二闺女宋琦被塑造成了动荡中奋不顾身救出幼弟,鼓励爹娘咬牙挺过艰难时刻的孝女形象。 大楚重孝道。 被乞丐们这么一传,大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宋二郎家的故事,尤其把宋琦传成了孝顺典范。 站在街口,听着路人对宋家那位“孝女”的交口称赞,宋琦内心情绪复杂难言。 “诶,琦琦,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说话的人是宋二郎家隔壁的邻居潘婶,手上拎着菜篮子,见到宋琦,对方眼神和善,言辞之间多有尊重,“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如此孝顺,我儿子要是能有你一半,我就省心了,哪还犯得着动不动就追在他身后打?” 宋琦扯了扯唇角,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太久没吃东西,小脸上一片憔悴。 潘婶瞧着不对劲,问她,“是不是哪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馆。” 宋琦摇头,吸了吸鼻子,“我没事儿。” 与潘婶道别之后,她回了家,站在大门外,抬头看着不算大的青灰色院子,以前从未有过的情绪不停翻涌上来,鼻头泛着酸。 大门突然被人推开,出来的人正是二郎媳妇,她刚准备出去找宋琦,就见闺女已经回来。 “琦琦,怎么不进去?”知道她一天一夜没吃饭,二郎媳妇又道:“我灶上熬了瘦肉粥,你姐姐正在里头看着,应该差不多了,你快进来,娘给你盛一碗喝下去暖暖脾胃。” 宋琦站在原地没动,只是看着她娘。 二郎媳妇只好伸手来拉。 难得的,她没有把生母推开,只不过直到被拉回堂屋里,都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二郎媳妇让她坐,自己去了厨屋。 宋姣站在灶台边,锅里米粥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她正出神,见当娘的进来,忙收了思绪,“娘,找到人没?” “她自己回来了。”二郎媳妇一面说,一面蹲身从橱柜里拿出小碗,准备给宋琦盛粥。 宋姣把勺子递给她娘,“既然琦琦回来了,那我这就去三叔家。” 多余的话,她不想说,宋琦一闹脾气就玩离家出走,已经不是头一回。 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回事儿。 “姣姣。”二郎媳妇唤住她,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见着你三婶,你跟她说,我会好好教导自己的孩子,让她别再操劳了,安心养胎。” “嗯。”宋姣颔首,抬步走出厨屋,回房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 拿上包袱出门的时候,见到宋琦站在堂屋门口,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宋姣本来想打个招呼,可又怕一开口就引来无休止的争吵,到了嘴边的话直接咽回去,收了目光,将包袱挎在肩上,转身走向大门。 即将踏出门槛那瞬,身后传来宋琦的声音,“你是不是要去三叔家?” 宋姣声音平静,“有什么事吗?” “我跟你一块儿去。” 二郎媳妇端着粥打开厨屋帘子,刚巧听到这一句,抿了抿唇,“琦琦要去的话,先喝粥,喝完粥娘陪你去。” 宋琦摸了摸空瘪的肚子,终究没再坚持。 宋姣走后,她接过二郎媳妇手里的小碗端进屋。 二郎媳妇坐在她旁边,劝她慢些吃,怕烫着,又问她:“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你三叔家?” 宋琦喝粥的动作停顿了下。 二郎媳妇以为她不会开口,不曾想她忽然道:“我这条命,是三叔三婶捡回来的。” 当初在宁州,她昏倒在雪地里,是三叔派去的暗卫救了她。 今日街上的那些传言,不用想都知道是三叔做的。 算下来,三叔已经救了她两命。 二郎媳妇没太听懂,宋琦又说:“没错,我是有打算去跳塔,准备一死了之,是三叔三婶用他们的方式告诉我,只要活下去,我也能被很多人关注,不会被忽视,不会没有存在感。” 二郎媳妇的关注点在前半句上,直接被吓得面无血色,“琦琦你……” “都过去了。”宋琦埋头喝了口粥,好似准备自杀的事只是一场儿戏,完全没放在心上。 二郎媳妇后怕地抚着胸口,“你这傻孩子,怎么会想到……三丫已经没了,你要是再出事儿,可让我跟你爹怎么办啊?” 提及三丫,宋琦搁下喝粥的勺子,站起身,“我不吃了,现在就去三叔家。” 二郎媳妇一瞅还剩大半碗,想着她还没吃饱,又把前两天刚买回来的点心包了几块拿上,去里屋抱上儿子,锁上门跟着宋琦一块走出胡同。 外面就有家车行,二郎媳妇雇了马车,直奔宋家。 …… 宋姣先到的宋府。 温婉见她带着行李来,问怎么回事儿。 宋姣咬唇道:“我想回来住,三婶婶能不能收留我?” 温婉当然不会拒绝,只是不明白原因,“怎么会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回来?” 在温婉面前,宋姣不敢有所隐瞒,“我跟琦琦性子上合不来,再继续待在一个屋檐下,早晚会出事儿。” 这个理由,温婉也不算难理解,“那你来了我们家,你爹娘知不知道?” “知道的。”宋姣点头,“我几天前就跟娘商量好搬回这边来,她也答应了,只是琦琦突然闹脾气,又是绝食又是离家出走,弄得家里不安生,我要帮着带弟弟,走不开,所以一直没过来。” “琦琦怎么样了?” “我来的时候,我娘在厨屋给她熬粥喝,这会儿应该消停下来了。” 温婉点点头,“那行,你回之前的院子吧,我每天都有让人过去打扫的,挺干净,跟你走前没什么两样。” “谢谢三婶婶。” 温婉看出小姑娘眉眼间的疲态,吩咐她,“要是觉得困乏,一会儿就不用来陪我了,好好休息一下,晚饭再跟你爷奶说一声就是。” 宋姣回梧桐苑之后,温婉打算去看看宋琦,人还没出门,就被告知那对母女亲自上门来了。 温婉干脆坐下来,“让她们进来吧。” 不多时,二郎媳妇带着宋琦来到青藤居。 温婉已经吩咐云彩倒好了茶,让她们坐。 二郎媳妇抱着儿子在一旁坐下。 宋琦没坐,呆呆站了会儿,扑通一声对着温婉下跪。 温婉有些没想到,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宋琦跪直身子,抬眸看向温婉:“因为我的事,三叔三婶没少操心,这一跪,是为了感谢三婶婶那天晚上在我房门外的提点,谢谢你们利用传言让我知道自己还有活下去的价值。” 她说完,俯下身,额头磕在地板上。 温婉给云彩使了个眼色,云彩很快走过去把宋琦扶起来。 “我只是帮你捡回一条命。”温婉说:“真正赋予你生命的,是你爹娘,你要感恩的话,该感恩他们。” 宋琦抿着唇。 她虽然想开了很多事情,可对于爹娘,尤其是生母,想到她一言不合甩在自己脸上的无数巴掌,一时之间很难做到原谅,更遑论感恩。 二郎媳妇清楚宋琦的脾性,出言道:“感恩不感恩的,都是一家人,犯不着客套那些,只要往后一家人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再生什么乱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温婉只负责把宋琦救回来,至于她是否原谅生母,什么时候原谅,她不好多嘴,指了指桌上的点心,对母女二人道:“先用点东西垫垫底,厨房那边在忙活,你们吃了中饭再回去。” 宋琦在来的路上吃了她娘给的几块点心,这会儿没什么胃口,瞧了温婉好几眼,有些欲言又止。 温婉看出来,问她是不是有话说。 宋琦纠结了好久才决定开口,“听说,正五品官员就有一个进鸿文馆的名额,三婶婶能否帮我在三叔跟前说几句话,把那个名额给我。” 461、祸害遗千年(1更) 宋琦会主动提出要鸿文馆的名额,完全出乎温婉的意料,她看向小姑娘,温言提醒,“鸿文馆没你想象中的那么潇洒自在,里头规矩严苛,课程繁重,名额给你不是不行,但你得考虑好,否则就没必要白白进去浪费时间。” 宋琦言辞恳切,“正是因为没规没矩才要进去学,外面把我传成那样,我要没点真本事,岂不是丢了三叔脸面?” 二郎媳妇听得一头雾水,“外面传你什么了?” 宋琦抿唇不语。 温婉看着她,“等晚上你三叔回来了我再跟他商量,你们家距离鸿文馆近,要真成了,往后上下学也不用坐马车,多走几步路就到。”顿了顿,“鸿文馆里头女学生不少,去了以后,不要跟人攀比,性子该收就收,除此之外,还得学着怎么跟人相处,独来独往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儿。” 宋琦一一记下,“谢谢三婶婶。” 说话间,后厨那边有人来问要不要现在传饭。 温婉瞧着二郎媳妇怀里的小家伙在咂吧嘴,想来是早饿了,让马上传。 进宝被他爷爷带出去抓药,走之前就说了中饭会在外面吃,暂时还没回来。 饭桌上很安静,只有轻微的咀嚼声以及喝汤时瓷勺碰到碗壁的声音。 等下人们进来收拾碗筷,二郎媳妇才想起来问一句,“公婆跟你们分开吃饭了?” 温婉说没有,“公公带着进宝出去抓药了,婆婆这两日感染了风寒,床上躺着呢,不方便跟我们同席。” “那我得去看看她。” 哪怕心里怕婆婆怕得要死,二郎媳妇也不得不根据自己的立场硬着头皮说这么一句。 温婉没有阻拦,起身带着她们母女去了隔壁荣安堂。 刚进门就听到一阵咳嗽。 这次风寒来得又凶又猛,大夫下了重药,屋内草药味儿经久不散。 站在隔间门口,二郎媳妇小声跟温婉说:“想想我嫁到宋家十六年,似乎从来没见婆婆这么病过。” 印象中,宋婆子从来都是精明又强势的,干活儿一把手,骂人头一份,哪怕她心眼多成筛子,照样玩不过当婆婆的。 可现在,里面传来的带痰咳嗽声竟让人有一种所有人都老了的恍惚感。 温婉道:“婆婆已经年过半百,身子骨比不得从前,冷了热了就容易病。” 其实还有大部分原因是年轻时候操劳留下来的病根,在老家那会儿干的都是体力活,时常锻炼着,人还算康健,来了京城变成主子,做什么都有人伺候,反倒闲出毛病来。 温婉还记得那些年在老家,就算是下了雪,婆婆照样穿得单薄出去干活也不见病倒,近两年每到冬天她就畏寒,总要比别人多穿几件才行,屋里火盆不能断,也不爱出门,就喜欢守在火盆边打盹儿。 里屋再次传来咳嗽,二郎媳妇想到过不了多少年自己也得变成这样,心中揪得厉害。 她伸手拦住温婉,“三弟妹怀了身子,还是不要进去的好,免得过了病气,你又不能喝药,到时候是个麻烦。” 说着,把宋多宝交给她,“还得请你帮我看着儿子。” 温婉点点头。 就因为婆婆不让她过来,她才没留在这边侍疾。 不是不想尽孝,只是孩子更为重要。 敛去思绪,温婉拉过宋多宝软软的小胖手,小家伙已经会走路,被三婶婶拉着也不反抗。 他刚出生没多久,爹娘就因为灾难决心“改邪归正”,因此把他教得安静又乖巧。 温婉看着他,想到远在宁州的弟弟晏礼,那个小家伙也很安静,当初在画舫上,都已经晕船到呕吐的地步他都没哭一声。 拉着小家伙在外间的桌边坐下,温婉让云彩去厨房端些饭后甜汤。 二郎媳妇带着闺女进去之后把侍疾的云霞遣了出来。 见夫人在,云霞过来行了个礼。 温婉捏着勺子,给小家伙喂甜汤,嘴里问云霞,“我让荀管事买的丫鬟送来了没?” 云霞点头,“送来了,之前夫人和二太太还在吃中饭,奴婢就没敢让她们过去打搅您,请荀管事带着四处转转,熟悉熟悉环境。” “老太太病得不轻,没时间让她们适应了,把人都带过来,我挑几个好的,往后跟你一块儿伺候太爷老太太。” 云霞应声出去,不多时带了几个俏生生的小丫头进来。 温婉没出现什么不好的预感,想着这批小丫鬟应该都能放心用,就一一问了问几人的情况,最后留了四个下来。 如此,荣安堂就有五个丫鬟了。 云霞看了眼温婉的小腹,低声道:“牙婆说,这批丫鬟都是按照夫人吩咐精挑细选送来的,还剩下几个,夫人看看要不要全收到青藤居去,再过半年,夫人就要临盆了,屋里只有云彩一个,怕是使唤不开。” 云霞不提,温婉险些都忘了这事儿,生进宝的时候是在乡下,有婆婆和继母周氏照顾着,再加上乡下没这么多讲究,不觉得人手不够,如今第二胎要在京城生,屋里自然不能没人。 她略略思索一番,点了头,让把剩下的几个全都安排去青藤居。 …… 里屋。 宋婆子在床榻上躺了有两三日,风寒一直没好,每顿进食的量也少,整个人说不出的虚弱,眉眼间再不见往日的强势锐利。 “娘,感觉怎么样?”二郎媳妇把宋琦挡在一丈开外,自己在床榻前坐下,一面问话,一面伸手给婆婆掖了掖被角。 宋婆子睁开眼睛,瞳仁里有红血丝。 “你来干啥?”即便是病了,对待儿媳的态度仍旧没变。 二郎媳妇没说宋琦的事儿,一来不想给老人家添堵,二来,怕招骂。 “娘不是病了吗?媳妇带着琦琦来探望探望您。” 宋婆子哼了声,“前头十六年,也没见你好好做过一天人,这会儿老婆子病了,你倒有精神,屁颠屁颠地大老远赶过来,是等着看我笑话,还是又想打什么算盘?” 都烧得嘴唇干裂了还不肯改改张嘴就损人的毛病,二郎媳妇瞧着,觉得好笑,“还能骂人,证明没事儿,听三弟妹说,公公出去抓药了,一会儿他们回来,我给您煎上。” “犯不着。”宋婆子没给她好脸,“三郎家有的是人伺候我,让你煎药,我怕没命喝。” 二郎媳妇并未生气,“药呢我是一定要煎的,至于喝不喝,那就看您自个儿了。” 宋婆子还想说什么,被涌到嘴边的咳意阻了。 见她咳得涨红了脖子,二郎媳妇赶紧倒了温水来。 宋婆子接过,喝了一口又递给她。 二郎媳妇见婆婆这样,开口问:“芳娘来看过没?” “这都还没死呢,干啥非得挨家挨户地通知?”宋婆子不想让小女儿知道自己病了,“她男人不成熟,自己难免多操劳,手边又带了两个孩子,能不麻烦她就不麻烦她,等哪天我真要进棺材了,再通知她也还来得及。” 二郎媳妇撇嘴,“人都说祸害遗千年,娘这张嘴不知祸害了多少人,您哪,寿数长着呢,说什么死不死的。” 宋婆子:“滚!” “得嘞,那您好生歇着。”二郎媳妇站起身,“我去看看公公回来没有。” “马上滚!” 再一声呵斥下来,二郎媳妇都没等宋琦叫声奶奶,就带着她走出去。 云霞一见二太太出来,马上进里屋看着。 温婉刚好给宋多宝喂完甜汤,侧头看向二郎媳妇,“你说什么惹婆婆生气了?” 二郎媳妇如实道:“她老是把死挂在嘴边,我就告诉她,祸害遗千年,像她这种祸害,寿数还长着呢。” 温婉:“你还真敢说,就不怕她好起来第一个拿你开刀?” 二郎媳妇似乎很不在意的样子,“你也说了,她要拿我开刀,前提得好起来。” 说到这里,二郎媳妇想到自己刚才进去没见到宋姣,“姣姣不是在我们前头到的吗?怎么不见她过来看奶奶?” 温婉说:“她刚回来,瞧着没什么精神,我让她先回房休息,打算等她醒来再告诉她。” 二郎媳妇点点头,“给我也安排个房间吧,这几日,我就留在这儿侍疾了。” ------题外话------ 推荐好友雪琰种田文《农家小医妻》,史上最惨男女主,大型真香现场、双标现场、虐渣现场,你想看的都有,求各家姐妹们赏脸一观,谢谢哒! 462、二房侍疾(2更) 温婉没料到二嫂会有这种打算,愣神过后觉得不妥,“我已经让管事买了几个丫头回来,荣安堂不缺人手伺候,再说了,多宝还小,需要你照顾,你们家生意也丢不开手,何必跑来浪费时间?” 二郎媳妇四下瞅了眼,压低声音,“三弟妹先前还说,婆婆上了年纪,冷了热了容易病,谁知道我还能伺候她几回?可别将来到了地底下,她还在飞着吐沫星子骂我不配当她儿媳妇。” 这话,温婉不知道怎么回,她没再阻拦,让云彩去给二郎媳妇安排客房。 多宝还小,离不开娘,二郎媳妇不走,他自然也得留下。 来得匆忙,小家伙的衣裳全都留在家里,温婉打算让云彩带着今天刚来的丫鬟过去跑一趟熟悉熟悉,宋琦站出来,“还是我去吧。” 见温婉疑惑,她低着头道:“我娘和多宝的衣服在哪,我清楚,到时候顺便把我的也拿过两套来。” 难得小姑娘想尽孝,温婉没道理不让,最后安排了新来的丫鬟玲珑陪着一块儿去,把云朵和宋姣的教养嬷嬷接了过来。 平时略显清冷的大宅子很快变得热闹非常。 不多时,宋老爹带着进宝回来,手上拎着去药堂抓的草药。 二郎媳妇第一时间迎上去,“爹,药给我吧,我来煎。” 宋老爹满脸不解地看向温婉,无需出声,温婉已经知道他想问什么,先一步开口解释,“二嫂她们知道婆婆病了,特地过来侍疾的,待不了几天就得走。” 宋老爹轻叹,“多少年不生病的人突然倒下,你婆婆这一病,也不知啥时候才能见好,二郎家的摊子本来就忙,你二嫂还拖家带口地过来,只怕生意上影响不小。” 温婉笑,“娘已经病成这样,二嫂想来尽份孝心也是理所应当,爹就别想那么多了,最主要的,是娘能赶紧好起来。” 两个儿媳妇都在,宋老爹不便进去看老婆子,把进宝交给温婉就去了外院。 温婉看着打呵欠的小家伙,问他中午跟爷爷出去吃了什么,小家伙没精打采地说了一堆好吃的。 温婉捏捏他脸蛋,“困就回房睡吧,一会儿醒了再来跟弟弟玩。” 听到“弟弟”俩字,进宝下意识看了看温婉旁侧,见到比自己小的宋多宝,他还不太会说话,怯生生的站在那儿。 这个年纪的奶娃娃,只要大人手脚勤快随时让他保持干净,模样都不会差到哪去。 多宝刚来京城那会儿,小脸蛋不算水嫩,甚至因为宁州的恶劣天气出现皴裂,养了一年多,变得白净软萌,因着是堂兄弟,他的眉眼有几分像进宝。 眼下被进宝盯着看,小家伙眨巴着眼睛,有些好奇地跟堂哥对视。 进宝对他招手,“多宝快过来,有好吃的。” 多宝没动,抬头去看温婉。 温婉跟他介绍:“这是二哥哥进宝,过年才见过的,又忘了?” 小家伙似懂非懂,拉着温婉的袖子不放。 他不过去,温婉也没办法,只能跟儿子道:“小家伙之前没怎么跟你玩过,可能有些认生,你就别逗他了,赶紧的回房睡午觉,睡醒了去看奶奶。” 进宝“噢”一声,迈着步子回了自己房间。 …… 二郎媳妇煎好药端到婆婆房里。 宋婆子撑坐起来,问她,“听着外头热闹得很,谁来了?” 二郎媳妇道:“三弟妹怀着身子照顾不了您,花钱买了几个小丫头来,云霞正在外头教她们规矩呢。” 宋婆子端过她递来的药碗,仰着脖子一口气喝光,这才有点力气损人,“既然有丫鬟伺候,你还赖在这儿不走?” 二郎媳妇早被她怼习惯了,也不生气,“我脸皮儿厚,您又不是不知道。” 见婆婆实在没什么精神,二郎媳妇问她冷不冷,要是觉得冷,就让人进来添个火盆。 “都三月了还添什么火盆?”宋婆子缩进被子里,“给我添床被子就成。” 二郎媳妇站起身去衣橱里翻了翻,找到一床簇新的厚棉被,她抱出来给婆婆盖上。 期间宋婆子一直咳,二郎媳妇少不得给她顺气喂水,等婆婆睡着了才出去透口气。 温婉就在外面,见她出来,问情况怎么样。 二郎媳妇摇了摇头,“婆婆的身子骨似乎比在老家差了很多,以前从不畏寒的人,如今两床棉被都还嫌冷。” 温婉接话,“是我们把她想得太强了,以至于没人考虑过,她也会老,也会病,也会有站不起来要人贴身伺候的一天。” “大夫那边怎么说?”二郎媳妇问。 “我们请的李太医。”温婉道:“他说婆婆这样常年不生病的人突然病倒,情况不会太乐观,即便只是感染风寒,也会比一般人严重,所以短时间内恐怕没办法好转。” 二郎媳妇想到病榻上的婆婆,“都病成那样了还死倔,把我骂得狗血淋头,那张嘴啊,真是不饶人,得亏二郎三郎都没遗传她,否则这个家真要乱套了。” 温婉但笑不语。 谁说没遗传?宋巍那张嘴可一点都不输给婆婆。 …… 宋姣睡了一个时辰转醒,第一时间来温婉院里,进屋见她娘和妹妹都在,一问才知道奶奶病了。 宋姣心中过意不去,“三婶婶怎么不早告诉我?” 温婉看着她刚睡醒的样子,“家里这么多人伺候着,左不过是去问个安罢了,早告诉你晚告诉你都一样。” 宋姣抿了抿唇角,“那我这就去见见她。” “估摸着这会儿还在睡觉,你暂时别去打扰。”二郎媳妇制止道,“你奶奶知道你们姐妹俩都来了的,再说,她也不是盯着规矩礼数不放的人,你晚些时候再去,她不会说你半句不是的。” 被当娘的这么一说,宋姣打消了去荣安堂的念头,却也没在温婉院里多坐,怕跟宋琦起冲突,把宋多宝带到自己院里去玩。 这一整天,又是添下人又是二房过来侍疾,温婉都没空睡个午觉,好不容易等二郎媳妇去荣安堂伺候婆婆第二次喝药,温婉才寻个空躺在小榻上眯了会儿,但也仅仅是眯了会儿,宋巍就回来了。 温婉听到云彩通报时,还以为在做梦,伸手揉揉眼睛,看清楚门口男人挺拔的身影,她彻底清醒过来,“相公?你今天这么早?” “娘病了,你又不方便照顾,我跟师父说了一声,提前下衙的。” 宋巍说着,拿过落地衣架上温婉早早给他备好的便服去屏风后换。 温婉打了个呵欠,“二嫂带着两个闺女过来侍疾,相公明日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免得你着急忙慌地往家里赶,我也不放心。” 屏风后宋巍换衣裳的动作有所停顿,“二嫂带着宋琦和宋姣过来的?” “嗯。”温婉把宋姣要搬回来住以及宋琦亲自上门道谢的事儿说了一遍,“二嫂是来了才知道娘生病的,留下侍疾也是临时起意。” “也好。”宋巍回了两个字。 二房跟老人分家这么多年,该他们孝顺的时候全都装瞎,如今老人病了,也是时候让他们家来尽尽孝道。 “对了相公,还有一件事。”外面温婉轻柔的声音再度传来,“琦琦说,她想去鸿文馆,问你能否把咱家的名额给她。” 宋巍问:“她字都认全了?” 温婉摇头,“不知道。”白天忘了问,“不过她说了,外面的人把她传成那样,她要再不拿点真本事出来,怕丢了相公你的脸面。” “那就给她吧。” 一个名额而已,宋巍还不至于跟个小姑娘斤斤计较。 463、什么样的我,有那么重要么?(1更) 换好衣裳,宋巍去了一趟荣安堂。 二郎媳妇刚给婆婆喂完粥,出门见到宋巍,笑着打了个招呼。 宋巍淡淡应了声,问她宋婆子有没有好一点。 二郎媳妇犹豫道:“瞧着跟我白天来的时候差不多。” 事实上,比白天更严重。 刚才给她喂粥,吃一口就得咳上好久,一碗粥喂下来,吃的人不舒坦,伺候的人也累。 宋巍没在外面逗留,径直去了里屋。 “娘。” 隔着帐帘听到儿子的声音,宋婆子刻意用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咳出声。 等把咳意忍下去,宋婆子才问他,“三郎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 宋巍没说自己特意提前回家,“衙门今日没我什么事。”又问她除了咳嗽还有没有哪不舒服。 宋婆子说自己挺好,有好转了。 听她这么说,宋巍沉默了会儿,“我明日想办法请太医院的人来给您看诊。” 宋婆子听说过,普通官员是没资格请太医的,就算三郎凭着皇上的宠信有例外,也还要经过层层审核,能不能过不一定。 知道儿子这段日子挺忙,宋婆子一个劲摇头,“三郎,不必麻烦了,娘没事儿,真没……咳……咳咳咳……” 话还没说完,又开始咳上,还带着喘,一咳就带动胸肺疼。 哪怕隔着帐帘,宋巍也听出生母并不好受。 可眼下,他什么也做不了。 …… 走出房间,二郎媳妇还站在外面。 宋巍上前跟她说话,“婉婉不便侍疾,这段日子,就劳烦二嫂多费些心力了。” “应当的。” 二郎媳妇道:“听三弟妹说已经两三天了,三郎要不要考虑下重新换个大夫?” 老人家不比年轻人能拖一拖,她这风寒来势汹汹,万一拖出个好歹来,谁都说不清楚。 “我尽量。”宋巍回了她三个字。 李太医的医术在京城已是罕见,要想找到比他还厉害的,只能寄希望于太医院,而能否请到太医,宋巍无法保证。 …… 宋二郎收了摊回家见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想到婆娘有可能来了三房,就买了些东西雇辆马车跟着过来,到了才知老娘病重。 趁着宋婆子喝了第二次药有些精神,这一大家子在晚饭过后去看她。 宋婆子只是嘴上不饶人,事实上,儿孙能在自己病重的时候齐齐整整地来看自己,她心里头是高兴的。 宋姣跟她说了会儿话,宋婆子想起这丫头前些天议亲来着,问成功没? 梁家还没来说亲,宋姣也不知道算不算成功,只能看向当娘的。 二郎媳妇接过话去,“您这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还有精神关心别人?” 宋婆子就瞪她,“姣姣是我孙女又不是你孙女,你不关心她,我这老婆子关心。” 听出婆婆言辞间的好奇,二郎媳妇只得如实道:“梁公子对姣姣印象挺好的,不出意外的话,梁家那头应该在挑说亲的日子,您要想知道更多,就赶紧的好起来,到时候别说定亲,就是成亲都有您参与的份儿。” 宋姣看到奶奶唇角上弯,随后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显然,老人家听了这话觉得舒坦了。 宋姣立刻接上她娘的话,“是啊奶奶,您要快点好起来,我出嫁的时候,还得来您跟前磕头呢。” 宋婆子突然笑了一声,“你娘都说了,我这祸害得遗千年,放心吧,老婆子暂时死不了,就是病得有点严重而已。” 宋二郎听到这话,皱皱眉望向婆娘,小声斥责,“你成天闲着没事儿,嘴巴胡咧咧个啥?” 二郎媳妇本是为了刺激婆婆,如今被男人数落,她也没话说。 宋婆子摆摆手,“都出去吧,人太多了,聒噪得很,让我喘口气儿。” 二郎媳妇叫上两个闺女,带上儿子,跟男人一块出了屋子。 宋二郎还要照管生意,不能留在宋府,看完生母就告辞了。 二郎媳妇伺候了一天,有些累,正在给儿子洗澡,打算睡早一些隔天起来给婆婆熬粥。 宋琦还在温婉房里。 虽然白天已经跟三婶婶提了一下,她怕自己诚意不够,三叔不答应,这会儿跪在宋巍跟前,求名额。 宋巍看着小姑娘,“鸿文馆正式入学是在中秋过后,眼下送你进去也不是不行,可我担心你还没把字认全,去了也跟不上,这么着吧,你在家等半年,一来,还有时间多学些字,二来,你姐姐婚事将近,恐怕没那么多精力,你要帮着爹娘照顾多宝,明白吗?” 宋琦郑重点头,“谢谢三叔,我明白了。” …… 宋琦走后,温婉问宋巍,“你怎么知道姣姣婚事将近?” 其实也不难猜出,宋巍和梁骏走得近,梁家那头要是挑日子的话,他肯定能第一时间知晓。 不过,温婉还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宋巍唇角的笑带了几分戏谑,“我未卜先知。” 温婉很想翻个白眼,“宋大人要是会未卜先知姻缘之理,至于二十七岁还没娶上媳妇儿吗?” 宋巍一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等你?” 这话说得,温婉心跳突然加快,“等、等我?什么意思?” 宋巍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迷糊的样子,觉得好笑。 温婉在努力回想。 有些事,身处局中的时候觉得巧合,多年后回头看,发现处处是陷阱。 难怪她一直想不通宋巍为什么会看懂她的手语。 再看向男人时,温婉面上又羞又窘,“你故意让元宝接近我?” 若非如此,他上哪去学手语,他们家又没有不会说话的人。 宋巍不置可否,眼角笑痕加深。 温婉想到自己主动开口让他娶她竟然是跳进了圈套,窘得恨不能钻地缝,“果然是老谋深算。” 这么多年了,她竟然一点都没发觉。 或者说,不是没机会发现,而是她在潜意识里把宋巍定性成了不会耍手段的正人君子。 如今正人君子露出狐狸尾巴,让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温婉也不问他什么时候盯上她的了,只说:“那你明明就想娶我,干嘛不一早去提亲,非得等我送上门,也太……”太奸诈了。 宋巍闻言,表情变得玩味,“聘礼都准备好了,有人主动投怀送抱,你说我娶不娶?” 温婉觉得纳闷儿,自己当年到底是凭借什么往他身上安了“正人君子”四个字的? 不想让他得意,温婉低声嘀咕,“你连小姑娘都算计,良心上过得去吗?” “小姑娘人小,心可不小。”宋巍说:“我从来没见她吃过亏,倒是她常常把人耍得团团转,这样一个小祸害,我不收了她,留着去祸害别人?” 听出他是在说她那些年预感不好就想法子整人的事儿,温婉面上更热,“那你这意思,娶了我你还拯救苍生大功一件了是吧?” “有可能。”宋巍被她逗乐,忍着笑声,“毕竟立了功,就开始转运。” “胡说八道。”温婉才不信他的鬼话,这人多年前就一步一步诱她入坑,嘴里出来的话,还能有几句是真的? 想到这儿,温婉仰头,对上男人含笑的目光,轻哼,“从今日起,宋大人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彻底崩塌了。” 宋巍问她,“我原本在你心目中是个什么形象?” 温婉说:“原本是个成熟稳重的老实人。” “那现在呢?” “现在就是只又坏又狡猾的老狐狸!” 温婉刚磨完牙,下一刻,就感觉撞入男人温热的怀抱,宋巍拥着她,像是在为自己辩解,“什么样的我,有那么重要么?横竖都是你夫君。生,你要陪着他柴米油盐,死,你得跟他同穴而葬,运气不好的话,没准有来生,你再碰上他,还会傻乎乎地跑去让他娶你。” 464、好的没有,坏的全占(2更) 宋巍凭着关系,隔天请到太医院的王院首来给宋婆子看诊。 王院首把了脉,又看了看李太医开的方子,方子上的药没什么错处,主要原因还是患者病情严重,所以短时间内很难恢复。 怕老人家年纪大受不住猛药,王院首给她做了艾灸,减轻药量,又加了两味药性温缓的草药进去。 如此一来,恢复的时间愈发延长,五日后才勉强见效果,咳嗽声有所减缓,人也开始恢复精神,进食量明显增多。 宋婆子在床上躺了好几日,早就想出去晒晒太阳,只是二郎媳妇不让,说外头风大,她一出去,指定又咳起来。 这天风和日丽,宋婆子趁着二郎媳妇去了茅房,不顾几个小丫鬟的劝阻自己跑到廊下站着。 见到太阳,她深吸口气,面上是说不出的满足。 温婉过来的时候见到,问她怎么不在里头休息。 “再躺下去,我这把老骨头就真得散架了。”宋婆子说着,感慨起来,“想当年在老家,多苦多累都没这么病过,顶多是打几个喷嚏,自己熬碗姜汤喝下去就没事儿了,哪像现在,动不动就得请大夫。这人哪,一闲下来就容易把身子养娇,冷了不行,热了也不行。” 温婉笑道:“娘这话说的,三郎当了官,总不能让您和爹回去干农活吧?再说了,人吃五谷杂粮,时不时的有个头疼脑热挺正常,是您想太多了。” “我自个儿的身子骨,自个儿清楚。”宋婆子不是糊涂人,来京城闲了几年,她有些发福不说,体质也大不如从前,这些都能切身感受到,“也不知道老家那边儿成了啥样,听你二哥二嫂说起来,咱家那老房子估摸着早塌了,要是还在,我跟你公公倒想再回去住几年。” 温婉忽然有些理解婆婆思乡的心情,城里再好,终归不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少了一份眷恋,“娘要是觉得城里头喧嚣,不喜欢,那媳妇安排一下,送你们去庄子上住段日子,那地儿清静,二老要闲不住的话,还可以跟着佃户们一块儿下田去活动活动筋骨,至于回老家,这事儿您就甭想了,别说我不同意,就是三郎也不可能答应啊!” 宋婆子没固执,老家连房子都没有,现在回去,没有安顿的地方,总不能住在别人家,一天两天还行,权当是做客,日子久了,那像什么话。 点点头,她应声道:“成,就这么着吧,等我好全了,你给张罗张罗,我去庄子上住他个把月,看回来身子骨能不能强健一点儿。” 温婉颔首,“那既然娘想去,这几日就安心养着,等您没事儿了,媳妇差不多也张罗好了,跟着就送您和爹过去。” 宋婆子想到什么,眼神儿瞄了瞄温婉的小腹,“我倒是走得潇洒,你这肚子里揣着小的,一个人能成吗?” “成,怎么不成,这不是还有丫鬟们伺候着吗?娘就放心吧,我亏了谁也不能亏了自己,再说了,要有什么事儿,我自己提前就能知道,准让您的小孙孙安然无恙生下来,这下您总放心了吧?” 二郎媳妇上完茅厕回来,见婆婆和妯娌站在外头说话,问咋不进去。 宋婆子伸手扭了扭脖子,“我这躺得都快不会走路了,刚还跟三郎媳妇商量来着,打算等好全了去庄子上住个把月再回来。” 二郎媳妇没说话,目光转向温婉。 温婉说,“我已经答应了。” 二郎媳妇:“不是……娘这都有诰命在身了您还跑去庄子上干啥?” “诰命在身咋了,还不照样是有胳膊有腿儿的凡人一个,别光说我,你公公早就闲得发霉,前儿还跟我商量来着,说想回趟老家祭祖,顺便把房子修一修,再住上一段日子,他可比我还着急呢。” 二郎媳妇算是听明白了,公婆这是闲不住,想回去刨土来着。 二老毕竟没跟他们家住一块,她拿不定主意,再次看向温婉。 温婉想得比较细,“既然要祭祖,肯定得全家人一块儿回去,现如今我怀着身子,九月份的产期,就算要回乡,最早也得明年,爹娘能不能再等等?” 宋婆子当然是以小孙孙为重,“我也就是随便说说,没真让你们马上去,祭祖是大事儿,马虎不得,我到时候跟你们公公说说,好好合计合计,寻个适当的机会再走。” 把婆婆送回房之后,温婉跟二郎媳妇说:“二嫂已经耽搁了太久,如今婆婆见好了,你就回去吧,二哥那边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这么待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不等二郎媳妇说句什么,她又接着道:“我听三郎的口气,梁家可能已经在挑日子了,到时候媒人上门来说亲,你们不提前做好准备不行。” 二郎媳妇点点头。 老实说,这么些天她并不轻松,到底是别人家,哪怕是大宅子,没有自己的窝住着舒坦,虽然那套胡同院是三郎给的,不过住的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就当成了自己家。 中饭过后,二郎媳妇便收拾东西带着宋琦和宋多宝回了家。 宋姣留在宋府。 按照温婉的意思,既然小姐妹俩合不来,还是让她们分开住的好,等梁家确定了日子,这边安排人把宋姣送回去过礼,之后再接回来待嫁就是。 二郎媳妇自然是希望自家闺女能好,留在宋府,她求之不得。 那娘仨走了之后,进宝也没了玩伴,恹恹地躺在小榻上不想动。 温婉见状,问他想不想再去庄子上放羊。 小家伙一听,来了精神,问什么时候去。 “过几天,只不过这次娘亲去不了,爷奶陪着你去。” “娘亲为什么不去?”小家伙瘪着嘴巴。 “娘亲怀了小宝宝呢,不能到处奔波,你想去的话,娘亲就让人给你收拾东西,你要是不想去也不勉强。不过有一点娘亲要提醒你,下个月二十六是你四岁生辰,满四岁以后,家里就要给你请开蒙先生了,到时候你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得用来上课,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想玩就玩,想睡就睡,明白吗?” 进宝耷拉着小脑袋,“是不是跟哥哥一样,每天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睡觉时间还是有的,只是不能再随心所欲。” 对于进宝来说,不能吃好吃的,不能偷懒,简直就是在给他上酷刑。 小家伙不想上学,就在温婉跟前撒娇,“娘亲,能不能明年再开蒙,进宝还小,进宝才四岁。” 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温婉挑眉笑看着他,“行啊,你不开蒙可以,只要每天都能完成你爹布置的课业,就让你五岁开蒙。” “……”进宝一脸的生无可恋。 温婉跟他说:“你爹三岁的时候已经认识很多字,五岁开始学文章,十岁就能自己写,老家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天才,在宁州,提起你爹的大名,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进宝想不想做个跟你爹一样优秀的小天才?” “不想。”小家伙慢吞吞地摇着脑袋,“进宝不能太出名,否则就有好多人盯着,想偷懒都不行。” 温婉戳他额头,“你是不是懒虫上身?” 她和宋巍明明有那么多优点,为什么儿子就是遗传不到,又懒又贪吃,死抠还记仇。 好的没有,坏的全占。 进宝哼哼两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她睡过去。 温婉抱不动儿子,让云彩帮忙把小少爷挪到软榻上。 云彩很喜欢进宝,听说老爷夫人要请先生给他开蒙,心疼道:“京城里很多孩子都是六岁以后才开蒙,小少爷才四岁,夫人真的不打算再让他多玩儿两年吗?” 温婉没有松口,“六岁以后才开蒙的,大概是家里有爵位要继承,老爷是进士出身,将来官位再大,元宝和进宝还是只能靠自己考取功名,进宝本来就懒,再晚两年,他可就什么都跟不上了。” 云彩说:“其实小少爷挺聪明,老爷每次教他点儿什么,他一学就会,可就是……” “可就是不太爱动。”温婉替她把没说完的话说出来,又不禁怀疑,“难不成是我怀着他的时候常常犯懒,所以小家伙生下来就成了个懒虫?” 465、晒成黑蛋(3更) 在小丫鬟们的精心伺候之下,宋婆子的风寒逐渐好转。 先前她已经跟宋老爹商量过,去庄子上住一个月,等进宝生辰再回来。 温婉这几日一直在张罗给二老和儿子去庄子上的用度。 准备出发这天,正巧宋巍休沐。 小家伙挺舍不得爹娘,抱抱温婉,又抱抱宋巍,站在大门口不动。 温婉好笑地看着他,“要是不想去,就不要勉强,省得你晚上睡觉看不到爹娘,在庄子上哭了丢人。” 进宝闻言,挺了挺胸脯,“谁哭谁是小狗。” 温婉嗔他,“又想去,又舍不得爹娘,你矛盾不矛盾?” 进宝松开温婉的腰,盯着她的小腹看了会儿,忽然问:“等进宝回来,能不能见到妹妹了?” 温婉说不行,“产期在九月,还有半年。” 末了,温婉反应过来什么,问他,“为什么是妹妹?” “妹妹听话,进宝想要个妹妹。” 温婉自然而然地抚了抚小腹,扬唇浅笑,“是弟弟还是妹妹,生下来才知道。” 话完,催促他,“爷奶已经等好久了,你还不走?” 进宝“唔”一声,转过身朝着马车走了几步,又停下,扭头跑向温婉,小胳膊紧紧圈住娘亲,好久才再次将人松开,这次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温婉回想着他刚才的小动作,有些啼笑皆非,“这小家伙,分明就舍不得,还死撑着要去,估摸着待不了两天,他就得嚷嚷着回来。” 宋巍看着已经启程的马车,缓声道:“不一定。” 温婉觉得他这话太过武断,“你儿子什么德行,你不清楚?” 宋巍莞尔,“我亲生的,我自然清楚。” …… 老两口带着小金孙到了庄子上,得庄头盛情款待,又给安排了住处。 之前温婉让人通知庄头的时候,只说太爷老太太要来,没说老两口来做什么。 因此见到两位老主子换上下人们干活儿的衣裳,庄头愣了一愣,“老太爷,老太太,您二位这是……” 宋婆子随意说了句,“在府上闲不住,想来找点活儿干。” 庄头闻言,好似遭了雷劈。 多少乡下老头老太太想凭着儿子考中进士迁到京城去享福,过惯了荣华富贵的日子,谁还乐意回去当个泥腿子? 宋家这两位老主子,简直让人大开眼界。 宋婆子见庄头吃惊得厉害,也懒得解释,让他找两把锄头来。 庄头回过神,应了声出去。 不多会儿,他扛着两把锄头回来。 宋婆子和宋老爹各接了一把,回头看向蹲在门槛边的小金孙。 小金孙正托着下巴瞧爷奶。 宋婆子觉得,小金孙的眼神里原本是该有疑惑的,但是因为人太懒,所以可能还没疑惑上,就被懒虫给压下去了,连问都懒得问一句。 宋老爹走到小金孙身边,笑呵呵地说:“一会儿我们要去种玉米,种完之后再抓鱼来烤,进宝想不想吃?” 进宝还没吃过烤鱼,一听,口水都馋出来了,问爷爷,“什么时候种完玉米?” “少个撒种的人。”宋老爹故意道:“要是有人帮着撒种,那就用不了多久。” “我我我……”进宝举着小爪子,表示为了烤鱼,他可以去撒种。 宋婆子满心诧异,果然还是老头子有办法,几句话就让这小懒孙主动提出要干活儿。 不过,诧异归诧异,对于老头子的想法,宋婆子是不赞同的,“进宝才多大,你让他去撒种,他哪做得来?” 宋老爹提议道:“我们祖孙三人单独种一块地,我在前头挖坑,你带着进宝撒种,种成啥样都随他,主要是锻炼锻炼小孙孙,马上就四岁了,可不能再继续懒下去。” 宋婆子还是觉得不妥,“进宝在家里养得多娇,你瞅瞅那小胳膊小腿儿细皮嫩肉的,往地里一站,还不得晒成黑蛋?” 宋老爹坚持:“三郎的本意就是让我们帮着调教进宝,否则也不可能同意让他跟着来乡下,还一来就是一个多月,” 宋婆子噎了噎,再看向小金孙,眼神里仍是有着几分不忍,“撒种很辛苦的,进宝就在屋里歇着好不好?你要觉得闷,跟着奶奶去也成,奶奶给你找棵能乘凉的大树,你去睡上一觉,等醒来,咱们就去抓鱼。” 小家伙虽然懒,但是自己说过的话,还是挺负责任的,他拒绝去大树下乘凉睡觉,表示要撒种。 …… 一刻钟以后,祖孙三人出现在某块刚翻出来的地里。 旁边的麻袋装了半袋玉米种。 宋老爹挥动锄头朝前挖了一排坑,宋婆子给进宝找了个小篓子,装了一把玉米种,然后教他怎么撒种。 进宝的学习能力挺强,宋婆子才示范了一遍他就记住,然后跟在爷爷身后开始干活儿。 头一次下地,小家伙难免觉得新鲜,忙活半下午,果真被晒成了小黑蛋。 宋婆子瞅着他那张一言难尽的小黑脸,越发觉得一言难尽。 466、从未想过要还俗(1更) 宋婆子和送宋老爹带着进宝走后没几天,梁家就确定好了日子,温婉从宋巍口中得知准确时间,着人在前一日将宋姣送回去。 这道礼不算复杂,宋姣只需把自己的庚帖交给媒人带走就成。 尽管如此,二郎媳妇还是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招待媒人。 三日后,男方家合了八字,再把梁骏的庚帖送到宋二郎家来。 二郎媳妇接下庚帖,之后请人占卜,说八字合了六字,两口子都没意见,等梁母让人送了信物来,这桩亲事才算是就此定下。 宋姣再回到宋府,平日里没什么事就陪着温婉赏花散步。 温婉问她:“你这趟回去,没跟妹妹闹矛盾吧?” 宋姣回想起宋琦这些天的表现,摇摇头,“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见着我的时候,说话不再带刺儿,还主动跟我娘说把多宝留在家里她照顾,让爹娘放心出去做生意,我一开始挺担心她会把主意打到弟弟头上来,不过观察了几日都没什么发现,我想,她可能真是被那些传言给逼得主动‘改邪归正’了。” 温婉笑问:“那些传言你都听说了?” 宋姣有些不好意思,“传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回来的时候在街上不小心听到的,怎么,三婶婶也知道了吗?” “有所耳闻。”温婉没打算告诉宋姣那是宋巍设的局。 “也不知道是谁,突然散出这种传言来,不过虽然传得不详实,倒还算帮了琦琦一个大忙,看到她悔过,我明年也就能安心出嫁了。” 话到这儿,宋姣忽然想起一人,看向温婉:“对了三婶婶,等我出嫁的时候,大哥能不能来送送我?” 她也知道宋元宝自打跟在大殿下身边之后就没多少空闲时间,可出嫁之日,总得有人背她出门,更何况,就算不是为了有人背新娘,她也希望自己出嫁那天全家人都能到场。 温婉对上小姑娘满是希冀的目光,笑了笑,“放心吧,到时候我一定提前跟他说,让他准备准备再回来。” 宋姣道了声谢,“其实也不用准备别的,大哥能来送我,我就很满足了。” —— 被指名道姓要送嫁的那位,这会儿正在玉堂宫躲懒。 光熹帝每年都会请虚云大师入宫讲经论法,今年也不例外。 一大早,赵熙就依着光熹帝的旨意去了。 出席的有未出嫁的公主和宫妃,以及宗室几位王妃,皇子只有赵熙一位。 宋元宝没去,规矩严苛的大殿下不在,他难得偷个懒,让知夏去弄壶酒。 知夏站在门口没动,把赵熙的原话转述出来,“殿下临走前吩咐了,不能给宋少爷喝酒,否则……” 宋元宝支着脑袋靠在太师椅上,闻言朝她看来,“否则什么?” 知夏犹豫片刻,如实道:“殿下说,宋少爷酒品不好,一喝醉就胡言乱语,最好是从今往后都能戒酒。” 宋元宝:“不是……我说你们家殿下连这都要管?我是个正常男人,又不是要出家当和尚,还让我戒酒,我也太没面子了吧?” 还有,他什么时候喝醉酒胡言乱语了? 知夏听着他抱怨完,这才出声:“有娘娘们爱喝的果酒,宋少爷要不要?” 宋元宝扔她个白眼,“我才不喝那玩意儿,给我倒茶来。” 知夏赶紧进门来给他奉茶,嘴里说着,“殿下临走前还吩咐了,宋少爷要么把图画出来,要么多抄几遍清心经,殿下听完大师讲法回来要检查的。” 宋元宝眼珠一转,问她,“什么图?” 知夏摇头,“奴婢不知。” “那不就结了?你都不清楚是什么图,我怎么会画?至于清心经……”宋元宝说着,起身去里间床底下摸了一沓澄心纸出来,往桌上一扔,“喏,我这算完成任务了啊!” 知夏探头一看,澄心纸上全是清心经的内容,她啊了一声,“这……” 宋元宝擦擦手,“小样儿,就知道他要整我,拿去吧,这可是本少爷每次被罚趁机多抄一张张攒下来的。” “少爷您这是作弊。”知夏没敢收,直觉上,殿下一定能认出来。 宋元宝不以为意,“反正他只说了让我抄,又没说什么时候抄,你仔细看清楚,那上头哪个字不是本少爷亲手抄的?” 见小宫女还是一脸的为难,宋元宝直接抓起澄心纸塞她手里,神秘兮兮地道:“我出去溜溜,你别跟殿下说,等下次我回家,再给你们带好东西。” 来了快两年,宋元宝跟玉堂宫的所有下人都很熟,每次回家,总不忘给她们带些宫里没有的吃食。 知夏被馋到,吞了吞口水,“那、那少爷快去快回,否则殿下回来发现您开溜,可就惨了。” 话还没说完,宋元宝已经出了玉堂宫。 原本凭他跟赵熙的关系,今日的听法是能去的,可赵熙言语之间有阻拦之意。 一开始宋元宝还觉得没什么,反正他对这种无聊透顶的场合压根就不感兴趣,能在玉堂宫偷懒挺好,可他刚刚想起来,入宫讲法的是虚云大师,虚云大师是法华寺得道高僧,苏尧启就在法华寺修行,又是虚云大师座下弟子,那个人极有可能也跟来了。 赵熙大概是不想让他跟苏尧启碰面,所以不让他露面。 苏尧启出家之后,宋元宝就再也没见过他,心中好奇他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打算去大师所在的重华殿附近转一圈儿看能不能碰到人。 刚好就有这么巧。 宋元宝才才溜到重华殿附近的水池,就见到苏尧启从另一头过来。 他已经剃了度点上戒疤,身穿赤色祖衣,步伐沉稳,不疾不徐,目不斜视看着前方。 看样子,应该是刚从茅房回来。 宋元宝躲在花丛后,捡了个小石子朝他扔过去。 石子打中苏尧启的后背,对方有所察觉,停下脚步回头看,没见着什么人,他扫了地上的小石子一眼,很快拉回视线继续朝前走。 宋元宝又一个小石子打在他身上。 这一次,对方仿佛毫无所觉,平视前方的那双眼,冷静得跟宋元宝印象中的苏尧启判若两人。 眼瞅着对方一只脚就要踏入大殿门,宋元宝不打算再捉弄他,主动现身,“喂,苏尧启!” 听到声音,苏尧启顿住身形,缓缓转头,当看清楚来人是宋元宝,他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小僧法号释空,不知这位施主有何要事?” 宋元宝对上他无波无澜的双眼,忽然觉得陌生,“你不是带发修行吗?为什么剃度了?” 苏尧启答:“出家人,当六根清净。” “……” 他带发修行的时候,或许对尘世还有那么一丝丝的眷恋,可当他削了发点上戒疤,宋元宝已经无法从他眼中看到任何杂念。 那种彻彻底底皈依佛门的净,似乎一下子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那也就是说,你再也没有机会还俗了,是吗?” 苏尧启神情淡然,“当年决定入佛门,小僧就从未想过要还俗。” “可是……” 苏尧启分明还有一双将他捧在手心疼的爹娘,除了双亲,其他哥哥姐姐也都把他当成宝贝似的宠。 宋元宝私以为,苏国公为人虽然不怎么样,但对这个儿子算得上掏心掏肺。 他想不通,苏尧启到底为何执意要出家。 想不通,他就直接问:“你爹娘知不知道你剃度?” 他不信苏国公会点头答应让儿子真变成和尚。 苏尧启有一瞬间的沉默,尔后清声道:“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宋元宝皱皱眉,“那你就不怕我告诉他们?” 苏尧启抬眼看了看他,慢慢摇头,“无妨。” 467、回不到过去(2更) 苏尧启说完就转身,宋元宝一把拽住他胳膊,“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为什么要出家?身为世家子弟,又没有经历过大起大落大灾大难,我不信你真能就此看破红尘,是不是这里头有什么隐情?或者你还有什么心愿没完成,说出来,我帮你。” 听到“我帮你”三个字,苏尧启眼神恍惚了一下。 “你快说呀!”宋元宝晃着他的胳膊。 苏尧启双手合十,“小僧出家是心之所向,与出身无关,与经历无关。” “我不信。”宋元宝盯着他双眼,的确已经找不回当年单纯不谙世事的苏四少,可他就是不甘心,“你是不是因为我娘……” 苏尧启出声制止他说下去,“与任何人无关。” 怎么可能与任何人无关? 宋元宝想到当初情窦初开喜欢上温婉的那个少年,再看看他如今绝尘避世的模样,心里不太好受,“我记得你那时候说过,要凭着自己的能力科考,要当个清正廉洁的好官,这些,你都忘了?” 苏尧启没有回他,“师父还在大殿讲经,施主若是没什么事,小僧先行告辞。” 宋元宝拉住苏尧启胳膊的手被摘下来。 他怔怔站在原地,目送着苏尧启抬步跨进大门,正打算追上去,赵熙突然从里面出来。 看到宋元宝,他似乎一点都不意外,“来都来了,不打算进来听听?” 宋元宝站着没动,表情有些失神,“殿下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他已经剃度?” 赵熙没否认,“他是出家人,既然不会还俗,带发修行和剃度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视觉上不一样罢了,影响不到他的心性。” 赵熙是借故出来的,想到殿内还在讲佛,他不好在外面待太久,问宋元宝,“到底要不要进去?” “我不想去。”看到苏尧启的模样他难受。 跟苏尧启相交的时间不算长,不过这个人给宋元宝的印象不算差,他心里是把对方当成朋友的,尤其在国子监念书那会儿,撇去家族恩怨,俩人相处得挺融洽。 现如今,与世无争的少年郎摇身一变成了皈依佛门的光头和尚,像是在提醒他每个人都回不到过去了。 宋元宝形容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像是惆怅,像是失落,又或许,两者皆有。 赵熙看出来他情绪不高,“我这边可能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你先去神兵司,问问宋司丞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宋元宝低声道,“我只是暂时难以接受,又不会寻死觅活闹上吊,把我支那么远做什么?” 赵熙不语,只是看着他。 宋元宝:“好好好,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 宋元宝没再回玉堂宫,径直去了神兵司。 宋巍见他一个人,语带疑惑,“殿下呢?” 宋元宝说:“我先前在宫里见到苏尧启了。” 宋巍嗯一声,“虚云大师应邀入宫讲佛,苏尧启作为他座下弟子,会跟着来也不奇怪。” “可是,他落发了。”宋元宝觉得很心塞,“不是说好了带发修行的吗?我还等着他还俗跟他一块儿考科举入官场呢。” 关于这点,宋巍有些小小的意外。 当初他带着婉婉第二次去法华寺的时候,苏尧启都还是带发修行的模样,这才半年不到,竟然就剃度了。 不过想想寸心方丈的经历,宋巍又觉得没什么。 “苏尧启不适合留在苏家,他出家,一来是心之所向,二来,佛门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爹,您这话说的也太佛了。”宋元宝完全不认同,“先且不论他还能不能还俗,就凭他当初跟我说过的那些话,他就不可能是无缘无故出的家。” “你又不是他,怎知他不是?” “直觉。” “能在大火毁容之后淡然以对,说明他是真的大彻大悟,会有出家的想法很正常,不过,若是我所料不错,将来的某一天,他可能会因为种种原因而还俗。” “真的?”宋元宝满脸愕然,“可他都已经落发点戒疤了,怎么可能呢?难不成,是他爹娘知道以后不同意,所以逼着他还俗?” “只是猜测而已。” 寸心方丈当年,全族被灭,只剩他一个,在这样的前提下还俗,内心多痛苦可想而知。 如果苏尧启会重蹈覆辙,那么苏家将来可能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宋巍敛去思绪,没再多想。 这些话不适合对宋元宝说,宋巍便闭口不言,找了借口带他去看匠人们做出来的十二个机关兽模型。 …… 重华殿的讲佛在下晌结束。 苏尧启刚走出重华殿大门,被苏皇后拦住了去路。 “小四。” 苏皇后皱着眉头,显然心情不大好,双目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身上,“你怎么把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 苏尧启安静站着,没接腔。 “剃度的事儿,你爹娘知道吗?”苏皇后追着问。 “皇后娘娘都知道了,他们很快就能得到消息。” 苏尧启的回答没什么情绪,显得有些疏离冷淡。 苏皇后抿着唇,“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年少不懂事说着玩玩的,过不了多久就能自己回来。” 谁成想,苏家这回真送了个儿子入佛门,兄嫂心可真大。 苏尧启不知道怎么回苏皇后的话,每个人都觉得他应该待在苏家继续做他的少爷,继续被爹娘宠着护着,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要那样的人生,想不想当那样的苏四少。 无论是被绑架,还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甚至是被大火烧伤毁容,他其实没那么多怨念,只是心里有个地方住着佛,想遵从本心罢了。 苏皇后见他不说话,提议道:“这么着吧,你先随我回坤宁宫,我让人到国公府说一声,把你爹娘接来,到时候他们要怪,姑母还能从中帮着调解一番,否则那二人一旦闹上法华寺,你也不好收场,如何?” 苏尧启抬眸看了看在前头等自己的师父,上前知会了一声,然后转头跟着苏皇后回宫。 …… 苏家隔着皇城近,一炷香的工夫后,苏国公夫妇出现在苏皇后的坤宁宫。 进门见到儿子的模样,国公夫人眼前阵阵黑晕袭来,险些当场昏过去。 苏国公的老脸颜色也不好看,鹰眼落在亲儿子光溜溜的脑袋上,问他,“小四,你头发呢?” 苏尧启缄默不言。 “小四!”苏国公又喊了他一声,“你说话。” 苏尧启侧过身,对着爹娘跪下,“儿子已经落发为僧。” “你当初怎么答应老子的?”若是别的儿子这么惹他生气,苏国公指定拎起来就是两个大耳刮子,可眼前的人是小四,是他打小就娇养长大的儿子,他舍不得。 苏尧启没有被国公的气势吓到,“儿子不会还俗,剃度和带发修行没有分别。” “那你为何不带发修行?” “佛门弟子,该遵守佛门规矩,六根清净才能入门。” 苏国公险些吐血,“你这是想气死我啊你?” “小四。”国公夫人走到儿子身边,欲将他扶起来。 苏尧启跪着不动。 “好孩子,你听娘的,别犯傻。”国公夫人抹去眼泪,尽量轻声劝,“咱们不出家了,你还俗回来,想娶谁,娘就让你娶谁,想要什么,娘就给你什么,好不好?” 苏尧启无奈,抬起头,“娘,当初不是说好了同意我入佛门的吗?怎么你们如今全都变卦了?” “可你爹那会儿是让你带发修行,没让你剃度。” “就算不剃度,我也不可能再还俗。”苏尧启态度坚决,“你们就别再劝了,剃度是我自愿,如果真按照你们的要求回来娶妻生子,我可能一辈子都会郁郁寡欢。” 468、咱能不能稍微要点儿脸?(1更) 无论怎么劝,苏尧启就是不肯松口,国公夫人再次落下泪来,“小四,你真当了和尚,让娘可怎么办呀?” 去法华寺之前还说得空就回来看看,可他去了这么久都没回过家,国公夫人只能借着进香之故去看他,每次跟他说的话都不少,她以为,儿子至少能听一听。 谁成想这才一段日子不见,他就自作主张落发为僧。 面对爹娘的痛心疾首,苏尧启只能叩头,“是孩儿不孝。” 错他认,但绝不回头。 苏国公看着他的样子,眉头深深皱起,自己虽然不参与朝政,宋家那头的动静却是没少关注。 想到探子说苏尧启出家之后,宋巍夫妻曾数次上过弥勒山,他一时气怒,瞪向儿子,“小四,你跟爹说实话,是不是有人逼你?” 温氏明知小四心悦她,还故意带着男人去法华寺,准是为了刺激他儿子,小四心性纯良,不肯与人争,只能落发为僧以铭心志。 苏国公想的挺远,几个瞬息之间就往宋巍夫妇头上扣了好大一个屎盆子。 苏尧启觉得很头疼,为什么他爹总是觉得有人要害他? 在苏皇后的搀扶下站起身,苏尧启说落发全是自己的主意,跟谁都没关系。 苏国公大手一挥,“你不用替温氏瞒着,爹这就去找她算账。” “爹!” 苏尧启想阻拦,奈何他爹气势汹汹,几个跨步出了坤宁宫大门,离宫后直接骑上快马,前往宋家。 二老带着小金孙去了庄子上,宋巍在衙门,如今家里只剩温婉、宋姣和过来给闺女送嫁衣布料的二郎媳妇。 三人正在屋里琢磨嫁衣的绣样,玲珑跑进来道:“不好了夫人,外面有位凶神恶煞的老爷说要见您。” 宋姣眉心一跳,“凶神恶煞?” “对。”玲珑点头,“他一来就在外头骂人,骂得可难听了,把左邻右舍都给招了出来。” 宋姣脸色不好,看向温婉。 早预感到的事,温婉面上云淡风轻,搁下布料,笑看向二郎媳妇,“咱们出去看看吧。” 二郎媳妇满心纳闷,“谁那么不要脸,跑来家里头骂人?” “去会会就知道了。” 温婉扶着圈椅扶手,慢慢起身。 二郎媳妇跟在她后头,正打算往外走,想到温婉怀着身孕,开口道:“要不,你别出去了,没准对方是个疯子,被疯子沾上可不得了。” 温婉摇头,“公婆不在,三郎也去了衙门,家里没别人,我是女主人,没有让二嫂一个客人出面的道理。” 这话在理,二郎媳妇也驳不回来,只好由着她。 几人走到大门外,老远就见一个身着浅褐色锦袍的中年男子怒气冲冲地在大石狮子旁站着。 见着温婉,他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就开骂,“温氏你别太过分了,我儿子当初看上你,那是他眼瞎,人都已经心灰意冷出了家,你还跑去刺激他让他落发为僧,你宋家人还要不要脸?” 这位苏国公,跟别的一家之主不太一样,他完全不懂脸皮为何物,骂人骂得比泼妇还凶。 对于他不要脸的本事,温婉当年陪着宋巍去宁州查案的时候就领教过了,当下被他这么数落,面上未曾流露出生气的迹象。 二郎媳妇听男子骂了一通,不解地看向温婉,“他在胡吣啥呢?” 温婉小声解释:“他是敬国公,有个小儿子,当年我在鸿文馆进学的时候倾慕过我,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出了家,只不过那时候是带发修行,前些日子这位少爷突然落发成了真正的和尚,国公爷气不过,以为是我带着三郎去法华寺的时候把他儿子给气着了,他儿子才会心灰意冷以至于彻底遁入空门。” “……”二郎媳妇:“肚子疼怨灶王爷,怎么不能耐死他?” 对方身为国舅都能矮下身段学着泼妇骂街,二郎媳妇自然也没什么好忌讳,指着大石狮子旁的人,“哎,说你呢?看什么看,堂堂一大老爷们儿跑来骂孕妇你还有理了是吧?” 苏国公气势全开,“有脸说我?你怎么不问问温氏,她都干了些什么龌龊事?” “你别满嘴喷粪,我宋家人刨你祖坟了?” “就是温氏害得我儿子落发,你有种别当缩头乌龟,给我下来,咱们去公堂上对质!” 二郎媳妇叉着腰,“就不下来,你能怎么着吧?还害你儿子,你儿子是什么神仙宝贝疙瘩?你瞅瞅你那样儿,瞧着人五人六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事实上满脑子装的都是屎,逮谁咬谁你学狗叫呢?大嘴叉子一张,白的你也想说成黑的是吧?告诉你,论吵架,老娘就没怕过谁!” “……” 苏国公气得脸绿,他活了大半辈子,骂过的人多不胜数,这还是头回败给一个乡野妇人。 指着二郎媳妇,苏国公手指有些哆嗦,“泼妇,泼妇!” 二郎媳妇扔个白眼给他。 “一家子泼妇!” 苏国公瞪了温婉一眼,咬着牙甩袖离开。 宋姣看着那位老爷远去的背影,觉得十分无语,“这京城里头,果真是卧虎藏龙,我还以为能当上国公的都是知礼明仪之辈,就算是道貌岸然,面子功夫总要做一做,没想到,他竟然能豁开面儿跟娘对骂,真真让人长见识。” 温婉拉回视线,“这都不算什么,往后在京城待熟悉了,什么样的人你都能见到。” 二郎媳妇轻哼,“这种人下次再来,直接拿扫帚轰出去。” 温婉掩唇笑,“二嫂这些年倒是把婆婆骂人的功夫学了个十足十。” 二郎媳妇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先前骂人的样子像极了婆婆,面上讪讪,“可不嘛,每次跟她说不上三句话她就得开骂,我就算不想学,听也听会了。” 话完,想到对方身份不俗,二郎媳妇又犯了愁,“你说那什么国公,他被我臭骂了一顿,会不会事后来报复我?” 苏国公不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人,他今日来骂人只是为了出口气,真正的招数还在后头,只不过温婉暂时没预感到,“二嫂放心吧,三郎是皇上跟前得用之人,苏国公再恨咱们家,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手,否则今日就不会只身前来骂人,而是买通杀手来对付我了。” 二郎媳妇懊恼道:“婆婆偏偏在这个时候去了乡下,她老人家要是在,刚才准能把苏国公骂得七窍生烟。” 这话直接把宋姣听笑。 温婉也笑,不过二嫂说得没错,婆婆骂人,那可是一流的顺,能连续骂上一个时辰不带重样的,苏国公要真对上她,不吐血才怪。 …… 苏国公跑到宋家大门前骂人的事儿,才半天就传开来。 光熹帝和苏皇后前后得了消息。 光熹帝那边是言官上奏的,折子上说苏国公身为国舅,不顾形象跑到宋家骂孕妇,有损皇室颜面。 可苏国公如今都不参政了,他不要脸,光熹帝能怎么办?只能找苏皇后说说,让她劝兄长悠着点,别张嘴就来,什么人都骂。 苏皇后更无语,马上让人传苏国公入宫,跟他说有言官弹劾,让他注意自己的身份。 苏国公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态度,“我只是为了给儿子讨回公道,一没骂脏字,二没带上她祖宗,都察院那帮老东西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儿干,成天就盯着我?” 说完,又问苏皇后皇上那边怎么说。 苏皇后揉着太阳穴,“您都豁开脸了他还能怎么说,叫您悠着点儿,宋巍如今是神兵司司丞,正得皇上宠信,你这么一闹让他下不来台,皇上能高兴吗?” 苏国公冷哼,“他让我儿子成了和尚,我将他一军怎么了?还说我骂人,他们家那泼妇骂得更难听,街坊邻居都听到了。” 苏皇后嘴角抽了抽,“好歹,您还是个国公,有头有脸的人物,咱能不能稍微要点儿脸面?” …… 这件事,宋巍还在神兵司就有人告诉他了,说京城最不要脸的一家之主跑到他们家骂人。 宋巍听了,只是淡淡一笑。 同僚问他笑什么。 宋巍说不容易,苏国公能为了儿子变泼父,送上门找骂挺不容易。 同僚:“……” 晚上回家,宋巍都没开口问,宋姣就主动提及,言语之间多有怨愤,“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老人。” 宋巍道:“苏国公的泼辣名声早几年就有了,不过那时候他还是丞相,又有个皇后稳坐中宫,一手遮天,所以敢嚼他舌根子的人不多,如今不参政了,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谁都想上去踩两脚。” 只可惜,苏国公是个踩不散架的硬茬子,又阴险又不要脸。 一般人谁动得了他? 见三叔三婶的反应都很淡,宋姣不由担忧,“万一他明日再来怎么办?” 温婉笑,“放心吧,白天被你娘骂得鼻孔冒烟,他不会再来了。” 469、两桩秘辛(2更) 以往国公骂完人都会通体舒畅,今日被个妇人噎住,他浑身不得劲,从宫里回来后就一言不发,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国公夫人眼睛都给他晃花了,“老爷,您坐下喝口茶吧,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妾身听听。” 苏国公想到骂他那妇人的嚣张样,气不打一处来,“看来老子最近没动作,宋家的日子是过得太舒坦了。” 国公夫人心口跳了跳,“您该不是又想着对付宋巍吧?” 之前谋算过那么多次,就没有一次是成功的,郝运生前都说了宋巍很邪门儿,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苏国公气了半天,终于想到主意,“你去把苏瑜给我叫来。” “叫她做什么?”国公夫人不解。 “让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 …… 正院来人的时候,苏瑜人在耳房,手中捏着巾帕擦供桌。 供桌上,竖着郝运的牌位。 苏家这位上门女婿,原本只是苏国公手底下的一枚棋子,死的时候尸身被炸得七零八落也无人问津,苏瑜无法替他收尸,只悄悄在耳房里给他立了牌位。 “大姑娘。”婆子在外头催促,“老爷让您尽快过去一趟。” 苏瑜合上门出来,表情木然地看着她,“父亲有没有说什么事儿?” “老奴不知。” 苏瑜垂下眼睫,“好,我知道了,马上就来。” 扔下帕子,她回房换了身衣裳,跟着传话婆子去见苏国公。 进门后,苏瑜都没抬眼看他,微微低着头,“听下人说,父亲找我有事?” 苏国公扫她一眼,“郝运那个小王八蛋一死,你也跟着丢魂儿了?” 苏瑜否认,“没有,我只是这两日身子不适。” 郝运生前亲手杀了她腹中孩子,她恨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心痛? 更何况当年小四被火烧伤的真相已经曝光,这种时候谁敢在国公跟前说郝运一句好? “没有那最好。”苏国公说着,很快摆出慈父的模样来,“你还年轻,为了一个居心叵测的男人守寡不值当。” “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苏瑜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为父打算重新给你招婿。” 苏国公的语气中没有商量,显然是早就打好了主意,如今不过随口知会她一声而已。 苏瑜抿着唇,“父亲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女儿能办的,尽量帮您办妥。” 好歹也在苏家待了那么多年,苏瑜还算了解国公的性子。 打从郝运死后就对她不闻不问,如今不可能没有目的地找上她。 苏国公就欣赏这种提头知尾的聪明人,弯唇笑笑,“当初你们夫妻跟宋巍交手的次数不少,想必你比我还了解他,这次小四被逼落发为僧的事儿,我想让宋家人付出点代价,能不能办到?” 苏瑜如实说:“宋巍身边有暗人保护,取他性命几乎不可能,若只是膈应一下他,倒也不算太难。” 话音落下,她抬眸,目光直直看向苏国公,“若是办成了此事,父亲能否应我一个请求?” “你说。”国公爷难得的大方。 “我不想招婿。”苏瑜的声音透着几分落寞,“我想在事成之后带着姨娘离开苏家。” 她的要求,换来一声冷笑,“当初是你们娘俩主动来认的亲,如今想走就走,当苏家是什么地方?” 早在流产那会儿,苏瑜就已经心灰意冷,没有哪天不想离开苏家。 面对苏国公的冷嘲热讽,她极力让自己镇定,“当年是我们娘俩不自量力,一时被富贵迷了眼才会想着来攀附认亲,事到如今,我夫君和孩儿均已不在人世,再待下去,只会成为国公府的累赘,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们走吧。” 苏国公没说话。 一旁国公夫人低声道:“既然要走,老爷不妨成全她们好了。” 她一向不待见这对母女,自然是眼不见为净。 苏国公却拧紧了眉头,“我若是不放呢?” 苏瑜的表情很麻木,瞧着像是对人世间已无任何留恋,“国公是一家之主,自然有权利决定谁去谁留,您若执意不肯,那么我也无话可说。” 以前苏国公几乎没怎么关注过这个私生女,今日才发现,竟然是个有血性的,他轻哼,“想跟我谈条件,就得先拿出真本事来。” “我知道,我会尽力。” …… 从正院出来,苏瑜深深吸了口气,想到过不了多久就能离开苏家,她沉郁多时的心情有所好转。 没有回自己院子,苏瑜径直去了邱姨娘住处。 邱姨娘正在给笼子里的画眉喂食,见到她,笑得眉眼温柔,“瑜儿怎么来了?” “娘,我刚刚去见国公了。”苏瑜走到她身旁,“他答应我,只要我帮他把事情办成就让我们娘俩离开苏家。” 邱姨娘面上笑意收了收,放下鸟食盘弯腰洗手。 苏瑜忆起以往自己提出离开时她娘的反应,放软了语气,“这些年我攒下不少银子,足够我们出去开间铺子了,娘,您这次就听我的,咱们一块走,好不好?” 邱姨娘捏着干巾的手收紧,耳边又传来苏瑜的声音,“来了苏家,我感觉自己活得不像个人,尤其是近两年,与行尸走肉没什么分别,有时候走在街上,我还挺羡慕那些个贩夫走卒,哪怕没钱,哪怕地位不高,可他们活得真实。我做梦都想带着娘离开苏家,做梦都想。” 话到这里,苏瑜已经红了眼眶。 邱姨娘中途没有插话,一直听她说完,这才回过头,冲她一笑,“若是能离开,我自然高兴,可你也说了,有条件,国公开的条件,你能保证一定做到吗?” “我不知道。”苏瑜摇头,眼神里有迷茫,“我只知道自己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苏家,远离这里所有人。” 邱姨娘没对苏瑜的决定做任何评价,太后交付的任务没完成之前,她不可能离开苏家。 再说,苏瑜未免太小看苏国公,好歹是做过丞相的人,他只是无耻,不是无脑,怎么可能允许一颗没用的棋子在外面乱蹦跶?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待在苏家,起码她身上还挂了苏家女的名头,国公不至于大开杀戒,一旦离开,后果不堪设想。 “我去陆家找三姑姑,她一定有办法。”苏瑜道。 “三姑姑?” “就是陆家大奶奶。”苏瑜道:“我听说她连前头那位长公主都对付得了,对付一个宋巍,想来不在话下。” “可是,你跟陆大奶奶并不熟。”邱姨娘提醒她。 “我尽量试试。” …… 武安侯府。 苏瑜找来的这天,正巧陆平舟不在。 苏仪听说是苏家来人,尽管是个不受待见的庶女,她也让人请了进来。 “给大奶奶请安。”苏瑜进了门,规矩行礼。 “苏瑜?我记得你。”苏仪看着她,“听闻你夫君死在巧家义庄,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你为何现在来找我?” 苏瑜扑通一声对着苏仪跪下,“我有事想求大奶奶。” 苏仪端着茶,面上不曾有动容,“什么事?” “我想对付一个人,求大奶奶指条明路。” “谁?” “宋巍。” “你想取他性命?” “不,只是给点教训。” 苏仪有些不解,“你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不是我,是国公。”苏瑜道:“他认为是宋巍夫妇逼迫小四落发为僧,所以……” 话还没说完,苏仪已经听懂,抬手制止她,“我太久没关注外面的事儿了,只有以前查到的两桩秘辛,你要觉得有用,就拿去,要是没用,我也没办法。” 苏瑜叩头,“还请大奶奶指点。” “其一,那位宋娘子温氏,她是前长公主赵寻音和驸马陆行舟的私生女。其二,宋巍那位长子宋元宝其实是他兄嫂所生,只不过,宋元宝本人好像并不知道此事,你要是能想法子联络到他外祖家的人,那就有好戏看了。” 470、不想为你娘报仇吗?(1更) 苏仪的声音还在继续,“赵寻音早就被除族,如今就算曝光她的私生女,估摸着也掀不起多大的波澜,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皇上未必不知道此事,你碰她,可能会一脚踢在铁板上,讨不到半分好处。” 话完,苏仪看向她,“保险起见,我建议你还是从宋元宝身上下手。” 苏瑜呆呆坐着,没什么反应。 她没想到,温氏竟然是私生女,更没想到,私生女原来也可以活得如此美满。 为什么她有个当过丞相的爹,人生还是一片灰暗? 抓着茶杯,苏瑜的手在颤抖。 苏仪瞧出异常,问她,“怎么了?” 后知后觉自己失态,苏瑜忙回神,“我没事,多谢大奶奶提点。” 她道了别,打算离开。 苏仪原本还有话要跟她说,却听下人禀报大爷回来了,她忙收了声,尔后又让婢女送苏瑜出去。 苏瑜坐上雇来的马车,没多会儿就开始走神。 她回想起自己和母亲相依为命的那些年,想起自己因为没爹打小就遭人嘲笑。 家里没个男人,被人欺负是常有的事。 母亲告诉她生父是谁的那天,她其实有过期待,期待自己的人生从此能逆袭而上,让从前所有随意践踏她的人都高攀不起。 可到了苏家她才发现,这座大宅里最不缺的,就是女儿,每一个都养得身娇肉贵,不管嫡出还是庶出,看她的眼神都像在看一条主动上门摇尾乞怜的狗。 而她所有的期盼,不过是从一个噩梦转移到另一个噩梦罢了。 看不到光明,只有更黑暗。 先前在陆家,听到温婉也是私生女的时候,苏瑜不否认自己在那一刻是嫉妒对方的,嫉妒温婉分明和自己是一样的出身,却能活出自己一直以来想活成的样子,嫉妒她能让那么优秀的男人死心塌地。 “夫人,到了。” 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 苏瑜拉回思绪下车,付了车钱之后入角门。 邱姨娘不知何时来了她的院子,像是等候已久。 苏瑜目光扫向桌上的食盒,“娘,您又给我做吃的?” 邱姨娘眼神温柔,“我听下人说,你出门前没吃东西,怕你饿着。” 听到这话,苏瑜被哽咽住,好久发不出声音。 “快洗手过来,我求了厨娘们好久才得机会给你做的糯米鸡,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 苏瑜含泪点点头,净手之后走到桌边坐下。 当看到邱姨娘从食盒里拿出荷叶包着的糯米鸡,她想起小时候自己每次上街,都会站在卖糯米鸡的摊子前不肯走,那热气腾腾的鸡肉糯米香味儿,至今记忆犹新。 动手剥了荷叶,苏瑜咬下一小口,是熟悉的味道。 她把眼泪逼回去,轻唤一声,“娘……” “嘘,别说话,先吃东西。” “嗯。”苏瑜听话地没再出声。 一共四个糯米鸡,苏瑜吃了两个,剩下两个让邱姨娘吃。 邱姨娘看着她的样子,失笑过后伸手拿起一个,听到苏瑜的声音传来,“娘以前跟我说过,您还有个孪生妹妹,她做的糯米鸡更好吃,只不过,小姨失踪很多年了,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人世,娘,等咱们离开苏家,就去找小姨好不好?” 邱姨娘盯着手里的糯米鸡看了会儿,声音略低,“都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还找得到?” “那就慢慢找。”苏瑜说:“只要能离开,天大地大,咱们四海为家,走到哪算哪,没准真就有那么一天碰上她了呢?” “好了不提她了。”邱姨娘主动终止话题,“你之前去了陆家,大奶奶给你出什么主意了?” 在生母面前,苏瑜从来不撒谎,如实道:“大奶奶告诉我,宋娘子温氏是前长公主和驸马的私生女,还说他们家长子宋元宝并非宋巍亲生,只不过所有人都瞒了宋元宝,那小子至今不晓得真相。娘,您说我一旦利用好了,是不是就能完成爹安排的任务?” 邱姨娘问她,“你真想对付宋巍?” “不是我想,是国公想,要想跟他谈条件,我必须这么做。” “那你可曾想过,万一失败了,后果是什么?” “……”苏瑜语塞,她抱着必胜的决心,没有考虑过失败的下场。 唯一的机会,不允许她失败。 邱姨娘继续道:“不记得当年那根手指了么?你找人挑事,想败谢正的名声,结果被提前侦破,仅仅是给你个警告,他们就剁了你的人一根手指,这次你一旦被发现,后果很难估量。” 那根手指,让苏瑜做了几个月的噩梦,她怎么会不记得? 如今每次想起来,仍旧觉得可怕。 “可是娘……”苏瑜眼神无措,“我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有,只要你愿意。” “什么?” 邱姨娘没有急着回答,眼神有些放空,像是想起了什么,“还在广南的时候,我曾与人有婚约,却在大婚前夕被人夺了贞节不得不强行解除婚约,爹娘嫌我败了家族名声,将我扫地出门,可我一个弱女子,能去哪?离开邱家没多久,我发现自己怀了身孕,于是想法子一路北上,想找到那个人,给你个名分。 到了京城我才发现,他早就有家室,在广南那会儿,纯粹是一时兴起强占了我,他屋里和外面都不缺女人,我只是其中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事后他连我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 知道苏氏是高门世家,我就算去认也是死路一条,只能先悄悄把你生下来,之后的事情,你应该都还记得。 过了这么多年没爹疼被人欺凌的苦日子,瑜儿你难道就不恨吗?” 苏瑜的情绪很快被激起,“恨!我恨!可是我能怎么办?” 邱姨娘眼神变厉,“恨,就想办法让他付出代价,继续被他牵着鼻子走,你永远只能做一枚随时都有可能被丢弃的棋子。” 苏瑜还是不太明白,“娘能否再说清楚点儿?” “去弥勒山。”邱姨娘道:“你对付宋巍,就算成功也只能求得一时安稳,始终被动。苏尧启是国公的命脉,你掌握了他,往后不管做什么都能事半功倍。” 看出苏瑜眼底的茫然,邱姨娘莞尔,“苏尧启遭到刺杀,刚巧有人救了他,而那个人正是你,你说他会不会感激你?” 苏瑜眼神一亮,“我明白了,小四心性纯良,到时候我再把自己弄伤,增添他的负罪感,那么从今往后,国公就不得不厚待我。” 话到这儿,苏瑜皱了眉头,“可这么一来,我岂不是没办法离开苏家?” 邱姨娘问:“你不想为你娘……我报仇吗?” 提起报仇,苏瑜登时想起她好几回流露出来的反常,“所以姨娘来苏家,不是为了攀附荣华富贵,而是为了复仇?” 难怪隐藏得这么深,她还曾经以为生母被人掉了包。 邱姨娘颔首,“哪个女人甘心自己的一生毁在一个原本毫不相干的男人手上?不报了此仇就离开,我心里的疙瘩无法解开,就算是死,也不会瞑目。” “好,娘我知道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轻易提离开苏家的事,直到帮您报完仇为止。” 说着,她又犯愁,“光凭我们娘俩,要怎么才能完成刺杀?” 邱姨娘让她放心,“只要你点头答应愿意为小四受伤,我会暗中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苏瑜听得心神一震,好奇问:“娘能否跟我说实话,您到底还有多少事儿是我不知道的?” 邱姨娘冲她一笑,“该让你知道的时候,我不会隐瞒。” 苏瑜看着对面的女人,还是印象中的那张脸,眉眼间却多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凌厉。 苏瑜不知道是该喜悦生母终于硬气一回,还是该难过生母变得陌生了。 471、给她嫡女待遇(2更) 听了邱姨娘的话,苏瑜没再固执地想法子对付宋巍,她去国公跟前说自己查到了宋家的一桩秘辛,但需要去宁州跑一趟找几个证人。 苏国公并未起疑,直接放她出府。 然而不到半天就有人回来传话,说弥勒山附近出现大批黑衣刺客,全是冲着四少爷去的,幸好大姑娘当时路过,为四少爷挡了刀,现如今身受重伤性命垂危,问国公要不要请大夫过去看。 “刺杀”二字,让苏国公眼皮猛跳了两下,看向报信的人,“小四怎么样?” “四少爷安好,只是大姑娘她……” 苏国公原本没打算管那个女儿的死活,可一想到她是小四的救命恩人,心下觉得烦躁,“带府医去给她看伤。” 报信的人刚要走,苏国公忽然又改变主意,“罢了,我亲自走一趟。” 怕国公夫人再哭哭啼啼,苏国公让人封锁消息,暂时别让她知晓,他借故出了府,直奔弥勒山。 …… 法华寺精舍。 苏瑜因为失血过多陷入昏迷,虚云大师正在给她把脉。 守在外面的苏尧启急得脑门冒汗,好不容易等到房门打开,他忙问:“师父,她伤势如何?” “很严重。”虚云大师叹气,“若是熬不过今夜,只怕……” “不会的,释明师兄已经下山请大夫,大姐姐……女施主一定能挺过去。” 虚云大师看着他,“你不过就是下趟山,怎么会招来刺杀?” 苏尧启摇头,“徒儿也不知道。”没准,又是谁为了对付他爹把主意打到他身上。 苏尧启越来越觉得,自己活成了生父的软肋。 虚云大师拍拍他的肩,“好好守着,有什么异常,第一时间来禅院找为师。” 苏尧启道了声谢,目送着虚云大师走远,尔后推开房门走进去。 素净简陋的床榻上,苏瑜脸色寡白,双眼紧闭,丝毫没有要转醒的迹象。 被子一角被她胸前的鲜血染红,瞧着有些触目惊心。 苏瑜是女儿家,伤的位置又特殊,不论是苏尧启还是虚云大师,都不方便直接给她检查伤口,只是喂她吃了两颗止血药丸。 苏尧启想到先前山下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不由得抿紧了唇,“大姐姐,你可一定要醒过来。” 否则要有什么事儿,他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床榻上的人很安静,呼吸微不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释明请的大夫才到山上,带了不少的草药丸药和药粉,都是听释明解释了伤情临时配的。 释明考虑周详,知道寺中所有人以及请来的大夫都不方便给女施主敷药,特地请了山下一位农妇来。 大夫给苏瑜把了脉,诊断跟虚云大师说的所差无几。 苏尧启越发觉得愧疚,“大夫,有没有办法能救救她?” 老大夫捋了捋胡须,“待会儿老夫会把金疮药交给这位娘子帮她敷上,至于能否挺过来,就得看她造化。” 苏尧启最后瞧了苏瑜一眼,对农妇道:“有劳女施主。” 之后,几人退出去,农妇剥开苏瑜的衣裳开始给她清理伤口和敷药。 等做完这一切,骑快马的苏国公也到了。 他一来就大步流星地走到苏尧启跟前,仔仔细细把儿子打量个遍,确定没事儿之后才松口气,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尧启只能摇头说不知。 他的确是不知道什么人做的,只隐约觉得大概又跟当爹的有关。 眼下不是讨论刺客的时候,苏尧启想到里头昏迷不醒的苏瑜,对苏国公道:“爹,是大姐姐救了我,今日若没有她,孩儿必死无疑。” 苏瑜早上才说要去宁州,出城没多久就刚好碰到小四被刺杀又刚巧救了他儿子? 苏国公不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主儿,毫不掩饰自己的疑心,“你确定她是救你,而不是在你跟前上演苦肉计?” “爹,您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苏尧启指着房门,“虚云大师和山下的大夫都给她看过,已经失血过多命悬一线,有谁演苦肉计会甘愿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待在虚云大师身边快一年,苏尧启原本已经修得清心寡欲宁静恬荡,会在这样的场合突然爆发,可见刚才那些话激起了他多大的怒意。 苏国公选择服软,“好好好,你别激动,是爹错了还不成吗?爹不该误会她一片好心。” 嘴上这么说,心里到底还是存有疑虑,递了个眼色给自己带来的府医。 府医会意,推开门进去给苏瑜看诊,一刻钟之后出来,在月门处回话。 苏国公问他,“伤势如何,是不是装的?” “不是。”大夫摇头,“大姑娘的确伤得很严重,若非止血及时,这会儿恐怕早没命了。” 苏国公眯着眼,“她当真有这般好心?” 一个在上门认亲之前连他都记不得的私生女,真能做到以德报怨? 苏国公不太相信,可苏瑜身受重伤是事实,小四说她为他挡了刺客的刀也是事实。 府医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沉默。 过了会儿,听到国公问话,“何时能醒来?” 府医摇头,“难说。” 毕竟是女儿家,身子骨弱,受了如此重伤没有当场毙命,已经是奇迹。 “这么说来,在她苏醒之前都不能回府了?” 府医建议道:“若是国公没有急事儿,最好是别挪动她,大姑娘的气息太过虚弱,一旦受到颠簸,很容易没命。” “行了我知道了。” 苏国公回到苏瑜房门前,苏尧启还没走,瞧着神情挺着急。 苏国公劝他,“该做的,大夫都做了,你也别太担心,若是命不该绝,她自然会醒来。” 苏尧启低下头,“倘若她醒不过来,孩儿身上便背负了一条人命,恐怕良心难安。” 苏国公又说:“你姐姐福大命大,没那么容易就香消玉殒。” 苏尧启叹了口气,“我去大殿为她诵经,希望她能早日醒过来。” 见儿子要走,苏国公把人唤住,“小四!” 苏尧启没回头,“大姐姐这边,有劳父亲帮忙照看一二。” 直到今日,他才深刻意识到父亲除了对自己和善,对其他人甚至是对生命,都是一样的冷血。 苏尧启离开,一半原因为了给苏瑜诵经,另一半原因,是在逃避。 他劝服不了生父对其他子女也和颜悦色,只能远远躲开。 苏瑜一直没醒,苏尧启就在大殿里给她念了一夜的经,期间苏国公亲自来请,他都没回去睡觉。 苏国公怕刺杀事件再重演,便靠在苏尧启不远处的柱子边睡觉。 天明时分醒过来,发现苏尧启早就不在殿内。 他急匆匆跑出去,逮住小沙弥就问释空小师傅在哪,得知苏尧启去了精舍看受伤的女施主,高悬的心才落下来,去水池边洗了把脸,跟着去见儿子。 苏瑜昨夜起了烧,得亏农妇及时发现不停地给她冷敷才慢慢退下去,即便如此,人还是没有苏醒过来。 释明昨天请来的大夫已经下山,苏尧启只能让苏国公带来的府医进去看。 府医还是那句话,伤者并未脱离危险期,仍需几日的观察时间。 苏尧启问,“有没有什么珍稀药材能帮助她,若是有,你尽管开口,我去想办法。” “大姑娘的状况,不适合下猛药,只能温补。”府医说:“她昨夜起了烧,若能再挺过今日,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 苏尧启刚刚进去看过,苏瑜的脸色比昨日更差,若非大夫说她还有一口气在,苏尧启几乎以为那是个死人。 苏国公过来的时候,苏尧启正在跟府医说话,见到他爹,他收了声。 “人怎么样?”苏国公看向府医。 “暂时没醒,还需要静养观察。” 其实苏瑜是死是活,苏国公压根就不在意,顶多是废了一枚棋子,他只关心小四的反应。 瞧着小四那紧张模样,他松口道:“既然是她救了你,那等她醒来回了府,我就给她嫡女待遇,不让她再受人欺负,这下你总能放心了吧?” ------题外话------ 重生寒门医女:酷美人 穿越到没落的苏家小四身上。 爹娘都不着调,只能靠自己挣个锦绣前程。 472、无条件信任(1更) 苏瑜在夜间醒来。 苏国公付了钱,之前伺候她的农妇一直没走,正在桌边打盹儿。 苏瑜躺了太久,后背有些酸麻,想换个姿势,无奈才动了一下就扯动胸口处的伤,疼得她直接飙出眼泪来。 那日山下刺杀的情形,她依稀还记得,她娘安排的人来势汹汹,似是不把人弄死不罢休,尤其最后刺中她的那一剑,完全没有手软的意思。 为了不让国公起疑,苏瑜想过将自己弄成重伤,但她没料到,会重成这样。 若非小四及时找师兄弟将她送上山,只怕如今早就命丧黄泉。 可她又想到出发前邱姨娘嘱咐的话,不破不立。 要想让国公彻底对她改观,不管多疼,这一关都必须挺过去。 闭上眼睛,苏瑜让自己所有的情绪归于平静。 昏迷一天一夜,她又饿又渴,可嘴里发不出声音,手上更是没力气,连把农妇叫醒的精神都没有,她只好叹口气,再度睡过去。 次日清晨,苏瑜还处在迷迷糊糊中,就有老大夫的说话声钻进耳朵,“大姑娘已经熬过了危险期,国公大可放心了。” 紧跟着,是苏尧启的惊喜声,“大姐姐当真没事了?” “性命无虞。”府医禀道:“只是半月之内,大姑娘都必须卧床静养,直到伤口结痂方可下地走动。” “好,我知道了。” 府医出去后,苏国公没什么情绪地扫了眼还未醒来的苏瑜,又看向旁边如释重负的苏尧启,这臭小子抛爹弃娘来法华寺出家,如今竟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私生女担心至此,只怕自己这当爹的病了他都不会有如此反应。 想着,苏国公心里就酸溜溜的。 若非小四一力护着,他绝对容不了苏瑜! 听到苏国公的说话声,苏瑜便假装继续睡,等他出去才慢慢睁眼,见苏尧启还在房内,她撑着身子要起来,无奈伤得太重,浑身无力,一下子又躺了回去。 苏尧启忙道:“大姐姐重伤,大夫说了不宜随意动作,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苏瑜太久没喝水,嘴唇太干,都已经裂开,她把握好时机,满面愧疚,“我还没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就倒下,得回去跟他请罪。” 苏尧启直接皱了眉头,“任务?” 苏瑜垂下眼睫,那样子,像是有难言之隐不便开口。 “父亲让你去做什么?”苏尧启锲而不舍地问。 苏瑜一副自己多嘴说错了话的懊恼样,眼神闪躲,“没,没什么。” “他人就在寺中。”苏尧启说:“你告诉我他让你做什么,我去他跟前求求情,任务取消就好了。” “小四,我想喝水。”苏瑜适时岔开话题。 苏尧启转身给她倒了杯温水,递给苏瑜之后,他抬步走出房门,去另一间精舍见苏国公。 苏国公正在用早饭,见儿子过来,问他饿不饿。 苏尧启立在门口,没有要进去的打算。 苏国公放下菜包,擦了擦手站起身,朝苏尧启走来,“她刚醒你就来见我,是不是她说了什么?” 一句话听出来他爹还是没打消对大姐姐的疑虑,苏尧启准备好的那些话一个字都没吐出来,摇摇头,“家中有不少上好药材,父亲能否让人取来给大姐姐用?” 苏国公闻言,面上似笑非笑,“你很担心她?” “大姐姐毕竟是为我而伤。” 苏国公问他,“你既心有执念,又如何算得上六根清净?” 苏尧启反驳道:“这不是执念,有恩必知,知恩必报是佛家教诲,人非草木,更何况,如今重伤的不是外人,而是父亲的亲骨肉,您若不救,孩儿会再想其他办法。” 感觉到儿子在慢慢脱离自己的掌控,苏国公没来由地心慌,开始反思自己当初是不是不该将他送入佛门,“要我救她可以,你跟我回家。” 苏尧启心平气和,“孩儿已是受过戒的佛门弟子,不会再还俗。” “你继续待在这儿,下次再碰到刺杀怎么办?” 苏尧启仍旧面无波澜,“若是我命该如此,就算回了家,也同样要遭人迫害。” 这话把苏国公噎得不轻。 在家的时候,他可不就是隔三差五出点事吗? 苏国公站了有一会儿,不知是不是突然想通发了善心,让自己的随从回城取药。 …… 苏醒之后有了上品药材为辅助,苏瑜恢复得挺快,气色日渐好转。 苏国公不习惯寺庙的清粥素食,没待两天就回去了,临走前嘱咐苏瑜好好休养,等彻底恢复再回府,至于任务,先搁一边。 苏国公一走,苏瑜算是彻底松了口气。 要早知道这招好使,她当初就不会走那么多弯路。 说起来,这还得多谢她娘出言指点。 …… 能下地走动,已是十多日之后,苏瑜外出晒太阳。 苏尧启不放心,一直在后面跟着。 听到细微的脚步声,苏瑜转过头。 暮春时节,城中芳菲尽,弥勒山上桃花初绽,重瓣轻蕊,满园映粉。 仍有少年稚气的小四立在月门旁,脚下踩着鹅卵石,鹅卵石上落了几片花瓣,日光微醺,为他那身肃穆的僧袍镀上一层暖。 苏瑜寻个位置坐下,笑着冲他招手,“小四,过来。” 苏尧启闻言,朝前走了几步。 苏瑜问他,“你来法华寺这么久,过得好不好?” 苏尧启颔首,“师父待我不错。” “我听琥珀说,父亲希望你回去?” 琥珀是苏瑜的婢女,苏国公回去之后吩咐她来换农妇照顾苏瑜。 苏尧启看着她,“大姐姐是不是也觉得我该回家?” “没有。”苏瑜笑得温柔,“这天底下大部分人都是身不由己地活着,能随心随性的,少之又少,你能远离苏家来这儿,其实我挺高兴。” 听苏瑜这么说,苏尧启唇角漾开一抹浅笑,带着几分赧意,“我回绝了父亲,不打算再回去。” “那就不回去了。”苏瑜说:“怎么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认为值得,这就够了。” 苏尧启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低声道:“我感觉大姐姐来苏家以后,过得并不开心。” 苏瑜莞尔,“你如何看出来我不开心?” “大姐姐刚来那会儿,一双眼睛格外有神,好似对任何东西都充满着期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再也没见过那样的你。” 苏瑜面上笑意未改,开口的话微嘲,“失望的次数多了,就不会再有期待。” “我知道,是父亲没有好好待你。”对此,苏尧启无能为力。 别说是苏瑜这样半路冒出来的私生女,就算是府中嫡子嫡女,父亲对他们都没多少好颜色。 想到这儿,苏尧启小心翼翼地看向苏瑜,“那你……恨不恨他?” 当然恨,如何不恨? 为了贪图一时快活,玷污即将成亲的待嫁娘,他抛下待嫁娘一走了之,毁人一生不说,还留下一个原本不被世俗所容的孩子。 那样的男人,如何配为人父? 苏瑜以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听生母说过之后,她恨毒了苏国公,恨不能亲手将他千刀万剐。 晃回思绪,苏瑜对上小四的视线,“谈不上恨吧,毕竟都没有期待了。” “父亲往后会对你好的。”苏尧启眉眼坚定,像是在给对面的人许下重诺,“他临走前答应过我。” 苏瑜看着眼前同父异母的弟弟,心下忽然有些不忍,“当初你的院子会着火,全是郝运一手造成,你就不恨他,不恨我吗?” “与大姐姐无关。”苏尧启言语之间都是对她的信任,“大姐姐能舍身为我挡刀,绝不会起心害我,至于姐夫,他已经为此付出代价,我既已入佛门,便不会再纠缠于俗事过往。” 有生之年头一次体会到被生母以外的人无条件信任,苏瑜微垂的眼眶里,有水光在闪烁。 473、伤害谁都不会伤害你(2更) 但只片刻,苏瑜就收了情绪,整个过程快到苏尧启来不及发现和反应。 他只见到苏瑜微微低着头,担心她出来太久受不住,“大姐姐是不是伤口又疼了?要疼的话,咱们先回去吧。” 苏瑜顺势点点头,起身后慢步走回精舍。 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为了避嫌,苏尧启只把人送到院门口就止了步。 山上的院舍没水井,琥珀先前端着苏瑜的脏衣服去后山泉边洗,回来见主子一个人杵在院内,问她,“姑娘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四少爷呢?” “他送我回来的。” 苏瑜说着,抬步进屋。 琥珀晾完衣服进来擦手,嘴里不忘问安,“姑娘今日感觉如何?” 苏瑜摇头,“即便是结了痂,仍旧觉得疼。” 毕竟伤口不浅,短时间内很难复元。 况且就算恢复了,那地方也会留疤,好在自己已经不打算再嫁人,留不留疤也没那么重要。 这么想着,苏瑜便吩咐琥珀,“收收东西,咱们明儿一早回城。” 琥珀大惊,“姑娘先前不还说伤口会疼,国公吩咐了,一定要痊愈再回去。” 苏瑜嘴角笑意泛冷,痊愈了她还怎么把这出苦肉计演下去? “收拾吧,法华寺不比国公府,多有不便,回去也能养伤。” 琥珀点点头,不再相劝。 其实她也不喜欢待在寺中。 每天一大早会被晨钟吓醒不说,斋饭缺油少腥,吃一两顿没什么,来上十天半个月,老是会觉得饿。 …… 次日一大早,苏瑜主仆收拾妥当准备下山。 离开之前,苏瑜想去见见虚云大师以示感谢,谁料大师没见着,先碰上苏尧启。 苏尧启正在给师父院里的花草浇水,见到苏瑜,很是意外。 苏瑜本想说自己来找虚云大师,可一想虚云大师那么厉害,万一要从自己身上看出点什么,那可就坏大事儿了,自己又何必巴巴凑上去自讨没趣。 一念之间,苏瑜就改了口,“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苏尧启搁下花洒,怔怔看着她,“怎么,大姐姐要走了吗?” “已经叨扰你们太长时间。”苏瑜面上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我如今恢复了七八成,回城之后再慢慢调养就是了。” 苏尧启是当事人,最清楚那天刺杀的情形,苏瑜伤得不是一般重。 老实说,半个月只能勉强让伤口结痂,要想恢复,几乎不可能。 不过见苏瑜态度坚定,苏尧启没再挽留,只是叮嘱她要注意忌口和休息。 之后,亲自送她们主仆到山门外。 止了步,他看着苏瑜的背影,“大姐姐,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你们慢走,一路上多保重。” 苏瑜回头看他,眉眼温柔,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小四你记住,倘若有一天大姐姐变得十恶不赦,伤害谁我都不会伤害你。” 苏尧启只当她是在开玩笑,阿弥陀佛一声,又催促她们快些走,瞧着天色一会儿可能会有雨。 苏瑜不再多言,带着琥珀去取马车。 马和车就在之前照顾苏瑜的那位农妇家,也是苏国公特意吩咐的,怕她回去的时候不方便。 途中,琥珀问苏瑜,“姑娘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话?” “就是您和四少爷道别时说的,姑娘说倘若有一天您变得十恶不赦。”话到这儿,琥珀又觉得好笑,“姑娘这样肯挺身而出为四少爷挡刀的良善之人,怎么可能十恶不赦?” 苏瑜听罢,淡淡掠唇,“谁知道呢?” 善与恶哪是那么容易就区分开的。 琥珀笑道:“姑娘那样说,也不怕吓到四少爷。”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苏瑜说:“若是连承受玩笑的能力都没有,那么这个家,他就是白出。” …… 取到车,主仆二人慢悠悠地行上官道,至国公府时,并未掀起任何波澜,只是邱姨娘得了消息第一时间来看她,把人遣出去以后问她伤势如何。 没旁人在,苏瑜才捂了捂胸口低声道:“娘也太狠了些,刺客的刀要是再偏一点儿,我可就没命了。” 邱姨娘握住她的手,“我有特地嘱咐过,他们身手绝佳,懂得把控,只会让你重伤,不至于取你性命,瑜儿你再咬牙忍一忍,等这段日子过去,一切就都好了。” 苏瑜想起在弥勒山时苏国公的态度,又觉得值,“虽然代价挺大,不过能让他对我改观,咱们也算是成功了大半。” “嗯。”邱姨娘点点头,“我看你的样子,多半还没恢复完全,虽然我那儿有不少治伤药,不过戏都演到这一步了,不能半途而废,所以这几日,还得再辛苦你一下。” “我明白。” 母女俩正在屋里低声说着话,房门突然被敲响,外面传来琥珀的声音,说正院来人了,国公夫人有请。 母女俩对视一眼,邱姨娘道:“八成是夫人听说你回城,想请你过去试探试探伤势。” 苏瑜立即反应过来,痛苦地对着外面人道:“我一路颠簸伤口发作,去不了,你让传话的人回去通秉一声,就说等我彻底痊愈了,一定亲自去见夫人。” 琥珀闻声出去,没多会儿又回来跟她说正院的人走了。 传话的人是国公夫人的陪房,宁妈妈。 她回正院以后把苏瑜的原话说了出来。 国公夫人先前就听跟着国公去了趟弥勒山的府医说过,苏瑜伤得不轻,她怎么都不肯信,总觉得那个臭丫头在耍花样。 如今既然回来了,那么也是时候验验伤。 为防府医被收买,国公夫人特地让宁妈妈去外头重新请个大夫来。 之后带着大夫和一群丫鬟婆子风风火火去了苏瑜的汀兰苑。 苏瑜推说伤口疼,本就是为了引国公夫人亲自来验伤,如今见着人,她半点不意外,只是躺在床榻上下不来,脸容上血色全无,寡白难看,额头隐隐有虚汗。 这些表象,装是装不出来的,苏瑜的伤口也不是说疼就疼,她只是在国公夫人到达之前伸手狠狠撕裂了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 那钻心要命的疼,让她牙关都打不开跟国公夫人说话。 邱姨娘在一旁哭成泪人。 国公夫人扫她一眼,冷嗤,“没用的东西!闺女疼成这样还是只知道哭,你就不会亲自跑一趟去请府医?” 邱姨娘唯唯诺诺,没敢答主母的话,哭声倒是收了收,眼泪还是落个不停。 国公夫人看得眼睛疼,转头对大夫道,“快去给大姑娘看看,究竟伤成什么样了。” 大夫落座,往苏瑜手腕上垫了巾帕开始诊脉,收手之后告诉国公夫人,大姑娘气息很虚弱。 他看不了伤口,更多的症状很难下诊断。 国公夫人借着大夫不方便查看伤口为由,让宁妈妈亲自给苏瑜换药。 宁妈妈趁机看到苏瑜胸口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伤口因为崩裂,隐隐冒血。 换完药之后,她把实情告诉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没想到苏瑜真受了重伤,怎么说也是为了救她儿子造成的,倒不好再说难听的话,只是问苏瑜,“这都半个月了,怎么伤口还这样?” 苏瑜虚弱道:“可能、可能是在回程途中颠簸到,导致伤口崩开。” 国公夫人皱皱眉,“那你怎么不在法华寺好好休养?” 琥珀出声道:“山上条件不好,况且弥勒山太高,夜间难免寒凉,对姑娘的伤势恢复没多少好处。” 这番解释,倒也算圆得过去。 琥珀原本只是简单为自家主子说句话,她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在无形中帮了主子一个大忙。 国公夫人了然,回去之后让人送了不少珍贵补品来。 苏瑜来苏家数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好的东西,心情可想而知。 474、你这是打算灭苏家满门?(1更) 望着一桌子的补品,邱姨娘问苏瑜,“想吃什么,娘去给你做。” 苏瑜有些失神,没答话。 邱姨娘兀自道:“你重伤,不适合大补,娘去给你炖碗燕窝。” “好。”苏瑜思绪归位,没什么力气地点点头。 苏瑜只是个庶女,院里没有小厨房,邱姨娘要给她做吃食,就得去大厨房,隔这边有些远。 等她端着燕窝再回来,发现汀兰苑里多了几个下人,有丫鬟有嬷嬷。 见着邱姨娘,一个个蹲身行礼,只是那眼神里,不见半分善意。 邱姨娘满面疑惑,“你们这是——?” 为首的嬷嬷道:“奴婢们是夫人指派来伺候大姑娘的,国公说了,大姑娘救四少爷有功,打今儿起,受嫡女待遇。” 邱姨娘了然,暗自哂笑,说得好听是来伺候大姑娘,事实上,还不就是过来盯梢。 有这帮人在,往后行事必得万分小心才行。 邱姨娘让琥珀带着几人去熟悉汀兰苑各处,自己进了屋。 苏瑜听到外头的说话声,问邱姨娘,“正院来人了?” 邱姨娘坐在床榻边,舀起一勺燕窝吹了吹,喂到她嘴边,等苏瑜咽下去,她才缓缓出声,“是国公的意思,从今往后给你嫡女待遇,所以多派了几个丫鬟来。” 早在意料之中的事,苏瑜没太大反应,就着邱姨娘的手又喝了几口燕窝才摆手说不要。 邱姨娘搁下小碗,递了帕子给她。 苏瑜擦嘴的同时,想到什么,问了一句,“娘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联系得到那么凶狠的杀手?” 再说,江湖上的人不是那么好请的,钱财和人脉,缺一不可。 她娘哪来那么多钱,又哪来的人脉? 那些人当然不是江湖杀手,而是她手底下的,目前还不好挑明了说,邱姨娘只告诉她,“你暂时别问那么多,等咱们大仇得报离开苏家,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听到这话,苏瑜愈发笃定邱姨娘瞒了自己不少事情。 其实她早该在当初火烧小四院子时就发现的。 三姨娘风头多盛的人,她娘说算计就算计,短短时间内把一切布置得天衣无缝,成功让三姨娘成了郝运的替罪羊被国公厌弃,被抓入大牢,最后横死大狱。 过往的很多事,细思极恐。 苏瑜甚至怀疑过,郝运莫名其妙死在巧家义庄,会不会跟她娘有关,只是她找不到证据,也没想过要去证明什么,毕竟在生母和男人之间,她义无反顾地选择生母。 郝运对她而言,是一场噩梦,噩梦没了,她只会觉得一身轻。 至于给郝运立牌位,是基于他们之间近乎没有的那点夫妻情分,给他个体面。 听话地没再问,苏瑜喝了燕窝之后开始犯困,躺下去没多会儿就闭上眼睛。 正院来了四个丫鬟一个嬷嬷,几人熟悉汀兰苑之后就轮流守在苏瑜房门外,时不时地进来瞅一眼。 苏瑜心知几人在监视自己,也便由着她们去,自己只顾躺在榻上休息。 …… 伤势有所好转这天,苏瑜如约亲自去见了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以往每次见面少不得要敲打她几句,但这次看在救命之恩上,难得的和颜悦色。 苏瑜在她院里坐了没多会儿就折返。 刚要踏入汀兰苑,琥珀从另一头急匆匆奔来,凑在她耳边道:“六姑娘在角门外,说要见您。” 苏瑜身形一顿,没怎么反应过来,“谁?” 琥珀是个下人,不好直呼主子名讳,只拐个弯道:“三姨娘所出的那位。” 苏瑜总算听明白,来人是苏黛。 三姨娘死后,她主动跑到陆家做了陆晏彬的妾。 苏陆两家隔得不远,她去了这么久,从未主动回来过,也不知是陆家规矩甚严,还是苏黛对这边已无眷恋。 苏瑜想到当初郝运一时失误烧伤小四导致三姨娘为他背锅,如今苏黛主动找上门,只怕来者不善,皱皱眉,问琥珀,“她有没有说找我做什么?” 琥珀摇头,“六姑娘大概不会进来了,姑娘给句准话吧,您要不见,奴婢这就去回了她。” 苏瑜本想借着自己身受重伤避而不见,可一想苏黛已经是陆家人,自己只能躲得了一时,苏黛若是有心,早晚还会再找上门来。 犹豫再三,苏瑜开了口,“你别跟着了,我出去会会她。” …… 苏瑜来到西角门外,老远就看到一辆不怎么起眼的青帷马车。 像是有所感应,马车内的人突然掀开帘子,视线与苏瑜撞上,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苏瑜硬着头皮走过去,面上没多少情绪,“听下人说,六妹妹找我?” 苏黛维持着掀帘姿势,打量苏瑜的眼神有些似笑非笑。 苏瑜被她盯得心头犯憷,“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苏黛在陆家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气色极好,闻言,勾起红唇,“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走一趟。” …… 一盏茶的工夫后,青帷马车在茶楼前停下,苏瑜跟着苏黛的脚步上楼。 二人进了包间,苏黛用眼神指了指一旁的圈椅,示意苏瑜随便坐。 先前在马车上,二人一路无话,是以到了现在苏瑜都还不知道她究竟想要做什么,抬眸,向对方投去疑惑的眼神。 苏黛立在窗边,眺望街景,语气幽幽,“我听闻,四哥哥遭刺杀,你为他挡了刀,才会变成如今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是。”苏瑜供认不讳。 苏黛唇边笑意蔓延,“苏家那样对你,你还能舍己为人,大姐姐当真是一副菩萨心肠。” 苏瑜不喜欢拐弯抹角,“六妹妹找我来,总不会是为了夸我几句吧?” 苏黛眼神恍惚片刻,言辞之间多了几分刻薄,“这出苦肉计,你演得真好,就好像当年,你们一步一设局,把我生母逼入绝境,若非我了解她的为人,险些也以为是她因妒生恨才会一时想不开要害四哥哥。” 听到“苦肉计”三个字,苏瑜握着茶杯的手蓦地攥紧,沉着脸看向苏黛,“你想威胁我?” “没错。”苏黛的答案很直白,“正是为了威胁你,我才会主动找上门。” 苏瑜矢口否认,“当年的事,都是郝运做的,与我无关。他在宁州那会儿就与宋巍不对付,那天晚上的孔明灯,原本是要飞往宋家的,只是中途生了变故才会导致小四的院落走水,之后把三姨娘牵扯进来,也全都是他的主意。” “到了现在,大姐姐再来跟我玩死无对证的游戏,有意思吗?”苏黛回头,昔日清纯的小脸变得阴郁沉冷,戾气横生,“凭什么你们的失误,要搭上我母亲一条命?” 苏瑜自知狡辩不过,索性破罐子破摔,“你直说吧,究竟想如何?” 苏黛闭上眼,轻吐一口气,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国公虽然不参政,可府上布防仍旧严密谨慎,你帮我画下布防图,以往的事,咱们一笔勾销。” 苏瑜被她惊了一跳,“你要布防图做什么?” 苏黛冷笑着看她,“明知故问,你不也跟我一样,恨毒了苏家,恨不能亲手毁了它吗?” “可你一个人,怎么毁?” 苏黛在陆家只是个妾而已,手上哪有那么大的权利?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笑话!她怎么可能一个人?当初正是因为看中陆平舟对苏家恨之入骨才会主动上门为妾的。 如今时机成熟,一旦动手,公公少不得会暗中帮助她。 见苏瑜沉默,苏黛再度开口,“只要你把布防图交给我,咱们便是一条船上的人,将来苏家有难,你和邱姨娘自然能逃过一劫,否则,就休怪刀剑不长眼!” 苏瑜心头微惊,自己尚且只打算杀了苏国公为母讨回公道,没想到苏黛竟然有如此野心,“你、你这是……打算灭苏家满门?” 苏黛嘴角扯出一抹扭曲的微笑,答案不言而喻。 475、合作愉快(2更) 从茶肆出来,苏瑜便一直魂不守舍,哪怕是到了国公府,都还在魂游天外。 “姑娘,是不是六姑娘跟您说了什么?”琥珀问她。 “没事,你退下吧。”如今院里多了嫡母的眼线,关于之前在茶肆的谈话,苏瑜半点不敢声张,瞅着几人都在忙,她才借故去了邱姨娘那边。 邱姨娘心知苏瑜不会无缘无故来找自己,特地站起身关门,回头却见苏瑜白了脸。 她坐下,给苏瑜倒杯热茶,问:“怎么了?” 苏瑜双目无神,过了许久才道:“我刚刚去见了一个人。” “谁?” “苏黛。” 邱姨娘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苏瑜道:“她找我要国公府的布防图,说只要我把这东西给了她,她就不跟我计较当初陷害三姨娘的事,否则,便揭穿我用苦肉计欺骗小四的事儿。” 邱姨娘的情绪没有太大起伏,只是问她,“那你怎么说的?” 苏瑜苦恼道:“都被她威胁上了,我想要活命,自然得答应,可是娘,国公府这么大,布防又分明线暗线,我怎么给她画?” 邱姨娘没接腔。 苏黛要布防图,显然是已经准备充足打算朝国公府下手了,只是这布防图,她来苏家多年,趁着夜间方便出去晃荡过不下百回,仍旧没能把所有护卫和暗卫的分布画全,尤其是正院和宗祠这两处,因着布防过分严密而且隔段时间就有变化,她始终没办法接近。 苏瑜说得没错,国公府太大,光明面上的护卫就不知凡几,更遑论看不到的那部分暗卫,稍有不慎,很容易踩到雷。 苏黛所谋,可不是杀一人那么简单,她是想让苏家所有人都为她生母陪葬。 先且不论这个原本心性单纯的小姑娘是否被仇恨扭曲了心理,只单单说她准备做的事,就不是一人之力能完成的,这背后,想来少不了陆平舟的支持。 陆家二子,陆行舟擅兵谋,陆平舟擅布局。 有陆平舟在,成功的胜算应该会大很多。 看来,是时候出面跟陆家这位大爷合作一把了。 “娘,您手上有没有国公府的布防图?” 苏瑜的声音让邱姨娘神智归位。 摇摇头,邱姨娘道:“暂时没有。” “那既然画不了,不如咱们去偷?” “别白费劲了,国公手上没有布防图。” “怎么可能没有?”苏瑜满面不可思议。 邱姨娘道:“整个府邸的布防都是大少爷苏宏启负责,他记忆力惊人,为防图纸流出去,全是凭脑子记的,你想要图,除非绑了大少爷,再威胁他亲手画出来。” 苏瑜怔了怔。 以前没接触过这些,总觉得国公府也就那么回事儿,毕竟有苏国公这么个厚颜无耻的一家之主,家风不正是常态,被街头巷尾议论也并非一天两天。 等真正触及到更高层次的东西,苏瑜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以来都太小看苏国公,他厚颜无耻,是因为有资本,否则谁敢只身跑到宋家大门前骂人? 他既不怕被人评头论足,又不怕皇上会因此动怒,其做派,可谓是嚣张狂妄,比之当丞相那会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娘,咱们该怎么办?”苏瑜想到自己已经答应了苏黛,有些头疼。 邱姨娘问:“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要?” “倒是没说,不过想也知道,肯定是越快越好。” 邱姨娘直摇头,“别的事倒还能催一催,这件事可急不得。” 她懂催眠,却不是每个人都能被催眠,像苏瑜这样的,当年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生母卖到窑子里,精神崩溃,意志散漫,所以她能轻易得手。 可大少爷苏宏启不一样,那是苏国公最得用的一个儿子,为人刚烈,心性坚韧,对他催眠,十次有九次都会失败,剩下的一次,除非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邱姨娘并非没有试过,可即便是在苏宏启醉醺醺的状态下,都没办法通过催眠让他把布防图画下来,可见苏国公对这个儿子的培养严苛到什么程度,那简直就跟苏尧启是两个极端。 苏宏启此人警惕性极高,邱姨娘不会冒险再对他进行催眠尝试,要想得到布防图,还是得自己画。 只不过这时间上,需要跟陆家那头打个商量。 …… 摸清楚陆平舟的行程,邱姨娘借机出府,乔装打扮之后在半道上拦住他的马,二人见了一面。 知道陆平舟不喜欢太后,邱姨娘没有直接表明自己是谁的人,只说自己是苏家妾,因为种种原因想报复苏国公,愿意跟他里应外合。 陆平舟微微一笑,“就你?” 那眼神,更多的是蔑视。 陆家这位大爷,前头几十年装病扮猪吃虎惯了,运筹帷幄的本领炉火纯青,他所筹谋的事,成功几率十之八九,若没把握,断然不会兵行险着,所以其实,他并不需要什么帮手。 邱姨娘知道对方是个人物,不敢小觑,也并未着恼,“我来猜猜,拿到布防图之后您会怎么做,按照一般人的思维,肯定会找出布防漏洞借机行动,最简单直接的,是一把火烧了国公府,可是国公府很大,占了整整一条街,而且距离望火楼很近,一旦出现走水的情况,潜火队马上就能赶到,再大的火把,一时半会儿都不可能把整个国公府烧成废墟。 既然点火不可能,直接买通杀手来血洗苏家就更没可能了,国公爷手底下的人可都不是吃素的,那么多明卫暗卫,身手再好的杀手都得栽个大跟头。既然杀人放火都不可能,那就只有一条道可走。” 话到这儿,邱姨娘稍微停顿了一下。 陆平舟被她缜密的分析惊讶到,不禁侧目,“什么道?” 邱姨娘莞尔,“我曾在西域待过,知道一种东西叫震天雷,小型的,只要三颗,一旦引爆,顷刻间就能把国公府夷为平地。若是大型,一颗足矣,只不过,大型震天雷容易波及到附近的民居,届时必定伤亡惨重。不管是大型还是小型,您都需要埋雷之人,所以您要布防图,不仅仅是为了弄清楚国公府的暗卫分布,更是为了找出最佳的埋雷位置。若是我说,我知道,大爷要不要考虑跟我合作?” 震天雷是禁品,不到万不得已,军中都是禁用的,因为伤害太大,陆平舟手上能有,全凭自己研究,除了他,目前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还什么都没做,心思和目的就被眼前的妇人猜了个透,对方简直比他肚子里的蛔虫还要了解他。 如此心思通透头脑精明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是国公府后院一个不得宠的妾?况且,对方还在西域待过。 “你到底是谁?” 陆平舟问出心中疑惑。 邱姨娘弯起唇角,“既然是做交易,咱们就按照交易的规矩来,合作即可,不必打探对方底细。” 陆平舟呵笑一声,“有意思。” 邱姨娘面上笑容更深,“那么,提前预祝咱俩合作愉快。” …… 知道邱姨娘出去,苏瑜一直在院里等消息,听说人回来,她迫不及待地就过去找,问怎么样了。 邱姨娘四下瞅了眼,关上门回来小声跟她说:“陆家那边谈妥了,布防图一定要准确,所以时间上能宽限一二。” 苏瑜看向她的眼神,说不出是崇敬还是畏惧,“连陆家大爷都能搭上线,娘您也太厉害了吧?” 邱姨娘敷衍道:“大概是我这些年韬光养晦的结果。” 也确实是因为韬光养晦,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所以平时做点什么,基本没人会起疑,国公每次看到她哭哭啼啼的样子都想给她几个大耳刮子,见着就立刻绕道走,更别说会把什么事情怀疑到她头上来。 正因如此,给她带来了很大的便利。 476、苏家宗祠的秘密(1更) 被赐予嫡女待遇,苏瑜的活动范围宽泛了许多,中饭后闲来无事,她到花园里逛了逛。 苏家人丁兴旺,路上不乏遇到其他几房的少爷小姐,苏瑜面带微笑,无论见着谁都按照排行温声打个招呼。 众人见了她,无外乎几种眼神:轻蔑、不屑、嘲讽。 仿佛在看一只穿上龙袍的山鸡,竟无一人回应她,甚至恨不能躲瘟疫一样远远儿地躲着她。 死过一次的人,在很多事情上看得很淡。 耳边不时传来“野丫头”、“来历不明”、“有辱家风”、“山鸡”之类的字眼。 面对诸位嫡子庶女的冷嘲热讽,苏瑜选择一笑回之。 心中却在想,苏家竟然还有家风? 将右手搭在眉骨处看了看空中,碧蓝得没有一丝杂质,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苏瑜打算找个没人的亭子进去坐坐。 正在这时,先前还对她窃窃私语的那帮少爷小姐忽然激动起来,全都朝着一个方向看去,嘴里此起彼伏地喊着“大哥”,满是恭敬。 苏瑜循声往那一瞧,见到整个苏宅最得国公器重的大少爷苏宏启,他身穿连珠纹束身紫袍,腰间佩剑纹路繁复,一看便知非是凡品,脚上踩着六合乌皮靴,步伐稳健,走路生风。 面对少爷小姐们的热情,他面上几乎没什么表情,负着手一直往前,方向正是苏瑜这边。 苏瑜不得不迎上去行礼问安。 苏宏启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一瞬,很快就收回,低沉的嗓音中带着几分不喜,“听父亲说,你在弥勒山救了小四身受重伤?” 苏瑜垂眉敛目,回答中规中矩,“为父亲出城办事的时候碰巧遇上刺客,当时情况太过凶险,所以就……” 话还没完,便听到苏宏启冷冰冰的嗓音砸下来,“你最好是碰巧,否则要让我查到蛛丝马迹,决不轻饶!” 苏瑜低下的嘴角不着痕迹勾了勾。 看来娘所料不错,即便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苏宅里的人也不会领情。 不过,没关系,旁人不信她不要紧,只要小四信她,即便苏家其他人再有疑虑,也不敢真对她如何。 苏宏启走开之后,先前那帮少爷立即围过去,七嘴八舌,“大哥,您可是国公的左膀右臂,何必跟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废话,太跌份儿了。” “就是就是,仗着自己救了小四有功,就以为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啊呸,下贱胚子就是下贱胚子,永远上不得台面。” 苏瑜竖直耳朵听着,觉得苏家所谓的家风,也不过如此,她生父是苏国公,她要是下贱胚子,那她爹是什么? 苏宏启没有参与那帮人的谩骂奚落,却也没阻止,默认的态度过分明显。 苏瑜仿若未闻,自己溜达一圈,折了两枝玉兰花带回去。 陆家要在国公府埋雷的计划,邱姨娘已经尽数告知与她,她先前出去转悠,也确实有勘察位置的意思,只不过有苏宏启在,国公府无论白天黑夜,守卫防御都是一样的严格,所以没转悠出个什么结果来。 白天苏瑜出来,夜间就换成邱姨娘。 邱姨娘目力好,反应迅捷,能安全躲过巡逻的护卫,她将目标瞄准宗祠。 苏家宗祠在西面。 平日里家族没什么重大事宜,只有两个负责打扫的老仆能随意进出,瞧着冷冷清清。 事实上,暗处的防守比其他地方都要严谨,让人不得不怀疑祠堂里是否藏着什么镇家之宝。 邱姨娘身手不弱,很轻易就能察觉出来最近几日宗祠附近又增派了守卫。 双拳难敌四手,她不敢再贸然靠近,只能无功而返。 隔天晚上又去了一趟,意外发现其中一个老仆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食盒,像是刚给谁送完饭。 邱姨娘在暗处看着,皱了眉头。 难不成苏家宗祠里还藏了人? 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值得苏国公如此大费周章,既要将对方藏起来,还要不断地增派人手护卫? 怕待的时间太久被发现,邱姨娘闪身离开,然后快速褪去夜行衣,专程等在老仆的必经之地,装作无意中碰到她。 老仆穿着灰色斗篷,宽大的兜帽遮住眉眼,她勾腰驼背,走路的姿势不似常人那般轻便,似乎很是费劲,一手提着羊角灯笼,另一手提着食盒。 见到邱姨娘,老仆兜帽下的那双眼倏然瞪大,满目震惊,尔后瞳孔慢慢收回去,低下头,旁若无人地继续朝前走。 这附近到处都是眼线,邱姨娘不敢发出声音,她特地走偏,擦肩而过的刹那,看准时机狠狠撞了老仆一下。 老仆有些弱不禁风,当即就翻倒在地上。 邱姨娘道了声对不住,弯腰去拉她,嘴里问她有没有事。 靠近的时候,隐约从她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 邱姨娘不禁疑惑,这么大年纪的仆人,怎么还会熏香? 老仆避开她,自己慢慢爬起来,捡起滚到一边的羊角灯和食盒,瞪她一眼之后逃也似的小跑离开。 邱姨娘这才反应过来,老仆是个哑巴,似乎连耳朵也听不见。 又聋又哑,应该不是天生。 而且老仆瞪她的那一眼,不像是怨恨,更像是在催促她赶紧离开。 邱姨娘心中愈发惊疑,宗祠里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连送饭的人都得口不能言耳不能听? 没过几天,邱姨娘寻着机会再见陆平舟,问他知不知道苏家宗祠的秘密。 陆平舟把玩着手中茶杯,“你在苏家待了这么多年,会不清楚?” 邱姨娘如实道:“以前怀疑过,只是宗祠守卫太严,我无法靠近,所以即便是到了现在,我都没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陆平舟问她,“跟苏国公一母同胞的,有几个妹妹?” “三个。”邱姨娘答,“中宫皇后行首,陆大奶奶行三,行二的那位,嫁给了当年苏丞相的门生,只是这位红颜薄命,过门没几年就死了。” 陆平舟又问:“那你可知,她是如何死的?” “暴毙。” 陆平舟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邱姨娘想到什么,忽然震惊道,“莫非,二姑奶奶压根就没死,苏家宗祠里那位,是她?” 陆平舟没接腔,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邱姨娘愈发不解,“苏国公为什么要囚禁自己的亲妹妹?” 陆平舟道:“这恐怕得感谢我家那位大奶奶。” 他说这话的时候,言语之间充斥着对苏仪的痛恨和厌恶,唇边狞笑,“若非她某回用香,我还不知道苏家竟然有这么个奇人。” 邱姨娘越听越糊涂。 陆平舟便慢条斯理地跟她解释了一番。 原来,苏仪也会催眠,只是她的催眠术不高,所以每次催眠之前必须要靠香料将人迷惑才能进行下一步。 陆晏清被流放的时候,苏仪对他催过眠的事情也随之暴露出来,只不过陆平舟没让人往外传,他让人查抄了苏仪房里所有的香料,发现有一种香十分特殊,随便沾染一点点,哪怕是洗了澡,仍旧四五日退散不去,问苏仪,苏仪说是西域来的。 陆平舟费了不少手段,让人去查,结果暗人说西域没有这种香,他当年就起了疑心,只是苦于找不到任何证据,只能将此事压下。 苏家二姑奶奶的丈夫跟陆平舟时连襟,有些交情,某回他来陆家,刚好闻到那种香味,笑说像极了先夫人身上的体香。 陆平舟不动声色地留了个心眼,事后将怀疑对象转到苏家二姑奶奶苏烟身上。 这一查,查到苏烟天生体香,当年之所以会嫁给苏相的门生,甚至是出嫁后的突然“暴毙”,都是苏家这边一手安排,为的,就是将她变得“不存在”,再秘密将她囚禁起来取血炼香。 听到这儿,邱姨娘大吃一惊,“炼香?” 陆平舟脸色慢慢凝肃下来,“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将整个苏家夷为平地?一旦香炼成送入宫中让皇后佩戴,日日与皇上接触,到时候整个天下都得大乱。” 邱姨娘心中骇然,难怪苏皇后乃至整个苏家最近一年多都没动静了,原来不是认输,而是在布置更大的阴谋! 477、世人皆颂战神勇,无人知晓舒凡谋(2更) 陆平舟说完,看着对面的人,“太后让你潜伏在国公府,目的也是让你想办法灭了苏家满门吧?” 早知道陆平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能查到自己的身份不足为奇,但邱姨娘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没有犹豫,点点头,嗯了一声。 太后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儿子的江山。 所以为了江山稳固,她做了很多后续安排,阻止陆老侯爷交出先帝秘旨是其一,找机会灭了苏家满门便是其二。 只不过,苏国公不参与朝政之后,看似更厚颜无耻无所顾忌,事实上,比以往更加小心谨慎。 正因为无需参政,所以家族中没人会在政务上酿下大祸让人抓住把柄,苏国公偶尔无耻一下,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 就目前而言,苏家完全没可能招来灭族之祸,要想让它在一夕之间倾覆,只能主动出击。 而主动出击,只有埋雷这一条道可走。 想到这儿,邱姨娘不得不佩服陆平舟布局谋划的本事,竟然一早就想到了这一步。 邱姨娘问他,“灭了苏家,你就不怕牵连陆家?” “以前或许还有顾虑。”陆平舟轻笑,“但现在,埋雷的人是你,到时候引雷的也是你,关陆家什么事?” “……”邱姨娘感慨,“世人皆颂战神勇,无人知晓舒凡谋。” 舒凡,是陆平舟的表字。 顿了顿,邱姨娘又问他,“知道我是太后的人,为什么你还愿意跟我合作?” 她以为,陆平舟会因着对太后的恨而取消这次计划。 陆平舟只答了一句话,“陆氏忠的,是大楚江山。” 忠的是江山,而不是特定的某位帝王,更不是太后,所以陆氏一族天生的责任便是守护江山。 正因如此,才能在恨之入骨的前提下轻易把对太后的恩怨搁到一边与她合作联手对抗苏家。 “我明白了。”邱姨娘颔首。 明白太后为什么会在临终前坚持要让皇帝封陆老侯爷为忠国公,为什么会说陆家世代忠心。 陆氏一族的忠,是刻在骨子里的,哪怕在任的帝王对他们家诸多存疑,诸多不善,一旦江山有难,陆氏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站出来。 陆老侯爷如是,陆平舟和陆行舟两兄弟亦如是。 …… 邱姨娘回府之后,第一时间去了苏瑜的汀兰苑,一来想问问她的伤势恢复情况,二来,有些话要叮嘱她,譬如,宗祠那边不能随便靠近。 然而她刚进院门,就发现院里全是冷面肃杀的护卫,一个个站得笔直,平视前方,身上散发出来的阴煞之气让人望而生畏。 邱姨娘立即抖抖索索,牙关打结,“这、这是怎么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里头传来一声厉喝,“给我押下去严刑拷打,直到她招供为止!” 是苏宏启的声音。 邱姨娘顿觉不妙。 不等她反应,苏瑜已经被几个护卫拖出来,她身上被绳索捆得严严实实,手脚完全动弹不了。 看到缩在院门边的邱姨娘,苏瑜立刻激动起来,“娘,救我,救救我,我不想被他们打死。” 邱姨娘当即明白过来,苏瑜大概是在她出去这段时间做了什么暴露了,又或许,是苏宏启通过那场刺杀案查到了什么端倪,所以二话不说绑了苏瑜。 邱姨娘面上一派惶然无措,眼泪汪汪地看向苏宏启,“大少爷,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苏宏启右手扶着腰间佩剑,眼神冷冽,“怎么回事,把人带回去一审便知。” “娘——”苏瑜挣扎道:“大少爷说我自导自演用苦肉计,我没有,我没有啊,为了救小四,我都伤成那样,险些搭上一条命了,怎么可能会是苦肉计?” “大、大少爷,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邱姨娘嘴皮都在发颤。 多年的磨练,她对“软弱无能”这个人设把握得炉火纯青,演技说来就来。 苏宏启投过来的眼神,要笑不笑,无端透着一股阴森,“严刑之下,岂有伪供?邱姨娘若想知道是不是误会,不妨跟着去瞧瞧?” 苏瑜一听,顿时觉得胸前刚痊愈不久的伤口又在隐隐泛着疼,眼睛都红了,一个劲朝着邱姨娘求救。 邱姨娘抿了抿嘴巴,半晌之后,憋出一番话来,“大少爷要抓人,总得拿出证据吧?当日大姑娘救了四少爷,我们不知晓具体情形,四少爷却是最清楚的,如今您一句苦肉计就想把人给带走,未免太没有说服力。官府缉捕尚且需要确凿证据,更何况,大姑娘是您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您这么做,就不怕寒了四少爷的心?” 这番话,对着苏国公讲或许还有点用,毕竟那个人对小儿子的维护是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但到了苏宏启面前,对方压根就不买账,“小四若是知道他一直信任的大姐姐演了一出苦肉计骗他,只会更心寒。” 眼瞅着没法救人,邱姨娘只能将目光转向苏瑜,双眼注视着她,温声细语,开始催眠,“瑜儿别怕,咱们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就算是严刑拷打也不可能认罪,老天爷是长眼睛的,总有人会还你清白。” 苏瑜被邱姨娘催眠多年,很容易就中招,当下愣愣地,随着邱姨娘的说话声点了点头,尔后双眼一闭,昏厥过去。 在苏宏启和几个护卫看来,这人多半是因为伤口疼痛发作。 苏宏启板正严肃的脸未有半分动容,直接下令,“带走!” “大少爷……”邱姨娘追在身后跑了一段,故意绊倒摔在花台边。 苏宏启回头看她,想起他母亲常骂这位姨娘是个没用的草包,如今看来,当真没用。 大的没用,小的倒是野心勃勃,为了争宠,竟然敢往小四身上打主意。 找死! …… 苏瑜被抓走,就意味着陆家计划暴露的可能性增大。 邱姨娘心知苏宏启不好对付,就算不抓她,暗中也一定会找人盯着她,她不便再去见陆平舟,费劲千辛万苦才把消息送到陆家,请陆家派人去弥勒山把苏尧启请回来。 陆平舟本来不想节外生枝,可出于合作关系,他还是下了命令,一层一层转手出去,最后前往弥勒山的那个人跟陆家已经完全没有关系,就算苏家有通天本事也查不出来。 苏尧启听说大姐姐被抓,皱眉之后去师父跟前告了个假,当天就下了山。 苏国公正高兴小儿子主动回家,就被儿子一盆冷水泼来,“爹,您为什么要抓了大姐姐?” 苏国公看向一旁的苏宏启。 苏宏启解释道:“小四,你别被她给骗了,当日弥勒山下的刺杀,根本就是那个蛇蝎女人一手安排,为的是博得你的信任,进而得父亲宠爱,这么简单的伎俩,你竟然看不穿?” 苏尧启脸色不太好,目光转向苏国公,“那天在精舍里,父亲也见到了,大姐姐伤得有多重,咱们家又不是后宫,谁会傻到为了争宠连命都不要?” 苏宏启一副“你太年轻”的眼神,“这天底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多了去了,更何况……”顿了顿,“苏家除了你,有几个好人?” 处在苏家这种大环境下,不会斗的人已经死了,留下来的,都是成了精的。 苏宏启不否认自己不是个好人,所以他不会以善意去揣摩苏瑜的动机,打从一开始听到苏瑜为了救小四而受伤,他就满心疑虑,暗中追查,终于查到了痕迹,只是,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不过,即便是证据不足,宁可错杀,也绝不可放过。 “不,不可能的。”苏尧启一力坚持,“爹,大哥,你们相信我,大姐姐真的是无辜的,那日在弥勒山下的情形,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杀手若是她一手安排,不可能对上她还毫不手软。” 见苏宏启面无情绪,苏尧启只能把希望投到当爹的身上,“爹,您帮我劝劝大哥,大姐姐一旦因为被怀疑而出了事,我会良心不安的。” 苏国公挑了下眉,忽然笑道:“既然小四都说了她无辜,那马上就放人。” 说着,特地看了苏宏启一眼。 苏宏启当即明白父亲的用意,终于松口:“你都为她下山来了,那我就暂且放她一马。” 478、以前真是看走眼了(1更) 苏尧启没想过父兄的话里有多少真假,只当他们是被自己的坚持所打动,松了口气,又道:“我现在就要见到大姐姐。” 苏国公一副“完全没问题”的架势,“好好好,马上让你见。” 眼风瞟向一旁的苏宏启。 “放人!”苏宏启面无表情地吩咐门口随侍。 …… 一刻钟以后,苏尧启在苏家私牢门口见到苏瑜。 她衣着整齐,发髻未乱,瞧着安然无恙,但只要仔细观察,不难发觉全都是临时做出来的样子。 苏宏启可不会手软,苏瑜被关的这段日子里没少被施以酷刑,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疤,愈合的,裂开的,新添的,只不过如今被华丽好看的外衣一包裹,肉眼瞧不见。 再加上出门前苏宏启的人给她服了药,威胁她但凡敢在小四跟前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就乖乖等死。 苏瑜之前在弥勒山下险些死过一回,知道一脚踏入鬼门关的滋味儿不好受,气绝之前若是还得受毒药折磨,那真真是生不如死。 所以哪怕浑身上下挖心刮骨般的疼,她还是勉力撑着走到苏尧启面前。 苏尧启低声问,“大姐姐,你怎么样?” “我没事。”苏瑜唇边扯出一抹笑,“小四,你怎么突然来了?” “我听说大姐姐因为刺杀的事被抓起来,就立即下山往家赶,好在,他们没对你用刑。” 苏瑜怔怔看着他,“我原本只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你是嫡系少爷,为什么要大老远跑来救我?你可知你救了我,便是在与你父兄为敌。” 苏尧启摇头,“大姐姐说过,你不会伤害我,同理,我也不会伤害你,更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出事。” 苏瑜再一次怔住,这个自她进府就把她当成亲姐姐看待的少年郎,从未在背后道过她一句是非,看她的眼神,也从未有过轻蔑。 有那么一刻,苏瑜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但随即又强行否定。 她的目的,是复仇,是把苏家所有人欠她们母女的一一讨还回来,而不是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跟温家子上演姐弟情深。 拉回思绪,苏瑜强忍着痛提了衣摆在他跟前转一圈,“你看,他们真的没把我怎么样,小四,山下的世界太复杂了,不适合你,回去吧。” 苏尧启想起自己来前师父也是这么交代的,让他别在山下多待。 但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狐疑地看向苏瑜,“大姐姐真没事了?” “嗯。” 苏尧启叮嘱道:“那我走了,父亲和兄长那边,我待会儿去说一声,没人敢再抓你。” …… 苏尧启离开后,苏瑜是自己回的牢房。 她服了毒药,若是忤逆了苏宏启拿不到解药,顶多再过一个时辰就得死。 苏宏启来私牢见苏瑜的时候,腰间没佩剑,手中握着一根乌藤鞭。 苏瑜背上的伤疤还未痊愈,只一看到鞭子,就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苏宏启性子孤高冷僻,向来不喜欢多说话,他站在昏暗的通道上,幽幽火光映着俊颜,望向苏瑜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是谁去弥勒山报的信?” 毫无情绪的声音,使得原本就阴暗的私牢愈发森寒。 苏瑜抱着双膝坐在墙角,闭口不言。 这天底下,谁她都能出卖,唯独不会出卖她娘。 没有人能明白,日子过得最艰苦那几年,她们娘俩是怎么咬牙挺过来的。 哪怕来了苏家不再缺衣少食,与生母相依为命的那段时光,仍旧是她此生无法抹除的记忆。 苏宏启似乎冷笑了一下,“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是谁,不过我觉得,很有必要给你个表现的机会。” 他一面说,一面从袖兜里掏出一个白色瓷瓶,两指捏着细瓶颈晃了晃,“这是最新炼出来的香,一个时辰之内,在毒发之前,你只要能让邱姨娘沾上它,我便给你解药。” 苏瑜闻言,突然呵呵一声,抬起眼来看着他。 苏宏启将瓷瓶从缝隙间扔进来,落在稻草上。 苏瑜盯着瓷瓶愣了会儿,动手捡起来,还不等苏宏启说句话,直接打开瓶塞,将瓶口对准鼻端,狠狠吸了一口。 苏宏启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做,当即皱眉,冷嗤,“疯子!” 骂归骂,骂完之后双目还是一瞬不瞬地盯在苏瑜身上,想看看这款香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牢房里,苏瑜已经扔了瓷瓶。 两人都没说话,周遭沉寂了大概有五六息的时间。 苏瑜突然从地上站起来,一双眼睛像染了色,又猩又红,眉眼间戾气沉沉。 苏宏启后退半步。 苏瑜朝他冲来,双手扶着手臂粗的圆木撞了两下,没撞开,她索性抬脚踹。 一脚就把圆木踹出裂痕。 苏宏启大概猜到这款香能让她在短时间内力大无穷,怕伤及自身,急急退出去。 苏瑜破门而出,紧追在他身后。 私牢外面有守卫,苏宏启出来的时候吩咐了把后面的人拦截住。 然而五六个彪形守卫都没能阻住她。 谁拦,她双手就能把人举起来,然后重重摔到地上,旁边有偷袭的,她一脚踹过去,直把人踹吐血。 苏宏启闪身避到花树后,躲开苏瑜的视线,脸色有些沉。 这款香,又失败了。 它并非是神奇到能让人产生特异功能,而是把人所有的精气神都凝聚到一块儿突然爆发出来,一旦过了效用时辰,试香的人极有可能会因为耗光精力而当场死亡。 这样的香一旦让皇后娘娘佩戴,后果不堪设想,牵连苏家是早晚的事。 苏宏启走神之际,苏瑜已经一阵风似的卷去了正院,那速度,快到他完全反应不过来。 片刻之后…… “来人,马上去正院,保护国公!” 然而等几人飞奔到正院,进门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护卫尸体,东堂传来苏国公的怒喝声。 “把剑放下,你个逆女,还敢弑父不成?” “苏瑜,老子再说一遍,把剑放下!你是想找死吗?” 紧跟着,是国公夫人的求和声,听着有些颤,“大姑娘,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国公是你生父,你敢伤他,是要遭受天打五雷轰的,听话,先把剑放下,你说你一个女儿家,舞刀弄剑的成何体统?” 苏宏启冲到东堂门口,就见苏瑜手中握着一把剑,应该是从护卫手中夺来的佩剑,她没习过武,握剑的姿势不对,但还是在国公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她窜到国公身后,原本正准备杀人的姿势变成劫持,锋利的剑刃横在国公脖颈间,猩红的双眼瞪着苏宏启,目光中满是怨毒。 国公此时又气又怒,见着苏宏启,当即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这疯子给我弄开!” 苏宏启才往前一步,苏瑜手中的剑就往下压了压,很快有鲜血流出来。 苏国公疼得龇牙,偏偏身后的人力大如牛,让他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国公夫人惊叫道:“宏启,别再往前了,会害死你爹的!” 苏宏启依言顿了脚步,眉头却越皱越深。 不对,新炼出来的香不可能既让人力大无穷,又控制住她的心神。 苏瑜自从冲出牢房之后就没说过话,她目前的状态,像是被人控制了一举一动。 催眠! 想到此,苏宏启马上回头吩咐跟着自己来的那几个守卫,“去汀兰苑,把邱姨娘抓起来!” 一直以为是个草包,没想到竟然深藏不露,隔这么远还能通过催眠控制苏瑜。 这个女人,他以前真是看走眼了。 护卫把苏瑜和邱姨娘的住处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见着人影,回来禀报苏宏启。 苏宏启看了眼被苏瑜劫持住的苏国公,闭了闭眼,“加派人手,不够的话从别的地方调,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内找到那个毒妇。” 苏瑜完全没了理智,要想从她手中把人救出来,只能先擒住邱姨娘。 479、苏家灭(2更) 两炷香的工夫后,邱姨娘被苏宏启的人押到正院东堂。 她面上没有表现出事情落败的颓丧,也没有流露丝毫愤怒,即便是被人押着进来,唇边也勾着笑。 那笑容,十分诡异。 国公夫人看得头皮发麻,怒咬着牙指向她,“是你?你这贱人,当初来苏家我就怀疑你动机不纯,没成想你果真包藏祸心想害国公,赶快让苏瑜把国公给放了!” 苏国公额头上青筋暴跳,目眦欲裂,“贱妇,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刀架在脖子上,邱姨娘也未见慌乱之色,“没办法,有人看不惯,不想让你们一家活得太舒坦了,我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而已。” 一听背后还有人,国公夫人当即沉了脸,疾步飞奔过来,重重往邱姨娘脸上甩了两巴掌,“贱妇!” 苏宏启看着她,“你背后之人是谁?” 邱姨娘嘻嘻笑了两声,“大少爷想知道?你过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苏宏启眯着眼。 国公夫人还站在一旁,闻言提醒苏宏启,“这贱人诡计多端,宏启你千万不能上她的当。” “不想知道啊?那算了。”邱姨娘话完,瞅了眼堂上被苏瑜控制住的苏国公,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唇角又往上扬了扬。 苏国公气得胸口起伏,“贱妇,你还敢反了天了!” 听到这话,邱姨娘就是一阵轻笑,“反了天的,难道不是你苏家?宗祠里藏了什么人,你们又准备做什么,当真以为加固守卫就能神不知鬼不觉?” 苏宏启脸上肌肉抖了抖。 宗祠是苏家重地,守卫固若金汤,平日里除了两个又聋又哑的老仆,旁人一律不得入内,邱姨娘竟然能查到宗祠,可见她背后的人势力不容小觑。 从护卫手中夺过一把长剑,苏宏启扬起手腕,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削了邱姨娘一个手指头,声音冷若冰霜,“说,你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断指之痛钻心,邱姨娘的脸容有些扭曲,随后咯咯笑出声,“我就是个跑腿的,问我有什么用?等到了地底下,直接问阎罗王不是更直接?” 苏宏启双眼充血,扬起手腕又想削她一根手指。 邱姨娘挑眉看他,“大少爷,你与其在这儿跟我耗,还不如去把镇家之宝追回来,她一旦顺着活渠出去到了接应我的人手里,你们所有人都逃不掉。” 苏宏启刹那反应过来邱姨娘说的镇家之宝是本该被关在祠堂的二姑奶奶苏烟。 他直接暴怒,“你是怎么把她给放出来的?” “还不都怪你的人蠢咯?”邱姨娘大笑,“把宗祠的人调开去找我,大好的机会,我怎么可能错过?” 话音落下,又“唔”一声,“她被我绑在小船上,你们家水渠是连着护城河的,不消一炷香,她就能成功离开苏家,到接应我的人手里。啧,听说皇上给宋司丞安排了一桩任务,召集全天下的能人异士为皇室所用,苏家这位天生异香的姑奶奶,你们觉得是交给官府划算呢,还是交给宋司丞划算?” 苏宏启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看向国公夫人,“娘,您仔细看好这毒妇,我去把二姑姑追回来。” 国公夫人显然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脸色惨白,听到苏宏启的话,都忘了要怎么回应,只是不住地点头。 苏宏启走出东堂,扔掉手中乌藤鞭,弯腰捡起已死护卫的长剑,召集府中大半明卫暗卫,全都朝着花园活渠方向跑。 苏宏启一走,邱姨娘的眼神慢慢冷却下来,睨向一旁的国公夫人,“让他们放了我,否则,国公的命就别想要了。” 国公夫人怒骂道:“贱人,休想引我上当!” 她才说完,就听到苏国公因为险些被割喉的痛苦声传来,“放了她!” “可是……”邱姨娘是个蛇蝎,一旦让她得了自由,无异于放虎归山。 苏国公已经疼得撑不住,声音又虚弱又嘶哑,“老子再说一遍,放了她!” 国公夫人不得已,看向扣押邱姨娘的几个护卫,不甘心道:“把人放了。” 苏瑜挟持着苏国公朝门口方向走来。 护卫们怕她一个手抖杀了国公,纷纷往两边退。 邱姨娘顾不得断指,另外那只完好的手一抹脖子上的血迹,转身跨出东堂门。 苏瑜仍在催眠中,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邱姨娘没回头,声音顺风飘回来,“谁要敢跟上来一步,就休怪我不客气!” 国公夫人又恨又怕,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被那对贱人母女挟持着走出正院。 大半的守卫都被苏宏启调去追苏烟,苏国公没来由地生出不祥预感,双目死盯着邱姨娘背影,“你到底想做什么?” “送你们下地狱。” 邱姨娘咯咯笑,话才说完,苏瑜就收到指令,长剑一横,直接割破苏国公喉咙。 一口血沫喷出,苏国公双眼瞪得老大,轰然倒地,死不瞑目。 正院里大概听到了动静,护卫们第一时间冲出来。 邱姨娘抓紧时机,命令苏瑜,“没时间了,背上我,往角门方向跑。” 苏瑜因为那款香的作用,眼下力大无穷,奔跑速度又快,很容易助她脱身。 扔了长剑上前来,苏瑜蹲下身。 邱姨娘趴在她背上。 苏瑜把人背起,风卷残云一般,很快就掠到角门处。 邱姨娘突然回头,看了身后一眼,嘴角勾笑,仿佛在做最后的道别。 然后,她倒数。 “三、二、……” 最后那声“一”,被接连而来的三声“嘭、嘭、嘭”巨大爆响给湮没。 最先爆响的,是苏宏启带人追去的活渠方向。 紧跟着,是宗祠。 最后,是正院。 三个方位上空浓烟滚滚,苏家几乎占据了一整条街的游廊宅院亭台楼阁,转眼间化为齑粉,其他几房的人甚至都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炸成残肢断臂。 震天雷的大小和埋雷位置都是计算过的,只能波及到苏氏一族,附近的居民顶多会被爆炸声惊扰,不会受到其他实质性伤害。 按照原本的计划,苏家被灭不是今日。 正因为苏宏启拿到最新炼出来的香想找人试试,她索性将计就计,催眠苏瑜让她挟持住苏国公,引导苏宏启发现她是幕后主使,等苏宏启调人去抓她,她便循着空隙进入宗祠,成功埋下第一颗雷。 苏烟的确是被她绑上了船,只不过,船没走,就泊在岸边,船上除了人,还有第二颗雷。 苏宏启一旦解开苏烟身上的绳索,自然而然就会引爆第二颗雷。 至于第三颗雷,在东院,也就是国公和国公夫人的院子,被扣押的时候她趁机放到某个护卫身上,应该是被前面两颗给引爆的。 刚出国公府,苏瑜奔跑的速度就逐渐变慢,香效快过了。 身后有国公府内的热浪袭来。 邱姨娘猛地挣脱苏瑜,将她往外一推,“快跑!” 她自己因为这一动作,当即摔趴在地上,后背着火,衣服燃烧起来,疼得满地打滚。 被推出去的苏瑜蓦地回头,见邱姨娘整个人被火舌吞噬,她当即滚下热泪,大声喊,“娘——” 一面喊,一面要回来救她。 邱姨娘几乎发不出声音,双目瞪圆,“走,走啊!” “娘……”苏瑜泪眼婆娑,“您要是不在了,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邱姨娘快被她气疯,忍痛怒斥,“蠢货,谁是你娘?快滚啊!” 这时,旁边的青砖院墙崩裂,火势就快蔓延出来。 苏瑜一面哭一面拔腿往外跑。 …… 苏家并非无人幸免。 苏宏启的正妻,苏家大少奶奶由于体质原因,怀孕后一直在京郊外庄上养胎,苏家出事的消息传过去时,她当场昏厥,之后就早产,诞下一名男婴,大少奶奶悲痛欲绝,刚生下孩子便咽了气。 贴身丫鬟小桃抱上男婴,直奔弥勒山。 …… 苏尧启站在山门外,呆滞地看着襁褓中的小侄,双眼爆满红血丝。 忽闻不远处有人唤他,“小四。” 480、你要听个故事吗?(1更) 苏尧启闻声转头,看到一青衫女子拾级而上,她双眼覆了白绫,手中拄着盲杖,每走一步,盲杖都会在地上发出“咔哒咔哒”的清脆声响。 不用问来人是谁,苏尧启已经从她先前那声呼唤中分辨出对方身份。 抿着唇角,苏尧启没吭声。 来人正是苏瑜,听不到说话声,她又试探着喊了一声,“小四,你在吗?” 鸟虫无声,山寂寂,她手中盲杖探路的声音格外突兀。 这时,小桃怀里的婴孩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苏瑜顿住脚步,立在原地不再前行。 她看不到,却能感觉到小四一定就在这附近。 方才那声婴儿啼哭,很弱,不像足月的孩子。 苏瑜想到外庄上养胎的大少奶奶。 “小四,你在的对不对,回答我一声好不好?” 苏尧启闭了闭眼,再睁开,瞳孔中的血丝不减反增。 他示意小桃把孩子抱进去,自己走到苏瑜跟前,站了半晌才找回声音,“为什么?” “小……” “为什么你还活着?” “我……” “为什么你还活着!” 前一句质问,仍有隐忍和克制。 后一句质问,是怒到极致的咆哮。 他一面吼,一面抓住她的手臂。 苏瑜能感受到他那双手在哆嗦,力道大得恨不能卸下她一条胳膊。 “我对你不好吗?我伤害过你吗?为什么你要这么回报我?纵使苏家欠了你,冤有头债有主,为什么你要杀了所有人?他们都是无辜的!” 眼泪顺着面颊滚滚而下,苏尧启抓住她的双手逐渐松开,整个人瘫软下去,“大姐姐,你骗得小四好苦。” 听着他痛苦的呜咽声,苏瑜的双唇像是被蜡封住,怎么都开不了口。 苏尧启蹲在地上哭了一阵,站起来驱赶她,“你走,走啊!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小四,对不起。” 苏瑜准备好的那些话,一句都没说出来,她握紧盲杖,转过身,雪色覆眼白绫被泪水浸湿。 她摸索着回到下山路口,一旁的青石板上坐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见到苏瑜,小乞丐吐出口中叼着的草,“你不是说这里头有你的亲人吗?这么快就见完了?” 苏瑜站直,青衫迎风飘然,她沉默了许久,声音微哑,“不会再见了,也无须再见。” 答非所问。 这话明显是在自言自语。 小乞丐挠挠头,“说什么呢?” 苏瑜问他,“想听故事吗?” 小乞丐站起身扶着她下山,苏瑜双目失明,行得缓慢,口中娓娓道来。 “广南府有个大户人家,他们家有对双生花,姐姐娴静,妹妹活泼,这对双生花打小关系就亲密无间,很是要好,若是装扮一样,连亲生爹娘都很难分辨出来。 十六岁那年,姐姐订了亲,出嫁前夕,她亲自去绣坊取嫁衣,结果被当地父母官误抓,献给从京城来的一位钦差大臣。 姐姐被强迫承欢,逃回来后人尽皆知,男方家因此退了亲,爹娘怨她败了名声,对她又打又骂,要将她除族撵出家门。 姐姐很绝望,三尺白绫悬上房梁,想一死了却残生。 所幸被妹妹发现,及时制止她,一番苦口婆心的劝慰才让姐姐冷静下来。 当天晚上,妹妹迷晕了姐姐,把姐姐抱到自己房间,她顶替了姐姐的身份被赶出府。 这一出府,便再无音信,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遭遇了什么,是死是活。 妹妹本是一片好心,想让姐姐代替自己好好活下去,可谁料两个月后,姐姐被查出有了身孕。 爹娘这才知道真相,一时之间怒不可遏。 这一次,不用爹娘赶,姐姐怀着身子离了家一路北上,她抱着天真的希望,希望那个男人能对自己负责,可到了京城才发现,对方位高权重,正室夫人是名门望族的小姐,别说名分,她连给他做妾的资格都没有。 姐姐无家可归,只能留在京城,在贫民区租赁到一间破败小院,不久后,生了个女儿。 姐姐在京城无依无靠,唯一的女儿成了她所有的希望,她白天摆摊赚点小钱,晚上坐在灯下给女儿缝衣浆洗,哄她睡觉。 虽然艰苦,但起码让她尝到了一丝甜。 她以为,自己母女俩的小日子能一直这样下去。 可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喜欢踩在别人的伤口上找优越感,哪怕大家同住贫民区,也非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姐姐身边没男人,久而久之,那孩子就被人嘲笑,被人吐着唾沫星子随意辱骂。 姐姐自知没能力与人对抗,只能忍气吞声。 可她这么做,非但换不来息事宁人,反而惹得那条巷子里垂涎她美貌的男人蠢蠢欲动。 他们用那个孩子作威胁,要姐姐伺候他们。 姐姐不肯,他们就虐打刚会走路的女孩儿。 为了护住孩子,姐姐不得不委身于那几人。 有些事,一旦开了道口子,就再也没办法恢复原状。 此后的好几年里,只要他们想,姐姐就得撂下手里的活儿来伺候。 渐渐地,姐姐染了病,但她没跟任何人说,包括那几人都不知情。 某回女孩回家,看到有人在欺负她娘,她一时气急,抄起板砖就砸向男人的后脑勺,那人当场毙命。 姐姐被她吓坏,怕招来官府的人,坐在床头哭了一夜。 隔天,她狠下心把女儿卖入窑子,自己因为病重,没多少时日就死了。 女孩一觉醒来,得知自己被生母卖了,哭得万念俱灰肝肠寸断。” 小乞丐听得满心愤懑,“后来呢,难道那些畜生不如的男人就这么被放过了吗?” “后来啊……”苏瑜微微拖着尾音,“不知过了多少年,女孩又见到了自己的娘亲。” “不对不对。”小乞丐直摇头:“你方才明明都说了,小姑娘的生母已经病死,她哪来的娘亲……” 话到这儿,小乞丐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想起了什么,“难不成,是妹妹回来了?” 苏瑜不置可否。 总算听到点儿激动人心的情节,小乞丐催促她,“你快说你快说,妹妹有没有把外甥女救出去,有没有为姐姐报仇?” 苏瑜的音色比先前喑哑暗沉,“妹妹比姐姐有本事,她身手好,不仅能手刃那群男人为姐姐报仇,还把女孩儿在窑子里的所有记忆给抹了,之后带着女孩找上她生父家,强行认亲。” “哇,妹妹太厉害了。”小乞丐由衷赞道。 “嗯,她很厉害。”覆眼的雪色白绫下,苏瑜早已泪流满面,“所以最后,妹妹杀了那个男人全族三百余人,告慰姐姐的在天之灵。” “真是个气死人的故事!”小乞丐哼声,“姐姐当年要是能拿出妹妹的魄力强行上门认亲,后面肯定就不用遭受那么多苦。哦对了,报仇以后,妹妹和那位姑娘去哪了?” 苏瑜唇边僵硬着,“不知道,或许,都在那场灭门惨案中死了吧。” “杀了罪魁祸首,自己也没落得好下场,唉,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小乞丐一面抱怨,一面踢着石阶上的落叶。 苏瑜听着周遭逐渐清晰的鸟鸣声,问他,“故事说完,咱们是不是也到山脚了?” 小乞丐抬眼一看,还真是,“你怎么知道的?” 苏瑜道:“不用眼睛看人看物,脑子反而更清明。” 这话听得小乞丐糊里糊涂的,俩人坐在山脚的草坪上休息,小乞丐一边抓虱子,一边问苏瑜,“你看不到,以后打算去哪儿?” “四海为家吧。”苏瑜语气坦然,“走到哪算哪。” 小乞丐盯着她腰间的环佩瞧了眼,又瞧了一眼,“我的阿黄能给你带路,你要是把那块玉佩给我,我就把阿黄让给你,以后让它带着你四海为家。” 阿黄是小乞丐养的一条狗,十分聪明。 苏瑜抬手,在腰间摸索了一阵,尔后扯下环佩递出去,“你要喜欢,就送给你,阿黄跟随你多年,我不好夺人所爱。” 481、苏皇后薨(2更) 法华寺东苑。 婴儿的啼哭打破山中寂静。 小家伙出生便没爹没娘,又是早产,体质虚,眼下正被襁褓包裹得严严实实,没有母乳,小桃喂了他几口糖水,他还是一直哭。 苏尧启立在床榻边,清俊的眉眼间一片沉沉死气。 “四少爷。”小桃好不容易把孩子哄乖睡着,抬起头来,“奴婢下山去给孙少爷请个奶娘吧?他小身板儿太弱了,再这么下去,奴婢担心……” 苏尧启目光无神,闻言,应她,“好。” 小桃摸了摸腰间荷包,掂量着银子应该够,很快出了东苑下山。 苏尧启请了释明师兄帮忙看顾孩子,自己去达摩堂见师父。 虚云大师正在打坐,早知道苏尧启会来,他就一直没走。 听到声音,虚云大师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苏尧启身上,心底微微一叹。 原以为他这一世能颠覆结局,到头来,还是重演了一回。 “师父,弟子想还俗下山。”苏尧启跪在他面前,“还望师父成全。” 虚云大师问他,“你是想为家族报仇,还是想延续苏家血脉?” “那个孩子,是兄嫂留下的唯一骨肉。”苏尧启喃喃道:“我不愿他长大后再卷入上一辈的恩怨是非中,打算带着他归隐。” 虚云大师松口气,“你能看开,为师倍感欣慰。” …… 苏尧启回到东苑没多久,小桃就把奶娘给带来了,是个年轻的小妇人,听说家里孩子刚半岁。 小妇人熟练地抱过孩子喂奶,等睡着又轻轻放回榻上。 “四少爷……”小桃问他,“孙少爷还小,咱们是不是在这儿多待些时日?” 苏尧启伸手,碰了碰小家伙还没怎么长开的脸蛋儿,半晌,开口道:“往后别再叫我四少爷,叫四郎,孩子取名苏忘,是我亲生。” 小桃听到这话,一下子哽咽住,眼圈红红的。 苏尧启道:“苏家已经没人了,最后一丝血脉,我得帮爹娘兄嫂护住他。” 小桃含泪点头。 比起足月的孩子,苏忘又瘦又小,连哭都使不上劲,好在有奶娘和小桃悉心照料,孩子还算乖巧。 突然多了个儿子,苏尧启开始学着照顾婴孩,从前的天真和单纯化为责任,他似乎在一夜之间彻底长大。 苏忘满月之后,苏尧启带上小桃和奶娘,离开了法华寺。 …… 苏家一夕之间被灭门,状况与当初巧家义庄爆炸一模一样,只是规模比那时候更大。 全京城百姓,甚至是乾清宫里的光熹帝都没反应过来。 虽说他早就想收拾苏家人,可却从来没想过,苏家会灭得这么惨,整个大宅里三百多口人,一个个死无全尸,昔日雕梁画栋的国公府如今已被夷为平地,苏皇后连为兄嫂收尸都没办法把肢体凑全。 急火攻心之下,吐血一病不起。 不过短短数日,苏皇后便气绝身亡。 …… 进宝生辰将近,宋老爹和宋婆子将他从庄子上带回来,原本还打算热热闹闹地为他庆祝一下,不曾想全城挂满了庄严肃穆的白幡。 去年太后薨逝就已经见识过国丧阵仗,宋婆子猜到应该是宫里出了事,一路上都不敢说话。 到了家一问儿媳妇才知皇后没了。 宋婆子嘴巴张得老大,“皇后娘娘不是还年轻吗?怎么就……” 温婉没说苏家的事儿,考虑到老人家听到那么血腥的灭门惨案不好,只简单道:“听相公说是染了病。” 宋婆子想到自己也是有诰命在身的,就问温婉,“那咱们要不要进宫去祭奠一下?” “原本是该去的。”温婉颔首,尔后看向自己日渐隆起的小腹,“可是我怀了身子,孕妇不能出席这种场合,索性,就留在家了。” “也对。”宋婆子点点头,“你怀着身子,去了怕冲撞。” 又说:“既然是国丧,那看来小金孙的生辰宴没法儿指望了。” 话音才落,就听到旁边小家伙传来一声不满的哼哼。 温婉偏头,看到被晒得黑亮的儿子,一时语塞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温婉喊他,“进宝?” “嗯?” 温婉又喊,“进宝?” “干嘛?”小家伙嘟着嘴巴,还在为不能过生辰的事儿生闷气。 “黑成这样,你还是我儿子吗?”温婉憋不住想笑。 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到底都干啥了啊? “不是。”进宝继续哼哼。 温婉趁机揉揉他的小脑瓜,明知故问,“谁把咱家进宝给气得脸都黑了?” 见小家伙没精打采,温婉面上笑容淡下去,提醒他,“差不多得了啊,从你一岁到现在,哪年生辰没给你好好办,过上瘾了你还?哥哥比你年长十一岁,迄今为止他就没过过几个生辰,你一年不过能掉块肉吗?再说了,生你那天,娘亲疼得死去活来,你有什么好高兴的,对吧?” 一见当娘的拉下脸,进宝不敢再犯倔,过了会儿,小声问温婉,“那娘亲现在还疼不疼?” “疼,当然疼了。”温婉说着,将他搂入怀里,“娘亲疼进宝。所以,进宝要乖乖听话,不许胡闹,明白没?” 小家伙很快把过生辰的事儿给忘了,跟当娘的显摆起自己在庄子上的“丰功伟绩”。 奶奶说地里的秧苗施肥能长得更快,他就天天跑去撒尿,结果把半块地的豆苗都给熏死。 爷爷让他去拔韭菜,他错看成稻苗,祸祸了好大一块。 温婉:“……” …… 把小祖宗哄乖,温婉隔天去了都督府。 林潇月的情绪不太高,见到她,打招呼都没什么精神。 “怎么了?”温婉问她。 “我以前挺恨大宅里的人。”林潇月道:“恨不能一个一个虐得他们跪地求饶,可是那天听到爆炸声,得知里头三百余人无一幸免,我却高兴不起来,温婉,你说我是不是有病?” “你不是有病,你是有血有肉,是活生生的人。”温婉说:“只有行尸走肉才会没感情,毕竟死的不单单是你的仇人,还有更多无辜的主子下人甚至是刚落地不久的婴孩。对上这种事还能高兴得鸣炮庆祝的,那才是真有病。” 林潇月挪过来,靠在她肩上,鼻头有些红,“除了七房,苏家没人了。在外庄养胎的大少奶奶听闻消息之后急得早产,生下孩子一命呜呼,孩子被送到法华寺,我让人去找的时候,他们说小四已经带着孩子离开,至于去了哪,无人得知。” 温婉叹口气,“我们的人也没找到。” 苏家刚出事那会儿,宋巍衙门宫里两头跑,忙得焦头烂额,闲下来才想起苏尧启,让人去找已经没办法寻到踪迹。 不过宋巍猜测,苏尧启很有可能带着那个孩子归隐了。 拍拍林潇月,温婉道:“振作点儿,你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 林潇月不用入宫,但苏家族人的后事,只能她出面去操心。 “真想一觉醒来发现是个梦。”林潇月揉着太阳穴,“你是不知道,早前还活生生的人,突然变成几十个灵位摆在你面前是个什么感觉。” 温婉问:“苏家三房之前不是被除族出去了吗?如今出了事儿,三奶奶没来帮帮你?” “别提了。”说起三房,林潇月就没好脸色,“两口子都把自己当外人,来挤了几滴猫尿立刻夹着尾巴打回转,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让人瞧着就火大。” 话音落下,林潇月又叹口气,“不过话说回来,当初是因为三房少爷参与了煤矿案,国公怕他们家牵连到苏家其他人才会临时逼迫三房除族的,小难都不一块儿担着,如今出了大难,还指望他们回来帮忙?换我我大概也不乐意。所以这叫什么?报应不爽,做人做事,还是别太绝了,不定哪天报应就自己找上门来。” 482、继后人选(1更) 俩人坐了会儿,温婉提出要去国公府看看。 林潇月不赞同,皱眉看她,“三百多条人命呢,阴气多重啊,你怀着身子,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我不进去,远远看一眼就好。”温婉道。 她一直很好奇,苏家到底是怎么在毫无预兆的前提下被灭门的,要说是帝王有心针对,总不至于玩这种损招,可若不是帝王,苏家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 两刻钟以后,都督府马车在国公府外的牌楼处停下。 温婉撩开帘子,看到前方一大片爆炸后的凌乱现场。 能烧的,都已经烧完了,剩下的,一片焦黑。 透过这样的场景,温婉几乎能想象到三百余人被困在里面出不来时垂死挣扎的绝望。 潜火队仍在处理后续事宜,大理寺的人也在现场,他们奉了旨意前来查苏家灭门惨案。 见这边停着一辆马车,其中一个衙差走过来,本打算撵人,一见是都督夫人林潇月,马上转了态度,变为提醒,“苏夫人,大理寺正在办案,这边属于危险区,还请您尽快离开。” 林潇月扫了眼前头忙碌的那群人,问衙差,“有没有查出来爆炸的原因是什么?” 衙差摇头,“小的只负责保护现场,案情细节一概不知。” 林潇月点点头,没再为难他,“我想见你们寺正。” …… 须臾的工夫,衙差把大理寺卿请了过来。 林潇月和温婉前后下马车,齐齐给对方福了福身,“常大人。” 常寺正拱手,“两位夫人安好。” 林潇月问:“你们查了这么多天,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林潇月是苏家人,有权知道案子进展,在她跟前,大理寺卿没隐瞒,“从现场痕迹来看,初步判断当时府内埋有震天雷,而且不止一处,不过因为没有活口留下,具体细节,还需要进一步侦查。” “震天雷?那是什么东西?”林潇月愣了愣,她以前似乎听七爷提起过,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七爷当时到底是怎么说的。 常寺正道:“类似于火药,一旦引爆,威力不容小觑。” 自然是不容小觑,否则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让国公府变为一片废墟,这比血洗国公府还残忍百倍。 林潇月十分不解,“国公府为什么会有震天雷?” 常寺正摇头,“暂时未知。” 犹豫了一下,他看向林潇月,“不过有件事很奇怪。” “什么事?” 常寺正道:“宗祠方向的废墟中有异香,当时靠近的几个衙差闻到之后,反应各不同,有人发狂,神志不清殴打同僚,力道大得惊人,有人拿起刀就往自己胳膊上划,一面划还一面狂笑。 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之后我们请到顶尖的炼香师来帮忙勘验,炼香师断定宗祠之下曾经是个炼香地,而且他们炼的,是禁香,这件事,苏夫人怎么看?” 林潇月越听越觉得可怕,“禁香?” 常寺正颔首,“根据炼香师所说,在他们这一行,把精炼失败而产生副作用的香称为禁香。禁香也分品级,品级低一点的,顶多是让人头晕胸闷,偶感不适,品级高的禁香,并非炼制失败,而是有人特地配制出来,或能控人心,听闻黑市上曾有禁香香谱出现,当时有不少心怀不轨之人趋之若鹜,想利用禁香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结果把自己给折了进去。 大理寺的卷宗上曾有一桩案子就与炼香有关,万万想不到,此等为人所不齿的阴毒之物竟然会出现在国公府。” “那确实是挺意外的。”林潇月喃喃道。 常寺正问:“苏夫人果真不知情吗?” 林潇月皱眉,“都督府隔着国公府那么远,我上哪知道去?再说了,如果真是国公府的什么人有心炼制,就算我住在这儿,人家不想让我知情,我也没辙,寺正大人觉得呢?要没什么事儿的话,我们俩就先告辞了。” 常寺正拱手,“两位夫人慢走。” 林潇月扶着温婉上了马车。 启程之后,她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先前常寺正的话,尔后看向温婉,“你觉得宗祠的异香是偶然还是苏家有人心怀不轨?” 温婉摇头,“不知。” 虽然她挺不待见苏家人,但在未知真相的前提下,不好随意做出论断,毕竟禁香不是小事儿,常寺正也说了,高品级的禁香,能控人心,随意揣摩的后果,意味着苏家三百多条人命在惨死之后还得被扣上“谋逆”的罪名。 林潇月显然也想到了这茬,没再纠结于炼香的话题,撩帘看看外面,吩咐车夫,“改道去宋府。” 温婉问她,“你干嘛?” “送你回家。” “我们家马车还在你家大门前呢!” 林潇月浑然不在意,“那有什么,一会儿我让你们家车夫直接打道回府不就好了,省得你再往我们家跑一趟。” 温婉无奈,“你不是还得忙着处理族人的后事儿吗?” 林潇月挑眉,“马车都已经改了道,你就别叨叨了。” 走了一段,温婉突然出声,“林潇月,那个……” “想说什么就直说,支支吾吾的,又不是小姑娘了,还害羞呢?” 苏家出了这档子事,林潇月虽然没表现在脸上,不过温婉感觉得出,她心里不好受。 当初武状元府被烧,苏擎不在。 去年腊月林潇月小产,苏擎也不在。 如今苏家被灭,苏擎还是不在。 温婉忽然有些心疼她,“七爷有没有写信给你?” 林潇月面上表情似乎僵了一下,尔后别开眼睛不看她,回答得没心没肺,“有,顶多隔两个月就有一封,放心,我好着呢,死不了。” …… 宫中停灵七日,皇后灵柩出殡。 后位空悬成了朝堂上百官们热议的话题。 被提名最多的,当属大皇子赵熙的生母齐贵妃。 嫡后膝下无子,齐贵妃生的是长子,而这位长子平日里规束自我,文武双全,出类拔萃,颇得朝臣欣赏。 怎么算,齐贵妃都是继后的最佳人选。 帝王也知道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不过他本人对于立后一事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 朝臣一边倒,大殿上自然也就不存在争论不休的状况。 连续三日上朝,崔公公高喊有事起奏之后,总有那么一批人站出来提议立齐贵妃为继后。 光熹帝安静听着,一言不发,听完之后只说了两个字:散朝。 部分大臣不死心,继续写折子谏言。 御书房内,光熹帝打开第六道折子,上面仍旧是提议立后的内容。 帝王面无表情,眼神不辨喜怒,一旁崔公公看得直冒汗,在光熹帝即将伸手去拿第七道折子的时候,他忽然出声道:“前些日子为了皇后娘娘的身后事,皇上操劳不少,想必累得不轻,今儿就不看折子了吧?奴才让御茶膳房送些解乏的汤来。” 光熹帝沉默了会儿,开口,“崔福泉。” “奴才在。” “立后一事,你怎么看?” “这……”崔公公抹着汗,“后宫娘娘们各有千秋,最终谁能得到掌管六宫之权,关键在于皇上您。” “好一个各有千秋。”光熹帝斜他一眼,“你倒是圆滑,谁也不讨好,谁也不得罪。” 崔公公道:“奴才笨嘴拙舌,不会说话,皇上要觉得不高兴了,就打奴才两板子败败火。” “两板子,朕还想抽你两个大耳刮子呢。” 崔公公嘿嘿两声,“不必皇上动手,奴才自己打,自己打。” 说着,他伸手啪啪往脸上拍了两下。 光熹帝再看向案上的折子,太阳穴又蹦了两下,他伸手揉着,开始犯头疼,“后宫的确是不可一日无主,但这人选……” 顿了顿,“目前齐贵妃位份最高,让她先代为掌管后宫事务。” 483、缺心眼儿吗?(2更) 代为掌管,只是暂时掌管的意思,并非立后。 齐贵妃收到皇上口谕时,心里有些失落。 身为帝王的女人,大概没几个不想当皇后,她也不例外。 从一个毫无背景的选秀女爬到今日高高在上的贵妃位置,其间经历了多少心酸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会也不能对任何人心慈手软。 要想保护儿子,要想为他谋得更多,她就得想尽办法往上攀,直至登顶,母仪天下。 苏皇后还在人世的时候,有苏家这个大后台撑着,她即便再有手段,也不能把对方如何。 如今国公府被灭,苏皇后病逝,对她而言,是个绝佳的机会。 她一定得把握好,否则一旦让端妃东山再起,不仅自己与后位无缘,熙儿也会与储君失之交臂。 传帝王口谕的崔公公一走,谷雨便小声嘀咕,“奴婢听说这段日子有不少大臣力谏娘娘为继后呢,后宫之中,娘娘目前的位份最高,您又给皇室生了长子,大皇子更是众所周知的优秀,这无论怎么看,您都配得上正位中宫,也不知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只让娘娘……” “住口!”齐贵妃制止她接下来的话,“如今本宫代为掌管六宫,外面不知多少眼线盯着,你那嘴碎的坏毛病也该收一收,否则先前这番话要让有心人传扬出去,不仅你要掉脑袋,本宫和大皇子也得受牵连,该当何罪!” 谷雨一听,变了脸色,急急忙忙跪在地上,“贵妃娘娘恕罪,是奴婢多嘴,奴婢不该妄议皇上。” 齐贵妃也没打算真罚她,只是考虑到她平时说话无遮无拦,怕哪天不小心就坏了事儿,索性趁机敲打警告一番。 见她认错态度还算端正,齐贵妃抬抬手,“起来吧。” 谷雨一番谢恩,起来后站往一旁再不敢多话。 …… 玉堂宫。 宋元宝坐在书案后,嘴里咬着笔管,时不时瞄一眼对面的赵熙。 少年皇子一袭螭纹月白锦袍,坐得端直板正,手中握着狼毫,落笔姿势缓慢而优雅,指节修长,白得好似窗外开得正好的玉兰花。 宋元宝屁股长虫似的扭了扭,终于憋不住,唤一声,“大殿下。” 赵熙没搭理他。 宋元宝尤不死心,又喊,“殿下?” 赵熙恍若未闻,视线专注于书案。 数次被无视,宋元宝也不气馁,换个称呼继续喊,“赵殿下,赵熙?是不是非得要我叫你一声哥哥你才肯理我啊?” 闻言赵熙明显地手抖了一下,微微抬额,目光扫过来,“不用功,又想罚抄?” “哎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死板,动不动就罚抄,咱俩都坐半个时辰了,你也不说句话,想闷死我吗?” “说什么?”赵熙问。 对上他的视线,宋元宝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几分,“熬了多少夜才好不容易画出来的机关,你真要交上去啊?” 赵熙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做派,“为何不交?” “刘氏家主都没研究出来的机关让你给研究出来了,这可是大功一件,你打算就这么大公无私不求回报地给交了?” 宋元宝那表情,就只差大喇喇地指着他:你爹都没想着让你当太子,你还一个劲地往前凑,缺心眼儿吗? 赵熙没接腔,低下头,继续书写。 “喂喂喂……你理我一下。” 赵熙继续他先前的充耳不闻状态。 宋元宝从座位上起来,走到他跟前,一撩衣摆直接坐在他书案上。 赵熙被迫停笔,声音无波无澜,“下去。” “我不下,除非你告诉我,到底怎么想的。” 赵熙淡淡看他一眼。 “你多说几个字怎么了?”一对上他这沉闷死板的性子,宋元宝就后槽牙痒痒,恨不能找个钳子掰开他的嘴巴。 “不该你操心的,少管。”赵熙撂他一句话,又命令,“下去。” 宋元宝轻嗤一声,离开书案,懒洋洋地坐在赵熙旁边的象牙毯上,“我是不想管,可那个机关,不也有我一半功劳吗?” “后悔了?” “悔,肠子都悔青了!”宋元宝越说越气,“要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该提建议,给了你那么大个立功表现的机会,结果你抓不住,简直气煞我也。” 见赵熙又想闭上嘴装哑巴,宋元宝忙道:“你将来是要当太子的人,那么死板做什么?画出来就画出来呗,这事儿除了咱俩,也没人知道,我不说,皇上找谁打听去?你只管把画藏好,等将来寻到时机再祭出来,一准能正位东宫。” 赵熙对他这番言论做出评价,“满口胡言。” “我怎么是满口胡言了?”宋元宝不服,“我很认真的好不好?” 赵熙不为所动,“一幅画就能当太子,那我多年来的努力算什么?” 宋元宝噎了噎,随后小声嘟囔,“我分明是指在你优秀的基础上添一个机关设计,等到合适的机会祭出去,皇上一高兴,没准儿就真册封你当太子了呢?你非要曲解我,我可都是为了你好。” 九年的努力都没能换来册封圣旨,一个小小的机关设计而已,能起到多大作用?顶多能让帝王高兴一时罢了。 赵熙没跟他解释太多,语气淡淡,“安静。” 宋元宝从象牙毯上起来,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会儿又坐不住。 “殿下?” 赵熙无视。 “殿下殿下殿下,赵熙赵熙赵熙……” 在对方抬头的刹那,宋元宝抓住机会,问他,“咱们什么时候出去玩儿?” 赵熙面色板正,“国丧期间,禁止娱乐。” “我知道。”宋元宝说:“所以我才问你什么时候嘛,又没说现在。” 赵熙:“都多大人了还成天想着玩?” 宋元宝回驳他,“要是我没记错,你今年也才十五,竟然活出了三四十岁的做派,少年没个少年样,真没劲。” 赵熙看他一眼,摇摇头。 宋元宝又开始咬笔管,托着腮,嘴巴里含糊不清,“也不知道我家乖宝宝这段日子怎么样了。” 赵熙没反应过来,“谁?” “叶翎啊!”宋元宝冲他挑眉,“要不是国丧限制,我早出去看她了。” 听着那称呼,赵熙后背一阵恶寒。 484、留了个人证(1更) 午膳过后,赵熙拿上刚画出来没几天的图纸,打算去乾清宫找光熹帝。 宋元宝揪住他袖子,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就不能不现在去吗?” 赵熙道:“早晚都一样。” 话完,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袖子。 “不一样,真不一样好不好?”宋元宝坚持自己的看法,“你相信我,再等等,等到了合适的机会咱们再把画拿出来,皇上的反应肯定不一样。” 见赵熙有所动容,他继续添油加醋,“你想想啊,苏家刚出了事儿,皇后娘娘才出殡没多少日子,国丧期间,不管你做什么他都不可能提出立后立太子,既然效果甚微,你为什么不等到有效果的时候再去?” 赵熙眼睫垂了垂,尔后一个侧身,直接朝着玉堂宫大门外去。 宫墙内宋元宝的咆哮声传出来,“赵熙,我要跟你绝交!” …… 光熹帝处理了一上午的朝务,用完膳刚准备睡个午觉,听闻大皇子求见,又勉强打起精神来,让崔公公宣人。 赵熙来到内殿,光熹帝打了个呵欠,望着他,“有事找朕?” 赵熙原本打算把图纸交给光熹帝,想到什么,又悄无声息地把图纸推回宽袖中,神情坦然道:“按照本朝规定,皇子十六岁就得出宫开府,儿臣已经物色好府邸位置,动工可能需要不少日子,父皇若是没异议,儿臣便安排下去了。” 到了十六岁,如若赵熙还是没有被封太子,那就只能封王搬出皇宫。 光熹帝几乎没怎么想,点了下头,“既然你物色好了位置,朕稍后就让崔福泉去工部打个招呼,到你明年十六岁,也差不多能竣工了。” 看了儿子一眼,光熹帝欣然道:“府邸设计图,工部尚书早前让朕看过,你也去看看,要有不喜欢的地方,让他们及时更改就是。” 赵熙嗯一声,“谢父皇隆恩。” 光熹帝对他招招手,“过来,给你看样东西。” 赵熙依言走过去,光熹帝递了张纸给他。 赵熙接过仔细瞧了瞧,发现上面记录的是一款香料配方。 少年皇子博学多才,对香有些研究,看了两页便开始皱眉,“这香的配法不对。” 光熹帝扬眉,“如何不对?” 赵熙据实道:“这样的配方组合在一块,炼出来的香肯定会有副作用,也就是坊间常说的,禁香。” 光熹帝捋捋胡须,问他,“听没听说过震天雷?” “有所耳闻。”赵熙颔首,“关外传进来的,只在军中用,不过当时技艺不成熟,引爆之后导致了大面积的百姓死伤,从那以后就被列为禁品,而制作震天雷这项技艺,也彻底失传。” 光熹帝呵笑一声,“禁香是禁品,震天雷也是禁品,那如果朕告诉你,这两样东西同时出现在了苏家,你觉得是巧合,还是别的原因?” 赵熙的视线再次落回配方上,“儿臣听得不是很明白,父皇能否再说详细一些?” 光熹帝指着他手中的香料配方,“大理寺查苏家灭门案时发现祠堂方向有异香,衙差闻过之后性情大变,行为诡异,后来请了炼香师来帮忙,炼香师分辨出几种香料,都写在纸上了,或许配方还不完整,但已经足够证明这是禁香,而且品级不低。” 禁香品级越高,意味着炼制的人所谋越大。 但同时,也意味着危险上升。 炼制禁香的人,把自己搭进去的不少。 不过即便如此,很多江湖门派对它仍旧趋之若鹜。 禁香这种东西,其实坊间并不陌生,要说出现在黑市,或者某个江湖门派,再正常不过,可出现在苏家,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光熹帝撑着额头,“苏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已经有人怀疑是朕暗中下的手,所以必须尽快拿出个交代来。” 说着,看向赵熙,“熙儿,这桩案子若是交给你,有没有把握办妥?” 赵熙拱手,“父皇有令,儿臣自当尽力而为。” …… 宋元宝趴在窗边逗御猫,见赵熙突然回来,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赶紧又爬起来坐端正,握着笔,翻着书,一副认真学习的良好态度。 赵熙面色凝重,明显有心事,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进来后一直在沉思。 宋元宝想到赵熙先前是带着机关图纸去见的皇帝,心情又开始郁闷,“哎,你交出图纸,皇上都说什么了?” 赵熙回过神来,跟他说:“准备一下,随我出宫。” 宋元宝:“???” 赵熙回应两个字:“查案。” “不是,我问你图纸呢,你跟我说什么查案,咱俩研究了那么久的图纸,你到底交没交啊?皇上都跟你说什么了?” 赵熙从袖中将图纸取出,搁在案上,“没交。” 宋元宝紧绷的俊脸终于松缓下来,“我就说嘛,你没那么……”蠢。 最后一个字,被他默默吞了回去,换成疑问,“你刚刚说什么?查案?查什么案?” “国公府灭门案。” 宋元宝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不是有大理寺吗?这种案子怎么交给你?” 见赵熙没什么反应,他清清嗓子,“不过话说回来,交给你的任务越重大,证明皇上他老人家越器重你,还是挺值得高兴的哈。” 赵熙换了套轻便衣袍,带着宋元宝出宫,俩人骑上快马,直接朝着国公府方向而去。 大理寺卿刚回衙门,只剩几个皂吏守在现场。 见到赵熙,几人忙过来行礼。 赵熙四下扫了眼,问:“大理寺谁负责这桩案子?” 其中一个皂吏道:“事关重大,是寺正本人负责。” “他人呢?” “刚回衙门。” 赵熙与宋元宝对视一眼,道:“去大理寺。” 两人转过身,刚要上马走人,见到不远处站着一男子。 赵熙没有犹豫,走上前去,看清楚来人是陆家大爷陆平舟。 陆平舟给他行了个礼,唇边微微笑着,“皇上是不是把这桩案子交给殿下了?” 赵熙不答反问,“你有何事?” 陆老侯爷掌管着神兵司,陆平舟是陆家长子,赵熙对陆家人的态度还算平和。 陆平舟道:“殿下若是信得过微臣,咱们便有的聊,若是存有疑心,那便没必要浪费口舌。” 赵熙眉目间没什么情绪,“这么说来,大爷手上有料?” “算不上大料,不过我想,或许能帮到殿下。”陆平舟说完,掏出一份密报递给他。 赵熙接过,仔细看完,尔后抬头看向陆平舟,“你是想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皇祖母生前授意,导致苏家灭门的,也是皇祖母?” “不,是苏家自取灭亡。”对上少年皇子略显凉薄的眼神,陆平舟一派从容,“殿下一定会觉得我这么说是想来个死无对证,的确,苏家灭得太狠太快,坊间不少人怀疑与皇室有关,三百多条人命都没了才往苏家头上安罪名,未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所以,微臣还留了一个人证,她是太后的人,也可以不是太后的人。” 宋元宝听得稀里糊涂,“陆大爷,您就明说了吧,这都火烧眉毛了还跟我们在这儿兜圈子,不是成心急死人吗?” 陆平舟笑了笑,“二位请跟我来,带你们去见见她。” …… 武安侯府西园一处僻静的小院内,弥漫着经久不散的草药味儿,有两个小丫鬟守在门外,见到陆平舟过来,忙福身,“大爷。” 陆平舟给她们介绍身后的两个少年,“这位是大殿下,这位是宋家少爷。” 丫鬟忙又再次行礼。 赵熙抬手,让免礼。 陆平舟问:“她今日如何了?” 其中一个丫鬟道:“府医刚刚来看过,说伤情勉强稳定,只是身上的疤痕应该没办法恢复了。” 陆平舟心下了然,温声吩咐:“这儿用不着你们,都先退出去。” 丫鬟走后,赵熙抬步跟上陆平舟,进了屋子,见到里间榻上躺着一人。 一个,被烧得满身是伤的女人。 ------题外话------ 推荐友文《穿越之夫荣妻华》作为女子典范景阳郡王妃:身为女子,就应安守本分,成为夫君贤内助。 身为闺中翘首惠安郡主:楚令仪抛头露面不守三从四德,简直丢尽了我们女子脸面! 楚令仪:夫君,你觉得的呢? 某人(理直气壮):我就喜欢吃软饭! 楚令仪:去他的贤内助,三从四德,我的目标是当一个优雅干练的女汉子! 都说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离不开一个聪慧的女子,其实,同样的,每个成功的女子背后也有一个可以作为底气和后盾的男人! 485、结案,想要什么赏?(2更) 除了一双眼睛还能睁开看人,女子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处完好肌肤,全是烧伤,格外严重。 两位少年阅历尚浅,头一次得见如此阵仗,难免被吓到。 不过二人还算镇定,没有表现得太明显。 赵熙最先回过神,问陆平舟,“她便是你所说的证人?” 陆平舟颔首,“殿下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她。” 赵熙犹豫,“她伤成这样,还能说话吗?” 不等陆平舟开口,女子兀自出声,音色干哑得不像话,“我留着一口气,就是在等你们,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的时间不多了。” 宋元宝搬了凳子来,赵熙顺势坐下,视线落在女子已经面目全非的脸上,“你是谁?” “邱淑月,国公的妾。” “你是……苏家人?” “是,也不是。” “此话怎讲?” “我给殿下讲个故事吧。” 榻上的女子正是邱姨娘,忆及往事,她眼圈泛着红,“二十多年前,苏国公还没当上丞相,是朝廷派往广南的钦差大臣,当地父母官为了讨好,准备找几个美人献给他,那天是我阿姐大婚前夕,她不过出去一趟的工夫就被误抓,等再回来,被男方家当众退了亲,我阿姐成了整个广南府的笑话。 爹娘十分生气,要将她赶出家门,阿姐悲痛欲绝之下,打算悬梁自尽,我看不过,将她迷晕,自己顶替了阿姐的身份被赶出来,那一年我十六岁,一个从未吃过苦头的千金小姐无家可归,难免四处碰壁。 某天在大街上,有个戴斗笠的黑衣人突然找上我,让我帮忙送封信,我就问他,送了信有没有饭吃,他告诉我,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他保证我下半辈子都不会饿肚子。 我当时很害怕,可是我身上已经没钱了,如果放弃这次机会,接下来很可能会被饿死。 于是我鼓起勇气去送信,结果身上挨了三刀,我凭着一口气往外逃,好不容易再见到黑衣人,开口只有一句话,问他能不能先给我口饭吃,问完我就昏迷过去。 那个黑衣人,便是我后来的师父,他遵守承诺,等我醒来请我吃了顿好吃的,又把我带回去。 跟了师父,我慢慢才知道,他手底下有一支十分精锐的暗卫队伍,而他们所有人,都效忠于太后,平时的任务是为皇上铲除异己。 我的加入是个异数,毕竟姑娘家做暗卫,体力是短板,太后便扬长避短,把我送去西域学别的东西。 回来那年才得知,阿姐在我走后不到两个月被查出有孕,她来了京城,不敢去找那个男人,自己一个人悄悄把孩子生下来。 阿姐年轻貌美,即便拖着个孩子,觊觎她的男人还是不少,就在她住的那个地方,有几个男人曾对她……后来阿姐染了病,怕没人照顾闺女,不得不狠下心把她卖入窑子,阿姐自己也因为病重很快香消玉殒。 我气不过,想为阿姐报仇,便把那个孩子赎了出来,刚巧那个时候太后要对付苏相,我更多了一层潜入苏家的理由,于是主动上门认亲。 之后的事,想必不用我多说你们也能猜得到,我又是执行任务,又是为阿姐报仇,把苏家上下搅得一团乱,就连国公府走水苏尧启毁容,也都有我的功劳,更别说此次的灭门案了,那些震天雷,我埋的。” 话到这儿,她抬眼看向赵熙,“苏家炼制禁香准备送入宫给皇后佩戴以此来控制皇上,早就犯了谋逆大罪,我此举,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 闻言,宋元宝面露震惊,他还以为苏国公只是无耻脸皮厚了些,没成想内心如此阴毒,竟然想用禁香来控制皇上,这得是多大的胆儿,多大的野心啊? 相比较宋元宝,赵熙淡定得多。 “三个问题。”他道:“其一,你和你阿姐是否为孪生姐妹?其二,制造震天雷的技艺早就失传,就算你在西域学到一些东西,又是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把三颗雷埋在国公府的?其三,你说的话,我能信几分?” 邱淑月料到赵熙不会轻易相信自己,她无声失笑,然而嘴角刚动了下,就扯到伤口,疼得她直冒冷汗。 “我和阿姐是广南府城的姐妹花,殿下若是不信,大可以找人去查二十多年前的广南府邱家。关于埋雷,我既然是培训过的暗卫,自然有一套办法,具体细节就不赘述了,太累,我没精力。至于最后一个问题……” 她顿了顿,“若是我没猜错,殿下是奉了皇命来的吧?您需要一个真凶,需要在最短时间内结案,因为那样能让皇上对你刮目相看,而我,能帮你完成这个任务。” 在赵熙开口之前,邱淑月继续道:“当然了,如果您愿意花时间去查验,我不介意,毕竟方才那些话并无虚言,经得起你查,只不过,我怕自己活不到那时候。一旦我死了,那就是死无对证,殿下即便手中握着证据,你也没办法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赵熙没出声,转头看了宋元宝一眼,仿佛在征询对方的意见。 宋元宝说:“我只有一个疑问,你为何会在陆家?” 邱淑月快速和陆平舟交换眼神,随后叹气道:“我在国公府的时候,与六姑娘苏黛有些交情,国公府出事当天,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又急于治伤,不得已,只能来陆家求助,是六姑娘收留的我。” 赵熙的记忆中没有苏黛这号小人物,有些不解地看向陆平舟。 陆平舟淡定解释,“是我长子陆晏彬的妾室。” 如此一来,似乎所有事情都合乎情理了。 难怪先前陆平舟会说邱淑月是太后的人,也可以不是太后的人,因为她灭了苏家,并不仅仅是在执行太后交代的任务,更是为她阿姐报仇。 到时候卷宗上隐去邱淑月与太后之间的关系,改成她被人贩子卖到西域,多年后逃回来给亲姐姐报仇,完全说得通。 见他发呆,邱淑月开口,“不知殿下考虑得如何了?” 赵熙音色略沉,“你既然是太后的人,应当明白一旦罪行落实,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大仇得报,邱淑月再没什么好牵挂的,点点头,“殿下只管按照流程走,我死而无憾。” …… 离开的时候,赵熙站在陆家大门口好半晌没动静。 宋元宝问他,“想什么呢?” 赵熙道:“想案子。” “不是已经明朗了吗?” “我在想,苏家落得如此下场,算不算罪有应得。” “这不明摆着吗?”宋元宝一面说,一面推搡着他往前走,“苏家敢秘密炼制禁香,若非发现得早,只怕那些香早就入宫了,光凭这一桩,苏家就得株连九族,你说算不算罪有应得?” …… 赵熙按照司法流程,短短五日就把案子给办妥,人证,物证,杀人动机,以及罪犯背景,卷宗上写得明明白白。 大理寺上下一个个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逢人就夸大皇子少年英才。 邱淑月犯下滔天大罪,被判秋后问斩,然而结案当天,她就撑不住死在监牢里。 赵熙去看过她,死得很安详。 等狱卒们把尸身抬出来,赵熙暗中让人给她备了一副薄棺,算是让她有个全尸,不至于被扔去乱葬岗任野兽分食。 案子了结,赵熙去光熹帝跟前述职。 大理寺查了那么久都没线索的案子,赵熙一出面,短短数日就水落石出,着实让光熹帝感到震惊,不过案子已经了了,他没打算再盘问,毕竟这件事,确确实实需要一个“真凶”出来顶罪。 不管邱淑月是不是真凶,证据能说服所有人就行。 看着面色沉静的儿子,光熹帝问他,“熙儿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 ------题外话------ 推荐真开薪宠文、爽文《和离之后再高嫁》 丈夫另有所爱弃糟糠,婆母凶悍刻薄极难缠,心狠手辣害她命,还想谋她嫁妆黑心肝。 揭穿他们的阴谋诡计,撕碎他们的狼子野心,巧计和离,让这渣男贱女相爱相杀。 486、不想让别人多操心,就照顾好自己(1更) 这次的灭门案,其实赵熙没出多大力,能这么快了结,归功于邱淑月主动把所有事情交代出来。 不过几人事先就约定好,此事不能再让旁人知晓。 在光熹帝面前,赵熙自然不会戳破,听到帝王问想要什么赏,他没矫情,直言,“大楚和西岳的战争还在继续,儿臣目前所有心力都放在机关兽上,无暇顾及母妃,父皇若是得空,替儿臣多去看看她。” 光熹帝问:“就这么点儿请求?” “嗯。”赵熙颔首。 “好,朕答应你。”光熹帝爽快道。 “儿臣谢过父皇。” 离开乾清宫,赵熙没有第一时间回自己的寝殿,在御花园小道上散了会儿步。 走到一处石桥,听到对面有几个采槐花的宫女在小声嘀咕,“哎,你们听说了没,薛家那位又入宫了。” “怎么没听说,一大早底下都议论开了,不少人猜她到底是为了谁而来。” “这还用猜吗?指定是奔着贵妃娘娘来的,现而今后宫无主,贵妃娘娘如日中天,皇上又让她代掌后宫,未来的继后会是谁,显而易见,薛家女只是个侧妃,这种时候多入宫来混个脸熟,没准儿贵妃娘娘一高兴,直接就改了主意请旨封她为正妃。” “你们别瞎说,万一人家是来找庆妃娘娘的呢?” “嘁——谁不知道庆妃和贵妃娘娘同住咸福宫,找庆妃,不过是图个名儿好听罢了,事实上,人家心机着呢,找的就是贵妃娘娘。” “嘻嘻……也有可能是来见大殿下的呀,毕竟他刚立了功,多少人想巴结都没机会呢。” “反正这位薛家女,不是什么善茬儿,人都还没过门,就开始抢正妃位置了,啧,往后不定还怎么闹腾呢!” 身后突然传来低沉的男嗓,“再闹腾,她也是在本皇子的地盘上闹腾,有意见?” 闻言,几个小宫女脸色唰一下白了。 先前聊的太投入,完全没注意到有人靠近。 这会儿看清楚来人是谁,小宫女们吓得瑟瑟发抖,手中竹篮落在地上,人也随之跪了下去,连连叩头,“殿下,殿下恕罪,奴婢们不知您也在……” 赵熙淡淡看着几人,“上一个在宫里乱说话的,是邓才人。” 本是昭仪,但因为在皇上跟前搬弄是非,被当场降为才人,刚入冷宫一日,当天夜里就死了。 这件事,一直是宫中下人们闲来无事的谈资。 大殿下这么说,分明是在提醒她们,再敢随意嚼舌根,她们便是下一个邓才人,甚至于,下场可能比邓才人还惨。 几人慌得不知所措,一个劲在地上磕头,额头都磕青了,哭着求殿下饶命。 赵熙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他打算去咸福宫看看,没成想走到一半就碰上薛银欢。 她手里端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碟子点心和一壶酒。 大概没料到赵熙会突然出现,薛银欢有些反应不及,愣了好一会儿才福身请安,“殿下。” 赵熙问她,“去哪儿?” “我……” 入宫之前,姑母一再强调让她自己做些点心,再带上她亲手酿的酒。 薛银欢还以为是姑母嘴馋,想尝尝她的手艺。 谁料等来了咸福宫,姑母让她把东西送到玉堂宫去,说殿下立了功,她作为准侧妃,总该有所表示。 所以其实,她是被逼来送吃食的。 “给我的?”赵熙见她不答,开口问。 “嗯。”都提前碰面了,薛银欢没打算再解释。 前方不远处就有一处亭子,赵熙伸手指了指,“送去那儿吧。” 薛银欢木然地“哦”了一声,转个身朝着亭子方向走。 赵熙慢悠悠地跟在后头,到的时候,薛银欢已经给他斟了一杯酒。 赵熙落座,见她站在一旁,示意,“你也坐。” 薛银欢依言坐下,石桌下双手交握着,脑袋微垂,一言不发。 赵熙拿起点心尝了一口,不是宫中御厨的手艺,有些别致,他问:“你做的?” 薛银欢颔首,“是江南特色点心,姑母想吃,就让我做了点儿。” 赵熙了然,端起酒杯凑到鼻端嗅了嗅,“那看来,这酒也是出自你的手了。” 薛银欢面色赧然,“我手艺不好,殿下随便尝尝,若是吃不惯,不必勉强。” 赵熙吃了两口,语气漫不经心,“为何突然想起来给我送酒送点心?” 这种时候,一旦承认她是被逼无奈,难免败兴,薛银欢做了个深呼吸,抬头看他,“恭贺殿下成功破案。” 赵熙吃点心的动作顿了顿,“你刚不还说庆妃想吃你才做的?” “……”薛银欢:“主要是给殿下做,姑母那边,只是捎带着多做一些。” 赵熙不再纠结于点心的问题,“我最近忙,有日子没去尚书府了,不知薛尚书可还安好?” “祖父的身体一向康健。”薛银欢道:“来前还让臣女代他给殿下问个安。” 赵熙吃完一块点心,正在用帕子仔细擦着白净的手指,嘴里不忘问:“你呢?” 也不知他是不喜欢甜食还是不喜欢她的手艺,薛银欢见赵熙没什么食欲的样子,心里莫名感到失落。 “我挺好。”她垂下眼睫,“有劳殿下挂念。” 赵熙道:“不想让别人多操心就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 赵熙起身要走,出了亭子几步,想到什么,回头看她,“你手艺不错,只是我刚用过膳,没多少胃口。” 说到底,还是没胃口。 薛银欢把桌上的东西收了收,“殿下慢走。” 之后,她将托盘端回咸福宫,去见庆妃。 庆妃见她几乎原封不动地带回来,面色讶异,“是没见着人还是殿下不喜欢?” “可能是不喜欢吧。”薛银欢搁下托盘,顺势坐下来,“姑母,我早就说了不送,您还非让送,弄得我好尴尬啊!” 庆妃道:“我是想着他好久没去尚书府,怕他忘了你。” 薛银欢无奈,“我不过就是个小侧妃而已,还是没过门的,哪来那么大的面儿让他记住?” 庆妃抿唇,“他要是把你忘了,那你爹岂不是白白……” “姑母,慎言!”薛银欢打断她,压低声音,“婚姻是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事儿,您若非要扯上我爹,让他觉得咱们是挟恩图报,他只会更厌恶我,您侄女儿我往后要想在他手底下讨生活,还得多多努力呢!” 庆妃被她逗笑,“你打小就是个倔脾气,不肯轻易服软,我原还担心你之前跟他有过龃龉,怕你会一时冲动杠上去,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你能想明白就好。” “哪能呢?”薛银欢道:“鸡蛋碰石头的道理,我懂,跟他闹脾气,我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嫁给他这件事,我既然反抗不了,何不直接顺从让自己活得更舒坦些?” 听到这话,庆妃就叹气,“当初我还千叮咛万嘱咐,让你爹早早给你物色夫婿,千万别送你入宫,谁成想到头来,你还是跟大皇子绑到了一块儿,可见一切都是命。” 薛银欢也觉得自己这命挺有意思,当初自己刚入宫,被再三误会是有意接近大皇子,想自荐枕席,那段日子,宫里的流言蜚语不少。 没过多久,她就真和他扯上关系了。 成了他未过门的侧妃,算是彻底坐实之前“蓄意接近”大皇子的那些言论。 连大皇子都这么认为,外面谁还肯听她解释? 不过想想也无妨,她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行,外面那么多人,每个人一张嘴,一张嘴一个说法,她又不是圣人,怎么可能做到让所有人都对她没意见? 庆妃问了问尚书府的情况,薛银欢说挺好,祖父尚且安康。 庆妃又问她谢氏这段日子如何,安分不? 薛银欢点点头,“自打我和殿下的事儿定了,她就没再往我身上找茬。” 庆妃皱眉道:“当初你祖母没了,所有人都劝你祖父续弦,他不肯,上一辈没个主事儿的人,倒让谢氏钻了空,这些年在府上作威作福,委屈你了。” 薛银欢笑笑,“都过去了,只要阿炎好好的,我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薛炎,是薛银欢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年方十三。 ------题外话------ 推荐一襟晚照的文文——《夫人嚣张我惯的》 前世的解语卑微到尘埃里,却因为未婚夫向别人的一场盛大表白,像炮灰一样被活活踩死。 重生回来,得到系统,这一世,她只为自己而活。 活得张扬恣意,锋芒毕露。专治各种不服,专反各种装逼。 校园、商界、古武界、娱乐圈……风生水起,直上巅峰,各方势力争相追捧,抬手变幻天下风云。 打脸一时爽,一直打脸一直爽! …… 从玄幻世界来的君王大人,遇上解语之后,也一直被打脸——被他自己打的。 玄君曾经信誓旦旦:我不会爱上什么人,就算爱上什么人也不会爱上她,就算爱上了她,也绝不会百依百顺,做小伏低! ——真香! 高岭之花的玄君终于乖乖认命当妻奴。 宠妻一时爽,一直宠妻一直爽! 487、小舅舅,云淮(2更) 薛银欢在皇宫待了三日。 回府这天,刚进门就听到一声雀跃的呼唤,“阿姐。” 薛银欢脚步一顿,朝自己走来的少年,个子同她一般高,着湖蓝色折枝纹窄身交领袍,眉眼与她有三分相似,脸廓俊俏,唇角上弯,笑容难掩纯粹和欣喜。 见到他,薛银欢眸底溢出柔色,“阿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薛炎的外家在江南,他外祖父是武馆馆师。 薛炎自打出生起体质就不好,外祖父为了帮他强健体魄,特地来京城把人接去锻炼,薛炎每年顶多回来两趟,却是一趟比一趟气色好,可见比起京城,他更适应江南气候。 “昨天晚上到的。”薛炎说:“我没提前写信告诉阿姐,就是想给你个惊喜,到家才得知你入宫了,阿姐是不是又去看姑母?” “姑母想我了,让我去陪陪她。”薛银欢仔细端详着少年,轻声问,“阿炎,谁送你来的?还是外祖父吗?” 薛炎摇头,“今年是小舅舅。” 话完,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薛炎伸手拉着薛银欢的胳膊,“阿姐,我来的路上给你捉了两只兔子,就在观景阁,我带你去看。” 少年正处在变声期,嗓音略显嘶哑,薛银欢却不觉得难听,每年弟弟回来那几日,她都会格外的开心。 观景阁在尚书府花园里。 姐弟俩踩着杉木梯往上走,里头早就坐了一男子,对方臂弯里抱着兔子,雪白的绒毛仿佛与他身上的勾云纹白衣融为一体,眉心殷红的朱砂凄艳而夺目,从薛银欢的角度看,那是一张清极雅极的面容,看似温润,实则拒人千里。 见到他,薛炎立即乖乖站好,低低唤了声,“小舅舅。” 男子正是薛银欢姐弟的舅舅,云家老幺,云淮,分明只比薛银欢年长四岁,身上那股子长辈的派头却让人难以忽视。 即便是薛炎这样平日里喜欢耍玩的人,在他跟前也不敢多说半句话。 听到声音,云淮微微弯腰,将兔子放到地上,动作温柔而小心,随后抬起头,清润的目光落在薛银欢身上。 薛银欢上前两步,请安之后问,“小舅舅怎么来了?” 云淮指了指一旁的凳子,示意姐弟俩坐,缓缓开口,“听闻欢儿有了婚约,特地来看看你。” 薛银欢面颊微热,“大老远的还劳烦舅舅亲自跑一趟,银欢实在过意不去。” 一面说,一面伸手给云淮倒茶。 正旦那天薛父死得突然,云家人来不及赶到,并未出席薛父的丧宴。 而在此之前,每年送薛炎回府的都是他外祖父。 因此云淮这是头一回来薛家。 看着外甥女,云淮语气中带了几分冷漠的不赞同,“你祖父为何会同意你给大皇子做妾?” 薛银欢心头一跳。 其实当初赵熙提出来让她入宫的时候,薛尚书有阻止过,显然也是不愿意她卷入皇家,可最后,是她自己坚持要答应的。 不为其他,只想找个安全一点的避风港。 知道大皇子不比寻常人家的儿郎,男女之情她不奢望,只要他能一直护她周全,这就够了。 面对云淮的质问,薛银欢突然生出解释的冲动,“舅舅,其实皇室的妾跟坊间的妾有很大分别。” “不过是皇室的妾出身高贵一些罢了,有何不同?何况你父亲为了救大皇子搭上一条命,皇室让你给他做妾,你确定这是赏不是罚?” 薛银欢咬着唇,“舅舅……” 云淮特地来京城,正是为了薛银欢的婚事,“就算正旦那天你父亲没有挺身而出为大皇子挡箭,光凭你的出身,给他当正妃都使得,何以到最后成了妾?你祖父乃当朝尚书,随随便便给你指一门亲,嫁过去夫家都不敢小看你,而今你堂堂尚书府嫡女伏低做小与人为妾,你可知妻与妾一字之差,差了多少?” 薛银欢脑袋垂得更低,半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薛炎见状,低声道:“舅舅,难得见面,您就不能说点儿别的吗?姐姐已经很委屈了,您再数落下去,她会哭的。” 薛银欢冲着薛炎摇头,“阿炎,我没事。” 云淮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你既然能出入宫禁,想必能接触到大皇子,能否让我见见他?” 薛银欢很是为难,“舅舅,我跟他的事儿已成定局,不可能再更改的。” 云淮问:“你是怕我对他如何,还是在掩藏什么?” 小舅舅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让人无端生畏,薛银欢底气不足,“没有。” 云淮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我不会在京城逗留太久,希望你能尽快安排。” …… 离开观景阁的时候,薛炎见薛银欢神思不属,出声道:“阿姐,虽然我也不赞同你去给人做妾,但是只要你能开心,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薛银欢心情复杂,若是能给人当正妻,谁乐意自贬为妾? 可她跟旁人不同,亲生父母亡故,祖父又成天忙于朝务,基本不管她,尚书府嫡女只是名头好听,事实上没有爹娘撑腰,腰杆子总会矮人一截,想也知道日子不会太好过。 她不敢为了一个正妻之位赌上自己的后半生。 她宁愿为妾,至少,赵熙说过会代替父亲照顾她,她相信他不会食言。 —— 云淮态度坚决,薛银欢被逼无奈,不得不主动去找赵熙,不过她没有入宫,毕竟前两日刚去过,就算有出入宫禁的腰牌,皇城也不是她家,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她去了神兵司,只是很不凑巧,赵熙没来。 宋巍听说薛家姑娘来访,亲自出来见她,问她找谁。 薛银欢正要走,听到说话声,回过头,对着宋巍行了一礼,“我来找大殿下,听守卫说,殿下今日没来,那我便不打扰大人了,先行告辞。” 神兵司不让外人进,宋巍没办法留她喝杯茶,颔首之后道了声慢走。 隔天薛银欢又来,仍旧没等到赵熙。 宋巍想着小姑娘怕是有什么要紧事找大皇子,便让人去宫里递了个话。 赵熙听闻薛银欢连续两日去神兵司大门外等自己,面露疑色,“她去神兵司做什么?” 传话的人摇摇头,“宋司丞说了,殿下若是得空,明日不妨走一趟,薛姑娘应该还会再来。” 赵熙颔首,“我知道了。” 次日卯时不到,赵熙用过早膳就去了神兵司,这次没带宋元宝,留他在宫里念书。 薛银欢是午时来的,手中撑着把遮阳的油纸伞,问清楚大皇子今日来了神兵司,她紧绷数日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 赵熙出来时,见她额头上热出一层薄汗,掏了帕子递过去,“找我何事?” 薛银欢抬起手,刚想接帕子,想到什么,又把手缩回来,假装将油纸伞换到另一只手来掩饰尴尬。 “我舅舅来了。”她稍微侧着头,避开他的视线,“他说想见见殿下,不知殿下能否给他个机会?” 赵熙面无表情地收回帕子,脑中仔细想了想,自己并不认识薛银欢的舅舅,他不想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你直说吧,他为何找我?” 薛银欢不傻,已经听出来少年皇子的语气里带了几分不耐,他应该挺忙,没工夫与不相干的人歪缠。 薛银欢不得不实话实说,“为了咱们俩的婚约。” 赵熙了然,点点头,“对街有个茶楼,待会儿我安排人去开个包厢,你让他直接去那儿,我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就来。” “多谢殿下。”薛银欢行礼告退。 目送着薛银欢的马车走远,赵熙转身回衙门,把公署里的几份文书收拾好,交代了宋巍几句,出来后直接去往茶楼。 488、解除婚约(1更) 云淮来得很快,进门照规矩给赵熙行了一礼。 赵熙只是听薛银欢说起过她外祖家在江南,她生母会酿酒,还把一手绝活传给了她,只是她那时候太小,学到的不多。 至于云家人,他是头一次接触。 看了云淮一眼,赵熙问:“不知这位……怎么称呼?” 跟薛银欢的婚约还没落到实处,这种时候开口叫声舅舅未免显得轻浮失礼。 云淮拱手,“云氏六郎,单名一个淮。” 赵熙恍然,“原来是云六郎,坐。” 二人对坐之后,赵熙开门见山,“听闻,云六郎找我有事?” 他没有直接点薛银欢的名,算是为她保全名声,否则一个姑娘家,连续三天跑到神兵司去等他,传出去终归不好听。 处在长辈的立场,云淮并不赞同外甥女的这桩婚事,哪怕对方是皇子,妾就是妾,一辈子都得被正妻压一头。 “云某是殿下的准侧妃薛银欢的小舅舅,我此次入京,一来给殿下问个安,二来,代表云氏诸位长辈请教殿下,为何想纳欢儿为侧妃?” 早在薛银欢说她舅舅为了婚约而来的时候,赵熙就猜到他们会有此一问,只是心中难免疑惑,薛银欢的婚事,为何她本家人几乎没什么意见,反而是外祖家,竟然主动找来京城? 云淮轻易看穿对方心思,笑了笑,“殿下别见怪,欢儿双亲亡故,娘家没人帮扶照顾,外祖家难免要多费些心力给她撑撑腰。” 赵熙颔首,“诚如云六郎所说,薛姑娘双亲不在,她需要人照拂,而我可以承诺照拂她一辈子。” “所以,殿下纳她为侧妃,其实是出于对我姐夫的愧疚,对吗?” 赵熙没否认。 他行事向来板正,不擅长花言巧语,当着云家这位小舅舅的面,做不到撒谎说自己在意薛银欢之类的话。 赵熙的回答和反应,早在云淮意料之中,他轻笑着出声,“这天底下能承诺照拂她一辈子的人很多,唯独殿下您,给不了她正妻之位。” 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桌上的黑釉盏,语气郑重,“不管殿下是为了报恩,还是出于愧疚想弥补,这份情意,云家心领了,但还是要请求殿下能重新考虑纳侧妃一事。 云家算不上名门望族,云某今日敢在殿下跟前说这些话,全凭一腔爱护外甥女的拳拳之心,殿下若是肯接纳云某的意见让欢儿重归自由身,云氏一族感激不尽,殿下若执意要纳她,云某也无话可说。” 一番话表述得言辞恳切滴水不漏。 赵熙看得出来,对面的男子年长不了自己几岁,可他说话那做派,真真就是个长辈。 “我能理解云六郎的顾虑。”赵熙道:“不过这件事当初是薛姑娘自己拿的主意,如今有变数,是否该问问薛姑娘的意见?” 云淮面色坦然,“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欢儿双亲不在,我这个当舅舅的,不能放任她不管,她今年才十五岁,小姑娘家难免目光短浅,考虑不周。别的事,我都可以依着她,唯独婚事不行,只要殿下肯让她重归自由,今后她是生是死,亦或是闯了什么祸,自有云家人出面担着。” 云家的态度很强硬,可见对薛银欢不是一般的上心,比本家人的关注只多不少。 有这样的亲人照顾,赵熙是放心的,“既然云六郎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自然不可能再拴着她,这么着吧,给我几日的时间,总得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顺利解除婚约,又能不损及她的名誉。” 云淮莞尔,道了声谢。 撇开薛银欢的事,他挺欣赏对面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皇子,虽说算不上老成持重,但起码在言行和想法上已经趋向成熟。 沉默了会儿,云淮笑着发出邀请,“听闻殿下骑射了得,不知云某能否有机会与您切磋一番?” 赵熙并未因为方才的事有丝毫介怀,爽快答应,“等这桩事情顺利了了,咱们挑个日子去。” “一言为定。” …… 薛银欢一直等在茶楼外,没多久就见到那二人下来。 她还以为小舅舅会因为这事儿跟大皇子发生争执,结果两人面上一派平和,瞧着不像有什么不愉快。 “舅舅。”薛银欢上前去,唤了一声。 当着赵熙的面,她没好意思问谈得如何。 等几人分道扬镳,她才低低出声,“舅舅没跟大殿下吵起来吧?” 云淮看她半晌,答非所问,“欢儿,大皇子已经同意解除你们俩的婚约,从今往后,薛家不管你,云家管,薛家给不了你的,云家给。” 薛银欢愣了下,问云淮,“他答应了?” “君无戏言。” “哦。”薛银欢转过身去。 回府途中,舅甥俩一路无话。 …… “阿姐,你们回来了?”薛炎正在喂兔子,看到小舅舅和姐姐,高喊着打招呼。 “阿炎。”薛银欢走到他身边,缓缓蹲下,伸手揉了揉兔子雪白的绒毛,问他:“我们去的时候你就在喂,怎么现在还喂?不怕吃撑吗?” 薛炎道:“我得尽快把两个小东西喂胖,这样等我离开,它们就有精神陪阿姐了。” 说着,看了眼薛银欢的神色,又看看站在后面的云淮,怯怯问,“舅舅,你们谈得怎么样了?” 云淮道:“你姐姐不会再给人当妾,待会儿我去找你祖父,重新商定她的婚事。” 姐弟二人背对着云淮蹲在地上喂兔子,薛炎凑近薛银欢,问:“阿姐,你开心吗?” 薛银欢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薛炎道:“你要有什么想法,可以跟小舅舅说,他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 薛银欢垂下眼睫,“爹娘不在,小舅舅是长辈,婚姻大事理应由长辈说了算。” “可是你要觉得不乐意,往后嫁了别人会不开心的。” “阿炎,大人的事儿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我是不懂。”薛炎挠着脑袋,“我只是担心阿姐如果嫁给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会像咱娘一样……” 薛银欢脸色突然变了,喝止他,“阿炎!” 尔后僵着脊背转身去看云淮,果然见到小舅舅的眼神变复杂,像是在突然之间覆上一层阴翳的黑雾,眉心的朱砂在此时显得格外凌厉尖锐。 薛银欢抿了抿唇,“小舅舅,阿炎他……” 不等她说完,云淮直接转身走人。 薛银欢后怕地拍拍胸口,假意拧薛炎的耳朵,“往后不准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娘亲,尤其是小舅舅和祖父,听明白没?” 薛炎也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 “你呀!”薛银欢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薛炎闻言,慢慢抬起头,双眼委屈地看着她,“阿姐,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薛银欢被他气笑,“是,阿姐嫌弃你,那你就争点儿气,努力长大好不好?别再莽莽撞撞地让人担心了。” 薛炎听红了眼眶,忽然靠在她肩上,“阿姐,我想娘亲了,在外祖家的时候我连一个字都不敢提,就怕小舅舅生气,每年只有娘亲忌日那天我才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我也想娘亲。”薛银欢道:“可她已经不在,你是小男子汉,往后阿姐嫁出去没办法下江南看你,你自己一个人要坚强起来,不许轻易哭鼻子,知道吗?” “嗯。”薛炎哽咽着点点头。 —— 云淮走出薛炎的院子。 方才外甥那番话让他想到了某些往事,脸色不怎么好,一路上有下人跟他打招呼他都没搭理,沿荷塘岸边走着,到垂柳树下驻足,忽然伸出手,一拳捶打在粗壮的树干上。 正巧这时,尚书府管家走过来,见状被他吓了一跳,“舅老爷,是不是府中下人不听差遣惹您生气了?” 云淮闭了闭眼,敛去眼底戾气,转过头,神情温和不少,“薛尚书什么时候下衙?” 管家道:“估摸着还有一会儿,舅老爷要有急事的话,我这就安排人去衙署里说一声。” “不必了。”云淮揉了揉擦破皮的那只手,朝前走着,声音往回飘,“他何时回府,让人知会我一声便是。” 489、八字相冲(2更) 常年生活在江南水乡的缘故,云淮不太能适应京城的干热,哪怕来了几日,仍旧觉得浑身难受,回屋躺了会儿。 薛尚书下衙的时候,管家果真让人来拍响云淮的门。 云淮坐起身,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走到外间把门打开。 传话的是个小厮,态度毕恭毕敬,“太爷回来了,请舅爷过去一趟。” 云淮轻嗯一声,关上房门跟着小厮走。 薛尚书坐在正院堂屋里喝茶,见到云淮,神色不咸不淡,让他坐。 云淮看了薛尚书一眼,唇角弧度明显往下垂。 一如云淮刚来那天,俩人即便什么都不说,也能瞬间拉低房内的气压。 小厮把人送到就走了,堂屋里没别的下人,只剩云淮和薛尚书。 薛尚书到底是主家,再不待见云淮,也不好在客人面前失了风度,率先开口,“我刚回府,管家说舅爷有事找,不知是何要紧事?” 云淮似笑非笑地抬起眼,“关于欢儿的婚事,我已经单独找大殿下谈过,婚约会取消,往后二人各自嫁娶,再无相干。” 薛尚书老脸一黑,“为什么事先没人通知我?” 他一直以为,云淮纯粹是为了送薛炎才会来的京城,不曾想云家竟然玩越俎代庖这么一出! 云淮讽笑,“你们决定把欢儿送去给人做妾的时候,不也没通知过我们家?” 薛尚书胸口起伏不停,他不是气薛银欢没办法嫁给大皇子会误了他什么事儿,原本他就没打算让薛银欢去利益联姻,他只是无法接受,云家人擅做主张,丝毫没把自己这个亲家放在眼里。 怒到极致,薛尚书瞪眼道:“云淮,你别忘了,欢儿姓薛,不姓云!” 云淮语调不变,“这么些年没人管没人顾,她姓薛有什么用?不过是挂个空名罢了。” 在薛尚书发作之前,他继续道:“与大皇子的婚约会取消,关于她往后的亲事,云家已经替她物色好夫婿人选,就不劳烦尚书大人操心了。” 薛尚书眉头拧到一块儿,须臾,笑出声,“你们是准备让她嫁个无家世无背景的穷小子?” “云家的确没那么大本事为她找个皇亲国戚当夫婿。”云淮勾起唇,“不过我可以保证,不管嫁给谁,欢儿都会是正头娘子,而并非事事被人压一头的妾。” 整场谈话,堂屋内都弥漫着令人胆寒的火药味。 云淮今年十九岁,他是头一次来薛家,自然也是头一次与薛尚书见面,可这二人对彼此的恨意,已经长达十六年。 关于薛银欢的婚事,云家态度很坚决,不想让薛银欢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京城,要把她嫁去江南。 薛尚书自然不同意,说薛银欢乃尚书府嫡女,头上顶着个薛姓,她的婚姻大事,理应由薛家长辈决定,容不得外人插手。 云淮听到“外人”二字,当即冷笑,“贵府琼华小姐当年去云家的时候,也没把自己当外人,我不过是从她那儿活学活用罢了。” 听他提及往事,薛尚书怒不可遏,“你给我住嘴!” 屋内气氛僵持不下,二人谁也不肯让步。 正在这时,薛银欢的继母谢氏从外面进来,隔着老远就爹长爹短地叫,“我听说银欢的婚事有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一面说,一面悄悄瞪云淮。 难怪她前两天眼皮总跳,果然,云家人一来就没好事儿,薛银欢和大皇子都板上钉钉了还跑来搅局,云家是天生和薛家过不去吗? 薛尚书正在气头上,听到谢氏的声音,冷着脸斥了一句,“这儿没你的事,出去!” 谢氏一懵,“爹,我这是关心姑娘的婚事呢。” 薛尚书老眼一抬,看过来,难掩怒意。 谢氏被他吓得哆嗦两下,忙收了话匣子,悻悻告退。 谢氏一走,屋内的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良久,云淮建议道,“既然尚书大人不肯让步,那不如这么着吧,让欢儿自己决定,是留在京城还是去江南,她说了算。” 薛尚书怒哼,“谁知道你这几日都跟她说了什么,让她决定,她还不得一口答应跟着你走?” 云淮微笑,“若是尚书大人平日里对她关怀有加,她怎么可能会因为几句话就跟着我这个几年都见不着一面的小舅舅走,而不是念及你们祖孙俩的感情而自动选择留在京城孝敬您?” 薛尚书一噎,老脸憋得青紫。 …… 一刻钟以后,薛银欢被请到薛尚书院里。 进屋感觉到气氛不对,薛银欢垂着脑袋,“祖父,小舅舅,你们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薛尚书看她片刻,开口问:“欢儿,倘若你和大殿下的婚约解除,你是愿意留在京城,还是想跟着你舅舅去江南?” 薛尚书这么一问,薛银欢便马上猜到自己来之前他们在聊什么了。 留在京城还是去江南,这个问题对于薛银欢而言,有些突然。 一时之间,她拿不定主意,“祖父,能否容我再考虑考虑?” 薛尚书点点头,没逼她,“那你好好想,想清楚了再下决定,免得将来抱憾终身。” 薛银欢瞧了眼云淮,见小舅舅面上没什么情绪,显然也是默认了给她时间考虑,她行了礼告退。 薛炎不知什么时候跟来的,就在院外,看到薛银欢出来,忙问:“阿姐怎么样,祖父和小舅舅有没有为难你?” 薛银欢摇摇头,对上亲弟弟,她的眼神总会不由自主地温柔下来,“阿炎,你想不想姐姐去江南陪你?” 薛炎一听,眼神顿时亮了,“阿姐,真的可以吗?” 薛银欢道:“如果我嫁去江南,往后就能常常见到你。” “好啊好啊!”薛炎雀跃得险些蹦起来,“阿姐也去江南的话,有小舅舅在,今后便没人敢欺负你了。” 薛银欢笑了笑,心里却有些落寞。 虽然,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这么微妙的感觉。 …… 赵熙回宫之后去见了光熹帝,跟他说薛银欢的外祖家有意解除婚约。 光熹帝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什么,那姑娘的外祖家?” 赵熙颔首,说是。 光熹帝还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薛银欢不是薛家女吗?婚姻大事怎么会轮到她外祖家来出头?” 赵熙不清楚这两家人是怎么协商的,不过当时在茶楼,他很清楚地感觉到云淮十分抗拒他因为愧疚而娶薛银欢,那种抗拒,像是带着某种宿仇,但凡他当时说个不字,马上就能点燃对方的怒火。 “熙儿,你怎么想的?”光熹帝问。 虽然他不太喜欢薛银欢,不过事关长子的婚事,自己这个当爹的少不得要多过问几句。 “强扭的瓜不甜。”赵熙坦然道:“况且我给不了她正妻之位,既然云家决心不让她入宫,那就,解除婚约吧,横竖只是口头上的许婚,还没走流程,这时候解除,影响不会太大。” “那你打算怎么做?” “对外放出风声,就说我和薛姑娘八字相冲,无法缔结良缘。” …… 打算用八字做文章的事儿,只是赵熙单方面的想法,具体还得问问薛家那头的意见,寻个机会,他去了尚书府。 刚好薛尚书休沐,听闻大皇子来,亲自出来迎接。 薛炎正在前院和几个小厮玩蹴鞠,一不小心把蹴球踢飞,他追出来的时候,一个没刹住撞在大皇子身上。 薛尚书当即就沉下脸来,训斥他,“都多大人了还莽莽撞撞的,还不快给殿下赔罪!” 薛炎这才得知,眼前长相俊美的少年便是姐姐的未婚夫,大皇子赵熙。 他抿了抿嘴巴,双膝一软跪下去,给赵熙磕头赔罪。 想到这个人竟然让他姐姐做妾,薛炎的声音多少带了些敷衍。 薛尚书听出来他认错态度不端,又是一顿训斥。 那做派,严厉过了头,完全不像是薛炎的亲祖父。 赵熙听着,眯了眯眼。 490、我能否知道背后的原因?(1更) 薛炎认错之后便一声不吭,对祖父的训斥充耳不闻。 他每年就回来那么一两趟,祖父见了他,从来不会觉得欣喜,但凡他哪做得不如意,马上就能换来劈头盖脸一顿骂。 赵熙见薛尚书怒红了脸,开口制止道:“三少爷还是个孩子,顽皮些也无可厚非,况且这个年纪的孩子容易叛逆,训斥多了恐会适得其反,薛尚书既然是祖父,何不对他多些耐心?” “殿下说的是。”薛尚书应着赵熙的话,眼风暗暗斜向薛炎,意在让他赶紧走人,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薛炎捡起自己的蹴球,慢吞吞地顺着游廊离开。 赵熙看了眼少年单薄的背影,很快拉回视线。 薛尚书问:“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为解除婚约一事,那日在茶馆,我是单独跟云六郎谈的,薛尚书想必已然知晓此事,今日不妨把所有人聚在一块儿说个明白吧。”赵熙道。 一听要解除婚约,薛尚书脸色就不怎么好,“我家二郎死的那日,殿下主动提出让欢儿入宫,如今这才过去不到半年,殿下是想反悔吗?” 赵熙闻言,突然顿住脚步转过头,目光打量着薛尚书,“难道薛云两家没提前商量好?” 薛尚书哑了片刻,摇头,“老臣那天是下衙后才得知云家擅做主张要退婚的,欢儿是薛家人,婚姻大事怎么可能轮到外祖家来插手,这要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这时,游廊那头突然传来一声嗤笑,“堂堂正二品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内阁阁老,多少年来对嫡亲的孙子孙女不闻不问,临到婚事了横插一脚,这也就算了,还主动把嫡孙女送去做妾,这事儿不用再传,坊间不知已经笑掉了多少人的牙,薛尚书就不怕,我姐姐姐夫泉下有知亡魂会不安吗?” 来人正是云淮,一身勾云纹白衣在满园花石林木的映衬下格外惹眼。 薛尚书嘴角肌肉抖了抖,眉心蹙紧,“云淮,当着殿下的面,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措辞!” 这二人一碰上,空气好似在无形中电闪雷鸣,对彼此那股强烈的敌意,赵熙一个外人都能很清楚地感受到,他出言道:“云六郎说的也没错,就算是入宫当侧妃,说难听了终归为妾,是我当时考虑不周,给薛姑娘带来困扰,眼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把婚约给解除了,往后薛姑娘能嫁到别家做个有头有脸的正妻,也是我乐意见到的。” 赵熙都发话了,薛尚书自然不好再反驳什么,暗暗瞪了云淮一眼,几人走向厅堂。 云淮吩咐守在门边的婢女,“去把四姑娘请来。” 几人落座没多久,薛银欢就来了,随她一块的,还有薛炎。 薛炎刚刚被祖父训斥了一顿,不太敢露面,一直想往薛银欢身后躲。 云淮见状,轻喝道:“躲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行的端坐的正,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过来。” 薛炎这才挪开步子,朝着他小舅舅旁边的位置走。 云淮又道:“抬头,挺胸!” 薛炎不敢不从。 嫡亲孙子当着大皇子的面对云淮言听计从,薛尚书觉得很没面子,他眼疼得很,沉着脸对薛银欢道,“你也过来坐下。” 见薛银欢顺从地落了座,薛尚书心里才觉得好受些,尔后把所有下人遣出去,“如今人都齐了,殿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赵熙侧过身,对着薛银欢,“薛姑娘,令尊出事那天我一时冲动,做下让你入宫的决定,以至于给你带来不好的影响,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在此给你赔个不是。” 其实他当时想许诺的是正妃位,可后来他父皇和母妃怎么都不同意,他没办法违背,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薛银欢迎上赵熙的目光,脑海中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很快就想明白这些天牵引着自己情绪的原因。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对他产生了原本不该有的情愫呢? 薛银欢想,大概是上元节那天晚上就埋下的种子。 当时整个京城的大街小巷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各街各坊热闹非凡,唯独尚书府,因为刚出丧不久,冷冷寂寂。 他在那时候来,披着满身月光,暖黄灯火温柔了眉眼,对她说会一直照顾她。 在最脆弱的时候听到这样一句承诺,再坚冷的心也难免被触动。 “没关系。”她牵动唇角,慢慢将视线挪回来。 赵熙道:“如果你没异议,我会对外说咱们俩八字相冲,无法合婚。” 薛银欢低垂着眉眼,点点头,“你决定就好,我无所谓。” “等你成亲,我再给你添妆。” 赵熙的声音还在继续,薛银欢只剩下点头,再没出口半个字。 对面坐在云淮旁边的薛炎趁着大人们说话小声喊她,“阿姐,阿姐……” 薛银欢听到,先看了眼祖父和小舅舅,见他们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这才看向薛炎,用口型问:“干嘛?” 薛炎道:“你明明就不开心,为什么要答应解除婚约?” 薛银欢还没说什么,云淮就偏过头来,问薛炎,“嘀嘀咕咕的说什么?” 薛炎立即讪笑道:“没,没什么。” 云淮瞅了眼他的坐姿,轻蹙眉头,“挺腰,收腹!” 薛炎马上坐端正,再不敢跟姐姐说悄悄话。 小舅舅平日里对他的训斥并不比祖父少,但他知道,小舅舅是爱之深责之切,而祖父对他们姐弟俩,多多少少带着厌恶和不喜。 这份不喜,源自于他的阿娘,云宓。 …… 哪怕薛尚书再生气,这桩婚约到最后还是解除了。 众人陆续走出厅堂。 谢氏一直候在外面,没敢进来打扰,好不容易见到公公,她忙上前去,给几人行礼之后看向薛尚书,“爹,欢儿的婚事……” 薛尚书冷哼一声,“云家都敢明目张胆上门来插手了,你还问我做什么?找云六郎去!” 谢氏不得不将目光转向一旁的云淮。 云淮没搭理她,跟赵熙说了句什么,二人朝前走去。 谢氏张了张嘴巴,仍不死心,想问薛银欢。 薛银欢面无表情道:“我的婚事自有外祖家会安排,就不必母亲操心了。” 谢氏一噎。 等薛银欢姐弟走远,她恨恨道:“爹,这云家人也太嚣张了,您就这样放任不管吗?” 薛尚书不满云家不是一日两日,但他不允许一个续弦小妇来指手画脚,因此听到谢氏这么说,薛尚书面色不善,“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不该你管的,最好少过问,二房当家的不在,嫡子嫡女全跟了外祖家,你一个外来妇,不妨先担心担心自己。” 谢氏直接被吓懵,薛尚书走了好久她都还立在原地,妆容浓厚的脸上一片惨白。 —— 云淮和赵熙被薛银欢领着去了观景阁。 尚书府的观景阁很大,站在二楼打开轩窗,四个方位能看到四种不同的风景。 云淮站在窗边吹了会儿凉风,十六年来,他从来没有一日像今日这般痛快过。 转过头,吩咐薛银欢去拿两坛酒来,“让我看看你这些年的手艺有没有长进。” 薛银欢有些为难,她酿的酒还有,倒不是不乐意拿出来给他们喝,只是那日在宫里,赵熙明显不喜欢,她怕取来了他喝不下去。 云淮见她杵着不动,“没酒了?” “有,有酒。”薛银欢支吾两下,深吸口气,“我怕殿下喝不惯。” 赵熙马上反应过来,薛银欢在介怀那日给他送酒送点心时他的反应,想了想,解释道:“我如今接手衙门事务,若非必要场合,平日里几乎滴酒不沾,怕误事,那天你送的酒我尝了,入喉甘醇,手艺不错。” 不管是不是敷衍,起码薛银欢是松了口气,她点点头,“那你们稍等,我去拿酒。” 薛炎不想留下尴尬,忙跟上薛银欢,“阿姐等等我,我也去。” 那对姐弟走远之后,赵熙站起身,走到窗边与云淮并肩站着,开口问:“你打算如何安置她?” 云淮笑道:“江南人杰地灵,总有一位儿郎能入她的眼。” 赵熙点点头,“我能感觉到,你坚持要解除婚约,不想让她为妾只是一方面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你不想让我因为愧疚而纳她,我能否知道这背后的原因?” 491、那个老古板终于舍得出宫了啊!(2更) 背后的原因么? 云淮倚在窗边,思绪飘回十六年前。 那时候,他三岁。 …… 薛尚书在入仕之前跟云父是拜把子兄弟,两家关系一直不错,即便后来一南一北,二人也少不了书信往来。 直到十六年前,云父带着云二郎来京城参加武举。 父子俩原本要住客栈,薛尚书没让,派人把他们接去了薛府。 当时薛尚书有个闺女,叫薛琼华,对云二郎一见钟情。 那姑娘是个霸道的主儿,她看上的东西,怎么着都要想方设法得到,更何况,这还是个人。 云二郎早就订了亲,他喜欢的也不是薛琼华那样的类型。 临走前薛琼华对他剖白心意,云二郎婉拒了,薛琼华不甘心,主动提出要跟他们去江南玩儿。 因着两家的关系,云父不好不答应。 薛尚书格外疼宠那个女儿,便由着她去。 薛琼华还以为,自己为了云二郎跑那么远,住在他们家,每天跟他朝夕相处,云二郎总有一日能对她上心,直到与云二郎定亲的那位姑娘某回出现在云家。 云二郎对未婚妻的温柔,被薛琼华尽收眼底,她感到了巨大的危机,一怒之下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绑走了年仅三岁的小云淮,并留下一张字条,云家还想要六郎的话,就让二郎带着聘礼去京城薛家娶她,否则她不仅不放人,还要把六郎折磨死。 为了救出弟弟,云二郎不得不忍痛退婚,匆匆让爹娘备了聘礼,打算去薛家换人。 然而他才走到一半就碰到云淮,和已经死了的薛琼华。 原来这一路上薛琼华没少将怒气发泄到小云淮身上,对他又掐又打,三岁小云淮的脸上身上全是青青紫紫的於痕,小家伙疼得狠了,双手被绑动不了,就用脑袋撞她的腰。 他是武馆出身,即便才三岁,力气也比一般的同龄孩子大,那一撞,直接把薛琼华撞倒,后脑勺磕在尖锐的石块上,当场气绝。 云二郎见到他的时候,小云淮害怕得缩成一团,问他什么他也说不出来,牙关直打哆嗦。 死者为大。 云二郎这亲是提不成了,回到家备了副棺木,亲自把薛琼华的尸身送回京城。 薛尚书看到女儿的棺材,当时气怒得恨不能一把掐死云二郎。 云二郎跪在灵堂前,给薛尚书解释薛琼华的死因经过,却只换来一声冷嗤,“人都死了,你还想把责任往她身上推,是想给我来个死无对证?” 听到这话,云二郎攥紧手里那张薛琼华亲笔所写的字条,不再说话。 薛尚书痛失爱女,迁怒于云二郎,勒令他,这辈子要敢娶任何女人,他就派人踏平整个云家。 云家自知理亏,不仅应了云二郎终生不娶的承诺,还主动把闺女嫁过来以作弥补,被嫁过来的,正是薛银欢的生母云宓。 云宓不喜欢薛银欢的生父,可为了赔罪,终日里强颜欢笑,为他生儿育女,然而即便如此,来自薛家人的仇视压力还是让她忧郁成疾,最后不治身亡。 薛云两家的关系算是彻底崩裂。 现而今维系着两家往来的,是薛银欢姐弟俩。 …… 神智归位,云淮笑看着赵熙,“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陈年往事罢了,欢儿还年轻,有的是机会挑选自己中意的夫婿,像你们这样没有感情地捆绑在一块儿,压力太大,双方都不会活得痛快,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外甥女葬送自己的一生,还望殿下能体恤我一个当长辈的心情。” 赵熙无意打探别人的隐私,见云淮不便说,就没再勉强,“云六郎言重了,我当时许诺她入宫,也是想着她双亲不在,一个人无依无靠,如今既然有外祖家照拂,我自然替她高兴,又怎会不理解你的想法?” 二人说话间,薛银欢姐弟已经取了酒来,除了酒,还有几个精致小菜。 薛银欢看了眼窗边那二人的背影,“殿下,舅舅,酒菜来了。” 俩人双双转身,缓步走过来坐下。 薛银欢亲自给二人斟酒,好奇地问,“你们俩聊什么呢?那么投入。” 云淮道:“跟殿下一见如故,不免多说了几句。” 薛银欢听笑,“难得舅舅遇知己,来,你们干一杯吧。” 赵熙见薛炎在一旁干站着,让他过来喝酒。 薛炎扯了扯嘴角,怯怯抬眼去看小舅舅,尔后低声道:“我不会喝酒。” 赵熙了然,“看来你这位舅舅平日里对你的管教很严厉啊!” 云淮道:“小孩子就该用规矩压着,否则一个没看住,容易学歪。” 赵熙点点头,又看向薛炎,“不会喝也过来坐吧,这儿没外人,不必拘谨。” 薛炎得到小舅舅的点头示意,这才走过来坐下。 薛银欢说:“烈酒喝不得,我还酿了有果酒,小舅舅,这个阿炎能喝了吧?” 云淮问她:“会不会醉人?” “没什么后劲,除非直接喝上一大坛,否则一般情况下不容易醉。” 云淮又问薛炎想不想喝。 薛炎点头如捣蒜。 鲜衣怒马,仗剑江湖,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少年人的内心深处,总免不了对英雄事迹的狂热向往。 每次跟师兄们聚在一块儿,他总想像他们那样痛痛快快地醉上一场,可惜小舅舅管得太严,这也不准,那也不准,让他被师兄们保护得像个没断奶的小娃娃。 薛银欢很快把果酒取来,打算亲自给薛炎满上。 薛炎制止道:“阿姐,我自己来吧。” 说完,他拿起酒壶。 薛银欢看到他的手在抖。 虽然是果酒,这也是他十三年来头一次碰酒,兴奋在所难免。 他还挺懂规矩,倒满酒之后没急着喝,而是举杯看着对面的云淮,“阿炎敬小舅舅一杯。” 云淮挑了挑眉,“敬什么?总得有个说法。” “我,我……”薛炎说不出来。 云淮便叱道:“瞧你那点儿出息。” 薛炎的性子本来就内向,被小舅舅这么一说,当即涨红了脸,手中还端着酒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有些骑虎难下。 “阿炎,快喝吧。”一旁薛银欢催促他,“小舅舅跟你开玩笑呢!” “哦。”薛炎又怯怯看了眼对面,慢慢将酒杯送到唇边,轻抿一口,几乎是在果酒入喉的那一瞬,他直接皱了眉。 薛银欢见状,忙问:“怎么了?” “我还以为是甜的。”薛炎道。 薛银欢好笑,“是倒是鲜果酿的,不过我没放多少糖,你要想喝甜的,以后阿姐专程给你酿。” 薛炎满脸惊喜地看着她,“这么说,阿姐同意嫁去江南了?” 云淮和赵熙闻言,纷纷抬眼看来。 薛银欢脸有些热,当即站起身,“你们先喝着,厨房还有两个小菜,我去取来。” 说完,蹬蹬蹬踩着杉木梯下了观景阁。 直到离开几人的视线,她才背靠着假山石长舒一口气。 刚要去后厨,见到贴身婢女朝自己走来。 薛银欢问:“找我有事?” 婢女道:“姑娘,叶三公子来了,说要找四少爷。” 叶三公子,叶嵘,叶翎的亲哥哥,虽然薛炎每年难得回趟家,不过这二人关系不错。 大概是薛炎回来这么久没去找他,对方主动找上门来了。 薛银欢想到什么,又问:“他一个人来的?” 婢女答:“还有叶姑娘。” 薛银欢点点头,“我去接人,你到后厨帮我把剩下的几个菜送到观景阁。” 婢女走后,薛银欢加快步子去往西角门。 叶嵘叶翎兄妹俩果然站在角门外。 见到薛银欢,叶翎甜甜地喊了声欢姐姐。 薛银欢给叶嵘行了个平辈礼,对二人道:“叶三公子,阿瑶,快里面请,刚好我们在观景阁小聚,你们来的正是时候。” 叶嵘一怔,“你们?” “对。”薛银欢解释,“大殿下、我小舅舅和阿炎都在,挺热闹的。” 叶嵘啧一声,“那个老古板,终于舍得出宫了啊!” 492、不良少年(3更) 一旁叶翎好奇道:“殿下分明才十五,哥哥你干嘛总叫他老古板呀?” 叶嵘撇嘴,“圈里的公子哥儿们每次有什么好玩的聚会,递帖子请他从来不出席,对着绝色美人都能看成木头,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规矩还贼他娘的多,这不是老古板是什么?” 叶翎笑了笑,说不觉得。 开春的时候她跟大皇子打过一场球赛,觉得对方的性子虽然板正冷肃了些,却没有哥哥说的这么糟糕。至少,他寡言少语,不是对谁都会长篇大论讲道理的。 薛银欢见兄妹二人说着话就忘了走,催促道:“还在外头杵着呢?赶紧的吧,殿下忙,一会儿他走了叶三公子可就见不着人了。” “谁稀罕见他?”叶嵘翻了个大白眼,“那种连睡姿都经过训练的变态,我可不想被他管教。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是真服了宋家那位少爷,竟然能在他身边待两年,估摸着没变成疯子也在变成疯子的路上了吧?对了,宋元宝在不?” 听叶嵘提起宋元宝,薛银欢下意识看了叶翎一眼,果然见对方白净的脸蛋儿染上一层可疑的绯红,一双眼睛水盈盈的,又纯又无害。 不动声色地挪回视线,薛银欢道:“宋少爷今日没来,你要想见他,改天把人约出来不就行了?” 叶嵘贱笑,“我怕被传染。” 薛银欢嘴角微抽,“这话要让大殿下听到,有你好果子吃的。” “他怎么可能会……” “听到”二字卡在喉咙里,叶嵘猛地反应过来薛银欢跟赵熙的关系,脸色变得古怪,脑子里快速在“怎么办牛皮吹破了得罪大哥我还是撤退吧”和“我他娘的好歹也在军营里待过一段日子就这么溜了会不会有点儿怂”之间来回纠结。 薛银欢对他这个反应有些无语,“叶三公子,您倒是给句准话,到底进不进?不进我可让人关门了。” “哎,咱俩好说好商量啊!”叶嵘伸手撑着门板,对她挑挑眉,笑得很骚包,“薛妹妹,我把我妹妹让给你,你当做没听到我说话,别告诉你那未婚夫成不成?” “好啊!”薛银欢回以一笑,“你让她来薛家给我当妹妹,我就当没听到你方才那些话。” 叶嵘看向叶翎,一脸为了求生忍痛给妹妹两刀的表情。 叶翎扁嘴,“哥哥又出卖我。” 叶嵘眼睛里溢满生离死别的凄楚,“一切都是为了叶家的香火能延续下去,妹妹的大恩大德,哥哥我……哎你怎么不理人呢?” 叶翎懒得搭理这个神经病哥哥,绕过他,走到薛银欢跟前,“欢姐姐,咱们走吧。” 薛银欢好笑地看了叶嵘一眼,“这儿是薛家,又不是皇宫,就算殿下再生气,他能怎么着你?更何况……”更何况,她和赵熙已经解除婚约了,只是消息还没来得及散出去而已,“我吃饱了撑的跑他面前告你状?” 叶嵘闻言,马上活泛起来,几个阔步跨进角门,跟在薛银欢和叶翎身后。 几人到观景阁的时候,赵熙和云淮还在喝酒。 “阿炎,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听到阿姐的声音,薛炎回过头,正好看到刚上楼的叶嵘,他险些一口果酒呛在嗓子眼,“三哥?” 不多会儿,赵熙和云淮的目光齐齐落在叶嵘身上,看得少年心底直发毛,当即就悔得不行,他压着声儿,问一旁的薛银欢,“薛妹妹,你说我现在溜还来得及不?” 这阵势太他娘的瘆人了。 一个赵古板就够让人头大,如今又来个小舅舅。 薛炎以前跟他提起过,说他小舅舅少年老成,小小年纪便是他们家武馆老大,论身手,云氏一族谁都比不过六郎。 他那时候没放在心上。 毕竟出身将军府,有两把刷子,心底多多少少有些傲气。 眼下见着真人,感觉像见到几个山大王聚在一块儿开座谈会,一个比一个低调,却是一个比一个气场大。 山大王一号赵熙瞅着他,“来都来了,不打算过来喝杯酒?” 山大王二号云淮问:“这位是?” 小大王薛炎解释:“三哥是云麾将军府的公子,行三,我是根据排行称呼他的。”又邀请叶嵘,“三哥快过来坐。” 叶嵘努力做出热情的样子,开始自我介绍,“我叫叶嵘,叶嵘的叶,叶嵘的嵘,很荣幸见到各位。” 此话才出口,叶嵘就有种强烈的感觉,感觉赵熙看自己的眼神像在看个白痴。 薛炎替他挽回尴尬局面,“这位是我小舅舅。” 云淮被这不良少年惹得失笑,让他坐下一块儿喝酒。 叶嵘很听话地走过去,抬起酒壶,“口渴吗舅舅?我给你倒酒吧舅舅,要有啥事儿您随便吱个声儿啊舅舅。” 云淮:“……” 赵熙、薛炎、薛银欢、叶翎:“……” 493、元宝宝(1更) 不良少年用他自来熟的热情,成功把现场气氛弄尴尬。 云淮将酒杯推过去,叶嵘毕恭毕敬地给他满上,左一个舅舅,又一个舅舅,喊得比他亲外甥还亲。 薛银欢让薛炎招呼好客人,自己带着叶翎回了闺房。 叶翎话不多,坐下之后就盯着高几上的琉璃鱼缸看,似乎很喜欢里面摇尾欢快游动的小红鱼。 薛银欢在衣橱里摸索一阵,捧出一套新做的衣裳来,递到叶翎面前,“阿瑶,这个给你。” 叶翎看着她,满面不解,“为什么给我衣服?” 欢姐姐以前没少送她东西,但都是配饰之类的,从来没送过衣服。 “是特制的马球服。”薛银欢道:“原本是给我自己做的,不过今后可能再也用不上,咱俩身形差不多,我送给你,就当是你替我出战了。” 叶翎没接,“欢姐姐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薛银欢帮她把衣服包起来,语气随意,“我和殿下的婚约已经解除,过不了几日就得跟着舅舅下江南,今后别说打马球,可能想见你一面都难。” “啊?”叶翎有些茫然,“这都定下了,还能解除的呀?” 显然,跟皇室解除婚约这种情况已经超出小姑娘单纯的认知。 “只要我们双方都同意,就没什么不可能的。”薛银欢将打包好的马球服往她怀里一塞,“况且我觉得挺好。” 离得远了,对赵熙的那点情愫就不会继续发酵。 否则将来眼睁睁看着他后宫三千,她很难保证自己不会因为嫉妒而做出什么来。 想想就觉得可怕。 等薛银欢坐下,叶翎伸手戳戳她,“欢姐姐,你是不是受刺激了?” 不然哪有姑娘家被退了亲还觉得挺好的啊? 之前要入宫当侧妃的时候也说挺好,退了还说挺好。 那到底是想嫁还是不想嫁啊? 叶翎晕乎乎的。 薛银欢一瞅就知道这姑娘又犯迷糊了,“反正大人的事情呢,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我已经十四岁了。”叶翎小声抗议。 薛银欢无奈失笑。 …… 观景阁这边聊得火热,同龄少年人凑在一块儿,容易抛开身份投入氛围。 叶嵘合群的速度跟宋元宝有得一拼,很快融入几人,行酒令时就属他嗓门儿大,被罚的最多。 喝得醉醺醺之际,听到对面赵熙说过几日准备出城狩猎,他马上精神起来,“真的啊,什么时候?” 赵熙算了算日子,说:“三日后。” 刚好出了二十七日国丧,又不会耽误云淮太多时间。 他说完,看向云淮,像是在征询意见。 云淮道:“我无所谓,殿下看着安排就好。” 叶嵘看看赵熙,又看看云淮,“不是……我说你们俩都去,那还有我们啥事儿啊?” 赵熙直言,“此次狩猎是专程为云六郎准备的。” 言外之意,要不是为了云六郎,谁稀罕搭理你? 叶嵘想哭,“舅舅,手下留情啊舅舅。” 薛炎低低道:“三哥,我垫着底呢,你哭什么?” 叶嵘瞬间被安慰了,拍拍他的肩,“大兄弟,有你这句话,哥们儿爬都爬着去。” 赵熙听着这二人互相安慰,忽然道:“怕什么,宫里还有个给你们垫底的。” “谁?”叶嵘刚问出口,马上反应过来说的是宋元宝,他拍桌狂笑,“哈哈哈那个小元宝吗殿下您可真厚道,到时候一定把他拉出来给我虐虐哈哈哈哈哈乐死我了。” 薛炎脸色憋得通红,想笑不敢笑。 看着叶嵘那没心没肺的样子,赵熙话锋一转,“不过,我们几个都是学武的,欺负读书人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叶三你负责多找几个人,这次的狩猎,就当是给云六郎践行。” “得嘞!”叶嵘拍胸脯保证,“把那帮混吃等死的公子哥聚在一块这种事儿,我最擅长了,您就等着看吧,到时候一定给您办得热热闹闹的。” 狩猎日程定下,赵熙没坐多会儿便告辞离开尚书府。 …… 赵熙不在,宋元宝趴在书案上呼呼大睡,他耳朵灵敏,听到脚步声,马上撑开眼皮坐端正,见来人果然是赵熙,他挑了挑眉,很寻常地打个招呼,又问:“退亲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赵熙纠正他,“那不叫退亲,是在双方协商好的前提下解除婚约。” “还不都一样。”宋元宝摊手,“反正让人入宫的是你,不要人家的也是你,最后还得让人姑娘配合你心甘情愿,啧,殿下这套路玩儿得深啊!” 赵熙看他一眼,没说话。 宋元宝没什么精神地打个哈欠,“早上先生布置的课业我可都完成了,如今是暑天,照规矩,下半晌都是休息时间,我回房了。” 在宋元宝即将踏出门槛的时候,赵熙幽幽道:“三日后有狩猎大会,为云六郎践行,你准备一下。” 宋元宝问:“云六郎是谁?” “薛姑娘的小舅舅。” “他很厉害吗?” 赵熙颔首,“据说云氏一族以及馆内所有弟子,身手都不及他。” “那我不去。”宋元宝直接拒绝,“一看你就想拉我去垫背,文武双全的大皇子殿下,您这样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不觉得自己厚颜无耻吗?” 赵熙不紧不慢开口:“叶家三公子在受邀之列,有九成的可能,叶姑娘也会去。” 宋元宝脚下一歪,险些绊倒在门槛边,“……请尽情地对我厚颜无耻吧殿下,我都准备好了。” 赵熙:“……” —— 三天的时间,大皇子赵熙和薛家姑娘解除婚约的事儿传得人尽皆知。 理由:八字相冲。 八字相冲,顾名思义,一旦结合,会互相克着对方。 这就谈不上单方面的克了。 即便有人想借此编排薛银欢的不是,也得先掂量掂量男方的身份。 因此这场风波并未带来太大影响,坊间敢谈论的人也不多。 赵熙担心坏了薛银欢名声,一直让人密切注视着外面的动静,好在传回来的消息都不算太糟糕。 而薛家那边,薛银欢自动屏蔽外界所有言论,听闻三日后有狩猎大会,她赶着给舅舅和弟弟各做了一副护腕。 薛炎见她没事儿人一样,愈发觉得担心,“阿姐,你不要紧吧?” 薛银欢笑看着他,“阿炎何出此问?” 薛炎抿了抿唇,“我觉得阿姐心里应该是在意大皇子的。” 被亲弟弟看穿,薛银欢没否认,“有的人,只适合默默藏在心底,隔得远了,往后再也见不着,回忆里保留的就全是好的,隔得近了,容易幻灭,什么时候伤着自身都不知道。” 薛炎尚且年少,不太能理解这番话的意思。 薛银欢见他茫然,招招手,“你过来试试这副护腕,看还有没有地方需要改良,我抓紧时间完成。” “好。”薛炎听话地走过去。 —— 狩猎这天,赵熙亲自挑了两匹宝马。 一丈青性子温和,留给宋元宝,他选了极难驯服的烈马火云驹。 宋元宝臂力弱,撑不起重弓,赵熙给他挑了一把轻巧的,他则背上自己一贯用的乌金弓。 俩人掐着点去往西城门与其他人汇合。 云淮、薛炎、叶嵘以及一众世家公子哥儿早就到了,全都是十多岁的少年郎,个个朝气蓬勃,往马背上一坐,顿时吸引了不少百姓的目光。 薛银欢和叶翎是姑娘家,坐马车尾随。 见赵熙和宋元宝的马比他们的高了一个档次,叶嵘当即抗议,“不厚道啊不厚道,你们俩骑千里马来跟我们比,也太无耻了!” 赵熙面色淡淡,“骑射讲究的是技艺高低,而非赛马。” “是吗?”叶嵘的视线从赵熙身上挪向宋元宝,“元宝宝你过来,咱俩换马怎么样?” 元宝宝?! 宋元宝脸一黑,险些从马背上栽下来,瞪着叶嵘,“你!” 一旁赵熙低声提醒,“那是叶姑娘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叶嵘。” 宋元宝僵黑的俊脸不得不扭曲出一抹笑容,咬牙切齿,“你贵庚?” 叶嵘呛住,刚碰面就被人问贵庚,对方还不是什么天仙,而是个毛头小子,他嘴角狠狠抽了一下,抱拳,挑眉,“不愧是殿下身边的人,问候方式都那么与众不同。”一准是被大皇子给逼出毛病来了,“我今年十六,不偏不倚,刚好长你们俩一岁,怎么着元宝宝,叫声哥哥来听听?” 494、露一手(2更) 宋元宝偏头,那边马车帘子被风撩开,露出叶翎半张白净细嫩的脸蛋儿,小姑娘手中捏着什么东西在吃,那手格外的白,美玉似的,看得宋元宝直恍神。 “哎哎哎,跟你说话呢,往哪儿看?”叶嵘大声嚷嚷起来。 宋元宝拉回思绪,突然一改先前的做派,笑了笑,“好啊,叫你一声可以,但你得给我换个称呼。” “嘿,你小子还挺上道儿,换就换,小元宝宝如何?多让人有保护欲的绰号啊,往后你顶着它,走到哪儿都有人罩,再不行,你就说我是你大哥,谁还敢欺负你?” 要论装面儿耍赖犯混脸皮厚,宋元宝自认为能碾压在场诸位,不过他碾压谁都行,就是不能碾压眼前这位将来的大舅哥,今儿大舅哥认了第二,他不能认第一,只能认怂。 宋元宝能屈能伸,张口就来,“小叶哥哥。” 叶嵘给他喊得鸡皮疙瘩落了一地,暴躁得不行,连带着他胯下的马儿也开始用蹄子在地上刨土。 这时,薛炎打马过来,“三哥,咱们不是去狩猎吗?快别耽误时辰了,走吧。” 叶嵘气哼哼瞪了宋元宝一眼,“好你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成心膈应我是吧?待会儿看哥哥怎么收拾你!” 宋元宝一脸柔弱无助地望着赵熙,“殿下,我能不能成功渡劫,就看您待会儿的表现了。” 赵熙很客气地回他,“抱歉,今日是个人赛。” “那我弃权!”宋元宝很识趣,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跟这帮家伙比骑射,那不是白白送上去给人打脸吗? “随你。” 赵熙说完,驾着马朝前走了几步,跟云淮说话,“几个小孩子顽皮,让云六郎见笑了。” 云淮怔了下,有些讶异十五岁的赵熙竟然会用这种语气说话,他失笑,摇摇头:“大家都是从年少时候过来的,能理解。” “那咱们走吧。” 赵熙挥了挥手中鞭子,世家公子们纷纷挪到两边给皇子让道。 见云淮与赵熙并驾齐驱,有人不明所以,“穿白衣的那位是谁啊?” “听闻是云氏六郎。” “莫非是苏州云氏?” “除了他们家六郎,别家的六郎,谁还能入殿下尊眼?” “姥姥的,今儿玩大发了,有这么两尊神镇场子,咱们跟去,不是给自个儿添堵吗?” 叶嵘就不爱听这几人说话,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叱道,“别磨磨蹭蹭的,那二人已经跑没了影,咱要是跟不上趟,那才是丢脸丢到姥姥家。” 众人抱怨,“叶哥,你这不厚道啊,来前也没跟我们说还有个云氏六郎,兄弟们这两把刷子,还不够人塞牙缝的,要我说,今儿这狩猎规则得改改。” “怎么改?”叶嵘朝那人看去。 “个人赛多没劲,不用比都知道我等虾兵蟹将必输无疑,这么着吧,让他们俩一队,咱们剩下的所有人一队,到时辰了看猎物多少和贵重程度,如何?” 叶嵘轻嗤,“瞧你那点儿出息。” “没办法啊叶哥,那云氏六郎出名都出到京城来了,咱再能耐,能跟他比吗?不就是玩玩儿,怎么赢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赢,咱们单打独斗比不过,一群人总能整出点儿名堂来吧?” “让你们平日里不学无术混吃等死,临到头了连个佛脚丫子都抱不到。”叶嵘鄙视完众人,状似无奈道:“既然你们想组队,那就组吧,我先追上去跟他们说一声。” “叶哥够意思,回头赢了请你喝酒。” 一群人商议完毕,纷纷打马飞奔出去。 原本寂静的官道上,顿时多了哒哒不停的马蹄声。 少年们的谈笑声不绝于耳。 其中一个少年回头,见宋元宝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后,高声问他,“小元宝,你干嘛呢?” 宋元宝脸不红心不跳地道:“今日出城没带护卫,我负责保护两位姑娘。” 马车内的二人这才知道宋元宝一直跟在后面。 叶翎掀帘,探出半个脑袋来,“元宝少爷,比赛重要,你还是跟他们走吧,我们只是没带明面上的护卫,暗中还有人保护的。” 宋元宝对上她那双眼睛,笑了笑,走上前来跟马车并排,“一会儿我们去狩猎,你想要什么?” 叶翎想到薛炎送给欢姐姐的那两只兔子,不假思索道:“要兔子,活的。” “好,我一定给你捉两只来。” 叶翎话都说出口才发现不对,哥哥明明也来了,她干嘛要元宝少爷捉兔子? 正想把话收回来,发现宋元宝早就骑着马扬尘而去。 叶翎缩回脑袋,见薛银欢笑盈盈看着自己,她臊着脸解释,“是他自己要捉的。” 薛银欢很配合地点点头,“嗯,我听到了,是他自己要给你捉兔子的。”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 叶翎小脸越发烫,干脆往后一靠,闭上眼睛装睡。 薛银欢暗暗好笑,没再打趣她。 …… 叶嵘追上赵熙和云淮的时候,那二人已经到了猎场,他热得满头大汗,一面喘气一面道:“后边儿的兄弟可都说了啊,今儿要比赛,就得公平公正,你们俩单独玩个人赛,我们乐意观战,但要扯上我们这帮子兄弟,那便是恃强凌弱。” 云淮对此没什么想法,“难得来趟京城,大家出来散散心而已,怎么玩不重要,痛快就好,这么着吧,规则你们定,我都遵从。” 叶嵘清清嗓子,“兄弟们一致认为,要么,你们俩单独比,要么,你们俩一队,其余所有人一队,咱们两队比。” 赵熙看着他,“没想到叶三公子这么公平,十余人对战两人。” 叶嵘顺杆爬,“殿下要嫌多,我不介意把舅舅划到我们队来。” “行了,就这么着吧。”赵熙看了眼后面,那几人陆陆续续跟了上来,但是看样子也累得够呛,“先让大家休息休息喝口水补充体力,等时辰到了,再开始比赛。” 叶嵘十分敬业地往地上插了支线香计时。 一般狩猎都会选在春秋冬三季,天气不算热,人也有精神,如今正值炎暑天,从城内到城外猎场,比赛都还没开始就人困马乏。 叶嵘瞅着东倒西歪瘫在草坪上就懒得动弹的一帮纨绔子弟,觉得他们十余人可能还比不上两个人。 赛前紧要关头,他不得不出言鼓励,“哥儿几个,都打起精神来啊,咱要是赢了,殿下在宴宾楼请客,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随便点。” 宴宾楼,京城最大最贵的酒楼。 虽说这帮世家子弟不差钱,可跟大皇子一块吃饭的机会,不是说有就有的。 因此叶嵘刚说完,众人顿时热血沸腾,热身的热身,试弓的试弓,一个个志在必得。 云淮对赵熙道:“这位叶三公子,是块当将军的料。” 赵熙点点头。 一位合格的将军,除了必须拥有过人的本事,还得学会鼓舞士气。 别看叶嵘有些吊儿郎当不着调,他在军营积攒的威望可不少,将来没准能接他爹的饭碗当个名垂青史的沙场大将。 薛银欢和叶翎最后到。 她们俩今日的任务简单,去林子里捡些柴火,一会儿烤猎物吃。 线香点完,众人也休息好了,起身之后将箭筒背在背上,翻身上马,寻好方向朝着密林深处狂奔而去。 由于人太多,林子里时不时地会传来动静。 薛银欢和叶翎随便坐了会儿就挑了个没人去的林子捡柴火。 宋元宝没跟那些人一块,入了林子他直接跳下马背,往草丛深的地方钻,打算拿出他小时候活捉兔子的本事来给叶翎露一手。 他寻了半天,好不容易见到一只灰兔出来觅食,宋元宝瞄准时机,往前一扑。 正在这时,不远处有羽箭嗖的一声破空而来。 495、揍得你六亲不认(1更) 宋元宝只学过两年的骑射,技艺谈不上精湛,但他胜在耳朵灵敏。 扑向兔子的同时听到了背后有羽箭射来的声音。 显然,对方的目的也是那只兔子。 他正在“活捉兔子被羽箭射中”和“放弃兔子”之间纠结。 只听得旁边松树干上传来“哚”地一声,却是另一支箭从旁边射来,将先前那支箭的位置打偏了。 宋元宝抱着灰兔站起身,对面打马站着俩人,左边叶嵘,右边云淮。 想也知道两支箭分别是谁射的了。 叶嵘看着他,直接皱眉,“小元宝,你他娘的脑子有病吧?骑射骑射,当然得在马背上射杀猎物,你马呢?跑这儿干啥来了?知不知道刚才云六郎出手再慢一点,你小命就不保了!” “怕什么?”宋元宝不以为然,“哥哥之前可放了话,我走到哪都有你罩着的。” 一面说,一面抱着兔子朝他走来。 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压根没把刚才那事儿当事。 叶嵘想骂他两句,却又发现没立场,不得不忍下去,“为了只兔子,你至于吗?” “只要有人喜欢,就至于。”宋元宝仰起脸,昳丽的面容上是少年人舒朗的笑。 云淮道:“猎场上多流箭,一不小心就会错杀人,太危险了,宋少爷还是不要只身乱跑,否则出了事,大家都会担心。” “不是说兔子一只难养活吗?”宋元宝为难道:“我刚捉到一只,还得再捉一只才行。” 叶嵘胯下的马儿听着都开始尥蹶子了,叶嵘好不容易安抚好马儿的情绪,看向宋元宝的眼神十分复杂,“宋少爷,您不要紧吧?咱们是来狩猎的,比赛呢,你捉兔子干嘛?” 宋元宝扬眉,“送给广寒宫里的嫦娥妹妹。” 叶嵘看着他走远,骂了句粗话。 云淮道:“咱们走吧,这边没什么猎物。” 宋元宝抱着灰兔回到猎场外围,薛银欢和叶翎刚把柴火捡回来。 见到宋元宝怀里的小兔子,叶翎忙站起身,一脸新奇。 “喏,送给你的。”宋元宝把兔子交给她。 小东西是只幼兔,还没长大,身上绒毛细软,耳朵不算长,双眼溜圆,腹部有一圈白毛,捧在手里软乎乎的。 被叶翎抱着,它想跑跑不了,整个儿蔫了,趴着不动,瞧着像是在耍小情绪。 薛银欢提醒道:“一只兔子很难养活的。” 叶翎没养过兔子,不知道这些,闻言啊一声,“那怎么办?” “让宋少爷再捉一只来吧。” 叶翎看向少年,“元宝少爷,能不能……” “能,当然能。”宋元宝望着她,目光笑盈盈的,“先前你哥哥问我送给谁,我说送给广寒宫的嫦娥妹妹,就凭这句话,你想要多少,我便给你捉多少。” “什么嫦娥,你净胡说!”叶翎跺跺脚,转过身背着他,小脸涨得通红。 宋元宝挑挑眉,轻笑之后再次钻入丛林。 不多会儿,林子里就传来一阵阵叫嚷声,“蹬着两腿儿四处乱跑,小元宝你不要命了!” “姓宋的,你把我狍子吓跑了!” “我兔子呢?刚刚找到的目标,谁他娘的看到我兔子了?” 那群人在林子里又嚷又骂,乱成一团,宋元宝抱着小白兔,脚步轻盈地从另一头出来。 叶翎坐在柴禾旁边,一抬眼就看到他。 少年今日穿了套便于狩猎的束身圆领骑装,腰系玉带,乌发半束,垂下的青丝被风扬起,不同于赵熙的清俊冷艳,这是个明丽风流的美少年,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一股慵懒的傲气。 叶翎看得有些呆。 莫名的,她想到那日在尚书府,他醉卧花间青石让她作画的样子来。 薛银欢坐在树荫下喝水,看看宋元宝,又看看叶翎,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穿梭,就是不说话。 宋元宝很快走到叶翎旁边蹲下身,“这个也给你。” 叶翎见是只白兔,问:“怎么毛色不一样呢?” 小姑娘垂眼望着兔子的时候,睫毛也跟着轻轻颤了两下,瞧着软乎又可爱,比兔子还兔子。 宋元宝说:“毛色一样多没意思,它们得有点儿对方身上没有的东西,才能互相吸引,长长久久的和睦相处下去。” 薛银欢险些一口水喷出来。 叶翎显然没听懂这话的深意,很是赞同地点点头,“也对,那就一灰一白吧。” 宋元宝见她怕兔子跑了,寸步不离地抱在手上,问:“带笼子没?” “带了。” “那便把两个小东西关到笼子里。” 叶翎敏学好问,“才捉来就关,小兔子会不会不高兴?” 宋元宝:“总得给它们点儿单独相处的时间和机会,否则哪来的感情?等回了家,还不得打起来啊?” “……”薛银欢默默放下水囊,钻入林子继续捡柴火。 叶翎起身去拿笼子的时候才发现薛银欢不在,奇道:“欢姐姐怎么不见了?” 宋元宝亲眼看着薛银欢入的林子,他漫不经心地哦一声,“薛姑娘可能是把我们俩当成兔子了。” “啊?”叶翎脑子没转过弯。 “没事儿,你去拿笼子吧,我替你看着兔子。” 叶翎回来的时候,见到白兔双耳上套着个小小的花环,“咦,好漂亮,是元宝少爷亲自编的吗?” 宋元宝颔首,问她喜不喜欢,想不想要。 叶翎摇头,“我就不跟它们抢了,你再给灰兔也编一个吧?” 宋元宝摇头,说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 宋元宝右手握成拳凑到唇边咳了一声,“这是只有尊严的灰兔,它不喜欢戴花环。” 虽然叶翎怎么瞅都没瞅出来这只兔子的尊严在哪,但还是照着宋元宝的建议把两个小东西关到笼子里。 宋元宝起身,割了把鲜嫩的青草塞进去。 两个小东西刚开始各缩在一边不肯动,慢慢地就啃起草来。 宋元宝挪回目光,跟叶翎道:“兔子不能吃湿草,一定要喂干的,否则会生病。” 叶翎觉得他好厉害,什么都懂的样子,问他以前是不是养过兔子。 宋元宝点头,“在老家的时候养过。” 叶翎:“哇,那你除了兔子,还养过什么?” “多了。”提起老家的事儿,宋元宝并不觉得丢脸,“养过猪喂过鸡,还上山打过老虎。” “那么厉害呀!” “跟我爷爷一块儿去的,我爷爷是我们那一带打猎的一把手,每次跟别人结伴上山,就数他的猎物最好最多。” 叶翎恍然道:“难怪元宝少爷什么都懂,原来是有个好厉害好厉害的爷爷,真羡慕你。” 宋元宝看着她,忽然道:“我也不是什么都懂的。” 叶翎眨眨眼,“哪不懂,元宝少爷方便说吗?我要是知道,肯定不瞒着你。” 宋元宝唇角半勾,“比如,不懂得如何讨姑娘家欢心。” “……”叶翎憋了半天,憋得小脸都红了,“你、你又作弄我。” 见小姑娘又羞又窘,脸色红得快爆出血来,宋元宝及时道:“我开玩笑的,其实不懂的东西数不胜数,否则我也不至于一直留在殿下身边学习了。” 听他这么说,叶翎狂跳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她想到坊间的某些传言,“元宝少爷十四岁就高中解元,外面很多人都夸你少年英才,已经很厉害了。” “是吗?”宋元宝笑了笑,“或许是我去年侥幸,不过我爹说得对,学识跟人品不一定挂钩,如果不走正道,那么即便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也是枉然,所以,我今后要努力的地方还多着呢!” …… 一个时辰满,射猎的少年们纷纷归来清点猎物。 赵熙和云淮瞧不上小动物,射杀的都是贵重的,量少。 其余少年们贵重的猎物没几只,但好在小动物多。 狩猎之前他们就定了规矩,一只貂能折成十只兔子来算,以此类推。 负责清点猎物的少年数来数去,就是比不上大皇子那一队,他烦躁地抓抓脑袋,“要是再来两只兔子,咱们两队就持平了。” 众人闻言,目光齐刷刷看向叶翎旁边的笼子。 笼子里,是一灰一白两只兔子。 宋元宝瞪眼,“看什么看?这可不是什么猎物,我活捉的。” 叶嵘过来,直接扬起拳头,“好你个小兔崽子,我说怎么狩猎的时候见不着你,合着大家伙儿都在林子里头卖命,你跟这儿躲懒呢,看我不揍得你六亲不认!” 496、好好教他做人(2更) 宋元宝伸手挡在头顶,“干嘛揍我?开局之前我就跟殿下说过的,我弃权,不参加比赛。” 叶嵘扭头看向赵熙,“殿下,可有此事?” 赵熙很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淡定地“哦”一声,“当时太吵,没怎么听清。” 叶嵘狠狠磨牙,拳头逼近他,“还敢跟老子耍滑头?我去你姥姥的!” 宋元宝心中把赵熙这个坑货活剐了千万遍,突然垂下手臂,一脸的视死如归,“你揍吧,反正我这张脸也不值几个钱。” 见他揪着宋元宝的衣领拳头真要往下落,叶翎急了,忙喊道:“哥哥,你别打他!” 叶嵘动作一顿,“阿瑶你怎么胳膊肘子往外拐呢?” 被那么多人注视着,叶翎脸都不好意思抬起来,小声道:“元宝少爷是为了给我捉兔子才耽误了比赛的。” “兔子?你说那两只兔子是宋元宝给你捉的?” “嗯。”叶翎绞着手指,窘得想钻地缝。 “算你小子识相,干了件人事儿!”叶嵘一把松开宋元宝的衣领,想想又不对,顺手往背上抽出一支箭来抵在他脖颈上,“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对阿瑶另有所图?” 宋元宝叹了口气。 “你他娘的叹什么气,哑巴了?” 宋元宝懒洋洋的,没骨头一般半躺半坐,手肘撑着地面,一条腿曲起,“我要告诉你无所图,你就得扣我个口是心非的罪名,然后一箭刺死我,我要是告诉你有所图,你连罪名都不用扣了,直接刺死我,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回答你?” 叶嵘气怒道:“回答不上,就交代遗言吧!” 宋元宝低笑,目光转向笼子,“喏,看到没,那是我亲手捉的,都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等我死了,你就把它们烧来给我下酒。” 叶翎一听,小脸由红转白,“不行不行,不能杀兔子,它们还没长大呢!哥哥,你也太不讲道理了,你自己不给我捉,元宝少爷给我捉,怎么就成有罪了?你要敢刺死他烧兔子,我就回去告诉奶奶,说你欺负我。” 叶嵘嘴角抽了抽,“谁告诉你我要烧兔子,我就不烧,只刺他,行了吧?” “那也不行!” “怎么又不行了?你到底是不让烧兔子,还是不让刺死宋元宝啊?” 叶翎委屈地看着他,“能不能两样都不要?” 叶嵘险些气晕过去,“你是被这小兔崽子给灌迷魂汤了吧?” 叶翎辩解道,“元宝少爷是殿下的人,你杀了他,自己也逃不掉的。” 小姑娘说着都要哭了。 叶家两房就只出了这么个闺女,老太君平时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宠成什么样可想而知,叶嵘自知今日要是敢把妹妹惹哭,回去几个哥哥就得把他吊起来打。 想到后果,他不得不收手,暂时饶了宋元宝。 本来也就是随便开个玩笑而已,大家都是出来找乐子的,至于为了两只兔子动杀念么? 见叶嵘终于把箭收回来,薛炎白着脸道:“三哥,你差点儿吓死我了。” 叶嵘一瞅他那张没什么血色的小脸,又瞅瞅完全没怕着的宋元宝,轻嗤,“险些被杀的又不是你,他都不紧张,你紧张什么?” “我、我当然紧张了。” 这次出城狩猎,虽说是殿下组织,可到底是为了小舅舅践行,若是期间有人出了事儿,薛家肯定难逃干系。 再说,他一点儿也不希望有人出事,大家开开心心的不好吗? “行了。”叶嵘一把按住薛炎的肩膀,“去烧火,别跟个吊死鬼似的,瞧着怪难看。” 薛炎不用照镜子都能想象到自己脸色多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是没办法,打娘胎出来性子就这样,又内向又胆儿小,碰上事情容易慌张。 等这边安静下来,赵熙才出声道:“虽然差了两只兔子,不过宴宾楼请客的事不会有变,去吧,挑些你们想吃的猎物出来,到溪边宰杀回来烤。” 少年们一听还有机会去宴宾楼跟大皇子同席吃饭,欢呼一声,一个个争先恐后去挑猎物,接下来,烧火的烧火,宰杀的宰杀,十余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赵熙和云淮坐在高台上,薛银欢来给二人送水,听到赵熙开口挽留,“云六郎不打算多待些时日再回去么?” 云淮笑言:“没办法,家中上百位弟子要管,况且来的日子也够长,是时候回去了。” 在云氏武馆都是以实力说话,云六郎的身手无人能及,自然也只有他才能震慑住上百名弟子,他一旦离开久了,难免有人不服兄长管教而闹事。 赵熙觉得挺遗憾。 长这么大,云淮是头一个让他觉得一见如故的人,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对方不论是言行还是品性,都有可圈可点的地方让他颇为赏识。 只是可惜,马上就要分道扬镳了。 “云六郎有没有想过,入朝谋个差事?” “入朝就不必了吧。”云淮婉拒,“每隔三年,云氏武馆都会送一批弟子来京城参加武举,我作为现任馆师,也算是为朝廷培养栋梁之才了,其实入不入朝,已经没太大关系。” 云淮的智谋绝对不输他过人的武艺,赵熙挺想要个这样的左膀右臂,不过既然对方没那意思,他也不好强人所难。 云淮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树荫下,宋元宝正坐在那儿跟少年们说着什么,他扬唇,“况且,你身边已经有个不错的辅臣苗子了。” 赵熙轻叹,“连我想什么都知道,你果然心思通透。” 云淮道:“假以时日殿下来江南,云某必定好好尽尽地主之谊。” 赵熙莞尔,“一言为定。” 薛银欢送完水,又来给二人送刚烤好的兔肉。 每年皇室的狩猎大会,宫人们都会架火烤,不过赵熙在规束自我这方面向来严格,不管是作息还是吃食,基本不会越线,因此他从来不碰这类食物。 今日云淮在场,他倒是难得的拿起筷子尝了两口。 薛银欢只负责送水和烤肉,几乎没怎么出声,不过赵熙挽留云淮的那些话,她听了一部分。 小舅舅会拒绝,在她意料之中。 薛银欢觉得,比起入朝为官,小舅舅更乐意做个行侠江湖的仗义之士。 …… 临近傍晚,一众少年酒足肉饱,开始准备回程。 之前在猎场,众人已经见识过云淮和赵熙的箭术,二人不分伯仲,毕竟云六郎虽然美名远扬,他们这位皇子殿下也不是纸糊的,那么多年的苦练可不是说说而已。 当下便有人好奇,云六郎和大殿下的骑术谁更胜一筹。 在少年们的起哄声下,云淮无奈笑笑,“看来今日不跟殿下比上一场,他们是不会罢休了。” “那就,赛上一场吧。”赵熙说着,让宋元宝把一丈青让给云六郎。 两匹马脚力相当才算公平。 对此,宋元宝没什么不乐意的,牵着一丈青走到云淮面前,挑眉道:“舅舅加把劲儿,争取把某些人压下去,省得他成天嘚瑟,我看得眼睛疼。” 赵熙当即给他一个凉飕飕的眼神。 “看我我也要仗义执言。”在场所有人,敢这般与赵熙说话的绝对只有他宋元宝一个,“怎么样殿下,棋逢对手的滋味儿如何?让你成天踩在我头上作威作福,哼,这回碰到高人了吧?舅舅别客气,好好教他做人。” 云淮失笑,“你这小子。” “没办法,我就是这么一个爱说实话的人。”宋元宝抱着双臂靠在一旁的树上,看向赵熙的眼神满是得意。 他被碾压了整整两年,爬都爬不起来,难得见到个比赵熙还厉害的,心中自然觉得痛快,解恨。 赵熙收回目光,云淮跟马儿熟悉了片刻,翻身上去,俩人同时挥动马鞭,不过眨眼的工夫就跑得没了影儿。 “快快快,咱们去追。”其中一个少年激动道,显然也是对这场比赛结果格外期待。 众人上马之后,听到替妹妹提着兔笼的叶嵘传来一声咆哮,“一公一母,宋元宝你啥意思?” 497、我娶还不成吗?(3更) 这一嗓子太过高调突兀,喊得众位少年纷纷回头。 宋元宝刚坐稳,听到叶嵘的咆哮声,慢吞吞侧过脑袋,问他,“您往哪儿看呢就知道是一公一母?” 少年们顿时捧腹大笑。 “哈哈哈叶哥,大白天的想什么呢?” “叶哥这眼力劲儿可以啊,那么小的兔子都能看出来公母。” “叶哥叶哥,我们家还有好几只,我至今都没瞧出来哪只公哪只母,要不,您哪天得空给掌掌眼?” 叶嵘被噎得脸红脖子粗,怒喝一声,“滚边儿待着去!” 众人噤了声,但还是憋不住想笑。 叶嵘肺都快气炸了,瞪着宋元宝,“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 宋元宝扬了扬手中马鞭,“站住让你再刺一回?我脑子有病吗?” 话音落下,马蹄带起一阵飞扬的尘土,冲到最前头去,引得少年们又是一阵起哄声。 叶嵘很想一把掐死笼子里那两只小畜生,考虑到这是妹妹的东西,又堪堪忍了下来,一手提着兔笼,一手攥着缰绳,双腿一夹马腹,看样子是要去追宋元宝。 宋元宝箭术不行,但骑术还是练了两年的,况且师承大皇子,自然不会弱到哪儿去,没多会儿就把少年们远远甩在身后。 叶嵘没想到宋元宝骑术这么好,他追了好久还是差着一截,顿时有些不耐烦,直接冲着对方的背影大喊,“宋元宝你给我站住,否则我就摔死这两个小畜生。” 宋元宝头也没回,高声应道:“你摔,你随便摔,反正最后伤心的又不是我妹妹。” 叶嵘咬牙切齿,“宋元宝你个臭不要脸的!” “过奖,跟您一比,差远了。” 叶嵘怒道:“阿瑶怎么可能会看上你这样厚颜无耻的混蛋?你少做白日梦了!” 宋元宝边策马边道:“她看不看得上我,你说了不算。” “放屁!”叶嵘啐道:“老子不同意这门婚事!” 宋元宝挑眉,“谁说我要娶她了?” 叶嵘一个发力追上来,鞭子毫不留情往宋元宝身上甩,“王八蛋,不想娶你还敢给她送一公一母两只兔子?” 宋元宝一个后仰,躲过叶嵘的攻击,皱眉道:“不要一言不合就动手行不行?我娶,我娶还不成吗?” 叶嵘:“……!!!” 半晌后,他暴怒,破口大骂,“宋元宝,你个……” “嗯?”旁边宋元宝兴致盎然地瞧着他,仿佛对他接下来的话格外好奇。 “厚颜无耻的小王八蛋!”叶嵘补充完。 宋元宝没生气,跟他说:“我爹要是知道你这么骂我,他对你必有重赏。” “呵,你还敢告状?” 宋元宝一本正经,“我跟你是什么关系,凭什么不能告你状?” 刚才被“骗婚”,叶嵘就上过一回当,知道这小子说话阴险得很,一个不留神就掉进他的陷阱。 叶嵘这回学乖了,不理他的问题,直接警告,“以后离我妹妹远点儿,否则我见你一回打你一回,直到打死为止!” 宋元宝目光落在他手上,“拿着我的兔子还说要打死我,有你这么做人的吗?把兔子还给我。” “不给。”叶嵘将笼子换到另外一只手,远离宋元宝的触碰。 “外男的东西,是你妹妹能随便收的吗?拿来!” “我偏不给她,自个儿留着要你管?下雨天打兔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齁死你算了,还闲的你。” “老子乐意,你能怎么着?” 宋元宝摊手,“不能怎么着,反正兔子我要了,你不给,非要从我手中抢过去送给你妹妹,我能有什么办法?” 叶嵘:“滚滚滚滚滚!” 宋元宝:“叶三公子,你这粗话说的也太不地道了,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不能有点儿新意吗?” 叶嵘:“我呸!” …… 俩人一路吵到城门口,云淮和赵熙早已等候多时。 宋元宝见到那二人,忙上前去问谁赢了。 云淮挑眉:“谁输谁赢有那么重要?” “当然重要了。”宋元宝郑重道:“云六郎要是赢了大皇子,便等同于打破他的不败神话为我出口恶气,那我得请你喝酒。” 云淮失笑,“这么说,我要是输了,不仅喝不到宋少爷请的酒,还得被你记恨上?” “记恨不至于,顶多就是个恨。” 赵熙轻嗤,“没大没小,油嘴滑舌。” 宋元宝登时向云淮投去委屈的眼神,“您看您看,他又训我,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我也是个有脾气的,逼急了,我……” “你如何?还想跳墙不成?”赵熙的视线一如既往,冷冷清清,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眉心轻轻蹙着。 “我、我不跳,我出墙!”转而看向云淮,“小舅舅,你们家武馆还收不收弟子?” 云淮点头,说收,“不过,你是有主的,要真跳到云氏,非给我们家带来灭顶之灾不可,我不敢收你。” 宋元宝一听,不高兴了,“您可是赫赫有名的侠门名士,怕他?” 云淮道:“那你还是十四岁就高中解元的大才子呢,不也挺怕他?” 宋元宝:“……” 就没见过这么聊天的。 叶嵘听完,顿时抚掌大笑,“说得好,这小兔崽子就是欠揍,我早看他不顺眼了。” 宋元宝直接扔他个大白眼,“别说的跟你以前见过我似的,咱俩今儿头一回认识,不熟。” 叶嵘都忘了手里拎着的是兔笼,只觉得顺手,扬腕就想砸过来。 “哥哥!” 不远处传来叶翎的惊呼声。 叶嵘整个动作僵住。 “你干嘛呢?”叶翎已经小跑过来,踮着脚尖去够他手里的笼子,“别把我兔子吓坏了。” 叶嵘瞅了眼宋元宝,呵呵笑了两声,话却是对叶翎说:“开个玩笑,你瞧,兔子不还好好的吗?” 叶翎接过去,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真没什么事儿才看向赵熙和云淮,好奇地问:“殿下和云六郎的比赛,到底谁赢了?” 赵熙如实道:“云六郎。” 叶翎:“哇!” 宋元宝:“哇哇!” 叶嵘:“哇哇哇!” 云淮:“……” 赵熙:“……” 宋元宝看傻子似的看着叶嵘,“你干嘛呢?” 叶嵘:“关你屁事!” 498、地位不低(1更) 少年们策马赶到的时候,听闻云六郎赛马赢了大皇子,顿时满脸崇敬,一个个争先恐后要去苏州云氏学艺。 云氏的弟子,来自大江南北,有部分出身京城名门望族。 云淮不是不可以收他们,不过,“云氏规矩严苛,你们想去也行,先回家和爹娘商量好,倘若家人同意了,那么云氏随时恭候诸位。” 云氏老家主、云淮生父主事儿的时候,曾经有一名弟子瞒着家人进去学艺,后来他母亲找来,哭天抢地让他回去,少年性子倔,怎么说都不听,他娘气怒之下,一头磕在云氏大门前的柱子上,险些丧命。 从那以后起,云氏便多了一条入学规矩——须得家人同意,否则不收。 “同意同意,肯定同意。”其中一个少年满腔热血,“我爹早就想把我送去云氏了,只是我以前贪玩儿,不乐意被束缚,今日云六郎在猎场上的表现,实在让人大开眼界,看得我心潮澎湃,我一会儿就跟我爹说一声,你们回去的时候能不能捎上我?” 有一个开了头,后面的少年就越发跃跃欲试,一个个挤上前来,都想在云淮跟前露个脸。 云淮拿出耐性,一一回答完众人的问题,又温言细语地说了一遍云氏的入学注意事项,尤其强调家人一定得同意,否则即便是去了也会被挡在大门外不让进。 宋元宝最烦规矩,因此刚听云淮说完,就主动往后退了一步,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其他少年。 他待在宫中,虽然赵熙的规矩也严苛,但起码很多时候还会纵容他胡来,云淮就不一样了,既是长辈,又是将来的师父,手底下管的是一百多号人,断然没有因为他一人而破了规矩让其他弟子上行下效的道理。 因此两相权衡之下,宋元宝突然觉得玉堂宫是多么的美好,师父手底下只有他一个弟子是多么的幸福。 赵熙见宋元宝不知什么时候挪到自己这边来,看了看他,一言未发。 宋元宝却像是十分害怕他秋后算账,先行陪上笑脸,“殿下,我先前那些话都是开玩笑,咳,开个玩笑,做不得真,要没有您的教导,我哪能轻轻松松考上解元啊?你说是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赵熙的眼神再度投过来,冷淡而又郑重,“不过你这两年重文轻武,实在不是什么好现象,接下来的两年,我打算送你去云氏学武,什么时候文武双全,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不不不……”宋元宝坚决道:“我将来只考文状元,不考武状元,学武就不必了吧?更何况,我爹娘肯定不同意。” 赵熙道:“我可以代表他们点个头,同意你去。” 宋元宝暗暗腹诽:那我也不能代表你儿子管你叫声爹啊! 这话他不敢说,仍旧坚持自己的立场,“云六郎先前可直言了,我是有主的人,他不敢收的。再说,我走了,谁来给殿下伴读呀?” 赵熙:“你还知道自己是谁的伴读?” 宋元宝耷拉着脑袋,不敢再顶嘴,否则赵熙说到做到真给他弄到苏州去,他哭都没地儿哭。 过了会儿,他服软道:“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 不等赵熙开口,他率先自罚:“回去我就抄书,抄多少遍都行,殿下别生气了好不好?” 赵熙不知道他是从哪看出来自己“生气”的,不过难得宋元宝认错态度诚恳,他便没否认,也没再提及送他去云氏入学的事儿。 那厢云淮已经应付完几位少年,打马走过来。 赵熙对众人道:“明日午时,宴宾楼为云六郎践行,谁都不准缺席。” 又吩咐其中一位少年把今日打来的猎物送一部分去宴宾楼,准备做成明日桌上的菜肴。 交代完,所有人开始分道扬镳。 宋元宝跟着赵熙回宫。 云淮和外甥薛炎并行,旁边是薛家马车,薛银欢和叶翎还坐在上面。 马车另一旁是黑着脸提着兔笼的叶嵘,显然还没消气,可是当着亲妹妹的面,又不好发作。 薛炎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到底是胆小,没敢在这紧要关头撞上去。 这一路上,几人几乎没怎么说话。 薛叶两家同在一坊,隔得不远,到的时候叶翎跟薛银欢说了声回见,先下马车跟着她哥哥进了将军府。 马车又继续往前走,最终在尚书府角门外停下。 薛炎率先下马,来给薛银欢打帘子。 等薛银欢提着裙摆下来,他小声问:“阿姐,三哥今日为什么那么生气啊?” 薛银欢笑了笑,“他心情不好吧。” “可是咱们出发的时候,就数三哥兴致最高了。”薛炎说。 “哦。”薛银欢继续编理由,“那或许是他好胜心强,你们十多人打来的猎物还没有小舅舅他们两个人的多,所以心里头不畅快了。” 薛炎点点头,显然认同了薛银欢的猜测,“可这也是没办法的呀,小舅舅和殿下,单独分开都是一等一的骑射高手,合在一块儿,我们十几个人能差点跟他们持平,已经很不错了。” 薛银欢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走在前头的云淮忽然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叫了声,“阿炎。” 薛炎赶紧小跑上前,“舅舅,怎么了?” “你今日猎到几只动物?”云淮问他。 薛炎红着脸道:“就……就五只兔子。” “别的没了?” “没了。”薛炎说着,心中越发紧张忐忑,低下头去,走路的声音都刻意放轻。 “他们呢?”云淮又问:“谁猎的最多?” “是三哥。”薛炎答:“他一个人猎了十二只兔子两只狍子一头鹿。” 云淮没说话,负着手继续朝前走。 薛炎心里没底,弱弱道:“舅舅,等回去我会勤学苦练的。” 云淮没有要责怪外甥的意思,薛炎毕竟才十三岁,再加上少年天生体弱,臂力无法跟正常人相比,五只兔子对他而言想来已经拼尽全力。 他之所以会这么问,只是想知道这孩子还有多少提升空间。 看出薛炎格外紧张,云淮道:“没事了,你先回房沐浴休息,我去见见你祖父。” 薛炎原本还以为自己这成绩免不了被责骂,可一听小舅舅什么都没说,他顿时松口气。 …… 云淮去见薛尚书,说的无非是要把薛银欢带去江南的事。 薛尚书不同意,二人少不得一番争执。 云淮道:“虽说解除婚约是双方自愿,可欢儿是姑娘家,多多少少会受到影响,今后很难在京城挑到好夫婿。” 薛尚书冷笑,“是谁大老远跑到京城来坏她名声的?” 云淮不想再重复薛银欢原先险些被送入宫为妾的事儿,直接撂下话,“我来,只是知会尚书大人一声,欢儿我带走了,至于您同不同意,无关紧要。” “你!”薛尚书指着他,气得额头上青筋直跳。 云淮站起身,直接走人。 谢氏躲在廊柱后,一直注视着这边的动静,她没办法听到云淮和太爷谈话的具体内容,但想也想得到是为了薛银欢。 瞧着云淮一脸淡然地出了正房门,她紧咬着牙,满脸不甘心。 云淮走到院门边时,脚步突然顿住,似有所感地回过头,恰恰对上廊柱边谢氏来不及闪躲的双眼。 谢氏小腿肚一软,却是不得不走过来,强颜欢笑,“舅爷,我听下人说,你要把欢儿带到江南去?” 云淮从对方身上收回目光,语气冷淡,“昨夜阿姐托梦给我,让我替她照顾好欢儿姐弟,怎么,谢娘子有事?” 直接不给她冠夫家姓,摆明了不承认她在这府中的地位。 谢氏嘴巴张了张,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谢氏只是内宅小妇,以前没听说过什么苏州云氏,更不知道云氏六郎是谁,但这几日,府中下人们闲来无事没少嚼舌根,她也因此了解到对方在江湖上是位风云人物,别看他年纪轻轻只十九岁,地位却不低,轻易开罪不得。 面对云淮周身那股无形中慑人的气势,谢氏不得不打消某些念头,“没事,我就想来问问,好着手给姑娘多准备些东西。” 499、我家进宝要请先生了(2更) 次日的饯别宴,少年们来得很准时,一个个锦袍玉带,风姿隽秀,往宴宾楼前一站,惹得周遭百姓频频侧目。 薛银欢和叶翎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不方便出席这种场合,俩人都没来。 薛家那头便只云淮带着薛炎过来,叶嵘跟他们一块儿。 赵熙和宋元宝最后到。 刚上楼,叶嵘见到他就是一声冷哼。 宋元宝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哪个大老爷们儿还记隔夜仇的,叶三公子,这么多人呢,您给自个留点儿面子吧?” 叶嵘:“滚!” 赵熙在主位落座,给宋元宝递了个眼色,宋元宝立刻乖乖到自己的席面上坐好。 菜色是赵熙早上让三宝公公拟好送到宴宾楼来的,厨子掐准了时辰做,少年们才落座不多时,酒楼小厮就进进出出开始摆席。 有佳肴,自然就有美酒。 赵熙自带了宫廷御酿,三宝公公在一旁给他斟酒,赵熙端起酒盏,头一杯敬即将离京的云淮,预祝他南下途中一路顺畅。 云淮举杯回敬,“能得殿下赏识,是云某之荣幸。” “师父师父,来,徒儿敬您一杯。” 少年们都还没入学云氏,就开始攀上关系。 一时之间,整个雅间里热闹非凡。 薛炎体弱,以茶代酒,也给舅舅敬了一杯。 这回他话说的利索,“若非舅舅出面,阿姐没可能跟着我们下江南,这一杯敬您,我替我自己,替阿姐,替阿娘谢谢舅舅。” 知道舅舅不喜欢他平日里提及阿娘,薛炎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云淮没怪他,“你天生就体弱,跟其他弟子没法儿比,回去以后照常训练就好,没必要勉强自己,有些事情,过犹不及。” 薛炎点点头,“我知道了舅舅。” 宋元宝跟薛炎一样,在宫里的时候被各种禁酒,从来没机会练酒量。 赵熙带来的御酿虽然并非烈酒,后劲却不弱,他只随便一嗅就知道,叶嵘在旁边瞅着,他又不好意思跟着薛炎以茶代酒,只得鼓起勇气给云淮敬了一杯。 一杯下肚,他脑袋就有些昏昏沉沉的。 叶嵘挑眉看着他,“小元宝,你该不会是一杯倒吧?” 宋元宝给他一个“懒得理你”的眼神儿。 叶嵘兴致高涨,拎起酒壶,“来来来,我给你满上,咱俩走一个?” 赵熙见状,看了三宝公公一眼。 三宝公公马上会意,快步走到宋元宝身旁,低声道:“宋少爷,殿下让您不能喝就别喝,否则一会儿又该醉了。” 宋元宝将手肘支在桌子上,托腮看他,“三宝,你会喝酒吗?” 三宝公公点点头。 他们平时没事儿的时候,几个宫的太监会聚在一块喝酒划拳,算起来,他的酒量还算不错的。 宋元宝不高兴了,“为什么你们都那么能喝,就我不行?” 三宝公公道:“喝酒误事儿,不会喝多好,脑子清醒。” 宋元宝丢个白眼给他,还想往自己杯子里倒酒跟叶嵘拼了,被三宝公公挡住,“小祖宗,您要真喝醉了再吐殿下一身,他可不会饶了你的。” 宋元宝有些懵,“我什么时候吐在他身上过?” 三宝公公偷偷瞄了眼赵熙方向,见殿下的注意力不在这边,才伸手挡着嘴小声跟他说:“那次你们和宋司丞出来吃饭,回去的时候可不就吐了一马车吗?” 喝醉以后的事情,宋元宝完全想不起来了,不过赵熙那么好洁成癖的一个人,眼睁睁看着他吐成那样,当时不直接揍他一顿,就已经算是耐力不错了。 被三宝公公这么一说,宋元宝打消了给自己添酒的念头,眼珠子转了转,看向叶嵘,“干喝酒多没意思,这么着吧,我出个谜语,你要是能猜对,我就全干了。” 叶嵘不干,“你是读书人,出谜语考我一个粗人,你要不要脸?” 宋元宝道:“谜底就在幼学琼林里,叶三公子再是粗人,开蒙的时候幼学琼林总读过吧?” 叶嵘没话说。 宋元宝扬起眉,“信不信由你。” “啥?” 宋元宝只好又重复一遍,“谜语,信不信由你。” 叶嵘:“什么玩意儿?” “喝吧三公子。”宋元宝得意的笑,“咱们愿赌服输。” “不是,你耍我呢?这也能叫谜语?”叶嵘不服。 宋元宝缓声道:“杯中蛇影,自起猜疑,塞翁失马,难分祸福。谜底:自起猜疑。你喝是不喝?” 叶嵘:“算你狠!那我也得考考你这个解元公。” 宋元宝用脚指头都能想到叶嵘要问军事,他才不傻,“你问你的,反正我有权利不回答。” “小兔崽子,你耍无赖?” “您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我,日子久了,习惯就好。” 叶嵘:“!!!” …… 这场饯别宴持续了一个时辰,来赴宴的少年并非酒量都好,有几个醉得东倒西歪,被同伴半拖半扶弄下楼。 宋元宝看着他们,脑补出自己酩酊大醉吐了赵熙一身的画面来,突然觉得后背一阵恶寒。 “还不走,站那儿做什么?”前头传来赵熙低低的嗓音。 他已经走远,发觉宋元宝没跟上,回头就见对方站在原地发呆。 “来了。”宋元宝胡乱抹了把额头上的热汗,踩着脚凳钻进赵熙的马车。 他今日喝的不多,脑子还算清醒,坐稳之后问赵熙,“那个云六郎只比我们年长四岁,就已经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了,你说他是怎么办到的?” 赵熙道:“你要实在好奇,不妨去苏州讨教讨教。” “我才不去。”宋元宝脊背往后一靠,整个人懒洋洋的,“人生地不熟的,跑那儿去,我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再说……”再说他好不容易让叶翎对自己有那么一丢丢好感,这种时候不乘胜追击,去苏州耽搁两年再回来,哪个姑娘脑子有病才会傻乎乎地等着他啊? “再说什么?”赵熙看过来。 宋元宝脑子转得飞快,“再说,我家进宝要请先生了,我得留在京城给他把把关。” “请先生?”赵熙想了下,“若是我没记错,进宝今年才四岁。” 他当年可是六岁才开蒙的。 “四岁怎么了?”宋元宝骄傲地抬抬下巴,“我爹三岁断字五岁识文,十岁就能写文章,进宝是我爹的亲生儿子,他四岁开蒙,我觉得正合适。” 宋巍的事,赵熙还是头一次听说,心下难免觉得震撼,“三岁就断字?” 他在京城活了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人,“那他既然是个天才,为何而立之年才考到京城来?” 宋元宝烦躁地撸了把脸,“这个说来就话长了。” “长话短说。”赵熙道。 宋元宝组织了一下语言,“霉运这种东西,你听说过吧?” 赵熙没出声,等着下文。 “我爹就是太倒霉,每次想干点啥,总会出事儿,娶我娘之前,他做什么都不顺,结果晃到二十八了才成亲。” 赵熙了然,总结道:“那你娘挺厉害。” 宋元宝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 赵熙道:“八字这种东西,也不全是胡诌,有些人可能天生运道就不好,跟自身的努力无关,要是能恰巧碰到八字相合的,或许能转运也说不定。” 这番解释,宋元宝是服气的,他冲赵熙竖起大拇指,“还真让你给说着了,我娘就是我奶奶合八字算来的,不瞒你说,那个时候她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女,不过人长得特别好看,嫁过来没多久,我爹就开始转运了,更离奇的是,生下进宝以后,她的哑疾也彻底恢复,能开口说话了。我奶奶说,他们俩就是天生的一对儿,命中注定要做夫妻的。” 赵熙没去了解过宋巍,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他的过往,如今听宋元宝说来,觉得挺新奇,随即又想到一事,“她不是你后娘么?”怎么感觉宋元宝说起这位后娘的时候,完全没有排斥膈应的意思,像是在给人介绍他亲娘。 况且,哪有人会说自己后娘与亲爹是天生一对的? 提到这个,宋元宝脸色有些不自然的僵硬,但只片刻就恢复过来,摆摆手,“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对我好,对我爹好,这就够了。” 赵熙忆及先前宋元宝说起进宝的时候,用的是“我家进宝”,足以见得他有多喜欢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这让赵熙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和赵诺。 赵诺出生之前,他是宫里唯一的皇子,可能是打小就习惯了独来独往,所以不懂孤独是什么,也从来不觉得孤独。 后来赵诺出生,他亲自去永和宫抱过,小家伙软软白白的一团,眼睛睁得大大的,小拳头捏住他的食指就不放。 那一刻,赵熙不否认自己心软得一塌糊涂,觉得有个弟弟也不错。 只可惜,他的庶母跟宋元宝的后娘没法比,不仅不会对他好,还会背后捅刀子,正旦那天梁家人的一箭,险些要了他的命。 500、庆妃有孕(1更) 回宫的路程还远,赵熙收了思绪,看着他,“宋皓。” 宋元宝愣了一会儿才应道:“什么事儿?” 但凡知道他小名的,都会喊声“元宝”,唯有赵熙,每次都是连名带姓地冷冰冰两个字,听惯了小名,有时候他反应不过来赵熙喊的是自己。 身为一名合格皇子,赵熙是个心思和嗅觉都相当敏锐的人,“你方才给我介绍了宋司丞的平生事迹,为何独独没听到关于你生母的部分?” 其实刚开始,宋元宝张口就喊“我娘”,赵熙一直以为他说的便是生母,直到他提起进宝,赵熙才反应过来是后娘。 宋元宝问他,“什么时候殿下也对旁人的事儿那么感兴趣了?” 赵熙神情不变,“只是想纠正你说话前后逻辑不通的毛病。” 宋元宝也发现自己说的话漏洞百出,垂下眼皮,“我刚出生没多久,生母就不在了,见都没见过,你让我从何说起?” 赵熙了然,不再多问,伸手从侧壁的暗格里取出一个黑釉小坛递给他。 宋元宝怔怔看着赵熙,面上是惊愕的表情,“这是……酒?” 印象中,赵熙酒量虽好,可即便是在盛宴场合,也绝不贪杯,入宫两年,宋元宝从未见赵熙喝醉过,足见赵熙对于自我的规束有多严格。 那么,他怎么会在马车里藏酒? 不等宋元宝多想,赵熙道:“不要我便收回了。” “不是……”宋元宝脑袋嗡嗡,比喝醉还晕,“你不怕我一会儿喝多了吐你一身?” 一面说,一面伸手接过酒坛,顺手打开凑到鼻端嗅了嗅,叹道:“好酒!” 瞄了瞄赵熙的神情,宋元宝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口。 他想学着江湖上洒脱张扬的侠士们成瓮吃酒大快朵颐,然而酒量摆在那儿,到玉堂宫时已经醉得六亲不认,好在这次有进步,没吐。 三宝公公及时扶着他回侧殿休息,之后回到正殿复命,“殿下先前在宴宾楼都不让宋少爷喝酒,怎么马车上反而给他喝了这么多?” 赵熙道:“坊间有句话,叫一醉解千愁。” “哎哟,那都是不靠谱儿的。”三宝公公道:“喝得再多,终归要醒来面对现实,哪来的解千愁,喝酒误事儿啊!” 赵熙点点头,“那便等他醒来再说。” —— 饯别宴之后,薛银欢姐弟回府收拾东西,行程定在两日后。 往昔再如何不睦,如今都要走了,薛银欢作为孙女,合该去祖父跟前道个别。 薛尚书坐在藤木摇椅上,一双老眼幽幽暗暗,瞅着跪在他面前的薛银欢,“你真的想好了要去江南?” 薛银欢眼神里没有犹豫,“承蒙祖父照拂这么些年,是孙女不孝。” “你是不孝。”薛尚书冷哼,“身为尚书府嫡女,却没个嫡女该有的样子,当初入宫那事儿,我没阻拦你吗?是你自己执意要答应的,如今云氏横插一脚,非要把你从薛家剥离出去,你又一声不吭地跟大皇子解除婚约,到底是真不想做皇子侧妃,还是想借机报复薛家,只有你自个儿心里清楚。” 薛银欢低着头,不管薛尚书说什么,她都没还嘴。 薛云两家的恩怨,她听姑母提起过,深知祖父因为小姑的死把怒意迁到了她和阿炎身上。 她爹对她娘其实是有感情的,只是迫于她祖父母的施压,不得不故意疏远她娘,就连她娘死后都只敢暗中照拂她。 薛银欢不止一次地想过,倘若祖父对自己再多些关照,让她觉得在这个家还有个依靠,那她当初一定不会在别无选择之下同意去给赵熙做妾。 她会这么做,不是没有原因的。 可这些委屈,她没地方诉,因为深知薛云两家有一笔无法单纯用对错来衡量的恩怨,她没办法让祖父对云氏和自己改观,当下便只乖乖跪着听训。 不管他说她出尔反尔败坏家族名声也好,还是说她因着她娘的死借机报复也罢,她都默认。 薛尚书骂了半天,见薛银欢一声不吭,他皱皱眉,让她出去。 薛银欢暗暗松口气,出了安和院之后没有急着回房,而是让贴身婢女备车,她要入宫一趟跟姑母道别,顺便把出入宫禁的腰牌给还回去。 …… 咸福宫。 庆妃刚从重华殿礼佛回来,就听闻一等宫女白芷说三姑娘来了。 庆妃想到近几日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退亲事件,眉头皱了皱,“她怎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来?” 眼下这当口不管走到哪,都能听到宫人太监对大皇子和薛家三姑娘这桩亲事的议论。 下人奴才都是趋炎附势的,自然不会也不敢妄议大皇子半分不是。 于是过错的一方就落到了薛银欢头上,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大皇子生母齐贵妃得知亲事退了,这几日走到哪脸上都挂着笑,明明是解除婚约,乐得跟她儿子娶了个什么天仙公主似的。 对此,庆妃只能干巴巴看着,心里也在为侄女儿着急。 绷紧了脸,庆妃道:“去把她请进来。” 一刻钟以后,薛银欢站在咸福宫蔷薇轩内。 庆妃向来疼爱这个侄女,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没有一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责骂她的不是,而是低声问:“欢儿,你入宫来做什么?” 她难道不知道,这种时候入宫,会被误认为死乞白赖,都被大皇子退亲了还巴巴地送上门来倒贴。 薛银欢福身行了一礼,“姑母,我是来辞行的。” “什么?辞行?你要去哪?” 庆妃有些懵。 “我要尾随舅舅回江南,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有机会再入宫陪姑母了。” 庆妃听得脸色一变,“你这都十五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跟着你舅舅去江南?是不是你祖父让你去避避风头?” 薛银欢犹豫了一下,颔首,“对,因为解除婚约的事儿,如今坊间对我议论颇多,祖父的意思,让我先去江南待上一阵子,等事情淡下去再说。” 庆妃虚惊一场,拍拍她手背,“那你祖父这么做是没错的,你且放心去,等到了那边,咱们姑侄再俩书信联系。” “好。”薛银欢点点头。 庆妃想到云六郎来京城的事儿,又问她,“你祖父这几日,对你舅舅态度如何?” “也就那样吧,不冷不热的,还算过得去。” 在这件事上,薛银欢没办法撒谎。 庆妃感慨,“那也是没办法的,就算你小姑生前再有多大的错,那始终是条人命,就这么没了,搁谁身上能痛快?” 薛银欢道:“我明白。” 庆妃留了薛银欢在宫里用午膳,又挑了不少脂粉钗簪送给她。 薛银欢瞅了眼妆奁盒里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惊呆了,“姑母怎么有这么多好东西?” 以前她来的时候,姑母别说首饰,就连平时给下人们的打发都有些捉襟见肘。 “全是皇上赐的。”庆妃笑道:“我一向素净惯了,非重要场合都不喜欢佩戴,就一直把它们搁在这里头。” 薛银欢拿着垂珠番莲钗的手一松,“那我不能要,姑母盼了多久才盼来皇上的宠爱,这些东西,您该好好留着。” 庆妃挥手屏退宫女,悄声跟她道:“只要我能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往后皇上给的赏赐能少么?” 薛银欢闻言,狠狠倒吸口气,“姑母您……怀上了?” “大概是你爹在天有灵保佑薛家保佑我。”庆妃道:“才两个多月,还没坐稳胎像,我没对外宣扬,想着满三月再告诉皇上。” 薛银欢想到一个宫住着的齐贵妃是个不好相与的,顿时比庆妃还紧张,“姑母,那您素日里要格外注意才行啊,贵妃娘娘那边,能不去就不去吧,免得被她看出点儿什么来。” 庆妃道:“除了请安,其他时候她也不乐意见到我,我倒是乐得清静。” 即便如此,薛银欢还是一颗心高悬着,“听闻当初的端妃娘娘怀了身子,皇上特地以养病为由送她出宫养胎,您何不早日告诉皇上,让他给您想想办法呢?” 庆妃嗔道:“你傻了不成?我能跟当年的端妃比吗?即便她被贬为端嫔,那仍旧是皇上的心尖人儿,我不过是托了你父亲的福得几分圣宠罢了。” “可您怀的是皇嗣……” 薛银欢话还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齐贵妃的声音,“庆妃不是身子不爽利么?怎么你们一个个地站在外头,也不进去伺候着?” 501、让先生住远一点(2更) 薛银欢姑侄俩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庆妃理了理仪容,急忙起身拉着侄女去外头迎接贵妃。 齐贵妃没料到薛银欢居然又入宫了,眼神有些不善,但介于薛父的那条命,她即便再不满,这种时候也不能说风凉话,否则不仅自己掌管后宫的权利不稳,还会带累儿子被人扣上个“忘恩负义”的罪名。 “原来是银欢啊。”调整好情绪,齐贵妃面上重新染笑,“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去我那边坐坐。” 薛银欢行礼道:“刚来,准备见完姑母就去拜会贵妃娘娘来着,没成想您先过来了。” 庆妃道:“贵妃娘娘快里面儿请。” 齐贵妃抬步跨进门槛,在填漆罗汉床上坐下,上下打量了庆妃一圈,“本宫听闻你最近身子不适,怎么也不请个太医来瞧瞧?” 庆妃垂眼道:“老毛病了,妾身多注意休息就好,犯不着请太医,这么些年,苦药汤子喝得不少,闻到就反胃。” “是吗?”齐贵妃抚了抚脑袋上的凤头金步摇,“今时不同往日,薛主事救大皇子有功,庆妃又因此得皇上宠爱,身子自然金贵,要真有什么事儿,可别瞒着本宫,否则到时候有个三长两短,本宫不好向皇上交代呢。” 庆妃应道:“妾身多谢贵妃娘娘挂怀。” 齐贵妃漫不经心道:“你身边这几个丫头偷懒耍滑不成体统,不如本宫做主帮你把她们都给换了吧,省得你看着心烦。” 门口的几位宫女闻言,齐齐跪在地上,一个个脸儿都白了,“贵妃娘娘饶命,奴婢们再也不敢了。” 庆妃求情道:“还请贵妃娘娘明鉴,非是她们偷懒耍滑,欢儿入宫,我们姑侄俩想单独说些体己话,妾身这才把人给遣出去的。” 齐贵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么说,是本宫冤枉她们了?” 庆妃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齐贵妃扬起唇,“有人告诉本宫,见到你吐得昏天黑地,庆妃,你觉得这是不是冤枉?” 庆妃心下一凉。 从庆嫔升为庆妃,她身边的宫女数量有所增加,但庆妃素来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怀孕这事儿,她只是偷偷让娘家跟来的丫鬟芷兰去太医院请了个信得过的小学徒来把脉,并未对外宣扬。 可这些,瞒得过外人,却瞒不了成天在她跟前伺候的宫女们,总会有人看到她妊娠反应。 薛银欢紧张得手心都惊出了汗。 庆妃定了定神,干脆直接跪下去,“不是冤枉,妾身有了身孕。” “姑母!”薛银欢急切地喊了一声。 庆妃抬手制止她接下来的话。 齐贵妃脸上笑容变得僵硬,片刻后转为讥讽,“你倒是实诚。” 事已至此,庆妃只能如实说:“并非妾身故意隐瞒,实在是不足三月胎像未稳不宜外扬,妾身入宫多年头一胎,万万不敢掉以轻心,还望贵妃娘娘能体谅。” 谷雨心里直骂,这贱人,皇上才翻过她几回牌子,竟然就怀上了,真真儿是个打娘胎里来的狐媚子。 齐贵妃不是个好性儿的人,任何能威胁到她儿子正位东宫的人和事,她都会有所忌惮和防范,虽说庆妃以前因为某些事被撤销绿头牌不得宠,可薛主事一死,皇上为了表现出对薛家的补偿,难免会对这个孩子格外看重。 不过,她没必要跟一个注定与储君无缘的皇子过不去,更何况,庆妃怀的还不一定是皇子。 红唇翘了翘,齐贵妃道:“你怀的正是时候,皇上最近很喜欢小娃娃,他要是知道你有了身孕,会常来咸福宫的。” 省得他三天两头往端嫔那贱人处跑,她见一次就心梗一次。 庆妃暗暗给自己捏把冷汗,“贵妃娘娘代理后宫日夜操劳,皇上会来看您无可厚非。” “那么紧张做什么?”见庆妃满头大汗,齐贵妃摇了摇手中的美人团扇,“还怕本宫因为嫉妒害了你腹中胎儿不成?” “妾身不敢。”庆妃讨饶。 齐贵妃低哼。 她是不乐意见到一个宫住着的庆妃怀了身子,更不乐意庆妃平安把孩子生下来。 可庆妃一旦诞下皇子,却会成为牵制端嫔和赵诺的一颗好棋。 皇上只是觉得亏欠了薛家,略作补偿而已,就算再看重,他也绝不会立庆妃的孩子为太子。 端嫔就不一样了,那位是帝王心尖尖上的人,皇上因为一个赵诺,对立储之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犹豫。 如果自家儿子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齐贵妃绝对没话说,可熙儿那么优秀,连大臣们都一边倒地看好他,他却偏偏不得帝心。 这事儿就好似一根刺,一直卡在齐贵妃喉咙里,令她吃不好睡不安,每天都在绞尽脑汁想办法要怎么才能让皇上对赵熙改观。 这下好了,庆妃有喜了。 帝王这把年纪,膝下仅有两位皇子,他不可能不在意子嗣。 只要在意,他就会常来咸福宫。 只要他来,她就有足够的机会慢慢磨,总有一日要让他知道,整个赵家皇室,再没有人比赵熙更适合当太子,当下一任帝王。 略略回神,齐贵妃抬手,“你起来吧。” 薛银欢忙弯腰去扶庆妃。 庆妃还未及开口,齐贵妃先道:“好好养着,到日子了自个儿去皇上跟前坦白,机会只有这一次,你最好顺顺当当地把孩子生下来,否则中途一旦出了意外,可别再指望有机会当娘。” 庆妃不知道齐贵妃为什么突然之间这么好说话,要换了以往,得知某位宫妃怀了身子,她能把自己气个半死,除非是那位宫妃意外流产或者是诞下了公主,贵妃的心情才会有所好转。 像今日这样心平气和的反应,着实令人感到意外。 齐贵妃走后,庆妃长舒一口气。 薛银欢扶着她都能感觉到姑母的身子在轻轻颤抖。 她抿着唇,眼圈泛红,“姑母。” 自己倒是可以一走了之,打小把她当亲闺女待的姑母可怎么办呢? “没事儿。”庆妃歪在罗汉床上,轻轻抚着小腹,嘴里安抚她,“我会尽力保住孩子的,无须担心。” 听她这么说,薛银欢心里越发觉得堵。 陪庆妃说了会儿话,她归还了腰牌,下晌回的尚书府。 两日后,薛银欢陪着弟弟薛炎,跟着云淮南下,随行的除了她的贴身丫鬟,还有两位那日射猎回来下定决心要去云氏学艺的少年。 —— 宋元宝说宋巍要给进宝请先生开蒙的事儿,赵熙留意了一下,特地向宋巍推荐了一位已经致仕的当朝大儒。 宋巍笑着婉拒,说不合适。 赵熙不解,“你都没见着人,怎知不合适?” 宋巍摇头,无奈失笑,“殿下没见过我那位小儿子,他性情懒惰,平时连话都懒得说,与旁人大有不同,老先生讲的课,多数比较枯燥乏味,他那股懒劲儿一上头,估摸着上课都不想把书本打开。” 这性情,跟话痨宋元宝确实有些不同,赵熙问:“这么说,宋司丞已经挑好了人选?” “微臣心中倒是有个中意的,不过能不能成,还不一定。” …… 进宝去庄子上一个月晒成黑蛋,回来养了将近两个月才勉强白回来。 温婉跟他说:“进宝,爹娘要给你请先生开蒙了。” 进宝:“哦。” 温婉:“你就不问问先生是谁吗?” 进宝:“懒得问。” 温婉:“等先生来了咱们家,你往后就得按时起床,明白没?” 进宝摇着小脑袋。 温婉问他:“你不想早起?” 进宝说:“让先生住远一点,他每天来得慢,我就能多睡会儿。” 温婉:“???” 502、许慢慢(1更) 进宝这小家伙,还在娘胎里就挺特别。 那时候温婉尚在宁州,闲着没事儿给他胎教,默念三百千,怕小家伙理解不了,温婉每句话都会多重复几遍。 然后她发现自己默念得多了,小家伙就在肚子里对她拳打脚踢。 后来进宝出生,没上京之前她还是成天闲着没事儿干,继续给他念三百千,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 小家伙不会说话,表达不了内心情绪,只能伸手去捂耳朵。 温婉一直以为进宝不爱念书,不喜欢听书本上的东西,就改为给儿子哼小曲。 等到来了京城进宝长大一些温婉教他念书识字,她才发现小家伙记忆力惊人,很多时候不用反复教他基本就能记住,但是他又懒得说他记住了,只有温婉一遍一遍重复的时候,他才会皱着小眉头,让讲下一段。 温婉实在想不通,之前那么淘的人,为什么越长大越懒? 想当初进宝还没周岁就敢爬出去糟蹋他爷爷满院子的花,撕亲娘的字帖,毁亲爹的古董,简直是无恶不作,温婉每天都有把他塞回娘胎的冲动。 现在好了,不仅不作恶,连话都懒得说。 温婉觉得,宋巍把他送去庄子上一个月,并没有起到治懒效果。 不仅脸儿晒黑,还越晒越懒。 对此,宋巍只能“以毒攻毒”,给他找了位天生以“慢”出名的先生。 说起这位先生,他是今年春闱场上的名人,姓许名登科。 许登科。 听听,多响亮的名儿,可见爹娘寄予了多大的厚望。 就连在考场上,主考官都被这名儿给吸引,在他的号舍前头站了站。 这一站,站出一身汗来。 因为这货太急人了。 像是天生反应比别人慢了好几个倍,他从坐下去,到发考卷,到研墨,再到落笔,起码用了有一炷香的时辰。 那动作,每一个都是被放慢了的,写一个字的工夫,旁人能喝一盏茶,主考官看得直抓狂,险些一冲动跑过去帮他把剩下的字儿给写了。 他做文章时的遣词造句很惊艳,如果速度能跟上,春闱拿下头名会元绝对没问题,可是很遗憾,他太慢了,那么久的答题时间,交卷的时候他只完成一半。 这位登科兄,不仅没登科,还毫无悬念地落了榜。 去年秋闱,宋元宝三天睡个解元出了名。 今年春闱,许登科以超乎常人想象的慢动作成功让自己成为同届考生中的“翘楚”,风头完全盖过这一届的会元。 这件事,宋巍是听翰林院那边的同僚说的,他当时还不信,“那位考生要真有这么慢,他前面的考试是怎么过的?” “谁知道呢?”同僚笑得不行,“不过我听他同乡说,在老家那会儿,最怕的就是跟许登科在一块,不管做什么,他总能急死人。来我给你学上一段儿,宋————兄————你————有————空————不?我这只是模仿,他本人说的比这慢多了,你还别打断他,一打断更急人,他忘了就得从头说。” 宋巍觉得这人挺有意思,没准能请回去治治进宝,就差人去许登科老家打听了一下,果然传言非虚,青州府的确有这么个人物,人送外号“许慢慢”,做什么都慢,慢到令人发指,耐性再好的人,跟他说上三句话都能被他给急出毛病来。 好在许家有些家底,家中还有几个下人伺候,用不着登科兄亲自干活儿,否则就凭他那慢动作,一大家子人非得给他急疯了不可,他们对他只有一个要求:闭嘴! —— 许登科是个一心向着科举迈进的好学子,落了榜他也不气馁,决心再接再厉。 听说有人请他去京城给孩子开蒙,对方还是颇得皇上赏识的一位大臣,曾经高中探花郎,他觉得十分荣幸,带着小厮阿贵就来了。 阿贵打小跟着许登科,除了嗓门儿大一点,没别的毛病,多年的经验积累,他几乎成了他家少爷肚子里的蛔虫。 日常状态下,他家少爷接下来想说什么做什么,他基本都能猜到,省得旁人费劲儿听费劲儿等,他全给代劳了。 当下主仆二人站在宋府大门前,许登科的右腿刚要慢吞吞往前迈,阿贵的破嗓门儿就响了起来,“打住!” 于是许登科只能把腿收回来,收腿这个动作也慢到让人瞌睡。 宋巍亲自出来接人,刚好见到这一幕,当即愣了一愣。 他以为自己天生倒霉够怪,婉婉能预知够奇,没想到这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让人意想不到的存在。 阿贵那一嗓子都出去了好久,许登科才完成收腿的动作,一个“好”字加了尾音慢悠悠地从口中拖出来,尔后,唇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缓缓往上扬,最后定型成一抹标准式的微笑。 宋巍走下石阶,“这位便是许公子了吧?” 许登科:“在……” 阿贵忙道:“宋大人安好,这是我家少爷。” 许登科:“下……” 阿贵扶额,“我都介绍完了,少爷您就闭嘴吧!” 许登科:“正……” 阿贵想撞墙的心都有,忙给宋巍赔笑脸,“宋大人,我家少爷他说话有点儿慢。” 许登科的声音又传来,“是……” 阿贵抓狂:“许登科,许登科,你叫许登科!” 宋巍暗暗好笑,他想起同僚的忠告,千万不能打断许登科说话,否则这人一忘了就得重来。 “你让他说完吧,否则他应该挺难受。”宋巍道。 阿贵立马安静下来。 “许……” …… …… “登……” …… …… “科。” 一句话说得费劲扒拉,阿贵捏了把冷汗,不断拿眼睛去瞟宋巍的反应,眼前这位身形挺拔,五官深邃英俊的官老爷不仅没有生气的意思,似乎还对他家少爷格外的感兴趣。 阿贵纳闷儿了。 这得是有多想不开才会请青州府出了名的许慢慢来给孩子开蒙啊? 阿贵怕死,怕宋家因为提前不知情而事后算账,觉得很有必要坦白一下,顶多自己和少爷挨顿打,就少爷那速度,打他几下他能反应个大半天才知道疼。 “宋大人。”阿贵道:“其实我家少爷真不适合做先生,您请他,还不如请我。” 宋巍眼神和善地看着他,丝毫不怀疑,给一个反应迟钝却才华横溢的主子做贴身小厮,日子久了难免沾染一二分才气,但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些。 宋巍若是奔着才气去,他在京城随随便便就能给进宝请到先生。 笑了笑,宋巍道:“我们家孩子特殊,就喜欢许公子这样的先生。” 阿贵目瞪口呆。 宋巍道了声请,“你们主仆二人一路舟车劳顿,想来累了,先进去洗洗尘,授课的事,咱们席上说。” 阿贵眼神儿一瞥,见他家少爷又想往前迈,他马上蹲到他跟前,二话不说直接把人背起来,跟着宋巍进府。 一路上宋府下人投来奇异的目光,阿贵完全没管着,显然早就对旁人的反应见怪不怪。 …… 宋府还有间空院子,宋巍重新给取了名:万卷书斋。 是给进宝作学堂用的。 当下宋姣正带着几个丫鬟婆子收拾。 温婉月份大了,不方便,只在一旁看着。 不多会儿,有个负责洒扫的小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夫人,不好了!” 宋姣嗔她一眼:“你好好说话。” 丫鬟喘着气道:“老爷请来的先生,好像有什么毛病,是被小厮背着进的门。” 宋姣相信自家三叔的眼光,“那兴许是路程远,先生双腿坐麻了,让下人背一背,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是啊!”温婉也笑道:“老爷是给少爷请先生开蒙,总不会花钱找个一无是处的人回来,这事儿你就别瞎掺和了,该干嘛干嘛去。” “哦。”小丫鬟讪讪退出院子。 温婉站起身,“我去看看。” 宋巍只跟她提起过许登科的名字,没说这人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被小丫鬟这么一提醒,温婉顿时觉得好奇。 503、先生不一般(2更) 许登科主仆被宋巍带到青藤居的会客小厅,又让云彩去把小少爷给请来。 温婉到的时候,进宝刚从隔壁院过来,母子俩前后脚进的门。 许登科正端着茶盏,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慢动作送到嘴边,再以不可思议的慢动作喝了一口,最后以不可思议的慢动作搁在桌上。 宋巍早前在门外得见过,当下面色淡定,有些见怪不怪,温婉母子却是一左一右呆立在门边,双双瞠目结舌。 进宝望向宋巍,“爹,他……” 宋巍道:“这位是许公子,我给你请的开蒙先生。” 许登科听到声音,慢慢抬起眼,朝进宝看来,“宋……” 阿贵马上接过他的话,“宋少爷好,我家少爷是青州府的许登科,很荣幸能成为你的开蒙先生。” 进宝问:“他不会说话?” “会,会的。”阿贵道:“就是,有点儿慢。” 进宝瞅了眼许登科又伸手去端茶盏的慢动作,觉得这个“有点儿慢”跟他理解的“有点儿慢”好像不太一样啊! 宋巍见他杵在原地,出声道:“还不快过来拜见先生。” 宋巍的话,进宝不敢不听,嘟着小嘴上前,给先生跪下,规规矩矩行了个叩首大礼,“学生进宝见过先生。” 声音蔫蔫儿的。 许登科想站起来扶进宝一把,被阿贵按住,他只能说话,“不……” 进宝:“?” 许登科:“必……” 进宝:“?” 许登科:“多……” 进宝:“?” 许登科:“礼。” 进宝:“……” 小家伙眼前一黑,险些没跪稳一头栽下去。 温婉嘴角狠狠抽了抽,“这……” 这算哪门子的先生啊? 宋巍让她过去坐,小声道:“进宝跟元宝不同,普通先生上的课,他不一定肯听,就得找个不一样的。” 温婉还是无法接受,“可他也慢得太离谱了,是天生还是故意的?” 宋巍道:“我让卫骞打听过,是天生的,在青州府慢出了名。” 温婉真是服了。 她家相公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会请个慢到她看了都想抓狂的人来给进宝开蒙,就这速度,一天下来能学到什么? 宋巍指了指许登科旁边的小厮阿贵,“许公子只负责刺激进宝,真正给进宝开蒙的,会是他。” “一个小厮?”温婉目光质疑。 “许公子文采不凡。”宋巍颔首,“贴身小厮长年累月耳濡目染,自然沾了几分才气,给进宝开蒙绰绰有余。” 温婉问他,“你就不怕进宝跟着他们学歪了?” 宋巍莞尔,“学得如何,我说了不算,一试便知。” …… 拜过先生,宋巍让摆席,饭后阿贵背着他家主子回房沐浴休息,次日正式给进宝开蒙。 坐在书斋内,进宝听着先生给自己念书那速度,急得抓耳挠腮,他一个起身走到先生旁边,想踹他两脚,又不敢,堪堪忍了下来,直接去问一旁嗑瓜子的阿贵。 小儿开蒙的读物,阿贵作为整个许家唯一没被许慢慢急出内伤来的下人,早就滚瓜烂熟,进宝一问,他便一边吐着瓜子皮儿一边讲,讲得比许登科这个正牌先生还好。 等许登科那一句念完,进宝已经学到下面一段去了。 温婉和宋姣猫着腰在窗外偷看。 宋姣惊叹道:“奇了,进宝每次听我念书都会睡着,这位先生竟然能把他急得上蹿下跳,可真不一般啊!” 温婉问她,“你听着许先生上课,有没有什么想法?” 宋姣认真且严肃道:“有,特想把他请下来,我念给他听。” 温婉:“那看来他是真不一般。” …… 晚饭时分,进宝在饭桌上抱怨,说刚来的先生太急人了,问当爹的能不能换一个。 宋巍点点头,说可以换,“等你什么时候把开蒙这几本书都学透,就用不着开蒙先生了,我会另外给你请个学富五车的正常先生,或者你有能力凭本事去国子监读书也行。” 宋巍完全无视进宝那委屈巴巴的小眼神,直言道:“懒人就得懒人治,你多懒一天,先生就在咱们家多教你一天,往后该怎么办,自己掂量。” 小家伙欲哭无泪,次日乖乖按时去书斋坐好,许慢慢又教他念书,进宝往耳朵里塞了两坨棉花,瞅了眼翘着腿坐在墙角继续嗑瓜子的阿贵,凑到他身边,问他是怎么忍受得了这么个主子的。 阿贵呸一声吐了瓜子皮儿,高高扬起眉梢,笑眯眯道:“很简单,把他要说的要做的都揣摩出来,我就不急了。” “高!”进宝竖起大拇指。 阿贵道:“他要教你的那些,我都知道,你哪不懂只管来问,自个儿先弄懂了,你管他说什么,反正他那脑子又转不过你。” 进宝觉得,阿贵这样的高人给许登科做小厮简直是屈才,问他愿不愿意来宋家。 阿贵呸一声又是一口瓜子皮儿吐出去,说他们小厮也是有尊严的,跟了谁就跟了谁,不能朝三暮四像个负心汉。 进宝还小,不懂他说的什么,只是单纯觉得这人好厉害,深藏不露的那种。 那边许登科还在给进宝念千家诗,念的是一首五绝。 “映……” …… …… “门……” …… …… “春……” …… …… “水……” 一个“绿”字刚要出口,阿贵突然使坏,扔了个木楔子过去打中他家主子,嗓门儿一如既往的破,“少爷你闭嘴吧!” 被他一打岔,许登科果然忘了自己刚才念到哪,清清嗓子准备重来。 “……” 进宝急得想吐血,脑门在书桌上撞了两下。 …… 温婉去偷听过好几回,每回都能见到许登科念的是一个内容,进宝学的是另一个内容,他压根就没听先生教的什么,哪不懂问的阿贵。 温婉暗暗咂舌,想着相公这看人的眼光未免太准了些。 当初她只是觉得阿贵这个小厮眉清目秀瞧着挺养眼,没成想果真让宋巍给说中了,真正给进宝开蒙的,是他。 他家那位长相俊美却反应迟钝的主子,纯属来当陪衬的。 温婉听卫骞说,整个许家,连许登科亲生爹娘都受不了他这慢性子,唯独阿贵跟随许登科多年,抱怨不少,却从来没想过另谋出路,许登科的饮食起居,全是他一手兼顾。 这世上忠仆很多,但忠成这样的,绝对是忠仆里头拔尖儿的那一类。 温婉不得不服。 —— 宋元宝听说当爹的给进宝请了从青州来的先生,特地向赵熙告了假,打算陪进宝听一堂课。 进宝不让爹娘爷奶和府上下人对哥哥说先生的事儿,只是对着哥哥嘿嘿傻笑。 宋元宝看着他,“不就是开个蒙,瞧把你给乐的。” 进宝说:“高兴。” 宋元宝问:“高兴什么?” “先生人好。”进宝答。 宋元宝想着,能让他爹推掉当朝大儒大老远去青州请来的先生,自然得有几分真本事,心中愈发对这位尚未谋面的先生感到好奇。 次日他陪着弟弟去听课,听到一半儿,险些把书桌给掀翻。 就这速度,赵熙来了都不一定忍得了吧? 宋元宝一瞅旁边的进宝,小家伙完全没受影响,正铺纸研墨提笔练字,练的千字文。 他再仔细一听先生讲课的内容,三字经。 宋元宝:“……” …… “爹,您这先生请的,也太没水准了。”宋巍下衙回来时,宋元宝跟他抱怨,“就他那龟速,能教进宝学什么?” 宋巍道:“许先生要是走了,就没人镇得住进宝,小家伙一犯懒,我和你娘都没辙,再说了,进宝不是学得挺好?” 进宝懒,宋元宝是知道的,但是爹娘用这种方式激励他读书,未免太狠了。 “您还不如打他一顿鞭子让他好好念书呢。”宋元宝说。 “我不主张打孩子。”宋巍道:“有办法让他学好,为什么非得亲自动手?就好像你跟在大殿下身边两年,潜移默化之下,很多东西得到了规束,眼界见闻都会比普通学子高出很多,所以你能在考场上轻轻松松脱颖而出,若是我打你一顿,你觉得能有这样的效果?” 宋元宝想了想,摇头。 “那么同理,进宝为了摆脱这位慢先生,他就得拼命把开蒙读物全部学完,我打他一顿,他只会记恨我,而不是绞尽脑汁去读书。” 宋元宝啧一声,“果然爹就是爹,儿子我心服口服。” ------题外话------ 许登科的原型是疯狂动物城里面的树懒^_^ —— 【推荐】三木游游-《盛宠之将门嫡妃》 【穿越女强爽文,一对一,双洁,无虐】 叶翎出身尊贵,身世凄惨。 爹,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叔伯得利。 娘,痴心不悔,殉情而去,抛下儿女。 姐姐,遭人侮辱,未婚生子,青灯古佛。 弟弟,寄人篱下,顽劣成性,没有教养。 穿越当天,叶翎奉旨出嫁冲喜,喜堂变灵堂,把南楚最惊才绝艳的少年给冲死了…… 寡妇难当?叶翎摇头,她新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凄惨?不存在的!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爹娘丈夫都死了,也没儿子,只从自己的心,但绝对不怂! 前世作为道上响当当的赏金猎人,叶翎的人生信条是,不惹她,岁月静好,惹她,让你怀疑人生! 只是突然有一天,死鬼丈夫诈尸了,这事儿,有点玄…… 504、懒人克星(1更) 宋元宝只跟赵熙告了一天的假,昨儿傍晚就回来的,今日下晌必须走。 临走前,宋巍道:“你难得回来一趟,去祠堂上柱香吧。” 当初宋巍请人修缮宅子的时候,就特地在后罩房设了个小祠堂,除了宋家先祖,还供着大郎夫妇的灵位。 宋元宝应了声好。 他朝着后罩房走的时候,恰巧进宝下学,小家伙看到他,兴奋喊道:“哥哥!” 一面喊,一面跑。 宋元宝担心他一个没踩稳摔下去,急急上前扶住他。 “哥哥要走了吗?”进宝仰着小脑袋问。 宋元宝年长他十一岁,个头自然高出他许多。 对上进宝乌溜溜的双眼,宋元宝点点头,“去给先人上柱香,马上就走。” “进宝也去。”小家伙很积极。 宋元宝没拒绝,牵着他的小手,沿着林木间的青砖小道,穿过花园,来到后罩房。 在京城,大户人家的祠堂十分讲究,有的规模甚至比民宅还大。 当初苏家西园的祠堂,堪比两座普通民宅。 宋家草根出身,往上几代全是土里刨食儿的泥腿子,人口结构简单,在老家那会儿,全族的宗祠就没多大,眼下这个祠堂,便只摆了三代之内祖宗和大郎夫妇的灵位。 祠堂这边有小厮负责打扫,见到宋元宝兄弟俩,忙过来打招呼,“大少爷,小少爷。” 宋元宝点头示意,说想进去上柱香。 小厮犹豫道:“祠堂是重地,大少爷能进,小少爷不行。” “为什么不行?”进宝问。 小厮挠挠头,“小儿不得入祠堂,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规矩,也不是小人自个儿说了算,你们要进的话,恐怕还得老爷同意才行。” 进宝从来没进过祠堂,十分好奇里面到底有什么。 宋元宝没打算回去请示宋巍,让进宝在外头等他。 进宝见哥哥进去以后就把祠堂门关上,他一点都看不到里面什么情况,瞥瞥小嘴,在一旁的廊凳上靠着柱子懒洋洋坐了,小腿耷拉着。 宋元宝站在供台前,里面点了几盏烛台,灯火幽幽,照亮台上的牌位。 他取了三支线香点燃,目光落在大郎夫妇的牌位上,拜了三下,将线香插入香炉,又安静站了会儿才出来。 进宝听到推门声,急忙跳下廊凳往这边跑,“哥哥,祠堂里有什么?” 宋元宝笑道:“等你以后长大自己进去看就知道了。” “爹娘也这么说。”小家伙嘟囔,“可是进宝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吃饭睡觉了,还是这么小。” 俩人说着话,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进宝见到有花匠在打理花草,突然目光一亮,“哥哥,是不是像浇花一样往进宝头上多多浇水,进宝就能快快长大了?” 宋元宝哭笑不得,“浇花?我还施肥呢,小东西,别闹。” 又说:“哥哥要入宫了,你好好读书,争取早日摆脱慢先生。” 提起许登科,进宝就咬牙切齿的,“什么人嘛,乌龟都比他快。” 宋元宝又笑:“正是这个理儿,乌龟都比他快,所以咱们进宝要比乌龟还快,能不能做到?” 小家伙没精打采地点点脑袋,说能,他亲自把哥哥送出门,回头去见温婉。 温婉正在西次间接待几位上门拜访的夫人。 见小家伙探出半个脑袋在门口张望,温婉冲他招手,“进宝,你在外面干嘛呢?” 被当娘的发现,小家伙只能耷拉着脑袋走进去。 那几位夫人齐齐转头,就见个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走进来,纷纷目光一亮,“宋夫人,这便是贵府小公子吗?模样可真俊呢。” 温婉笑着点点头,说是,又让进宝给众位夫人行礼。 那么多人看着,小家伙不敢犯懒,照着他娘的吩咐一个个喊过去,这个姨那个婶儿的,最后挨着温婉旁边坐下。 一位夫人好奇道:“看不出来啊,宋夫人瞧着这么年轻水嫩,竟然就有两个儿子了,头一个还已经十多岁,你这是怎么保养的?能不能也教教我?” 旁边穿深绿色比甲的妇人拐她一下,“瞎说什么呢?宋夫人年纪轻轻才二十几,怎么可能有个十多岁的儿子,这不明摆着是正室夫人生的吗?” 话音才落下,就被外头来人给截了过去,“管他是谁生的,只要宋大少爷乐意管温婉叫声娘,那就胜似温婉亲生。” 众人一瞧,来的正是都督夫人林潇月,脸色变了变,纷纷起身给她行礼。 林潇月满脸歉意道:“不好意思啊各位,我今日来找宋夫人有要紧事,可能要先请你们离开了。” “都督夫人哪里话,您有事您先忙活,我们几个先行告辞。” 林潇月勾唇笑笑,使唤温婉的贴身丫鬟,“云彩,还不快去送客。” 云彩反应过来,忙应了声跟上那几人。 温婉挺着肚子,懒得起身,便继续歪靠在罗汉床上,腰下垫了软垫,看向林潇月,“你怎么一声不吭就来了?” 林潇月道,“给你个惊喜啊!反正你们家也不玩递帖子那一套,省得我麻烦,我就直接过来了,也没让下人通报,你该不会因为这个生气吧?” 温婉抬手,让玲珑进来给林潇月奉茶。 林潇月想到先前那一茬,语气忿忿,“不是我说,你结交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一个个的,会不会说话,说的那叫人话吗?” 温婉笑,“话是她们说的又不是我说的,你冲我发什么火?” “那她们在你眼皮子底下说三道四,你也不给点儿颜色看看?” “想给来着,这不刚好你来了吗?有个背景过硬的大靠山,我干嘛还得自己动嘴?累得慌。” 林潇月实在给她气着了,骂道:“难怪进宝懒起来能气死人,这都是你遗传的。” 温婉看了自己一眼,又瞅瞅旁边绣墩上坐着的儿子,突然无话可说。 见林潇月为了败火牛饮她的铁观音,温婉嘴角抽了抽,“您都是都督夫人了,能不能注意点儿形象?” 林潇月毫不在意,“那也得看跟谁,我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你跟前玩儿形象,装过头了吧?” 温婉挪了个更舒适的坐姿,“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林潇月看向进宝,“我听说,你们家把春闱场上出了名的那什么登科给请家里来给进宝开蒙了,有没有这回事儿?” 温婉点点头,“宋大人请的,我事先都不知道。” “为什么?”林潇月想不通,“那个人,我听说他做什么都比别人慢,还不是一般的慢,他怎么给人上课?你们两口子这是合起伙来坑儿子呢?” 这个话题不太适合当着进宝的面说,温婉让玲珑把他带出去,这才道:“进宝不爱读书,宋大人的意思是,找个人来刺激刺激他,否则他一见着书本就想睡觉的懒劲儿一上头,什么时候才能出息?” 林潇月还是没办法理解,“怎么刺激?” 温婉道:“今儿已经下学,你明儿要是得空再来,趁着白天来,我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 次日林潇月果然掐着进宝上课的时辰来,天气燥热,温婉实在懒得动弹,让宋姣带她去看。 二人在窗外猫着腰,透过纸洞看到里面的情形。 偌大的学堂,结构简单,不过一桌一椅一师一生一仆而已。 当老师的翻个书跟他眨眼一样费劲吧啦,半晌都翻不过去。 当学生的耳朵里塞着两坨棉花,不听先生讲,小爪子握着笔,不知道低头写着什么。 当仆人的没个仆人样,瓜子壳嗑了一地,腿翘得比他主子还主子。 林潇月正想说话,听到里面传来许登科的声音,那意思,应该是让进宝把书翻到某一页,可是这句话,他说了很久,每个字中间停顿的时间,完全超出林潇月的忍耐力。 “我总算是明白了。”她忍住挠墙的冲动,“许登科简直就是懒人克星,不管多懒的人被他这么一折腾,都得大变样,难怪进宝小家伙上课不睡觉,换我我也睡不着啊!” 505、没准儿将来结个亲家(2更) 宋姣看着林潇月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好笑道:“三叔的用意可不就是这个么?许先生一来,我们家进宝的确比以往更加勤奋,最近这几天可厉害了,但凡是学过的,随便问他都背得出来。” “真这么厉害啊?”林潇月语气里有质疑。 “是真的。”宋姣说:“夫人要不信,待会儿进宝出来,您好好考考他。” “考……就不必了吧,我只是随便问问。”林潇月不想暴露自己仅有的那点儿文化水平。 她真是纯属好奇才会特地来宋家看的,见着许登科上课的情形,也算是长见识了。 实在是受不了许登科那急死人的慢动作,林潇月提出离开,二人去青藤居见温婉。 温婉让人炖了燕窝粥,盛上三碗来。 天气热,林潇月没什么胃口,喝了几口就搁下,跟温婉说:“那个许登科,真绝了,我先前在外头看着,恨不能一脚踹开门进去让他闭嘴。” 温婉也放下小碗,用帕子擦了擦嘴,笑道:“看来,还是家夫英明,进宝这几日进步神速,你要不要考虑把阿暖也送来我们家开蒙?” “阿暖才三岁。”林潇月无语,“再说了,我家闺女就算要学,也不能跟你儿子学一样啊!我得让她学点儿别的。” 云彩趁机打趣道:“苏夫人和我家夫人这么要好,没准儿将来还能做个亲家呢。” 她才刚说完,就听到林潇月和温婉异口同声,“别胡说!” 林潇月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一茬,她跟温婉是闺蜜,两家孩子要是谈婚论嫁,往后处得好了皆大欢喜,处不好,大人也得跟着尴尬。 温婉更不会同意跟林潇月做亲家。 林潇月的大姑姐是先皇后,而先皇后是光熹帝正妻,严格来说,苏娉婷跟她和宋巍才是一辈人,林潇月都算是长辈了,虽说这种亲隔山隔水的,温婉还是觉得不妥,能避开结亲,就尽量避开。 云彩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引来两位夫人这么大的反应,吓得小脸儿一白。 宋姣解围道:“小丫鬟有口无心开个玩笑而已,三婶婶就不要跟她计较了。” 温婉没生气,“倒不是计较不计较的问题,而是我们两家大人本身就没有这种意愿,做下人的不能乱说话,否则苏家姑娘小小年纪就给人坏了名声,将来长大了怎么办?” 云彩低头赔罪,“奴婢知错。” 温婉摆摆手,“你先退下吧。” 等人走后,温婉看向林潇月,“方才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我保证不会有任何人泄露出去。” 林潇月笑说:“没想到在这事儿上,咱俩的意见还挺统一。” “能不统一吗?”温婉道:“我家进宝将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性子,你家姑娘要进了我家门,我倒是能把她当亲闺女待,可人家夫妻之间的事儿,我一个当婆婆的怎么好插手?到时候她过得不好了,咱俩的关系估计也得崩。” 林潇月很是赞同,点点头,“所以我就想啊,将来一定要给她找个靠谱点的婆家,男人得靠谱,公婆也得靠谱。可别像我这样,阴差阳错代嫁过来,正经婆婆是个性子软的,不经斗,随随便便就让人给斗进棺材去了,嫡母婆婆又完全不照拂我一个庶妇。至于男人就更不靠谱了,这都出征多久,还不给我写信。” 温婉问她,“你之前不是说,每隔两个月就来一封信的吗?” “骗你的,他只是打赢西北那一仗的时候写信给我说没办法班师回朝,皇上下令还得继续攻打西岳。剩下的信,全是他手底下的暗卫写的,暗卫没在战场上,就在我自个儿家里蹲着呢,尽管笔迹和语气都学得十成像,可我是苏擎的发妻,那信假不假,日子一长能发现不了吗? 我如今是公婆公婆没有,男人男人不在,孤家寡人一个,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造了什么孽?” “战乱年代,家书抵万金啊都督夫人。”温婉说:“苏大都督每天带着兵士出生入死研究战术,他哪来的时间给你写信?” “我也不是怨他不花心思在我身上,起码是生是死,给我个准信儿吧,我这每天望穿秋水眼巴巴地等着,我容易么我?” 温婉叫停,“行了你别抱怨了,你一来我们家房顶就跟盖了层乌云似的。再说了,他是左军都督,临时出征的领军大将,要真出了事儿,消息早就八百里加急传回来了,哪用得着你在这儿怨天怨地的。” 林潇月吸吸鼻子,“你不是在安慰我吧?” “我就是!”温婉瞪她,“凡事能不能多往好处想?别把自己弄得跟个深闺怨妇似的,旁人见了都替你愁。” 林潇月皱皱眉,“知道啦知道啦,婆婆妈妈,跟个念经和尚似的,我就不爱听你唠叨。” —— 许登科的事儿,宋元宝回宫后跟赵熙说了。 关于这个人,今年春闱的时候赵熙有所耳闻,但是没想到他竟然被宋巍请去给进宝开蒙。 “为什么会请他?”赵熙不解。 宋元宝觉得干巴巴的解释没意思,“殿下今日不是要出宫督查府邸修建进程吗?到时候我顺便回家一趟,把人给你领来,你仔细瞅瞅就明白原因了。” 赵熙不知道宋元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默认让他把人带来长长见识。 二人午膳后出宫,赵熙前往他那座刚开始修建的府邸,宋元宝骑马回家,费了好大劲才把许登科弄上马车。 到的时候,赵熙站在大门外,眼睁睁看着阿贵把人背到他面前。 阿贵要替主子给大殿下行礼,被赵熙抬手制止,“你让他自己来。” 阿贵只好退往一边。 许登科伸出双手,慢慢合成个作揖的动作,然后弯下腰,给赵熙请安的话说了老半天。 宋元宝一直观察着赵熙的反应,见对方面上没什么特殊的表情,等许登科重新站直,他问:“殿下作何感想?” 赵熙仔细打量了许登科一眼,忽然道:“宋司丞当初为了保下脱墨大师褚胥,曾在父皇跟前许下承诺,会替皇室召集天底下的能人异士,我看这位就不错。” 506、穷得一发不可收拾(1更) 宋元宝之前没从赵熙脸上发现什么不对劲,想着这人应该是耐力好受得了许登科,心里还有些佩服。 等赵熙开口说话,他才察觉到端倪。 赵熙那语气,有些咬牙切齿的。 宋元宝认识他这么久,因为自己的跳脱惹他皱过不少眉头,但从未见过赵熙如此失态。 对于赵熙而言,咬牙切齿已经是严重失态的表现。 宋元宝愣了会儿,才恍惚间想起来赵熙这个人是有点儿强迫症的,从他可怕的自我规束、令人绝望的作息时间、卧房书房的布置以及日常整洁干净的穿戴就能看出来,他无法接受一切不完美的东西,正如他无法接受自己夜间睡相难看,此时此刻,赵熙忍受不了眼前有个慢到令人发指的存在。 先前那句话,宋元宝觉得他可能不是在给宋巍推荐人选,而是在生闷气。 因为当初赵熙推荐从内阁出来的鸿儒去给进宝开蒙,宋巍不要,回头却请了这样一个人。 想必赵熙心里是有想法的。 宋元宝把许登科带来的初衷其实很简单,少年人对于新鲜事物难免会产生好奇心,而许登科这样的人,世无其二,他想让赵熙也看看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可宋元宝没料到赵熙会生气,他有些心虚,悄悄给阿贵使眼色,让他赶紧的带着主子离开,否则一会儿他们几个都得遭殃。 阿贵麻利地把许登科背起来,对赵熙说声告辞就上了马车,打道回宋府。 等马车走远,宋元宝才敢吱声,“殿下不是要看府邸吗?这都来老半天了,咱们进去吧。” 赵熙抬起手,两指按在太阳穴处,重重揉了揉,没打算再往前走,声音掺着冷意,“我身子不适,先行回宫了,要看你自己看。” 三宝公公忙上前去给主子递脚凳掀帘子。 宋元宝抿了抿嘴巴,无声跟上去。 宽敞华丽宝顶马车内,赵熙闭着眼浅眠。 宋元宝坐在旁侧,觉得很有必要跟他解释一下,“殿下,其实不是您想的那样,我爹是为了激励进宝读书,才不得已出此下策的,他并非不领你的情,只是觉得许先生更适合进宝的性子。” “你犯不着跟我解释。”赵熙道:“你们家的事,我也不是那么想管。” …… 另一辆回宋家的马车上。 许登科慢吞吞地给阿贵投了个眼神,意在问他方才自己是不是惹恼了大皇子。 阿贵看也不看他家主子,手里把玩着刚从主子钱袋里顺手摸来的碎银,用牙齿咬了咬,粗声大嗓道:“没错少爷,你刚才一开口就得罪了殿下,要不是我跑得快,你已经死了。” 许登科瞧了眼阿贵咬银子的财迷样,只是笑,笑得很慢。 他中饭吃到一半就被宋元宝拽上马车,眼下有些饿了,对阿贵道:“饿。” 阿贵伸着脖子往外瞧,见到外面有卖烧饼的,让车夫靠边停,下去买了两个热乎乎的烧饼上来,一个递给许登科,一个留着自己吃。 刚咬两口想起来买烧饼用了自己的钱,伸手把许登科腰间的钱袋取下来,摸出一粒碎银。 许登科看了看,起码有一两。 头一次吃到这么贵的烧饼,他很想抗议一下,考虑到自己那慢出境界的语速,最终选择作罢,默默叹口气,低下头努力啃烧饼。 一个烧饼,他从大街上啃到宋家才啃了三口,第三口还在嘴里嚼着。 阿贵见他脖子都噎长了,懊恼道:“我该给少爷买碗肉粥的,贵是贵了点,可粥不用嚼,下得快。” 许登科摇头,表示他只吃得起一两银子的烧饼。 宋元宝匆匆回来把许登科带走,进宝下晌的课还没开,温婉坐在外院前厅,见许登科回来时在啃烧饼,皱皱眉头,“元宝这臭小子,把人带去也不给弄点儿好吃的,云彩,赶快让厨房那边做几个菜来。” 许登科想说不必了,一个“不”字才出口,就听温婉道:“元宝想来是有什么原因,轻慢了许先生,还望你别放在心上,饭菜一会儿就好,你再等等。” 一旁阿贵小声道:“少爷你这么穷,有的吃就不错了,矫情啥?” 许登科默默叹气,他本来不穷,无奈有个横行霸道十分有性格有脾气的小厮,隔三差五就往他身上摸银子,他都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一穷不可收拾的。 阿贵看穿他心思,笑眯眯道:“夫人说了,少爷这辈子有八成可能不会娶妻生子,你要那么多银子也没本事花出去,还是留给我好了,我替你花。” 许登科用眼神问:还有两成可能呢? 阿贵道:“其中一成,你还没娶上媳妇儿就两眼一闭英年早逝,另外一成,我猜,大概在梦里能娶。” 许登科继续叹气。 温婉不清楚这二人在那嘀嘀咕咕说什么,只觉得这对主仆关系真好。 好似不管那小厮的态度多恶劣,当主子的始终都是一副和善包容的态度。 —— 赵熙嘴上说着没生气,回去后好几天没搭理宋元宝,直到月考最后一场完。 赵熙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起身走出尚书房。 宋元宝跟在他身后,喊道:“殿下!” 赵熙恍若未闻,朝阳靴踩在青石砖上,一步一步往前走。 宋元宝无奈,“都多大人了还玩冷战,幼不幼稚?” 赵熙闻言,脚步顿住,转过身,朝他伸出手,“拿来。” “什么?”宋元宝脑子有点儿懵。 “机关兽设计图。”赵熙语气冷淡。 宋元宝想起来了,为了不让赵熙犯傻提前把设计图上交给光熹帝,他某回趁赵熙不注意把设计图偷偷给藏了起来。 一直以为赵熙不知道的,眼下直接被对方戳穿自己当了回小偷,宋元宝脸不红心不跳,坦然承认,“设计图给你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不生我气了。” “幼稚!”赵熙挪开眼,“我母妃最近几日在准备父皇的万寿节,我不过是忙于帮她出谋划策而已,你如何看出来我生气?” “真没生气啊?”宋元宝还是不信,再忙,总不会忙到几天不跟他说句话吧? 赵熙轻蹙眉头,“设计图。” “我没带在身上,一会儿回宫再给你。”宋元宝想到他刚刚说的万寿节,正是光熹帝的寿辰,“你是不是想把设计图作为寿礼送给皇上啊?” “不是。”赵熙否定得很干脆。 “干嘛不送?”宋元宝说:“万寿节那天是难得的好机会,你把设计图交出去,到时候满朝文武都会看到你的实力,必定会有人提出立太子,皇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好意思拒绝吗?” 赵熙将手负到身后,看着他,“你是不是忘了,神兵司对外隐瞒所有关于机关兽的信息,万寿节上我把机关兽设计图拿出来,你觉得父皇真会龙颜大悦封我为太子?” “啊,我把这茬儿给忘了!”宋元宝拍拍脑门,“你今日要是不提醒,没准儿万寿节的时候我就替你交出去了。” 赵熙道:“一会儿回去把设计图还给我,放你那儿不安全。” 宋元宝抿了抿嘴巴,“那你准备给皇上送什么礼?” “还没想好。” “要不要我帮你想?” “不必。”宋元宝脑子里想的全是歪主意,赵熙信不过他。 “你给我个面子,不要拒绝得这么干脆嘛!”宋元宝幽怨道:“试都没试过,怎么知道我没有好点子?” 赵熙:“那你倒是说说,以我现在的身份,送什么礼合适?” 宋元宝眼珠一转,“我问你,皇上现在最关注的是什么?” “跟西岳之间的战争。” “可不是嘛!”宋元宝打个响指,笑得神秘兮兮,“如果这个时候天降祥瑞,昭示着这场战事咱们大楚能赢,你说他会不会高兴?” 赵熙直接皱眉,“你想让我假造祥瑞欺骗父皇?” “只是给皇上找个心灵上的寄托而已,不能算是欺君吧?” “胡闹!” 507、不忘初心(2更) 宋元宝在宁州的时候,上街就喜欢看杂耍,简单一点儿的小把戏,他自己都会。 只要精心准备,其实自制一个“祥瑞”出来是完全有可能的,宋元宝挺有信心,可看赵熙那副样子,明显不认同,他只好退一步,“那好,不弄祥瑞,再想想别的,行了吧?要不,咱们请个幻术师来给大伙儿开开眼界?” 所谓幻术,其实就是高级催眠术,幻术师能通过各种各样的办法使观看者精神恍惚继而产生幻觉。 赵熙严肃道:“幻术已经失传很久了,况且就算有,天下这么大,时间又这么紧,咱们上哪去找?” 宋元宝沉默了片刻,说:“待会儿我去趟神兵司,问问我爹有没有线索。” 赵熙不喜欢那些投机取巧的花样,阻止宋元宝,让他不必去了,说自己不想用这种办法送礼。 宋元宝叹口气,“殿下,我觉得贵妃娘娘有句话说的没错,你的优秀能得到朝野上下的支持,能得到天下百姓的认可,却唯独取悦不了皇上。” 赵熙道:“我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可,为何非得取悦父皇?” “因为他是九五至尊,是大楚江山的主人,所有人都得臣服于他,你说你那么优秀一人,什么事儿都能做到让人惊艳的程度,偏偏在他跟前不谗不媚不苟言笑,换我是皇帝,我也不会喜欢你。” “跟这个无关。”赵熙摇头,“宋司丞在父皇跟前比我还耿直,父皇就很赏识他,可见你的说法有误。” 宋元宝说:“我爹是臣子,又不用当太子接他的班,他当然会赏识。作为帝王,他可能会喜欢我爹那样的臣子,但一定不会喜欢我爹那样的皇子,这二者之间是有本质区别的,殿下的身份与我爹不同,您不能拿自个儿跟他比,如果殿下在这个地方圆滑一点,那么我想,正位东宫是早晚的事。” 赵熙问他,“为了一个位置,不惜做出违背自己内心意愿的事,将来当上太子甚至是当上皇帝的那个人,他还是原来的我吗?” 少年皇子身量笔挺,眼眸深邃,面上表情说不出的认真。 宋元宝觉得有些话可能太残酷,可他不得不说,“殿下,皇权争斗刀光血影,你不主动出击,总有人会先你一步,哪位帝王不是踩着尸山血海登上的九龙宝座?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您不会不懂。当然了,以殿下目前的处境,还走不到那一步,如今只需要您稍稍变通一下,取悦皇上讨他欢心而已,如此唾手可得的机会,怎能就此错过?” 赵熙听着这番话,袖中手指逐渐握成拳,唇也绷紧。 宋元宝看他一眼,“下晌我还是会去神兵司找我爹,殿下好好考虑,如果你真想让幻术师入宫给皇上献贺礼,那么我们父子会尽力帮你找,找不到也没关系,再想想别的办法就是了。” 他说完,转身要走。 “宋皓。” 赵熙叫住他。 宋元宝驻足,“殿下还有事儿?” 赵熙问他,“你心甘情愿留在宫中两年,图的什么?” 宋元宝答:“殿下公谨忠信,克己复礼,作为臣子我深感佩服。” 赵熙声线微哑,“那如果有一天,这些都不复存在了,我不再规束自我,不再孤标独步,变成了另外一个让你都觉得陌生的我,那样的赵熙,你是否还愿意追随,是否仍觉得崇敬佩服?” 宋元宝垂下眼皮,答不上话。 赵熙深吸口气,“幻术师你去找吧,找到了,留着等我母妃生辰请来给她助助兴,至于父皇,我会另外给他备份礼物。” “殿下。”宋元宝忽然转身,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何事?” 宋元宝沉默半晌,唇边忽然绽开一抹笑容,“身为皇子能不忘初心,委实难能可贵,殿下或许不得皇上欢心,可在我心里,您将会是史书上最独一无二的皇子,如果有可能,还会是最独一无二的帝王。” “别胡说八道,小心隔墙有耳,有事便去忙,我也该走了。”赵熙催促他。 宋元宝点点头,道别之后出宫前往神兵司。 宋巍见他一个人,问大皇子怎么没来。 宋元宝单独把宋巍请到后园里坐,跟他说:“爹,我今日来找您有别的事儿。” “嗯,什么事你说。” 宋元宝道:“我想问问,您之前让人到处召集能人异士,有没有幻术师的下落?” “你找幻术师做什么?”宋巍不解。 宋元宝酝酿了一下,“原本是打算作为贺礼在万寿节时献给皇上的,可是后来殿下改主意了,准备等贵妃娘娘生辰时请去给大家助兴。” 宋巍眯起眼,“殿下既然决定要给皇上贺寿,为何突然改主意?” “这主意是我出的。”宋元宝如实道:“我的意思是让殿下想法子讨皇上欢心,万寿节那么多人在,肯定会有大臣提出立太子的嘛,到时候皇上一高兴,没准儿就……可我哪里想得到,殿下丝毫不为所动,他说不想打破自己的规矩,不想变成另外一个他,不想用那些献媚讨好的花样变得连他自己都不认识。” 说着,宋元宝将手支在石桌上托着腮,“我今天又被他给上了一课。” 宋巍听完,轻笑道:“挺好。” “什么挺好?” 宋巍说:“一个自小在没有兄弟勾心斗角的环境下长大的皇子,不仅没长歪,还能数年如一日地严于律己规束自我,不忘初心,不忘本真,实在难得,所以我说,他推了你的提议,挺好。” 连当爹的都这么认为,宋元宝这下是真体会到了赵熙与旁人的不同之处。 可是想想,这样的性子要想成帝王,何其艰难,宋元宝又替他急上,“爹,您不觉得他这样不耍心机不耍手段,离那个位置很远吗?” 宋巍淡笑,“所谓的心机与手段,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和做法,大皇子不是胸无大志之人,他有自己的城府,也有自己的原则,并且一直以来都在坚持着自己的原则,所以他跟你见过的很多人都有所不同,你不能因为他的行事方法跟你思维定式里的某些标准不一样就觉得他是错的。 至于那个位置,不该你操心多嘴的事,别瞎掺和,仔细祸从口出。” 宋元宝“哦”了一声,“那您还没告诉我,到底有没有幻术师下落呢。” 宋巍说:“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什么意思?” “我手上有三位幻术师的信息,其中两位早就不在人世,最后一位很多年前已经归隐,是死是活,尚未可知。” 508、活得这么佛(1更) 总的三个,死了两个,最后一个下落不明。 这话宋元宝听着有点儿绝望,“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 宋巍说:“其实给贵妃娘娘助兴,让幻术师入宫表演不太合适。” 关于这一点,宋元宝想得挺明白,眼下后位空悬,齐贵妃呼声最高,却也处在风口浪尖上,幻术已经失传这么久,她过个生辰把幻术师都找来了,未免显得有些大张旗鼓,皇上性情多疑,难保到时候不会产生某些不好的猜想。 可宋元宝只是单纯地不想让赵熙失望。 他来之前,承诺了赵熙会尽力找到幻术师。 外人眼里无所不能的大皇子在他看来其实挺可怜,不能随心所欲,十五岁,鲜衣怒马的年纪,到他那儿就变成了条条框框的规矩束律。 他把自己逼到极限,往后能不能得皇上青睐宋元宝说不准,但宋元宝知道,一旦赵熙松懈自我,很快就能失去帝王对他仅有的那点儿信任。 一尘不染的人和声名狼藉的人犯同样的错,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赵熙属于前者,他起点太高,从小便以干净无暇的白纸形象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而当赵熙的优秀成了绝大多数人的习惯,外界对他的关注便注定他不能犯错,不能懈怠,否则只要一点点,就能让他积攒多年的声誉毁于一旦。 宋元宝突然有些懊恼,懊恼赵熙从前为什么不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那样的话,他累了就能停下来歇一歇,松懈多久都没人会在意,而他一旦努力,便好似黑墨水中滴入了白颜料,显眼得所有人都能看到。 懊恼的同时,宋元宝又有点儿心疼他,像个老父亲心疼儿子那样。 “请个戏班子吧。”宋巍的声音将儿子飘远的思绪拉回来:“戏班子显得中规中矩,不太可能会出意外。” 宋元宝垂眸,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神兵司后园多植芭蕉,宽大的绿叶将此处遮挡得严严实实。 趁着没人,宋元宝问宋巍,“爹,您能告诉我,皇上为什么不立他为太子吗?” 这个问题,宋元宝并非头一次开口,只不过以前是好奇,而今日,带了些个人情绪,那是一股极其强烈的、想找个地方狠狠宣泄一番的不满情绪。 赵熙曾跟他说过,皇子到了十六岁就得出宫开府。 当时宋元宝还抱着一线希望,想着皇上若是在一年之内让他正位东宫,那就不用再出来另建王府了。 可现在,赵熙的府邸都已经动工了,帝王竟然还是那般的无动于衷,面对朝臣们的立储谏言,总是能四两拨千斤地轻易给揭过去。 宋元宝心里压着火。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凭什么? 就算光熹帝再偏宠端嫔,二皇子赵诺也才刚学会走路,既不是嫡子,又不是长子,还身无所长,他有什么资格跟赵熙争? 皇上又凭什么把赵诺和赵熙放在同等水平线上来作比较,来犹豫? 越想,宋元宝就越憋不住那股火,像是要冲破脑门儿,他额头上青筋鼓得厉害,太阳穴跳了又跳。 整个人像极了爆发边缘的火球。 宋巍倒杯茶递给他,“其实你看问题可以不用这么局限,大皇子今年才十五岁,就算真的正位东宫,除了多个太子头衔,你觉得他跟现在能有什么不一样?给他上课的先生是太傅,皇上的老师,教他骑射的曾是位武状元,又把最为隐秘的神兵司交给他一力管着,皇上给他的,已经是最好。” “然后呢?”宋元宝低吼,“他把自己逼成这副样子,所有人都说他好说他完美,可他得到的是什么?是生父的不信任,是帝王对于立储的犹豫!赵熙到底哪不行?有本事说出个一二三来,我回去就让他改!” 少年双眼赤红,咬着牙怒火喷发的样子,好似他便是受害人。 宋巍觉得宋元宝今日有些偏激,叹了口气,“生气动怒的时候,不适合谈事情,你先冷静会儿。” 宋元宝捏着拳头,一拳捶打在石桌上,“我冷静不了!皇上一日不立太子,我就等一日,倘若到最后,当上储君的不是他,那我……” “你如何?” “我不伺候了!” 宋元宝知道自己将来是要辅佐赵熙的,可他只想辅佐皇帝,赵熙要不是皇帝,那他还辅佐个鸟! 宋巍低声笑了笑,问他,“不伺候,是想回家另谋出路,还是想彻底归隐眼不见心不烦?” 另谋出路?整个江山都是赵家的,就算他不待在赵熙身边,去别的衙门办差,照样是给那位他看不顺眼的帝王做事,要真做到不伺候,只能跑到深山老林里躲起来。 可宋元宝向来不是喜欢逃避的人。 他气怒道:“我不管,我只要他当皇帝。” 任性小孩的口吻,让宋巍忍不住摇摇头。 —— 宋元宝兴致冲冲地来,蔫头耷脑地回到玉堂宫。 赵熙正在院子里练剑,见他整个人无精打采的,出声问:“你不是去神兵司找宋司丞吗?没问到幻术师的下落?” 宋元宝垂眸不语。 赵熙收了剑,掏出巾帕擦擦额头上的汗,走到一旁银杏树下坐了。 三宝公公忙过来奉茶。 赵熙侧了侧头,宋元宝还是站在那儿,没有要过来也没有要跟他说句话的意思。 赵熙饮了口茶,“你是在跟我赌气?”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宋元宝出宫之前,俩人争执的点是万寿节贺礼。 宋元宝坚持要幻术师入宫表演幻术讨皇上欢心,而他坚决不肯用这种花里胡哨的伎俩。 要过万寿节的是光熹帝,他的生父。 赵熙并不觉得在这件事上,宋元宝有什么好生气的。 对方不过来,他也就没再出声,一盏茶喝完,起身准备走人。 “殿下!”宋元宝突然叫住他,声音低低的,像压抑着什么,“对不起,我没办法找到幻术师。” “你没什么好对不起我的。”赵熙头也没回,“提出找幻术师的是你,如今找不到的也是你,幻术师原本就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没觉得多失望。” 宋元宝叹了口气,一股无力感浮上心头。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什么忙也帮不上。 “还有事吗?” 赵熙缓缓转身,视线落在他身上。 “没……”一个字才刚出口,宋元宝又想到什么,“殿下之前跟我要机关兽设计图,我这就去给你拿。” 赵熙站在原地,看着他。 少年一向挺直的脊背有些塌,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让他担负不起的浩劫,击溃了他长久以来的斗志。 三宝公公说:“宋少爷今儿很奇怪,像换了个人似的,该不会是在出宫途中碰到叶姑娘,俩人吵架了吧?” 赵熙抿唇不语。 他不知道宋元宝先前去神兵司碰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直觉上,不会跟叶翎有关。 宋元宝速度很快,没多会儿就把机关设计图给取了回来。 赵熙接过,并没有打开检查,目光投向宋元宝,“你怎么了?” 宋元宝垂下眼睫,“没什么,考后抑郁症。” “你既不愿说,我不会勉强。” 赵熙撂下一句话,回了正殿。 宋元宝直挺挺地立在原地,过了会儿,抬头看天,太阳热辣辣的,光线刺眼,他有些不适应,眯了眯眼睛。 他现在很烦躁,尤其刚才一进来看到赵熙在练剑,他突然很想冲到他面前大声吼他一句:练了那么多年都没被人放在眼里,还练个屁啊!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因为赵熙一定会说:不管我做什么,都只是为了我自己,而并非取悦别人。 明明有野心有抱负,却偏偏活得这么佛,宋元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题外话------ 推荐任大豆宠文、爽文《重生之相门虎女》 女战神杨涣,被人设计,死于沙场,后重生在相府三小姐身上。 此女外表病弱娇柔,骨子里却是猛虎归山的杨涣。 一朝走出相府,轰动京城,令各方权贵争相夺之。 她在权贵里细细扒拉前世仇人,以血偿血,以牙还牙,为自己、为随她赴死的数万英魂复仇。 大宛国国师东方晞: 能掐会算,长相俊美,是大宛国皇族依附的神之预言。 是无数女子迷恋,又不敢越雷池的嫡仙人物,却一脖子吊死在杨涣的树上,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 男女主久别重逢,前世恩恩恩恩恩……堆成后世爱爱爱爱爱……,宠起来自己都害怕的那种。 509、万寿节,婉婉入宫(2更) 尽管宋元宝内心有千百个不乐意,光熹帝的万寿节还是踩着七月的尾巴如期而至。 坊间说,七月生的人不祥。 祥不祥的,人家都已经是帝王了,再置喙也没用。 不过宋元宝越看光熹帝越觉得不顺眼是真的。 今年的万寿节,宋元宝不想去,可赵熙要求了他一定得出席,说到时候宋夫人也会来。 这位宋夫人,指的自然是五品宜人温婉。 再有一个月便是产期,温婉的行动已经很不方便,进出都得有人搀扶着,为了安全起见,她本不该再出席宫宴,但光熹帝发话了,想在万寿节的时候见见外甥女。 话是让宋巍带的。 温婉听后,想都没想就点头说了声好。 宋巍道:“婉婉临近产期,你要是不愿意,大可以随便找个由头推脱,等孩子出生再入宫也不迟。” 温婉抚着小腹,笑弯眉眼,“都说皇宫是气运最旺盛的地方,又恰逢皇上的万寿节,我在临盆之前去沾沾喜气,这孩子生下来肯定就是个有福的。” 宋巍放弃了劝她的念头,提前跟崔公公商量到时候一定得安排技术好的车夫,绝对不能出现颠簸。 崔公公早就得了帝王的命令,务必要把宋夫人安全接入宫,因此宋巍才开口,他就笑眯眯地满口答应了,说这事儿一定会办得妥妥当当的。 万寿节这日。 一大早,温婉便由着云彩和玲珑二人帮着梳洗穿戴。 五品宜人的诰命服,上面绣的是云霞鸳鸯纹,与其他品阶的诰命服饰有所不同,头上戴的三翟冠,略沉,温婉起身的时候还晃了晃。 云彩和玲珑二人当即吓得脸色发白。 玲珑搀着她,出言道:“夫人要实在难受,跟老爷说一声,咱们不去了吧,孩子要紧。” 温婉伸手扶着梳妆台让自己稳住,摇头道:“这是入宫,又不是逛街,既然都答应了,哪能由着我说不去就不去?” 最主要的是,她并没有出现不好的预感,说明此次入宫不会有意外,只是可能有些累。 宋巍已经更衣,过来的时候,玲珑刚巧打开帘子,云彩扶着温婉出了正屋。 他从云彩手中把人接过去,让几个小丫鬟就在家里等着。 下人入不了皇城,去了也只能被留在外面,宋巍不想麻烦。 来接人的是太监总管崔公公。 宝顶华盖垂金色流苏的马车旁,立着两队禁卫军,除了禁卫军之外,还有两位嬷嬷。 想也知道定是光熹帝考虑周全,怕外甥女中途出什么意外,早早备了人。 又是派遣太监总管来接,又是让禁卫军护卫,还让宫中嬷嬷伺候,这样的待遇,早已远远超出一个五品宜人应有的规制,可宋巍是光熹帝跟前的红人,这事儿在京城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宋巍得宠,他家夫人被恩及也无可厚非。 温婉有此殊荣,就连崔公公都以为是沾了宋巍的光,谁能想到,宋夫人会是光熹帝的亲外甥女,前昌平长公主的亲生女儿? 隆起的小腹将宽大的诰命服撑得有些鼓,温婉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两位嬷嬷见状,忙上前去,先行礼,再帮着宋巍把人扶上马车。 马车里准备了山河绣软枕,温婉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动作,宋巍已经快速上来,将软枕搁在她左手边方便她能斜靠着。 等温婉坐舒坦了,宋巍才动手把她脑袋上沉重的三翟冠给取下来。 脑袋上像是突然轻了几十斤,温婉长舒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宋巍说:“都麻烦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他总是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着有些欠揍的话。 听到他承认自己是个麻烦,温婉只是笑,笑得眼睛发酸。 尔后抬起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宋大人还记不记得,我们成亲多少年了?” “七年。”宋巍想也没想,几乎是脱口而出。 见她垂下眼皮,笑得肩膀抖动,宋巍不禁好奇,“笑什么?” “没,没什么。”温婉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某次赏花宴,有妇人感慨说成亲七年差不多就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 温婉刚刚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亲七年,又见宋巍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除了温柔,看不到厌恶,她觉得那人的话可信度太低。 可能就因为这个,所以她笑了。 宋巍见她停不下来,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肩,“是我记错了,还是我脸上有什么?” 感觉到男人气息逼近,温婉马上平静下来,说都不是,又觉得在男人跟前谈论婚后感情破裂的话题有些煞风景,还特别傻,温婉说起别的,“我什么礼物都没准备,先前出门的时候也没见你带,贺礼呢?” 宋巍难得的卖个关子,“等一会儿入了宫你就知道了。” 好吧。 虽然很吊胃口,但其实温婉并不抗拒这种期待感,尽管等待着她的并不一定是惊喜。 车夫驾车技术不错,这一路四平八稳,温婉丝毫没觉得颠簸,也没觉得哪难受。 马车在皇城门外停下,早有软轿等着。 宋巍亲手把她的三翟冠戴回去,确保仪容端正,这才挑帘下车。 两位嬷嬷守在旁边,搀着温婉下来,再把她送上轿子。 距离开宴时辰尚早,崔公公先把宋巍夫妻接去乾清宫。 温婉站在宫门外,抬眼看着巍峨的宫墙以及宫门上方高贵而肃穆的匾额,没再往前走,她想到自己第一次见亲舅舅的场景。 当时正赶上宋巍县考,她坐在县衙外的石墩子上等他,结果被人给带到松鹤楼,对方的目的是宋巍,对她倒也算客气。 那个时候,温婉并不知道对方是皇帝,更不知道他是自己的亲舅舅,只知道对方是家中不缺钱的“肖老爷”,在他面前,她有些小紧张。 “婉婉,走吧。” 宋巍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温婉回神,笑了笑,一步步迈入乾清宫大门。 光熹帝早就在正殿坐了,听到崔公公禀报说宋夫人到的时候,他不受控制地眼眶一热,声音低哑,“宣!” 510、多好一孩子啊!(1更) 赵熙八岁那年,宫里只他一位皇子,光熹帝某回做了个不好的梦,梦到这个儿子也会像之前胎死腹中的那些孩子一样早早离他而去。 光熹帝有点儿慌,这一慌,便趁着开春县考,南下微服私访了一番,准备给他挑个中意的辅臣好好栽培栽培,回来再给他封个太子,让泼天的富贵拴住他的命。 碰上宋巍夫妇,是意外。 那个时候的宋娘子温婉,因为不会说话,内心有些自闭,不太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除了宋巍,她在谁跟前都习惯性地低着头。 光熹帝头一次见她,是在平江县城的酒楼里。 小娘子怕他下毒,面对一桌子的美味佳肴不为所动,侧着身子坐在一旁,细白的手指绞紧,不管他如何安抚,她始终没办法开口回应一句。 光熹帝当时的目标是宋巍,让楚风把温婉带来,不过是想借此威胁宋巍不得不露面而已,他没怎么注意温婉,更是从未想过,温婉便是芳华逃亡在外生下来的女儿。 对于芳华,光熹帝有数不清的愧疚。 生母为了帮他稳住江山,让胞妹做出多大的牺牲,他心里一清二楚,可有的时候,他即便贵为天子也身不由己。 唯一能做的,只有事后弥补。 正思绪烦乱,有细碎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光熹帝抬起头,看到跟在崔公公身后的宋巍夫妇,他的目光直接落在温婉身上。 小妇人一袭云霞鸳鸯纹正红大袖衫,宽袖轻拢,罩住凸起的腹部,她步子缓慢,三翟冠两侧垂下的金翟衔珠结有规律地前后摇晃着,满殿金辉衬得她肌肤莹白,明珠生晕,眉目如画。眼皮儿薄薄,长睫覆下的那双眼,尾端微翘,明媚而清澈。 她长得很好看,却没有芳华身上那种尖锐的、让人难以靠近的侵略性。娇怯温软的样子,亲和力十足,看得光熹帝不由轻声感叹,“多好一孩子啊!” 恍惚间,温婉已经走到近前,正要盈盈下拜。 光熹帝忙道:“你身子重,就不必多礼了。” 温婉低眉敛目,“谢皇上。” 没听到期盼已久的那声“舅舅”,光熹帝心底多少有些失落,他给崔公公递了个眼色,“崔福泉,赐座。” 崔福泉忙往一旁的紫檀木镶珐琅太师椅上添了个十香浣花软垫,搀扶着温婉过去坐。 宋巍看着她坐稳,才慢条斯理地在她旁边坐下来。 光熹帝屏退所有下人,盯着温婉看了片刻,轻笑一声,“说来惭愧,朕当年竟然没有认出你来。” 温婉觉得,就算当年光熹帝看清楚了她长什么样,也不可能马上知道她就是长公主的女儿。 这天底下不是没有长得相似的人,一个是天之骄女,一个是大字不识的乡下小哑女,谁能把她们联系在一块儿? 笑了笑,温婉道:“当初臣妇无法开口,与皇上没有言语上的交流,您一时认不出来也挺正常。” 她这一提醒,光熹帝便又想起在宁州那会儿从未听过她的声音,忙问:“你往后是不是都能说话了?” 温婉点点头,“大夫说已经彻底医治好,不会再出现以前说不了话的情况。” 光熹帝叹了口气,“把你扔在乡下的事儿,你别怨你娘,都是朕不好,是朕对不住她,才会害她落到那般田地。” 这些话,温婉听了没多大感触。 生而为人,很多事情都是会产生习惯的,没有母爱也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温婉习惯了生母的“不存在”,所以在画舫上坦白相认的那天,她很平静。 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见不得光的身份。 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一直以为的生父变成养父的事实。 她不否认自己内心深处有过对母爱的渴望,可她和母亲相认的时候,自己已经是位母亲,母爱对她而言,不再是生命的全部,她的生命里,还有丈夫和儿子。 怨过吗? 温婉想,怨过的,就在生母说出真相的那一刻,她只是不知道怨谁罢了。 温婉不是个悲观的人,怨天尤人伤春悲秋那一套她不会,所以,过去了就过去了,没必要成天纠结于“生母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将我扔在乡下”“为什么那么多年对我不闻不问”这样的无解循环里。 不管是对是错,生母只是给她阐述了一个事实,将当年的真相摊开来摆在她面前。除此之外,生母没有逼着她换回陆家姓,没有让她跟宋巍和离随他们走,没有要求她管他们叫声爹娘,更没有以爱的名义对她的人生指手画脚来证明自己的父母地位。 他们选择不打扰,那她也得有自己的态度。 抬起头,温婉笑道:“现如今放不下的,恐怕只有皇帝舅舅一个人了吧?” 那声“皇帝舅舅”,喊得又甜又软,光熹帝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笑开,语气前所未有的宠溺,对赵诺都不曾有过,“小丫头。” 温婉红着小脸儿,“嗯?” 光熹帝说:“你可真是个好孩子。” 长得好看还那么善解人意,赵家血脉强大啊! 光熹帝竟然觉得有那么一丢丢的感动。 眼圈刚红刚想煽情,就听到外面有太监来报,说贵妃娘娘求见。 光熹帝老脸一垮,嘴角明显往下压了压。 温婉正在纠结自己和相公要不要避一避,就听光熹帝开口道:“让她进来。” 传话的小太监退出去,不多会儿,便听到外面传来环佩叮当的轻响声,紧跟着,一身织金妆花纱绣玉兔捧寿宫装的齐贵妃缓缓走来,看到宋巍夫妇,愣了一下。 光熹帝懒洋洋解释道,“那位是宋司丞的夫人,温氏。” 提到这个姓氏,光熹帝又觉得心窝子像被谁扎了一刀,太阳穴不受控制地蹦了蹦。 齐贵妃挑了挑眉。 温婉不敢懈怠,起身给她行礼。 齐贵妃见她行动不便,猜到几分,“瞧宋夫人这模样,月份大了吧?” 温婉颔首,“回贵妃娘娘的话,再有一个多月就该临盆了。” “那一会儿席上人多,你可得仔细些,别磕着碰着了。”齐贵妃叮嘱道。 温婉礼貌道了声谢。 光熹帝问她,“你来所为何事?” 齐贵妃回归到正题,看向光熹帝,“皇上,开宴吉时就快到了,臣妾过来请您移驾清凉殿。” 光熹帝摆摆手,“朕知道了,你先退下。” 不知道为什么,齐贵妃总觉得帝王今日心情似乎格外的好,一向绷紧的老脸上难得的多了几分笑容。 齐贵妃退下以后,光熹帝对宋巍道:“你陪着婉婉先过去,朕马上就来。” 温婉听着他那声毫不拘谨地“婉婉”,无声笑了笑,随着宋巍一块,朝摆宴的清凉殿走去。 如今是七月的尾巴,秋老虎作祟,太阳越升越高,外面热得快冒烟。 宋巍不知从哪摸了把菱纱团扇递给她。 温婉慢悠悠扇着,有些犯困地打了个呵欠。 今日的寿星是光熹帝,跟温婉一样随夫入宫的诰命夫人不少,她已经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但还是因为这张脸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刚入清凉殿,就听到里头的人三三两两议论开来,隐约间能听到“前昌平长公主”之类的字眼。 对此,温婉一笑置之。 她被人说长得像前长公主已经不是一回两回,况且本来就是亲生的母女,像就像了,又不会掉块肉,只要她们不指桑骂槐人身攻击,温婉还是能接受的。 清凉殿建在水上,里面有扇车,水带动扇车一转,整个殿内都是冷气。 温婉被小宫女带到自家席位上,她放下团扇,伸手揉着小腿。 知道她不舒服,宋巍弯下腰,准备给她揉。 温婉臊红了脸,忙缩回腿,小声道:“那么多人呢,宋大人你注意点儿形象。” 511、惊喜(2更) 赵熙和宋元宝没多会儿就到了。 面对朝臣们的殷勤示好,赵熙冷淡应付了几句,找到自己的位置便坐了下去。 宋元宝入殿的时候眼睛就在四处瞟,看到爹娘,他顿时兴奋地小跑过来,看到温婉不怎么舒服的样子,又皱皱眉,“爹,娘就快临盆了,您怎么还把人给带入宫来?” 怕宋巍为难,温婉抢先一步解释道:“是我自己要来的,自从被封了诰命,我还从来没参加过宫宴,想来见识见识。” 宋元宝两条眉毛都快拧成麻花了,“娘……您这不是胡闹吗?宫宴上人来人往的,挺着那么大个肚子,万一被人不小心碰着出了事怎么办?” 宋巍没让他继续往下说,把人单独叫到清凉殿外僻静一点的角落,问:“殿下是不是把你提议的那种机关兽画出来了?” 宋元宝瞪大眼睛,“爹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除了他和赵熙,理应没有第三个人晓得才对。 “猜的。”宋巍顿了下,又问:“殿下给皇上备了什么礼?” 宋元宝想了想,说,“是他亲手画的祝寿图,哎爹我跟你说,殿下这幅画可厉害了,正着看和倒过来看,竟然是截然不同的两幅画,还特地请了大师裱的,我觉得应该能惊艳全场。” 宋巍嗯了声,“看得出来,殿下花了不少心思。” 不知道为什么,宋元宝从他爹这句话里听出了“不满意、不惊艳、太平凡、一般般”的感觉来。 平凡吗? 宋元宝不觉得,他觉得很震撼。 虽然这幅画是赵熙的一时兴起之作。 说“一时兴起”,其实有点儿戏了,确切的形容,应该是灵感所致。 就好像之前他画机关兽,也是夜深人静时突然迸发出来的灵感。 只不过,机关兽设计图花费了他很长时间熬了不少夜,祝寿图只用了一个时辰。 宋元宝至今还能回忆起那天晚上的细节。 睡到半夜的赵熙突然起来亮了灯,三宝公公急得抓耳挠腮,又不敢推门进去,只好来偏殿把宋元宝从梦中摇醒,让他去看看大殿下。 宋元宝有点儿起床气,当时还迷迷糊糊的,就顺手一巴掌甩过去,不偏不倚打在三宝公公的白面团脸上。 小太监松开他,坐在地上哭,说宋少爷没良心,殿下养了他这么久,如今那边出了事儿,他不想着去看看,竟然还能睡得着。 没良心的宋少爷瞌睡就是被小太监这么给哭没的,打着哈欠套上衣袍,他风风火火地跑到赵熙的寝殿门前,打算来个霸气一踹,一脚下去才发现门没上闩,想收已经来不及,整个人往前一扑,扑了个狗啃泥,抬头,和安静坐在灯下提笔作画的赵熙来了个四目相对。 宋元宝:“……” 宋元宝觉得,自己这辈子所有的尴尬都在那天晚上透支光了。 他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清了清嗓子,“那什么……忙着呢?” 赵熙:“有事?” 宋元宝前所未有的词穷,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我就想来问问,你大晚上的忙活,饿不饿?” 赵熙:“……” 尴尬归尴尬,那个人作的画第二天他去看了,除了“叹为观止”四个字,没什么好说的——哦不,他当时还高喊了一句,“殿下无所不能!” 换来赵熙看傻子的眼神。 …… 大半夜的不睡觉冒着猝死风险坐在灯下给老父亲准备寿礼。 这是多么敬业的皇子,多么孝顺的儿子,出手的东西怎么可能平平无奇不惊艳一般般?! 宋元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跟他爹解释一下那幅画的奇妙之处和赵熙的用心程度。 宋巍完全不知道这才沉默短短几个瞬息的时间宋元宝就给自己加了这么多戏,他开口道:“你去把殿下的设计图取来。” “啊?”宋元宝脑子有点跟不上趟。 他啊了好久,眼睛眨巴两下,“为什么要设计图?” “自有用处。”宋巍说。 宋元宝扭捏了一下,“可我就这么去拿,不是等同于偷吗?” 宋巍颔首,“你可以进去跟殿下说一声。” “他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宋巍:“你告诉他,是我让取的,他应该不会阻拦。” 宋元宝还在思考,赵熙什么时候这么听他爹的话了,人已经走到殿内,站在赵熙旁边。 赵熙见他愣在那儿一动不动,忍不住开口,“怎么不坐?” 宋元宝回神,弯下腰,压低声儿道:“殿下,我爹让您去把那个图取来?” “什么图?” “设计图。” 赵熙轻蹙了下眉头,“你确定是宋司丞让取的,而不是你临时起意?” “这种事我怎么敢撒谎?”宋元宝对于自己的不被信任表达了严肃的不满,“我爹要是不发话,那玩意儿我拿来也不能公开,有啥用?” 赵熙看了眼对面的宋巍。 宋巍正在低头跟温婉说着话,压根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赵熙抿了抿唇,叹口气,“就在我寝殿内博古架最高一层的匣子里,你去拿吧。” “得嘞!”趁着光熹帝还没来,宋元宝溜得飞快。 小匣子取回来的时候,光熹帝刚好摆驾过来。 宋元宝累得气喘吁吁,随着众人给帝王行了礼才在赵熙旁边坐了。 赵熙低声问他,“你没拿错吧?” 博古架最高层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匣子。 宋元宝问:“拿错了会怎么样?” “去问宋司丞。” 赵熙扔他五个字,注意力转移到光熹帝身上。 人逢喜事精神爽,光熹帝今日整个人红光满面,笑容可掬,瞧着没有前些日子那么困顿颓丧了。 这种宫宴第一个环节是送礼。 按照上下尊卑来,大皇子赵熙理应排在头一位。 光熹帝笑看着他,眼神似乎有些期待,“去年熙儿送了朕一幅万寿屏风,不知今年可有惊喜?” 赵熙正欲开口,宋巍突然道:“皇上,殿下率领神兵司所有下属为您准备了一份惊喜,微臣这就让人抬进来。” 赵熙正茫然,掀起眼皮就见神兵司的皂吏前前后后抬着半人高的箱笼进来,一共十二个。 512、大楚之幸,百姓之福(1更) 几乎是第一时间,赵熙就猜到了宋巍口中的贺礼是什么,他面上的冷静一点点龟裂,变成难以置信。 宋元宝更是瞪大了眼睛,“我爹他……” 旁边有位大臣探过脑袋来,“小元宝,你知道那里面装的什么?” 宋元宝忙不迭摇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紧张什么?” “我……我激动。” “……” 宋元宝觉得这人有点儿眼熟,低声问赵熙,“殿下,咱们左边那位大人是谁?” 赵熙看他一眼,缓声道:“云麾将军,叶洪江。” 宋元宝脑袋嗡嗡,呼吸有点儿不顺畅,“你确定?” 他刚才没说错话吧?表现还算好吧?给岳父大人的第一印象还算过得去吧? 赵熙别开眼,懒得搭理他这副神经兮兮的样子。 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宋巍让人抬进来的十二个箱笼,像是配套的,半人那么高,往殿内齐齐整整地一放,十分有气场。 光熹帝半眯着眼,一句话没说。 温婉问宋巍,“这就是你说的,给皇帝舅舅准备的贺礼?” 宋巍颔首。 “十二抬,都快赶上小户人家的聘礼了。”温婉笑道。 宋巍莞尔:“这个比聘礼有意思。” 温婉翘起唇角,“那我拭目以待。” 齐贵妃满心好奇,“宋司丞,你这箱笼里到底装了什么,这么神秘?” 宋巍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对着光熹帝躬了躬身,“虽说是殿下率领神兵司上下百余人献给皇上的一份惊喜,但我想,皇上大概已经猜到是什么了。” 齐贵妃不由得看向光熹帝。 光熹帝捋了捋胡须。 之前他没想到,十二个箱笼一进门,他便很快反应过来,是机关兽。 神兵司研究机关兽八个月,除了先帝留下来跟着陆老侯爷的那几位机关大师,宋巍还到处搜罗了懂机关的匠人,神兵司衙门上上下下百余人,除了守卫,其他但凡参与到机关兽制造的,在机关方面多多少少都有涉猎,并非一无所知。 光熹帝知道凭宋巍的本事,早晚有一天能替他造出这世间最独一无二的神兵利器,但他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是在自己的寿辰宴上。 确实是惊喜,又惊又喜。 “宋巍,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的打开让朕开开眼界。” 光熹帝说这话的时候,毫不掩饰自己语气中的愉悦和期盼,甚至还隐隐有些骄傲。 没错,是骄傲。 关于机关兽,神兵司所有人都不能对外泄露半个字,这只是对于还未完成之前的要求。 光熹帝说过,一旦完成,他要与天下人分享这份喜悦,这是属于大楚每个子民的骄傲。 刚巧今日万寿节宴请百官,在这种场合,以寿礼的形式公开机关兽,会带来怎样的震撼效果可想而知。 宋巍接过皂吏手中的钥匙,弯腰打开第一个箱笼。 箱笼的门从侧面开,宋巍身形高大,稍微一蹲身便将大半扇门罩住,没人看到他做了什么,眨眼的功夫,只见里面爬出一只约莫三尺长的蝎子。 有位公主隔得近,甫一看到,吓得脸儿都白了,“天哪,那是什么?” “是蝎子!”另一边也有人惊呼道:“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蝎子?” “样子好怪,好像不是活蝎。” “是木头,木头做的。” “木头怎么会动呢?太神奇了吧!” “钳子好锋利,尾巴上有个东西一直转,太快了,塞根手指过去,估计马上就能被绞成肉泥。” “竟然能造出如此鬼斧神工的东西,宋司丞也太厉害了吧?” 整个大殿内,除了进出过神兵司的那几位,其他人都是头一次得见机关兽,一个个目瞪口呆,怔愣过后爆发出阵阵惊叹声。 齐贵妃看了半晌,没瞧出这东西的实用性,问宋巍,“这是你们神兵司献给皇上的寿礼?” 宋巍颔首,“正是,一套十二只,每只各不同。” “有什么讲究没?”齐贵妃又问。 新颖是新颖,可谁会在寿辰上送蝎子的?未免显得太不吉利了。 齐贵妃想到先前宋巍说这是赵熙率领神兵司众人给皇帝备的礼,当下有些担忧,朝儿子那边看去。 赵熙薄唇轻抿,双眼视线落在那只蝎子上,神情瞧不出什么异样。 齐贵妃侧了侧头,但见光熹帝眸光幽暗,不辨喜怒,一颗心霎时间提了起来。 她这个儿子,也不知道随了谁,打小便是个雷劈身上不弯腰的性子,早在半个月前她就挑好了贺礼,让他选一件今日送给皇上,谁料他说什么都不肯选,说自己已经有所准备。 齐贵妃问他准备了什么他也没吭声。 要早知道是这么个不吉利的玩意儿,她当初就该逼着他把自己挑的贺礼带着来。 齐贵妃走神之际,宋巍已经开了第二个箱子,这次出来的是只猛虎,猛虎身上机关更多,四肢上有尖锐的铁爪,瞧着比蝎子更凶恶。 由于无人驱动,蝎子和猛虎各走一小段便停了下来。 众人这才敢伸长脖子看,一边看一边议论。 面对所有人投来的疑惑眼神,宋巍不紧不慢解释道:“这东西叫机关兽,眼下诸位看到的只是模型,成品在神兵司货仓里,考虑到体型太大不方便运送,故而只能把小的送来给大家观赏。” 有人问:“如果这只是模型,那成品得有多大啊?” 宋巍道:“成品的话,一只机关兽至少需要四个人坐进去同时操作才能驱动。” “天哪,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众人的惊叹声听得光熹帝热血沸腾,他目光灼灼地望向宋巍,“一套十二个,全做出来了?” 宋巍摇头,“一套全出的是模型,成品只出来六个,一来时间不够,二来,材料有限,为了保证质量,臣等不敢偷工减料粗制滥造。” “好!”光熹帝抚掌,“太好了!机关兽在手,我大楚何惧小小一个西岳?” 听到这儿,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机关兽不是造出来观赏的,而是造出来打仗的神兵利器?! 光是模型就这么厉害,成品该有多逆天啊! 宋巍趁热打铁,“其实殿下送给皇上的,并不仅仅是这个,还有另一组机关兽的设计图。” 话音落下,他看向赵熙。 赵熙敛去眸底情绪,抬起眼帘。 宋巍和陆老侯爷有心瞒着,他是真不知道机关兽成品已经出来一半,更不知道宋巍今日给他父皇备了这么大一份礼。 机关兽的问世,对光熹帝来说是天降惊喜,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 神兵司上下百余人没日没夜地辛劳,大到极难寻的不易燃铁桦树、木荷树,小到一个榫头,全都是匠人们呕心沥血打磨出来的。 八个月,两百多个日日夜夜,两班人白天黑夜的倒,也仅仅才造出六只,可见机关兽在设计和建造上有多困难重重。 如今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哪怕只出来六只,赵熙也觉得十分欣慰。 他深吸口气,从宋元宝手中接过匣子,缓缓走到宋巍旁边。 光熹帝垂眼,“这是你给朕准备的寿礼?” 赵熙颔首,“设计图早就完成,儿臣想给父皇一个惊喜,故而留到了今日。” 光熹帝淡淡嗯一声。 崔公公走下去,从赵熙手中接过匣子,呈到光熹帝跟前。 光熹帝打开,把明黄绸缎上的设计图册拿起来安静翻看。 朝臣们的注意力纷纷投过来,然后就见到皇帝陛下的脸色从平静逐渐转为震惊,似乎还倒抽了口凉气。 不用看,众人都能想象得到图册上的东西有多让人叹为观止了。 几位老臣互相递了个眼色,纷纷起身出列,跪地高呼,“神兵司能有殿下,是大楚之幸,是百姓之福,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513、立太子(2更) 前面宋巍铺垫了那么久,这几位老臣一出声,很轻易就把寿宴气氛推到顶点。 这会儿谁还想得起来今日是万寿节,是皇帝的寿辰? 所有人的眼睛里只看得到那十二只形态各异的机关兽。 大殿下掌管神兵司,今日神兵司能拿出这么大一份惊喜,他功不可没,尤其还亲手绘制了另一组机关兽。 虽然他们中并没有人懂这种设计图,但丝毫不影响他们请求立储的决心。 说句难听的,大皇子身上的才能,皇帝一半都比不上,这还不封太子,是想引起民愤么? 越来越多的大臣跪地高呼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恭喜什么,贺喜什么,意思很明显了——反正在臣等心里,大殿下已经是太子,皇上您就自个儿掂量着办吧! 光熹帝合上图册,看着跪倒一片的大臣,心中不可谓不震撼。 纵观历朝历代,他从未得见过甚至是听说过有哪位皇子呼声高到能让朝臣一边倒的。 眼下这样的局势,绝对不是因为赵家皇室子嗣少,大臣们别无选择。 倘若赵熙只是个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皇子,这其间必定少不了一番拉锯争执。 光熹帝视线转向赵熙。 少年皇子安静站在那儿,即便面对那么多大臣的热情拥戴,眉眼之间仍旧不见半点骄矜,那份泰然处之的做派,常人难及。 光熹帝叹了口气,这个儿子太过完美,完美到让人觉得不真实,但凡是他想做的,只要给时间,就一定能做到最好,做到让人惊艳。 就比如刚刚的机关兽设计图,那是晋朝刘氏家主耗费了多少心血才研究出来的东西,到了他手里,不仅变换了另外一种形态,还变换了另一种风格。不管是细节还是每一处机括的实用性,全都被考虑进去,这组机关兽一旦被做成实体,绝对不会输于宋巍抬来的十二只模型。 十五岁而已,就已经如此逆天,有那么一瞬间,光熹帝觉得自己老了。 在这个儿子面前,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棋艺。 不过光熹帝相信,只要给赵熙足够的时间去钻研琢磨,过不了多久,这小子的棋力绝对在他之上。 这位从小优秀到大的皇子,好似永远不知疲倦,不知困难为何物,每天同样的十二个时辰,他学到的东西总会比别人多出几个倍。 那副脑子,还别说,连光熹帝有时候都觉得嫉妒。 让崔公公把设计图收起来,光熹帝双手搭在龙椅扶手上,神情严肃而认真,“大楚自立朝以来,就有立长立嫡的规矩,长子赵熙,乃皇宗首嗣,天纵之才可堪国之大任,天意所属,万民所向。传朕旨意,令钦天监择吉日,授封长子赵熙为皇太子,正位东宫,升文华殿为朕分理庶政,其母贵妃齐氏,母凭子贵,正位中宫,母仪天下。” 赵熙跪地,声音铿锵有力,“儿臣谢父皇隆恩。” 众臣齐声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洪亮的声音,溢出清凉殿,回荡在皇宫上空,经久不散。 光熹帝抬手,“众卿平身。” “谢皇上——” 赵熙回到坐席的时候,见到宋元宝眼圈有些红,他问:“怎么了?” 宋元宝抿唇看着他,半晌,开口道:“太子殿下无所不能。” 赵熙哑然失笑。 宋元宝愣了下,他还记得上次自己说赵熙无所不能的时候,赵熙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傻子。 可今日…… “赵熙,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宋元宝生怕自己看错,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赵熙淡去面上情绪,眼底添了一抹认真,回望过来,“多谢。” 宋元宝有点儿懵,“谢我什么?” 两年,七百个日夜的陪伴,宋元宝在无形中帮了他多少忙,赵熙从未忘记过。 他道:“多谢你信我无所不能。” 宋元宝忽然笑了,笑得眼眶发酸,“我不过是讲了句大实话而已。” 他道:“我平时跟他们说你这不好那不好的那些话,全都是为了气你的,其实在我心里,殿下所向披靡,殿下无所不能,没有人比殿下更适合入主东宫。” …… 齐贵妃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完全没反应过来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这个样子,之前不是在讨论寿礼的吗?她当时还暗暗嫌弃蝎子老虎不吉利来着,怎么一眨眼的工夫,熙儿就被封了太子,自己就变成皇后了? 眼下这一幕,简直比做梦还像做梦,她不得已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很疼。 齐贵妃还是觉得难以置信,问一旁的谷雨,“本宫不是在做梦吧?” 谷雨兴奋道:“娘娘,不是做梦,是真的,殿下立了大功,皇上顺应百官封他为太子,娘娘母凭子贵为皇后,等择吉日册封得了金印册宝,娘娘便是坤宁宫的新主人了。” 谷雨的话,听得齐贵妃眼眶湿润。 她盼了多少年,熙儿终于不负众望爬上那个位置了。 谷雨忙道:“娘娘,大喜的日子,您可不能落泪,免得添了晦气。” 齐贵妃点点头,“是不能落泪,我得为熙儿争口气。” 说着,用帕子摁了摁眼角,嘴角扯出一抹笑。 …… 大皇子头一个送礼直接镇住全场,后面的甭管再有多贵重,都不可能再掀起这么大的波澜来,不过大臣们还是照着次序,送上对光熹帝诚挚的祝福。 到宫妃的时候,齐贵妃送完自己的贺礼,忽然想到一事,清清嗓子道:“皇上今日还有一喜。” 光熹帝转眸,“哦?爱妃还有什么惊喜要送给朕的?” 齐贵妃蹲身行了一礼,“回皇上,庆妃有喜了。” 光熹帝一怔,“此话当真?” 齐贵妃笑道:“关乎皇室子嗣,臣妾不敢随意玩笑。” 光熹帝侧了侧头,庆妃被淹没在一群宫妃中,穿着不是很显眼,听到自己被点了名,她缓缓起身。 光熹帝问她,“庆妃,齐贵妃所说可都是真的?” 庆妃福身道:“回皇上,臣妾的确已经有近四个月的身孕,只不过胎像坐稳之前一直没敢说。” 光熹帝闻言,龙心大悦,“朕今年的万寿节,果然是惊喜不断,该赏!” 514、宋少爷跟着搬吗?(1更) 庆妃赶上好时候,在万寿节光熹帝最开怀这天公开自己怀孕的事实,再加上有即将被册封为皇后的齐贵妃为她说话,光熹帝顺便就赏了她一堆东西,从上好的宫锦云缎,到头面首饰和寝殿里的花瓶摆件儿,无一不精致。 庆妃旁边是瑾妃,见她又是怀孕又是得赏,语气酸溜溜的,“姐姐好福气,今日送出去的,全都翻倍赚了回来。” 庆妃低眉敛目,“让妹妹见笑了。” 自从刚入宫那会儿被人撺掇犯了蠢事失去圣宠,庆妃就一直低调到如今,她不是不会斗,只是活得更小心翼翼而已,因此平日里就算有人对她冷嘲热讽,只要不过分,她通常都选择一笑置之,不会直接杠上去。 瑾妃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脸色发青,随即又冷笑道:“你也别得意的太早,这后宫是个盛产公主的地方,姐姐这把年纪要真怀了个公主,那可就是空欢喜一场了。” 庆妃莞尔,“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那都是皇上的骨肉,本宫好歹当了一回娘,又不是孩子没了,怎么能叫空欢喜一场?” 瑾妃入宫多年,只怀过一胎,是个公主,而且一生下来就死了,光熹帝觉得她晦气,自那以后再也没宠幸过她。 是以庆妃这句话,直接扎进了她心窝子里。 瑾妃怒红着眼,“你!” 旁边有别的妃嫔拉住她,“行了你少说两句,没见皇后娘娘站在谁那边吗?什么人不该惹,你也没个分寸。” 瑾妃捏着罗帕,不甘心地冷哼一声,偏过头去。 清凉殿内的热闹还在继续,谁也没注意到这边的小插曲。 齐贵妃好不容易从“梦境”中缓过神来,稍微敛去面上笑意,视线往右下首一瞥,落在赵熙身上。 少年皇子坐姿端正,颇具骨感的手端着酒杯,时不时与旁边的宋元宝说着什么,那副冷静从容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是刚刚被封了太子的人。 齐贵妃叹了口气。 儿子性子不随自己那么掐尖要强,他各方面都优秀,唯独不善钻营,为此她没少在私底下操心,总觉他这样的性子早晚要吃亏。 可如今看来,儿子的坚持或许是对的。 皇上若是对赵熙不满,就算今日百官血书谏言,他也绝不会松口让赵熙当上太子。 …… 关好十二个箱笼的门,宋巍让人把机关兽抬下去,回到自己的坐席上。 温婉正在喝汤,见他回来,抬起头,满眼好奇,“刚才那些机关兽,全都是你们神兵司造出来的?” 宋巍笑看着她,“喜欢吗?” 温婉“唔”一声,“看着好凶,有没有不凶的,小孩子一看就很喜欢的那种?” 宋巍猜到她可能想要一个抱回去给进宝玩,点点头,“我改天问问师父,看能不能改良一个。” “真的能改吗?”温婉说:“万一皇上不同意怎么办?” 宋巍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别人要的话,皇上不一定会同意,但如果那个人是你,就不一样。” “哪不一样?” 宋巍道:“皇上会满足你所有不触底线的要求。” 不管光熹帝是不是为了弥补她娘而对她好,温婉都觉得有个当皇帝的舅舅也挺不错的。 宫宴进行了一个多时辰,散席已经午时过,几位诰命夫人非要去咸福宫陪齐贵妃小聚,把温婉也拉上。 宋巍没办法陪同,说好了在皇城门外等她,之后就一直顺着宫道朝前走,后面突然传来宋元宝的声音,“爹!” 宋巍顿住脚步,回头看他。 宋元宝动作慢下来,面上浮现几分不好意思,沉默了好半天,这才出声:“谢谢爹。” 不等宋巍开口,他垂眼道:“殿下无法当上太子,我压根儿都帮不上什么忙,只会生气动怒,可爹却在不知不觉中为他布置谋划好一切,万寿节送个礼都能把储君之位送到他手上,除了钦佩和感谢,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今日的心情。” 宋巍笑了笑,说你也并非没帮上殿下,“在你入宫之前,殿下每天的行程安排都是固定死的,他活得像个木偶人,若非有必要,连话都不会和旁人多说一句。他很优秀,却优秀得让人难以靠近,那样的他,只适合做个优秀皇子,而不是太子,甚至是将来的帝王,因为他不懂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你入宫之后,他在这方面有所改变,变得平易近人了许多,我想他能留你在身边这么久,大概也是基于这方面的原因。” 宋元宝惊讶地张了张嘴,他只知道自己从入宫到现在,什么都比不过赵熙,从来没想过自己对他而言竟然这么有用。 “爹,您说的这些真的假的?”宋元宝问。 宋巍道:“你要不信,自己去问他。” “您甭逗了。”宋元宝撇撇嘴,“殿下就算真这么想,他也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 主要还是那个人性子太冷淡了,什么事儿都喜欢闷在心里,不问不会说,问了他也不说,跟他多说上几句,能把自己气个半死。 —— 咸福宫这边,诰命夫人们聊得火热,所有人关注的点都在即将被册封太子的赵熙身上,聊了会儿,不知谁起的头,就聊到了太子妃。 有位一品诰命夫人说:“之前尚书府的三姑娘都只是侧妃,想必贵妃娘娘心目中早就有正妃人选了吧?” 应付这种事,齐贵妃游刃有余,“不管是皇子妃还是太子妃,那都得皇上钦定,本宫一人说了不算。” 那位夫人道:“就算要皇上钦定,花名册也得往娘娘这儿过一遍的呀!” 齐贵妃猜到这些人打探正妃的用意,清清嗓子道:“熙儿今年才十五岁,不着急纳妃,起码也得等十七岁以后。” 温婉一直安静坐在旁边,没出声参与讨论,往日里这个时辰,她就快午睡了,眼下呵欠一茬接着一茬的来。 齐贵妃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如果换成别的诰命夫人在她的地盘这么肆意妄为,她绝对不会给好脸色。 可这位宋夫人大有不同。 她长得很像前长公主赵寻音,皇上的胞妹。 之前齐贵妃去乾清宫请光熹帝移驾的时候是第一次见到温婉,当时就吓了一跳,后来在宴会上发现皇上各种照顾温氏,吃的喝的,都让崔公公去御膳房单独送来,齐贵妃心里便有了底,皇上宠信宋巍,八成跟这位宋夫人有关。 帝王都格外优待的人,她自然也得小心应付着。 笑了笑,齐贵妃道:“宋夫人是不是困了?” 温婉打哈欠时捂着嘴的手垂下来,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歉意,“贵妃娘娘恕罪,臣妇实在是……”太困了。 没等她说完,齐贵妃便温声道:“你是双身子的人,犯困在所难免,那今日就这么着吧,大家都散了。” 正好她也烦透了这几位张口就问太子妃人选的诰命夫人,刚巧找个借口把所有人都给打发了清静。 从咸福宫到皇城门口,步行至少要一炷香的时辰,温婉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是齐贵妃让软轿送出来的,宋巍在城门口等她。 见到人平安归来,宋巍暗暗松口气,问她在咸福宫都做了些什么。 温婉说:“什么都没做,大家就是坐在一块儿聊聊天,从太子聊到太子妃,后面还聊了不少内容,我实在是太困了,没怎么听进去。” 宋巍见她说着话,上下眼皮都快耷拉到一块儿了,不免觉得心疼,温声道:“上车吧,回家还有些路程,你先在车上眯会儿,等回去再好好补上一觉。” 温婉轻嗯一声,在宋巍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坐稳后,俩人都没说话,她靠在他肩头,很快便睡了过去。 —— 赵熙回到玉堂宫的时候,由三宝公公打头,带着阖宫上下的宫人太监齐齐给他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一个个跪得像模像样。 赵熙立在汉白玉石阶上,垂眼看着众人,“做什么?” 三宝公公抬起头来,嘿嘿笑,“恭贺殿下正位东宫。” 赵熙道:“还没正式册封。” “没正式册封,那也是太子。”三宝公公脸上乐开花,随即想到什么,“殿下马上就要搬去东宫了,外面的王府还要不要继续兴建?宋少爷跟着咱们去东宫吗?他要是过去的话,那张大凉床怎么办?是跟着走还是留在玉堂宫,或者说殿下要放宋少爷出宫?那奴才跟着就安排人把床搬到宋府去。” 赵熙:“……” ------题外话------ 推荐莫西凡的《我家媳妇是大神》 谁说,女生玩游戏只会嘤嘤嘤? 从默默无闻到电竞世界大满贯第一人。 质疑?谩骂?诋毁?阴谋? 谷小凡用实力将它们一一踩在脚底,问鼎神坛、引全民热血沸腾!这是属于谷小凡的电竞时代。 他英俊多金,金融巨子,想与他搭上点边的女人,多如牛毛。 谁能相信,他会对一个眼里只有游戏的妮子一见钟情。 从此,人生没了下限! 各种心机轮番上阵,只为引的某妮子一点点注意力。 对旁人,万事看心情,对她,万事都行。 直到有一天,某妮子终于不谈游戏了,却说她要找男朋友! 这事,万万不行! 有一天谷小凡正在接受采访,突然走来一人,迎着闪烁不停的镁光灯眯眼笑道:“媳妇,听说,你想找男朋友?” 515、他长大了,不再需要伴读了(2更) 宋元宝一只脚刚跨入玉堂宫大门,就听到三宝公公噼里啪啦说了一堆。 宋元宝的注意力在最后一句上。 三宝公公问赵熙,是不是要放他出宫。 趁着没人注意,宋元宝悄悄缩回那只脚,后背贴着被晒得发烫的朱红宫墙,竖直耳朵关注那边的动静。 然而,没有人说话。 赵熙似乎在沉默。 三宝公公和其他下人都没敢吱声。 三宝公公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他没想到殿下会有如此反应,一时之间有些拿捏不准主子的心思,杵在原地大气儿不敢喘。 赵熙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久到三宝公公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天气太热站在原地睡着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去把宋皓找来。” “奴才马上就去。”一把抹去额头上的汗,三宝公公甩着拂尘,往外小跑。 人还没出去,就见宋元宝出现在宫门口。 三宝公公及时刹住脚步,喜道:“宋少爷,殿下有请。” “嗯,我都听到了。”宋元宝说话的时候,目光落在赵熙挺拔的背影上,弯起唇角,一步步走向他,语气轻松随意,“恭贺殿下正位东宫。” 赵熙缓缓转身,声线很低,“宋皓,我要搬去东宫了。” 宋元宝挑眉,“这种事儿,殿下不用跟我报备吧?” 赵熙又是一阵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他道:“册封典礼一过,我每天的要务是帮父皇处理朝政,可能不再需要伴读,你……你是想跟着我去东宫,还是出宫回家?” 宋元宝喃喃道:“殿下不需要伴读了啊?” 赵熙似乎叹了口气,“这样吧,你挑个日子,我让人给你收拾东西,送你回去。” “殿下!”宋元宝打断他的话,“不是说好了到十八岁你放我出宫的吗?还差三年。” 赵熙道:“被管束了两年,我提前放你走还不好?” 宋元宝没说话,垂下眼踢了踢地上的落叶,忽然抬起头来对着三宝公公道:“记得把我那张床给拾掇出来。” 三宝公公满脸讶异,“宋少爷这是要走吗?” “走。”宋元宝拍拍他肩膀,挑唇笑道,“我明天就走。” 小太监伺候了他两年,虽然对这位少爷的印象不算太好,可一听说他要走,眼圈马上就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奴才先前只是随口说说的,即便殿下当了太子,宋少爷还是可以跟着我们过去的嘛,为什么说走就走啊?” 见宋元宝没有松口的意思,他开始哭唧唧,“再说了,您就算要走,好歹给点儿时间让奴才们缓缓,明天,明天也太仓促了,呜呜呜~” 宋元宝捏捏他的白面团脸,“说了明天就明天,本少爷放出来的话,什么时候收回去过?” 三宝公公一听,更伤心了,继续呜呜呜。 “别嚎了。”宋元宝一脚踹他屁股上,“还不赶紧的去收拾东西!” 三宝公公一边朝着偏殿跑,一边呜呜呜。 宋元宝打了个哈欠,看向赵熙,“下晌殿下有什么安排没?若是没有,我先去睡上一觉。” 赵熙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又是一个哈欠声响起,宋元宝困得眼泪汪汪,“我真去睡了啊!” 赵熙沉默良久,轻轻“嗯”一声,目送着宋元宝回了偏殿。 机关兽已经出来六只,与西岳的战争迫在眉睫,赵熙下晌要去神兵司安排运送事宜,没留在玉堂宫,回来已经是傍晚。 没人打扰,宋元宝睡了个踏实觉,赵熙进门的时候,他刚醒不久,整个人懒洋洋地躺在宫苑摇椅上。 赵熙走到他旁边停下,“我已经知会过宋司丞,说你明日一早出宫。” “嗯。”宋元宝点点头,鼻音慵懒。 赵熙问他,“你还有什么心愿没?” “心愿?”宋元宝一愣。 赵熙颔首,“但凡是想要的,或者想做的,你都可以说,只要不逾矩,我尽可能帮你实现。” 宋元宝想了下,问他,“这个心愿能不能延期?” “延期?” “对,我目前没有特别想要的,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但我觉得,未来可能会有,所以我想把这个心愿留着,等用得着的时候再找殿下兑现,成吗?” 赵熙点头,说成。 宋元宝又问?“如果延期到殿下荣登大宝当上帝王,也还算数吗?” “算数。” 宋元宝满意了,勾起唇,“谢殿下恩典。” …… 三宝公公带着知夏和其他几个小宫女,把宋元宝的东西一件一件打包起来。 三宝公公一边收拾一边哭,哭得眼睛都肿了。 知夏看着他那副模样,忍不住扑哧笑出声,说看不出来啊,三宝公公平日里对宋少爷不冷不热的,这会儿宋少爷要走了,大家都安安静静的,就你一个人眼泪憋不住。 三宝公公“呸”她一脸,“滚边儿去,我爱哭就哭,管得着吗你?” 知夏啧啧,“听听这说话的语气,都学成宋少爷了,还成天说自个儿不待见他,要我说,咱们整个玉堂宫里,就属你最喜欢宋少爷了,偏你非要死倔着不肯承认。” 三宝公公气哼哼地瞪着她,“人都要走了,你在这儿嚷嚷还有个屁用!” 知夏说:“我嚷嚷没用,那你都快哭瞎了,不也没把人给留下来吗?” 三宝公公被她这一刀补的,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 知夏:“……” 除了三宝公公哭得缓不过来之外,玉堂宫其他人一切照旧,晚膳过后,赵熙看了会儿书,掐着时辰歇了。 宋元宝白天睡了一觉,晚上没瞌睡,找来梯子爬上琉璃瓦房顶看星星。 三宝公公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还在一抽一抽的,问:“宋少爷,你能不能不要走?” 宋元宝借着月色看到他双眼肿得像被谁给揍了,笑问:“怎么着,舍不得本少爷啊?” 三宝公公垂下脑袋,说:“殿下需要您辅佐。” 宋元宝往后一躺,盯着最闪亮的那颗星子,缓缓道:“我只是大皇子的伴读,如今皇子成了太子,他长大了,不再需要伴读了。” 516、回来考状元娶媳妇儿(1更) 夜色很浓,月光朦胧,少年躺在斜坡琉璃瓦上,一条腿曲起,左手拿着个黑釉小酒坛,右手臂横在眉骨处,眼睛里落满了夜空中的冷星。 说完那句话之后,他忽然笑吟吟地转过头,将手中酒坛递给三宝公公,“来点儿?” 三宝公公吸了吸鼻子,摇头说:“不喝,不能喝。” 宋元宝疑惑挑眉,“为何不能喝?” 三宝公公道:“我是说,宋少爷不能喝,殿下有令,在宫里您得禁酒。” “我这都要走了还禁酒啊?”宋元宝哭笑不得,伸手打开酒塞,刚要凑到嘴边,就被三宝公公一把夺过去藏在身后,义正辞严道:“只要宋少爷还在宫里一天,您就是宫里人,殿下说什么您都得照办。” 宋元宝拗不过他,叹了口气,“行吧,不喝就不喝,你把那酒给我藏好了啊,往后我要是得了机会入宫,第一时间就找你要。” 三宝公公小心捧着葫芦大的黑釉小酒坛,吭哧吭哧顺着楼梯下了房顶,不知从哪找了把锄头来,直接在满园飘香的丹桂树下挖个坑当着宋元宝的面把酒给埋了。 “……” 宋元宝直起身,坐在房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 赏了大半个晚上的毛月亮,宋元宝终于在打完第三个喷嚏之后揉揉鼻子爬下房顶回寝殿准备睡觉。 进去才发现那张黄杨木大凉床不见了,原本的床位一片空荡。 三宝公公跟在他屁股后头,低声解释道:“少爷不是一早就要出宫吗?那床太大,还又贵又重,奴才怕明早来不及,就让人先抬出去打包了。” 宋元宝惊奇道:“你抬床的速度竟然比求我留下来的速度还快?” 三宝公公这次不呜呜呜了,开始嘤嘤嘤。 宋元宝打住他,“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活了?出去,本少爷要睡觉!” 三宝公公给他找了床铺盖,说外殿有张小榻,让他今夜将就一下。 宋元宝接过铺盖,灭了灯往榻子上一躺。 他在外面吹了冷风,当下脑子里清醒得很,睡不着,睡不着就开始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想到自己在话本子里看到的拜把子兄弟分道扬镳时那种豪情万丈、豪气干云、豪言壮语的场面。 宋元宝觉得,自己和赵熙虽然没正式拜过把子,但结识了两年,怎么着也算得上铁哥们儿了,如今自己要走,赵熙就算再沉默寡言,最后的分别时刻,他总不会眼睁睁地干看着吧? 他甚至还自动脑补了赵熙开口挽留他的无数个场景。 想得挺美,脑补的挺全乎,然而宋元宝怎么都没料到,他和赵熙的道别是这样的。 三宝公公一大早就来叫宋元宝起床,结果被睡梦中的宋元宝习惯性一巴掌甩过去扇翻在地上。 三宝公公泪眼汪汪,“宋少爷,大凉床都快到你家了,你到底走不走啊?” 宋元宝一个激灵醒过来,才想起自己今日是要出宫回家的。 他撸了把脸,看着眼前委屈巴巴的小太监,问:“殿下呢?” 三宝公公道:“殿下被礼部尚书请去商议册封大典了。” 宋元宝:“什么时候走的?” “卯时不到。” “如今什么时辰?” “巳时正。” 宋元宝:“……” 宋元宝觉得自己昨天晚上自己八成是脑子被驴给吃了,赵熙那种清心寡欲的人,连对生母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做派,怎么可能煽情兮兮地跑来送他? 况且赵熙来送他的场景,想想都能落一地鸡皮疙瘩。 宋元宝揉揉眉骨,起身洗漱穿戴,把自己收拾好,这才回头四下打量了一圈儿,整个偏殿内属于他的东西已经一件也不剩,他叹口气,“走吧!” 说完,神情决然地抬步出了偏殿。 三宝公公跟上去,出门之后,顺手把偏殿门给锁了。 宋元宝听到落锁的声音,步子顿了一下,到底还是没回头,闷着头直到走出玉堂宫大门。 外面是长长的高墙甬道,甬道上停放着四人抬的软辇。 宋元宝一坐上去,抬轿的四个小太监便起身,带着他朝着皇城门方向走。 三宝公公走两步看宋元宝一眼,走两步又看宋元宝一眼。 宋元宝被他盯得都有点儿不自在了,扭头,恶狠狠地凶他,“再看,信不信本少爷挖了你一对儿眼珠子?” 三宝公公缩了缩脖子,说:“奴才只想问一句,宋少爷真的不跟殿下道别了吗?” “又不是生离死别,道什么别?”宋元宝白他一眼,“我是出宫,不是出殡,你哭丧着个脸,成心的吧?” 三宝公公忙摇头,“奴才没有。” “没有就给爷笑一个。” 三宝公公扯着嘴角,实在是扯不出笑容来。 宋元宝说:“来,本少爷给你笑一个。” 话完,他倒竖大拇指,将鼻孔往上扒拉,龇着牙,两个瞳仁往内眼角移,形成斗鸡眼,那模样,分外滑稽,三宝公公捂着肚子笑得不行。 “笑就对了。”宋元宝放下手,恢复正常,“往后殿下要是心情不好,你就照我这么做给他看,听到没?” “听到了。”三宝公公点点头。 直到把宋元宝送出皇城门,三宝公公才打回转。 刚到玉堂宫就见赵熙站在偏殿外,对着那把青铜锁发呆。 “殿下。”三宝公公奇道:“您不是在礼部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赵熙回神,垂下眼睫不紧不慢道:“我落了点东西,回来取。” 见三宝公公不说话,他问:“宋皓走了?” “奴才刚刚把人送出皇城。” “他的东西搬完没?” “搬完了,一件不剩。”三宝公公往前走了两步,正对着偏殿门,“奴才手中有钥匙,殿下要不要进去检查一下?” “无须检查。”赵熙没有接钥匙,只是嘱咐三宝公公,“走便走了,往后隔段时间让人进去打扫一下,免得落了灰。” 三宝公公应了声,看了眼墙角那株漂亮的丹桂,最终还是选择说实话,“殿下,宋少爷埋了一坛酒在那下面。” 赵熙顺着三宝公公所指方向看过去,凝神片刻,嗯一声,语气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他没有在玉堂宫多逗留,似乎真的只是回来取落下的东西,很快又回了礼部。 —— 宋元宝回到家,正好进宝下早学。 小家伙看到哥哥回来,一下子蹦到他跟前,哥哥哥哥喊不停,母鸡下蛋都没这么勤的。 宋元宝揉揉他的小脑袋,问:“怎么了?” 进宝眨巴着溜圆的双眼,“爹爹说,哥哥回来就不走了。” 宋元宝眼神飘忽了一下,说:“爹爹没骗你,我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 “真的吗?”进宝仰着脖子,小脸上写满了怀疑。 “骗你是小狗。”宋元宝伸出小指跟他拉钩。 小家伙又问,“那哥哥会跟进宝一起读书吗?” 宋元宝想到许登科,嘴角微抽,摇头道:“哥哥要去国子监,不跟你一块儿。” 进宝愈发疑惑,“国子监是什么地方?” “是个念书的地方。” “那哥哥为什么不能跟我一起念?” “哥哥跟你念的不一样。”宋元宝耐心回答。 小家伙瘪瘪嘴,“进宝也要去国子监。” 宋元宝笑道:“等你长大了就能去。” 小家伙表示很苦恼,每次自己说点儿什么,爹娘和哥哥总是说等他长大就能这样那样了,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垂花门外,宋元宝问:“爹娘在不?” 小家伙说:“娘亲在。” 宋元宝又问他饿不饿,饿就先去吃饭。 小家伙点点头。 兄弟俩直接去温婉的青藤居。 宋姣正在帮着云彩摆桌准备吃饭,见到宋元宝,有些愣神,“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宋元宝笑吟吟道:“回来考状元娶媳妇儿。” 517、看一眼少一眼(2更) 宋姣不知情,温婉却是昨晚就从宋巍口中得知了宋元宝今早回来。 当下见着人,温婉面上神情很平静,让他坐,又让云彩添副碗筷。 宋元宝在圆凳上坐了,语带关切地问温婉昨天在宴会上有没有受到惊吓。 温婉想到当时有位公主被机关兽吓哭的样子,笑了笑,“还好,可能是我胆子比较大。” 从小就有预感,尤其在宋巍身上,什么光怪陆离的预感都有过,她不至于会被那种小玩意儿吓到,不过,心存好奇倒是真的。 宋元宝神情懊恼道:“那些机关兽,真的是爹和老侯爷送给皇上的一份惊喜,就连我和殿下事先都不知情,殿下原本要送给皇上的是一幅祝寿图,我们到清凉殿的时候,爹才单独把我叫出去,让我去把殿下的设计图给取来,当时我就隐隐有些猜测了,没想到果真如此,爹借着寿宴,让殿下在皇上跟前立功,至于之后的事,娘也都看到了。” 温婉听他这么说,恍然大悟,“难怪当时你爹献上机关兽的时候,我见大殿下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原来如此。”说到这儿,温婉心中担忧起来,“元宝,大殿下没怨你爹擅做主张吧?” “哪能呢?”宋元宝扯了扯嘴角,“因为爹这一推波助澜,殿下直接被封了太子,他感激我爹都来还不及,怎么可能心生怨怼?” 温婉松口气,又问宋元宝,说既然殿下没生气,为什么你回家来了? 宋元宝面上笑着,“我先前不说了吗?回来考状元娶媳妇儿。” 温婉不信,“殿下让你回来的?” 话虽这么说,又觉得赵熙不是那样的人,刚被封为太子就一脚踹开同窗两年的伴读,如此过河拆桥,以赵熙的品行,应该不至于做得出来。 “是我自己要回来的。”宋元宝面色坦然,瞧不出异常,“否则就凭我这厚脸皮,我要不想走,他能赶得走我吗?” “回来也挺好。”温婉说,“进宝和你爷奶都念叨着你呢,趁这段日子还不去国子监,抽空多陪陪两位老人家,你入宫两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们也都上年纪了,看一眼就少一眼。” 关于这点,宋元宝心里是有愧疚的,温婉一说,他没反驳,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进宝见温婉还要说话,他皱着小眉头,用筷子使劲敲碗,“娘亲,进宝饿了。” 温婉马上止了话题,朝儿子投去温柔的目光,说好好好,马上就开饭。 又看向一旁的宋姣,让她别干站着了,坐下来一块儿吃。 宋姣刚才听温婉和宋元宝说宫宴的事儿听得入了迷,杵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眼下被温婉点名,她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将托盘递给云彩,拉个凳子坐下来,第一时间往进宝的小碗里夹了他爱吃的清蒸鱼。 小家伙想来是饿得狠了,大半张脸都埋到碗里,吃得津津有味。 宋元宝就坐在温婉右手边,她顺手,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 宋元宝一看是要给自己的,忙道:“娘,我自己来,您就别忙活了。” 一面说,一面将小碗端离,表示要自己夹菜。 温婉只好将红烧肉放回自己碗里,叹气道:“我记得你以前回来,总念叨着家里的红烧肉,怎么这次不念叨了,是不是吃腻了?” “家里的红烧肉自然怎么吃都不会腻。”宋元宝嘴里说着,筷子却是伸向另一个盘子里的炒笋。 不仅如此,他还单独拿个没用过的空碗拣了几样菜装在里头,似乎是固定了这顿只吃小碗里的那些,不会再夹菜。 温婉想着,大概是元宝习惯了宫里的饮食,突然回家有些适应不过来,便也由着他去。 之后,饭桌上再没人说话。 宋家虽然比不得大户人家那么讲规矩,但食不言寝不语这一条还是奉行的。 饭后,云彩和玲珑进来收拾了碗筷,温婉往七屏式围板罗汉床上一歪,问宋元宝下晌有安排没。 宋元宝刚洗完手,回应道:“我先去看看爷奶,然后回书房温书。” “温书?”温婉愣了一下,以前这小子回来总嚷嚷着在宫里睡不够,吃了饭头一件事就是回房倒头大睡,第二天还得让人去请才能醒。 刚回家头一天就这么爱学习,似乎是破天荒地头一遭啊! 温婉总感觉他这次回来,似乎变得自觉了许多。 不过自觉倒是自觉了,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温婉也说不上来哪不对劲,想了想,还是归咎于元宝刚回家,时隔两年不太适应家里,没做他想。 宋姣最近也在读书,偶尔有不懂的就问温婉,但因着温婉身子重,宋姣没敢劳烦她太多,有些不太紧要的,就憋着没问。 听说大堂哥还要在家待上一段日子,她眼神儿亮了亮,“大哥,我有好多不懂的,往后能不能问你?” 宋元宝若有所思地看了宋姣一眼,忽然笑起来,“这要嫁给读书人就是不一样,那股拼劲儿,都快赶上我这个当大哥的了。” 宋姣被他说得脸上一阵热,嗔道:“读书是我自个儿的事,关梁公子什么事?” 瞧出堂妹面子薄,宋元宝收了心思,不再打趣她,说可以,一会儿去看完爷奶,他要去外院书房温书,想问什么随时来问。 宋姣心下一喜,“谢谢大哥。” 宋元宝问她,“梁家过几道礼了?” 宋姣清秀的面上飘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声音压得低低的,“说是中秋之后就下聘,至于婚期……” 话到这儿,宋姣转头望向罗汉床上坐着的温婉。 温婉道:“婚期还没瞧,估摸着最早也是明年开春。” 宋元宝感慨道:“时间过得可真快,这才一晃眼,家中堂妹都到了出嫁的年纪。” 明明是十五岁的少年,偏偏把这么句话说出了沧桑的味道来,与他平日里恣意洒脱的性子完全不相符。 温婉笑话他,“你之前每次回来都说在宫里如日入年,如今真回来了,又说时间过得快,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宋元宝倒也没觉得多不好意思,“我那就是闲着没事儿发发牢骚而已,再说了,人都是会成长的嘛,当年我抱怨的时候,也才十三四岁。爹说过,经历得多了,心态变了,对很多事情的观念也会随之改变。两年前我抱怨度日如年,不代表两年后我还这么认为,毕竟,我今年十五岁了。” 温婉难得见他一本正经跟人讲道理的模样,笑了笑,说你说的都对。 进宝下晌还有课,熬不住,先去午睡了。 宋元宝坐着跟温婉和宋姣说了会儿话,起身去荣安堂 宋老爹手里拿着把小锄头,在给花树除草,见到大孙子进门,苍老的脸上露出笑容来,“元宝,你啥时候回来的?” 宋元宝说刚到不久,才在青藤居那边吃了午饭。 宋老爹搁下锄头,擦了擦手,让他堂屋里坐。 宋婆子在午休,宋老爹没把人吵醒,爷孙俩在堂屋里叙话。 宋元宝想起温婉先前说见一次少一次的那句话,仔细抬头看了看宋老爹,见爷爷不知何时两鬓已经花白,脸上的褶子像被什么钝器一点一点凿出来,顿时觉得心酸,“爷爷,您和奶奶身子骨还硬朗吧?” “硬朗着呢。”宋老爹道:“春耕那会儿我和你奶奶带着进宝去庄子上干了几天农活,活动活动筋骨,到如今也没见头疼脑热。” 怕宋元宝问起宋婆子生病那事儿,宋老爹很快岔开话题,说你回来就回来吧,咋还把人大皇子的床都给搬来了?家里又不是没有。 宋元宝:“……爷爷,那不是他的床,只是在宫里闲置的空床而已,我入宫伴读两年,送的。” 宋老爹说见过送金送银送宝石玉器的,就没见过谁送床,问宋元宝有什么讲究没。 宋元宝:“没什么讲究,我认床,习惯了,就让人给搬回来。” 他真的只是看中那张床冬暖夏凉的神奇功效而已,不过跟爷爷解释这个,老人家未必听得懂,宋元宝索性扯了个借口。 518、逍遥公子(1更) 跟爷爷唠了会儿闲话,宋元宝走出荣安堂,打算去外院自己的书房温书,人还在游廊上走着,就见书童端砚喜滋滋地跑过来,对着他行了一礼,说:“少爷,宫里来人了。” 宋元宝一愣,他才刚到家没多久,宫里怎么会来人? 瞧着端砚的模样,应该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儿,宋元宝没问他来人是谁。 端砚只是他以前在家时伺候笔墨的书童,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怎么接触过宫里的人,问了等于白问。 加快脚步,宋元宝朝前走。 仪门和大门均已打开,老远就能见门外停放着一辆宽敞华丽的马车,马车旁站着的人是赵熙身边的沐公公,沐公公手里捧着个托盘,托盘用大红绸布盖着,看不清楚里面装了什么。 宋元宝跨出门槛,诧异地看着他,“沐公公,您怎么来了?” 在宫里那会儿,宋元宝虽然跳脱,跟这些下人的关系却很好,因此沐公公见到他,面上笑眯眯的,“宋少爷早上走的急,殿下让奴才给您补送赏赐来了。” 听到是赵熙给的东西,宋元宝眉头一挑,“殿下真是有心。” 沐公公把托盘交给他,又说:“殿下还让老奴转告宋少爷,未来三年,希望您能再接再厉。” 一刻也不不忘监督他的学业,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同窗啊! 宋元宝失笑着摇摇头,大概已经猜到赵熙送他的是什么。 接过托盘,宋元宝道声谢,让端砚给了些打赏。 沐公公离开后,宋元宝端着托盘往回走。 端砚喜道:“殿下马上就要被册封了,送给少爷的东西,一定很贵重。” 宋元宝闻言,直接把托盘往他跟前递了递,说:“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了。” 他面上笑眯眯的,让人一时摸不清楚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少爷……”端砚舌头打结,“小的只是开个玩笑。” “我可没开玩笑。”宋元宝神情认真,似乎想马上甩掉什么烫手山芋。 端砚讪笑道:“您这不是成心埋汰小的吗?” “给你机会你还不要,不要拉倒。”宋元宝缩回手,继续朝前走。 等到了书房,将托盘往书案上一放,揭开大红绸布,果然见到下面的东西正是一套文房四宝。 宋元宝隐约记得,这一套赵熙收藏了好久,一直没用。 如今送给他,不知道是该夸赵熙出手大方,还是该说这人手伸的太长,他都出宫了还不忘监管着。 擦了擦手,宋元宝把东西拿出来摆放到案上,打算今后就用它了。 端砚一直以为是什么金银珠宝,如今见着是套文房四宝,瞪直了眼珠子,“殿……殿下派人来给少爷送这个?” “不然你以为呢?”宋元宝瞅着端砚。 旁人不了解,他最清楚赵熙了,那就不是个世俗之人,金银珠宝那等俗物,别指望能从赵熙手里送出来。 不过,为什么非得是文房四宝?送套弓箭也行的啊,正好他最近手痒痒,想去城外练练。 想了想,又觉得还是活捉兔子来的实在,赵熙送他文房四宝,大概也是为了照顾他那上不得台面的骑射之术。 自我慰藉一番,宋元宝忽然觉得赵熙还是挺会体贴人的。 沐公公刚走不久,宫里又来了另一拨人。 这次是光熹帝身边的崔公公,带着帝王旨意来的。 宋元宝不敢怠慢,领着一帮下人出去接旨。 光熹帝比他儿子简单直白,直接赏了宋元宝一大盘金银珠宝,又让崔公公带话,说宋元宝少年英才,倜傥不羁,御赐“逍遥公子”封号。 这是光熹帝当政以来御赐的第一个公子封号。 宋元宝听罢,说金银珠宝他喜欢,逍遥公子他也喜欢,果然还是皇上最懂他。 崔公公将赏赐物递给宋元宝旁边的下人,甩着拂尘道:“皇上很关注三年后的科考,公子可一定不要让他失望呀!” 宋元宝笑呵呵地问崔公公,“三年后考了状元,有美人作赏赐吗?” 崔公公愣了一愣,“公子想要美人?” “也不是什么美人都要。”宋元宝说:“我只要我看上的。” 崔公公瞬间就听明白了,说肯定有,只要能考上状元,到时候想要谁,直接向皇上请旨就是了。 宋元宝听得心情愉悦,手一翻掀开帝王给的赏赐,摸了个金锭子送给崔公公,再挥着爪子把人给送走。 之前玉堂宫来人,送了一套文房四宝,这会儿乾清宫来人,送了一盘子好玩意儿外加一个封号,端砚再看宋元宝的眼神冒着亮晶晶的光,崇拜得不行,高呼:“公子威武!” 看着他那傻样,宋元宝忽然明白了当初自己对着赵熙喊“殿下无所不能”的时候,为什么会换来那样一个眼神。 温婉不方便出来接旨,宋元宝进门之后她才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得知宋元宝被封“逍遥公子”,她唇角往上扬了扬,也为他感到高兴,说:“你小子真是出息了啊,待在大皇子身边两年,不仅小小年纪中了举,还摘得个公子封号。” 端砚在一旁听得十分起劲,添油加醋道:“那必须呀,我们公子无所不能。” 他才说完,就听到宋元宝呸了一声。 端砚讪讪,“公子,小的说错什么了吗?” 宋元宝说:“我一不会上天二不会入地,哪来的无所不能?你做人能不能现实点儿?” 端砚清清嗓子,换个口号,“公子威武!公子说什么都对!” 宋元宝:“……” 宋元宝把二货书童踹出去,房内又恢复了安静。 温婉笑看着他,“去年考了解元就已经惹来一屁股桃花债,今年又得个封号,小元宝,你往后出门可得找你奶奶看黄历呀!可别被人直接抢回去当女婿了。” 宋元宝笑了笑,掐着时辰回书房,下晌一直待在里面看书,期间除了端砚和徽墨二人进去送了两回茶,没人打扰。 一直到傍晚宋巍下衙,宋元宝才从书房里出来。 宋巍和温婉一样,也察觉到了这小子比以往更加自觉勤奋,问他,“刚到家,怎么不歇两天?” 宋元宝说歇不住,习惯了。 宋巍道:“如今不比在宫里,你无需那么紧绷,适当的放松一下也挺好。” 宋元宝点点头,嘴上倒是应了,行动上还是照着习惯来。 在宫里那会儿,他和赵熙不管是上课还是武术练习,都是高强度的,精力一旦集中起来,大脑运行的速度快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也是他能在两年之内快速成长起来的重要原因。 如今回了家,没有人通过实力的绝对碾压刺激他,没有人冷言冷语地监督他,更没有老师给他出高难度的考题,宋元宝的大脑有些放空,好似突然之间失去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茫然,无措,找不到目标。 所以他拼命维持着在宫里的习惯,拼命想找回以前的状态,然而不管他怎么努力,脑子里仍然一片空荡。 他忽然想到宋巍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大意是他认为最苦的这几年,下半辈子都不可能再重来。 那时候他不以为意,现而今他追悔莫及。 …… 宋婆子得知大孙子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看书,心疼得眼圈儿都红了,亲自来给他送早饭,问他怎么不多睡会儿。 宋元宝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熬了几日,眸子里熬出了红血丝,听到声音,他抬起头,对上宋婆子关切的眼神,扯了扯嘴角,说:“奶奶,我没事儿,我以前在宫里就这样。” “哎哟我的乖孙子,你都回家了,怎么能跟宫里比……啊,元宝——”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宋元宝两眼一闭昏厥了过去。 …… 家里请了大夫来,宋元宝病得很严重,他吃不下东西,哪怕是稀粥,刚咽下去就想吐。 大夫说他精神出了问题,要静养。 宋婆子急得不得了,问大夫,“就没有药物能医治吗?我们家库房里还有不少药材,你说,要啥,我去找来。” 大夫摇摇头,说这已经超出药物医治的范畴了,需要病人自己调节,又嘱咐了不能再熬夜,否则精神和体力再继续透支下去是很危险的。 宋元宝沉默地靠坐在床榻上,望着窗外发呆。 温婉叹口气,对宋姣道:“以你的名义送个帖子去叶家,请叶姑娘过府来坐坐吧!” 519、演,接着演(2更) 叶翎和宋姣,可以说是对彼此完全陌生的两个人。 在此之前,宋姣不认识叶翎,叶翎也不认识宋姣。 如今突然有一封帖子到了云麾将军府,上面的内容简单直白,说宋家二房有位姑娘就快出嫁了,听闻叶姑娘在女红上造诣很深,想当面请教请教她,好给未来的夫君和公婆做些行头。 叶翎坐在后花园的秋千上轻轻晃悠,怀中抱着宋元宝给她捉的小白兔,茫然地看着石桌上的烫金请帖。 婢女琉璃道:“叶家和宋家素无来往,如今宋家突然来了帖子,奴婢觉得有些蹊跷,横竖姑娘也不认识那位宋大姑娘,不如找个借口推了吧?” 叶翎轻轻皱着眉,“就这么给推了,会不会不太妥当?” 她原本想说,不认识宋大姑娘,可我认识元宝少爷呀,看在元宝少爷给我捉兔子的份上,如今人家妹妹要出嫁了,这个面子怎么着也得给的吧? 可这话,叶翎只是在心里想了想。 对于去不去宋府,她尚在犹豫。 琉璃还来不及说话,就被另一道带着愠怒的声音给接了过去。 来人正是叶翎的亲哥哥叶嵘,他看起来十分不悦,大马金刀地往石凳上一坐,重哼道:“不用看了,指定是宋元宝那小王八犊子变着法儿地诓你去他们家,阿瑶还未出阁,哥哥不允许你出去抛头露面。” 叶翎:“哥哥你为什么对元宝少爷怨念那么深呀?” 叶嵘提起宋元宝脸色就不好,也怕妹妹小小年纪上当受骗,再次哼了一声,“他对你图谋不轨你没看出来?” 叶翎茫然地摇摇头,表示没看出来。 叶嵘瞅了眼自己这个单纯不谙世事的妹妹,叹息着摇摇头,随后伸手,准备把石桌上的请帖拿走。 “哥哥!”叶翎唤住他。 “干嘛?”叶嵘有些漫不经心。 “我……我还是走一趟吧。”叶翎说:“欢姐姐去江南了,府上又没有小姐妹,我连个闺蜜都没有,好无聊啊,如今有人约我,其实我没那么抗拒的。” “可宋元宝他……”叶嵘坚持要说服妹妹。 叶翎道:“宋家又不是没有长辈管着,我既然是客人,长辈们总不会任由府上的人胡来吧?况且,元宝少爷也不是哥哥说的那种人。” 最后一句话,她声音压得很低,但叶嵘还是十分清楚地听到了。 他放弃了劝说妹妹的念头,出言道:“你要去也行,必须得我陪着,否则我绝不会让你踏出房门一步。” …… 叶翎到底是拗不过亲哥哥的性子,兄妹二人换了身行头,一个骑马,一个坐马车,到宋府时有下人候在外面,正是温婉房里的大丫头云彩,说得了夫人吩咐出来迎接叶姑娘和叶三公子。 几人往里走的时候,正好跟刚看完诊出来的大夫碰了面。 云彩担心宋元宝的病情,就顺嘴问了句,“大夫,我们大少爷今日的情况如何了?” 大夫捋捋胡须,叹息摇头,“状态不是很好,再观察几日吧,要还没好转,老夫也没辙了。” 云彩抿着唇,神色间难掩焦急。 叶氏兄妹听得眉心一跳,齐声问:“小元宝(元宝少爷)怎么了?” 老大夫已经走远,云彩摁了摁眼角解释道:“我们少爷刚回来那几日还好好的,后来他成天成夜地把自己关在书房,某回老太太去给他送饭,话都还没说上几句他就昏厥了过去,等再醒过来,便好似换了一个人,吃不下饭,也不说话,只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窗前发呆。” 叶嵘轻嗤,“什么毛病!” 上回去城外射猎,他对宋元宝的不良印象太深,当下有些先入为主,总觉得这货是装的,至于目的……叶嵘不安地看了看站在旁边一脸焦急的妹妹。 叶翎秀眉轻蹙,问云彩,“元宝少爷把自己关在房里那几日是不是很不安?” 云彩嗯嗯点头,说是,“少爷虽然没有对我们下人发火,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很焦躁,吃饭焦躁,看书焦躁,作画也没法儿静下心来,夜间还失眠,睡不着就熬夜,好不容易睡着了,外面稍微有点儿什么动静他马上就会被惊醒,醒来时一身的虚汗,我去书房送过两回饭,被他那满眼的血丝吓得不轻。” “醒来呢?”叶翎又问:“是否就如同你刚才所说,醒来便安静了,像魂游天外似的?” 云彩点头过后,惊奇地看着叶翎,“叶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叶嵘也投来疑惑的眼神。 叶翎看向哥哥,说你忘了吗,大伯父有个姨娘就是这么割腕没的。 叶嵘面露震惊,但随后又冷静下来,“那压根就不是一回事儿,你别想得太复杂了。” “我也不想想啊!”叶翎红着眼眶委屈道:“可是刚才听到元宝少爷的症状,我脑袋里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方姨娘。” 云彩直接被叶翎给吓哭,蹲在地上连话都说不出来。 叶嵘见势头不对,忙开口道:“小姑娘你别难过,我妹妹年纪小,随口胡诌的,当不得真。” 云彩已经哭得六神无主,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叶翎。 叶翎比她还想哭,抿着嘴巴不说话。 叶嵘无奈了,只好又压着性子安抚了云彩一番,之后让她在前头带路,说他们兄妹去看看宋元宝。 云彩哭得一抽一抽的,好不容易擦了眼泪,把人带到外院宋元宝的房门外。 到底是外男的房间,叶嵘心底有犹豫,在门前踌躇了一会儿,让叶翎在外面等,他进去看看,什么情况等他出来再说。 叶翎见哥哥一脸严肃,不敢再说什么,点点头去一旁的长椅上坐了。 云彩难受归难受,还是没忘招待客人,很快给叶翎沏了壶花茶。 叶翎端着茶杯,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对面屋子,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叶嵘掀开竹帘来到里间,看见宋元宝呆坐在窗边,大概是为了给他解闷儿,轩窗外挂了个笼子,笼子里的鸟儿叽叽喳喳上蹿下跳,宋元宝却不为所动,眼珠子半天都不转一下,连屋里进了人都好似没察觉。 屋内气氛诡异的安静。 守在他旁边的端砚见到有人来,终于出声问:“这位公子,你找谁?” 宋元宝认识叶嵘是在薛家,端砚并没见过这位叶三公子。 叶嵘不答,双眼直勾勾盯在宋元宝身上,几个大步跨过去,手掌重重往宋元宝肩膀上一拍,哼声道:“臭小子,戏挺足啊,演,你接着演,我他娘的信你就有鬼!” 叶嵘下手的刹那,端砚明显看到他家公子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 端砚当即就火了,怒瞪着叶嵘,说你谁啊?莫名其妙跑到我们家来骂人,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换做平时,叶嵘这暴脾气指定要把这话多的下人给吊起来狠狠抽一顿,可现如今是在宋家,他不得不压着火,弹了端砚一个脑瓜崩,让他出去,说有话要跟宋元宝单独谈。 端砚不肯,站着不动。 俩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僵持着。 过了会儿,宋元宝才慢吞吞地回过头看着端砚,“你先出去。” “少爷?”端砚难以置信。 宋元宝颔首,声音偏低,“叶三公子是我朋友。” 听闻是朋友,端砚不得不在叶嵘得意的眼神挑衅下退出去。 叶嵘也不客气,伸手往多宝阁上拿了个玉如意下来把玩,眼风时不时地往宋元宝身上瞟,见对方半晌不说话,他坐下来,用玉如意敲了敲宋元宝的胳膊,“小兔崽子,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故意装病让阿瑶来看你的?” 宋元宝侧头看着叶嵘,“她来了?” 面上的疑惑不似作假。 而且,这人的眉眼间一片消颓死气,完全找不到往日里那股子活泼劲儿。 叶嵘被他吓得一个哆嗦,“你、你到底怎么了?” 520、有没有特别想见的人?(1更) “我没事,就想一个人静静。” 宋元宝看着窗外,面无表情地应声,听得叶嵘一头雾水,“那你到底是病没病啊?” 宋元宝将后脑勺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像是累了,一句话都不愿多说。 叶嵘站起来,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 宋元宝:“做什么?” 叶嵘一脸担忧地望着他,“你该不会真是脑子出问题了吧?” 没听到宋元宝的声音,他又皱眉问,“还是受什么刺激了?” 宋元宝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这段日子的状态很差,他叹口气,“倘若叶姑娘真是来看我的,烦请三公子转告她,就说我不便见客。” “喂!”叶嵘眉头皱得更深,“你真不是装出来的啊?” 宋元宝给的回答还是沉默,屋里再度陷入不寻常的寂静。 叶嵘无奈,起身推门出去。 焦急等在外面的端砚见叶嵘出来,一个箭步冲了进去,生怕自己去得晚了公子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叶嵘径直走向妹妹。 叶翎问他,“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叶嵘道:“他的状态果真如那大夫所言,十分之不好。” “那他都跟你聊什么了?”叶翎紧追着问。 “全程都是我一个人在说话,他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偶尔回答一两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见叶翎面露急迫,叶嵘又把宋元宝的话转达出来,“小元宝还让我跟你说一声,他不便见客。” 话完,叶嵘仔细观察着妹妹的反应。 叶翎道:“他不方便见我没什么的,反正我今日来也是应了他堂妹的约。” 叶翎一说,叶嵘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茬,立即将目光转向旁边的云彩。 云彩对着叶翎道了声请,打算把人接去内院。 叶嵘不便跟着,只好又回了宋元宝房里。 习惯了宋元宝吊儿郎当的模样,看着如今安静不说话的他,叶嵘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他有些想不通,宋元宝的症状到底是怎么来的?若是受刺激了,难道不是变得疯疯癫癫吗?他为什么那么安静?安静到让人跟他多待一会儿头皮就会发麻,浑身都觉得不舒服。 —— 叶翎随着云彩来到内院。 宋姣正在青藤居温婉房里,听说叶姑娘来了,当即关上话匣,扭头看着房门处,当看到跟在云彩身后的小姑娘时,笑着起身打了个招呼。 叶翎礼貌地福了福身,“宋夫人,宋姑娘。” 温婉面上一派和软,让她不必多礼,随意坐。 叶翎坐下后,看向宋姣,“我看帖子上说,宋姑娘就快出阁了,恭喜你啊!” 宋姣红着脸道了声谢谢。 两个初次见面的小姑娘,竟是除了打招呼,再找不到别的话题聊,温婉怕她们坐得尴尬,尽量从中缓和气氛,问叶翎,“叶姑娘一个人来的吗?” “是我哥哥陪着来的,他人在外院。”叶翎有些拘谨地说。 “抱歉,大老远的让你跑一趟。”温婉说着,将目光投向宋姣,“实在是我这位侄女儿临出嫁了心情有些紧张,府上又没有别的姑娘陪她说说话,我这才……” 她话还没说完,叶翎就接了过去,“无妨的,我在府上也没有小姐妹陪伴,能理解宋姑娘的心情。” 小姑娘长相无害,声音又轻又软,听得人很舒服,瞧着也没什么心机。 温婉暗暗打量她两眼,笑着让宋姣把人带回院子,说自己有些犯困。 宋姣应声,领着叶翎走了出去。 待人走远,温婉侧侧身子,看向云彩,问:“叶三公子呢?” 云彩道:“在少爷房里。” 温婉又问:“元宝知不知道叶姑娘来了?” 云彩说:“知道的。” “那他……” 云彩叹息道:“之前在外院,叶三公子曾进去看过少爷,叶姑娘在外头等着,出来的时候,奴婢听到叶三公子说少爷说了,他不便见客。” 温婉面色凝重起来,以往宋元宝每次提到叶翎,浑身上下那股子兴奋劲儿挡都挡不住,如今叶姑娘亲自登门,他竟然不为所动? “这孩子,到底为什么会变成了这样?”温婉捂着胸口,眉眼间全是担忧,“刚回来那几日还好好的人。” 云彩问:“夫人要不要去前院看看?” 温婉点点头。 云彩搀扶着她站起来,主仆二人走出垂花门,顺着游廊来到外院宋元宝住处。 端砚守在外面,叶嵘还在宋元宝房内。 为了逗宋元宝说话,叶嵘拿出从未有过的耐心,自顾自地给他讲笑话。 然而屋内除了他的声音,听不到宋元宝的任何回应。 叶嵘垮下脸来,“喂,臭小子!我都亲自登门了,你要不要这么不给面子?” 宋元宝揉着额头,冷淡地吐出两个字,“好吵。” 叶嵘捏紧拳头,险些暴起揍他一顿。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端砚的声音,“夫人。” 叶嵘马上松开拳头,清了清嗓子。 不多会儿,有丫鬟挑帘,温婉缓步走了进来。 叶嵘起身行礼道:“叶三见过夫人。” “三公子不必多礼。”温婉面上的笑容很快将叶嵘心底的暴躁压下去。 他有些怔愣,宋家主母果然如传言那般,年轻又貌美。 尤其笑起来的时候,周身那股子温暖的亲和力,有些像他母亲。 叶嵘想到自己刚才还想动手揍宋元宝,顿时有些局促不安,“那个,我刚刚在给宋少爷讲笑话呢。” 温婉看出他不自在,莞尔道:“三公子请坐。” 叶嵘心虚地坐了下去,却是不敢再直视温婉。 温婉看了眼窗边坐着的人,“元宝,怎么三公子来了你也不好好招待一下?” 宋元宝没反应,眉头微微地蹙着,宁静被人扰乱,他内心又烦又燥,压都压不住。 叶嵘见他连自己家里的长辈都不搭理,这才意识到宋元宝是真出大问题了,眯了眯眼。 温婉察觉到不对劲,吩咐云彩,“把三公子带去前厅喝茶。” 待那二人走后,温婉才重新看向宋元宝,像是怕吵到他,尽量放低声音,“元宝,你是不是在宫里待久了,没办法适应家里?” 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宋元宝长睫轻轻颤了颤,抿唇不语。 他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 习惯了一种习惯,突然之间要打破这一切去适应另一种习惯,那种落差感和不适感,体现在方方面面。 他在睡梦中会潜意识地认为自己还在玉堂宫,等醒来,要盯着帐顶反应好久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了家。 环境的突然转换,让他心里生出不小的抵触感。 正是因为这份抵触,他无法进行自我调节,内心越来越焦虑,尤其是昏倒前的那几日,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元宝,这儿没别人。”温婉的声音轻轻的,像有一双大手安抚着他,“你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告诉我,我尽量给你想办法。” 宋元宝喉咙上下滑动,抬眼看着温婉,在对方温柔目光的注视下,他终于缓缓点了头,眼眶有些红,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娘,我适应不了,回家以后,所有的一切都好陌生。” 这跟他在宫里时偶尔回来一趟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温婉了然,难怪元宝刚回来那天自己给他夹菜,他怎么都不肯要,不是对她有意见,而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从宫里到家里的环境转换。 温婉特别能理解他。 当初刚嫁给宋巍的时候,她在婆家就有这种想法,哪怕相公对她很好,她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融入新环境,夜深人静时,回家的念头很强烈。 两年的时间,能让一个人彻彻底底适应另一种生活。 而现在,要十五岁的少年突然扭转他原本的生活状态,温婉觉得,这对他而言有些难度。 收了思绪,温婉继续轻言慢语地安抚他,“宫里你肯定是回不去了,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或者特别想见的人没?” 521、我们无所不能的人都这样(2更) 闻言,宋元宝再度陷入沉默。 温婉正欲开口再说话,守在外头的端砚突然跑进来道:“夫人,老爷回来了。” 温婉奇道:“时辰尚早,老爷怎么就回来了?” 端砚瞅了眼自家公子,低声说,“一同回来的,似乎还有太子殿下。” 温婉惊了一下,打算起身出去迎接,外面已经传来脚步声。 不多会儿,宋巍挑帘进来,他身后跟着个紫袍少年,玉带锦靴,乌发垂顺,俊颜端肃一丝不苟,正是不日即将被册封为太子的大皇子赵熙。 “殿下。”温婉见了一礼,目光转向宋巍,“相公,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宋巍道:“神兵司上下忙碌了八个多月,终于把机关兽运送出去,皇上体恤,趁着中秋放了我们三日假。”顿了顿,他又道:“殿下听闻元宝病了,特地来看看。” “有劳殿下了。”温婉再次福身。 赵熙点头示意,“宋夫人不必客气。” 温婉看了宋巍一眼,夫妻俩心有灵犀地朝着房门外走,把屋里留给两位少年。 宋元宝的目光在赵熙身上停留片刻,收回来,声音低低,“你怎么来了?” 赵熙在圈椅上坐了,冷淡的视线逼过来,“回家一段日子,你是不是已经忘了自己身上还有要务?” “……” “为何不去神兵司?”赵熙语带责备:“你不知道机关兽出库这几日很忙?” “……” 有那么片刻,宋元宝觉得自己特别委屈,每个人来看他,第一句话都会问他的病情,赵熙可倒好,一进门就没好话,字字句句像裹了层冰霜似的,毫不留情地往他脸上砸来。 他向来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直接皱皱眉头,“我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有没有点儿同情心?” 赵熙语气淡淡,“我们无所不能的人都这样,不能富有同情心。” 宋元宝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咬牙切齿的,“赵、熙!” 赵熙盯着东墙边的多宝阁,那上面有有个红木夔纹盒子,是装前些日子崔公公送来的那道圣旨的,他似乎笑了下,“逍遥公子,你是逍遥过头了,脑子里有空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才会患病。” 宋元宝很生气,“你关心我一句能掉块肉吗?” “不会。”赵熙平静道:“可你并非风寒高热缺胳膊断腿受重伤,而是心里有病,想让我如何关心你?劝你好好养伤,还是劝你按时喝药?” 宋元宝:“……” 赵熙对他的横眉怒目视而不见,“国子监那边,我都已经替你安排好了,你只需上午上课,下晌得去神兵司,中秋过后,记得每日按时去衙门报道。” 宋元宝磨牙,脸色格外差,低吼道:“我还是个学生,你这是剥削,压榨!” 赵熙看着他,“我只是放你出宫,何时说过不剥削你,不压榨你了?” 宋元宝怒极,顺手抄起矮几上的茶杯就扔了过来。 那力道,像是要活生生把赵熙给砸个窟窿。 赵熙稍微一侧身,轻松接住茶杯,放在桌上,清俊的面容仍旧是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闲人容易患病,宋皓,你才十五,不适合养老。” 宋元宝胸口急剧起伏着,他一再地压制,才勉强把那个“滚”字堵在喉咙口。 赵熙走出房门的时候,宋巍和温婉都还没走,在廊凳上坐着,见到他,夫妻二人缓缓起身。 赵熙驻足,缓声道:“他无大碍,过两日便能痊愈。” 温婉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赵熙。 宋巍莞尔,让温婉进去看看元宝,他送赵熙出府。 温婉再次来到宋元宝房内,见他整张脸都是绿的,当即怔住,“元宝,你怎么样?” 宋元宝面部肌肉痛苦地扭曲了一下,半晌,自齿缝间挤出一个字来,“饿……” 温婉:“……” 这反应,完完全全超出温婉的预料,她赶紧吩咐了端砚让厨房备吃食。 宋元宝这次没再反胃,食欲似乎挺不错,而且那吃相…… 温婉都有些不忍直视。 不过,他能咽得下去,比什么都来得紧要。 温婉亲自给他盛了碗汤,面露欣慰,“你慢些吃,来,喝点儿汤。” 宋元宝接过,谢谢都来不及说,舀了一勺就往嘴里送。 温婉看得笑了起来。 宋元宝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吃相不雅,逐渐放慢速度,等咽下嘴里的食物才跟温婉解释道:“这些日子都没能好好吃饭,我实在是太饿了。” 温婉说:“能吃是福,你要尽快把自己减下去的肉吃回来才行,否则以你现在的体格,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 宋元宝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问温婉:“叶姑娘是不是还在咱们府上?” 温婉说在。 “我今日状态不好,不便见客,还请娘帮我好好招待一番,待会儿再派人送回去,”宋元宝不想让小姑娘看到自己这副憔悴模样,更不想借此卖惨博同情。 温婉颔首,“我是借着姣姣的名义请她来府上做客的,自然会把人招待好,现如今最要紧的还是你,元宝,你真的没事儿了吗?” 她不知道赵熙先前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元宝是否能在数日之内恢复,温婉还保留着一定的疑虑。 宋元宝又喝了半碗汤,摇头,“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病的,自然也不知道何时能恢复。 哪怕问不出什么来,温婉还是觉得挺高兴,毕竟元宝能吃得下,也愿意开口说话了。 比起前两日来,状态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饭后,温婉问他想做什么。 宋元宝说自己没什么精神,想沐浴好好睡上一觉。 温婉看着他那样子也的确是满脸倦容,不忍心再打扰,出去后嘱咐端砚好生伺候着,她去了前厅,叶嵘还在,宋巍陪他坐着。 想着大家都在担心元宝,温婉便没瞒着,如实道:“元宝刚用完饭,说要沐浴好好歇一歇补充体力。” 宋巍眉头微动,没说什么。 叶嵘:“……” 叶嵘的表情有些扭曲,先前对宋元宝的同情瞬间化为齑粉,这小王八蛋,自己给他讲了那么久的笑话,他屁都不放一个,太子才来了多久,他不仅能吃,还能睡了? 心里骂了宋元宝不知多少遍,叶嵘才开口问:“这么说,宋少爷是痊愈了?” “应该……没有吧?”温婉也不是很确定。 叶嵘平衡了,这还差不多! 随后他又看向宋巍,“其实我不太懂,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上次狩猎多灵动活泼的一个人,突然之间变得沉默寡言,这其中不可能没有原因。 温婉正欲开口,宋巍道:“年纪小,心态不好。” 七个字,总结了宋元宝的病因。 叶嵘长长地“哦”了一声,“哦”出恍然大悟的味道来,内心:说的啥玩意儿? 叶氏兄妹一直在宋府待到下晌才回家,虽然叶嵘能保护妹妹,温婉还是照着宋元宝的嘱咐安排人护送回去。 客人走后,宋巍夫妻才回了青藤居。 没外人在,温婉随意歪在长榻上,侧眸看着刚换衣裳出来的宋巍,“相公,这个中秋你想怎么过?” 宋巍笑看着她,“我还以为,你会问我殿下跟元宝说了什么。” 温婉没兴趣知道,“少年人嘛,总会有些大人不能掺和的小秘密,干嘛非得刨根究底?” 宋巍赞同地点点头,将话题转移道中秋上来,“下个月的产期,满月了还得摆宴,中秋我们自家人过就行,等孩子满月了,再发请帖好好热闹热闹。” 温婉摸了摸小腹,“柒宝,墨宝,相公希望哪个先出生?” 宋巍问她,“墨宝先出生,还能有柒宝吗?” “也对哦,墨宝先出生,柒宝就不能叫柒宝了。”温婉觉得自己有点一孕傻三年,“那我还是希望柒宝先出生。” “都一样。”宋巍对此没有特别的看法,“重要的是孩子康健,至于名字,大可以重新取。” 522、1更 宋元宝沐浴完,好生歇息了一夜,隔天精神恢复大半,用过早食之后去青藤居见温婉。 进宝也放了假,小家伙懒洋洋地刚起来,黏在温婉身边,宋姣在一旁汇报账目。 温婉没精力管,最近这段日子让宋姣学着掌家。 小姑娘上手挺快,短短半月就把家中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温婉打趣她,说她将来到了婆家定是个贤妻良母。 小姑娘红着脸,继续跟她说中秋的预算和开支。 “娘,你们在干吗呢?” 听到里头传来声音,宋元宝挑起帘栊,跨步而入。 “哥哥!”进宝一见宋元宝,马上飞奔过去。 他一直想去前院跟哥哥玩,可是所有人都说哥哥病了,不能去打扰他。 小家伙还以为哥哥又回宫了,一个人郁闷了好几天,如今终于见着人,他小脸上全是兴奋,爪子恨不能黏在宋元宝的手臂上就摘不下来。 宋元宝摸摸他的小脑袋,问:“不是放假吗?怎么不多睡会儿?” 进宝哼哼唧唧地摇头,说:“饿醒的。” 宋元宝被他逗笑,本想习惯性地问问他这几日功课如何,有没有认真听讲,可一想到进宝那位先生,顿时觉得不提也罢,把他拉到圈椅上坐下。 进宝问他,“哥哥好了没?” 宋元宝听出进宝是在问病情,他侧了侧头,见温婉和宋姣二人的目光齐齐胶着在自己身上。 宋元宝手握成拳,凑到唇边咳了一下,“我就是精神状态不佳而已,休息几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宋姣一脸后怕,“大哥,你前些天可把我们吓得不轻,爷奶都快担心死了,尤其是奶奶,都为你跑两次庙了,你要是再不好,她老人家不定得急什么样呢!” “我知道。”宋元宝笑了笑,“我这不是已经好了吗?” 他说着,还原地转了两圈。 温婉抬手让他坐,“病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才见起色,可别把自己给转晕了一会儿吃饭又往外吐。” 宋元宝摸摸鼻子,小声嘀咕,“我其实也没那么弱的。” “你再有本事也不是铜铸的。”温婉道:“往后不准再熬夜伤身明白没?否则再病倒一次,可没人救得了你。” 对此,宋元宝无言反驳。 进宝茫然地听他们说完,然后歪着小脑袋看宋元宝,“哥哥,我要放风筝。” 大病初愈好似获得新生,宋元宝现如今精力充沛,对什么都有兴趣,一听进宝要放风筝,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问进宝有风筝没。 进宝摇头说没有。 宋元宝也不嫌麻烦,说没有就现做。 跟温婉和宋姣打过招呼,宋元宝带着小家伙出了门,兄弟俩的说话声消失在院门口。 宋姣欣慰地看着二人背影,收回视线时望向温婉,“三婶婶,昨天太子殿下到底跟大哥说了什么呀,为什么大哥好似一夜之间就不药而愈了?” 温婉笑着睨她一眼,“小姑娘家,好奇心那么重做什么?” 难得被温婉暗指失礼,宋姣面上浮现几分不好意思。 温婉叹口气,“殿下跟他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元宝为何会病,你想想你刚来京城那会儿的心情就知道了。” 宋姣当然记得,她刚入京那年,三叔三婶婶待她很好,只不过她内心里很是抗拒,谁也不想搭理,就觉得烦,特别想回家,想爹娘和弟弟妹妹。 这么一想,宋姣忽然就理解了宋元宝,感慨道:“两年啊,大哥把自己活成了宫里人。” 温婉不置可否,屋内沉寂片刻,她让宋姣继续说中秋采买的事儿。 宋巍虽然放了三天假,但仍旧忙得不可开交。 他先是帝王宠信的人,如今又亲手把大皇子送入东宫,仕途一片光明,巴结的人多不胜数,每日都有成堆的拜帖上门。 放假头一天宋巍还耐着性子在前院招待了一天,隔天再有人来,他干脆悄悄从后门溜走,去谢正家躲了躲,结果被谢正拦住问了半下午的学术问题。 宋巍回来的时候,眉眼间全是疲惫之色。 温婉忍不住笑话他:“谢正的性子本来就板正,你为什么会想到去他家而不是徐家?” 宋巍显然也没料到自己会碰上这种情况。 “一时情急。”他说:“当时没多想,大概是从小一块长大,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只有他。” “明日中秋了。”温婉提醒他:“宋大人,你的假期只剩一天。” “明日哪也不去。”宋巍很快稳定情绪,投过来的视线温情柔和,“就在家陪你。” “行吧。”温婉说:“看在你还想得起我的份上,我让人多给你做一个月饼。” 今年的中秋,跟去年有所不同。 去年宋元宝虽然回家,但他往往等不到入夜就坐上马车匆匆走了。 今年难得有机会陪家人吃饭赏月。 宋婆子把宋元宝的恢复归功于自己去庙里烧香显灵,赏月的时候非要他好好拜拜月神,说心诚则灵。 宋元宝见进宝小家伙在供桌前的蒲团上拜得像模像样,不得已,跟着跪了下去,虔诚地拜了三拜。 起身的时候听到进宝的欢呼声,“吃月饼咯!” 说完,十分礼貌地一人递一个月饼给大家。 许登科老家青州府隔得远,主仆二人都没回去,就在宋府过的中秋,小家伙每人分发一个月饼,轮到许登科,他犹豫了一下,用小爪子把月饼掰成两半,刚要递一半出去,想了想,又缩回来掰成四分之一大小,然后把其中一份给了许登科。 众人:“……” 温婉:“进宝,月饼要吃一整个才能团团圆圆,哪有你这么分月饼的?赶快重新给先生拿一个。” 进宝说:“先生慢,我给他一个,他会啃到天亮的。” “那也不行。”温婉态度坚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不想让儿子太过失礼。 进宝在温婉的目光注视下,不得不重新递了个月饼给许登科。 许登科伸手慢,是阿贵代接的,这位小厮十分有性格,当着宋家所有人的面,直接照着进宝的过程走了一遍,先把月饼掰成两半,再把二分之一掰成两半,多的自己留着,小的那块递给他家主子。 523、2更 宋家其他人对阿贵的“大不敬”行为早已见怪不怪,只有宋元宝目瞪口呆了片刻,见爹娘爷奶都没出声,反应也不大,他拉回视线,小声问端砚,“怎么回事儿?” “不清楚。”端砚道:“这对主仆的相处模式很奇怪,当小厮的成天吊儿郎当没个正行,时不时还往主子钱袋里摸银子,当主子的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好似什么都由着那个叫‘阿贵’的。” 说着,端砚总结道:“可能是许家家风不严吧。” 否则这种下人要搁到宋家,打断那双贼手都算轻的。 端砚一说,宋元宝大致有了几分了解,目光在阿贵身上打量了一圈儿。 阿贵察觉到宋元宝的视线,也不扭捏,开口道:“二少爷没说错,我家主子吃东西贼慢,而他向来是个不忍心浪费粮食的人,给他一个,毫不夸张地说,他起码得半夜才能吃完睡觉。” 宋元宝敷衍地笑了笑,说行,你是许先生的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 中秋过后,国子监开学,所有衙门照常办公。 宋元宝先去国子监瞅了眼。 他入宫两年多,跟他一届的同窗早就结业出去了,如今国一到国三的学生,他几乎都不认识。 不过这种不认识,只是单方面的不认识。 宋元宝不认识他们,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对于“宋皓”这个名字却如雷贯耳。 因此才刚听说宋元宝要来插班,每个讲堂都安排了“密探”守在大成门口,只等宋元宝一出现就来抢人。 宋元宝完全没料到这两届的学生如此热情,所以提前没做什么准备,闷着头才刚迈入国子监大门门槛,就被人黑布一蒙套住脑袋抬着双手双脚冲向广业堂。 抢人的是国一学生。 宋元宝脑子里乱嗡嗡的,还没理清楚头绪,便感觉自己被人放了下来,他马上掀开罩在头顶的布袋,茫然地看向面前四人。 清一色的长衫白袍书生帽,宋元宝很熟悉,是国子监制服,而且这几人年纪偏小,一个个瞧着娇生惯养,应该是被家中长辈逼着来念书的官二代。 不等他开口,其中一位学生笑眯眯道:“宋哥,来我们广业堂怎么样?什么要求只管提,包您满意。” 宋元宝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如今中秋已过,再过几个月就要岁末考了,每个班都在拼,这种时候若是有特优生转进去,能带动整个班的平均成绩。 宋元宝有些哭笑不得,这些人是从哪看出来他要入国一的? 果然,他才腹诽完,侧后方就传来另一伙人的声音。 “你们广业堂的是不是脑子被驴给踢了?堂堂太子伴读,太傅亲自教出来的天才解元,凭什么入你们国一?” “国一怎么了?”先前说话的少年很不服气,“谁不是从国一过来的?” “人家那水平,需要念国一吗?” “谁要他念书了,我们只是……” “只是请人去考试帮你们拉成绩?啧,果然厚颜无耻!” 三两句不对盘,两伙人直接吵了起来。 宋元宝一开始还觉得挺新鲜,毕竟他是头一次知道自己除了招桃花之外,还招学友喜欢,但随着这伙人越吵越厉害,宋元宝面上的表情逐渐麻木,找个机会溜了,直接去找祭酒大人。 宋元宝在国子监的安排,赵熙早就知会过这边,因此祭酒大人见到他的时候,笑容十分和蔼,问他什么时候来上课。 宋元宝想到赵熙那些话,很是为难地开口道:“祭酒大人,学生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您能通融一二。” 好学生在老师们眼里,偶尔犯点小错是完全可以被原谅的,更何况是宋元宝这种国宝级的学生,祭酒大人秉持着无限宽容的态度。 “何事,你只管说。” 宋元宝低声道:“我只上早上的课,下晌还有事儿。” “去衙门?” 宋元宝怔了下,“祭酒大人怎么知道的?” 邹祭酒说:“在你之前,殿下已经往这边打过招呼了。” “那祭酒大人能同意吗?” 邹祭酒反问他,“宋皓,你知不知道国子监为何要重新把你招回来?” 宋元宝摇头,“不知。” 邹祭酒是个实诚人,也不跟他绕弯子,“把你招回来,是要让你成为国子监的活招牌,只要你保证三年后的科考拿下大三元,想做什么那都是你的自由,学官们绝不会对你有任何意见。” 所谓大三元,是指乡试、会试和殿试都拿下榜首。 目前宋元宝只是解元,要想达到邹祭酒的要求,他还得再拿下会元和状元。 “……”宋元宝:“劳烦大人,帮学生把下晌的课程也给安排上。” 邹祭酒捻着胡须,“诶,年轻人嘛,要自信,你看看我,我就对你挺有信心。” 宋元宝:为什么你能把给人施压的话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啊? 大三元,那是吃饭睡觉那么简单的事儿吗? 入学第一天被几个讲堂抢来抢去也就算了,如今就连祭酒大人也对他撂狠话。 宋元宝叹口气,他明明长得玉树临风,为什么这些人只看得到他的才华? 又是一声叹气,宋元宝拿着自己的东西走出邹祭酒的公署,直接去往国三率性堂。 国三的学生比国一国二成熟得多,宋元宝进去的时候,除了少数几个,绝大多数人都不爱搭理他。 宋元宝浑然不在意,反正他只是来听课的。 找到自己的位置,宋元宝将自带的文房四宝拿出来放在案上,正是赵熙送的那一套。 一堂课听得他瞌睡连连。 倒不是他犯懒,而是不习惯学官的授课速度。 想当初在尚书房,因为赵熙的变态要求,上课的先生讲课就跟打仗似的,那速度,但凡他开个小差,回过神就不知道讲哪儿去了。 如今换个学堂,学官的声音又缓又慢,自带催眠效果,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没吃饱饭。 而且虽然是国三,可那些内容宋元宝感觉自己已经学过,他觉得无趣,将手支在书桌上撑着脑袋直接睡了过去。 学官是刚来的,有几分傲气,见有人胆敢在他的课堂上睡觉,当即皱了眉头,“这位学生,你站起来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524、我真是你舅舅(1更) 大概考虑到这是位刚入学的新生,学官很给他面子,一手捏着书卷,一手拿着戒尺,走到宋元宝旁边的时候,戒尺轻轻敲了敲书案,“你来说说,古传三式是哪三式?” 声音刚落下,所有人的目光就齐刷刷盯到宋元宝身上。 看热闹者居多。 病了那么多天上第一堂课,宋元宝多少有些不习惯,睡得很熟,没听到。 学官脸色不大好看,长长的戒尺又是重重一敲。 宋元宝刚去尚书房的时候不适应作息,也曾因为上课打盹儿没少被提问,当下听到戒尺声响,他条件反射地站起来,眼睛还没完全睁开,脑子里就晃出尚书房先生的某个问题,想也不想,鼻音带着浓浓的睡意,答:“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 学官:“……” 同窗:“……” 右侧有个年纪与他相仿的林姓少年,把书本立起来挡住嘴巴,小声道:“逍遥兄,我们上的是数术课。” 宋元宝瞅了眼学官手上的书,果然是河洛数理,而他答的是《孟子》。 学官没看他,声音硬邦邦的,“国子监是求学的地方,不是你们家里的卧房,态度做不到端正严肃就趁早回去,别以为在贵人身边待过两年便能无视国子监的规矩,京城不缺虚有其表的纨绔子弟,而国子监恰恰不需要的便是这种人。” 宋元宝在这方面心态不错,学官说一句,他便嗯嗯点下头,表示十分赞同。 这般的厚颜无耻,让人拿他没办法。 学官听着,戒尺在他桌上又敲了两下,“嗯嗯嗯,嗯有何用?你给我把古传三式抄上一千遍,明日一早交上来!” 午时下学,先前那位林姓同窗凑过来问他,“其实以逍遥兄你的水平,早就该结业了,干嘛非得跑回来受罪?” 宋元宝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逍遥兄”喊的是他。 他打个呵欠,提笔蘸墨,继续抄古传三式,声音跟他本人一样,懒洋洋的,“可能是我闲着无聊吧。” 林同窗满脸好奇:“你们尚书房的人是不是都这么有性格啊?” 宋元宝笔尖顿了一下,他想到那个人不苟言笑而又无所不能到令人发指的模样,忽然失笑,“或许吧。” “逍遥兄你别抄了,咱们再晚一点儿,饭堂可就没饭了,坐了这么久,你都不饿的吗?”林同窗摸摸肚子,咂吧两下嘴。 宋元宝写了二十遍,将毛笔扔到笔洗里,整理了一下东西,跟着林同窗往外走。 古传三式:《太乙》、《六壬》、《奇门遁甲》 太子殿下在尚书房的课程很丰富,丰富到被皇上下令引到国子监来,宋元宝也是刚刚才反应过来国子监这门课程是近两年才加上去的。 看来皇帝是打算全面培养国子监人才啊,宋元宝如是想着。 饭是林同窗帮他打来的,俩人找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林同窗对他很有好感,一边吃饭,一边提醒他,“下午是礼乐课,逍遥兄可千万别再弄错了。” 宋元宝嘴里嚼着鸡肉块,含糊道:“我下午不来了。” 林同窗:“学官才说你两句你就翘课,你们尚书房的人很嚣张啊!” —— 午膳之后,林同窗回寝舍午休,宋元宝没回家,他坐在空无一人的讲堂内抄了百来遍古传三式,掐着时辰去了神兵司。 赵熙似乎刚到,在穿堂处看到他,没打招呼,面无表情地朝前走着。 宋元宝喊了他两声他都没应。 “喂喂喂!”宋元宝追上来,“你怎么不理人呢?” 赵熙顿住脚步,淡淡二字,“何事?” “没事就不能跟你打个招呼吗?”宋元宝见他还是没有要理自己的意思,低声咕哝,“那日在我们家被骂的是我又不是你,就算要生气,那也该是我生气,你怎么反倒别扭起来了?” 赵熙:“你生气也该有个限度,跑到国子监闹什么?” 宋元宝当即反应过来赵熙说的是早上那个该死的古传三式。 他觉得好笑,“我本尊都才刚出来,你就得到消息了啊,赵熙,你是不是派人监视我?” “无需监视。”赵熙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太子伴读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我想不知道都难。” 宋元宝摸摸鼻梁骨,“我那不是没听清楚学官问的什么吗?” 想到一事,他忽然一拍脑门:“我不跟你说了,一千遍古传三式呢,再不抄,晚上又得熬夜。” 话完,直接窜进赵熙的公署,往书案前一坐,铺纸研墨低着头就开始抄写。 赵熙站在门外,侧头看了宋元宝一眼,黑眸微眯。 直到陆老侯爷让人来请,他才转身缓步离开。 宋元宝在赵熙的公署待了整整一个下午,手都快抄断了才勉强完成一千遍,此时此刻,谁要是在他跟前提及古传三式这几个字,他估计能直接吐出来。 墨迹干涸之后,宋元宝将所有纸张收起来放回书筐,捏了捏酸痛的胳膊,又扭扭脖子,打算出去透透气准备回家吃饭。 出门却见几个神兵司皂吏凑在一块小声议论着什么,见到他,一个个眼神变得古怪,像是在打量什么新鲜货物。 宋元宝上前几步,那几人马上拱手,“公子。” 宋元宝眼风扫过去,“一个个惊慌失色,莫非你们方才是在背后说我坏话不成?” 几个皂吏齐声道:“小的们不敢。” 宋元宝继续捏着酸痛的胳膊,“殿下呢?” “殿下他……”其中一个皂吏言辞闪烁,支支吾吾。 “嗯?” 另一人鼓起勇气道:“外面来了个胡搅蛮缠的人,非自称是公子的亲舅舅,殿下如今正在门外同他周旋。” “我舅舅?”宋元宝俊脸倏地沉了下来,无视皂吏们劝他别出去的话,迈着步子很快来到大门外。 汉白玉的大石狮子旁果然站着个身着靛蓝圆领长袍的瘦高男子,口中嚷嚷着什么,被两名皂吏挡着不让越线。 赵熙负手立在石阶上,一言不发。 见到宋元宝出来,男子眼神一亮,高声喊道:“元宝,元宝你快让他们松开,我是你舅舅啊!” 赵熙闻言,侧了侧头,见宋元宝不知何时已经站到自己旁侧,他出声问:“此人你可曾认识?” 宋元宝仔细看了那人一眼,忽然笑道:“皇上这‘逍遥公子’封的,招桃花也就算了,如今连舅舅都给我招来,没准儿过两日,我还能凭空多出一对爹娘来,殿下你说是不是?” 赵熙继续沉默,未置一词。 若换了往常,宋元宝可能还有心思逗逗这个冒认他舅舅的人,可今日才刚抄了一千遍古传三式,实在是太累,他摆摆手,吩咐皂吏,“让他走吧。” 蓝袍男子正是远赴京城的王家小郎,闻言,声音拔高,“元宝,我真是你舅舅啊!你要不信,带我去见宋三郎,当年要不是他,你爹娘怎么可能会横死归家途中?是他们宋家欺人太甚,你娘一死就断绝咱们两家的往来,不让我这当舅舅的来看你。” 宋元宝僵在原地,“你说什么?” 王小郎见他脸色难看,叹气道:“元宝,这么多年真不是舅舅不管你,我想管来着,当初还想把你带回王家,可你爷爷奶奶不准啊,我实在是没办法……” “荒唐!”宋元宝沉着脸,“再敢胡言乱语半个字,信不信我让人把你扔出京城?” “宋元宝!”王小郎继续嚷嚷,“宋二郎的闺女才多大,你今年就已经十五岁了,真以为自己是宋三郎的亲生儿子吗?” 宋元宝捏紧拳头,转身要进门,赵熙一把抓住他手腕,摇头,“宋司丞一大早就被调去外地采买机关兽的材料了,他不在。” 525、割袍断义(2更) 宋元宝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再度转过身,目光略过大石狮子,定格在王小郎身上,须臾,对赵熙道:“我先把人带回去了。” “宋皓。”赵熙唤住他,“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 “不方便。” “没有不方便。”赵熙坚持,“把人带进去,你们单独说。” 宋元宝看着他,“殿下莫不是忘了?神兵司不让外人入内。” “此一时彼一时。”赵熙说着,吩咐两名皂吏,“把人带去客厅。” “殿下!”宋元宝低喝一声,“你可曾想过你放他进去,皇上知道了会是什么后果?” 赵熙冷静道:“你性子冲动,带他回去,一旦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言论,你必定不受控。” 宋元宝甩开他,再度握紧拳头,赤红着眼,“这是我的家事,你能不能不要管?” 赵熙语调不变,“我答应过你爹,会尽力照拂你。” “这么说,你今日管定我了是吗?” “宋皓,你冷静一点。” “我冷静得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宋元宝走下石阶,背对着赵熙,到王小郎跟前的时候,压着声道:“你,跟我走!” “宋皓!”赵熙疾步下来,拦住他,“你前些日子精神才出过问题,大夫嘱咐了不能受刺激。” “所以呢?” “所以,你不能单独见他,至少,也该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太子殿下。”宋元宝直直对上赵熙的目光,“你真以为应了我爹的两句嘱托你就能包揽我的一切大小事,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么?” “你……” 宋元宝不管不顾地推开两名皂吏,狠狠拽住王小郎的胳膊,眼底神色已经不足以用“阴沉”二字来形容。 在王小郎的痛呼声下,他转过头,看向赵熙,“别让人跟着我,否则我不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赵熙闭了闭眼,抬手让神兵司的人给他让路。 宋元宝牵来自己的马,也不知哪来的大力,一把将王小郎甩上去,自己翻身上马,带着他朝着城郊方向疾驰而去。 皂吏们面面相觑,目光纷纷投向赵熙。 赵熙抿唇片刻,“备马!” …… 王小郎来京城时在路途中就颠了半个月,如今刚到又被宋元宝扔到马背上颠,脾胃实在受不住,张口就想吐。 宋元宝嫌恶地皱皱眉,勒紧缰绳,待马儿停下来后把王小郎扔下去,他自己也跟着翻身下马。 王小郎顾不得其他,趴在田埂边吐得昏天黑地。 宋元宝握着鞭子,手臂一扬直接甩在他后背上。 王小郎不妨,痛得满地打滚。 宋元宝居高临下看着他,“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方才在神兵司不是挺能说的吗?” 王小郎疼得面部扭曲,嘴里骂道:“宋元宝,你个大逆不道的畜生,敢打你亲舅舅,就不怕你娘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吗?” “是谁派你来的?”宋元宝眼神泛冷,言语之间气势逼人。 王小郎见他又想落鞭,趴在地上的手脚蜷缩了一下。 “我这人没什么耐性,你到底说不说?”宋元宝缓缓蹲身,俊颜上一片霜寒。 王小郎嘴唇抖了抖,颤声道:“我、我没撒谎,你亲生爹娘是宋大郎夫妇,他们在你刚满百日的时候就死了,是被宋三郎,也就是你现在所认的爹害死的,这事儿除了你,宋家其他人都知道,宋三郎怕你长大心生怨恨报复他,这才会想方设法瞒着你。” 宋元宝唇线紧绷,眼底愈发冷沉,“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谁派你来的?” “你为什么不信我?” 宋元宝方才那一下用尽全力,王小郎后背伤得不轻,他疼得龇牙咧嘴,声音艰涩,“在你出生之前,宋三郎曾经与何家订过一门亲,是他得罪了何玉梅,逼得那姑娘走投无路,不得不投靠黑风山的山贼,她对婚约一事耿耿于怀,后来你爹娘亲自送宋三郎去县城考试,回来的途中就被何玉梅带人给杀了,他们是代替宋三郎而死的!” 宋元宝握着鞭子的手抖了一下,整个人处在暴怒的边缘。 王小郎见势头不对,忙道:“我敢对天发誓,绝无半句虚言!” 宋元宝扬手就是几鞭子下来,打得啪啪响,“我再问你一遍,到底谁派你来挑拨离间的!” 王小郎疼得嗷嗷直叫,嘴里还是高声喊道:“我没有!我没有撒谎!宋元宝,你是疯了吗?” 宋元宝眼神阴鸷,手腕刚抬起来,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扣住腕骨。 他侧头,正对上赵熙平静的目光。 “你来做什么?”宋元宝想甩开他,无奈赵熙功夫了得,力道大得他毫无办法,只能被对方牵制住。 赵熙喉结滚了滚,“你既知他是来挑拨离间的,为何还要中他的计?” “与你无关!” 宋元宝胸口起伏不定,眼睛里爆满红血丝。 “我管不了你的家事。”赵熙道:“可你若是把他打死出了人命,就该归我管了。” “那是他活该!” “他若是真犯了罪,自有律法制裁,你不能对他动用私刑。” 宋元宝盯着自己手腕处赵熙的那只手,怒喝,“松开!” “除非你答应我,冷静下来,别动怒。” 宋元宝忽然冷笑一声,“我竟不知,一向清雅高华的太子殿下,竟然还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赵熙深吸口气,“今日不管你如何说,我都会阻你。” “赵熙,别逼我。” “宋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像换了个人……” “我一向如此。”宋元宝打断他,“先前就说过了,此事与你无关,殿下若是担心自己被我牵连,那么从这一刻起,你我割袍断义好了。” “宋皓!” “赵熙,你还要我说多少遍?不要插手我的家事!” 赵熙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宋元宝,抿了抿唇,缓缓松开他。 王小郎被打得浑身是伤,他艰难地爬向赵熙,嘴里哀求,“殿下,殿下救命啊!” 赵熙低头看着他,语调平缓,“只要你如实告知,到底是谁派你来的,他便不会杀你。” ------题外话------ 推荐好友文《严先生是个钢铁直男》/叶苒 收藏留言奖励潇湘币。 阮宁一不小心把严先生……的车撞了。 还是一辆豪车。 阮宁很穷,赔是赔不起的,倾家荡产也赔不起,严先生说他不缺钱,但是缺个老婆,没钱赔就赔人吧,阮宁正值走投无路,觉得提议很好,于是一拍即合,扯证去了。 —— 阮宁很惆怅,因为严先生是个钢铁直男,特别不解风情…… 某日微信聊天,阮小姐给严先生发了张自拍。 阮小姐:新口红,好不好看? 严先生:不好看。 阮小姐:…… 阮小姐:mmp! 严先生:mmp是什么意思? 阮小姐:就是说你说的很有道理!//微笑 严先生:觉得有道理就擦了,不好看。 阮小姐:…… 阮小姐:你见过红色的感叹号么? 严先生:? 消息被拒收了…… 严先生看着聊天界面的红色感叹号,一脸懵逼。 526、逍遥公子也不是无所不能的(1更) 王小郎闻言,浑身哆嗦起来,磕磕巴巴道:“没、没人指派,我真是来认亲的。” 赵熙长睫覆下来,落在王小郎身上的视线不带半点温度,“既是认亲,为何不去宋府,偏要跑来神兵司?再有,是谁告诉你宋皓在神兵司的?” 赵熙才说完,王小郎就感觉宋元宝看向自己的眼神好似带了刀子,惊得他又是一身冷汗,抱着赵熙的腿不撒手,“我打听来的,找、找不到宋府,就只能来神兵司了。” “那你方才所说的话……” “真的真的。”王小郎赶紧道:“我没有撒谎,那些都是真的,宋元宝不是宋三郎的亲生儿子,他的亲生爹娘,十多年前被宋三郎害死了。” 怕宋元宝再抽自己鞭子,王小郎鼓起勇气和他对视一眼,说:“我真的没有撒谎,你要不信的话,就带我回去见你爷奶,等见着人把话摊开,就什么都清楚了。” 赵熙眸色沉沉,“若有半句虚言,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不敢不敢,草民不敢。”王小郎一副十分怕他们俩的模样。 赵熙沉默地看向宋元宝,意在让他自己拿个主意。 宋元宝没说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皓。”赵熙出声道:“真相到底如何,此时还未可知,你冷静些,不要中了别人的圈套。” 宋元宝攥着鞭子的手紧了紧,一把提起王小郎的后衣领。 扯到伤口,王小郎疼得哀嚎一声,让轻点儿。 宋元宝眼神凶恶地瞪着他,“你大老远的从宁州跑来京城认亲,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是你舅舅,当然是想认回你这个外甥,我能做什么?” “前面那么多年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舅舅,如今名声传出去了,你倒是迫不及待,还敢说自己没有任何意图?” 宋元宝话完,一脚揣在王小郎背上。 王小郎不防,一个踉跄往前扑,趴在地上起不来。 怕宋元宝再施暴,赵熙忙唤他,“宋皓,冷静。” 宋元宝握紧的拳头颤了两下,双眼红得不像话。 “你若是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抉择,那这个人,我先带走了,等你彻底冷静下来再说。” 宋元宝没吭声,显然他也不想让王小郎去宋府。 温婉产期已近,一旦受到刺激,会出什么事儿谁都料不准。 喉结滚动两下,宋元宝压着火道:“劳烦殿下。” 赵熙深深看他一眼,“你真没事么?” 宋元宝摇摇头,“死不了。” 赵熙沉默片刻,缓声道:“割袍断义这种话,我不希望再听到,你脱口而出之前,也该考虑一下对别人的伤害有多大。” 宋元宝一怔,“殿下……” 赵熙收回目光,“我先带他走了,你自己早些回府,别让家里人担心。” 宋元宝目送着赵熙远去的背影,忽然抬手重重给了自己一巴掌。 —— 宋元宝回府时,夕阳下沉。 爷爷在花园里砍竹子给进宝做竹蜻蜓,奶奶和宋姣唠叨着姑娘家出嫁的那些事儿。 温婉躺在摇椅上,小腹高高隆起,就快足月,丫鬟云彩轻轻给她捏着腿。 宋元宝站在青藤居院门口,犹豫了好久都没有进去。 “公子。”直到端砚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他才回过神。 院里的温婉也听到了声音,她探着脑袋,朝外喊了一声,“元宝?” 宋元宝这下不进也得进了。 他叹了口气,抬腿跨进院门,站在温婉的摇椅前,那声“娘”始终没有喊出口。 “坐吧。”温婉摆手让云彩退下,自己直起身来,扶着腰坐到石凳上。 宋元宝在她对面坐下。 “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碰上了什么事儿?”温婉声音轻柔地问。 “没事。”宋元宝摇头,过后就垂下眼皮不说话。 “你爹一大早被调去外地买木料了。”温婉说:“走前让人给家里来了信儿,可能要一段日子才能回来。” “我知道。”宋元宝的声音蔫嗒嗒的,听着没精神。 温婉看着他右脸颊上的巴掌印,若有所思。 王小郎来京城认亲这事儿,她预感到了,只不过她没说,以前有点什么不好的,她都会提前做出防范,可这一次,她想让元宝自己去面对。 没有人能一辈子平平顺顺,前头十五年,元宝就是太过平顺,所以骨子里埋下了一些不好的东西,他一直没表现出来,是因为没碰到能让他受挫爆发的事儿。 一个人的成长,用嘴巴是教不出来的,纵使宋巍性子再沉稳,再能教育,也不及元宝自己面临抉择,面对挫折时磨砺出来的经验来得有用。 不管王小郎是受了谁的指使在这节骨眼儿上来挑拨元宝和宋巍的关系,元宝都必须要自己挺过这一关。 温婉见他不说话,笑着道:“晚饭应该快好了,你是想在我这儿吃,还是去隔壁跟爷奶一起?” 宋元宝沉默良久,摇头,“我有些累,先回房了,一会儿让端砚去取来。” 话完,宋元宝利落地站起身。 “元宝。”温婉唤住他。 宋元宝顿住脚步,没回头。 温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记住别人的不好是件很累的事,伤身伤神,可记住别人的好,你会发现天还能更高,海还能更阔,你还能走得更远。” 宋元宝满面讶异,他不明白温婉为何突然跟自己说这些。 缓缓转过身,他看到温婉秀美端方的面上笑意平和,弯着唇角对他说:“快去吧,该吃饭了。” 宋元宝轻轻嗯了一声,很快消失在院门口。 宋姣从荣安堂过来,把温婉扶进房之后疑惑道:“方才我过来的时候碰到大哥,他脸色不太对劲,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没事。”温婉道:“大病初愈,可能还没缓过来。” —— 这一夜,宋元宝辗转反侧没睡着,脑子里晃出很多东西。 他想到在宁州那会儿,某回无意中听到村人私底下议论他的身世。 那时候,他便知道了自己不是宋巍的亲生儿子,原本,他该管宋巍叫声三叔。 只不过他爹娘没了,三叔才把他养到自己名下。 可能是从小就对亲生爹娘没印象的原因,他反而跟三叔更亲近,也从未想过去问亲生爹娘的事儿。 这么多年,他一直把自己多余的情绪麻痹掉,直到今日王小郎上门认亲。 尤其是王小郎把他爹娘的死因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时候,宋元宝不否认自己内心受到了很大的波动。 他越不愿意去想,脑子里就越会不由自主地把他带到那个问题上。 他想去问爷奶,又怕自己承受不住真相,可是憋在心里,又觉得难受。 熬了一宿没合眼,宋元宝黑眼圈重得厉害,端砚担忧道:“公子,要不小的去国子监给您告个假吧,您这样子,没法儿上课啊!” “不用。”宋元宝把自己收拾好,出门坐上马车。 到国子监的时候,下车就见到三宝公公站在大门外,手中拿着个小书筐,是宋元宝昨天带去神兵司的。 见到他,三宝公公快速上前来,“公子,殿下让奴才把这个转交给您。” 里面是抄好的一千遍古传三式。 宋元宝接过,道了声谢就直接走进大门。 三宝公公纳闷儿地看着宋元宝的背影,难怪出宫前殿下让他别招惹宋元宝,这位少爷今日果然有古怪。 上课之前,宋元宝把自己抄好的古传三式交上去,整堂课都没有走神,听得格外认真。 午饭的时候,林同窗问他,“逍遥兄,你是不是熬夜抄那一千遍了?” 宋元宝点头说是。 “你可真是太实诚了。”林同窗道:“就三个名字而已,让下人代劳不就行了,学官又不会真的一遍一遍去检查,你干嘛那么拼命?这作风,一点儿都不逍遥。” 宋元宝吃着嘴里的饭菜,随口应道:“逍遥公子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至少,我头上还有几位不能轻易冒犯的老师。” 527、这名儿响亮不?(2更) 下晌宋元宝去神兵司的时候,没见着赵熙,他随便找个人问了问,皂吏回答:“公子,殿下今日册封大典呢,玉堂宫上上下下都在忙着搬去东宫,他当然不会出现在神兵司啦!” “册封大典?”宋元宝怔愣住。 从他出宫到现在,似乎什么都没做,一晃就已经半个多月过去了。 他知道赵熙会被封为太子,却忘了问一句,什么时候。 “也罢。”宋元宝叹气:“我还是去帮他们组装机关兽吧。” 横竖他已经不是宫里人,就算知道了册封大典的时间,也没办法进去观礼。 之后的好几日,赵熙一直没来神兵司,宋元宝按部就班地上衙下衙,帮着匠人们备料组装,日子过得还算充实,只不过,王小郎说的那番话到底是在他心里留了疙瘩。 这天傍晚回到家,他一个人去了祠堂,打算拜拜亲生爹娘,却见宋老爹从里面出来,爷孙俩碰了个正着。 宋老爹没料到宋元宝会突然来,脚粘在地上没再往前走,看向大孙子的眼神有些闪躲。 “爷爷,这么巧,您也来上香?”宋元宝笑着,先开口。 宋老爹慢慢回过神,“是啊,我闲着没事儿,进来擦擦灰,顺便给你大伯大伯娘上柱香。” 宋元宝像是不经意地问起,“爷爷好像从来都没跟我说过,他们是怎么死的。” “意外。”宋老爹叹口气,“你大伯和大伯娘也是福薄,年纪轻轻就遭了难。” “他们没有孩子吗?”宋元宝面露好奇,“成亲那么久,总不至于没留下一儿半女吧?是不在人世,还是被送回姥姥家了?” 宋老爹听出大孙子已经起疑,没打算再继续瞒下去,但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想了想,道:“这么着吧,你再等几天,等你爹……等三郎办差回来,我让他亲自给你解释。” 宋元宝“哦”一声,等宋老爹走远,他推开祠堂门,进去给宋大郎夫妇上香。 以往每次来,他都只是沉默地站上一会儿就走了,今日不同,上完香之后,目光落在那两个漆黑牌位上,口中轻轻唤了声,“爹,娘,孩儿不孝。” 宋老爹回到荣安堂,云霞正在摆饭,宋婆子问他怎么去了那么久。 宋老爹坐在桌边的圆凳上,满面愁容。 宋婆子一瞅不对劲,忙问,“咋了?” 宋老爹让云霞先出去,低声开口道:“老婆子,元宝应该是知道自己身世了,先前在祠堂外碰到我,问我大郎夫妇怎么死的,又问他们家是不是没留下一儿半女。” 宋婆子脸色变了变,“那你咋说的?” “我当然不能直言。”宋老爹道:“我告诉他,这事儿等三郎回来再说。” “你这么说,不就等同于默认了他不是三郎亲生吗?”宋婆子埋怨起来,“因着大郎夫妇的死,三郎那几年都成啥样了,你这当爹的又不是没见着,还让他回来跟元宝说,说啥?说大郎夫妇是因他而死?你这不是成心添乱吗?” “可当时元宝那样问,我总不能随便编个理由糊弄他吧?元宝已经十五岁,不是小孩子了,咱们只能糊弄他一时,糊弄不了他一世,万一将来他从别的地方得知了真相,只会埋怨咱们合起伙来瞒着他,到那时候他问起,咱又怎么跟他解释?” 宋婆子被他说得六神无主,饭也没心思吃了,“你这糟老头子,平时挺会说话的人,关键时刻净给我找事儿。”又问:“这事儿三郎媳妇知道不?” “我没往那边说。” “那我得去提前跟她打个招呼,那是个心肠软的,保不齐大孙子一问,她就傻乎乎地给招了。”宋婆子说着,起身出了荣安堂,去往青藤居。 进宝捏着勺子给温婉盛饭,刚把小碗端到温婉面前,就见宋婆子急匆匆地往这边来。 进宝大声喊道:“奶奶,吃饭饭啦!” 听到小孙子的声音,宋婆子黑沉沉的脸色陡然柔和下来,喜道:“哎哟我这乖孙子,还知道叫奶奶吃饭呢,你们准备了奶奶的饭没?” 进宝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小碗,又看看温婉和宋姣的,说:“大姐姐可以少吃一点,让给奶奶吃。” 宋姣被他气笑,“为什么是我?你人小,才应该少吃一点。” 进宝慢吞吞地摇着脑袋,“新郎官不喜欢胖胖的新娘子,大姐姐多吃就会变胖,胖好几斤。” “……”宋姣真是服了。 温婉敛去笑意,看向婆婆,“娘过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宋婆子挨着她坐下,问:“元宝有没有来找过你?” 温婉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听出来婆婆在说什么,她递个眼色给云彩和玲珑,让二人退出去,这才应声:“没呢,他去找爹娘了?” 宋婆子说:“先前在祠堂外,元宝碰到你公公了,问他大郎夫妇是怎么死的,还问大房是不是没留下一儿半女,你公公猜想元宝可能是对自己的身世起了疑心。 大郎夫妇的死因,我在宁州那会儿跟你说过的,三郎媳妇,你那嘴巴可一定得关紧了,虽然跟三郎没啥关系,可谁知道元宝那小子会不会钻了牛角尖胡思乱想,你公公说了,这件事等三郎回来再说,元宝要是问你,你就装作啥都不知道,听明白没?” 温婉嗯嗯点头。 宋婆子又看向宋姣,“你也一样,不管知道啥,都别往他跟前乱说,元宝前些日子才大病了一场,再受到刺激,我担心他会出事儿。” 宋姣说:“奶奶放心吧,我和三婶婶一定守口如瓶,绝对不会跟大哥透露半个字的。” 宋婆子还是不放心,“你明儿回家一趟,跟你爹娘打个招呼,哦不,不用等明儿个了,吃完饭就走。” 宋姣无奈,“有这么着急吗?” 宋婆子瞪她一眼,“这都火烧眉毛了还不着急?万一趁你吃饭这空,元宝跑到你们家去问,就你爹你娘那张嘴到时候一顿叭叭,非把元宝气疯了不可。” 宋姣自知跟奶奶没法儿理论,只好看向温婉。 温婉叹口气,“既然你奶奶都发话了,吃完饭你就趁着天色回去一趟。” 温婉这么说,宋姣不再犹豫,点了点头,说一会儿就去。 宋婆子总算是落了心,后怕地抚了抚胸口,站起身就要走。 温婉唤住她,“娘,您来都来了,坐下来一块儿吃饭吧。” 宋婆子嫌弃地摆摆手,“你们娘几个口味清淡得很,老婆子吃不惯,就不凑你们的热闹了,我回去吃,那边也在摆饭。” “那娘慢走。” 温婉让门外的云彩去送送老太太。 饭后,宋姣吩咐人备马车,赶在天黑之前回了家。 二房这边刚吃完饭,二郎媳妇在厨屋里刷碗,多宝坐在堂屋,宋琦手里拿个布老虎逗他。 见到宋姣,宋琦抬了抬头,“姐,你回来了?” “有点儿事,爹娘呢?”宋姣面色淡淡。 哪怕宋琦下定决心痛改前非,小姐妹俩的关系也没办法恢复到从前。 宋琦多少看出亲姐姐对自己的不喜,她抿了抿唇,“娘在刷碗。” 不等她再多说一句话,宋姣直接转身出去了。 厨屋。 二郎媳妇刚把碗全部洗完,拿着抹布擦灶台,抬眼见大闺女进来,她激动了一下,“姣姣,你怎么回来了?梁家再过几日就下定,是不是你三婶婶让你回来的?” 宋姣说是倒是三婶婶让回来的,只不过,不是为了下定的事儿,而是为了大堂哥宋元宝。 “啥?宋元宝?”二郎媳妇有些懵。 “对。”宋姣颔首,把宋婆子之前在饭桌上的话一字不漏转述出来,并叮嘱她娘,三叔回来之前,一定不要松口,宋元宝问什么都得说不知道。 今时不同往日,为了养家糊口,二郎媳妇每天忙自家的事儿都忙不过来了,哪有那闲工夫去操心别人?因此宋姣一说,她就说没事儿,让宋姣放心,她知道分寸。 宋姣笑了笑,弯腰帮二郎媳妇拾掇起灶台来。 二郎媳妇突然道:“姣姣,我给你弟弟取了个大名儿。” 宋姣眼皮一跳,“叫什么?” 二郎媳妇道:“进宝不是有个先生叫登科吗?我觉得那名儿不错,他登科,咱们家多宝就及第,宋及第,你说这名儿响亮不?” 宋姣:“……” 528、最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1更) 宋姣是真没看出来好在哪,“娘啊,名字是要随着多宝一辈子的,您这也太随便了吧?” 二郎媳妇反驳道:“在乡下,娃的名都是缺啥取啥,咱家不就缺个状元郎吗?刚好,我给他取个及第,状元及第,多响亮的名儿,你爹都说好听,就你这死丫头,非要跟我对着来,成心的是不是?” 宋姣:“爹那是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再说了,哪有你们这样的,孩子才豆丁大点儿就盼着状元及第了,到时候及第不了,他又顶着这么个名儿,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谁敢笑话宋大人他侄子?”二郎媳妇将抹布扔到木盆里,哼了哼,“我这么做,还不是想着给老宋家光耀门楣,我还有错不成?” 宋姣见她娘真生气了,有些无奈,“得,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我和琦琦的名字就已经交给三叔了,多宝的大名儿,也该你们当爹当娘的亲自取才对,及第就及第,往后您和爹好好栽培栽培,没准儿真给你们考个进士及第回来。” 二郎媳妇闻言,眉头这才舒展开来,“算你识相。” 宋姣擦干净手,亲昵地圈住二郎媳妇的胳膊,感慨道:“不识相不行啊,婚期一定,过不了多久我就是别人家的新妇了,想再回来跟娘吵个嘴千难万难。” 说到这儿,宋姣红了眼眶。 二郎媳妇听了心里也不好受,抬手摁了摁眼角,瞅着她,“干啥呢?花轿都还没来你就先哭上了,嫁到梁家又咋了?你想家了就回来看看,梁骏他还敢拦着你不成?他要真敢,你就把你三叔搬出去,看他能怎么着。” 宋姣被当娘的惹得扑哧一声笑了,说哪有这样过日子的。 二郎媳妇当然只是开个玩笑,她知道城里跟乡下不一样,梁骏又是个读书人,想必家里极重规矩,不会由着自家闺女胡来。 “对了姣姣。”二郎媳妇道:“鸿文馆开始招新生了,我听说你三叔忙,不得空,你三婶婶又大着肚子不方便,到时候,你陪着琦琦去一趟呗,我怕她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二郎媳妇一提醒,宋姣才恍然间想起来三叔家那个鸿文馆的名额给了宋琦。 原本当时宋琦就要入学的,是三叔出言劝阻,说多宝还小,让她先在家留半年,多认几个字,顺便帮着带带多宝,等中秋过后再去报到。 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宋琦都要入鸿文馆了。 拉回思绪,宋姣犹豫道:“我没去过鸿文馆,那地儿对我来说陌生得很,这么着吧,我回去以后找大哥商量一下,到时候请他带个路。” 二郎媳妇一脸喜色,“元宝肯帮忙,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听说他被皇上封了个什么公子,有没有这回事儿?” 宋姣颔首,“大哥如今是皇上亲封的逍遥公子,声名在外,京城一大半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号。” 二郎媳妇听得心潮澎湃,“真的啊?那咱们琦琦往后在鸿文馆学艺岂不是没人敢随意欺负她了?” “大哥的名头确实能帮她挡下不少麻烦。”这一点宋姣不否认,毕竟自己都是借着三叔的名嫁的梁家,“只不过,大哥愿不愿意那又是另一回事儿,娘最好是找个机会好好跟琦琦说说,让她对大哥的态度好点儿。” “我知道,我会提醒她的。” —— 宋姣隔天就回了宋府,她跟爷奶和三婶婶说了多宝大名的事儿。 温婉听后直接沉默。 宋婆子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及第?啥及第?探花?榜眼?还是状元及第?万一考不上咋办?你娘还真是心比天高,想考状元,自个儿心里有数就行了,非要给孩子取这么个名儿,将来要是个不爱读书的,他还不恨死当爹当娘的?” 宋姣无言以对,在家时她不是没劝,可她娘非不听,她也没辙。 “算了吧娘。”温婉道:“二嫂家已经有两个孩子让三郎给取名了,多宝是他们盼了多年的儿子,合该他们自己取名,怎么取,那是他们家的自由,咱们管不到那上头去。” 温婉一说,宋婆子想想也是,人二房都分出去了,自己又何苦操那份闲心,于是转了话题,问宋姣,“让你爹娘瞒着的事儿,他们答应了没?” 宋姣点头,说答应了,“其实我觉得奶奶可能顾虑太多了,大哥就算真得了什么风声,他也不可能跑到我们家去问我爹娘的。” “那谁说得准?”宋婆子轻嗤:“还不是想着以防万一。” 宋姣想到出门前她娘交代的事儿,开口道:“琦琦要入学了,三叔不在,三婶婶又不方便,我想请大哥帮忙带她去报到。” 温婉接话,“这种事,无需向我们请示,直接去找你大哥商量,他若是得空,不会不答应的。” 宋姣面露欣喜,“谢谢三婶婶。” —— 傍晚宋元宝从神兵司回来,老远就见宋姣站在外院游廊上。 看到他,宋姣笑了笑,“大哥。” 语气很热情。 宋元宝问她,“找我有事?” 宋姣如实道:“三叔不在府上,琦琦要去鸿文馆,我思来想去,只能请大哥出面。” 鸿文馆与国子监隔街相对,宋元宝就在国子监念书,他虽然没进过鸿文馆,但好歹是有几分了解。 况且新生报到这种事,两边应该都差不多。 点点头,宋元宝说:“哪天,我好提前告个假。” “听说是三日后。” “好。”宋元宝一口应下。 —— 时间划过三日,到了宋琦新生入学鸿文馆这天。 一大早,宋二郎就把闺女送过来了。 因着入学,二郎媳妇特地裁布给宋琦做了身新衣裳,白底橙黄的小花褙子,头发挽了个纂儿,配上垂珠簪。 比起从前作天作地,她如今多了几分小家碧玉的味道,整个人往那儿一站,瞧着竟像是脱胎换骨一般。 宋琦刚入京的时候给宋元宝的印象不怎么好,并且形成了一种潜意识,因此见到她,宋元宝面上几乎没什么表情,语气硬邦邦的,让她上马车。 宋琦有些怕这个堂哥,她伸着脖子往后看了看,没见到宋姣,怯生生地问,“我姐不去吗?” 宋元宝道:“入学的是你不是她,她去了也没用。” “哦。”宋琦轻轻攥着衣袖,脚步放轻跟在宋元宝身后。 兄妹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宋元宝最近心绪烦乱,不想说话,一上去就闭上眼睛浅眠。 少年睫毛很长,轻轻覆盖下来时在面上扫出一小圈阴影。 车厢内那股子沉闷的寂静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宋琦鼓起勇气开口,“大哥,一会儿到了鸿文馆我要怎么做?” 宋元宝睁开眸子,淡淡瞥了她一眼,“新生报到不难,进去以后会有人指引,到时候她们让你怎么做,你照做就是了。” 说着,上下打量宋琦一圈儿,问她,“字都认全了?” 宋琦窘然道,“全不全不知道,不过这半年来,我又学了不少字。” 宋元宝:“熬了几年升上正五品才得这么个名额,最后给了你,你要不学出点儿名堂来,都对不起你三叔对你的宽宏大量。” “我知道了,我会努力的。”宋琦低垂下脑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大哥今日的眼神格外可怕,仿佛只要她敢反抗一句,他马上就能用眼刀子将她活活凌迟。 宋琦抖了抖身子,到达鸿文馆大门外时随着宋元宝下车。 新生入学,外面停放着不少马车,高阔庄严的鸿文馆大门处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宋琦何时得见过如此气派的学堂,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宋元宝原本想问问她要不要自己陪着进去,可一看宋琦那反应,他索性把话咽了回去,抬步朝着大门处走。 有位送闺女入学的贵妇人认出宋元宝来,惊呼道:“那不是逍遥公子吗?他怎么来鸿文馆了?” 最最重要的是,他身后那姑娘是谁?!意中人?未婚妻? 贵妇人一开嗓,顿时引来不少人的目光。 那些人除了看他,更多的是在打量宋琦。 宋元宝如今是全京城最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多少世家大族费尽心思想拉拢他,眼下得见他送个平平无奇的姑娘来入学,有多少人心情不爽可想而知。 宋元宝无视众人眼神,瞅了眼前方拥挤的人群,高声道:“在下送家妹入学,还请各位让个道,多谢。” 529、生了(2更) 一声“家妹”,顿时让众人面色缓和下来,先前那贵妇人笑眯眯的,跟宋元宝打了个招呼,尔后自动给他让道。 自从宋元宝考中解元开始,宋府那边就从来不缺客人,宋琦只知道她这位堂哥在圈内的影响力不小,但她从没料到,所谓的“不小”,竟然是这样的,他一露面,贵族圈内的长辈们几乎都认识他,一个个想把他弄到自家当乘龙快婿的眼神,藏都藏不住。 宋琦甚至忍不住去想,将来被堂哥看上的姑娘可能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磨磨蹭蹭的做什么,还不快跟上?” 宋元宝走了一段发现不对劲,回头就见宋琦站着不动,他皱皱眉。 宋琦闻声,当即反应过来,歉意地扯了扯嘴角,忙抬步跟上宋元宝。 少年解元、太子伴读、逍遥公子。 宋元宝身上的光环太多,以至于他每在人前露一次面都能引起一阵轰动。 不过是带着堂妹来报个到而已,很快就成了全场最受瞩目的焦点。 里面的女学生见到他,一个个含羞带怯,脸儿红扑扑的。 宋琦看得暗暗咂舌。 等办完入学手续拿到鸿文馆制服,她已经收获了一堆“闺蜜”,全都是冲着宋元宝来的,黏上她就不放,胆小一点的支支吾吾,胆大的已经开始打听逍遥公子喜好。 宋琦欲哭无泪。 她虽然挂了宋元宝堂妹的名,可事实上并不了解这位堂哥,她们打听的那些,她怎么可能答得上来? 好不容易糊弄过去,宋琦冲出人群,在鸿文馆花溪湖边的亭子里找到宋元宝。 少年身着蔚蓝色暗八仙刺绣纹交领长袍坐在石凳上,右手撑着额头,左手把玩着玉石扇坠,他那双眼,桃花弧形,生来微微上挑,即便是不说话,也难掩眉宇间的明丽风流。 宋琦顿住脚步,她突然觉得那些姑娘痴迷于堂哥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此时此刻,明丽风流的少年很安静,他像是有什么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原本隽秀白皙的面容覆上一层晦暗颜色。 宋琦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敢出声,“大哥,我、我都办好了。” 亭子里少年闻言,目光漫不经心地朝她瞥来,“没落下什么?” “没,没有。” “鸿文馆隔着你们家不远,你自己步行回去,我还有事。” 他交代完,起身就走出亭子。 宋琦还想再说句什么,看了眼堂哥修挺的背影,心下又作罢,叹了口气,应声道:“大哥慢走。” 宋元宝出了鸿文馆,让马夫直接去神兵司。 赵熙自册封大典过后,一直没来过神兵司,今日也不例外。 宋元宝换了身干活时穿的衣裳,去了木工房帮着刨花,没多会儿就弄得灰头土脸。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三宝公公的高声唱名:“太子殿下驾到——” 宋元宝一怔,面上的灰尘来不及洗,随便撩起袖子擦了擦,刚睁眼,就被门口那抹身影夺去了目光。 少年太子身着杏黄绣金蟒袍,头戴紫金冠,玉华尊贵,气势慑人。 比起册封前,他面上更添几分冷肃和沉稳。 很难想象,他今年不过十五岁。 宋元宝脑海里忽然蹦出那天在京郊,自己一怒之下率性说出要跟他割袍断义的话,心虚地低下头,随着众人跪地给太子见礼。 “平身。”赵熙抬手,声音无波无澜。 陆老侯爷起身后吩咐其他人先去忙活,他走到赵熙跟前,拱了拱手,“老臣恭贺殿下。” 赵熙平静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辛苦老侯爷了。” “为皇室造机关兽,乃神兵司每一位下属的职责,老臣在所不辞。”老侯爷说着,又跟赵熙汇报了一下这段日子衙门里的情况。 宋元宝站在不远处,趁着二人不注意,想偷偷开溜去后院水井边洗一洗。 岂料才溜到赵熙侧后方,就听到前头传来一声,“站住!” 宋元宝无奈,顿住脚步,果真站着一动不动。 陆老侯爷很会察言观色,适时道:“老臣先去忙,就不打扰殿下了。” 赵熙淡淡嗯一声,等陆老侯爷走远,他才慢慢转过身。 宋元宝虽然没跟赵熙对视,但明显感觉到那目光如有实质,盯得人十分不自在。 他继续低着头,“殿下有话不妨直说,我还赶着去洗脸。” “那位王家郎君的伤势已经痊愈大半。”赵熙道:“我安排他在君悦客栈住着,有专人看守,你若是想见他,随时都可以。” “暂时不想。”宋元宝声线略低,“再等几日。” “你是想等宋司丞回来?” “嗯。” “随你。”赵熙移开目光,不做强求。 见他要走,宋元宝忽然出声,“殿下。” “何事?” 宋元宝轻声叹气,“对不起。” 赵熙侧眸看他,“为何道歉?” 宋元宝抬起头来,“那日在京郊,我不该没过脑子就说些混账话,是我不对,您要怎么罚我都行。” 赵熙面上没太大波动,“自明日起,我每天都要去文华殿帮父皇处理政务,神兵司这边可能不会常来,你好生帮我照看着。” “好。” 赵熙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出言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宋元宝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自己要跟赵熙说什么,只好目送着他离开,直到那抹清贵尊华的背影消失在神兵司大门口,他才晃过神,继续去木工房帮忙。 —— 宋巍办差回来时,正赶上温婉临盆。 她这一胎不太顺利,半夜就进的产房,天亮还没生下来。 所有人绷紧了神经,就连宋元宝都没去国子监,焦急地等在外院,隔段时间让端砚去打探情况。 端砚再回来时,整个人面露喜色,“公子,老爷回来了。” 宋元宝心头一跳,“我爹……他回来了?” “是。”端砚说着,又愁眉苦脸,“只不过,老爷好像受了伤,而且看那样子,伤得还挺严重。” 宋元宝闻言,脸色就变了,起身迈开步子往外跑。 当看到宋巍用绷带和夹板固定在胸前的手臂,他直接皱眉,“怎么伤成这样?” “无妨。”宋巍笑了笑。 每次办外差,但凡婉婉没办法跟着去,他就得出点事儿,这都已经是常态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不过当下,宋巍的注意力却不在自己的手臂上,他看着宋元宝,“我先前听闻婉婉已经发动,孩子生下来没?” 宋元宝抿唇摇头,“昨夜就进的产房,到现在都还没动静。” 宋巍成熟俊美的面容陡然沉了下来,眉心紧紧蹙拢着,让人赶紧去内院打探消息。 宋元宝见宋巍这样子,忍不住开口劝道:“您也别太担心了,我、我娘她吉人自有天相,会顺利把孩子生下来的。” “但愿如此。”宋巍声音低哑。 温婉生进宝的时候就险些难产,当时宋巍正在京城考试,又是高热又是淋雨,差点弄没半条命。 虽然夫妻俩最后各自渡过了难关,可这事儿在宋巍心里埋下了阴影,他这次外出办差,一再地加快进程,就是想赶早回来陪着她,没成想,刚到就听说她难产。 宋巍左手受了伤,用右手从怀里把温婉为他求的平安符拿出来摊开在掌心,整个人陷入沉默。 这时,温婉身边的丫鬟玲珑来奉茶。 宋巍问她,“夫人如何?” 玲珑摇头,“还没生下来。” 宋巍目光狰狞了一下,又问:“她还能不能撑住?” 玲珑怕老爷担忧,应道:“云彩在给她喂糖水,体力暂时还没用尽。” 说着,视线落在宋巍的手臂上,“老爷受伤了?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不必。”宋巍尽量压住烦乱的心绪,“你再去请稳婆,要经验老到的。” 玲珑被宋巍严肃的神情吓得心中慌乱,刚跑出去,后院那边就有人出来报喜,说生了,夫人生了。 玲珑大喜,“生了啥?” 报信的婆子道:“是个姐儿。” 530、进宝的逻辑(1更) 温婉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特别长,梦里有相公,有进宝,还有个刚出生不久只会哇哇哭的奶娃娃。 奶娃娃的声音又尖又细,吵得她头疼欲裂。 皱皱眉头,温婉睁开眼睛,盯着帐幔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生产,肚子里的小东西终于瓜熟蒂落了。 她偏过头,旁边躺着个粉紫提花襁褓,襁褓里的小东西刚被奶娘喂完奶,已经睡熟,眼睛闭着,嘴巴小小的,有些像进宝刚出生时的样子,却又没有进宝当年那么胖。 云彩端了温水进来,准备给温婉擦把脸再让她进食。 温婉看着蹲在地上拧毛巾的云彩,低声问:“小东西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云彩抬头道:“回夫人,是女孩儿。” “女孩儿……”温婉笑了下,“果然是柒宝先来。” 说着,温婉撑起身靠坐在床头,将小东西抱到怀里,看着她熟睡的模样,心底软得一塌糊涂。 “夫人,来擦把脸,玲珑已经去后厨端吃食了,一会儿就到。” 温婉侧过头,任由云彩给她擦脸,嘴里问道:“老爷回来没?” “老爷刚好赶在姐儿落地的前一刻钟到府上。”云彩说这话的时候,神情犹豫了一下。 温婉心思敏锐,一看不对劲,忙问,“他是不是伤着了?” 云彩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夫人怎么知道的?” “梦到的。”温婉随意扯了个谎,又好气又好笑,“这人真是……” 都为官这么多年了,身上的霉运不减反增,她还为他求过平安符来着,竟然一点作用都没有? 温婉实在想不通,一个人怎么能倒霉成这样,而且那霉运,官运都抵消不掉。 万一几十年后她在他前头老去,那他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听着夫人叹气,云彩道:“大夫去看过了,说老爷处理的及时,伤势不算太严重,安静修养一段日子便能恢复。” 话虽如此说,温婉还是放心不下,让云彩去前院把宋巍请来。 云彩端着铜盆走出去。 不多会儿,玲珑送来鸡汤。 温婉暂时没胃口,让她先放在桌上,怀中抱着柒宝,眼睛时不时往门帘处瞟。 宋巍来的时候,见她坐在榻上不动,鸡汤一口没喝,出声问:“喝不下?” 温婉没接腔,目光转向他重新包扎过的左手臂,“怎么弄的?” 宋巍面色坦然,冷静得好似在说旁人的事,“运送木料的途中,不小心被货物压到。” “骨折了?” “只是轻微骨折,不算严重。” 温婉气不过,哼声,“不算严重,那你喂我喝汤。” 听出妻子的暗恼和故意为难,宋巍唇角挽起一抹弧度,作势就要去端桌上的汤盅。 温婉赶紧对外大喊,“玲珑!” 玲珑先前送完鸡汤就退了出去守在外面,闻声第一时间进来,“夫人有何吩咐?” “你帮我把汤端过来。”温婉说着,轻轻放下柒宝。 小丫头吃饱之后就格外贪睡,被人抱了这么久中途也没醒。 玲珑抢在宋巍前头把汤端给了温婉。 温婉出了一晚上的力,柒宝出生之后便一直昏睡到现在,肚子早饿了,因此闻到鸡汤香味,有些按捺不住,也顾不上和宋巍说话,先喝了小半碗。 宋巍坐在榻前,看向妻子的目光沉静而温柔。 等她喝完汤,宋巍才开口道:“婉婉,辛苦了。” 温婉很配合地长吁一口气,“又要操心孩子又要操心你,能不辛苦吗?宋大人,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儿心啊?” 玲珑在一旁捂着嘴笑。 宋巍让她收拾汤碗先退出去。 怕吵到柒宝睡觉,温婉压低声音,嘀咕起来,“当初去求平安符的时候亏我还忍着肉痛捐了不少香油钱,结果一点作用都没有,要早知道,我何必花那个冤枉钱?” 宋巍莞尔,“就当是为柒宝积福了。” 男人这么说,反倒让温婉噎了一噎,再没话驳回来。 沉默了会儿,问他,“疼不疼?” 宋巍不答反问:“生柒宝的时候,你疼不疼?” 那把极尽温柔的嗓音,让温婉一下子就委屈起来。 “疼死了。”她吸吸鼻子,“像被人千刀万剐,感觉自己又死了一回。” 温婉说这话的时候,悄悄抬眼看了看男人,突然发现他眼眸中有红血丝,眼下乌青,明显是熬夜所致。 一向沉稳端方的人难得急躁一回,温婉能想象到他是因为赶着回来陪自己才会连夜赶的路。 嘴巴里忽然说不出话。 宋巍伸出能动的右手,将她的手指包裹进自己宽厚温热的掌心。 他没出声,温婉却几乎感受到了男人不平静的内心。 生进宝的时候,他不在,到了柒宝,他刚好赶上,然后亲耳听到她说生孩子像死过一回。 宋巍极少情绪外露,哪怕是这一刻,所有的内心戏都只表现在握着她的那只手上,越收越紧,同时又有些小心翼翼,好似怕弄疼了她。 大概对于宋巍而言,这才是真真实实头一次当爹的心情,忐忑中充满期待。 屋内静默片刻,温婉抽回手,把柒宝抱起来,凑近他,“仔细看看,像不像你?” 宋巍垂下目光,只见闺女小小的一团缩在襁褓里,熟睡的样子莫名让人生出保护欲来。 他从未见过这么小的孩子,当初元宝都是满月之后才抱出来的。 柒宝才刚出生,五官特别小,跟满月的没法儿比,宋巍却不觉得嫌弃,手指碰了碰她的嘴唇,小丫头无意识的咂吧两下嘴。 难以想象,之前还是圆滚滚的一团待在婉婉肚子里,如今就成了鲜活的小生命。 那是他的骨肉,血脉相连。 宋巍不是头一次当爹,却是头一次有如此感触。 生产头一天,温婉没什么精力,陪宋巍坐了会儿又开始犯困。 正想躺下去睡一觉,外面就传来进宝的声音。 小家伙刚下学,听说娘亲给他生了个妹妹,第一时间就往这边跑,丫鬟们拦都拦不住。 “娘亲~” 小家伙冲进来,乌溜溜的双眼盯着榻上的襁褓。 待走近了看清楚妹妹的模样,进宝满脸嫌弃,“柒宝竟然又小又丑!” 温婉道:“你刚出生那会儿也没好看到哪去。” “才没有!”小家伙哼哼两声,“奶奶说我一生下来就好看。” “那是你奶奶为了哄你开心,骗你的。” “我不管。”进宝说:“反正长得丑的时候我自己没看到,你们说了都不算。” “……”这逻辑,温婉是服气的。 像是为了求证,进宝还特地看向坐在榻前的宋巍,“爹爹你说是不是?” 宋巍很给面子地附和,“进宝什么时候都好看。” 小家伙终于满意,欢快地笑了两声。 温婉问他饿不饿。 小家伙点点头,又摸摸肚子说饿了。 不等温婉再说,宋巍直接站起身,对进宝道:“我带你去外院吃饭。” 进宝不肯走,“我要跟娘亲一起吃。” “你娘亲吃过了。” 进宝问:“那妹妹呢?” 宋巍十分有耐心,“妹妹也吃过了。” “她吃的什么?” 温婉:“……” 这臭小子,懒起来的时候一个字都不乐意说,不懒的时候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来,简直没完没了。 “进宝。”温婉提醒他,“你爹受了伤,他没精力回答你那么多问题,一会儿去了外院,给我乖乖闭嘴吃饭,听到没?” 进宝“哦”一声,跟着他爹出门的时候嘴里还在问,“妹妹会吃水晶糕吗?” 宋巍似乎回答了句什么,低沉悦耳的嗓音从窗外飘回来。 温婉无语。 …… 宋巍带着进宝来到外院,刚巧碰上外出归来的宋元宝。 看着宋巍,宋元宝欲言又止。 宋巍了解这个儿子,打从自己刚回来的时候就有点不对劲,只不过那时候他一颗心都扑在妻女身上,无暇顾及其他。 眼下碰了面,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元宝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531、我养你(2更) 宋元宝看着眼前这对父子,小家伙很黏人,双手抱着宋巍的右胳膊,仰着脑袋,方才似乎在说着什么。 男人语气很温柔,分外有耐性,不管儿子问什么,都一五一十地回答他,半点不含糊。 宋元宝忽然想到很多年前,自己也是这么待在宋巍身边的。 男人那双大手,不单单只会握笔书写,也曾帮他穿过衣洗过澡,喂过饭食把过尿。 而今被温柔以待的换成了另一个小家伙,宋元宝心里忽然生出几分微妙的感觉来,像是失落,又像是别的。 “元宝?”宋巍见他不说话,又唤了一声。 宋元宝晃过神,摇头,“我没什么事,对了,大夫来看过没,您的伤势要不要紧?” “并无大碍。” 宋元宝:“那我……先回房了。” 说完,也不等宋巍开口,他逃也似的离开此处。 原本,他是想带宋巍去君悦客栈见王小郎问清楚当年真相的。 可话到嘴边,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温婉说,记住别人的不好是件很辛苦的事。 不管当年真相如何,至少目前在他心里,三叔从未亏待过他半分,他想记住三叔的好,不想因为一个时隔多年突然冒出来的舅舅三言两语让他心里产生隔阂。 然而越想让自己冷静,属于少年人的那份好奇心理就越发的强烈。 作为儿子,想了解自己亲生父母的真实死因,再正常不过吧?理所应当吧?天经地义吧? 这夜,宋元宝又失眠了,他辗转反侧,在见与不见王小郎之间徘徊不定,焦虑了一宿,天明时分也没想出个结果来。 宋巍受了伤,已经差人去神兵司告假,目前这段日子都会留在家里。 早饭的时候,父子俩碰了面。 温婉没说王小郎来京城的事儿,宋巍便不知道宋元宝心中的疙瘩,只是见他精神不太好,关切地问了一句。 宋元宝随口敷衍道:“大概是我这两日在神兵司帮着匠人们干活儿,累着了。” 十几年的父子,宋巍如何看不出来他在撒谎。 只不过,没戳穿。 等宋元宝吃过早饭去了国子监,宋巍才去往青藤居。 温婉刚醒不久,柒宝让奶娘抱去喂奶了,她靠着床头,喝着婆婆送来的粥。 宋婆子坐在榻前,嘴里唉声叹气,“你说三郎这孩子到底咋回事儿?当官都快当到皇上跟前了,还是说倒霉就倒霉,三郎媳妇,他出门前你就没感觉到哪不对劲?” 温婉搁下小碗,云彩忙递来帕子,她擦了擦嘴,把下人遣出去,这才开口道:“娘,三郎去的太远了,我没办法感应到他会出什么事儿。” “那你平安符给他没?” “给了。”温婉颔首,“但好像没什么用。” 身子重了行动不便,温婉便没出城去法华寺,这个平安符,她是在城西大安寺里求的。 不知道是大安寺的平安符不灵,还是所有的平安符用在宋巍身上都不灵。 这时,奶娘抱着柒宝进来,随着奶娘一同而来的,还有宋巍。 温婉一眼看见他,从奶娘手中接过柒宝的同时,止住了话题。 宋婆子忙问:“三郎,你今儿感觉咋样?” “已无大碍。”宋巍神情温和,“娘,您这么早就过来了?” 宋婆子和温婉对看一眼,点头道:“我来给你媳妇儿送粥,顺便陪她坐坐说会儿话。” 话完,她起身把桌上的小碗和食盒都收了,“我还有事儿,你多陪陪她。” 宋巍应声,“好。” 宋婆子走后,宋巍才坐下来。 他应该刚喝了药,身上还有股淡淡的药香味儿。 温婉调整好坐姿,问他,“伤成这样,告了多久的假?” “一个月。”宋巍道:“正好陪你出月子。” 刚生下孩子的产妇,心思难免比平时敏感,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让人觉得说不出的熨帖。 温婉不否认,自己有被暖到。 她抿嘴笑了笑,“不是说神兵司很忙,宋大人就不怕自己拖了后腿?” 宋巍:“忙里偷闲陪你还不好?” “好是好。”温婉挑眉:“可是咱们又多了一个孩子,每天都有一笔银子往外流,你告假一个月,谁来养家糊口呢?” 宋巍低笑:“那看来这一个月之内,只能靠婉婉养着我了。” “好啊,我养你。”温婉说:“我有钱,只要你不嫖不赌,养你一辈子都行。” 宋巍瞧着她,“这才多大,就敢跟人承诺一辈子,知道一辈子是多长?” “不知道。”温婉摇头,“相公过到哪天,我就跟着过到哪天呗。” 宋巍看向她旁边,襁褓里的小丫头醒着,双眼乌黑溜圆,似乎很认真地在听爹娘说话。 宋巍没办法抱,只能倾身,用手摸摸她的小脸。 大概是宋巍身上那种为人父的亲和力太过浓郁,温婉总感觉闺女多看了他两眼。 这个人,好似从来都很招小孩子喜欢。 从进宝的表现来看,温婉已经能想象到将来柒宝会如何黏着她爹。 和闺女无声交流了会儿,宋巍出声道:“婉婉,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元宝是不是碰上了什么事?” 温婉斟酌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是王家小郎来了。” “王家小郎?” “元宝他亲舅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跑来京城跟他说身世的事儿,还告诉他,大郎夫妇是因你而死。”温婉叹气,“我之前有预感到,情况不太妙,元宝骨子里的燥气都在这回爆发出来,跟你之间的关系也…… 我没提前做准备,是觉得关于他亲生父母的事,他早晚会知道,借我们的口说出来,反倒有遮掩之嫌,旁人告诉他的纵然添油加醋有虚假成分,他也已经十五岁,是时候该学会自己判断是非了。 再有,我想知道他与你十五年的父子情分,经不经得起旁人的一句挑唆。” 话到这儿,温婉看向宋巍,“相公,你不会怨我自作主张吧?” “也罢。”宋巍道:“十五年来他一直被保护得太好,是时候为自己做一回主了。” 温婉见他没生气,暗暗松口气,“他目前可能还在纠结,过几天会请你去见他舅舅。” 宋巍语气平静,“无妨。” 532、敲诈(1更) 宋元宝一个人纠结了几日,到底还是没绷住情绪,这天傍晚从神兵司回来时刚好碰到宋巍送大夫出门,他站着没动,直到大夫走远才将视线转向宋巍,“我……我们能谈谈吗?” 宋巍面上仍旧保持着先前对大夫的淡淡笑意,“去哪谈?” 宋元宝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宋巍的冷静反应。 对方情绪没有波动,反倒让宋元宝语气轻快下来,紧张退去大半。 “有位故人在君悦客栈。”他说:“已经来了好几日,我想,是时候见一面了。” 宋巍看着眼前的少年,十五岁,已经齐肩高。 当年满身傲气喜欢搞怪的孩子一去不复返。 在半成熟不成熟的年纪,他开始慢慢脱离长辈的庇护,多了些大人无法替他做决定的选择。 元宝的身世在宁州并非秘密,宋巍不是没想过终有一日这孩子会问到自己头上来,所以当这一天来临时,哪怕比自己预想中要早得多,他的反应也还算平和,不至于失控。 得知公子要出门,端砚很快让门房套了马车。 宋元宝对宋巍道了声请,二人一前一后坐上去。 在见到王小郎之前,他对宋巍的态度很是客气,不过这份客气,却因为少了一声“爹”而显得格外疏离。 马车内,宋元宝落座之后就一直沉默。 反倒是宋巍,神情坦然地看着他,问了问神兵司的情况。 宋元宝如实回答,等车厢内再一次陷入寂静,他才扯了扯唇,“您就不问我,要去见谁?” 宋巍唇角微弯,“无须问。” 无须问,是因为骨子里的信任吧?信任自己不会害他,不会将他置于险境。 宋元宝没接腔。 王小郎入京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和三叔会是默契十足让人艳羡的一对父子。 如今王小郎的出现,无疑证实了他对三叔的信任不堪一击。 这样的领悟,让他觉得烦躁。 脑子里见与不见的那两个声音还在吵个不停。 马车即将到达君悦客栈的时候,宋元宝忽然道:“要不,咱们不见了,也没什么要紧事。” 宋巍看着他,“不见,就不怕自己会留下遗憾?” “无关紧要的人,谈不上遗憾。” 宋元宝说这话的时候,始终没有直视宋巍。 心虚得过分明显。 挣扎得太过露骨。 宋巍撩帘看了看窗外,君悦客栈的幡子就在前头不远处。 “来都来了,还是见一见吧。” 说话间,马车渐渐停了下来,宋巍弯腰,护着受伤的那只手,缓缓走下来。 宋元宝却一直不见露面。 马夫正欲开口,宋巍用眼神制止了他。 之后宋巍便没再出声,安静等在外头,目光平静地看着过往行人。 宋元宝内心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挑帘下来。 宋巍问他,“故人就在这家客栈里?” 宋元宝颔首。 “你可曾来探望过?”宋巍又问。 宋元宝攥紧手指,“不曾。” 是不敢。 那日王小郎跑到神兵司说出那番话,已经让他心绪大乱险些与赵熙闹僵,他怕那个人口中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自己会再次不受控。 宋巍舒展眉宇,“没事了,咱们上去吧。” “好。” 让马夫等在外面,宋元宝带着宋巍入客栈,到柜台边问清楚王小郎住的房间位置,二人踩着木梯往上走。 赵熙安排人盯着王小郎,主要是怕他跑出去胡乱散播谣言,不过这人是个混不吝的,待在客栈里可以,他要求每日好酒好菜,还得找两个水灵的侍女伺候。 当下,宋元宝和宋巍刚到楼梯口,就听到某间房里传出娇笑声。 房门外站着两名护卫,二人面无表情,对屋内的情形充耳不闻。 见到宋元宝,二人齐齐拱手,“公子。” “这里无需看守了,你们先行离去吧。”宋元宝吩咐道:“替我向殿下道声谢。” 二人对看一眼,行礼告辞。 待那两名护卫下了楼,宋元宝才伸手敲门。 里面调戏的声音戛然而止,王小郎冲着外头嚷嚷,“谁啊?” “是我。” 宋元宝的声音透着几分凉意。 正搂着美人的王小郎浑身一个哆嗦,他想到自己后背上还未痊愈的鞭痕,忙推开女子,起身开门。 房门打开,宋元宝一眼看清楚里面的情形。 案上玉盘珍馐,酒香四溢,承尘垂下纱帘浮动,隐约间能见那两名侍女衣着单薄,袒胸露臂,大概是习惯了如此伺候人,被人盯着也毫不畏惧,衣襟一拢,盈盈笑着赤足走来给门外之人行礼。 宋元宝眉头狠狠拧了一下,目光挪到王小郎面上,“你要求的?” 赵熙素来自律,他自己都不会随便碰,怎么可能会给旁人安排侍女。 王小郎一看到宋元宝就想起他打人时的凶狠样子,到底是有些怕,他摆手让侍女退出去。 当看到宋元宝旁边的宋巍时,目光狞笑了一下,“三郎,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宋巍未置一词,抬步进屋。 宋元宝顺手把门关上。 王小郎怕他二人使诈,厉声道:“你们最好别对我做出什么事儿来,否则不出一夜,宋三郎害死亲兄嫂的真相就能传遍大街小巷,我不过是个小混混,名声没了就没了,你宋三郎不同,一旦名誉扫地,只怕京城再容不得你。” 宋巍稍作迟疑,看着他开口,“你想要什么?” 王小郎没料到宋巍会如此爽快,勾起唇角,“封口费嘛,自然是越多越好,不过看在元宝的份上,我也不为难你,三万两银子,只要你一文不少地交到我手上,我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宋元宝一听,当即沉下脸,瞪向王小郎,“你!” “元宝,你都看到了吧?”王小郎哈哈大笑两声,“宋三郎就是害死你亲生爹娘的凶手,当年要不是他,你怎么会沦落为无父无母的孤儿?要不是心虚,他怎么可能那么好心将你养到自己名下?十五年了,宋三郎是不是从来没告诉过你宋大郎夫妇的死因?那是他不敢,他是宋家的罪人!” 宋元宝脸色难看,“你不是来认亲的吗?” 王小郎听得笑出声,“大老远地从宁州跑到京城来认亲,你当我傻的吗?不怕告诉你们,我已经提前买通了人,三日过后,他们只要没收到我的消息,就会把宋三郎害死兄嫂的事情传出去。所以,你们只有三日的时间准备,三万两银子,一个大子儿都不能少。” 对上宋元宝愤然的目光,王小郎挑挑眉,“大外甥,你别怨我,你爹娘当初死的实在是太冤了,两条人命三万两银子,对于仕途平顺的宋大人而言,一点儿都不过分,你要怨,就怨他克天克地克兄克嫂,天生是个霉运缠身的不祥之人!” 这时,一直沉默的宋巍开口道:“两条人命三万两银子,不贵,不过,这些钱你不配拿。” 王小郎面目狰狞,伸手指着他,“宋巍!你别逼我!” 宋巍语气一贯的沉稳,“如果你不来京城,我逼迫不到你头上。” 无视王小郎吃人的目光,宋巍缓缓抬头,“若是我没猜错,你爹娘早在当年的那场地动中双双亡故了,灾后你无处可去,流落街头,但仍旧改不掉好赌成瘾的习惯,并且因此欠下不少债务,此番上京敲诈我,是为了拿到银子还赌债。” 话到这儿,宋巍面上浮现冷淡笑意,“你说你不怕跟我耗,如今这句话,我奉还给你,你试试看,是你的谣言厉害,还是追债的那些人更厉害。” 533、一直都是两个儿子(2更) 没想到几年不见,宋巍还是这副八风不动的臭德行。 王小郎怒极反笑,“好啊,你不给,我就去平江县城找温广平要,你不怕流言,他总要顾及那个不是他亲生的闺女。” 闻言,宋巍目光沉凉下来。 宋元宝冲上前,一把抓住王小郎的衣领,“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到底有没有胡说八道,你回宁州问问不就知道了?”王小郎一把甩开宋元宝的手,冷笑道:“你们这一大家子人,父不父子不子,宋三郎娶个婆娘还来历不明,这些事儿要是弄得人尽皆知,只怕你宋家从今往后都别想在京城立足安生!” 宋元宝满脸愠怒,已经扬起了拳头,正要往王小郎脸上砸。 宋巍的声音再度传来,他看向王小郎,“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当然不止这些。” 不知是背后有人撑腰,还是已经打算好鱼死网破,王小郎的语气越来越无畏,那一脸的狞笑,看得人十分不舒服。 宋元宝忍无可忍,终于一拳砸在他鼻梁骨上。 王小郎闷哼一声,流下两管鼻血,他伸手一抹,喘着气道:“堂堂正五品司丞,欺负一个乡野小民算什么本事?宋巍,你今日最好打死我,否则让我活着出去,我不会让你痛快的!” “打死你,还如何顺藤摸瓜摸出你背后的主子?”宋巍晃着手中茶杯,“宋某身为朝廷命官,草菅人命的事做不出,但要想对你略施惩戒,也并非什么难事。” “宋巍,我警告你,你要敢动我半分……” “如何?”宋巍看过来,“或者说,你背后的主子当如何?” 王小郎忽然闭上嘴巴,不再吭声,瞪着宋巍的眼神却充满了怨毒。 宋元宝怒不可遏,顺手把承尘上的纱幔扯下来,打算拧成绳子将人捆住。 “元宝,放了他吧。”宋巍道。 “爹,此人动机不纯,您怎么能放虎归山?” 先前王小郎说出要宋巍给三万两银子封口费的时候,宋元宝才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了,这个人,压根就不是诚心来认亲的,不过是想借着某些不辨真伪的把柄来威胁三叔而已。 所以在那一刻,宋元宝已经不想去追究亲生爹娘的真正死因,他遵从内心直接站在三叔那边,潜意识里选择相信他。 这才会有刚刚脱口而出的那一声“爹”。 喊得太过突然,宋巍目光顿了一下,随即道:“放了他,让他走。” 宋元宝紧咬着后槽牙,不情不愿地松开王小郎。 王小郎捂着还在流血的鼻子,“宋巍,你给我等着!” 说完,头也不回地撒腿跑了。 宋元宝气不过,望向气定神闲坐在矮几后的男人,“为什么放了他?” “他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宋巍道:“不放他,就算把人打死,你也逼问不出什么来,更何况……”宋巍抬眸,目光与宋元宝相撞,“元宝,他是你亲舅舅。” 宋元宝浑身一僵,整个人后退半步,“他真是我舅舅?那我长这么大,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他?” 宋巍抬手让他坐。 宋元宝深吸口气,坐下来。 宋巍道:“我不知道他跟你说了什么,不过关于你爹娘的死因,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真相。” 听到这话,宋元宝心口揪疼了一下,他伸手捂了捂,视线不离宋巍身上。 “十五年前,你爹娘确实是因为送我去县城考试,才会在回来的途中被山匪所害,所以其实你舅舅说的也没错,他们是因我而死。” 宋巍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击在耳膜里,宋元宝急促地呼吸着,眼圈渐渐红了,“原因呢?山匪为何要杀害我爹娘?” “关乎当年险些与我定亲的一位姑娘,她跟了山大王被家里知道,她爹娘不想让人戳脊梁骨,便对外宣称她已死,就在你爹娘送我去县城回来的途中,他们见到了那位姑娘跟山匪一伙,那姑娘怕他们回去后多嘴乱说,所以痛下杀手,害了你爹娘。” 听到这里,宋元宝落下泪来,“当时,我是不是只有百日?” “是。”宋巍颔首,“你才刚满百日,爹娘便不在了,我心中有愧,所以把你养到自己名下,原打算就这么过下去的,没成想……” 没成想婉婉会主动送上门来。 “那我外祖家呢?”宋元宝一抹泪,“我舅舅说,爷奶不让姥爷姥姥来看我。” 这一次,宋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他,“你信吗?” “我不信,可是……” “可是他说得有理有据,让你无从判断孰是孰非孰真孰假,是否如此?” “是。”宋元宝低下头。 宋巍多少能理解少年心底的迷惘,缓缓道:“时隔多年,当年的是非确实不能凭我一张嘴就给你下定论,但有一点,你爹娘办丧时,王家来闹过,拿走了一笔钱,当时口头上说了是宋家对王家的补偿,后来的十多年,王家也的确没来打扰过,这便是你明明有姥姥姥爷舅舅姨母,却几乎没怎么见过他们的原因。” “所以,不是爷奶不让他们见我,而是他们拿了银子之后就没打算再管我,是吗?” 宋巍道:“银子他们拿了,至于怎么想的,我不好置评。” 宋元宝喉口艰涩,不知是悔的还是气的,“方才我舅舅那样污蔑,您为何不开口争辩?” 宋巍道:“争辩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你知道真相罢了,把人放走再来跟你解释,不也一样么?” 宋元宝立在原地,听着宋巍的一字一句,仿佛又回到自己喊他爹被他谆谆教导的时候。 他嘴唇嚅动许久,终于出声,“三叔。” 宋巍眼眸沉静地回望过来,然后听到那个素日里恣意明朗的少年红着眼小心翼翼地问他,“您介意多个儿子吗?” 宋巍听笑,摇头,“没有多,一直都是两个儿子,一个十五岁,一个四岁。” 像是突然之间释然了什么,宋元宝重重吸口气,喊得格外认真,“爹。” “嗯。” 宋元宝想到刚才王小郎的话,皱皱眉,“他说娘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宋巍提醒道:“那属于温家的事了。” 宋元宝颔首,“好,我不问。” 534、怎么可能呢?(1更) 话说开,宋元宝沉郁了多日的心情畅快起来,拎起酒壶想和宋巍对酌一杯,忽然想到什么,又把酒壶放了下去,开口道:“爹,咱们走吧。” 宋巍问他,“怎么不喝?” 宋元宝摇头,“我酒量不好,喝多了误事儿。” 宋巍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我还以为你在宫里这么久,早就练出酒量来了。” 宋元宝不好意思地咳了咳,“哪有,殿下不让我喝酒。” 宋巍嗯一声,“他对你管束虽严,却未必没有好处。” 宋元宝不置可否。 父子俩前后下了楼坐上马车回家。 宋巍原本想去见温婉跟她说说王小郎的事,却被告知苏夫人来了,只好作罢,让人在花园亭子里摆上棋盘,父子二人过去对弈。 青藤居。 林潇月坐在温婉榻前,一言难尽地看着她,“温婉,我干儿子呢?你怎么给我生了个干闺女?” “闺女怎么了?”温婉反驳道:“我们家柒宝多可爱啊!” 说着,还特地把小丫头抱到林潇月跟前晃了晃。 林潇月轻嗤,“儿女双全你都不知道怎么嘚瑟了。” 温婉好笑,“生都生出来了,你总不能让我塞回去把她变成儿子吧?” 林潇月噎了一下,突然泄气,“算了,反正不是我生的,管你儿子还是闺女,又不归我养。” 低头时,伸手碰了碰柒宝的小脸蛋,问温婉:“小名儿柒宝,大名呢?” “宋拂,春风拂面的拂。”温婉道:“法华寺虚云大师取的。” “你们家还特地去请大师赐名啊?”林潇月好奇道:“有什么讲究没?” “没讲究。”温婉隐瞒了自己去问大师关于预知能力的事儿,随口道:“某回陪着宋大人去法华寺还愿,刚巧碰到大师,就请他给孩子取了个名字。” “那你们是不是当时就知道怀的是个闺女了?” 温婉稍作犹豫,“这个,我倒是没问。” 第一胎便是儿子的缘故,第二胎她心态很好,不强求是儿是女,只求能平安出生。 林潇月默不作声。 她对法华寺有阴影。 上次硬拽着温婉去求签,结果签文成真,她流了孩子不说,男人还音信全无。 以前她热衷于进香求神保平安,如今贴钱让她去她都不乐意。 敛去思绪,林潇月不愿再提及关于法华寺的任何细节,转过话题,问:“你那个布庄生意怎么样?” 温婉道:“我只是负责投钱,其他的全交给底下人了,布庄开在小时雍坊,客流量还行,上个月的账目我也看了,刚起步,有些不温不火的,但还算稳定,不至于血亏,希望后面能有所好转。” 林潇月是商户出身,懂些生意经,知道在商铺林立的天子脚下求生存有多难,更何况温婉以前又没做过生意,这里头的很多门道恐怕都没摸清楚。 不忍心看闺蜜开局就吃了大亏,林潇月道:“念在你给我生了个干闺女的份儿上,这么着吧,我跟我爹说一声,往后你的货从林氏拿,我们家渠道多,供应快,在京城也有分行,拿的又是一手货,入京便是时兴款,保证能帮你提高收益。” “真的啊?”温婉有些不好意思,“你帮我这么大一忙,我要怎么感谢你?” 林潇月不爱听这话,“合着在你心里,我做点好事儿都带着目的?有你这么糟践人的吗?” “不敢不敢。”温婉笑着,靠在榻上做出个拱手的姿势,“我只是个刚入门的新人而已,往后还得仰仗林前辈多多指教。” 林潇月笑了笑。 她想到自己和七爷刚分出来那会儿,什么都没有,好不容易攒够银子置办了几处田庄租赁出去,又要一个季度才收一次租子,完全不够维持一个家的开支花用。 温婉生母给她留了一笔钱的事儿林潇月不知道,她只知道宋巍官居正五品,没有养廉银拿的话,年俸不算高,他们家的进项,主要还是得靠田产。 当年她和七爷就俩主子带着寥寥几个下人,再怎么艰难都能硬撑过来。 温婉不同,他们家人多,上头有公婆要奉养,儿子请了先生,如今又添个闺女,处处是花钱的地方,光靠租子肯定不够。 况且,温婉一直以来给林潇月的感觉就是被娇养长大的。 她难以想象这样的娇人儿若是有一天挨饿受冻了,得可怜成什么样子。 想着,林潇月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回过神来看温婉,对方正在逗弄襁褓里的小婴儿,她四下扫了眼,问:“你那个大侄女呢?怎么我进来半天也没见着人?” 温婉回道:“梁家下聘,她回去了。” “下聘?”林潇月之前有听温婉提起宋姣已经许了人家,只不过梁家是小门小户,她没太记住到底是哪一家,当下听到温婉如此说,便又问了一句。 见闺女耷拉着眼皮似要睡觉,温婉放轻声音,道:“府上具体在哪,我也不太清楚,男方却是上一届的新科进士,宋大人亲自掌的眼,上巳节的时候我让他们一同出去春游踏青,当时陪同的是我一个表弟妹,回来后对梁骏赞不绝口,姣姣自己也挺满意,之后梁家来过礼,婚事就这么给定下了。” “婚期呢?”林潇月又问,“虽然跟你们家二房没什么交情,但看在你的面子上,到时候我少不得要备一份礼才行。” “婚期正在商议,估摸着等姣姣回来就有消息了。” 话到这儿,温婉想到什么,“对了林潇月,我有件事想请教你。” “什么事儿?” “我小姑子的小姑子就快出嫁了,他们家着人送来一张请帖,姣姣这几日不在,礼单我还没拟,正头疼呢,你嫁入苏家这么多年,人情往来必不会少,帮我出出主意,这份礼单怎么去才妥帖?” 林潇月眯起眼,“你小姑子的小姑子,是不是常威将军那个徐家的姑娘?” “正是。” 林潇月苦想一阵,“虽说不是勋贵世家,但这关系,礼太轻了也不行。” 温婉见她半晌说不到重点,让云彩去把库房盘点的簿子拿来。 厚厚的三大本,直接递给林潇月,“喏,我们家的家底都在这儿了,你帮我合计合计,怎么去好。” 林潇月接过翻了翻,突然笑道:“你们家可真行,才迁入京城几年,就已经这么殷实了,亏我先前还担心你吃了上顿没下顿。” 温婉不赞同地摇摇头,“你只看了个总数,却也不想想,除去人情往来,剩下的,姣姣两姐妹出嫁我们家要添妆,这眼瞅着元宝娶亲也近了,到时候还得出去一大笔聘礼,把这些一减,后面的进宝和柒宝都什么都轮不着,还得靠我慢慢攒。” “你这么一说,倒也是,聘礼嫁妆什么的,总不能亏了孩子。”林潇月认真翻看起簿子来,之后让云彩帮着研墨,她一面看,一面提笔在单子上写。 考虑到宋府的情况,林潇月不敢给她写重礼,一再地斟酌,完了递给温婉过目。 人情往来方面,林潇月比温婉熟练,因此她定的礼单,温婉很是满意,另外加了一对粉彩瓷瓶和一套紫砂壶茶具上去,便把礼单连同库房的钥匙一并交给云彩,让她去把上面的东西准备好。 林潇月走后,宋巍没多会儿便来了青藤居。 温婉先前一直没见着宋巍,想着他应该是跟着元宝去见王小郎了,便直接问:“事情处理得如何?” “来的人确实是元宝他舅舅。”宋巍道:“只不过,他大概是受了什么人指点,知道宋温两家的很多事,一开始想问我要三万两银子的封口费,后来没要到,直接走了,眼下还不清楚幕后之人到底有何居心。” 温婉眼皮一跳,“宋温两家的事儿?” “嗯,他们不仅知道兄嫂惨死的真相,还知道你并非温二叔的亲生女儿。” “怎么可能呢?”温婉一脸的难以置信,“如果王小郎背后有人,我为什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535、老太太没了(2更) 上一次明明感觉有事却预感不到是在几年前,当时还在宁州,温父和宋老爹要去大环山煤矿,温婉胸口很闷,却始终没出现不好的预感。 这次又出现同样的情况,温婉猜测,“要么,王小郎纯粹是来找你要钱的,要么,他背后的人对咱们造不成威胁,相公觉得哪种可能性更大一点?” “不好说。”宋巍摇头,“但有一点能肯定,王小郎没要到钱,他不会轻易离开京城,甚至很可能会再次登门。” 温婉叹息道:“但愿不是我的预感出了问题,而是和几年前一样,最后的结果是好的,所以我预感不到。” 宋巍伸出手,轻轻抚平她微皱的眉心,“我先前在客栈和元宝挑明了他亲生父母的死因。” 话题转的太快,温婉愣了会儿才跟上,“那元宝听了是什么反应?” 宋巍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说元宝大概心结已解。 宋元宝这些日子的反常和别扭,温婉全都看在眼里,心中直为自家相公叫屈。 可宋家的事儿,尤其关乎大房,她一个后面嫁进来的小妇人没权利插手。 更何况,解铃还须系铃人,宋元宝的心结在宋巍身上,自己与他单独说多少话都没用。 听到他已经看开,温婉不禁捏把汗,“先前我还一直担心来着,怕他会跟我预感里看到的一样,因为走不出爹娘的死与你大闹一场之后断绝关系,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宋巍道:“希望经此一事,他能再成熟些。” 虽然他总是把“冷静”二字挂在嘴边,并以此来教导元宝,可天长日久,口头上的教导终究会让人麻木,远不及他亲身体验。 这次王小郎突然冒出来,对于元宝而言,未必不是一次绝佳的考验。 …… 徐嘉的婚事在本月下旬,温婉尚在坐月子,没办法前去,宋巍受了伤,更不能出席,这事儿便落到宋婆子头上。 她倒也乐意跑,念叨着好久没见闺女,正好趁此机会去瞧瞧。 把自己收拾利索,带上两个丫鬟和温婉让人备的礼,宋婆子早早去了将军府。 这一去,夜间才回来。 宋婆子没有回荣安堂,第一时间来了青藤居。 温婉本来已经睡了,听到云彩说婆婆过来,不得不撑开眼皮坐起来,对着宋婆子喊了声娘,又问她一大早就出去,怎么晚上才回来。 宋婆子落座,唉声叹气,“他们家老太太没了。” “啊?”温婉反应不过来,“将军府不是办喜事儿吗?” “是办喜事儿。”宋婆子说:“新娘子前脚刚出门坐上花轿去拜堂,老太太后脚就合了眼,这满院子的宾客喜酒还没喝上呢,红绸就换成了白绸,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芳娘和她婆婆忙得焦头烂额,我留下帮她带了一天的孩子,吃了晚饭才回来的。” 将军府那位老太太,温婉并不陌生,每次那边一有事儿,自己出席都会陪她坐上一阵。 老太太耳朵背,说话却挺逗,常常令人哭笑不得。 当初徐老太太装病非要逼着徐恕娶了宋芳的时候,温婉还想着她能再多活个十年二十年,哪成想世事无常,孙女才刚当上新娘子,她老人家跟着就驾鹤西去了。 喜事丧事碰到同一天,这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温婉不禁有些担忧徐嘉这一夜在婆家的处境,毕竟不是每一位婆婆都跟自家婆婆一样的刀子嘴豆腐心,尤其徐嘉嫁的还是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极重规矩,一旦婆母觉得她晦气,那么小姑娘这辈子的日子都别想好过了。 温婉操心的挺多,可她也只能想想,自己一个走不出房门的产妇,什么忙都帮不上。 叹了口气,温婉问:“娘,徐老太太是不是寿终正寝?” “是啊,到年纪了,我听伺候她的婆子说,老太太合眼前说自己没遗憾了,走得挺安心。” 温婉从婆婆的话语间听出几分感慨来,她忙笑道:“爹娘身子骨健朗,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 宋婆子摆摆手,“漂亮话不管用,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那种过一天少一天的滋味儿,不好受,尤其见不得熟人进棺材。” “娘。”温婉抿唇,“徐家老太太年长您那么多岁呢,既是寿终正寝而非死于非命,那就没什么好遗憾的,您就别胡思乱想了,弄得我跟着胸闷难受。” 宋婆子一听这话,突然反应过来儿媳妇刚生产完,懊恼地轻轻拍了拍嘴巴,“你看我,一个没想起来就在你跟前胡说八道,三郎媳妇,你好好坐你的月子,外头的事儿就别操心了,一切有我呢。” 温婉扯了扯唇。 徐家老太太的突然故去纵然让人惋惜,可她更担心自家婆婆触景伤情。 这夜,温婉没怎么睡好,反复做梦,梦到宋府挂满了白绸,灵堂里停着两具棺木,是公婆的,梦中办丧的细节太过真实,以至于温婉醒过来的时候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回到现实还是入了梦境。 “婉婉。” 耳边传来宋巍低沉温缓的嗓音。 温婉偏过头,正对上男人深邃的眸子。 “相公。”温婉唤他。 “你做噩梦了?”宋巍拿过矮几上的丝帕,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没有。”温婉矢口否认,小时候听老人说,大清早的不能说梦,况且就算不是早上,那个梦也太不吉利,她一点都不想再回忆起来。 “刚刚徐家有下人来报丧,说老太太没了。”宋巍想到他们家昨天才把闺女嫁出去,今天就办丧,心情多少受到影响,面色看起来有些沉郁。 温婉靠着软枕,“娘昨夜都告诉我了,她说新娘子刚出门,老太太就合的眼。” 入京几年,头一次碰到这种丧事,夫妻俩不约而同地想到两位老人身上。 “相公,另外安排人去吧。”温婉建议道:“实在不行,让元宝跑一趟,就说我们家老太太身子不爽利。” 老人家参加丧宴,难免想法多。 昨天晚上温婉就看出来了,婆婆心情不好。 宋巍沉默片刻,开口,“元宝去不合适,还是我去吧。” “你伤着呢,怎么去?” “我恢复的快。”宋巍动了动自己的左臂,“早起刚刚拆的绷带,大夫说基本没什么大碍了。” …… 宋巍走出青藤居的时候,老远见到一人鬼鬼祟祟地从花园方向回来。 “站住!” 宋巍唤住他。 对方止住脚步,侧过身,见是宋巍,忙行礼,“老爷。” 宋巍看清楚他是许登科的小厮阿贵,眼底略有狐疑,“你方才去花园了?” 阿贵颔首道:“进宝少爷想吃新鲜莲子,小的去给他摘。” 说着,交出手中莲蓬。 宋巍眯了眯眼。 阿贵连自己主子都懒得伺候,会主动伺候进宝? 宋巍没说什么,点点头,让他退下。 之后,宋巍把管事叫来,问阿贵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管事道:“听闻前些日子他们主仆陪着小少爷在亭子里作画,阿贵不慎掉了一枚玉佩进荷塘里,至今没捞上来,他这两日时不时地就去花园,可能是想找玉佩吧。” 宋巍当即吩咐,“既是如此,你多带几个熟识水性的人下去,尽量帮他把东西捞上来。” 顿了顿,又道:“找到玉佩之后,第一时间拿来我看看。” 管事应了声,紧跟着带人去捞玉佩。 宋府的荷塘不算大,再加上人多,没多大会儿的工夫,那枚玉佩就被洗净送到宋巍面前。 宋巍接过仔端详片刻,眉心微微蹙拢。 很眼熟的一枚玉佩,好像曾经在哪见到过。 536、出面做脸(1更) 这是一枚满红沁血的双面刻玉佩,血玉刻纹繁复,可见雕工之精细,绝非凡品。 宋巍想了许久,一时间没想起来自己究竟何时何地见过这样一枚玉佩,他敛下心绪,让管事把东西拿回去还给阿贵。 管事到万卷书斋的时候,阿贵正在教进宝写字,许登科在一旁研墨。 这对主仆,从进府的一天起就颇与旁人格格不入。 当主子的天生反应慢,脾气却好得不像话,当小厮的虽说没明着做出伤害主子的事儿,可那言行举止,看不出多少忠敬来,总而言之在宋府管事眼里,这二人主不主仆不仆,甚是怪异。 管事在门前晃悠了会儿,被里头的人瞧见。 阿贵吩咐进宝自己写,他抬步走出学堂门,问:“有事吗?” 管事道:“老爷一早让我带人去荷塘里找东西,捞到一枚玉佩,你看看,是不是你的?” 阿贵探头瞧了一眼,目光有些凝滞。 “是我的。”他伸手接过,道了声谢,又问管事,“老爷让打捞的吗?” “正是。”管事拍他肩膀,“算你小子走运,否则换了别的主子,可不一定有这样的好心,对了,你怎会有如此名贵的玉佩?许先生赏的?” 阿贵含糊地应了一声,继续发问,“老爷见了玉佩,没说什么吧?” 管事回想起当时宋巍的反应,确实有些不同寻常,不过这些事儿,没必要跟一个小厮报备,只冷道:“我们老爷从不会在背后道人是非,不过是块玉佩而已,他能说什么?” “没说就没说,那么凶做什么?” 阿贵撇撇嘴,用帕子把玉佩包好收到怀里,等管事离开,他才若无其事地转身进学堂,继续教进宝写字。 …… 下晌,宋巍去了趟常威将军府。 管事站在大门外接待,前来吊唁的人不少,多是常威将军的旧识。 见到宋巍,管事面上很是热情,喊了声舅爷,关切道:“贵府老太太昨儿个没被我们家府上的阵仗给吓到吧?” 宋巍淡声应道,“家母无大碍,只是夜间染了些风寒,不便前来吊唁,还望见谅。” “那自然是老太太的身子骨要紧。”管事说着,领宋巍前去灵堂。 常威将军是徐老太太的独子,他人如今远在边关打仗,一时半会儿赶赴不回来,灵堂里的孝子都是旁支那边自愿来的,眼下齐齐整整地跪在棺木前。 当初西北一战,徐光复兵败,战报传回来时,徐氏旁支为了不受牵连,纷纷与将军府这边划清关系。 后来皇上不仅没降罪徐家,还另外给了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他继续率兵攻打西岳,战况如何,朝廷隐瞒了消息,外界暂时不得而知,但前些日子神兵司已经让人运送了骇然问世的机关兽前往战场,听说这玩意儿是能以一敌千的神兵利器,如此看来,想必过不了多久,这一仗就能鸣金收兵,大胜归来。 一旦得胜,徐氏一族便能因此荣光无限,族内子弟入仕的机会必然大大提升。 几脉旁支早就想找机会向这边示好,如今老太太一死,将军府没个正儿八经的孝子,旁支便顺理成章地入了将军府,美其名曰:替将军尽孝。 徐夫人如何看不出这些人的心思,却也没办法,老太太走的突然,出殡总得有人扶灵作孝,哪怕这些人是虚情假意另有所图,此时此刻也不得不由着他们。 当下,刚听到管事唱名说舅爷到,一众孝子便齐刷刷抬起头,一个个目光灼灼地看向宋巍。 众所周知,这位是帝王宠臣,别看仅官居正五品,皇上交给他的却是关乎大楚百姓生死存亡的神兵司,跟他一届的新科进士们尚且还在翰林院苦熬资历,他就已经掌管了至关重要的衙门,在帝王心中的分量可想而知。 坊间甚至有传言说,当初梁家谋杀太子一案原本能不了了之,是宋巍出面扳回的局势。 而那个时候,宋巍只是个小小的翰林官。 敢于在帝王跟前直言不讳痛下针砭,即便最后没成功,那份舍生取义的凛然正气也足以成为满朝文武之楷模,足以让某些自诩高义的肱骨之臣自我反省。 身为当事人的宋巍至今都还不知道,自己早就被天下多少文士奉为领袖。 徐氏武将只出在徐光复这一脉,旁支大多想走仕途,宋巍既是文士楷模,又是徐家舅爷,他们自然挖空了心思想巴结。 不过这些人,宋巍一个也不认识,他只在徐老太太灵前认真拜了拜就想去见徐恕。 前脚刚踏出门槛,就被旁支一位少年唤住。 对方恭敬地唤他一声“宋先生”,倒是让宋巍侧目。 少年面色涨红,也顾不上这里是灵堂,一股脑地说道:“晚生仰慕先生高才已久,先生能否将我收入门下?” 宋巍顷刻明白了少年的用意。 自他得皇上器重以来,府上拜帖不断,他素来是能应付则应付,懒得应付就出去躲躲,要么去同僚家,要么去找谢正。 收门生这种事儿,宋巍目前还没有任何意愿,他淡笑道:“边境战乱,家国尚未稳定,宋某全部的心血和精力都将倾注于神兵司,实在无力应付其他,故而,今日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他这话其实没多少讥讽之意,少年却听得面红耳赤。 的确,眼下的物阜民安,皆因边境有人为他们挡了腥风血雨。 宋司丞身在京城,心系边关,忧国忧民,着实令人钦佩。 少年当即就改了壮志,说不拜师了,他要去投军,为国征战。 如此戏剧性的一幕,简直像宋巍请了个托给自己造势。 不过这个势造得很成功,灵堂内徐家旁支子弟对他的印象瞬间就提升了几个档次,一个个将他奉为上宾,言语之间多有敬意。 宋巍的出现,无形中化解了旁支与嫡系之间的尴尬。 几位妯娌对徐夫人的态度愈发和软客气。 应付完众人,徐夫人亲自把宋巍送出灵堂,低声道:“先前那些,都是我们徐氏旁支的子弟,若是言语有冒犯的地方,还望舅爷海涵。” “无妨。”宋巍莞尔道:“他们也不过是求学心切罢了。” 徐夫人三两句揭过话题,问他宋老太太如何,昨天从这里回去有没有被吓到云云。 宋巍一一作答,又让她节哀顺变,二人寒暄一阵,宋巍去见了徐恕。 自从亲爹带兵出征,徐恕便去军营里历练至今,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眉眼间的浮躁之气沉潜下去,多了几分难得的稳重。 想来是为了老太太的后事一宿没合眼,他眼睛都熬红了,见到宋巍,笑了笑,“怎么要来也不提前让人说一声,我好亲自招待招待你。” “你今日要招待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宋巍看着他,半晌,道:“节哀顺变。” 徐恕很看得开,“老太太是寿终正寝,我没那么难过,眼下最担心的,还是我妹妹那头。” 宋芳就站在旁边,闻言插话道:“三哥,嘉妹妹昨儿个才出门,老太太就没了,三日后回门本该是喜庆日子,我们家却在办丧,婆婆一直担心唐家会因此为难嘉妹妹,你能不能出面帮她做个脸?” 先前徐氏子弟对宋巍的态度,宋芳全都看在眼里。 连徐家这帮混不吝的纨绔子弟对她三哥都敬慕有加,唐家是书香门第,必然不敢不承她三哥的情,只要三哥肯出面,小姑子在婆家就不至于因为老太太的死而遭人白眼。 宋巍见徐恕夫妻二人很是担忧,点头应下,安抚道:“不必担心,虽然我跟唐家没什么交情,不过我大概知道怎么收服唐老爷子。” 537、重生归来(2更) 时间往后倒一天。 徐嘉坐在花轿上,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白皙娇嫩的双手,眼中掀起惊涛骇浪。 “小姐。”外面突如其来的声音将她茫然的思绪拉回。 “奴婢藏了两块桂花糕,您要是饿的话,先垫垫肚子。” 这声音是墨香,她的陪嫁丫鬟。 徐嘉伸手将轿帘掀开一个角,看到墨香头上那支带着喜色的珠花簪。 那是她出门前亲自为小丫头戴上的。 大红喜轿,沉重的凤冠,锣鼓喧天的礼乐声和阵阵炮仗声,无一不在提醒着,她回来了。 可却偏偏,回到了刚嫁给唐远的这天。 想到自己上辈子被骗婚,被囚在唐家那个牢笼里受尽折辱,上天厚爱重来一世,竟然还是重蹈覆辙要嫁入唐家。 徐嘉不禁苦笑,心里阵阵发凉,莫非,这便是宿命? 外面墨香的声音还在继续。 接受了重生的事实,徐嘉已然平复情绪,低声回她,“我不饿,你留着吧。” 想到什么,徐嘉又问:“墨香,将军府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墨香满脸疑惑,“小姐指的是什么消息?” 徐嘉喉口有些哽咽。 上辈子奶奶便是在她出嫁这天没的,也正因如此,唐远以岳家有丧不宜行敦伦之事为由让她在大婚之夜独守空房而去私会寡嫂。 想到往昔之事,徐嘉唇边笑意讥讽,好一个以诗礼传家家风清正的书香门第,好一个饱读诗书知礼明仪的新科探花郎。 听到花轿内低低的笑声,墨香后背没来由地起了一层冷汗,磕巴道:“小……小姐,您怎么了?” 徐嘉笑得眼眶发酸,双手攥着龙凤呈祥的盖头,说高兴。 不知礼不明仪不懂中馈庶务不会阴私算计的将门女能嫁入京城颇负盛名的书香门第,能嫁给爱慕者众多的唐家公子,的确该高兴。 她上辈子便是这么想的。 然而刚下花轿,娘家丧报传来,现实就给了她一巴掌。 后来她才知道,唐远之所以求娶她,不过是为寡嫂过门铺路。 而她,是大嫂江清雨为唐远亲自挑选的正妻。 只因将门女头脑简单,不必费心思对付,日后好拿捏。 她爹徐光复不好女色,多年来只得一妻一妾,那位姨娘身子骨又弱,常年养在别庄,难得回来一趟,徐家后宅一片清明。 生长在这样的家门里,徐嘉自然学不到什么阴私手段,待人接物难免坦诚。 江清雨便是利用了这份坦诚,表面上与她亲如姐妹,背地里暗捅刀子,将她踩入万劫不复之地,至死方休。 …… 外面再一次传来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徐嘉将神智从往事中剥离出来,任由喜媒牵着下去,跨马鞍,过火盆,拜高堂,入新房。 这些上辈子就经历过的事,如今再来一次,没有了期待与欢喜,便不会紧张忐忑。 掀开盖头的那瞬,徐嘉和唐远对视了一眼。 不怪乎会被钦点为探花郎,唐远这样的好相貌,再加上满肚子的才学,自然能令闺中少女神魂颠倒。 哦不,不止闺中少女,就连那已经成亲生子的大嫂江清雨,都对他念念不忘,费尽心机要改头换面成为他的女人。 徐嘉在打量唐远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她。 少女身着大红嫁衣,珠翠凤冠下,那双眼睛沉静柔美,小脸妆容精致,投过来的目光好似火炬,灼得人眼皮直跳。 唐远心中讶异,新婚夫人的容貌与他想象中的将门女有所不同,而且那眼神,半点没有倾慕他的意思。 按理说,他这副皮相到哪都好用,徐嘉又是他的爱慕者,不该无动于衷才对。 快速敛去情绪,唐远放下揭盖头的金秤杆,淡淡道了一声,“你先坐,我一会儿让人送些吃食来。” 只一句吩咐,人就没了影儿。 徐嘉想到上辈子自己为了不失礼,空着肚子苦等一夜的情形,如今看来,傻的厉害。 深吸口气,她一把摘了沉重的凤冠,挽起袖口,直接往桌边一坐。 桌上的吃食很诱人,她咽了咽口水,看向一旁的墨香,让她别傻站着了,坐下来一块儿吃。 墨香直摇头,“奴婢不饿。” 徐嘉笑了,“你与我同一时间出的门,什么东西都没吃,怎么不饿?” 见墨香神情犹豫,徐嘉继续道:“快吃吧,吃完才有力气应付接下来的事儿。” 徐嘉虽然是笑着说,墨香却感觉出小姐言语之间的凝重,她愣了愣,跟着坐下来。 徐嘉递了双筷子给她,神情无比坦然。 不用担心夫君见了不喜,不用怀揣那份对男人的甜蜜期待,徐嘉身心放松,好似身在自己家。 墨香有好几次欲言又止,见小姐眉眼沉静,又给咽了回去。 …… 前院。 唐远正在陪宾客宴饮,忽然有个小人儿拨开人群跑过来,抱着他的腿,仰着脖子,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二叔,你是不是不要咏儿了?” 唐咏,江清雨和唐远已故兄长唐潇的亲生儿子,年仅四岁。 唐远爱屋及乌,对他视为己出,从来舍不得让他受半点苦。 唐咏虽小,却跟着他娘学了不少心机,徐嘉上辈子刚过门的时候在他手上栽过跟头。 毕竟孩子的话不可能有假,他说谁欺负他了,那个人就一定欺负他了,不会有人质疑半句。 更何况,唐远本就偏向唐咏,怎么可能听徐嘉解释? “咏儿乖,你先回房,二叔一会儿就来陪你,好不好?”唐远说着,摸了摸唐咏的小脑袋。 眼底的柔光,好似他便是唐咏他亲爹。 唐潇去世后,江清雨以为夫君守节为由,去了外庄,唐咏便一直养在唐远身边。 徐嘉上辈子也是后来才知道,江清雨去外庄,一来是为了淡化世人对她的印象,好为将来嫁给唐远做准备,二来,外庄是他二人私会的地方。 唐远对江清雨,那是入了魔的痴恋,好似只要是江清雨生的,管他是谁的孩子,唐远都能欣然接受。 刚把唐咏打发回房,门房就来报,说徐家老太太刚刚没了。 “什么?” 唐远还以为自己听错,反复问了两遍。 得到准确答案之后,他面上除了震惊,竟还有隐隐的一丝惊喜。 自己正愁找不到理由推脱新婚夜,徐家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出了事,可真是天赐的良机,连老天都要帮他。 压下嘴角笑意,唐远吩咐道:“此事先别宣扬开,我自有章程。” 待门房出去后,唐远匆匆与宾客交代了一句,径直朝着新房而去。 徐嘉刚吃完东西,正坐在梳妆台前卸了钗簪准备洗漱睡觉,就听到房门被人打开的声音。 538、下马威(1更) 徐嘉悠悠缓缓地转过头,就见唐远杵在房门口,神情犹疑,欲言又止。 竟是一副怕她受不住家中噩耗的担忧姿态。 唐远贯会做戏,上辈子便也是这般,用悲悯怜惜的眼神看着她,缓缓说出徐老太太驾鹤西去的事实,安抚她的同时,搬出孝道,最后将重点划到无法同房上。 她那时年少怀春,面对唐远丰神俊秀的脸容已是心跳砰砰小鹿乱撞,再听他如此顾念自己娘家人,感激涕零都还来不及,又怎会怀疑他另有心思。 “二爷这是怎么了?” 对方要做戏,那她索性配合一下。 唐远暗自沉浸在徐老太太带来的惊喜里,没发现新婚妻子对自己的称呼有异,态度疏冷。 慨叹一声,唐远朝她走来,“方才将军府那头有人前来报丧,说老太太没了。” 徐嘉捂着嘴“啊”一声,登时红了眼眶,“祖母她……” “老太太是寿终正寝,二奶奶不必难过。”唐远轻声安抚。 徐嘉虽是将门女,头脑或许简单些,容貌也比不得清雨,可她还有个远在边关打仗的父亲,如今刚新婚,自己若是表现得太过冷淡不闻不问,等将来徐光复打赢胜仗封侯万里,难保归来之日不会替女儿出了这口恶气。 况且,徐光复一旦封了侯,自己在仕途上少不得要指望他提携。 故此就眼下而言,还万万不能得罪新婚妻子让徐唐两家生了龃龉。 却也不能就此妥协与她行夫妻之实。 否则若是让清雨知道…… 唐远揉揉额角,略一思忖,继续温声道:“唐家重礼,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孝排首位,老太太如今尸骨未寒,我身为孙婿,虽无法披麻戴孝寝苫枕草,敦伦之事却理应避嫌,以示对她老人家亡灵的敬畏。” 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徐嘉险些憋不住笑出声。 罔顾人伦藏污纳垢男盗女娼,什么脏的臭的都让他做尽了,唐远竟然还能把礼义廉耻四个字挂在嘴边?脸皮之厚,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也不知道成天忙着四处游历推行学术的当世大儒唐老爷子得知后辈沦丧至此,会不会气得当场去世。 敛下心绪,徐嘉唤来墨香,让她给二爷准备一床铺盖送去书房。 直接在行动上表示了理解唐远不行夫妻之实的做法。 墨香看了自家小姐一眼,见她似乎是铁了心要姑爷去书房睡,这才走到衣橱边,把陪嫁的一床新铺盖翻找出来,刚准备送去书房,就听徐嘉又道:“将军府陪嫁来的东西做工粗糙,二爷身子娇贵如何受得?问问外头守夜的婆子,把二爷以前的旧铺盖找出来送过去,免得怠慢了他。” 新婚之夜,哪有用旧物的道理? 唐远本不屑与徐嘉发生任何瓜葛,更没想过要拿她什么东西,却偏偏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觉得说不出的膈应。 他压着性子,“更深露重,二奶奶入门头一天,理应早些休息才是,又何必亲自操心这等俗务,既是睡书房,我将就些也没什么。” 这意思,是指用她陪嫁来的新铺盖是将就了?就如同把她娶进门,也只是随便将就一下,等时机成熟她“暴毙”了,便能不用将就地把换个身份的江清雨娶进门做继室。 徐嘉忍着他那声“二奶奶”带来的恶心感,莞尔道:“既然二爷喜新厌旧,那你随意吧,一床不够的话,让墨香再给你添一床。” “喜新厌旧”四个字,直接戳到唐远的心窝子上,他太阳穴蹦了两下,却又不得不顾及徐嘉的身份,再次说了句让她早些休息的话,转身就出了房门。 墨香抱着铺盖愣在原地,一脸茫然,她看不懂姑爷和小姐到底怎么了,明明是初次见面,俩人说话却绵里藏针,尤其是小姐,她之前不是挺仰慕唐公子的吗?为什么嫁过来以后要故意把姑爷往外推? 讷讷地侧过头,见小姐仍旧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里的人直笑。 墨香把铺盖放回去,合上衣橱,抿了抿唇,“小姐,新婚之夜姑爷去睡书房,您还笑得出来呀?” 怕小姐难过,她都没敢说明儿一早整个唐府上下都会知道新娘子独守空房,会成为笑话的。 徐嘉已经卸完妆,回头看着墨香,“新婚之夜,我不笑,难不成哭丧着脸么?”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墨香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将军府老太太没了,孙女孙婿为守灵不行房说得过去,可没必要分房吧?这么大张旗鼓,她是真担心明儿个一早小姐会被唐府下人给笑话死。 徐嘉一想到方才唐远那副敢怒不敢言还得左一声“二奶奶”右一声“二奶奶”捧着她的样子,就觉得心情一阵舒爽。 至于娘家,老太太是寿终正寝,她会难过,但哭不出来,总觉得对比起自己年纪轻轻被“暴毙”,老人家平平顺顺活到她那把年纪,亲眼看着孙子孙女成了家有了后,走得了无遗憾,实属难得,该替她高兴才是。 灭灯之后,徐嘉上榻歇了,屋内彻底沉寂下来。 —— 次日,徐嘉早早就起身梳洗穿戴。 唐远私底下行为再如何背德,明面上也不敢忤逆老爷子定下的规矩,掐着点儿过来,问二奶奶好了没,要带她去给公婆敬茶。 去往正院的一路上,不乏有过往的丫鬟婆子频频向新妇投来古怪的眼神,更有甚者,指指戳戳,无非是说二奶奶新婚夜被冷待云云。 徐嘉只作不闻,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唐远全程没反应,好似没听到,又好似听到了,但不打算为新婚妻子张目。 二人到正院东堂时,公公唐文骥和婆婆乔氏早已坐定。 这二人新婚夜分房的事儿,乔氏已有耳闻,当下见着徐嘉,脸色不大好看。 正打算让陪房婆子去取本就不存在的元帕,好借此来敲打敲打徐氏,就听徐嘉行礼过后缓缓开口,“昨夜二爷还与我说,唐家重礼,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孝排首位,我们家老太太尸骨未寒,实在不宜同房,新婚夫妻这才不得不暂时分房。不成想,一大早就听到有下人指指戳戳,说短道长,全然不顾二爷是主子也要把他的脸扒下来踩,媳妇初入唐家,人微言轻,不忍见二爷为此受屈,还望母亲能出面为二爷张目,断不能教那起子不懂规矩的下贱胚子坏了家风以下犯上才好。” 徐嘉说完,跪上前给公婆敬茶。 乔氏闻言,接茶的手抖了抖,险些把茶汤晃出来。 她先前还打算借机刁难徐氏,哪曾想,对方一上来就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为自己撇清分房的责任,又维护了男人,最后还给府中奴仆来了个下马威。 自己这个当婆母的若是还追究分房责任,岂不是沦为她口中“下贱胚子”? 好一张伶牙俐齿,好个一箭三雕之计! 唐远那张脸早就僵了。 徐氏看似在维护他,可那话,怎么听怎么难听。 然而,他半个字都驳不回去。 分房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来正院的路上,下人们对徐氏说三道四也是真。 他说唐家孝排首位,为了老太太,所以暂时分房,下人们却因此而戳徐氏脊梁骨,可不就是把他的脸扒拉下来狠狠用脚踩吗? 当下只恨不得把那几个嘴碎的下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徐嘉把这对母子的反应收入眼底,借着喝茶用袖子挡住微微上扬的唇角。 乔氏至今还不知道唐远与江清雨叔嫂二人之间的腌臜事,自然会护着儿子,且等着吧,终归会有你羞愤欲死的一天。 539、心机(2更) 好好的新妇敬茶被徐嘉一段开场白就给弄得满堂尴尬。 唐远僵硬的脸尚未缓和过来。 乔氏上下打量着徐嘉,心里作何感想不得而知。 唐文骥见没人说话,把先前准备好的红封递给儿媳妇,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场面话。 乔氏反应过来,也把自己的红封交给陪房婆子,让拿过去给徐嘉。 一片尴尬中,公公唐文骥站起身,借口有事先离开了。 乔氏却不能像男人那样直接撂挑子走人,她丝帕掩唇咳了咳,正欲开口,就被儿子抢了先。 唐远料定徐嘉不要个交代不肯走人,阴沉着脸将管家叫进来,“把嚼舌根的那几个下人揪出来,一人重罚三十大板。” 从昨天晚上他就感觉到了,新婚妻子言语之间多有针对,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倘若今日不能顺她的意杀鸡儆猴帮她正正位置,不定后面还得闹出什么事儿来。 管家出去,没多大会儿的工夫就把先前对徐嘉指指戳戳的那几个下人揪出来,有两个竟然还是正院这边的粗使婆子。 虽说不是心腹,但到底是自己院里人,如此被罚,难免失了颜面。 乔氏看向唐远,“三十大板是不是太重了?毕竟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儿,你要为新妇撑腰我能理解,可这头一天就打得见了血腥,只怕会让底下人积怨。” 唐远故作为难,视线落到徐嘉身上。 徐嘉冷笑。 果真是好一对配合默契的母子,三两句又把问题抛回来,她若是坚持要打,那便是不依不饶,无容人之量,将来底下人必定离心离德阳奉阴违,可她若是贤良大度地表示就此放过那些下人,便等同于认了他们对她的指摘嘲笑,如此软弱好拿捏的软蛋,今后在唐家只会更没威信没地位。 淡淡啜饮一口茶,徐嘉漫不经心道:“他们折辱的是二爷脸面,值不值这三十大板,二爷自个儿说了算,妾身无从插手。” 不就是互相推诿么,谁不会? 徐嘉话音刚落,就见唐远面上颜色又沉了几分,眉头紧蹙,厉声道:“再加二十大板!” 便是乔氏,也被儿子今日的凛凛气势给吓到,茶忘了喝,话忘了说,整个儿傻眼了。 直到外面传来下人被杖刑时的惨叫声,才把她拉回来。 五十大板加身,有那年迈体弱的婆子,早就没了命,血淋淋地被拖出去。 徐嘉始终面不改色,沉静地垂着眉眼。 分明都是她张口惹出来祸,偏偏临到头了还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贱样,乔氏暗暗瞪向徐嘉,恨不能捏碎手中茶杯。 开局失利,打压不成反被压,乔氏心口堵着一团火,懒得再看徐嘉,摆手说自己乏了,让他们二人退下。 徐嘉缓缓起身,行礼告退之后随着唐远走出正院,二人步行在回芝兰院的林荫小道上。 唐远原以为,这女人刚入府就把正院闹得一地鸡毛,总该对自己有句交代,哪成想她压根就没有要开腔的意思,还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 他要娶的,是能随意拿捏日后好为清雨铺路的傀儡,而不是来耀武扬威的当家夫人。 想到这儿,唐远不禁怀疑是清雨看错了人,还是自己娶错了人。 徐氏与清雨所描述的完全不一样,她不仅不软不好拿捏,还浑身是硬刺,生得一口铁齿铜牙能说会道。 越想,唐远脸色越差,他视线掺着冷意,朝徐嘉望去,“入门头一天就给了这么大的下马威,二奶奶可满意了?” 徐嘉似笑非笑地回望过来,“怎么,二爷这是在怨我吗?” 话音落下,徐嘉看到了他眼底的悔意,他在后悔娶了她。 现在才后悔,没听说过请神容易送神难么? 徐嘉坦然道:“我这么做,可全都是为了二爷好。” 唐远显然不领情,仍旧绷着脸。 管他乐不乐意听,徐嘉兀自道:“老爷子乃当世大儒,手上所撰名著无数,门生遍布,他这些年又在外游历推行学术,早已让唐氏成了大楚数一数二的文豪世家,清贵之流,如此备受瞩目的家族,内里自然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污垢,否则一旦让人翻出来,损的可不单单是谁的利益,而是整个唐氏一族。二爷可别小看了今日嚼舌根的那几张嘴,三寸舌能害七尺身,她们今日能扒了你的脸让你颜面扫地下不来台,说不定哪日就能将整个唐氏族人的脸扔到大街上任人践踏。” 唐远的注意力在那句“如此备受瞩目的家族,内里自然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污垢”上,听完后只觉得心口发凉,汗如雨下,都忘了怀疑徐嘉一介将门女,为何会有如此的高识远见。 等回过神,徐嘉早就走远,空气中只余她身上遗留的淡淡幽香。 他愣了会儿,正打算回书房,就见不远处有个小人儿踉踉跄跄地朝自己跑来,边跑边喊,“二叔。” 软糯糯的声音,听得他心都化了。 唐远先前还沉郁的眼神顿时温柔下来,面上浮现几分笑意,问他,“咏儿怎么来了?” 唐咏委屈地瘪瘪嘴,“二叔昨晚说了来陪咏儿,结果一直没来,嬷嬷说,二叔娶了新娘子,二叔肯定是不要咏儿,不要娘亲了。” 听到这话,唐咏脸色变了变,赶紧四下扫了一眼,见没人经过才俯下身,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手势,低声道:“先前那些话,往后不能再随便乱说,听到没?否则二叔现在就把你送到别的地方,让你再也见不到我。” 唐咏被吓到,一双眼睛泪汪汪的,忙说自己不敢了。 唐远这才展颜笑开,问他用早食没,没的话紧着让厨房做。 说话间,叔侄二人来到书房,唐远将小侄抱坐在腿上,顺手拿起一本线装书打算教他念。 恰在此时,心腹小厮报说外庄那边来人了。 唐远心头一跳,温声让唐咏好好坐着,自己出去一趟。 来的是江清雨身边的得力丫鬟鸳鸯,头上戴着帷帽,齐肩轻纱遮面,旁人很难将她认出。 鸳鸯没留多久,把主子让捎的东西递给唐远就走了。 唐远回到书房,将方形木盒打开,里面米色的绸布上,赫然是一把红木梳。 当初他送江清雨这把梳子的时候,她问何意,他说梳子代表相思。 如今清雨让人把梳子带给他而非还,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唐远心中愧疚,他原是答应了昨夜去见清雨的,奈何徐氏因为一床铺盖扯出“喜新厌旧”的说法,气得他把这茬给忘了。 对着红木梳看了会儿,唐远早把徐嘉先前那番话抛诸脑后,铁了心要想办法尽早让清雨换了身份嫁进来。 徐嘉头一天就弄出这么大阵仗,院里的丫鬟婆子们自然不敢再轻慢,一个个站出来表了忠心,为在二奶奶跟前露脸立功,有个粗使婆子偷偷跑来告诉徐嘉,说二爷刚刚去角门外见了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 粗使婆子不认得那女子是谁,徐嘉却不用见也能猜到,是江清雨身边的大丫鬟鸳鸯。 鸳鸯常常乔装打扮出来替江清雨跑腿。 这次会选在唐远新婚次日来,想必是唐远没有像上辈子那样在大婚之夜抛下新娘子去外庄见她,江清雨心慌了。 不知道该说江清雨手段了得,还是唐家兄弟太蠢,竟被同一个女人耍的团团转。 数年前唐远生了一场大病,江清雨是要被嫁过来冲喜的,当时迎亲的人是唐远的兄长唐潇,江清雨不甘心自己一嫁入唐家就变成寡妇孤独终老,又见唐潇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于是使了计策与唐潇生米煮成熟饭,唐潇醉后醒来发现酿了大错,只能将错就错对江清雨负责。 后来唐远的病情逐渐好转,开始参加科考。 江清雨见他不仅丰神俊朗,还才华横溢,前途有望,于是寻个机会偷偷告诉唐远,自己当初是被强迫的,她不得已才会成了唐潇的女人。 唐远不仅不怀疑,反而愈发地心疼她,唐潇生前二人就眉来眼去,唐潇死后更是肆无忌惮,甚至为了方便幽会,江清雨以为唐潇守节为由去了外庄上。 540、强词夺理(1更) 将军府在办丧,徐嘉回门这日便穿得格外素净。 为全礼数,唐远也换了一身素袍。 他演技精湛,对上岳家人时面带笑容,谈吐间不忘表露对新婚妻子的关心。 徐夫人之前还高悬的心在看到唐远之后落了下来,暗赞唐氏不愧为书香门第,这胸襟眼界,就不是一般人家能比拟的。 徐嘉全程沉默,只在唐远目光投过来时配合地扯出个笑容来。 婆家的事,她不想让母亲和兄长嫂嫂跟着担心。 夫妻二人去老太太棺木前上了香,紧跟着用席,之后唐远被徐恕叫走,徐夫人带着儿媳妇宋芳和闺女徐嘉去了后堂说话。 徐夫人问她这几日在婆家如何。 徐嘉说挺好,婆家人挺照拂她。 徐夫人忙着料理老太太的后事,压根没空让人私底下打探徐嘉的消息,不过见小两口伉俪情深的模样,想来是没什么大问题,她不由得松口气。 宋芳却有些欲言又止。 她和徐嘉年龄相差不大,又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了几年,多少有些了解小姑子。 哪怕徐嘉掩盖的再好,好几处小细节也早已透露出这对夫妻在粉饰太平的事实。 看来,上次自己提议那事儿不能耽搁了,必须得尽快请三哥出面给她做个脸好让唐家人不敢小瞧了她。 宋芳这么想着,等唐远带着徐嘉离开后,很快叫来自己的婢女梅枝,让她去宋府走一趟。 梅枝到宋府的时候,宋巍正在给进宝组装神兵司那边刚送来的无攻击性小机关兽,准备给他当玩具。 听了梅枝的话,宋巍点头,“我知道了。” 他原本打算等唐老爷子回来再亲自登门,如今听小妹这语气,想来徐嘉在婆家的境况不是太好,他略一思忖,让梅枝去给宋芳回话,说不必忧心,柒宝的满月宴就快到了,届时会把唐远夫妻请来做客。 …… 唐远陪着徐嘉回了趟娘家,可把小人儿唐咏给气坏了,这日瞅着徐嘉在,他跑到芝兰院,站在院里大声嚷嚷,让徐嘉滚出去,不准待在他们家。 屋内,徐嘉正捧着本书打发时间,恍若未闻。 墨香站在一旁,听黑了脸,眼风频频看向无动于衷的徐嘉,终于忍不住出声,“小姐,少爷他未免也太……” 太没教养了。 他是长房少爷,小姐是二房嫡妻,即便他因为自幼丧父养在二爷膝下,又有什么资格让二奶奶滚出去? 而且,那小祖宗骂了半天,竟没一个下人敢站出来阻止,可见平日在府上都嚣张成了什么样子。 “无需理会。”徐嘉抬手将书翻了一页,语气淡淡。 墨香也很想不理会,可唐咏骂的实在太难听,也不知道书香门第出来的少爷,小小年纪都是从哪学来的这般污秽之词,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小姐,您再置之不理,该让院里的下人们看笑话了。” 徐嘉淡笑一声,“他不过才四岁,我就算出去了,能打他一顿还是骂他一顿?” 墨香道:“自然是不能打也不能骂,但好歹,把他送到夫人跟前吧,或者送去给二爷教训也行的呀!总不能教他就这么指着鼻子骂。” 徐嘉往窗外瞥了一眼,“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等着我把他送去见夫人或者二爷?” 墨香惊呆了,“他……他才四岁,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心机?” “四岁,正是拣话模仿的年纪。”徐嘉又翻了一页书,“只要教的人多花些心思,就没什么不可能的。” 徐嘉这话说的,墨香没太听懂,“少爷自小养在二爷膝下,二爷总不至于教他这些吧?” 徐嘉摇头,“他只是没爹,不是父母双亡。” 言下之意,没了爹,还有娘。 墨香深吸口气,那位据说大爷一死就去外庄上为夫守节的大奶奶,手未免伸得也太长了,管天管地管到二房头上来? 她正待开口,就听到外面传来哇哇大哭的声音,却是唐咏骂了半天没人理会,一气之下自己躺到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张开嘴巴使劲哭。 墨香捏紧拳头,小脸再次气得青黑,“他到底想做什么?” 徐嘉好笑道:“你要实在听不下去,找东西塞住耳朵便是,可千万别出去,否则就真有理说不清了。” 墨香心中愤愤,直为自家小姐叫屈,原先还以为唐家真是什么清贵知礼的书香门庭,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姑爷对小姐那态度,墨香不是没感觉出来,分明不喜。 既然不喜,当初又为何主动求娶?这家人,简直欺人太甚! 主仆二人各怀心思,外面突然响起下人的高呼声,“不好了,咏少爷晕过去了!” “快去请大夫!” 一众人手忙脚乱地把唐咏送回房。 墨香气得直骂,“这帮狗仗人势的东西,骂人的时候不见他们出来,人一晕过去,数他们声音最大,外人不知,还以为小姐您真把咏少爷如何如何了。” 徐嘉放下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安静听着外面的喧闹声渐渐消散。 一刻钟后,正院那边来人,正是乔氏的陪房婆子。 那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对上徐嘉就没什么好颜色,抬着下巴,“二奶奶,请吧。” 墨香正欲开口,被徐嘉拦住,不着痕迹地摇摇头,起身跟着婆子去了正院。 唐咏本就是装晕,眼下躺在榻上不肯醒来,大夫正在给他探脉,乔氏和唐远焦急地坐在一旁。 见到徐嘉进来,唐远投向她的目光像带了刺,“这么小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徐氏,你到底要把这个家闹成什么样子才肯罢休!” 徐嘉寻个位置坐了,这才抬眼对上唐远的视线,“咏少爷这会儿尚在昏迷,二爷是听谁说的我对他下了手?” “不是你还能有谁?”乔氏怒不可遏,“咏儿才四岁,就算做错了什么,你一个当婶母的长辈,难道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 徐嘉笑了,“满打满算,我入这个家统共也才不到十天,短短数日,我不可能把唐家规矩都学全,所以不知道长房子嗣跑去骂二房嫡妻,让二房嫡妻滚是唐家规矩,不知道他自己骂人骂到晕过去,被骂者要承担责任,我若早知道,肯定会提前把他赶出来,母亲为人婆母当家做主,总不至于不体谅新妇不知者无罪,总不至于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 乔氏被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唐远深深拧眉,“徐氏,你少强词夺理!” 徐嘉并不怕他,“咏少爷自己都没发话,我一进来二爷就说我对他动了手,这难道不是强词夺理欲加之罪?” 不等唐远发话,她又继续道:“不过,晕一晕也好。” “什么?”唐远眉心又多了几条皱痕。 徐嘉看向榻上装晕的唐咏,“要不是他晕这回,我还不知道一个出自文豪世家的四岁孩子出口净是污秽之词,到底是有人故意教他这么说,还是他自己没学好?” 没学好,不就是暗指没教养? 唐咏跑去芝兰院骂徐嘉的事儿,已经有人跟唐远说了。 他是真没想到侄子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先前因为担心侄子病情,气恼之下对徐嘉的态度难免过激了些,如今冷静下来,心中生出几分悔意。 刚要开口,听得徐嘉又道:“宋司丞府上那位小少爷,跟咏少爷一样,今年四岁,我尚未出阁时见过他几次,小小年纪就聪慧异常,且不说他四岁已经识文断字,最起码,我从未听他吐过一个骂人的脏字,我私以为,文豪世家的少爷不会比起步晚的宋家差,如今看来,竟是我会错意了吗?” 唐远闻言,面上露出羞耻之色。 徐嘉所说的宋司丞,正是将军府的舅爷宋巍,宋巍乃光熹帝荣登大宝以来最为宠信的一位臣子,其长子宋皓,年仅十四岁就已经摘了解元,哪怕是年仅四岁的次子宋晋,在圈子里也有着“早慧”的美名。 徐嘉拿宋巍来压人,唐远半个字都驳不回去。 徐嘉说完,从袖中掏出一张双红请帖,“这是宋司丞府上的满月宴帖子,去不去,二爷自个儿拿主意。” 541、交权,掌家(2更) 凭宋巍在光熹帝跟前的地位,宋府来的帖子,唐家就不得不应。 唐远看着被徐嘉搁在桌上的大红请帖,沉默了会儿,说去。 徐嘉淡淡收回视线,没再逗留,挑帘走了出去。 一直装晕的唐咏突然睁开眼睛,哭着看向唐远,“二叔,那贱人害我晕倒,你为什么不赶她走?” 一旁的母子二人闻言,纷纷皱眉。 唐远看向侄子,问他,“你为什么跑去骂人?” 唐咏大概没想到二叔会质问自己,揉着眼睛呜呜哭出声来,“是她不要脸,成天缠着二叔,不让二叔来陪我,呜呜呜,她是坏人,二叔你替我赶走她,呜呜呜……” 乔氏心中大为震惊。 以往不察,今日才突然发现,大孙子不知被谁教得歪了心性,小小年纪就扭曲成这样。 难怪先前徐氏就只差指着他们母子俩的鼻子骂没教养了。 什么“贱人”,什么“不要脸”,这都是谁教他的? 想着,乔氏蹙了眉头望向儿子,“老二,你说实话,是不是让咏儿去外庄上见江氏了?” 自打徐氏过门,唐远还一次都没去见过江清雨,唐咏中途却是去过两回的。 当下被问及,唐远有些无话可说,却又不得不维护小侄,“娘,儿子刚新婚,在照料咏儿的事上难免有疏忽,想来是哪个嘴碎的下人教他说了些混账话,您怎么能联想到大嫂身上?” 乔氏重重冷哼一声。 江氏那个贱妇,她最好是一个人在外庄上孤独终老一辈子不回来的好。 唐家上下谁不知道当年她是要过来给老二冲喜的,却在出嫁途中和大伯子有了染,乔氏绝不相信自己那端方知礼的大儿子会做出这种事来,准是江氏贱妇怕老二突然死了守寡,想提前给自己找后路。 一想到这事儿,乔氏就恨得牙根痒痒。 虽然当年唐家对外搪塞说江氏原本许的就是老大唐潇,却还是免不得被外人嘲笑。 江氏让唐家颜面尽失,唐氏的子孙,如何能交到她手里? 见生母脸色难看,唐远忙道:“娘息怒,我日后必定好好调教咏儿,绝不会让类似的事情再发生。” 乔氏想到江清雨,再想到徐嘉,两厢一对比,对徐嘉的积怨莫名消散几分,揉揉额角,“咏儿养在你膝下,你就得尽好责任,你大嫂在外庄寡居数年,想来早就不识得唐家规矩了,娘知道你是个心善的好孩子,不忍心看他们母子分离,可你也该为家族想想,为你大哥想想,咏儿是他唯一的子嗣,万一被教坏了,你如何向你早亡的大哥交代?” 唐远:“娘,大嫂她……” 乔氏一摆手,脸色更冷,“你别再为她说话了,当年要不是她,唐氏何至于丢了颜面,你难道忘了她曾经给你带来多大的耻辱?” 唐远抿着唇,他当然没忘,新娘子成了长房嫡妻,外面的人都笑话他被自己亲哥哥绿成了活王八,可他不怪清雨,清雨是无辜的,要怪,就怪兄长见色起意。 夺妻之恨,他没齿难忘! —— 安抚好唐咏,唐远收了宋府请帖,前往芝兰院。 徐嘉正在烹茶,左手轻提袖口,右手握着茶壶往杯里注水,露出的腕骨纤细,被窗外打进来的日光铺上一层暖色,愈发显得沉静柔美。 唐远撞见这一幕,眼皮跳了两下,忙移开视线,问:“二奶奶现下可有空?” 徐嘉缓缓抬眸,就见男人立在屏风口,似乎有意避开她的目光。 “二爷前来,所为何事?”她抬手,又倒了一杯茶,请他落座。 唐远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开口道:“宋司丞既是你们家亲戚,想来你对他更为了解,满月宴的礼单,就由二奶奶定吧。” 徐嘉闻言,喝茶的动作顿了顿,双目一瞬不瞬看着他。 唐远被盯得不自在,借着喝茶抬起宽袖挡住面容。 徐嘉问他,“二爷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唐远一愣,“什么?” 徐嘉:“各府送礼都是有定额的,我手上又没有掌家权,你说让我定就让我定?我连你们家库房里有什么都不知道,拿什么定?” 唐远面色微窘,“怎么,母亲没让你掌家吗?” 徐嘉低笑,“大爷不在了,二爷是将来的唐氏家主,你连自己新婚妻子手上有没有掌家权都不清楚,真不知你这些日子的心思都花到谁身上去了,若说是照顾咏少爷,可我见他出口成脏,不像是你调教出来的。” 唐远想到唐咏张口就骂“贱人”,当下被徐嘉数落得满心羞耻。 他如坐针毡,沉默片刻之后起身逃也似的离开芝兰院。 也不知道他跟乔氏说了什么,傍晚时分,乔氏身边的掌事嬷嬷就亲自送来了对牌、库房钥匙和账簿。 让徐嘉掌管中馈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见掌事嬷嬷要走,徐嘉把人留下来,让墨香奉茶。 她坐在桌前,认真翻看着账簿,没多会儿,提笔将几个地方圈出来,尔后对嬷嬷道:“烦请您把账簿拿回去交给母亲过目,倘若这几处都没问题,那么我才好安心接管庶务。” 掌事嬷嬷讶异地看着她。 是谁说将门女心思粗陋不懂中馈庶务的?这几处分明是夫人为了试探二奶奶而做的改动,谁成想,这才一眨眼的工夫,就被她一丝不错地给圈出来了。 为防露馅,掌事嬷嬷没敢多留,把账簿拿上,很快去正院回话。 “什么?我做的改动都被她给找出来了?”乔氏听完后简直难以置信。 “老奴亲眼看着她圈出来的。”掌事嬷嬷将账簿奉上,如实道。 乔氏翻看完,撑着脑袋,“这个徐氏,我真是小瞧她了。” 掌事嬷嬷低声道:“说句不中听的话,老奴瞧着二奶奶比当年的大奶奶可强了去了。” 乔氏一听江氏,脸就沉了下来,当即呸一声,“那贱妇,除了顶着一张狐媚子脸勾·引男人,她还能有什么真本事?” 掌事嬷嬷迟疑,“那这掌家之权……” 乔氏轻叹一声,“交给徐氏吧,管了这么多年,我也累了,趁着身子骨还能活动,捡几年清闲日子。” “正是这个理儿。”掌事嬷嬷附和道:“二奶奶的生父正在边关打仗,一旦得胜封侯,届时二爷的仕途少不得要仰仗他帮扶,咱们早早让二奶奶掌家,也算是为两家关系打好基础。” 乔氏虽然不怎么待见徐嘉,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事实。 他们家老爷子名气虽大,但到底不是朝廷中人,对孙儿的仕途起不到多大作用,反而是亲家那边,一旦封了侯爵,对唐家而言一荣俱荣。 想通此关节,乔氏对徐嘉的不喜又退了几分,交权也交得有些情愿了。 她懒得藏着掖着,直接让掌事嬷嬷告诉徐嘉,先前账簿上的错处都是她故意的,目的就是为了考验儿媳会不会看账簿能不能接这个掌家之权。 徐嘉闻言,面上露出笑容,“母亲肯让嬷嬷把账簿送回来又说这些话,想来是认可了我,烦请嬷嬷代我向母亲致谢。” 掌事嬷嬷比陪房婆子知礼,忙道:“二奶奶客气。” 送走掌事嬷嬷,墨香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圈椅上的徐嘉,“小姐,夫人之前对您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怎么突然就让您掌家了?” “大奶奶去了外庄,什么时候回来还不一定,府上就我这么个嫡媳,她不交给我,难不成让庶妇掌家么?”徐嘉动手将账簿收起来。 重活一世,好似什么都不一样了。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还在因为唐远冷落自己而郁郁寡欢,没那么快拿到掌家权。 墨香听罢,喜道:“夫人这就算是彻底接受小姐了吧?” 徐嘉但笑不语。 她又没打算和唐远过一辈子,乔氏接不接受她,有什么打紧? 542、打脸(1更) 唐家的中馈,徐嘉上辈子就已经了如指掌,如今拿到掌家权,她几乎不用怎么费心思就梳理通顺,把各个管事手中的庶务安排得井井有条。 乔氏每日听着掌事嬷嬷的汇报,愈发对徐嘉刮目相看。 宋府满月宴将近,徐嘉给那位掌上明珠挑了一把小金锁、金项圈、一对小银镯、外加自己做的一套行头,知道宋巍喜欢收藏,又加了一只年代久远的紫砂香炉。 赴宴这天,夫妻俩同乘一辆马车,前脚刚上,唐咏后脚就追了出来,嘴里哭声不断。 徐嘉置若罔闻,坐着不动。 唐远浓眉微皱,伸手打开帘子,对上小侄那双泪汪汪的眼睛,顿时心软下来,柔声问:“怎么了?” 唐远哭得一抽一抽的,“二叔,你要去哪?” “有位大人府上办满月宴,二叔收到帖子去赴宴。”唐远道:“昨晚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乖乖待在家里,等二叔回来给你买玩具。” 唐咏不干,一个劲摇头,“我不要玩具,我也要去赴宴。” “别闹。”唐远声音愈发轻柔,“宴会上人多,你那么小,去了出事怎么办?” 说着,用眼神示意追出来的奶娘,让她赶紧把少爷带进去。 唐咏却好似看懂了唐远的眼神,他二话不说又躺到地上打滚,哭声炸耳朵,说什么也要跟着去。 徐嘉冷眼旁观。 这熊孩子扮柔弱扮可怜掉眼泪的本事不用想,定是跟他娘学来的,可一言不合就躺到地上滚来滚去,这又是什么毛病?江清雨也这样吗? 唐远下意识看了徐嘉一眼,对方漠然疏冷的态度,让他想到她前些天的那些话。 堂堂文豪世家的少爷,三句不合他的意就满地打滚,瞧着确实像没教养的。 可眼下正赶时间,除了让小侄跟着去,唐远实在没别的办法。 思忖过后,他掀帘下车,把小侄从地上拉起来,带进去洗脸换衣裳,折腾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才再次出来。 小计谋得逞,唐咏这会儿已经不哭了,得意洋洋地往座椅中间一坐,故意把徐嘉挤向另一头。 正好徐嘉不乐意跟这对恶心的叔侄同坐,弯腰拉过一张小杌子,顺势挪了过去。 唐远见状,不得已斥了小侄一句,“你这是做什么?” 唐咏指指旁边的位置,“还这么宽,是她自己不坐的。” 唐远过意不去,正想替唐咏打个圆场,就听徐嘉笑道:“我一个做长辈的,还不至于跟个孩子过不去。” 唐远没出口的话噎在嗓子眼,看向徐嘉的眼神带了几分歉意。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哪怕刚过门那几日因为一些事发生了龃龉,唐远对这个新婚妻子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愧疚的,毕竟是为了利用才会主动将她娶进门。 尤其她接了掌家权以后,他没少在暗中观察,发现她跟清雨说的“头脑简单”一点都不相符,徐嘉心思细密如织,处理庶务的手段游刃有余,说是堪比他生母乔氏也不为过。 闲暇之余,她还会看书打发时间,记忆力好到让人咂舌。 这哪是将门女,完完全全就是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标准宗妇。 这段日子下来,连他娘都赞不绝口,说家中事务交给二奶奶,她算是找对人了。 当然,乔氏夸赞二奶奶的同时,不忘把大奶奶给压下去。 想到江清雨,唐远不由得低垂下眉眼,徐嘉给他的印象不差,要让这样的人“暴毙”换清雨进来,他总觉得下不了手。 思量间,马车已然到达宋府。 徐嘉率先起身下去,唐远抱着小侄紧随其后。 宋巍面子很大,哪怕温婉生的是闺女,满月宴的消息一放出去,有帖子没帖子的都来了。 眼下宋府大门前被各路车马围得水泄不通。 好在管事们办事利索,所以即便是人多,也被安排得井然有序,不至于场面混乱让人没地儿下脚。 温婉刚出月子,不便操劳,主事待客的是二郎媳妇、杨氏、谢涛媳妇和宋姣四人。 宋巍夫妻完全没料到今日会来这么多超出预算的人,临时让人去酒楼请了五六位大厨和十多个打下手的婆子,府上下人,但凡得空的,都被派遣出去采买食材酒水,人人走路脚下带风,忙得不可开交。 唐氏算是京中的名门望族,最鼎盛那几年也不曾见过如此满满登登,比肩接踵的宾客盈门景象,进大门都得排队,厅堂、游廊、花园、水榭,到处都是桌席,排场之大,令人瞠目。 唐家马车刚到不久,身后已经排了两三家。 唐远瞧着大门口那挤挤挨挨人头攒动的盛景,心中震撼至极。 宋家的确起步晚,宋巍草根出身,而立之年才步入仕途,至今短短数年,就将籍籍无名的家族发展得如日中天, 眼下的此情此景,谁见了不得暗叹一句今非昔比? 再一瞅那扎堆的马车标识,来的可都是世家大族。 唐家这些年在走下坡路,跟京中其他世族比起来,算不得什么,此番能得宋府盛情相邀,可见都是沾了徐氏的光。 徐嘉入门半月,唐远还是头一次意识到她在唐氏一族的人际中还占有如此重要的分量。 好不容易排到他们家入了宋府大门,刚饶过照壁进仪门,就看到一群人围在前面小声起哄,隐隐有“哒哒哒哒”的声音传来。 唐远领着徐嘉和侄子凑上前一看,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骑在一只木制的驴子上,双手握着驴子耳朵,那耳朵甚是神奇,只需前后摇动便能带动驴子朝前走,能控制方向,速度还不慢。 骑驴的人正是进宝,“哒哒哒哒”的声音便是驴子走动时发出来的。 唐远觉得十分新奇,正想开口问那是什么,就听到耳边传来其他人的议论声,“机关兽”三个字最为明显。 “这就是机关兽吗?也太神奇了!”唐远由衷慨叹。 前面有人听到声音,回头看看他,拱手之后笑了笑,“郎君怕是没见过真正的机关兽吧?当日在陛下的万寿节上,宋司丞抬上来的十二只,那才叫令人叹为观止,眼下这只,已经是改良过的小儿玩具,只作玩乐之用,没有任何攻击性了。” 另一人插话道:“万寿节算什么?出库的时候你们没见着吗?虽然用布盖着,可那些机关兽又高又大,跟座小山似的,看得我热血沸腾,可惜啊,官家不让看全貌。” 先前那人轻嗤,“你既然没见着,那不还是万寿节上的厉害吗?”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 唐咏揪着唐远的袖子,哼哼唧唧地表示想要那只驴子。 唐远一贯宠唐咏,在家里时唐咏想要的,唐远基本都会满足他。 可眼下这只机关兽…… 唐远犯了难,眉心微蹙,“只怕放眼整个大楚,只宋司丞府上有得起这么一只。” 言语间暗暗讽刺宋巍滥用私权,只图自家小儿欢愉,全然不顾天下泱泱百姓。 得亏他的声音小,旁人没听到。 徐嘉侧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进宝离开后,看戏的众人也随之散了。 唐咏得不到机关驴,已经开始跺脚哭闹。 唐远不得不弯腰哄他。 唐咏说什么也不干,哭声愈发的尖锐刺耳,频频引来宾客们的目光。 这时,应付完众人的宋巍朝这边走来,低沉悦耳的嗓音响起,“怎么哭了?” 一面说,一面伸手摸摸唐咏的小脑袋,俊美深邃的五官攀上暖意,“今日我们家孩子满月,厨娘做了好大一块软糕,哭一声,是要罚吃一块糕的,你再哭,我可要一整块都给你了。” 唐咏对上宋巍邃远的双眸,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不敢哭了,抹着眼泪一抽一抽的。 唐远闻声,忙作揖行礼,“恭贺宋司丞喜得千金。” 旁边徐嘉福身之后莞尔道:“先前见进宝骑着个小木驴,听人说是改良过的机关兽,真别致,难怪我们府上的小人儿见了就挪不开眼。” 话音落下,她不着痕迹地看了唐远一眼。 唐远想到整个大楚只宋府有一只,心中难免不忿,看向宋巍,“既然能改良做出来给小儿娱乐玩耍,宋大人为何不广而推之?” 言下之意,身为朝廷命官,藏私便罢,还让儿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炫出来,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方才还真不是宋巍让进宝炫耀,而是宾客们主动请求进宝把小机关兽骑出来一饱眼福的,宋巍听出唐远言语间的针对,弯起唇角,他向来脾性好,不会轻易与人发生口角,“唐二爷告假成婚的这些日子,怕是没怎么关注朝廷动向,我已于数日前上书提议批量生产改良机关兽,过不了多久就能问世。” 唐远闻言,脸上犹如被人狠狠扇了几巴掌,又辣又疼。 他告假大半个月,所有精力都花在了江清雨母子身上,哪里知道这些? 543、挑拨离间(2更) 宋家今日客人多,宋巍才站了一会儿就被人叫走。 唐远立在原地,脸上臊得红一阵白一阵。 唐咏紧紧揪着他的袖子。 唐远回过神来,看向一旁的徐嘉,问她,“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改良机关兽会批量问世?” 那眼神,仿佛只要她说个“是”字,他马上就能跟她翻脸。 一门心思扑在寡嫂身上,对朝中之事不闻不问,如今在旁人面前出了丑,还想把气撒向发妻?徐嘉不介意再帮他添把火,“我先前是故意引你对宋大人提出质问的。” 想到刚刚宋巍的眼神,唐远努力压着的那把火一下子窜到头顶,马车上对徐嘉生出来的那点好感顷刻间消弭殆尽,他黑沉着脸,“徐氏,你太让我失望了!” 徐嘉笑看着他,“二爷的期望与失望,对我有什么影响吗?” “你!” 徐嘉缓声道:“我提前让你出丑,不过是在宋司丞一人面前出丑,可若是一会儿到了席上你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他为何不推广改良机关兽,那就是在半个朝堂的人面前出丑,哪种情况会让你更下不来台,想必无需我多说了吧?” 唐远光是想想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的情景,脸上就臊得不行,只恨不能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再次抬头,但见新婚妻子唇边挂着浅淡的笑意,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让她整个人的形象都鲜活明亮起来。 自打入门的一天起,她似乎就一直这样,对他的态度不咸不淡,该自己做的事绝不含糊,不该她管的,她从来能避则避。 即便徐家老太太已经出殡这么久他还在睡书房,也从未见她因此而消沉抱怨过。 从某个层面来讲,她会是个令人十足满意的贤妻良母。 虽然自己给不了她男女之情夫妻之实,把咏儿养在她膝下或许会是个不错的选择,最起码,她能尽职尽责地教好咏儿。 等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唐远心头猛跳。 她是贤妻良母,那清雨是什么? 不,清雨才是他未来相守一生的妻子,任何人都无法替代。 唐远走神太过,没注意脚下,出游廊的时候,在台阶上摔了一跤。 动静太大,惹得不少人朝这边看来,有人打趣地问他是不是还没开席就先醉了,立即引来哄堂大笑。 这才刚到宋府,唐远已经出了两回丑,一回是在宋巍面前,另一回是当着宾客们的面,他脸色难看,“二奶奶为何不提醒我?” 徐嘉道:“二爷肚子疼,会跑去骂灶王爷吗?你平地上走个路能摔跤,说明眼瞎,责任在于眼睛,就跟你身为翰林官,告假成亲忘了关注朝务,谁让你分心,你该去找谁问罪是一个道理。” 这话意有所指,唐远心头大骇,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徐嘉说完,笑着摸摸唐咏的脑袋,“你说是不是呀小家伙,要记得保密哦!” 言罢,将细长的食指竖到唇边,做了个噤声动作。 唐咏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徐嘉轻笑着走远。 唐远脸色难看至极,瞪向唐咏,“你都跟她说了些什么?” 唐咏不明白二叔为什么要冲自己发火,心里憋屈,没忍住,当即放声哭出来。 自己和清雨的事,一旦曝光必成祸患。 唐远不敢再往下想,他怒极,抬手一巴掌打在唐咏的小脸上。 小人儿才四岁,哪经得住这一下,没站稳,嘭一声栽到地上,冲天的嚎哭声再次引来宾客们或质疑或责备的目光。 唐远怕闹大,急急忙忙把侄子拉起来飞快朝着僻静的地方去。 游廊朱漆柱后面,有人将先前那一幕尽收眼底,俊美非凡的脸容难得有一丝波动,问:“方才那人是谁?” “回殿下,是唐家二爷和他的新婚妻子徐氏以及侄子唐咏。” 这一问一答的,正是太子赵熙和三宝公公。 赵熙原本奉了光熹帝旨意出席宋府的满月宴,可他提前让人打探过了,宋家今日宾客盈门,他若是直接以太子身份出现,倒是能给宋府锦上添花,但同时,也会把宋巍推到风口浪尖上。 树大招风的道理,赵熙身为太子,比谁都懂,因此他弃了太子仪仗,便衣简行悄悄入宋府,打算在宋巍跟前露个脸把礼送到就走,不曾想刚来便看到方才那一幕。 唐远可是今年的新科探花郎,如今在翰林院任职,赵熙见过他两回,谈吐不凡,行事也还算规矩。 那女子能把他堵得哑口无言,还能一句话挑拨了叔侄二人的关系,可见是个厉害角色。 三宝公公见他站着不动,小心翼翼开口,“殿下还想知道什么,要不要奴才去打探一下?” “不必。”赵熙淡淡收回视线,“去见宋司丞。” 主仆二人没惊动其他人,径直朝着正堂而去,刚走到一半,宋元宝就带着几个人迎面而来。 见赵熙便衣入府,宋元宝忙找借口将同窗打发走,然后加快步子走向他,压低声音,“殿……你怎么一声不吭就来了?” 赵熙问他,“宋司丞呢?” 宋元宝摇头,“今日客人太多,我爹眼下正四处应付,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赵熙听他管宋巍叫爹,眼眸微动,“看来,王家郎君的事已经解决了。” “没揪出幕后之人。”宋元宝叹了口气,“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得感谢殿下帮我安顿他。” 赵熙看了宋元宝一眼,欲言又止。 宋元宝:“殿下,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赵熙面无表情,“没有。” “你有,你明明就有!”宋元宝挡住赵熙的去路,盯着他:“你是不是想问,王小郎是否真是我舅舅?” 赵熙缄默不语。 “你为什么不问了?” “没兴趣。” “撒谎!”宋元宝声音弱下去,“你是不是怕我又怪你多管闲事?” 见赵熙没反应,宋元宝又厚着脸皮道:“你问吧,随便问,只要你开口,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赵熙绕开他,负手朝前走。 “殿下!”宋元宝追上去,“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你就当我那天脑子被狗吃了行不行?要还觉得不解气,我给您跪下磕头赔罪行了吧?” 他说完,做出个准备下跪的姿势。 赵熙眉心微蹙:“别闹。” ------题外话------ 上一章结尾有改动,提前订阅了的亲清除一下缓存就能看^_^ 544、玉佩渊源(1更) 唐远将侄子拉到一处僻静的小跨院,里面只有两只广口水缸,大概因为地方小又偏远的缘故,竟一个人也没有。 唐远停下来,看向小侄,他被打的那半边脸颊已经高高肿起,鼻子一抽一抽的,好不可怜。 到底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四岁孩子。 唐远心中懊恼自己下手太狠,缓缓蹲下身,用指腹轻轻擦拭着他眼角的泪痕,声音温柔至极,“咏儿,二叔方才不该那么对你,二叔给你道歉好不好?” 唐咏后退一步,明显是被打出了阴影,有些怕他。 对江清雨和唐咏,唐远从来不缺耐心,他握住侄子柔嫩的小手,“你告诉二叔,这几日是不是跟二奶奶说了什么?还是她问过你什么?” 唐咏摇头。 他没说,他什么都没说。 二叔之前有警告过的,敢说一个字,就把他送到别的地方去。 “若不是你说的,她为何会知道我跟你娘……”唐远目光狐疑。 他信任清雨,可唐咏才四岁,小孩子最是抵挡不住诱惑,倘若徐氏许诺给他什么好处,难保咏儿不会一时上当说些不该说的话。 一想到徐嘉知道了,整个京城的人都有可能知道,唐远头疼不已,看向小侄的眼神变得无可奈何。 深吸口气,他站起身,“走,去找二奶奶。” …… 另一头,徐嘉溜溜达达地走着,路上碰到几个熟识的妇人,停下来与人打招呼。 阿贵虽是小厮,可他对宋家而言仍旧是客,因此即便其他下人忙得脚不沾地,他也能格外悠闲。 趁着主子在休息,阿贵出来看看宋府摆宴的盛况,没走多久就见到前方有个身着水红绣白梅袄裙的女子,正和身边人说着话,隐约能见她额间有淡金色花钿,那花钿与常见的不同,乃是捉了蜻蜓取下双翅用金笔轻涂再裁剪而成,贴上额头,步子轻移间流光潋滟,薄妆桃面,让人见之难忘。 阿贵立在原地,心中巨震,下意识地伸手入怀将那块双面刻的血玉佩取出来,攥在掌心。 这时,侧后方突然传来一把低缓的嗓音,“都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还没把玉佩给还回去?” 阿贵吓了一跳,转过头,正对上宋巍审视的目光,他哆嗦了一下,“您……您还记得我?” 宋巍目光落在他手中玉佩上,“前些日子你故意把玉佩掉入荷塘,不就是有意让我记起当年之事?” 那是宋巍娶亲之前的事儿了,原本早就忘得七七八八,刚才路过见阿贵站在此地,手中捏着那枚玉佩,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想到多年前在宁州,有个毛手毛脚的小子从一个小姑娘身上顺了一枚血玉佩被他看到。 宋巍没有当场戳穿,事后将那小子堵在巷口,勒令他把玉佩还回去。 那个偷人玉佩的小子,便是如今的阿贵,他那时年纪尚幼,又是头一次行窃,被宋巍这样的大人抓了包,心中难免害怕,于是捏着玉佩战战兢兢回去,小姑娘丢了玉佩,坐在路边哭得很伤心。 阿贵犹豫好久,正当他准备走到街对面把玉佩还给小姑娘的时候,她被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给牵走了。 见阿贵发呆,宋巍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对上的人正是徐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宋巍问,“你当年为何要行窃?” 阿贵低垂下头,“我娘生了重病,没钱医治,我也是实在没办法……” 宋巍不赞同他这个举动,“你认为自己走投无路,便去盗窃别人的东西,可知对方兴许会因为被你盗走重要物件而走投无路。” 阿贵答不上话,他那时还小,满心想的都是弄到钱给娘请大夫,哪里会想这么多? 宋巍又问他,“后来呢?你娘如何了?” “她病死了。”阿贵答。 宋巍再次看向血玉佩,“既然你没把玉佩还回去,为何不拿去当掉应急?” 阿贵面色黯然。 他当了,可当他拿着银子回到家,大夫还没请上,他娘就已经咽气,后来卖·身入许家之后,靠着少爷的帮助,他又把玉佩赎了回来,这么多年,他一直忘不掉那个小姑娘坐在路边哭的情景,总想着把玉佩还回去,可他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更找不到她家住在哪,于是多年来一直把玉佩带在身边。 此次随着少爷入京,他意外发现府上男主人长得与当年抓他包的男子颇为相似。 有好几次,他都想直接去问宋巍还记不记得他,又怕自己认错了人惹来祸端,只好故意将玉佩扔到荷塘里。 事实证明,他没有认错,宋大人正是当年那位郎君。 回拢思绪,阿贵怯怯问:“老爷可还记得那位姑娘的长相?” “时隔多年,记不清了。”宋巍摇头:“况且就算记得,她如今也长大成人,模样与小时候定然会有偏差。” “可我瞧着,那位夫人像极了她。”阿贵伸手,指向徐嘉,“我或许认不出她的容貌,但我记得她眉心的花钿,这么多年,我从未见任何人画过一样的。” 阿贵说着,将玉佩交给宋巍,“还请老爷帮帮我,我想把东西还给她。” 宋巍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过去,她或许已经不需要这枚玉佩了,如今你贸然归还,万一对她造成影响怎么办?” “可这是她的东西。”阿贵坚持。 宋巍见他执意如此,伸手接下玉佩,顺手招来路过的小丫鬟,温声吩咐:“府上有人捡到一枚玉佩,怀疑是唐家二奶奶的,你拿去交给夫人,再以她的名义请唐二奶奶过去辨认一番。” 小丫鬟听懂,接过玉佩行礼告退,匆匆去往青藤居,把宋巍交代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温婉。 温婉刚沐浴更衣完,正准备出去待客,就收到了丫鬟送来的血玉佩,她点点头,让丫鬟去请徐嘉。 丫鬟走后,温婉将玉佩对光看了看。 她这些年跟在宋巍身边,也学会了几分本事,一眼瞧出此玉非凡品,她放在掌心掂了掂,笑道:“若真是嘉妹妹的,那她可真是得了一枚宝贝。” 院里其他下人都被安排出去跑腿了,如今只剩云彩和奶娘陪着温婉。 闻言,云彩应声道:“没准儿是二奶奶的陪嫁品。” 暂时还不知道是不是徐嘉的,温婉没做评价。 …… 徐嘉与那几位好友已经挪到亭子里,相谈正欢,冷不防被个俏生生的小丫头打断,“二奶奶,我家夫人有请。” 徐嘉认出这是宋府下人,那么她们家夫人,指的自然是刚出月子的温婉了。 正巧徐嘉也想去看看她,便点了点头,与好友道别之后随着小丫鬟去往青藤居。 温婉坐在摇篮边,嘴里给柒宝哼曲儿。 徐嘉进去的时候听到,打趣道:“你们家这位掌上明珠好大的排场,一个满月宴,惊动半个朝堂,怕是皇家公主也不过如此。” 温婉转过头,笑着让徐嘉坐,这才回道:“你都来了半天,还没看明白吗?那些客人哪是奔着我闺女来的,不过是挑着日子上我们家瞧新鲜罢了。” 徐嘉之前得见了改良机关兽,听出温婉说的是那个,挑眉道:“那东西要是在我们家,可不一定会有如此盛况,说到底,还是宋大人有本事。” 温婉摆摆手,“不说那个了,我给你看样东西。” 话落,从身后的匣子里将血玉佩取出来,递给徐嘉。 徐嘉看到玉佩,当场愣住,“这……这是……夫人手里怎么会有这个?” 温婉如实道:“先前下人交给我的,说是在府上捡拾到了客人遗落之物,怀疑是你的,我就让人请你过来看看。” “刚刚捡拾到的吗?”徐嘉喃喃自语,随后道:“我小的时候有一枚一模一样的,那是我外祖母临终前给我的东西,只不过因为我一时粗心大意给弄丢了,如果眼下这枚是刚刚在府上被捡到的,那想来应该不是我的。” ------题外话------ 中秋有奖哈,看到更新留言领币币(仅限潇湘本站) 推荐好友逍遥游游的《神探悍妻之老婆大人上上签》 御姐探长vs病娇法医。 天空降下一道雷,“咔嚓”一声, 竟将威名赫赫的黑道大姐头直接劈进了刑警队长苏青的体内。 身份转换,黑白异位。于是大家开眼了: 花样百出的断案手段,层出不穷的审案风格,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简直就是警界的明日之花,只是这朵花只想采株警草尝尝鲜儿。 545、激将(2更) 血玉难得,如此上品更是罕见,一旦雕琢成玉佩,出现一模一样两枚的几率更是微乎其微,温婉怕徐嘉错失自己的重要之物,提醒道:“你要不再仔细看看,万一真是你的呢?” 徐嘉闻言,将玉佩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越看,眉头皱得越深,“我怎么感觉这就是外祖母留给我的?可是,都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呢?” 温婉分析道:“有没有可能是被今日来赴宴的某位客人捡到了,又不小心遗落的?” “有可能。”徐嘉点点头,将玉佩还给温婉,“你还是去问问别的客人吧,没准人家也在找。” 温婉将玉佩放回匣子里,问她,“你入唐家半月有余,感觉怎么样?” 徐嘉面上假装露出几分难以启齿的羞涩,低下头,“夫人这话,真教人不知从何说起了。” 温婉换句话问,“唐二爷待你好不好?” 徐嘉红着脸说挺好。 “听说你才过门就接了掌家权,府上的事儿,都还适应吧?” 徐嘉不敢暴露自己重生的秘密,斟酌道:“刚开始的时候有些生涩,日子一久就慢慢上手了,我出阁前跟着我娘学过掌家,倒还不算太难。” 温婉点点头,“要有什么困难,别一个人硬扛,你还有个将军府做后盾,你爹娘兄嫂不会不管你的。” 徐嘉想到自己上辈子就是为了不让娘家人担心,才会什么都没说,最后被江清雨轻而易举的置于死地,如今重来一次,她还是不会说。 婚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并不是所有问题往娘家一捅都能迎刃而解的,爹娘能替她决定嫁给谁,却不能替她过完下半辈子。 在婆家要想站稳脚跟不被人欺负,终究还是得靠自己。 二人说话间,云彩从外面进来,“夫人,唐二爷在找二奶奶,似乎有急事。” 温婉看向徐嘉。 徐嘉不用想都知道唐远心慌了,她暗暗讽笑,站起身来,“既然二爷有事,那我先告辞了。” “去吧。”温婉颔首。 徐嘉理了理衣裙,刚走出垂花门不远,就见到了唐远叔侄二人。 唐远看向她的目光很是复杂。 徐嘉视若不见,淡声问:“二爷找我何事?” 唐远还不算蠢,不至于不打自招,开口试探她,“你方才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徐嘉展颜一笑,“我记性不太好,二爷说的是哪一句?” 唐远眸光深暗下来,“大家都不是小孩子,就别玩这种咬文嚼字的游戏了。” 徐嘉看着他。 唐远爱极了江清雨,但他十分厌恶江清雨的身份,因为那会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江清雨是他大哥从他手上抢过去的女人,他和江清雨之间隔着无法跨越的叔嫂关系,世俗不容他们罔顾人伦。 如今他和江清雨之间的关系很有可能“被泄露”出来,唐远心里早就急得七上八下,面上还能如此镇定,想来是不敢让她发现端倪。 徐嘉就偏要戳破他,“在我之前,二爷从未娶过亲,因此你没有先夫人可怀缅留恋,然而咱们大婚半月,你先是借口我们家老太太丧期不宜行房搬去书房,过后又说自己要照顾咏少爷搬去了他院里,这些自欺欺人的借口,也就只是骗骗你自己罢了。” “我……”唐远欲狡辩。 徐嘉打断他,“二爷心里有人我没话说,你要把对正妻的不负责任诠释为你对另一个女人的情根深种我也无从指摘,大不了,咱们去夫人跟前掰扯清楚,你告诉她,娶我只是为了挂名,你心有所属,故而不能与我行夫妻之实,免得往后夫人把没子嗣的责任推到我一个人头上来,外人还得戳着我脊梁骨骂我不会下蛋,不会为你唐家开枝散叶。 二爷堂堂七尺男儿,为了自己的‘情根深种’耽误别人的一生,总该有个交代吧?难不成你敢做不敢当?” 徐嘉说他把自己对正妻的不负责任诠释为对另一个女人的情根深种,这话唐远听了心情十分复杂。 最后一句,更是直戳他死穴。 唐远心绪烦乱,抿唇道:“我承认,我的确是心有所属,至于是谁,我想二奶奶也没兴趣知道,可这件事,咱们还有商量的余地,能不能不去见我娘?” 徐嘉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他,“哦?怎么商量?” 唐远喉结上下滚了滚,像是终于下了什么艰难的决定,“等满月宴结束回了府,我就让人把东西搬回来,与你同住。” 顿了顿,他又道:“我辜负了你是真,我承诺给你子嗣,可你不能干涉我心里有旁人。” 徐嘉:“……”她前世今生,就从未见过渣得如此清新脱俗的厚颜无耻之人。 之所以用激将法刺激他搬回来,不过是想借机逼迫江清雨跳脚露出狐狸尾巴罢了。 她上辈子已经死得太冤,这辈子既然还有机会扳回局面,怎么可能跟他发生关系?想到唐远大婚前没少去外庄上私会江清雨,徐嘉就觉得这人从头到脚都脏,心中直犯恶心,恨不能躲他远远儿的。 深吸口气,徐嘉似笑非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唐远闭了闭眼,语气低哑,“是,我说的,只要你不去见我娘,不在她跟前提及此事,我承诺过的事,决不食言。” 母亲对清雨恨意未消,即便是换个身份,清雨目前也没办法进府,所以必须拖住徐氏,否则一旦让她去母亲跟前乱说,到时候清雨肯定不保,无法在京城立足都是轻的,母亲大有可能让人弄死清雨。 他和清雨彼此等了那么多年,绝对不能因为一个徐氏而功亏一篑。 “好。”徐嘉一口应下,“只要你搬回芝兰院,我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不过问你情根深种的是谁,不干涉你和她之间的私情,更不会在夫人面前提及半个字。” 唐远面露感激,“谢谢。” 徐嘉弯起唇角,“如今言谢,为时过早,等将来事情成了,你再说也不迟。” 这句话,唐远听着有些不对劲,却也没多想,只点点头,尔后领着小侄转身走了。 徐嘉站在原地,目送着男人的背影,笑容逐渐转冷。 546、叔叔,我想要那只驴(1更) 厨房那边紧赶慢赶,总算在巳时三刻开了席。 今日来赴宴的客人,一大半认识太子那张脸。 赵熙不欲多待,送完礼,还没等开宴就带着三宝公公从后门走人。 男女宾客分开,温婉把那枚来历不明的玉佩收入匣子里,交代奶娘和云彩留在青藤居照顾好柒宝,她带着进宝出来招待客人。 半路上,温婉问进宝,“先生呢?” 进宝回道:“先生在房里。” “你有没有去请他出来吃酒席?” “问过了,先生说不来。” “那算了。”温婉叹气,“我待会儿让人去给他送饭。” 因为自身原因,许登科这人不喜欢热闹场合,他习惯了一个人安静待在房间里看书练字,虽然速度极慢,但贵在有恒心,在温婉的印象中,他从未因为自己说话做事赶不上别人的速度而气馁自卑过。 温婉看过他写的文章,切题深刻,行文流畅,用词精准。 说他才高八斗丝毫不为过。 温婉再一次深深觉得自家相公眼光好。 许登科这样的情况,别说见到他本人,光是听到他的名号,很多人就会生出退避三舍的念头来,宋巍偏偏反其道而行,找他来给进宝开蒙。 开蒙读物并不难,很多道理宋巍和温婉也会跟进宝讲,小家伙听是会听,只不过骨子里带着懒性儿,天生缺乏许登科那样坚持不懈的恒心和毅力。 许登科的到来,无形中对进宝的影响其实很大。 母子俩很快来到席上。 人太多,用的都是八仙桌,宋芳带着徐嘉和宋婆子谢姑妈她们同桌。 见到进宝,宋芳笑着冲他招手,“小家伙,快过来给姑姑看看,是不是又长高了。” 进宝往温婉身后一躲,“没红包,不给看。” 宋芳被他气笑,“你个小财迷,今儿都收多少红包了,还想着姑姑的?” 进宝抿着小嘴,探出半个脑袋,“只给看一眼。” 说完,马上缩了回去。 宋芳轻哼,“你就躲着吧,我看你一会儿是不是不出来吃饭。” 进宝本来就没打算在这边吃饭,他再次探出脑袋,冲宋芳扮了个鬼脸,略略略几声,迈着小短腿跑到男宾席那边。 温婉在宋婆子身旁落座,视线正好对上对面的徐嘉,“先前你们家二爷找你找得挺急,没什么要紧事儿吧?” 徐嘉摇头,轻笑开口,“我们家小侄难得碰上这么个热闹的场面,有些怕生,二爷让我安抚一下孩子。” 二郎媳妇一脸恍然,“难怪我先前听人说那个小人儿哭得厉害,原来是怕生。” 温婉道:“自幼丧父,生母又常年不在身边,想必他性子有些内向,说来,这孩子也是挺可怜的。” 徐嘉附和着笑笑。 而另一头,进宝坐在宋巍身旁,邻桌的唐咏认出他就是先前骑机关兽的小哥哥,饭也不肯吃,扭头瞅着进宝,一副进宝不给他机关兽他就哭给他看的样子。 有大人们在,进宝学着当爹的坐得端端正正,宋巍和宾客说话的同时,不忘给小短手儿子夹菜。 进宝吃得挺欢,不经意抬头,正对上邻桌唐咏眼泪汪汪的样子,他愣了愣。 唐咏抿着小嘴,面上委屈极了。 宋巍夹菜过来的时候发现儿子没吃,他顺着进宝的视线望过去,见到是唐远的侄子。 宋巍眼梢带笑,温声问:“怎么了?” 唐咏直接道:“叔叔,我要刚才那只驴。” 其他宾客闻言,全都停下了交谈声,纷纷朝着宋巍看来。 众所周知,将机关兽改良的建议是宋司丞先提出来的,第一个成品自然归他们家,今日来赴宴的小儿不少,之前见了机关兽一个个都喜欢的不行,但也没谁敢像唐咏这样当众伸手要。 毕竟是第一只改良机关兽,作为小儿玩物,它本身或许并没有多大的价值,但意义绝对是不同凡响的。 “咏儿,别胡闹。” 侄子突然来这么一下,唐远满面尴尬,暗暗给唐咏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转过来吃饭。 唐咏吸了吸鼻子,离开凳子朝着宋巍走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声音带着哭腔,“叔叔,我想要那只驴。” 话音落下,现场更安静了。 面对所有人的注视,宋巍神情坦然,问唐咏,“那你说说,为什么想要,说得好,叔叔就送给你,如何?” 唐咏眼神儿一亮,“真的吗?” 随即又怯怯地看向进宝,白净的小脸上更显委屈。 那副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样子,跟他娘学了个十成十。 进宝咽下嘴里的饭菜,看向唐咏,“你怎么不说话了?” 宋元宝望着弟弟,开口问:“进宝,你真打算把机关兽给他?” 进宝低头喝汤。 虽然他挺舍不得刚到手的小机关兽,可这个孩子一看就是会耍心眼儿的,不给他,爹爹就下不来台了。 进宝懵懵懂懂地想着,咧了咧嘴,“弟弟那么可爱,骑上机关兽更可爱,那就送给他吧。” 宋巍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对唐咏道:“既然小哥哥说了给你,那你先乖乖回去吃饭,等吃饱了,叔叔再让人把它装起来,让你带回去,好不好?” “好。”唐咏高兴坏了。 事情发展成这个局面,两家孩子的教养素质高下立见,宾客们早就议论开来,时不时地瞄一眼唐远。 唐远握着筷子的手一再攥紧,他今日三番五次丢颜面,已经完全抬不起头来。 “唐二爷。”宋巍朝他看来,声音不疾不徐。 唐远侧过身,对上宋巍的目光。 宋巍道:“我家夫人前些日子托我搜罗了几本书,打算借着今日出月子送给你们家二奶奶,如今书就在我手上,省得再送到那边,二爷不妨替二奶奶收了吧。” 宋巍说完,递了个眼色给宋元宝。 宋元宝马上起身离开坐席,不多时,抱来一个红漆暗纹匣子,递给唐远。 唐远接过,尴尬中道了声谢。 旁边有宾客起哄道:“唐二爷就不打开看看是什么书?” 唐远一开始还犹豫,但见众人好奇,他不得已,伸手打开匣子,隔得近的几个宾客看到里面放着的东西,纷纷惊得倒吸口气。 547、妇德(2更) 那匣子里放着的,并非普通书籍,而是多少人费尽心思花大价钱都没办法弄到手的孤本、珍本和绝本。 莫说千金,便是万金也求不到。 就连唐远自己,都被匣子里的这几本书给震撼到了,他有些不敢置信,看向宋巍,“宋大人,这些书真是送给内子的?” 宋巍莞尔,“当初因为没搜罗齐全,徐家姑娘出嫁时我们随的礼简单了些,如今补上,不算晚吧?” “可这也……太贵重了。” 唐远出身书香门第,他比谁都懂这些书的价值,甚至于其中有两本,他曾经还花了不少人力财力去搜寻,然而最终一无所获。 万万没想到,这次来宋家赴宴竟然见到了,不仅见到,主人家还白送给他,哦不,是送给徐氏。 虽然宋巍说了这几本书是温婉托他搜罗来送给徐嘉的,但不少人心知肚明,匣子里的东西,恐怕都是宋巍自己的藏品,之所以要假借他夫人的名头,自然是为了避嫌。 “唐家二奶奶也太幸运了。”有人捶胸顿足,“这些孤本,每一本可都是无价之宝啊!” 光是有一本,就足够让家族小有名气,更何况,匣子里足足有五本。 这得是多大的交情,多大的脸面,才能让宋司丞出手如此的慷慨大方啊? 先是机关兽,后又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孤本绝本。 简直让人嫉妒到发狂! 其实这些书不单单是宋巍一个人的藏品,他只有两本,剩下的都是从光熹帝手里诓来的。 这次为了给徐嘉做脸,宋巍算是下了血本,当然不是白给,他想借此换小妹在将军府过得舒坦。 徐恕不是全然不通文墨之人,他以前在国子监念书的时候就听说过一些已经失传的孤本绝本,当下见着,被宋巍震得不轻。 趁着宾客们冷水下油锅似的炸开来,他伸手挡着嘴问宋巍,“这么贵重的东西,你真想好了要送给我妹妹?” 又道:“既然只是做脸,你给一两本就差不多了,一下子送这么多,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宋巍低声回:“你不知道这些孤本对唐老爷子的诱惑力有多大,他一旦听说了今日之事,必定会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唐家水不浅,徐姑娘要想安然无恙,就必须有老爷子的庇护,否则……” 否则她斗不过外庄上那位。 说来也凑巧,宋巍是无意中发现唐远和他那位嫂子关系不一般的。 虽然他不清楚个中细节,不过凭他的脑子,很多事稍微一串联,不难推测个七七八八,如此一来,唐远当初主动求娶徐家姑娘的用意就很值得推敲了。 徐恕没听懂,追问他,“你什么意思?” 宋巍道:“唐氏一族人丁兴旺,后宅不似你们家那般干净,多个人庇护她不是更好?” “这倒是。”徐恕赞同地点点头,“今日这事,算哥们儿欠你一人情,往后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我一定在所不辞。” “没别的要求。”宋巍浅呷一口酒,“让我妹妹少操些心。” “得嘞,小的遵旨。”徐恕笑开来。 宋巍淡淡看他,“别只是嘴上说说。” “那我总不能够骗您吧?”徐恕挑眉,“您是我舅兄,您的话就是圣旨。” …… 宋巍亲赠孤本,徐嘉算是在宋府满月宴上彻底出了名。 散席的时候,宋巍说到做到,吩咐人把那只机关兽打包好让唐远带走。 除了致谢,唐远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上辈子并没有这么一出,此时尚在另一边用席的徐嘉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多少人羡慕嫉妒恨的对象,与唐远汇合时才听他说起,她吃惊了好一阵,又亲自去宋巍跟前道了一回谢。 之后没多久,三人离开宋府,唐咏得了机关兽,心满意足,上车后难得的没再作妖。 徐嘉小心翼翼地抱着匣子靠在侧壁上浅眠。 心绪最不安的当属唐远。 他以前只知道宋巍是将军府的舅爷,从来不知道宋夫人和徐氏的关系竟然好到这般地步,别的不提,光是今日这几本书,就足以让徐氏名声大噪。 说不定老爷子听到风声还会特地赶回来。 前有夫人提携,后有老爷子庇护,徐氏在这个家的地位只会越来越稳。 想到此,唐远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无力感。 他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事情都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当初明明只是为了应付他娘,所以不得不答应娶妻,也是为了给清雨铺路。 可现在,他原本计划中的傀儡正妻越活越鲜明越活越有个性,仿佛木偶有了灵魂,完全不受他控制。 各怀心思的二人一路上谁也没说话,直到回了唐府。 把机关兽打开来给唐咏自己玩着,唐远按照承诺,找了几个下人把他的东西搬到芝兰院。 徐嘉从净室沐浴回来,就见唐远指挥着小厮安置书案。 看样子,他是真打算搬回来长住了。 徐嘉不着痕迹地皱皱眉,拢了拢身后的湿发,问,“二爷想好了真要搬回来?” 有下人在,唐远不好说什么,等那几人放好书案出去,他才道:“我之前在宋府答应了你的。” 徐嘉:“你这么做,那位知道吗?” 唐远冷漠道,“我履行我的承诺,你也别忘了自己答应过我什么,这就够了,其他的,无需你操心。” 徐嘉轻笑,“你可以承诺给我子嗣,但我不能干涉你心里有旁人,若是这句话换我对你说,你是否能像我一样坦然接受?” 唐远心头猛地一震,“你说什么?” 徐嘉漫不经心的,“我可以为你生孩子,但我心里有旁人,甚至于,我还可能隔三差五地去会一会他,你能不干涉吗?” 唐远怒指着她,“徐氏,我警告你,最好别做出任何对不住我的事,否则照家规,你该有的下场一样都不会少!” 徐嘉嘴角微翘,“你的那位意中人呢?” “什么?” “你让我守妇德,那么她呢?她是否遵守女诫家规?是否为完璧之身?是否对你三从四德?如若不是,那这样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你怎么敢要?如若是,你又为何不敢把她纳进门?” 闻言,唐远俊逸的面上唰一下转白。 548、他们敢交,我就敢调教(1更) 唐远对江清雨,只是单纯的男女之情,而并非为了追求某种禁忌刺激一时胡来,因此他格外忌讳两人之间的叔嫂身份,这对他而言是种耻辱,谁要是拿身份说事儿,绝对会触到他的逆鳞。 但在徐嘉眼里,他俩的身份是柄利剑,是黄蜂尾后针,只要在适当的时机亮出来随便刺一刺戳一戳,就能从唐远脸上看到令人愉悦的表情。 她方才那番似是而非的话,无疑是往唐远的死穴上扎了一刀,再把他一直以来努力盖住的遮羞布和脸皮一块儿扒下来踩。 唐远太阳穴蹦得厉害,可眼下的处境却容不得他大发雷霆。 他很清楚,不管小侄有没有说漏嘴,徐氏都已经嗅到了他和清雨之间的苗头,这种时候,只能顺着徐氏,不能触怒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一想,唐远深吸口气,尽量让自己平复下来。 徐嘉满意地看了看男人的反应,没再多言,转过身走向内室,见里头放了不少唐远的东西,她眉心微蹙,出声道:“这两日,二爷还是歇在外间的小榻上吧。” 唐远掀开内室帘子跟进来。 徐嘉正踮着脚尖,打算把装孤本的匣子放到多宝阁上,然而差了一点点,她够不到。 正准备搬个凳子过来垫脚,唐远突然走近,从她手中接过匣子,轻而易举就放了上去。 徐嘉没有言谢,只要他们俩还挂着夫妻之名的一天,这都是唐远理所应当做的事。 放完匣子,唐远顺势坐下来,抬目看她,“我已经照你要求搬回来了,二奶奶打算何时与我行夫妻之实?” 徐嘉顺嘴道:“这两日身子不爽利,只能先委屈二爷。” “行。”唐远道:“什么时候方便了,你跟我说一声便是。” 这对话模式,像极了不带感情的嫖客和低等窑姐儿之间的讨价还价。 徐嘉后背一阵恶寒,忙甩甩脑袋,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 领教了徐氏是根毒刺,唐远怕再被戳到,不乐意跟她多待,眼瞅着没什么事儿,借口说去看看唐咏,起身走了。 徐嘉闲着无聊,翻了个话本子歪在榻上看。 不多时,墨香从外面进来,喜道:“太好了,姑爷终于肯跟小姐和好了。” 见徐嘉没反应,墨香面露疑惑,“怎么,小姐不高兴吗?” 徐嘉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淡淡,“夫妻琴瑟和鸣同床共枕原就是理所应当之事,我若是因为他搬回来这么一件小事就高兴得喜形于色,那之前该活得多卑微啊?” 墨香一下子怔住。 是了,她家小姐不仅是唐家二奶奶,还是将门女,骨子里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当初姑爷搬出去小姐都不曾皱一下眉头,如今搬回来,又何必感激?没的让人觉得真是小姐上赶子。 想到此,墨香吸吸鼻子,讨好道:“小姐,是奴婢眼皮子浅,狭隘了。” 徐嘉莞尔,“你呀,往后只管伺候我就是,没必要到二爷跟前讨巧卖乖,我与他之间再没情分,也犯不着如此摇尾乞怜,求来的怜悯,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卑微更没价值。” 墨香顺手拿起美人捶轻轻给她捶着腿,嘴里应道:“小姐是奴婢心中最好的小姐,小姐说什么都对。” …… 此次去宋家赴宴,虽然因为唐咏的不懂事让唐远丢了不少面子,但有了宋巍亲赠孤本这么一出,唐家在圈内的名气迅速攀升,最近这几日,乔氏收到的帖子多了,上门拜访的世家夫人更是络绎不绝。 每一个几乎都是冲着徐嘉来的,进门跟乔氏寒暄客套几句就会问及二奶奶。 家族里还有不少未出阁的姑娘,多与这些名门世家来往能带来多大的利益乔氏比谁都清楚。 而这一切都是徐嘉的功劳,乔氏更是心知肚明。 这个儿媳妇,刚进门时因为压不住而觉得心中憎恶,如今越看越喜欢。 这日趁着徐嘉来请安,乔氏把她叫到身边坐,拉过她的手慈爱道:“不愧是常威将军的闺女,老二能娶到你是他的福分,听说他已经搬回芝兰院,往后你们小两口好好过日子,他为朝廷鞠躬尽瘁,你为他交际应酬管理后宅,夫妻同心才能让这个家蒸蒸日上,我相信只要你们小两口肯携手,唐家早晚有一日能重回顶峰。” 徐嘉淡笑着,乔氏未必打心眼儿里喜欢她,只是看中她对于唐家的价值罢了。 不过,这样也好,虚情假意总比婆媳每日里争锋相对要舒坦得多。 走神间,乔氏再度开了口,“咏儿自幼丧父,他生母又常年居于外庄,难得回来,即便是养在老二膝下,这孩子还是缺乏母爱,性子上难免顽皮些,如今老二白天要去翰林院,没空陪咏儿。我是这么想的,把他交给你,你好好带带他,日后他长大了,未必不会感念你的一番慈母之情。” 还真不会。 徐嘉想到上辈子,乔氏忙于操心族中儿女的婚事,把唐咏交给她,她和唐远连肌肤之亲都没有过,哪会带什么小孩子,偏偏唐咏又是个熊的,成日里不是跟她要好吃的就是好玩的,一旦不给,他就哭,躺在地上撒泼打滚,乔氏和唐远见了,自然少不得一番责难。 唐咏似乎掐住了她的软肋,隔三差五就去告状,说二婶婶又如何如何欺负他了。 长此以往,乔氏对她灰了心,唐远更是每每在这种时候念及江清雨的贤惠温柔。 徐嘉那时年轻,不懂何为夫妻之道,也没想着硬气一回,只觉得自己再勤勉些,对男人再好一些,他或许就能回头,殊不知,她越卑微,越得不到尊重,唐远连个正眼都不屑给她。 就连这院中的下人也能随意出口折辱她。 当下听完乔氏的话,徐嘉不慌不忙道:“我们将门女性子耿直,有句话,可能母亲不爱听,但您既然要把唐咏交给我,那我就得说一说。” 乔氏如今对她,那自然是无可不可,脸上笑意不变,“什么话,你只管说。” 徐嘉道:“不管唐咏之前是跟着谁学的,他动不动就撒泼打滚用眼泪来骗人,瞧着就是个没教养的。” 乔氏脸容僵了僵,却也没急着反驳,等她往下说。 “我虽是独女,小时候我爹对我却十分严厉,但凡做错了事,都是照着他们军人的那一套来处罚,只不过念及我年幼,稍微减轻些罢了。 要么,母亲就收回方才的话,我当没听到,往后唐咏如何,都跟我无关。您若执意要把他交给我,我自然得尽职尽责调教好他,那么这期间,必然少不了各种处罚。 这年头,谁也不乐意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不是?可别我是为了他好,到头来反而惹得一身腥,与其这样,还不如趁早就别交给我,我省事儿,你们也省心。” 这话说的可真够耿直的。 乔氏想到她那句“没教养”,一时间进退两难。 徐嘉也不催促,手里捧着热乎乎的茶,轻轻抿了两口,只觉得通体舒畅。 原来不为男人而活,不因为对方是婆母长辈就卑躬屈膝轻易妥协,是如此的大快人心。 乔氏似乎还在犹豫,半晌都没吱声儿。 徐嘉又喝了两口茶,站起身道:“横竖也不急于一时,母亲慢慢考虑,我这就先告退了,管事们还等着我去处理今日的庶务呢。” 乔氏只得摆手让她先退下。 徐嘉走出正院,墨香在外头等着,见她这次待的时间比较长,心中不免担忧,“小姐,夫人都跟您说了什么?” 徐嘉没瞒着,“她想把唐咏交给我调教。” “啊?”墨香想到那个熊孩子,头皮就一阵阵发麻,“咏少爷的生母尚在人世,夫人为什么要把他交给小姐,这不是把小姐当成活靶子吗?” 带的好了,咏少爷向着小姐,江氏未必高兴,带不好了,全家人都不高兴。 徐嘉道:“无妨,只要他们敢交给我,我自然也是敢调教的。” 549、没教养的东西(2更) 乔氏深深思量过后,最终还是决定把唐咏交给徐嘉。 不为别的,徐嘉如今名扬京城,在她膝下长大的孩子只会跟着得益。 乔氏可不想将来外人提及唐家这位少爷,就只会想到那个不知廉耻的贱妇。 掌事嬷嬷担忧道:“夫人若是这么做,只怕大奶奶会心生怨怼。” 乔氏冷道:“我唐氏子孙要交给谁教导,还得问过那贱妇不成?” 想到唐咏最近这段日子的“没教养”表现,乔氏更是把江清雨恨入了骨子里。 若非老二一力拦着,当初老大死的时候她早就让江氏贱妇去殉葬了。 揉揉额角,乔氏吩咐,“去少爷院里看看。” 唐咏如今居住的,是长房院落,因着他是嫡孙,待遇一等一,除了奶娘之外,还有不少丫鬟嬷嬷随身伺候。 乔氏主仆到的时候,院里一个人也没有,唯独那只机关兽歪倒在花盆旁边,而且很明显被人拆卸过。 乔氏脸色剧变。 这段日子上门拜访的客人,几乎都会过来看机关兽,若是让外头人晓得才到他们家就被弄坏,不知又会传出怎样难听的言论,届时,说唐咏没教养恐怕都还是轻的,要给唐家扣上一个“不敬朝廷”的罪名,那唐家可就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光是这么想着,乔氏后背已经起了一层冷汗,声音也沉下来,“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院门外有个婆子探头探脑,当看清楚里头站着的是夫人,马上现身行礼,尔后低下脑袋,大气儿不敢喘。 乔氏拧眉,“大白天的,你们不在院里伺候着,一个个的竟敢偷懒耍滑?” 婆子忙道:“夫人恕罪,非是我们要偷懒,而是少爷不让待在院里。” “怎么回事儿?”乔氏眼风扫向已经被拆得七七八八的机关兽,面皮紧紧绷着。 “是少爷。”婆子支支吾吾道:“少爷想拆了机关兽,结果拆完装不回去,他害怕,就把院里的人都给赶出去,自己躲进了房间。” 乔氏只觉得眼前一阵黑晕来袭,随即满脸怒容,“少爷不懂事,你们一个个都是死人吗?不会拦着他?” “拦了。”婆子道:“可是没拦住,少爷当时很生气,说谁拦就打死谁,我们也是没法子……” “没用的东西!”乔氏冷嗤一句,已经懒得再听她解释,大步走上前去敲门。 结果敲了半天没人应。 乔氏心乱不已,忙把那婆子叫过来踹门。 门踹开,乔氏迫不及待地往内室走。 她原以为,唐咏会像婆子所说的那样因为害怕而躲起来,哪曾想,对方正躺在榻上呼呼大睡,连踹门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能吵醒他。 望着睡得香甜的孙子,乔氏不知是该庆幸他没事儿,还是该忧虑他闯下大祸。 没有强行将孙子唤醒,乔氏转头问婆子,“机关兽是少爷一个人拆的?” “当时还有两个小厮帮忙。”婆子如实道。 “那还能不能装回去?”乔氏又问。 婆子直摇头,“大概是不能了。” 当时两个小厮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想往回装,已经来不及,机关兽的内部构造十分复杂,若非精通此道,外行人压根就看不懂,更别说组装。 乔氏再一次觉得冷汗涔涔。 等唐咏醒过来,她二话不说带上孙子就去了芝兰院。 徐嘉坐在廊下,手里捧着本兵书。 兄长徐恕从小晕血,父亲没让他习武,为了弥补父亲的遗憾,徐嘉没少往这方面努力。 她虽然没上过战场,但骑马射箭舞刀弄枪不在话下,乃是不折不扣的将门女。 只不过嫁入唐家以后,收敛了许多棱角锋芒。 当下见到乔氏领着唐咏过来,徐嘉放下书,起身行了一礼,问:“母亲亲自前来,所为何事?” 乔氏面上笑盈盈的,“早前咱们说好了把咏儿交给你调教,我这是给你送人来了。” 徐嘉的视线淡淡落在唐咏身上。 唐咏不喜欢徐氏,他一刻也不愿在芝兰院多待,无奈胳膊让乔氏给扣住,他挣不脱,只能恼怒地瞪着徐嘉。 徐嘉与他对视片刻,忽而笑了,“既然咏少爷不愿意,母亲还是不要强迫的好,否则一会儿把人给弄哭,我还没本事哄乖。” 乔氏却坚持,“既然决定了要把人交给你,我自然是信任你的,这小子就是性子淘了些,其他的没什么,往后搬到你院里来多与你接触接触,关系自然而然就亲厚了。” 说着,乔氏侧头瞪着唐咏,“还不跪下给你二婶婶磕头赔罪!” 眼神满含警告。 来之前乔氏就已经说过他损坏机关兽是大罪,如今能救他的只有二婶婶。 祖母突然冷下脸,唐咏被吓到,他吸吸鼻子,腿一软跪了下去,几不可闻地喊了一声二婶婶。 对方不乐意喊,徐嘉索性就装没听到,也没开口让他起来。 乔氏尴尬片刻,不得不厉声对孙子道:“大点儿声!” “二婶婶,我错了。”唐咏小嘴一瘪,又想用眼泪骗人。 徐嘉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望向乔氏,“母亲这是做什么?” 乔氏对上她,不得不强行缓和脸色,“老二家的,你看孩子都认错了,你能不能帮他一把,将机关兽送回宋家,请宋司丞帮忙修一修?” 徐嘉:“……”她就说乔氏平日里把孙子疼得跟眼珠子似的,今儿怎么肯冷下脸来训斥,却原来是等在这儿。 她正色道:“别的事或许还能商量,可这是御赐之物,一旦随意损坏,是个什么罪名,想必母亲比我更清楚,如今您让咏少爷随随便便往我跟前跪一跪给句敷衍的道歉就想让我扳回局面,您未免太过看得起我。” 乔氏原本还想着没什么,当听到徐嘉嘴里吐出的“御赐之物”四个字,整个儿吓蒙了。 “这……真有这么严重啊?” 徐嘉淡笑:“到目前为止,整个大楚就出了这么一只,它代表着什么,母亲总不至于说不知道,就算再是宋司丞慷慨送给唐家,也掩盖不了它乃御赐的事实,如今说弄坏就弄坏,已经不单单是谁的责任了,这事儿一旦传到圣上耳朵里,只怕整个唐家都得遭殃。” 乔氏这下是真站不住脚了,慌得不行,上前拉过徐嘉的手,“老二媳妇,你可一定得想想办法,怎么说,你也是我们唐家的一份子,不能眼睁睁看着唐家出事儿吧?” 徐嘉叹口气,“既然母亲都这般说了,我得空挑个日子去宋府私底下问问宋大人,看还能不能抢修回来。” 见乔氏紧绷的神情有所松缓,徐嘉将目光挪到唐咏身上,“只不过,这没教养的东西绝不可轻易姑息,否则日后再闯出大祸,他非得拉上全族人给他陪葬不可!” 一句“没教养的东西”,骂得乔氏臊着脸半个字说不出来。 徐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呵斥唐咏,“给我跪直了!” 唐咏被吼,啜泣两下,神情委屈,还来不及向祖母求救,就听到徐嘉再次劈头盖脸骂下来:“堂堂文豪世家的少爷,动不动就学着娘们儿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以前我无权管教你也便罢了,往后在我手里,要敢再轻易哭,我可没有你祖母的宽宏大量任由你胡闹,哭一次,打完手心再罚跪一个时辰,听到没?” 唐咏听白了小脸,要哭不哭地看向乔氏。 乔氏想到压在头上的罪名,哪还敢帮他说情,闭了闭眼,“你二婶婶是为了你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今往后,你要好好听她的话,否则让人知道你弄坏了机关兽,是要送你去坐牢的。” 唐咏吓得浑身瑟瑟发抖。 徐嘉满意地弯起唇角,“既然母亲信任我,那我只好尽心尽力了。” 乔氏的重点仍在机关兽上,“老二媳妇,你可一定不能忘了去见宋司丞。” “那是自然。” 550、更恶心的还在后头(3更) 乔氏走后,徐嘉挪回屋里,让墨香看着唐咏罚跪。 晌午日头足,晒得人昏昏欲睡。 墨香自己都打了好几个呵欠。 唐咏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罚跪过,身子娇贵的他自然受不得丁点儿苦,才跪了没多久,双腿就麻了,想起来。 墨香忙制止,“诶,咏少爷,您可得好好跪着,这是我们家二奶奶的吩咐,没她同意,您不能随意起来。” 唐咏吼道:“什么狗屁规矩,我要去见祖母!” 墨香正待开口,里面就传来徐嘉的声音,“让他走。” 墨香只得目送着唐咏迈着短腿跑出芝兰院,之后她进了屋,见自家小姐正在绣香囊,心下不由感慨,能文能武能说会道,心思活络头脑聪明,女儿家的精细活更是不在话下,这么完美的小姐,姑爷怎么就眼瞎心盲不懂得珍惜呢? 徐嘉见她站着发呆,问:“人走了?” 墨香叹气,“听到小姐的话,他恨不能马上躲咱们远远儿的,自然是走了。” 话完,又不满道:“闯了祸就来找小姐,道个歉还敷衍了事,他们这家人,难道是祖传?” “祖传”二字,把徐嘉逗笑了,她放下针线,捏了捏胳膊,缓声道:“瞧着吧,不出一刻钟,他保准会乖乖送上门来。” 墨香瞪大眼,“为什么?” 徐嘉道:“他们这家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太要脸,做了什么龌龊事,都喜欢扯块遮羞布盖得严严实实,不敢让外面发现一丝端倪,更何况这次是损坏机关兽那么大的事儿,为了家族颜面和名声,乔氏一定懂得孰轻孰重并自行取舍,孙子再大,始终大不过一个家族。” “小姐这么一说,好像还挺有道理的。”墨香坐在绣墩上,笑看着她,“奴婢发现,小姐似乎越来越聪明了。” “是吗?”徐嘉失笑摇头,“或许是他们太蠢。” 行不要脸之事,还想别人给好脸。 一个乔氏,一个唐远,母子俩如出一辙,果然应了墨香那句话:祖传。 唐咏哭着跑到乔氏院里,说自己知道错了,能不能不要再罚跪。 乔氏看着大孙子哭成泪人儿的模样,心都快碎了,忙掏出帕子给他擦掉眼泪,轻声问,“你二婶婶怎么说?” 唐咏道:“是她让我回来的。” “真的?”乔氏面上一喜,想着徐氏总算还有点儿良心,没对这么小的孩子用重罚。 可仔细一琢磨又不对,徐氏方才那些话,字字句句踩的都是唐氏一族的脸面,不像在作假,这才多大点儿工夫,怎么可能转眼就改了主意? 一番思忖下来,乔氏刚刚放松的面皮又紧绷起来,叫上唐咏,“你跟我走。” 唐咏大约是猜到祖母要带他去见令人厌恶的二婶婶,抱着柱子就不放。 乔氏喊他不动,只好让陪房婆子去把他揪过来。 唐咏红着眼眶,正在酝酿眼泪。 乔氏却不等他哭,直接把人拖去芝兰院。 徐嘉的房门开着,从窗口看到婆母把唐咏送回来,她没有要起身相迎的意思,懒洋洋地躺在美人靠上。 外面乔氏见没人,伸手就朝唐咏屁股上重重打了两巴掌,大声训斥,“先前你二婶婶怎么说的,让你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好好的一个机关兽,你说弄坏就给人弄坏了,如今敢做不敢当,哭给谁看?” 说完还勒令唐咏继续跪。 唐咏哭着跪了下去。 乔氏心疼又无奈,见徐嘉还是不肯出来,只得自己进了房门。 徐嘉适时闭上眼睛装睡。 乔氏看到美人靠上的儿媳妇,低声问墨香,“歇着呢?” 墨香站起身,“夫人有什么事吗?” 乔氏道:“先前咏儿口渴,去我那讨了口水喝,我又把人给送回来了,如今正在外头跪着。” 墨香语气淡淡:“哦。” 看透了唐家人的嘴脸,墨香自然是和主子一心,不会轻易给任何人好颜色。 乔氏没料到这丫头的反应不咸不淡,噎了个结结实实,直接走人吧,又不知道孙子要被罚到何时,不走吧,徐氏又在午休,不好把人吵醒,当真是进退两难。 想了想,她还是问墨香,“二奶奶可曾说过要罚咏少爷到几时?” 墨香纠正道:“我们家小姐心地善良,哪里舍得真罚咏少爷,分明是希望咏少爷能尽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及时改正。” 心地善良? 乔氏看了美人靠上的徐嘉一眼,只想呵呵。 不等乔氏开口,墨香又道:“小姐临睡前留了话,只要咏少爷知道自己错了,那就随时都能起来。” “他早就知道错了。”乔氏道:“先前去我那儿的时候还一个劲认错来着。” 墨香没接腔。 乔氏顺势道:“既如此,那我将他领回去了。” 这种自欺欺人式的家教,墨香也是服了,“夫人是当家主母,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乔氏果真带走了唐咏,回房之后,生怕孙子跪破了皮,忙让婆子帮他撸起裤腿仔细查看,皮倒是没破,有些红,及时找来温和不刺激的药膏给他涂了才算放下心来。 芝兰院。 乔氏一走,徐嘉就睁了眼睛。 墨香嘴里啐一声,“歹竹怎么能出好笋?夫人口口声声说带着孙子来认错,说到底,不过是想做场戏让小姐出面解决机关兽的事儿罢了,那副嘴脸,当真恶心得不行。” 徐嘉莞尔,“更恶心的还在后头呢。” “什么?” 徐嘉直起身,“再等等,晚上就能让你大开眼界。” 551、大奶奶回来了(1更) 唐远忙了一天,刚从翰林院下衙回到家,就得知小侄白天被徐氏罚跪,而且徐氏还让他娘亲自把人给送到芝兰院。 自古只有婆婆传唤儿媳,哪有儿媳妇让婆婆主动送上门的道理? 唐远当即火冒三丈,大步流星去往芝兰院。 进门就见徐嘉正悠闲地吃饭,墨香在一旁给她布菜。 唐远望着她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气到说不出话。 徐嘉已经吃饱,喝下最后一口汤,慢条斯理地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又净了手,似乎才发现立在内室门帘处的唐远。 她笑了笑,“二爷回来了?” 唐远压着火,语气已有不善,“我都还没回来,你就先用饭了?” 徐嘉唇角轻挽,“刚成亲那会儿每天都会等二爷,等了几日你都不愿来芝兰院用饭,妾身习惯了到时辰就一个人吃,怎么,二爷今日原本是打算来我这边用饭的吗?” 这个女人生得一张伶牙俐齿,每次说点什么总能堵得他出不了气,可唐远不甘心就这么算了,“谁让你罚咏儿跪的?还有,你身为儿媳妇,竟如此目无尊长,让母亲亲自上门来与你谈话,徐氏,你未免也太嚣张了!” 徐嘉从圆凳挪到罗汉床上,不慌不忙地看着男人,“二爷当真问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才来找的我?” 唐远面色坚冷,“不管有何事,你身为唐家二奶奶,做不到敬上怜下就是触犯家规!” “行吧。”徐嘉缓缓吐口,“我目无尊长不怜小辈,是我的错,我甘愿领罚,至于咏少爷损坏机关兽的事儿,就劳烦二爷亲自出面善后,是找宋司丞帮忙修复,还是去圣上跟前坦白,都随你。” 唐远脸容僵住,“你说什么?” 徐嘉轻笑出声,“看来二爷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你如今理直气壮地跑来芝兰院冲我发火是什么意思?有意针对?二爷,别忘了当初主动求娶的人是你,我们徐氏一族的女儿,没了男人照样能活,我也不是非你不可,到底谁求着谁帮忙遮羞,心里有点数,您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以至于本末倒置,自取其辱。” 又是一番扒皮诛心之言,若非唐远还有一丝理智尚存,只怕整个人都已经气到变形了。 他定定看着徐嘉,这次是真的说不出话。 徐嘉端起墨香递来的茶,从容不迫地喝了一口,垂下眼睫,“触犯家规,我自会去领罚跪祠堂,至于其他事儿,不该我管的,我不会再插手。” 说完,她站起身,叫上墨香,“咱们去祠堂。” 墨香总算明白先前小姐说的“更恶心”是指什么了,唐家的男人,果然让人大开眼界,恶心得没边儿。 她应声跟上徐嘉,全程没给男主人一个正眼。 唐远立在原地,脸上说不清楚什么表情,总之不好看。 等徐嘉经过,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想来是意识到自己太过冲动,语气放缓不少,“跟我去见夫人。” 徐嘉不想与他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滚水烫着似的把手抽回来。 唐远见状,没说什么,二人一路沉默着前往正院。 大孙子今日被罚,乔氏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他哄乖,祖孙二人刚刚用了饭,眼下正在喝甜汤。 陪房婆子突然进来说二爷二奶奶在外头求见。 乔氏喝汤的动作一顿,不用想,定是老二得知侄子被罚,大发雷霆之后带着徐氏过来给她赔罪了。 果然啊,这女人还是得男人治。 有老二在,就不信徐氏不肯乖乖低头认错,不肯出面解决机关兽的事儿。 这么一想,自己今日放低身段主动上门也不算憋屈了。 “请进来。”乔氏擦了擦嘴,示意丫鬟将汤碗收下去。 片刻后,唐远夫妻绕过插屏出现在房内。 正埋头喝汤的唐咏见到徐嘉,面上又气又恨,汤也不喝了,直接冷哼一声,把小碗打翻在地上。 乔氏好整以暇地坐着,等这个自诩高傲的儿媳妇给她磕头赔罪。 唐远开口却问:“母亲,白天都发生了什么?” 乔氏似笑非笑地看了徐嘉一眼,“你媳妇儿没跟你说?” 不等徐嘉出声,唐远先一步道:“我想听娘亲口说。” “也没什么。”乔氏道:“几个下人手闲不住,拆了机关兽嫁祸给什么都不懂的咏儿,我处置了下人,又带着咏儿亲自去芝兰院给你媳妇儿赔罪,请她出面帮忙,你媳妇儿宽宏大量,只罚咏儿跪了半个时辰就让他起来,也答应了会去见宋司丞。我说老二,事情都过去了,咏儿也好好的,你怎么还亲自把人给带过来,这是想做什么?” “赔罪”二字都用上了,当婆婆的姿态放得有多低,就证明儿媳妇有多大不敬。 徐嘉冷笑,事情都过了,你为什么还要一本正经地歪曲事实在你儿子面前变相卖惨呢? 在唐远冷邃的目光投过来时,徐嘉主动开口,“媳妇今日的确是目无尊长,不怜幼小,二爷先前也说了,我这般行径,不配掌家,故而媳妇此番前来,一是为请罪,二来,将库房钥匙交还给母亲。” 说完,从腰间取下钥匙,走到乔氏跟前,弯着身子双手奉上。 乔氏懵了,她是在等徐氏赔礼道歉为自己找回白天丢失的面子没错,可徐氏这般做派,怎么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乔氏不由得将目光转到唐远身上。 唐远拧着眉,一双眸子更深冷,“我何时说过你不配掌家?” 徐嘉侧头看他,“二爷自己才说过的话,这么快就给忘了吗?你说我身为唐家二奶奶,做不到敬上怜下是触犯家规,试问一个才刚过门就频频触犯家规的新妇,如何配掌家?” 唐远对上新婚妻子古井不波的眼神,想到来前她脱口而出的“我也不是非你不可”,莫名觉得烦躁,声音低下几分,“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我是。” 在母子二人凝滞的表情下,徐嘉挺直脊背,“不知道是我自己理解错,还是唐家规矩本来就如此,母亲自己开了口,说要把咏少爷交给我教养。这才不到半天工夫,咏少爷弄坏了机关兽,我罚他跪以作惩戒,好教他长长记性,往后才能知道圣上赐下来的东西禁止随便乱碰,母亲却心疼得不得了,在咏少爷都还没认错的前提下早早就把人给领走。 您既如此心疼孙子,为何还要把他送去芝兰院?自己带在身边教养岂不是更没人敢动他分毫? 还是说,母亲来这么一出,是别有用心?” 乔氏气得一个倒仰。 她是打算把唐咏交给徐氏来着,却只是单纯看中徐氏的好名声。 早前徐氏说养到她手底下少不了严厉处罚,她只当徐氏是不想接手唐咏而故意搪塞自己,哪成想,徐氏竟动了真格,把自己当成眼珠子疼的孙子罚跪在地上半天不让起来。 乔氏当然不乐意。 不仅不乐意,还憋了一肚子火,对徐氏淑柔恭顺的印象瞬间化为齑粉。 听了这么半天,唐远总算理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知道自己错怪了徐氏,他心头懊恼。 大概是清雨先入为主的缘故,他再看别的女人,尤其是发妻,总觉得别有心机。 然而这种认知就在刚才被摔得粉碎。 徐氏直接说了,徐家的女儿没了男人也能活,还说她不是非他不可。 之前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产生了徐氏非自己不可的错觉,唐远完全想不出来,这个女人分明从过门到现在都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还时不时地往他心上捅刀子。 可有一点,他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莫名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机关兽被毁不是小事儿,唐远深知其中利害,整个人变得没脾气,难得的当着众人给她服软,躬身作揖,“是我不察,一时冲动错怪了二奶奶,你别往心上去。” 乔氏也道:“咏儿交给你头一天,我这个做祖母的难免不适应,一时心疼带走他也是情有可原,咱们好说好商量,怎么就扯到归还库房钥匙的份儿上来?犯不上啊!” 徐嘉尚未开口,门外有人来报,“夫人,二爷,二奶奶,大奶奶回来了。” 552、妯娌相见,处处机锋(2更) 听到江清雨回来,乔氏面上笑意慢慢裂开,直到变成愠怒之色。 唐咏早就坐不住了,站起身迈着短腿儿朝外面跑。 徐嘉不动声色地朝唐远望去,毫无意外地见到男人面色稍霁,眼角眉梢的锋利冷锐都退散,不知何时已然攀上一抹难以言说的温柔。 徐嘉收回视线,冲着乔氏福身,“儿媳告退。” “再等等。”乔氏道:“你与长房那位是妯娌,没什么好避嫌的,合该见个面。” 不管之前对徐嘉有多不满,此时此刻,乔氏都很乐意化敌为友。 徐氏此人不简单,若是能利用她来对付江氏贱妇,自己这个当婆母的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乔氏都发了话,徐嘉自然不好再坚持要离开,姿态从容地往旁边一坐。 就这么片刻的工夫,堂内彻底安静下来,仿佛在等着某位了不得的大人物驾临。 事实上,乔氏、唐远和徐嘉三位主子各怀心思。 乔氏暗自琢磨着如何挑起这对妯娌的矛盾,让她们斗个两败俱伤。 唐远心跳微微加速,脑子里全是江清雨,已经看不到其他人和事。 相比之下,徐嘉反而淡定得多。 上辈子江清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已经记不清了,但绝对没有这么早,可见唐远搬到芝兰院这件事给当大嫂的造成了多大刺激。 想也是,上辈子唐远大婚那天,鸳鸯跑来告诉他,大奶奶病了,高烧不退。 唐远二话不说,扔下满座宾朋和刚拜完堂的新娘子,找了个借口就直奔外庄,一夜未归。 那个时候,江清雨多得意啊,她一句话能让唐远色令智昏,为了她不顾一切。 可这一世,轨迹有所偏移,唐远自大婚至今,还一次都没去过外庄,即便鸳鸯来过两趟,唐远也只是口头上表达了自己的关心,趁着没人的时候悄悄拿出那把梳子睹物思人。 至于为什么不去外庄,徐嘉自己也没琢磨明白。 不过她猜想,唐远可能是太要脸了。 因为要脸,所以三番五次被她把脸扒下来,他感觉到了羞耻。 唐远对江清雨的感情,自然不会说散就散,只不过,二人之间的身份成了他心头的一根刺,一根代表着耻辱的刺。 他以为不去外庄,不见江清雨,只在心里偷偷藏着,耻辱就能减轻。 说到底,他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的时候,徐嘉及时收敛了多余的心思,然后就见鸳鸯和翠喜两个丫鬟在前头开路,正主儿江清雨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乌鬓堆云,简单一支珠兰茉莉钗,上身一件绣浅色芙蓉元青半白短袄,下边儿是做工精细颜色却素净的月白挑线裙,她面上蒙了轻纱,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乍一眼看上去,除了肩上的紫貂披风稍显华丽,整个人显得出尘脱俗,不用揭开面纱都能想象得到是个花容雪貌的美人儿。 转过屏风的刹那,江清雨一手牵着儿子唐咏,双眼看向的人却是徐嘉,美眸中暗含打量,好似在用眼睛衡量她与徐嘉之间谁更胜一筹。 徐嘉的容貌本不差,可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心性再成熟,眉眼间也是含蓄青涩的,比不得江清雨这样开了窍的妇人,少了她身上贯会在男人面前显露的风情韵致,整体便逊色不少。 上辈子面对江清雨的初次打量,徐嘉没有胆怯,是因为她不知道这对叔嫂背地里的关系,只把江清雨当成正常的大嫂看待。 这辈子再度面对江清雨的打量,她仍旧面不改色,心境却大有不同,是死过一回重来一世积淀下来的沉静从容。 短短瞬息,江清雨已经收回视线,规规矩矩冲着主位上的乔氏行了个礼,“母亲。” 乔氏绷着脸,“你怎么回来了?脸上蒙的什么玩意儿?” 江清雨适时地掩唇咳了两声,气息稍弱,“儿媳这两日偶感风寒,不得已才会轻纱蒙面,还望母亲见谅。” 话到这里,她抬手抚着儿子的小脑袋,语调温柔,“听闻咏儿这几日有些闹腾,怕是二爷新婚,心思都放到别处去了,无暇顾及他,儿媳放心不下,这才特地回来瞧瞧。” 乔氏不清楚唐远和江清雨背地里那不清不楚的关系,只是单纯觉得这贱妇碍眼,不管她说什么,乔氏都觉得不中听。 但对于唐远而言,江清雨那番意有所指的话,已经化作一声声幽怨的质问敲打在他心尖上,让他坐立难安。 勉强平复心绪,唐远面露歉意,“新婚事忙,翰林院那边又赶着修撰一批史书,这段日子在照顾咏儿的事上,难免有些疏漏,不过大嫂放心,得了空,我会加倍补偿他的。” 小叔子和大嫂子当人众面打暗语,一个因为等不到情郎心生幽怨,一个愧悔自责变相许诺。 如此高段位的偷情场面,若非重活一世,徐嘉指定是看不出来的。 她眼风瞟向乔氏,果然见这位被蒙在鼓里的婆母一点反应都没有。 唐远说完,不忘关切一句,“大嫂身子不要紧吧?” 江清雨牵着唐咏在右侧坐了,接过丫鬟奉来的茶,像是不方便揭开面纱,她没喝,只捧在手心,轻叹一声,“这些年你大哥不在,我一个人难免不踏实,长此以往,身子骨会出些小毛病也无可厚非,不打紧,多吃两贴药就是了。” 以往她何曾张口闭口就是大哥,这些话听似正常,可唐远知道,她是在借故刺他,也是在埋怨他这么久以来对她不闻不问。 唐远心知对不住清雨,可他就是不想去外庄,或许是被徐氏一次又一次地刺出了阴影,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乔氏哪里听得出来这对叔嫂的话外之音,只看着江清雨冷道:“既然病了,就先治好再回来,你带着满身病气,过给我孙子怎么办?” “母亲教训的是。”江清雨低眉顺眼,“我只是太想念咏儿,回来陪陪他,待明日一早就回去。” 乔氏看了眼徐嘉,对江清雨道:“老二旁边的,是你弟妹,如今府上的一应庶务都归她管,你要是缺了什么,过后自行去找她。” 江清雨像是才发现徐嘉一般,抬眸与对面的人平视片刻,眼含笑意,腔调温和,“弟妹瞧着生嫩得很,主持中馈这么繁重的活儿,你吃得消吗?” 徐嘉回以一笑,“二爷新婚,明媒正娶的妻子自然是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瞧着难免生嫩,比不得大嫂,我初来乍到,让嫂子看笑话了。” 这话里含着多少根毒刺,只有唐远和江清雨二人知道。 江清雨脸上笑意淡下去。 唐远则是眉眼发沉,沉出一片死气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气徐氏毒嘴毒舌,还是在气江清雨已非完璧。 这些年,他没少去外庄上见江清雨,但最亲密的时候也仅限于将她搂入怀里,即便是江清雨蓄意引诱,他都没有更近一步。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因为恪守君子之礼,在清雨改头换面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之前都舍不得碰她,如今被徐氏一语戳穿,他才惊觉,自己在意的或许不单单是那个名分。 否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哪有不情动的? 先是叔嫂关系,如今又是他一直以来麻痹自己不愿承认的事实。 唐远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从皮到骨,都被徐氏毫不留情地扒了个精光。 她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似是而非的感觉,无异于将他架在火上烤,煎熬难耐。 江清雨看着对面时而蹙眉时而抿唇的唐远,眸中若有所思,忽然开口道:“初次碰面,我竟觉得与弟妹一见如故,待会儿能否赏个脸去我院里小聚一番?” 徐嘉浅笑应声,“既然嫂子盛情相邀,那我只好却之不恭了。” 553、撒把盐(1更) 这场谈话以江清雨的邀请而告终。 她率先带着唐咏离开。 唐远和徐嘉一前一后出了正院,踩着古朴雅致的青石小径往前走。 徐嘉已经把库房钥匙挂回腰间,唐远不吭声,她便也没说话,十分安静。 唐远走了一段,突然停下来转头看她,“大嫂身子不适,你一会儿去了,随便坐坐就回来,别打扰她休息。” 显然,是怕她在江清雨跟前说些不该说的,让江清雨误以为他跟她有什么而伤神垂泪。 徐嘉坦然道:“我一个做弟妹的,总不好伸手打大嫂的脸,既然是她先邀请的我,那自当是她说什么时候回来,我便什么时候回来。” 见唐远眉眼沉沉,徐嘉又轻轻莞尔,低声道:“二爷,妾身的身子已经恢复,那您看,什么时候方便兑现承诺?今夜如何?” 唐远脊背一僵,脑海里浮现先前在正院东堂江清雨时不时扫过来的幽怨眼神,他抿了抿唇,“我……” “那就这么说定了。”徐嘉装作娇羞地低下脑袋。 唐远垂眸,就见眼前少女睫毛长长,那双眼睛,不同于清雨的水润轻柔,而是透着一股子坚定的明亮,连“没了男人也能活”这样的话都能随口吐出来,足以见得她乐观自信到了何种程度。 她身上那种出自将门的恣意洒脱,与唐远印象中温软柔弱的女子截然不同,莫名让他心头一热,产生了征服的念头。 待回过神来,徐嘉早就转道去了江清雨的院子。 唐远目光定在她离开的方向,想到自己的失神,不禁深深皱眉。 如意院。 江清雨虽然不常回来,院子里的一应物事却还是她去外庄前的模样,再加上唐咏住在里面,平日里都会有下人精心打扫,倒是看不出多少久旷无人的迹象。 徐嘉过来的时候,翠喜站在门外,显然等候多时。 见到她,翠喜面上没什么表情,只伸手替她打了帘子,冲里头喊了一声“二奶奶来了”就再也没有多余的话。 鸳鸯和翠喜都是江清雨的心腹丫鬟,对于自家主子的龌龊事儿一清二楚,不仅一清二楚,还是得力帮手。 说来,徐嘉上辈子能死得那么惨,这二人功不可没。 敛下心绪,徐嘉饶过隔扇屏风。 十月的天,京城早晚寒凉,现下已近黄昏,江清雨贯是个怕冷的,已经命人添了火盆,她人正靠在酸枝木鸟雀纹软榻上,腿上盖着羊绒薄毯,唐咏就偎在她身边,徐嘉进门之前还隐约听到母子二人的说话声,至于说的什么,从江清雨看向她那带着几分不善的眼神不难猜出,唐咏是在告状。 无非就是她这个二婶婶如何如何地苛待侄子之类。 徐嘉走到堂中,福身行了一礼,“大嫂。” 江清雨声音听不出情绪,抬了抬手,“坐吧。” 说完让鸳鸯把唐咏给带出去。 徐嘉也不扭捏,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 她因为习武,打小对自己苛刻惯了,三九寒天基本不会接近炭盆,因此不太适应江清雨房里这热烘烘的感觉。 尤其是铜盆里烧着的银霜炭,哪怕再上等无烟,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熏鼻。 徐嘉装作不经意地用绣帕掩了掩鼻子。 江清雨半个身子靠在大迎枕上。 不得不说,美人就是美人,那副体态慵懒的模样,随随便便一个眼神都蕴藏着成熟女人的风情妩媚。 撇开恩怨不提,徐嘉还是挺欣赏江清雨这副皮囊的,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一母同胞的缘故,徐嘉的性子跟徐恕有几分相像,坦荡开怀,不太爱记仇。 所以其实,她对唐远和江清雨谈不上多少恨。 但不恨归不恨,仇还是要报的。 狗咬了她一口,她自然咬不回去,却能从外到里一层一层扒了它的皮,剐了它的肉。 屋内静默良久,到底还是江清雨先开了口,“听下人说,你和二爷刚成亲那几日闹了矛盾,并为此分房,不要紧吧?” 担忧的神情,温柔的语调,教旁人看来,便是一副长嫂关心妯娌的做派。 徐嘉听了,却是没急着回答,先低下头。 江清雨朝她望去,就见徐嘉面上染霞,娇云怯雨羞羞答答,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不好作答。 然而就是这样的不吭声,什么都往脸上堆,让江清雨看得十分碍眼,她不知深吸了多少冷气才勉强稳住心绪,“大家都是女人,没什么不可对人言的,嫂子是过来人,你要真有什么事儿,跟我说说,我可以帮你出出主意。” 徐嘉闻言,面色涨得更为通红,憋了半晌才道:“新婚夜,二爷喝多了酒,行为太过……太过孟浪,我实在是招架不住,这才不得不借故说要为老太太守灵,让他搬去书房。” “是吗?”江清雨面上表情陡然变得很勉强,“二爷素来文雅,瞧着也不像是那样的人呢!” 徐嘉抬眼,眼神依旧含羞带怯,“大嫂常年在外庄,又怎会知道二爷是怎样的为人?更何况床笫之间的事儿,二爷一个读书人,便是再没谱,他能表现在平时吗?” 江清雨手指抓紧盖在腿上的薄毯,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脸色有多差。 …… 唐远害怕徐嘉会把刺自己那一套拿去对付清雨,因此跟了上来,并且把守在门外的鸳鸯和翠喜都给屏退下去,他没有急着进屋,附耳在窗棂上听了听,冷不防就听到徐嘉那番颠倒是非的话。 唐远打小有洁症,大概也因为如此,哪怕对江清雨再上心,直到现在他都还没碰过她。 身为名门望族的公子,到年纪了身边总少不得几个为他开窍的丫鬟,唐远当初是以什么理由拒绝的,他忘了,但那些人,他谁都没碰。 因此在这方面,他懵懂得像个初生婴儿。 徐嘉一贯对他冷言相待,今日大概是为了挡住新婚夜与男人分房的尴尬,不得已编了这么个理由。 可这个理由听在唐远耳朵里,非但不觉得反感,反而让他不知所措地红透了耳根,心热得像刚从滚水里捞出来,甚至隐隐有些期待。 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唐远顿时冷汗如瀑,连自己来如意院的目的都给忘了,逃也似的离开此处。 屋中的两妯娌对于唐远的悄悄到来仓皇离开浑然未觉,仍旧表面和气言语藏刀地说着话。 几个回合下来,江清雨便是连假笑都做不出来了,心中只恨不得冲上去撕烂徐嘉的那张嘴。 唐远这位正妻,是她亲自挑选的,当初安排去打探的几位妈妈都说了,徐嘉虽然在鸿文馆进过一年学,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耗在演武场的,常威将军府唯一的姨娘挪出去了,没有别家后宅那么闹心,这样的家门出来的姑娘性子坦率没心机,使不来阴私手段。 江清雨原先看中的正是徐嘉的“单纯没心机”。 可谁能告诉她,如今在她跟前绵里藏针吐字如刀的女人到底是谁? 唐远新婚夜没去外庄见她,江清雨就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也没往深处想,自我安慰说他大概是忙着应付宾客,没办法抽身。 然而第二日第三日……一连几日下来,他不仅人没去,连个口信儿都没让人带。 她不得已,只好让鸳鸯来送梳子。 原以为他见到定情信物会有所触动,抛下旁的事去见她,然而男人始终未曾出现。 江清雨不甘心,再一次让鸳鸯来见他,说她病了。 这次他倒是带了话,却只是些无关痛痒的让她好好养着。 事已至此,她还如何坐得住,简单收拾一下就带着丫鬟回来。 在婆母院里见到徐嘉的第一眼,江清雨觉得自己赢定了。 男人没有几个不看脸的,显然在这一点上,她远远胜过徐嘉。 后来唐远又当着所有人的面隐晦许诺会补偿她,江清雨更是胜券在握,心中忽然就原谅了唐远这些日子不去看她的过错,只当他是真的忙,丢不开手上公务。 然而就在方才,徐嘉往她刚刚愈合的伤口上撒了把盐,将他们新婚那些不要脸的事儿掰开了细细说给她听。 江清雨听得眼眶发红,里面烧着一团火。 554、如意院出事儿了(2更) 徐嘉回到芝兰院,老远就见墨香杵在外面,脸色不大好看。 “怎么了?”徐嘉走过去,轻声问。 墨香纠结了一会儿,回道:“小姐,姑爷在您的内室。” 徐嘉眉心一跳,打开帘子直奔内室,就见唐远坐在她陪嫁来的小叶紫檀罗汉床上,手上捧着的,是她去见婆母之前看完随手搁在三足圆几上的兵书。 “天都还没黑,二爷怎么就来了?”徐嘉很厌恶这个男人碰她的物件,但这里是唐家,他又是将来的家主,整个唐家上下都是他的地盘,自己若是贸然开口将他撵出去,反倒会被他捉住话柄反将回来,因此不得不压着性子。 唐远闻声抬眸,俊雅的眉宇间难得的多了一抹柔和,“这书是你的?” “陪嫁来的。”徐嘉面无情绪。 “没想到你还懂兵法。” 这一句,唐远是发自肺腑的喟叹,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对发妻了解太少,而每次多了解一些,都会让他产生发现新奇事物的惊喜感。 内掌中馈,外懂兵法,他很好奇,她身上到底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徐嘉在旁边落了座,给自己倒茶,“二爷的心思都花到别的地方去了,不了解我也挺正常。” 唐远将兵书合上,神情认真地看着她,“日子还要往下过,我们能不能别每次见面都吵架?更何况,更何况……” 话到这儿,他像是有些说不出口,声音弱下去,俊颜上浮现一抹似有若无的薄红。 徐嘉:“更何况什么?” “我们今夜就要成真夫妻了,总不能在吵架僵持的气氛底下进行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竟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几分羞涩来。 徐嘉后背一阵恶寒,为什么这个男人会给她一种未经人事的错觉? 难道他和江清雨之间什么也没有过? 不,不可能。 徐嘉很快否定这个想法。 唐远那么在意江清雨,自打江清雨去了外庄,他偷偷去见她的次数不少,孤男寡女在那种地方,不发生点儿什么,难不成盖着被子纯聊天么? 一想到唐远碰了他大嫂,徐嘉就说不出的犯恶心,不想让他再继续坐在自己的罗汉床上,可又不能直接撵人,她只得催促道:“去沐浴。” 别弄脏了她的东西。 唐远难得的没顶嘴,搁下书本起身走了出去。 男人走后,徐嘉找来干净的绒巾,将他坐过的地方来回擦了好几遍,像是要把什么脏东西给擦掉。 墨香进来时见状,奇道:“小姐,罗汉床上有什么吗?” 徐嘉这才停下来,应付自如,“刚刚不小心撒了些茶水。” 墨香“哦”一声,眼瞅着外面没人,她压低声音,“小姐,您今夜真要和姑爷……吗?” 原本这种事轮不到她一个做下人的插嘴,可墨香就是觉得不值,自家小姐那么完美一颗玉白菜,便是配给太子殿下都使得,偏偏要被唐家男人给拱了。 大楚并不限制女子和离再嫁,甚至寡妇再嫁都是允许的,这天底下的好男儿那么多,小姐实在没必要吊死在这一棵树上。 徐嘉看着小丫鬟一副为自己憋屈的模样,轻笑出声,“今晚有好戏看。” 墨香眼神儿一亮,“这么说,小姐只是在做戏?” “不然你以为呢?” 墨香拍拍胸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小姐您真要和姑爷成事儿呢。” …… 是夜,月朗星稀。 已经沐浴完重新换了一身干净衣袍的唐远来到徐嘉房内,却见新婚妻子坐在书案边,她大概是刚沐浴没多久,半湿的长发随意披在肩后,书案一侧亮着盏暖黄宫纱灯,将她白日里冷漠对他的那张脸衬得乖柔恬静。 唐远的目光不禁在她认真的的小脸上凝滞片刻。 见对方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唐远忍不住问:“二奶奶还不打算歇息吗?” 徐嘉抬了抬眼皮,视线淡淡在男人身上掠过,“我有固定的作息时间,如今尚未到时辰。” 唐远一怔。 徐嘉作息规律,早起活动筋骨,之后用了早食去前厅处理庶务,中饭过后会小睡半个时辰,下晌要么拨算盘对账簿,要么看书,夜间也是到时辰就睡,这些小事儿,其实有人告诉过他,只不过他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如今亲眼得见,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察觉到男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徐嘉并没有哪里不自在,她没开口让唐远先睡,那床是陪嫁来的,不想让他给睡脏了。 她这般冷冷淡淡地将他晾在一旁,唐远觉得十分尴尬,不过他很快为她的冷漠做出强行解释。 都是初次,想来她也不好意思,只是没表现在脸上罢了。 没关系,他再等等就是。 坐在灯下看书的徐嘉全然没想到自己还什么都没表示,她这位新婚丈夫就自己脑补了那么多。 她将书翻过一页,忍不住抬手打了个呵欠。 其实有些困了,不过还得等。 她今日把江清雨刺激得不轻,知道唐远晚上留宿在芝兰院,江清雨肯定气炸了,凭那个人的性子,她不会轻易罢休的,那么今夜就必定会有动静。 想着,徐嘉让墨香进来把多余的烛火都给灭了,只留她书案上那一盏灯。 唐远坐在一片阴影里,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心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热乎起来。 为了不让自己丢脸,他在来之前特地去找了那种带图的话本看了又看。 只是还不等他细思,外面突然传来下人们的惊叫声,“不好了,走水了,如意院走水了!” 不多会儿,墨香就把话传了进来,“小姐,姑爷,如意院那边出事儿了。” 唐远脸色大变,先前的种种绮念遐想统统抛诸脑后,连个招呼都来不及和徐嘉打就一阵风似的朝着如意院狂奔。 墨香看着姑爷那火急火燎的样子,不禁瞠目结舌,看向书案前静坐不动的徐嘉,“姑爷他……” 这反应也太奇怪了吧? 按说今夜是小姐同意跟他行夫妻之实的大日子,就算如意院那边出了事也还有下人顶着,他再忙,总该跟小姐交代一声再出去吧? 见小姐唇边噙着意味不明的笑,墨香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紧跟着捂着嘴巴不让自己惊呼出声。 小姐所说的“好戏”,难不成是指姑爷和大奶奶? 他们可是叔嫂啊! 越想,墨香越觉得害怕,大冷的天,她后背上全是汗。 “小、小姐……”墨香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剩下的话不敢说,指了指芝兰院,又指了指如意院,意思很明显了,代指唐远和江清雨二人。 徐嘉看明白了她的意思,莞尔道:“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别声张出去。” 好歹,她目前还算是唐家二奶奶,被人知道男人扔下她去找大嫂,这种名声终归不好听。 小姐这语气,那就是默认了。 墨香有些惊魂未定。 不等她再开口说点什么,徐嘉站起身,随意将头发绾起来簪了根玉簪,声音没什么波澜,“如意院那边玩的这么大,咱们说什么也得露个面,该给的关心不能少。” 墨香喘了口气,嗯嗯点头,点了个羊皮灯笼在前头引路,主仆二人慢悠悠地前往如意院。 如意院现而今人仰马翻,说是当值的下人不小心打翻烛台烧起来,大奶奶为了救咏少爷,自己在火海中受了伤。 这话出自救火的一位小厮之口。 徐嘉本打算问他大奶奶伤到哪,想了想又没问,准备自己去看。 她和墨香故意拖着时间来,火已经灭得七七八八,被烧的是唐咏的房间,毁了大半。 唐咏如今正躲在祖母乔氏怀里哭,整个人害怕得瑟瑟发抖。 他没事,有事的是江清雨,听说把唐咏推出来之后那个女人晕倒在火海里,是二爷抱出来的,这会儿正躺在她房间的长榻上,已经有下人去请大夫。 555、夫人好身手(1更) 今年冬天雪来得慢,京城干冷,夜间风又大,唐咏的房间虽然没烧多大会儿,里头的东西却已经毁得七七八八,小厮们救完火就尽数退了出去,只留内院的丫鬟婆子善后,十余人忙活了大半个晚上才勉强收拾完。 乔氏一直坐在如意院正堂里,手掌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孙子的背,脸却阴沉着,不知在想什么。 隔壁西次间,江清雨昏迷不醒,大夫正在给她上药。 唐远先前不顾一切地跑来把他大嫂从火海中抱出,当时关心则乱他自己不察,过后觉得不妥,又退了出来守在门外。 见徐嘉过来,他没来由地觉得耻于见她,因此垂了垂眼睫,下巴也往下低几分。 “大嫂怎么样了?”徐嘉问他。 唐远没敢直视她,声音被烟熏得有些哑,“幸好,只是左臂烧伤了一处,大夫说不算严重,如今尚在处理。” “我问过下人了。”徐嘉笑看着他,“都说得亏二爷跑得快,否则大奶奶今夜难逃一劫。” 唐远闻言,面上血色迅速退去,“我……我不是……” 他像是急于要解释什么,却被徐嘉先一步打断,“我进去看看她吧。” “二奶奶。”唐远伸手拦住。 “怎么,怕我吓到她,还是怕我害了她?”徐嘉顿住脚步,昏黄灯光下,她眼底的讥讽毫不掩饰。 那种被人看穿一切的耻辱感愈发蔓延上心头,唐远深吸口气,“咱们新婚,你身上还沾着喜气,不宜让这种事给冲撞了。” 话完,看向墨香,“送二奶奶回去。” 墨香站着不动。 她是将军府陪嫁来的丫鬟,不是唐家下人,只认小姐一位主子,小姐不发话,她自然不会听从旁人指挥。 唐远见状,不禁苦笑。 指使不动墨香,他另外叫了两名丫鬟,让把二奶奶送回房歇着。 男人不让,徐嘉也不强求,只语气平静道:“夫人如今就在如意院正堂坐着,你让我回去,过后她怪罪下来,二爷一力担着。” “好。”唐远似乎是铁了心不让她出现在如意院,应声之后,坚持让人送她走。 “二奶奶,请吧。” 两个丫鬟站在徐嘉跟前,语气恭敬。 徐嘉不再逗留,带上墨香回了芝兰院。 如意院的火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徐嘉到的时候院里还弥漫着浓烟味儿,熏得她满身都是,徐嘉受不了,不得不吩咐墨香准备热水,她又重新沐浴一番才歇下。 此次如意院的事儿,不用想都知道是江清雨的苦肉计,不过让徐嘉意外的是,江清雨竟然舍得在自己亲儿子房中下手。 她到底是想以唐咏的性命作赌注,赌唐远会及时出现,还是想直接烧死那个时时刻刻让她想到唐潇的儿子? 想了一会儿想不出头绪,徐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相比较芝兰院的安静,如意院正堂里冷得简直快要结霜。 乔氏自打一脚跨入院门就沉着脸至今。 好不容易把孙子哄睡着,这才让人把守在西次间外的唐远叫进来。 “母亲。”唐远站在堂中,始终没抬头。 乔氏问他,“你大嫂如何了?” “尚在昏迷。” “你可曾问过下人,到底怎么走的水?” 唐咏颔首,“已经让外院管事挨个问了,是伺候咏儿的下人没关好窗,风大吹落烛台引起。” 乔氏总觉得没这么简单,可她一点儿证据都没有,想到陪房婆子说二爷一进来就不顾一切冲进火海把大奶奶抱出来,乔氏脸上颜色又难看几分,“多大点儿火,有那么多下人在,怎么就轮到你去逞英雄了?” 唐远听出生母在说什么,辩解道:“当时情况紧急,我不得不这么做,再说,人命关天的事儿,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人命关天? 乔氏恨不得江清雨直接烧死在火海里,省得看到这个贱妇她就眼疼。 如今倒好,不仅没死,还让她小儿子大庭广众地抱出来,虽说是为了救人,可唐家这么大,上百号下人,怎么可能都封得住口,日后难免要被人说嘴。 思及此,乔氏又问:“你媳妇儿呢?” “她之前来过,我让人给送回去了。”唐远如实道。 “行了,你也回去歇着吧。”乔氏烦躁地摆摆手,“机关兽被烧了,你想办法哄哄她,请她务必要去宋府走一趟。” 唐远忧心忡忡,“先前走水的时候,咏儿险些被困在里面,怕是受了不小的惊吓,我想留下来陪他。” 乔氏冷道:“江氏没回来之前,你搬到这边照顾咏儿也便罢了,如今你大嫂就住在里面,你还不肯避嫌,老二,你非得让人把那些难听话坐实了才肯罢休是吗?” 唐远俊脸瞬间变白,“什么难听话?” 乔氏闭了闭眼,再次撵人,“出去!” 唐远皱皱眉,不得已退出如意院。 回到芝兰院时,徐嘉房门紧闭,里面灯火已灭。 他站在门前,有些踌躇不定,数次想伸手敲门,最终还是作罢,转身去了书房。 次日休沐。 早食过后,乔氏就让人把唐咏送到唐远身边。 如此一来,唐远不好再找借口去看江清雨,只能从下人口中打探情况。 得知江清雨已经醒来,唐远松了口气,带着小侄来到芝兰院。 徐嘉也刚用完早食,要去前厅,今日事情多,如意院损坏的一应家什摆件儿,修葺要用的木料砖瓦,全都得尽快算出来让底下人去办。 她刚打了帘子出房门,就见唐远叔侄迎面而来。 唐咏想来是在昨夜的变故中惊吓过度,怎么都不肯说话,一双眼睛像包了泪,随时水汪汪的。 撇开别的不提,此刻见他这样,徐嘉瞧着挺可怜。 为了引男人出现,连亲儿子都能下手,江清雨这一手可真是绝了,也不知唐远知道了作何感想。 敛去思绪,徐嘉问他,“二爷怎么来了?” 唐远道:“昨儿白天是我不对,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跑来质问二奶奶,机关兽被毁,咏儿虽是有错,我这个当叔叔的也难逃其责,我想带着他去宋家赔个不是,请宋司丞在皇上跟前打个圆场,不知二奶奶能否帮个忙?” 徐嘉看看唐远,又看看随时都能哭出来的唐咏,叹口气,“下晌吧,我如今赶着去前厅理事。” …… 中饭过后,唐远准时出现在芝兰院,唐咏紧紧揪着唐远的袖子,从早上到现在,徐嘉没听唐咏说过一句话,他似乎看谁都怯怯的,与前两日动不动就用撒泼打滚威胁人的那个熊孩子大相径庭。 徐嘉想着,他大概真是惊吓过度不愿开口,便没主动跟他搭话,等下人套好马车,三人出了角门陆续上车,直奔宋府。 宋家今日有客,宋巍在花园陪客人,是温婉接见的这对夫妻。 听徐嘉说机关兽被烧,温婉面上难掩惊讶。 唐远主动承认道:“一开始是我这小侄顽皮,拆了机关兽,尚未来得及找宋司丞帮忙修复,夜间院子就走了水,说来,都怪我管教不力才会酿成此祸,夫人能否让我们见见宋司丞?” 温婉道:“机关兽被烧不是小事儿,你们确实该去见见他,宋大人如今正在后花园,我带你们过去。” 唐远作揖,“多谢夫人。” …… 去往花园的路上,温婉轻声问徐嘉,“府上出了事,嘉妹妹要不要紧?” 徐嘉摇头,“火势不算大,下人们发现的及时,我这边没事的。” 温婉颔首,“机关兽的事儿你也别太担心了,凭着咱们两家的关系,宋大人会出面处理的。” 温婉正说着,不知从哪飞来一个蹴球,眼瞅着就要砸到她脑袋上。 徐嘉眼疾手快,一把将温婉拉到自己身后,动作迅捷地一掌迎向蹴球,将其击偏落到墙角。 温婉笑了笑,正想夸她一句,就被人抢了先,“夫人好身手。” 那是一把清极润极的嗓音,好听到让人忍不住想回头。 徐嘉也确实回头了,见到来人,她怔了怔。 556、变成哑巴(2更) 白衣男子说话间,已经弯下腰把蹴球捡了起来,双肩和袖口的银线勾云纹随着他的动作轻轻舒展开,抬头时,眉心朱砂凄艳而夺目。 丰姿毓秀,气雅如兰。 徐嘉目光微凝。 勾云纹,朱砂痣。 就算没见过,她也能凭这两样标识猜出此人是谁,更何况,他们半年前才有过一面之缘。 绝大多数习武的女儿家都有一个江湖梦和一颗行侠仗义的心。 徐嘉便是这大多数的其中之一。 而云氏六郎,是江湖女儿的梦。 他年少成名,十八岁便担任了云氏家主,手下弟子过百。 提及苏州云氏,只怕大江南北没几个人不晓得。 先前温婉说他们家今日有客人,想来所谓的客人,便是这位云六郎了。 看着他手中的蹴球,那句“夫人好身手”似乎还萦绕在耳际,想到半年前自己曾无意中冒犯过他,徐嘉双颊微微热,冲着缓步而来的男子屈膝,“让云六郎见笑了。” 温婉“咦”一声,“你们认识?” 不待徐嘉作答,云淮已经先开了口,“上次送阿炎回京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 对方一句话遮掩了她半年前的窘境,徐嘉暗暗松口气。 温婉恍然大悟,旋即对唐远介绍,“这位是苏州云氏六郎,此番入京是送弟子来参加武举的,因着他外甥阿炎跟我们家元宝是朋友,元宝特地留他们在府上小住。” 唐远拱手作揖,“在下唐远,久闻云六郎大名。” 云淮也作揖回了礼。 唐远抬头时,视线在徐嘉面上一扫而过,眸光微暗。 云淮这般优秀的人,爱慕者众多不足为奇,可当那个人有可能是他的新婚妻子,唐远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又酸又涩,总之不好受。 温婉笑道:“这小两口找宋大人有事,我先带他们过去。” 云淮轻嗯一声,唇角礼貌性地往上扬了扬。 徐嘉几人走后,薛炎才赶过来,见云淮手里拿着他刚刚踢飞的蹴球,他有些局促不安,“舅舅……” 云淮把蹴球递给他,问他今日有没有哪不舒服。 薛炎渐渐放松下来,摇头,“没有,只是跟元宝踢了一会儿球,身上黏糊糊的,想回去沐浴。” 云淮颔首,“回吧。” …… 宋巍这会儿抱着闺女坐在花园亭子里,天气冷,小奶娃穿得严严实实,白嫩嫩的小脸露出来,眼睛十分漂亮,像两颗黑珍珠。 温婉只是生进宝的时候喂过奶,到柒宝就直接开方子回了奶交给奶娘。 因此柒宝有三个奶娘,早中晚轮流替换,等柒宝再大一些,便只会留下其中一个。 眼下,秦奶娘正在跟宋巍回禀小奶娃这几日的情况。 宋巍偶尔会应上一句。 他一说话,嘴巴就动,小奶娃便睁眼看着爹爹的嘴巴,看得格外认真。 秦奶娘刚走不久,温婉就带着唐远夫妇和小人儿唐咏过来。 宋巍有些意外会见到他俩。 几人落座之后,温婉开口道:“相公,他们好像是为了机关兽而来。” 宋巍颔首,目光掠向唐远,“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唐远只得如实把先前跟温婉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换来宋巍的沉默。 唐远一颗心揪紧,“唐家此番闯下大祸,一旦让圣上得知,必定会降罪,还望宋大人能帮忙从中斡旋。” 说着,看了侄子一眼,轻声道:“咏儿,快给宋大人赔罪。” 谁知唐咏摇摇头,坐着不动。 唐远以为他是性子又犯了,眉头轻蹙,“小男子汉就得有担当,机关兽是你弄坏的,就算你年纪小不用承担后果,道个歉也理所应当,乖,听二叔的话,给宋大人说声对不起。” 唐咏还是摇头。 摇着摇着,就开始抽泣。 温婉察觉到不对劲,“他是不是昨夜受到了惊吓?” 徐嘉道:“当时着火的就是他的房间,惊吓是肯定的。” 但再怎么惊吓,总不至于到了不会说话的地步吧? 这孩子从一大早到现在都不肯开口,徐嘉越想越觉得奇怪。 “小家伙。”温婉叫他,“你啊一声给姨看看。” 唐咏看向温婉,似乎确定了对方没有恶意,这才“啊”地一声张开嘴巴。 温婉探着脑袋仔细瞅了瞅,没瞅出什么名堂来,又轻声问他,“你是不是不能说话了?” 像是被戳中什么,唐咏一下子泪如雨下,小脸委屈得厉害。 唐远脸色大变。 就连徐嘉也被震得不轻。 唐咏变成哑巴了? 为什么? 是昨夜被烟熏的,还是有人故意弄哑了他? 温婉自己曾经就是哑巴,特别能理解得知自己不会说话时的绝望,她挪过去轻轻抚了抚唐咏的脑袋,“别怕,京城那么多大夫,总有人会治好你的。” 唐咏哭着哭着扑向唐远,双肩抖动,像是在躲避什么。 唐远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小脊背,“乖乖的,二叔在呢。” 徐嘉眯着眼睛。 唐咏会做出这么大的反应,肯定不是因为那场大火,而是在大火之前发生过什么。 江清雨丧心病狂想拿儿子的命来博唐远的心疼,这一点徐嘉能猜到,可她为什么要弄哑唐咏? 难道这小家伙知道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这时,宋巍开腔道:“既然孩子说不了话,就别逼他了,机关兽的事,我会亲自去跟皇上说,翰林院的公务纵然繁忙,唐二爷还是该花几分心思在家人身上。” 这话臊得唐远无地自容。 …… 离开的时候,徐嘉突然被人唤住,她回头,见到个模样清秀作小厮打扮的人朝这边走来。 徐嘉并不认识他,疑惑问:“你有事吗?” 来的正是阿贵,他似乎犹豫了好久才出声,“夫人可曾丢失过一枚血玉佩?” “很多年前的事了。”徐嘉颔首,忽而又觉得不对,“你怎么会知道?” “我……”阿贵正想开口解释。 “二奶奶。”唐远去而复返,蹙着眉打断阿贵的声音,目光看向徐嘉,“家里一堆事情要处理,咱们还是早些回吧。” 徐嘉觉得这人莫名其妙。 家里一堆事儿,什么事儿?还不都是他偷情惹出来的破事儿,与她有何相干?旁的男人跟她说句话他也要管? 见气氛不对,阿贵没再往下说。 徐嘉温和道:“你是这府上的下人吧?没关系的,等改天我得了空专程来拜访宋夫人,你再跟我细说便是。” 话完,随着唐远走出宋府侧门。 马车上,唐远看了眼坐在旁边一直沉默的徐嘉,忍不住出声,“为什么你对旁人都能和颜悦色,唯独对我冷言相向?” 徐嘉冷笑,“什么原因,二爷心里没点数吗?” 唐远几乎是脱口而出,“昨天晚上的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什么样?”徐嘉挑眉。 “我只是单纯去救人。” “对对对,你单纯。”徐嘉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单纯到隔段时间就瞒着所有人悄悄去外庄上见大嫂,你们俩什么关系?刺激吗?” 唐远没想到她会直接刺穿,脸色涨得通红,看着她半天,却只是气弱地回驳一句,“你胡说什么?” 徐嘉毫不理会他的气怒,“你心里有道白月光朱砂痣,却不允许我对旁人和颜悦色,唐远,我赌上一辈子嫁入你唐家,你真以为我是心甘情愿来为你得不到的爱情殉葬的?” 唐远抿了抿唇,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解释,“我承认,我是去外庄上看过大嫂,可我和她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徐嘉并不买账,“二爷心里怎么想的,你自己清楚,犯不着跟我解释。” 唐远没再说话。 到唐府时,徐嘉直接回了芝兰院。 唐远把唐咏带到自己的书房,又吩咐下人去请大夫。 看着泪光闪烁的小侄,唐远一阵心疼,不停地安抚他别害怕,一定能治好的。 唐咏就坐在唐远身旁的绣墩上,眼神呆滞,什么反应也没有。 直到外面有个小厮进来道:“二爷,大奶奶在外面求见。” 唐咏一听,小脸霎时变得惨白,不要命地直往唐远背后躲。 557、败露(1更) 在唐远看来,小侄是因为昨夜受刺激太过,有些风声鹤唳,他转头,指腹轻轻滑过小人儿眼角的泪痕,“不怕,是你娘来了。” 至于唐咏眼中的惊恐和害怕,他自动理解为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 让唐咏在绣墩上坐着,唐远起身走出去。 江清雨被烧伤的左臂包扎着,不仅不减其貌,反而添了几分孱弱的病美人之态。 唐远躬身作揖,“大嫂。” 江清雨目光落在他隽秀的面容上,许久才出声,“咏儿是不是在你这儿?” “是。”唐远如实道:“他昨夜受了刺激,我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 “让我带回去吧。”江清雨道:“这么小的孩子,身边不能没娘。” 唐远不同意,“他状态不对,素日里跟我亲近些,眼下还是留在我身边的好。” 这话激怒了江清雨,“你这意思是说,我的亲生儿子跟我不亲近?” “大嫂……” “唐远,我是为了谁才会扔下儿子去的外庄,你不是最清楚吗?” 她声音越拔越高,像是要把外面的人都给招过来。 唐远惊得面无血色,再顾不上别的,一把拽住她完好的那只胳膊,将她带进书房,然后“嘭”一声关上门,才刚转身,就被江清雨抱住,红唇越靠越近。 唐远后背贴在门板上,呼吸凝滞,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大嫂,这是在唐府!” 暗含警告。 江清雨闻言,非但不松,反而抱得更紧,“怎么,你害怕了?” 这么多年,唐远何曾与她这般亲近过,额头上青筋蹦了两下,“我说了,这是在唐府,还请大嫂自重!” 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 “自重?”江清雨忽然笑出声,“你让谁自重?当初是谁先招惹的谁,二爷还没忘吧?” 唐远抿着唇,显然无话可说。 江清雨松开他,扶了扶受伤的手臂,疼痛使她面色显得更苍白。 她往书案前一坐,唐咏就往旁边的桌子底下钻。 唐远被大嫂今日的举动搅得心绪烦乱,没注意到这一幕,只是拧着眉,看向江清雨,她手上端着他刚刚喝过的茶杯,就着手浅啜了一口。 知道她今日不会善罢甘休,唐远只能软声道:“再等我半年,顶多半年,我肯定能让你堂堂正正成为我的妻子。” “半年太久,我等不了。” 江清雨垂眸,“我才回来头一天她就如此容不得我,一把火险些让我死在里面,若非你来得及时,如今便只能对着我的骨灰说话了,我只有一条命,半年,你想让我死多少次?” “什、什么?”唐远心中大骇,“昨夜那把火,怎么可能是二奶奶放的?” 江清雨勾唇冷笑,“你就如此信任她?” “我……” 江清雨指着桌子底下的唐咏,“我当初把儿子交给你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如今新妇进门才几天,你就敢把我儿子转手给她,咏儿才四岁,这都被她吓成什么样子了?让往东不敢往西,让放火就放火,事后还把人给毒哑,生怕让人知道昨儿那事全是她一手策划。唐远,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我吗?” “清雨……”唐远面色纠结,脱口喊了她的名字,“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二奶奶,二奶奶她不是那样的人。” 江清雨冷笑更甚,“张口闭口二奶奶,她是你的二奶奶,那我算什么?” 唐远想到那日在宋府的事儿,压低声音道:“清雨,你别在孩子跟前说这些,他只是不会说,不代表不会听。” 江清雨抬手揽起袖子,把包得不算太紧的纱布一点点扯开,露出烧伤的位置给他看,“你的新婚妻子可真是好一颗七窍玲珑心,白天刺激我不够,夜间还要使毒计,婆母本就不喜欢我,只怕就算我昨天晚上命丧火海,她也不会关心半句,甚至还会想方设法替徐氏遮掩,唐远,你但凡有点儿良心,就该看在咏儿的份上给我个交代。” 唐远陷入沉默,他想到昨天白天自己去江清雨房门前偷听,徐氏的确是撒了谎骗清雨,还有夜间,明明说了行夫妻之实,她却一直坐在书案前不动,像是在等着什么。 再联系刚刚从宋府回来的马车上徐氏说的那些话,足见她一早就知道他和清雨的关系。 那么,昨天那些话就是故意刺激清雨的,夜间之所以迟迟不睡,等的,便是这场大火吧? 几乎是顷刻间,唐远脸色难看到极致。 得知自己错怪了眼前人,他上前几步,声线和软,“清雨,是我对不住你。” 江清雨没看他,难过又自责,“这句话,该我说才对,都是我的错,我当年不该告诉你我是被他所迫才会……若非如此,你也不至于对我牵心挂肠,到了如今左右为难。” 这话听得唐远愧疚心爆满,“对你好是我心甘情愿的,与旁人无关,你要再这么说,便是拿刀捅我心窝子了。” “二爷。”江清雨抬起朦胧泪眼,“我只是想摆脱身份与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名分不名分的我都不强求,可为什么就有那么难?” “别哭,容我再想想办法。” …… 芝兰院这边,徐嘉回来就坐在临窗大炕上,她在琢磨江清雨弄哑亲儿子的目的,刚刚有了点头绪,就听打帘进来的墨香道:“小姐,大奶奶去书房找二爷了。” 徐嘉眉头一挑,“看清楚了?” 墨香肯定道:“奴婢眼睁睁看着她进去的。” 徐嘉轻笑片刻,下了炕穿上鞋站起身,“随我去正院走一趟。” 墨香不解,“为何要去正院?” 徐嘉没解释,人已经出了门。 墨香只能快步跟上。 乔氏这会儿还在因为昨夜的变故憋着怒火,倒不是心疼那点损失,只是觉得江清雨这个贱妇不仅不知廉耻,还是个丧门星,她不回来的时候,如意院什么事儿都没有,她一回来就翻天,要说那火是巧合,乔氏打死都不信,可无奈自己手上没证据,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先吃了这个哑巴亏。 这时,陪房婆子来禀,二奶奶求见。 乔氏脸上的阴沉退散几分,让请进来。 徐嘉站在堂中,屈膝行了个礼。 乔氏问她,“听闻你们今日去宋府了,结果如何?” 徐嘉据实回答:“宋大人说了,机关兽的事儿,他会看在咱们两家的交情上出面处理,尽量保住唐家,只是……” “只是什么?”乔氏刚落下去的心又高悬起来。 “咏少爷因为昨夜那场大火坏了嗓子,没办法开口说话了。” “什么!”乔氏一双眼睛瞪到极致,仿佛再往外扩一点,眼珠子就能一咕噜掉下来。 徐嘉道:“我和二爷也是到了宋府才发现的,如今咏少爷正在二爷的书房内,已经让人去请大夫。” 乔氏哪还顾得上别的,神情急切,“赶紧的,都别杵着了,去书房走一趟。” 徐嘉再度屈膝,“母亲先请。” 乔氏着急忙慌,步子走得比谁都快。 唐潇英年早逝,只留下这么根独苗,打小就是乔氏的心头肉,娇生惯养,如今变成哑巴,堪比挖了乔氏的心。 因为太急,唐远书房外的小厮想要通秉都让乔氏给拦住了,她直喇喇地往里冲,正要推门,就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清雨,是我对不住你。” “这句话,该我说才对,都是我的错,我当年不该告诉你我是被他所迫才会……若非如此,你也不至于对我牵心挂肠,到了如今左右为难。” “对你好是我心甘情愿的,与旁人无关,你要再这么说,便是拿刀捅我心窝子了。” “二爷,我只是想摆脱身份与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名分不名分的我都不强求,可为什么就有那么难?” “别哭,容我再想想办法。” …… 乔氏越听,脸色越难看,灼心灼肺的怒火险些将她整个人都给烧着。 再也听不下去,乔氏扔了当家主母的端庄稳重,抬脚“嘭”地一声重重踹开房门。 558、我们和离吧(2更) 突如其来的动静,让书房内二人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唐远满眼惊色地看向乔氏,只一瞬,目光就不由自主地移到徐嘉身上,许久才讷讷出声,“你们……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乔氏大怒,伸手指着他,“孽障!” 唐远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握着江清雨的手,忙松开,心虚气短地呆滞了片刻,“娘,您听我解释。” 声音有些中气不足。 乔氏狠狠瞪他一眼,“你给我滚一边儿待着去!” 吼完,冷锐的视线扫射在江清雨身上,“你来解释!” 此时此刻,乔氏当家主母的威严尽显。 然而江清雨不为所动,她仍旧坐在唐远的书案前,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姿态显得从容而惬意,一杯茶饮下大半才若无其事地缓声道:“如您所见,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你!”乔氏脸都气绿了。 江清雨饶有兴致地看向乔氏身后的徐嘉,唇角勾笑,“是你把夫人请来的吧?果然好心机,好手段。” 徐嘉不置可否,面色淡漠。 “正好趁着大家都在,不如一次性把话说开。”江清雨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唐远身上,“咏儿还未满周岁我就离开唐府去了外庄,你占了我身子多年,这笔账怎么算,是给个名分把我抬进门,还是你们打算把我送去浸猪笼?” 做了不知廉耻的事竟然还这般嚣张? 乔氏只恨不得生撕了她,“贱妇!” 江清雨无所谓地笑笑,“我要是贱妇,你儿子只会比我更贱。” 乔氏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 想到徐嘉尚在房里,乔氏迅速回头看了她一眼,让她带着唐咏先出去。 于是徐嘉走到桌边坐下,轻声哄着缩成一团的唐咏。 唐咏不喜欢这个二婶婶,可比起他娘,他宁愿跟着二婶婶走。 抽泣两下,唐咏爬了出来。 徐嘉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仔细帮他拍掉身上的灰尘,之后拉着他的小手出了书房。 自始至终,徐嘉一句话也没说,甚至连个眼神都没有给唐远。 唐远眉心敛着一抹躁意,他分明还在因为昨夜的大火生她的气,可这个女人自进来就忽视他,让他心里格外的不舒服。 徐嘉带着唐咏和墨香一走,书房里便只剩下乔氏、唐远和江清雨三人。 乔氏怕自己被气晕过去撑不住,找个位置坐下,满心怒意却不减,尤其落在江清雨脸上的目光,如有实质,恨不能化为利刃将她千刀万剐。 不知过了多久,乔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老二,到底怎么回事儿?” 唐远正欲开口,江清雨就先一步打断他的话,“二爷,你可得想好了再说,我既然敢回来,敢当着你生母和新婚妻子的面承认,就不可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若是你撒了谎,或者我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么便有的是人会把咱们俩的关系传扬出去,我没记错的话,跟二爷一届入翰林院的新科进士不少吧?官场是男人的后宫,为了一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的大有人在,要是让他们知道你与自家嫂嫂做下了世俗不容的背德事,只怕……” “别说了!”唐远俊颜惨白一片,几乎是求人的语气。 乔氏怒极反笑,“无知贱妇,好大的胆子,你以为唐家是什么地方,凭你几句荒唐之言就能翻了天?” 江清雨无所畏惧,“夫人若是不怕,咱们不妨走着瞧,我无父无母,连男人都死了,你能拉上整个唐家来跟我赌,是我的荣幸。” “江清雨!”乔氏陡然变脸,“你到底想做什么?” “看来我的目的还不够直白。”江清雨弯起唇角,看向唐远,“二爷,不如你来说说吧,我到底想做什么,或者,你打算怎么做?” “大嫂,别闹了!”唐远没想到江清雨会破罐子破摔,尤其还当着自己生母的面,无异于把他身为男人的最后一点尊严扒下来狠狠践踏。 唐远此时脑子里一团乱,唯一清晰的,竟然是徐嘉离开前淡漠疏冷的一张脸。 如此紧要关头,他想到的竟然是新婚妻子的反应! 这个认知让唐远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乔氏却做不到儿子这般淡定。 要知道唐氏是一个家族,而并非单指某个人,唐远作为唐氏未来的家主,又才刚刚步入官场,身上绝对不能出现任何污点,否则他下半辈子就完了。 快速地抚了抚胸口让自己冷静下来,乔氏道:“既然有条件,就别拐弯抹角的了,直说吧,究竟想如何?” 江清雨没吭声,只是看着唐远,美眸中的哀怨丝毫不加掩饰。 唐远被她盯得头皮发麻,沉默过后对乔氏道:“娘,让她过门吧。” 乔氏气得一个倒仰,“老二,你疯了不成?” “这是我欠她的。” 乔氏攥紧帕子,“让她过门,你是打算休了徐氏?” 唐远侧了侧头,见江清雨还是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他缓缓道:“徐氏仍旧是正妻,我会让清雨假死,重新换个身份过门,再抬为平妻。” 乔氏胸腔内气血翻涌,“唐氏乃底蕴百年的书香门第,你身为未来家主,竟然学着商贾之流抬平妻,你让唐家列祖列宗的脸往哪搁?” 唐远抿唇,“我也是实在没办法。” 纵使江清雨今日的行为有些过激,他们俩也相守多年,有些感情,不是旁人的一句挑唆就能说散就散的。 说来,也怪他当年糊涂,才会罔顾人伦招惹上大嫂,怎么说他都欠了她,这个责任,他逃不掉。 乔氏青着脸,已经说不出话,心里恨不能手撕了江清雨。 可是她不能。 贱妇面甜心毒,早就留了后手,一旦对她做出实质性的惩罚,说不定唐氏声誉将会毁于一旦。 乔氏心如刀绞,她万万没想到自幼受诗礼熏陶的小儿子会逾越伦常犯下此等罪孽。 若是让老爷子知道…… 乔氏已经不敢去想后果,起身的时候到底是没站稳,双眼一闭厥了过去。 …… 老大夫姗姗来迟,先给乔氏看诊抓了方子,这才来到芝兰院给唐咏把脉。 之后确诊,唐咏的确是被人用药物毒哑。 早就猜到了是江清雨,徐嘉半点不惊讶,只是沉默着坐在炕上等。 她在等唐远来摊牌。 能把乔氏气得晕厥过去,想来唐远是答应了让江清雨改头换面入二房。 小人儿唐咏脱了靴子乖巧地坐在她旁边,腿上盖着毯子。 徐嘉把他从书房带出来以后问了一些话,只让他用点头或者摇头表示,唐咏大概真是被他亲娘给吓坏了,如今格外依赖徐嘉,问什么就答什么。 也是从唐咏的反应,徐嘉发现了一些东西,恰恰证实她之前的猜想。 江清雨会毒哑亲儿子,不单单是苦肉计,还为了灭口。 唐远过来的时候,见到唐咏和徐嘉相处得如此和谐,神情微有些惊讶,但只片刻,他就收敛了所有情绪,走到大炕前站定,对徐嘉道:“半个月后,清雨将以另一个身份入二房,我已经答应了会抬她为平妻,不过二奶奶请放心,主持中馈的大权仍旧在你手上,任何人都动摇不了你正妻的地位。” “这算是二爷给我的怜悯,还是最后的体面?”徐嘉讽笑着看他,“您这齐人之福享的,我一个女人都觉得羡慕。” 唐远垂眸,“我也是被逼无奈。” 从他娘踹开书房门到现在,他已经悔得肠子都快青了,可他没有回头路,只能顺着江清雨的意思,让她过门。 “唐远,我们和离吧。”徐嘉平静道:“即便是寻常人家,尚且要新妇过门三年无所出才开始纳妾,我过门至今还不足一个月,你就让自己大嫂换个身份嫁给你,你自甘堕落学着末流商贾抬平妻,我却不想被你羞辱,最好的办法,就是你我和离,我把位置让给她,往后咱们俩各走各的,再无相干。” 她说完,从袖中掏出和离书放在炕桌上。 唐远一见她竟然早早就准备了和离书,顿时赤红着眼,大步上前将其撕成碎片,“要么,我休妻,要么,你自请下堂,否则和离,想都别想!” ------题外话------ 书城那边一直在说副线的事儿,这里统一说明,文文是群像文,不单单只写男女主,还会有配角,我后面是不写番外的,不想结局了再回来理时间线,索性就把配角戏份全部放在正文,只想看男女主的亲,也可以当做已经结局了。 559、作死的命(1更) 和离与被休,结果天壤之别,前者能再嫁,后者要被世人唾骂。 徐嘉看着被男人撕得满地撒的碎片,面上没什么波动,只是问他,“二爷想好了不和离?” 唐远承认,听到徐嘉说要和离的那一刻,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并不希望她就此离开,可一想到这一切都是她设的局,那种微妙感又很快被怒火吞没。 他上前,逐渐逼近坐在炕上的徐嘉,“原来你早就知道我和清雨的关系。那天你暗示我同房,其实并非本意,只是为了做戏,后来你去了清雨房里,故意撒谎刺激她,让她心神大乱,到了夜间,我在你的芝兰院,如意院却一把火烧起来,险些让她葬身火海。 你原本,是想让我误以为清雨在施苦肉计吧? 可你低估了我对她的感情,于是一计不成,你又瞄准时机把母亲请到书房当众戳穿我和清雨,在我左右为难之时拿出和离书,想就此解脱一走了之。 这一步步,一环环,扣得是天衣无缝。 徐氏,你当真是好算计,好筹谋,好一颗七窍玲珑心。 如此工于心计步步为营,你祸害了我不够,还想和离出去祸害谁?” 徐嘉闻言,没有要解释的意图,只轻轻莞尔,“二爷过奖。” 唐远眼瞳猛地缩紧,“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徐嘉淡声道:“看一个人顺眼的时候,她做什么都是对的,看一个人不顺眼,对方做什么都是错的。显然,我在二爷心里是第二种人,那么,承认与否还有什么打紧?你无非是想寻个借口将你今日丢的颜面给捡回来罢了。” 唐远额头上青筋暴起,抬起手来。 唐咏突然爬到徐嘉跟前挡着,红着眼一个劲摇头。 徐嘉没想到关键时刻这个小人儿会站出来护自己,她心底有所触动,冷眼看向唐远,“二爷是准备挑战习武之人的底线吗?你想好了,这一巴掌下来若是打不死我,后果自负。” 徐嘉过门至今,虽然性情寡淡成日里没什么好脸色,但从未露出过这般凌厉的气势,看得人心底直发毛。 唐远只是个读书人,毫无身手可言。 这样的差距,他不是没有自知。 只不过,大概真如徐嘉所说的那样,自己今日丢尽颜面,想找个宣泄口,找个由头挽回几分。 然而被徐嘉那双冷冰冰的眼眸盯视着,唐远终究没敢动手,垂下手臂的时候轻哼了一声,“看在咏儿的份上,我今日先不跟你计较。” 徐嘉轻笑,“二爷可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典型,早上才因为机关兽低声下气地来求我,如今问题解决了,就想把我当个玩意儿随意打骂,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知道自己与她之间实力悬殊,唐远不想跟她吵,将注意力转到小侄身上,“咏儿,下来跟二叔走。” 唐咏已经是开始晓事的年纪,之前在书房,二叔和他娘说的那些话,他听懂了一部分,知道二叔跟娘关系不一般,他想到那夜着火之前娘对他又打又骂,最后逼着他吃下变成哑巴的药,再一把火想把他烧死在里面。 唐咏瑟瑟发抖,不由自主地朝着徐嘉靠拢。 小侄的反应,让唐远想到了江清雨那番话。 ——我当初把儿子交给你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如今新妇才进门几天,你就敢把我儿子转手给她,咏儿才四岁,这都被她给吓成什么样子了,让往东不敢往西,让放火就放火,事后还把人给毒哑…… 所以,那把火其实是年幼无知的唐咏自己放的,而唆使他放火的人,正是徐嘉。 唐远越想越气怒,捏紧拳头,脸上笼了一层阴霾。 徐嘉视若不见,“二爷既然不同意和离,那咱们就这么耗下去吧。” 她说得云淡风轻,唐远心中的怒火却莫名消散大半,再看向唐咏时,见小侄靠在徐嘉身上,正一脸警惕地望着自己。 唐远眯了眯眼。 他再次开口让唐咏下来跟他走,唐咏不肯,他只得作罢,转身出了芝兰院。 半个月后就得过门,江清雨不能再继续待在唐府,唐远让鸳鸯和翠喜收拾了东西,把大奶奶送回外庄。 唐咏在芝兰院玩了半下午,晚饭后徐嘉要送他回去,唐咏拼命摇头,小脸上布满了惊恐,抱着徐嘉的胳膊就不撒手,一双眼睛仍旧水雾蒙蒙的。 以前他这副神情,绝对是在装可怜,可现如今,是真可怜。 徐嘉叹了口气,才四岁就被亲娘那么对待,这个阴影,恐怕一辈子都抹除不掉。 “行了,你不回去的话,我让人给你收拾房间出来,就在二婶婶院里睡,好不好?” 小人儿闻言,咧了咧嘴,忙不迭点头。 徐嘉又道:“我明儿再带你去宋府走一趟,宋夫人以前也不会说话,到时候问问她怎么治好的。” 说着,她摸了摸袖袋,那里面藏着唐咏给她的一个碎片。 原本上面写了字,后来着火烧毁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变得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 正院这边,乔氏躺在长榻上,额头敷着湿巾,陪房婆子焦急地候在一旁,见她醒来,面上大喜,“夫人,您醒了?” 乔氏想到自己昏迷的原因,只觉得脸都丢尽了,侧头避开下人们的视线,气弱地问:“二爷呢?” 婆子道:“二爷才来看过夫人,刚打回转,您是不是要见他,老奴这就亲自去请。” “不必了。”乔氏胸口那团火还没完全散去,怕见到唐远忍不住爆发出来。 她撑着身子靠在软枕上,陪房婆子低声道,“芝兰院一个洒扫下人跟我说,她偷听到二奶奶提出跟二爷和离,二爷没同意。” “什么!”乔氏险些又晕过去,“和离?” “估摸着这事儿没掀起什么波澜来,那二奶奶,之前瞧着还挺端庄能干的一个人,怎生如此无理取闹,府上刚出了事儿,她怎么能在这节骨眼上说和离,况且,哪家新妇刚过门不足月就提出和离的,也太不把唐家当回事儿了。” 陪房婆子开始絮絮叨叨,后面还说了什么,乔氏都没听进去,她紧绷着脸,别说是徐氏那种出生将门性子高傲的人,就是她自己,得知男人与大嫂勾搭在一块儿,过不了多久就要娶进门与自己共侍一夫,她肯定也会提出和离,不仅如此,她还得大闹一场,不翻天不罢休。 想到这儿,乔氏让陪房婆子去芝兰院请徐嘉,又让掌事嬷嬷把自己的匣子取来。 自己碍于多方原因治不了江氏贱妇,这个儿媳却是个厉害的,只要稳住她,到时候再通过她的手,就不信弄不死江氏那贱妇! …… 徐嘉是带着唐咏来的正院。 乔氏刚喝完药,白天被气得不轻,这会儿仍旧没缓过来多少,有气无力。 见到徐嘉,乔氏屏退所有下人,轻叹道:“老二媳妇,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孽子,委屈你了。” 说着,从匣子里取出几张房契地契和田契递给她,“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好生收着,唐家上下日后还得指望你辛苦打理,这是你应得的。” 徐嘉如何听不出,乔氏的言外之意是不希望她跟唐远和离。 无视乔氏递来的东西,徐嘉道:“二爷既是将来的一家之主,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不管他纳了谁进门,我只当是个生面孔便罢,母亲不必如此,我知道自己的本分。” 她不想接唐家的好处,免得将来断不清。 听听,多让人熨帖宽心的话啊! 乔氏眉目舒展,“你是个好的,可惜那孽障有眼不识金镶玉,白白让你遭了这份罪。” 徐嘉不想提唐远,看了眼身旁的唐咏,“宋夫人失声十余年,最后让人给治好了,我打算挑日子再去宋府问问他们当年请了哪位大夫,给咏少爷也治治。” 乔氏满意地点点头,“辛苦你了。” 看得出来,唐咏如今很依赖徐氏,乔氏虽然觉得意外,但更多的,是欣慰。 连儿子都偏向徐氏了,江清雨那贱妇过门来就是作死的命! 560、一板砖(2更) 之后的几天,唐咏一直住在芝兰院。 知道他会做噩梦,每到夜间,徐嘉就让墨香给他点安神香。 接连数日下来,虽然还是没办法开口说话,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唐远每天一下衙就忙着操心他和江清雨的婚事,没空关心芝兰院这边。 徐嘉也乐得清静,等到了各个衙门休沐的日子,她带着唐咏去了趟宋府。 这次唐远没来,她就直接被接到内院去见温婉。 入冬天寒,温婉、宋姣和云彩玲珑几人围坐在火盆边,给小奶娃柒宝做夹袄。 其实刚满月那会儿各家来送礼就已经收了不少,柒宝并不缺衣裳穿。 只不过当娘的大概都有这样一种心理,永远觉得孩子少件衣裳,少口吃的,再加上贴肉穿的衣裳,温婉总要过了自己的手才肯放心,因此别家送来的那些,全都被压箱底了,如今柒宝身上穿的,都是温婉带着侄女和小丫鬟们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屋里除了火盆,还烧着地龙。 徐嘉掀帘进去的时候,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她顿住脚步,缓了几息才勉强适应,绕过屏风,笑着对温婉打招呼,“忙着呢?” 温婉先前就听下人禀报说唐二奶奶来了,听到声音,回头看徐嘉,见她身后还跟着个小人儿,有些意外,“小家伙能开口说话了吗?” 闻言,徐嘉面露愁色,“还不能,今儿带他来,正是想问问你们认不认识精通这方面的大夫,我们家请了好几位,不是束手无策就是还要琢磨琢磨,我估摸着等他琢磨出来,黄花菜都凉了。” 云彩和玲珑见客人进来,忙站起身行礼,之后请二人落座,又给奉了茶。 徐嘉没心思喝,捧着茶杯眼巴巴地看着温婉。 温婉将目光从唐咏身上挪开,“大夫怎么说的?” 徐嘉据实道:“被人下了毒,只不过,我买通所有大夫瞒着,府上没几个人知道。” 徐嘉才说完,屋里所有人都怔住了,目光齐刷刷看向唐咏。 温婉也被惊到:“这孩子才三四岁大吧?谁这么残忍对他用毒?” 怕勾起小人儿的伤心事,徐嘉打圆场道:“具体真相尚未查明,如今最紧要的,是尽快把他医治好。” 温婉面露犹豫,“当年给我医治的是李太医,还是你兄长帮我们请来的,可我那是小时候高烧烧坏嗓子所致,你们家这个小人儿却是中毒,除非精通毒术能配制解药,否则一般大夫如何能治得好?” 精通毒术。 温婉这么说,徐嘉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云十三。 此人是云氏内门弟子,最擅长用毒以及各种解药的配制。 云十三是云六郎的人,如果要请他,就必须得通过云六郎。 一想到云六郎,徐嘉脑海里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半年前的尴尬,虽然那是她重生前的事儿了,但无论过去多久,仍旧让人记忆犹新。 上次柒宝满月宴时碰面她都没太好意思开口跟人搭腔,这次要主动求上门,徐嘉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不等她细想,温婉道:“云六郎此次入京,好像带了一个内门弟子就擅长毒术,嘉妹妹,你不妨去找他问问,看能不能帮忙解了你们家小人儿所中之毒。” “啊?”徐嘉毫无意识地发出声音。 温婉:“嗯?” 徐嘉微窘,低下头,“不是……我的意思是,夫人能不能帮我走一趟?” 温婉没太明白,“你不舒服吗?” “啊,有点儿。”徐嘉心虚,心跳比平时快了些。 “行倒是行。”温婉说:“不过,你们家小人儿不会说话,我又不了解他,若是我带他过去,待会儿难免问及一些问题,恐怕我答不上来。” 徐嘉长叹口气,看来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了,“那要不,还是我自己去吧。” 温婉点点头,“我们府上为柒宝备了府医,你要是不舒服,我先让人去把府医请来给你看看。” “多谢夫人,不过不用了。”徐嘉道:“咏儿的嗓子要紧,我先带他去见云六郎。” “也好。”温婉吩咐玲珑,“带二奶奶去前院找云六郎。” “二奶奶这边请。”玲珑恭敬道。 徐嘉站起来,带上穿着厚夹袄的唐咏,几人顺着游廊出垂花门,来到前院。 本朝武举和科举一样,每三年一度,只不过时间上稍微有所不同,云淮带来的弟子早就去了兵部考试,只剩他一个在宋府等着。 眼下,他正在茶轩内和宋巍下棋。 有小厮进来道:“老爷,唐家二奶奶求见云家主。” 宋巍落棋动作稍顿,看向对面的人。 云淮清雅如玉的面庞上未见丝毫异样,对传话小厮道:“劳烦把人请进来。” 有客人,自然不好再继续对弈,宋巍将黑子放回棋罐,抬手给二人续了茶。 不多时,徐嘉带着唐咏出现。 见宋巍也在,徐嘉心中的紧张退去大半,对着二人行了个礼。 不等云淮开口,她先出声道:“听宋夫人说,云六郎此次入京带了个擅长毒术的内门弟子,我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 云淮颔首,“但说无妨。” 徐嘉没敢看他,轻轻将唐咏拉到自己身旁,“我这位小侄被人毒哑了嗓子,请过不少大夫,都说束手无策,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所以……” 云淮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云十三陪着几个弟子去兵部了,大概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夫人能不能等?若是不能,明日再来,我让他留在宋府。” 徐嘉不经意抬眼,就见棋桌旁最年轻的云氏家主坐姿端正,面容矜雅,雪白勾云纹锦衣被他穿出一丝不苟的板正味道来,眉心朱砂清艳,好似成了规束他的独特标志,颜色浅淡的眸子半敛着,目光未曾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云氏六郎的确如传言那般,不好接近。 不过这位不好接近的年轻家主,半年前曾经挨过她一板砖。 虽然是她弄错对象闹了乌龙,如今想想还是挺尴尬。 徐嘉拉回视线,“那我……等着吧。” 来都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 话说完,徐嘉又想到一事,这次将注意力投向宋巍,“我听闻宋大人为皇室搜罗天底下的能人异士,其中有一位是脱墨大师,不知道他除了脱墨,能否脱去被烧黑的部分?” “倒是不曾听褚大师提起过。”宋巍道:“怎么,二奶奶有东西要复原?” “是很重要的物件。”唐咏从火海里带出来碎纸片,过后悄悄给了她。 唐咏说不了话,字又不识几个,完全没办法告诉徐嘉那是什么。 徐嘉只能靠猜,纸上的内容应该和唐咏的生父唐潇有关。 这时,云淮开了口,“他们脱墨都是有秘方加秘技的,用脱墨的办法来脱被烧黑的部分,可能有些行不通。” “那该怎么办?”徐嘉下意识问出来。 这张碎片是证实她某个大胆猜想的最后线索了,一旦断掉,她不仅查不出真相,可能从唐家脱身都有困难。 “夫人能否让我看看你想还原的东西?” 徐嘉把那张碎纸片取出来,巴掌大小,这种纸材质特殊,耐高温,因此才能做到烧黑还没变成灰。 只不过上面写的什么,已经看不到了。 云淮起身走过来,徐嘉不觉手抖了一下,纸片掉在地上。 她忙蹲身捡,视线里却出现了年轻家主冷白的袍角,随后,一只骨节匀称的手替她将纸片拾起来。 身为习武之人,他那双手无疑骨感十足,修长精瘦而又不失力度。 徐嘉不禁在脑子里回想自己上辈子对这个人的印象,然而想来想去,似乎都没有什么比那天晚上的一板砖来得让人震撼又难忘。 她放轻呼吸,尽量不让自己再在他跟前出丑。 云淮盯着那半张纸看了许久,低润的嗓音钻入她耳朵,“脱墨行不通,我倒是略懂江湖上的一个小技巧,夫人若是信得过我,我便大胆帮你一试。” 徐嘉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压下心神不宁,浅浅一笑,“多谢云六郎。” 561、只传给历任家主夫人(1更) 云淮将纸片拿回自己房间,不知做了什么,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他再回来,那张纸上的烧黑明显褪去了一部分,隐约有字迹显露出来。 看样子是两排,从上往下,从右到左。 很模糊,但勉强能看清。 第一排:江氏。前面还有两个字的位置,被覆盖了。 第二排:害我。后面还有好几个字的位置,也被覆盖了。 不过光凭这四个字,徐嘉已经能肯定自己这些天的猜想——唐潇是被江清雨害死的,他死前在儿子房里留了证据,只不过江清雨回府那天晚上才无意中发现,她以为唐咏也知道,所以刚开始打了他,后来又毒哑他,再后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想把唐咏烧死在里面,只不过唐咏命大,自己逃了出来。 所以,并不存在大奶奶冲进火海把咏少爷救出来而自己昏迷的说法,一切都只是下人们看到唐咏平安无事和江清雨被烧伤作出的猜想。 徐嘉抿着唇,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当年江清雨并非被唐潇所迫,而是主动爬的唐潇的床,这话是上辈子唐潇的奶嬷嬷告诉她的,唐潇为人谦和有礼,自然不会把这种事公开,不管外面怎么骂,他都一力担下这桩罪责,把江清雨护在身后。 可他大概临死前才发现江清雨的真面目,那个毒妇能为了摆脱当寡妇的命主动爬他床,自然也能为了别的男人再杀了他。 攥紧纸片,徐嘉眉心纠结。 距离江清雨过门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要怎么样才能在短短数日之内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云淮见状,开口问:“夫人是否觉得哪里不妥?” 徐嘉犹豫了一会儿,“如果我要在短时间内破一桩陈年旧案,该怎么做?” 云淮道:“无外乎人证物证俱全。” 徐嘉再次陷入沉思。 唐潇死的时候,她尚未过门,并不清楚其中细节,自然无法找到人证,至于物证。 她看了眼自己手中的纸片。 就这么半张被烧糊的纸,很难进行字迹比对。 人证,无。 物证,无。 难道只能这样? 徐嘉有些不甘心。 这时,小人儿拉了拉她的衣袖。 徐嘉垂目,就见唐咏踮着脚尖,眼睛往她手中的纸片上瞄。 徐嘉将纸放低,问他看不看得懂。 唐咏点点头。 怕自己理解错,徐嘉又问了一遍,“你真能看懂上面写了什么?” 唐咏还是点头,而且看那样子,他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无奈刚刚失声,不懂手语,也写不来,只能看着徐嘉干着急。 徐嘉摸摸他的脑袋,声音带着轻柔的安抚,“别怕,一会儿会有哥哥来给你看嗓子。” 当她将手放到唐咏发顶,云淮的视线不经意投过来。 不同于他的骨廓分明,女子手腕纤细,大概保养的好,即便是习武,指节也并未产生太过明显的变化,只是瞧着比寻常闺阁女儿多了些力度。 难以想象这样的一双手,半年前竟将一块砖头准确无误地砸到他脑袋上。 那个时候他刚刚带着阿炎入京,还未到尚书府,因为受伤,不得不在客栈歇了几日。 …… 距离云十三他们回来还有些时辰,徐嘉没好意思再待下去,拉着唐咏回了温婉的青藤居。 得知她要等着云十三回来,温婉让人摆了午饭。 接近傍晚十分,云十三和几位师兄弟前后进了宋府。 徐嘉听说人回来了,起身和温婉打个招呼,拉上小侄去往前院。 宋巍有事忙,云淮这会儿正在客房里,已经和云十三说明了唐咏的情况,并让他明日不用再陪着那几个考武举的弟子去兵部,就留在宋府替人解毒。 云十三笑吟吟地看着云淮,“家主,到底是谁这么大的面儿啊,竟然能请得动您亲自开尊口?” 云淮没接腔,显然自动无视了他的调侃。 云十三吃了瘪,抬手摸摸鼻子。 等他抬步出门,恰巧就看到徐嘉领着个小人儿朝这边来。 云十三眯着眼睛,回想起方才家主对中毒之人的描述,似乎是个小娃娃。 若不出意外,大概就是这位了。 云十三杵在门口,眼睁睁看着二人越走越近。 徐嘉上辈子从旁人口中听说过云十三,但没见过他本人的面,眼下看到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云淮门口,她心下诧异,正欲开口询问,对方已经笑嘻嘻地自我介绍,“我叫云十三,夫人是来找我解毒的吧?” 徐嘉点头,随即看向唐咏,“这位是我侄子,他被人投毒,哑了嗓子,不知公子有没有办法能让他恢复?” “好说。” 云十三半蹲下身,抬手轻轻捏住唐咏的两边脸颊迫使他张嘴,又温声引导,“乖,你使劲张开嘴巴给我看看。” 唐咏闻言,拿眼睛去瞟徐嘉。 徐嘉对他点点头,“这位便是能给你医治的大哥哥,你只管照着他的吩咐做。” 唐咏得了二婶婶指令,缓缓张开嘴巴。 云十三借着天光往他口腔里看了一阵,又把人请到石桌边坐下,扣上唐咏的腕脉。 徐嘉一直紧张地看着云十三,见他收回手,马上出声问:“怎么样?” “好在是刚中毒不久,还有的治。”云十三下了结论,“只不过可能要耗费几日的时间,也就是说,从明天开始,他每天都得过来。” “好。”徐嘉一口应下,她和温婉关系不错,只要打声招呼便可。 想到江清雨过门的日子逼近,徐嘉隐隐有些担忧,“我能否问一句,大概要多久才能治好?” “这个暂时无法确定。”云十三道:“小孩子与大人的情况多有不同,具体还得看他本身的恢复速度。” 话完,云十三让徐嘉稍等片刻,自己回房取了个天青色的小瓷瓶给她,交代了每日服用的时辰、分量和服药期间的禁忌。 瓷瓶里面装着研磨出来的药粉。 见徐嘉凑到眼前看,云十三红着脸挠挠头,“不好意思啊,时间紧迫,没来得及做成药丸,可能会有些苦,所以就劳烦夫人要监督着孩子服下去了。” “这个是解药吗?”徐嘉问。 “不是。”云十三如实回答:“解药我尚未配制出来,瓶子里的,是延缓他毒性发作彻底毁掉嗓子的药粉,要按时按量服用。” 徐嘉唇角微扬,“谢谢。” “不客气。”云十三眉眼弯弯,一笑就露出两个小酒窝,看得出是个性子活泼的小少年。 徐嘉将瓷瓶收好,趁机道:“我听闻云夫人年轻时候身子骨不好,吃多少药都不管用,后来停了药,没几年就不药而愈了,这事儿是不是真的?” “那都是外面的说法。”云十三倒是没瞒她,“夫人的确是不药而愈,却不是什么都没做,只因云氏祖传的一只手镯。” “手镯?” “对。”云十三认真道:“我虽然不懂医,却听一些大夫说过,有的病吃药治不好,常年佩戴玉器或许能慢慢缓解,老话也说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大概便是这么个意思了。” 徐嘉心中惊叹,“那只玉镯当真有这么好的功效?” “是云氏第一代主母传承下来的,只给历任家主夫人,据说和凤血玉一块儿佩戴效果会更佳,只不过,当年我们老家主寻遍大江南北都没能寻到正宗的凤血玉。” 云十三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徐嘉的思绪却早已飘远。 上辈子她爹得胜归来封了侯爵,圣上为了监督徐家,以徐氏嫡系人丁单薄为由顺带赐下两个姨娘,她娘的身子便是那个时候开始不好的,怎么吃药都不管用,这辈子,她打算改写一下结局。 可是,云氏的镯子只传给历任家主夫人,还有所谓的正宗凤血玉…… ------题外话------ 知道大家都在等着那个虐渣的情节,但是这里必须要过渡一下,否则徐小妹离开唐家以后跟云六郎的戏份来得太突兀,会显得情节生硬,么么哒,我尽量不废话。 562、小心机(2更) 徐嘉想到自己小时候丢失的那枚玉佩,是倒是血玉,但不确定究竟是不是云十三口中的凤血玉。 圣上要给她爹赐姨娘,任何人都阻挡不了,她唯一能做的,是想办法让她娘平安康健地活下去。 若是能同时得到云氏的镯子和凤血玉,她娘或许就不会重蹈前世覆辙。 思及此,徐嘉暗暗下了个不能对任何人宣之于口的决心。 云十三见她走神,唤了两声。 徐嘉看着他,勉强扯了扯唇,“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云十三仍旧一副天真烂漫的少年笑容,“是家主的意思,夫人要谢,就谢我们家主。” “的确是该好好谢谢他。”徐嘉莞尔。 让唐咏在外面等着,她走到云淮房门前,伸手敲了敲。 里面很快传来男人清越的嗓音,“请进。” 徐嘉推门入内。 云淮临窗而坐,左手持着佩剑,右手拿着锦帕轻轻擦拭,徐嘉注意到那把剑的柄端挂着一串玉莲花流苏穗子。 对方并未抬头看她,只简短地问:“何事?” 徐嘉道:“今日之事,多谢云六郎。” 她一面说,一面执起桌上的紫砂壶,亲自给他倒了杯茶,然后走到他跟前,双手奉上。 云淮拭剑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把剑放在桌上,刚伸手接过茶杯,就见徐嘉手中丝帕落在他冷白的袍角边。 徐嘉奉完茶挪往一旁。 云淮像是没发现她的小心思,将茶杯凑到唇边轻抿一口,分明只十九岁,说话的腔调却像极了长辈对待恶作剧的小孩,宽容而平和,情绪不辨喜怒。 “帕子掉了,捡起来。” 徐嘉:“……” 好吧,云淮只是年岁小,他辈分本来就高。 尴尬过那一瞬,徐嘉弯腰,乖乖把帕子捡起来。 最后是佯装镇定落落大方走出云淮的房间还是仓惶而逃,她都想不起来了。 只知道缓过神时,自己已经在回府的马车上。 唐咏见她不对劲,眼风频频往她身上扫。 被人注视着,徐嘉不由想到自己的小心机刚开局就以失败而告终,而且是一败涂地,她脸热得厉害。 又怕被唐咏瞧出什么,忙跟他说话岔开话题。 到唐府后,徐嘉让唐咏先回芝兰院,她第一时间去正院见乔氏。 休息了数日,乔氏的气色已经恢复七八成,知道徐嘉今日带着大孙子去宋府求医,她面上露出慈和的笑,问徐嘉怎么样,有没有办法治好。 徐嘉如实说凑巧碰到个用毒高手,对方能根据唐咏的症状配制出解药来,只不过未来几天都得往宋家跑。 外面天儿冷,乔氏有些心疼孙子,怕冻坏了,“就不能把人请来咱们家吗?” 徐嘉都不想说那是苏州云氏的人,不是唐家花点钱就能请来的,对婆母的话,怎么刺耳怎么来,“正妻刚过门,二爷就已经在筹备着抬个平妻了,我还以为,母亲会觉得唐家如今该关起门来遮羞,既然您不介意,那我明儿就把人给请过来。” 闻言,乔氏那脸上便好似开了染坊,五颜六色,要多精彩有多精彩,噎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江氏那贱妇!”啐了一口,乔氏便开始头疼,气儿也不顺了,大口喘着。 一旁的陪房婆子见状,忙过来扶着,对徐嘉道:“夫人刚刚有点好转,受不得刺激,二奶奶还是请回吧。” 徐嘉暗笑,行了个告退礼。 回到芝兰院的时候,意外发现唐远也在,他一手揉着唐咏的小脑袋,嘴里跟侄子说着什么。 徐嘉走过去,在暖炕上坐下,“二爷怎么来了?” 唐远眼神讥讽地看着她,“我不能来?” 还没等徐嘉说什么,他再度开口,“你早上就去的宋府,为何现在才回来?” 虽然不明显,但徐嘉听出来有质问的成分。 徐嘉并未生气,扬唇对着他,“二爷是搞不定你纳妾的用度,还是手上缺钱了,您直说,我让账房那边给你匀一些便是,何必非得刨根究底过问我在宋府的情况,对你有影响吗?” 唐远沉默片刻,突然低笑,“不管你如何醋,清雨一定会过门。” “不敢醋。”徐嘉奉承他,“唐家二爷重情重义,不忘兄长临终前的嘱托,把大嫂照顾到自己房里,我一个后来者,自然无话可说,也无权置喙,您只管忙活,到时候给我留杯喜酒就成。” 前半句,直接戳中唐远死穴,他沉下脸来,“每次一提到清雨,你话里话外都要带刺,徐氏,你就这么容不下她?” 这番话,徐嘉听笑了,“什么叫我容不下她?我只是觉得二爷这事儿办得不妥帖罢了。” “你什么意思?”唐远的脸色未见好转。 徐嘉道:“江氏作为大奶奶的时候,咏少爷是她亲儿子,是正儿八经的长房嫡子,哪怕自幼丧父,出去跟人介绍也有头有面儿,如今江氏成了你的妾,咏少爷再交给她,往后出去,所有人都会知道唐家长房这位少爷是小娘养的。” 一句“小娘养的”,让唐远气得嘴唇都在发抖。 徐嘉见他这般反应,面上笑意更为深浓。 “强占兄长的女人不说,还把人儿子变成小娘养的,二爷这叔叔当的可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闭嘴,你给我闭嘴!”唐远牙关哆嗦着,眼睛血红血红的,像是要吃人,但终究,他只是怒吼了一句就摔门出去。 徐嘉望着男人心虚的背影,轻笑出声。 墨香从大厨房取了晚膳过来,刚巧撞到姑爷吞了苍蝇的脸色,她进门后睁大眼睛看着还在笑的徐嘉,“小姐,您又把姑爷给气跑了?” 徐嘉伸手给唐咏盛饭,满脸无辜,“我哪知道他这么沉不住气,随便一刺就黑脸,每次一生气都要摔门,幸好这门不是陪嫁来的,否则我得心疼死。” 墨香看着自家小姐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忍不住嘴角抽了抽,随后又道:“不过话说回来,奴婢瞧着姑爷那脸色,心里就觉得十分痛快。” “痛快就行。”徐嘉示意她坐下一块儿吃。 只有主仆二人的时候,徐嘉不太讲究规矩。 唐远径直去了外书房,丫鬟进来奉茶,被他一抬手就给打翻在地上,发了好大一通火。 外院伺候的下人们战战兢兢,谁也不敢靠近书房半步。 …… 次日,外面有流言传开来,说唐府在外庄上为夫守节的那位大奶奶病重,怕自己走了无人照顾儿子,所以打算在临终前把自己的孪生妹妹送入唐府给二爷唐远为妾,帮忙照料她儿子,唐二爷应下了。 众所周知,唐远当初求娶徐嘉是费了不少心思的,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唐远心悦徐嘉,如今新妇过门才多久就开始纳妾,先不说纳妾的目的是为何,唐远这整个行为不仅是对正妻徐氏的不尊重,也是在狠狠打常威将军府的脸。 况且唐远纳的不是旁人,是他大嫂的孪生妹妹。 这种新鲜事儿在京城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可不常见,外面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唾骂唐远品行卑劣狗彘不若。 有人心疼徐嘉刚过门就被丈夫如此冷待。 也有人质疑这中间恐怕另有隐情。 更多的那部分人则是在看戏。 各府宴会的请帖络绎不绝,想也知道是打算把唐家的知情人请出去当场看笑话。 乔氏推掉所有帖子,装病不出,只恨不能打个鸡蛋壳把自己从头到脚罩在里面,哪还有脸见人。 相比较乔氏,徐嘉则淡定得多,她和唐咏坐在桌边,一面喝粥一面听着墨香汇报外边儿的情况。 听完后只淡淡一笑。 墨香急都快急死了,“小姐,怎么办啊?少爷是个急性子,他若是听到风声,肯定会直接杀到唐家来的。” 徐嘉拿过帕子擦擦嘴,“既如此,咱们一会儿就回趟将军府。” 墨香迟疑,“姑爷能同意吗?” “他没空管我。”徐嘉不用想都知道,唐远这会儿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她。 小娘养的。 这四个字的杀伤力可想而知,足够他生一阵子的闷气了。 563、过犹不及(3更) 想到唐远昨天傍晚摔门出去前的脸色,徐嘉就觉得心情愉悦。 早饭过后,让唐咏自己在院里玩,她回了趟娘家。 徐夫人一大早去街市,听到了关于唐远要纳妾的事儿,回来后跟徐恕两口子说了。 一家人正在商量对策,不成想徐嘉自己就回来了。 见她面上一派淡然,徐夫人急得不行,拉住她的手,“我的亲闺女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提前给家里来个信儿?” 徐恕脸色难看,“唐远那个王八蛋真要纳了他大嫂的亲妹子为妾?” 宋芳默默叹气,她原以为请三哥出面给小姑子做了那么大的脸,唐家自此就再也没人敢轻贱小姑子,哪成想,唐远不贱则以一贱惊人,直接给将军府送了这么大一份礼。 看着家人为自己担心,徐嘉心里不好受,可唐远和江清雨的龌龊关系,目前还不能暴露出来,她面上笑着,“娘,大哥,嫂嫂,你们都别担心,我自有分寸。” 徐氏听罢,更难过了,“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唐家这么做,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徐嘉安慰地拍拍徐夫人的手,“长这么大,您见我在谁手底下吃过亏,他今日辱我,来日我必要他百倍奉还!” 徐夫人了解自家闺女刚烈不肯吃亏的性子,此番嫁入唐家,更是把浑身的硬刺都收敛起来,只为顺应唐氏家规当好贤妻良母,不成想,闺女的退让竟然换来唐远的得寸进尺,新妇刚过门就纳妾,既折辱了她女儿,又踩了将军府的脸。 这口恶气,实在是让人躁得慌。 见徐恕怒不可遏,徐嘉又劝,“大哥,嫂嫂,你们稍安勿躁,再给我几日的时间,我一定能自己挣回这份脸面,绝对不给将军府拖后腿。” 徐恕看了看妹妹固执的眼神,没再坚持要为她讨公道,只叹口气,“在夫家行事小心谨慎点儿,你自幼性子率真,不懂后宅那些弯弯绕,难免吃亏,要实在不行,就回来说一声,我一定让唐远亲自给你赔罪。” 赔罪? 徐嘉心头冷笑,她要的,可不仅仅是赔罪那么简单。 好不容易安抚好娘家人,徐嘉长舒口气,坐上马车回了唐府,她没下车,让墨香去把唐咏带出来,径直去了宋府。 云十三今日果然没再出去,一直在府上等她。 昨天就约定好了之后几天都在花园给唐咏解毒。 徐嘉进府后,直接由宋府下人领着去花园,到的时候发现温婉也在。 唐远纳妾的传言,温婉听说了,当下见着徐嘉,忙把她拉到一旁,问:“到底怎么回事儿?” 徐嘉正欲开口,抬眼就见一抹白影朝这边来,她垂眸,让人瞧不清楚面上表情,“无妨的,反正我跟他也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话完,余光瞥了瞥刚好行至温婉身后的白影,在温婉错愕的目光注视下,她似乎才发现云淮靠近,忙屈膝行了个礼,“云家主。” 一声“家主”,瞬间拉开二人距离,听着有那么一丢丢赌气的成分,像是在气他昨天都不弯腰帮她捡一下帕子。 云淮淡淡嗯了一声,视线只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停顿片刻就移开,尔后走向云十三,低声说着什么。 隔得有些远,徐嘉没听清。 温婉满心尴尬,“我们刚才说的话,他不会听到了吧?” “啊?会吗?”徐嘉面上适时地露出红晕,“我也没想到云家主会恰巧路过。” 温婉怕她过意不去,又帮着打圆场道:“不过你放心,云六郎人品端方,就算真听到了,他也不会到处跟人乱说的。” 徐嘉“哦”了一声,“那就好。” 话题扯远了,温婉突然回过味儿来,“不是,你刚刚什么意思啊?你们俩大婚这么久了还没……” 见温婉惊诧,徐嘉反倒笑起来,“挺好的。” “还好呢?”温婉是真不懂这姑娘脑子里都装了什么,伸手弹她额头,“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徐嘉稍稍拔高了音调,“反正我又不喜欢他,干嘛跟他……” 话还没说完,就被温婉一把捂住嘴拖到游廊上,嘴里轻嗤,“没见云六郎和云十三都在那边水榭里吗?你这没心没肺的丫头,生怕旁人听不到是吧?” 温婉越生气,徐嘉就越乐,甚至还笑出了声。 温婉都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自己生了半天闷气才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徐嘉微一挑眉,“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反正我不会亏着自己就是了。” “可你这么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温婉说完,又纳闷儿,“到底是哪出了问题呢,当初唐远求娶你的时候,我瞧着心挺诚的,怎么才大婚一个月都不到就想着纳妾了?” 徐嘉摊手,“只能怪我运气不好,碰上个人渣。” “你娘和兄嫂那边怎么说?”温婉又问。 “我来你们家之前刚刚回了趟娘家,让他们别操心,这件事我自有主张。”徐嘉道。 “真的?”温婉狐疑。 “当然是真的。”徐嘉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虽然我城府不深,脑子却还有几分,总不至于蠢到让人随意摆布,有些事,只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目前最要紧的,是把小人儿给医治好。” 温婉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慢慢放下心,这才想起来让人奉茶点。 徐嘉偏头,目光穿过花树,定格在那一抹修挺白影上。 她没打算再过去晃悠。 过犹不及的道理,她懂。 …… 昨天徐嘉带着唐咏走后,云十三就在研究方子,今日先给唐咏扎了几针,再用风炉煎了药让他喝下,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午时,徐嘉又在温婉这儿蹭了顿饭。 云十三下午还要看效果,因此徐嘉一时半会儿走不了,陪温婉坐着的时候,她像是不经意地问起,“云六郎他们此次入京准备待多久?” 温婉道:“武举结束后,还要半个月才能放榜,他们要等榜,所以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这样啊……”怕温婉起疑,徐嘉补了句,“怎么没见薛姑娘?” “她没来。”温婉道:“这次入京的只有她弟弟阿炎。” 徐嘉口中的薛姑娘,温婉也是这几日才知道的,而且她还意外发现,宋姣那位未婚夫在跟宋姣定亲之前和薛银欢相看过,据说当时双方都挺满意,只不过薛银欢的生父为赵熙挡箭身亡,薛银欢被钦定为大皇子侧妃,她和梁骏之间就再也没有后续。 站在长辈的立场,这种事温婉是有些膈应的,可上巳节那天宋姣回来就说了,梁骏在郊外亲口告诉她在她之前跟人相看过,只不过他没透露女方名姓。 温婉又想到梁骏是自家相公相中的侄女婿,这才没跟梁骏计较。 …… 在温婉房里待到下晌,徐嘉估摸着时辰差不多,起身去往花园水榭。 云淮已经不在,只剩云十三坐在火盆边烤火,嘴里和唐咏说着话。 哪怕小人儿没办法回答,他也乐此不疲,瞧着像是非常喜欢小孩子。 听到外面有动静,云十三抬头,见是徐嘉,他笑得梨涡深深,“夫人。” 徐嘉问他,“今日情况如何?” 云十三道:“恢复得不错,只要继续服药,坚持忌口,顶多五六日就能开口说话。” 五六日,但愿能赶上江清雨过门那天。徐嘉心道。 唐咏很喜欢这个小哥哥,走的时候还抱着人家胳膊不放。 徐嘉无奈笑,“你要真舍不得,明天早些来就是了。” 唐咏依依不舍地跟云十三道了别,随徐嘉坐上马车回府。 564、恢复,告发(1更) 回府路上,天空飘起了雪粒子。 这是今年迟来的初雪。 好在出门前温婉让人备了两个暖手炉,眼下徐嘉和唐咏一人手上抱一个,车窗帘子又紧紧闭着,狭窄的空间内不算太冷。 徐嘉看了眼旁边一直沉默的小人儿,忽然开口问他,“想不想你娘?” 唐咏刚开始下意识点头,但随即就反应过来,惊恐着小脸拼命摇头。 他想到了那天晚上娘恨不能打死他,再恨不能毒死他,最后险些一把火烧死他的情形。 他自幼丧父,被养在二叔膝下,本来就不常见母亲,难得见上一回,都还没怎么亲昵,就遭她那样虐待。 唐咏年纪小,尚且不懂什么是恨,什么是绝望,他只是遵从本能地简单判断娘对他不好,他要是再去黏着她,肯定会被直接打死。 徐嘉见他反应过激,声音尽量放柔,“别怕,我就是随便问问。” 短短数日的相处,唐咏显然选择了相信这个一开始不怎么喜欢的二婶婶。 听到徐嘉如此宽慰,他轻轻吸口气,逐渐放松下来。 之后就靠在徐嘉肩头睡着,到家的时候是徐嘉抱着回芝兰院的。 唐远像昨日那般,掐准了时辰等在芝兰院正堂里。 徐嘉装作没看见他,让下人开了唐咏的厢房门,把他抱进去平躺在榻上盖了被子就坐在旁边守着。 唐远等了半天没见着人,蹙眉过后来到东厢外,见下人往里面添火盆,看样子徐嘉并不打算挪窝,他压下心头躁意,进门后提醒她,“二奶奶,你今日又是从早去到晚。” 徐嘉没接腔,忽然站起身,“有什么话外面说,别吵到孩子。” 话完,擦着唐远的肩膀就出了房门。 唐远只得跟出来。 徐嘉走到堂屋,打开帘子在里头坐定。 见她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唐远直接开口,“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神医,刚巧明日有空,陪你走一趟。” 徐嘉心知这人是脑子犯病了,怀疑她心生报复在外面给他戴绿帽子,不过这种事,她不屑解释,更不可能同意他跟着去好自证清白。 沉默一瞬,徐嘉问:“二爷手上的事都处理妥当了?” “什么事?”唐远下意识问。 徐嘉看着他的眼神变得讥讽,“二爷要纳的可是大嫂的孪生妹妹,那么大嫂都出嫁这么多年了,她为何还没嫁?是不是该给旁人一个毫无漏洞的交代?大嫂出嫁前无父无母,她的孪生妹妹被养在什么地方?养她的那家人既为娘家,二爷就算只是纳妾,是不是该看在大嫂的面儿上去礼走过场好堵住外面那么多张嘴巴? 再有,大嫂过不了多久就得病死,棺木花圈联系人订做了?办白事的班子请了?从你纳妾到大嫂办丧的花销,这一笔一笔的银子,你都算清楚了?若是算清楚了,二爷那么悠闲,我指定不会拦着你陪我去宋府做客,若是没算清楚,我建议您还是先考虑考虑再说。 唐家二爷要纳大嫂亲妹子过门帮忙照顾侄子的名头已经传出去,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家大门,你总不能在纳妾的事儿上大肆操办,最后给亲大嫂办个寒酸葬礼糊弄过去吧?你是想让她死不瞑目,还是想让跟她合葬的大哥死不瞑目?” 徐嘉话音落下,屋内彻底陷入寂静。 隐约可见唐远额头上冒了汗,不知是被火盆给热出来的,还是心虚所致。 他先前的坚持,已然被满脸的窘迫所取代。 作为一个“男主外女主内”思想根深蒂固的男人,唐远一向是吃粮不管事,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的,以前家里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儿和外面的人情往来全是她娘一手操持,后来徐氏过了门主持中馈,他娘歇了手,全权交付给徐氏。 徐氏的办事能力,阖府上下有目共睹。 可就是因为对方太过精明,唐远怕她从中使什么手段,所以当日决定要纳江清雨过门的时候,他直接对她说这件事不准她插手。 这么些天,徐氏的确没插过手。 然而他只顾着准备纳妾,却全然没想过大嫂的“丧事”以及那位“孪生妹妹”娘家的人情往来,至于她说的那些花销,他更是两眼一抹黑。 昨日才得了句“小娘养的”,今日又被重捶,“人情世故”四个字压得他喘不过气。 原来家里没个精明能干的妇人帮衬,会把日子过得一团糟。 羞臊过后,唐远知耻而后勇,看向徐氏,“那要不,我送咏儿去宋府找神医,你帮我合计合计?” 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不同于之前那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他大概是发自内心地想请她帮忙。 徐嘉面露为难,“我倒是想帮,可二爷自己说的,不准我插手。” “我那是一时糊涂,跟你说了气话。” 意识到这个家没有徐氏不行,唐远态度良好,特地坐到徐嘉身旁想把人往怀里搂。 徐嘉直接避开,从暖炕上起身,搬个圆凳坐在火盆前,即便面上不显,唐远也深深感觉到了她对自己的厌恶。 那是一种来自骨子里的厌恶。 这个认知让唐远受伤的同时,还有些恐慌,像是在害怕某件重要的东西有天突然离自己远去。 徐嘉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这种事你何必求上我,大奶奶自己不会算吗?你找她便是。” 唐远不自在地扯了扯唇,清雨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会算这些拉里拉杂的碎账? “二奶奶。”唐远看着她,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我是真的想跟你好好过下去,你能不能放下从前对我的成见,咱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夫妻之间,没有化不开的恩怨,老话还说床头吵架床尾和……” 徐嘉勾唇,“咱们是在说大嫂的丧事,扯什么夫妻情,我过门不足月你就纳妾,你我之间有多少情分,二爷自己心里没点数?” “我……” 徐嘉懒得再跟他掰扯,“二爷没事的话,就回吧,我累了,想歇会儿。” 唐远最后被轰出门。 他还不算太蠢,知道徐氏说的那些都是重点,求不上发妻,只能去求当娘的。 乔氏冷眼看着这个不孝子,头一次觉得徐氏做得漂亮,大快人心! 关于江清雨的事儿,乔氏自然不肯给好脸,不仅不帮忙,还劈头盖脸一顿骂,把唐远骂得待不住脚退了出来。 眼瞅着就快到日子了,唐远哪还顾得上去监督徐嘉有没有给他戴绿帽子,请上几个资历不浅的管事,忙得连轴转。 徐嘉仍旧每日带着唐咏往宋府跑。 就在江清雨过门的前一天,小人儿终于被治好能发出声音了。 他根据自己为数不多的记忆告诉徐嘉,他亲爹的那位奶嬷嬷并没有死,当年的很多事情,奶嬷嬷都可以站出来作证,对方曾经偷偷来看过他几回,只是唐咏不知道她住在哪。 徐嘉一直以为奶嬷嬷早就不在人世,如今突然得知老人家的消息,又只剩短短一日,她根本无从查起。 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徐嘉满脸愁绪。 纠结半晌,徐嘉去往外院,敲响云淮的房门,直截了当地向对方阐明来意,“我想在一日之内找个人,云家主能否帮帮忙?至于酬劳,您看着开。” 云淮抬眼,距离自己一丈远的女子身着水红长袄,明烈的颜色衬得她肌肤白皙,没了前几日见到他时故意露出来的小意和俏皮,此刻面色凝重,长睫低垂,双手不安地绞着,似乎把他当成了最后的希望,更怕因为他的拒绝而让这份希望破灭。 云淮在京城有暗桩,暗桩分布于市井小巷,有贩夫走卒,有商铺掌柜,经商的,行乞的,勾栏院揽客的,掌握着各个坊内的主要情报。 要找人,暗桩确实比暗卫护卫来得更快。 没有多余情绪,云淮看向徐嘉的眼神格外冷静,冷静到她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在质疑自己此举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 只是不等徐嘉多想,云淮的声音已经钻入耳,“找谁?” …… 徐嘉怎么都没想到,奶嬷嬷就住在唐府后街的一条巷子里,只不过为了避人耳目,她通常不怎么出门。 徐嘉从她口中得知,唐潇当年生了一场病,身子虚,大夫嘱咐要温养,江清雨却每天都偷偷给唐潇熬大补汤,大爷便是这么被江氏给害死的。 奶嬷嬷还说,大爷死后,她就假死出府,一直躲在距离唐家不远的地方,为的是将来能寻到机会亲自去告发江氏。 一个上了年纪的奶嬷嬷,身后若是无人撑腰,她直接跑去衙门,很容易就会被江清雨给捏死。 徐嘉听罢,唏嘘江清雨心狠手辣的同时,告诉奶嬷嬷,“明日江氏会以大奶奶孪生妹妹的身份入二房给二爷为妾,奶嬷嬷只管去衙门,出了任何事,我给你兜着。” 565、奉命抓捕(2更) 时隔多年,就算有个奶嬷嬷做人证,恐怕要扳倒江清雨也不容易。 因此徐嘉没有十足把握能让江清雨进监牢,她的目的是让江清雨在过门当天被官差抓走。 只要官差出现,江清雨所谓的“孪生姐妹”谎言就会被拆穿,到时候,唐家将会因为一个女人而颜面扫地,名声一落千丈。 找到奶嬷嬷,云淮手底下的人仅用了两个时辰的工夫,如此效率,让徐嘉瞠目结舌,她跟温婉商量让奶嬷嬷在宋府安顿一晚上,之后又去见云淮,原本是想认真跟他致谢的,云淮一句“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就把她给打发了出来。 徐嘉站在房门外吹着嗖嗖直往毛孔里钻的雪风,有些哭笑不得。 云淮此人,警觉性太高,她仅仅有过两次微乎其微的小动作就被察觉到了,如今防她跟防贼似的。 徐嘉也不气馁。 慢慢来吧,有些人本就不适合猛攻,尤其像云淮这样的,不管走到哪,身边都不会缺爱慕者。 跟那些姑娘比起来,她或许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过人本事。 要想从这些人里面脱颖而出得他注意,她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 回到府上,下人们已经开始忙碌,大红灯笼大红绸,入目一片喜色。 不知道的,还以为唐远是三媒六聘又要娶一位正妻过门。 西角门,外院管事正在指挥两个小厮踩高凳挂灯笼,瞥见二奶奶站在不远处,他忙迎上来,脸色有些别扭,“二奶奶,这都是二爷吩咐的。” 放眼整个京城,再宠妾灭妻的都不可能给一个妾这么大的排场。 他们这些人都是在府上伺候多年的老人,礼仪规制比主子们还懂,可没办法,谁让明儿个过门的那位是大奶奶的孪生妹妹,是要来代替大奶奶照顾咏少爷的,二爷都发话了,底下人只能照办。 原以为二奶奶看了会动怒,没成想她只是抬头瞅了眼门楣上的红绸,很快就收回视线,莞尔一笑,“挺好。” 挺好? 管事目送着二奶奶入门的背影,一头雾水。 唐咏被徐嘉拉着,越往里走,越能到处见红,他想到二婶婶来的那几日也这样,不解地看向徐嘉,“二婶婶,二叔又要娶亲了吗?” 徐嘉冲他笑笑,“你娘病了,没时间照顾你,让你姨母过门来代替她,等明儿你姨母来了,我带你去见她。” 唐咏摇头,“我没有姨母。” 见徐嘉没接腔,他又重复一遍,“我没有姨母,我也不要她。” “不要她,你要谁?” “我要二婶婶。”小人儿看向她的眼神真诚而明亮。 徐嘉捏捏他的小脸,“二婶婶饿了,一会儿咱们烤番薯吃,好不好?” “好。” 小人儿欢快地应声,脚步随着徐嘉慢慢消失在风雪中。 墨香要传晚饭,徐嘉没让,遣她去厨房拿了几个番薯过来放在风炉上烤。 刚烤熟还没等吃,正院那边就来人说乔氏要见二奶奶。 徐嘉把自己剥到一半的番薯递给唐咏,随着婆子去了正院。 大抵是因为江清雨明天要过门的缘故,乔氏老脸绷着,难看至极,见到徐嘉,她问:“老二媳妇,你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徐嘉就知道乔氏不肯这么算了,只不过都已经这种时候,乔氏还想着借她的手去对付江清雨,坐收渔利的心思未免太过明显。 摇摇头,徐嘉道:“横竖二爷喜欢,我要是出面阻止,早晚被他扣上一个善妒的罪名。” 说着,她还不忘劝慰乔氏,“既然阻止不了,母亲何不欣然接受,您就把她当成大爷的妻妹看待,省得想多了给自己添堵。” 乔氏的确是堵,哪哪都堵,堵得她浑身不得劲,想让人动手吧,又怕那贱妇留了后手毁唐家声誉,不动手吧,大儿媳随便换个身份,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成了二儿子的妾室。 这么荒唐的事儿,让她怎么睁只眼闭只眼? 心一横,乔氏道:“老二媳妇,你是正妻,那贱妇过门要有做得不得体的地方,你只管磋磨她,无需手下留情,有我这个当婆母的给你撑腰。” 越说,乔氏心绪越难平。 徐嘉屈膝,敷衍地道了声谢母亲厚爱就出了正院。 这一夜,有人无梦好眠,有人辗转反侧。 前者徐嘉,后者唐远。 清雨就要过门,他原本该高兴才对,可一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竟然是徐氏那张冷脸。 鬼使神差的,唐远起了床悄悄摸去芝兰院,怕被守夜丫鬟发现,他没走正门,绕到徐嘉床榻所对的窗户位置,打算戳开纸窗看看她在做什么。 徐嘉睡眠浅,而且习武之人警觉性高于寻常人,唐远刚来没多久,她就睁开了眼睛,并且猜到外面的人是谁。 徐嘉披上外袄下床,顺手提起风炉上的水壶,将水倒进铜盆,然后走到窗边,在唐远正准备戳窗的时候突然推开窗,猛地将半盆冷水往外泼去。 唐远被泼了个措手不及,浑身湿透,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却不敢发出声音,只得狼狈逃离现场。 墨香听到动静,进里间来问怎么了。 徐嘉已经躺回床上,闻言说没事儿,房里进了只老鼠。 …… 大雪天被泼冷水,唐远夜间发了烧,次日拖着病恹恹的躯体让人去客栈接姨娘。 按照唐远的安排,由大奶奶变成孪生妹妹的江清雨这会儿叫江清韵,两日前就已经从“娘家”到了客栈,如今只等唐府安排人去接。 而唐远本人,虽然没穿正红色,却也是满身喜气,很好地遮盖了他的病容。 这桩丑事,知之者甚少,就连唐远他爹唐文骥都以为来的真是江清雨的孪生妹妹,还打算去正堂坐一坐。 乔氏一把拉住他,“又不是正妻进门,你去给她做什么脸?没的让她觉得咱们唐家抬举她,往后还不得踩到你头上来作威作福?” 唐文骥觉得乔氏这话带着针对性,劝道:“夫人言重了,你不能因着不喜欢老大媳妇就一概而论,怎么说这位姨娘也是老大媳妇安排来照顾孙子的,你就宽容她一二也无妨。” “照顾孙子?”乔氏冷笑,“江氏乐意给人做妾,我孙子还不乐意给小娘养呢!” 于是唐文骥被拦住了,乔氏不准他去露面。 倒是下人,因着唐远的命令,不得不在角门处恭候新姨娘。 不知过了多久,一顶四人抬的花轿从牌楼方向过来,虽然没有礼乐敲敲打打,一路上围观的百姓却不少。 花轿内,桃红盖头下,江清雨缓缓勾起唇角。 不枉她在外庄上苦等数年,终于是要真正成为唐远的女人了。 想到男人的俊雅风姿,江清雨忍不住心旌荡漾。 然而花轿刚要入西角门,顺天府衙的捕头就带着一队人马将这一处团团围了起来。 张捕头满脸冷色,声音更是粗犷嘹亮,“里面的人听着,你因涉嫌蓄意杀人,衙门现已立案抓捕,还请跟我们走一趟。” 管事吓坏了,抖着嘴皮子道:“官爷,花轿内是我们家二爷刚纳的姨娘,这都还没过门,哪来的涉嫌杀人,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张捕头看向管事,仍旧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一大早就有人到衙门报案,说唐家大奶奶当年蓄意杀害丈夫唐潇,府尹大人命本捕头去外庄抓人,外庄没人,本捕头顺着线索寻来,嫌犯江氏现如今就在花轿内。” 他像个没有感情的传话木偶,呼啦啦说了一堆,却把围观邻里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唐二爷纳的不是大奶奶的胞妹吗?怎么跟杀人案扯上关系了?” “听说是孪生妹妹,会不会是官爷们弄错了?”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孪生妹妹,世家大宅后院的阴私多着呢,没准儿啊,就是同一个人。” “啧,要真是同一个人,唐家这出伤风败俗的大戏可就有的看了。” 花轿内,江清雨面上泛白,却只能攥紧衣袖,不敢下来,也不敢出声。 566、求你(3更) 唐家门第高,家风素来清正,外人提及,从来只有褒奖赞誉的份儿,何时被人这般戳过脊梁骨? 管事的脸色也不好,忙打圆场,“江姑娘是我们大奶奶的孪生妹妹,因着大奶奶的嘱托入府来照顾咏少爷的,你们无凭无据,嘴巴还是关严实点儿,仔细因为多嘴而惹上官司!” 他这一恐吓,起哄的围观群众倒是少了一部分,却没能吓住张捕头。 管事冲他拱手,“官爷,您看是不是先让花轿进门?” 张捕头毫不领情,“本捕头奉了府尹大人的命令前来抓捕嫌犯,你再多嘴,我就治你个妨碍公务之罪!” 如此紧要关头,管事怎么敢让他们把人带走,继续央求,“花轿里坐的的确是我们大奶奶的胞妹,而并非大奶奶,官爷,你们弄错人了。” 张捕头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唐家大奶奶有没有胞妹,户部档案上自有记载,谁再妨碍本捕头抓人,一并带走!” 管事虚张了下嘴,却是说不出话,片刻后,他拔腿就往角门内跑。 唐远给江清雨安排了个不大不小的院落,眼下正在院里坐着等。 把亲兄长的女人收入自己房里,他原本还挺犹豫,可江清雨跟他说,她除了他一无所有。 那一刻,唐远动容了,除了动容,还有数不清的自责与愧疚。 到底是他先招惹的她,如今她无父无母无丈夫,婆母还不喜,若是自己再不站出来护着她,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思及此,唐远暗暗叹口气。 她还是大嫂的时候自己无能为力,如今成了二房的人,他会尽己所能弥补她。 还不等他把美梦做完,外院管事就跌跌撞撞跑进来,“二爷,不好了,大奶奶,大奶奶刚到西角门就被抓走了。” 唐远腾地站起身,却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大奶奶,你在胡说什么?” 管事急促道:“不是老奴胡说,是顺天府的官差们说的,他们奉命捉拿当年涉嫌杀害大爷的大奶奶,追着线索就追到花轿上来了。” 唐远顷刻之间面白如纸,一双漆黑的眼瞳像散了光,整个人魂飞天外,许久没反应。 管事急得满头冒汗,老爷夫人对二爷纳妾颇有意见,如今出了事儿,谁都不敢往夫人跟前凑,能拿主意的,只有二爷。 想到这儿,管事紧着喊了唐远几声。 “二爷,二爷……” “怎么会这样?”唐远仍旧无法从重压中缓过劲儿来。 江清雨的身份被官差揭穿就已经够让他无地自容,如今还来个江清雨涉嫌杀害大哥。 这一个个重磅消息,炸得唐远脑子里糊成一团,险些没站稳。 管事忙扶住他,“二爷,这节骨眼儿上您可不能倒下呀,外面还有一摊子事儿等着您处理呢,花轿上那位不知是大奶奶还是韵姨娘的被抓去了顺天府,咱们要不要把人捞出来,怎么捞?您给个章程。” 唐远抚了抚剧烈起伏的胸口,问他,“先前官差来抓人的时候,多少人看到?” 管事道:“今儿围观的百姓多,在场的都看到了。” 唐远大怒,“花轿里的是韵姨娘,你们怎么能任由官差把人给带走?” 管事无奈,“张捕头说了,我们家大奶奶有没有胞妹,户部的档案上清清楚楚记着,老奴也是实在没办法啊!” 唐远眼前一黑。 他怎么给忘了,京中大户人家的家眷在户籍上的记载分外详细,更别说江清雨还是唐家长房嫡媳,他只顾着给江清雨捏造身份,却忘了打通户部这一关。 这件事一旦让衙门曝光,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唐远汗出如浆,手指都在颤抖。 眼下他已经顾不上去细思江清雨和大哥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脑子里唯一一个念头是不能让江清雨惹上这场官司,否则唐家得完,他也完了! 一把推开管事,唐远不要命地往芝兰院跑。 相比较外院的鸡飞狗跳,徐嘉房里一片安静,她若无其事地坐在书案前手把手教唐咏写字。 墨香突然进来,“小姐,姑爷在外面求见。” 徐嘉勾起唇,“你告诉他,今日是他纳妾的大日子,我就不凑趣了,请他好好陪陪韵姨娘,争取让韵姨娘早日为二房诞下子嗣。” 墨香憋不住笑出声,“小姐,您也太坏了。” 外院发生的事儿她们早就知道了,小姐如此说,显然是准备怄死姑爷。 “去吧。”徐嘉示意她。 墨香转头走出去,唐远这会儿满脸狼狈,见到墨香,好似见到救命稻草,“二奶奶怎么说?” 墨香敛下心绪,面无表情道:“小姐说,今日是姑爷的大日子,她不宜打扰姑爷的好事儿,让姑爷好好陪陪韵姨娘,早日为二房诞下子嗣。” 唐远懵了,“二奶奶怎会如此说,外面发生这么大的事儿,她不知情吗?” 墨香满脸疑惑,“外面怎么了?” 唐远虚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从解释,可这事儿除了二奶奶,谁都没办法扳回局势。 推开墨香,唐远大步流星地进了徐嘉的屋子。 徐嘉握着唐咏小手写字的动作未有停顿,面上没什么情绪。 唐咏不吭声,她就装作没看到。 “二奶奶。”唐远看着她娴静从容的模样,想到昨夜来偷窥被泼了冷水,高烧过的身体到现在都还没恢复,心下一阵阵无力。 徐嘉缓缓抬眸,对上唐远急切的眼神,“怎么,二爷有事?” “清雨被抓了,你能不能帮我把她捞出来?”唐远开口,声音艰涩。 “为何被抓?”徐嘉端起茶啜了一口。 “官差说,她涉嫌杀害兄长。” 徐嘉问:“二爷信吗?” “我当然不信!”唐远激动道:“清雨她不可能杀人,再说,大哥当年是病死的。” “那就是了。”徐嘉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江氏那双手若是没沾过人命,官府便拿不出证据,到最后自然会放了她,二爷只管安心等着,她总会回来与你团聚的。” “不是……”唐远抿了抿唇,突然觉得言语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声音也随之弱下去,“清雨不能染上这桩官司,否则她的身份曝光,唐家就完了,你身为二房正妻,总该要为家族想想。” 徐嘉挑眉,“二爷答应把你大嫂变成自己女人的时候,为家族想过了吗?” 唐远答不上话。 “二爷身为将来的唐氏家主都不在乎名声,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何必往自己身上揽那么多责任?” 唐远蹙着眉头,“都这种时候了,你能不能把之前的恩怨先放一放?” 徐嘉似笑非笑,“纳妾的时候你让我别管,不准插手,如今出了事,你为何不去找你爹娘反而来找我?” 唐远不用去正院都能想象到爹娘此时怕是恨不能打死他。 沉默片刻,唐远硬着头皮道:“宋司丞是皇上跟前最得脸的臣子,若是他想保一个人,顺天府尹也得给几分薄面,二奶奶,你……” “有道理。”徐嘉点点头,“宋司丞的确有这样的本事,那么,二爷自己上门去求他吧。” 唐远有自知之明,他和宋巍并无交情,对方没道理出面为他保一个妇人,他低下头,尔后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求你。” 说完,对着徐嘉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徐嘉还没发话,外面就传来乔氏的怒喝声,“老二,你给我滚出来!” 唐远本就高烧,能支撑到现在已是不易,脑子里各种繁绪乱哄哄地交杂成一团,致使他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567、捉拿二爷上公堂(1更) 花轿都还没进府,里面穿着桃红嫁衣的新妇就被官差抓去。 既是杀人犯,又是新郎官的亲大嫂。 天空晦暗阴沉,雪花落个不停,细细碎碎铺在尚未来得及撤下的满院红绸上,显得格外讽刺。 唐远昏倒之后被送回前院,已经有人去请大夫。 前厅,乔氏板着脸正襟危坐,一双眼睛锋利如刀,胸腔内好似被什么东西给堵住,发作不出来,又不甘心往下咽。 所有参与迎接韵姨娘的管事和下人都在外头站着,一个个冻得缩手缩脚,却是大气不敢喘。 先前角门外的动静太大,不仅仅是看热闹的百姓,就连府上大半的下人都听说了,并没有所谓的大奶奶胞妹韵姨娘,花轿内坐着的,就是大奶奶本人。 而大奶奶数年前竟然涉嫌杀害大爷。 最让人觉得恶心的是,二爷竟然要把自己亲大嫂以及杀兄仇人纳入府变成自己的女人。 这中间信息量太大,低垂着头的那一杆子下人,想什么的都有。 但想的最多的,无疑是大爷的死。 府上老人都知道,当年江氏是要被送来给二爷冲喜的,只不过大爷去接亲的时候,半路歇在客栈时与江氏有染,不得不将错就错全了所有人的脸面。 有了这么一桩前缘在先,江氏今日换个身份再入唐家给二爷做妾,杀人动机就很明显了——二爷对于夺妻之恨一直耿耿于怀,筹谋多年想把江氏抢回来。 所以有八九成的可能,大爷是江氏和二爷联手弄死的,目的是为了让江氏从大奶奶变成二房的妾。 有些事,不思则以,细思极恐。 当然,他们作为下人也只敢在心里想想。 如今唐家正是紧要关头,谁敢往出吐半个字,夫人马上就能让他抹脖子见血祭大爷的在天之灵。 冷风呼呼地刮着,有个年纪小的家生子快站不住,小声问旁边的管事怎么办。 管事只能回她个被冻僵的苦笑。 蓄意杀人、男盗女娼两桩丑事已经被外头人看了去,夫人如今正愁没地儿败火,他们做下人的自然成了活靶子,眼下人人自危,端看夫人打算如何处置,只求别一怒之下将他们灭了口。 又过去一炷香的时辰,伺候唐远的丫鬟凝露拢着袖疾步而来,入厅之后对乔氏道:“禀夫人,二爷醒了。” “怎么不把人给带过来?” 乔氏面上是遮不住的愤怒。 凝露道:“二爷高热尚未退下,如今还虚弱得很。” 乔氏冷哼一声,站起身随着凝露出来,瞪了几个管事一眼,“都给我站直了,谁敢往下倒,直接打板子发卖出去!” 下人们噤若寒蝉,那个年纪小的家生子本来就已经受不住,再听乔氏一说,当即低声哭了起来,只是还不等乔氏的眼风扫过去,已经被她老子娘捂住了嘴。 乔氏直接去往唐远的房间。 大夫正在开方子,唐远靠着软枕倚在床头,双目无神像离了魂,连乔氏进来都不曾转一下眼珠子。 乔氏站在榻前,冷嗖嗖的目光定在他身上,语气也硬邦邦的,“醒了?” 唐远侧头,见只有乔氏过来,他忙开口问:“二奶奶呢?” 乔氏冷笑,“纳妾的时候你当她是个软包,如今出了事,你倒是想得起她来了。” 下人们心中的猜疑,乔氏自然也有。 打从江氏成了长房嫡媳,老二跟他大哥的关系就逐渐疏远,疏远到每次见面只剩点头打招呼那么点情分。 然而,老二对江氏的态度好似从始至终没变过。 江氏还没去外庄上的时候,每次被自己这个当婆婆的责难,老二总会维护她几句。 以前乔氏觉得没什么,只当自家小儿子心善,不计较那贱妇的背叛。 如今再回头看,哪里是什么心善,分明是处心积虑。 老二显然没放下当年的事,因此才会想方设法要把江氏变成二房的人。 那么,老大的死就很有可能不单单只是江氏一个人的手笔。 想到这儿,乔氏悲愤交加,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甩在唐远面上。 坐在桌边开方子的老大夫被她给镇住了。 乔氏不愿在外人跟前提及自家丑事,深吸口气对凝露道:“把人带去账房领钱。” 凝露应是,对着老大夫道了声请。 老大夫忙拿上自己的医药箱,跟着凝露快步出去。 等房门再度合上,屋内已是一片寂静,乔氏眼眶泛着狰狞的红,“孽障!老大是不是你害死的?” 唐远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娘,你怀疑我?” 乔氏也不想怀疑,可种种迹象表明,老二跟这事脱不了干系。 见当娘的脸色难看,唐远顾不上安慰她,一个劲地问:“二奶奶呢?她有没有说什么?” 乔氏闭了闭眼。 唐远急道:“娘,如今最紧要的是想办法把大嫂从衙门捞出来,否则一旦让官府曝光她的身份,咱们唐家就彻底完了!” 乔氏怒咬着牙,目露凶光,“你让我去捞一个杀人犯?老二啊老二,你到底被那贱妇灌了多少迷魂汤?为了她,你竟然连自己亲兄长的生死都不顾,旁支子弟尚且知道何为礼义廉耻,你身为嫡系,未来的家主,怎么能犯下如此丧心病狂的大错!” “娘,我没有。”唐远一个劲摇头,“大哥的死跟我没有关系。” “到了现在你还敢狡辩!”乔氏恨不能再来两巴掌扇醒他,可到底是心疼儿子还在病中,生生忍住了,“要真没关系,你为何要袒护那贱妇?” “我不是袒护,娘,我是为了大局考虑,大嫂原本是换了身份嫁入唐家的,如今她人落到官府手里,官府一旦给她定了罪,就坐实了这世上没有江清韵的事实,到时候唐家只会陷入更难堪的境地,所以,还请娘想办法把人捞出来,您就算再恨她,把人弄出来想怎么惩罚都行,就是不能让她沾染上官司。” 唐远一番话说得快又急。 乔氏何尝没想到这些,“可江氏是被顺天府官差带走的,咱们找谁要人去?” “找二奶奶。”唐远道:“二奶奶娘家亲戚多,尤其是那位宋司丞,他上次都能给二奶奶送那么重的礼,可见二奶奶跟他们家交情不错,只要宋司丞肯帮忙,清雨就一定能平安出来。” 前些日子因为机关兽,乔氏才亲自上门求过一次,这回要为了一个贱妇去求人,乔氏当然不乐意,“哪有婆婆向儿媳低头的道理,要求你去求。” “好,我去。”唐远掀开锦被下榻,披上披风刚踏出门槛,就见外院小厮不要命地朝着这边跑。 唐远今日已经被接二连三的噩耗震得不堪一击,此时见下人如此莽莽撞撞,不由蹙眉,“怎么回事?” “二爷,不好了,顺天府又来人了。”小厮惨白着脸,“还是之前那位张捕头,说是奉了府尹大人的命令前来捉拿二爷上公堂受审。” “什么!”唐远心脏狠狠一跳,“抓我?” 小厮摇着头,“小的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儿,眼下大门和东西两个角门都被府衙的人团团围住,您要是再不出去,张捕头可就要亲自进来请人了,二爷,您看……” 唐远一脚踹开他,“滚!” 吼完,他转头朝着内院走,心中打定主意要在张捕头进来之前搞定徐嘉。 只是等他到芝兰院时,几个负责洒扫的婆子却告诉他,二奶奶回娘家了。 唐远当即僵在原地,“回娘家?她怎么能在这节骨眼上回娘家?” 徐嘉过门后,待自己院里下人不错,这几个虽然是低等婆子,平日里却没少受她恩惠,当下听到唐远这么说,其中一个心中不忿,出言道:“二奶奶说了,二爷瞒天过海瞒着她要纳自己亲大嫂过门,她觉得脏,待不下去,暂时回娘家住上一阵子。” 唐远长这么大,在下人们心中一向是知礼明仪的君子形象,被下人指着和尚骂秃驴,大概是头一回,他羞愤难当,却又无从辩解什么,呆了片刻沉声吩咐,“备马,我要去常威将军府。” 568、休夫(2更) 前面大门和东西两侧角门都被官府的人堵住,唐远只能换上小厮的衣裳,乔装打扮一番准备从后门离开,却被其他几房的兄弟拦住去路。 “二哥这是准备去哪?” 说话的人出自三房,名为唐靖,他爹是庶出,在这府中本来就没地位,好不容易才给他弄了个国子监名额,如今因为长房这边的卑陋龌龊事全都毁于一旦。 半个时辰前,他还在国子监讲堂里听课,不知从哪传来的消息,说唐家二爷竟然纳了自己亲大嫂江氏为妾,而且江氏还被人告发数年前蓄意谋杀大爷唐潇。 那一瞬,所有人看向唐靖的眼神变得分外嘲讽。 他只觉得有千万根芒刺往自己脊梁骨上戳。 有生以来的所有颜面,就这么被人毁了个彻底。 羞愧难当之下,唐靖提前告假回来,为的就是找唐远算账。 如今堵到人,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见唐靖双眼冒着凶光,唐远暗道不好,正打算往后退,唐靖不由分说就是重重一拳砸过来,正中唐远的鼻梁骨,他顿时只觉得口中腥甜,眼冒金星,病重的躯体经受不住重击,往后退了几步才堪堪稳住。 伸手抹去鼻血,唐远脸色阴沉沉地盯着唐靖,“让开!” “我不让你能怎么着?”唐靖也是被逼急了。 换作往常,他就算再有底气也不敢跟嫡房的人起冲突,素来是能避则避,可今日,唐靖因为有这么一个堂兄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 不单是他,其他几个也因为唐远和江清雨的事一日之间颜面尽失,受人白眼遭人唾骂,这口恶气,不出不快。 于是几人蜂拥而上,你一拳我一脚,把唐远揍得只剩半条命,期间骂他满嘴仁义道德,实则背地里男盗女娼,行同狗彘,不知廉耻辱没家风。 心中虽恨,到底只是几个毛头小子,不敢真下死手,见唐远四脚朝天起不来,几人啐他一口后慌忙逃离现场。 唐远捂着肚子蜷缩在雪地上,浑身上下疼得像被人扒了皮抽了筋。 府上大半下人都被乔氏罚站在前厅外,芝兰院那边的下人又不乐意搭理他,因此没人发现这处的异动。 唐远吐掉口中血沫子,慢慢撑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朝着后门外走去。 牵马的小厮大概被官差绊住了脚,还没过来,唐远等不及,踉跄着步子走到后街车行,花钱雇了一辆马车,说要去常威将军府。 他被人打得鼻青脸肿,马夫没认出来,听到他说“常威将军府”,倒是笑着跟他道:“你还不知道吧,已经没有常威将军了。” 唐远一愣,“此话怎讲?” 马夫甩着鞭子,马儿扬蹄朝着徐家方向去。 飒飒冷风中,马夫的声音传回车厢,“常威将军和苏大都督收服西岳得胜归来,先前入宫得了封赏,常威将军被封为镇西侯,现而今,那边已经是侯府而非将军府了。” 马夫每天收了钱拉着人四处跑,消息自然灵通。 唐远闻言,僵坐在里面,半晌没反应,脑海里思绪万千。 从刚才被那几个兄弟毒打,哦不,从江清雨被抓走事情曝光开始,他就已经深深悔悟了。 这么些年,他放不下的不是江清雨,而是兄长抢了他的女人这件事。 他所以为的情深,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若真情深,为何从来不愿碰她? 若真将她放在心上,就该为了她好,而不是不计后果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弄到自己后院。 同理可见,江氏对他更非真心,否则当年为何不严词拒绝而要任由他一个当小叔子的胡闹至今? 谁才是对他最好的那个人,谁才是真正为这个家着想的人,他早该意识到的。 想到徐氏过门后自己对她诸般冷待,想到她为这个家的付出以及平日里刺他的那些话,唐远眼中蓄满悔恨的泪水。 他曾以为自己有了清雨,再看其他人便宛如鱼目,到头来,徐氏才是他错失的珍珠,他是有多蠢才会放着明媒正娶的发妻不疼不宠而去撩拨个一无是处只会装柔弱扮可怜引诱他的贱人! 越想,唐远越控制不住情绪,二十出头的大老爷们儿,竟是不管不顾在车厢内放声哭了出来。 马夫听到哭声,想着客人怕是有什么烦心事,便没再打扰他,一路沉默到徐家大门外。 马车停下来时,唐远抬袖抹了泪,掀帘下车付钱,车夫走后,他看到徐家大门前堆着厚厚一层鞭炮屑,喜庆的余味还没散去,那边有几个下人正在忙活,一个个脸上都挂着兴奋的笑容。 “徐府”的牌匾被换下来,挂上刚刚御赐的“镇西侯府”烫金匾额。 新挂上去的匾额高贵耀目,门第和地位也随之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当年因为打了败仗险些被问罪的徐家,如今已然步入勋贵高门,再也不是唐氏这样外强中干走下坡路的家族能高攀的了。 徐氏对内能素手掌家,对外,她有个位高权重的娘家,会是他仕途上最大的助益。 怎么以前他就被猪油蒙了心,被贱人糊了眼,总是看不到她的好,反而一次一次冷着她,伤她的心? 想到这些,唐远悔意滔滔,心脏绞痛欲死。 他蹒跚着脚步上前,向那几个小厮打听徐嘉的下落。 唐远一身灰褐色短打,做下人打扮,又被人揍得鼻青脸肿,镇西侯府的小厮们压根就没认出他来,只是因着心情好,对他的态度稍微客气了些,问他是哪家府上的下人。 唐远如实说自己是唐府的。 听到是唐府,先前还满脸笑意的小厮顿时冷下脸来,伸手就将他往外推,“去去去,我们侯府大喜的日子,哪能沾你唐家的晦气,赶快走,否则我要动手了!” 一面说,一面还拿眼睛瞪他。 走? 他已经没有退路,走哪去? 唐远低声下气,“算我求你们,让我见见我家二奶奶。” 那小厮啐他一口,“你们唐府的人都死光了不成,竟然派你这么个晦气鬼来接我们家姑奶奶,回去告诉唐二爷,光凭他干下的那些恶心事儿,想让二奶奶回去,门儿都没有!” 唐远心底发凉,口中泛苦。 不等小厮再来推,他正对着大门口就跪了下去,“我便是唐远,还请转告二奶奶,就说我给她赔罪来了,她何时愿意见我,我便何时再起来。” 小厮撵人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半晌才回过味儿来,撒腿就往里跑。 徐光复和苏擎出征讨伐西岳近三年,在陆行舟以及后来送去的机关兽帮扶下,终于得以全歼西岳大军占领西岳皇宫,彻底将西岳纳入大楚版图。 按照光熹帝旨意,军队全部驻守在西岳,徐光复和苏擎只带了几个随从回京。 二人入宫时,唐府刚刚出事。 三年前徐光复虽然战败,此次征讨西岳却立了大功,光熹帝给他封了侯爵,又念及他子息单薄,当即赐下两名良妾。 至于苏擎,他在出征前就已经被抬到左军都督的高位,此次大胜,只能算是完成任务,故而他本人无封,只有金银良田的赏赐,另外,光熹帝还下旨封了苏擎的发妻林潇月为一品诰命夫人。 徐光复刚把那两名良妾带回来让人安置,回头就听说了唐府的事,刚开始他还不信,想着唐远是个读书人,礼义廉耻懂的吧?想在官场上混,面子总要的吧? 可徐嘉的回门将他一棍子敲醒了。 从女儿口中,徐光复得知唐远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之前就跟他大嫂不清不楚,今儿更过分,直接用花轿去把人接来,打算收入房中做妾,将来抬为平妻。 徐光复大怒:“唐远这个王八蛋,简直岂有此理!” 徐恕更是怒到脸都快扭曲了,直接跟她道:“小妹,这日子咱不过了,你回去跟他和离,回来哥养你。” “和离哪成啊?”徐嘉道:“他不会同意的。” 徐恕瞪眼,“怎么着,他都禽兽成这样了,你还打算跟着他过一辈子不成?” “当然不是。”徐嘉看了眼爹娘,又看向兄嫂,“既然你们都觉得是他的错,是他亏欠了我,对不住我,那他要是来了咱们家,不管我做什么,你们都不能拦着。” “那是当然。”徐恕恨恨道:“我还巴不得你亲手揍他一顿呢!” 徐恕话音才落,那小厮就气喘吁吁到了外面,说唐二爷来了。 徐嘉闻言,轻笑一声,“果然是说谁谁到,来了也好,我这就去会会他。” 徐夫人到底还是有些担心,“嘉儿,你别做傻事。” “爹娘放心,我自有分寸。” 徐嘉随着小厮来到大门外,老远就见一身下人打扮的唐远跪在雪地上,她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看着他,“二爷这是做什么?” “我来给二奶奶赔罪。”唐远没敢看她,心虚气短声音低,“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放着正妻不珍惜反而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我不该冷待你,不该不听你的话,总而言之,都是我的错。” 他一面说,一面自扇嘴巴,本就被打肿的脸颊更肿了。 “以前的不好,我都愿意改,从今往后,我会加倍补偿,敬你重你,这辈子,我唐远只要你一个正妻,不纳妾,不再动歪心思,只求……只求二奶奶能摒弃前嫌,随我回去。” 徐嘉眼神讥讽地看着他,“二爷看中的怕不是我,而是我娘家的权势吧?” 唐远缓缓抬眸,望向她的目光中多了愧悔与疼惜,“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为何旁人总说娶妻当娶贤,二奶奶的确贤惠,将来更会是难得的良母,是我应该珍惜的人,现而今,我只想与你好好过日子,其他的,我都不在乎了。” 徐嘉轻笑,“我还以为你找上门,是为了求我帮你把江清雨捞出来。” “她不重要。”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唐远抿了抿唇,“说来,二奶奶或许不信,我至今从未碰过任何女人,包括大嫂。” “二爷是想说你在为我守身如玉?” “如果我说是,二奶奶能否跟我回去?” 他说着,要去牵她的手。 徐嘉后退半步,刚好避开,“我不回去,给你那位平妻腾位置不是更好?” “她不重要。”唐远喉结上下滚了滚,“今日之前的种种,我会统统扔掉,从今往后,我只想在乎你,只想守着你,哪怕一辈子平平淡淡,我也甘之如饴。” “你甘之如饴,可我不愿意呢。”徐嘉笑着对上男人错愕的视线,“今日过后,你唐二爷名声尽毁,不仅翰林院混不下去,你连个小小的六品官都保不住,我堂堂镇西侯府嫡女,凭什么要跟着你吃糠咽菜过苦日子,你百般折辱我,一句道歉就想让我摒弃前嫌?” 唐远嘴唇动了动。 徐嘉从他身上挪开视线,深吸口气,“二爷道歉的诚意我已经收到,人就不回去了,这个,你带走。” 她说完,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他。 唐远心中霎时涌上不好的预感,急急忙忙将纸打开,当看清上面的内容,他整张脸上布满了不敢置信,“你,你竟要休夫?” ------题外话------ 最近书城催更的小妖精很多啊,对此衣衣只有一句话:推荐票投了吗? 569、咎由自取(1更) 带有隐形波纹的雪浪笺上,是徐嘉的笔迹,“休书”二字尤为醒目。 像是心底的某根弦被人“铮”地一声挑断,唐远只觉得浑身冷嗖嗖的,仿佛同时被无数利箭捅了个对穿,他极力控制住情绪,“为什么?” 问得格外冷静。 徐嘉却听得出来,这是唐远崩溃前的最后一丝宁静。 但她八风不动,“若是没记错,当初我问过二爷是不是想好了不和离,其实那句话我没说全,后面还有半句,不和离,将来别后悔。可见你今日之所以会拿到休书,全都是咎由自取。” 唐远面色愈发的白,几乎快与地上的积雪融为一体。 围观邻里越来越多。 起先旁人还以为是镇西侯府上有下人做错了事被罚跪在大门外,可一瞅那身打扮又不像侯府下人,之后见侯府姑奶奶出来与他说话,说到最后掏了张雪白雪白的笺纸递给他。 看到这儿的时候,众人都还是一脸的稀松平常。 本来嘛,谁家府上没个做事不利索的下人,偶尔训斥两句也不足为奇,再说这位小厮,如果不是侯府的,那自然是唐府的没跑了。 可谁能料想下一刻,那跪在地上作小厮打扮的男人嘴里就蹦出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来。 ——你竟要休夫? 休夫? 从来只听说过休妻和离,这天底下哪有女子敢休夫的? 众人的目光挪到徐嘉身上,见她唇边噙着冷笑,眼神决绝,看那样子,休夫的事儿不似作假。 镇西侯徐光复膝下一对儿女,儿子早些年从文,女儿从武,相熟的人都知道,徐家这位姑奶奶还没出阁就是个有血性的,还以为去了唐家那样处处讲究规矩礼仪的清正门第能有所好转,谁成想过门才一个多月就敢提出休夫,这是亲爹刚被封了侯爵就飘了,看不上唐二爷了? 徐嘉无视众人探究打量的眼神,大声把唐远的罪行念了出来。 “我自嫁入唐家至今,自认从未在庶务上有过任何差错,对上孝敬公婆,对下照顾幼侄,兢兢业业,无敢懈怠,然而我的夫君竟然在我过门尚不足月的时候提出纳妾。 我徐嘉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你要纳妾,我可以光明正大地为你选个良家女子,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罔顾人伦纳了自己亲大嫂,你们俩脸厚,能抛却世俗眼光追求所爱,我却是个世俗之人,无法理解你们这段畸形的感情,你要我接纳她,把曾经的大嫂当成共侍一夫的姐妹,我做不到,也没脸做到。 我入你们唐家一个月,没犯过七出之条,你没道理休了我,可你又不同意和离,眼下我唯有休夫这一条路可走。 说来,这一切都是你唐二爷逼我的。” 徐嘉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众人哪还有不明白的,跪在地上的不是旁人,正是唐家二爷唐远。 而徐家这位姑奶奶要休了他,是因为他干了件禽兽不如的蠢事儿——把亲大嫂变为自己房中妾。 所以,前些日子传出来的唐家大奶奶那位胞妹,其实并不存在,而是为了瞒天过海哄骗世人扯出来的谎? 这下,众人看向唐远的眼神纷纷变了味道。 唐家可是祖上出过几位大儒的文豪世家啊,唐二爷作为下任家主,竟然想在世人眼皮子底下行男盗女娼之事? 简直是伤风败俗!道德沦丧!不知廉耻! 这样的人别说休弃,打死都算轻的。 先前在府上就被几位兄弟指着鼻子骂,如今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吐口水,唐远跪在地上,连头都抬不起来,嘴里不断地哀求,“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徐嘉垂目望他,眼眸中已经兴不起任何波澜,“我之所以把你的罪行公诸于众,不是为了羞辱你,只是想让世人来评判,我这休夫之举到底过不过分,应不应该,如果不慎让你受到了旁人的谩骂和指责,那么我只能说,骂得漂亮,这都是你应得的报应。” 唐远紧紧攥着那张休书,“为什么你连最后一次机会都不肯给我?我说过,以前的不好我可以改,欠你的,我会慢慢补偿你,我甚至,我甚至能为了你这辈子都不纳妾,你……” 徐嘉打断他,“唐二爷,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收收那份天真吧,你说的这些,可能在你看来已经是对一个女人的最高承诺,旁人会不会感动得痛哭流涕我不知道,但在我眼里,这些话就跟你本人一样,一文不值。” “你……” “没有人规定女子天生是为了男人而活,被你冷落的时候我都没觉得难过,如今你突然说要对我好,我自然也生不出感动来。 我今日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休了你与你划清界限,便不愁自己没有后路可走,你我本就不是同路人,又何必用你自以为的那点好来束缚我?更何况你和江清雨能有今日,我的功劳也不小,这样的二奶奶,你还敢要么?” 唐远来之前已经被打出内伤,当下听了徐嘉的话,再也无法控制住心绪,一口老血喷溅出来。 染红了身前积雪,也染红了手中休书。 只是不等他往后倒,顺天府的人已经汹涌而来,两名衙差一左一右架住唐远的双臂将他拖走。 张捕头将唐远手中滑落的休书捡起来,转而看向徐嘉,眼神似笑非笑,“唐二奶奶好魄力。” 徐嘉回以一笑:“有魄力的是镇西侯府嫡女,而非唐家人。” 张捕头拱手,“告辞!” 一场闹剧,一场休夫之举,来得快,结束得也快。 围观群众很快散开。 等人都走没了,一直在大门后目睹全过程的徐恕和宋芳才走出来。 “小妹。”徐恕蹙眉瞅着地上那一滩血迹,“你们俩这下算是断干净了吧?” 徐嘉莞尔,“他如今自身都难保,如何负担得起我?” 宋芳提醒道:“嘉妹妹,你的嫁妆可都还在那边呢,挑个日子让人搬回来吧,可不能便宜了唐家人。” 徐嘉点点头,“明日就让人去搬。” 徐恕看看自家妹妹,又看看唐远被拖离的方向,不由得纳闷儿,“奇怪了,当初舅兄说把那些书送给你,唐家老爷子就会赶早回来的,怎么唐府都快翻天了还不见他老人家的影儿?” 徐嘉远目,“江清雨要入二房,紧要关头怎么可能让老爷子出来搅局?” 宋芳瞪大眼睛,“嘉妹妹的意思是……” “老爷子应该早就回来了,只不过让江氏使了绊子,至于他为什么至今没出现,我也不清楚具体细节。” —— 唐远被带到顺天府衙公堂上的时候,江清雨正在受审,她身上还穿着桃红嫁衣,脸容却是说不出的狼狈。 她原本还指望唐远能来救自己,不成想他竟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公堂上——一身灰褐色短打,脸上手上有多处伤痕,一看就是被人揍得不轻,进来的时候尚在昏迷。 那副模样,比她这个杀人凶手还可怜。 江清雨心底发凉,只能眼睁睁看着唐远被人泼醒。 见他睁开眼睛,江清雨眸子里聚起水雾,“二爷,他们都说我杀了大爷,你信吗?” 她笃定唐远对自己的那份执着不会变,笃定他会站在自己这边,因此心中存了一份希冀。 仿佛只要唐远说不信,她就能安然无恙地从这里走出去。 唐远撑起重伤的身体跪直,自始至终没给江清雨一个正眼,他脑子里全是徐嘉的那句话——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 多贴切的一个词。 他当年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在一只破鞋身上浪费那么多时间精力,最后把自己逼到人人唾骂的地步? 闭了闭眼,唐远暂时压下滔天恨意,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我能作证,家兄当年的确是被江氏蓄意谋杀的。” 570、并非亲生(2更) 此话一出,江清雨只觉得自己的天塌了,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一刻,周围的人仿佛都不存在,她的眼中,只剩唐远以及他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什么叫做绝望? 她想,这便是了。 陈府尹的一声惊堂木,把江清雨的思绪拍了回来。 “唐远,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江清雨拧着眉。 他不该是这样的。 他那么喜欢她,曾为了她守身多年,从未碰过府上的任何丫头,就是为了等她换个身份成为他的女人,可现在,她已经是他的人了,当所有人都与她为敌说她该死的时候,他不是应该挺身而出挡在她身前让她别怕的吗?为什么要临时反咬她一口? 唐远冷笑着转头,眼眸里爆满了血丝,“贱妇!你真以为我会喜欢你?对你好,想办法让你换个身份入二房,不过是为了引你露出狐狸尾巴查出当年我兄长的真正死因罢了,否则你以为花轿为何刚到门外就被府衙的人给拦住?” 在江清雨如坠深渊的表情下,他继续道:“我曾祖父与祖父都是举世闻名的学术大家,桃李满天下,我身为后人,唐氏下一任家主,虽然无法延续他们的光辉,却有责任有义务将唐氏礼训传承下去。 有了个贤淑恭顺的正妻,我怎么可能顶着世俗的眼光再去纳一个杀人凶手为妾?江氏,我当初要娶你的时候你不乐意,自己爬了我兄长的床,等后悔了,就不择手段,费尽心机也要把自己变成我的女人,你不觉得自己很脏很恶心吗?” 江清雨是不是主动爬了唐潇的床,其实唐远并没有切实证据,但他想要自保,这盆脏水就必须往这个女人身上泼。 一个贱妇,死不足惜! 不过他误打误撞,刚好撞上了真相。 江清雨没想到唐远竟然从一开始就知道所有的事情。 难怪这么多年,不管气氛有多暧昧,不管她如何引诱,他除了抱抱她,从来不肯更近一步。 原来他只是借机靠近她,嘴上说着喜欢她,心里却嫌她脏,嫌她恶心。 “还请府尹大人明察。”唐远看向主审官的位置,向陈府尹说明他并没有和大嫂有过不伦之事,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布下的一个局,目的是为了查出兄长的死因。 说完,唐远特地看了眼江清雨旁侧的奶嬷嬷。 奶嬷嬷嘴唇动了动,她深知唐远是在撒谎,可她却无法拒绝这份谎言,她所有的恨,只针对江清雨一人。 大爷是她当成亲儿子奶大的,江氏说害就害,这个仇,她非报不可! 于是奶嬷嬷沉默片刻,附和了唐远的话,说自己潜伏在外这么多年,的确有跟二爷暗中联手,时至今日才终于把江氏的狐狸尾巴给揪出来。 奶嬷嬷对当年的事记忆深刻,她能详细到说出唐潇哪天吃的药是什么方子,江氏又给熬了哪几种材料的补汤,并且把当年开方子的老大夫请来作证。 人证物证俱全,江清雨蓄意谋杀唐潇的罪名板上钉钉。 她没说一句话,只是瘫软在地上看着唐远,眼神从一开始的挣扎变成绝望,最后归于平静。 听到罪名成立,唐远便知道自己能从这场无妄之灾中摘干净了,怕待会儿露出什么破绽,他借着自己的病重,很适时地“晕倒”过去。 陈府尹下令让人把江清雨收押监牢等候判决。 江清雨被衙差拉起来的时候,弯腰覆在唐远耳边说了一句话。 唐远此时正“昏迷”,牙关却是咬得死死的,恨不能跳起来亲手给她几个巴掌,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忍住。 唐远和奶嬷嬷作为证人,案子一结束就当即释放。 唐远被抬到后堂休息,等他“转醒”之后才被人送出来。 走出府衙大门,奶嬷嬷望向唐远,欲言又止。 唐远知道自己这点小伎俩在奶嬷嬷跟前不够看的,他低声道:“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今日之事,我知道自己有错。” 奶嬷嬷叹了口气,“我已经不是唐家人,没权利说二爷什么,只希望你能永远记住自己方才在公堂上的那句话,将唐氏礼训传承下去,这不单单是我一个人的心愿,也是大爷的遗愿,另外,好好照顾咏少爷。” 唐远没想到奶嬷嬷会这么说,讶异的同时,心中涌出更多羞愧,他垂下头,“我明白。” 奶嬷嬷走后,唐远往前走了几步,没多久就见自家府上小厮赶着马车朝这边来。 不多时,马车在他身侧停下,帘子被人挑开,露出乔氏一张因为担忧而惨白的脸。 “老二,事情如何了?江氏那贱妇呢?” “杀人犯,自然是被关进了大牢。”唐远平静道。 “这么说,你大哥真是她亲手杀的?” 唐远抿了抿唇,“娘,我好累,能不能让我先歇会儿?” 乔氏这才注意到自家儿子一脸的伤,忙下去将他搀扶上来。 唐远落座之后就合上眼睛,显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乔氏看了他几眼,见他实在疲惫,涌到喉咙口的话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拉过座椅上的毯子给他盖着。 到家的时候,昨天才花心思拉出来的红绸已经全部撤了,放眼望去,整个唐府上空灰蒙蒙一片,下人们脸上的表情如丧考妣。 公堂上的情况究竟如何,乔氏到现在都还是一头雾水,她想了想,让唐远去她院里说清楚。 母子二人刚入正院,不远处有个小人儿就颠颠跑了过来,嘴里哭喊着,“二叔,二叔……” 唐远顿住脚步,扭头看他,“怎么了?” 唐咏一面哭一面抹着眼泪,“他们都说,娘亲不见了,娘亲呢?” 说完,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到底还是离不开娘的年纪,哪怕心中再害怕被当娘的虐待,真到了这一刻,他最放不下的还是亲娘。 唐远沉默片刻,跟他说:“你娘亲去了你外祖家,她临走前说了,要等你长高高才会回来,所以咏儿以后要好好吃饭睡觉,努力长高高,争取让你娘早些回来,好不好?” 唐咏哭得更伤心了,揪着他的袖子不放,“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娘亲,二叔你带我去找她。” 唐远闭了闭眼,耳边似乎还萦绕着江清雨被押下去之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不会天真的以为,唐咏是你兄长的儿子吧?我能爬他的床,自然也能爬别人的。 571、不会再纳妾(1更) 唐远不知道江清雨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故意想在最后关头恶心自己,但不可否认,他的心境确确实实受到影响,如今再看小侄,脑子里难免多了些想法。 看着小侄哭得不能自抑,唐远忽然道:“你二婶婶知道你娘在哪,明天一早我带你去找二婶婶,好不好?” 唐咏一听,打着哭嗝点头。 唐远让人把咏少爷带回房,自己跟着乔氏去了正院。 落座之后,乔氏脸色凝肃,“你爹这会儿已经被你几位叔叔和兄弟给堵住了,非要问咱们讨个说法,老二,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吧?” “娘,这一切都只是个误会。”唐远把自己在公堂上的那一套给搬出来,“我不是要纳江氏为妾,大哥当年的那位奶嬷嬷其实并没有死,她私底下找到我,把江氏的罪行都跟我说了,为了引江氏上钩顺利把她送入监牢,我唯有假装答应让她过门,然后来个瓮中捉鳖,否则江氏那么精明的人,我要是报官去抓她,她就能直接从外庄上逃走,到时候大哥的仇还怎么报?” “你说的都是真的?”乔氏满面震惊,显然十分意外竟然还有这样的内幕。 见乔氏看着自己的眼神狐疑,唐远继续解释,“我当年确实是气怒兄长抢了原本属于我的妻子,可我和他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我怎么可能弑兄?再说我如果真杀了兄长,至于牺牲自己的名声去布这么大一个局只为给兄长报仇吗?” 外面是怎么骂唐家,怎么骂唐远的,乔氏方才出去一趟,已经听到了太多不堪入耳的污秽之词,她没想到事情会闹得如此严重,当下自然是想尽快平息流言,否则经历这么一场风波,唐氏一族的百年清誉必毁,往后唐氏子弟还有何颜面在京城立足? 思来想去,乔氏道:“明儿一早我让你爹开祠堂,你去祠堂跟所有族人说清楚,免得他们再闹上门来。” “这事儿先往后放一放。”唐远想到徐嘉的决绝,一时心如针扎,“我去把二奶奶请回来,让她出面跟我一起才更有说服力。” 不管江清雨的事情是不是徐氏一手策划,在这节骨眼上,他和徐氏还不能散,否则那封休书会让他这辈子都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只要徐氏肯回唐家,事情就能解释为夫妻之间的小打小闹,继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日子一久,流言自然会淡下去。 不过转瞬之间,唐远已经为自己的后路做好了完美打算。 提起徐嘉,乔氏深深皱眉,“你那媳妇儿也太不把唐家放在眼里了,休夫,她是在开玩笑吗?” 唐远维护道:“娘,她只是跟我闹脾气呢,哪有您说的那般严重,我明儿就去侯府把人给请回来,到时候让她来您跟前赔个不是。” 听到这句话,乔氏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下来。 唐远又是重伤又是重病,从正院出来,刚回屋就昏睡过去,下人们急急忙忙去请大夫,开了一贴清热解表的药喂下。 一夜过去,唐远的情况有所好转,高热退了,脸上的高肿也消散不少,只剩几处淤青。 事情尚未解决,他顾不上自己的形象,换了身干净衣袍就带着唐咏去往镇西侯府。 这次唐远没下车,让车夫把唐咏抱下去,然后告诉小侄,前面就是二婶婶家,让他只管去找人。 唐咏迈着小短腿跑到大门前,抱着其中一个门房的腿就不放,眼睛里泪汪汪的,“我要找二婶婶,我要找二婶婶……” 门房一脸纳闷,“你是谁?” 小人儿没回答,仍旧抱着他不放,仰着脖子,“你们还我二婶婶……” 其中一人道:“该不会是唐家那位少爷吧?” “赶紧进去通报姑奶奶,就说唐家少爷来了。” …… 一刻钟后,徐嘉从侧门出来,抬眼就见唐咏站在不远处,身上穿着厚实的夹袄棉裤,头上戴了顶小帽,看到她,拼命朝这边跑,不管不顾地扑进徐嘉怀里,喊得格外亲热,“二婶婶~” 性情刚烈如徐嘉,在面对这样一个没了爹娘的可怜孩子,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疼惜,神情跟着和软下来。 伸手摸摸他冻僵的小脸,徐嘉问:“就你一个人?” “二叔送我来的。” 想也是唐远故意的。 至于目的,大概是觉得她会看在唐咏的面子上不得不忘了那封休书再回唐府。 徐嘉瞄了眼不远处停靠着的马车,很快又收回视线,将注意力投放在唐咏身上,“找我做什么?” 闻言,小人儿扁了扁嘴,仰起脑袋,“二婶婶,昨天好多人骂我,他们说我是没爹没娘没人要的孩子,可是我有娘,有娘的,她只是暂时不见了。” 说着就哭了起来。 徐嘉没吭声。 小人儿一边抽搭,一边抓着她的手臂轻轻摇晃,“二婶婶,你还要不要咏儿?” “要啊,肯定要。”徐嘉笑着,“你去把你二叔叫来,就说我请他喝茶。” “好~”唐咏飞快跑向马车边,对着里面的人道:“二叔,二婶婶请你进去喝茶。” 车厢内,正凝神注视着外面动静的唐远眼皮猛地一跳,掀帘看向唐咏,“真是你二婶婶说的?” “嗯。” 见小人儿点头如捣蒜,唐远心虚地看向侧门位置,刚好和徐嘉对上眼。 唐远赶紧挪回目光,轻咳了两下,又问:“除此之外,她还说什么没有?” “没了。” 唐远眉间露出犹豫。 他此番前来的确是想利用唐咏把徐嘉给请回去,可要他去面对徐嘉,他总觉得有些后怕。 那个女人总是出其不意,连当众休了他的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他怕自己再过去会被羞辱得体无完肤。 可一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唐远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下车。 牵着小侄的手,他慢慢走向徐嘉,眼神闪躲,始终不敢与她对视。 “来了?”徐嘉语气淡淡,“里面请吧。” 昨天都不愿意让他进门半步,今天就客气地将他往里面请,唐远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哪不对劲,只好跟在徐嘉身后,入了侧门直接去往前厅。 镇西侯、侯夫人、徐恕和宋芳都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见到这阵容,唐远心跳突突。 他松开小侄,冲着徐光复和徐夫人拱手作揖,“小婿见过岳父岳母,见过舅兄嫂嫂。” 徐光复看他一眼,“唐二爷,请坐。” 直接在称呼上就表明了态度。 唐远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坐往一旁。 等丫鬟给他奉了茶,徐光复才道:“小女性情刚烈,行事莽撞,昨儿在大门外弄的那什么休书,实在是胡闹,唐二爷别往心里去,我和你岳母已经私底下训过她了。” 这话听得唐远心头一热,“岳父大人言重了,二奶奶在家时就常与小婿开玩笑,昨天的事,她只是一时在气头上,不是有心的,我都明白,不会与她计较。” “你不与她计较就好。”徐光复说着,话锋一转,“那么接下来,我这个当岳父的就得跟你好好计较计较。” 唐远听着,唇角笑容淡了几分。 “我闺女入你唐家门一个月,你对她不闻不问也就算了,长房院落起火,你连查都没查,直接就往我闺女头上扣屎盆子,这是不是你这个当丈夫的失职?” “都怨我一时不查。”唐远态度诚恳,“是我冤枉了她,等回去了,我一定好好给她赔不是。” 徐光复喝了口茶,继续道:“我闺女入门至今也才一月有余,你连商量都不曾有过,说纳妾就纳妾,这是不是对她的羞辱?” “不。”唐远辩解道:“岳父,这件事我已经在衙门公堂上说清楚了,不是这样的,所谓的纳妾,只不过是引江氏上钩,好一举将她捉拿去官府罢了,我没有要纳妾的意思,二奶奶是个好的,这辈子能娶到她,是我的荣幸,我怎么可能放着这么好的妻子不要,去纳一个,纳一个……总而言之,这件事没提前跟二奶奶商量是我不对,可我的本意不是为了贪花好色,现而今江氏已经被证实了数年前蓄意害死我兄长,这也正是我冒着被天下人唾骂的风险换来的结果。还请岳父大人一定要相信我,这辈子除了正妻,我不会再纳妾。” 572、彻底划清界限(2更) 话完,他起身对着徐光复和徐夫人跪了下去。 本来就伤病未愈,此时脸色苍白,竟让人瞧出几分情真意切的味道来。 唱念做打样样俱全,演技果然够精湛。 若非徐嘉多活了一世,她兴许都会被感动到。 不过“纳妾”二字,戳到了徐光复的心窝子,他曾经也对自家夫人这么说过,有一妻一妾足矣,后院不会再添女人,可现在…… 想到这儿,徐光复特地瞄了眼自家夫人。 徐夫人仿佛没察觉到他的视线,仍旧安静地坐着,脑子里却回想起早上那一幕—— 皇上赏赐下来的两名良妾都被抬了姨娘,一个是曹姨娘,另一个是霍姨娘,徐光复昨天晚上宿在曹姨娘院里。 今儿一早,曹姨娘请安来迟,到的时候,徐夫人和霍姨娘已经等了半天,曹姨娘不停地赔罪,说自己并非故意,实在是昨夜累着了,后半夜才歇的,一大早没能起来。 这话听得霍姨娘险些撕碎了帕子。 徐夫人以前跟常姨娘相处得十分融洽,二人亲如姐妹,哪怕是常姨娘得宠那几年,都不曾如此这般在徐夫人跟前显摆过。 这位曹姨娘,刚入府头一天就嚣张得不成样子,可偏偏对方是御赐来的,轻不得重不得,为此,徐夫人一大早就气不顺,到现在心里还憋着一团火。 由此可见,什么一辈子不会纳妾,能说出这种话的男人,要么脑子发热,要么就是油嘴滑舌惯会哄人。 嘉儿要是跟这种人再过下去,往后那日子不定得苦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些,徐夫人冷着脸开口,“别的事儿先且不论,就单单说你目前的境况,甭管是不是有苦衷,名声都已经传出去了,你是想让我闺女跟你过着成天被人指指戳戳的日子?” 不等唐远说话,徐夫人又道,“你或许能在衙门解释清楚,能在我们面前解释清楚,可你要怎么扭转外面那么多人对你的不良印象?” 岳母说话太过犀利,唐远答不上来。 “还有,经此一事,你在仕途上肯定受了影响,别说升官,能保住眼下的官职就算不错了,你把自己作死成这样,以后拿什么养我闺女,你还指望我闺女的嫁妆过活不成?” “不会的。”唐远道:“岳母你相信我,我绝对不会亏待了她。” 徐夫人冷笑,“当初你来我们家接新娘的时候也这么说,可后来呢?就算你纳妾的事儿是假,这一个多月冷落我闺女总没人冤枉你了吧?” 唐远再次被堵得哑口无言。 徐夫人这会儿火大得很,不想跟他废话,直接拿出一早准备好的和离书,“事情闹到这一步,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就两条路,要么,你签字按手印让和离书生效,要么,我们家就承认那份休书是真的,怎么选择,唐二爷尽快给个痛快话吧!” 唐远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开来。 昨天被休虽然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可毕竟徐嘉的父母都不在场,勉强能解释为夫妻俩之间的小矛盾,可现在,是岳母亲自提出来的,要么和离,要么被休。 唐远无法想象自己失去徐嘉,失去镇西侯府这个靠山,往后还如何在朝中立足。 他前所未有的后悔,不经意向徐嘉投去目光,渴望对方能看在唐咏的份上摒弃前嫌,跟他回家。 徐嘉哪会如他的意,“二爷,是我爹娘说的不够明白,还是以你的脑子理解不了?” 唐远:“……” “我当初要跟你和离的时候你说过一句话,要么,你休妻,要么,我自请下堂,想和离,门儿都没有,风水轮流转,如今主动权到了我手上,我比你宽容得多,给你个和离的机会,否则就是被休,你自个儿掂量吧。” 唐远神情哀戚,“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真要如此冷心绝情?” 徐嘉没说话。 唐远看了小侄一眼,“更何况,咏儿没有爹娘,他根本就离不开你。” 徐嘉看着他垂死挣扎的样子,只觉得好笑,“都到这份上了,还有必要打亲情牌吗?你知道我不是江清雨,不会感情用事,这个孩子没有我的那几年,他照样活得好好的。” 徐恕听不下去,一巴掌拍在茶几上,阴沉着脸,“唐远,要和离还是要休书,你赶紧的给个痛快话,大冷的天,以为谁都乐意陪你在这儿过家家呢?” 唐远心灰意冷。 从昨天到现在,什么招都使了,徐嘉一点情面都不给,他无可奈何,最终选择在和离书上签字按了手印。 当他拿起和离书,徐嘉唇角微弯,“好歹夫妻一场,二爷落到这般田地,身为前妻我于心不忍,特地请我爹打通关系为你安排了后路,从今往后二爷就不用在京城面对旁人的目光了,宿州青铜县缺个县令,二爷既然不懂如何治理自己的后宅,不如去历练历练如何治理一方百姓。” 宿州地处边境,非但天气恶劣,还山穷水恶,让他去那种地方,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摧残,更是精神和意志上的折磨。 这个女人的心果然是黑的。 连番的打击,使得唐远在顷刻之间似乎苍老了几十岁。 他攥着和离书,最终也只能对她说句:多谢。 多谢她让他尝到了自作自受的苦果。 多谢她让他知道了失去所爱才后悔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多谢她,让他此刻如同刮骨挖心,痛不欲生。 向所有人行礼告辞,唐远拉上小侄的手要往外走。 唐咏似乎是这时候才意识到二婶婶不要自己了,他甩开唐远的手,扑向圈椅上坐着的徐嘉,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二婶婶,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徐嘉摸他脑袋,语气放柔,“我累了。” “我们有马车的。”唐咏指着外面,一个劲地重复:“不用二婶婶走路。” “乖。”徐嘉将自己胳膊上的小爪子扒拉开,“你先跟你二叔回去,等什么时候有机会了我再来看你。” 唐咏还想再说什么,唐远带了几分厉色的声音突然传来,“咏儿!” 唐咏被唬住,怯怯地看向二叔。 唐远深吸口气,“家中还有事,咱们走吧。” “二叔……” “没了二婶婶,你还有二叔。”唐远再次牵住他的小手,二人很快消失在镇西侯府。 从出嫁到和离彻底与唐远划清界限,明面上只一个多月,徐嘉却经历了两辈子,如今终于得自由,她长长舒了口气,看向徐光复和徐夫人,“爹,娘,谢谢你们肯为我说话。” 时下大多父母会把嫁出去的女儿当成泼出去的水,碰上这种事,自然而然把过错推到女儿身上,认为是女儿无能,拴不住男人的心才会闹出事儿来。 幸好,她的父母不迂腐。 幸好,她还能有重来的机会好好孝顺他们。 —— 唐远没能带回徐嘉,反而带回一封和离书和即将被外放去宿州做县令的消息。 乔氏直接傻眼了,“怎么会这样?” 唐远动了动干燥的唇,“这都是我欠她的。” “老二,你怎么能同意和离呢?”乔氏大声呵斥,“你知不知道少了你岳父的提携,你……” “娘,别说了。”唐远不想提及关于镇西侯府的一切,要说后悔,没有人比他更甚,可若是后悔管用,他这一趟就不会只带回一封和离书。 下晌,唐文骥开了祠堂,召集族人把唐远“纳妾”的事儿解释清楚。 虽然唐远说了是场误会,但这次唐家声誉被毁,波及了很多人的利益,族人对他的怨念只增不减。 唐远看着族人们凶神恶煞的目光,不禁苦笑。 或许,去宿州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休息两日,唐远托人上下打点了一番,只身去往顺天府大牢探望江清雨。 573、搬嫁妆(3更) 外面天寒地冻,监牢内愈发阴暗潮湿,刚打开门就有一股子霉味扑面而来。 借着墙壁上明灭不定的火光,唐远找到了江清雨所在的牢房。 她已经换上一身囚服,此时正冻得蜷缩在墙角,将脑袋埋在膝盖上,从外面看不到正脸,只能看到她蓬乱的头发。 隔着牢房门,唐远唤了一声,“清雨。” 江清雨闻言,脊背僵硬一瞬,随即抬起头来,看清楚唐远的脸容时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她心下一喜,忙站起身朝他走来,“二爷,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看我的。” 见唐远无所动容,她又小声道,“二爷,这几天我好想你。” 唐远依旧沉默。 江清雨见情况不对,声音带了试探,“二爷?” 唐远目光落在她那张脸上,过去片刻才缓缓开口,“孩子是谁的?” 江清雨:“……” 她盼了这么久才把他给盼来,对方连一句最基本的问候都没有,直接谈及孩子的问题,这让江清雨觉得很挫败,挫败的同时,她又觉得很痛快。 无法知道孩子亲爹是谁,唐远心里一定急得不得了,否则他也不会特地来见她。 慢慢往后退坐回石床上,江清雨勾起唇角,“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告诉我,孩子的亲爹是谁?”唐远重复着先前那句话。 江清雨低头拨弄自己的头发,“不想说。” “行,不想说就不想说吧。”唐远道:“反正你也没机会出去了。” 他转过身就要走。 江清雨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二爷,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老爷子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吗?” 在唐远愣神转身的时候,她笑得眉眼弯弯,“徐氏多有本事啊,能从宋巍手中拿到那么多的孤本绝本,老爷子得了消息,高兴坏了,第一时间就往家赶,可是他这趟路走的好远,至今都没能回到家,那么他老人家去哪了呢?” 说完,江清雨用近乎欣赏的目光盯着唐远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隔着牢房门,她似乎感受到了他即将汹涌而出的怒意。 可唐远始终没爆发,他很明白,这个女人是走到穷途末路了想在死前拉人垫背,故而想方设法激怒他。 他这些日子从徐氏那儿受到的挫折已经够多,眼下江清雨的激将法对他而言,基本兴不起什么波澜,因此唐远很快就平复了心绪,对里面的人道:“杀人重罪,你的判决很快就会下来,好自为之吧。” 他淡定的反应,出乎了江清雨的意料,但随即,她唇角又噙了笑意,“那个老不死的,不知从哪得知了我们俩的事儿,回京途中顺便到庄子上训了我一顿,我不高兴,就偷偷往他的茶碗里下了点东西,结果你猜怎么着?”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显得癫狂而兴奋。 唐远脸色大变,“贱妇,你对我祖父做了什么?” 终于看到对方变脸,江清雨捂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告诉他头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他不信,堂堂一个德高望重的当世大儒,像个疯子一样在我的庄子上咆哮,愤怒,你是没见着他当时的脸色,简直堪称经典。” 她一面说,一面拢了拢自己的衣襟,像是要把当时的某些情景再现出来。 “贱人!你不得好死!”唐远目眦欲裂,双手握住牢门,恨不能将其踹翻进去一刀捅了江清雨。 江清雨安静下来,仔细看他片刻,再次发出狰狞的笑声,“看来二爷已经能完全体会到老爷子当时的感受了,只是可惜,我还没尝过你的滋味儿呢!” 唐远气得胸腔都要爆炸了,“江氏,你还要不要脸?” “脸?”江清雨看傻子似的看着他,“我能在嫁给你的途中爬了你兄长的床,你还指望我要什么脸?” “贱人!” 唐远已经怒到极致,隔着一道牢门,他碰不到江清雨,只能不停地骂出这两个字。 江清雨半点不在乎,“我的确是下贱,可我能有什么办法,谁让你们唐家的男人就喜欢贱人,二爷如今该是恨不能亲手杀了我吧?那多简单啊,你把我救出去,我随你处置。” “白日做梦!”唐远眼神如刀,刀刀剜在江清雨身上,“等你死后,我再来帮你收尸,把你挫骨扬灰,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江清雨还是笑,“这辈子的事儿都没闹明白,我怎么可能会去关心下辈子?能不能超生,对我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 唐远握着牢门的双手越攥越紧,额头和手臂上青筋毕现,认识江清雨这么多年,他竟然到了今日才发现她已经下贱到无人能敌的地步,什么人的床她都敢爬,爬了还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女人? 这一刻,唐远不知道是该痛恨自己眼瞎,还是该庆幸自己从始至终都没碰过这个贱货。 “受害的又不是你,二爷何必那么生气呢?”一片阴影里,江清雨的笑容愈发显得狰狞癫狂。 她父母双亡,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现如今任何事都威胁不了她,唐远深知再吵下去,被气个半死的只能是自己,他努力控制情绪,不知吸了多少潮湿的冷空气才勉强把怒火压下去,然后不管江清雨说什么,他都不肯再回头,大步离开监牢。 回到府上,唐远第一时间去见乔氏,问她,“娘,你们有没有我祖父的消息?” 乔氏道:“你祖父不是四处游历去了吗?他今年大概要腊月上才会回来,平时的话,他老人家不传信,咱们也没法儿得到消息啊!” 唐远原本还想再说什么,可话到嘴边,突然噎住了。 他该怎么向爹娘解释庄子上那件事,祖父素来注重家族名誉,这次被江清雨坑得那么惨,可能已经把人给逼疯了。 一想到之前在监牢内的情形,唐远额头上的青筋控制不住地鼓了鼓。 乔氏见状,问他是不是哪不舒服。 唐远敷衍道:“大概是伤寒还没恢复,有些难受,娘,您还有事就先忙活,我回屋歇会儿。” 出了正院,唐远径直去往芝兰院。 房门被上了锁,他站在外面,仿佛透过门窗看到了昔日里徐嘉坐在绣墩上低头看账簿的情形。 唐远的眉目逐渐趋于柔和。 “二爷。”身后有女子的声音传来。 唐远回过神,快速敛去面上那抹温柔,转身见对方是芝兰院的二等丫鬟红玉,他问:“何事?” 红玉道:“侯府先前让人递了消息,说明儿一早会来搬嫁妆。” 听到这话,唐远心里某个地方隐隐传来钝痛,他沉默许久才沙哑着声音:“好。” —— 次日,镇西侯府来了十多位下人,进门后跟唐远打了招呼就直接前往芝兰院搬东西。 徐嘉的嫁妆单子,娘家有一份,婆家有一份,官府还有一份,是登记造册过的,谁都赖不掉。 唐远站在院门口看着他们进进出出,寻着机会问其中一个小厮,“你们家姑奶奶呢?” 小厮如实道:“姑奶奶在外面的马车上。” 唐远闻言,转过身就朝着外面去,步履急切,像是怕去得晚了会错过那人。 东角门外果然停着一辆马车。 天气冷,唐远有些气喘吁吁,口中不停地吐出白雾,他站在石阶上缓了缓才走下来。 马车里徐嘉听到脚步声,动手掀开帘,正对上唐远的双目,她干脆把帘子打上去,神情坦然,“我来搬嫁妆。” “我知道。”唐远点点头。 说完就陷入沉默。 明明刚才出来的时候有很多话的,可一看到她,便好似被人掐住了喉管,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 见对方不肯跟自己说话,唐远顿了顿,“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徐嘉狐疑地看着他。 唐远把自己去看江清雨时听来的话小声与她说了,最后抿着唇,脸色难堪,“我一个大男人,无法跟江氏一个妇人理论,所以只能求上你,只要你能帮我出了这口恶气,提什么条件都成。” 574、江清雨的结局(4更) 徐嘉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前世她就知道江清雨不要脸,可怎么都想不到,那个女人会不要脸到这种程度。 不管唐老爷子的事是真是假,这些话一说出来,是个人都会被恶心到。 徐嘉原本就打算抽空去探监,当下听唐远说了这么一段,她应道:“等搬完嫁妆,我会找个机会去看看她。” 不等唐远开口,她又冷声道:“我答应你,不是看在什么夫妻情分上,只是单纯地想去处理我和她之间的某些恩怨罢了,所以你用不着感激我,我也不会要你半分好处。” 唐远看着她,问出了心中所想,“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凭本事升迁回京城,你能不能等我?” 徐嘉:“……” “我还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断得很干净了,却原来在唐二爷眼里,还有别的想法么?” 唐远的眼神透着伤色,“我知道已经犯下的错无法挽回,但还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你能给我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 “其实真的没必要。”徐嘉偏头看他,大概是经历了两世的缘故,面对很多事都能做到心平气和,“我们之间有太多隔阂,不是你一句努力就能给抹掉的,我跟你所想的大多数女子不同,我记好,也记仇,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都会十倍百倍的还给人家。 刚嫁给你那会儿,其实我是抱着希望的,想着只要你善待我,我就努力收了自己的血性,为你变成贤妻良母,只可惜你作天作地,我只能收回自己所有的希望。 如今你醒悟了,后悔了,来我跟前道歉了,无非是想得到我的一句原谅,可你想没想过,我们之间横着一个江清雨,就算我说原谅你跟你回来,江清雨所造成的的阴影也永远抹不掉,我们俩不会生出感情来,只会相看两厌,除了争吵,还是争吵,早晚有一天还得散。” 唐远动了动唇。 徐嘉从他身上收回目光,“你跟她之间的事儿,或许对旁人能用一句误会解释,但在我跟前,就没那必要了吧?我在你们唐家这么些日子,眼睛没瞎,耳朵也没聋,真相如何,自己会判断,那天我没当着我爹娘的面拆穿你,就已经很够意思了,还望唐二爷能有点自知之明。” 对上她,唐远在口舌上从来占不到任何便宜,他后退半步,拱手作揖,“江氏的事,就拜托你了。” —— 徐嘉是隔天去的衙门大牢。 江清雨仍旧蓬头垢面,冻得缩手缩脚。 见到来人是徐嘉,她有些意外,随即笑起来,“真没想到唐家都那样了,你还能对他不离不弃,二奶奶真是深情啊!” 江清雨被关入大牢之后,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消息,并不知道唐远和徐嘉已经和离。 徐嘉莞尔,“深情说明挑食,除了那个人,旁的都看不上,比不得你,来者不拒,人畜不分,老少皆宜。” 江清雨脸色微僵,听得徐嘉笑问,“怎么样,吃牢饭的滋味好不好?” 见她不答,徐嘉又轻“啊”一声,“忘了告诉你,原本此次灭了西岳,皇上是打算大赦天下的,只可惜最后被我爹他们一众老臣力谏不可,改主意了。所以,该判死刑的一个都逃不了,秋后问斩的话,算算日子你还有半年多的牢饭要吃,如果你觉得寂寞,我不介意隔三差五来陪陪你。” 江清雨冷笑,“不就是唐远幡然醒悟知道对你好了,捡别人玩剩下的破鞋,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这些话,并不能激起徐嘉的怒意,“你和他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不该发生的事,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毕竟对我而言,这些都不重要,我嫁入唐家的目标,从来都是你。” 这话莫名让人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江清雨阴着脸,“你什么意思?” 徐嘉唇角微微上扬,“男人盯着你,是因为贪图你的美貌,那你猜,我盯着你,为了什么?” 江清雨被她那双眼睛盯得有些喘不过气,身子往后缩了缩,嘴上却硬,“你以为随随便便说两句话我就能怕了你不成?不过是我当初亲自为唐远选的一条看家狗罢了,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什么东西!” “自作孽不可活,说的大概就是你这种人。”徐嘉淡淡道:“你把我选进来为你铺路,那我就为你铺一条黄泉路,你把我当傻子,其实在我眼里,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脑子不好,眼睛也瞎,选谁不好,偏要选一个活了两辈子的人,我熟知你接下来的一举一动,你却还在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能斗赢我,真是傻的可爱呢。” 话完,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间牢房,是我为你安排的最终归宿,当然了,如果你实在按捺不住想男人,我还可以帮你申请一只木驴,监牢里的木驴,可比外面那些男人厉害多了。” 江清雨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句“活了两辈子的人”上,当下再看徐嘉,宛如看到厉鬼,她再也笑不出来,面上露出惊恐色,抓起一把稻草就朝她扔来,“你到底是人是鬼?” 徐嘉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从地狱爬上来的,你说是人是鬼?” “徐氏!”江清雨后背直冒冷汗,“你究竟想怎么样?” “别紧张,我只是来陪你聊聊天。”徐嘉道:“顺便把囤积了两辈子的话都说给你听。” “我不听我不听,你滚,滚出去!”江清雨捂住耳朵,吼得歇斯底里。 徐嘉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样子,想到上辈子自己临死前从她脸上看到的那抹得意,心中觉得无比畅快。 …… 之后的几天,徐嘉每天都会打通关系去探望江清雨,她也不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有意无意地提醒对方,自己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江清雨手上沾染过人命,她最大的弱点是怕鬼。 早在第一天徐嘉说出自己活了两辈子的时候,就已经让她心智大乱,接下来都不用徐嘉怎么刺激,只要随便在她眼前晃晃,就能致使她成夜成夜地做噩梦。 徐嘉接连来了五天。 第五天夜里,监牢那边就传来消息,江清雨死了,死的时候双眼瞪得老大,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可谁也不清楚,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575、挫骨扬灰(1更) 江清雨是唐府家眷,这边最先得到的消息。 “死了?” 唐远眉头深锁。 他在担心徐嘉。 那天自己才去求了她,没过几天江清雨就死了。 直觉上,这事儿一定和徐氏有关,如果衙门的人查到什么,那徐氏岂不是…… 想到这儿,唐远看向报信的小厮,“知不知道怎么死的?” 小厮道:“听我那当狱卒的亲戚说,江氏接连几日都跟疯了似的,一到夜间就被噩梦惊醒,鬼哭狼嚎,他们进去看过,江氏见谁就让谁滚,我亲戚说,地牢里阴气重,江氏没准是沾染了什么脏东西,最后活活给吓死的。” “确定不是人为?”唐远试探着问。 “这个小的倒是没问。” 唐远放心不下,隔天特地托人去打听,得到的结果与小厮所描述的相差无几--徐嘉的确是去看过江清雨,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对江氏做过什么,江清雨的死最后被归结为失心疯。 她本就是杀人入狱,判决为明年秋后问斩,提前死了也没掀起多大的波澜。 唐远自然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他能落到今日这般田地,江清雨是最大诱因。 更何况,江清雨竟然敢亵渎祖父,亵渎德高望重的当世大儒,便是死了,他也不能让她得安宁。 于是江清雨的尸体被送出来后,落入了唐远手里,他亲自将她挫骨扬灰。 做完这一切,唐远才开始分出精力来让人去找祖父。 他过了年就要去宿州赴任,想在那之前摆平家里的所有事。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盼着老爷子回来主持大局、唐远私底下让人找寻的时候,一封信悄无声息地被送到了唐府。 是唐老爷子的笔迹,上面说他这些年游历了大江南北,心境逐渐淡了,晚年打算遁入空门,为自己,也是为儿孙祈福。 至于在哪个寺庙修行,他半点都不肯透露。 才一个早上,这件事就让唐氏几房的人炸开了锅。 要知道老爷子是唐氏一族的门面,是顶梁柱,唐氏子弟在外能被人高看几分,靠的全是老爷子和上头几位先祖带来的无限荣光,如今他说出家就出家,这不是坑千坑万坑儿孙吗? 为此,几房的人吵吵嚷嚷,揪着唐远不放,纷纷要求唐远这个下任家主亲自去把老爷子请回来。 唐远坐在前厅,手中还捏着老爷子的亲笔信,耳边是几房叔叔婶婶和同辈兄弟们的争议声。 然而他自始至终没开口说一句话,目光锁在老爷子的字迹上,若是仔细看,能看到他唇角肌肉在微微抖动。 祖父哪是遁入佛门,他是因为无颜面对儿孙,自己先寻个地方自尽了。 之所以撒这么个谎,一来是不想让家里人担忧,二来,为他死后不入祖坟寻了个毫无破绽的借口。 江氏这贱人,害了他兄长不说,如今连他祖父都被逼到这般境地。 周围的吵嚷声还在继续,唐远红着眼眶站起来,语气低沉,“都别吵了!” 这一声极具威慑力。 厅堂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他身上。 唐远将祖父的信封存起来,扫了众人一眼,“既然这是老爷子晚年的心愿,那就遂了他吧,不管他身上有多少光环,能给后辈带来多少好处,那都是他自己的。人在家时不见你们有多孝敬,如今他选择了别的路,你们一个个倒是想法多,都有话要说是吧?那今儿就一次性说个够,谁先来?你,你,还是你?刚才我见你们三个说得最义正辞严了,站出来,说给我听听,你们想如何?” 他目光森冷,带着众人从未见过的严肃。 被指中的那三人脖子往后缩了缩,其中一人道:“那么凶做什么?我们还不是担心老爷子年纪大了,一个人在外面遇到危险。” 唐远冷笑一声,“既如此,那我安排你个任务,一会儿收拾收拾东西出京城,把大江南北的寺庙都翻个遍,直到把老爷子带回来为止。” 那人悻悻闭了嘴。 老爷子的性子,家族上下谁不知道,他一旦决定了要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先不说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哪修行,就算真知道了,老爷子恐怕早就落发为僧,怎么可能说回来就回来? 见没人敢在说话,唐远深吸口气,“此事不必再提,大家都散了吧。” 唐家礼教或许在曾经的唐远和江清雨身上没起到多大作用,但对于其他几房的人而言,是万万不敢违背的。 因此即便是身为长辈,唐远的叔叔婶婶们在面对下任家主时也不敢随意发言,最后只能依照他的吩咐默默退下。 等几房的人都散去,乔氏才一脸愁容地看向唐远,“老二,你真打算遂了你祖父的心愿让他晚年青灯古佛?这要是让外头人知道,还不定怎么骂我们这些做小辈的不孝敬他呢!” 人都没了,还能如何?唐远压下眼眶中的酸涩,“祖父是这个家性情最为通达的人,他有自己的想法,咱们又何必强人所难,他喜欢清静,喜欢佛门,就随他去吧,都上年纪了还被儿孙管束着,他心里不会好受。” “那你呢?”乔氏又问:“你怎么办?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你总不能就这么晃着吧?要不等这事儿平息下去,娘再给你物色个好姑娘,你好好对人家,争取早日为唐家开枝散叶。” “再说吧。”唐远暂时没有再婚的打算,想到那个不明身份的侄子,他叹口气,“等我去了宿州,你们好好培养咏儿,若是他能学好,将来便做我的接班人。” 乔氏瞅着儿子眉眼间那层郁色,“其实我这当娘的看得出来,你对徐氏并非无情,你说你这倔性子,怎么就不肯给她服个软呢,徐氏多好一媳妇儿啊,她在咱家的那些日子,上上下下都给你打理得井井有条,将门能教出这样的女儿来,那还真是打着灯笼都没处找。” 只可惜,打灯笼的是个瞎子。 唐远苦笑。 放着贤妻不要,去招惹一个低贱货色,也活该他这辈子做什么都不顺。 见乔氏还想再说,唐远道:“娘,以后别再提徐氏了,她的确是好,无奈儿子没那本事赢得她的心,事情闹到这份上,已经不是我服不服软的问题,夫妻之间若是离心离德,日子也不会久长。” 乔氏就两个儿子,死了一个,如今只剩一个,她怎么可能真的撒手不管,想了想,还是开口,“等明年你去了任上,要是有看得上的,就找个续了弦吧,娘还等着抱孙子呢。” 唐远:“不是已经有了一个?” 乔氏哼声:“那是你大哥家的,能一样吗?” 唐远心知躲不过当娘的催婚,只好假装先答应下来,“那也得等我到了任上再说。” -- 宋府。 武举榜单已经下来,云六郎一行人原本打算尽早动身回苏州,岂料薛炎在这节骨眼上突然病倒。 他自小体弱,是娘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这些年在外家,虽然日日用上等药材温养,却也仅仅是勉强能让他像个正常一样能跑能跳,太过剧烈的动作,以他的体魄压根就支撑不住。 此次入京,云淮是没同意他跟着来的,薛炎非要随着小舅舅四处跑,对着云淮软磨硬泡了许久才勉强征得同意。 云淮身边有两名弟子尤为出众,云十三和云十六。 云十三擅长用毒,云十六擅长医术。 二人都跟着云淮入了京。 云十三是为了有备无患,云十六则是专程给薛炎调理身子的。 入京这么些日子,一直都调养得不错,无奈前天一场大雪下来,薛炎在外面多待了会儿风寒入侵,带出了旧疾,因此病得格外严重。 576、和离了对彼此都好(2更) 原本这种情况,薛炎更不能随便外出见风,可他们来宋家的时间够久,云淮心下十分过意不去,思量一番亲自去找宋巍辞行,打算带着外甥去住客栈,歇息几日再启程南下。 结果被宋巍拦了,“阿炎病得不轻,你这么做对他没好处,更何况客栈只是个供人歇脚的地方,有诸多不便,云六郎若是不嫌弃我们家条件差,不妨继续留下来,等阿炎的身子养好了再说。” 于是云淮只得点头应下,知道若是直接给银子宋巍和他夫人温氏都不会接,他让人去置办了不少东西,有取暖的炭,有做冬被的上等棉、京中时兴的料子、厨房里的一应干货…… 温婉得知以后有些好笑,跟宋姣说:“平日里瞧着云六郎飘逸出尘的,没想到竟然还是个居家好男人,他让人置办的那些东西,换你三叔都不一定能想到。” 宋姣点头附和,“前儿丫鬟们还跟我玩笑呢,说云六郎虽然看着面冷,但其实是个心热的,他从不亏待手底下的人,也从不轻易板下脸来训斥谁,可就是……就是长得太仙了,让人不敢随意靠近。” 温婉还是头一次听人把“仙”这个字用在男子身上,可一想到那个人的容颜,又觉得这么形容再贴切不过。 —— 前些日子被唐府的一堆糟心事儿绊住了脚,徐嘉没空想别的,如今跟唐远一刀两断回了娘家,她闲暇的时间越来越多,掰着手指头算算,云六郎应该快要回去了。 外面还在下着雪,徐嘉披上斗篷,抱着暖手炉去了嫂嫂宋芳院儿里。 宋芳手里捧着本书,正在给他们家的小龙凤胎讲故事,见徐嘉进来,笑着让她坐,然后递了个眼色给徐静博和徐静仪,“怎么不叫人呢你们俩?” 原本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的两个小家伙马上坐直了身子,冲着徐嘉异口同声地喊,“小姑姑~” “真乖。”徐嘉捏了捏侄子的小胖脸,问他,“刚才干嘛呢?” “娘亲讲故事。” 仍旧是异口同声的回答,又软又糯,听得人心都酥了。 这俩小家伙虽然长得不一样,可每次做点什么都喜欢一块儿来,常常让人啼笑皆非。 “讲什么故事呢?说出来姑姑也听听。” “说、说一只乌鸦和狐狸。”徐静仪拧着小眉头,“乌鸦说什么来着?” 她答不上来,就拿眼睛去看哥哥。 徐静博和妹妹对视一眼,显然俩人都没记住娘亲讲的故事,只好异口同声对着姑姑道:“乌鸦说它忘词儿了。” 徐嘉:“……” 她没忍住,笑出声来。 唐家也有个小人儿,比他俩大不了多少,徐嘉只觉得那小人儿不撒泼的时候还挺可爱,但比起自家这俩侄子侄女来,到底少了一股子让人心酥的萌态。 宋芳合上书,瞅了眼这对不让人省心的儿女,“我这嘴巴都说干了,你们俩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行了嫂嫂。”徐嘉道:“他俩能乖乖坐在这儿听你讲故事,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一个不留神就把屋里翻个底儿朝天,你就偷着乐吧。” 小孩子拆家的本事,进宝刚会走路那会儿宋芳就已经领教过了,如今应付自家这两个,倒还不算吃力。 她把书搁在炕桌上,端起热茶来喝了一口,问徐嘉,“唐家来的聘礼都退回去了?” “退了,一件不留。”徐嘉如今是无事一身轻。 宋芳见她那一脸解脱的样子,不免发愁,“你这刚成亲就和离,想没想过以后怎么办?” 徐嘉道:“我以后啊,就赖在家,让哥哥嫂嫂养着。” 知道徐嘉是在开玩笑,宋芳却没那心思,她着实是为小姑子担忧。 原以为唐远是个好的,谁成想一个月就闹出那么多事儿来,简直比戏台上演的还要曲折离奇。 时下女子和离后虽然还能再嫁,可和离过的妇人,名声多多少少受到影响,哪怕小姑子是侯门贵女,要想再挑个好的也不是件容易事。 其实关于再嫁的问题,这些天徐夫人没少跟徐嘉说,她耳朵都快听起茧子来了,怕嫂嫂再跟自己长篇大论,当即开口道:“嫂嫂好久没回娘家了吧,咱们今日去那边儿坐坐,如何?” 宋芳不解地望着她,“怎么突然想起来去宋府?” 徐嘉面色坦然道:“我还是唐家二奶奶那会儿,舅爷对我多有照拂,如今我和离了,怎么着也得给人一个交代吧,我要这么不声不响的,人嘴上不说,心里能没点想法吗?” “这话倒是在理。”宋芳点点头,“可今儿雪大,要不等改天雪停了,我把静博和静仪都带上,特地去看看他们外祖母。” 徐嘉去宋家是有目的的,她没办法挑日子,索性回道:“嫂嫂要是不方便,那我一个人去吧,反正只是跟舅爷他们解释一下我和唐远的事儿,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宋芳想了想,还是把徐静仪和徐静博交给奶娘和丫鬟,自己换了身衣裳陪着徐嘉去往宋府。 今年的雪虽然来得慢,下得却不小,刚清扫完的路面,不多会儿就铺了厚厚一层。 坐在车厢内,隔着厚厚的车帘都能听到外面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 外出行人少,街道上格外安静。 马车在宋府侧门停下的时候,徐嘉没有急着进去,她上前向门房打探,“你们家那几位客人还在不在?” 门房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徐嘉清清嗓子道:“就是云六郎他们,我……我有点事想请教那位擅长用毒的公子。” 门房恍然大悟,“原本要走的,无奈薛少爷突然病倒了,云家主不得不在府上滞留,姑奶奶若是要找他们,不如先等等,容小的进去通秉一声。” 徐嘉和离后,宋家这边对她的称呼便依着侯府来,唤一声“姑奶奶”。 “不必。”徐嘉摆了摆手,“我要先去见夫人,你通传去青藤居即可。” 门房应了声是,转身小跑着去往二门,再由二门婆子去通知温婉。 天气冷,温婉哪也没去,早起便待在自己屋里,房梁上栓了悠车,小奶娃柒宝裹着厚厚的包被躺在里面,没人陪她玩她就吐泡泡,时不时地咿呀两声。 温婉歪在炕上看了会儿话本子,有些犯困,正想眯一眯,云彩进来道:“夫人,唐……”似乎意识到称呼有误,忙纠正过来,“二门上的婆子说,徐姑奶奶来了。” 温婉一听,睡意顿时消散大半,“快把人请进来。” 徐嘉和唐远的事最近闹得沸沸扬扬,她一直想找机会问个仔细,无奈自家府上事多,柒宝又太小,丢不开手,她只能待在家里胡乱猜想。 徐嘉和宋芳进来的时候,温婉刚把话本子收起来,站在悠车边轻轻晃着里面的小奶娃。 听到脚步声,她松开手回头,没料到宋芳也跟着,有些意外,“雪这么大,你们俩怎么突然过来了?” 徐嘉面露羞窘,“柒宝满月宴那天以及之后唐咏被毒哑我上门来求医,给你们家添了不少麻烦,如今我跟唐远和离了,就想着过来赔个不是。” “赔不是倒不至于。”温婉道:“不如你跟我说说你和唐远之间到底怎么了,还有,为什么外面会有人传言唐远纳妾,而且纳的还是……这应该是谣传吧?” 宋芳下意识看了徐嘉一眼。 徐嘉想都没想就摇头,“是谣传,唐远已经在公堂上解释清楚,他只是为了抓到杀害他大哥的真凶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该报的仇都已经报完,徐嘉没打算再在背后捅唐远一刀,毕竟从和离那一刻开始,他们俩之间已经形同陌路,就好像她不希望和离后唐远到处跟人说自己的不是,她也不想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种人处处败他名声。 “那既然是场误会,你们俩怎么还和离了呢?”温婉十分不解。 “唐远为了把江氏送入大牢自损名声,已经没办法在翰林院待下去。”徐嘉心平气和地解释,“他即将被外放去宿州,不忍心拖累我,所以提出和离。” 温婉嘴角微抽,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成亲和离跟闹着玩儿似的? 徐嘉垂下眼睫,“其实经历过这些事,和离了对我们彼此都好。” 577、崴脚(3更) 两个人过日子的事儿,其实旁人还真插不上嘴,温婉只是单纯觉得他们俩从成亲到和离的时间隔得太短,有些意外。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时间越短,越能说明徐嘉和唐远之间其实存在着很大的问题,所以才不得不以和离作为这段婚姻的终结。 不过这些,温婉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她没问出来,随便聊了几句就把注意力转到宋芳身上,问她怎么不把一双儿女带来,那俩小家伙好久都没见姥姥了。 宋芳道:“想带来着,天儿这么冷,怕冻着,生病的孩子本来就难照顾,要是一下子病俩,那还不得要了我的命?” 温婉说行吧,你不带孩子,自己总得去看看当娘的。 于是宋芳在温婉这边坐了会儿就带着徐嘉去往隔壁荣安堂见宋婆子。 徐嘉跟唐二爷和离的事,宋婆子听人说了,见着徐嘉,安慰了她几句,说她乃堂堂侯府嫡女,想要什么样的夫婿挑不到,犯不着心急,离了一个,大把的在后面排队呢。 徐嘉以前就知道宋家这位老太太不一般,今儿总算是开了眼界,她没敢应声,只是附和着笑笑,问了老太太的安,之后等人母女俩唠家常的时候找了个借口出来。 雪没停,她撑了伞顺着林荫小道一直往前走,在万卷书斋外面顿住脚步,刚要进去,就碰到阿贵出来。 阿贵很意外会在这地儿见到徐嘉,当即垂下头,作揖行礼,“夫人。” 徐嘉回忆起满月宴那天自己初见他时的情形,忽然问:“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阿贵:“……对,不知夫人今日可有空?” 徐嘉四下瞅了眼,除了书斋里面隐隐传来的读书声,外面没人,她道:“什么事你直说吧。”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阿贵的头脸上已经落了几片雪花。 徐嘉见状,把自己手中的伞挪了一半过去。 阿贵有些不自在,“要不,还是进书斋吧,学堂旁边有个偏厅,不会打扰到进宝少爷念书。” “好。”徐嘉也觉得自己给他撑伞有些不像样,跟着阿贵走进书斋,路过讲堂外面的时候,她好奇地透过窗棂往里瞟了一眼,目光却被一抹白影吸引过去。 男子一身冷白广袖交领长袍,袖口隐隐能看到正反相勾的小云纹,他坐姿端正,背影挺直,乌发垂于肩后,像是谁不小心在雪地上泼了一碗墨,两种极端的颜色,衬得他的侧颜多了几分仙气,让人由衷觉得赏心悦目。 徐嘉站着没动,她在考虑自己如果直接开口讨要,能从他手中拿到那只玉镯的可能性有多大。 里面的人似有所感,偏头看来,湛黑的视线撞上她过分明显的目光。 徐嘉刹那回神,明明今日份的小心机还没开始,她就已经觉得心虚了,急急挪回眼,佯装镇定地跟着阿贵去往偏厅。 收了油纸伞进去后,徐嘉小声问他,“云六郎怎么会在进宝少爷的学堂里?” 除了云六郎和进宝,似乎还有别人,只不过方才徐嘉的所有注意力都被那抹惹眼的白影夺去,以至于自动忽略了其他几位。 阿贵道:“云六郎身边那两位医毒公子见了我们家少爷这症状,说有的治,只不过需要观察一段时日,正巧今日没事,他们就来听课了。” “原来如此。”徐嘉寻了个位置坐下。 阿贵问她,“夫人要不要喝茶?我去烧水。” “不必了。”正事要紧,徐嘉直入主题,“你找我,是不是为了那块血玉佩?” “正是。”阿贵解释道:“其实您来参加满月宴那日,宋夫人让您看的血玉佩是我交上去的,我的本意是为了物归原主,却不想让您误会了。” “误会什么?” “大概十年前,我从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小姑娘身上扒了一块玉佩,打算拿去当掉换钱给我娘治病。”阿贵没看她,垂着眼皮径自往下说,“后来被路过的宋大人撞见,他逼着我把玉佩还给原主,等我回去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已经被家人带走了。” 他这么一说,徐嘉脑子里就慢慢浮现了当年自己在大街上丢失血玉佩的情形,“然后呢?” “然后我没还,把玉佩换成钱,回到家才发现我娘已经死了。” 他一面说,一面拿眼睛去瞥徐嘉的反应,见对方面上一派平静,他才又继续道:“再然后,我想办法筹到钱把玉佩赎了出来,想物归原主,却发现再也找不到那个小姑娘。” 徐嘉总算是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此说来,你是个小偷?” “我……” 见他无从辩驳,徐嘉好笑,“不过小偷当成你这样,也真够失败的。” 阿贵没再说话。 徐嘉只会对仇敌咄咄逼人,眼前这位作小厮打扮的少年,虽然曾经偷了她的东西,浑身上下却没有一点贼样,“你那时候是第一次偷东西吧?” 被正主一语道破,阿贵挺不好意思,不过好在他脸厚,不至于怯场,点头过后坦然承认,“是。” “难怪。”徐嘉手指无规律地敲了敲手边茶几,“本来嘛,一块玉佩而已,丢了就丢了,都已经过了十年,我再跟你计较也没多大意思,只不过,那块玉佩对如今的我而言可能会有大用,所以如果玉还在你手里的话,能不能还给我?” “本来就是夫人的,自当该还给您。” 到底是心中有愧,在面对徐嘉的时候,阿贵平日里的那股子傲气和独有的性格都不见了。 话完,他伸手从怀里把玉摸出来。 上次满月宴之后,温婉找不到正主,把玉佩交给了宋巍,宋巍又还给阿贵,阿贵便像以前那样,用一块丝质帕子小心地包住玉佩贴身藏着。 等丝帕全部打开,阿贵走上前,双手呈给徐嘉。 徐嘉的目光落在血玉上。 满月宴那天她就看出来跟自己丢失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可血玉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出现,她不好贸然带走,如今兜了几圈,终于又兜回自己手里。 她拿过玉佩,想起外祖母临终前的嘱咐,说这是件宝贝,让她务必要好好收着。 那时候徐嘉还小,不明白这块玉的特殊之处在哪。 后来长大些,她知道了血玉比一般的玉都难得,正宗血玉更是价值连城。 再后来,也就是前些日子,她从云十三口中得知,原来凤血玉和他们家祖传的那只镯子一块儿佩戴能起到强大的镇静安神功效,日子久了不仅能缓解身体上的一些小病痛,还能克制抑郁。 然而徐嘉找人打听过了,玉石想要达到如此神奇的效果,最好是做成手镯戴在腕上。 也就是说,就算她手里的是正宗凤血玉,拿去给她娘佩戴也不一定能起到作用。 “谢谢。”徐嘉收了玉佩,抬眼看向门外,雪瓣变小了些。 跟在许登科身边那么多年,阿贵不是没眼色的人,看得出徐嘉有些心不在焉,他当即提出告辞。 听到他的声音,徐嘉才晃过神,颔首,浅浅一笑。 阿贵没再多留,今日学堂里多了几位大人物,他得回去替自家主子招呼着。 等阿贵走远,徐嘉才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门外,立在墙边的油纸伞顶端在地上洇开一团水渍。 隔着一个转角,旁边就是学堂,偶尔有几声咳嗽传来。 徐嘉听出,那不是云淮的声音。 大概是云十三和云十六这二人中的一位。 她伸手拿起油纸伞,正在犹豫要不要假装路过学堂外。 正在这时,学堂门被人推开,徐嘉的余光瞥到一抹白影,她当机立断撑着油纸伞往下走,然后因为打滑,一下子摔倒在被冰雪覆盖住的石阶上。 一同走出来的,还有云十三和云十六。 云十三跟徐嘉比较熟,见状惊呼一声,“夫人,您没事儿吧?” 说着,人也跑了过来,伸手要搀扶她。 徐嘉没让他扶,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我自己能行。” 她撑着石阶自己站起来,脚踝处真真实实的疼痛让她不由倒吸口冷气,额头上有薄汗沁出。 云十三道:“夫人是不是脚崴了?” 徐嘉耷拉着眼皮,点点头。 如何在短时间内让自己受伤,对于她这个习武之人而言并不难。 云十三不敢随意扶她,开口道,“这么着吧,您先等等,我去叫个丫鬟来。” “谢谢。” 徐嘉笑着,余光瞥了眼不远处。 云淮没走,对旁边的云十六说了句什么,云十六很快撑着伞出了院门。 云淮仍旧立在原地,投过来的目光邃远沉静,让人捉摸不透他此时的心绪。 578、她若是想要,自己会上门取(4更) 不多时,云十六就带了外院的一个丫鬟过来。 知道这位是徐家姑奶奶,丫鬟分外恭敬,行了个礼便上前扶着她。 徐嘉的确是崴了脚,如果换做平时,她没这么娇气,但今日不一样。 被丫鬟扶着的时候,她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然后膝盖一软,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到小丫鬟身上。 丫鬟没想到她伤得如此严重,扶她的动作显得有些吃力,说话都不怎么利索,“夫、夫人,您要实在疼的话,不如奴婢背您。” 徐嘉暗暗好笑,就她这小身板儿,连扶自己都扶不稳,怎么背? 她咬着唇摇摇头,脸色因为疼痛显得过分苍白。 云十三只能向云十六投去责怪的眼神,“你不是去叫人吗?怎么只叫了一个来?” 云十六只好又往外跑了一趟,再回来时,身后跟着两名膀大腰圆的婆子。 其中一个过来后直接在徐嘉跟前蹲下,“姑奶奶,还是老奴背您回去吧。” 徐嘉顺势趴在她背上,丫鬟给二人撑伞。 婆子起身的时候,徐嘉腰间的血玉佩顺着她腰际滑了下来,地上都是雪,因此玉佩落下时没发出任何声响。 徐嘉像是不知道自己遗落了物件,双手攀在婆子的肩上。 等经过云淮旁边的时候,她突然侧过头,冲对方笑了下,“方才多谢云家主了。” 云淮淡淡颔首,“夫人没事就好。” 徐嘉几人离开后,云淮刚要转身,目光被石阶下的一抹血色所吸引。 他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一枚正宗的凤血玉佩,一半埋入雪中,一半露在外面。 云十三也是刚看到,惊叹道:“竟然是凤血玉,可惜了,已经被做成玉佩。” 云淮弯腰将玉佩捡拾起来,轻轻拍去上面的雪粒子,本想让云十三拿去还给徐嘉,想到什么,又改了主意,将其收入袖中。 云十三小声问:“家主,不还给徐夫人吗?” 云淮回了句让他完全不能理解的话,“她想要的时候,自然会主动来取。” 挠挠头,云十三目送着家主远去的背影,一脸茫然。 —— 婆子把徐嘉背回温婉院里。 温婉听说徐嘉崴了脚,觉得十分不可思议,笑着打趣,“要说是芳娘走路不小心崴到脚我还相信,可这事儿换在你身上,怎么想都觉得有点不对劲。” 徐嘉面不改色,“天这么冷,地上又结了冰,我就算是铜墙铁壁也难免栽跟头。” 她说着,弯下腰要去揉受伤的位置,被温婉拦住,“你先别动,我让人去请秦奶娘,让她好好帮你看看严不严重再进行处理。” 徐嘉被挪到软榻上躺着,等温婉翻找来一床毯子给她盖上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问:“你们家奶娘还有这本事?” 温婉道:“三个奶娘里面,就数秦奶娘最能耐,按摩手法老道,能给婴儿揉肚子,还能给人正骨,跌倒扭伤什么的,她都有经验。” 听着是挺有本事,可脚踝处的伤势究竟如何,没有人比徐嘉本人更清楚,她看向温婉,小声道:“其实我自己能处理,就不必麻烦旁人了吧?” “你都让人背回来了,不看看怎么行?”毕竟是在自家府上伤到的,温婉不可能真的不闻不问,坚持要让秦奶娘来给她看。 “我真没事儿。”徐嘉不知道要怎么跟温婉解释,只能找个蹩脚理由:“你也说了,我是习武之人,以前常常会碰到这种情况,我知道怎么处理。” “真不用?” “不用,我休息会儿就好。” 温婉只能打消让秦奶娘过来的念头,坐下来陪她说话。 宋芳还在荣安堂,宋姣在自己院里,眼下青藤居就温婉和徐嘉两位主子。 不多时,玲珑端了热水进来,“听说姑奶奶崴了脚,要不泡一泡吧?” “刚崴了脚不能泡,让她先躺一躺。”温婉抬手,让玲珑退下。 宋芳从荣安堂回来的时候,徐嘉已经睡了过去。 “嫂嫂,嘉妹妹没事儿吧?”宋芳看了眼小榻上的人,压低声音问坐在火盆边的温婉。 “应该不算严重,否则她也不能睡得这么安稳。” “这丫头真是……”宋芳低声咕哝,“怎么这么不小心。” 温婉闻言,看向徐嘉安睡的容颜,想到方才下人跟她说,是在书斋找到的姑奶奶。 好端端的,徐嘉去书斋做什么? —— 徐嘉一觉睡到下晌都没能等到云淮的人来送玉佩,她拧着眉头,难道当时玉佩掉得不够显眼没被发现,还是被别人给捡走了? 想到有这种可能,徐嘉顿时坐不住了,提出要外出一趟。 宋芳不让,“你都一瘸一拐的了还跑出去做什么?有事儿直接让下人去办就是。” 徐嘉叹了口气,“嫂嫂,要不你帮我跑一趟,去进宝少爷读书的院子里看看有没有一枚血玉佩。” “血玉佩?” 宋芳还在回想自家小姑子有没有这玩意儿,就被徐嘉打断,“对,可能是先前我摔倒的时候遗落了,回来才发现不见。” 见她神情不似作假,宋芳忙站起身,“那你等等啊,我这就去。” 话完,披上斗篷抬步出门,温婉让云彩和玲珑跟上。 三人到进宝的书斋走了一趟,又是铲雪又是扫地,都快把院儿里翻个底朝天了还是没能发现徐嘉所说的玉佩。 宋芳无功而返,如实告诉徐嘉,说书斋院里压根就没有玉佩,还问她是不是记错,兴许玉佩是在别的地方不见的。 徐嘉“哦”一声,“那我待会儿去问问云十三,当时他们就在现场,没准看到了也不一定。” 579、拐着弯地留人过年(1更) 徐嘉嘴上说着去问云十三,事实上直到离开宋府她都没再提及此事。 宋芳搀扶着她上了马车之后才恍然想起来,“你先前不是说了要去找云家人问问玉佩的事儿?” 徐嘉指了指自己崴伤的脚,“我都成这样了,改天吧。” 睡着那会儿温婉给她冷敷过,其实已经没那么疼了。 宋芳往她后腰处垫了个软垫让她靠着,这才道:“等回去再热敷一次抹点药,应该没什么大碍。” 徐嘉靠在楠木后壁上,盯着马车顶棚看了会儿,缓缓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的宋芳,“嫂嫂,你说爹这个人如何?” 宋芳心下有些尴尬,“你怎么突然这样问?” 她就是个外面嫁进来的媳妇,没道理也没立场去评价公公,更何况,还是当着小姑子的面。 徐嘉笑了笑,摇头说没什么,之后便敛了思绪,二人一路无话。 —— 云淮听说徐嘉已经离开宋府,把那枚玉佩递给了云十三,让云十三以他自己的名义上交给温婉。 于是这枚血玉佩,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温婉手里。 有些内情,温婉并不知道,她只是瞧着徐嘉白天很紧张那枚玉佩,于是隔天就让人送到镇西侯府。 徐嘉拿到玉佩的时候还有些恍神,随即便问送东西的那名小厮,“知不知道是谁捡到的?” 这位小厮是外院打杂的,哪懂主子们的事儿,他只负责跑腿,闻言想了会儿,推测道:“应该是别的下人捡到,之后交给了夫人。” 宋府下人训练有素,应该不会有谁手脚不干净,她昨天从遗落玉佩到离开宋府,中间隔了好几个时辰。 如果真是下人捡到,她不会空手而归。 而昨天最有可能捡到她玉佩的,无非就那么两三个人。 徐嘉猜到自己的玉佩可能在那人手中辗转了一夜,她浅浅弯起唇角,冲跑腿的小厮道了谢,又让人给了赏钱打发回去。 —— 而宋府这头,薛炎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他祖父薛尚书就亲自找上门来。 适逢宋巍休沐,亲自招待了他。 薛尚书自进门开始,一张老脸就绷着,尤其是见到云淮,那面上的颜色简直能用阴沉二字来形容。 都不等云淮说句话,他开口就问,“既然来了京城,为何不把阿炎带去尚书府?” 云淮落座,相比较薛尚书的满嘴火药味,他的声音轻缓悦耳,“此番入京是为了送几位弟子来考武举,人太多,不好上门叨扰。” 薛尚书冷哼,“宋府都住得,偏偏我尚书府住不得?云淮,你可别忘了,阿炎是我孙子。” 云淮没打算当着宋巍的面跟薛尚书吵,况且这种事也没必要,他颔首,“等阿炎的身子骨再好些,我会带着他亲自上门向您辞行。” “辞行?”薛尚书一听,老脸更难看,“明知他身子不好,你还打算大冷的天带着他奔波南下?” 云淮听出薛尚书有意让孙子留下来,他没做强求,“既如此,那我便等开春再来接他。” 薛尚书又是一声冷哼,“我薛家的年夜饭能毒死你们不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南下。” 云淮:“……” 距离把外甥女银欢带走至今也才不过半年多的时间,他竟不知,薛尚书又多了一条喜欢拐弯抹角留人过年的癖好。 不过,现如今才刚刚冬月上头,距离过年还太早,他这次离开的时间太久,已经堆了不少事,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 “若是您放心不下,我会让云十六留下来给阿炎调理。” 云淮的语气不算热络,但也不算过分冷淡。 再怎么说,薛尚书都是欢儿和阿炎的亲祖父,只要对方不过分,该有的尊重,他还是会给。 没把人留住,薛尚书面子上多少有些挂不住,迅速换个话题,仍旧板着脸,“欢儿呢?她去了江南这么久,适应不适应?” 云淮道:“任何事都一样,日子一久就习惯了。” “你给她相看人家没?”在云淮跟前,薛尚书还是头一次这么多话,“欢儿年纪不小了,就算不能马上成亲,总得先把亲事给定下来。” 云淮颔首,“尚在物色。” 其实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而是薛银欢不肯,刚去江南的那段日子,她基本陷入了一种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状态,寡言少语,即便是后来因为阿炎的陪伴有所缓和,当云淮提及给她相看,她也是再三拿她爹的死来搪塞。 问完想问的,薛尚书坐得有些尴尬,等宋巍挑起话头,他才突然想起来道声恭喜。 这次西征军能一举歼灭西岳,徐光复和苏擎虽然占了头功,神兵司这边却也功不可没,因此当日在金銮殿得到封赏的不仅仅是徐光复和苏擎二人,还有神兵司领着要职的那几位。 宋巍原先为正五品神兵司司丞,跳了半阶直接升一级,现如今为正四品太常寺少卿,兼管神兵司。 而对于神兵令陆老侯爷,光熹帝终于照着先太后的遗嘱,封为敬国公,其长子陆平舟为世子。 太常寺掌管着皇家宗庙祭祀,为九卿之首,宋巍的官职是少卿,地位仅次于长官太常寺卿。 宋巍从科考入仕至今,也不过才将近五年的时间就因为屡立奇功而升到正四品,已经是当今朝堂上为数不多的年轻高官,愈发坐稳了同僚眼里他“宠臣”的位置。 不过宋巍为人低调,即便是升了官,也不显山不露水,只是简单和家里说了一声,并未大肆庆贺,谢正想请他喝酒都被他给拒了。 当下听到薛尚书道喜,宋巍拱手,“薛尚书是朝中元老,晚生往后还望您多多提携。” 提及朝廷,薛尚书面上逐渐露出笑意,伸手捋了捋胡须,“宋大人青年才俊能力出众,刚入仕没几年就混到了太常寺,照这势头看,咱们同在六部共事的日子也不远了。” “尚书大人过誉。” 二人你来我往地客套了几句,薛尚书由下人领着去探望薛炎。 前厅只剩云淮和宋巍二人。 云家和薛家有过什么恩怨纠葛,宋巍不清楚,不过他看得出来,云淮不怎么待见薛尚书,薛尚书也不怎么待见云淮,但在刚才的谈话中,薛尚书隐隐有先低头服软的意思。 浅啜一口茶,宋巍看向云淮,“既然薛尚书盛情相邀,何不留下来过完年再走?” 云淮淡笑,“家中小孩多,我离开太久,难免出事。” 老家主带的弟子逐渐出师以后,云淮收的弟子普遍偏小,五六岁的比比皆是。 这个年纪的孩子玩心过重,很难管束,前些日子家中来信,有两位年幼的弟子一言不合打了起来被关禁闭,这也是他急着回去的重要原因。 薛尚书探望过孙子,下晌就让人来接。 薛炎在宋府住了半月有余,薛尚书为表谢意,让管家带了不少礼品来。 宋巍也没推拒,一一收下,随后指派人去客房帮着收拾东西。 傍晚时分,云淮便带着众位弟子和外甥薛炎搬离了宋家去往尚书府,走前特地见了许登科,表示会让云十三和云十六两位弟子留下来,等钻研出治疗方案就来给他医治。 原本热热闹闹的五进宅院内突然变得清静,进宝蔫头耷脑地坐在书案前,瞪了许登科一眼又一眼。 许登科好久才把自己不解的眼神传达过来。 进宝瘪了瘪小嘴,“先生真的要接受治疗吗?” 许登科:“………………治。” 为保证信息的传达效率,他吐出来的字是能省则省。 能用一个字表达清楚的,绝对不会再多吐一个。 进宝不说自己就喜欢先生说话慢吃饭慢对谁还都是一副笑脸的憨憨样子,他抗议道:“那几个人都是江湖骗子,他们治不好你。” 许登科:“………………嘿………………嘿。” 进宝:“……” 580、撞见(2更) 进宝扭头瞅了眼正在做木雕的阿贵,“你家少爷碰上骗子了,你管是不管?” 阿贵头也没抬,“我家少爷是个穷光蛋,身上没钱。” 言下之意,就算云十三他们真的来行骗,也骗不到一文钱。 进宝很不高兴,晚饭的时候跟爹娘告状,说不要这个先生了。 温婉问他,“先生做了什么?” 进宝扭捏道:“先生说话太快会影响我发挥。” 温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进宝是在暗指他喜欢现在的先生,不希望先生变得和普通人一样。 许登科现在的样子,的确有一种别具一格的萌态。 但对于他本人而言,连正常的吃饭和说话都做不到,心里的痛苦可想而知。 即便许登科一向表现得很乐观,但把自己的欢愉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种举动,温婉是不赞同的。 于是她喝下最后一口汤,搁下碗看向儿子,“你不喜欢先生正常说话?” 进宝咬着勺子,没接腔。 温婉又问他,“如果哪天你头上磕了个包,有人觉得特别可爱,不希望它消下去,你高不高兴?” 进宝还是不吭声,眼睛偷偷去瞥旁边的宋巍。 宋巍安静往儿子碗里夹菜,并未反驳温婉的话,显然选择了默认。 进宝耷拉着脑袋,盯着小碗发了好半晌的呆才低低道:“那就让先生恢复好了。” 一旁悠车里的柒宝恰在此时发出咿呀的声音。 温婉眼底泛出柔色,“你看,连柒宝都赞同先生尽快恢复呢。” 进宝哼了哼,“柒宝还是个小奶娃,她什么都不懂。” 温婉十分有耐心,“那你多陪她说说话,日子久了不就慢慢懂了?” 晚饭后,进宝去外院找宋元宝玩,宋巍留在温婉房内说话,提起徐光复和苏擎大胜归京那日在金銮殿上,光熹帝原本想大赦天下,最后被太子和一众老臣给拦了。 温婉疑惑地看向自家夫君,“历朝历代,打赢胜仗、帝王登基这样的大日子,不都是大赦天下的吗?更何况这次还是灭了西岳一个国,本就该普天同庆。” “以前的确会如此。”宋巍说:“今上荣登大宝那年就曾经大赦过一次,结果放出了一批作奸犯科之徒,为了结恩怨,那伙人联手,屠杀了当时就快致仕的某位三朝元老一家上下六十多口人,成了今上登基后的第一庄灭门惨案,这件事在当时引起的轰动不小。” 顿了顿,宋巍接着道:“这次皇上会提出大赦天下,我猜他大概是想借机赦免岳父岳母一家,让陆晏清回来,也让你爹娘带着晏礼归京。因为这次镇西侯和苏大都督能打赢胜仗,有一个人在暗中帮了不少忙。” “谁?” “岳父。” “我爹?”温婉满脸的不敢置信,“他不是应该在宁州吗?” 宋巍笑了下,“你道皇上当初为何敢派苏擎一个没上过战场的临时大将和徐光复一个有过败仗前科的将军去灭西岳?正是因为皇上料准了岳父岳母在家国大义面前从不含糊,就算岳父自己不去,岳母也会逼着他去边境。皇上明面上不待见陆家,事实上,他比谁都盼着岳父岳母能回来,毕竟那是他唯一的胞妹。所以才会暗地里给岳父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这一仗若是打赢,到时候他提出让岳父岳母归京,想来也没人敢说什么。” 提及爹娘,温婉心中一阵触动,“那挺好的啊,太子为什么不同意?” “又绕回先前的话题了。”宋巍道:“大赦天下的风险很大,太子是为了大局考虑。” 温婉还是不解,“那你不都说我爹帮他们打赢胜仗了吗?就算不大赦天下,凭着我爹的功劳,总能给个回京的机会了吧?” 宋巍还是摇头,“岳父当初去边境并非皇上亲自派遣,他师出无名,贸然说他立了功,不仅有违军纪,还会引来诸多质疑。” 温婉听得有些恼,“说了半天,我爹娘还是没办法回京。” 宋巍侧头看她,眸光认真,“想爹娘了?” 温婉没否认,“从那次跟他们相认到现在,已经很久没见,也不知道晏礼长成了什么样子。” 宋巍从小妻的话语间听出了几分对于亲情的渴望,他眼底染上笑意,“要不,我回头写信让他们抽空来一趟?” “这样好不好?” 温婉问出口的时候,想到自己不止一个爹,又摇头叹气,“算了吧,亲生爹娘和养父都在宁州,我若是单独让亲生爹娘来,养父一旦知道,哪怕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会好受,不管是作为养女还是亲闺女儿,我对他们总得一碗水端平,没道理认了亲生的就忘了养育之恩。 所以,我谁都不见了,等相公什么时候有机会带着我荣归故里,我再一一上门去拜访。” 宋巍听她这么说,眼角笑痕流露出几分欣慰,应了声,“好。” 冬天入夜早,夫妻俩说话的功夫,云彩已经进来把烛台和灯罩都点亮。 临走还不忘给温婉和宋巍都续了茶。 暖黄灯光映衬下,男人的五官愈发显得成熟而深邃。 温婉看得有些心动,她把茶杯搁在炕桌上,然后从炕桌的这头跑到另一头,主动挤着他坐下。 宋巍伸手,指尖拂过她头上的钗簪,再顺着她小巧的耳廓滑下,最终落在肩头,哪怕隔着棉厚的衣物,温婉似乎也感觉到他掌心的热度。 温婉顺势偎在他宽阔的胸膛,抬头,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秦奶娘突然打开帘子走进来,对着二人行了个礼,“老爷,夫人,姐儿该喂奶了。” 秦奶娘来的让人猝不及防,温婉挣扎着想坐开一些,肩头男人的手臂力道十足,箍得她动弹不了,温婉面颊微红,垂下脑袋不敢看人。 耳边传来男人低沉温缓的嗓音,“抱过去吧。” 秦奶娘动作利索地把悠车里的柒宝抱起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温婉总觉得秦奶娘离开前往他们这边多瞧了两眼。 等人走后,温婉一把推开他,嗔道:“有人在呢,你害不害臊?” 宋巍看着她又羞又窘的样子,眼儿水润,脸儿红红,他眼梢带笑,搂着她的那只手未有松动,另一只手的指尖在炕桌上敲了敲,像是在提醒她,方才到底是谁先主动。 温婉被男人一个动作堵得哑口无言。 …… 从怀上柒宝到出了月子至今,温婉还没这么累过,她睡着后,宋巍穿戴整齐走出内室,时辰尚早,他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离开青藤居之前,宋巍特地去西厢打算看看柒宝。 柒宝有三位奶娘,钱奶娘、周奶娘和秦奶娘。 其中属秦奶娘最为年轻,才十七八岁的年纪,姿容在三位奶娘里面较为出色,听说是家里死了男人,没钱养活孩子,不得不出来找份差事养家糊口,小时候学了些手艺,人虽年轻,奶孩子却很有一套,柒宝某回肚子胀气啼哭不止,就是她给揉好的。 宋家每个月付五两银子请来的奶娘,自然不能闲着,轮到谁上值,在那个时间段内就得留在房里一直看着柒宝,哪也不能去,三位奶娘的吃食均是厨房特备,十分丰盛。 当然了,白天大多数时候温婉因为想闺女,会把柒宝抱到手边来亲香,那么白天上值的那位奶娘就清闲得多。 今天晚上上值的便是秦奶娘,她吃过晚饭就把小奶娃抱到西厢。 宋巍掐着时辰过来,厢房门没关,大概是小奶娃怕光太亮的缘故,里头只点了两盏壁灯,光线不太明亮。 宋巍伸手掀开落地罩上垂下的珠帘,进门就见秦奶娘还在抱着柒宝喂奶,听到动静,她急急抬头望来,抱着柒宝侧过身的同时赶紧把衣裳扒下来,面上已经羞得通红,低垂着头,“老爷……” 宋巍早在第一时间背过身,脸色不怎么好,声音染了点沉,“不是早就抱过来了,这会儿还在喂奶?” “姐儿先前不肯吃。”秦奶娘的声音又柔又弱,仔细听还带了几分颤抖,像是怕宋巍一怒之下将她给赶出去。 宋巍负着手,深吸口气恢复情绪,“好好照看柒宝。” 交代完,宋巍大步走了出去。 秦奶娘看着他的背影,好久才回过神来。 581、有预感?(3更) 宋巍到外院书房的时候,意外见到两个儿子也在。 宋元宝还没完成学官布置的功课,这会儿正奋笔疾书,进宝就坐在旁边的高凳上耷拉着双腿吃零嘴,小嘴里时不时地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声。 见到这般情景,宋巍眼神变暖,他走过去,伸手在进宝脑袋上敲了敲,“书房禁止带吃食,你倒是吃得肆无忌惮。” 书房门虚掩着,宋巍进来的时候又没发出动静,进宝这会儿才发现自家爹爹来了,他想藏零嘴已经来不及,只能努力咧开小嘴笑,想讨个巧卖个乖,顺便把油纸包里的零嘴递到宋巍面前。 宋巍垂眸一看,是一包酥炸蚕豆,他没接,“这么晚了,还不睡?” 进宝指了指还在专心写功课的宋元宝,说:“等哥哥。” 宋元宝搬回来以后,进宝也爱上了他那张冬暖夏凉的大凉床,才四岁就已经到外院跟哥哥住,每晚都等着宋元宝忙完才一块儿睡。 宋巍闻言,将目光转向大儿子。 换了以往,宋元宝一回来就写功课,这个时辰差不多快要歇息,像今日这样都到睡觉时辰了还在写,倒是少见。 而且从宋巍进门至今,他恍若未觉,连头都不曾抬一下,手上落笔的动作就没停过,明显在赶时间。 见状,宋巍没打扰,把进宝拉到隔壁的小厅里坐。 宋元宝知道当爹的来过,他不是不想理人,是真的在赶时间。 傍晚下学的时候,他被那位热情的林同窗拉出去聚会,回来晚了,到这会儿功课还没写。 其实他熬个夜没什么,无奈进宝那小家伙每天晚上都要等着他才肯睡,自己能熬,进宝可不行,于是宋元宝使出了自己在尚书房时答题的非凡速度,完全融入题海里,不让多余的思绪去想别的事,故而宋巍来的时候,他连声招呼也没打。 这种事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有些失礼,但宋元宝深知,宋巍性情通达,不是能因为一件小事就沉下脸的那种人。 宋巍的确是理解他,这才会把进宝拽走,不让小家伙再“嘎嘣”下去打扰宋元宝。 眼下父子俩在单独的房间内坐着,进宝彻底安静下来,零嘴也不吃了,搁在桌上就低头抠手指。 小的时候,进宝还会在宋巍跟前撒撒娇,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不太黏宋巍了,撒娇的那些小伎俩只会对温婉用,对着亲爹就格外规矩。 宋巍坐了半天没听他说句话,自己开口问:“功课都做完了?” 进宝嗯嗯点头。 宋巍瞥了眼桌上的零嘴,“少吃那些东西,对身体不好。” 进宝还是嗯嗯点头。 宋巍极少见他这样,眼底多了一抹狐疑,“做了什么亏心事?” 进宝头点到一半,忙摇头,“没有。” 宋巍大概猜到,挪到他旁边坐下,温声问:“还在想先生的事?” 这下,进宝没否认。 虽然娘亲说的很有道理,先生该像个正常人一样地活着,可一想到先生恢复以后,那个随便说句话都能刺激到他的许慢慢就不见了,进宝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宋巍看出儿子眼中的不舍,没有直接指责他的不是,只是对他说:“其实,许先生一直都很羡慕你。” “羡慕我?”进宝对上亲爹的目光,小脸上写着疑惑。 宋巍颔首,“对,他羡慕你能跑能跳能说会道,能口齿伶俐地表达出自己内心的高兴与不高兴,羡慕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而他为了节省时间,多数时候只能喝粥,还得阿贵一勺一勺地喂,否则赶不上时间给你上课。” 宋巍说着,瞄了眼儿子的反应。 见他皱着小眉头沉思,宋巍继续道:“如果有一天,他能像你一样吃到想吃的肉,够到自己想拿的东西,碰到危险转身就跑,不用担心会被人一下子抓住,更不会因为行动慢而被人嘲笑,你愿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宋巍越说,进宝越觉得先生很可怜,他抿了抿小嘴,“那两位哥哥真的能治好先生吗?” 宋巍抬手,替他正了正衣领,说:“能不能治好,总得要试过才知道。” “那好吧。” 进宝吸吸鼻子,顺势将脑袋贴在宋巍的胳膊上蹭了蹭。 宋元宝写完功课,已经是一炷香的工夫之后,他站起身,扭了扭脖子,听到隔壁有说话声,抬步朝这边走来。 里面亮着灯,宋巍似乎正在跟小家伙说着什么,声音太小,听不真切。 当看到宋巍亲自给小家伙整理衣领,宋元宝好似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眉目不由得柔和下来,冲着里头喊了一声,“进宝,还不困吗?” 闻声,进宝马上转过头,对上宋元宝的视线之后,他站起来,张开双臂迈着小短腿往着外面跑。 宋元宝怕他绊倒,一把将人抱起来,嘴里咕哝了句,“几天没抱,又长胖了。” 之后跟宋巍道了别,带着弟弟回房睡觉。 书房里清静下来,宋巍才走进去开始处理公务。 他因为刚被调到太常寺,新衙署需要适应新环境,太常寺这边的宗庙祭祀礼仪都得尽快背熟,因此手边有好几本厚厚的书册还没来得及看。 宋巍做事素来认真,看书也很容易入神,这一看,就到了后半夜。 今夜没下雪,外面的风也不算大。 宋巍意识到夜已深的时候,原本打算就宿在书房,想想又觉得书房太寒,没烧地龙也就算了,床褥都是冷的,这么睡下去的话,天亮都不一定能入眠。 合上线装书,他揉了揉冻僵的修长手指,起身时用镊子灭了烛火,脚步轻缓地往内院走。 此时本该万籁俱寂,宋巍进青藤居的时候却隐隐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传来。 他第一时间看向正屋。 温婉房里的灯火是熄了的。 她今夜累着了,再加上西厢隔着正屋一段距离,柒宝哭的声音又小,别说温婉在内室,就算是外间守夜的丫鬟们都听不到。 宋巍在院门处站了会儿,转个身去往西厢。 秦奶娘已经把柒宝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小奶娃的后背哄她入睡。 柒宝的哭声虽然小了些,但仍旧在哭。 宋巍进门,看了眼抱着孩子背对着自己的秦奶娘,出声问:“怎么回事?” 秦奶娘像是没料到他会来,忙转过身,抱着孩子不方便行礼,便直接道:“回老爷,小儿夜啼是很正常的事,哄哄就乖了。” 说着,她面上露出红晕,“奴婢要给姐儿喂奶,还请老爷先……” 不等她说完,宋巍已经大步跨出西厢门,因为担心女儿的状况,他没有走远,就在门外站着,清幽的月光洒下来,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愈发颀长。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才传来秦奶娘的声音,“老爷,奴婢喂完了。” 有些话,在天青日白的时候说,与夜深人静说出来的效果大为不同。 夜间本来就处于放松状态,稍微带点撩拨的话,都容易让人产生绮念。 更何况,里面还是位身段丰满的小奶娘。 若是换成一般男人,早就想入非非。 可惜,宋巍偏就不是那一般男人,他没再进西厢,只是隔着门窗朝里头问,“柒宝睡了?” “刚睡着。”秦奶娘的声音轻细而软。 宋巍松了口气,撂下一句话,“要有什么事,第一时间来正屋通知,别瞒着。” 不等里面的人说点什么,他的步子已经迈向正屋。 脱了衣袍上榻的时候,意外发现温婉竟然醒着。 宋巍怔了下,随即唇角挽笑,“还没睡?” “等你啊。”温婉随口答,眼神不离他身上,像是漫不经心地问及:“处理公务到现在?” 宋巍如实道:“太常寺那边我还不是很熟悉,不少书册要看。” “哦。”温婉垂下眼睫。 宋巍从这个短暂的语气词里面听出了敷衍的味道,他没急着躺下,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跟谁闹情绪?” 温婉叹气,“我哪敢啊,只是觉得欣慰,我家相公魅力太大了。” 这意有所指的话,宋巍要是还听不出端倪来,这七八年的夫妻就白做了。 “有预感?”他双目凝视着她,神情认真。 582、婉婉为他准备饭食(4更) 温婉想了想,摇头,“没有。” 她是在宋巍离开后不久醒过来的,之所以那么快醒来,是因为预感。 这次预感到的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他们家请来的那位秦奶娘在府上待了那么些日子,生出想爬床的心思来了。 这人还算有手段,不会明着来,她把柒宝当做“争宠利器”,温水煮青蛙似的一点一点慢慢来。 所以,为了讨宋巍欢心,她不会伤害这院里任何一个人,对柒宝会愈发地好,只是会在恰当的时机做些小动作。 “真没有?”宋巍显然不信她。 “真没有。”温婉道:“已经后半夜了你还不睡,明天能按时去太常寺吗?” 宋巍问不出什么来,只能在她旁侧躺下。 温婉探身吹灭灯罩,缩回被子后,思绪越飘越远。 她之所以不告诉宋巍,大抵是出自女人的一种较量心理。 秦奶娘的目的很直白,她自己能应付,不想故意去提醒宋巍,告诉男人那个小奶娘盯着他很久了,每天都在琢磨怎么爬他的床。 温婉觉得这种提醒只会让宋巍更加注意秦奶娘。 晃神间,她想起那天徐嘉在这儿的时候,她想让秦奶娘来给徐嘉看看脚踝处的扭伤,顺道就夸起了秦奶娘,后来徐嘉问她,“你们家奶娘还有这本事?” 当时温婉没听出这句话里有什么不对,如今才后知后觉,徐嘉是在内宅斗过的人,她在某些方面,嗅觉难免比自己这个无忧无虑的小妇人灵敏。 可能徐嘉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提醒她。 想也是,一个家中贫苦不得不扔下自己孩子去奶别人家孩子赚钱的小妇人,她怎么可能懂得那么多东西?细节之处就有些不正常。 思及此,温婉默默感慨,还好自己有预知能力,否则真让那个有过男人的小妇人爬了宋巍的床,那她得怄死。 “婉婉。” 温婉正出神,耳际传来男人的嗓音。 她没回头,“嗯”了一声,“什么事?” 宋巍道:“太常寺的伙食比不上神兵司,我不习惯。” 温婉暗暗翻个白眼。 他本就是乡野出身,什么苦没吃过,不就是衙署里的大锅饭,人饿起来的时候,吃什么不香? 听出男人是在故意找话,温婉翻个身对着他,眨眨眼,故作苦恼,“那怎么办啊?” 宋巍没接腔,只是伸出手,指腹摩挲着她的下颌。 温婉往后躲了躲,轻嗔,“别闹,夜深了。” …… 虽然昨夜宋巍为引她说话找了个蹩脚理由,温婉还是默默记住了他的那句抱怨。 次日特地早起,亲自去厨房弄了两三个菜装进食盒。 竹编的食盒小巧,四方形状,一层与一层之间距离不算宽,装了菜再放进宋巍上衙时每日必带的书袋里,瞧着只像是多带了几本书。 大楚朝的每个衙署中午那顿都供饭,只不过人多,吃的是大锅饭,味道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以前宋巍在神兵司,那是太子手底下的衙署,伙食相对比别的衙署好些,如今去了太常寺就完全不一样了,听他说中饭就一荤一素一汤,去得晚了只能吃点锅底子。 虽说是文官,不干体力活儿,可到底是大男人,这么吃哪能管饱,因此温婉给他备了两荤一素。 当她把食盒连同书袋拿到正房,宋巍正在用早食。 像是没料到她竟然真的把昨天晚上那句话放在心上,宋巍喝粥的动作顿了下。 温婉把食盒往他面前一推,“喏,这是给你准备的中饭,食盒不太保温,到时候你自己想法子热一热,汤不好带,又占位置,我没准备,你对付着吃。” 宋巍一把将人拉坐下来,“我说你今日怎么突然早起,原来是给我准备这个?” 温婉毫不掩饰自己的惰性,“反正我也就弄一早上,往后我头天晚上给厨房递个菜单,让她们早起照做就是了,我还是适合睡懒觉,再说了,我的手艺也比不上厨娘。” 不管是不是她做的,能有这份心思,宋巍已经觉得很熨帖,他剥了个鸡蛋放在她面前的小碗里,温声嘱咐,“趁热吃。” 温婉瞅了眼碗中滑滑嫩嫩的水煮蛋,拿过勺子挖了半边塞进嘴里。 一面吃,她还不忘念叨一句,“昨天晚上好像是秦奶娘当值,怎么都这会儿了还没把柒宝送过来。” 话音才落,外面就响起秦奶娘的告饶声,“来了来了,夫人恕罪,昨夜姐儿哭得厉害,奴婢哄了半宿才睡,今儿一早姐儿醒的慢,奴婢就没敢提前给她换……”她本来想说换尿布,见宋巍和温婉在吃早饭,涌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进来后熟练地把柒宝送去里屋放在摇篮里。 夜值不是那么好上的,温婉见她一脸憔悴,点点头,“秦奶娘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让换值的周奶娘直接来我屋。” 秦奶娘应声离开,温婉又继续吃鸡蛋。 见宋巍自始至终不为所动,温婉偏头看他,“你昨夜回来的时候,有没有听到柒宝哭?” 宋巍:“听到了。” 温婉又问:“那你去没去看过?” 宋巍想了下,说:“当时夜太深,我不方便进去,只在外面问了几句,听到秦奶娘亲口说柒宝乖下来才回的房。” 早听出来温婉言辞之间夹杂着一股子酸味儿,宋巍好笑地看着她,“不信我?” 温婉用勺子敲了敲食盒,提醒他,“要迟到了,你还不赶紧的。” 宋巍的目光转向食盒,似乎已经从她一大早为他精心准备的饭食中寻到答案,他莞尔一笑,站起身,拎起书袋,“那我走了。” 温婉叮嘱道:“路面滑,让轿夫们仔细些。” 如今宋巍去衙署已经不坐马车,改坐轿子。 宋巍走后,周奶娘也来到了正房,进门先给温婉行了个礼。 温婉问她,“吃早饭没?” 周奶娘道:“吃了吃了,要喂奶的人,可不敢大意呢,夫人就放心吧,厨房送来的饭菜,奴婢每顿都扫光的,母乳充足,亏不了姐儿。” 温婉笑了笑,“那她们俩呢?也跟你一样每顿都吃很多吗?” “这个,奴婢就不太清楚了。”周奶娘面露犹豫,“我们三个上值的时间是隔开的,吃饭也不常在一块儿。” 温婉颔首,“我只是随便问问,别紧张,没事儿了,进去看着柒宝吧。” 583、挑拨(1更) 宋府请奶娘是经过一番精挑细选的,当时来了有七八个,温婉挑挑拣拣,最后留下了周奶娘、钱奶娘和秦奶娘。 周钱二位奶娘,前者比温婉年长三岁,后者与温婉同岁,最年轻的当属秦奶娘。 比起那二位老实本分的长相,秦奶娘着实生得好看,不仅好看,还比黄花大闺女多了几分轻熟风韵。 半熟不熟,好似花骨朵刚开而又尚未全开,这种时候最能勾得男人心痒痒。 只不过她平时格外低调,从不刻意修饰自己,进府那天,她穿着一件圆领斜襟宽松夹袄,下面是条暗紫色十二幅马面裙,发髻梳的扎头箍式,将所有头发都挽到后脑勺,额头上再绑个头箍。 衣着打扮和发髻都显得老气横秋,衣裳又宽松,完全将自己遮挡得严严实实。 因此乍一眼看上去,还真瞧不出她比那两位年轻多少。 一直到现在,秦奶娘每日都还是那副打扮。 预感出现之前,温婉没觉得有什么,想着她大抵是家中条件不好,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因此在穿着上比不得旁人,也不懂得如何收拾自己。 有了预感里的那些不堪,温婉再看秦奶娘,总觉得此人低调得有些刻意。 女人要引起男人的注意,并不一定非得花枝招展,过分的低调更能换来怜惜。 秦奶娘显然属于后者,打从进府头一天就带着目的,可见她并非什么无知小妇人,相反的,她很有心机,也很有手段。 宋巍为官近五年,想往他身边送小妾的人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一般有预感的话,温婉提前就能处理掉。 这次放进来的秦奶娘却是个意外,而且段位在前面所有人之上。 温婉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用过早食之后她便挪到炕上,靠着大迎枕盖着兔毛毯,手上捧了本书,其实没看进去多少,脑子里一直在琢磨。 一会儿琢磨秦奶娘到底是谁的人,一会儿又琢磨她和王小郎背后的主子会不会是同一个。 如果是,那此人未免藏得也太深了,两次行动,温婉都没办法通过预感得知他的身份。 不过不管秦奶娘和王小郎什么关系,有件事是能肯定的,温婉不能随意把人给撵出去。 秦奶娘进府之初就是个小寡妇的身份,人家来是为了找份差事赚钱养家中同样还在吃奶的孩子,温婉要是拿不出个让人信服的理由仅凭预感里看到的画面就当机立断让她走,那么不出三天,宋府当家主母欺凌弱妇绝人生路的名声就得传开来。 温婉是朝廷命妇,名声坏了会直接影响到宋巍。 她虽然不懂大局观,但还不算笨,知道三思而后行,不利于相公的事不能做。 “娘亲~” 进宝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将温婉的思绪拉回。 她看向带着一身寒气进屋的儿子,“你不好好在学堂上课,干嘛呢?” 进宝嘻嘻笑道:“娘亲忘啦,我今天休沐。” 温婉恍悟地“哦”一声,坐直身子冲他招手,“过来。” 进宝听话地走到暖炕前,温婉给他正了正头顶小帽,眼中浮现浅浅笑意,“不上课,打算做什么?” 进宝答:“出去扫雪。” “大门外的雪不是都让下人们清扫了吗?” “是大街上的雪。”进宝说着,小脸上溢出兴奋。 温婉道:“大街上的雪有衙门的人会负责,你力气那么小,估计连铲子都拿不稳,瞎凑什么热闹?” 小家伙噘着嘴,“我还是想去。” 温婉放心不下,“那这么着吧,我安排几个小厮跟着你。” 终于征得娘亲同意,进宝高兴的同时,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要小厮,爷爷带我去。” 听到公公也去,温婉顿时放了心。 每年下雪的时候,公公总会带上铲子,拉上小孙子去外面扫雪,一来是闲不住,二来为了锻炼。 刚开始外面没人知道,后面逐渐传开来,圈内的妇人一见到温婉就说他们家老太爷老太太大概是整个京城里最没架子最不会摆谱儿的长辈。 这话是褒是贬,只有说的人自己知道。 进宝搬到外院住,他的衣裳也全都挪到了宋元宝房里,温婉让云彩把他带出去换件更厚实的棉袄才亲自把公公和儿子送出门。 中饭过后,钱奶娘来换值。 趁着周奶娘还没走,温婉唤住二人,从衣橱里翻出三套衣裳来,一套给周奶娘,一套给钱奶娘,剩下的一套不言而喻,自然是要给秦奶娘的。 温婉说:“秦奶娘八成还没睡醒,劳烦周奶娘帮忙送去给她。” 周奶娘得了赏,心中高兴,千恩万谢一番,接过给秦奶娘的那套衣裳,朝着倒座房走。 先前在温婉房里她不敢多看,眼下没人,她瞅了眼自己的衣裳,又和秦奶娘的做了对比,突然发现给秦奶娘的衣裳细软光滑,手感十分不错,一看就是好料子。 周奶娘瞧着,心中隐隐有些不舒服,她没着急把衣裳送去给秦奶娘,而是瞄准温婉去了荣安堂见老太太,这才溜回青藤居,直接去往西厢。 钱奶娘正在给柒宝摇拨浪鼓玩,小奶娃的眼珠子随着拨浪鼓上的珠珠左右摇晃,晃了会儿开始打呵欠。 白嫩嫩的模样,让人爱不释手。 钱奶娘很喜欢这个小丫头,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小脸蛋。 正在这时,周奶娘推门进来。 钱奶娘还以为是夫人过来,吓了一跳,忙站起身往后头一瞧,见是周奶娘,她后怕地拍拍胸脯,嗔道:“你不是下值了吗?怎么突然跑这儿来了?” 看着周奶娘手上还捧着那两套衣裳,她又问:“还没送去给秦奶娘?” 周奶娘摇摇头,四下逡巡了一圈,说:“大妹子,你那套衣裳给我看看。” 钱奶娘的衣裳还没送回房,她走到落地衣架旁将其拿起,捧过来给周奶娘看。 周奶娘家境也不好,这些布料的名儿她叫不上来,但好与不好,手感上有很大的差别,她上手摸一下就能感觉出来。 碰了碰钱奶娘的绛紫色夹袄,周奶娘心中便有了结论——夫人给秦奶娘的这套确实比她们俩的都要好。 钱奶娘不明白她到底要做什么,就开口问:“周姐姐,怎么了?” 周奶娘把三套袄裙往她跟前一摊,“喏,这还不够明显吗?她的那套料子比咱俩的上乘。” 钱奶娘道:“这几日天冷,她又上的夜值,时间比咱俩长,夫人会厚待她也没什么奇怪的。” 周奶娘却忍不住泛酸,“夜值谁不会上,前些天我上夜值的时候,也没见夫人赏过什么,她才上几天就得了这么好的衣裳,说没耍手段,你信吗?” 钱奶娘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其实没那么多心思,就想好好当值,到月末的时候拿到五两银子寄回去给娘家姐姐买点好吃的补补,养得好了才能有多余的母乳帮她奶孩子。 为免气氛尴尬,钱奶娘只好开口道:“我要看着姐儿,也不方便出门,要不,周姐姐帮我把衣裳带回去吧?” 周奶娘睨她一眼,“你就是心眼儿太实,仔细哪天栽在那个小妇人手上。” 钱奶娘尴尬地笑了笑。 周奶娘先回自己屋把温婉赏的衣服换上,这才把钱奶娘的送回房,最后去敲秦奶娘的房门。 她刚敲了一声,房门就突然被人打开,却是秦奶娘端着一盆衣裳走了出来,见到她,微笑着打招呼,“周姐姐下值了?” 周奶娘扫了面前的小妇人一眼,十七八岁,肌肤水嫩得让人艳羡不来,偏偏打扮得跟个土包子似的,也不知道夫人究竟看中她哪点。 周奶娘不耐烦地把手中衣服往她盆里一塞,“这是夫人赏给你的。” 秦奶娘低头看了眼,是套料子上乘的袄裙,水红颜色鲜亮,很衬她的皮肤。 还不等秦奶娘开口问一句夫人为什么会赏下这么好的衣裳,周奶娘就盯着她,“我看秦妹子还年轻,夜值上多了对身体不好,不如往后你专司白天照顾姐儿,夜值就由我和钱奶娘换着来,怎么样?” 584、奴婢有一事相求(2更) “这……”钱奶娘面露犹豫,“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具体怎么换,还得问过夫人。” 周奶娘哼道:“轮值这事儿当初不也是咱们三个私底下商量的吗?先儿我问过钱奶娘了,她说都行,如今就看你这边怎么想。” 眼瞅着秦奶娘不吭声,周奶娘继续道:“你这年纪,是头回当娘吧?我和钱妹子是过来人,让你专司白天照看姐儿,也是为了你着想,你瞅瞅,这才上了几天夜值,眼睛都青了一圈,是该好好歇歇了,年纪轻轻把身子骨熬垮了可不行。” 周奶娘说了半天,秦奶娘还是不为所动,低着头没看她,固执道:“待会儿洗完衣裳我去见见夫人,要跟她通秉一声才行。” “行,那你去通秉吧。”周奶娘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忍不住啐了一口。 秦奶娘没再搭理她,把温婉赏的袄裙放回床头,这才端着木盆去了水井边。 …… 晾完衣裳,秦奶娘在水房灶膛边烘干手,正赶上午膳时辰,厨房那边的粗使婆子送了吃食过来,有花生猪蹄、红枣炖花胶和炒虾仁,她吃了大半才去青藤居见温婉。 进宝已经扫雪回来,温婉正陪着他吃饭,听云彩说秦奶娘求见,她没犹豫,让请进来。 秦奶娘进屋后行了礼就低着脑袋站往一旁,依旧是那身灰扑扑的打扮,扔在外头大街上,本该是最不起眼的存在,然而在宋府,这种不起眼就会显得格外扎眼。 毕竟像她这个年纪的小丫鬟,个个穿得粉嫩嫩的,可她偏偏穿了一身老气横秋的颜色,什么款式都没有,怎么看怎么土。 这样的搁在宋家,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温婉敛去思绪,笑问:“我不是已经赏下一套冬衣,怎么不换上?” 秦奶娘如实道:“来前见周奶娘也穿了一套,想是夫人刚赏赐下去的,那套衣裳跟奴婢拿到的料子不一样,奴婢担心是赏错了,所以不敢穿。” 温婉道:“没有赏错,那就是给你的,我都听老爷说了,这几日你上夜值十分用心,尤其昨夜柒宝不乖,一直哭个不停,你哄得很辛苦。我从前也是奶过孩子的人,知道夜间不轻松,所以特地赏了你一套料子上乘的,还望你之后能尽心尽力做好自己的事。” 话落,她特地看了秦奶娘一眼,“怎么,不喜欢吗?” 秦奶娘听温婉说老爷夸她,心思微动,随即更加垂眉敛目,一叠声说喜欢,“奴婢多谢夫人赏赐。” 温婉放下筷子,唤来云彩,“去把我妆奁盒里那支赤金红宝石步摇取来。” 云彩应声去往内室,不多会儿照着温婉的吩咐取来了步摇。 温婉对秦奶娘招了招手。 等秦奶娘走到近前,温婉站起身,亲自把那支步摇簪到她后脑处的发髻上,这才似乎满意了,弯起唇角,“你才十八,年纪轻轻打扮得太老气不好,听我的,回去就把衣裳换下来,好好拾掇拾掇自己,那么水灵的一张脸,不打扮岂不是可惜了。” 秦奶娘只得再次屈膝谢恩。 温婉坐下后,想到秦奶娘是主动找来的,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秦奶娘点点头,“周姐姐给我送衣裳的时候问我能不能重新换一下轮值,奴婢不敢擅做主张,只好来问问夫人的意思。” 温婉接过玲珑递来的茶盏漱了口,慢条斯理地擦去嘴角水渍,“怎么换?” “周姐姐的意思是说,奴婢专司白天,晚上就由她和钱姐姐轮着来。” “那怎么行?”温婉明显不同意,“她们俩不如你细心机灵,夜值时间又长,万一柒宝哪不舒服,你在还能救救场,再说了,夜值伤人,日子久了对身子不好,哪能让她们一直夜间当值。你回去告诉她们,轮值顺序还是照旧,十日倒一次。” 温婉说话的同时,余光瞥了秦奶娘一眼,对方一直低垂着脑袋,瞧不清楚面上情绪。 她摆摆手,“你晚上还要当值,回去歇着吧,免得没精神。” 秦奶娘离开后,云彩道:“不怪夫人会如此看重她,秦奶娘的确很有本事。” 温婉端过茶碗喝了一口,只勾了勾唇没接腔。 秦奶娘回到倒座房,见周奶娘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她房门前,像是等候已久。 见着人回来,周奶娘赶紧从圆墩上起来,“咋样,夫人同意没?” 秦奶娘摇了摇头,“夫人说不行,这么一来两位姐姐太辛苦了。” 她一晃脑袋,发髻上的红宝石步摇就来回摇摆,看得周奶娘眼神阴了阴。 去的时候头上什么都没有,回来就多了支步摇,还说夫人不同意,明明就是这小贱蹄子自己跑到夫人跟前邀功讨赏了,不定还顺带说了她们多少难听话,夫人当然不会同意。 周奶娘扯扯嘴角,“妹子头上的步摇可真好看,夫人赏的吧?” 不等秦奶娘说话,她又酸溜溜道:“我和你钱姐姐都没有,可见你得夫人喜欢,往后当值要尽心才是。” “我知道的。”不管周奶娘如何明嘲暗讽,秦奶娘始终一副唯唯诺诺的姿态。 等周奶娘冷哼一声甩着屁股离开,她才暗松口气,推开房门。 原本下晌她还得补上一觉,此时却完全没了睡意。 那套水红绣海棠夹袄还放在床头,秦奶娘取下步摇,摘掉头箍,将一头乌黑的发松散下来,然后坐到铜镜前,对着里面的人发了会儿呆。 夜间当值,她果然换上了那套袄裙,水红色衬得她肤白,尺寸虽然稍微大了一点点,但比起她之前的宽松旧衣,已经能明显勾勒出曲线。 秦奶娘去正房抱柒宝的时候,正巧碰到宋巍从里面出来。 宋巍第一眼没认出这是秦奶娘,还以为是上门来找温婉的哪位贵妇人,之后又觉得对方眼熟。 这种眼熟来自于她身上的那套衣裳和头上的步摇,他曾经见婉婉穿戴过。 宋巍心下疑惑,目光在那套袄裙上流连了一圈,随后什么都没说,负手走了出去。 秦奶娘却早已被他看得脸色羞红,心跳砰砰。 怕被屋里的温婉发现,她站在外面好久才平复情绪打开帘子走进去。 进宝闹着要抱妹妹,温婉正在教他,见秦奶娘进来,问她用过晚饭没。 秦奶娘点头说用了。 温婉示意她,“坐吧,眼下时辰尚早,看柒宝的样子还不太想睡,让进宝陪她玩会儿。” 云彩机灵地搬了个绣墩过来。 秦奶娘顺势坐下,她像是已经习惯了在人前低头,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低眉顺眼的做派。 温婉一面注视着进宝怕他摔到柒宝,一面和秦奶娘唠家常,“听闻你男人不在了,家里孩子交给了谁?” “娘家姐姐帮着带的。”秦奶娘道:“她刚生产完没多久。” “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你也是个可怜见的,挺辛苦吧?” 秦奶娘小声道:“得亏老爷夫人体恤,给了奴婢这份差事。” 温婉瞧着她,“想没想过以后怎么办?” “家中还有公婆要奉养,奴婢只能趁着年轻多赚些银子,将来好供儿子念书,盼着他出人头地。” 温婉抬手给自己续了杯茶,“你还这么年轻,就没想过再嫁?” “不行,不行的。”秦奶娘急急道:“公婆尚在,哪能另嫁?” 温婉淡笑,没再套她的话,等柒宝犯困打呵欠了才让秦奶娘抱走。 宋巍照例又是在书房熬到深夜才回来,今夜的青藤居倒是安静,他进来的时候西厢本来是黑灯瞎火的,走了没几步,突然有光线从窗口传出。 宋巍担心是柒宝有什么突发情况,就站着没动。 不多时,西厢门被人推开,却是秦奶娘从里面出来,她身上水红色的袄裙在雪光映照下分外惹眼。 宋巍总算想起来自己出门时见到的人是谁,他站着不动,声音好似沾染了冬夜里的凉意,“大半夜的你不待在屋里,出来作甚?” “奴婢出……出……”出恭二字,她仿佛难以启齿,脑袋都快垂到地上去了。 宋巍转个话题,“柒宝没事吧?” “姐儿睡得很好。” 见宋巍转身要走,她突然唤住他,“老爷……” 宋巍驻足。 秦奶娘道:“奴婢、奴婢有一事相求。” 585、捡个儿子(3更) “何事?”宋巍成熟俊美的脸廓匿在一片昏暗中,瞧不真切,音色低沉磁实,夜间听来很能撩动人的心弦。 秦奶娘道:“奴婢来府上这么久,还没往家里捎过东西,白天把要寄的都收拾好了,却发现少了封信,奴婢不认字,能不能请老爷帮我写封信?” 宋巍半眯着眼,“很急?” 秦奶娘点点头,“奴婢已经请好了人,明儿一早就走。” 宋巍颔首,“这个时辰还没歇的有二门上的婆子,外院的两个书童端砚、徽墨以及门房,他们全都认字,你大可以随便去找。” “啊?”像是没料到宋巍会给个这样的回答,秦奶娘愣了一瞬,意识到自己失态,她惊出一身冷汗,忙应道,“多谢老爷。” 目送着宋巍修挺的背影进了正房,秦奶娘暗暗捏紧手指,随后叹口气,不得不去请二门上的婆子帮忙写信。 宋巍进屋的声音虽然轻缓,温婉还是感觉到了,她背对他侧躺着,没睁眼。 等男人熄了灯上榻,她才在昏暗中撑开眼皮,深吸口气,缓缓开口,“相公,今儿给你准备的中饭可不可口?” 宋巍顺势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这么晚了,还不睡?” “问你话呢。”温婉小声嘟囔。 宋巍重新点燃灯罩,笑看着她,“大晚上谈论吃食,饿了?” 温婉不说话,黑白分明的眼睛内映着暖色灯光,也映着他的身影。 二人就这么四目相对。 过了会儿,宋巍先败下阵,想到白天用饭时被辣得半天没缓过来,他有些哭笑不得,眼眸里却是一片温柔,“想说什么?” 温婉坐起来,抬手圈住他的脖子,“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罚你?” “不知。”宋巍很配合地摇摇头。 “谁让你一入夜就去书房的,你那些书白天不能看吗?就算白天没空,晚上在我房里看不行?” 弄了半天原来是因为这事。 宋巍本想将她的手摘下来,最终只是握住她纤细的手腕,轻点了点头,“好,都依你。” 习惯了在书房看书是因为书房清静,在她房里不是不行,只不过有她在,他容易分神。 “这还差不多。”温婉凑近他,眼神带笑,“你要是喜欢去书房也行,隔天就继续享用我为你特供的美食。” 宋巍怕辣,尤其是入京以后,口味愈发偏淡,今天突然吃到满嘴的辣,到现在脾胃里好似还烧着一团火。 他原先以为是厨娘们因为起得太早脑子发蒙一时放错了调料,不成想,竟然是温婉吩咐人这么做的。 将手收回来,温婉挪到自己的位置,躺下后,眼睛眨巴两下看着他,“我今天把以前很喜欢的一套袄裙送给秦奶娘了,她身量娇小,穿起来应该比我好看。” 宋巍嗯一声,“送便送了,你要喜欢那个颜色,再做就是。” 温婉问:“你没看到她穿吗?” “看到了。” “好不好看?” 宋巍颔首,“衣服好看。” 话完,深邃的视线落在她小脸上,“大晚上的不睡觉,就是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温婉抗议道:“我只是个后宅小妇人,心里装不了家国天下,满脑子想的只有漂亮衣服和首饰。” “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 温婉佯装不解,“那你还想有什么?” 宋巍轻笑,“年纪大了,绕不过你,夜已深,快睡吧。” 温婉摇头,“睡不着。” 宋巍也不强迫她,“还有什么心事,说来我听听。” “我在想,当初让王小郎来的人到底是谁。”温婉道:“说是来勒索你,到后面一文钱没拿到就走了,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音信,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提及王小郎,宋巍想到在客栈那天,把人放走之后,他让卫骞暗中跟着,结果跟丢了。 卫骞是什么等级的暗卫,宋巍心里有数,以往让他们办任何事,从未有过失手的时候。 然而这次,跟个大活人竟然跟丢了,宋巍不得不怀疑当时接应王小郎的另有高手。 如此看来,王小郎更像是块探路石,为了顺利进行后面的计划,对方只是先把他抛出来试水。 至于对方到底是谁,又在密谋什么,宋巍目前一头雾水,完全理不清楚头绪。 见宋巍不说话,温婉问他,“相公,是不是你在朝廷树敌太多,有人不敢明着对付你,打算在背地里使阴招?”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不过……”宋巍话锋一转,“我总感觉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从卫骞跟丢王小郎这件事上足以看出对方实力不弱,可能背后还蕴藏着什么阴谋。” 听到“阴谋”二字,温婉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京城虽大,可这里面水太浑了,混得不好,注定一辈子仰人鼻息被人欺负,混得太好,三天两头被人惦记,手段层出不穷,这些人当真是吃饱了没事儿干,成天只会盯着别人。 “相公也不知道要对付你的人是谁吗?”温婉打了个呵欠,声音越来越弱。 “暂时不知。”宋巍说着,下意识看了眼小妻,见她眉眼间凝着浓浓倦色,他轻轻将她双手放进被子里盖好,这才重新灭灯挨着她躺下。 …… 次日早食过后,厨房那边照例送来了为宋巍准备的中饭。 宋巍正在净手,擦干之后转过身,目光落在食盒上,尔后挪向温婉,“今日有没有使坏?” 温婉还在喝粥,闻言抬头对上男人缱绻的目光,她挑了下眉,“有没有,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那看来,我今夜必须得来你房里看书了。” 温婉没有错过他语气中的宠溺,她笑得甜蜜,“随时恭候。” 宋巍走后没多久,进宝来了,他刚刚在外院陪着宋元宝吃早饭,距离上课还有一炷香的时辰。 小家伙进来后就一直坐在炕上,一句话也不说,看着十分郁闷。 温婉问他怎么了。 进宝抬起头来,不解地问:“娘亲,你见没见过蓝色的眼睛?” 温婉:“???” “我昨天跟爷爷出去铲雪的时候见到了。”进宝说:“就在大街上,林姨抱着。” 说完,小家伙再次发出疑问,“林姨的眼睛是黑的,为什么会生出个蓝眼睛的弟弟来?” 温婉被儿子说得一脸茫然,“进宝,你瞎嘀咕什么呢,什么蓝色的眼睛,什么弟弟?你林姨哪来的儿子?” “有的。”进宝十分肯定,“我昨天真的见到了。” 温婉还是听不懂,她没再问,让人递了张拜帖去都督府,等进宝去上课后,她换了身衣裳,带上云彩和玲珑,坐上马车径直前往都督府。 林潇月安排了大丫鬟金枝出来迎接,温婉刚入正院,就看到一张陌生面孔,那是个约莫两岁的小家伙,蜜色肌肤,鼻梁高挺,一双眼睛呈现微微的钢蓝色,他的五官较之大楚子民更为深邃,才两岁就已经初现野性,不难想象长大后会是个别具一格的美男子。 钢蓝色的眼睛,温婉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心中十分震撼,她问金枝,“这小家伙是谁?” 金枝道:“他叫阿木尔,是七爷带回来的。” 温婉:“……” 大概是这段日子受自己家里那个小妇人的影响,温婉的第一反应:这个小男娃该不会是苏擎在西岳跟别的女人生的吧? 毕竟从时间上来推算的话,也不是没可能。 不过,温婉没好意思直接问出口,只是蹲下身想要抱抱他。 岂料阿木尔不肯让她抱,往后退了两步,没站稳,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看着对面几个陌生的女人,阿木尔忽然觉得很委屈,张开小嘴哇哇直哭。 屋里林潇月听到动静,急忙出来,就见阿木尔坐在地上,她皱皱眉,快步过来将他扶起,“怎么了?” 阿木尔不要她碰,也不说话,就只是哭。 温婉看着闺蜜一脸惆帐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问,“林潇月,他到底是谁?” “我也不知道。” 温婉道:“我听金枝说,是七爷带回来的?” “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能确定他到底是谁。”林潇月叹口气,“七爷告诉我,这是大战过后他带着人清理战场时捡到的孩子,见他可怜就给带回来了。” 温婉看着她,“你该不会怀疑这是七爷跟西岳女人生的吧?” 闻言,林潇月赧然地笑了下,“其实七爷回京那天我第一眼看到阿木尔,的确有这样的想法,可仔细想想,似乎又不太可能。” “既然觉得不可能,那你还纠结什么?” “七爷打算把他留在我们家。”林潇月说:“看那样子,是铁了心要收他为义子。” 见林潇月垂下眼睫,温婉登时明白了她的顾虑。 苏擎出征后不久,林潇月查出有孕,然而那个孩子都还没等分娩就夭折在娘胎里。 引产出来的时候,已经能看出是个男孩儿。 生儿子是林潇月心里的疙瘩,如今苏擎一回来就带了个异国“儿子”,也难怪林潇月会觉得不痛快。 温婉劝道:“既然是战争中无家可归的孩子,挺可怜的,认了就认了吧,又不妨碍你再为他生个儿子。” 林潇月再次叹口气,“刚开始我无法接受,后来想想,或许真是老天对我的补偿,让我在失去儿子之后再捡个儿子,于是我就想着尽量把他当成自己亲生的待,可他只黏着七爷,压根就不搭理我。怎么办,温婉,我感觉自己好挫败。” 温婉问她,“你说话他能不能听懂?” 林潇月迟疑道:“我也不太清楚。” “这不就是了。”温婉解释,“西岳话跟大楚不一样,七爷常年在那边,多多少少肯定沾染上一些,所以阿木尔听得懂,我们说的话他听不懂,他也不会说这边的话,能待见你才怪了。” 林潇月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总觉得两岁的小孩子正是开口学话的年纪,自己教一教他就会照着学。 想到这儿,林潇月垂眸看着小家伙,喊了声,“阿木尔。” 小家伙没吭声,警惕地看着她。 “我这里有好吃的,你要不要?”林潇月没做手势,想用话试探。 小家伙果然听不懂,钢蓝色的眼瞳眨了眨,这下不等林潇月再说什么,他直接转个身便朝前跑,但因为地面太滑,没跑两步就摔倒,这次没有哭,自己爬起来又继续跑。 眼瞅着他进了屋,林潇月才将目光挪到温婉身上,“你怎么突然想到来我们家了?” “昨天进宝跟着他爷爷外出扫雪,回去后告诉我说见到你抱着个蓝色眼睛的弟弟,我当时还纳闷你一个黑眼睛的什么时候生了个蓝眼睛,这不,一大早就过来看了。”温婉如实说。 林潇月尴尬地笑笑:“他刚来大楚,很多东西不适应,我昨天带着他出去逛了逛,地面太滑,他走不稳,我只好抱着他。” 586、孩子没了,为何不告诉我?(1更) 温婉随着林潇月进屋。 阿木尔躲在冰裂纹落地大花瓶后面,听到脚步声,他悄悄探出脑袋来,正对上林潇月的目光,又赶紧缩回去,站着不再动。 身为九黎族后裔,两岁的小家伙警惕性很高,在面对一群听不懂语言的陌生人时,他很清楚自己与对方的实力悬殊,于是第一时间选择躲避。 即便是先前在外面的嚎啕大哭,也是他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 林潇月见他不肯出来,让金枝去厨房端了糯米团子和牛乳来。 牛乳盛在广口双耳瓦罐里,林潇月用铁钳拨了拨风炉里火红的炭,接过瓦罐放上去,不多会儿,奶香味四下飘散开来。 躲在落地花瓶后面的小家伙馋得吞了吞口水,但就是不愿出来。 林潇月手里捏着木勺,一面往瓷白小碗里盛牛乳,一面故意道:“谁再玩躲猫猫不肯露面,一会儿就没得喝了啊。” 阿木尔听不懂林潇月的话,他正在纠结自己要不要为了一口吃的出去,衣袖就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阿木尔回头,眼前是个穿得粉嫩嫩长得也粉嫩嫩的小姐姐,她头上扎了两个小揪揪。 阿木尔想到自己刚来的那天,因为好奇,拽了一下她头上的小揪揪,疼得她眼睛都红了,当下有些不好意思,往后退了两步。 阿暖手中端着小碗,碗里是刚温好的牛乳,隔着轻薄的热气,阿木尔看到她的面颊被炭盆熏得红扑扑的。 见他闪躲,阿暖主动将小碗送上前,“哪,给你的。” 阿木尔不肯接,她又往前递了递。 阿木尔干脆将小脸歪向一边。 自打来到这个家,他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阿暖只能猜测他应该是怕烫,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嘴角挂上笑,“不烫的,你快喝,否则一会儿就该凉了。” 阿木尔到底是被鲜香的牛乳给征服,伸手接了小碗,一口气喝光,然后咂吧两下嘴。 阿暖问他,“我放了糖的,好不好喝?” 阿木尔没吭声,抬手抹掉嘴角的奶渍。 阿暖拿回空碗,指了指外面,“还有你爱吃的糯米团子,我给你送过来好不好?” 想也知道他不会回答,阿暖把空碗放回去,顺手给他拿来一个糯米团子。 牛乳和糯米团子都是阿木尔最喜欢的吃食,他本来不饿,可一闻到香味儿,小肚子就咕噜噜叫。 于是当阿暖递来糯米团子的时候,他没再拒绝。 只不过,他仍旧不愿意出去,就蹲在落地花瓶后面吃。 阿暖回去的时候,林潇月问她,“弟弟肯吃东西了?” 阿暖点点头,随即又叹气,“就是不肯说话。” “慢慢来吧。”温婉道:“他才刚到你们家,又听不懂你们说的什么,肯定会有所防备,日子久了总能接受的。” 阿暖在温婉旁边坐下,温婉递给她一个糯米团子。 阿暖问:“婉姨,进宝哥哥怎么没来?” “进宝要上课,来不了。”温婉笑看着小丫头,“阿暖要是得空,可以去我们家玩。” “好呀好呀。”阿暖笑得很开心,可随即她又摇头,“去不了了,爹爹要我照顾弟弟,弟弟不肯出门。” 昨天林潇月带他上街,他都怕得缩成一团。 “没事儿,以后有机会了再来。”温婉说:“这次我一定让他把好吃的都给你。” 阿暖赧然地笑了笑。 其实这话温婉自己说着都心虚。 每次阿暖去他们家,进宝都像是家里进了贼似的赶紧把好吃的好玩的统统藏起来。 不过好在阿暖性子好,从来不跟进宝计较这些,进宝给她,她就笑着接,进宝不给,她也不恼。 “可拉倒吧你。”林潇月毫不留情地损回来,“我就没见过你们家进宝那么小气的男孩儿,亏我们家阿暖生得这么好看,他藏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每次都死抠,不给就不给,谁爱去你们家了?哎我就纳了闷儿了,温婉你平时是不是就这么教他的?” 温婉轻咳两声,臊着脸道:“哪有,进宝还小,不懂和别人分享也挺正常。” “还小呢?”林潇月翻翻眼皮,“过完年他都五岁了,我们家阿暖才四岁就已经懂得照顾弟弟,哪有他那么抠门?要我说,进宝就是被你们家老太爷老太太给惯的。” 温婉无言以对,很快转了个话题,“你当初小产的事儿,跟七爷说了没?他什么反应?” “没呢。”林潇月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说,就觉得挺对不住他的,七爷在边境出生入死,我连个孩子都保不住,想着他知道了肯定难过,我还在琢磨,等找着合适的机会再跟他坦白。” 温婉道:“这种事,你自个儿掂量,反正瞒是瞒不了多久的,就算你不说,府上也还有那么多下人呢,总会有走漏风声的一天,你别到时候自己瞒着,教他从旁人口中得知,万一他不高兴,那你们俩的矛盾可就大了去了。” 林潇月颔首,“我知道,我会尽快找机会跟他说的。” 温婉在都督府用了中饭才离开。 她走的时候特地去落地花瓶后面瞅了眼,发现阿木尔靠坐在地上,缩成一团睡了过去。 那副小模样,看得人分外心疼。 林潇月轻手轻脚地将他抱回房间,之后又亲自送温婉出府。 苏擎在傍晚时分回来。 男人身躯昂藏,着麒麟公服,肩披狐裘,出征两年多,塞外疾风将他脸廓吹得棱角分明,英挺剑眉下,细长的黑眸愈发深邃。 赫然一副威风凛凛的武将之姿。 “七爷,你回来了?”林潇月起身,亲自为他解下狐裘挂在落地衣架上,又问:“今日衙署里忙不忙?” 苏擎侧头,薄唇轻抿,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林潇月忙拿过刚添炭套了布套的暖手炉给他,正打算去沏茶,细腕突然被苏擎一把握住。 他在外行军打仗两年,虎口生了厚茧,掌心粗粝却又不失热度。 虽然已经回来一段日子,但到底分别了那么久,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让林潇月忍不住红了脸,她垂下眼睫,“今儿宋夫人来过,我听她说衙署里的伙食不太好,尤其是冬日里没什么新鲜菜,七爷要是觉得不好吃,不如打明儿开始,我也每天给你准备中饭,你带去找地方热一热,总比饭堂里的可口。” 她说完,许久都没听到男人的声音,疑惑地抬起眼来,发现他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视线落在自己发顶,一瞬不瞬。 林潇月心跳有些快,“七爷?” “孩子没了,为何不告诉我?”苏擎开口,声线低沉,略显沉重。 林潇月暗叫不好,看来是哪个多嘴的下人提前告诉了他。 想到温婉说的,这一天早晚会来,想逃都逃不掉,林潇月深吸口气,对上男人邃远的狭眸,“是我不好,没能留住那个孩子,我怕你难过,所以……” “有没有落下病根?”苏擎打断她的话。 先前听到管家说她小产时孩子已经成型,不用在现场看着,他都能想象到有多疼。 大概是他没有亲眼见证过那个孩子存在的缘故,在这件事上,他比较在意她。 “没有落下病根。”林潇月如实道:“小产后原本我挺难过的,是温婉不嫌麻烦地每天都来陪我,直到我坐完小月子,大夫都说我那段日子养的不错。” “当真?”苏擎眯了下眼,似乎对她的话颇有质疑。 “七爷要不信的话,我让人去请府医来。” 苏擎颔首,当即让人去请府医,证实林潇月的身子骨确实没问题,他眼底的沉色才勉强散去一部分。 将妻子拥入怀,想到手底下的人禀报夫人昨天带着阿木尔出去,苏擎低声开口,“月娘,往后就让阿木尔留在府上,尽量别让他出去。” 林潇月不解,“他本来就怕生,再不让他出去跟人接触,往后会不会不太好?” 苏擎道:“等我什么时候找到神医将他的眼睛颜色遮了,你再带他出去玩。” 林潇月愈发不解,“他的眼睛,有什么问题吗?” 587、被他深深吸引(2更) 苏擎没有直接告诉林潇月原因,只是说阿木尔那双眼睛会引来外面很多人关注,对孩子不好。 林潇月不疑有他,点头应声,“好,我往后都不带他出去了。” 苏擎搂着她,下巴搁在她发顶,眸底再次凝结一层深色。 这次大战,明面上已经收服西岳,事实上,皇族重要的那几个人逃出去了,一直到战争结束都没找到。 当日在金銮殿面圣,苏擎如实把这事儿上报了光熹帝,光熹帝不以为意,“都已经国破了,几个小跳蚤还能翻了天不成,让人去找一阵子,能找着最好,找不到便罢,无需在这上面浪费精力。” —— 宋府。 晚饭后,温婉把自己白天在苏家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宋巍。 当听到“蓝色的眼睛”这几个字眼,宋巍喝茶的动作顿了一顿。 温婉正在给柒宝做抓在手上玩的布球,闻言看了过来,“怎么了?” “无事。”宋巍摇头。 西岳人的瞳孔颜色和大楚人其实并无分别,但因着西岳皇族先祖的眼睛为蓝色,皇族中便偶尔会有蓝色瞳孔的孩子出生,几率并不大,可一旦有,会被视为血统最纯正的皇族天选之子。 所以,苏擎带回来的孩子压根就不是随手捡的,阿木尔很有可能出生皇族。 宋巍之所以知道这些,得益于他因为爱好收藏而博览群书,曾经在某本古籍上看到过关于西岳九黎族的边边角角。 夫妻俩坐了一会,秦奶娘就打帘进来,她这几日都要上夜值,身上穿着温婉赏下的水红色袄裙,发式也变了,不再扎头箍,而是绾了个单螺髻,簪上那支红宝石步摇。 进来之后,她照规矩给主人家行了礼。 宋巍想避嫌,打算先出去,温婉先一步开口,“云彩,你去外书房找端砚,问问他老爷每天晚上要看的是哪几本书,都给送到我屋里来。” 云彩应声出去。 温婉这才望向一旁低头站着的秦奶娘,笑着道:“坐吧。” 秦奶娘恭顺地坐了下来。 温婉刚好把布球做好,她收了线停下动作,唠家常似的跟秦奶娘说话,“白天有没有休息好?” “回夫人,奴婢精气神挺好的。” “那就好。”温婉点点头,“天气冷了,老爷往后都不去书房,就在我房里看书,夜间你要有什么事,不用等的那么辛苦,直接来敲门找他便是。” 话虽然说得不明显,还是让听的人面色一白,“夫人,我……” “怎么了?” “洗衣房的丫鬟们还没把姐儿的尿布送来,我去看看。” 秦奶娘说完,逃也似的离开了青藤居。 温婉瞅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笑出声。 宋巍问她,“笑什么?” “相公不觉得这个小奶娘很有趣么?” 宋巍不解,“有趣?” 温婉道:“她十七八岁没了男人,进府头一天打扮得像个小老太婆,府上下人都说她土,事实上,哪儿土了?我赏她一身衣裳,她这不就知道打扮了?嗯,今天晚上好像还涂了口脂,瞧着挺水润的。” 宋巍没接腔。 温婉悄悄睨他一眼,想着男人看问题的角度往往跟女人不一样,就算自己把话说到这份上,宋巍也不一定能察觉出什么不对劲来,她不再说话,来日方长,总有一天能逼得小奶娘自己现原形。 秦奶娘去洗衣房的时候,几个小丫鬟刚吃完饭围坐在火盆边扯闲白。 见到秦奶娘进来,一个个噤了声,侧头望来。 喜鹊问她,“什么事儿竟然让秦姐姐亲自跑一趟?” 秦奶娘道:“快入夜了,姐儿的尿布还没送过去,我顺道过来取。” “那怎么成呢?”喜鹊道:“这些活儿都是下人们该干的,姐姐身子娇贵,还是别染了手的好,一会儿自有人会送过去,否则让夫人知道,该不高兴了。” 一面说,一面瞅着她,“姐姐要不坐先下来吃杯茶?” 秦奶娘才刚进来就感受到了这几个姑娘眼神里的敌意,她没看任何人,公事公办的语气,“我来都来了,又何须你们再跑一趟,给我就是。” “哟,姐姐得了夫人喜欢,都不把我们这些下人放在眼里了?也是,姐姐何等人,金口一开能让老爷帮忙写信,我们这些大字不识的,哪敢劳您记挂着?” 秦奶娘脸色登时难看下来,昨天晚上的事,她很确定只有自己和老爷二人知道,怎么才一天的时间就传到洗衣房来了? “喜鹊姐姐,话可不能乱说。”杜鹃接过话头,“秦姐姐倒是开了口,老爷这不是没答应吗?要真答应了,咱们今儿哪还轮得上喊声姐姐,该喊主子了。” 她刚说完,几个丫鬟笑作一团。 秦奶娘气红了眼,尿布也不拿了,转身就走。 “嘁,小人得志。”喜鹊翻了个白眼,“谁会大半夜的不睡觉穿成那样去请老爷帮忙写信?再说了,府上认字的人那么多,偏她谁也不找就找老爷,要说她没那心思,打死我都不信。” “可不是吗?以前看她那般打扮,还以为是个老实本分的,这才入府多久,顺了夫人的势就想去勾引老爷,也不瞅瞅自己什么德行,不就是那地儿比咱们多了点分量,那是给姐儿的,她还想分给老爷不成?老爷堂堂正四品少卿,多少人家上赶着送黄花大闺女来给他做妾他都看不上,能看上一个小寡妇?” …… 秦奶娘走出洗衣房,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火,风再冷都吹不散。 趁着天色还早,她回房洗了把脸,脱下身上的衣裳,又换回以前的打扮。 等她再回青藤居,云彩已经把宋巍要看的书搬来,此时他人端坐于书案前,目光专注在竹简上,好似没发现她进来。 温婉和柒宝都在里间,几个丫鬟已经退下,眼下外间只有她和宋巍二人。 秦奶娘偷偷觑了眼灯下的男人。 不得不承认,宋巍生得极好,然而更让人着迷的,是他身上那股子成熟稳重的气质。 秦奶娘不否认,自己入府头一天就被他深深吸引。 588、她想做的是这府中姨娘 对着宋巍,秦奶娘竟看得有些痴了。 直到里间传来柒宝和娘亲交流时发出的啊啊声,她才猛地回过神。 趁着宋巍不注意,秦奶娘伸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低着头匆匆去往内室。 温婉歪在长榻上,手中捏着自己做好的布球引诱柒宝。 柒宝还小,小爪子抓不稳,再加上她穿的厚,动作又笨,总也拿不到娘亲手里的布球,只能用啊啊声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温婉看着女儿,不由得扬唇笑了。 只不过这份笑意在瞥到秦奶娘进来后,淡了几分。 “你怎么又换了这身衣裳?”温婉撩开眼皮瞅着她。 秦奶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温婉叩了个头,语气自责,“奴婢不知天高地厚,昨儿个晚上一时脑热竟然妄想请老爷帮忙写家书,都怪奴婢不懂规矩,还请夫人降罪。” 来的路上她仔细想了想,以老爷的人品,昨天晚上的事他断然不可能拿出去跟人乱说,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当时被其他人看到了。 这种事可大可小,毕竟当时她只是在求助,没有做出其他逾矩的行为,可一旦有心人到夫人跟前上眼药,那么自己头上就什么罪名都可能有。 所以,她必须先主动来认错,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拿到夫人这边过了明路,就不怕后面再有谁乱嚼她舌根子。 温婉狐疑地看着她,“写信?写什么信?” 其实这事儿她从苏家回来的时候就听周奶娘说过。 周奶娘告诉温婉,秦奶娘昨天晚上大半夜的不好好待在姐儿房里,瞅着老爷回来就推门出来,开口让老爷帮她写家书,只不过,老爷最后没答应。 周奶娘心眼儿小,爱排挤人,温婉正是料准了这一点才会在送袄裙的时候特地挑了套顶好的给秦奶娘。 大晚上的周奶娘不睡觉专程蹲点抓秦奶娘的把柄,可见心里已经把这人给恨上了。 当下,温婉半点没显露出来,仿佛压根就不知情。 秦奶娘被她这一问堵得说不出话,心情十分复杂。 连洗衣房的丫鬟们都在传,夫人怎么可能没收到半点风声? 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已经知道了想借此来试探自己? 秦奶娘心中暗恼,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奴婢置办了点东西想捎回家,却一直没寻着机会,昨儿奴婢听说外院有个打杂的小厮告假,便找上他,说好了今儿一早走,结果东西收拾好了,到夜间才突然想起少了一封信,刚巧奴婢出恭时见到老爷进来,就……就斗胆开了口请他帮忙。” 温婉好似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问她,“信寄回去了吗?” 秦奶娘道:“寄回去了,奴婢请二门上一位识字的婆子写的。” 温婉的反应很淡,至少在秦奶娘看来是这样。 “我还以为多大点事,不就是一封信,竟让你战战兢兢连我赏下去的衣裳都不敢穿了,是不是底下人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闻言,秦奶娘只是沉默。 虽然不出声,可面上的委屈毫不掩饰。 来之前秦奶娘就知道,宋府这位当家主母小时候是个哑巴,即便后来恢复,还去鸿文馆进过学,仍然抹不掉她是个村姑的事实,除了那张脸好看点,其他地方一无是处,头脑更是简单,想算计她,并不会太难。 头脑简单的温婉看了秦奶娘一眼,叹气道:“也怪我这几日身子懒,疏于管教,让她们闲着没事儿做净嚼舌根子了。” 秦奶娘唯唯诺诺:“其实不妨事的,只要夫人不怪罪奴婢就好。” “这事怨不到你头上。”温婉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道:“老爷刚入仕途那会儿,朝中有人想算计他,趁着我们买丫鬟的时候送了个想爬床的贱蹄子进来。那丫头惯会做戏,寻常低调得很,不显山不露水,一到老爷跟前就开始耍心机,装柔弱,扮可怜,没机会也要制造机会想引起老爷的注意,不过就是个低等婢子而已,也不知她哪来的勇气把我当成傻子,以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事实上,她那些自以为是的小心机,我一清二楚,只是想看她能再蹦哒多久罢了。” 顿了顿,温婉瞥向脸色微微发白的秦奶娘,“大概是当年那个丫鬟太不要脸,给其他下人留下的印象过分深刻,有些草木皆兵了,所以你大半夜找老爷帮忙写信的事儿才会被人误会,无妨,说开就好了。” 秦奶娘嘴唇有些颤抖,“原来……原来府上有过那样的下人吗?” “有过。”温婉颔首:“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直接送她入大牢,听人说,她是被罚骑木驴,活活给捅死的。” “捅……捅死的?”秦奶娘听得手脚冰凉,脑子发昏。 骑木驴这种刑罚,是专为不贞不洁的女子设计的,其残酷程度可见一斑。 大概是因为心虚,她对号入座了,温婉越说,她越觉得那个人就是自己。 站不到一刻钟,秦奶娘的后背已经冷汗涔涔。 一直以来她都当温婉是个身娇体软没脑子没脾气的主儿,谁成想动起手来竟然如此让人不寒而栗。 “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下贱胚子,不提也罢。”温婉坐起身,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倒是秦奶娘你,怎生脸色如此难看,莫不是病了?” 奶娘不能病,一病得喝药,那自然就不能再给孩子喂奶。 秦奶娘闻言,忙摇头,“奴婢没生病,大概是外面天冷,一时半会儿还没暖和过来。” 温婉满意地笑笑,“我知你是个心细的,定然不会在这节骨眼上让自己病倒,柒宝就快睡了,你抱她回房吧,至于下人们说的那些,你别往心里去,想多了容易伤身。” 秦奶娘还以为温婉会说替她教训教训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结果得了这么一句,心里呕出一口老血。 垂下头,她应了声是,走到长榻边把柒宝抱起来。 脑子里一直浮现温婉说的那个丫鬟骑木驴被捅死的画面,秦奶娘去到外间的时候都不敢往宋巍身上看,仿佛宋巍就是一头能要人命的木驴。 柒宝今天很乖,喝了奶就开始睡觉,秦奶娘坐在一旁看着她,不多时便开始走神。 宋巍今夜没怎么熬,温婉刚上榻躺下没多久,他就熄了灯进来。 温婉听到脚步声,往里挪了挪,她实在是困,懒得搭理宋巍,等他躺下后,屋中陷入寂静,她很快睡了过去。 周奶娘确实如温婉所想,已经把秦奶娘给记恨上。 她这两日为了抓到秦奶娘的把柄没少花心思。 这不,瞅着正房熄灯,周奶娘就猫着腰去了西厢外,打算看看秦奶娘在做什么。 岂料秦奶娘刚好推门出来,二人对了个正着。 门口突然站着这么个大活人,秦奶娘吓得面无血色,“周、周姐姐,你怎么来了?” 周奶娘十分尴尬,只能勉强笑道:“我睡不着,就想着来看看,能不能换你去补个觉,我见你这两天气色不是很好。” “不用了。”秦奶娘摇摇头,“我已经习惯了上夜值,会好好看着姐儿的。” 她说着,抬头看了看月亮的位置,“夜深了,周姐姐还是快回去睡吧,明儿一早你还得来换我呢。” 周奶娘没急着走,就杵在门外,“晚饭的时候我听人说了些不好听的话,秦妹子,那些该不会都是真的吧?” “什么话?” “有人说,你让老爷帮忙写信,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了?”秦奶娘皱着眉。 “哎呀,反正很难听就对了,都是下人们嘴碎,你别往心上去,咱们仨一块儿进的宋府,秦妹子什么人品,姐姐我还不知道吗?你怎么可能做出勾引老爷那么不要脸的事儿来呢?” 秦奶娘攥着手指。 她之前还一直在想,到底是谁会那么巧刚好看到她和宋巍,然后把这件事添油加醋往下人堆里传。 如今一看周奶娘这副嘴脸,她大概已经确定了是谁。 当下就有些皮笑肉不笑,“换值的时候我去了夫人房里,她也让我别放在心上,说左不过一封信的事儿,怨不到我头上,周姐姐放心吧,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心不虚,气就不会短,不会跟那起子只会嚼人舌根子的贱胚子一般见识。” 周奶娘噎了一噎。 秦奶娘笑看着她,“周姐姐要是不困,不妨进来坐坐?” “明儿一早得换值,我就先回去了。” 周奶娘话完,一个转身,很快出了青藤居。 秦奶娘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冷笑一声。 次日下了场大雪,温婉又给三位奶娘各赏了一套冬衣,外加一套内里穿的绸衣绸裤,并让丫鬟带话,即便是奶娘,也算得上宋府的门面,仪容该注意的还得注意。 于是秦奶娘不得不把她自己带来的两套衣服扔了,换上女主人赏赐的那套。 府上又开始采买布料,听说光是给西厢那个小婴儿做衣裳的就有好几种,全是上等料子。 秦奶娘听到旁人这么说,想到那个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千金小姐,再想到自己家里瘦巴巴的儿子,一时间心酸不已。 同样都是乡野出身,她爹曾经还是个秀才,凭什么温婉一个哑巴能过上这么富足无忧的日子,而她只能屈身在这种地方给人当奶娘靠着主人家的恩赐过活? 想着,秦奶娘就恨红了眼。 钱奶娘见状,问她怎么了。 秦奶娘深吸口气,看向对方,“钱姐姐,你为什么来给人当奶娘?” “为了钱呗。”钱奶娘性子实诚,大概是觉得同病相怜,就跟她说了起来,说她男人好赌,把家里赔了个底儿掉,她不得已,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去投奔亲姐姐家,她姐姐家那位婆婆是个不好相与的,她才歇了一夜就开始絮絮叨叨,实在是没办法,她只能托人到处帮忙打听哪有差事做,最后撂下儿子来了宋府。 话到这儿,钱奶娘眼眶有些湿润,“但凡我男人有点良心想着我想着孩子,我哪能那么早就撂下孩子不管,前些天我姐托人来给我带口信,说孩子病了,我能怎么办,只能让人带些银子回去,我想去见见他都不能。” 抹了抹眼泪,钱奶娘看向秦奶娘你,“秦妹子,你又是怎么来的宋府?” 秦奶娘闻言,嘴角不禁流露出一抹苦涩。 她男人其实并没有死,只不过,被人抓走了,有人威胁她,若是不按照他们的吩咐行事,就杀了她男人让孩子没爹。 刚开始她十分抗拒。 对于一个有夫之妇而言,主动去勾引别的男人,简直是奇耻大辱。 然而入府第一天见到府上的男主人,她觉得她以前不是不愿意去勾引,只不过是那个人还没出现而已。 想到这些,秦奶娘叹了口气。 钱奶娘以为她跟自己一样,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咬咬牙,再挺几个月,等姐儿断了奶,咱们就能回去跟孩子团聚了。我都想好了,一个月五两银子,等离开的时候,我也攒了几十两,回去置办田产,再开个小商铺,一家人往后的日子就有着落了。” 秦奶娘问她,“你就不想一直留在宋家?” 见钱奶娘诧异,她道:“我们三个最终有一个是要一辈子留在府上的,如果你能留下,将来成了小姐的奶娘,多大的面儿,到时候老爷夫人给的赏赐难道还能少了?” 钱奶娘摇头,尴尬地笑笑,“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虽然是奶过孩子的人,做事却没有你细心,经验也不如周姐姐老道,就算到时候真要留下一个,那也是从你们二人中选,我肯定是要被遣回去的。” 提起这个,钱奶娘道:“秦妹子你男人不是没了吗?留在宋府也挺合适的,到时候你去求求老爷夫人,老爷夫人都是心善之人,没准见你可怜就留了你,等你孩子长大了,还能到这府中来领一份差事,起码将来的婚事什么的,都用不着你自己去操心了,只要差事办得好,夫人短不了你的好处。” “是吗?”秦奶娘勉强扯了扯嘴角,她想做的,不是奶娘,而是这府中的姨娘。 589、我非你良人(1更) 秦奶娘想做宋巍的姨娘,已经不单单是受人胁迫来爬床,而是发自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 宋巍那样的人,生得一副好相貌,成熟俊美,行事稳重,得皇上赏识不说,官做到这份上,脾气竟然还出了奇的好。 每次一见着宋巍,秦奶娘都免不了将他和自己家里那个一事无成的怂包男人作对比。 对比的结果,无疑是更坚定了她要一辈子留在宋府当主子的心。 可这份心思,她只能暗暗藏着,对谁都不能说。 看着钱奶娘一副每个月拿到五两银子就乐上了天的模样,秦奶娘道:“钱姐姐若是想留下来,我可以帮你。” 钱奶娘一愣,“帮我?” “对。”秦奶娘点头,“听起来你们家欠了不少外债,等姐儿断了奶,你带回去的几十两银子恐怕也只能勉强填了债,至于田产铺子什么的,大概只能想想,可钱姐姐若是一直留在宋家,那就不一样了,将来是这府中的半个主人,不仅姐儿要敬着你,就连下人们见了你也得礼让三分。更何况还有你说的,等娃长大了就能来这府中领个差事,在大户人家当差收入稳定,总比你花大价钱开铺子最后赔钱来得保险,再说了,以后你在夫人跟前得了脸,夫人一高兴,把自己身边的姑娘许配给你儿子也不是没可能,这样的好事儿出了宋府,你还能上哪找去?” 秦奶娘这一说,钱奶娘就心动了,她再恨那个赌鬼男人,总不能不为儿子的前程着想,可她也仅仅是心动了一会儿,毕竟最后到底谁能留在姐儿身边当一辈子的奶娘,不是她能决定的。 想到这些,钱奶娘看向秦奶娘,“咱们又不是夫人肚子里的蛔虫,妹子怎么能确定夫人最后一定能留下我?” 秦奶娘道:“周姐姐时常管不住嘴到处乱嚼,老爷夫人怎么可能留这种人在姐儿身边,没的把人给教坏了,咱们三个里面,就数钱姐姐你最为老实本分,老爷夫人要留,也是从你我二人之间选一个出来。不过,我既然说了要帮你,那么到时候如果夫人选中我,我就借口说自己家里孩子丢不开手,到最后,这个名额自然而然就落到钱姐姐你的头上。” 钱奶娘听她说完,眼圈已经红了,“妹子,你这么帮我,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秦奶娘笑笑,“咱们两家的情况差不多,我帮你也是瞧着姐姐本分,想与你结个善缘,往后姐姐要碰上什么好事儿,别忘了妹妹就成。” “一定,一定。” 钱奶娘不停地千恩万谢,秦奶娘却没怎么放在心上,她之所以要帮钱奶娘,自然是为了给自己找同盟,将来要出了什么事,还有个能求助的地方,不至于一条道堵死就只能坐以待毙。 —— 这厢云淮已经到尚书府住了几日,薛炎的病情算是暂时稳定下来,他刚准备挑个日子带着弟子南下,就收到了一封邀贴,是叶家三公子叶嵘让人递来的,说开春的时候打猎没打够,还想再邀请云六郎来次冬猎。 云淮原本想拒绝,但见云十三云十六几个双眼放光,索性答应了下来,权当是给弟子们一次锻炼的机会。 薛炎大病初愈,不适合剧烈运动,注定与此次狩猎无缘。 除了云淮,叶嵘还邀请了宋元宝。 得知哥哥要出去打猎,进宝吵着要跟来,宋元宝征得爹娘同意后带上了他。 仍旧是在上次的城门口汇合,叶嵘来得最早,紧跟着是云淮和手底下的几名弟子,再是宋元宝和弟弟进宝。 进宝戴着棉手套,全身上下穿得像个棉花包,被哥哥抱坐在马背上,小手揪着缰绳,嘴里一个劲地“驾驾驾”。 叶嵘见到宋元宝,瞄了眼他身前的孩子,“怎么还带了个小的?” “我弟弟进宝,跟来玩的。”宋元宝言简意赅,看了眼今日的阵容,问他,“没把太子请来?” 叶嵘白他一眼,“别光说我啊,有本事你自个儿去请。” 宋元宝没说话,自打上次在柒宝满月宴上碰面至今,他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赵熙,也不知那人成天都在忙些什么。 见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宋元宝问,“还不走?” 叶嵘神秘兮兮道:“再等等,还有一个人没来。” “谁?” “我师姐。” 宋元宝跟叶嵘不是很熟,不知道他还有个师姐,自然也就不知道他师姐是谁。 云十三好奇地问:“你师姐很厉害吗?” 叶嵘本想夸夸其谈,余光瞥了云淮一眼,不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又咳了咳,“厉不厉害不好说,但这么多年,我就没有能赢过她的时候。” “那看来是挺厉害了,就是不知道跟我们家主相比如何。” 几人说话间,不远处传来一阵哒哒马蹄声。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名穿红色骑装的女子策马而来,她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捏着鞭子,裙裾飞扬间,端得是一派英姿飒爽。 叶嵘早看到她了,挥舞着手大喊,“师姐,这边!” 云十三惊叹,“竟然是她?” 宋元宝皱皱眉头,望向叶嵘,“我嘉姑姑怎么是你师姐?” “没想到吧?”叶嵘冲他挑眉,“小元宝,咱俩隔辈分了,往后你得管我叫声叔。” 宋元宝问他,“你是打算跟我爹称兄道弟?” 叶嵘重重噎了一下,随后不服气地翻白眼,“那不一样,咱们各论各的。” 宋元宝没搭理他,望向逐渐走向这边的徐嘉,笑着打了声招呼,怀里的小家伙也跟着喊,“嘉姑姑~” 徐嘉一颗心都给他喊化了,打马走近宋元宝,伸手去捏进宝的小胖脸,“大冷的天,小可爱怎么也跟来了?” 进宝小屁股在马鞍上扭了扭,说:“不冷。” 这时,叶嵘也打马走过来,嘟囔道:“师姐,我都喊你半天了,你怎么光理他不理我啊?”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宋元宝。 徐嘉笑看着叶嵘,“咱俩又不是头一天认识,咋咋呼呼的做什么?” 叶嵘道:“我有话想跟你说。” 徐嘉颔首,“说吧。” “那不成。”叶嵘甩脑袋,“人太多了,待会儿找个没人的地方,咱俩单独说。” “行啊,一段日子不见,你小子还学会装神秘了。”徐嘉一面说,一面飞快瞟了眼云淮所在方向,问他,“云家主是你请来的?” “人这不是要走了吗?我就想着约出来玩玩。” 徐嘉听罢,端坐在马背上,冲着云淮拱了拱手,“云家主,幸会。” 云淮回了一礼,“夫人安好。” 叶嵘听罢,纠正道:“舅舅,你喊错了啊,我师姐才不是什么唐家夫人,她早就跟那个人渣和离了,我……” 话还没说完,徐嘉手中的鞭子直接打在他身下的马屁股上,马儿飞快往前跑了起来。 徐嘉看向宋元宝,“咱们也别磨叽了,赶快走吧。” 宋元宝似乎还有些难以接受,“嘉姑姑,你真是叶三他师姐啊?” “对。”徐嘉笑道:“我们俩习武的时候是同一个师傅,只不过我入门比他早,所以他习惯了管我叫声师姐。” 见宋元宝表情异样,她又问:“怎么了吗?” “没什么。”宋元宝甩甩脑袋,看向怀中的小家伙,“进宝抓好了啊,哥哥要加速了。” 进宝兴奋地喊,“驾驾驾,驾驾驾——” 一面喊,小腿还像模像样地踢了踢马儿。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扬起手中鞭子,不多时,这群人便踏着残雪朝着城外方向疾驰而去。 叶嵘见徐嘉落在后面,他特地放慢速度与徐嘉并肩,等众人都上了前,他才开口,“师姐,你没再跟那个王八蛋联系了吧?” 徐嘉淡笑,“想说什么?” 叶嵘:“我想说什么,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徐嘉摇摇头,“小屁孩,你才多大,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叶嵘急了,“是不是我能做自己的主,你就答应嫁给我?还有,我不是小屁孩,严格算来,我还比你大了三个月,叫你声师姐,不过是因为你入门比我早而已,你还真把自己当我姐了?” 见徐嘉不吭声,他又道:“反正我喜欢你,你是知道的,我就想不明白了,唐远那个王八蛋到底有什么好的,你当初竟然会……” “阿嵘。”徐嘉打断他的话,“我非你良人,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590、你早看出来我是故意的,对不对?(2更) 以前就被拒绝过很多次,叶嵘浑然不在意,“你又没嫁,怎么知道自己不是我良人?” 徐嘉神情认真,“我已经嫁过一次了。” 叶嵘道:“只要没嫁给我,你嫁多少次都不算嫁。” 徐嘉失笑,“今儿是来玩乐的,不谈这个话题。” “不谈就不谈。”叶嵘轻哼,“反正你不嫁一天,我就等你一天,等到你想通了为止。” “那我要是一辈子不嫁呢?你总不能打着光棍等我一辈子吧?” “那没可能。”叶嵘道:“到时候绑也给你绑上花轿。” 徐嘉无奈,“阿嵘,其实你……” “师姐,你拒绝我的那些话,我都能倒背如流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用不着你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我……” “好了,不是都说了出来玩,一会儿我猎几只貂剥了皮给你做斗篷。” 他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来,递给她,“喏,暖手炉,我一直放在怀里捂着,炭火还没熄,热度刚刚好。” 徐嘉垂眸,见他手中拿着个精致小巧的暖手炉,外面套了棉套。 叶嵘自己肯定用不上这个,那么给谁准备的,就不言而喻了。 徐嘉只是看了眼,没接。 叶嵘又往前递了递,“就当是师弟孝敬给师姐的,行了吧?” 都不等徐嘉说句话,他直接倾身过来往她怀里塞。 徐嘉不得已,伸手握着。 叶嵘道了句“走了”,尔后一夹马腹,手中扬起鞭子,很快离开这处。 徐嘉一手拿着暖手炉,另一手握紧缰绳,不多时追上了大部队。 宋元宝看了眼徐嘉,又看了眼叶嵘,“叶三,你和我嘉姑姑在后面说什么悄悄话呢?” 叶嵘扬眉:“那么想知道?先喊声叔来我听听。” “不喊。”宋元宝还没来得及说话,是进宝接了过去,他噘着小嘴,“不准占哥哥便宜!” 叶嵘被他逗笑,“小家伙,你懂什么?” 进宝:“哼~” “哈哈,还挺有性格。” 宋元宝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家伙,问他,“进宝晕不晕?难不难受,你要是难受,哥哥就放慢速度。” 进宝直摇头,“不晕,驾,驾~” 大概真是应了那句初生牛犊不怕虎,进宝头一次骑马,竟然不觉得害怕,还很有兴致的样子,马儿一跑起来他就兴奋。 得亏宋元宝手上箍得紧,再加上马鞍是为他特制的,能让小家伙卡在里面不容易东倒西歪,否则宋元宝还真担心他会一个不慎从马背上摔下去。 云氏的人最先到达目的地,叶嵘几人赶到的时候,云淮他们已经休息了好一阵。 叶嵘不得不感慨,“雪天骑术也能这么好,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云氏六郎。” 云淮淡笑,“过奖。” 叶嵘道:“我师姐骑术也不赖,不知道你们俩比起来如何?” 徐嘉没开口,看向云淮。 云淮对上徐嘉的视线,目光平静,“夫人的脚前些日子受了伤,怕是不方便比试。” 闻言,叶嵘面色微微变,转头看着徐嘉,“师姐,你受伤了?” “只是不小心扭伤而已。”徐嘉扯了扯嘴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扭伤?”叶嵘眉头皱得更难看。 “那天去宋府玩的时候不小心,踩了石阶上的冰雪滑倒。” “那你今儿要不要紧?”叶嵘面上显露出毫不掩饰的关心。 “真没事。”徐嘉被他问得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要是还有问题,我哪敢应了你的邀出来玩?” 叶嵘想了想,道:“那这么着吧,一会儿狩猎师姐别参加了,在原地休息就好,你的份儿,包在我头上,一定给你猎到紫貂。” “我……” 徐嘉正想抗议,一旁云淮的声音幽幽传来,“既然受了伤,就不要逞强。” 徐嘉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宋元宝也附和道:“他们说的没错,嘉姑姑就不要逞强了,免得到时候脚伤复发,你就留在这儿,刚好还能帮我看着进宝。” 徐嘉瞅了眼他怀里的小可爱,眼神忽然变得柔软,笑道:“那好吧,我留下来。” 于是进宝被哥哥抱下马背,在地上垫了垫子让他坐,烧了一堆柴火给他取暖,又把带来的零嘴拿给他抱着,这才和叶嵘他们去一旁商量狩猎规则。 徐嘉挨着进宝坐下,目光像是不经意地挪到前头不远处那抹白影身上。 对方似有所感,朝这边望来,徐嘉第一时间垂下眼皮,避开两人视线的交汇。 随后,她暗暗失笑。 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然变成了猫胆子,明明只要开个口问他借玉镯成就成不成就不成的问题,每次话题涌到嘴边,总觉得说不出来,弄得好像自己对他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情愫似的。 想到这儿,徐嘉看向进宝,“小可爱,要是有件东西你特别想要,可那东西是别人的,那你该怎么办?” 进宝说:“我拿东西跟他换。” “万一他不换呢?” “不换就不换,我不要了。” 进宝小嘴塞得鼓鼓囊囊的,说起话来含糊不清。 徐嘉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让他慢点吃,等她再抬头看向那个位置时,云淮已经不见了。 不止是云淮,叶嵘他们也全都背上弓箭骑上马,呼啸着朝林子里跑去。 先前叶嵘他们商量规则的时候,徐嘉净顾着出神,不清楚他们今日是怎么个玩法,当下只陪着进宝坐在火堆边玩,玩了一会儿觉得困,就靠着树干睡了过去。 等她再睁眼,发现进宝不知何时已经不在身旁。 徐嘉顿时清醒过来,站起身四下扫了眼,并没有看到进宝的身影,她大喊了几声也没人应答。 徐嘉心下开始慌乱,她拿上自己防身的短刀,打算进林子找人。 刚在雪地上前行了几步,就见云淮抱着进宝从林子深处走来,他步履轻缓,然而还是在雪地上留下一排排清晰的脚印。 待人走近,徐嘉满脸担忧地看向小家伙,问他,“进宝,你有没有伤到哪?” 小家伙摇摇头,伸手指了指林子里,“嘉姑姑,有山鸡。” 听他说话正常,不像是哪不舒服的样子,徐嘉才大大松了口气,又问:“云家主在哪发现他的?” 云淮把进宝放下来,视线转向徐嘉,“脚伤好没?” 听似寻常的语气,却让徐嘉觉得心虚。 毕竟当日在宋府,她是故意弄伤自己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到。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拉着进宝的小手,徐嘉假装帮他拍去身上沾染的雪粒子,没再看云淮。 “崴伤不是小事,轻则休息几日,重则导致骨折,往后不可再如此。” 他的语气,像是长辈在叮嘱顽皮的孩子。 没有责备,只有引导。 徐嘉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过了会儿,她抬眸对上他那双眼,“你早看出来我是故意的,对不对?” 云淮不置可否。 徐嘉心中挫败,“是该夸你聪明,还是该说你敏感?” 云淮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随意损坏。” 答非所问。 徐嘉没理会他的叮嘱,只是问:“你是在关心我,还是在管我?” 不让她靠近,又问她脚伤,还让她受了伤就别逞强去狩猎。 她忽然有些看不懂他。 意料之中的,她没等到他的回答。 徐嘉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自己一个嫁过人的小妇人,成功勾引他的几率直接为零,倒不如坦诚一点。 于是深吸口气,徐嘉道:“好吧,我承认,我是有目的的靠近你,至于目的,便是你们云氏一族的传家宝,你能不能借给我,或者,你想要什么,我找来跟你换也行。” 云淮看她片刻,“那只镯子,从来只会出现在家主夫人的手腕上。” 言外之意,除非是下一任的家主夫人,他的未婚妻,否则旁人无权拿走。 “借也不行吗?我可以抵押任何你认为值得抵押的东西。”徐嘉目光殷切。 591、你既无心,便不该随意开这个头(1更) 云淮没回答,只是问她,“你为何想要那只镯子?” 徐嘉未曾隐瞒:“救人。” “什么样的病人?” “可能,病症跟云夫人差不多。”徐嘉斟酌道,毕竟她也没见过云夫人。 见云淮陷入沉默,徐嘉心下有些忐忑。 过了会儿,才听他说:“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块凤血玉?” 外祖母给的那块玉,徐嘉只知道是血玉,一直没找懂行的人问是不是凤血玉。 “不是说只有戴在手腕上才最有效,我那块血玉已经做成了玉佩。” 否则,她也不至于三番两次蓄意接近他。 “有办法。”云淮道:“能把玉佩改成珠串戴在手腕上。” 在她愕然之际,他再度开口,“但这么做具有一定的风险性,成功几率只有一半,你愿意么?” 徐嘉当然是愿意的,比起从他手中拿到那只玉镯的几率,至少把玉佩改成珠串还有成功的可能性。 可一旦失败了…… 徐嘉没敢往那方面想,心中祈求外祖母的在天之灵能保佑玉佩能被成功改为珠串。 在叶嵘他们回来之前,徐嘉把玉佩给了云淮。 见他愿意帮自己,徐嘉想到自己之前干的蠢事儿,有些过意不去,正打算说点什么缓解一下尴尬,云淮的声音突然响起,“你既无心,便不该随意开这个头。” 他没有回头看她,话完就径直朝前走,只留下一脸怔然的徐嘉,望着他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嘉姑姑,我要吃烤肉。” 进宝坐在火堆边,百无聊赖地抓雪玩。 徐嘉晃回思绪,笑看着他,“好好好,马上就给你烤。” 今日有云氏弟子的加入,猎到的猎物比春猎那会儿多了一倍不止。 云淮因为中途离场,让叶嵘拔了头筹。 他果然说到做到,猎了两只紫貂。 为保证皮毛的完整性,当时没下死手,只挑了貂的腿上射,拿回来的时候,两只小东西还有气儿,警惕地看着众人,瞧着可怜兮兮的。 叶嵘把它们关入笼子里,交给徐嘉,“师姐,给你的。” 徐嘉没接,笑着道:“怎么不拿回去给阿瑶,她最喜欢这些小动物了。” “阿瑶手里已经养了两只兔子。”叶嵘道:“她养不了那么多,再说了,这是我之前就答应过给你猎的。” 话完,他上前两步,“要是舍不得杀,就留给你们家那两个小侄儿玩,小孩子应该挺喜欢这个。” 徐嘉本来不打算接,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能直接驳回打师弟的脸,于是道了声谢,伸出手。 接过笼子的刹那,徐嘉余光瞥到云淮背过身去,跟其中一位弟子说着什么。 接下来便是烤肉环节,进宝今儿会跟着哥哥出来,正是因为听说狩猎过后有烤肉吃。 小家伙之前就吃了半只烤山鸡,见徐嘉动作麻利地翻着烤架上的兔肉,那滋滋冒油的声音听得小家伙又开始犯馋,像是怕别人抢了他的肉,进宝直接去徐嘉身旁蹲着,“嘉姑姑,这个肉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哦。” “我看着也挺好吃。”大概是一直挂念的事有了着落,徐嘉心情格外好,笑弯了眉眼,一面烤,一面刷油刷调料,然后问进宝是要前腿还是后腿。 这时,云十三朝他们走来,拱手作揖道:“对不住了诸位,我们有些急事须得尽快回城,就不留下来吃烤肉了,先行告辞。” “什么事儿这么急啊?”叶嵘不解地问。 云十三犹豫了一下,“抱歉,是云氏内部机密,在下不方便透露。” 叶嵘啃了一口兔肉,嘴里含糊不清道:“既然云家主有事,那我就不多留了,路上滑,你们仔细些。” “多谢三公子关心。”云十三礼貌地再次作揖,然后一群白衣翩翩的云氏弟子便跟着云淮走了。 望着那群人的背影,有个少年公子问:“咱们狩猎之前可是下了赌注的,如今云家主走了,怎么算?” 叶嵘道:“他猎到的东西,你们拿去均分,有高过我的,赔多少小爷照赔。” 吃完烤肉,清理了一下现场,一群人便纷纷骑上马回城。 进宝小肚皮撑得圆滚滚的,上了马背还在打嗝。 宋元宝轻轻给他拍了两下,又让他灌了两口水才停下来。 进宝缓过劲后,看了看打马走在前面的徐嘉,说:“哥哥,嘉姑姑为什么要给云叔叔送玉佩?” 宋元宝一愣,“什么玉佩?” “就是红红的那个。”进宝伸出小胖手比划,“我看到姑姑给了云叔叔。” “可能是你看岔眼了吧。”宋元宝说。 云淮在宋家住了这么久,什么品行他了解,不至于做出私相授受的事。 “我没看岔。”进宝坚持道:“姑姑真的把玉佩给了云叔叔。” 小家伙话音刚落,叶嵘就跟了上来,“你们俩刚才嘀咕什么呢?什么玉佩?谁给了谁?” 宋元宝怕小家伙乱说,正打算伸手捂住他的嘴,岂料进宝哼了一声,“我不告诉你。” 叶嵘笑骂:“嘿你个臭小子,先前吃了我那么多烤肉,翻脸你就不认人,信不信我告诉你爹,让他好好收拾你一顿?” 进宝才不怕他,“我吃的肉是嘉姑姑烤的,不是你的。” “你嘉姑姑是我师姐,我是她师弟,我们是一家人,你说是不是我的?” “她是你师姐,又不是你媳妇儿,哪里是一家人了?”进宝小脸上写着不服。 宋元宝被他这话重重呛了一下,又好气又好笑,“瞎说什么呢你?知道媳妇儿是什么吗?” “知道。”进宝回答:“娘亲就是爹爹的媳妇儿,只有像爹爹和娘亲那样,才能算是一家人。” 叶嵘轻嗤,“一看你就没见识。” 宋元宝瞅着他,“跟个还不满五岁的孩子比见识,叶三公子很得意啊!” 叶嵘懒得搭理他,扬起鞭子快速上前去找徐嘉说话。 “师姐,过段日子我要去给师傅送年礼,你去不去?” 徐嘉犹豫片刻,道:“我可能暂时去不了,家里有些事要处理。” “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可以让人来说一声,咱俩一块去。” 徐嘉看他一眼,“你呀,都多大的人了,还整天这么闲的吗?” “当然不是。”叶嵘道:“我可是立志要上阵杀敌的人,你是没见着,前几个月被我爹拘在军营里训惨了,否则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嫁入唐家,早知道师姐婚后过得不好,我当初就该不管不顾上你们家提亲,最起码,我能保证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徐嘉听罢,出声问,“你家师姐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心心念念这么些年,哪怕是嫁过人你都不肯撒手?” 叶嵘的唇边扬起不可一世的弧度,“你谁啊,我家师姐有多好,凭什么让你一个外人知道?” 徐嘉失笑着摇摇头,“阿嵘,说真的,咱们俩以后能不能就以同门的身份相处?” 不等徐嘉把话说完,叶嵘就抢先道:“能!” 徐嘉诧异地侧头看他。 叶嵘面色坦然,“我知道这些话题让你为难,我往后都不说了,你还是我师姐,我还是你师弟,这样总行了吧?” “谢谢。” 揭过这茬,叶嵘提及云淮,“可惜了他们今日没能留下来,我带来的酒还有好几坛没开封。” 徐嘉想到云氏弟子离开的很匆忙,推测道:“可能真是有什么耽误不得的急事吧。” 她以为回了城还能因为那枚玉佩再见云六郎一面,起码该当面给人道个谢。 后来才知道,云淮一行人在狩猎回来的当天就启程南下了。 这个消息还是云十三告诉她的。 云十三和云十六被安排留在尚书府给薛炎调养身子,珠串的事,云淮交给了云十三,做成之后也是他亲自送到镇西侯府来。 把玉佩切割成小块再打磨成珠子串起来,是一项十分考验技术的活儿,好在云淮的人不负所托,帮徐嘉完成了心愿。 接过珠串,徐嘉突然想起云淮那日说的话。 ——你既无心,便不该随意开这个头。 抿了抿唇,徐嘉问云十三,“你们家主那天从猎场回来,没什么异常吧?” “没有啊,怎么了?”云十三一脸纳闷。 “没有就好。”徐嘉暗暗松口气。 592、我为何不能当个巾帼英雄?(2更) 送走云十三,徐嘉起身去芙蓉院见徐夫人。 徐夫人手边搁着一摞账册,她没看,正阖着双目,有丫鬟在身后轻轻给她按摩。 徐嘉进来后,没出声,和丫鬟交换了个眼神,示意她出去,然后自己站到徐夫人身后接茬给她按摩。 徐夫人夸赞道,“力道不错,比刚才有进步多了。” “娘要是觉得舒服,那往后女儿天天给您按摩,如何?” 听到是徐嘉的声音,徐夫人赶紧转过头,就对上闺女一张笑盈盈的脸。 “嘉儿,你怎么来了?”徐夫人嗔她一眼,“也不让人通报一声,跟做贼似的。” “在自己家里哪还讲究那么多礼数?”徐嘉说话的同时,没停下手上动作,口中故意问,“还是说在娘心里,已经把我当外人了?” 徐夫人轻嗤,“我要把你当外人还能让你和离了再舒舒服服地回这个家?” “倒也是。”徐嘉嗯一声,“这么说来,爹娘还是疼我的。” 徐夫人哼了哼,“你这丫头突然献殷勤,准没好事儿,说说吧。” “我有件东西想送给娘。”徐嘉说着,从袖中掏出云十三刚送来的珠串,递到徐夫人跟前晃了晃。 徐夫人仔细瞅了眼,“这是什么玉?颜色瞧着怪艳的,珠子也小,一看就不适合我佩戴,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吧。” “这是凤血玉做的。” 徐嘉没敢说自己把外祖母给的玉佩改成了珠串,只道:“我问过神医了,说这东西戴在手腕上不仅能辟邪保平安,对身体还有好处,反正戴了咱又不吃亏,您就收下吧。” 徐嘉绕到软榻一侧,亲自帮徐夫人戴到手腕上。 徐夫人睨她,“哪有那么多神医?你碰到的,是神棍吧?” “管他是神医还是神棍呢,反正又没讹我的钱。” 母女俩闲唠了一会儿,徐嘉突然道:“娘,要不咱们把常姨娘给接回来,您意下如何?” 徐夫人还在欣赏腕上的手串,闻言顺嘴问:“怎么想起常姨娘来了?” 徐嘉道:“她在外面养了那么久,身子骨早该好了,常姨娘跟您亲,她回来了,娘不是多个说话的人吗?” “话是这么说,我就怕她一回来又病。”徐夫人满眼担忧。 徐嘉莞尔,“马上就要过年了,咱们一家人也该好好团聚团聚。” “哎,这倒也是。”徐夫人点点头,当即就把大丫鬟叫进来,吩咐她,“你带上几个人,去外庄上把常姨娘接回来过年。” 大丫鬟退下之后,徐夫人欣慰地拉着徐嘉的手,“娘的嘉儿长大了,做什么事都那么细心。” 同时又觉得心酸。 以前在家成天泡在演武场大事小事全不管的人,嫁入夫家一个月就脱胎换骨成这样,可见那边对她苛刻成了什么样子。 想到这些,徐夫人便止不住地后悔,“都怨娘,当初就不该应下唐家的婚事,结果把你害成了这样。” 虽说这桩亲事是为了满足老太太想在大限之前亲眼看到孙女成亲的心愿,可当初也是征询了她的意见的,因此徐嘉并不埋怨娘家任何人。 可能是自己出生将门又习武的缘故,徐嘉天生便对读书人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迷恋。 上辈子唐家来提亲时,她没见过唐远,只知道对方是新科探花郎,于是对这桩亲事抱了幻想。 结果遭到了现实的一顿毒打。 重活一世,她无法抗拒嫁入唐家,唯有想方设法让自己从那个牢笼里逃出来,于她而言,和离其实是种解脱。 思及此,徐嘉叹口气,“娘,这事儿真不怨您,是我跟他没有夫妻缘,再说了,我现在不挺好的吗?” 和离这种现象在大楚十分常见,哪怕徐嘉和唐远才大婚一个月就和离令人唏嘘,他们俩的事也只是刚开始那几天传扬得厉害,很快就淡出人们的视线。 徐夫人的观念多少还是有些传统,“你一个女儿家,总归还是要嫁人的,哎,当初我……” “娘,您又来了。” 徐嘉有些无奈,“谁说我一定要嫁人,身为将门女,我也想像爹那样身披铠甲沙场御敌,能为国征战护一方百姓安乐,那才不枉我苦学多年呢!” 徐夫人戳戳她额头,“听听你这叫什么话,哪有女儿家上战场的,这不是胡闹吗?” “花木兰都能代父从军,我为何不能当个巾帼英雄?” “那能一样吗?” “怎么就不一样了?”徐嘉认真跟当娘的理论起来,“咱们家是将门,可哥哥那点三脚猫的工夫,他能自保就算不错了,您总不能指望他继承爹的衣钵吧?我跟哥哥不一样,我可是打小就跟在爹屁股后面习的武,基本功扎实着呢,大话不敢夸,以一敌五我还是能做到的。” 徐夫人算是听出来了,闺女这是变着法儿地告诉她下半辈子都不打算再嫁人,她心酸又无奈,“娘的心肝儿,到底是在唐家受了多少委屈才会让你变成这样?” 徐嘉顺势靠在徐夫人怀里,“娘,我真的很好,咱们徐家的女儿不一定非得靠男人才能活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凭本事向您证明的。” 徐夫人抚了抚她的发顶,“娘不求你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只求你能好好的,这就够了。” —— 常姨娘在次日回府,穿了件妆花褙子,肩披加绒斗篷,手上捧着个暖手炉。 进府之后,第一时间来芙蓉院给徐夫人请安。 徐夫人忙上前虚扶她一把,“自家姐妹就别见外了,快起来。” 常姨娘摘掉头上的兜帽,抬眸望向徐夫人,“近日大寒,夫人身子可安好?” “好好好,我一切都好。” 见到她,徐夫人面上笑容多了几分。 常姨娘本打算问问曹姨娘和霍姨娘的事,想想又给忍了回去,坐下来陪着徐夫人吃茶点。 期间徐夫人问及她在外庄上的情况,常姨娘都一一答了,说自己将养那么些年,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 徐夫人道:“既然恢复得差不多,那这次来就别回去了吧?” “妾正是这么想的。”常姨娘颔首。 从芙蓉院出来,常姨娘去见了徐嘉。 徐嘉坐在水榭边喂鱼,远远见到常姨娘走来,她弯起唇角,“养了这么久,姨娘的身子好些没?” “有劳姑奶奶挂心,已经恢复了七八成。” 徐嘉笑着让她坐,“才刚回来,怎么都不回屋歇会儿就朝我这边来了?” 常姨娘开门见山,“听闻府上又添了两位姨娘,还是皇上赐下的?” “嗯。”徐嘉颔首,“皇上念着咱们府上子息单薄,因此在我爹得胜封侯之际顺便赐了佳人。” 常姨娘垂下眼睫没接腔。 徐嘉问:“姨娘先前去芙蓉院的时候,没见着那两位吗?” “没。”常姨娘摇摇头,“大抵我到的时候,已经走了吧。” “没见着也没关系,同在一个屋檐下,总会有碰头的时候。” 听完徐嘉的话,常姨娘抬起头,“看来那两位没少给夫人添堵,否则姑奶奶也不会这么着急把我接回来了。” 徐嘉面上没有露出被戳穿心思的窘迫,只道:“我相信不希望夫人难过的不止我一个,姨娘也一样,所以往后的事,就多多劳烦你了。” 大妇欺负小妇从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何况这还是在天子脚下,小妇又是天子赐下来的,徐夫人作为大妇,只要那两位小妇没做出杀人越货的出阁事,她都必须要宽容大度,否则被人传出去就成了当家主母的不是。 上辈子她娘就是被那两个小妇给逼得日渐抑郁,药石无医。 徐嘉自己不是没办法对付,可她没立场。 怎么说也是和离回来的姑奶奶,就算爹娘再疼再宠,于某种程度上而言,她已经是这个家的客人,不好再对娘家的事指手画脚。 能大明其白跟那两位对着来的,只有常姨娘一个合适人选。 593、夫妻守夜(1更) 常姨娘不光生得貌美,秉性也是个好的,哪怕入府多年膝下无所出,仍旧很得徐光复喜欢,她在徐夫人跟前又十分得脸,此番回府,无疑是打了曹姨娘和霍姨娘一个措手不及。 那二人平日里争锋相对恨不能弄死对方,如今倒是和谐,联起手来打算先挫挫常姨娘的锐气。 镇西侯府后宅斗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宋府这边也在上演着不同角色的戏码。 自从得秦奶娘许诺会帮忙一辈子留在府上,钱奶娘便与她走得格外近,有时候半夜想着秦奶娘撑不住,还会来换换她让她眯会儿。 十日期限一到,轮到钱奶娘上夜值。 钱奶娘为人本分,平日里对谁都客客气气,闲时下人们聚在一块儿说短道长,她从来不掺和,旁人让她发表意见了,她也只是一笑而过,用周奶娘的话来说,老实得像个傻子。 钱奶娘自己却不甚在意,她进府之前,娘家姐姐的就千叮咛万嘱咐,说大户人家规矩多,一不小心便祸从口出,让她少说话多做事。 进府那天,一同来的还有六七个候选奶娘。 不仅要请大夫来一一诊脉判断身体的康健情况,还要脱了衣裳给管事妈妈看身子,再然后管事妈妈还得问几个问题,全是针对婴儿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让她们根据自己以前的经验作出回答,回答得好了才能留下,不好的直接给一吊钱打发出去。 一通筛选下来,淘汰了三个,剩下五个,管事妈妈去禀了夫人,夫人来过了眼才挑挑拣拣留下她们三个。 然而光是这样还不够资格上值,管事妈妈还得带着她们学几天的规矩,把府上的基本规矩都学会了才能近小主子的身伺候她给她喂奶。 打那时候起,钱奶娘就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普通人家。 她以前有个表妹去给人当过奶娘,听说入府头一天只是去太太跟前露了个正脸,被询问一番话就留下了。 而她来的这户人家,不仅奶娘人数多,给的月钱多,规矩也多。 只有真正的大户人家才能有得起这样的牌面。 正因为知道是大户人家,钱奶娘才会愈发地本分,想着再挺几个月,等小主子断了奶,她就拿着银子回去好好贴补贴补家里,没成想一同上值的秦奶娘竟然给她抛了个无法拒绝的诱饵。 说实在的,比起出去累死累活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钱,谁不想留在这样体面的人家拿着多少人望尘莫及的月钱过着舒坦日子。 她也想。 所以她没拒绝秦奶娘的提议。 钱奶娘觉得自己今后有了努力的新方向,她要更加用心照顾小主子让夫人对自己满意才行。 今天晚上是她第二次上夜值,原以为小主子会像上个月一样每到夜间就酣睡至天明不需要怎么折腾,哪曾想半夜时分就开始哭个不停,不管她怎么哄,小主子就是不乖,喂她奶她喝两口就吐。 钱奶娘掌了灯,把小主子从摇篮里抱起来,搂在怀里轻轻拍打想哄她入睡。 正房里还亮着灯,柒宝的声音虽然不算大,还是清晰地传入了宋巍耳里。 怕影响温婉睡觉,宋巍没去喊她,自己推门来了西厢外。 进门之前,他先敲了敲。 钱奶娘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惊动了老爷夫人,她急得额头上直冒汗,不得不把小主子放回去,匆匆来开门。 见外面站着的是宋巍,钱奶娘话都说不利索,“老、老爷。” “柒宝怎么了?”宋巍一面说,一面抬步进门,走到婴儿床边。 小奶娃哭得很难受,脸都涨红了。 钱奶娘道:“兴许是夜间惊梦,奴婢再哄哄她,哄哄她就好。” 宋巍沉默了会儿,准备出去让人请大夫,刚走到门边,就见秦奶娘急匆匆朝这边跑来,险些刹不住脚撞到他身上。 宋巍看着她,“你怎么在这儿?” 秦奶娘解释道:“钱姐姐许久没上夜值,奴婢担心她不习惯,说好了后半夜来换她的,刚进院门就听到姐儿的哭声,奴婢这才会莽莽撞撞地跑过来,冲撞了老爷,还望老爷恕罪。” “你在也好。”宋巍道:“出去通知二门上的婆子,让她们尽快把府医请来。” 为了应付柒宝会出现的突发情况,宋家特地供奉了府医。 秦奶娘犹豫片刻,“老爷,能否让奴婢先看看姐儿的情况,兴许不需要请府医。” 宋巍抬眼瞧她,“你会看?” 秦奶娘窘然道:“医术奴婢肯定是不会的,不过是以前奶过孩子得来的一些经验,但愿能派上用场。” 见宋巍半信半疑,她又解释,“以前姐儿就有过胀气的情况,正是奴婢给揉好的,没准今夜也是同样的情况,姐儿如今哭得正难受,老爷就不要耽误时间了吧?” 为今之计,宋巍只能应声,让她先进去。 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又让人去外院请府医。 秦奶娘来到内室。 钱奶娘还在抱着柒宝哄,然而小奶娃不仅不乖,哭得还愈发厉害。 “钱姐姐,我来吧。”秦奶娘伸出手。 钱奶娘知道她是个有本事的,只能把孩子交给她。 秦奶娘把柒宝放到小榻上,快速解开包被之后掀开棉袄将手放在小腹上探了探,低喃,“果然又是胀气。” 说完,她熟练地给柒宝按摩起来。 约莫过去一盏茶的工夫,柒宝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眼泪珠子都还挂在睫毛上,人就已经哭累睡了过去。 钱奶娘见状,如释重负,暗暗松口气。 府医来的时候,宋巍还是让他进去给女儿看了看,老大夫也说是胀气,只不过自己来之前已经被奶娘给揉好了。 宋巍问:“胀气是什么原因所导致的?” “这个说不准。”府医道:“可能是腹部受凉,可能是积食,也有可能是旁的原因。” 府医离开之后,宋巍踱步到婴儿床边坐下,伸手碰了碰柒宝已经恢复白嫩的小脸。 秦奶娘倒了杯茶递来,“老爷,请用茶。” 宋巍没接,目光不离柒宝身上,“我夜间不喝茶。” 秦奶娘忙赔罪,“是奴婢不察……” 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就被宋巍打断,“后半夜换你来看着柒宝。” 秦奶娘颔首,“是。” 因为不明情况,宋巍不好责怪钱奶娘失职,只是让她先回去歇息。 钱奶娘一退下,厢房里便只剩秦奶娘、宋巍和柒宝三人。 秦奶娘见宋巍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小声问:“要不要奴婢去正房把老爷的书给拿过来?” 宋巍没说话,成熟笔挺的背影在昏黄灯火下呈现令人着迷的朦胧感。 秦奶娘失神一瞬,推开门打算去正房,前脚才刚迈出门槛,就见温婉站在石阶下,身上罩着毛边斗篷,手中捧着的,正是宋巍还未看完的书册。 “夫、夫人……” 像是没料到温婉会突然出现,秦奶娘的脸容在昏暗中闪过一丝狰狞的恼恨。 温婉言笑晏晏,“怎么见到我如此吃惊?” “没有,奴婢只是在担心姐儿。”秦奶娘忙给自己打圆场。 “不是已经请了府医来看过?”温婉问。 “嗯,府医刚走。”为免暴露自己的情绪,秦奶娘刻意低下头。 温婉走上石阶,经过她身边时,忽然问:“是老爷留了你代替钱奶娘上夜值?” “是。” 温婉腾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辛苦你了。” “侍候姐儿本来就是奴婢们的职责,谁负责看守都一样。” “进来吧,外面冷。”温婉说完,径直朝着房门内走。 宋巍听到外面的动静,回过头见到是温婉,紧绷的俊颜刹那柔缓下来,“婉婉怎么来了?” “柒宝哭得那么难受,我听了睡不着。”她一面说,一面把书册递给宋巍,“看样子你也是睡不着了,不妨就在西厢里看书吧,我陪你。” 宋巍接过书册的同时,顺道把人搂入怀里。 身后跟进来的秦奶娘看到这一幕,暗暗攥紧了拳头。 594、别赶奴婢出府(2更) 温婉余光瞥见秦奶娘的反应,她很快红了脸,嗔道:“有下人在呢,干嘛?” 宋巍松开她,唇边轻轻莞尔,“既然咱们俩在,不如让秦奶娘回去歇息。” 秦奶娘正想说句什么,就被温婉抢了先。 “不行啊相公,她要是走了,万一柒宝一会儿饿醒,谁给她喂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已经……” 后面那半句声音虽小,秦奶娘却听了个一字不漏。 温婉是说自己刚生产不久就开方子回了奶,没办法给孩子喂奶。 那声音,又娇又软的,听着就不正经。 秦奶娘一直觉得这位当家主母温氏规矩本分,没想到这种不知羞耻的话都能当着男人的面说出来,她顿时明白了宋府后宅没有姨娘的原因。 想来温氏在那方面是个花样多有手段的,把老爷的魂儿都给勾没了,别的女人哪还能入得了眼? 表面上端着一本正经,事实上浪得入骨。 越看,秦奶娘越觉得温氏碍眼。 温婉仿佛没察觉到有人时不时地往自己身上盯,她站起身,“相公要不要喝茶,我去给你沏。” 走了两步,见桌上放着一杯还没喝过的,问:“这是谁沏的茶?” 秦奶娘出声道:“回夫人,是奴婢先前给老爷沏的,老爷说他晚上不喝茶,所以一口都没动过。” “是吗?”温婉回头,望着宋巍,“相公不喝茶?” 宋巍颔首:“直接倒杯温水就好。” 紫砂壶里装的都是茶水,要白水得重新烧。 西厢房里没有风炉,温婉不好意思地看向秦奶娘,“能否麻烦你去茶房帮我烧壶水?” 秦奶娘道:“夫人言重了,奴婢是下人,您尽管使唤。” “嗯,去吧。” 秦奶娘应声去了茶房。 温婉知道自家闺女怕光,见宋巍坐着不动,低声提醒道:“去外间看吧,让柒宝好好睡觉。” 宋巍点点头,拿上书册去了外间暖炕上。 温婉灭了灯,跟着出来。 在炕桌另一头坐下,她闲得无聊,顺手拿过宋巍的书来翻了翻,这一番,顿时让她有种大开眼界的感觉。 她一直只知道太常寺为九卿之首,掌管着皇家的宗庙祭祀礼仪,但却没想过这几个字所包含的内容有多复杂。 光是祭祀一项,就包括祭太庙、天坛、郊庙、土神和谷神,也就是所谓的社稷。 而太常寺负责的,便是每种规制不同的祭祀所用的牲畜、钱币、酒醴、器物以及鼓吹礼乐。 除此之外,每年正旦大朝会、太子以及宫妃的册封,也都归这边管。 此次讨伐西岳所获的一部分珍宝,就藏在太常寺。 除了宝贝,天子每次祭祀的服饰也收藏在太常寺。 太常寺内部还分出很多个部门,其间种种规制,多到让人眼晕。 难怪这几本书宋巍看了那么久都没看完,对于一个刚入太常寺的新人而言,短时间内要想把这些东西都给记得滚瓜烂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炕桌上亮着盏灯,把温婉的影子放大投在地上。 宋巍似乎从那道晃来晃去的黑影里推测出她此时的心情,含笑看来,“怎么了?” 温婉指了指自己手上的书,“这个也太难了吧?相公是要全部背熟吗?” “官职越高,责任越大。”宋巍道:“总不能底下人都知道的东西,我身为上峰,反而一问三不知。” 话是这么说,可这些东西也太多太杂了。 温婉还以为自家的账册就已经够让人头疼,如今才终于体会到相公混个官场有多不容易。 想到此,她默默叹了口气,“相公,要不我去给你炖碗参汤,好不好?” “外面冷,不必麻烦。”这些事搁在白天自有下人会去做,宋巍是真不忍心她劳累。 “可是我感觉自己好像什么都帮不上你。”这是头一次,温婉觉得自己那么没用。 宋巍低笑,“这些本就是我身为太常寺少卿的职责,你怎么可能帮得上?” “那我给你捏捏肩。” 温婉说着便起身走到他这边来,刚要动手给他揉肩,就被宋巍搂坐在腿上,“大晚上的不安分,是想分我的心?” 恰在此时,烧完水回来的秦奶娘走到门边,刚好看到这一幕,也刚好听到宋巍所说的话,她心中啐了一口,温氏果然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 大抵是被温婉“不知廉耻”的举动给气到了,秦奶娘故意将手一松,盛满滚烫热水的白瓷壶落在地上,发出“啪”地一声重响,滚水四溅,有一部分打湿了她脚上的绣鞋。 秦奶娘适时痛苦地惊呼一声。 “外面发生了何事?”宋巍目光朝着门口望去。 温婉从他身上起来,“相公只管看你的书,我出去看看。” 话完,她缓步来到门外,就见秦奶娘蹲着身子捡拾碎片,时不时地发出啜泣声。 温婉问她,“怎么了?” 秦奶娘的眼圈早就红了,听到温婉问话,她顺势跪在地上,“都怨奴婢粗手笨脚,不小心打碎了水壶。” “人烫伤没?” 秦奶娘只是啜泣,没回答。 温婉道:“我房里有烫伤膏,你先进去歇会儿,我去拿来给你。” 看着温婉回了正房,秦奶娘走进西厢,都不等宋巍问话,她扑通一声对着他跪下,“都是奴婢做事不小心,还望老爷宽宏大量,劝劝夫人别赶奴婢出府。” 595、捡到宝了(1更) 宋巍闻言,看书的动作稍有停顿,“夫人说了要赶你出府?” 秦奶娘抹着眼泪,“奴婢以前没做过伺候人的活儿,头一次就出了差错,奴婢有罪。” “你是专司侍奉柒宝的奶娘,不会伺候旁人也正常。”宋巍示意她起来,顿了顿,又开口,“后宅之事一向归夫人管,当初你们几个是她亲自挑选进来的,谁去谁留,自然也得夫人亲自决定,你找我,算是找错人了。” 沉缓的声音,是他一贯对旁人说话的腔调,仔细听来却有几分不近人情。 秦奶娘入府这么些日子,多少还是有了解到,男主人性子稳重,鲜少有喜怒形于色的时候,这种人看似和善,事实上心思最是让人捉摸不透。 她刚刚的小心机对他压根就不顶用。 秦奶娘咬了咬嘴唇,看来下次得换个路数,否则这么干耗着,宋巍何时才能正眼瞧她? 温婉立在门外偷听片刻,不动声色地把烫伤膏药收进袖子里,进门后对秦奶娘道:“大抵是我记错了,那盒药膏前两天才刚被姣姣拿走,你难不难受,难受的话就去外院找府医,请他给你配药。” “奴婢以前在家没少做粗活,皮糙肉厚惯了,烫一烫没什么,不碍事的,休息一夜就好了。” 温婉颔首,“你既无事,就进去歇会儿吧,别扰了老爷看书。” 秦奶娘只能低眉顺眼地往里间走。 夜值时间过长,只要小主子不哭不闹,上值的人是能在软榻上歇息的,不需要眼不错地盯着。 然而今夜,秦奶娘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翻了个身,看向婴儿床里的柒宝,看着看着就想到坐在外间的温氏。 那二人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隐隐有声音传进来,可就是听不真切。 秦奶娘抓心挠肺地难受,她索性不睡了,坐起身来。 外间和里间隔着落地罩,落地罩上垂了帘子,若是不掀开,很难看清楚里间的情形。 况且,里间如今灭了灯,外面就更没可能一眼看出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了。 秦奶娘蹑手蹑脚地踱步到落地罩一侧,附耳倾听。 温婉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声音自带细软柔美的特色,哪怕是恼了,说起话来也让人觉得没脾气。 然而此刻听在秦奶娘耳朵里,就成了矫揉造作妖媚惑主的骚蹄子。 但事实上,温婉和宋巍什么都没做。 二人坐在炕上,中间隔着炕桌,温婉突然想起傍晚时分收到敬国公府的请帖,帖子上说,半个月后国公寿辰,府上摆宴。 现如今的敬国公,便是当初的陆老侯爷,宋巍的师父。 温婉自然要问一句他去不去。 宋巍几乎没有犹豫,“算下来,自打入京到现在我都还没正式去陆家拜访过,也是时候去一趟。” 温婉道:“那么这次的寿礼就劳烦相公自己准备了,毕竟国公的喜好,相公是最清楚的。” 宋巍嗯一声,说没问题。 之后,外间便陷入沉寂,只有台上的蜡烛偶尔会爆响两下。 秦奶娘听着再没后续,她掀帘走了出来,恭敬对二人道:“老爷,夫人,姐儿这边有奴婢照看着,您二位都回去歇着吧,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奴婢会第一时间来通知的。” 温婉没说话,看向宋巍。 她是个闲散人,怎么着都成,主要还是得看相公的意思。 宋巍还没开口,秦奶娘又道:“老爷明儿一早还得去衙署,熬夜太深恐怕会没精神,对身子骨也不好。” 温婉听罢,冲着宋巍笑笑,“宋大人听到没,连奶娘都知道心疼了,您还打算看下去吗?” 秦奶娘心头一跳,忙解释,“夫人,奴婢只是担心老爷会……” 温婉没回头看她,只抬了抬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就是见空就钻想方设法在宋巍跟前露脸刷存在刷好感么? 秦奶娘一时语塞。 宋巍已经合上书册,站起身,对着温婉道:“回房吧。” 温婉坐太久,刚起来脑袋有些晕晕的,身子左右晃了晃,秦奶娘忙过来扶住她,“夫人,您小心。” 温婉站稳之后笑看着她,“这段日子老爷每天晚上熬到很晚,我怎么劝他都不听,今儿倒是多亏了你,往后轮到你上夜值,若是见他大晚上的还不睡觉,就过来劝劝他,省得他总不把自己身子骨当回事儿。” 秦奶娘低眉屈膝,“夫人吩咐的话,奴婢谨记在心。” 温婉拉过她的手,“我们家就需要你这种尽职尽责的奶娘,好好照顾柒宝,照顾得好了,我自然短不了你的好处。” 秦奶娘面露笑意,“多谢夫人。” 宋巍在门口等温婉,见她出来时面上还挂着笑,问她,“笑什么?” “我笑,咱们家捡到宝了。” “嗯?” 温婉掰着手指数,“相公你看啊,这个秦奶娘,她既能喂奶,又懂按摩,为人仗义,大晚上跑来替同行上值,能吃苦能受累,关键时刻还不忘关心主子,她人是不是很好?” 宋巍失笑,就着手上的书册敲了敲她的脑袋,“想说什么?” “没想说什么。”温婉道:“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奶娘真心不错。” “不错就留着,要觉得不喜欢,找个机会让她走便是。”宋巍语气寻常。 “那不行。”温婉轻哼,“她走了,谁来帮我监督你是不是又在熬夜?” 借着廊檐下昏暗的灯光,宋巍清楚看到她使小性的样子,不由得再次失笑,眼底隐隐流露出宠溺。 回房后,温婉不再跟宋巍废话,催促他赶快睡。 宋巍在作息上没有云淮和赵熙那样规律,但不管睡多晚,只要次日不休沐,他一定能按时醒来。 用完早食,温婉已经把午饭准备好送到桌上。 宋巍见状,问她,“你亲手做的?” 温婉点点头,“难得勤快一回,大人会嫌弃奴家手艺不好么?” 宋巍被她逗笑,“昨夜睡那么晚,不困?” “我今儿要去布庄转转。”温婉恢复正经脸色,“打算和相公一块出门,所以就早起了。” 596、罪魁祸首(2更) 坐下来陪着宋巍喝了碗粥,温婉带上云彩便出了门。 温婉要去小时雍坊,与宋巍同了一段路,他索性让轿夫们抬着空轿,自己陪温婉和云彩坐马车。 云彩怕打扰到主子,自请下去走路。 不多会儿,马车内只剩温婉和宋巍二人。 温婉睨他一眼,“不坐轿子坐马车,你想干嘛?” 宋巍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她面前,“这个是不是你的?” 温婉定睛一看,是个小小的圆盒,上面绘着如意图案,里头装的,正是烫伤膏。 温婉恍然间想起来,自己早起穿衣的时候把它从袖子里拿出来放到了床头柜上,因为赶着给他做中饭,就给忘了。 想来是宋巍看到,悄悄给藏了起来。 当下被问及,温婉佯装不知,清声咳了咳,“什么我的,我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不是你的,那我便收下了。”宋巍毫不客气地再度放回自己袖中。 温婉瞧着他这般举动,想说什么,最终又什么都没说。 “怎么了?”宋巍抬眸,对上她的双目。 温婉故意道:“你就不问问,我昨夜为何不把这个给秦奶娘?” 宋巍应声:“大概是我觉得为了一个外人质问自己的发妻有些不值。” 这样的回答,虽然并没有直观上给她某种承诺,可温婉就是感受到了被男人无条件信任的甜蜜。 她无法控制唇边笑意,主动扑进他怀里,然后仰头看他,“真的?” 宋巍指了指自己袖中的烫伤膏,“礼都收了,你说真不真?” “好吧,还算你有点儿良心。”温婉哼了哼,继续腻在他宽阔温暖的胸膛上。 不知走了多久,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说到分叉口了。 温婉不得不从宋巍怀里挪出来,坐直身子。 宋巍挑帘下去,又站在车窗边隔着帘子同她说话,说如今天冷,让她别在外面多待,事情办完就早些回家。 之后还有好几句嘱咐。 温婉并不觉得啰嗦,他说的,她都一字一句好好记着。 等宋巍坐上轿子去往太常寺,云彩才上车来。 小丫鬟先前一直在下面随着马车走,鼻头冻得通红。 温婉见状,把自己的手炉递给她。 云彩道了谢,抱着手炉暖和了会儿,这才看向温婉,有些欲言又止。 温婉道:“有话就说,在我面前不必吞吞吐吐。” “夫人先免了奴婢的罪奴婢才敢妄言。” 温婉被她勾起好奇心,“到底怎么了?” 见云彩不吭声,她叹口气,“免你的罪,行了吧?” 云彩小声嘀咕:“不知道为什么,奴婢越来越不喜欢秦奶娘。” “哦?”温婉故作疑惑地挑挑眉。 云彩只能根据自己的感觉回答,“之前奴婢觉得她挺厉害,不仅会照顾孩子,做别的也得心应手,要不是她年纪卡在那,奴婢还以为她以前就给人当过奶娘。 可自从那天晚上她跑出去让老爷帮忙写信之后,奴婢一见她就觉得膈应。” 温婉面色坦然,“她自己不都来我跟前赔了罪,说那天晚上一时莽撞不懂规矩,你还膈应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云彩犹豫着,像是有些不确定,“也有可能是想多了。” 女人的直觉果然可怕,连自己身边的人都察觉到了秦奶娘的不对劲。 温婉没再接话茬。 到布庄之后,她亲自查了这几个月的账,又看了看新到的货,掌柜在一旁给她讲解,说自从换了供货商之后,每次来的料子都是时兴款,很受各府夫人小姐们喜欢。 温婉不用在现场看着布匹售卖的情况就能从账册上想象出来,这几个月的销售量的确有大幅度提升,这得多亏了林潇月让自己搭上他们林家的线。 从布庄出来,温婉问云彩,“敬国公府摆宴,我算是头一次拜访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你说送什么礼好?” 敬国公世子是陆平舟,世子夫人便是苏仪。 云彩道:“国公夫人倒是好说,她喜好礼佛,夫人抄些佛经即可,那位世子夫人却是个不大管事的,当初一双儿女的婚事竟然让妾室出面操持,如今更是把管家权都放给了长媳,她自己深居简出,夫人若是要送礼,恐怕还得先着人打听打听小道消息,可千万别犯了忌讳才是。” 温婉听罢,心情有些复杂。 若是没记错,这位世子夫人姓苏名仪,正是当初半路杀出来生生坏了她亲生爹娘的姻缘造成一系列悲剧的罪魁祸首。 她深居简出,是在赎罪忏悔,还是另有原因? 云彩见温婉在发呆,唤了两声,“夫人,您怎么了?” 温婉回过神,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陆家两位嫡媳都深居简出,挺有意思的。” 597、赴宴(1更) 云彩当即明白过来温婉在说什么。 陆家两位嫡媳,头一位是陆大奶奶,现而今的世子夫人。 至于后一位,便是数年前因为一场惊心动魄的煤矿案自请除族去宁州给矿难者守灵的前长公主。 小丫鬟想了想,道:“奴婢听人说,当年这位世子夫人原本是太后赐婚给陆家的,只不过赐婚对象不是大爷,而是二爷,后来不知为何,迎亲那天新郎官阴差阳错地变成了大爷,都二十好几年前的事儿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温婉听着,心思动了动,扬唇看向她,“这你都能知道?” 云彩小脸窘然,“奴婢也是听旁人说的,具体真不真,可不敢保证。” “自然是假的。”温婉斩钉截铁道:“既然是太后赐婚,陆家怎么可能闹出这样的乌龙来?更何况,苏家当时是什么地位,就算苏相还不是苏相,坤宁宫也还有皇后在那儿坐着镇呢,如果新郎官弄错了,苏家能怕了陆家无动于衷?” “夫人说的对哦。”云彩十分赞同地点点头,“果然传言不可尽信。” 望着小丫鬟一副十分崇拜自己的模样,温婉暗暗好笑。 其实陆家和苏家的事,早在两年前生母便与她说了个大概,说太后赐婚的对象本来就是二爷陆行舟,当时是为了彻底让长公主死心,断绝她和陆行舟的往来,只不过太后低估了陆行舟对长公主的情,没想到陆行舟会在迎亲那天冒死跑路,最后实在没辙,只能默认了新郎官是大爷陆平舟。 而太后之所以会阻止长公主和陆行舟往来,是因为她在入宫之前与老侯爷之间曾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致使她最后由爱生恨。 总而言之概括起来,便是由上代人引发的恩怨,导致下代人的悲剧,继而影响第三代的一个冗长故事。 温婉在这个故事中,扮演了被影响的第三代人角色。 …… 记着分别时男人嘱咐的话,温婉没在外面逗留,主仆二人坐上马车直接回府。 走进青藤居,温婉先去西厢看柒宝。 昨夜秦奶娘是替钱奶娘轮的值,因此上午当值的人仍旧是秦奶娘。 钱奶娘想着昨夜的事,很是过意不去,一大早就来想跟她换换,秦奶娘没让,说自己再看一个早上就回去补觉。 钱奶娘感激她一番,端着小主子刚换下来的尿布去了洗衣房。 眼下西厢房里除了秦奶娘,还坐着宋姣。 她之前本打算过来给三婶婶请个安,却被下人告知夫人去布庄查账了,宋姣只好来西厢陪着小奶娃玩。 就快满三个月,柒宝已经不用包被,身上穿着棉实的小衣小裤躺在松软的垫子上,宋姣将手里的布球扔到隔她不远处,她想要,就伸出小手,无奈手短人笨,怎么也够不着,憋屈地看看大姐姐,见大姐姐无动于衷,柒宝吸吸鼻子抽噎两下,宋姣还是不为所动,她只好再次伸出小手去够。 小奶娃哼哼唧唧了好半晌才勉强翻过身去,翻到另一面就开始变懒,布球也不要了,吮着手指自己跟自己玩。 宋姣一上午不知被她逗笑多少次,也曾伸手帮她翻,无奈小奶娃一副懒相,被人翻来翻去的,竟然还睡着了。 温婉进来的时候,宋姣正在和秦奶娘抱怨,“以前听三婶婶说,进宝三个月大那会儿最爱动,翻不过去也瞪着小腿儿卯足了劲努力翻,我看柒宝一点都没有想努力的意思,唉,真愁人,好不容易把进宝的懒病治好,接茬来个更懒的,三婶婶又得操心了。” 秦奶娘应声道:“四姑娘还没满三个月呢,大姑娘担心的太早了,等足了月份手脚长开,大人再在一旁引导,要学会翻身不难的。” 宋姣又是一声轻叹,“但愿如此吧。” 话到这儿,温婉挑帘进去,轻睨着她,“你这丫头,竟敢当着我闺女的面就说她坏话,仔细将来长大了她不认你这个姐姐。” 宋姣没料到三婶婶会突然回来,怔愣之后忙起身走过来挽住她胳膊,撒娇道:“只要三婶婶不说,柒宝哪能知道啊?” 话完,将温婉扶到罗汉床上坐下,又亲自给她奉了茶,这才问:“我听玲珑说三婶婶去布庄查账,情况如何?” “底下人做事还算利索,没出什么太大的差错,今年已经到底了,只能看来年能不能有点盼头。” 头一年开铺子,到底是缺乏经验,年终总账一算,除去各项成本,利润并不算太多,但对于温婉而言,已经算是有了个好的开始。 没打算过多谈论生意上的事,温婉看向婴儿床内睡熟的柒宝,心下一阵柔软。 看了会儿,问秦奶娘,“她今天早上可还有哭闹?” 秦奶娘如实道:“四姑娘自打醒来都很乖,吃饱之后大姑娘陪着玩了会儿,大抵是累了,刚睡过去没多久。” 温婉点点头,起身后叫上宋姣,回了正房。 宋姣还以为三婶婶要责怪自己在背后说柒宝懒的事儿,心下有些小忐忑。 温婉见状,无奈失笑,“我又不吃人,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宋姣听罢,搬着绣墩挪到温婉旁边坐下,语气带着讨好,“我就知道三婶婶最好了,哪能跟我一般见识?” 温婉伸手戳戳她额头,“行啊你,跟在我身边几年,旁的没学会,光学会油腔滑调了。” 宋姣嘻嘻笑着。 温婉忽然正了正脸色,“过段日子敬国公府办寿宴,到时候你三叔也出席,我打算再带几个人,你想不想去?” 好歹也在京城待了这么久,宋姣深知出席这种宴会对自己只有好处,虽然她已经订了亲,但不妨碍去见见世面。 因此温婉话音刚落,宋姣就一个劲点头,说去。 过了会儿,她皱眉迟疑道,“三婶婶若是只带我一个人,琦琦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琦琦为何不高兴?”温婉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面上没有表现出怒意,语气却沉了不少,“她要是能从鸿文馆告假出来,到时候我也带她一块去。” 告假自然是不可能告假的,马上就要岁末考了,所有学生都在忙着温书,这时候告一天假就得落后旁人一大截,宋琦要是个拎得清的,就不该为了一时贪玩而跑出来。 想到这,宋姣默默叹口气,但愿自己那个妹妹是真的迷途知返,往后少让爹娘操点心。 之后,温婉暗中吩咐卫骞去打探苏仪的消息,得到的结果是自打前长公主和驸马去了宁州,苏仪就不太爱出门了,具体原因,陆家内部消息封锁得很紧,几乎没透露出什么风声来。 温婉斟酌了一个下午,等宋巍回来,又去请教他。 宋巍问:“分明是国公寿辰,你为何想给世子夫人送礼?” 温婉一怔,半晌答不上来。 夜间她躺在榻上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之所以先入为主地把注意力放在世子夫人身上,是因为苏仪这个名字她记了很久,甚至在潜意识里,她是讨厌苏仪的。 既然讨厌,干嘛还送礼? 于是温婉释然了,她动手用金线给国公夫人绣了一幅佛经,至于世子夫人,就什么都没准备。 —— 国子监还没放假,宋元宝去不了,温婉决定带上宋姣和进宝。 自从被拘在学堂开蒙,进宝唯一的乐趣便是每天等着哥哥下学回来一块玩,都快与外面隔绝了。 因此得知要去人多热闹的场合,小家伙显得十分兴奋。 一大早被下人伺候着换了衣裳就跑来温婉房里,问爹娘什么时候出发。 宋巍刚把自己给师父准备的礼物装好,温婉和宋姣从里间出来,几人便坐上马车直奔敬国公府。 …… 当年陆行舟尚了公主以后,陆家被架空兵权,老侯爷又常年在外游荡不管事,整个家族日渐没落。 如今的陆家虽然还是没拿回兵权,但能在没落之后突然被封公爵,可见在帝王心中的分量不轻,因此国公寿辰,捧场的人很多。 苏仪不管事,今日出面待客的是陆晏彬的正妻小柳氏。 小柳氏是国公夫人柳氏娘家那边的人,得知宋家人入府之后,她亲自来接,把温婉、宋姣以及进宝三人带到内院。 老太太喜静,妇人们不敢轻易去打扰,就去了世子夫人苏仪的茗香院。 当下茗香院东堂已经坐了不少贵妇人,小柳氏带着温婉几人进去的时候,坐在主位的苏仪朝她投来目光,嘴角噙着一抹怪异的笑,“竟然是宋夫人么?若是不仔细看,我险些还以为是弟妹回来了。” 598、重头戏(2更) 苏仪话音刚落,当即就有人附和,“还别说,宋夫人这般模样与当年的长公主的确是有几分相似。” 诸如此类的话,宋姣之前没少从旁人口中听到,都是说她三婶婶长得很像前昌平长公主。 她只当是玩笑,没成想就连那位长公主的亲大嫂都这么说,当下有些担忧地看向温婉。 面对一屋子人的打量,温婉面上没有流露出太大的情绪,嘴角扬起一抹浅淡得宜的笑容,“之前去别的府上赴宴,也曾有人说过我长得像前长公主,甚至还有人说,世子夫人如今深居简出与前长公主有关,今日一听世子夫人心心念念着前长公主,可见妯娌关系之融洽,令人艳羡。天下百姓千千万,我能肖似长公主,实在是莫大的荣幸。” 既恭维了世子夫人,又抬高了前长公主,最后表明自己的谦卑态度。 这话说的,一点毛病都没有。 当然,没毛病只是外人的看法,温婉的说辞,无疑引起了苏仪的极度不适,她面上那抹怪异的笑容在僵硬一瞬之后很快就淡下去。 小柳氏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瞧着婆母脸色不对劲,忙笑着请温婉和宋姣入座。 温婉站着没动,“听闻老太太喜好礼佛,今儿头一次上门拜访,我给她准备了一份薄礼,不知能否有幸去见见老太太?” 不等婆母说话,小柳氏就笑道:“宋大人是我们老太爷的徒弟,老太太是宋大人的师母,自然也是夫人您的师母,您去见老太太,天经地义,夫人这边请。” 一句话,化解了老太太不轻易见客的尴尬,同时也是在变相提醒苏仪,宋家与陆家的关系非同一般,就算私底下有什么恩怨,这会儿也不该搬到明面上来。 苏仪怔了怔。 不止是她,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 宋巍是陆家老太爷的徒弟?什么时候的事儿? 不过显然,小柳氏并没有当众解释的打算,她直接领着温婉出了东堂门,宋姣和进宝在后面跟着。 小柳氏刚过门不久就从婆母苏氏手上接管了中馈,到如今,她对陆家的情况已经是了如指掌,公爹后宅清静,只有一妻一妾,正妻为他诞下一双儿女,他却偏偏疼宠那位膝下无所出的文姨娘,甚至在儿女婚事上都让文姨娘来插手。 宠妾灭妻这种事在大户人家其实并不少见,但很多人为了不让名声传出去影响仕途,总会扯块遮羞布盖着,大面上不会直接下了正妻的面子,陆家自然也一样,所以除了个别事陆平舟会格外纵容文姨娘,其他时候,该给苏氏的面儿他一样不少。 这种婚姻关系,让小柳氏联想到了自己。 她入府之前,陆晏彬就已经纳了小苏氏——苏黛为妾。 陆晏彬很喜欢她,但再喜欢也不能把妾扶为妻,所以他不得不按照长辈们的安排,三媒六聘娶了小柳氏。 大婚之后,陆晏彬在小柳氏这边留宿的时间屈指可数,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小苏氏院里。 以至于到了如今,苏黛已经怀身大肚,小柳氏的肚皮却还毫无动静。 小柳氏觉得,陆家的男人大概都是遗传的宠妾灭妻,所以每当觉得委屈,觉得难过的时候,她就多去婆母的院子里转转。 在小柳氏眼里,婆母苏氏无疑是惨的,男人不疼也就算了,一双儿女还被妾室给收买,把妾当成生母般的孝敬,而对真正的生母却仅仅维持着大面上的尊敬。 女人活到这般田地,是种悲哀。 所以每当看到婆婆过得比自己还惨,小柳氏的心情就会好上很多。 久而久之,这种心理变成了同病相怜。 在陆家,能发自内心维护苏仪的,大概也只有小柳氏一个人。 因为看着苏氏,她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后的自己。 想到这,小柳氏叹口气,歉意地看向温婉,“宋夫人,我婆婆爱开玩笑,先前那些话,您别往心里去。” 宋姣跟在身后暗暗翻白眼,她可看得真真儿的,世子夫人当时面上的笑容十分怪异,哪里是在开玩笑,分明像是跟三婶婶结了什么宿仇。 温婉作为客人,自然不可能在别人府上大闹特闹。 更何况,温婉也不是那样的性子。 扬起唇角笑了笑,温婉回道:“我也是顺嘴开了句玩笑,还望世子夫人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小柳氏忙说不会,她婆母不是那样的人云云。 二人说话间,到了一处清幽的院门前。 小柳氏停下脚步,让门口的大丫鬟进去通报。 不多时,大丫鬟出来恭敬道:“少奶奶,宋夫人,老太太里面有请。” 温婉颔首,往前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回头看向宋姣,“要不,你先带着进宝去别处玩,一会儿我见完老太太再出来找你们。” 宋姣点点头,跟温婉道别后带着进宝走远。 温婉来到老太太的院子正堂,里面坐了几位年迈的贵妇人,刚听人禀报说宋夫人来了,纷纷转头,一道道目光落在温婉身上。 坐在上首的老太太一看到温婉那张脸,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心中五味杂陈。 还是小柳氏出声把老太太的神智给拉了回来。 “老太太,宋夫人是特地来拜访您的。” 温婉屈膝行礼,喊了声老太太,之后把自己绣的佛经奉上。 小柳氏交到老太太手里时,见对方双手有些颤抖,她很是不解,“老太太,您是不是哪不舒服?” 老太太喉头哽住,半晌没出声,用了很久才把眼泪花子给逼回去,嘴角扯出一抹笑容来,“这是宋夫人亲手绣的吗?绣功真精致,有心了。” 温婉颔首,“老太太喜欢就好。” 给国公夫人绣佛经,她确实是花了心思的,毕竟是血缘上的亲祖母,哪怕以前素未谋面,温婉也毫不吝啬在初次见面时向对方表示一二分敬意。 之后,温婉便被留下来吃茶。 堂内的其他几位老夫人也会与温婉搭话,到底是经历过的风浪多,这几位的心境比苏仪院里那几位要沉稳得多。 虽然大家都看着温婉长得有些像前昌平长公主,却没有谁拿到台面上来说,口中所聊的话题也不会往这方面靠。 跟这几位聊天,温婉觉得十分轻松开怀。 倒是坐在上首的老太太,似乎自从温婉进来之后,情绪就一直有些异样,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温婉也不难猜出。 自己长了一张她儿媳妇的脸,自然是勾起了老太太对儿子儿媳的念想。 吃了一会儿茶,外面有下人来报,说准备开席了,请老太太和几位夫人移步。 老太太示意自己那几位老友先走,特地把温婉留在后头。 等人走远,老太太才从主位下来,主动牵起温婉的手握在掌心,眼底一派慈和,她大抵是猜到了什么,开口却只能说:“你这双手真巧,那幅佛经我很喜欢。” 温婉也不抗拒,任由老太太牵着朝摆席的厅堂方向走。 此时摆宴的几个小厅里,女眷们陆续入席,偶尔有说笑的声音从轩窗传出来,一派热闹非凡,让人感觉不到深冬的寒冷与沉闷。 不好一直让老太太牵着,温婉抽回手,改为亲自搀扶着她。 老太太显然是欢喜的,面上笑容都深刻了几分。 二人正要进厅堂的时候,不远处突然跑来一个做婆子打扮的妇人,对着温婉直接跪了下去,抬头就哭,一双眼睛肿得像被谁给揍了,“夫人,求求您,放过我男人吧。” 老太太眉头一皱,当即大怒,“没眼力见的混账东西,来人,给我拖下去打!” 温婉心头一动,呵,今日的重头戏来了。 不等婆子来把妇人给拖下去,温婉直接抬手制止,垂目望她,“你男人是谁?” “我男人是元宝他舅舅,王小郎。”妇人说着,哭得更伤心了。 599、身世暴露(1) 温婉她们所处的位置,是在一处汉白玉小石拱桥上,拱桥两头都是宴客的厅堂,妇人的哭声又过大,不多会儿就把女客们吸引出来。 陆老太太脸色有些阴沉,可看温婉那样子,像是与妇人的男人熟识,她又不好直接开口让人处置了妇人,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跪在地上的妇人泪眼婆娑,她好似没感觉到周围有很多人在看自己,只是一手轻轻揪着温婉的裙摆,一手抹着汹涌而出的泪珠子,“都怪我男人贪心,不知天高地厚地大老远跑来想威胁宋大人给他钱,结果现在被打得重伤不治,夫人,他已经知道错了,求求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他吧,好歹,好歹也看在他是元宝亲舅舅的份上。” 妇人刚说完,温婉就感觉到四周有无数道目光刺向自己。 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妇人一上来就占据了弱者角色,况且还先入为主地打了一张亲情牌,甭管中间有多少隐情,温婉不顾这层亲戚关系让人痛打了继子的亲舅舅,那就是她的不对。 难怪数月前王小郎只是随便在宋巍跟前露了露面,连一文钱都没要到就不见了人影,原来是等在这儿。 可能是因为对方布的局花费时间够久,中间还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细节,所以对于这件事,温婉并没有太详细的预感,她只是在临出门前有些胸闷,觉得来了陆家可能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如今看来,那不好的事便是眼下这一桩了。 面对那么多人的指指戳戳,她没有开口辩解,只是问妇人,“你男人在哪?” 妇人闻言,面上顿时露出惊恐之色,连连求饶,“夫人,夫人饶命,我们真的再也不敢了,求求您给条生路。” 旁观的一位贵妇人看不下去,出言道:“宋夫人,好歹是亲戚一场,落了难来京城求助,你手边宽裕就多给点儿,不宽裕就少给点儿,至于闹到打人的地步吗?怎么说宋大人也是皇上跟前的得脸大臣,你这么做,也太……”太丢宋家的脸,太没主母风度了。 后面半句,贵妇人没说出口,但在场的都不是傻子,想想自然就明白。 温婉只是安静听着,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目光仍旧看向跪在地上的粗布衣妇人,“你说你是元宝他舅母,那你为何不去宋府找我,反而来了这里,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妇人脸色微僵。 温婉无视她的反应,接茬道:“你还说我暗中让人打了你男人,那我为何要打他,总得有个理由吧?” 在场的人也不全是看戏的,还有一部分保持着理智,温婉一说就当即反应过来,忙出声应援,“就是,宋夫人可是圈子里出了名的好脾性,她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指派人去打人,更何况还是亲戚,这中间总得有个原因,你要是说不明白,那就是蓄意诽谤!” 妇人抿着嘴,神色间很是纠结,似乎有话想说,但又不敢说。 小柳氏收到消息赶过来就见到这么一幕,她面色不好看,很快小跑到国公夫人跟前,问:“老太太有没有受到惊吓?” 国公夫人眼神严厉地瞪着她,“这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起先她还以为是府上哪个没安好心的婆子,弄了半天原来是外面的人,既然是不相干的人,在没有请帖的前提下是如何进的国公府? 小柳氏答不上话。 今儿客人这么多,为了维持秩序,她特地安排了前后门都有人把守着,按理说不该有不明身份的人混进来才对,可却偏偏出了这么个异数。 想到这妇人一颗老鼠屎坏了今日好好的一场宴,小柳氏心下恼怒不已,抬手招来几个婆子,“先把人请到我院里喝茶,有什么事,散席后再说。” 这时,温婉出声道:“让她把话说完。” 小柳氏愣了愣,“说什么?” 温婉对布衣妇人道:“现场那么多人给你作证,有什么内情你尽管说,我就在这里,跑不了。” 妇人闻言,抽泣两下,声音带着哭腔,“夫人,那是您的身世,民妇怎么敢当众暴露?” 身世? 这二字可谓是冷水下油锅,一下子让安静的女客们议论开来。 圈子里谁都知道温婉和宋巍是在老家那会儿就成的婚,算是典型的贫贱夫妻,宋巍考中进士赐了出身以后才迁来的京城。 因此温婉虽然去鸿文馆里念过书,但在很多人眼中,她骨子里就是个乡下来的小村姑。 至于说身世,乡下地方长大的人,谁会去调查怀疑她有什么底细,完全没那必要。 一个村姑的出身,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可如果被怀疑的人是温婉,那就另当别论了。 毕竟先前在厅堂里,温婉长得像前长公主这事儿还是贵妇人们口中的热论话题,如今扯出身世,不免让人朝着前长公主身上想。 当下再看温婉,那一道道的目光已然变了味道。 就连陆老太太的身形都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当年陆行舟与昌平长公主阴差阳错之下有了染,事后陆老太太是知道的,只不过当她还在想法子弥补大错的时候,太后一道懿旨就把苏仪给赐了过来,他们陆家压根就没有发言权。 后来太后对外宣称送昌平长公主去外庄养病,身为女人的陆老太太就猜到了几分,想着那丫头怕是怀上了,太后为了遮羞,不得不对外隐瞒。 当年的事到此为止,再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陆老太太不得而知,但陆行舟夫妻在大婚前曾经有过一个孩子的事,老太太一直搁在心里,她想开口问,二儿媳又是公主之尊,不乐意说的话谁也逼问不出来,不开口问吧,老是觉得惦记。 先前在自己院子里第一眼见到温婉的时候,陆老太太几乎控制不住地就想问问她爹娘是谁,可碍于老友在场,又碍于自己和温氏是初次见面,最后不得不忍住。 眼下布衣妇人突然爆出温婉另有身世,老太太也不可免俗地朝着某个方向想。 事实上,她心里是隐隐有些期盼的。 温婉没说话。 不管跪在地上的妇人到底是不是元宝的舅母,背后布局那人目的都是想趁着今日在所有人面前暴露她私生女的身份。 说实在的,自从知道爹娘曲折坎坷的那段经历之后,温婉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身世丢人。 她既不是奸生,也不是她娘红杏出墙和谁谁谁生下来的孩子。 虽然她的到来是场意外,可那个时候,她的亲生爹娘是真心相爱的。 然而哪怕她自己不在意,觉得没什么,如今要在这么多人跟前被撕开,被暴露,她心底还是止不住地揪了一下。 深吸口气,温婉尽量稳住自己的心绪,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宋巍。 她在想,如果换成相公,他会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况。 当宋巍的面貌清晰浮现在脑海,温婉突然觉得自己不那么害怕了,再看向地上的妇人时,她眼底恢复一片宁静,“我什么身世?你说清楚,免得给人留有存疑,日后不定还得编排出什么难听的言论来。” 妇人大抵是没料到温婉不仅不慌张,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逼她说出来,她脊背僵硬了片刻,又再度哭出声,声音充满了害怕,“我今儿来,只是想求夫人放我男人一条生路,他已经知道错了,再折腾下去,要出人命的……” 似是而非的话,其实更容易引起旁人的疑心。 果然,先前那些目光再一次投注到温婉身上。 温婉紧了紧袖中手指,打断她的话,“怎么,你主子没交代你要在所有人面前暴露我的秘密吗?” 600、身世暴露(2) “我……” 温婉的反应太过淡定,和预想中的完全不一样,布衣妇人开始闪烁其词。 眼瞅着周围人议论得不成样子,小柳氏不好再无动于衷,出面道:“只是一场小误会,诸位夫人都散了吧,马上就要开席了。” 如此紧要关头,众人胃口刚刚被吊起来,怎么可能就此离开,因此绝大多数人无视了小柳氏的话,听到的那部分见旁人都不走,自己索性就好好站着,显然都想从妇人口中得知温婉到底是谁,究竟与前长公主有没有关系。 见妇人不肯说,温婉自己弯起唇角,朗声道:“没错,我的亲生父母在正式成亲之前就先有了我,我的身世是有那么几分不堪,但在场的谁不知道我本就是个乡下人,我的不堪在今日这样的场合暴露出来,我自认为影响不到任何人的利益,要说唯一的影响,大抵便是会降低诸位夫人的食欲,所以我在这里先给诸位夫人赔个不是。” 小柳氏道:“英雄不问出处,宋夫人这话就太见外了,能被国公府邀来赴宴的都是体面人,谁会没事儿去扒别人的父母出身,想来都是这长舌妇当人众面搬弄是非想坏宋夫人名声,你不必跟她啰嗦,我这就让人把她扭送去见官,到了公堂上,看她还敢不敢满嘴胡言血口喷人!” 小柳氏话音一落,现场一片安静,之前的议论指责声全都不见了。 其实八卦之心人人有之,可小柳氏一句话就给堵死了,谁要是再揪着温婉一个乡下人的身世不放,那跟东家长西家短搬弄是非的长舌妇还有什么分别? 于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体面人,一群人开始为温婉说话,纷纷指责跪在地上的妇人,嚷着把她送去见官打板子。 妇人被逼急,霍然抬起头来扫了众人一圈,眼睛泛着恨毒的红,“不,不是这样的,你们别听她瞎说,她根本就不是什么乡下妇人,她是,她是……” “你说话之前可得想好了。”小柳氏面容冷肃,厉声道:“这是在陆家,在场的可都是达官显贵府上的夫人,宋夫人是什么身份想必不用我多说,一旦有半句虚言诋毁了她,到时候可就不是吃顿板子那么简单了。” 妇人突然冷笑,“宋夫人什么身份?光凭她这张脸,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不等小柳氏开腔,妇人接着道:“当年嫁在平江县下河村的陆氏,谁不知道她被带回来的时候就挺着个大肚子,到底是不是温广平的种,谁能说得清楚? 孩子三岁那年,陆氏失踪,温广平谎称妻子被河水冲走,没找到尸身,还在后山上给她堆了座空坟。 按理说都这么多年过去了,陆氏早就烂得只剩一堆白骨,然而前不久,竟然有人在宁州又见到了陆氏,哦不,她如今不姓陆了,姓赵,是因为煤矿案被判去宁州守灵的昌平长公主,你们说,是这世上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还是有人隐瞒了什么真相?” “昌平长公主”几个字一出,犹如平地起惊雷,无形中证实了一直以来所有人心中的猜想。 温婉不用抬头去看都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目光变成了一把又一把锋利的刀刃,一层一层,一点一点企图将她的隐私划拉开暴露于人前,然后尽情地嘲讽践踏。 也是这一刻,温婉深深感受到原来自己从不在意的“私生女”身份是可以用来伤人,甚至是可以用来杀人的。 倘若她性子再脆弱一点,自尊心再强一点,是不是就能不堪受辱直接在宴会上撞柱自尽? 或者换个方向,倘若她脾气再暴躁一点,是不是还会当众殴打妇人一顿,既毁了自己名声,也带累了相公? 温婉深知妇人是在狗急跳墙,想刺激她做出回应。 不管她是想不开自尽还是因为愤怒让人对妇人做出惩罚,都会让对方达到目的。 脑中思绪百转千回,温婉始终不为所动,她选择了沉默。 纸包不住火,她的身世早晚有一日会大白于天下,这种时候突然做出否定,将来必定自打脸,可如果直接承认了,在旁人眼里就是一场笑话。 温婉微抿着唇,她能感觉到自己脑子里并不混乱,反而很冷静,很理智。 理智告诉她,这种时候最好的回应就是沉默。 被妇人一通煽风点火,眼下已经没人去关注王小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前长公主和温婉身上。 “难怪她有三年不在京城,官方说法一直是在外庄养病,如今看来,大有内幕啊!” 这个“她”指的是谁,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毕竟,前长公主的称号上多了个“前”字,就代表现而今已经不是长公主,不是皇室成员,只是个普通百姓,所以她的私事,旁人都能随便议论,她的不堪,旁人都能随意践踏并以此来达到愉悦自己的目的。 小柳氏紧皱着眉头,她看向国公夫人,眼神带着求助,“老太太,咱们该怎么办?” 这种情况下,处置人是不可能了,一旦有所动作就会被认为是心虚打算杀人灭口。 沉沉咽下一口气,陆老太太看向那妇人,“你跟我来。” 妇人在婆子的搀扶下站起身,走到陆老太太跟前。 “让其他人都散了吧,继续开席,别影响到太爷的寿宴进展。”老太太如是对小柳氏吩咐。 小柳氏暗暗唏嘘还是老太太沉得住气,后怕地拍了拍胸口,正打算疏散人群。 这时,苏仪姗姗来迟,满脸疑惑地看向被围在中间的老太太几人,目光尤其在布衣妇人和温婉身上打量,最后转向小柳氏,“出什么事了,不是老太爷的寿宴吗?你不把人带去席面上,聚在这儿做什么?” 小柳氏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福了福身,“母亲既然来了,就先入座吧,快开席了。” 见小柳氏不说,苏仪问了问旁边的妇人,得到答案之后冷笑一声,“我刚才见到宋夫人还只是眼花以为看到弟妹回来,这位可倒好,直接出来就诽谤上了,底下人还愣着做什么,此人处心积虑混入我陆家,不分青红皂白污蔑朝廷命妇,送她去见官!” 陆老太太脸色一变,正欲开口阻止,然而已经来不及,那妇人情急之下大声嚷道:“少奶奶、世子夫人、国公夫人明鉴,我没撒谎,为了救出我家相公,我还特地从宁州带了人证来,她们能作证,我说的都是实话,绝无半句虚言。” 苏仪眯着眼,“人证?” “是,还允许各位夫人给民妇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连人证都从宁州那大老远的地方带来,可见这个局筹谋了多久。 温婉还是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身世如此重要,重要到背后之人不惜大费周章就是为了等这么一天,等她在人前暴露,等她身败名裂。 而苏仪的三两句话,看似在维护温婉,事实上却起了反作用,将整件事情推到白热化的地步。 小柳氏不是什么傻子,她抿了抿唇,目光复杂地看了自家婆婆一眼。 苏仪见几人站着不动,视线挪向温婉,“很明显,此人是冲着宋夫人来的,你打算怎么处置?” 她才说完,就有其他宾客站出来主持公道:“此事关乎前长公主,非同小可,既然她都说了有证人,那就让她把人请出来将事情的原委说清楚,到底是污蔑了宋夫人和前长公主,还是确有其事,证据最有说服力。” 一个人站出来,就有更多人随之附和,事态愈演愈烈,温婉直接被架在火上烤,烤几成熟别人来决定,她只能被动地听之任之。 苏仪道:“话虽如此说,可当事人毕竟是前长公主和宋夫人,宋夫人不是我们陆家人,而前长公主也已经被除族,如今算不得陆家人,既然前长公主不在,怎么处置,还是得宋夫人自己说了算。” 温婉几乎没有迟疑,点头道:“既如此,那就把证人请出来吧,我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有个多了不得的身世。” 601、揭破(1更) 腊月的天本来就有些阴沉,眼下气氛绷紧,更好似被一双大手蒙了几层灰纱,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陆老太太已经被小柳氏搀扶着进了厅堂。 世家夫人们跟进去,或站或坐。 面对满桌子的美味佳肴,所有人都淡了食欲。 之前一直缠着温婉不放的妇人姓苗,由老太太身边的婆子陪着去请人证还没回来。 老太太不发话,其他人也都自动沉默,但三三两两地都在用眼神交流着。 今日,无疑有一场大戏。 温婉就站在老太太旁边,进门后一直不曾开口说过话。 小柳氏走过来在她耳边低语,“虽说二叔和二婶婶自请除族出去,可这件事到底还是与陆家脱不了干系,宋夫人请放心,陆家不会坐视不理的,到时候审明白了自会给您一个交代。” 温婉跟小柳氏不熟,不了解对方是个怎样的人,但是光凭这几句话,足以让温婉对她产生好感。 点了点头,温婉道:“我没事。” 正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稚嫩的童音,“娘亲~” 温婉还来不及反应,就见进宝扒拉开人群从外面跑了进来。 小家伙不管不顾,直接扑进温婉怀里,宋姣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 温婉半弯下腰,伸手给儿子擦了擦小脸之后问他,“先前去哪玩了?” 进宝眼珠子转了转,说去了好玩的地方。 温婉失笑,用商量的语气道:“再跟大姐姐出去玩会儿好不好,等娘亲处理完事情就来找你们。” “不要。”小家伙一个劲摇头,尔后又摸摸肚皮,“娘亲,进宝饿了。” 一面说,一面吸溜着口水看向桌上的吃食。 小柳氏当即反应过来,招呼着众人,“可能她们还要一会儿才回来,不如诸位都入席吧,今日是府上老太爷寿辰,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要吃的,总不能教大家空着肚子来空着肚子归,那可真成我们陆家待客不周了。” 僵硬的气氛被打破,席间众人纷纷拿起筷子。 折腾这么半天,桌上的菜肴早就冷了,吃到嘴里味同嚼蜡。 温婉也被小柳氏安排着坐下来,左右分别是宋姣和进宝。 温婉没什么胃口,只顾给进宝夹菜。 进宝吃了两口,抬头看向温婉,见她有些心不在焉,趁着旁人不注意,附在她耳边道:“娘亲,有爹爹在,不怕的。” 温婉愕然看向儿子。 进宝冲她露了个大大的笑脸,“我已经告诉爹爹了,说有人欺负娘亲。” 温婉将视线挪到宋姣身上。 宋姣咽下口中吃食,忙解释,“我是想拦来着,可小家伙不听我的,撒丫子就朝着外院跑。” 叹了口气,她又道:“其实我觉得说了也挺好的,让三叔知道,没准他能想办法帮帮三婶婶。” “这是内院,你三叔又进不来,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在这件事上,温婉虽然暂时没想到什么好的对策,但她最不愿意的就是让相公跟着提心吊胆。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先前跟着苗氏去外面请证人的婆子回来了。 尾随她而来的除了苗氏,还有好几个衣着朴素的乡下妇人。 温婉一眼就认出来,其中一位正是当年被她和宋元宝整治过的刘寡妇,旁边年纪稍大的姓孟,温婉出嫁的时候在温家小院见过她,是为她梳头那位祖奶奶的大儿媳,余下的两名妇人,其中一位四十上下,正是当初煤矿案宋老爹躲过一劫宋家摆宴时在饭桌上被宋婆子贬损得险些吐血三升那位宋家婶子,最后一位约莫有五六十岁,温婉瞧着面生得很,不记得在哪见过。 一看这阵势,温婉便知对方是有备而来。 能同时把这些人弄到京城齐聚一堂,想来幕后之人没少在这件事上花心思。 宋姣见到几个人差不多都是熟面孔,霎时间白了脸,无措地看向温婉,“三婶婶,怎么办?” 温婉还没说话,进宝就轻哼,“爹爹还在呢,谁也欺负不了娘亲。” 宋姣虽然不怀疑三叔,可眼下情况实在是出乎人意料,分明是陆家老太爷的寿宴,如今却成了三婶婶的主场,明显有人在背后设了局,提前就把这档子人从宁州接来安置在京城,等的就是这么一天。 也就是说,三婶婶来参加今日的寿宴其实是一头钻进了圈套。 到底什么人心思如此阴毒? 宋姣心下愤懑不已。 苗氏几人已经在堂中站定。 大抵是找到了人撑腰,苗氏一改先前那副哭哭啼啼唯唯诺诺的样子,这会儿看向温婉的眼神里满是不屑与挑衅。 高居主位的陆老太太喝了口茶,冷笑一声,“你倒是准备得挺齐全。” 这话是在讽刺苗氏处心积虑。 事已至此,谁都看得出来有人设了局等着温婉,可她们关心的不是设局之人,而是温婉的真实身份。 那一张张八卦脸上,无不写满了好奇。 看戏的人无非都是一种心态——看到你不痛快,我就觉得痛快了。 宋姣气得脸色铁青。 温婉暗暗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稍安勿躁,尔后看向苗氏,“让她们说说吧,自己都知道些什么。” 温婉淡然无波的反应,显然再一次让苗氏觉得意外,她愣了会儿,让孟氏先说。 孟氏是个乡下人,去过最体面的地方也就是平江县城,何曾见过这样的大场面,被点名的时候,她整个人都紧张起来,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苗氏劝她,“别紧张,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这么多人在呢,谁也不敢拿你怎么着。” 孟氏这才哆嗦着牙关道:“二、二十多年前,温老二还是个货郎,为了生计,他成天挑个担子走街串巷卖小玩意儿,后来生意有了点起色,他就在县城里做,隔上个把月才回来一趟。 我记得有一回他出去的时间特别久,大概有三四个月的样子,当时他娘马氏还来我们家打听过,问我们去县城的时候有没有见到她儿子,县城那么大,我们自然是没见到,还劝她别担心,兴许是温老二把生意做大了,过段日子就来接她去县城享福。 后来没多久,温老二果然从县城回来了,他生意做的咋样没人知道,不过他身后跟了个长得贼俊的小娘子陆氏,那个时候陆氏已经显怀,村人对此议论纷纷,温老二便对外宣称陆氏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种。 未婚先孕这种事传扬出去到底是没脸,温老二没有大操大办,放了挂鞭炮,自家关起门来做了顿好吃的就算是补齐了陆氏的过门礼。” 接下来说话的是让温婉觉得陌生的年迈妇人,她道:“没几个月陆氏生产,温老二请了我去接生,我干这行几十年,还算有些经验,孩子一落地,足不足月一眼就能看出,当时那个孩子分明是足月的,可按照温老二出门的时间算,却是早产,我只是个产婆,收人钱财替人接生,主人家不怀疑,我自然不会多嘴乱说,收了好处就走了。” 话到这儿,苗氏接了过去,“生下来的孩子是谁,想必不用我多说,大家也都猜到了,正是如今厅堂里坐着的宋夫人。” 顿了顿,她接着说:“宋夫人三岁那年,温老二对外称陆氏意外身亡,还说她是被河水给冲走的,连尸身都没找到,所以给她垒空坟做衣冠冢。可事实上,并非如此,我们有人证能证明陆氏并没有被河水冲走,而是被人给带走了。” 苗氏说着,看向宋家婶子。 宋家婶子心虚地瞄了一眼上头的温婉,哆哆嗦嗦站出来,颤着嘴皮子道:“没错,民妇能证明,陆氏是被一群穿着铠甲腰间佩剑的护卫给带走的,当时坐的还是马车。” 说到这儿,她愈发激动起来,“民妇是无意中偷看到的,可当时在场的除了民妇,还有宋三郎,陆氏临走前把女儿交付给了宋三郎,要说证人,他才是最有说服力的证人。” 602、羞辱(2更) 闻言,温婉原本挺冷静的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 宋家婶子说得有理有据,不似在作假。 可她娘竟然在她三岁那年就把她交给宋巍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她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见温婉面上隐隐泛着白,苏仪眼底冷笑一闪而逝,望向宋家婶子,“你说话可得有证据,宋大人如今就在前院用席,一旦有半句虚言,便是污蔑朝廷命官。” 宋家婶子瑟缩了一下,“夫人、夫人明察,民妇所言句句属实。” 她虽这么说,可宋巍对于陆家而言是外男,眼下这么多女眷坐在内院厅堂内,自然不可能让人去把宋巍请来对质。 苏仪望向刘寡妇,“你呢,你又知道什么?” 刘寡妇开口之前,先看了孟氏一眼。 孟氏道:“这件事要从陆氏来到下河村说起,她因为未婚先孕被很多村人瞧不起,唯独我婆婆,十分喜欢陆氏,陆氏得空的时候没少上我们家来坐,一来二去就成了熟人。后来陆氏没了,我婆婆成天念叨,天长日久,这件事也就淡了下去。可是近两年来,我婆婆隔段时间就会出门,乡下地方平时没什么娱乐,没事儿就去别人家坐坐,这都挺正常,刚开始,家里所有人都以为老人家闲着无聊去串门了,后来还是她告诉我我才知道的。” 孟氏一面说,一面伸手指了指刘寡妇。 面对这么多贵妇人,刘寡妇显然也被吓到,整个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她低垂着脑袋答道:“有一天我拣柴回来,老远见祖奶奶拄着拐杖朝大环山方向走,谁都知道,大环山因为出了煤矿案已经被封,那地儿全是坟包,十里八村的人都不敢挨边的,我心想怕是老人家年纪大糊涂了认错路,就想去把她给劝回来,谁料她越走越精神,没走多大会儿,就去见了一个人。 祖奶奶见的人,跟陆氏长得一模一样,我当时躲在树林里,还以为见了鬼,魂儿都险些给吓没了,后来我又跟踪了祖奶奶一回,才发现她见的不是鬼,而是人,活生生的人。 我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又不敢对外声张,等某回去了我大姐家才敢跟他们说,我姐夫在县衙当差,他听说了之后就笑话我孤陋寡闻,说那是因为煤矿案被罚去宁州守灵的昌平长公主,哪里是什么鬼魂,还让我别成天神叨叨的吓唬人。 再后来等回了村,我就把这事儿告诉了孟奶奶。” 孟氏点点头,“没错,我也是听刘氏说了才知道婆婆去见的是什么人。” 众人听完,止不住地唏嘘。 “天啊,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前长公主岂不是嫁了两次?” “而且还是在第一任丈夫活着的前提下嫁给了当时已经封侯的大将军陆二爷。” “公主二嫁有什么稀奇的?要我说,最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是那个孩子,如果不是温老二的,那到底是谁的种?难不成除了温老二和陆驸马,前长公主还有第三个男人?” 这话说得十分狠毒,直接就把温婉给钉在“见不得光”的私生耻辱柱上。 温婉再一次体会到“万众瞩目”的感觉,只不过那一双双眼睛,有鄙夷,有讥讽,总而言之,全是在等着看她笑话。 温婉不动声色,心底却是一片凉。 前些日子才因为宋巍升了官而对她百般讨好的那些人,如今一听说她身世不堪就恨不能马上与她划清界限。 所谓墙倒众人推,无外乎如此。 陆老太太手中茶盏重重磕在食案上,神色威严而冷肃,“除族之前,长公主可是陆家儿媳,你们凭什么认定她是宋夫人‘早亡’的生母?证据呢?” 到底是国公夫人,身份不同了,说出来的话也极具威慑力,她一开口,其他妇人都再不敢吱声,一个个安静下来等着看戏。 孟氏噎住,只能看向苗氏。 苗氏冷笑,“老太太就不问问,陆氏为何姓陆,她在下河村用的全名是什么?” 陆老太太脸色很难看。 当苗氏说出“陆氏”的时候,她心中其实就已经有了猜测,只是不肯正面面对罢了。 老二玷污了长公主致使她有孕,这件事的的确确是陆家亏欠了皇室,亏欠了长公主。 可即便如此,长公主怎么能在嫁过人的前提下再嫁入陆家? “二嫁”这个词,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容易,陆老太太却怎么也无法接受。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儿媳,无法接受她和二儿子的这段婚姻,甚至于,她无法接受亲孙女是被儿媳妇第一任丈夫给养大的。 这对于陆家而言,简直是天大的羞辱! 想到这些,老太太气得直喘,终于承受不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小柳氏脸色大变,“老太太!” 霎时间,厅堂内乱成一片。 老太太被下人送回房,跟着请府医。 小柳氏留下来控场,见温婉连唇色都泛着白,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劝,叹气道:“真相还未大白,你别太难过了。” 603、心虚(1更) 安顿好老太太,小柳氏回到前厅,所有人都看向她。 今儿这事,谁都没料到,自然谁都没防备,小柳氏阅历尚浅,不敢随意出声当这个一言堂,只能同婆婆商量,“母亲,要不我安排诸位夫人去梅园听戏赏花吧?” 老太太不在,苏仪是最有资格说话的人。 她垂了垂眼睫,“去听戏赏花倒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宋夫人的事没闹明白就把人遣散,是否不太妥当?现如今有一大部分人都认为她是个生父不详的私生女,这种话若是传了出去,对宋夫人造成的影响,谁来承担?” 小柳氏一怔,抿着嘴看向温婉。 温婉没理会小柳氏的目光,只看向堂中站着的那几人,问:“你们该说的都说完了吗?” “这……”孟氏几个没了主意,只能眼巴巴瞅着苗氏。 苗氏咬牙切齿地瞪向温婉,她没想到事情都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温氏还是不慌不忙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当年宁州地动,她和男人只顾着往外逃,没把婆婆救出来,后来在官府的帮扶之下重新建了房子,还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男人又见天往赌坊跑,想一夜暴富想到发疯,结果把家里输了个底儿掉,没钱就借,债务越累越多,要债的人凶神恶煞地上门来,扬言说再还不上钱,就卸了她男人一条胳膊。 她男人吓坏了,情急之下想到来京城投靠当上官老爷的宋巍。 于是两口子简单收拾收拾东西,连夜就赶路上了京,原以为宋家人能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多少救济点儿,哪曾想她男人刚来第一天就被宋元宝这个亲外甥打得满身是伤,这还不算,宋巍事后竟然安排人绑了她男人,把他扔在破屋子里折磨得半死不活。 要不是有人给她指点迷津,她到现在都还没机会见到温氏。 看着温婉那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苗氏脸上颜色更是黑得可怕。 她就没见过心思这么阴暗的人,你不帮就算了,还倒打一耙将人弄个半死,难怪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私生女,小小年纪心毒成这样,也不怕将来不得好死! 今日之事来得太过突然,温婉只能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其实她内心早就不平静了。 抬了抬眼,温婉道:“不管你们说的是真是假,但既然都说出来了,那我这个当事人就有反驳的权利。” 不等苗氏开口,她继续道:“有几个问题,我想确认一下。” 苗氏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还没等她多想,就听得温婉的声音传来,“你先前哭跪在我面前,目的是为何?” 苗氏清声道:“自然是为了救我男人。” “那你为何不继续求我?” 温婉目光清亮,一双眸子好似能直击人心底,看得苗氏心里直突突。 “还是说,你觉得当众揭我的短就能逼得我向你低头主动放了你男人?” 苗氏一怔,但仍旧没吭声。 “第二个问题,如今大雪天气,从宁州来京城,少说也得个把月,也就是说,你身后的这几个证人都是很早之前就到的京城,那么请问,你是不是未卜先知,一早就知道自己男人来京城会要不到钱会被绑架,所以上京的时候就做了两手准备?” 感觉到周围有很多人看向自己,苗氏再一次被噎得说不出话。 “最后一个问题,今日是国公寿宴,国公府前后门都有人把守,府中下人不可随意进出,宾客须得递了帖子才能入内,也就是说,普通人要想混进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那么,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是跟着我蒙混入府,还是今日之前就已经待在国公府内,为的就是等着今日站出来指控我?” 温婉一席话掷地有声,说完后,现场一片鸦雀无声。 她不吭声的时候,大家的侧重点都在“身世”上。 如今她一说,众人不由得开始反思。 今日的一切都太过巧合了。 苗氏本不是陆家人,也不是陆家客人,却无端出现在了国公府,一上来就揪着温婉不放,说温婉绑架殴打她男人。 紧跟着,她男人也不救了,东拉西扯扯出前长公主,扯出温婉的身世。 便好似救她男人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抖出温婉的隐私。 最让人觉得神奇的是,她说有证人,出去一刻钟都不到就把证人给带来,而这些人都是宁州人氏,别说一刻钟,一天,甚至是十天都不可能从宁州赶到京城,然而她们就是出现了,不仅出现,还每个人准备了一段说辞。 巧!实在太巧! 种种巧合加在一块,就成了蓄意,成了处心积虑。 既然是处心积虑,那么先前说温婉身世的那些话,就有污蔑栽赃的嫌疑。 苗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眉头紧紧皱着,“怎么,宋夫人是在怀疑我污蔑你?” 温婉笑了,“在场的所有人都能证明,我问你的那些话里面,没有一个字是说你污蔑我的。” “就是就是!”小柳氏被苗氏烦得不行,冷嗤道:“准许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往人头上扣屎盆子,还不准人问你两句不成?宋夫人说的三个问题,你速速回答,答不上来便是心虚,有鬼!” “什么心虚,我说的可都是实话!”苗氏怒道:“要说心虚,宋夫人比我心虚才对,否则你为什么不敢正面谈论前长公主,为什么不敢承认你娘就是前长公主,反而要问一堆无关紧要的问题?” 604、证据(2更) “怎么叫无关紧要?”温婉反问她,“咱们单说第三个问题,如果你是今日混进来的,那么便是国公府守卫的失职,是主持今日宴会的人的失职,如果你是一早就混进来的,那么便说明你在陆家有内应,能让你在陆家潜藏这么久,想来对方并不是什么低等下人,相反的,那个人手上权利还不小。” 主持宴会的是小柳氏,她听后当即澄清道:“今儿个的把守十分严密,不可能有外人混进来的,这居心不良的妇人不定什么时候就已经潜进了我陆家,只等着国公寿宴出来演戏呢!” 越说,小柳氏越觉得苗氏此人不仅可恨,还可疑,“来人,把这毒妇押下去!” “慢着!”有位御史夫人冷着脸道:“事情闹得不清不楚,如今关押了证人,岂不是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对方语气太过强硬,身份又摆在那儿,便是小柳氏再生气也不能跟她硬来,只能好声好气道:“阮夫人,今儿个是我们家老太爷的寿辰,孰轻孰重,总该有个分寸,这几个人先前已经占据了太多时间,况且她们言行不一,动机不纯,一旦深究起来,不仅要花费时间,还得花费精力,这是我们陆家和宋夫人之间的事儿,等宴席散后陆家会自行处理,眼下就请诸位夫人随我去后院吃茶赏花罢。” 阮夫人不为所动,“既然关乎前长公主,那就不是私事,在场的诸位夫人都有权利知道真相。” 宋姣咬牙道:“你也说了是前长公主,她已经不是皇室中人,她的事,那便是她自个儿的事,与旁人何干?” “小姑娘,话可不能乱说。”阮夫人冷冷看过来,“二十多年前,大楚还是有位昌平长公主的。” 宋姣噎住,说的是啊,二十多年前,长公主还是长公主,那个时候的事,不能算作是个人的私事。 想到自己什么都帮不上三婶婶,宋姣突然觉得很无力,很难受,不知不觉已然红了眼眶。 阮夫人不再理会宋姣,目光转向温婉,“宋夫人,这几位证人先前所言,是否为真?” 温婉没说话。 “你本人与前昌平长公主,又是什么关系?” 御史夫人的质问咄咄逼人。 温婉很清楚,但凡自己答错了一个字,明日在朝堂上,弹劾宋巍的奏折便会满天飞。 紧了紧手指,她正要说话,厅堂外便传来一把低沉稳重的嗓音。 “没错,她便是前长公主的亲生女儿。”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众人纷纷扭头往外看,就见到一身天青色锦袍的宋巍缓步而来,高大挺拔的身形,清隽儒雅的五官,在这一刻好似天神下凡,瞬间占据了大半妇人的视线。 宋巍的俊美本不具备侵略性,可他冷不丁在这样的场合出现,实在太有视觉冲击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小鹿乱撞,心神荡漾。 光是这么瞧着他,就有大半妇人羞红了脸。 阮夫人却是十分清醒,她一副公事公办的强势语气,指了指苗氏,“先前她们几个还说宋大人是最好的人证,所以你如今是打算亲自出面证实宋夫人的身份了吗?” 宋巍目不斜视,打从进门开始,他的视线就从未离开过温婉。 温婉紧绷了那么久,煎熬了那么久,终于见到最熟悉的人。宋巍出现的那一瞬,她先前所有的坚持都崩溃了,全部化为委屈,尽管现场还有很多人,她也没办法再绷住自己的情绪,眼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娘亲不哭,不哭啊……” 进宝撩起小袖子,踮着脚尖要给温婉擦眼泪。 宋姣也说,“三婶婶,三叔来了,一定会没事的。” 温婉知道只要他在就会没事,可她还是想哭。 明明之前都那么坚强的,一见到他就委屈了。 温婉低着头哭得泣不成声,宋巍已经走到她旁边,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 很随意的一个动作,却让温婉在刹那间充满了力量,仿佛不管前方是万丈深渊还是刀山火海,她都不会再害怕。 等她的抽泣声逐渐弱下去,宋巍才站直身子,面对着众人,坦然道:“是,我能作证,婉婉是前昌平长公主的亲生女儿。” 众人一听,炸开了锅。 “既然宋夫人是前长公主的女儿,那她生父是谁?” “先前的证人说长公主被带走之前把三岁的女儿托付给了宋大人,你能说说长公主到底嫁了几次吗?” …… …… 一个又一个言辞犀利的问题朝着宋巍砸来,这些人发了疯似的想从他身上得到最准确的答案。 苏仪看着,狠狠皱了皱眉头,她是领教过宋巍手段的,这个人突然出现,绝对会坏了自己大事。 轻咳一声,苏仪道:“这儿是内院,宋大人怎么进来了?” 宋巍看向温婉,语气听似无奈,实则暗含宠溺,“外男闯内院确实是不礼貌的行为,可如果闯进来能让内子感到安心,我不会介意贵府任何的惩罚。” 苏仪笑得有些勉强,“既然宋大人都亲口说了宋夫人是前长公主的亲生女儿,那么还请你给大家解释解释吧,怎么回事儿?” 宋巍顺着先前那几个问题回答:“第一,婉婉的生父是陆驸马,无需质疑。第二,长公主这辈子只嫁过一次,便是与陆驸马大婚的那次,她不是二嫁,也不存在某些人口中的‘第三个男人’。” 苗氏急了,“你说没有就没有?证据呢?” “就是就是,空口白话谁不会说,这一听就是在袒护宋夫人,袒护前长公主!” 宋巍淡笑,“之前不是有人说见到长公主亲自把三岁的女儿交付给了我,这便是证据。” 他说完,从袖中掏出一物来。 605、反转(1更) 宋巍拿出来的,是一封信,一封委托信。 信很简短,从言辞之间不难看出,当时是在情况紧急的前提下写的,信上委托了温广平,帮他照顾已经怀孕的妻子。 落款人是陆行舟。 宋巍将信递给小柳氏,让她传给诸位夫人看。 小柳氏自己瞄了一眼信上的内容,面上有些困惑,像是看不太明白。 苏仪青着脸,“拿过来我看看!” 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实,她就不信证据都确凿了,赵寻音那个贱人还能翻身! 小柳氏往前走了两步,苏仪急于知道信上的内容,都等不及儿媳妇过来,直接站起身去接。 因为是紧要关头,众人自动忽略了苏仪这个有些突兀的动作,一双双眼睛落在那张泛黄的纸上。 苏仪看罢,先是眯着眼皱着眉,尔后讥诮地望向宋巍,“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随便伪造一封信就想来糊弄我们?” 宋巍态度平和,“是不是伪造,待会儿让国公爷来辨认一下字迹以及这封信的年代便知分晓。” 苏仪接不上话,只能恼怒地瞪着他。 于是小柳氏从婆婆手中拿过信,传给了众位女眷。 信上的内容的确是委托,而且语气相当急迫,也不知陆行舟当时到底碰上了什么事。 阮夫人看完委托信,满面不解,“如果这封信真是前驸马亲笔所写,那么被委托的人是温广平,信又为何会出现在宋大人手里,这是否有些说不过去?” 这时候,场中女眷都已经看得差不多,信又传回到宋巍手里,他望向宋家婶子,解释道:“婶婶没撒谎,婉婉三岁那年,长公主的确是亲手把女儿交到了我手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把什么都告诉了我。” “长公主年轻时候曾经与陆家二爷两情相悦,只不过这份感情未能得到太后的认可,盖因一直以来有人从中作梗,后来甚至不惜以皇后娘家人的身份,请求太后赐婚。苏家与陆家的联姻便是这么来的。” 话音一落,有人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年轻的小辈或许不知道,但上了年纪的那部分女眷,当年可都是听说过这桩婚事的,甚至当时两家的联姻,她们还来喝过喜酒。 新郎官明明是陆家二郎陆行舟,可陆行舟竟然半途跑路,陆家没办法,只能让还未大婚的长子陆平舟顶上。 “半路新郎”这件事在当年可是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陆行舟也一度被人唾骂,骂他不顾家族不负责任,害了亲兄长,还耽搁了新娘子。 关于这件事,“新娘子”苏仪一直是受害者角色。 如今听宋巍道出内情,原来事实并非如此?苏仪并不是什么受害者,而是棒打鸳鸯的那根棒?她在陆行舟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去请旨赐婚,就等同于逼婚,陆行舟心仪的人不是她,被逼急了,能不跑路吗? 当年的未解之谜得到了答案,众人看向苏仪的眼神十分复杂。 苏仪万万没想到宋巍几句话就让自己变成了处心积虑的恶妇,她面上难堪又窘迫,一掌拍桌而起,怒指着宋巍,“你胡说八道什么!” 宋巍看她一眼,“我只是在复述长公主当年的话,世子夫人何不等听完再发作?” 苏仪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她眼皮狠狠跳了两下,胸闷气短地坐了回去。 宋巍接着道:“后来苏陆两家的亲事,想必诸位或多或少有所耳闻,新郎官跑了。” 阮夫人叹气道:“的确是这样的,我当年来观过礼,新郎官中途换了人。” 她都这么说了,不明真相那部分年纪轻的妇人自然是深信不疑。 “陆二爷逃婚之后,一路被人追杀。”宋巍道:“长公主听闻此事,情急之下以去外庄养病为由,借机去找他,因为回不了京,二人便在外面草草拜了天地。没多久,长公主怀了身孕,也就是那个时候,他们俩被杀手找到。 为了护住长公主和她腹中的孩子,陆二爷以自身为诱饵,将杀手引开,并在离开之前写了一封委托信,委托他认识的一个货郎,请他帮忙照看长公主。 而那个货郎,正是温广平。 陆二爷被迫逃到边境投了军,等他立下奇功班师回朝,已经是三年后,他回京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去找长公主。 京中水深,长公主担心女儿会被卷进来,故而在离开之前把婉婉交付给我,而她本人是公主之尊,身份不能暴露,只能以假死的方式脱身,这也就是为什么会有人在二十年后又见到原本已经死了的‘陆氏’。” 说着,他扬了扬手中信封,“至于这封委托信,是温广平转交给我的,当年形势所迫,村里很多人都以为他和长公主是夫妻,但其实不是,他担心将来某天有人会拿婉婉的身世做文章,所以在我考中进士上京的时候把这封信给了我,让我好好保管。 我也是没料到来陆家赴个宴会扯出这桩事,先前这边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回了趟家,把信拿来给诸位看看,也是想请诸位做个见证。” 宋巍的说辞,与那几位证人的所见所闻无缝连接,几乎挑不出任何破绽。 而且这封信不论是纸质还是上面的字迹,瞧着都像是上了年代的,除非宋巍会未卜先知,否则他造不了这个假。 再则,那是长公主和驸马爷之间的过往细节,若非有人对他说了实情,宋巍怎么可能胡编乱造得出来? 阮夫人唏嘘一声,“当年追杀长公主和驸马爷的,到底是何人?” 宋巍笑了笑,看向苏仪,“这个问题,恐怕得问问世子夫人。” 苏仪早就被宋巍那番话给震傻了,赵寻音明明是在陆老太太寿宴上与陆行舟有了染而意外怀的身孕,什么时候变成了她借故跑出去找陆行舟俩人在外拜天地了? “不对,不是这样的!”苏仪大声反驳,“宋巍在撒谎,他无凭无据,仅凭一面之词就想混淆视听颠倒黑白,诸位可千万别被他给骗了!” 阮夫人道:“如果宋大人的话是胡编乱造,那为何能与几位证人的说辞连接起来?是否说明证人们说的,也都是一面之词,胡编乱造之言?” 苏仪一下子噎住。 这时,进宝突然道:“明明是她状告我外祖母,你为什么那么激动呀?” 进宝的小胖手指了指苗氏,又看向苏仪,眨巴着眼睛,一副天真无邪求知欲很强的小模样。 这话提醒了不少人,她们看过来时,只见苏仪脸色白得不像话,表情很是狰狞,像极了被逼炸毛的母猫。 苏仪脑子里十分混乱,为了做这个局,她花了多少心血,派了多少人去宁州打听才把这几个人给悄无声息地弄到京城来,然而临到头却突然冒出一封本不该存在的委托信来。 这不可能,不可能! 当年赵寻音是从外庄上逃走的,一路南下,她根本就没见过陆行舟,哪里来的拜天地,哪里来的陆行舟为了保护他以自身为诱饵引开杀手? 可宋巍的说辞竟然与苗氏几人的证词连接上了,到底是哪出了错? 不甘就此一败涂地,苏仪冷笑,“好一个巧舌如簧的宋三郎,你以为临时编造一个故事出来就能掩盖当年的事实?那封信到底是不是二十多年前写的,谁能证明?” 国公和世子陆平舟早已在外面站了多时,听到这话,国公爷看了长子一眼。 陆平舟无奈地摇摇头,绷着脸抬步进去,“闹够了没?” 一声冷喝,让女眷们纷纷侧头,就见步入中年还丰神俊朗的世子爷陆平舟面色阴沉地走了进来。 陡然见到陆平舟,也不知先前宋巍那些话他听去多少,苏仪心下慌了慌,“爷,我……” 陆平舟冷笑一声,在她旁边坐下,“我才一段日子没盯着,你倒是长本事了。” “不是……我没有……是宋巍他污蔑我……” 要说这世上苏仪最怕的人,大抵便是眼前这个看似俊美实则手段阴毒的男人了。 606、水落石出(2更) 陆平舟望向宋巍,“宋大人手里的信,能否让我看看?” 他刚说完,小柳氏就走过去,再度从宋巍手里把信拿过来,递给陆平舟。 陆平舟仔细将信看完,沉默着没说话。 门外的国公爷也走了进来,妇人们纷纷福身行礼问安。 苏仪看到陆国公,像是抓到救命稻草,“爹,您快看看,宋巍手里的那封信,怎么可能是二十多年前写的?” 二十多年前压根就没有宋巍说的那档子事,全都是他信口雌黄,胡编乱造出来的! 她自认为布局已经够严密,宋巍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那封信,还有那套说辞…… 想到当年自己险些就能与陆行舟做成真夫妻,苏仪气得眼睛都红了。 阮夫人听说过陆国公深谙古董字画,若是请他鉴别一件东西的年代,大致时间应该不会出错,便道:“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既然大家都盼着,还望国公爷能主持公道。” 陆国公又不傻,当即听出阮夫人是希望他出面鉴别一下那封信的字迹和年代。 信还在陆平舟手里,他如实道:“的确是二弟的字迹。” 这句话,无疑是摧垮了苏仪最后的希望,她尖叫着,“不可能,不可能的!二十多年前,赵寻音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陆平舟朝她看来,眼眸深邃,唇角翘起的那抹笑容,近乎残酷。 “爷,你相信我,我没有做过,那些杀手不是我安排的……宋巍在撒谎……” 知道自家男人私底下的手段有多让人胆寒,苏仪已经顾不上还有那么多外人在场,哭红着眼求他。 陆平舟不为所动,扫了苗氏几人一眼,“她们是你弄来的?” “不是!”即便面上已经惨无人色,苏仪还是条件反射地第一时间做出否定,然后继续哭,“爷,妾身是被牵连的,妾身,妾身冤枉……” 事实上,数月前王小郎从客栈离开之后,是苏仪让人绑了他,然后冒充宋巍的人将他打成重伤,再让人带了口信给租住在西城胡同的苗氏。 得知自家男人不仅没要到钱还被打,苗氏火冒三丈。 这当口,苏仪的人便开始为她出谋划策,说再过几个月便是陆家老太爷寿宴,宋巍夫妻一定会赴宴,只要她提前来陆家,到时候不仅能救出男人,还能败了宋巍夫妻的名声为她男人报仇。 苗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再加上对方给了她五十两银子,她想都不想就跟着来了。 五十两啊,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来了陆家之后,苗氏就一直混在下人堆里,每日跟着干杂活儿,其他的事都是带她进来的那个男人安排的。 她不知道男人是谁,只听说是这府中的花匠。 从始至终,苏仪都未曾与这几个乡下妇人打过照面,替她卖命的,便是被陆平舟让人坏了根本安排在陆府打理花草的、苏仪的老情人齐海。 听着苏仪说冤枉,陆平舟显得皮笑肉不笑,有些事终究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处理,他很快从苏仪身上挪开视线,对陆国公道:“爹,这些年我没少与二弟有书信往来,能肯定这封委托信的确出自他的手,所以……” 目光转向温婉。 温婉已经收了眼泪,眼圈却还是有些红红的,在陆平舟看过来的时候,她怔了怔,像是没了主意,抬眸望向宋巍。 宋巍冲她点点头。 温婉虚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陆国公深吸口气,“既然真相已经大白,还请诸位夫人先行离去,府上还有些私事要处理。” 听国公爷这语气,是打算接受了宋夫人陆家孙女的身份?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明白接下来的都是陆家私事,的确不归她们管,于是以阮夫人为首,一群妇人三三两两地离去,临走前还在议论,嘴里说得最多的,无非是苏仪这个世子夫人。 胆敢私底下安排人刺杀长公主,如今又敢在公公的寿宴上闹这么一出。 不用想,这位的下场肯定惨。 小柳氏跟出去送客。 陆平舟让人把那几位乡下妇人安置好,又把下人都给遣出去。 现如今厅堂内只剩国公爷父子、苏仪、宋巍、温婉、宋姣和进宝几人。 国公在主位上坐下,望向温婉的眼神糅杂了太多情绪。 他没有去看那封信,因为相信长子不会骗自己,更相信徒儿不会坑自己。 以前不是没听人传过宋巍的夫人长得很像昌平长公主,可这俩人八竿子打不着,光凭容貌,国公很难将她们俩联系到一起。 如今真相大白,证实她与长公主容貌相似并非偶然,而是亲生的母女,国公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只觉得亏欠了这丫头太多。 当年若不是因为他,太后不会因爱生恨处处针对陆家,更不会百般阻挠长公主和老二,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事。 陆平舟将信纸折叠起来装进信封,对温婉道:“婉丫头,方才的事委屈你了。” 温婉抿唇不语,因为不知道怎么接。 她其实在很早之前就知道陆国公是自己的祖父,世子爷陆平舟是自己的大伯父,可如今捅破那层纸正面以对,她反而觉得陌生,别扭。 不知过了多久,温婉开口问宋巍:“相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为什么宋巍说出来的版本跟她娘告诉她的不一样? 还有,为什么他们都说她娘在三岁那年就把她交给了宋巍,可她却一点记忆都没有,是他们在撒谎,还是她错过了什么? 一团一团的疑惑浮上心头,温婉湿漉漉的双眼里更添了一层迷茫。 宋巍温声道:“等回去再详细跟你解释。” 又看向陆平舟和陆国公,“二位若是没别的事,我先带婉婉回府了,她今日受的惊吓不小。” 陆国公倒是想把人留下问几句,可老二一家已经除族,他这个“祖父”的立场有些尴尬,遂不得不点头同意宋巍把人给带走。 “婉婉,回家了。” 温婉还在走神,耳边听到男人熟悉的嗓音,她下意识地身心放松,被进宝拉着手站起来,带上宋姣,几人很快走出内院。 —— 宋巍一行人离开后,陆国公撂下话让陆平舟自己处理就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等厅堂内只剩下夫妻俩,陆平舟方才还带着笑意的脸容顿时沉冷下来,吩咐下人,“去把齐海叫来!” 苏仪心头一凛,嘴唇微微颤抖着,“爷……” 眼下没有外人,陆平舟也不跟她拐弯抹角,“人都去宁州那么多年了你还不肯死心,是齐海没办法满足你么?” 这话说得太露骨,也太残酷。 苏仪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打了个哆嗦。 为了等赵寻音和她的女儿身败名裂这一天,苏仪把什么都算进去了,本打算来个鱼死网破,可谁成想临时来了个大转弯,一封委托信从天而降,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 现如今被男人察觉到是自己动的手脚,苏仪完全不敢想象陆平舟会如何对她。 齐海很快被带到,他一进来就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更不敢抬头看两位主子。 陆平舟摆手屏退下人,眼神讥诮地望向齐海,“给了你近水楼台的机会你还能让她成天想着别人,男人活到你这份上,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齐海害怕得浑身发抖,“不知爷传小的来所为何事?” 陆平舟收起眼底的戏谑,冷下声音,“这段日子,夫人让你去办了什么事?” 齐海忙摇头,“世子爷明察,小的自打入府就跟夫人断了联系,怎么可能替她跑腿办事?” 607、发配(1更) 陆平舟闻言,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望向苏仪,“这么说,是我冤枉了你们俩?” “妾身不敢。” “小的不敢。” 俩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尔后又看了看对方,齐海很快垂下脑袋去,苏仪也收回目光,但面上仍然保留着惊恐之色,尤其当陆平舟往她这边看来,苏仪更是觉得心惊胆战,仿佛那双眼睛下一刻就能将她给生吞活剥了。 陆平舟许久都没说话,指尖敲击着紫檀石面方几,那声音,让心怀鬼胎的二人七上八下的,后背一阵阵冒冷汗。 苏仪忍不住抬眼去瞧,男人面色冷峻,感受不到一丝温度,他像是在斟酌着如何处置她。 每次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总会让苏仪打心眼儿里感到害怕,小腿肚都在发抖,但还是紧紧咬着唇角。 她不能承认,绝对不能承认,否则自己就没后路了。 已经没了娘家,太后赐婚是她最后的屏障,只要她不承认,陆平舟就不敢休了她,就算有名无实,她好歹还是这府中的世子夫人,是主子,下人们还得敬着重着,一旦脱了世子夫人的皮,她将会比街边乞丐还不如。 想到这些,苏仪深吸口气,只要陆平舟不发话,她就装傻到底,反正她也没正式跟那几个妇人碰过面,大不了,让齐海做了这个替死鬼。 这场心理战拉得有点长,就在齐海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陆平舟才终于出声,“一场闹剧,让陆家找回了流落在外多年的孙女,你们俩功不可没,夫人忙活了这么些日子,想必累得不轻,这么着吧,我让人在宿州置办一处庄子,年后就送你去养养身子。” 苏仪眼前一黑,宿州是个不毛之地,让她去那儿,跟发配有什么分别?要让她在那种地方孤独终老,还不如现在就一刀捅了她。 可她不想死! 苏仪顿时哭出声,这下也顾不得坚持什么了,直接跪倒在陆平舟面前,“爷,求您了,让我去京郊别庄都行,能不能别让我去宿州?” 陆平舟端起茶盏,浅浅啜饮着。 见男人不为所动,苏仪哭得更大声,“妾身是先太后赐给爷的,爷这么做,等同于休妻,您就算心有不快,总该为陆家想想,为彬哥儿和荞姐儿想想,妾身若是去了宿州,文姨娘又扶不正,荞姐儿在永定伯府的日子水深火热,没个嫡母撑腰可怎么行?” 陆平舟眉眼沉沉,旋即冷笑,“你倒是挺会把自己当回事儿。” 苏仪哭声停了停,“爷......” “去宿州的事不会更改,你好自为之。” 陆平舟说完,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苏仪瘫软在地上,满眼都是绝望。 齐海见状,心疼道:“夫人,要不,小的自请陪着您去宿州吧?” 苏仪听到声音,怒红着眼站起来,抬脚重重揣在齐海脸上,“没用的废物!让你给我办件事,你就办成了这个样子?” 齐海疼得闷哼一声,都还没说句话,苏仪又是两脚踹过来,直达那要命之处,一边哭一边骂,“窝囊废,都怪你,是你毁了我,是你毁了我,你还我贞节......” 原本是想借此事让赵寻音那个贱人永远翻不了身的,不想却弄巧成拙,为陆家找到了亲生的孙女,自己落得个被发配宿州的结局。 此时此刻,苏仪悔得肠子都青了,她只恨自己当年给赵寻音下药的时候为什么不再心狠手辣一点直接药死她,否则哪还来后面这许多事? 齐海之前就被陆平舟让人药坏了根本,如今再被踹,他疼得蜷缩在地上半晌发不出声音来。 守在外面的两个大丫鬟听到了苏仪的说话声,吓得魂儿都快掉了,又不敢进去,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当个木头桩子,心里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世子夫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明目张胆地绿了世子爷,难怪要被发配去宿州,要不是看在太后赐婚的份儿上,只怕弄死她都是轻的。 ...... 承德院。 陆老太太昏迷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睁眼见到陆国公坐在一旁,她怔了下,“外面不是在摆宴,太爷怎么来了?” 陆国公喝了口茶,问她还有哪不舒服。 老太太摇头说没事,想到之前发生的一切,她眉心皱得死死的,“是不是内院闹得太过,让太爷晓得了?” 陆国公嗯了一声,面色有些凝重。 老太太顿时觉得心里一阵堵塞,“那......那个孩子她......” 陆国公进来之前有问过下人老太太具体的昏迷原因,猜到老妻可能有些接受不了突然多出个孙女,他道:“婉丫头的确是老二两口子的亲生女儿,你往后多让人递帖子请她来府上坐坐就适应了。” 闻言,老太太险些再度气晕过去,厉声道:“她姓温不姓陆!”是**养大的孩子。 而那个姓温的男人,是老二媳妇的前任丈夫。 如此扭曲的关系,让她怎么接受? 陆国公没说话。 一旁的乔妈妈道:“老太太,宋大人已经亲自出面说清楚了,宋夫人确实是二爷和二奶奶的亲生女儿,之所以养在**,是受了二爷的委托。” “委托?什么委托?”老太太再度皱起眉头,“那几个乡下妇人不都说了,二奶奶在入陆家之前就已经嫁了人,既然已经成了有夫之妇,她怎么能......她怎么能再来祸害二郎!” 乔妈妈只得把老太太昏迷之后花厅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 老太太听罢,半晌没回过神儿来。 乔妈妈感慨道:“说来,二爷和二奶奶这一路走得太坎坷,那个孩子更是个命苦的,打小就跟亲生爹娘分离,今儿来吃顿酒席还险些钻了人圈套被人污蔑,当时看着她哭,老奴一颗心都揪紧了。” 陆老太太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最终只能叹口气,望向陆国公,“事已至此,老太爷打算怎么做?” 那丫头的身份虽说是在所有人面前过了明路,可她要真成陆家孙女,势必得先认祖归宗才行。 “族谱上没有老二那一房的名字,若是贸然把婉丫头加进来,想必族人会颇有微词,就先这么着吧,等什么时候老二一家能有机会回京重新上了族谱,再让婉丫头正正经经地认祖归宗改陆姓。”陆国公道。 提及二儿子,老太太不禁红了眼眶,捏着帕子摁着眼角,“上次打了胜仗明明就能大赦天下让他们一家回来的,你不为老二想想也就算了,竟然还站出来阻拦大赦天下......” 陆老太太越说越难过,眼泪唰唰落了下来。 陆国公忍不住皱眉,“朝堂上的事,哪轮得着你一个妇道人家指手画脚?” 陆老太太一怔,随即道:“我是不懂朝堂,我只知道大孙子已经被流放了好多年,至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老二两口子在宁州也给人守了这么多年的灵,再大的罪也该赎清了,怎么就不能让他们回来?” 陆国公被她逼得无可奈何,脸色十分不好看,“晏清被流放的时候说了是三十年,老二两口子守灵是守一辈子的,要是那么轻易就赦免,你让那些家眷作何感想,合着你儿子因为别人的疏忽出了意外一命呜呼,凶手跟闹着玩儿似的随便流放几年就给大赦回来,你也能乐意?” 陆老太太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嘀咕了句什么,最终不敢再反驳。 —— 回程的马车上,温婉一直沉默,宋巍也没说话,宋姣和进宝大眼对小眼片刻,宋姣数次想开口,又怕问到什么不该问的,最终将话咽了回去。 到家之后,宋姣识趣地主动把进宝拉到自己院子里去,说有好吃的,小家伙马上就满五岁了,他知道大姐姐是在故意引开自己,也没反抗,想给爹娘腾点空间。 云彩和玲珑虽然没跟着去陆家,但也明显感觉到夫人回来之后面色有些不对劲,二人对视一眼,悄然退了出去,还不忘帮主子把门关上。 当屋子里只剩宋巍和温婉夫妻俩,温婉歪在黄花梨三屏罗汉床上,背对着宋巍。 屋内的气氛有些尴尬。 宋巍坐过来,伸手给她盖上毯子的同时,语气满含歉意,“今日是我不好,来迟让婉婉受委屈了。” 温婉想到之前在陆家那些人近乎千夫所指的眼神,鼻尖有些发酸,哑着嗓子问:“你们到底谁骗了我?” 宋巍如实道:“是我撒了谎。” 温婉蹙了蹙眉,翻个身对着他,“那封信呢,真是我爹写的?” “是。”宋巍不再瞒着,“当年太后崩逝岳父岳母上京吊唁,临走前给你留了一道平安符,便是那封信,岳父当时单独找的我,嘱咐我若是有朝一日你的身世瞒不住,就把这封信拿出来,再加上提前想好的说辞,让你的身世在天下人面前过了明路,这样往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拿你的出身做筏子。” 温婉听完,心下有些触动,“爹娘竟然连这个都想到了......” 宋巍:“可见他们心里不是没你,只不过二十年来发生了太多事,你也已经长大,他们没办法把你接到身边弥补,只能从别的地方入手。” 温婉自己就为人母,爹娘的顾虑她能理解,但还是被他们的所作所为触动到,心底有着难以言说的感动。 感动的同时,又有些唏嘘,“先前在陆家,你要是再来慢一点儿,我就真的没办法了。” 她小时候因为不会说话,无法跟人正常交流,所以做什么都笨,要不是有个能预知的本事,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几回。 这次苏仪设的局,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温婉刚到陆家就钻了圈套,面对那么多的质疑声,她能维持镇定不方寸大乱已经难得,在那种情况下,凭她的脑子压根就不可能马上想到解决之法,况且有御史夫人在场,一个不慎能把相公给牵连进去,她就更加的束手束脚。 “我知道。”宋巍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吻了吻,嗓音温醇,“是我不好,往后不会再这样了。” 温婉本来都已经消停了,听到他这么说,又觉得委屈,忍不住捏拳捶他,“你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不跟我说,以前瞒着我的身世,现在又瞒着我爹娘的计划,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没了。”宋巍顺势握住她的拳头,神色诚挚,“真没了。” “你还撒谎!”温婉气得小脸涨红,瞪着他,“三岁那年,怎么回事?” 像是没料到她会问起这个,宋巍愣了一下,随后道:“这个是真的,岳母离开宁州的时候无法带上你,就把你托付给了我,让我照顾你。” 温婉惊呆,“我娘让你照顾我,你竟然把我照顾成了哑巴?” 608、传召(2更) 温婉听养父说过,她是在三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烧再醒来就不会说话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宋巍呢? 三岁之前不记得也就算了,三岁以后,答应了照顾她的人怎么从来没出现过? 越想,温婉越觉得她娘信错了人。 看着小妻的目光从质疑变成气恼,再从气恼变成幽怨,宋巍顿时有种百口莫辩的无力感。 他想解释自己不是不愿意照顾她,而是不敢靠近她,又觉得这种话说出来她未必会信。 见他连解释都不肯,温婉哼了哼,让他出去,她想一个人静静。 于是宋巍被罚睡了三天的书房。 这三天,关于温婉的身世外面传得满大街都是。 虽然她的来历还是不算正大光明,但好歹是光熹帝的外甥女,百姓们传归传,却不敢多加议论什么。 敬国公府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不可避免地灌入了光熹帝的耳朵。 御书房。 崔公公在一旁说得绘声绘色,光熹帝捧着本折子边看边听,听到最后,连折子都看不进去了,抬眼看向崔公公,“那些话真是宋巍亲口说的?” 崔公公道:“奴才听底下人说,宋大人只是转述,原话出自前长公主之口。” “前长公主”四个字,让光熹帝的眼神晦暗下来。 崔公公不用猜都知道皇上又在想长公主,他识趣地不再多言。 殿内沉寂了许久,光熹帝吩咐道:“传太子。” 崔公公应声出去,匆匆前往文华殿,约莫两刻钟的时间,赵熙坐着软辇到达乾清门外。 进去之前,他脚步顿了顿,望向一旁的崔公公,“父皇传我何事?” 崔公公垂着眼皮,“奴才不知。” 赵熙深知这位御前总管处事圆滑,但凡碰到敏感的事,能装傻绝不会多言半个字,遂不再逼迫他。 光熹帝已经从御书房挪到乾清宫正殿坐着喝茶,等赵熙进来,他屏退一众内侍,只剩父子二人。 赵熙行礼之后问:“不知父皇传召儿臣所为何事?” 光熹帝沉默片刻,“最近坊间有传言,太子可曾听说了?” 赵熙自然是听说了,那位没见过几面的宋夫人,竟然是他表姐,宋巍是他表姐夫,而宋元宝......宋元宝是他表外甥。 这突如其来的辈分关系,让赵熙郁闷了好几日。 拉回思绪,赵熙道:“宋夫人竟然是昌平姑母的亲生女儿,确实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每次提到胞妹,光熹帝都免不了一番唏嘘感慨。 他以前从来不会在赵熙面前露出的愧疚表情,这一刻像是开了闸,如数倾出, “朕这一生,欠了你姑母太多。”他道:“可煤矿案闹得太大,朕即便有心保她,面对文武百官也无能为力。” 这种感觉赵熙懂,以前不参政的时候不觉得,封了太子开始接手政务之后,他越来越能体会“身不由己”四个字有多让人无奈。 很多事,即便他认为是对的,就该那么做,只要百官意见相左,就得重新考量,重新斟酌,甚至是做出让步。 “朕唯一能救你姑母的机会,便是大赦天下。” 光熹帝再次旧事重提。 当日苏擎和徐光复凯旋回京在金銮殿上述职,他提出大赦天下时是太子带的头反对。 如今要想突破,首先自然得从太子身上下手。 赵熙坚持道:“父皇请三思。” “你还是觉得不妥?”光熹帝拧着眉,“历朝历代都有大赦天下的先例,到了朕这儿就不行?” “父皇若是为了姑母一家大赦天下,儿臣确实不敢苟同。”赵熙态度冷硬:“当初陆晏清犯下多大的罪过,父皇是知道的,八十多条人命,现而今那些死者的亲眷尚在人世,凶手就这么被放了,若是有人心生怨愤走极端再现父皇登基那年大赦天下时王阁老一家的灭门惨案,届时该如何收场?” 光熹帝额头上青筋跳了跳,“那照你的意思,朕还得颁布一道诏令,昭告天下从今往后取消大赦天下的规矩?” 赵熙确实有这种意思。 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听起来很喜庆,很有太平盛世之风,可事实上细化下去,那些被放出来的罪犯对百姓造成的恐慌和伤害,是上位者远远看不到的。 陆晏清这样的,一旦被放回来,谁能保证那些矿难者亲眷不会因恨而设局坑害姑母一家? 即便他们只是升斗小民,可人一旦被逼到连命都敢不要的地步,没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光熹帝觉得赵熙的想法过分偏激,当年他登基的确是发生了一桩灭门惨案,可那件事是例外,不能作为限制大赦天下的标杆。 赵熙则是坚决不同意光熹帝大赦天下。 父子二人的意见僵持不下,最后光熹帝让崔公公去太常寺传宋巍。 宋巍来到乾清宫,见光熹帝面色不大好,又见赵熙站在一旁,大致猜到了这对父子因为什么事闹了别扭。 给帝王和太子都行了礼之后,宋巍站直,“不知皇上传召微臣所为何事?” 光熹帝看向宋巍:“西征军为朕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不仅大败敌军,还把西岳纳入大楚版图,宋少卿觉得如此盛事该不该大赦天下?” 609、永安郡主,扩府(1更) 光熹帝刚问出口,宋巍就感觉赵熙似乎看了自己一眼。 关于大赦天下,其实宋巍之前就有考量过,当下被问及,他没怎么犹豫,应声道:“历朝历代都有重大事件大赦天下的例子,既然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自然不能说斩断就斩断。” 光熹帝听得这话,紧绷的眉目舒展开来,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赵熙没出声,安静听着。 宋巍建议道:“只要把各处大牢里的犯人划分出等级,罪行轻的赦免,罪行重的继续关押,这么一来,既是对部分犯人的施恩,也是对其他百姓的一个警告,让他们知道但凡犯了重罪,即便是大赦天下也没办法得到赦免,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震慑作用。” 光熹帝听完,老脸便是一紧,“那依你看,当年宁州煤矿案应该如何划分?” “在朝廷不知情的情况下私开煤窑已是重罪,更何况还牵连了那么多条人命,这桩案子,当属重案典范,涉案之人无可赦免。” 宋巍说得义正辞严,光熹帝哼了哼,“你倒是刚直,连自己的岳父岳母都敢大义灭亲,就不怕朕那小外甥女跟你翻脸?” 宋巍但笑不语。 岳父岳母要是是非不分的人,当年就不会自请除族去宁州守灵。 光熹帝瞧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又是一声冷哼。 其实所谓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过是帝王为了收买老百姓的一句空话而已,陆晏清是皇亲国戚,当年那件案子光熹帝若是想替他扛下来,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 在光熹帝看来,外甥已经被流放了那么多年,该吃的苦该受的罪都吃了受了,不过是个孩子而已,也是因为年纪小受了人蛊惑,主谋又不是他,没必要非把人置于死地。 于是他想趁着西征军大胜来个特赦,让胞妹一家顺理成章归京,哪曾想一而再再而三地遭人反对。 一个是亲生的儿子,一个是素来信任的宠臣,这二人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说什么都要阻拦陆晏清回京。 身为帝王,就这么点儿主都做不得,光熹帝十分不悦,一双老眼阴沉沉的。 这时,沉默许久的赵熙开了口,“儿臣以为,宋少卿的提议十分合理,让罪犯等级化,重犯继续关押,轻犯无罪释放,既能让被释放那部分人感念皇恩浩荡,也不至于让重案凶手逍遥法外。” 说来说去,还不就是想告诉他陆晏清犯的是重案,天王老子都不能赦免。 光熹帝气得揪断了一根胡须。 赵熙知道他父皇想救昌平姑母,可事关重大,一意孤行确实行不通,“父皇若是想弥补姑母,不一定非要让他们回来,宋夫人也是姑母的亲生女儿,您弥补她,姑母在宁州知道了,同样会感激父皇。” 提起那个外甥女,光熹帝就是一叹,他以前有琢磨过怎么样才能让温婉的身份大明其白地暴露于人前,甚至是怎么样才能让她顺理成章地认祖归宗,没想到陆家一场寿宴就给摆平了。 昌平是怎么怀上的温婉,光熹帝早已知晓实情,所以宋巍说的那个版本一听就是假的,不过能编造得如此严谨,想来是早就准备好了。 眼风瞄向宋巍,光熹帝问:“你手上的那封委托信是陆行舟写的?” 宋巍颔首,“正是岳父亲笔所写。” “什么时候的事?” “太后驾鹤西去那年,岳父岳母上京来就跟婉婉相认了,离京之前岳父把委托信交给微臣,并嘱咐微臣,等有朝一日婉婉的身世藏不住再拿出来救急。” 光熹帝哼了哼,“陆行舟这个......” 他想骂句脏话来着,考虑到自己的帝王身份,又是当着两个小辈的面,当即掩饰性地咳了咳,改口,“他倒是考虑得挺周全。” 要不是昌平后来跟了他成了一家人,就凭陆行舟污了长公主身子撂下人跑路三年这事儿,光熹帝就跟他没完! 赵熙和宋巍对看一眼,二人都没接话。 其实不难听出,皇上早就原谅陆家原谅陆行舟了,只不过帝王都是要面子的,总不能直接告诉底下人自己的心思。 这种时候,贴身伺候多年的御前总管崔公公就起到大作用了。 作为帝王心腹,有些话主子不好直说,他自然得站出来当传话筒。 看了看赵熙和宋巍,崔公公道:“其实皇上这些年一直惦念着前长公主和驸马爷......” 说的是大实话,可帝王不承认,眼睛一横,“哪都有你,滚!” 崔公公只得弓着身子退到殿外守着。 赵熙和宋巍又对视了一眼,二人还是没说话。 跟两个性子轴的人搞心理拉锯战,光熹帝觉得自己肯定是吃饱了撑的,暗暗瞪了这俩没眼力见的兔崽子一眼,他摆摆手,让二人退下去,说自己乏了。 宋巍和赵熙只得行礼告退。 罪犯等级化的提议,次日上朝时太子赵熙又提了一遍,大臣们议论了半天,最终以少数服从多数,同意了大赦天下。 陆行舟一家被划出大赦范围。 光熹帝没救成亲妹妹,散朝后颁布了一道圣旨,封四品恭人温婉为永安郡主。 一道明黄圣旨,表明了皇室对于温婉身份的态度。 自此,坊间再没人敢拿温婉的出身做文章。 —— 宋府。 崔公公宣读完圣旨之后,被外院下人招待着喝了一盏茶才领了赏钱笑眯眯地离开。 宋婆子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三郎媳妇是长公主和驸马爷亲生女儿这事,她是从云霞几个下人口中得知的,一直没敢亲口问问儿媳妇,一来是怕传言有误,自己贸然开口不太妥当,二来是怕自己问到什么不该问的平白招了儿媳妇厌恶。 如今圣旨都下了,不仅证实三郎媳妇是长公主的亲生女儿,皇上还给她封了郡主。 郡主是个什么身份,宋婆子心里其实没多少概念,她只知道是御赐的封号,三郎媳妇既然是皇亲国戚,这封号肯定就不会太低,回头见儿媳妇一脸的云淡风轻,宋婆子双膝一软就想往下跪。 温婉被她吓了一跳,忙把圣旨递给宋姣,自己弯腰把婆婆扶起来,“娘,您这是做什么?” 宋婆子止不住地唏嘘,“亲娘诶,我当年让人算个八字,算得个旺夫小媳妇儿也就算了,这小媳妇儿还是皇亲国戚,老宋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啊!” 又看了宋巍一眼,“三郎,你说你是不是撞了大运?” 宋巍笑笑,“娘说是,那便是吧。” 云彩玲珑几个在一旁掩着嘴笑起来,就连宋姣都有些忍俊不禁,“奶奶,您这戏也太过了,三婶婶是被封了郡主没错,那也没有让婆婆给儿媳妇下跪的道理啊!” “你懂个屁!”宋婆子丝毫不觉得自己无知,呛回去,“老婆子这是表示对天家的尊敬。” “得嘞!”宋姣顺着她的意,“您说的都对。” 温婉道:“外面冷,快别杵着了,屋里坐吧。” 宋婆子被温婉搀扶着,心情还是很激动,“你说你这都被封郡主了,往后我得管你叫啥?” 知道自家婆婆对这些不太了解,温婉耐心道:“娘,郡主只是个封号而已,给外人看的,自家人,当然是该如何就如何,您以前怎么叫我,往后还怎么叫,不影响的。” “可你到底是身份不同了。”皇帝的亲外甥女啊,这是多少人烧高香求菩萨都求不来的出身。 宋婆子的心情,就跟成天土里刨食的人家屋里挖出一筐金子差不多,十分的不安,总觉得要做点什么才行。 想来想去,她找上宋巍,“三郎啊,你看你媳妇儿都是郡主了,咱们把这宅子往外扩一扩吧,一来是给她挣个体面,二来,元宝年纪也不小了,再过一两年娶媳妇儿,不还得扩府,干脆趁着这股热乎劲儿一并给办了。” 宋巍早就有扩府的念头,只是担心他爹娘会觉得浪费钱,所以一直压在心底没说。 如今一向俭省惯了的老太太都亲自提出来要扩府,宋巍自然没话说。 610、第一个儿媳妇该进门了(2更) 宋家如今的院子是当初光熹帝赐下来的五进院。 刚迁过来那会儿人口少,温婉和公婆没住一处,就连宋姣都单独占了一个院子,每个院里只配了一两个伺候的下人,因此显得十分空旷。 如今却不同,随着宋巍官阶上升,府上又添了不少下人。 这其中有丫鬟,丫鬟分了一二三等,又有婆子,也是分了房里伺候的和院里粗使的,再有各院的管事妈妈,负责照顾柒宝的奶娘。 除此之外,还有许登科主仆,正管家、副管家,账房先生,外院的跑腿小厮,家丁护院,管车马的,负责抬轿子的,另外还供奉了府医...... 林林总总加起来,宋家阖府上下五六十口人,一座五进宅子确实显得拥挤。 晚上宋巍和温婉商量。 宋巍的意思是把宅子后面的空地买下来请人修建。 温婉觉得不好,“既然是给元宝娶媳妇儿备用的,不体面可怎么行?那块空地我留意过,顶了天能扩出个二进院来,元宝的院子是有了,进宝呢?” 宋巍笑看着她,“进宝才多大,你就想着为他备新房?” “趁着我手边有钱吧。”温婉一副慷慨大方的姿态,“相公常年衙署家里两头跑,没留意周遭动静,大抵不知道咱们隔壁的宁大爷家要迁回祖籍了,他们家住的也是五进院,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他们真要迁走,我就把那套宅子买下来,请人把墙打通,处理一下中间巷道,再挨个儿把院子好好修缮装潢一番,变成咱们的,相公意下如何?” 宋巍迟疑道:“五进宅子,可不便宜。” “可是早晚都得买的呀!”温婉不怕在这上面花钱,“今年宁州那边的粮食收成还不错,京郊附近的佃租也都陆陆续续上来了,布庄这头我还有些余钱,这些钱过个年没问题,买宅子就先用我的私房钱,等往后相公发了薪俸或是得了赏,你再给我也一样。” 闻言,宋巍笑着将小妻抱入怀里,下巴在她发顶上蹭了蹭,“这么有精神,想来是已经不生我气了。” 宋巍不提还好,一提温婉就来火,仰起脑袋瞅着他,“谁说我不生气的?我刚刚只是在跟你讨论扩府和元宝娶媳妇儿的事。”一面说,她一面气哼哼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那书房,你照样得睡,谁让你年纪一大把还耍手段骗人小姑娘的?” 宋巍满面纳闷:“......此话怎讲?” 温婉轻哼。 这几天一个人睡,晚上没人闹腾,她安静下来脑子里就会开始想事情,把自己和宋巍的事从头想了一遍。 越想,温婉越觉得不对劲。 她一直以为自己第一次见到宋巍是在村学外面,但是很显然,并不是这样的,宋巍早在她小时候就认识她了,不仅认识,还亲口答应了她娘会照顾她,结果从她高烧醒来变哑巴到她在村学外面见到他,中间隔了十二年的时间,他竟然都不在! “相公,你有没有嫌弃过我是个哑巴?”温婉直勾勾盯着宋巍,生怕错过他脸上的任何细微表情。 “没有。”宋巍回答得很坦然。 “那我高烧醒来后的十二年,你去哪了?” “一直都在,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温婉不信,“这不可能!” 什么叫他一直都在,只是她不知道? 下河村就那么大,他要真出现了,她能看不到吗? 宋巍见她气得小脸涨红,笑了下,“以我当年的倒霉频率,不出现在你面前才是对你最大的照顾。” 温婉:“......” 她竟然无言以对。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抿了抿嘴,温婉看向他,“那这么说,是我冤枉你了?” “不算冤枉。”宋巍深邃的眸光中破碎出温柔,“本来也没照顾你多少。” “那你打算怎么补偿我?”温婉眨眨眼,一脸期待。 宋巍道:“人都落到你手里了,想怎么处置,还不是你说了算?” 温婉:“......行吧,那你再睡一个月书房。” —— 温婉身世大白,还被封了郡主,府中上下一片喜庆,跟过年似的。 最郁闷的要数宋元宝,他完全无法接受赵熙变成自己的舅舅,就算是表的,也隔了辈分。 为此,他在课堂上开了几回小差,不巧,又碰到最不讲情面的那位学官,微笑着赏了他一千遍题。 晚上回家,宋元宝一边抄题一边叹气。 进宝在他旁边写功课,听到声音抬起头来,问:“哥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宋元宝笑得很勉强,摇摇头。 四书五经六艺,他每一样都被赵熙压得死死的,这也就算了,他认,谁让赵熙刻苦呢? 可如今连辈分上赵熙都得压他一头,宋元宝每每想到今后自己要管他叫声舅舅,就觉得自己被雷劈了。 进宝写了会儿,说:“娘亲要给哥哥准备新房了。” 宋元宝一愣,“新房?什么新房?” 进宝指了指隔壁院方向,“宁大爷家的宅子,娘亲准备买,给哥哥买的。” 宋元宝听明白了进宝的意思,隔天去问温婉,“娘,您真准备把隔壁宅子买下来跟咱家的合并?” 温婉点点头,问他:“怎么了吗?” “他们家可是五进宅子啊,会不会太贵了?”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你喜不喜欢?” 宋元宝当然喜欢了,大宅子谁不喜欢,“可我还是觉得太贵,要不娘再等等,等我考中状元,想办法从太子那儿弄一套过来,就在咱们家这条街上,到时候好合并。” “你不是要在高中状元那天娶亲吗?”温婉提醒他,“西岳一战大获全胜,明年要开恩科了,你还有时间操心这些?” 宋元宝整个人一懵,“恩科?” “嗯。”温婉认真点头,“如果你有把握的话,顶多到后年十七岁,我的第一个儿媳妇就该进门了。” 611、拜谒皇后,苏仪启程(1更) 宋元宝这段日子被自己和赵熙的舅甥关系震得不轻,全然忘了还有恩科这回事儿。 温婉一说,他当即反应过来,随即便是一脸兴奋,“太好了,提前一年考中状元,我就能提前一年去把画取回来了。” 温婉听得满脸纳闷,“什么画?” 不是说娶媳妇儿吗?怎么变成画了? 宋元宝只笑了笑,没捅破自己和叶翎之间的小秘密。 温婉也没追问他,让他安心备考。 宋元宝信心满满,“明年八月乡试,后年三月才开始会试呢,我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准备,只要考场上不出现太子殿下那样的考生,我肯定没问题。” 温婉就怕他傲过头,“不管怎么说,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 马上就要过年了,京城各府都开始忙碌起来,宋府也不例外。 每年这种时候,温婉都是抱着算盘过的,从府上主子下人做衣裳的料子钱、脂粉珠钗头面钱,算到常备药材补品钱和捐纳给寺庙的香油钱,中间还有零零碎碎的各项支出。 算一天下来,比下地干三天活儿还累。 云十三和云十六最近在给许登科医治,进宝提前放了假。 小家伙闲着没事,见温婉瘫在罗汉床上不想动,他学着云彩和玲珑的样子去给娘亲捏肩。 那力道小的,像在挠痒痒。 难得儿子肯献殷勤,温婉也不打击他,直说捏得好,比云彩和玲珑都好。 进宝得了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呀眨,“捏得好,娘亲给不给奖励?” 温婉扭头看他,“你想要什么奖励?” “我想入宫。”进宝十分不客气,“哥哥说皇宫很大,可是爹娘每次入宫都不带上我,我也想去看看。” 温婉笑着拍拍他的小脑瓜,“皇宫重地,哪是说进就能进的,得有贵人传召才行。” “不嘛,我就要入宫。”进宝噘着小嘴,捏肩的小胖手改为晃着温婉的胳膊。 “乖乖的,别闹,等下次有机会娘亲再带你去,好不好?” “娘亲说好的,不许骗人。” “嗯,不骗你。” ...... 像是感应到了进宝的愿望,隔天宫里就来了人传话,说皇后娘娘召永安郡主入宫,还特地嘱咐了让带上进宝。 这下可把小家伙给乐坏了,一大早就让丫鬟红袖帮着挑选衣裳,等穿得棉棉实实了才小跑着来内院见温婉。 温婉刚洗漱完毕,母子俩坐下用了早食,温婉换上命妇冠服就开始出门,坐上马车到达皇城外,换乘软辇去往坤宁宫。 如今坤宁宫的主人是齐皇后,一身绣金龙纹真红大袖衫,坐在垫了软垫的紫檀嵌珐琅宝座上。 原先的大宫女谷雨成了姑姑,温婉母子便是由她领着进来的。 来之前温婉已经细心教过规矩,因此入殿之后进宝不敢随意放肆,同温婉一起跪下给皇后行大礼。 “婉丫头,快别多礼。”齐皇后话落,递了个眼色给谷雨,谷雨忙弯腰把母子俩扶起来,又让人赐座。 温婉落座之后,齐皇后仔细打量了她一眼。 只见温婉一身云霞孔雀纹冠服,冠服繁琐,她又坐着,瞧不出身段,唯一能见那双手,修长素白而纤细,可见平素保养得有多好。 齐皇后不是头一次见温婉,以前宫里有宴她也会出席,但温婉以郡主身份来拜谒中宫,却是头一回。 有了身份在先,齐皇后望向温婉时难免跟那位自请除族的小姑子联系在一块。 说实话,温婉在面貌上确实有几分像昌平,但神态举止却完全不同,昌平的气质偏向清冷锐利,十分具有侵略性,温婉身上则富有江南女子的娇柔婉约特质,即便已经为人母,还是很有那种摔一下就碎的感觉。 这种类型的女子若是在后宫,十个有九个都是装出来的,矫揉造作,无非是为了博得皇上垂帘。 但搁在温婉身上,完全看不出刻意,仿佛她天生就是如此,天生就容易让人产生保护欲。 大概是成天跟后宫女人斗习惯了,难得见到这样的,齐皇后还有些不适应,过了会儿才道:“你的事情皇上都跟本宫说了,这么些年流落在外,确实苦了你。” 温婉道:“养父没有辜负生父的重托,这些年对妾身尽职尽责,妾身不觉得苦。” 齐皇后轻叹,遗憾道,“可惜你爹娘不在,否则这会儿便能在他们跟前享天伦之乐了。” “以后会有机会的。”温婉笑着。 虽然这次大赦没成,但她相信用不了一辈子那么长,爹娘总会有机会再回到京城。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回不来,她也能找机会回去。 齐皇后让她上前,把自己腕上的金錾双龙戏珠镯子取下来套在她腕上。 温婉忙谢恩。 京中盛行这种见面礼,一开始温婉很纳闷,为什么长辈第一次见小辈时总喜欢把自己的镯子或者首饰取下来送给小辈,后来去了鸿文馆她才知道,把自己的贴身之物送给他人,是表示亲近的意思。 若是换做平时,双龙戏珠镯子这么贵重的东西温婉是不敢要的,但她出门前得了宋巍嘱咐,说一会儿不管皇后给她什么,只管受着就是了,毕竟是郡主身份,当得起。 于是温婉没拒绝。 齐皇后此番传温婉入宫,不过是顺着光熹帝的心意,给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外甥女卖个好,其实她比不得苏皇后处事圆滑会说话,跟温婉也没有多少共同话题,没聊上几句就把注意力转向进宝。 小家伙脑袋上剃光光只剩一小撮头发,像个桃子尖,小胳膊小腿儿都裹在棉袄棉裤里,一双眼睛水灵剔透,像是年画里走出来的仙童,此时正好奇地打量着大殿。 看着进宝,齐皇后就想到了赵熙。 赵熙六岁之前也跟他一般灵动可爱,尤其是牙牙学语的时候,谁见了都想抱一抱,等六岁去了尚书房,他一天比一天严厉地苛求自己,骨子里的稚气一层层退去,到了现在,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饿了会啃自己小拳头的萌娃,成天忙于政务,很难得才会来一趟坤宁宫。 “进宝,你知道本宫是谁吗?”齐皇后忽然唤了一声。 进宝扭头,看了齐皇后一眼,然后软软地说:“皇后娘娘。” “不对。”齐皇后摇头,“再猜,喊对了本宫重重有赏。” 进宝理不清这种关系,只能看向温婉。 温婉笑了笑,“好好想想,娘亲的舅母你该喊什么?” 小家伙掰着手指头,十个都数完了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称呼,最终只能求助地看向娘亲,那小模样萌的,让人恨不能把心都掏给他。 温婉提示,“娘亲的舅母,是你舅外祖母。” 小家伙吸吸鼻子,“舅外祖母,那不就是舅姥姥?” “姥姥是咱们乡下的喊法,在宫里得叫外祖母。” “不妨事。”齐皇后道:“只要小家伙喜欢,想怎么喊就怎么喊。” 这话可以说是很宽容了,温婉却不敢承这份情,“小孩子不懂事,娘娘别太纵着他,免得将来不学好。” “怎么会呢?”齐皇后道:“宋巍人品贵重,教出的大儿子是个天纵英才,小儿子自然也不会差,是婉丫头你太紧张了。” 温婉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在坤宁宫坐了小半个时辰,温婉见齐皇后有些乏力,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齐皇后让人赏了进宝好几件小玩意儿,想来是提早就准备好的,每一件都精致得不行,进宝十分喜欢,小脸上乐开了花。 温婉现如今在光熹帝心目中的分量,后宫各位主心里都是有数的,因此一听说她来了坤宁宫,就有好几位备礼等着了,温婉前脚刚出坤宁门,就被其他宫的宫人太监拦截,说主子有请。 如此反复去了几个宫,离开的时候已经收获了一匣子的好东西。 虽说是好东西,可宫里出来的,大多只能自己留着佩戴,不能变卖,不能随意转赠。 马车行到人流拥挤的街道时,温婉从外面百姓的口中听说了一件事:陆家那位世子夫人身染顽疾,今日已经启程,准备去宿州将养。 612、悔不当初(2更) 陆家那场寿宴闹出来的动静并不小,知情人都晓得,苏仪被处置是早晚的事。 但给她个“身染顽疾”的借口,把人发配去宿州那种山穷水恶的地方,确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温婉也是怔了一怔,按理说来,苏仪是先太后赐婚,大伯父不看僧面,总得看在先太后的份上多给她几分薄面,要撵人走也该等过了年再说。 可如今眼瞅着没几天就是除夕了,苏仪竟然在这种时候离京,难不成是陆家又发生了什么事? 事实上,真让温婉给猜着了。 寿宴当天温婉他们离开后,陆平舟一人给了五十两银子,那几个宁州来的妇人禁不住诱惑便全都招了,说自己说的都是事实,只不过,她们是被人故意请到京城来的。 请她们来的人,陆平舟一查便查到齐海身上。 齐海抵死不认,陆平舟也不跟他废话,直接把人捆了送入宫扔到敬事房,一刀下去变成太监。 之前在陆家,虽然不能人道,好歹隔段时间就能看到苏仪,好歹,还是个全乎人,他还有活下去的念头。 如今成了个不男不女的东西,还要被一群老太监亵玩,齐海受不住打击,悲愤交加之下,他开始装疯,有事没事就说胡话,时而傻笑,时而大哭。 敬事房没敢要个疯子,又把他给踢了出来。 短短数日,齐海就沦为街边乞丐,长发披散,形容狼狈,见人便说他和某某府上的夫人好了。 不过因着他浑身又脏又臭,说话疯疯癫癫的,没人愿意搭理他。 大冷的天,齐海缩成一团蹲在街角,面前放着个破碗,谁不给他钱,他就揪着人,给人讲故事,讲他和那位夫人是怎么瞒着男主人偷的情,还有了孩子。 不巧,这天他揪到了来银楼取首饰的苏仪。 苏仪刚开始没认出齐海,直到他开口说话,说的全是他们俩当年干下的龌龊事。 苏仪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齐海之所以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全都拜这个女人所赐,他怎么可能放过她? 于是他揪着苏仪的袖子就冲周围大声嚷嚷,说跟自己偷情的那位便是她。 苏仪大怒,抬手就给了齐海一巴掌,“你这疯子,竟敢污蔑本夫人,信不信本夫人送你去蹲大牢!” 到底是心虚,苏仪打完之后都不等齐海反应就带着丫鬟冲出人群准备回府。 齐海的心理已经因为那一刀完全扭曲了,这种时候他哪还会像之前那样处处护着苏仪,只恨不能拉她下水一块儿痛苦一块儿死才好。 见苏仪要走,他抬步就追了上去。 于是百姓们就见到刚化雪湿漉漉的大街上,一个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的乞丐追着一位贵妇人跑。 那贵妇人气喘吁吁,跑上几步就不行了,嘴里不停地吐着白雾,幸好车夫及时将马车赶过来,贵妇人才带着同样气喘吁吁的丫鬟坐上马车快速离开了这条街。 疯子的行为本来就不合常理,这件事倒是没引起多大的轰动,百姓们看了会儿觉得无聊便散了。 反倒是苏仪,被吓得面无人色,都上马车好久了还没缓过神来。 丫鬟秋燕安抚道:“夫人,已经没事了。” 苏仪惊魂未定,不停地伸手抚着胸口。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秋燕疑惑道:“奇怪了,刚刚那个乞丐怎么那么眼熟,瞧着像咱们府上的,到底像谁呢?一时半会儿竟是想不起来。” 苏仪呼吸一窒,随即叱道:“胡说八道什么,陆家是什么门第,能让下人出来行乞?” 的确,大户人家的下人大多都是签了死契的,轻易出不来,而签了活契的那部分,就算要走,府上也会酌情给些赏银,不至于把日子过成这样。 不过,这都是对于一般下人而言,像齐海那样的,自然要另当别论。 秋燕心中鄙夷,面上却是不显,“那兴许是奴婢看岔眼了。” 见她终于不再怀疑,苏仪这才放了心。 回府后,她把秋燕打发走,自己去外院打算见见陆平舟,却被小厮告知世子爷去了文姨娘处。 苏仪听着,心里便是狠狠一揪。 她捏着帕子,一路急急往海棠院走。 到的时候果然老远就听到陆平舟的声音从文姨娘屋子里传出来。 候在外面的丫鬟见到苏仪,有些皮笑肉不笑,拔高声音不耐烦地喊了一声,“夫人来啦?” 屋里正在说话的二人声音戛然而止。 苏仪扯了扯唇角,问:“爷在不在这儿?” “在呢。”那丫鬟一面说,一面给她打开帘子。 苏仪抬步进去,就见到陆平舟拥着文姨娘坐在红木长靠背椅上,先前不知说了什么,文姨娘羞得满面通红,娇嗔着让他别闹。 苏仪觉得十分刺眼,心中又酸又涩。 她和赵寻音斗了二十多年,到头来落得个无儿无女无娘家被发配的下场,简直输得一败涂地。 直到这一刻,看到这一幕,她才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和陆平舟过日子。 如果出嫁那年自己认了命,小意讨好他,现如今窝在他怀里的女人就不会是文贱人,而是自己! 成亲二十多年,唯独的一次同床共枕竟然是因为他喝醉了,如今想想,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苏仪越想越不甘,双手无意识地撕扯着帕子。 陆平舟像是才发现她的到来,慢悠悠抬起头,圈在文姨娘腰间的手不曾收回。 “有事?” 男人对上她,俊逸的眉目霎时间冷了几个度,语气也不太友善。 苏仪嘴巴虚张了张。 原本她和齐海的奸情已经在陆平舟和文姨娘跟前过了明路,眼下有什么事都可以直说,可苏仪就是觉得膈应。 “妾身想单独跟爷谈谈。” 她说话的同时,嫉妒的目光刺向文姨娘,像似两把锋利的刀子。 兴许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不见棺材不掉泪,把自己作到这步田地之后她才幡然醒悟,其实陆平舟是个有脑子有智慧会疼人的好男人。 她以前之所以会觉得他这不好那不好,觉得自己嫁错了人,一来因为他是个病秧子,二来,那时候她满心满眼都是陆行舟,哪怕已经嫁给了陆平舟,她也还在妄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做成陆行舟的女人。 讨厌一个人的时候,对方做什么都是错的。 等成功把自己作死,她又开始后悔,觉得文姨娘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原本都该是她的。 “没空,有事就在这儿说。” 陆平舟曲起一条腿,搂着文姨娘的那只手姿势不变,另一只手腕骨搭在膝盖上,姿态说不出的惬意慵懒。 可苏仪看得出,这份慵懒中蕴藏着危险。 她已经完全没有退路,只能背水一战。 低下头,苏仪道:“夫妻之间的私事,爷总不能为难我当众说出口吧?” 夫妻之间的私事? “呵——”陆平舟回了她一个残酷又轻蔑的冷笑。 苏仪红了眼眶,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文姨娘轻咳一声,推开陆平舟,“既然夫人有事,爷还是去忙吧,剩下的事,妾自己处理就好了。” 陆平舟站起身,拢了拢衣袍,大步朝着门边走。 文姨娘柔柔地笑看着男人,温声嘱咐,“外头冷,记得披上披风。” 好一副郎情妾意的温存景象,苏仪完全成了多余的,她背对着陆平舟,憎恶地瞪了文姨娘一眼,尔后转身,立即收敛情绪,走到红木落地衣架旁,正准备拿起披风替陆平舟系上,却被男人抢了先,自己拿起来动作利落地披在身上。 苏仪不用与他对视都能感受到来自男人嘲讽的目光,是冷的,刺骨的冷。 她心下一沉。 等陆平舟挑开帘栊出了门,她才深吸口气,抬步跟上。 陆平舟显然连单独跟她多待一刻的兴致都没有,步履很是急促,“我一会儿还有事,边走边说。” 613、不甘,求情(1更) 苏仪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然后微微喘着气,“爷,妾身知道错了。” 陆平舟脚步未停,对她的认错丝毫不为所动。 苏仪抿了抿唇,跟上他继续道:“妾身这几日真的有认真反省过,以前是我不好,是我自己要作死,结果酿成了大错,可谁还没个冲动犯错的时候,爷总得给我个反省弥补的机会。” 陆平舟唇边漾开一抹讥诮,“旁人冲动是一时,你一冲动便是二十年,开窍可真够晚的。” 苏仪一噎。 “行了,如果你是为了说这些废话,大可不必浪费我的时间。”陆平舟瞧瞧天色,像是真的有什么急事等着要去办。 苏仪知道,一旦错过这个机会,往后想再在他面前提起这桩事千难万难,她抓紧道:“我今日出去,见到齐海了。” 陆平舟脚步顿了一下,“在哪?” “就在康平街上。”苏仪如实道:“他沦为乞丐,整个人还疯疯癫癫的,逢人就说我跟他有关系。” 见陆平舟皱起眉头,她似乎有了些底气,“妾身已经是穷途末路,名声再坏也就那么回事儿,可爷不同,您是世子爷,是陆家未来的顶梁柱,您的名声要是坏了,陆家势必受到影响。” “所以呢?”陆平舟的眼神嗖嗖泛着冷意。 苏仪鼓起勇气道:“妾身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跟爷重修于好。” “那么,你现在是在威胁我?” “妾身不敢。” 陆平舟嗤笑一声,“知道自己没退路了,打算拼死一战?” 苏仪仍旧坚持,“只要爷肯给个机会,妾身会努力证明自己的。” “证明你给我戴绿帽子的本事有多了不起?” 这话就戳心窝子了。 苏仪脑子里浮现齐海浑身上下又脏又臭的模样,胃里翻江倒海。 她当初是有多想不开才会跟那种人渣上了床? 见她答不上话,陆平舟好心警告,“别再做无谓的挣扎,区区一个没根的东西而已,你以为他真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闻言,苏仪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 等再回过神来,陆平舟早就已经走远。 她打了个哆嗦。 难怪之前听着齐海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却原来,是被陆平舟让人给阉了? 一想到那种画面,苏仪整个人都不好了,脚步虚虚浮浮,连自己是怎么走回房的都不知道。 秋燕焦急地等在茗香院,见苏仪回来,忙给她倒了杯热茶,问道:“夫人,世子爷没为难你吧?” “自然是没有。”苏仪端起茶盏,暖了暖手送到唇边。 秋燕撇撇嘴。 老太爷寿宴那天她就在门外听着,早知道了夫人和齐海的奸情,之前在马车上,她不过是随意一试探,夫人就慌了手脚,可见大街上见到的人就是齐海,夫人的情夫。 也不知世子爷晓得了此事会如何的恼怒。 —— 没在陆平舟那儿讨得好,苏仪不甘心就这么被发配去宿州,这天趁着得空,去了趟飞雪院。 飞雪院是苏黛的院子。 苏黛如今怀了身子,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是以往的双倍,怕她不合口味,陆晏彬还特地让人在飞雪院辟出一间小厨房来。 除此之外,苏黛在用度上也是顶好的,自打入了陆家,陆晏彬就从未亏待过她。 苏仪和苏黛,姑侄俩嫁的虽然是同一家,可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本身经历所致,苏仪最恨男人宠妾灭妻,然而侄女却变成了她最讨厌的人。 每每想到这个,苏仪都不知道要对苏黛摆出怎样的态度来。 不过以前什么态度,那都不重要了,从今日起,她要和侄女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想着,苏仪已经入了飞雪院院门。 院里人多,下人们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世子夫人,急急忙忙往里头通报。 苏黛坐在透雕靠背玫瑰椅上,手上捧着话本子打发时间。 见到苏仪进来,她没有起身,只是放下话本,眼神含笑地抚着小腹,“我身子重,不方便起身行礼,还望姑母见谅。” 自打入了陆家门,苏黛就从未有过敬重她的时候,苏仪早就习惯了。 若是换了往常,她少不得要回几句挫挫苏黛的威风,但今儿情况特殊。 想到此,苏仪面上露出宽容大度的笑,“你肚子里可是彬哥儿的头一个孩子,那自然是马虎不得,怎么样,最近有没有哪不舒服?” “我挺好的。”苏黛淡淡道:“大少爷待我一向不错,倒是姑母你,听闻寿宴那日出了点状况,不要紧吧?” “那不过是场误会。”苏仪说着,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我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话完,用帕子压了压眼角,语气满含委屈,“可谁知,世子爷非但不听我解释,还铁了心要把我发配去宿州,我,我真是有冤无处诉。” 苏黛眼底笑容变得讥讽,“瞧姑母这话说的,您这不是上我这儿诉苦水来了吗?” 苏仪面色僵了僵。 想着苏黛已经看穿了一切,她索性不再遮掩,收好帕子,拉过侄女的手,“黛儿,苏家已经没了,现如今只剩咱们姑侄俩相依为命,你可一定不能扔下姑母不管啊,否则你父亲泉下有知他会不安的。” 苏黛闻言,暗暗压下心头冷笑,“姑母说什么呢?我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要说相依为命,那也是跟我腹中孩子,姑母有儿有女有相公,又怎会与我相依为命?” 这话,苏仪听得嘴里发苦,可她能怎么说,难道告诉苏黛,彬哥儿和荞姐儿都不是她亲生的,而是文姨娘那个贱人的种? “儿大不由娘。”她道:“你是彬哥儿的女人,应该最明白不过,他这些年与我并不亲近,也不肯听我的话,想是早就与我离心离德了。” 红着眼眶,她又重复一遍,“黛儿,姑母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苏黛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手,“姑母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乏得很。” 苏仪叹口气,“世子爷动了怒,他要罚,原本我一个没有娘家撑腰的妇道人家反抗不了,可我终究是放不下你。” 苏黛勾了勾唇,“姑母只管放心去吧,老太爷老太太对我就算再不喜,到底还是要看在我腹中胎儿的份上给几分薄面,将来若是能为大少爷生个长子,我在这府中也算是有了一席之地,不至于过得太凄惨。” “老太爷自然没得说,可老太太就不一定了。”苏仪的眼神突然变得阴恻恻的,凑近苏黛,“到底小柳氏是她娘家人,嫡子嫡女都还没见影儿,你觉得小柳氏能甘心让你顺利诞下庶子?” 苏黛故作惊恐,“那该怎么办啊?” 苏仪道:“我好歹是小柳氏的正经婆婆,辈分上压了她一头,只要我留下,将来她就不敢欺负到你头上去。所以黛儿,你好好跟彬哥儿说说,让他去世子爷跟前替我求求情,彬哥儿最听你的话,只要他肯出面,就一定能说动世子爷。” 见苏黛没什么反应,她急切道:“这种时候,咱们姑侄俩理应一条心的呀!” 苏黛沉默了会儿,满面歉意,“姑母,不是我不肯帮你,你知道的,我只是个妾,就算得了大少爷几分宠爱,那也全是看在我怀了身子的份上,你也说了,我怀的可能是庶长子,要在嫡子前头生,这种时候我若是还不安分,拿孩子做筏子要求大少爷帮我做这做那,他未必会高兴,没准,没准我还会因此而失宠。” 话到这儿,苏黛吸了吸鼻子,“姑母有姑母的难处我能理解,也请您理解一下我的难处,我如今的处境,不能再去出风头,否则少奶奶不会放过我的。” 说着,她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苏仪被她哭得心烦,冷嗤,“行了,你不帮就不帮,哪来那么多说辞?” 苏黛的哭声戛然而止,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姑母还是在怨我?” 苏仪脸色难看,“你都这样了,我哪还敢怨你?” 614、流产(2更) 她心烦气躁,不打算在飞雪院多待,得回去想个招儿才行。 安抚了苏黛几句,苏仪站起身就要走,谁料苏黛突然拽住她的胳膊,嘴巴里哭得都快没声儿了,好久才道:“姑母,真的不是我不肯帮你,实在是我......我人微言轻,就算我说了,大少爷也不肯听的。” 她越哭眼泪越多。 苏仪以前从未发现苏黛竟然是这么个小贱人,不帮她就算了,看样子还想让她陪着笑脸原谅她,不跟她计较? 苏仪被气到了,心下恼怒,挣了挣自己的胳膊。 苏黛紧紧拽着不放,仍旧是一个劲地在哭,断断续续说着让姑母原谅她的话。 苏仪彻底被激怒,手腕上用力将她往后推。 苏黛没站稳,后腰撞在那张玫瑰椅上,只听得一声惨痛的“啊”,随后她人往下一滑,脸色惨白如纸,没多会儿就见了红。 外面的下人听到动静,急急忙忙进来,就见到世子夫人杵在那儿一动不动,苏姨娘瘫在地上,双手捂着肚子,疼得连叫喊声都出不来。 “姨娘,姨娘你怎么了?”两个小丫鬟吓得手足无措。 “我、我肚子好疼。”苏黛额头上全是冷汗,卯足了劲儿才说完整一句话。 其中一个丫鬟当即吩咐另一个,“快,快去请府医!” 一时之间,飞雪院人仰马翻,一盆又一盆地血水被端出来。 苏仪立在外面,吹着冷风,也不知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陆晏彬收到消息赶来,就看到苏仪呆呆站在廊檐下,顿时怒火丛生,走到苏仪跟前瞪着她,“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没有,不是我。”苏仪出声,发现自己连辩驳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麻木地摇着头。 陆晏彬额头上青筋鼓胀,嘴角肌肉抽搐着,显然是怒到了极致,“她和孩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苏仪不知道自己最后有没有回了陆晏彬的话,她只是一阵接一阵地苦笑。 没想到她算计了人一辈子,到头来却被最后的亲人给了致命一击。 陆家的第一个重孙若是因为她而出了任何事,她这辈子就到头了。 她不知道苏黛为什么突然反过来害她,但她亲眼看到了,苏黛为给她加罪做了多大的牺牲,连亲手杀死腹中胎儿的事都干得出来。 呵呵,果然不愧是天性凉薄的苏家人,都入了陆家这么久,行事作风竟然还是苏家人的风格。 正屋内。 苏黛的身子已经被清理干净,她人正昏迷不醒地躺在拔步床上。 陆晏彬坐在榻前,双手握着她冰凉的指尖,嘴里不停道:“黛儿,孩子没了还能再生,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否则我......” 否则没了她,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当时在前院听到下人禀报说苏姨娘小产的时候,陆晏彬一颗心霎时间四分五裂,来不及疼痛,他就匆匆往飞雪院赶,结果过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孩子没了,她面白如纸地躺在榻上,一点反应都没有。 “先前奴婢们全都守在外面,不清楚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苏姨娘一个劲地哭求夫人,请她别为难她,好像是夫人让姨娘去跟谁求情。”丫鬟如意禀道。 “是让姨娘同少爷商量,请少爷去世子爷跟前求情,求夫人留下来。”另一个丫鬟补充。 听到这儿,陆晏彬已经恨红了眼。 “你们几个,把那毒妇带进来,我要当面问她!” 见大少爷动了怒,如意吓了一跳,不敢耽搁,匆匆出门,不多会儿就把苏仪给带进来。 怕吵到苏黛休息,陆晏彬已经挪到外间,此时正坐在罗汉床上,冷着脸,眯着眼。 不得不说,他生气动怒的时候跟他亲爹陆平舟如出一辙。 换作以往,苏仪肯定会怕,因为心虚,可在这件事上,她突然就挺直了腰板,都不等陆晏彬质问,先一步道:“不是我做的,我没有推她。” “不是你,难道黛儿还能自己把自己给推倒了?”陆晏彬语气森寒,显然被人触到了底线。 “如果我说她就是自己摔倒的呢?”苏仪表情麻木。 “可笑!”陆晏彬一掌拍在炕桌上,“你若是不如实交代,我马上就让你去见老太爷老太太。” 苏仪皱眉,“陆晏彬,你可知道你在审问谁?我是你的嫡母!” “嫡母就能为了一己私欲而残害别人腹中的孩子?”陆晏彬惨笑一声,“有个你这样的嫡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苏仪脑子一轰,“不,真的不是我,彬哥儿,你相信我,我的确是提出过让她到你跟前说几句好话,再由你出面去帮我求情留在京城,可她不答应,我就没再强迫了,至于后面的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陆晏彬跟她没什么好说的,伸手指了指守在门口的婆子,“把夫人带去见老太爷老太太,顺便跟他们报一声,就说苏姨娘腹中孩儿没了。” 这是摆明了态度要让老太爷老太太来主持公道。 两个婆子很快把苏仪押出飞雪院,朝着老太太的院儿里去。 外间那二人争吵的时候,苏黛就已经醒了,她呆呆盯着帐顶,有些失神,尔后抬手,习惯性地摸向小腹,那个地方的小生命已经不复存在,全都化作血水从她身体里流了出去。 苏黛闭了闭眼,眼角有泪珠滚落。 她当初的确是为了报仇而入的陆家,可过门后陆晏彬一直待她很好,甚至隐隐有了宠妾灭妻的势头,苏黛不傻,当然知道自己该怎么抉择,她有想过好好和陆晏彬过日子,可这个孩子被府医诊出有毛病,不能留。 这段日子她一直在琢磨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在所有人都接受的情况下落胎。 这不,苏仪就送上门来了。 苏黛原本不想害她的,是她自己作孽太多,公公容不得她。 陆晏彬进来的时候看到她在哭,吓坏了,三两步跨到榻前,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眼角替她擦去眼泪,“黛儿,别哭,别哭,孩子没了咱们往后再生就是,你养好身子要紧。” 苏黛偏头,看着这个疼自己入骨的男人,眼眶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湿润。 她想到苏仪,苏仪就是因为作孽太多才会沦落到众叛亲离的下场,就连亲生的儿女都早早夭折。 自己是不是也这样,因为参与了苏家灭门惨案,手上沾染太多人命,所以老天爷要让她绝后? 敛下思绪,苏黛沙哑着嗓子道:“少爷,对不起,我没能保住它。” “不怨你,不是你的错,都是那个毒妇。”陆晏彬一再攥紧她的手,“黛儿你放心,我不会让她有好下场的。” 苏黛吸了口气,“少爷,你就没想过,万一我以后再也不能为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晏彬伸手捂住嘴,“不会的,我的黛儿那么善良,老天爷是长眼睛的,没了一个,兴许下一胎直接来俩,对,来俩。” 苏黛被他逗笑,苍白的唇轻轻扯了扯,“少爷,其实我只是个妾,你应该把更多的精力花在少奶奶身上,否则宠妾灭妻的名声传出去,对你终究是不好。” 陆晏彬皱紧眉头,“外人怎么说,与我何干?我只知道自己当初要娶的人是你,是他们阻拦着不让你做正妻的,如今不管安排谁来,我都不稀罕。” —— 苏仪为了留在京城跑去找苏黛求情,一言不合之下推倒苏黛导致其流产的事,不多时就传遍了敬国公府。 怡安院内,老太太面色阴沉,瞪了眼站在堂中的苏仪,又问婆子,“世子来了没?” 婆子应道:“大抵就快到咱们院了。” 话音刚落,陆平舟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早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有小厮向他秉明情况,此时的陆平舟眉目间戾气很重,他没想到自己才离开一会儿,这个毒妇就惹出这么多事来。 “苏仪,这次你作何解释?”陆平舟问她。 虽然知道自己说了实话也没人信,可苏仪还是不甘心背了这个锅,她咬着唇,许久看向陆平舟,“我若说不是我做的,爷信不信?” 615、苏仪不是亲娘(1更) 苏仪才刚说完,就换来陆平舟冷冰冰的凝视。 哪怕自己在这件事上没做什么,苏仪也忍不住被他的眼神吓到,“爷,我没......”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上首的老太太开了口,“上次寿宴的事儿还没收尾,如今又闹了一出,说说吧,你到底想如何?” “母亲,连您也不信我?” 平日里害人冤枉人习惯了,如今被人冤枉上,那种滋味儿,简直像是走在大街上平白被人泼了一身的粪水。 苏仪咬咬牙,扑通一声对着老太爷老太太跪了下去,“我知道自己从前的某些行为让父亲母亲失望了,我都认,我也会改,一定好好改,可这次苏姨娘小产的事儿,的确与我无关,当时她是因为不小心才会跌倒见红,我真的没有推她,苏家已经灭门,黛儿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害了她,对我能有什么好处?” 老太太没接腔,看向陆国公。 国公爷沉着脸。 虽说他不待见苏家人,可苏黛怀的毕竟是陆家第一个重孙,甭管嫡庶,他们这把岁数能等到重孙已是不易,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在意的,如今说没就没,不免让人觉得惋惜,痛心。 想到这些,陆国公问小柳氏,“飞雪院的下人都一一盘问过了?” 小柳氏点点头,“四个丫鬟两个嬷嬷,全都盘问过了,当时守在外面的只有两个丫鬟,都没看清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母亲和苏姨娘的争吵声,等她们进去,苏姨娘已经倒在地上见了红。” 陆国公将目光转向苏仪,“老大媳妇,你去找苏姨娘做什么?” “我......” 苏仪一时语塞,眼风扫向小柳氏,小柳氏一直低垂着头,没看她,苏仪咬咬唇,“黛儿是我侄女,也算是我半个儿媳,她怀了身子,我去找她说说体己话,这种事应该不为过吧?” 小柳氏讶异地看了婆婆一眼。 她从那两个丫鬟口中听到的并不是这样,她们说婆婆不想被发配去宿州,所以去找了最得大少爷宠爱的苏姨娘,想请她帮忙求情,苏姨娘不肯,二人一言不合发生了争执,婆母一时失手推到了苏姨娘。 可现在婆母口中说出的话竟然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小柳氏心中情绪翻涌,她在纠结自己要不要对老太太说实话。 其实作为一个被冷落的正妻,看到妾室的孩子没了,她多少是有些快意解恨的。 而让她解恨的人是婆婆,不管婆婆手段如何龌龊,这种时候其实都不该拆婆婆的台让她没脸。 可自己又是老太太的人,知情不报会不会不太好? 小柳氏纠结了一会儿,最终选择沉默。 苏仪的说辞,显然无法取信老太太,老太太火冒三丈,正要发作。 这时,陆晏彬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带着满腔的怒意,“祖父,祖母,这个女人在撒谎,事实的真相压根就不是她说的那样,分明是她做错了事不知悔改,还妄想留在京城丢人现眼,却又求助无门,情急之下找上了苏姨娘,苏姨娘不肯帮忙,这个女人就心生恨意将她推倒。” 话到这儿,陆晏彬握紧拳头,手背上青筋突兀,足见气得不轻,“可伶我那孩儿,连外面的世界都还来不及看上一眼就陨了命。” 他一进来,张口闭口就是“这个女人”。 苏仪感觉到心肝颤了颤。 以前尽管是做戏,陆晏彬好歹还能管她叫声“母亲”,如今竟然直接撕破脸皮,连仅有的那点伪装都不屑了,苏仪痛心疾首,伸手指着他,“你......” “我如何?”陆晏彬双目圆瞪,“这些年要不是你,家里怎么会被搅得一团乱?先是二叔一家出了事,晏清被流放,二叔二婶自请除族,人都去宁州那么多年了,好不容易消停一阵子,祖父寿宴上又钻出一帮乡下人来指控二叔二婶,这些还不算,如今连我的亲生骨肉都给算计上,苏仪,你敢说这一桩桩一件件,没有你的手笔?” 头一次被嫡子当着老太爷老太太的面点着大名质问,苏仪有些承受不住,她无法反驳,跪着的身形有些不稳,歪了歪。 陆晏彬怒不可遏,数落完她的罪行之后拱手看向老太爷老太太,“祖父祖母,孙儿恳请,休了苏仪。” 老太太惊呼一声,“彬哥儿,你疯了!” 活了这么大把岁数,她还是头一回听说儿子自请让家族休了亲娘的。 不是疯了是什么? 莫说老太太,就连老太爷和小柳氏都被惊到了。 陆晏彬如今的模样,像极了被惹怒的雄狮,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小柳氏瞧着,心下阵阵苦涩。 为了一个妾室,他竟然疯魔成这样,把她这个正妻置于何地? 苏仪简直不敢相信陆晏彬会说出这种话,当下只觉得心如刀割。 陆晏彬虽然不是她亲生,可这些年被一声声地叫着“母亲”叫习惯了,苏仪已经适应了嫡子嫡女给自己带来的虚荣感,如今捅破窗户纸,上升到休妻阶段,彻底摧垮了“母子”之间那点子岌岌可危的虚假亲情,让她如何不慌乱? 陆晏彬抿唇看了眼陆平舟。 陆平舟双眸讳莫如深,自陆晏彬进来就一句话都没说。 陆晏彬深吸口气,“爹,事到如今,请恕孩儿再也瞒不下去了。” 话完,陆晏彬双膝一曲跪下去,“祖父,祖母,非是孙儿大不孝,而是这个女人,她压根就不是孙儿的亲生母亲。” 陆晏彬刚说完,老太太就觉得一到天雷劈中了自己,面上表情木愣愣的,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良久,老太太才被老太爷的怒喝声拉回神智。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老太爷眉眼间是滔天震怒。 一声吼出来,屋内几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再多嘴。 若非顾及到这么多人在,老太爷指定要甩他一个大耳刮子。 纵使苏氏有错,血缘亲情化成灰都割不断,怎么能随意拿出来开玩笑? 外面谁人不知,陆家大奶奶当年生了一对龙凤胎,陆晏彬和陆荞。 现而今陆晏彬已经成家,正妻娶的是老太太娘家侄女小柳氏,陆荞则是嫁入了永定侯府。 倘若这种时候传出彬哥儿和荞姐儿非苏氏亲生的言论,莫说陆家声誉受损,就连在永定侯府的荞姐儿日子也会变得举步维艰。 “祖父,祖母,孙儿没有撒谎。”陆晏彬神色坚决,看向苏仪的目光中充斥着痛恨,他只恨自己没能早些捅破自己的身世把这个毒妇撵出去,否则黛儿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夭折? 想着,陆晏彬就胸臆难平,泄愤似的重重一拳捶在地上,“这件事,父亲最清楚,孙儿和姐姐非是苏氏亲生,我们俩都是文姨娘的孩子。” “老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老太太承受不住这么大的信息量,只觉得头顶上的天塌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小柳氏也是惊了个目瞪口呆,忙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这么大的事,这么多人知道,竟然独独瞒了两位长辈? 老太爷怒沉着脸,有女眷在,他没有当场发作,而是喊上陆平舟,“你跟我来。” 说着,抬步迈出门槛,径直去往外书房。 陆晏彬歉意地看向陆平舟,“爹,对不起。” 要不是苏氏害了黛儿的孩子,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曝光自己的身世。 一想到苏黛娇娇弱弱地躺在榻上,小脸苍白无力,眼中因为没了孩子水雾蒙蒙的,他就心痛。 黛儿之前就已经承受了灭族之痛,如今又丢了子嗣,为什么所有的苦难都要降临到她身上? 陆平舟没说什么,只是看了儿子一眼,随后转身跟上老太爷。 父子俩来到外书房,老太爷怒气沉沉地往太师椅上一坐,冷冽的目光扫过来,“说说吧,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616、双胎的真实身份(2更) 陆平舟心下自嘲,他自诩运筹帷幄了一辈子,唯一的一次失算竟然是被苏仪这个毒妇给戴了绿帽子。 以前没说,是觉得难以启齿,但随着苏仪最近的动作越来越频繁,陆平舟觉得,陆家怕是再容不得这个女人了。 面对生父的质问,他只沉默了片刻就坦然道:“彬哥儿没撒谎,他和荞姐儿确实不是苏氏所生,而是文娘的孩子。” “胡闹!”老太爷重重一掌拍在书案上,惊落了上面的根雕笔架,毛笔散落一地。 陆平舟垂下眼睫。 “当年是苏氏背叛我在先,她生下的那对龙凤胎是别人的种,我不能留下来混淆陆家血脉,只能想办法使了掉包计,把文娘的孩子跟苏氏的调换了一下。” “这么说,文姨娘也怀了双胎?” “不是,文娘怀的只是彬哥儿,荞姐儿是我从一户农家抱来的。” 一下子是长媳红杏出墙与人偷情生下双胎,一下子又是长子为了遮丑从农家抱来了别的孩子掉包。 这颠覆认知的真相一出,便是一向老成持重的陆国公,也不禁捏把冷汗,心头余怒未消,“既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当年为何不直接坦白?” 陆平舟发出一声苦笑,“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头上戴顶绿帽子,孩儿也有自己的尊严,不想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他这么一说,老太爷竟然半天找不到话反驳,噎了好久才道:“此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陆平舟回:“外面只有二弟和二弟妹知情,陆家内部的话,我、文娘、苏氏、彬哥儿,荞姐儿都知情,现如今又加了爹娘和小柳氏。” 果然,全都瞒着他和老妻,老太爷狠狠揪了一把胡须,“趁着事情还没散开,想办法****,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否则后果你知道的。” “儿子明白。” 老太爷又问他,“你打算如何处置苏氏?” 提及那个女人,陆平舟眸光变得阴鸷,“先太后赐婚,我休不了她,但不代表折磨不了她,此番去宿州,必不会让她一帆风顺。” 老太爷长叹口气,“苏氏是个不安分的,只要留她一口气在,难保日后不会卷土重来再生事端。” 难得听到一向大仁大义的生父对个妇人起了杀念,陆平舟当即道:“儿子明白该怎么做了。” “去吧,尽快把这事儿处理了好,免得夜长梦多。” 陆平舟退出书房,重新返回怡安院。 正屋里的气氛仍旧僵持着,自打老太爷把陆平舟叫出去就没人说过话,苏仪的脸色已经不能单纯地用惨白二字来形容。 一直以来,和齐海的奸情都被她利用为扎在陆平舟心底的一根刺,陆平舟休不了她,便只能生生受着这顶绿帽子。 而她也习惯了陆平舟每次见到她就觉得膈应,却又没办法把事情闹大的无奈。 如今遮羞布被无情地扯下,摊开在那么多人面前,苏仪不仅感受不到丝毫的快意,反而觉得全身的皮都被人扒光了。 老太太被陪房妈妈服侍着吃了救心丸才勉强镇定下来,眼下绷着脸瞅着苏仪,已经被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柳氏则化成了雕塑,坐在那儿就一动不会动。 难怪陆晏彬对妾室情根深种,原来他自己就是妾室生的。 所以这是打心眼儿里抵触正室? 小柳氏越来越觉得,自己的人生陷入了一片迷茫。 她当年糊里糊涂地被老太太安排人接来京城,糊里糊涂地跟陆晏彬见了面,这桩亲事就算定下,最后糊里糊涂地嫁过来,原想着自己是老太太娘家人,大少爷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是做做样子也该爱重她几分,哪曾想,自己过门的一天起就被冷落至今。 老太太每次跟她谈及子嗣,她都觉得心里苦不堪言。 想到这些,小柳氏眼圈红红,她真的很想质问陆晏彬一句,既然那么抵触正妻,那么不待见她,当初为何答应要娶? 如果那年他摇了头,她另嫁他人,如今就算不是大富大贵,至少日子能更舒坦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与他做着名义上的夫妻。 他能撒手成天与妾室温存在一处,可她却要受着长辈们的压力,每每问及,都是关于子嗣。 老太太甚至还担心是不是她身子有问题,请了有经验的医婆来给她看。 每当这种时候,她能怎么说?告诉老太太自己与陆晏彬就没同过几次房? 她只能陪着笑脸说自己的儿女缘还没到。 用她的一生来成全他和妾室的情深不倦,他竟然一点愧悔之心都没有,未免太让人心凉。 陆平舟进来时,小柳氏坐得愈发端正,及时用帕子摁了摁眼角,不想让公公看出破绽。 老太太沉着脸,“老大,先前的事你作何解释?” “儿子没什么好解释的。”陆平舟坦然道:“彬哥儿确实是文娘的亲生儿子,至于苏氏......” 他说着,视线缓缓挪向苏仪。 苏仪被他这个眼神盯得心下一凛,虚张了张嘴,却是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母亲,事已至此,过多追究无益。”陆平舟道:“详情儿子已经向父亲交代清楚,您若想知道,自己去问他便是,有小辈在,儿子就不细说了,剩下的事,无需父亲母亲再操心,交给孩儿即可。” 小柳氏这个时候才突然回过神来,忙站起身,“爹,老太太,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作为府上掌管中馈的少奶奶,也该有这点觉悟,老太太嗯了一声,情绪总算有所缓和。 之后,陆晏彬回到飞雪院去看望苏黛,小柳氏搀扶着老太太进了内室。 苏仪则是被陆平舟带走。 这么个惊天雷的消息炸下来,老太太哪还能安心歇着,坐下之后让小柳氏去把文姨娘请来。 小柳氏应声,走出怡安院,不多时把海棠院的文姨娘请到怡安院来。 事发仓促,文姨娘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心下十分忐忑。 老太太一向对妾室没什么好颜色,况且因着世子爷宠她,在老太太眼里,她就是那妖媚惑主的浪蹄子货色,一直以来,她是能避开老太太就避开老太太,尽量不碍她的眼。 今儿个却被单独传来怡安院,文姨娘预感十分的不好,又不敢问小柳氏,只得低垂着头。 等入了老太太的内室,她恭恭敬敬地蹲身行了一礼,“婢妾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手中端着茶盏,拂了拂上面的茶沫子,见着文姨娘进来,她眉心蹙了蹙,没喝,又把茶盏搁下,“抬起头来。” 文姨娘缓缓抬头。 她今儿穿了件柳绿水绸袄儿,头上没什么华丽的首饰,妆容也十分素淡。 哪怕在老太太眼里是个不要脸的**子,她素来也是中规中矩的打扮,从不花枝招展。 在妆容上,老太太挑不出什么刺儿来,但一想到她立身不正,心下难免还是觉得膈应。 被抬为姨娘之前,这女人可是陆家的奶娘,奶着奶着就成了大爷的女人。 当年这件事让外头人看了不少笑话,都说大爷和一双儿女抢吃食。 老太太对文姨娘的芥蒂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随着陆平舟对她的专宠越来越深,老太太的憎恶自然也越来越重。 哪怕此刻知道了文姨娘才是彬哥儿的生母,老太太对她的感官也没好多少。 “你和老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老太太开门见山,没那心思再拐弯抹角。 文姨娘直接愣住,完全不懂老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见她神色犹豫,老太太皱紧眉头,“先前彬哥儿来见我和老太爷说了一些事,我只是想问问,你和老大是怎么认识的,又是在哪认识的?” 文姨娘心下一咯噔,第一个念头是彬哥儿和荞姐儿的身世瞒不住了,她忐忑地哆嗦着身子,说话有些磕磕巴巴,“婢妾......婢妾是在益州认识的大爷,那时候大爷外出办差,他身子骨差,某回昏倒在路边,婢妾懂些医理,当时刚巧路过,救了他。” 这种桥段,老太太连听都懒得听。 “这么说,你后来还给他当过一阵子的外室?” “是。” 617、毒计(3更) 因为一次救命之恩,陆平舟对她动了情,说好了回京就准备三媒六聘将她娶进门的,结果刚回京就被迫当了半路新郎,为了家族,他不得不娶了苏仪。 之后他让人去益州把她接来,因为不想让她给苏氏执妾礼,便没让她入府,购置了一处宅子养在外面。 她心里有他,其实对于名分没那么看中,也曾说自己愿意入府做小,他却怎么都不肯。 直到苏氏诞下一对孽种,陆平舟把孩子掉包之后才想办法让她入府来当奶娘。 奶娘在府中有些地位,不至于成天对着苏氏点头哈腰,稍微不如意还得受她责难。 陆平舟也算是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把外室和外室的孩子接来养在身边。 苏陆两家的联姻乃太后亲赐,陆平舟休不了苏氏,又不想她无名无分,最终只能把她抬上来,当了正儿八经的姨娘,半个主子。 老太太听完这些话,陷入了沉默。 文姨娘不用看也知道老太太心情很糟糕,她停了下来,没再继续往下说。 小柳氏一阵阵唏嘘,同时又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哀。 一个文姨娘,在陆平舟大婚之前就与他两情相悦。 一个苏姨娘,也是在自己入府之前就跟陆晏彬恩爱不疑,自己这个正室的到来反而成了毁人姻缘的那根大棒。 正如同陆平舟不待见苏氏,陆晏彬也不待见自己。 虽然自己入府这几年兢兢业业,每日操持上下各种琐事,自认为没做过一件丧良心的事,没贪墨过半文钱,可最终还是落得个跟婆母一样的下场。 “你们一个个,捂得可真够严实的。”老太太语气不善,“倘若不是苏姨娘出了事,是不是打算瞒着我和老太爷一辈子?” 文姨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所有事情都是陆平舟安排的,也是陆平舟封锁的所有消息,孩子掉包的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即便是亲生儿子,陆平舟作为男人,只怕也难以把自己被正妻戴了绿帽子这种事大喇喇的告诉爹娘。 —— 陆平舟没有把苏仪带去别处,而是让她回了自己的院子。 苏仪面如死灰,到了现在,她连为自己求情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 陆平舟扫了眼院内,见到大丫鬟秋燕,吩咐她:“帮夫人收拾去宿州的东西。” 秋燕错愕地瞪大眼,“爷,不是明年才走吗?” 陆平舟湛黑的视线投过来,秋燕当即打了个寒颤,“奴婢这就去收拾。” 苏仪呆呆坐在交椅上,看着站在门口的陆平舟,嘴角溢出一抹苦涩,随即便湿了眼眶。 这一刻,她是实实在在的难过,“倘若当初我没有念着二爷,没有背叛你,而是尽好自己的本分当陆家的贤妻良母,你会不会对我有所改观?” 陆平舟听着这话,只觉得可笑,“能安分守己当个贤妻良母,你就不是苏仪了。” 男人冷心绝情的回答,摧垮了她最后一点希望,热泪顺着脸颊滑落,她忍不住哭出声,“爷,我真的好后悔,如果可以重来......”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陆平舟已经走远。 屋子里只剩她一个人,冷风从窗口灌入,愈发显得屋内萧索而寂寥。 苏仪身子半软,眼神涣散,像是被吸食了三魂六魄。 秋燕带着几个婆子,傍晚之前就把该收拾都收拾好了。 苏仪即将因为“身染顽疾”而被送往宿州,照理,身边不能没有下人跟着。 秋燕和秋云是苏仪跟前的得力大丫鬟,直接被选中。 听到消息的时候,二人感觉天都塌了。 作为一等丫鬟,享受惯了府上的锦衣玉食,谁会乐意去宿州吃苦? 秋燕当即哭出声,“我不去宿州,我不去,呜呜呜......犯了错的是夫人,凭什么我们要受牵连?” 秋云看着她,心中亦是酸涩难言。 可她们只是签了死契的丫鬟,卖身契在主子手里,要留用还是发卖,全凭主子一句话,世子爷既然已经发话,哪里是她们这种人说不想去就能不去的? 伸手抹了眼泪,秋云起身去收拾自己的衣物。 秋燕一把拽住她,声音带着哭腔,“你还真想跟着去宿州啊?” “那不然能怎么着?”秋云神情沮丧。 “我有个办法,就看你够不够胆。”秋燕吸了吸鼻子,看着秋云,“你还记不记得寿宴那日我们俩守在门外听到了什么?” 被秋燕一提醒,秋云霎时想起来夫人和花匠齐海的对话,脸色变了又变,面上惊恐万分,“你......你想做什么?” “你不是不想去宿州吗?自然是想法子留下来。”秋燕说着,站了起来,眼底闪过一抹狠厉之色,“我们是天生低人一等没错,却不想被个不知廉耻的妇人带累终身,我还想在京城找个正正经经的人家嫁了呢,怎么能去宿州陪她孤独终老?” 秋云被她说得有些动容,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顿。 秋燕道:“咱俩以那件事作为威胁,请求世子爷让我们留下,否则......”否则事情一旦传扬出去,陆家谁都别想好。 秋云有些害怕,“世子爷会任凭咱们摆布吗?” 那可不是个能轻易被人威胁的主儿。 “爷是个大局观很重的人,他不可能不顾全陆家的面子。再说了,哪个男人喜欢被人嘲笑头顶戴了绿帽子?” 秋燕越说越激愤。 —— 商量好之后,秋燕和秋云二人去了外院见陆平舟。 陆平舟有些意外这俩丫鬟会来找自己,他放下手中的书,喝了口茶,嗓音淡淡,“何事?” 秋云支支吾吾地不敢说,脖子往后缩了缩。 秋燕壮着胆子道:“爷,奴婢二人想自请留在府上。” 陆平舟眉梢微抬,“不想去宿州?” “是。” “理由?” 秋云早就被陆平舟深邃的一双眸吓得两股战战,她递了个眼色给秋燕,想说还是算了吧,何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万一说出来让世子爷感到不悦,到时候她们俩都得玩完。 岂料秋燕完全无视她的眼神,对着陆平舟道:“寿宴那日,奴婢听到了夫人和花匠齐海的对话,知道了一些事。” 她没有直接挑明,只道:“奴婢二人算是府上的老人了,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该说,只要爷同意我二人留下,那些话,我二人便只当从来没听到过。” 她说完,余光悄悄看了陆平舟一眼,见对方面上露出近乎嘲讽的似笑非笑。 秋燕没来由地后背一凉。 秋云直接被吓哭,赶紧跪下来求情,“爷,奴婢二人知错了,我们愿意跟去宿州,只求您别......别......” “你们要留下也行。”陆平舟勾起唇角,“帮我办妥一件事。” 二人闻言,对视一眼,顿时喜出望外,“爷只管吩咐。” —— 是夜,康平街某条暗巷内,不断有咳嗽声传来。 咳嗽的人正是齐海,他成天混在乞丐堆里,不知从谁身上过了病气,染上时疫。 巷子口站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正是秋燕。 她蹙眉看着缩在墙角的齐海,眼底闪过一抹狠色,“害你沦落到这般田地的女人明儿个便要启程前往宿州了,你想不想报仇?” 齐海有气无力地喘咳着,天色太暗,他看不清女子的容貌,却已经根据女子的声音猜到她是谁。 想到她刚才的问话,齐海扯了扯嘴角,“我都这样了,还怎么报仇?” 秋燕弯唇,“报仇不一定要杀人,而杀人不一定要用刀。” 齐海没太明白她的意思。 秋燕挑眉,语气中竟然带了几分阴毒的兴奋,“你们俩曾经不是一对儿吗?明日等她出了京城,我想法子让你们俩再睡一觉,如何?” 齐海浑身一震,随即反应过来秋燕的真正用意,他十分激动,“此言当真?” 秋燕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空荡的巷子内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她说:“你这个病,传染性很强。” 不等他反应,秋燕已经撂话离开。 她说:“事成之后,你爹娘会得到一大笔银子,足够他们安享晚年。” 618、染上时疫(1更) 隔天一早,茗香院。 “夫人,该用早膳了。”秋燕看着坐在桌边宛若雕塑的苏仪,“时辰不早,一会儿要启程了呢。” 秋云低着头在一旁给苏仪盛粥,心虚地附和道:“爷只是一时在气头上,夫人先出去避避,等消停两年,爷肯定会让人把夫人给接回来的。” 听着下人们毫无用处的安慰,苏仪只觉得嘴里更苦了。 她昨夜一宿没合眼,躺在榻上想了很多。 想她当初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去跟堂堂的天之骄女长公主争。 想她为什么放着优质男人陆平舟不要而跟一个下三滥上了床怀上孽种。 最可笑的是,她在为自己的“报复”沾沾自喜时,那个男人早就洞悉了一切,在她眼皮子底下来了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然后看戏般冷眼旁观她当了十多年的跳梁小丑。 每每想到此处,苏仪都觉得自己蠢透了。 看着桌上的早膳,她一点食欲都没有,“爷呢?” “爷一大早就出去了。”秋燕道:“夫人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我就知道他不愿见我。”苏仪叹口气,站起身,“咱们走吧。” 秋燕“啊”了一声,瞅了眼桌上一口都没动过的吃食,“夫人还没用早膳呢。” 说着,递了个眼色给秋云。 秋云也劝:“要不,夫人喝口水也好啊,咱们长途跋涉的,还不知出了京要多久才能找到地方投宿呢,饿坏了可不行。” 秋云一面说,一面给苏仪倒了茶。 苏仪心中烦闷,也没多想,接过秋云递来的茶就咕咚咕咚喝了两口。 秋燕见状,暗暗松口气,随即陪上笑脸,“夫人,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既然您没胃口,那咱们是不是立即启程?” “嗯。”苏仪应了声,抬步就朝着外面走。 路上碰到不少下人,一个个看向她的眼神都让她觉得像在看一个因为犯了**之罪而即将被沉塘的罪妇。 虽然知道陆平舟不可能任由这件事透露出来,苏仪还是下意识地感到羞耻,脚步也加快了几分。 等出了垂花门,苏仪才想起来自己没跟老太爷老太太辞行,她本想回去走个过场,可一想到老太爷老太太都知道了自己那些龌龊事,只怕如今未必愿意见到自己,她索性打消念头。 马车启程,一路朝着京郊走。 此次陆平舟为她配了四个丫鬟一个婆子,另外还有随行的护卫,护卫的职责其实不是保护苏仪的安全,而是监督,不能让她中途跑了。 而那四个丫鬟里面,包括了秋燕和秋云。 但实际上,这俩人只是出城替陆平舟办事,并非真的要随着苏仪去往宿州。 先前秋云递给苏仪喝的茶水有昏迷效果,苏仪上车之后就觉得脑袋晕沉沉的,她还来不及说句什么,人已经昏睡过去。 这辆马车上只有秋燕秋云和苏仪三人,另外那两名丫鬟和婆子坐在后面一辆。 眼瞅着苏仪醒不过来,秋云有些忐忑地看向秋燕,“咱们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好?” 那可是时疫啊,不是开玩笑的,一个弄不好,夫人会没命。 秋燕瞪她一眼,“你还想不想留在京城了?” “我当然想,可是......”可是长这么大,她从来没干过丧良心的事儿,她害怕。 怕外面的车夫听到,秋燕压低声音,“想就别多事,否则我禀了爷,你就等着和夫人一块儿被发配吧。” 秋云吓得脸色白了白,不说话了。 大雪天气,她们不能真的等天黑再去找投宿的地方,不过午时刚过,到了一处小镇就找到客栈。 马车停下,秋燕在秋云的帮助下将苏仪背下车。 后面马车上下来的房妈妈见状,忙问夫人怎么了。 秋燕没让她看到苏仪的正脸,递了个眼色让秋云留在后面解释,然后背着苏仪匆匆上了楼。 秋云告诉房妈妈,夫人刚出京,身子有些不舒服,想先上去歇着。 秋燕秋云都是苏仪跟前的大丫鬟,秋云这么说,房妈妈自然不疑有他,转而吩咐车夫去后院把马车停放好,然后带着那俩二等丫鬟跟着进了客栈。 她们三人一间房,秋燕和秋云要留在苏仪房里守夜,于是总的开了两间。 晚饭时分没见到苏仪,房妈妈过来问了问,秋云还是那套说辞,说夫人没胃口。 房妈妈想着,夫人大抵是因着被发配心里难受,所以吃不下东西,她让秋云劝着些,可别让夫人气坏了身子。 秋云嗯嗯点头,几句话打发了房妈妈。 等人走后,她关上门来到内室,秋燕正站在榻前,眉头紧紧皱着,“那个人怎么还不来?” 秋云道:“没准是白天人多,他怕被人发现不敢来,咱们再等等吧。” “他最好是按照约定来,否则我们俩就完了。” 表面温润如玉的世子爷可绝对不是什么宽宏大度的良善之辈,一旦她们俩把事情办砸了,他有的是手段逼疯她们。 光是想想,秋燕就觉得浑身汗毛直立。 ...... 深夜时分,客栈已经关了门,外面寒风肆虐,一名身形佝偻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男子出现在后院。 秋燕从后窗处看到,急急忙忙下去接他。 齐海戴着斗笠,遮挡了大半张脸。 秋燕尽量离他远些,低声问,“你来的时候可有人看到?” 齐海道:“姑娘放心吧,我以前没少为她办事,反侦察手段总是有些的,不至于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这个“她”指的是谁,二人心照不宣。 闻言,秋燕放心地点点头,指了指二楼,“她在左边第三间客房,去吧,动作麻利些。” 齐海忍住喉咙间的痒意没咳出声,踩着木制扶梯朝二楼走去。 秋云已经往隔壁那三人的房间里吹了**,回头正好看到齐海,她紧张得要命。 齐海冲她做了个噤声手势。 秋云点点头,没说什么,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去跟秋燕汇合。 齐海推门入屋,挑开帐帘,借着昏暗的灯火看清楚床榻上的女人,她双目紧闭,呼吸很轻,对于外界动静无知无觉,俨然已经中招昏迷。 齐海紧抿着唇。 他曾经爱极了这张脸,曾经在无数个夜里与她耳鬓厮磨。 然而此时此刻,齐海却只想毁了她,让她生不如死! 眼底暗色愈发浓重,齐海唇边勾起一抹阴毒的狞笑,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将女人搂入怀里。 他染上时疫,原本发现得早还有希望治愈,可他已经没有了生存下去的念头。 只是他不甘心就这么没命,当初是她先勾引的他,如今既然要死,那就一块儿死。 能在死前拉个陪葬的,他不亏。 ...... 一直到后半夜,齐海才漱口净了手脸走下来。 “怎么样了?”秋燕紧张地看着他。 “若是不出意外,她已经被感染。”齐海说着这句话的时候,面上是大仇得报的快意,他想起和秋燕之间的约定,“别忘了你说过什么,只要此事成了,你们就能保证我爹娘下半辈子富足无忧。” “那是当然。”秋燕抬抬下巴,“我们爷是个体面人,向来言出必行。” 秋燕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在齐海面前晃了晃,“只要明天大夫确诊夫人患了时疫,不出两日,自会有人把钱送到你爹娘手里。” “如此,那便有劳姑娘了。”齐海拱手。 “快走吧!”秋燕捂着鼻子催促他,实在不敢跟这个人过多接触,就怕那病传染到自己身上来。 齐海离开后,秋燕和秋云两个又回到苏仪的房间,却是谁也不肯再踏入内室半步。 619、后招(2更) 次日天光大亮,房妈妈来叫门。 一宿没睡的秋燕很快打开房门,对上房妈妈焦急的老脸。 “怎么啦?”秋燕问。 “夫人怎么这时候还没起?”房妈妈道:“宿州路远,咱们得紧着时间才能在除夕夜之前赶到那边过年呢!” 秋燕嘴角抽了抽,这都被发配了还想着过年?当宿州是什么地方?能有的吃有的住就算不错了。 不过这些话,秋燕没说出口,她淡淡道:“先前进去看了,夫人的确还没起,要不,再等等吧。” 房妈妈皱眉,“夫人是不是病了?” 秋燕递了个眼色给身后的秋云,“你去找个大夫来瞧瞧。” 秋云小跑下楼,房妈妈走了进去,说要见见夫人,秋燕没拦着。 等到了内室,看清楚苏仪面色呈现不正常的红,房妈妈伸手探了探,当即吓了一跳,“不好,夫人发热了。” 据说这种时疫刚开始的征兆就是发热。 看来齐海没撒谎,夫人已经被感染了。 秋燕悄悄往后退了退,退出去好远才道:“夫人出门时心情就不太畅快,又顶着那么冷的天赶路,会病倒也很正常,无需担心,秋云已经去请大夫了。” 房妈妈叹口气,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秋燕懒得听,去往外间等着。 一刻钟以后,秋云带着一位胡须花白的老大夫进来。 房妈妈早把帐帘放了下来,只留苏仪的手腕在外面。 老大夫坐在鼓凳上,伸手给苏仪探了探脉,最后下诊断说是温邪引起的发热,开了一张清热解表的方子。 秋燕眯了眯眼,“老伯,您要不再仔细看看?” 老大夫笃定道:“这位夫人的症状确实是温病,老夫行医这么多年,不会看错的。” 怕露出破绽,秋燕不再多做纠缠,亲自送了老大夫出门,顺便把药抓来。 房妈妈借用了客栈的小灶,亲自为苏仪煎了药,端上来喂她喝下。 苏仪是在午时醒来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她看向守在榻前的房妈妈,“什么时辰了?” “回夫人,快午时了。” 苏仪蹙眉,“怎么不叫醒我?” 房妈妈道:“夫人,您夜间发了高热昏睡不起,老奴请了大夫来看过,想来是昨儿突然出京一时之间没能适应,不过好在发现的及时,吃了药很快就能好,您先躺下歇息,等好转了咱们再赶路也不迟。” “也好。”苏仪确实不舒服,她甚至还有些恶心想吐。 房妈妈刚要走,苏仪就有些撑不住了,让拿过痰盂来,一侧身朝着里面吐了起来。 房妈妈吓一跳,“都已经吃了药,怎么还这样?” 外间秋燕和秋云两个听到动静,来了内室,却没靠近床榻边,只远远地看着。 一见苏仪这症状,秋燕就知道自己不用再担心了,她望向房妈妈,“先前那位大夫,我瞧着就没什么本事,还是重新请一位来瞧瞧吧。” 仍旧是秋云下去请的大夫,人带来时苏仪险些吐晕过去,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水,一点力气都没有。 大夫往苏仪手腕上盖了绣帕,探了一会儿,脸色有些难看,像是不确定,索性壮着胆子把绣帕拿开,又重新探了一遍。 房妈妈想出言训斥,被秋燕给拦了,她问大夫,“怎么样,看出是什么症状没有?” 大夫面色凝重,“若是我没诊错,夫人感染了时疫。” “老天,你在开什么玩笑?夫人好端端的怎么可能染上时疫?”房妈妈眼前一黑。 叹口气,大夫拱手道:“请恕在下才疏学浅,无法医治贵夫人的病症。” “大夫,大夫,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家夫人。” 房妈妈险些就给他跪下了。 大夫满脸无奈,“非是我不肯救,而是时疫方子特殊,我暂时没有,你们就是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开不出来。” “那,那该怎么办?”房妈妈已经没有了主意。 “诸位另请高明吧。哦对了,贵夫人身上的时疫传染性很强,你们最好是隔远些。” 大夫走后,房内众人已然面色全变,便是房妈妈都不敢再随意靠近苏仪。 最绝望的要数苏仪,双眼盯着帐顶,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她想不明白,自己昨儿刚出的京城,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染上时疫,到底在哪沾染的? 房里静默了会儿,秋燕道:“事到如今,只能我和秋云回去禀报爷了,看能否给夫人请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前来救急。” 一听她们俩要走,房妈妈急了,“一个人去不行吗?” “这种鬼天气,谁知道半路会发生什么?总得两个人互相帮扶才行。”见房妈妈还在犹豫,秋燕不悦道:“你一再阻拦我们俩,是不想夫人尽快恢复了?” “我......” “房妈妈,让她们去。”此时此刻的苏仪,十分害怕自己会被时疫折磨致死,连声音都有些抖。 夫人都发话了,房妈妈哪还敢再顶嘴,看了二人一眼,“那你们早去早回。” 秋燕和秋云马上收拾东西出了客栈。 走出好远,秋云才问秋燕,“爷是不是打算让夫人病死在这儿?” “怎么可能?”秋燕冷笑道:“爷会安排大夫来的。” “啊?”秋云很是不解。 “你傻呀,夫人一旦死了,文姨娘又不可能扶正,爷就得续弦,你觉得新夫人能有现在这位好控制?” 秋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爷的意思是......?” “爷会让大夫吊着夫人一口气,好不全,死不了,大抵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意思。” 这话,秋燕自己说着都觉得后背一凉。 —— 秋燕秋云一走,给苏仪守夜的换成了那两个二等丫鬟。 知道苏仪患了时疫,俩人谁也不敢进去,早早就在外间的榻上歇了。 后半夜,俩丫鬟被人吹**晕倒,一名身形高大的黑衣人从窗口潜入苏仪的内室。 苏仪被惊醒,睁眼见到榻前站了条黑影,吓得魂儿都快掉了,“你......你是谁?” 黑衣人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感情,“之前为了帮你避开宋巍的暗卫追查王小郎,我家主子可是废了不少工夫,苏夫人打算一走了之吗?你答应了我家主子的事,怎么算?” 黑衣人不提醒,苏仪都险些忘了自己还与人有过一桩交易。 当初绑架王小郎的时候之所以没被宋巍手底下的人查出来,就是多亏了有人襄助。 “我在宋府安排了钉子,是个小寡妇。”苏仪道:“你们想办法把她带出来见我,我保证等她再回去,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毁了宋巍。” “下毒?”黑衣人觉得这办法太蠢。 在大户人家,毒可不是那么好下的,况且温氏已经封了郡主,宋府不论是在防卫还是饮食方面都会格外的注意,下毒要是能成功,他们何至于找上苏仪? “不是下毒。”苏仪不想告诉他自己染上了时疫,“总而言之你把人带来,我自有办法。” “你最好是能说到做到。” 苏仪没接腔,只是冷笑,宋府对奶娘的规矩太严,毒药很难带进去,而且下毒风险太大,万一被人抓住把柄,不仅不能成功,还会先把自己给搭进去。 时疫就不一样了,不仅能弄死那个还在喝奶的小贱种,还能感染里面所有人。 陆平舟不是很在意这个刚认回来的侄女么?那她就毁了她,让宋家变成第二个被灭门的苏家。 —— 忙完琐事,温婉闲下来,陪着宋姣和进宝他们剪窗花准备过年。 外间帘栊被挑开,却是秦奶娘走了进来,对着几位主子行了礼,尔后道:“夫人,奴婢家里让人捎了口信,说孩子病了,奴婢想告假回去看看。” 闻言,温婉剪窗花的动作停了停,“告假多久?” “两日。”秦奶娘低垂着头,“两日后奴婢一定准时回来。” 温婉没有直接答应,似乎在沉思什么。 宋姣道:“既然是孩子病了,三婶婶就让她回去吧,听着怪可怜的。” 温婉回过神,点点头,“你去吧。” “多谢夫人。” 温婉方才的眼神太过犀利,仿佛看穿了什么,让秦奶娘不禁捏把冷汗,出来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回房简单收拾了一下,秦奶娘拿上温婉给的对牌,出了府。 620、下套(1更) 秦奶娘走后,温婉去了后园,眼瞅着没人才把卫骞叫出来。 “夫人有何吩咐?”卫骞抱拳。 温婉一向和软的面色难得的凝肃,她道:“你去帮我办件事。” ...... 怕温婉派人跟着,秦奶娘出来后先回了趟家。 她男人到现在都还没被放出来,儿子庆哥儿又在姐姐那养着,这会儿回去,家里只有个瞎眼婆婆和瘸腿公公。 看着行动不便的二老,秦奶娘到底是良心上过不去,揽起袖子进了灶屋,打算给他们做顿饭再走。 婆婆李氏听到动静,顺着墙摸到灶屋外,“是三娘回来了吗?” 秦奶娘诶了一声,“娘,我回来看看庆哥儿。” 李氏闻言,叹了口气,“我要是能看见,帮你带几天也好,老是麻烦你娘家人,怕他们心里有想法。” “没事。”秦奶娘扯了扯唇角,“庆哥儿还在吃奶,娘就算能看到,也没法儿给她喂奶,不用担心我娘家,我会按时送些银子过去的。” 他们家就姐妹俩,姐姐招了上门女婿,姐夫是个屠夫,为人还算老实憨厚,只要姐姐乐意帮她带孩子,姐夫指定不会说什么。 李氏想到什么,问她:“眼瞅着就要过年了,主家准不准你们回来吃个团圆饭?大郎外出做工也好几个月了,过年总要回来的,到时候你们小两口把庆哥儿接来好好聚聚。” 闻言,秦奶娘洗菜的动作顿了顿。 她男人被绑架的事,她跟公婆解释说外出做工挣钱去了。 看了眼满脸期待的婆婆,秦奶娘道:“主家规矩多,我这次能回来还是求了一块儿上值的姐姐帮我顶着的,待不了多久就得走。” 怕李氏多想,她又道:“每个月五两银子呢,告假一天可就是一百多文钱,外面上哪找这么高的月钱去,我多上一天的值,就能多赚些钱为庆哥儿攒着,将来供他念书,没准儿能盼得他出人头地,到时候也像我们主家老爷那样给娘请封个诰命。” 她这饼画得太大,听得李氏一双瞎眼都似乎有光芒闪过。 陪公婆吃了饭,秦奶娘把自己带回来的东西留下,又递了些碎银给公公,这才跟二老告辞。 她猫着腰站在院门后面往外瞅了瞅,似乎确定没人跟着自己,这才匆匆朝着巷子外面走去。 刚走没几步,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还不等她细看,秦奶娘已经被人一把拽上马背。 她从未骑过马,当即吓得险些哭出声。 脖颈处突然被一把森冷锋利的匕首抵着,秦奶娘的哭声直接卡在喉咙里,浑身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大侠,大侠饶命......” 她因为害怕,抖着嘴皮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只换来身后男人一声冷冰冰的,“闭嘴!” 秦奶娘顿时不敢出声儿了。 腊月的天,冷风好似刀子,一刀一刀从脸上刮过,冻得人逐渐没了知觉。 被人挟持着坐在马背上这么跑,秦奶娘一路上提心吊胆,想眯下眼打个盹儿都不敢。 不知过了多久,马儿来到一处小镇上,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 总算是到了。 秦奶娘暗暗松口气,下一刻就被人揪着领子直接从马背上扔下去。 动作之快,让秦奶娘完全没时间反应,等她回过神,只觉得先前被冻僵的身躯逐渐传来疼痛,不知道是哪受了伤。 把她抓来的黑衣人已经策马离开,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秦奶娘心下莫名其妙,正打算找个行人问问这是哪儿,客栈大堂就有人走了出来,是个俏生生的小丫鬟。 见到她,那丫鬟像是有些不确定,问:“你就是秦奶娘?” 秦奶娘下意识地警惕,问她,“你是谁?” “是夫人让我下来接你的。”说话的丫鬟名叫珊瑚,目光一错不错地在秦奶娘身上打量。 秦奶娘听说她的身份之后,稍微松了口气。 “你跟我来。”珊瑚说完,转身朝着里面走。 秦奶娘小心跟了上去。 俩人直接上了二楼。 秦奶娘进门之前,隐约听到内室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珊瑚在外间就止了步,指了指内室方向,“夫人就在里面,你进去吧。” 虽然刚才那个黑衣人什么都没说,秦奶娘却知道自己今儿来见的是谁,是抓走她男人并威胁她入宋府当奶娘趁机勾引宋巍的那位主儿。 以前跟她交接的都是下人,见正主还是头一次,秦奶娘不免觉得忐忑。 她挪着步子着走进内室,抬头就见床榻上靠坐着一位妇人,妇人蒙了面纱,看不出多少年纪,但能从那轻微的喘咳声中听出她病得不轻。 秦奶娘当即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夫人。” 苏仪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知道我是谁?” 秦奶娘故作不知地摇摇头。 苏仪抚着指甲上鲜红的蔻丹,“你能赚到宋家的银子,那都是我赏给你的机会。” 秦奶娘忙跪下去,“奴婢谢过夫人大恩。” “你是该谢我。”苏仪哼笑,“这么久了还没有一点进展,若非我宽宏大量,你以为自己还能有命活下去?” 听到这话,秦奶娘瞬间白了脸,“夫人......” 并非她不想,而是温氏太精明了,像长了双天眼似的,每次她要接近宋巍的时候,温氏总是会突然出现,然后好巧不巧地就坏了她的事。 苏仪冷锐的视线扫过来,冷嗤,“没用的废物!” 秦奶娘瑟瑟发抖,“还请夫人恕罪。” 苏仪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跟我说说,去宋府这么些日子都做了什么?” 秦奶娘支支吾吾道:“宋府规矩很严厉,不让我们到处乱跑,奴婢每日除了上值就是待在房里。” “宋巍呢?他注意到你没有?” “这......” 秦奶娘不知道该怎么说,注意肯定是注意到了,夫人刚把那套水红色袄裙赏给她那天,她换上去见夫人的时候,宋巍刚巧出来就盯着她看了好久。 可当时的注意到底是不是那种意思,秦奶娘心下很难确定。 见她半晌答不上话,苏仪无力地闭了闭眼,指向桌边的鼓凳,“别跪着了,起来吧,桌上有茶。” 秦奶娘听话地坐过去,端过茶盏喝起来。 苏仪见她喝了有大半杯茶,面纱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那是她刚用过的茶具。 等秦奶娘看过来,苏仪马上敛去眼底情绪,长叹口气,“也罢,既然没有当主子的命,那你就尽好自己的本分,等日子一到,领了钱离开宋府便是。” 秦奶娘一愣,其实就算没人逼她,给宋巍做姨娘也成了她一直想做的事,如今突然听到正主说不干了,她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夫人,我能问一句为什么突然取消计划了吗?” 苏仪毫不吝啬对她的嘲讽,“你蠢成这样,只会坏我好事。” 秦奶娘忙道:“只要夫人给奴婢时间,奴婢一定能做到的。” “怎么做?趁夜去爬宋巍的床,还是往他的吃食里下药勾引他?” 秦奶娘噎了噎。 下药这种事,在别处还行,用在宋巍身上太难了,他中饭不在家里吃,是厨房那边一大早就准备好的饭食,晚饭虽然回来,却都是在温氏房里,又有几个精明的丫鬟伺候着,她上哪找机会下药去? 苏仪见状,冷哼一声。 也怪她当初太想当然了,为了排除宋巍和温婉的怀疑,尽量找了个家世背景都不起眼的,就没想过这种家境贫寒的妇人压根就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就算有泼天的富贵摆在她面前,她也不一定有那本事去争去抢。 “你回去吧。”苏仪摆摆手,“就按照我说的做,往后不必再费心费力去接近宋巍了,做好你该做的事,日子一到就离开宋府。” 最后,强调一句,“此番回去若是向人提起我半句,仔细你儿子小命不保。” 秦奶娘额头上冷汗滚落,不敢再看苏仪,“夫人请放心,奴婢今儿只是回家看儿子,并没有见过任何外人。” —— 离开小镇,秦奶娘回了趟娘家,陪儿子玩了一天之后回到宋府。 进了青藤居,她想去正房见见夫人,却被丫鬟告知夫人正在午休,谁来都不见。 秦奶娘只好去往西厢房,老远就听到里面传来小奶娃的啼哭声,上值的奶娘也不知去哪了。 莫名的,秦奶娘总觉得小主子今日的哭声与往日有些不同。 她加快脚步,推开厢房门,循着声音走到里间,把婴儿床里面的小奶娃抱起来喂奶。 喂了一大半,秦奶娘才想起来自己在娘家的吃食不太对,回来后不能直接喂奶的,她心下一慌,正想把小主子抱回去,突然发现怀里的人压根不是柒宝,而是她的亲生儿子,庆哥儿。 621、传染(2更) 看到这诡异的一幕,秦奶娘双手一软,险些把亲生儿子摔到地上。 “庆哥儿......”秦奶娘呢喃着,整张脸上布满了惊骇。 她没有看错,怀里的小奶娃就是庆哥儿,她的亲生儿子。 可她来前还在姐姐家大炕上躺着啃手指的奶娃娃,怎么一转眼就到了宋府? 谁送他来的? 又是谁找到他的? 不知为什么,秦奶娘第一时间想到了温婉。 接触越多,秦奶娘越发现宋家这位主母并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是个心思单纯的人。 她那双眼睛,好似能一眼看到人的心窝深处去。 每次跟她对视,秦奶娘都会有一种十分强烈的,被看穿的错觉。 过后每次想到那双眼睛,她都觉得不寒而栗。 看了眼怀中的儿子,秦奶娘神情复杂,自己此番去见主人,自以为做得够隐秘,哪知行踪早已暴露,夫人不仅知道她没回家,还让人把她儿子给弄到宋府来。 想到自己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控之下,秦奶娘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 她深呼吸几下,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尔后抱着庆哥儿出了西厢,走到正房门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天儿冷,丫鬟们都在屋子里做绣活打络子,因着温婉在午休,房里十分安静,没人说话,秦奶娘跪下去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 屋里云彩和玲珑对视一眼,云彩站起身走到门边来打开帘子,见到秦奶娘抱着儿子跪在外面,她冷笑了一下,“你这是干嘛呢?” 秦奶娘低着头,“还请姑娘通报一声,我有事想亲自见见夫人。” 云彩站着不动,“不是早告诉你了,夫人正在午休,不见任何人。” 秦奶娘抿着唇,她想问问云彩,庆哥儿为什么会在宋府,想了想又把话咽了回去。 云彩不喜欢她,秦奶娘能明显感觉到。 这种时候但凡说错话,对方肯定会毫不留情地刺回来。 她只是个地位岌岌可危的奶娘,跟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杠上,没有任何好处。 想着,秦奶娘便抱紧了怀里的庆哥儿。 那么小的孩子被冷风吹着,庆哥儿很快被冻哭,扯着嗓子嚎了出来。 秦奶娘心中揪紧。 数月前跟儿子分开的时候一心想着爬床攀富贵,等回了趟家见到儿子,她又有些舍不得。 一面爱慕着男主人,一面又舍不得儿子。 秦奶娘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说来,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她,要怪只能怪那些人,要不是他们威胁她来宋府,她怎么可能会接触到那么优秀迷人的男主人? 秦奶娘做着心理建设的同时,不忘伸手去捂住庆哥儿的嘴,怕他吵醒了正在休息的夫人。 云彩被吵得有些烦,皱眉道:“你赶紧把人抱走,否则一会儿夫人该不高兴了。” 秦奶娘神情凄楚地看着她,“云彩姑娘,算我求求你,帮我通秉一声吧。” “你求我也没用。”云彩神情冷漠,自打这个小寡妇半夜三更不睡觉请老爷帮她写信开始,云彩就对她没有任何好感,要不是夫人没同意,她早就把人撵出去了。 轻哼一声,她叱道:“我只是个下人,主子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再说了,夫人向来有午睡的习惯,你来了宋家这么久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抱个孩子来正房门前这么闹,夫人能见你?不让人把你轰出去就算不错了。” 闻言,秦奶娘一阵语塞。 她虽然没什么见识,却不是傻子,温氏弄这么一出,显然是在提醒她别在背后搞小动作,否则她若是还不识趣,下场肯定不会好看。 秦奶娘不敢再闹,抱着庆哥儿回了倒座房。 她和周钱二位奶娘的房间相邻,到的时候见到周奶娘房门开着,怕对方突然出来,秦奶娘特地加快脚步,然而还是被周奶娘抓了个正着。 “站住!”周奶娘立在门口,见她手里抱着个娃娃,眉头皱得死死的,“你干啥把小主子给抱来了?” 秦奶娘低声道:“不是小主子,是我儿子。” 周奶娘一怔,“你儿子?” 秦奶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到的宋家。 在周奶娘一脸错愕的神情下,秦奶娘轻轻关上了房门,把庆哥儿放在榻上躺着,自己顺势在旁边坐下来。 庆哥儿四个多月,没比小主子柒宝大多少,他只是个穷人家的孩子,没有专门的奶娘,跟姨母家的孩子分奶喝,营养跟不上,显得又瘦又小,四个月的身量看着还没有三个月的小主子大。 秦奶娘看着他,忽然觉得脑袋昏沉沉的。 昨儿在姐姐家她就觉得浑身乏力额头滚烫,想着怕是出来一趟病了,她不敢吃药,只用毛巾敷了敷,今儿一早打起精神回的宋府。 刚刚在青藤居还不觉得,如今空闲下来,她越来越觉得浑身难受,像是被谁抽空了力气,想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实在撑不住,秦奶娘干脆躺到榻上,带着庆哥儿睡了过去。 —— 而正屋这头,秦奶娘离开之后,在里屋哄柒宝睡觉的温婉便走了出来。 云彩笑道:“夫人,她应该是回房了。” 温婉轻轻嗯了一声,在烧得暖热的大炕上坐下。 玲珑很是不解,“夫人为什么要让人把那个孩子抱来咱们府上?难不成是体恤他没奶喝?” 云彩听完,忍不住白她一眼,“你就是脑子缺根弦儿,当初秦奶娘告假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儿子病了,她要回去照顾,如今她儿子被抱来了,你先前不也看到了,哪里病?除了干瘦点儿,你看出来哪不舒服了吗?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秦奶娘既然回家去看儿子,夫人让人去抱庆哥儿的时候,她为什么没拦着,是不敢,还是人压根就不在?” 云彩一分析,玲珑顿时醍醐灌顶,一拍脑门,“对啊,夫人为什么能把秦奶娘的儿子抱来?她要是不在,告假这两日去哪儿了?” “去见了一个患上传染病的妇人。”温婉面色不大好看。 她没想到苏仪都到这份上了还不忘通过算计她来报当年跟她生母之间的仇。 闻言,云彩玲珑二人齐齐惊呆,“传染病?” 温婉当然不能告诉她们自己是通过预感知道的,只说是宋巍手底下的人查到告诉她的。 云彩傻眼了,“那秦奶娘自己岂不是也患了病?” “有可能。” “夫人既然知道,怎么还让她入府?”玲珑急得络子都打不下去了,看那样子,大概想马上去倒座房撵人。 温婉抬手,让她稍安勿躁,“我让她入府自然是有用意的,不过也具有一定的风险性,你们俩一会儿去通知府上的其他主子下人,尽量不要与秦奶娘正面接触,离她远些。对了,云彩去请府医开一贴能预防疫病的方子煎药出来,分给他们喝下。” —— 秦奶娘一觉醒来,外面天色已经擦黑,并没有人来叫醒她,厨房那边也没有人来给她送吃食。 她靠坐在床头晃了晃脑袋,尔后下榻把灯点亮,这才借着光线看清楚儿子通红的小脸。 他呼吸沉重,像是十分难受。 秦奶娘面色微变,上前来用手背贴了贴庆哥儿的额头,竟然发热了! 一瞬间,秦奶娘心中怨念丛生,恨毒了青藤居里的那个女人。 要不是温氏,庆哥儿怎么会大老远的被弄到宋府来,要不是温氏,她的儿子怎么可能会生病? 这时,榻上的庆哥儿开始不安生地哼唧,本来是想哭的,大概是烧得严重了,哭不出来,只能哼哼。 秦奶娘心疼得直掉泪,她伸手给庆哥儿盖上被子,转身拉上房门,准备去把府上的那位大夫请来给儿子看看。 走出倒座房,秦奶娘一路上遇到好几个下人,然而他们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瘟神,老远见到她就绕道,弄得她想找个人问问情况都不行。 秦奶娘十分郁闷,但眼下更要紧的,是去找府医。 好不容易到了府医住处,就闻到一股冲天的草药味儿,她打眼一瞧,见到不远处架着一口大锅,锅里面全是草药,那股味儿便是从里面发出来的。 622、捅破(1更) 秦奶娘心下纳闷,刚往前走了两步就见府医出来。 “老伯。”秦奶娘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 府医抬眼看了过来。 “求求您,帮我看看孩子吧,我手上还有些钱,我可以给你钱......” 这位大夫是专门给府上主子看诊的,下人们要看,得提前跟主子通气儿求得同意,可她之前去了就没见到夫人,不敢再耽搁时间,庆哥儿的情况已经很不妙。 府医没有过来,站在远处望着她,“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已经身染疫病?” “什么?”秦奶娘浑身僵住,“疫病?” 府医点点头,指了指架在火上熬药的那口锅,“这里头的药便是夫人特地吩咐老夫开的,目的是为了预防疫病。” 话到这儿,他叹了口气,“听闻你告假回娘家,期间到底接触过什么人,为何一回来就变成了这样?” 府医的一番话,堪比惊雷,秦奶娘眼睛瞪得大大的,直接没了反应。 她接触了谁? 她去见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曾经绑了她男人,威胁她来宋家。 当时说好了爬宋巍的床膈应温氏,毁这夫妻二人之间的感情。 可那边却临时改了主意,说不要她做什么了,本本分分给小主子喂奶就是,等日子一到结了月钱就离开宋府。 回来的路上秦奶娘还一阵郁闷,事情都到这一步了,哪有人会良心发现悬崖勒马的,如今看来,她是中了圈套吗? “老伯,你是怎么看出来我患了疫病的?”秦奶娘神情焦急。 府医没说话,眼神中带了几分同情。 秦奶娘就快绷不住了,又是心虚又是害怕,忙为自己辩解道:“我没见谁,就是顺道去了趟亲戚家,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染上这种病。” 府医道:“你若是接触过患了疫病的人,与对方隔得太近,或者用她用过的器具,也是有可能被传染的。” 闻言,秦奶娘脸色便是一白。 她想起来了,小镇上客栈内的那个女人,她病得很严重,自己进去后跟她说了好半天的话,还用了桌上的杯子。 一股凉意从脚底蔓延到头顶,秦奶娘险些没站稳。 “可见你儿子并不是高热,而是因为被你喂奶而感染了疫病。” 身后突然传来一把清亮的嗓音。 秦奶娘猛地回头,就见云彩和玲珑一左一右打着灯笼,身后跟着几个婆子,簇拥着披了羽毛缎斗篷的温婉走来,所有人都蒙了浸染过药汁的白布捂住口鼻,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夫人......” 秦奶娘六神无主,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 温婉在院门处止了步,眼神冷漠地望着她,“你可曾想过,倘若我没有及时发现你的行踪,没有及时把柒宝换了,如今被你喂奶染上疫病的便是她?” 秦奶娘心中酸涩,已经被抓了现行,她无话可说。 温婉抱紧手中的暖炉,语气越发的不近人情,“现如今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我结了你的月钱让你带着儿子走,要么,你现在就坦白在为谁做事。”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一旦她直接带着儿子走,过不了多久母子俩都会死在疫病的折磨下。 可如果她将所有事情坦白出来,没准还有的治。 秦奶娘紧咬着唇,片刻后,低声道:“奴婢,奴婢不敢说。” 怕说了明儿就会没命。 临走前那个女人的警告,她可一句都没敢忘。 云彩一听,顿时大怒,“我就说这贱蹄子有问题,当初半夜三更找老爷写信也就罢了,每次老爷在正房这边看书,她总有一堆理由进来待上一会儿,原来是背后有人,还不老实交代,你到底是谁派来的细作?” 秦奶娘仍旧闭着嘴巴,浑身瑟瑟发抖。 温婉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吩咐云彩,“把这个月的月钱给她,让她走。” “夫人,我......”秦奶娘霍然抬头,她不想死,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儿子死。 云彩呸一声,“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作东西!” 大概是女人天生在这方面直觉就比较敏锐,哪怕秦奶娘没有承认自己来宋府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云彩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爬床。 想着,她就觉得一阵恶心。 老爷即便要纳妾,纳的也是良家女子,再不济,也得先让夫人身边的丫鬟开脸,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小寡妇来肖想了? 温婉并没有打算胁迫她,转身要走。 秦奶娘匍匐在地上,“奴婢求求夫人,救救庆哥儿,他才四个月,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你还知道自己有个才四个月大的孩子?”温婉侧头,微冷的目光中不带一丝情绪,“当初想方设法接近老爷的时候,你想过什么?” 秦奶娘本就惨白的脸上更添一层绝望之色,涌到嘴边的哭声变成了苦笑。 可怜她还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很成功,殊不知原来一切的一切都在夫人的掌控之中,难怪每次自己就快接近宋巍的时候温氏总能不早不晚地出现,不动声色地阻了她的好事。 想到这些,秦奶娘落下泪来,是悔恨的,也是屈辱的。 但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她再没有后路可走,只能继续哀求,“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夫人想如何惩罚奴婢都没怨言,但求您,别牵连无辜,庆哥儿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的命不值钱,我要了没用。”温婉态度松了松,“你老实交代,是谁让你来宋家,来这儿做什么,说清楚了,我自会放你一条生路,当然也会让人把你儿子医治好,说不清楚,那么你们母子俩便只能去黄泉路上团聚了。” 想到躺在自己房里奄奄一息的儿子,秦奶娘终究是低下头去,涕泗横流,“我说,我全都说。” 云彩面色复杂地看向温婉,“夫人,您真打算就这么放过她?” 温婉没接腔,只是吩咐玲珑,“捂住她的口鼻,把人带去青藤居。” 一刻钟后。 青藤居正房门前。 温婉坐在廊檐下,眼神冷冷地看向跪在院里的女人。 她身患时疫,温婉不让靠的太近,因此跪得有些远。 “说吧。”温婉慢悠悠端起三足小几上的茶杯,浅啜了一口。 “让奴婢来宋府的是个黑衣人。”秦奶娘瑟缩着身子老实交代,“他们绑了我男人以此作为威胁,还说我若是不听话,就把我儿子一块绑了。” “那你来宋府的目的呢?”云彩拧着眉。 “我......”秦奶娘咬咬唇,“并非奴婢自愿,都是他们逼我来勾引老爷的。” 这话一出口,玲珑和青藤居其他几个下人都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秦奶娘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又是羞耻又是难堪。 云彩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让一个迫于生计入府给人当奶娘的寡妇来勾引男主人,你背后的主子是没长脑子吧?” 云彩说完,玲珑几人又是一阵哄笑。 秦奶娘羞窘得脸色爆红,可她不敢表现出半分,只能继续低垂着头。 温婉想知道的却不止这些,目光如有实质,凝聚着穿透力,盯得秦奶娘浑身一颤。 “所以,你背后的主人是苏仪?” 秦奶娘面露茫然,“奴婢不认识苏仪是谁。” “那你告假去见的人是谁?” “奴婢也不知道她是谁,只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一个小镇,小镇上有家客栈,是绿衣丫鬟带我上去的,房间里住着一个病得很严重的妇人,她蒙着面,我看不清楚容貌,但她就是那个逼迫我来宋家的主谋。” 那个小镇是去往宿州的必经之路,即便没有预感,温婉也能猜出秦奶娘口中的妇人是苏仪,可现在的问题是,苏仪一个内宅妇人,为什么能办成这么多事,苏家已经没了,她是怎么瞒着大伯父培养出暗线的? 宁州那么多的证人,苏仪足不出户她怎么可能把事情调查得如此一清二楚? 还有,王小郎被绑架的时候,就连卫骞他们都能把人给跟丢了,当时宋巍就说过,背后有一股十分隐秘的势力,对方实力不弱。 可见这次挑事的不单单是苏仪,还有另外一拨人,可除了苏仪,还有谁会参与到这件事来呢? 623、就那么想让我纳妾?(2更) 云彩听罢,脸色更难看,“夫人,咱们吹着冷风问了半天,合着什么也没问出来?” “她已经回答了。”温婉道:“幕后之人是苏仪,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也是,我的大伯母。” 云彩愣了愣,“又是她?” 上次害得夫人当众出糗,好不容易被陆家发配出去,都落到这般田地了还不肯消停,还想害人? 温婉沉默片刻,再度看向秦奶娘,“她这次交给你的任务是什么?” “没有任务。”秦奶娘连连摇头,“她让奴婢取消计划,说我蠢笨,会坏她好事,让我不必勾搭老爷了,做好自己的事情,日子一到拿了钱就离开宋府。” “是么?”温婉眼神讥诮。 “天地良心,奴婢敢对天发誓,当时她便是这么跟奴婢说的。” “可你却带了一身的疫病回来。” 提起这个,秦奶娘顷刻间泪如雨下,“夫人明鉴,奴婢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染上疫病的,哪有人会为了害人把自己弄得一身病,我,我......” “蠢货!”云彩白她一眼,“当初能大费周章绑了你男人威胁你来宋家,你就不仔细想想,她为什么突然取消计划,那哪是让你撤退,分明是想让你感染这府上的所有人,杀人于无形。” “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 秦奶娘哭得泣不成声,“夫人,奴婢所知道的的全都说了,您看是不是......” “庆哥儿那边,我会马上让府医去看,至于你......”温婉停顿了一下,“就跪在这儿等老爷回来。” 秦奶娘闻言,忙抹了泪叩头谢恩,“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外面实在冷,温婉没坐多久就让人把凳子挪去屋里。 —— 马上就是祭天大典,太常寺最近在筹备这事儿,宋巍每天都在衙署待到很晚才回来,他手上提着个绣了折枝梅花纹的束口袋,袋子里是早上出门前装了午饭的竹编食盒。 进门后把束口袋交给婆子,他直接来了青藤居,刚跨进院门就见有人跪在正房外。 宋巍正想开口说话,门帘就被玲珑挑开。 见到他,玲珑笑了起来,冲里头喊了一声:“老爷回来了!” 宋巍墨眉微扬,止了步,不多时便见一抹娇小的身影从里面出来,不过眨眼的工夫,人已经到了他面前,仰起头眨巴着眼睛看他。 每次她露出这样娇软无辜的表情,宋巍所有的矜持都会溃不成军,当下也顾不得有下人在场,伸出长臂,一手揽住温婉的腰,一手揉揉她的脑袋。 正欲开口,怀中的小女人便踮着脚尖,将一块满是药味儿的纱布蒙在他口鼻上,双手绕到他脖颈后帮他系好。 宋巍怔了一下,也没阻止她动作,只是笑问,“这是什么新花样?” “我也不知道。”温婉似是轻哼了一声,指指一旁的秦奶娘,“让她自个儿跟你交代吧。” 说完就挣脱宋巍的怀抱,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只留下一脸纳闷的宋巍和跪到双腿麻木的秦奶娘。 温婉进屋后,直接走到窗边,悄悄打开一条缝往外面瞅。 当看到宋巍将目光投在秦奶娘身上,她忍不住抠了抠窗棂。 秦奶娘来宋家这么久,好几次想接近他,动机那么明显,他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 温婉想不明白,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偏偏在这事儿上像个大傻子? 每次见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就觉得好气。 “夫人,您既然想看,干嘛不在外面看着呀?” 云彩见她站在窗前偷窥,满面疑惑。 “谁说我想看了?我才不稀得看!” 温婉撂下话,一甩身去了内室。 那日秦奶娘告假之后,温婉就让周奶娘把柒宝送来了自己房里,眼下小奶娃还没睡,一双眼睛睁得溜圆。 看着婴儿床里乖巧可爱的女儿,温婉的心情才稍稍有了好转。 而此时的正房外,秦奶娘仍旧跪在地上,一面哭一面跟宋巍解释,把白天对温婉说的那些话又重复了一遍。 宋巍越听,脸色越沉。 秦奶娘还在小声啜泣,“老爷,奴婢真不是故意的,奴婢是被人逼迫,为了儿子和男人的性命,所以才会......” “你先回去。” 宋巍打断她,只撂下四个字,都不等秦奶娘再说点别的,直接挑帘进了正房。 温婉听到动静,马上掀开被子缩进去,闭上眼睛。 云彩和玲珑见宋巍进来,识趣地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宋巍摘掉面上的纱布,径直来到里屋,条案上亮着一盏灯,光色暖黄,婴儿床里柒宝捏着小拳头啃得到处是口水。 而一旁的床榻上,锦被隆起小小的一团,昭示着里面的人已经歇了。 宋巍在床沿边坐下,凝视着露出来的小半边白嫩侧脸。 “婉婉。”知道她在装睡,宋巍声音放得很轻很柔,在这样寂静的深夜,苏到人骨子里。 见她不肯醒,宋巍暗暗失笑,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 温婉无动于衷。 宋巍道:“再不睁眼,挠痒痒了。” 温婉最怕被人挠痒痒,闻言猛地撑开眼皮,对上男人的视线之后又将脑袋歪往一边。 “看来是真气得不轻。” 宋巍半躺下去,轻易将人圈入怀里,脑海里浮现这些日子以来小妻的反常。 她以前从来不会当着下人的面黏他,可每次有秦奶娘在,她都格外的黏人,要么就是说些容易让他分神的话。 想到这些,宋巍默默叹口气。 非是他迟钝,而是完全想不到一个已婚妇人会对自己有那种非分之想,况且他身边只有过婉婉一个女人,哪里懂得女人之间的那些弯弯绕,就算察觉到秦奶娘有异常,他也不会往爬床这方面想。 温婉窝在他怀里,小脸却还是绷紧的,“我当初给你的提示那么明显,你就真的一点都没感觉到她对你有那方面的心思?” 宋巍略显尴尬,如实道:“没有。” 温婉气得胸口一堵,“你......” 怎么会有这么迟钝的人?他脑子是被人给换了吧? 温婉真要被他给气哭了。 宋巍将人搂得更紧,低下头亲了亲。 温婉不要他碰,将他往外推,“人家上赶着给你当姨娘呢,就算是已婚,也还是个鲜嫩的小妇人,可比我好看多了,还是你自己说的,她穿上那套衣裳好看。” 宋巍又把人捞回怀里,没辩解自己当初说的是衣裳好看,“苏家那位少爷曾经上赶着给你做护花使者的时候,你不也毫不留情地把人给推开了?” “那不一样。”温婉说着,气势弱下去大半,“男人三妻四妾本来就天经地义,我是有夫之妇,当然不能再对外男动心思,可你却是能......”能纳妾的。 只要男人看中,别说只是个小寡妇,便是那有夫之妇都有人敢不顾伦常直接生抢。 越想,温婉心里就越闷得慌,都没敢去看宋巍的反应,就怕他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来。 其实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温婉很不情愿他身边再有别的女人,可他的官阶越升越高,纳妾这种事,早晚会提上日程。 只要一想到他跟自己做过的事往后都要跟别的女人做一遍,甚至是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也拿去跟别的女人说,温婉就说不出的难受,心中憋屈起来。 在秦奶娘那事儿上,宋巍或许迟钝些,可对上温婉,他的嗅觉向来敏锐,几乎是一眼就看穿小妻的心思,将下巴搁在她发顶蹭了蹭,“你莫不是忘了自己生母什么身份?” 温婉当然没忘,她生母是长公主,就算自请除族成了庶人,她爹这辈子也只会有他娘一个女人,不会再纳妾,可自己毕竟不是公主。 头顶宋巍的声音又传来,“当年娶你的时候,你什么都不会,不会说话,不会写字,什么都得从头开始教,教到现在还是得每日操心,可见娶你一个就够我累一辈子的了,再来几个,往哪放?” 温婉装作没听懂,“我不是已经准备入手一套五进院的大宅子了,你纳进来自然有的是地方放。” 宋巍听笑,“就那么迫不及待想让我纳妾?” 624、不觉得我烦吗?(1更) 温婉当然不希望宋巍纳妾,可这种事,哪是她一个小妇人能擅自决定的? 一直以来是她仗着男人对自己的宠爱霸占着他,刻意忽略了他身边还应该有别的女人这件事。 如今拿到明面上来说,温婉心中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儿。 “那如果我说,我不希望你身边再出现其他女人,这辈子都不行,你会答应吗?” 她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仿佛只要他说个不字,她马上就能哭出声来。 “会。”宋巍几乎没有犹豫,点头道:“你说如何便如何,都依你。” 温婉心下一软。 因为年龄差的关系,他比她成熟太多,也稳重太多,很多少年人哄姑娘家的甜言蜜语,他这儿都没有,也不知是不会,还是说不出口。 成亲这么多年,温婉印象最深的便是他偶尔会说的三个字:都依你。 刚上京那年,他想要拿掉孩子助她恢复嗓子的时候她没同意,隔天一早收拾东西准备跑路,结果被他当场抓住,但最终还是败在她的坚持下,那是他第一次对她说:都依你。 后来她去鸿文馆,因为不想让同窗看出自己已婚,所以回家的路上跟他商量往后不必每天来学堂外接她,他点点头,“都依你。” 而现在,自己提出让他一辈子都不准碰别的女人,不准再纳妾的荒唐要求,他竟然还是想都没想就直接说“都依你”。 都依你。 温婉觉得人世间所有的甜言蜜语加起来都没有这三个字动听。 看着他成熟俊美的容颜,温婉不觉湿了眼眶。 “哭什么?”宋巍伸出指腹摩挲着她的眼角。 突如其来的触碰让温婉面上一热,随即羞窘地垂下眼睫,违心地回答:“我眼睛里进沙子了。” 她本就隔他近,刚说完便听到他胸膛震出一声腹笑。 温婉面色更红,但还是鼓起勇气问他,“我一次又一次地对你提要求,一次比一次过分,你就不觉得我烦吗?” 宋巍低头看她,深邃的眼眸中可见温柔,“每天十二个时辰,我至少有五个时辰待在衙署里,剩下的七个时辰,我还得看书睡觉,能陪你的,不过短短一个多时辰罢了,一个时辰,你能烦我什么?” 听到这话,温婉鼻尖泛酸,之前一直忍着没落下来的泪像是决了堤,一个劲地往下滚。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宋巍倒也没劝,从袖袋里掏出巾帕,仔细替她拭去眼泪。 温婉哭了好久,哭到她自己都觉得丢脸才停下来。 再看向宋巍时,双眼已经肿了,她吸吸鼻子,“我妆是不是花了?是不是不好看了?” 宋巍:“你今日上妆了?” 温婉:“......” 刚哭过,就这么睡下去明早眼睛肯定会肿得更厉害,宋巍起身走到外间,推开门吩咐守在外面的云彩去煮两个鸡蛋来,亲自给温婉揉了揉才去净房沐浴。 回来时,温婉已经枕着方枕睡了过去。 婴儿床里的小奶娃也睡得格外香甜,宋巍弯腰给女儿盖上小毯子,这才回到榻上,挨着温婉身边躺下,长臂轻轻搂着她。 想来是宋巍那番话太能触动人心,温婉今夜梦到了他。 她梦到还在宁州的时候,梦到那片高粱地,梦到她追在他身后让他娶她,他回头,邃远的双眸染上几分笑意,问她是不是想好了。 小姑娘红着脸,无处安放的双手攥着衣摆,点头说想了好久,十里八村谁都不嫁只嫁给他。 紧跟着,画面再一转,是某回去镇上碰到暴雨天,雨停后他背着她过河。 她双手攀着他的肩,原本冻得瑟瑟发抖的身子逐渐感到暖和。 ......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温婉尚未从怀缅的余韵中回过神来,下意识侧头,见旁边空落落的,男人早就起了身。 外间隐约传来柒宝被人逗弄时发出的兴奋啊啊声。 温婉穿好衣裳下榻,云彩耳朵尖,第一时间听到动静,把柒宝递给玲珑,自己端着脸盆巾布往内室来。 温婉在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里面的人看了看,眼睛没肿,完全没有昨夜哭过的迹象。 她松口气,问云彩,“老爷去衙署了?” “天刚亮就去的。”云彩应道:“老爷说这几日忙,夫人又睡得正香,不忍心叫醒您,所以不等夫人用早膳,先走了。” 温婉点点头,知道他忙,她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计较。 想到昨夜宋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温婉心情格外的好,“昨儿个晚上让府医去给庆哥儿看了,情况如何?” 提起那个居心叵测的小妇人,云彩当即就沉下脸,哼了哼,“她差点就爬床成功毁了老爷的清誉,夫人干嘛还关心她?” 要她说,这种人死不足惜,那都是自找的! “稚子无辜。”温婉拿过犀角梳,一绺一绺地梳理着长发,口中道:“秦奶娘做的事虽然不太光明磊落,但她有句话说的对,千错万错都是她自己的错,跟四个月大的庆哥儿无关。” 玲珑抱着柒宝进来,闻言担忧道:“夫人只让救庆哥儿,他倒是因为救治及时已经有了好转,秦奶娘就不好了,先前听周奶娘说,秦奶娘似乎连下榻的力气都没有。” 犹豫了一下,见温婉面色没什么变化,玲珑才又鼓起勇气道:“庆哥儿毕竟要喝奶,夫人若只救他,等他喝了奶,照样会再感染上的。” “那能怨谁?”云彩半点不带同情,“要不是秦奶娘自己作死,不告假去见那个毒妇,哪会沾染上疫病闹出这么多事儿来害人害己?” 云彩是温婉身边的第一个丫鬟,玲珑是后面买来的,论资历,玲珑比不得云彩,再加上玲珑性子乖顺些,当着夫人的面她也不好跟云彩争执,只看向温婉,“夫人,那您看要如何处置秦奶娘?” 温婉正在斟酌,外面突然有小厮的声音传来,“老爷回来了!” 温婉一愣。 不是说因着祭天大典,整个太常寺上上下下都忙得连轴转,宋巍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来?还是说出了别的事? 心里想着,动作上也没迟钝,温婉一拢衣襟,朝着外间走去,果然见到宋巍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外。 “相公?”温婉也顾不上自己还没梳洗好,只双目灼灼地望着他,“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宋巍进了房,等云彩摘掉他肩上的披风才过来坐下,“病了,就回来了。” “啊?”温婉被他吓一跳,“病了?是哪不舒服?” 难不成昨天让秦奶娘给传染了?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温婉整个人都不好了。 见她小脸上全是担忧,宋巍没再绕弯,“做给外人看的。” 温婉好似明白了什么,“相公是怀疑朝中有人对你暗下黑手,所以将计就计装病告假回来?” 不等宋巍说话,她又问,“那相公有没有什么发现?” 宋巍摇头,“我入朝短短几年就升至正四品,光凭这点就已经得罪了很多人,暗中想对付我的人不知凡几,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确定到底是谁。” “那我让秦奶娘去引蛇出洞吧。”温婉道:“秦奶娘身上的时疫已经开始发作,她若是出去,暗中必定有人出来跟踪监视她,确定她是否真的患了能传染人的病,到时候咱们的人放机灵点儿,总能查到蛛丝马迹。” 宋巍听罢,弯起唇角,“婉婉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相公一大早出的门,温婉担心他还没睡够,让他去里屋躺会儿,自己梳了妆披上斗篷蒙上口鼻,直接朝着倒座房去。 庆哥儿从昨天晚上就被隔离开来,没跟秦奶娘待在一个屋,今儿一早饿得扯着嗓子干嚎。 秦奶娘实在没辙,求了钱奶娘帮她喂几日。 温婉过来的时候,钱奶娘正抱着庆哥儿在自己房里喂奶。 听到婆子的声音说夫人来了,钱奶娘吓得小腿肚发软,赶紧把庆哥儿放回榻上,自己拉下衣襟匆匆出门去行礼。 625、吊着一口气(2更) 温婉没进去,只站在院子里。 腊月下旬开始,上夜值的换成了周奶娘,钱奶娘是早值,钱奶娘午值。 若是按照以往的惯例,钱奶娘这会儿该在西厢房里照顾柒宝。 不过因着秦奶娘出了事,往后没办法三个人轮值,因此入夜后周奶娘照顾,白天便只有钱奶娘一个人。 未经女主人同意就私自给庆哥儿喂奶,钱奶娘是心虚的,出来后都不敢直视温婉,行礼之后低着头站往一旁。 上夜值的周奶娘正在屋里休息,被外面的动静吵醒,支着耳朵听清楚是夫人来了,她面上大喜,急急忙忙掀了被子下榻推门出来,“大冷的天,夫人怎么过来了?” 温婉道:“秦奶娘不慎感染了疫病,为防你们俩也着道,都搬出去吧,院子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现在就搬。” 秦奶娘昨夜虽然已经坦白了自己来宋府动机不纯,但当时只有青藤居的人听到,温婉又让人封锁了消息,因此其他下人以及两位奶娘都还不知道秦奶娘与那位世子夫人的关系,只知道她患了疫病,会传染。 周奶娘早就恨不能躲隔壁姓秦的小贱人远远的了,当下听到能搬出去,高兴得咧开嘴直笑,第一时间就回屋收拾东西。 钱奶娘站着没动,面上十分犹豫。 温婉问她,“你怎么不去?” 钱奶娘支支吾吾半晌,“奴婢,奴婢早前答应了帮忙给庆哥儿喂奶……” “那就把庆哥儿一并带走。”温婉没去追究钱奶娘的责任。 秦奶娘已经到了这份上,她照顾不了亲儿子,总不能教庆哥儿活活给饿死。 钱奶娘得了明示,紧张的神情顿时放松下来,真诚地道了声谢就回屋收拾东西。她性子怯懦,原本一开始是不敢答应给庆哥儿喂奶的,秦奶娘找上她的时候,跟她说,“我如今病重,往后这府中是断然待不下去了,只要我走的时候帮你带走周奶娘,往后你便是姐儿唯一的奶娘,世代都能在宋家扎根,好好掂量掂量吧。” 于是钱奶娘掂量了,掂量的结果无疑是被秦奶娘的条件所诱惑,最后答应了帮她照看儿子。 想到自己即将成为姐儿唯一的奶娘,想到家人都能因着自己来府上谋份差事,钱奶娘心里就美滋滋的。 两刻钟以后,云彩带着周奶娘和钱奶娘以及庆哥儿离开了倒座房,去往刚收拾出来的跨院。 跨院虽小,但至少能保证不被秦奶娘身上的疫病所传染,而且那地方距离青藤居没多远。 周奶娘十分满意,钱奶娘自然也没话说,二人选了房间就开始安置。 倒座房这边,等其他人都走光,温婉才让金妈妈上前去把秦奶娘的房门打开。 她正对着门口而站,抬眼便能看到屋里大炕上有气无力的女人。 秦奶娘捂着胸口咳了几声,本来是想来请安的,谁料一咕噜直接滚下炕,软着身子趴在地上,好不容易爬起来,她却不敢出门,只是看着外面的温婉,声音有些艰涩,“事到如今,奴婢已经无路可走,一旦离开宋府,就算不被疫病折磨死也会被人给灭口,奴婢求求夫人,能不能让我暂时留下,要我做什么都行。” 温婉从袖中掏出一张方子夹在两指间晃了晃,“这是云十六亲自开的方子,好几味药府上都没有,只能你自己出去抓了,能否平安归来大难不死,就看你的命够不够硬。” 听到最后一句,秦奶娘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她知道出府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苏仪的人会找上她,一旦让那伙人知道自己不仅没能弄死宋家人,还把儿子给搭了进去,他们绝对不会放过她。 温婉没给她犹豫的机会,直接把方子放在旁边的石台上便转身走人。 秦奶娘像个见不得光的软骨虫,慢慢爬出来将方子收入怀中,费了大劲才撑着石台站直,之后找了根竹杖拄着,一步一挪窝地朝角门外去。 卫骞带了四个暗卫跟上。 刚出府没多久,卫骞几人就明显感觉到隔着他们不远的地方出现了别的暗卫。 留下两人继续盯着秦奶娘,卫骞亲自带着剩下的那两名暗卫悄悄去找那伙人。 …… 秦奶娘一路上昏昏沉沉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把药抓回来,刚入府就晕了过去。 外书房。 宋巍坐在桦木竹节纹椅上,听着卫骞汇报先前跟踪秦奶娘的情况。 “主子所料不差,那伙人的确是冲着秦奶娘来的,却没有直接动手,最后悄无声息地就退走了。” “知不知道那是谁的人?”宋巍问。 “暂且不知。”卫骞抱拳,“不过属下会尽快让底下人去查。” 宋巍沉默了会儿,说:“你们要查的话,着重查一下梁家。” “梁家?” “对,端妃娘家人。” 宋巍一说,卫骞也立时反应过来。 以前各种羡慕嫉妒恨宋巍的大臣不少,那是因为他草根出身还能在帝王跟前频频露脸,让一部分人有了危机感。 可现如今宋巍都是光熹帝的外甥女婿了,按理说后台硬成这样,羡慕嫉妒的那部分人也该放下仇恨了。 到了现在,如果还有人想置宋巍于死地,那就一定是有着深仇大恨。 细数朝野上下,与宋巍有着深仇大恨的莫过于梁家,端妃娘娘的母族。 当初梁家人设局谋杀太子,本想借着“未遂”二字开脱,谁料后来因着宋巍的出面,把光熹帝的怒火彻底给激发出来,梁英不仅没能得到赦免,反而被判了斩首,梁阁老更是直接被踢出内阁强行告老还乡。 表面上,梁家已经土崩瓦解,就算还剩几只小跳蚤,也跳不了多高,可事实上,他们家还有个大后台,内阁首辅杨振。 杨振是端妃的亲舅舅。 如果梁家想报当年的丧子之仇求上杨首辅,那么这段日子以来的很多事似乎都能解释通了。 再往大了说,宋巍是太子顺利入主东宫的得力功臣,杨首辅作为二皇子的舅外祖父,他要想扶持二皇子,就得提前为二皇子扫清障碍,这么一来,宋巍无疑就成了杨首辅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 —— 秋燕和秋云从小镇上回来,原以为能得世子爷一顿夸,谁成想一人被赐了一杯茶喝下之后就成了哑巴,嗓子一阵火辣辣地疼痛,完全发不出声音来。 秋燕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坐在首位上的男人,他撑着额头,狭长的眼眸微微眯着,像极了正在浅眠的豹子,危险的气息不容人忽视。 “既然都不会说话了,那就带下去做杂活。” 他吩咐门口那两位膀大腰圆的婆子,云淡风轻的语气,让秋燕目眦欲裂。 为什么? 明明之前说好了只要她们俩成功让齐海把疫病传染到苏氏身上,她们不仅能留下,还能得赏的,如今刚回来,都不等喘口气儿就直接把她们毒成哑巴,凭什么?凭什么! 陆平舟像是已经失去了耐性,冷眼看着秋燕秋云两个被捆起来,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思都没有,只是吩咐,“往后你们谁要是见到她们俩胡写乱写,哪只手写的,便剁了哪只手,过后去账房领赏。” 闻言,秋云吓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秋燕虽然还没晕,但状态也差不多了,整个人抖如筛糠,内心前所未有的崩溃。 她怎么给忘了,世子爷向来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她那天沾沾自喜地跑到他面前说知道世子夫人的秘密,并且想以此作为交换留在国公府。 可事实上。 交换? 那只是她一厢情愿的以为。 在陆平舟眼里,这不是交换,而是明目张胆的威胁,对他尊严的严重侮辱,他怎么可能会轻易留下知情人? 等那两颗没用的棋子被送去杂物房,陆平舟才让人去把自己一早为苏仪准备好的大夫请来。 “你跟着去宿州,治疗疫病的方子会有人给你,不用尽全力,吊着一口气即可。” 626、宠妾灭妻(1更) 陆平舟吩咐完,叫来小厮送大夫去沙枣镇。 大夫离开后没多久,陆晏彬便急急走了进来。 都不等当爹的说句话,他开口就问:“既然爹那么不待见苏氏,为何不直接休了她?” 这些年苏仪在陆家的待遇,他一清二楚,若非头上顶着先太后的赐婚,她什么都不是。 陆平舟捧着茶盏,一片茶雾氤氲中,他面色如常,未置一词。 陆晏彬继续道:“苏氏大势已去,爹那么宠姨娘,理应给她个正正经经的名分。” 陆平舟低笑一声,“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孩儿只是觉得,苏氏那样的人不配当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不配给爹当正妻。” 陆平舟慢悠悠地啜了口茶,“先不说太后赐婚不可能休妻,就算我真把她休了又能如何?” 陆晏彬双目微亮,“休了苏氏,爹便可以把阿娘扶正,因着苏氏,阿娘伏低做小这么多年,她的隐忍,爹是看在眼睛里的。况且,阿娘生了我这个长子,再加上爹的宠爱,难道还还不够资格当正妻吗?” “天真!”陆平舟冷冷吐出两个字。 陆晏彬一愣,“爹,难道你不希望阿娘给你做正妻?” 他从来没怀疑过生父对生母的感情,若非爱到极致,父亲怎么会在大婚之后让人去益州把阿娘接来,怕阿娘给正妻执妾礼,还特地将她安置在外面,生产之后又想方设法让阿娘入府。 哪怕当时是以奶娘身份来的陆家,陆晏彬也相信他爹对他娘的感情是独一无二的。 既然独一无二,那么如今借着七出之罪休了苏氏,把他娘扶正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陆平舟看他一眼,态度强硬,丝毫不给人商量的余地,“苏氏一旦没了,你只会再添个继母。” 陆晏彬惊呆了,他完全想不到这种话竟然出自生父之口。 “爹,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娘?她为了你已经当了二十年的妾室,这二十年,哪怕苏氏隔三差五找她麻烦,她都从未与苏氏红过脸,你就不想想这是为什么,她是怕你左右为难,所以宁愿把所有委屈都咽回肚子里。是,我承认,我阿娘出身寒微,比不得苏氏是世家女,可她对您的那份心,天地可鉴。爹当年要娶的人本来就是我阿娘,为何如今有了机会,您却不肯给她个机会?” “住嘴!”陆平舟眼神泛着冷意,“别忘了你将来是要承袭世子之位的嫡长子,什么妾室扶正,如此荒唐之举,你把陆家当成了什么地方?” 陆晏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陆平舟道:“有些事,我没开口并不代表默认你去做,你有七情六欲,你要偏宠谁,那是你房中私事,我这个当爹的无权插手,可你必须得明白,不管你做什么,怎么做,你首先是个男人,是陆家的男人,陆家的男人就该像你祖父那样铁骨铮铮,拘泥于儿女情长,早晚会毁了你自己毁了陆家。” 陆晏彬听出来了,他爹在暗讽他宠妾灭妻。 他只觉得可笑。 自己宠妾灭妻,不都是跟着当爹的学来的吗? 上梁不正,下梁才会歪。 可这句话,他没敢说出口,只是站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告诉陆平舟,“我和黛儿是真心相爱的,当初我要娶她,是你们出手阻拦,所以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倘若当时你们同意了,如今黛儿是我正妻,我又如何去冷落小柳氏?说到底,我、黛儿和小柳氏三个人会变成这样,跟你们脱不了干系。” 陆平舟脸色阴沉难看,自己为了掰正儿子,已经放了话陆家绝不可能有妾室扶正的事情发生,没想到他竟然还如此的执迷不悟! 一口郁气结在胸口,陆平舟低喝,“滚!” 事情没谈拢,虽然有些出乎陆晏彬的意料,但他一点都不后悔,他坚信自己对黛儿的感情是坚定不移的,不像他爹,让他阿娘等了那么多年,到头来连个名分都不给。 他会想办法弄走小柳氏,不管是休妻也好还是和离也罢,总有一天,他要让黛儿堂堂正正成为他的妻。 陆平舟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他是对文娘有情没错,却不会糊涂到色令智昏做出致使家族蒙羞的事来。 让文娘扶正? 别说他没想过,就算想过,也不会真那么做。 —— 陆行舟安排的大夫到沙枣镇时,距离苏仪面见秦奶娘已经过去一天。 苏仪病蔫蔫地躺在榻上没力气动弹。 听到大夫来了,她那双眼睛里才勉强有了几分神采。 等珊瑚把大夫带进门,她没见到秋燕和秋云,忙问:“那二人呢?” 大夫一愣。 苏仪道:“秋燕和秋云,她们俩去哪了?” 大夫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他只是世子爷从外面请来的大夫,对于陆家内部的事并不是很清楚,他连秋燕秋云是谁都不认识,又怎么可能知道那二人的行踪? 房妈妈见状,不由得冷嗤一句,“难怪那天非要两个人去,却原来是早就盘算好了不跟着夫人去宿州。” 一面说,一面呸了一声,心中满是怨念。 宿州地处边境,又是个不毛之地,谁不想留在京城吃香喝辣而跟着去那地方受罪? 越想,房妈妈越觉得不忿。 凭什么秋燕秋云两个能留下,她们就得当牛做马吃苦头? 苏仪将房妈妈的脸色收入眼底,若是换了往常,这等敢在主子跟前甩脸子的刁奴,她早就让几板子打出去发卖了,可今时不同往日,自己已经失势,又病成这样,一路上少不得下人们精心伺候,若是这种时候撕破脸皮,几人合起伙来整治她,那她此去宿州必死无疑。 想到这些,苏仪沉沉咽下一口郁气,让大夫上前给自己看诊。 大夫坐下后,先给苏仪看了看舌苔,跟着把脉,最后根据情况确定了用药的分量。 方子成分不用他自己研究,是世子爷给的,关键在于用药,分量要巧,不轻不重,既不会加重她的病情,又不会药到病除,刚好卡在半死不活的点上。 袁大夫很快就把新方子交给珊瑚,珊瑚转身下楼去抓药。 药抓来,房妈妈又去小灶上看着煎,苏仪喝完之后歇了半日,感觉有了些好转,可就是好转的不多,浑身仍旧乏力。 袁大夫解释说因为之前耽搁了病情,损了根本,须得靠日后慢慢调养才行。 苏仪看着袁大夫,忽然问他,“你当时去见世子爷,他还说别的什么没有?” 语气里明显带了几分希冀。 她也知道自己曾经错得离谱,可她该受的惩罚都受了,夫妻一场几十年,到了这一刻,她到底还是希望陆平舟能给自己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然而,大夫的话却好似数九寒天的一盆冷水,从头到脚将她冻得透心凉。 “我没有见到世子爷。”袁大夫说:“是文姨娘让我来的。” 听到这话,苏仪险些呕出一口心头血。 都不等大夫给她施针排毒,人已经先晕了过去。 —— 宋巍“因病”告假,在家闲了两日。 宋婆子亲自过来看他,见他没什么大碍,松了口气,随即问起秦奶娘,“那个小寡妇是咋回事儿?自己回趟家染了一身病不说,咋还把儿子给抱来了,想在咱们家养着?” 温婉道:“庆哥儿前阵子生病,秦奶娘回去看的时候,他离不开当娘的,就给带回来了。” 宋婆子不高兴地皱着眉头,“既然离不开,那干脆给了月钱让她走就是,三郎媳妇你是郡主,想找个奶娘,那还不得大把的人在外头排着队,干啥要找个晦气的,她身染疫病,万一一个不小心感染了咱们府上的人可咋办?” 温婉点点头,“娘放心吧,已经给她安排好后路了,除夕之前一定让她走。” 627、不知悔改(2更) 被彻底隔离开,秦奶娘一直捱到腊月二十八才见好转。 这天来正房见主母,刚进门就给温婉跪下。 温婉也没让她起来,继续看向手中的账册,“找我何事?” “听闻夫人要让我出府。”秦奶娘哽咽着,“我男人可能已经出了意外,现而今只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求夫人能看在庆哥儿年幼的份上收留我们母子。” 怕温婉不信,她目光坚定道:“只要夫人肯收留,从今往后让奴婢做什么都行,奴婢不怕吃苦受累。” 听罢,温婉笑了笑,“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秦奶娘一噎。 温婉道:“你若是因为碰到难事想弄点银钱,我倒还能慷慨解囊助你一二,可你觊觎的,是当家主母的男人。” 秦奶娘身躯一震,想解释,“我没有,我只是……” 温婉勾起唇角,“你只是受人胁迫不得不如此,对吧?” 秦奶娘忙不迭点头,“夫人圣明。” “你对三郎是有心思的。”温婉直接挑破,“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我没有。”秦奶娘还在辩解,抹着泪道:“夫人,奴婢只是个成过亲的小妇人,便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觊觎老爷啊!” 温婉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既然你已经好得差不多,那就收拾东西走人吧,月钱我会一文不少地付给你。” 见秦奶娘又想开口求自己,温婉直接阻断她的话,“别再让我宽宏大量,我能留你到现在,已经够宽宏大量的了,否则就凭你,一个敢和郡主抢男人的小妇人,我说要你的命,你有资格反抗么?” 秦奶娘脸色僵住。 温婉被她磨没了耐性,小脸冷了下来,“不想让我说滚,就马上走。” 这大概是秦奶娘来宋家以后头一回看到温婉如此的疾言厉色。 一向没脾气的人发起脾气来,无疑是让人害怕的。 秦奶娘不敢再多言,起身之后出了青藤居,去往跨院打算从钱奶娘手里把儿子接过来。 钱奶娘听说她要走,心下着急,“怎么会这样呢?你都已经痊愈了,按理说夫人那么好性儿的人,她不会主动撵人走的呀!” 秦奶娘垂下眼睫,“可能,是夫人不喜欢我吧。” 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一声怒斥,“贱妇就是贱妇,都落到被当家主母赶出府的地步了还不知悔改,你有胆去爬老爷的床,怎么没胆在旁人跟前承认?什么夫人不喜欢你,她就不喜欢你了你能怎么着?” 进来的人是云彩,她奉了温婉的命前来盯着秦奶娘,果不其然刚来到跨院就听这贱人满嘴喷粪,气得她忍不住爆粗口。 钱奶娘满心震惊地“啊”一声,看向秦奶娘,“你,你敢爬老爷的床?” “我没有……”被人当众戳穿,秦奶娘又羞又窘,恨不能扯块遮羞布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住。 云彩憋了一肚子的火,秦奶娘越是狡辩就越是撞在她枪口上,“夫人心善,还说看在你伺候姐儿的份上给你个体面,借着你患病结了月钱让你堂堂正正地离开,你可倒好,临走了还不忘往她身上泼脏水,我呸!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拿自己跟夫人堂堂的郡主相提并论?” 钱奶娘已经傻了,“这,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秦妹子不是那样的人。” 秦奶娘之前还说要帮她留在宋府,如此有情有义的人,怎么可能会生出那样的龌龊心思? 云彩冷笑,“钱奶娘最好是不要掺和,否则下一个卷铺盖走人的便是你。” 老太太说得对,夫人乃是御封的郡主,要招个奶娘,上赶着来的人能从宋府排到城门口,实在没必要顾念所谓的“情分”纵着这几个小贱蹄子。 一个个仗着夫人性儿好就想上房揭瓦,都把自己当主子了是吧? 钱奶娘心神一凛,闭了嘴不敢再说话。 秦奶娘眼神闪躲,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 云彩催促她,“赶紧的,现在就收拾东西走人!” 秦奶娘抱着庆哥儿,磨磨蹭蹭地走出钱奶娘的房间,回到倒座房开始收拾。 一炷香的工夫后,秦奶娘带着儿子离开了宋府。 钱奶娘没办法去送,躲在自己房里哭了一场。 隔壁周奶娘听到动静,过来问了两句,当得知钱奶娘是为了秦奶娘而哭,她不屑地斥了一句,“我当初就说过,那个小蹄子是个会钻营的,看到了吧,连老爷她都敢勾搭,活该被赶出去,这么不要脸的贱人,你为她哭个屁!” 钱奶娘哪里是哭那个,她只是难过自己没了秦奶娘襄助,恐怕到最后很难留在府上。 …… 秦奶娘为苏仪做事,背后又牵扯了杨首辅。 她知道的事情太多,自然没人希望她活着出去,因此才出宋府没多久,母子二人就被人杀害。 628、除夕,合家团聚(1更)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温婉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扼腕叹息。 对于秦奶娘,温婉自认为已经仁至义尽。 就算知道她对宋巍生了心思,也还是照样请云十六为她开方子治病,临走的时候没克扣她月钱。 秦奶娘一旦离开宋府就会出事,这一点温婉是知道的,可她总不能因为这个就一辈子收留她。 在这方面,温婉从来不是什么宽宏大度的人,她既然容忍不了宋巍身边再有其他女人,自然也容忍不了有个觊觎宋巍的妇人留在身边。 “死得好,简直是大快人心!” 云彩在旁边欢呼,一脸解恨。 玲珑叹口气,“可惜了,那孩子才四个多月大。” “那能怨谁?”云彩直翻白眼,“只怪他亲娘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上赶着作死,拦都拦不住,最后把他也害死了。” “是啊。”玲珑道:“当初秦奶娘要是别背后搞那些小动作,直接把自己的处境告诉夫人,没准夫人还能助她一二,最后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行了你们俩,人都没了,就别在背后议论了,去做事吧。”温婉打断二人的对话。 云彩吐了吐舌,拉着玲珑起身退了下去。 秦奶娘这一引蛇出洞,卫骞他们顺利查到了幕后之人跟端妃娘家有关。 温婉忧心忡忡,“看来真是来报仇的,相公打算怎么办?” 宋巍不疾不徐道:“随机应变吧。” 杨首辅权大势大,就算他是皇帝的外甥女婿,也不能凭着这层身份直接杠上去,总得走一步算一步。 …… 除夕这日,天刚破晓,伴随着热闹的噼啪爆竹声响,宋府下人们纷纷忙碌开来,杀鸡宰羊,贴年画贴窗花贴对联,漫天飞舞的雪花夹杂着过年的味道。 温婉也没闲着,起了个大早,拨了几个手脚麻利的下人带着去往小祠堂打扫。 上京以后每年都是这样,年三十这天二房那边总要过来祭祖。 卯时正,宋二郎领着妻儿来了宋府,下人们恭敬地一声声喊着“二老爷”。 宋二郎脸上乐呵呵的,直说三郎今年混得又比去年好了,府上下人多了不说,宅子也是一日比一日瞧着气派。 宋琦在旁边撇撇嘴,“三婶婶是郡主,三叔便是郡马,能不气派吗?不过要我说,他们家这么多下人,宅子还是小了点儿,跟三婶婶的身份不匹配。” 二郎媳妇听不下去,“都这么大的宅子了还不匹配,那该住啥?住皇宫?” 宋琦乐了,“三婶婶的生母可是长公主,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子,这样的身份,皇宫有什么住不得的?” “行了你可闭嘴吧!”二郎媳妇白她一眼,“成天做白日梦,也不知你那书都念到什么地方去了。” 说话间,一家四口被下人领着到了正厅。 早有小厮去小祠堂那边通报过。 温婉很快便来了正厅,随着她一同而来的,还有宋姣。 久不见爹娘,宋姣心中欢喜,忙笑着让他们坐,又亲自给奉了茶。 见宋多宝黏在二郎媳妇身上不肯下来,宋姣摸了摸他的小肥下巴,“你都多大人了还成天要娘抱抱,来,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 宋多宝嘟着小嘴,看宋姣的眼神像在看个陌生人。 “又不记得我啦?”宋姣做出一脸受伤的样子,从旁边的碟子里捏了块鹅油酥在他眼前晃,“那你记不记得这个?” 宋多宝眼神儿一亮,声音也同进宝一样,软软糯糯的,“糕糕……” “对,糕糕,快下来,姐姐带你去吃糕糕。” 宋多宝马上松开二郎媳妇,迈着小短腿走向宋姣。 宋姣把鹅油酥递给他,伸手握住他的另一只小手,朝着外面走。 宋琦见状,忙起身跟了上去。 厅堂内便只剩下宋二郎夫妇和温婉三人。 不多时,宋婆子、宋老爹和宋巍也过来了。 宋二郎夫妻忙站起来,异口同声道:“儿子(儿媳)给爹娘拜年了。” 宋婆子抬眼瞥了瞥二郎媳妇,上京几年,生意没做多大,人倒是吃胖了不少,“多宝呢?” “刚被姣姣带出去了。”二郎媳妇笑着道。 等二老落了座,她又问:“爹娘这段日子身子骨还硬朗吧?” “还行。”宋婆子道:“三郎家条件好,吃的喝的都有人伺候着,隔三差五又有府医来请平安脉,这一年倒还算太平,没出什么大问题。” 这话就扎心了。 二郎媳妇抿了抿嘴巴,“娘,不是我和二郎不肯奉养你们,而是我们家那条件……” 给口吃的喝的倒是没问题,可他们家没那么多下人,更别提养个府医三天两头来诊脉了。 要的都是钱。 这一年夫妻俩起早贪黑,赚来的银子都拨进了宋姣的嫁妆里,就算有存余,也还有个正在念书的闺女和正在吃长饭的儿子要养。 他们家就只是混口饭吃的普通小老百姓,拿什么跟三郎家比? 越想,二郎媳妇就越悔恨,当年肯定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觉得三郎克亲,非要闹着分家。 若是没分,如今跟三郎一家亲,得他提携一二,他们二房的日子也不至于过得这么紧巴。 想到谢家都已经从鱼塘开到饭馆成天坐着数钱了,二郎媳妇心里更是塞得厉害。 宋婆子哼了哼,自己生的儿子什么德行,她最是清楚,二郎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指望他能有啥大出息,只要不给三郎添乱她就谢天谢地。 宋巍喝了口茶,出声道:“顺天府那边我跟人打了招呼,年后二哥就不要跟着二嫂出去摆摊做生意了,去府衙吧,给你谋了个捕快的缺,往后跟着里面的人好好当差,将来没准还有机会往上升。” 宋二郎闻言,激动得好久才说出话来,“三郎,你、你真给我谋了个好前程?” 在京城的府衙里当差啊,这可是宋二郎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儿。 宋巍道:“年后姣姣就要出嫁,娘家总得给她个体面,没得嫁过去让人给看低了。” 二郎媳妇听到这话,眼眶便是一热,“三郎,我以前那么对你,你还处处想着我们家,二嫂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谢我倒是不必,你们以前怎么过日子,往后还怎么过日子就成。” 这话二郎媳妇听得懂。 三郎的意思是让他们不能扯着宋府这块虎皮做大旗。 事实上,哪怕有宋巍这样一个出息的亲弟弟,宋二郎在外也不敢对人说自己是宋巍的亲二哥。 一来是因为宋婆子有言在先,他们要敢借三郎的势就趁早卷铺盖滚出京城。 二来,这对夫妻还不算蠢,知道两个闺女的婚事都得靠着三郎才能攀上好人家,所以在外面是能低调就低调,尽量不给三房惹麻烦。 这也是宋婆子允许他们家来三房过年的原因,虽然还是不怎么待见二郎媳妇,可她当初病重的时候,二郎媳妇衣不解带在她房里伺候是真,这几年本本分分地过日子没再闹幺蛾子也是真。 年纪越大,越想看到儿孙满堂和乐融融的景象,见二房安分,宋婆子那些年对二房的怨念自然消散了不少。 尤其是当初亲自送走徐老太太,宋婆子对这方面的感触更甚,她想让二房并过来住,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温婉却是明白婆婆心思的,等他们都不说话了,她道:“年后隔壁宁大爷家要迁回祖籍了,我已经跟他们家谈妥,会把那套宅子买过来,到时候,二哥二嫂就带着琦琦和多宝搬过来吧。” “这……”二郎媳妇感动得眼里闪着泪花,“我们家已经麻烦你们太多,要是再拖家带口地搬过来,会给你们添乱的。” 温婉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公婆年纪大了,总不能想见儿子儿媳一面还得大老远的跑一趟,你们搬过来,隔得近了还能多尽尽孝道,再说了,婆婆一直念着多宝呢,让他多来奶奶身边亲近亲近,免得过几年生分了。” 629、确定太子妃人选(2更) 那套宅子是花温婉的钱买的,全家就数她最有发言权,连宋巍都没敢提出让二房搬过来,如今她自己开了口,自然没人敢拦着。 二郎媳妇当场就哭出声来,眼泪珠子一个劲地往下掉。 宋婆子瞪她一眼,“瞧你那点儿出息!” 二郎媳妇破涕为笑,“我本来就没啥大出息,是娘对我要求太高了。” 宋婆子懒得跟她拌嘴,朝外面看了看,问一旁的云霞,“元宝和进宝呢,咋没见他们俩?今儿可是大日子,哥仨都得进祠堂去拜拜。” 二郎媳妇一愣,“不是说年纪小的不能进祠堂?” “怎么着,给先人尽点儿孝心还得分个年纪大小?”这里又不是老家祠堂,没有族里那几个老顽固看守着,宋婆子不觉得自己的提议有错。 婆婆一向迷信,迷信的人往往格外注重祭祀之类的规矩。 可今儿婆婆不讲规矩了,二郎媳妇有点慌,六神无主地看向宋巍。 宋巍颔首道:“既然娘都发话了,那一会儿就让他们都进去给先人和大哥大嫂拜拜。” 提起宋大郎夫妇,众人面上俱是一暗。 多少年了,每当家里放着鞭炮吃年夜饭的时候,那对夫妻都只能在冷冰冰的祠堂里看着。 正在厅堂气氛陷入僵冷的时候,外面传来丫鬟的声音,“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来了。” 随着话音落下,就见宋元宝领着两个弟弟进宝和多宝跨了进来。 后面跟着宋姣和宋琦两姐妹。 多宝走路摇摇晃晃,手里还捏着半块水晶马蹄糕,是进宝给的。 进门后看到亲娘,小家伙马上跑过去炫耀,“糕糕,糕糕……” 二郎媳妇掏出帕子给他擦掉满嘴的糕点渣子,问:“谁给你的糕糕?” 小家伙指了指进宝,说:“二哥哥。” 宋二郎挑眉笑开,“在家的时候教你喊人你闭着嘴巴不吭声,一来三叔家那小嘴儿就跟抹了蜜似的,真是个贪嘴的小东西。” 温婉闻言,低声对宋巍道:“我怀疑你们宋家的儿子是不是遗传,从元宝到进宝再到多宝,明明不是一个娘生的,偏偏出了奇的同样喜欢吃。” 顿了顿,问宋巍,“你小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宋巍只轻咳了一下,没说话。 这默认的意思太过明显,温婉讶异地张了张嘴,心说看不出来啊!这么克制稳重的人,小时候也像进宝他们那样见到什么都想吃的吗? 这时,元宝和进宝两兄弟给爷奶请安的声音把温婉的思绪拉了回来。 宋婆子笑呵呵地看着兄弟俩,问怎么不多穿点儿。 宋元宝:“奶奶,老话都说娃娃屁股三把火呢,您别看着我们穿的少,其实一点都不冷。” “净瞎说。”宋婆子睨他,“要真冻坏了,受罪的还不是你自个儿?” 宋元宝嘿嘿笑着,没再接腔。 一直没吭声的宋老爹道:“行啦,你别拿自己这把老骨头去跟年轻人比,你如今是冷不得热不得,孙子们可都精力旺盛着呢,成天跑跑跳跳的,冻不着。” 被当众下了面儿,宋婆子气得瞪着他,“嘿你个糟老头子,这就嫌我一把老骨头了是吧?” “不老不老。”进宝接了话,“奶奶要长命百岁的呢,还年轻啦!” 宋婆子听得这话,眉眼弯出笑意,“还是小孙子说话中听。” 当着儿孙的面,宋老爹也不跟她掰扯,看了看两边,“人都到齐了,准备准备,去祠堂。”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 宋老爹、宋二郎和宋巍走在前面,云霞搀扶着宋婆子紧随其后,温婉和二郎媳妇则是带着几个小的跟在后头。 二郎媳妇左右瞅了瞅,问温婉,“柒宝呢?” 温婉道:“在西厢房,外面冷,没敢让她出来吹风。” “倒也是。”二郎媳妇点点头,“反正她一个小奶娃也进不了祠堂,等长大了再说吧。” “如今才几个月大,等她彻底长大,也得十来年呢。”温婉说。 “那不挺快的吗?”二郎媳妇瞄了眼身旁的儿女和侄子,“虽然来了京城这么久,可我还是会时不时地梦到在宁州那会儿,感觉你嫁过来也没多长时间,这一晃眼,进宝都五岁大了,再过两三年元宝娶了亲,咱俩可就要当祖母了,这快的,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 温婉笑了笑,的确是很快。 那感觉,好似昨天自己还是背着背篓去村学偷听的小哑女,一觉醒来就变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娘,你们在说什么呢?” 宋琦凑上前来,笑嘻嘻的。 “说你往后可能要跑远路吃苦头了。”温婉挑眉道。 “啊?”宋琦没太听懂,面上露出讶异。 二郎媳妇解释道:“你三婶婶说年后要扩府,让咱们家搬过来。” “真、真的吗?”宋琦向往这边很久了。 每天都能从这么气派的大宅子里走出去,让外人看着多有面儿啊! 二郎媳妇戳她脑袋,“你三婶婶亲口说的,那还能是逗你玩儿?” “太好了。”宋琦喜不自胜,“谢谢三婶婶。” 温婉看着她,“我倒是不介意你住到这边来,不过你从这儿去鸿文馆的路程可能就比较远了。” 宋姣住在胡同小院的时候,因为离得比较近,每天早上还能偷懒多睡会儿再慢慢走着去都能赶上早课。 若是来了宋府,不仅不能睡懒觉,每天还得早起坐马车过去,意志不坚定的人,几天就能把耐性给磨没了。 不过宋琦不在乎这个。 扩府啊,隔壁一并过来可就是十进豪宅,虽然牌匾上没明显写着“永安郡主府”,可御封圣旨一下,所有人都知道了三婶婶是郡主,是皇上的亲外甥女,能住在她府上,那得是多大的面儿? 就好似有人为了变美,什么都能牺牲,宋琦便是那种心理。 只要能住豪宅,进出都被下人簇拥着尊称一声“小姐”,每日早起又如何?她乐意得很! 想着,宋琦心理就美滋滋的。 到后罩房的时候,几人收了伞,拍掉身上的雪粒子,这才依次进入祠堂。 先是宋老爹祭拜先人,紧跟着宋巍和宋二郎,然后轮到元宝、进宝和多宝三兄弟。 宋多宝压根就不知道祭祖是什么意思,只是见大哥哥二哥哥都跪了下去,他也跟着跪,等他爹递来线香,他学着两位哥哥接过,对着先祖灵位拜了拜,直起身来见到供桌上有饭有菜有瓜果,他一阵激动,伸手指了指,吸溜着口水,“肉肉……” 才刚喊出口,就被宋二郎一把抱起送到门外。 好在宋多宝是个安静性子,不太闹腾,被强行抱出来也没哭,宋二郎松了口气。 等所有人都祭拜完,祠堂门才重新落了锁,众人走出后罩房。 今日除夕,宫里有大宴,光熹帝白天要宴请百官,晚上才是家宴。 宋巍在百官之列,因此白天就得带着妻儿去赴宴,得亏他们家祭祖的时辰早,这会儿入宫时间完全来得及。 温婉同二郎媳妇说明情况之后,让她陪着婆婆去荣安堂,自己和宋巍回青藤居换上冠服,顺便交代了钱奶娘几句。 宋元宝也带着进宝去外院换衣裳。 盏茶的工夫后,一家四口在大门外碰面,此次入宫备了两辆马车,宋巍和温婉一辆,宋元宝和进宝一辆。 宋琦站在门外目送着马车走远,默默叹口气,要是什么时候她也能入宫去瞧瞧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皇城门外停下,宋元宝先挑帘下来,然后转身去抱进宝。 等小家伙站稳,他回过头,就见周围宝马香车围了一圈,今日来了不少贵女。 宋元宝疑惑地看向宋巍,“爹,今儿不是除夕宴请百官吗?怎么她们……” 宋巍道:“除夕大宴没错,可我听皇上那意思,似乎要在今日确定太子正妃和侧妃人选。” 630、等你敬茶叫舅舅(1更) 闻言,宋元宝愣了愣,“这么早?” 过完年,赵熙也才十六岁而已,皇子都要等到十八岁才成亲,况且赵熙还是太子,按理说更应该做个表率。 宋巍颔首,“只是先定下来,大婚要等年满十八岁。” 宋元宝啧啧两声,一正二侧四庶妃,这便是七个了,将来没准还有佳丽三千,天底下顶好的美人都得送到他身边来,赵熙这厮艳福不浅啊! 不知为什么,宋元宝突然想到他家叶宝宝,紧张起来,看向宋巍,“爹,您知不知道那几个人选都有谁?” 宋巍摇头,“正妃乃皇上钦定,侧妃是皇后娘娘从花名册上选的,至今尚未对外公开。” 温婉看穿了宋元宝的担忧,侧头瞅了眼,笑道:“看来云麾将军府今日也在受邀之列。” 宋元宝一听,更是心急如焚,顺着温婉的视线望过去,就见云麾将军叶洪江带着儿子叶嵘和女儿叶翎前前后后地走来,不多时就到了他们这边。 宋巍忙作揖,“叶将军。” 叶洪江拱手回了一礼,尔后哈哈大笑几声,视线落在宋元宝身上,“你小子,一段日子不见,又长个儿了。” 说着,十分自来熟地伸手拍了拍宋元宝的肩膀。 宋元宝:“……” 岳父不愧是习武之人,那力道大的,一掌下来险些把他给按趴下。 好家伙,这要是往后每次见面都来上一回,只怕要命不久矣。 叶家的女婿不好当啊! 宋元宝咬牙挺住,站稳之后喊了一声,“叶伯伯。” 上次见面,还是在光熹帝的万寿节上。 当时叶洪江就坐在宋元宝隔壁,但那个时候,宋元宝并不认识他,还是听赵熙说的。 叶洪江收回手,也不怕得罪宋巍,直接道:“我听阿嵘说,皇上的万寿节之后你生了场病,挺严重,可见小身板儿还是太单薄了,得好好练练。” 叶嵘挑眉,“你要是想练,不妨来我们家演武场,我好好教教你。” 宋元宝嘴角抽了抽。 叶嵘这厮分明是想逮住机会整治他,他才不去! “叶三公子有心了。”宋元宝笑着婉拒,“今年开恩科,我要抓紧时间温书考科举,没空习武。” 他说话的时候,想看看叶翎是什么反应,结果被叶嵘故意挡住了视线。 宋元宝暗暗翻个白眼,不给看就不给看,早晚有一天娶回家来,想看哪就看哪,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哼! 温婉瞧着这两个暗中较劲的小子,不由失笑,“时辰不早,咱们快进去吧。” 叶洪江点点头,“郡主请,宋大人请。” 宋巍也道:“叶将军请。” 于是一群人开始入皇城。 上次宋元宝生病的时候,叶翎已经见过温婉,当下并不觉得陌生,主动走到温婉旁侧跟她说话。 温婉偏头,只见小姑娘今日穿了件水红连珠团花对襟袄儿,肩上披着银红织锦镶毛斗篷,大概是觉得天冷,她一直戴着兜帽,娇美甜蜜的颜色,衬得脸容精致小巧,愈发显得她小鸟依人。 温婉微微恍神,难怪元宝总说叶翎是个乖宝宝,模样瞧着是挺乖的。 宋元宝会喜欢这类型的姑娘,有些出乎温婉的意料。 她心里想着事,便一直没说话,叶翎轻声问:“上次我去宋府的时候,听闻你们家大姑娘开春就要出嫁了,是这样吗?” “没错。”温婉笑道:“本来元宝年长,合该他先娶亲,姣姣再嫁的,无奈元宝要等着科举,姣姣的年纪等不了,只能让她先出嫁。” 提到宋元宝的婚事,叶翎啊了一声,“元宝少爷的婚事定下了?” 她知道京中有很多贵女想嫁给宋元宝,也听说过自打他考中解元以来,门槛都快被媒婆给踩烂了。 她还知道自己房里藏着他的画像是不对的,除非将来他娶了她,否则被人发现可不得了。 如果他订了亲,她要尽快把画还给他才行。 “快了。”温婉点点头:“等姣姣出嫁之后就开始请媒人走流程。” 不知道为什么,叶翎听到这话心里有些难过,“她、她是哪家府上的小姐?” “这个……暂时保密吧。”温婉面上笑意加深,“现今只是元宝一厢情愿,人家姑娘同不同意还不一定呢,我若是提前说了,到时候婚事不成,没的坏了姑娘家名节。” 叶翎吸吸鼻子,嗯嗯点着头,声音闷闷的。 温婉看着她,眼眸微闪,“过了年,叶姑娘也十五了吧?家里可为你安排亲事了?” 叶翎想到走在前面的父兄,摇摇头,她爹性子有些大大咧咧,对她的亲事倒是没发表过看法,无奈她三哥眼光高,这也瞧不上那也瞧不上,总觉得她能嫁个更好的。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个怎样的夫婿。 温婉说:“你们家府上女眷少,往后要是得了空,常来我们家玩儿,咱们好好聊聊天。” “好。”叶翎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时不时看一眼走在前面的宋元宝。 少年穿一件月白锦袍,青丝绣着华丽的图案,墨发垂肩,玉冠束顶,不过十六岁,身量已见修长,走路的姿势也透着少年人的风流轻躁,与旁边缓慢沉稳的宋巍截然不同。 被人从后面注视着,宋元宝似有所感,回过头来。 叶翎早就收回视线,低着头和温婉说着什么。 那副小模样,看得宋元宝弯唇笑了笑。 一旁叶嵘注意到,白他一眼,“看什么看?再看也不是你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的?”宋元宝挑眉,自信满满。 “行啊!”叶嵘说:“你要娶我妹妹,起码得过了我三招再说。” 三招? 开什么玩笑,叶嵘和嘉姑姑拜的可是同一个师傅! 习武方面,宋元宝就是个半吊子,对上叶嵘这种去军营里摸爬滚打过的,别说三招,一招他都接不住。 清了清嗓子,宋元宝问:“你们家要比武招亲?” “什么比武招亲?”叶嵘皱眉,“这是我对你的考验。” 宋元宝“哦”一声,“就算过了三招又如何?” “能过三招,说明你通过考验了。” “我觉得能想出这种考验的人脑子一定有问题。”宋元宝十分嫌弃地看着叶嵘,“你说你一个当舅兄的,我好端端娶个亲,你非要打我一顿,你以为打了我,还能指望我对你妹妹好?” 叶嵘顿时大怒,“敢欺负阿瑶,我弄死你!” “你瞧。”宋元宝微微一笑,“这不就是了,你们家想找的,是能爱重你妹妹对你妹妹好的夫婿,而不是找个人肉沙袋给你出气,接得住你三招就算过关,那你把自己妹妹当成什么了,对吧?” 叶嵘是个粗人,玩不来文人咬文嚼字那一套,被宋元宝三两句话给绕进去,他涨红了脸,“滚,谁你是舅兄?我跟你姑姑可是一辈人。” 宋元宝直翻白眼,“那是你和嘉姑姑两人之间的事儿,我们又没承认。” “谁要你承认了,滚边儿去!” 宋元宝惊奇地看着他,“少年,你火气很旺盛啊!” 尤其是提到嘉姑姑的时候,叶嵘的反应明显透着一股子不对劲。 难不成这俩人闹矛盾了? 宋元宝正乱七八糟的想着,等回过神来,叶嵘早就走远。 —— 大宴设在御花园。 照理,百官要先去乾清宫拜见光熹帝,命妇去坤宁宫拜谒皇后。 宋元宝另有打算,等宋巍去了乾清宫,温婉带着进宝去了坤宁宫,他一闪身,直接朝着东宫而去。 三宝公公见到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元宝少爷,您总算是入宫了。” 宋元宝顺手捏了一把他白白净净的脸蛋儿,“怎么,想本少爷了?” 三宝公公道:“不怎么想。” “……不想就不想,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替殿下激动的。”三宝公公冻得吸吸鼻子,“殿下好久没见您了。” 宋元宝正感动,三宝公公突然来了句,“快进去吧,殿下等着您去敬茶叫舅舅呢。” 631、宋少爷又惹您生气了?(2更) 宋元宝身子一歪,险些直接栽在旁边的花圃里。 习惯了在赵熙跟前没大没小,来的这一路上,他完全就没反应过来自己跟赵熙之间的辈分已经随着温婉的身世曝光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赵熙如今是他舅舅。 宋元宝觉得十分扎心,他转个身,低声警告三宝公公,“别跟他说我来过。” 话完要溜。 三宝公公眼明手快,一把揪住宋元宝的袖子,扯着嗓子道:“来都来了,元宝少爷真的不进去喝杯茶吗?” 宋元宝听出三宝公公是故意的,瞪了他好几眼。 三宝公公视若不见,继续吊嗓子,“元宝少爷,殿下等你敬茶等的好辛苦啊!” 宋元宝嘴角狠狠抽搐两下,正想抬脚把这烦人的小太监一脚踹开,就听到正殿门打开,身后传来赵熙的声音。 “来了?” 宋元宝动作一僵。 三宝公公忙松开他。 宋元宝回过头,少年太子已经穿戴整齐,杏黄色的绣金蟒袍,头上紫金冠华丽贵气,衬得那双眼愈发邃远深沉,越来越有“君威难测”的韵味。 “殿下这么早啊?”宋元宝干巴巴笑了两声,“我、我跟着爹娘来的,顺道过来走走。” 赵熙看了眼他准备往外跑的姿势,“既然都路过东宫了,不打算进来坐坐?” “这不是宫宴要开始了吗?”宋元宝打着哈哈,“进宝还在御花园等我呢,我要是去得晚了,他一个人会哭的。” 赵熙没勉强他,“那你走吧。” 宋元宝往前迈了两步才突然想起自己此番来东宫的目的,猛地顿住脚步,回头看着赵熙,“我听闻皇上今日要在大宴上公布殿下的正侧妃人选,有没有这回事儿?” 赵熙颔首,“传言非虚。” 宋元宝心下一紧,“那你知不知道自己的正妃侧妃都是谁?” “不知。”赵熙摇头。 为了阻隔世家攀附,太子正妃和侧妃都是秘密进行筛选的,哪怕是被选中的那几位,她们家府上也丝毫不知情,更甚至,连赵熙这个正主对于自己的妃子是谁都一无所知。 “你就不好奇吗?”宋元宝问。 “好奇改变不了既定结果。”赵熙神情很淡,显然是已经做好准备接受那几位妃子了。 宋元宝想到这人睡相奇差,本想再多句嘴问他是不是不怕被人看到了,又见三宝公公在场,索性把话咽了回去。 赵熙见状,出声道:“不是要走,怎么还愣着不动?” 宋元宝递了个眼色给三宝公公,“你先退下,我有事单独跟殿下说。” 三宝公公听话地退了下去。 等人走远,宋元宝才哀求似的看向赵熙,“我想求你个事儿。” “何事?” “万一你的妃子名单里面有云麾将军府的叶姑娘,能不能当场拒了?” 他是真怕光熹帝一个手抖,把他觊觎多时的小姑娘赐给了太子。 赵熙看他片刻,幽幽道:“看来你对叶姑娘并非一时兴起三分热度。” “那是当然!”提起这个,宋元宝就很有发言权了,“虽然我没你那么优秀,可我好歹算个重情重义的人,说看上了,那就是看上了,说要娶她,那就肯定只娶她,所以,你能不能别跟我抢?” 赵熙沉默了会儿,“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不然你以为呢?”宋元宝耸耸肩,“我总不能是来看你的吧?别忘了,当初可是你亲自把我踹出玉堂宫的。” 赵熙听到这话,神情变得有些意味不明,“所以你是因为一直介怀那件事,才会在出宫后气得吃不下睡不着以至于大病了一场精神出问题?” 宋元宝皱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在跟你说叶姑娘的事。” “叶姑娘并不在花名册上,你走吧。” 赵熙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宋元宝走了两步,又回头,唤住他,“殿下……” 见赵熙不搭理自己,宋元宝蹬蹬蹬跑上前来,张开双臂拦住他:“你不是怕被人看到睡相不好吗?就没想过以后成了亲怎么办?” 赵熙微不可见地蹙蹙眉,“这种事,无需你操心。” “我有个好办法,你要不要听?” “不必。” 宋元宝完全无视他的话,“你可以学着皇上那样,要么传妃子去正殿侍寝,完了让人送回去,要么,你挨个儿去宠幸,后半夜回自己的寝殿,总而言之,除了那什么……咳……的时候,不要跟妃子同床共枕,就不会有人发现了。” 说完,笑嘻嘻地等着被夸。 赵熙看他一眼,扔下俩字,“无聊。” 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喂!你那什么表情,我这是为你好!为你好你感受不到吗?”宋元宝对着赵熙的背影大喊了几声,对方一直不肯回头,他撇撇嘴,踢踢踏踏地出了东宫,打算去御花园同爹娘汇合。 赵熙回正殿之后,三宝公公忙跟上去,小声问:“殿下,是不是宋少爷又惹您生气了?” “孤没事,你先出去。”赵熙在紫檀夔龙纹罗汉床上坐下,顺手从旁边的平头案上拿过一本书,刚打开,就有一张折叠过的纸滑了下来。 赵熙弯腰捡起,动手打开,竟然是宋元宝当初在玉堂宫时画的机关兽,简直丑得没眼看。 赵熙将设计图放到烛台上,打算烧毁。 想了想,又重新塞回线装书里。 巳时正,大宴开始。 之前拜见帝后的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们纷纷回到御花园,帝后席位设在湖中心的亭子里,然后从亭子开始,左右两边延伸向岸边的九曲回廊上摆满了席面。 左边是百官席,右边是命妇席。 632、谁要跟你再见了?(1更) 除夕大宴是百官同乐,因此坐席没有等级规制,随意坐。 温婉带着进宝过来,见到林潇月拉着阿暖站在不远处同别的命妇说话,她想过去问问阿木尔的情况,就见旁边有人对自己招了招手。 温婉侧头,对上国公夫人柳氏一张布满笑意的脸,她身边跟着小柳氏。 小柳氏本身没有品级,按理说来不了宫宴,可今日是大宴,不能带丫鬟下人,陆家有品级的那位世子夫人被发配去了宿州,想来是为了照顾老太太,才会让小柳氏跟着来。 看到陆家人,温婉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国公寿宴那日自己在他们家所受的屈辱,她站着没动。 小柳氏便搀扶着柳氏朝这边走了过来。 “婉丫头。”此时的柳氏,一双眼睛里全是慈和亲善,哪里有半分那日气怒到晕过去的样子。 温婉不得已,屈膝福了福身,“老太太。” 小柳氏讶异地看了看她。 柳氏面上也同样划过一丝惊讶,随后又恢复了笑容,“都身世大白了还这般称呼我,岂不显得生分了?” 于是温婉僵硬地唤了声,“祖母。” “诶,这才对。”国公夫人说着,拉过她的手去,感慨道:“那日陆家寿宴上,让你受委屈了。” 温婉勉强笑着摇了摇头。 “你放心,害你的人已经得了报应。”柳氏拍拍她的手背,像是有些不齿提到苏仪,眉头嫌恶地皱了皱。 “是啊婉丫头。”小柳氏出声道:“婆婆已经去宿州了,现如今整个陆家都知道你是二叔的女儿,是大楚的永安郡主,往后你要是得了空,常来这边坐坐。” 温婉好笑地看着她,“若是没算错,你和彬哥儿都比我小,怎么叫我丫头?” 小柳氏当即窘得面色羞红。 柳氏纠正她,“婉丫头是你姑姐。” 小柳氏才又红着脸,福身给温婉行了一礼,“婉姐姐。” “快不必多礼。” 温婉扶了她一把。 要说陆家最先给她好感的人,大抵便是眼前的小柳氏了,有一部分原因是那日在陆家小柳氏对自己的态度。 而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小柳氏此人看上去十分有亲和力,应该是很好相处的人。 老太太看出温婉对小柳氏更有好感,想着大抵是同龄人之间能说的贴心话儿多,便主动道:“那边有几个老姐妹来了,我去打个招呼,你们姑嫂俩慢慢聊。” 小柳氏要亲自送老太太过去,老太太摆摆手,让她多和温婉相处相处。 小柳氏应了声,笑看着温婉身旁的进宝,“小家伙长得真可爱,寿宴那天事情多,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 一面说,一面伸手摸摸进宝的小脑袋,动作十分轻柔,不难看出小柳氏很喜欢孩子。 进宝不喜欢陌生人的触碰,往后退了半步,一脸茫然地看向温婉。 温婉道:“这位是娘亲堂弟的媳妇儿,知不知道叫什么?” 进宝想了想,说:“舅母。” 闻言,小柳氏面上笑开,“好乖,可惜舅母今日没给你准备红包,这样吧,明儿大年初一,你来舅母家拜年,舅母给你封个大大的红包,好不好?” 进宝虽然很想要红包,可他知道陆家上次让娘亲不痛快了,因此听到小柳氏发出邀请,他摇摇头,表示不去。 小柳氏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不去呢?” “那边的人坏坏。”进宝说。 小柳氏有些尴尬,随后又笑着跟他说,“坏人已经被送出去了,明儿你要是去,就只有红包,没有坏人。” “真的吗?”小家伙眨巴着眼睛。 “嗯,舅母不骗你。”小柳氏弯起唇角。 进宝不敢自己拿主意,又看向温婉。 温婉叹口气,对小柳氏道,“既然你在,我就懒得让人送帖子了,回去后你跟家里人说一声,就说明儿我和三郎会来拜年。” 去陆家拜年这件事不是温婉自己决定的,而是宋巍提出来的。 宋巍说,纵然当日在寿宴上闹了些不愉快,可到底是身世大白了,她作为陆家孙女,面子上的功夫,该做还得做。 温婉也知道,自己对陆家代入了个人情绪,相公考虑周全,他说的都是对的,是为了她好,也是为了她爹娘好。 小柳氏听罢,一脸的惊喜,“真的,婉姐姐真要去拜年?” 温婉失笑,“那是当然,都开口的话了,还能收回来不成?” “太好了!”小柳氏有些激动。 激动过后,她忙又拉着温婉的手,问她都喜欢吃什么,明儿让后厨给安排上。 温婉说自己不挑食,随便吃什么都行。 小柳氏不同意,非要让她说几个爱吃的菜色。 于是温婉不得已,报了一串菜名。 小柳氏这才放过她,心满意足地笑了,见那边老太太走来,她忙过去搀扶着,大抵是说了她和宋巍要去拜年的事,温婉老远就见到老太太笑得满脸褶子。 她站了会儿,带着进宝朝林潇月那边去。 林潇月早就看到了温婉,只不过先前温婉一直跟小柳氏在一处,她没机会上前打招呼,眼下温婉主动走过来,她挑了挑眉,随后福身,像模像样地给温婉行礼,“妾身给郡主请安。” 温婉失笑,“你要做就做全套,跪下请。” “去你的!”林潇月马上站直了身子,问她,“当了郡主的感觉如何?” “无非是多了个头衔,又不是多块肉,能有什么感觉?” 温婉说的是大实话,除了每次出门外面的人都恭恭敬敬称呼她一声郡主之外,在自家府上,她完全没有当郡主的自觉。 不过是个封号而已,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我是真没想到,你竟然还有这样一层身份。”林潇月感慨道:“好在我慧眼识人,早几年就巴结了你,这会儿多少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的确,因为寿宴上的事,温婉看清了不少人的嘴脸,从那以后再有邀帖请她去赴宴,多数都会被拒绝。 对此,宋婆子觉得十分理所应当,还跟她说:“三郎媳妇你是郡主,身份高就该端着架子,那一个个欺软怕硬的都是什么玩意儿,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东西,以后少跟她们往来。” 温婉当时真有些哭笑不得。 若换了别家老太太,指定要为了儿子的前程和家族名声让她以大局着想,就算不喜欢那些人,也得去走走过场陪笑脸虚与委蛇。 自家的可倒好,简单粗暴,直接告诉她,爱谁谁。 果然不是个合格的京城老太太。 俩人聊着天的时候,进宝倚在一旁的雕花栏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湖里的鱼儿。 阿暖走过去,小脸红扑扑地看着他,声音又轻又软,“进宝哥哥~” 进宝懒洋洋地歪过脑袋,瞥她一眼,“干嘛?” “没干嘛,就想问问你在看什么,我能一起看吗?”阿暖紧张地绞着手指。 “你想看啊?”进宝挪了挪身子,“那我把位置让给你吧!” 阿暖心下一喜,“谢谢进宝哥哥。” 刚说完,就见进宝果真把位置让给她,自己抽身去了更远处的围栏。 阿暖咬了咬小嘴,踩着碎步跟上去。 进宝见她还来,小小的眉头皱了皱,正欲开口,便听阿暖道:“我就安静地在旁边站着,不会打扰你看鱼儿的。” 进宝哼了哼。 这个臭丫头,每次来他们家都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进宝哥哥长进宝哥哥短地叫,跟块粘牙糖似的甩都甩不掉,好气哦! 阿暖见他不说话,小声道:“我和弟弟做了好多纸鸢,娘亲说等开了春就能放了,进宝哥哥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不要,我最讨厌放纸鸢!”进宝毫不留情地拒绝。 “那我们不放纸鸢,投壶好不好?婉姨说进宝哥哥可喜欢投壶了。” “没空,我要念书。” “那等你有空咱们再玩儿。”阿暖看着他,双眼亮晶晶的。 进宝指了指不远处,“你娘找你呢,还不回去?” “啊?那我走了,进宝哥哥再见。” 进宝无语地看着小姑娘的背影,鼻腔里哼了声,“谁要跟你再见了?” 633、从未有过的选秀方式(2更) 阿暖回来的时候,林潇月问她,“都跟进宝说什么了?” 小丫头眉开眼笑的,“说了等开春一起投壶。” 温婉不解,“投壶又不用看天气,怎么还得等开春?” 阿暖道:“进宝哥哥说他要念书,没空,开春肯定就有空了。” 温婉:“……” 进宝这小兔崽子,又对人小姑娘撒谎。 好像阿暖被他忽悠不是一回两回了啊! 这丫头也是奇了,从来不记仇,上一刻刚从进宝那儿吃了瘪,下一刻就能笑盈盈地贴上去。 想到自家那个让人头疼的儿子,温婉顿时有些心疼眼前的小丫头,眼神软下来,伸手揉揉她头上的小揪揪,“等开了春你来我们家,婉姨让个弟弟陪你玩儿,好不好?” 阿暖灵澈的双眼眨啊眨,“婉姨家也有弟弟了吗?” “是进宝的堂弟。”温婉笑说,“年后他们家要搬过来了,他比你小,是个很可爱的小家伙。” 林潇月闻言,怔了怔,“你们要跟二房并府了?” 温婉道:“公婆年纪大了,算是圆他们的心愿吧。” “那也挺好的。”林潇月赞同道:“关系不错的话,一家人住在一处,往后总有能互相帮扶的地方。” 温婉点点头。 这时,命妇席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紧跟着有太监唱名,却是光熹帝的妃子们依次朝这边来了。 温婉的目光落在端嫔身上,她穿一袭织金云霞纹大袖衫,头上簪着点翠凤钗,手上拉着已经会走路的二皇子赵诺。 赵诺老远就看到那边有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小伙伴,眼睛频频瞟过去。 似乎是察觉到温婉的视线,端嫔侧过头,目光与温婉交汇了片刻便收回去,神情十分的平静。 温婉目送着妃子们入席,内心情绪很是复杂。 想当初光熹帝为了二皇子能顺利出生,千方百计把端嫔安排到宋家去养胎。 那半年,宋家为了端嫔和她腹中孩子冒了多大的风险,连说个话都怕太大声引来外头人的注意暴露了她。 结果梁家一翻脸就不认人,自己作死刺杀太子得了报应,不敢报复太子报复皇帝就拿宋巍撒气。 想到这些,温婉当年对端嫔积攒的一点点好感全都散了。 林潇月见温婉走神,拽了拽她的袖子,问咋回事儿。 温婉摇头,勉强笑了笑。 没什么,只是觉得心凉。 不等她多想,入口处再次传来太监的高喊声,“太子殿下驾到——” 众人忙跪地行礼。 赵熙是从百官席入口来的,九曲回廊宽阔而雅致,他踩着朝阳靴,双手负在身后。 十六岁的年纪,身形修挺如青竹,墨眉下,一双眸子漆黑幽邃,不怒自威,储君气场全开。 因着他的到来,命妇席这边的女眷们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尤其是未出嫁的那部分贵女,一个个面色羞红,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更有胆子大的,直接抬眼朝着亭子里看。 可惜亭子四周垂了轻纱,被风一吹,四处飘荡,无论怎么看都没法儿把太子殿下的丰神玉貌尽收眼底。 温婉暗暗感慨,太子殿下真是生了副天人之姿,得亏自己今儿没把宋姣带来,否则她见了太子,还不定心里怎么想呢。 众人尚未起身,入口处又传来崔公公的声音,“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跪在地上的百官命妇们齐声高呼皇上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光熹帝满意地看着百官同席的盛景,摸了摸胡须,让平身。 齐皇后跟在他身后,目光看向亭子里的儿子,眼底微微露出几分骄傲。 众命妇看到皇后,一个个羡慕得不行。 是的,羡慕。 羡慕她生了个无所不能的儿子,羡慕她会调教,把太子殿下调教得天上有地下无。 自从赵熙被封太子以来,京中不少世家便照着太子的模子培养族中子弟,已经形成了一股风气。 不得不说,温婉也挺佩服齐皇后,太子这样的人,可不是谁想培养就能有的。 毕竟宋巍都说了,纵观历朝历代,能做到赵熙这份上的皇子少之又少,赵熙便是这部分人里面的佼佼者,他身上的很多东西都值得后人传扬歌颂。 不过,温婉也不否认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很优秀,他们只是学习方法跟太子不一样罢了。 光熹帝说了平身之后,旁边有命妇窃窃私语起来。 “听闻今日要公布太子正妃和侧妃人选。” “真好奇,什么样的姑娘能配得上太子殿下?” “那还用说,正妃肯定是身份越高,越有机会被选中,至于侧妃,听闻是皇后娘娘亲自过目,想来是根据殿下的喜好挑选的。” “没听说过太子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有传闻说他身边伺候的宫女们晚上连守夜都不行,没一个能靠近他的,这样的人,对正妻要求很高吧?” “怎么可能?太子殿下那么亲民,他只是年纪小,还不懂男女之情罢了,所以瞧着有些不近人情,等他出了精开了窍,身边还不照样是群芳环绕,坐在那个位置的人,早晚都一样。” 温婉听着,侧头和林潇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面上看到了无语。 这么在背后议论太子殿下真的好么? 不过,听她们一议论,温婉也十分好奇,太子妃到底是谁。 当初薛银欢的生父救了太子一命,薛银欢都只能入宫当个侧妃,那这正妃人选,家世必然高过礼部尚书府。 放眼整个京城,除了底蕴上百年的世家,地位高过尚书府、而且家中有适龄少女的,并不多。 帝后落座之后,光熹帝简单说了几句开场白,众人便纷纷入席。 不多会,远处隐隐传来动人心弦的丝竹声。 众人抬眼一看,见到湖上缓缓行来几艘画舫,每艘画舫上站着十余个舞姬,天气冷,穿得虽然不是很露,可那曼妙的舞姿和妖娆的身段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 温婉一面看,一面给进宝夹菜。 旁边的阿暖看着温婉,见温婉给进宝夹什么菜,她便往自己小碗里夹同样的菜。 进宝见状,吃饭的动作停了下来。 阿暖问他,“进宝哥哥你怎么不吃?” 进宝问她,“你干嘛学我?” 阿暖冲他甜甜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我没有学你呀,我只是在吃进宝哥哥喜欢吃的菜,等以后你去了我们家,我就让我娘吩咐厨房做你喜欢的,那样我也能一块儿吃了。” 进宝捏着勺子在汤碗里搅了搅,“我没说要去你们家吃饭。” “我们说好了一起投壶的。”阿暖的声音弱弱的,有些小心翼翼。 进宝撇撇嘴,“你不是有个蓝眼睛的弟弟,让他陪你不就好了,干嘛非得一定让我去,我很忙的,才不玩这么幼稚的游戏。” 阿暖说:“弟弟的眼睛已经不蓝了。” 温婉听到这话,抬眼看了看林潇月。 林潇月解释道:“七爷说了,他那双眼睛出门不方便,这不是云家人在京城吗?他亲自去了尚书府请的云十六,不愧是神医,才看过一回就调配出了药水,不知他怎么做到的,反正只要用了药,阿木尔的眼睛就跟我们一样了。” 温婉点点头,“那个孩子性格有些孤僻,你有空多带他出来走走,否则将来很难融入周围人的。” 林潇月笑笑,说知道了。 俩人聊了一阵,湖上的歌舞也慢慢歇了,光熹帝清清嗓子,开了尊口,说太子年满十六,是时候定下正妃人选了。 百官和命妇们一听,纷纷抬头朝着湖心亭望去,只见少年太子坐姿端正,修长如玉的手指端着酒盏,像是在认真听帝王说话,又像是在想着别的什么。 光熹帝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无非是赞誉太子受封以来各方面的政绩,最后将重点划向正妃人选。 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选秀方式,在揭露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谁被选中谁落选,当事人全然不知情,就好似下场科考的学子们等待着未知的榜单,贵女们心跳如擂鼓,一个个紧张又忐忑。 634、一正妃,两侧妃(1更) 吊足了众人胃口,光熹帝才郑重道,“杨首辅这些年为朝廷宵衣旰食鞠躬尽瘁,人品贵重自不必多说,教出来的孙女定也是贞静幽闲,慈和柔顺的好姑娘,朕有意为贵府二小姐赐婚,不知杨首辅意下如何?” 闻言,众人俱是一惊。 杨家二姑娘,杨雪茹,杨首辅的亲孙女。 这般身份,高是高了,可杨首辅是端嫔母族的人,端嫔又育有二皇子,历来皇室无父子,更无兄弟。 哪怕二皇子还小,众人也都知道这兄弟俩早晚有一日要对立。 那么杨首辅心里向着谁,便是心照不宣的事儿了。 眼下光熹帝竟然要把杨首辅的孙女许配给太子? 这其中用意很深啊! 赵熙也是微微愣了一下。 杨首辅暗中找人对付宋巍的事,他数日前刚知道,当时便同光熹帝提了一句,打算娶杨家女为妻。 宋巍既是他表姐夫,也是助他正位东宫的功臣,他一旦娶了杨家女,杨首辅对宋巍的怒意再大,从今往后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不过当时光熹帝拒绝了。 赵熙还以为,他父皇会为他重新安排正妃人选,没想到最终还是听了他的提议选中杨家女。 齐皇后闻言,眉头皱了皱。 杨首辅是端嫔的亲舅舅,皇上怎么给熙儿安排这么个正妻? 她想反驳,可光熹帝都已经开了口,自己要是当着百官命妇的面出言干涉,便是在打皇帝的脸。 想了又想,齐皇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心中却十分不安。 大宫女惊蛰看到了齐皇后的脸色,低声道:“娘娘,皇上定然是深思熟虑过才定下的人选,您别太担心了。” 齐皇后抿着唇。 她怎能不担心? 太子受封以来,杨首辅虽然什么都没做,可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向着二皇子的,只要光熹帝一天不死,太子一天不继位,二皇子就有把太子拉下马的机会。 别看他如今只是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娃,后台可硬着呢,外有杨首辅,内有光熹帝宠着护着。 齐皇后甚至怀疑,光熹帝给太子定下这么个正妃,是不是想让杨家人打入内部废了太子,将来好顺利让那个贱人的儿子继承大统。 想着,齐皇后便怒得险些捏碎酒盏。 一个个都欺负熙儿外家无权无势,欺负她娘家没人是吧? 而百官席上,杨首辅的脸色更是青得厉害。 他杨家女是要嫁出去为二皇子蓄积势力的,千算万算,没算到光熹帝竟然来了这么一出。 一旦茹儿成了太子妃,杨家必定要转而辅佐太子,那二皇子怎么办? 越想,杨首辅越觉得自己被人给算计了。 宋巍的坐席隔他不远,见状莞尔一笑,“杨大人这是激动过头了么?怎的不谢恩?” 杨首辅回头瞪了宋巍一眼,纠结好久才起身走上前下跪,“老臣……” 他本想说茹儿已经许配了人家,话都还没出口,上头光熹帝就哈哈大笑两声,“杨首辅果然爽快,那太子妃人选就这么定了,等太子年满十八,朕再让钦天监看日子为这对璧人准备大婚。” 杨首辅气得吹了吹胡子,却没敢瞪眼,颤抖着声音道:“老臣,叩谢隆恩。” 光熹帝满意地笑笑,让他平身,之后看向齐皇后,“侧妃是皇后亲自选的,都选了哪两位,你自己说说吧。” 在大楚,所有皇子的正妃和侧妃都是要上皇家玉牒的,因此侧妃也要经过一番筛选,帝后点了头才行。 至于侧妃下面的庶妃以及夫人们,便可由皇子自行决定。 听到光熹帝的声音,齐皇后收敛了情绪,看向命妇席。 侧妃两位。 第一位是她娘家那边的,名叫齐萱。 齐皇后册封之后,娘家跟着“鸡犬升天”,被封了侯爵。 虽说无实权,但国丈府的出身也不算低了,何况齐萱还是嫡女。 另一位侧妃是太子太傅的女儿,名唤董晗。 从这两个人选不难看出皇后有私心。 一来,她娘家人在朝中无作为,只能把人安排到东宫巩固地位。 二来,赵熙能有今日,少不了太子太傅的功劳,齐皇后选中太子太傅的女儿,既是感恩,也是拉拢,意在指望他日后能愈发心无旁骛地辅佐太子。 对此,光熹帝倒是没什么想法,齐皇后是个火爆脾气,她能不在正妃人选上跟他发生争执,已经很难得。 齐皇后点完齐萱和董晗的名字之后,看向光熹帝,“不知皇上对侧妃人选可还有异议?” 侧妃而已,又不是正妃,光熹帝自然不会计较那么多,摆摆手,“既是为儿子选侧妃,皇后的眼光又岂会差了?” 这话是肯定的意思。 齐皇后听着,心里才稍微舒坦了一点。 被点中的三位姑娘都在场,等齐皇后说完,纷纷上前来跪地谢恩。 杨首辅痛心疾首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孙女,那心情,就跟自家种了十几年的白菜被猪拱了似的。 拱了首辅家白菜的赵熙看了看杨首辅黑沉的老脸,眼底溢出一丝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见。 虽说娶杨家女的初衷是为让宋巍脱离困境,赵熙在下决定之前也不是没有考量过。 杨首辅作为二皇子最大的后台,如果不想法子拆散他们家的势力,将来一旦二皇子长大,必成祸患。 思及此,赵熙将目光转向坐在端嫔旁边的赵诺。 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拥有如此强硬的后台,可比自己幸运多了。 那三位姑娘羞红着脸跪在地上,齐皇后正在训话,也没说什么过分的,就是让她们回去后好好修身养性,学好闺训礼仪,将来才好入东宫侍奉太子。 三人齐齐应声。 齐皇后摆摆手,“都下去用席吧,天儿冷,一会儿酒菜该凉了。” 于是三人缓缓起身,原路返回到自己的坐席上。 看着荣光满面的三人,落选的贵女们纷纷投来复杂的目光。 林潇月小声跟温婉道:“皇上眼光挺不错啊,那位杨家二姑娘,我瞧着长得挺好看的。” 温婉笑了笑,心说皇上会让杨家女成为太子妃,肯定不是因为对方好看。 只不过朝堂上的事轮不着她们妇人插嘴,温婉只能把自己的想法咽回肚子里,附和林潇月说:“杨二姑娘确实长得很美。” “可惜了。”林潇月说:“在太子面前,多好看的姑娘都会被压得黯然失色。” 这话不假,太子那样的清艳之姿,恐怕也只有苏州出了名的云六郎能与之相媲美。 至于姑娘,温婉目前尚未见到站在太子旁边能不被艳压的。 宋元宝这头,听清楚了三个人选里面没有叶翎,他不由得大松口气。 叶嵘见状,轻声哼了哼,“别痴心妄想了,就算嫁不成太子,我妹妹也不会嫁给你。” 宋元宝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嫁不嫁给我,你说了不算。” 叶嵘喝着闷酒没说话,过了会儿,问宋元宝,“镇西侯夫人都来了,你姑姑怎么没来?” 宋元宝跟徐家那位拐着弯的姑姑又不常来往,哪晓得她为什么没来,眉头皱了皱,“嘉姑姑不是你师姐吗?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当我没问。”叶嵘又是一杯酒灌下,似乎是觉得宴席上人多气闷,起身出去走了走。 大宴一直进行到下晌,期间歌舞笙箫换了好几拨,桌上的酒菜都吃凉了。 散席之后,杨首辅夫妇带着孙女杨雪茹上了马车。 杨首辅绷着脸,首辅夫人崔氏看出他心情不好,便出言劝道:“订都订下了,老爷就顺其自然吧。” 杨雪茹道:“孙女也没料到竟会被皇上选中,可事已至此,皇命难违,祖父想再多都没用,如今唯有小心应付着,否则让人瞧出咱们家不乐意,指不定又会在皇上面前如何编排。” 话虽如此说,杨雪茹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一直以来她自持高贵的出身和过人的美貌,看不上普通官宦子弟,倒是心慕太子心慕得紧,只可惜杨家是二皇子的后台,她跟太子注定无缘,没想到天降惊喜,皇上直接选中她当太子妃。 一想起太子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容,杨雪茹就恨不能赶紧到两年后,自己便能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地嫁给他了。 635、给殿下看画册(2更) 与此同时,坤宁宫暖阁内。 齐皇后回来后越想越不得劲,让人把赵熙给请了过来。 “母后。”赵熙进门后,恭敬行了一礼。 齐皇后指了指旁边的红木圆石靠背扶手椅,让他坐。 赵熙依言坐下,抬眸看来。 齐皇后撑着额头歪在紫檀珐琅宝座上,胸口一下一下地起伏着,明显是给气着了。 “先前在宴上,你为何不出言拒了跟杨家的亲事?” 什么首辅孙女,不过是名儿好听罢了,谁知道杨家打的什么主意,那杨二姑娘要是个不安分的,将来还不得毁了太子? 盼了这么多年才好不容易把熙儿盼入东宫,齐皇后绝对不允许任何人阻了她儿子的大好前程。 想着,她目光变得又冷又冽。 赵熙看出生母的担忧,便没瞒着,“母后,让杨家女为太子妃,是儿臣向父皇提出来的。” “什么?”齐皇后怔了怔,“你自己提出来的?熙儿你糊涂了不成?” 赵熙道,“这件事,儿臣考量了好些日子,并非一时冲动。” 齐皇后被他气得直起身子来,“你是不是看上杨雪茹了?” 一直以来,赵熙在人前都是冷冷清清无欲无求的性子,要真对哪个姑娘动了情,那可真真是了不得了。 齐皇后急得干瞪眼。 “母后想哪去了?” 比起齐皇后的心急如焚,赵熙显得十分淡定,“儿臣这么做有两个原因,一是帮宋少卿解围,二来,分化杨首辅的势力,让他不敢明着对我如何。” 后面一条,齐皇后能听懂,可第一条就让人费解了,“帮宋巍解围?什么意思?” “母后还记不记得薛主事?” 齐皇后点点头,“记得,薛银欢的生父。” 赵熙颔首,“薛主事为了救儿臣挡箭身亡,而害他性命的正是梁家人,当初案子出来,一直耽搁着没能判下去,是宋少卿去见父皇说了些话,之后父皇才一怒之下让人直接给梁英判刑的。 宋少卿为了还儿臣一个公道得罪了梁家,无奈梁阁老已经告老还乡,他们家有人找上杨首辅,杨首辅便暗中安排了人,打算对宋少卿下手。 说到底,此事因我而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宋少卿出事。” 齐皇后蹙了下眉尖,“可你想护着宋巍,总还有别的法子,怎么就非得要娶了杨雪茹,你可知道,一旦她安了什么不好的心思来东宫,将来会害了你的。” “儿臣自有分寸。”赵熙面色沉稳。 齐皇后看着他那样,又气又无奈。 “母后是否还有别的事?”赵熙站起身来,“晚上还有家宴,儿臣得抓紧时间让人处理一下东宫那边的琐事,就先告辞了。” 齐皇后长长叹了口气,摆摆手,“你去吧。” 等赵熙退下,谷雨和惊蛰才从外面进来,谷雨往齐皇后腰间垫了个软枕让她靠得更舒坦,惊蛰拿着美人捶给她捶腿。 齐皇后半阖着眼,还在想着杨雪茹,愤愤道:“这都叫什么事儿?” 谷雨眼眸微闪,“娘娘是不是在担心未来的那位太子妃?” “可不正是。”齐皇后咬牙道:“端嫔就是个狐媚惑主的贱人,她娘家人能好到哪儿去?皇上偏给太子安排了这么个玩意儿来,没的恶心了太子。” 谷雨看了看齐皇后,有些欲言又止。 齐皇后察觉到,掀开眼皮望着她,“你一向在本宫跟前能言善道的,怎么今儿反倒别扭起来了?” 谷雨闻言,脸色微微泛着红,垂下头去,“奴婢倒是想到一个法子,就怕娘娘不同意。” “什么法子你只管说。” 齐皇后身边的两个大宫女谷雨和惊蛰,在她刚入宫的时候就跟着了,惊蛰性子静,平时少话,行事稳妥些,谷雨却是个聒噪的,不仅聒噪,性子也泼辣,不过鬼点子挺多。 这也是齐皇后一直留用她的主要原因。 谷雨道:“娘娘不妨让奴婢去殿下身边伺候着,等将来那位主儿来了,哪里有做得不周到的越了规矩的地方,奴婢也好替娘娘监督着。” 惊蛰闻言,给齐皇后捶腿的动作顿了顿。 齐皇后也是一怔,望着谷雨,“你想去太子身边?” 这话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懂。 太子年满十六,差不多是出精的年纪了,关于那方面,总要有人调教的,而齐皇后之前安排去赵熙身边的几个宫女,听闻到了现在都没能近得太子的身。 为此,齐皇后还头疼了多日。 谷雨忙道:“太子妃人选已定,皇上金口玉言,万万不可能再更改,可奴婢瞧着娘娘实在忧心,就想着过去替娘娘盯着梢,往后要有什么情况,奴婢定然第一时间禀了娘娘,断不能教那起子心怀叵测的小蹄子误了殿下的大业。” 惊蛰抿了抿唇,继续给齐皇后捶腿。 齐皇后略略一思索,觉得也不是不可行,于是点了点头,“你去吧,让他在大婚之前试婚开了窍,将来好为皇室繁衍子嗣。” 熙儿要是能尽快诞下皇长孙,太子之位只会更稳固。 大概是没料到齐皇后这么好说话,谷雨双眼一亮,急忙跪下谢恩,“奴婢多谢娘娘成全。” 齐皇后警告她,“别忘了你方才怎么说的,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来报,切莫贪图欢愉忘了自己去东宫的目的。” “奴婢明白。” 谷雨对着齐皇后叩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回房去收拾衣物。 赵熙回到东宫没多久,就听三宝公公说坤宁宫来人,他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急匆匆地来了正殿接见,却见来的竟然是齐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谷雨。 “谷雨姑姑。”赵熙客气地喊了一声。 谷雨笑盈盈地看着赵熙,“殿下有事儿忙呢?” 赵熙见她肩上挎着个包袱,有些疑惑,“是母后让你过来给孤送东西?” “也算是。”谷雨笑着道:“打今儿起,奴婢便是殿下的身边人了。” 三宝公公面色微僵。 赵熙问,“母后为何突然让姑姑来?” 谷雨道:“这不是殿下正妃和侧妃人选都定了吗?娘娘想着殿下还未试婚,所以……” 后面的话不用再说,赵熙也明白了。 还是他一直在逃避的试婚问题,大婚之前,一定要先宠幸了身边的宫女开窍才行。 三宝公公眼神复杂地看向自家主子。 本来试婚这种事,任何皇子都逃不过,便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婚前还有几个通房丫头呢,可这事儿落在谷雨头上,三宝公公怎么想怎么别扭,一直以来,殿下可是把谷雨当成长辈看的。 赵熙沉默片刻,似乎轻声叹了口气,“既如此,那你先安顿下来吧。” 三宝公公嘴角抽了抽,“殿下……” 不会真要把人给留下吧?让谷雨侍寝,还不如传东宫那几个水灵灵的小丫头呢! 赵熙吩咐他,“带姑姑下去安置。” 见赵熙神情凝肃,三宝公公不敢再多言,对谷雨道了声请,“姑姑随我来。” 谷雨笑笑,“有劳公公了。” 出了正殿,三宝公公道:“姑姑这来前也不打声招呼,可把我惊得够呛。” 谷雨挑眉,“今儿在大宴上,皇上宣布太子妃是杨家人的时候,惊着你没?” “惊着了。”三宝公公如实说。 “那我突然过来就算不得什么。”谷雨说完,压着声儿问三宝公公,“皇后娘娘安排来的那几个宫女,真没一个得殿下宠幸的?” “姑姑说的哪里话,殿下至今还是个雏儿呢!” 谷雨点点头,“殿下未经人事,在这种事上心生抵触也在所难免,今后我好好教教他就是了。” 三宝公公听得面红耳赤。 等到了住处安置下来,三宝公公转身要走。 谷雨唤住他,“殿下可曾看过画册?” 三宝公公一懵,“什么画册?” 不怪他无知,他也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太监而已。 谷雨一听就是没看过,“罢了,等晚上家宴过后,我自己送去给他。” 三宝公公挠了挠头,说半天,到底是什么画册呀? 636、换个人(1更) 三宝公公回来的时候,在游廊上碰到挽秋,挽秋手里捧着托盘,托盘里是晚上家宴赵熙要穿的冠服。 齐皇后前后拢共往东宫安排了四个侍寝丫头:念春、知夏、挽秋,绣冬,然而至今却只有挽秋一个能入内殿去守夜,因此她在三宝公公心里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见到三宝公公,挽秋的脚步停了下来,问他,“听闻坤宁宫那边来了人,殿下这会儿是不是不方便?” 三宝公公道:“来的是谷雨姑姑,已经下去安置了,殿下应该有空的。” 挽秋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 三宝公公突然唤住她。 挽秋扭头,“怎么了?” 三宝公公憋得脸都红了才憋出一句话来,“那个……你去内殿守夜这么久,殿下就没说让你侍寝啥的?” 大概是头一次听三宝公公说这样露骨的话,挽秋的小脸一下子红了,嗔道:“胡吣什么呢?” 三宝公公急道:“我哪是胡吣,你和知夏她们几个都是皇后娘娘安排来给殿下侍寝的丫头,结果到现在都还没动静,我这不是着急吗?” 挽秋红着脸跺脚道:“殿下都不急,你这小太监反倒先给急上了,殿下今年也才刚满十六,总得让他再成熟些才会有那方面的想法,你这会儿瞎操哪门子的心?” “哎哟喂姑奶奶,真不是我操心,是皇后娘娘急了。”三宝公公指了指西跨院,“你就不细想想,娘娘为何突然把身边的大宫女安排过来?” 挽秋一怔,“为何?” “还不是因为你们几个不中用。”三宝公公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瞅着她,“娘娘大抵是觉得姑姑年长,放得开手脚,要让她来给殿下启蒙了。” 挽秋彻底愣住,谷雨姑姑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来给殿下性启蒙? 她正想着,就听到三宝公公唉声叹气道,“原还想着你是唯一能近殿下身的人,机会最大,合着白忙活一场,过了今晚,只怕你们几个都要给打发了。” 谷雨那样性子的人,一旦真成了太子的女人,她能容得下这几个侍寝丫头才怪,到时候指定找借口把人给撵出去。 挽秋脸色微微变,“三宝公公,那依你看我该如何是好?” “我哪知道如何是好?”三宝公公投给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甩着拂尘走了。 挽秋望着三宝公公的背影,叹口气,她明白他是为了她们几个着想,可谷雨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得力大宫女,此番又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来给殿下启蒙,她们四个哪有说不的资格? 敛去思绪,挽秋捧着托盘去了寝殿替太子更衣。 站在穿衣镜前,赵熙望着里面的人,忽然问,“你跟着孤多久了?” 挽秋道:“回殿下,快一年了。” 赵熙点点头,没再说别的。 挽秋便绕到前面来替他理平衣襟袍袖,直到处处都妥当才让他出门。 白天的大宴宴请百官,晚上的家宴便是宴请宗室。 吃了席赏完烟火回到东宫,已经是后半夜。 赵熙入寝殿的时候发现平头案上放着个锦鸡图案长盒。 他唤来沐公公,问是谁送来的。 沐公公先前一直守在东宫,没跟去席上,闻言便道:“是谷雨姑姑送来的,说让殿下好好瞧瞧里头的东西。” 赵熙随手打开长盒,就见盒子里放着几本线装书。 他还以为是什么难得的绝本孤本,翻了翻,却见里面的内容并非文字,而是一幅幅陌生的画,画上有男有女,姿态各异,却无一不露,直看得赵熙眉头深深皱起。 他如玉的脸颊有些烫,没回头看沐公公,直接吩咐他退下,又道:“去传谷雨姑姑,就说孤请她吃酒。” 自打谷雨一脚踏入东宫,如今上上下下都知道她是来干嘛的了,沐公公听到殿下要传她,心中默默叹口气,退出寝殿之后直奔西跨院。 东宫格局十分广阔,赵熙所住的地方叫承明殿,明间开门,次间、梢间为槛窗,东西配殿各三间,后院正殿五间,两边同样有配殿各三间。挽秋她们几个是过来侍候的宫女,不能住配殿,更不能住正殿,为方便传唤,齐皇后让人在配殿旁侧辟了东西两处跨院给四个丫头居住。 念春和绣冬住在东跨院,挽秋和知夏住在西跨院。 如今谷雨来了,西跨院要给她一个人住,挽秋和知夏便搬只能去东跨院跟念春绣冬挤。 沐公公到西跨院的时候,谷雨屋里还亮着灯。 他在外面轻轻扣了扣门。 屋内谷雨正坐在梳妆台前,却不是卸妆,而是上妆。 知道殿下今夜肯定会传自己侍寝,她特地换上一直舍不得穿的宝瓶纹样妆花褙子,脸上画了精致的妆容,嘴儿涂得嫣红嫣红的。 听到敲门声,谷雨冲着铜镜里的人弯起唇角,尔后缓缓起身去开门。 看清楚外面站着的人是沐公公,谷雨问:“这么晚了,公公还有事?” 沐公公见她这副打扮,马上垂下头去,“殿下说了,先前姑姑没能去宴上,这会儿补上,请姑姑吃酒。” 谷雨心下一喜,“我知道了,马上就来。” 说完转身进屋,套了件斗篷,再捧上手炉,这才跟着沐公公往承明殿走。 赵熙已经让人备了美酒和几碟小菜,此时人正坐在檀木嵌螺钿三屏式榻上,面前放着一张黄花梨缠莲纹方桌,下首也同样有一张方桌,桌上是温过的酒和几个精致小菜。 见到谷雨进来,赵熙示意她坐。 谷雨谢了恩,脱下斗篷,将手炉放在一旁,这才往席面上坐。 沐公公帮她把斗篷挂到落地衣架上,然后很识趣地退了出去。 等殿门被关上,谷雨才看向赵熙,故意问:“都这么晚了,殿下怎么还不歇?” “姑姑不也还没歇?”赵熙说着,给自己斟了杯酒,冲她遥遥一敬,“先前没能带姑姑上宴,如今孤敬你一杯,算是赔罪。” “使不得使不得。”谷雨忙道:“我不过是个奴才,殿下太过抬举我了。” “历来主尊奴亦贵,姑姑是母后的人,这些年尽心尽力地伺候母后,到年纪也没出宫,留了下来,如此忠义,当得起孤一敬。” 见太子一饮而尽,谷雨忙给自己斟满,仰起脖子喝得一滴不剩。 赵熙抬手,又斟了第二杯。 谷雨刚提起酒壶,就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她揉了揉额角,心里正纳闷自己的酒量何时变得这么差了,紧跟着便两眼一闭,昏睡过去。 赵熙见状,刚抬起来的酒盏慢慢放下,对外唤了一声,“来人!”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两个粗使婆子。 二人走上前来,齐齐福身,“殿下。” 赵熙用下巴指了指昏倒在方桌上的谷雨,“姑姑醉了,扶她回去休息。” “是。”二人应声过后,一左一右将谷雨架起来,很快就出了承明殿。 沐公公怕天黑磕着碰着,上前给二人打灯笼。 三宝公公趁机闪身进来,“殿下,夜已深,您看是不是歇了?” 赵熙重新拾起酒盏,慢悠悠地抿了口酒,这才道:“去传挽秋来。” 谷雨刚才肯定没有侍寝,三宝公公是知道的,当下听到殿下传唤挽秋,眼神儿亮了亮,声音都提起精神来,“奴才这就去。” 主子没睡,下人自然也得熬着,挽秋正在灯下做绣活儿,时不时地抬手打个哈欠,勉强撑着精神,就怕承明殿那边要使唤下人。 房门被叩响。 挽秋快速放下绣架,起身开门。 当看清来人是三宝公公,挽秋问,“是不是殿下那边有何吩咐?” 三宝公公嘱咐道,“千载难逢的机会,你给我好好把握,否则明儿个一早你们全都得被撵出去。” 挽秋当场愣住。 都不等她问句话,三宝公公就推搡着她往外走,“别磨蹭了,一会儿殿下没了兴致,我又白操心一场。” 挽秋被他撵着朝承明殿走,一路上心跳得飞快,好似快要蹦出来一般。 到的时候,两桌席面已经被撤下,赵熙和衣半躺在内殿夔纹榻上,似乎是有些醉了。 挽秋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赵熙耳力过人,睁开眼见她站在屏风处不动,出言道:“站着做什么?过来宽衣。” 637、你也配?(2更) 闻言,挽秋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慢慢走近榻边,咬了咬唇,道:“殿下,您才十六,要是不想,可以再晚些时候的。” 殿下在她心目中,那本就是该高高立于云端的圣洁之神。 虽然挽秋一直都清楚她们四人早晚要给太子侍寝,可真到了这一刻,她却觉得自己配不上太子,不仅是自己,但凡是皇后娘娘安排的人,哪怕是已经被钦定的太子妃,与他行云雨之事都是玷污了他。 “不愿意?”赵熙的目光染了些醉意,原本清润的嗓音带着微微的哑,格外的荡人心神。 挽秋咽了咽口水,垂下眼睫,“殿下醉了,奴婢服侍您休息,明儿一早还有大朝会呢,夜已深,实在不宜过多操劳。” 她说完,去水房打了盆热水端来,将毛巾浸湿,拧干给他擦了擦脸。 净面期间,赵熙一直很安静,半丝声音也不曾发出。 等她把热水端出去倒了将金盆安置在盆架上再回来,发现赵熙一直看着自己。 挽秋顿时觉得心里发怵,连话都说不利索,“殿……殿下,怎的这般看着我?” “你既是母后特意安排来孤身边伺候的人,为何不愿?” 他似乎很是好奇,但询问的时候并未着恼,也没觉得她的拒绝是冒犯了他的尊严,只是单纯地想知道答案,“心有所属了?” 挽秋忙不迭摇头,扑通一声跪下去,随即便红了眼眶,“奴婢是粗鄙之人,怕污了殿下。” 这话发自肺腑。 四个侍寝丫头里面,只有她能近太子的身,伺候太子的时间最长。 然而她跟外面那些觊觎太子身份美貌时时刻刻想爬床的不同。 陪伴太子的时间越久,她越觉得自己卑微。 殿下是优秀的,甚至是完美的。 她已经在潜意识里将他当成了一种圣洁的信仰,今儿个晚上别说是自己,便是旁的女人,谁要是真给他开了蒙,挽秋都会觉得痛心疾首。 “怎么哭了?”赵熙微微一叹,“你既不愿,孤自不会勉强,无需难过,退下去罢。” “谢殿下。” 挽秋站起身,听得赵熙又道:“记得把门带上。” “是。” 挽秋行了礼,倒退几步,尔后转身,脚步匆匆地朝着殿外小跑。 三宝公公见她出来,惊得眼珠子都瞪大了,一把拽住她手腕,“这就完事儿了?” 挽秋面上又是羞红又是泪,心情复杂地摇摇头。 “那是怎么着?”三宝公公两条眉毛都纠结到了一起。 “我……”挽秋不知道怎么说,想了想还是如实道:“我配不上殿下,给他试婚的人不该是我。” 三宝公公噎了噎,随即狠狠戳了戳她的脑门,“你啊你,让我说你点儿什么好?平时那么得殿下喜欢的人,临了你跟我说不配?你不配,谁配?难道真想让谷雨姑姑来给殿下开蒙?要真轮到她,那才真叫……”好白菜被猪给拱了! 后半句,三宝公公没说出口,挽秋却已经听懂,她扑哧笑出了声,尔后又觉得惆怅。 是啊,三宝公公没说错,就算不是自己,也会是旁人。 可她真的没办法把圣洁无暇的太子殿下和那方面的事联想在一块。 思及此,挽秋垂下头,“公公,我……我真的办不到。” 三宝公公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如今人都出来了,就算你能办到,殿下还能给你第二次机会不成?行了,下去吧,省得我见了你心烦。” 挽秋抬手抹了抹泪,提着裙摆回了东跨院。 三宝公公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走入内殿,就见赵熙已经躺在夔龙纹榻上睡着。 他上前给他掖了掖被角,又仔细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不可否认,主子这般天人之貌,便是自己身为太监,仍旧是见一回惊艳一回。 唉,挽秋那句话本没说错,她配不上。 她一个嫩生生的都配不上,谷雨那个老女人就更配不上了。 灭了灯,三宝公公轻手轻脚地退出殿外。 太子一入睡,整个东宫都安静下来,直至天明都没再出什么事。 次日正旦,有大朝会,百官要去金殿面圣,尽管因为昨夜有家宴耽搁了入睡时辰,赵熙还是按照以往的习惯早早便起来了。 待穿戴整齐之后,于卯时之前便出了东宫去往金殿。 谷雨被下了药,一觉睡到大天明,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身处西跨院,身上并无任何不适,她想到自己昨夜昏睡前正和太子对酌来着。 难道有人往她酒里下了药? 想着,谷雨的脸色霎时僵住,她匆匆忙忙穿好衣裳,简单洗漱一番推门出来,急吼吼地朝着承明殿而去。 三宝公公跟随赵熙去朝会上了,留下来的是沐公公,他正在给几个小太监训话。 见到谷雨过来,沐公公笑着打了个招呼。 谷雨黑着脸,问他,“昨夜是谁送我回房的?” 沐公公道:“是两个粗使的老宫女。” “这么说,我当时昏迷不醒?” 沐公公斟酌着言辞,“姑姑当时应该是醉了。” “不可能!”谷雨当即否认,“我酒量好,怎么可能一杯就醉?” 沐公公心说殿下要让你昏睡,你还能怪罪到他头上不成? 不等他腹诽完,谷雨又问,“那我回去之后,谁侍候殿下安的寝?” “这……”沐公公面露犹豫,挽秋在东宫人缘特别好,下人们都很喜欢她。 沐公公是了解谷雨脾性的,要让这位姑奶奶知道后半夜是挽秋留在殿下身边,她非揭了挽秋的皮不可。 谷雨见他不吭声,冷笑,“东宫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就算你不说,也有的是人说,只不过一旦让我从旁人那儿听到实话,沐公公,皇后娘娘怕是留你不得了。” 沐公公闻言,脸色白了白,不得已道:“姑姑大人大量,就别跟奴才一般见识了,昨儿晚上侍奉殿下的,是挽秋姑娘。” “挽秋?”谷雨瞳孔猛地缩紧。 在来东宫之前,她就听说了四个侍寝丫头里面只得挽秋一个能进去给太子守夜,所以,昨天晚上是她故意在自己酒盏里下了药,最后跟太子同床共枕? 几乎只是眨眼的工夫,谷雨的脸色阴沉得好似压了一层乌云,她疾言厉色,“挽秋在哪,让她来见我!” 知道这是皇后身边的人,沐公公怕自己小命不保,只能匆匆地跑着去东跨院。 因为要早起去给太子更衣梳洗,挽秋昨夜也没睡多久,这会儿趁着太子去了金殿,正窝在榻上小憩,冷不防地被念春告知沐公公来了。 挽秋马上起身,理了理衣裙之后出门迎接。 “沐公公。” 沐公公白着一张脸,神色纠结又无奈,“挽秋姑娘,谷雨姑姑让你过去。” 念春、知夏和绣冬三人纷纷向挽秋投来担忧的眼神。 谁都知道谷雨姑姑是来给太子殿下性启蒙的,结果昨夜她却没能入得内殿,反而是挽秋陪在太子身边,到底有没有被宠幸,谁都不知道,不过谷雨姑姑会生气,却是在众人的预料之中。 那可是个泼辣性子,要知道挽秋取代了她,一定不会让这丫头好过的。 挽秋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她不用问都知道谷雨为了什么让自己过去。 “公公……”知夏道:“能不能跟谷雨姑姑说挽秋姐姐身子不适?” 沐公公很是为难。 “没事儿,既然姑姑传唤,那我去见见吧。” 挽秋装作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径直出了东跨院。 沐公公忙甩着拂尘跟上,只留下那三人面面相觑,一个赛一个地脸色发白。 她们都是皇后娘娘安排来的,谷雨但凡容不下其中一个,就必定会想法子把四人一同处置了。 谷雨这会儿正站在承明殿外。 挽秋过去的时候,都还来不及行礼,脸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紧跟着是铺天盖地的骂声,“没脸没皮的贱蹄子,谁允许你这么做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你也配?” ------题外话------ 想了想,还是下不去手_(:3」∠)_果然亲妈对亲儿子是有感情的,比你们还不想让他被人给糟蹋了,但是这一关必须过的,要怎么过,亲们支个招吧!急~在线等 638、嫌她老?(1更) 挽秋被打得有些懵,抬头时,眼圈已经不受控制地红了,“姑姑……” “谁是你姑姑?”谷雨气不打一处来,“我没你这么个不要脸皮的女儿,昨儿我入东宫时说什么来着?侍奉殿下,整个东宫上下那么多人都传遍了,偏你要当那睁眼瞎敢背着我下药,指量着自己得了殿下几分喜欢,我就不敢对你如何是吧?” 嘴上说着,她手上也没闲着,又是一大嘴巴子下去。 挽秋没防住,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她伸手捂着被打得辣疼的脸,眼里汪了泪,“姑姑……姑姑饶命,奴婢是不得已,想着殿下昨儿白天大宴到家宴折腾得没了精气神,后半夜该让他好生歇息,所以才往姑姑的酒里加了点儿东西,奴婢都是为了殿下着想。” 其实昨天晚上那药是赵熙吩咐人下的。 挽秋机敏,刚一听谷雨骂出来就猜到关窍,这种时候,她总不能说那药跟自己无关,是殿下的主意。 她是奴才,自然得为主子兜着。 况且她说的话也不全是假的,殿下昨儿确实参加了两场宴喝了不少酒,已经疲惫不堪,若是再传人侍寝,必定元气大伤,今儿去不了大朝会,皇上可是会怪罪下来的。 想到此处,挽秋心中有了些底气,看着谷雨道:“咱们都是下人,目的都是为了侍奉殿下,自然得事事为殿下着想,姑姑跟在皇后娘娘身边那么多年,最是明理不过的,殿下时常辛劳,每年只得年节那么几天安生日子能偷闲,昨儿那样的情况,若是晚上再……损了殿下贵体,莫说皇后娘娘和姑姑会心疼,便是奴婢们也不忍心瞧见。” 一番话,堵得谷雨说不出话,胸中气怒得脸色铁青。 沐公公一阵唏嘘,挽秋姑娘好一张利嘴,若非她聪慧能随机应变,想到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学着谷雨拿皇后娘娘来压人,只怕谷雨今儿不会消停。 暗暗捏把冷汗,沐公公忙弯腰把挽秋扶起来,小声道:“我去御药房给姑娘拿些膏药。” 否则这脸是没法出去见人了,可别一会儿吓着殿下。 谷雨听着,啐了一口,“不过就是做错了事吃了我两个大嘴巴子,又没缺胳膊少腿儿,这就娇贵得非上药不可了?在殿下跟前伺候了一年,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什么人都敢使唤,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呸!给我跪那儿好好反省,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今日是正旦,大年初一,虽然没下雪,却也冷得厉害,要是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就这么一直跪着,双腿非冻坏不可。 沐公公求情道:“姑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挽秋姑娘也知错了,您就饶了她这一回罢。” “我饶了她,谁饶过我?”谷雨厉声道:“来前皇后娘娘可亲口吩咐了,让我务必要尽快与殿下处拢关系让他接纳我,这没眼色的小蹄子可倒好,我不来她安分守己,我一来她就作妖,还敢给我下药,皇后娘娘要是知道了,怪罪起我来,我找谁担责任去?” 沐公公噎了噎。 挽秋捂着脸的那只手垂下来,冷静道:“公公别说了,我跪便是。” 东宫向来一团和气,她不想因为谷雨的到来净给殿下添堵。 本来白天就忙着处理各项政务,晚上回来还得处理后院的糟心事,搁谁谁受得了? 沐公公还来不及劝阻,挽秋已经对着谷雨跪了下去。 刚化雪的地板又冷又硬,冻得她身子微微颤了颤。 谷雨看着挽秋一脸狼狈的样子,这才稍稍觉得解气了,对着沐公公摆摆手,“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别跟这儿瞎掺和。” 沐公公犹豫着看了挽秋一眼。 挽秋点点头,“公公先回去吧,我没事儿。” “那,挽秋姑娘多保重。” 沐公公有心救她,可无奈对方是这宫里有头有面儿的姑姑,得罪了谁都不能得罪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叹口气。 沐公公走后,谷雨随手招来一个院里洒扫的宫女,让小宫女看好挽秋,她不发话之前,不准挽秋起来。 小宫女名唤梅香,素日里在东宫没少受挽秋恩惠,如今被谷雨安排来看着挽秋跪,她格外的不自在,又不敢为挽秋求情,只得在廊凳上坐了,双手紧张地攥着裙摆,等谷雨走远才忧心忡忡地看向挽秋,“姐姐,您这是怎么得罪谷雨姑姑了?” 挽秋摇摇头。 见她不肯说,小宫女便不敢再问,起身回房端了装针线的笸箩来,一面分线,一面说话给挽秋解闷。 挽秋跪的笔直,脸颊上的疼痛还未散去,她眉头微微蹙着,只盼殿下能晚些回来,别看到这般景象才好。 挽秋在承明殿外跪了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之内,谷雨入了太子时常起居坐卧的次间,见里头摆设单调冷清,她去找沐公公要了库房钥匙,搬出两盆珊瑚盘景和两个青花玉壶春瓶将空置的多宝阁填满,又在画堂前的条案上放了个瑞兽香炉,点上沉水香。 不多会儿,整个次间都充斥着浓郁的沉水香味。 沐公公本想劝阻,又怕谷雨拿他身家性命作威胁,索性只得作罢。 大朝会散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赵熙要回来用膳。 谷雨掐准时辰,让挽秋起了身。 在挽秋离开之前,她警告道:“自己做错了事就合该受着,别没脸没皮地跑去殿下跟前告状,便是你去告了状,也奈何不了我分毫,自个儿掂量掂量,得罪了我,你和你那几个小姐妹就都别想好过了。” 挽秋的双腿又僵又麻,感觉像是废了,她伸手扶住旁边的廊柱,语气平静道:“您是姑姑,奴婢们做错了事合该由您任意处置,今儿能饶我不死,已是姑姑开恩,我都记着的。” 谷雨鼻腔里轻哼一声,目送着她走远这才去了小厨房,打算给赵熙煲一锅冬虫夏草羊肉汤。 赵熙回来的时候,听沐公公说谷雨在小厨房忙活,他走了过去,就见谷雨用托盘端着个白瓷汤盅从里面出来。 看到赵熙,谷雨脸上露出笑容,“一大早就去金殿,殿下如今该饿了吧?” 赵熙看向托盘里的汤盅,问:“姑姑怎么亲自下厨了?” “嗨,御膳房的吃食要顾及宫里那么多主子的口味儿,总有不如殿下意的,奴婢想着殿下为了昨儿个的大宴和今儿的朝会连日操劳,煲个汤给您补补身子。” “有劳姑姑了。” 赵熙说完,一转身入了承明殿次间。 当闻到满屋子的熏香味儿,他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随即又注意到多宝阁上多了些东西。 赵熙很快收回视线,什么都没说。 谷雨端着汤盅跟了进来,搁在黄花梨束腰食案上。 不多会儿,沐公公端来温水,赵熙净了手,用锦帕擦着,目光随意掠向谷雨,“姑姑头一夜宿在东宫,一切都还习惯吧?” “习惯倒是习惯,就是昨儿不知怎么的,喝着喝着就昏睡了过去。”谷雨意有所指地说:“醒来后发现在自己房内,我还以为是做了场梦呢!” 赵熙不习惯冬虫夏草羊肉汤的那股味儿,就着擦手的帕子掩了掩鼻,嘴里说着,“姑姑这些年净顾着伺候母后,都忘了照顾自己的身子了,改天孤让御药房那边给你配些滋补的丸药,我年轻,尚且不需要进补,今日这碗汤,姑姑替我喝了吧。” 谷雨脸色一僵。 太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嫌弃她老? 她虽是年长了太子十一岁,可好歹尽心尽力伺候了皇后这么些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是皇后娘娘,对她也都是和颜悦色的。 凭她的资历,来给太子试婚绰绰有余,他竟然还瞧不上?瞧不上也就罢了,出口就嫌她老? 想着,谷雨脸色便越发的不好看。 639、碰软钉子(2更) 她向来是个直性子,口中藏不住话,当即就问:“殿下可是觉得我不够资格留在东宫?” 三宝公公闻言,嘴角狠狠抽了抽。 见过不要脸的,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殿下的话还不够明显吗?人家一直以来都把她当成长辈看的,哪家小辈会对长辈生出那种龌龊心思来?更何况还是堂堂的一国太子。 谷雨莫不是野史看多了,想学着前朝某位贵妃来段忘年畸形恋? 光是想想,三宝公公就觉得后背一阵恶寒。 以前怎么没发现谷雨这么能作,这么能恶心人呢? 赵熙并未被谷雨的咄咄逼人给镇住,语气缓慢,“母后入宫那年姑姑便陪在她身边了,孤打从出生开始,便是被姑姑们抱长大的,母后曾说,谷雨姑姑和惊蛰姑姑都曾把孤当成自己亲儿子般的待,让孤日后要善待两位姑姑,此番母后指派您过来东宫,孤心中欢喜,姑姑若是不嫌弃,今后东宫下人们便由您差遣指派。” 听罢,谷雨脸上好似开了染坊,青青白白的分外精彩。 太子一句拒绝的话都没说,却把她的身份抬得老高,都抬到他长辈上头去了。 她要是再说侍寝之类的话,岂不是显得厚颜无耻没脸没皮罔顾人伦? 谷雨跟在齐皇后身边的这些年,什么妖艳贱货没对付过,什么阴谋阳谋没经历过,却唯独,没碰过软钉子。 第一次碰到,竟然是在小主子身上,她心中又酸又涩,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三宝公公十分会看眼色,一听赵熙那口风就叫沐公公进来,让他去通知各处宫人太监来听谷雨姑姑训话。 这是替主子肯定了谷雨东宫管事的地位。 “殿下,我……” 谷雨还想再挣扎一下。 嫩生生的送来了他不喜欢,她以为他会喜欢成熟妩媚的,这些,谷雨自认为自己身上都有,可他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呢? “姑姑若是觉得在东宫待不惯,孤便让人送你回去,到底是母后跟前的老人,总不能亏了你。” 左一句右一句地提醒着谷雨年纪大了,简直是拿把刀往人心窝子里可劲儿捅。 谷雨一向在人前嘚瑟惯了,还是头一回尝试到被人堵得哑口无言的滋味儿,那种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的纠结暴躁,真真让她把自己气了个半死,然而还不能在主子跟前表现出分毫。 “奴婢待得习惯。”这句话,谷雨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就算不习惯,也得习惯,她这样的年纪,出宫还能找着什么好男人?太子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必须想法子把握好,飞上枝头才能做凤凰。 赵熙点点头,“那姑姑先且下去歇着吧。” 谷雨只得退了出去。 等人走远,赵熙让沐公公把汤送过去,又吩咐三宝公公把熏香撤了,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神。 三宝公公心疼地看着他。 自家主子从来不喜欢熏香,闻多了会难受,房里也是能简则简,从不摆设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谷雨这个老货可倒好,一来就真真把自己当成了主子,随意往殿下房里添东西,今儿是添摆设,改天她非把自己给添进来不可。 想到这些,三宝公公不忿道:“殿下,您方才为何不直接挑明了说?您每顿的膳食都是有规制的,不喜羊肉的膻腥味儿,便是那里头炖的不是羊肉,但凡超出规制的吃食,您也是一口都不会贪嘴的,她这么做,可犯了您的大忌讳了。” 赵熙道:“谷雨姑姑是母后跟前的老人,她初来乍到,便是有做得不得体的地方,孤总得给几分薄面,不与她一般计较。” “那是殿下宽宏大量。” “传膳,顺便去把挽秋叫来。”赵熙吩咐道。 三宝公公应了声是便出了承明殿,先通知外面的小太监去传膳,又前往东跨院。 到了却见挽秋房门紧闭,念春几个正在屋子里描绣样,见到他来,纷纷起身行礼,“三宝公公。” 三宝公公扫视了一圈,四个人少了一个,少的人正是挽秋,他掐着嗓子问,“挽秋姑娘上哪儿去了?” 三人闻言,眼眸闪了闪。 挽秋被打成那样,自然是不能出来见人,之前已经跟她们通过气儿,让她们谁也别说出去教殿下知道。 知夏便直接扯谎,“大抵是昨儿个晚上服侍殿下服侍得太晚了,今儿又早起,挽秋姐姐身子有些不适,如今正在屋子里躺着呢,怎么,殿下传唤她,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三宝公公点点头,“殿下要用膳了,我来找她去布菜。” 知夏笑道:“就是怕殿下不乐意,否则布菜这种活儿,我们姐妹几个也能做。” 三宝公公轻哼一声,“殿下要是乐意你们几个去,我还用得着三催四请地来找她?” 知夏一噎,随即委屈道:“瞧公公这话说的,像是我们几个不肯对殿下尽心似的,我们也想啊,可殿下压根儿就不给机会,我们能怎么办?” “那怎么就单单给挽秋姑娘捞着机会了呢?”三宝公公拖着嗓音,“还不是你们没用。” 知夏吐了吐舌,不敢再跟他拌嘴。 三宝公公的年龄虽然与殿下差不多,却是殿下跟前的得用太监,她们可不想祸从口出一下子挖坑把自己埋了。 “既然挽秋姑娘不舒服,那咱家就回去了。”三宝公公说完,甩着拂尘回了承明殿。 此时几个小太监已经在赵熙的食案上摆了吃食。 三宝公公粗略扫了一眼,还是以前的规制,饭菜和汤不多不少,是刚好能吃完的分量。 将拂尘搁在小几上,三宝公公上前,拿起公筷给赵熙试菜。 为防有人谋害主子,这道程序在宫里是必不可少的。 赵熙是个自律到让人觉得可怕的人,吃饭的时候绝对不会多说一句话,因此用饭期间殿内十分安静。 等用罢午膳,下人进来收拾了,赵熙漱口净手之后才问三宝公公,“挽秋呢?” “奴才方才去了东跨院,知夏她们几个说挽秋姑娘身子不适,不能来陪殿下用午膳。” 听到他用一个“陪”字,赵熙抬了抬眼。 三宝公公忙笑嘻嘻道:“奴才说错了话,该打该打,是伺候殿下用膳。” 挽秋昨夜本就睡得晚,今日身子不适也在所难免,赵熙并未想到别处去。 去外面园子里走了一圈消食,他回来便捧了本书看。 而东跨院这边,三宝公公走后,挽秋的房门才缓缓打开。 知夏头一个钻进去,见到挽秋红肿的双颊,当即皱眉道:“都是娘娘安排过来的人,偏她就仗着自己姑姑的身份对姐姐百般羞辱虐待,要再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 念春道:“要不,咱们找机会去告诉娘娘?” “别白费劲了。”绣冬撇撇嘴,“咱们什么位份,人家什么位份,娘娘总不能为了咱们几个处置了伺候她多年的大宫女,挽秋妹妹这回啊,算是吃了个大亏,往后行事可得仔细着了。” 念春附和,“是啊,她如今成了东宫后院的管事,太子妃一日不嫁过来,咱们就得一日受着她的磋磨,往后的日子还不知多艰难呢。” 挽秋坐在镜台前,小心地往脸上抹着药,听到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无奈摇摇头,“行了你们几个,都别在人背后嚼舌根子了,仔细隔墙有耳招来祸事,殿下最不喜欢下人们聚在一块儿说短道长的。” 听到挽秋拿殿下说事,三人纷纷闭了嘴,过了会儿,知夏好奇地看着挽秋,“姐姐昨儿晚上可是侍寝成功了?殿下他……对你好不好?” 这个“好”字,就跟寻常那个“好”不同了,她们几个是专程送来侍寝的,来之前便已经受过那方面的调教,因此哪怕是未经人事,很多荤话也是一听就懂,挽秋当即红了脸,“瞎说什么呢?我要是真侍寝成功,今儿还能挨了两大嘴巴子?” 三人一听,纷纷捂着嘴笑了起来,“瞧她,还害羞呢!” 的确,挽秋若是侍寝成功,殿下即便不能马上给名分,也不会再把她当下人使唤,还得让两个丫鬟伺候着,可挽秋白日里不仅没有下人伺候,还跑去伺候人挨了两大耳光,这可不就是没侍寝成功吗? 挽秋看着三人,小脸涨得通红,“出去出去,都出去,一来我这儿就打听殿下,都巴不得早日得宠幸好把你们满身的绝活儿教给他呢?一群不知道害臊的小蹄子。” 640、打脸(1更) 趁着午休得空,沐公公来探望挽秋。 “姑娘可觉得好些了?” 沐公公站在门口,看了看挽秋面颊上的巴掌印,递了个粉彩小瓷瓶给她,“这是我去御药房拿来的膏药,挺管用的,你净面之后抹一些,大抵一两日便能消除了。” “难为公公还记挂着我。”挽秋接过瓷瓶,道了谢。 其实刚回来的时候,念春她们几个就把自己房里的膏药都搜刮来给她用了,这会儿已经不觉得疼,估摸着不出一天就能好。 “姑娘不打算让殿下知道吗?”沐公公小声问。 殿下最是不喜奴才们行事没规没矩勾心斗角,若是让他晓得谷雨刚来就以主子自居,对挽秋她们几个颐指气使,定不会轻饶了谷雨的。 挽秋摇摇头,“还请公公务必要替我瞒着,谷雨姑姑是皇后娘娘的人,若是殿下因为我而迁怒于她,娘娘定会责骂我妖媚惑主,更何况,这么一来会坏了殿下和娘娘之间的母子情分。” “可……”沐公公想说,如今不对殿下坦白,将来让殿下从旁人口中得知,后果只会更严重。 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说到底,挽秋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委屈姑娘了。”沐公公只能如是安慰她。 “我本就是个奴婢,姑姑心里不痛快,拿我败火也是应该,不妨事的,她总会有消停的时候,顶多,这段日子我装病不去见殿下便是了。” —— 挽秋装病,赵熙便没让她近身伺候。 倒是谷雨,来了承明殿好几次都没见着赵熙,她心中委屈,把东宫各处的庶务安排下去,抽空回了趟坤宁宫。 今日正旦,皇后娘家人入宫来给娘娘拜年,那位准侧妃齐萱也在。 谷雨进去时,只见齐萱穿着一件玫红色长身褙子,一整套的蝶恋花翠羽头面衬得她小脸明艳,光彩照人,瞬间把谷雨给比了下去。 这位齐三姑娘,谷雨以前是见过的,当时她还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与太子扯不上关系,与齐三姑娘很是要好,如今见着她,谷雨只觉得处处碍眼。 “哟,齐姑娘来啦?”谷雨笑着走过去,给齐皇后行了礼,又侧身对着齐萱福了福。 齐萱打量她一眼,眼眸微闪。 刚刚她问起,皇后娘娘说谷雨已经被安排去了东宫。 以前她来坤宁宫的时候就领教过,谷雨是个不安分的,此番去东宫,只怕不会本本分分地待着。 不过一想到太子殿下那副冷冷清清无欲无求的样子,齐萱又觉得谷雨不可能爬床成功,心情这才稍稍缓和下来。 这二人正在互相打量,惊蛰端来了热茶,“齐姑娘请用茶。” “有劳姑姑。”齐萱温柔地笑了笑。 眼下殿内只得几个女眷,齐皇后也没什么好顾忌的,直接问谷雨,“去了东宫一天,情况如何?” 谷雨笑道:“挺好的。” 就算不好,她也绝对不会在齐萱面前承认。 要知道这位可是她将来的劲敌,凭着皇后娘家人的身份,殿下便少不得要宽待她几分,一旦让她得了势,那哪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这么想着,谷雨便抬了抬下巴,一副自己不比任何人差的做派。 前朝既有贵妃能征服小十六七岁的帝王,她不过才年长十一岁,只要多花点心思,总能让殿下侧目。 “昨儿两场宴下来,熙儿想必累坏了,可让御膳房给他炖些汤品好好补补?” 虽然知道儿子不太可能喝,齐皇后还是问出口。 谷雨目光闪了闪,含笑道:“早上奴婢亲自下厨煲了汤。” “哦?”齐皇后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什么汤?” 熙儿的饮食极为规律,除非是她这个当娘的让人额外松些补体的东西过去,否则旁人送来的,再美味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因此齐皇后很是好奇,莫非真是那几个小的没办法入熙儿的眼,他喜欢成熟些的? 谷雨答:“冬虫夏草羊肉汤。” 她刚说完,殿内几人就当场僵住了。 尤其是齐萱,瞪大双眼看着她,“殿下竟然喝了姑姑炖的汤?” 谷雨丝毫没察觉到几人的异样,只当她们是在羡慕太子能喝下她亲手炖的汤品,便点点头。 惊蛰给她递了个眼色,意在让她别往下说了。 谷雨不但没领会,反而跟齐萱炫耀,说殿下胃口如何如何的好,还让下人们分食了一些。 递眼色没用,惊蛰又掩饰性地咳了两声。 谷雨还是没反应过来。 齐皇后脸色微沉。 齐萱笑笑,“想来是姑姑报错汤名了吧?殿下从来不沾膻腥味儿重的东西,像羊肉甲鱼这类吃食,他素来是连看都不看一眼的,既然能让殿下喝得这么津津有味,想来是别的汤,对吧姑姑?” 谷雨听着齐萱说话,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才注意到上头齐皇后投来的眼神,她顿时如坐针毡。 她只顾着邀宠,一时没想起来殿下不吃这些东西的。 难怪当时自己让沐公公去御膳房取新鲜羊肉的时候,沐公公的表情会那样怪异。 谷雨又想到她端着汤入殿的时候太子的反应,当下只恨不能时光倒流回去狠狠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犯了大错的后知后觉,让谷雨脑袋里只剩下嗡嗡的响声,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娘娘……奴婢……” 齐皇后冷冷看着她,“你才到东宫第一天,怎么会给他煲这种汤?” 冬虫夏草羊肉汤有什么功效,齐皇后再明白不过。 昨天她本想传唤熙儿过来说话的,念着他参加了两场宴累坏了,不忍心,想说让他多休息两日,谷雨可倒好,一到东宫就那么迫不及待了? 太子妃和侧妃可还有两年才过门呢! “奴婢只是想让殿下滋补滋补,没别的意思。” 齐皇后心中愠怒,“太子虽说不常在坤宁宫用膳,可每次他来,本宫都会让做些口味清淡的,你总该猜到,他吃不了味儿重的东西。” 谷雨只觉得脸上被人狠狠扇了几个巴掌,又疼又臊,在冷冰冰的地板上连连磕着头,“娘娘恕罪,都是奴婢不察,从今往后奴婢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了。” 惊蛰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当时谷雨主动提出去东宫做娘娘的眼线,她就觉得有问题,这不,才刚到东宫第一天,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同时,惊蛰又替她没脸。 好歹也是皇后娘娘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了,连点稳重气度都没有,做什么事风风火火的,从来不计后果,弄得好似勾栏院出来的女人,如饥似渴的。 齐萱见状,笑了笑,“娘娘也说谷雨姑姑刚去东宫,想来是替殿下管着后院庶务,像这等贴身伺候的活儿,姑姑做不好也正常,娘娘就不必责骂她了。” 这话听着好听,实则直接点明谷雨做不了太子的身边人,顶多能帮太子管管下人。 谷雨咬着唇,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心中恨死了齐萱。 不过就是个侧妃,还是个没过门的,凭什么对她指指点点? 这种事,齐皇后怎么可能不追究,她紧盯着谷雨不放,“太子真把那汤给喝下去了?” 谷雨拧着眉,她如今进退两难,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 要说太子喝下去了,那他沾了羊肉,脾胃肯定会不舒服,要说没喝,那自己方才岂不是在欺上瞒下哄骗皇后? 不管喝没喝,但凡说出口,她都别想好过了。 惊蛰见状,替她解围道:“许是姐姐报错了汤名。” “是这样?”齐皇后的目光带着质疑。 “的确是奴婢记错了。”谷雨顺着台阶下,“原是冬虫夏草乌鸡汤来着,奴婢一时嘴快,说错了名儿,还望娘娘恕罪。” 齐皇后眯了眯眼,谷雨和惊蛰是跟随她十数年的老人,谷雨平素虽然心浮气躁,但对她向来忠心,若是因为这么件事处置了她,倒显得自己这个做皇后的不念旧情心胸狭窄。 641、人间绝色(2更) 想了想,齐皇后抬手道:“既如此,那你起来吧。” 谷雨暗暗松口气,朝惊蛰投去感激的眼神。 齐萱入宫来给皇后拜年只是幌子,她是想借机见见未来的夫君,太子赵熙,想着他今儿应该要来坤宁宫的,哪曾想她一直坐到下晌都没人出现。 齐萱不好再待下去,只得起身告辞,齐皇后吩咐了人送她。 齐萱一走,谷雨也提出告辞。 齐皇后道:“那碗汤到底怎么回事,本宫暂且不与你计较,可你既然是主动请缨去的东宫,怎么着也得先把太子的喜好给打听清楚了,像弄错汤品这样的事,本宫不希望再听到看到。” 说到最后,齐皇后眼底闪现厉色。 为人处世她不如苏皇后圆滑,宫斗算计她不如其他妃嫔有头脑,论争宠,她也争不过端嫔,可对赵熙这个儿子,齐皇后是实打实的心疼爱护。 大到他每天的行程安排,小到他的口味,喜欢吃什么菜,喜欢喝什么汤,她全都知道。 谷雨身子一颤,忙保证说往后绝对不会再出差错。 谷雨走后,惊蛰把茶几上的杯盏收拾了。 齐皇后揉着额角,“若非熙儿一直不肯碰那几个丫头,本宫又何至于送这么个不知体统规矩的过去?” 惊蛰道:“谷雨姐姐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娘娘别太担心了。” 齐皇后轻轻哼了一声。 当时同意谷雨过去,看中的就是她的机灵,想着熙儿的日子过得太单调乏味,有这么个人在身边,兴许能让他生出兴趣来。 不曾想第一天就出了这么大的失误。 —— 谷雨从坤宁宫回来,第一时间去找沐公公,请他帮忙把殿下的喜好列个清单出来。 这样的要求,沐公公不敢不从,研墨之后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堆。 谷雨拿过来一看,其中三条分别是:口味清淡,不喜膻味过重的吃食、不喜熏香,不喜房内玉器摆件过多。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刚来东宫第一天,竟然就触了殿下这么多的忌讳。 谷雨急得冷汗直冒,瞪向沐公公,“早上煲汤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我?” 沐公公只得推说,“奴才还以为姑姑是炖汤给自己喝的。” 毕竟东宫上下每个人都把殿下的喜好当成保命符一样的记在心里,谁知道谷雨这样待在皇后身边十数年的人竟然会一无所知? 娘娘会让这样的人来给殿下性启蒙,沐公公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从沐公公那得了保命符之后,谷雨回自己房里背了几遍,估摸着都差不多了才起身去承明殿,却被告知殿下不在。 “殿下去哪了?”谷雨紧张地看着回话的小太监。 因着自己在坤宁宫挨了训斥,这会儿完全收敛了昨天刚来时的嚣张气焰,说话都有些小心翼翼的。 那小太监怔愣了一下,摇头,“奴才不知。” 他只是个低等太监,平素能远远见上殿下一面就很了不得了,哪能知道殿下的行踪。 —— 大朝会散去后,百官各自回了家,赵熙午膳后闲暇下来。 各部衙门要到年初六才开印,他本打算去找光熹帝下棋,便接到了宋府的帖子,是宋元宝亲自写的,说邀请赵熙去外面庄子上玩。 赵熙当时没怎么想,换上便服,带着三宝公公和十余个暗卫就出了东宫。 宋元宝有了约,跟宋巍说明情况,不去陆家拜年,在家等着赵熙。 赵熙今日着一袭雨过天青色锦袍,端坐在毛色光亮的乌骓马背上,虽是没下雪,周遭却有种雾蒙蒙的感觉,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目,马蹄声渐近,宋元宝站在大门外远远瞧着,啧啧两声,“雨过天青云开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坊间传言果然没错,殿下这等人间绝色,不适合沾染俗尘。” 说话间,赵熙已经打马走近,声音好似染了晨露般清润,“胡说八道什么?” “没什么。”宋元宝笑笑,让小厮把自己的马儿牵来,翻身骑了上去,“今儿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顿了顿,小声问道:“你带了暗卫的吧?若是没带,我这就进去让我爹安排。” “带了。”赵熙语气淡淡。 “那就好,咱们走!” 宋元宝调转马头,二人并驾走在前头,同样一身便服的三宝公公打马跟在后头。 那十多个皇家隐卫暗中跟着。 一行人朝着城郊走。 途中,宋元宝跟赵熙解释了今日是叶嵘做东,请他们去他大哥的庄园上玩。 赵熙听说过,叶嵘的大堂哥叶峥是个喜好侍弄花草之人,为此还专门弄了个庄园,不知从哪请教来的法子,庄园里能种出反季节的花,一年四季如春。 二人到的时候,果然老远就闻到园子里传来清幽的花香味。 宋元宝下了马,回头冲赵熙挑眉道:“里面有很多花,你要是不喜欢那味道,咱们就趁现在挪个地方。” 赵熙淡淡道:“时辰不早,若是再挪地方,只怕天就要黑了。” 那就是能将就的意思了。 宋元宝点点头,将马儿交给守园子的小厮,又让门房进去通报。 不多时,叶嵘便带着几个世家子弟走了出来。 见到赵熙,一个个收去多余的情绪,要给太子下跪行礼。 赵熙道:“既是出来玩乐,便无须多礼。” 话虽这么说,人家到底是太子,那气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先前还嘻嘻哈哈的一群公子哥儿,这会儿安静得大气不敢喘。 叶嵘向来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见众人都不吱声儿,他酸溜溜道:“年前我往东宫递了几次帖子,殿下可一次都不曾应过我,宋元宝一递,你二话不说就来了,虽说他是你伴读,可这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吧?” 宋元宝闻言,没说话,只扬眉看向赵熙。 赵熙神色毫无波动,“年底政务繁忙,抽不开身。” 叶嵘只得叹口气,“行吧,不管谁请的,来了就好,咱们进去吧,里头已经在备席面了。” 说完,叶嵘打头,带着几人往里走。 宋元宝也觉得今天的赵熙格外好请,不过大年初一本来就是走亲访友的日子,想来是这个人在宫里闷了太久,想出来走动走动。 见宋元宝一直盯着自己,赵熙侧头看他,“做什么?” “没什么。”宋元宝摇摇头,过了会儿又道:“出了年,我爹娘就要请人看日子了。” “什么日子?”赵熙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能什么日子,自然是上门提亲的日子。”宋元宝说:“今年开恩科,如果我发挥好的话,过不了多久就能把媳妇儿娶进门了。” 说着,他看了赵熙一眼,“殿下,你再给我补补课呗,突然想到中状元跟娶亲连在一块,有些紧张了。” 赵熙收回视线:“没空。” 宋元宝说:“那可是我的终身大事,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那就等你死了再说。” 这话怎么听着尖酸刻薄的? 宋元宝央求道:“别那么小气嘛,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能办到的我一定办就是了。” “说了没空。”赵熙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那这么着,我去东宫找你,每天顶多耽搁你半个时辰,好不好?” 赵熙没再搭理他,抬步跨进园子。 宋元宝忙跟上去,“就这么定了啊,明儿我就来,省得过了初六国子监开学,我上午上课,下午要去神兵司,都没空做别的事。” 说着说着,宋元宝想到了什么,“对了殿下,我离开玉堂宫时埋在丹桂树下的那几坛酒还在不在?” “在。” “太好了,明天去挖出来,好好喝上几杯,埋了那么久,味道一定很醇正。” 赵熙转眸看他,“酒量上来了?” 被这么盯着,宋元宝顿时觉得心虚。 轻咳两声,他打着哈哈道:“这不是家中宴会多吗?我爹我爷爷都喝酒,闲来没事儿我就……” 赵熙冷道:“跟你说过的话,你从来都不会放在心上。” 642、海东青(1更) 宋元宝挠了挠头,“我……” 不等他说完,赵熙已经挑帘进了花厅。 宋元宝只能抬步跟上。 叶嵘他们等了好久,见宋元宝最后进来,叱道:“磨磨蹭蹭的,在后面干嘛呢?” “我透透气,不行吗?”宋元宝撇撇嘴。 “娘儿们兮兮的。”叶嵘呛完他,转而笑着请赵熙落座。 宋元宝轻哼一声,主动提起酒壶来,亲自给赵熙斟上。 等轮到他的时候,便只倒了半杯。 叶嵘瞪眼,“酒满敬人的规矩你都忘了不成,哪有人喝酒喝半杯的?” 宋元宝蔫蔫道:“我昨天受了风寒,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娘再三嘱咐我不宜过多饮酒。” 叶嵘丢他一个白眼,“把你娘搬出来压阵,这借口也太拙劣了。” 宋元宝摸了摸鼻子。 没办法,今儿赵熙在场,要是多喝酒,一会儿惹恼了这祖宗不给他补课,那他多亏啊? —— 小酌几杯之后,叶嵘在园子里安排了投壶射箭,彩头是一只还没长大的海东青。 头部和尾部羽毛雪白,身上有灰褐色点纹,嘴巴又厚又长,一双眼睛明亮而锐利。 宋元宝很是喜欢,问叶嵘,“它能不能传信?” “你这不是废话吗?”叶嵘一副瞅着乡下土包子的眼神,“这可是万鹰之神,飞的最高,速度最快,我舅舅亲自训出来的,刚到手,还新鲜着呢!” 宋元宝越发感兴趣了,“那要是从我家传信去皇宫,需要多久?” 宋府到皇城,平时需要半个多时辰的车程。 要是能用海东青送信,岂不方便多了? “这个,没试过。”叶嵘摇头,忽然反应过来,皱着眉,“不是我说,你敢给宫里送信吗?那么多明卫暗卫的,我这海东青要是落在你手上,指定三两天就得被你给折腾死。不过话说回来了,就凭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还想在这么多人跟前拔得头筹赢了我的宝贝,估摸着有点儿悬。” 宋元宝也不生气,“我是没本事赢过你叶三公子,不过我可以请人帮忙。” 说完,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赵熙,“殿下,你能不能帮我赢得这只海东青?” 赵熙问:“赢了,为何给你?” “就当是提前送给我的新婚礼物。”宋元宝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再说了,我要它,没准儿情况紧急的时候还能给你传信呢!” 赵熙收回视线,点头应声,“好。” 宋元宝一愣,随即笑了,“那你可一定要赢啊!” 叶嵘一听,不乐意了,“我说,你们俩合起伙来欺负人,会不会有点太过分了?我请殿下来,是让他当裁判的。” 谁不知道太子箭术了得,跟他比射箭,还没开场就知道谁输谁赢,那这赌局还有什么意思? 宋元宝笑呵呵的,“要是怕了,现在就认输,直接把海东青给我。” “你三哥我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吗?”叶嵘一面说,一面递眼色让小厮把他的兽王弓取来,然后一把攥在手里,“就算是要输,也得输个体面。” 宋元宝了解叶嵘,知道这个人不拼到最后出结果是不肯轻易罢休的,失笑着摇摇头,对赵熙道:“殿下,能不能拿到海东青,就全靠你了。” 赵熙接过宋元宝递来的虎啸纹弯弓,试了试弦,调整松紧。 其他几位也纷纷拿了弓箭调试。 今日的比试不仅要考验箭术,还得考验耳力。 因为比赛内容是一会儿阁楼那边会有人放出一批鸽子,参赛的人须得蒙上眼睛,光靠耳力判断鸽子的方位,从而射箭,一人五支箭,以射中居多者为胜,输的人,一人得赔一件兵器。 宋元宝箭术不行,做了裁判。 叶嵘说完规则,就有小厮送上蒙眼的黑布条,众人一一取来,动作利落地蒙在眼睛上,然后就听得阁楼那边传来一阵响亮的敲锣声,这是宣布比赛开始了。 数十只鸽子被放出来,眨眼的的工夫就飞得老高,声音越来越小。 众人集中精神,偶尔动动耳廓,认真而仔细地捕捉着声音来源。 叶嵘最先射箭,只听得“咻”地一声,羽箭破空而去,呼啸着刺中一只灰羽鸽,然后“啪”地一声落了下来。 紧跟着又是两支箭出去,无一射偏。 阁楼那边传来叶家小厮们的欢呼声,“中了中了,三支箭都中了,三公子真厉害。” 叶嵘勾勾唇,从背后取了剩下的两支箭,双箭齐发,同样一击即中,又是两只鸽子被射了下来。 “啊啊啊,三公子不愧是将军亲自带出来的,太厉害了!” 几个小厮高兴成一团。 赵熙蒙着眼,听到动静淡笑道:“几个月没切磋,叶三公子的箭术又精进了。” 叶嵘摘下黑布,墨眉微挑,“殿下,到你了。” 一位姓陈的公子道:“三哥这是成心不想把海东青输给我们了啊!” “少废话!”叶嵘轻嗤,“要是输不起,下次别来了。” 陈公子笑了笑,“能跟三哥一块儿切磋,不就是一件兵器,输了便输了。” 说话间,赵熙的第一箭嗖一声飞了出去,他臂力惊人,羽箭在空中划出破竹般的气势,直接刺穿鸽子腹部,又往前飞了一段,接着刺穿第二只,第三只,这才因为超重不得不往下掉。 其他人蒙着眼没瞧见,叶嵘和宋元宝却是眼睁睁看了全过程的。 叶嵘震撼地瞪大眼睛,整个人都呆住了。 春猎的时候领教了云六郎和太子的箭术,他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勤学苦练,就算不能赶超,起码能跟这二人比肩,然而今日见到太子蒙着眼一箭串三鸽,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别想赶上太子的境界了,更别说超过他。 阁楼那边的小厮们也同叶嵘一样,一个个惊得张着嘴,许久才发出声音。 “天哪,太子殿下这箭术也太绝了吧?简直是不给人留活路啊!” “一箭就射了三只,不用说,今儿的头筹肯定是殿下了。” “这么高超的箭术,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我们三公子已经够努力的了,却还是……” 叶嵘没说话,脑子里一遍遍回想着赵熙方才一箭三雕的精绝画面,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叹口气,“到底还是完败了。” 宋元宝从树墩上跳下来,笑呵呵看着叶嵘,“怎么样,这下认输了吧?” “那也是输给殿下,不是输给你。”叶嵘说。 “都一样,我们是一家人。” 听到“一家人”三个字,赵熙收弓的动作顿了顿。 叶嵘呵笑,“我倒是差点忘了,你们的确是一家人,殿下是你表舅舅,怎么来了这半天也没听你叫一声,来,小元宝,走一个。” 宋元宝装作没听到,将脑袋歪往一边。 俩人吵嘴期间,其他的公子哥纷纷将箭射了出去,能来这儿的,多少都有些武功底子,虽说不至于赶上叶嵘和赵熙,但也不至于太弱。 因此那几人都射中了,只不过没满五只,最高的四只,少的也有两只。 耽搁了这么会儿,鸽子已经散开太多,赵熙的后面几支箭都没法再一箭三雕,但五支箭下来,总的射了七只鸽子,毫无悬念地拔了头筹。 摘下蒙眼的黑布,众人一脸崇拜地看向赵熙和叶嵘。 叶嵘把笼子递给宋元宝。 宋元宝接过,俊脸上笑嘻嘻的,“真漂亮。” 叶嵘嘀咕,“也不看看是谁赢来的,能不漂亮吗?”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宋元宝挑着眉梢。 叶嵘哼了哼。 其实叶嵘很明白的,只要太子在场,不管比文还是比武,谁都赢不了他,之所以还要把他邀请出来,只是为了长长见识,看看太子是否又精进了,看看自己跟他之间还有多少差距,往后加倍努力还能否追上去。 等真的见着了,又大受打击,觉得还不如不见。 瞅了眼宋元宝拎着笼子忘乎所以的样子,叶嵘挑唇笑笑,招手唤来个小厮,低声交代了几句。 那小厮便飞快出了园子,谁也不知道他去干嘛。 643、开窍(2更) 叶嵘打了个呵欠,语气懒散地说:“昨天晚上守了一宿的岁,困死了,回城吧,我得好好补补,否则真没精神了。” 在场的这几位,不管平时在外面如何纨绔没谱,在家里却不敢不尊祖宗礼法,守岁这种事,自然是人人都要进行的。 叶嵘不说的时候,没人觉得困,他一说,几人前前后后地打起呵欠来,纷纷表示困了。 “那就回吧。”宋元宝手里提着鸟笼,一脸的爱不释手。 “走了走了,改天再来玩儿。”叶嵘催促着众人,又让仔细着脚下的路,别踩到花瓣,说他大哥可爱惜这些花了,一会儿要让下人捡起来用的。 赵熙上马之后,朝着宋元宝这边投来视线,“你明天什么时候来?” 宋元宝说:“不知道我爹娘有什么安排,这么着吧,先回去,明天一大早我决定好了,来之前再让海东青给你传信。” 赵熙刚想点头,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不多时,一辆精致华丽的马车出现在视线内,先下来一个小丫鬟,紧跟着打开帘子,马车主人提着裙摆走了下来,正是叶嵘的妹妹叶翎。 叶翎今日也来了庄子上,只不过先前一直跟庄头娘子提了篮子在别处为她大堂哥叶峥摘梅花,没来园子里。 宋元宝见到她,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唇角微微往上扬起。 身着银红撒花袄裙的叶翎上前来,先给赵熙行了礼,这才发现宋元宝手里提着东西,她“咦”了一声,“好漂亮的鹰,是元宝少爷的吗?” “这个叫海东青。”宋元宝见她似乎有兴致,他心下高兴,“刚刚在赌局上赢来的。”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海东青,真好看。”叶翎歪头,双目盯着笼子里漂亮的小东西。 那副模样,看得宋元宝心都快化了,他干咳两声,“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了。” “这个……会不会不太好?” 叶翎的确是被这只海东青漂亮的外形给吸引住,可她之前就得了宋元宝两只兔子,这会儿再拿他的东西,有些过意不去。 “只要你喜欢,那就怎么着都好。”宋元宝打马上前几步,弯下腰将笼子递给她,“据说是万鹰之神,特别厉害,你可以试试。” 叶翎红着脸接过笼子,“谢谢元宝少爷。” 叶嵘在远处看着,一句话也没说,只勾了勾唇角。 他就知道,宋元宝一定过不了美人关,所以先前让小厮去请叶翎。 这不,海东青又回来了。 怕宋元宝反悔,叶嵘笑道:“阿瑶,咱们回吧,天色不早了,爹娘还等着回去吃晚饭呢。” “哦,好。”叶翎匆匆跟赵熙和宋元宝道了别,坐上马车随着叶嵘走了。 叶嵘和那几位公子哥一走,园子外只剩下宋元宝、赵熙、三宝公公和暗处的十几个皇家隐卫。 宋元宝侧头看向赵熙时,发现他脸色十分黑沉难看。 宋元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只海东青是赵熙赢来的。 他无语地一拍脑门,“殿下,你听我解释……” “不想听。” 赵熙直接扬起马鞭,马儿四蹄飞快,眨眼间就跑没了影。 “完蛋,这下闯大祸了。”宋元宝整个人像是被霜打了一般,蔫蔫的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 三宝公公经过他旁边的时候,哼了哼,“元宝少爷好大的手笔,一出手就送海东青,也不想想,那是经了谁的手才得来的,你这么做,对得起殿下吗?” 宋元宝哭丧着脸,“三宝公公,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不信?” 见对方板着脸,他央求道,“你能不能帮我在殿下跟前美言几句,就说改天我想法子再弄一只来送给他,算是赔罪,如何?” 三宝公公冷冷道:“不帮!” “不帮,你就忍心看着我和殿下僵了关系?” “那是你活该!”三宝公公扔下一句话,两鞭子打马离开。 宋元宝俊逸的脸容被冷风刮得生疼,他无精打采地趴在马背上,任由马儿漫无目的地走着,口中唉声叹气。 —— 赵熙直接回的东宫,刚到承明殿,就见挽秋焦急地等在廊下,时不时地往大门方向张望。 抹了药,她面上的印记一个下午就消失了,本打算装病暂时不见太子,岂料半个时辰前,沐公公告诉她殿下晌午就出去,现在还没回来。 挽秋的心一下子揪紧,哪还管得了装病不装病的事,可她一介弱女子,又出不了宫找他,只能在大殿外等,然后眼睁睁看着天色从黄昏到入夜。 终于把人给盼回来,挽秋提着裙摆匆匆上前,小脸上仍旧有些惊魂未定,声音带着哭腔,“殿下,您这一下午都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赵熙闻言,顿住脚步,侧眸看着她。 挽秋吓得一哆嗦,忙跪在地上,“奴婢并非有意打探殿下的行踪,实在是……” 他头一次出宫这么晚才回来,虽说身边带了影卫,还是难免让人担忧。 赵熙忽然弯腰,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将人给带起来。 挽秋脊背僵住,“殿下……” “跟我来。” 赵熙拉着她,走入正殿。 三宝公公要跟来,被赵熙一个眼神阻在外面。 挽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手腕被他的手拉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 到了内殿,赵熙松开手,问她,“用过晚膳没?” “用、用了。”挽秋以为殿下发现了谷雨对她做的事,打算兴师问罪。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都没敢抬头看赵熙。 岂料下一刻,她便被人抱上榻。 那股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还没退去,就听到赵熙褪去衣袍的窸窸窣窣声。 挽秋霎时瞪大了眼,“殿下?” “今天晚上,你侍寝。” 在她开口之前,他冷言道:“不许说不!” 那语气,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强势与霸道。 挽秋感觉自己一颗心都快从胸腔内跳出来了。 这是做梦吧? 一定是做梦! 殿下他不是这样的。 昨天晚上她说明原因之后,他都没有强迫她,怎么可能一日之内就变了性情? “殿下……”挽秋又弱弱地喊了一声。 “何事?”赵熙看过来,眼神带着几分不悦,仿佛只要她说个不字,他马上就会动怒。 挽秋抿了抿唇,“奴婢,奴婢为您宽衣。” 她说着,坐起身来,动作轻巧地将他的中衣里衣都褪下,小脸越来越红。 …… 三宝公公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半晌,完全听不到内殿的动静。 刚开始他还以为殿下不高兴了要拿挽秋撒气,如今见挽秋一直没出来,心下便猜到了什么,顿时喜得热泪盈眶。 谢天谢地,拖了那么久,殿下终于开窍了! 谷雨听说太子回宫,她急急忙忙赶过来,却见三宝公公在殿外落泪,而殿门紧紧闭着,里面不知道有没有人。 “大过年的,公公这是怎么了?”谷雨狐疑地看着他。 三宝公公忙抹了泪,没好气地问:“你来干嘛?” 三宝公公是赵熙跟前最得用的太监,将来是要做总管的,地位比沐公公高的不是一星半点,在谷雨跟前,他完全不用卑躬屈膝小意讨好。 谷雨说:“听闻殿下回来了,我来看看他。” 三宝公公暗暗撇了撇嘴,“殿下外出一天,身子乏累,已经歇下了,刚刚吩咐任何人不得前来打扰。” 谷雨忍不住问,“殿下白天出宫了?” “那是殿下的事,姑姑打听这个做什么?” “那他,用过晚膳没?”谷雨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能与太子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三宝公公心里这会儿还因为赵熙肯宠幸挽秋而高兴着,对谷雨就没什么耐性,“姑姑有什么事便直说吧,明儿一早我一并告诉殿下。” 谷雨听出来三宝对她有意见,心中呸了一声,等将来自己成了主子,头一个就弄死三宝这没根的贱骨头! 644、是不是碰到烦心事了?(1更) 不过是想想,谷雨就已经脑补出自己当上主子威风八面的场景来,冷哼一声,“皇后娘娘让我来东宫,本就是为了照顾殿下,难道我关心他还有错不成?” “当然没错。”三宝公公呵呵笑着,“您是长辈,关心小辈天经地义,莫说是我,便是殿下,都得敬着您重着您,只不过,姑姑关心归关心,也该体谅殿下一二,他今日确实是乏了,这不,刚回来就歇下,要是能见,我何至于把姑姑拦在门外?” 从昨天被太子拒绝到现在,谷雨最不想听的就是有人提起她的年龄,说她老了,话里话外暗示她不配当太子的女人。 三宝公公这话,无疑是往她伤口上戳,哪疼戳哪。 谷雨脸色僵硬难看,不知做了多少深呼吸才让自己保持着冷静。 这才一天,一天而已,她不能让自己就这么输了! 想了想,谷雨道:“挽秋姑娘病了,殿下身边不能没人伺候,我去东跨院选个稳重妥帖的送来。” 都不等三宝公公拒绝,谷雨直接就去了东跨院。 大过年的,念春几个闲着没事,采了花瓣来做唇脂蔻丹。 谷雨过去的时候,见到长案上放着一排排的瓶瓶罐罐和小碟子。 “你们几个在做什么呢?”她站在门口瞅了一眼,开口问。 听到声音,念春停下动作。 知夏和绣冬也纷纷看来。 对上这位脾气火爆喜欢以权压人的姑姑,她们无疑是害怕的。 “姑姑有什么事吗?”知夏在四个人里面年纪最小,有些被吓到,嘴唇都哆嗦着。 “怎的不见挽秋?”谷雨眼风扫了扫,颇为不悦。 “挽秋姐姐有事出去了。”念春道:“说是一会儿回来。” “这大晚上的,她一个低贱小宫女,能有什么事?” 这话不好听,她们是宫女,可也是人! 殿下虽然不宠幸她们,却从来不曾说过她们低贱之类的话。 谷雨凭什么口出狂言? 三姐妹不约而同地皱了眉。 谷雨压根就没把这几人放在眼里,又怎么会在乎她们的感受。 她可是皇后娘娘跟前的人,要想磋磨几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还不是全凭心情的事。 想到这儿,谷雨冷冷道:“我来看看她病况如何了,什么时候能去殿下跟前侍奉。” 念春答道:“挽秋姐姐病得很重,怕是这段日子都没办法去殿下跟前伺候了。” “是么?”谷雨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你们几个,谁有空?” 三人惊讶地张了张嘴,然后相互对视一眼,没敢吱声。 “别怪我没给你们机会,最后再问一次,谁有空去承明殿伺候?” 三人想到挽秋的惨状,更加不敢吱声。 有谷雨在,谁不要命了敢承明殿钻? “那就你去。” 谷雨伸手,指向知夏。 知夏小脸一白,“姑姑,我……” 谷雨见她这般反应,当即拉下脸,“我不来的时候,全都挖空心思想爬殿下的床,如今我来了,一个个比谁都贞烈,这又当又立的,做给谁看呢?” 知夏紧咬着唇,眼圈有些红。 以前也不是没挨过骂,可像谷雨这样,直接把她们骂成青楼妓子的,还是头一个,知夏心中难受得紧,却又不敢反驳。 那副委委屈屈的小模样,看得谷雨心中直呸,难怪是受了调教过来的,唱念做打样样俱全,眼泪说来就来,真真是天生的贱蹄子。 收了思绪,谷雨一脸的不容拒绝,“行了,收起你那一套,明儿一早好好打扮打扮,跟我去见殿下。” 谷雨想得挺宽,既然自己近不了殿下的身,那就先收买一个能近身的丫头,让这丫头去殿下跟前时常念叨她,如此一来,殿下想不记得她都难。 伸手碰了碰其中一个精致的盒子,谷雨轻轻拈了一点透明的膏脂凑到鼻端嗅了嗅,有一股清清淡淡的花香味,她索性把整个盒子都给拿起来,盖上盖,莞尔道:“这盒唇脂做得不错,我很喜欢。” 绣冬眉头一皱,那可是她们辛苦了一天才做出来的半成品,她要是拿走了,她们几个岂不是白忙活一天? 绣冬性子冲动,对于谷雨的举动十分不忿,她捏着拳头,小脸铁青,看样子是准备冲上去拼命,念春忙拦住她,“既然姑姑喜欢,那就当是我们几个孝敬给姑姑的。” 谷雨笑了笑,“这还差不多。” 等人走远,绣冬咬牙看向念春,“你干嘛拦着我?” “算了,不就是一盒唇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念春叹口气,“谷雨姑姑如今是东宫后院的管事,咱们几个往后可要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呢,能用一盒唇脂买个清静,何乐而不为?” 绣冬还是觉得意难平,轻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旁侧的软榻上,“合着咱们忙活了这么久,最后只换了一肚子气。”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咱们能在她手底下保住性命就算不错了,哪敢跟她置气闹不愉快?” 念春说完,看向知夏,“只是她突然要带着知夏去见殿下,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知夏的身子抖若筛糠,一下子抱住念春,放声哭了出来,“挽秋姐姐到底去哪了啊?念春姐姐,我好害怕。” 念春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别怕,她既然是明着来的,必然不敢把你如何,再怎么说,咱们也是娘娘安排来的,她磋磨人也该有个度,否则便是自找死路。” 知夏哭道:“挽秋姐姐还什么都没做就被打成那样,我要是去见了殿下,她非揭了我的皮不可。” 绣冬皱眉,“行了,安静会儿,她都说了让你去,你还能装病躲开不成?” “装病肯定是不成了。”念春叹口气,“挽秋姐姐已经在装病,知夏妹妹若是再装,谷雨姑姑肯定会有所怀疑。” 说完,又安抚知夏,“你别想的太复杂了,不就是去承明殿,又不是没去过,到时候放机灵点儿,有什么情况,随机应变就好。” —— 同一时刻,承明殿。 云雨过后,赵熙要了水。 进去送水的是两个二等宫女,知道殿下规矩严苛,二人始终没敢东张西望,送完水,换了新的床褥就抱着出去了,小宫女虽未经人事,但看到床褥上的痕迹,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三宝公公乐坏了,趁着二人退出来的时候闪身进门,隔着珠帘往里头问,“殿下白天就没怎么吃饭,要不要奴才让人送些吃食来? 三宝公公不懂男女那方面的事,但他觉得,像殿下这样白天光喝酒没吃菜回来又没用晚膳的,嗯,体力肯定有些跟不上。 这才一回呢,万一后面再……咳咳,没精神可不行。 他想的挺多,殊不知这种话特扫兴,赵熙清冷的嗓音从帐帘内传来,“出去!” 三宝公公呵呵呵,看把咱们殿下给猴急的。 “那奴才便退下了。” 殿内恢复安静时,挽秋没什么精神地躺在赵熙旁边。 累虽累,却全无睡意,她侧头,见赵熙闭着眼,长睫覆下,似乎从宫外回来后,就有什么地方透着一股子不对劲。 “殿下。”挽秋轻声问:“你是不是碰到烦心事了?” “不曾。”赵熙缓缓吐口。 他说不曾,挽秋心里是不信的,他先前在殿外的时候气息分明暗沉沉的。 挽秋印象中的太子,虽然瞧着冷冷清清,但其实最是外冷内热,雅致温润。 像今日这般,浑身的冷刺都竖起来,像是随时都能扎到人的情况,她来东宫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得见。 ------题外话------ 2333这种情况很正常啊,换个角度,你好不容易给闺蜜买了个她喜欢的限量版礼物,闺蜜却当着你的面直接送去讨好她男票,作为当事人,心里肯定会有想法的。太子之前一个人在深宫,他内心是孤独的,向往热闹的,所以元宝这个小闹腾来了以后,改变了他很多想法,内心里,太子把元宝当成知己,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知己,所以当元宝把海东青送给叶翎的时候,太子会生气在所难免,并不是你们说的那啥那啥【捂脸】 645、自知之明(2更) “三宝公公说,殿下回宫之前没吃过什么东西,要不,奴婢去准备些吃食吧?” 赵熙缓缓睁眼,看她片刻,“你还有精神?” 挽秋的小脸一下子爆红,“只要殿下饿了,奴婢便去。” 见她要穿衣下榻,赵熙一把将人拽回来,“刚刚进来那两个宫女,平素与你关系如何?” “啊?”挽秋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 “嗯?” “还算可以。”挽秋道。 她自来东宫,除了谷雨,从未与人红过脸,但凡是能到后院来的下人,与她关系都不错。 “那明日起,便让她们俩伺候你。”赵熙说。 这是要让她受半个主子的待遇了,挽秋忙摇头,“殿下,奴婢不需要人伺候。” 赵熙淡笑了下,“没人伺候好你,你如何伺候孤?” 挽秋闻言,脸颊上微微地烫,随后扑哧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 挽秋道:“殿下刚回来的时候,脸色黑沉沉的,吓坏奴婢了,如今才见您舒展开眉目,可见是心情好转了,奴婢高兴。” 赵熙垂下眼睫,不置可否。 挽秋怕自己多言惹他不快,又继续穿衣裳。 “做什么?”赵熙问她。 “奴婢去睡梢间,给殿下守夜。” 他睡相不好,最怕被人看到,定不喜欢与人同床共枕。 况且,她只是负责侍寝调教他的女官,后半夜是没资格留在寝殿的。 赵熙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留下吧。” 挽秋满面讶异。 “毕竟是头一次,身子难免不适,便不要再挪动了。” 挽秋有种羞得无地自容的感觉,明明是自己调教他,而今听他说来,她竟觉得被调教的人其实是自己。 来之前,挽秋听调教她们的嬷嬷说过,每位皇子对于第一个启蒙女官的印象都会特别深。 而启蒙女官只有三种下场。 要么,皇子不想留下这么个见证过他不堪第一次的人存活于人世,会随便找个由头赐死。 要么,直接放她去内廷司担任别的职务。 如果运气好能被皇子看中,将来挣个名分,那便是她们的造化了。 挽秋虽是头一次当启蒙女官,可她感觉得出,殿下的内心其实很孤独,尤其是今夜,他想让自己留下来,也是为了弥补内心的某些空白。 可见,殿下一旦动了情,会是个十分温柔的人。 思及此,挽秋忙止住心绪,她怕自己再往下想,会情不自禁地陷进去,拎不清身份,想得到的越来越多。 所以即便是赵熙开口挽留,她也坚持穿好衣裳下榻,红着脸道:“改天殿下若是想传唤,只管叫奴婢便是,但留在内殿不符合规矩,殿下是极重规矩之人,奴婢不能这么做,否则若是让旁人知道,便真成奴婢的不是了。” 赵熙闻言,只淡淡嗯了一声,没再说挽留的话。 挽秋从衣橱里翻出被褥抱着去了梢间。 赵熙躺在宽大的夔龙纹榻上,没多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三宝公公一直守在外面,估摸着已经水到渠成谷雨再来捣乱也没用了,这才打个哈欠回房歇下。 —— 过年这几日是赵熙的假期,只要乾清宫那边帝王不传召,坤宁宫皇后没事,他便能多睡会儿。 以前放假,他能从早睡到晚,受封太子以后,大抵是因为政务繁忙,即便再困,他也只比平时多睡一个时辰就起。 挽秋深知赵熙的习惯,因此每天都会掐着时辰在他起身之前起床。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当她刚刚穿好衣裳,外面突然喧哗起来,像是谷雨姑姑跟三宝公公拌上嘴了。 听到谷雨的声音,挽秋一下子僵住。 她原本还想着天色尚早,等伺候完殿下梳洗便悄悄回东跨院,只要三个姐妹不说,谷雨应该也发现不了什么,谁成想谷雨竟然会这么早就过来。 挽秋呆坐在梢间的软榻上,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内殿,赵熙唤了几声没人应,他走出来一看,见挽秋脸色发白,神情呆滞,出声问:“怎么了?” 挽秋猛地回神,摇头道:“没,是奴婢做噩梦了。” “要不要紧?” “还好。”挽秋将被褥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回衣橱,“殿下稍等会儿,奴婢马上就来为您梳洗。” 说起梳洗,温水要从外面端进来,一会儿开门必定会撞上谷雨。 挽秋心中十分纠结。 这一纠结,她又在软榻上坐了好一会。 赵熙察觉到异样,问:“是不是身子还有些不适?” 昨天晚上刚开始的时候,她直接哭了,他看在眼里的。 “没有,奴婢这就来。” 挽秋快速敛去眼底情绪,先进去帮赵熙更换好干净的四爪金莽袍服,自己也捯饬了一番,这才出去开门。 然后她发现,外面站着的不止是谷雨和三宝公公俩人,还有画了精致妆容的知夏。 谷雨见到她从里面出来,震惊过后,眼底顿时爆出怒火。 知夏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挽秋姐姐不是病了吗?难道说昨夜并不是外出办事,而是偷偷过来伺候殿下了? 想到这儿,知夏小脸上有些复杂。 大家都是一并被送过来的侍寝女官,以前殿下只要挽秋一人近身伺候,她们也不曾发生过争风吃醋的事,因为觉得没必要,都是姐妹。 既然是姐妹,干嘛要瞒着呀?还怕她们几个眼红嫉妒上来争宠不成? 越想越觉得不忿,知夏垂下头去,一句话都没跟挽秋说。 谷雨却是怒极反笑,“听闻挽秋姑娘病了,原来昨天晚上是留在殿下房里,请他给你治病么?” 这话,就只差挑明她得的是没男人就活不成的病,不可谓不毒。 饶是挽秋做好了准备,也没料到谷雨这张嘴能刻薄成这样,她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自己是说过装病不见殿下的话,可昨天那样的情况,殿下晌午出去就一直未归,让她如何不忧心? 过来承明殿,不过是为了能亲眼看着他回来,自己才能回房安睡。 只是,后来的发展太出乎她意料了。 她不知道殿下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回来就将她带到内殿,然后…… 回想起昨夜种种,挽秋深知并非自己蓄意勾引。 可在外人看来,她如今一旦解释,就成了又当又立的那种人。 默默叹了口气,挽秋福身行礼,“姑姑。” 大概是怕被里面的赵熙听到什么,谷雨没敢闹开,只用肩膀把挽秋撞到一边,然后吩咐端着洗漱用具的知夏,“还不快些进去伺候点下更衣梳洗?” “是。”知夏屈了屈膝,起身后神情复杂地看了挽秋一眼,然后抬步跨进殿门。 挽秋看着知夏的背影,原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听谷雨警告的声音传来,“不是病了么?还不赶紧回去吃药看大夫,还愣在这儿做什么?” 挽秋抿了抿唇,看向三宝公公,“殿下就劳烦公公了。” 三宝公公一甩拂尘,“姑娘只管回去歇着,这边有我呢。” 殿下已经宠幸了挽秋,如今他才不怕谷雨这个老女人再作妖。 至于进去的知夏,啧啧,自求多福吧! 果然才一会儿的工夫,知夏就红着眼从里面出来。 谷雨见状,脸色十分不好看,“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知夏吸了吸鼻子,憋屈着声音,“殿下说不用我伺候,我就只能出来了。” 谷雨怒斥,“没用的废物!” 先前在内殿,殿下虽然只说了句“你出去吧,孤自己来”,可那种区别对待,让知夏一下子便委屈上了,当下被谷雨这么叱骂,她愈发觉得难受,张嘴便回她,“明知道我没用,姑姑怎么不去找个有用的能得殿下喜欢的,偏偏让我来当众出糗,我要是有那本事,还能每日待在东跨院里绣花玩乐虚度光阴吗?” 这话倒是把谷雨气笑了,“难得你还是个有自知之明的。” 646、忘了身份(1更) 三宝公公冷眼旁观这二人,一句话也没说。 以前宋元宝在玉堂宫的时候,知夏负责伺候他,那个时候三宝公公觉得这小丫头还挺招人喜欢,如今却是不知什么原因,竟然和谷雨搅和到一块去了。 三宝公公心中叹了口气。 果然后宫女人就没有一个单纯的,尤其是涉及到争宠,心性再好的人,最后都会被逼得心思阴毒不择手段。 知夏吼完那一通,眼泪流得更汹涌了,一遍一遍地用袖子擦着。 最后竟像是待不下去,抹着泪朝东跨院跑。 挽秋刚把昨天晚上穿的绸衣绸裤换下来准备去水井边洗干净,出门就见知夏哭着跑回来,她忙唤住她,“知夏,你怎么了?” 知夏听到声音,停下脚步,红着眼圈瞪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紧跟着便急匆匆地回了房,将门“嘭”地一声关上,那动静大的,直把房里的念春和绣冬都给惊了一跳。 念春探出半个脑袋,但见挽秋端着木盆站在院里,她揉揉惺忪的睡眼,“怎么了?”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挽秋,她突然瞪大了眼,“挽秋姐姐?你昨晚去哪了?” 谷雨那边都闹开了,这会儿不可能再对姐妹们瞒着,挽秋只得如实道:“我昨夜留在承明殿了。” 念春点点头,哦了一声。 挽秋给殿下守夜的时候,都是宿在那边,没什么好稀奇的。 只不过,“姐姐这么快就去守夜,不怕谷雨姑姑再为难与你吗?” 挽秋咬了咬唇,小声道:“不是守夜,而是……是……” 念春听着,小声问,“侍寝?” 挽秋轻轻点头。 念春呆住了。 即便她们几个都知道,给殿下侍寝是早晚的事,可这一天真到来的时候,还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简直像是在做梦一般。 虽然头一夜给殿下侍寝的人不是她,可只要有一个成功,就代表其他几个都有机会了。 思及此,念春心里美滋滋的,小脸上满是笑容,“那我恭喜姐姐啦!” 挽秋尴尬地扯了扯唇角。 而后看向知夏的房间,“先前知夏妹妹哭着跑了回来,我这会儿不大方便,念春妹妹替我去看看她吧!” 挽秋深知,自己昨夜得了殿下宠幸,今儿一早谷雨便带着知夏过去要伺候殿下更衣梳洗,殿下之前就不曾传唤过知夏,如今知夏贸然进去,就算殿下没生气说难听话,定也是当众就让她出来了。 这样的打击,知夏肯定受不住。 而她昨晚“得了便宜”,这种时候若是再跑去拍知夏的门问她怎么了劝她别伤心,就算自己出发点是好的,在别人心里也成了假惺惺。 索性,挽秋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去问。 她挺珍惜和姐妹们在东跨院的日子,不希望因为侍寝的事反目成仇。 可在这宫中,哪有永恒的姐妹情? 殿下一旦开了窍,往后就会涉及各种各样的争宠问题。 想到这些,挽秋无奈又遗憾地叹口气。 念春去往知夏房里的时候,她正趴在枕头上哭。 “知夏,是不是谷雨姑姑磋磨你了?” 念春一面说,一面在床沿边坐下。 知夏哭得正难受,一句话也没说。 念春道:“谷雨姑姑说话行事就那样,咱们早就领教过的,你若是跟她计较这个,往后指定得被气死。” “我就是觉得委屈。”知夏抽噎着,“大家都是一同被送来的,她能入内殿侍寝,我不过是去伺候梳洗,就被几句话给打发了,出来还被姑姑叱骂说我没用,哪有这样的?” 说着,她一把抱住念春,伏在她肩头继续哭,“来的时候咱们说过的,往后不管谁先得宠,都会想法子让其他人沾光,其他人也不兴争风吃醋,可是你看看,她都干了什么?昨儿还说得好好的,自己要装病,起码半个月不见殿下,又嘱咐咱们千万要对外瞒着,就说是染了风寒,咱们是帮她瞒了,可她呢?大晚上的瞒着咱们,自己去爬了殿下的床,要不是今儿一早我跟着姑姑进去,还不知道她昨夜留在了承明殿,她到底什么意思?怕我们跟她抢殿下不成?” 念春犹豫道:“会不会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内情?” “她白天装病,晚上去爬床本来就是事实,还能有什么内情?看那样子,今天早上若是我再去晚点儿,她是准备偷偷溜回来让我们以为她昨夜宿在东跨院的。” 知夏越说越伤心,“殿下又不是她一个人的,她怎么能这么自私?如今害得我被姑姑骂了也不来安慰安慰我,我恨死她了!” 念春不知道怎么劝,其实在她看来,谁先给殿下启蒙,那都没什么差别,反正她们四个人当中,总有人要开这个头。 知夏会这么闹,是因为年纪小,她跟殿下同岁,考虑问题本来就比其他几个幼稚些。 这时,门口传来绣冬的声音,“一大早就哭哭啼啼的,晦不晦气?” 绣冬向来是个嘴巴毒的,知夏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要不是诚心来,就出去,我可不想听你损人。” 绣冬啧一声,往旁边一坐,“不就是挽秋那小蹄子得了宠幸,咱们是姐妹,谁得宠不一样?” 知夏轻哼,“姐姐是大度之人,我可没法儿跟你比。” 绣冬瞅她一眼,“挽秋只是个侍寝女官,你跟她叫什么劲,要有那能耐,你怎么不留着等将来太子妃和侧妃入宫再跟那几位好好斗斗?” 知夏小脸一白,随即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绣冬随手抓了把瓜子嗑着,“我难道说错了不成?咱们只负责侍寝,将来还得被分去内廷各处任职的,就算你如今斗赢了她,还不是什么名分都捞不着,白费劲儿,有资格勾心斗角的,是主子们,你是哪个殿的主子,殿下的边儿都还没挨上就拈酸吃醋的,别是待的日子久了,连自己什么身份都给忘了。” 这些话,其实四个人心里都明白的,可知夏先前才刚在太子跟前丢了面儿,又被谷雨好一通数落,如今心里还憋屈着,再被绣冬刺穿事实,她顿时恼怒不已,伸手拿起床上的枕头就砸了过来。 绣冬身子一歪避开了,也不帮她把枕头捡起来,哼声离开。 绣冬一走,知夏便呜呜呜地又哭了起来,“念春姐姐,她们都欺负我,呜呜呜,我好难过。” 念春抱着她,“乖啊,别哭了,其实绣冬说的也挺有道理的,甭管最后有没有侍寝成功,咱们都是不可能有名分的,还是得被安排去内廷做事,你要看开些。” 知夏吸吸鼻子,“连你也这么说。” 又不满地嘟了嘟嘴。 —— 而另一头,得知了挽秋侍寝成功的谷雨气得肺都快炸了,知道太子如今不待见她,她没进去找不痛快,而是直接去了洗衣坊,问她们昨夜承明殿是否有床褥送来。 负责浆洗的两位小宫女听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有。 谷雨又问上面有什么痕迹没。 这话太露骨,小宫女羞得不好意思抬头。 谷雨气得脸都黑了,当即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不要脸的小贱人!” 装病去爬床,她倒是挺会耍花招。 两个小宫女莫名其妙被骂,瑟瑟发抖起来。 谷雨一闪身出了洗衣坊,回到西跨院以后吩咐一个小太监去把知夏叫来。 小太监去往东跨院的时候,挽秋已经洗完衣裳,念春也回了房,知夏房里就她一个人。 听到敲门声,知夏打开,见到是个脸生的小太监,愣了愣,“公公找我何事?” 小太监压低声音道:“姑娘,谷雨姑姑让我来传,说有要事见你。” ------题外话------ 这一段可能写的比较详细,是因为要过渡,把矛盾一点点堆起来,后面才能彻底爆发,看了好几处的评论区,有不少小可爱因为挽秋侍寝而喊着要弃文,为了不剧透,我就这么说吧,挽秋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她存在的意义,只是成为太子思想改观的一块跳板,写这个情节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太子南下,去苏州 647、密谋(2更) 知夏有些犹豫。 她虽然恼挽秋,对谷雨也同样是不喜的。 小太监道:“姑姑说了,你要是不去,将来别后悔。” 这话,听得知夏心头一跳。 想了想,她还是决定去。 然后便偷偷跟着小太监,绕开人多的地方,来到西跨院。 谷雨坐在次间喝茶,炕桌上摆着个托盘,托盘里是两套太监穿的衣袍。 知夏不明白谷雨把自己叫来做什么,屈了屈膝,“姑姑。” 谷雨一改之前的态度,笑了笑,示意她坐。 知夏没敢,“奴婢习惯了站着,姑姑有事只管吩咐。” 谷雨哼声,“天生的奴才命才会习惯了站着。” 这话直接扎到知夏心窝子上,她紧紧抿着唇。 “挽秋都被宠幸了,你们几个就不知道着急?” 知夏道:“挽秋只有一个,我们又不是她,哪能个个都得殿下喜欢?” 谷雨听出这话有些赌气的味道,满意地勾了勾唇,“那你知不知道,殿下一旦宠幸了谁,剩下的都得被遣散出去?” “什么?”知夏脸色变了,“不是说最少可以留两个?” “殿下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吗?”谷雨道:“你今天早上打扮得那么精致漂亮,他别说侍寝,连更衣梳洗都不让你经手,可见魂儿被那贱人给勾走了,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留两个?” “不会的!”知夏坚持道:“来前调教我们的嬷嬷说了,能留两个的。” 谷雨挑眉,“那你去问问殿下,问他愿不愿意留下两个?” 知夏身子一颤。 自己连更衣梳洗的资格都没有,怎么去问这种问题? 见她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谷雨指了指炕桌上的袍服,“这两套衣裳是为你和挽秋准备的,只要你想办法把她带到庆芳殿,剩下的事便不用你操心,只管等着被传召侍寝便是。” 知夏知道庆芳殿,那是一处废弃宫殿,就在太液池边上,隐秘又清净,平日里鲜少有人会去。 她当然想借此机会到承明殿侍寝,可她知道,谷雨一定不会放过挽秋。 自己虽然因为侍寝的事跟挽秋之间有了隔阂,却没想过要把她怎么样。 “我不能这么做。”知夏颤抖着声音,“我们是姐妹,来的时候就说好了要互相帮扶的,就算……就算她偷偷侍寝瞒了我们对不住姐妹,我也不能出卖她。” “是吗?” 谷雨似乎笃定了她最后一定会答应,不紧不慢道:“那你知不知道以前给皇子启蒙的女官们,现在过成什么样了?” 知夏咬着嘴角,似乎要誓死捍卫住自己的最后一丝底线。 “她们因为沾了‘皇子的女人’这样的名声,出去嫁不掉,留在宫里没人要,就算有官职在身又如何,还不是只能给太监当对食。” “对……对食?” 知夏彻底慌了,“不会的,不会的。” 谷雨笑笑,“不过我看出来了,你是四个里面年纪最小的,却最是重情重义,既然你不肯出卖挽秋,那就走吧,我再找别人就是。” 这个“别人”,自然只会是她们四个中的一个,要不是念春,就是绣冬。 明明说好了是姐妹,可知夏一想到那二人跟挽秋一样得宠,心里就各种不舒服。 皱着眉,一咬牙,她问:“你要把挽秋如何?” “这个跟你无关。” “那……能不能留她一条命?” “也跟你无关。” 知夏心慌道:“皇宫大内杀人,一旦被发现了可是死罪。” 谷雨心中暗骂一句蠢货,面上也没了耐性,笑容顿收,“你到底答不答应?不答应就赶紧走人,无需在这儿跟我讨价还价。” “我……”知夏还在犹豫,又问,“我要是真把她带去庆芳殿,事后被查出来怎么办?” “我不都说了,只要她去了庆芳殿,剩下的事就不用你再操心,既然你没沾手,就算被人查,又能查出什么?” 知夏深呼吸两下,又咽了咽口水,“好,我答应你。” 她把谷雨给的两套袍服用绸布包起来带走,回房后趁着没人看到,悄悄藏在衣橱里,然后就坐在床榻上开始琢磨要怎么把挽秋骗去庆芳殿。 —— 而同一时间,宋元宝入宫,他有腰牌,一路上畅通无阻,直奔承明殿。 三宝公公见到他,傲娇地冷哼一声,偏过头去。 宋元宝笑嘻嘻的,“公公还生气呢?” “可不敢。”三宝公公又是一哼声,“您是主子,我就是个奴才,哪敢跟您置气呀?” “既然知道我是主子,还不速速让我进去?”宋元宝一面说一面将他扒拉开。 三宝公公被推到一旁,马上又站回来,张开双臂挡在他跟前,“殿下说了,不想见你。” “他见不见我,你说了不算。” 宋元宝见他不肯走,伸手揪他耳朵,“听懂没?” “奴才不识字,不懂。”三宝公公跟他杠上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你想好了?”宋元宝假意威胁,“我这一走,往后可再不来东宫了。” 三宝公公再哼,“吓唬谁呢?” “我真走了。” 三宝公公直翻白眼,“昨儿那只海东青,你以为这么容易就赢来的?叶三公子已经射了五只,殿下要想赢过他,只能出绝招,绝招是什么?是殿下小小年纪闻鸡起舞,一点一点磨练出来的,苦练十数年才有如此功夫,就赢了那么一只海东青,嚯,宋少爷可真是大方,手都还没拿热乎,直接当着我们殿下的面就把那畜生送给美人,那玩意儿要换成是你送给殿下的,刚到手他也当着你的面送给别人,你怎么想?” 宋元宝心虚地双手合十,“我错了,真错了,我昨天晚上为这事,悔得都失眠了,喏,你瞅瞅我这黑眼圈,这会儿还没消下去呢。” 三宝公公才不看,“你要想诚心道歉,就去把那只海东青要回来。” “这不太好吧?”宋元宝干笑道:“我一个大老爷们儿,送给姑娘家的东西再要回来,我还要不要脸了?” “那你把我们家殿下的东西送给别人,还要不要脸了?”三宝公公越说越气愤。 “我这不是已经知道错了吗?你就让我进去见见殿下,我一定当面跟他解释清楚。” “殿下昨儿就不想听,今儿更不想听。” “你个死三宝,你给我让开!” “不让,我就不!” 三宝挡在殿门前,宋元宝往哪边他挡哪边,就是不让他进去。 这时,门后突然传来赵熙的声音,“怎么回事?” 宋元宝一抬头,正对上赵熙那张没什么情绪的清隽脸容,顿时眉开眼笑,“殿下,我来给你赔罪。” “为何赔罪?”赵熙像是完全不记得昨天在庄园里发生的事,只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宋元宝心虚道:“那只海东青是你赢来的,我不该一时冲动送给叶姑娘。” “送都送了,如今还说这些后话做什么?”赵熙别开眼。 “谁还没个一时冲动做错事的时候,那你总得给我个弥补的机会吧?我已经让人去寻了,到时候送你一只仙鹤,那可是代表延年益寿的东西,够意思了吧?” 赵熙不为所动,“说完了?” “说完了,那个……还想补充一句,能不能帮我补补课?” “大过年的,谁给你补课?”三宝公公一脸敌意地看着他,“你有美人要陪,我们殿下自然也不会闲着,才不跟你在这儿浪费时间。” “太子妃不是要两年后才入宫……”宋元宝说着说着,突然反应过来,而后瞪大眼睛,“跨院里还有几位的,殿下该不会是试婚成功了吧?” 三宝公公斜眼,一副“关你屁事”的样子。 宋元宝自动无视三宝公公,满脸欣慰,“果然是开窍了,难怪我瞧着你今日总觉得哪不一样。”又问:“那丫头是谁?念春、知夏、挽秋还是绣冬?难不成,四个一起?” 三宝公公快被他给无语死了,“呸呸呸,什么乱七八糟的,得宠的只挽秋姑娘一个。” 不管是谁,宋元宝都打心眼儿里为赵熙高兴,拱手道:“如此,那便恭贺殿下了。” 648、入局(1更) “早晚的事,有什么好恭贺的?” 三宝公公是气恼宋元宝才故意这么说,事实上,他心里高兴死了,刚刚还准备去坤宁宫报信来着。 想到这儿,三宝公公看向赵熙,“殿下,奴才还没去坤宁宫呢,要不要现在就去禀报皇后娘娘,挽秋姑娘是给名分还是将来派遣出去任职,都得有个具体的安排,否则她不好就这么留下来。” 赵熙点头,他知道自己早晚要过试婚这一关,如今过了,也没想着大婚之前身边留多少人,便道:“无需等母后裁夺,你去禀了她,就说只留挽秋一个,其他人都安排出去内廷各司任职。” 三宝公公点点头,“殿下打算什么时候让她们走?” “年初六。” 大过年的撵人,终归是不吉利。 三宝公公记下了,“那谷雨姑姑呢?怎么安排?” 赵熙吩咐,“先把几个小女官安排下去。” “是。” 三宝公公领了命,直奔坤宁宫。 他一走,承明殿外只剩宋元宝和赵熙二人。 宋元宝说:“殿下,你不生我气了吧?” “我生什么气?” “毕竟那只海东青是你的东西,我当着你的面送给别人,的确是不厚道。” 赵熙道:“你要是为了这事而来,那现在便可以走了。” “当然不是!”宋元宝忙道:“我来是为了找你补课,太久没上上书房的课,感觉整个人都懒散了,你给我讲讲时政,讲讲朝局呗,到时候下场我也好落笔。” “书房里有书,自己去看。” “我不看,看书没劲,一会儿准睡着,我想听你讲。” 赵熙侧眸,视线落在他身上,“我跟你说的话,你何曾记住过,既然记不住,讲了也是白费唇舌。” 话完,都不等宋元宝反应,径直往外走。 宋元宝唤住他,“殿下,我知道你肯定在生气,您是长辈,就不能原谅我一回吗?” 闻言,赵熙顿住身形,却是没转身,“长辈很忙,没空跟你浪费时间。” “那我走了。” 宋元宝叹了口气,抬步走出东宫大门。 赵熙并未开口挽留,等宋元宝走远,他出了东宫,坐上软撵去乾清宫见光熹帝,商讨如何尽快将大楚文化与西岳文化融合。 坤宁宫。 三宝公公将挽秋昨夜成功侍寝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齐皇后一听,满目惊喜,“此言当真?” “回娘娘,千真万确,这种事儿,奴才也不敢撒谎呀!” “太好了!”齐皇后面上堆了笑,又问三宝公公,“那东宫那边的赏钱发下去没?” “这……”三宝公公有点懵,“奴才不知道这个要发赏钱,所以还没发。” 齐皇后心情好,也不跟他计较,“熙儿年轻,又是头一回,你跟他一般大,不懂也正常,东宫那边的庶务既然是谷雨在管着,那你一会儿回去便让她拨出银子来赏给下人,每人赏三倍月钱。” 顿了顿,又吩咐惊蛰,“既然东宫都赏了,咱们这边也不能少,照着那边儿的规矩来,一人给三倍月钱。” 惊蛰和三宝公公二人齐齐谢恩。 齐皇后面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原以为谷雨能有什么好点子,没想到最后还是让挽秋拔了头筹,不过这样也好,挽秋只比熙儿大两岁,熙儿心里不会有太多负担。” 惊蛰也笑着,“恭喜娘娘了。” —— 三宝公公去了一趟坤宁宫,带回来两个消息。 一个是太子殿下昨晚宠幸了挽秋,娘娘让发赏钱。 另一个是已经征得皇后娘娘同意,殿下身边只留挽秋一个,其余人全都要被安排去内廷司任职,年初六就走。 西跨院里,谷雨听到消息的时候,直接怒得摔了一个茶杯。 那贱人,侍个寝也要弄得阖宫皆知! 传话的太监小心翼翼地看着谷雨,“姑姑,要不要奴才去通知下人们过来领赏?” “领什么赏?”谷雨还是头一次如此抵触拿到赏钱。 见小太监诚惶诚恐,谷雨后知后觉自己态度过了,忙压下怒火,“赏钱的事不着急,先等等。” 最起码,得等她散了火再说,“你去东跨院,如果那边还没收到消息,你就告诉她们,殿下已经决定好只留挽秋一个在东宫侍寝,如果她们已经收到消息,那就问问,什么时候搬。” 她就不信,知夏听到消息以后会没反应。 只要逼一逼她,准能逼出想要的效果来。 想到挽秋会有的下场,谷雨的心情才稍稍好转了一点。 小太监来到东跨院的时候,几位姑娘都已经都到了消息。 念春和绣冬虽遗憾,却是一句抱怨也没有,毕竟谁都明白,就算留下来也是没有正经名分的,等太子妃和侧妃进门,侍寝女官还不是有多远被踢多远,倒不如趁着完璧之身去内廷司任职,等将来到了年纪再出宫去寻个良人嫁了。 反倒是知夏,当得知自己马上就要搬出东跨院搬出东宫,她整个人都快憋屈死了。 从早上在承明殿外见到挽秋至今,一桩桩的打击接踵而来,让她脑子混沌,像是在做梦似的。 她不想去内廷司,不想给太监当对食! 越想,知夏的心思越扭曲,她站起身,从衣橱里把自己之前藏好的两套太监袍服拿出来,走到挽秋房门前,伸手敲了敲。 门被推开,挽秋见到外面的人是知夏,愣了愣,“妹妹快进来。” 知道知夏早上心情不好,挽秋尽量面带笑容,本想去拉她的手,却见她手里抱着个绸布包,里面装得鼓鼓囊囊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挽秋面露疑惑,“你拿的什么?” 知夏抿了抿唇,“挽秋姐姐,我能不能求你个事儿?” “什么事你只管说。” “就是……就是我有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表哥,他递了银子混入宫来,说想见我一面,可我不敢一个人去,你能不能陪我?” 挽秋疑惑道:“既然是见你表哥,为何要穿这个?” 知夏小声道:“他是打扮成太监进来的,咱们是东宫的人,自然不能直接去见他,否则让人发现,我就完了。” 说着,眼泪汪汪地看向挽秋,“好姐姐,我马上就要搬出东宫,将来的亲事能不能成,就全靠你了。” 挽秋实在不明白自己对她的亲事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但还是不忍拒绝,点点头,问她什么时候去。 知夏道:“就现在。” “这么着急?” “我表哥在庆芳殿那边等着呢。” “那你等我会儿。”挽秋接过她递来的太监袍服,“换上就走。” 知夏笑弯眉眼,“我就知道,挽秋姐姐最好了。” 挽秋道:“一会儿出了东宫,咱们走小道,否则宫道上容易被人发现,到时候可就真有理说不清了。” “嗯嗯。”知夏点着头,一副挽秋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做派。 二人前后去屏风后换好衣裳之后,瞅准念春和绣冬都没在院子里,这才低着头往外走,一路避开了不少下人,然后顺着挽秋说的那条小道,脚步匆匆地朝着庆芳殿走。 挽秋其实很纳闷,以前自己从未听说过知夏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更别说还是有婚约的,如今突然冒出来,还一来就拉关系入宫要见知夏。 可她知道,自己若是不应,知夏定会怨恨自己。 小路近些,再加上二人怕被人发现,脚程快,因此没多久就到了庆芳殿外。 挽秋四下扫了一圈,殿内斑驳破败,蛛网成片,杂草丛生,除了外观上能看出是座宫殿,里面已经完全不能住人。 “知夏,你表哥呢?” 挽秋刚问完,就感觉到后脑勺挨了重重一击。 晕倒下去的时候,挽秋只迷迷糊糊听到一句话,“不是我有意要害姐姐,而是姐姐没那得宠的命,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接下来,姐姐便自求多福吧!” 649、挽秋之死(2更) 挽秋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双手被反绑在柱子上,嘴里塞着布团。 脱漆破败的墙柱昭示着她还没出庆芳殿。 挽秋想起来,自己之前答应了知夏陪她来见表哥,结果进来以后,没见到知夏那个所谓的青梅竹马,自己反倒被人给打晕了。 手腕大概是被勒伤了,有些疼。 挽秋试图动了动,结果越动,绳结就越紧。 她皱皱眉,嘴里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几个老太监,为首的已经白发苍苍,满脸皱纹。 见到同样身着太监袍服的挽秋,老太监呵了一声,“姿色果然不错,比上一个有看头多了。” 那公鸭嗓一开腔,谷雨浑身就起了鸡皮疙瘩,她瞪大双眼,惊恐万分地看着这群人,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便在脑子里有了轮廓。 她以前听人说过,在这深宫里日子待得久了,有些太监的心理完全扭曲,变得十分变态,专门凌辱新来的小太监,手段丧心病狂而又让人难以启齿。 是以很多新来的小太监都只能暗暗憋屈着,等熬出资历,为了泄愤,就欺负新来的。 如此恶性循环下来,整个皇宫里,没多少太监是干净的。 当初听人说,挽秋还曾唏嘘过,不过那个时候因为没有亲身经历,只觉得那些新来的小太监十分可怜。 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她来前还疑惑知夏为何一定要穿着太监袍服,如今看来,哪是因为她表哥打扮成太监混入宫里,而是知夏与人密谋好,要将她送到这群老太监手里。 挽秋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手脚在一寸寸变得冰凉。 她们是姐妹,知夏就算再不满她得了殿下宠幸,怎么能这么害她? 想着,挽秋眼里便聚了水雾,她呜呜呜地挣扎着,下巴却被老太监捏住。 对方凑近他,一双老眼里闪烁着扭曲而变态的光芒。 别碰我!别碰我! 挽秋在心里大声喊着,屈辱极了。 “小东西,这儿可是庆芳殿,别说你喊不出来,就算能喊,谁会来救你?” 一面说,一面拽她衣服。 挽秋拼命摇头,眼泪流得更汹涌,她踢着双腿,想把老太监踢出去,结果双足被另一个老太监按住。 …… 片刻后。 “奶奶的,怎么是女人?” “女人更好,杂家可没试过,新鲜!” …… 宋元宝离开东宫以后没有马上出宫,而是在太液池附近瞎晃悠,他不是小心眼的人,不会因为太子那番冷言冷语就跟他生分了。 相反的,宋元宝在琢磨怎么跟赵熙缓和关系。 他本来就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便游荡到了庆芳殿外。 宋元宝在宫里待过两年,知道庆芳殿是座废弃宫殿,平时基本没人会来,然而今日大门却虚掩着,像是刚刚被人打开过。 出于疑惑,宋元宝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门外问:“谁在里面?” 无人应答,只有房顶上偶尔传来鸟雀的声音。 大概是自己疑神疑鬼了吧? 宋元宝这么想着,就没再去管,转个身离开了,继续琢磨给赵熙赔罪的事儿。 他心里藏着事儿,就没发现自己一直在兜圈子,不知过了多久,第二次来到庆芳门。 破败的大门仍旧虚掩着,偶尔被风吹得吱呀作响,那厚重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很不舒服。 三宝公公曾说,庆芳殿的主儿是上吊没的,从那以后大门紧闭,宫人太监绕道而走。 既如此,大门怎么会无缘无故开了? 心下越发好奇,宋元宝走近那两扇门。 这次他没再问谁在里面,而是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到正殿外时,里面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 宋元宝凝神听了听,听到其中一个太监的声音。 “瞧着像是没气儿了,可别是死了吧?” 另一位怪笑道:“只是晕过去而已,弄醒她,接着来。” 宋元宝听不下去,一脚踹开房门。 力道之重,吓得里面一众太监齐齐回头。 当看清楚来人是宋元宝,几人吓得魂儿都快没了,一个比一个惊慌。 宋元宝的视线掠过几人,看到地上躺着个姑娘,她身下有一大片血迹,人已经晕了过去,衣衫凌乱,长发披散,遮住大半容颜,看不清楚是谁。 不用问,只一瞧就知道这姑娘被凌辱了。 宋元宝这辈子最见不得如此龌龊之事,他怒火中烧,三两步冲过去,一脚就踹在为首太监的心口上,嘴里骂道:“一群没人性的东西,你们在做什么?” 他习过武,虽说功夫比不得真正的练家子,但要对付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绰绰有余。 那老太监被踹翻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其他几个忙跪地求饶,“宋少爷饶命啊,这宫女犯了事,我们只是奉命惩治她而已。” “奉谁的命?”宋元宝俊脸阴沉,一双眼睛喷着怒火,弯腰揪起他的衣领,先是一拳砸在鼻梁骨上,紧跟着再来一脚,将人踢撞在柱子上,那老太监疼得嗷了几声,昏死过去。 剩下的几人全都吓得瑟瑟发抖,“宋少爷绕过奴才们吧,都是他,是他指使的,说我们要是不听使唤,就弄死我们,奴才们也是被逼无奈啊!” 一面说,一面指着昏死过去的那个太监。 宋元宝已经怒红了眼,压根就没听他们解释,拳脚相加,直把四五个老太监全部撂翻在地。 趁着几人全都昏迷,他一把扯下承尘上落了灰的纱幔拧成绳子,将几人背靠背捆绑在柱子上,这才蹲下来,伸手扒拉开女子的头发想把她扶起来,却意外发现被凌辱的姑娘竟然是挽秋。 那一瞬间,宋元宝的脑子里是空白的。 他记起自己离开东宫之前,三宝公公说挽秋昨夜刚得赵熙宠幸,成了太子的启蒙女官。 那么,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挽秋。”宋元宝伸手将她口中布团扯下,带出满嘴的血来,他轻轻拍打着她的小脸,“好姐姐,快醒醒。” 地上的人毫无知觉。 宋元宝心中又怒又慌,“好姐姐,你快睁眼看看我,我是元宝。” 他拍打了好一会儿,挽秋的手指头才动了动,紧跟着,眼皮慢慢撑开。 当看清楚宋元宝的脸容,挽秋的眼泪一下子不受控制地下来了,随后屈辱地将脸歪向一边,不肯看他。 “别怕,别怕,我这就带你回去。”宋元宝温声安抚她。 挽秋蜷缩在地上,脸朝一侧,嘴唇颤抖着,眼泪顺着脸颊落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用极其虚弱的声音道:“宋少爷,挽秋……回不去了。” “傻姐姐,你别说傻话,别胡思乱想,只要还有命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说着,宋元宝打算将她拦腰抱起,就听挽秋道:“别,脏。” 她说这话的时候,像是耗尽了所有的自尊与力气,那种哽咽着,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声音,听得宋元宝眼眶跟着红了。 “殿下是个好人,只是我配不上。”她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也开始模糊,“若有来世,奴婢再当牛做马报答他。” 最后,像是央求似的看向宋元宝,“待我火化填井后,承明殿内但凡我沾过碰过的东西,都扔了吧,不要让殿下再碰。” “好姐姐,你别说了!”宋元宝不管不顾地将她扶起来靠在柱子上。 这一动作,挽秋喉间便有血涌上来,溢出嘴角,她微微喘了口气,留下最后的遗言,“小心……知……知夏。” 话音刚落,手臂垂下,双眼彻底合上。 “好姐姐,好姐姐,你别吓我……” 宋元宝胸口堵得难受,用力摇着挽秋的肩膀,他想到自己刚才第一次到庆芳门前,并没有进来,而是转身离开,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止步,如果他大胆地推开门,是不是就能来得及救下她的贞洁,救下她的命? 一拳砸在柱子上,宋元宝心中愧悔不已,他打横将挽秋抱起,脚步踉跄地朝着外面走。 宫女死后,要先送去安乐堂火化,然后再把骨灰送去填井。 宋元宝抱着挽秋的尸身,刚出庆芳殿没多久,就碰到了赵熙的软撵。 俩人中间隔着一座雕栏石拱桥。 宋元宝抱着挽秋站在桥这头,赵熙坐着软撵在桥那头。 二人对望了片刻,赵熙将目光挪到宋元宝怀里的人身上,面色顿时变得僵硬,眼眸中黑雾沉沉,“她怎么了?” 650、护不住她(1更) 宋元宝想到自己刚入庆芳殿时见到的情形,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窜到头顶,对着赵熙冷冷一笑,“怎么了,这句话不是该问你自己么?” 赵熙愣了片刻,随即让人落撵,他下来,顺着石拱桥走向宋元宝。 宋元宝站在原地没动,周身笼罩着一层愧悔自责而又难过的气息。 赵熙已经到他跟前,很明显感觉到挽秋已经没了呼吸。 他心下一沉,“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宋元宝捏着拳头,牙齿咬得吱吱作响,到底还是没有当场发作,只垂下眼道:“安排个宫女来给她洗干净身子,我好送她去安乐堂。” “有什么话不能说?” 赵熙的声音比先前更冷静,更克制。 但宋元宝明白,此时的赵熙外表有多冷静,就代表他内心有多愤怒。 “是知夏做的。”宋元宝尽量地控制住情绪,“你别问我,你去问问你后院的那些女人,她们为了争宠,都干了些什么,你不是一向重规矩吗?不是不允许下人勾心斗角吗?不是挺能耐吗?为什么连一个女官都护不住?啊?” 赵熙抿着唇,一句话没说。 这时,三宝公公上前来,看清楚挽秋满身的脏污和已经死透的面容,整个人都僵了一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挽秋姑娘她……” 宋元宝不想解释,只眼神冷冷地看着赵熙,“你要不想办法给她个交代,我往后也不会再来见你了!” 三宝公公忙打圆场,“宋少爷,把人给我吧!” “滚开!” 宋元宝呵斥一声,抱着挽秋踩着沉重的步子上桥。 他自小是个喜欢热闹的性子,也最是怜香惜玉,当年在玉堂宫的时候,闲时没少跟她们四个玩闹在一处。 他曾经还开玩笑说,倘若赵熙最后不要她们,就都跟了他。 那个时候,知夏多单纯啊?年纪小又没心机,大家都照顾她宠着她。 那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小丫头,她怎么敢做出这等辱人名节的丧心病狂之事来? 三宝公公没追上宋元宝,只能求助地望向赵熙,“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查!”赵熙面上冷得令人发憷,“孤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内查出来,知夏都做了些什么。” 三宝公公身子颤了颤,忙应声,“诺。” 说完,又小声问,“那咱还回不回宫?” 赵熙道:“让他们几个先回去,不必跟着了。” 看出自家主子心情不好,三宝公公没敢再多言,递了个眼色给桥头安静等着的几个小太监,示意他们先回宫。 随后,三宝公公也被赵熙遣走,让他去调动这附近的所有下人来问话,顺便安排两个宫女来给挽秋洗身子。 三宝公公走后,赵熙循着宋元宝的路线,没多久就跟上了他,宋元宝正坐在安乐堂前,挽秋的尸身平躺在旁侧。 他靠着墙,整个人显得又颓又丧,眼里被激起的血丝还没退去。 看到赵熙跟来,他垂下目光,声音说不出的难受,“如果当时我能直接推门进去,她就不会受辱,也就不会死。” 赵熙听着,袖中拳头攥紧。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不知过了多久,宋元宝突然苦笑一声:“殿下平素清心寡欲惯了,大概不知道你这张脸能让天底下多少女人发疯,为了争宠,为了得你青睐,她们使的阴谋诡计,比这世上最剧烈的毒还要毒上三分。你就没想过,只要你后院女人多,将来这种事只会屡见不鲜?” 说到最后,宋元宝眼眶有些湿润,“长这么大,我头一次见到有人在我面前死去,一直到咽气,她都不让我碰她,说自己脏,怕污了我,也不让我告诉你,可我为什么不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你才是亲手杀害她的凶手!” 知道宋元宝正在气头上,赵熙没跟他计较,闭了闭眼道:“我会查清楚幕后真凶,还她一个公道。” “公道?”宋元宝讥笑,“还得了公道,你能还她的清白,还她的身子吗?” 赵熙微微皱眉,“人都已经没了,你还想怎样?” 宋元宝突然站起来,瞪视着赵熙,“我怎样,我能怎样?你是太子,是储君,天底下美人都归你所有,你想宠幸谁,是你的选择,不想宠幸谁,那也是你的权力。可你能不能为这些姑娘好好想一想,你每天只要挽秋近身伺候,自以为对她好,事实上,已经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让她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你没想过吧?可能她在背后所受的欺凌,你连看都没看到过就自以为她过得很好,你只知道凭着自己的喜好,自动排斥他人,如今好了,她被人设局送到一群阉人手里,被凌辱致死,变成一具尸体躺在你面前,你满意了?” “宋皓!”赵熙嗓音冷沉,“挽秋之死,在我意料之外,事已至此,你跟我秋后算账我也没办法让她再活过来,你把人交给我,我会安排人为她厚葬。” 宋元宝握拳,赤红着眼。 赵熙是太子,挽秋只是个负责侍寝的女官。 按理说,这样的身份悬殊,挽秋别说是被人凌辱致死,就算是被太子亲手赐死,他一个旁观者都没有发言权,可宋元宝心里就是堵得难受,那口气卡在胸腔里,上不来又下不去。 赵熙走过来,弯下腰。 宋元宝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怒道:“你别碰她!” 赵熙音色沉沉:“她是东宫的人。” 宋元宝冷道:“她临死的遗言是不愿你再碰她。要想让她无牵无挂地走,就依着她。” 赵熙伸出去的手顿了顿。 不多会儿,昨天晚上才被赵熙点名去伺候挽秋的那两个宫女气喘吁吁地赶到安乐堂,当看到已经气绝身亡的挽秋,二人害怕地齐齐哆嗦了两下。 宋元宝吩咐,“把人带进去弄干净,请里面的女官火化了。” 赵熙深深蹙眉,“我都说了会厚葬她,你为何非要让她火化?” “到了现在你还不明白,都是因为你对她的与众不同才会害了她,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想让她死不瞑目?” 赵熙脸色难看,“宋皓!” 宋元宝丝毫不惧,对上他的视线,“你能护住谁,便只要谁,不行吗?你连个女官都护不住,将来怎么护住三宫六院那么多女人?还是你想再看到更多人落得跟挽秋一样的下场?” 赵熙彻底僵住,许久回不过神来。 宋元宝吩咐那两个宫女,“送进去吧。” 等看着人进了安乐堂,宋元宝才回过头,却见赵熙呆在原地,像被人施了定身术,宋元宝“哎”一声,“还走不走了?” 赵熙表情略显木然,转个身朝着东宫走,宋元宝只得跟在他身后。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赵熙已经没心情去追究宋元宝为什么之前没有离开皇宫还留在庆芳殿附近溜达,回宫后让沐公公去东跨院把那三位给叫来。 沐公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殿下脸色黑沉,便知此事非同小可,忙匆匆去往东跨院。 去了才知,挽秋不在,知夏也不在,院子里只有念春和绣冬二人。 “挽秋姑娘和知夏姑娘上哪儿去了?”沐公公问。 念春摇头道:“似乎从午膳过后就一直没看到了,公公找她们俩做什么?” 沐公公叹气道:“不是我找,是殿下要你们去承明殿。” 念春和绣冬对视一眼,大致猜到了原因。 早上三宝公公就来传了话的,说东宫只留挽秋一个侍寝女官,其余人要在初六之前搬走,如今殿下突然要见,许是改了主意,想让她们提前走,二人倒是觉得没什么。 念春道:“她们俩不在,公公不妨再等等吧?” 沐公公急得不得了,“再等下去,杂家没法儿交差啊,要不这么着,你们俩先跟我走,殿下那儿,我去解释解释。” 一刻钟后,俩人跟着沐公公来到承明殿。 赵熙坐在正殿紫檀木珐琅宝座上,下首的乌沉木圈椅上,坐着宋元宝,二人面上均是一派严肃。 沐公公留在外面,催促念春和绣冬进去。 二人刚入殿,就齐齐打了个寒颤,没敢抬头看上面的人,跪地行礼道:“奴婢叩见太子殿下。” 赵熙没让二人免礼,冷锐的眼神扫下来,“你们俩可知,挽秋去哪了?” 念春摇头道:“早上还在的,自从三宝公公来传了消息之后,没多久就不见了,奴婢去敲过门,挽秋姐姐和知夏妹妹都不在。” 绣冬也附和道:“没准是皇后娘娘那边传过去训话了。” 宋元宝问:“那这么说,挽秋的死跟你们无关了?” “什么?!”二人齐齐问出声,面上是掩饰不住的难以置信和惊恐。 651、诡辩(2更) “挽秋姐姐死了?天哪,这怎么可能?”昨儿个晚上还在承明殿侍寝的人,这才一天的工夫,竟然就命丧黄泉,简直太让人毛骨悚然了! 绣冬小脸僵着,“既然人没了,尸身呢?” 宋元宝看了赵熙一眼,没说话。 “已经送往安乐堂。”赵熙道。 绣冬急了,“殿下,能否允准我二人前去看她最后一眼?” “挽秋并不希望你们去见她。”宋元宝说:“就当是她最后的遗愿,等火化后,你们再送她去填井,想必她的在天之灵也能得到安息了。” 念春和绣冬对看一眼。 死后都不希望被人看到遗容,可见是不光彩,屈辱致死。 想到这,两个小丫头齐齐红了眼眶。 赵熙看向二人,“知夏这些日子常跟什么人往来?” “没有啊,她一直跟我们在一处的。”念春抹着泪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昨天晚上谷雨姑姑来过东跨院,亲自点名要知夏今儿一早来承明殿给殿下更衣,后来的事,我们就不知道了。” 赵熙回想起来,早上知夏的确来过承明殿,因为他不习惯除了挽秋之外的人伺候,所以就让她先出去。 当时的语气,并未严肃难听,他并不是一言不合就会板下脸来训斥下人的人。 “后来怎么了?”宋元宝一头雾水。 念春看了看赵熙,见赵熙不打算发言,这才小声道:“知夏说她刚到内殿,就被殿下给遣出来了。” “如果仅仅是因为这个就设局害挽秋,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宋元宝推断着,“再后来呢,她回去后有没有说什么,做什么?” 这下,绣冬看向了念春。 念春咬咬唇,干脆把早上知夏在房里抱怨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了出来。 赵熙听罢,俊脸更为阴沉。 宋元宝则是蹙着眉头,似乎在沉思。 念春回想起宋元宝先前的话,惊得捂住嘴巴,“难不成,挽秋姐姐是被知夏给害死的?” 宋元宝无奈道,“挽秋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说了让我们小心知夏。” “老天!这太可怕了。”念春压抑着,不敢让自己哭出声来。 不就是个侍寝女官,选中便选中,不中就算了,又不是能当主子,知夏那丫头,她怎么能如此丧心病狂啊? 正在这时,留在后面调查凶手的三宝公公回来,抹着冷汗道:“庆芳殿里面那几个太监都盘问过了,一个个咬死了是知夏让他们去的,可是……” “可是什么?” 三宝公公一脸颓丧,“奴才们在太液池中发现了知夏的尸体。” 这话一出,殿内几人俱是一怔。 念春和绣冬已经惊得连呼吸都险些忘了。 一天之内连失两姐妹,对她们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 赵熙冷静些,分析道:“既然连知夏都死了,可见背后还有人。” 绣冬怒道:“还能是谁,准是西跨院那位了,上次把挽秋妹妹打得险些毁容,这次竟然直接杀人,她好狠毒的心……” 赵熙瞳孔一缩,“怎么回事,说清楚!” 绣冬如实道:“奴婢也是听挽秋妹妹说的,说除夕那天晚上,殿下传召了谷雨姑姑来吃酒,结果姑姑中途昏过去了,昨儿一早,她找上挽秋妹妹,二话没说就先给了她两个大耳刮子,骂她是不要脸的狐媚子,最后还罚她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瞅着殿下该回来了才让她起身的,正因被打得脸都肿了,挽秋妹妹才会装病,原本,她已经打算好了半个月之内都不见殿下,可后来不知为何……” 不知为何会到了承明殿,还成了启蒙女官。 听到挽秋背后受了这么多欺凌,赵熙双眼冷得跟刀子似的,“去把谷雨叫来!” 三宝公公去往西跨院的时候,谷雨并不在,院里有个洒扫的小丫鬟,说谷雨午膳后就去了坤宁宫,这会儿还没回来。 三宝公公只得又跑了一趟坤宁宫,给齐皇后行礼时,抬头果然见到谷雨就站在旁边。 谷雨瞧着他,面上似笑非笑,“三宝公公怎么跑这儿来了?” 三宝公公垂下目光:“挽秋姑娘没了,殿下让奴才来请姑姑回去主持事宜。” 齐皇后原本面带笑容,闻言整个人僵住,“什么?挽秋没了?” 谷雨也是一脸讶异,“公公不是在开玩笑吧?先前我还跟娘娘说,下人们得了赏钱一个个高兴得不得了呢,这刚到手的赏钱都还热乎着,挽秋怎么可能就没了,是怎么没的?” 挽秋死得并不光彩,三宝公公没敢在齐皇后跟前提及,也没敢说一向冷静克制的殿下因为这事正在大发雷霆,只道:“目前正在调查,死因尚不明确。” 原本好好的一场喜事,齐皇后还想着发下赏钱让下人们跟着热闹热闹,没成想上午刚发了赏钱,下午挽秋就死了,她顿时觉得晦气,摆手让谷雨跟着三宝公公回去,让尽快把这事处理好。 二人出了坤宁门,走在长长的甬道上,三宝公公握着拂尘的手攥紧着,他也怀疑幕后真凶就是谷雨,可目前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谷雨做的。 所以即便是对这毒妇颇为不喜,他也不能出声质疑。 他不说话,谷雨倒是先开了口,“挽秋可是殿下的心尖宠,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殿下一定心疼坏了吧?” 三宝公公只当是有苍蝇在耳边嗡嗡嗡响,没搭理她。 谷雨又问:“在哪发现的?” 三宝公公还是不说话。 谷雨撇了撇嘴,我呸,个没根的东西,早晚让你跪着喊姑奶奶! 回到东宫,三宝公公直接带谷雨去承明殿见太子。 “殿下。”谷雨行了礼,站往一旁,念春和绣冬还跪在地上。 赵熙问她,“你今日去哪了?” 谷雨道:“这不是早上娘娘让给下人们发赏钱么?奴婢发了之后就去坤宁宫见娘娘,替这边的下人谢娘娘的恩,娘娘许久没见奴婢,留我在那边说话。” 顿了下,接着说:“听三宝公公说,挽秋没了,殿下,这该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赵熙没回答,只冷声问:“昨天早上,你为何罚挽秋下跪?” 谷雨坦然道:“殿下应当还记得,除夕那天晚上你说因着没法儿带奴婢去宴上,所以回来请奴婢吃酒,可是奴婢吃到一半却莫名其妙晕倒了,昨天早上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挽秋那个小蹄子捣的鬼,是她在酒里下了药,奴婢才会昏倒的。奴婢知道,挽秋在东宫地位不一般,可奴婢怎么说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哪能由得一个小蹄子如此作践?若是纵着她,往后其他下人纷纷效仿,奴婢岂不是天天都得被人作弄?于是奴婢不得不罚她跪了一个时辰,是罚她,也是想让东宫其他下人都长长记性,殿下是重规矩的人,这等以下犯上的刁奴,往后但凡发现,决不轻饶!” 念春和绣冬一听,顿时恨红了眼,分明是谷雨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先给了挽秋两个大耳刮子,这会儿说什么给殿下立威,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好一张能言善辩的巧嘴,要照她这么说,就算挽秋真是被她给害死的,到最后也成了挽秋无理她有理了! 绣冬实在忍不下去,出言道:“就算挽秋姐姐有做错,你为什么不给她辩解的机会,直接就打人,你明知道她是殿下的备用侍寝女官,一旦毁了容,便是毁了她一辈子!” 谷雨冷笑,“这么说来,你们几个也承认她是以色侍人?殿下是储君,是大楚将来的希望,身边怎能留下那等妖媚惑主的贱蹄子?如此,我为殿下清君侧更是没错了,就算皇后娘娘知道,她也只会更高兴。” 绣冬小脸一沉。 这个贱女人,太会诡辩了,仗着有皇后娘娘撑腰,什么都是她有理! 冷笑一声,绣冬道:“挽秋妹妹可是皇后娘娘亲自选来的人,姑姑说她以色侍人妖媚惑主,岂不是在影射娘娘?还是姑姑觉得,娘娘的眼光有问题,所以才会选了你口中的所谓‘贱蹄子’来给殿下侍寝?” 谷雨面皮僵住。 想到枉死的挽秋,绣冬也是豁出去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姑姑口口声声说挽秋以色侍人,敢问这后宫之中,哪位娘娘不是天香国色貌美如花,主子们不爱长得好看的,难不成会要个大自己十来岁年老色衰的老女人?” 652、最后一丝尊严(1更) “老女人”三个字,直接踩到了谷雨的尾巴上,她当即就怒了,“小蹄子,你敢再说一个字试试!” “够了!” 这时,上面传来赵熙冷肃的怒喝。 绣冬当即闭了嘴。 谷雨也不甘心地收了声。 哪怕心有猜测,赵熙也不能直接给她定罪,只道:“姑姑是东宫管事,挽秋和知夏都是内眷,有些事孤不好插手,调查真凶的事,就交给姑姑吧!” 谷雨心下一喜,交给她还不好办?随便拉个替罪羊,早晚让这桩命案长埋枯井。 绣冬看到谷雨的反应,心中暗恨的同时又觉得暗爽。 这两桩命案,殿下事先已经交给了三宝公公的,谷雨要是敢找替罪羊,到时候两边的证据一比对,她便是挖坑埋自己,以殿下的性情,能让她好过才怪了! 赵熙沉默了会儿,对众人道,“都退下。” 谷雨屈膝,“殿下放心,奴婢一定尽快找到真凶,给挽秋姑娘的在天之灵一个交代。” 三宝公公看着谷雨退出去的背影,眼神一点点变冷,等他找到证据,一定要让殿下把这蛇蝎心肠的毒妇碎尸万段! 谷雨走后,赵熙看向念春和绣冬,“在真相出来之前,你们俩先别搬,平日里没事也别出跨院,免得遭了池鱼之殃,孤会安排人看守在院外。” 出了这么大的事,殿下竟然还想得起她们两个身份卑微的小女官来。 念春和绣冬只觉得心下一暖,忙跪地谢恩,之后起身出了承明殿。 如此,殿内便只剩下赵熙、宋元宝和三宝公公三人。 赵熙捏了捏眉心,对宋元宝道:“今日发生了太多事,你先回去,我想一个人安静会儿。” 宋元宝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殿下……” “我无事。” 宋元宝见状,默默叹了口气,挽秋是太子的第一个女人,然而侍寝才一天就命丧黄泉,还是以那样屈辱的方式离开人世,赵熙再坚强,他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碰上这样的事,想必心中打击不小。 这种时候,的确是该给他留点安静的空间。 宋元宝没再坚持要留下,小声对三宝公公道:“照顾好殿下,我先走了,要有什么事,飞鸽传书给我,我会第一时间赶过来的。” 三宝公公点点头,“奴才送送少爷。” “不必。”宋元宝眼神复杂地看了看赵熙,“你陪他,我自己能出宫。” —— 宋元宝一走,赵熙也没让三宝公公留在承明殿,让他尽快去查案。 三宝公公只得去了东宫暗牢,白天被宋元宝打晕捆起来的那几个老太监全都关押在里面。 见到三宝公公,一个个忙打起精神,说自己冤枉,都是受了人指使。 三宝公公站在通道里,眼神阴冷地瞧着几人,“受了谁指使?” “知夏。” 一个老太监激动道:“就是她让我们去的,说有个新来的宫女犯了事,上头吩咐了,要将那宫女折辱致死,让我们不必手下留情,三宝公公,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否则,否则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去欺负一个小宫女?” “是么?”三宝公公冷笑了下,“你们几个跟知夏是什么关系,凭什么听她的吩咐?” 那老太监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三宝公公一甩拂尘,对后面的狱卒道,“就他吧!” 话音落下,立即有两名身强力壮的狱卒上前来,一人打开牢门,一人揪着先前说话的老太监的衣领,三两下就把人带了出来。 老太监惊恐不已,嘴里叫嚷着,“放开我,你们想干什么?” 三宝公公面无表情道:“既然不想说实话,那往后也不必再说话了,带下去,割了他的舌头。” 语气轻飘飘的,却让牢房里的几人惊出一身冷汗。 两名狱卒速度很快,把老太监拖拽到上酷刑的地方,一人掰开他的嘴,一人手起刀落。 不过眨眼的工夫,老太监的舌头已经没了半截,他疼得只能“啊啊啊”大叫,叫声回荡在阴森森的暗牢内,听得人毛骨悚然。 剩下的四个老太监缩在角落里,已经有人开始瑟瑟发抖。 三宝公公自始至终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待受刑的老太监痛得昏厥过去,他微微一笑,“下一个。” 说着用拂尘指了指其中一位,“你?” “不不不……”那老太监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去,“三宝祖宗,您饶了奴才吧!” “还是你?”三宝公公又将拂尘指向另一个脸上有痣的,对方脸色一白,抖着嘴皮子说不出话。 “那就你吧!”三宝公公重新指向第一个,“你来说说,到底受了何人指使,说得好,咱家就放你出去安享晚年,说得不好,可就不是割舌头那么简单了。” 老太监还跪在地上,身躯颤抖着,“奴才,奴才的确是受了知夏姑娘的指使……” 接下来的话,三宝公公没让他说完,显然已经没了耐性,他冷着脸,让先前那两位狱卒过来,把跪在地上的老太监拖了出去。 “不想说便罢。”三宝公公轻描淡写道:“用烙铁烫了舌头。” 那太监吓得险些晕死过去,嘴里哀嚎道:“三宝,三宝小祖宗,求求你了,饶了我们吧!” 三宝公公没搭理他,目光望向牢房里剩下的三个太监,尤其在脸上有痣那位身上流连了好久。 “我记得你。”三宝公公说:“我刚入宫那年,可没少受您照拂呢!” 脸上有痣的太监一听,整个人都软了,扑通一声跪下去,“奴才,奴才知错了,还望三宝公公大人有大量,别跟奴才一般见识,往后奴才愿意当牛做马伺候您。” “我呸!”三宝公公上前,狠狠啐了一口。 他幼时入宫,当时被分到内务府,当了这太监的小跟班,可没想到对方是个禽兽,连小孩都不放过,他曾经险些遭他毒手,所幸的是,遇到了现在的干爹,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崔公公,若非干爹出手相救,他只怕早就死在这变态的磋磨下。 所以要说起被这些畜生折磨,三宝公公是最深有感触的。 刚才在承明殿,他只是一直绷着没敢表现出来罢了。 想到挽秋一个姑娘家死在这群变态的手里,三宝公公胸中怒火便蹭蹭蹭窜到头顶。 “啊——啊啊啊——”牢门入口处,被烫了舌头的太监痛喊得撕心裂肺。 剩下的三个更是怕得不行,但一个个都闭紧了嘴巴,不肯说就是不肯说。 三宝公公被磨没了耐性,“不肯交代就算了,带下去处理,往后全都不用再开口,免得聒噪。” “祖宗,祖宗饶命啊!”脸上有痣的太监匍匐在地上,“非是我们不肯说,而是……不能说。” “为何不能说?”三宝公公皱着眉。 “因为……因为……”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快听不到。 身后一个太监道:“因为有人去净事房偷了我们的宝贝,威胁说如果我们敢抖落半个字,就把宝贝送去喂狗。” 说话的太监年轻些,大抵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阵仗,说着说着就开始憋屈起来,小声地啜泣着。 三宝公公一愣。 太监们虽然也分了高低贵贱,但其实在很多人眼里,任你爬得再高,终究只是个没根的阉人而已,主子们高兴了,就赏口饭吃,不高兴了,踢你就像踢条狗。 若非迫于生计,谁不想当个正常男人在宫外娶妻生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正常日子?一旦入宫去了净事房,再出来便只是半个男人了,剩下的那一半,有专门的地方存放,更有专人看守。 那是太监们除了命之外,最在意的东西。 是他们生而为人的最后一丝尊严。 三宝公公自己就是太监,他知道宝贝被人用来这么侮辱意味着什么。 能想到用这种办法威胁一群太监对个小姑娘下手,背后的人简直是丧心病狂! 653、盗贼(2更) 三宝公公阴着脸,“威胁你们的人是谁?” 年轻太监道:“幕后之人我不知道,但跟我们交接的,是个脸生的小宫女,不知道是哪个宫的。” 三宝公公狐疑地瞅着他,“你们连幕后主使什么样都没见着?” 年轻太监摇头,“没有,对方藏得太深了。” 说着眼泪汪汪地看向三宝公公,“若非受人威胁,我们几个怎么敢青天白日地在庆芳殿对个宫女下手,三宝公公明察,我们也是逼不得已啊!” 三宝公公没接腔,看向他身后的太监,“你呢?你知道什么?” 那太监直摇头,“奴才知道的,跟小安子知道的一样,至于其他的,奴才就不清楚了。” 闻言,三宝公公陷入沉默。 被烫了舌头的太监晕死过去,那两名狱卒走到三宝公公身后,问他,“剩下的还要不要处理?” 三宝公公犹豫了一下,“暂且留着吧!” 三人如蒙大赦,忙给三宝叩头谢恩。 三宝公公眼神冷冷地从几人身上扫过,“你们最好一字不差全是实话,否则要让我查到哪里有出入,就一块儿去阴司作伴吧!” “奴才们绝不敢欺瞒公公。” 三人齐声道。 三宝公公冷哼一声,甩着拂尘出了暗牢。 他没有直接去净事房,而是去见了干爹,崔公公。 崔公公在伺候光熹帝用晚膳,三宝公公在外面等了好久。 等崔公公出来,天已经黑了。 “你小子,怎么突然过来了?”崔公公瞅着他,“别是有事求我吧?” 三宝公公嘿嘿一笑,“还是干爹了解儿子,我这都还没开口,您就已经猜到我的来意了。” 崔公公轻哼,“说吧,什么事儿?” 三宝公公犹豫了一下,道:“干爹能否给我件信物,我想去净事房查点东西。” 崔公公道:“你如今可是太子殿下的心腹,东宫太监们的爷爷,凭着这层身份,不就是个小小的净事房,那还去不得?” “话是这么说,可儿子想查的地方,他们未必肯让我进去,干爹若不给我撑撑腰,我去了也没底气,可别到时候直接被人给轰出来,那我多丢面儿啊!” 崔公公眯了眯眼,“你想查什么?” 三宝公公凑近他,低声耳语了几句。 崔公公听得脸色大变,“你说真的?” “正因为不知道真假,儿子才要去净事房确认。”三宝公公道:“按理说,那些宝贝看守得紧,一般人是接近不得的,更别说直接拿走了,要么,是有人危言耸听,要么,真有人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 “谁有那么大本事能买通净事房偷走那么多宝贝?”崔公公脸色很不好看。 同为太监,他们听到这种事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觉得屈辱。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但凡动了那东西,便是要他们的命! 不过,崔公公对于整件事还是一头雾水,“你仔细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几个老太监的宝贝怎么被人拿走了?” 三宝公公想到东宫这几日发生的事,长长叹口气,“这不是殿下年满十六了吗?皇后娘娘那边催得紧,他便在年初一那天晚上宠幸了一个女官,结果那女官遭人嫉妒,有人使了毒计将她引到庆芳殿,再后来,就被这群老东西给折磨死了,那毕竟是殿下的第一个女人,殿下知道后大发雷霆,命我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内查出真凶,可我先前去审问的时候,那群老太监都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只说有人去净事房偷走了宝贝,并借此来威胁他们。” 崔公公听得一阵唏嘘,“那姑娘真死了?” 三宝公公难过道:“真死了,否则殿下也不至于这么生气。” 崔公公常年陪伴光熹帝,见到太子的次数不少,自然也是了解这位主儿的,他性子比同龄人沉稳,一般情况下,情绪不会轻易外露,能让他大发雷霆,可见事情不是一般的严重。 “作孽啊!”崔公公叹口气,为那姑娘默哀片刻,伸手从腰间解下一块腰牌递给三宝公公,“你拿着这个去净事房,那边的人不敢为难你。” 三宝公公接过腰牌,“多谢干爹,要不是干爹,我都不知道这案子该怎么查下去才好。” “你是我干儿子,你都求到我头上来了,我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那是,干爹大仁大义,对儿子的好,儿子都记着呢,将来一定好好孝敬干爹。”三宝公公说着,想到什么,“对了干爹,东宫发生的事,您能不能暂时帮我保密,不要让皇上知道?” “行了,我见过的事儿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能没点眼色吗?陛下要是知道太子为了个女官那样,还不定心里怎么想,我自然不会害了他。” 能在皇帝身边伺候的人,果然不一般,三宝公公心下大喜,“谢谢干爹,那我走了。” “去吧!” 三宝公公拿着崔公公的腰牌,连夜跑了趟净事房。 白天当差的太监们已经回去歇了,只留下两个当值的坐在门口打盹儿。 听到脚步声,其中一个小太监睁开眼睛,认出来人是太子身边的三宝公公,忙狗腿地站起来行了个礼。 “都这么晚了,不知三宝公公突然来净事房,有何贵干?” 三宝公公直截了当,“我要去你们的神仙阁看看。” 小太监脸色一变,大半的瞌睡都吓没了,“爷爷……那可是净事房重地,您怎么会突然想去?” “有件案子牵扯到里面的宝贝,我得进去瞧瞧。” 小太监很是为难,“可我们只是守夜当值的末等太监,没有海公公的指令,不敢给您开门呀!” 海公公是净事房总管,这里面的大事小事都得经他同意。 三宝公公亮出崔公公给的腰牌,在小太监眼前晃了晃,“这个,够不够你开门了?” 小太监一个激灵,自己不敢拿主意,忙伸手推了推坐在凳子上打盹的同伴。 打盹的圆脸太监醒来就见到三宝公公手里拿着太监总管崔公公的信物,顿时吓了一跳,“三宝公公,您怎么来了?” “我想进神仙阁。”三宝公公又重复了一遍。 圆脸太监望了望旁边的同伴,二人俱是一脸的纠结。 三宝公公说:“你们俩要是不让,我现在就去问问海公公,是不是我干爹的意思在你们净事房都不管用了。” 二人身子一抖,“能进能进,爷爷里面儿请。” 三宝公公冷哼一声,将信物挂腰间,跟着二人往里走。 所谓“神仙阁”,只是名儿好听,里面全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小格子,每个格子上都有太监的名字,名字所对应的,便是那个太监的宝贝。 一旦太监死了,净事房便会将宝贝取出来跟尸体放一块儿,这叫留全尸,算是全了太监最后的体面,来世好投胎。 放眼扫过去,神仙阁里起码得有数千个格子。 两个小太监把人带进去后,问三宝公公,“您想查哪一个?” 三宝公公没直接说哪一个,只问:“这些格子里的东西,全都在吗?” “那肯定在。”圆脸太监说:“这宫里所有太监可都是有档案的,一旦哪个宫的死了,都会来这边核对,领走他的东西,而东西一旦被领走,他对应格子上的名字就会被抹掉,往后会换上新的名字。” “是么?”三宝公公问,“内务府瑞公公的在哪儿?” 瑞公公已经年老不堪重用,只在内务府做些洒扫的杂活儿,这些年轻的谁会记得他? 圆脸太监不知道瑞公公是谁,想了想,指向西侧一处,“内务府的在那儿。” 三宝公公走过去,伸手要打开。 圆脸太监突然道:“三宝公公,咱们可先说好了,您看可以,不能把东西拿走,否则赶明儿我们俩没法交差啊!” 三宝公公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拿走?里面的东西在不在都还不一定呢!” 二人目瞪口呆。 还来不及说什么,三宝公公一下子将格子打开,里面竟然空无一物,原本该被绸袋裹着的东西不翼而飞。 “怎么会这样?”圆脸太监慌了,“瑞公公尚在人世,他的东西不可能有人取走的,怎么会不见了呢?” “难不成是进了盗贼?” 三宝公公没跟二人讨论东西的去向,只又问了问其他几个太监的格子,一一打开,里面无一例外都是空的。 654、虚心请教(1更) 两个当值的小太监直接吓傻了,圆脸太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色白的不像话,“不可能,这不可能的!” 三宝公公关上格子,“看来你们净事房有内贼。” “什么内贼?”圆脸太监慌得不行,见三宝公公要走,忙一把抱住他的腿,“爷爷,您可得为我二人作证啊,东西不是我们偷的,跟我们俩无关。” “行了,撒手!” 三宝公公轻轻踢了踢。 “那……那这些东西去哪儿了?”圆脸太监一面撒开手,一面问,他其实想说的是,谁会这么恶心,别的不偷,偷太监的东西。 “去哪儿了,问你们海公公去。” 三宝公公说完,甩着拂尘走了,只留下两名小太监面面相觑。 回到东宫的时候,赵熙还没安寝,问他查得如何了。 三宝公公如实道:“殿下,奴才从那几个太监口中得知,有人去净事房拿了他们的宝贝作为威胁,奴才便跑了趟净事房,事实也确实如此,那几人的东西都不见了。” “谁人拿走的?” 三宝公公道:“很明显,若不是经了海公公的同意,没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东西拿走而不被察觉,但其实换个角度想,若只是为了威胁他们几个,又何须将东西偷出来,只要另外寻个地方藏着,绝对能让那几个老太监方寸大乱,他们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如今最牵挂惦念的,莫过于死后能有个全尸,有人拿这个作为威胁,他们自然什么都能答应。” 赵熙道:“就算你的推断没错,那么,净事房的海公公为什么要害挽秋?” 三宝公公羞愧道:“奴才会尽快查清楚的。” “除非,除非凶手跟海公公关系匪浅,买通了海公公。”三宝公公推测着,忽然眼神一亮,“肯定是这样,奴才知道怎么查了。” —— 次日一早,宋元宝吃了早饭就入皇城直奔东宫,听了三宝公公的查案进度,他眉头皱了皱,“这么下去,进度太慢了,我跟你一块儿查。” 三宝公公不赞同,“此事处处透着蹊跷,宋少爷能摘出去就尽量躲远些,没的染了一身腥。” 宋元宝冷笑,“我昨天抱着挽秋出来的时候,身上染的血难道还不够腥?” 三宝公公一噎。 宋元宝转而看向赵熙,“相信殿下跟我一样,不仅想查出真相还挽秋一个公道,也想借机整治整治宫中这种见不得人的风气,否则这群阉人将来得上天。” 话完,意识到什么,他忙咳了两声,“当然了,三宝公公除外,你是个正直善良又可爱的小太监,跟那群乌合之众不一样。” 三宝公公看着他,有些哭笑不得。 —— 整件案子里,谷雨的嫌疑最大,可到目前为止,竟然找不到任何对她不利的证据。 太子要顾虑她是皇后的人,没证据不能随便审问,三宝公公也有同样的顾虑。 宋元宝就不一样了,他平时就是个泼皮,耍起无赖来连自己都怕的那种,在承明殿吃了几块点心,他晃悠着去了西跨院。 东宫管着各项事务的宫人太监们排着队在外面站着,要跟谷雨汇报事情,然后取对牌的取对牌,领银子的领银子。 宋元宝的突然到来,惊了众人一跳。 谷雨更是皱眉看着他,“宋少爷怎么来了?” “叫我公子。”宋元宝往谷雨旁边一坐,二郎腿一翘,冲她直挑眉,“皇上御封的。” 于是谷雨不得不僵硬着改口,“公子今儿怎么有兴致来我这小院里闲逛了?” “闲着无聊,来找你玩儿呗。”宋元宝一面说,一面翻她摞在桌上的账本看。 谷雨忙抢过去,“这您可看不懂,您该看的呀,是四书五经。” “我看不懂,姑姑多教教不就懂了?”宋元宝又把账册从她手里抢回来,随意翻了翻,上面就是些采买记录,是宋元宝平时看了能打瞌睡的那种,一串串物件名儿和价目让人觉得枯燥无味。 谷雨实在不懂这小子突然到访的目的,出言赶他吧,他一来就自报是皇上御封的公子,要不赶他走,自己今儿还做不做事了? 正想着,宋元宝的声音就从旁边传来,“这么多人站在外头呢,姑姑怎么停下了?天儿冷,别冻着那几个如花似玉的姐姐,冻坏了脸,可就不好看了。” 谷雨嘴角抽了抽,只得暂时无视宋元宝的存在,让外面的人继续进来回话。 第一个进来的是花匠,他禀说马上开春了,东宫园子里打算种些应季的花,要支取一笔银子。 宋元宝便道:“种花好啊,给姑姑院里也种几株。” 谷雨说:“我院里已经有花了,不需要。” “不种花,那种草啊!”宋元宝笑呵呵地看着她,“姑姑觉得,剑草如何?” 谷雨脸一黑。 宋元宝仿佛没看到她的反应,继续说:“你还别嫌弃它小时候没看头,一旦长成,那就跟一个盆子里长了几十把剑似的,那叫一个壮观。哦对了,剑草还能治病,像什么健忘啊,脑子不够用啊,气闭耳聋,心胸烦闷,它都能治好,姑姑每天为东宫忙上忙下,难免落下一身的病,就更需要它了,哎,那个谁,你种花的时候,记得往姑姑院里种剑草,种它个十盆八盆的,对姑姑有好处。” 拐着弯的骂人能骂成这样,也真是没谁了。 外面听懂的宫人太监想笑不敢笑,一个个憋得脸色涨红。 一来就“贱”字不离口,谷雨快被他气了个半死,可她如今管着东宫下人和庶务,要是动了肝火,难免让底下人觉得自己不稳重,既失了分寸,也丢了面子。 深吸口气,谷雨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我才二十有余,哪来的一身病,公子可别是喝多了酒,跑我这儿说胡话来了吧?” “二十多多少?”宋元宝一本正经道,“这个姑姑可得说清楚,二十多一岁也是多,多个七八岁也是多,可这多一岁和多七八岁,那就完全是两码事儿了。” 谷雨本是无意中提及年龄,不曾想竟然被宋元宝将了一军,她气得嘴皮子都在颤抖,“公子知书达理,想必也明白,随便问姑娘家年龄是不礼貌的。” “不嘛不嘛!”宋元宝扔了手中账册,抱着她的胳膊撒娇,“人家是小辈,你是姑姑,我问你,那不叫冒犯,而是虚心请教,你不告诉我,就是欺负小孩儿。” 谷雨:“……” “姑姑……”宋元宝一双好奇的眼睛眨啊眨。 这是个擅长装乖卖萌糊弄女人的人,撒起娇来,连谷雨都有些招架不住,她甩开他的手,“别闹了,这么多人等着我理事呢,你要是再胡闹,我可告诉殿下了,让他把你轰出去。” 宋元宝噘了噘嘴,“我又不是头一次被他轰出去,多轰几次就习惯了。” 谷雨无语地看着他。 宋元宝伸手直打呵欠,“姑姑,我困了,想去你房里睡会儿。” “胡闹!”谷雨皱眉道:“你怎么能进姑娘家的闺房?” 宋元宝哼了哼,“我嘉姑姑才十七岁,我以前去他们家,困了她都能让我去她房里睡,怎么到了你这儿就不成?难道你房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谷雨真要被他给烦死了,“好了好了,钥匙给你,去去去,别妨碍我做事。” 拿到钥匙,宋元宝嘻嘻笑了两声,“谢谢姑姑。” 然后就一路踢踢踏踏地去了谷雨的房间。 还别说,虽然比东跨院那几位年长了八九岁,她房间的布置却还跟个小姑娘似的,哪哪都是粉粉嫩嫩的。 里间的三足几上,放着个瑞兽香炉,里面点了香,味道十分浓郁,宋元宝险些被熏跑,他皱皱鼻子,趁着谷雨还没过来,四下翻找了一通,几乎把整个房间都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题外话------ 推荐好友傅元晞《锦鲤小农女》古言种田,虐渣爽文,应有尽有,欢迎入坑~ 655、要你命(2更) 难道不是她做的? 宋元宝如是想着。 否则为何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可种种迹象表明,谷雨是最有嫌疑害挽秋的。 而且如果三宝公公的推测没错,谷雨跟净事房的海公公一定有一腿,只要俩人有联系,就一定会露出破绽。 联系,联系…… 对了,他们是怎么联系的? 谷雨是皇后身边的人,如今又是东宫内院总管,她不可能去净事房,那么,就只能是海公公自己过来。 海公公进不来东宫,他怎么跟谷雨联系? 想到这,宋元宝眯了眯眼,不再执着于翻找信件,而是盯着四面的墙壁看,一瞬间福至心灵,他想到了某种可能,急匆匆出了房门,就见谷雨已经朝这边来,宋元宝忙放慢脚步,微笑着看向来人,“姑姑这么快就把他们都打发了?” 谷雨道:“忘了还有本账册在房里,我过来拿,你方才不是嚷嚷着要睡觉,怎么不睡了?” 宋元宝委屈道:“姑姑房里的味道好怪啊,我不习惯。” 又说:“难怪殿下不让你近身伺候,他素来是不喜欢熏香的,挽秋姐姐就从来不熏香,她身上不会有刺鼻的香味,所以殿下才会让她去承明殿伺候。” 宋元宝说着看向谷雨,“姑姑该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谷雨应付自如,“知道,当然知道,可殿下又不要我近身伺候,我房里点些香能有什么问题?” 房里点香,是因为要掩盖自己烧信的那股味道。 宋元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算是喜欢香,有必要弄得满屋子都是吗? 他蹙着眉头,幻想自己要是海公公,在进不了东宫的前提下,要怎么才能成功给谷雨传信。 飞鸽?明显不现实,这宫里到处都是眼线,飞鸽很容易就被人劫走。 既然不是飞鸽,难不成翻墙? 宋元宝瞅了眼宫墙的高度,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既然不是飞鸽,也不是翻墙,那就只能是穿墙术了。 穿墙术。 想到这,宋元宝的目光看向北墙处被花丛掩盖住的墙角。 正好谷雨拿了账册出来,见到他盯着那处看,脸色变了一变,随即稳定下来,假装推搡他,“嫌我房里香过头了你还不肯走?” 宋元宝不着痕迹地拉回视线,“姑姑,殿下让你查害死挽秋的凶手,你查到什么了?” “这才一天,我就算再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直接就把凶手揪出来,总得再宽限几日才行。”谷雨说着,瞪他一眼,“我看你就是成心来妨碍我办事儿的,还说让我查凶手呢,我手头上的事情都没处理完,怎么查?” 宋元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接腔。 —— 回到东宫,宋元宝把自己在西跨院看到的和猜想的告诉了赵熙,“如果我的推测没错,那么西跨院一定有个墙洞,外面的信能从那地方传进来,而谷雨习惯在看完信之后将其烧毁,但如今天冷,风不大,屋内容易留下味道,所以谷雨必须熏香来驱散烧信的焦味。” “这么说来,跟她通信的人便是海公公?”赵熙问。 “可能性很大。”宋元宝颔首,“不过,送信的一定不是海公公,只要咱们能抓住这个人,然后从他手中将信截过来,就等同于捏住了证据,对挽秋翻案很有帮助。” “若是等不到呢?”赵熙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传信?” 宋元宝噎了一下,“只要案子还没出真相,他们总会有再联系的一天,总能等到吧?” “这么做,太冒险。”赵熙道:“而且一点把握都没有,你不妨换个法子。” “换个法子?” “对,你把自己的身份换成给谷雨送信的小太监,岂不是更容易试探出来?” 宋元宝微微一怔,“殿下的意思是,让我模仿海公公给谷雨写信?” 赵熙说:“信的事,无需你操心,我让影卫去模仿海公公的笔迹,给谷雨写封信,你找机会去西跨院外墙,把信放到那儿。” 宋元宝听得醍醐灌顶,笑赞,“还是殿下厉害。” 话完,冲他竖起大拇指,赵熙面上却没有了往日的神采,给人一种绷足了劲在硬撑的感觉。 “殿下,你不要紧吧?”宋元宝看着他那样子,想过来搀扶着。 赵熙灵巧地避开,摇头,“我无事,你先下去,我歇会儿。” 宋元宝抿了抿唇,似乎从昨天到现在,赵熙的精神都不太对。 他怀疑是不是自己说的那些话伤到了他。 “殿下,我……” “出去!” 赵熙的语气越发冰冷。 宋元宝呆了一呆,以前赵熙就算再冷眼对他,他总能感受到一份默契在里头,那是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东西。 可现在,那份默契的另一头沉了下去。 赵熙变了,变得消沉麻木,颓丧抑郁。 这样的认知让宋元宝心里说不出的彷徨无措。 —— 赵熙手底下有个影卫,最擅长临摹别人的字迹。 不过短短两个时辰的时间,他就临摹出精髓,并且写好了信,送到宋元宝手里。 信已经被蜡封了,宋元宝看不到里面写了什么,不过隐卫让他明天一早去趟净事房。 沐公公给他开了偏殿的门,宋元宝在里面躺了半天,趁着天黑,去了西跨院所对着的宫墙外,果然找到一处隐秘的墙洞,他动作轻巧地将信封压在砖头底下。 谷雨应该是一直在等海公公的信,因此宋元宝才刚动作没多久,她就急匆匆来到墙边,趁着四下没人,赶紧把信藏在怀里,匆匆回了房,打开一看,上面竟然写着请她明儿一早去趟净事房。 谷雨看的直皱眉,一开始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才会以秘密传信的方式联系,怎么突然让她去净事房,难不成,是出了什么意外? 一面烧着信,她一面想着自己到底该不该去。 海公公是个利欲熏心的人,当初会答应跟她合作,也是因为她许诺了等事成之后,会想办法弄走三宝公公,将他提到东宫来。 也就是说,一旦他们俩出现分歧,或者威胁到海公公的利益,那个人是会不顾一切将她给供出来的。 想到这,谷雨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 次日,谷雨安排好东宫的事,趁着众人不备,悄悄去了净事房,进门就见宋元宝一个人坐在院里喝茶,海公公连个人影都没有。 谷雨直接惊呆了,“公……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宋元宝闻言,翘了翘唇角,“怎么,见到我很意外?” 谷雨四下扫了一眼,就是没见到海公公,她心下有些着急,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只扯了扯嘴角,道:“我听下人说你往这边来了,特地来找你的,之前不是说好了一起查案,那就走吧!” 宋元宝倒了杯茶递给她,“这可是上好的君山银针,姑姑要不要尝一尝?” 谷雨接过,仰起脖子一口喝完,将杯子放回石桌上。 宋元宝满意地笑笑,这才站起身来,跟着谷雨出了净事房,二人行走在宫道上的时候,宋元宝问她,“姑姑真的是来找我的?” “我不找你找谁?”谷雨道:“净事房的人,我可一个都不认识。” 说着还很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宋元宝笑笑,“在你来之前,我见到了海公公,他跟我说了个笑话。” 谷雨没来由的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下意识问:“什么笑话?” “他跟我说,这宫里有个女官真有意思,自己到年纪了不出宫,竟然跑去偷神仙阁的东西,啧啧,口味真重。”无视谷雨僵黑的脸色,宋元宝抬头看她,“姑姑,你说这得是多变态的女人才能干得出来的事啊?” 谷雨:“开玩笑的吧,哪里会有这样的人?” “有的啊!”宋元宝说:“神仙阁那几位太监的名字还在,东西却不见了,这是事实,先前海公公带我进去看来着。” “他,他真的带你去看了?” 谷雨慌了,连话都说不利索。 “当然是真的。”宋元宝一脸天真地说,“而且海公公还告诉我,那个人就是姑姑你呢!” “什、什么……” 都不等谷雨说完,宋元宝脸色已然转冷,拍了拍手,立即有两名冷面肃杀的宫卫出现,手里拿着绳子。 谷雨吓得魂儿都快掉了,瞪视着宋元宝,“你想做什么?” 宋元宝冷道:“要你命!” ------题外话------ 推荐好友晗路的《农门丑妻》 夏曦穿越以后,恨不得老天爷来道雷再把她劈死过去。丑就算了,竟然还成了孩子娘。 夏曦怒了, 虐极品,踹渣渣,休了白眼狼。 小日子过的风生水起,却不小心招惹了一个大人物,自此一宠再宠,变成了最尊贵的人。 656、挖坑(1更) 那两名宫卫手脚麻利,眨眼的工夫就把谷雨五花大绑。 谷雨不停地挣扎,却发现自己的身子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她想起先前在净事房后院宋元宝给自己倒的茶,顿时大怒,“你,你给我下毒?” “只是让姑姑没力气挣扎而已。”宋元宝凑近她,“毕竟,我辛苦抓真凶也不容易啊,要是让你跑了,那多没意思。” 谷雨怒瞪着他,却因为没有力气,连眼神都显得虚弱,“放开我!” “行啊。”宋元宝说:“你把挽秋的命还来,我就放了你,否则,咱们一命换一命。” “你到底在说什么?”谷雨倔强道:“我听不懂。” “听不懂也没关系,乖乖认罪伏诛就行。” 谷雨目眦欲裂,“宋元宝,你这是强行逼供,挽秋并不是我害死的,我是娘娘的人,你要想动我,得问过娘娘的意思!” “巧了。”宋元宝勾唇一笑,“娘娘这会儿正在承明殿坐着,你想见她,那还不简单?” 连娘娘都过来了。 谷雨身子一哆嗦,“你,你们……” “没错,我们挖了个坑等着你跳,没想到你这么蠢,都不用我费什么劲就自己跳下来了,这样也好,早些送你去见阎王,省得你待在东宫我看了碍眼。” 谷雨想争辩,无奈浑身软趴趴的,使不上劲,她只能恨恨地咬着牙。 等到了东宫承明殿,果然见到齐皇后和太子赵熙坐在里面,像是已经等候多时。 除了皇后和太子,还有挽秋的两名好姐妹念春和绣冬。 那二人看到谷雨,就恨得牙痒痒,恨不能亲手揭了她一层皮。 一看到自己的旧主子,谷雨顿时就激动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娘,娘娘救救奴婢吧,奴婢是被冤枉的。” 她膝行上前,满眼泪花,似是委屈极了。 齐皇后冷眼瞧着她,未置一词,就连一旁的惊蛰都忍不住叹息摇头。 齐皇后在来的路上已经听三宝公公说了一部分,大意就是谷雨因为善妒,害死了东宫侍寝女官挽秋。 这件事,让齐皇后觉得十分不可思议,谷雨是个嘴快的人,通常这类人都没什么脑子,可听三宝公公说起来,这还是一次布局精密的谋杀,齐皇后就觉得更不可思议了。 因此见谷雨这般模样,她问:“谁冤枉你?” 谷雨怨毒地瞪了宋元宝一眼,“是他,他污蔑奴婢害了挽秋,可事实上奴婢什么都没做,奴婢压根就不知道挽秋是怎么死的。” 齐皇后又问:“既然你什么都没做,他们为何不怀疑旁人,偏要怀疑你?” 谷雨微微低下头,“我承认,之前挽秋在的时候我是因为一些原因跟她闹了点不愉快,可我那么做都是为了她好,为了东宫好,我要是想害她,当天就直接把她打死了,奴婢的性子,娘娘最是清楚不过的,我就这么点脑子,就算要杀人,也是直接让人杖毙了,怎么可能布局杀人,他们找不到凶手也便罢了,还往我身上泼脏水,娘娘,奴婢冤枉啊!” 齐皇后看向宋元宝,“你怎么说?” 宋元宝哂笑,“姑姑今儿一早会去净事房,是因为昨夜收到了海公公的信,对吧?” 谷雨脊背一僵。 宋元宝轻声一笑,“好巧,我也收到了一封,海公公让我一大早去净事房找他,说有事情告诉我。” 谷雨瞬间花容失色,“不!不是这样的!娘娘,您别听他胡说,奴婢去净事房,只是为了找宋元宝而已,他说了要跟我一块查案,奴婢今天一早没见着人,找人打听了说他在净事房,奴婢这才会赶过去,奴婢不认识海公公,怎么可能会跟他有书信往来?” 宋元宝没等齐皇后说话,就问谷雨,“那你查出什么没有?” 谷雨咬唇道:“刚有点眉目,就被你们捆来了。” “那就说说你查出的眉目。” 宋元宝背着手,来回走着,“那几个太监为什么会去庆芳殿?” “我还没来得及审问。”谷雨僵着脸道。 宋元宝替她回答,“是因为他们有把柄在幕后之人的手上。那么,什么样的把柄能让他们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凌辱东宫的侍寝女官?” “自然是拿捏住他们最要命的东西。”宋元宝又替她回答。 说着弯下腰,凑近谷雨,唇边扬起一抹弧度,“神仙阁里的东西,是姑姑动的手脚吧?” 净事房的神仙阁是什么地方,在座的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只刚闻言,齐皇后的脸色就不大好。 惊蛰也蹙着眉头,要不是为了查案,宋少爷敢平白在娘娘跟前说这些,定让人打烂他的嘴。 谷雨抵死不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那我便慢慢说给你听。” 宋元宝站直身子,对着上头的齐皇后拱了拱手,“回娘娘,昨儿微臣去了趟西跨院,当时谷雨姑姑在分派事务,我困得很,就去了她房里歇息,结果进去就闻到一股十分浓郁刺鼻的香味儿,我受不住,便推门走了出来,当时只以为是姑姑喜好熏香,事后又觉得不对,因为殿下讨厌熏香,但凡东宫里的女孩儿们,房里都是不放这些的,便是平日里上妆,也都是薄妆,就怕冲撞了殿下,谷雨姑姑却偏偏反着来,大张旗鼓的熏香也便罢了,还熏得一屋子都是,可见她并非是爱香,而是为了掩盖什么气味儿。” “什么味儿?”齐皇后脸色愈发的不好。 “烧东西的焦味。”宋元宝说:“谷雨姑姑房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不能到外面烧,怕被人发现,索性就在自己房里烧,又怕被人进来闻到,干脆用香薰的味道来掩盖,殊不知,这一招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谷雨反驳道:“就算我有东西要在房里烧,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那就是见不得人的?” 宋元宝轻笑了下,“姑姑烧的,是海公公写给你的信吧?”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来,打开在谷雨眼前晃了晃,“你仔细瞧瞧,是不是这样的?” 谷雨本来不想看,可当余光扫到笺纸上的字迹,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封信,她昨儿个晚上不是已经烧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宋元宝手里的? “你一定很好奇。”宋元宝看穿了她心思般,微微勾起唇角,“我为什么会有一封一模一样的信,因为这信,是殿下的影卫临摹海公公的字迹写的,你想要多少,我都能拿出来。” “不可能!”谷雨矢口否认,昨晚那封信,分明是海公公让人送来的。 “海公公都已经招了,姑姑还打算抵赖到什么时候?” 宋元宝收了信,俊脸顿时沉下来,“都到这份上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老实说吧,昨天去你屋里,我是成心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找证据,只可惜,你跟海公公之间唯一的联系全都被你烧得干干净净,我没找到那些信,不过,我推测出你院里有个墙洞,所以听了殿下的建议用李代桃僵的办法试探一下你,让你今儿去净事房一趟,你果然就上当了。 也就是说,你跟海公公之间有见不得人的交情,所以他帮了你,帮你瞒着神仙阁的事情,拿里面的东西去威胁那几个老太监,再通过那几个老太监的手,杀了挽秋。” 话到这儿,宋元宝的眼神冷得像要将谷雨身上的肉生生剐下一层来,“你看不惯她,想要惩治她都行,你但凡有点良心,就不该让她被那几个变态凌辱。” 闻言,谷雨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原以为自己拐了几道弯的计划天衣无缝,只要自己吊着海公公,只要海公公那边不暴露,她就没可能暴露,谁能想到宋元宝才一天的工夫就彻查到她头上来,不仅有人证,如今连物证都齐全了。 谷雨浑身瘫软着,眼泪汪汪地看向齐皇后,“我没有,呜呜呜……娘娘,宋元宝所言不过是凭空捏造之词,求娘娘为奴婢做主啊!” 齐皇后听了这么半天,算是听出点眉目来了,紧绷着脸,“你跟着本宫多少年了?” 657、下场(2更) 谷雨哭道:“娘娘入宫那年,奴婢就跟在您身边了。” 齐皇后“哦”了一声,“那就是十来年,这十来年里,你可曾背叛过本宫?” “不曾,不曾。”谷雨脑袋摇得像要掉下来似的,“奴婢对娘娘忠心耿耿,天地可鉴,从来不敢有二心。” 齐皇后又问她,“你所谓的忠心,指的什么?” 谷雨愣了一愣,接收到齐皇后逐渐变冷的目光,她才赶紧道:“娘娘是主子,我是奴才,娘娘说什么,便是什么,奴婢只管照吩咐办事,绝不多问,绝不多管,也绝不违背娘娘的意思。” 绣冬冷讽道:“姑姑说这话也不怕天打雷劈,昨儿是谁骂的挽秋,说她是以色侍人的狐媚子,挽秋可是娘娘安排来给殿下侍寝的女官,你说她狐媚惑主,难道不是违背了娘娘的意思?” 谷雨怒道:“给我闭嘴!哪有你这蹄子说话的份!” 绣冬比她更怒,“死的是我的好姐妹,殿下都允许我来旁听了,你还敢说我没资格说话,在场最没资格说话的,本该是你才对。”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谷雨不好和绣冬闹开,只得看向齐皇后,“娘娘,奴婢当时只是一时在气头上,胡言乱语了几句,绝对没有那样的意思。” 宋元宝说:“我和殿下当时可都是听到了的,你还想怎么狡辩?” 齐皇后闭了闭眼,“除了这一宗呢?你可还有什么地方背叛过本宫?” “娘娘。”谷雨泪如雨下,“您为什么就是不相信奴婢,奴婢是清白的,况且,奴婢才来了东宫几天,又管着上上下下那么多事情,每天忙都忙不过来了,哪还有时间去跟挽秋她们几个较劲?不过是刚巧撞见做得不得体的地方,怕丢了殿下和娘娘的脸,替殿下和娘娘训她们几句让她们长长记性罢了,怎么就扯到杀人上头去?杀了挽秋,对我有什么好处?” “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宋元宝又插了一句:“不过我听说你允诺了海公公,一旦事成,就将他从净事房捞到东宫来,这话不是我捏造了吧?” “呸!”谷雨直接啐他,“谁不知道你跟那四个小蹄子不清不楚的,见不得我训了她们,如今口口声声冤枉我杀了人,还不是你没本事,查不到真凶就想拿我出气解恨。” 这话,听得念春和绣冬脸都白了。 “姑姑你怎么能睁眼说瞎话呢?”念春受不住,当场就呜呜哭了起来,“以前在玉堂宫,我们几个是跟宋少爷玩得好来着,那也是殿下亲眼瞧着的,怎么就不清不楚了,你拿出证据来,否则便是逼着我们两个去死。” 谷雨又是呸呸两声,“指量着我不知道呢?眼瞅着挽秋攀上高枝儿了,殿下不要你们,一个个都想和宋少爷套近乎,就算做不了皇宫里金凤凰,总还能去宫外做个土凤凰,我呸!敢做不敢认的小蹄子,有本事你们俩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发誓,但凡有一个违心字,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念春顿时哭得更厉害了,身子抖个不停,她明明什么都没做,被谷雨这么一说,倒像是真有什么似的。 绣冬却只是小脸显得有些冷,“好啊,姑姑也发一个,你要是敢发誓说自己跟挽秋的死无关,否则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死了也不能超生,我们姐妹自然也没什么不敢的。” 闻言,谷雨只泪汪汪地再次看向齐皇后,“呜呜呜……娘娘,您都听到了吧,这群小蹄子反了天了!” 齐皇后没看她,望向宋元宝,“你不是有人证,怎么还不带上来?” 宋元宝对外道:“带人证。” 不多时,就有两个小太监押着被五花大绑的海公公来到殿外。 几人都不够资格入殿,便只在外面跪了。 谷雨跪着转了个身,当看清楚外面的人是海公公,心就往下沉了一截。 宋元宝示意他,“海公公,有什么话,不妨说给殿下和娘娘听。” 海公公抬起头,老远见到宝座上的齐皇后和太子,就开始大哭,“殿下,娘娘,都是奴才一时生了贪念才会答应谷雨这毒妇帮她把那几个太监的宝贝藏起来,可奴才真的不知道她的目的是要杀人,奴才要早知道,便是借我一百个胆儿,我也不敢替她办事啊!” 那涕泗横流的模样,瞧着当真是愧悔不已。 谷雨怒得直瞪眼,“海公公,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海公公用怨毒的眼神回望着她,“我还以为你只是趁机作弄那几个老东西,不曾想你竟然是为了杀人,如今把我害到这地步,还说自己无辜,你这毒妇,连娘娘安排给殿下的人都敢害,就合该千刀万剐下油锅!” 一句话捧了皇后和太子,这是个十分懂得宫中生存之道的圆滑世故之人。 谷雨万万没想到自己最信任的人也出卖了她,整个脑子里乱糟糟的,只剩下唯一的念头:她不能承认,一承认就完了,什么都完了,到时候别说是给太子侍寝,便是连皇后身边的姑姑都当不得了。 想到这儿,谷雨膝行到齐皇后跟前,委屈哭道:“娘娘,奴婢没有杀人,奴婢打小就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要真看不惯挽秋,顶多数落她几句,再多罚她干些粗活儿就是了,怎么可能动手杀她?肯定是哪里出了错,让他们把矛头指向我,陷害,对,这一定是陷害,娘娘,奴婢是冤枉的!” “都到这份上了还狡辩,不知死活的东西!”齐皇后没听她说完,寒着脸一脚将人踹翻。 谷雨被踢中鼻梁,马上就冒出两管血,她双手被绑,歪在地上起不来,一张脸上又是眼泪又是血污,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惊蛰见状,只能痛心疾首地摇摇头,从谷雨提出要去东宫的时候,她就有预感要出事,谷雨的性子,不作妖是不可能的,以前只是因为头上有娘娘压着,她不敢罢了,到了东宫,就跟脱缰野马似的,把这边当成自己的地盘可劲作,这不,才几天报应就来了。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赵熙望下来,“如今人证物证都有,是你利用知夏将挽秋引去庆芳殿,挽秋死后,你又把知夏推入太液池灭口,眼下还有什么话可说?” 谷雨抬头,正对上赵熙毫无情绪的双眸,分明没有表现出怒意,那股子极度克制之下的深邃幽冷,却让人觉得寒彻入骨,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谁敢跟他耍心眼? 谷雨身子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两下。 对于自己养了这么个包藏祸心的东西,齐皇后表示相当愤怒,她满脸歉意地看向赵熙,“熙儿,都是母后一时不察,放了这么个玩意儿在你身边,既是本宫的人,本宫便亲自处置了她,给你和你的那位女官一个交代。” 赵熙没出声,算是默认,细看之下,眼里隐隐有血丝,竟是熬出来的。 齐皇后入宫多年,心机城府没长多少,慎刑司折磨人的那一套却学得像模像样,她当即道:“拖下去,每天早上打断双臂双腿,晚上让太医来接,次日早上接着打,晚上又接,让狱卒们掂量着,不能打死了,如此打上十天,一碗药下去毒哑,赏给东宫暗牢里剩下的那三个老太监。” “娘娘……”谷雨哀嚎一声,绝望地晕了过去。 这样生不如死的法子,让念春和绣冬都惊了一惊,同时又觉得痛快。 总算是为挽秋报了仇了! …… 谷雨被送下去之后,海公公也被松了绑,不过因为是帮凶,被革了净事房总管的职,齐皇后望向念春和绣冬,“既然都要出东宫了,不如就去坤宁宫,本宫那儿刚好缺俩丫头。” 二人忙跪地,“多谢娘娘大恩。” 去内廷司任职跟在主子身边伺候不一样,去任职只能凭本事,而在主子身边,若是得主子赏识了,将来亲事就有着落了,更何况是娘娘身边的丫头,定然不会配个太差的。 赵熙道:“就当是看在儿臣的面上,还望母后善待她们。” 齐皇后嗔他一眼,“瞧你这话说的,本宫还能磋磨你这儿出去的宫女不成?” 赵熙没再说话。 齐皇后来了这么久,也有些乏了,“既然事情都处理妥当,那你们二人赶紧回去收拾收拾,随本宫回去。” 念春和绣冬站起身,匆匆去往东跨院收拾东西。 两个丫头走后,宋元宝本想说句什么,赵熙出声撵人:“你也回去。” 宋元宝老早就发现赵熙神情不对了,“殿下真的不要紧吗?” 赵熙没再搭理他,抬步去了内殿。 宋元宝看着赵熙孤清的背影,暗暗叹气。 出了承明殿,沐公公马上为他安排出宫的软轿。 宋元宝走后,齐皇后那边遣人送了汤来,三宝公公接过,正想说拿去内殿给殿下尝尝鲜,进去就见赵熙昏倒在榻前,整个人无知无觉,俊脸孱弱,唇色苍白,往日里不易折不妥协的那股子蓬勃朝气,似乎全都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拆卸了。 这样的赵熙,让人心疼。 三宝公公眼泪狂飙,“殿下!” ------题外话------ 终于写到重点上,我太难了o(╥﹏╥)o 前面有位亲猜到一部分,太子因为挽秋的死和宋元宝的那些话有了阴影,嗯,对三妻四妾,对三宫六院有了严重的阴影。 658、南下(1更)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食盒掉在地上也不管,三宝公公一边哭,一边把赵熙抱起来放到夔龙纹榻上,之后出去吩咐沐公公去请太医,又让小太监去坤宁宫跑一趟。 齐皇后听到消息风风火火赶过来的时候,发现儿子已经不省人事。 她当场就吓蒙了,“怎么了这是?” 三宝公公抹着泪摇头,“奴才不知,处理完谷雨之后,奴才从外面回来,就发现殿下昏过去了。” 齐皇后狠狠皱了下眉,“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的请太医?” “已经让人去请,估摸着就快到了。”三宝公公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掉泪。 惊蛰怕他把皇后娘娘的情绪带偏,忙劝道:“殿下才十六岁,头一次碰到这种事,被吓到也在所难免,公公快收了眼泪吧,否则一会儿娘娘也绷不住了。” 皇后会不会哭三宝公公不知道,但他的眼泪是真的忍不住,听惊蛰这么说,他去了外面,站在外头继续哭。 可怜的殿下,开窍之喜都还没过,就遭遇了这样的变故,他才十六岁,怎么承受得住啊? 太医来看过之后,说太子是受惊过度,再加上忧思抑悒引起的情绪郁结,身子吃不消才会昏倒。 “情绪郁结?”齐皇后脸色不好看。 太医叹口气,“也就是俗称的郁症,后宫中不乏有主儿郁郁而终,她们患的便是这种病症,日子拖久了终归不好,还望娘娘多加疏导,得尽快让殿下恢复精神状态才行。” 齐皇后内心复杂难言。 她没想到因为一个小女官的死,会给自己儿子带来这么大的伤害,若早知道,什么谷雨,什么挽秋,她何苦安排到东宫来扰他? 想到这,齐皇后抬手按了按眼角,冷静道:“你们都出去。” 惊蛰马上带着人退出殿外,等太医开方子。 殿内便只剩下母子二人。 齐皇后坐在榻前,伸手碰了碰赵熙的额头,眼圈红红的,“熙儿,都是母后不好,是母后害了你。” 看着儿子无知无觉的苍白面容,她忍不住直掉泪。 像是感应到了齐皇后的存在,赵熙悠悠醒过来。 齐皇后见状,紧张地握着他的手,“熙儿,母后在呢,你别怕。” “母后……”赵熙的声音几乎听不清。 “母后在。”齐皇后哽咽着。 赵熙仰头看着淡蓝色的帐顶,缓声道:“是否身为男人,就得三妻四妾?是否身为储君,就得姬妾成群?是否身为帝王,就得三宫六院?” 齐皇后愣住了,“傻孩子,你说什么胡话呢?从古至今,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哪个帝王不是三宫六院?” “可儿臣不想。”赵熙回想起挽秋浑身是血的样子,精神陷入了一种无法走出来的崩溃状态,“我要了她们,却没办法护住她们,既然护不住,既然今日的事将来还会再重演,我为何不能从一开始就不要?” 齐皇后耐心道:“因为你是储君,不管将来能否荣登大宝,你肩上都担负着必须为皇室开枝散叶的重任。” 开枝散叶。 赵熙苦笑一声,缓缓闭上眼睛,不欲再说话。 齐皇后心疼道:“熙儿,挽秋的事只是个意外,你不要放在心上,况且,她不过是个身份卑微的侍寝女官,能在死前得你一夜恩宠,已经是三生有幸,本宫相信,她不会怨你没护住她的。” “可我怨我自己。”赵熙的脑海里,又浮现当日宋元宝吼他的那句话。 ——既然护不住,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女人?能护住谁,就只要谁,不行吗? 齐皇后心疼地看着他,“傻孩子,将来你要经历的事情,比今日残酷的多了去了,你若是为了这一桩就将自己困死走不出来,往后可怎么办?” 赵熙没应声,像是已经睡了过去。 齐皇后便也不再说话,只轻轻将他的手放回去,又给他盖好锦被。 茶房那边煎了药端来,赵熙皱着眉,一口都不喝。 齐皇后从惊蛰手中端过药碗,“熙儿,来,把药喝下去就能好了。” 赵熙不肯张口,她喂了几次都没喂进去,最后干脆放弃了,面上忧心忡忡的,“大正月的,你再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 赵熙翻个身背对着齐皇后,不肯再理任何人。 惊蛰道:“娘娘,要不咱们先回吧,让殿下好好歇一歇,没准一觉醒来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齐皇后点点头,伸手替赵熙掖了掖被角,对着他的背影道:“母后就先走了,明儿再来看你。” 送走齐皇后,三宝公公坐在赵熙榻前的绣墩上,一个劲叹气。 —— 宋元宝回家以后,越想越后悔自己不该对赵熙说那些话。 赵熙出身皇家,从小受礼教熏陶,便是赵熙本人,也是光熹帝开枝散叶得来的,自己怎么能要求他后院不要留那么多女人呢? 越想越觉得自己过分,宋元宝翻来覆去睡不着,心中暗暗祈求,赵熙可千万不能因为那些话而产生心理负担,否则他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 赵熙病了,病症就跟宋元宝刚出宫那会儿差不多。 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外面有点动静就惊醒,醒来后不愿意跟任何人说话。 太医们来看了都说是郁症,光吃药不行,还得殿下自己看开,否则这么下去,早晚会出事。 齐皇后每日来好几次,什么话都跟他说了,赵熙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从早到晚水米未进,整个人瞧着消沉又憔悴。 光熹帝听闻之后,也亲自来看他。 “这是怎么了?”立在夔龙纹榻前,光熹帝深深皱着眉头,神情颇为不悦。 他在来的路上有所耳闻,说是太子后院的一个侍寝女官被人害死了,从那天起赵熙就性情大变,不仅变得沉默寡言,就连饭食都进不去。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懂。 光熹帝从来都知道,赵熙这样的人一般不轻易动情,可一旦动了情,便是最要命的。 所以当崔公公说是因为一个侍寝女官死了的时候,光熹帝就想骂娘,堂堂一国太子,为了个身份卑微的女官要死要活的,成何体统! 崔公公看出光熹帝不悦,忙劝道:“皇上,殿下如今精神状态不好,您别动怒。” 光熹帝冷笑,“朕精心栽培多年的儿子,栽在一个女官身上,朕倒是奇了,那到底是个怎样的天仙,值得你为了她这般自暴自弃!” 三宝公公并一众东宫下人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 赵熙是醒着的,他知道自己被误会了,可他不想开口解释。 平生第一次,他觉得累,那种累,让他闭上眼也无法进入睡眠。 看到赵熙这副模样,光熹帝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太医呢?太医怎么说?” 三宝公公小声道:“回皇上,太医说了,殿下这是心里有疙瘩,过不去,所以导致精神有些不好,目前不能受到刺激,否则对殿下不利。” “孽障!”别人都在关心太子的时候,光熹帝只想发火。 东宫是太子的地盘,太子要宠着谁,纵着谁,照理说他这当老子的插不上手,可太子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不吃不喝随意作践,便是不把他这个皇帝,不把黎民百姓放在眼里! 然而怒归怒,自己册封的太子,跪着也要调教好。 于是光熹帝发完火又开始心软,坐了下来,跟他说:“你是太子,不该囿于儿女情长,这么着吧,等出了年,朕安排你南下去散散心,你不是最欣赏苏州云家六郎?这次便让云氏接驾,你去那边静养一段日子,如何?” 659、启程(2更) 三宝公公听得脸色大变。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国不可一日无君,自然也不能一日无储君,殿下此番要是被送往苏州,二皇子一派的人必定会趁机造势,殿下这病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恢复,万一回来朝堂上的格局变了,那岂不是储君之位不保? 就在他急得不得了的时候,忽然听得赵熙的声音道:“好。” 若非光熹帝在场,三宝公公都要冲上去喊一声“我的傻殿下”了。 崔公公也是面色复杂。 要知道随着赵诺一天天长大,杨首辅已经开始为二皇子铺路,若是这种时候让人知道太子为了个女官精神错乱,朝堂上会吵翻天的。 “皇上,太子殿下本没病,无端去苏州静养,到底说不过去,不如,让殿下南巡吧?” 崔公公这话,是为了赵熙的“病情”做遮掩。 光熹帝明白他的顾虑,沉思片刻,“南巡人太多,到时候难免暴露,倒不如微服私访,不用惊动礼部上下和文武百官,只提前通知云氏,让他们接驾便是。” 崔公公颔首,“还是陛下考虑周全。” 光熹帝走后,三宝公公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家殿下,取来纸笔写了个信笺,飞鸽传信到了宋府。 宋元宝刚换好衣裳,本来就准备入宫去看赵熙,刚要出门就收到三宝公公的来信。 信上说,赵熙被确诊为郁症,皇上提议让他去苏州休养,殿下答应了。 后面的话,三宝公公虽然没说,宋元宝也已经猜出意思。 赵熙是储君,一旦离开朝堂的时间过久,地位必定会被动摇,这不是什么小事。 可……明明才一两天的工夫,赵熙怎么就病得这般严重了? 宋元宝想到自己那天吼他的情形,心中悔恨难当,冲出房门,让下人牵来马儿,一路快马加鞭,直奔东宫。 承明殿外面守着很多宫人太监,见到他,纷纷福身行礼。 宋元宝甚至都来不及看谁是谁,双腿就已经跨入了门槛,来到内殿。 赵熙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刚打花骨朵的玉兰花,很是入神,三宝公公似乎在跟他说着什么,他也没应,整个人安静的如同一尊雕塑。 宋元宝一看这情形,便知赵熙是真的病了,很严重。 “殿下。”他轻唤了一声。 赵熙没反应,目光仍旧落在轩窗外的玉兰花上。 宋元宝看向旁边的三宝公公,悄声问:“他站在这儿多久了?” 三宝公公愁眉苦脸道:“自打醒来就这样了,早膳送了几波,一口没吃,一句话没说。” 宋元宝叹口气,摆手让三宝公公退下,他走近赵熙,“殿下,我听说你答应了皇上去苏州休养一段日子,是不是真的?” 赵熙侧眸看了看他,没应声。 “那我陪你去,好不好?”宋元宝说:“抛开朝政繁务,不管什么挽秋谷雨了,咱们痛痛快快地去苏州玩上一个月,姑苏是个好地方,等再回来,一准儿什么烦恼都没了。” —— 云氏很快收到光熹帝的旨意,并用专养的海东青传信给宋元宝,说云十三、云十六和薛炎还在京城,云淮就不亲自来接了,请他们捎带一程,也顺便让云十三和云十六保护好殿下。 得知能跟宋元宝和太子一块回苏州,薛炎高兴坏了,这天早早地就催着云十三云十六去收拾东西。 “小祖宗,你急什么?”云十三道:“十六给宋家那位先生诊治还差最后一个阶段呢,今儿得过去了了才能走。” 宋府。 宋巍还没下衙,温婉听说宋元宝要陪着太子下江南,面上露出为难之色,“一定得你去吗?” 赵熙病了的事没有对外公开,宋元宝不敢说太子之所以会变成那样,有一大半原因在于他,要是不去,赵熙真出了事,他就成千古罪人了,只道:“皇上都开了口,我总不能抗旨不遵吧?” 温婉说:“我是想着你妹妹就快出嫁,你这一去,也不知多早晚才能回来,到时候连送送她都不能,将来岂不成了遗憾?” “再有。”温婉又说:“你不是出了年就要说亲,我日子都瞧好了,到时候你人不在可怎么好?” “说媒不是不用我出面吗?”宋元宝斟酌道:“至于姣姣那边,我相信她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妹妹,肯定能谅解我这当哥哥的身不由己。” “谁要谅解你了?”宋元宝刚说完,外面就传来宋姣的声音,紧跟着,丫鬟挑了帘子,宋姣便钻进来,走到东次间,瞅着坐在温婉旁边的宋元宝,呸了一声,然后帕子掩着唇直笑,“撂下妹妹也就算了,你连媳妇儿都不要了不成?叶家要是知道咱们让人去说亲,你本人都不在,人家能答应吗?” “不答应,那等我回来就亲自上门去提亲。”宋元宝说:“我就不信那丫头的心能是石头做的。” 宋姣哼了一声,“要换了我,我才不嫁你这样的。” “我哪样的?” 宋姣数落道:“拈花惹草,对谁都一副嬉皮笑脸的不正经模样,不定哪天就被哪个小妖精给勾了去。” “天地良心。”宋元宝急道:“这些话你可不能让她听到,否则我真要冤枉死了,本来就没有的事儿,你胡吣啥呢?” “不信你问问三婶婶,看看在她眼里,你是不是对哪个姑娘都好?” 宋元宝转头看向温婉。 温婉笑着嗔了宋姣一眼,“行了,你就别怄他了,元宝打小就是这样的性子,他也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看得出来对叶姑娘是真的上心,除夕宫宴那天我试了两句,那丫头对他应该是有些心思的,这次去说媒,能成最好,不能成,就只能靠他自己回来争取了。” “还是娘说话中听。”宋元宝满意地眯着眼。 下晌云十三和云十六来了一趟,给许登科的治疗收了尾,这才过来跟温婉道别。 温婉问:“是不是从今往后,他就能正常说话了?” 云十六颔首,“若这三五天内不出意外,往后便跟正常人无异。” “你们俩可真有本事。”温婉由衷赞道。 云十三笑笑,“这是家主临走前特地吩咐的,我二人自当要尽全力才行。” 温婉让云彩去库房拿了两盒年前御赐下来的茶送给二人当谢礼。 又恳求道:“二位离京之前,我想请你们配一些给家中老人应急用的丸药,不知两位能否……” “能,自然能。”云十三笑得花儿似的,拍拍云十六肩膀,“这事就交给十六了,他可是少年神医,很厉害的,配点应急的丸药不成问题。” —— 离京这天,赵熙身边只带了三宝公公一个人,数十影卫在暗中跟着。 几人到南城门口汇合,之后去往通州,从通州换乘官船沿着运河南下。 云十三、云十六和薛炎三人大概也看出赵熙情绪不对,因此到苏州之前,要么待在自己舱房里,要么去甲板上透透气,没敢过来打扰。 宋元宝则是因为心中过意不去,抢了三宝公公的活儿,给赵熙端茶送水,就怕有什么地方照顾不周。 到达苏州这天,正赶上元宵节,吴门烟水之地一派热闹。 云淮亲自带了人来接。 初春乍寒,三宝公公怕主子冻着,下船之前先翻找出一件羽缎斗篷给赵熙披上,又问:“殿下今儿感觉好些没?” 那声音小心翼翼地,像是怕碰坏了什么易碎品。 窗外烟波浩渺,云遮雾绕中,隐隐能觑见对岸一排排的粉墙黛瓦。 赵熙收回视线,“到了?” “到了。”三宝公公颔首,“云家主正在外面候着。” 660、相见(1更) 宋元宝正站在外面的甲板上远远地跟云淮打招呼,见三宝公公搀扶着赵熙出来,忙上前准备搭把手。 赵熙却一把推开二人,“我自己能走。” 宋元宝和三宝公公对视一眼,忙抬步跟上。 云十三、云十六和薛炎几人紧随其后。 从通州到苏州,行的水路,因为要照顾赵熙的身子,休息的时候多,但一路上的吃食都是照着宫里排场来的,没有哪日亏着,然而赵熙还是清减削瘦了,整个人看上去毫无生气,让人瞧着第一眼就不免担忧。 云淮站在岸边,看着变得弱不禁风的太子,目色微闪。 他跟赵熙相处的日子不多,也不算了解赵熙,但赵熙这位储君在坊间的口碑一向很好,听得最多的,便是“文韬武略”这样的完美赞誉。 按说,今年才刚十六岁,才册封就掌管着神兵司这样的要职衙门,该是个朝气蓬勃充满着生命力的少年才对,可眼下的太子,让人看不到一点希望,像是刚抽条的柳枝,就被人生生从中间给折断了。 云十六在来的信上说殿下很不好,具体没说怎么不好,如今见到本尊,似乎比他想象中的更为严重。 眼瞅着赵熙登岸,云十六忙问:“殿下是否有晕船的症状?若是有,咱们便先不急着走,在这附近找客栈歇息片刻。” 三宝公公却不放心,自家主子金尊玉贵的,哪能随便住外面的客栈,就问,“从码头到你们云秀山庄,需要多久?” “也不久。”云十三道:“快马加鞭,半个时辰就能到,不过殿下这状况不能骑马,坐轿或者坐车,可能要多费些时辰。” 赵熙只吐出一个字,“走。” 三宝公公忙为自家主子解释,“既然天色还早,那就不留在外面了,直接走吧。” 薛炎老远就看到了云淮,高兴地挥舞着手笔,“舅舅!” 云淮带着那几个弟子上前来,怕暴露赵熙的身份,就没有称呼,只是拱手行了个礼,“一路舟车劳顿,各位辛苦了,山庄那边已经备好席面和客院,诸位这边请。” 宋元宝也回了一礼,“有劳云家主。” 考虑到赵熙的身子状况,云淮没给他配马,备了一辆马车。 为保护赵熙的安全,云淮将自己的马儿让给薛炎,他跟着赵熙上了马车。 马车虽比不得赵熙寻常出宫时乘坐的朱轮宝顶那般华丽,却胜在宽敞雅致,赵熙、云淮、宋元宝和三宝公公四人坐都不显拥挤,里面摆放着一张木雕剔填彩漆花鸟图小炕桌,桌上置了一套青花松竹纹茶具,苏绣锦帘挡不住外面隐隐传来的评弹声。 宋元宝听得十分好奇,问那是什么。 云淮道:“评弹。” “听着怪有趣的。”宋元宝说:“等哪日得了空,出来痛痛快快地听上一回。” 云淮笑了笑,说好。 随后抬手给赵熙倒了杯茶,感慨道:“一段日子不见,殿下清减了。” 他没问碰上了什么事,三宝公公便也不敢说,只替自家主子笑着应付了几句。 见赵熙默不作声,云淮凑到唇边的茶杯顿了顿,“殿下这一路上都这样?” 三宝公公小心地点点头,“还没出宫就这样了。” 宋元宝说:“没事儿,你们苏州人杰地灵,美人又多,他来待上个把月散散心就好了。” 闻言,赵熙似乎偏头看了他一眼。 宋元宝只得挠着脑袋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开玩笑的哈,不要美人,咱只看美景。” 说着,心里也给了自己一巴掌,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宋元宝只得强行转移话题,“话说,我还没来过苏州,听闻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云家主,什么时候带我们好好赏玩赏玩?” 云淮莞尔,“只要你们有雅兴,我随时奉陪。” 宋元宝嘿嘿一笑,“得亏你不是个自律的。” “这话从何说起?”云淮挑眉,略带疑惑。 “自律的人最讨厌了。”宋元宝轻轻哼了一声,“你都不知道,我以前在宫里,就想着殿下什么时候带我去别的地方玩儿,或者我带他去也行啊,可他每天都有事,而且还安排得死死的,总是没时间,可见我在宫里那两年的日子都是怎么过来的。” 听着他嘟囔抱怨,云淮失笑,“若非自律,又怎会有你口中‘无所不能’的太子殿下,又怎会有百姓们眼中文韬武略的大楚储君?” 宋元宝噎了一噎,随即埋怨起来,“好没意思,大名鼎鼎的江湖名士云六郎也学会拿话来噎人了。” 云淮说:“你和殿下性子不同,习惯自然也不同,他有他的好处,你也有你的好处。” “是吗?”宋元宝就喜欢听别人夸他,“那你快说说,我的好处在哪?” 云淮还没说话,就被外面打马走着的云十三给抢了过去,“宋少爷的好处,自然是会讨姑娘欢心了,不怪你会成为那么多女儿家的春闺梦里人,瞧着就是个会处处留情的。” 宋元宝嘴角狠狠抽了抽。 三宝公公一听,十分有共鸣:“可不是会讨姑娘家欢心吗?我们殿下花了大力气给他赢来的海东青,殿下都还没走,他当着人的面转手就送给了别的姑娘,这一手借花献佛才真是绝了。” 闻言,云淮看了过来,宋元宝尴尬得无地自容,瞪向三宝公公,“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三宝公公也瞪着他,却是不再言语。 车厢内顿时安静下来,赵熙靠在鱼戏莲叶的软枕上,进入浅眠。 云秀山庄就在苏州城内,姑苏是个风雅之地,比起归隐山林,文人雅士更喜欢在城中建造园林,一堵粉墙,把墙外车水马龙的热闹与墙内满园竹阴的恬静隔绝成两个世界,是闹中取静,也是大隐隐于市。 到云秀山庄时,大门外聚集了一帮人,领头的正是云淮的亲生父母,老家主云天磊和夫人宁氏。 再剩下的,便是云淮头上的哥哥嫂嫂以及侄儿侄女并云氏内外门弟子,一大家子人站得齐齐整整。 马车停下,赵熙也刚巧转醒,云淮先下车,宋元宝和三宝公公一左一右搀扶着赵熙下来。 薛银欢也在接驾之列,老远见到赵熙,整个人都呆了一呆。 犹记得自己离开京城的时候,尚未被封太子的少年皇子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而今不过一年没见,他竟像是换了个人。 与自己夜里梦到的,截然相反。 那样的消沉,那样的憔悴,让人莫名心下揪痛。 她只知道山庄今日有贵客要来,所以跟着外祖父外祖母出来迎接,没成想,来的竟然是赵熙,当朝太子。 看到他,薛银欢心中五味杂陈。 薛炎探头探脑地望了望,好久才从人群中找到薛银欢,顿时高兴地冲她直挥手,“阿姐,阿姐我在这儿。” 听到薛炎的声音,薛银欢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她望向薛炎,笑着道:“快过来。” 因着要对山庄里的人隐瞒太子身份,不好给赵熙行跪拜礼,老家主上前来,客气地喊了声公子,说里面已经备了席面,等公子沐浴更衣之后便能入席。 “有劳。”赵熙微微颔首。 三宝公公知道自家主子眼下的状态都是硬撑出来的,便对老家主道:“劳您费心,我们公子舟车劳顿,路上又有些晕船,身子有些不适,接风洗尘就免了吧,还请带我们去客房歇息。” 老家主看向云淮。 云淮点点头。 老家主这才捋了捋胡须,“既如此,六郎,你带他们去客院,好好安顿。” 云淮颔首,“父亲放心,一切有我。” 661、看开(2更) 云淮很快带着赵熙几人进了大门。 云秀山庄占地面积广阔,里面环山衔水长桥横卧,名品奇花喷芳吐艳,亭台楼榭廊回路转,尽显江南秀丽婉约之本色。 给赵熙安排的客院,要乘坐乌篷船穿过一片荷塘,如今初春,荷塘里才刚绽开点点新绿,岸上春柳笼于烟水之中,竟像是入了画一般。 上岸后来到一处名为“镜春斋”的院子。 “此处幽静。”云淮说:“往后若无殿下传召,不会有旁人过来扰你清净。” 又看向宋元宝和三宝公公,“院里会留两个负责洒扫的婆子,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告诉她们,我大嫂会尽快安排人添置的。” 宋元宝疑惑道:“你不是家主吗?这种事为何不找家主夫人,而是你大嫂?” 云淮顿了一下,说:“我至今尚未娶亲。” 宋元宝知道他还没成家,只是好奇,“若是没记错,家主今年满二十了,竟然还没定下亲事?” 云淮清澈的眸底荡起一丝细微的涟漪,转瞬即逝,“江湖中人,对婚姻之事不大看重。” …… 云淮带着太子一行人离开后,大门前的一众人也陆陆续续散了,薛银欢留在后面,趁机问云十三,“太……他怎么来了?” 云十三也不知道怎么说,挠挠头,“来微服私访的,在咱们山庄住段日子就回去。” “可我瞧着,像是病了。”薛银欢很担忧。 她印象中的赵熙,生来受圣贤熏陶,知五礼懂六艺,少年老成,小小年纪便声名在外,受多少鸿学大儒所推崇,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 那个时候,他是刚硬的,不易折的。 可现在,她只从他身上看到了脆弱。 是那种一碰就会碎的脆弱。 薛银欢很难想象,没见的这一年里,他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能让那样一个坚若磐石的人沦落到这般地步,可见他受到的打击并不小。 想着,薛银欢心里就有些堵,针扎似的难受。 安置好赵熙,云淮没有急着走,坐下来跟几人说话。 不多会儿,外面有婢女进来,恭敬给几人行了礼,问云淮,“老家主让我来问话,家主是要过去入席,还是让人送一桌席面过来?” 云淮没说话,看向赵熙。 赵熙道:“送过来吧!” 丫鬟应声退了出去。 云淮道:“我们家酒窖里有不少好酒,宋少爷若是不嫌麻烦,不妨跟着我去挑。” 宋元宝听出云淮有话单独跟他说,笑着点点头,然后站起身来,随着云淮走出门外。 二人上了乌篷船,宋元宝这才开口,“云家主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云淮正在划船,闻言淡笑着回头,“殿下此番所遇之事只怕非同寻常,他既不愿说,我也不会多问,只是想单独请教宋少爷,是否需要避讳些什么,我好吩咐下去,不让她们坏了殿下的规矩。” “别的怎么着都行。”宋元宝说:“只一点,可千万别安排丫鬟来伺候他。” 云淮颔首,“若只是这一桩,那倒好办。” —— 取了酒,云淮留在镜春斋陪他们用了饭才回正院来,第一时间找他大嫂交代了几句。 老家主他们刚刚用了席面,人全都散了,薛银欢特地等在云淮的朱雀堂,见他回来,起身行了一礼,“舅舅。” 云淮问,“你在等我?” “嗯,我想问问,他……的情况。”薛银欢咬了咬唇,声音压得很低。 云淮沉默了会儿,说:“除夕宫宴那日,太子正妃和两位侧妃的人选就已经定下了。” “这样啊……”薛银欢绞着丝帕,“那他病情如何?” “欢儿!”云淮看着眼前面露忧色的外甥女,“他将来娶的是别人。” 薛银欢笑着抬起头,眼中有水光在晃,“舅舅,他病得严重吗?” 云淮满心无奈,“有十六在,总会好起来的。” 薛银欢没再发问。 云淮提醒她,“你也老大不小了,给你安排的亲事,好好考虑,若是觉得中意,就早些定下来,免得再横生枝节。” “我知道了。”薛银欢说完,出了朱雀堂,去找云十六,从云十六口中得知太子患的是郁症。 “郁症?”薛银欢秀眉微蹙,“可知诱发郁症的病因是什么?” 云十六摇头,“不知。” 薛银欢只能猜测着兴许是肩上责任太重,把年仅十六岁的太子给压垮了,她想了想,说:“正好今日是元宵节,晚上我煮些元宵,你去诊脉的时候顺便帮我捎带一下。” 云十六有些犹豫,“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薛银欢笑笑,“你只管说是厨房做的,他们要喜欢吃,自然会留下,要不喜欢,扔了也不可惜。” 还没入夜,云家的姑娘们就相约着要去外面占位置看花灯,来请薛银欢,薛银欢找借口推了,说自己这两日身子不适。 等那几个表姐妹走后,薛银欢才摸去厨房,煮了两碗酒酿元宵,酒酿是之前她自己做的。 煮好之后,盛在白釉小碗里装进食盒,关上厨房门去找了云十六。 云十六正要去镜春斋,手上提着个防水的琉璃绣球灯往乌篷船头挂。 薛银欢把食盒递给他,也没交代什么,只让他夜晚划船仔细些。 云十六接过食盒,见薛银欢要走,忙问:“姑娘不打算让他知道是你做的吗?” 薛银欢摇摇头,“一碗元宵而已,谁做的有什么打紧,他若是肯吃,那才合了我一番心意。” “那行,我走了。” 薛银欢站在岸上,一直等云十六的船到了对岸才转身离开。 云十六来到镜春斋,赵熙刚沐浴完,正靠在黑漆描金海屋添筹图宝座上,屋内点了烛台,昏黄光晕掩去白日里的憔悴,将他隽秀出尘的五官染出几分风华绝代的韵味来。 云十六有些看呆。 难怪云家那几位姑娘看到赵熙时,一个个惊为天人。 这位若是不病,与家主放在一块绝对难分伯仲。 “厨房那边做了些元宵,我顺便给带了过来,殿下要尝尝吗?” 云十六一面说,一面打开食盒盖子。 酒酿元宵的香味很快飘散开来。 “真香。”宋元宝循着酒酿的清甜味从外面进来,一眼就看见云十六端出来的东西,顿时眉开眼笑起来,“你们家厨房真贴心。” “今儿是元宵节,各个院里都有。”说话间,云十六已经摆好了碗筷。 宋元宝捏着勺子舀起一个来,吹冷尝了一口,而后享受地眯着眼,“好独特的酒酿,是你们家厨房的秘方?” 云十六“呃”了一声,点头,“对。” “殿下也尝尝吧!”宋元宝说:“他们家的元宵味道真特别。” 赵熙本没胃口,闻言挪到桌边来,学着宋元宝的样子尝了一个。 宋元宝问:“怎么样?” 赵熙这段日子进食极少,嘴里是发苦的,因此乍一吃到甜的东西,十分刺激味觉,又尝了一个,点点头,“果然独特。”与他之前在宫里吃过的都不一样。 吃过元宵,歇了会儿,云十六才给赵熙例行请脉,宋元宝坐在旁边,不经意地问了一声,“白天都没见到薛姑娘,她是不是嫁人了?” 云十六收回手,答道:“薛姑娘还没脱孝,没法嫁人,她白天也在的,只不过当时你们走的太匆忙,没来得及说上话。” 赵熙沉默片刻,问:“她这一年过得好不好?” 云十六斟酌道:“有家主护着,没人敢刻薄她,薛姑娘在云家还是有些位置的。” 赵熙不用细问也明白,去年解除婚约对薛银欢肯定造成了一定影响。 “没嫁人,那定亲了没?”宋元宝又问。 云十六想了想,“在议亲。” 宋元宝心中松了口气,暗暗瞄了赵熙一眼。 薛主事死后,赵熙曾说过会护薛银欢周全,只可惜后来俩人没能走到一起,宋元宝想,一个挽秋就让赵熙崩溃成这样,若是让他晓得,他答应过要护的那个人如今过得很好,他应该能看开一些吧? 662、认作妹妹(1更) 心里有事,宋元宝辗转反侧了一夜没合眼。 隔天一早,趁着赵熙还没起,宋元宝央了院里洒扫的其中一个婆子帮他划船,去绛芸轩找薛银欢。 见到他,薛银欢十分意外,“宋少爷找我有事?” “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宋元宝一面说,一面搓着有些冻僵的手,“冻死了,我能不能进去坐坐?” 薛银欢晃了下神,随即把身边的丫鬟婆子都打发出去,请宋元宝进耳房。 宋元宝坐在榻上,接过薛银欢递来的热茶,顺嘴问:“听说姐姐在议亲,进展如何?” 薛银欢在他对面坐下,闻言笑了笑,“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宋元宝说:“自然是关心你才问。” 薛银欢垂下眼睫,“统共也才见过两次面,还不太了解对方的人品性格,暂时没有定下的打算。” 宋元宝喝了口茶,“我今日来,是想告诉姐姐一些事,也是想求你一件事。” 薛银欢道:“但说无妨。” 宋元宝斟酌了下,“殿下此番虽是打着微服私访的名号下江南,但其实,他只是来养病而已,姐姐心细,想必昨儿已经看出来了,他病得不轻,一时半会儿要想好转是不能了。” 薛银欢想到赵熙昨天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便问:“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宋元宝叹息着摇摇头,紧跟着便把宫中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最后,提醒她,“这些话在云家,我只跟姐姐一人说,你可千万不能泄露出去,否则让外人知道,可要把殿下害惨了。” 薛银欢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却万万没料到赵熙是因为一个侍寝女官而性情大变。 难怪她作为准侧妃的时候,教养嬷嬷会说宫里的男人姬妾多,而最让他们难忘的,是第一个。 那个叫做挽秋的女官,虽说身份卑微,却是让太子这棵千年铁树开窍的第一人,侍寝不过一日就死了,还死得那么惨烈,太子不是无情之人,所以才会对这事耿耿于怀,甚至是产生阴影。 “好姐姐……” 宋元宝的声音把薛银欢的思绪拉回来。 “什么?”她问。 “原因我都告诉你了,接下来,我想求你一件事。” …… 赵熙昨夜做了一宿的噩梦,三宝公公好几次都被他惊醒。 五更时分赵熙方才睡去,等再醒来,外面天已经大量。 镜春斋临水,晨起有薄雾笼着,略显寒凉,他梳洗过后披了斗篷去往外间用早膳,却没见到宋元宝,便问了一句。 三宝公公回道:“一大早就不见人影,想来是瞧着这庄子里哪个小丫头好看,让人给勾了去。” “我呸!” 三宝公公话才说完,外面就传来宋元宝愤愤的声音,“难怪外面那些人老说我拈花惹草处处留情,原来都是你这小太监在背后乱嚼舌根子,仔细我哪天割了你的舌头,我看你上哪说去?” 三宝公公偏就不信,瞪着他,“你敢说你不是去找姑娘?” 宋元宝懒得搭理他,哼了一声坐下来,见赵熙气色不好,眉心蹙了蹙,“殿下昨夜又没睡踏实?” 三宝公公马上恢复正经脸,叹气,“做了一夜噩梦呢,这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好。” “这么下去可不行。”宋元宝说:“要不,还是点些助眠的香吧?你再不习惯,一觉睡过去就好了,总比做噩梦要强得多。” 三宝公公也附和,“殿下,咱们今儿个晚上就点些香吧?在船上那几日就没好好睡了,若是到了云家还睡不踏实,皇上知道了肯定又要降罪云氏,说他们照顾不周。” 赵熙只得嗯了声,算是应下。 宋元宝见状,这才笑嘻嘻道:“我还有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赵熙抬眼看他。 宋元宝说:“我刚刚去绛芸轩找薛姑娘,问她议亲的事,她说已经相中了人选,过不了多久就能把亲事定下,只不过,她无父无母,虽有外家撑腰,到底还是底气不足,又是要等脱了孝才过门,怕到时候因着年龄大而被婆家磋磨。” 说着,特地看了赵熙一眼,“殿下可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要护她周全的那些话?” “自然记得。” 宋元宝提议道:“那不如,这桩亲事就由殿下出面给她撑撑腰,将来好让她风风光光地嫁过去,纵使夫妻之间有些龃龉,那边也不至于刻薄了她,你说好不好?” 赵熙面露疑惑,“怎么撑腰?” “那简单啊!”宋元宝说:“女儿家在婆家的底气是靠嫁妆得来的,殿下又不缺钱,你给她置办些庄子铺子田产,买上一处园子作为陪嫁。最好是把她认作妹妹,嫁妆能花用完,名头可是一辈子的事,如此有殿下庇护着,她将来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过。” 赵熙愣了下,“认作妹妹?” “对。”宋元宝十分肯定地重复了一遍,“认作妹妹,如此,既全了你对薛主事的愧疚之心,也全了你对薛姑娘的拳拳守护之心。” 见赵熙反应不大,宋元宝忽然软了语气,“殿下,是我错了,当日在安乐堂外不该对你说那些话,你我毕竟身份不同,我那么要求你,是我考虑不周,你别想那些话了,尽快好起来,好不好?” 三宝公公听得一头雾水,眉心紧紧蹙着,“你又怎么我们家殿下了?” 每次都是这样,口无遮拦,犯了错才来道歉,有意思么? 三宝公公是真怒了,盯着宋元宝就不放。 宋元宝双手合十,“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赵熙一病,真把宋元宝给吓得不轻,他其实在旁人跟前不是这么口无遮拦的人,可一对着赵熙,有些话就拦都拦不住,直接脱口而出,大概是以前经常这样,而他从来不责怪,所以形成了习惯。 经此一遭,往后他是真的再也不敢在他面前随意说话了。 合着殿下的病不单单是因为挽秋,还因为宋元宝? 三宝公公气了个半死,“宫里谁不把我们殿下当个宝,偏你特殊,每次一来就嘴巴没个把门的,什么浑话都往出说,惹他生气,我看你就是来讨债的,我们殿下是上辈子欠了你才会被你一次一次地这么作弄!” 宋元宝耷拉着脑袋,知道自己错了,一句话没反驳。 赵熙听着二人拌嘴,忽然低笑一声。 宋元宝霍然抬起头,“殿下……” 三宝公公也是一喜,“哎哟,殿下这是被奴才给逗乐了呢!” 然而再看赵熙面上,哪还有半分笑过的痕迹? 宋元宝眼珠一转,“那你要是同意,我待会儿再去一趟绛芸轩告诉薛姑娘,让她也高兴高兴,可好?” “好。”赵熙颔首。 —— 于是宋元宝又去了一趟绛芸轩,把赵熙的意思说了之后,薛银欢把宋元宝送走,去见云淮。 朱雀堂,云淮看着坐在下首的外甥女,面上掠过诧异,“你说,太子要认你做妹妹,亲自给你添妆陪嫁?” “嗯。”薛银欢端着茶杯,有些心不在焉。 “那你答应了?” “嗯。”又是一个语气词,薛银欢的思绪逐渐被拉回来,抬眸看向宝座上的云淮,“舅舅,我想好了,程家那门亲事,我答应。” 云淮心中倍感意外。 程家与云家是世交,云淮看中程宏的人品和相貌,也看准了程家没人入朝将来不会把薛银欢带回京城,这才会为她选定这门亲事。 那边不怕等薛银欢脱孝,但要先过了第一道礼把亲事定下才行,怕中途生出变故。 663、好转,回京(2更) 程夫人来做客时隐晦地提了两次,云淮知道程家催着,私底下没少跟薛银欢提,但薛银欢每次都会找借口推脱。 云淮看得出来,外甥女心里还是没把那个人放下,他也不逼她,只想着她哪日能自己看开,不曾想,这一天来得如此让人猝不及防。 昨天都还想方设法要从自己口中得知太子病况的人,第二天就应下亲事,这事怎么想都觉得哪里不对。 “你真考虑好了?”云淮怕她只是一时意气,“要真答应,程家过不了多久可就要来换庚帖合婚了,再有,你一旦点了头,今后那个人便只能认作兄长,而不是……” “我知道。”薛银欢打断他的话,“我都知道的,舅舅,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明白这样的选择意味着什么,您放心,从今往后,我会安心待嫁。” “如此甚好。”云淮点头道:“你爹娘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也希望你能寻户好人家堂堂正正地嫁过去做正妻,而不是去给人当妾,你性子浅,不善于心计,若是入了深宫内院,只怕斗不过那里头的女人,到时候出了什么意外,我们远在江南,如何助你一臂之力?” —— 太子的身份暂且不能曝光,因此认作义妹的事只能往后压。 这天夜里,赵熙房里点了些助眠的熏香,他果然没再做噩梦。 自打离开京城至今,殿下还是头一次睡得这么安稳,三宝公公感动得眼泪汪汪。 次日一早,云淮带着薛银欢来了一趟镜春斋。 赵熙见到她,歉意道:“认你做义妹的事,恐怕要等孤离开山庄那几日才行,至于答应给你添的嫁妆,孤跟着就让人去置办,绝不会亏了你。” 薛银欢跪地谢恩,而后抬眼看向赵熙,“殿下,臣女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薛银欢道:“算算日子,臣女的姑母庆妃娘娘就快临盆了,姑母入宫多年只得这一胎,那个孩子就是她的命,殿下回京后,还请帮臣女护她周全,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请务必要让孩子平安出生。” 赵熙颔首,“好,孤答应你。” 薛银欢离开后,云淮单独把宋元宝请出去,二人在临湖的亭子里坐下,云淮开口道:“我问过绛芸轩的下人了,说昨日你去那边找过欢儿,我想知道,你都跟她说了些什么。” 宋元宝没瞒着,“我求了她一件事。” “求她什么?” “求她救救殿下。” 云淮若有所思地看过来。 宋元宝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殿下这个病源于一位侍寝女官之死,再加上我当时因为生气说了些胡话,给他造成了过重的心理负担,彻底将他的精神给压垮。如今要想让他恢复,就得让他相信,这天底下等着他护的人还有很多,只要他肯振作起来,那些人都会因为他的保护而活得更好。薛姑娘是殿下头一个答应要护她周全的人,如果让殿下见到因为他,薛姑娘过得很好很幸福,殿下才有可能找回自信,否则,我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云淮笑了笑,“听着是有些牵强,不过,也不失为一种治疗方法,云十六刚还说,殿下的病症光喝药没用,心病还须心药医,你此番提出来的建议若是真能奏效,那便是两全其美,既成了欢儿与程家四郎的婚事,又能让殿下恢复如初,你也算大功一件。” “不敢居功。”宋元宝扯了扯嘴角,“我这是补过。” —— 回到镜春斋,宋元宝跟赵熙说:“薛姑娘求了殿下帮她护着庆妃娘娘和还没出生的孩子,您总该要打起精神来才行,不如,咱们出去转转?不是要给薛姑娘买园子陪嫁么?殿下自己去挑才显得心意诚不是?” 大概真是精神上找回了几分慰藉,赵熙的气色比往日好了很多,中饭过后,在云十三云十六二人的带领下,出了云秀山庄,到城里四处转,不仅去听了昆曲评弹,还买了两幅吴门画派的字画。 字画是宋元宝给宋巍买的,又给温婉买了几匹苏绣绸缎,还给进宝和柒宝带了些小玩意儿。 全程下来,买东西的是宋元宝,赵熙只带着三宝公公跟在后面给钱。 三宝公公每见他拿一样就哼哼一声。 虽然殿下不缺钱,可他就是觉得好气,分明是宋元宝这个小混蛋害得殿下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他倒反过来花殿下的钱,有这么欺负舅舅的吗?良心不会痛吗? 赵熙听出三宝公公在后面小声抱怨,出声道:“都随他。” 三宝公公一噎,随即垂下脑袋去。 云十三云十六二人闲着无事,给宋元宝当了一回小跟班,两手上拿的,全都是宋元宝见一处买一处得来的东西。 看着宋元宝的背影,云十三感慨道:“这位宋少爷,还真是个活宝。” 云十六赞同地点点头,“若非有他,殿下这病我没把握治好,如今看势头,想来用不上一个月,顶多半月,殿下就能彻底摆脱心中忧思和困扰了。” 一行人逛了半天,找人打听了几处正在出售的园子进去瞧了瞧。 这些园子多是文人雅士生前私造,集诗文绘画和建筑园艺为一体,可赏,可游,可居,具有十分鲜明的姑苏特色,诗情画意。 但赵熙就是觉得不妥。 既然是给新嫁娘陪嫁,自然什么都得是新的,哪有用别人住过的园子陪嫁的道理? 于是转了一天下来,他都没看上那些园子,到了云秀山庄才说出自己的想法,他打算出钱让人建。 “横竖薛姑娘还没脱孝,等她出嫁,园子也该建好了,到时候什么都是新的。”赵熙道。 宋元宝听得笑了笑。 赵熙看着他,“你觉得不妥?” “妥啊,怎么不妥?”宋元宝说:“殿下能这么想,说明你已经开始慢慢恢复,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呢,别说给薛姑娘造园子,便是你想把云秀山庄推翻重新起,我都没意见的。” 三宝公公呸一声,“你真当我们家殿下这儿是钱庄呢?还推翻云秀山庄重起,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 看在赵熙好转的份上,宋元宝没跟他吵,只撇了撇嘴。 云淮抽空来了趟镜春斋,见赵熙能正常进食,气色相比往日有所好转,他长舒口气,笑道:“总算殿下自控能力强,否则再没起色,圣上一句话,我这山庄可就不保了。” —— 因着宋元宝的从旁引导,再加上云十六的药物辅助,赵熙恢复得很快,果真才半月,从前那位有灵魂有血肉的太子殿下便回来了。 剩下的半个月,他真要去微服私访,因此在离开云秀山庄之前暴露了身份,正式喝了薛银欢的茶收她为义妹,又把给薛银欢陪嫁的田契地契留在云家,另外留了一大笔钱,是建造园子用的,请云淮帮着做个监工。 得知来山庄的这位贵客是当朝太子,赵熙离开这天,山庄外呼啦啦跪了一地恭送他。 赵熙骑上马,回头,与薛银欢的视线撞上,他淡笑了下,低语道:“保重。” 薛银欢回以一笑,然后说了四个字。 她没出声,赵熙却从唇形看出来,她说:兄长慢走。 宋元宝抿唇看了薛银欢一眼,只暗暗叹口气,很快打马随着赵熙离开。 云十六发现了宋元宝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偏头看了看薛银欢。 城外。 宋元宝、赵熙和三宝公公三人打马站在岔路口。 宋元宝问:“殿下,咱们接下来去哪?” “杭州。” …… 一月期满,回京这天,宋元宝带了几大箱子给爹娘和弟弟妹妹的礼物,赵熙唯一收获的,只有宋元宝给他买的一只鹦鹉,名叫四宝,被赵熙关在笼子里还不安分,肚子饿了来一句“殿下威武”,吃饱了又来一句“殿下无所不能”。 664、拜年(1更) 时间倒退回大年初一这天,温婉答应了去陆家拜年,一大早随着宋巍入宫拜谒回来就让人准备上了。 马车停在垂花门外,小厮们已经把年礼放到板车上,就跟在马车后面。 温婉换了件浅桃红碎花绫子袄儿,底下一条织金花的百榴裙,肩上是大红二色云龙缎紫貂披风,只绾了单螺髻,金累丝海棠珠花步摇压在乌沉沉的发间。 去陆家见的都是长辈,温婉面上妆容浅淡得宜,杏眼明仁,肌肤细腻如脂,粉腮红润,与穿上命妇冠服时相比,退去几分正色,多了小女儿家的弱骨纤形。 昨儿在宫宴上,小柳氏一个劲地强调全家人都要去,温婉便让今日当值的周奶娘抱了柒宝跟着。 临行前,温婉又去了隔壁荣安堂跟公婆知会一声,宋婆子昨晚就知道温婉他们要去陆家,也没说什么,只交代天寒路滑,让下人们务必仔细伺候着。 一切准备就绪后,温婉带着玲珑和周奶娘出了垂花门,让人去请两位少爷,小厮却只把进宝带来,说大少爷今儿与太子殿下有了约,不能去陆家拜年。 “既如此,那便算了。”温婉牵过进宝的小手,冲玲珑递了个眼色,玲珑马上将一早准备好的手炉递到进宝手里。 小家伙接过,用得空的那只手提着,不一会儿就暖了手。 温婉又问:“老爷呢?怎么没见到人?” 小厮坎儿道:“老爷这会子正在换衣裳,外头天冷,还请夫人先上车,老爷马上就到。” 温婉听罢,从周奶娘手中接过柒宝,带着一双儿女先坐了上去,让坎儿给玲珑和周奶娘另外备一辆小马车。 等了不多会,果然见宋巍挑帘进来。 温婉忙把自己的手炉递给他,给他挪位置的同时,嘴里不忘问:“今年的大朝会是不是很热闹?” “百官都去了,自然热闹。”宋巍没多言,他很少会在家里说公事。 温婉便也没再继续问,让马夫开始赶车。 驶出荣盛街,马车一路往东,行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工夫,最后在忠国公府大门前停下。 因着过年的缘故,大门前的石狮子上还系着喜庆的红绸团花,几个小童在外面点炮仗玩,小厮上前去轰人,小童们便嬉笑着跑开。 今儿初一,正是各家走亲访友的日子,国公府从正大门到外仪门再到内仪门,全都敞亮地开着。 下车后,周奶娘上前来从温婉手中接过柒宝,温婉便带着儿子,跟在男人身后,缓步走向大门。 温婉没提前让人递帖子,门房小厮们却知道她不仅是郡主,还是国公的亲孙女,脸上十分的恭敬客气,其中一人飞跑着去内院通秉。 不多会儿,陆晏彬夫妇亲自迎了出来。 小柳氏一见到温婉,双眼都放着光,“知道婉姐姐要来,可把咱们老太太给高兴坏了,起了个大早,到这会儿还精神着呢!” 温婉笑道:“我倒是想赶早来,可早上要入宫去拜谒皇后娘娘,抽不开身,这不,一回府就马不停蹄地收拾好过来了。” “我明白的。”小柳氏一面说,一面过来搀扶着温婉,“婉姐姐快里面请吧,茶都让人给你备好了。” 又见旁边站着小外甥,小柳氏面上笑容更甚,“舅母听说进宝喜欢吃零嘴,特地让人备了好几样,一会儿你只管吃,喜欢什么就吃什么,好不好?” 进宝“唔”了一声,舔着小嘴,却是不说话。 几人正往前走着,飞雪院那边的丫鬟绿玉突然跑了过来,在陆晏彬耳边说了句什么,陆晏彬面色微变,随即便一脸为难地望向小柳氏。 小柳氏别开眼,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当着堂姐和堂姐夫的面,陆晏彬不想自己两口子做得太难看,便单独把小柳氏叫到一旁,低声道:“飞雪院那边出了点事,我去去就来,你先替我招待好婉姐姐和姐夫。” 小柳氏冷冷淡淡地嗯了一声,再无多余的话,仿佛对这样的情形已经见怪不怪。 等陆晏彬走后,温婉忙出言缓解气氛,“既是有要事,那就让他去忙活好了,又不是什么远客,谁招待都是一样的。” 小柳氏闻言,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之后把二人带入正堂厅里坐了,让丫鬟进来奉茶,歉意道:“我公公和老太爷正在书房里商议事情,姐夫稍坐片刻,我这就让人去请。” 宋巍客气道:“有劳。” 吩咐下人们伺候好宋巍,小柳氏对温婉道:“婉姐姐,咱们去内院说话吧!” “好。”温婉点点头,站起身,侧了侧头,跟宋巍说,“相公,我带进宝和柒宝去见见老太太,晚些时候再出来找你。” 宋巍颔首。 小柳氏道了声“这边请”,就带着温婉一行人去往老太太的院子。 打帘进去时,见东次间里除了老太太,还坐了好几个妇人,全是陆家的亲戚。 看到温婉,一个个起身给郡主行礼。 温婉抬手让不必多礼,又上前给老太太请安。 怕温婉觉得陌生,老太太把亲戚们都打发出去,这才看向温婉。 年前老太爷寿宴那天,因着苏仪在背地里搅局,暴露了温婉的身份,老太太急火攻心晕了过去,都没来得及跟温婉好好说说话,昨日在宫宴上也是,时间太过短促,只打了声招呼就入席,之后散席更是走得匆忙,今日再见温婉,老太太心中感慨万千,让人搬了个绣墩过来。 温婉便挨着她身边坐下。 陆老太太拉过她的手,“好孩子,前头那么些年让你流落在外,受苦了。” 温婉摇摇头,“不苦,养父对我不错的。” 陆老太太就问:“给你爹娘写信没?给你养父家那头送年礼没?” 温婉回答说信写了,年礼也送了。 老太太欣慰笑道:“能有如此孝心,是个好孩子。”说着便叹了口气,“可惜天不遂人愿,你们一家几口人竟是分散各处,不得团聚,你那兄弟晏清远在千里之外,也不知被磋磨成了什么样子。” 温婉垂下眼睫,“陆晏清那样的身份,就算是被流放,想来也没人敢过分磋磨他,只不过……” 只不过等他回来,老太爷老太太恐怕已经不在人世。 老太太难受的正是这个。 她有时候想想,总觉得小儿子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什么都不顺,先是跟公主相恋遭到太后的一力反对,后来被苏仪算计赐婚,逃婚后又是一番不为人知的波折,好不容易去边境混出个名堂来,又被太后忌惮,一纸赐婚,让他没了二十万兵权。没兵权就没兵权吧,人在家中好好待着,祸事还能从天而降,一场煤窑坍塌案,让好好的一个家支离破碎,到如今,夫妻俩和一双儿女天各一方,天伦之乐,何其艰难。 想到这,老太太伤心地落下泪来。 小柳氏在一旁看着,忙笑道:“大过年的,老太太就说点儿别的让我们大家跟着高兴高兴吧!” 老太太也知道这样的场合提及陆晏清不对,她收了心思,望向温婉旁边乖巧坐着的进宝,“这小重孙,有几岁了?” “今年四月份就足五岁了。”温婉道。 “可曾读书?” 老太太原本是想说陆家有家学,若是不嫌麻烦,可以把进宝送来跟族里的孩子们一块儿上学,一来热闹,二来,她也能借机跟他亲近亲近。 “倒是给他请了个开蒙先生。”温婉如实道:“先让他在家学几年,等再大些就送去国子监。” “瞧着是个聪明伶俐的。”老太太探身,摸了摸进宝的小脑袋,夸赞道:“将来下了场,没准考得比他爹还好。” 温婉笑了笑,没敢应承这话,宋巍是个踏实稳重的性子,进宝目前什么都是跟他爹反着来的,他不像元宝那样只是看着跳脱,实则在学问上既严肃又认真,进宝记忆力好,可他不喜欢读书,这段日子都是被逼着去上学的,否则他是属于能躲懒绝不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的人,平时放假,若是没有能吸引他的东西撑着,他就只会窝在温婉房里,哪也不去。 旁边老太太问元宝怎么没来。 温婉晃过神,“他今儿有约,走不开,来前已经跟我们打过招呼了。” 老太太点点头,又问小柳氏,“可是彬哥儿在正堂接待三郎?” 小柳氏颔首,说是。 进宝忽然抬起头来,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含糊不清道:“舅母撒谎,舅舅去了别处,爹爹一个人坐在正堂厅上的。” 闻言,老太太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665、憋屈(2更) 温婉尴尬不已,悄悄瞪了进宝一眼,小家伙一脸委屈,“娘亲不是不让进宝撒谎的吗?” “怎么回事?”老太太冷着脸望向小柳氏。 小柳氏绞了绞帕子,低下头如实道:“才刚把婉姐姐他们接进来,飞雪院的绿玉就来了,不知说了什么,少爷只跟我知会了一声,说那边有事,便急匆匆去了。” 老太太脸色更难看,一把将茶盏重重磕在樟木圆几上,“去把文姨娘叫来!” 立即有婆子打了帘子出去,不多会儿就把文姨娘领了过来。 进门后,文姨娘小心翼翼给上首的人行礼,“请老太太的安,郡主大安。” 当着温婉的面,老太太不好暴露文姨娘是陆晏彬亲娘的事实,只怒道:“苏氏去了宿州,如今你也算是世子后院唯一的主子了,底下的姬妾们,安分的不安分的,按说都该你管着,飞雪院那位是怎么回事儿?大过年的也不消停,没个老爷们儿过去,她不能好了是吧?” 文姨娘心下一沉。 她不知道飞雪院的绿玉半道上把陆晏彬截走的事,但猜也猜得出来,想必是那位又不好了,丫鬟们六神无主之下,也不分场合就把陆晏彬给请了过去。 苏黛自打小产之后就落下病根,下红之症总不见好。 陆晏彬本来就疼她,三天两头,房里有什么好的补的,全都往飞雪院送,若非上头还有世子爷和老太太压着,他只巴不得本人都住到飞雪院去。 平时也就算了,今儿大过年的,来的又是老太太失散多年的宝贝孙女孙女婿,陆晏彬撂下客人就去陪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难怪老太太会动怒。 文姨娘无话可说,不管是陆晏彬的不懂事,还是飞雪院那边的没眼色,全都只能怨她没管教好,缓缓跪在地上,文姨娘道:“都是婢妾管教不利,还请老太太责罚。” 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罚什么罚,你赶紧的把人请到前厅去陪客人才是正经!” “是。”文姨娘起身,出了老太太的院子之后朝着飞雪院去。 才刚到院门外,就碰到陆晏彬出来。 陆晏彬见到她,讶异地张了张嘴,“阿娘。” 文姨娘皱眉,“不是让你去接待你堂姐,怎么跑这儿来了?” 陆晏彬道:“绿玉说,黛儿先前疼得昏了过去,我来看看。” 文姨娘怒道:“她不爽利自有下人们会照看着,再不济,让人去请府医便是了,用得着你撂下贵客跑到内院来凑趣?孰轻孰重,你分不清?” “阿娘这话怎么尖酸刻薄的?”陆晏彬不满道,“黛儿位份再卑微,那也是条人命,您为人母,当知失去孩儿的苦痛,自打没了那孩子,她终日忧郁,身子骨老是不见好,每日都得用药吊着,我来看她,也是为了陆家的子嗣着想,怎么就有错了?” 文姨娘面上的怒色不减反增,“老太太如今正在动怒,你有理,你跟她说去。” 陆晏彬脸色变了又变,“我都说了去去就来,老太太怎么会知道?准是那个毒妇去告状!” 他说完,都不等文姨娘反应,便气势汹汹地朝着老太太院里去。 先前气氛太过僵硬,温婉为了缓和一下,让周奶娘把柒宝抱来,小奶娃伸出胖胳膊,想去抓温婉脑袋上的步摇流苏,惹得老太太一阵阵发笑。 不多会儿,就见陆晏彬阴着脸进门。 老太太见到他,面上划过几分不悦,“怎么这个样子来,谁招你惹你了不成?” 陆晏彬马上转怒为笑,拱手给老太太行礼,“先前有要紧事离开,孙儿是怕待客不周,自己跟自己置气呢,这不,一完事儿就特地来老太太跟前赔不是了,还望老太太和好姐姐能看在大过年的份上给个面儿,不跟我一般计较。” 老太太没说话,只看向温婉。 温婉真觉得没什么,“你有事就去忙,三郎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他能体谅的。” 温婉都这么说了,老太太自然不好再责怪他。 陆晏彬千恩万谢一番,提出告辞,转过身的时候,眼神顿时冷下来,刀子似的剜在小柳氏身上。 小柳氏只觉得脑袋一晕,随即便镇定下来,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 陆晏彬冷哼一声,大步走了出去。 —— 老太太没坐多会儿就乏了,让小柳氏招呼着,小柳氏便拉温婉去她房里说话。 进门后,小柳氏先把昨儿就准备好的大红包给进宝,进宝拿着红包,什么好吃的都不想吃了,小脸上喜滋滋的。 温婉让玲珑带他出去玩,这才随着小柳氏在榻上坐下。 马上有丫鬟进来,奉茶的奉茶,添炭的添炭,屋里一下子暖和起来。 小柳氏说:“席面还有一会儿才开,厨房那边做了不少姐姐爱吃的菜,一会儿可要赏脸多吃些。” 温婉失笑,“你还真让人做了啊?” “那当然。”小柳氏弯了弯眉眼,“要是不让人做,昨儿在宫宴上我又何必费力打听?” “那好。”温婉点点头:“我一会儿可得好好尝尝你们家厨子的手艺。” 俩人说话间,听到外面有个婆子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凭她以前再是多大的千金小姐,如今没落了,沦落到给人为妾的田地,她就该夹着尾巴做人,成天这也要好的,那也要好的,连这边的人都敢惦记,她还想上天不成?” 紧跟着便有丫鬟们劝阻的声音传进来。 “刘妈妈,您这又是喝了多少?快些回去歇着吧,今儿府上客人多,要让世子爷知道了,哪还能有你的好?” 被唤作“刘妈妈”的婆子又骂骂咧咧了几句,声音才慢慢消失不见。 温婉疑惑地看向小柳氏,“方才那人是谁?” 小柳氏无奈道:“是我院里的妈妈,想来趁着大过年的喝了些马尿,胡说八道呢,别往心里去。” 说着,小柳氏招手唤来外面那俩丫鬟,吩咐道:“别让那老货出去乱嚼,送回去打嘴,关她一天,明儿再放出来。” 见丫鬟要走,小柳氏又道:“警告她,下次再敢胡吣,我就不是扣她月钱那么简单了,直接打板子发卖出去!” 这般处罚,看似公平板正,可温婉总觉得,小柳氏存了几分故意的心思在里头。 她回忆着方才婆子的那番话,听着像是妾欺负到头上来了。 虽说是祖父家,但温婉与他们相认的时日尚短,对这边了解的并不多,只是偶尔听人提起,说陆平舟十分宠爱他那位妾室,当初彬哥儿和荞姐儿的婚事上,苏仪这个正经母亲都没能插手,全是文姨娘经手的。 陆平舟在温婉心里,是个十分理智的人。 按说在这种大家族中,从来都是东风压倒西风,若是西风反过来压倒了东风,别说家族内部不允许,就是外面也会传得很难听。 温婉感觉有事,却不好直接问,只得拐着弯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小柳氏笑着,“我能有什么烦心的,还不就是内宅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小柳氏不肯说,她的丫鬟红香却是听不下去了,愤愤道:“郡主有所不知,我们少爷有位姨娘,是从苏家来的,自打过门就当宝贝疙瘩似的疼着宠着,为了那个女人,我们少爷当少奶奶不存在似的,一个月也不见得来少奶奶院儿里几回,偏老太太那边又催着他们要子嗣催得紧,想着怕是少奶奶的问题,医婆都给她换好几个了,我们少奶奶能怎么说?还不是什么苦都往肚里吞,奴婢瞧着都快憋屈死了。先前那个刘妈妈,是我们奶奶的陪房,以前在家学过些药理,懂得妇人的带下之症,少爷知道后,死活非要让她去伺候那位,刘妈妈也是被逼急了才会趁着醉酒在外面发疯骂人。” 666、一门双将军(1更) “行了。”小柳氏瞥了红香一眼,“叨叨个没完,下去做事。” 红香应声退了出去。 温婉满心惊讶,她还以为先前那刘妈妈说的是大伯父的文姨娘,却原来说的是陆晏彬的妾室。 “陆家竟然还有个妾是从苏家来的?” 还嫌一个苏仪祸害得陆家不够惨么?竟然又弄了一个进来。 小柳氏道:“是苏家的庶女,算是我婆婆的侄女,在我之前过的门,具体情况我也不太了解,只知道,少爷十分喜欢她。” 先不说妾在正妻之前进门有辱家风,就陆晏彬这种作风,娶了正妻又冷落她,跟让人守活寡有什么分别? 对此,温婉是有些不忿的,“那你就这么委屈受着?” 小柳氏只能叹气,“苏姨娘年前不慎落胎,大抵是损了身子,这段日子天又冷,动不动就这疼那疼,少爷会宠着她也无可厚非,况且,我是老太太的娘家人,老话还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总不能跑到她老人家跟前去打她孙子的脸。” 温婉道:“成了亲,那是要在一块过一辈子的,你总得想个法子把他的心拢回来才行,这么僵持下去,对你最没好处。” 小柳氏只点点头,有很多话不好跟温婉说。 苏姨娘刚流产那几日,她想着苏姨娘可怜,让人送了些补气血的阿胶过去,才送到半路就被陆晏彬给截住,怒气冲冲地回来把阿胶摔在她跟前,让她别假惺惺。 后来瞧着他因为没了孩子心情郁郁,下厨给他煮了碗提神的汤,他也是看都没看直接摔门就走了。 先前纵着刘妈妈在外面骂人,又纵着红香把话说完,不过是她想寻个机会跟温婉诉诉苦水,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果然是自己的苦只有自己懂。 俩人说了会儿话,先前被遣出去的红香就进来了,说老太太那边已经吩咐开席,请郡主和少奶奶一同入席。 小柳氏忙站起身,带着温婉朝席面上去。 吃完饭,小柳氏安排了众人去戏园听戏,一直到下晌才散了席。 归家途中,进宝靠在温婉肩头睡着,宋巍低声问:“你先前在老太太院里,她们说什么没有?” 温婉笑道:“我如今是郡主,今上的亲外甥女呢,就算说了什么,也都是些好听话,谁敢当我面儿说我半句不是?” “没有就好。” “相公呢?”温婉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头一次以孙女婿的身份回陆家,我大伯父和祖父有没有敲打敲打你,让你好好对我,否则就把我接回陆家,留你自个儿过去?” 宋巍颔首,“师父变成祖父,自然是有好一番敲打。” 温婉翘起唇角,“既然被敲打,宋大人以后准备怎么办呢?” 宋巍侧头,看过来的眼神缱绻又温柔,“要实在没办法,就只能找根链子把你拴在家里了。” 纵容的语气,让温婉心里又甜又暖。 夫妻俩回到家才知道谢家和徐家来拜年了。 谢家来的是杨氏两妯娌,带着四个孩子。 徐家来的是宋芳姑嫂俩,带着徐静博和徐静仪这对龙凤胎。 虽说是一儿一女,宋芳让人给兄妹俩各做了一身喜庆的过年衣裳,上面绣了暗花福字,站在一块儿,活像年画里走出来的金童玉女。 见到进宝,小龙凤胎就黏上去,要他的东西吃,要他的玩具玩。 大过年的,进宝难得大方一回,带着小龙凤胎去他的房间,把好吃的好玩的全翻出来给他们。 谢家那几个都是十来岁的孩子,跟这几个小家伙实在玩不到一处,这次来宋府,主要是找宋元宝,没想到宋元宝并不在府上,如今四人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旁边看着几个孩子玩游戏。 而温婉那边,已经把杨氏、谢涛媳妇、宋芳和徐嘉几个带入了青藤居东次间。 坐下后,温婉让人送来果子和热茶,“没想到你们要来,早知道的话,我就早些回来了,省得让你们等这么久。” “也没等多久。”杨氏笑道:“先前我们都在老太太那边呢,陪她老人家说了会儿话。” 一群人聊着聊着,就聊到宋元宝的婚事上来。 杨氏说:“姣姣都快出嫁了,他这个当大哥的怎么还没定亲?” “对啊,表嫂该给他找个媳妇儿了吧?”谢涛媳妇附和。 宋芳笑道:“想嫁他的人那么多,我们元宝可有的选了。” 徐嘉是过来人,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总得挑个家世相当合心意的才行。” 温婉赞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首先得他自个儿觉得满意,否则逼着他娶个不喜欢的,我们做长辈的夹在中间也为难。” “你呢?”温婉说完,看向徐嘉,“就没想过再嫁个合心意的?” 提及自己尴尬的过往,徐嘉并未表现出拘束,笑得一脸坦然,“我打算出了年就入军营,跟着我爹混。” “啊?” 她的话,换来所有人的目瞪口呆。 杨氏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女儿家说出来的话,“这……姑奶奶不是在开玩笑吧?姑娘家怎么能混军营?” “就是啊,那是大老爷们儿待的地方,你要去,爹娘能同意吗?”宋芳也说她。 “我最近正在想法子说服他们。”徐嘉捏了个蜜饯送进嘴里,神情很淡,像是已经对从军之事十拿九稳。 “快歇了你那份心思吧!”宋芳嗤道:“我们不让你去,是为了你好,你说说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跑到男人堆里做什么,这要是传出去,将来还怎么嫁人?” 徐嘉不以为然。 身边每个人都觉得她合该嫁人,合该找个男人作为后半生的依靠,可她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嫁人这事儿,她已经有阴影了。 不管前世今生,唐远都一样渣,渣到让她觉得恶心,她已经眼瞎了一回,怎么能再瞎一回? 况且人心这种东西,光凭肉眼是很难看出来的,就算有人刚开始是真的心疼她,对她好,谁又能保证日子一久不会变成第二个唐远? 她本来就不适合待在后院做个成天除了拨算盘对账本就是跟妾室们勾心斗角的大家主母,自小习武,总得找个用武之地发挥一下价值才行。 大楚不是没有女子从军的先例,叶嵘他娘就是,叶嵘的生父叶洪江和夫人俞氏,俩人各自领兵打过仗,双双被封了将军,既是夫妻,也是战友,叶家一门双将军至今还是说书人口中孜孜不倦的美谈。 徐嘉的这种想法,别说是杨氏宋芳她们几个不能理解,就连温婉都觉得太过离经叛道。 女儿家不嫁人,以后可怎么办呢? 俗话都说老有所依老有所养。 不嫁人就没有子嗣,往后谁来给她养老,谁来给她摔盆送终? 想了想,温婉也出言劝徐嘉,让她好好考虑清楚。 徐嘉态度坚定道,“我很清醒,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们都别劝了,等我说服爹娘,就学着叶夫人沙场御敌,为百姓争个太平盛世。” 宋芳一阵无语,“你还是先想想怎么让家里太平吧!” 顿了下,又说:“即便要从军,你好歹先找个夫婿嫁了,别的不行,就挑个将门子弟,到时候夫家支持,哪还有爹娘什么事儿?” 宋芳越说越兴奋,“叶家那小子我看着就不错,他对你好像挺上心的,他们家有过先例,你要是嫁入叶家,自然没人敢反对你从军。” 叶家? 温婉听得心都悬了起来,元宝和徐嘉可是差着辈分的,徐嘉要是答应嫁入叶家,那元宝和叶姑娘的婚事,八成就没戏了。 想到这,温婉紧张地看向徐嘉,问她怎么想。 徐嘉眉心蹙了蹙,沉默良久,开口道:“管他是将门子弟还是现成的将军,我谁也不嫁,爹娘那边,我会另外想办法。” 667、元宝说亲(2更) 一晃眼就到了年初六,宋元宝已经陪着太子南下。 这天,是衙门开印的日子。 一大早,坐马车的,骑马的,坐轿子去衙门的官员们络绎不绝,街市上一片人声鼎沸。 唐远去宿州也是这日,临行前,他去了趟镇西侯府。 门房几个小厮认得唐远,见他往怀里掏银子,就笑道:“哟,这不是咱们的前姑爷吗?怎么着,想吃回头草啊?” 听着这冷嘲热讽的话,唐远只能苦笑着递银子过去,“有劳进去通秉,就说我想见见你们姑奶奶。” 姿态放得很低。 小厮接过银子,给几人分了,这才道:“我就进去给你通报一声,见不见,那就是我们姑奶奶的事儿了。” “多谢。” 话传到内院的时候,徐嘉正在房里跟徐恕争论从军之事,闻言楞了一下,“唐二爷?” 小厮点头道:“小的听他说,想在临别前见姑奶奶一面。” 徐恕皱眉,“不见!” 这都和离多久了还缠着不放,当初脑子被狗吃了? 徐嘉本也想说不见的,但又想着唐远那个倔性子,自己若是不见,他能在镇西侯府大门前站上一整天。 考虑到侯府声誉,徐嘉道:“算了,我去见见。” “小妹!”徐恕黑着脸,“是不是又被那个王八蛋给迷惑了?你还想再瞎一回?” 徐嘉回头,看着他笑道:“不想我再瞎一回就同意我从军,你可是家中独苗,爹娘都听你的话,你要站在我这边,爹娘就没辙了。” “大姑娘家家的混到男人堆里,你害不害臊!”徐恕俊脸绷得更紧。 徐嘉轻笑一声,跨出房门随着小厮来到东角门外。 唐远见到她,面上一喜,大步走了过来。 徐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找我有事?” 唐远道:“我要去宿州了,临走前想来看看你。” 徐嘉莞尔,“唐二爷是不是弄错对象了?你要走,也该去给江清雨上柱香,跑到我们家来,不怕旁人闲话?” “徐……姑娘。” 知道她还是完璧之身,唐远如此称呼。 徐嘉挑眉,等着下文。 唐远道:“经历了那么多事,让我看清你才是我一辈子的良人,如果去宿州是你对我的考验,那么我甘愿受着,只求,只求你能等我,等我从宿州升迁回来,我会重新用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哦豁,老话还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我怎么瞧着,唐二爷吃得挺欢快啊?” 旁边插出个声音来,唐远回头一看,就见个锦衣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唐远只觉得这少年脸生得很,一时疑惑,“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你继续。” 马背上的人正是叶嵘,他说着就笑了起来。 徐嘉心下无奈,看了叶嵘一眼,“阿嵘,别闹。” 唐远看看叶嵘,又看看徐嘉,“你们俩认识?” 叶嵘只是笑,不说话。 可那笑容在唐远看来,嚣张讽刺得很。 他抿了抿唇,目光转向徐嘉。 他承认,他曾经是伤害了徐嘉,可他已经知道错了,只要她点个头,他便是倾尽所有,也会把她攥在手心,一辈子都不会再放开。 “唐远,当初在你们家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想要,等情分耗尽才来求和?在我这儿,破镜是不可能重圆的。”徐嘉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她甚至,连一点点怨恨他的意思都没有了,这让唐远心慌意乱。 “我出生将门,天生就与你们书香门第格格不入,唐二爷,你找错人了。”徐嘉又说。 “不是这样的。”唐远怕今后再没机会,趁着她还没走人,也不管叶嵘还在场,大声道,“我不管你是谁,出身如何,我认定的,只是你这个人。” “可惜了。”徐嘉替他遗憾,“我们家并不需要你这样的姑爷。” 叶嵘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 唐远来前就做好了准备,因此并未觉得难堪,视线仍旧落在徐嘉身上,带着希冀。 叶嵘道:“听见没,我师姐的态度已经够明显了,唐二爷,哪来的打哪去吧!” 唐远皱眉,“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叶嵘嗤笑:“我是她师弟,我们俩从小拜在一个师傅门下,师姐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说跟我有没有关系?” 唐远没再搭理叶嵘,上前两步,“徐姑娘,我……” “我们之间,就到此为止吧。”徐嘉转身进门,只留了个背影给他。 —— 唐远走后,叶嵘也没在镇西侯府多待,他打马折返回叶府,刚进门就听说宋家来说亲了。 “什么?”叶嵘还以为自己听错,“是不是宋元宝?” 小厮回答说是。 叶嵘嘴角狠狠抽了抽,小兔崽子真够狠的,这才正月初六,就那么迫不及待了? “宋元宝人呢?”叶嵘非要当众给他点教训不可。 小厮答:“宋少爷陪着太子下江南去了,他人没在京城。” “既然他本人都不在,那还提的哪门子亲?”叶嵘极力反对,“我第一个不同意。” “不行啊少爷。”小厮道:“老爷和夫人好像对这桩亲事挺满意的,如今就只差姑娘的意思了,您单方面的不同意,只怕没什么用。” 叶嵘冷哼一声,朝着内院去。 宋家来说亲的事,叶翎刚刚听说,她还沉浸在震惊中回不过神,呆呆坐着。 “小妹。”叶嵘在她旁侧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叶翎听到声音,惊讶地张了张嘴,“三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对于自己被无视这件事,叶嵘表达了强烈的怨念,“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叶翎听着,便红了脸,“你进门的时候有没有听说宋家请了媒人来咱们家说亲?” “听说了,然后呢?” “然后……不知爹娘怎么想。”叶翎垂下眼睫。 “那你呢?”叶嵘一瞬不瞬地看着妹妹。 “我、我还没想好。” 其实不是没想好,而是没想到,没想到宋元宝那样无数光环加身的京城贵公子竟然会喜欢自己这样的将门女,没想到他爹娘竟然也会同意,更没想到这么早就让人来说亲。 “什么叫没想好?”叶嵘不悦道:“那你就是在考虑了?” 叶翎被他问得耳朵尖都在发烫,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 “这可是婚姻大事,马虎不得的。”叶嵘道:“反正我不觉得你跟宋元宝哪儿般配。” 叶翎一阵无语,“那哥哥倒是说说,他哪跟我不般配,是家世配不上我,还是人品配不上我?” 叶嵘噎了一噎。 别说宋元宝有那样一对爹娘,家世让多少人望尘莫及,就算宋巍不是他爹,凭着宋元宝自己挣来的功名,也足够京城大半未出阁的姑娘对他另眼相待了。 更何况,宋元宝那容貌是一等一的好。 看了眼自家妹妹那含羞带怯的模样,叶嵘暗暗翻个白眼,“宋元宝可是个风流人物,将来身边少不得围些莺莺燕燕的,这你也受得了?” 叶翎抿着小嘴,不说话了。 这时,正厅那边有婆子来请,说夫人让小姐出去一趟。 叶翎让丫鬟拿来手镜,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起身跟着婆子去往前厅。 宋家请来的媒人还没走,见到叶翎,笑得见牙不见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转而对叶翎的母亲俞氏道:“宋家那位少爷想必不用我介绍,你们在外头听也听说了,那家世,那人品,那相貌,跟你们家姑娘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儿。” 叶翎听得脸颊滚烫,驳她的话:“万一宋家让妈妈去别处说亲,你是不是也说宋少爷跟别家姑娘天生一对儿?” 媒婆呛了下,随即哈哈大笑,“姑娘这不是说笑吗?宋家说亲,那必然只会说一次,既然已经来了你们叶家,就断然没有再去别家的道理,老婆子我,自然也夸不上别家的姑娘。” 俞氏淡笑了下,这老货,处事果然够圆滑,既不把她家闺女捧上天,也不贬低其他家族的姑娘。 毕竟是吃拉郎配对这碗饭的,她今儿要是敢把话说死,拉完这一桩,往后也别想干这营生了。 想着,俞氏唤了叶翎一声,“阿瑶,到娘这儿来。” 叶翎小鸟依人地坐过去,俞氏便一把将宝贝闺女搂入怀里。 668、成事(1更) 看了眼怀里满心羞涩的女儿,俞氏道:“先前盛妈妈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宋家为他们大少爷来说亲呢,你有什么想法没?” 叶翎小声道:“这种事,娘干嘛问我?” 俞氏挑眉,“既然问不上你,那我索性不问了,直接回绝吧,省得他们家不死心,下回还来。” 叶嵘在旁边直笑,叶翎羞恼得咬了咬小嘴,“娘又作弄我,先前在我屋里,巧儿都说爹娘已经答应了的。” 俞氏道:“老太君疼你疼得跟眼珠子似的,不得你点头,谁敢轻易替你定下亲事?”说着,伸手戳了戳叶翎的额头,“快些拿主意吧,盛妈妈等着回宋家回话呢!” 虽然厅堂内只爹娘兄长和媒婆几人,叶翎还是抹不开面儿,娇羞着问俞氏,“祖母那边怎么说?” “你祖母说了,婚姻大事合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让我们给你把把关,我没见过宋家那小子,但听你爹说不错,如今就只问问你的意见。” 叶翎一听,小脸又热了几个度,“既然爹娘都已经中意了,何苦再来问我,你们自行决定就是。” 俞氏是大楚出了名的奇女子,骁勇善战,性子洒脱,叶翎从小被老太君和几位哥哥娇宠着长大,跟当娘的一对比,显得又娇又柔。 原本按照她娘以前的意思,是想为她找个同样出生将门的夫婿,说功夫高的有安全感,能保护她。 叶翎才不要,小的时候爹娘每次出征,家里就只剩下她,哥哥们都在演武场训练,她实在无趣,就只能请了师傅来跟着学琴棋书画,夜里还得提心吊胆,就怕爹娘出事。 如今长大了,要决定自己的亲事了,叶翎绝不嫁给带兵打仗的人,那多危险啊,一个弄不好,夫君出征回不来,自己就得守一辈子的寡,她才不要呢,她要和夫君长相厮守的。 思及此,叶翎回过神来,从俞氏怀里直起身,“既然娘都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我听爹娘的就是了。” 说着,脑子里就浮现了宋元宝那张俊美风流的脸,想到那日他醉卧在花丛间,故意让她作画的情形,怕被爹娘看出什么来,叶翎再也待不下去,捂着小脸就跑出了前厅。 俞氏看着女儿娇小玲珑的背影,想着宋元宝那小子真好命,能娶到他们全家捧在手心里疼的宝贝疙瘩,简直是三生有幸上辈子拯救了全世界。 媒婆得了准信,交换庚帖之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俞氏偏头看向叶洪江,“老叶,那个宋元宝真有媒婆说的那么好?我怎么觉着有点儿悬啊?” 叶洪江闻言,剑眉微挑,“好不好的,你都把女儿卖出去了,如今还想反悔不成?” 俞氏嘴角微抽,“你不是见过他吗?怎么样?” “糟糕透顶。”叶嵘在一旁给了四字评价。 “一边儿去!”俞氏瞪他一眼,“你说的不作数。” “怎么不作数了?”叶嵘抗议,“我的眼睛也是雪亮的!” “你那不是雪亮,是偏见,本来人挺好的,就因为你有偏见,人家做什么都成了罪过。”俞氏解释完,又觉得没必要,抬手轰他,“去去去,你自个儿的事情八字都还没一撇,阿瑶的婚事就更轮不着你操心了。” 叶嵘就是不走,看着俞氏,“娘,人家都说长幼有序,我这个当大哥的还没娶亲呢,你们就给小妹议亲,也不怕别人说闲话。” 俞氏一本正经地跟他理论起来,“人家要说,也不会说你妹妹,只会说你,都老大不小的人了,亲事还没个影,怎么着,你想一辈子打光棍儿啊?” 叶嵘无言以对。 —— 青藤居。 温婉和宋姣正伏在东次间的平头案上描绣样,见盛妈妈去了没多久就回来,温婉心下讶异,还以为是对方不同意,一问才知,那边父母都点了头了。 温婉心下大喜,“不愧是双将军,行事作风就是爽快!” 宋姣乐道:“这可是咱们家的头等大喜事儿,婶婶快些写信传去给大哥,他知道了一定高兴。” “信我就不写了。”温婉将绣样拿起来对光看了看,接着道:“从他看上叶姑娘到议亲,这一路太过平顺,也该让他吃点苦头,煎熬煎熬,否则来得太容易,往后娶进门他都不知道好好珍惜。” 宋姣想了想,也觉得有理。 —— 提亲的事一了结,温婉也开始忙碌起来,先是从布庄那边调了一批时兴料子来,分给下人们做今年第一季度的衣裳,跟着是宋二郎去顺天府当差的事,虽说那边是看在宋巍的面子上留了个位置,宋家也不能端着架子,温婉少不得要上下打点一二,再然后是她手上已经堆了几张邀贴,都是不得不走动的那几户人家,温婉只能看着上面的日子,一家一家去应付。 等差不多忙完,又临近元宵节,温婉这天起了个大早,让管事媳妇们早早来回话,都安排妥当了才有空去宁大爷家的宅子好好看看。 宁家早在初八那天就已经搬走了,里面有很多家什物件,因为体积过大带不走,临走前全都折算成银子算在买宅子的钱里头。 除了家什摆件,府上的下人也是能打发的就打发,当时温婉来看过,留下了十来个中意的丫头小厮。 这座五进大宅子是温婉花四千两雪花银买下来的,也是宁家看在邻居的份上给了优惠,否则算上里面完整的装潢和价值不菲的物件,远远不止这个数。 站在大门外,宋姣抬眼看了看已经被摘走牌匾的门楣位置,不解地问温婉:“三婶婶,宁家为什么要搬走啊?” 她对朝堂上的事不是很懂,但听人说过,宁大爷的长子官位不低,好像是在户部任职。 “你三叔说是牵涉了一桩案子被贬官,往后都回不来了。”温婉说:“他们家急着用银子才会不得已卖了宅子。” “原来如此,那咱们进去瞧瞧吧!” 宋姣有些迫不及待。 温婉笑看了她一眼,“好。” 宁宅的装潢跟宋府的雅致完全不同,瞧着给人一种暴发户的错觉,张扬又俗气。 宋姣一瞧,嘴角就抽了抽。 难怪被贬官,这做派,不抄了他们家恐怕已经是今上开恩了。 婶侄俩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逛过来,每到一处就对现有的装潢进行一番点评,宋元宝房里识字的小厮端砚和徽墨便在旁边记着。 这么大的宅子一旦并府,从宁宅去往宋府,要么坐轿,要么坐车,反正步行肯定是要走好久的。 宋姣站在高处的观景阁,将两处宅子连在一块儿看了看占地面积,连连感叹,“这要是真并起来,也太大了,就算以后大哥和进宝他们都娶了亲,也住不了这么多院子啊!婶婶是怎么想的,为何要买这么大的宅子?” 温婉但笑不语,她想的自然更长久。 自己身份摆在那,照着这个趋势看,宋氏的枝叶只会越来越繁茂,到时候元宝、进宝和多宝都娶了亲,将来还会有孩子,他们的孩子也还会有孩子,如此一代一代地繁衍下来,两座五进宅子并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 “要不,婶婶把这边改造成园子吧?”宋姣建议道:“之前老听你说咱们家现在的花园子小了,打算让人扩。” “这么大的园子,我可逛不动。”温婉失笑,“不过,把两府中间连接的部分扩成园子倒也不是不可行。” 宋姣也觉得这建议甚好,转头对着端砚徽墨道:“听到没,夫人要把两府中间改造成园子,都记上。” ------题外话------ 若是不出意外,明天,也就是10号的更新,在晚上十点以后。 669、待嫁(2更) 看了一天的宅子,温婉决定把两边分开来,宁宅那边叫西院,宋府这边叫东院。 宋二郎一家要是搬过来,就住在西院,从今往后宅子里要备至少两套车马,四顶软轿,方便东院西院之间的走动,否则路程太远,老太爷老太太这样上了年纪的总不能步行过去。 这些,端砚和徽墨都一一记下了。 下晌回到青藤居,玲珑跪坐在榻前,手中拿着美人捶给温婉捶腿,宋姣坐在旁边喝茶,温婉看了她一眼,转而问玲珑,“我上次要的那对淡粉釉蒜头瓶,宝盈楼那边让人送来没有?” “今儿刚到。”玲珑点头:“我怕碰着,给放到里间了,夫人一会儿去瞧瞧。” 宋姣听着,不觉红了脸。 那对淡粉釉蒜头瓶,是给她添妆用的。 宋姣的婚期在正月二十六,距今不过十来日。 原本坊间有正月不婚嫁的说法,是忌讳太岁压头,可宋姣和梁俊的生辰八字合在一块儿,就只合出这么个好日子来,梁家那边来问过意见,温婉倒是想着姑娘还小,留她一年再送出去也行,可梁骏初三来拜过年,听那小子的意思,只恨不能马上把人给娶回去给藏起来,温婉也不好毁人姻缘,只能点了头同意今年正月出嫁。 从去年定亲到现在,梁家过礼足足过了一年,也是时候来接人了。 —— 看完宅子,把自己想要修葺的地方和装潢的样子提出来,剩下的事温婉就撂开手丢给管家。 晚上宋巍回来,见温婉情绪高涨,笑问,“碰上了什么好事?” 温婉故作神秘,“你猜?” 宋巍摇头,“猜不到。” “你都没猜怎么知道猜不到?” 宋巍说:“你的心思,向来古灵精怪的。” 温婉笑了笑,“隔壁的宁宅,我今天进去看了。” “如何?”过年那几天忙着四处应付,宁家是什么时候搬走的,宋巍没留意,也没去过他们家,虽然同朝为官,不过宋巍私底下不喜欢与人结交,因此能避嫌就尽量避嫌。 “他们家的装潢我看不上,恐怕得请人重新弄。”温婉一面说,一面动着手指,那副模样,像是在拨算盘。 宋巍问她:“银钱上有困难?” “倒也不是。”温婉犹豫道:“我只是在想,装潢要的日子久,眼瞅着姣姣就要出嫁了,二哥二嫂他们什么时候搬过来好?” “若是你不介意,我倒是有个想法。”宋巍说:“跟着就能让他们搬来,顶多,他们家住的院子暂时不装潢罢了,等其他地方装潢好,再让她们搬到别的院子里去,这么一来,不至于误事。” 顿了顿,宋巍继续道:“其实我还有另一个意思,这么多年,爹娘从来没办过寿宴,往年跟他们提,总说等以后条件好些再办,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多少年能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今年吧,爹的寿辰快到了,婉婉辛苦些,到时候好好给他办一场。” 温婉看着宋巍,忽然笑起来,“其实相公不说,我也早就有打算了。” “哦?” “相公应该还记得上次咱们去陆家的寿宴,那排场,可真是让人难忘啊!” 当时温婉就在想,哪怕账上紧张,她来年也一定要想办法分别给公婆办个体体面面的寿宴。 婆婆虽然常常因为不够虚伪而无法融入京城贵妇人的圈子,但其实内心里比谁都喜欢热闹。 拉回思绪,温婉道:“既然相公都这么说了,寿宴我肯定好好办,至于二哥二嫂,我跟着就让人过去捎口信,让他们家准备准备,赶紧搬过来,到时候姣姣从这边出嫁,也体面些。” 停顿片刻,又说:“对了相公,我把两边宅子分成了东院和西院,那边西院,咱们这边是东院,你意下如何?” 宋巍莞尔,“既然你都决定好了,那就按你的意思办。” 温婉“唔”一声,“可是那边的对联啊院名儿我都不喜欢,白天带着姣姣去看的时候重新取了,到时候相公记得帮我题几副对联,再来几幅字画。” 宋巍没有立即答应,“题字写对联这种事,元宝最擅长,等他回来交给他就好。” 温婉斟酌了下,“也好,东院的对联已经是相公的手笔了,西院那边也该留给元宝,等以后他有了自己的子子孙孙,还能显摆显摆,那是他们老祖宗的墨宝。” 温婉自己说着都觉得好笑。 宋巍坐下来,喝了口茶,“不是说今天去提亲,结果如何了?” 温婉道:“叶家答应得挺爽快,让我险些以为是来骗婚的。” 宋巍被她逗笑了,“就算是骗婚,难道不该是咱们家元宝骗人家姑娘,对方一个姑娘家,怎么骗婚?” “反正媒婆已经把叶姑娘的庚帖拿回来了,我没告诉元宝,先吊吊那臭小子的胃口。” 说起这个,温婉心中起了疑,“好好的,太子殿下怎么突然要微服私访?” “作为储君,体察民情并不奇怪。”宋巍说。 东宫发生的事,里面把消息彻底锁死,知情人要么死了,要么就是被三缄其口不能说出来,因此文武百官包括宋巍都以为太子真的是去江南体察民情。 “好在是微服私访,否则云氏可要破财了。”温婉打趣。 听闻当年太祖爷下江南,接驾的是某妃子娘家。 为了这场接驾,那户人家简直是劳民伤财,特地为太祖爷建了一处园子,把家底耗光大半。 宋巍笑道:“如果非要云氏正式接驾,他们家也不是接不起。” …… 隔天,温婉就派人去胡同院那边带了话,让二房尽快收拾了东西搬过来。 宋琦知道以后,高兴得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见她娘还在厨屋,就蹭进去,埋怨道:“娘,三婶婶那边都让人来说了,让咱们赶紧搬,你还瞎忙活什么呢?” 二郎媳妇白她一眼,“搬家就不用吃饭了?” 宋琦闻言,吐了吐舌头。 怕她娘一会儿又呛上来,宋琦赶紧出去找宋多宝玩。 宋二郎进来打温水洗手,见婆娘站在灶台边一动不动,问她想啥呢? 二郎媳妇道:“我在想过去那边,咱们吃饭的问题怎么解决,是我自己买菜给你做饭,还是跟着他们吃大厨房。” 宋二郎道:“听听你这话说的,三弟妹都让咱搬过去了,还能单独撂下二房让我们自己做饭不成?” 二郎媳妇自然明白,“可要是跟着他们吃,每个月肯定要有银两充到公中的,搬过去,我做不成生意了,你又刚去衙门,差事都还没稳定下来,薪俸就更不敢想,三郎家条件那么宽裕,吃的穿的都是顶好的,那一个月得花多少钱啊,我是怕咱们搬过去几个月就变成穷光蛋,可别到时候因为交不起饭钱被娘撵出来,那我才真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宋二郎将手泡在温水中,“咱们不是还有点儿积蓄吗?你别乱花了,拿给我,我去给你找个钱生钱的法子。” 二郎媳妇一听,脸色就变了,指着宋二郎的鼻子骂道:“杀千刀的,你要敢拿我的血汗钱去赌,这日子趁早别过了!” 宋二郎无语,“你见天儿地把银子捂在自己口袋里,我能沾个铜板都是发了横财了,哪有那福分拿你的钱去赌,我是想起当年姑妈家开饭馆的时候,问三弟妹他们借了五百两银子,当时出钱的是元宝,这钱元宝没要,直接入了股,年底跟着谢家拿红利的,要不咱们也去试试?” 二郎媳妇当即就狠狠呸了一声,“谢涛媳妇是个掉钱眼子里的,比我还抠,我才不跟她打交道!” 670、路见不平(1更) 两口子吵了半天,最终二郎媳妇提出来,与其入谢家的股,倒不如去入温婉的布庄,那边虽然起步比谢家饭馆晚,但利润可观。 商量好,吃过早饭一家人就开始收拾东西,宋二郎去外面雇了一辆马车来。 他们家简陋,没多少物件,再加上温婉让人来传话的时候就说了,家什摆件那边都有,让他们不用搬来搬去的麻烦,只管带上要紧的就行。 因此不用拉货,只两口子一人肩上扛着一个包袱,宋琦抱着宋多宝,一家四口就朝着宋府行去。 温婉正在暖阁和云彩她们商量着宋姣大婚时院里摆酒的事,就听门上婆子说二老爷一家到了。 温婉淡淡嗯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让人去接,就见二郎媳妇打了帘子进来,一张脸被刚开春的冷风吹得通红,身后跟着宋琦和宋多宝两姐弟。 这儿是内院,宋二郎不方便进来,被带去了老太爷那边。 温婉笑着招呼几人,“二嫂,琦琦,多宝,快过来坐。” 二郎媳妇不好意思地笑笑,带着一双儿女往暖炕上坐了。 玲珑端来茶盘,里面是热滚滚的茶汤,宋姣忙起身帮她取下来递到二郎媳妇手边的炕桌上。 一段日子不见,宋姣的皮肤愈发白皙了,桃腮杏面,双眼波光流转,一举一动无不透着大家闺秀的教养,二郎媳妇忍不住直叹,“三弟妹可真厉害,想当初我们家大丫又黑又丑的,两边脸颊上常年红红的洗都洗不掉,这才到你身边养了几年,就便成千金小姐了,这要是走在大街上,别人说不定还以为我是她房里的哪个老妈子。” 刚说完,宋姣和宋琦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屋里的其他丫鬟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温婉哭笑不得,“二嫂就算要奉承我,也不用砸自家闺女的招牌吧?什么又黑又丑,姣姣的五官本来就挺周正的,要不是底子在,来我身边养个几十年她也好看不起来。” 温婉很少夸人,二郎媳妇听她这么一说,感觉自己面上倍儿有光,腰板都挺直了不少。 温婉问:“二哥呢?” “直接去荣安堂了。”二郎媳妇道:“我寻思着得先过来看看你,所以就先来了青藤居,也是有点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 二郎媳妇犹豫了好久才道:“宁家那套宅子,花了不少钱吧?” 温婉没说数目,怕吓到二郎媳妇,只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我是想着,我们家也没个正经收入,买宅子的事,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来帮衬你,只能尽量不拖你们后腿,所以……我是想问问你,我们一家人的开支,每个月要往公中交多少银子?” 温婉一愣,她没想到二郎媳妇一开口说的就是这个。 其实昨天晚上她也在纠结,到底是让二房跟着这边一起吃,还是规定好数目,让他们每个月往公中交多少钱。 让他们一起吃吧,宋府倒不是养不起这么几个闲人,可她就怕把二房惯出毛病来,当年在乡下可不就是这样,什么都惯着他们,结果什么都是他们有理,如今好不容易掰正过来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再歪回去。 可如果要他们交公中,怎么交就成了问题。 想了想,温婉道:“这么着吧,你们先住上一个月,我再把各项开支重新计算一下,到时候给你个数。” 二郎媳妇松了口气,又说:“还有一件事。” “你说。” “弟妹不是有个布庄吗?我就想着我们家还有点积蓄,能不能跟你们入个股,年底分点红利啥的。” 温婉问她,“入多少?” 二郎媳妇道:“一、一百两。” 一百两不是小数目,但事实上,温婉并不缺少这一百两的周转资金,不过既然二房提出来了,直接拒了似乎有点不近人情,她应声道:“好,到时候我给你算出占比,年底该分多少,一文钱都不少你。” 听二郎媳妇这么说,温婉多少猜出他们家缺钱用,就说:“我倒是有件事想摆脱二嫂。” 一听温婉有事相求,二郎媳妇坐得更端直了,“三弟妹你只管说,只要帮得上,我一定帮。” 温婉道:“我们家有好几处庄子,前年大旱,庄稼收成少,我就和三郎商量,减了一半租子,可没想到,我的一时好心,倒是养了一帮白眼狼,第二年别的庄子都如数上交租子和年底孝敬,偏就有一处庄子不肯,只交一半,我人年轻,面对一帮凶悍的农妇,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思来想去,恐怕只有二嫂这三寸不烂之舌才能治得了他们,你要是能帮我把那个庄子这两年欠的租子收回来,那个庄子,往后就归你们家了。” “真的?”二郎媳妇满脸激动。 “自然是真的。” 二郎媳妇千恩万谢一番。 温婉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才几日的工夫,小李庄欠了两年的租子就被二郎媳妇一文不差地全部要了回来。 温婉收下银子,震惊之余,遵守承诺把小李庄划到了宋二郎名下。 —— 宋姣的婚事越来越近,宋府开始准备起来,绣坊送来的嫁衣尺寸有些不合,这天温婉陪着宋姣出去改,二人刚到绣坊外面,碰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对方从街面上急匆匆地跑过来,趁着温婉不注意就要去扯她腰间的荷包。 手刚伸出去,就被旁边突然多出来的一只胳膊给狠狠擒住。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行这等偷鸡摸狗之事,活腻了不成?” 温婉闻言,回头一看,就见对方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穿着一身干练利落的暗紫窄袖骑装,她未施粉黛,肌肤底子却好,不见松弛,眼角也没有细纹,倒是生得一双漂亮凤眼,眉目间英气逼人,此时唇边勾出一抹笑,是寻常女子难有的率性不羁。 温婉看着她,微微晃了下神。 妇人力道很大,小乞丐哪里受得住,疼得嗷嗷直叫,“夫人,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小人吧,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 妇人冷笑一声,“看你这样子,像是个惯犯,不送你去见官吃板子,你是不知道悔改的。” 一听要去见官,小乞丐脸都白了,牙齿哆嗦着,“我是因为家中老母亲病重,到处求医问药,没钱看不了病,又没人愿意帮助我,这才不得已出来行窃,可我刚刚真的什么都没拿到。” 这个借口,温婉听得很是耳熟,只略略一想就想起来之前的确是听过,是他们家府上那个阿贵和徐嘉之间的故事。 当时阿贵偷的是徐嘉身上最值钱的一块血玉佩。 不过阿贵那小子还算有点良心,时隔多年还能把玉佩留着,想着要归还给原主人。 可眼前这个小乞丐说的,就不知道真假了。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开始对温婉和那位紫衣妇人指指点点起来,“一看你们这衣着打扮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那孩子多可怜啊,你们有钱,就给他几两银子让他带老母亲去看看病咋了?” “就是就是,世风日下,这年头大户人家成天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家族兴旺,要我说,菩萨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管你,还不如把香油钱拿来救救穷苦百姓积点阴德才是正经。” 妇人冷笑一声,“我竟不知,偷人钱财还能这么理直气壮的,你们几位这么能说,不如都掏掏腰包帮他一把,省得他老娘的病看不好,改天又偷到你们身上去。” 671、小亲家母(2更) 被指中的人脸皮僵了僵,“关我什么事?” 妇人眼神渐冷,“没用的废物,当个托还能露出尾巴让人踩到,不想跟我去见官,就趁早给我滚蛋!” 她身上的气势实在太过霸道吓人,那几个带头起哄的托见状,吓得纷纷后退几步,煞白着脸再不敢说话,然后飞快转身拔腿跑了。 小乞丐一看同伙撂下自己不管,心下更是害怕,只恨不能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他只是想找个倒霉鬼摸点银子用用,哪里想得到会遇上这么一尊女杀神。 “姑奶奶,姑奶奶饶命啊!”小乞丐拼命求饶,又怕又委屈,哪里还有半分做贼的样子? 妇人一手提着他的衣领,另一手揪他耳朵,“先前不还说自己家里有个病重的老母亲?” “没,没有,那都是我编出来的。”小乞丐额头冷汗直冒,哪里还敢瞒着,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说他其实在这条街上混了好久,先前那些人群里面,最先起哄的是托,他们是一伙儿的,为的就是做两手准备,如果能直接拿到钱更好,拿不到也能通过起哄多少讨到一些。 妇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手上一松,小乞丐猝不及防地摔趴在地上,也不敢起来,嘴里“姑奶奶”喊个不停。 妇人居高临下看着他,“往后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姑奶奶,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乞丐边哭边说,纯粹是被吓的。 小乞丐灰头土脸地走后,温婉和宋姣还没从刚才那一幕回过神来,二人呆呆地,站着就没反应。 妇人先前先前那股强势霸道的气势收敛了大半,笑看着温婉,“没事儿吧?” 她的声音不算太刚,但也算不上柔,微磁,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中性好听。 温婉摇头道:“没、没事,方才多谢夫人出手相救。”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不过往后你们上街可要万分小心才行,像这种小毛贼,街上多了去了,可不是每一次着了道我都能及时出手相救的。” 闻言,温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原来这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刚刚跟宋家订了亲的叶家二夫人俞氏 两家虽然沾了姻亲关系,温婉却是从未见过这位准亲家母的,因此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对方是谁。 当然了,俞氏也不认得温婉。 温婉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人家刚刚才救了自己,自然不能就这么放走了,“前面有家茶馆,夫人要是不介意,咱们去那里头喝茶听戏,就当是为答谢你的出手相救之恩,如何?” 俞氏想了下,自己没什么要紧事,就点点头,跟着温婉和宋姣去了茶楼。 三人往大堂内一坐,马上有小二笑呵呵地上前来问几位客官要喝什么茶。 温婉首先看向俞氏,“夫人喜欢什么茶?” “我随便什么都行。”她就是粗人一个,在军营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习惯了,像她们那样拿着个牛眼睛大的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俞氏是品不来的。 于是温婉点了一壶雨花茶,又点了几样小点心。 台子上正在唱《四郎探母》,宋姣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过去。 这出戏温婉不太喜欢,就没看,她见俞氏兴致不高的样子,便开口扯话题,“我姓温,不知往后怎么称呼夫人?” 俞氏听说她姓温,眼睛眯了眯,这才缓缓道:“我姓俞,妹子往后叫我俞姐姐就行,老是夫人夫人地叫着,怪生分的。” 温婉腼腆一笑,“俞姐姐。” 俞氏眉目舒展开来。 这时,宋姣突然转头,看了温婉一眼,“咦,三婶婶,咱们家那位亲家母不就姓俞,媒人回来说的。” 原本温婉没往这上面想,如今被宋姣一提醒,她立即反应过来,元宝未来的岳母就是姓俞来着。 俞氏听着二人的对话,唇角翘了翘,“难不成,你们二位是宋府亲眷?” 这下,宋姣连戏也听不下去了,忙不迭点头,注意力都放在俞氏身上,“正是正是,敢问您可是云麾将军府的叶夫人?” 俞氏一笑,算是默认。 “哎呀,原来真是一家人。”宋姣比看戏还激动,“我三婶婶跟您是亲家呢!”说着看了看温婉。 温婉忙道:“原来是亲家母,先前多有怠慢,还望你多担待。” 俞氏不太讲究这些虚礼,“我也没想到自己随手一帮,就帮到了自己人,原来你就是我们家阿瑶未来的婆婆,看着可真年轻啊!”不仅年轻,还好看。 宋姣解释说:“元宝不是三婶婶亲生,只是因为年幼没了双亲,被寄养到三房名下,我三婶婶过门时,元宝堂哥已经八岁,因此他们只是名义上的母子关系。” 俞氏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温婉十分不好意思,“要早知道是亲家母,该请你去家里坐坐的,请你来茶楼,实在是太没礼数了。” 俞氏莞尔,墨眉微微挑起,“你要是方便,咱们现在去你家也还来得及,我有空。” 温婉之前就听媒婆说了,亲家母俞氏是上过战场被封过将军的奇女子,性情豪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跟没有心机的人相处起来不会太累。 俩人认识不过一炷香的时辰,温婉就对这位未来的亲家母产生了好感。 俞氏更是如此,她向来在军营里糙惯了,如今见着未来亲家母娇娇小小柔柔弱弱的,性情跟阿瑶还有几分像,就没来由地生出保护欲来。 结了账,三人走出茶馆。 绣坊就在不远处,温婉让宋姣先把嫁衣送过去。 宋姣再回来时,坎儿也把马车赶了过来。 温婉本想邀请俞氏一块坐车,就见她手中不知何时牵了匹高大的黑鬃马。 俞氏踩着脚蹬,一个漂亮的翻身坐上去,见温婉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她笑笑,“小亲家母,要不要跟我试试骑马的滋味儿?” 温婉尴尬道,“我没骑过马。” “没事儿,我带你,你就坐我前面。” 如果换成别人,温婉不一定会有兴趣,可发出邀请的人是俞氏,她就有些蠢蠢欲动,可能是因为自己内心崇拜俞氏这样的洒脱女子,她几乎没怎么犹豫,点点头说:“好。” 宋姣已经上了马车,闻言探出脑袋来,满目震惊地看着她,“三婶婶,你还真去啊?” 温婉笑道:“以前见骑马的都是男儿,也没人教过我,我就想试试。” “可是外面那么冷。”宋姣小声嘀咕,她是真怕温婉那小身板儿冻坏了,自己回去没办法跟三叔交代。 别看三叔平时嘴上不说,事实上,疼三婶婶疼得跟什么似的,出门都舍不得让她多走一步路地娇养着,要是知道三婶婶大冷天地学骑马,还不定怎么生气。 想到这儿,宋姣愈发不敢同意,可等她回过神,温婉已经被俞氏捞上了马。 真的是捞。 温婉身段纤细,体态轻盈,俞氏又是练家子,连马儿都不用下,只稍微一侧身,长臂一伸就把人给捞了上去安置在她前面坐好。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仅仅是马车里的宋姣看呆,就连外面路过的百姓都惊得倒吸口凉气。 这样的画面,若是马背上的人换成男子,可能会更显得有些粗鲁,不知怜香惜玉,却偏偏是个女子,而且眉目间的骄矜冷傲,并不输于任何男子。 大概是马背上的女子太过英姿飒爽,宋姣并不觉得于是这个动作有多违和,瞧着还有些赏心悦目。 温婉也是吓得心头怦怦乱跳,刚开始被捞的时候,整个人都快担心死了,可一转眼,自己竟然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她还有些惊魂未定,转头看了看俞氏。 俞氏冲她一笑,“小亲家母,抓紧缰绳。” 672、婉婉第一次骑马(1更) 温婉听话地抓紧缰绳。 于是修长的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开始走动起来。 “哎……”温婉突然道:“我、我头一次骑马,能不能慢一些,我害怕。” “瞧出来你害怕了。”俞氏双臂将她环在怀里,一手握着马鞭,一手抓着缰绳,低低笑着,“你要是害怕,就往我怀里靠,从这儿去你们家也没多久,很快就能到了。” 温婉点点头,小脸有些红红的。 确定她坐稳,俞氏便一挥马鞭,马儿便扬起四蹄朝着宋府方向奔跑,速度比她平时骑马要慢上许多。 头一次骑马,温婉难免会不适应,因此马儿跑起来的时候,她本能地闭上眼睛不去看周围情形,耳边只有呼呼的寒风声响着,心里怦怦直跳,又刺激又害怕,但就是很想尝试。 原来骑马是这样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马儿慢慢停了下来,耳边再次传来俞氏的声音,“小亲家母,到了。” 温婉缓缓睁开眼,就见马儿果然停在自家西角门前,她拍了拍胸口,只感觉背后一轻,却是俞氏先下了马,然后伸手将她抱下去。 “真轻。”俞氏抱她的时候,抱小孩似的掂量了一下,“你平时吃的都是猫食吧?” 温婉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天生骨架就小,再加上平时饮食较为规律,生完孩子那段日子又恢复得好,因此身上多余的一丝赘肉都没有,甚至还有些偏瘦,跟俞氏这样体格强健的女将军比起来,自然显得轻盈许多。 宋姣的马车跟着也到了,下来后提着裙摆过来,看到俞氏就忍不住笑。 温婉问她,“笑什么?” 宋姣道:“我笑啊,三婶婶和叶夫人站在一块儿,比我还像个小女儿。” 她本来想说,这俩人不像亲家,倒像是母女。 不是年龄和容貌上的问题,而是俩人给人的印象,叶夫人瞧着是成熟稳重能独当一面的大人,而温婉是等着人疼的小孩。 “本来也就是个小女儿。”这是俞氏对温婉最直观的感受。 温婉又羞又窘,催促二人,“好了好了,你们都别埋汰我了,站在外面也不怕冻,赶快进去吧!” 宋姣站着没走,仍旧捂着嘴笑。 看着俞氏进门的背影,她小声道:“元宝哥哥的这位岳母可真有意思。” 等到了青藤居,温婉请俞氏坐下,又想让人来奉茶,俞氏摆手道:“先前在茶馆刚喝过,这会儿便不喝了,我坐坐就好。” 怕俞氏冷,温婉拿起小铲,拨了拨三足底座盆里的银霜炭,又加了些松枝进去添香,这才坐下来,跟俞氏说话,“我之前见过阿瑶几次,觉得她跟姐姐的性情一点都不像。” 俞氏也不怕承认,“你应该听说过,我们家是双将军,年轻时候我跟老叶俩人常年在外打仗,对那两个孩子基本只起到生育的作用,生下来就扔家里,是奶娘和老太君一手带大的,两房只得这么个女孩儿,老太君宝贝的跟眼珠子似的,别说让她跟着我习武了,连演武场都是不准她去的,日子一久,就养成大家闺秀了,我们母女俩一块儿逛街,谁会说我是她娘,只会觉得我是她家里的女侍卫。” 温婉听得笑了起来,“难怪阿瑶会是那样的性情,原来其中还有一桩故事。” 俞氏四下扫了眼,“怎么不见你们家小子?” 温婉如实说:“元宝下江南了,进宝在学堂里上课,这个时辰还没下学,姐姐若是想见,不妨留在我们家吃了晚饭再走。” 俞氏瞅瞅天色,“晚饭我就不留了,老叶还等着我回去演练,一会儿去得迟了,他非得罚我几军棍。” “啊?”温婉道:“将军他竟敢这么对你吗?” “他怎么不敢?”俞氏笑骂道:“那个没良心的,私底下不敢跟我叫板,就逮着空用军规罚我,看我哪天也逮个空,罚他绕着演武场跑个几十圈。” 哪有这样的夫妻啊? 温婉忍不住想笑。 俞氏摆手道:“不提那糟心玩意儿了,我听说你还有个没满周岁的闺女,哪呢?” “这会儿正在西厢房里。”温婉说着,递了眼色给云彩,云彩马上出去,不多会儿就从奶娘手中把柒宝抱了过来。 见到穿得绵实粉嫩的小奶娃,俞氏的眼神突然就软了下来,“真可爱啊,一见到她,我就想起阿瑶小的时候,对了,叫什么名字?” 温婉说:“大名叫宋拂,春风拂面的拂,乳名柒宝。” “柒宝?”俞氏有些不解,“有什么讲究没?” “是她爹取的,要说讲究,可能只因为她是我们宋家的第七个孩子。” 俞氏了然,对云彩道:“哎呀呀,太可爱了,快让我抱抱。” 云彩小心地把孩子递给俞氏。 柒宝已经会认人,当看到抱自己的女人不是熟悉的脸容,她马上就慌了,哼哼唧唧地哭出了声,小腿踢着,死活不让抱。 俞氏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前后生了叶嵘和叶翎,却因为边境战乱而不得不扔下他们去保家卫国,因此哪怕是当了两个孩子的娘,她对抱孩子还是没什么经验,当下见到柒宝很是抗拒自己,俞氏心中纳闷,婆婆倒是常笑骂自己是个夜叉,可她好歹长了张还算好看的脸,真有这么可怕吗? 温婉怕她多心,解释道:“这么大的孩子都会认生,哭闹很正常,俞姐姐往后多来我们家走动走动,等她熟悉你了,自然就会要你抱。” 俞氏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那我往后还真得常来。” 见小奶娃哭得厉害,她不得已交给了温婉,又忍不住伸手捏她小脸。 柒宝见了娘,慢慢地止住哭声,回头警惕地看着俞氏。 俞氏心想,自己果然天生就不是带孩子的那块料。 …… 俞氏没坐多久,赶着回去演练,很快就辞别温婉骑上马走了。 傍晚宋巍下衙回来,人才刚进门,宋姣就第一时间跟他告状,说三婶婶今天被人抱着骑了一回马,问他醋不醋。 宋巍闻言,眉目间染上笑意,看向温婉,“能邀得婉婉同乘一骑,想来对方是个有能耐的。” 温婉随意地靠在楠木贵妃榻上,没有开口解释那个人是谁。 宋姣急了,“三叔你都不着急的吗?” 宋巍平静道:“人不是好好的,着什么急?” 宋姣讨了个没趣,自觉坐往一旁给宋巍烹茶。 宋巍脱下外衫,云彩就端了铜盆进来,宋巍就着里面的温水净了手,这才在温婉旁边的官帽椅上坐下,接过宋姣递来的茶,尔后问温婉,“骑马好不好玩?” “嗯。”温婉点头,“第一次骑,感觉挺新鲜的,以后要是还有机会,我再去试试。” 宋巍道:“咱们家马厩里就有两匹好马,你要是喜欢,我可以请师傅回来教。” “专门请人教就算了。”温婉也只是图一时新鲜,三分热度而已,她的性格比较保守,觉得女儿家老是待在马背上很是不妥,自己又不像叶夫人那样有一身好武艺能为国征战,还是不要做些出格的事惹人闲话。 宋姣安静地喝着茶,听温婉和宋巍说话,她年轻,不懂什么是夫妻之道,只单纯觉得三叔三婶婶每次在一起的时候,不管说话还是做别的,那种氛围都很自然,有一种淡淡的暖。 毫无疑问,在温婉身边养了这么些年,宋姣已经把温婉平素的言行举止当成了自己的处事准则。 温婉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有些尴尬,出言道:“你今天去绣坊,那边可有说嫁衣什么时候能改好?” “三天。”宋姣道:“开春各府贵人都有衣裳要做,绣娘们挺忙的,三天已经是最快期限了。” “那你到时候记得去取回来。”温婉嘱咐道:“自己去不了就让下人去,务必不能出差错。” 673、宋姣出嫁(2更) 宋姣走后,温婉坐直起来,缓缓开口,“白天我在街上险些被小偷偷了荷包,是个瞧着英姿飒爽的女英雄救了我,相公能不能猜出她是谁?” 宋巍唇边浮现淡淡笑意:“满京城这样的人,一个巴掌都不用也能数的过来,定然是咱们那位即将成为亲家的叶夫人了。” “这你都能猜到。”温婉觉得自己好没有成就感,叹了口气,“确实是她,白天还带我骑马来着,我都快被她给吓死了。” “那是位上过战场杀过敌的女将军,她的马儿你也敢坐?” “怎么不敢,正因为她是将军,骑术肯定比寻常人好上太多,所以我才敢坐呀。”说着,温婉凑近宋巍,双手攀上他的双肩,“那要不然,相公带我去骑马?” 宋巍就知道这丫头是故意拿话噎自己,他轻轻莞尔,“行,只要你敢坐。” “那我还是算了。” 她家相公是文官,每日上朝不是马车就是轿子,骑马大概只在考中探花郎跨马游街的那天,听闻当时还在马厩外面练了半天才敢上街的,这样的骑术,温婉可不敢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 夫妻俩正说着话,玲珑进来问是不是要现在传饭。 温婉刚想让传,荣安堂那边的云霞就来了,说老太太有请,让晚饭去他们那边吃,有点事儿。 温婉点点头,说知道了,让云霞先回去。 她去屏风后换好衣裳,进宝刚好回来,小家伙鼻头被冻得通红,正坐在炭盆边烤火。 温婉抬手碰了碰他冰冰凉凉的小脸,问冷不冷。 进宝摇头说不冷,烤一下就好。 温婉弯下腰,替他把衣摆拉开,避免碰到火盆里烧热的炭,说:“你奶奶让去荣安堂吃饭。” 进宝嘟了嘟小嘴,“我不去,我要去西厢房看柒宝。” 小奶娃最近学会了翻身,进宝每天下学都喜欢去逗弄她。 温婉听罢,也没为难进宝,最后就他们夫妻二人去了荣安堂。 到的时候发现宋姣也在。 温婉当即明白了婆婆为什么特地让他们夫妻俩过来吃饭。 “老爷,夫人,请坐。”云霞往圈椅上垫了软垫。 温婉开门见山地问:“娘找我们来是不是为了姣姣出嫁的事?” 宋婆子瞅了眼坐在旁边的宋姣,脸上犯愁,“元宝不在,到时候谁把我这大孙女背出去?” 温婉想了想,说:“让谢家小子来吧,块头也没比元宝小多少,姣姣体轻,应该背得动。” “原本要本家哥哥背了才吉利。”宋婆子说着叹了口气,“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元宝下江南去了,那就只能请谢家小子来。” 话完,又吩咐,“跟着就让人去谢家走一趟吧,让他们提早有个准备,免得到时候忙得鸡飞狗跳,把我们家好好的喜宴给搅得一团糟。” 温婉点头应着,“好。” “剩下的,就只剩请客了,横竖咱们老宋家在京城就那么两家亲戚,总要再添些你们认识的进来才行,好好给我大孙女热闹热闹。” —— 正月二十六,宋姣出嫁。 三天前宋姣就去了西院那边跟她娘睡,成亲这日天还没亮在亲娘的伺候下沐浴完坐车过来的,二郎媳妇和宋琦跟她一道。 过来之后先到青藤居拜见温婉。 宋巍和温婉都已经起床,宋巍去了前院,让人把正大门、外仪门和内仪门全部打开,准备迎接客人,进宝今日不用上学,宋元宝不在,他没地方玩,只能跟在宋巍屁股后面瞎转悠。 内院这边,温婉洗漱好之后,一行人就去了宋姣的闺房。 里面已经被丫鬟们精心布置了一番,宋姣在镜台前坐下。 正式梳妆之前,要先开脸。 给宋姣开脸梳头的,必须是公婆在世,儿女双全,夫妻恩爱的全福妇人。 温婉认识的人里面倒是有,只不过当初国公府寿宴上闹了不愉快,温婉不想再跟那些人过分亲近,因此宋婆子瞅了一大圈,就让温婉自己来。 公婆在世,儿女双全,夫妻恩爱,温婉每一样都占尽了,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当时宋婆子提出来,她想都没想就应下。 温婉打开剔彩龙凤呈祥奁盒,先拿出一盒香粉,仔细往宋姣额前、两颊、眉毛四周和唇边有汗毛的地方抹,再把双股棉线拉成夹子状,在抹过香粉的部位用力绞夹,直到把汗毛清理干净,这才算是真正开了面。 宋芳出嫁那年,温婉见请来的全福妇人弄过一次,自己上手倒还是头一回,手法难免生疏,疼得宋姣直飙泪。 宋琦看着都吓傻了,问:“不是应该给姐姐上妆吗?为什么要折腾她的脸?” 二郎媳妇嗤道:“姑娘家家,不该你问的,你只看着就行了,别多话。” 宋琦撇撇嘴,悄悄看了宋姣一眼,见她疼得眼圈都红了,她似乎也感同身受般,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温婉见状,就笑道:“你还早着呢,等你从弘文馆结业出来也才十五,不着急。” 宋琦小脸一热,眼神闪了闪,没说话。 温婉取来绵柔的帕子给宋姣擦干净脸容,然后开始上妆。 随着天光大亮,谢家那边的人也赶过来了。 想来是怕耽搁了宋姣的吉时,谢姑妈带着两个儿媳出现在宋姣房内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喘,嘴里不停地吐着白雾。 二郎媳妇忙招呼着,让人给她们奉茶,“你们这是干啥呢,一个个着急忙慌的。” 谢涛媳妇嘀咕道,“还不是我婆婆,天都还没亮就催,说来得晚了误时辰,这不,半道上马车出了问题,瞅着没剩多少路,小跑着过来的,倒是让路过的人看了一场笑话。” 谢姑妈瞅她一眼,“成天待在家里,手脚都快不会行动了,让你活动活动筋骨你还不乐意?谁爱笑话谁笑话去,我自个儿舒坦就行。” 谢涛媳妇还想说什么,被杨氏拉了一把,又递了个眼色,这才住了嘴。 温婉听着这婆媳俩拌嘴,笑道:“你们马车坏了不要紧,可别把我那侄儿给撂下忘了带,那我今儿就算是白忙活了。” “峰哥儿来了的。”谢姑妈喘了口气,接着说:“昨个晚上就一直嘱咐他别睡过头了,今早跟着我们一道来的,这会儿跟他爹正在前院见二郎三郎。” 谢峰是谢正的长子,没比宋元宝小多少,今年十四,宋元宝不在,说好了让他来背宋姣出门。 提起谢峰,谢姑妈就问温婉,“元宝去了这么久,给你们传信没,说没说啥时候回来?” “来过一回信。”温婉道:“说他们从苏州转到了杭州,又去了扬州,至于什么时候回来,倒是没说,” 谢姑妈愁道:“就这么两个妹妹,小的还没到时候,大的好不容易出嫁了,他人还不能来送送,真是太可惜了。” 两个妹妹?分明是三个,只不过丢了一个。 温婉听着,下意识看了二郎媳妇一眼。 二郎媳妇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氏趁机道:“来了这么半天,咱们还没去见过舅妈,娘,咱们去荣安堂坐坐吧,跟她老人家聊聊天,横竖吉时还早,等花轿到再过来也一样。” 谢姑妈点点头,婆媳三个站起身,前前后后地去了荣安堂。 闺阁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温婉、宋姣和二郎媳妇母女俩。 温婉还在给宋姣上妆,听得宋姣轻轻叹了一声。 温婉知道她为什么叹气。 如果三丫能回来,今日送她出嫁的就不只是宋琦一个妹妹,可惜那丫头直到现在都没能恢复记忆,只怕,已经跟康定伯府的人有了感情。 上完妆,宾客们陆陆续续也都到了,温婉这个当家主母要出去招呼着,二郎媳妇看着天色还早,就出去帮忙。 房内只剩宋姣和宋琦两姐妹。 宋姣还没戴上凤冠,只穿了大红的嫁衣坐在床榻上,人生头一次盛装打扮,以往只着薄妆的小脸上抹了胭脂,上了唇脂的嘴儿上水润饱满,红艳艳的,眉眼间笼着甜蜜又幸福的春情,虽算不得倾国倾城,却也是琼姿花貌,明艳端庄,宋琦看得啧啧直叹,“没想到我们家大姑娘还是个绝色美人,一会儿姐夫要是见着你,恐怕喜酒还没喝就已经先醉了。。” 674、拜别父母(3更) 宋姣笑骂,“小蹄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话本子上看来的。”宋琦嘻嘻笑道:“上面写的可好了,穷苦书生在机缘巧合之下对富家小姐一见钟情,可是小姐家里不同意,就把她关起来,小姐暗中给书生传信,让自己的丫鬟偷偷拿银子出去资助书生考试,后来书生高中,俩人总算是历经磨难得以圆满,成亲的时候有句话就是说的那书生,揭开盖头看到新娘子的倾国倾城貌,比喝了几大坛子酒还醉人。姐姐在三婶婶身边养大,可不就是那富家小姐,姐夫就是那书生,虽然你们俩少了中间的磨难,不过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 宋姣一阵无语,其实她以前也会看这种话本子,后来被温婉说过一次就没再看了,温婉说,现在市面上的话本子,大多是富家千金和穷苦书生的故事,现实中,富家千金哪有那么容易就嫁给穷苦书生的,多是那些考场失意仕途不顺的的老爷们儿得不到又想做梦,所以写了这种书出来满足他们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幻想罢了。 温婉还说,这些书都是没什么价值的,看多了只会荼毒脑子,倒不如多读几本圣贤书多认几个道理来得正经。 宋姣脑子里想着,便把三婶婶当日教训自己的话告诉了宋琦。 宋琦并不认同,“只是闲来无事消遣消遣而已,看了又能怎么样,我倒是那富家千金,却偏偏不爱穷书生。” “不爱你还看,哪有女儿家成天捧着那种书看的,你害不害臊?”宋姣自己说着都觉得不好意思,这丫头真是越来越野了,仗着爹娘不认字,不知往房里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书。 姐妹俩在屋里待了会儿,隔壁摆席的院子里就有酒菜香味儿飘过来,宋姣早起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馋得口水直打转,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 宋琦四下瞅了眼,“姐,要不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 正说着,宋多宝啃着个酱鸭掌就从外面进来了。 这下更把宋姣勾得馋虫直往肚里钻。 宋琦无语地抽了抽嘴角,问他,“你干嘛来了?” 宋多宝看了眼坐在床沿边的宋姣,想说什么来着,把他爹交代给他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宋姣本来就喜欢吃酱鸭掌,眼下被勾得难受,催促着宋琦,“你快些把这小家伙弄出去,一会儿我真要被他给馋死了。” 宋琦只得带着宋多宝去席上吃饭。 梁家要临近傍晚才会来接亲,宋姣实在饿得忍不住,瞄了眼桌上的蜜饯,想捏一颗送进嘴里,又见四个陪嫁丫鬟还站在旁边,索性打消了念头,让人找了本书来打发时间。 约莫一个时辰的时间,外面的宴席总算是收了,温婉、二郎媳妇、谢涛媳妇、杨氏和宋芳往这边赶,宋琦把宋多宝送到她爹身边之后也跟了过来。 几人进房之后就坐下来商量一会儿新郎来了要怎么拦着,不能让他轻易把新娘子给接去了云云。 宋琦道:“要是元宝哥哥在就好了,他平日里点子最多,文采又好,让他去拦,姐夫肯定没那么容易进来。” 谢涛媳妇说她,“这都还没过门拜天地,就先叫上姐夫了,羞不羞?” “那不是早晚的事儿吗?”宋琦轻哼。 温婉瞧着宋姣面色不大好,问她是不是哪不舒服。 宋姣又羞又窘,低声道:“三婶婶,好饿啊。” 她至今都想不明白,成亲分明是欢欢喜喜的大日子,为什么非得让新娘子遭这份罪,早上开脸疼成那样也就不说了,这一天不能进食,不是要人命么? 到时候饿了个半死去梁家,谁还有力气拜堂? 听到她说饿,温婉顺手把桌上的蜜饯碟子端过来,捏起一颗来,让她张嘴。 宋姣心下一喜,怕蹭到唇上的口脂,嘴巴张得大大的,温婉顺势将蜜饯送进去。 宋姣当成山珍海味似的细细咀嚼着,吃完了还想要,温婉却不肯再给,让她忍着些,说花轿就快到了。 宋姣心中哀嚎,又不敢埋怨,只能忍着,不知忍了多久才终于把梁家的花轿给盼来。 这里是内宅,隔得远,只能听到隐约的炮仗声和锣鼓声。 不多时,就有门上的婆子喜滋滋地进来报,“二太太,夫人,梁家花轿到了。” “快让人出去拦着!”温婉忙道。 “谢家几位少爷正拦着呢,垂花门恐怕得姑娘们去拦了。” 温婉让宋琦带上云彩玲珑,“再多叫几个,好好把二门给看严实了,从议亲以来就一帆风顺,如今接亲了,哪能再让他畅通无阻地进来,咱们宋家的姑娘,可不是那么好娶的。” 宋琦应了声,选定几个丫鬟带着,急匆匆去了垂花门,果真把新郎官给挡在门外。 温婉取来凤冠,亲手给宋姣戴上,心中百味交杂,养在身边这么久,早就当成了亲生的姑娘,如今要出门了,想想就难受。 宋姣感觉到温婉的动作有所停顿,她抬起头,眼圈红红的,忽然扑进温婉怀里,嘶声喊道:“三婶婶。” 眼泪不管不顾地落了下来。 二郎媳妇也抹着泪,“你这孩子,怎么说哭就哭了,大喜的日子,惹得别人跟着难受。” 宋姣从温婉怀里抬起头,看向二郎媳妇,眼含泪花道:“娘,我出门之后,您和爹都要好好的,别老是吵架,都老夫老妻了,还能有多少年头给你们吵,互相多让让,把日子过好才是正经。” 二郎媳妇背过身去抹了泪才又转过来对着她,“行了,歇歇吧,眼瞅着新郎官就要来了,你要是把妆哭花,到时候揭了盖头人家不要你,回来我可是不让你进门的。” 宋姣听着,当即破涕为笑。 说话的工夫,二门那边大概是被新郎官的红包给贿赂了,身穿大红喜炮的梁俊在一帮子丫头小子们的簇拥下就朝着荣安堂而来。 “娘——”宋琦的声音老远从外面传来,“新郎官都来了,您怎么还不去正堂呢?” 她一面喊着,人已经蹦到了宋姣房里,“快快,一会儿去迟了惹人笑话。” 二郎媳妇被推搡着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宋姣。 温婉笑道:“二嫂就放心吧,这边有我们呢,跟着就把新娘子送去荣安堂拜别爹娘爷奶。” 二郎媳妇这才放心去了。 温婉弯下腰,仔细给宋姣擦去泪痕,又给补了妆,这才盖上龙凤呈祥的盖头,扶着她出门,一路去往荣安堂。 宋婆子和宋老爹在高堂上坐了,宋二郎和二郎媳妇坐在下首。 梁俊站在堂中,见到新娘子被扶着进来,俊朗的面容变得分外柔和。 云霞赶紧往二人跟前递了蒲团。 两个陪嫁丫鬟左右扶着宋姣往下跪。 宋姣低着头,只听到旁边传来梁俊温润的嗓音,先是跟老太爷老太太和她爹她娘问了安,跟着才说让老人家都放心把闺女交给他的话。 宋姣不是头一天认识梁俊,他平日里就是个实在人,眼下当着父母长辈的面,也不花马吊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那些话,虽是粗笨了些,却让人心里没来由的觉得踏实。 恍神间,梁俊已经把临别的话都说完了,宋婆子和宋老爹各自嘱咐了几句,宋二郎也难得严肃一回,让梁俊不准欺负他家闺女。 二郎媳妇只顾着哭了,一句话都没说上。 宋姣叩完头,就被人搀扶起来,走到门槛边,谢峰已经等候多时,笑着对梁俊喊了声姐夫,梁俊低声嘱咐他,“一会儿仔细些,别嗑着碰着了。” 谢峰嗯一声,半蹲下身。 宋姣盖着盖头,看不清楚,只觉得自己被人扶了一把,跟着便趴到了小小少年的背上。 她十五,谢峰十四。 起身的时候,谢峰险些没站稳。 宋姣又羞窘又好笑,就怕谢峰突然开口嫌她重。 好在少年去学堂念了些书,知道注意场合,除了让她趴稳之外,别的话一句没说。 于是宋姣就这么被他背着到了大门外。 675、想跟你商量件事儿(4更) 见到新娘子出来,锣鼓礼乐声顿时响起。 喜媒在旁边笑得眼睛只剩一条缝,亲自扶着新娘子上花轿,在一阵阵鞭炮声中高喊起轿。 梁俊翻身骑上马,前来接亲的这一众人才慢慢散了。 园子里宾客们还没散,温婉陪着在说话,二郎媳妇这个当岳母的却不在,她这会儿正躲在宋姣的闺房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等温婉把亲戚们都送走回来,二郎媳妇一双眼睛已经肿了。 温婉先前就猜到二嫂不在园子里,肯定是宋姣在的时候不敢哭,等人走后才躲到房里来放声哭,眼下一见果然如此。 倒了杯滚滚的热茶端来放在二郎媳妇旁边的小几上,温婉顺势坐下,“之前舍不得哭,这会儿人都走了,还哭给谁看?” 二郎媳妇听到声音,这才从软枕上起来,一边抹着泪一边说:“以前总盼着她能找个好人家嫁过去,如今真嫁了,房里的东西搬的搬抬的抬,只剩个空壳子,我这心里也跟着被掏空了似的。” 说着,眼泪又涌了上来。 二郎媳妇难受,其实温婉比她更难受。 说起来,她跟宋姣的关系更亲厚些,到底是自己调教长大的女孩,如今说走就走,出了大门就成别人家的了,温婉心里也堵得慌。 妯娌俩正各自伤心,宋琦从外面进来,“娘,三婶婶,姑妈她们约着打吊牌正缺人呢,你们谁去?” 二郎媳妇直摇头,“我这样子是去不了了,让你三婶婶去吧。” 温婉站起身来,随着宋琦去往青藤居东次间,就见宋芳几个已经支了牌桌,杨氏和谢涛媳妇一人占一边,还空着一个位置。 “大家伙儿都等着嫂嫂呢!”宋芳冲她直招手,“快来,我今儿随份子随大了,得从你们每个人手里赢点回来才行。” 温婉之前有注意到宋芳今日是陪着婆婆来的,只不过那时忙着送侄女出门,没来得及细问,眼下得空了,她便直接开口,“怎么就芳娘一个,你小姑子呢?” 宋芳提起这个就想笑,“你猜?” 温婉白她一眼,“我怎么猜得到,莫不成是有了新女婿,要嫁人了?” “瞎说!”宋芳轻呸一声,“你看我们家姑奶奶是那样的人吗?” 谢涛媳妇道:“要我说,怕不是去军营了。” 温婉诧异,“你怎么知道?” 谢涛媳妇动手洗着牌,“年初一咱们来这边拜年的时候她自己不都说了吗?想参军,想当第二个女将军。” “你公婆同意了?”温婉好奇地看向宋芳。 宋芳叹了口气,“不同意能怎么着,她是铁了心不肯再嫁,又搬出叶夫人来,说人家都能入军营上战场,怎么偏她就不行,软磨硬泡,总算是把我公公婆婆给烦透了,这才不得不随着她去。” 温婉笑起来,“我觉着挺好,没准她自己将来打赢胜仗封了将军,再给你们带个将军回来,叶家原就有双将军的美谈在先,镇西侯府再来一对,那同样也是千古佳话了。” 宋芳羞恼道:“嫂嫂可别拿我们家开涮,我那小姑子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是头倔驴子,跟唐远和离之后冷了心,说什么已经瞎了一回,不想上赶着再瞎一回,如今风花雪月是没指望了,一心只想着舞枪弄棒,但凡心里能给夫婿留点位置,她也不至于年前到年后地求我公婆让她去军营里。” 说起唐远,温婉便问了,“听说是被外放去宿州,去了没?” “初六那天就去了。”宋芳点点头,“走前还来了一趟侯府,不知道姑奶奶是怎么打发他的。” 杨氏道:“如此听起来,那个唐二爷倒还算是个痴情种,你们家姑奶奶未免也太心冷了些,老话不还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他既然知道悔过,跟他破镜重圆好好过日子不也挺好的,干嘛非得弄得彼此伤神分居两地,日子久了,唐二爷自然也会心冷,这俩人可不就一辈子没那缘分了。” 谢涛媳妇呸了一声,“之前听人说,唐远跟他那位寡嫂不清不楚的,俩人干不干净谁知道?这中间生了个大疙瘩,往后还怎么同在一个屋檐下处,更别说是同床共枕了,没的叫人恶心,是我我也和离,管他什么二爷三爷,过不下去了还硬撑着,有啥意思?” 杨氏没再说话,她跟谢涛媳妇的性子不一样,像谢涛媳妇那样把男人训得跟孙子似的,她可做不到。 温婉和宋芳对看一眼,二人都没吭声,继续摸牌。 几人一直打到天色渐黑才收手。 宋芳原本还想从这几人身上多赚些,没想到钱都跑到温婉一个人那儿去了,她扭了扭脖子,幽怨地看向温婉,“嫂嫂是不是出老千,怎么每回都是你赢,也太邪乎了吧?” “不过是今儿牌运好罢了。”温婉笑着,让云彩把银子都收起来,“这些钱我先收着,改天再请你们吃酒,就算平了。不过……” 顿了顿,“等我们家老爷子寿辰,几位奶奶该来还是得来。” 宋姣惊了一惊,“寿辰?” “嗯。”温婉颔首,“去年我和你三哥去了趟陆家,人家那寿宴办的,全是排场,回来就想着公婆还从来没这样大操大办过,跟你三哥商量了一通,从今年开始办,先办老太爷的,估摸着也没多少日子了,到时候我写好帖子就让人给你们送来。” 宋芳闻言,心情很是复杂,“我刚嫁过去的时候那边的老太太就办过两回,哪次都是热热闹闹的,还从来没想过给爹娘也办一场。” 说着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嫂嫂有心了。” “你是嫁出去的女儿,操心这些做什么?”温婉道:“我才是嫁进来的,要孝敬他们,也该是我和你三哥,这些事儿,有我们就行了,你只管照顾好你公婆和两个孩子,将来该你操心的地方还多着呢。”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嫂嫂。” 杨氏和谢涛媳妇在旁边看得很是过意不去,谢涛媳妇道:“你们姑嫂俩在这推来推去的,倒弄得我们家有多不孝敬似的,你们家大操大办,等我们家老太爷老太太寿辰,也好好办一办,到时候来了你们家的,全都给收回去。” 宋芳无语,“二嫂你干脆改名叫钱串子算了,什么都能和钱挂上钩。” 谢涛媳妇揶揄道:“你是奶奶,不懂我们平头百姓的苦处,家里那么多人,吃口饭出个门,花的都是钱,我不跟钱计较,跟谁计较?” 宋芳驳她,“你们家饭馆都开成酒楼了,还不满足?” “钱哪有能赚够的?”以前过惯了穷日子,谢涛媳妇如今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一个酒楼而已,等把外债还完,她还打算做点别的生意,自家男人是没指望有大出息的,要是再不想法子捞点钱,将来大伯子官位越升越高,他们家就真只能干看着了。 屋里正热闹,老太太那边的云霞突然过来,说老太太知道几位奶奶还没走,留她们用了晚饭再回去。 于是几人起身去往荣安堂,陪着宋婆子吃了晚饭才各自散去。 白天府上宾客多,女眷全都在内院,宋巍不好进来,直到宋芳和谢家两妯娌都离开,他才来到青藤居,沐浴之后入了内室,温婉刚躺下,人还没睡着,闻到他身上还有些散不去的酒气,就问:“喝多了?” 宋巍轻轻搂着她,声音还算清明,“没喝多少。” 又问她,“怎么还不睡,在等我?” “想跟你商量件事儿。”温婉说。 676、立规矩(5更) “嗯,你说。”宋巍的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 温婉侧过身,对着他,“爹的寿辰不是要到了吗?写请帖的时候,我想给康定伯府去一份。” 闻言,宋巍愣了下,“康定伯府?” “对。”温婉点点头,“今儿谢姑妈无意中提及,我突然想起三丫来,那丫头去李家的日子太久了,我怕她往后跟那边生了情分就不肯再回来,康定伯夫人是见过我的,她也知道我就是李怀茹的三婶婶,我若是给他们家去个帖子,到时候她怎么说也会带着三丫出席吧?” 宋巍问:“万一三丫什么都还没想起来,又让爹娘和二哥二嫂看见了,怎么办?” “所以我就想找你商量。”温婉很是为难,“这个帖子,到底该不该下。” 宋巍想了想,最终还是让她下。 温婉望着男人,“你又不怕被爹娘看见了?” “到时候只说是长得相似。”宋巍道:“况且三丫在李家养了这么久,容貌和行为习惯,多多少少都会有所不同,只要二哥二嫂不失控,爹娘不可能当场作出不合时宜的事情来。” 温婉颔首,“既然你都说了,那我就真下了啊!” “嗯。” —— 宋姣出嫁三日,带着相公梁俊来回门,原本嫩生生的小姑娘,一头乌发绾了上去,穿着簇新的洒金红线长身褙子,眉目生春,粉面桃腮。 宋姣先去的西院,在那边陪着爹娘吃了饭才过来东院。 温婉见到她,第一眼竟像是没认出来,愣了一愣,随后才笑了,“这不是我那刚出嫁的侄女儿吗?才三日不见,我都快不认识了。” 梁俊见到温婉,作揖行了一礼,“三婶婶。” 温婉指了指下首,“自家人,就别多礼了,快请坐吧!” 小夫妻俩落座之后,温婉问了问他们新婚的情况,没多会儿,梁俊就被宋巍身边的小厮请到外院,温婉又把云彩玲珑几个全部遣出去,等房里只剩宋姣和她,这才问她在婆家过得如何。 宋姣说挺好的。 温婉又问公婆态度如何。 宋姣斟酌道:“相处的日子不长,我要说他们对我挺好,那倒是有些假了,毕竟新媳妇刚过门,再刻薄的婆婆,怎么着也得等回门后才会有所动作,不过就目前来看,一切挺好。” “放心吧。”温婉宽慰她:“就算你爹娘比不得他爹娘,你也还有个三叔在这儿呢,他们家即便不看在你三叔的面儿上,也该看在你那么多的嫁妆上给你几分薄面,不至于对你太刻薄。” 宋姣点点头,心里满是感激。 她出嫁时,一共六十八抬嫁妆,完全是照着温婉亲闺女的规制来的,成亲那日街道上围观的人多,她也因此狠狠风光了一把,不知羡煞多少旁人,等到了婆家,大嫂更是因着她体面的嫁妆和娘家强硬的后盾,收敛了不少小心思,明面上不敢跟她对着来。 —— 此时的外院正堂内,梁俊坐在圈椅上,主位上是宋巍。 宋巍半晌没说话,梁骏显得很局促。 说实话,先前去见他正经的岳父岳母时都没有这么紧张过,如今单独面对宋巍,他竟然不敢开腔,只喊了声“三叔”就再也没下文。 宋巍看着他低眉不语的样子,浅笑了下,“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否则为何会这样怕我?” 梁俊强笑道:“有您在这儿坐镇,哪敢做亏心事,不过是想着如今身份变了,一时转换不过来而已。” 宋巍问她宋姣在梁家的情况,梁俊说他爹娘挺喜欢宋姣,尤其是他娘,私底下还跟他说要对人姑娘好点,大老远的嫁过来也不容易。 宋巍伸手给自己倒茶,声音慢条斯理的:“我不知道你们梁家有没有一条规矩,不过你今日既然来了,那我就得给你立一立。” 梁俊一听到“规矩”二字,立马挺直了脊背。 宋巍说:“新妇进门三年无所出才开始纳妾,这种规矩我想不用明说你自己也知道,若是三年之内你有了异心,或者做了什么对不住姣姣的事,宋家便主动要求和离,姣姣的嫁妆单子,你们家有一份,娘家留了一份,官府还有备份,一旦和离,必得一件不少地全部退回来,另外你还得赔她一笔银子。” 梁俊听得脸色尴尬,“三叔,我们新婚回门呢,您怎么说起这个?” 自然是为了防范,宋巍道:“去年我们家有个亲戚,刚嫁过去一个月就和离了,至于什么原因,我不细说,横竖是不好的,我只是提前给你敲个警钟罢了,毕竟你们年轻人都喜欢胡闹,到时候闹出事来,吃亏的只能是女儿家,姣姣虽是我侄女,我这个当三叔的却不会因着她嫁了就把她当成泼出去的水不闻不问。所以今后该怎么做,你自己掂量。” 宋巍说的那个人是谁,梁俊大概猜到了,唐远之前在翰林院跟他一处任职,后来告假回去成亲,没过多久,和离的事便闹得沸沸扬扬。 梁俊有所耳闻,好像是跟他大嫂有关,不管最后是怎么撇清的,总之名声已经被传了出去,又烂又臭。 而那个女孩子,似乎正是宋家亲戚。 梁俊忽然明白了宋巍的担忧,他保证道:“三叔放心吧,虽说不敢承诺一辈子,但起码三年之内,我能保证后院不会多出别的女人来,更不会让她受丁点委屈。” —— 宋元宝回来这天,直接把马车赶到垂花门外停下,车夫帮着把那几个大箱子从上面弄了下来。 小厮们见状,纷纷过来搭把手,一边往里搬一边问宋元宝,去江南都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宋元宝哼哼道:“有好东西也轮不着你们。” 他一面说,一面打着哈欠,昨夜没睡好,竟是有些困了。 温婉听说宋元宝回来,第一时间出来看,就见小厮们抬着一个个的大箱子往里面走。 温婉嘴角抽了抽,“你这是买了多少东西回来?” 宋元宝疲倦地摆摆手,“反正又不用我花一文钱,不买白不买。” 温婉道:“殿下可被你坑惨了吧?” 宋元宝本想说,自己治好了他,花他点钱不过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道:“殿下是我舅舅,是长辈,他既然要带着我下江南,给我些赏赐也是应该的。” “都买了什么?”温婉问。 “给爷爷奶奶的礼物,给爹的字画,给娘的苏绣绸缎,给进宝的玩具,总之都是苏杭那边的特色,多着呢,娘自己去看吧,我困死了,想去你屋里歇会儿。” “去吧!” 温婉递了眼色给玲珑,玲珑马上道了声:“少爷里面请。” 宋元宝进去就摊在罗汉床上,玲珑去往里间,从双开门的红木顶箱柜里翻了一床锦被拿出来给他盖好。 怕打扰少爷,玲珑没敢留在房内,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那几个箱笼被抬到库房前,温婉让人一一打开,果然像宋元宝说的那样,买了很多东西,而且都是上乘货色。 温婉的目光胶着在其中一个箱子上,里面装的是一匹匹漂亮的苏锦杭绸,让人见了就挪不开眼。 “这得花不少钱吧?”小厮们一边搬一边道:“少爷真有钱。” 温婉只笑了笑。 元宝去的匆忙,自己都没来得及给他钱,他哪来的银子买这些,还不都是沾了太子的光。 等把东西清点入库,温婉再回到青藤居,发现宋元宝已经在罗汉床上睡熟,她干脆去了西厢房。 周奶娘正在做刺绣,时不时瞄一眼旁边,地上垫了软垫,柒宝躺在软垫上,她手腕上戴着一串小铃铛,一晃就会响,一响她就乐,为了让铃铛一直响,小奶娃在软垫上翻来翻去,玩得不亦乐乎。 温婉站在窗外,看得一阵心软,随后抬步进去。 见到温婉,周奶娘忙放下绣架起身行礼,“夫人。” “柒宝今儿乖不乖?”温婉弯下腰,将闺女抱起来。 “乖着呢!”周奶娘笑道:“想是天气渐渐暖和,这几日姐儿都很精神,也爱翻身了,翻得很好。” 温婉点头致意,“辛苦了。” 677、元宝的对手(6更) 宋元宝在温婉房内睡了半下午,宋巍下衙时分他才真正醒来。 听到宋巍的声音,他马上坐直,喊了声爹。 宋巍问他,“你这是多久没睡了?” 宋元宝嘴角抽了抽,他都没好意思说是因为那只鹦鹉太吵,昨天晚上赵熙把它弄到他房间里来,它就一直蹲在鸟架上喊殿下威武殿下无所不能,把他吵得一宿没合眼。 “我有些晕船,来的路上没休息好。”宋元宝扯谎道。 说着伸了个懒腰,等人清醒了,这才突然想起什么来,“对了爹,咱们请人去说媒,说成啥样了?” 宋巍还没接腔,温婉的声音就从外面进来,“还能什么样,你人都不在,人家姑娘觉得你心不诚,一口给回绝了,不嫁。” “不是吧?”宋元宝急了,“叶家真没同意?” “不然你以为呢?说亲这么容易的?” 宋元宝不信温婉的话,只紧张地将目光投向宋巍,“爹,叶姑娘她真拒绝我了?”满脸受伤的样子。 宋巍本想配合温婉一下,可当看到宋元宝眉眼间的疲惫,想着他这次下江南累得不轻,不忍心让他再“雪上加霜”,便如实道:“已经拿到叶姑娘的庚帖。” 那就是答应了。 宋元宝高兴得险些一蹦三尺高,“我就说嘛,准是娘骗我的。” 温婉轻嗤,“不让你紧张一下,什么都水到渠成,你将来怎么知道好好珍惜?” 宋元宝就知道,自己风流的名声在外,哪怕是爹娘,都觉得他不靠谱,要是换了以前,他或许还想着要解释一下,这次从太子身上得了教训,不敢再随便说话了,反正有些事,说空话没用,做了才能让人信服。 揭过话题,宋元宝问:“进宝呢?怎么不见人?” 温婉道:“在先生院里,像是先生在教他下棋,他挺感兴趣。” 说到这儿,温婉忽然想起一事,一本正经地看向宋元宝,“险些忘了跟你说,许先生的慢症已经治好了,他如今说话挺利索的。” 宋元宝点点头,“年前就请云十六他们治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好了。” 温婉有些不忍心,但又不得不跟他说:“其实我是想告诉你,这一届的考生里面多了个许登科。” 宋元宝险些平地上栽下去,“娘,您刚刚说什么?” 温婉不急不慢地又重复了一遍,“许先生自己说的,他要参加这一届的恩科,目测,他会是你最大的对手。” 宋元宝顿时就想哭了,“怎么能这样啊?” 明明说好了给进宝当先生的,就算想考,就不能再往后挪一届吗?为什么非得跟他同届? 温婉十分同情地泡了杯热茶递给他以作安慰:“别怕,拿出你以前的干劲来,没准能远远地把他甩在身后呢?” 宋元宝哀嚎一声,“许先生太不厚道了!” 那个人的水平,宋元宝是领教过的,宋巍也曾说,要不是因为速度慢没办法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考试,别说是会元,就是状元,许登科都不在话下。 这是一个相当可怕的对手,其可怕程度,堪比跟赵熙对上。 这都还没考,宋元宝仿佛就看到状元头衔长着翅膀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被惊得没了胃口,出青藤居之后就直接去往客院。 刚开春,天长日短,眼下才黄昏,许登科院里就已经灯火通明,不时有说笑声传出来。 宋元宝没急着进去,贴着耳朵在窗边听了听,没听出什么名堂来,索性只好去敲门。 给他开门的是阿贵,一如既往的大嗓门,“元宝少爷回来了?” 宋元宝嗯了一声,问:“进宝是不是在里面?” 他没好意思说自己是来找许登科的。 “在,快进来吧。”阿贵的态度还算客气。 宋元宝随着他进去,就见进宝脱了靴子盘腿坐在暖炕上,正在和许登科下棋。 听到动静,进宝回头,当看清楚来人是宋元宝,顿时惊喜地唤了声哥哥。 宋元宝笑看着他,“这么晚了还不回去,肚子不饿?” 他不说,小家伙还没觉得,他一说,小家伙就摸了摸肚皮,说饿了,然后张开双臂要抱抱。 宋元宝有些哭笑不得,“都五岁的人了还要抱抱,羞不羞?” 他不抱,进宝就哼哼唧唧地不肯下来。 宋元宝只好伸手,一把将小家伙抱下暖炕。 许登科收了棋,淡笑着看向宋元宝,“大少爷此次陪同太子下江南体察民情,想来受益良多。” 这个声音,宋元宝听得头皮发麻。 大概是先入为主的缘故,他对许登科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个一句话说半天,饭要提前吃否则吃不完的“许慢慢”身上,如今他突然能利利索索地说话了,宋元宝反而觉得不习惯。 许登科见他没反应,也不觉得尴尬,让阿贵来奉茶。 阿贵很快倒了热茶来。 宋元宝没喝,双眼一错不错地盯在许登科身上,不知过了多久才问:“先生……真的大好了?” 许登科唇角含笑,“还得多谢那两位年轻公子。” 云十六医术超群,宋元宝是知道的,可是能让那样一个说话吃饭做事样样都不便的人变成正常人,宋元宝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想了想,出言道:“我听闻先生也要参加这一届的恩科?” 许登科没否认,“之前因着速度慢,科举只到会试就止了步,如今好不容易恢复了,又赶上恩科,自然要好好把握,我的年龄,可经不起再等上三年了。” 宋元宝哦了一声,他只是亲自过来确认一下,既然许登科要考,他总不可能出手拦着不让人家去考,只不过从今往后,自己怕是要加倍用功了,否则放出话说考状元娶媳妇儿,结果输得一败涂地,岂不是脸都要被打肿了。 许登科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轻声问:“大少爷上一届就放弃了会试,此番恩科,有没有下场的打算?” 宋元宝晃过神来,点点头道:“我下江南那段日子,爹娘已经找媒人向叶家提了亲,说好等明年科考完就把人给娶进门的。” 大概是因为不熟,在赵熙跟前宋元宝都能厚着脸说自己一定拿状元,但当着许登科的面,他忽然觉得不好意思。 许登科莞尔道:“那看来,咱们俩是同届的对手了。” —— 离开客院之后,宋元宝回了自己的书房,端砚给他送了晚膳来,他随便对付了几口就开始看书。 端砚道:“少爷刚回来,怎么不好好歇歇?” “再歇,状元可就要被人给抢去了。”宋元宝哼哼两声。 端砚听出他在说什么,“原来少爷怕的竟然是许先生?其实小人倒是觉得,许先生跟少爷没法儿比?” “怎么没法儿比?”宋元宝从书本中抬起头来,看着他。 “许先生以前那样,少爷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他如今恢复了,顶多能发挥得比以往好一点,咱们少爷是谁,太子殿下的伴读,您可是在上书房上的学,能让个小地方来的学子给比下去了?” 宋元宝嘴角微抽,他以前是有多狂才会把身边的人都带得如此目中无人? 挥手把端砚赶出去,宋元宝继续看书,本来打算通宵,房里伺候的小厮来说进宝少爷没见到他,一直不肯睡。 宋元宝这才不得不撂下书回房歇了。 次日,他没有再偷懒,洗漱用了早饭就直接去国子监,考虑到科举的紧张,宋元宝写了封信飞鸽传书给赵熙,说自己到明年科考前都不去神兵司了,横竖现在是太平盛世,边境少战事,神兵司也用不上他,他想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念书上。 赵熙只回了他两个字:随你。 678、寿宴(7更) 正月一过,天气逐渐地和暖起来,温婉褪下冬衣,换上轻薄春衫,西院那边开始装潢,白天有些闹人,二郎媳妇干脆就带着宋多宝来东院这边,帮着温婉一起张罗给宋老爹做寿的事儿。 这边正忙碌,宫里便有消息传出,说庆妃娘娘生了,是个皇子,光熹帝龙颜大悦,下令要在满月之日大设宫宴,百官同庆。 这是光熹帝的第三位皇子,取名赵瑾。 满月宴的时候,温婉陪着宋巍入了趟宫,见到了天家的这位皇子,生得白白胖胖,十分可爱。 当时是齐皇后抱着的,从温婉的角度,刚好看到齐皇后不知什么原因,手哆嗦了一下,眼瞅着就要把赵瑾摔在地上,亏得温婉第一时间告诉了旁边的叶夫人俞氏,俞氏便顾不得那么多人在场,也顾不得失不失礼,一个闪身到齐皇后跟前,在赵瑾被摔下去之前成功把人接住。 宫人太监被这一幕给惊呆了,有胆小的甚至惊叫起来。 命妇们全都被吓白了脸。 就连齐皇后自己,也是一脸的惊魂未定,她没想过要伤害这孩子,只是刚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双手就使不上力,她怀疑自己被人给阴了,可刚刚那一幕就发生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她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 就在众人绷着心弦等光熹帝发怒的时候,光熹帝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投在齐皇后身上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宴会才刚开始,他就拂袖离开。 这般做派,没动怒比动怒更可怕,所有人都在心里猜测着,齐皇后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失宠,太子会不会受牵连。 满月宴不欢而散。 回家的路上温婉跟宋巍说了,说自己看到的,齐皇后并不是故意,瞧着像是被人给设了局。 宋巍让她别操心,说宫里的事自有人会管,她只需操心好老太爷的寿宴即可。 温婉知道相公是为了自己好所以不让她插手那些不该管的事,但她隐隐感觉到自从太子南下回来,朝局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宋巍是太子派系的,一旦太子出了什么事,必定会牵连到他。 为此,温婉心里留了疙瘩,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暂时压下心思,把注意力都投到公公做寿上来。 …… 给各府发放帖子的时候,康定伯府那一份温婉特地让她院里的心腹小厮坎儿去送。 这日,康定伯夫人姚氏正陪着几位贵妇人在园子里赏花,就见一个小丫头脚步匆匆地朝这边来,手里捏着一封烫金印花的大红帖子。 康定伯府在京城虽然没什么名望,姚氏却是个贤名在外的人,常有各府会给她下帖子邀请她去参加各种宴会。 就说今日,单早上就有两张帖子来,这会儿还在姚氏房里放着。 因此当下见到小丫头手里的东西,她有些见怪不怪,问:“怎么不放去我屋里?” 丫鬟见有其他夫人在场,不敢大声说,走近姚氏道:“夫人,是宋府来的帖子。” “宋府?”姚氏还没反应过来,“哪个宋府?” 丫鬟愈发地压低了声音,“就是永安郡主所嫁的那个宋府。” 闻言,姚氏整个人都僵住了,好久才回过神,从丫鬟手中将帖子拿到手里打开看了看,上面说,三日后是宋家老太爷寿辰,邀请康定伯夫人过府一坐。 姚氏看罢帖子,先前赏花的心情全都没了,随意找个借口将那几位手帕交打发走,又吩咐丫鬟,“你去把世子请来。” …… 李润一进园子就发现生母愁眉苦脸的,他上前几步,疑惑道:“娘,敏儿说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姚氏指了指石桌上的烫金帖子,“你看看这个。” 李润迟疑着走过去,垂眸扫了一眼,当看清楚是宋府来的帖子,脸色也是微微一变,“李家与宋家素来无交情,他们家老太爷做寿,怎么会突然想到给我们家下帖子?” “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姚氏沉着脸道:“那位宋夫人,之前就来过咱们府上一回,也曾亲眼见到茹儿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样子,我还以为她们这两年没动静,该是彻底放下了,今日收到请帖,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安,像是要出什么事似的。” 李润道:“既然娘觉得不安,那便找个借口推脱,不去就是了。” 姚氏叹口气,“既然她们是奔着茹儿来,我能推得了今日,保不齐明日就会来别的帖子,总要跟她们见上一回的,我找你来,是想问问你,该不该把你茹儿妹妹带去?” 李润心下有几分不情愿,“茹儿妹妹不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吗?带她去做什么,万一到时候那边的人认出来非要让她回去,她又只认你做娘,您怎么办?” 姚氏担心的正是这个,以前还好,如今她已然把李怀茹当成了自己亲生的女儿,别说是三婶婶,就是亲生的爹娘来了,她也不会把人交出去的。 想到这,姚氏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便道:“我去走一趟吧,茹儿不去就是了。” —— 宋府。 永安郡主她公爹头一次在京城办寿宴,排场可想而知,比当初柒宝的满月宴还热闹,因着扩了府,添了不少的丫鬟婆子小厮,今日的人手用起来不紧张,专司管客人车马轿子的,专司站在大门口接待的,专司在厅堂里伺候的,茶房里专司烧水添柴的,每一处都有五六个,或丫鬟,或小厮,或婆子。 所有人都被温婉安排得井井有条,哪怕客人再多,也并没有哪里乱了手脚。 温婉正在园子里招待几位身份不凡的贵妇人,让人留意着康定伯府的马车。 不知过了多久,坎儿跑进来在她身边小声说康定伯府的马车到了。 温婉眸光微动,让几位贵妇人先坐,说自己有事得离开一下。 她随着坎儿出来,就在垂花门处碰到了姚氏。 姚氏身边只带了两个丫鬟,除此之外再没别人。 温婉笑问:“听闻伯夫人十分喜爱五小姐,到哪都不离身的带着,怎么今儿没带来?” 姚氏淡淡道,“茹儿有咳疾,春秋两季常复发,我来前她还在咳个不停,索性,就让她在家里好好养着了。” 姚氏这话倒不是撒谎,自打李怀茹跟着她回来大病过一场之后,就引发了咳疾,什么方子都试过了,总不见好,每年春秋两季咳得最厉害,每次都得咳上个把月,最后不药而愈,来年又接着咳。 没见到三丫,温婉心下有些失望,她本来就是为了那丫头才会给康定伯府下的帖子。 之前还担心二郎夫妇见着三丫会在寿宴上闹起来,结果三丫根本就没出现,温婉算是白操心了一场。 也不知是康定伯夫人故意不把人带来,还是凑巧三丫真的患了咳疾。 总之温婉没见到人,情绪就有些郁郁。 宋琦今日没去弘文馆,她顺着廊下来,老远就看到康定伯夫人,整个人都愣了一愣。 她是通过康定伯世子李润而认识姚氏的。 去年宋姣跟梁俊在上巳节那天相看,她跟着去,无意中邂逅了李润,当时就得知三丫不知为何成了李润的妹妹。 后来宋琦去弘文馆,某回无意中见到姚氏亲自送李润去国子监,日子久了,她慢慢地了解了姚氏是李润的生母。 也就是说,三丫如今跟这位康定伯夫人是一家人。 知情不报,这是宋琦心底最大的一个秘密,当下看到姚氏,她没来由的心虚,转身就想跑。 坎儿恰在此时喊了一声,“二小姐。” 温婉循声望了过去,见宋琦背对着她僵站着,就问:“你怎么来了连招呼都不跟客人打一声就走?” 宋琦被点了名不得不硬着头皮过来。 679、甩锅(8更) 温婉介绍道:“这位是康定伯夫人。” 宋琦僵硬地扯出一抹笑,屈膝行礼,“见过夫人。” 姚氏的目光落在宋琦的小脸上,有些失神。 虽说李怀茹被她教养了几年,如今出落得愈发水灵可爱,但五官模样是变不了的,跟眼前这位姑娘有四五分相似,若是不细看,只远远地看上一眼,姚氏恐怕会把这张脸当成养女李怀茹。 “夫人里面请。”温婉发出邀请,让丫鬟把姚氏带去园子里,自己把宋琦留下来,问她,“你刚才躲什么?” “我哪有?”宋琦没敢直视温婉,支支吾吾道:“只是突然想起来给爷爷准备的寿礼在西院忘了拿,想回去一趟罢了。” 温婉相信自己的直觉,“你认识康定伯夫人?” “不,不认识。”宋琦言辞闪烁,她年纪小,阅历浅,又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最不擅长撒谎,因此一说话就露馅。 温婉眯了眯眼,“真不认识?” 被温婉这么盯着,宋琦只觉得嘴唇发干,说话都有些打颤,“我……” “琦琦。”温婉道:“你如今年龄尚小,要有什么事,不能瞒着大人,否则往后出了意外,你再来埋怨我们,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这话要是换了二郎媳妇来说,指定没有任何威慑力,可温婉一说,宋琦当即就慌了,她绞着手指,咬着嘴唇,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温婉把她带到旁边的廊凳上坐下,仔细问:“到底怎么了?” “三婶婶,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跟我爹娘说,否则他们会打死我的。” 温婉深吸口气,“好,你说。” 宋琦凑近温婉,低声道:“去年上巳节,大姐姐和姐夫相看那天,我看到了三丫。” 温婉有些意外,“看清楚了?” “我看得真真的。”宋琦道:“三丫的眉毛里有一颗痣,如果只是长得相似,不可能连娘胎里带出来的印记都一样,我能肯定,那个孩子就是三丫,可是……” “可是什么?” “她好像跟刚才那位康定伯夫人有些关系,具体是什么,我也没弄清楚。” 这些事,温婉和宋姣其实早知道了,只不过一直瞒着家里人,尤其没让二郎媳妇和宋琦知道。 是怕二郎媳妇知道闺女失忆难受,也是怕宋琦不管不顾大闹起来。 不想,这丫头竟然在一年前就已经知道三丫的下落了。 “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你爹娘?”温婉问。 宋琦哪敢说那个时候她并不希望三丫回来,因为那丫头一回来就会彻底把她变成整个家里最没存在感的一个,只道:“就算说了又能怎么样,我爹娘无权无势,难道还敢上伯府大门闹一场把人给要回来不成?” “那你刚刚跑什么?”温婉又问。 宋琦道:“我是因为认出了伯夫人,怕自己一时嘴快说错话让你们知道我知情不报,所以不敢跟她碰面。” 这些话倒还算实诚,温婉没再刨根究底,“既然之前都隐瞒了,那往后就继续瞒着,别让你爹娘知道,否则又该伤心了。” 宋琦觉得温婉的反应很奇怪,“我说自己见到了失踪多年的三丫,三婶婶难道都不觉得奇怪吗?” 温婉道:“她失忆了,什么都想不起来,记不得宋家的所有人。” 宋琦大吃一惊,随即倒吸口气,“原来三婶婶什么都知道?” 温婉颔首,“知道的比你早些,不过,还不如不知道。” 因为没办法把人弄回来,心里老想着,反倒成了疙瘩。 听到知情人并不止自己一个,宋琦当即就松了口气,保证道:“您放心,我不会向爹娘透露一个字的。” “透露什么?说来我也听听。” 身后突然传来宋姣的笑声。 温婉和宋琦齐齐回头,就见宋姣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人已经入了垂花门,这会儿正挑眉看着她们俩。 宋琦心虚,低下头去,“没什么。” 温婉面上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问宋姣,“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刚。”宋姣笑着,“要不是我放轻了脚步,早都被你们发现了,哪还能听到悄悄话?” 又故意问宋琦,“说什么呢,怎么也不说来我听听?” 宋琦抿了抿唇,看向温婉。 温婉让她先走。 宋琦如蒙大赦,一溜烟跑没了人影。 宋姣收回视线,“三婶婶方才莫不是在跟琦琦说三丫的事?” 温婉颔首,“是我给康定伯府写了帖子请伯夫人来坐坐,结果宋琦见到她转身就跑,我把人拉过来问缘由,她跟我说去年上巳节尾随你们出去的时候见过三丫,因为瞒了一年,怕你爹娘知道责骂她,就让我帮忙瞒着。” “难怪那天我总觉得她回来的时候哪里怪怪的,原来背后还有这么一桩。”宋姣说着,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那三丫今日有没有跟着伯夫人来赴宴?” 温婉遗憾地摇摇头,“没有。” 宋姣急了,“她怎么……” 虽说是被李家所救,可到底是宋家的孩子,她们都说了在三丫恢复记忆之前不会强行把人接回来,如今只是想借着老太爷的寿宴见上一面,这都不能? 伯夫人这般行事,未免太让人心寒。 “罢了。”温婉拍拍她的肩,“原本我去的帖子上也没要求她一定要把三丫带来,她只身赴宴挺正常。” 宋琦不忿地皱皱眉头,“难道我这妹妹要在他们家待一辈子不成?” 话到这儿,她懊恼道:“之前云家那两位医毒公子在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起来请他们去瞧瞧三丫的症状,他们连许先生那样的都能医治好,想来失忆对他们而言,更是不在话下了。” “我倒是有想过,只怕李家不肯。”温婉感慨一声。 正在这时,云彩过来找她,说宴席就快开了,请夫人过去主持大局。 温婉这才让宋姣自己去找位置入席,跟着云彩走了。 两府合并,设宴的地点格外宽敞,外院这边,宋老爹穿着五福捧寿对襟褂子坐在寿星席上,听着宾客们层出不穷的祝词,眉开眼笑。 宋巍看着老爷子开心得像个孩子,忽然就想起他决定科考那年,送他到县城时不忘把身上仅剩的铜板从布包里拿出来要给他做盘缠的那个老人,心中一时感慨,端起酒盏,“爹,孩儿祝您春秋不老,松鹤长青,无病无痛,添福添寿。” 宋老爹感动得连说三个好。 宋二郎见状,也端着酒杯站起来意思一下,“爹,我可没有三郎那么好的文采,我就祝您一帆风顺,两全其美,三阳开泰,四世同堂,五子登科,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福临门,九九重阳,十……十全十美。” 谢涛听得捧腹大笑,“二哥,你哪偷来的,也不好好练练,话都说不利索。” 宋二郎瞪他一眼,“好歹,我从一到十给说全了,有本事,你来一个。” “说就说。”谢涛挑眉站起来,“我祝老寿星日月同昌,后福无疆。” 宋二郎笑骂,“准是你问谢正得来的。” “甭管我问谁,会说就对了。”谢涛一仰脖子,把酒饮下。 有了这几个开头,大孙子元宝、二孙子进宝、大外甥谢正、大女婿徐恕、大孙女婿梁骏、西席许登科几人纷纷来了兴致,读书人口中的贺词,变着花儿地不重样,笑得宋老爹合不拢嘴,他道:“好,等元宝把媳妇儿娶进来,四世同堂就不远了。” 一帮人听了,当即起哄,纷纷将注意力投向宋元宝,问他什么时候把媳妇儿娶过来。 宋元宝脸皮厚,被那么多人瞧着也不觉得难为情,不过因为许登科在,他不敢把状元挂在嘴边,只言简意赅地说:“明年。” “元宝这一定亲,可把多少姑娘的芳心给哭碎了。”谢涛抿了口酒,继续说,“我前儿去了趟酒楼,雅间里就来了两位姑娘,那家伙,哭得稀里哗啦的,点上去的菜一个没吃,结账的时候还冲我甩脸子,八成是知道咱俩的关系,不好怨你,把气都撒我身上来了。” 宋元宝直翻白眼,“谁知道你说的姑娘是谁,准是表叔在外面拈花惹草,如今扛不住了,就想把锅甩给我,我才不替你背。” 听着二人拌嘴,众人哄笑开来。 680、打架(9更) 温婉一直忙到下晌客人散完才见到宋巍。 “三丫来了没?”宋巍问她。 “没呢!”温婉摇摇头,情绪明显失落,“伯夫人说三丫咳疾复发,没办法来赴宴,大概是我小心眼,我觉得她是故意的,故意不让我们看到三丫。” 宋巍拉着她在小榻上坐了,声音带着轻柔的安抚,“兴许是缘分如此,既然她还没恢复,也不用太强求。” 道理温婉都懂,可她就是觉得不甘心。 老太爷的寿宴上没能见到三丫,后来却发生了一件让温婉意想不到的事。 …… 年前阿暖一直说想跟进宝一块放纸鸢,后来因为接二连三的事情,就给耽搁了,三月后春风和暖,林潇月抽空带了阿暖和阿木尔一道过来,连纸鸢都是自家提前做好的,说趁着天气好,带着孩子们去外面玩玩。 恰巧温婉来了月事,身子不爽利,懒得动弹,就让林潇月自己去,顺便带上进宝。 进宝记忆力特别好,他记得自己曾经在街上见过阿木尔,那个时候,对方还是个蓝眼睛,今日见到,阿木尔的眼睛竟然变成了跟他一样的黑色。 进宝心下十分好奇,难道眼睛的颜色还能随时换来换去的? 因着这份好奇,等阿暖提出去外面放纸鸢的时候,进宝就没拒绝。 他纯粹是觉得阿木尔的长相很特殊,而且阿木尔明明都三岁了,竟然还不会说话,就像他们家多宝刚学说话那会儿似的,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全都表达不清楚,要么发出个叠音来,要么干脆就闭着嘴巴一声不吭。 温婉没法去,林潇月就只能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坐上马车之后朝着莲花湖去。 莲花湖距离宋府很近,边上是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地,每年这个时候,前来放风筝的孩子络绎不绝,就有摊贩看准商机,在边上卖些小玩意儿,有玩的,也有吃的,很是热闹。 本来林潇月也不是什么风雅之人,对于闲来无事游湖放风筝这种事就没什么兴趣,她之所以坚持要来,是因为阿木尔待在府上越发的自闭了,教他说话他也不说,除了吃饭能见到人,其余时候,他就躲在自己房里,像是怕见到光。 刚开始阿暖还能跟他玩,后来他连阿暖都不搭理。 上夜的丫鬟说,阿木尔有两天晚上是哭着从梦里惊醒过来的,然后嘴里喊着她们听不懂的话。 苏擎听说之后,陷入了沉默。 之后找林潇月商议,让她有空带孩子出来散散心。 于是林潇月想到了年前说好的跟进宝一块放风筝。 —— 温婉怕林潇月一个人应付不过来,还特地让大丫鬟云彩和小厮坎儿跟着去。 她自己则是懒洋洋地在榻上躺了半下午,结果下晌的时候坎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跟她说出事了。 温婉一惊,瞌睡惊没了大半,木愣愣地看着坎儿,“出什么事了?” 坎儿大喘着气道:“打,打起来了。” 温婉皱眉,“谁跟谁打起来了?” 玲珑忙给他倒了杯水,坎儿喝下之后才把话说利索,原来进宝几人放风筝的时候碰到了另外一帮孩子,阿暖不小心撞到了人,那个男孩就揪着她脑袋上的小揪揪不放,阿暖疼得直哭。 阿木尔看了十分生气,直接动手打人,明明年纪最小,力道却大得惊人,那几个孩子见状,风筝也不放了,一窝蜂地涌上来开始殴打阿木尔。 这个时候,不知从哪冒出来个八九岁大的小女孩,原本是来劝架的,结果不小心被阿木尔推倒,后脑勺磕在石头上,当时就见血昏厥了过去。 温婉听得胆战心惊,“进宝呢?进宝是不是也参与了?” 坎儿犹豫着点点头,“参与了。” 温婉小脸一白,又问受伤没。 “小的没来得及细看。”坎儿如实道:“那个小姑娘的哥哥来了之后,非要向我们这边讨个说法,否则就去见官,夫人,眼下可如何是好?” “他们人现在在哪?”温婉已经等不及坎儿再说下去,抬步就出了青藤居,要亲自去现场看看。 “还在莲花湖,小的只是回来报个信。” 坎儿是赶着马车回来的,温婉出了垂花门之后直接坐上去,急切道:“快赶车!” 前后不过一刻钟就到了。 温婉下车来,就见到波光粼粼的莲花湖岸边有一棵高大的垂柳,柳树下围了一群人,老远就能听到闹哄哄的声音。 温婉疾步上前推开人群,发现了被一群小厮在中间的林潇月,阿暖正扑在她怀里哭,一左一右站着阿木尔和进宝。 阿木尔受了伤,明显是被揍,鼻青脸肿的。 进宝倒是没受伤,见到温婉,小家伙自觉将脸歪往一边不看她。 林潇月的对面,站着个十来岁的少年,那少年衣着华贵,长得斯文秀雅,仪表不凡,一双眼睛却冒着腾腾怒气,正和林潇月对峙着。 “怎么回事儿?”温婉走过去,皱眉开口。 见到温婉来,林潇月面上露出深深歉意,“温婉,对不起啊,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受伤的那个孩子呢?”温婉四下扫视了一圈,并没有见到人。 “送去医馆包扎了。”林潇月道。 “阿木尔都伤成这样了,你怎么不让他先回去敷药?” 林潇月看了眼对面的少年,“我倒是想走来着,他非拦着不让,说我不给他个交代,他马上让人去报官。” 温婉听罢,侧头看向少年,此刻少年俊秀的脸容因为动怒而微微地有些扭曲。 “这位小兄弟,有什么话,咱们能不能往后挪挪,先让这几个孩子去医馆看看。” 少年指了指阿木尔,“他动手推倒了我妹妹,如今昏迷不醒,你们既然是大人,总该给我个交代。” 温婉听出对方不想轻易善了,只得退让一步,“我刚来,还不清楚事情的始末,到底这个孩子是怎么把你妹妹推倒的,你总该把过程说一下,否则平白无故让人给你个交代,你让我怎么相信他是故意推倒而不是无心的?” 拦人的少年正是李润,他今日跟几个朋友约好出来游湖,顺便带了咳疾刚好没多久的妹妹,本来一开始都好好的,后来下人跑来告诉他,小姐被人推倒在地上,见了血已经昏迷过去,他急匆匆跑过来一看,就看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妹妹李怀茹和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几个孩子,他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妹妹先前见到这边有人打架,出于好心过来劝架,谁知其中一个孩子不领情,直接把人往旁边推,茹儿妹妹就这么被推翻撞伤脑袋。 想到茹儿妹妹后颈子上全是血的画面,李润整张脸都阴沉下来,“之前我们在这边游湖,我妹妹听说有人打架,就出面过来劝,结果他一把就将人推倒,如今伤成那样,你们想如何了?” 李润一面说,一面伸手指了指阿木尔。 他实在疑惑,一个豆丁大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道推倒个八九岁的孩子,可茹儿妹妹受了重伤是事实。 温婉微微蹙眉,进宝没受伤,所以她之前一点预感都没有,“要我说,咱们也别在这儿干耗着了,先去医馆看看那个孩子,确定她没事儿之后,我和苏夫人再亲自登门给你们家大人赔罪,你看如何?” 见李润面露犹豫,温婉道:“你要是不放心,你亲自跟着去也行,横竖你们家那么多小厮跟着,难道还怕我们两个弱女子把你们如何不成?” 李润想了想,到底还是担心医馆里的妹妹,便点了头,暂时不跟林潇月计较。 医馆离这边不远,一行人是步行着过去的,李家的小厮们看犯人似的,一路上眼不错地盯着林潇月、温婉和几个孩子,就怕一个不注意,这几人长翅膀飞了不好和自家世子交代。 到医馆的时候,李怀茹受伤的部位已经被清理包扎好,人却还在昏迷不醒,有个妈妈陪在旁边。 乍一看到躺在厢房内的女孩儿,温婉和林潇月都惊呆了,互相对视一眼之后,面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681、身份(10更) 李润急着问那位妈妈关于李怀茹的情况,没发现温婉和林潇月面上的异样。 温婉坐下来,轻轻碰了碰李怀茹的额头,那位妈妈警惕地瞪了她一眼。 李润也是浑身戒备,既恼恨这两位妇人没调教好家里的小孩让他妹妹受了伤,又怕对方是有权有势的大家族,一句话就轻描淡写地将今日之事给揭过,因此内心十分纠结。 “大夫说了,伤得严重,恐怕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像是怕温婉和林潇月听不到,那位妈妈特地拔高了嗓音。 李润脸色难看,眉头深深皱着,“你们也都听到了,我妹妹伤势严重,这件事,你们怎么交代?” 林潇月正要说话,温婉抬手制止她,“你先带阿木尔去处理伤口,剩下的事,交给我。” “温婉……”林潇月的声音,带着几分愧疚。 温婉回头看她,示意道:“去吧,我不怨你。” “那我一会儿再来找你。”林潇月说完,左手拉着阿木尔,右手拉着阿暖,出了厢房去前堂看大夫。 进宝目送着几人走远,这才走到温婉身边,撇了撇嘴道:“阿木尔不是故意的,是这个人自己非要跑出来多管闲事。” 李润一听,恼了,“就算是多管闲事,我妹妹如今也被你们害得受重伤昏迷不醒了,俗话还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呢,凭你是谁,难不成想用一句多管闲事就把我们给打发了?” 进宝气鼓鼓的,他们几个打架本来就不管别人的事,她一出来就出事,怨得了谁? “进宝,住嘴!”温婉一声低喝,小家伙便耷拉下脑袋,再不敢多说一句。 温婉看了眼榻上的人,声音放轻,对李润道:“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这么吵下去,你妹妹她也恢复不了,不如先静一静,等这位姑娘醒来再说,可好?” 李润心里憋着一团火,想发发不出来,脸色愈发的不好看。 厢房内一时之间陷入寂静,温婉沉默了会儿,问李润,“让人去请你们家大人没?” 康定伯夫妇出城去了亲戚家赴宴,今夜不会回来,如今家里是没有大人的。 但李润不想在温婉跟前承认,就道:“茹儿是我妹妹,她的事,我这个当兄长的能管。” 温婉一听就笑了,“看起来你也才十二三岁,如何管得了这么大的事?” “我说能管就能管。”李润冷哼一声。 温婉见他戒备心很重,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孩子伤得实在太重,就算你要讨说法,有些话我跟你一个孩子也说不清楚,总得见到你们家大人才行。” 李润就是不肯说他们家大人的事,倔强道:“我爹娘当时没在场,他们不清楚事情的始末,怎么好掺和进来,你到底有什么话,跟我说就是了。” 温婉轻叹一声,“我是想说,既然这孩子是我们两家孩子弄伤的,不如让她去我们家养伤,到时候好转了,我再把人给你送还回去,否则你就去衙门报官,如何?” 李润不解,“为什么要去你们家养伤?” “你看,我就说跟你一个孩子说不清楚。”温婉道:“你去把你们家大人请来,我跟他们说。” 李润站着不动。 二人正在僵持,带着孩子去前堂包扎的林潇月已经回来。 温婉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看,问她情况如何。 林潇月大松口气道:“得亏没破皮,否则这小家伙可要毁容了。” 温婉对着阿木尔招了招手,“小家伙,过来婉姨瞧瞧,伤成什么样了?” 阿木尔后退半步,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小小年纪就知道防备人。 见他不肯,温婉不再强求,转眸看向阿暖。 阿暖这会儿已经没哭了,就是鼻头红彤彤的,温婉心疼地将她抱过来,问:“还疼不疼?” 说着指了指她头上的小揪揪。 阿暖含着泪花点点头。 当时那个男孩抓她小揪揪的时候,她只感觉头皮都快掉下来了,疼得声儿都哭不出来。 “都是那几个混小子不好,等回了家,婉姨替你教训他们,好不好?” 温婉只是为了安慰阿暖,跟进宝他们打架的那帮孩子早在看到有人出事的时候就一溜烟跑了,如今连个人影都寻不到。 阿暖没应声,双眼看向进宝。 今天看到她被人欺负,其实是进宝哥哥先动的手,只不过后来阿木尔加入进来,那几个小子才把目标转向阿木尔。 收回视线,阿暖道:“婉姨,进宝哥哥今天保护我了。” 声音很轻很软,听得人骨头容易酥。 进宝闻言,哼了一声,“谁保护你了,我只是看那几个毛头小子不顺眼而已。” 阿暖突然咯咯笑了起来,“那你也是在保护我。” 进宝无语地往旁边挪了挪,打算跟她保持距离。 李润将这一处的小插曲看在眼里,冷着脸没说话。 林潇月在温婉旁边坐下,低声问她,“谈得怎么样了?” 温婉不着痕迹地摇摇头,也低声回她,“不成啊,这小子倔得很,让他把大人请来,他怎么都不肯,我说把这丫头带回我们家养伤,给她请最好的大夫,他也不肯。” 林潇月说:“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你不能错过了,否则一旦让他把人带回去,今后你想再要回侄女可就更艰难了。” 温婉也正在想办法,她狐疑地看了李润一眼,问林潇月,“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已经认出我来了?” “不能够吧?”林潇月迟疑道:“我看他那样子,应该不知道你是谁,否则他要知道你是这丫头的三婶婶,还能在这儿跟你干耗嚷嚷着不给个交代就报官?还不早就带着人溜之大吉了。” 温婉想想也是。 林潇月突突发奇想,“温婉,你看这孩子受伤的部位是脑袋上,你说有没有可能她伤这么一下,往后把什么都想起来了?” “要真能想起来,我倒是求之不得。”温婉说着就是一叹,“我只怕她会加重病情,或者再出点别的什么意外。” 几人在医馆里坐了老半天,李怀茹仍旧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这眼瞅着天就要黑了。 林潇月怕苏擎回来没见到人担心,提议道:“小兄弟,你看你妹妹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不能醒来了,要不我们帮你把她送回府上去,如何?” 李润的视线落在李怀茹脸上,小丫头气息微弱面色苍白,明显是失血过多。 他虽然比同龄孩子成熟些,可说到底,也才不过十来岁,面对这样的事情,心中难免会有些慌乱,更何况,爹娘还都不在家。 陪在李怀茹身边的张妈妈道:“世子爷,天色不早了,咱们得尽快把五小姐送回府才行,否则一会儿天冷夜凉,赶夜路会让她着凉的,本来就重伤,这要是再起烧,可就真了不得了。” 李润只得点点头。 李怀茹重伤,不能轻易挪动,就算要挪动,也须得几个人帮着,李润自己倒是想帮忙,又见有这么多女眷在场,犹豫了一下。 温婉可不想三丫就这么回了李家,出言道:“此处离康定伯府太远,倒是离我们家近些,要我说,不如把人送到我们家,先歇息一夜,明儿一早再做打算,李世子觉得如何?” 李润怔了怔,眼眸微眯,“你知道我的身份?” 温婉轻笑道:“他们管你叫世子,我猜的。” 李润的面色很是复杂,“来了这么半天,似乎忘了请教两位夫人是哪家府上的?” 问出这话,他其实也在忐忑,李家虽然顶着勋贵之名,却只是个空壳子,一旦碰上真正有权有势的人家,今日之事就只能认了哑巴亏。 682、圈套(11更) 林潇月不答话,温婉说:“是哪家的,你一会儿跟着去看看不就好了?” 李润又不说话了。 温婉极力给自己争取机会,“李世子要不信的话,去问问大夫,你妹妹的情况是不是不能轻易挪动,从这儿到你们家,若是坐着马车过去,只怕小姑娘要被你给颠没了半条命,横竖她是因为我们家的孩子才会受的伤,你不妨听了我的建议,把人送到我们家养伤一两日,等好转了,我自然会带着她回去,这么大个活人,你还怕被我拐跑了不成?” 张妈妈也没了主意,和小厮们一块看向李润,都在等着他拿主意。 李润蹙眉过后,终于松口,“那好,就去你们家,不过我有个要求。” “无妨,你只管说。” 李润道:“给我安排一间客房,我今天晚上要看着她,否则不放心。” 温婉双眸闪了闪,笑着答应,“好。” 之后,吩咐坎儿出去抬一副担架来,使唤人把李怀茹挪上去,侧身躺着尽量不让她碰到后脑勺的伤口,一行人这才出了医馆,朝着宋府而去。 见林潇月跟上来,温婉对她道:“天色不早,估摸着七爷已经下衙,你就别跟着我了,两个孩子要紧,带回去吧,等我处理完家里的事,改天得了空再来找你。” 林潇月道:“真对不住,都是我不好,没能看住孩子们,给你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 温婉倒是看得挺开,“没准因祸得福,是件好事呢?” “但愿吧。”林潇月叹了口气,说完,领着阿木尔和阿暖上了自家马车。 阿暖挑开帘子,冲着外面的进宝喊了一声,“进宝哥哥再见。” 进宝只当没听见,一声没吭。 温婉道:“阿暖跟你道别呢,你怎么不理人?” 进宝整个儿蔫蔫的,像是没精神,听到温婉问话,顺嘴就道:“力气都用去打架了,没精神回答她。” 温婉一阵无语,伸手戳戳他的小额头,“你呀,阿暖是个女孩子,今天又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你就不能哄哄她。” 进宝哼哼两声,为什么会受委屈?还不是因为那个臭丫头从年前就嚷嚷着要放风筝,她要是不放风筝,今日就不必出来,要是不来,这会儿大家都在家里待得好好的,谁也不会受伤,他更不会跟人打架。 只不过这些话,进宝没说出口。 李怀茹的情况不能坐马车受到颠簸,李家的小厮们抬着担架在前头走着,李润和张妈妈跟在旁侧。 这样的情况下,温婉自己不好再坐马车,让进宝坐上去,吩咐坎儿先送他回家,自己在后面跟着。 到底是年纪小,面对这样的事,李润从温婉来了之后就一直处于被动状态,眼下走几步路就回头,似乎是担心一个不注意温婉跑了。 每次她一回头,温婉就冲他微笑,点头致意。 少年心中更纠结了。 到宋府的时候,已经黄昏时分。 进宝先回的府,早就把莲花湖边发生的事跟宋巍说了一遍,宋巍听得大为诧异,让进宝自己待在房里,他出去吩咐了门上的婆子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一旦夫人回来,要第一时间通知他。 果然不多会儿,二门的婆子就进来禀报说夫人的马车已经过了荣盛街,马上入府了。 然而宋巍等了许久,外面都没人进来。 他一时疑惑,又让人出去打听。 却原来是李润借着两边挂着的大红灯笼看清楚来的是宋府,当即就生出要把李怀茹送回康定伯府的心思。 天色渐暗,一派昏黄光线里,少年面色泛着白,原本倨傲的眼底除了恐惧只剩恐惧,好似前方并不是什么给妹妹养病的好去处,而是专司勾魂夺魄的阴司地狱。 温婉见李润站着不动,就猜到这少年定然知道宋家与李怀茹的关系,她只装作不知情,上前来,询问道:“怎么不往前走了?” 李润回头,双眼黑黢黢的,里面全是戒备,“这里,是什么地方?” 温婉翘了翘唇,说:“我们家府上,先前在医馆不是说好了,把你妹妹先送回来,我们家给她请大夫,等她好转你再把人领回去。” “不,我们不去了。”李润后退一步,仿佛温婉便是那索人性命的黑白无常,只要靠近她,下一刻就能被她带到无间地狱。 “怎么又突然改主意了呢?”温婉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因为认出李怀茹才会想方设法要把她弄到自家府上来,只微笑着看向李润。 然而她越表现得云淡风轻,李润就越觉得她是处心积虑,心渐渐沉了下去。 那种被人算计的感觉,让刘润满心愤懑,可他已经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眼下不是跟她争吵的时候。 想到此,李润尽量稳住心神,找借口道:“天色还不算太晚,若是留宿你们家,到时候我爹娘问起,我反而不好交代。” 他说着,对抬担架的几个小厮做了个手势。 小厮们掉个头,打算按照李润的意思回康定伯府。 都到家门口了,温婉不怕他走人,“世子真的想好了么?宋府距离你们家可是有些距离的,你要把妹妹送回去,不能坐马车,只能这么抬着,等到康定伯府,你觉得她还能剩多少气?” 李润身子晃了晃。 温婉又道:“横竖是你自己的妹妹,是想救她还是想害她,全凭你一句话的事儿,我不强求。” 李润攥紧手指,心中暗恼,到底他还是阅历太浅,被人算计了毫不知情,其实仔细想想,之前在医馆的时候宋夫人再三要求把茹儿送到这边来的时候,他就该起疑心的,奈何当时关心则乱,他一心只想着妹妹的伤势,哪里会想得到这些大人会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用计。 越想,李润心里就越不顺畅, 但最终还是屈服于妹妹的伤势之下,不得不让人把担架给抬进去。 只要他抵死不认,任凭宋家人再多,也断然不敢直接把人抢走。 于是小厮们又掉了个头,抬着担架从角门进去,不多会儿,换了一帮婆子来抬,要入内院。 宋巍站在垂花门处,远远见状,顺着夹道走了过来,当借着府内光色看清楚李怀茹的模样,眼神凝滞了一下,随即让婆子们尽快把人抬进去,最终将目光转向温婉。 温婉小声道:“相公,是李家那位世子来了,你出去接待一下,我去看看那孩子的伤势。” 宋巍已经了解大致情况,就没再多问,等温婉进了垂花门,他带着李润去了前厅。 李润见到他,做了个揖,“宋大人。” 宋巍问他,“把人送到这边来,有没有让人知会过康定伯府?若是没有,我马上安排人去。” 李润道:“已经吩咐了小厮,那边会很快得到消息的。” 宋巍颔首,“今日之事,我已经有所耳闻,都是几个孩子顽皮不懂事,以至于酿成大祸,等你妹妹有了好转,我们夫妻再亲自登门给你父母赔罪。” “不……”李润本想说不用了,可一想又觉得唐突,改口道:“其实只要我妹妹能醒过来,恢复就好了,赔罪不赔罪的,宋大人也说了,都是几个小孩子顽皮闹着玩,闹大就难看了,不如各退一步,你们家负责请大夫把她医治好,让我带个全乎人回去就行。” 宋巍笑了笑,神情若有所思。 之后,宋巍让人给李润备饭,他吃完后想去内院看看李怀茹,宋巍道:“夜已深,你先回去歇着,明日一早再去看也一样。” 李润本想坚持,可对方的身份实在是让他忌惮,只得抿了抿唇,不得已跟着下人去了厢房洗漱歇下。 683、带回(12更) 青藤居。 温婉让人快速收拾了东厢房,把李怀茹安置进去,亲自守在榻前。 宋巍进来的时候见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孩子看,开口问:“是你想办法把人弄到府上来的?” 温婉点点头,“难得有这么个机会,我想让她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真正的亲人。” 宋巍的视线在李怀茹面上打量了一圈,“大夫怎么说?” 温婉道:“医馆大夫说了,伤势过重,目前需要静养,什么时候能醒来,很难说。” 宋巍又问:“让没让人去请府医?” 温婉点头,“云彩去了,过会儿就到。” 府医来得很快,温婉把帐帘放下来,又往李怀茹手腕上盖了帕子,这才把位置让给他。 府医坐下后,隔着丝帕给李怀茹诊脉,好久之后缩回手,断言道:“她这个情况挺严重的。” “不会再次伤到脑子吧?”温婉满心担忧,“她以前就已经受过一次伤。” “难说。”府医捋了捋胡须,“还得看她今儿个晚上的恢复情况。” 又说:“倒是能给她开个方子煎些药喂下去。” 温婉马上让人研墨,大夫留了方子之后,云彩去抓药,玲珑去茶房清洗煎药的陶罐。 温婉重新坐下来,轻轻将李怀茹冰凉的小手握在掌心,低喃道:“三丫,你可一定要醒过来,记起来,能否回家,就全靠你自己了。” 一炷香的工夫后,玲珑端了药来,和温婉一起,一人轻轻掰开李怀茹的嘴,一人用汤匙喂,喂了有小半碗才停下。 玲珑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位姑娘瞧着眼熟。” 温婉眉心一跳。 玲珑又说,“眉眼有些像已经出嫁的大姑娘。” 温婉道:“行了别瞎猜了,快去厨房传饭,老爷还没用饭呢,该饿坏了。” “嗳……”玲珑应了声,和云彩一起退出去,二人提着食盒去往厨房,不多会就把晚膳提了过来。 晚膳摆在东厢房,温婉没胃口,随便对付了几句就搁下碗快,宋巍见她这样,也没了食欲,让人把饭菜撤下。 夫妻二人就这么安静地守着,谁也没说话。 瞧着夜色深下来,宋巍道:“外面开始起露了,婉婉回去睡吧!” 温婉不肯,“之前在医馆,大夫就说一定要注意今天晚上不能让她发烧,否则很可能会出事,我不能离开。” 说着催促宋巍,“相公你自己回房睡,我看一宿没问题的。” 宋巍明日要去太常寺上值,不能熬夜,劝她不过,索性不再劝,回房给她取了件厚实的斗篷来披上,这才放心回房歇了。 想来是因为疼痛,李怀茹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生,翻过来覆过去,很轻易就扯到了伤口,疼得在睡梦中哼唧起来。 温婉轻轻用手将她翻身侧躺,然后往后腰处放个大迎枕挡着,让她没办法再翻身。 一直折腾了大半宿,李怀茹才算是睡踏实了。 除了过年守岁,温婉一般情况下不会熬夜,天明时分有些撑不住,趴在床沿边眯了过去。 不多时,就听到外面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 温婉撑开眼皮,意识到自己还在东厢房,下意识看了眼床榻上,李怀茹仍旧昏迷不醒,外面的敲门声却还在继续,隐隐有婆子的声音传来,“夫人,李家那位公子在外面催得紧,说想见见夫人。” 温婉“哦”了一声,“你去回他,就说我刚起,让他稍等片刻,等我洗漱过后就出来。” 婆子得了指示,很快离开。 温婉扭了扭酸痛的脖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回到自己房间。 玲珑和云彩已经备了洗漱的温水和今日要换的衣裳,温婉没多会儿就把自己捯饬好,抬步出了垂花门,去往正堂厅里。 李润想来一宿没睡好,双眼下一片乌青,见到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开口就问:“茹儿妹妹昨夜怎么样了?有没有起烧?” “没有。”温婉摇头,“她睡得还算安稳。” “那她……醒了没有?”李润问这句话时,十分的没有底气。 他最怕的,是茹儿妹妹一觉醒来什么都想起来了,认出这里是她三叔三婶婶家,然后不跟他回去,他难以想象她要是真恢复了记忆,自己到时候怎么跟母亲交代。 看着少年纠结的眉目,温婉道:“没呢,昨儿大夫也说了,不是那么轻易就转醒的,恐怕还得再等上一日。” 又说:“世子要是不介意,就在我们家多等一日,若是觉得不放心,我让人去你们家府上知会一声。” 李润关心的当然不是这个,他急切道:“我想见见茹儿妹妹。” 温婉没办法拒绝他,点头道:“我带你去。” 李润跟着温婉来到青藤居东厢房。 李怀茹正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大概是昨夜喝了药的缘故,小脸看起来倒是没有之前那么苍白了,稍微恢复了几分血色,一看就是有好转。 李润稍稍松了口气。 温婉让人送了早饭来,李润吃完之后就一直在旁边守着,温婉没戳破,他也装傻,仿佛压根就不知道李怀茹和宋家的关系。 —— 康定伯夫妇刚回到家,就听下人说了李润带着李怀茹出去玩被几个小子推翻受伤昏迷的事。 姚氏当即变了脸色,问,“人呢?” 小厮道:“这会儿正在宋家养伤。” “宋家,荣盛街的宋家?”姚氏心慌意乱。 “正是呢。”小厮不知道李怀茹的身世,只是看到夫人的脸色不对劲,就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了。 “怎么会被送去了宋家?”姚氏眼前一黑,险些没站稳。 康定伯忙一把扶住她,“夫人,你振作些。” 姚氏愠怒道:“早不受伤晚不受伤,偏偏遇到那几个人的时候受伤了,受伤之后又偏巧被送去宋家养着,恐怕是那边为了把人弄回去,特地让咱们润儿钻了套子。” 姚氏心急如焚,一面说一面让人备车,她要亲自去宋府走一趟。 —— 二门婆子禀报康定伯夫人来访时,李润出去吃中饭了,温婉为了转移注意力,拿了绣线心不在焉地分着。 闻言将绣线放回笸箩,起身出去。 上次老太爷寿宴,姚氏就来过宋家一次了,这次轻车熟路的,温婉都还没出来,她人已经快走到青藤居,看得出来很急迫,额头上都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见到温婉,姚氏不得不止了脚步,福身行礼,“臣妇给郡主请安。” “伯夫人是为了茹儿姑娘来的吧?”温婉开门见山地问。 姚氏见对方这么直接,索性不藏着掖着,“不知她如今伤势如何?” “休息一夜,倒是有所好转。”温婉道:“只不过目前还处于昏迷状态,恐怕没办法跟你回去。” “我带了不少下人来的。”姚氏说:“都是平时伺候茹儿惯了的那几人,知道轻重,茹儿既然伤重,身边少不得要人时时看顾着,她这么在你们家,太过麻烦郡主了,还是让我把她带回去吧!” “伯夫人。”温婉正了正脸色,“你真的想好了要把人带回去?” 姚氏心里窝着火,“郡主这话说的,茹儿本来就是李家人,我不把她带回去,难不成一直留在你们家么?” “我的意思是,她脑袋上的伤不是轻伤,若是轻易挪动,恐怕会牵扯到伤口,到时候只会增加她的痛苦,我知道伯夫人在担心什么,你要是为了一己私欲强行将她带走,万一一个不慎让她连最后一口气都没了,到时候你找谁要人去?” 姚氏面露痛苦,纠结了一会儿,终是软下语气,“能否让我先见见她?” “能,里面请。” 684、恢复记忆(13更) 几人来到东厢房,姚氏看到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养女,当即就心疼得落下泪来,“我的儿,怎么会弄成了这个样子?” 温婉歉意道:“这件事说来是个意外,我们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姚氏抹了泪,没回头,声音异常的平静,“我们家下人说,当日润儿带了妹妹出去游湖放风筝,后来看到有人在打架,出于好心过去劝架,结果就被人推倒在地脑袋磕在石头上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宋夫人不觉得,整件事情过于巧合么?” 温婉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伯夫人的意思是我为了让三丫回家,特地设了这个局?” 姚氏不置可否,显然是默认了。 温婉也知道整件事太过凑巧,可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先不说昨天我压根就没去过莲花湖,更不知道你儿子和三丫会出现在那里,就算是我提前知道了,我既然想让她回来,说明心里还是有这个孩子的,我既心疼她,不忍心她流落在外,又怎么会设局让她受伤?” 姚氏只是听着,不言语。 温婉接着说,“大家都为人母,不妨换个立场想想,我才是她的亲人,不想要她,直接撂下她不管,让她待在你们家就好了,我何苦费心费力地设局去伤害她?” 姚氏也知道自己关心则乱,等温婉说完,她安静了会儿,忽然小声抽泣起来。 温婉被她这个反应弄得有些愣。 姚氏掏出帕子抹着泪道:“我之前让人打探过的,你二嫂家本来有三个闺女,失踪的这一个是最小的,是因为那年在宁州地动,走散了,我一直觉得茹儿就是老天爷赐给我的闺女,既然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就让她往后都在我们家当个千金小姐不好吗?我虽然不是她亲娘,可我一直把她当成亲生的待,你二哥二嫂没了一个,还有两个闺女承欢膝下,可我要是没了茹儿,就等同于没了半条命。” 她说完,转过身来,起身对着温婉就跪了下去,“算我求求郡主,能不能别让茹儿回来,我也知道你们才是她的亲人,可我和她已经做了那么多年的母女,一下子要让她走,我怎么舍得?”咚咚咚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温婉看着姚氏这样,心中不是不触动。 可她一旦答应,就等同于亲手把侄女送给了旁人。 她不是三丫的亲生父母,没办法做这样的决定。 而眼下是万万不能让二郎夫妇来做决定的,那两口子要是见了失踪多年的闺女,能让她回去才怪,只怕就算是闹翻了天,他们也要把人留下。 再三思虑,温婉道:“这么着吧,咱们赌一把,如果她醒过来恢复了记忆,那就凭她自己选择,她要留下还是跟你走,你都不能干涉,至于这些年你对她的养育之恩,我会让她逢年过节去你们家送孝敬,如果她什么都没想起来,那我就让她跟着你走,你意下如何?” 姚氏泪眼汪汪,一脸感激地看着她,“多谢郡主成全。” —— 姚氏这边倒是商议妥当了,不知道哪个耳报神闲不住,把消息传到了西院那边,说夫人院里来了个跟大姑奶奶长得像的小姑娘。 二郎媳妇原本没往三丫身上联想,就想着来凑凑热闹,结果进门见到李怀茹那张脸,整个人都僵住了,完全忽略了旁边的姚氏,一下子就扑了上去,“三丫,三丫,娘的好闺女,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姚氏一听是亲娘来了,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温婉是完全没料到二郎媳妇会过来,她正在西厢房里陪着柒宝玩,听到对面的东厢房里传来动静,急急忙忙出来看,就见二郎媳妇不知何时钻进去的,眼下只听得里面闹哄哄。 温婉暗叫不好,疾步去了东厢,进门见到姚氏沉着脸坐在一旁,二郎媳妇哭得稀里哗啦的。 温婉皱皱眉,“二嫂怎么来了?” 二郎媳妇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忙用帕子擦了,这才望向温婉,“三弟妹,你是怎么找到三丫的?” “呃……”温婉无言以对。 她想说这个不是三丫,又怕那丫头醒来之后什么都记起来,她要说这个就是三丫,姚氏还坐在旁边,怎么说都是为难。 “二嫂。”温婉上前拉了她一把,“这孩子重伤昏迷,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你别嚷嚷,吵到她就不好了。” 二郎媳妇急忙止住哭声,但还是忍不住掉泪,“那你告诉我,这个是不是三丫?” 温婉不答反问,“你自己的亲生女儿,你认不出来?” 二郎媳妇噎了一噎。 她不是认不出来。 三丫眉毛里藏着一颗痣,这是从娘胎里就带来的,不可能会错,可躺在榻上的这个姑娘,肌肤白皙,虽说是昏迷不醒,可也是细皮嫩肉的,跟她那个晒得黑黝黝的小闺女比起来,这简直就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千金小姐,怎么可能是三丫呢? 见姚氏脸色不好,温婉把二郎媳妇拉出西厢门,“有什么话,咱们出去说。” 二郎媳妇一头雾水,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人。 等出了门,她问温婉,“那个人瞧着眼熟,是不是来过咱们家?” 温婉说来过,“上次老太爷寿宴,我下帖子请来的,对方是康定伯夫人。” 二郎媳妇又犯迷糊了,“那里面躺着的到底是谁……” “先别管她是谁,眼下要紧的,是等着这孩子醒来。” “那不是我的三丫吗?”二郎媳妇喃喃问。 当年宁州地动,她和宋二郎为了保住唯一的香火,只能抱着小儿子拼命往前逃,没办法再折回去救三丫,这件事一直是二郎媳妇心里的疙瘩,为此还做了不少噩梦。 上京后一逮着机会就向人打听,生怕错过闺女的消息,就想着把她找回来好好弥补。 如今见到了,二郎媳妇却突然不知所措起来。 —— 刚才的吵闹声的确是扰到了李怀茹,她皱皱眉,原本僵硬的手指头动了一下,紧跟着缓缓睁开眼睛。 正在给李怀茹擦脸的玲珑见状,大喜,小跑着出来道:“夫人,二太太,姑娘醒了。” 闻言,二郎媳妇身子僵了僵。 “二嫂,咱们进去吧!”温婉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三丫想起来没有。 二郎媳妇却像是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退,蠕动着嘴唇,“我……我再站会儿,三弟妹你先进去。” 温婉看出二郎媳妇在害怕三丫醒来后责怪她,她不再勉强,自己转身进了东厢房。 姚氏正坐在榻前,伸手将李怀茹的手攥在掌心里,眼圈红红的,嘴唇颤抖了好久才说出话来,“茹儿,你总算是醒了,感觉怎么样?头晕不晕,肚子饿不饿?要是哪不舒服,你就跟娘说,娘马上让人去请大夫。” 李怀茹怔怔看了姚氏许久,眼珠子才转到旁边,看向温婉,问:“她呢?” 之前昏迷的时候,她听到了亲娘的声音。 姚氏一见李怀茹这反应,心都空了大半截,“茹儿……” 李怀茹没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温婉。 温婉抬步走出房门,把二郎媳妇拉了进来。 李怀茹看着二郎媳妇,脑海里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地动那天晚上,自己被困在坍塌的房梁下大声呼救,而爹娘抱着弟弟,带着姐姐头也不回弃她而去的情形。 眼泪不受控制地模糊了双眼。 李怀茹哽咽了好久,才出声问姚氏,“娘,我这是在哪儿?” 一声娘,把姚氏凉了半截的心又给暖回来,她眼眶发热,“你受了伤,不宜挪动,娘带你来宋夫人这儿修养两日,等你有精神了咱们就回去。” 说着,又再次轻轻握住她的小手,“茹儿,还有没有哪不舒服?” 李怀茹的声音细弱蚊蝇,“脑袋晕晕的,还有些疼。” 姚氏又是一阵心疼。 685、是你们先不要我的(14更) 李怀茹再次将目光转向二郎媳妇。 二郎媳妇被她盯得有些心虚,往温婉身后躲了躲,小声问温婉:“三丫怎么管别人叫娘?” 温婉心思敏锐,已经从李怀茹两次的眼神里看出她已经恢复记忆了,只是在这短短的片刻之内,她做出了选择。 还不明显么?她不是没给亲生的娘机会,可生母和养母的对比实在太过强烈,小小年纪的姑娘,只能根据直觉判断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然后主动靠拢对她好的。 三丫现在的年纪,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做享受荣华富贵,根本不懂得贪图什么,她所选择的,是能带给她母爱的人。 很显然,二郎媳妇都还没跟闺女说上话,就已经彻彻底底输了。 或者换句话说,当年在宁州,他们夫妻俩选择保住儿子扔下闺女的时候,这个孩子就已经不属于他们了,现如今唯一的关系,不过是那层抹不去的血缘。 …… 云彩端来清粥喂李怀茹喝下之后,李怀茹有了些精神,靠着软枕坐在床头。 温婉走到她身边,声音轻柔地问:“三丫,你什么都想起来了,对不对?” 像是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李怀茹低下头去,双手抓着被子,一句话没说。 温婉道:“你别怕,就算你想起来,也没人会强迫你,当年让你流落在外吃了苦头受了委屈,的确是家里人欠了你,如今你既然都想起来了,有什么想说的,你只管说,没人会怪你。” 姚氏听着这话,只觉得心下一紧。 李怀茹沉默良久,问温婉,“能不能,把他也请来?” “谁?”二郎媳妇下意识问。 温婉猜到小姑娘说的是她亲爹,温声道:“二老爷去府衙当值了,要晚上才能回来,有什么话,你跟我们家二太太说也是一样的。” 她刻意避开“爹娘”这样的字眼,就是因为之前读懂了李怀茹晦暗的眼神,怕说出来刺激到她。 李怀茹闭了闭眼睛,没看二郎媳妇,话却是对她说的,“那天晚上在宁州,我把嗓子都喊哑了也没人回头,我想,我大概是要死在那场地动中了,得亏我命大,后来碰到个叔叔帮了我一把,我才死里逃生,却是一路乞讨,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天。可是我不想死,那天在西山寺,我实在是太饿了,就趁着下人们不注意,想去偷马车上的点心,结果被人抓住,而抓我的人,最后却成了对我最好把我当成亲人的养母。” 说到这里,小姑娘潸然泪下,呜呜哭着,“你们当年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们了,为什么还来找我?还想再丢我一次吗?” 二郎媳妇听着这些话,心里被刀子扎了似的一阵阵难受,“三丫,对不起,娘当初也是逼不得已。” 就是这句话,最让人恨,最让人无奈。 李怀茹哭着哭着就冷笑起来,“是,你们逼不得已,就把我扔下,让我自生自灭,既然都下定决心要我去死,如今还来找我做什么?就当我已经死了。” “三丫……” “我不是三丫,我是李怀茹!”小姑娘声嘶力竭,喊出最后的倔强,大概是因为用力过度,把后脑勺的伤口崩裂了,她疼得抽搐了一下。 姚氏心疼坏了,回头瞪向二郎媳妇,“孩子都这样了,你这当亲娘的怎么还没个轻重?有些话虽然不该我一个外人说,可我到底是养了她几年,站在养母的立场,茹儿说得也没错,你们不要她的时候,把她一个人扔在灾难中,想要她了,就想方设法要把她找回来,你以为这是在弥补她,其实只是在伤害她罢了。你这会儿对她有多好,都会让她想起当年的你们有多残忍。” 都挑明到这份上了,姚氏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之前我跟宋夫人有过约定,茹儿一旦醒来,若是恢复记忆,凭她自己选择,跟了谁我都只能尊重她,若是没想起来,她就得跟着我回去,如今她恢复了,也选择了,二太太,你自己也看到了,茹儿不愿意认回你这个生母,往后,就权当没有这个女儿了罢,让她留在我们家,李家虽然是个没落勋贵,祖上倒还留了些家底,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女孩子,你放心,她留在我身边只会越过越好,将来长大了,我再备份嫁妆风风光光地把她嫁出去,绝不会有半点亏了她,你意下如何?” 二郎媳妇没回答,只是哭着看向李怀茹,“三丫,你真的不要爹娘了?” 李怀茹红着眼眶,双手将被子抓得紧紧的,“还要我说多少遍,是你们先不要我的!” “二嫂!”温婉皱眉,“都已经这样,你就别再刺激她了。” 二郎媳妇捂着脸哭,“我知道当年是我们不对,不该那样扔下她,可现在你们要我亲手把她送人,我怎么做得出来?” 温婉默默叹了声,拍拍她肩膀,“你别哭了,要我说,这么着吧,就让三丫留在李家,将来你们想她了,抽空去看看也是一样的,你身不由己,也该允许她有自己的想法。” 二郎媳妇没回答,还是哭。 姚氏其实很不希望宋家人再来打扰茹儿的生活,但她怕温婉突然反悔,不让李怀茹跟她回去。 二郎媳妇一看就是脑子缺根弦的,很容易对付,可这位永安郡主,首先在身份上就压她一头,其次,这位说话行事都是滴水不漏的,跟她杠上,没准是给自己挖坑,还是不要轻易试探的好。 于是姚氏选择了沉默。 “娘,我们回去吧,我不想待在这儿了。”李怀茹伸手攀着姚氏的胳膊,眼角还挂着泪珠,那副荏弱可怜的小模样,看得要是心中剧痛。 她伸手替她抹泪,轻轻应了声好。 事已至此,温婉也没想着再拦人,马上让人备了软轿,亲自搀扶着李怀茹下床,又让婆子把她背出去。 直到把人送出垂花门目送着上了软轿,温婉才收回视线,再回到东厢房时,二郎媳妇已经哭抽了。 “二嫂,人已经走了。”温婉看她片刻,还是开口。 先前当着姚氏的面,有些话不好说,二郎媳妇这会儿才一股脑地吐出来,“一个个全都怨我,当初生不出儿子来,是我的错,好不容易生了儿子,结果遭逢大难,碰上那样的情况,我若是回头救她,全家人都得死,我能怎么办?只能保住儿子,保住二房的香火,如今她得了好心人相救,回头来埋怨我,我能理解的,可是,我就是觉得做女人太难了,什么都是我的错,三弟妹,你说我咋就这么命苦,摊上这样的人家,摊上这样的事?” “当时的情况,你肯定也有你的难处。”温婉没有一味地责怪她:“既然都已经做了选择,如今就放她走吧,对我们而言,她还能好好活着,就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呜呜呜……”二郎媳妇哭得停不下来。 宋婆子那边听到动静,让人来问怎么回事,二郎媳妇肿着一双眼亲自去荣安堂跟婆婆解释了一番。 宋婆子听后皱紧眉头,“这么说,那孩子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二郎媳妇面如死灰,“有我这样不称职的娘,她还回来做什么?” 宋婆子本来想奚落她几句的,抬眼见她整个人都憔悴得不成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长长叹了口气,“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只要她人平安无事就好,往后有机会了,去那边看看她,多关心关心她就是了。” 二郎媳妇木愣愣地点着头。 宋婆子怕她伤心过度一时想不开,让自己院里的云霞送她回去。 686、闹起来了(15更) 三丫回了李家之后,二郎媳妇去看过两回,三丫闭门不见,倒是姚氏招待了她。 想着宋家养大个闺女也不容易,况且小姑娘已经做出选择,姚氏对二郎媳妇的态度还算客气随和,让她看开些,说养在哪家其实都一样,只要心里念着,抽空就来看看。 这些话二郎媳妇听着心里堵,去了两次都是哭着回来的。 宋二郎知道以后,虽说没大动肝火,但想着闺女不会再回来,难免在言语之间多了几分埋怨。 二郎媳妇当场就怒了,别人骂她丧尽天良不称职她都受得,可唯独宋二郎,这个男人是最没资格骂她的人。 听完那些话,二郎媳妇大闹了一场,动静太大,惊动了宋老爹宋婆子。 二老让人把这两口子请来。 一向话最少的宋老爹开口就训斥了宋二郎一顿,说他爷们儿没个爷们儿样,既然当初是两口子决定好的弃了闺女保住儿子,如今管她落到谁家,自己心里有个数就行了,什么责任都往婆娘身上推,怂包男人才会窝里横。 宋二郎长这么大,头一次见他爹发火,当时就被吓傻了,在宋婆子的冷眼逼视下,当众给婆娘赔了不是,又赌咒发誓说往后再也不会说那些混账话,这才得以把婆娘领回西院。 —— 林潇月对那天的事一直耿耿于怀,瞅着阿木尔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亲自带着来了趟宋家,问关于李怀茹的情况,温婉如实告诉她:“已经送回李家去了。” “那她想起什么来没有?”林潇月问。 “想起来了,还不如不想起来。”温婉回忆着小姑娘当时痛苦的模样,叹了口气,“那年在地动中被亲生爹娘扔下这件事,给她带来的阴影很大,醒过来的时候若非有伯夫人在旁边安抚着,只怕早就崩溃了。” 林潇月听得一阵唏嘘,“一直以来我只知道你二哥二嫂家丢了个孩子,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丢的,如此说来,那孩子也太可怜了。” 温婉的目光落在阿木尔身上,问他好些没。 学了这么久的大楚语言,小家伙虽然不会说,但偶尔几句还是听得懂,见温婉面上没有恶意,他点点头,指了指自己手背上几乎快看不到的疤痕,又看看温婉,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跟西厢房里柒宝的奶话如出一辙。 温婉仔细打量着他,小家伙刚来的时候头发没剃过,如今不仅眼睛像大楚人,就连头上也被林潇月收拾过,剃得跟进宝一样只剩个桃子形状,哪怕有药水遮掩,仍旧盖不住那双眼睛的美,清澈得好似碧海星辰。 温婉忍不住赞道:“好漂亮的小家伙。” 林潇月闻言,笑了笑,“他刚来的时候我还觉得有些膈应,日子一久,我也习惯了,如今就跟亲生的一样。” 温婉越看越喜欢,对他招招手,“过来婉姨抱抱你好不好?” 阿木尔站着不动。 林潇月温声道:“别怕,那个是婉姨,前些日子才见过的,你忘了不成?过去让她抱抱,往后她就让你来这边找进宝玩了。” “进宝……”阿木尔重复着这两个字。 林潇月说:“就是那天跟你们一起放风筝的小哥哥。” 阿木尔站了会儿,忽然看向温婉,主动开口:“抱抱……” —— 四月一过,进宝就整整满五岁了。 因着前面才刚给老太爷办了寿宴,今年没给进宝过生辰,只是给他做了身新衣裳,让宋元宝带着出去玩儿了一圈。 七个月大的柒宝学会了坐,温婉开始吩咐厨房做辅食,柒宝每天的吃奶量逐渐减少,一位奶娘已经应付得过来,钱奶娘和周奶娘就面临着被选择。 这二人只能有一个被留在宋府当奶嬷嬷,剩下的那个要打发出去。 这俩人中,周奶娘的情况还算好,家中公婆健在,男人今年在酒楼给人当账房先生,有稳定收入,回去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起码衣食无忧。 钱奶娘的情况次之,她一旦离开宋府,就意味着要把自己辛苦大半年赚来的银子拿去帮男人还赌债。 温婉还没决定好要留下哪一位,先让坎儿去把二人的背景都调查清楚了,然后便开始犹豫。 温婉属意的其实是周奶娘。 这个人虽然心直口快嘴巴特别能说,偶尔还会打小报告,但通常这样的人最没心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只要不在大面儿上出错,温婉都能睁只眼闭只眼。 可如果留下周奶娘,钱奶娘可能会被逼得走投无路。 “还是留下秦奶娘吧?”云彩说:“周奶娘那个老货,一张嘴就会骂人,说话又难听,让她给姐儿当奶嬷嬷,往后指定把姐儿给教坏了。” “其实周奶娘性情虽然泼辣些,心肠却不坏,我倒是觉得留下她妥当些,只不过这么一来,钱奶娘可能就有些惨了。”玲珑担忧地说。 两个丫鬟讨论了半天,最终双双看向温婉,温婉道:“都留下吧,也不一定要做奶嬷嬷,留一个出去管事。” 不过半日的工夫,两位奶娘就被分配下来,钱奶娘留下做奶嬷嬷,周奶娘出去管事。 得到消息的时候,钱奶娘喜出望外,拿了半吊钱打发传话的丫头,周奶娘虽然遗憾没法继续给姐儿当奶嬷嬷,不过得了个管事的差,心中还是欢喜,也给那丫头打赏了半吊钱。 隔天一大早,周奶娘就收拾东西搬出原来住的屋子,去跟管事媳妇们挤大通铺,青藤居内彻底安静下来。 —— 天气越来越热,温婉房里开始摆放冰釜。 马上就是端阳节,几个二三等丫鬟在外面洗粽子叶,温婉见日头毒辣,就把人都叫进来,一帮人围在屋子里,享受着冰釜带来的凉爽,包粽子的时候温婉觉得有趣,也坐在小杌子上跟着包起来,玲珑在旁边给她打扇子。 “去年就没去看赛龙舟了,今年一定得去。”温婉说着,又问云彩,“前儿让你定的包间,订到了没?” “订了。”云彩笑道:“夫人放心吧,那位置好着呢,就在护城河边上,站在窗边就能把下面的景儿都看在眼睛里,掌柜的都说那间房是看龙舟最好的位置。对了夫人,到时候咱们老太太去不去?” “当然要去。”玲珑替温婉回答,“就是因为要去,才会让你订个大包间,听说国公府那边的老太太也要跟咱们一块儿过端阳,可热闹了。” “真的呀?”云彩最喜欢人多热闹的场合,“那咱们多包些粽子,到时候带着过去,外面做的没有自己做的好吃,干不干净都还不一定呢。” 温婉笑了笑,陪着下人们包了几个就乏了,净手之后去了里间,歪在美人靠上睡觉。 天热,她穿的是冰丝绸夏衫,轻薄透气,屋内东南角的冰釜冒着冷气,轩窗大敞,一眼能看到外面垂成画帘似的滴翠柳枝,好不凉爽惬意。 温婉这一觉睡得十分舒坦,醒来才听玲珑说陆家那边有个妈妈在外面等好久了。 温婉问:“怎么不叫醒我?” 玲珑道:“我见夫人睡得沉,就没敢打扰,如今那妈妈还在偏厅里,是不是让她进来?” “传吧。” 温婉从美人靠上直起身,随手拢了拢头发。 不多会儿,一个穿着墨绿色比甲的婆子随着玲珑进来,温婉隐约记得,这位好像是小柳氏房里的人。 “这位妈妈,怎么称呼?”温婉问。 婆子道:“我是少奶奶屋里的人,郡主叫我林妈妈就好。” 温婉“哦”一声,“林妈妈突然到访,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林妈妈闻言,对着温婉就跪了下去,“老奴也不想的,实在是……那边闹起来了,老奴瞧着乱哄哄的,不得已才来了宋府,请郡主务必过去一趟。” “怎么回事?”温婉皱眉,马上就是端阳了,好端端的难道又出事?“你把话说清楚。” 林妈妈一脸晦气道:“飞雪院那位,昨儿个夜里没了,少爷非说是少奶奶在背后使手段,如今俩人闹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怎么劝,少爷都不依,挠着少奶奶就不放。” 温婉惊了一惊,“没了?” “对,昨儿后半夜没的。”林妈妈点头。 温婉这下什么睡意都没了,让玲珑去翻找一套轻薄些的襦裙出来,快速换上之后随着林妈妈来到垂花门外。 马车已经备好,二人坐上去以后,坎儿挥着鞭子,不多会儿就出了宋府,直奔国公府。 事态紧急,温婉也没让人进去通报,让林妈妈去开路,径直去了内院。 刚到外面廊上,就听得老太太屋里传出争吵声来。 687、冰镇樱桃(16更) 温婉顿住脚步听了个大概,好像是因为苏姨娘小产之后一直见红,稀稀拉拉的不干净,陆晏彬找人看了不见好,就要求小柳氏房里懂得带下之症的刘妈妈去伺候苏姨娘,结果人还是没了,陆晏彬怀疑是小柳氏唆使刘妈妈在苏姨娘的汤药中动了手脚取人性命,如今嚷着要她给个说法。 温婉看了旁边的林妈妈一眼,林妈妈叹口气,低下头。 站在门外的大丫头蓉儿见到温婉,惊喜地叫了一声“郡主”,之后进去禀报,“老太太,郡主来了。” 陆老太太没想到温婉会在这个时候来,愣了一下,又瞅了眼底下僵持着的陆晏彬和小柳氏,叱道:“一会儿该做样子的就做做,自己房里的事儿,别让婉丫头看了笑话。” 陆晏彬还在气头上,绷着脸没说话。 小柳氏轻轻应了一声,那声音也是细弱蚊蝇,仔细听来还带着几分倔强的委屈。 不多会儿,温婉就打帘走了进来,像是不知情,笑道:“彬哥儿和淑媛都在老太太这呢,难怪我说那边找不到人。” 小柳氏侧头看向温婉,面上挤出笑容来,屈膝行礼,“婉姐姐。” 上首老太太也换了笑脸,“婉丫头怎么来了?” “这不是马上端阳节了吗?我们那边要去护城河边看赛龙舟,来问问祖母有空没?” 陆老太太笑得满面和蔼,“之前就说了的,今年的端午一块儿过,难得你有兴致,那我这把老骨头也出去凑凑热闹好了。” “那行。”温婉道:“我们家正在包粽子,我让人多做了些,到时候人人都有份。” “好好好。”陆老太太招手让她上前,“过个端阳你也想得起这边来,真是有心了。” 温婉弯了弯唇,这才将注意力转向小柳氏和陆晏彬,“怎么,祖母刚刚也在跟他们讨论端阳节怎么过吗?” “正是呢!”陆老太太顺着台阶下,点头道:“可巧你就来了。” 温婉疑惑地瞧着陆晏彬,“大过节的,我怎么瞧着彬哥儿脸色不大好,莫不是恼了我突然来你们家?” “没有的事。”陆晏彬忙道:“姐姐能来,我求之不得呢!” “那到时候大家都去,我已经让人订好包间了,是护城河边上最大的酒楼,位置好,热闹。” 话完,温婉心思一动,“对了,再带上你那位姨娘,听说她因病在屋里闷了有些日子,也是时候让她出去透透气了,否则非得把人给闷坏了不可。” 温婉说到这儿,发现陆晏彬脸色沉下去,他低哑着声音开口,“好姐姐,苏姨娘已经没了。” “啊?”温婉惊讶地捂着嘴,“怎……怎么没的?” 陆晏彬额头上青筋鼓了鼓,瞪向小柳氏,似乎很是难以开口。 话题又扯到苏姨娘身上来,老太太面上很不好看,“年前小产落下病根,没熬过去。” “什么时候没的?”温婉又问。 “昨儿个晚上。” 大概是出于对苏仪的厌恶,连带着对苏家人没什么好感,温婉虽然没见过苏姨娘,但直觉上就是喜欢不起来。 可能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她自己为正妻,碰到这种情况,理所当然地选择了站在正妻的立场替小柳氏鸣不平。 所以苏姨娘死了,温婉并未感到丝毫的惋惜,只是口头上感慨道:“大抵是命数如此,彬哥儿要早些看开才行,你们夫妻还年轻,往后有的是机会要孩子。” 也不知道陆晏彬听进去没,他一声不吭,整个人呆呆地杵在那儿,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老太太怕他一会儿又发疯闹起来,就挥手赶他,“行了,你先出去,留我们祖孙几个好好说说话。” “孙儿告退。”陆晏彬的声音硬邦邦的,看都没看小柳氏一眼就退了出去。 等陆晏彬走远,陆老太太才对小柳氏招手,“过来这边坐,你们姑嫂俩有日子没见了,该是有不少体己话要说的。” 小柳氏不得不上前,搬个绣墩坐在老太太旁边,瞧着却有些心不在焉。 温婉看在眼里,目光晃了晃,也没戳穿。 老太太知道小柳氏心中憋闷,不好逼着她强颜欢笑,就把注意力都放在温婉身上,问她那边老太爷老太太的身体状况如何。 温婉道:“前些日子又去庄子上帮着佃户们忙活了大半个月,回来晒是晒黑了点儿,好在活动了筋骨,倒还算康健。” 老太太感慨道:“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能去庄子上劳作,也是难得,我就不行了,这把老骨头,多走两步路都得喘上几喘,要是让我下田,自己就得先饿肚子。” 温婉道:“我公公婆婆都是乡下泥腿子出身,以前就做惯了的,来了京城反而不适应,祖母出身富贵人家,哪能跟他们比?” 说话的工夫,蓉儿端了一碟冰镇樱桃和冰乳酪进来。 正是炎天暑热之时,温婉刚刚跟老太太说了那么多话,早就觉得口干舌燥,手中湘妃团扇都不够扇了似的,见着冰镇樱桃,顿时口中生津。 陆老太太一眼看出她馋,让蓉儿赶紧摆上来,特地挪到温婉跟前,“这是今早庄子上刚摘了送来的,老爷们儿不吃这个,就全到内院来了,我让人拿冰镇着,这会儿刚刚好,你快尝尝。” 温婉将团扇搁在长案上,伸手从碟子里捏了一颗鲜红欲滴的樱桃放进嘴里,顿时一股冰冰凉凉的果香味在嘴巴里散开,可口又解暑。 “好甜。”温婉怕自己一个人吃得尴尬,望了望陆老太太和旁边绣墩上坐着的小柳氏,“祖母,淑媛,你们俩也吃呀,我一个人怪不好意思的。” 陆老太太笑道:“我年纪大了,吃不了冰的,淑姐儿院里有,这些都是给你的,慢慢吃,早上分下来还剩半筐子,你要喜欢,一会儿全带回去,给小子们也尝个味道。” 温婉最喜欢樱桃了,怀着进宝那年,夫妻俩回宁州时在路途中宋巍给她买过一次,可是这东西太贵,几十个铜板只能买到一点点,还不够塞牙缝的,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宽裕,她吃过一回觉得喜欢,也没敢再让宋巍买。 来了京城以后,庄子上也会时不时地送些水果来,但很少有樱桃,不想今日能在陆家吃到。 又捏了一颗送进嘴里,温婉整个人都舒坦了,吐了核之后笑看着老太太,“既然祖母都开了口,那我一会儿就不客气了。” 老太太见她笑的甜,心里因为陆晏彬两口子带来的膈应一下子消散了,吩咐蓉儿去把那筐子樱桃用捧盒装起来,一会儿好让温婉带走。 温婉又道了一声谢,见小柳氏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借口道:“祖母,我难得过来,有些体己话想单独跟淑媛说。” 老太太拍拍她手背,“也好,一会儿好好开解开解她。” 温婉起身,弯腰去拉小柳氏的手。 小柳氏过意不去,自己站了起来,面上的笑容很是勉强,“婉姐姐,这边请。” 俩人出了老太太的院子,温婉见小柳氏闷闷的,问她,“你要不要紧?” “我没事。”小柳氏不好说自己跟陆晏彬闹翻了,眼下心里正七上八下的,尽量保持着平和的语气,对温婉道:“早上分来的樱桃还有一些,我先前见你喜欢,一会儿也拿回去吧。” “你自己不留吗?”温婉问。老太太那边已经给了半筐,她再拿就贪心了。 小柳氏摇摇头:“大概是天热了,我这些日子没什么胃口,留在我这儿,没的糟蹋了。” 688、带回家(17更) 温婉面上的笑意慢慢退去,认真看着她,“先前是不是跟彬哥儿吵架了?” 温婉一说,小柳氏也不再强撑着了,苦笑道:“从大婚后,我跟他吵架的次数还少么?为了那个女人,他没有哪天是肯给我个好脸色的。” “那这次呢?”温婉问:“苏姨娘的死,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小柳氏不答反问,“婉姐姐信不信我?” “我当然信你不会做害人性命的事,可我在来的路上听林妈妈说彬哥儿捏了什么证据,一口咬定就是你做的。” “我从未想过要了苏姨娘的命。”小柳氏垂眸,神色黯然道:“我虽未曾生产过,但身为女人,瞧着就能明白,她那病症拖得太久,也没多少日子了。刘妈妈是跟着我陪嫁来的,因着平日里得我重用,心气儿高了些,少爷让她去伺候一个姨娘,不知是她觉得折了面子,还是想替我出口恶气,就在苏姨娘的汤药中动手脚,持续了几个月,到了昨儿个晚上,苏姨娘终于熬不过去,两眼一闭人没了,少爷第一个就怀疑到她头上,当即让人把她抓起来严刑拷问,那老货倒也实诚,把自己做过的全说了出来,又再三强调跟我无关,少爷性情多疑,况且事关他爱妾的一条命,他怎么可能不联想到我身上来,二话不说就先打了我一巴掌。” 说到这儿,小柳氏捂着左半边脸颊,声音有一种诡异的平静,“闹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也说我不可能害苏姨娘,他偏不听,非要让我给个交代。” 说到这里她都没哭,温婉觉得,小柳氏的眼泪大概在自己看不见的时候已经哭干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不知道。”小柳氏摇摇头,“想回娘家住两天,又怕被我娘骂,待在府上又觉得度日如年。” 温婉想了想,提议道:“不如这样,你别回娘家,去我们家,那边园子快建好了,你过去正好散散心,还能顺便在我们家过端午。” 小柳氏被她说得有些心动,但还是有些犹豫,“我就这么去,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温婉道:“除非你没把我当成一家人,否则我去老太太跟前说一声,她没有不答应的。” 听到这儿,小柳氏才算是打起精神来,“那我真去了。” “快收拾收拾吧,我跟着就去老太太院里知会一声,她要是拦着,我就说以后都不来你们家了。” 俩人刚进芙蓉院,就见小柳氏的大丫鬟红香过来,禀道:“少奶奶,管事媳妇们都在外面等着呢,问什么时候进来回话。” 闻言,小柳氏刚刚还笑着的脸一下子变冷,“让她们去找少爷。” 红香看出来小柳氏心情不快,抿了抿唇,退出去交代了几句,管事媳妇们果真去了飞雪院找陆晏彬。 苏黛只是个妾,没资格入陆家祖坟,陆晏彬好说歹说才求得老太太答应给她一副薄棺。 眼下已经入殓,刚让人抬出去,就见一帮媳妇子们进来。 陆晏彬当即就黑了脸,“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为首的管事媳妇道:“少爷,今儿的事还没理,才刚我们去见了少奶奶,她让来找少爷。” 陆晏彬眉头皱得更深,“什么?” 他没听管事媳妇后面说了什么,大步朝着芙蓉院去,进门就见小柳氏在收拾东西,桌上已经放了两个包袱。 陆晏彬眉眼沉沉,“你要做什么?” 小柳氏弯腰继续收拾,连头都不曾抬一下,仿佛没听到陆晏彬的话,又仿佛连他来了都不知道。 温婉坐在圈椅上,见状就笑起来,“听说有人不稀罕明媒正娶的媳妇儿了,我稀罕,我让她随我家去,往后就在我们家住着了。” 见温婉也在,陆晏彬马上软了语气,“好姐姐,你快别开玩笑了,她怎么能去你们家?” “我们家又不是龙潭虎穴,怎么就去不得?”温婉白他一眼,笑骂,“宠妾灭妻打老婆,能耐了你小子,将来有你吃苦头的时候。” 陆晏彬听着,目光沉沉地看了小柳氏一眼。 自己两口子房里的事儿,她见个人就说,是想闹得人尽皆知? 小柳氏完全无视陆晏彬的那不善的眼神,确定该带的换洗衣裳都带了之后,望向温婉,“婉姐姐,咱们走吧。”又想起一事来,对外喊道:“红香,先前让你给郡主装的樱桃,装好没?” 隔着碧纱橱,红香的声音传进来,“已经装好了,桌上放着呢,奶奶出来就能看到。” 小柳氏点点头,再次对温婉道:“婉姐姐,走了。” 温婉从她手中接了一个包袱过来挎在肩上,“先去见见老太太,否则她该说我拐带你们家的人了。” “嗯。”小柳氏点点头。 陆晏彬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尤其当小柳氏跨出门槛,他俊朗的面容黑得像是刷了一层墨。 温婉回头看了眼呆站在原地的陆晏彬,轻笑一声,随即就回过头。 姑嫂俩去往老太太屋里,老太太还精神着,她身边有个丫鬟会唱几句,这会儿正在给她清唱《贵妃醉酒》。 老太太听得心情舒畅,早把陆晏彬和小柳氏那团糟心事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见温婉带着小柳氏进来,又见二人手上都拿着个包袱,老太太有些蒙,“你们俩这是做什么?” 温婉道:“祖母,淑媛这两日心情烦闷,我想让她跟我回去,上我们家住一段日子,等她情绪好转了,我再给您送回来,好不好?” 老太太本想说小柳氏走了谁来管家,可一想到大孙子竟然动手打老婆,想来小柳氏心里是不好受的,让她料理家务她也打不起精神来,不妨就让她去散散心也好,省得跟彬哥儿一见着就针尖对麦芒,吵个不休。 一大早因为苏黛的死闹起来,老太太已经头疼了不知多少回。 想到这,她叹口气,“也好,你就跟你婉姐姐去吧,在那边好好玩儿,过段日子我让彬哥儿亲自接你去。” 小柳氏点头应着,心里却明白,那个人不可能亲自来接她,要不是因着她是老太太亲自给挑选的人,陆晏彬只怕早就一纸休书让她下堂了。 这样的婚姻,实在让人觉得心累。 拜别老太太,小柳氏跟着温婉走出去,蓉儿突然追了出来,手上拿着个红漆捧盒,里面全是今早刚摘下来的新鲜樱桃,隔着镂空盒盖,能闻到清甜的果香味。 蓉儿将捧盒递给她,“郡主,这是老太太让您带走的。” 温婉接过,道了声谢。 蓉儿又单独将温婉拉到一边,小声道:“老太太还说了,请郡主务必要好好开解开解我们少奶奶,苏姨娘的事,她确实是受委屈了,等过了端午,老太太就让少爷亲自来接。” 这种事,温婉可不敢打包票,只道:“我尽量。” 之后姑嫂二人出了垂花门,坐上软轿出东角门,这才换了温婉来时的马车。 坎儿刚才在跟陆家的门房小厮们坐在一块唠嗑,见温婉出来,忙把马车赶到东角门外,笑问:“少奶奶也跟我们回去过节吗?” 小柳氏扯了扯嘴角,“是啊,你们家夫人太热情,我挡都挡不住,怎么,不欢迎我吗?” “欢迎,当然欢迎了。”坎儿高兴道:“我们东西两府中间的大花园子就快建好了,正愁人少不好玩呢,多个少奶奶,这几日可有的热闹了。” 小柳氏惊讶道:“上次你们家老太爷寿辰,我去时都还没动静,到如今竟然就要建好了,速度可真够快的,这么说,我少不得要多待些日子了。” 689、陆晏彬理家(18更) 芙蓉院这边,陆晏彬还在小柳氏屋里,看着空了半边的衣橱,脸色越发的青黑难看。 红香进来见状,无奈道:“少爷,今天的事情还没料理完,你看是不是让媳妇们都进来回话?” 陆晏彬恼道:“怎么不去找我……找文姨娘?” 红香道:“文姨娘是妾室,论理,老太太没发话之前,这些事儿不归她管。” 陆晏彬心情烦躁,“那你让她们去找老太太。” 红香无语片刻,“才刚去了,老太太说,你们房里的事儿,自己料理,她已经放了权,不管的。” 陆晏彬太阳穴突突直跳,在圈椅上坐了,“把管事媳妇都叫进来。” 红香退出去,不多会儿就有二三十个管事媳妇排着队进来,为首的说:“后街上的曾大爷没了,咱们是去一副棺木置办些花圈还是直接给银子?” 陆晏彬问:“曾大爷是谁?” 媳妇道:“祖上太爷跟咱们太爷一块儿打过仗,有些交情。” 陆晏彬一阵头疼,问红香,“以前这种事是怎么处理的?” 红香将头偏往一边,“通常都是少奶奶在管,奴婢哪会知道?” 陆晏彬让这媳妇站往一边,“后面的上来说。” 第二个媳妇道:“花园子里不少草木上生了虫,要买药回来打,我来支银子。” 陆晏彬又问红香,“这个要给多少银子?” 红香连正眼都没给他,僵着脸道:“奴婢不知。” 冷冷淡淡的四个字,让陆晏彬噎了个结结实实。 接下来的媳妇子们,要么来拿外出采买的钱,要么是哪家府上的谁谁谁又过生辰了,要送礼,要么是哪家府上设了个宴,摆件不够过来借。 陆晏彬听完,只觉得头大如斗,整个人窝在圈椅里,撑着脑袋半晌没说话。 红香侧头看了一眼,心中暗恨,让你猖狂,让你平日里不把我们奶奶放在眼里,这会儿人走了,轮到你来操持这些琐碎事,看你能撑几天! 陆晏彬抬头,刚巧看到红香那满含恨意的眼神,他怔了怔,但随即就坐正了身子,让身边的小厮去把账册拿来,他就不信没了小柳氏,这个家会垮,不就是料理家务,不知道的总能去翻翻旧例。 不多会儿,小厮就搬了厚厚一摞账册回来,堆在陆晏彬面前的长案上。 陆晏彬随手拿起一本,账册都是归了类的,从第一页开始,全都是小柳氏的字迹,而那些账所记录的时间,是在她过门之前,很明显,她把以前苏仪掌家时那些乱七八糟的账归类整理,又重新誊抄了一遍,这才会有眼下这一大摞让人眼晕但实际上条理清楚的账册。 以前不曾操心过这些,如今自己来上手,陆晏彬一页页翻着,只觉得心里有股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涌。 红香不想再看这人的嘴脸,趁着陆晏彬在翻账本,悄悄退了出去。 小柳氏记的账册很容易翻,陆晏彬翻了几本,总算是循着旧例,磕磕绊绊地把今日的事情处理完。 晚上老太太让人把账册拿过去翻了翻,发现好几处不妥的,就让人把陆晏彬叫到屋里,劈头盖脸骂了一通。 陆晏彬耷拉着脑袋,“孙儿也是头一次料理家务,出错在所难免,老太太不鼓励鼓励我也就罢了,怎么还如此生气,不就是几十两银子的出入,我明儿自己掏腰包补上也是一样的。” 老太太被他气得鼻子都快歪了,“每天来个几十两银子的误差,日子一久,你拿什么来补亏空,还鼓励你,鼓励你动不动就打女人?” 陆晏彬无话可说,“孙儿明日尽量不出差错就是了。” 陆老太太冷哼一声,“你媳妇儿那是赌气去的婉丫头家,你最好抽个空,正正经经地把人接回来,让她帮你管着,否则这么大个家要指望你,早晚得败在你手上。” 陆晏彬这会儿一听到小柳氏就烦,“她要走就走,最好走得远远的,包藏祸心杀人害人的毒妇,我接她回来做什么?继续杀人?” 陆老太太怒得一把将账册扔下来打在他脸上。 陆晏彬弯下腰捡起账册,“老太太要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陆晏彬走后,老太太好久才缓过气来,让人去请陆平舟。 白天陆平舟就听说了小柳氏跟着温婉回去的事,听到老太太院里的人来请,他便猜到是为了陆晏彬两口子,到了果然如他所想。 不过老太太对他的态度不像对那个不争气的孙子,知道这个儿子不是什么糊涂虫,她语气软了几分,但脸色仍旧不好看,“为了一个妾室,竟然敢动手打正妻,老大,你和文姨娘对他是太过放纵了,陆家如今树大招风,别让外面捏了把柄传出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说法来,我听不得。” 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话就有些重了。 不过陆平舟一句都有没反驳。 陆晏彬和苏黛的情况,事实上跟他和文姨娘差不多,都是先认识妾室在先,后来又不得不被迫娶了正妻。 可小柳氏和苏仪不同。 苏仪是个不折不扣的毒妇,不仅绿了他,竟然还敢在陆家明目张胆地生下奸夫的孩子,这样的女人最后被发配,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而小柳氏自打进门至今,不管是孝敬公婆还是料理家务,从来没有哪一件出过差错,说是兢兢业业都不为过。 她为陆家的付出,对陆晏彬的好,其实做长辈的都看在眼里。 这样的正妻,做丈夫的就算不能给她男女之情,起码的夫妻情分,也该全了她。 可陆晏彬偏偏被个妾室迷了心窍,人在的时候就各种冷落正妻,如今人没了,还要怀疑是正妻所为,甚至不惜到动手打人的地步。 简直没有一点勋贵子弟的教养! 陆平舟回去后,见文姨娘在他房门前等着,神情十分焦急。 文姨娘已经听说世子是被老太太院里的人请了去,她料到老太太会为了小柳氏被打一事大动肝火,所以想等在这儿,听听陆平舟的意思。 见陆平舟沉着脸不说话,文姨娘心急如焚,“爷,怎么样了?” 陆平舟幽幽看了她一眼。 文姨娘心下一咯噔。 陆平舟并未露出动怒的痕迹,只沉声道:“从今日起,内宅庶务全部交给陆晏彬,任何人都不许插手,包括你,但凡他错了一点,就自己掏腰包补,要是让我发现去账上支钱,或者去外面赌坊抓钱或者放印子钱,我饶不了他!” 文姨娘一听,傻了,“爷,彬哥儿他没理过家。” 听说今天就错了好几处,出入了几十两银子。 这要是往后没个人帮衬提携着,他再错,哪有那么多银子去补啊? 陆平舟面无表情,“不会,就抬了轿子去宋府把小柳氏请回来。” 见陆平舟进了门,文姨娘没敢跟进去,叹口气之后去找陆晏彬。 苏黛的棺木被抬了出去,飞雪院也封了,陆晏彬这会儿正坐在自己屋里,拿着以前苏黛给他做的一个香囊黯然神伤,听到敲门声,陆晏彬起身开门,见到来人是文姨娘,他下意识把香囊往身后藏。 知子莫若母,文姨娘不用看都猜得到他在藏什么,心下有些恼,“人都没了,你还念着她有什么用?” 陆晏彬没说话。 “我听说你今天动手打了小柳氏?” “那是她活该!”陆晏彬情绪激愤,“苏姨娘之前那几个月都好好的,要不是她暗中让那老货下手,人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就没了?” “你找到证据了?”文姨娘问。 690、胃口不好(19更) 文姨娘问他,“刘妈妈说了是你媳妇儿指使的?” “没有主子指引,一个下人怎么可能生出谋害主子的心?”陆晏彬说什么都要把罪名往小柳氏身上推。 文姨娘也不跟他争论谁才是凶手的问题,“那你的意思,是不打算要这个媳妇儿了?” 陆晏彬听着就咬牙切齿的,“她要不是老太太娘家那边的人,我也不至于不敢休了她。” “还敢休妻,要反天了你!” 文姨娘突然厉声怒喝了一句,把陆晏彬吓得不轻,“阿娘,连你也帮着她?” “要不是你宠妾灭妻是非不分,我怎会帮她不帮你?”文姨娘痛心疾首地看着眼前的亲生儿子。 在管教儿子这件事上,她是最没立场的,哪怕陆晏彬是她亲生,她却只是个妾,所以陆晏彬是主子,她是半个主子,没资格管少爷,何况每次谈及宠妾灭妻的问题,陆晏彬都会说是跟着他爹学的。 文姨娘自己就是个宠妾,去劝少爷别宠妾,感觉就像是在扇自己嘴巴子一样。 陆晏彬被她吓得怔了怔,但还是固执道:“苏姨娘的死分明是她……” “你给我住嘴!”文姨娘冷言打断:“明儿你就去把人给我接回来,否则你也别管我叫阿娘了。” “我不接。”陆晏彬皱紧眉头。 文姨娘深吸口气,“我刚从你父亲那儿回来,他已经撂下话,你一天不把淑姐儿接回来,家里的庶务就全归你管着,但凡哪里出了差错,你只管自己掏腰包补亏空,禁止你去账上支钱,禁止出去赌钱,也不准你放印子钱,否则家法伺候。” 陆晏彬闻言,身心俱震。 他每个月的月钱才十两银子,不让支钱,不让赌钱,不让放印子钱,更不让借钱,这是要逼死他吗? —— 要说陆晏彬最怕的人,那只能是他爹,一句话就能让他缩成鹌鹑,有屁都不敢放出来。 所以被这么一通威胁,他再也不敢东游西逛,次日管事媳妇们还没来领对牌,他早早就捧着账册看了起来。 翻到其中一本时,不经意滑出一张笺纸来。 陆晏彬打开一看,上面竟然是几味药名。 他本想随手扔在一边,又觉得不妥,把红香叫进来,问她那是什么。 红香哪知道那是什么,她也不识字,只摇头。 “这上面是药名。”陆晏彬说,“你连你家少奶奶开了什么药治什么病都不知道?” 红香皱皱眉头,吃药? 少奶奶虽然每日操劳,身子骨却康健,没生过什么大病,偶尔有个头疼脑热要开方子,抓药的时候那些处方笺都是交给丫鬟的,怎么可能被她夹在账册中? 想到这,红香坚决摇头,“少奶奶的饮食起居一直都是奴婢在和红菱在照看,就算是小痛小病要开方子,也都是我们拿着去抓药的,因此奴婢肯定,这张方子上的药,不可能是少奶奶自己用,想来,是弄错了吧,或者谁不小心夹进去的。” 陆晏彬疑心病很重,他觉得不对劲,不肯就这么放过,让人去请了府医来,让他看那张方子,问他那是做什么用的。 府医看后陷入沉默,半晌没说话。 陆晏彬越看他神情越觉得有蹊跷,绷着脸,怒道:“怎么,有猫腻了,不敢说了?” 府医拱手道:“少爷,这张方子是老夫所开,但用药的人不是少奶奶。” “那是谁?” “是已故的苏姨娘。” “什么!”陆晏彬脑子里空白了一下,随即面色铁青,“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府医叹气道:“是这样,去年老夫去给苏姨娘请平安脉,发现她腹中胎儿脉相不好,一旦继续养着,要么生出来是个死胎,运气好一点能活下来的话,也会有先天不足的弱症,早晚还得夭折,所以老夫当时的建议是让她拿掉孩子。” 这件事,陆晏彬压根就不知情,他整个人都惊呆了,“然后呢?” “然后苏姨娘就求我帮她保密,又让我开个方子让她先保住胎儿,说等时机到了,她会把孩子拿掉。” 陆晏彬只觉得脑子里晕眩一阵接一阵的来。 所以,所以去年苏姨娘会流产,并不是苏仪跟她发生争执,而是她借着跟苏仪争执的间隙,自己摔倒,正大光明地让孩子“死于旁人之手”? 府医接着说:“后来苏姨娘的下红之症之所以一直不见好,一来是因为那个孩子在娘胎里就不好,二来,她当时摔得太重,损了胞宫,所以才会吃什么药都不见好,不是老夫狠心诅咒,苏姨娘那样的情况,她熬不了多久的。” 陆晏彬像被雷击了一般,摇晃着一屁股跌坐回圈椅上。 红香显然也被府医的这番说辞给惊到,她再看陆晏彬的表情,心中就觉得嘲讽和暗爽。 她当时就说那个孩子去得蹊跷,苏姨娘也病得蹊跷,却原来一切都是苏姨娘在自找死! 那个小娼妇,自己要死还拉上少奶奶,活该她绝后,活该她英年早逝! 红香越想越气。 陆晏彬还是不相信,“黛儿不会骗我的,她那么善良,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不会,我们少奶奶就会了?”红香怒得小脸涨红着,“少爷就没想过,自打少奶奶入府,上上下下管着多少事情,都还不忘关心你伺候你,明知你不会来她院里吃饭,每次都让多准备一副碗筷,多备上你爱吃的菜,就怕你突然过来,她会来不及准备,晚上睡觉也是,她再困也得等飞雪院那边灭了灯,确定你不会过来再吹灯。你但凡有点良心,就不该说她半句不是,更不该为了一个满腹心机的妾而动手打她!” “你闭嘴!”陆晏彬心里一团糟,望向府医,“既然是苏姨娘的药方,怎么会在少奶奶的账册里?” 先入为主的原因,陆晏彬排斥小柳氏,潜意识里自然第一时间认为一切都是小柳氏在背后搞鬼,他的黛儿是无辜的! 府医沉默了会儿,如实道:“那段日子我出入飞雪院频繁,少奶奶察觉到异样,就来问我,到底给苏姨娘开的什么方子,我便给她写了一份。” “那这上面到底是什么方子?”陆晏彬仍不死心。 “只是寻常的安胎药,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府医道:“想来是当时少奶奶看账册的时候看的方子,之后顺手夹在里面又给忘了。” 听到跟小柳氏无关,陆晏彬心里有些失落,失落的同时,又觉得复杂难言。 都解释得这么明白了,他竟然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做派? 红香再也看不下去,对府医道:“你别说了,跟个只会动手打老婆的人解释这些,他怎么可能听得进去,横竖他认定了我们少奶奶是杀人凶手,就算你证实了跟我们少奶奶无关,少爷还是会想法子往我们少奶奶身上安罪名。” 府医听红香这么说,大概明白陆晏彬和小柳氏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就劝道:“少爷或许有什么地方误会少奶奶了,还是早早说清楚的好,夫妻之间没有隔夜仇,你好好跟她说,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不理解的。” 陆晏彬失魂落魄地坐着,没说话。 —— 小柳氏跟着温婉回到宋家之后,被安排住在宋姣以前住过的院子。 宋姣虽然出嫁了,温婉还是会每天让人过去打扫,里面的陈设摆件,都还是宋姣出门前的样子。 小柳氏不挑这些。 来了宋家就是客,每天不用一睁眼就要操心这操心那,不用面对陆晏彬的冷眼,她的心情的确舒坦不少,只一点,近来天热,她胃口不太好。 691、有孕(20更) 哪怕宋家的饮食已经做得比国公府还清淡,随便吃上几口,小柳氏还是会觉得胸闷难受。 温婉刚把管事妈妈们的对牌发下去,过来就见她无精打采地瘫在小榻上,忙问,“这是怎么了?” 小柳氏勉强扯出一抹笑,“脾胃有些不舒服。” “可别是中暑了吧?”温婉坐过来,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摸了一手的汗,心觉不妙,“还是让府医过来给你瞧瞧。” 小柳氏没推拒,“有劳姐姐了。” 温婉出去,对着外面的丫鬟吩咐几句又折回来,掏出帕子给小柳氏擦了擦汗,不多会儿,府医过来,小柳氏已经转移到床榻上,帐帘被放下,只剩一只手伸在外面。 府医给她看了看,像是有什么大发现,表情很是微妙,又重新搭上脉搏,如此反复了三四次,这才面色古怪地看向温婉,“夫人,请借一步说话。” 温婉愣了愣,但还是随着府医走出院门。 “到底怎么了?”温婉神情急切,“是不是患了什么严重的病?” 府医道:“若是老夫没诊错,这位……的脉相是喜脉。” “喜脉?”温婉瞪大眼睛。 府医很是尴尬,他也想不明白,东西两边院子加起来,只有两位女主人,连个姨娘都没有,怎么会有人怀孕,难道是丫鬟们私底下乱来? 府医并不知道陆家少奶奶过来的事,因此表情很是尴尬。 “能确定吗?”温婉问。 “反复诊了三四次,不会错的。”府医肯定道。 “那好,我知道了,您先下去吧。” 府医告退后,温婉重新回到小柳氏的房间。 水红帐帘已经被丫鬟挂到帐钩上,露出里面小柳氏略显憔悴的一张小脸。 她似乎在紧张自己的病情,因此听到脚步声,急急忙忙偏头去看温婉,声音的颤抖暴露了内心忐忑,“府医怎么说?” 温婉挥手让丫鬟退出去,这才坐下来,不紧不慢道:“说你有喜了。” “什……什么?” 小柳氏像被人敲了一记重锤,问出口之后就变得呆呆地,像是没了反应。 温婉道:“不管怎么说,为了孩子你也要打起精神来。” 小柳氏下意识地伸手摸着小腹,那地方还是平坦的,她想起自己与陆晏彬的最后一次行房,竟然是在两个月前,那个时候苏姨娘病着,无法伺候陆晏彬,他就偶尔来了芙蓉院。 不过每次来,对她都没什么好脸色,灯一吹,把她当成败火药似的,疾风骤雨地完事儿后一句好话都不给,穿上衣裳就离开。 从大婚到现在,除了新婚那夜他不得不留在她房内,其余时候,他只干该干的事,然后不管多累,都会去别处睡,要么书房,要么飞雪院。 几年了,她和陆晏彬的婚姻就是这么维持下来的。 若非她平时还算听话,没有主动去招惹苏姨娘,以此换得他几分怜惜,那个家早就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以前小柳氏对陆晏彬是存着希望的,她想着自己安分守己不争不抢,不妨碍他,总有一天他能体会到自己的苦心。 可当日在陆家,陆晏彬的那一巴掌彻底把她打醒了。 她这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陆晏彬心中根本就没有位置,就算是等到老死的一天,他都不可能正眼瞧她。 所以她毅然决然地做出这辈子最大的叛逆之举——离开陆家。 虽然是在征得老太太同意的前提下离开,可对小柳氏而言,这真的是她有生以来做过最大胆的事。 休妻是不可能的,她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就算过不下去,也只能是和离。 昨天夜里她辗转反侧,一直在想自己要怎么说服老太太跟陆晏彬和离。 然而今日,上天就跟她开了个玩笑。 怀孕? 果然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温婉看出她并不高兴,轻声道:“你要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 小柳氏面上露出茫然无措的表情,“婉姐姐,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温婉一惊,“你傻了不成?” “我已经想好要跟他和离了。”泪花在眼眶中打转,小柳氏倔强地没让它落下来,“我跟他做了三年夫妻,他就宠妾灭妻了三年,三年来,他不曾把我当成妻子,哪怕是念在夫妻情分上对我露出那么一点点的关心都没有,我无法想象今后再继续下去,我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子,所以这个孩子我不能要。” 温婉道:“你先别急着说这些,万一知道你怀了身子,他的态度会有所转变。” 小柳氏苦笑一声,“那也就是说,如果我在养胎期间出了什么意外,孩子没了,他还是会一样的冷落我,甚至会比以前更甚,婉姐姐,如果是你,这样的男人,你还要吗?” 温婉被问住了。 她也知道陆晏彬不好,可她不能劝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落胎和离。 “你看,这就是差距。”小柳氏笑着,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苏姨娘没孩子的时候,陆晏彬就对她百般好,怀了身孕更是只差当成祖宗供着,落了胎,还安慰她说没事儿,没了一个,老天爷肯定会再补偿他们一个,可我呢?没孩子的时候,得他冷言冷语,有了孩子,都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反应,万一要是把孩子弄没了,我还在想,他下一次肯定就不对我动手了,而是用脚踢,直到把我踢出陆家为止。” “淑媛。”温婉打断她的话,“不管怎么说,只要孩子在你肚子里一天,你就要尽到一天当娘的责任,不能忧思过甚,想点别的,明儿就是端阳节了,包间已经订好,要去护城河边看赛龙舟的,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去,凑个热闹,好不好?” 见小柳氏没反应,温婉按着她的脑袋往下点了点,尔后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小柳氏呆呆看着她,忽然道:“婉姐姐,我真羡慕你,姐夫不纳妾,也不会在外面眠花宿柳,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个人,我就是没那命,否则要能嫁个这样的男人,管他什么身份,我都心甘情愿。” 温婉抬手抹掉她眼角的泪,“你再等等,没准彬哥儿真会有所转变。” 小柳氏心知她是在安慰自己。 温婉道:“你人虽然离开了,那边的情况我一直让人盯着,底下人跟我说,自打你离开之后,大伯父勒令了任何人不准插手,让彬哥儿自己去料理家务,不准他支钱,不准他去赌坊,不准跟人借,也不准往外放印子钱,哪里出了差错,让他自己掏腰包,补不上就家法伺候。” 小柳氏大吃一惊,“我公公真这么做了?” “自然是真的,彬哥儿第一天就弄错了五十多两银子,可赔惨了。” 小柳氏抿着唇,不知道怎么说。 “所以啊,那个家没了你不行,这一点,他早晚会意识到的,因此我料定明日他肯定会跟着老太太去护城河边跟我们一起看赛龙舟,到时候不管他跟你说什么,不管他是真的意识到自己错了,还是虚情假意为了讨老太太欢心要把你接回去,你都不能直接答应,一定要稳住,让他狠狠栽一次跟头。” 小柳氏忍不住担忧,“万一他恼羞成怒怎么办?” “那就说明他不是真心的啊,更不能答应了。” “也对,我都想好要和离的人了,还操心那些做什么?”小柳氏重重地点了点头。 温婉看在眼里,没戳穿,其实小柳氏其实口头上说说,她并不想真的和离,相反的,她内心深处十分希望陆晏彬能来接她回去。 692、护城河聚会(21更) 温婉不能劝小柳氏和离,“有句话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以前你什么都想着他,不管他对你如何冷脸,你还是会笑脸相迎,就因为你的好太廉价,太容易得到,所以变成了理所应当,他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一脚踢开,凭什么啊对吧?这次咱们要变被动为主动,让他无论怎么求,你都不肯再回头,他就知道急了。” 小柳氏声音闷闷的,“说是这么说,可万一他到时候不来呢?” “这个交给我,到时候他一定会来。”温婉神秘地笑了笑。 —— 次日端午,厨房那边一大早便开始蒸粽子,包粽子的时候温婉就说了,不分主仆,每个人都有两个,因此几个灶同时开火,粽子香味飘出好几个院子,馋得下人们苍蝇搓手似的迫不及待。 中饭要在护城河边吃,温婉早起就只简单喝了一碗粥,然后把进宝撵回去换衣裳,吩咐下人备好车马,再把煮好的粽子带上,又另外让人去通知二房那边。 端阳节,各部衙门、国子监和鸿文馆都放了假,因此宋巍、宋二郎、宋元宝和宋琦几人都能去。 温婉特地把自己刚让人做好的一套新衣裳翻出来给宋巍,是紫色暗竹纹的杭绸交领长袍。 “从来没见过相公穿这个颜色,你快去试试。” 宋巍接过,没急着去屏风后换,只问她,“什么时候做的?” “前几日。”温婉说:“我闲来无事去翻库房,发现元宝带回来的那几匹料子还没动过,就选了一匹,先给相公做身衣裳。” 宋巍笑了笑,走到屏风后换好,再出来时,温婉晃了晃神,男人身材颀长,满头乌发束进白玉冠,绾成一丝不苟的四方髻,斜飞的剑眉下,双眸邃远,看向她时又显得格外温柔,以前多见他穿浅色系常服,难得穿一回紫色,非但不减龄,反而为他成熟俊美的五官添了几分魅色。 温婉去往内室,打开彩漆凤鸟纹奁盒,把自己放在底层的香囊拿出来,亲自帮他挂在腰上。 宋巍趁势一把搂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 温婉红了脸,“大白天呢,一会儿让底下人看到多不好,松开!” 宋巍难得任性一回,没有第一时间听话地松开她,而是将脸埋在她颈窝,轻轻摩挲着。 —— 同一时刻,国公府,老太太也刚用完早膳,问蓉儿,“宋府那边有没有说是什么时辰出发?” 蓉儿道:“赛龙舟要中饭后才开始,郡主让人来递了话,中饭在酒楼吃,咱们只需用些早膳垫垫底就成,估摸着辰时三刻过去就差不多了。” “婉丫头都在,想来淑媛也去了。”老太太想想这两日陆晏彬把家里料理得乱七八糟,就觉得头疼,“你去问问,彬哥儿去不去。” 蓉儿刚要出门,她又改了口,“算了,别问了,直接告诉他,今儿无论如何都得跟着我去一趟。” 蓉儿到理事厅的时候,陆晏彬刚把管事媳妇们打发走,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疲惫。 见门口站着老太太院里的人,他问:“什么事?” 蓉儿道:“老太太吩咐了,让少爷准备准备,一会儿跟着我们去护城河。” “我下晌还有事。”陆晏彬很是抗拒。 蓉儿道:“郡主都去,想来少奶奶肯定也在。” 陆晏彬往前走的动作顿了一顿,仍旧不情愿:“全都是妇人,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掺和进去做什么?” “倒也不全是妇人。”丫鬟道:“昨儿我打听过,那边两房的人都去,另外还请了大理寺主事潘大人。” 这个人陆晏彬认得,柳淑媛还没出嫁前就心慕她,至今人家都成亲三年了,他竟然还是个光棍儿,心思不要太明显。 “好端端的,婉姐姐怎么邀请他?”陆晏彬面露不悦。 小柳氏如今不在陆家,要是单独出去见了那个男人,俩人旧情复燃,那还得了! 恨恨地咬了咬牙,陆晏彬道:“你去回老太太的话,就说我知道了。” 蓉儿瞥了眼陆晏清的反应,暗暗好笑。 什么潘大人,温婉压根就不认识,她只是请蓉儿帮忙刺激陆晏彬去护城河而已。 —— 辰时三刻,陆老太太拄着拐杖出了垂花门,外面停着两顶软轿,一顶是给老太太的,另外一顶,是给陆晏彬准备的。 苏仪被发配,小柳氏去了宋家,文姨娘是妾室,又上不得台面,如今老太太出行,竟是连个媳妇都没有,只能带着两个大丫鬟和一个陪房嬷嬷。 温婉他们这边也差不多是一个时辰出发,今儿去的人有宋婆子、宋巍、宋二郎、温婉、小柳氏、二郎媳妇、宋琦、元宝、进宝和多宝,再算上随侍的丫鬟小厮们,光马车就用了四辆,青帷小轿又是四顶,阵势之大,令人咂舌。 好在护城河离这边不远,他们家这边早到。 包间很大,分里间外间,中间是碧纱橱,又隔出小厅和次间来,因着温婉提前打过招呼,酒楼小厮们早早就多搬了两张八仙桌进去。 这会儿小的们在一边玩,温婉、二郎媳妇、宋琦和小柳氏分坐在宋婆子旁侧,陪她在次间说话,宋巍、宋二郎和宋元宝几个则是坐在小厅里。 陆晏彬搀扶着陆老太太上楼,推门之后饶过插屏,一眼就看到温婉旁边的小柳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两日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一圈。 听到动静,宋巍几人过来行礼,温婉两妯娌和小柳氏几人也赶紧站起身,出来给老太太见礼,然后把她老人家搀扶去次间上座。 老太太看着小柳氏,笑得满脸褶子,“淑媛,这两日在宋家住得可还习惯?” 小柳氏便笑着回,“婉姐姐对我挺好的。” “对你好你也不能乐不思蜀。”老太太说:“该回家的时候还得回家。” 老太太话音一落,陆晏彬就下意识看了眼小柳氏。 小柳氏的反应很淡,好似回家这件事对她而言很无所谓。 不知是对小柳氏的没反应感到不悦,还是因为自己被彻底无视而不悦,陆晏彬的心情变得很糟糕,目光陡然间晦暗沉沉。 陆老太太坐下后,看向宋婆子,“听闻老亲家今年又去庄子上帮忙了,你身子骨可真健朗啊!” 宋婆子道:“这都是以前在家做惯了的。” 陆老太太十分羡慕,“我要有你那体魄,我也去。” “哎哟,您可去不得。”宋婆子面上露出笑容:“您要是去下田,底下人该打嘴了。” 陆老太太摆摆手,笑看向温婉,“听闻婉丫头今儿带了好酒来,一会儿咱们行酒令,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如何?” “既然祖母都这么说了,那我一定奉陪到底。”温婉笑着应下。 “我不行,这两日身子不适,不能饮酒。”小柳氏说。 “那就以茶代酒。”同为女人,老太太能理解小柳氏。 “茶也不行。”温婉道:“喝多了多伤身啊,喝白水吧,一会儿只管满上,这个她能喝上几大壶。” 陆晏彬闻言,冷笑一声,“玩不起就别来,还不能喝酒不能喝茶,什么臭毛病!” 满桌子的说笑声戛然而止。 老太太瞪了过来,“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温婉眼眸微闪,“彬哥儿怎么来了?” 陆晏彬忙撇清道:“要不是老太太让来,我才没工夫跟你们凑趣。” “别说些恶心人的话。”老太太瞅他一眼,“外面可还坐着你姐夫外甥们呢,他们都能来凑趣,就你特殊,你是什么不沾烟火的神仙不成?” “奶奶……”陆晏彬无奈地喊了一声,“您这说的什么话?”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你干的龌龊事儿,想来大家都知道了,既然是来接媳妇儿回家的,你也别出去跟他们凑桌了,就坐那儿。” 说着指了指小柳氏旁边的位置。 陆晏彬十分不情愿地坐下来。 693、和离(22更) 小柳氏伸手,带着鼓凳往温婉身边挪了挪,与陆晏彬隔出距离来。 陆晏彬直接皱眉,“躲那么远做什么,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温婉毫不留情道:“吃人不可怕,动手打人才可怕,人都说打人不打脸,更何况还是女儿家,打的重了,直接让人毁容的。” 陆晏彬被堵得哑口无言。 温婉让丫鬟把酒壶送到他跟前,“你今儿几次说错话,我可是要罚的,赶紧先喝上三杯。” 喝酒这种事,陆晏彬自然不在话下,当即就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下,正欲倒第二杯的时候,他见小柳氏跟前的酒杯空着,忽然把手伸了过去,往里添酒。 小柳氏面无表情地看着。 温婉恼道:“你这人怎么不长记性,才刚说了淑媛身子不适,不能喝酒,你又给添上,诚心给人添堵是不是?” 陆晏彬闻言,翘了翘唇,侧头望向小柳氏,“不能喝?” 小柳氏没吭声。 陆晏彬道:“不能喝你不会开口求我,我帮你喝。” 温婉嘴角狠狠抽了抽,这都什么鸟人啊? 小柳氏本来就不抱希望,听到陆晏彬接二连三的出言不逊,更加觉得厌烦,索性起身站到窗边,目光随意看向被日头得暖洋洋的河面,心情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陆晏彬自罚三杯之后,又把他给小柳氏倒的那一杯喝了。 趁着其他人在说话,他也走到窗边,就站在小柳氏旁侧。 小柳氏挪到另外一个窗边,陆晏彬又跟来,随着她探出脑袋往下看。 小柳氏再挪,陆晏彬再跟上。 小柳氏恼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晏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耍性子也该有个度,掰着手指头好好算算,都多少天没回家了,还真要我八抬大轿来请才肯回去?” “不是我叫你来的。”小柳氏冷脸对着他,“还有,你说清楚,哪是我家?” “怎么,休书都还没拿到,就这么急着跟我撇清关系?” 小柳氏冷笑,“当初三媒六聘要娶我的是你,如今说要休了我的也是你,就算你想休,也该回去问问我爹娘的意见。” “柳淑媛,闹够了就跟我回去。”陆晏彬耐性被耗光,这几天他哪也不能去,成日待在家处理那些琐碎的事情,哪怕再认真,每天总会有那么几处出错,他之前的积蓄全都花在苏黛身上,如今只剩下一百多两,要是再错,不出三日,他就得变成穷光蛋。 面对这个男人的发疯,小柳氏不为所动。 陆晏彬看着她这副冷冷清清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可转念想到府医的话,又生生将火给压下去,“那天的事,算我错了,就算再生气,我也不该动手打你,我给你赔不是,你别放在心上,一会儿看完赛龙舟就跟我回家,你老这么待在宋家算怎么回事儿?” “我说了我不回去。”小柳氏态度坚决。 “你别得寸进尺!”陆晏彬目光沉凉。 “我又不是什么玩物,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动手打,这次跟着婉姐姐回家,是我自己的主意,也是征得老太太同意的,想待多久,我自己说了算,旁人无权干预。” “呵!旁人?”陆晏彬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笑意,“在你心里,我就是个旁人?” “你怎么不说,在你心里,我连个旁人都不如。”小柳氏弯起唇角,带出几分嘲讽,“三年婚姻,堪比坐牢。陆晏彬,你有没有回想过,这些年你是怎么对我的?但凡你心里留个妻子的位置,我们俩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当初我是逼不得已。”陆晏彬道:“要不是老太太逼着,我……” “你是逼不得已,那我呢?”小柳氏终于问出憋了三年的话,“你把自己身不由己的恨和恼都发泄在我身上,让我守了三年的活寡,我是活该嫁给你,还是活该被你这么冷待?你以为逼不得已的只有你一个?” 这话,让陆晏彬如遭雷击。 “你不愿意,我比你更不愿意!”小柳氏尖尖的指甲抠着窗棂,“可你是男人,你还能把自己喜欢的女人养在后院,想方设法弥补她,而我呢?我的一生都要耗在你们陆家,甚至有可能一辈子都要忍受着你的家暴,你觉得命运对你不公平,谁又对我公平过?” 这些话,小柳氏以前从来没说过,她在陆晏彬心里,是属于逆来顺受的软弱女人,就算偶尔有些小倔强,也绝对不敢逾越男尊女卑来指摘他的不是,可刚才,她都说了些什么,说这场婚姻,身不由己的并不止他一个? 陆晏彬怒火中烧,“到了现在你还想着姓潘的,想离开我去跟他长相厮守?” 小柳氏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总是会把重点忽略而去考虑哪些原本无关痛痒的问题。 “陆晏彬,咱们和离吧。” 温婉说,他今日一定会来求和。 可陆晏彬的表现,跟温婉说的一点都不一样,他不是来求和,只是来宣告他的所有权的,告诉她,就算她再不受待见,这辈子也只能跟他捆绑在一起。 呵! 她是有多蠢才会觉得他能因为孩子而对她好? 想到这,小柳氏愈发坚定了要把孩子拿掉跟他和离的心思。 “休想!”陆晏彬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来,一双眼睛喷着怒火。 若非老太太还在那边坐着,小柳氏几乎怀疑他那双手会毫不犹豫地掐住她的脖子,直到她窒息而死。 “你不和离,我也不会让你休了我。”小柳氏道:“咱们就这么分开过吧,反正你不同意和离的一天,我是不会再回陆家去的。” 陆晏彬问她,“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地离开我,是不是姓潘的又来找你?” 小柳氏皱眉,“你发什么疯?” “你说啊,到底是不是他?” “我跟你没有道理可讲。”小柳氏满心愤懑。 怀孕初期情绪本来就敏感,被他气上这么一通,竟隐隐觉得小腹有些难受。 “你们俩说什么呢?说来我也听听。” 温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瞄准了这二人的谈话不对劲,怕陆晏彬控制不住再动手,所以及时出现。 果然这二人没有谈拢,而且看这阵势,情况似乎比之前还严重,俩人的眼神里,只见怨恨,哪有半分重逢之喜? “婉姐姐。” 二人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 温婉见小柳氏有些站不住的样子,忙问:“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小柳氏点点头。 温婉扶着她,“去里间休息一下。” “好。” 没再管陆晏彬是什么反应,小柳氏直接跟着温婉走。 里间有一张架子床,垂着浅粉纱帐。 温婉搀扶她躺下,担忧地问:“你们俩谈崩了?” 小柳氏一肚子气,“那就是个人渣,我跟他没什么好谈的。” “你具体跟我说说,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小柳氏回想了一下,竟然气到忘了自己跟那个人渣说过些什么,倒是有几句,印象特别深,“他说我来你们家是在借机跟别的男人私会。” “那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反正他那人就是那样的德行,从来不肯听人解释,他以为的事实是什么,就只能是什么,我说再多都只能是在狡辩。” 深吸口气,小柳氏面无情绪道:“最后的时候,我提出了和离。” 听到“和离”这个字眼,温婉整颗心都悬了起来,“他同意了?” “没有。”小柳氏叹气,“他要是直接同意,我们俩后来也不至于吵架。” 694、知道错了(23更) 温婉听着便皱了眉头,她原本是好心,想着不论如何也该看在孩子的份上给两人一个缓和的机会,不想陆晏彬还是放不下原有的姿态,一上来就居高临下咄咄逼人,这算哪门子的求和? 让小柳氏好好躺下休息,温婉走出里间,宋巍那边和老太太她们这边都已经开始行酒令,宋婆子一直输,被罚了好几杯,气氛十分热闹,却不见陆晏彬本人。 温婉四下扫了眼,确定那人不在次间,也不在小厅里,她走到宋巍身后。 宋巍刚抬起酒壶来要斟酒,感觉衣袖被人轻轻揪了一下,他回头,正对上温婉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眸。 “怎么了?”宋巍问。 温婉小声问他,“彬哥儿呢?是不是回去了?” 宋巍道:“人太多,咱们带来的酒不够,他下去拿了。” 得知人还没走,温婉稍稍松了口气。 宋巍见状,干脆放下酒壶站起身,趁着众人不注意,将温婉带出包间。 二人站在过道上,宋巍问她,“刚刚谈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温婉一脸颓丧,“是我太低估陆晏彬了。” 正巧这时,陆晏彬一手抱着一个酒坛上楼来,见宋巍夫妻站在门外,挑眉道:“你们俩干嘛呢?” 温婉还没开腔,宋巍递了个眼神给她,“婉婉,你先进去。” 温婉抿唇,显然心中有所顾忌。 宋巍回她一个让人安心的笑,“放心,一切有我。” 温婉这才点点头,从陆晏彬手里接过酒坛,回头对宋巍道:“那我进去了。” “嗯。” …… 温婉不知道宋巍跟陆晏彬说了什么,这人再回来的时候,情绪跟之前有明显的变化,他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 当意识到旁边小柳氏的位置是空的,陆晏彬问温婉,“她是不是还在里间休息?” 温婉怕他进去伤害到小柳氏,出言制止道:“她身子不适,我让她睡会儿,你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不要进去打扰。” 陆晏彬沉默了会儿,说自己只是随口问问,没什么要说的。 这时,站在窗边玩的进宝几人发现颜色喜庆的龙舟已经驶入护城河,正朝着这边来,宋琦高兴道:“龙舟来了,大家快过来看。” 说着,走到桌边来搀扶着宋婆子挪到轩窗边。 陆老太太坐着没动。 温婉走到她旁边,正要把人搀起来,陆老太太趁机小声问她,“怎么样了?” 温婉不着痕迹地摇摇头。 陆老太太就瞪了还坐在凳子上发呆的陆晏彬一眼,“这混账东西,早晚把自己作死!” 温婉道:“大喜的日子,祖母就别动怒了,我婆婆在那边呢,我扶您过去跟她一块儿看龙舟。” 陆老太太恨恨道:“他爹这段日子让他料理家务,他把账上弄得一团糟,这会子才知道家里没个媳妇儿不行,偏偏又不肯矮下身段来把人接回去,他是想气死我!” 老太太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因为还在一张桌子上坐着,陆晏彬又耳聪目明,多少还是听到了一些,他也没吭声,手指把玩着空酒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温婉不想管他,把陆老太太扶去窗边坐着就去了里间。 外面赛龙舟的声音这么热闹,小柳氏压根就睡不着,她一直清醒着,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有人进来,她侧了侧头,见是温婉,神色才柔和下来,“婉姐姐。” “怎么样,还难不难受?严重的话,咱们就先回吧,让府医给你好好看看。”温婉说:“前三个月最要紧,马虎不得。” “已经不难受了。”小柳氏坐起来,她其实很想现在就走,又怕扫了老太太的兴,从跟陆晏彬吵架到现在,都是强撑着。 温婉见她实在不在状态,就提出来,“还是回吧,这地方太吵,你不能安心休养,难免动了胎气。” 见小柳氏欲言又止,温婉打断她的话,“两位老太太那边你无需担心,我去知会一声就好了。” 话音落下,温婉转身就出去,跟宋婆子和陆老太太各自说了一声。 小柳氏是受害者,陆老太太自然什么都依着她,听说不舒服,就让温婉带她回去好好休息,还说陆家那边珍贵药材不少,要有什么需要,让人去知会一声,拿些过来吃。 宋婆子也是默认态度,她虽然不知道小柳氏为什么突然来宋家,但刚才在桌上多少也看出些端倪来了。 宋婆子一向是不喜欢管闲事的性子,只要不是关乎宋家人,温婉不说她也不好多问,只让姑嫂俩路上小心些。 跟两位老太太打过招呼,温婉又到宋巍那边说了一声。 宋二郎宋元宝他们酒兴正浓,宋巍暂时走不开,就下楼吩咐丫头小厮们伺候好两位夫人。 陆老太太眼睛瞄见温婉和小柳氏出去,赶紧给呆坐着的孙子递了个眼色,让他去追。 陆晏彬不敢违背老太太的意思,起身后去小厅里跟宋巍说了一声便推门出去。 他走出酒楼的时候,温婉的马车正要启程。 “淑媛!”陆晏彬大喊了一声。 没人理他。 陆晏彬怕马车走了,加快步子走到跟前,隔着湘妃竹帘对里面道:“淑姐儿,我们谈谈。” 温婉没说话,偏过头,见小柳氏靠着侧壁,面上没什么情绪,声音也很淡,“没必要。” “淑媛……”陆晏彬的声音听起来软了几分。 “婉姐姐,咱们走吧。”小柳氏一点也不想听到陆晏彬的声音。 而且,她胃里一阵阵地翻腾,像是要孕吐,一会儿当着陆晏彬的面吐出来就全露馅了。 温婉看出她难受,对着外面道:“坎儿,赶车!” “好嘞,夫人坐稳了。”坎儿一挥马鞭,马儿扬蹄就朝着宋府方向驶去,徒留陆晏彬黑沉着脸站在热辣的太阳底下。 其他院里的丫头小厮还没回来,正陪着主子们在护城河边看赛龙舟,负责伺候小柳氏的琉璃毓秀并温婉院里的云彩玲珑坐着小马车跟在后面。 到宋府后,琉璃和毓秀第一时间把小柳氏送回房休息。 没有了护城河边的喧闹,小柳氏躺下没多会儿就进入睡眠,琉璃在旁边一下一下地给她打着扇子。 府上主子下人出去大半,宋老爹又去了谢家还没回来,两府合并的深宅大院里显得十分空旷。 小柳氏已经睡熟,温婉不好去打扰,她索性待在自己屋里,厨房那边听闻夫人回府,特地切了冰镇过的西瓜来,玲珑仔细地用竹签挑去黑籽,方便温婉食用。 温婉半歪在美人靠上,一手拿着竹签戳西瓜吃,另一只手捧着书本,看得津津有味。 这时,坎儿突然跑进院门,“夫人,陆少爷来了。” 温婉戳西瓜的动作一顿,“在哪?” 坎儿道:“小人拦都拦不住,已经朝着这边来了。” 话还没说完,温婉已经看到陆晏彬的身影。 她坐起来拢了拢身上的对襟襦裙,没打算出去迎接。 陆晏彬自己走了进来,先拱手喊了声婉姐姐,这才四下逡巡,没找到小柳氏,当即蹙眉问,“她人呢?” 温婉白他一眼,“一来就找人,真把这儿当你们家了?” 陆晏彬双手合十,“好姐姐,我真是诚心来接人的,你就让我见见她吧!” 温婉问他,“你拿什么来接人?” 陆晏彬噎了噎。 “八抬大轿呢?” “不是……姐姐这也太为难我了,又不是成亲坐花轿,我上哪找八抬大轿去?”陆晏彬一脸为难。 “没有我就不让她见你。”温婉轻哼一声。 “好姐姐,我真知道错了,你就让她出来,我一定给她赔罪,把她接回去好好过日子,成不?” 695、回府(24更) 温婉就是不让他见,“说说吧,你错哪了?” 陆晏彬自行坐下来,苦着脸道:“苏姨娘的事,是我错怪了她,更不该一时鲁莽动手打她,她离家不过三五日,那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我来请她回去主持大局。” 温婉问:“你到底是来请她回去帮你料理家务,还是请她回去跟你过日子?” 陆晏彬有些懵,“这两者有分别吗?” 温婉直接下逐客令,“等你弄清楚了有什么分别再来我这儿接人。” 陆晏彬听着,脸色渐渐地有些不好看,但碍于对方身份,又不得不放低姿态,“好姐姐,你就直说吧,要我怎么做才能让她跟我回去?” 温婉嗤笑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知错了,却连怎么做都不知道,你是想敷衍我,还是想敷衍老太太?” 陆晏彬面色微白,“我不是那个意思。” 成亲三年,他对小柳氏就没上过心,别说做不到讨好她了,他连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陆晏彬最后被温婉轰出门,他不甘心就这么走了,花钱跟个洒扫婆子打听了小柳氏所在的院子,大步流星就走了过去。 小柳氏还在睡,打扇的琉璃也开始犯困,呵欠连连,正想趁着小柳氏没醒眯会儿,就见门口闪进来一抹高大暗影,来人正是陆晏彬。 阴沉沉的脸,瞬间让屋里降温不少。 琉璃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说话磕巴,“陆……陆少爷。” 陆晏彬没搭理她,双目看向床榻上的小柳氏。 只见她和衣侧躺雕花架子床上,天热没盖被子,一头浓密乌黑的发披散开来,有几缕被她压在侧脸下。 衣襟随着侧躺的动作微微有些松散,露出一段雪颈和弧度优美的锁骨。 陆晏清每次去小柳氏院里都是关了灯就办事,从未仔细欣赏过她的容貌,今日这么瞧着,竟觉得活色生香口干舌燥。 只不过,不知是不是病了,她面上呈现不正常的苍白色。 顷刻间撇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陆晏彬转头问琉璃,“少奶奶在你们家请过大夫没,怎么说的?” 小柳氏怀孕的事,只有她和温婉两个人知道,宋巍那边都没说,下人们就更不清楚。 当下面对陆晏彬的发问,琉璃道:“请过大夫,只说是气血不足。” 陆晏彬皱紧眉头,“那有没有给她炖什么补品?” “我们家哪来那么多补品?”门口突然传来温婉的声音。 她就知道陆晏彬不会死心,所以掐着时间跟了过来。 “她气血不足,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以前花在妾身身上的银子,但凡能匀出一点点来多给她买两支参,她也不至于虚弱成这个样子。” 陆晏彬眼神阴了阴。 他喜欢苏黛的时候,哪有什么小柳氏,哪有什么正妻? 后来娶了小柳氏也不过是逼不得已顺了老太太的心意,他能隔段时间去她院里,自认为已经尽了丈夫之责,没有哪对不住她。 不管苏黛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没的,不管苏黛到底有没有骗过他,如今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烦透了有人在耳边指摘,说他不该宠妾灭妻,不该这样不该那样。 什么叫不该? 分明是小柳氏插足了他和苏黛,到头来就因为苏黛身份卑微,所以什么都是她的错? 她就该承受那些本不该承受的罪过? 想到这,陆晏彬凉凉地看了温婉一眼,冷哼着拂袖出去。 她走后,小柳氏才缓缓睁开眼。 温婉摆手让琉璃退下,自己搬个凳子坐到榻前,问她,“你什么时候醒的?” 小柳氏道:“他刚来的时候,我就醒了。”只是不愿意睁开眼面对陆晏彬而已。 “那他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嗯。”小柳氏点点头。 陆晏彬统共也没几句话,但小柳氏不用睁眼都能想象出他当时的表情,尤其被温婉说了一通之后,他不是沉默,而是敢怒不敢言。 任何事,但凡和苏黛沾上边,但凡有人说那个女人的半句不是,就是在触他的逆鳞,就是在要他的命。 撸了把脸,小柳氏道:“我打算回去一趟。” “什么?”温婉愣住。 “我跟他的事,早晚要解决的。”小柳氏深吸口气,语气平静道:“我一直不回去,便是在逃避,逃避只会加深我们俩之间的矛盾,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心里没我,所以就算我躲得再远,他也不会实心实意地上门来接我回去,为免僵持太久大家脸上难看,我明儿就收拾东西回去,到老太太跟前说清楚,过不下去就不过了,省得他勉强,我也痛苦。” 在这场婚姻里,小柳氏一直处于被动状态,被动地成为了受害者,可陆晏彬并不这么想,他觉得是小柳氏的到来,阻了苏黛当正妻的路,他没有对不起小柳氏,反而是小柳氏对不起他。 温婉不知道怎么劝。 要劝她和离吧,人家肚子里还有个小的,要劝她好好过日子吧,这日子分明就已经继续不下去了。 握住小柳氏的手,温婉道:“这次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不拦你,可有一点,有些话在说出口之前,你一定要考虑清楚,我不想你将来后悔。” 小柳氏嗯一声,“我知道,谢谢婉姐姐。” “那明儿要不要我陪你过去?”温婉还是有些担心。 “不用了。”小柳氏摇头,“这件事旁人帮不了我,只能我自己站出来承担。” …… 宋巍他们下晌回来,进宝一进门就嚷嚷着要吃冰镇樱桃。 温婉笑骂他,“小馋猫,那天拿回来的被你一个人吃了大半,还没吃够?” 进宝摇晃着温婉的胳膊,“樱桃好吃,娘亲,进宝还要。” “没了。”温婉道:“统共就那么点儿,到今天连核都找不到了,我上哪给你弄樱桃去?” 进宝委屈巴巴地看向宋巍。 宋巍刚净完手,在圈椅上坐下,缓缓开腔,“有冰镇西瓜,要不要?” 之前在酒楼才吃过西瓜,进宝这会儿不想吃,就跟温婉说:“娘亲,咱们明天去找太奶奶,她家有樱桃,好多好多的樱桃。” 说着还用手给温婉比划。 跟着进宝进来的宋多宝听说之后,也馋得直流口水,表示想吃。 温婉那天从陆家带回来的樱桃,基本上就是这几个小子吃完的,公婆那边不要,她和宋巍没轮到几颗。 温婉当时还庆幸自己在陆家先吃了一碟。 她以为自己就够馋樱桃的,不想几个小的比她更馋。 小家伙还在抱着她的胳膊晃啊晃,温婉被缠得没辙,只好点头应了,“行,明儿我带你去太奶奶家,要什么你自个儿跟她说。” 进宝双眼一亮,小脸上堆着笑,毫不吝啬地给了温婉一个亲亲。 宋多宝不知道什么意思,走过来也要学着二哥哥往温婉脸颊上亲亲。 温婉只好蹲下身给他亲,结果弄了一脸的口水。 —— 次日一早,小柳氏收拾好之后,温婉亲自送她到垂花门外,让坎儿把人稳稳当当地送回去。 她今日也要去陆家,不过得下午。 昨天小柳氏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不希望她再插手,温婉这个时候过去反倒尴尬。 …… 小柳氏没提前说,因此陆家这边没人知道她回来,等见到了人,门房才撒丫子跑去禀报。 老太太一听小柳氏自己回来,面上一喜,“快快,请到我屋里来。” 小柳氏才入府走了几步路就有人来接,是老太太屋里的人,一个个笑脸盈盈嘘寒问暖。 小柳氏没心思说笑,回答得很敷衍。 696、低头(25更) 陆老太太已经在上首坐好,见到小柳氏进来,就笑道:“你这孩子,当日走的时候虽说匆匆忙忙,好歹到我跟前来打了招呼,怎么回家也不让人先说一声,我好让人去接你。” 小柳氏问:“老太太准备让谁去接我?” 陆老太太不防她会追着问,嘴巴里堵了一下,“自然是彬哥儿,他让你不痛快了,我让他给你赔不是。” 说着,递眼色给蓉儿,“快去请少爷。” 蓉儿应声出去。 小柳氏本想阻止,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在老太太的示意下往旁边的圈椅上坐了,安静等着陆晏彬的到来。 …… 陆晏彬这段日子理事都在小柳氏的芙蓉院里。 蓉儿过来的时候,他还在核对账本,“少爷,老太太让我来请你过去一趟。” 陆晏彬闻言,抬起头来,“好端端的又让我过去做什么?” 难不成又是账上的问题? 陆晏彬心中烦闷,若是再出错,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老太太故意在挑自己的刺。 “是少奶奶回来了。”蓉儿说。 陆晏彬拨算盘的动作一僵,“什么?” “少奶奶真回来了。”蓉儿喜道:“眼下正在老太太屋里呢!” 陆晏彬合上账册,得意地笑了笑,“我就知道。” 那个女人不过是仗着婉姐姐撑腰,硬气几天而已,等那股劲儿过了,还不是得乖乖回来吃陆家的饭,做陆家的媳妇。 想着,陆晏彬抬步就出了芙蓉院,跟着蓉儿来到老太太屋里。 进门就见小柳氏坐在圈椅上,身上穿着修身水红小袄,娇艳的颜色衬得她气色愈发不好。 “老太太。”陆晏彬躬身作揖。 “彬哥儿来了?坐,快坐。” 显然因着小柳氏的主动回府,老太太心情不错,嘴角时时挂着笑。 又见小柳氏面上没什么情绪,老太太才又收敛了几分,之后把蓉儿等下人都屏退出去。 陆晏彬似笑非笑地看向小柳氏,“少奶奶在外面玩够了,终于舍得回家了?” 小柳氏压根就没理他,直接把他当成空气。 陆晏彬讨了个没趣,鼻腔里冷哼一声。 上首陆老太太发话了,“昨儿个人多,你们小夫妻俩想来有些话不好说,今儿只当着我的面,彬哥儿你快给淑姐儿赔个不是,才做了多久的夫妻,哪有那么大的仇恨,都各自退一步,往后的日子不还得照常过吗?因为一点儿小事闹僵了,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尴尬。” 为了避免陆晏彬发疯,老太太刻意避开苏黛不提,只用“小事”二字取代。 陆晏彬十分配合,站起身来冲着小柳氏躬身作揖,“那日是我一时在气头上,没控制住就动手打了少奶奶,今儿当着老太太的面,我给你赔不是,你就别往心里去了,往后咱们安心过日子,好不好?” 神情认真,语气诚挚。 若非小柳氏亲身经历过被他冷待的那几年,只怕都要感动哭了。 当下听着陆晏彬为了迎合老太太说些虚情假意的话,小柳氏内心毫无波澜。 老太太见她不为所动,便开口道:“你要是觉得他哪不好,这会儿就当着我的面提出来,我都让他一并改了,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让他去给你摘。” 小柳氏正想说自己不要星星,只要和离,陆晏彬就先开口,“天上的星星我可够不着,倒是能让楠哥儿帮她去摘。” 说着挑眉看向小柳氏,“听说他今年报了恩科,想是十拿九稳了吧?明年入了京,接他来府上备考。” 陆晏彬口中的楠哥儿,是小柳氏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柳楠,因着文采出众,曾被邻里戏称为“文曲星下凡”。 小柳氏想到自己那毫无建树的爹和性格软弱的娘,想到全家的希望都在柳楠身上,想到柳楠若是没考上,将来只要能得国公府这边提携一二,就能在朝中谋个差,就能在京城站稳脚跟。 她犹豫了。 “和离”二字生生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 她虽是挂了“老太太侄孙女”的名儿,但事实上不过是个血缘淡薄的旁支,拐着弯的亲戚。 她爹这辈子没什么本事,以至于能留给儿子的并不多,想要荣华富贵,全都得靠柳楠自己去争取。 柳楠的确有几分才华,但跟京城的世家子弟比起来,相差实在太远。 小柳氏一直担心,万一他考不中该怎么办?将来是不是也像她爹那样一事无成? 可如果,他考不中还能有条退路,还能有人提携,她如今所有的担心都会成为多余。 思及此,小柳氏认命似的慢慢垂下眼睫,“少爷手里的账册,一会儿都让人送去我屋里吧!” 这句话,间接表明她不会再计较之前的事,不会再跟他闹,还会回来继续掌家。 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夫妻之间磕磕碰碰总是难免的,各自让一步也就过去了,哪有什么不可原谅的深仇大恨?” 说着,特地盯了陆晏彬一眼,“尤其是你,往后可不许再动手打人了,你哪只手打她,我就让人打断你哪只手,听到没?” “老太太教训得是,孙儿记下了。”陆晏彬说完,走到小柳氏跟前,伸出手,“少奶奶刚回来,想必累了,回去歇歇吧。” 小柳氏抿唇看了老太太一眼,见老太太乐呵呵的,她不得已,将自己的手递给陆晏彬。 陆晏彬牵着她站起来,二人相携走出老太太的院子,回到芙蓉院。 陆晏彬遣散房里下人,直接将小柳氏推倒在床榻上,伸手去扯她衣裳。 小柳氏吓白了脸,双手环胸,别开眼没看他,虚弱道:“我身子不适,不宜行房,况且眼下是大白天,还望少爷注意节制。” 陆晏彬眼眸沉沉地盯着她,“是不是我平时太过纵着你,以至于你不仅学会了离家出走,还学会处处与我顶嘴,柳淑媛,长本事了你?” 小柳氏坐直起来,双手僵硬着把衣襟拉好,又重复一遍,“我是真的不舒服。” 陆晏彬冷笑,“昨儿在酒楼,你就百般推脱酒不能喝茶不能喝,连跟你大声说句话你都会不舒服,今儿又来,你那是身子不适吗?纯粹是在恶心我!宋家没给你找大夫,我给你找。红香,去把府医请来!我今日倒要看看,你究竟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 他的一字一句,好似冰冷的刀子,一刀一刀从她心脏上剜过,小柳氏垂下双臂,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 无力,痛苦,可是她得活着,为了爹娘,也为了柳楠。 “少奶奶,府医来了。” 外面传来红香的声音。 小柳氏的思绪被拉回,见府医进来,她脊背僵硬着,仿佛在等待命运的裁决。 “去给少奶奶看看,她究竟哪不舒服。”陆晏彬吩咐完,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眼神带着近乎残酷的冷。 “少奶奶请移步到桌边。”府医恭敬道。 小柳氏行尸走肉般走到桌边坐下,伸出手腕。 府医正要给她摸脉,蓉儿突然跑进来道:“老太太中暑了,老伯快跟我走一趟。” 闻言,小柳氏暂松口气。 陆晏彬眼瞳骤缩,“老太太中暑了?” “是。”蓉儿道:“这会儿正难受着呢。” 话完,又开始催促府医。 小柳氏不想单独跟陆晏彬在一个房间,也跟着站起身,“我去看看吧!” 陆晏彬闻言,侧眸,视线落在她面上,“你不是不舒服?” “只是不舒服,不是走不动路。”小柳氏道:“去探望一下老太太不影响。” 697、跟少爷好好过日子(26更) 小柳氏随着蓉儿和府医来到老太太院里,果然见到老太太躺在雕花连环半壁榻上,之前昏倒才刚醒,这会儿神色蔫蔫的,瞧着没什么精神。 小柳氏上前,关切地问:“老太太,您感觉怎么样?” 老太太扶着额头,“有些头晕眼花。” 小柳氏看向府医,“快给老太太瞧瞧。” 说着把位置让开。 府医坐下,给老太太诊脉之后开了些甘露丸,又让下人们适当往老太太屋里加冰。 老太太年纪大了,体质不太好,之前怕放冰釜受不住,索性每日让丫鬟们轮流来打扇,不想还是中暑晕倒。 眼下听了府医的建议,小柳氏忙招呼着蓉儿去冰窖取些冰来,又让人把窗户全部敞开。 甘露丸取来之后,用姜蜜水送服下去,一刻钟后,老太太的气色才逐渐有所好转。 见小柳氏在跟前,老太太问她,“先前回去,彬哥儿没再为难你了吧?” 小柳氏有苦难言,强笑着摇摇头。 “那就好。”老太太拉着小柳氏坐在自己榻前,握着她的手不放,“当初一眼相中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识大体的好孩子,苏姨娘的事上,彬哥儿确实是委屈了你,可能当时只是在气头上一时糊涂,并不是真要拿你撒气,如今小苏氏人没了,往后他后院只你一人,还不是什么好的都要紧着你。昨儿看完赛龙舟,听说你没同意回来,我还在想,是不是挑个日子自己过去一趟,不想你今儿就回来了。” 小柳氏还在斟酌怎么回老太太这话,听得她又道:“爷们儿三妻四妾是天经地义的事,彬哥儿还年轻,难免见什么都新鲜,等他玩过这几年,收了心,自然就知道你的好,你比他成熟稳重,又是正妻,更应该多些包容,这日子才能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小柳氏沉默着,没有应声。 老太太的声音还在继续,“楠哥儿今年下场乡试,若是没考中,我跟老太爷说说,看能不能在神兵司给他谋个差。” 老太太这是怕她说出什么荒诞不经譬如和离之类的话,开始怀柔之策了。 小柳氏抿着唇,她知道神兵司,那是整个大楚最神秘的衙门,成立时间短,却是最受今上重视,如今又是老太爷一力管着,若是楠哥儿能进去,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想到此,小柳氏抬起头来,“多谢老太太挂心。” 听得这句话,陆老太太眼里才终于露出柔光,“你能想明白最好。” 小柳氏苦笑着。 想不明白又能怎么样呢?她终究不是为自己而活,一旦和离,家里跟国公府少了这层裙带关系,将来会误了多少事她不敢想。 一直到回了芙蓉院,小柳氏都还是失魂落魄的。 进门后见到长案上堆了一摞账册,陆晏彬已经不在屋内。 红香说:“这些都是少爷刚刚让人送过来的。” 小柳氏嗯了一声,坐下就翻了起来。 红香又道:“我见少奶奶精神不怎么好,要不还是不忙着看账册了,先歇会儿吧?” 小柳氏想到什么,问她:“我不在的这几日,少爷宿在哪儿?” 红香道:“外书房。” 小柳氏松口气,还好不是她屋里。 红香似乎看穿她的心思,笑道:“是我不让他睡在这儿的。” 小柳氏愕然。 红香道:“那日他翻账册,无意中翻到一张方子,把府医叫来一问才知,原来是苏姨娘怀着身孕时瞒了他胎像不好的事,府医都已经解释得清清楚楚了,他竟然没觉得自己错怪了少奶奶,我看着生气,晚上他想歇在少奶奶屋里,我就把人给撵出去了。” 小柳氏听着,不觉笑出声,“你这么对他,也不怕他恼。” “我才不怕呢!”红香哼声道:“我可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如今伺候在少奶奶跟前,有什么情况都能随时告诉老太太,他要敢对我动手,便是跟老太太过不去,要让世子爷知道了,少不了他一顿好打。” —— 中饭过后,温婉带着进宝来了国公府,先去见老太太。 老太太一见小家伙就喜欢得紧,让他上前去,问有没有什么想吃的,马上让厨房做。 小家伙丝毫不客气,开口就来,“太奶奶,我想吃樱桃。” 老太太愣了下,“樱桃?” “嗯嗯,要冰冰凉凉的那种。” 老太太伸手戳他额头,“前些日子我让你娘带回去的,谁吃了?” 小家伙诚恳道:“进宝吃的。” “那么多全让你一个人给吃了?” “还有多宝,他比我能吃。”小家伙不肯一个人背锅,眨巴着大眼睛看向老太太,“太奶奶,还有没有樱桃?” “有,在树上挂着呢。”老太太笑道:“一会儿我让人去庄子上说一声,明儿一早趁新鲜,摘了直接送去你们府上。” “啊?还要明天呀?”小家伙已经馋得直咂吧嘴了。 温婉满心无语:“庄子离这儿远着呢,你以为太奶奶家是开果园的呀,想吃就能马上有?” 老太太却欢喜得很,“难得他肯开口跟我讨要东西,不过就是点樱桃,庄子上多着呢,让底下人摘些送来就是了,不过婉丫头,这孩子还小,脾胃不健全,不能贪凉,你可别让他净吃些冰镇过的,到时候肚子疼得满地打滚,你又得跟着操心。” 温婉笑道:“祖母说的是,往后我会注意的。” 四下看了看,“淑姐儿不是回来了,怎么没见到人?” “那丫头这会儿应该在芙蓉院。”老太太说:“她能自己想通回家来,你可是立了大功的。” 温婉听着这话,觉得有些不对劲。 小柳氏离开宋家之前,分明说了要来老太太跟前挑明跟陆晏彬和离,可眼下瞧着老太太的神情,并不像那么回事儿。 微微蹙眉过后,温婉道:“祖母念着进宝,就让他在这陪您坐会儿,我去见见淑媛。” “好。”老太太笑着应下。 …… 出了老太太的院子,温婉轻车熟路地来到芙蓉院,红香和红菱两个正在外面晒干花,见到温婉,喜得双眼一亮,“郡主大安。” 温婉顿住脚步,伸手拿起一片半干不干的月季花瓣凑到鼻尖嗅了嗅,低声问,“你们少奶奶在不在屋里?” “在的。”红香颔首,“郡主进去吧,我瞧着少奶奶情绪不对,恐怕还得劳烦您好好安抚安抚她。” “我知道了。” 温婉搁下花瓣,抬步走到正屋门前,挑帘进去。 小柳氏正坐在长案前翻看账册,看得太过投入,连温婉进来都不知道。 温婉站在一旁看她半晌,忽然出声道:“这才刚回府你就迫不及待地接手庶务,难怪是老太太亲自选来的贤妻良母。” 小柳氏闻言,整个人愣了一愣,忙放下账册抬起头,当看到温婉带笑的面容,她眉目微微舒展开,“婉姐姐,你怎么来了?” 温婉在她旁边坐下,“我们家小子想吃樱桃,央着我来找老太太开口。” 小柳氏道:“庄子上多着呢,让下人们摘了送过去就是。” “老太太正是这么说的。”温婉来找小柳氏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谈论樱桃,马上转移话题,问她,“你去见过老太太没有?” “见了。” “都说什么了?” 小柳氏垂下眼睫,像是犹豫了好久才出声,“她说回来就好,往后好好跟少爷过日子。” 温婉有些错愕,“那你的意思如何?” 小柳氏没再说话,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随意拨弄着算盘。 温婉想到自己刚进来时看到的情形,若非考虑好了要跟陆晏彬继续下去,她不可能刚回来就翻账册。 看来,和离的事并没有被提出。 698、你到底喝不喝?(27更) 昨天晚上温婉问过宋巍,在酒楼的时候单独跟陆晏彬说了什么,宋巍说这事他不好插手,立场不对,只是告诉陆晏彬,陆家能有今日,老太爷做了不少牺牲,还望他能珍惜前人心血,别让祸起萧墙,损毁陆家清誉,绝了后世子孙的出路。 这些话,陆晏彬兴许也就是当时听听,甚至于,很可能连听都没听明白。 到底是人年轻,不懂高瞻远瞩,不懂居安思危,只一味地享受着父辈祖辈带来的泼天富贵,从未考虑过他将来是国公爵位的唯一继承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乃至一个决定,都能改写陆家未来的命运。 从大局观来看,温婉并不希望小柳氏跟陆晏彬和离。 一来,小柳氏腹中已经有了陆家的子嗣,这是陆晏彬正正经经的嫡嗣,意义非凡,陆家一旦知道,绝不可能同意小柳氏拿掉孩子。 二来,温婉的观念偏向保守,落胎和离这种事,在她看来太过出格,陆晏彬不是没可能掰正,但就是缺少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从梦里醒过来,能让他不再当巨婴而是主动站出来承担责任的契机。 可从私人立场上看,温婉又很同情小柳氏的遭遇。 忘了是谁跟她说过一句话,说会打女人的男人,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只要陆晏彬一天不对小柳氏改观,上次那种情况就很有可能再发生。 “淑媛,你真想好了?”温婉拉过她的手。 小柳氏郑重点头,“之前说和离,是我没考虑周全,也是正在气头上,一时冲动脱口而出,往后那些话,我不会再说了。” 早上温婉还说,不管小柳氏做什么决定,她都不干涉,无条件支持。 如今见小柳氏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继续忍受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温婉又觉得心里难受。 但最终,她还是没有出言相劝。 小柳氏似乎看穿她的心思,反过来安慰道:“婉姐姐放心好了,只要我把怀孕的事情说出来,有老太太和公公那边护着,他就算再有多不待见我,想来也能看在陆家子嗣的份上消停一段日子。” 温婉点点头,“那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让孩子出了什么事。” “我知道。” —— 安抚好小柳氏,温婉心情复杂地出了芙蓉院。 再次回到老太太的院子,见到进宝手上提了个竹编的果篮,果篮里是一个个鲜红饱满的荔枝。 温婉愣了一下,“荔枝在咱们这儿可是稀罕物,祖母哪得来的?” 老太太笑道:“先前你刚出去,你祖父在江浙一带任职的同僚就前来拜访,直接运了两棵荔枝树来,我才让蓉儿摘的。” 说着,笑看向进宝,“你看看小家伙那稀罕的模样,才刚吃了一颗,樱桃也不爱了。” 温婉瞅了眼自己那善变的儿子,十分过意不去,“两株荔枝树,顶多也就两百来颗荔枝,祖母直接给他摘了这么多,您也不怕这边的人埋怨。” 陆老太太哼了哼:“树是我的,我乐意给谁摘就给谁摘,谁敢有意见?” 温婉嘴角微抽。 离开国公府坐上马车,小家伙还在剥荔枝,已经一连吃了五六个。 温婉说他,“没见过你这样的,个不长,书不念,偏偏就是能吃,什么都吃,还不挑食,一个你,一个多宝,简直是宋家两大典型。” 进宝嘴里被荔枝塞得鼓鼓囊囊的,不知说了句什么,温婉没听清。 荔枝性温,温婉怕他吃多了上火,见他还想拿,一把夺过果篮藏了起来,“统共也就四五十颗,你都吃这么多了,也不想着给别人留,早晚要变成小气鬼。” 进宝似乎还没吃够,意犹未尽地咂吧着小嘴。 温婉拿帕子给他擦了擦。 马车经过都督府。 刚巧林潇月带着阿暖从外面回来,刚要进府,看清楚温婉的马车,隔着帘子跟她打了个招呼。 温婉挑开帘子,正对上阿暖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笑得格外甜。 温婉问她,“刚才去哪儿了?” 阿暖说:“逛街给弟弟买线做衣服。” 温婉挑眉,目光挪向林潇月,“堂堂一品诰命夫人,手底下百十来号下人使唤着,你还亲自去买绣线?” 林潇月道:“我纯粹是闲不住,想出去走走罢了,你呢?我看你来的方向,难道是国公府?” “正是。”温婉说着,弯腰将之前藏着的果篮拿出来,偏头示意进宝,“快请妹妹吃荔枝。” 进宝满脸的不情愿,坐着不动。 温婉威胁道:“你要是不请,我就把一篮子都送给她。” 这招果然有用,小家伙马上挪过来,小胖手从篮子里随手抓了一把荔枝从车窗递出去,“呐,给你的。” 他手小,荔枝又太大,说是一把,其实只有三个。 阿暖没吃过荔枝,但见是进宝给的,她就欢喜,笑得两颊上浮现浅浅梨涡,“谢谢进宝哥哥。” 温婉自己也抓了一把给林潇月,知道对方不会生气,她直接道:“这东西难得,我统共也只得了几十颗,还得留着回去给家人分,请不起你吃一篮,尝个味道就行。” 林潇月接过,莞尔一笑,“陆家那边给的?” “嗯。” “亲戚多了就是好。”林潇月羡慕道:“这边儿疼你一下,那边儿疼你一下,什么好的都有你一份,简直太拉仇恨了。” 温婉挑眉道:“看我不爽,你又打不着我,能怎么办呢?” 林潇月一脸嫉妒,“麻溜儿地滚吧你,否则我一会真忍不住上去捶你两下。” 温婉回到家时,发现院里摆放着两株荔枝树,上面结满了红艳艳的饱满荔枝,枝头都压弯了。 丫头小厮们围在荔枝树旁,一个个馋得直吞口水。 温婉一问才知,江浙一带的官员入京述职,花大力气运送了一批荔枝树来,皇宫里留了四株,光熹帝那儿两株,太子那儿两株,光熹帝当即让崔公公送了一株来,是给温婉的,太子也让人送了一株来,没说给谁的,反正两株荔枝树就这么到宋家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温婉感觉像做梦一样,随即就让玲珑云彩几个提了篮子来摘荔枝,青藤居留一篮,荣安堂留一篮,二房那边去了一篮,又给许登科主仆送去一部分,剩下的,温婉让云彩点着人头分,七八十个下人,一人只能分到一颗。 荔枝难得,新鲜荔枝更难得,别个府上的下人,只怕连影都见不着,哪有那福分吃? 因此哪怕才一颗,丫头小厮们对温婉这位当家主母的感激可想而知。 —— 决定好了要留下来继续过,小柳氏做了好一番自我心理建设,决定挑个日子告诉陆晏彬,她怀孕了。 这天傍晚,小柳氏让人做了一桌子陆晏彬爱吃的菜,亲自摆了碗筷,吩咐红香去请人。 她一直在幻想陆晏彬知道自己怀孕时会有的反应,心情格外忐忑。 红香去了半天也没见回来,小柳氏不由得担心起来,正打算出去看看,就见陆晏彬黑沉着脸走进来,扫了眼桌上丰盛的菜肴,眼神讥诮,“你这是做什么?” “我……” “今日是黛儿的头七,她尸骨都还未寒,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摆宴庆祝了?” 小柳氏先前想好的那些话,全部卡在喉咙里,大概是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再加上怀孕初期状态本来就不好,她没想起来今日是苏姨娘的头七。 如今再看那一桌子菜,只觉得分外讽刺。 冷笑一声,陆晏彬走到桌边坐下,“来啊,你不是想庆祝吗?我陪你,一醉方休怎么样?” 他一面说,一面往杯子里倒满酒,见小柳氏站着不动,索性端了过来,往她面前一递,声音又沉又怒,“喝!” 红香咬牙怒道:“少奶奶为了准备这桌子菜没少花心思,少爷不领情也便罢了,你对她发这么大火做什么?” 陆晏彬没接她的话,只冷眼盯着小柳氏,“你到底喝不喝?” 699、没保住(1更) 小柳氏垂眼望着他递来的酒杯,漂亮的青花釉里红,里面透明的酒液却像是掺了毒。 她没敢接,手指一根根捏紧,指节泛着青白色,“少爷,我……唔……” 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晏彬捏住下颌被迫张开嘴。 烈酒灌入喉,小柳氏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他灌得又凶又急,不过眨眼的工夫,杯酒见底,却仍旧没放开她,只冷着脸命令旁边已经傻眼的红香,“倒酒!” 红香被点了名,登时清醒过来,她没有照着陆晏彬的命令去桌边拿酒壶,而是扑过来,想把陆晏彬推开,岂料陆晏彬为了躲她,往旁边倾了倾身,红香没来得及收住动作,撞到小柳氏身上。 小柳氏猝不及防,惯性地摔下去,只片刻,她的脸上就没了血色,白得瘆人,额头沁出薄汗。 她一手撑地,另一只手捂住小腹,小脸痛苦到扭曲,竟是疼到声音都发不出来。 陆晏彬眼睁睁看着血流出来,顿时一阵头皮发麻,呼吸也有些乱,“你怎么了?” 这大概是三年婚姻里,她等到的第一句关心。 小柳氏鼻头一酸,眼泪就模糊了双眼,“少爷,我、我肚子疼……” 她越说越委屈,泪珠儿顺着脸颊滑下来,“刚刚请你过来,我……我本来是想告诉你,我怀孕了……” 陆晏彬脑中一轰,望着地上触目惊心的鲜血,他眼底掀起惊涛骇浪,随即转头,对着红香怒喝,“还愣着做什么,请府医!” 红香整个人都僵了,她事先并不知道少奶奶已经怀了身子,她只是想要推开少爷,不让他给少奶奶灌酒,不想却把少奶奶给推到地上,如今见了红,孩子一旦保不住,就全成了她的错。 不敢再往下想,红香飞快冲出芙蓉院,去往府医住处。 屋内,满桌子的美酒佳肴没人动过。 小柳氏渐渐地体力不支,眼皮往下沉。 “淑媛,淑姐儿。” 陆晏彬蹲下身,不敢挪动她,只大声命令道:“你别睡,大夫马上就来了。” 小柳氏努力地想听清他在说什么,想撑开眼皮去看他此时此刻脸上的表情,可小腹实在是疼得厉害,意识越来越模糊,到底还是两眼一闭昏厥了过去。 被陆晏彬关在柴房里的刘妈妈懂得药理,红香去请府医的时候,顺便把她给放了。 刘妈妈连脸都顾不上洗,直接就跟着红香和府医来了芙蓉院。 小柳氏被挪到床榻上躺下,府医诊脉之后,刘妈妈带着红香红菱两个给她清洗身子。 整个过程,陆晏彬都没有去看,他僵直着身子站在外间,内里脏器被人掏空了一般无知无觉,活像个行尸走肉。 三年婚姻,说来可笑,他从未有一日把她当成妻子看待。 在他心里,正妻这个名分是属于苏黛的,小柳氏不过是凭着老太太撑腰,才会肆无忌惮地霸占了原本属于苏黛的位置。 所以他恼,他恨,恨她插足了他和苏黛原本平静恩爱的生活。 红香说,她怕怠慢他,因此三年如一日,每到吃饭的时候都会让人摆两副碗筷。 他没注意过。 红香还说,她每夜都要让人去飞雪院看看,那边灭了灯才敢入睡。 他也不知道。 仔细想来,这三年内他脑子里关于她的部分少得可怜。 唯一的印象,大抵就是她还算听话,还算识趣,没有仗着老太太撑腰,没有仗着正妻身份主动去找苏黛的麻烦。 然而在苏姨娘汤药里下毒这件事,到底还是耗尽了他们之间可怜的那点夫妻情分,将他对她的恨推到爆发点。 亲手将苏黛殓入棺材的时候,他恨不能那里面躺的人是她,这个面甜心毒的杀人恶妇! 直到后来他翻账册发现那张方子。 她明明早就知道苏黛肚子里的孩子有问题,却谁都没告诉,也没有解释。 那天他就知道自己误会了她,他不是无动于衷,只是一时之间难以把她从固有印象中拉出来将她还原成一个善良无辜的正妻形象。 以至于在护城河酒楼她说出身不由己的人不止他一个,说她比他更不愿意参与这段婚姻的时候,他是愤怒的,无法接受的。 他的愤怒,源自于对她的一无所知,源自于固有印象被打破。 那种感觉,就好像一直掌控在手心的东西有天挣脱了束缚,将会永远摆脱他,逃离他。 他不允许! 可他不知道要怎么去处理这种关系。 道歉? 不,男人怎么能给女人道歉,就算是被老太太逼着,跟她赔不是的那些话也都没有一句是发自肺腑。 他是夫,是她的天,就算做错了,她也只能受着,顶多,往后他的态度稍稍好些就是了。 可刚才亲眼见到血,亲耳听她说已经怀孕的时候,陆晏彬的内心彻底崩溃了。 他想到那日在护城河酒楼,她说了不能喝酒不能喝茶,自己冷讽她毛病多,想到回来后她不让自己碰,他怒斥她得了见不得人的病,想到自己刚刚以绝对强硬的姿态,逼她喝下了那杯酒…… 这个孩子一旦没了,便是他亲手所杀。 这个认知让他五脏六腑被刀子绞了似的疼。 红香红菱两个不断地进进出出,手中端着的,是从小柳氏身上洗下来的血水。 陆晏彬看着,忽然没有勇气去问孩子怎么样了。 老太太那边得了消息,第一时间赶过来,刚进门就哭,“我的淑姐儿,可怜的孩子,这是怎么了?” 红香处理完血水回来,抿着唇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老太太望着床榻上脸色惨白昏迷不醒的小柳氏,眉头狠狠皱了一下,“我刚刚听人说,她摔了一跤见红,好端端的怎么会见红?” 声音带着十足的愤怒。 红香一下子跪在地上,哭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害得少奶奶没了孩子,老太太,您惩罚我吧!” 老太太一听,更怒了,“什么?孩子?” “少奶奶今儿吩咐小厨房做了一桌子菜,让奴婢去请少爷过来用膳,岂料少爷一来就沉着脸,说少奶奶是故意在苏姨娘头七这日摆宴膈应他,之后……之后……” 红香说着,看了眼刚刚走进里间的陆晏彬。 “之后怎么了?”陆老太太怒喝,“给我老实交代!” “之后少爷强行给少奶奶灌酒,奴婢看不下去,就扑过来想阻止少爷,不想没碰到少爷,却撞倒了少奶奶,少奶奶当时就见了红,这才说出她怀孕的事实,说她之所以让小厨房做席面,是为了告诉少爷她有孩子了,可是……” 说到这儿,红香低下头呜呜哭起来,“老太太,我真不是故意要推倒少奶奶的。” 老太太听罢,只觉得眼前一阵黑晕来袭,她脸上肌肉抖动着,问屏风外的府医,“孩子呢?” 府医叹气道:“摔得太重,没保住。” “造孽啊!”老太太心下一横,抄起手中拐杖就朝着红香身上打。 红香只能受着,眼泪落个不停。 “老太太。” 陆晏彬走过来,刚开口就被老太太的拐杖打在腿上,“你个孽障!已经没了一个,第二个你还作,你是不是非得把自己作到断子绝孙才肯罢休?啊?” 陆晏彬听着这话,面上僵了僵,不知如何接。 他想说自己不知情,可那天在酒楼,她说了自己身子不适不能喝酒不能喝茶,他完全可以开口关切一句的。 如果那个时候他问了,今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孽障,孽障!”老太太还在骂,一边骂一边哭,丫鬟婆子们瞧着小柳氏那不省人事的模样,也跟着偷偷落泪。 刘妈妈哭得最伤心,她跪坐在床榻前,握着小柳氏冰凉的手,转而怒瞪着陆晏彬,“我们姑娘自嫁入陆家,就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过门三年才好不容易怀上,竟被男人强逼着灌酒,你们家不想要孩子就早说,何苦折磨她?被男人因为妾室冷落了三年,她还不够苦吗?” ------题外话------ 刚爆更完,身心俱疲,白天休息,更新晚了点,今天继续两更,明天开始加更 700、庶子(2更) 刘妈妈最后这句话,直戳要害。 老太太愈发愤怒,手上拐杖带了火似的,一股脑往陆晏彬身上招呼,“我说了多少次让你好好待她好好待她,你偏要为了那个小娼妇三番两次冷落她,甚至不惜动手打她,如今第二个孩子也没了,你满意了?你高兴了?你赔我小重孙!” 陆晏彬吃痛,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祖母息怒,孙儿知道错了,等淑媛醒来休养好,孙儿一定再赔您一个重孙。” 老太太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圈椅上,撑着额头痛心疾首。 红菱突然小声道:“少奶奶需要静养,咱们还是出去吧!” 红香抹了泪,站起身来要去扶老太太。 这时,陆平舟院里的小厮跑来,站在门外道:“少爷,世子有请。” 屋内众人的说话声哭泣声戛然而止。 陆晏彬更是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身子,他没出来,大声问小厮,“父亲可有说找我何事?” 小厮道:“少爷去了自然就知道。” 不等陆晏彬接腔,他又道:“世子爷还说了,你若是不去,他便亲自来。” 陆晏彬心慌了一下,急急忙忙站起身走出门外,跟着小厮去了文姨娘的院子。 刚进院门就见陆平舟手里拿着拇指粗的一条乌藤鞭,望向他的眼神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文姨娘站在旁边,一句话不敢说,只能掩面哭泣。 “父亲……” 陆晏彬颤唇喊了一句。 “跪下!”陆平舟没有多余的话,行事一如既往的利落。 “父亲,我……” 话还没说完整,陆平舟就是一鞭子甩过来。 那力道大的,陆晏彬当即闷哼一声,不得不往下跪。 文姨娘吓坏了,忙求情道:“爷……” “你闭嘴!”陆平舟冷呵,“我今日就让他知道,宠妾灭妻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话音落下,手臂扬起,啪啪就朝着陆晏彬背上打了十来下,每一下都铆足了劲。 天气热,陆晏彬穿得单薄,衣衫上很快渗了血迹,他疼得面无血色。 文姨娘不敢再求情,哭着看向陆晏彬,“彬哥儿,快跟你父亲道歉,说自己知道错了。” 陆晏彬动了动唇,正欲开口。 陆平舟就冷笑道:“他怎么可能知道错?每次提及宠妾的问题,都敢拿我这个当爹的做挡箭牌。” 说着又是两鞭子。 陆晏彬浑身痉挛,倒在地上又撑着跪直。 文姨娘哭得停不下来。 陆平舟并未就此罢休,继续打,讥讽道:“当日你既然敢当着老太爷老太太的面承认自己不是苏氏的亲生儿子,就说明你很清楚,自己只是个庶子,而并非嫡子,那么,你哪来的自信跟我相提并论?” 这句话,让陆晏彬如遭雷击。 他后背上全是血,陆平舟也打得累了,将鞭子一扔,坐在旁边的红栏椅上,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幽幽喝着,“我想你一直以来都把自己的位置摆错了,你一个庶子能有自己的宠妾,还能有个贤良淑德的正妻,源自于我对你生母的情分。你该做的,是感激,是回报,而不是打着我的旗号胡作非为,你要明白,你的生母不过是个妾而已,但凡我对她的情分耗尽,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长房可以只有一位大少爷,却可以有很多嫡子,毕竟,我不是非你生母不可,将来会不会有人取代你的位置,承袭世子之位,甚至是国公爵位,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陆晏彬,别把我的仁慈耗光。” 陆平舟向来如此,越是生气就越冷静,冷静中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句都堪比利刃,让人剜心又害怕。 “庶子”二字,彻底将陆晏彬骨子里的高傲和自尊踩入谷底。 他低着头,后背的疼痛和心灵上的创伤让他说不出话。 陆平舟离开后,文姨娘赶紧跑过来拉他,“彬哥儿,快起来,阿娘带你去上药。” 陆晏彬没起,跪着不动。 “彬哥儿?”文姨娘又喊了他一声。 陆晏彬沉默片刻,忽然伏下身子,对文姨娘叩了个头。 文姨娘愣住了,“你这是做什么呢?” 陆晏彬沙哑着嗓子,“都是我不好,让阿娘受委屈了。” 文姨娘听着眼眶就是一酸。 确实是因为陆晏彬宠妾的事,陆平舟对她越来越冷淡,可这些,她从来没跟旁人说过,有什么苦,都往肚里咽。 “我对不住淑姐儿,只要她能醒,以前欠她的,我会加倍补偿回来。”陆晏彬直起身,因为牵扯到伤口,疼得闷哼一声。 文姨娘哭出声,“别说了,你别说了,来人,快把少爷扶进去上药!” …… 小柳氏这一觉睡得很沉,梦里面乱哄哄的,一下是陆晏彬打她的画面,一下又是强行给她灌酒的画面,最后,定格在那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上。 从梦中惊醒时,小柳氏发现房内很安静,她的手掌下意识伸向小腹,那地方和之前一样平坦,看似没有任何异样,可她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没了。 想到这,小柳氏心里堵得难受。 她偏过头,想让丫鬟给自己倒杯水,却意外发现陆晏彬趴在床沿边睡着。 看到他,小柳氏害怕地瑟缩了一下,她往里挪了挪,背过身去,拉被子蒙住脑袋。 红香进来,刚巧看到这一幕,小声道:“少奶奶醒了?” “没有,我还要继续睡。”小柳氏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 红香道:“小厨房煮了粥,少奶奶要不要先喝几口再睡?” 小柳氏一个劲地摇着脑袋,“我不要,红香,你把他弄走,弄走……” 红香为难地看了还趴在床边熟睡的陆晏彬一眼,抿了抿唇。 这时,陆晏彬悠悠转醒,看到小柳氏躲在被子里不敢出来的样子,怔了一怔,“淑姐儿?” 小柳氏又往里挪,直到整个人都抵着墙才停下来,然后嘴里不停地喊着,“红香,红香……” 红香咬了咬唇,不得已对陆晏彬道:“少爷,你还是先出去吧!” 陆晏彬十分不解,“她怎么会这么怕我?” 701、去家庙(1更) 红香一阵无语,怎么会不怕?换你被人误会平白挨两巴掌试试,换你怀着身子被人灌个酒试试? 要换了往常,红香早就怼出来了,可今日她选择沉默。 说到底孩子之所以会没,大部分责任在她,老太太只是打了她两下而不是把她发卖出去,已经是开了天恩,她要更加尽心尽力伺候少奶奶才行。 见陆晏彬杵着不动,红香又喊了一遍,“落胎的事,想来让少奶奶受到刺激了,少爷还是回避一下的好,免得一会儿又闹起来。” 陆晏彬看了眼小柳氏蒙着被子瑟瑟发抖的样子,抿了抿唇,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吩咐红香,“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叫我。” 陆晏彬出去后,红香走到榻前,伸手一点一点掀开蒙在小柳氏头上的被子,声音很是轻柔,“少奶奶,他出去了,房里没人,快出来吧。” “他没走。” 小柳氏又继续缩进被子里,“你让他走,让他走……” 红香伺候小柳氏三年,何曾见过这样的少奶奶,她眼眶一热,没再强迫小柳氏出来,快速走到外间。 陆晏彬正在喝茶,见她出来,忙搁下茶盏问:“怎么样了?” 红香面无表情道:“少奶奶说了,少爷不走,她就不肯出来,我看少爷还是回去吧,你总要给少奶奶一些适应缓和的时间,毕竟孩子刚没,她见到你,难免伤心。” 提及孩子,陆晏彬瞳孔缩了缩,冷盯了红香一眼。 红香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看出来少爷是在责怪自己昨天失手撞倒少奶奶。 站起身,陆晏彬道:“她要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只要能吃能喝,甭管多贵,只管弄来,超出份例的,钱都算在我头上。” 红香嘴上应着声,心里却直翻白眼,以前没出事的时候不想着对她好,如今出了事再来弥补,不觉得虚伪么? 把人送走,红香折回里间,再去掀小柳氏的被子,小柳氏没有抗拒,慢慢地钻出脑袋。 想来是闷着了,出来后就大口大口地吸气。 红香扶着她靠坐起来,又给她倒了杯温水。 小柳氏喝完之后就呆呆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红香小声开口,“少奶奶,您饿不饿?” 小柳氏摇头不语。 红香看她这样子,再也忍不住,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眼泪扑簌簌往下落,“都怨奴婢,要不是奴婢当时那一推,孩子就……” “跟你无关。”小柳氏道:“就算你不推,那几杯酒喝下去,孩子也完了。” 她声音很虚弱,听得人难受。 红香眼泪落得更厉害。 过了会儿,她道:“这事儿老太太和世子爷已经知道了,少爷被世子爷亲自动手打了一顿,到如今后背上还全是鞭痕。” 小柳氏听着,两手紧紧地抓住薄被。 怕她不信,红香又道:“真的,我都听少爷院里的小厮说了,当时是让人抬回去的,满背上的血,连府医看了都吓一跳,我还听说,少爷当时在世子爷跟前发了誓,等少奶奶好起来,他会把以前亏欠你的全部补偿回来。” “这话他说过。”小柳氏打断红香的话,“端阳那日在护城河酒楼,他说知道错了,转瞬间就变脸,等我回来,他又在老太太跟前给我赔罪,回到芙蓉院就开始对我冷嘲热讽,说我不给他碰是得了见不得人的病。” 说到这儿,小柳氏声音发虚,“他就是那样一个人,赌咒发誓有什么用,一回头就全给忘了。” 红香道:“那天知道少奶奶怀了孩子,我看他情绪变化挺大的,如今孩子没了,少爷对少奶奶的态度多多少少应该会有所转变。” 小柳氏轻咬唇角。 晕厥过去的前一刻,她的确是有过期待,但凡他能因为孩子而对自己改观,但凡他流露出一点点的在意,她都可以不计前嫌,往后跟他好好过。 可是孩子没了,他如今表现出来的好,都只是为了蒙蔽老太太和世子爷的眼,等他们不注意,他肯定还会打她骂她。 想到这些,小柳氏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 红香见状,忙安抚她,“少奶奶,少爷不在这儿。” 小柳氏不再说话,又把自己缩进被子里。 —— 温婉收到陆家消息的时候,呆了一呆,“孩子没了?” 传信的还是小柳氏屋里的林妈妈,提到那个孩子,她抹着泪道:“全赖红香那个小蹄子,要不是她鲁莽,少奶奶怎么会……” 做下人的不敢怪主子,只能把责任全部推到红香身上。 温婉没有听她说完,当即去了里间换衣裳,出来又让人备车马,捎带着林妈妈快速去了国公府。 她没有去见老太太,直奔芙蓉院。 小柳氏刚喝完清粥躺下,外面忽然有人说话。 她凝神听了片刻,听到温婉的声音,晦暗的眼神里这才有了光彩,慢慢撑坐起来,双眼看向落地罩。 温婉不多会儿就挑开落地罩上面的帘子进来。 当看到小柳氏憔悴的模样,她心揪了一下,“淑媛?” “婉姐姐。” 小柳氏唇边勉强扯出一抹笑。 “怎么变成这样了?”温婉坐下来,握住她的手。 小柳氏只是笑。 温婉想到来前林妈妈说的话,回头看了红香一眼,让她先出去。 等内室只剩她和小柳氏两人,温婉才道:“是不是彬哥儿那个小混蛋又欺负你?” 小柳氏垂下眼睫,没说谁欺负她,只委屈地靠近温婉怀里,“婉姐姐,我怕。” “傻姑娘,怕什么?” “孩子没了,他一定不会放过我。”小柳氏声音很低,听着像要断气儿似的。 温婉轻轻拍着她的背,“别怕,我一会儿去问问情况。” “别,别去……”小柳氏祈求道,“你在这儿陪陪我就好。” 温婉见她这样,心里也不好受。 怕触及到小柳氏的伤心事,她没再提孩子的问题,只道:“过不了多久又是我们家老太太寿辰了,到时候我让人来接你过去热闹热闹沾沾喜气。” 小柳氏垂下眼睫,犹豫了很久才出声,“我想去家庙,婉姐姐能不能帮我说说情?” 温婉脸色一变,“家庙?” “嗯,孩子没了,我要是提出和离,他会打死我的,我又不敢待在家里,只能去家庙躲躲,可我怕老太太不同意。” 听着这话,温婉内心十分复杂。 等哄着小柳氏入睡,她才抽身去了趟老太太那边,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了解了一下。 当得知陆晏彬给小柳氏灌酒,温婉再也听不下去,问老太太,“他干了这么丧尽天良的事儿,老太太就没打算给他点教训?” 老太太身边的蓉儿道:“世子爷当天雷霆震怒,发了狠用鞭子抽打少爷,险些没了半条命,如今还没痊愈呢。” 温婉愤愤道:“不知悔改,光是打他有什么用?” 老太太没说话。 她的确是恼陆晏彬这么对小柳氏,可同时又心疼陆晏彬,到底那是长房唯一的子嗣,倘若当时陆平舟下手再重一点,直接把陆晏彬的小命带走,她不知道未来的陆家会变成什么样。 温婉皱着眉。 果然会打女人的男人,有了第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他给小柳氏灌酒,导致孩子没了,这跟痛打小柳氏一顿有什么分别? 想到这,温婉决然道:“依我看,让淑媛去家庙待一段日子清静清静,等某些人认真反省,拿出行动来了又再说。” 老太太愣了愣。 温婉被陆晏彬气到,也不管坐在上首的是一品诰命夫人,只冷着脸问老太太,“凭我郡主的身份,能不能让她去?” 702、那你就自己去找(2更) 老太太微微蹙眉,“你这孩子,怎么想起来掺和他们的事儿?” “当然了,如果老太太不把我当成一家人,我自然是没资格管的。”温婉补充。 这可是老二费劲千辛万苦才保下来的闺女,太爷那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稀罕着呢,就连皇上都时时念着,她怎么敢不把她当成一家人? 老太太如是想着,不得不点头应下,“好好好,你说的也有理,那就都依着你,让淑姐儿去家庙清静些日子。” 温婉回到芙蓉院,告诉小柳氏老太太那边已经同意了她去家庙。 小柳氏满脸的难以置信,“真的?” “自然是真的。”温婉伸手拨了拨她耳畔的发丝,“这两日你先在家里静养,等你好些了再启程,否则身子会吃不消。” 小柳氏感激道:“谢谢婉姐姐。” …… 陆晏彬很快得到小柳氏要去家庙的消息,他脸色变了变,第一时间赶来芙蓉院,就见温婉还坐在榻边跟小柳氏说着话。 陆晏彬放慢脚步,嘴里喊道:“婉姐姐。” 听到男人的声音,温婉明显感觉到怀里的小柳氏颤了颤。 她之前说了怕陆晏彬,但没想到会怕成这个样子。 温婉一阵心疼,看向陆晏彬时,面上便没有好颜色,“你还有脸管我叫声姐姐?” 陆晏彬尴尬道:“咱们是血脉至亲,您再生气,这层关系总不能说没就没吧?” 说着,目光转向小柳氏,眼神柔和下来,“淑媛,好些没?还疼不疼?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说,小柳氏抖得更厉害了。 温婉正欲开口,陆晏彬又道:“先前下人们说你要去家庙,该不是……在开玩笑罢?” 小柳氏双手无措地绞着,没有回答。 温婉出言回答,“是我让她去的。” “好姐姐。”陆晏彬满面纠结,“淑姐儿刚落了胎,她应该待在家里休养,家庙条件清苦,她去了那,会吃不好睡不好的,到时候恢复不好怎么办?” 温婉冷笑,“你以为她留在家里就能吃好睡好了?” 陆晏彬无言以对,沉默了会儿,再次望向小柳氏,“淑媛,你自己的意见呢?” 小柳氏不敢与他对视,垂下眼哆嗦道:“我……我要去的。” “淑媛……” “行了!”温婉冷声制止,“好好一姑娘,被你折腾成了什么样子,你给我回去好好反省,淑媛去家庙之前,不准你再来刺激她。” “不行啊姐姐。”陆晏彬道:“我不过来,怎么照顾她?” “那些年需要你照顾的时候,你干嘛去了?” 犀利的言辞,再一次把陆晏彬问住。 他看着小柳氏那害怕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心中情绪翻涌,临走前说了句,“淑媛,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直到人走了,小柳氏都还窝在温婉怀里不敢坐直。 —— 小柳氏被送去家庙了。 陆晏清坐在自己屋里,脑子里空荡荡的。 他回想起温婉走后的这几日里,他曾有两次去芙蓉院看她,每次刚要碰到她的手她就害怕得直哭。 小柳氏以前不是没在他面前哭过,但那个时候是因为苏黛,他们之间发生了争执,她委屈而哭。 可现在,是害怕,纯粹被他的暴行吓出阴影来,只要他一靠近,她就觉得自己又要动手打她,又要灌她喝酒,整个人害怕得蜷缩起来。 她一哭,就提醒着陆晏彬曾经都做过什么。 回想起那些暴行,回想起自己的残忍,陆晏彬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他吩咐小厮,“备马。” 心里总有股强烈的预感,她这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他要亲自去家庙看看。 小厮为难道:“少爷,您后背的伤还没好呢。”又说:“世子爷让您料理家务,今儿的事还没理完,您恐怕丢不开手。” 陆晏彬狠狠瞪了那小厮一眼。 小厮闭了嘴,却是怎么都不肯去给他备马。 陆晏彬不管不顾,顶着再被他爹打个半死的风险,自己去马厩牵了马儿,骑上之后直奔家庙。 到的时候,静安师太却告诉他,少奶奶压根就没来过家庙。 “怎么可能!”陆晏彬的情绪面临着崩溃,双眼赤红,“她明明跟老太太请示了要来家庙静养的,你们是不是把她给藏起来了,还是她吩咐了不让我进去见她?一定是这样,你让开,我要进去找人!” 静安师太无奈道:“少爷,少奶奶真的不在这儿,您若是不信,自己进去看好了。” 陆晏彬下了马,急匆匆冲进去,挨个把院子搜了个底朝天,不仅没见到小柳氏,就连随侍的两个丫鬟红香和红菱也都不在。 家庙里没有小柳氏来过的痕迹,她是真的不见了。 这个认知让陆晏彬觉得五雷轰顶。 所以当日她说要来家庙,其实不是来静养,而是打算好了要永远离开陆家离开他? 想到这,陆晏彬狠狠一捏缰绳,调转马头朝着国公府去。 到了之后他去问老太太,小柳氏去哪了。 老太太绷着脸道:“都让你打得跑去家庙静养了,你还有脸问?” 陆晏彬不敢告诉老太太实情,又跑了一趟宋府,问温婉关于小柳氏的下落,温婉喝着茶,慢悠悠道:“我不是让她去家庙了么?想来这会儿已经到了吧?怎么,你想跟去见她?” “不对!” 在温婉跟前,他再也隐瞒不下去,“淑媛没有去家庙,她不见了。” 温婉问他,“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我才去过的。”陆晏彬崩溃道:“静安师太告诉我,淑媛不在家庙,我进去把里面翻了个底朝天,真的没有人,好姐姐,你帮帮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温婉眼眸微闪,“这天大地大的,我上哪去给你找媳妇?” “我知道你们家有很厉害的暗卫,只要让他们出面,一定能尽快把人找回来。” 温婉听着就冷了脸,“你自己弄丢的媳妇儿,却让别人帮你找,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陆晏彬忽然道:“她是不是在你们家?” 越说,他越笃定自己的想法,站起身就要去搜,云彩双眼一瞪,想去阻拦。 温婉道:“让他去。” 云彩蹙眉,“夫人,咱们家那么多院子,要让他都翻腾过来,那还得了?” 温婉一脸无所谓,“东西两院,凭他去翻去找,找不到人,我再好好说道说道他。” 于是陆晏彬真去找了,从内院到外院,从东院到西院,每个院落,每个园子,边边角角都没放过。 等他把整个府邸翻过来,已经入了夜,陆晏彬后背的伤口因为浸了汗水而发炎,疼得他走路都发虚。 磕磕绊绊地回到青藤居,他扑通一声跪在温婉面前,唇色苍白,“好姐姐,求求你了,把她还给我。” 温婉问他,“你找了一天,找到什么没有?” 陆晏彬攥着手指摇头。 “那就说明她不在我这儿。”温婉说。 “可她走不远。”陆晏彬笃定道:“她那么胆小的一个人,除了来投靠你,能去哪?” “胆小是因为被你伤得太深。”温婉反问:“你怎么知道离开你她的胆子不会大起来?” 陆晏彬答不上话。 这些天他被老太太冷待,被陆平舟鞭打,被温婉冷嘲热讽,今日又背着满身的伤把宋府这么大的地盘翻过来,伤口很疼,他很累,可是他不敢停,小柳氏会永远离开他的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烈。 或许真应了一句话,有些东西,日子一久你习惯了它的存在,习惯了它的寻常不起眼,就好似习惯了每个手指都有一个指甲盖,可真有一日将它拔了,那种疼,痛不欲生。 敛下眼底情绪,陆晏彬艰涩道:“我只要她回来。” 温婉语气无情,“那你就自己去找。” 703、一跪三叩首(3更) 陆晏彬回到家,当晚伤口发炎至高烧,小厮被吓坏了,连夜去请府医来,一碗汤药灌下去,次日勉强醒过来,他把自己所有的积蓄带上,又带了几件能典当的物件,趁着天色还早陆平舟不会发现,悄悄从角门出去。 之后先去把物件典当成钱,这才去打点四个城门的守城侍卫,问他们有没有见到国公府的马车出去过。 当时送小柳氏去家庙的马车,上面是有国公府标识的。 西城门的守城侍卫告诉他,昨天的确有看到国公府的马车出去过,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西面,难道是回娘家了? 陆晏彬没多想,骑上马朝着朔州方向去,他一路找人打听到小柳氏娘家的准确位置,到了却从她爹娘口中得知,小柳氏压根没回来过。 柳父一个劲地皱眉,问他是不是小柳氏在陆家作妖,还告诉他,小柳氏要敢胡来,抓到人就狠狠给她个教训。 柳母只能在一旁抹眼泪,不敢说话。 陆晏彬沉默了。 难怪她不敢回娘家,这要是回来,指定要被她爹活活打死。 他没说实话,只告诉柳父,自己刚从外地回来,经过朔州,顺便来问问。 柳楠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以前去京城看过姐姐,知道她在陆家只是表面光鲜,事实上过得并不好。 这次陆晏彬亲自找上门来,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因此等陆晏彬离开,柳楠追上去问实情。 陆晏彬不肯说,柳楠发了狠,把陆晏彬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 陆晏彬本来就是顶着后背上的伤和高热来的朔州,被柳楠揍上一顿之后,直接在草丛里昏厥过去。 柳楠虽然气,但还是被陆晏彬给吓到,费了大力气把人背到医馆,撂下他就走了。 陆晏彬迷迷糊糊中好像感觉到有人在给自己喂药,连日来的奔波劳累,让他眼眶酸胀,抓住那人的手就脱口而出,“淑媛……” 醒来却见是另外一个女子,这家医馆大夫的女儿。 “公子伤得不轻,要好好休养才行。” 女子继续给他喂药。 陆晏彬拒绝了,他撑坐起来,端过药碗自己喝,又向她打听,“你有没有见过一位姑娘?” 女子问:“什么样的姑娘?” “她……” 陆晏彬努力去回忆,他发现自己想不起小柳氏刚嫁入陆家时明媚娇俏的模样,唯一记得的,只有几天前她看到他就害怕得瑟瑟发抖轻声哭泣的时的可怜样。 “她很胆小。”陆晏彬喉口发紧,缓慢地吞咽着苦涩的药汁,尔后垂下眼睫,“她什么都不敢做,受了欺负也不敢吱声,怀孕了还傻傻的给欺负她的那个人准备一桌子好酒好菜,结果被那个男人强行灌酒,孩子没了,她很害怕,就躲了起来。” 说到这儿,陆晏彬发出一声苦笑。 女子莞尔:“你或许不是想找人,只是想找个人倾诉。” 陆晏彬抬眸,“你见过她吗?” 女子道,“她敢躲起来,就说明还是不够胆小,那么你描述的方向是错的,不妨说说,她长什么样?” 陆晏彬回忆了半晌,忽然痛苦地抱着脑袋。 成亲三年,他竟然忽略她到无法描述她长相的程度。 离开医馆之前,女子告诉他,这世间很多人很多事是不可强求的,走了便是走了,再找回来,凭你再有通天本事,也修补不了曾经割下的裂痕。 陆晏彬语气坚定道:“别人不行,我行,别人不能,我能!” 他去了很多地方,寺庙,庵堂,但凡她有可能去的地方,他都一一去找过,然而,她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人见过她,更没人知道她去了哪。 他幻想着她或许只是跟他开玩笑,只是吓吓他,在他四处寻找的时候偷偷回了府,于是又满怀期待地回京,回到那个家,老太太还是告诉他,小柳氏去了家庙。 他不知道老太太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离京之前他去过一趟,回来之前又去过一趟,小柳氏压根就没在那地方。 找了这么久都没有结果,陆晏彬身心俱疲,终于跪在老太太跟前失声痛哭,“祖母,求您了,把淑媛还给我好不好?” 老太太嗔道,“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 “淑媛不在家庙,她也没有回娘家,她不见了。”陆晏彬丝毫不顾及自己狼狈的形象,“可是她那么胆小,能去哪呢?一定是被人给藏起来了。” “胡说!”老太太瞪他,“我让人送着去的家庙,她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她不在。”陆晏彬笃定道:“我去过好几次,从没有一次见到她。” 老太太说:“那是你没用心找。” 陆晏彬有些傻眼,“祖母这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只回了一声冷哼。 陆晏彬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屋里,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才终于想到某种可能。 次日天刚亮,他早早就起了床,再次前往家庙。 静安师太没想到他还会来,有些讶异,阿弥陀佛了一声。 陆晏彬开口还是那句话,“告诉我,淑媛在哪?” 静安师太无奈地看着他,“少爷……” “她一定在里面,你让我进去找。” 静安师太说:“你已经找过好几回了。” “我这次一定能找到她!”陆晏彬一把将人推开,大步流星地朝着里面走,他不再执着于去翻找院落房间,而是盯着负责看守家庙的尼姑们看,一个一个,但凡见到有人过来,他都要跑过去看上一眼。 之后,他让静安师太把里面的尼姑全部召集起来,统共二十八名尼姑,站成两排,陆晏彬走到跟前,每一个都仔细看上好久。 然而看完之后,还是没能找到小柳氏。 他满身疲惫地回到国公府,没再去找老太太,而是把自己关在房里。 不多会儿,陆平舟院里的小厮来问,“少爷今儿的账做好没?世子爷要亲自检阅。” 陆晏彬顾不上休息,匆匆做了账,亲自去外书房见陆平舟。 在陆平舟翻账本的时候,他斟酌着言辞问:“父亲,您知不知道淑姐儿去家庙的事?” 陆平舟没看他,只问:“有什么问题?” 冷淡的语气,让陆晏彬没来由地觉得害怕,他摇摇头,“没,没什么,我就随便问问。” 陆平舟啪一声将账册摔在桌上。 陆晏彬吓了一跳。 “你前几日不是出府去找她?”陆平舟眼神讥诮地望过来,让陆晏彬如坐针毡。 他垂下脑袋,“我是去给她送些衣物,她去时带的少了。” 陆平舟没听他扯谎,只问:“你去了朔州,有没有送些孝敬给岳父岳母?” “送了。”陆晏彬道。 虽然急着找人,但当时他买了不少补品去,结果被柳楠狠狠揍了一顿。 想到那个小舅子,陆晏彬忽然道:“父亲,要不我把柳楠接来京城吧?” 如果淑媛没走远,知道柳楠来了陆家,她一定会现身。 “做什么?”陆平舟问。 “让他来这边备考。”陆晏彬道:“陆家条件好些,给他安排个清静的院落。” 怕陆平舟不同意,他忙道:“楠哥儿来了之后,所有开销都算在我账上。” 陆平舟一眼看穿陆晏彬想借着柳楠逼小柳氏出来,也没拦着,“你自己看着办。” 陆晏彬让人去朔州请柳楠的时候,遭到了拒绝。 不得已,他又亲自跑了一趟。 柳楠直接告诉他,“你敢虐待我阿姐,等我考了功名就把她从陆家接回来,以后跟你老死不相往来!” 陆晏彬皱皱眉,“你是不是知道她在哪?” 柳楠满脸愤怒:“知道又怎么样,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找了那么久,总算是有了下落,陆晏彬满心激动,“你告诉我她在哪,我给她赔罪。” “跪下赔?” 陆晏彬没有犹豫,“我跪。” 柳楠道:“我的意思是,你从山脚一跪三叩首上去。” 704、来接你回家了(4更) 柳楠提了个侵犯男人尊严的要求,被柳父知道以后,当场就骂了他一顿。 柳楠只是为了泄愤随口说的,更何况,陆晏彬这不是还没答应吗? 他嘀咕完,看向陆晏彬,“反正我不管,你得想办法给我姐赔罪她才能跟你回家,否则……” 柳父一脚将他踹到旁边,对陆晏彬道:“都是小女不懂事,给少爷添麻烦了,我这就去把她拎下来随你回去。” 又回头瞪向柳楠,“你姐在哪?” 柳楠赌着气不肯说。 柳父脸色难看。 陆晏彬道:“这件事岳父就不要管了,我会亲自把淑媛接回来。” 之后,他看向柳楠,“一跪三叩首我做不到,但我愿意负荆请罪。” 柳楠也知道自己提的要求太过分。 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为个女人做到一步三叩首,更何况他姐姐又不是皇后公主,只是普通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儿,在国公府那样的高门大院里做错了事,被夫家惩罚至死都是有的,娘家人连申讨的余地都没有。 因此当听到陆晏彬说愿意负荆请罪的时候,柳楠内心是十分震撼的。 就连柳父都懵了。 陆晏彬没有耽搁。 他找了她这么久,精神几近崩溃,早已经不起任何的意外和差池。 砍了一小捆荆条,他脱下外袍,仅着白色单衣,将荆条绑在背上,跟着柳楠去了小柳氏所在的坪山脚。 原来她真的在家庙,却不是陆家家庙,而是柳家的。 陆晏彬抬头往上看了看,坪山不算高,但他背后有伤,荆条又绑得太紧,才刚走几步,荆条上的倒刺就钩破单衣,从原本快要结痂的伤口处扎进去。 柳楠就在旁边,见他没走几步呼吸就开始不稳,他往后看了看,陆晏彬后背上已经渗出血迹。 抿了抿唇,柳楠道:“反正不是我逼你的,你要是不乐意,现在就可以停下。” 陆晏彬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只回了三个字,“继续走。” 于是柳楠又陪着他往上爬。 整个过程,陆晏彬因为旧伤撕裂的疼痛不知道顿了多少下,但最终还是艰难爬到了山顶,原本素白的单衣,已经被染成了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小柳氏被告知有人找小跑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陆晏彬身背荆条站在家庙大门外,热辣的阳光下,他面色惨白,柳楠为他取下荆条的时候,上面全是血。 他似乎没有知觉,只是看着她,眼神十分虚弱,“淑媛,我来接你回家了。” 说完就两眼一闭昏厥过去。 小柳氏看到他血肉模糊的后背,小脸一白,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 陆晏彬醒来的时候,正趴在柳氏家庙的厢房榻上,后背已经被上了药,疼痛比上山时少了些,但仍旧挪动不得。 他听到外面有人说话,想转头看看都不能。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正是柳氏姐弟。 柳楠站在他旁侧,小柳氏则是躲得远远的,时不时怯怯看一眼这边。 柳楠问他,“感觉怎么样?” 陆晏彬眼眸微闪,面部狠狠痉挛了一下,有气无力道:“疼,好疼……” 说完用余光去瞄小柳氏的反应。 小柳氏低垂着头,绞着手指,看起来很纠结的样子。 陆晏彬又痛呼一声。 小柳氏惊得抬头看他,正对上陆晏彬的目光,她眼神闪躲了一下,“少……少爷,你怎么样了?” “疼。”陆晏彬回答。 看陆晏彬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不像是能对人动手的,柳楠自觉退出去,把空间留给两人。 小柳氏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陆晏彬道:“我渴,淑媛,给我倒杯水。” 小柳氏回过神,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送过来,陆晏彬没有接,就着趴在床榻上的姿势,伸手一把抱住她的腰。 小柳氏面上一僵,手腕一晃,里面的温水洒出来,落在他发顶。 陆晏彬将侧脸贴在她小腹处,问她:“孩子没了的时候,你是不是更疼?” 小柳氏没有回答,整个人都是僵的,他这样的举动和反应太过出人意料。 没听到她回答,他抬起头,视线落在她错愕僵硬的面容上,手肘撑着身躯往前挪了挪,将她抱得更紧,“淑媛,我找了你好久,跟我回家,好不好?” 小柳氏动了动嘴唇。 “孩子没了就没了,只要你跟我回去,往后想生多少就生多少。”他说。 小柳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他,可之前看到他昏倒在家庙大门前,看到他满身的血和伤,她不否认自己是难过的。 “淑媛……”陆晏彬将她手中杯子取下,喝了两口水之后放在一旁,握住她的手,认真道:“从前是敷衍你,今日却是诚心的,我知错了,当初不该那么对你,你能不能给我个弥补过错的机会?” 小柳氏红了眼眶,“那你还打不打我了?” 这样的要求,听得人心酸。 “不打。”陆晏彬将她的手掌贴在自己侧脸上,“找你那么久,是为了让你回去给我当少奶奶的。” “那你还灌不灌我喝酒了?”小柳氏又问。 “换你灌我,好不好?” 小柳氏又不说话,她知道自己和离不了,也逃不掉陆家权势,但还是忐忑。 陆晏彬道:“小舅子说,要我一跪三叩首从山脚上来你才肯原谅我,那看来是真的了,我这就去。” 他说着,作势要下榻。 “少爷。”小柳氏心下一慌,忙扶住他,“我不是……” 他转变的太快,让她开始语无伦次。 “那你就是原谅我,同意跟我回去了?” 不等她开口,陆晏彬又道:“淑媛,我不能没有你,陆家也不能没有你。” 小柳氏眼眶再次一热。 见她动容,陆晏彬委屈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父亲让我管中馈,我一错,他就打我,你看我后背那么多伤,你都不心疼我一下。” 小柳氏弯腰,仔细查看了一下伤口,蹙蹙眉,“还疼不疼?” “你跟我回去,我就不疼了。” 705、三妃齐聚(1更) 陆晏彬在家庙休养了大半个月才见好转。 这半个月内,小柳氏每天都尽心尽力地照顾他。 陆晏彬不止一次地对她说:“淑媛,原谅我好不好?” 小柳氏便笑着回答,“我跟你回家。” 回城这天,俩人坐在马车上,陆晏彬将她搂入怀里。 小柳氏也不抗拒,侧脸贴在他胸膛上,头顶陆晏彬的声音又传来,“淑媛,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小柳氏仰头看他,翘唇微笑,“少爷,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家出走了,就待在陆家,哪也不去。” 她笑得很美,这大概是他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她露出如此灿烂的笑容。 可是却没有灵魂。 她的眼中,再也看不到以往对他的那份期待,那份藏不住的迷恋。 明明已经将她圈入怀中,明明她没可能再逃,那么近的距离,俩人之间却仿佛隔着十万八千里。 陆晏彬的心脏好似被蜂蜇了一口,细微的疼,传遍全身。 “淑媛……” “嗯?” “淑媛……” 他一遍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她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回答。 每回答一声,他都感觉距离被推出好远。 她再也不是那个被他冷落三年却仍旧对他心存期许的淑姐儿。 那种抓住人抓不住心的无力感,挫败感,愧悔感,让陆晏彬崩溃。 他抱着她的手臂越收越紧,“淑媛,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小柳氏掏出丝帕,轻轻替他摁了摁眼角,声音很轻,很软,“少爷,回家了。” —— 小柳氏被陆晏彬亲自接回来,温婉听说之后有些不放心,怕他再虐待妻子,亲自去看过一回。 结果出人意料。 小柳氏似乎比以前更贤惠了。 温婉看到这俩人一块坐在书案前做账,十分恩爱和谐的画面,就是感觉哪不对劲。 她在回来的路上仔细想了想,是小柳氏给人的感觉不对。 去了一趟家庙回来之后,她比以前更尽心尽力地伺候陆晏彬,对国公府的大小庶务也更得心应手。 偏偏,眼神里没有了期待,没有了光彩。 小柳氏如今,大概只是在履行妻子应尽的职责,然后换取国公府的庇护,换取往后几十年的安定生活。 因为她知道,自己娘家地位低下,她一旦提出和离,从老太爷老太太到公公陆平舟都不会答应,如果她无理取闹,只能换来一纸休书。 被休下堂,她回不了娘家,只能选择死,或者出家。 她曾经跟温婉说过,自己不想出家当尼姑,更不想年纪轻轻就没命。 所以恐惧死亡,她选择跟着陆晏彬回来了。 只是回来,没有原谅。 这个认知让温婉心里一揪。 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说的便是小柳氏这样了罢? —— 温婉最近接了张帖子,来自杨首辅府上。 上面的字迹很漂亮,是簪花小楷,写着再过几日是三姑娘杨雪茹的生辰,邀请永安郡主出席。 温婉看着帖子,觉得无比讽刺。 若是没记错,去年杨家为了报复宋巍,跟苏仪勾结往宋府安插了个居心叵测的奶娘。 虽然最后没成,但这件事挺膈应温婉的。 她没想到这才过去半年多,杨家竟然就忘了那件事,主动往宋家递帖子。 不管杨雪茹知不知道秦奶娘的事,温婉对他们家的帖子都持着抗拒态度。 不过,她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决定,晚上跟宋巍商量了一下。 宋巍问她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没。 温婉说没有。 “那可能是对方看中了你的身份。”宋巍推测道:“毕竟现如今大半个京城都知道你得皇上喜欢,又是太子殿下的表姐,若是能博得你的好感,对她而言百利无一害。” 温婉道:“那相公的意思是,我应该去参加她的生辰宴?” 宋巍颔首。 温婉语气闷闷的,“可我介怀杨首辅对你下黑手,我怕到时候自己去了他们家会忍不住想骂人。” 宋巍失笑,看了她一眼,“你就当是寻常的宴会,无需想那么多。” 温婉嘴上应着,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 杨雪茹生辰这天,温婉只带了云彩和玲珑两个,着一条鹅黄滚细纱的百褶裙,腰间系着米色宫绦,禁步压裙,晨间微凉,外面罩了件浣花锦长身褙子,乌压压的头发绾成随云髻,缀了碧玺蝴蝶花钿。 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穿上如此娇俏的颜色,竟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到杨府的时候,是杨雪茹亲自来接的人。 她早就听说过这位十分得今上宠爱的郡主,今日却是头一次见,当看到温婉下车,饶是杨雪茹这般容貌,眼底也不由得划过一丝惊艳。 这位郡主跟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身边丫鬟小声提醒了一句,杨雪茹马上回过神来,笑着迎上去,屈膝行礼,“臣女给郡主请安。” 温婉打量着眼前的姑娘,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作为小寿星,穿得十分喜庆,是一套银朱红的月华裙,妆容与配饰也十分讲究,处处透着端庄雍容。 这便是赵熙未来的太子妃。 除夕宫宴的时候温婉见过一次,不过那时候隔得太远,她没怎么看清,如今近距离瞧着,确实长得很美,就是不知道品性如何。 不过既然能成为皇帝舅舅亲自挑选的太子妃,想来身上必定有过人之处。 敛去思绪,温婉微微一笑,“三姑娘不必多礼。” 杨雪茹便笑道:“那天给郡主写帖子的时候母亲便告诉我,说郡主每天收到的帖子多不胜数,不一定会有时间来我的生辰宴,我当时没抱多大希望,不想郡主还是赏脸来了,是我的荣幸。” 温婉听着,眼眸微眯。 这姑娘有点儿意思,开口就给她挖陷阱。 她这么忙,为什么会来赴一个陌生姑娘的生辰宴?自然只能因为杨雪茹是准太子妃,将来跟她是一家人。 相公猜的果然没错,杨雪茹就是来套近乎,想从她这儿博好感的。 温婉看穿不戳穿,也没如她所愿,只淡淡一笑,“我家相公跟你祖父同朝为官,他常跟我说,杨首辅平日里没少关照他,难得有这么一次机会,让我务必来走动走动,三姑娘,生辰大喜呀!” 杨雪茹没想到温婉会这么回答,心中愕然,面上却仍旧陪着笑,“谢郡主。” 正在这时,另有两位姑娘在丫鬟的簇拥下一前一后进了垂花门。 杨雪茹听到动静,回头一看,面上顿时笑得更热络了,“两位妹妹,快里面儿请。” 温婉侧头,前头的姑娘穿一身浅紫如意云纹袄裙,手上拿着一柄蕉叶刺绣扇,生得一双细长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生来自带万种风情,听到杨雪茹的称呼,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跟在后头的姑娘着艾绿曲水纹半臂,她的五官不及杨雪茹和紫衣姑娘的明艳精致,眉目间却有一种清冷疏离的气质。 大抵是天生如此,因此并不让人觉得做作。 这俩人,温婉也见过,前者是准太子侧妃,齐皇后娘家的姑娘齐萱,后者也是准太子侧妃,太子太傅的闺女董晗。 一场宴会,三妃齐聚。 两位准侧妃一出场,杨雪茹就以正室的身份自居,妹妹长妹妹短地叫着,明显惹了齐萱的反感。 至于董晗,目前还没露出什么明显的表情。 温婉心想,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待那二人走近,杨雪茹介绍道,“这位是永安郡主,百忙之中能抽空来给我庆生,实在是荣幸之至,两位妹妹快见见。” 那二人齐齐屈膝,“郡主大安。” 杨雪茹正欲给温婉介绍齐萱和董晗。 温婉不想再被她当枪使,先一步打断,“我认得你们俩,除夕宫宴的时候被皇后亲自点了名的太子准侧妃,你是齐姑娘,你是董姑娘,对吧?” 齐萱没想到郡主能记住自己,面上难掩惊喜。 董晗则是十分有礼貌地笑了笑。 反观杨雪茹,画了精致妆容的面上有些微的僵硬,她奉承了这么半天,温婉一次都没点过她太子妃的名头,反倒是对两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这么上心,实在让人很难继续保持着微笑。 706、鸿门宴(2更) 今日来给杨雪茹庆生的,都是些温婉不认识的女眷。 因此开席的时候,她被迫跟三位妃坐在了一块。 杨雪茹端着酒杯站起来,说了一大段十分有水准的开场白,之后将目光投向温婉,特别感谢她能抽空来赴宴。 她一说,所有女眷的注意力都落到温婉身上。 满京城的郡主多了去,却只有永安郡主最特殊,她是前昌平长公主寄养在乡下的闺女,去年才刚刚身世大白,之后不仅快速得了封号,还十分得今上疼惜,听闻每次各省上贡来的好东西,皇上总不忘给宋府去一份。 上次江浙来的荔枝,荔枝宴上各宫娘娘们也只得了几颗,宋府就直接得了两株荔枝树,一株至少百来颗荔枝。 她在皇上心目中的位置,可以说是皇子公主们都无法取代的。 哪怕是在百姓眼中几近完美的太子,跟他这位表姐比起来,所得的宠爱也不过十之一二。 由此可见,永安郡主肯赏脸出席的宴会,意味着无上的荣光。 当下就有不少贵女看向杨雪茹的眼神满含羡慕。 既羡慕她是准太子妃,又羡慕她能得永安郡主赏脸。 似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共识:不管是谁,只要能得永安郡主的青眼,往后就算不能飞上枝头,日子也必然会过得很舒坦。 对此,温婉表示很无语。 这些人,会不会炒得太过分了点?她就只是宋家主母头上套了个虚无缥缈的郡主光环而已,哪里就有那么神通广大了?就算皇帝是她舅舅,太子是她表弟,皇帝和太子的思想也不是她一个小妇人能左右的,往后入了东宫能不能好过,还不得全凭太子的喜好来?跟她有半个铜子儿的关系吗? 齐萱看不惯杨雪茹这般做派,用扇子遮挡着半边脸,小声对旁边的董晗道:“这都还没入东宫就先嘚瑟上了,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呢,到时候什么样,谁说得准啊,董妹妹觉得呢?” 董晗端着酒杯浅浅喝了一口,淡声道:“既然说不准,姐姐又何必置评?” 齐萱一噎,随即偏开头去。 董晗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恰恰钻入了温婉的耳朵,她特地朝这边看来,却见小姑娘已经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吃着菜,瞧不清楚脸上表情。 温婉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她之所以被董晗所吸引,不仅因为董晗与众不同的气质,还因为她这句话跟宋巍一直以来的观念是一样的,不随便在背后妄议他人,尤其是当你不知道事情真相的时候,更不能随意发表看法。 旁边杨雪茹已经说完话。 这姑娘越是想跟温婉搭上关系,温婉就越是不让她得逞。 笑了笑,温婉看向首辅夫人郑氏,把自己之前应付杨雪茹那番话说了出来,“我家相公入朝时间短,他常跟我说曾经受过首辅大人的照拂,此番三姑娘生辰,他让我务必要来,算是替他谢过杨首辅的照拂之恩。” 这话刚说完,郑氏的脸色陡然一变。 在座的都是女眷,不懂朝堂之事,还以为温婉说的都是事实。 可实际上,宋巍跟杨首辅之间八竿子打不着,一个在内阁,一个在太常寺,基本不相干的两个部门,杨首辅在政务上怎么照拂宋巍? 要说真有“照拂”,那只能是去年为了给梁家报仇做了些小动作。 郑氏没想到宋府那边早就知道,更没想到温婉竟然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 这要不是故意的,谁信? 想到这,郑氏蹙了蹙眉,抬眼去瞧温婉,只见她仪容娴静,坐姿端庄,偶尔动筷夹菜,那动作也是缓慢优雅,丝毫看不出异样来。 尽管如此,郑氏心里还是很不安。 当初宋巍跟梁家结仇的时候,温婉的身份还没曝光,甚至是梁家打算通过苏仪的手来报复宋巍的时候,温婉的身份也还没曝光。 后来曝光了,知道这是个重量级人物,杨首辅打算暂时收手。 这次让杨雪茹给宋府递帖子,就是想通过一场宴会缓和杨宋两家的关系。 可刚刚听了温婉的话,郑氏意识到光凭一场干巴巴的宴会,远远不足以抹平宋家对那件事的深刻印象。 郑氏左思右想,终于琢磨出一计来,她把陪房嬷嬷叫到身边,悄声吩咐了几句。 陪房嬷嬷听完后十分吃惊,“老夫人,真要这么做?” 郑氏眼底闪过冷光,“永安郡主身份贵重,现阶段咱们如果跟她对着来,对茹姐儿将来入东宫有影响,可要想让她不计较一年前的事,唯有给她下一剂猛药才行。” 陪房嬷嬷听着,偷偷瞄了温婉一眼,之后趁着众人不备,悄悄走开。 通常这种宴会,时间都特别长,酒席散后还有茶会,女眷们纷纷去往后园品茶赏花。 温婉习惯了午睡,有些困,好不容易找到个没人的花间凉亭,打算在里面小憩会儿,玲珑和云彩就在旁边守着。 温婉刚要入睡,久违的预感突然出现。 她霍然睁开眼,站起身朝着不远处的荷塘望了望,那边一个人都没有。 云彩觉得好奇,问她,“夫人,您在看什么?” 温婉讥讽地勾了勾唇,摇头,“没什么。” 说完又靠坐下来继续睡。 她入睡得很快,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玲珑的轻唤,“夫人,夫人,快醒醒。” 温婉睁开眼皮,迷茫地望向玲珑,“怎么了?” 玲珑道:“老夫人身边的陪房嬷嬷来请,说是单独给咱们准备了回礼,想请夫人过去一趟。” 温婉挑眉,“就单独请我过去?” 玲珑点头说是。 温婉应声道:“那咱们走吧!” 走出凉亭的时候,远远就见杨老夫人的陪房嬷嬷站在不远处恭候着,看到温婉,她满面笑容,“郡主,老夫人在茶轩等您。” 说着,要引着温婉朝荷塘边走。 温婉突然“呀”一声,“我的手帕不见了。” 陪房嬷嬷道:“会不会是落在亭子里了?” 温婉让玲珑回去找,玲珑找了一圈,说没有。 “那肯定是落在方才的席上了。”温婉面露焦急,“不行,我得亲自去看看。” 陪房嬷嬷皱皱眉头,却是没办法阻拦。 手帕乃贴身之物,丢了不要紧,要紧的是怕被外男捡到,一旦让人认出来,“私通”的罪名肯定跑不了。 温婉是郡主,又是有夫之妇,手帕要让别人捡到,那还了得? 于是陪房嬷嬷只能陪着温婉前往摆席的厅堂,那个方向,正好与荷塘相背。 温婉不能去荷塘边,是因为杨老夫人这个老货给她准备了一场好戏,预感里,她会“不小心”落水,然后有人跳进去把她救了。 救她的那个人,正是杨雪茹尚未成亲的兄长杨焕。 温婉浑身湿透,被个外男从荷塘里抱出来,那名声还能在? 然而杨老夫人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玷污温婉的名声,她想让温婉感激杨家,所以先给了救命之恩,再向她保证,这件事绝对不会传扬出去坏了她名声,让她更多一重感激,以此来达到杨宋两家和解的目的。 温婉暗暗庆幸,得亏自己能预知,否则要让那老货得了惩,自己今日怕是真要栽在她手里。 敛去思绪,温婉带着两个丫鬟,回到之前摆宴的地方敷衍地溜达了一圈,没找到帕子,刚想说再去别的地方找找,就见齐萱的丫鬟哭着跑过来,碰到温婉几人,她慌张道:“不好了,我家姑娘落水了,郡主,求求您找人救救她吧!” 那丫鬟的声音刚落下,陪房嬷嬷的脸一下子白了。 ------题外话------ 今天有点卡文,明天再加更好了o(╥﹏╥)o 707、无妄之灾(1更) 温婉几人赶过去的时候,齐萱已经被人救了上来。 救她的正是杨老夫人事先安排好的大孙子杨焕。 杨焕并不认识温婉,他只是照着祖母的吩咐,一旦听到有人落水便及时现身营救。 然后就造成了眼前这一幕。 齐萱浑身湿透,虽是暑天,却因为刚才的死亡恐惧而瑟瑟发抖,不得不缩在杨焕怀里贴着他,双手攥紧他同样湿透的衣袍,等意识到把自己救上来的是个外男,齐萱尖叫一声,拼命地挣扎着要甩开他。 她的惊叫声,把附近的贵女们招了过来。 齐萱的丫鬟佩儿刚把温婉几人领到荷塘边,当看到自家姑娘被个外男那么抱着,她眼前一黑,随即提着裙摆跑过去,“姑娘,姑娘你怎么样?” 贵女们唏嘘过后,议论开来。 “天哪,那不是准太子侧妃、齐家姑娘吗?她怎么能和外男纠缠在一块儿?” “还没过门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太子殿下戴了绿帽子,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那男人是谁?” “瞧着衣着相貌都不凡,不像是普通人,该不会是这府里的主子吧?” “啧啧……杨家人可真够胆儿肥的,太子殿下的女人都敢玷污,还是皇后娘家人,不要命了么?”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全是指三道四的话。 齐萱又气又恼,尤其看到温婉也在场,她更是觉得屈辱万分,只能呜呜呜地哭起来。 陪房嬷嬷见状,眉头狠狠皱了皱。 分明是给永安郡主设的局,谁料想齐萱这个蠢货会踩了陷阱掉进荷塘。 如今大少爷把她救上来,那么多人都看到了,要是不负责,皇后娘娘肯定不会放过杨家,要是负责任,这不是摆明了跟太子抢女人吗? 陪房嬷嬷正在为难,杨老夫人闻讯赶了过来,身后跟着杨雪茹。 佩儿已经脱下外衫罩住齐萱的狼狈,可因为一时走不开,她只能坐在石墩上掩面哭泣。 杨焕也是一身狼狈,见到老夫人,不忘过来行礼,“祖母。” 老夫人面皮抽了抽,“怎么回事?” 为什么被救上来的不是温婉? 还有,她明明已经提前让人把这一带清了场的,眼下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围观? 杨焕当然不能说出是老夫人提前让他等在这儿的,只道:“孙儿路过此地,听到有人落水呼救,当时顾不上那么多,只能第一时间跳下去,孙儿也没想到,她会是那样的身份。” 哪样的身份?自然是准太子侧妃。 这个认知让杨老夫人气得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齐姑娘带去更衣!” 老夫人冷冷扫了周围的丫鬟婆子一眼。 丫鬟婆子们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地扶着齐萱去往最近的厢房,找衣裳给她换。 “怎么会这样?”最崩溃的要数杨雪茹。 她今日特地请了齐萱和董晗来,其实就是有点显摆立威的意思,想摆摆自己正妃的款儿,却从没想过要害齐萱。 对她而言,齐萱和董晗这样的出身最没威胁,一旦这二人谁出了意外被换掉,后面上来的侧妃人选没准更难对付。 可现在,她的亲哥哥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跳入荷塘把太子的女人抱了出来。 这算怎么回事? 如果让言官听到风声,参杨家一个家风不正品行不端,到时候谁还能同意家风有问题的姑娘入宫当太子妃? 想到这,杨雪茹当即红了眼,瞪向杨焕,“大哥你为什么要救她?” 她太在意太子妃的位置,太在意那个完美绝伦的未婚夫,因此得知自己有可能因为这么一件事而被取消资格,也顾不得宾客还在场,直接质问杨焕。 杨焕蹙眉道:“齐姑娘是客,她落了水我下去救还有错不成?” 杨雪茹眼圈红得更厉害,“内院熟悉水性的婆子那么多,你就不能另外叫人下去救,你知道她是谁吗你二话不说就往下跳!” 你害死我了! 到底还存着最后一丝理智,杨雪茹没有完全哭吼出来,眼泪珠子啪嗒啪嗒落个不停。 杨焕心中十分憋屈。 分明是祖母说好了让他等在这儿救人的。 况且他又不认识永安郡主,哪里知道竟然救了太子的女人。 再有,祖母说过这周围不会有人的,为什么他一把人救上来,女眷们就纷纷往这边涌? 事情办砸,杨焕也意识到了严重性,看了老夫人一眼,眼底暗含幽怨。 老夫人比谁都火大,可她能说什么?只能想办法先疏散人群,然后让杨雪茹去照看着齐萱,千万要把人给安抚好,最后将目光转向还没走的温婉身上,叹气道:“先前郡主也听说了,是齐姑娘先落水,我们家小子才会跳下去救的,虽说有不妥当之处,到底是为了人命着想,对此,老身有个不情之请。” 温婉笑说:“老夫人请讲。” 杨老夫人十分难为情:“刚刚那些女眷说的话对齐姑娘太不公,可事情出在我们家,老身站出来没有说服力,郡主能否做个公道人,为齐姑娘说句公道话?” 这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非要逼着她跟杨家和解的意思?还能顺带把齐萱的事给解决了。 难怪婆婆总不喜欢跟这些老太太来往,说瞧着眼睛疼,果然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温婉今日纯属来凑热闹的,走个过场罢了,她没想过要跟杨家攀扯上关系,自然也不想杨家攀扯上她,便礼貌回道:“有句话说,公道自在人心,先前你们家大少爷已经把话都解释清楚了,相信能理解的自然能理解,不能理解的,就算我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没办法左右旁人的想法,总不能因为我是郡主,就以权压人,让她们都必须听我的吧?况且我觉得,老夫人的重点弄错了。” 杨老夫人皱着眉头不说话。 温婉轻挑唇角,“齐姑娘是太子殿下未过门的侧妃,刚刚就算是意外,她和你们家大少爷有了肌肤之亲也是事实,皇家会不会允许这样的姑娘去给太子当侧妃,这才是您该关心的问题。” 杨老夫人闻言,老脸一白。 她何尝没预估到事情的严重性,不过是想垂死挣扎,看看能不能从温婉这儿得到些许帮助罢了。 可她没想到温婉会直接把话挑明。 如今一边是皇后娘家,一边是太子,偏偏太子又是皇后的亲生儿子。 杨老夫人一想到这个,整个人都不好了。 要不是她亲口交代了陪房嬷嬷给温婉设局,她险些就以为是温婉为了报复杨家而作的一出大戏。 现在成了这样的局面,简直让人头大。 脑袋晕了晕,老夫人吩咐留下来的丫鬟,“请郡主去茶轩坐。” 很快有个穿着粉衣的小丫鬟上前来,恭敬道:“郡主这边请。” 温婉菱唇翘了翘,也不抗拒,跟着小丫鬟去了茶轩。 等人都走没了,陪房嬷嬷才紧张地看向杨老夫人,“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杨老夫人侧头,抬手就啪啪给了陪房嬷嬷两巴掌,“没用的废物,这点事儿都给我办砸了,留你何用!” 陪房嬷嬷捂着老脸,无话可说。 杨老夫人气哼哼地去了厢房。 齐萱已经在佩儿的伺候下换上了杨雪茹的衣裳,眼下正抱着双膝坐在榻上,原本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哭得红肿。 她委屈,杨雪茹比她还委屈,自己劝着齐萱的时候都想哭。 她招谁惹谁了啊!不过是想在生辰宴这日多请几个人来热闹热闹罢了,偏偏受了这无妄之灾。 看到老夫人进来,杨雪茹不得不起身行礼,之后就赌气地坐往旁边,一句话也不说。 708、赐婚(2更) 老夫人出声问:“齐姑娘怎么样了?” 佩儿看看自家姑娘,又看看杨老夫人,欲言又止。 本来她家姑娘落了水被杨家人所救是件该感恩的事,可却因为救人的是外男,如今污了她家姑娘名声。 佩儿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该怨恨,只攥着手指,小脸憋得难看。 老夫人走过去坐下,又轻声问了一遍,“齐姑娘,你好些没?” 齐萱听着,恨恨地咬了咬牙。 三位准妃里面,齐萱是最了解太子的,她虽然没见过太子几面,但没少出入皇宫,早就从皇后那儿打听到了太子的喜好和平日里的睡眠饮食规律,知道太子有洁症,从衣着到用度都那么讲究的人,怎么可能接受一个污名在外的女人做侧妃? 越想,齐萱越觉得不忿,抬起头来就怒道:“你们杨家打算怎么给我个交代?” 交代个屁啊! 杨老夫人暗暗啐了一口。 她还想找人给个交代呢,明明就提前清了场,不让人靠近荷塘的,这小蹄子可倒好,自己不听,非要往荷塘边凑,结果踩中陷阱掉下去,怨得了谁? 可这些话老夫人不能对她吼出来,只能温声细语道:“当时情况紧急,焕哥儿也是出于安全考虑,这才会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他事先并不知道姑娘的身份。” 正是因为这样齐萱才好气! 如果杨焕不救她,她很可能会淹死在荷塘里,可杨焕救了她,却被那么多人看到,名声全毁了。 她该去怨谁? 一想到自己很可能会被从侧妃人选上除名,齐萱满心委屈,又掩面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杨雪茹被她弄得心烦意乱,看向老夫人,“祖母,怎么办啊?” 老夫人哪知道怎么办? 她倒是想让杨焕负责到底,干脆直接娶了齐萱,可这么一来,杨家就等同于跟太子抢女人。 不娶的话,齐家闹到皇后跟前,到时候杨家还是要获罪。 真是作孽! 老夫人又暗暗啐了一口,把杨雪茹叫到外面。 杨雪茹满心想的都是自己的太子妃位要飞了,急得不行,“当时在场的人太多,又被永安郡主看到,想瞒是瞒不住了,要不,让大哥娶了她吧?咱们找个合适的理由,想办法压住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火。” “能有什么理由?”老夫人面上犯愁。 杨雪茹想了想,道:“太子殿下前面那位侧妃,就是以八字不合解除的婚约,不如,齐姑娘这边咱们也用八字?” 老夫人不赞同,“薛银欢跟太子八字不合,那是皇家自己的说法,谁知道她到底合不合,可齐家这位是皇后娘娘钦点的,咱们能说她八字不合吗?那岂不是在打皇后娘娘的脸?” 老夫人一说,杨雪茹心更凉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如何,祖母你倒是想个办法啊!” 老夫人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带着杨焕和齐萱入宫一趟,也别玩什么花样了,直接把实情告诉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不是不通情理之人,焕哥儿怎么说也算救了齐萱,总不能直接给他定罪吧? 打定主意,老夫人折回厢房,跟齐萱说了自己的想法。 齐萱死活不去,“你们让我丢了名声,如今又让我去见娘娘,到时候她怪罪下来,没脸的不还是我?” 老夫人听得气性儿上来,怒道:“我家焕哥儿也还未婚呢,他为了救你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的名声就好听了?” 齐萱小脸一僵,抬头看着杨老夫人,气到说不出话。 经过一番协商,齐萱到底还是同意了跟着杨老夫人入宫。 温婉以及其他客人都被下人来打发走。 出了这么大的事,众人早就没有了聚会的心思,很快三三两两地离开杨府。 —— 皇城,坤宁宫。 齐萱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娘娘,臣女和杨大公子之间什么都没有,臣女是清白的。” 杨焕满心无奈地跪在她旁边。 杨老夫人得了特赦,无需跪,铁青着脸站在一旁。 齐皇后盯了齐萱一眼,满心失望。 原本想着娘家没什么权势,挑来拣去好不容易选了这么个勉强上得了台面的入东宫,好歹让齐家能在皇亲中抬起头来,不想这小蹄子可倒好,去赴个宴也能把自己名声给弄没了。 要不是杨老夫人在场不能堕了自家人脸面,她真想给齐萱两个大嘴巴子。 沉沉压下一口气,齐皇后看向杨老夫人,“当时在场的人都看到了?” 杨老夫人不得已点头,“老身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她从进来到现在,除了请安,就是陈述齐萱落水被杨焕救了的事实,并没表态说杨家错了,更没说杨家要如何负责。 摆明了要让齐皇后自己裁夺。 齐皇后不好开罪,毕竟人家初衷就只是为了救人,她挣扎许久,只能下决定,“既如此,本宫便当场为这俩孩子赐了婚吧,免得往后有流言蜚语传出来,对二人影响都不好。” 闻言,齐萱惊恐地抬起头,面上一片惨白,眼眶里还含着泪,“娘娘……” 她想嫁的人是太子,是太子! 杨焕怎么能跟太子殿下相比?他连太子殿下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想到自己的侧妃命就这么被改写,齐萱再也绷不住,当场哭出声。 齐皇后对她失望透顶,面无表情道:“就这么着吧,大婚的后续事宜,你们两家自己回去商议,本宫就不掺和了。” 齐萱不甘心,看向齐皇后的眼神满是祈求,“娘娘,我真的是清白的。” 齐皇后冷笑,“你跟本宫说这些有什么用,当时在场的人信你了吗?太子要是知道了,他还能要你?” 齐萱满心绝望,不能嫁给太子,还不如死了干净。 齐皇后洞察到她想撞柱,先一步递眼色给惊蛰。 惊蛰走过去,在齐萱起身之际扶住她,看似动作轻巧,实际上钳制住了齐萱,阻止她跑去撞柱自杀的可能。 杨焕谢恩起来,掏出帕子递给齐萱,“齐姑娘,擦擦吧!” 齐萱恨死了这个男人,别说接他的东西,就是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屈辱,当下倔强地将脸歪向一边,眼泪落个不停。 齐皇后觉得烦,摆摆手,“本宫乏了,你们都退下。” 杨老夫人和杨焕齐齐行礼,先退了出去。 齐萱不肯走,她不想嫁给杨焕,想着再求求娘娘,一定会有办法的。 齐皇后已经起身去了内殿。 惊蛰无奈地看向齐萱,“齐姑娘,你就别为难我们娘娘了,她倒是想让你留在殿下身边,可你名声已经坏了,文武百官哪会同意你进宫,你再不讲理,便是逼着娘娘跟满朝文武作对,你这是要害她呀!” 齐萱小脸再次一白,“我……” 她只是太喜欢太子了,喜欢到不做侧妃只做个侍妾都行的地步,可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 齐萱走后,齐皇后思来想去,还是主动去了趟东宫。 赵熙刚从文华殿处理完政务回来,正在承明殿喝茶,见齐皇后亲临,面露讶异,“母后怎么来了?” 齐皇后看到他就叹了口气,“今日你那位准太子妃办生辰宴,萱儿去了,结果不小心掉进水里,被他们家大公子救了出来。” 赵熙眸光微动,没说话,安静等着下文。 齐皇后走过去坐下,语气无奈,“当时看到的人太多,名声已经传出去,之后杨老夫人带着杨大公子和萱儿来见本宫,本宫不得已,为他二人赐了婚。” 赵熙面上十分平静,似乎这只是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齐皇后看他一眼,接着说:“侧妃位少了一个,母后再挑人选给你补上吧!” “不必了。”赵熙直接拒绝,“一正一侧也挺好。” 齐皇后惊愕片刻,失笑道:“你这孩子傻了不成,一正二侧四庶妃,这是你身为太子后院女人的标准,一正一侧,那算怎么回事儿?” 赵熙没有多做解释,“母后若是没别的事,儿臣就先去忙了。” ------题外话------ 一波带走一个^_^ 709、你不嫁,那我就来抢亲(3更) 不过两日的时间,齐萱被赐婚给杨家大少爷的事就传得沸沸扬扬。 流言这种东西,一传十十传百,到每个人嘴里都能变成另一番味道。 于是外面有人猜测,杨焕和齐萱是不是早就有私情,可又不好违背皇后赐婚,所以在杨雪茹的生辰宴上来这么一出,只为了能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这种说法一出来,杨家的家风果然受到了质疑。 齐萱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里哭,她哭的不是那些流言,而是自己再也不能做太子的女人。 杨雪茹则是被流言逼得只能躲在府里哪也不敢去。 之前因为她是准太子妃,每天都有帖子请她去赴宴,如今杨家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但凡知点内情的,都巴不得躲他们家越远越好,哪还有帖子上门。 杨雪茹战战兢兢,每日都要去见一见祖父杨首辅,问他太子那边可曾表了什么态度。 杨首辅只能安慰她别胡思乱想。 听到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杨雪茹心凉了半截,更加把责任都推到杨焕头上。 杨焕对着亲妹妹的冷脸,什么都没解释,他也没去在意外面的言论,只是照着瞧出来的日子去齐家过礼。 外面那些市井之言,赵熙通过三宝公公的口得知了一部分,他是故意吊着杨家不表态的。 本身这件事杨家就有错在先,他不表态,杨家便会慌,会忐忑。 会慌会忐忑,说明他们家怕。 赵熙要的就是他们怕。 因此三宝公公问他要不要考虑换太子妃的时候,赵熙拒绝了,“杨家三姑娘是孤亲自定的,无需更改。” 不管杨雪茹品性如何,他只想通过这个女人来控制杨家。 —— 自从得知了许登科也要下场,宋元宝最近念书特别的用功,把以前没使出来的劲儿都使上了。 他这个人其实胜负心并不重,只不过觉得成天挂在嘴上的东西,一旦做不到便是在自打脸面。 因此他忙到把答应送给赵熙的那只仙鹤都给忘了,乞巧节也没好意思去找叶翎,瞅着许登科在温书,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关就是一天。 温婉也没出去,让人在园子里摆了些瓜果,晚上陪着宋巍看星星。 朗月皎洁,光色如流水般倾泻下来,透过花枝,斑驳点缀在地上。 温婉靠在宋巍肩头,想到第一次跟他一块过七夕。 那个时候还在宁州,公公外出给人打家具没回来,婆婆带着小姑子去串门,家里只剩他们夫妻俩。 院子里有个葡萄架,温婉便是这么靠在他肩头,望着天上的月亮,然后憧憬未来。 想到往事,温婉侧头看向男人,“相公,你以前有没有想过自己将来是什么样的?” 宋巍颔首,如实道:“有想过考中之后回去当县令,惩恶扬善,把地方恶霸都给铲除干净。” “真的呀?”温婉觉得十分新奇,她没想过他竟然还有这种理想,“那现在呢,你回不去,也当不了县太爷,将来还有什么想做的没?” 宋巍搂过她的削肩,低声道:“等你。” 温婉愣了愣,稍稍抬头,正对上男人缱绻深情的目光,她眼神闪了闪,视线挪向他凸起的喉结,呼吸有些不稳,“等、等我什么?” 闻言,宋巍俊朗的眉目舒展开来,“等你到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等你追上我的年纪。” 他说话时用的是很寻常的语气,温婉却觉得难受。 他年长她十二岁,等她追上他的年纪……然后呢?他还在不在? 温婉不敢再往下想,眼眶已经湿了。 怕他觉得自己扫兴,她吸吸鼻子,侧过身将眼泪抹了,然后回头看他,面上强行挤出笑容来,“我没哭,是有小虫子飞进眼睛里了,很疼。” 宋巍温热的指腹滑过她眼角,像是不知道她在扯谎,认真问:“还疼不疼?” 温婉还没来得及说话,他道:“我给你吹吹。” 说着,将手搭在她眉骨上,中指轻轻提了提上眼皮,尔后靠近她,一点一点地吹,动作很轻很柔。 温婉趁势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腰。 宋巍失笑,“做什么?” 温婉任性道:“牛郎会织女的日子,想抱抱你。” 宋巍没再动,任由她抱着,过了会儿才道:“等元宝明年考完,咱们便带上爹娘,回乡重建宗祠祭祖。” 温婉没有不应的,点点头,“好。” —— 八月十五,中秋,宋元宝去了趟叶家,除了带上几个小厮抬着箱笼去送节礼,他还抱了一对大雁,是为了补齐当初下江南时候落下的纳采之礼。 大雁是俞氏代收的,小姑娘躲在帘子后,羞得不好意思出来见未婚夫。 宋元宝脸皮却厚,直接去问她要信物。 叶翎红着脸,把自己腰间的流苏玉坠取下来递给他。 宋元宝勾唇看着羞答答坐在榻上的小姑娘,问她,“怕我?” 见小姑娘眼神闪躲说不上话,宋元宝又笑,“那张画画好没?” 叶翎条件反射地问:“不是说了三年后来取?如今才过去一年。” 宋元宝挑眉,“明年四月份的婚期,两年后我来娶谁?” 叶翎这下才反应过来他当初说的是“三年后来娶”而并非“三年后来取”,当即羞恼得瞪了他一眼,“你太坏了!” 宋元宝坐下,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摩挲着,“都上钩了才说我坏,不觉得晚了点儿么?” 叶翎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往旁边挪了挪,“哥哥说的对,你一开始就对我图谋不轨。” 宋元宝听完就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对你不是图谋不轨了?不过你能收下兔子和海东青,说明是默认了允许我对你图谋不轨的。” 叶翎还是头一次知道这人脸皮这么厚,而且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小脸爆红,否认道:“我才没有!” “那你看看这个。”宋元宝说。 叶翎侧头。 宋元宝趁她不备,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 叶翎僵住了。 都还不及反应,他已经坐回去,再度弯起唇,“等我,明年四月殿试一完,马上就来娶你。” 叶翎小声问,“那你要是考不中呢?” 宋元宝眼珠子一转,“我要是考不中,你还嫁不嫁?” “不嫁!我才不嫁你个无赖!”叶翎摸着额头,感觉那地方热的厉害。 她局促不安双手不知该往哪放的样子,成功把宋元宝逗笑,“你不嫁,那我就来抢亲。” 710、围猎 中秋过后,光熹帝下令组织了今年的首次狩猎活动,以“后宫不能无人主持大局”为由,留下了齐皇后,又以“三皇子年幼需要照顾”为由,留下了庆妃,另外点了德妃、贤妃、端嫔等几位宫妃伴随圣驾。 当听到自己被点名留下,齐皇后心都凉了半截。 她就知道当初三皇子满月宴上那件事,在光熹帝心中留下了疙瘩。 虽然这半年多以来,每逢初一十五他都会准时来坤宁宫,但俩人之间似乎并没有任何话题可聊,那种同床异梦的距离感,早就让齐皇后察觉到了危机感。 她知道光熹帝心里的白月光是端嫔,哪怕端嫔娘家曾经犯了刺杀太子这样的大罪,那个女人除了被降一级之外,没有受到其他任何实质性的处罚。 她以为自己贵为皇后,有个身为储君的儿子,光熹帝就算再不喜欢她,起码大面儿上总会让她过得去。 然而这次被点名留在宫里,就好似一个响亮的巴掌,让齐皇后看清了自己与端嫔之间的差距。 她没有由着性子去光熹帝跟前哭闹质问,十分安静地坐在坤宁宫里,一句话没说。 惊蛰看了分外担心,“娘娘,想来怕是崔公公传错旨意了罢,要不奴婢再出去打听打听?” “不必了。”齐皇后抬手制止,声音出了奇的冷静。 这让惊蛰愈发觉得忐忑。 趁着齐皇后不备,她让个小宫女去东宫跑一趟,找三宝公公,让三宝公公把娘娘的情况告诉太子。 赵熙也刚刚得知齐皇后被留在宫里,当那个小宫女的话通过三宝公公传进来时,他愣了一下,随即问:“母后状况如何?” 三宝公公摇头,“听那边的人说,有些反常。” 赵熙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换了件常服之后去了坤宁宫。 齐皇后坐在内殿里烹茶,见到赵熙来,她微微一笑,冲他招手,“熙儿,快过来。” 赵熙依言走过去坐下,目光在齐皇后面上停顿片刻。 齐皇后抬手将茶汤注入珐琅彩茶杯,推到他面前,“尝尝母后的茶艺进步没?” 赵熙收回视线,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沉默许久,出声道:“儿臣听闻,父皇下令让母后留在宫里。” “后宫女人太多了。”齐皇后垂眸,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上个月邢昭仪被害流产患了失心疯的事,你应该有所耳闻,本宫身为六宫之主,有责任想办法制止类似的事情再发生,此次狩猎,少说也得十天半月才能回来,后宫若是没我,那得乱成什么样子?” 像是没料到齐皇后会说出如此理智的话,赵熙眼底划过一丝惊讶。 “你呢?”齐皇后说完自己,将话题转到赵熙身上,“有没有因为三皇子满月宴那件事受了母后的牵连?” 赵熙摇摇头,“父皇对儿臣的态度尚可。” 尚可。 那就是不冷不热的意思。 齐皇后看着眼前俊美非凡的儿子,心底微微叹气。 她若是得皇上喜欢,能让皇上时时挂念,熙儿也不必走那么多的弯路,从小到大,旁人只看到他的优秀,却没想过他因为不受宠背后吃了多少苦。 收了思绪,齐皇后道:“熙儿的骑射之术在京城少年公子中是首屈一指的,此次去狩猎,别让你父皇失望。” “儿臣知道。”赵熙颔首,又说:“不能伴驾去猎苑,母后也不必有遗憾,将来总能有机会。” 齐皇后点点头。 赵熙想到一事,“儿臣下江南时曾经答应了薛姑娘,会想尽一切办法护住庆妃和三皇子,后宫之事,儿臣大多时候插不上手,此事恐怕还得劳烦母后多费些心力。” 提起庆妃,提起三皇子赵桓,齐皇后便不由自主地想到满月宴那日。 虽然因为光熹帝没表态,过后没人敢来置喙她,却不代表这事就能轻易翻篇。 赵熙一看齐皇后的表情就知道她想起了半年前的宫宴。 其实那件事他让人去查过,是端嫔身边的大宫女暗中做了手脚。 之所以不告诉齐皇后,是因为赵熙太过了解生母,知道她性子冲动,一旦让她知道跟端嫔有关,定会想尽办法报复回去。 他目前还不想打草惊蛇,毕竟他要对付的不是端嫔,而是端嫔背后的杨家。 赵熙坐了会儿,出声道:“儿臣宫里有两个丫鬟挺机灵,母后若是不嫌弃,回头儿臣便让她们来坤宁宫伺候。” 齐皇后道:“上次带了念春和绣冬回来,我这儿人已经够多了。” 话完,想到儿子的一片孝心,又改口,“不过既然是你亲自调教出来的,那就送来也无妨。” 花奴和月奴是赵熙让东宫暗卫调教出来的,虽然不懂武功,但洞察力、敏锐力以及应变能力都高于常人,有那二人待在齐皇后身边,赵熙才好放心随着光熹帝去往皇家猎苑。 —— 这次狩猎,宋巍夫妻都在受邀之列。 宋巍是文官,不懂骑射,他们家能表现的只有宋元宝。 宋元宝本来想待在家温书,考虑到赵熙肯定去,他有几个学术问题想问问他,只能收拾了东西跟上。 出发的时候,宋巍难得的没跟温婉坐马车,单独在外面骑马,宋元宝也骑马,进宝就坐在他前面,一副跃跃欲试的兴奋样。 马车里是温婉和宋琦。 这种狩猎场合,少不了年轻的世家公子们。 温婉也是考虑到宋琦已经十三岁,马上该到了议亲的年纪,所以当宋琦提出想跟着来,她没有拒绝。 帝王出行的阵势十分浩荡,仪仗队一眼望不到头,跟着又是太子仪仗,赵熙坐在软撵上,望着外面出神。 这时,旁边突然传来声音,“殿下。” 赵熙侧头,就见宋元宝不知何时悄悄混到了太子仪仗里面,马背上还坐了个小家伙。 “你怎么来了?”赵熙问。 宋元宝嘿嘿一笑,“听说你来,我才来的。” 说着,仔细打量赵熙一眼,“有日子没见了,殿下还好吧?” 赵熙只回了两个字,“无恙。” “齐姑娘那事儿,没影响你吧?”宋元宝又问。 赵熙:“无妨。” 宋元宝:“……” 宋元宝觉得赵熙变了,变得比以前更沉默寡言。 不知是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发成熟,还是因为去年挽秋的死,他们之间有了隔阂。 总之再也找不回当初无话不谈的默契。 那种一起长大,然后各自有了人生,再也回不去的无力,让宋元宝觉这个一向乐观的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悲伤。 想问赵熙的话,全都卡在喉咙里,一句没出来,他只能促狭地笑笑,然后让进宝喊舅舅。 之后,宋元宝打马去跟宋巍汇合。 路上,进宝问他,“哥哥之前不是说了要问舅舅问题,为什么不问了?” 宋元宝没回答,只是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瓜。 ------题外话------ 亲爱的们,《小哑妻》最近一段时间都不会更新了,待会儿我会发一个请假公告,还望诸位能谅解 请假公告 亲爱的们,实在很抱歉,《小哑妻》要停更一段时间了,具体多久,衣衣也说不准。 深夜里派出所的一个电话,让我彻底崩溃,双亲一个不在人世,一个正在医院抢救,我人在外省,要尽快赶回老家。 但愿料理完,我还能撑得起来把这本文更新到结局。 希望诸位能谅解,谢谢。 711、再孕(1更) 今年的秋猎似乎比往年热闹些,国公府多得了几个名额,因着苏仪去了宿州,落在小柳氏头上,她是跟着陆晏彬来的,下车后往那一站,瞧着挺精神。 下人们正在忙活着支帐子,她一眼看到温婉,便走了过来。 温婉冲她笑笑,问最近如何。 小柳氏低下眉头,应了声一切都好。 温婉又问:“他没再欺负你了吧?” “我……”小柳氏支支吾吾,像是有未尽之言。 刚出声,陆晏彬就从旁边蹭了过来。 “你们俩说的什么悄悄话,我也听听。” 温婉抬头,目光落在来人身上。 陆晏彬还是那个陆晏彬,一身青衫,斯文秀雅,只不过看向小柳氏的眼神,没有了以往的敌意,面上笑吟吟的。 温婉睨他一眼,“今儿来围场的世家子弟那么多,你怎么偏偏要往女儿堆里凑?” 陆晏彬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上次小柳氏“离家出走”,他就领教了这个堂姐的厉害,不敢跟温婉抬杠,转而说起旁的。 “齐家的都来了好几个,皇后娘娘竟然未出席,好姐姐可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温婉杏眸微闪。 之前在来的路上她已经注意到,齐家直系子弟来了三四个,齐皇后却被点名留在了宫里。 她的消息来源一直是宋巍,宋巍没说原因,她也就没问。 几句话把陆晏彬打发走,温婉拉着小柳氏去往自家帐子。 进宝头一次来皇家猎场,兴奋得屁股坐不住,早让宋元宝带着出去见世面了。 宋巍和同僚们去了帝王的大帐,这会儿宋家帐子里只有两个小厮和两个丫鬟。 温婉和小柳氏进去的时候,听到他们围坐在一块儿谈论齐萱,那个原本该是太子准侧妃的姑娘,因为在杨家宴席上不慎落水被外男救下而命运大转又被齐皇后赐婚给杨家长孙杨焕。 齐杨两家的婚事正在进行中,齐萱却已经闹了好几次。 “她今儿竟然也来了。” 小厮瑞儿撇着嘴,“听说刚到围场就不顾形象地跑去太子殿下那边,一个劲地说自己是清白的,让殿下相信她,这姑娘真逗,都那样了还能有什么清白?” 玲珑沉默着没说话,杨雪茹生辰宴那天是她跟着温婉去的,亲眼见到齐萱被杨焕从水里抱出来,当时只觉得那姑娘挺无辜。 云彩接话道:“女儿家名节大过天,也不看看她原本要嫁的是谁,皇家怎么可能允许名声不干净的女子入宫?别说是要上玉碟的侧妃,就是没什么名分地位的庶妃侍妾,她那样的也没可能。” 小厮坎儿眼尖,瞄到温婉和小柳氏进来,忙道:“老爷可不喜欢咱们在背后闲话旁人,还是快住嘴吧。” 几人会意,齐齐回头,就对上温婉略带责备的目光,纷纷慌了神,忙起身赔罪讨饶。 这种场合,温婉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开惹来非议,只冷着脸叱道:“两位少爷不见多时也不知道出去找找,再凑在一块儿东家长西家短,仔细你们的皮!” 几人吓白了脸,忙行礼退下去,填灶烧水的填灶烧水,找少爷的找少爷。 帐内恢复寂静,温婉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齐萱那事儿跟她还有些关系,但愿对方能早日看开。 俩人落座之后,温婉想起小柳氏之前欲言又止的样子,疑惑地看向她,“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小柳氏绞着帕子,眉心隐隐有些纠结。 温婉道:“你我这样的关系,没什么不可言语的,若是他真死性不改,你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小柳氏咬了咬唇,低声道:“不是欺负……是我,我……我又怀上了。” 温婉:“……啊?” 小柳氏被她这一反应弄红了脸,脑袋垂得更低,“这两天总觉得身子乏,昨儿请了府医来看,已经确诊了。” “那你跟没跟老太太说?”温婉问。 “还没呢,我就想着,第一个告诉婉姐姐。”小柳氏的手掌下意识摸向小腹。 温婉内心有些复杂,复杂过后慨叹道:“上一个去得太突然,既然如此幸运又怀上,你还是早早告诉他们的好,免得重蹈覆辙。” 小柳氏陷入沉默。 温婉喊了她两声,问怎么了。 小柳氏起初有些难为情,之后才放开了说,说她身为正妻,本来就有为夫君广纳侍妾的责任,如今怀了身子,伺候不了男人,纳妾的事就得提到日程上来。 从她的声音中,温婉听出了几分不情不愿的味道。 小柳氏的确是不情不愿,哪怕她一直介怀陆晏彬曾经的所作所为,她也明白自己这辈子都飞不出陆家,钉死了一生一世都是陆晏彬的妻子,那种宿命感让她产生了微妙的心理变化,就算她对陆晏彬的感情已经消磨殆尽,也不希望这种时候有人横进来。 任何外来者,都会成为她和孩子的威胁。 可是,男人怎么能不三妻四妾呢? 老太太也说过,男人三妻四妾是天经地义之事,自己要是多加阻拦,就成了善妒不识大体。 她明明只是想保护自己,保护孩子。 “纳妾”一事,温婉最是深有体会。 曾经她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假如有一天宋巍身边多了别的女人,与他吃饭同眠的不再是她,他的关心和温柔不再对她,那她一定会变成妒妇,甚至是疯子。 不管她在宋巍面前有多幼稚不懂事,也决不允许另一个知性大方的女人来取代她。 “这么着吧!”温婉沉默良久之后道:“我替你去探探他的口风。” 再次见到陆晏彬的时候,他刚从国公那儿回来。 “好姐姐,你怎么来了?” 看着温婉,陆晏彬很是意外,意外的同时,又有些忐忑,就怕温婉又来训他。 温婉见他面皮都绷紧了,轻笑道:“我手底下有两个丫鬟伶俐聪敏,到了年纪还没配人家,见你后院没什么人,就想着送给你,今儿跟着来了,要不要见见?” 陆晏彬顿时苦下脸来,“有那样的妙人儿,姐姐怎么不给姐夫,送我这儿来,不是成心埋汰我吗?数月前费了多大劲才好不容易把人从柳家接回来,你这会让我纳妾,还不如直接拿把刀戳我心窝子来得痛快。” 温婉道:“我也没说今儿就让你带回家,等将来淑媛怀上,伺候不了你,你再领回去不就成了?” “别别别!”陆晏彬连连摆手,“上次那个孩子是怎么折腾没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真怀上了,只怕老太爷老太太我爹和姨娘都得当个宝捧着,我要是敢在这当口纳妾,我爹的鞭子指定让我不死也掉层皮,好姐姐,你可饶命吧!” 温婉瞧着他实在后怕的样子,稍稍挑眉,“果真不要?” “暂时是不敢要了。” “那往后呢?” “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温婉收了声不再说话。 这世道对女人有多苛刻,对男人就有多宽容。 陆晏彬从小活在宽容中,要让他像宋巍那样说出一辈子不纳妾的话,只怕也难,能对纳妾一事产生惧意,已是难得。 回去后,温婉把陆晏彬的反应告诉了小柳氏,小柳氏听得很是意外,“他当真说了不要?” “我还能骗你不成?”温婉拉过她的手,“既然他没想法,那你就不要主动提及纳妾的事,暂时安心养胎,先平平顺顺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 大臣们拜见过帝王之后,在宴台用席,光熹帝金口玉言,当着所有人的面许了个诱人的承诺,说今日所猎最多者,他便满足对方一个合理范围之内的条件。 ------题外话------ 回来了…… 712、受伤(2更) 诸位臣工和世家子弟们跃跃欲试,可一看到帝王下方端坐着的太子赵熙,马上就偃旗息鼓了。 这位的骑射之术,不敢说天下第一,但起码在整个京城找不出第二位,能与之比肩的,大概只有苏州那位云六郎。 听起来,光熹帝的条件只是为了太子一人而开。 可到底是有意帮扶,还是蓄意试探,就很耐人寻味了。 心念电转间,席上众人都回过味儿来,一个个将眼神落在赵熙身上。 十七岁的太子,眉眼间已初现成熟,端挺的身躯拢在淡青飞鹤大氅下,秋阳光色暖郁,衬得他容颜清贵,隽秀无双。 赵熙饮完最后一口酒,起身看向宝座上的帝王,声音沉缓低润,“儿臣已经贵为储君,双亲健在,无甚所求,不若把机会让给有需要的人,故此儿臣自请,不计数。” 这就是不打算要帝王承诺的意思了,可他说话的方式十分巧妙,没有找个身子不适的蹩脚理由不参加狩猎让人觉得做作,也没有托大觉得自己一定能拔头筹直接拒绝光熹帝,他的理由很简单:安于现状。 满足于生父赐予的储君位置,满足于双亲安在,再无所求之事。 底下这么多人会怎么想,光熹帝不知道,但他确实因为赵熙的一句“双亲健在,无甚所求”,眼神软了软,尔后抬起酒盏,宽袖遮去所有情绪。 赵熙的猎物不计数,那个天大的诱惑便抛向了所有参加狩猎的人。 叶嵘朝着徐家席位上望去,只见到镇西侯徐光复和世子徐恕。 徐嘉没来。 垂眸,叶嵘眼底划过一抹低落。 …… 正午狩猎开始。 光熹帝身穿金黄罩甲,头戴凤翅酒盅盔,胯下毛色黑亮的雪蹄青鬃马率先冲出去,甩出一地烟尘。 已经上马的大臣和世家子弟们纷纷跟上,入林之后四散开来,妇人们留在帐篷内喝茶聊天。 作为准太子妃和准侧妃,杨雪茹和董晗自然也都跟来了,眼下一帮人聚在端嫔的帐子里,名义上来看望玉雪可爱的二皇子,实则大家心知肚明,皇后被留宫,明显失了宠,而被点名来的妃嫔当中,只有端嫔一个嫔位,其他全是妃,可见这位在帝王心里的位置并未挪动过。 温婉之前去拜见贤妃和德妃,那二位要来找端嫔喝茶,她便被迫跟着过来,这会儿坐在端嫔下首位置,浑身不自在。 她这个人,大度的时候是真大度,但要说记起仇来,心眼子能比针尖还小。 尤其面对“恩将仇报”的端嫔,她做不到笑脸以对。 尽管一直暗中提示自己,杨家只是端嫔的娘舅家,可秦奶娘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常常会回荡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若非想为梁家报仇,杨家也不至于联合苏仪下这么一个损招,当初秦奶娘一旦得逞,败了宋巍名声,太子便少了一只臂膀,最大的受益者,当属二皇子赵诺。 赵诺虽小,背后为他筹谋铺路的人却浑身长满了爪牙,一刻都不肯停歇。 得亏光熹帝英明,把杨雪茹赐给了太子,杨家这才有所收敛,否则以杨首辅睚眦必报的性子,他绝无可能就此放过宋巍。 温婉端着茶盏在恍神,听到旁边杨雪茹小声问董晗想不想出去采花。 温婉侧头,看到准太子妃姣丽夺目的侧颜,似是得了董晗的婉拒,她站起身,带着两个贴身丫鬟告退出去,从妆容到行止,无不透着京城贵女的派头。 温婉将目光落在董晗沉静的面容上,对方似有所感,抬眼望来,神情之淡然,反倒让温婉有种被人抓现行的羞窘感。 跟董晗不熟,温婉也没说什么,微微笑了下便拉回视线。 不多时,董晗起身告退离开。 帐内只剩下一群已婚妇人,个个都有着体面身份,所谈论的内容却是逃不开家长里短,甚至有人将话题扯到齐萱身上来,知道温婉那天去了杨家,还特地问她看到没。 温婉不喜欢这种背后论人是非的氛围,含糊应了两句便提出告辞。 回到自家帐篷,玲珑和云彩两个已经烧好了滚水。 温婉坐在绣墩上,伸手接过玲珑递来的热茶,就见进宝蹬蹬蹬从外面跑进来。 小家伙玩得灰头土脸,都还没洗就想往温婉身边蹭。 温婉放下茶盏,拍了拍他身上的灰,问先前去哪了。 进宝说今儿来了好几个年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刚刚在外面跟他们玩。 “怎么不继续玩了?”温婉重新端起茶碗,凑到进宝嘴边。 小家伙就着娘亲的手咕咚咕咚喝下大半,喘了口气才道:“进宝也想骑马狩猎。” 温婉便笑,“你才五岁多,连马背都上不去,怎么骑马打猎?” 小家伙有些不满,絮絮叨叨地咕哝了一通,最后又说他看到好几个姑娘进林子去了,她们肯定也是偷偷去打猎的。 温婉一愣,“谁进林子了?” “好几个。”小家伙也不清楚谁是谁,只说全是姑娘家。 温婉想着应该是出恭去了,就没太在意,让玲珑兑水来给进宝擦脸更衣。 玩了那么久,小家伙也累了,没多会儿就歪在绣榻上睡了过去。 温婉给他盖好薄衾,怕扰到他,特地遣散丫鬟小厮,自己也出了帐子,正打算去外面走走,老远就听到惊乱声传来。 她蹙蹙眉头,加快步子循着声音朝前,最后在杨家帐篷外止了步,见到两个丫鬟惊慌失措,喊住了一问才知杨雪茹受伤了,被流箭射中。 这种事在围场上并不罕见,甚至有人当场毙命的。 可令人费解的是,射中杨雪茹的那支箭,上面有太子的专属标识。 温婉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赵熙的箭术,她虽然没有亲眼得见,却听宋元宝说起过,几乎是百发百中。 他再失误,也绝不可能伤到人。 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杨雪茹的贴身丫鬟哭哭啼啼,说她家姑娘如今昏迷不醒,伤的位置又是胸前,不适合让太医来看,不知该怎么办。 这时,远处马蹄声响起,却是赵熙中途归来,不等三宝公公上前搀扶,他已经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流星朝着这边走,俊颜笼罩在一片沉郁中。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杨府奴仆呼啦啦往下跪,温婉也屈了屈膝。 赵熙行至帐前止步,轻吐了口气,问温婉,“杨姑娘如何了?” 温婉看了先前说话的丫鬟一眼,低声道:“听说伤的位置私密,不好随意请太医。” 赵熙回头望向三宝公公,“去问问,贤妃德妃那边有没有女医跟着,若是有,即刻请来。” 难得看到太子沉下脸,三宝公公小心地应着,正打算去往德妃处。 “交给我吧!” 旁边突然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 赵熙回头。 来人一身月蓝素色滚边袄,头上簪步摇,缀珠轻晃,容颜清丽淡雅,正是准侧妃董晗。 对上赵熙的视线,她微微垂眸,“殿下忘了,臣女习过医。” 赵熙像是才回忆起来什么,俊脸稍有松缓,“有劳妹……董姑娘了。” 听到他还想管自己叫妹妹,董晗素来寡淡的面上难得浮现一抹笑意,“殿下请稍等,臣女这便进去看。” 话完,转身撩帘进了帐篷。 董晗的生父是赵熙的老师,赵熙刚进学那年六岁,董晗小他两岁,时常跟随父亲去往尚书房,一来二去与赵熙熟识,那时她不晓事,不知道皇子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就没大没小地管他叫哥哥。 赵熙七岁以后,董晗开始知道避嫌,再也没去过尚书房,却没少从父亲口中听到关于大皇子的日常,一直到他受封成为储君。 她素来钦佩他的才能,觉得这样的男儿世间罕有,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成了他未过门的侧妃。 713、一唱一和(1更) 杨雪茹的伤口其实没多深,只不过足不出户惯了,头一次碰到这种阵仗,惊吓过度以至于昏睡不醒。 董晗让人去太医处找了麻沸散、药粉和纱布来,取出箭头之后仔细清理一番,敷了药包扎好,杨雪茹这才悠悠转醒。 贴身丫鬟见到主子醒来,面上均露出喜色,忙问她还有哪不舒服,渴不渴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杨雪茹的目光却是落在董晗身上,“你怎么会在这儿?” 董晗动手把装药粉的瓷瓶盖起来,看她一眼,“杨姑娘可还记得,这支箭是怎么射中你的?” 杨雪茹恍惚了一下,尔后直摇头,“当时情况紧急,我什么都来不及看清,人就已经倒下去了。” 董晗眼眸微动,语气平静道:“殿下就在外面,有什么话,你跟他说就好。” 听到赵熙在帐外,杨雪茹心跳有些乱,她努力掩饰好情绪,又成了刚醒来时虚弱不堪的样子,在丫鬟的帮助下半坐起来靠在床头,对着董晗道:“有劳妹妹了。” 董晗微笑,“其实说起来,我年长姑娘几个月,你这么唤我,反倒把自己唤老了。” 杨雪茹面色窘然。 她自然不是根据年龄而称呼,只是仗着自己将来的太子妃身份,在侧妃面前要居大罢了。 董晗出帐篷时,杨家人已经赶了过来,杨首辅、杨焕以及几个杨家子弟,全都聚在赵熙那处。 温婉还没走。 杨首辅脸色阴沉沉的很不好看。 董晗上前,对着几人屈了屈膝,缓缓道:“杨姑娘的伤势并无大碍,静养些日子便能痊愈。” 杨首辅冷哼一声,“好端端的人,说中箭就中箭,还偏偏是太子殿下的箭,是不是太过巧合了些?” 赵熙默然不语,他之前射出去六支箭,全都中了猎物,有没有射到人,他再清楚不过。 温婉笑着接话,“杨首辅说的极是,今年来围场的世家贵女那么多,留在帐内的都安然无恙,偏偏杨姑娘受伤了,真相到底如何,咱们不妨去问问她,是否有人将她五花大绑拖进林子,否则在皇帝舅舅明令禁止的前提下,怎么还会有姑娘出现在狩猎地盘上?” 一番连说带笑的话,堵得杨首辅老脸更黑,鼻孔喷出来的都是怒火。 气氛一度僵持。 沉默许久的赵熙出声道:“孤去看看她。” …… 帐内。 贴身丫鬟彩秀小声问杨雪茹,“方才董姑娘问,姑娘为何不告诉她,是齐姑娘伤的你?” 齐萱痴恋赵熙多年,为了匹配他,姑娘家家的,竟偷偷学了些箭术,只是学艺不精。 她今日一到围场就去见赵熙,想解释杨家宴会当日自己跟杨焕之间什么都没有。 念在表亲一场的份上,赵熙没有出言伤她,只是让她安心待嫁,又让三宝公公送她回去。 齐萱因爱生恨,把过错都推到杨雪茹头上,觉得要不是这个女人办生辰宴邀请她,她便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因此见到杨雪茹入林,她也跟了进去,从赵熙射中的猎物上把箭拔下来,找准机会便朝着杨雪茹下手。 想到齐萱那恨之入骨的眼神,杨雪茹攥了攥身上的薄被,闭眼道:“行了,这件事不准再提,否则……” 话还没说完,外面便传来恭迎太子的声音。 杨雪茹立即收了声,匆匆躺下去,双眼微张,浑身虚弱。 再配上那双毫无血色的唇,当真是伤得不轻。 她不打算说是齐萱做的,自然有私心。 只要齐萱不承认,自己这边再守口如瓶,这支箭就只能是太子射的。 当初一个薛主事为他挡箭,便让他自责到点名薛银欢入宫,如今亲手伤了未过门的妻子,他能没点愧疚心么? 杨雪茹要的就是赵熙自责,愧疚。 只有这样,她才能在他心中占据特殊位置,将来不管纳多少侧妃侍妾,她对于他而言,都必须是最特殊的存在。 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杨雪茹瞬间敛去所有心绪,双眸微抬。 “殿下……” 作势要起身,却因为牵扯到伤口,疼得直抽气。 赵熙负手立在三尺之外不再靠近,“既然伤着了,就好好躺下歇息,无需多礼。” 杨雪茹闻言,美眸溢满水光,面露自责:“都是臣女闲不住到处乱跑才会中了流箭,臣女不怪殿下,殿下不必有负担。” 赵熙看着她,“狩猎还有几日才回程,围场风大,不适合静养,孤让人送你回京。” 杨雪茹心下一急,“不……” “什么?” “臣女的意思是,董姑娘说了我刚受过伤,不宜马上挪动,若是此时回京,极有可能加重伤势。” 赵熙没有强迫她,“那你好生休养,切莫再四处走动。” 见他要走,杨雪茹弱弱开口,“殿下是否在生臣女的气?” “没有。” 赵熙的回答很干脆。 杨雪茹暂松口气,唇边终于露出笑意,“臣女一定听殿下的话,好好养伤,哪儿也不去。” …… 举办篝火晚宴的时候,光熹帝才从崔公公口中得知此事。 崔公公皱着眉,“围场上流箭多,女眷不该乱跑的。” 光熹帝却是端着酒盏一声冷笑,“要真被太子射中,那姑娘的小命早没了。” 崔公公目瞪口呆,“这……” 信息量有点大啊! 光熹帝不再言语,注意力投到舞姬身上。 按照规定,除了光熹帝和太子,今日参与狩猎的都计数,谁猎的多,谁就能得到光熹帝的一个承诺。 做统计的小太监那边早出结果了,猎物最多的是叶嵘,云麾将军府的三公子。 一曲歌舞罢,光熹帝把他叫上前,问他想要什么。 叶嵘的内心十分挣扎。 他知道天子一诺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这个机会对自己而言有多难能可贵,可他和徐嘉之间的关系,似乎再也没办法更近一步,倘若强行赐婚,今后怕是连师姐弟都做不了。 纠结良久,叶嵘选择了为妹妹叶翎求一道圣旨。 光熹帝十分意外地望着他,“什么圣旨?” 叶嵘朝着宋元宝坐的方向望了望,大声道:“想来皇上有所耳闻,宋元宝和微臣的胞妹阿瑶已经订了亲,可宋元宝此人生性风流,微臣担心他日后朝三暮四抛妻弃子,便趁此机会,为阿瑶求一道圣旨,一道勒令宋元宝永不得休妻的圣旨。” 叶嵘话音一落,全场哗然。 宋元宝险些一口酒喷出来,随即翻了个大白眼。 千载难逢的天子一诺,叶嵘求的是什么鬼? 就算没有圣旨压着,他也不可能休妻的好么? 除了无语,宋元宝再也没有别的想法。 光熹帝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要求,一笑之后当即就让崔公公代拟。 宋元宝搁下酒盏,上前跪地接旨,小声问旁边的叶嵘,“舅兄莫不是喝多了胡言乱语?” 叶嵘只回他一声冷哼。 宋元宝也不恼,“能让你飞黄腾达的机会就这么浪费了,确定不后悔?” “你能好好对阿瑶,我就谢天谢地再无所求了。” 宋元宝失笑,领了圣旨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杨雪茹是准太子妃,她受伤光熹帝没道理不闻不问,因此哪怕知道其中有内幕,光熹帝还是望向赵熙,问怎么回事儿。 赵熙道:“是儿臣不小心伤了她。” “伤势如何?” “董姑娘看过了,箭已经拔出来上过药,静养一段日子便能痊愈。” 光熹帝老眼眯了眯,“你一向箭术精准,今日怎会如此不小心?要知道那可是准太子妃,杨首辅的亲孙女,要真伤出个好歹来,你可就闯大祸了。” “都怨儿臣……” 这父子俩一唱一和,杨首辅一张老脸十分挂不住,不得不站起身,“老臣已经仔细询问过,茹儿当时是让丫鬟陪着入林更衣,发生意外纯属巧合,况且殿下已经亲自去看过,无大碍了。” 光熹帝面上阴转晴,“无大碍就好。” 要真有大碍,太子和杨家这个梁子非得结下不可,还是得让人去查一查,到底是谁在背后动了手脚。 ------题外话------ 浑浑噩噩了二十多天,很不想把自己的情绪带给你们,但又有几句话想说,借用《唐山大地震》里面那句话:没了,才知道什么是没了。 以前被父母唠叨的时候心里还有些小反感,如今无父无母才知道疼,才知道珍惜,可惜想尽孝已经来不及,就想说,如果可以,请珍惜身边的每一位亲人,生命真的太脆弱了,脆弱到陨落的时候压根让人反应不及。 714、关入宗人府(2更) 晚宴散去的时候,宋巍特地找准机会留在后面,问赵熙关于杨雪茹的事。 “杨姑娘的伤,真是因为殿下么?” 赵熙淡笑,“都已经在父皇面前认罪了,没什么好狡辩的。” 宋巍没参与狩猎,但白天一直在观猎台上,也同进宝一样看到了几个姑娘入林,尤其是齐萱惊慌失措跑出来的画面,瞧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有疑问,但在听到赵熙的话之后,全都咽了回去。 杨家帐篷。 杨焕紧皱着眉头,“三妹伤成这样,咱们难道就算了吗?” 杨首辅坐在圈椅上,手中揉着两个核桃,心中虽有不甘,却不至于浮躁在面上,“之前的晚宴,你真以为皇上是要问罪太子么?分明是变相责怪我杨家教女无方,无视帝王口谕随意入林,不过因着你三妹妹是准太子妃,皇上给了几分薄面,没有直接挑破罢了。” 这种事,就算太子真的错了,帝王怎么可能让亲儿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下不来台? “可……” 杨焕还想再说什么,小厮就进来报,说齐姑娘来了,想见见三姑娘。 杨焕想到那个未婚妻,叹了口气,对小厮摆摆手,“让她进去吧!” 齐萱来到杨雪茹的卧间,她因为受伤没出席晚宴,这会儿躺在榻上,原本正跟彩秀说着什么,听到有人进来,忙止了声。 看清来人是齐萱,杨雪茹脸色微沉,“你来做什么?” 齐萱唇边挑起弧度,“咱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你受伤,我不能来看看么?” 杨雪茹面上仍旧没有好颜色,“我知道你还在介怀生辰宴的事,不管我杨家谁欠了你,今日的一箭都已经还了,你还想如何?” “还?”齐萱讽笑,“那你为何不敢在太子殿下面前承认是我伤的你?不敢承认你这一箭是为了还债?” 齐萱说着往旁边一坐,手指随意拨了拨头上的珠钗,“你一声不吭,到底是在包庇自己未来的大嫂,还是想将计就计把这一箭推给殿下,让他对你产生愧疚之心?” 被戳穿心思,杨雪茹小脸白了白,“你胡说八道什么?” 看着杨雪茹这般做作的样子,齐萱只觉得恶心,面上还是笑着,“方才的晚宴你没去,殿下已经承认是他伤了你,可见你得逞了,如此,我便提前祝你与殿下永结同心,恩爱白头。” 语气中,听不出多少善意。 杨雪茹再傻也不会认为这些话是出自齐萱真心,从前不知,今日才发现这个女人有多可怕。 “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先出去,我乏了。” 伤口隐隐作痛,杨雪茹冷着脸下了逐客令。 —— 来围场的就那么些人,光熹帝要想知道杨雪茹受伤的真正原因并不难,次日崔公公就把查出来的东西禀报了他。 当听到是齐家那位,光熹帝眼含厉色。 崔公公劝慰道:“昨儿晚宴上太子殿下主动承认是自己所为,可见不愿把事情闹大,不如,皇上也装作不知吧?” 光熹帝没言语,崔公公猜不出帝王的心思,只好悻悻退下。 …… 接下来的两三日,狩猎正常进行,并没有因为杨雪茹的受伤而产生任何波动。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今年的狩猎会同往年一样寻常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光熹帝中了流箭。 那支箭上,同样有着太子的标识。 杨雪茹这位准太子妃的受伤只荡起了轻微的涟漪,甚至还有人不知道,就已经平息下去。 然而光熹帝的受伤,直接掀起惊涛骇浪,震得整个围场鸟兽顿散,臣民皆惊。 眼下,帝王的大帐前围满了大臣,宋巍、杨首辅等都在其列。 赵熙立在最前端,俊颜覆上一层霜色,双目平视着门口。 太医正在里面看诊,崔公公也没出来。 天色阴沉,乌云坠顶,压得人喘不过气。 所有人都在等,等的同时,刀子似的眼神纷纷往赵熙后背上戳。 前几日伤了准太子妃,今日伤了帝王,到底是巧合还是故意? 前朝就有人借着围场上流箭多刺杀皇帝。 谁都知道太子箭术无人能敌,如今竟然连伤两人,第一个是未过门的妻子,第二个是生父,让人不得不深思杨雪茹的受伤是否只是为行刺帝王而做出的铺垫。 有大臣沉不住气了,站出来指责:“先是准太子妃,如今又是皇上,太子是否该给我们这些大臣一个合理的解释?” 一个出列,壮了其他人的胆,跟着又有几人讨伐道:“行刺帝王可是大罪,皇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皇上昏迷不醒无法主持大局,杨首辅您说句公道话吧,此事当如何处理?” 杨首辅看了看自始至终岿然不动的赵熙一眼,垂眸道:“皇子们犯了法,自有宗人府会管,这种事问我,我却是最做不得主的。” 嘴里说着做不得主,事实上已经给别的大臣指了路,赵熙身为太子行刺帝王,该被送往宗人府。 众位大臣开始交头接耳,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怒喝,“一派胡言!” 所有人转头一看,见到宋元宝怒气冲冲而来,在赵熙身旁站定,瞪视着一众大臣,“是谁告诉你们箭上有太子标识,那支箭就一定是太子射出去的?” 宋巍神情严肃地看着他,“这不是你该来的场合,先回去。” “我不!”宋元宝坚决不走,“我跟殿下是同窗,如今同窗有难,我岂能见死不救?” 赵熙也道:“别胡闹,听你爹的,先回去。” 宋元宝咬了咬牙,望向赵熙,“不是你做的你也认?” 赵熙神情冷漠,“与你无关。” “怎么叫与我无关?”宋元宝攥紧拳头。 赵熙面上始终寡淡,“你若是不肯走,我便让人叉你出去。” “赵熙!”逼急了,宋元宝也不管这是什么场合,直接喊他名讳,“杨姑娘的事你就已经……” “住嘴!”赵熙拦住了他接下来的话,唤来几个侍卫,把宋元宝带离光熹帝的大帐前。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大臣们有片刻的安静,随后又再次争论起来,争论的内容,无非是太子该如何处置。 这时,大帐帘子被挑开,出来的人是崔公公。 众位大臣一看,忙上前几步,杨首辅问:“崔公公,皇上情况如何?” 崔公公脸色晦暗,听到杨首辅的发问之后摇头叹息,“情况不妙。” 四个字,让所有人心里一咯噔。 乌云越聚越多,天色越来越暗沉,像是憋了一场大雨正待爆发。 立在帝王大帐前的众人各怀心思。 有人冷笑,“倘若皇上有个三长两短,这场罪过该论到谁的头上?” 有人接话,“既然是中了太子的箭,自然该问罪太子。” 于是赵熙再次被扯进去。 这次没人再问杨首辅,而是直接看向崔公公,“崔公公伺候皇上几十年,你的话,相信在场诸位没有不听的,既然皇上不省人事,您给拿个主意吧,怎么处理这桩事儿,总该给朝臣们一个交代不是?” 三宝公公急道:“诸位大人肯定是误会了,我家殿下怎么可能会行刺皇上呢?他都已经贵为储君了,图什么啊?” 先前说话那人冷笑,“图什么,太子自己最清楚。” 三宝公公看着对方,他记得这位,是鸿胪寺的,曾经得过殿下的提携,不过是因为殿下以微服私访之名去了江南一个月再回来,就倒戈向了二皇子一派。 不止是他,还有不少曾经支持太子的朝臣,在那一个多月内中了邪似的纷纷倒戈,朝中支持太子的本就所剩无多,若是再被坐实了行刺皇上,殿下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想着,三宝公公后背就起了一层冷汗,他还想再辩解,却遭了崔公公一记斜眼。 三宝公公不敢再吱声,只好退往一边。 崔公公看向赵熙,“太医刚把箭取出来,老奴看过了,上面的确有殿下的标识,殿下可还有话要说?” 赵熙紫金窄袖里的手指蜷了蜷,“没有。” 崔公公深吸口气,唤来一队侍卫,“既如此,押送殿下回宗人府。” 715、要出大事了(1更) 宋巍闻言,眉头深拧,“崔公公仅凭一句话就想把殿下送去宗人府,是否太过儿戏了?” 崔公公轻叹一声,“若是有别的选择,老奴也不想如此……” 他话未说完,转身进帐,不多时端了个托盘出来,黑漆描金的托盘里,横着一支羽箭,玄铁箭尖上沾了不少血,仔细看还有取箭时带出的皮肉,而箭头上属于太子的标识,一半被血覆盖,另一半露在外面,看得人触目惊心。 宋巍瞧着,一时失了言语,转眸望向赵熙。 赵熙素来冷静的俊颜微微泛着白,弧形完美的唇也在轻颤。 数日前射中杨雪茹的那支箭,他能十足肯定与自己无关,可今日他却没办法把自己摘干净,因为的的确确有两箭射空,光熹帝所中的,极有可能是其中一箭。 若当真如此,他的储君之路只怕就要到头了。 赵熙走神间,手持长矛的那一队大内侍卫已经将他团团围住,为首的汉子身形彪悍,音色粗犷,“殿下,请吧!” 紫金窄袖内的手指一根根握紧,赵熙站着未动。 那汉子正欲再度开口,宋巍便道:“不过是暂时去宗人府等待勘察,殿下且安心,后面的事,交给微臣即可。” 赵熙眼梢微动,看了过来,眸底情绪复杂。 这一趟围场之行,皇后被留宫时他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只是未曾料到,光熹帝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来逼他。 那种不被信任,不被在意的绝望,让他有生之年对父子之情产生了动摇。 望着大帐门口方向,赵熙心底一片沉凉。 输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娃,他不甘,却,也无法。 转过身,赵熙没再看任何人,话却是对着宋巍而言:“有劳宋少卿了。” 宋巍拱手,语气沉重,“恭送殿下。” 其余大臣见状,面面相觑过后纷纷行礼恭送。 宋元宝一直没走,就站在不远处的位置,见到赵熙被大内侍卫押送着出来,他脸色铁青,额头突突跳着。 赵熙顿住脚步,将目光挪向他,语调十分冷静寻常,“回吧,我没事。” 宋元宝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忽而一咬牙,抬起头来,满目坚定,“殿下,我会救你出来的。” 赵熙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宋元宝瞪向为首的大内侍卫,嘴里喷火:“告诉宗人府,真相未明之前要敢对殿下滥用刑罚,小爷饶不了他们!” —— 一切都好像是在做梦,昔日最完美最被看好的太子赵熙,一夕之间沦为半个阶下囚,成了刺杀帝王的嫌犯被关入宗人府。 太子党还没反应过来,二皇子一派的人便开始攻讦弹劾赵熙的种种不是,甚至有人提出,当初太子南下并非为了微服私访,而是内廷一个侍寝女官之死导致了他精神错乱,南巡是假,养病是真。 太子党一听,当即出言反驳。 事态愈演愈烈,帝王大帐前顿时陷入混乱。 三宝公公数次想上前为自家主子辩解都没办法插嘴。 崔公公脸色不大好看,见诸位大臣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厉喝一声,“放肆!” 他是太监,声音尖细,穿透力强。 不过眨眼间,现场争论的声音便逐渐削弱下去,大臣们站直了身子,朝着这边望来。 崔公公怒道:“皇上重伤,此时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吵吵嚷嚷的,究竟是何居心?” 吵得面红耳赤的大臣们自知理亏,没人出声。 崔公公一甩拂尘,“为免诸位大人扰到陛下清静,还是都散了吧,皇上要有好转,咱家自然会放出消息来。” 顿了顿,又看向宋巍,“宋少卿,你留下。” 众人诧异地望向宋巍。 崔公公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发生意外,想来永安郡主心头已是焦急万分,不若你随着咱家进去瞧瞧,回头也好给郡主一个说法。” 宋巍颔首,“劳烦公公。”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宋巍跟着崔公公入了大帐。 …… 一刻钟以后他再出来,面色明显比进去时严肃了不少。 太子党忙上前问情况。 “宋少卿,陛下的伤势到底如何了?” 宋巍叹道:“昏睡不醒。” “宋大人也觉得这事儿是殿下所为?” 宋巍平视着前方,面无情绪,“是非黑白,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宋大人,殿下已经贵为储君,他断断不会做出弑君之事自掘坟墓的,你可一定要想办法还他清白啊!” …… 好不容易摆脱那群人,宋巍回到自家帐篷。 温婉已经得了太子被押回宗人府的消息,正焦急着,见他进来,忙迎上去,“相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太子怎么会……” 宋巍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坐下来之后才缓声开口,“我去看过了。” “谁?”温婉一时没反应过来。 “皇上。” 温婉心跳有些乱,“皇帝舅舅情况如何?” “的确被羽箭所伤,伤口还不浅。” 见宋巍的神情不似在说谎,温婉心下一沉,“那支箭,真是太子的?” “是。”宋巍低声应着。 光熹帝受伤昏迷是真,那支箭出自太子之手也是真,这便是最麻烦的地方。 温婉听着都快急哭了,“我听元宝说太子已经被带回宗人府了,相公,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宋巍沉吟道:“最好的结果是等皇上醒来,亲口为太子洗白。” “那最坏的结果呢?” “最坏的结果,也是皇上醒来。” 温婉立时明白了。 旁人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帝王的态度。 只要光熹帝开了尊口说赵熙无罪,那么他便还是昔日那个受万人敬仰的云端太子。 可如果光熹帝认定了他谋逆刺杀皇帝,那么赵熙这辈子就完了。 温婉不安地绞着手,“我总感觉,要出大事了。” 宋巍声音放轻,“婉婉又有预感?” “暂时没看到。”温婉摇头,“就总觉得心里十分不安,有什么东西压着似的,喘不过气儿。” 宋巍道:“许是天气转凉,围场风大,你不适应。” 温婉没办法解释清楚。 来的时候听说齐皇后和庆妃都被留宫,她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如今那种感觉愈发地强烈了。 或许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只不过不是关于宋巍的,她看不到。 宋巍见她这样,不免跟着担忧,“婉婉别想太多,殿下的事,我会尽全力去调查清楚真相。” 温婉趁机靠到他怀里,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心好慌,好害怕,相公你查归查,可千万要小心,不能把自己卷进去,我不想你出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进宝可就无依无靠了。” 宋巍安抚式地拍拍她的后背,“放心,我自有分寸。” —— 杨家帐篷。 听说赵熙因为“弑君”之嫌被押回宗人府,杨雪茹当即白了脸,掀开锦被就跑去找杨首辅。 “祖父!” 杨首辅正在和几位同僚商议事情,见她不管不顾跑进来,神情颇有些不悦,打发了同僚,这才皱眉望向她,“怎么这副样子就跑出来了?” 杨雪茹急道:“我听闻殿下被抓回宗人府了,是不是真的?” 杨首辅脸色沉沉,“太子有弑君之嫌,皇上如今昏迷不醒,他自然要去那里头待上一段日子。” “殿下是坦荡荡的正人君子,他怎么可能弑君?”杨雪茹嘶声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祖父,您一定得帮帮他,否则……” 话还没说完,就被杨首辅厉声打断,“胡闹!你自己的伤都还没痊愈,如今以什么立场来说他无辜?” 杨雪茹一时语塞。 片刻后,她咬咬唇,“那天射中我的,压根就不是太子。”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杨首辅老脸青黑。 “祖父,孙女没有撒谎。”杨雪茹泣不成声,“那日是孙女存了私心,才会对所有人撒谎,射中我的另有其人,并不是殿下,他不想事情闹大,所以主动背了锅,其实,其实他跟那件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祖父,孙女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殿下,他不可能弑君,他是无辜的。” 杨首辅眼神阴冷,指了指外面,“出去!” ------题外话------ 看到公告说月票制度改革了,每个月只能向一部作品投最多五张,15号生效,存着等双倍的亲,能投就提前投了吧^_^ 716、皇后病危(2更) 杨雪茹在杨首辅处没讨到好,也顾不上胸口的伤还未痊愈,甩开丫鬟就匆匆来找宋巍。 见到她,宋巍十分意外,“杨姑娘亲自上门所为何事?” 杨雪茹面上满是担忧,一出声就带着哭腔,“宋少卿,求求你了,救救殿下吧!” 见她双膝一软想往下跪,温婉忙一把将人扶住,“杨姑娘的祖父乃是当朝首辅,要论权势,满朝文武谁都比不上他,杨姑娘为何不求他,反而来求我家相公?” 杨雪茹一下子被问住。 之前关心则乱,她压根就没想那么多,如今回过味儿来,宋巍是太子党,而她的祖父杨首辅,一直在背后为二皇子铺路。 杨首辅和宋巍,在政治立场上是敌对关系,自己身为杨家孙女,贸贸然跑来求宋巍,人家不起疑才怪。 可,如果不求宋巍,以祖父的立场,他怕是巴不得太子因此被废。 她无法想象那个清贵隽雅的少年太子一朝被废沦为庶人。 他天生就该高高在上,天生就该是穿龙袍君临天下的命。 思及此,杨雪茹愈发坚定了要救太子的心思,她微微垂首,道出心中最真实的想法,“杨家扶持二皇子,想必宋大人是知道的,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意味着什么,宋大人比我清楚,此时去求我祖父,他会帮忙的概率微乎其微,我只能来求你,好歹,殿下是我未婚夫,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 宋巍反应略淡,“比你更不希望太子出事的大有人在,杨姑娘稍安勿躁,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这话听着就有些敷衍。 知道宋巍信不过自己,杨雪茹心中气急,却又不能冲着对方发火,只好压着性子,“那天导致我中箭受伤的,不是殿下,而是齐萱,即将成为我大嫂的那位姑娘。” 迟来的真相倒是让宋巍的眼神凝滞了一下。 难怪那日赵熙会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身上揽。 齐萱是皇后娘家人,她伤了杨雪茹,一旦杨首辅小题大做,很快便能上升到两个家族的争斗,继而演变成两个派系的你死我活。 晃回思绪,宋巍看着她,“即便那日伤你的人不是太子,可这又能说明什么?” 杨雪茹道:“这还不明显么?一个姑娘家动的手都能嫁祸给太子,定是有人依葫芦画瓢,趁机构陷太子,想置他于死地。” 宋巍轻轻笑起来,“那么杨姑娘以为,是哪位对太子恨之入骨的人,想了这么个招?” “这……”杨雪茹突然语塞,随即皱眉道:“肯定不是我祖父!” 弑君,一旦被坐实可是要诛灭九族的大罪,她不否认执掌内阁的祖父有些野心,可这种程度的野心,绝无可能! 宋巍礼貌逐客,“杨姑娘请回吧,殿下那边自有人会去处理,你前些日子受了伤,现今当以静养为主,不宜过多操劳。” 杨雪茹急了,“宋大人,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我祖父?” 宋巍莞尔,“我只信事实。” “你……”杨雪茹气急败坏,却是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跟宋巍这样油盐不进的人交流下去,最后只得愤愤离开。 夫妻俩重新落座,温婉面色凝重,“先前杨姑娘说,那日伤她的人是齐姑娘,只不过太子把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头上,会不会另外有人知晓了此事照猫画虎,对着光熹帝来了这么一出,也想嫁祸给太子?” 这种推断出来的东西,宋巍无法作为结论,只摇摇头,“元宝已经带着人去查了,相信很快就能有结果。” —— 因着光熹帝伤重,无法挪动回京,醒来之前,所有人都得在围场安营扎寨。 天上乌沉沉的云始终未散去,这一夜风雨骤来,数十座大大小小的帐篷和圈马的棚子,全都被裹挟着凉意的冷雨洗礼了一遍。 次日并未放晴,天气仍旧阴沉压抑得可怕,臣工们早早就去了光熹帝的大帐外,同昨日一样被大内侍卫拦住不让往前。 所有人只能伸长了脖子往前探,到底是盼着帝王早日醒来主持大局,还是盼着他就此一命呜呼从此朝纲大改,就不得而知了。 崔公公刚刚给光熹帝喂了药,听说大臣们都在外面候着,他也无奈,只能出来重复一遍昨天的话,说陛下至今尚在昏迷,让诸位大人先行回去,有什么话,等陛下清醒了再说。 众人算是白跑了一趟,小声交谈着渐次离去。 崔公公在外面凝神站了半晌,这才叹口气,转身进去继续伺候。 —— 三宝公公原本是想等着皇上醒来亲口为太子澄清的,奈何等了一夜光熹帝都没动静,他担心小主子在宗人府吃苦头,简单收拾了东西就快马加鞭回京了。 怕主子住不惯,三宝公公没有第一时间去宗人府,先回的东宫,仔细收拾了两大包袱东西,全都是赵熙的贴身衣物和寻常爱看的书。 一只肩膀上挎着一只包袱,他落了承明殿的锁,正打算去往宗人府,就见沐公公神色匆匆而来。 三宝公公被昨日的阵仗吓得不轻,如今见到任何人脸色不好,他心头都突突突的。 “怎么了这是?一来就绷着个死人脸!”对着沐公公,他不满地发泄。 像是有难言之隐,沐公公斟酌了好久才开口,“有个事,我一直没敢往围场送信,你们出发后第二日,皇后娘娘不慎落水,数九寒天的池水冰凉,救上来后脉相便一直不见好,太医诊断说,不剩多少日子了。” 三宝公公惊得整个人一激灵,两肩包袱掉了都不知道,只木愣愣地盯着沐公公,“你、你说什么?” 沐公公红了眼圈,不断扇打着自己的嘴巴,“都怪我没能完成殿下离开前的嘱咐,照顾好娘娘,我罪该万死……” 三宝公公一屁股瘫软在地上,大脑放空,两眼呆滞。 为什么所有的事都堆到了一起?皇上遇刺,太子被拘,皇后病危…… 他不知道自己一会儿去宗人府见到太子该怎么说。 本来就已经身陷囹圄,殿下要是再得知娘娘病危,会直接崩溃的! …… 放下包袱,三宝公公跟着沐公公去了一趟坤宁宫,齐皇后果然如沐公公所言,短短数日病到虚脱,下巴削尖,颧骨凸出,两颊几乎见不到多余的肉,形容枯槁似老妪,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雍容高贵的皇后形象。 她咳得厉害,胸腔里拉风箱似的呼噜噜作响,痰特别多,每咳一次都要人用帕子去接着,然后清理秽物,给她漱口。 惊蛰、念春和绣冬三人这几日昼夜交替地轮流伺候,每个人面上都有了疲态,却不敢不打起精神。 惊蛰是最先得知太子被幽禁在宗人府的,只敢在心里偷偷落泪,没敢对坤宁宫的其他下人多说一句,更不敢对齐皇后透露半点风声。 见到三宝公公的时候,惊蛰几乎快绷不住情绪,撂下接痰的活儿就哭着跑了出去。 三宝公公嘱咐了念春和绣冬几句,抬步跨出门。 惊蛰正伏在一株梅树上哭得不成样子。 “姑娘有什么话,不妨对我说。” 伺候太子那么多年,三宝公公也是个有眼色的,第一时间看穿惊蛰藏了心事。 惊蛰抬起朦胧泪眼望向他,“你是不是去看过殿下了?” 三宝公公哽咽了一下,偏开头,“还没。”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多事?”惊蛰尖锐的指甲抠着梅树枯老的树皮,只恨自己没能照顾好娘娘,更救不了殿下。 “我不知道。”三宝公公也是满心自责,但这种时候必须有人挑起大梁,他不能在惊蛰面前哭,让她觉得没了主心骨,转瞬敛去情绪,道:“一会儿我便要去宗人府了,你可有什么话要让我带的?” 惊蛰抹去眼泪,“代我……哦不,代娘娘向殿下说一句,让他安心,一定有办法再出来的,还有,不能告诉他关于娘娘的事,别让殿下牵挂着坤宁宫。” “我明白。”三宝公公点点头,心中默默叹口气,“你也别哭了,现如今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必须振作起来想想办法怎么救殿下。” 717、本宫要活!(1更) 午后三宝公公去了宗人府。 赵熙被幽禁在后堂,虽说有嫌疑在身,可到底还是御封的皇太子,况且上面没有明确示下,宗人府的属官们不敢苛待他,一应茶饭正常供给,知道太子有洁症,卧房令人收拾得干干净净。 不过这样的条件,跟东宫自然没法儿比。 三宝公公扛着两个包袱站在门口,冲里头扫视了一圈之后,视线定格在赵熙身上,他正坐在书案前,如玉的长指握着一本线装书,目光专注而认真。 三宝公公的眼眶一下子酸了。 “殿下……”他讷讷地喊道。 赵熙闻言,缓缓抬起头来。 像是不意外他的到来,只问:“怎么不进门?” 三宝公公喉头一哽,嚅动着嘴唇,双腿跨入脱漆门槛,撂下包袱就扑通一声跪到他面前,低着头泣不成声。 从光熹帝遇刺昏迷到被怀疑弑君押回宗人府,已经过了两三日,该有的心路历程,赵熙早有过了,此时只剩下淡然。 垂眸望向跪地不起的三宝公公,赵熙冠玉般的俊颜上未有半分波动,声音比面色更为从容,“可曾去见过母后了?” 提起齐皇后,三宝公公脑海里便想起那个躺在凤榻上瘦骨如柴的贵妇人,心下又是一阵酸楚,忙点头,“见、见过了。” “母后她可还安好?” “好,一切都好。”三宝公公斟酌着言辞和语气,“来前,娘娘还让奴才转告殿下,切莫忧心,清者自清,相信上天自会还殿下一个公道的。” 赵熙唇边泛出一丝苦意,转瞬即逝,“母后她,受苦了。” 皇宫是秘密最多的地方,却也是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早在被押回来的当天他便有所耳闻,皇后不慎落水,救上来之后一病不起,凤体每况愈下。 纵使早早做好了心理准备,赵熙也没料到亲生父亲光熹帝会把事情安排得这么绝。 齐皇后的下场,让他想到苏皇后以及背后的苏家。 当年如日中天的苏家,盘根错节,枝叶繁茂,谁能想到灭门不过一夕之间,几百口人,炸得残肢断臂,连个全尸也没留下。 三宝公公不是蠢的,一句话就听出赵熙已经得知了皇后的情况,他没再强行掩饰什么,“陛下尚未清醒,一切都还没个定数,殿下不必灰心,宋大人正在全力调查此事,定会为您证明清白的。” 赵熙搁下书本,望着一旁的玉山笔架出神,他在意的不是清白,而是父皇的态度。 狩猎第一日杨雪茹受伤,篝火晚宴上光熹帝问他时话里话外多有维护,他那时还以为,即便父皇心中的女人不是他的生母,对他这个亲儿子多少还是有几分情义,不想才过了两三日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先且不论光熹帝是怎么中的箭,其中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内幕,单说齐皇后这边,被留宫已经是故意,围猎队伍出发第二日就不偏不倚落水了,救上来还一病不起。 这明显就是一场预谋,一场能彻底摧毁他底线的预谋。 入宗人府以后,赵熙一直在思考,自己是该做个逆子,还是该做个明君。 “宫里的太医是断断不能再用了,三宝你想办法出宫去找个民间大夫,乔装打扮带入坤宁宫,给母后看诊。” 三宝公公闻言大惊失色,“殿下是怀疑太医院被人给收买了?” 赵熙不置可否,“不过是落水伤寒而已,偌大一个太医院,没道理治不好那么点小毛病。”除非,太医院压根就不是在救人。 “可……”三宝公公的小心脏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到底谁能有这么大本事……” 说着说着,他自己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天底下能驱动整个太医院的,除了上位者还能有谁? 太子才华横溢出类拔萃,却不得皇上喜欢。 这是东宫上下皆知却一直在逃避的事实。 三宝公公怎么都想不到,皇上对太子的不喜竟然到了痛下狠招的地步。 这得是多大的仇恨才能做到这般绝情? …… 把包袱里的衣物和书本交给赵熙,三宝公公离开了宗人府,他在宫里有些人脉,通过层层关系,把之前给温婉看过哑疾的李太医请了来。 屏退坤宁宫内所有闲杂人等,让李太医给皇后看诊。 这一看,果然是大有玄机。 太医院给皇后用的药并不对症,只会加剧她的病情。 三宝公公心中大骇。 李太医是见过大风浪的人,只一探脉相,再结合三宝公公的说辞就猜到大半。 皇后之所以一病不起,多半是帝王的意思,否则太医院没这么大的胆子联合起来谋杀一国之母。 三宝公公脑子里乱成一团,最后只能求助地望向李太医,“您是历过事儿的人,能不能给娘娘出出主意,往后该怎么办?” 李太医捋了捋胡须,他致仕多年,早远离了内廷,今上对这位娘娘是个什么态度,他也不太清楚,不敢随意发言,只道:“老夫不过问内廷事务多年,公公这般发问,实在让人为难。”话锋一转,“不过,老夫这儿有一张方子,能让娘娘的病情有所好转,公公若是需要,老夫待会儿便可把方子留下,至于用与否,只能你们自己来决定。” 李太医把决定权抛回来,三宝公公顿时六神无主。 一边是帝王的命令,一边是太子的嘱托。 如果皇上的用意是皇后一定得死,那么救了皇后,会不会连累到殿下? 一想到等待着殿下的未知刑罚,三宝公公就彻底没了主意。 “方子给本宫。” 这时,凤榻上的齐皇后艰难开口,眼神虚弱地看向李太医。 “娘娘……”三宝公公下意识地想制止,刚喊出口,脑子里又浮现自己离开宗人府前殿下的那些话,顿时闭了嘴,小脸纠结。 “本宫要……活!” 最后一个字,齐皇后咬得很重。 母子连心,哪怕坤宁宫所有人把消息锁死不告诉她关于太子的境况,她也能感应到,赵熙出事了。 她亲手抚养长大的儿子,努力了那么多年,拼搏了那么多年,为的不过是求一个认可。 如今刚当上太子不过一两年,怎么能就此折陨? 她要好好活着,助他龙袍加身,看他君临天下! —— 赵熙被送走这几日,光熹帝一直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宋元宝也没闲着,带了几个人把猎林翻个底朝天,倒是查出一些东西,却都是对赵熙不利的。 “根据调查结果,皇上中箭时除了太子,其他人都有不在场证明,也就是说,当时很可能并没有第三人在场。” 宋元宝在宋巍面前分析着,“那么就只有三种可能性。” 宋巍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宋元宝道:“第一,太子故意刺杀皇上;第二,太子一箭射空变成流箭,皇上刚好经过,不慎中了箭;第三……” 话到这儿,宋元宝停顿了一下。 宋巍却已经猜出,自己接过话,“第三,这支箭不是太子射出去的,而是皇上自伤造成他伤假象。” 这才是最可怕的。 哪怕一直提醒自己皇上没道理这么做,宋元宝一想到第三种可能性最大,心还是止不住的凉。 都说天家无父子,可亲眼看到凉薄成这样的亲生父亲,不免让人觉得脚底生寒。 “也不知道殿下怎么样了。”宋元宝忧声呢喃。 “皇上还没醒,太子的罪名还没定下,宗人府不会把他如何。”宋巍说。 “但愿他能挺过去。”宋元宝又是一叹。 —— 光熹帝中箭后的第五日,崔公公终于放话出来,皇上已经转醒,围场条件差,不适合休养,要尽快回京。 诸位大臣请求面圣,被崔公公拒绝了,说皇上刚醒不久,龙体虚弱,不见任何人,直接回京。 ------题外话------ 《美味小农女》福星儿,美食萌宝文,忠犬男主,男女主身心干净 718、死上一次,如他所愿(2更) 光熹帝直接被大内侍卫护送着回了乾清宫。 在此期间,除了近身伺候的崔公公以及两名御前太监,没人得见过醒来的光熹帝什么样,更不清楚帝王对于此次“刺杀”事件的态度究竟如何。 御辇入宫之后,乾清宫厚重的朱漆大门紧紧关上,别说大臣,便是一向受宠的端嫔想去探视都不能,只有被点了名的太医,每日能在规定时辰入内为帝王请脉。 出来后也是守口如瓶,半个字都不曾往外吐。 整个皇城阴云密布。 赵家的天,终于是要变了。 有人惶惶不安,有人蠢蠢欲动。 至今没生育过的妃嫔们一想到皇帝殡天自己被发配皇寺的下场,也没心情斗了,哭成一团。 朝中无人监政,太子党都快把宋家门槛给塌烂了,成天催着宋巍想法子。 二皇子一派则是坐着看戏,当然,野心并未就此止步。 杨首辅回到家时,幕僚建议他趁机出手,否则过了这阵子,光熹帝清醒过来,太子被放出宗人府,往后只会更难对付。 杨首辅想到之前一时脑热跟苏仪联手出的那个低劣招数,揉揉额头,“太子深得民心,除掉一个宋巍掀不起多大的波澜,这次换个招数。” —— 皇帝不坐朝,太子又被禁,满朝文武群龙无首,正在所有人惴惴不安的当口,坊间冒出了一个同济会,自称是太子在江湖上的组织,打着为太子讨回公道的旗号发动暴乱,前往京城的途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弄得百姓人心惶惶,最近这段日子,到处都是对太子的谩骂声。 坊间“废黜太子”的呼声一日高涨过一日。 同济会的恶行传遍京城,百姓闻之色变。 又是不上朝的一天,大臣们站在议政殿内,一个个面色沉重。 “同济会的事不能再耽搁了。”有大臣激愤道:“杨首辅身为内阁之首,这种时候该站出来说句话,好让各部能正常运作下去,否则皇上一天天的不临朝,同济会又嚣张跋扈,真让他们作恶到京城,只怕不止是朝纲大乱,整个天下都要大乱了。” 杨首辅是个低调的人,皇帝都没发话,他怎么会强出头,四两拨千斤地把那位大臣的话拨了回去,说自己虽然身居要职,可毕竟头上还有两位主子,那两位不发话,他是断断不敢自己拿主意的。 他的野心从不表现在面上,平时就给人低调的印象,因此这么一说,大臣们也没再勉强。 这时,久未出现的崔公公来了。 朝臣们看到救星似的眼神儿一亮,忙凑过去问光熹帝的状况。 崔公公同往常一样,关于光熹帝的病况一字不提,“咱家是来宣皇上口谕的。” 话语一出,大臣们当即入列,站直身子,握紧玉笏,竖直耳朵细听。 议政殿内顷刻之间恢复成落针可闻的安静。 崔公公清了清嗓子,开始传话。 光熹帝的意思很简单,他伤重,无法临政,接下来的日子,由内阁首辅监朝,吏部礼部两位尚书辅佐。 帝王口谕,杨首辅不可能不从,于是群臣找到了主心骨。 首先要商议的,便是如何处置同济会。 坊间出了个这么个邪教组织,朝廷自然要派人镇压。 可派谁去就成了问题。 原因很简单,同济会自称是太子在江湖上的组织,如今太子被幽禁宗人府,惹恼了他们,人家要来讨个公道。 光熹帝至今没表明态度,你能直接说太子有罪吗? 不能。 既然太子可能无罪,那这个组织就不能直接以剿匪的方式剿灭,派去镇压的人得有强大的说服力,最好能以和平的方式说服他们主动撤退。 至于怎么定罪同济会,那是等太子罪名下来之后的事了。 杨首辅挑来拣去,选中了宋巍。 宋巍嘴上功夫了得是其一,他有过剿匪经验,比起每天站在议政殿纸上谈兵的这帮老家伙,他更懂得如何应付外面的盗贼匪徒。 杨首辅刚提出,获得了诸位大臣的一致认同。 宋巍官阶虽然不低,但在杨首辅跟前,还是不够看,这种时候,没资格说不,最终只能点头应下。 这件事,让温婉出现了预感,她说什么都不同意宋巍前去,“很明显杨首辅是打算借着同济会的手除了你,相公此行凶险万分,我不希望你去送死。” 看着妻子布满担忧的小脸,宋巍伸手抚了抚,神情肃穆道:“皇上避朝,皇后病重,太子已经被逼入绝境,这种时候,我只有釜底抽薪一条路,否则,救不了他。” 温婉听着眼眶便是一热,“可是你这一去,会死。” 宋巍眼底冷意划过,“既然对方想要我死,那便死上一次如他所愿。” 719、误杀(1更) 如此紧要的关头若是换成以往,温婉说什么都要陪着宋巍一块儿走,无奈从围场回来之后柒宝病了,夜间高热不断,睡不安生。 刚满周岁的小奶娃,哭着只要娘,谁抱都不行。 温婉心疼闺女,不忍撂下她一走了之,只能让宋元宝告假,跟随宋巍去镇压同济会。 预感中,宋巍是被同济会趁乱杀死的,温婉把自己看到的细节全都描述给宋巍听,并嘱咐他一定要避开。 至于宋元宝那儿,温婉不好透露太多,只是跟他说,同济会是杨首辅的一场阴谋,这次镇压格外凶险,不管如何都要时刻陪在宋巍身边,不能让他单独行事。 宋元宝深知事态的严重性,从围场回来以后,他就已经无心看书,脑子里全都是赵熙被押走的画面以及自己那个大胆的猜测。 偏偏这个时候同济会打着太子的名号为祸四方,他早憋了一肚子的火,正想找个地方发泄。 “娘就放心吧,我会保护好爹的。” 自己不去亲眼盯着,温婉哪里能真放心,“京城是天子脚下,只要我这段日子尽量不出门,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到时候你捎上卫骞,把暗卫都带走,以防万一。” 杨首辅可不是以前的苏国公,这位不好对付,凭着接二连三的出事,温婉就敢断定与杨家脱不了干系。 …… 宋巍父子带着朝廷拨的人出发后,宋婆子才从温婉口中盘问出儿子可能有生命危险,她当即就把温婉训了一顿,说她都这么大个人了还不知轻重,柒宝病了自有奶娘会照料,再不济还有个当奶奶的坐镇,横竖是在自家府上,那么多人看着,还能让个奶娃娃出事不成?三郎是天生的倒霉命她又不是不知道,都性命攸关了还能撂下男人不管在家陪孩子,没有她这么当媳妇儿的。 面对婆婆的愠怒,温婉只能沉默以对。 她也想去,可偏偏就像是命中注定好了一样,柒宝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烧得不省人事,夜里总会惊哭,一哭就要娘。 一旦她离开,柒宝便会病死。 这是宋巍走的那日她又看到的新预感。 孰轻孰重,温婉别无选择。 这几日,她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守在柒宝的小床前,没有一刻敢合眼,双眼熬得乌青。 云彩和玲珑两个心疼坏了,“夫人,您回房歇歇吧,这儿有我们就行了,府医就在旁边的厢房里随时候着,有什么情况,我们俩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他的。” 温婉接过玲珑递来的热毛巾,随意抹了把脸,摇摇头,“我睡不着。” 一闭上眼,脑海里便是宋巍被人乱刀砍死的画面。 如今宋巍又跟她分开,路途中会出现多少不好的事,她全都看不到,所有的担忧都只能化为焦急。 在玲珑的苦口婆心下,温婉简单喝了几口燕窝粥,趁柒宝睡着,去了一趟祠堂。 并府之后,东西两院加起来占了大半条街,祠堂从后罩房挪到了西院,建得格外气派。 温婉站在灵台前,给大郎夫妇上了柱香,默默祈祷他们能保佑宋巍平安归来。 —— 且说宋巍父子出京之后,一路往西。 宋巍延续了他一贯的倒霉体质,碰到不少麻烦。 亏得温婉有先见之明让宋元宝带了卫骞等人跟着,虽说麻烦不断,却不至于威胁到性命。 私下没人的时候,宋元宝忍不住吐槽,“爹都已经升到四品官了,还是一如既往的倒霉,您这是上辈子得罪老天爷了吧?” 舟车劳顿疲惫数日,宋巍俊肃的面上难得露出一丝浅淡笑意,婉婉是天运贵女,他娶了她,上苍总要让他付出点代价。 三十多年,他早已经习惯了。 玩笑过后,宋元宝将话题拉到正轨上来,“一路上我打听到不少消息,同济会并非一般的民众组织,而是盘踞一方多年的邪教奸佞,这次会突然冒头,背后少不了有人操纵,只怕不好对付,与他们正式交锋之前,咱们得提前想好对策才行。” “他们的目的无非就是两个。”宋巍道:“推翻太子贤良之名,置我于死地。第一个,他们基本上已经实现,这一路走来,到处都是讨伐太子的声音,只要同济会再接再厉,估摸着用不了多久,满朝文武就得联名上书废黜太子,至于第二个……” “爹!”宋元宝语气坚定道:“有我在,不会让您出事的。” 宋巍笑笑,“我不出事,未必见得是好事。” …… 宋巍一行人的行踪并未隐瞒,同济会那边很快就得了消息,正在加快速度往这边赶。 当然,赶路的同时没忘了作恶抹黑太子。 三日后,两伙人在沧州碰面。 一方要为太子“讨回公道”,另一方要为朝廷诛邪锄奸。 在温婉的预感里,宋巍没有直接开打,而是选择了谈判,挑时间先与同济会首领见面,谈判的过程并不顺利,首领不同意撤退,一言不合之下双方动起手来,场面混乱不堪,有人从背后袭击宋巍。 出发之前,温婉一再嘱咐他要避开会面,再想想别的法子。 宋巍也知道凶险,可他必须沿着原来的轨迹走,只有这样,才能钓出大鱼。 做好决定,宋巍吩咐宋元宝,“让人去递帖子,就说明日午时,我约他们首领在西城马场见。” 按照温婉的预感,这场会面其实在酒楼。 考虑到酒楼人多,容易伤及无辜,宋巍改成了人流相对较少的西城马场。 在哪见面不重要,重要的是,双方最后会动手,打个你死我活。 事实上,次日午时的西城马场也的确如宋巍所预料的那样,会面并不顺利,当宋巍提出让他们主动撤退的话,同济会首领十分生气,表示太子曾对他们有恩,如今恩人身陷囹圄,他们绝无可能袖手旁观,定要杀去京城把陷害太子的人揪出来碎尸万段。 那正气凛然的架势,让宋巍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反派。 也就是这一晃神,双方已经开战。 马场地势开阔,还是免不了打得满地烟尘。 宋巍带的是皇城精兵,全都受过专业训练,身手了得。 两边都是杨首辅自己安排的人,实力悬殊自然不能太大,因此这场打斗持续了很长时间分不出胜负,只能看到满地黄沙飞,眼睛都睁不开。 一片混乱中,卫骞带着三四个暗卫加入进来,将宋元宝和宋巍护在身后。 同济会今日来的都是高手,目标显然是宋巍,每个人都在试图找机会接近他。 宋元宝手中握着长剑,左劈右砍,防御的同时要护着当爹的,他只学了两年,基本功都没扎实,那点子功夫对付一般的小喽啰还行,碰上这么多高手,每次出手都落下风。 眼瞅着精兵们一个个倒下,他自己也逐渐体力不支,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卫骞几人身上。 刀剑相击的声音听得人牙酸耳鸣,铁锈般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 招招冲着要害,飞花落叶,飞沙迷眼,这样真枪实干的大型打斗现场,宋元宝平生没见过几次,虽然很能激起斗志,可他自己也承认,在武功方面,自己就是个半吊子。 “爹,要不我先趁乱带您走吧!”宋元宝想到临走前温婉的嘱托,不敢让宋巍受到一丁点的伤害,吃着满嘴的灰,回头对着宋巍道。 宋巍扫视了一圈,浓眉微皱,“再等等。” “再等,可就真有危险了。” 宋元宝心下焦急,同济会的实力,明显远远超过他的预估。 光熹帝不下令,任何人都调动不了锦衣卫,杨首辅给他们安排的精兵,根本就是来送死的,十多个回合下来,从两边的死伤状况已经高下立见。 光靠精兵,他们今日只能全军覆没。 “让暗卫顶住,我先带您走。”宋元宝不管不顾,一把拽住宋巍的胳膊。 这时,不知谁狠狠推了他一把,宋元宝没站稳,往前踉跄,一只手还攥着宋巍的胳膊,另一只手中的剑直直刺入宋巍的胸膛。 利器穿透胸骨的声音,让宋元宝脑子里一瞬间陷入空白。 720、扶灵归来,开棺验尸(2更)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才刚入十月,天上就已经飘起了雪粒子,冷风呼啸着,卷掠过京城大大小小的巷陌。 昔日繁华的主街道,如今只剩寒风瑟瑟,贴着房檐哀鸣盘旋。 前去镇压同济会的太常寺少卿、光熹帝的外甥女婿,那个草根出身进士及第以一甲第三名探花郎成绩入翰林院的传奇男子宋巍,被杀了。 宋巍的死,再一次刷新了百姓对于同济会丧心病狂的认知,哪怕是在天子脚下,所有人也都闭门不敢出,能躲则躲。 短短时日,帝京城便好似染了瘟疫,被浓厚的恐惧笼罩着,死气沉沉,看不到任何准备迎接新年的喜悦和生机。 宋家门楣上挂了白绸,两边垂下白灯笼。 大门外,站着几个人。 为首的是温婉,她头戴白花身着素服,听到消息归宁而来的宋姣正搀着她,进宝站在一旁。 再往后,是宋二郎、二郎媳妇带着一双儿女多宝和宋琦,谢家也来了,谢姑妈,谢姑父,谢正和谢涛带着各自的妻儿。 几个小的整齐而立,全都穿着统一的麻布孝服,头戴麻帽,腰扎草绳。 为亡灵开道的锣鼓声自牌楼处响起。 所有人抬眼望去,远远就见个身型单薄的削瘦少年手捧灵位,低着头缓缓而来,他的身后,是一具漆黑绑冷白绸花的棺木。 温婉的目光紧紧锁在宋元宝手中的灵位上,“宋巍”二字,如同一把弯刀,手起刀落之间,将她本就痛到极致的心脏狠狠剜出来,鲜血淋漓。 雪粒子簌簌往下落,打在温婉面上,连带着鼻尖都是酸的。 一种好疼好疼的感觉蔓延过全身。 温婉眼眶里压着泪,此刻双脚沉得抬不起来,她想上前去看,上前去接,无奈身子像被人定住,半分挪动不得。 身后渐次响起哀痛的嚎哭声,温婉毫无血色的唇颤得厉害,袖中攥紧的手,指甲快把皮肉掐破。 晃神间,宋元宝已经行至阶前,捧着灵位的双手冻得发紫,双膝一曲,对着温婉跪了下去,“孩儿不孝,没能完成母亲嘱托。” 少年低着头,头上裹着素白孝布,脊背挺得笔直。 温婉不忍去看那具让人肝肠寸断的棺木,目光落在少年发顶,“三郎他……” 听到温婉出声,宋元宝的后背愈发挺直。 缓缓抬起头,苍白的面上覆着一层死气,声音沉而重。 “殁。” 一个字,摧垮了温婉最后的信念和支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扶着进门的,耳边再也听不到女眷们的痛哭声,唯余宋巍临行前那句极轻极柔的“勿念,等我归来”。 最后的感知,沉在了一片黑暗中。 之后便是混乱的梦境。 她又梦到了那片冒着红穗子的高粱地,梦到怀揣着最后希望的十五岁少女,长满冻疮的双手忐忑地捏着一根细枝,在地上写下仅识的几个字:你娶我,我旺夫。 “好。” 男人低醇磁实的声线飘得很远,她伸出手,却什么都抓不住。 十六岁嫁他,十八岁为他生下第一个孩子,二十四岁这年,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八年,多少心酸难捱坎坷险阻都过来了。 她不信,走了半截的夫妻路会自此终止。 …… 再醒来时,温婉躺在自己的卧房里,房间很静,云彩在外面忙活,只留了玲珑一个在里面伺候,为免吵到夫人睡觉,她基本没走动,安静地守在榻前。 若非看到玲珑头上的白花,温婉几乎以为自己真的只是做了一场梦。 “什么时辰了?”温婉问。 宋府太大,重重高墙阻隔了灵堂的动静,内院几乎听不到。 “酉时。”玲珑轻声道:“夫人有些起烧,府医让好好休息。” 又说:“灵堂那边,姑太太和二太太在张罗。” 最后哽咽着道:“夫人,请节哀。” 自己说完,眼泪就落了下来。 温婉双眸有些放空,之后撑坐起来,拿过三足几上的白花要往头上戴。 玲珑微惊,“夫人?” 温婉目光坚韧,“那灵堂里躺着的,是我夫君,谁都能倒,唯独我不能。” 说话间已经把自己收拾利索。 玲珑看着她这样子,嘴巴张了张,到底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来到外间,玲珑打了帘子撑开油纸伞,遮在温婉头顶。 温婉自己接过伞,“我没事,你去照看柒宝。” 出夹道,过穿堂,灵堂里锣鼓唢呐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入冬的天,日短夜长,才不过酉时,天色已见黑,指甲盖大小的雪瓣应景似的纷扬而下,落在肃穆的灵堂上方。 温婉在门口驻足,满目只见极致的黑和极致的白。 二郎媳妇最先看到,急急忙忙出来把人搀住,皱着眉直嘀咕,“大冷的天放你一个人出来,这些个作死的小蹄子,回头看我不打死她们。” 一面说,一面拿眼睛去瞥温婉。 见她好似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才又低了语气,“三弟妹……” 原本是想劝慰温婉节哀。 还没说完,就听温婉开了口,“让人去皇城报丧没?” “去了。”二郎媳妇道:“元宝亲自去的。” 温婉点点头,老远看到宋婆子的身影朝这边来,她收了伞,迎上去,“娘。” 棺木过门的时候,宋婆子晕倒了一回,如今好不容易醒来,第一时间就碰上温婉。 宋婆子看着眼前年轻的小妇人。 嫁入宋家八年了,相夫教子她从来尽职尽责,不会让自己这个当婆婆的跟在屁股后面操心,然而这次,她明明已经预感到三郎会死,还不跟着去避灾。 如今三郎没了,谁来还她儿子一条命? 老眼含着泪,宋婆子扬起巴掌来。 温婉没有闪躲,闭上眼睛。 如果重来一次,在即将病死的女儿和必定会死的丈夫之间,她或许还是会选择前者,但她愿意承担这个后果。 “娘!” 宋婆子的那一巴掌并没有打到温婉面上,被匆匆赶来的宋芳拦住。 红着眼,宋芳道:“三哥不在,三嫂已经是剜心刮骨的疼,您又何必再为难她。” 宋婆子收回手,嘴皮颤动着,“我只是想让我的三郎回来。” 宋芳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可您就算把三嫂打死,三哥也回不来了。” 看着泣不成声的母女俩,温婉无力去劝,只是木然地站着。 疼,她当然疼,一想到余下的几十年自己一个人过,那疼就直往心窝子里钻。 后方传来短促焦急的脚步声。 温婉回头,见到是徐恕,他面色沉重,“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听到“坏消息”三个字,温婉心里咯噔一下,“到底怎么了?” 宋芳和宋婆子也抹了泪,纷纷朝他看来。 宋芳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徐恕抿了抿唇,“坏消息是,元宝被抓起来了。” 温婉面色大变,“为什么?” 元宝不是去皇城报丧吗?谁会在这种时候抓他? 徐恕皱着眉头,“据活着回来的精兵所说,舅兄之死乃宋元宝一手造成。” “不可能!”温婉大声反驳,“元宝怎么可能害三郎?” “你冷静些。”徐恕道:“当时所有人都看到,是元宝杀了舅兄,刺中舅兄的那把剑,就是元宝的,一剑穿胸,当场毙命。” “不会的,不会的,元宝不可能这么做……”温婉呢喃着,脑海里却是一片混乱。 宋芳问:“好消息呢?” 徐恕回头望了望大门方向,“舅兄因公殉职,杨首辅请示了圣上,赐‘文正’谥号,丧仪规制比照着侯爵来,新棺木已经到了,换棺的人就在外面。” 文正,是文臣死后的最高谥号,许多士子终其一生所求不过百年之后得这俩字加身,流芳百世。 又是最高谥号,又是侯爵丧仪规制,听着荣光无限,可温婉比谁都明白,杨首辅此举的用意,不过是想开棺验尸。 721、传位昭书 元宝都已经亲自扶灵回京了,姓杨的老东西竟然还是贼心不死,尸身都不肯放过。 温婉抬起头,看着徐恕,“来换棺的是什么人?” “宫里的。”徐恕回答。 “很好,我出去会会他们。” 说着,温婉转身,抬步走出大门。 石阶下果然停放着一具金丝楠棺椁,两旁分列着太监,为首的正是崔公公。 见到温婉,崔公公恭敬地行了一礼,“奴才给郡主请安。” 温婉顿住脚步,目光一扫棺椁,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崔公公身上,“宋府正在办丧,公公前来,所为何事?” 崔公公多少感觉到温婉的态度有些淡漠,他道:“宋大人带兵铲除邪教因公殉职,于百姓有恩,于大楚有恩,皇上特赐‘文正’谥号,以侯爵规制料理后事,如今停放在奴才旁边的,正是侯爵制的新棺椁,郡主您看,什么时候进去换方便?” 温婉双手拢着袖,神色格外冷静,“这么说,你是奉了皇帝舅舅的命令行事?” 崔公公不置可否。 “我要面见皇帝舅舅。” 温婉没有直接同意换棺。 自从回京,光熹帝就一直称病不朝,除了近身那几位太监和每日请脉的太医,没有人知道他的近况。 皇后病危,太子被幽禁宗人府都不闻不问的人,怎么可能会突然站出来关心宋巍的身后事? 这其中必然有蹊跷。 说不定,崔公公也被杨首辅给收买了,今日就是来确定宋巍到底死没死的。 微眯了下眼,温婉讽笑,“怎么,皇帝舅舅病重,不宜见外人吗?” 崔公公没接腔。 “我不管你手上拿的是谁的手谕谁的圣旨,只要我没亲眼见到皇帝舅舅,那就统统做不得数,三郎福薄,消受不起这口楠木棺,公公请回。” 崔公公听出温婉真生气了,温言道:“宋大人出了意外,奴才能理解郡主悲痛的心情,可换棺一事的确经了皇上的同意,若是不换,奴才回去没法儿交差,还望郡主行个方便。” 温婉站着不动,“这段日子,崔公公一直说皇帝舅舅伤口未愈,不宜上朝,不宜见任何人,如今却来传他旨意要追封三郎,是公公您的话自相矛盾,还是走错地方了?” 崔公公仍旧是那个态度,“奴才奉命行事,还望郡主能体谅。” 温婉不欲再多言,转过身,吩咐门房小厮,“送客!” “郡主!”崔公公对着温婉的背影唤了一声,“元宝少爷在牢狱里能否安生,全靠奴才一张嘴,您确定不让奴才进门?” 温婉蜷了蜷手指。 她当然想救元宝,可一旦让这帮人开棺,后果不堪设想。 没等温婉开口,崔公公又强调,“奴才手上的,是追封圣旨,一旦原封不动被拿回去,宋氏一族便是抗旨不遵。” 宋芳几人跟了出来,听到这番话,看向温婉,“嫂嫂,既然是给三哥追封,那就让他们都进来吧!” “是啊三婶婶。”宋姣也低声劝,“大哥还在朝廷手里呢,眼下咱们要是把崔公公给得罪了,大哥怕是要吃不少苦头。” 二郎媳妇拍拍她手背,“给三郎追封是好事儿,你就别拧巴了,一会儿真把人得罪完,咱家可吃不了兜着走。” 温婉没办法向她们解释自己不同意开棺的原因,做着最后的坚持和挣扎,“棺木留下,宋家自己会换,烦请公公代我向皇帝舅舅谢恩。” “这……”崔公公没想到温婉固执成这样,怎么说都不肯让他们进灵堂。 “宋府事忙,就不招待公公了,您慢走。” 崔公公眉头不经意皱了皱,转身对跟来的太监们说了几句,一行人留下棺木后迅速离开。 目送着人走远,二郎媳妇大松口气,随后担忧地看向温婉,“灵堂这边有我们撑着,你还是回房歇歇吧!” 再不歇,真要出大事了。 以前的三弟妹贞静柔婉,从不会大声与人说话,今日却敢公然顶撞宫里的人,可见是把心头那口气全都撒在几位公公身上了,这还了得! 紧要关头,温婉怎么可能回房躲起来。 她猜到这几人都在怀疑自己因为宋巍的事精神状态不好,摇摇头,“我不累,二嫂,安排几个信得过的小厮来,马上换棺。” 事不宜迟,她不能再让那帮阉人来捣乱,更不能让杨首辅有机可乘。 二郎媳妇很快就把人找来。 全都是入府早的那一批小厮,性子本分。 温婉一一看过,确定没什么问题之后,让他们把楠木馆抬进灵堂,又把灵堂内多余的人都遣了出来。 宋芳表示想看看三哥的遗容,温婉都没让,说宋巍死相不好,已经过了这么多天,就算不是面目全非,也开始长尸斑,与其看了留下不好的印象,倒不如不看,记住他生前的音容笑貌就是了。 在温婉强硬的态度下,最后除了她安排的人,其他全都留在外面。 关上门,温婉的目光停在正中那具漆黑棺木上。 旁边小厮问,“夫人,我们几个准备好工具了,什么时候开棺?” 温婉深吸口气,“现在。” 几个小厮拿着开棺的工具走过去。 温婉强调:“待会儿不管你们看到了什么,但凡走出这道门,都禁止往外透露半个字,否则,直接杖毙!” 这话在灵堂里说,听得人毛骨悚然。 几个小厮点头如捣蒜,开始起钉。 长明灯火光幽幽,哪怕是关着门,灵堂里也不比外面暖和多少。 七颗子孙钉,每起一颗,温婉的心都跟着揪一下。 最后一颗落地,灵堂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见小厮们要推开棺盖,温婉急促上前,“等一下!” “夫人还有何吩咐?” 温婉在棺前站定,吐出一口白雾,缓了缓,“开吧!” 随后便听到棺盖滑动的轰隆声,棺内景致一一展开。 遗体被清理过,换上了干净衣袍,他伤在胸口,面上虽然没有尸斑,但已经产生了轻微的浮肿。 那张脸,整个宋家上下,没人不认得。 “老爷!” 看清棺内的人,小厮们扑通跪下去,哭出声来。 温婉身子犯软,伏在棺身上,望着里面的人,半晌说不出话。 她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小厮们都察觉出不对劲,尔后一个个停下哭声,起来扶她,“夫人,还请节哀顺变啊!” 温婉没出声,她连路都走不稳,行尸走肉似的双目无神,被小厮半搀半扶着出去。 宋芳几人守在外面,见她出来,忙问看到尸身没,棺木有没有换妥当,里面还要不要再垫些纸钱。 温婉推开众人,踉跄着朝青藤居而去,进门就把自己蒙在被子里。 许久之后,里头传出低低的呜咽声。 —— 原本是想借着换棺看一看宋巍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没成想换棺的人连宋家大门都没进,杨首辅只得作罢,次日一早去见了端嫔。 “宋巍已殁,皇后病危,太子被禁,如今正是大好机会,还请娘娘把握住。” 端嫔刚把赵诺哄睡着,闻言抬头看来。 杨首辅微微一笑,“皇上回京半月不曾上朝,可见病得不轻,他需要娘娘的照顾了。” 端嫔面色挣扎了一下,“我不明白,舅舅这么处心积虑,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扶幼帝上位,把控朝纲。 梁家的仇,不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来回折腾。 敛去笑意,杨首辅道:“娘娘应当明白,皇权争斗刀光血影,二皇子乃宠妃之子,太子一旦登基,您觉得他第一个会对付谁?” “诺儿还小。”端嫔道:“我不希望他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就被卷入争斗中。” “那他必然会成为争斗的牺牲品。”杨首辅看着她,“娘娘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老臣相信,您不忍心看他小小年纪就死在赵熙手上。” 端嫔眼底的挣扎瞬间散去,“你想我怎么做?” “传位昭书已经拟好,娘娘入乾清宫侍疾,顺便请皇上盖上印玺,仅此而已。” 722、最后的抉择 乾清宫。 端嫔已经在外面跪了一个多时辰,始终没得到光熹帝传召。 这时,帝寝殿门被打开,出来的人是沈太医,后面跟着崔公公。 知道从太医口中问不出任何消息,端嫔干脆直接望向崔公公,语带关切,“皇上的病况如何了?” 崔公公叹口气,“皇上传召娘娘入内。” 端嫔提着裙摆站起身,简单整理了仪容,随着崔公公走进内殿。 华贵宽阔的明黄龙榻上垂下金丝纱幔,隐约能看到里面躺着个人,正是数日不曾上朝的光熹帝。 崔公公上前把帐幔挂起,露出光熹帝削瘦的侧脸,面上呈现久病未愈的菜青色。 他半阖着眼,呼吸微弱,与半个多月前围场上雄姿勃发的威武帝王相比,判若两人。 端嫔一惊,“不是说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吗?皇上怎么还不见好?” 那日杨首辅离宫之后,她想了很多,从光熹帝中箭到太子被幽禁,再到皇后病危,甚至是宋巍被杀,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就好像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推手,把关键人物都藏起来,设了个空城计等着他们,而这个人,只能是光熹帝。 所以其实,端嫔今日来乾清宫的目的是为了探出光熹帝的真实近况。 眼下看着龙榻上好似病入膏肓的光熹帝,端嫔有些傻眼。 一切都跟自己推测的不一样,她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贞儿……” 光熹帝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 端嫔忙上前,“皇上,嫔妾在呢。” 光熹帝握住她的手,偏头看了崔公公一眼。 崔公公道,“烦请娘娘好生照看着,奴才告退。” 崔公公走后,端嫔再次将目光挪到光熹帝身上,想来是真伤得过重,他清减了许多,握住她的那只手,指骨和腕骨尤为突出,只剩一层皮包着。 “朕还以为,你不会来。” “嫔妾来过,可惜见不着陛下。” 端嫔将他的手塞回锦被里,“外面冷,陛下该注意保暖。” 光熹帝凝视着她,没说话。 端嫔被他盯得不自在,“陛下为何这般看着嫔妾?” “朕是不是老了?”光熹帝问。 端嫔笑道:“皇上觉得自己老,是因为你为大楚操劳太多。” “朕年少登基,至今为政四十载,原以为真能万寿无疆。”光熹帝声音极轻,烛光漫进眼底,却无太多暖意,“到底还是老了,一支箭便要了半条命。” 端嫔迟疑着,“这箭……真是太子所射?” 光熹帝不置可否,“那个逆子呢?” “已经被幽禁宗人府。”端嫔说。 见光熹帝脸色不好,她忙又道:“皇上既然还没痊愈,就别想那些烦心事了,且安心养着吧,嫔妾每日都会过来侍疾。” 光熹帝微咳两声,闭上眼,“皇后是怎么落的水?” “贤妃娘娘已经查明,与咸福宫有关。” 皇后病倒,这段日子后宫都是贤妃在主持大局。 咸福宫以前住的是齐贵妃和庆妃,齐贵妃荣升皇后,主位便成了庆妃。 围猎那几日,庆妃同齐皇后一样被留在宫里。 闻言,光熹帝冷笑一声,“全都反了天了!” “龙体要紧,还请皇上息怒。”端嫔说着,伸手给他抚了抚胸口。 光熹帝喘上两口,脸色愈发暗沉凝重,“朕一倒下就接二连三的出事,如今这前朝后宫,朕能信任的,只有贞儿你一人了。” 端嫔垂下眼睑,“皇上要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嫔妾便是。” 光熹帝道:“朕有一份密函,急需送往陆国公府。” 端嫔心跳突突,“皇上的意思是,让嫔妾亲自去?” 光熹帝颔首,“朕说过,除了你,我谁都不信。” 如此沉重的诺言,像块巨石压在端嫔肩上。 “就在你身后博古架上的银色匣子里。”光熹帝伸手指了指,“事态紧急,希望你能早日完成朕的嘱托。” 端嫔站起身,走向博古架,果然见到光熹帝所说的银色匣子,匣身纹着蟠龙,瞧上去华贵非常。 “匣子没锁,钥匙和密函都在里面。” 光熹帝说完,打了个哈欠,随即便合上眼睡了过去。 端嫔抱着匣子,立在原地好半晌没动作。 —— 从乾清宫出来,端嫔并没有第一时间去陆家,而是让人去给杨首辅传信。 得知光熹帝让端嫔去陆家送密函,杨首辅很快就赶了过来。 “皇上怎么会让娘娘亲自办这事?”杨首辅满脸疑惑。 “皇上说,除了我,他谁都不信。”端嫔伸手抚着纹路繁复的匣子,“可我总觉得,他是在试探我。” “何以见得?” “你瞧。”端嫔指着匣子道:“它没上锁,密函就在里面,我若是有异心,定会私底下打开看密函上写的什么。” 这话倒是提醒了杨首辅,“皇上这个时候往陆家递消息,内容绝不可能是无关痛痒的废话,既然没上锁,娘娘便打开看看又何妨?” 端嫔摇头,“明知是试探还冒险,万一真出了事,我后悔都来不及。” 杨首辅躬了躬身,“娘娘大可不必亲力亲为,这种事,交给老臣即可。” 上前几步,杨首辅双手托着匣子将其拿到八仙桌上,缓缓打开,里面放着一把锁,一把钥匙和一封密函。 密函没蜡封过,明显在引诱着人偷视。 见杨首辅把密函拿出来,端嫔脸色一变,“舅舅,不能打开!” “皇上这是在逼着你做选择。”杨首辅冷静道:“如果你够忠诚,不打开匣子,那么这封密函就会被安然无恙地送到陆国公手上,可如果你偷看了,必定会半路截下来。娘娘仔细想想,密函上到底写了什么才能让您产生如此反应?” “写了什么我不知道。”端嫔不愿去想,“我只知,舅舅不能看。” 皇帝亲笔的密函,等同于圣旨。 偷看了,拦截了,便是抗旨,是欺君。 从杨首辅为了给梁家报仇第一次算计宋巍,端嫔就知道杨家再也回不了头。 走到这一步,杨首辅的野心已经完全超出她的预料,她不想他一错再错。 杨首辅知道端嫔在担心什么,他捏着密函看过来,眼神似笑非笑,“为了给二皇子铺路,他还在娘胎里我就开始谋划,如今只差一步就要成功了,娘娘却劝我止步,你不觉得可笑吗?” “我只是不想舅舅一条路走到黑。” “娘娘别忘了,这条路上不止老臣,还有你和二皇子,当初三皇子满月宴,齐皇后险些把那个孩子摔在地上,全都拜你所赐,娘娘以为,皇上当真不知道实情吗?就是因为知道,所以他今日给你出了个难题,让你有最后选择的机会,选对了,他或许会留你一命,可如果选错了,那就不止是你和二皇子,杨氏一族都得跟着陪葬!” 端嫔抿着唇,眉眼间全是纠结。 “娘娘若不信,仔细瞧瞧。” 杨首辅已经把密函里的笺纸抽了出来,自己看过之后送到端嫔面前。 端嫔垂下眼,只见笺纸上端端正正写着八个字:杨氏谋逆,其罪当诛。 脊背一僵,端嫔的目光凝在那八个字上,眼底溢满了不敢置信。 杨首辅慢条斯理地把笺纸塞回去,“娘娘若是截下这封密函,便是背叛皇上,是欺君,可你若是把密函送到陆国公手里,杨家就完了,怎么选,娘娘最好是考虑清楚。” 端嫔坚持道:“皇上既然是在试探我,那密函上的内容就做不得数,只要我把东西送过去完成考验,杨家便不会出事。” 杨首辅老脸一沉,“娘娘这是打算拿我全族性命做赌注?” “那你想如何?”端嫔道:“皇上明显留了后手,一旦咱们把信拦下来,那才是真中了圈套,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还不一定呢!” “是么?”杨首辅走到烛台边,一扬手,橙黄的火光便将密函吞成灰烬。 掏出帕子擦擦手,杨首辅转过身,唇边笑意狰狞,“帝寝殿里有我的人,只要我不下令,皇上想好起来怕是也难,不趁这个时候逼宫,娘娘还想等着太子出来,把他当成亲儿子养?” 端嫔惊得倒吸口气,“帝寝殿……你说的,难不成是崔公公?” 宋巍棺木回京那天,是杨首辅请旨封的谥号,端嫔听底下人提起过,崔公公亲自带着人去换的棺。 之前在帝寝殿,光熹帝自己也说了,前朝后宫他谁都不信。 莫非,崔公公真的被舅舅给收买了? 在皇上身边伺候那么久的人都能收买,舅舅这些年在私底下,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端嫔越想越心惊。 望着空空如也的匣子,杨首辅扬唇冷笑,“皇上让你去给陆国公递送诛我族人的密函,那你便再用这个盒子,把传位昭书带进去,只要传国玉玺的印章一盖,咱们便可大功告成。” 见端嫔还在犹豫,杨首辅道:“娘娘不必担心,老臣都已经安排好了,有崔公公从旁辅助,不会出任何岔子。” 723、冬至之乱 一夜风雪,皇城宫殿群覆上一层苍茫之色。 端嫔过来时,光熹帝刚喝完药,正准备躺下,见到她,又坐了起来。 哪怕病骨支离,那双眼睛仍旧沉淀着主宰天下数十载的积威,深不可测。 端嫔想到那封密函,顿时觉得不寒而栗。 似乎是到了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何为“帝王之威”。 “如何?”光熹帝看着她,问得随意。 端嫔没再往前,双膝一曲跪在地上,“嫔妾有罪,没能完成任务。” “哦?”光熹帝面上未有波动,“密函被劫了?” “是。”端嫔低眉,“嫔妾一出宫便被人跟踪,密函还没到陆国公府,就已经落入旁人之手。” 话音落下,整个内殿陷入沉寂。 没人出声,气氛越来越紧绷。 端嫔没敢直视光熹帝,却能感觉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有实质。 帝王之威带来的压迫感,瘆得她心中惴惴,后背冷汗冒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光熹帝轻笑出声,“也没什么要紧事,劫了便劫了。” 这话听似轻松,实则已经表明他对她的试探之心。 端嫔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扑通跳动的声音。 “过来。”光熹帝冲她招手。 端嫔起身,挪着步子去往龙榻前。 光熹帝从枕头下拿出一方绣帕,替她擦了擦额头,“天这么冷还冒汗,想是病了,一会儿让太医仔细瞧瞧。” “谢,谢陛下。”端嫔努力挤出笑容,又问,“陆国公府那边……” “无关紧要。” 光熹帝收回帕子,脊背往后靠,“倒是同济会,让朕很是头疼。” 宋巍出事之后,朝廷没安排支援,同济会至今还在作恶猖獗。 最新消息,同济会已经抵达通州,顶多一日便能入京。 看着沉默不言的端嫔,光熹帝问:“贞儿可有什么好主意能将这伙人妥善处置?” 端嫔斟酌道:“依嫔妾看,不如出动锦衣卫,没有他们办不成的案子。” “要能出动锦衣卫,杨首辅当初就不会安排宋巍去镇压。”光熹帝道。 端嫔心虚。 杨首辅让宋巍去,自然是别有用意。 光熹帝接着说:“同济会与太子扯上关系,朕对同济会的态度,便是对太子的态度,贞儿你觉得这个同济会,朕留是不留?” 言外之意,太子该不该废。 端嫔只能小心回道:“嫔妾妇人之见,朝堂之事不便多嘴。” “但说无妨。”光熹帝道:“朕恕你无罪。” 被赶鸭子上架,端嫔也无奈,“真相未明,皇上贸然提出废太子,未免太过欠缺考量。” “好一个真相未明!”光熹帝眼底冷光幽幽,“不如你代朕去宗人府问他一问,究竟有何居心?” 端嫔吓得浑身一颤,“皇上糊涂了,太子是储君,审问他乃都察院之职,妾身一个嫔位,何以担此大任?” 光熹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端嫔今日受到的惊吓不少,此时心跳如擂鼓,“嫔妾……” “密函被劫不要紧。”光熹帝打断她的话,“能从太子口中套出话来也一样。” …… 雪后初晴,冬阳掺了冷意,把琉璃瓦上的皑皑白雪染出细碎金芒。 宗人府坐落在内城西北角,飞檐展翅,高墙巍峨。 端嫔亲临,厚重大门渐次打开,宗正亲自将宫里这位最受宠爱的娘娘带到内堂。 赵熙刚沐浴完,他今日用了冷水,周身冒着一层寒气。 见到端嫔,他快速套上外袍,玉指麻利地将湿发一拢,看向门口的人,“原来是端嫔娘娘,坐。” 端嫔屈膝,“嫔妾给殿下请安。” “无须多礼。”赵熙抬手,执起紫砂茶壶,倒上两杯热茶,“请。” 端嫔跨进门槛,缓缓落座。 赵熙抿了口茶,“孤来宗人府半月有余无人问津,不想头一个见的竟然是娘娘,真是让人意外。” 端嫔道:“嫔妾是奉命而来。” 赵熙似乎并不意外,“提审,还是直接下旨?” 端嫔叹口气,“殿下是皇上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即将成年的皇子,而今又贵为太子,身上担负着万千百姓的厚望,如此深得民心,为何还要行刺杀之举?” 赵熙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孤之所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听他答非所问,端嫔直言道:“皇上动了废太子的心思。” 赵熙莞尔,“诚如娘娘所言,我占了‘唯一’的优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不能被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娃所取代。” 端嫔淡笑,“能不能被取代,殿下说了不算。” 赵熙看着她,眼底冷色往外溢,“勾结内宦,谋害皇后,掌控帝王,意图逼宫,往日里,我倒是小瞧了你。” 端嫔对上赵熙的目光,“怨只怨,殿下投错了胎,你若为我亲生,凭着梁杨两家的实力,足以助你荣登大宝,江山无忧,可惜……” “可惜还不到最后一刻,胜负未定。”赵熙晃了晃手里的白釉杯,冲她遥遥一敬,“咱们拭目以待。” …… 以往还有所顾忌,见过太子一面之后,端嫔才终于信了舅舅的那句话。 赵熙一旦登基,头一个清扫的便是有潜在威胁的二皇子。 她让人给杨首辅传信,说自己准备好了。 逼宫这种事,自然不可能一蹴而就,传国玉玺在光熹帝手里,要想让他交出来,少不得用些非常手段。 而能无所顾忌地把刀架在帝王脖子上,需要内宦和御林军的配合。 内宦,太监总管崔公公已经被收买。 御林军统领朱武是个冷面阎罗,不容易拉拢,杨首辅设了一局,致使朱武的长子轻薄了杨府四小姐杨雪姗不得不对其负责定下婚约。 朱武被迫,与杨首辅站成一线。 除了收买内宦和御林军,还得防备锦衣卫。 于是没过几日,广南府数位官员接连被杀,震惊朝野,光熹帝下令,将锦衣卫调离大半前往缉查。 …… 楚历一百三十四年冬至,史称“冬至之乱”。 这日风雪交加,所有来上朝的大臣都被围困议政殿。 杨首辅去往后宫,亲手将还未盖上印玺的传位昭书交给端嫔。 端嫔接过,问了一句,“太子那边可有让人防范?” 杨首辅冷道:“放心,他活不过今晚。” 端嫔松口气,送走杨首辅便开始更衣上妆。 铜镜里映照出身后小床上熟睡的二皇子赵诺,想到即将发生的事,端嫔殷红的唇角泛出一丝冷毒之意。 “娘娘,杨三姑娘入宫求见。”大宫女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端嫔眉心微蹙,“她来做什么?” “奴婢不知。”宫女道:“三姑娘说了,若是见不到娘娘,她便长跪不起。” 这么冷的天,一旦长跪不起,那双腿多半得废。 端嫔看看天色,时辰尚早,她定定神,“传进来。” 不多会儿,杨雪茹被带到内殿,她满身风雪,形容狼狈,额头上有淤青,与艳光逼人的端嫔形成鲜明的对比。 “姑母。”杨雪茹跪在地上,哭得无力,“我求求你了,救救殿下,祖父要杀他。” 端嫔不为所动,“我听闻,这段日子你一直被禁足,今日怎么突然跑出来了?” 此时的杨雪茹,压根就听不进去别的话,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姑母,求你了。” 一面说,一面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之前在杨府,她就已经把额头磕破,这会儿再磕,伤口崩裂开,渗出血来。 端嫔让人把她拉起来,嘴里训斥,“口无遮拦地胡说些什么?” “我没有胡说!”杨雪茹反驳道:“我偷听到的,祖父已经安排了杀手,今晚会在宗人府对殿下动手,姑母,如今能劝祖父的只有您了,您救救殿下吧,他没刺杀皇上,一切都是假的,有人陷害他。” 端嫔道:“你祖父向来说一不二,他决定的事,我无权干预。” “可祖父是为了二殿下才会这么做的。”杨雪茹殷切地看着端嫔,“只要娘娘站出去说一句二殿下不想要太子之位,不参与夺嫡,祖父便能收手。” 听到这句话,端嫔震怒,“杨雪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太子之位本来就是殿下的,你们为什么要争?”杨雪茹恨得咬牙,转而指着小床上还在熟睡的赵诺,“就凭他?拿什么跟殿下比?即便马上封他为太子,让他当皇帝,他又能做什么?” 端嫔走过来,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身为杨家人竟然说出这种话来,我看你是疯了!” “我没疯。”杨雪茹捂着脸红着眼,“我只知道自己是殿下的未婚妻,你们一个个筹谋算计,都想让他死,想让我守寡,我不同意!” 端嫔冷笑,“不同意又如何?你以为,他还能活得过今晚么?” 杨雪茹捏紧拳头,忽然站起来,飞快跑到小床边,双手掐住赵诺的脖子,“姑母,这是你逼我的。” 赵诺当即惊醒,还没来得及哭就已经出不了气,小脸涨得通红,双眼溢满泪光,无助地看向端嫔。 端嫔脸色大变,“杨雪茹,你放开他!” “我不放!”杨雪茹大声道:“除非你去宗人府,把殿下带到我面前,否则我便让你尝尝痛失爱子的滋味。” 724、去给他当人质(1更) 望着将近被掐断气的儿子,端嫔心中怒意暴增,却是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妥协,“好,我答应你,只要你放了诺儿,我便让人去宗人府把太子接出来。” “现在就去!”杨雪茹掐在赵诺脖子上的手未有松动,一双眼睛赤红,好似发怒的母狮。 端嫔递了个眼色给身后的大宫女,大宫女点头会意,转身出去。 端嫔的目光落到赵诺身上,眉头拧着,“我已经安排人去宗人府,你现在可以放开诺儿了吧?” 杨雪茹也知道自己再掐下去赵诺就得断气而亡,她稍微松了松手,转瞬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铮亮匕首,抵着赵诺的脖子。 “不要!”端嫔下意识大喊。 “我也不想这样。”杨雪茹握紧匕首,眼中赤色不减,“都是你们逼的,只要太子殿下安然无恙地出了宗人府,我自然不会伤及二殿下一分一毫。” 端嫔见她的确没有马上动手的意思,紧绷的心弦才微微有所松动,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茹儿,你何必为了一个男人而与家族反目?你这样帮他,他未必会感念你的恩情。” “你以为到了现在,我还回得了头吗?”杨雪茹突然落下泪来,“从小我就立誓要嫁给他,哪怕是被家族当成棋子送给他,我也甘愿。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成了他的未婚妻,你不知道被钦定的那天我有多高兴。可是你们为了夺权,全都在背地里设局害他,关进宗人府也便罢了,还想取他性命,你们把我置于何地?当我是死人吗?” 端嫔道:“成王败寇,皇权争斗历来如此,今日赵熙不死,明日便换杨家满门血溅刑台,为了他,值得吗?” “我……”杨雪茹才刚出声,便有人破窗而入,在她反应不及的时候从后面将其一掌劈晕。 来人正是杨首辅为了防范有人对二皇子不利安排在端嫔身边守护的暗卫,方才端嫔给大丫鬟递眼色,就是为了出去通知他。 看着软倒在地上的杨雪茹,暗卫问:“娘娘打算如何处置,要不要杀了她?” 端嫔想到杨雪茹先前险些杀了她儿子,心中自然是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可眼下当以大局为重。 深吸口气,她吩咐,“把三姑娘送回府,别再让她踏出房门半步。” —— 杨雪茹在回府途中醒来,她撩开帘子,看到外面有个小太监在驾车,两边都是宫里的侍卫,她瞬间想明白了怎么回事,“停车,快停车!” 那太监没料到她会这么早醒来,应道:“娘娘吩咐了,让奴才把三小姐安然无恙地送回府。” 杨雪茹咬咬唇,“我、我内急。” 小太监不得不将马车赶到路旁停下。 杨雪茹打开帘子下来,两旁侍卫的视线都盯过来,一个个木着脸,瞧着瘆人。 杨雪茹低下头,往前走了几步,立即有侍卫跟上。 她停步,转身,“我去出恭,你们不必跟着。” 其中一个护卫面无表情道:“出宫前娘娘让卑职寸步不离守着姑娘,卑职不敢不从。” 杨雪茹暗骂了一句,再次迈开步子往前走,那几个护卫又跟上来。 她四下瞄了眼,尽量朝着人多的地方去,接近市集的时候,猛地加快速度就往前跑,一面跑一面喊救命。 杨雪茹从小养在深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脚程自然比不得专业训练过的护卫,眼瞅着就要被追上。 这时,旁边巷子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拖进去。 杨雪茹正想大声喊叫,就被身后的人捂住嘴,随后听到“嘘”地一声。 杨雪茹回过头,看清楚挟持自己的人,顷刻瞪大眼。 董晗? 怎么会是她? “他们过来了,先上车再说。” 董晗说完,给身后的丫鬟递了个眼色,那二人上前来,动作麻利地扶着杨雪茹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 马车很快从另一个方向驶离窄巷。 先前跑得太急,杨雪茹有些岔气疼,这会儿正捂着肚子,满脸痛苦地看着董晗,“你怎么会在这儿?” 董晗面容沉静,“这话,该我问你。” 都到这份上了,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杨雪茹直言道:“我入宫去给殿下求情。” “结果呢?” “结果……”事情没办成,杨雪茹很是过意不去,声音逐渐变弱,“被我姑母的人劈晕送出来了。” “吃这个吗?”董晗剥了个橘子递给她。 杨雪茹哪有那心思,她没接,只看着董晗,“你还没说,为什么会在这儿。” 董晗救她及时,应该不是碰巧。 “回去吧!”董晗道:“杨姑娘不适合做这么凶险的事。” “什么意思?” 董晗淡笑,“你背后家族扶持的并非太子,眼下京中局势剑拔弩张,姑娘仅凭一人之力,又能改变什么呢?” 杨雪茹微恼:“就算我祖父不支持殿下,我的心也是向着殿下的。” “看出来了。”董晗点点头,“可,那又如何?” “我……” 不等杨雪茹说完,董晗接着道:“你再向着殿下,杨首辅也照样要杀了他,你的这份情,殿下不一定能感受到。” 从上车开始,董晗的态度就一直轻描淡写,杨雪心中火大,不欲再跟她交谈,却无奈自己被人追踪,没办法立即下去,只得悄悄挑开帘子往外看,当瞧清楚马车行驶的方向,她脸色大变,“你要送我去哪儿?” “杨府。” “停下!”杨雪茹命令。 “不想回府,你想去哪儿?”董晗看过来。 “你管我去哪儿。”杨雪茹半起身,准备跳车下去。 “宗人府戒备森严,你进不去。”董晗道:“就算进去了,殿下也未必想见你。” 被戳中心思,杨雪茹的动作停了停,回过头,“你知道我想去宗人府?” 董晗莞尔,“不难猜。” 杨雪茹的眼神里染上质疑,“这些日子,你跟殿下有联系?” 董晗不置可否。 杨雪茹重新坐下来,“那你一定知道怎么顺利进入宗人府,你带我去,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董晗对她的条件不感兴趣,“你救不了他。” “我去给他当人质。”杨雪茹坚定道:“今夜要刺杀殿下的人是我祖父一手安排,如果到时候他手上有我这么一个人质,祖父定会有所收敛,不敢真下死手。” 这一次,董晗没再说出反驳的话,敲了敲侧壁,吩咐马夫改道前往宗人府。 杨雪茹总算是宽了心,跟着把今日发生的事仔细想了一通,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尔后慢慢皱起眉,“你算计我?” 董晗分明是早早探清楚了她所经过的路线,特地等在那条巷子里,为的就是把她送去宗人府给太子当人质来化解今夜的刺杀。 好一个心机深沉的准侧妃! 这往后要是成了对手,自己怕是什么时候死在她手上都不知道。 虽然眼下不适合去考虑将来后宫争宠之事,可杨雪茹还是止不住地汗毛直立。 董晗冲她一笑,“去给殿下当人质,不是姑娘亲自开的口么?” …… 因着太子被幽禁在里面,宗人府守卫森严,前后都有禁军把守。 马车到达之后,俩人并没有走正门,而是去了一处偏门。 董晗跟守门的禁军对了暗号,很轻易便入了门。 杨雪茹满心震惊,“刚刚那个是殿下的人?” 董晗轻嗯一声,“殿下这几年的太子不是白当的。” “殿下文成武德,我自然知晓。”杨雪茹心里泛酸,“我只是好奇,你是怎么搭上他的?” 竟然还能和殿下身边的人对暗号,可见董晗在他心中的位置不浅。 看出杨雪茹在吃醋,董晗笑道:“打小认识的交情罢了。” 董晗无心炫耀,却是一刀扎在杨雪茹心上,“你们俩是青梅竹马?” “应该不算。” “那就好。”杨雪茹松口气,“带我去见殿下吧!” 725、真正用意(2更) “你现在不能见他。”董晗不赞同道:“殿下是什么人,想来你不陌生,他若是知道你主动送上门来,马上就会让人把你给轰出去。” 杨雪茹想想也是,虽然知道当以大局为重,心中还是免不了有些遗憾。 她本来想问问董晗,不碰面,远远看上殿下一眼行不行,就听董晗说道:“今日之事并非儿戏,杨首辅安排的,可不是一般刺客,一旦斗起来,凶险程度可想而知,我再给姑娘一次机会,你是想回杨府,还是打算留下给殿下当人质?” 杨雪茹沉默了会儿,开口,“我甘愿留下当人质,可我有个疑问,你得说实话。” 董晗:“什么疑问?” “殿下被关入宗人府之后,你是不是为他做了很多事?” “杨姑娘不也为了殿下甘愿来宗人府给他当人质?” “我们俩不一样。” 董晗说:“同为太子将来的女人,见他出了事,都想尽绵薄之力帮衬他,至少,咱们俩的出发点是一样的。” 说话间,董晗带着杨雪茹来到一处僻静的偏院,“这便是你今日的藏身之所,刺杀应该会在天黑以后,什么点出来,你听外面的打斗动静自己判断,切记,在这期间不能随意走出院门,宗人府到处都是眼线和探子,稍微不注意便会暴露,你若是因为不听话让自己提前暴露坏了事儿,后果自己承担。” 杨雪茹点点头,“我知道。” …… 安置好杨雪茹,董晗避开眼线去了后堂见赵熙。 到的时候,赵熙正在书案前提笔作画,从容淡然的姿态,仿佛压根就不知道晚上正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等着自己。 “殿下好雅兴。”董晗看着宣纸上的壮阔山河,笑赞道。 赵熙继续落笔,目光都专注于画上,问她,“事办得如何?” “一切尽在殿下的掌控之中,他们今晚能入京,所有的事,都该结束了。” 赵熙搁下毛笔,抬起头来,看向她,“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董晗莞尔,“能为殿下办事,是臣女的荣幸。” 赵熙入宗人府之后,周围盯着他的人不少,要想和外面通消息并不容易,正巧某天董晗来看他,赵熙知道董晗手里有两只海东青,适合远程送信,便委托她办了几件事。 董晗犹豫了一下,“只是,臣女不明白,如今局势紧张,宫变一触即发,殿下为何选择往宁州送信?” 宁州太远,远水救不了近火。 赵熙净完手,正在用绒巾擦拭,闻言顿了一下,“不过是顺应父皇的意愿罢了。” 刚进来那会儿他的想法有些狭隘和偏激,觉得光熹帝为了一个女人,设局废掉深得民心的太子而寄希望于一个奶娃娃身上,把江山当成儿戏,未免太过让人心寒。 直到,有天夜里他收到一封密报,上面的内容让他辗转反侧一宿没睡着。 也是那一夜,他大约明白了光熹帝设下这一局的真正用意。 董晗没再多问,“殿下可还需要臣女做些什么?” 赵熙道:“今夜宫中事多,你回去后就好好待在府上,哪也别去,等事了了,我会亲自来看你。” “好。” 726、刺杀(1更) 董晗走后,整个宗人府后堂沉入一片寂静,寂静得有些诡异。 赵熙站在红木贴面雕博古纹画柜前,慢条斯理地把墨迹干涸的画收进去。 旁边的鹰平木条案上,摆放着一座台屏剑架,剑架上横着赵熙的护身宝剑,太虚剑。 除了他收画时的细碎摩擦声,再无别的声响,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固静止。 将画柜门合上,赵熙的右手轻轻握上剑柄,不过转瞬之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剑拔出,飞速转身,把剑横在身前,堪堪挡住破门而入的利箭。 对方身手极好,与赵熙先前所猜测的差不离,来的全是高手。 而且很明显,夜间刺杀只是杨首辅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真正的刺杀,现在就已经开始了。 嘭嘭数声过后,门窗被人破开,房顶上也有人跃下来,一行十数人将赵熙团团围住,他们手里握着长刀,身着黑衣,玄色连帽披风遮住脑袋,脸上覆了面具,只留出一双双冷毒的眼。 是死士。 看来杨雄安为了不让他活着走出宗人府,下了血本。 赵熙没有太多时间思考,他腾空跃起,太虚剑横扫,与死士们缠斗在一块儿。 …… 偏院。 刺杀太子的人是自家祖父一手安排,杨雪茹心中愧疚,正在琢磨一会儿见到赵熙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一切,就听到后堂方向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这个时辰,距离祖父说的刺杀时辰还早。 杨雪茹以为自己听错,特地走到门口,竖直耳朵又听了片刻,刀剑相击的声音越来越强烈,她终于意识到,祖父在书房交代夜间刺杀太子只是个幌子,那些刺客,很可能早就潜入了宗人府。 心下大惊,杨雪茹迈开步子就朝着有打斗声的方向跑。 她要去阻止这场刺杀,以自己作为要挟,逼祖父撤人,救出太子。 可惜她想得美好,实际上剑气横流瓦砾乱飞的打斗现场却容不得她靠近分毫。 才刚到内堂外,杨雪茹便被打飞出来的死士撞翻在地上,她痛呼一声爬起来,就见里面七八个死士围着赵熙一人打,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具死士尸体,满地血腥。 这样的场面对于娇养惯了的杨雪茹而言,视觉冲击力太大,她忽然有些反胃,还没来得及吐,又一个死士被踹飞出来。 杨雪茹忙躲到柱子后,捂着嘴偷偷探出脑袋去看。 这场刺杀来得太快太突然,完全不在她意料之内,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出场才能成为最有作用的人质。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少年震怒的声音,“给我杀干净,一个不留!” 杨雪茹侧头,见到宋元宝带了五六个暗卫来。 不过眨眼的工夫,那几个暗卫便一阵风似的闪入内堂。 有了这么多人加入,里面的打斗声越来越激烈。 杨雪茹只当宋元宝是随着暗卫们一起进去了,不想她刚松了口气,就听到耳边有人说话,“你在这儿做什么?” 杨雪茹被吓得脸色一变,险些身子一软靠着柱子坐下去,她艰难地转过头,正对上宋元宝冷冽的目光。 “唰——”地一声,都没等解释,宋元宝锋利的长剑已经横在她脖子上。 “别,别杀我!”头一次碰到这样的场面,杨雪茹整个人都是哆嗦的,“我、我不是坏人。” “里面的刺客是你祖父安排的。” 宋元宝不是在问她,只是用冷静的语气陈述着事实。 然而越冷静,越让人觉得危险。 “跟我无关。”杨雪茹白着脸解释,“我是向着殿下的。” “我凭什么信你?” “你可以不信我,但你不能不信这个。”杨雪茹抖着手,从袖袋里摸出一枚令牌。 是杨首辅调死士的令牌。 “这些人,不是我安排的,我只是偷了祖父的令牌。”杨雪茹道:“有了这个,就可以威胁他们。” 宋元宝半眯着眼,显然对杨雪茹的话存着诸般疑虑。 见他还是不肯相信,杨雪茹都快急哭了,“要实在不行,你就挟持我当人质,我举着令牌出去,他们肯定会有所忌惮。” 闻言,宋元宝一手持剑,一手将杨雪茹大力拽过来,果真挟持着她走进去,大声喊道:“都给我住手,否则我杀了她!” 事情的发展完全脱离杨雪茹的计划,挟持她的人不是赵熙,她能感觉到那冷森森的剑刃正抵在自己的喉管上。 宋巍死于同济会之手,而同济会背后的主子是杨首辅,杨雪茹很明白,落到宋元宝手上,自己不一定能有命活,因此她很害怕。 里面的死士见到杨雪茹手中持有令牌,面面相觑过后,打斗逐渐停了下来,一个个将剑指向宋元宝,望向他的眼神充满警惕。 “这位是谁,想必不用小爷再介绍了,你们今日谁要敢动了太子一根汗毛,我便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说着,横在杨雪茹脖子上的剑力道加重了几分。 杨雪茹的脖颈里当即见血,她吓惨了,越发把令牌举高,艰难道:“退下,都给我退了!” 死士执行任务的原则本是不死不休,无奈杨雪茹手中拿了令牌,他们不得不半途撤退出去。 赵熙带来的暗卫们也逐渐撤退。 很快,现场就只剩下赵熙、宋元宝和被宋元宝挟持着的杨雪茹,以及地上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尸体。 宋元宝没有松开杨雪茹,一个手刀把人劈晕后找来绳子,将这个女人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顺手拿了她的令牌揣怀里,这才望向赵熙,“臣救驾来迟,让殿下受惊了。” 赵熙看了杨雪茹一眼,“她怎么会在这儿?” 宋元宝回道:“自己来送死,拦都拦不住。”顿了顿,又问:“殿下可曾伤到哪?” 赵熙摇头,“不曾。” 宋元宝瞧了瞧地上的死士尸体,恨得直咬牙,“真是没想到,杨家胆大包天,竟敢公然行刺储君。对了殿下,我来时听闻今早去上朝的大臣一个都没回家,多半是宫里出事儿了,皇上有危险,咱们要不要现在去救驾?” 赵熙坐下来,面上没有丝毫的慌乱与打斗过后的狼狈,来的死士虽然都是高手,但品级比他低,因此对付起来不算太吃力。 没听到赵熙回答,宋元宝轻唤一声,“殿下?” “此时不宜出去。”赵熙缓缓道。 “为什么?” “死士武功品级低于我,单打独斗,他们赢不了我,杨雄安想玩人海战术。”赵熙道:“刚才的刺杀只是个开头,若是我料得不错,从你进来以后,等在外面的死士就开始重新部署了,双拳难敌四手,现在出去,只能送死。” “那怎么办?”宋元宝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咱们就只能坐以待毙?” “不会。”赵熙说:“这个时辰,救援的人已经入京了,后面的事,自有人会安排,咱们静观其变。” 宋元宝狐疑地瞅着他,“殿下说的人,是谁?” “宋巍。” 宋元宝垂下眼皮,“要不是亲眼看到云淮把我爹接走医治,我险些就以为当日躺在棺材里的人是他了。” 赵熙莞尔,“宋巍手上有我的调令,他不敢就这么死了。” 宋元宝叹口气,“说实话殿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杨家在密谋?” “杨家密谋不是一日两日,只不过这么快就想到逼宫,确实有些出人意料。” “那这么说,皇上之所以会中箭,也是杨家在背后搞的鬼,想借机构陷殿下?” 赵熙道:“父皇胸前那一箭,不是杨家所为。” 宋元宝越听越迷茫,“那还能是谁?难不成,真是殿下你?” “的确是我。” 宋元宝惊得目瞪口呆,“你?” 刺杀君主可是大罪啊! “箭是我射的,但射中父皇是个意外,崔公公没撒谎,是流箭。” 宋元宝还是觉得不太可能,“殿下可是百发百中的用箭高手,你一箭射空也便罢了,还能变成流箭射中皇上,这也太牵强了吧?” 727、来路不正(2更) 赵熙没再多做解释,只问他,“你怎么会及时赶来?” “是董姑娘通知我的。”宋元宝回道:“她去了我们家一趟,点名要见我,然后告诉我杨首辅布局今日刺杀你,当时听到她说刺杀可能在晚上,我觉着有些不对劲,就提前赶来了,好在来得及时。” “你不该来。”赵熙道:“来了,只能跟我一样被困在里面。” “我只是想保护你。”宋元宝脱口而出。 当赵熙看过来,他忙躲开眼神,解释道:“在围场的时候,我答应过要救你出去,我这个人虽然脸皮厚些,可还是讲信用的,既然救不了你,那我就陪着你一块儿被幽禁好了。” —— 议政殿内,金漆雕花轩窗大敞,窗外飞雪簌簌,被围困好几个时辰的文武百官又冷又饿,却无奈外面被御林军重重包围,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有大臣怒道:“杨首辅这是打算做什么?逼宫吗?” 站在最前端的杨首辅笑了笑,回头望着那人,“孙大人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老夫早前就通知过了,太子弑君,罪无可恕,皇上如今清醒过来要拿他问罪,老夫也没辙。 之所以调御林军前来,并非围困,而是怕太子党羽设下埋伏对诸位大人不利,特此进行保护,诸公稍安勿躁,待乾清宫内事了,自会放尔等离宫。” 太子党的一位老臣冷哼道:“恐怕这一切都在杨大人您的掌控之内吧?” “方阁老慎言,老夫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昭,怎敢犯上?” “敢不敢的,杨大人都已经做了,事情到了这份上,又何必藏着掖着,难不成敢做不敢当?” 议政殿内的一众老臣你一言我一语,当即吵了起来。 相比较那边的热闹,乾清宫便清静得多。 端嫔像往常一样入内殿侍疾,慢条斯理地往香炉里添了些香料,这才往龙榻前一坐。 “朕听说,外面雪下得很大。”光熹帝今日还是没什么精神,说话中气不足。 “瑞雪兆丰年。”端嫔温声道:“雪大,预示着来年楚国将会四时和顺,五谷丰收。” “是么?” “陛下今日似乎有了些精神,不如,臣妾陪着您去外面赏雪?” 崔公公忙道:“陛下龙体欠安,不宜吹雪风。” “不打紧。”光熹帝摆摆手,“一年没见到雪了,早上就听那两个小太监说今日的雪尤其大,朕也想亲眼见识见识。” “可是皇上……”崔公公还想劝。 不等他说完,光熹帝已经坐起来,掀开锦被下榻。 端嫔忙拿过锦绣龙纹镶狐狸毛斗篷给他披上,这才搀着他往外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端嫔突然回头,看了崔公公一眼。 目送着光熹帝踏出寝殿门槛,崔公公把那两个御前太监也遣出去,之后便开始四处翻找东西。 光熹帝病未痊愈,只在旁边的赏景阁里坐上一会儿就开始犯咳嗽。 御前太监忧心道:“陛下实在不宜吹冷风,要不,还是进去歇着吧?” “无妨。”光熹帝将双手拢在袖子里,望着赏景阁外的漫天白雪,突然感慨,“好看是好看,只可惜过了今日,便再也看不到了。” 御前太监道:“司天台那边刚预测完,说这场雪大概能维持五六日,陛下若是想看,等过两日身子骨好些了,再出来看也不迟。” “过两日,那便不是今日的人,也不是今时的景了。”光熹帝说着,微笑看向端嫔,“坊间叫什么来着?哦,时过境迁,贞儿以为呢?” 端嫔脸色僵了僵,很快恢复自然,“陛下说什么,那便是什么。” 光熹帝不再言语,继续赏雪景,大概是香炉里的熏香起了作用,他逐渐沉睡过去。 两名御前太监见状,跟端嫔知会一声,尔后轻手轻脚地将光熹帝送回内殿龙榻。 崔公公上前伺候着。 端嫔跟在身后,目光落在龙案上多出来的机关盒上。 那应该就是崔公公翻找出来的传国玉玺了。 想到一盖上印玺,东宫就能易主,诺儿便能名正言顺地成为太子,端嫔心跳飞快。 “皇上要安寝,你们都退出去吧!”给光熹帝盖好被子,崔公公对着两名御前太监摆摆手,那二人很快就退了出去。 殿外还有禁军把守,端嫔不敢真下迷药,香炉里是安神香,能让光熹帝睡得沉些,眼下内殿只剩端嫔和崔公公二人。 端嫔指了指龙案上的东西,小声问:“是不是玉玺?” 崔公公颔首,“钥匙就在旁边,娘娘打开一看便知。” 端嫔站起身,下意识看了龙榻上的光熹帝一眼,见对方还在沉睡,她宽了宽心,走向龙案,拿起崔公公所说的钥匙将机关盒打开,里面果然是传国玉玺。 她抚了抚胸脯,舒口气,从宽袖中将传位诏书拿出来,双手托起玉玺,在红色印泥上用力摁了一下,尔后盖到传位诏书上。 “成了!” 收起诏书,端嫔仔细将玉玺放回去,悄声对崔公公道:“乾清宫这头,就劳烦公公多照看了,一旦事成,舅舅答应给你的好处,半分不会少。” 崔公公催促道:“事不宜迟,娘娘还是早去议政殿为妙,免得横生枝节。” 端嫔颔首,很快出了帝寝殿,坐上轿辇前往议政殿。 殿内的两派还在争吵,听闻端嫔娘娘来了,争吵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纷纷往外看。 户部尚书皱眉道:“后宫不得干政,娘娘来这儿做什么?” 其他人显然也有同样的疑问,即便是二皇子一派,也不赞同端嫔出现在议政殿。 端嫔没有进去,在门槛处便止了步,望着里面众人,“我今日来,是为了传达圣上的旨意。” 说着,将传位诏书拿了出来,没有递给杨首辅,而是让身边的小太监转交给负责宣读诏令圣旨的鸿胪寺卿。 鸿胪寺卿接过一看,顿时吓得一哆嗦,“这……” 端嫔微微一笑,“既是皇上亲自下诏,大人只管念便是,有诸公见证,诏书做不得假。” 鸿胪寺卿站着不动,眉头深深皱起,建朝以来,就没有皇帝不临朝,让后妃来传旨的道理。 “怎么,姚大人是不敢,还是不会?”端嫔看过来。 姚寺卿拱手,“回娘娘,老臣,不会!”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姚寺卿不会,臣愿代劳,为娘娘宣读诏书。” 众人循声望去,当看清楚来人面目,纷纷瞪大双眼。 728、拖出去,斩立决(1更) 来的正是宋巍,他身着四品官袍,头上乌纱戴得端正,此时拱手前伸,正行揖礼。 那清朗俊逸的容颜,成熟磁实的声线,端方有度的行止,任何人都模仿不了。 礼部尚书傻眼了,“这......宋大人不是已经命丧同济会之手了吗?宋大少爷亲自扶灵回的京,怎么会......” 宋巍站直,语气平静:“为国铲除奸佞,任务没成,下官不敢轻易赴死。说起来,这一路上还得多谢杨大人的关照,若非您出手及时,凭下官这点能耐,绝无可能生擒同济会首领,将其余党羽一网打尽。” 杨首辅僵笑着,“那本官可要恭喜宋大人又立头功了。” 宋元宝扶灵回京那天,他以换棺之名,让人去查探宋巍被杀的真相,也是为了确认宋巍到底死没死,结果被永安郡主拦在门外。 换棺的人回来禀报了此事,杨首辅就知道,宋巍没死。 不过也无妨,只要宋巍不在京城,就影响不到他的计划。 万万没想到,宋巍恢复如此神速,恰恰赶在今日回京。 端嫔眼神阴了阴,千防万防,没防到宋巍提前回来,他们这么久的筹谋,难道就将功亏一篑? 礼部尚书到现在还是懵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杨首辅直接无视他,望向鸿胪寺卿,“既然宋大人愿代劳,姚大人,诏书给他吧!” 立即有太监上前,从姚寺卿手里拿过诏书,递到宋巍面前。 宋巍接过,缓缓打开,目光在上面停了停,又把卷轴合起来。 端嫔皱眉,“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宋巍道:“非帝王亲诏,请恕臣无法宣读。” 端嫔沉下脸,“内阁所拟,传国玉玺亲印,你敢诬陷我儿戏百官?” “臣不敢。”宋巍直言,“臣只是就事论事,这封所谓的诏书上,印鉴是假的。”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刚刚碰过诏书的鸿胪寺卿疾步走来,从宋巍手中接了诏书仔细看,目光落在印鉴上许久,终于激动道:“宋大人心细如发慧眼如炬,没错,这上面的印鉴是假的,并非真正的传国玉玺,可见,伪造诏书之人居心叵测,妄图篡位!” “篡位”两个字,让端嫔内心起了慌乱,她匆匆看向杨首辅。 杨首辅岿然不动。 宋巍扫了二人一眼,“端嫔娘娘和杨大人就没有什么想对我们说的?” 端嫔强自镇定,怒喝道:“胡言乱语!诏书乃圣上下令,内阁所拟,再交由皇上亲印而成,何来伪诏一说?宋巍你分明是想陷我于不义,该当何罪!” “是不是伪诏,在场这么多位大人,自会为娘娘鉴别。”宋巍语调不变,一贯的冷静,“毕竟事关立储,万不可掉以轻心。” 鸿胪寺卿马上把诏书传给其他人看。 别的部门可能不太辨得清真伪,内阁常与印鉴打交道,几乎是把印鉴上的每一个纹路都记得清清楚楚,因此诏书一传到内阁那几位老臣手里,马上就被看出是假的。 “不可能!”端嫔怒意熏心,“皇上亲自用的印,如何有假?” 宋巍淡笑,“诸公从早上一直被围困到现在,谁都没有见到圣上,娘娘却说,这诏书是圣上下令所拟,印鉴也是圣上亲印,敢问娘娘,您有人证吗?” 他看过来的眼神,清明透亮,好似能洞穿一切,让所有的阴谋诡计无处藏身。 端嫔心中慌乱更甚,但还是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我若是告诉你,我有人证,能帮我证明圣上的确下旨要易主东宫,传位给二皇子,宋大人这算不算污蔑后妃,质疑圣心,罪当论处?” “娘娘说的人证,是崔公公?”宋巍问。 对方的冷静,让端嫔心中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宋巍接着说:“刚刚臣去了趟乾清宫,崔公公告诉我,杨大人和端嫔娘娘请他在帝寝殿翻找传国玉玺,他不小心翻错,找了个假的出来,让我问问娘娘,需不需要他再把真玉玺送来一用?” 闻言,端嫔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宫女忙上前扶住。 杨首辅突然抚掌大笑,“好一出反转大戏,宋大人果然没让老夫失望。” 宋巍作揖,“承让。” “诏书是假的如何,印鉴是假的,又如何?”杨首辅面上笑容渐渐消失,“你们以为入了议政殿,今日还能安然无恙地走出去吗?” 众位大臣纷纷变脸,有人指着他大骂,“杨雄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假传诏书谋朝篡位!” 杨首辅哈哈大笑,“我不否认太子的确很优秀,可你们仔细想过没,一个能为了内廷女官之死而精神错乱大受打击的皇子,把儿女情长看得如此重要,他真的适合当储君,适合当统领楚国的帝王吗?大楚江山若是交到这样的人手里,只会落得跟西岳一样被灭的下场。试问诸公,你们怎么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他?” 朝臣闻言,小声议论起来。 当初挽秋惨死,赵熙受挫南下养病的事,虽然已经三缄其口严密把控不让消息漏出去,可在这皇宫之中,哪有能永远藏得住的秘密。 赵熙南下那段日子,正是因为消息走漏,才会让杨首辅有机可乘,借此大做文章,拉拢了大半支持太子的朝臣。 如今旧事重提,又是处在帝王日薄西山,储君因罪被禁的当口,自然能动摇人心。 宋巍听着朝臣对赵熙的质疑,没有要开口辩解的意思,只是看着对面的杨首辅。 能坐上首辅这个位置,杨雄安的心机与手段都不可小觑,他自知诏书暴露,如果马上动用外面的御林军强压,就算赵诺将来被封了太子,也会落得个“立身不正”的骂名,所以他干脆先从人心下手,搬出赵熙的污点做文章。 不得不说,杨首辅这一招很诛心,也很成功。 世人眼中的太子赵熙,生而高贵立于云端,他对自己的严苛,变成了世人对他的要求,他不能犯错,不能有私欲,不能有私情,不能做旁人不认同的事,否则便是自毁形象不顺民心。 如果赵熙是一张白纸,那么挽秋便是那滴黑墨。 黑墨落在白纸上,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滴,它的存在也会被无限放大,最终成为一辈子磨灭不掉的污痕。 没人在乎他尚未加冕成年,没人在乎他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没人在乎他在面对第一个女人被欺凌而死时会有的感受。 因为他是太子,是储君,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许脆弱,不许倒下,不许有个人情绪。 看着大殿内朝臣忽略了端嫔联合娘舅伪造传位诏书而把重点放到太子南下的真正原因上,宋巍忽然开口,“敢问在场的诸公,谁没年少轻狂过?” 一句话,问住了所有人。 议论声暂时停止,一双双眼睛朝着宋巍盯来。 宋巍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既然都是从青葱年少岁月里走出来的人,何必揪着这么一件小事去苛求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是非功过,成败与否,怎能因为一时轻狂而盖棺定论?他是太子没错,曾因为内廷女官之死精神受挫以微服私访的名义南下静养也是事实。如果是这件事动摇了诸公继续支持他的热忱之心,那么我想问一句,太子是不配得到宽恕?不配改过自省?还是说,他曾为神兵司、为朝廷做出的贡献,不配让人记得?” 话音落下,当即有人高声道:“宋大人说的没错,当初我大楚和西岳开战,若是没有神兵司,没有太子,没有机关兽,那一战必输无疑,试问现今皇室当中,哪里还能找出比太子能力出众的皇子?” “说的是啊!”有人附和,“内廷女官的事上太子再有错,也盖不住他自身的非凡能力,与其严苛要求他,不如大家多给些宽容和谅解,太子并非不可教化的顽劣之徒,相信经此一事,他定能好好磨砺自己,不负朝臣和百姓的期许。” 越来越多的人被纠正了心态。 杨首辅见势不妙,老脸青黑,大声对外道:“圣上诏令,太子弑君,其罪难恕,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圣上龙体多病,于朝政之事已是有心无力,即日起,退位给二皇子赵诺,本官有幸得圣上重托,辅佐新帝治理江山。若有不尊圣意者,杀无赦!” 话刚说完,外面的御林军便手持长矛上了石阶,将大殿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杨首辅继续下令,“宋巍藐视圣上,蛊惑人心,拖出去,斩立决!” “我看谁敢!”石阶下,一道威严冷冽的声音传来。 729、说出真相(2更) 说话之人是个女子。 闻言,刚刚还拥堵在议政殿门口的御林军纷纷让开一条道。 百官探头,远远就见阶前立着一抹玲珑身影,她衣着朴素,却架不住生得一张艳冠群芳的脸,眉眼间笼着一层寒意,容不得人靠近半分。 有人眼尖认出来,“是长公主,长公主回来了!” “什么长公主,早就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了,她来做什么?” 端嫔脸色僵住,赵寻音?此时此刻,她不是应该待在宁州吗?为什么会出现在京城? 事情的发展,似乎越来越不可控了。 强压下心头震撼,端嫔跨出门槛,一步步走下石阶,面上端着笑,“原来是芳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早些给宫里透个信儿。” “我给兄长写过信。”芳华道:“可惜,他没收到。” “怎么会?”端嫔诚挚道:“宁州距离京城甚远,想来是大雪封山路难走,驿站给耽搁了。”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给兄长写信,信上都写了些什么?” 端嫔表示十分理解,“芳华离京这么多年,想念兄长情有可原,你给皇上写的信,我怎么好过问?” 芳华看了端嫔片刻,忽然笑起来,“兄长曾经给过我一样东西,说在我有困难的时候拿出来,谁都不敢欺负我,我写信给他,是想问问他,我那可怜的侄儿被人给欺负了,若是我此时把那件东西拿出来,还能不能作数。” 端嫔眼皮一跳,“芳华所说的侄儿,是哪位?” “自然,是蒙冤被禁的**怜赵熙了。”芳华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摸出一枚九龙佩,“端嫔娘娘见多识广,不知你可认得这个?” 端嫔垂眼一看,顿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九龙乃帝王象征,九龙佩是光熹帝的贴身玉佩,芳华离京时私下送给了她,整个楚国就这么一枚,见九龙佩如见帝王,无人不晓。 议政殿内一众大臣也都看清楚了芳华手里的东西,眨眼之间就呼啦啦跪了一地,高呼万岁。 芳华拾级而上,站在议政殿门外,望着里面跪倒一地的文武百官,最后将目光定在杨首辅身上,笑了笑,“离京多年,我竟不知杨家韬光养晦,都已经胆儿肥到敢逼宫谋反了。幽禁太子,围困百官,盗取印玺,伪造诏书,诛灭九族的大罪,杨首辅都做了,可真是没令人失望。” 杨首辅抬头望着她,眼神冷森森的,“长公主早就被皇室除名,按理说,你不该出现在京城,更不该出现在皇宫。” “你说的没错,赵寻音已经被除名。”芳华走到杨首辅面前,扬了扬手里的九龙佩,“可我只是失去长公主的封号罢了,我还是我,是****的亲妹妹,你瞧,我这不是畅通无阻地来了么?刚巧撞到杨首辅在议政殿唱大戏,扰了您的雅兴,您不会怪罪于我吧?” 杨首辅一张老脸难看至极,却不得不臣服于芳华手中的九龙佩,“老臣......不敢!” 芳华将九龙佩收入怀里,弯下腰,亲手把杨首辅的乌纱帽摘下来,尔后礼貌一笑,“既然不敢,那么杨老,请吧。” 杨首辅满面不甘,跪着不动。 芳华吩咐守在外面的御林军,“送杨老去都察院,天儿冷,记得给他添床厚实些的被子。” 这话说的,让人脊背生寒。 芳华扫了众人一眼,“刚才我在外面听了许久,似乎杨老还有不少支持者,那么,我现在给你们一个求情的机会。”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位已经不是当年深居简出性情淡漠的长公主了,而今是一条美艳毒蛇,此时此刻,但凡谁敢开句口,马上就能被砍头祭天。 等了许久都没人出声,芳华轻叹,“真是遗憾,杨老在朝为官数十年,位高权重,不想一朝摔下来竟无人问津,晚景何等的凄凉。” 杨雄安身上的官袍已经脱下来,此时仅着白色中衣,被押站在门外,嘴唇冻得发紫。 听完芳华的话,他尽量挺直脊背,“成王败寇,今日谋事不成,是我思虑不周,没把你们夫妻俩考虑在内,既然落入你手,要杀要剐随你便。” “有骨气!”芳华赞道:“杨老果然不愧是文人中的清流,就冲您这份铁铮铮的傲骨,我让他们给你安排好一点儿的牢房,不会有外人来打扰你清净。” 杨雄安被押走之后,大臣们才被赦免站起来。 端嫔之前跪在石阶下的雪地里,此时一抬头便看到立在雕栏旁的芳华。 不管衣着有多朴素,这个女人似乎无论走到哪都能光芒四射,自己这个后宫宠妃在她面前显得黯然失色。 “芳华,此事与我无关,我是被牵连的。” 为了保住自己,保住年幼的儿子,端嫔只能这么说。 芳华闻言,唇角微翘,“我也觉得你是无辜的。” 端嫔刚松口气,就听她又道:“至于兄长怎么想,怎么处置你,那便是他自个的事儿了。” 端嫔噎了噎。 “暂时禁足吧!”芳华道:“兄长下明旨之前,我不希望再见到你。” 端嫔屈了屈膝,“是。” ...... 朝臣们散去后,芳华喊上宋巍,二人一同前往乾清宫。 离开那群人,芳华面上才显露出担忧来,“圣上情况如何?” 宋巍摇头,“自打从围场回来,我便再也没见过他。” 芳华又问:“那当时在围场,伤情如何?” 宋巍如实道:“伤得有些重,好在不是刺杀,箭尖上没毒,按理说太医院那么多太医,早该让他恢复了。” “那么,兄长是在装病演戏?”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二人来到乾清宫时,见到崔公公在偷偷抹泪。 芳华心神一震,“发生什么事了?” 崔公公哽咽着,“长公主,您快进去看看陛下吧!” 芳华心跳滞了滞,像是怕进去看到什么意想不到的景象,她突然放慢脚步,一步一步缓缓入内。 到了内殿,就见光熹帝有气无力地躺在龙榻上,面庞削瘦,气息微弱,双眼半睁着,见到她,才完全睁开来,但整个人看上去一点精神都没有。 芳华眼眶一热,“兄长这是......” 崔公公跟进来,已经哭成泪人,“长公主,陛下等您和驸马爷很久了。” 芳华扑通一声跪下,“芳华救驾来迟,让兄长受苦了。” 光熹帝半晌才挤出声音来,“芳华,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芳华道:“二爷带着人去宗人府接太子,很快就能赶过来。” “来了就好。”光熹帝欣慰地点点头。 赵熙去往宁州的信上写着光熹帝自围场回来之后就一直称病不朝,芳华还以为,兄长是在演戏,为了让杨家原形毕露,可如今见着真人,才发现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样,兄长似乎......是真的病了。 她不敢再往下想,转头瞪着崔公公,“都病成这样了,怎么不请太医来看?” 崔公公哭着道:“要能治,早就该痊愈了,何至于熬成这样?” 芳华脑子里有太多疑问,她皱着眉头,“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公公下意识看了光熹帝一眼。 光熹帝无力地点点头。 崔公公请宋巍和芳华落座,这才开始娓娓道来,“此事要从北方边境的一份军报说起。” “北方军报?” “对。”崔公公点点头,“当初讨伐西岳,跑了几个漏网之鱼,之后圣上让人去找,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不曾想,那几人竟是逃到了北燕。原来,西岳有位公主曾经嫁到北燕,乃是如今北燕的皇贵妃,家国被灭,这位皇贵妃说动了北燕君主,集结大军准备攻打楚国。 然而圣上却在那个时候被太医查出心脉衰竭,对于战事,他已然有心无力,所以准备在大战前把皇位传给太子殿下,于是组织了皇家围猎,为的,是圆最后一点心愿。” “心愿,什么心愿?” 730、剖心(1更) 崔公公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陛下想带走皇后娘娘。” 芳华大惊,就连宋巍也是满脸的不敢置信。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噗通”一声。 崔公公耳朵灵敏,听到后就第一时间走出去,当看到赵熙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他突然说不出话。 赵熙缓缓抬头,看向崔公公,声音有着些微的哑,“公公方才的话,是真是假?” 崔公公垂下眼皮。 赵熙只听到崔公公的最后一句话,他脑子里有些乱。 原来真是父皇要杀了母后。 十指根根攥紧,赵熙形容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 里面光熹帝中气不足的怒喝声传出,“逆子,你可知罪?” 赵熙掐着掌心,“儿臣,知罪。” 崔公公:“殿下......” 赵熙平视着前方,“边境告急,儿臣身为储君,早该在父皇之前便知晓此事。围场狩猎,是儿臣学艺不精刺伤父皇,请父皇降罪。” “你的罪,何止这两桩?”光熹帝的声音充斥着怒意。 赵熙坚定道:“除此之外,儿臣不知何罪之有。” 他的回答,只换来光熹帝满腔怒火,“孽障!” 崔公公在一旁小声提醒,“殿下,挽秋。” 赵熙看懂了崔公公的口型,却是不肯认罪。 崔公公急得险些跳脚,“哎哟我的殿下祖宗,您就快些认了吧,陛下撑不住多少时日了。” 赵熙听得一脸茫然,“你说什么?” 崔公公犹豫着朝后面看了一眼,尔后挪到赵熙身边,小声把之前对宋巍和芳华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赵熙深深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父皇真病了?” “要不然,殿下以为圣上为何回来这么久一直不肯上朝?”崔公公满脸愁容,“偏偏该死的杨家不安分,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作妖,气得陛下加重了病情。” 赵熙真没想到是这样,他被关入宗人府好几天之后才收到北燕集结大军准备攻打楚国的密报,他当时就隐隐有种猜测,父皇的目的可能不是废太子,而是借病将远在宁州的姑父陆行舟调回来委以重任率兵北上。 因此他当机立断,让董晗帮忙,用海东青传信去了宁州。 事实也确实如此,光熹帝想在最后这段有限的日子里让芳华回来,可之前他的提议被太子和百官给否了,正好杨家在作妖,他便借此机会,让芳华来救驾立功,一旦有功在身,他再提让芳华回京,想必谁也不敢阻拦。 前面的,赵熙都猜中了,唯独没猜中光熹帝想把齐皇后也带走。 回想着崔公公在内殿说的那句话,赵熙心里隐隐作痛。 崔公公望着赵熙痛心疾首的模样,叹息着摇摇头。 赵熙道:“公公有话不妨直说。” 崔公公道:“在老奴心里,殿下是最出色的储君,不论文采还是武功,都鲜少有人能出其右,可这样的殿下却不受宠,您可曾想过是为什么?” “大抵,是因为我的生母不受宠。” 崔公公直摇头,“殿下错了。” 赵熙抬眸看他,“错在哪?” “老奴想问殿下,您可知宋巍宋大人是怎么来的京城?” 赵熙不明白崔公公的话题跨度为什么这么大,但还是回道:“宋巍文采斐然,策论中又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自然是一路平顺考上来的。” “又错。”崔公公说:“宋大人是陛下亲自去宁州相中的人,一路给保上来的,虽说他文采不凡,可如果没有陛下的庇护,他不一定有命活到京城。” 赵熙面上浮现一丝惊讶,“父皇曾经去过宁州?” “当年殿下只有八岁。”崔公公回忆起往事,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怅惘,“那个时候,殿下是这皇宫中唯一的皇子,也是陛下认定的未来继承人,他去宁州,是为给殿下寻一个有大智慧而又忠心耿耿的辅臣,最后相中了宋巍。” 这些事,赵熙从来都不知道,当下听说,只觉得满心震撼。 “或许在殿下心里,陛下从来都不待见你,不肯给你好脸色,可事实上,老奴陪着陛下去宁州那会儿,他没少夸殿下。为了寻一个中意的辅臣,他纡尊降贵,乔装打扮亲自去往坊间,一个府一个州甚至是一个县一个村地跑,从北到南那么多州府,他都为殿下跑过来了,宋巍,便是陛下送给殿下的礼物。” 赵熙低眉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崔公公接着说,“陛下对殿下的关心,从小到大都没停止过,他疏远你,不待见你,甚至是想带走皇后娘娘,只是为了磨砺殿下,您可知因为一个挽秋,殿下大受打击南下养病带来了多大的影响?那段日子要不是陛下一力压着,朝堂上非得闹翻天不可。正是因为殿下把‘情’之一字看得太重,陛下才会动怒,才会生你的气,他不希望你动情,不管是儿女私情,还是父母亲情,他希望你能把自己打磨得寡情绝义,只有这样,将来没有陛下护着的日子里,殿下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没等赵熙开口,崔公公又道:“今日在议政殿,杨首辅把挽秋的事拿出来作为抨击殿下的把柄,有不少大臣动摇,殿下就算没亲眼得见,也应该听探子说了,这是很危险的,往后若是再有类似的事发生,便等同于让暗处的人捏住了殿下的软肋,您如果狠不下心,就一定会落入别人的圈套。殿下,为君者都是孤独的,您必须早早学会适应,学会习惯,否则往后陛下不在了......” “崔福泉,你在外面跟他嘀嘀咕咕废什么话,给朕滚进来!” 内殿里,光熹帝阴沉着脸。 他没听到崔公公跟赵熙的谈话内容,但猜也猜得到那个老阉奴不顾他的警告,把什么都跟赵熙说了。 崔公公闻言,当即止住话题,小声道:“殿下自己好好反省吧,老奴先进去了。” “熙儿还是个孩子,兄长都病成这样了,又何必大动肝火自伤身?”望着光熹帝憔悴得不成人形,芳华温声劝道。 光熹帝摆摆手,吩咐宋巍,“你出去,让那个孽障滚蛋,朕不想见他。” 宋巍站起身,行礼告退走出内殿。 赵熙还跪在殿门外。 宋巍弯腰去扶,“殿下,地上凉,快起来。” 赵熙问:“父皇还是不愿见我?” “不见,或许是好事。”宋巍说:“见了,反而尴尬。” 赵熙不置可否,父皇那么强势的人,把身患重病的消息瞒着,自己演了这么一出大戏,最终真相揭开,便是公开面对身染重病的时候,他才不屑卖惨,更不屑从旁人眼睛里看到同情的目光,哪怕是亲生儿子。 “宋巍,有个问题我想请教你。” 二人走出乾清宫,宋巍跟在赵熙身后,“殿下想问什么?” “你是我父皇亲自寻来的人吗?” 忆起往事,宋巍不觉失笑,“说来惭愧,那个时候臣并不知晓他便是皇上。”所以有几句话,说得毒舌了些。 赵熙又问:“那么在你看来,为君者该不该重情义?” 宋巍听出赵熙想问什么,其实这些年,他多少感觉到光熹帝在故意疏冷赵熙,大抵是想磨砺他。之前在内殿,崔公公那番话正好印证了他的猜想——光熹帝确实是想把赵熙磨砺成一把不带感情的锋利宝剑,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提出去狩猎,让皇后留宫,借机弄死她。 拉回思绪,宋巍答:“为君者或许是孤独的,但这个信条不适用于所有人,臣相信,殿下能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那个平衡点,便是最适合殿下的位置。” 听宋巍说话,赵熙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心中沉郁消散不少,“我记住了。” 俩人走出乾清宫不远,就碰到陆行舟。 “姑父。” “岳父。” 赵熙和宋巍同时出声。 陆行舟走过来,看了赵熙一眼,“皇上情况如何?” “似乎不太妙。”赵熙道:“姑父亲自进去看看吧。” 731、赐死(2更) 陆行舟点点头,看向宋巍,“三郎先找个地方坐坐,一会儿我跟你岳母要去看婉婉。” 宋巍颔首。 陆行舟离开后,他跟着赵熙去往东宫,半途遇到宋元宝。 “爹!” 宋元宝见到宋巍,惊喜地唤了一声。 宋巍顿住脚步,就见他急急忙忙地朝着这边跑。 快到近前的时候,宋巍怕他滑倒,特地伸手扶了一把。 宋元宝站稳身子,上下打量了宋巍一番,面上这才露出笑容,“爹,都好全了吧?” 宋巍点头,“云十六的医术,毋庸置疑。” “那就好。”宋元宝后怕地拍拍胸脯,“要是好不了,我可要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宋巍问他,“你怎么会在宫里?” 宋元宝瞄了宋巍旁边的赵熙一眼,面上颇为不好意思,“先前听董姑娘说有人要刺杀殿下,我便带着人去救,结果人没救成,反被困在里面,刚刚外祖父去了才把我们带出来,我一直在外面等。” 宋元宝喊外祖父,宋巍乍一听还没反应过来,顿了片刻才想到是陆行舟,他笑了笑,本想再问点儿别的,就被宋元宝打断,“爹,您就先别忙着关心我了,还是好好想想回家后怎么跟我娘交代吧!” 宋巍问,“婉婉生气了?” 宋元宝一脸“你好自为之”的表情,“我扶灵归京那天,杨雄安找了个借口让人去换棺,开棺的时候,娘亲自在场看了,那具尸体的外形做得很像爹,娘虽然没信,但还是被那一眼吓得不轻,估摸着这会儿正怀恨在心呢!” “好。”宋巍唇边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回去后我会亲自跟她解释。” 宋元宝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一旁的赵熙身上,“殿下,没事儿吧?” 赵熙后退两步,对着宋巍和宋元宝做了个揖,“今日之事,多谢二位出手相助。” 宋巍回礼,“殿下客气了,这是臣应尽的本分。” 赵熙是太子,他这般举动是自降身份,认识以来,还是头一回,宋元宝忙跟着宋巍回礼,“殿下,我说过要保护你的。” 赵熙想到之前宋元宝奋不顾身带着人冲进宗人府救他的场景,又想到崔公公说的,宋巍是光熹帝亲自为他寻来的辅臣,一时心中感慨良多。 宋元宝被他看得不自在,挠挠头,“好啦好啦,我承认,自己都觉得怪肉麻的,你东宫有吃的不,被关这么久,我都饿了。” “有。”赵熙道:“一会儿要吃什么,我让御膳房给你做。” 宋元宝笑嘻嘻地问:“殿下不控制我的饮食了?” 赵熙顿了下,莞尔,“你护驾有功,又受了惊,理应得赏。” 宋元宝挑眉,“可惜了,正妃侧妃都不在场,否则要看到殿下这百年难遇的笑容,那得高兴成什么样啊?” 赵熙闻言,偏过头来,面上笑意已经敛去,“杨姑娘呢?” “我让人给送回去了。”宋元宝说:“她也算是幸运,打斗的时候一直没醒,否则要看到满地的血腥,八成又得吓晕过去。不过,杨雄安都已经被抓了,杨家难逃此劫吧?你们俩的婚事,估摸着要黄。” 宋巍突然出声,“勾结内宦,把控禁卫,挟持百官,伪造诏令,光是这几件,就足以诛灭九族,更何况,还有个祸乱四方的同济会,首领一旦招供,杨家再无翻身的可能。” 宋元宝眨眨眼,“那杨姑娘会是个什么下场?” 宋巍道:“轻则流放、充为官妓,重则,死罪。” “不至于吧?”宋元宝想到那个胆小如鼠却敢偷祖父调令来救赵熙的姑娘,“虽然性子不怎么讨喜,好歹算是帮了我们一把……” 话还没说完,就被赵熙截了过去,“我会保下她。” 宋元宝轻咳两声,“殿下是不是对她……有想法?” 赵熙语气淡淡:“你若喜欢,送你便是。” “不不不!”宋元宝连连摆手,“有句话说的好,朋友妻,不可欺,再说,我都已经有未婚妻了,我们家叶宝宝可比她聪明讨喜多了。” 赵熙直接无视他,对宋巍道了声请,三人继续朝着东宫方向而去。 …… 帝寝殿。 陆行舟给光熹帝行了礼之后,被赐座在芳华旁边。 光熹帝躺在龙榻上,偏过头来看他,“北方军报,你都知道了吧?” 陆行舟点头,“是太子殿下传的信。” 在赵熙之前,光熹帝也给陆行舟夫妻传过信,不过信上没说他病重,也没说北方军报,只说杨家意图谋反,让这对夫妻来救驾。 “那你有何看法?”光熹帝问。 陆行舟站起身,拱手,“若是陛下信得过,草民愿领兵北上。” “别草民了。”光熹帝轻吐口气,“你们夫妻救驾有功,理应封赏,崔福泉,代朕拟旨,封陆行舟为长宁侯,为此次北伐主帅,赐府邸一座,从今往后,京城便是你们的家。” 陆行舟和芳华对视一眼,夫妻俩齐齐下跪谢恩。 光熹帝抬手让平身,口中长叹,“先帝时期,曾有一夜天降异象,方士预言,楚国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劫难,战火一旦绵延开来,便是白骨千里尸横遍野的局面,国破成必然之势。当年攻打西岳,朕就怕预言成真,因此不同意你们中途休战,下令一鼓作气攻破皇都。没成想,还是留下了隐患。 此次北燕来势汹汹,前线斥候来报,已集结的大军就有八十万之多,等集结完毕,怎么也得上百万,很明显,他们是打定主意要灭了楚国,朕会把西山大营和东城大营的调兵虎符给你,再加上神兵司的上百只机关兽,这一仗,只能赢,一旦输了,你的妻儿将与楚国一并不复存在。” 陆行舟面色凝重,“臣一日不死,便一日不会让敌军侵入我大楚半步!” 光熹帝满意地点点头,“当年讨伐西岳,镇西侯徐光复是主帅,这次换你率兵,朝中所有将领皆可为你差遣调用。” 陆行舟再次拱手,“得陛下信重,乃臣之大幸,臣必定不负陛下、不负百姓厚望。” 光熹帝今日说了太多话,精神耗尽,说自己乏了,让他们夫妻俩先退下。 陆行舟和芳华只得退出帝寝殿。 走出乾清宫大门,芳华望着前方长长的甬道,突然出声道:“敌军未灭,何以家为?这一仗,你只能赢,不单单是为了我们母子,还为了大楚江山和千千万万的子民。所以,我不管你伤得多重,只要还留有一口气在,就必须战到最后,你若能戎马凯旋,我为你煮酒温茶,你若尸骨疆场,我便素衣守节到百年。” 这是夫妻几十年来,她头一次以严肃的口吻命令他。 陆行舟听着,笑了笑,“不夸海口,尽全力而为。” 打听到宋巍在东宫,陆行舟夫妻俩坐上轿辇过去。 赵熙让人做了不少好菜,又配了宫廷御酿,宋元宝正在大快朵颐,见到陆行舟和芳华进来,他忙搁下筷子抹了抹嘴,起身行礼,“外祖父,外祖母。” 芳华听到声音,侧头看他,笑赞道:“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宋元宝嘿嘿笑道:“我跟殿下同岁。” 芳华点点头,“不愧是宋巍一手带大的,看着就不错。” 宋元宝得了夸,心里的小尾巴早就翘上天了,嘴上还是谦虚道:“外祖母过誉了。” 赵熙走过来,“姑父姑母请入座,我这便让人再送些酒菜来。” “不必麻烦。”芳华摆手道:“要吃也是去三郎府上吃,多年不见,想我那闺女了,小外孙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 赵熙表示理解,“既然姑母这么说,那小侄只能怠慢了。” 说罢让人来上茶。 芳华看着赵熙,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开口,“熙儿,你跟我出来,有件事想跟你说。” 赵熙让宋元宝帮着招待,自己随着芳华走出门外,“姑母有什么话想单独跟我说?” 芳华有些犹豫,“是你父皇,他让我转告你,关于皇后你只有一个选择,别插手,你若非要插手,他便马上下旨赐死。” 732、封赏(1更) 赵熙沉默不语。 芳华突然有些心疼这孩子,“我知道你很为难,那毕竟是生母,可……” “我做不到亲眼看着母后死。”赵熙心痛如绞,“为何非死不可?” 这一问,芳华答不上来。 当时在帝寝殿,她也问过光熹帝,为何一定要皇后死,光熹帝说赵熙这孩子太重情,他能因为一个内廷女官的死耿耿于怀,将来就一定会为生母做出一定程度上的妥协退让。为君者,注定立于巅峰孤寒之处,若是一味地感情用事,将软弱的一面抛于人前,必将自掘坟墓毁江山基业,还说齐皇后比不得苏皇后,她非但帮不了太子,还会拖太子后腿,不如早早入棺成全了儿子。 动了动唇,芳华低声道:“你父皇还说了,皇后若死,他便让人对外宣称是殉情,与他合葬于帝陵中,倘若你一力保下皇后,那么与他合葬的便只能是苏皇后。” 这是个诱饵,也是个艰难的抉择。 光熹帝有过两位皇后,一位苏皇后,一位齐皇后。 按照坊间的说法,苏皇后是原配,齐皇后是扶正后的继室。 一般而言,家主过世之后都会与原配合葬。 也就是说,按照礼法,与光熹帝合葬的只能是苏皇后,可现在光熹帝想让齐皇后与他合葬,就表示着光熹帝要么休了苏皇后,要么降她的位份,腾出位置来给齐皇后。 对于继后而言,死后能与帝王合葬,那昭示着无上的尊荣,还能蒙荫家族后代。 “你父皇考虑得很周全。”芳华说,“一旦你点了头,他便以静养的名义送你母后出宫,待他驾崩之后,你母后才会咽气,如此一来,你不必日日看到你母后病重的样子。” 赵熙捂着疼痛的胸口,“姑母,如果是你,你会如何抉择?” “我不知道。”芳华摇头,“这太难了。” 说着,伸手拍拍赵熙的肩膀,叹气,“你若实在拿不定主意,去看看你母后吧!” 赵熙进门与宋巍几人打声招呼,径直去了坤宁宫。 换了方子之后,齐皇后的身子日渐好转,今儿好不容易有了些精神,又被杨家逼宫的消息气得怒火攻心,吐了血。 赵熙来的时候,她将将醒来,听惊蛰说太子来了,她有些激动,“快快有请。” 赵熙入了内殿。 齐皇后让惊蛰扶她坐起来。 “母后。”赵熙上前行礼。 “熙儿,外面情况如何了?”齐皇后声音急切。 赵熙如实道:“宋巍和姑父姑母及时赶到,已经让杨雄安下了大狱,等待提审,没事了。” “那你也没事了吧?” “是,儿臣不用再被幽禁了。” 齐皇后听着,欣慰地笑笑,尔后垂下眼皮,“都是母后没用,没能帮到你什么。” “母后千万别这么说。”赵熙道:“这些年若是没有您在背后鼓励支持,儿臣便不会有今日。” 齐皇后哽咽了一下,让他上前。 赵熙走到榻前跪下。 齐皇后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从小到大,熙儿都是这宫里最优秀的皇子,母后相信,你不仅仅是一位能力出众的储君,将来还会是拥有雄才大略的帝君。” 齐皇后虽然没明说,赵熙却已经意识到什么,倏地红了眼眶,“母后……” “好孩子,答应母后,将来做了皇帝,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落泪,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姑娘,都不能动情。这是本宫以皇后的身份,给你下的最后一道懿旨。” 赵熙伏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儿臣遵旨,儿臣遵旨,儿臣……遵旨!” “哭吧,哭过这一场,眼泪就该永远结束了。” …… 赵熙走后,惊蛰满心痛惜地望向齐皇后,“娘娘真要答应皇上的要求?” 赵熙换方子那天晚上,光熹帝就已经让崔公公来放过话,倘若她愿一死,赵熙很快就能当上皇帝,不仅如此,她这个继后还能与帝王合葬,齐氏的爵位,世袭罔替,但凡想入仕的子弟,免考直接赐举人功名。 想了这么多天,齐皇后早就看通透了,“我一人之死,换儿子上位,换家族蒙荫,有何不可?” “可,可这牺牲也太大了。”惊蛰抹着泪道。 “你以为我不答应,皇上就能收回成命吗?”齐皇后苦笑一声,“我的反抗,非但不会让他改变主意,还会让自己落得个凄惨悲凉的下场,最重要的是,会连累熙儿,拖垮齐家。” 以光熹帝的性子,能主动提出合葬,提出蒙荫齐家,甚至是传位给太子,已经算是做出了最大的仁慈和让步,这种时候她要是再不识抬举,只会适得其反,激怒帝王。 不得不说,光熹帝这一招相当狠也相当绝。 他想传位给太子,又怕自己驾崩后齐家重蹈当年苏家的覆辙,手握朝中重权,把控朝纲为所欲为,因此直接来个去母留子,与皇后谈条件,只要她愿意死,帝王之位就是太子的,谁也抢不走。 齐皇后盼儿子登上这个位置盼了那么多年,自然不可能不答应。 如此一来,既可完成他想传位的心愿,又能把外戚控制朝纲的可能性扼杀于摇篮中,不留任何隐患。 齐皇后脑子再不够用也能想到这一点。 —— 赵熙回到东宫,宋巍他们还没走。 芳华站在门外等他,见到人,先送上手炉给他取暖,之后才问:“如何?” 赵熙冷静回道:“母后应该是之前就答应了父皇愿意一死。” 光熹帝的性子,芳华是了解的,少年登基被苏家把控多年,独揽大权之后便喜欢将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他既然能提出合葬,就必定会提前与齐皇后通气。 齐皇后答应,则太子登基,帝后合葬,皆大欢喜。 齐皇后不答应,则太子登基,皇后惨死,母族凋敝,悲剧收场。 这才是光熹帝一贯的作风。 “那她方才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母后给我下了一道懿旨,让我当了皇帝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落泪,不管遇到什么姑娘都不能动情。” “你母后说得对!”芳华赞同道:“她是为了长远考虑。” 说着,伸手将赵熙肩头的碎雪拂去,“熙儿,不管你将来走多远站多高,姑父姑母,还有三郎一家,永远都会是你背后最坚实的盾牌,我们这儿,便是你的家。” …… 东宫和坤宁宫的一举一动,早有人详细说给了光熹帝。 听完汇报,光熹帝轻哼,“还算她有些远见,不至于太蠢。” 随后,吩咐崔公公,“既然已经答应,就不必在宫里耗着了,让人准备一下,送出去静养。” 崔公公犹豫道:“要不要让人去东宫通报一声?” “这宫里眼线何其的多,皇后要出宫,这么大的动静,还用得着通报?” 崔公公当即明白帝王的意思,这是不希望太子再去见皇后,他道了声奴才遵旨,便下去安排出宫事宜了。 …… 芳华几人在东宫坐了将近两个时辰,离开的时候,在宫道上碰到乾清宫的御前太监。 御前太监对着陆行舟和芳华行了一礼,“侯爷,侯夫人请稍等,皇上有东西要交给二位。” 芳华顿住脚步,“什么东西?” “圣旨。” 御前太监说完,陆行舟、芳华、宋巍和宋元宝四人便跪了下去。 小太监开始宣读。 圣旨上说,长宁侯夫人救驾及时,特封为护国公主,恢复皇族身份,重上玉牒。 芳华有些惊愕,惊愕过后,是止不住的心疼。 兄长这是料准自己不剩多少日子了,想把所有的遗憾都弥补完。 闭了闭眼再睁开,她声音清朗,“臣妹赵寻音,接旨。” 这一小插曲过后,几人继续出宫。 宫里安排了马车,赵寻音和陆行舟一辆,宋元宝和宋巍一辆。 终于能随意说话,宋元宝忍不住嘀咕,“这次救驾,明明爹也有功,皇上为何不封赏你?” ------题外话------ 重上玉牒,以后作者旁白就写成“赵寻音”啦! 733、帝师,团聚(2更) 乾清宫里,刚安排完皇后出宫事宜的崔公公也有同样的疑问,“今日救驾的除了护国公主和长宁侯,还有宋巍宋大人,陛下为何不赏他?” 光熹帝歪靠着,没有直接回答,只问:“今日下了几道旨?” 崔公公道:“处置杨家的圣旨还没下,只下了封赏长宁侯夫妇的那两道。” “再下一道。”光熹帝说:“去太子太傅府上。” 崔公公一时捉摸不透,“陛下的意思是……?” “太子被幽禁宗人府期间,那位侧妃没少暗中帮忙,足以赐她个皇后之位。” 崔公公当即反应过来。 杨家谋逆,那位准太子妃被牵连,与太子的婚约到此终止,皇上这是打算重新为太子选正妻。 挑中董家那位,倒也不难理解,毕竟她背后的家族没什么实力,太子太傅又是文人中的清流,手无重权,将来对朝堂构不成威胁。 只是崔公公想不明白,封董姑娘为皇后,与赏宋大人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光熹帝看穿他的心思,“你只管去宣,不出半个时辰,那老家伙一定会入宫。” 老家伙,自然指的便是太子太傅,董晗的生父,太子的老师董文博。 拟了旨,崔公公带着满腹疑问去了董家。 董文博携妻儿出来跪地接旨,听崔公公念完之后,他面色严肃地出声道:“听闻今日宋大人和他的岳父岳母入京救驾,敢问公公,皇上是怎么封赏的?” 崔公公道:“长公主恢复皇族身份,封为护国公主,驸马爷封了长宁侯。” “宋大人呢?” 崔公公犹豫着摇摇头,“宋大人这边儿,皇上还没有明确的表示。” 董文博捋了捋山羊须,接过圣旨之后交给他的夫人,之后看向崔公公,“这么着吧,老夫随着公公入宫一趟。” 崔公公闻言,满心讶异,心想皇上还真是料事如神。 …… 小半个时辰后,崔公公带着董文博出现在乾清宫。 光熹帝没有直接面见他。 隔着蛟龙出海纹屏风,董文博在外面跪了,给光熹帝请安。 光熹帝问他,“是对朕的旨意不满,所以亲自入宫跑一趟?” 董文博忙道:“老臣不敢。” 那圣旨上可说了,废除董晗原来封侧妃的圣旨,重新赐为正妃。 也就是说,将来太子一旦继位,董晗便是正宫皇后,自己这个太子太傅,即将成为太傅,皇帝的老师。 董文博虽然是个中立派,但在政治上的嗅觉还是很敏锐的,内殿里的这位帝王,最不喜外戚把控朝纲,一个苏家,一个杨家,都是前车之鉴,董家要是出了个皇后,怎么能再有一位帝师? 之前在自家府上他问了崔公公,当得知光熹帝还没对宋巍进行封赏,他就明白了,皇上这是专程等着自己呢! “那你干嘛来了?”光熹帝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悦。 董文博叩首道:“老臣近日常常感到精神不济,想是这把老骨头到年纪,不中用了,还请皇上怜惜,准允老臣就此致仕,回家颐养天年。” 光熹帝冷哼,“朝中正是危难之际,你突然说要致仕,这是想当逃兵?” 董文博坚持道:“太子殿下天赋异禀,聪慧过人,老臣能教的,早已经倾囊相授,便是留下,老臣也只能是混口闲饭吃罢了,再帮不得他什么。” “如何不能帮?”光熹帝道:“将来太子妃成了皇后,你这个国丈能帮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董文博一张老脸吓得惨白,“老臣的确是有心无力,只想回家含饴弄孙,还望圣上成全。” “心里话?” 董文博惶恐道:“老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光熹帝状似遗憾地叹了一声,“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朕也不好强留,去吧,好好养养你这把老骨头。” 董文博抹了把冷汗,“谢陛下成全。” 光熹帝让崔公公安排轿辇送董文博出宫。 崔公公回来后,满心满眼都是对光熹帝的钦佩,“皇上是怎么料到董老一定会入宫的?” “董文博不是个蠢材。”光熹帝说:“他必定能明白,朕把侧妃扶正不单单是因为他的女儿聪慧过人,还因为朕信任他,信任董家。这种时候,他就该做出点儿表忠心的举动来。” 崔公公一下子前后联系上,“所以,皇上先让圣旨到董家,其实是想让董老知进退,主动把帝师的位置让出来给宋大人?” 光熹帝不置可否,“太子年少,许多事还不能独当一面,朕得提前为他安排好。” “那晋升宋大人的圣旨……” “不下旨。”光熹帝交代道:“太子一旦登基,宋巍便为帝师,这个旨意写在遗诏里。” …… 宋巍几人到府上的时候,进宝和陆晏礼正在院里玩,旁边有不少丫鬟小厮看着。 早前宋巍是跟岳父岳母一块入的京,他要换官袍,就顺带把陆晏礼带回府上,只不过因着宫里的事十万火急,还不等见温婉一面就走了。 眼下,两个小家伙似乎不怕冷,打雪仗打得不亦乐乎。 陆晏礼打不赢进宝,就追着他喊哥哥,说不打雪仗了,请他帮忙堆个雪人。 宋巍站在游廊上,听到那声“哥哥”,眼角颤了颤,下意识看了旁边的陆行舟和赵寻音一眼。 赵寻音忍不住扶额,随即拍拍手,把陆晏礼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娘亲!”看到她,小家伙雪人也不堆了,摇摇晃晃地往这边跑,一头扎进她怀里。 赵寻音蹲下身,替他拍了拍衣袖上的雪粒子,指着进宝问他,“那是谁?” 陆晏礼十分诚恳地回答:“哥哥。” “不是哥哥。”赵寻音耐心道:“你得叫他进宝。” 小家伙很是不解,“为什么不是哥哥?” 赵寻音挑了下眉,随后指向宋巍,“这个你就能叫哥哥了。” 小家伙噘了噘嘴,不肯喊哥哥,开口就是一声,“叔叔。” “笨死了。”赵寻音笑道:“进宝的娘亲是你嫡亲的姐姐,旁边这位是进宝的爹爹,你要喊他姐夫,喊哥哥也成,就是不能喊叔叔,明白吗?” 小家伙被绕得晕乎乎的,一脸茫然。 这时,进宝放下手里的小雪团,走过来对着陆晏礼喊道:“小舅舅。” 陆晏礼眨眨眼,问他,“小舅舅是什么?” “小舅舅就是小舅舅。”进宝也不知道怎么跟个小屁孩解释这种称呼问题。 “那我能叫你小舅舅吗?”小家伙问。 进宝:“……应该不能。” 回答完这句,进宝不由得反思,自己当年有没有问过这种蠢问题。 可惜他绞尽脑汁也记不起小时候的事了。 “怎么全都站在游廊上吹风?” 温婉从内院出来,一眼就看到他们几个,目光尤其落在宋巍身上。 宋巍回望着她,轻轻莞尔,“怎么出来了?” 温婉扔给他一个“回头再跟你算账”的眼神,走到赵寻音和陆行舟跟前,满面笑意,“爹,娘,我都听说了,皇帝舅舅已经准许你们回来,以后都会留在京城,是不是真的?” 赵寻音点点头,“皇兄御赐了府邸,可能还要些日子才能搬进去,目前这几日就只能暂住在你们家蹭饭了。” 温婉自然是求之不得,“爹娘应该还不知道,我们家扩府了,如今东西两院加起来可占了有大半条街呢,有的是地儿住,你们只管安心待着。不过话说回来,我倒宁愿皇帝舅舅没赐府邸,这样爹娘就能带着礼儿搬来跟我们一块住了。” 赵寻音嗔她一眼,“傻闺女,哪有爹娘跟你公婆住一块的,这不是乱套了吗?” “我才不管。”温婉哼了哼,“反正扩府的钱都是娘亲的,你们住也是理所应当。” “你可拉倒吧!”赵寻音道:“我不缺你那一套宅子的钱,再说了,你皇帝舅舅赐的府邸离这边也没多远,我犯不着拖家带口来掺和你们小两口的小日子。” 温婉听着,心中又是一喜,“真的?” “那是自然,我这当娘的还能骗你不成?” 734、疑云(1更) 一行人朝着内院荣安堂走去。 路上,赵寻音问温婉,“今年的年礼送去宁州没?” 听出她在问养父,温婉道:“还没呢,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事,一时半会儿没能顾及上。” 赵寻音闻言,轻声一叹,“马上就要跟北燕开战了,将来的事,谁也料不准,你若是得空,抽个时间回去看他一眼。” “开战?”温婉一惊,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 赵寻音颔首:“我们也是见到你皇帝舅舅才知道的。” 听这语气,此次战役规模不小。 温婉有些心慌,“那我的确是该回去看看。”又道:“马上就要过年了,我和三郎说好等年后元宝考完成了亲,就带着他们回乡祭祖,到时候再特地上门拜访。” 赵寻音尴尬道,“我的立场,不方便与他见面,倒是私底下打探了他们家不少事,你那位弟弟在经商方面有些天赋,如今他们家铺子开出县城,到了府城。县城是你养父管着,府城的铺子,完全由温顺接手,县城卖粮油杂货,府城卖脂粉,收益不错。” 温婉险些噎住,“脂粉?娘你说温顺去卖脂粉?” 那个在她印象中一直长不大的混小子,什么时候脱胎换骨了? “难以置信,对吧?”赵寻音看着温婉面上的吃惊表情,“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后来让人打听过,去府城开铺子是你养父提出来的,他的性子比较保守,原本打算继续开个杂货铺。温顺不同意,非要亲自去府城跑一趟,在那儿住了一段日子,成天往集市上跑,最后决定开脂粉铺,说妇人在这方面舍得花钱,最容易赚。 做这行成本太大,你养父不肯松口,父子俩冷战了几日,最后还是你养母偷偷给他拿了二百两银子,小子挺争气,愣是凭着二百两在府城闯出了一番名堂。” 温婉听得心潮澎湃,“给我来的信上,养父也没提起这些,娘这一说,我还真觉得温顺那小子是块做生意的料,等年后回乡,我去府城瞅瞅。” …… 荣安堂,宋婆子还没消化完三郎没死的消息,就听云霞说亲家公亲家母来了。 “啥?”宋婆子一骨碌从暖炕上下来,眼睛瞪得老大,“啥时候来的?” 云霞笑道:“刚来,洒扫的婆子说,正朝着咱们这儿走呢!” “这可是贵客,不能怠慢。”宋婆子瞅了眼自己身上的衣着,觉得不太妥当,去衣橱里翻出一套得体的来准备换,又看向云霞,“别杵这儿了,快去把老太爷请来。” 云霞应了声,匆匆去外院请宋老爹。 听说亲家公亲家母到访,宋老爹来的很快,正好赶在温婉他们前头进门。 宋婆子早就端坐着了,见状瞅了他一眼,“云霞没跟你说谁来了?” 宋老爹反问:“不是亲家公亲家母?” 宋婆子轻嗤,“知道你还穿得这么寒碜,膈应谁呢?” 宋老爹还不及说话,赵寻音的声音就在门边响起,“都是一家人,亲家母何必这么客气,见外了不是?” 随着声音落下,几人前后跨进门槛。 宋婆子忙站起来,要给赵寻音行礼,却被赵寻音先一步托住,“才刚说了一家人,亲家母又把我往外推,你这礼要真成了,信不信我转身就走,往后再不来你们家。” 一向言语犀利的宋婆子被她说得词穷,老脸上写着尴尬,随即招呼着,“坐,快坐,云霞,奉茶。” 赵寻音和陆行舟分别在旁边落座,宋婆子也坐了回去。 宋巍夫妻站在堂中,给宋婆子和宋老爹行礼,“爹,娘。” 宋巍说:“孩儿回来了。” 听到儿子的声音,宋婆子一下子红了眼眶,“你这臭小子,怎么没事儿也不给家里来个信,害得老娘我白担心一场。” “情况紧急。”宋巍缓缓解释,“如果事先让家里知道我是假死,便瞒不过暗处的眼线,反而会生出许多事端。” 宋婆子还想说什么,就被宋老爹打断,“行了,三郎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做事一向稳重,这次虽然有些冒险,可到底人还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就别再说些有的没的。” 宋婆子噎了噎。 温婉适时道:“爹,娘,你们先坐,我去通知后厨准备饭食。” 宋婆子道:“顺便让个丫鬟去西院知会一声,你爹娘来了,他们也该来见见。” 温婉应了声,出门后让云彩去西院带话。 没走几步,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温婉回头,见到是赵寻音,她顿了顿,“娘,您怎么出来了?” 赵寻音望着她,笑道:“来的路上一直闷在马车里,出来透口气。” 温婉伸手,亲昵地挽住赵寻音的胳膊,“娘,您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儿,跟我说说呗!” 闻言,赵寻音一下子沉默了。 温婉见状,收了声没再逼问,母女俩就这么静静地朝前走着。 过了会儿,赵寻音才问她,“婉婉,你见过你舅舅没?” 温婉点头说见过,以往的宫宴上都能见到。 “你舅舅他,这次怕是不好了。”赵寻音语速放缓,声音很沉,也很慢。 之前在乾清宫,光熹帝没说几句话就开始咯血,她提议让太医来看,光熹帝却说这段日子已经习惯了,他的心脉越来越弱,是大限将至的征兆,即便太医来了,也无济于事。 温婉眼皮一跳,“不好了?” 三郎和太子都是演戏,皇上难道不是吗? “他病了,病得很严重。”赵寻音道:“说话都有些费劲。” 母亲的神情十分凝肃,让温婉意识到这不是在开玩笑,她急切地问:“太医院不是有很多太医吗?他们也束手无策?” “若是有办法,也不至于捱到今日还不肯救治。” 说着,赵寻音望向温婉,“等过了这几天,你去看看他吧!” “好。”毕竟是亲舅舅,又那么照顾宋巍,温婉没道理不去。 二房那边得了消息,第一时间赶过来,二郎媳妇很早就知道温婉是这位长公主的亲生女儿,见到本尊还是头一次,行了礼之后直夸长公主保养得好,三弟妹的模样竟与生母如出一辙,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二郎媳妇不是第一次夸赞温婉长得好看,但唯有今日,真真夸到了温婉的心坎上,她全程笑着,不停地给旁边的赵寻音夹菜,一大家子人吃了顿热热闹闹的饭。 饭后,几个小的被宋元宝带到园子里玩,陆行舟去了外院,和宋老爹、宋二郎、宋巍几人说话。 赵寻音则是留在了内院,陪着宋婆子和温婉妯娌唠嗑。 几年没见,母女俩有太多话说不完,但见宋婆子眼皮打架,赵寻音才提出各自回房歇息。 回到青藤居,温婉哈欠连连,坐到镜台前卸妆,不多会儿,从铜镜里看到宋巍清俊挺拔的身影立在自己身后,她蓦地想起开棺那天见到的画面,虽然心知棺材里躺的不是宋巍本人,可乍一眼的视觉冲击力还是让她阴影到如今。 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温婉哼声,“你悄无声息地躲到我后面做什么,还想再吓唬我一次?” 宋巍倾身,从后面抱住她,望着铜镜里小妻幽怨的模样,唇角往上提了提,“我答应过你,会平安归来的。” “可棺材里的人也太像你了。”哪怕过了那么些天,温婉还是会忍不住去想。 “云六郎让人做的。”宋巍说:“怕他们开棺查验,也是不得已。” 温婉疑道:“云六郎救了你?” 宋巍点点头。 “那元宝刺伤你又是怎么回事儿?你都不知道,他扶灵归来那天就被大理寺以故意杀害朝廷命官为由给扣押了,得亏董姑娘亲自跑了一趟大理寺才把人给保出来。” 这件事,宋巍是真不知情,太子似乎也没提起过,他听着有些不对劲,“既然是大理寺扣押的人,董姑娘为什么能把他保出来?” 735、年后大婚(2更) “或许是看在她准侧妃的面儿上?”温婉道:“今天保出来的人,元宝第一时间就回家来找卫骞,说是要去救太子,我当时问了他怎么出来的,他没说,我见他忙着,就没再追问了。” 宋巍没接腔,温婉又绕回先前的话题,“你还没说呢,元宝是不是真伤了你?怎么伤的?” “当时有人推了他一把。”宋巍的语气轻描淡写,显然早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说着伸手揉揉温婉的脑袋,眼神愈显宠溺,“瘦了,这些日子没吃好睡好?” “都快担心死了,我能吃得下吗?”温婉咕哝一声,随即想起开饭前赵寻音说的那番话,“对了相公,这次跟北燕开战,我爹他,是不是要去?” 宋巍点头,“岳父是主帅。” “难怪。”难怪这次皇帝舅舅提出让爹娘留在京城没人再反驳,原来不仅仅是救驾有功,还因为北方战事需要父亲领兵。 温婉微微侧身,回抱住宋巍的腰身,“相公,我现在很矛盾。” 宋巍声线低醇,“矛盾什么?”带了点抚慰的意思。 “我既希望尽快出现预感好防范,又不希望出现预感,那样至少能说明,我爹他此去北伐会毫发无损地归来。” 宋巍温厚的手掌轻轻扣住她后脑勺,“虽然很残忍,但现实就是这样,生死有命,你无需想太多。” 宋巍这么一说,温婉想得就更多了,“相公,你说我会不会预感不到关于我爹娘的事儿?” “你太累了。”宋巍垂眸,温润的目光凝视着她疲倦的小脸,“先睡上一觉休息休息,等天亮了,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跟我说。” 温婉乖巧地点点头。 把温婉抱到榻上,宋巍亲自给她盖上鹅绒被,看着她入睡了才去西厢房。 相比较温婉提心吊胆多日的疲惫,大病痊愈的柒宝就活泼多了,跟当年的进宝有得一拼,奶娘一个不注意,她便到处爬,一边爬一边拆家,大晚上的还不想睡。 宋巍进去的时候,奶娘正蹲在地上清理绣线。 刚分出来放在绣架上的绣线,被她抓得满地是。 望着奶娘在地上清理,小丫头坐在一旁咯咯直乐。 奶娘哭笑不得,抬起头来望着她,嗔道:“还笑呢,都是你干的……” “好事儿”几个字还没出口,就见小主子盯着卧房门口看,她忙转头,见到是宋巍,赶紧站起来行礼,“老爷。” 宋巍的目光落在柒宝身上,随口问奶娘,“这么晚了,还不睡?” 奶娘喜道:“想是知道老爷回来,姐儿可高兴了,怎么哄都不肯睡,正好玩着呢!” 宋巍轻声笑了下。 柒宝盘着小腿坐在软榻上,吮着手指,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宋巍,像是在好奇对方是谁。 宋巍走到女儿跟前,微微蹲下身,把她沾满口水的小爪子拉出来掏帕子擦了,一面擦,一面问她,“柒宝知不知道我是谁?” 小奶娃开口“啊啊哦哦”几声,谁也听不懂她说的什么。 宋巍便笑,大掌揉揉她的小脑袋,“那么严重的高热都能扛下来,是个有福的。” 奶娘听了,便附和,“老爷说的正是呢,当时姐儿烧得咱们府医都不敢治了,最后还是让小厮驾马车去把李太医请来才给看好的。” 关于柒宝的那场高烧,晚饭前宋巍曾问过温婉。 大抵是怕他担心,温婉没说实话,几句就给糊弄过去,如今从奶娘口中得知当时情况危急,宋巍不禁跟着心揪了一下。 奶娘又说:“好在一切都好了,姐儿福大命大,将来一定能无病无忧长命百岁。” 宋巍莞尔,“借你吉言。” …… 隔天宋巍去见了宋元宝,问他关于董晗的事。 宋元宝起初有些犹豫,随后才皱眉道,“董姑娘是皇上的人,当时她拿着皇上的令牌,大理寺哪还敢不放人?若是我没猜错,经此一事,太子最终的正妃会是她。” 宋巍说:“圣旨已经下了。” 宋元宝一愣,跟着便叹口气,“可惜了。” “可惜什么?” “殿下的五个女人,一个被亲舅舅带走,一个被凌辱致死,一个因为意外不得不解除婚约,一个受了家族牵连,从此跟他再无可能,这剩下的一个,竟然是皇上有意安排,也不知是他这辈子犯了天煞注定孤生,还是天命之人尚未出现,总之看到他这样,我觉得挺可怜的。” 宋巍应道:“足以见得君王之路非常人能走。” …… 二审过后,同济会首领招认了自己听命于杨雄安为祸百姓故意栽赃嫁祸给太子。 杨家罪名被坐实,刑部尚书请示过光熹帝之后,下了抄家令。 除了被太子保下的杨雪茹,杨府其余人,男丁被流放,女眷被充为官妓,府中所有值钱物件都被抄走,昔日的钟鸣鼎食之家转瞬成了人人唾弃的逆党贼窝。 大门被贴了封条,杨雪茹靠坐在大石狮子旁,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 天上正飘着雪,有雪瓣落入她通红的眼睛里,很快化成水又流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头顶被一把油纸伞罩住,握住伞柄的那只手,纤美修长,白净匀称。 杨雪茹的视线慢慢往下挪,便对上董晗清澈的双眸。 皇上给董家下旨的事,她听说了,“从侧妃摇身一变成了正妃,将来还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你一定很得意吧?今日是特地过来看我笑话的?” 董晗唇角微翘,“我还以为,你会感激我的救命之恩。” 的确,没有董晗设计她去宗人府救太子,太子就不会保下她,可也因为如此,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太子妃之位飞到了董晗头上。 这才是最讽刺最可恨的地方。 眼下别说感激,她恨不能亲手撕碎这个满腹心机的女人! “你很有勇气。”董晗说,“能在杨家与太子势不两立的前提下冒死偷出令牌去救殿下。虽然没什么用,但也足以说明,你对殿下还是有几分真心的,只可惜,以你的性子在后宫生存不了。” 杨雪茹突然大笑两声,“是,我生存不了,因为我不如你会算计,不如你会装,平日里装得清纯无辜,到头来,最大的受益者成了你,我甚至有理由怀疑,当初齐萱在我生辰宴上落水,也是你一手策划,董晗,我以前真是小瞧了你。” 董晗没有辩解,只道:“无所谓算计不算计,无非是审时度势,顺势而为罢了,你心仪殿下,我也心仪殿下,我们的出发点是一样的。只不过,我考虑的比你多些,我想留在他身边,就必须让自己有命活着,而不是不顾一切地扑上去,那是愚者所为,我要一辈子的陪伴,而非焰火升空的短暂绚烂。” 杨雪茹冷笑,“你以为斗垮我,自己便是最大的赢家?我告诉你,少了一个杨雪茹,将来后宫还会有成百上千个杨雪茹,我就不信,你不会有失策的一天!” “或许会有。”董晗说:“可惜你看不到了。” 话完,指了指不远处的乔木马车,“殿下的意思,送你出城。” 杨雪茹站起身,推开她的伞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声音满含嫉恨与不甘,“总有一天,殿下会发现你的真面目,到那时,你的下场有多凄惨,我便会有多痛快。” 董晗看着她轻轻一笑,“殿下会不会喜欢这个样子的我,我不知道,但他一定不会喜欢没脑子成天只会给他惹麻烦要他收拾烂摊子的我,相较于后者,我更愿意做个聪明人。” …… 送走杨雪茹,董晗入了东宫去见太子。 端嫔被打入冷宫,二皇子赵诺交由庆妃抚养,朝堂上又要清理杨雄安的余党,赵熙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见到董晗亲自来,他想到自己曾经说过等事了了会去看她,结果到现在都还没去成,颇有些不好意思。 董晗说:“殿下,杨姑娘已经出城了。” 赵熙点点头,想了许久才跟她说:“你既然帮父皇做事,应该了解他的病情,父皇的意思,让我们年后大婚,不管他还在不在。” “啊?”话题跨越度太大,董晗一时没转换过来,“殿下怎么会知道……” ------题外话------ 推荐好友借我裤衩的小说《药门圣女》 林瑶一朝穿越,掉进远古部落里,被当成圣女,如众星拱月一般,被当成了部落里的女头头。 肤白貌美的女头头林瑶成了部落第一大美人,然而却无人敢娶,大家都说,那是神明送来普照世人的仙女,有这种想法就是亵渎神明。 却不知道他们心中的小仙女每天都在觊觎隔好几个壁的男头头。 世人眼中的林瑶:仙女、圣女。 时冥眼中的林瑶:魔鬼、猥琐女、滚一边去。 后来林瑶真的滚一边去了,时冥追悔莫及,高冷不要了,脸也不要了,像颗狗尾巴一样尾随在林瑶身后 736、改姓,陆晏清回京(1更) 赵熙没有明确解释,只说:“父皇为我所做的筹谋,很多年前就开始了,你会成为其中之一,不足为奇。” 董晗听罢,心中很是惊讶。 不是惊讶太子知道她之前拿着光熹帝的令牌在办事,而是惊讶于赵熙的态度。 那么平静,那么淡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还以为,他知道了会责怪自己…… 想到这儿,董晗轻声笑起来,“殿下提前知晓,倒是省去了我不少麻烦。” “你从小就不会撒谎。”赵熙看着她,语气松快:“至少在我面前是这样,就好像当年你不再来尚书房,后来某次遇到我问你原因,你说自己要去闺学上课所以没空,当时分明眼神闪烁得很厉害。” 董晗听他主动提及小时候的事,脸颊有些热,“那么多年了,殿下竟然还记得。” “六岁以后,我每天都是在尚书房度过的,枯燥漫长的那几年里,我唯一记得的,大抵只有那个小姑娘了。” —— 陆行舟夫妻带着儿子陆晏礼在宋家住了几日之后,光熹帝御赐的府邸便打扫得差不多了,烫金牌匾高高挂起,尊贵又气派。 夫妻俩搬了进去。 搬家这天设了乔迁宴,来赴宴的不止宋家,还有陆国公府,各宫娘娘和太子也让人送了贺礼来。 席上,陆国公和多年未见的儿子把酒言欢,谈及了打算挑日子让陆行舟重上族谱,跟着便扯出温婉认祖归宗后改姓的问题。 温婉喝了些酒,原本晕乎乎的,乍听到“改姓”二字,顿时一个激灵,望向一旁的爹娘。 当初她身世曝光之后,坊间就有人谈论过她的姓,只不过因着她爹娘被家族除名,所以显得无关紧要。 可现在不同。 赵寻音恢复了皇族身份,作为驸马,陆行舟自然不可能再被除族,也要随之恢复陆家二爷的身份。 那么温婉这个正牌女儿就只能跟着亲爹姓陆。 可是,她都已经姓温二十多年了,突然要改回陆姓,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见温婉低下头,赵寻音望向陆国公,“爹,二爷上族谱是理所应当的,至于婉婉要不要改回陆姓,不如听听孩子的意见吧?” 赵寻音话一出,陆国公、国公夫人柳氏、陆平舟、陆晏彬和小柳氏纷纷望向温婉,无一不是带着希冀的眼神。 温婉深知,身世曝光之后陆家人没少照顾自己,可在姓温还是姓陆这件事上,她有着自己的坚持。 几乎没有犹豫,温婉抬头面向众人,“祖父,祖母,大伯父,爹,娘,养父养了我十六年,我无以为报,只能为他延续姓氏,算是我对他的一点儿孝敬,还望你们能谅解。” 赵寻音和陆行舟当然能理解,毕竟温广平的第一个孩子陆晏清就已经无法公然相认,若是再连温婉拥有姓氏的权利都剥夺掉,未免太过忘恩负义。 可陆国公不这么认为,“婉丫头若是不恢复陆姓,就上不了陆家族谱,你便算不得真正的陆家人。” 闻言,赵寻音接腔,“若是婉婉还小,我或许会有这方面的顾虑,可她现在已经成家生儿育女,是宋家的当家主母,她上不上陆家族谱,其实无关紧要,不管外人会不会把她看成真正的陆家人,我都不在乎,我只认准她是我和二爷的亲闺女,这就够了。” 国公夫人柳氏是个传统观念很强的人,闻言皱皱眉,“这么做,会不会不太符合规矩?” 陆行舟道:“规矩都是人定的,再说了,婉婉不是小孩子,她有自己的想法,既然不想改姓,那就随她去吧,强迫着改姓上了族谱,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当爹当娘的都这么说了,陆国公夫妇自然无话反驳。 小柳氏趁机道:“其实婉姐姐改不改姓都没关系的,咱们还是一家人嘛,等过段日子二少爷回来,我再亲自安排摆宴,全家人好好热闹热闹。” 二少爷?陆晏清? 温婉眼皮一颤,望向宋巍。 宋巍小声道:“岳父岳母立了功,连带着陆晏清也被赦免了,陆家已经安排人去接,若是不出意外,应该能赶在除夕之前到京城。” 陆晏清十二岁那年在宁州作下的孽,温婉历历在目,哪怕过了八年,她至今仍旧记得养父冒着大雨从煤窑逃出来一路跑一路滑倒在泥坑里的情形,更记得大雨夜自己陪着相公去大环山看到矿工被活埋的景象。 要她原谅陆晏清,她做不到,可皇权至上,谁让陆晏清有个当公主的娘,有个当驸马的爹,凭着皇亲的尊贵身份,别说八十条人命,就是八百条,只要皇帝舅舅开了尊口,他都死不了。 见温婉垂下眼睫,宋巍便知她被膈应到了,趁着其他人在说话,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就算回来也无妨,不见他便是。” 温婉听着,心头微微一暖,她还以为,宋巍会劝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劝她看开些,别再计较。 都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她也不想计较,奈何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席上那么多人,赵寻音不好说话,等散了席在园子里闲逛,她才单独把温婉叫去,拉过她的手,温声道:“婉婉,等晏清回来,我第一时间让他去宁州给你养父磕头赔罪。” 温婉唇角微抿,“陆晏清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当年他被押送离京的时候在城门外问过我。”赵寻音道:“我虽然没明说,但他应该已经猜出大概。但愿这么多年的漠北风沙,能磨平他的性子,别再犯混让我操心了。” 别的事儿温婉或许还能忍一忍,但对上陆晏清,她无法违背自己的良心。 敛下眼睫,温婉歉意道:“对不起啊娘,虽然那件事已经过了很多年,可我还是做不到说出‘原谅’二字,做不到笑颜以对,我……我不想见他。” “那就不见。”赵寻音答应得痛快,“你有自己的底线,娘不逼你。” 温婉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赵寻音怕她老想着陆晏清的事不开心,很快转移开话题,“对了,你知不知道淑媛有身孕的事?” “您闺女可是过来人。”温婉掩唇笑道,“她都穿得那么宽松了,我能看不出来吗?更何况,她怀孕以后头一个告诉的我。” “我听说上一个的时候他们小两口闹矛盾,导致胎儿滑了,如今盼来第二个,你祖父祖母全都紧张得不得了,我看彬哥儿对她不错,应该能好。” 能不好么? 温婉心中腹诽,陆晏彬那是暂时怕了大伯父的鞭子,不得不曲意逢迎罢了,他对淑媛有几分真心,只有他自个儿知道。 …… 北境告急,陆行舟跟着就要点兵北上,陆国公也不耽误工夫,挑了个就近的日子开祠堂,让陆行舟带着儿子陆晏礼去上族谱。 温婉虽然上不了,但还是跟着去凑了把热闹。 陆家祠堂是很多年前就设立的,建筑有些陈旧了,规模也比不得宋家新建的祠堂,但里面的牌位,一排一排多到让人眼花缭乱,供奉的全是陆家先祖。 温婉不上族谱,不算陆家人,按理进不了祠堂,今儿陆国公却破了个例,让她进去给祖宗磕头上香,说虽然名义上成不了陆家人,但身体里流的仍旧是陆家血,头该磕,香也该上。 对此,温婉没有任何异议,在陆行舟和陆晏礼上完族谱之后便进去给陆家列祖列宗磕了头上了香。 下晌,陆行舟被宣入宫觐见,光熹帝把调兵用的虎符交给了他,粮草先行一步,大军和机关兽开拔的日子在五天后。 “五天,等不到晏清了。”赵寻音得知消息,略有遗憾,“我原还想着,怎么着也得等晏清回来,咱们一家人好好吃个除夕团圆饭再走,没想到这么着急。” 陆行舟面色郑重道:“为将者,无休假一说。” 赵寻音当然明白前线战士是百姓的守护神,他们多休息一日,百姓便多一分危险。 没再说什么,赵寻音让人去给他准备行囊。 屋内一时寂静。 不多会儿,房门被人敲响,声音很是急切。 陆行舟走出来开门,见是赵寻音院里的大丫鬟豆蔻,问她,“什么事?” 豆蔻道:“是郡主,她刚刚到府上,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儿要见驸马爷。” 737、您说的都对(2更) 里屋赵寻音听到动静,出来问怎么了。 豆蔻只好把先前跟陆行舟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赵寻音眉头轻蹙。 婉婉不会撒谎,她说十万火急,那就一定是十万火急的事儿。 “二爷,别耽搁了,快出去见见她。”赵寻音出声道。 陆行舟颔首,抬步走出流芳院。 温婉等不及下人通报,直接朝着内院走,在垂花门处与陆行舟夫妻碰上。 “爹,娘。” 见她行色匆匆,陆行舟问:“婉婉,怎么了?” “我有事儿要跟你们说。” “进屋吧!”赵寻音过来拉她。 一家三口到了流芳院的东暖阁坐下,赵寻音亲自给温婉倒了杯茶,温婉来不及喝,便看向陆行舟,“爹,我听三郎说,您五天后就要启程了,是不是?” 陆行舟颔首,“皇上亲自下的令,明日一早粮草先行,我再去西山大营里点兵,五日后启程。” “爹,我……”温婉支支吾吾道:“我觉得您此行有危险。” “啊?”赵寻音讶异地看着温婉,“什么危险,莫非有埋伏?” “不是埋伏。”温婉咬咬唇,她在来的路上有想过跟他们坦白自己那不为人知的本事,可真见到了人,又不敢开口,怕吓到他们,更怕他们不能接受把自己当成怪物。 “不是埋伏,那是什么?” “是……是瘟疫。”温婉低下脑袋,没敢直视爹娘,“爹很可能会染上瘟疫。” 具体是怎么染上的,她没看全,只知道陆行舟此去会因为身染疫病而死在北疆。 闻言,陆行舟夫妻愣了一愣。 赵寻音问她,“婉婉,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做梦了?别怕,梦都是反的,说明你爹北上很顺利。” “不是梦,是真的……”温婉突然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 赵寻音摸摸她脑袋,“别怕,一会儿我让人送些安神香去你们家,晚上睡觉前点了就不会再做梦。” 温婉纠结了又纠结,还是开口道:“爹娘信不信,我能看到一些即将发生的事?” 陆行舟夫妻又是一愣。 温婉眼神诚恳,“我没撒谎,三岁那年掉进冰窟窿里被救上来生了一场大病,我烧坏嗓子,忘了所有事,却多了一项本事,能看到与我有关的不好的事,而那些事都是即将会发生的。” 这样的说法,显然太过骇人听闻。 因此哪怕作为亲生父母,陆行舟和赵寻音一时半会儿都无法接受。 “婉婉,你是不是病了?”赵寻音道:“娘让府医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娘,我没病。”温婉主动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你们相信我,这件事除了我,三郎和我婆婆也知道的。” “他们也知道?”赵寻音更觉得惊讶了。 “嗯。”温婉点点头,“我婆婆比较容易接受,因为当年她之所以会答应三郎娶个哑巴,是因为她到镇上请人合了八字,那位算命先生说我能旺三郎,后来我把自己的本事告诉她,她也是吓了一跳,不过没多久就接受了,之后不管三郎去哪,她都非得让我跟着,说只要我在,就能克制三郎身上的霉运。” “所以,三郎能一路顺当地考到京城来,全都是你的功劳?” 宋巍小时候有多倒霉,赵寻音在温家那三年就有所了解,那是个说句话都得掂量着声音,怕一不小心把自己给吓死的倒霉鬼。 十多年后在京城碰到宋巍,赵寻音也没多想,只当他是转运了,却不料,这转运的契机竟然是婉婉? 一时半会儿,赵寻音还是没办法消化自家女儿有异能的事实。 为了让爹娘相信,温婉只得把自己嫁给宋巍前后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当听到周氏险些把温婉卖去镇上给人做妾,赵寻音脸色蓦地沉了下来,“你那个养母真打了主意?” 当年她走的时候,温广平明明答应得好好的,一定会用那笔钱把婉婉娇养长大。 他被逼无奈娶了周氏,她能理解,他怕暴露她的身份没动那些首饰,让婉婉跟着他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她也没立场指摘他的不是,可他怎么能放任周氏这么对婉婉? 察觉到赵寻音不高兴,温婉忙道:“后来我生进宝的时候,她来伺候了我一个月,那一个月内,我婆婆和二嫂基本就闲着,偶尔来屋里坐坐陪我聊天,给孩子换尿布是她来,换下来的屎尿布也是她亲手洗,还教了我不少养孩子的经验,我看她是诚心诚意想给我道歉,就没那么恨她了。” 说着,温婉瞄瞄赵寻音的脸色,“娘,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而是爹去北疆战场的事儿,您到底信不信我啊?” 闻言,赵寻音才从气愤中回过神来,看向温婉,目光中透露出近乎宠溺的笑意,显然是已经信了她,但还是有些疑问,“婉婉,你不会看错吧,好端端的你爹怎么会染上瘟疫呢?” “我也纳闷儿呢!”温婉摇摇头,因为实在看不到更详细的画面。 陆行舟正在沉思。 温婉道:“爹,要不到时候让军医寸步不离地跟着您,这样要有什么特殊情况,他也能及时提醒您,要不然,我和娘都不放心。” 陆行舟点点头,“也好。”又笑着揉揉女儿的发顶,“那些年,委屈你了。” “不委屈。”温婉双眼弯弯,“虽然不能说话,但是没人欺负得了我,就是,好想娘,我每次去上坟,都想见见她到底长什么样儿。” 赵寻音没说话。 温婉知道她刚回京那几年患过很严重的抑郁症,怕她又胡思乱想,脑袋在她肩头蹭蹭,“现在好了,每天都能见,对了娘,坊间好多人都说我们长得很像,还夸您保养的好,咱俩站一块儿不像母女,倒像是一对姐妹花呢!” 闻言,赵寻音没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 温婉看到陆行舟悄悄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温婉秀眉上挑,继续扯话题,想把赵寻音的思绪打乱,“娘不是让我去看舅舅吗?要不就明儿吧,咱们一家三口去,舅舅见了一定高兴。” 赵寻音心中感动,“好,婉婉长大了,有自己的主张,你说什么,爹娘都依着你。” …… 温婉回到自家府上,先去了趟西厢房,没见着柒宝,一问才知老太太让抱去荣安堂了。 温婉又跑了趟荣安堂,进门就见宋婆子正抱着孙女,嘴里说着什么,笑得满脸褶子。 “娘,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啊?”温婉走过去坐下。 宋婆子抬头看她一眼,“你二哥在衙门升职了。” “是吗?”温婉一面把桌上的拨浪鼓递给柒宝,一面问:“升到什么位置了?” 宋婆子说:“刚进去那会儿只是个小捕快,这才一年的工夫,就被提拔当了捕头。” “是吗?那太好了。” “还不全都看在三郎的面儿上衙门才能这么抬举他。”宋婆子轻哼,“我这是替三郎高兴。” 温婉嘴角微抽,这老太太,总是那么傲娇,你高兴就高兴呗,二郎能上进,不是好事儿吗?非得藏着掖着,你高兴你儿子上进了,出息了,旁人还能笑话你不成? 宋婆子见她憋不住想笑的样子,老脸一垮,“你笑什么?” 温婉道:“我只是在想,若是照娘这个逻辑往下推,那您是不是该高兴一下三郎娶了我这么个好媳妇儿?” 宋婆子被堵得哑口无言,片刻后,她掩饰性地咳道,“那也是我让人合八字合来的。” “得嘞,您高兴就好。” 温婉从她手中抱过柒宝,额头在小奶娃额头上顶了顶,“宝宝,肚子饿不饿?” 柒宝坐在娘亲腿上,“哦哦”两声。 宋婆子望着她,“我听云霞说,你去你爹娘那儿了?” 温婉点头,“我爹五天后就要率兵北伐了,我预感不好,特地过去告诉他们一声。” 宋婆子瞪大眼,“你爹娘知道?” “不知道,我费了好大劲儿解释才让他们勉强相信我。”说着不忘夸婆婆,“还是娘更懂我,我一提就信了。” 宋婆子坚决不承认当年三郎说的时候她觉得儿子是在哄她开心,身子坐正了些,一派恶婆婆的架势,“那是当然,你也不瞅瞅,我这样儿的婆婆,打着灯笼上哪儿找去?” 温婉:“……您说的都对。” 738、国之骄傲(3更) 隔天,温婉几乎是跟宋巍一块儿起的床,把男人送走后,她换了身衣裳就去了长宁侯府。 赵寻音一看她就是没吃早饭过来的,忙让人备上。 陆晏礼还在熟睡,赵寻音没让人吵醒他。 温婉在爹娘这儿蹭了顿早饭,这才跟着他们入宫去见光熹帝。 到乾清宫的时候,光熹帝刚咳了一口血,崔公公送出来的帕子上,染了触目惊心的红。 赵寻音心揪了一下,“皇上他……” 崔公公没回应,只无奈地叹了口气,让小太监把帕子拿出去处理了。 赵寻音与陆行舟对视一眼,夫妻俩带着闺女,抬步跨入殿门,走了一会儿转到内殿。 殿内金碧辉煌,纱幔重重叠叠,却挡不住冲鼻的苦药味儿。 “皇兄。”赵寻音轻唤一声。 里头传来光熹帝喉咙间的嗬嗬响声,之后才是细弱的话语声,有气无力,“芳华来了?” 赵寻音哽了哽,已经知道光熹帝的病情无力回天,她也不问他今日好不好了,尽量挤出笑容,“带婉婉来见舅舅。” “婉丫头……”光熹帝似乎高兴地笑了,但因为病得太重,那笑声听来有些瘆人。 温婉上前,双膝一曲跪在地上,“舅舅,婉婉来看您了。” 隔着重重纱幔,她其实瞧不清龙榻上病魔缠身的光熹帝,但也不难从声音中判断出,里头的人已经虚脱得不成样子。 温婉起身想进去,被赵寻音一把拦住,无声摇了摇头。 陆行舟也给她递了个眼色,意在让她别去。 崔公公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 里头光熹帝似乎说了句什么。 声音太小,外面的人都没听到。 崔公公马上进去附耳倾听,很快便出来,让陆行舟进去,应该是关于出兵的事。 赵寻音和温婉留在外面。 趁着没人,温婉低声问:“娘,您为何不让我进去?” 赵寻音道:“你舅舅病得很重,你身子骨娇弱,万一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若是会被传染,我在入宫前就该有预感了。”温婉还是坚持想要进去。 赵寻音愣是拦着没让。 不是真的怕温婉被传染,而是怕她看到光熹帝那瘦骨嶙峋的模样会留下不好的印象。 在宁州的时候,他们夫妻结识了不少乡民,有一户人家的老太太病了,夫妻俩带上陆晏礼去探望,小家伙就被吓到,回来接连做了好几日的噩梦。 当娘的不让,温婉只得陪着等在外面。 陆行舟进去没多大会儿就出来了,跟温婉说:“你舅舅很高兴你能来看他。” “那他,有没有让我进去?”温婉问。 “没有。”陆行舟摇头,又说:“无需进去,心意到了就成。” 温婉想着,皇帝舅舅大概是病得太严重了,爹娘不想让自己亲眼看到那一幕,因此没再固执,随便聊了几句就随着陆行舟夫妻出了宫。 那一家三口走后,崔公公才回禀光熹帝,“陛下,端嫔娘娘昨夜逃出冷宫,说什么也要来乾清宫面圣。” 光熹帝闭着眼睛,闻言轻轻冷哼一声,“不是已经让废了封号,哪来的娘娘?” 崔公公忙自打嘴巴,“奴才一时嘴快,忘了梁庶人已经被废。” 又瞄了眼光熹帝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她?” 光熹帝反问,“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哎哟,陛下这可难住老奴了。”崔公公讨饶道:“老奴就是个跑腿儿的,哪能替陛下做这么大的决定呀?” 光熹帝收了声,气息绵长轻匀,竟像是熟睡了一般。 崔公公替他掖了掖被角,正想悄无声息地退下去,就听光熹帝开口道:“继续关着吧,关到她满头白发,牙齿掉光,若是那个时候她还活着,便放她出宫。” 崔公公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世间最残酷的刑罚,大抵如此了。 把一个人与世隔绝几十年再放出来,让她亲眼看看外面是如何的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让她感受这天底下最深最绝望的孤独。 崔公公十几岁就入宫当了太监,他不懂风花雪月,更不懂光熹帝对那位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但他知道,光熹帝这次是真的失望到了极点。 …… 五天时间,陆行舟点好了自己要任用的将领,从西山大营、东城大营和各省卫所集结了四十万大军,外加神兵司筹备好的上百只机关兽,祭旗之后准备开拔。 宋巍夫妻带着进宝去城门口相送。 赵寻音早拉着陆晏礼等在那儿了,看到温婉,她笑着招了招手。 温婉走过去,低声问她,“娘,爹有没有听我的话多带个军医?” “带了。”赵寻音道:“闺女的话,他能不听吗?” “那就好。”温婉松了口气。 母女俩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不多时,就听到整齐而壮阔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 温婉侧头,见到乌泱泱的一片,全是身披铠甲坐在马背上的士兵。 最前面那个身姿端挺穿着密缀钢星红金甲的,正是陆行舟,他的身后有两名士兵高举楚国大旗。 看到丈夫,赵寻音拉着儿子走上前去跟他打招呼。 陆行舟抬手让大军停下,他翻身下马,望着妻儿,面上露出一丝让人心暖的微笑,“不必相送,回去吧,等我归来。” 赵寻音还想说什么,陆行舟再度开腔,“北疆百姓等不起,我必须马上启程。” 赵寻音只得把离别的话咽回去,说了句保重就让宋巍和温婉打回转。 陆行舟目送着几人走远,这才重新上马,冲着妻儿的背影挥了挥手,之后决然收回目光,打马走出城外。 温婉几人回到马车旁,没有急着走,而是目送着大军出城,跟他们一样围观的百姓很多,全都是奔着机关兽来的。 神兵司有个地下仓库,面积十分宽广,专门用来储藏成品机关兽。 而这些机关兽,平时是见不到的,只有打仗的时候才会被放出来。 眼下正有一只雄狮形状的朝着这边走来,作为领头,它应该是最大的一只,三丈多高,刚好能过城门,每踏出一步,感觉地板都在抖动,跟在后面的尺寸小上许多,但很灵敏,看上去形状复杂,实则处处是机关,偷袭,进攻、防守皆可,碰上这种大雪天气,还能防滑。 每走过来一只,道路两旁的百姓都会发出一阵接一阵的惊叹声,面上浮现以国为荣为国骄傲的自豪感。 这样壮观的场面,就连温婉都看得热血澎湃。 的确,在这片大陆上,楚国或许不是兵力最强的国家,却是第一个大规模生产机关兽并投入战场的国家。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楚国百姓为之骄傲,为之自豪,更足以让他们相信,楚国的将士有能力守护边疆,有能力还他们一个太平盛世。 百姓的信任,无疑是对战士们最大的鼓舞。 走在机关兽两旁的士兵们个个精神抖擞,步伐整齐划一,无一不昭示着平日里训练有素。 温婉感叹道:“当年研究出机关兽的刘氏先祖一定没想到,几百年后他的心血不仅没有被泯灭,还成了征战沙场的绝世神兵,更成了楚国百姓心中永远的骄傲。” 赵寻音十分赞同,“那位先人的确伟大,他的名字该被后人记住。” 说着转头望了望宋巍。 宋巍当即反应过来,“岳母请放心,我回去后就上疏请奏太子殿下为刘氏先祖刻碑立传。” …… 陆行舟北上之后,离过年便越来越近。 同济会被歼灭,又有数十万大军和上百机关兽开拔的壮观场面给百姓增添了不少自信,如今的集市上,再不复之前的寥落萧条,到处充满着生机和年味儿。 除夕这天,赵寻音起了个大早,头天陆家那边就让人来捎了话,要她今日去国公府吃团圆饭,她刚穿戴好准备给儿子换个更厚实些的帽子,就听豆蔻进来道:“公主,二少爷回来了。” 739、母子重逢,包打听(1更) 赵寻音给陆晏礼戴帽子的动作顿了一顿,过了会儿才问:“怎么不请进来?” 豆蔻犹豫道:“二少爷在外面跪着,奴婢们劝了好久他都不肯起来。” 闻言,赵寻音没再说什么,让陆晏礼在屋里好好待着,自己随着豆蔻来到大门外。 陆晏清就跪在雪地里,身上是一件单薄褴褛的粗布袍子,脸容黝黑粗糙,胡子拉碴,周身没有一点属于二十岁该有的朝气和活力。 赵寻音看了片刻,强忍下眼中泪意,问豆蔻,“怎么不给他换衣裳?” 豆蔻摇头,人是陆家那边让去接的,她不知道。 这时,马车旁的两名护卫上前行礼道:“回公主,去的时候老太太特地嘱咐卑职二人要带上新衣裳,奈何,二少爷不肯换……”犹豫了一下,继续说:“这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过。” 赵寻音走下来,站到陆晏清面前,缓缓蹲下身,声音放缓,“晏清,回家了,快起来,地上凉。” 说着伸手去扶他。 陆晏清跪着不动,依旧沉默。 赵寻音不禁担忧地望向护卫,“是不是在漠北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意外?”所以不会说话了? 两名护卫齐齐摇头。 二少爷被流放那么多年,谁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赵寻音还没问出个答案,就见陆晏清挣脱她的手,突然伏跪下去,在雪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 赵寻音也不管他说不说话了,人能回来就好,将他搀扶起来,吩咐豆蔻,“让小子们出来放两挂鞭炮,把二少爷迎进去。” 豆蔻转身进门,不多会儿便有小厮拎着鞭炮出来,动作利落地点了火。 在一片热闹的噼里啪啦声中,陆晏清被迎了进去在正堂坐着。 赵寻音亲自给他倒茶,尔后让人准备热水给他沐浴。 那么多年没见,母子之间不可能有太多共同话题,赵寻音总不至于问他在漠北的情况,只好让豆蔻去内院把陆晏礼带了出来。 “这是你弟弟,晏礼。”赵寻音说:“他一直盼着哥哥回来。” 陆晏清还是没说话,但目光在触及到陆晏礼稚嫩可爱的小脸后,明显有所柔和。 赵寻音温柔地看向陆晏礼,“你不是一直想叫哥哥吗?这位便是你哥哥了,礼儿,快叫。” 小家伙很听话,也不嫌弃陆晏清的邋遢样,软糯糯地唤了一声,“哥哥。” 他个儿小,站在陆晏清面前要仰起脑袋,那双眼睛又黑又亮,水汪汪的,瞧着软萌可爱。 陆晏清应该是被这一幕触动到,嚅动了一下嘴唇,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赵寻音也不气馁,面上仍旧带了笑,“热水应该准备好了,你先去沐浴,娘让人做些你爱吃的菜,好好吃顿饱饭再睡上一觉,等养足精神再去见你祖父祖母。” 于是陆晏清被带去了净房沐浴。 赵寻音亲自去后厨,点了几样陆晏清以前爱吃的菜,监督着厨娘做好装了食盒,这才提着回来。 陆晏清已经沐浴完换了一身杭绸圆领袍,面容也被清理干净。 尽管如此,还是没办法让他脸上那层被漠北风沙吹出来的黝黑色退去。 赵寻音默默叹了口气,走到八仙桌旁打开食盒,把里面的饭菜端出来,又亲自给他递了筷子。 陆晏清早在闻到饭菜香味的时候就咽了咽口水,眼下接过筷子,都不等赵寻音说句话,端起碗来就狼吞虎咽,嘴巴里塞得鼓鼓囊囊。 赵寻音坐在对面,看到他的眼圈有些泛红,想着应该是多年的流放生活让他心境产生了巨变,一时半会儿无法适应京城也情有可原,便不再出声。 显然在漠北时候经常吃不饱,陆晏清一连扫光三大碗饭,这才搁下筷子抹了抹嘴。 赵寻音道:“房间我已经让人收拾出来,你去睡上一觉,有什么事儿,改天再说。” 陆晏清坐着没动,喝了口热茶,这才开口,“他呢?” “谁?” 像是不敢承认这层身份,他嘴唇颤了好久才吐出两个字,“我爹。” “北燕大军压境,你爹率兵北上了。” 陆晏清莫名松了口气。 来的路上因为他不说话,护卫们也不敢跟他过多交谈,因此对于京都消息,他是一概不知的,当马车停下,他看到的竟然不是当年的公主府,而是长宁侯府,又见出来迎接的只有赵寻音一人,便想着陆行舟大抵是因为他的身世与赵寻音决裂了,这俩人如今不是夫妻,赵寻音另嫁他人——长宁侯。 眼下听到陆行舟只是领兵去打仗而非与赵寻音和离,他心头的负罪感稍稍减轻了几分。 “晏清。”赵寻音轻声道:“我让人送你回房休息。” 话音落下,豆蔻便走了进来,对着陆晏清恭敬道:“二少爷,请随奴婢来。” 陆晏清没有起身,朝赵寻音伸出手。 赵寻音一愣,“什么?” “给我银子。”他的话十分简短。 “你要银子做什么?” 赵寻音问出口,又觉得这么说不对,作为长宁侯府的少爷,身上没有银子自然是不行的,可他刚回来,府上什么都有…… 没再往下想,她让人去给陆晏清取了一百两银票。 陆晏清收下银票,站起来走出厅堂,竟是朝着大门方向去。 赵寻音一惊,跟了上去,“晏清,你干嘛去?” 陆晏清面无波动,语气淡漠,“有事,不必让人跟着。” 赵寻音动了动唇,最终还是目送着他出府。 身后豆蔻担心道:“二少爷刚回京,就这么出去会不会不太好?” 赵寻音叹了口气,回流芳院后唤来暗卫,“你们几个,好好跟着少爷,千万不能让他出事。” …… 陆晏清到市集,先买了个能挡住脸的斗笠戴上,之后去了一个叫做“包打听”的地方。 包打听,顾名思义,只要有钱,里面的人便能卖你任何消息。 因为有铺面,所以除了卖消息,他们还卖文房四宝。 今日看铺子的是个发福中年人,见到有客人,他笑眯眯地迎上来,“客官是想要纸还是想要墨?” 陆晏清拿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放在柜台上,“打听消息。” 中年男人脸上的笑僵了僵,“客官有所不知,我们这儿的消息是分等级的,价钱根据您想知道的消息隐秘程度而往上增,五十两,消息不能超出京城范围,不能越过王公贵族,不能……” “无需你打探。”陆晏清坐下来,“把陆晏清被流放那年至今所发生的事,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中年男人双眼一亮,“就这么简单?” 陆晏清没再接腔。 中年男人麻利地将银票一收,沏了壶茶过来陪他坐下,润润嗓子之后便开始说起来。 从男子口中,陆晏清得知自己被流放之后,陆行舟和赵寻音自请除族去宁州给矿难工人守灵。 除此之外,朝廷设立神兵司,陆老爷子得到重用,机关兽面世,征讨西岳大获全胜,皇上赐了陆家公爵,陆国公请封长子陆平舟为世子,那位世子夫人苏氏,因为酿下大错被发配去了宿州,至今没回来。 说起这个,中年男人满眼八卦,“苏氏被发配的详实原因,客官一定感兴趣。” 陆晏清没吭声,指尖毫无规则地轻敲水曲柳桌面。 中年男子见他反应淡漠,没再卖关子,直言道:“因为她用不为人知的手段,揭露了长公主有个私生女的事实。” 闻言,暗色纬纱下的陆晏清皱起眉头,“谁?” “正是四品太常少卿宋巍宋大人的夫人温氏。” 温氏? 陆晏清的脑海里,不期然浮现了一张与他娘颇为相似的脸。 “可惜呀,歪打正着。”中年男子继续说,“当时宋大人就亲自站出来承认了,说宋夫人可不是什么私生女,而是长公主和驸马爷在外面拜过天地之后生下的孩子,只是当年发生了太多事,长公主没能回京,被驸马爷交付给一个宁州人,后来,那个孩子就在宁州被生了下来。” 话到这儿,中年男子突然用手掩着嘴,生怕别人听到,挨近陆晏清,小声道:“其实这些都只是场面上的说辞罢了,仔细一推敲,不难发现漏洞,客官若是想挖掘真相,您再多加点儿钱,我让人去给您弄小道消息去。” 740、惹不起,她躲(2更) 陆晏清没有在铺子里逗留,出来之后去了茶馆。 今儿年三十,多数人都回家祭祖准备吃年夜饭去了,因此茶馆显得比较冷清。 见有客人来,说书先生愈发起劲,直讲得唾沫横飞。 陆晏清坐下来,点了一壶茶,一碟花生米,他并没有认真去听说书先生讲的什么故事,注意力被邻桌那几人的说话声吸引过去。 “哎,你们听说了没有,当年闯下滔天大祸的陆小侯爷要回来了。” “可不是嘛,人家有个公主娘,有个驸马爹,今上还是他亲舅舅,犯再大的事儿,还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了了,八十条人命算什么,便是八百条,只要想保,那都不是事儿。” “也不知道他这几年在漠北反省成啥样,可别回来以怨报德,祸害京城百姓,那可真是作大孽了。” “我有个亲戚在五城兵马司当值,我听他说,那位病重,想见陆晏清,这才会让人去把他接回来的。” “哪位?” “啧,还能是哪位,自个儿琢磨去吧,我要是说出来,到时候一个脑袋不够砍的。” 那人当即反应过来,“要真像你说的,往后没了那位压着,他回来还不得翻天啊?” “倒也不一定,不还有东宫么?殿下规矩严苛,天下皆知,他要敢闹,殿下断不会留他。” “唉,这都叫什么事儿,刚歼灭了同济会,又来个混世魔王,还能不能让人好好过个年了?” 陆晏清安静听着,偶尔撩开暗色纬纱喝口茶,一双眼睛漆黑深邃,面上若有所思。 …… 他的行踪,每隔一刻钟就有人禀报给赵寻音。 当听说陆晏清花钱出去打探消息,又听说他去了茶馆,赵寻音微微蹙起眉头。 今儿是除夕,她还以为陆晏清是拿着钱出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没成想,竟用在了打探消息上,他到底想做什么? 赵寻音突然发现,流放多年再回来,大儿子变得好陌生,除了那张脸,几乎没有一处与他年少时的性情相似。 陆晏清再回到长宁侯府,赵寻音已经让人备好了去国公府的马车。 见到他,她佯装不知情,面上露出笑意,“晏清,你去哪儿了?” “随便走走。”陆晏清回答。 “哦。”赵寻音道:“你祖父祖母听说你回来,刚又让人来催了一道,让我早早带着你们兄弟俩过去。” 陆晏清直接回绝,“我不想去。” “是不是累了?”赵寻音语调关切。 陆晏清便顺势点头,没有过多解释什么。 “那好,不想去就不勉强,好好待在房里休息,娘去给他们拜个年,很快就回来陪你吃年夜饭,好不好?” 陆晏清默了一默,“不必顾虑我,你们吃你们的,我不习惯热闹。” 这话,让赵寻音不知如何往下接。 以前他最是喜欢与那些个酒肉朋友去外面聚会疯玩。 几年的时间,变了,真变了,变得她这个亲娘都不认识了。 赵寻音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她没再勉强,让人伺候好陆晏清,带上陆晏礼就去了陆家。 柳氏盼孙子盼得眼都绿了,结果没见着人,她满脸的笑意瞬间塌了,“清哥儿呢?” 赵寻音道:“今儿刚回家,累着呢,让他好好歇歇,明儿年初一,一早我便带他来拜见祖父祖母。” 柳氏又问:“去了这么多年,是不是瘦了?回来有没有听你话?” 赵寻音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老人家说,只含含糊糊应了几句。 柳氏便叹气,“我早前让人去宋家递了帖子,想着清哥儿回来了,一大家子人好好热闹热闹,不成想,婉丫头让人给我带话,说她今年实在太忙,丢不开手,就不来吃年夜饭了,在自个儿府上过除夕,这会儿清哥儿也不来,淑姐儿张罗了那么一大桌子菜还有什么意思?” 赵寻音没接话。 温婉不来自然是有原因的,早在他们乔迁那天她就直言不想看到陆晏清。 至于陆晏清不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赵寻音没坐多久就提出告辞,说这边的心意她心领了,儿子回京头一年,怎么着也得有人陪着吃年夜饭才行。 柳氏留不住她,只能让人送她出去。 赵寻音回到府上,就见豆蔻惨白着脸才院里来回踱步。 “发生什么事了?”赵寻音狐疑地望着她。 豆蔻慌张道:“公主,二少爷走了。” “什么!”赵寻音震了一震,“大过年的他上哪儿去?” “奴婢也不知道。”豆蔻直摇头,“挎着个包袱出的门,奴婢问他去哪,他也不理奴婢,门房拦都拦不住。” 这时,有飞鸽落到廊下的朱漆栏杆上,赵寻音认出是暗卫们传信用的飞鸽,便让豆蔻退下去,自己伸手把白鸽脚上的纸条取下来。 之前她让跟着陆晏清的那几个暗卫,从陆晏清出门就一直跟着,纸条上说陆晏清骑马出城门了,大致方向是去往宁州。 宁州。 看到这两个字眼,赵寻音忽然有些不安。 陆晏清如今的性子,她完全摸不透。 如果他去的真是宁州,那必然是冲着温广平去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走进屋里,赵寻音取来纸笔,研墨之后给暗卫回信,让他们务必把人给盯紧了,要有什么突发情况,第一时间传信回来。 这顿年夜饭,她带着小儿子在家吃得没滋没味,如同嚼蜡。 次日正旦。 按照以往的惯例,百官要入宫参加大朝会,而有诰命在身的妇人则要去拜谒皇后。 无奈今年是个特殊年,帝后都病了,因此太子让人通传,大朝会取消,命妇们也不用再入宫。 这天来宋家拜年的客人络绎不绝,先是亲戚们,再是宋巍的同僚,最后一批是尚未入朝的学子。 他们中有很大一部分人,连宋巍的面儿都没见过,但还是厚颜上门来送礼了。 原因无他——坊间有传闻说宋巍已经被内定为明年春闱的主考官。 显然,这帮学子是来跟宋巍套近乎的。 宋元宝亲自出面招待的人,把亲戚们接去东堂喝茶唠嗑。 学子们则是安排在花厅,同样让人奉上精致的茶点,只不过,谁的礼都不收。 宋元宝跟人热络打招呼的同时,不忘偏头低声问宋巍,“爹,您什么时候被内定为主考官了,我怎么不知道?” 他爹要是主考官,那他还愁个屁啊,必须妥妥的状元! 宋巍冲他一笑,“我并没有收到任何通知。” 光熹帝彻底放权,如今朝堂上的大小事都是太子赵熙在管,包括年后春闱各省主考官的名单,也是赵熙来定,按理说,名单应该要年初六各衙门开印,百官上朝时才会出来,这会儿传出谁谁谁被内定,那必定是道听途说来的小道消息,不可尽信。 宋元宝顿时耷拉下脑袋,“还真不是啊?” 宋巍道:“就算我是主考官,也不可能徇私舞弊,最后的成绩如何,靠实力说话。” 宋元宝挑眉,这次春闱前三甲是要太子钦点的,他跟赵熙这等关系,赵熙不帮他帮谁? 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学子,宋巍为了避嫌,没有久留,很快就去找同僚。 而另一头,温婉招待了一天的客人,脸都笑僵了,晚上沐浴完之后便瘫在暖榻上不想动。 宋巍进来见状,问她怎么不去里屋床上睡。 温婉翻个身,懒洋洋地看着他,“明儿年初二,你说我该不该回趟娘家?” 初二本来就是出嫁女儿回娘家的日子。 以前陆行舟和赵寻音不在京城,温婉倒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如今爹娘在京城扎了根,她若是不回娘家,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可若是去了,万一碰上陆晏清岂不尴尬? 不管流放多少年,不管陆晏清在这期间吃了多少苦头,温婉都不觉得他该被原谅。 可谁让他出身高贵,惹不起,她躲还不行么? ------题外话------ 平安夜快乐^_^ 741、我路过,讨口水喝(3更) 宋巍见她犹豫,温声道:“既然你已经提前跟岳母说过不愿意见到陆晏清,想必就算去拜年,她也不会安排你们相见。” 温婉听着,觉得有理,点头赞同道:“说的也是,娘要真违背我的意愿私自安排我和陆晏清见面,那我可是要当场翻脸的。” 宋巍笑笑,揉她脑袋,“怨气太重。” 温婉眉毛往上扬了扬,“没错,八十条人命的怨气都聚集到我身上来了,要是让我见到那个人,我非生吃了他不可!” 次日,年初二。 温婉带上丈夫,外加元宝、进宝和柒宝三个孩子,坐上马车去了长宁侯府。 长宁侯府和宋府只隔着一条街,不算太远,荣盛街出去拐个弯就到。 下车后,有管事妈妈专程候在外面。 见到温婉,面上笑吟吟的,“长公主听说你们要来,都高兴坏了,一早就让人梳妆打扮等着,郡主,宋大人,宋少爷快请进。” 温婉一行人跟着管事妈妈来到前厅。 陆行舟不在,陆晏礼又是个不爱哭闹的性子,整个大宅里安静得仿佛没人住。 温婉跨进厅堂的时候,首先四下扫了眼,很快确定陆晏清并不在,心中暗暗松口气。 总算当娘的通情达理,不至于强迫她做不想做的事。 赵寻音一眼看穿温婉的心思,笑道:“那小子昨天就走了。” 温婉一愣,“走了?上哪去?” “宁州。” 温婉记得,赵寻音曾经说过,一旦陆晏清回来,就第一时间让他去宁州给温广平磕头赔罪。 这么一想,陆晏清刚到京城就走也不足为奇了,只是不知道他这个“赔罪”是心甘情愿,还是被逼无奈。 招呼着几人坐下,赵寻音才缓缓道:“前儿我去了趟陆家,回来就听豆蔻说他走了,院里人谁都拦不住,他离开得太突然,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温婉很担心温广平,“他该不会是冲着养父去的吧?” “我已经让暗卫跟上。”赵寻音实话道:“而且从他回来的表现看,这孩子似乎沉稳了不少,不至于再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来。” …… 陆晏清出了京,一路南下,朝着宁州方向疾行。 他身上的盘缠不多,那天赵寻音给了他一百两,他打听消息用了五十两,剩下的,买斗笠用去几十文,去茶馆花了二两,来之前又买了把防身匕首和一对护膝,眼下还剩四十三两。 他习惯了漠北条件的艰苦,因此一路上住的都是普通客栈,甚至客满的时候住柴房,吃的是馒头就咸菜。 跟在暗处的暗卫们看得十分揪心,有好几次都想冲出去请他吃顿好饭。 陆晏清没见过温广平,进入宁州地界以后,所有消息全都得靠一张嘴打听,碰到心善的,直接就告诉他往哪儿走,有那贪财的,非要用银子打点才能撬开嘴。 一番打听下来,到县城温家的时候,他身上只剩三十五两银子。 站在温家大门外,望着两旁崭新的对联和地上新鲜的炮仗屑,陆晏清犹豫着走上前,他刚要敲门,就听到里头传来鸡叫声。 随后,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爹,这鸡还是我来杀吧,您去厨屋帮我多烧点热水,我一会儿要用。” 说话的人正是温顺,被他叫爹的便是温婉的养父温广平。 闻言,温父明显不同意,“你过年就没回家了,哪有一回家见血的道理?边儿待着去!” “嗐,我那不是生意忙吗?爹您是不知道,府城那些贵妇人,送年礼都喜欢选胭脂水粉,越贵越有面儿,她们越喜欢,您猜猜,就那几天,我赚了多少?” 温父轻哼,“我做的是小本买卖,上哪儿猜你那脂粉铺子的利润去?” 他这么一说,温顺就更有成就感了,“从年三十儿到初六,就这么几天的工夫,我净赚三百两,怎么样,厉害吧?” 温父问他,“除了成本,净赚三百两?” “那是!”温顺一脸自豪,“我早就说过,妇人在这方面的钱最容易赚,尤其是有头有脸的贵妇人,只要能保证柜台上都是好货,就不怕她们不会回购,自个儿用的,给家里人买的,送闺中好友的,人家都要挑顶好的买,她们送着有面儿,我这钱赚着也有面儿。” 说完,冲着温父嘿嘿一笑,随后一手捏着鸡脖子,一手拿着菜刀,手起刀落,那只红毛大公鸡扑腾两下便咽了气。 活儿都被抢了,温父只好坐往一旁,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行啊你小子,还真闯出名堂来了。” 温顺一边拔鸡毛,一边应着温父的话,“那三百两,就当是孩儿孝敬给您的,我一文钱不要。” 温父问他,“都给了我,让你店里的伙计喝西北风去?” “瞧您说的,少了三百两,我那铺子还能关门大吉不成?”又道:“当初我去府城,是我娘偷偷给我拿了二百两银子,我才能有今日,这些钱,是还给您的,算上利息,整三百。” 温父笑道:“既然你有心,那我就不客气了。” “您甭客气。” 温顺说完,哼着小曲儿继续烫鸡毛。 里面父子俩的对话,一字不差地钻入了陆晏清耳朵里,他伸出去准备敲门的手慢慢收回来,转身准备走人。 这时,大门突然被打开。 出来的人是温父,见外面有个肤色黝黑的年轻人,便问他,“这位小哥,你是不是有啥事儿?” 陆晏清定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温父。 温父半晌没听到回答,又问了一遍。 陆晏清嚅动嘴唇,声音细弱,“我路过,讨口水喝。” 742、你应该多笑笑(1更) “爹,您在跟谁说话呢?” 温顺听到动静,把鸡扔在盆里,擦了把手跟出来看,见是个年轻人,他眉毛一挑,“怎么着,爹认识啊?” 他不记得自家有个这样的亲戚。 温父道:“路过的,说是讨口水喝。” 话虽这么说,温父的目光却没离开过陆晏清脸上。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面善,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样。 很快,温父就没再多想,他是个生意人,平时打交道的人多,兴许这位小哥以前来过他们家铺子里买东西,只是他想不起来罢了。 敛去多余的思绪,温父露出慈和的笑,“请进。” 陆晏清生硬地道了句“多谢”,便随着温父进了院子。 温家院子是灾后重建的,以前的格局前铺后院,前面是铺子,后院自家人住。 重建以后,住房和铺面隔离开来,眼下是个一进院,进门就能把里头的大致情况扫个清楚。 趁着陆晏清在四下打量,温顺把温父拉到一旁,小声说:“爹,我怎么瞅着这人不像是什么好人?” 虽然皮肤黝黑了些,可好歹看起来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那双眼睛里怎么满是沧桑? 这样的人,不是有故事,就是有心机。 做了几年生意,温顺在看人方面颇有些心得,认为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毕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碰面,温父也不好评判对方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让温顺去屋里沏壶茶来。 温顺很快进了屋,不多会儿端出个茶盘,里面是一壶茶和一个茶杯。 小院的葡萄架下有石凳,温父指了指,对陆晏清道,“小哥,请坐。” 陆晏清顺势坐下来,收回打量的目光,在温顺递来茶杯的时候,再次道了声谢。 “您不是本地人吧?”温顺在对面坐下,看着他。 陆晏清点点头。 “来宁州有事儿?” “找人。” “哦,那找着没?” 陆晏清垂眸望着杯子里打着旋儿的茶叶,没再说话。 温顺还想问,被温父瞪了一眼,“行了,杀你的鸡去,客人我会招待。” 温顺嘻嘻笑着,“爹,我这不是好客吗?” 接手买卖之后,温顺每天都在学怎么跟人打交道。 十四岁的年纪,他已经比同龄人成熟太多,与当年那个成天追在温婉身后喊“小哑巴”的混小子不可同日而语。 被当爹的这么一说,温顺很快起身,把褪了毛的鸡送去厨屋。 周氏正在厨屋里忙活,听到外面有动静,见温顺进来,问他发生了啥事儿。 温顺说没啥,路过的进来讨口水喝。 周氏哦了一声,没放在心上,继续手上的活儿。 儿子过年那几天待在府城忙生意没回来,她这是想把大年夜的菜都做出来让他尝一遍。 小院里只剩温父和陆晏清两人。 见对方不说话,温父只好开口打破僵硬的气氛,“我在平江县城待了几年,结识不少人,小哥要找谁,你不妨说说,兴许我刚好认得。” 陆晏清没答话,把自己身上仅剩的三十五两银子拿出来放在石桌上。 温父一愣,“啥意思?” 陆晏清:“借住。” 倘若对方没有坏心,温父是不介意收留他一两个晚上的。 温父没有接银子,“你既然是来寻人,想必后面还要花不少钱,这钱你自个儿留着,在我们家住一晚,不用钱。” 陆晏清说:“半月。” “那也不用。”温父还是不肯收,“我们家这小院儿比不得客栈,县城里最好的客栈,一晚上才一两银子,要不这么着,我送你去客栈?” 陆晏清摇了摇头。 年轻人太过惜字如金,不爱说话,温父揣摩不透他的心思,直言道:“你不去客栈,住我们家也成,不过这钱就不用了,我们吃啥你跟着吃啥。” 温顺刚好出门来倒水,闻言插了一嘴,“爹,您铺子里不是有个伙计辞工回家了吗?不如,让他去顶半个月?” 温父皱皱眉头。 这个儿子,那些年混不吝的时候让人牙根痒痒,如今不混了,自个儿做事了,偏偏走到哪行的都是商人那一套——唯利是图。 他不禁有些担忧,再这么下去,长大了可如何是好? 想到此,温父黑着脸瞪向温顺,“怎么哪都有你?” 陆晏清忽然道:“我可以。” 温父:“不是……我儿子从小野惯了,没个正行,你不必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温顺道:“爹,您不要,我可就把人给带走了。” 温父老脸又是一黑,“你想干啥?” “没想干啥。”温顺的视线往陆晏清脸上瞄了瞄,“就是觉得除了皮肤黑点儿,他长得挺好看,去给我做个活招牌招揽招揽生意应该不错。” 温父直接怒道:“胡闹!” 温顺怕挨打,先蹦往一边,嘴里大声道:“爹,我说真的,刚开年的生意都不好做,他要是跟我走,我不要他干什么,给他好好捯饬捯饬,每天往我铺子门前站几个时辰就行了,我包吃,还包住。” 说着望了望陆晏清,“哎,你不是要找人吗?你跟我去府城,我让人来县城帮你找,等过了半个月,再亲自送你回来,怎么样?” 温父正打算去找棍子,就听陆晏清应了一声,“好。” 温父愣住,“年轻人,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这都能答应? 后半句,温父没有说出口,满脸写着不赞同。 温顺听得眉开眼笑,“那就这么说定了啊!” 话完,一溜烟跑进自己房间,翻找了笔墨纸和印泥出来,怕陆晏清反悔,打算写份合约。 研好墨,温顺提笔就开写。 为了做生意,他总算是把字给认全了,如今写的还挺周正。 写了会儿,他抬头问陆晏清,“你姓什么?” 陆晏清顿了顿,“不记得。” “名儿呢?” “也不记得。” 温顺:“……” 这大哥是失忆了? 温顺很是为难,“你不记得名字,那我这约书没法儿写啊!” 陆晏清把印泥拿起来,将自己右手掌全部涂成红色,然后重重按在温顺的约书上。 整整一个巴掌印,想赖都赖不掉。 温顺满意地拿起约书,吹了吹上面的墨,“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啊,你给我当半个月的活招牌,我让伙计帮你找人……等等,你连自个儿名字都不知道,你找谁呢?” 陆晏清:“生父。” 看他这样子,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温顺挠挠头,“那我尽量吧!” 这时,周氏掀开厨屋帘子,冲外头道:“顺子,过来帮忙端菜吃饭了。” 温顺应了一声,很快去往厨屋。 周氏问他,“刚刚那人不是说路过讨口水喝吗?咋还不走?” “我让留下的。”温顺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个丸子塞进嘴里,声音囫囵不清,“人长得不错,带他去府城帮我招揽生意。” 周氏有些跟不上思路,“他长得好看,跟你铺子里的生意有啥关系?” “反正说了您也不懂。” 温顺说着,又想伸手去拿丸子,被周氏一把拍开,“马上就开饭了,别跟这儿毛手毛脚的,手洗了吗你?” 温顺也不理她,快速叼上一只丸子,手里端上两盘菜就往堂屋去,进门前不忘喊温父和陆晏清一声。 不知道陆晏清的名字,温顺就喊他“无名兄”。 温顺过年那几天没回来,这顿饭是照着年夜饭做的,因此格外丰盛。 陆晏清被请入座。 桌上都是家常菜,比不得长宁侯府大厨做出来的色香味俱全,但他就是吃出了家的味道,别人家的味道。 本是一家三口的团圆饭,如今多了个外来客,气氛似乎也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变化,仍旧和乐融融。 温顺是个话多的,他负责说,温广平和周氏就负责听。 大概是为了引他说话,温顺说着说着就询问陆晏清的看法。 每当这种时候,陆晏清便会牵动唇角,应上一两个字。 温顺就说他,“我觉得你应该多笑笑,到时候往我铺子门前一站,要还板着个脸,指定没人乐意进来买东西。” 743、你是不是姓陆?(2更) 府城生意忙,温顺没办法待太久,回来补了顿年夜饭,隔天就收拾东西走人了。 陆晏清随他一道。 到的时候,铺子里刚来一批货,两个伙计正往里头搬东西,见到温顺,忙殷切地笑着打招呼,“少东家来了?哟,这是哪儿找来的伙计,长得真俊!” 温顺自然不能跟人说是半路捡来的,“我们家亲戚,来玩儿半个月就走。” 一面说,一面把陆晏清拉上台阶,“你就在这儿站着,一炷香的时辰,我瞅瞅效果好不好。” 陆晏清不太明白他想做什么,却也没说话,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铺子外,看着两个伙计进进出出搬东西。 没多会儿,果然有路过的妇人不断回头瞄陆晏清。 这时,两名妙龄少女一前一后进来,走在前头的妆容精致,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无一不贵重,后面的姑娘梳着双丫髻,衣着与前面的姑娘相比逊色许多,不难看出是个丫鬟。 见有客人光顾,温顺面上堆笑,熟练地拿出一个香樟木彩绘胭脂盒来,指着介绍道:“这是我们家的镇店之宝,名为‘仙姿玉容’,作坊出来就直接上这儿来了,八两八钱,绝对良心价,姑娘要不考虑下?” 华服姑娘显然心思并不在胭脂上,温顺看到她的余光不时扫向门外的陆晏清。 丫鬟大概也察觉到了自家小姐不合时宜的失态,忙站出来转移温顺的注意力,“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男子卖胭脂,瞧着就是个小屁孩儿,你能分得清什么是口脂,什么是面脂,又知道女子上妆的步骤吗就敢出来混,还吹什么镇店之宝,还有……” 那丫鬟显然十分瞧不起温顺,葱白的手指指着他手里的香樟木胭脂盒,“你知道这盒胭脂是怎么做成的吗?这些话你要是能答上,我就买了你的胭脂。” 温顺墨眉微扬,“此话当真?” 丫鬟哼声道:“那是自然,你若能让我心服口服,我便一次性买五盒!” “得嘞!”温顺笑笑,“您细听。” 见温顺一脸坦然,丫鬟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只听得被她唤作“小屁孩儿”的少东家缓缓说道:“别人家的口脂和面脂哪儿不一样,我不知道,但我们家的口脂,能作面脂用,细尾簪子随便挑一点儿抹在唇上,就跟冬天枝头上那冻柿子似的,水润饱满。再挑一点儿搁掌心里,几滴温水化开,就能直接拍面上了,效果绝对不比你单买的面脂差。 至于女子上妆步骤,那多简单,净面、敷铅粉、抹面脂、画眉、点口脂,您要喜欢,还能往额头上贴花钿,给眼角描斜红。” 丫鬟面上的笑意渐渐崩裂,瞪大双眼,满是震惊地望着温顺。 温顺继续说:“仙姿玉容的由来,我也不怕告诉你们,春季采了上等牡丹花,加明矾在石臼中舂成浆汁,再用细纱过滤,把过滤出来的花汁放入胭脂盒,放入地下储藏室,等它凝得差不多,就能用了。听似简单,实则对于花瓣的挑选十分严格,若是照着上等标准来,一百斤花瓣只能选出一半不到的合格花瓣做胭脂,过滤的时候一旦纱布稍微有一点儿不干净,出来的胭脂那都是次品。” 华服姑娘原本有些心不在焉,被温顺这一说,惊得回过神来,用重新审视的目光看着他,许久,张了张嘴。 温顺先她一步开口,“姑娘是想试探我对于胭脂颜色的认知?您放心,我既然能开这个店,在这方面自然有所了解,姑娘的肤色,与我手中的胭脂颜色正好相配,不信,您试试?” 说着从身后的格子柜里拿出一把手镜递给她。 华服姑娘迟疑着接过,打开温顺递来的胭脂盒,轻轻抹了些在唇上和面上,再照镜子,果然与众不同,上这款口脂和面脂之后瞧着更显气质,她顿时惊艳万分,“这也太神奇了吧?” 温顺笑:“那是姑娘眼光好,一来就挑中了我们家的镇店之宝。” 八两八钱一盒胭脂,确实不便宜,要知道普通人家姑娘用的,也就几十文钱一盒,八两八钱,够她们买几十年的胭脂了。 华服姑娘听说丫鬟私自定下五盒,顿时有些肉疼。 丫鬟尴尬道:“奴婢也没料到这位掌柜如此能言善道,对于女子所用的胭脂水粉,知道的比我还多,所以……小姐,要不咱们就买五盒,送给表姑娘她们好了。” 华服姑娘并没有真生气,最终还是掏了银子付款走人。 恭恭敬敬地把客人送走,温顺掂量着手里的几十两银子,笑得心满意足。 果然,有个活招牌就是不一样,新年开张头一天就来个开门红。 他藏好银子,走出门外,见陆晏清还站在那儿,拍拍他肩膀,“哎,无名兄,你今儿头一天可立大功了,一会儿想吃什么,我请客。” 陆晏清侧头,凝视温顺片刻,开口,“你为什么不考科举,来做这种生意?” “当官有什么好玩儿的?”温顺承认得坦然,“反正我又不是那块料,我只想赚钱,听说过一句话没,有钱走遍天下,等我攒够了银子,就去见识见识天子脚下的京城到底长啥样儿。” 陆晏清说:“凭你如今的能力,去得了。” “我知道,可我现在不能去。” “为何?” “你不知道,我有个姐夫,以前我都瞧不起他,人家现在可出息了,在京城当大官呢,我这会儿只能算是小有所成,要就这么去了,指定让他给笑话死。我得再多赚点儿钱,等将来有本事把分铺开到京城,我再去见他就能抬头挺胸了。” 陆晏清问:“你从小就这么有志向?” 温顺想到自己小时候干的蠢事儿,有些心虚,但还是面不改色道:“那是自然,我可是继承了我爹衣钵的,将来要做个富甲一方的大财主。” …… 接下来的几天,温顺按照约书上所写,一点活都不让陆晏清干,每天把他捯饬得清逸俊郎,往铺子门前一站,很快就能吸引来一大批买胭脂的女客。 短短数日,温顺赚得盆满钵丰,陆晏清每天能做的,除了看天,就只能看看铺子门前来来往往的客人。 他几乎把自己站成了一尊雕塑,再貌美的姑娘看过来也能无动于衷。 温顺的顾客多是女子,他知道“审美疲劳”的概念,第十天就让陆晏清进里面来,说不用再站了。 陆晏清那张脸还是没什么变化,冷冷淡淡的,说话也不热络,“合约没完。” “没完我也不要你站了。”温顺真怕他再站下去,自己的生意反而下跌,“之前咱们不是说好的,你来替我招揽生意,我让人给你找爹,可我找了这么久,愣是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你要不再好好想想,有什么特征没,最好是能给个名儿,那我指定能找到。” 陆晏清摇头,“不用。” 温顺:“啊?” “已经找到。”陆晏清又恢复了惜字如金的特性。 “啥时候找到的?咋不跟我说一声?”温顺十分惊讶,若是他没记错,来府城之后的这么些天,无名兄除了在外面傻站着,其余时候都待在房里,他哪来的时间去找亲爹,难道还会分身术? 毫不意外的,温顺并没有得到这位无名兄的回答。 半月一过,第十六天,温顺说到做到,亲自把陆晏清送回县城,直接去了温父的铺子。 再次见到这个面善的年轻人,温父问他,“找到你爹没?” 陆晏清抿唇,往后退了两步,对着温父跪下,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温顺惊呆了,“你这是干啥呢?” 周氏也是一脸懵,望向温父。 温父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年轻人已经站起身,道了声:“多谢这半个月的收留之恩,告辞。” 随后把身上的三十五两银子拿出来,留下五两做盘缠,三十两搁在木凳上,扬长而去。 温父心中霎时间掀起惊涛骇浪,追出去问:“孩子,你是不是姓陆?” 显然,年轻人越走越远的背影再也不可能回答他。 744、公子能否带我走?(1更) 见温父反应不对,温顺出声问:“爹,您认识无名兄?” 温父回过神来,喃喃道:“他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之子。” “是吗?那还愣着干啥,我这就去把人给您追回来。” 温顺迈开腿要跑,被温父一把拽住胳膊,“别去了。” “您不是认识他吗?”温顺说:“把人请回来再住几天呗,对了爹,他父亲是谁啊?在没在咱们县?” 温父应道:“很多年没见了,应该已经不在平江县,那孩子想来是有要紧事,走了就走了吧!” 他这么一说,温顺也没多想。 这天温父心不在焉,提前就关了铺子回家,周氏问那么早回家做什么,他把温顺搬出来当挡箭牌,说儿子难得回趟家,再给他做点儿好吃的。 到家后,周氏直接去了厨屋生火准备煮饭。 温父在外面劈柴,脑海里时不时浮现年轻人那张略有些熟悉的脸容。 难怪他一直觉得面善,却不想,竟是亲儿子找上门来了。 温父不知道陆晏清为什么会突然来宁州,但他能到温家,甚至最后下跪给自己磕头,就说明心里已经承认了自己这个生父。 至于相认? 且不说当初他答应了陆行舟夫妻,永远都不会与陆晏清相认,就算没答应,他也断不会主动开口去认。 他承认自己无数次在梦里梦到过这个孩子,可梦醒后,他必须面对现实。 陆晏清是他亲生的没错,可他早在很多年前就另娶周氏,现如今有了个十四岁大的儿子温顺。 一旦戳破那层关系,陆晏清反过来问他一句为什么,他又该怎么跟他解释? 彼此心照不宣,闭口不言,才是对儿子最好的保护。 …… 走出温家没多久,陆晏清买了几把香称了几斤纸钱,向人打听到大环山的位置,搭了一位老伯的驴车。 那老伯听说他要去大环山,问道:“小伙子,你们家是不是有亲戚在那儿出了事?” 陆晏清默了默,轻嗯一声。 老伯就叹气,满嘴愤恨,“真是作孽啊,当年明明轰动了整个平江县,案子却只到县城就被压下了,我听说,是京城里那位无法无天的混世小魔王做的,那可是先太后的宝贝外孙,谁敢招惹他啊?只可怜这么多工人,一文钱没拿到不说,还白白丧了命。这好不容易定了罪流放出去吧,又给放回来了,要我说,这种丧心病狂的人就算是千刀万剐都不解恨!” 见陆晏清看着远方,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老伯笑了笑,“小伙子,你是不是很多年没回来了?” 陆晏清无声点点头。 “难怪。”老伯说:“当年宋大人来查案的时候,给那八十多具尸骨入棺下葬堆了坟包,可惜后来地动,全都毁了,倒是有人给他们设了个祠堂,里头全是灵位,你一会儿直接去祠堂就行了,上面有名字,你们家是哪位亲人,一眼就能看到。” 陆晏清一听便猜出,建祠堂供奉灵位的是他爹娘。 祠堂就建在大环山脚下,陆晏清到的时候,意外发现里面站着个姑娘,她似乎刚上香跪拜完,回头见到他,面上很快飞出红晕。 陆晏清觉得她面熟,过了会儿才想起来,这位姑娘就是那天在温顺铺子里买了五盒胭脂的客人。 陆晏清没有要跟她搭话的意思,目光往供桌上扫去。 “原来是你呀!”那姑娘先开口,语气里有意外,“公子也是来祭奠亲人的吗?” 陆晏清点了点头,算是应付,随后抬步走到香案前,把装香纸的布袋搁在一旁,他在蒲团上跪下,对着上面的八十多个灵位磕头。 一个灵位磕三下。 站在门口的姑娘被他吓到,忍不住出声道:“公子,磕三下就可以了,亲人在天上是能看到你的心意的。” 陆晏清没接话,仍旧心无旁骛地继续磕头。 姑娘眉心蹙了蹙,“公子……” 陆晏清还是没反应。 两百多个头,他磕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辰,再起来时,额头上已经青了一片,站着都有些打摆子。 姑娘忙过去扶住他。 陆晏清挣脱她的手,弯腰把地上的布袋拿起来,取出里面的东西,把纸钱弄松散之后,借着旁边的白烛火点燃,扔进大香炉,之后再拆开线香,一炷三支,慢慢往里面投。 姑娘一直站在旁边,亲眼目睹陆晏清磕了两百多个头,又亲眼看他往香炉里投了两百多支香,刚开始还纳闷,渐渐地好像明白了什么,“公子这是……来祭奠所有人?” 线香投完,陆晏清忽然抬眼看她,“这里面有你什么人?” “我爹。”姑娘神情黯然,“当年出事的时候没能幸免,被埋在下面了。” 陆晏清仔细看了一眼她的穿着。 分明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否则,那天也不可能一次性花四十多两银子买下温顺店里的胭脂。 既然是大户人家,她爹怎么可能会是矿工? 那姑娘察觉到陆晏清打量的眼神,如实道:“我娘原本是府城大户人家的女儿,偏偏看上了我爹,也不顾家里反对就嫁到乡下来,后来我爹出事,我外祖父派人把她接回去,又给她寻了一门亲事,所以我、我是跟着我娘嫁到现在那个家的。” 陆晏清对她的过往没兴趣,“天色不早,这地方距离府城太远,你还是赶紧回去的好,免得出了意外。” 姑娘咬咬唇,“公子能否送我回家?” 陆晏清本想拒绝,可一想到是自己害了她爹,最终没说什么,出山之后二人租了一辆牛车到县城,又转租马车,一路前往府城。 路上,姑娘自我介绍了一番。 原来,她姓范,名卓雯,今日是偷偷跑出来的。 “公子就不问问,我为何偷跑出府?” 陆晏清掀了掀眼皮。 范卓雯说着就红了眼眶,“我继父是个十足的衣冠禽兽,我娘不在以后,他没少在言语上轻薄我,甚至还会动手动脚,我不想再在那个家待下去了,公子能否带我走?” 陆晏清直接拒绝,“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了。” 他不是没听清范卓雯的困境,只是他无能为力。 “公子……”范卓雯的声音带了哭腔。 陆晏清看着她,神情严肃而认真,“我觉得,你应该不会想被杀父仇人所救。” “什……什么?” 范卓雯一张小脸霎时僵住。 “我就是那个害死你生父的京城小魔王,陆晏清。”他直接承认,“现在知道了我的身份,你还想跟我走么?” “怎么可能……你在撒谎,你一定在撒谎!”范卓雯开始语无伦次,“你怎么会是他?” “若非如此,我之前在祠堂,为何要给那么多人磕头赔罪,为何要点那么多香?” “不!”范卓雯还是没办法接受,“你在开玩笑对不对?” 陆晏清面无表情地望向车窗外,“范府,你到了。” 想到回府之后要面临的种种,范卓雯面上泛着白,手指攥紧,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陆晏清起身,准备挑帘下去。 范卓雯突然问他,“你说你要去的地方,我去不了,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陆晏清下车的动作未曾停顿,“我不会带你走。” 范卓雯没有跟下来,隔着板壁咬牙道:“如果你真是凶手,那你欠了我一条人命,本该还我,你带我走,便是救我一命,关于我爹的事儿,我可以跟你一笔勾销。” 陆晏清内心没有任何波动,“你若是想报仇,随时都可以杀了我,跟着我,你只能去送死。” 范卓雯豁出去了,她不想自己被那老禽兽玷污,只能赌一把,“你欠了我一条命,我若是跟着你走,你一定会保护我的。” 她不知道该如何定义马车外的年轻人是好是坏,但起码,他能不远千里来宁州给那么多人磕头赔罪,说明他还留有一定的良知。 若是非要在禽兽继父和陆晏清之间选,她宁愿跟着这个杀父仇人走。 745、同一天的婚期(2更) 范卓雯以死相逼,陆晏清不得不把她带到京城。 他在宁州的所有举动,暗卫们早就细无巨细地传信到赵寻音手里,包括陆晏清带了一个姑娘回京的事儿。 提前知道范卓雯是八年前的煤窑遇难者家眷,见到本尊的时候赵寻音显得十分客气热情,让豆蔻去收拾了客院出来,给姑娘住,又把陆晏清拉到一旁,问道,“你这些日子都上哪儿去了?” 陆晏清看着她:“娘不是一早就知道?” 他在漠北失明过一段时间,警觉性特别灵敏,去往宁州这一路上有暗卫跟着,他是清楚的。 被一语戳穿,赵寻音有些尴尬,随后又说:“你把人姑娘带到咱们家,往后准备怎么安置?” “娘看着办吧!”陆晏清淡淡道:“我不会在家待太久。” 赵寻音脸色一变,“你又要去哪?” “北疆战事没那么容易结束。”陆晏清说:“等援军出发的时候,我跟他们一块走。” 赵寻音身心俱震,“你想去打仗?这怎么能行?” 陆晏清脸上表情仍旧淡淡的,“八年前的案子,所有人都巴不得我去死,可我到现在还是没能死成,其实死了一个我,那八十多个工人也活不过来,倒不如,我去北疆,能救一个是一个。” “我不同意!”赵寻音当即否决,“你一没从过军,二不会武功,怎么打仗?这要真去了,还不是白白送死?” “我在漠北失明过很长一段时间,听力异于常人。”陆晏清说:“我不会打仗,也不会武功,但我想,我的听力应该能帮到他。”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陆行舟。 赵寻音再一次愕然。 一双儿女,都发生过意外,婉婉预感异于常人,晏清听力异于常人,这到底是老天爷的赏赐,还是惩罚? 等回过神,陆晏清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 赵寻音站在廊下,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神情有些恍惚。 当年的陆晏清,但凡她不答应他,他就各种叛逆犯混,可现在的陆晏清,自己就拿定了主意,她不同意他也不会反驳,但一定会按照自己的决定去做。 果然是儿大不由娘。 赵寻音无奈叹了口气。 …… 陆晏清一去一回所用的时间不短,他到家的时候,已经步入二月,春闱即将开始。 早在正月初六,赵熙就让三宝公公宣读了今年会试主考官的名单,宋巍果然在名单里。 宋元宝乐坏了,虽然他爹不可能徇私舞弊,但一想到主考官是他爹,殿试主考的赵熙是他铁哥们儿,他就兴奋。 按照规定,考官名单出来之后,他们就得搬到指定的别院里住,不能再与外界往来,是为了避免考生行贿以及打探考官喜好。 因此这段日子,宋巍都不在家里。 温婉和二郎媳妇正在忙着筹备宋元宝大婚。 宋元宝一早就说过,要在高中那天去叶家迎娶新娘子。 温婉请人看了日子,四月二十六是个黄道吉日,如果那天殿试榜单能出来,那么这亲就成定了,可如果殿试放榜的日子不是四月二十六,就有点儿麻烦。 温婉找宋元宝商议,宋元宝也犯愁,他拿上宫禁腰牌,入了一趟皇城,去东宫见赵熙,问他能不能把殿试放榜的日子定在四月二十六那天。 赵熙望着他,“会试都还没过就想着殿试?” 宋元宝嘿嘿一笑,“以我的水准,这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儿吗?” 赵熙顿了一顿,“你确定四月二十六是个黄道吉日?” “那当然。”宋元宝坚定道:“我娘请人看的日子,她总不能坑我吧?” 赵熙沉默片刻,“我的意思是,那天你可能没办法成亲。” “啥?”宋元宝瞪眼瞧他,“开什么玩笑,我求你这么半天,你告诉我不行?” 赵熙缓缓道:“按照父皇的要求,钦天监也给我看了一个日子。” 宋元宝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赵熙说:“我大婚的日子也是四月二十六。” 轰—— 宋元宝只觉得自己被雷给劈了,外焦里嫩。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大声哀嚎,“不是说太子要年满十八岁才能成亲的吗?你这还差一年呢,哪有这样耍无赖的?” 太子的婚期要是在四月二十六,那他这个做臣子的,就只能让道。 下一个黄道吉日,还不定排到什么时候去了呢! “父皇的意思。” 赵熙看起来很无奈的样子,可宋元宝却觉得,他那层无奈之下隐隐藏着一丝得意和幸灾乐祸。 宋元宝扑通一声给他跪了,“殿下,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哇!能不能把那个日子让给我?” 赵熙:“不娶她,你会死?” “会!”宋元宝十分严肃,“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这都多久没见了,再不娶,半截身子就要入土了。” 赵熙显然被他这油嘴滑舌的样子无语到,“我要是不让呢?” “那我就一直跪着,跪到您让为止。” “那你继续跪着吧!”赵熙面色如常,起身后离开承明殿去了御书房。 宋元宝伸手揉揉跪麻的腿,心中暗骂,钦天监那帮老东西都是什么眼神儿,今年还长着呢,就不能把太子大婚的日子往后挪挪? 他正这么想着,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心下一喜,“殿下您终于答应……” 话还没说完,笑容僵在脸上,“三宝?你鬼鬼祟祟进来做什么?” “我才不是鬼鬼祟祟,我光明正大来的。”三宝公公轻哼一声。 宋元宝睨着他,“殿下让你来给我传话?” “那倒没有。”三宝公公道:“是我自己要来的。” 宋元宝扭过头,不想搭理他。 三宝公公径自道,“刚才你跟殿下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实话告诉你吧,礼部已经在筹备东宫大婚,四月二十六那个日子,是我们殿下的。” 宋元宝懒得听,“殿下都还没放话呢,你个小太监,敢来威胁本少爷?” 三宝公公哼了哼,一甩拂尘出了门槛。 宋元宝一直在承明殿跪到下晌。 赵熙批完折子回来,见他还在,颇有些意外,“怎么还没走?” “殿下不是让我一直跪着吗?” 赵熙眼神幽深,“你以前可从来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没有的事儿。”宋元宝嘻嘻笑着打马虎眼,“殿下的话,我个做臣子的,怎敢忘呢?要不这么着,只要殿下能把那个日子让给我,您让臣做什么,臣就做什么,让往东绝对不往西,如何?” “不如何。”赵熙在书案前坐下,动手打开一卷竹简。 “殿下~”宋元宝吸吸鼻子,想哭想哭的样子,“你知道的,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能在高中那天娶个如花美眷,看在我给您伴读两年的份儿上,就全了我这个心愿吧?” 赵熙朝他望来,一脸板正,“父皇病重,最大的心愿便是在他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能亲眼看到我大婚,不如,你成全成全我?” 宋元宝忽然觉得无话可说。 的确,比起光熹帝,自己这个心愿算不得什么。 心痛之余,他一脸的视死如归,“那好吧,让就让,我回去让我娘请人重新看日子。” 又闷闷地说:“提前恭贺殿下新婚大喜。” 赵熙:“这声恭贺,心不诚。” 宋元宝:“……” 他心正痛着呢,哪有那闲工夫诚? 见赵熙正往这边看,他硬着头皮又恭贺了一遍,最后提出告辞。 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听到后面传来赵熙清润的嗓音,“谁说我大婚那天,你就不能大婚了?” 宋元宝眼神一亮,“殿下,你来真的?” 赵熙收回目光,落在竹简上,话说得轻而缓,“倘若你能高中状元,四月二十六那天,我允许你成亲。” 宋元宝心潮澎湃,“那我一定努力高中。” “别高兴得太早。”赵熙一盆冷水泼过来,“你们家就有个竞争对手,九月初九重阳赏菊诗会上他做了一篇文章和几首诗,我看过,立意很深,文采非凡,你要想拿状元,必须赶超他才行。” 赵熙说的人,正是以前被“慢”耽误了的大才子许登科。 闻言,宋元宝只想去死一死。 746、送入考场(1更) 二月初八,春闱正式开始,宋元宝和许登科同坐马车出门,与入京赶考的数千名举人一起前往礼部贡院。 温婉单独坐了一辆马车送他们。 途中,许登科道,“我听夫人说,殿试放榜那天你就要成亲了,恭喜啊!” 听得出,对方是诚心诚意在道喜,可宋元宝却有些坐立难安。 许登科的实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是个随口就能吐出锦绣文章来的大才子,是前些年被耽误了的天才。 他虽然在赵熙面前一再保证自己尽量朝着状元考,可实际上,心里是虚的,尤其对上许登科,越发觉得没底。 想到这些,宋元宝谦虚道:“不管考得如何,亲是一定要成的。” 马车到贡院的时候,早有乌泱泱的学子在那候着了。 温婉掀帘下来,走到宋元宝和许登科跟前,交代道:“就跟以往月考岁考一样,心态放端正,别紧张。” 宋元宝笑笑,“娘,您就放心吧,要说心态,恐怕今儿这么多学子里面,谁也比不上我。” 温婉嗔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呢?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乡试的时候一觉睡到交卷,也不怕先生笑话你。” 宋元宝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睡都睡了,要笑话就笑话吧,反正我又不在乎。” 温婉很不好意思地看向许登科,“元宝这小子,性子太混,一会儿进到里头,还请先生帮他找找考棚,可别弄错了,找到以后再仔细检查检查,若是会漏雨,得提前跟考官打声招呼,让给换换。” 许登科点头,让温婉放心,说他会照顾好宋元宝。 被这般对待,宋元宝感觉自己像个巨婴,面上颇为尴尬,“娘,您忘了我爹是主考官?他当年就经历了那么一遭,肯定早让人检查过考棚了,再怎么着,他也不能委屈了儿子不是?” 温婉哭笑不得,说行吧,今儿你最大,说什么就是什么。 目送着儿子和许先生入了贡院,温婉回头,就看到小柳氏和她的丫鬟红香。 小柳氏也看到她,高兴地挥舞着手打招呼,“婉姐姐!” 温婉走过去,笑问:“淑媛,你怎么在这儿?” “我送楠哥儿来考试。”小柳氏说。 温婉这才想起来,小柳氏有个弟弟,也是这一届的考生。 见她小腹微隆,温婉忽然蹙眉道:“就不能让个下人来送吗?你这大着肚子往外跑,要出了什么意外可怎么办?” 她之前就听赵寻音说了,陆家那边把小柳氏这胎看得跟命根子似的。 今儿贡院外头人这么多,挤挤挨挨的,陆家怎么会放心她出来? 正想着,身后就传来陆晏彬的声音,“淑姐儿,糖葫芦来了。” 温婉回头,看到陆晏彬穿过人群往这边来,手里捏着两串糖葫芦。 当看清温婉也在,他面上笑容微微收了收,“婉姐姐来送元宝?” 温婉嗯一声,随即将目光转向小柳氏,“你们一块儿的?” 小柳氏点点头,“少爷要是不来,老太太指定不让我出门。” 温婉表示理解,如果能平安生下来,这可是陆家第一个重孙,地位可想而知。 说话间,陆晏彬递了一串糖葫芦给小柳氏。 小柳氏接过,咂摸了一下嘴巴直接开吃,想来是早就馋了。 陆晏彬又把剩下那一串递给温婉,“姐姐也来一串?” 温婉看着都能酸掉牙,忙摇头,“我不吃这玩意儿。” 红香在一旁直笑,“月份都大了,我们少奶奶还是喜欢吃酸的,可见怀的是个孙少爷。” 陆晏彬一听,得意地扬起眉梢,“我也觉得是个儿子。” 小柳氏没接腔,安静地吃着自己的糖葫芦。 从坪山把人接回来以后,陆晏彬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的反应,当下也不甚在意,很快将话题转移,“清哥儿不是回来好几天了吗?也不去我们那边露个面,要不,趁今儿得空,咱们去侯府看看他?” 红香道:“我好几年没见二少爷了,也不知他变样了没。” 温婉眼底有黯然闪过,“你们去吧,我要给元宝筹备大婚,忙得抽不开身,就不过去了。” “别呀!”陆晏彬道:“你们家到侯府又不是很远,就一会儿的工夫,咱们去坐坐,喝杯茶说几句话就走,不耽误事儿,淑姐儿,你觉得呢?” 小柳氏点点头,“去吧!” 不管她和陆晏彬之间如何,陆晏清是她二叔,理所应当要去见见的。 见温婉还是不想去的样子,陆晏彬说她,“淑姐儿挺着个大肚子都能去,您怎么着也得给个面子吧?” 温婉知道陆晏清已经从宁州回来,实在是不想与他碰面,怕控制不住情绪,可若是不去,又怕陆晏清和小柳氏起疑,只能无奈应下,“要去,那就去吧,我可先说好,你们要待多久是你们的事儿,我只坐一盏茶的工夫就得走人,忙着呢!” 陆晏彬满意地笑了,“知道姐姐忙,去坐坐没什么,要真耽误了事儿,我亲自去帮你干活补回来,怎么样?” “不怎么样。”温婉哼了哼,“就你那懒散样,还不如个下人手脚麻利,能帮我做什么?” “做账啊!”陆晏清说:“你不知道,在我们家淑姐儿的调教下,我如今做账可厉害了,算盘都不带拨的,姐姐要是不信,一会儿让我去试试你们家账簿。” 这话虽是对着温婉说,陆晏彬的眼风却瞄向小柳氏。 小柳氏只是看着脚下的路,一句话没说。 温婉见状,回了陆晏彬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让他之前可劲作,把小柳氏的心给寒了,这会儿想捂热,怕是没那么容易。 —— 贡院外的考生们入场没多久,北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就传了回来,第一时间到太子手里。 陆行舟在军报上说,北燕兵马虽多,却扛不住机关兽的突袭进攻,使了损招,让人潜入北疆,带来一场十分严重的瘟疫,目前还在蔓延,每天都有无数百姓和战士中招死亡被焚烧,军需药材不够,请求朝廷支援。 赵熙面色微沉,让三宝公公把消息传到长宁侯府。 赵寻音正在院子里修剪花枝,闻言一个手抖,花剪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三宝公公忙道:“长公主不必太过忧心,侯爷暂时没事儿。” 赵寻音回过神来,对三宝公公道了声谢,要请他去喝茶。 三宝公公以自己还有事在身为由,很快离开了长宁侯府。 三宝公公走后没多久,陆晏清从拐角处出来,神色十分凝重,不等赵寻音开口,他先出声:“我都听到了。” 赵寻音面露讶异。 陆晏清之前说过他听力异于常人,不曾想隔得那么远他都能听到。 不过眼下,赵寻音最关注的不是陆晏清的耳力,而是温婉的预感。 陆行舟北上之前,温婉说她看到他死于瘟疫。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北燕国会因为对付不了机关兽而直接朝北疆百姓下手? 赵寻音心里很不安。 她怕温婉的预感成真。 她的男人就算要死,也该是战死,而不是死于小人的阴招之下! 唤来豆蔻,赵寻音吩咐,“备车,我要入宫。” “我跟娘一块去。”陆晏清说。 赵寻音不同意,“那姑娘还在咱们家,你得留下。” 陆晏清不为所动,“她不需要人照顾。” “那你也得留下。”赵寻音几乎是用命令地口吻说。 她担心儿子跑到太子跟前请旨去北疆。 如果是两军对阵,儿子想为国献一份力她无话可说,可现在情况不同,那是瘟疫,一个不慎沾染上是会死人的! 北燕这是想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北疆,这一招,可谓是阴损至极,令人发指。 豆蔻很快把话传到外院。 门房小厮们动作麻利,不多会儿就备好马车进来回话。 赵寻音再一次命令陆晏清,“你就给我好好在家待着,我去见见太子,很快回来。” 陆晏清抿着唇角,没说话。 赵寻音又道:“你若趁我不在私自去北疆,便是害了那姑娘。” 747、这位是我姐姐(2更) 赵寻音走后,陆晏清在她的西次间里坐着喝茶。 不知过了多久,外院小厮进来禀报,“二少爷,郡主和大少爷,大少奶奶过来了。” 陆晏清不在家很多年,乍一听到这几个称呼,只觉得说不出的陌生,等他捋顺谁是谁,那小厮已经把人带了进来。 原本是要先来见见赵寻音这个当家主母的,哪曾想不凑巧,她前脚刚离开入皇城了。 于是温婉几人被带到西次间,进门就见到里头有个面容俊逸沉静的年轻男子。 一身玄色衣袍,让周身气息又暗了几个度。 他稳稳当当地坐在那儿,似乎不打算起来,只是眼角余光瞥到温婉时,面上有明显的不自然,稍稍别开脸去。 陆晏彬和小柳氏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关窍。 陆晏彬玩笑道:“人都说女大十八变,我倒觉得,男大也十八变,那些年还是个顽皮的孩子,如今都长成大人了。” 说着,走到陆晏清身旁坐下,手掌自然而然地拍拍他肩膀,“回来这么些日子,适应不适应?” 小柳氏唇角往上提了提,轻唤,“二叔。” 她嫁进陆家的时候,陆晏清已经被流放去了漠北,今日算是头一次碰面。 早听人说过,陆晏清是京城里横着走的小霸王,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别说是勋贵子弟了,就是朝中大员都不敢轻易招惹他。 可今日一看,怎么瞅,他也不像是个纨绔子弟,那冷峻的面容上,分明写着“生人勿近”。 小柳氏疑惑地看向温婉。 温婉也发现了陆晏清的不同寻常。 被发配之前,温婉与他打过几次照面,深知陆晏清混不吝的本性,那就是个难以教化的二世祖,仗着背后有人撑腰霸道专横,把天捅个大窟窿也没人敢说半句。 小小年纪,敢私底下与人结伙开山挖煤,敢在国子监公然打人,敢青天白日威胁朝廷命官…… “太后外孙”这个独一无二的光环,似乎赋予了他天大的权利,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那些年提起陆晏清,谁不先啐上一口再形容他:无法无天、丧心病狂、令人发指、小霸王、二世祖、熊孩子、没教养…… 如此劣迹斑斑的人,若是出身在普通人家,早就被弄死了不知多少回。 可陆晏清没有,在犯下那样的滔天大罪之后,爹娘为他背了锅,自请除族去宁州守灵为他减刑。 苏家和程家那两位同伙终身流放,他却只被流放了三十年。 而今更是因为爹娘救驾有功,恩及到他,提前被接了回来。 温婉至今都还记得数年前那个下着暴雨的傍晚,自己打开院门见到养父满身黄泥浆,一脸狼狈地红着眼告诉她,矿上出事了,暴雨导致坍塌,埋了不少工友。 她更记得,自己和养父、相公三人冒雨连夜去往矿上,看不到一个鲜活的人,全都被坍塌下来的泥土石块埋在里面。 那一幕幕,让温婉更加坚定了始作俑者该千刀万剐的想法。 在来的路上,温婉就想过要怎么面对陆晏清,她不至于冲动到直接上去给他一刀,更不会心软到跟他泣泪相认。 哪怕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她也绝对不会因为赵寻音的关系就原谅陆晏清。 因此,温婉此刻的面色很平静。 不过,陆晏清的变化还是让她心里泛起狐疑。 莫非,真是几年的流放生活让他心性大改? 见陆晏彬一直黏在自己身旁不肯挪开,陆晏清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后缓声道:“坐。” 没有称呼,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 陆晏彬察觉到陆晏清的冷淡,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慢慢缩回来,走到一旁坐下,不忘把小柳氏也叫过去。 温婉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 流芳院的另一个大丫鬟白芷进来给几人奉茶,面上笑得很甜,“知道郡主最喜欢雨花茶,长公主特地让人备着的,说郡主一来就给您沏上。” 又对小柳氏道:“少奶奶不能喝茶,奴婢特地备了核桃露,您尝尝甜度是否合适。” 小柳氏道了声谢。 招呼完两位女客,白芷又给陆晏彬奉了茶,给陆晏清续上,这才躬身退出去。 次间里一时没人说话,气氛有种微妙的尴尬。 陆晏彬是个藏不住话的,见状便先开了口,“清哥儿,二婶娘呢?怎么不见她人?” “入宫了。”陆晏清淡淡回答。 陆晏彬当然知道赵寻音入宫了,刚进门的时候小厮就有说过,眼下不过是没话找话。 说完之后,屋内又陷入沉寂。 带不动气氛,陆晏彬也不凑那个趣了,偏头和一旁的小柳氏低声说着什么。 温婉的目光在陆晏清身上扫了扫,问他,“去过宁州了?” 闻言,陆晏清眼皮颤了颤,还是不敢与她对视,只稍稍点了点头。 “然后呢?”温婉又问。 她的语气虽然不是咄咄逼人,但这么问,显然有些争锋相对了,陆晏彬实在不明白这对姐弟俩是怎么回事,婉姐姐是在清哥儿流放期间被认回来的,那么今日头一次以姐弟的身份正式见面,难道不该先相认一下吗? 腹诽归腹诽,他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二人僵了气氛,从中调和道:“二叔二婶娘救驾有功,圣上既然已经下旨把清哥儿接回来,那么以前的事就算是一笔勾销了,如今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好好说。” 温婉没搭理他,视线未曾从陆晏清身上挪开。 陆晏彬还想再说什么,旁边小柳氏给他递了个眼色,他马上闭口不言,又低声道:“你不让我说话,难道真要看着他们吵起来?” 小柳氏也低声回:“吵不起来。” 一则,婉姐姐不是那种不分场合的人。 二则,陆晏清都已经二十出头的人了,又在漠北磨砺了那么久,应该不至于为了一句话斤斤计较。 这种时候,旁人插嘴反而会加剧姐弟俩的矛盾。 “公子,原来你在里面呀!” 门外突然传来一把柔美的嗓音。 紧跟着,进来个容貌俏丽的姑娘,穿一件梅色如意纹长身褙子,见到温婉几人,她愣了愣,顿住脚步,一时不知如何称呼。 陆晏清只能给她介绍,“这位是我大堂兄,大堂嫂,这位,是我姐姐。” “姐姐”二字从他嘴里出来,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又对几人介绍,“范姑娘是宁州人氏。” 他没有说范卓雯是自己带回来的。 范卓雯也不甚在意,走上前来对温婉几人福身行礼。 温婉对这俩人之间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当听说范卓雯是宁州人氏,她再看这姑娘就觉得顺眼了许多,问她,“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京城,是为了寻亲?” 范卓雯摇头道:“不是,我在京城没有亲戚。” 不是来寻亲,那很大可能就是为陆晏清而来了。 温婉没有再继续往下问,起身道:“我府上事多,得回去了,范姑娘改日若是有空,来我们家坐坐,我先走一步,告辞。” 温婉离开以后,陆晏彬两口子也坐得尴尬。 陆晏彬把小柳氏搀扶起来。 小柳氏道:“既然二婶娘不在,那我们改天再来。” 说着,夫妻俩也出了流芳院。 西次间内只剩陆晏清和范卓雯二人。 陆晏清问她,“你来做什么?” 范卓雯能明显感觉到先前气氛的尴尬,却没有问怎么回事,“我来问问,你什么时候走?” 陆晏清:“什么?” 范卓雯实话道:“我问过府中下人,侯爷在北疆打仗,敌方兵力众多,此次战役规模很大,那天在宁州,你说你要去的地方我去不了,指的便是北疆吧?” 陆晏清不答反问,“你想去?” 范卓雯道:“我不想去,但是如果你去了,那我便跟着去。” 陆晏清皱起眉头,“你去做什么?” 范卓雯想也不想,直接道:“你说过要保护我。” “不让你去北疆,我便是在保护你。” “那你人都不在,还怎么保护我?”范卓雯坚持道:“让我去北疆吧,当年宁州地动,我照顾了很多受伤的百姓,有经验,能帮上忙的。” 748、不想被那个人拆穿 东宫承明殿。 赵寻音望着坐在上首愁眉不展的赵熙,温声道:“熙儿,你要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姑母,只要能扭转局势,姑母一定尽全力帮你。” 话虽说得平静,但其实她心里早就被慌乱占据大半。 赵熙垂眸望着案上的折子:“姑父传回来的军报里,写明了紧缺的几味药材,先前我让人去查了,国库里所剩不多,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一时半会儿可能没办法征集到那么多。” 赵寻音想了想,“这件事,交给我去办。” 又问赵熙,“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赵熙轻叹,“根据前线情报上所说,北燕有探子潜入楚国,我担心这批药材在运送途中会出意外,因此这运送之人尤为重要,姑母觉得,让谁去合适?” 赵寻音皱皱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运送药材的人必须精通医理才行,否则药材被中途掉包他认不出来,送到北疆反而会害了百姓。” “我担心的正是此事。”赵熙赞同地点点头。 赵寻音迟疑着:“京城里精通医术的都聚集在太医院了,若是让太医们去送,会不会有些冒险?” “我倒是有个较为合适的人选,只是要花些时间。”赵熙说。 赵寻音心下疑惑,“谁?” “江南那位赫赫有名的云六郎。” 赵寻音愣了愣。 她这些年虽然待在乡下,关于云氏六郎的传言却听过不少,传闻他年少有为,十八岁便凭实力接手了云氏家族,身边常跟着两位少年,一个擅医,一个擅毒。 赵寻音还知道,上次宋巍带兵前往沧州与同济会谈判被误伤,是云淮及时赶到救了他,否则棺材里躺的,就是宋巍本人了。 “我没见过,倒是江湖传言他挺厉害。”赵寻音道:“怎么,太子信得过他?” “打过几次交道,还算熟识。”赵熙语气肯定,“云淮是个江湖君子,品行端方,无需置疑,若是他去,必定能事半功倍,我也能放心。” “那行,你尽快往江南传信吧!”赵寻音说:“上次往宁州传信,我见你用了海东青,飞的挺快,这次再用海东青传,一天就能到了。” …… 赵寻音回到府上,发现陆晏清还坐在西次间里,范卓雯也在。 “范姑娘。”赵寻音面上带笑,“今儿兴致这么好,来我这儿喝茶?” 范卓雯没说话,第一时间看向陆晏清。 陆晏清仿佛没察觉到她的视线,自顾自地望向窗外。 范卓雯收了目光,对赵寻音道:“夫人,公子他要去北疆,我想跟他一块儿去。” “晏清,你干嘛呢?”赵寻音眉心微蹙,“不是说好了不去北疆,怎么又改主意了?” 陆晏清侧身望过来,“娘去见了太子,他怎么说?” 赵寻音坐下来,喝了口茶才道:“北疆瘟疫严重,你爹点名要的几味药材,国库里不够,得马上让地方官帮着筹集才行。” “就这些?”陆晏清眼神狐疑,“送药材的人,定了谁?” 赵寻音一听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别瞎琢磨了,去的是苏州云氏六郎,你没戏。” 陆晏清那天花钱去打听消息的时候,就从掌柜口中听到了“云六郎”三个字,从而得知此人乃是鼎鼎有名的江湖名士,云氏最年轻的家主,云氏一族每隔三年送来京城武举的弟子中,总有那么几个出色的,最后都为朝廷所用了。 因此云氏虽然是江湖门派,对朝廷的贡献却不小。 除此之外,云氏弟子中有人十分擅长医术和毒术。 由他们送药材去边境,听起来合情又合理,并没有哪里不对,陆晏清的确是没有再去的必要。 他没说什么,只是眼神微动。 去不成北疆,范卓雯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遗憾。 赵寻音跟她说:“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找个如意郎君嫁了才是正经,哪能去那种地方,晏清是个没谱的,你就别跟着他瞎掺和了。” 范卓雯本来都觉得不用去了,赵寻音这一说,她马上又重拾心思,“夫人,我不是去玩儿,我知道战场上危险,可刚刚听您说了,瘟疫很严重,我可以去帮忙照顾的。” “你?”赵寻音不由得打量起她来。 范卓雯点点头,“宁州地动那年,伤了很多人,我当时就在现场,帮忙照看了不少受伤百姓,知道怎么照看病患。” 见赵寻音没有要答应的意思,她声音低下去,“我只是,想尽一份力而已。” 她亲爹早在八年前就没了,亲娘嫁给继父之后没几年染病身亡,如今无父无母,算是了无牵挂,只要不落入继父的魔爪里,去哪她都是乐意的。 这事儿,赵寻音可拿不了主意,只能望向陆晏清。 陆晏清看懂赵寻音的意思,开口道:“要去哪,是她自己的事,跟我无关。” …… 赵熙的信下晌就到了云秀山庄,赵寻音也通过自己的人脉将消息传到各省官衙,让地方官把点名要的药材收购好,再运送到苏州。 眼下正是大战之际,为国为民之事,云淮自然不会推辞,回了信给赵熙,说这桩差事他接下了,保证亲自将药材一丝不错地送到北疆。 …… 北疆军报的事,赵熙并不打算公开,那毕竟是让百姓闻之色变的瘟疫,一旦让坊间传开来,民心必乱。 要知道,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在等着机关兽为他们痛痛快快地打赢这场仗。 只要不说,信仰就在,机关兽还是他们心目中所向披靡的神兵利器。 说了,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第二日上朝,赵熙只字未提,只是让百官有事说事,无事退朝,之后便去了御书房批阅奏折。 很寻常的日常,并未引起任何人的质疑。 但这并不代表外面就不会有人知道,尤其是武将之家。 叶嵘他爹叶洪江是被点为主将跟着陆行舟北上的,手底下就有人将消息传了回来,因此叶嵘没多久也知道了。 他不傻,如果自己都能得到的消息,朝廷怎么可能一无所知,然而百官们似乎并不知情,他很快想到是太子故意瞒了消息不想让百姓惊慌。 叶嵘同样瞒了家里人,没让俞氏和叶翎知道,却又拿不定主意,想找个人商量对策,于是去了趟镇西侯府见徐嘉。 徐光复跟叶洪江一样,早就被陆行舟点走了,如今人在北疆。 徐嘉还一直以为,这次跟北燕的战争也会像攻打西岳那次一样顺利,不想,北燕人竟然这么损,打不过机关兽就引入瘟疫。 “太过分了!”她沉着脸,重重一拳捶在小几上。 “如果是正面对上,你爹和我爹都是战场上的老油条,我倒不怎么担心,可现在瘟疫那么严重,没准儿他们都有危险,师姐,你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徐嘉分析道:“你都能得到消息,说明太子殿下一早就知道了,只不过为了不引起百姓惊慌,故意瞒着不说,可就算瞒着,他私底下也一定会有动作,这么着吧,阿嵘,你帮我去查查,看殿下是怎么安排的,如果他暗中调集人要去北疆增援,那我没准有机会混进去。” 叶嵘惊了一惊,“师姐,你要去北疆?” “我不能看着我爹出事。”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能摆脱唐远与家人共享天伦,徐嘉不希望这份幸福只是昙花一现。 叶嵘几乎没有犹豫,“如果你要去,那我陪你。” “你跟我去了,你妹妹怎么办?”徐嘉道:“我听说,宋家已经看好日子,四月下旬就要成亲的,你这一走,谁背她出门?” 叶嵘噎了一噎。 他确实是放不下阿瑶,可北疆战事那么紧,自己出生将门肩负重任,总得做点什么才行。 再者,若是爹在北疆出了事,阿瑶会一辈子都不开心的。 想到此,叶嵘更加坚定了要去北疆的决心,“师姐,你等着,我这就去打探,一有消息马上告诉你。” …… 徐嘉不知道叶嵘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才一天的工夫就打探到了。 “如今各省地方官都在收购药材送往苏州,若是我没猜错,殿下应该是把这份差事交给云氏了,等药材一准备好,云氏必定有人前往北疆送药,到时候咱们乔装打扮混进云氏队伍里,跟着他们走就是了。” 听到是云氏,徐嘉心里有些犹豫,脑海里不期然浮现一双湛黑幽邃的眼睛。 那是一双,能刺穿皮肉直接看到内心所思所想的眼睛。 当初为了得到云氏的祖传手镯,她已经很谨慎地隐藏自己的心思,结果还是被一眼看穿,若是这次自己乔装打扮混进去,被戳穿一定会很尴尬。 想到这儿,徐嘉冷不丁打了个寒颤,“阿嵘,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我觉得这办法挺好的啊!”叶嵘道:“师姐你仔细想想,如果送药的是军队,那咱俩混进去被发现会是什么下场?云氏就不一样了,他们认识咱们,就算被拆穿,到时候拉拉关系讲讲人情,很容易就能糊弄过去。” 徐嘉欲哭无泪。 就算会被拆穿,她也不想被那个人拆穿啊! 749、高仿(1更) 叶嵘回家后,跟他娘说要去北疆。 俞氏一下子僵了脸,“去北疆做什么?” 太子都没把瘟疫的消息漏出来,叶嵘自然不敢乱说,只道:“最近一段时间各省地方官不是在征收药材吗?听闻前线战士伤亡惨重,我担心爹,想去帮他。” 俞氏眼神狐疑,“殿下点名让你去的?” “那倒没有。”叶嵘的话半真半假,“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更何况我还是个武将,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能躲在家里贪图安逸。” “那也轮不着你去。”俞氏就这么一双儿女,自然不愿意看到他们其中一个出事,“你就好好在家待着,我去见见长公主。” 后面的话她没说,叶嵘也反应过来了,一把拉住俞氏,“娘,您可不能去北疆。” “臭小子,干嘛?” “您忘了,阿瑶四月下旬的婚期,您要是走了,谁来给她坐高堂?总不能让宋家那头改日子吧?” 俞氏把胳膊缩回来,伸手戳戳他脑袋,“知道你妹妹大婚还偏要去北疆,就不能让她安心成个亲?” 叶嵘抿了抿嘴角,“我不在,还有大哥二哥能背她出门,到时候娘帮我多叮嘱她几句就是了,等我回来再去给她赔罪。” 说着转身就要走。 “诶!”俞氏唤住他,“你这臭小子想一出是一出,都要走了不去看看她?” “我要去了,阿瑶指定不让我走。”叶嵘道:“再说了,她如今正待嫁,我总不能跑去告诉她,北疆战事吃紧吧?娘也别说,免得让她分心。” …… 没去叶翎的院子道别,叶嵘回房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将包袱扛在肩上,又让小厮去备马。 小厮见他刚回来又要走,很是疑惑,“三公子,这是要上哪儿去?” “出去玩一段时间。”叶嵘剑眉微挑,露出个笑容。 骑上马,他出了宣武街,拐进西堂子胡同,在一家挂着幌子的铺子门前停下。 幌子已经很破旧了,被风吹得摇摆不停,辨不出本来的颜色,就连上面的字也缺胳膊断腿,瞧不出到底写了什么。 叶嵘翻身下马,走上前。 这儿是一间成衣铺子,专门做高仿货。 京城里档次高的成衣铺都有自己的设计师,那里头出来的新款,一般只有大户人家才穿得起。 不过,只要有时兴样式面世,很快就会出高仿,颜色款式与正品相差无几,只不过用料次些,价钱却便宜得多。 叶嵘之前在军营的时候听几个兄弟说起过,今儿是特地找过来的。 别看这地方破旧,里头的裁缝绣娘们却忙得脚不沾地,可见京城也不全是有钱人。 他才站了一会儿,马上就有个身量高挑的中年男人出来接待,一脸迎财神的笑容,正是铺子的掌柜,“不知客官想仿什么,多少量?” “不多,就两件。”叶嵘掏出个十两的小银锭递给他,“帮我仿云秀山庄的校服。” “这……”掌柜的没接银子,面色十分犹豫。 “没仿过?”叶嵘问他。 “的确是没仿过。”掌柜的唉声叹气:“要不,客官去别的地儿瞅瞅?” 叶嵘偏不去,“你们家是不敢仿还是不会仿?” 掌柜的一脸憋屈,“爷就高抬贵手吧,我这是小本生意,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云秀山庄啊!” 叶嵘听明白了,这单生意风险大,马上伸手又掏了张五十两的银票塞给他,“这个,够了吗?” 掌柜的眼角一抽,转瞬换上笑脸,小意奉承道:“够了,够了。” 叶嵘翻翻眼皮,眼睛扫了扫里面忙碌的裁缝和绣娘们,“能不能先做我的,我急等着用。” 掌柜的将五十两银票和十两小银锭收进袖子里,殷切点头,“能先做,只不过,我们是头一次仿,速度慢些,最少要六日。” “什么?”叶嵘瞪大眼珠子,“耍我呢?五十两银子你六天出货,耽误我事儿你赔得起吗?” 掌柜的不得不忍痛把银票和小银锭掏出来还给他,“既然客官等不了,那您就只能去别处另请高明了。” 叶嵘眉心皱起。 除了这家,他没听说过别家仿得像,可是六天,他还准备明儿一早就出发呢! 心中千万个不乐意,叶嵘撇撇嘴,“就不能再快点儿?” 掌柜的说:“云氏校服我们这儿没有样品,现找需要花时间。” “那行吧,六天就六天。”叶嵘不耐烦地摆摆手,“六天后我来拿货,可别给我出岔子了,否则我那银子你得十倍偿还。” “那是,那是。”掌柜的笑眯眯弓着腰。 目送着叶嵘骑马走远,他面上的笑容慢慢敛去,进了铺子,直接去往后院书房,关上门提笔研磨,不多会儿将写好的笺纸卷进小竹筒里,吹哨唤来一只白鸽,将密信绑稳当之后放飞出去。 鸽子所飞的方向,正是苏州。 云氏在京城有很多暗桩,这家铺子便是其中一处,叶家三公子要高仿云秀山庄校服,掌柜的自然得第一时间禀报家主。 那两件衣服,其实一天就能做出来,只不过传信需要耗费时间。 他能做出衣服,却不能在家主没同意的前提下让叶嵘把货拿走。 …… 京城到云秀山庄,一千多公里的行程。 云淮收到信,已经是三日后。 信是用云氏暗号写的,上面清楚地点了云麾将军府三公子叶嵘的名,说他准备高仿两件云氏校服,末了问家主,这两件衣服,做还是不做。 云淮白净的玉指捏着密信,焚烧后当即提笔回了一个“允”字。 云十三进来,闻到焚烧信件的味道,一边用手扇着鼻子一边皱眉抱怨,“桐油、麻油、猪油,入鼻一股臭胶味儿,这是最次的油烟墨,还是放着好几年没用过的那种,整个云氏,从内门弟子到外门弟子,再到各地暗桩,给家主传信抠成这样的,也只有京城那位做高仿的老不修了。” 云十三和云十六是云淮的亲传弟子,除了各自擅长的医术和毒术,耳力、观察力、嗅觉和灵敏度都是万中挑一的。 辨别气味这种事对于云十三而言,不在话下。 “家主,那老抠门怎么突然往山庄传信了?”云十三十分好奇。 云淮语气平静:“此次北上之行,中途会多两个人。” “谁啊?”云十三更好奇了,难道是太子不放心云氏,特地安排了高品阶护卫跟随? “不必多问,到时自知。” 云淮不带情绪的八个字,堵住了云十三的嘴,也让他打消了继续问下去的念头。 …… 转眼六天过,叶嵘准时来西堂子巷,拿到了订做的两件衣服。 他打开瞄了瞄,眼神一亮,“果然仿得跟真的一样。” “那必须的。”掌柜站在一旁,“客官可还满意?” 叶嵘又仔细翻了翻,咕哝道:“满意倒是满意了,就是你们这效率,不敢恭维啊!” 掌柜的冲他拱拱手,“这是头一次碰云秀山庄的东西,还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给您仿的,速度慢些也情有可原嘛,让您满意是我们的宗旨。” 叶嵘轻嗤一声,马屁拍得倒是响亮。 他脱下外袍,穿上试了试,意外的发现尺寸竟然分毫不差,那天自己明明没有量过尺寸。 叶嵘一脸惊奇,“你们去找样品的时候,还顺便打听了我的尺寸?” “那倒没有。”掌柜的依旧一脸笑,“我干这行时间久,任何人往我跟前一站,我就能看出他的身量尺寸,无需动手再量。” “厉害!”叶嵘总算是知道他这儿为什么永远不缺生意了。 这等绝技,岂是一般人能有得起的? 他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我多嘴问一句,你们这儿能仿衣服,能不能仿人脸?” …… 衣服到手,叶嵘找个时间把徐嘉约到茶楼,告诉她自己准备好了。 徐嘉心下不解,“你都准备什么了?” 叶嵘拍拍桌上装衣服的盒子,打开让她看了一个角。 徐嘉望着那熟悉的冷白色,熟悉的云氏勾云纹,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你偷来的?” “没那闲工夫跑一趟苏州。”叶嵘懒洋洋地托着下巴,“我让人高仿的,像吧?” “像——倒是像了,可惜人不像,就算混进去,早晚会被发现。” “怎么不能像了?”叶嵘问她,“你知不知道,当初宋元宝扶灵回京时,棺木里的那具尸体为什么长得像宋大人?” 徐嘉也曾经怀疑过这件事,只是一直到现在都没想通,“为什么?” “画的。”叶嵘说。 “画?” “对。”叶嵘点头道:“就是用你们姑娘家化妆的本事,能把原本长得不一样的人,画得八九分像。” 徐嘉还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神技,“你的意思是,到时候趁机黑掉云氏队伍里的两个人,换我们俩进去?” “聪明。”叶嵘打个响指,“就这么着吧,高仿大师我已经找到了,他会跟着我们跑一趟,等看清楚要仿哪两位再给我们画。” 徐嘉觉得他简直就是多此一举,“何必呢,与其等着被戳穿,还不如直接告诉他,我想去北疆。” 叶嵘:“你说谁?” 750、改主意了?(2更) “还能是谁,云家主。”徐嘉随口答。 叶嵘问她,“师姐你怎么知道云家主一定会去?” 徐嘉噎了一噎,随后迟疑着:“难道……不是吗?” 叶嵘:“哇,师姐你脑袋里成天想着别的男人,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徐嘉懒得搭理他,“别贫了,你说的那个什么办法,一点都不靠谱,衣服做了就做了,至于相貌,不必刻意去改,到时候如果队伍里有咱们认识的人,我出面去说一声,这样一来就能光明正大地跟他们去北疆,免得成天担心被人认出来,我可不想被人当成贼。” “说得很对。”叶嵘冲她竖起大拇指,“可如果云氏安排去北疆的人,我们一个都不认识,怎么办?” 徐嘉内心纠结了很久,“实在不行,我现在就写信去苏州,请云家主通融通融。” 云氏奉了太子之命去北疆送药,他们能正常出入军营,可徐嘉和叶嵘不行,除非,云淮亲自开口承认,他们俩也是跟着去送药的。 叶嵘敲敲桌子,“你开口,他就一定会答应?不答应怎么办?” 徐嘉再一次语塞。 叶嵘总结道:“可见,还是用我的办法保守,如果送药队伍里我们谁都不认识,那就趁机迷晕两个,画成他们的样子跟上,等进了军营再说。对了,他们去北疆会经过河南汝宁府,咱们得先去那儿候着。” …… 北疆瘟疫的事,徐嘉同样没跟家里人说,收拾东西的时候宋芳进来,见状问她去哪,徐嘉神情平静地说想去庄子上散散心。 宋芳见她的确有心事,就没再往下问,跟徐嘉说若是缺什么,只管告诉她,她马上让人安排。 话完,又问徐嘉要不要备马车。 “不用马车,我骑马去。”重活一世比上辈子稳重些,如今的徐嘉,撒起谎来都不带脸红的。 只不过,她越是冷静沉着,身上就越添暮气,少了这个年龄段女子应有的活泼娇俏。 宋芳瞧着,心底默默叹口气,想来是之前被唐远伤得太狠了,致使小姑大受打击,让她出去静静也好,成天待在军营里不见得是好事。 收拾好东西,徐嘉去跟她娘和梅姨娘道了别,趁着徐恕那个唠叨精不在家,骑上马直奔南城门。 叶嵘在城外等她。 除了叶嵘,另外还有个眉目宽阔的中年男子,想来就是叶嵘口中的“高仿大师”了。 见着徐嘉,叶嵘问:“你家里人没发现端倪吧?” 徐嘉点点头,“我说去庄子上,她们挺放心的。” “那就好,事不宜迟赶快出发,否则会错过云氏的车队。” 叶嵘说着,调转马头,一挥鞭子,马儿扬起四蹄往前跑,半道上才给徐嘉介绍中年男子,说他便是帮他们高仿云氏校服的大师,姓朱。 徐嘉坐在马背上,一手拿着鞭子,一手握着缰绳,不方便行礼,只能冲朱大师点头示意,“有劳大师了。” “大师不敢当。”中年男子多看了徐嘉两眼,“我姓朱,名生辉,蓬荜生辉的生辉。” 朱生辉? 叶嵘嘴角狠狠抽了抽,却在对上徐嘉投过来的视线时,马上恢复正常。 …… 叶嵘把时间掐得很准,三人到汝宁府投宿了一夜,次日云氏队伍才入城。 叶嵘特地找了个位置好的茶楼,想趁机看清楚队伍里都有些什么人,了解情况才好下手,不想,视线一落下去就看到了云淮。 北上的药材都用箱子锁着,那箱子是云氏特质,刀砍不开,火烧不坏,只能用钥匙,一共十六只。 云淮走在最前端,他坐在马背上,那是一匹上等青鬃,毛色乌青,与他身上的冷白色袍服对比鲜明,袖口和领口上浅银色的勾云纹昭示着云氏身份,他身后跟着二十几个云氏弟子分列两旁,每个人都保持着最高警惕。 队伍不算长,可那气场,却不是一般的强。 街上百姓见状,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茶楼上,叶嵘深吸口气,“完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云淮会亲自前往北疆。 有那个人在,他们这点小把戏哪还能瞒得过去? 徐嘉也看到了云淮,她却比叶嵘平静得多,毕竟还没开始伪装,不用担心被戳穿,她只是在想,一会儿要怎么接近云淮,然后告诉他自己想去北疆,请他准许随行。 这张桌子上,最自在的要数朱生辉,他自进来就该吃吃该喝喝,丝毫不受影响,完全不关心外面有云氏队伍经过。 叶嵘一屁股坐回来,望向捏着杏仁松糕吃得正欢的朱生辉,“哎,你有几成把握能让我们糊弄过去?” 朱生辉吞下最后半块松糕,擦擦手,慢条斯理道:“基本没戏。” 叶嵘顿时气结,脸上暴怒,“没戏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好吃好喝?” 朱生辉笑道:“年轻人,脾气别那么躁嘛,买卖不成仁义在,画不了,我能帮你们一忙。” “什么忙?” “刚才经过的那帮人里面,有一个是我侄儿,你们想做什么,不妨告诉我,我帮你们去问问可行不可行,如何?” “一单买卖的交情,咱俩又不熟,我凭什么告诉你?”叶嵘不干,朝他伸出手,“退钱!” 做两套衣服花了五十两,这都还没派上用场,请他来高仿人脸又花了五十两,结果除了一路上吃喝玩乐,什么忙都没帮上,哪有这么好挣的银子? 朱生辉是出了名的死抠,已经进口袋的钱,怎么可能轻易退回去,他没说话,笑眯眯地看向徐嘉。 岂料徐嘉来了一句,“你是云氏的人。” 朱生辉老脸僵住。 就连叶嵘都惊了一惊,“师姐你说什么?” 徐嘉淡淡喝着茶,“先前朱老板分明没往下看,却知道那些人里面有一个是他侄儿,要么,他在撒谎,要么,他一早就知道下面经过的都有谁。不过以朱老板的本事来看,我猜,第二种可能性要大一些,朱老板你觉得呢?” 朱生辉一口茶呛在气嗓里,咳得老脸通红,一边忙摆手,声音断断续续,“我不明白姑、姑娘什么意思。” 徐嘉轻笑,“朱老板手下裁缝绣娘无数,那两套衣服对你们而言,一天的时间就能出来,那么剩下的五天,朱老板一定都用来传信了,你必须先征得主子的同意才能把货交给阿嵘,我分析得对不对?” 朱生辉只是眉毛抬了抬,没说话。 “如果衣服的事不能证明我的猜想,那么你在高仿了云氏校服之后还敢跟着我们来见云氏的人,可不正是自投罗网?朱老板是一文钱都能算清楚如何花用的人,怎么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除非,你跟着来汝宁府不是为了帮我二人,而是来见你的主子,对吧?” 叶嵘当即反应过来,见朱生辉有离开的意思,他猛地伸手一把擒住他,“好你个姓朱的,合着我找你做买卖还着了你的道?老实交代,谁让你跟着我们的,你主子到底是谁?” 一只胳膊被叶嵘扭着,朱生辉好似感觉不到疼,挑眉望向徐嘉,“这位姑娘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 叶嵘将目光转向徐嘉。 徐嘉淡声道:“他是云家主的人,放了他。” “不是……”叶嵘纳闷了,“我就找人帮个忙,也能刚巧碰到云氏的人?他们到底在京城安插了多少暗桩啊?” 朱生辉甩了甩胳膊,继续喝茶吃东西,闻言接过话茬,轻哼道,“云氏在江湖上的势力,你一个出身豪门的大家公子怎么会懂?” 叶嵘一听就恼了,说朱生辉看不起世家公子。 之后俩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嘴来。 徐嘉没心思去关注,她现在满心窘迫。 又是做衣裳,又是想借机混入云氏队伍,而这些,云淮已经知道了,肯定以为她是贼心不死,当初勾引不成,又来后招。 捂了捂窘得发烫的脸,徐嘉站起身,先行离开茶楼准备回客栈休息,养足精神才能想到办法去北疆。 不料,她刚到客栈大堂就发现里面坐着清一色的白,全是云氏弟子,很显然,已经被包场了。 好在,云淮不在场。 徐嘉暗松口气,正打算上楼去拿自己的行李,就见掌柜的朝自己走来,满脸歉意道:“不好意思啊客官,我们家被包场了,您和您的那两位朋友另寻别的地儿住去吧!” 徐嘉点点头,说行,“我上楼去把东西拿下来就走。” 掌柜的见她如此好说话,露出一个感激的笑。 徐嘉踩着木梯上楼,刚走到缓步台转身,目光就对上站在楼梯口的人。 徐嘉眼神闪烁,忙别开脸,“我、我来拿东西,马上就走。” 云淮唇角似乎有微微的牵动,视线愈显深邃,“不是要混入云氏队伍,怎么,改主意了?” 徐嘉:“……” 751、笛音驭狼 本来这件事,合该徐嘉亲自开口跟他说,请他帮个忙才对。 如今被云淮先说出来,堵得徐嘉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沉默了一会儿,她也不扭捏矫情,将目光转回来,直接问:“那么,可以吗?” 云淮缓步往下走,语调轻慢,“北上的名单已经上报给朝廷,我们此行等同于立了军令状,一旦送药失败,要承担所有后果。” 这是在变相劝退她。 徐嘉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云淮已经走到自己跟前,高出她半个头的挺拔身躯无形中带来一股压迫感。 那是常年身居高位积淀出来的威势,哪怕他平日里再如何气质温润平易近人,骨子里的这些东西,也是不可能被轻易掩盖住的。 不受控制地往后退半步,徐嘉仰起脑袋,“如果失败了,会如何?” “说不准。”他的声音淡定从容,不知道是不畏惧死亡,还是有足够的信心能把药安然无恙地送到北疆。 不过徐嘉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先不说云氏弟子个个卓尔不凡,就凭这趟差事有云淮亲自出山,那就必定不会有丁点儿差错。 徐嘉调整好情绪,跟他说出自己的目的,“殿下瞒了北疆瘟疫蔓延的消息,具体情况到底如何,外面没人知道,我担心我爹,想亲自去看看。” 在云淮这种人面前耍心眼,只会被当成笑话看,徐嘉可不想再重演一次当年的事。 况且,私底下做云氏校服打算混进来已经够蠢的了,这种时候再扭扭捏捏,只会显得自己更蠢。 她的目的是保护家人,只要能亲眼见到爹安然无恙,不管云淮提出什么条件,她都尽可能地去满足他。 云淮问她,“知道是瘟疫,为何还坚持要去?” “家人对我很重要。”徐嘉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出事。” “赔上命也在所不惜?” 徐嘉郑重点头,“只要我爹能安然无恙。” 上辈子她选错夫婿,都还没来得及给爹娘尽孝,自己就先落得个被人算计至死的悲惨下场。 既然上天垂怜再赐一世,她定要竭尽所能,让自己好好活着,护家人平安喜乐。 …… 不知是被她的孝心所感动,还是出于别的原因,云淮最终答应了让她跟着去北疆。 不过因为北上的名单已经上交,无可更改,所以云淮遣走了两名弟子,让徐嘉和叶嵘顶替那二人。 那两套云氏校服倒是派上用场了,朱生辉却什么忙都没帮上。 叶嵘抱怨自己五十两银子去得冤枉的同时,问徐嘉,“师姐,你是怎么说服云家主让咱俩跟着去的?” 徐嘉想了想,她也不知道,只记得当时自己满心都是父亲的安危,她是真的害怕徐光复会出事。 “或许,是我孝感动天,连云家主都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徐嘉说。 “可拉倒吧!”叶嵘撇撇嘴,“还孝感动天?恻隐之心?他要不是太过心善,就是对你另有所图。仔细想想,一个十来岁就能接手家族的人,他那头脑能有多简单?之所以帮你,肯定还有别的目的,也只有你才会傻乎乎地相信云六郎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好人。”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徐嘉有些无语,“那次跟他一块儿去狩猎,过后你逢人就夸苏州云氏六郎是如何如何的优秀,如何如何的完美,合着你那都是违心话,一回头就在背后说人不是?” “那、那是两码事儿!”叶嵘郑重申明,“他天资不凡能力出众我不否认,但这并不代表我认可他对你有想法。” 徐嘉是来叶嵘房里拿衣服的,闻言暗暗翻个白眼,“那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人家能对个和离过的小妇人有什么想法,你别是刚才多吃两碗,把脑子给撑坏了吧?” 叶嵘托着腮帮子若有所思,“你这一说,好像还挺有道理的,那我就放心了。” …… 在汝宁府城休整一夜,次日清晨用过早饭,一行人继续北上。 队伍人数虽然没变,但因为换了叶嵘进去,一会儿跟这个说两句,一会儿跟那个开玩笑,一路上气氛不再像之前那么沉寂。 徐嘉将头发束起,绾了个高马尾,穿上冷白色云氏校服,跟在队伍最后面。 为了尽快将药送到北疆,他们几乎是天刚亮就赶路,傍晚找客栈投宿,若是碰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情况,只能就地扎个帐篷遮风挡雨。 二十多个弟子分成两班,一班守前半夜,一班守后半夜,务必要保证药材的安全。 徐嘉是姑娘,不适合熬夜,云氏弟子们让她守前半夜,叶嵘则是跟一半的云氏弟子负责后半夜。 熬了几夜之后,徐嘉见他憔悴得不行,主动提出跟他换。 叶嵘说什么也不同意,说他是大老爷们儿,让个姑娘顶替自己守夜,脸没处搁。 徐嘉也不跟他争,到了后半夜换班的时候,趁机一个手刀劈晕叶嵘,让跟他一班的弟子带他进去睡觉。 这天晚上在林子里扎帐篷,春夜天寒,弟子们烧了火堆。 几天下来,徐嘉跟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熟了,这会儿就坐在火堆旁取暖,偶尔跟他们玩笑几句。 徐嘉想起两个人来,问他们,“我听说云十三和云十六一般情况下不会离开家主左右,这次怎么没来?” 其他弟子闻言,面面相觑之后,眼神有些闪躲,支吾着说那二人另有重要的任务,家主派出去了。 徐嘉见他们不肯说真话,也没再追问,她只是一时好奇罢了,那到底是云氏的内部机密,她一个外人,不该多管闲事。 丑时刚过,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林子里本就阴冷,那风钻入毛孔,直冻得人瑟瑟发抖。 有弟子提出进帐篷里躲雨。 徐嘉有些犹豫,看了眼不远处几辆马车上的箱子,“要是咱们都进去了,药材出事怎么办?” “把箱子也搬进去不就得了。”其中一个弟子说。 雨势越来越大,几人披上蓑衣开始行动,刚把箱子抱起来要入帐篷,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狼嚎声。 徐嘉脸色一变,“这地方怎么会有狼?” 进林之前,他们有仔细检查过的,林子里确实有些动物,但没有狼窝。 那么这群狼只能是从远处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吸引了它们? 徐嘉下意识看了眼云淮的帐篷,那里头没有光亮,显然睡得很早。 倒是其他帐篷的弟子,被群狼嚎叫的声音惊醒,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来。 为首的叫云枫,是这伙人的师兄,他披着蓑衣,手握宝剑,浓眉皱着,“怎么回事儿?” “是狼群,大师兄,咱们得赶快离开这地方,否则情况不妙。” 若是平时,这么多人战一群狼,绰绰有余。 可是不巧,今夜下了雨,光线又昏暗,这样的情形下对上狼群,压根没有胜算。 “大师兄,别犹豫了,快去禀报家主,咱们得连夜启程。” 云枫站着没动,右手死死攥紧腰间佩剑,听完弟子们的催促,他沉声道:“白天就检查过了,这地方不可能有狼,一定是有人故意引过来的。” “是北燕暗探!”先前那位弟子倒吸口气,“难怪我说这一路上为何如此顺遂,原来是等在这儿。” “别说话!”云枫突然道:“有人来了,准备迎战。” 话音才落,十几条身披蓑衣的黑影唰唰闪现在帐篷四周,一个个浑身充满着杀气。 “来头不小啊,这是几品武士?” 叶嵘伸着懒腰从里头出来,顺便打个哈欠。 云枫有些看不惯他这懒散样,眉头皱得更深,“管他几品,打就对了!” 话音落下,之前搬箱子的那几个弟子继续搬,剩下的很快抽出佩剑飞身上前迎战。 在这样的雨夜里打斗,激荡的掌风和冷铁相击的声音让人更添寒意。 周遭被砍中的树枝唰唰往下落,有血腥味传来,很快又被雨水冲淡。 对方的目的是摧毁这批药,因此他们分成了两拨人。 一拨负责拖住云枫他们。 另一拨找准时机毁药。 徐嘉是有武艺傍身的人,碰上这种情况,自然不能坐以待毙,眼看暗探手中闪着寒光的刀横劈下来,就要砍中搬药的弟子,她甩出自己的佩剑,用了十足力道,与暗探的刀撞击出尖锐的金属铮鸣声,震得暗探手腕一麻,长刀落地,徐嘉趁机拔出叶嵘的佩剑,一个剑气横扫,那暗探当即殒命倒地。 叶嵘被她这行云流水的动作惊得一愣一愣的,想着师姐的武功什么时候又精进了。 随即回过神来,他一把将徐嘉拉往自己身后,从她手中把自己的佩剑夺回来,“你一个姑娘家,舞刀弄剑的,粗不粗鲁?一边儿待着去,我来!” “命都快没了你跟我谈温柔贤淑?”徐嘉声音里掺着愠怒。 还不等说完,就被叶嵘推了一把。 这一推,把她推向云淮的帐篷。 徐嘉几乎是一屁股跌坐进去的,尾椎骨摔得巨疼,她忍不住闷哼一声。 这时,原本漆黑的帐篷里亮起了灯,将外头的打斗场面照得更清晰,也更惨烈。 保持着跌坐姿势还来不及起身的徐嘉脊背僵住,她能不能解释一句,自己并非有意闯进来? 只是还不等她想完,背后就传来云淮温醇的嗓音,“怕不怕狼?” 徐嘉机械式的点头,“怕。” “怕就进来,待在里面别出去。” 徐嘉忍着痛站起身,慢慢转过头。 她原本以为会看到一副美男初醒的香艳场面,不想,云淮压根就没睡,他左手拿着一截竹子,右手捏着一把钻刀,看这架势,似乎在做笛子? 徐嘉惊呆了。 外面云氏弟子与北燕暗探打得激烈血腥,他竟然有闲情逸致做笛子?这心得有多大? 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反应,徐嘉呵呵笑了两声,“云家主好兴致。” 云淮指了指一旁的绣墩,“坐。” 徐嘉站着,“家主坐吧,我去外面看看。” 云淮说:“不是怕狼?” 徐嘉脚步一顿,她的确怕狼,不过逼急了,她也不见得就真的怕。 云淮放下钻孔的刀,双手持着笛子,凑在唇边试了试。 现砍竹子做出来的笛子,音质相当差,他吹的调却十分好听,好听到徐嘉半晌才反应过来狼嚎声越来越近了。 这是,笛音驭狼? 徐嘉惊呆了。 她以前听人说过江湖上的那些绝技,但大多数都没亲眼见过,尤其是驭狼术,今儿算是头一次开眼。 只见云淮端坐在帐篷内,旁边一盏孤灯,光线晕黄,衬得他持笛的双手微有些冷白,笛音自竹管里传出,好似一曲救世仙乐。 徐嘉突然就不觉得害怕了,也不再担心外面的打斗。 有这样的人在,似乎不管什么样的情况下,他都能想到办法绝处逢生化险为夷。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安全感。 “是笛音,家主在驭狼,咱们有救了!” 外头传来弟子们的欢呼声,随后所有人配合着云淮的笛音,把北燕暗探逼入狼圈,尔后想办法撤退。 …… 风住雨歇时,天光破晓,树林里一片狼藉,血腥味冲天。 前去探查的弟子回来禀报,说昨夜的暗探死了大半,被狼群撕扯得残肢断臂,剩下的一半撤退了。 徐嘉十分不解,“为什么当时狼群只攻击北燕暗探,不攻击你们?” 云枫笑笑,“这些狼群本来就是北燕人带来的,家主吹笛的时候,我趁机把他们想撒在我们身上的药粉摸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在他们身上,在笛音的控制下,狼群只认气味,自然朝着他们扑。” 徐嘉还是很疑惑,“家主是怎么知道有狼群靠近,提前做准备的?” 她进去的时候,他的笛子已经快做好,明显早就等着了。 云枫“呃”一声,“姑娘稍微把云氏的情报网想得厉害一点,就都通顺了。” 好吧,看来一直以来,她都太低估苏州云氏的本事了。 徐嘉抬头,见到阳光从云层里破出来。 雨过天晴,今日注定是个让人神清气爽的好天气。 这时,叶嵘突然从后面蹦出来,一脸紧张地盯着她,“师姐,昨天晚上那个人没怎么着你吧?” 752、重伤(1更) 徐嘉觉得叶嵘这人的脑回路很清奇,再简单的问题都能被他复杂化。 不过一想到他是陪自己去的北疆,还是耐心回答,“没有,他一晚上都在那儿吹笛呢。” 见叶嵘似乎松了口气,徐嘉无奈叹息,“你别把你家师姐的魅力想得那么大,我要有那本事,唐远至于背着我偷腥?” 提起那个人渣,叶嵘登时就来气,“那是他有眼无珠,活该一辈子待在宿州升不上来!” 昨夜打斗了一宿,大家都累了,今天一早没有急着启程,而是清理了一下现场,让受伤的弟子休息几个时辰,中饭过后才开始赶路。 接下来的日子里,北燕安排来的杀手和探子时不时地就出来搅局,好在云氏有所防备,虽然有弟子被伤到,但人头还是那二十多个,都还活着,没人殒命。 最后一战是在凉州,过了凉州,马上进入北疆地界。 这一夜至关重要,谁都没敢合眼,全部守在客栈后院里,眼不错地盯着装药的箱子。 徐嘉问云枫,“是不是只要熬过今夜,我们就彻底安全了?” 云枫一脸说不准的表情,“今夜只怕不会太平。” 徐嘉也感觉到了,之前不管他们到哪,都会被北燕探子一路跟随追杀,然而白天进入凉州之后,似乎探子们就突然消失了,一直到现在,都保持着不同寻常的安静。 这种安静,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所有人都打起精神来!”云枫走开,吩咐守在药箱周围的弟子,“务必要保证这批药能一钱不少地进入北疆。” “是!” 众弟子声音整齐。 云淮不知道去哪了,一直没出现。 徐嘉四下扫了眼,没见着人影,她垂下眼睑,脑中想起他笛音驭狼的那一夜。 遇事从容,临危不乱,更能急中生智现场想办法冲出困境。 难怪云氏老家主不选择长子做继承人,而是直接传位给最小的六郎。 六郎这般年纪,能有这样的能力,确实让人折服。 徐嘉正胡思乱想着,这时穿堂处进来个小厮,手上端着茶盘,脸上笑眯眯的,“几位客官,小的来送茶。” 云枫不想喝,问了问其他弟子,有几个人口渴,就接下了茶。 能跟来送药的,都是精英弟子,在嗅觉判断上都有一定造诣,确认了茶里面没被下药,几人才开始喝。 小厮笑着又给续上。 等那几人喝得差不多了,他才退出去。 经过这一段小插曲,后院的沉重气氛似乎松缓不少。 云枫时不时望向黑沉沉的天幕,想着家主怎么还没回来。 “别是在外面被人给困住了吧?”叶嵘说。 “那没可能!”云枫当即否定,“家主已经突破宗师境界,就凭北燕那几个小喽啰,困不住他。” 叶嵘撇嘴,“那他为什么不回来?” 云枫有些烦他,“问那么多做什么?”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天幕很黑很沉。 客栈里本来挺安静,不知什么时候起,逐渐喧闹起来。 云枫递了个眼色给其中一个弟子。 那弟子马上出去打探,之后回来说客栈突然被人出高价包场,掌柜的要把已经入住的客人撵出去,一伙人起了争执。 又问云枫,“大师兄,若是一会儿掌柜的来后院赶咱们,咱们走还是不走?” 云枫皱皱眉,“来了又再说。” 他直觉这是北燕人的诡计,想借着他们把药材运出去的当口趁机下手。 然而不等他想完,云淮的声音从上面飘下来,“云枫,带上所有人,退出去。” 云枫一惊,抬头就见云淮负手立在屋顶上,夜色太黑,瞧不清楚面上情绪。 “家主。”云枫迟疑道,“这恐怕是北燕人的诡计。” “早在那小厮进来送茶的时候就中计了。”云淮道:“客栈里藏有震天雷,他们打算连人带药全部炸毁,客人是我想办法遣散的,你们只有半刻钟的时间能转移。” 闻言,所有人脸色巨变。 徐嘉更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震天雷的威力,相信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年苏家那么大的宅子,就是被这东西一夕之间给夷为平地的,簪缨之家,累世大族,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终结,最后连具全尸都找不到。 “快,先搬药!”云枫焦急地指挥着。 马车已经卸下,十六只大箱子光靠人力,一时半会儿很难搬出去,就算能搬出去,也跑不了多远。 “来不及了。”云淮语气稍显急促,“箱子留下,你们离开,能跑多远跑多远,否则再耽误下去,所有人都得死。” 云枫惊道:“家主,只差最后一步了,这些药……” 云淮飞身下来,语气微沉,“这是命令。” 云枫咬了咬牙,心一横,“撤!” 弟子们放下箱子,跟着云枫往外撤。 叶嵘见徐嘉站着不动,拉了她一把,“师姐快走。” 徐嘉的目光落在云淮身上,“云家主,你不走吗?” 她记得云淮说过,云氏此番北上是立了军令状的,一旦失败,要承担所有后果。 这批药是北疆百姓的救命药,失败了,意味着还会有更多的百姓被瘟疫折磨致死,云氏要怎么承担这个后果? 还有,刚刚云淮的声音,分明中气不足,像是受了内伤。 来不及往下想,徐嘉被叶嵘拽出后院。 叶嵘十分生气,“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他?逃命要紧啊姑奶奶,你要是被炸没了,还怎么去见你爹?” 徐嘉没接腔,一面跑,一面回头,视线紧紧盯着后院方向。 所有人退出去以后,云淮终于忍不住一口血喷出来。 北燕为了对付他,出动从不见天日的螭龙卫,这是一支只有在灭国时才会现身的顶级隐卫,里面有两位宗师,才刚与他交过手,云淮身受重伤。 急速回来通知弟子撤退已经耗光他所有内力,本来逃出后院不是什么难事,可那两位宗师还在客栈内,他不能走。 徐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叶嵘拉着跑的,只知道每一步都跨得极大,夜间冷风刮得脸颊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客栈方向传来“嘭”地一声震天响,随着一大团一大团的浓雾升上半空,之前还灯火通明的客栈,瞬间崩裂倒塌,周遭百姓吓得惊声尖叫,夜的寂静被打破,大火燃烧的哔拨声,人群的奔走逃跑的嚎哭声,充斥着人的耳膜。 徐嘉他们已经逃出很远,但还是能感觉到地板在震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眼睁睁看着一座楼以这样的方式毁在自己眼前,徐嘉说不准是惊骇更多一些,还是担心更多一些,“家主他还没出来……” 叶嵘也有些后怕,语气不是很确定,“他那么高的武功,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家主不会死。”云枫走过来,借着火把,徐嘉看到他的眼圈是红的,“只是会受些伤,咱们先走,去跟云十三他们汇合。” 徐嘉直接听蒙了,“云十三不是没来吗?” “来了。”云枫一面朝前走一面解释,“只不过跟我们兵分两路,他们走暗处,我们走明处。” 徐嘉好像听明白了什么,“所以其实,真正送药的是云十三他们那边的人,我们这边是用来吸引北燕注意力的活靶子?” 云枫点点头,“我们运来的箱笼里也有药,不过不全是长宁侯点名要的那几种,还混了别的。走快些,这批药今夜必须出城进入北疆,北燕埋伏在凉州的暗线太多了,稍有不慎便会中招,不能让家主的心血毁于一旦。” 几人走了一段,找到一处车马行买了几匹马,数量有限,两人共乘一骑,飞快前往北城门。 云十三和云十六早就在那等着了,他们走的是暗路,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地弄药箱装着,而是放在泔水桶里。 桶中有夹层,最下面装药,上面是泔水。 两个翩翩如玉的少年郎,此时作贩夫打扮,正蹲坐在墙角嗑瓜子聊天。 753、何曾这般狼狈过?(2更) 见到云枫一行人,云十三腾地一下站起来,“家主呢?” 云枫四下扫了眼,确定没有人跟着,这才将通关文牒交给云十三,“事不宜迟,你们拿上这个赶紧出城,一定要尽快将这批药送到军营。” 云十三攥紧通关文牒,又问了一遍,“家主在哪?” 云枫偏头,看向浓烟升腾的客栈方向,抿了抿唇,“我会回去救他,任务要紧,你们马上启程。” 云十三眉心紧紧皱着,云十六见势不对,拽了他一把,“赶快走吧。” 又对云枫道:“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云枫点点头,拨了十来个没受伤的弟子给他们,指了指叶嵘和徐嘉,交代道:“这两位是家主吩咐过要特别关照的,送他们入军营即可。” 云十六一眼认出徐嘉,愣了愣神,“徐……徐姑娘,怎么会是你们?” “路上说吧!”徐嘉道:“北燕暗探很快就会追过来,咱们得马上走。” “哦,好。”云十六应了声,拖着云十三走到泔水车边。 云十三恶狠狠地瞪向云枫,“要是家主出了什么事儿,我毒死你!” 云枫脸色沉沉,没说什么。 几个弟子帮忙推着泔水车往前走。 城门守卫看过通关文牒之后,知道他们是来送药的,当即给开了城门放行。 有云枫几人殿后清理北燕暗探,云十三他们这一路顺当得多。 到军营的时候,天刚刚破晓。 一行人站在望楼外,要搜身检查过后才能放行。 “什么,搜身?”叶嵘当即就跳了脚,“这什么破规矩?” 搜他可以,师姐是姑娘家,怎么能被人搜身? 云十三也为难地望向为首的大将,“能不能通融一下,我们这儿有一位姑娘,可能不方便搜身。” 那虬须虎眉的大将朝着徐嘉望了望,满脸不悦,“不行,军规就是军规,不守军规者,禁止入内!” 态度很坚决。 叶嵘轻嗤一声,“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说着走上前,张开双臂,“来来来,先搜我的身,一会儿我进去见着徐伯父,让他出来带闺女就是了。” 负责搜身的几人听闻这位姑娘是镇西侯的亲闺女,纷纷噎了一噎,脸上颜色精彩纷呈,但还是没敢让她进去。 叶嵘被搜完身,轻哼一声,第一个进军营,打听到徐光复的营帐,急急忙忙就跑了过去。 外面有两个身穿铠甲的士兵守着,见来者是个陌生人,忙伸手拦住,“干什么的?” 叶嵘满心急切,“我是云麾将军府的叶三,我要见镇西侯。” 其中一名士兵马上进去通报。 很快,徐光复就走了出来,看清楚叶嵘的面貌,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贤侄,你怎么来了?” 叶嵘见徐光复精神奕奕,不像是身染瘟疫的样子,顿时放了心,笑着回道:“听说北疆瘟疫严重,师姐放心不下,我们俩一块儿来的,可是望楼那边要搜身才让进,师姐被拦在外面了,您快出去让他们通融通融,再怎么着,也得让师姐见您一面吧?” 徐光复听说徐嘉也来,老脸当即就是一垮,“她一个女儿家,跑这么远做什么?” 当初徐嘉要入军营他就百般不同意,后来实在拗不过女儿的性子,只能由着她,这已经是他这个当爹的做出最大的让步了,如今北疆战乱,外加瘟疫横行,她就这么贸贸然地跑来,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想到这儿,徐光复撂下叶嵘,迈着阔步前往望楼,果然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徐嘉,他老脸上的颜色更为难看。 “爹。”徐嘉一见徐光复的脸色就知道她爹生气了,可再生气她也不后悔。 “怎么跑这儿来了?”徐光复站在望楼门口,眉心微微皱着。 “来看看您。”徐嘉满面笑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我命令你马上回去。” 徐光复怒道:“战场岂是你个女儿家能待的地方?” 这时,叶嵘哼哧哼哧喘着气跟了出来。 徐光复说他,“你把人带回来的,给我平安送回去,否则我饶不了你!” “别呀伯父,让师姐进来吧?”叶嵘道:“我们赶了那么久的路,再说,我还没见到我爹呢,对了伯父,我爹他怎么样了,有没有被瘟疫影响到?” “你爹无碍。”徐光复说:“刚刚带着人去清理战场,这下你该放心了吧,听话,先回去,等战争结束,我们很快就能班师回朝。” 叶嵘不肯走,“我还想见见机关兽在战场上是怎么打仗的呢,伯父,您就通融通融呗,我实在是太好奇了。” “胡闹!”徐光复冷着脸,明显没得商量,“就算是你爹来了,他也绝不会同意你留下,没有朝廷的明旨,你们这是私闯军营,是重罪!” “发生什么事了?”这时,陆行舟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穿着密缀钢星红金甲,脱下盔帽夹在腋下,头发微微有些凌乱,瞳仁中有些红血丝,可见这段日子没少操劳。 “侯爷。”徐光复和其他士兵见状,忙拱手行礼。 陆行舟望向云十三一行人。 泔水车早就被扔了,箱笼是靠人力拎进来的,这会儿全都堵在外头。 陆行舟吩咐徐光复,“受感染的百姓等着这批药,你马上带他们去各处分发。” 徐光复领了命,带上云十三一行人,前往隔离区。 那档子人走后,望楼外只剩下徐嘉、叶嵘和陆行舟三人。 “侯爷。”叶嵘殷切地望向陆行舟,“能不能通融通融,让我和师姐留下来帮忙?” “你们是跟着云氏的人来的?”陆行舟注意到他们身上的云氏校服。 “对。”叶嵘忙不迭点头,“我和师姐都是混过军营的人,能帮上忙。” 陆行舟想了想,“叶三能留下,徐姑娘不行,你退回凉州城找家客栈住下,等云氏弟子忙活完,我会让他们去找你,送你回京。” 叶嵘一听,不干了,张嘴想说什么,被徐嘉一把拉住,冲陆行舟点点头,“好,我回凉州城。” 她此来北疆,一是想亲眼看看爹是否平安无事,二则,若是能留下来帮忙最好。 既然已经看到徐光复安然无恙,那她就彻底放心了,军营重地,不是她一个女儿家想进就能进的,这些道理她明白,“瘟疫霸道,还请侯爷转告我爹,让他务必保重自己的身子,我和娘亲兄嫂他们在家里等他凯旋归京。” …… 叶嵘被留下,徐嘉退回了凉州城,之前那家客栈已经被毁,没办法再住人。 徐嘉却还想亲自去看看。 她一直记得,云淮没从里面出来。 那么大的一场爆炸,他纵使再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完好无损。 想到这儿,徐嘉心情有些沉重,总觉得是自己和叶嵘的加入给他们拖了后腿。 北疆瘟疫还没止住,闹得凉州城百姓人心惶惶,很多人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就怕被传染上,因此街道上行人十分稀少。 徐嘉好不容易找人打听到昨天那个客栈的位置,正想去瞧瞧现场,就碰上了云枫。 “徐姑娘不是出城了吗?”云枫看到她很是意外,“怎么又回来了?” “我已经看到我爹了。”徐嘉道:“不方便留在军营,只好退回来等着,对了,你们找到云家主没?” “找到了。”云枫神情黯然,“家主杀了北燕两位宗师,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徐嘉心头一跳,“他在哪?” “眼下正在客栈。”云枫说。 “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徐嘉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云枫把她带到他们投宿的客栈。 云淮的房间在三楼。 甫一推开门,里头便飘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儿。 待走近了,便看到鸡翅木雕葫芦纹的架子床上,豆绿色帐幔被钩起,露出云淮毫无血色的半张脸,眉心那粒朱砂痣此刻显得无比凄艳。 徐嘉莫名有些不好受。 他向来是江湖君子,武林翘楚,丰神如玉,品行高洁,何曾这般狼狈过? 754、谁来过?(3更) 云枫说:“北燕两位宗师对付家主一个,家主能在杀了他们之后还留有一口气,已经是万幸。” “所以,他情况到底如何?”徐嘉看着云淮有出气没进气的样子,不禁蹙眉。 按照云枫的说法,云淮刚突破宗师境界没多久,北燕那两位却是早就大成了的,他一打二还能有命,的确是万幸。 云枫叹了口气,“等云十六回来吧,总有办法治好家主的。” 徐嘉忍不住问,“是不是因为我和叶嵘的加入,拖累你们了?” “跟姑娘无关。”云淮摇头,“是北燕一心找茬,只不过……”他顿了顿,“家主这次杀了他们两位宗师,梁子结大了,估摸着这场战事一时半会儿没办法结束。” 徐嘉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不管怎么说,到底是我们俩主动要求加入的,多少都有了影响,这么着吧,你若是信得过我,这两日就让我照顾他。” 姑娘家照顾人,自然是比男子细心,不过,云枫有些担心她的清誉,“姑娘尚未出阁,怕是……不妥。” 徐嘉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看来对方并不知道自己成过亲又和离的事,她也没挑破,笑道:“我只是觉得,你们家主身边没个丫鬟伺候,怕你们不够细心,想帮帮忙罢了,你要是觉得不妥,我走便是。” “不是,姑娘,我没有那个意思。”云枫还是头一回跟女儿家打交道,直觉自己词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俊脸憋得通红,“我担心坏了姑娘的清誉。” …… 徐嘉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云枫在后院煎药,送来的时候两人配合着才让云淮一滴不剩地全喝下去。 之后徐嘉打了温水浸湿绒巾仔细给云淮擦了擦脸,又把被子给他盖好,这才在架子床前的圆凳上坐下,余光瞥见旁边的落地衣架上挂着云淮的外袍,上面染了点点血迹,腋下位置因为打斗剧烈而崩裂开,她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针线,借着彩绘灯罩里的光线,把裂开的位置缝好,又拿去洗了晾在支摘窗外。 再回来时,云淮仍旧安静地睡着,没有醒过的迹象,也没有要醒的迹象。 徐嘉打个哈欠,趴在圆桌上睡着,次日是被鸟儿清脆的啼鸣声吵醒的。 她下意识看向架子床的位置,云淮与她入睡前的状态一样,呼吸微弱,脸色很是苍白,没什么血色。 徐嘉走过去,伸手贴了贴他的额头,想看看起烧没。 云淮大概是平日里就高度警惕惯了,突然抬起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那力道大的,徐嘉险些痛呼出声。 好在并没有持续多久,云淮的手臂就无力地垂了下去,好似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徐嘉缩回手,揉了揉被他抓疼的地方,走到支摘窗边摸了摸昨夜洗的衣裳,还是潮湿的,她又坐回来,感觉到肚子有些饿,想下楼去寻点儿吃的。 这时,房门被敲响。 徐嘉起身去开门,来的人正是云枫,他手里端着个托盘,托盘里是一碗米粥和几个包子。 一看就是给她送早饭来了。 徐嘉接过,正想说谢谢,听到云枫问,“家主昨夜如何,是否起烧?” “没有。”徐嘉摇摇头,“他体温正常。” “那就好。”云枫松口气,“姑娘先吃早饭吧,我下去煎药,一会儿再喂。” 徐嘉把托盘端到圆桌上,转身去盆架边,从水壶里倒了些冷水净面,这才坐下来开吃。 云枫端着药上来的时候,徐嘉问他,“之前是谁看的诊,下的什么诊断?” 云枫说:“家主本就损耗过度,又受了那两位宗师一人一掌,伤及心脉,如今正处在危险期,不能挪动分毫,否则便会有性命之忧。” 徐嘉脸色沉下来,“非要云十六回来才能医治?” “十六用药大胆。”云枫轻叹,“这种情况除了他,外面的大夫都不敢治。” 徐嘉回忆起她从北疆退回凉州城来时一路见到的情形,“瘟疫这么严重,所有被感染或者疑似被感染的百姓都被隔离开来,恐怕他暂时脱不开身,要不这样,我再去一趟北疆军营,看能否让他抽个空回来,否则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万一拖出个好歹,咱们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 云枫也觉得有理,本来这种事该他出面,可他跟军营里的人都不熟,徐嘉是镇西侯的闺女,她若是前去,说的话可能还有几分力度。 点点头,云枫道:“既如此,那就劳烦姑娘了。” 徐嘉交代了云枫几句,正打算走,外面就有人来敲门。 云枫忙去外间开门,见到来的是云氏弟子,问怎么了,那弟子说十六师兄回来了。 云枫大喜,“快把人请上来。” …… 一刻钟后,云十六被带到云淮的房间,他顾不上跟徐嘉打招呼,径直去往里间,先拨了拨云淮的眼珠子,之后掀开被子,附耳听了听心跳,这才开始把脉。 云枫看着云十六脸色逐渐凝重就知道情况不妙,但为了不打扰云十六,忍住没开口。 不多时,云十六缩回手,看了徐嘉一眼,“我要给家主施针,还请姑娘回避一下。” 徐嘉不得不退出去,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间。 …… 有云十六在,又是施针,又是改方子,不过半天的工夫,云淮就有了起色。 人虽然还没醒,面上已然恢复了几分红润。 “伤得这么重,定是宗师所为。”云十六皱着眉说。 他在云秀山庄待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家主受如此重的伤。 “不止是宗师,还有螭龙卫。”云枫恨恨道:“那天晚上,他们提前就跟家主交过手,之后在客栈,两位宗师联手对付家主一个。” 以多欺少,听着就让人窝火。 饶是平日里脾气温和的云十六,也忍不住动怒,“两国开战,本来就是成王败寇,北燕几次三番使阴招,手段未免太过下流。” 先是传播瘟疫,如今又让螭龙卫围着云氏家主一个人打,实在太过卑鄙无耻! “这笔账,我早晚会讨回来的。”云枫望了望床榻上的云淮,眼底划过一抹狠厉。 …… 云淮再醒来,已经是隔天中午,睁眼看到坐在架子床前的人是云十六,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也只是片刻,就敛去了心底的狐疑。 “师父,您总算是醒了。”到底还是个少年郎,碰到这种事,做不到冷静以对,云十六的眼圈有些泛红。 云淮抬手摸摸他脑袋,“瘟疫的事如何?” “您别管瘟疫了,先管好自个儿吧!”云十六说着,端过圆桌上的白瓷碗,要给他喂药。 昏睡的这几日,每天都被灌上三次药,嘴巴里除了苦还是苦,云淮摇摇头,“换点别的。” 云十六点点头,“那我下去给您盛碗粥端来。” 话落就蹬蹬蹬跑了出去。 云淮躺的太久,想下来活动活动筋骨,找衣服穿却发现原本挂在落地衣架上的外袍没了,他正四下寻找,忽然见支摘窗外头有白影闪过。 云淮走过去,见到自己的外袍晾在外面,上面的血迹被洗得干干净净,就连腋下裂开的地方也被缝合,针脚平整细密,一看就是姑娘家的手笔。 云淮盯着被缝过的那处,眸中若有所思。 直到听到云十六上楼的动静,他才快速将外袍穿上。 “师父,您怎么下床了?”云十六说:“您刚有起色,还不能随意下地走动呢。” “无妨。”云淮在圆桌前坐下,接过云十六递来的清粥小碗,忽然问他,“这几天除了你,还有谁来过?” “没有啊。”云十六说:“除了我,就只有云枫了,都是自己人,怎么了师父?” “没事了。”云淮收回目光,低下头喝粥。 云十六在一旁坐下,想到什么,补充了一句,“我昨天来的时候,好像看到徐姑娘了。” 755、状元酒(1更) 北疆的战火连天,并没有影响到这一届考生们的正常发挥。 三场九天,宋元宝出了考场一身轻。 人实在太多,许登科挤了好久才找到宋元宝,问他,“感觉如何?” “说不上来。”宋元宝难得的谦虚,“还好吧。” 许登科笑笑,“你能这样说,可见考得不错。” “我自己觉得不错没用。”宋元宝摆摆手,“还得入了考官的眼才算。” 宋巍虽然是主考官,可考官共有八人,他一个人的意见不能代表所有人,得八位考官的统计结果加在一块,最后总的来排名才能出榜。 俩人出了贡院,宋元宝眼尖,见到不远处的桂树旁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外站着的丫鬟正是贴身伺候叶翎的香凝。 宋元宝没想到她会来,心下微动。 许登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似乎明白了什么,笑道:“刚才有几个同乡的考生请吃饭,我就先走一步了。” 宋元宝点点头,“先生慢走。” 目送着许登科走远,宋元宝慢慢走向那辆马车。 香凝见到他,忙矮身要行礼。 宋元宝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手势。 香凝马上会意,站往一边,再没出声。 宋元宝立在车窗外,清清嗓子,“敢问,马车内是哪家府上的小姐,年方几许,芳名几何?” 叶翎听到是宋元宝的声音,心跳飞快,咬着帕子小脸爆红,轻哼,“登徒子,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宋元宝眉梢挑得老高,“不告诉,登徒子就要上来自己看了。” “别!”叶翎被他吓到,急急出声,“人好多,你别上来。” 宋元宝不用看都能想象到小姑娘被自己吓得又羞又窘小脸布满红晕的样子,他忍不住低笑,“宝宝怎么来了?” 这称呼,让香凝笑得脸抽。 叶翎更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气得语无伦次,“你……你叫谁宝宝呢?” “你呀!”宋元宝懒洋洋地说,似乎并未觉得这个称呼有什么不对。 叶翎窘道:“他们都管我叫阿瑶,你也叫阿瑶便是了,什么宝宝,我都及笄了,羞不羞!” 宋元宝莞尔,“你是他们的阿瑶,是我的宝宝,我自然不能跟他们一样称呼你。” “啊……”叶翎双手捂着小脸,觉得自己没脸下去见人了。 香凝一面笑,一面为自家小姐高兴。 三公子总说宋少爷这不好那不好,要她说,宋少爷最好了,虽然文弱了点比不得将门出身的子弟骁勇,可他能让小姐开心,这就够了。 小姐每次见了他之后,脸上那笑容就没停过。 收了思绪,香凝道:“小姐,咱们不是来给宋少爷送酒的吗?别耽搁了。” 被丫鬟一提醒,叶翎才终于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她弯腰从座椅下的暗格里把酒坛拿出来,又取出一只白玉酒杯放在小几上,打开酒塞满上,之后挑开帘子,递给外头站着的宋元宝,“这个是给你的。” “什么?”宋元宝目光落在拈着酒杯的那只小手上,唇边掩不住笑意。 叶翎被他盯得小脸再一次染上红晕,烫得整个人都有些晕晕的。 “状元酒。”她说完就把脑袋缩回帘子后,再也不跟他对视。 宋元宝接过酒杯,没有第一时间饮下,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被叶翎紧闭的帘子,对里面的人道:“这才会试,就让我喝状元酒,万一殿试之后我没考上状元,你是不是不嫁了?” 香凝赶忙呸呸两声,“宋少爷别乱说,您的本事,那可是全京城有目共睹的,您若是考不上状元,那这一届就没状元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那,那……” 那什么,香凝也接不上话了。 里头叶翎已经差不多平复情绪,她扯着帕子,“谁冲着你高中状元去的?” “哦?”宋元宝抓住关键词,“若不是为了我考状元,那是为何?” “自然是,自然是……”叶翎被他逼得脑袋里再一次混乱,好半晌,憋出一句话来,“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宋元宝笑着把那杯酒饮下,尔后问她,“那如果你爹娘要你嫁给别人,你嫁不嫁?” “我……” 叶翎觉得这人太混蛋了,不管她说什么,他总有话在前头堵着。 想了想,她气恼道:“那是我爹娘没让,他们要让了,我指定是嫁的。” 她说完,就听到外面一片寂静,什么声儿都没了。 叶翎面上的羞恼退去,小声问,“香凝,怎么了?” 香凝支支吾吾道:“小姐,宋少爷他……” “他怎么了?”叶翎突然紧张起来,面色也有些发白。 “小姐您自个儿看吧!”香凝配合着抽泣两声。 叶翎着实被吓坏了,她急急忙忙挑开帘子,就对上宋元宝一张笑吟吟的俊脸。 意识到自己被这俩人骗,叶翎直跺脚,气得想哭,“你,你就会欺负我!” “我疼你都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欺负你?”宋元宝拉过她的手,把白玉杯放在她掌心,如玉俊脸上的笑容似乎有感染人的魔力,“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不管你爹娘把你许配给谁,你这辈子都只能嫁给我。” 叶翎清楚地感觉到握住自己手的那只手掌心温暖,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她忽然捏紧白玉杯,把手缩回来,垂下脑袋,“可我听说,这次榜下捉婿的世家大族很多,哪怕我们俩订了亲,你也还是他们的首选,若是到时候你爹娘逼着你退亲娶别的姑娘,你还会要我吗?” 跟京中世家大族比起来,云麾将军府的门第实在算不得什么。 叶翎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出身一般,配宋元宝是高攀。 可偏偏,这个人总让她吃不好睡不好,恼人的时候是真恼,可劲欺负她,然而过后,她总会在吃饭睡觉的时候想起他跟她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是说这些话时的每一个表情。 她想,这应该就是喜欢了吧?她是喜欢宋元宝的,奈何竞争对手太多太强。 这次会试,听说宋元宝被列为榜下捉婿的首选,她当时就急了,这才会迫不及待让香凝准备了状元酒和状元糕,也是借机来他跟前露露脸,不想被别的姑娘比下去。 这事儿宋元宝早有耳闻,那些世家大族压根就没把云麾将军府放在眼里,要不是此次叶洪江出征北伐,朝廷极为关照叶家,他们想搅黄这桩亲事,有的是办法。 宋元宝没想到自己给她带来了这么大的压力。 望着她黯然的小脸,他心里也不好受。 上前两步,他趴在车窗上,呼吸隔她极近,“我要娶一个姑娘,必定不会是因为她出身高,将来对我仕途有利,而是因为单纯的喜欢她,宋家已经是皇亲国戚,不需要联姻,我只是想娶个自己中意的妻子,过一辈子简简单单的小日子罢了,没有那么高的要求。” 这话,无疑是让叶翎吃了颗定心丸,她羞涩地咬了咬嘴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宋元宝又说:“当初在马球场上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娶你,没骗你,是真的,那天回家我就跟我爹娘说了,可惜他们没同意,说我太冲动,给我一年的时间考虑,若是一年后我还想娶你,他们便没意见,我照做了,结果一年后,我越发的想把你娶进门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叶翎哪里听过这些话,羞得赶紧捂住耳朵,“我怎么知道,你别问我,我要走了。” 宋元宝望着她一副受惊兔子想找地方逃的可爱模样,无声失笑,“你躲得过今日,也躲不过四月份的婚期,乖乖的,别胡思乱想,在家好好待着,等我八抬大轿来娶你。” 说了半天,宋元宝才注意到今日来的只有叶翎和她的丫鬟,顺嘴问了句,“你三哥怎么会同意你出来见我?” “三哥不在。”叶翎垂下捂耳朵的双手,正色道。 “去哪了?” “不知道。”叶翎摇摇头,“我娘说是跟几个朋友出去玩儿了,已经好几天没见着人影。” 宋元宝哦一声,没再多想。 756、变色(2更) 喝了未婚妻送来的状元酒,吃过她亲手做的状元糕,宋元宝心情畅快,一路到家嘴角都是往上翘的。 马车驶入荣盛街,行到宋府西角门边,门房拿了活动门槛,让马车进门,顺着夹道一直到通往内院的垂花门外才停下。 宋元宝撩帘下来,把自己带去贡院考试的考篮扔给小厮,自己理了理衣袍,径直朝着青藤居走,打算先去见见温婉。 刚入院就听到东次间里传来热闹的说笑声。 宋元宝仔细听了听,全是妇人,应该是有客人,他顿住脚步,不方便再上前。 这时,院外传来小孩子奔跑的杂乱脚步声。 宋元宝回头一看,首先进来的是进宝。 先生去考试了,他这几天玩得挺欢实,进一趟出一趟,弄得满头大汗。 进宝身后跟着两个小不点,一个是多宝,另一个身上衣服湿了大半,用手挡着眼睛,像是在害怕什么,时不时地从指缝里看路,然后小心地往前走,那动作十分滑稽。 宋元宝看笑了,趁着小不点一晃一晃过来的时候,蹲身将他拦住,“你是谁?” 小不点没有放下拦住眼睛的双手,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小小的嘴巴嘟起。 “他叫阿木尔,是林姨家的宝宝。”进宝说。 “他的眼睛会变色,噫,好可怕。”多宝一面说,一面躲到进宝身后,又探出半个脑袋来看阿木尔。 “变色?”宋元宝一愣。 进宝回头,瞪了多宝一眼,“再敢多说一个字,信不信我揍你!” 多宝被吓到,浑身瑟瑟发抖。 宋元宝望向进宝,“怎么回事儿?” 进宝小心地看了阿木尔一眼,抿了抿小嘴。 他以前得见过阿木尔的眼睛是蓝色的,后来不知为什么,变得跟他们一样了,就刚才,他、多宝和阿木尔在湖边玩,多宝调皮,撩水花溅了阿木尔一身,他的眼睛就变了色,变成以前那种神秘的蓝色。 阿木尔十分害怕,捂着眼睛就往前跑。 他和多宝这才会追上来。 进宝觉得,这应该是阿木尔的小秘密,不能随便乱说,就没戳破,只道:“哥哥,我们带他去见林姨吧!” 阿木尔听到进宝的声音,紧绷的小脸终于松缓下来。 宋元宝看出了进宝的欲言又止,点点头,一把将阿木尔抱起,朝着东次间走去。 这会儿的东次间里,温婉坐在绣墩上,面前摆着一张长案,长案上是刚描的绣样,林潇月和二郎媳妇在一旁看着,啧啧称奇。 只因这绣样是宋巍收藏的一本古书上来的,样式与当下时兴的有所不同,却是好看得紧。 林潇月早就听说了宋家收藏有这样的一本奇书,又恰逢如今开春,想给阿暖和阿木尔各做几身衣裳,就趁着今儿天气好,来了宋府请温婉拿出来一看。 这本绣样图集,温婉之前给宋巍做新袍子的时候用过一次,上面的绣样的确精致美观,这会儿来了兴致,就亲自给林潇月描。 林潇月看她描得一丝不差,心中欢喜,直夸赞,“你果然是心灵手巧。” “哪有。”温婉自谦道:“不过是平日里没事,净捣鼓些小玩意儿,手不生罢了,比起绣坊里的绣娘们,可差得远了。” “三弟妹就是谦虚。”二郎媳妇指了指绣布上的精美图案,“这么好看的绣样,我长这么大还是有一次见,要不是苏夫人来找你,我都不知道三弟妹还藏着这么一手绝活儿。” 几人说话间,外面传来大丫鬟云彩的声音,“夫人,大少爷回来了。” 温婉忙搁下手中的活儿,“快请进来!” 元宝今儿刚会试完,想必累坏了,该让后厨给他做一桌子好吃的。 不想,却见到宋元宝抱着阿木尔进来。 小家伙窝在他怀里,双手捂着眼睛不肯放下来,身上衣服湿了大半。 林潇月脸色微微变,“这是怎么了?” 宋元宝还没开口,多宝就先告状,“阿木尔的眼睛会变色,我们刚才都被吓坏了。” 闻言,林潇月本就有些僵的脸上颜色愈发煞白。 温婉更是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二郎媳妇再蠢也看出气氛不对了,她赶紧走到多宝旁边,一边假意说他小小年纪多嘴多舌,一边拍他两下,之后把儿子抱起来,推说二郎快下衙了,自己得先回去,之后就匆匆离开了青藤居。 宋多宝趴在娘亲肩头,哼了哼,“我没撒谎,阿木尔的眼睛是蓝色的。” 二郎媳妇拍他屁股两下,“闭上你的嘴!” 心中却十分疑惑,自家儿子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么苏夫人的这个儿子,到底是什么人啊?难不成是个妖怪? …… 二郎媳妇带着儿子走后,宋元宝才把阿木尔递给林潇月,如实道:“我刚刚入院的时候见到他们三个从外面跑进来,阿木尔一直捂着眼睛,我怕他看不见路跌倒,就抱着他进来了。” 林潇月白着脸道了声谢,从宋元宝手中把阿木尔接过来。 这么久的相处,小家伙早已经把林潇月当成亲娘,他一直记得爹娘的嘱咐,如果眼睛变了颜色,不能让外人看见,可是刚才,多宝和进宝都看见了,他现在很害怕。 林潇月清楚地感觉到怀里的小家伙在发抖,她把他抱坐到圈椅上,轻轻揉着他的小脑袋安抚:“别怕,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阿木尔透过指缝看向林潇月,小声说:“他们看见了,爹会生气。” “不会。”林潇月冲他笑笑,“你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你爹对你最好了,他不会怪你的。” 小家伙想到刚才多宝看怪物一样看他的眼神,再一次觉得害怕,不肯说话了,脑袋直往林潇月怀里钻。 温婉道:“你们家不是还有药水?赶紧带回去处理一下,我看他有些害怕。” 林潇月点点头,绣样也顾不上拿,抱着阿木尔就往外面走。 温婉只得让云彩拿上绣样去追林潇月。 人都走后,东次间里安静下来。 宋元宝望向温婉,“娘,怎么回事儿啊?那个西岳来的孩子,眼睛是蓝色的?” 温婉叮嘱他,“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别往外传,要让外头人知道了,不定把那孩子当成什么妖怪。” “嗯,我知道了。”宋元宝应着声,脑子里却在搜寻着史书上关于蓝色眼睛的记载。 可惜他读过的书没有宋巍读过的多,况且对西岳文化了解的也不是很多,所以想了半天没能想出个头绪来,最后只得作罢。 温婉把话题扯到会试上来,“三场都考完了,感觉怎么样?” 宋元宝就笑,“无事一身轻啊!” “那就是考得还不错?” “我自己觉得是不错。”宋元宝一脸的无所谓,“至于考官怎么评断,那我就不知道了。” 温婉也不过分吹捧他,只道:“以你的本事,反正落不了榜就对了,熬了九天,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我让后厨给你做。” “吃什么都行。”来之前见过未婚妻,又是状元酒,又是状元糕,他这会儿一颗心都被蜜给塞满了,哪还有什么食欲,自然是吃什么都行。 温婉一见他那样就猜到了几分,“你别是一从贡院出来就奔着叶家去了吧?” “那不能够。”宋元宝当即否定,“是她自己来找的我。” 温婉一边收拾着长案上零零碎碎的东西,一边失笑,“那姑娘我瞧着性情纯善,人挺不错,往后好好对人家,别隔三差五在外头拈花惹草,不像话。” 宋元宝大呼冤枉,“娘啊,您什么时候见着我拈花惹草了,从来就没有过好吗?” …… 林潇月回到都督府,把阿木尔抱回自己房间,急着去找药水。 阿暖白天都在跟先生学念书,刚下学进来,见到林潇月找东西,又见阿木尔的眼睛恢复蓝色,就问,“娘,是不是在找药水?” “是啊!”林潇月弯着腰,在镜台上摸摸索索,“奇了怪了,我以往明明就放在这儿的,怎么会找不到?” 阿暖低声道:“您带着弟弟出门没多久,丫鬟进来打扫屋子,不小心给撞翻了。” “什么!”林潇月眉毛一竖,“是哪个不长眼的小蹄子,让她给我滚进来!” 757、妖怪(3更) 打翻药瓶的是林潇月院里的一个二等丫鬟,她被粗使婆子拎到林潇月面前的时候,已经怕得嘴唇发抖,语无伦次,“夫人,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林潇月正在气头上,怒火一丛一丛地往头顶冒。 七爷去了北疆,她自己又联系不上云氏的人,没有药水,阿木尔就等同于少了一层保护屏障,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实在火大,林潇月二话不说,让人拖出去杖打五十大板,发卖出去。 一般而言,在下人多的大户人家,丫鬟们犯了错被打板子发卖是很正常的事,林潇月之前也这么处置过几个,但她没想到,这次会栽在一个小蹄子手里。 那丫鬟做错了事被发卖到戏班子里打杂,她不甘心自己遭此横祸,就把阿木尔有一双蓝色眼睛的事传了出来。 不过两日的工夫,大半个京城都知道了这件事,林潇月一出门,整条街的人都用异样又仇视的眼神望着她,甚至有人编出了童谣让几个孩子从街头窜到巷尾地传唱,那意思是左军都督苏擎,不顾西岳当年在大楚国丧期间攻打我国的耻辱,认贼做子,那个孩子还是个人见人怕的妖怪,合该绑上刑台,用大火烧死。 阿木尔的一双眼睛之所以会引起轩然大波,是因为楚国文化与西岳九黎族文化之间的强烈冲突。 自从西岳被灭之后,那片疆土上的百姓就臣服了楚国帝王。 然而,楚国百姓并不接纳九黎族,不接纳西岳人。 在楚国百姓心里,九黎族都是妖怪,是异类,他们拜天拜地拜山拜石拜水,什么都能拜,然而拜的全是鬼。 因为九黎族的信仰是世间万物皆由鬼主宰。 楚国百姓拜的却是神,山神水神甚至是天上的大罗神仙,与九黎族的山鬼水鬼是不一样的。 鬼本来就可怕,竟然还有人当成信仰,不是妖怪是什么? 因此当听说左军都督府藏着一个九黎族孩子,还是个蓝眼睛的怪物,京都百姓沸腾了,一个个气血翻涌义愤填膺,要苏家把妖怪交出来一把火烧了祭天,好祈求神仙保佑远在北疆的战士们能大获全胜凯旋归京。 林潇月这个一品诰命夫人,就因为收养了九黎族孩子,成了全民公敌。 她才出去一会儿的工夫,就被人扔了满身的烂菜叶臭鸡蛋。 她完全没有开口解释的机会,只能红着眼,顶着狼狈逃回府。 金枝迎上来时见状惊叫一声,“夫人,这是怎么了?” 林潇月没空跟她解释,焦急地问:“少爷呢?” “少爷在房里,小姐教他认字呢。”金枝说。 林潇月终于得以松口气,她快速去净房沐浴更衣,来到阿暖住的西厢房。 此时的房内香炉里点着气味淡雅的沉水香,香案前头摆放着一张书桌,阿暖和阿木尔两人并排坐,阿暖正握着阿木尔的小手,手把手教他写字。 阿木尔时不时地咧开嘴笑,显然是心情不错,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像藏着满天星光,漂亮极了。 看到这一幕,林潇月心下一暖,眼眶一热。 她想到外面那些人叫嚣着要把他交出去用火烧死的情形。 阿木尔才四岁不到,他是个正常人,除了眼睛颜色异于常人,别的地方跟同龄孩子是一样的。 他没害过人,怎么会是妖怪,凭什么要被活活烧死? 阿暖教着教着发现阿木尔有些心不在焉,她顺着阿木尔的视线看过去,就见林潇月站在门口。 “娘。”阿暖欣喜地唤了一声。 林潇月忍下心里的难受,尽量露出笑容,然后走到书案旁的绣墩上坐下,问阿木尔,“今天学得怎么样?” 阿木尔就笑,露出一口小白牙,嘿嘿的声音,调皮又可爱。 林潇月伸手摸摸他的小脑袋,“有没有听姐姐的话?” “嗯。”阿木尔点点头,然后又糯糯地喊她,“娘亲。” “怎么了?” “我想去找进宝玩。”阿木尔说。 “不能去。”林潇月温声道:“等你爹爹回来,请人给你配了药,到时候你想去哪,我都带你去,好不好?” 阿木尔又问她,“娘亲,妖怪是什么?” 林潇月怔了怔:“为什么这么问?” 阿木尔道:“我刚才出去了一下,他们看到我就躲,说我是妖怪,娘亲,妖怪是不是特别厉害?” 林潇月顿时沉了脸,叫来金枝,问她,“是不是院里的丫头婆子们不安分了?” 金枝叹气道:“夫人,外面传得太厉害了,所有人都说少爷是……丫头婆子们都是见识短的,人家怎么说,她们自然就怎么信,您别往心里去,等过一阵子,流言淡下去就好了。” “下人妄议主子,还得让我一个当家主母忍气吞声看她们眼色?” 林潇月气得扫落一桌子的东西,“给我去查,府上但凡有提到过这几个字眼的,无需回我,直接杖毙,我倒要看看,她们是不是还想反了天!” 金枝跟了林潇月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她如此大动肝火,有些被吓到,怔愣片刻,快速跑了出去,把院里的丫头婆子都聚到跨院里挨个盘问。 阿暖见状,问她,“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林潇月回头,就见阿木尔的眼睛有些水汪汪的,绞着手指,无措地望着她,不敢说话。 林潇月先前还充斥着怒火的心登时软下来,起身将阿木尔抱入怀里,柔声哄道:“别怕,是下人们不懂事,娘亲替你教训她们。” 阿木尔贴在林潇月怀里,抽噎了两下,到底还是没忍住,放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把林潇月心都给哭碎了。 她红着眼,捏着拳,心中升腾起一股无能为力的恨。 府上有人嚼舌根了,她能通过规矩制止,通过暴力处置,可是外面的百姓呢? 她能止住一张嘴,却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唤不醒楚国百姓盲目从众的心。 所有人都在排斥九黎族,排斥西岳人,连上位者都头疼,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怎么办? 等阿木尔哭累睡着,林潇月才把他抱回房间,让阿暖看着,她自己去书房提笔写了一封信,让小厮悄悄送去宋家。 她自己是出不了大门了,只能求救于温婉。 阿木尔的的事,如今满大街传得沸沸扬扬,温婉已经有所耳闻,可惜宋巍作为阅卷官,还在处理这届考生们的考卷,没回来,她找不着人商量,打算亲自去一趟苏家。 人还没出门,苏家小厮就来了,说是他们家夫人有信要交给温婉。 门房把信送进来,温婉打开一看,林潇月果然在信上写了阿木尔的事,她说自己实在是没办法了,现在从早到晚都不敢出门,夜间睡觉总是惊醒,就怕阿木尔突然被人带走,用大火一把烧了。 温婉皱紧眉头,“怎么会这样?” 楚国百姓排斥九黎族的事,她之前只是偶尔听说,毕竟京城距离西疆甚远,这边的百姓表现得并不明显,可这次,就因为一双眼睛,百姓们就跟中了邪似的非认为阿木尔是妖怪,非要让苏家把他交出来祭天。 这时,宋元宝进来道:“娘,苏家那头您还是别去了,我待会儿就入宫去见见殿下,问他能不能想个办法制止一下,再这么下去,京城非大乱不可。” 眼下正是两国交战之际,楚国应当一致对外,若是起了内乱,后果不堪设想。 温婉虽然暂时想不到有用的办法,可她还是放不下林潇月,亲自去了一趟苏府安慰她,跟她说元宝已经入宫了,这件事太子不会置之不理的。 …… 宋元宝去了东宫。 赵熙刚从御书房回来,见他站在东宫大门外,开口问,“你是为了苏家养子的事来找我?” 宋元宝颔首,“殿下能否帮忙想个办法?” 这种时候,光靠苏家的力量是不够的,还得上位者出面。 赵熙请宋元宝进去坐,让三宝公公奉了茶,这才问他,“你听没听说过九黎族有个传说?” 758、两难,信任(1更) “什么传说?”对于九黎族,宋元宝知之甚少。 “九黎以前是部落民族,后来被统一了,一统部落建朝西岳的那位王,他的瞳色就异于常人,被奉为天选之子。” 宋元宝似乎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从那以后但凡西岳出现跟先王一样的瞳色,就会被奉为天选之子?” 赵熙说:“他们会认为那是先王转世。” 宋元宝惊了一惊,“阿木尔是皇族人?” 赵熙缓缓道:“北燕那位皇贵妃,是西岳嫁过去的公主,当年北燕内乱,叛军攻打到皇都,西岳公主亲率三十万大军支援。后来,这三十万大军就成了她的嫁妆,常驻北燕。燕皇不仅没有怀疑她的用意,还被美色所惑,对她百依百顺,如今的北燕,其实是皇贵妃在控权,我们与北燕的这场战争,说白了是西岳公主的复仇之战。” 顿了顿,赵熙继续道:“我刚得到消息,云淮此去北疆在凉州城杀了北燕两位宗师。看来,这场大战是不会轻易结束了。” 宋元宝脑子转得飞快,马上把赵熙刚才的话全部联系起来,“殿下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把阿木尔作为筹码,北燕就有退兵的可能?” 赵熙点头,“那是九黎族信仰中的转世王,就算是北燕皇贵妃,也不可能不顾忌。” 宋元宝面上露出愁色,“就算阿木尔身份特殊,也架不住楚国百姓的口诛笔伐啊,在楚国,他可不是什么转世王,而是所谓的‘妖怪’,殿下应该听说了,外面闹得很大,要苏家把那孩子交出来祭天。 这段日子,林姨都不敢出门,苏家大门外常常被声讨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让他们闹,闹得越大越好。”赵熙说。 宋元宝愣了一愣,“这又是为何?” 赵熙回道:“北燕在楚国境内有探子,这边的情况,很快就能传到皇贵妃耳朵里。” 皇贵妃自己就是西岳人,她深知九黎族的信仰,若是知道阿木尔在楚国京城,对于两国交战的事,一定会再三考量。 宋元宝垂头丧气,“那我这趟入宫,算是白跑了?” “先回去罢。”赵熙的神色突然肃穆下来,“事关两国邦交,我必须要从大局考虑,就算苏擎再战功赫赫,我也不能为了他们家而做出强权镇压百姓的举动,未来的日子,就只能先委屈苏夫人了。” …… 宋元宝回到家,温婉已经从苏府回来。 见着人,温婉满怀期待地问:“如何,殿下有没有办法?” 宋元宝看了看温婉,欲言又止。 温婉一瞧就知情况不妙,但还是忍住急躁,“没事儿,你慢慢说,我听着呢。” 宋元宝坐下来,喝了半盏茶才想好措辞,他蹙着眉,语气满含歉意,“娘,您这段日子别再去苏府了。” “为什么?”温婉有点懵,不是说元宝入宫请太子帮忙的吗?怎么如今反而转过来让她别去找林潇月? 宋元宝实在不忍心,但还是把赵熙跟他说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了温婉。 当得知阿木尔是西岳皇族,他那双眼睛是九黎族的信仰,只有把阿木尔交出去,两国战争才有可能提早结束,温婉呆住了。 “看得出来,林姨很喜欢那个孩子,可能已经把他当成亲生儿子待了。”宋元宝叹口气,“她一定不舍得阿木尔被送去北燕。” 温婉心下一沉。 是啊,林潇月舍不得,她自己没能把苏擎的儿子平安生下来,心中本来就存着一份愧疚,后来,阿木尔出现了,她好不容易适应了这个孩子,把阿木尔当成她和苏擎亲生的,如今若是有人告诉她,阿木尔现在就是个人质,将来会被送往北燕,她一定会崩溃的。 而自己作为林潇月的好友,绝对不能告诉她真相,可如果不告诉她,还去找她,日日劝她,那就是在骗她,将来她得知了真相,会恨死自己的。 温婉忽然陷入了两难境地,满心纠结,“我若是什么都不做,也不去苏府,她一定以为我见死不救,不肯帮她。” “娘对外称病吧!” 宋元宝提建议道:“我知道您和林姨关系要好,她能在紧要关头写信求助于娘,可见对娘十分的信任。这件事,您是最为难的,不能不帮,又不能帮,唯一的办法,就是称病,您一病,便可撒手什么都不用管了。” “要是你爹在就好了。”温婉说:“他兴许会有办法。” “就算爹在,他也一定会让娘这么做。”宋元宝语气笃定,“殿下是为了大局考虑,爹身为朝廷命官,不该徇私,也不可能徇私。” 那也就是说,她这个病,是装定了。 温婉心下有些难受。 “我这就让人去苏府回话,说你病了。” 宋元宝说着要往外走。 “元宝。” 温婉唤住他。 “怎么了?”宋元宝回过身来。 温婉犹豫了一会儿,“我帮不上你林姨的忙了,却不忍看她如此战战兢兢,能否让卫骞拨两个人过去苏府,帮我护着他们母子三人,别让刁民们有机可乘。” 宋元宝颔首,“好,就按娘说的做。” …… 听说宋元宝入了宫去见太子,林潇月就一直在府中等消息。 好不容易宋府有小厮过来,却是告诉她,温婉病了。 “早前还好好的人,怎么回事?”林潇月心下焦急,问那小厮,“大夫看过没,要不要紧?” 小厮按照宋元宝吩咐的说:“我家夫人昨夜受了寒,今儿一早都是拖着病体来的苏府,回去就起了烧,如今刚喝了药,大夫让静养着,不可再操劳。还有,夫人让我转告您,说太子近日在乾清宫侍疾,又要忙着处理北疆军报,可能一时半会儿没办法顾及外头的事,最近这段日子,夫人就带着两个孩子在家里避避风头,等过些日子她大好了,再来看您。” 林潇月神情有些怅然,“我知道了,那你回去让她好好休息,内宅庶务,请二太太多帮衬些。” 说完,又让管事妈妈去库房里选了几样补品让小厮带着回去。 宋府小厮走后,金枝入了林潇月的屋子。 先前那些话,她在外头都听到了,当即就冷哼一声,“什么病倒,要我说,多半是宋家不敢蹚这趟浑水,她又不想得罪夫人,干脆装病诸事不管。” “住嘴!”林潇月怒道:“温婉从来不会骗我,她说病了,那就一定是病了。” “夫人!”金枝无奈,“之前来咱们府上的时候,宋夫人面色红润,哪有一点受了风寒的样子?这不摆明了告诉咱们,他们家不想管这事儿吗?” 见林潇月皱着眉头,金枝继续道:“如今外头传得沸沸扬扬,朝廷也没个人站出来说话,想来是默认了那些传言,这种关口,谁跟咱们家沾上那就是与整个楚国百姓为敌,自保都还来不及了,怎么可能出面帮咱们?宋大人仕途一片坦荡,除非他想自毁前程,否则断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替咱们出风头。” “你别说了!”林潇月还是坚信温婉不会骗她,“吩咐下去,这几日府上的人能不出去就尽量不出去,待在府里安全些。” 金枝抿了抿唇,“夫人,要不奴婢使唤个小子去济州,把这事儿告诉老爷,他路子广,兴许能帮着想想办法?” “别告诉我爹。”林潇月制止她,“你说得对,这件事闹得太大了,任何人沾上都会自毁前程,我不想让他因为我而毁了林家基业,更不想让他为我奔波劳累,就这么着吧,好歹,府上还有七爷给我留下的几个暗卫,有他们在,咱们暂时是安全的。” 金枝听着就落了泪,“要是七爷在,那该多好啊,他肯定不会让夫人受这份委屈的。” 林潇月想到丈夫,面上露出一抹自我安慰的笑容,“七爷在北疆为国征战呢,很快就能回来了。” 759、和亲,不嫁皇室(2更) 卫骞安排去苏家暗中保护林潇月母子的暗卫,每天都会把那边的情况传回来。 温婉听说林潇月并未对自己起疑,心下难安,在家装病了两日,还是决定要去苏府跑一趟。 宋元宝最怕的就是温婉心软,因此这几日他哪儿也没去,就在家待着。 听小厮说夫人准备出府,宋元宝第一时间就冲到内院来。 “娘,您不能去苏家。”他堵在门口,脸色很是严肃,“一旦让林姨知道阿木尔会被送往北燕,她必定会提前做出防备,万一她把阿木尔藏起来,到时候北燕要人,咱们交不出来,战争就结束不了,北疆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不能再有更多人因为这场战争而牺牲了。” 温婉说:“我不告诉她,我只是去陪陪她,这种时候,她最是需要人安慰的。” “若只是如此,那我建议您更不要去。”宋元宝似乎了打定了主意要把她困在家里,“林姨的性情您知道的,她为人坦率耿直,绝对忍受不了被人骗,您在知情的情况下还去陪她,又不告诉她真相,等将来阿木尔被送走,您和她的这段姐妹情,怕也就到头了。” 温婉何尝不知道,自己一旦去苏府露了面,将来林潇月知道真相,就彻底回不了头了。 可她想到宋巍假死的那段日子,自己吃不好睡不好,每天都是林潇月来陪自己,那个人本来是个性情骄纵的千金大小姐,没什么耐性,到她这儿却能拿出十二分的好性儿。 那还是在她知道宋巍没死的前提下。 可现在,林潇月因为收养了九黎族孩子,受天下人指摘,被所有人孤立,苏擎又刚好不在身边,她心里该有多难受多委屈啊?若是换成自己,定也是希望能有个说体己话的人陪着的。 想到这儿,温婉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望着宋元宝,“我还是得去。” “娘!”宋元宝无奈,“您想好了?用您和林姨这么多年的交情做赌注?” 温婉垂了垂眼帘,“我最难的时候,她都能及时出现在我身边,如今轮到她,我不能躲在家里装看不见,不管她以后会如何的恨我,至少此时此刻,她是需要我的。” 这番话,让宋元宝忽然不知该如何往下接。 他想到了当初自己不顾一切冲进宗人府救赵熙的时候,明知自己势寡力微,可还是去了,只因觉得那一刻赵熙是需要自己的。 轻轻叹息一声,宋元宝松了口,“既然娘心意已决,那您走吧。” …… 把柒宝交代给奶娘,又嘱咐了一下院里的事,温婉坐上马车,直奔苏府。 苏府大门外应该是刚经历了一场“浩劫”,被人扔得满地狼藉,这会儿正有两个小厮在外头打扫。 见到宋府的马车来,忙跑过去帮着把活动门槛拿开,之后隔着帘子恭敬请安。 温婉没露面,坐在马车里问二人,“你们夫人可还安好?” 俩小厮面面相觑,之后齐齐叹气。 温婉没再逗留,让车夫往里走。 马车在垂花门外停下时,早有下人禀报给了林潇月,她这会儿正笑吟吟地站在游廊上,显然是等候多时。 温婉挑帘下来,老远就见她瘦了一圈。 “这几日没好好吃饭?”温婉一面往里走,一面问。 “烦都烦死了,哪还咽得下去?”林潇月说着,迎上来就挽住她胳膊,“不过现在好了,你一来,我大概能多吃一碗。” 温婉偏头看她,暗暗忍下心酸,“元宝去见过殿下了,殿下要侍疾,再加上北疆军情不稳定,他这些日子心烦意乱,大概没空管外头。” “我知道的。”林潇月说,“那天你们家府上的小厮来就说过了。” “你别难过。”温婉握住她有些僵冷的手,“再过几日,会试就要出榜了,到时候一定会把阿木尔的事情给压下去,等流言淡了,自然就没人再计较。” 林潇月忽然问她,“温婉,你相不相信阿木尔是妖怪?” “我当然不信。”温婉说。 林潇月苦笑一声,“这世间哪来的妖怪?更何况就算有,妖哪有人心可怕?” 就这么几天的工夫,林潇月深切感受到了何为“流言猛于虎”。 这天底下最可怕的,不是有人觉得你是妖怪,而是所有人都觉得你是妖怪。 那种只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见天日的黑暗生活,让她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是一只妖。 “别怕,事情总会有过去的一天。”温婉劝她,“七爷不在,你如今是阿暖和阿木尔的主心骨,是他们的精神支柱,该吃得吃,该睡还得睡,你若是先倒下了,两个孩子怎么办?” 林潇月忽然吸了吸鼻子,看着她笑了,“温婉,谢谢你。” “谢我什么?” “我知道,现在外面所有人都恨不能躲我们家远远的,你却还愿意来陪我,你的压力不小。” “咱俩谁跟谁啊?还说这种话。”温婉轻嗤,“好啦,我一看你就是连中饭都没吃的,快回屋去,让后厨做些吃食上来,你安安心心地填饱肚子,天塌下来,还有七爷的人给你扛着呢,怕什么?” “也对。”被温婉一开导,林潇月心情顺畅了不少,回屋后让厨房做了几个小菜来,非拉着温婉跟她一块儿吃。 温婉本来不饿,但还是陪着她吃了半碗饭。 饭后去西厢房看望两个孩子。 阿暖在学琴,阿木尔就在一边的圈椅上坐着听,他格外的安静,两条小腿耷拉着,小脸被林潇月养出婴儿肥,瞧着肉乎乎的,温婉忍不住,上前捏了捏。 见到是温婉,阿木尔很高兴,又往她身后瞄了瞄,没瞧见进宝,小脸上划过一丝疑问。 温婉看懂,对他说:“进宝今儿个没来,明儿婉姨再带他来看你,好不好?” 阿木尔点点头,小胖手指向阿暖的方向,意在让温婉别说话,认真听阿暖弹琴。 温婉见他如此乖巧懂事,想到过不了多久他要被送去北燕,心一下子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住。 …… 赵熙批阅完奏章,北疆又有军报传回来,上面的内容跟前几天的一样,都是在汇报因为瘟疫死亡的百姓和战士人数。 虽然因为云淮的药准时到北疆,瘟疫的蔓延情况得到缓解,但每天还是有人因此丧命。 乾清宫那边崔公公来传话,说皇上想见太子。 赵熙整理了书案,匆匆随着崔公公前往乾清宫。 光熹帝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他的眼睛几乎睁不开,问赵熙,“北疆因为瘟疫死了多少人?” 赵熙道:“父皇,这些事自有儿臣会料理,您只管安心养病,其他的,别想太多。” 光熹帝有气无力地叹了叹,“朕当年,是不是做错了?” 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下令让徐光复和苏擎一鼓作气拿下西岳,是不是北燕皇贵妃就不会来复仇,是不是今日的北疆惨剧就不会发生? 太子虽然不说,可光熹帝有自己的情报网,北疆那边的情况,他知道的一清二楚,心中悔极了当年的那个决定,然而,已经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赵熙道:“父皇请放心,过不了多久,这场战争就该结束了。” …… 阿木尔的事愈演愈烈,北燕暗探查明情况后,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到皇贵妃手里。 当得知天选之子还活着,而且就在楚国京城,皇贵妃美艳的双眸霎时间溢出一丝阴毒。 让人把失态打落茶杯的宫女拖出去杖毙,她拢了拢华贵的外裳,殷红的唇角勾起冷笑,“摆驾,本宫要面圣。” …… 会试出榜这天一大早,赵熙收到了北燕国书。 国书上表示,只要楚国能把阿木尔送去北燕,北燕就下令撤兵,还会送一位公主前来和亲。 上面还说了,这位和亲公主十分欣赏杀了两位宗师还能活下来的人,因此她不嫁皇室,点名要嫁云氏家主,云淮。 760、该不该告诉他?(3更) 赵熙的目光落在那封国书上良久。 北燕会为了阿木尔退兵在他意料之中,但他没想到,那边主动要求和亲。 更没想到的是,这位公主主动要求嫁给云淮。 云淮是江湖人士,他平时行事不受朝廷管束,若是贸然下道旨让他娶了北燕的和亲公主,他未必肯乐意。 想到此处,赵熙搁下国书,取来纸笔,蘸墨修书一封让人送往凉州城。 …… 辰时正,礼部放榜,前来抄榜的考生人山人海。 温婉的布庄在小时雍坊,距离这边比较近,宋元宝和许登科直接去那里头坐着喝茶,等小厮去抄榜。 布庄掌柜是温婉请来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风韵犹存。 知道这两位一位是少东家,一位是东家府上的先生,又见许登科生得文雅俊秀,就跟他开起玩笑来。 许登科性情极好,哪怕与对方不熟识,也没表现出半点不耐烦,掌柜的说,他就安静听着,时不时应上两句,偶尔将茶盏凑到唇边呷一口。 掌柜的见跟他熟了,正想打听他的婚姻大事,就被抄榜回来的坎儿喘着气打断,“少爷,先生,中了。” “谁中了?”宋元宝瞅着他。 “都中了!”坎儿喘得直不起腰。 宋元宝倒杯茶递给他,顺便从他手中将抄榜的纸条拿过来看,果然是中了。 许登科为今年会试头名,摘了会元,他次之,居第二。 其实这个结果早在宋元宝预料当中,毕竟许登科的才学是连宋巍都夸口的,当初就提醒过他,许登科会是他这一届最大的对手。 不过,早有预料和亲眼得见的心境,到底还是不一样。 大概是从小到大在学里拿第一惯了,突然之间居于人下,他心情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想当初乡试的时候,自己一觉睡到交卷,照样拿解元,会试因为有压力,认真了许多,然而最终还是输给许登科。 宋元宝望着抄来的榜,默默叹口气。 心情复杂是一定的,但要说多挫败,倒还不至于。 一则是因为他在宋巍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态平和稳重了许多。 二则,比这更挫败的他早就经历过了。 当年去玉堂宫伴读,赵熙每次考试都能把他碾压得粘在地上翻都翻不过来,那个变态,不单单是考试上的碾压,还有其他方面。 应该说,赵熙对他简直就是全方位的碾压,一点余地都不留的那种。 对比赵熙,宋元宝觉得自己在许登科这儿受的挫败都不叫挫败。 如此自我安慰一番,他将纸条递给许登科,拱了拱手,笑得坦然,“恭喜先生,贺喜先生了,一会儿可要请吃饭的。” 听得宋元宝这么说,许登科不用看都猜到了自己的排名,他接过纸条,果然如此。 莞尔一笑,许登科道:“请客是一定的,不过我的银子都在阿贵那儿,待会儿我让他去订酒楼。” 提起阿贵,宋元宝险些一口茶呛到,“他?” 那就是个破锣嗓!死抠门!许登科所有的钱都在他手里,比个妇人还能抠,让他订酒楼,还不如回家煮碗面吃。 许登科问:“怎么了吗?” 宋元宝直言道:“能不能让我们自己选地儿?” “当然能。”许登科点点头,“宋少爷说去哪,咱们就去哪。” “不行啊少爷!” 许登科话刚说完,阿贵就从外面冲进来,直接化身人形算盘,“您这个月刚买了一只大狼毫,一只小狼毫,还有一块徽墨和一刀澄心纸,总的花费十两七钱,已经严重超支了,若是订个好的酒楼,您又得变成穷光蛋。” 宋元宝:“……” 他实在是听不下去,敲敲桌子,“哎我说,你们买的那些东西,貌似花的是宋家账上的钱。” 阿贵理直气壮地瞪着宋元宝,“那也是钱,超支了就是超支了!” 宋元宝翻个白眼,“那十两七钱,全进你口袋了吧?我发现你这人很擅长钻营啊,你就不该当个小厮,该去酒楼给人当账房。” 阿贵略略两声,“我乐意当小厮,管得着吗你?” 宋元宝就取笑他,“你要是一直给人当小厮,还怎么娶我那位姑姑啊?拿得出钱来吗你?光靠讹你主子的月钱,那得攒到猴年马月去?” 阿贵被他说得又气又恼,拎着门边的扫帚就追着宋元宝打。 …… 几人在布庄商量的天花乱坠,结果还是被温婉给安排好了,她知道许登科家境并不富裕,为供他念书花了不少钱,不忍心让他出钱去酒楼吃饭,干脆让后厨添人手做席面。 宋巍从正月上被定为主考官到现在都没回过家,今日出榜,算是阔别一个多月再回府,温婉设席面,也算是为他接风洗尘。 今年考得最好的两位贡士都在宋府,因此这顿席面吃得十分热闹。 等人散后,温婉回了房,才跟宋巍提起苏家那边所发生的事。 末了,温婉问他,“相公,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解决这件事?” 宋巍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早在阿木尔被带回来的时候,他就知道那个孩子是九黎族的天选之子,阿木尔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苏家,早晚有一天得走。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 更没想到,阿木尔在楚国的处境这么艰难。 毕竟为人父,面对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不管对方身份如何,宋巍心底始终存着一份不忍。 “既然殿下要用他作为交换两国和平的筹码,那么这件事就再也没有更改的可能性。”宋巍说。 赵熙虽年少,处事手法却老练周到,他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想来是已经深思熟虑过。 如今的赵熙,在经历了去年的冬至之乱后,不再避其锋芒,棱角日渐锐利,虽然还没正式登基,行使的却是帝王权利,才接手政权几个月,处理政务的手腕就可见一斑。 光熹帝果然没选错人,撇开“重情”这一点,赵熙会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皇帝。 …… 凉州城,鸿运客栈。 云淮伤得极重,至今还在休养。 拿到第一手消息的云十三十分纠结,不知道要不要这个时候告诉家主。 他纠结了一早上,决定先去找个人商量商量,不知不觉就到了徐嘉房门外。 徐嘉刚起床梳洗完,听到敲门声,她快速出来把门打开。 看清楚外面站着的人是云十三,徐嘉颇有些意外,“找我有事?” 自从云淮醒来后,她就换了房间,没跟他们在一个楼层,也没再去见云淮。 之所以还住在这儿,是在等打赢胜仗的消息传来,她想随着爹和叶嵘他们一块儿回京,然而等了这么多天,北疆战事还是没有要收尾的意思,也不知要耗到什么时候去。 “那个,夫……”云十三原本还想像以前那样叫她一声“夫人”,又觉得不妥,索性改了口,“徐姑娘,我有件事想请你帮着拿主意。” 徐嘉站往一旁,将门都打开,“那你进来吧。” 云十三跨进门槛,走到圆桌边坐下。 徐嘉问他,“什么事儿?” 云十三犹豫道:“北燕主动求和了。” “那是好事儿啊!”徐嘉神情一松,听得出心情有明显的愉悦。 “不过,他们是有条件的。” “嗯?什么条件?” “就是,楚国送他们想要的人过去,北燕再送个公主来和亲,可是那位公主,她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在国书上说了不嫁皇族,点名要嫁给我师父,也就是家主。” “啊?”徐嘉一时没能跟上这个大转弯。 等回过神来,她才发觉自己的反应似乎有点奇怪,又补了一声,“哦。” “那位公主肯定不怀好意!”云十三恨恨道:“她是北燕皇贵妃的亲生女儿,能是什么好货色?家主杀了他们两位宗师,她就要嫁给家主,摆明着是寻仇来了。” “那也没准。”徐嘉说:“兴许人家觉得你们家主能在杀了两位宗师以后还活着,是个厉害人物,看上他了呢?” “可是家主现在重伤。”云十三望向徐嘉,“你觉得,我该不该马上告诉他,他就要当北燕的驸马爷了?” 761、公主嫁给谁,楚国说了算(1更) “其实我觉得,你们家主年纪轻轻能坐上这个位置,心性必定比一般人坚韧,你早说晚说他都得知道,还不如现在告诉他,好让他早做准备。” 徐嘉一面说,一面弯腰收拾着东西。 云十三问她,“你干嘛呢?” 徐嘉手上动作未停,随口答:“我想去北疆。” “镇西侯不是不让你待在那边吗?” “我爹不让我待的是军营,我打算去疫区看看,兴许能帮上什么忙,疫区隔着军营近,还能随时打听战况。” 云十三不赞同,“疫区多危险啊,你要是想知道战况,我们有那么多顶尖的探子,每天都有情报传来,这么着吧,一有消息,我先通知了家主,再来通知你,如何?” 徐嘉回头冲他笑笑,“我闲不住,总得出去找点事做才能心安。” “别呀!”云十三哭丧着脸,“你在,我还能有个帮着出主意的人,你要走了,我找谁去?” 徐嘉挑眉,“你刚刚不还说你们有很多人?随便找一个不就是了?” “那不一样。”云十三嘟囔着:“他们都是只办事不谈感情的木头人,没劲。” 徐嘉道:“我跟你也没什么感情可谈。” 云十三手肘杵在圆桌上,托着腮帮子,忽然问她,“徐姑娘,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帮家主洗了衣裳?” 徐嘉一怔,随即神情坦然道:“我见他外袍上有血迹,闲着没事便帮他洗了,就晾在支摘窗外,别是被风吹跑了吧?” “那倒没有。”云十三忽然嘻嘻笑了两声,“我是靠近家主时从他身上闻到的味道。” 徐嘉:“……” 云十三后知后觉这种话对着姑娘家说有些过分,忙解释,“你别生气啊,我天生就对气味比较敏锐。我是后面收到家主重伤的消息才赶回来的,压根都不知道你照顾过家主这事儿,还是刚来那天靠近家主闻到他身上有你的味道去问了云十六,十六告诉我的,嘻嘻。” 徐嘉:“……” 什么叫云淮身上有她的味道?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不就是洗件衣裳,怎么被云十三一转述,就那么不堪入耳呢? 徐嘉都没发觉,自己耳朵尖悄悄泛出一丝可疑的红。 她强自镇定下来,“噢”一声,“当时你们家主身边没有丫鬟,我怕十六不够细心,又想着你们家主帮了我大忙,就主动请缨去照顾了。” 横竖也就那么一晚上,他就算介意,如今过了这么久,也该气消了。 “他现在,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吧?” “说不准。”云十三仍旧托着腮帮子,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像是在想着别的什么事。 “什么叫说不准?”徐嘉微蹙眉头,云淮那么高的功夫,按理说休养了这么久,内力也该恢复七八成了,这都多久了,难不成一点起色都没有? “姑娘自己去看吧。”云十三站起身,拉了拉袖管,轻声嘟囔,“我总觉得家主他最近,怪怪的。” …… 徐嘉跟着云十三上了楼。 云十三去敲门,前来开门的是云十六,见到徐嘉也来,又见她肩上扛着个包袱,顿时面露疑惑,“姑娘这是?” “我要走了,特来跟你们家主辞行。”徐嘉说。 云十六怔愣一瞬,尔后笑着请她进去。 徐嘉在外间坐下,云十三给她倒茶。 云十六去了里间,“师父,徐姑娘来了,说要向您辞行。” 云淮正临窗而坐,闻言偏过头来,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 随后,他站起身,来到外间。 徐嘉听到脚步声,已经先一步站起来,对着他拱了拱手,“云家主。” 云淮问:“你要走?” “我是个闲不住的。”徐嘉笑道:“原本想等着我爹打赢胜仗跟他一块儿班师回朝,不成想等了这么些日子也没个准信,想去北疆。” “师父,她要去疫区。”云十三告状道。 “疫区很危险。”云淮清淡的语气里有明显的不赞同,“你若是想知道战况,我会让十三每日下去跟你汇报。” “不用了。”徐嘉笑着婉拒,“我就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听说疫区那边军医们忙活不过来,我打算去尽一份力。” 云十三道:“你若是想照顾病患,眼前就有一位呢!反正我和十六还有别的事,也不够细心,不如成全了姑娘。” 徐嘉无语,这都叫什么事儿? 她原以为云淮会让这个性子调皮的小子住嘴,不成想他压根就没有要开口的意思,那眼神,似乎还想看她怎么回应。 徐嘉呵呵干笑,“我……” 这时,云十六忽然道:“徐姑娘那天晚上不仅帮家主洗了衣裳,还把豁口的地方都给重新缝上了,这样的精细活儿,我可做不来。” 徐嘉不用抬头都能感觉到云淮落在自己发顶上的目光,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兴味。 她就在三个大男人的注视下脸红了,而且是爆红,只能努力将脑袋往下垂,咬咬唇,开口道:“我若是奴仆丫鬟还好些,可惜我不是,云家主马上就要跟北燕联姻,理应避嫌的好,若是因为我损了清誉让北燕公主晓得,到时候必定又添战乱。” “联姻?”云十六惊呆了,“什么联姻?” 他的目光转向云十三。 云十三一拍脑门,“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就是,就是京城那边,太子殿下有书信传来,上面说了北燕打算求和,会送一位和亲公主过来,可是那位公主亲自指名要嫁给师父,殿下想问问师父的意见。” 说着,他把赵熙的手书掏出来给云淮看。 云淮看过之后,雍容雅致的俊颜上并未有明显的波动,“既然是主动求和,公主嫁给谁,自然是楚国说了算。” 他的语气很淡,徐嘉却从这份淡定中听出了身为家主的杀伐果断。 顿了顿,他继续说:“大不了,再杀他们两位宗师。” “那不可能了。”云十六道:“北燕就两位宗师,如今双双没了,螭龙卫群龙无首,家主等同于瓦解了北燕最强的一股暗势力,没了宗师领头,他们翻不起波浪来。” 徐嘉安静听着,嘴角微抽,如果北燕再找不出能打得过云淮的人,那么这位公主就真的是看上了云淮才会点名要嫁的。 北燕皇贵妃,徐嘉有所耳闻,那是个蛇蝎美人,美艳到极致,却也阴毒到极致,她的亲生女儿,想必不遑多让。 其实她莫名觉得,云淮这样光风霁月的高洁之士与那样美艳危险的姑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般配之感。 察觉到徐嘉在走神,云淮几不可察地皱皱眉,下意识问她,“你如何看?” “啊?”徐嘉被点名,有些莫名其妙的心跳加快,随后暗暗深吸口气,“我,我没什么意见啊!” 反正又不关她的事。 “什么没意见,难道徐姑娘也觉得我们家主该给北燕当驸马?”云十三撇撇嘴,“我才不稀罕什么北燕公主给我当师娘呢!嘤嘤嘤……” “……”徐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掩饰性地轻咳两声,她正色道:“其实我觉得吧,云家主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既然北燕是主动求和,那么公主嫁给谁,该由楚国说了算,更何况,云家主是江湖人士,与北燕联姻,将来对家族内部会有很多掣肘,说不定……” 说不定还会招来上位者的忌惮。 毕竟云氏在江湖上的势力实在是太大了,他们的情报网甚至比朝廷还要完善紧密,一旦越界,必定会引起朝廷的重度关注。 徐嘉后半句话没说完,但房里这几位都是聪明人,马上就想到了。 云十三眼神儿一亮,“看不出来啊,徐姑娘竟然还有如此高见。” 徐嘉笑笑,“我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 云淮能在杀了北燕两位宗师之后活下来,就足以说明他的本事非同小可。 现如今的云氏对于朝廷而言,是柄双刃剑,若是安分守己,朝廷没准会重用,可若是有异心,太子必定第一时间想尽办法将其斩草除根。 762、六郎,人家的手好疼(2更) 几人聊了一阵,徐嘉看看天色,“行了,我不耽搁了,否则一会儿过了午时,天黑之前就赶不到北疆了,云家主,告辞。” 依着江湖规矩,徐嘉行了个道别礼。 “哎……”云十三想把人唤住,然而徐嘉已经下楼。 云十三看向云淮,“师父,就这么让她走了啊?” “走便走了,那是她的自由。”云淮将手中赵熙写来的信拿到烛台边烧了,尔后慢条斯理地铺纸研墨,给赵熙回了几句话。 云十三小声嘀咕,“疫区那么危险,她去了要是染上疫病怎么办?” 云淮的注意力似乎都在给赵熙的回信上,沉默着没有再接腔。 …… 徐嘉到楼下大堂退了房,刚去后院马厩牵了自己的马准备动身去北疆,出门就碰到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人——唐远。 对方似乎在外面等候良久,见到她,面上露出欣喜之色,疾步走了过来。 徐嘉顿住脚步,一手牵着马儿,望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稍稍蹙了眉头,“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特地来找你的。”唐远眼神柔和。 不等徐嘉开口,他又道:“宿州离这儿不远,我听说你来了凉州城,怕你被瘟疫传染,所以……” 徐嘉不明白自己都跟他断到那份上了,在这种地方竟然还能碰到,她尽量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有事说事,没事我走了。” “嘉嘉。”唐远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徐嘉脸色一沉,用力甩开他,“你干嘛?” “我知道你担心你爹,可你不能去北疆。”唐远道:“那地方到处是瘟疫,就连凉州城的百姓都被吓得不敢出门了,你一个弱女子去了,万一不小心被感染上该怎么办?”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徐嘉望了望有些发红的手腕,心中十分不悦。 “我担心你。”唐远道:“你能不能,顾虑一下我的感受?” 徐嘉觉得这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唐二爷,麻烦你清醒点儿好吗?咱俩已经和离了,当初就说好的,桥归桥路归路,你要勾搭谁娶几房妻子纳几房小妾,那都是你自个的事儿,与我无关,我是再嫁还是孤独终老,亦或是绞了头发做姑子,你都管不着。我是生是死,自己说了算,为何要顾虑你的感受?” “嘉嘉。”唐远恳切地望着她,“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对,我已经改了,来宿州之后,也没有再娶,半个月前我破了一桩大案,今年的政绩考核有望升迁,只要回了京城,我就重新请官媒来说亲,一定让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进门,这一次,我不会再错过你了。” 这些话,当年唐远去镇西侯府大门前认错的时候不知说了多少次,徐嘉耳朵都快听起茧子来了,“要升迁了啊?恭喜恭喜,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借过。” 她急着去北疆,实在是没精力跟他耗。 更何况在徐嘉心里,唐远和江清雨的事已经翻篇了,她不会一辈子活在仇恨里,也不想一辈子记住这两个人。 “嘉嘉,你不能去北疆。”唐远很坚持,见她一定要走,他情急之下,再次一把攥紧她的手腕。 徐嘉这下是真怒了,她腕间施了力,打算一拳将他打飞,这时,后方传来一把温润雅致的嗓音,“这是做什么?” 闻言,徐嘉腕上的力道一收,脊背有些僵硬,她没回头,只是用眼神斜斜瞪视着唐远,低声怒喝,“松开!” “我不松。”唐远握得越发紧,“除非你跟我走,不去北疆。” “你是不是疯了?” 云淮就在身后不远处站着,徐嘉的声音不敢放得太大。 唐远却不管不顾,赤红着眼,大声道:“我就算疯,也是被你逼疯的!让你在京城等我,你为什么要跑到凉州城来?” 这时,云淮缓步走到徐嘉身边,问她,“要不要紧?” 徐嘉觉得自己被个疯子缠上了,还是不好摆脱的那种,眼下在大街上,又是当着云淮的面,她不好使用暴力,而且暴力不一定能让唐远死心,想了想,她心里先跟云淮说声对不住,然后心一横,突然嘤嘤抽泣起来,“六郎,你看他……人家的手好疼啊!” 说完这句话,徐嘉很明显地看到云淮的眼梢似乎抽抽了两下。 唐远不认识云淮,可这个人一出现,就给他带来一股难以言说的压迫感,那是身居高位之人骨子里自然而然透出来的气势,沉稳而威压,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臣服于他。 再加上,对方的容貌实在是太过如玉无双,让他内心恐惧的同时,又有些自卑。 唐远留了人在京城,一直都有让他们密切注视着徐嘉的动静,然而传回来的情报上并没有说徐嘉是什么时候认识这个男人的。 眼下察觉到二人有奸情,他十分窝火。 “光天化日之下对女子拉拉扯扯,实非君子所为,唐二爷,可以松手了吗?”云淮开口,声音轻而缓,听似在商量,实则是命令的口吻。 云淮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彻底把唐远的妒火给烧着,他眼神变得锐利,死死盯着徐嘉,“他是你什么人?” “是我……”徐嘉没敢去看云淮,壮着胆子道:“是我未婚夫,怎么,有意见?” 说着趁唐远不备,一把甩开他的手,然后揉着自己疼痛的手腕,心里把唐家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了个遍。 唐远满眼受伤,“嘉嘉,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背叛我?我来宿州这些日子,每天都在想着出政绩升迁回京再把你娶回来,可是你呢?这才和离多久,你先是跟叶家那位不清不楚,如今又勾搭上小白脸,你早就是唐家的人了,一女还想嫁几夫?” 一句“小白脸”,一句“一女还想嫁几夫”,彻底激怒徐嘉,她眼神森冷,“唐远!” 话还没说完,就被云淮出声制止,“只要苏州云氏的族谱上没有把她除名,那么就算是圣上来了,他也得承认你的前任夫人,如今是云家人。” 闻言,唐远脸色顿时僵住,“你是苏州云氏的人?” 他记起来了,刚刚徐嘉管他叫六郎,那他是,那他是…… 唐远忽然觉得小腿肚有些发抖,连话都说不利索,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云淮负手站得笔直,却始终离他一尺之距,翩翩君子的儒雅风度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说出来的话却让人畏惧到骨子里,“唐二爷为了出政绩升迁,不辞辛苦亲自杀了人又带着人去破案,如此兢兢业业,不知当政的太子殿下知晓后,会如何嘉奖你?” “不,不是那样的!”秘密被个不相干的人一语戳穿,唐远如今哪还顾得上徐嘉,他吓得面无血色,鬓角被汗水打湿,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之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云家主,你要打要罚我都悉听尊便,只是宿州那件案子,实非我所愿,我也是逼不得已,只求,只求家主能看在我一心改邪归正的份上,饶过我这一次,帮我瞒了此事,别让殿下知道,唐某,唐某感激不尽。” 说着要给云淮磕头。 云淮冷言道,“为了儿女私情擅离职守从宿州跑到凉州,把人命当草芥,你这样的人,如何护一方百姓安宁?” “我这就滚,马上滚。”唐远站起来,再也不管徐嘉,飞快就朝着来时的方向跑。 徐嘉看着那人逃跑的怂样,暗暗翻个白眼,同时又松口气,但随即就想起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她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一丝也发不出来。 直到云淮唤她,“还不上楼,想被他再抓一次?” 徐嘉想解释一下刚才的事,然后跟云淮说自己要去北疆,结果一转头就看到客栈后院门口云十三拉着云十六的手,吸吸鼻子,哭道:“哎呀六郎你看他,人家的手好疼了啦!” 云十六:“来,六郎给你吹吹。” 徐嘉:“……!!!” 763、委托照顾(3更) 太过分了,简直太过分了! 徐嘉实在不明白,云淮这样一个人是怎么教出云十三和云十六这俩徒弟来的。 听听那是人话吗? 她窘得恨不能打个鸡蛋壳把自己罩在里面别出来才好。 太丢人了。 这大概是她前世今生最为丢人的一次。 偏偏这个时候,云淮就在旁边走着,他是怎么做到镇定自若的啊? 徐嘉伸手,轻轻遮了遮前额。 云十三和云十六见二人走近,马上收了动作,一人一边站好,中间让出道来,弓着腰,齐声道:“师父好,师娘好。” 徐嘉面颊红得发烫,从指缝间瞪了云十三一眼,“瞎喊什么?” 云十三和云十六对视一眼,再次齐声道:“只要苏州云氏的族谱没有除名,那么就算是圣上来了,也得承认师娘是云家人。” 徐嘉实在是无地自容,她稍稍偏头,没敢直视云淮的眼睛,“云家主,能不能让他们先上去,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云淮看向俩徒弟,“别闹了,下去做事。” 云十三和云十六马上收了面上多余的情绪,又回归成正常的云氏弟子,纷纷走开。 等那二人彻底走远,徐嘉才歉意道:“方才我也是逼不得已才会借用了云家主的名头,你别往心里去,就当是,就当是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等将来有机会……” 云淮提醒她,“你已经欠我两个人情了。” 徐嘉噎住。 上次她请他帮忙把凤血玉改为珠串,这次又随意借了苏州云氏的名头,的确是两个人情,可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还。 “对了,我还没问你,为什么会知道唐远在宿州的情况?你有暗中调查他?”徐嘉开始扯话题,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却越问越觉得不对劲。 云淮说的那桩案子,肯定不会是刚刚传来的情报,一定是早就查到的,可唐远跟云氏一点瓜葛都没有,云淮闲着没事查他做什么? 面对徐嘉的疑问,云淮显得十分淡定,随意地“哦”一声,“弟子们查到,情报传回来我刚好看了一眼。” 徐嘉觉得这个人大概没说实话,不过人家是老大,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无权过问。 “刚才谢谢你帮我解围,可我还是得去北疆,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云淮看过来,神色不似先前对上唐远时的疏冷,而是她所熟悉的从容稳重,“姑娘家在碰到紧急情况时懂得自救是好事,可若是固执过了头,不见得会有人事事迁就你。” 话完,催促她,“上楼。” 这两个字,略严肃,更像是长辈在训斥不听话的孩子。 徐嘉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乖乖跟着他上了楼。 她的房间已经退了,暂时去云淮房里。 坐下后,云淮走过来,从她手中接过包袱,随手就放进了衣橱。 徐嘉别开眼没再去看,“你把我留在这儿,我什么都做不了。” 云淮说:“或许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欠我的人情怎么还。” 徐嘉吸吸鼻子,“那我去开间房,你这儿,我待不惯。” “十三会去办。”云淮动手,给她倒了杯茶,“他回来的时候,带了你父亲的委托。” “我爹?”徐嘉忽然紧张起来,“他都说什么了?” “知道你性子倔,不可能轻易回京,定还会再次去北疆,委托我看管好你,在北疆战事结束前,不能让你踏出凉州城半步。” “这……”徐嘉觉得不可思议,“这真是我爹亲口说的?” “有他的亲笔信,要不要看?” “要!”徐嘉果断道。 她很怀疑云淮是在忽悠自己。 她都多大的人了,还需要委托人看管照顾?听着就不靠谱。 云淮去了里间,不多会儿拿出一张笺纸来。 徐嘉接过一看,果然是他爹的笔迹,也的确在信上委托了云家主帮忙照顾一下闺女。 徐嘉的视线落在那一排排的字上,忽然就泄了气,“这么说,你刚才会下去帮我救场,全都是因为要履行我爹的委托?” “自然。”云淮颔首。 “那你也不用搬出族谱来吧?”徐嘉道:“唐远此人反复无常的,万一他把这事儿散播出去,我又没在你们家族谱上,到时候指定会闹大。” 云淮反问,“不是你先承认的我是你未婚夫?” 徐嘉咳咳两声,“我那是迫不得已,事急从权。” “我亦如是。”云淮说。 好吧,这天没法继续聊下去了,“房间开好没?我困了,要睡觉。” 云淮看向博古架上的沙漏,“你还没吃早饭。” 徐嘉扯了扯嘴角,“我不太饿。” “你爹既然委托了我,那我应做的,能做的,自然得到位。” 云淮话落,走向窗边,不知往下面发了个什么信号,不多时,房间门就被敲响,是云十三上来送早饭。 他笑嘻嘻地看着徐嘉,“师娘尝尝,可还合口味?” 徐嘉暗暗瞪他,“再喊,我就一碗粥糊你脸上信不信?” 云十三讪讪地退了下去。 云淮坐下来,递了个瓷勺给她。 徐嘉僵直着脊背,木讷地伸手接过,然后硬着头皮在他的注视下喝完半碗粥,本来想说不要了,又怕他斥责浪费什么的,只好又硬着头皮把剩下的半碗也喝完。 云淮看着她:“好好的一碗粥被你喝出毒药的味道来,身子不舒服?” “可能是起太早了。”徐嘉顺嘴答,心里却想哭,什么时候才能回房睡觉啊?她爹为什么会把她托付给这样一个人?被他看管,还不如把她关进牢房里算了。 “房间就在隔壁,困了便去睡。”云淮没再勉强她。 徐嘉一愣。 隔壁那间房,不是她那天晚上照顾完云淮就退了吗?为什么还开着? 实在太困,徐嘉没再继续往下想,站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隔壁房间紧挨着云淮这间,她进去后关上门就往里间床榻上一躺,整个人安静下来才发现脸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发烫的,伸出手背贴了贴,徐嘉拉过被子盖上,放空脑袋,什么都不想,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客栈后院,云十三在给云淮的马儿喂精饲料,动作有些漫不经心,喂了会儿,问一旁站着的云十六,“十六,你说师父他最近是不是很奇怪?” “怎么奇怪?”云十六一本正经。 “说不上来,就是,好像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了。”云十三仔细回忆着这些日子家主的举动,尤其是刚入凉州城那会儿,竟然让人去查宿州唐远的情报,“要说师父对徐姑娘有意,看着也不像啊,可是今日,师父竟然搬出族谱来为徐姑娘解围,太让人费解了。” 云十六道:“师父答应了镇西侯,会帮忙照看好徐姑娘。” 云十三忽而一笑,“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让徐姑娘给咱们当师娘,你乐不乐意?” 云十六面无表情:“光我乐意有用吗?” …… 中途没人来打扰,徐嘉一觉睡了半下午,起来时外面正在下雨,电闪雷鸣。 这般场景,让她不由得想到来凉州城途中的那个晚上,她因为怕狼,一宿都没敢出云淮的帐篷,最后被他的笛音催眠,也不知道怎么占了他的床位,总之就一觉睡到天明,醒来时狼群和北燕暗探们都已经退了,他还保持着前一夜的姿势坐在那儿,背影挺直如松。 坐在房里发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呆,云十三来敲响房门,喊她过去吃饭。 早上就是在云淮房里用的饭,徐嘉此时也不拘束了,拾掇好自己就过去,饭桌上只她和云淮两人,云十三和云十六早就识趣地退下去。 徐嘉努力让自己适应,然而这个人气场太强大,总是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捏着筷子迟迟没动,徐嘉问他,“我还要被你看管到什么时候?” 云淮面色清淡,“在你。” “在我?” “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留在凉州,要么,回京城,你可以考虑一个晚上,明早给我答案,若是回京,我让人准备一下。” 764、殿试,太子出题(1更) 徐嘉选择了回京,她没办法做到心无旁骛地和云淮同处一个屋檐下。 哪怕已经认识多年,在她看来,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情,反倒是多了些难以启齿的尴尬回忆。 云淮没有阻拦,把这边的事情安排好,就带上徐嘉和两个徒弟踏上了归京的路。 …… 东宫,承明殿。 赵熙收到云淮的来信,目光在那句“公主嫁给谁,楚国说了算”上流连许久。 三宝公公来奉茶,小声提醒:“殿下,云家主的回信您都看了快一炷香的时辰了。” 赵熙回过神,把信搁在书案上,接过三宝公公递来的茶,微眯了眯眼。 北燕主动求和,公主要跟谁和亲,自然是楚国说了算,这个道理他不是不懂,之所以给云淮写信,有一大半的用意是在试探。 试探云淮的心思,也是在试探云氏的意向。 倘若云淮想都没想直接答应,那么他或许该怀疑一下云氏是否有勾结北燕意图谋反之心。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云淮是个聪明人,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把包袱扔回来,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公主嫁给谁,楚国说了算,那自然就是太子说了算,倘若最后公主还是嫁入了云氏,那便是太子的意思,朝廷没理由怀疑云氏有勾结北燕之嫌。 想到这儿,赵熙无声失笑,摇了摇头。 三宝公公略有些疑惑,“殿下在笑什么?” 赵熙怅然道:“我笑,直到今日,自己才算是真正了解父皇。” 以前他总觉得父皇疑心病过重,所有人都交口称赞的忠臣,他也能存着三分疑心。 直到自己接手政权,他才发现疑心病这种东西,是上位者必不可少的一层屏障。 你要保江山无虞,保社稷稳健,就不能对任何人投以十足的信任,不管是后宫宠妃,还是天子近臣,总要有几分保留。 云淮此人在以前的赵熙看来,是个不可多得的侠门名士,心系众生,人品贵重,绝对值得深交。 可在掌权后的赵熙看来,云氏这棵树太大,容易招风,若是不小心谨慎地盯着,让敌国钻了空子与之结盟,那对于楚国而言,将会是一场不可预估的灾难,比北疆瘟疫还可怕。 确定了云氏的意向之后,赵熙给北燕回了一封国书,国书上所写的,便只有云淮说的那句话。 ——公主嫁给谁,楚国说了算。 现在是北燕想把天选之子带走,求着楚国把人交出来,主动权自然要牢牢握在楚国手里。 …… 转眼到了殿试这天。 今年的春闱很特殊,因为是恩科,会试提前一个月,殿试时间挪到三月二十六,一个月才出榜,暂定出榜时间为四月二十六。 正是钦天监给赵熙选中的大婚日子,也是宋元宝迎娶叶家姑娘的日子。 一大早,会试被录取的三百名贡士就随着礼部官员入了保和殿。 保和殿作为殿试专用的殿堂,占地面积十分广阔,里头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上首有一张九龙金椅,那本该是帝王专座。 不过光熹帝病重已然成为人尽皆知的事实,所有人都清楚,今年主持殿试的是太子赵熙。 考生们按照自己的座号找位置坐下,每个人面前一张书案,书案上早已备好笔墨砚台和稿纸,禁止外带。 太子暂时还没到,殿外有大内禁军把守,所有考生落座之后便安安静静的,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除了会试排名靠前那几位,其余考生全都忐忑不安。 太子赵熙的名头,想来楚国学子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是个六岁开蒙就把自己往死里逼的狠人,听闻他每次考试都规定在一炷香的时辰内答完所有题目。 当初坊间刚有传言的时候,上至王孙贵胄,下至寒门子弟,没一个人相信,后来宋元宝入宫伴读,被折腾了两年后回到国子监,就有同窗问他关于太子的那些传言,宋元宝微笑着回了一句:传言非虚。 自此,赵熙那令人头皮发麻的自律习惯,成为了儒林中人人争相效仿的典范。 然而这么多年下来,能坚持的人少之又少,至少九成的人只有三分热度,有的坚持十天半个月,有的坚持半年,然后就摇头叹息着放弃,还为自己找个理由,说殿下乃是天之骄子,自然非常人可比,他们坚持不下去也正常。 剩下的那一成人,至今还在坚持,至于未来能坚持多久,就只有他们自个儿知道了。 而今日,让他们又钦佩又害怕的那位主儿成了主持殿试的人。 也就是说,今日过后,他们都将成为太子门生。 在这些考生心里,当太子门生,远比当天子门生难得多。 如果是皇上来出题,可能中规中矩一些,答题的时候不至于太紧张,可是太子…… 别看他年方十七,从接手政权至今,每次做出的重大决定都能让议政殿内的百官无话可说,那铁血手腕,比起光熹帝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小年纪这般心性,足以见得是天生的帝王相,这种天才来出题,一般角度都会特别刁钻。 这就是考生们最为忐忑的地方。 众人还沉浸在思绪里,外面突然传来三宝公公的声音,“太子殿下驾到——” 众考生闻言,忙起身出列,齐齐跪地请安。 赵熙今日着正装,一袭杏黄蟒袍,头束紫金冠,足蹬蟠龙靴,脚步缓慢而稳重,行至九龙金椅上坐下,这才垂眸望向底下的三百位考生,语调清淡,“平身。” “谢殿下!” 随着整齐的谢恩声,考生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没人敢抬头看一眼太子真容。 十七岁,他的气场已经强大到足以令人后背生寒。 赵熙将考生们或冷静或紧张或忐忑的反应尽收眼底,尤其着重看了看宋元宝,对方似乎压根没把这儿当成考场,那一如既往的懒散样子,跟在自己家没什么分别。 赵熙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缓缓开口,“近来京中出了一件事,有传言说左军都督府上藏着个九黎族的孩子,那孩子瞳色异于常人,被认定是妖,百姓以为,苏家应当把他交出来火刑祭天以求北疆战事能早日大捷,诸位如何看待此事?” 有一考生站起来,回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且不说这世间本没妖,就算有妖,那只是个三四岁大的孩子,若是一把火烧了他祭天,那么人类与妖又有何分别?” 赵熙将目光转向许登科,“你是这一届的会试榜首,对此有何看法?” 许登科起身道:“回殿下,学生以为根源不在于妖神上,而在于楚国文化与九黎族文化的融合上出了问题。” 赵熙眉梢微挑,又问旁边的宋元宝,“你呢?” 宋元宝站起身,“回殿下,臣附议许先生的说法。” 赵熙满意地勾了勾唇角,让三人坐下,这才道:“没错,苏家之所以会有‘妖’,不在于真的出了妖,而在于楚国百姓不够了解九黎族文化,这正是今日我要给诸位出的考题,如何快速有效的融合两国文化。” 考题一出,有大半的考生懵了。 这段日子的时政热点无非两桩,一桩是北疆战事,另一桩便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九黎族妖怪”,进场之前,考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猜过题目,想着不是边境战事就是让他们解决“妖”的问题,然而谁都没想到,太子会通过“妖”,牵引出两国文化的融合,并以此来作为今年殿试的考题。 难,太难了! 在座所有人,谁都知道自从西岳被灭,楚国百姓至今都没办法接受九黎族,没办法接受他们信仰鬼的习俗。 这是个敏感话题。 在楚国百姓一致排斥九黎族的前提下来写这篇文章,稍有不慎就能变成全民公敌自毁前程。 研好墨,考生们暗暗叫苦,迟迟不敢落笔。 765、出尔反尔(2更) 赵熙出的考题,事先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哪怕是近身内侍三宝公公都不知情。 然而,宋元宝和许登科俩人私底下却讨论过。 因为那段日子阿木尔的事情闹得实在太大,百姓们人云亦云,连见都没见过阿木尔长什么样,就每天去苏家大门外叫嚣着让林潇月把那孩子交出来,甚至有人威胁,她要是不交,就一把火烧了苏府。 某天宋元宝碰到许登科在花园的亭子里看书,就顺便提及了此事,许登科说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不在于百姓的愚昧无知,而是朝廷没处理好两国文化的融合,若是楚国百姓足够了解并尊重九黎族文化,就不会闹出这种事来。 宋元宝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没成想,太子竟然以此作为考题,简直像是让他俩提前作弊了一样。 不过这么一来,他和许登科就等于是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去比试,他要想摘得状元桂冠,就必须再想出更能让太子,让百姓都接纳的办法来。 思及此,宋元宝搁下笔,没有急着打稿,而是在脑子里斟酌,尽力去找一套既有效又能压过许登科的方案。 他这次答题的速度,比会试时候慢了许多,光是斟酌方案就用了半个时辰。 其他考生已经开始打稿,他还在皱眉沉思。 赵熙见状,端起檀木几上的茶盏,浅浅啜了一口。 三宝公公瞧着,直替宋元宝着急,凑近赵熙小声道:“殿下,宋少爷这……” “无妨,黄昏才交卷,时辰尚早。”赵熙的语气听不出波澜。 三宝公公暂松口气。 下面那位主儿可是口口声声要考状元娶媳妇儿的,若是在这道题上栽了跟头,到时候指定被所有人当成笑话,不过既然殿下都能如此淡定,想必是有把握宋少爷能答出题来,如此,他也就不必跟着紧张了。 赵熙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来下去巡视,发现多数考生都还在打草稿。 今日这道题的核心,无非就是想个法子让楚国百姓尽快接纳九黎族。 保和殿里这三百位考生,乃是从几千人的会试中选拔出来的,自然不是什么平庸之辈,有些人给出来的答案还是挺靠谱,就是不够全面,格局欠些火候。 有几个的答案则是过于偏激,譬如被赵熙注视着的这一位,他认为九黎族文化太过落后,理应剔除旧俗,遵循楚国文化。 赵熙转了一圈,绕到前排许登科的位置,许登科的字写得十分端正,给的答案颇有深度,譬如废除九黎族的奴隶制,又譬如,朝廷理应对九黎族的姓氏和服饰做出调整,更改九黎人的籍贯。 再看宋元宝那边,他已经开始动笔写,赵熙瞄了一眼,宋元宝目前的答案跟许登科的颇有些相似。 他看了看这二人,想来是在私底下有探讨过这个问题。 那么如今就端看他们俩最终的答案,谁更胜一筹了。 回到九龙宝座,赵熙面上难得的露出愉悦之色。 三宝公公最是了解他,一看便知殿下是在欣慰朝廷即将多出一批栋梁之才。 这场殿试,赵熙是主考官,宋巍等人就成了副主考,他们偶尔会进来巡视。 宋巍进来的时候,赵熙让三宝公公去把他请了过来。 因着考场内要保持肃静,三宝公公声音压得很低。 宋巍来到赵熙跟前,躬身行了个礼。 赵熙问他,“宋少卿觉得,今年的状元郎会是谁?” 宋巍莞尔:“殿下这一问,可难住臣了。” 赵熙又说:“会试的时候,宋皓没能摘得会元,你认为他能否在殿试上逆袭?” 宋巍谦逊道:“今年的考题,范围甚广,元宝年少,难免有考虑不周的地方,恐怕……” 话还没说完,被赵熙打断,“宋少卿私底下跟他们讨论过九黎族的问题?” 宋巍一听就知道太子怀疑他提前跟许登科和宋元宝说了什么。 其实太子会出这个考题,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不过,“前些日子,臣的确因为阿木尔的的事略微提起过。” 确实只是略微提及,当时并没有深入思考,更没有当即拿出什么有效的方案来。 不过,太子一直为了两国文化融合的问题与光熹帝意见分歧,宋巍是知道的,只是没跟谁提过罢了。 赵熙见他回答得实诚,没再为难,点点头,“你下去吧。” “臣告退。” 宋巍巡视了考生一圈,缓缓走出保和殿。 三宝公公脑子转得飞快,低声问赵熙,“殿下是怀疑,宋大人提前与那两位打过招呼?” “不过是饭后闲谈罢了。”赵熙坐正,眉眼间不怒自威,“我要出的题,没跟任何人说过。” 宋元宝和许登科这次,算是撞了大运。 不过宋巍那句话说的没错,今日的考题范围甚广,就算所有考生提前知道了考试内容,也未必能给出全面又周祥的答案,还是得看在朝政问题上,谁的目光放得更远,格局更大。 …… 殿试一直到黄昏时分才交卷。 搁下笔,所有考生按照次序出了保和殿。 甫一闻到外面的新鲜空气,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然后就互相询问答题情况。 宋元宝挤出人群,第一时间四处张望,想看看叶翎来了没有,结果看了半天,都没见着叶家的马车。 后面跟出来的许登科见状,轻笑道:“再有整整一个月,你们就要大婚了,哪有再见面的道理,她不会来了。” 心事被戳穿,宋元宝有些窘迫,随即便扯开话题,问他今日那题答得如何。 许登科摇头,“殿下考的范围太广,只怕我送上去的答案,还不及他想要的一半。” 宋元宝倒是一脸轻松,“反正考都考完了,管他呢,今天晚上我请客,好几个同窗都去,先生能否赏脸出席?” 上次会试榜单出来的时候,国子监同窗们就嚷嚷着要拜见一下这位深藏不露的大才子,难得今日有机会,宋元宝就顺便发出邀请。 许登科犹豫了一下。 宋元宝说:“该不会你又被捉了吧?” 自从许登科拿了会试榜首,宋家大门再一次被说媒的人踏破,知道宋元宝订了亲没戏,全都是冲着许登科来的。 然而这个人,心思深得很,不管多大的世家有意拉拢,他都找借口推脱,坚决不肯答应。 宋元宝一直很纳闷,“按理说,先生前些年因为行动不便耽搁了婚事,如今功名在身,正是挑选姻亲的大好时机,为何不趁机娶个美娇娘?” 许登科就笑,“可能是我囊中羞涩,娶不起富家小姐。” 宋元宝撇嘴,“你别把银子给那无良小厮祸祸了,别说娶一个,娶一双的钱都有。” 许登科眼神轻柔,“阿贵的日子也很艰难。” 宋元宝嘴角狠抽,“为何我觉得先生的日子更艰难?” 许登科但笑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晚上的饭局我会去,你何时出门,让人告知我一声即可。” …… 赵熙监考完回到东宫,就收到北疆来的军报,上面说,北燕螭龙卫上次杀云淮不成反被杀了两位宗师,这次把气撒在主帅陆行舟身上,趁夜混入军营偷袭,伤了陆行舟一条腿,军医断定,再无站起来的可能。 赵熙俊美的容颜霎时覆上一层霜寒。 北燕一面说着要求和接走天选之子,一面又派人暗杀楚国主帅,两国邦交之事也能出尔反尔,未免太没把楚国放在眼里! 撂下军报,赵熙捏了捏眉心,让三宝公公去传兵部尚书冯岩。 冯岩进殿后,跪地给太子请了安。 赵熙让他平身,开口问:“若是现在增派人手去北疆,物资能否在最短时间筹备上?” 冯岩一愣,“老臣听闻,北燕已经有求和意向,殿下这是还想增援北疆继续开战?” 赵熙双眸森冷,“北燕出尔反尔,这个和,不应也罢!” 冯岩忙道:“最短要半个月的筹备时间。” 赵熙嗯一声,“我马上下令集结援军,你尽快安排,越早越好。” “老臣遵旨。” 766、没必要再见(3更) 冯岩走后,赵熙起身站到窗边,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犹豫。 上次北疆瘟疫的军报传来,他第一时间便告诉了皇姑母,然而这次,姑父被北燕螭龙卫暗杀,废了一条腿,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直到三宝公公进来,问他要不要往长宁侯府传信,赵熙才回拢思绪,“皇姑母若是知道姑父的伤情,一定承受不住。” “可这件事,长宁侯府早晚会得到消息。”三宝公公说:“长公主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只是比咱们迟一些罢了。” 赵熙沉默片刻,“既如此,你去长宁侯府跑一趟,接皇姑母来见我。” 三宝公公应诺,很快退了出去。 等殿内没旁人,赵熙才把皇室暗卫召出来。 对方就好像一条黑影,站也站在阴影里,脸上被面具所覆盖,看不出真容。 “殿下。” 来的正是皇室暗卫首领严方,以前跟锦衣卫一样,只听光熹帝的调遣,如今赵熙当政,光熹帝把什么都交给了他,从传国玉玺到皇室暗卫,再到锦衣卫,全都听从赵熙的指令。 “你带几个人去西疆帮我办件事。” 西疆便是以前的西岳,划入楚国版块之后更名为西疆。 “殿下请吩咐。” 赵熙道:“西疆政局尚未稳定,如今管事的是大族长,你想办法告诉他,北燕皇贵妃打算用九黎全族人的性命换走天选之子,颠覆北燕政权。” 这位皇贵妃,从率三十万大军支援北燕开始就一直存着野心,这些年,燕皇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其中少不了她的手段。 可惜的是,皇贵妃只为燕皇诞下两个女儿,膝下无子,谋不了皇位,偏巧这个时候,九黎的天选之子出现了,皇贵妃是九黎人,九黎信仰根深蒂固,对她而言,阿木尔就是当年那位英明神武的先王转世,得到他,便能得到九黎人的支持。 只因九黎族又被称为巫族,会些巫蛊之术,一旦有族人帮衬,她颠覆北燕政权,扶持天选之子上位复兴九黎便是早晚的事。 本来赵熙不想管北燕的内部纷争,可这次皇贵妃做得太绝,求和国书都送来了还让人私底下动手,直接触到赵熙的底线,赵熙便要一刀斩断她所有的奢念,让她知道楚国皇帝只是病了,不是后继无人。 …… 已经步入初夏,白天开始泛出丝丝暑热,赵寻音闲来无事,从库房挑了两匹轻薄透气的布料,打算做几套里衣让人捎带去北疆给丈夫。 陆晏礼就在外面跟范卓雯踢毽子,几个月的相处下来,俩人已经相熟,玩得不亦乐乎。 这时,门房的人突然来了内院,对流芳院外的婆子道:“快去禀报长公主,就说三宝公公来了。” 婆子很快将话带到赵寻音面前。 听到东宫传召,赵寻音眼皮一跳,手里的针不小心刺破指腹,一滴红艳的鲜血落在雪白里衣上。 她撂下针线活,起身去往外院,一路上心情都是沉重的。 上次东宫来送信,说的便是北疆瘟疫,不知这次,又是什么坏消息。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然而见到三宝公公时,还是忍不住问:“是不是北疆出事了?” 三宝公公见她脸色不好,没有直接回答,只道:“奴才不知,殿下说了,此事需要当面与长公主谈。” 赵寻音闻言,脸色愈发苍白。 难怪她一大早起来眼皮就跳个不停,之前做着针线活也心慌意乱的,总是静不下心,莫非是二爷他…… 不敢再往下想,赵寻音直接撩帘坐上马车,尔后从车窗探出半个脑袋,交代跟出来的婆子,“告诉两位少爷,我入宫觐见太子,去去就回。” 进皇城之后,有软轿把赵寻音抬到东宫,她神情急切,一入承明殿就问赵熙,“二爷他怎么了?” 赵熙不着痕迹地看了旁边的三宝公公一眼。 三宝公公直摇头,他真的什么都没说啊!大概是长公主与驸马爷心有灵犀,猜到什么了吧? “姑母,请坐,先喝杯茶。”赵熙温声道。 “你不说,我坐不住。”赵寻音的声音有些发颤,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 赵熙见状,微叹一声,“姑父他,受了伤。” 虽然已经猜到情况不妙,亲耳听到赵熙说出来,赵寻音还是觉得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伤哪儿了,严不严重?” 赵熙抿了抿唇,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忽然有些不忍心。 “熙儿,你只管说,只要他的命还在,我就受得住。”赵寻音看出了太子的顾虑。 “是腿上。”赵熙垂下眼睫,“军医说,他下半辈子可能都站不起来了。” 赵寻音一时没能接上话,她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临行前,她就交代了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为了北疆百姓战到底,不能让敌军越界半步,然而现在,她迫切地想让他回来。 二爷是将才,当年就是凭着一战立功得了兵权来跟太后谈条件换的她,康健的身体对于武将而言,是作战的根本,没了双腿,基本等同于废人,先不说二爷在身体上的疼痛折磨,恐怕心理上的打击也不小。 “我已经传令下去集结援军北上。”赵熙说:“姑母若是想让姑父回来,我会安排人去接。” “他不会回来的。”赵寻音的面色已经由先前的惨白转变为平静,“北疆战事还没结束,二爷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都不会同意提前回京,所以光我点头没用,除非他自己愿意回来。” 说到这儿,赵寻音哽了一下,“我听闻云家主身边有个少年神医,小小年纪便医术了得,太子能否请他去趟北疆帮二爷看看?只要能让二爷站起来,不管他提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赵熙颔首,“云家主护送徐姑娘回京,很快就到京城了,我会联系他,尽快请云十六折返回去。” 虽然渺茫,但好歹还存了一份希望,赵寻音的心情不似先前那般复杂,很快便将此话题揭过,“底下的人说,你今儿给考生们出了个难题?” “最近苏家那位养子的事闹得太大。”赵熙点头道:“总要想个办法从根源上解决才行。” 赵寻音看向赵熙的目光露出赞许,“圣上果然没看错你。” 光熹帝十七岁时,政权还攥在苏家手中,那时候,他就像个傀儡,任人予取予夺,完全没有自己做主的权利。 比起光熹帝,赵熙便幸运得多,苏皇后提前就帮他灭了多少个手足,导致这么多年光熹帝膝下子嗣单薄,他这个太子无需经历夺嫡的凶险就能大权在握。 掌权之后更是雷厉风行,就连给考生们出的题,也意义深远,年纪虽小,却已经看得出将来是个好皇帝。 赵熙谦逊道:“姑母过誉了。” “对了,你父皇最近如何?” “还是用汤药吊着一口气。”提起光熹帝,赵熙的俊脸上黯然下去,“开考之前我去见了他,他说自己还能撑到我大婚。” 赵寻音拍拍赵熙的肩膀,“这是他的命数,如今唯一的心愿,大抵便是你的婚事了,你别想太多,往后勤勉些,多花心思在政务上,帮他守好楚国江山,等将来他到了九泉之下,见到列祖列宗,面儿上也有光。” 话虽如此,赵寻音还是能想象,赵熙心里是不好受的。 因为光熹帝一驾崩,就意味着远在行宫静养的齐皇后也得跟随而去,一下子没爹没娘,两重孝压在十七岁的少年身上,这太残忍。 离宫之前,赵寻音去了一趟乾清宫,意外见到庆妃带着二皇子赵诺和三皇子赵桓在里面。 光熹帝已是油尽灯枯之际,说不了太多话,只是听着庆妃给他讲讲两位皇子的日常,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赵诺的小脸上,像是透过这个孩子,在看另外一个人。 见到长公主来,庆妃很快带着两位皇子离开。 赵寻音看了赵诺小小的背影一眼,望向龙榻上的光熹帝,“皇兄想不想见见她?” 这个“她”指的是谁,二人都心知肚明。 光熹帝无力摇头。 不见,他不想见,也没必要再见。 767、怎么瞅怎么顺眼(1更) 赵寻音在乾清宫陪了光熹帝半个时辰,见天色擦黑,光熹帝催促着她回去。 赵寻音只好起身道别,回到自家府上时才听说婉婉来了。 赵寻音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刚入流芳院的院门,就见一道纤瘦的身影立在合欢树旁,廊下灯火通明也掩不住她满面的焦急。 “婉婉,夜间凉,怎么不进去?”赵寻音上前,握了握她的手。 “娘,我听说三宝公公急急忙忙把您请进宫去,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儿?”温婉问。 赵寻音眼眸微闪,“还不就是你皇帝舅舅,他又咯血了,太医怕有个好歹,让我们去看看。” “若是皇帝舅舅真到了那一步,娘今夜怕是都回不来。”温婉听出母亲在撒谎,“您就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北疆那边,爹他……” “婉婉。”赵寻音打断她的话,“你爹是天生的将才,他以前被称为‘战神’,光是这个名头就足够让敌人闻风丧胆,这样的人都受上天庇佑,一定会长命百岁。你无需担忧,若是真有情况,我便是想瞒也瞒不住。” “真的吗?”温婉看着母亲的眼睛,想得到一个肯定而让人安心的回答。 “自然是真的。”赵寻音面露微笑,安抚式的拍拍她手背。 太子说了,会请云家主身边那位少年神医折返回去给二爷看腿,那就说明,还有一线希望能在二爷归京之前将他治愈恢复,那就没必要告诉女儿让她跟着担心,毕竟家里还上有老下有小,一下操心这,一下操心那,哪里忙得过来? 想到这,赵寻音颇有些心疼女儿,“婉婉,苏夫人那边没事了吧?” 她都听下人说了,苏家养子的事惹得百姓疯了一般声讨着要把那孩子交出来祭天,而那段时间,素日里的亲朋好友能躲则躲,谁都不愿意沾染上苏家,唯独婉婉,一得空就去陪苏夫人。 由此可见,婉婉与那位苏夫人关系匪浅。 听到母亲这么问,温婉就叹了口气,随即摇头,“一样的,还是每天都有百姓去声讨,一大家子人从主到奴,被逼成过街老鼠,成日里大门紧闭,谁都不敢轻易露面。” 甚至有几天,苏家的米面和蔬菜鱼肉都是温婉让人驾着马车去送的,见到是宋府的人,百姓们再嚣张也不敢说半句不是。 想到这,温婉又说:“我就怕,七爷收到消息之后会受到影响无心战事。” “别担心,朝廷已经出面了。”赵寻音宽慰道:“太子今日在保和殿给考生们出的题,便是想办法让楚国百姓接纳九黎族,过不了多久,这场风波就能平息。” 温婉动了动唇,却是什么都没说,她原本想问,阿木尔不是北燕要的天选之子吗?为什么这么久了,朝廷一点动静都没有,是改主意了不想让北燕把人带走?还是北燕改主意不想要了? 可关于天选之子的事,没几个人知道,温婉不能随意往外说,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温婉走后,陆晏清来到流芳院,二话不说就对着赵寻音跪了下去。 赵寻音被他吓一跳,“晏清,你这是做什么?” “援军已经在集结,我要北上了。”陆晏清淡淡道。 “北疆危险,你不能去!”赵寻音不想让他看到陆行舟的伤情。 陆晏清回来后,心中本来就存着对陆行舟的歉疚,若是让他得知,陆行舟被北燕人废了一条腿,他非发疯不可。 “我若想走,母亲拦不住。”陆晏清撂下一句话,起身就回了自己房间。 赵寻音望着他的背影逐渐没在黑暗中,本想吩咐府中护卫看住少爷不让他走,想了想还是没有那么做。 罢了罢了,晏清心中有结,是关于他的身世,如今他想做点什么去报答陆行舟的养育之恩,那是他的孝心,自己若是横加阻拦,非但不会让他乖顺听话,反而很有可能把当年那个桀骜叛逆的陆晏清给逼回来。 赵寻音还想着,明早让人好好做一桌饭为他践行,结果次日天刚亮,豆蔻就来敲响房门,说少爷已经走了。 赵寻音急急忙忙穿衣下床,推开门看着豆蔻,“什么时候走的?” 豆蔻道:“少爷院里的小厮说,五更天走的,那个时候开城门,少爷大概是想赶早。” 赵寻音又问:“范姑娘呢?” “也走了。” “啊?”赵寻音面上有些震惊,范卓雯是怎么知道晏清今日一早要走,又是怎么在五更天就跟上陆晏清脚步的? 这些事,没人能给她答案。 豆蔻蹙眉,“公主,要不要让人去把少爷追回来?” 赵寻音摆摆手,“不必了,就算把人追到,他也不会乖乖回来的。” 虽不是陆行舟亲生,但毕竟养育了那么多年,晏清如今的性子,倒是像极了陆行舟,决定好的事,就只会一股脑地往前冲,谁劝都不好使。 …… 城外官道。 陆晏清坐在马背上,看着张开双臂拦在前头的女子,态度冷淡,“让开!” 女子不是旁人,正是被陆晏清带回京城在长宁侯府待了几个月的范卓雯,晨起虽有寒露,但她一路追来气喘吁吁,还是热得小脸红扑扑的,两鬓碎发被香汗濡湿,此时看来颇有些狼狈,眼神却坚定明亮,“除非你带我一起走,否则,你就让马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陆晏清面无表情,“你又想闹什么?” “我没闹。”范卓雯道:“从你打算去北疆的那天起我就说过的,你去哪我去哪。” 陆晏清脸色难看,“我再说一遍,回侯府待着!” 范卓雯赌气道:“你若是不带我走,我回去就告诉长公主,你已经在外面和我拜了堂有过夫妻之实,我不管她叫公主,直接叫婆婆。” 陆晏清俊朗的面容一下子黑了,眼瞳缩了缩,捏紧缰绳,“上马!” “我不会,你拉我一把。” 好不容易上了马,都还没坐稳,陆晏清突然挥鞭,马儿飞快往前跑了起来,范卓雯心下大骇,不得已,双手紧紧搂住陆晏清的腰,侧脸贴在他背上,闭着眼睛不敢看两旁急速倒退的树林。 陆晏清直皱眉头,“松开!” “我不!”范卓雯心中害怕,抱得更紧。 “松不松?”陆晏清声音泛冷。 “一松开我就死了。”范卓雯带着哭腔,“是你带我来的京城,你要对我的安全负责。” …… 云淮护送徐嘉入京前夜,收到赵熙的书信,上面说长宁侯被螭龙卫突袭,伤了一条腿,军医束手无策,想请云十六折返回去为长宁侯医治,云氏若是有条件,尽管开口。 陆行舟被伤的情报,云淮比赵熙还先知道,只是他的身份太过敏感,没有朝廷明旨不能随意插手,因此一直没有动作。 如今赵熙都亲自写信了,他自然不会不答应。 至于条件? 先不说以他如今的地位,并不缺什么,就算真的缺,那是太子亲自开的口,谁会傻到真的伸手问即将登基的储君要好处? 云淮提笔给赵熙回了信,信上只说,云十六已经折返北疆。 徐嘉听说陆行舟被伤,愈发担心父亲。 云淮看出她又想回去,态度十分冷淡,“你如今只有回京这一条路可走。” 徐嘉道:“那你让你的人护好我爹,保证他不会出事,我就乖乖回京。” 云淮闻言,凑到唇边的黑釉茶杯一顿,“这算不算第三个人情?” “随你怎么说好了,反正我也还不起。”徐嘉低声咕哝。 次日,云淮直接把徐嘉送回镇西侯府。 徐嘉径直去了内院。 云淮由婢女们招呼着坐在前厅喝茶,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却让厅堂里的一众丫鬟羞红了小脸。 徐夫人不认识什么云氏家主,也不太懂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只是进门第一眼见到云淮,觉得护送自家闺女回来的年轻人生得玉质风华,喝茶的动作慢条斯理,沉敛优雅,一看就是性子稳重之人,怎么瞅怎么顺眼。 768、我嫁(2更) 见到徐夫人,云淮起身作了一揖。 徐夫人忙道:“云家主不必多礼,你快坐。” 等云淮坐下,她也走到上首自己的位置,“听小女说,这一路归京没少受云家主照拂,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知该怎么感谢才好,就留你们在府上多住几日,等养足了精神,再做下一步打算,如何?” 云淮道:“徐夫人客气了,云某是受侯爷所托护送徐姑娘回的京,尚且还有些事要处理,不方便留在贵府,还望见谅。” 他语气温雅,徐夫人却听得出来这是个常年发号施令的人。 罢了罢了,男主人都不在家,自己一个内宅妇人强留人家师徒俩,似乎也不太像话。 徐夫人客气地笑了笑,正想说既然有事,那吃顿饭再走也行,外面就传来徐恕的声音。 “可不是谁都能请得动云家主护送家妹的。” 随着话音落下,徐恕本人已经跨过门槛走进来,对着云淮拱了拱手,“家妹贪玩,竟瞒着家里人跑到北疆那么远的地方,若非云家主一路庇护,只怕无法安然回京,这个人情,徐某记下了,将来云氏若有用得到徐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云淮莞尔,“举手之劳罢了,世子爷无需挂怀,我此来京城,是有正事要办,送徐姑娘,算是顺便。” 徐恕挑眉,“参加太子殿下和宋大少爷的婚礼,算不算一桩?” 云淮颔首,“算。” “那便是了。”徐恕道:“距离他们俩大婚还有些日子,只要云家主不嫌弃镇西侯府粗茶淡饭,这段时间就带着爱徒安心住下,你们要办什么事儿只管去办,得空了,我也好向云家主讨教讨教武功。” 云淮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挪到一直安静坐着没说话的云十三身上。 云十三心神一凛,忙道:“师父,我住哪都行的。” …… 徐嘉当初跟叶嵘一块去北疆是瞒着家里人的,找借口说去庄子上散散心,如今被云淮亲自送回来,自然是瞒不住了。 后院。 宋芳得知后,被她吓得心惊胆战,嘴里斥责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听说北疆瘟疫横行,就连隔着百里之远的凉州城都闹得人心惶惶,你还凑上去干啥?” 徐嘉低头扯着帕子,“我只是放心不下爹,想去看看他,确保他安然无恙而已。” 心里有些埋怨。 明明昨夜都跟云淮商量好了,今日只送她到家门口他就走,不进来,也不告诉她家里人这段日子去哪了。 谁想一下马车就碰到她娘,得知云淮送她回来,非要把人拉进去喝茶,这一喝,什么真相都喝出来了。 “简直胡闹!”宋芳皱了眉头,“爹在军营里,就算有个好歹,还有军医和长宁侯他们会想办法,你一个女儿家能帮上什么忙?” 徐嘉无话可说,她最初的打算不是单纯看她爹,而是想学叶家那位女将军去战场上驰骋一番,能杀一个是一个。 只可惜,她还远远达不到人家那境界,她连军营都进不了。 不过看着嫂嫂真动怒了,剩下的话徐嘉哪还敢开口,只说下次不会了。 宋芳就叹气,“我说让你好好找个夫婿嫁了吧,你非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这一不看好你,你翅膀就硬,都敢飞到北疆去了,将来还不得上天?不行,我得去跟相公说说,尽快给你相个人家,嫁了有人管着的好,免得不让人省心。” 宋芳说着便站起身来。 徐嘉心下一紧,“嫂嫂!” 宋芳装作没听见,继续朝着门口走。 徐嘉一下子起身,先她一步到门口把人拦住,“好嫂嫂~” 这一声带着祈求。 宋芳冷着脸,“这次你说什么都没用,哪有女儿家不嫁人的?娘如今孙子有了,孙女也有了,就等着抱你的外孙,你倒好,成天拿一堆理由搪塞她老人家,这都多大的人了,还让当娘的跟在屁股后头操心,好意思么你?” 听到那句“等着抱你的外孙”,徐嘉的眼眶忽然一热。 上辈子她在唐家,难得回来一趟,她娘总念叨她的肚子怎么还没动静,想抱外孙,然而她直到死,都没跟唐远同过床,更别说怀上了。 这次去北疆的事瞒着家里人,仔细想来自己确实是任性自私了些,就算担心爹,也不该让家里那么多人担心自己。 想到这,徐嘉的面色沉静下来,她缓缓开口,“好,我嫁。” 宋芳一愣,“此话当真?” 要知道从和离到现在,她劝了多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小姑子也没松口,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等着,最后干脆跑到军营里躲起来。 宋芳有些不敢相信,徐嘉会突然之间就点头答应。 “当真。”徐嘉神情认真。 上辈子是遗憾,却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遗憾,想来自己死后,娘哭得最伤心。 重来一次,她不该为了自己的个人恩怨,让娘再遗憾一次。 “你们安排吧。”徐嘉道:“再有一段日子不就殿试放榜了吗?嫁个科举士子也不错,凭我的家世,辅佐他一路青云直上不成问题。或者你们瞅着哪家公子不嫌弃我和离过,都行。” 她这一说,可把宋芳给唬住了,“嘉嘉,你是不是病了?”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小姑子在婚姻大事上,向来都是要自己中意了才行的,她说这话,分明就是怎么着都可以,这哪是素日里性子飒爽的小姑子的作风? 宋芳说完,伸手要去摸摸她脑袋。 徐嘉笑着避开,“干嘛呢?” 宋芳一脸愁容,“反复无常的,我很担心你,是不是这一路上受刺激了。” “没有的事儿。”徐嘉嗔道:“我困死了,先去睡一觉,娘应该还在前厅待客,一会儿你记得帮我多说几句好话,然后告诉她,可以着手帮我相看人家了,省得你唠叨了一遍,她又来我跟前埋怨我私自跑到北疆去。” “好好好,我知道了。”宋芳见她这样,一时不知该欢喜还是该忧愁,“你去睡吧,娘那边,我会去说。” “谢谢嫂嫂。”徐嘉笑了笑,等宋芳出去便关上门去往里间睡觉。 徐恕让下人给云淮师徒安排了客院,想着他们一路劳顿,已经让人送去休息。 宋芳来到前院,徐夫人正好走出前厅,见到儿媳,她问:“芳娘怎么来了?嘉嘉呢?” “她睡了。”宋芳说着,上前来挽住徐夫人的胳膊,“娘,我有件事儿想跟您说。” “你说吧!” “就是,嘉嘉刚才答应了嫁人,让您着手帮着相看。” 婆媳二人正踩在鹅卵石小道上。 闻言,徐夫人脚下险些一个趔趄,幸好宋芳眼疾手快将她搀扶住才不至于真跌倒。 “芳娘,你刚刚说啥?”徐夫人觉得自己可能是盼外孙盼得出现了幻听。 宋芳好笑,“娘,您没听错,都是真的,嘉嘉亲口答应嫁人,让您看着物色,说这一届的新科进士也好,不嫌弃她和离过的世家公子也罢,只要入了您的眼,她就嫁。” “哎哟这死丫头。”徐夫人一脸松快,“可总算是开了窍了,诶对了芳娘,她怎么会突然答应,别是去了北疆一趟,受什么刺激了吧?” 宋芳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刚刚在她房里,我数落了她几句,她突然安静下来,就自己开口了。” “你都说啥了?”徐夫人紧张起来。 宋芳不敢瞒着婆婆,把自己对徐嘉说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全说了出来。 徐夫人皱着眉头,“你说的也没什么不对啊,她是怎么听了这句话就开窍的?” 宋芳说:“兴许嘉嘉去北疆见到了百姓流离失所,心中感念爹娘的养育之恩,想尽快给您和爹添个外孙尽尽孝心。” “倒也是。”徐夫人十分赞同,“不管怎么说,她点头了就好,至于这夫婿,你觉得选个怎样的好?” “新科进士吧!京中世家太乱了,咱们嘉嘉又和离过,这么嫁过去,难免落人口实,将来在婆婆手底下讨生活也不容易,选个家世低又有潜力的夫婿,两家门第不对等,夫家不敢苛责她,等将来夫婿有出息了,嘉嘉也不用跟着他过一辈子苦日子。” “有道理,那就这么着,从这一届的新科进士入手。” 769、拒婚(3更) 镇西侯府是勋贵之家,其实以他们家的门第,想投靠的新科进士多不胜枚举,然而徐夫人考虑来考虑去,还是觉得不妥,虽说新科进士有不少家底清白,可到底是不够了解,自家闺女毕竟和离过,万一对方只是为了攀上侯府高枝而假意对嘉嘉好,往后青云直上便拿嘉嘉和离过的事儿做筏子虐待她,那可就坑了女儿一辈子了。 因此她心中很是犹豫。 宋芳见婆婆下不了决心,就道:“我三哥府上有位先生,跟元宝一样,都是这一届的考生,目前在宋府给进宝开蒙,我见过几次,三哥也对他赞赏有加,娘若是觉得中意,不如我回娘家一趟探探口风,若是许先生也有意向,咱们挑个日子,安排俩人见见面。” 宋家府上那位先生,徐夫人有所耳闻,“是不是以前说话特别慢的那位?” “那都是以前了。”宋芳道:“后来刚巧碰到云家主送弟子来京城参加武举,就请了他身边那位医术高超的少年神医帮忙,已经彻底治好,如今什么毛病都没有,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大才子,元宝够厉害吧?会试都没能压过他,反被他摘了会元。” 徐夫人眼神一亮,“真这么厉害?” “会试榜单早就出来了,那还能有假。”宋芳想到三哥府上那位一表人才的先生,越发觉得与小姑子般配,“他们家在青州,门第一般,不算太富裕,许先生虽然年长了嘉嘉几岁,可之前并未婚娶过,如今身边也没个丫鬟通房什么的,清白着呢,如果非要从这一届的新科进士里面选,我倒觉得他不错。” 徐夫人斟酌了一会儿,“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不错,就是怕人家不乐意。” 宋芳笑,“乐不乐意的,还不得我回去一趟先探探再说。” “也对。”徐夫人像是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到了儿媳妇身上,笑容慈和不少,“芳娘,这事儿你多上上心,嘉嘉要能顺利嫁出去,往后你们也不必跟着费神了。” …… 瞅着天气好,宋芳下午就回了趟娘家。 宋婆子一直想见外孙,她顺便把自家那对小龙凤胎静仪和静博带上。 到宋府之后,先去荣安堂见了宋婆子,把小龙凤胎搁在姥姥那儿,这才来青藤居见温婉。 温婉正在教柒宝走路,听玲珑说姑奶奶回来了,她一愣,随即笑了,“真是稀客,快请进来。” 宋芳一进门,就对上柒宝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忍不住上前,弯下腰伸手摸了摸,问她,“小丫头,你在干嘛呢?” 柒宝还不会说长句,只会喊叠字,诸如“爹爹”“哥哥”“爷爷”“奶奶”之类,到现在还没学会喊娘亲。 她不记得宋芳,见有个陌生人捏自己小脸,就有些不高兴,站在原地嘟着小嘴不肯走了。 温婉道:“那是姑姑,柒宝,叫姑姑。” 柒宝还是嘟着小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宋芳。 “喊一声姑姑,姑姑就给你这个。” 宋芳说着,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变出个小老鼠来。 那是玩具机关兽被推广之后,坊间利用了机关兽原理做出来的玩具,一按动机括,小老鼠就会往前跑,不过因为只有巴掌大,跑一段便停下来。 柒宝眨巴着乌溜溜的圆眼,小脸上满是好奇。 温婉笑道:“想要就快喊姑姑。” 柒宝只好糯糯地喊了一声,“姑姑~” “嗳,真乖。”宋芳把小老鼠拿来递给她,趁势在她粉嘟嘟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柒宝拿着小老鼠拨弄,像是在好奇它为什么会跑。 温婉看出宋芳有要事,让玲珑把柒宝跑到厢房里去玩,这才请宋芳在浮雕罗汉床上坐下,“说吧,什么事儿?” 宋芳揶揄笑道:“果然瞒不住嫂嫂。” 隔着花梨木炕桌,温婉给她倒茶,嗔道:“我还不了解你。” 话匣子都打开了,宋芳便直奔主题,“给进宝开蒙的那位先生,是不是还没婚配?” 温婉喝茶的动作一顿,“怎么问起他,你这是打算给谁牵媒?” “还能有谁?”宋芳叹气,“不就是我那令人头疼的小姑子。” 温婉更觉得诧异了,“不会吧,她不是已经放了话不嫁人吗?你以前又不是没给她访过人家,哪次不是热脸贴在冷屁股上?” “这次不一样。”宋芳说:“是她自个儿提出来要嫁人的。” 温婉不信,“受刺激了吧?” 徐嘉那样的性子,若非碰上什么事儿,绝不可能轻易妥协。 况且,宋芳竟然看中许登科。 徐嘉和许登科? 宋芳是怎么把这俩人联系在一块儿的? 压根没有夫妻相好么? “不管她是受了刺激,还是真的脑子开了窍,总而言之我婆婆说了,她同意嫁就好,嫂嫂,你就别遮遮掩掩的了,给我句准话吧,这俩人,有没有可能成?” “那我不知道。”温婉直摇头,“许先生虽说是进宝的老师,可我平时只管他吃管他喝管他月钱,不管他的婚姻大事,这事儿,恐怕你还得亲自去他那跑一趟才行。” “那他父母在不在京城?”宋芳问。 毕竟是婚姻大事,总要父母双方点了头才算,虽然宋芳看中许登科,但直接去找他本人,有些欠妥。 “不在,全都在青州呢!”温婉说:“许先生在京城没有亲戚,身边只有一个小厮,正巧,先生今日在府中,你若是要见,我让人请他去花园一聚。” 宋芳点点头,“要见,劳烦嫂嫂了。” 温婉马上吩咐云彩去客院请许先生去海棠园。 宋芳和温婉没坐多大会儿,也起身出了青藤居,直奔海棠园。 这时节,西府海棠开得正好,虽然闻不到花香,远远得见梢头楹粉,娇艳明媚,还是能令人心神迷醉。 许登科就在海棠园深处的石桌边坐着,旁边便有一树海棠,漫天芳菲花雨落下,令他本就清逸的容颜愈显俊美。 宋芳随着温婉,轻踩花瓣而来,老远见着,轻笑道:“之前不曾留意,倒是个皮相不错的。” 温婉道:“那也得俩人性子合得来才能在一处过日子。” “倒也是。”作为过来人,宋芳十分赞同这话。 许登科听到俩人的声音,偏过头,见到是温婉和宋家姑奶奶,很快站起身,礼貌地冲二人作了一揖,“夫人,姑太太。” 温婉摆手,“先生不必客气,请坐。” 许登科点点头,坐了回去。 温婉和宋芳在他对面坐下。 许登科先开口,“听云彩姑娘说,夫人有事找我?” 温婉用眼神指了指宋芳,“不是我,是我们家姑奶奶。” “哦,不知姑太太有何事找在下?” 宋芳掩唇笑笑,问他,“听闻会试出榜时,不少世家大族都想捉了你,且不知,先生的亲事定下没有?” 许登科没想到她问这个,愣神过后摇头,“尚未定下。” 那么多家族想要他当女婿他都没答应,可见这其中有原因。 宋芳没有急着说自己的目的,只问他,“为何?是先生瞧不上,还是早有了意中人?” 许登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说道:“在下暂时没有要成亲的打算。” 他天生就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张张口动动手便能完成的事,他做不了,总要花费很长时间,习惯了什么都在别人后头,习惯了把自己的大好机会让给别人先,短时间内,他无法转换这个心理,怕自己再度变回原来的样子,那样一来,他无法担负起对一个家的责任,无法让妻子得到幸福。 因为一直在防备这个可能性,所以哪怕他现在看起来挺正常,也没想过要娶妻生子。 宋芳心里有些失落,她还以为凭着镇西侯府和宋府这层关系,许登科少不免要见见小姑子再说,不想,人家连机会都没给,直接就拒绝了。 男人说暂时不想成亲,言外之意无非就两个,要么,看不上你,要么,已经有了意中人。 且不管是哪一种,既然人家已经拒绝,再纠缠下去就有些不像话。 宋芳失落归失落,该有的仪态还是没丢,毕竟是一侯之府的世子夫人,她如今再不是当年那个做梦都想攀高枝的乡下小村姑了。 770、往后看人,眼光放准些(4更) 许登科走后,温婉瞟了宋芳一眼,“这下该死心了吧?” 宋芳彻底泄了气,半个身子趴在石桌上,声音闷闷的,“怎么办,我婆婆抱了很大希望的,我来之前也觉得十有八九能成,哪里想得到,他都没给机会让我介绍一下小姑子,就直接拒绝了,也太无情了吧?” “许先生跟别人不一样。”温婉不止一次见过许登科没办法正常说话走路吃饭的样子,“他或许真是心头有顾虑。” “罢了罢了。”宋芳摆摆手,“这个不行,就下一个。” 温婉无语,“你还不死心呐?” “总得让我小姑子嫁出去不是?”话到这儿,宋芳重新打起精神来,坐直看向温婉,“三哥的眼光一向挺准,他又是这一届的考官,不如嫂嫂替我给他捎个话,让他帮我瞅瞅,有没有合适嘉嘉的,介绍给我,早些把我小姑子的婚事了了我也好安心。” “三郎这几天忙着阅卷呢!”温婉说,“殿试榜单没出来之前,他怕是还有得忙,你要实在着急,去请谢正帮忙,他去年就被安排去各州府巡考了,各地考生们的情况,他大概比三郎了解的更清楚。” “明儿吧!”宋芳道:“难得过来一趟,我们家那对小龙凤胎还在姥姥那儿玩得正高兴呢,这时候我要把人带走,娘非骂得我狗血淋头,下次都不敢回来了。” 说着,她想起一事,“元宝大婚的日子,是不是本月二十六?” “嗯。”温婉拈了几片海棠花瓣在手里玩,回答得漫不经心,“怎么了?” “那不是太子殿下和董家姑娘的婚期吗?”宋芳四下瞅了眼,小声对温婉道:“我还听人说,皇上极有可能在那天退位给太子,这么大的日子,你们家不可能不知道,怎么婚期还跟太子撞了?” 温婉笑,“要不是太子首肯,你以为我们家元宝真有那么大胆子跟皇室对着来?” 宋芳听得满面惊愕,“这么说,他的婚期是太子亲口应允的?” “不然呢?” “行啊元宝这小子。”宋芳听笑,面上与有荣焉,“果真应了那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这才多久没回来,他都出息得能跟太子同一天大婚了?” “元宝一直都很优秀。”提到那个孩子,温婉面上有藏不住的笑意,“也是三郎从小教的好。” 宋芳啧啧,“你干脆直接夸我三哥得了,还拐弯抹角的做什么?” 温婉挑眉,“就算我不夸,你三哥也很优秀。” “不优秀,你当年能看上他?”宋芳才不信,温婉长得那么好看,会甘愿嫁给一个倒霉鬼。 姑嫂二人互相调侃了一阵,温婉瞅瞅天色,忽然站起身来,“我不跟你聊了,得安排人去苏府送些新鲜蔬菜。” “送菜?”宋芳有点懵,“你们家什么时候给苏家跑腿了?” “阿木尔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温婉叹息一声,“娘几个至今都没敢出门呢,我若是不让人去送菜,他们一大家子人就得饿肚子。” 苏家养子的事,宋芳的确是有所耳闻,但她没亲眼得见过苏家大门前的状况,更没想到会这般严重,听温婉一说便皱了眉,“这些人也太过分了吧?非要把人逼上绝路才肯罢休?口口声声说别人是妖,把人全家堵在府里不能出门,他们这做法简直比妖还教人恶心。” “没办法,民心就是这样。”温婉也很无奈,“光凭咱们一张嘴,压根就说明不了什么。” “苏擎可是正一品大都督,他府上都敢闹,衙门那么多人都是吃素的?”宋芳有些不忿,“更何况,苏擎还在北疆打仗呢,要知道妻儿被人这么欺辱,他还如何安心应战?” 她本来想说太子在这件事上竟然毫无反应,未免太过让人心寒,可太子那样的身份,她不能说,只能拿衙门撒气。 温婉没办法跟她解释太子有不得已的苦衷,只好催促她,“快些去荣安堂陪娘说说话吧,我忙着呢,先走一步。” …… 宋芳去了荣安堂,陪着宋婆子闲唠了将近一个时辰,吃过晚饭才带着一双儿女回到镇西侯府。 让下人把少爷小姐带回去,宋芳就去正院见婆婆。 徐夫人显然等候已久,问她,“怎么样了?” 宋芳歉意地摇摇头。 徐夫人问:“不成?” “不成。” “那位先生看不上我们嘉嘉?” 宋芳当然不敢说人家看不上之类的话,“我三嫂说,许先生以前跟旁人不一样,他刚恢复没多久,大概心里有道坎,很难轻易过去,这时候不太想谈婚论嫁。” 徐夫人虽然遗憾,却也不得不尊重旁人的生理缺陷,“既然不成,咱们再物色别的就是。” 宋芳嗯一声,“我明天去见见谢表哥,他去年被安排去各地巡考,对考生多有了解,兴许能给我介绍个靠谱的。” …… 客院。 云淮白天去查看了一下自己埋在京城的暗桩,刚回来不久,这会儿正坐在房里喝茶。 云十三从外面进来,“师父,我今儿得了一桩新鲜事,您要不要听?” 云淮掀了掀眼皮,没说话。 云十三便继续道:“我发现,这府上的世子夫人,也就是徐姑娘的嫂嫂,在为她相看夫婿,而且那人,正是当年被十六医治好的许先生。” 云淮:“宋府那位先生?” “正是呢!”云十三“唔”一声,“徐姑娘的第一任夫君是唐家二爷,出自书香门第,第二任虽然还没定,不过看样子,也是个读书人,原来她喜欢这样的呀?” “不见得。”云淮悠悠缓缓地放下茶盏,语气淡然。 “怎么不见得?”云十三满面疑惑。 云淮没解释。 第一任丈夫便是个读书人,不管因为什么和离,心里必定都会留下阴影,要是个正常人,第二任丈夫就一定会避开同类型的男人。 见师父不答话,云十三继续道,“可我听说,是徐姑娘自己说的,不管是新科进士,还是世家公子,都行。” “都行?她倒是不挑。”云淮似笑非笑。 云十三发现,自家师父周身的气息不对,忍不住打了个冷噤,他悄悄退了出去。 云淮点亮屋内灯火,把北上遇狼那天晚上现做的竹笛拿出来,径直去了后花园,借着月色飞身上房顶,将竹笛凑到唇边,轻轻吹了起来。 徐嘉习武,耳力好,第一时间就听出是北上那天晚上驭狼的曲子,她心下一惊,出了闺房门,也不等丫鬟问完她去哪儿,就循着笛音方向而去,当看到一袭胜雪白衣的云淮坐在房顶上,她四下瞄了瞄,仰头问上面的人,“狼来了?” 云淮:“……” 云淮停下吹笛的动作,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好整以暇,像是在等她解释为何会来这里。 徐嘉是真没想到云淮大晚上的竟然跑到房顶上去吹笛子,“我都听我哥说了,你们这段日子会住在侯府,若是有什么短缺的,只管告诉我,我会尽快安排。” 顿了顿,又说:“护送我回京这一路,我见云家主每日都要花上至少两个时辰处理密函,想来已是疲累至极,夜已深,早些回去歇息吧!” 话完转身要走。 却听到房顶传来云淮沉稳的声音,“往后看人,眼光放准些。” 徐嘉一下子就莫名心虚起来,像是有什么秘密被人戳穿,都还来不及窘迫,就只剩下无措了。 他指的,该不会是自己打算再嫁的事吧?是吧? “你、你都知道了?” 徐嘉下意识抬头看了看云淮的脸色,可惜隔得太远,又是晚上,瞧不清楚细微表情。 “同一个坑里栽两次,那是愚者所为。”云淮说。 徐嘉突然笑起来,“就冲你这句话,我也一定擦亮眼睛,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771、不开窍(1更) 隔天,宋芳算准下衙时间去了谢府一趟,却没见着谢正,杨氏说他们衙门最近在办一桩案子,上头压得紧,这段时间回来得挺晚。 因着宋巍的关系,谢正也逐步得到光熹帝的赏识,去年各州府巡考的考官名单里就有谢正,一行八人提前一个月便出发了,怎料中途碰到青州府尹被杀一案,谢正在不耽误巡考的前提下,带着几位考官破了这桩案子,立下大功,光熹帝见他在这方面有些天赋,就提拔去了刑部,如今是正五品郎中。 正五品,已经是能拿到国子监和鸿文馆名额的品级,谢家门楣都往上高了几分,因着谢正长子谢峰就快到议亲年纪,前来谢家拜访的官夫人不少,宋芳没坐多大会儿就离开了,回到家如实跟婆婆说了这事。 徐夫人叹息一声,“本来也是嘉嘉临时起意,咱们太心急了,这殿试都还没出榜呢,慢慢来吧,着急忙慌地给她凑合一个,将来不好过了,我这心下也难安。” 婆婆都发话了,宋芳自然只能暂时停手,没再提及给徐嘉相看的事儿。 …… 殿试只有三百名考生,除了前十名有些争议要让太子定夺,阅卷官们早就把其余两百多位考生的排名定下来了,之所以不放榜,是因为太子有令,榜单要在本月二十六出,算算时间,尚且还有半个月。 这天,赵熙让人传了宋巍来觐见。 宋巍入了御书房,行礼之后便站往一旁。 赵熙搁下手中批阅奏折的朱笔,抬头朝他看来,“我最近发现,云氏埋在京城的暗桩,远远超出我之前的想象,你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宋巍原本以为太子是拿不定前三甲排名,请他来商议,不想,却是为了云氏暗桩。 云氏的情报机构名为天鹰卫,宋巍有所耳闻,那是比皇室谍网还要隐秘完善的存在。 换句话说,什么地方有动静,云淮一定会在太子前头知道。 沉默了会儿,宋巍道:“云氏与朝廷,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埋在京城的暗桩虽多,却从未做过出阁之事,也还算安分,不过……” 顿了一顿,宋巍接着说:“殿下若是觉得他们碍眼,不妨换个方式,把这些人收为己用,殿下即将登基,又恰逢北疆战乱,北燕皇室想必一直密切关注着我国动向,如今殿下身边正是用人之际,这个时候若是能得天鹰卫相助,无异于如虎添翼,既能绝了北燕的某些心思,又能加强楚国谍网,一举多得。” 赵熙听着,忽然轻声笑了笑。 宋巍当即止住话题,“殿下认为,不妥吗?” 自然不是不妥。 赵熙只是突然明白了,父皇为什么会甘愿亲自去坊间为他寻这样一个辅臣。 宋巍的才智,的确不容小觑,自己刚刚才提了头,他就把自己的所有心思全部猜中。 如此通透而又知分寸的臣子,可不多见。 “你继续往下说。”赵熙道:“我想听听,你打算如何把这些人收为己用。” 宋巍稍微思索了片刻,应道:“对云氏,只能用怀柔政策。” “哦?” “云氏内部,不管是暗桩,还是弟子,都不怕死,却怕亲人死,倘若殿下能从这方面入手,只要云氏愿意归顺,朝廷便承诺护佑他们的每一位亲人,云家主或许会好好斟酌一番。” “光凭这个,恐怕还不足以打动云淮。”赵熙缓缓吐口,“云淮既然能让他们死心塌地地追随效忠,想必对他们的亲人早有安排。” “那必然是允诺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了。”宋巍接话道:“而这些,需要耗费大量银钱,云氏再有钱,总不能富可敌国,跟殿下没法比。” “宋少卿的意思是?” “云氏名下有很多产业,每年光缴税就是一笔不菲的数目,若是殿下把这笔钱送给他们,再加上朝廷的护佑,云家主未必不会考虑。” …… 午膳后,赵熙让三宝公公亲自去镇西侯府跑了一趟,把云淮接入东宫。 按说,云淮身为江湖人士,无功名在身,理应给太子下跪见礼,赵熙却直接免了,让人赐座。 云淮脚步从容地走到一旁的蝠螭纹扶手椅上坐下。 “我今日请云家主来,是有笔买卖要跟你谈。”赵熙开门见山。 云淮拱手,“殿下但说无妨。” 作为君主,赵熙自然不能直接袒露自己的心思,“云氏内部那么多弟子暗桩,每年的开销不少吧?” 云淮缓声道:“云氏名下有几处产业,勉强糊口罢了。” 他这话倒是没过谦,云氏要培养精英弟子,以及负责情报网的天鹰卫,需要耗费巨资,再加上还得负责这些弟子的家人,本来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然而云氏为了不越界让朝廷起疑,名下产业做得都十分普通,每年支出加上缴税,存余并不多。 “若是我做主,免了云氏名下所有产业的税,云家主以为如何?” 云淮多智,太子刚起头,他就已经猜到接下来的话。 或者说,早在当年他初次入京接走薛银欢,太子问他可愿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的时候,他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太子想收了云氏为他所用。 云淮跟赵熙接触的次数不算多,但光凭暗桩们传来的情报,他已经足够了解这位即将登基的少年太子。 少年太子骨子里有一股狠劲,只是暂时没放出来罢了,假以时日君临天下,他将会比生性多疑的光熹帝更令人不寒而栗。 太子既然决定好了要收服云氏,那么云氏与他反抗的后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云淮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问赵熙,“不知殿下打算把天鹰卫培养成怎样的存在?” 云氏的天鹰卫,藏得极深,除了家主本人,其他的就算是内门弟子甚至是亲传弟子都没办法知道准确的撒网地点。 赵熙就知道云淮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跟这种人说话,能省不少口舌,“北燕有螭龙卫,据说那是一支只有在灭国时才会出现的顶级隐卫,然而这次为了对付你,他们提前露了面,还死了领头的两位宗师,反倒让我觉得,螭龙卫也不过如此。天鹰卫藏得比他们深,足够成为楚国的顶级隐卫,若是归顺朝廷,今后所有培养他们所耗费的巨资,都由国库来承担,云氏名下产业税收照样全免,至于你,仍旧是云氏家主,大可以逍遥江湖,在楚律范围内,我不干涉你的任何自由。” 其实说白了,就是让云氏把精心培养出来的天鹰卫拱手让给朝廷。 云淮沉吟片刻,“我想知道,殿下的下一步打算。” 赵熙也不避讳他,“让天鹰卫潜入北燕,我要北燕皇都的所有情报。” 赵熙之前虽然在那边埋了一部分暗桩,但他们做事太过小心,反倒有些拘了手脚,很难拿到第一手情报。 再加上,那部分暗桩被北燕皇贵妃拔了大半,如今剩下的就更加谨慎了,情报很难传回来。 “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条件,我一介白身,似乎没得选。”云淮揶揄一笑。 “云家主大可以考虑。”赵熙说:“我不强求。” “要我把天鹰卫交出来可以,不过我还得加个条件。” “说说看。”赵熙示意他。 “给我挂个闲职。” 赵熙一愣。 他记得几年前云淮来刚来京城,自己就试图拉拢过,请他入朝,那时候,云淮直接拒绝了,今日怎么突然主动提起来要挂职入朝? 这太不可思议了! “云家主确定不是在开玩笑?” 云淮语气淡然,看不出什么破绽,“有收服不了的人,想挂个职留在京城。” 赵熙险些就脱口而出问他一句收服不了谁。 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能让云淮这般头疼,想来比较难缠。 想到云淮如此爽快就答应让出天鹰卫,还愿意挂职,赵熙出声道:“若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云家主只管开口。” 云淮不知想到什么,唇边攀上一丝无奈,“那人不开窍,殿下帮不了。” 772、难言之隐(2更) 云淮回到镇西侯府客院,跟云十三说了自己把天鹰卫上交朝廷的事。 云十三震惊过后,神情委屈,“师父把天鹰卫交出去,往后咱们的情报来源就彻底被斩断了。” “无妨。”云淮面上没有露出丝毫惋惜的痕迹,“能为朝廷效力,是他们的福分。” 云十三扁了扁嘴。 云淮问他,“你想说什么?” “太子分明是借机削弱云氏的势力,我担心,他下一步要对付师父。” “不会。”云淮难得露出纵容的笑,“我在宫中挂了闲职,兵部行走,接下来会有一段时间留在京城。” “行走”在本朝不属于正式在编职位,云淮只是想借机留在京城,所以赵熙准许他无需日日前去衙门点卯,得空了偶尔去一趟即可。 闻言,云十三面上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一向自由惯了的师父,竟然挂职留京? 为什么? 太梦幻了,这一切都太梦幻了,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不真实。 云十三趁机掐了自己一把,疼得他白净的小脸都扭曲起来。 “师……师父,您是认真的吗?”难怪回京的一路上他总觉得师父哪儿变了,果然是变了啊,把天鹰卫交出去也就算了,怎么能在朝中任职?哪怕只是个闲职,那也等同于受了朝廷的辖制,哪有当家主来得自在? “还是说,师父有什么难言之隐?”云十三问得小心翼翼。 云淮自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只吩咐,“去把后街上那座宅子收拾出来,这两日便搬进去。” 镇西侯府所在这条街的后街上,云淮曾经置办过一套宅子,本来是给暗桩住的,暗桩嫌太张扬,就一直空置。 云十三不敢再问,“哦”地应了一声,转身出去,直奔后街。 云淮去往前院,正巧徐恕刚从演武场回来,热得满头大汗,见到云淮,他就着袖子擦了擦额头,跟对方打招呼,“云家主!” 云淮顿住脚步,问他,“去演武场了?” “嗯。”徐恕点头道:“今儿不当值,去练练。” 徐恕在巡防营混了个职位,平时当值的时候负责巡逻他所管辖的片区,保护百姓安全。 瞄了眼白衣仙姿一尘不染的云淮,想到自己满身汗臭味,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讪讪笑道:“云家主这是打算去哪儿?” 云淮将徐恕的举动看在眼里,却并未说什么,只回答:“向世子爷辞行。” “辞行?”徐恕怔了怔,“太子殿下和宋元宝的大婚都还没到呢,你就要回江南了?” “暂时不回江南。”云淮说这话的时候,眸光稍稍往徐恕背后移了片刻又收回来,“只是我师徒二人在贵府叨扰多日,委实过意不去,已经找到下榻之处,特地来告知世子爷一声。” 徐恕满心遗憾,正欲开口,话就被人接了过去,“是不是下人有怠慢的地方,让云家主住得不舒坦了?” 接话的,正是徐嘉,她有事找徐恕来了外院,不想竟然碰到云淮也在,又刚巧听到他要走。 徐嘉的第一反应是自家府上条件不够好,让云淮住不惯了。 云淮的视线不着痕迹从她面上扫过,“在兵部领了职,要留在京城,已经让十三去收拾宅子,不便再在贵府叨扰。” 他语气轻描淡写,却把对面的兄妹二人震得不轻。 什么叫在兵部领了职? 帝王偶尔微服私访在民间扮演各种角色,那是为了体察民情,云淮这个名震江湖的云氏家主跑去兵部当官,这是什么概念?逍遥自在惯了,想找个人管着?这世界玄幻了吧? 徐恕直接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徐嘉定定神,重整情绪,“云家主不是在开玩笑吧?” 声音里有着明显的不确定。 云淮朝她看来,眼神似带着戏谑,“觉得我不适合入官场?” 当然不适合了! 徐嘉腹诽,一身仙气的人入了官场,就好似白玉落入泥淖,哪怕捞出来洗干净,上面仍旧会留有污泥味。 她不否认,自己回京的路上曾数次对着这张脸恍惚,可能人都是这样,对于美好的事物,总会不吝啬多给几个眼神。 也正是因为如此,乍一听到云淮要入官场,徐嘉心中浮现淡淡的失落。 那是一种即将看到美好被破坏的遗憾。 家主当得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入官场呢? 徐嘉想不通。 不止徐嘉想不通,徐恕也是一头雾水,“听闻云家主先前被东宫内侍接走,让你入兵部,是不是殿下的意思?” 云淮没接腔,回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淡笑。 徐嘉问:“新宅子在哪,我安排几个人过去打扫,十三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就在后街。”云淮这次没拒绝,语带客气,“有劳。” 之前回京,因着徐光复的委托,云淮对她十分严苛,这不准那不准,像是在看管一个刚学会走路对什么都充满着好奇的孩子,今日难得听他如此客气,反倒让徐嘉有些不自在,扯了扯嘴角道:“怎么说,云家主一路护送我回来,算是我们家的恩人,这点小事,我应该做的。” 说着就转身去了自己院子。 两辈子的阅人经验,徐嘉看人很准,不多时就点了十来个手脚麻利的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带着往后街去。 她以前竟然没发现,云淮在他们家后面这条街上置办有宅子,是一处四合庭院,白墙黛瓦清漆门,入门便是歇山顶束腰须弥座的影壁,上面刻着河清海晏图。 绕过影壁,庭院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四架三间的正房,左右两旁加盖了耳房,耳房旁边有一口井,东西厢房各三间,总的就这么一进,庭院里种植了芭蕉,芭蕉树下设有石桌石椅,宽大翠绿的芭蕉叶遮去不少阳光。 想来是太久没人打理,此时的石桌石椅上全是灰尘,花圃里更是杂草丛生,昆虫乱飞。 徐嘉看见云十三拿着扫帚从正房出来,整个人灰头土脸,便笑道:“你不适合干这个,让她们来吧!” 说着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十来个下人。 下人们闻言赶紧上前去,从云十三手中接过扫帚,然后扫地的扫地,打水擦洗的打水擦洗。 徐嘉见云十三撇着嘴站在不远处,走到他跟前,掏出一方绣帕递给他,“擦擦吧!” 十三年纪尚小,想来是被师父安排来干粗活儿,心里不得劲了。 事实上,云十三抱怨的哪是这个,云氏在京城的宅子又不止这一处,其他地方都有专人打理的,进去就能舒舒服服地住着,他不明白,师父为何偏偏选了这个又简陋又没人打理过的地方搬进来。 要说,这地方距离兵部也不近啊! 徐嘉见他还是气鼓鼓的样子,笑了笑,伸手拍拍他脑袋上的灰,“好啦好啦,别怄气了,我一会儿让人生火给你烧锅热水好好洗洗,要不然,你去我们家府上洗也成,反正没多远。” 这一幕恰巧被刚进门的云淮看到。 “都打扫好了?”他没什么情绪地问。 云十三本来正在接徐嘉的绣帕,闻言一个手抖,帕子落在地上,他来不及去捡,只能紧张地看着云淮,“师父,徐姑娘带了人来,说不用我打扫。” 云淮淡淡嗯一声,视线在他灰扑扑的小脸上定了定,“实在受不住,就去侯府沐浴更衣再过来。” “是,师父,徒儿告退。”莫名的,云十三觉得师父有些生气,大概是看到自己先前表现在脸上的那些情绪了,他不敢调皮,如蒙大赦般朝着外头跑去。 徐嘉弯腰将落在地上的绣帕捡起来,回头见云淮离自己仅有一尺之距,视线里,是男人雪白绣暗银纹的袍角,她心跳一滞,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等缓和了心神,才把心中的疑惑问出口,“云家主突然入朝,是否真如我兄长所说,是太子授意,亦或者,是有难言之隐?” 云淮沉吟片刻,“算是,有难言之隐罢。” 773、记仇,光熹帝退位(3更) 徐嘉不好打探旁人的隐私,问到此处就止了话题,走到正屋里,瞧着没什么家什,让人去侯府库房里抬了一张香案、一张书案、一座剑架和一张罗汉床来,又添上新做的软垫迎枕。 等置办好,她才忽然觉得哪不对劲。 走出正屋,见到云淮半弯着腰,正在给花圃除杂草,肌骨匀称的纤白手指分明与这粗活不搭,他却动作利落,显然不是头一次。 听到脚步声,云淮手中动作未停。 徐嘉开口,“据我所知,你们云氏在京城的暗桩并不少,那么肯定有私宅,云家主为何不去豪华私宅,反而要住这么个简陋的庭院?” 云淮没有抬头看她,继续除草,语气淡而缓,“此处清静。” 徐嘉嘴角微抽,外面就是大街,哪来的清静? 不过,有句话说大隐隐于市,可能对于云淮这样的人而言,越热闹的地方就越清静。 这是种境界,她往后得好好学学。 这时,有个婆子出来跟徐嘉回话,说正屋和厢房都打扫得差不多了,就是卧房里少了床褥,怎么添置。 徐嘉听着这问话,竟有种自己便是此间女主人的错觉,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随即便咳了起来,咳得脸颊上都泛着红。 立时回过神,徐嘉露出僵硬一笑,“且不知,云家主习惯什么料子的铺盖?我好让人送来。” 云淮已经除完杂草,去水井边净了手,再回来时,修长的十指上还沾着水珠,他不紧不慢,“借帕子一用。” 语气寻常得好似话家常,仿佛压根就不知道绣帕对于姑娘家而言意味着什么。 徐嘉愣了片刻,把先前自己准备递给云十三擦脸的帕子拿出来,递给了他。 见那婆子眼睁睁看着,徐嘉轻咳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下去吧。” 婆子正准备走,她忽然又想起什么,“还是先回趟侯府,去问问我哥,他房里有没有新做好的铺盖,尽快送过来。” 婆子退下之后,庭院里只剩徐嘉和云淮二人,徐嘉瞄了眼云淮擦手的动作,心有些虚。 在镇西侯府的时候,大概因为自己主人的身份,倒是丁点没觉得拘束,如今不过才隔着一条街,身份调换,云淮成了院子主人,她就有些站不住脚,总有一种逃离他那双眼睛的冲动。 仔细想来,其实徐嘉也没弄懂自己到底在心虚什么。 不过要细算的话,她对云淮是存着几分歉疚的,当年为了云氏那枚祖传手镯,她颇为心机地接近了他一段日子,后来拿到凤血玉珠串,回头就把人给一脚踢开。再后来,便是在凉州城那日,唐远无休止地纠缠,她为了让唐远彻底死心,不得不临时抱了一下这位家主的大腿,等把唐远气走,她一翻脸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这么一瞧,她曾经好像也不是那么的厚道。 胡思乱想之际,云淮已经慢悠悠地把那方绣帕递了回来。 徐嘉接过,掌心能清晰感觉到上面还有他指腹的温度,她忽然有些结巴,“那个,没什么事儿的话,我、我就先回去了。”顿了下,又想起一桩,“对了,我会安排厨娘过来,给你们做吃食。” 云淮始终静默不语,静到徐嘉不得不把自己说过的话翻来覆去想了一遍,再一个字一个字地筛选,是不是哪个字眼让他不高兴了。 不过很快,徐嘉就想通了是哪不对劲。 这条街,这院子…… 她和云淮的第一次碰面,实在算不得多美好,却让人印象深刻。 那时她尚未重生,却已经跟唐远有了婚约,很快就要大婚,她虽然仰慕唐远的才华,但近距离地与唐远接触却没有过,小小年纪性子躁,仗着自己有几成三脚猫的工夫,就想夜探唐府。 刚从自家府邸出来,为了避人耳目,打算走后街去唐家,不想家丁护院们很快就发现小姐不见了,点着火把四处找,找到了后街来,她不得已,爬墙进了这间院子。 正巧那日云淮入京,与几个暗桩碰面之后打算来此处密谈,刚用钥匙开锁将大门打开,迎面就飞来一块砖头。 黑黢黢的夜里很快亮起火把,徐嘉这才看清自己错伤了人。 若是不回忆往昔,徐嘉几乎想不起自己竟然还有那样活泼跳脱的一面。 虽说她现在的年龄也不是很老,但到底是死过一次又回来的人,就算想活泼,也活泼不起来了。 云淮那双眼睛像是会读心,看穿她的所思所想,开口就问,“你当年躲在这儿做什么?” 徐嘉没脸回答,难道告诉他,为了夜探未婚夫? 她想了想措辞,正色道:“躲猫猫。” “带着砖头躲猫猫,这是你的爱好?” 徐嘉语塞了一会儿,“大概……是吧。” 她觉得,当年自己只是个小姑娘,云淮这么个大人物,大英雄,不该跟个小女孩计较,更不该记仇,想到这儿,徐嘉道:“我还以为,云家主已经忘了。” 云淮不紧不慢:“可能我这个人比较记仇。” 徐嘉嘴角微抽,“那要不,你也给我来一砖头,咱俩这事儿一笔勾销?”顿了下,“不过,你可得轻点儿,我怕疼。” “看出来了。”云淮低头理着袖口,“在凉州城的时候,你很容易手疼。” “……” 徐嘉觉得,她此时此刻连最基本的礼貌微笑都不想再继续维持。 实在想不通,自己重活一世,明明该是个理智稳重的性子,为什么每次都会被他逼得无话可说想跳脚? …… 云淮这个名动江湖的大人物,在兵部挂了个行走的闲职,这件事在朝堂上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百官纷纷猜测,云氏是否准备归顺朝廷。 赵熙当然不会告诉他们关于天鹰卫的事,毕竟朝堂上有北燕的耳目,天鹰卫是机密,除了紧要的那几个人,不会再有人知晓。 他只解释说最近兵部因为北疆战事而颇有些繁忙,正巧云家主入京,给他挂闲职是因为云氏在军需物资上能襄助一二。 太子说的话,向来很少有人质疑。 故而这件事没几日便翻了篇,因为,乾清宫里传出一则更劲爆的消息。 ——光熹帝要在本月二十六升殿退位,让太子登基。 纵观历朝历代,哪位皇帝不是驾崩后留遗诏传位,即便是病重,也非得等到两眼一闭才肯让出九龙宝座,若是有可能,还想向天再多借个几百上千年。 光熹帝却做了楚国历史上第一个主动提出退位的皇帝。 此消息一出,震惊朝野。 谁都知道,二十六那日是太子与准太子妃的婚期,光熹帝这时候急着退位,难不成是大限将至? 若真如此,太子新婚后便添新丧,这样的遭遇着实令人唏嘘。 不管外面怎么议论,赵熙始终没受影响,仍旧严格按照自己的正常作息来,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该上朝上朝,大婚事宜,自有礼部一力承办,无需他操心。 而温婉则是跟着赵寻音又入了一趟乾清宫,这次说什么也要见舅舅一面。 光熹帝确实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如今每天喂的汤药,都是在吊着他最后一口气。 他也算是命硬,原本早在年后就该走的,愣是拖到现在,他也知道自己一死,皇后就得跟随,两重国丧压着,会让赵熙措手不及,更会让朝纲大乱,因此非把最后一口气拖到太子大婚。 温婉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开口说话,眼睛都不能完全睁开,但听到温婉的声音,嘴角还是扯出一丝欣慰的笑来。 大抵是看不得生死离别,瞧见这一幕,温婉就很想哭,她也确实红了眼,却没当场让眼泪落下来,哽着脖子,直到离开乾清宫才找个亭子坐下,伏在母亲肩头放声哭了出来。 赵寻音伸手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劝慰的话却是一句都没说。 774、高中状元(4更) 楚历一百三十五年四月二十六。 这天是个历史性的大日子,殿试出榜,太子大婚,光熹帝退位。 也是,宋元宝迎娶叶家姑娘的日子。 宋家迎亲吉时在黄昏,因此哪怕满院子挂了红,宋元宝这个准新郎也还有时间去太和殿听鸿胪寺官员念榜。 他是跟许登科一块儿走的,天不亮就出发,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考生在排队。 时辰尚早,长安门还没开。 有人眼尖看到他们俩,忙成群过来道喜,“宋少爷,新婚大喜呀!” 宋元宝笑眯眯地拱了拱手,“多谢诸位,一会儿听了榜,去府上喝喜酒啊!” 不管这些考生是发自内心,还是抱着别的什么心思来说出这声恭喜,总而言之,今日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宋元宝都可以统统不计较。 毕竟婚期跟太子撞了,一会儿文武百官都去参加太子的婚礼,自己这边能来的宾客除了各府女眷就只有同窗和这些考生。 他不想让新娘子觉得冷清。 卯时正,鸿胪寺官员陆续到达,厚重的长安门缓缓从两边打开,考生们怀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依次入内。 进了太和殿,鸿胪寺卿站上丹陛,念了一段开场白,那意思就是说,一会儿他会先点一甲前三名的名字,念到名字的人站出来,然后状元跟着鸿胪寺官员走到殿中道路左边跪下,榜眼跪在殿中道路的右边,最后是探花,跪在殿中道路左边靠后的位置。 这三人功名最重,因此每个人唱名三次,再往后的二甲三甲就不一个一个念,而是念每个名次分别是哪几人。 因着筹备大婚,宋元宝忙到大半夜,刚合了眼,公鸡打鸣就被叫起来往长安门赶,这会儿再听鸿胪寺卿一顿叭叭,就有些瞌睡,眼皮越来越重。 不知过了多久,鸿胪寺卿才终于讲话完毕,开始宣读今年的一甲三名。 “第一甲第一名——”鸿胪寺卿拖长了尾音,继续念,“宋皓——” 负责带领他们去跪的鸿胪寺官员抬头望了望,没人出列。 他又望了一遍,还是没有人出列,不由得看向鸿胪寺卿。 鸿胪寺卿以为状元郎没听到,又念了一遍。 仍旧没动静。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然后就看到,状元郎站在原地睡着了。 众考生:“……” 鸿胪寺卿:“……” 许登科没跟宋元宝站在一排,他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宋元宝不对劲,忙悄悄挪到他身后,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宋元宝本来睡得迷迷糊糊,听到那句话之后,骤然惊醒,但见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太和殿听榜。 与鸿胪寺卿大眼对小眼片刻,他干笑两声,“您继续,继续。” 考生们忍不住一阵哄笑。 鸿胪寺卿捋了捋山羊须,“咱们今年的这位状元郎,果然是与众不同,乡试的时候大睡一场出了名,如今殿试都过了,听榜还在睡,偏偏如此嗜睡还能考中状元,可见这是老天爷赏饭吃,天生的文曲星下凡,你们往后多学着点儿。” 话里话外,不乏讽刺意味。 其实宋元宝能拿状元,早在所有人的意料当中,谁让他爹是宋巍呢? 宋巍何许人也? 皇帝是他妻舅,太子是她妻弟,长公主是他岳母,长宁侯是他岳父。 这般人生赢家,他的儿子自然也会受到特别关注,如此,殿试榜单上随便放个水,状元自然就落到宋元宝头顶了。 否则,乡试场上一觉睡到交卷的人怎么能拿头名解元,一个站在太和殿听榜都能听睡着的人又如何配当状元? 可这些话,考生们都只能在心里憋着,不敢闹,闹了就是永久取消入仕资格,赔上一辈子的下场。 瞧着众人的嘴脸,许登科面色发冷,出言道:“元宝这些日子忙于大婚,没休息够,偶尔打个盹并不犯法,还请大人继续念。” 元宝是凭实力考上的,这一点没人比他更清楚,当初他们私底下的确讨论过九黎族的问题,可当时谁都没有拿出确切的解决方案来,宋巍也没向他们俩透露过太子会出什么题。 由此可见,宋元宝没有作弊的可能。 至于榜单放水? 太子早就说了,一甲前三的文章是要拓印去国子监让学子们拜读的,除此之外,他们给出来的方案都将会付诸实际,用于解决楚国与九黎族之间的文化融合问题。 如此严苛的条件下,榜单若是放了水,国子监学官和学子们能眼瞎看不出来谁优谁劣? 说宋元宝走后门的那部分人,大概不是仇富,就是嫉妒。 宋元宝不是什么单纯少年,自然能感觉到鸿胪寺卿以及身边考生们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他若无其事般,跟着鸿胪寺官员去往指定地点跪下。 鸿胪寺卿收回目光,扯着嗓子念,“第一甲第二名,邓昌伟——” 邓昌伟跟宋元宝一样,都是国子监监生,不过这位是个老监生,年龄能有宋元宝双份还多。 听到点名,他激动地走到指定位置跪下,应该是考了很多年才高中榜眼,刚跪下去就低泣起来。 鸿胪寺卿缓了缓,接着念。 “第一甲第三名,许登科——” 听到唱名,宋元宝侧头瞅了眼邓昌伟的颜值,瞬间就明白许登科为什么是探花郎了。 楚国这个不成文的规定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状元榜眼看才华,探花郎看脸。 若非如此,许登科怎么说也该是榜眼级别,可惜,他生了一张秀雅清俊的容颜,就跟当年的宋巍一样,本来能靠才华吃饭,最后偏偏偏靠了脸。 许登科很快出列,随着鸿胪寺官员走到自己的位置跪下,身后有同届考生们的低低道喜声,他置若罔闻,背影挺得格外直。 他的位置就在宋元宝正后方,只是隔得有些远。 趁着鸿胪寺卿在念二甲榜单,宋元宝回头,笑着冲许登科竖了个大拇指。 许登科也冲他笑笑,很明显是在恭喜他高中状元,这下可以心无旁骛地迎娶美娇娘了。 这张榜前后念了有半个时辰。 按照礼数,听完榜之后,三百名考生要给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谢天家皇恩浩荡,无奈此时,光熹帝正在金殿升堂退位。 775、传位,三跪九叩(1更) 光熹帝早在去年秋猎中了流箭之后便一病不起,这是朝野皆知的事,但自从秋猎过后,朝中大臣除了宋巍,没有人得见过光熹帝到底病成什么样子。 今日陡然露面,瞧得众人皆惊。 只因光熹帝是被内侍抬着进来的,不是御辇,而是一张软床,支了帐子,四周垂下明黄帷幔,不过还是能隐约看到里面的情形。 帝王是躺着的。 龙驾一入殿,百官纷纷跪了一地。 赵熙跪在殿中道路最正中,同样对着光熹帝遥遥一拜。 听着百官们高呼万岁的声音,光熹帝只觉得讽刺,没什么力道的手挪了挪,掀开帷幔,对崔公公做了个手势。 崔公公一直踩着小步子跟在软床旁边,得见帝王手势,他忙尖着嗓子道:“陛下让诸公平身。” “谢皇上——”随着整齐洪亮的百官声音落下,赵熙缓缓站起身来。 光熹帝的软床只到殿中就停下了,没有上九龙座。 整个大殿,安静如鸡。 一片安静里,似乎听到帷幔内帝王轻喘了一口气,尔后再次动动手,从里面递出什么东西来。 崔公公忙跪在地上双手去接。 之后站起身,面向百官,神情严肃,“陛下龙体不豫,今日升殿退位的所有旨意,皆由咱家为诸公口述,诸公若有任何异议,请在咱家宣读退位诏书之前提出。” 六部尚书和几位内阁大学士互相对看一眼,尔后有人出列道:“自打去年秋猎至今,陛下已经将近半年未曾在朝堂上露面,臣等心中甚忧,想借此机会面圣问疾,以表关切。” 这是要帷幔里头的人露出真容的意思。 赵熙能理解这些老臣的顾虑,无非是怀疑光熹帝早就驾崩,今日来升殿的人是替身假冒,所以才不出声,什么话都让崔公公代言。 也不怪他们会如此想,文武百官除了宋巍,乾清宫里的情况外面没人晓得,他们更不知道光熹帝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 赵熙之所以瞒着不说出去,正是考虑到了如今两国交战,百姓本来就诚惶诚恐,若是再来个确切消息说光熹帝随时都有可能驾崩,那么民心必乱。 一直以来,外面的传言都是说光熹帝病重,可能刚开始还会有些慌乱,如今都过去半年了,丧钟没响,宫里也没传出帝王驾崩的消息,百姓早就习惯“病重”这俩字了,以至于百官也跟着麻木。 所以乍一见到躺在软床上被人抬着上殿的光熹帝,心中难免有怀疑。 崔公公却拧着眉,“陛下病重,太医嘱咐不得受风。” 那几位老臣的脸色一下变了。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也不让看越好奇,越好奇就越质疑真实性。 赵熙深知今日这一关怎么都得过,他上前来,对崔公公道:“毕竟事关江山社稷,几位大人会有此顾虑也属正常,就让他们看。”横竖父皇也就这两天的事了。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 崔公公犹豫着,白净无须的面上写着不情愿。 他跟了光熹帝这么多年,虽然早知帝王即将驾鹤西去,但还是存着一份希望,想着多活一天是一天。 眼下的情况见了风,无异于喂下一把砒霜。 赵熙没跟崔公公争论,微弯着腰,伸手挑帘,半个脑袋探进去,声音低缓,“父皇,大臣们想见见您。” 光熹帝眼皮动了动。 赵熙立时会意,放下帘子转过身,“诸公的拳拳之心,父皇都听到了,不过大殿上这么多人,空气污浊,实在不宜让父皇直接露面,这么着吧,六部尚书过来,你们六人,足以代表百官面圣。”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闻言,纷纷出列来到殿中。 赵熙客气地道了声请。 几人便按照赵熙点名的次序,挨个撩帘探身去看光熹帝。 当得见帝王病骨支离的样子,几位老臣纷纷红了眼,等回到原位上,面对同僚的低声询问,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六部尚书这般反应,足以证明今日前来升殿的是光熹帝本人,而且光熹帝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际。 这下,没人再质疑太子,更无人出声反驳崔公公的话,所有人垂着头竖直耳朵,等崔公公宣读退位诏书。 崔公公回头看了赵熙一眼。 赵熙颔首,“开始吧!” 崔公公暗暗叹息一声,清清嗓子之后高声念。 退位诏书写的很繁杂,其中大意无非是光熹帝自述自己身染沉疴,于朝政有心无力,又赞了一番太子的才能,最后总结,即将退为太上皇,传位给太子赵熙。 退位诏书一念完,百官再次齐齐拜倒,“太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熙看了眼光熹帝的方向,心情有些复杂,沉声让百官起身。 之后,光熹帝便被送回了乾清宫。 光熹帝要退位的这道旨意,早在很多天以前便已经传出去,那意思就是要礼部在今日全都办妥,因此礼部协同太常寺日赶夜赶,总算把太子大婚的仪程换成了帝后大婚,尚衣局的女官们更是一刻也不敢停歇,从选料、刺绣、裁剪到制成,帝后的婚服昨夜才刚完工,如今就等董家姑娘入宫,给她换上了。 金殿这边,退位仪式已经完成,百官暂时退出殿外,在龙尾道旁候着。 赵熙负手走下汉白玉阶,问崔公公,“太和殿那边进行得如何?” 崔公公道:“看时辰,金榜应该已经念完贴出去了,如今大概正等着谢恩,皇上要不要过去一趟?” 赵熙几乎没怎么想,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崔公公又犹豫,“若是要去,皇上可不能待太久,否则会耽误登基吉时。” 不等他说完,赵熙已经坐上了御辇,吩咐内侍前往太和殿。 此时的太和殿内,新科进士们正在听鸿胪寺卿训话,因着金殿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来,鸿胪寺卿不敢擅做主张让三鼎甲去跨马游街,只好跟这三百位官场新人上起课来。 鸿胪寺卿是个严正板肃的人,他给新科进士们传授为官经验,说得是一板一眼,比课堂上教书先生讲的课还无聊。 宋元宝再一次听出瞌睡来,之前要不是许登科在他耳边说了句“新娘子跑了”,他恐怕那个时候就能一觉睡到完事儿。 实在忍不住,宋元宝很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 鸿胪寺卿停止讲课,朝他看来,“状元郎,你对我刚刚说的话有意见?” “大人所言字字珠玑,学生不敢质疑。”宋元宝忙拱手作揖,姿态十分谦卑,可在性子古板的老一辈眼里,他就属于假正经欠收拾的那一类熊孩子。 轻轻哼了一声,鸿胪寺卿正想继续说,外面就传来内侍太监的高喊声,“新皇驾到——” 这一声,让宋元宝心跳一滞。 赵熙当上皇帝了?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当真真切切听到“新皇”这俩字,他还是有些怅然若失。 赵熙当了皇帝,自己又是翰林官,往后再也不能随意去找他了。 来不及多想,旁边的许登科已经拉着他往下跪。 宋元宝抬起眼角,瞥见华丽的鲛珠纱御辇在殿外停下,有内侍躬身去挑帘,随后便有一人从上面下来,修身束腰的杏黄太子袍服,上面绣着四爪蟒,紫金冠下,是乌缎般的墨发,此时日头正好风正柔,他身披霞光,步履轻缓。 每走近一步,都让新科进士们的脑袋更垂下去一分。 宋元宝收回视线,唇角往上提了提。 不管往后如何,至少这一刻,能亲眼见证赵熙从太子变成天子,他心里是高兴的。 太和殿上首有一张金椅,赵熙走到那上头坐下。 鸿胪寺卿挪步过来,低声道:“皇上,新科进士们要给您行三跪九叩大礼。” 赵熙淡淡应声,“让他们开始吧。” “是。” 鸿胪寺卿躬身退往一旁,随即站直,高声道:“新科进士向新帝行礼,跪——” 之前就跪在地上没平身的新科进士们纷纷站起来,对着赵熙往下跪。 “一叩首——” “再叩首——” “三叩首——” “起——” …… 鸿胪寺卿声音洪亮,如此反复跪了三次,叩了九个响头,这场谢恩大礼才算完成。 776、帝后大婚(2更) 大礼完成后,内侍太监对鸿胪寺卿道:“陛下要赶着去登基大典,劳烦大人安排一下,让三鼎甲去跨马游街。” 话完,又侧身对着赵熙,神情恭敬不少,“陛下,咱们该去准备登基大典了。” 赵熙缓缓起身,走下地台,经过宋元宝身边的时候,他脚步顿了顿,侧过头来。 宋元宝感觉到赵熙在看自己,慢慢抬头,就对上他湛黑的双眸。 “新婚大喜。”赵熙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宋元宝觉得他当上皇帝之后,气息更为深沉了,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就比如现在,他分明在对自己道喜,可那双眼睛里,却让人分辨不出是喜是怒。 这让宋元宝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句话——君威难测。 听说帝王大多喜怒无常。 宋元宝不常接触光熹帝,不清楚光熹帝是个什么脾性,他接触得最多的是赵熙,不过那个时候赵熙还是皇子,给宋元宝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便是严苛。 对旁人严苛,对自己更严苛。 然而现在,他对赵熙的印象又多了一重:深沉莫测。 以前他还能大概从赵熙的眼神里读懂点儿什么,现在却是不能够了,那个偶尔会露出少年意气的云端太子,被一层厚厚的茧子包裹起来,再也触不到,近不得。 赵熙说完那四个字,转身便要走。 “殿下——”宋元宝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喊错,很快又改了口,“陛、陛下。” 赵熙没转头,步子却稍微停住。 宋元宝看着他清俊挺拔的背影,不顾满殿新科进士们惊愕的目光,直接问出口,“我们往后,还是不是朋友?” 赵熙薄削的唇角似乎牵了牵,并未作声,径直出了太和殿。 宋元宝立在原地目送着赵熙坐上御辇离开,好久没回过神。 许登科走过来,摇头轻叹,“你这又是何苦?” 宋元宝垂了垂眼帘。 当初赵熙被封太子,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他从玉堂宫搬出去。 他为此大病了一场。 如今赵熙当上皇帝,看似什么都没做,宋元宝却知道,自己被从某个地方搬出来了。 那么多年的交情,说不难受是假的。 不过,他这个人向来不喜欢把自己的心事写在脸上让人看,很快就展露笑颜,对着许登科挑眉,“我就随便问问罢了,本来还想跟他多借几个宾客去我婚礼上热闹热闹的,结果人家不理我,那算了。” 许登科看着少年努力掩饰的样子,笑了笑,“我帮你请了很多同窗,今日的婚宴,一定会十分热闹。” “是吗?”宋元宝眼神微亮,“那太好了。” 新科进士们陆续走出太和殿。 许登科刻意留在后面,拍了拍宋元宝的肩,温声道:“今日是你双喜临门的好日子,开心些。” “好。”宋元宝冲他一笑,之后便随着鸿胪寺官员去往偏殿换状元袍服,领头上绑了红花的马儿,去跨马游街。 …… 新帝登基大典亦是封后大典。 董家这边早就接到圣旨了,董晗沐浴更衣完,在丫鬟的陪伴下去正院见爹娘兄嫂。 董文博已经致仕,如今赋闲在家,知道闺女要走,早早就到正院厅堂里等着。 董晗进去的时候,她娘曹氏正搂着四岁大的孙子坐在罗汉床上,董文博坐在另一头。 下首的圈椅上,是董晗的兄长董哲和嫂嫂杜氏。 “爹,娘,大哥,大嫂。”董晗进去后,先喊了人,等丫鬟拿了蒲团过来,她才缓缓跪下,给爹娘磕头。 曹氏舍不得闺女,眼泪汪汪的,“晗儿,往后不在爹娘身边,你要多加小心。” 董哲也开口,“爹已经致仕,如今咱们家的手伸不到朝堂上,也伸不到后宫了,隔着宫墙,往后的路,小妹得自己一个人走,千万要保重啊!” 董晗应道,“娘和兄长的教诲,晗儿铭记于心。” 杜氏暗暗撇嘴,脸上还是笑,“我听说啊,宫里的女人心眼儿多,晗妹妹是皇后,在你后头还不知有多少女人入宫呢,心胸可千万要放宽些,别跟人拈酸吃醋,没的招了皇上不喜欢。” 杜氏一向嫉妒小姑子貌美又有才华,如今得知小姑子飞上枝头当了皇后,心里更是酸得直冒泡,想着往后董晗入了宫,身份不同,自己再没机会用这般口吻跟她说话,自然得抓紧机会以彰显自己的长嫂之威。 董晗只是听着,并未答话。 杜氏见她不搭理自己,又是一个白眼。 这时,一直沉默的董文博出声道:“后宫是个是非之地,不管以后会如何,记住爹跟你说过的那些话。” 董晗点点头。 她爹混迹官场几十年,历经多少世态炎凉,从小教给她一句话:善良永远只配给那些对自己好的人。 所以她知道了,有时候必须心狠,才能让自己活下去,否则命都没了,善良给谁看? 一家人正在道别,之前就在外候着的宫嬷突然进来催促,“姑娘,时辰不早,咱们该入宫了。” 还未正式举行封后大典,宫嬷对她的称呼就没变。 董晗刚要起身,想到往后自己的身份再没可能给爹娘下跪,于是又跪回来,给二老磕了一个头,这才在贴身丫鬟的搀扶下站起身,“爹,娘,哥哥嫂嫂,晗儿这便走了。” 眼瞅着宫嬷宫女们簇拥着闺女走出院门,曹氏低下头抹泪。 董哲问:“娘不去送送?” “我就不去了。”曹氏声音有些哽,“免得伤心。” 杜氏看得眼睛疼,找了借口带着儿子回房。 …… 齐皇后搬出去之后,坤宁宫里的东西就被收拾去了慈宁宫,如今的中宫坤宁宫是空着的,只不过作为下一任皇后居住的宫殿,赵熙命人改了名,从坤宁宫改为翊坤宫。 董晗坐的凤辇便是直接抬到翊坤宫,不过因着还未正式册封,她不能进主殿,宫嬷早早就让人在偏殿候着,里头排排站了二十来个粉衣宫女,每个人手中捧着一个托盘,每个托盘里都装着东西,有凤冠,有凤钗,有金簪,大到皇后吉服,小到净手擦手的巾帕,无一不精致。 早在定下婚期时,宫里就派了教养嬷嬷去给董晗调教过规矩礼仪,因此哪怕是初次面对如此阵仗,她清丽的容颜上也未见丝毫慌乱,更不见喜不自胜和得意忘形,模样十分冷静。 宫嬷心中满意,对她的态度也客气了几分,“虽然姑娘在娘家时已经沐浴,但照着宫中规矩,还需要再沐浴一次。” 董晗微微颔首,便随着嬷嬷去往浴池。 皇家浴池极尽奢华,池子里早就备好香汤撒上花瓣。 宫嬷半弯着腰为她试水温,嘴里解释道:“过了今儿,姑娘便是翊坤宫的主人了,老奴是翊坤宫的掌事嬷嬷,您要有什么事儿,都可以吩咐老奴,要有不懂的……” 说着,扫了董晗纤细的身子一眼。 董晗立即明白了什么,小脸不受控制地有些发热,她不好说自己出门前家里的嬷嬷已经教过,只顺着宫嬷的话点头道:“那就有劳嬷嬷了。” 宫嬷笑看着她,“姑娘不必拘束,女人早晚得过这一关。” 说着,上前来帮她宽衣,嘴里嘱咐道:“咱们这位新帝素日里最是严苛,一般的小把戏,瞒不过他那双眼睛,所以晚上的花烛夜,姑娘不必刻意去讨好,也不能紧张到失态,平常心对待便是,若是今夜能讨了他欢心,将来再诞下皇子,往后姑娘在这翊坤宫的位置就算是坐稳了。” 董晗听着,只淡淡笑了笑。 宫嬷很欣赏她任何时候都处变不惊的样子,将脱下来的衣裳揽在臂弯,目送着董晗细腻修长的双腿跨入浴池,建议道:“太纤瘦了些,往后得调整一下饮食,丰腴才好生养。” …… 宫里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宫外的宋叶两家也不遑多让。 叶翎早就在镜台前坐着了,她娘请了个全福婆婆来给她梳头。 望着镜子里殊丽娇媚的女儿,俞氏一脸感慨,“养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要拱手送出去了。” 叶翎听着就对着镜子里的娘笑,“娘,您说什么呢,我这是嫁人,往后得空了会常回来的,又不是一次性买卖,瞧把您给紧张的。” “跟了你爹一辈子,就得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如今要被宋元宝那小子糟蹋了,我能不紧张吗?”俞氏睨着她。 叶翎哭笑不得,“什么糟蹋不糟蹋的,娘不是挺喜欢元宝少爷的吗?怎么这会儿埋汰起人来了?” 俞氏叹了口气,拖个圆凳坐到叶翎身边,伸手将闺女搂入怀里,“我总算是明白你三哥的心情了,他老是嫌弃这个嫌弃那个,还说宋元宝这不好那不好,其实啊,他是舍不得你嫁出去。” 叶翎一直都知道的,三哥针对宋元宝,并不是因为宋元宝真的不好,而是三哥舍不得她。 早些年爹娘忙于打仗,没空管孩子,她便是跟三哥一块长大的,兄妹之间的情意自然比跟爹娘的更深厚些。 其实叶翎也舍不得三哥,可她终究是个女孩子,早晚要嫁人的。 想到这,叶翎略有些遗憾,“可惜了,我成亲这么大的事,三哥都没能到场。” “你三哥有更重要的事。”俞氏说,“他保家卫国呢!” 说起这个,叶翎便撇了撇小嘴,侧头看向她娘,眼神带着幽怨,“三哥走的时候,娘为什么瞒着我?” “我要说了,你还能让他走?” “可是我就要大婚了。”叶翎道:“他是我亲哥哥,不管怎么说都该等着我成完亲再走的。” 接着,又低声咕哝,“其实北疆那么多大将,少了哥哥一个,没什么分别。” 俞氏伸出食指戳她额头,眼里是纵容宠溺的笑,“傻丫头,碰上这种国战,少他一个人是不少,可若是多了他一个,兴许能救几十个甚至是几百个百姓于水火,懂吗?咱们现在的安定,就是一个一个看似不起眼起不了大作用的战士加在一块儿用血汗和性命拼回来的。” 听到这话,叶翎心头的那点小委屈瞬间消散,反而转过来安慰俞氏,“我知道,小的时候娘就总说先有国再有家,国难当头,三哥选择追随爹爹而去,那是他的志向,也是他的使命,我不该用儿女情长束缚他。” 俞氏看着闺女亮晶晶的眸子,噗嗤一声笑了,尔后轻声感慨,“娘的阿瑶长大了。” 叶翎亲昵地依偎在俞氏怀里。 香凝突然从外面进来,小脸上喜滋滋的,“跨马游街了,姑娘,状元郎跨马游街了!” 叶翎直起头,这才突然想起今日是殿试出榜的日子,她心跳有些快,目不转睛地盯着香凝,“他、他考得怎么样?” 虽然自己不是为了功名而嫁给宋元宝,可是真到了揭榜这一刻,还是忍不住想要第一时间知道,然后跟他一块儿分享这份喜悦。 香凝见小姐迫不及待的样子,就掩着唇笑,“我不说,姑娘自己猜吧,要不,您自个儿出去看也行。” 叶翎气恼,“我今儿是新娘子呢,哪能随便出门?你分明就是故意让我着急,坏丫头,快告诉我,否则一会儿不带你去夫家,你爱伺候谁就找谁去。” 虽然知道小姐在开玩笑,香凝还是被吓到,她可是小姐的贴身大丫鬟,才不愿意留在叶家伺候别的主子呢。 “我说我说。”香凝委屈道:“好姑娘,您可不能撂下奴婢呀!” “那你快说。”叶翎也不顾俞氏在一旁直笑,非要把宋元宝的殿试情况问个究竟。 香凝嘻嘻一笑,“状元郎当然是咱们那位风流倜傥的新姑爷了,不然还能是谁?” 叶翎大喜过望,“他、他真高中状元了?” “就知道姑娘不会信,我才让前院小厮去长安门外看的金榜,金榜上明明白白写着,头名状元就是咱们的新姑爷,这会儿正在外头跨马游街呢,他穿了一身大红色的状元袍,可好看了,把前来观礼的姑娘给迷得七荤八素的。” 叶翎一听,又急了,“我也想出去看!” 宋元宝是她的未婚夫婿,是她一个人的,怎么能在大婚这日让别的姑娘看了去,万一有人往他身上抛绣球,刚好看上他要抢婚怎么办? 俞氏一把拉住闺女的手,“今儿你是新娘子,出门是要盖盖头的,可不兴胡闹。” “娘,我怕。”叶翎神情委屈。 叶家家世本来就不高,这京中想取代她的世家女子不知凡几,万一真有人趁着三鼎甲跨马游街动手脚半途把新郎官给劫了,自己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况且,他当初要自己保存的那幅画都还没取走呢,他说过会连同自己一块儿娶(取)的。 叶翎越想越担心,小脸上已经不见笑意,此时只剩忐忑。 俞氏将她拉坐下来,“你那小脑瓜里,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不等叶翎回答,俞氏语重心长道:“元宝对你有多上心,全京城的人都看着呢,他要是能做出背信弃义的事儿来,当初何苦费那么大劲来娶你?他如今是新科状元,有功名在身,那么多人盯着,要敢撂下新娘子跑人,他今后的前程还要不要了?再说,他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能多给他一点儿信任呢?” 叶翎呆了呆,自己到底是太过在意他,还是不够信任他? 此时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也分不清到底是哪一种了。 香凝走过来,半蹲在叶翎跟前,神情认真道:“姑娘,我觉得夫人言之有理,宋少爷每次见您,奴婢都在旁边,从他看姑娘的眼神,奴婢便知他心里是有姑娘的,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立下誓言说高中之后就来娶姑娘。” 叶翎听着娘亲和丫鬟的话,慢慢冷静下来,尔后心间便涌上了丝丝甜蜜。 对,他是喜欢自己的,就好像自己喜欢他一样。 所以,不管外面有多少姑娘看上他,自己都不能冲动,不能不相信他。 做了一番自我心理建设,叶翎心情舒畅了不少,问香凝,“还有多久到吉时?” 香凝道:“咱们家距离宋府不远,他们要晚些时候才来迎亲,时辰尚早,姑娘要是坐不住,可以到美人靠上躺会儿。” …… 这趟跨马游街,用了将近一个时辰,完事之后,宋元宝去跟鸿胪寺官员交涉了一番,表示自己今日大婚要提前回家,鸿胪寺官员没有为难他,同意他走。 宋元宝就着游街的那匹马,刚调转马头准备回家,就见许登科打马站在不远处。 宋元宝问他,“先生要不要随我一块儿?” “走吧!”许登科道。 他是进宝的先生,也算是宋家门客,如今主人家有喜事,自己这个门客当然得捧场。 俩人到家时,宋府已经来了不少宾客,大多是女眷,温婉正在内院招待着。 宋元宝高中状元的事,早已经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这会儿内院里十分热闹,都在谈论这事,有说温婉教子有方的,也有说温婉旺家的,夸她不仅旺了丈夫夺得探花郎,还旺了继子高中状元。 宋元宝在院外听到这话,不由得失笑。 许登科问他笑什么。 宋元宝挑眉道:“因为她们没说错,我娘的确旺家。” 777、接亲(3更) 院外有婆子守着,看到宋元宝,第一时间进去通秉。 温婉听说宋元宝回来,跟客人打声招呼就走了出来。 里面都是女眷,宋元宝不方便进门,就站在院门外。 看到温婉时,他行了个礼,嘴里喊道:“娘。” “元宝?”温婉看到他很是欣喜,“我今儿忙得脚不沾地都没空出门,听下人说,你高中状元,都跨马游街回来了?” 宋元宝想到刚才宾客们夸温婉的话,忽而一笑,拱手作揖,“那都是托了娘旺家的福。” 温婉被他这一客气给弄得愣了一愣,随即上前虚扶他一把,“家里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了,就等你回来去叶家迎亲,你昨儿个晚上就没睡好,撑不撑得住?若是撑不住,现在回房眯会儿,时辰尚早,都还来得及。” 之前在太和殿,宋元宝的确是瞌睡得不行,不过后来被赵熙刺激了那么一下,如今不想睡了,他四处张望一番,问温婉,“我爹是不是还在宫里?” 温婉点头说在,“今儿不止你大婚,太子,哦不,新帝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都堆在一块了,他身为正四品朝廷命官,理应到场的。” “那一会儿我把新娘子接来,拜高堂少了一人怎么办?”宋元宝有些担忧。 叶家那头父兄就已经到不了场,若是自家这头再少人,新娘子心里肯定会有想法。 “放心吧!”温婉宽慰道:“你爹有分寸,一定会想办法赶在你拜堂之前回来的。” 宋元宝点点头,想去外院看看,旁边许登科关切道:“我见你精神状态不好,还是去歇一歇的好,免得一会儿去接新娘出了什么岔子。” 温婉十分赞同,也随之劝说,“元宝,今儿是你的大日子,没精神可不行,快去吧,别的事儿,有我给你应付。” 一个两个都这么说,宋元宝也不好再三推辞,“那我这就先回房了,有什么事,让人来叫醒我。” 目送着宋元宝走远,温婉才想起来跟许登科道一声恭喜,“相公说的果然没错,先生是个被耽误了的朝廷栋梁,若是早几年治愈,兴许如今早就位极人臣了。” “夫人过誉。”许登科谦逊一笑:“许某能有今日,全都是托了老爷夫人的福,能一举高中,已是感激不尽,不求位极人臣,但求今后在朝为官能够无愧于心。” 温婉一直很相信宋巍的眼光,当初许登科刚来宋家,温婉就从未因为对方的生理缺陷而看轻过他,今日听了许登科的一席话,越发觉得此人品性十分难得。 唇边莞尔,温婉道:“但愿先生能一辈子不忘初心。” …… 宋元宝回房后,院里的小厮们自发退出去,没人敢进房打扰,他睡了半个多时辰,温婉才遣人来叫醒他。 宋元宝被伺候着梳洗更衣,换上为成亲准备的大红喜袍。 抬步去往前院,就碰到刚回府的宋巍。 “爹。”宋元宝喊了他一声。 宋巍朝他看来,眼梢染了笑意,“这身衣服很适合你。” “再适合,也只能这穿一天。”宋元宝玩笑过后,问宋巍,“登基大典是不是完成了?” “登基大典很复杂。”宋巍如实道:“我是得了陛下特赦回来给你坐高堂的。” “陛下?”宋元宝一时半会儿不习惯宋巍对赵熙的这个称呼。 “嗯,的确是他让我回来的。”宋巍又重复了一遍。 宋元宝面色晦暗,“之前我在太和殿唤他,他都不搭理我。” “这件事我听说了。”宋巍道:“往后不可再在公众场合这么调侃陛下,明白吗?” 宋元宝想解释说自己没有调侃,他当时只是发自内心地想问问,是否赵熙当了皇帝,他们之间从此就君是君臣是臣,他不是不过脑子,而是情不自禁,不过想了想,他还是没把这些话说出来。 毕竟在旁人眼里,他本来就问得不符合时宜。 罢了罢了,这世上本没有感同身受一说,何必非要每个人都明白自己当时的心境。 “嗯”了一声,宋元宝乖顺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今后肯定不会再这样,爹,我要去接新娘了,您有事儿就去忙吧。” 宋巍站着没走,一直看着宋元宝带上迎亲队伍出府,他才微微一叹。 太上皇花了那么多心思,为的就是让新帝断情绝爱,如今的赵熙,已经不是当年的太子了。 当了帝王,他只会把自己藏得更深。 说来,元宝的成长环境太过一帆风顺,这么些年来从未遇到过大风大浪,以至于养成了看似大大咧咧实则重情重义的性子,他不是冷心肠的人,就算这一刻跟你翻脸,下一刻马上就能嬉皮笑脸,要他学赵熙那样,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思及此,宋巍又是一叹。 元宝这性子,也不知对于将来而言是好是坏。 …… 宋元宝带着迎亲队伍到了叶家。 叶嵘不在,叶家拦门的那档子人特别好打发,一个红包打发不了就两个,两个不行就三个。 大公子叶峥倒是在仪门处给他出了几道题,可宋元宝是谁,能拿下新科状元,又是个古灵精怪的性子,脑子转得比谁都快,几乎没怎么想就轻轻松松答了出来,知道这人爱花成痴,还特地送了他一本花卉秘籍。原本是宋巍的藏书,宋元宝早几日收拾书房的时候见着,就向宋巍讨了来,为的就是今日拿来讨好大舅兄。 叶峥得了奇书,心中狂喜不已,哪还有心思拦门,直接就把人给放了进去。 得知宋元宝轻轻松松就入了内院,俞氏笑骂一声,“这臭小子,时辰都还早着呢,哪有这么迫不及待的?” 反倒是已经打扮好坐在床沿上的叶翎听红了脸。 她下意识抬眼朝着窗外瞧,还没看到宋元宝,脑袋上就盖了东西,视线被遮挡住。 俞氏一边给她拉正盖头,一边念叨,“等去了夫家,够你看好几十年的,这会儿乖乖坐着等他来接就是。” 叶翎又羞又窘,“娘,哪有您这样的?” 俞氏嗔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先前都一并跟你说了,这会儿还害羞个什么劲,去了尽快给我怀个外孙,孙子我是指望不上了,只能看你。” 叶翎一张小脸都快热爆了,小声嘟囔,“越说越离谱。” 俞氏本就是性子豪爽之人,言语方面倒没那么拘束,但见闺女害羞得只差钻地缝,她很快收了打趣的心思,“行了,我去堂屋里坐着,一会儿你大伯娘二伯娘扶你过来,还有,你峥大哥就在外头等着,你出门的时候他背你。” “好,我知道了。” 叶翎应着声,心思却已经飞到宋元宝身上,脑补着他今日大红袍服跨马游街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778、拜堂(1更) 新郎官到内院的时候,叶翎的大伯娘和二伯娘也赶过来了,没有急着进闺房搀扶叶翎,而是把宋元宝拦在外头好一番敲打。 大伯娘说:“叶家小辈阳盛阴衰,这么些年只得了阿瑶一个闺女,你要敢对她不好,打断你的腿!” 二伯娘说:“听闻你当初在皇家猎场答应了太上皇,这辈子都不会休妻,要敢为了外头那些小妖精冷待她,叶家请旨阉了你!” 宋元宝瑟瑟发抖。 屋内叶翎听到了两位伯娘的话,一时间哭笑不得。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哪有大婚之日这么恐吓新郎官的? 他们家这几位夫人果然不愧是老太君亲自挑选,彪悍护短,名不虚传。 叶翎没听到宋元宝是怎么跟两位伯娘交涉的,等她回神时,两位伯娘已经进了闺房,一左一右将她搀扶起来,说要先去拜见老太君。 叶翎顶着盖头,只能看到脚下那巴掌大的地儿,怕磕着碰着,走得极慢。 过门槛的时候,大伯娘提醒了她一句。 宋元宝就站在外面,没出声。 一开始叶翎不知道他在,后来听到多了个人的脚步声,她便知道是谁了,盖头下红润的唇角往上弯了弯。 叶家宅子不算大,老太君住在后罩房,宋元宝随着新娘子进去的时候,见到个穿着石青褙子的老太太坐在正中的榻上,她满头银发,却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捻着一串佛珠,瞧上去精神不错。 此人便是叶家老太君。 见到两个儿媳搀扶着身穿大红嫁衣的孙女进来,老太君便笑着喊了声“囡囡”。 二伯娘转头,小声对宋元宝说:“这位便是我们家老太君了。” 宋元宝含笑点头,等丫鬟递来锦绣蒲团,他便随着叶翎一同往下跪,给老太君磕了头。 之后又亲自给她老人家奉茶。 “好小子。”老太君接过茶,盯着宋元宝看了看,“模样生得倒是俊俏,娶了我们囡囡,可要好好对她,否则我手中的龙头杖可不饶你!” “阿瑶是个好姑娘。”宋元宝说:“值得宋家上下疼她宠她。” 心中却想着叶家不愧为将门,两位伯娘便罢了,老太君竟然也这么彪悍,自己这个新郎官当得甚是辛苦,新娘子都还没过门,已经被吓没半条命。 “行了,麻溜地去吧!”老太君手一挥,赶苍蝇似的。 宋元宝实在忍不住,嘴角狠狠抽了一下。 不都说叶翎是叶家的掌中娇娇吗?这都要出嫁了,也没见谁红眼不舍,难不成传闻有假? 不等他多想,两位伯娘又扶着叶翎去了俞氏处。 俞氏刚喝完半盏茶就见到闺女缓缓而来,女婿跟在后头,她坐正了些,笑问宋元宝,“老太君没多留你会儿?” 言下之意,老太君没敲打敲打你? 宋元宝何等聪明,当即就反应过来,拱了拱手,“老太君可喜欢小婿了。” 俞氏投给他一个“信你就有鬼”的眼神,催促道:“行了,赶紧的行礼敬茶吧,我一会儿还有要紧事。” 这下,换叶翎忍不住嘴角抽抽了,哪有当娘的催促女儿赶紧出门的,这还是亲生的吗? 宋元宝想笑,他也觉得自家媳妇儿不像娘家亲生的,倒像是附送的。 见俞氏什么都不说就让宋元宝行礼敬茶领媳妇儿走人,叶翎无语片刻,“娘,我大婚呢,您就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你那婆婆我见过了。”俞氏道:“跟你一般性子,是个好相与的,至于你这相公,他要敢对你不好,也轮不着我收拾,不还有你公公呢嘛,实在不好使,等你三哥回来,拎去演武场切磋一顿就乖了,怕什么,那么多人护着你呢!” 叶翎:“……” 宋元宝再一次瑟瑟发抖。 拜别俞氏,叶翎被搀扶着来到门外,大堂哥叶峥早在那儿候着了,见着宋元宝,十分礼貌客气,说他庄园里的花都开了,这时节正好看,让宋元宝得了空去游玩。 听叶峥提及那个种满花草的庄园,宋元宝就想起当初赵熙便是在那儿送了他一只海东青,只不过他为了讨美人欢心,一转手送给了叶翎。 思及此,宋元宝走到叶翎跟前,低声问她,“那只海东青还在不在?” 叶翎点点头,还没说话,就被香凝接了过去,“姑娘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谁也不让碰,还有那两只兔子,已经随在嫁妆里了,都要跟着姑娘去宋府的,还有……” “多嘴的丫头!”知道香凝要提那幅画,叶翎率先打断她。 香凝嘻嘻笑着,不敢再说。 叶峥蹲下去,让叶翎趴在他背上,起来后才问,“还有什么,说来我听听。” “哪有?”叶翎急道:“分明是那丫头胡说八道。” 叶峥就说她,“阿瑶学坏了,都有事情瞒着哥哥们了。” 叶翎赧然,双手攀着叶峥的肩背,不肯再说话。 叶峥失笑摇头,继续往外走。 叶翎的陪嫁丫鬟有四个,这会儿跟在新娘子后头,叶家的宾客们站在小道两侧,嘴里说着吉祥祝福的话。 到了大门外,叶峥把叶翎放下来,宋元宝牵着她入花轿,回头与叶家人说了些道别的话,便翻身上马,吩咐迎亲队伍启程。 宋叶两家隔得近,宋元宝没有急着回府,让花轿绕街浩浩荡荡走了一圈,最后才入荣盛街宋府。 相较于云麾将军府,宋府就热闹得多,叶翎都还在花轿上,便听到大宅子里传来宾客们的喧嚷声。 她忽然有些紧张,双手攥紧大红裙摆。 外面响起喜媒的声音,是在请新郎官踢轿门。 宋元宝上前,对准轿门轻轻踢了一脚。 叶翎在家时就被母亲告知,踢轿门是新郎官踢一脚,新娘子回一脚,意在往后男不惧内,女不示弱,还说她是将门女,就更不能示弱了,踢!狠狠地踢! 叶翎也想狠狠踢来着,可是方才宋元宝明明踢得很小声,要是自己狠踢一脚还回去,会不会显得太凶悍了? 思来想去,她还是没敢照着母亲的嘱咐,只轻轻回了一脚。 外面喜媒就笑,“这轿门踢得轻,新娘子温柔似水蕙质兰心,家有娇妻,恭喜新郎官啦!” 宋元宝一高兴,让人赏了她一个大红包。 喜媒收了红包,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 三踢轿门过后,大红绣龙凤呈祥暗纹的锦帘被挑开,在噼里啪啦的热闹鞭炮声下,喜媒递了团花牵红进来,叶翎伸手拉着一头,宋元宝拉着另一头,新娘子下轿。 尽管文武百官都在宫里参加帝后大婚,宋府的气氛也没见冷清,宾客照样熙熙攘攘地来,此时见新娘子出轿,有男客带头起哄,说的全是调侃宋元宝的话,大概是平时玩的好,有些荤素不忌,听得叶翎脸红心跳,好在面上有盖头挡着,否则指定丢人。 跨火盆,过马鞍,在宾客的簇拥下,新郎官牵着新娘子来到喜堂。 温婉和宋巍早就等着了,见到新人进来,温婉看向一旁的宋巍,笑道:“这么快就把人接回来,元宝这小子在叶家那头畅通无阻啊!” 宋巍莞尔,“元宝性子活泼,脑子灵活,应付这种事对他而言并不难。” 没多会儿,赞礼官的声音响起,新人开始拜天地。 而与此同时,宫里的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也完成了,百官在御花园里宴饮,赵熙累了一天,只饮了一杯酒就起身离开,径直去往翊坤宫。 天色擦黑,皇城里灯火通明,翊坤宫内一片喜色。 赵熙刚进宫门不久,就听到廊下有声音传来,“恭贺陛下新婚大喜,恭贺陛下新婚大喜。” 赵熙止步抬头,见到是一只绿毛鹦鹉,脑袋上有一撮红,嘴巴尖尖的,绿豆眼盯着他滴溜溜转。 赵熙微凝的眉目舒展开来,问它,“小东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一旁三宝公公解释道:“是宋少爷特别吩咐的,说他今日婚期,没法儿亲自给陛下道喜,便由豆豆代劳。” 豆豆是这只鹦鹉的名字。 而这只鹦鹉,是当初宋元宝陪着赵熙下江南养病回来时送给他解闷的。 779、太上皇驾崩(2更) 见赵熙盯着笼子里的鹦鹉出神,三宝公公小声道:“陛下若是嫌吵,奴才这就让人把它拿走。” “不必。” 赵熙收回目光,再没将注意力投放在鹦鹉身上,抬步去了皇后寝殿。 早在赵熙刚入翊坤宫的时候,就有宫女通报了董晗。 若是平日里,董晗少不得要亲自出来迎接。 可今日特殊,不仅仅是封后大典,也是她和赵熙的新婚之夜,回翊坤宫之后她就被辛嬷嬷指挥着宫女换上了婚服,此时也按照坊间礼俗盖着盖头,坐在龙凤喜床上,床前挂了百子帐,床头悬着大红色龙凤双喜帐幔,就连床上的被子也是大红百子被,寓意多子多孙。 赵熙不喜欢热闹,入殿之后便屏退了所有宫女太监,包括掌事的辛嬷嬷。 原本按照宫中规矩,后妃侍寝时,都应该有彤史女官在外殿听房记录,不过这位新帝清冷淡漠而严苛的性子阖宫皆知,他既然不让人留下,那便是不希望任何人在场打扰。 这种时候若是有人强行留下,后果可想而知。 辛嬷嬷思虑再三,干脆把彤史女官也带了出去。 很快,整个内殿就只剩刚登基的宣景帝赵熙和皇后董晗。 从三足几上的托盘里拿过金秤杆,赵熙走向龙凤喜床前,微微弯腰,将董晗头上的大红盖头掀开。 闷了这么久终于得见光亮,董晗拨开垂在眼前的珍珠流苏,对上赵熙湛黑的眸子,唇角微弯,“陛下。” 赵熙放下金秤杆,坐在她旁侧,低声问:“累不累?” “有点儿。”董晗如实回答,随即又说:“不过比起陛下来,臣妾应该没那么累。”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头上沉重的凤冠,“陛下能否帮臣妾把这个摘了?” 赵熙抬手,动作轻柔地把凤冠摘下来放在床头高几上。 八仙桌上有合卺酒,装酒的两个小银杯用红线拴着,董晗走过去将酒端来,递了红线的另一头给赵熙。 这酒意味着什么,赵熙心中清楚,因此并未推拒,仰头一饮而尽。 董晗看着他喝完,这才将银杯凑到唇边,不多时也见了底。 帝后大婚不存在闹洞房一说,如此良辰美景,本该春宵一刻值千金,奈何赵熙心存抵触。 他的第一个女人是挽秋,侍寝不过一日,就被太监凌辱致死。 那件事虽然已经过去很久,给赵熙留下的阴影却始终无法淡去。 知道董晗饿了一天,他道:“朕让人给你送些吃食来。” 董晗看出赵熙有心事,她没有追问,只点头道:“谢陛下。” 赵熙开口让守在外头的辛嬷嬷进来吩咐了几句,不多时,就有宫女送了精致的小食来内殿。 董晗在桌边坐下,问赵熙,“陛下不一块儿吃吗?” “朕不饿。” 董晗没再问。 一会儿还要洞房,御膳房送来的都是清淡吃食,董晗不太重口腹之欲,只挑了最清淡的莲子粥喝下半碗,便让人将剩下的撤了。 内殿再一次陷入寂静。 一片寂静里,董晗出声打破气氛,“陛下,臣妾给你捏捏肩吧!” 她懂医,能从面相上看出赵熙这几日没休息好,精神不在状态。 “夜已深,皇后不必操劳。”赵熙道:“你先歇息,朕去一趟乾清宫。” 董晗知道他要去见太上皇,“要不要臣妾陪同?” “不必。”赵熙面上无绪,对她的态度较之以往冷淡了许多。 董晗并未多想。 赵熙还是太子时被关入宗人府,她拿了光熹帝的令牌出去办事,那个时候起她就猜到了帝王的用意,是为了把太子打磨得无欲则刚,远离儿女情长,将来才不至于被情感左右,不至于狠不下心导致误国乱纲。 她自小受父亲教诲,在大是大非面前,懂得如何取舍抉择,她心中有赵熙,却不至于把儿女情长放在首位,既为皇后,本就是该辅佐他的。 弯起唇角,董晗道:“那陛下早去早回,臣妾等你回来。” 赵熙看她一眼,转身便走。 只是还未等跨出翊坤宫大门,乾清宫就有内侍太监急匆匆往这边来,当看清楚赵熙就站在主殿外,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皇上,太上皇他……” 赵熙声音微冷,“好好说话!” 内侍太监伏跪下去,泣不成声,“太上皇……驾崩了。” 赵熙沉默片刻,面上丁点变化都没有,“朕已知晓,传令下去,全城戒备,皇家寺庙、道观各鸣钟三万杵。” “是。” 内侍太监抹了泪站起来,一转身又往外面跑。 赵熙抬眼看了看黑沉的天幕,很快便拉回视线,刚转身,就见董晗站在门边。 “都听到了?”赵熙问她。 “听到了。”董晗点点头。 “换身衣裳,随朕去乾清宫。” “臣妾这便去。” …… 宋府。 这对小新人拜完堂送入洞房之后,宋元宝掀了盖头并没有急着喝合卺酒,而是带着叶翎去了一趟西园祠堂。 祠堂里,供奉着宋元宝的生父宋大郎和生母王氏。 跪在蒲团上,宋元宝目光落向牌位,对叶翎道:“他们便是我的亲生父母。” 叶翎以前听人提起过,说宋元宝其实并非宋巍亲生,而是宋巍兄长的儿子,只不过宋家大郎夫妇去得早,当时宋元宝还小,就被宋三郎养在膝下,等宋元宝大些了,便一直管宋巍叫爹。 她只知道宋元宝不是宋巍亲生,却从来不知道宋大郎夫妇是怎么死的。 不过想来,这些事都是宋元宝不愿提及的伤疤,她自然不会傻乎乎地问出口。 想到这,叶翎收了思绪,随着宋元宝一同给宋大郎夫妇的牌位磕了三个头,之后站起身,捏了一炷香点燃,插到香炉里。 “爹,娘,我今日娶媳妇儿了,特地带来给你们瞅瞅。”宋元宝笑道:“好看吧?我自个儿选的,将来再给你们多生几个孙子,孙子再娶媳妇儿,孙媳妇儿再生重孙子,让宋家的香火一直传承下去。” 本来挺严肃的场合,被宋元宝这几句虎狼之词一渲染,叶翎当即就红了脸,又不好当着宋大郎夫妇的灵位说什么,只拿眼神瞪了瞪宋元宝。 宋元宝就笑,“还害羞呢,我爹娘要泉下有知,听到我这么说,指不定多高兴,来,媳妇儿,你也说,告诉他们,你要给我生几个儿子,让我爹娘好好乐乐。” 叶翎实在听不下去,提着裙摆就跑出祠堂。 宋府太大,宋元宝怕她迷路,很快追了出来。 俩人到新房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在那等着,一个个笑得不怀好意。 宋元宝汗颜,“酒席都还没吃完呢,就忙着要闹洞房了?没你们这样的。” 有个同窗发话,“酒席吃不吃都无所谓,洞房是一定要闹的,听闻状元夫人曾经给咱们的状元郎作了一幅画,就随在嫁妆里,我等实在是太好奇了,能不能拿出来亮亮相?” 宋元宝看向叶翎。 叶翎大脑有些空白。 她不记得自己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是不是你说的?”叶翎小声问宋元宝。 宋元宝指天发誓,“天地良心,那可是咱俩之间的小秘密,我怎么可能告诉别人?” “那就是香凝那个坏丫头了。”叶翎哼了哼,“让她大嘴巴,改明儿把她嘴巴缝起来!” 宋元宝赶紧哄道:“媳妇儿,别生气了,既然他们想看,拿出来让他们看便是了。” “真要让他们看啊?”叶翎面露犹豫,她实在是不想跟人分享自己和相公之间的小秘密。 “看吧,又不会掉块肉,往后你要还想画,随时都行,画什么姿势我都没意见。” 这话太有歧义,叶翎娇艳明媚的小脸上再次泛红。 她羞得赶紧往新房里跑,从双凤戏牡丹画缸里把画轴找出来正准备打开,就听到皇家寺庙里传出浑厚沉重的钟声。 新房内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是丧钟。”有人跟着数,听了出来,“宫里出事了!” 780、国丧(1更) 宋家前院,宾客们还在推杯换盏。 云淮也来参加宋元宝的婚礼,宋巍与他一桌。 丧钟敲响时,二人正在说话。 当听清楚钟声传来的方向,宋巍逐渐收了声,面色开始变得凝重。 云淮也意识到了,喝完手中最后半杯酒,他道:“是丧钟,想必……” 想必什么,不用说完众人也能猜出,定是太上皇驾崩了。 宋巍站起身,对着一众宾客道:“对不住了诸位,宫里新丧,臣子府上不宜再进行大宴,只能请诸位尽快离府。” 这可是国丧,谁敢有半句怨言?更何况,宋巍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于是纷纷表示理解。 之后就由管事妈妈们安排着渐次离开宋府。 丫鬟小厮在收拾宴席上的杯盘。 宋巍径直去往内院。 温婉和赵寻音也听到了丧钟,早就让宴席停下了。 二郎媳妇招呼着女客离开。 温婉让玲珑翻找出两套素衣,这会儿正和赵寻音在里间换。 宋巍来时,赵寻音站在院里,把陆晏礼交代给进宝,让进宝好好带着舅舅玩,说她们去去就来。 进宝不知道那一下一下从响起来就没停过的钟声代表着什么,但见娘亲和外祖母的面上都十分严肃,他就知道是有不好的事发生了,因此十分乖巧,并没有闹。 “婉婉,岳母。”宋巍走近几人,又将视线挪到进宝身上,温声道:“带舅舅去奶奶那儿,爹娘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进宝点点头,拉着陆晏礼的小手走了。 “我已经让人备了马车。”宋巍道:“丧钟一响,百官入朝,这会儿宫门应该是大开的,咱们直接走。” 赵寻音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宋巍顿了顿,还是说:“岳母,节哀顺变。” 赵寻音勉强笑了笑,“就这么一位亲哥哥,如今没了,心里确实不好受。” 几人到了大门外,温婉搀扶着母亲上马车,之后与宋巍前后坐上去。 马车一路朝着皇城方向疾驰。 到的时候,皇城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车辆,都是听到丧钟响而急急赶来的大臣,不过这是少数,多数大臣都还在宫里参加新帝婚宴,与宋家一样,丧钟一响,宴席就马上撤下去了,如今所有人都往乾清宫赶。 有同僚见到宋巍,想过来打招呼。 宋巍十万火急,没顾得上,随便应付两句就继续往前走。 因着事发突然,宫里准备的轿辇不够,因此不少大臣只能步行去乾清宫。 赵寻音是长公主,身份特殊,分到了一顶软轿。 软轿只能坐一个人。 温婉见她犹豫,就说:“看得出来娘心里着急,您先去吧,我和三郎走一段没什么,也不用多大会儿。” 赵寻音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既如此,那你们小两口慢慢来,我先走一步。” 赵寻音到乾清宫的时候,外面已经跪了一地的大臣。 她从旁边绕过去,走到帝寝殿门前,崔公公见状,忙进去通报,不多时出来禀道:“陛下让大长公主进去。” 太子登基,如今的皇帝是赵熙,赵寻音是他姑母,便要被称为“大长公主”。 赵寻音喘了口气,收起先前的急躁,一步步往里走。 赵熙和董晗跪在龙榻前,而龙榻上,是已经断气的太上皇。 他走得很安详,哪怕形容枯瘦,死前也没见半点遗憾。 “皇兄——” 赵寻音眼眶微湿,在帝后不远处跪了下去,尔后才问赵熙,“什么时候走的?” 赵熙平静道:“半个时辰之前。” 赵寻音本想再问太上皇走前可曾说了什么,转念一想,太上皇生前早就口不能言了,她索性把话咽回去,望着龙榻上的人陷入了沉默。 先太后在世时,为了夺回陆行舟手里的三十万兵权,硬生生将她绑回来成亲。 且不管陆行舟是不是她的意中人,太后这般举动,分明是为了儿子牺牲女儿,倘若她未婚也便罢,可偏偏……因此那十多年,她恨太后,也恨这个兄长。 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兄妹之间的关系是怎么缓和的,她已经记不大清楚,只知道此时此刻看着兄长毫无生气地躺在那儿,她心里隐隐作痛。 赵熙没回头,嗓音低沉,“姑母,请节哀。” 听到这句宽慰,赵寻音的心情更为复杂。 “节哀”二字,本该是她向少年天子说的,如今反倒让他来安慰自己。 站起身,赵寻音走到赵熙旁侧,“太上皇去得心安,陛下也要保重龙体,事已至此,先起来吧,出去给百官一个交代,着人准备后事。” 说着伸手去搀扶赵熙。 赵熙没有抗拒,就着姑母的手站了起来。 赵寻音又去扶皇后。 董晗低声道谢。 赵寻音仔细看了看二人,目光重点落在赵熙面上,见他没有落泪,也没有眼红,只是沉默,心中暗暗叹息一声。 赵熙随即就走到殿外,望着跪了满地的文武大臣,“太上皇已然驾崩,即日起,户部、工部和司礼监全力协助礼部操办国丧,五城兵马司全城戒严,坊间禁礼乐、禁嫁娶宴饮,若有违者,一律问罪。” 百官闻言,伏跪下去,尔后响起一片整齐的“陛下请节哀”。 宋巍和温婉到的时候,正赶上赵熙在交代礼部去上清观请人来做道场的事。 夫妻俩齐齐给他行了个礼。 赵熙淡淡道:“马上就要入殓了,你们若是想见最后一面,现在便进去。” 温婉与宋巍对看一眼,再次行礼过后,抬步走进帝寝殿。 赵熙负手立在汉白玉栏杆旁,清隽的容颜隐在深浓夜色中。 不远处是太监宫女们忙碌的身影。 赵熙隐约见到有一人的身影穿过太监宫女而来,他跑得飞快,不多时就到了近前。 看清楚是宋元宝,赵熙道:“你不该来。” 宋元宝一脸无所谓,“咱俩一样。” 都是在大婚之夜,未及洞房花烛时就被突如其来的国丧打断。 赵熙不再说话。 宋元宝退后两步给他行礼,“陛下,臣能否进去看看?” 虽然严格说来太上皇不算他舅公,但他毕竟曾经得过太上皇赏识,还给他封了个逍遥公子,再者,自己与赵熙是好友,这么多层关系在,进去瞻仰一下太上皇的遗容,这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赵熙没阻拦他。 宋元宝转身进殿。 温婉见到他来,惊了一下,没敢在太上皇的遗体前大声说话,只用眼神询问他怎么撂下新娘子一个人跑皇宫里来了。 宋元宝走近温婉,低声回了三个字,“我该来。” 尔后就将视线转向龙榻。 崔公公已经带着人给太上皇换了衣服,马上就要入殓了。 赵寻音见到宋元宝也是皱了皱眉,用眼神示意温婉将他带出去。 虽说是国丧,可毕竟还是丧事,他原本的新婚之喜会被冲没的。 宋元宝来的目的就是见一见太上皇的遗容,如今见也见了,被温婉用眼神勒令出去的时候,他没再固执。 只是等他走出殿外,赵熙已经不在。 今夜宫中有大事,宋元宝不敢四处乱跑,就在外头等着。 贵重华丽的梓宫很快被送来,董皇后一直看着入殓才领了众人出来。 没见到赵熙,她也不打算多待,跟赵寻音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她年轻,今日又刚入宫,许多规矩礼仪还不太懂,若是有什么她该做的,让大长公主多多提点着些。 赵寻音道:“照理,你和皇帝是孝子孝媳,今夜理应跪灵,偏巧,今日你们大婚,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可能大臣们还在商议,你先回宫,一会儿着人问问皇帝,他说如何便如何。” 董晗点点头,带着宫女回了翊坤宫。 恭送完董皇后,赵寻音又看向宋元宝,“我们今夜要留下,你却不行,既然该看的看了,就早些回去,别让新娘子守空房。” 宋元宝也知道自己没得选,点了点头。 宋巍将他拉到一旁,嘱咐道:“国丧期间有禁忌,你自己要注意。” “我明白。”宋元宝颔首。 国丧期间,不仅禁礼乐婚娶,还禁行房,虽然这种事很难真的管到每家每户,可一旦女子怀了身孕,将来上户籍的时候被查出是在国丧期间怀上,必定会被问个大不敬之罪。 781、敬茶(2更) 宋元宝回到自家府上,宾客已经尽数散去,新房里还亮着灯。 叶翎坐在喜床上,双手紧张地交握着,香凝一直在旁边跟她说话,她也没听进去多少。 直到守在外面的香秀传来一声“姑爷回来了”,叶翎才好似活了过来,一下子抬起头,目光盯着里间门方向。 不多时,一身素衣的宋元宝从外面进来,见到她,面上神色明显柔和不少。 “久等了吧?” 叶翎摇摇头,关切地望着他,“宫里的事儿,怎么样了?” “太上皇驾崩,宫里这会儿正乱着。”宋元宝叹了叹。 虽然早就料到,但听宋元宝亲口说出来,叶翎还是有些被吓到,喃喃自语:“帝后今日才大婚……” 宋元宝想起先前自己入宫时的情形,赵熙站在帝寝殿门外的汉白玉栏杆旁,面上不悲不喜,不伤不怒,当真是一点情绪都没有。 可正因为如此,宋元宝才觉得难受。 如果说以前的赵熙还会有一两分心事流露在脸上,那么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了。 等于说赵熙要坐稳这个皇位,就得把以前的自己给埋了。 夜已深,不管宫里出了多大事,宫外的人总还要睡觉。 叶翎不常熬夜,眼下坐在宋元宝身旁,就很想打哈欠,可又怕被他笑话,只能生生憋着,憋得一双眼睛水汪汪的。 之前宴席撤得太快,宋元宝又是跟在宋巍和温婉后面入的宫,他没来得及关照一下新过门的媳妇儿,如今才想起来,“宝宝,饿不饿?” 叶翎本来挺困,一听这称呼,马上一个激灵,瞌睡退去大半。 她四下扫了眼,好在除了香凝,其他三个丫鬟都在外面,她这才转头瞪向宋元宝。 宋元宝被她气鼓鼓的样子萌到,笑着伸手摸摸她的小脸,让香凝去后厨拿些点心来。 香凝应声退了出去。 等房内只剩他们二人,叶翎才低声嘟囔,“你别当着丫鬟们的面这样叫我,改明儿一个个该笑话我了。” “喊的人是我,让她们来笑话我便是。”宋元宝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 叶翎又羞又无奈。 宋元宝拉过她的小手攥在掌心,“本来今日是我们俩的洞房花烛,可是宫里出事了,国丧期间禁忌颇多,就只能先委屈你。” 手被他那样握着,叶翎心跳得飞快,低下头,“我能理解的。” 香凝不多会儿就送了些点心来,还有一碗温热的素粥。 其实她之前就有提过让姑娘先吃些东西,可那个时候叶翎只想着宫里的事儿,哪咽得下去,如今看到宋元宝安然无恙回来,她的一颗心才算是落到了实处,看到松糕和素粥,食欲说来就来。 宋元宝见她盯着松糕流口水的样子,又心疼又好笑,摆手让香凝退出去,自己端起白瓷碗,舀了一勺粥喂到她嘴边。 叶翎脸颊红红,“我自己能来。” “刚才没能顾得上你就走了,现在我喂你,就当是赔罪。”宋元宝声音低缓,满目柔情。 叶翎很难抗拒这样的宋元宝,像是受到蛊惑般,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嘴巴,尔后就被他喂了一勺热粥。 吃完东西,已经是一炷香的时辰以后,香凝带着香秀送了热水进来给姑爷姑娘洗漱。 知道今天晚上不可能圆房,不用听房,二人十分自觉,送完热水就要退出去。 宋元宝突然唤住她们,“把外间那张软榻搬进来。” 香凝一愣。 正坐在镜台前卸妆的叶翎回过头来,看着他。 宋元宝含笑道:“我睡。” 香凝与香秀对看一眼,二人很是犹豫。 新婚碰上国丧,不能圆房是礼数,可不一定要分床睡吧?这要是传出去,姑娘在宋家可就一点地位都没有了。 “怎么,有意见?”宋元宝看着两人傻站在原地,蹙了蹙眉。 “没,没有。”香凝支支吾吾两声,只得带着香秀去外间搬软榻。 宋元宝走到叶翎身旁,微弯下腰,看向铜镜里的娇娇,低声道:“我是个正常男人,新婚之夜不圆房已经很痛苦了,再让我跟你一张床睡,会要我命的。” 叶翎瞬间从小脸红到脖子,耳朵根一个劲地发烫,只恨不能没听过这些话才好。 香凝香秀两个很快就把软榻安置到里间,又翻了一套簇新的铺盖出来。 宋元宝见差不多了,就摆摆手,“下去吧!” 二人齐齐行礼告退。 叶翎洗漱过后回头,见宋元宝正坐在软榻上翻看她从娘家带来的话本。 “你喜欢这个?”他扬了扬其中一本。 “也不是很喜欢,就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叶翎如实说。 因为市面上的话本子套路都差不多,看来看去也腻味了。 宋元宝说,“你要是真喜欢,我可以给你写。” “那不行!”叶翎直接摇头。 “怎么不行?” “你是新科状元,怎么能写这种没涵养的东西?” 宋元宝听着她“你你你”地叫,觉得别扭,“你刚说什么?” 叶翎以为他没听到,又重复了一遍,“我说,这些书都是给市井小民看的,你是新科状元,要写也是写国策谋略,怎么能碰这个?” 宋元宝就笑,眉梢微挑,“谁是新科状元?” “你,你呀!” “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 宋元宝搁下话本,托腮看着她,“我是谁?” “你,你是,你是……”反应过来被他套路,叶翎一气之下不说了。 “乖,唤我一声相公。”宋元宝伸手,将她拉坐在自己腿上。 见叶翎喊不出口,他道:“咱俩都已经拜堂成亲了,就只差个夫妻之实,你该不会真要等那天才肯改口吧?” “没有。”叶翎低声答,她也不是不改口,就是一时半会儿不习惯。 “那就唤一声来我听听。” 叶翎咬了咬唇角,声音细弱,“相公。” “大点儿声,没听到。” “相公~”叶翎臊着脸,又唤了一声,抬头去看他,却见宋元宝脸色古怪,她一惊:“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宋元宝深吸口气,伸手将她推开,一把拉过香凝准备的新铺盖盖上。 叶翎满脸纳闷地看着他,“到底怎么了?” 宋元宝不看她,尽量将脸歪向一边,“夜太深了,你快睡,明儿还得早起,也不知爹娘能不能赶回来喝你的新妇茶。” 叶翎还是觉得他哪不对劲,“相公,你刚才为什么推开我,是不是我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宋元宝不知道怎么跟这傻丫头解释。 “可是我看你的样子,好像是起烧了。”叶翎跟着焦急,“我让香凝去给你请大夫。” “不用请大夫。”宋元宝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让她给我准备一桶冷水,我去泡泡就好。” “病了怎么能泡冷水?”叶翎还是觉得不妥,伸手碰了碰他滚烫的额头,“你要实在不愿意看大夫,我让香凝取些冰来,给你敷一敷。”又问:“冰窖在哪个位置?” 宋元宝真是百口莫辩,“我,我真没事儿,就是天气太热了,想泡冷水,你快让香凝准备,否则今天晚上我都没法儿睡了。” 叶翎只得应了一声“噢”,然后出去吩咐香凝。 冷水准备好的时候,宋元宝怕叶翎看出什么,从软榻上起来就逃也似的往净房跑,等脱了衣裳泡进浴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同时又犯愁。 国丧少说二十七日,这下真要命了! 他不是赵熙,做不到禁欲寡淡,在新婚妻子面前能克制到这份上,已经是极限。 泡完冷水澡回到房间,叶翎已经熬不住先睡了,百子帐落下,挡住了里面的情形,宋元宝很想看看她的睡颜,又怕刚才那样的情况重来一次,只得乖乖在软榻上躺下。 一夜无话至天明。 宋巍夫妻在宫里帮了一夜的忙,考虑到今早新妇要敬茶,就赶早回了宋府。 叶翎醒来的时候,宋元宝早就穿戴好了,软榻上的被褥也叠得整整齐齐放回衣橱。 见她掀开帐幔,宋元宝眼底含笑,“爹娘回来了,你快梳洗,我带你去前厅敬茶。” 782、太有个性了!(3更) 叶翎想到昨夜相公病了,也不知休息一夜好没好,就问:“相公,你没事儿了吧?” 宋元宝见她一脸天真的样子,忍不住想笑,但还是忍住了,摇头道:“没事儿,我体质特殊,泡个冷水澡,再睡上一觉就好了。” 叶翎松口气,“那就好。” 否则这新婚大喜的日子病了,终归不是什么好兆头。 几个丫鬟起得挺早,听到里头有动静,就敲门进来,给小两口送洗漱用具。 香秀要给宋元宝梳头绾发,宋元宝没让,拿眼神去瞧叶翎。 叶翎当即明白过来,笑了笑,吩咐香秀,“你去铺床吧,姑爷这边,我来就好了。” 香秀应了声,走到拔步床边开始叠被。 虽然知道昨夜不可能圆房,她还是满怀希冀的特地望了望垫絮上,并没有看到任何痕迹。 叶翎正在专心致志地给宋元宝梳头。 宋元宝从铜镜里看到香秀的举动,眉梢往上挑了挑。 一炷香的工夫后,小两口梳洗好出了和风小筑。 叶翎今日梳着妇人发髻,玉色袄儿,下系艾青挑线马面裙,外罩一件月白如意纹褙子,十分素净的打扮。 小两口来到青藤居的时候,温婉和宋巍还在洗漱,陆晏礼坐在方桌旁的圈椅上,耷拉着小腿和进宝一块儿吃早饭。 玲珑刚伺候完温婉,出来倒水见着宋元宝和叶翎,笑道:“夫人才念叨呢,说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新婚头一天,晚些来也没什么,她正好眯会儿。” 宋元宝关切道:“老爷夫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府上没多久。”玲珑答道:“熬了一宿,瞧着没什么精神。” “知道他们累了,可这新妇茶还是得喝。”宋元宝说着看了叶翎一眼。 叶翎点点头,“一会儿我尽量快些,好让娘能多睡会儿。” “睡是不能够了,顶多打个盹儿。”玲珑倒了水,端着空盆,“完了还得入宫呢!” 叶翎惊道:“那怎么吃得消?” 玲珑一叹,“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又说:“大少爷,大少奶奶,先去东次间里等着吧,老爷夫人马上就好了。” 宋元宝点点头,带着叶翎去了东次间。 正屋这边,温婉刚洗了个冷水脸,还是呵欠连天。 宋巍见她撑不住,便温声道:“要不你先睡会儿?” “不用了。”温婉又是一个呵欠,她伸手掩了掩唇,“待会儿入宫,我在马车上能睡半个时辰,眼下还是先去把儿媳妇的茶喝了再说。” 见玲珑进来,温婉顺嘴问她,“让人去西院了没?” “云彩亲自去的。”玲珑道:“二老爷二太太应该已经到荣安堂了。” 温婉见宋巍收拾得差不多,就说:“那咱们也走吧,那小两口估计在外边儿等着呢!” 让进宝照顾好舅舅,夫妻俩出了正屋,东次间那边宋元宝听到动静,和叶翎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头一天正式见公婆,叶翎显得有些拘束,矮身给宋巍和温婉行了个礼,“儿媳给爹娘请安。” 温婉看过来。 小姑娘生得明媚娇艳,到底是还没真正做女人,眉眼间仍旧笼着少女的青涩。 温婉瞧着很是欢喜,“快别多礼,先去荣安堂吧,老太爷老太太在那儿等着呢!” 叶翎轻轻颔首,站起身子,双手交叠放在腰侧。 宋元宝开口:“先前听玲珑说,爹娘一会儿还得入宫?” 宋巍颔首,“今日开始为大丧,三日内,每日早晚要哭灵,一会儿新帝要在灵堂外宣读遗诏,我不去不行。” 宋元宝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几人朝前走,出了青藤居,不多会儿就到了荣安堂。 宋二郎和二郎媳妇早到了,正在和宋婆子说话,刚进院子就能听到声音。 荣安堂的大丫鬟云霞站在外头,见到几人,对着里面喊了一声,“老爷夫人、大少爷大少奶奶来了。” 堂屋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朝着这边看来。 二郎媳妇早就听说过元宝的这位小媳妇儿是个出了名的小美人,这会儿见着人,啧啧两声,“难怪我们元宝日想夜想非她不娶,倒真是个妙人儿。” 上首的宋婆子听着,掀了掀眼皮,“咱家元宝可是新科状元郎,那眼光还能差了?” 宋琦坐在二郎媳妇旁边的圈椅上,闻言看了看叶翎,撇撇嘴之后垂下眼皮,两手扯着帕子,什么都没说。 二郎夫妇坐在左手边的位置,宋巍夫妻就走到右手边位置依次坐下。 叶翎在来的路上已经听宋元宝介绍过,说他们家原本有三房,只不过长房出了意外只留下他一根独苗,如今府上西院里住的是二房,荣安堂还有老太爷和老太太。 人口不算复杂,叶翎基本都不用问就知道谁是谁。 等云霞端来茶盘,她便从宋老爹开始,一个一个给敬茶。 老太爷老太太轮完就到自家公婆,公婆完了再敬二房。 当轮到宋琦的时候,叶翎手顿了顿,她不认识。 宋婆子道:“那是你宋琦妹妹,跟你同辈,不用敬她。”又说:“她头上还有个姐姐,去年已经嫁出去了。” 宋姣曾经让人给叶翎送过帖子,叶翎记得她。 听说宋琦是宋姣的妹妹,她笑着喊了声,“二妹妹。” 宋琦道:“你喊我,我可没像他们那样给你准备红包。” 叶翎正想说什么,就被宋元宝接了话,“没准备就没准备,说得委屈巴巴,跟谁逼着你来似的。” 宋琦小脸一僵,又不敢反驳什么,只得低下头继续撕扯帕子。 茶敬完,叶翎收了一堆鼓鼓囊囊的红包,随着宋元宝在温婉他们旁边的位置坐下,然后听着宋婆子训话。 宋婆子说不来文绉绉的,直接告诉叶翎,嫁入宋家,今后就是宋家人,有什么真本事,只管往外头使,别在宅子里头勾心斗角弄得乌烟瘴气,她瞧着眼睛疼。 叶翎的祖母叶老太君虽然性子刚,说话也没这么直的。 可以说宋婆子是叶翎长这么大所见过的老太太里,说话最直白最扎人的一个。 别人说话,总会顾这顾那,最后出口的,大多是明面儿上好听,实则意有所指,宋老太太就厉害了,直接扯开遮羞布,把人最不敢说最不乐意说也最不乐意听的那部分大喇喇地剖出来。 叶翎不了解宋婆子,第一印象觉得他们家老太太好严厉的样子,吓得大气不敢喘。 宋元宝低声告诉她,“我奶奶平时就这么个性子,日子久了,你习惯就好,她对谁都是一个样儿。” 叶翎觉得相公是在安慰自己。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还真不是安慰,因为老太太不管是对婆婆,还是对二伯娘,说话的语气,跟对她完全是一样的,并没有因为婆婆是正四品官夫人就偏疼。 叶翎呆了一呆,随即暗暗好笑,看来是她误会了,宋家老太太不是严厉容不得人,而是有个性,太有个性了! 赶着入宫,荣安堂这边的敬茶就没耽搁多久。 宋婆子如今跟温婉一样,都是四品恭人,碰到国丧,要随着入宫。 停课不用去鸿文馆的宋琦见奶奶都能去,有些跃跃欲试,开口道:“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皇宫是什么样子的,能不能捎上我?” 显然,没人搭理她。 宋婆子道:“等你今年岁考拿了魁首得圣上赏赐,有的是机会入宫见世面。” 宋琦当即闭了嘴,她在鸿文馆的成绩很一般,别说拿魁首,能拿到乙等分数就算不错了,奶奶这分明是在挖苦她不用功! 那是她不用功吗?鸿文馆那么多女学生,每年只有一个魁首能得到圣上赏赐,其他的都是白瞎,要她说,还不如找个贵婿嫁了,想要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何苦费心费力去学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简直是在浪费时间! 宋婆子懒得跟她费唇舌,让小厮去安排马车,准备入宫。 783、宣读遗诏(1更) 宋府这边要入宫的除了宋巍夫妻,还有老太太宋婆子、宋元宝小两口和许登科。 负责车马的小厮照着上头的吩咐准备了两辆宽大的朱轮华盖马车。 宋巍、许登科和宋元宝一辆,宋婆子、温婉和叶翎一辆。 温婉昨夜一宿没睡,本想趁着入宫途中在马车上眯会儿,但又想到什么,看向叶翎,隐晦地问了几句关于昨夜的洞房花烛。 她不知道宋巍已经提点过宋元宝,担心年轻人精力旺盛把持不住坏了规矩。 叶翎听着婆婆问话,双颊飞霞,左手捏着右手指尖,有些无措,低下头回道:“昨天夜里相公病了,什么都没有的。” “啊?”温婉吓一跳,“病了?” 先前在荣安堂敬茶,也没见元宝脸色不好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叶翎就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是起烧,额头烧得滚烫,我说去请大夫,他非不让。” “然后呢?” “然后相公让香凝给他备了一桶冷水,去泡了泡,回来睡上一觉就没事儿了。” 早已经人事的温婉:“……” 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把这话往下接,下意识去看婆婆,就见宋婆子向来紧绷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一丝尴尬。 叶翎察觉到不对,声音放低不少,“是不是我哪儿说错了?” 宋婆子咳嗽一声,“既然好了,那就不必管他。” 温婉也道:“若是还病着,晚上让他搬去书房住也行,你才刚过门,可别沾染了病气。” 叶翎还是坚持道:“要不一会儿回家,我让香凝请府医来给他看看吧。” 温婉噎了噎,“呃,你要是能说服他看大夫,那也成。” …… 礼部的动作很迅速,这才一天不到的工夫,就把上清观的玉清真人请来,眼下正带着弟子做道场。 跪在灵堂内的,是皇室宗亲,公主除了在封地的那几位路程稍远,近处的都赶来了。 灵堂外跪的,是朝堂上资历极老的文官,武官跪在乾清门外。 命妇们另有跪处,温婉几人一入宫,就被董皇后身边的辛嬷嬷带着去了。 巳时一刻,由鸿胪寺卿念祭之后,宣景帝进香哀悼,百官开始哭临。 乾清门内的哭临声一传出,外面随哭的命妇们便跟着哀嚎起来。 前后哭了有半个时辰。 哭临结束后,崔公公捧出遗诏,先让内阁和六部鉴定了真假,这才送回去请宣景帝宣读。 赵熙的作息时间向来规律,昨夜一宿没睡,这会儿有些精神不济,他坐在龙椅上,撑着额头,吩咐崔公公,让鸿胪寺卿上来念。 鸿胪寺卿弓着身子,从崔公公手中接过遗诏,站在赵熙旁边,清嗓之后大声念了起来。 因着赵熙已经登基,所以太上皇的遗诏里没再谈及传位问题,而是提及了苏家那个孩子,揭露了九黎族天选之子的秘密。 太上皇说,他驾崩以后,着人将天选之子送回西疆封王。 鸿胪寺卿刚念到这儿,百官脸色纷纷变了。 谁能想到,近来被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那只“妖”,原来不是妖,而是九黎族的天选之子,他的眼睛之所以异于常人,是因为先王遗传。 甚至于,九黎族认为跟先王一样瞳色的孩子都是天选之子。 也就是说,苏家养子其实是九黎族的信仰。 臣子们面面相觑过后,讨论开来。 “当初我大楚攻打西岳那一战有多辛苦,边境百姓都眼睁睁看着的,好不容易灭了西岳收服九黎族,怎能让他们封王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九黎族擅巫蛊,为免出巫蛊之祸,就更不能把天选之子放回去了,理应牢牢攥在手里充当人质以辖制九黎族,放他回去,无异于放虎归山。” “还请陛下三思啊!”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赵熙这个新帝身上,盼着他能尽快拿个主意。 鸿胪寺卿也看了过来。 赵熙面色淡淡,抬手示意他继续往下念。 “肃静——” 鸿胪寺卿一声高喊,收住了众人的声音,他接着先前的尾巴开始念。 遗诏上第二条,赞誉了齐皇后的贤良淑德,说她这么些年养育宣景帝有功,理应得赏,只不过,齐皇后自打落水之后身子骨就不大好,若有一日不幸追随太上皇去了,便赐她与太上皇合葬,她的荣光,恩及后世,齐氏爵位世袭罔替,另外,齐家子弟若想入仕,直接免考赐举人功名。 这样的安排,哪里是防着齐皇后会一命呜呼,分明就是要她去死! 嗅觉灵敏的那几位大臣已经反应过来,太上皇这是打算彻底断了齐氏坐大的可能,封个毫无实权光领食邑的爵位给你当,再白送你族内子弟一个举人功名,至于能否考上进士入朝掌权,照样还得凭本事。 说来这“荣光”听着好听,事实上,齐氏除了捞个皇亲国戚的勋贵名声,能让家族女儿嫁得像样些之外,其他的都是扯淡。 可即便如此,齐皇后那条命还是得搭进去。 正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太上皇要继后死,就算是不给齐家一分好处,继后照样得死,你齐家人还得跪地谢恩。 不得不说,太上皇这招是真狠,六亲不认。 百官们窃窃私语完,偷偷去瞄宣景帝,却见这位帝王稳坐龙椅不动如山,那清俊寡淡的面容上,自始至终就没见兴起半点波澜。 也不知是他提前就知道了继后会死,还是压根就不在乎继后会死。 鸿胪寺卿的声音还在继续,遗诏上第三点,交代了太上皇驾崩之后,任命太常寺少卿宋巍为帝师,辅佐新帝治理朝政。 这一点,连宋巍自己都没想到,百官更是惊愕纷纷。 冬至之乱时,但凡参与勤王护驾的都得了封赏,唯独宋巍没动静,当时朝堂上就有猜测,要么是光熹帝病得太重一时忘了宋巍,要么就是还有后续安排。 果不其然,压轴的才是重头戏,给宋巍的封赏,直接挪到遗诏上去了。 帝师,这得是多大的殊荣? 便是内阁这些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油条,都没谁有机会给新帝当老师。 宋巍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个刚入官场没几年的小新人,然而人家就是爬到了这个位置上,不管太上皇是看中了他的才华,还是觉得把新帝交给自家人更为放心。 总而言之,宋巍是人生赢家没错了,让人羡慕不来,嫉妒都变得无力。 赵熙心中生出讶异。 当初董文博突然致仕,他还以为老师是考虑到闺女即将成为太子妃,有自知之明,主动退出朝堂纷争以保全家族,不成想,父皇这步棋竟然是为了让宋巍上位。 那么,父皇之所以会看中董晗,就有了合理的解释——只有董晗坐上高位,董文博才会心甘情愿致仕,董文博致仕了,宋巍这个帝师才能名正言顺地上位。 父皇这步棋,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呢?是当年甄选太子正妃和侧妃的时候,还是更早? 如果是杨雪茹被钦定为正妃,董晗被选为侧妃的时候父皇就在下董家这步棋,那么他的心思也太可怕了! 不,不对,应该是九年前父皇亲自去坊间选辅臣苗子的时候,就已经布下了这局棋的开端,甚至是更早,早到让董文博这个辅佐皇帝的太傅来给他一个皇子当老师,早到默认四岁的董晗入宫与他相识。 所以说,自己的帝王路其实是父皇早就铺排好的,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再立别的皇子为太子,不管中间发生什么变故,最终的结局一定会照着他设计好的轨道走。 譬如帝师宋巍,譬如皇后董晗。 望着上前跪地领旨谢恩的宋巍以及跪在不远处的董晗,赵熙狭长的眼眸里目光复杂。 他想到了在董晗之前的那几位,薛银欢、齐萱、挽秋和杨雪茹,每一个都以不同程度的原因跟他脱离了关系。 这其中,未必没有父皇的手笔。 许多事,细思极恐。 有生之年,赵熙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父皇除了疑心病重之外,还老谋深算,心思深到令人不寒而栗。 784、实至名归的状元郎(2更) 遗诏的最后,跟以往帝王驾崩时写的差不多,都是交代了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 这道遗诏上,总的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让宣景帝安排个时间,把阿木尔送回西疆封王。 第二件,齐皇后一旦薨逝,将会与太上皇合葬于皇陵。 第三件,任命太常寺少卿宋巍为帝师。 后两件,百官都没什么意见,毕竟他们插不了手,唯独这第一件,让众人心中不安。 新任内阁首辅张胜上前,忧心忡忡道:“陛下,西疆自划入我国版块至今,在治理问题上都没个具体措施,政局不稳,九黎族民心动荡,想复国的大有人在,若是让天选之子回归,只怕非但不会让他们乖乖归顺,反而会奋起反抗,北疆战事尚未结束,西疆实在不宜再起祸端。” 说着,一撩衣摆跪了下去,“还望陛下三思啊!” 身后的大臣们纷纷附和,“还望陛下三思,还望陛下三思……” 赵熙摆手让宣读遗诏的鸿胪寺卿退下去,望向张胜,“张阁老觉得,太上皇的决策不对?” 张胜伏跪在地,“老臣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太上皇久病,想是没了解清楚西疆的状况就下了旨意,可事实上,一旦真把那孩子送回去,就等同于把最重要的筹码拱手让给九黎族,万一他们圈地自封起兵造反,我大楚岂不是腹背受敌?” 这时,宋巍突然道:“下官倒是有些拙见,不知阁老能否听我一言?” 张胜一听是宋巍的声音,回头对他拱了拱手,“帝师请讲。” 宋巍道:“苏家养子不过三四岁,还是个刚断奶的娃娃,就算再是九黎族信仰中的转世王,他也不懂朝政,不懂用兵之道,更不懂何为造反,既然什么都不懂,太上皇还非要送他回去封王,那想来就是有别的用意。” 张胜没吭声,若有所思。 赵熙示意,“帝师继续往下说。” “不瞒各位,我的夫人与苏夫人是手帕交,因着这层关系,苏宋两家的来往还算密切,因此我很清楚,阿木尔从刚来苏家的不适应到现在,已经把苏大都督和苏夫人当成了亲生爹娘。 试想一下,如果现在有人要把他带到一个对他而言完全没有记忆的陌生地方,他怎么可能乖乖去?” “这……”张胜好似明白了什么,但还是没打断宋巍,“帝师不妨把话挑明些。” “如果有个他十分熟悉的人护送他,并且能一直留下来陪着他,那个孩子才会乖。” 宋巍这话很直白了。 阿木尔必须回西疆,但他能乖乖回去的前提是,有个他十分亲近的人送着去,而且送到西疆就不回来,这样阿木尔才不会哭闹。 阿木尔这个转世王一乖,九黎族就乖,就不会闹事,而留在西疆的那个人,就能借着控制阿木尔来控制九黎族,以达到楚国统治九黎族的目的。 再说直白点的话,阿木尔这个“王”,是为了满足九黎族信仰,让他们心安而封的,其实只是个傀儡,真正的控权者,是能让阿木尔乖的那个人。 话到这儿,在场一大半的人都反应了过来。 宋巍观察着众人神情,淡笑,“太上皇的真正用意便是借着封王,让朝廷管控九黎族,至于这个人选……” 有大臣道:“既要能哄乖那个孩子,还要有能力控权,只有苏擎这一个人选了。” 有人不赞同,“且先不说苏擎如今正在北疆打仗,凭他手握兵权这一点,就不能让他去西疆,以免埋下祸患。” “怎么不能?只让他一个人去,兵将和妻儿都留在京城,他拿双手双脚反吗?” …… 这场争论的结果是,由苏擎护送阿木尔去西疆,阿木尔封王之后,苏擎以辅臣身份留在西疆,但前提是,不能带走一兵一卒,不能带走妻儿,还得随时向朝廷汇报西疆情况。 宋巍沉吟道:“封王固然能稳定九黎族的民心,却还是没办法缓和楚国百姓与九黎族之间的关系,此事,恐怕还得由陛下定夺。” 赵熙颔首,“帝师言之有理,既然要解决西疆问题,就不能单单只封王。”顿了下,看向旁边的人,“三宝,去把朕此前让你摘抄的文章取来。” 三宝公公马上转身出去,不多会儿呈上一个折子来,“陛下请过目。” 赵熙没接,“朕就不过目了,你给他们念念。” 三宝公公应了声是,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下,他扬了扬手中的折子,“这里面是殿试时,状元郎、榜眼郎和探花郎三鼎甲为缓和楚国与九黎族关系所献的策略,奴才摘抄了三人答卷中的精髓部分,下面给诸位大人念念。” 众人屏息凝神,安静听着。 三宝公公所念的,的确都是精髓。 第一点,废除九黎族的奴隶制,让底层百姓得到解放。 他念的时候还特地说明,三位的答卷中都提到了这一点。 第二点,文化传播,楚国理应在西疆兴建学院,让更多九黎人有机会学习先进的汉文化。 这个观点同样三人都有提及。 第三点,通婚。 这是宋元宝一个人提出来的,他还特别说明,就目前的形式来看,通婚推行的可能性太小,要想推波助澜,就得让愿意通婚的人尝到甜头。 譬如,商人娶一位九黎族女子,则能申报终身减免一定份额的税。 农民和士子娶了九黎族女子,也是同样的道理,都有自己领域内的好处。 第四点,封王。 这也是宋元宝一个人提的,他的意思跟太上皇在遗诏上的很接近,就是要那位天选之子回去才能安定九黎族的民心,稳住民心才是推动两国文化融合的前提。 第五点…… 第六点…… 第七点…… …… 这一通念下来,之前觉得宋元宝走后门的那群人,直接被堵得哑口无言,脸被打得啪啪响。 难怪人家能轻轻松松拿状元,那脑子的灵活度就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他想到的某些点,即便是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臣们也考虑不到那些方面去。 原本以为是个不学无术的混不吝二世祖,不成想认真起来还能细心到这般程度,让他们这些元老的老脸往哪搁?惭愧,惭愧啊! 一直看宋元宝不顺眼的鸿胪寺卿此时再看那小子,觉得顺眼了许多,但还是一副硬邦邦的神色。 既有如此才能,就该用在实处,男儿大丈夫,成天嬉皮笑脸的成何体统! 宋元宝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有人对他又爱又恨,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赵熙是不是被他老子给算计了? 太子被关入宗人府,董晗拿着帝王令牌出去做事,之后杨家谋反,宋巍救驾有功,却不封赏,偏偏赏了长宁侯夫妇,还下旨赐了董晗为太子妃。 巧的是,太子太傅董文博在那个时候突然致仕。 这件事宋元宝一直没想明白。 直到今日,宋巍在遗诏中被擢升为帝师,他才恍然醒悟过来,原来光熹帝很早之前就在给宋巍腾位置。 帝师是提前安排好的,皇后是一早就相中的,就连生母也被计划好了何时死。 人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不知赵熙有没有反应过来,若是反应过来,他此时又是个什么心境? 不等宋元宝多想,上首的赵熙开口道:“众卿家若是没意见,朕便颁布诏令,开始实施国策。” 张胜郑重道,“老臣,没意见。” 心中却叹气,老了,他果然是老了,脑子转不过年轻人了。 听听状元郎提出来的计策,每一项都能落到实处,利弊全考虑在内。 谁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来着?要他说,江山代有才人出,青出于蓝胜于蓝,这才是大楚盛景! …… 赵熙离开后,跪到腿麻的大臣们才得以站起来。 宋巍、许登科和宋元宝几人走出乾清宫,去跟温婉她们汇合。 出宫的路上,温婉单独把宋巍叫到一旁,皱着眉问他,“之前不是说北燕皇贵妃要我们把阿木尔送到他们国家去吗?怎么突然改主意要送去西疆了?” 785、愿不愿?(1更) 这件事,其实宋巍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上次云家主带弟子送药去北疆,在凉州城遭到北燕螭龙卫的阻拦,云家主反杀了他们两位宗师,北燕怀恨在心,却拿云家主无可奈何,最终去偷袭了北疆军营,而那个时候,北燕的求和国书已经到了楚国皇室,当时的太子觉得北燕出尔反尔,没有谈和的必要,这才会调集援军北上。” 温婉听得皱起了眉头,“偷袭北疆军营?可有伤到谁?” “暂且不知。”宋巍摇头。 赵熙把这件事藏得很深,基本上没什么消息透露出来,不过他总觉得,被偷袭的人有很大可能是岳父。 毕竟岳父年轻时候是楚国战神,就算是到了现在,岳父在军中的威信也不容忽视,他若是倒下,必定能让军中士气大减。 宋巍之所以会猜测被偷袭的人是陆行舟,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发现云淮这次入京,只带了擅长用毒的云十三,那个擅长医术的云十六并未跟来。 这俩人都是云淮的亲传弟子,若非有十分紧要的事,一般而言不会离开云淮左右,然而来参加元宝婚宴的时候,云淮确实只带了一个十三,这让宋巍不得不怀疑,云十六是否被赵熙秘密调往北疆给谁医治了。 不过这些猜测,宋巍都没说出口,他不想让婉婉担心。 “但愿不是爹。”温婉忧心忡忡地说了一句,随后又问宋巍:“相公,送阿木尔去西疆封王的事儿,算不算板上钉钉了?” 宋巍面露犹豫,好一会儿才说:“先前在灵堂外,陛下和百官差不多已经商定好了,送是一定会送的,只不过……” 北燕皇贵妃对阿木尔势在必得,她若是得了阿木尔回西疆的消息,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因此护送阿木尔的这一路上,注定杀机重重。 而北燕目前的一举一动,都在天鹰卫的监控之中,皇贵妃要想中途劫走阿木尔,不可能大张旗鼓派人来,就只能调动之前就潜藏在楚国的探子。 由此可见,赵熙之所以在阿木尔回西疆这件事上没意见,更多的是想利用这个孩子做诱饵,引出北燕势力,好将其一网打尽。 “只不过什么?”温婉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她不希望再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 宋巍见她神情紧绷,忽然止了话,伸出手安慰地抚了抚她的发顶,“那个孩子吉人天相,会平安到达西疆的。” “相公这么说,那就证明去西疆的这一路上都不会太平。”温婉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我都该去见见林潇月。” 宫中圣旨想必早就到苏府了,也不知林潇月知道后是什么反应。 宋巍提醒她,“苏夫人今日刚刚接了旨,心情波动想必很大,你之前有事瞒着她,若是现在去,难免撞在枪口上。” 温婉有考虑过这点,“明知她已经猜到我之前瞒了她,我再不出面,她只会更恨我,这件事,早晚要面对的,相公就不必操心了,你昨天晚上一宿没睡,回去后好好补个觉,晚些时候还得入宫呢!” …… 决定好了要去见林潇月,温婉就没再跟宋婆子她们坐一辆马车,而是让宫中内侍另外给自己安排了一辆,径直前往苏府。 苏家前些日子被外面的言论肆虐,府中上下战战兢兢,如今好不容易能出来走动走动,却是人人面色灰败,毫无生气。 温婉到的时候,西角门小厮的眼睛里才终于有了神采,笑着跟她打招呼,顺便弯腰去拿活动门槛。 温婉放下帘子,什么都没说,等马车到了垂花门外,她才提着裙摆下来往里走。 毓秀院。 阿暖和阿木尔蹲在地上玩石子,金环在一旁看着。 温婉问金环,“你们夫人在不在?” 她之前都没敢让人通报,就怕林潇月一气之下不肯见自己。 因着这段日子帮了苏府不少忙,又每天都让人来给他们送菜,外头的下人们没怎么阻拦就让她进来了。 金环有些意外温婉突然到来,马上进去通秉。 阿暖则是在听到温婉的声音后站了起来,脆生生地喊道:“婉姨。” 阿木尔将脏兮兮的小手往身上一擦,也跟着喊,“姨姨。” 温婉好笑地拉过他的小爪子,一面掏出自己的巾帕给他擦,一面道:“小爪子脏了,要让下人给你擦,你这样直接往身上招呼,手擦不干净,衣服也弄脏了,小心一会儿你娘打你屁屁。” 小家伙应该是听懂了,左手被温婉拉着,他忽然伸出右手去捂着小屁股。 温婉被他逗得更想笑。 这时,进去传话的金环出来,面色为难地对温婉道:“宋夫人,我们夫人身子不适,说了今儿不见任何人。” 这怕不是身子不适,而是心理不舒坦了。 温婉松开阿木尔的小爪子,对金环道:“你去告诉她,她不想见我,我却想见她儿子,这就带回我们家玩儿几天。” “这……”金环讶异地张了张嘴。 “只管把我的原话告诉她。”温婉一面说,一面伸手揉着阿木尔头上那一撮桃子尖。 金环只好又进去,片刻后出来回道:“宋夫人,我们夫人请您进去。” 温婉收回手,让阿暖带着阿木尔去花园里玩,她抬步进了林潇月的房间。 林潇月正躺在临窗的竹榻上,额头敷着冷毛巾。 见温婉进来,她下意识地将脸偏向另一边。 温婉笑问:“这是热得中暑了?” “你来做什么?”林潇月的声音里,掺了以往不曾有过的冷意。 温婉坐下来,伸手将她额头上的冷毛巾撤下,弯腰在放了冰块的铜盆里浸湿拧干,又重新给她敷上,收了玩笑的语气,“知道你不好受,特地来陪陪你。” 林潇月慢慢转过头,想来是之前哭过,此时眼圈还有些红,“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阿木尔身世的?” 温婉动了动唇。 林潇月忽然讽笑起来,“皇室一直都清楚阿木尔是九黎天选之子,他们之所以秘而不宣,为的大概就是今日了吧?而你身为太上皇的亲外甥女,新帝表姐,又是权臣之妻,若说不知情,可能吗?” “我的确知情。”温婉面色晦暗下来,“就在阿木尔被百姓传为‘妖’的那天,我让元宝入宫请太子帮忙,他回来便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所以,不是太子忙于政务没空处理阿木尔的事,而是他授意百姓这么做的。” 温婉忙解释,“太子不会这么做。” “他没做,却默认了。”林潇月说着就落下泪来,“阿木尔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为什么要利用他?你告诉我,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温婉不能把北燕皇贵妃的事说出来,否则那对林潇月的打击更大。 林潇月一把扯开额头上的冷毛巾,两手撑坐起来,胡乱抹了泪,“我入宫去求陛下,一定有办法让阿木尔留下的,他是我儿子,我不允许任何人带走他!” “林潇月!”温婉一把握住她的胳膊,“你别冲动。” 林潇月用力甩开温婉的桎梏,“你不是我,体会不到我的感受,我现在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要留下这个孩子。” 说着,转头望向温婉,“你能不能帮帮我?” “我……” “倘若你帮我让阿木尔留下来,我便不与你计较你瞒了我真相的事,从今往后,咱们还是朋友,你若是不答应,今后大可不必再来苏府,我不想看到你一面跟我说着安慰的话,一面有事瞒着我的那副嘴脸!” 温婉捏着帕子的手用力攥紧,眼底有挣扎一闪而逝,最终还是劝道:“这是百官和陛下商议过后做的决定,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况且,阿木尔被送去西疆是要给他封王,朝廷不会加害于他。” “封王?”林潇月突然冷笑,笑得眼泪花子都出来了,“温婉,倘若有人要你丈夫把你儿子送走,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你丈夫很有可能在那边娶妻生子重组家室,而要你留在京中空等一辈子,你愿不愿?” 786、齐皇后薨(2更) 温婉当然是不愿的,可…… “先前宫里来传旨,我问了这个建议是谁提的,三宝公公告诉我,是宋大人,是帝师。”林潇月深吸口气,“倘若一会儿我入宫去求陛下,谁提的建议让谁去送,送了就一辈子留在西疆,温婉,你高兴吗?” 温婉心下一沉,因为意识到林潇月是真生气了。 “宋大人多体贴啊,再不乖的孩子到他手里都能很快欢声笑语,他自己就能带乖阿木尔,让他去再合适不过了。”林潇月惨笑着:“到那时,换我来劝你想开些,你说好不好?” 温婉垂眸不语,她不生气林潇月说这些话,林潇月心里难受,能发泄出来是好事,她只是心痛在这件事上忠义难两全。 宋巍是朝廷重臣,为国事出谋划策乃他分内之事,可这一策出来,她和林潇月就得被迫对立。 甚至于,林潇月很可能会因此恨她一辈子。 今日她如果答应了帮林潇月,就等同于背叛宋巍,可如果不帮林潇月,她们之间的交情就真的彻底完了。 说实话,温婉入京这么多年,别看平时经常出入各种宴会结交各府夫人,真正交心的朋友却只有林潇月一个,若是有可能,她是千百个不愿意跟林潇月决裂的。 林潇月已经从温婉犹豫的神情里寻到答案,她眉眼骤冷,声音像裹了一层冰,“你走吧,就当我从来不曾结识过你。” “立场不同,我也不说自己有苦衷了。”温婉看着她,“但除了这件事,别的我都能答应你。” “不需要。”林潇月走到镜台前,大声喊道:“金枝,进来给我上妆!” 金环跑进来道:“夫人,金枝姐姐陪着小姐和少爷去花园玩儿了,奴婢给您上吧?” 林潇月想到什么,忽然说:“困在府中太久,都险些忘了是国丧,不能上妆,罢了,去把我的诰命服找出来。” 从铜镜里瞥到温婉还坐着,林潇月移开目光,“怎么还不走,要我亲自送你一程?” 温婉站起身来,正想说点儿什么,林潇月又道:“麻烦把你们家的暗卫撤了,苏府消受不起帝师夫人虚伪的关心。” 温婉听着这些话,心里很难过,哪怕知道林潇月听不进去,她还是说:“我来陪你,让人给你们家送菜,让暗卫在暗中保护你们母子,不是为了弥补什么,只是想尽到我作为朋友的本分,那些都是出自真心的。” “真心值几个钱?”林潇月转头看她,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笑意,“你我之间交情再深,终究还是抵不过你丈夫的一句话,毕竟,你们才是一家人,不是么?” 话已至此,所有的解释都将显得苍白无力。 温婉没再为自己辩解什么,她走到门边,脚步顿了一下,“那你多多保重,我这便走了。” …… 温婉回到宋府,叶翎正在荣安堂陪着宋婆子说话,她去打个照面就回了青藤居。 宋巍已经在里间睡着,温婉怕打扰他,就窝在外间的小榻上,明明很困,却是睁着眼睛怎么都没法入睡,脑海里全是林潇月说的那些话。 温婉记得临走前林潇月让金环去找诰命服,她应该是打定主意要入宫去求陛下了吧? …… 此时的翊坤宫,赵熙正在陪着董晗用斋饭。 董晗吃了一半搁下筷子,看向赵熙欲言又止。 赵熙道:“有什么话,稍后再说。”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赵熙的规矩。 董晗深知这一点,便安静在一旁坐着,等他用完膳才开口道:“行宫那边惊蛰姑姑派人来问,陛下要不要抽空去一趟?” 这就是去看最后一眼的意思。 赵熙喝茶的动作微顿,随即摇头,“不去。” “那臣妾一会儿便让人去回了话。” 赵熙想到什么,“让传话的人回去告诉惊蛰姑姑,尽量再拖几日,起码让这边先出殡。” …… 熬了一宿,赵熙实在撑不住,打算先回去补个觉。 因着太上皇传位突然,驾崩也突然,所以赵熙还没来得及迁宫,目前仍旧住在东宫。 他前脚刚进东宫承明殿,沐公公后脚就急匆匆地跑进来,满头大汗地往下跪,“陛下,苏大都督的夫人吵着要面圣。” 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阿木尔的事。 赵熙神色淡淡,“皇城守卫不会拦着?” 沐公公抹了把汗,“苏夫人说了,陛下若是不见她,她便自戕,血溅宫墙。” 赵熙冷笑,“苏家私藏战俘乃重罪,朝廷没追究已经是开了天恩,你去问问,她如今以何名目来入宫面圣?” 沐公公急急忙忙出了东宫,坐上软轿去往皇城门外。 林潇月被皇城守卫拦着,别说面圣,便是皇城都踏不进去半步。 见到沐公公,她心下一紧,“陛下怎么说?” “苏夫人,您还是回去吧!”沐公公尽量好言好语,“如今宫中事多,陛下忙着治丧,哪有空见您?” 他只是不好说,帝王怎么可能轻易召见命妇? 林潇月态度坚决,“既然陛下忙,那臣妇便跪在皇城外等,等他什么时候忙完了,臣妇再去面圣。” “苏夫人,您这又是何苦呢?”沐公公劝她,“送那孩子去西疆,是大臣们提出来的建议,并非陛下一个人的意思,您就算见了陛下,也改变不了结果的。” 林潇月压下满腔恨意,“是,我一介妇人,不懂得何为朝政,不懂得何为大局,既然是大臣们提出来的,我如今只求一件事,谁提的,谁去送阿木尔,否则我说过自戕血溅宫墙,决不食言!” 她说着,从宽袖里取出一把铮亮的匕首,作势就要往脖子上划。 沐公公被她吓了一跳,随即深深皱起眉头,“苏夫人,你可知阿木尔是西岳皇族,是战俘,你的夫君把他私藏在自己家里,已经是重罪,朝廷没问罪,苏家就该谢天谢地了,你如今还跑来皇城里胡闹,若是真惹恼了陛下,不仅你要遭殃,你那远在北疆的丈夫,也休想平安归来!” 闻言,林潇月握着匕首的手颤抖了一下,唇色苍白,她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 “回去吧!”沐公公叹口气,“苏夫人就算不顾及自己,总要想想家中年幼的女儿,你若真血溅宫墙了,她将来怎么办?” 趁着林潇月放松警惕,沐公公递了个眼色给守卫。 守卫眼疾手快,一把从林潇月手里夺过匕首。 林潇月瘫软在地上,哭泣不止。 …… 沐公公回到东宫,把林潇月所说的话转述给了赵熙。 赵熙听罢没什么反应,只问:“她走了没?” 沐公公道:“已经走了。” 赵熙吩咐,“以保护为名,让锦衣卫派一百人前去苏家守着,防止苏夫人对那孩子做出什么事来。” 沐公公建议道:“陛下何不趁机把那孩子接入宫?” “不可。”赵熙道:“一则,那孩子认生,入了宫不会乖,这些日子宫中已经够乱,不能再生事。二则,苏擎还在北疆,朕总要有几分顾及,若是强行把阿木尔接入宫,苏夫人难免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到时候影响到远在北疆的苏擎,对战事不利。” 沐公公应了声是,就退出去传话了。 当天夜里,锦衣卫便照着宣景帝的旨意,安排了一百人将苏府护得固若金汤,别说外面的人进不去,就是里面的林潇月想做点什么,那一举一动也都在锦衣卫的监控之中。 三日后,北疆急报,北燕在听闻楚国太上皇驾崩之后,派使臣前往北疆军营,传达了燕皇的旨意,说燕军将会暂且休战三个月。 赵熙看完军报,当即吩咐三宝公公回信,信上让陆行舟尽快把苏擎调回京城。 宫中停灵七日,太上皇的灵柩出殡前往皇陵,刚把太上皇葬下去,行宫就传来消息,齐皇后薨了。 787、苏擎回京(3更) 皇陵厚重的石门还没关上,前来报丧的是齐皇后身边的惊蛰姑姑,她当着百官的面跪在宣景帝面前,眼泪一颗颗落在地上。 宣景帝垂眸望着她,面色寡淡无绪,只回了句“朕知道了”,然后就开始吩咐各部衙门准备齐皇后大丧。 看到少年天子这样的反应,百官面面相觑,心中五味杂陈,不管是先帝驾崩还是如今的继后薨逝,陛下都冷淡得好似在看一场戏,仿佛那压根就不是他亲生的爹娘。 冷血成这样,还真是,还真是…… 惊蛰姑姑也感受到了少年皇帝语气中的淡漠,她脊背僵了一僵,以前的大皇子、太子殿下,最是牵挂生母。曾经,曾经还被宋少爷教着在除夕夜包饺子亲自送来给主子尝。 那时候,不管皇上是什么态度,殿下都一心向着主子。 可现在,听到主子的死讯,陛下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到底是为什么?又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难道那个位置,真的能让人变得六亲不认? 惊蛰姑姑想到主子死前吩咐她,将来要带着绣冬和念春去御前侍奉,心中便默默叹了一口气。 “起来吧。”赵熙交代完各部官员,转而看向惊蛰,“母后的后事,还得劳烦姑姑多费心。” 他只嘱咐了这一句便带着人离开皇陵。 惊蛰起身后,看着少年天子离开的方向,又是一叹。 崔公公走过来,语气中是说不出的欣慰,“陛下终于是长大了。” 惊蛰姑姑偏头看他,目光复杂,“所谓的长大,就是让他变得这般冷血?” 崔公公哼笑,“自古重情重义的帝王,不是被底下人算计就是被敌国侵袭,有几个得了好下场?咱们这位新帝,他可以是个不孝的逆子,但必须是位明君,这就够了。” 惊蛰听不懂这些,只是问:“所有人都走了,公公怎么还不走?” 崔公公在旁边的石墩上坐了下来,“咱家伺候了先帝几十年,如今人没了,咱家舍不得先帝,就留在皇陵陪着他老人家。” “你不去伺候陛下了?”惊蛰姑姑问。 “三宝那孩子机敏。”崔公公喟叹,“有他在就够了。” 说着,话锋一转,“倒是你,娘娘在世时常夸你行事谨慎,等娘娘后事了了,就回宫吧,陛下身边需要一个惊蛰姑姑。” …… 帝后相继离世,这在楚国历史上,算是头一例。 才刚操办完先帝后事,以为可以松口气的各部衙门又开始忙碌起来。 齐皇后的谥号是先帝给她定好的,明德,明德皇后,意在她肯追随先帝而去便是识大体。 明德皇后的遗体没有送回京城,后事直接在行宫操办,相比较先帝,明德皇后的丧事少了一部分程序,各部衙门又是刚刚操办完先帝后事,趁着这股余温,行动起来就利落得多。 盖棺之前,礼部尚书曾来请示过赵熙,问他要不要去见明德皇后最后一眼,赵熙直接回绝了。 当时董晗就坐在赵熙旁边,闻言递了个眼色让他退下去,自己却是一句话都没说。 她很明白,这种时候再多的劝慰都没用,陛下最想要的是一个人静静。 二人静坐了会儿,赵熙忽然看向董晗,“先帝治丧时皇姑母她们就没能休息好,如今又接着母后的丧事,定然吃不消,趁着现在不忙,你让人去安排个偏殿给她们小憩片刻。” 董晗站起身,行了个告退礼,又说:“陛下自己也要保重龙体。” 虽然自从先帝驾崩后,陛下每顿该吃的饭都会吃,得空休息的时候也会休息,但父死母随后这种事,心里压力必然不小。 董晗无法感同身受,但每次看到陛下一个人安静坐着的时候,她总觉得心口一阵阵地揪扯着疼。 董皇后离开后,三宝公公弓着身子进来,禀道:“陛下,皇城来报,冷宫里那位,殁了。” 赵熙半靠在琉璃屏榻上,“自戕?” 三宝公公道:“听宫人说,年前就感染了风寒,一直没有太医去看,生生熬死的。” 赵熙了然,“倒也是,她就算想寻死,也该想想活着的人。” 在宫中,后妃自戕是重罪,梁庶人还有个儿子赵诺养在庆妃膝下,她一旦寻死,赵诺也活不长。 提及赵诺,赵熙顺便考虑了一下后续事宜,等明德皇后出殡与先帝合葬于帝陵之后,赵熙回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安置先帝的妃嫔。 按照以往惯例,生育过的妃嫔全都迁往西宫,至于皇子,则是封王出宫开府。 然而二皇子赵诺和三皇子赵桓都还年幼,赵熙便开了先例,先是尊庆妃为庆太妃,尔后封了赵诺为定王,赵桓为靖王,最后下旨,让庆太妃搬出宫,到靖王府照顾两位小王爷。 庆太妃被困在宫中多年,终于得以出去见天日,接旨这天感动得涕零泪下。 以上安排是对生育过的妃嫔,没生育过的那部分则要被送去皇家寺庙清修。 有意思的是,三宝公公带着人盘查后妃的时候,发现两位贵人怀了身子,俩人一样,都是两个多月。 如果严格按照先帝驾崩的时间来算,她们俩都不是在国丧期间怀上的。 然而先帝自去年秋猎过后就一直卧病在床,她们俩到底是怎么怀的身子,又或者说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两位贵人跪在地上,一个劲地哭诉,非说自己怀的是先帝的皇嗣。 三宝公公去查了彤史,上面并未有她们俩的侍寝记录。 那二人情急之下,只好道出实情,说她们当时想着先帝就快不行,担心自己被送去皇家寺庙,所以趁着某天晚上乾清宫防范松散,就悄悄进去了,还说这件事崔公公能作证。 三宝公公只得亲自跑了一趟皇陵去问干爹崔公公。 崔公公听罢,叹气道:“确实有这么回事。” 他当时本来想阻止的,可那两个女人在这方面手段了得,先帝被撩起了火,哪还能压得下去。 不过在干儿子面前,崔公公只能这么说,“先帝大概是遗憾自己有生之年没能多留几个子嗣,所以放任了她们。” 三宝公公听得满头汗,先帝都那样了还能同时让两位贵人怀上,还真是,还真是龙精虎猛啊! 他回宫之后,如实跟赵熙汇报了此事。 当得知那两个女人肚子里怀的确实是先帝的种,赵熙面色一寒,直接下令赐汤落胎,尔后找借口处死。 先不说那二人胆大包天在先帝病重期间偷偷潜入帝寝殿魅惑勾引是大罪,就说这两个子嗣,一旦生下来便是先帝的耻辱,更是皇室的耻辱,赵熙怎能容得下它们? 原本想母凭子贵从此一飞冲天,谁料到头来栽在自己的小聪明之下,那二人死得悄无声息。 她们俩有孕的消息,但凡知情人全都被处置了,并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其他妃嫔只知道有两位贵人无缘无故死了,猜想怕是新帝下了密令让人殉葬,担心这事儿落到自己头上,于是再也不敢耽误,收拾好东西就离开皇城去了寺庙。 不过短短数日,迁宫的迁宫,离宫的离宫,往日妃嫔们住过的宫殿空无一人,皇城空寂了大半。 赵熙也从东宫搬到了乾清宫,正式以皇帝的身份开始上朝。 上朝头一天,赵熙只说了两件事。 其一,因着大楚国丧,北燕已经自请休战三个月。 其二,帝后相继离世,为两重国丧,因此服丧时间延长至五十四日。 也就是先帝二十七日,明德皇后二十七日。 宋元宝已经入了翰林院,得到消息时,一口茶喷了出来,望着对面被他喷了一脸茶水的同僚,“什么?五十四日?我的个乖乖。” 他已经泡了半个多月冷水澡了! 同僚一脸淡定地撩起袖子擦了擦,问他,“小宋兄的反应为何这么大?” 宋元宝呵呵干笑两声,“没事儿,我这人向来一惊一乍的,你习惯就好。” …… 赵熙恢复上朝没几天,苏擎便从北疆回来了。 788、一家人走(4更) 苏擎回京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乾清宫。 赵熙吩咐了三宝公公,去城门口等着,直接把苏擎接入宫面圣。 苏擎一身铠甲戎装还没换下,就在北城门口被三宝公公堵了个正着。 他骑着一匹雪里青,冷峻的面容上覆着一层阴郁,左手攥紧缰绳,右手握着鞭子,腰间横着一把兽纹佩剑。 “陛下召见,还请大都督随奴才入宫。”三宝公公弯着腰,语调恭敬。 苏擎岿然不动,投在他身上的目光透着彻骨寒意。 三宝公公以为苏擎没听到,又重复了一遍。 苏擎依旧沉默,过了会儿才沉声开口,“让开!” 三宝公公:“……” 苏擎冷道:“挡我者死!” 说着一挥马鞭,马儿高声嘶鸣过后朝着三宝公公这边飞驰而来。 三宝公公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往旁边躲。 苏擎的马儿已经飞跑出去好远,方向正是苏府。 三宝公公抚了抚胸脯,尔后抬步走上马车,让车夫跟上苏大都督,去苏府候着。 …… 苏府,毓秀院。 “七爷回来了,夫人,七爷回来了!” 随着金环雀跃欢喜的声音,被锦衣卫监控到险些抓狂的林潇月好似等来了生的希望,她颓唐数日的面上终于得见神采,都来不及捯饬一下自己,就急急忙忙奔了出去。 苏擎已经阔步跨进院门。 见到妻子不管不顾朝这边冲过来,他顿住脚步,眼底寒星散去,攀上一抹不易察觉的柔暖。 “七爷,你总算是回来了。”林潇月见到他,想起自己这些日子所受的种种,当下只觉得满心委屈,眼圈都红了起来。 苏擎伸出手,粗粝的指腹在她柔嫩的面颊上抚了抚,声音有一种让人安定的沉静,“别怕,我在。” 林潇月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听到身后不远处两个孩子的声音。 “爹爹,阿暖好想你呀!” “爹爹……”这是阿木尔的声音。 小家伙被养得圆润敦实,跑起路来小屁股一扭一扭的,好久才到苏擎面前,脚下没踩稳,一个趔趄就往苏擎怀里扑。 苏擎一把将他抱住,随后蹲下身来,冷峻坚毅的面部轮廓柔和不少,问他,“爹爹不在的这段日子,有没有好好听娘亲的话?” “有~”小家伙说着,仰头去看林潇月。 林潇月就笑,“七爷走后,小家伙可听我的话了,只是……” 话到这儿,她面上笑容顿收,神情晦暗下去。 “我都知道了。”苏擎一句话揭过,“先进屋。” 外面有锦衣卫耳目,院子里终归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林潇月反应过来,和丈夫一人拉着一个孩子进了屋。 把门关上,又让金枝和金环在外头守着,林潇月这才把阿木尔抱上榻,又给苏擎倒了茶,问他饿不饿,要是饿了,马上就吩咐后厨备饭。 “不必麻烦。”苏擎道:“今日的饭,我大概要去宫里吃。” 林潇月一愣。 苏擎没告诉他宣景帝让三宝公公来接他,只道:“一会儿要入宫述职。” 听到“入宫”二字,林潇月心下一沉,唇角抿紧。 过了会儿,她难受道:“陛下的意思,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在北疆就收到的消息。”苏擎如实说。 “陛下让七爷撂下妻儿,送阿木尔回西疆封王。”林潇月越说越没底,“七爷,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她毕竟没能给七爷生下儿子,若是他以此为理由在西疆另组家室,她又该如何自处? 其实只要他能留下来,她可以给他纳妾为他生儿子,纳多少都行的。 见妻子突然之间郁郁寡欢,苏擎抿了口茶,搁下茶盏,视线落在她晦暗的面上,“不希望我去西疆?” “我……”林潇月顿了一下,点头,“若是有可能,我希望你能留在京城,那样,至少我们一家人会一直在一起。” 想了想,又补充,“你若是想要儿子,等出了国丧,我马上给你纳妾,就照着你喜欢的选,一定可以为你诞下子嗣的。” “我想要的,不是子嗣。”苏擎看了她一眼。 这话,让林潇月更没底,她动了动唇。 苏擎已经喝完茶,站起身,顺手抚了抚她的发顶,“乖乖在家等我回来。” 林潇月只能点头嗯一声,然后送他出毓秀院。 …… 三宝公公还等在外面,见到苏擎这么快就出来,很快换上笑脸,“七爷见着家人,如今能安心入宫面圣了吧?” 苏擎瞟了眼守在苏家大门外的锦衣卫,冷笑一声,“苏某北伐的这段日子,朝廷对内子还真是照顾得精细,无微不至。” 三宝公公只装作不懂,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七爷战功赫赫,乃朝廷重臣,陛下对尊夫人自然要多加照拂。” 苏擎没再吭声,翻身上马,一扬马鞭,朝着皇城方向去。 …… 层层通报之后,苏擎在乾清宫偏殿见到了宣景帝。 记得他出征的时候,眼前这位十七岁少年还只是监朝的太子,半年不见,对方都已经稳坐龙椅君临天下了。 “末将叩见陛下。”苏擎单膝跪地,脊背挺直。 “大都督不必多礼,平身。”赵熙抬了抬手。 等苏擎站直,赵熙开口问:“朕此次调遣大都督回京的目的,想必你都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苏擎话语停了停,“是一回事,至于最后能否去成,又是另外一回事。” 赵熙往后靠了靠,眼神兴味,“哦?” 苏擎面色讥诮,“陛下要末将去西疆的目的,无非是稳定民心,可末将连自己家人都稳定不了,如何稳定九黎族?” 赵熙了然,“想来大都督是在怨朕没能及时平息前些日子京中关于你府上那个孩子的流言了。” 苏擎不置可否。 赵熙淡笑,已然洞悉苏擎的心思,“送阿木尔回西疆是先帝的旨意,大都督也知道更改不了,所以你如今来见朕,是来谈条件的,说说吧!” 苏擎心下微愣,这位新帝,心思通透得让人恐惧。 不过,既然帝王都递台阶了,他何不顺着下,“若是非要去西疆,末将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带走妻儿。” 少年天子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面上不显丝毫讶异,语气淡而缓,“大都督带走妻儿,朝廷便没有能掣肘你的筹码,朕要如何相信,你是真的忠于楚国?” “末将愿交出兵权,换妻儿跟随末将前往西疆的机会。” 直到说出这句话,苏擎才恍悟,其实一切都在宣景帝的预料当中,或者说,算计当中。 宣景帝料到他会来谈条件,而开出来的条件便是带走妻儿,他唯一能交付的筹码,就只有手中的兵权。 说到底,宣景帝这是怕他去了西疆会联合九黎族圈地自封起兵造反,要提前收了他的兵权。 小小年纪玩弄权术,还真是没白费先帝这么些年的苦心栽培。 …… 赵熙留苏擎在宫中用了斋饭,苏擎回到府上时,林潇月正坐在榻上发呆。 苏擎上前两步。 林潇月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正对上他深邃的视线。 “七爷。”林潇月道:“金枝说,外面的锦衣卫都撤了,是不是你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 “我答应了陛下,会送阿木尔回西疆。”苏擎答。 林潇月忽然说不出话来,她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想到这一去,他每年才得回来一趟,林潇月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 苏擎瞧着她的面色,忽而笑了笑,“既然去了就不回来,那自然是一家人都得去。” “什么?”林潇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擎,“七爷,你没骗我?” 苏擎颔首,“日程紧,跟着就让下人们开始收拾东西。” 林潇月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我们母女是陛下掣肘七爷的筹码,他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答应七爷带走我和阿暖呢?难不成,是七爷答应了陛下什么条件?” 789、进宝哥哥,我要走了(1更) 苏擎沉吟片刻,如实道:“我交还了兵权。” 闻言,林潇月惊到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七爷为把妻儿带去西疆,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 兵权。 那是他一直以来所梦寐以求的东西,从她嫁入苏家的一天起,他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手握重权出人头地。 贺姨娘的死,大宅隔三差五的打压,他那些年都咬牙忍下来了,为的便是等日后握权反击。 而他手中的权利,不仅仅是他个人安危的保障,也是她们母女的保障。 那么多年的努力,如今说没就没,林潇月觉得十分心痛,她咬咬唇,“要不,我和阿暖就留在京城,七爷便不用为了我们交还兵权。” 她不想看到他所有的努力一朝付诸东流。 作为枕边人,她比谁都清楚,他能有今日,做出了多大的牺牲。 苏擎的反应却透着一股子松快和释然,似乎并不觉得失去了兵权有多令人惋惜,“那些年我没得选,如今,我只想常伴家人。” 是的,常伴家人,常伴发妻。 细数婚后这些年,他和妻子聚少离多,每逢危难时刻,自己都没能陪在她身边。 譬如当年武状元府大火,譬如她小产卧床,又譬如,前些日子漫天的流言蜚语。 那些本该他把她护在身后的重要时刻,他都在外面打仗。 多年前他只是苏家一个不起眼的庶子,想要彻底从那个会吃人的龙潭虎穴里剥离出来,就只能自己掌权,所以他不得不往上爬。 后来手握兵权,他作为楚国大将,所做的一切都要从百姓的安危考虑起,所以他不得不与家人分开,常年在外征战。 现而今有机会选,他不用再先百姓而后家人,他自然想选择后者,选择家人。 他不想自己往后的几十年,除了打仗还是打仗,兴许某日归来,发现发妻已经满头白发,又或许,归来之日只能看到她冷冰冰的墓碑。 苏擎的话无疑是让人熨帖暖心的,可林潇月太清楚了,兵权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她还想再说劝慰的话,就听苏擎道:“并非陛下逼迫,是我自己提出来的,况且,我也不是全无益处,陛下说,他已经替我找到了小四,等咱们去了西疆,就能与小四团聚。” “小四?”林潇月愣住了,那个孩子,自从苏家出事以后就销声匿迹,七爷派了多少人出去寻,都始终找不到蛛丝马迹,陛下竟然暗中让人找到了吗? “他一个人带孩子挺辛苦。”苏擎说:“让他跟我们一块儿去西疆,一家人在一处,互相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真好,太好了!”林潇月满心激动。 当年的苏相狡猾奸佞,还颇具野心,他这一生坑人无数,唯一做对的,便是把小四培养成一方净土,一方完全脱离家族纷争的净土。 大抵是因为在小四身上积了善,给苏家长房留了余庆,所以最后关头,小四和那个孩子才能有命存活下来。 这一刻,林潇月无比庆幸,庆幸大伯子在小四身上做了一回人,庆幸苏家不是血脉全无。 …… 出发的行程定在三日后,苏府里有太多东西要搬,林潇月只随便跟苏擎坐着聊了会儿就着手安排搬迁事宜。 阿木尔还小,什么都不懂,只要爹娘都在,他自然是去哪都行。 阿暖却有些闷闷不乐。 苏擎来西厢房看她的时候,她坐在床头,也不管一旁爬上爬下的弟弟,神情蔫蔫的。 “阿暖,怎么了?”苏擎拉个圈椅在她对面坐下。 听到父亲的声音,阿暖回过神来,柔柔地喊了声,“爹爹。” 苏擎扬起唇角,声音低醇,“是不是要离开京城了,有些舍不得?” 阿暖垂下脑袋,尔后认真点了点头。 苏擎道:“你若是舍不得小伙伴,就去一一跟他们道别,往后只怕没机会回京了。” 阿暖抿了抿小嘴,“娘亲不让。” 娘亲不知为何生婉姨的气了,不让她和阿木尔提及婉姨和进宝,总之,关于宋家的一切,娘亲都禁止了。 苏擎已经从自己留在府中保护妻儿的暗卫们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月娘是在气宋家那位夫人不帮她。 虽然站在月娘的立场上,被好友的丈夫背后捅了一刀的确不好受,不过苏擎倒觉得,宋巍这一刀捅的好,起码帮他摆脱了往后几十年行军打仗的生涯,让他能有一隅安宁之处陪伴妻儿共度余生。 思及此,苏擎笑了笑,问阿暖,“你想去见进宝?” 自家闺女一向很喜欢跟宋家那个小天才玩儿,这件事苏擎知道。 阿暖原本有些不好意思承认,可一想到自己此去西疆,可能往后都回不来了,她又鼓起勇气,努力地点了点头。 “进宝进宝……”一旁阿木尔举着小爪子,手舞足蹈,似乎提起进宝他就很兴奋。 苏擎见一双儿女这样,心弦软了下来,“让金枝进来给你们换衣服,爹爹一会儿带你们去。” “真的吗?”阿暖小脸一喜,随即想到娘亲,她又颓然下来,“万一娘亲不同意怎么办?” “不会不同意。”苏擎摸摸她的脑袋,又在阿木尔胖乎乎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这才起身出去吩咐金枝。 金枝很快去小姐屋里给两个孩子换衣服。 一刻钟以后,阿暖和阿木尔被苏擎带到林潇月跟前。 林潇月正在忙着清理库房,见状笑问,“怎么才一会儿的工夫就都换衣服了?” 苏擎道:“我打算带他们去宋府。” 闻言,林潇月神色僵了僵,面上明晃晃地写着不高兴。 苏擎莞尔,“你和宋夫人的关系是好是坏,那都是你们妇人之间的交情,我有些话想跟宋巍说,那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交道,不会妨碍到什么。” 听他这么说,林潇月哪还反驳得回来,只得闷闷点头,“那你去吧!” 苏擎可以淡然面对宋家,却不代表她能就此原谅温婉,这不是一个概念。 …… 一炷香的工夫之后,苏擎带着阿暖和阿木尔到达宋府。 宋巍今日休沐在家,听门房禀报说苏家七爷求见,他还有些意外,随即便让门房把人请进来。 宋巍也整理了仪容,抬步去往前厅。 不多时,苏擎被接到前厅喝茶,阿暖和阿木尔则是直接被接去后院。 “七爷是稀客。”宋巍坐下后,笑了笑,“难得上我这儿来,莫非是为了兴师问罪?” 苏擎剑眉微挑,“我若真想兴师问罪,只怕帝师大人今日出不了这道门。” 宋巍神色泰然,端着茶杯浅浅抿了一口,“那就得看,七爷敢不敢用妻儿来换我这条命了。” …… 前厅那二人的谈话渐渐投机,后院这边阿暖也如愿见到了进宝。 许登科入了翰林院,进宝如今没了先生,即将被送往学堂,他今日闲着没事儿干,原本正在花园里陪着多宝和小舅舅晏礼玩,青藤居的玲珑忽然急匆匆跑来,说夫人有事找他。 进宝跟着玲珑回了青藤居,然后就看到那个坐在圈椅上的丫头。 她抿着小嘴,眉心微微蹙着,像是碰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见到进宝,阿暖的目光陡然亮了起来,软软地唤了一声,“进宝哥哥~” 进宝从阿暖身上挪开目光,望向温婉,“娘,玲珑姐姐说您找我?” 温婉笑看着他,“是阿暖要走了,今儿特地来跟你辞行的。” “走?”进宝很是不理解,阿暖家就在京城,她能走到哪儿去? 阿暖从圈椅上站起来,走到进宝跟前,小脸儿有些泛红,“进宝哥哥,我要走了,跟着爹娘去西疆,我不知道西疆在哪儿,他们都说,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进宝“哦”了一声,“那你路上小心点儿。” 阿暖听着就红了眼眶,“我还以为,你会挽留一下的。” 进宝收到来自温婉的瞪视,他咳了咳,“原本心里想挽留来着,嘴巴没让,要不,我再挽留一下?” 790、三重保护(2更) 阿暖吸吸鼻子,“那你快挽留。” 进宝:“……那什么,其实我挺舍不得你的,别走了,成不成?” 阿暖瞬间破涕为笑,一把抱住他,声音更软更糯,“进宝哥哥,我会想你的。” 进宝:“……” 一屋子的下人简直没眼看。 玲珑嘴角直抽,望向温婉,“夫人,这……” 温婉不以为意,“巴掌大的娃娃,懂什么?不过是平日里在一块儿玩得多,如今要走有些舍不得罢了,都还是孩子,不必放在心上。” 玲珑叹气:“不管如何,这事儿可不能让苏夫人知道。” 苏夫人这段日子正跟自家夫人闹别扭呢,今儿不出面就是最好的证明,要让她得知阿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抱进宝,非得跟自家夫人急眼不可。 进宝还是头一次被比自己小的女孩儿抱,他脊背有些僵硬,化身为木头人好一会儿才不自在地说道:“你、你松松,我有点透不过气了。” 阿暖闻言,咯咯笑着松开了他,精致粉嫩的面颊上,梨涡浅浅。 阿木尔见状,也迈着小短腿跑到进宝面前,张开小胖胳膊要抱抱。 阿暖都抱了,没有拒绝阿木尔的道理,进宝只得象征性地抱了抱阿木尔,然后松开小家伙。 温婉招手,让阿暖到自己旁边坐,笑着问她,“你娘亲在干嘛?” 阿暖如实回答,“娘亲正在库房里搬东西。” 温婉恍然,苏家迁往西疆的日程紧张,林潇月此时大概忙得脚不沾地。 她喟叹一声。 若是以往,自己还能去搭把手,如今林潇月还在气头上,去了只会让她更火大,只能这么着了。 阿暖看了看温婉,忽然问:“婉姨,你会来西疆看我们吗?” 温婉几乎没有犹豫,点头道:“会。” 西疆太远,温婉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去,但阿暖要走了,不管是善意的谎言也好,真的骗她也罢,这种时候都不能让孩子失望,所以她目光含笑道:“等你长大,婉姨就抽空来看你,好不好?” “好~” 温婉看得出,阿暖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小丫头,先前进宝不挽留她,她也只是红了眼眶,没有当即哭着跑出去。 后来进宝明显撒谎骗她,她也高兴得满心欢喜。 这孩子,温婉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可惜,等去了西疆就再也见不着了。 在宋家待了不到一个时辰,苏擎就提出告辞。 宋巍让人去后院把阿暖和阿木尔接出来,又亲自把苏擎送到东角门。 趁着那俩孩子还没出来,宋巍问了一句,“七爷此前一直在北疆军营打仗,想必对于主帅的状况一清二楚,我岳父他,可还安好?” 苏擎眼眸微闪,对着宋巍一笑,“抱歉,军中机密,请恕我无可奉告。” 宋巍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本身也没抱多大的希望。 这件事,显然是赵熙吩咐了隐瞒下来的,他从赵熙那儿没撬出什么来,让卫骞他们探,也探不到军营里的具体情况。 可他们越是捂得严实,越让宋巍觉得真出了大事,岳父一定出事了。 否则,赵熙为何下了这么严密的禁令,一点消息都透不出来? …… 林潇月带着下人奴仆收拾东西准备搬迁的这三天,看似平静,实则暗涛汹涌。 赵熙先是安排了皇室隐卫埋伏在苏擎夫妻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北燕鱼儿上钩,之后又传密令给天鹰卫,务必要盯紧北燕皇都里面的状况,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必须第一时间传信回楚国京城。 最后,明面上安排了五百缇骑护送。 缇骑是锦衣卫从属里最强悍的军队,一水儿的红色飞鱼服,在楚国,坊间有“缇骑出动天下惊”的说法,可见这支皇帝亲军在坊间的威势非同一般。 然而,坊间百姓只知缇骑,却不知隐卫。 皇室隐卫,是比缇骑还要神秘而强大的存在。 皇家培养隐卫,是因为很多事情不方便在明面上做,而你身为帝王,又不能让人知道你做了,所以就有了隐卫的存在。 赵熙刚登基,看似一切都被先帝安排得妥妥帖帖,实则他年少,根基不稳,这种时候最需要一场胜仗来稳固地位。 因此这次以阿木尔为诱饵,引出北燕暗探将其一网打尽,赵熙势在必行。 缇骑为第一重阻碍,皇室暗卫为第二重。 倘若北燕暗探能冲破第二重阻碍,还有第三重天鹰卫等着,只要他们敢现身,便是送人头的下场。 …… 苏擎知道这次出行凶险万分,之前面圣的时候已经跟宣景帝谈了条件,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他的家人都不能少一根汗毛。 这些事,苏擎没跟林潇月说。 一则,他不想让妻子知道太多而卷入纷争。 二则,宣景帝已经答应过会护他家人周全,他便没必要再告知妻子让她跟着提心吊胆。 眼下,林潇月已经带着两个孩子和金枝金环上了马车,苏擎翻身上马,从车窗里看到妻子的笑颜,他唇角往上提了提,吩咐车夫,“启程。” 没了兵权,苏擎不再是左军都督,如今的身份是西疆辅臣,护送西疆王回家,一路上走的官道,夜间宿在驿站。 赵熙曾经让隐卫去西疆办过一件事,那就是告诉大族长,北燕皇贵妃不惜牺牲九黎全族人的性命,想夺回天选之子以颠覆北燕政权,大族长知道以后十分生气,等北燕皇贵妃让暗探联系他们,请族人帮忙夺回天选之子的时候,大族长直接拒绝了,如今所有人都在迫切地等着转世王回归。 九黎民心被楚国控制,北燕皇贵妃只能出动自己埋在楚国的暗探中途劫人。 因此苏擎他们宿在驿站的第一天,就遭到了北燕暗探的偷袭,不过目前出来的都是虾兵蟹将,连缇骑这一关都没过就被斩杀得干干净净。 林潇月坐在屋里陪着两个孩子用饭,隐约间听到有打斗声,很快又有血腥味传来,她看向对面的苏擎,面色紧张地问,“外面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苏擎神色极淡,“快吃饭吧!” 林潇月不放心,站起身推开门去看,外面果然什么都没有。 缇骑动作迅速,从杀人到收尸再到清理现场,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奇怪了,我明明听到有打斗声,怎么会没有呢?”林潇月十分纳闷。 回来时,苏擎告诉她,可能是这些天忙着搬迁的事,她太累了,出现幻觉,让她吃了饭就好好休息。 林潇月也没多想,用完饭,给两个孩子洗了澡换上干净的绸衣绸裤就带着他们睡了。 苏擎睡在外间的小榻上,以便随时能注意到外面的动静。 虽然宣景帝跟他说了暗探们要想接近阿木尔,需得冲破三重阻碍,甚至于最后一重,比北燕的螭龙卫还可怕。 苏擎不知道那最后一重阻碍到底是怎样的存在,皇室又是何时拥有这样的一支让人心惊的顶级隐卫,他只是出于本能地不放心,因此哪怕是睡觉,也只敢浅眠,怕沉睡过去会真出事。 然而一连数日,外面那听似细微实则凶险而利落的打斗声都告诉他,宣景帝说的是事实,那些探子们,接近不了阿木尔,反倒是被血洗了一路。 林潇月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她会管家,在数字方面尤其敏感。 这天出发的时候,她跟苏擎说:“七爷,我总感觉护送我们的缇骑少了几个,上哪儿去了?” 五百人的队伍她都能察觉出来少了几个,苏擎暗暗失笑,想着老是这么瞒着也不是事儿,就说:“咱们这么大的出行队伍,一路上必定会有人起心思,缇骑在跟对方交手的过程中,难免有伤亡。” 林潇月被这话吓到,“他们该不会是奔着阿木尔来的吧?” 苏擎眼眸微动,随即安抚道:“不管为了谁而来,陛下都已经做了全面的准备,没人能接近我们,无需担心。” …… 就在苏擎一家战战兢兢前往西疆的时候,京城里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791、献殷勤(3更) 镇西侯府世子徐恕,被沁水大长公主府的府卫给扣押起来了。 说起这位大长公主,就不得不提一句先帝。 沁水大长公主是先帝同父异母的皇姐,因着小时候救过落水的先帝一命,先帝荣登大宝之后,对她照拂有加。 可惜,这位大长公主是个命不好的,一连嫁了三位丈夫都死于非命,自此背上“克夫”名声。 她的第四位丈夫,也就是现在的驸马爷,是位商人,原先就有过妻室,只不过原配早逝,留了个儿子冯川。 沁水大长公主当年也是没法子,才会嫁过去给人做继室,刚过门就当了现成的娘。 小时候的救命之恩,让先帝记了一辈子。 先帝在世时,沁水大长公主每年除了食邑之外,还会收到宫里给的一笔巨款荣养着。 冯驸马生意上资金周转不开或者亏损,冯川在外面赌博欠了一屁股债,全都靠沁水大长公主接济。 可以说她每年收到的这笔钱,养活了全家人。 不过因为年轻时候的克夫名声不好听,自己又是嫁给商人做继室,因此沁水大长公主这么些年都很低调,从未有过主动出来蹦哒的时候。 谁想,一向低调到几乎没存在感的人,出来蹦哒一次就闹得满城风雨。 至于为啥闹? 据说是徐恕某天巡逻喝了酒,玷污了沁水大长公主的儿媳,也就是冯川的正妻李氏。 这事儿让冯川知道了,丢面子了,一气之下就让人把徐恕给扣押了,还扬言要禀了他继母大长公主,去陛下跟前讨个公道。 …… 镇西侯府。 宋芳得了消息,急得脸色煞白,“不会的!相公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做那种事。况且现在是国丧期间,坊间百姓禁止饮酒,咱们府上一直都是素斋,他既没喝酒,又怎么会酒后轻薄冯夫人?” 徐嘉也想不明白,自己哥哥好端端的,怎么就招惹上了沁水大长公主府,那可是陛下的姑母,要真入宫去讨公道,就算哥哥再有理,陛下难免不会看在亲戚的份上偏帮大长公主。 若真是那样,哥哥的罪名一旦坐实,别说五城兵马司的职位,只怕是连世子之位都保不住,下半辈子还不得玩儿完? 思及此,徐嘉面色沉下来,“嫂嫂,你先别着急,我让人出去打探打探,这事儿太突然了,兴许是有什么误会,总得先弄清楚再说。” 宋芳此时有些六神无主,听到徐嘉的劝慰,就拉着她的手,满眼希冀,“嘉嘉,你多安排几个人去,好好打探打探,一定要把你哥哥救出来。对了,这事儿先瞒着娘别让她知道,否则又该着急上火了,我跟着就回娘家请我三哥帮忙,三哥是陛下的老师,倘若到时候大长公主真的去御前告状,有我三哥出面的话,或许还能有缓和的余地。再不济,我去求求护国大长公主,她和沁水大长公主是姐妹,若是能请她从中调和,想来事情也不至于闹得太严重。” “辛苦嫂嫂了。”徐嘉叹口气,为了家里的事,嫂嫂三天两头往娘家跑,也不知那边的人会不会不高兴,可眼下,除了四处求人帮忙,似乎再没有别的法子了,为此,她道:“家里交给我,嫂嫂放心去吧,路上小心些。” 劝了宋芳一阵,徐嘉这才抬步走出屋子,把府上机灵的丫鬟小厮都派出去四处打探。 小半个时辰后,派出去的那几人回来了,说当时在朱朝街,好多人都看到冯夫人衣衫不整地哭着从石板胡同里跑出来,身后就跟着世子爷。 徐嘉皱起眉头,“光凭这个,怎么就能断定是我哥玷污了她?” 其中一个丫鬟道:“是冯夫人亲口承认的。”又说:“碰上沁水大长公主府,这事儿可能不太好收场,老爷又不在家,姑娘,咱们该怎么办呐?” 怎么办?自然是想法子查出真相还哥哥一个清白将他救出来。 可下人们都说了,当时好多人看到冯夫人衣衫不整地从胡同里跑出来。 流言猛于虎,传到十个人嘴里,就有十种不同的香艳版本,拖得越久,对哥哥越不利。 徐嘉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扣押了哥哥对沁水大长公主府到底有什么好处。 这时,贴身大丫鬟墨香建议道:“姑娘,不如咱们去请云家主帮忙吧?” 她总觉得,云家主对自家姑娘有些特别,虽然一时半会儿,她也说不上来特别在哪。 不过云家主特别厉害就对了,请他帮忙,一定能很快查出真相。 徐嘉先前急昏了头,一时把云淮给忘了。 可一想到要去求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自己之前就欠了他好几个人情,到现在都还没还,这会儿再去请他帮忙,他会不会不答应?会不会觉得自己烦? 纠结了好一会儿,徐嘉还是决定先去了再说,毕竟哥哥的名声重要,绝对不能让沁水大长公主府的人把事情捅到御前。 这么想着,她带上墨香就去了后街云淮的那套宅子,让墨香上前叩响门环。 叩了好半晌都没人来开门。 墨香迟疑着看向徐嘉,“姑娘,宅子里应该没人。” “那算了。”徐嘉让她回来,正准备回府,转头就见云淮带着云十三朝这边走来,云十三臂弯里挎着个竹篮。 见到那抹仙气翩翩的白影,徐嘉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乱什么,竟一时忘了来这儿的目的。 “有事找我?” 云淮走到近前,顿住脚步,视线投过来。 墨香见徐嘉没吭声,就主动开口道:“我们家世子爷被沁水大长公主府的人给扣押了,这事儿太过蹊跷,姑娘此来,是想请云家主帮忙查探真相。” 徐嘉的思绪被墨香的声音拉回,她顺势点点头,“我确实是为了我哥哥的事而来。” 云淮听罢,沉默片刻,回她三个字,“屋里坐。” 徐嘉:“……我十万火急。” 哥哥还被关押在大长公主府,她哪儿有闲心进去坐啊? 云淮转身,从云十三手里接过竹篮,顺手就塞给徐嘉,语气很是自然,“一般旁人来求我的时候,都会特别殷勤。” 徐嘉低头,这才发现竹篮里竟然是一条鲜鱼和几样时蔬。 云淮带着十三出去买菜??? 突然有种神仙下凡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儿? 墨香看了眼自家姑娘,“要不,还是我来吧?”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接竹篮。 徐嘉倒是想把挑子撂给墨香捞个清闲,却是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说自己也欠了云淮那么多人情,给他做顿饭,似乎合情合理? 而且看样子,云淮还没吃饭。 徐嘉拎着竹篮,随着云淮进了宅子,径直去往厨屋,让墨香和厨娘季妈妈给自己打下手,她揽起袖子,开始给云淮做饭。 很久没下厨,徐嘉有些手生,但好在原本的厨艺还在,没耽误多大会儿就把菜盘子端上桌。 云淮已经在桌前坐了,就等着她盛饭递筷子。 当了那么多年的小姐姑奶奶,今儿算是头一回伺候人,徐嘉照着云淮所说,献出了自己十分的殷勤,云淮接过饭碗,她就站在一旁布菜。 云淮吃饭时特别安静,连筷子碰到碗的声音都几乎听不到,更别说咀嚼声了。 云十三是一句话都不敢说的,墨香是个机灵丫头,见云十三都不吭声,她也安静得好似个木头桩子,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家姑娘给人当丫鬟。 徐嘉布着菜,忽然用余光瞥了瞥云淮,心中颇有感触。 能在这种破地方吃饭吃出风姿的人,真是平生仅见。 她大概是出神太久,等脑子继续运转的时候,发现云淮已经搁下碗筷,小碗里光溜溜的,一粒米都不曾剩下,菜倒是只吃了一半。 徐嘉忽然有些窘然,问他,“是不是我厨艺不好,云家主难以下咽?” 云十三打了水,云淮正弯腰在盆架边净手,闻言淡淡应道:“先前吃太快,没尝出来,下次吧!” 徐嘉:“……” 792、拆家(1更) 等净完手喝上茶,云淮才开口问,“在哪出的事?” “朱朝街。”徐嘉回答:“据说是在石板胡同。” “位置挺偏。”云淮顿了一顿,“刚巧,我在那边没有暗桩。” 或者说,以前是有的,在石板胡同开了个小门面给人剃须,不过宣景帝提出要收了天鹰卫之后,那处暗桩就跟随其他大部队归顺了朝廷,如今已经潜入北燕。 徐嘉心下着急,“倘若查不到事情的原委,那我哥哥的罪名,岂不是要被大长公主府的人坐实?” 云淮始终面色淡然,闻言缓声说:“倒也不是没办法,只要见到你兄长,一问便知。” 徐嘉先前也想过这个问题,不管外面怎么传,始终都是一面之词,不可尽信,要想知道当时在朱朝街到底发生了什么,须得亲自问兄长。 可,那是大长公主府,有先帝庇护,府卫肯定不少,她若是偷偷潜入,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太小。 这时,云十三突然插了一句,“冯家?我若是没记错,云氏跟冯家就有生意上的往来。” “此言当真?”徐嘉好似一下子抓住了机会,目光灼灼地瞧着云十三。 云十三十分肯定地点头,“我没记错,就是冯家,沁水大长公主的夫家。” 如果云氏跟冯家有瓜葛,那么这事儿就简单多了,徐嘉鼓起勇气,望向上首的云淮,“云家主能否,带我去一趟大长公主府?” 云淮问:“如何去?” 又要麻烦人家,徐嘉心中过意不去,但这个人情,还是不得不欠下,臊着脸道:“上次阿嵘做的那套衣服还在,我若是装扮成云氏弟子,想必跟着你出入大长公主府就容易得多。” 那声“阿嵘”,让云淮看了她好一阵。 徐嘉不明白他为什么看自己,只觉得头皮隐隐有些发麻,说话也不太利索,“是、是不是不太方便?” 云十三呵呵两声,打破僵硬的气氛,“不就是装扮成十六,徐姑娘的身量虽然跟十六有些差别,不过十六没去过大长公主府,想来那边的人也认不出来。” “一炷香之后出发。”云淮的声音无动于衷,“沁水大长公主虽然不常露面,却不是个善茬,该收的收好,别让她看出端倪。” 那句“该收的收好”,徐嘉不知道墨香和云十三听懂没,她几乎是在他出口的瞬间就下意识低头往自己胸脯上扫了一眼,然后脸热得不像话。 然而再看云淮,对方长睫微垂,喝茶的动作优雅舒缓,瞧着赏心悦目。 徐嘉觉得,大概是自己想多了。 回到镇西侯府,徐嘉翻找出裹胸布,狠狠给自己收了收,这才穿上叶嵘之前给她准备的云氏校服。 墨香见了,掩着嘴直笑,“姑娘这身打扮,奴婢瞧着都是云氏弟子,更别说旁人了。” 又扫了眼被徐嘉收平的地方,顿时心疼,“姑娘这么收,很难受吧?” 徐嘉站着都觉得头晕了,咬牙道:“难受也没办法,眼下最要紧的,是去见哥哥。” …… 徐嘉再回到云淮的宅子,对方似乎朝她扫了一眼,很快,快到徐嘉都来不及反应。 云十三靠近,笑嘻嘻地看着她,“一会儿去了大长公主府,你就是十六了,可不能露馅哟。” 徐嘉点点头,“好。” 时辰到,几人出发,骑马前往沁水大长公主府。 此时的公主府正院东次间,坐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容长脸,两鬓已见斑白,眼尾也刻了细纹,那双眼睛却时时含威,有些刻薄像。 她端着茶碗,碗盖轻轻拂着沫儿,问下首坐着的圆领袍男子,“怎么样了?” 妇人正是沁水大长公主,而下首的男子便是冯川,大长公主的继子。 闻言,冯川得意地冷笑一声,“母亲放心,那贱妇死定了,只不过,沾上了镇西侯府,怕是难以收场。” 沁水大长公主皱皱眉,却是道:“本来想着找人奸污了她,就名正言顺地把她休回去,谁想镇西侯府那小子自己撞上来,那就由不得我把事情闹大了。” 冯川的正妻李氏,乃兵部侍郎之女。 冯家商贾出身能娶到这样的贵女,全是沾了沁水大长公主的光。 李氏出身不凡,又是嫡女,冯家想要休了她,必须得有个堂堂正正的理由。 …… 云淮几人还在路上。 之前趁着徐嘉回府换衣裳,云淮让云十三去负责卖情报的“包打听”铺子买了一份关于沁水大长公主府的情报,这会儿那边的人刚送来。 若是以往,直接联系暗桩就能把沁水大长公主府的老底都翻得一清二楚,可现在不同,天鹰卫全部撤了,云淮知道宣景帝忌惮,没再往京城安插自己的人,因此情报全靠买。 眼下,他正翻阅着刚得手的情报。 上面说,一直以来,沁水大长公主因着对先帝的救命之恩,十分得先帝照拂,每年除了食邑,宫里还会额外给她一笔钱,大长公主用这笔钱养活了全家人,还另外置办了好几处田庄和宅子。 只不过先帝驾崩以后,这笔钱就中断了,新帝雷厉风行,为整肃朝纲,大刀阔斧地做了些动作,其中有一项是命令工部将京中贵胄逾制的建筑拆除,沁水大长公主府逾制的建筑最多,首当其冲遭了秧。 冯家习惯了当米虫,习惯了没钱就伸手朝沁水大长公主要,如今突然没了那笔钱,还要拆家,等同于断了冯氏父子的生路。 …… 云淮把看到的情报告诉徐嘉。 徐嘉打马走在他旁侧,闻言深深皱起眉,“公主府被拆家,跟我哥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工部的人,那些建筑也不是他带人拆的,大长公主凭什么说扣押就扣押,我哥好歹是五城兵马司的人,还是侯府世子,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恐怕还有些内幕。”云淮道。 徐嘉想到什么,“我觉得有个地方很奇怪。” “说说。”云淮朝她看来。 徐嘉分析道:“冯夫人是兵部侍郎之女,出身可不凡,如今出了丑闻,大长公主府不是应该想尽办法压下流言吗?为什么没人管流言,反倒是把我兄长扣押起来,闹得满城皆知?到底是他们仗着公主府的威势,不怕跟兵部侍郎撕破脸,还是压根就没想过要挽回冯夫人的名声?” “那就只能等见到徐世子才能知道答案了。”云十三说。 一行三人很快到了沁水大长公主府门前,老远就能见到府邸东面被拆除了一部分,如今新围墙还没砌起来。 徐嘉嘴角微抽,“咱们这位新帝,还真是铁面无私。” 好歹也是自家姑姑,说拆就拆,半分面儿都不给。 云十三笑说:“既然要开刀,自然得找头肥羊,谁让冯家逾制扩府来着,还扩得这么大,听闻除了这一处,还有好几处亲王府邸也遭了秧,不让拆就撵出去,自己找地方住。” 说话间,云十三翻身下马,走向门房,递出云氏令牌。 门房面色一变,随即撒丫子往里跑。 沁水大长公主正在跟冯川说着话,听闻云氏来人,她惊了一惊,随即狂喜,“快快有请!” 不管来的是谁,云氏可是座屹立不倒的大靠山,能蹭上云氏,冯家往后就能高枕无忧了。 想着,就吩咐冯川,“一会儿你先回房避避,云氏的人可轻易得罪不起。” 冯川虽然很想亲眼见见云氏弟子的风姿,想到李氏刚闹出绯闻,自己确实不宜露面,只得作罢,站起身回了房。 徐嘉几人在门房的带领下,七拐八拐地绕了两刻钟,总算是到了厅堂,她不禁在心里啧啧,难怪新帝要下令拆除,沁水大长公主平时为人低调,这作风可一点儿也不低调,这么大的宅子,比帝师家的还要气派,要知道冯家只是商贾,大长公主就算再是公主之尊,如此扩府,便是在挑战楚国森严的等级,先帝可能看在亲戚的份上睁只眼闭只眼,可到了新帝这儿,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793、套话(2更) 云淮几人到达厅堂的时候,沁水大长公主已经让人备好了茶。 当看到领头的人是云淮,沁水大长公主手中茶碗一抖,险些没端稳落在地上。 她讷讷地想要开口,云淮已经站在堂中,双手交叠前伸,作了个揖,“云氏六郎贸然到访,给大长公主造成不便,还望大长公主海涵。” 沁水大长公主吓都要被他吓死了,哪还敢怪罪,愣神过后忙道:“云家主不必客气,坐,快坐。” 云淮可是京中世家大族的座上宾,知道他入京,每天递帖子邀请他过府喝茶的人多不胜数,但除了宫里的邀请,其他的他基本都拒绝了,今日竟然不请自来,来的还是商贾出身的冯家,这让沁水大长公主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平复心绪,目光在云十三和徐嘉身上扫了扫。 云十三机灵地站出来,“在下是十三,师父的亲传弟子,她是十六,我师弟。” 云淮的这两位亲传弟子,沁水大长公主有所耳闻,不过,她总觉得那个叫云十六的,有些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 云淮看了眼沁水大长公主,见对方在打量徐嘉,他开口道:“我与大长公主有笔生意要谈,十三,你带着十六先出去。” “是,师父。” 云十三给徐嘉递了个眼色,二人便一前一后出了厅堂。 徐嘉知道,云淮这是在给她制造机会,只不过,公主府这么大,一时半会儿上哪去找哥哥的下落? 云十三似乎看出她的担忧,嘻嘻笑道:“有我在呢,找个人不是事儿。” 徐嘉还没来得及反应,云十三已经随手拉了个巡逻的府卫过来,问他,“兄台,茅厕在哪?” 那府卫不说话,伸手给他指了指。 云十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眼,心中了然,又回头,笑眯眯地看着他,“那你可知,这府上有多少人?” 这些府卫,应该都是受过训练的,面对云十三的问话,一个字都不肯说。 云十三却一点都不生气,继续问:“最近府上有没有多出个重要的人来?有?没有?有!那么他被关在哪个方位?东?西?南?北?北!北面是人工湖,湖边上有水榭,除此之外还有三个地窖,一个菜窖,一个酒窖,一个冰窖,是水榭?菜窖?酒窖?还是冰窖?都不对,莫非,是柴房?” 问完这三个问题,云十三挑眉,对着他拱拱手,“北面柴房,多谢兄台告知。” 那府卫分明什么都没说,反应过来这少年不是府上的人,他脸色一沉,开口就想叫人把云十三抓起来,云十三眼疾手快,先赏他一记手刀,直接把人劈晕拖进旁边茂密的花丛中。 徐嘉目瞪口呆地看着云十三行云流水的动作,等他把府卫藏好回来,才低声问道,“你问出来了?” “北面柴房,不会有错。”云十三点点头。 “那个人,他先前分明什么都没说。”徐嘉面上难掩震惊。 “他说了。” “你刚才对他催眠?”徐嘉回想起刚才那个问话过程。 “我不懂催眠。”云十三摇头,“这是师父教给我的,他说意志不坚定的人,心思会显露在脸上,只要观察入微,很容易就能从面部表情得到许多答案。” 徐嘉这下是真的彻底被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刚才那个府卫,在她看来全程都绷着一张脸,并没有任何表情,云十三却能对着那样一张脸把关押徐恕的方位给问出来,这到底是什么神通啊? 还有,云十三说这是云淮教给他的,那岂不是说明,云淮在这方面更厉害? 徐嘉忽然想起当年自己为了手镯接近云淮的时候,才第一次靠近就被他深深防范。 莫非,他那个时候就是从她面部表情观察出来的她别有居心? 太可怕了!云淮这个人太可怕了!以后得离他远远儿的才行,没事儿千万不能招惹,否则小命难保呀! 想到这,徐嘉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云十三见状,问她怎么了。 徐嘉当然不敢说她觉得他们家主不是人,扯了扯嘴角,道:“我只是疑惑,你怎么会知道北面有什么?” 云十三应道,“刚才情报送来的时候,附带了一份沁水大长公主府的方位图,我顺便记下的。” 徐嘉深吸口气。 从拿到情报到现在才多久的时间,云十三就把每个方位都给背熟了? 亲传弟子都这么厉害,那些暗桩,得是多么变态的存在啊? 徐嘉不得不问了一句,“十三,你们云氏弟子,是不是无所不能的呀?” “当然不是。”云十三瘪瘪嘴。 徐嘉还以为他会说出什么自己做不到的高难度事情来,结果却听他来了一句,“现在是国丧,师父能吃肉,我就不能。” 徐嘉:“……那你还真不是无所不能的哈。” 云十三憋屈着小脸,“早上那条鱼是师父自己钓的,吃了那么久的素,我可馋可馋了,想吃肉,想吃肉肉……” 分明那么厉害的人,言行举止却这么可爱,徐嘉笑着揉揉他的脑袋,“乖啦,等国丧过后,我亲自给你做,做一桌子肉,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好不好?” 云十三配合地吧唧了一下嘴。 有云十三在,俩人很轻易就躲过府卫顺利来到柴房。 弄晕守卫之后,徐嘉推开门。 徐恕被绑在柱子上,头发散乱,满身酒气,整个人迷迷糊糊。 听到声音,徐恕抬眼朝这边看来,当看清楚来人是徐嘉,他愣了愣,好久才发出声音,嘿嘿笑着,“嘉嘉,你来了?” 完全一副不知今夕是何夕此地是何地的模样。 “哥。” 见到徐恕这副样子,徐嘉心下一沉,动手要给他松绑。 云十三提醒道:“周围巡逻的府卫很多,徐姑娘要问什么赶紧问,问完咱们得尽快离开,否则让人发现就遭了。” 徐嘉准备给徐恕松绑的手顿了顿,望着他,“哥,你快告诉我,当时在朱朝街石板胡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国丧期间禁止饮酒,你为什么会醉成这样?” 她急于知道答案,可惜徐恕醉得太厉害,压根就听不进去,更别说回答她。 徐嘉急得来回踱步,又问云十三,“怎么办?问不出来。” 云十三从袖中掏出银针包,取了一支银针出来,“我倒是能用银针暂时让他保持清醒,不过你也知道,我只擅长用毒,所以完事儿之后,他可能会昏睡上很长时间。” 徐嘉思忖片刻,“大长公主再生气,总不会动手杀了镇西侯府的世子,况且我哥醉成这样,会昏睡也很正常,他们应该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就这么着吧,十三,施针。” 云十三走过去,掀开徐恕的衣服,在他身上扎了一针。 徐恕原本涣散的双眼慢慢聚了光,瞧着真像是清醒了一般。 云十三道:“只能维持半盏茶的工夫,赶紧问。” 徐嘉望着徐恕眼睛,“哥,你快说,当时在朱朝街发生了什么事?” 徐恕声音讷讷的,“我带兵巡逻,看到有个贼子对良家妇女行不轨之事,所以出手救了她。” “然后呢?” 徐嘉才问出口,徐恕已经垂下脑袋,昏睡过去。 “他醉得太厉害了。”云十三快速拔出银针,“咱们先离开这儿,跟师父汇合后再说。” …… 一刻钟以后,云十三带着徐嘉回到前院。 云淮和沁水大长公主的谈话也到了尾声。 沁水大长公主亲自送着云淮出来,见云淮的两位亲传弟子都还在外面,没什么异样,她勾了勾唇。 …… 三人出府之后,骑上马儿准备返回,云淮问:“你们见到人没?” “见到了。”云十三点点头,“醉得太厉害,只问出一句话就昏睡过去。” “问出什么了?” “徐世子说,他是巡逻的时候见到有人对冯夫人行不轨之事,所以出手救了冯夫人。” 话到这儿,云十三很是不解,“既然是徐世子救了她,她为什么会反咬一口,说自己被徐世子给玷污了?” “因为她别无选择。”云淮接话。 徐嘉闻言,想着云淮应该是用别的方式从沁水大长公主口中套了话,她打马上前,满心希冀道:“云家主能否告诉我真相?” 794、借他还是借我?(3更) “其实整件事下来,原委并不复杂。”云淮道:“徐世子是被无辜牵连进去的。” 徐嘉听着,脸色便有些不好,她就说,自家兄长虽然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当街轻薄良家妇女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的,镇西侯还在北疆打仗呢,一旦胜了,便是此战的大功臣,到时候不知多得陛下的信重,沁水大长公主竟然敢在这种时候得罪镇西侯府,这件事,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 见徐嘉面色黑沉下来,云淮收回视线,“我先前与她谈了一笔生意,期间提到‘国策’二字,见她面色有异,便套了几句,已经大致猜到事情的来龙去脉。” “国策?”徐嘉脑子里飞快闪过什么,她没抓住,但心里隐隐有了某个猜想。 “前些日子,朝廷刚推行的国策。”云淮颔首,“不知你听说过没,通婚这个政策推行的第一年,但凡娶了九黎族女子的商贾,就能申报终身减免七成税。” 闻言,徐嘉深深吸了口气。 士农工商,商人最会牟利,因此他们的税最重,地位也最低,减免七成税,对于一个小商贩而言可能看不出什么来,可若是对于大商贾来说,那七成可能就是一笔巨额财富,终身减免七成税,这可是天大的诱惑啊! 别说商贾们了,徐嘉自己听着都觉得心动。 “可是,这跟沁水大长公主府有什么关系呢?”徐嘉回过神,望向云淮。 “关系很大。”云淮莞尔,“之前来的情报上就说了,自从新帝登基,宫里给大长公主的那笔钱就开始中断,新帝甚至还下令拆了大长公主府逾制的部分建筑,不仅打了大长公主的脸,还断了他们全家的生路,冯氏父子是生意人,这种时候靠不上大长公主,只能另谋出路,而这条路,就是九黎族。” 徐嘉好似明白了什么,“我先前在柴房问我哥,他说看到冯夫人被人欺辱,该不会,那些人是大长公主安排的吧?” “唯有这样才说得通。”云淮颔首,“冯夫人出身不俗,闹出绯闻后婆家的第一反应不是压制流言,而是扣押徐世子,这么一来,反而将事情闹大,冯夫人不管被谁玷污,名声都将再难洗清,我猜,他们是想借机休了冯夫人。” “然后娶一个九黎族女子过门,再申报减免七成税?” 据徐嘉所知,冯驸马手上的生意每年还是有不少利润的,若非冯川成天赌博败家,父子俩也不至于穷困潦倒到一没钱就伸手问沁水大长公主要的地步。 以他们家目前的状况来看,若是能减免七成税,就等同于每年能进项一大笔银子,算是补了宫里那笔钱的一个缺口。 “为了七成税,安排人玷污正妻坏她名节,冯川和他的这位继母,心可真毒啊!冯夫人一个弱女子,在这种情况下被休,娘家是回不去的,后半生只怕难熬了。”徐嘉有些咬牙切齿。 她是过来人,最见不得这种渣出新高度的男人,每每提到都觉得恶心。 云淮察觉到徐嘉在提及冯川时情绪过分激动,他道:“国策刚推行,难免有疏漏之处,这一条又是元宝提出来的,可能当时没人能想到会有人为了七成税不惜想法子休弃糟糠之妻而另娶九黎女子。” “这应该只是其中一例。”徐嘉一想到全天下的商贾为了那七成税,赶在年底之前把糟糠之妻休了去娶九黎族女子,就整个人都不好了。 “云家主在兵部挂了职,这件事,应该能往上反应一下的吧?”徐嘉是真不愿意看到那么多无辜妇人被休弃。 虽然自己跟唐远是和离,名声比“被休”要好听得多,可名节这种东西,她太能感同身受了,若不是自己名节有损,为何母亲和嫂嫂访了那么久都没能为她寻到个中意的夫婿? 还不是条件太差的镇西侯府瞧不上,条件勉强可以的,人家瞧不上她嫁过人。 想到此,徐嘉不禁为自己的遭遇叹口气。 云十三突然问:“徐世子那边,徐姑娘打算怎么办?” “事情已经传出去了。”徐嘉无奈道:“就算现在把我哥救出来,他轻薄了冯夫人的名声也洗不干净,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彻底撇干净,就得让冯夫人出面。” “这个,恐怕有些难度。”云十三忧心道:“毕竟当时是冯夫人亲口承认的,若是要她出面澄清,她岂不是要自打嘴巴?” “正是因为这样,才更得让她出面。”徐嘉目光坚定。 这一家子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继母伙同继子坑害儿媳,儿媳被人救了还不懂感恩,回头就反咬人一口。 想到兄长被关押在长公主府,徐嘉的心情说不出的糟。 …… 在牌坊处分道扬镳,云淮师徒二人回了宅子,徐嘉回镇西侯府。 一进屋,徐嘉就赶紧到屏风后换衣裳,裹了那么久,难受得她几乎快透不过气。 墨香进来问:“姑娘,怎么样了,见着世子爷没?” “见着了。”徐嘉一面回答,一面整理着裙衫从屏风后出来。 “他人怎么样了?”墨香神情焦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徐嘉一时半会儿跟她解释不清楚,只问:“我嫂嫂回来没?” “世子夫人已经回来了,先前来了一趟,说想见姑娘,我跟她说了姑娘还没回来。” “去把嫂嫂请来。”徐嘉在圈椅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墨香转头出去,不多会儿就把宋芳带了进来。 徐嘉顺手,也给她倒了一杯,嘴里问:“嫂嫂,怎么样了?” 宋芳白着脸,“我去的不是时候,三哥不在,护国大长公主也不在,宋府只我三嫂和我娘两个,我本来不想说的,奈何流言传得太快,一会儿的工夫三嫂就知道了,她让我去找冯夫人。对了嘉嘉,你这边如何?” 徐嘉抿了口茶,“倒是有些进展,不过我的下一步计划跟嫂嫂一样,也是去找冯夫人。” 宋芳愁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都不知道,我贸然去找冯夫人,又能做什么呢?” “我哥跟这件事无关。”徐嘉言简意赅道:“他只是带着人去巡逻,刚好撞见有人凌辱冯夫人,便出手救了她。” “什么!”宋芳脸色铁青,“救了她她还反咬一口?”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徐嘉已经冷静下来,“冯夫人名节被毁,如今躲在家里不肯出来,咱们就算想找,有沁水大长公主和冯大爷拦着,只怕也不容易。” 宋芳肺都快气炸了,她嫁人的这些年,脾气收敛了不少,自认为平日里与人为善,也常常劝着徐恕少在外面招惹是非,就当是为两个孩子积福,不想,他们夫妻不招惹旁人,旁人倒是上赶着来招惹了,哪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被人救了不知感恩,直接一口反咬过来?! 见宋芳怒得不轻,徐嘉只好把原本要说的话咽回去,她思前想后,隔天又去后街上找云淮,请他帮忙。 这次仍旧是去沁水大长公主府,却不是光明正大去,而是打算偷偷潜进去,她要去见冯夫人李氏! 云淮武功高,有他在,能给她把风,让事情办得顺利些。 听到徐姑娘要把自家师父当下人使唤,云十三嘴角微微抽了抽,“要不,我陪姑娘去吧?我轻功不错,武功也还行,对付大长公主府那几个虾兵蟹将绰绰有余。” 徐嘉忽然有些窘迫,是了,云十三就是个高手,自己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想到他而直接邀请云淮? 意识到先前犯了蠢,徐嘉急忙改口,“想来云家主不得空,那我能借你的小徒儿用一个晚上吗?” 云十三一口冷茶喷出来。 为什么总觉得这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云淮坐在窗边的藤椅上,闻言淡淡开口,“说清楚,你到底是借他还是借我?” 795、你随意(1更) 被云淮这样问,徐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先前的话有些欠妥,又是当着两个男人的面,她当即烧红了脸,“借……呃不对,不是借,是请,请十三帮个忙。” 云十三正想说自己闲得发霉,随时都能出去玩儿,就听云淮冷不丁来了句,“他没空。” 云十三只好兴致缺缺地闭上嘴巴,不敢驳师父的话。 “这样啊!”徐嘉遗憾地看了眼十三,“那你什么时候得空?” 云十三瞄了瞄师父的表情,不敢吭声。 “你若是等着他,只怕李氏就要被休了。” 云淮的话,让徐嘉醍醐灌顶。 对,自己见李氏的目的,就是要赶在冯川写休书之前说服李氏,让她出面澄清这件事与自家兄长无关,一旦冯川写了休书李氏被赶出大长公主府,那么兄长这罪名就彻底坐实了。 想到这儿,徐嘉面色沉了沉。 这时,云淮站起身来,抬步朝门边走去。 云十三赶紧跟傻站着的徐嘉递了个眼色,低声提醒她,“快去呀!” 徐嘉很快回神,就见云淮站在庭院里面拿着花洒浇水,她小跑出去,站在他旁侧,声音有着说不出的局促,“咱们趁夜再去,须得准备一身夜行衣,那个……云家主的尺寸是多少?” 屋里,云十三听到这一句,想着自家师父哪需要什么夜行衣啊?师父那轻功来无影去无踪的,即便是不做任何遮掩,也照样不会让人发现他的踪迹,更不会让人认出是他。 然而下一刻,云淮的话就让云十三险些一个不稳栽在地上。 因为,师父真的把尺寸告诉了徐姑娘! 这这这,这是什么情况!!! 别说只是夜探大长公主府了,夜探皇宫师父都不需要蒙面穿夜行衣的好吗? 唉,为什么感觉一碰上徐姑娘,师父就娇弱了许多?衣服要人缝,饭要别人做,就连出去探个风,都要穿夜行衣了。 十三坐在桌前托着下巴,透过窗缝望着外面那二人,神情很是郁闷。 …… 夜行衣不用太复杂,徐嘉拿到尺寸之后,回府就让墨香悄悄出去找裁缝。 她用了饭,正打算看会儿书再睡一觉等夜幕降临,就听到外面传来紧张的声音。 “夫人,您慢着些。” 是徐夫人身边的蔡嬷嬷。 徐嘉从美人靠上直起身,还没来得及亲自迎出去,徐夫人就已经挑帘进来,脸上是一片惊慌和害怕的煞白色,“嘉嘉,你哥哥怎么了?” 先前听到蔡嬷嬷的声音,徐嘉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 虽然她已经吩咐了下人们尽可能地瞒着她娘,可这事儿闹得太大了,如今上街走一趟,哪哪都是关于镇西侯世子与冯夫人李氏的香艳传闻。 揉了揉额角,徐嘉起身将窗边的竹帘卷上去,这才回来坐下,亲自给徐夫人倒了茶,“娘,您先喝口茶。” 儿子生死未明,徐夫人哪有那闲工夫喝茶,她没接,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徐嘉,“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能瞒着我呢?” 徐嘉无奈,将茶盏放在小几上,“我刚知道不久。” “还想瞒我!”徐夫人轻嗤,“我先前都问清楚了,你一早就知道,让下人们缝了嘴巴不告诉我呢!” “娘,这事儿关乎哥哥的清誉,我这也是怕您担心。”徐嘉说:“不过您放心,我已经在想法子了,很快就能将哥哥救回来的。” “救回来有啥用?”徐夫人蹙着眉头,“他那名声可全毁了,我听底下人说,你哥哥是酒后轻薄了冯夫人,现在国丧,到处禁止饮酒作乐,他偷着喝也就罢了,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这要是让你爹知道了,非得气死!” 徐嘉不敢跟她娘解释徐恕其实跟这件事儿没什么关系,是沁水大长公主为了把自己摘干净,想找个替罪羊,所以抓了哥哥,之后再给他猛灌酒,只尽量劝慰:“您先别着急,我这不是在想法子了吗?到时候,指定既能把哥哥救出来,又能把他的名声洗干净。” “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别出去瞎掺和。”徐夫人不赞同地看着她,“上次去北疆的事儿,你爹在来信上就已经很生气了,这次我可不能再任由你胡来,好好在家待着,我刚让人去大长公主府递了帖子,不管恕儿做没做过,冯夫人的名声终归是不好听,我得亲自登门去赔个不是。” 徐嘉原本想阻止她娘,可一想,大长公主既然铁了心要让兄长做替罪羊,那她肯定不会接下这个帖子。 果不其然,前去递帖子的丫鬟很快就回来了,苦闷着脸对徐夫人道:“夫人,那边的人不肯接咱们的帖子,说如今不想见到镇西侯府的任何人。” 徐夫人一下子沉了脸,“怎么着,这事儿没头没尾的,屎盆子就想往我儿子头上扣?衙门办案还有个章程呢,公主府说扣押就扣押,未免太不把我镇西侯府放在眼里了!” 她说着,怒气冲冲地站起来。 徐嘉意识到她娘可能要换上诰命服去衙门击鼓鸣冤,忙一把将人拉住,“娘,您先冷静一下。” “我冷静不了!”徐夫人面上好似盖了一层乌云,“咱家就恕儿一个嫡子,要就这么被流言毁了,等你爹回来,我有什么脸面对他?” 徐嘉下意识看了眼徐夫人的腕上,凤血玉珠串还在,她宽了宽心,将徐夫人摁坐在圈椅上,温声细语道:“一天,就一天的时间,娘先稍安勿躁,过了今晚若是情况还没有好转,到时候我陪您去府衙击鼓鸣冤,如何?” 徐夫人狐疑地瞅着她,“你又想出什么幺蛾子?” “这您就甭操心了。”徐嘉粲然一笑,“我有自己的法子,娘只管相信我就成。” …… 傍晚时分,墨香带着两套夜行衣回来。 徐嘉用了饭,拿上夜行衣就出了府直奔后街。 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来,大门一直开着。 徐嘉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云淮正在灯下看书。 听到脚步声,云淮头也没抬,淡声道:“迟了。” 徐嘉有些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事儿,耽搁了。” 她娘一直坐在她屋里,她是晚饭后才脱的身。 “这是根据你的尺寸做好的夜行衣。”徐嘉将布包放在桌上,动手打开,把云淮的那件取出来递给他。 云淮搁下书,接过夜行衣,起身就去了卧房,再回来时,已经换了一身黑。 徐嘉满目惊艳地看着他。 一直以来,云淮在她脑子里都是白袍翩翩清逸出尘的神仙印象,没想到,他穿上黑色也这么好看。 哦不,主要是脸好看,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被她这么瞧着,云淮的耳朵尖迅速攀上一抹红,他别开眼,“你不换?” “呃……换,马上就换。”徐嘉暗暗吞了吞口水,回头拿上自己那套夜行衣就往外面去,等她推开门,才发现自己错进了云淮的卧房。 徐嘉顿时想转身出去,就听到庭院里传来云淮的声音,“我在外面等你。” 徐嘉只得硬着头皮在他房里套上夜行衣。 出来时,果然见云淮站在大门外面,风姿清俊,背影挺拔。 徐嘉一再的深呼吸,提醒自己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然后镇定下来,“可以走了。” 话音刚落,就感觉腰间多了一只温热的长臂,转瞬间,云淮便搂着她飞身上房顶,一路轻功前行。 徐嘉瞪大眼睛,只感觉到耳边有风呼呼响着,他这轻功的速度也太快了! “别说话。”云淮没看她,警觉地看着前方的路。 徐嘉觉得在这么快的速度冲击下,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落下去摔个稀巴烂。 她想了又想,忽然问他,“我能抱抱你吗?” 再不抱,她真要摔下去了! 云淮似乎沉默了片刻,然后淡淡地嗯一声,“你随意。” 796、应验(2更) 得了当事人的首肯,徐嘉便再也顾不得那么多,双手紧紧圈住云淮的脖子,侧脸不得不贴在他胸膛上,鼻腔里全是云淮身上清冽的味道。 她有些失神,以至于什么时候到了大长公主府都不知道。 云淮在屋顶把人放下来,指了指下面亮着灯的院落,神色依旧极淡,“李氏的院子。” 见徐嘉要下去,他又提醒,“外面有人看守,小心些。” 徐嘉点点头,低低道了声谢。 若不是有云淮,凭她的轻功,还不知何时才能赶过来。 俩人短促交流片刻,徐嘉便飞身下到庭院里。 正屋隐约传出妇人低低的哭泣声,有丫鬟在一旁劝,“大奶奶,夜深了,早些睡吧!” 被称作“大奶奶”的,便是冯川的正妻李氏了。 她呜呜哭个不停,断断续续地问丫鬟,“我听说大爷已经在请人写状纸,他想把这事儿闹上衙门,是不是真的?” 丫鬟道:“大爷是想为大奶奶您讨回公道。” “这怎么能叫讨回公道?”李氏哭得更狠,“一上衙门,整个京城的人都要知道了。” 她已经够没脸的了,再这么闹下去,外头指不定说得多难听。 “总不能让那不要脸的贼人逍遥法外不是?”丫鬟嘴上劝着,心里却翻了个大白眼,当时不是您自个儿承认被镇西侯府世子玷污的么?如今夫家要为你讨回公道,您这当都当了,还想立牌坊给谁看? 李氏伸手抹着泪,心里憋屈得要死。 凌辱她的人有好几个,当时她衣服都被扒了,是镇西侯世子经过外面听到救命声进来才救了她。 等她衣衫不整从那胡同里跑出来,身后又只跟着镇西侯世子,就被外头的人看了个正着,纵使她有千百张嘴,也说不清了,总不能承认自己是被好几个人凌辱了吧?那她这张脸还要不要了?只能默认是镇西侯世子对她行不轨之事。 她不知道自己的默认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镇西侯世子被夫家的人关押了,丈夫冯川还准备写状纸告上衙门。 眼下,李氏有些六神无主。 好不容易抹干泪,李氏抬起头,就见自己的大丫鬟不知何时被人打晕倒在地上,而此时站在自己旁边的,是个黑衣蒙面女子,女子一双眼睛里泛着冷光,看得人心神一凛。 李氏顿时吓得面无血色,下意识就想喊救命。 徐嘉先一步捂住她的嘴,冷声威胁道:“你敢喊,我现在就让你没命!” 李氏眼泪都忘了掉,整个人抖若筛糠。 徐嘉见她还算乖顺,慢慢松开手。 李氏身子缩了缩,颤着声音问她,“你,你到底是谁?” 徐嘉没有回答李氏的问题,双眼在灯火照耀下愈发显得冰冷无绪,“镇西侯世子为什么欺辱你?” 李氏一听,先是一愣,随即想到怕是娘家派人来救她了,顿时松了口气,但很快又呜呜哭起来,“我,我不知道,我只记得自己带了两个丫鬟上街买绣线,后来不知为何就被人给打晕了,等再醒来,徐世子他就,就……” 话到这儿,李氏像是再也说不下去,只顾着掩面哭泣,一副遭尽徐恕欺凌的楚楚可怜样。 徐嘉眼神更冷,“这么说,他当时真对你做了不轨之事?” 李氏只是哭,显然是默认了。 徐嘉暗暗压下心头的恼火,“你要想好,倘若有半个字撒了谎,到时候被查出来,可要扣你个攀诬勋贵子弟的罪名。” 李氏心头冷笑,攀诬勋贵子弟,哪有被那么多人凌辱来得丢脸? 她爹是兵部侍郎,在朝中人脉众多,就算到时候查出来徐恕什么都没做,顶多登门赔个不是,可一旦让人知道她险些遭了那么多人凌辱,这可是一辈子的名声,死都洗不清的! 现在不管谁来,她都只能一口咬定是徐恕,否则她就真活不下去了! 徐嘉瞧着她这样,像是把徐恕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抓着不放。 无语片刻,徐嘉坐下来,眼底冷色退去几分,“冯夫人,我今日来是为救你出苦海,你若是不告诉我真相,往后痛苦的只能是你。” 李氏原本还以为这个黑衣蒙面女子是娘家安排来的人,如今听这语气,应该不是,她突然警惕地眯了眯眼,又不敢大声嚷叫,怕对方先一步弄死自己,只好装傻,“事实就是这样,我不明白你到底想问什么。” 徐嘉勾了勾唇角,“冯夫人身为堂堂的兵部侍郎嫡女,碰到事就当缩头乌龟,还把救命恩人拖下水,简直丢尽了李氏家族的颜面。你以为,这样就能自保么?一个人凌辱你和一群人凌辱你,就算名声上有所不同,后果都一样,你注定要被休下堂。” 李氏心下一沉,嘴上却硬,怒道:“胡说八道!什么救命恩人,什么一个人一群人,你再胡言乱语,我就真叫人了!” 她知道外面有守卫的,自从出了事,大爷安排了不少护卫守在外面,应该是怕她会想不开。 想到自己都这样了,丈夫还第一时间考虑她的感受,李氏心中无比感动。 得亏徐嘉不懂微表情,无法从李氏面上看出什么来,否则真要被李氏给气死。 她只是见李氏有些走神,便开口问:“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自己被谁打晕,又是谁安排了那么多人等在石板胡同准备凌辱你?身为兵部侍郎之女,被人欺负了,你就打算忍气吞声而让真正的幕后主使逍遥法外?” 李氏原本就难看的脸容直接僵住。 徐嘉不紧不慢地说:“倘若你愿意配合,证明镇西侯世子的清白,我会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你,还能帮你反击回去。”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李氏心里害怕极了,她不知道这个蒙面女子为什么会对石板胡同的事一清二楚,倘若让对方传扬出去,那自己就真的不要活了! 徐嘉没有揭下面纱,自始至终没告诉她自己是谁,“现在有一纸状书和一封休书等着你,是想去公堂上走一遭回来被休,还是想在公堂上反击回去让自己后半辈子得到解脱,你自己选。” 见李氏茫然,徐嘉冷笑道:“让人奸污你的,便是你丈夫冯川。” 李氏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即惊怒,“不!不可能!你撒谎,你想挑拨我们的夫妻关系,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徐嘉眼底浮现一抹讥讽,“说了不是打击你,冯大奶奶一把年纪半老徐娘,论年龄,论姿色,你都比不过镇西侯世子夫人,徐世子就算再瞎了眼,他也不可能看上你,还凌辱你?但凡脑子没进水的都能想到这其中有蹊跷,亏你还想把别人当傻子,殊不知,自己才是最蠢的那个。” 李氏被她骂得又羞又怒,却是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驳不回来。 想到女子说那些人是丈夫冯川安排去的,李氏又转羞为怒,脸色沉沉。 徐嘉见她终于有几分上心,就继续说起来,“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大长公主对先帝的那份恩就此断了,宫里每年给她的那笔钱也彻底没了,又恰逢新帝重振朝纲,下了几道命令,工部那边第一个就拿大长公主府开刀,冯家可谓是损失巨大,这笔巨大的损失,总得想个法子补回来才行。 这不,瞌睡就有人递枕头,通婚政策出来了,从推行之日起,到今年年底之前,但凡娶了九黎族女子的商贾,能往上申报终身减免七成税。 冯家做生意的是冯驸马,他不可能休妻另娶,他的儿子却可以,到时候把冯驸马名下的产业全部转给冯大爷,这七成原本该进国库的税,就能变成现银钻进冯家口袋。 大奶奶,倘若你是个生意人,这七成税,你要是不要?” 李氏听着,脸上已经形容不出来是什么表情。 前几日她还回了趟娘家,听她爹提起通婚政策,说是楚国百姓排斥九黎族的现象很严重,内阁和户部商议过后,只能加大通婚利益,所以推行的第一年,但凡娶了九黎女子为正妻,该商贾就能申报减免七成税。 当时她还开玩笑,说这么大的利益,万一碰上没良心的男人,直接就能把原配休了另娶九黎姑娘。 没想到,当时的玩笑话直接就应验在了自己身上! 797、误会太深(3更) 若说李氏先前不肯相信冯川会无缘无故安排人凌辱自己,那么在听完徐嘉的话后,她彻底沉默了。 因为宫里断了给她婆婆的那笔钱是事实,工部带人来拆了他们家府上好几处也是事实,公公的生意因此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再加上国丧期间各种限制,好多生意做不成,冯家现在是处处缺钱。 缺钱的事儿,李氏知道,她甚至已经打算好了,跟着就把自己的嫁妆清点一遍,能变卖的都拿出来变卖换成银子给公公应急。 哪里能料到,她想卖了嫁妆换银子给丈夫,丈夫却想把她休了换银子进门。 顷刻之间,李氏只觉得天都塌了。 “冯川让人写状纸要闹上衙门,听似为你讨回公道,事实上,他不过是想借机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到时候,大奶奶你该如何自处?真到了那一步,他给你一纸休书反而是最好的结果,怕就怕,他会用些虚伪的言语让你觉得良心难安,觉得对不起他,再没脸活下去,倘若你一时想不开自杀了,得益的只能是冯家。” 李氏越听越心惊,“怎么会……大爷一直待我不错。” 徐嘉冷笑,“那是在你跟他的利益没发生冲突的前提下。” 李氏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可蒙面女子的话,逻辑上一点毛病都没有,她完全挑不出漏洞来。 “你只有一宿的时间考虑。”徐嘉提醒道:“天一亮,顺天府衙的鸣冤鼓就会被冯家人敲响,到时候一上公堂开了官司,可就再回不了头了,冯大奶奶,你是想赌一把冯大爷对你的夫妻之情,还是想赌自己能从这件事里面全身而退?” 李氏搓着手,来回踱步,心中纠结万分。 她不敢相信丈夫会为了钱而收买人去玷污自己的名节,可她不敢赌,正如自己当时在娘家开的那个玩笑一样,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没准丈夫被逼急了,真的打算把她踢出去,换个九黎族的女人进门。 越想,李氏眉头皱得越深。 最终,她还是决定保全自己,问徐嘉,“倘若我想全身而退,你能怎么帮我?” “我帮不了你。”徐嘉道:“能帮你的,是兵部侍郎李大人,大奶奶的生父,我顶多帮你传个话。” “我爹?” “令尊乃正三品大员,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闺女受这等侮辱。” 李氏抿了抿唇,“那我该怎么做?” 徐嘉道:“你把自己的冤屈都写下来,然后附带一件信物,我替你送去李府。” 瞥了眼窗外暗沉沉的夜色,徐嘉催促:“时辰不早了,你速度快些,否则我来不及。” 事实上,她是怕房顶上的云淮等急了。 想到自己的名声还有救,李氏马上铺纸研墨提笔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再把自己的贴身玉佩取下来放在里面交给徐嘉,“那玉佩是我出嫁前过生辰,我爹送给我的,你交给他一看,就明白了。” 话到这儿,李氏犹豫着看了徐嘉一眼,“都到这份上了,姑娘还是不肯告诉我你是谁?” “无需知道我是谁。”徐嘉不想惹麻烦,“你只需要知道,我不是来害你的,这就够了。” 拿上信件和信物,徐嘉很快出了正屋,趁着外面的守卫还没发现,纵身一跃,飞上房顶。 见云淮坐在屋脊上看星星,徐嘉嘴角微抽,“我一会儿还要去趟李家,可能暂时还回不去。” 云淮听到声音,回头看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信封上。 徐嘉解释说:“这是冯夫人写的信,我打算送去给她父亲,李大人是正三品高官,冯家一旦闹上公堂,他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只要他们两家把这事儿扯清楚,我兄长自然就清白了。” 想到自己之前被他抱着过来,徐嘉心里有些不自在,“那个,去李家不用遮遮掩掩,我一会儿寻匹马骑着去就好,夜已经深了,要不,云家主先回去歇息?” 云淮坐着不动,眸光幽深了许多,“用完人就踢,这也是你的爱好?” 徐嘉想到他上次说她的爱好是带着砖头躲猫猫,这会儿又变相说她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她心中直喊冤。 她真的只是考虑到夜太深了,怕云淮作息规律熬不住,所以才让他回去的,并没有一脚踢开的意思。 况且,她也不好意思再抱他一回。 先前就抱得心都快跳出胸腔外了,徐嘉可不想再体验一回那莫名的刺激。 想到这,她低声回道:“我没有。” “没有?那就是想继续用。” “……” 云淮如此坦诚的说辞,让徐嘉完全接不上话,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因为担心哥哥,所以脑子暂时转不过弯,被他给绕进去了,嗯,一定是这样。 …… 搂着云淮的脖子,被他抱着轻功飞跃前往李府的途中,徐嘉没敢睁眼,就怕视线云淮的撞上,她想了下,还是开口解释,“我就是觉得,云家主这么冰清玉洁的人,大晚上抱着一个和离过的小妇人飞来飞去,好像有些不妥。” 要早知道请他来是这么赶路的,她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来! 问出这句话,徐嘉就感到气氛有些不同寻常,她愈发闭紧了眼,但还是掩饰不住心里那股隐隐的期待,似乎在期待他会怎么回答。 然而,冰清玉洁的云家主,关注点永远是徐嘉想不到的,他沉默了很久才问,“冰清玉洁形容男人,你当年是跟着哪位先生上的课?” “……”她就不该嘴贱! …… 到李府的时候,徐嘉找个隐蔽的地方脱下夜行衣,上前敲响李府大门。 不多会儿,门房探出脑袋来问是谁。 徐嘉举着那封信和李氏的信物,“我是镇西侯世子的妹妹,这封信是你们家姑奶奶亲笔所写,信物也是她的,还请转交给李大人。” 一提到镇西侯世子,门房的脸色就变了。 今儿老爷下衙来,已经听说了沁水大长公主府的事,当得知姑奶奶受辱跟镇西侯府有关,老爷气得晚饭都没吃,这会儿还在书房里发火,扬言明儿一早就去镇西侯府讨回公道。 这种时候,镇西侯世子的妹妹怎么来了? 门房正发呆,徐嘉已经把信封和信物都放在门边,转身走了。 她相信李侍郎看了信上的内容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至于自己,没必要再进去跟李府的人碰面。 回程的时候,在徐嘉的要求下,俩人租赁了一辆马车,光明正大地往回赶。 车厢内,云淮跟徐嘉一样,已经褪去夜行衣,又恢复了往日里那身胜雪的白袍。 徐嘉看他片刻,忽然说了声谢谢。 若非有云淮,她今天晚上的事不可能办得这么顺利,别看他一直等在外面,其实为她挡了不少麻烦。 云淮微阖着眼靠在后壁上,闻言睁开眸子朝她看了一眼,目光别有深意,尔后缓缓道:“我们云氏有一条规矩,不可对他人说空话。” 徐嘉也意识到自己好几次在他面前说了谢谢,却什么实际表示都没有,但这么直白地讨要表示,真的好么?她呵呵笑着,“我还以为,你们云氏侠义心肠,助人为乐不求回报的。” 云淮说:“你对云氏的误会太深了。” 徐嘉把自己小库房里的好东西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琢磨着该送哪一件给他合适,就见云淮把佩剑拿出来,用雪白的帕子轻轻擦拭着剑刃,似乎在自言自语,“看来是出门太久,剑穗都旧了。” 徐嘉一个激灵,“要不,我帮你做个剑穗吧?” 云淮:“这样会不会有些为难?” 徐嘉:“不为难不为难,呵呵。”你不就想要这个? 就在刚才,徐嘉突然醒悟过来,云淮这个人的性子就是这样的,想要什么他从来不会直接说,一句话能拐几十个弯,脑子跟不上趟的,压根就反应不过来。 798、鱼在厨房,要清蒸的(1更) 回到镇西侯府,已经亥时三刻,徐嘉刚走进自己的院子,就发现外面站了好几个丫鬟,有徐夫人院里的,也有宋芳院里的。 见到她,几个丫鬟齐齐福身行礼。 屋内宋芳听到动静,忙不迭地打了帘子出来,面上一片焦急,“嘉嘉,这大晚上的,你上哪儿去了?” 徐嘉瞥了眼自己的丫鬟墨香。 墨香低声道:“夫人和少奶奶非要来见姑娘,奴婢拦都拦不住……” 徐嘉没跟她计较,转而看向宋芳,面上很快露出笑容,“都这么晚了,娘和嫂嫂怎么还没睡?” “我睡不着。”宋芳一想到男人被扣押在长公主府,哪还有什么瞌睡,“嘉嘉,你是不是出去想法子了?” 徐嘉自然不能告诉她们,自己大晚上跟外男在一处,只点头,“去了趟李侍郎府上。” 宋芳一惊,“你去了他们家,李侍郎还能让你全须全尾地回来?” 受辱的可是李侍郎他闺女,徐嘉是徐恕的亲妹子,换了谁也不可能对徐嘉和颜悦色。 “中间有些误会。”徐嘉耐心说道:“冯夫人李氏已经把前因后果都写成信送去娘家了,相信李侍郎不会是非不分的,这事儿,应该过两天就能有结果。” 宋芳听着,还是少不免担忧,拉着徐嘉进去坐。 徐夫人也是急得没了瞌睡,一见姑嫂俩进来,就问咋样了。 徐嘉只得把先前跟嫂嫂说的话又重述了一遍,然后宽慰她娘,让她娘不必担心,说哥哥身正不怕影子斜,长公主府再大,也大不过楚国的王法云云。 徐夫人心里这才好受些。 徐嘉怕她们婆媳俩追问自己去哪了,就借口说自己太困,想睡了,不多会儿就把她娘和嫂嫂都给送了出去。 等房内只剩下徐嘉和墨香二人,墨香后怕地拍拍胸脯,“姑娘,您要是再不回来,奴婢就真的兜不住了。”又问她,“事情都办妥了吗?” “应该是妥了。”徐嘉在榻上坐了,慢条斯理地喝口茶,“若是不出意外,冯家这个官司打不了。” …… 事情果然如徐嘉所料,冯家没能打成这场官司。 一大早,李侍郎就甩着鞭子骑着马亲自去了趟大长公主府,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闯进冯川院里,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女婿一把揪起来,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毒打。 冯川疼得哭爹喊娘满地打滚。 内院里大长公主得了信,急急忙忙跑出来,就见冯川已经被打得浑身是伤,小厮们全都站在一旁,个个惨白着脸,却谁都不敢上前劝一句。 李侍郎生得浓眉方脸,高大魁梧,小厮们压根就不是他的对手,眼下谁上前谁就得遭殃。 大长公主瞧着,眼前一黑,随即沉怒道:“亲家公一大早地跑到我们家来打人,这是怎么个说法?” 李侍郎收了鞭子,一脚将脊背上全是鲜血的冯川踢到一边,大马金刀地在石凳上坐下,“大长公主不是这孽畜的生母,我跟你说不着,让人去把冯驸马请来!” 沁水大长公主平日里最痛恨有人拿她嫁给商人做填房的事儿说事,眼下却被李侍郎大喇喇地戳破,还是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她顿时一口老血涌上喉口,脸色越发阴沉难看,怒喝道:“放肆!这儿是先帝御赐的公主府,岂容得你撒野?来人,把李侍郎叉出去!” 一怒之下,她也不管李侍郎叫亲家公了。 李侍郎却稳稳地坐着,眼神刀子一般剜在冯川身上,随即望向大长公主,“既然大长公主想站出来主事,那我就少不得要跟你说道说道了,我李家闺女嫁入你冯家那么多年,管家理事生儿育女,自认为没有对不住冯家的地方,这畜生成日里花天酒地宿妓包粉头,不着家也就罢了,连自个儿的女人都护不住,让人这么欺负,你说他该不该打?” 这一问,直接把沁水大长公主堵得哑口无言。 冯川哪里想得到,自己都还没让人去衙门递状纸打官司,岳父就先上门来把自己打了一顿。 后背上被鞭打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冯川直飙泪,“母亲,您快救救我。” 沁水大长公主正想说句话,李侍郎又道:“找了一夜,总算把欺负我闺女的那几个王八羔子找到了,如今都在府衙里头候着呢,听说你们家已经请人写好了状纸,要为我闺女讨回公道,那就不必干坐着了,一块儿走吧,让府尹大人好好审一审,看看到底是哪个黑了心肝的龟孙子王八蛋设局害我闺女,揪出来,我要打得他后半辈子下不了地!” 连人都找到了,还能不知道谁干的吗? 冯川听着岳丈老泰山那话,眼前一黑,吓晕了过去。 沁水大长公主更是气得脸色铁青,原本按照计划,今天一早让人去府衙递了状纸把事情闹大,李氏名节尽毁,要么,她自请下堂,要么,她甘愿为妾,把正妻位置让出来,实在不行,冯家一纸休书扫她出门。 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该在自己掌控中的,谁料李侍郎突然横插一脚,他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事儿,又是怎么找到那些人的? 李侍郎扫了一眼沁水大长公主的脸色,冷笑一声,站起身就阔步出了公主府,直奔衙门。 …… 这件事的后续,无疑是李侍郎占了上风,让那几个壮汉在公堂上承认了幕后主使是冯川和大长公主,目的就是为了休弃李氏而另娶九黎族姑娘,大长公主自然不可能承认,两亲家在公堂上僵持不下。 事关国策,陈府尹不敢随便拿主意,拍了惊堂木让案子延后再审,之后向内阁递了折子,把这事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正巧内阁和六部在议事,折子传来时,赵熙就在上首坐着。 内阁首辅张胜看过之后,眉头蹙了起来。 赵熙察觉到异样,开口道:“议政殿内无私事,要真有什么情况,张阁老不必隐瞒,说出来大家拿个主意便是。” 张胜犹豫着出列,如实禀道:“回陛下,是顺天府衙那边接了个案子,疑似与刚推行的国策有关,陈府尹不敢拿主意,递了折子给老臣询问意见。” “什么案子?说说看。”赵熙示意。 张胜犹豫着看了众人一眼,最后只得把沁水大长公主府的事说了出来。 几位老臣一听,顿时哗然。 赵熙没吭声,冷峻的眉目间瞧不出喜怒。 与九黎族通婚的国策,当初是宋元宝提出来的,赵熙只是点头应允,具体怎么推行,还得由内阁出面安排。 当然了,户部是楚国的当家衙门,内阁要想推行国策,必定会找上他们。 不过,户部竟然会同意减免七成税,倒是让赵熙颇感意外,他看向户部尚书,“荀尚书可曾想过这天底下有多少商贾?那七成税,怎么也得上千万两银子,户部要是这么当家,明年国库就得面临巨大的亏空,到时候,拿什么来填这个缺?” 荀尚书跪在地上,“回陛下,没能限定免税标准确实是臣等失职,可这七成税,非免不可,否则利益太低,商贾们不肯联姻。” 赵熙也知道上位者一句话说着轻松,真落到各部衙门头上,并不好办,况且在楚国百姓那么排斥九黎族的前提下让通婚本身就很难,他没有过分为难户部尚书,只撂下一句话,让他们三日之内尽快拟出最新的免税标准来,防止类似的案子再发生。 …… 内阁和六部议了三日,冯李两家这桩案子就被搁置了三日,徐恕也被多关了三日。 不过这三日内,外面的舆论风向已经彻底变了,没人再去关注李氏受辱的事,反而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国策,譬如最近某某铺子的掌柜跟妻子大吵一架后突然写了一封休书把妻子赶出家门,又譬如某某富商的妻子突然暴毙。 冯家这事儿没出之前,没人会联系上“通婚”这条国策,冯家的事儿一闹出来,许多人都发现了,京中三天两头就有妇人出事,要么和离,要么被休,要么暴毙。 显然都是冲着那七成税去的。 传言愈演愈烈,没出事的商贾太太瑟瑟发抖。 三日后,新政策出台。 通婚的商贾减免七成税这一条不变,但前提得是头婚,而且要成婚满三年才能开始申报,“终身减免”这一条被废除,改为在正妻(九黎族)有生之年内,倘若中途被休、和离或者不幸离世,那么减免税收的特权将会被收回。 …… 沁水大长公主听说之后,气到一病不起,冯川更是跑到李侍郎府上跟老岳父大吵了一架,李侍郎直接就效仿当年徐嘉休夫,扔了封休书给冯川,再让人将他轰出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能证明跟徐恕毫无关系。 他被关了好几天,形容狼狈,下巴上长出青色的胡茬,从冯家出来后直奔镇西侯府。 徐夫人还特地让小厮在大门外放了两挂鞭炮给徐恕压惊,这才把人接进去摆宴。 …… 看到哥哥平安归来,徐嘉总算是放了心,她开始带着墨香上街去挑丝线准备给云淮做剑穗。 墨香很是犹豫,“云家主那把是佩剑,又是贴身携带的,姑娘给他做剑穗,会不会不太合适?” 徐嘉站在柜台前,对着掌柜拿出来的几种丝线仔细看,嘴里应道:“都已经答应他了,不做才是不合适,况且,他帮我救出哥哥来,做个剑穗送给他不算什么。” 虽然她也不明白云淮为什么想要这个。 徐嘉手还算巧,一个晚上就差不多做好了。 为了和云淮那把北斗剑的月白剑鞘相配,她特地选了水蓝色的冰丝线做成穗子,缀一枚羊脂白玉,上面刻有卷云纹。 去找云淮的时候,徐嘉没有带墨香,她在大门外踌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去敲门。 来开门的是云十三,他见到徐嘉,很是高兴,“徐姑娘来啦?” 徐嘉问:“你师父在不在?” “师父刚刚钓鱼回来。”云十三说。 徐嘉嘴角微抽,她记得上次自己来求他,他也是刚钓鱼回来。 “你们家主好像很喜欢吃鱼。”徐嘉道。 “师父只喜欢吃自己钓来的鱼。”云十三笑着纠正她,尔后又招呼着徐嘉屋里坐。 徐嘉跟着他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云淮坐在芭蕉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捧着一本书。 徐嘉走到他面前,把自己做好的剑穗拿出来递给他,“我连夜做的,你看看,若是有不中意的地方,我马上拿回去改。” 云淮一手拿着书,另一只手接过剑穗,目光凝在上面许久。 徐嘉见云十三去帮季妈妈劈柴,这一处只她和云淮二人,又想到那天晚上的种种,就在他对面坐下,“那个,云家主,我能不能跟你商量件事儿?” 云淮嗯一声,“你说。” 徐嘉做了个深呼吸,鼓起勇气道:“你帮了我那么多次,我报答你是应该的,我只是想跟你打个商量,你若是想要个什么东西,能不能直接说?我怕有的时候自己反应不过来,惹你不高兴。” 从来只听说女儿家的心思难猜,她还是头一次碰上心思这么弯弯绕的男人,实在令人头疼。 云淮闻言,点了点头,语气十分的平静,十分的自然,“鱼在厨房,要清蒸的。” 徐嘉:“……啥???” 799、有什么反对意见么?(1更) 徐嘉去了厨房。 这宅子不大,厨房自然也就一般,人多了便有些转不开。 见季妈妈要留下来打下手,徐嘉把她使唤了出去,换云十三进来。 许久没吃到肉的少年一进来,那双眼睛就盯着砧板不放。 砧板上,是徐嘉刚拿出来准备刮鳞的鲜鱼。 见他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徐嘉笑道:“这条给你师父清蒸,一会儿你随我去镇西侯府,我院里有个小厨房,到时候悄悄给你红烧一条。” 五十四日国丧,真正能做到每日吃素的,大概只有乾清宫里那位新帝,其他的,别说外头百姓,就是宫里头当差的小太监,也会背着主子偷点儿油腥。 云十三听着就咂吧了下嘴,还有些青涩的小脸上满是期待。 徐嘉拿过刀,熟练地开始刮鳞,嘴里却小声咕哝,“其实我的厨艺并不好,还比不上季妈妈,真不明白你师父为什么每次都让我给他做鱼。” 云十三一面瞧着她手上的鱼,一面答道:“师父大概是闲着没事儿做,想给自己找点爱好。” 徐嘉仔细想了想,发现她竟然反驳不了这句话。 清蒸鱼做好的时候,徐嘉找了个托盘端着,十分恭敬地送到庭院里云淮的石桌上。 云淮垂目看了看,过了会儿说:“忽然想吃红烧的,是你跟着我去钓,还是我跟着你去侯府?” 徐嘉:“……” 这厮一定是听到自己在厨房里跟小十三的对话了! 调整了下情绪,徐嘉问他:“有区别吗?” “没有。”云淮道:“横竖都是你做。” 徐嘉:“那既然没区别,清蒸鱼和红烧鱼都是我做的,你为什么不吃清蒸鱼?” 云淮看她一眼,徐徐道:“我怕吃着清蒸鱼的时候说想吃红烧鱼,你反应不过来。” 徐嘉:“……那你一开始就该告诉我你想吃的是红烧鱼,不用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云淮默了一默,“我先前尚在考虑。” “如何?” “考虑好了,想吃红烧的。” 徐嘉真是服了! 她伸手摁住额头上冒出来的青筋,一赌气将那盘清蒸鱼端起来,转头就递给跟在后头馋得想哭的云十三,“赏你了。” 云十三接过盘子,小心翼翼地瞅了眼自家师父的表情,然后一溜烟回了自己房间。 大人吵架好可怕,他还是个孩子,不敢掺和,嘤~ 云十三走后,徐嘉坐下来,抬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败火,尔后才看向对面的云淮,尽量地保持着平静,“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有点儿不对劲。” 云淮说:“原来不是我一个人这么以为。” 徐嘉卡了一下,他以为?他以为什么了?“我的意思是,我欠了你人情,还你几个人情帮你做几件事是理所应当的,可你不能把我当成下人使唤。” 云淮很是善解人意,“只要我不承认,你做一百顿鱼都不会被当成下人。” 这一手偷换概念,玩的真是绝了! 徐嘉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一时脑抽非要跟着云氏弟子去北疆,为何不知不觉就欠了他那么多还都还不清的人情? 叹口气,她站起身,“你鱼竿呢?” 云淮指了指厨屋门外的竹筐,鱼竿就在竹筐旁边立着。 徐嘉走过去,束了束自己的袖子,装上鱼饵,一手拿鱼竿,一手拎着小木桶,“走吧!” …… 云淮常钓鱼的那个野生湖泊不算太远,就在宝音寺外的树林里,步行过去大约两刻钟的时间。 徐嘉找了一处草丛干净的地儿把东西放下,将鱼饵挂上钩没入水中,顺势坐了下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湖面,盼着鱼儿早些上钩。 云淮距离她不远,坐在垂杨柳树下乘凉,不知是不是饿傻了等着吃鱼,一直往这边看。 本来猜也猜得到云淮是在看鱼,徐嘉却莫名有些不自在。 钓鱼这种事,她其实是不在行的,何况今儿有人盯着,注意力很难集中,坐了半天,鱼线也没个动静。 渐渐地,徐嘉来了瞌睡,捏着鱼竿的手松了松。 后来是怎么睡过去的,徐嘉一点儿记忆都没有了,只是在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靠在云淮的肩膀上。 而云淮本人,安静地坐在她先前钓鱼的草地上,手里握着鱼竿,姿态从容闲适,日光从树影间筛下来,旁边的小木桶里,几尾鲈鱼游得正欢。 这神仙风姿…… 徐嘉下意识看了眼云淮肩头,暗暗庆幸自己没流口水玷污了仙人,然后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与他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这种时候,气氛本来应该很尴尬,云淮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等鱼儿上钩,慢条斯理地收了鱼线,然后望向她,“我忽然觉得,烤鱼也不错。” 徐嘉还没从自己靠在他肩膀上睡觉这件事里面回过神来,开口就问:“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叫了,你没醒。” “胡说!”徐嘉下意识反驳,她是习武之人,瞌睡再重也不可能重到叫都叫不醒的地步,“你怎么叫的?” 云淮将鱼竿立在树旁,弯腰在清澈的湖泊里净手,“我认为你关注的重点应该在自己的瞌睡上。” 徐嘉郁闷了,平时那么警觉的人,今儿是怎么做到一觉睡到无知无觉的? 她琢磨了一会儿,想到某种可能,望向云淮的眼神里带了几分警惕,“你是不是对我下药了?” 云淮闻言,捏着锦帕擦手的动作顿了一顿,“我若是想对你做什么,还用得着下药?” 这话说的,让徐嘉觉得自己靠在他肩头睡觉是占了大便宜,他才是吃亏的那个。 十分不自在地站起身,徐嘉闷着头往林子里走。 云淮问她,“做什么?” “你不是想吃烤鱼吗?”徐嘉没敢回头看他,“我去弄点儿柴火。” 云淮让她回来坐下。 徐嘉心头一阵感动,“没想到云家主还有怜香惜玉的一面,真是难得。” 云淮:“这边风大,好好醒醒瞌睡。” …… 柴是云淮自己去捡的,徐嘉就坐在柳树下,有些百无聊赖,一手托着腮,一手捏着小树枝逗弄木桶里的鱼儿。 云淮回来的时候,她帮着烧了个火,之后的杀鱼洗鱼包括烤鱼,都是云淮自己来。 天不算热,微风和暖,火架上鱼儿烤得滋滋作响,本来不饿的徐嘉,馋虫都被勾出来了。 等云淮把烤好的鱼递过来,她惊奇地发现上面撒了调味料。 “你什么时候带的?”徐嘉问着,手里接过烤鱼,随便吹吹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云淮没回答香料的问题,只看着她,“好不好吃?” “好吃。”徐嘉又咬了一口,声音含糊不清。 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烤鱼。 但随即想到什么,徐嘉愣了一下。 一直以为云淮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谪凡仙人,可细细想来,似乎每次见他做什么,都是一副有条不紊的从容熟稔样,包括刚刚的杀鱼烤鱼。 咽下嘴里的鱼肉,徐嘉透过袅袅熏烟,看向对面一身白袍的男人,“你烤鱼这么好吃,厨艺肯定也不错,为什么还要吃我做的鱼?” 云淮反问,“你不喜欢给我做鱼?” “我……”到底是回答喜欢还是不喜欢啊?这话怎么有点儿别扭? “我那是不得已,跟喜不喜欢没关系。” 云淮的视线挪过来,目光淡得好似野生湖里的水,“都被逼到那份上了还坚持做,说明心里挺喜欢。” 徐嘉垂头一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反正每次跟他对话,自己都讨不得好,不是被绕进去,就是被堵得哑口无言。 徐嘉每次都提醒自己,习惯就好,习惯就好,等还完人情,他爱上哪上哪,爱怼谁怼谁,统统跟她没关系。 这么一想,她又觉得通身都舒坦了,继续啃鱼。 等她啃完一条,云淮又递了第二条过来。 徐嘉见他都没吃,有些讶异,“你不饿吗?” 云淮将串鱼的树枝塞她手里,顺势在她旁边坐下,声音悠悠的,“瞌睡醒没?” 徐嘉呐呐点头,“醒了。” “真醒了?” “真醒了。”徐嘉觉得这人突然之间有些莫名其妙,“你有什么事儿不能直接说吗?” “有个问题,需要你确认一下。” 徐嘉觉得他要说的可能是个十分严肃的话题,于是停止了啃鱼,就连身子也端正了几分,一副严阵以待的凝肃样。 然后,她就听到耳边传来云淮的声音,“你对成为云氏家主夫人这件事,有什么反对意见么?有意见尽管提,不过我不一定采纳。” ------题外话------ 嗷,年底了,各种忙,昨天的只能这么着了,今天尽量补吧(* ̄3)(e ̄*) 800、议亲(2更) “啪嗒”一声,徐嘉听到自己手里串鱼的树枝落到松软的草地上。 她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觉得我醒了,家主你可能还在梦里。” 开什么玩笑!家主夫人?云淮的妻子?她?他当真是没睡醒吗? 云淮依旧很淡定,“云氏有家规,不可对他人妄言。” 徐嘉再次呆住,良久,呐呐地问:“那你们云氏有没有规定,家主夫人须得出身清白名节完整?” 云淮看了她一阵,忽然道:“上面那条家规,我定的。” 言外之意,他是家主,他说什么都对。 “既然不是你的梦,那就一定是我在做梦了。”徐嘉一面说,一面拧了把自己的胳膊。 虽然很疼,能证明不是梦,但她还是没办法接受云淮突如其来的这番话,已经不能简单用“震撼”二字来形容此时心境了。 云淮难得见她失态成这样,眼梢溢出一抹兴味,素来淡然无波的眸子隐隐含了笑意。 徐嘉心跳得飞快,结巴道:“你、你别这样看着我,我这人定力不好的,尤其是美色当前,我,我……” 本来就是故意放狠话给自己壮胆,具体我什么,她其实也说不上来。 徐嘉窘得想钻地缝,旁边云淮却是一派悠闲,听她我半天我不出来,他接过声,“你这个意见,我采纳了。” 徐嘉忙道:“我还没提……” 云淮冷静道:“美色当前,想来你也提不出什么有用的意见,就这么定了罢。” “啊?”徐嘉完全跟不上这人的脑回路。 什么叫“就这么定了”?定啥了?啥定了?她同意定了吗? 不知做了多少个深呼吸让自己平复下来,徐嘉十分诚恳道:“云家主,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点儿误会。” “误会很大。”云淮说,“初见时我还什么都没做,你就给了我一砖头。” 徐嘉轻叹,“我个人觉得,你都坐到家主这位份上了,心胸理应适当的放宽广些,不要老记着鸡毛蒜皮的小仇。” “我这人不记仇。”云淮澄清道:“不过想记的时候,偶尔还是会记一记。” 徐嘉被他这强大的逻辑征服了,“所以你先前会说那些话,其实是在跟我赌气,气我当时不分青红皂白伤了你?” 云淮薄削精致的唇角似乎往上扬了扬,“我认为你可以再自信些。” “比如?” “比如,我或许不是因为记仇才会对你说那些话。” “那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徐嘉暗暗翻个白眼,“难不成你对我……” 她话说一半,就见云淮莹白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红了? 大名鼎鼎的江湖名士脸红了? 哦不,他一脸淡定,若非耳朵上的颜色有变化,徐嘉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 云淮见她这样,开口提醒道:“一般而言,姑娘家听了这些话,第一时间都会脸红。” 徐嘉本想说“你都已经先红为敬,我就不用了吧”,话到嘴边,想想还是算了,改口道:“大概是我的皮比她们厚,不太容易红。” 想也知道,云淮不可能对她动心思,之所以那样说,肯定还有别的意图,她防备小心都还来不及,哪有那闲工夫脸红? 云淮没吭声,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这般眼神配上他清俊飘逸的容颜,完全让人抵挡不住。 徐嘉面上一下子就烫得发红,到底还是败下了阵,她仔细想了想云淮说过的话,“我若是没记错,你先前是在跟我商量?询问我的意见?” “算是。”云淮点头。 “那我能拒绝吗?” “能。”云淮说:“不过,拒绝是你的事,同不同意你拒绝,那是我的事。” 徐嘉呵呵笑着,“你们云氏询问人意见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 一直到回了镇西侯府把自己关进闺房,徐嘉脑子里都还是乱哄哄的,她想了很多,把自己初次见到云淮一直到今日的点点滴滴都翻了一遍。 然后她发现,其实并非无迹可寻,自己当年为了一只镯子千方百计想接近云淮,她一直以为云淮是讨厌自己的,临别时对方那句“你既无心,便不该随意开这个头”,徐嘉从未曾放在心上。 时至今日她才恍悟,或许那个时候,云淮就已经露了心思,只不过因为她的逢场作戏,不得不掐死在萌芽里。 那么,云淮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她动心思的呢? 这话徐嘉不敢问,反正问了也不会得到什么直白的回答。 不过想到云淮说的那些话,徐嘉心里又有些乱。 一则是太突然。 二则,她拿捏不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状态,究竟是被美色所惑,还是潜意识里真有那方面的意思。 毕竟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了,每次见到云淮那莫名其妙的心跳,徐嘉不可能忽略掉。 甩甩脑袋,她歪靠在小榻上,准备睡一觉再说。 这时,墨香进来道:“姑娘,我先前去了夫人院里,听她和少奶奶说起一桩事儿。” 徐嘉见她满面兴奋,就问,“什么事儿让你高兴成这样?” “上次姑娘不是去李侍郎府上送信,救了冯大奶奶么?李侍郎为答谢,准备跟咱们结为亲家。” 徐嘉一个激灵,浑身的睡意都没了,“你再说一遍?” 墨香以为她没听到,只得又重复了一遍,说李侍郎家那位公子是如何如何的优秀俊美,他爹是兵部侍郎,他将来也能有大出息,这样的世家公子,姑娘嫁过去才不会委屈。 徐嘉很是纠结,“我娘是不是同意了?” 墨香就笑,“这么好的事儿,夫人自然是同意的,只不过眼下还在国丧期间,不能婚娶,李家的意思,大概是等出了国丧就开始请人瞧日子过礼了。” 见徐嘉面色古怪,墨香疑惑道:“姑娘怎么这般反应,是不是觉得哪儿不妥?” 当然不妥了!大大的不妥! 难怪云淮会挑在今日说那些话,可能他消息灵通,已经提前知道李家有意和徐家结亲。 说实话,如果要遵从本心,徐嘉更愿意嫁给云淮,毕竟她跟云淮熟一些,而且对方是个闻名遐迩的江湖君子,除了说话喜欢拐弯,为人处世都很合她的心意。 至于李家那位公子,徐嘉别说了解,连见都没见过,心里是有些排斥的。 歇了一夜,隔天徐嘉去给她娘请安的时候,果然听徐夫人提起了这桩事。 徐夫人面上堆着笑,显然是满意极了,拉过徐嘉的手就说:“这次李家那位姑奶奶能得救,全靠嘉嘉你及时去通了信,我昨儿出门碰到李夫人了,她跟我说李大人对这件事十分重视,又说她闺女感念你的救命之恩,想着是段缘分,就提出来跟你做姑嫂,他们家里基本没什么意见,如今就只等国丧一过,李家便请官媒上门来提亲了。” 徐嘉眼皮跳了跳,“娘,您这次怎么也不问问我的意见就自己点头答应了?” 徐夫人道:“你不是说了全凭我做主?再说了,这是段好姻缘,李家那位公子才貌双全,听说他不打算靠祖荫,准备走科举入仕途,多有志气的人啊,一听将来就是有大出息的,跟你可般配着呢!” 说着,徐夫人握紧闺女的手,“嘉嘉,娘不盼别的,就盼你能再寻个好男人,嫁得近一点,娘也能随时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最后这一句,把徐嘉准备坦白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她娘希望她嫁得近一些,可云氏在苏州,那么远,她娘能同意吗? 就算爹娘都同意,她也舍不得他们而嫁去那么远的地方。 前世就没能好好尽孝,这辈子得把该弥补的遗憾都给补回来才行。 想到此,徐嘉暗暗做了决定,她准备跟云淮好好谈一谈。 其实他们之间暂时还没有多深厚的感情,成不成亲都没什么要紧,况且云淮这样的条件,只要他愿意,还有更多更好的女子愿意嫁给他。 徐嘉在心里打好了腹稿,一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可能嫁去苏州”的架势,然而等到了云淮的宅子跨入大门,见到里面的情景之后,徐嘉所有的话都卡住了。 801、怕什么?(1更) 云淮自从住进这间宅子,从来不曾有过客人,可今日,来了一位,眼下正陪着云淮坐在芭蕉树下的石凳上喝茶。 对方是个儒雅的年轻男子,衣着颜色清爽素净,一举一动都显得彬彬有礼,瞧着像个读书人。 进门的那一瞬,徐嘉似乎听到云淮管他叫“李二公子”。 李二公子,若是没记错,李家准备跟镇西侯府结亲的那位公子也行二,全名叫李豫。 瞧着这阵势,徐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就见云淮朝自己这边看来,语气熟稔得好似他们认识了多少年,哦不,更像老夫老妻! “这位是李侍郎府上的二公子,今日有客,你多做几个菜。” “……”徐嘉气到不想说话。 年轻男子正是李豫,他听到云淮的话,转头看了看徐嘉,目光中带着几分疑惑。 云淮从容解释道:“这位是镇西侯府的徐姑娘,我们师徒入京时,承蒙侯府照拂,徐姑娘更是心善,不仅带人帮云某打扫院子,添置家什,还隔三差五来给我们师徒做饭,实在是感激不尽。” 李豫听罢,面上有片刻的僵硬,笑容都变得勉强起来。 徐嘉直接黑了脸,可她怎么反驳?云淮说的都是事实,当初他要住进来的时候,她为了报答人情,亲自带着人来给他洒扫得干干净净,见里头实在简陋,又从侯府库房里搬了不少家什过来添置,至于做饭,她也确实有帮他做过。 可这些话从云淮嘴里出来,怎么就变味儿了呢? 别说李豫,就是徐嘉本人乍一听,都觉得她和云淮之间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瞧着李豫面上流露出淡淡的失望,徐嘉解释道:“李二公子,其实我……” 话还没听完,就听到云淮吩咐小十三,“去给徐姑娘打下手。” “不,不用麻烦了,我今日还有要事,就不留饭了。”李豫突然说。 苏州云氏六郎的名头响当当,他爹没少念叨,说这位家主如何如何的少年英才,让他得空来拜访一下,他正打算抽个时间让小厮来送拜帖,不曾想一大早就收到了云淮让人送去的邀贴,他爹见到帖子,高兴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催着他早些来,免得怠慢了云家主。 于是他就来了。 之前跟云淮坐着喝茶,对方温文尔雅的谈吐让李豫心生好感,觉得云六郎年纪轻轻就能越过长幼齿序当上家主,十分的了不起。 可现在,李豫脸色沉沉,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因为觉得恶心。 前些日子家里提出给他议亲,他得知徐嘉和离过,就十分的抗拒。 想他堂堂兵部侍郎府的贵公子,国子监名列前茅的优等生,要娶一只破鞋?这要是让同窗知道了,还不知要如何笑话挤兑他! 可他那位刚从长公主府解脱回来的大姐说,徐家姑娘为人英勇,心肠不错,是她前夫瞎了眼才会跟她和离。 李豫便想着,既然大姐都夸了,那想来对方的确有过人之处,否则爹娘不可能没意见。 虽然还没见面,但心里到底对徐嘉这个人存了几分好奇和期待。 好奇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又期待她是如何的惊才绝艳,到时候自己娶过门还能狠狠打那些看笑话人的脸。 可他哪里想得到,来赴云六郎的约竟然就那么巧见到了徐嘉。 这位大姐口中英勇果敢的小妇人,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天仙容貌,这也就算了,她一个待嫁女儿,竟然三天两头往外男的宅子里头跑,还给外男做饭? 什么心善自请来帮云家主? 云氏那么大的家业,用得着她一个侯府女儿安排下人来打扫添置? 分明就是这个女人妄图攀附,云家主为人高洁,不以小人之心揣度她的用意罢了。 想到这儿,李豫再看徐嘉的眼神就彻底变了味道,丝毫不掩饰其中的嫌恶。 徐嘉看懂了李豫的眼神,顿时无语。 她这一句话都还没说完整,到底是做了多十恶不赦的事,让他看坨屎似的看着自己? 李豫收回目光,对着云淮作揖,“云家主,在下约了同窗去书斋温书,就先告辞了。” 云淮开口挽留,“云氏难得与读书人相交,李二公子不留下来吃顿饭?” “不了不了。”李豫忙拒绝,顿了下,又道:“云家主高风亮节,对身边人难免宽容,可要小心谨慎些才是,别让有心人钻了空子,否则污了家主名声,就实在太令人惋惜了。” 云淮清俊的面上笑意浅浅,“多谢提醒。” 李豫不欲再多待,话完就要走,经过徐嘉身旁的时候,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镇西侯府的女儿,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得亏今日见着了姑娘,否则盲婚哑嫁成了亲,日后还不定怎么后悔。” 徐嘉听笑了,“那我要恭喜李二公子生得一双慧眼,免了一脚踩进大坑的痛苦,实在可喜可贺。” 李豫显然没想到徐嘉会是这样的反应,他脸色僵了僵,随即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愚昧无知的蠢妇,都被人玩成破鞋了还妄想攀附云氏,将来有你哭鼻子的时候! 李豫离开后,徐嘉看向石凳上坐着的云淮。 见对方一脸的云淡风轻,她揉了揉额角,有些无奈,“李二公子是不是你故意请来的?” 云淮扬了扬唇角,“李豫若是真有脑子,也不至于钻入圈套。” 徐嘉无语片刻,“你这样让他误会我,是否有些无耻?” “何来误会?”云淮抬手给她倒了杯碧螺春,“他能不计较你嫁过人的前提答应娶你,最后却因为我一个外人的三言两语就对你失望透顶,他对你的这份心,才对得起‘无耻’二字。” 徐嘉无话可说。 的确,云淮分析的没错,李豫既然都不计较她嫁过人了,那么说明对她应该是挺有包容心的,然而刚才,自己一句话都还没说完,李豫自己就在那脑补了一出大戏,最后那眼神,竟像是她做了多对不起他的事一样,险些将她千刀万剐。 由此可见,李豫之所以答应娶她,应该是对她期望过高,等见到真人,发现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样,马上就打了退堂鼓,他说的那些话,无非是为取消联姻找个借口罢了。 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就判定了别人的死刑,如此自我的男人,徐嘉怎么可能放心把自己的后半辈子交给他? 想到这儿,她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和离过的女人,想再嫁是真的难。 虽然本朝民风尚且算得上开放,容许妇人和离再嫁,可一旦和离名声受了损,要想再寻一个合心意的夫婿,无异于大海捞针。 云淮见她出神,看了她好一阵,才悠悠开口:“你有事找我?” 徐嘉回过神,想到自己此来原本是想告诉云淮,苏州太远,她要留在京城,可是中间出了李豫这么个小插曲,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你在犹豫。”云淮说,“是觉得苏州太远?” 徐嘉一怔,她发现云淮好几次都能看穿自己的心思,“你是不是会读心术?” “这世上哪来的读心术?”云淮淡淡笑着,“不过是想到你当初为了一只镯子不惜千方百计……” “咳,咳咳咳……”徐嘉一口茶呛出来。 虽然这事儿两人心知肚明,可他就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真的好么?徐嘉瞬间只觉得无地自容。 想到那怎么都抹不掉的黑历史,徐嘉只能垂着脑袋不去看他。 云淮瞧出她不自在,后面的话就没再说,转了话锋,“可见你母亲在你心里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苏州距离京城甚远,你会有所顾虑也正常,不过,我不觉得这是理由。” 徐嘉有些气,“这不是理由,那什么是理由?” “你好好想想,到底是因为苏州太远,还是你另有顾虑?你在怕什么?” 这话一出,徐嘉觉得自己被人戳中了心窝子。 她怕,当然怕,怕自己的名声拖累云氏,怕云氏家族不肯接受自己,怕自己一个人在苏州孤苦无依,受了委屈也没处诉。 云淮看她沉默的神情就了然了,轻轻莞尔,语气透着令人心安的温润,“我既然敢不顾一切娶你,自然就有护你一世无忧的能力,云氏弟子,从不对他人妄言。” 802、成个亲吧?我觉得你很适合(2更) 云淮此人在徐嘉这儿还是相当有信誉度的,他说会护她,那就一定不会让她遭受非议。 处在一个和离小妇人的立场,乍一听到这样的话,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只不过,徐嘉已经过了感情高于理智的年纪,她很快就冷静下来,望向对面的云淮,“我想知道,为什么是我?” 这天底下那么多优秀完美的姑娘,爱慕云氏六郎的犹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他为什么偏偏选了她? 徐嘉并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能吸引到受尽世人推崇的云氏六郎。 云淮眼神沉静,“我这人行事力求完美,从不喜欢半途而废,也不喜欢看到旁人半途而废,所以,麻烦你把当年没做完的事情接着做完。” 徐嘉一愣。 当年没做完的事?什么事?勾引他? 能把这么不要脸的话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古往今来,云淮大概是第一人。 想到此,徐嘉又再次被呛到,掩着嘴咳了起来。 云淮递了一方丝帕给她。 徐嘉接过,咳了一阵才停下来,脸上微微泛着绯红色,“所以,你其实并非对我有意,而是因为我没把那件事做完,完美主义的你觉得很不舒服,非要让我给个结局,因此才来找的我?” 云淮默了默,尔后悠悠开口,“风月情事上,我是头一次,有些不善言辞,对你有意这种话,我原本是说不出口的,不过既然你都主动提起了,那就说一说也无妨。” “啊?”徐嘉呆愣脸。 “成个亲罢,我觉得你很适合。” “啊!”徐嘉愕然脸。 “适合到,大概是我唯一想要的那一个。”他补充。 “啊……”徐嘉惊叹脸。 云淮看她一眼,“我不介意你换个词。” “不行,我得缓缓。”徐嘉觉得很梦幻,用力做着深呼吸,然而理智一再地告诉她,这不是梦,是真的。 云氏六郎,那个清雅出尘谪仙一般的男人,向她剖白心意了! 她一定是上辈子拯救了苍生,哦不,是上上辈子。 心跳得好似要蹦出胸腔外,徐嘉伸手抚了抚胸口。 云淮问她,“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徐嘉卡了一下,云淮都做到这份上了,她要是还拒绝,就显得格外矫情了,毕竟自己又不讨厌他。 “如何?” 云淮如玉的长指摩挲着黑釉茶杯边沿,清俊的容颜般般入画,看得徐嘉面上又是一热。 “那要不,我试试看?” 她难得露出几分羞涩和无所适从,说完就低着头,没再敢看他。 得了满意的答案,云淮唇角微弯,原本平静无澜的眸子里,染上浅柔笑意。 徐嘉一直觉得,自己在京城一众贵女中是最平凡最普通的一个,要说特殊的地方,大抵便是她比那些贵女多了习武这一项技能,不过要搁在云氏,她的武功完全不够看的。 所以哪怕是答应了云淮,徐嘉心里也还是存着几分疑惑,不明白他到底喜欢自己哪一点。 后来的某天,徐嘉嫁入云秀山庄,才从婆婆口中得知,原来云淮三岁的时候遭了薛家一位姑娘绑架,用他来威胁二郎,小云淮被那女人虐待,他在防卫的时候,不小心害死了那姑娘,自那以后,云淮就对女人有着深深的排斥感,这便是他多年未娶的原因。 至于云淮会对她上心,徐嘉想,大概是因为自己当年接近他的时候带着目的,而并非跟其他姑娘一样心中爱慕着他这个人,所以让他觉得不甘心,起了征服欲? 具体答案究竟是什么,徐嘉觉得自己应该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云淮那样一个对待感情含蓄内敛的人,连表白心意的话都说得这么绕,能告诉她才怪。 …… 回到镇西侯府,徐嘉才惊觉自己去了云淮那边太久,这会儿都到用午饭的时辰了。 墨香提着食盒进来,将里面的盘子一一摆在桌上,见她坐在罗汉床上心不在焉,就问,“姑娘,怎么了?” 徐嘉手肘杵在炕桌上托着腮帮,“你觉得,云六郎是个怎样的人?” “那当然是神仙一般的人了。”墨香光是听到“云六郎”这个名号就说不出的兴奋,“人长得好看就算了,偏偏还这么有本事,楚国不知多少女儿的一颗芳心都系在他身上,可惜,娇女有意,六郎无情,人家到现在都还没想着成亲呢!” 徐嘉眉头一挑,“那你觉得,他会不会是心有所属,一直在等着那个人?” 墨香“唔”一声,显然是听到云淮可能有喜欢的人,有些小醋了,“倘若真的有,那大概是天上的仙子吧?毕竟六郎那般人物,可不是普通人能配得上的,就算是京都第一美人,我觉得都还差着好远好远。” 徐嘉嘴角微微抽了一下,“有没有可能,他不喜欢天仙,就喜欢凡间的普通人?” “能得六郎喜欢,那得是多特别的普通人啊?”墨香撇着小嘴,“哎呀姑娘,您就别费那个神了,再不过来,饭菜都要冷了。” 徐嘉扫了扫桌上的饭菜,“赏你了,我今儿没胃口。” 墨香问:“姑娘是不是在云家主那儿吃过了?” “算是吧!”徐嘉顺势点点头,其实她什么也没吃,就是觉得不饿,小心脏一直扑通扑通,好似还没从云淮的那些话里面反应过来。 前世今生,她应该算是头一次正式面对男女之情,虽然目前还处在试着接受云淮的阶段,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似只要脑子里浮现他的身影,不用吃饭也不会觉得饿。 墨香只是个丫头,哪里就真的敢坐下来自己吃,还是给徐嘉盛了碗莲藕排骨汤。 …… 傍晚时分,徐夫人让人来把徐嘉叫去她院里。 进门就见到母亲脸色凝重,徐嘉问:“娘怎么了?” 徐夫人瞧着闺女,叹了口气,“嘉嘉,这门婚事怕是不成了。” 自然是不成。 徐嘉腹诽,那李家二公子虽是读书人,却自我得可怕,还喜欢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他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丝毫不给旁人解释的机会,这样的人,她才不要嫁。 心里虽然那样想,徐嘉面上却还是适当表现出讶异的神情来,“昨儿还说的好好的,等国丧一过,李家就找官媒来说亲,怎么今儿就不成了?” 徐夫人唉声叹气,“不巧,李二公子的外祖母去世了,李二公子孝顺,说要为外祖母守孝三年,他是男子,晚个两三年成亲没什么,你却不行,再拖,年龄就真大到嫁不出去了。” 徐嘉眼神微闪。 她还以为,李豫回去后会到处宣扬自己跟云淮的事儿,没成想,他直接借着外祖母的死来搪塞了这门亲事,倒还不算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事实上,李豫特别想跟家里人说徐嘉的种种不好,可他以往不管是在家人还是外人面前,都是一副斯文儒雅的读书人形象,若是在背后论人短长,府上下人和外面的同窗对他的印象肯定会大打折扣,这就等同于嘴快一时爽,名声火葬场。 于是为了自己将来的仕途着想,李豫没把徐嘉的事儿抖出来,但心里对这个女人是嗤之以鼻的。 不管是和离还是被休,那都是前夫不要的女人。 别的男人不要的,还能是啥好货色?倒贴给他他都不要! …… 五十四日的国丧,终于到了尽头。 除丧这天,云淮去了趟皇宫。 他虽然只在工部挂了个闲职,却有自由出入宫禁的权利,因此从入皇城到见着赵熙,没用多久的时间。 吃了五十四日的素,又成天操心北疆军队部署和苏擎一家去西疆的事,赵熙清减了一大圈,他看向下头站着的云淮,“云家主此来,莫非是为了辞行?” 云淮淡淡莞尔,“陛下心思通透,云某佩服。” 赵熙问他,“你要收服的那位,收服好了?” 云淮颔首,“差不多了,如今只等领回家。” 赵熙再傻,也猜出了云淮指的是什么人,只是不知道具体是谁,他心中讶异过后,笑了笑,“那看来,朕要提前恭喜云家主了。” ------题外话------ 哈哈,亲们不要再问六郎为什么会喜欢徐姑娘了,感情这种东西,喜欢就是喜欢了,上哪找理由去? 803、命定之人(1更) 徐嘉斟酌了好些天,才敢鼓起勇气去找她娘。 徐夫人正坐在榻上喝茶,宋芳坐在左下首的圈椅上,右下首是梅姨娘,她正用点心逗弄着宋芳家的那对小福星,屋子里气氛和乐融融。 徐嘉进门,给娘和嫂嫂请了安,这才在宋芳旁边落座。 宋芳道:“好些日子没见你出门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她其实想问,徐嘉是不是因为李家取消亲事而受了打击,不过这种话,不好直接开口,只能绕着说。 徐嘉自是聪颖,当即就听出嫂嫂的言外之意,笑着摇了摇头,“身子倒没什么大碍,只是想着前些日子娘和嫂嫂东奔西走为我踅摸夫婿,结果都不尽人意,会不会是我命中注定婚姻不顺?” “别胡说!”徐夫人叱了她一句,“什么婚姻不顺,分明是缘分还没到,要真到了,我就是想留,也留不住你。” 梅姨娘闻言,看了过来,“要不,去庙里求个签吧,好歹落个心安。” “我也觉得该去求个签让大师帮忙解一解。”宋芳自小在宋婆子的感染下,多少沾了些迷信心理,“听说法华寺的虚云大师是一卦难求的得道高僧,咱们要是能想法子见到他,没准儿能给嘉嘉改改婚姻啥的。” 鬼神这种东西,本来徐夫人不太信,可眼下被梅姨娘和宋芳一说,她就有些动摇,但还是不忘问问徐嘉的意见,“你怎么说,这寺庙是去还是不去?” “姨娘和嫂嫂都觉得该去,那我自然没意见,抽个空去吧!”徐嘉点点头。 去法华寺求签,原本也就是徐嘉来见她娘的目的。 按照云淮的意思,他跟着就挑日子让云氏上门提亲,徐嘉却觉得,这样太突然了,会把她娘吓坏的,倒不如先去求个签,让她娘相信,她的姻缘已经在动,不久就能寻得良婿。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谁让云氏的名声太响亮了,镇西侯府哪怕再是勋贵,徐氏女儿也是万万配不上云氏家主的,更何况,她还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 云淮当时听她提起法华寺,并没有反对,只说他会把一切都安排好。 徐嘉还以为,云淮所谓的安排是找上虚云大师,请大师帮忙让这支签更为逼真。 然而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还在和家人商议去进香的行程,法华寺那边就有消息漫天卷过来,不过两日,大半个京城都知道了。 ——云氏家主为求姻缘上了法华寺,虚云大师断言,乞巧节那日第一千个入寺的,便是六郎的命定之人。 虚云大师的本事,便是温婉和宋巍都亲眼见识过,那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得道高僧。 他能这么说,那就一定是真的,多一个少一个都不行,就得刚好是第一千个。 于是,京城沸腾了,闺阁小姐们芳心涌动,添脂粉做新衣,都在盼着乞巧节的到来,一个个存着侥幸心理,都想成为虚云大师口中的幸运儿。 徐嘉明白云淮的用意,无非是想借机让她成为那个“幸运儿”,这么一来,天下人对他们俩的结合就不会有太多看法。 只是,为了娶她弄得这么声势浩大,真的好么? 徐嘉头一次觉得,权势真是个好东西,有权有势,他想娶谁,不管对方有多不堪,都能让所有人闭嘴。 那种不行动则以,一行动就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我要娶你的做派,让徐嘉有一种被人捧在手心的熨帖感。 可能女儿家骨子里都渴望浪漫,所以哪怕她再理智,面对云淮这般轰动京城的举动时,心理上也难免生出几分满足感来。 墨香知道以后,都快兴奋疯了,“姑娘,咱们去试试吧?” 徐嘉挑眉看她,“你不是说云氏六郎只喜欢天仙不喜欢凡间女子?我别无所长,去了岂不是自讨没趣?” “那不一样。”墨香道:“没上法华寺之前,天底下那么多优秀完美的姑娘等着云家主去挑,那自然是长得越好出身越高越有机会,可现在不同了,有虚云大师的条件卡在那儿,不管第一千个是美是丑,出身好还是坏,那都是命定之人,他必须娶的,所以,姑娘去试试吧,您生得漂亮,出身又不差,最重要的是,您一身武艺,还与云家主相识,没准儿,他真会喜欢您这样的呢?” 徐嘉叹气说:“得知六郎选妻,多少姑娘等着乞巧节那天去争奇斗艳呢,那可不止是千分之一的机会,哪那么容易就能从那么多姑娘中脱颖而出,太难了。” 越分析,徐嘉越觉得自己就跟中了头等大奖似的,仅仅是京城就有这么多姑娘跃跃欲试,其他地方不知还有多少排队等着,云淮在那么多人里面挑中了她,她这样的运气,只能是某辈子积德行善拯救了苍生,福报来了。 墨香听着,不免觉得可惜,“姑娘真的不去试试吗?到时候咱们扯块面纱遮着脸,不让人认出来,若是幸运选中了,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儿,若是选不中,没人瞧出是姑娘,咱们也不尴尬。” 徐嘉笑着摇头,“我不去试,不过,乞巧节是个好日子,那天的确适合去进香求签问卦,你去我娘那儿说一声,就说咱们乞巧节的时候去。” 虽然姑娘是为了进香,不过墨香还是看到了一线希望,原本失落的小脸霎时染上笑意,“既然姑娘愿意去,那奴婢一会儿顺便再告诉夫人,从库房里挑匹料子出来给您做身新衣裳。” …… 法华寺。 虚云大师禅房外的娑罗树下,一身白袍的云淮正闲闲坐着与大师对弈。 虚云大师落了一子,看向对面的青年,“消息已经散出去了,云家主打算何时让人把佛骨舍利送来?” 云淮修长的玉指拈着黑子,闻言浅浅勾唇,“命定之人在命定之日成了我的人,佛骨舍利自然也就在那日成为贵寺的镇寺之宝。” 所谓“命定之人”的说法,自然是假的,云淮与虚云大师交换条件,虚云大师为了得到佛骨舍利,撒了有生之年的第一个谎。 “能找到她,云家主的眼光果然不同寻常。” 云淮听出言外之意,下棋的动作顿了顿,“还请大师赐教。” “你与她本无缘。”虚云大师道:“之所以能有今日的果,盖因从前种过些什么因,翻覆了天命轮回,好在,她不是乱红尘的祸世妖孽,否则,只怕为天道所不容。” “云某是个江湖人。”云淮道:“不信天命,不信轮回,所作所为,皆因心之所向,仅此而已。” …… 云淮选妻的事,宋家这边也得了消息。 刚过国丧,府上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吃肉了,还没开饭,温婉就先让厨房贴了几个肉饼来给进宝、多宝和晏礼吃。 因着这一阵吃素,三个小家伙瘦了一大圈儿,脸上的肉肉都没了,温婉瞧着格外心疼。 她正在给三小只发肉饼,就见宋琦行色匆匆打了帘子从外面进来。 温婉把手中饼子递给晏礼,问她,“这是怎么了?” 被这么问,宋琦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她缓了缓才道:“乞巧节那天我们放假,三婶婶,我想出去玩儿。” 温婉问她,“想去哪?” 宋琦红了脸,“我马上就要从鸿文馆结业,我娘说我到了年纪,该物色人家了,我自然是想去寺庙求姻缘,好让心里有个底。” 宋琦这个年纪的姑娘,怀春在所难免,温婉没有笑话她,只说:“东河兴隆街桥对面就有个月老庙,到时候咱们去那儿吧!” “不……”宋琦眼神闪烁道:“我想去法华寺,听说法华寺的签文最准。” 听她提起法华寺,温婉眉头便是一挑,似乎明白了什么。 乞巧节那日,京中大半的姑娘都会去法华寺,不为进香,只为撞大运,想成为云六郎的命定之人。 宋琦小小年纪,难不成也对云六郎动了心思? 温婉想着,家里就剩这么个侄女儿,不过是去凑个热闹,也没犯什么事儿,就由着她好了,“既然要去,总不能太寒碜,一会儿让玲珑带你去库房挑料子,我让人送去绣坊,尽快给你做身衣裳。” 宋琦满面笑意,“谢谢三婶婶。” 宋琦走后,温婉还在琢磨,难得乞巧节这么热闹,要不要去个帖子请宋芳她们,傍晚时分徐家就有小厮来了帖子,说她们打算乞巧节那日去法华寺进香,想邀请温婉一块去。 804、七夕(2更) 温婉捏着烫了梅花金印的帖子瞧了瞧,忽而笑道:“看来今年有得热闹了。”吩咐一旁的云彩,“去少奶奶那儿说一声,乞巧节那日,咱们去法华寺进香。” 云彩应了声,很快走出青藤居,去往叶翎和宋元宝的和风小筑。 宋元宝去了翰林院,叶翎一个人闲着没事儿,坐在榻上做绣活,雨过天青色的绣布上,是象征着吉庆美满的双鱼戏水图。 云彩进来见到,笑着打趣,“游鱼戏水,美满多子,少奶奶这是想给咱们府上添个孙少爷了吧?” 叶翎一听就红了脸,她和宋元宝到现在都还没圆房呢! “我就是没事儿绣着玩,没什么寓意的,你别瞎说。”她忙收起绣架走到一旁的圈椅上坐下,问云彩,“你怎么过来了,是不是母亲那边有什么示下?” 云彩见叶翎故作镇定的模样,暗暗好笑,知道大少奶奶是个面儿薄的,索性不再逗她的趣,正色道:“夫人说了,再过几天就是七夕,让大少奶奶准备准备,咱们去法华寺进香。” 听到“七夕”二字,叶翎柔嫩的脸蛋上更是烫得好似被火烧。 相公昨天晚上还跟她说,要把圆房那个重要的日子放到七夕,她刺绣做香囊,就是想赶在七夕之前完工,然后亲手送给他。 叶翎没想到,婆婆那边也准备过七夕来着,看来自己得加快手脚了。 傍晚宋元宝从翰林院回来,从小媳妇儿口中得知七夕要去法华寺进香,他蹙了蹙眉头。 叶翎小声问,“相公,怎么了吗?” “七夕那天很多人去法华寺。”外面关于云氏六郎选妻的传言那么猛烈,宋元宝自然有所耳闻,他其实不太赞同叶翎跟着去,毕竟人太多,不安全是其一,最重要的,他怕闹出乌龙,刚好那第一千个就是叶翎。 “要不,你跟娘说身子不适,就不去了。”宋元宝建议道。 “相公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叶翎问。 “总之你听我的就对了。”宋元宝喝了口茶,挪到叶翎身边,在绣墩上坐了,轻轻握住她的手,“你忘了,咱们说好的,那天可是个十分重要的日子,我不希望你出门。” 叶翎听完,羞得不敢抬头,随即嗔道:“我们出门是在白天,又不是晚上,你,你再着急,总得等晚上……” 后面的话,她自己都说不下去了,赶紧把被宋元宝握住的手缩回来捂了捂脸。 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她又道:“再说,这是我过门两个月,婆婆第一次提出去寺庙,我要是拒绝了,她肯定不高兴,相公还是别让我为难了。” 宋元宝哪舍得让小媳妇儿伤神为难,他想了想,说:“那行吧,到时候我告假,跟你们一块儿去。” 叶翎惊讶地看着他,“没什么要紧事突然告假,会不会不太好,掌院学士能同意吗?” 宋元宝扬眉笑道:“我人缘好,告个假不成问题。” …… 七夕这日,一大早通往法华寺的西城门便热闹非凡,经过的多为京中女眷的车马轿辇。 温婉带着儿子儿媳和侄女宋琦在城门口跟镇西侯府的人汇合。 因着人太多,不方便再下来,温婉只得掀开马车帘子跟徐夫人打了个招呼。 徐夫人笑道:“早就料到今儿人不少,可没想到这么多,先前堵了半天,否则早过来了。” 温婉也觉得今儿人多得过分,她无奈地笑笑,“年轻人过的节日,本来不该我们掺和,可我婆婆翻了黄历,今儿正巧是进香的好日子,这不,再挤也来了。对了,三郎已经让人提前去打过招呼,住持大师给我们留了一处空置的客院,一会儿去了,不必跟别的香客挤,直接去客院休息就是。” “是吗?那太好了。”徐夫人正愁一会儿要怎么从那么多人中挤进去进香。 这下好了,宋家门第高,宋三郎是今上的老师,如此身份,别说是法华寺的住持大师,只怕是虚云大师,都得给几分薄面为他们空出一间院子来。 这么想着,徐夫人的心思不免又转到自家闺女身上。 镇西侯府是勋贵之家,门庭不比宋家差多少,可惜,嘉嘉和离过,光是这一条,就能令九成的优秀男儿打退堂鼓,否则要是能寻一个宋三郎那样优秀的夫婿一路扶持,将来少不了她的好日子。 徐嘉却没她娘那么多的心思,她只是想着,其实云淮有请住持大师为她留了院子,不过既然宋家那边已经有了,自己这间就算了,免得一会儿娘和嫂嫂追着问怎么弄到的院子,她还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借口搪塞。 温婉透过车窗看到徐嘉,笑问她,“议亲的事怎么样了?” 跟李家的那一桩晓得内情的人少,并没有传出来,因此温婉是全然不知情的,只知道徐夫人一直在为徐嘉议亲,不过都不太顺。 徐嘉面色坦然,“没戏,不然,今儿也不会特地去寺庙里求问姻缘了。” 温婉了然,随即说道:“法华寺的签文可是出了名的灵,你问一问也好。” 徐嘉去过法华寺,却没求过签,听温婉提及,她顺嘴问了句,“宋夫人求过?” 闻言,温婉怔了一下,想到林潇月,神情有些微的黯然,点点头,“以前陪人去过,后来都应验了。” 徐夫人瞪大双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真有这么灵?” “问吉凶是挺灵验的,至于姻缘,我也不太清楚,一会儿去试试就知道了。” “那就别耽搁了,快启程吧!”徐夫人催促,“今儿人多,路上车马肯定错让不开,堵的时候还多着呢,等到法华寺,都不知什么时辰了。” 温婉颔首,放下帘子后吩咐车夫启程。 宋元宝骑在一匹枣红马上,先前一直听她们谈话,得知徐嘉今日是为求姻缘而去的寺庙,就打马走到她的马车边,对里头道:“嘉姑姑要去问姻缘?” 徐嘉闻言,挑开帘子就对上宋元宝笑吟吟的一张俊脸,她莞尔,“对啊,再不问,该嫁不出去了。” “这不有现成的吗?”宋元宝说:“今儿那么多姑娘为了谁去法华寺,想必你都知道了,虽然机会不算太大,不过我觉得你可以去试试。” “我?”徐嘉好笑地瞧着他,“你觉得我要是真成了那第一千个,云六郎能娶我吗?” “怎么不能?”宋元宝说:“君子一诺千金重,他身为云氏家主,一举一动都看在世人眼睛里呢,既然问了虚云大师的卦,那么今儿那位香客,甭管她出身相貌如何,云六郎都必须娶。” 宋芳听笑了,隔着帘子轻嗤,“臭小子,你拿谁逗趣呢?嘉嘉是你长辈,你开玩笑也没个轻重,去去去,一边儿去!” 宋元宝忽然嘿嘿两声,“其实,嘉姑姑若是有意,我倒是可以让人帮你作个弊,把你变成虚云大师口中的命定之人,到时候风风光光嫁入云氏当家主夫人,多有面儿!” 宋芳摇摇头,“有面儿,有面儿能当饭吃吗?你嘉姑姑要嫁的是过一辈子的夫婿,不是面子。” 宋元宝哼了哼,“我只是觉得,嘉姑姑无论怎么选,都不能低于唐家那位二爷,否则让他知道你后来的夫婿还不如他,他指不定躲在背后怎么笑话你呢!” “这话有几分道理。”徐嘉赞同地点点头,“不过,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还得合心意才行,不能为了一时之气而做出抱憾终身的决定,若是觉得不中意,还不如不嫁的好。” 宋元宝走后,徐夫人唉声叹气,“那个云家主,我当时见他第一眼觉得挺稳重的,怎么成个亲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扰民不说,万一最后闹了乌龙,岂不是让所有人看笑话?唉,到底还是年轻,心静不下来,就喜欢弄些花里胡哨的。” 宋芳嘴角抽了下,“云家主要是娶的咱们嘉嘉,娘您只怕会觉得倍儿有面。” 徐夫人轻哼,“他要是娶我闺女,我就把刚才的话当个屁放了。” 805、选定(1更) 宣景元年的乞巧节,皇家寺庙法华寺迎来了空前盛况,从前就热闹非凡的香道上车马拥堵,原本山下有十分宽阔的地方能停放香客的车马,然而有很大一部分马车宁愿堵着路也不肯往前,若是细看,还能瞧见有小丫鬟偷偷掀开帘子,然后一个一个记着上山香客的数量。 徐家和宋家的马车被堵得不上不下,走不了,更没法儿往回退。 温婉让云彩上前去打探,云彩回来禀道:“最前面有几辆世家大族的马车不肯走,把路堵了,后面的碍着她们身份高贵又不好说什么,我瞧着好多香客弃了马车自己步行,要不,咱们也步行吧?否则这么堵下去,天黑咱都上不了山。” 温婉倒是没意见,转头看向宋琦和叶翎。 主要是担心两个小女孩儿身子娇贵走不动路。 叶翎看懂了婆婆的眼神,忙道:“步行也可以的,这两个月一直待在屋子里,都快闷坏了,刚好锻炼锻炼。” 叶翎都这么发话了,宋琦自然只能跟着道:“我也步行。” 自家人商议好,温婉又让云彩去跟后面马车上的徐夫人几人说,那边表示没什么意见。 于是一刻钟以后,一行人弃了马车让小厮看着,带了丫鬟步行前往法华寺。 算上丫鬟,一行十来人,只有宋元宝一个男丁,他却是个不知羞的,也不顾长辈在,就和叶翎并排走着,还说叶翎要是累了,他就背她上去。 叶翎当即就羞恼得说不出话。 温婉听着,暗暗好笑。 叶翎愈发窘迫了,双手绞着帕子,小脸憋红着,“娘,您看他……” 温婉道:“元宝疼你,这还不好?” “可是,可是他……”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说这些话,真真让她没脸见人了! 徐夫人啧啧两声,“小元宝,你好歹考虑一下你嘉姑姑的心情。” 大庭广众秀恩爱,还让不让人好好进香了? 宋元宝却不觉得自己有错,一脸的理所当然,“我这是想让嘉姑姑沾沾喜气,一会儿求签来个好运。” “油嘴滑舌。”徐夫人笑骂。 “我们姑娘肯定好运。”墨香出声道:“出门前特地看了黄历的。” 说话间,看到一旁的朱轮华盖马车里有小丫头在偷偷计数,大概把他们也算进去了,墨香顿时有些来气,哼声道:“这是掰着手指头数多少人上了山呢,我一会儿就偏不进大门,看你们能怎么着!” 马车里计数的丫鬟怒红了脸,正想掀开帘子与她对吵,被一旁的正主儿伸手拦住,帘子彻底紧闭,再没了动静。 徐嘉看了墨香一眼,“你何必跟她们较真?” 墨香就是气不过,“分明说的是命定有缘人,姑娘你瞅瞅,这么多人堵在路上计数呢,这是命定的吗?这是数来的,也太不公平了!” 温婉笑看向徐嘉,“原来你们家中意的女婿是云家主。” 徐嘉有些不好意思,“这小丫头到年纪了,怀春呢,会对云家主那样完美的人有所憧憬也属正常。” 说着睨了眼墨香,“再多嘴,回去就把你送出去嫁人!” 墨香苦着脸“啊”了一声,马上闭了嘴不敢再多言。 穿过长长的车马队伍来到山脚,一行人开始往上爬。 徐嘉是习武之人,爬这点石阶对她而言算不得什么,温婉、宋芳、宋元宝和宋琦几个自小在乡下长大,爬山自然是长项,因此走得十分顺畅,叶翎擅长打马球,平时锻炼的不少,体力不错,一直能跟上温婉她们。 徐夫人和跟着来的几个丫鬟就不行了,走一段便喘的不行,喊着岔气疼,要歇一歇。 幸而每隔一段路,石阶旁边就有供香客暂歇的亭子,丫鬟们提前进去擦了廊凳上的灰,然后请主子落座,再从竹筐里取出几个杯子,把一早泡好装在水囊里的温茶倒上。 徐嘉抬头看了看,连半山腰都还没到。 来往香客络绎不绝,但基本是男丁和已婚妇人,未婚的,大多还在山脚等着。 徐嘉几乎已经能想象到过不了多久,一群姑娘争先恐后往上爬的狼狈情景。 温婉也发现了,目前上山的香客中,未婚姑娘并不多,她端起桂花茶浅抿了一口,笑道:“后山也有人上来,前山脚的姑娘怕是要失算了。” 徐嘉愣了愣,问她,“你怎么知道?” 温婉如实道:“之前三郎派人来给我们安排客院就知道了,他告诉我的。” 徐嘉没再作声,陷入了沉默。 云淮早在数日前就离开了那座宅子,她并不知道他去了哪,倒是昨天晚上,云十三突然飞身进了她的院子,跟她说今日赶早来,不管她走快走慢,“命定之人”都会落到她头上。 难不成,后山那些香客是云淮安排的? 现在时辰尚早,姑娘们又不肯上来,香客要到一千还早着,只要她上山,后山那些人就会上来充数? 如果真是这样,那云淮为了今日,还真是费了不少心力。 这么想着,徐嘉心里涌现出一股暖意。 歇了一阵,几人又继续往上爬。 终于到山顶的时候,徐夫人抚着胸口大喘气,“不行不行,年纪大了,难得爬上一回,要了半条老命,下次说什么我也不来了,城里寺庙多的是,去哪都行,就是不来法华寺,又远又高,太折腾人了。” 温婉看着法华寺巍峨庄严的大门,想到自己曾经在这里产生过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虽然虚云大师已经说了,她未卜先知的能力是跟相公的命运紧紧扣在一起的,只要她和相公都还活着,就不会消失,但温婉还是会觉得不自在。 徐嘉察觉到异样,走过来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温婉摇摇头,换上笑容,“走吧!” 徐嘉抬步,正要朝着大门内走,忽然见到后山方向有一群人走来,衣着有华丽有朴素,有人被丫鬟小厮簇拥着,有人孤身而来,臂弯里挎着竹篮,竹篮里是一会儿准备给佛祖进的香,互相之间并不说话。 看起来并不像一伙的,倒像是真正的香客,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云淮安排的。 他们一来就直奔法华寺大门,门口有两个穿着灰袍的沙弥,每进一个人就单掌竖起,阿弥陀佛一声,瞧着十分有礼貌,但徐嘉看明白了,这俩人在计数。 后山那边上来的人太多,温婉不好跟他们抢,只得站往一旁,等他们进去了,这才叫上众人往里走。 徐夫人年纪最大,温婉让她打了头,自己紧随其后。 徐嘉想跟着温婉走,却见站在左边的沙弥看了她一眼,她脚步微顿,笑着看向叶翎几个,“听说里面有心愿龟,往龟背里扔铜钱可难可难了,你投壶一向挺准,待会儿咱们去试试。” 叶翎点点头,心中隐隐有些期待。 俩人这一说话,就落到了最后面,叶翎一看婆婆走远,“呀”了一声,忙跟上去。 徐嘉有些紧张地咬了咬唇角,这才抬步去跨门槛。 这时,先前看她的那个沙弥说话了,“佛渡有缘人,女施主是今日入寺的第一千位香客,刚好应了虚云大师的那一卦,请随小僧来。” 话音才落下,走在前头的那几人齐刷刷转过头,全都满面惊愕的看向徐嘉。 徐嘉被盯得不自在,她扯了扯唇角,“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 “啊啊啊!”墨香尖叫一声,兴奋地跑过来,“姑娘,你真的成了虚云大师所说的命定之人?” 徐嘉犹豫着看向一旁的小沙弥。 小沙弥颔首,阿弥陀佛一声,“出家人不打诳语,师父命小僧师兄弟二人特地在门外等候,自卯时开寺至此时,这位女施主确确实实是第一千个入寺的香客。” “天哪!”墨香简直不敢相信,“姑娘也太好运了吧!” 徐夫人听得心潮澎湃,也觉得不真实,问一旁的温婉,“这么说,我闺女要嫁给云家主了?” 温婉总觉得哪不对劲,却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她点点头,“虚云大师亲自放出来的话,不可能有假的,既然已经确定了是徐姑娘,那么这桩亲事就成了。” 806、能否再唤一次?(2更) 听完温婉的话,徐夫人呆了一呆。 旁边的宋芳倒是先反应过来,掩唇笑道:“先前娘在马车里还嫌弃人家成个亲弄得花里胡哨满城皆知,这会儿真落到自家闺女头上了。” “哎哟,我这乌鸦嘴!”徐夫人拍了拍自己的嘴巴,面上的笑意却是藏都藏不住。 云淮啊,上次送嘉嘉回来,她见着第一眼就中意得很,只是可惜自家闺女条件不够,否则他们俩认识,没准儿当长辈的从中撮合撮合就成了。 对于那个神仙一般的男子,徐夫人除了遗憾还是遗憾。 不想,今日来法华寺求姻缘签,签还没求到,天上掉了个镶金的大馅饼下来,直接砸在她闺女头上了。 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好好好,太好了。”徐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我早就说过,他们俩般配来着。” 宋芳嘴角抽了抽,什么时候说的?之前每次提起云六郎,婆婆都是一副高攀不起的态度,如今真攀上了,倒还真不客气,丈母娘的范儿摆的十足,在场的,只怕没有谁比她更心急了。 徐嘉瞧着自家娘前后态度的巨大反差,很是无语,不过也没有说什么。 这时,那灰袍沙弥开口了,“女施主请随小僧来。” 徐嘉看了眼温婉她们这边。 温婉笑道:“姻缘都到了,还求什么签,赶紧的去吧,一会儿来大雄宝殿来跟我们汇合就是了。” 徐嘉点点头,“那你们先去进香,我一会儿就来。” 徐夫人心中虽然高兴,却还没到得意忘形的地步,眼瞅着徐嘉要走,她提醒道:“嘉嘉,自己一个人小心些,要是不敢去,让元宝陪你。” 徐嘉猜到这小沙弥要带她去见云淮,若是宋元宝跟着去,可不就露馅了,她摇摇头,笑着说:“没事儿,我有武艺傍身呢!” 温婉看着徐嘉的反应,眼眸闪了闪。 “那你去吧!”徐夫人这会儿是喜忧掺半,高兴得了云淮这么个天上有地下无的贵婿,又怕云淮知道人选是徐嘉后,嫌弃徐嘉和离过,到时候公然毁约不要徐嘉,那他倒是无事一身轻,自家闺女名声尽毁,后半辈子就彻底毁了。 想到此,徐夫人轻声一叹,眉头也皱了起来。 宋芳道:“咱们先去进香吧,祈求佛祖保佑这桩亲事能顺顺利利。” 徐夫人回过神来,“哦对对,赶紧的去进香,一会儿多捐些香油钱,要是婚事顺利,我抵上自己的嫁妆也要给佛祖塑个金身还愿。” …… 徐嘉随着小沙弥朝着后山方向走,最后到了一处禅院外。 小沙弥止了步,“里面有人等着女施主。” 徐嘉笑得虔诚,“多谢小师傅领路。” 小沙弥离开后,徐嘉进了禅院,老远就见里面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娑罗树。 梭罗树下站着一人,白袍胜雪,墨发如缎。 如缎般的墨发垂在冷白的衣袍上,好似晕染开一幅丹青水墨画,清俊的五官随着徐嘉的走近,渐渐清晰起来,那眼,那眉,那鼻,那唇,好似上天精心雕琢,无一不精致,组合在一块儿,清逸风华,绝伦雅致。 公子世无双,无外乎如此。 徐嘉一如往常的,心跳开始加速。 云淮却好似有些不耐了,“走这么慢,还得我过去抱你?” 徐嘉面颊一烧,赶紧加快了速度,等走到云淮跟前,就见他从背后的石桌上拿了个方形盒子出来,那盒子的样式十分古老,上面还有徐嘉看不懂的图腾。 云淮缓缓将盒子打开,徐嘉就见到里面静静躺着一只淡蓝色的玉镯,质地细腻,通透如冰,瞧着嫩嫩的,想来触感不错。 云淮将手镯取出来,命令她,“手。” 徐嘉不由自主地将右手伸出去,伸到一半反应过来,又缩了回来,疑惑地看着他,“这是什么?” “碧海青天。”云淮答。 “碧……碧海青天?”徐嘉倒吸了口气,这东西,是云氏至宝,听说只传给每一任的家主夫人,她当年就是为了这玩意儿接近的云淮。 若是徐嘉没猜错,这只手镯不久前,应该还在云淮生母的手腕上,竟然这么快就到京城了吗? 她忽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你想好了要送给我?” 云淮反问,“你不想要?” “我就是觉得,太突然了。” 是的,一切都太突然了,从云淮对她剖白心意到现在,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就已经上升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她一直觉得这只是个梦。 “徐姑娘。”云淮看着她,神情严肃且认真。 徐嘉一个激灵,下意识道:“我在。” “云某心悦你的事,那天在湖边已经告诉你了,那么你心悦云某的事,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我……”徐嘉觉得呼吸有点困难。 “嗯?”他清淡的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将镯子又凑近一分。 徐嘉忽然有些暗恼,这哪是情窦初开,分明是情场老手,那些话一出来,神仙也顶不住啊! 她大口地呼吸了下,没脸学着他的语气说话,只得将手伸出去。 云淮见状,精致的唇角微微翘起,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给她套镯子。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跟云夫人的骨骼差不多,徐嘉发现这手镯的尺寸竟然与她的手腕十分贴合,刚戴上去有一种冰冰凉凉的触感,格外的莹润细腻。 云淮戴好之后,才跟她解释,“这东西不叫玉,是冰种玉髓,传说是广寒宫里嫦娥落下来的眼泪,故名‘碧海青天’,在古早的传说中,它具有灵性,戴上会有预知能力,不过传说终究只是传说,做不得真,倒是心理治疗的功效不错,你尽量每日佩戴,对你没坏处。” 徐嘉盯着镯子看了看,心知这就是文定之礼了,照礼数,她也要送一件东西给他作为交换,可她出门前压根就没想到这一茬,眼下十分过意不去,喃喃道:“我忘了给你备礼。” 云淮看向她腰间的同心结络子,“就这个吧!” 徐嘉便伸手将络子取下来递给他。 云淮没接,只问:“我刚才是怎么给你送的礼?” 他刚才,亲自给她戴镯子来着。 言外之意,他怎么送,她也得怎么送才算回礼。 徐嘉捏着络子走近云淮,半弯下腰给他挂,鼻腔里一下子充斥着他身上那股子清冽如雪的味道。 心跳扑通扑通的,徐嘉觉得自己都能听到了。 好不容易挂稳妥,抬头却见他正凝视着自己。 徐嘉眼皮一跳,掩饰性地将鬓边碎发勾到耳后,“那个,我娘和嫂嫂他们还在前面进香,我答应了一会儿就去跟她们汇合的,该走了。” 云淮嗯一声,又跟她说:“婚期不会太远,初步瞧了是在腊月上,具体的,等云氏聘礼到了京城,我会亲自去侯府跟你母亲商议。” 当初要嫁给唐远时都没这么紧张局促过,徐嘉低着脑袋没看云淮,嘴里嗯嗯应着,“婚期我插不了手,你到时候跟我娘商量就好了。” “北疆那边,我会写信去告诉镇西侯。”云淮说。 徐嘉听得心头一震,“是已经写了吗?” “写了,只是还没寄出去,要等今日过后。” 徐嘉犹豫了一会儿,“若是有可能,让我爹别告诉阿嵘。” 云淮每次听到这个称呼,心里都不太舒服,当下更是,俊脸上微微有些黑沉。 徐嘉没注意到,她只是想起了自己在北疆与叶嵘最后一次见面时,少年笑着说等打赢了胜仗就回来娶她。 在徐嘉心里,叶嵘只是个孩子,她自然不会把那些话当真。 可这并不代表,叶嵘自己不会当真。 “让他知道也没什么不好。”云淮已经敛去所有情绪,仿佛刚才的黑脸只是错觉,“趁早断了念头,将来才不至于太痛苦。” 叶嵘对徐嘉有意这件事,云淮早就知道了,以前没反应是因为没立场,可现在…… “他人在战场,我怕他会分心。”徐嘉担忧道,完全是看在师姐弟一场的情谊上不想伤害那个孩子。 见她这般神色,云淮沉默良久,当目光触及到她腕间的镯子,终于松口道:“既如此,那便依着你。” 徐嘉笑了,“谢谢六郎。” 云淮怔了一下,“你……” “怎么啦?” “能否再唤一次?” 807、良婿(1更) 温婉一行人还在宝殿里进香,徐嘉回来的时候,徐夫人正在捐献香油钱。 徐嘉看到,她娘给的全是大额银票,瞧着有好几千两。 徐嘉怔了怔。 她娘平日里虽然不算抠门,但也不会这么大手大脚,总还要顾及家里的每项开支,今日一次性捐了这么多钱,想来是因着她的事心情大好。 收敛思绪,徐嘉上前唤了声娘。 徐夫人回头就见自家闺女面颊红润,气色不知多好,一下子明白这亲事是成了,她双眼登时一亮,“嘉嘉……” 徐嘉抬眸看了看前头庄严的佛像,双手合十了一下,对徐夫人道:“佛祖面前,不是说话的地儿,咱们先去客院,一会儿慢慢说。” 徐夫人点点头,叫上一旁的温婉,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宝殿,径直前往宋巍请住持大师安排好的客院。 这处客院靠近后山,环境清幽,里面跟其他禅院一样,种着一棵高高大大的娑罗树,眼下初秋,还有几朵花儿没谢完,颤颤巍巍地挂在枝头。 温婉几人进了正中的屋子,丫鬟们忙去外头找小沙弥要热水给主子泡茶。 徐夫人坐在蒲团上,一边揉着自己酸疼的小腿,一边问徐嘉,“你刚才是不是去见了云六郎?” 徐嘉坦然地点点头。 徐夫人又紧张地问:“那他,认没认?” 徐嘉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云六郎是个极具影响力的人,若是公然毁约,不仅对他,便是对整个云氏都没好处。” 这就是成了! 徐夫人听着心中便是一喜,“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嘉姐儿总算是觅得良婿了,但愿我那几千两的香油钱没白捐,让亲事顺顺利利的。” 温婉瞧着徐夫人双手合十一脸虔诚的模样,笑了笑,“来前我还说法华寺的签文灵验,嘉姐儿虽是没抽签,可一到门口就得了天赐的良缘,可见法华寺真是个福天宝地,嘉姐儿今日没白跑一趟。” 徐夫人之前还抱怨法华寺又远又高,如今那些话哪里还敢说,直道往后得了空要多来拜拜这山上的佛祖菩萨,多多捐些香油钱。 宋元宝和叶翎对看一眼,也笑着给小姑姑道了喜。 不过,宋元宝心下和温婉有着同样的疑惑,总觉得这一切都太过顺利了。 云淮曾经在宋府住过一段日子,宋元宝是了解这个人的,他对于细节的要求程度虽然没有赵熙那么高,但绝不是能随便将就的人,虚云大师放出来的话本身听着就有些虚妄,而今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徐嘉一个和离过的小妇人头上,实在是巧得有些过分。 而且换个角度想,嘉姑姑有过一段婚姻,她要想觅得良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就算是有人与她两情相悦,倘若对方身份过高,将她娶进门也必定要顶着族人和世人的压力。 可如果这是天赐的良缘,再有虚云大师这样的得道高僧出面作保,那么一切就会水到渠成。 对!水到渠成,一定是这样! 宋元宝在略一思索间便想通了整件事情的关窍,压根就没有命定之说,这一切,都是云六郎在背后策划,以他的身份地位要想请动虚云大师,想来不难,而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天下人闭嘴,让嘉姑姑顺利嫁入云氏。 好巧妙的手段! 宋元宝不得不在心里叹了一句。 那么,这俩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怎么以前听都没听说过?莫非只是明面上疏冷开,私底下一直有来往? 这些问题的答案,宋元宝觉得自己可能没机会知道了,因为他并不打算戳破徐嘉与云六郎的关系。 就好像当初他为了娶叶翎,半路也使了一些小手段,他和云六郎的目的一样,都是为了尽早抱得美人归,同为男人,宋元宝表示理解。 不过,云六郎能把事情做得这么轰轰烈烈,他还是觉得十分钦佩。 温婉早在徐嘉不要宋元宝陪同跟着小沙弥去的时候就觉得哪不对劲了,如今见徐嘉回来,被袖子遮盖的腕上多了个水头上乘的镯子不说,那眉目含春的模样已经把太多秘密写在脸上,她就猜了出来,命定之人只是幌子,之所以要闹这么一出,全是为了抹平徐嘉的过往,让她出嫁得理所应当。 这么想着,温婉面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打心眼儿里为徐嘉高兴,毕竟这世道对女子要求太高,和离过虽然名声比被休好那么一点点,可要想再嫁得好,何其艰难,徐嘉能在离开唐远后遇到一个不嫌弃她过往诚心对她的人,是福分,也是缘分。 …… 命定之人已经出来,住持大师让几个小沙弥下山去通知了一声。 等在路边计数的贵女们一听,脸都白了,纷纷质问小沙弥是不是有人作弊,她们明明一个一个数的,到现在才七八百,哪来的一千? 小沙弥打着佛号,耐心地解释说后山也有香客,计数要从入大门开始算,在山下算多少人上山是不准的。 几位贵女气得涨红了脸,甩袖离去,当然也有人不甘心,想要看看命定之人到底是哪位天仙。 温婉料到从前面下山会被阻拦,索性提出建议,说从后山走,虽然绕了些,却能避免许多麻烦。 徐夫人没意见,于是一行人就从后山下来,然后派个丫鬟去之前停放马车的地方告诉车夫,想办法调头,主子们在前头十里亭等着。 回到京城,天色已经很晚了。 徐宋两府的马车分道扬镳,各回各家。 徐夫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份惊喜告诉府中上下,顺便给下人们发发红包。 比她更迫不及待的,还有宋元宝。 宋元宝自然不是为了徐嘉的事,而是为了他自己的人生大事。 叶翎被他这份热情吓到,回家就躲到婆婆院子里来,晚饭也在温婉这边用。 小两口没圆房的事,温婉一直知道,毕竟如果成了事,那边的丫鬟会把元帕拿来给她看。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日子,早在宋元宝提出要告假跟着去法华寺,温婉就猜到了什么,这会儿见叶翎躲在自己房里不回去,她就笑道:“你在我这儿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早晚要经这一遭的,都成亲两个月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害羞什么?” 叶翎细白的手指绕着帕子,声音低低的,“我没怕,就是紧张。” 这两个月,宋元宝一直睡在小榻上,刚开始叶翎很不明白他为什么每天都要跑冷水澡,后来陪嫁嬷嬷跟她说了她才反应过来,每次一见宋元宝要去泡澡就羞得不行,如今终于要动真格了,她心中怎么可能不紧张。 “去吧!”温婉柔声道:“我虽然不是元宝的亲生母亲,但这么些年下来,总是有感情的,之前就一直盼着你过门,如今过了门,又盼着你能尽快给我添个小孙子,府上太空旷了,多几个小家伙热闹热闹也好。” 或许是心态更偏向成熟,温婉发现自己的许多小女儿心思已经不复存在,如今每天最开心的就是带着进宝、柒宝、多宝和晏礼四个小家伙玩,不管怎么闹腾,她都觉得心里被填的满满的。 晏礼是弟弟,进宝、柒宝和多宝是儿辈,若是再添个孙辈四世同堂,那这府上可就真热闹了。 叶翎瞧出婆婆眼里的祈盼,也知道这一天早晚要面对,便站起身,福个礼就出了青藤居,路上碰到宋琦,见她神情蔫蔫的,好奇问:“二妹妹这是怎么了?” 宋琦今日去法华寺,没见到想见的人,她心情实在不美,也不想跟人多说,撇撇嘴,“没事儿,我先回去了。” 叶翎望着宋琦的背影,问一旁的香凝,“二姑娘不高兴,会不会是因为我?” 香凝自入府的第一天就看这个二小姐不顺眼,当下听到自家姑娘这么问,她哼声道:“管她高兴不高兴,姑娘你高兴就成了。” 主仆二人很快回到和风小筑。 宋元宝的晚饭是在外院吃的,吃完就去了宋巍的书房,向他讨教了翰林院的许多事,入夜十分才来到叶翎的房间。 808、良辰(2更) 香凝已经退了出去,叶翎坐在红木雕葫芦纹的拔步床上,帐帘放下一半,床头八角灯罩里透出莹莹的光,衬得她小脸嫩白细润。 听到脚步声,叶翎抬头,见是宋元宝,她手中的帕子紧了紧,“相公……” 宋元宝走到她旁边坐下,“今天上山下山都用脚走的,宝宝累了吧?” 叶翎羞涩地摇摇头,“刚刚泡了澡,已经舒服多了。” 宋元宝问她,“还有没有哪不舒服,我帮你按摩一下。” 虽是成亲两月有余,俩人却还没正式亲热过,叶翎哪好意思,便还是摇头,“许久没锻炼了,难得出去一趟,感觉挺好的。” 宋元宝看出她在紧张,轻笑了一下,“别怕,过了今夜就好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叶翎脸上红得好似要滴血,连脑袋都不敢抬起来了,正想说点什么,就被抱了个满怀。 刚开始不适应,叶翎还微微地挣扎了一下,很快就软了下来,半个身子偎依在他怀里。 宋元宝一手搂着她,另外一只手轻轻揉着她的发顶,“没想到我费心费力把你娶进门,花烛夜却熬了这么久,宝宝,这两个月我很不好。” 他语气里带着些微的抱怨。 叶翎听出来了,抬眼对上宋元宝的目光,红着小脸道:“我知道的,前两个月是逼不得已,如今国丧都已经过了……” 说着渐渐没了声。 宋元宝看她这样,像极了刚刚自己进来时缩在笼子里的那两只兔子,他忽然朗声笑起来。 “相公笑什么?”叶翎有些尴尬。 宋元宝唇边宠意不减,“我笑,你给我画的那幅画妙极了,下次得空,咱们再画一幅,不去花丛里了,去湖边,或者去别的地儿,你再好好画,保存起来以后给我儿子看。” “你又胡说!”叶翎瞪着他,气鼓鼓的样子直让宋元宝心都化了,他依依不舍地把人松开,“你先坐会儿,我去沐浴。” 话完就起身离开了。 香凝一直等在外面,见姑爷去沐浴,有小厮伺候着,她偷偷溜进屋里,就见到叶翎弯腰在衣橱边翻找新被子。 “姑娘。”香凝悄悄唤道。 吓了叶翎一大跳,回头瞅着她,“你怎么进来了?” 香凝嘻嘻一笑,藏在背后的双手伸出来,一只手里面握着一支儿臂粗的红蜡烛,上面是龙凤呈祥的花样。 叶翎一怔,“你这是做什么?” 香凝挑着眉,“自然是给姑爷和姑娘燃红烛呀!” 一面说,一面走到香案边将红烛摆放好,打开火折子点燃,又道:“太太那边可一直问我呢,明儿个我回去总算有个说头了。” 叶翎抱着新被子,手上不方便,只能用眼神剜着她,“哪有你这样三天两头往娘家跑的陪嫁丫头,下次没我的允许,可不准再随便回去了,否则我安排你去外院跟着管事妈妈做洒扫的粗活儿,你也不必来伺候我了。” “哎呀,姑娘也太狠心了!”香凝苦着小脸道,“太太就您这么个闺女,她每天都想知道你在宋家过得如何,我当然得回去啦,更何况,夫人那边又不会说什么。” “那是母亲好性儿,要是哪天让老太太抓到,你看她饶不饶你。” 听叶翎提起宋婆子,香凝马上蔫了,过了会儿,讨好道:“姑娘别生气,我不回去就是了,哎?夫人那边今天晚上不是要安排人来听房取元帕的吗?怎么还没见人影?” “先前我在母亲院里用饭时,她见我紧张,就说不会安排人过来。”叶翎说着自己都羞了,“相公快回来了,你赶紧出去,少管我的事儿。” 香凝掩唇笑了笑,又提醒叶翎,“姑娘,这红烛是要烧到天亮的,今儿个晚上可千万不能自己动手熄了,否则不吉利。” 叶翎道了声知道了,就把小丫头撵出去。 宋元宝沐浴完回来,身上只穿着米白色的杭绸寝衣,头发已经被小厮绞干了大半,这会儿松松地拢在肩头,他本就生得俊美风流,眼下这般打扮,更是一举一动都透着撩人之态。 叶翎看得脸红心跳,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指了指香案上的红烛,“香凝那丫头进来放的,说是今天晚上都得亮着。” “这丫头想得挺周到,明儿给她封个红包。”宋元宝心中高兴,想到什么,又改口,“哦不,明儿一早,这院里的所有下人都得赏,好好赏。” 叶翎转身把被子铺好,小脸烧红着,“夜深了,相公,早些休息吧!” …… 这一夜燃龙凤喜烛的并不止和风小筑一处,还有皇城里的翊坤宫。 知道陛下今夜要留宿翊坤宫,三宝公公早早就让小太监去内务府取了一对喜烛送来。 董晗当时一看到,便明白了,一向冷静的她,难得的红了脸。 宫中后妃侍寝比坊间花烛夜麻烦得多,尤其这还是补的帝后大婚花烛夜,仪式感十足,从酉时天色还没暗下来,宫人们就开始准备,宽敞华丽的浴池内,是女官特地给皇后调的香汤,知道陛下不喜欢太过浓郁的香味,花瓣撒的不是很多,给皇后准备的洗头膏和抹全身的香膏,都是香味极淡极淡而又细腻滋润的上等品。 伺候董晗沐浴的,是念春和绣冬两个。 她们二人原本是先皇后留给赵熙的御前宫女,可赵熙不喜欢身边有那么多丫鬟,就赐给了董晗,只留下惊蛰姑姑一个女官。 董晗听说过念春和绣冬,以前是东宫的侍寝女官,后来跟在先皇后身边,先皇后去了之后,又辗转回来,如今是她这儿的大宫女。 宫中规矩森严,董晗心知,这俩人当初要是侍寝成功,如今该有个名分的,但兜兜转转又回来伺候皇后,可见是没侍过寝。 不过即便如此,董晗还是有些话不得不问,她靠在白玉池边上,看向二人,“你们俩知不知道,陛下安寝有些什么规矩?” 其他明面上的喜好和禁忌,董晗入宫两个月已经摸得七七八八,现如今唯一不知道的,就是赵熙睡觉时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规矩,若是有,她得尽早有个准备才行,否则头一天晚上就惹他不喜,以后都别想挽回这层印象了。 念春和绣冬对视一眼,像是有所顾虑,二人都没吭声。 董晗看在眼里,笑问:“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吗?” 念春犹豫道:“不是奴婢二人不肯说,实在是……” 她还没说完,绣冬就接了话,“说便说呗,反正娘娘待会儿就要侍寝了,早晚要知道的。” 她这语气,让董晗不得不重视起来,“说吧!” “陛下白日里严谨端肃,可他睡觉一点儿也不安分,不仅会踢被子,还会拱枕头,第二天早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以前挽秋姐姐在他房里守夜,每天早上给他打理头发都要花上好长时间。” 董晗听着,想笑不敢笑。 她实在是无法想象,陛下那样一个事事追求完美而又严于律己的人,夜间竟然是这样的。 “是的呢!”念春叹气,“正因如此,陛下尚在玉堂宫时,从不轻易让人进去守夜,直到宋少爷入宫伴读,不知怎么就说动了陛下,让挽秋姐姐进去了,我们也是从挽秋姐姐那儿得知的,至于陛下头发乱糟糟是个什么样子,奴婢二人从未得见过。” 董晗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赵熙才搁下批红的朱笔,从御书房的书案上抬起头,回宫用了晚膳,又沐了浴,这才摆驾前往翊坤宫。 董晗让人准备了一个小火炉,小火炉上温着酒。 赵熙一进来就闻到满殿的酒香味,正是他喜欢的罗浮春。 董晗屈膝,准备给他行礼,赵熙让免了,目光落在小火炉上,“这么晚了还喝酒?” “入秋了。”董晗道:“早晚寒凉,臣妾想着,陛下在御书房僵坐了一天,喝些温酒也好,暖暖身子。” 说着,用酒勺沽了一勺进酒盏,双手奉到赵熙面前,“陛下尝尝。” 一般情况下,赵熙不会在夜间这么饮酒,可今日不知为何,突然就来了兴致,他接过,浅呷一口,细细品了品,说道:“入喉温醇,回味余甘,滋味不错。” 董晗也饮了一杯,很快便让绣冬二人进来把酒壶酒盏和小火炉给撤了,解释说:“这酒有后劲,陛下不宜多饮,一杯足以暖身。” 赵熙素来克制,自然不会贪杯,他看了看多宝阁上的刻漏,“时辰不早,该安寝了。” 董晗知道赵熙的时间观念极强,每日到时辰准时起,到时辰准时睡,若无特殊情况,基本都是照着这个规律来。 她点点头,“臣妾为陛下宽衣。” 809、就是不嫁(3更) 后半夜,董晗已经累得只想昏睡过去,脑子里却浮现了先前念春绣冬二人的话,于是又撑着眼皮,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然后没过多久,她就见到了赵熙踢被子,踢完之后缩成一团,脑袋直往高高的方枕上拱,头发渐渐地缠在一块。 不得不说,这个睡姿像极了婴儿。 看到这样的赵熙,谁能想象他是白日里周正谨严的少年天子? 这大概是他最为松快的时刻,不用紧绷着,不用殚精竭虑操持国政,不用承受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不用想很多不愿意想的问题。 董晗觉得,这应该是赵熙在睡梦中对白日里精神压力的一种宣泄。 但,也只能在夜里踢踢被子宣泄,何其让人心疼。 董晗眼神软了软,探身轻轻将被子拉回来替他盖上。 约莫过了一刻钟,赵熙又开始踢。 除了拱枕头之外,他还会抱着枕头睡,以往一张床上是两个枕头,他拱了一个,再抱一个,可今夜,另一个枕头被董晗占了,他无意识地伸手去寻,却刚好抱到董晗。 大概是临睡前喝了酒的缘故,他今夜睡得格外沉,抱错了也没察觉,就那么圈着她又睡了过去。 这个时候的赵熙,在董晗眼里就是个需要娘亲哄着入睡的婴孩,她拉回被子之后,轻轻哼起了小曲儿,声音绵柔而又让人感到安宁,赵熙圈在她腰间的手慢慢垂了下去,睡得好似比先前更沉更安静了,没再踢被子,也没再拱枕头。 次日赵熙醒来时,董晗已经坐在镜台前描眉,从铜镜里看到床榻上的人有动静,董晗回头,冲着他浅浅一笑,“陛下醒了?” 反应过来自己昨天晚上后半夜竟然没有及时离开而是宿在翊坤宫,赵熙想到什么,眯眼皱了皱眉,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把头发,竟然没怎么乱。 他有些意外,“你昨夜焚的什么香?” 董晗道:“知道陛下不喜,臣妾这儿没焚香,只让人摘了几支橘枝进来插瓶去味,陛下若是觉得味儿重,臣妾这便撤出去。” 没有熏香,那他为什么会睡得这么稳?莫非是那杯酒?也不对,皇后没有这么大的胆子给他下药。 赵熙想不明白其中关窍,但他昨夜的确睡得很好,便摇摇头,“不用了。” “那,臣妾给陛下更衣。” 董晗说着,走到赵熙身后,从落地衣架上将他的衣袍一件一件套上。 等赵熙去上朝,董晗才松口气,歪在次间的榻上小睡了一会儿,得亏这宫里没有其他妃嫔,否则一个个的要来请安,她哪有时间偷睡。 …… 宋家这边,宋元宝也是早起就坐着轿子去了翰林院,叶翎穿戴稳妥之后,去了荣安堂,正巧温婉和二郎媳妇在,就顺便给婆婆和二伯娘也请了安。 叶翎房里的元帕,一大早香凝就送来了,温婉和宋婆子都看过,眼下见她走路有些虚浮,温婉不免心疼,让免礼,别请了,心中暗骂元宝这臭小子不知节制。 叶翎道了谢,在一旁的圈椅上落座。 宋家以前没有晨昏定省的规矩,可是扩府之后,渐渐地人多起来,不立个规矩,下人们干活儿都不麻利了,尤其是二房那边,要是不拿规矩压着,只怕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来一趟荣安堂。 到了现在,宋婆子已经习惯了每天早晨黄昏时分,儿子儿媳都会来院里给她请安陪她说话。 看了叶翎一眼,宋婆子道:“年上谢家送了些血燕来,我还没动过,云霞一会儿拿去后厨,让她们炖好送到元宝媳妇那儿,好好滋补滋补。” 云霞忙应声。 叶翎红着脸,“谢谢祖母。” 宋婆子掀掀眼皮,“趁着这两日尽快把身子调理好,否则再过几天回宁州你吃不消。” 叶翎闻言,愣了下,看向温婉。 温婉笑着道:“宁州之前遭了难,宋家宗祠没了,如今族人东分西散的不成样子,老太爷老太太念叨好久,说你公公中了进士当上官都没回乡祭过祖,是时候抽空回去一趟,正巧,元宝也中了状元,他们父子俩都该回宁州告慰先祖,刚我们还商量着日程,你就进来了,如今也说给你听听,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叶翎没去过宁州那么远的地方,不过她听宋元宝提起过,说因着路不好走,得在途中耽搁大半月才能到。 叶翎虽是自小被娇养,却没有被养得身娇体贵受不得一丁点儿苦,她尚未出阁时没少锻炼。 “我没问题,要准备些什么,母亲和祖母只管吩咐,我一会儿回去准备。” 宋婆子说:“府上下人那么多,不能出钱让他们白吃饭,该干活儿的还得干活儿,该准备什么,自有他们去办,你只管把你自个儿带上就成了。” 这时,二郎媳妇叹道:“当年我们离开的时候,县城乡下都倒塌得不成样子,如今也不知变成什么样,仔细算算,竟是好几年没回去了。” “祖籍不能没有房子。”温婉道:“这次回去就好好看一处宅子买下来,将来回去也有个正经落脚的地方。” “是这么个理儿。”宋婆子很是赞同,“宗祠要重建,宅子也得买,不管三郎当了多大的官,宁州始终是他的衣胞之地,做人还是不能忘本。” 又吩咐二郎媳妇,“等二郎下衙,你就跟他说要想办法向衙门告假,去宁州路程远,咱们又是拖家带口的,少了一个月回不来。” 二郎媳妇点点头,“府衙这段日子没什么大案,二郎应该能告准假。” 宋婆子的目光又挪到宋琦身上,“再有两个月你就要结业了,官学里也不准请这么久的假,到时候你就留在京城好好念书。” 宋琦本来就没想过要去那土不拉几的乡下,可是听宋婆子直接让她别去,她就有些恼,“既然是祭祖,三婶婶家连柒宝都能去,我为啥不能去?” 她说着抽了抽鼻子。 叶翎这才注意到,宋琦的眼圈一直是红的,像是刚哭过一场。 宋婆子懒得搭理她,“你要是能告假,没人拦着你去,到时候官学不让你结业,你最好是别怨谁。” 宋琦小脸僵了僵。 手指攥着帕子,眼圈更红,瞧着委委屈屈的模样。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叶翎不好问,等随着婆婆出了荣安堂,她才小声道:“我先前见二妹妹情绪不对,她怎么了?” 温婉笑着摇摇头,“你谢正表叔家的长子谢峰最近不是在议亲么,多少媒人给他牵线他都没同意,竟是看上了咱们二房的琦琦,你姑祖母拗不过他,只能依了。这不,早早就让人送帖子来说这事儿,老太太自然是想结亲上亲,觉得可行,就有意把琦琦许配给谢峰,琦琦不乐意,先前在荣安堂又哭又闹,老太太也没松口。” 叶翎听着,若有所思。 谢峰这个人她见过,她和宋元宝刚成亲那会儿常来,长得挺俊的一个小子,人瞧着也老实,见人就笑,格外真诚,没想到,他竟然喜欢宋家二房的女儿。 “那二伯娘态度如何?”叶翎问。 “你二伯娘啊,不好说。”温婉摇摇头。 …… 西院,翠华轩。 宋琦一回来就把花梨木茶几上的杯子摔得粉碎,红着眼看向二郎媳妇,“娘,凭什么啊?凭什么大姐能嫁个进士,我却只能嫁给谢峰那个土包子,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他家有什么我还不知道吗?我不嫁!我就是不嫁!你想办法把这桩亲事给我推了!” 二郎媳妇心里也有些恼,她原本以为傍上三郎,自家闺女便镀了层金,宋琦的夫婿就算不是王公显贵,起码也不能比大女婿梁骏差到哪儿去,没想到,老太太直接拍板让宋琦嫁给谢峰。 刚得知谢家有意联姻的时候,二郎媳妇险些呕出一口老血来。 810、求荣(1更) 宋老爹最近喜欢去胡同巷子口跟人坐着下象棋,傍晚回来时才听说宋婆子指了宋琦嫁给谢峰,而宋琦不乐意,在西院那边大闹的事,他有些不赞同,看向自家老婆子,“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事儿你让三郎媳妇操办就是了,一大把年纪还乱点什么鸳鸯谱。” 宋婆子冷哼一声,“宋琦那性子,狗改不了吃使,去了谁家不得成祸害?谢家是亲戚,她再闹,上头的长辈们也不至于埋怨苛责她,否则真去了别家,啥时候被人暗中弄死她都不知道。” 宋老爹胡子一翘,“谢家是亲戚没错,那还是我亲妹子家,有你这么祸害人的吗?” “你还知道你那孙女儿是个祸害?”宋婆子气笑,“也不是我逼着谢家娶她,是谢正家那小子看上了她,家里前些日子给他议亲来着,那么多貌美如花的官家千金,他愣是没看上,就点了名要二房的宋琦,谢家来的帖子还在三郎媳妇手上呢,说的就是这事儿,你要是不乐意,自己跟你亲妹子说去,跟我说不着。” 宋老爹愣了愣,谢正家那小子看着挺老实,没想到会喜欢宋琦这种闹腾的性子。 不过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既然是谢峰自己提出来的,他总不能让谢家那边别娶。 宋婆子见宋老爹神情松动,又是一声冷哼,“西院那边正热闹着呢,哭也哭了,闹也闹了,一会儿就只差上吊,你这个当爷爷的,还不去劝着?” 宋老爹左右为难。 去吧,那就是劝孙女嫁去谢家,自家孙女什么德行,宋老爹再清楚不过,她要是过了谢家门,那边用不了多久就得鸡飞狗跳。 不去吧,自己一个当爷爷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孙女闹到上吊的地步,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污了三郎名声? 宋婆子见他犹豫半晌没吭声,索性叫了云霞进来,“你去西院看着,她哭哭闹闹也就算了,要真敢上吊,你们也别拦着,就说我说的,不想活就死了算啦,省得闹心。” 云霞嘴角抽了抽,老太太这是气得不轻呢。 也怪二小姐没眼色,明知老太太是个不好惹的,非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谢家有什么不好,谢大人去年得了先帝赏识派去各州府巡考,还办了大案,如今是正五品京官,正妻杨氏和母亲宋氏已经请封了诰命,有宋家这层关系在,新帝怎么都不会冷落了谢家,谢大人平步青云是指日可待的事儿,嫁入谢家,将来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二小姐到底是哪来的自信认为谢家大少爷配不上她? …… 西院这边,宋琦还在哭,还在闹,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宋二郎下衙回来都被她闹得不敢进门,就在外头站着。 云霞过来时,宋二郎一怔,随即问道:“是不是老太太那边让你来传话?” 云霞福身行礼,喊了声二老爷,听着屋里嘤嘤的哭泣声,摇摇头,“二老爷还是好好劝劝二小姐吧!” 宋二郎苦着脸,“老太太真打算让琦琦嫁到谢家去啊?” 不是觉得谢家不好,就是想着,太知根知底了,以前是表亲,如今直接做亲家,说不出的尴尬,小夫妻俩过得好了,皆大欢喜,人情往来自是少不了,要过得不好,不是让他们这些当长辈的为难吗? 云霞看出宋二郎的顾虑,她也知道这样的亲家不好做,但终究自己只是个下人,心要向着主子,也没把老太太那些话直白地说出来,委婉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二小姐的性子确实闹腾,这要去了别家,碰上不好相与的婆婆,她讨不得好,只有吃亏的份儿,可谢家是亲戚,姑太太又是咱们老太爷的亲妹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二小姐再闹,那边总能看在老太爷的面子上宽容她,好日子都是过出来的,二小姐还年幼,不懂人情世故,等她嫁过去当家为人成熟了,自然也就能想通了。” 这番话说得宋二郎醍醐灌顶,等云霞离开,他就急急忙忙进了屋子,把婆娘拽出来。 二郎媳妇刚刚被宋琦哭闹得头疼,这会儿又被男人连拖带拽,脸上就有些不高兴,“你干啥?” 说着一把甩开宋二郎。 宋二郎见离着正屋远了,这才跟她说,“这门亲事,咱家得同意。” 二郎媳妇当即瞪眼,“老太太糊涂也就算了,你还偏帮着她不帮自家闺女,宋二郎,你还是不是琦琦亲爹!” “是,我当然是。”宋二郎忙安抚着她的情绪,“可就因为我是她亲爹,我才不能眼睁睁看着琦琦错过一门好亲事。” “好亲事?”二郎媳妇肺都快气炸了,“三郎是帝师,谢家是啥?正五品小官而已,听说连上朝资格都没有,琦琦过去是低嫁,你告诉我,好哪儿了?” “正五品也不低了。”宋二郎嘀咕,“我还连个品级都没有呢!” 他在顺天府当了这么久的差,涨了不少见识,知道本朝自正五品开始,往上都会有国子监和鸿文馆的名额,文官们向来以自家名额数量的多少进行攀比。 三郎那是天降大运娶了长公主的女儿,一路扶摇直上,旁人没法儿比。 可人谢正却是脚踏实地一步一步爬上来的,能在短短几年就爬到正五品的位置,足见其能力非同一般。 又不是止步于正五品,将来还得往上升呢,自家婆娘的眼光未免太浅薄了! 想到这儿,宋二郎的态度愈发坚定下来,“这事儿没得商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他爹,我让嫁,她就得嫁,还敢反了不成?” 二郎媳妇怔住了。 宋二郎在她跟前一向是唯唯诺诺的窝囊样,今日一改形象,突然强硬起来,让她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等回过神,二郎媳妇尖叫一声,就要捶打宋二郎。 宋二郎下意识一推,就把婆娘推到地上。 宋二郎身为捕头,平日里在衙门里没少磨练,又是个大男人,力道十足,这一推,二郎媳妇摔得眼冒金星,随即就拍着大腿哭了起来,说男人没良心,他们家已经少了一个闺女,这一个要是再随随便便嫁了,她后半辈子依仗谁去? 宋二郎没理会,进屋吼了还在哭闹不休的宋琦几句就转身出去吃饭。 青藤居这边,叶翎又在婆婆院里留饭,听着云彩绘声绘色地禀报完西院情况,她看向温婉,“娘不打算管这事儿吗?” 温婉喝了口汤,摇头,“我管不了。” 当初宋琦各种作妖,她软硬兼施,该做的都做了,宋琦这种性子,大概是骨子里生出来的,所谓本性难移,都已经这么大了,再去教化是不可能的。 况且,这事儿太为难了,她若插手,不管宋琦到最后嫁没嫁成谢峰,自己都会落个骂名背着,既然有婆婆在前头挡着,她又何必再去蹚浑水,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安排好回乡祭祖的事宜,等三郎那边的政务交接好就要出发了。 …… 二郎媳妇哭了一场,临睡前宋二郎见她稍微消停了才把云霞来说的那些话说了出来,跟她分析利弊,说自家闺女再金贵,那也不是个善主儿,真落到别的婆婆手里,不定怎么磋磨她,去谢家就稳妥得多,谢家跟宋家是知根知底的亲戚,谢姑妈对谢涛媳妇那样的都没磋磨过,更何况自家闺女是她亲哥哥的孙女,就更不可能苛待了。再说,谢正还年轻,将来有的是机会往上升,要真成了前三品大员,到时自家闺女想后悔都找不到地儿。 他这一分析,二郎媳妇便逐渐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似乎是这么个理儿,“照你这么说来,这桩亲事要成了,咱家还能捞着好处?” “那不然怎么着?”宋二郎道:“凭着谢正跟三郎这把关系,只要三郎肯在陛下跟前提起他,升官发财还不是早晚的事儿,他要是真发达了,能忘了我这个亲家?你不是一直想当官太太吗?眼下就有个现成的机会。” 二郎媳妇听得心痒痒,这么些年,看着三郎一升再升,看着温婉过得一天比一天滋润,要说心里不羡慕嫉妒那是假的,可自家男人就这点儿出息,她倒是想当官太太每天被人送帖子邀请去这个宴会那个宴会,却没那个富贵命。 宋二郎的话,无疑是彻底激发了二郎媳妇想当官太太的那颗热忱之心,她抹了把脸,也不再埋怨男人了,“既然是谢家主动求娶,那咱们也不算卖女求荣,明儿个一早我就去劝劝琦琦。” 811、回乡(2更) 隔天一早,二郎媳妇去了宋琦的翠华轩,原本打算好好劝劝的,却吃了个闭门羹,宋琦从里面上了闩,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 二郎媳妇只得悻悻回了自己院里。 …… 没过几天,宋巍、宋二郎和宋元宝相继告了假。 温婉已经安排好车队拉货,入京这么多年难得正式衣锦还乡,采买了不少东西带回去给族人乡亲。 除了宋琦这一位小主子,其他的都回。 二房的宋二郎夫妇带上宋多宝。 三房的宋巍夫妇,宋元宝小两口,进宝和柒宝两个小的,外加宋婆子和宋老爹。 除此之外,一路上照顾的丫鬟小厮老妈子,加一块儿有三十余人,车队浩浩荡荡,出城这天引来不少百姓围观。 去宁州的路途太远,宋元宝不好骑马,陪着叶翎坐马车。 前面那辆更为宽大华丽的马车内,则是宋巍夫妇和进宝柒宝。 宋巍这几日虽然忙,却也听说了宋琦的事,他问温婉:“琦琦那边如何?” 温婉正在喂柒宝吃软糕,闻言应声道:“怕她闹出什么事儿来,我安排了金妈妈守着呢。” 金妈妈以前是赵寻音身边的人,后来通过宋巍,被送到温婉身边伺候,对付宋琦这样的性子,有的是办法。 宋巍道:“谢家会突然求娶,倒是令人意外。”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 对于宋琦和谢家的这桩亲,温婉是打算置身事外的,所以只是偶尔让院里的丫头去打探情况,防止宋琦做出损害宋家名誉的事儿来,明面上,她从没问过二郎媳妇。 先前出门的时候,二郎媳妇却主动找上她,笑呵呵的,说已经在劝着了,姑娘还小,不懂事儿,过些日子冷静冷静就好了。 温婉但笑不语,并不想发表任何看法。 家族越大,人口越复杂,掌家人就越难当,宋巍也知道温婉的难处,就说:“倘若最后真成了,亲事让二房自己操办,婉婉无需太费神。” 温婉一直愁的就是这个,哪怕自己再置身事外,到底还是当家主母,倘若亲事成了,最后还得她来操办,到那时,便是不想牵连,也牵连进去了,如今有了相公这句话,婆婆那边肯定不会再说什么,自己也能宽心许多。 心中一阵阵的熨帖,温婉笑道:“还是相公知道疼我。” 宋巍唇角微弯,“后院就你一个,不疼你疼谁?” 宋家虽是举家回乡,主仆人数众多,但因着宋巍身份贵重,一路上住的都是官驿,无需再花钱去包客栈。 帝王之师,这是真佛一般的身份,到官驿都叫纡尊降贵,因此驿站官员们小心翼翼地奉承着,每一处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就怕哪儿惹得帝师大人不喜而因此丢了饭碗。 到达宁州,已经是七月底,宋家在这边的房子早就被那场地动给震没了。 温婉临走前捎了信给温父,请他帮忙在县城里寻一处宽敞些的宅子先租下,否则两家人拖家带口地回来,住处是个大问题,客栈倒是随处有,可他们不是只待一天两天,长期住下来不划算。 温父这些年做生意攒了些人脉,随便一打听就找到一处空置的二进院,因着宅子主人跟他熟识,又听说是帝师大人回乡省亲,哪还肯收半文钱,直说随便住,住多久都成,还问缺不缺下人,缺的话他马上安排。 宋巍回乡,一路上都有阺报层层往下传,因此他人还没到,各级官员就已经收到了消息,自然是人人都想请他吃顿饭喝杯酒拉拢拉拢关系,不过宋巍京务繁忙,此番请的假期又紧张,再加上他身份过高,朝中等着捏他把柄的人不少。 为了避嫌,宋巍谁的邀请都没应。 包括到了平江县,县令带着衙门里的官吏恭恭敬敬前来迎接他去府衙,宋巍都直接拒绝了,说此番是回乡祭祖,不办公务,不适合在官驿和衙门长住。 县令只得陪着笑,带着人失望而归。 温家就在县城里,消息来得快。 得知三郎小两口已经到了,温父把铺子里的活儿交代给长工,回家换了身衣裳就匆匆忙忙去迎接。 宋巍一行人刚到街口,就看到温父小跑着过来。 温婉瞧着他有些佝偻的身形,还没说话眼眶就红了,“爹……” 温父听到声音,怔了一怔,随即看清前头的这帮人,顿时喜道:“三郎,婉娘,你们回来了?” 温婉点点头,有些说不出话。 温父见他们人多,除了人之外,好像还带了车队,上面有不少东西。 “宅子已经找好了,二进的,有倒座房和后罩房,够你们住,离这边也不远,咱们先过去吧,让下人把东西安置一下。” 温婉看了宋巍一眼,宋巍颔首,“就依岳父的,先去宅子,不然这么多人堵在街上也不像话。” 于是车夫们将马车调了头,朝着温父所找的宅子方向行驶着。 温父没想到宋老爹和宋婆子也回来,上了他们的马车后心中很是欢喜,“宋老哥儿,可有好几年没见了,你身子骨还硬不硬朗?” 宋老爹笑着回道:“这把老骨头都闲散了,冷不得热不得,比不得在乡下那会儿。” 温父就玩笑道:“你这是福享多了,等真回来干农活儿,有你叫苦叫累的时候。” 宋老爹唉声叹气,“我是真想回来,可三郎不让,那小子现在每天都忙,要不是我跟他娘成天念叨,今儿都不一定回得来。” “出息啊!三郎是真出息了。”温父一脸欣慰,“这是你们宋家的福分,老哥儿有福就好好享着,咱们这把年纪,活一天少一天,谁知道那天啥时候到来,三郎是个孝顺孩子,也是想着前些年二老辛苦供他念书,如今报恩呢。” 顿了下,温父想到什么,“刚刚那个是元宝吧?我见他身旁站着个女娃,那女娃又是谁?” “那是他媳妇儿叶氏。”宋婆子接话,“元宝今年四月底成的亲,本来计划好他成亲过后就马上回来的,后来先帝先皇后相继去了,得守国丧,就耽搁了两个多月,这不,今儿才到宁州。” 温父恍然大悟。 宋元宝成亲的事,温婉写了信回来告诉过他,只不过,元宝入京多年,不仅个儿高了皮肤白了,就连五官都精致成熟了不少,先前第一眼见到,温父险些认不出来。 想到元宝高中状元,温父又是一叹,“你们当年把元宝交给三郎养着,还真是选对了人。” 否则要是交给二房,如今不定成了什么混样。 宋婆子爱听好话,但也不会托大,只中规中矩道:“三郎性子稳重,有他抚养元宝,我和老头子不必跟着操心。” 马车到达宅子之后,温婉让玲珑招呼着下人们把东西搬进去,她随便扫了眼院落结构,就分好了住处,宋婆子和宋老爹住北屋正房,三房住东厢,二房住西厢,其余下人,安排在倒座房和后罩房。 下人们便根据温婉的划分开始搬东西收拾屋子。 眼下,主子们都去了北堂屋说话。 温婉先前没来得及,这会儿才让柒宝和进宝过来,对兄妹俩道:“这位是姥爷。” 姥爷,不就是外祖父? 进宝有点儿懵,不明白自己啥时候又多出个外祖父来,但他还是低低地喊了一声,“姥爷好!” 柒宝还不会喊,只是看着温父傻笑,笑得格外甜脆。 温父看着两个小家伙,热泪盈眶,连说三个好,“一会儿安置好,去姥爷家,给你们做好吃的。” 这时,一旁的多宝站出来,“我也要吃好多好多好吃的。” 温父看着小家伙,“这是,多宝吧?” 上京那年,小家伙还在襁褓之中,当时地动过后有暴风雪,冻得小脸青紫,去了半条命,没想到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 二郎媳妇道:“当年多亏了温二叔,否则我们一家人哪有现在。” 温父想到当时他们家还有个孩子,只是不怎么听话,暴风雪的天还赌气往外跑,害得所有人担惊受怕,就问,“二丫呢?怎么不见她人?” …… 被温父点名的宋琦,趁着鸿文馆放假去了梁家,眼下正在宋姣房里哭。 宋姣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眼瞅着就要临盆了,被宋琦一哭,有些心烦气躁。 宋琦道:“姐姐,你帮帮我,我不想嫁给谢峰,不想给谢家当儿媳。” 宋姣也是无奈,“既然是老太太定下的,我能怎么帮你?” 宋琦抹了把泪,“你怀着身子,如今谁都得把你当个宝,等他们从宁州回来,你去帮我求个情,老太太一定会看在你腹中胎儿的份上给你个面子的。” 812、变故(3更) 宋姣的陪嫁丫鬟云朵站在一旁听着宋琦这些话,眉头深深皱起。 可眼下当着姑娘的面,云朵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在心里气着恼着。 宋姣并没有答应宋琦。 一则,她一个已经出嫁的姑娘,不好插手娘家的事,况且这是老太太拍的板,老太太向来说一不二,她深知就算自己去了也只能是瞎操心白忙活,改变不了什么。 二则,她觉得老太太的安排没有什么不好,宋琦性子闹腾,唯有去了谢家才能安稳度日,否则去了别家,后果很难想象。 最重要的一点,是宋姣太了解宋琦的性子了,倘若自己帮她求情毁了这门亲事,等将来谢家真的高升成了重臣,宋琦一旦后悔,第一时间就会把罪责归到她头上。 宋姣不想背这个锅,她也想学着三婶婶那样置身事外,让宋琦的婚事顺其自然。 可宋琦哪里那么容易罢休,见宋姣怎么都不肯点头,哭得越发来劲。 云朵实在忍无可忍,出言道:“二姑娘一来就只知道哭哭哭,也不顾虑一下,大姑娘已经八个月的身子了,如今正是关键时候,我们大人和老太太都宝贝得不得了,你倒好,净会拿事情来烦她。” 宋琦的哭声戛然而止,愣了一下,看了眼宋姣尖尖的肚子,又瞪向云朵,“大姐姐都没说什么,你一个贱婢在旁边插什么话!” “你!”云朵怒红了脸。 宋姣轻叹,“云朵,你先退下去吧!” 云朵站着不动,满脸担忧,“姑娘……” “我有些饿,你去厨房端些吃食来。”宋姣说着话,手掌抚上小腹,眼底便溢出母爱的慈和与温柔,仿佛眼下再有天大的事,只要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她就能马上平复情绪。 云朵不得不暂时先退出去。 宋琦也哭累了,往宋姣旁边的绣墩上一坐,双手便抱着宋姣的胳膊,“好姐姐,你就帮帮我吧,等我将来另寻佳婿,肯定不会忘了你这份大恩的。” 宋姣被烦得不行,又不能真的应下,只问她,“老太太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宋琦道:“说是要去一个多月。” “那还早着。”宋姣说:“没准儿去了一趟宁州再回来,老人家就改主意了,你安心等着便是。” “那她要是不改呢?”宋琦紧追着问。 “就算不改,她人现在都不在京城,你求我,我一个孕妇能有什么办法?” “那姐姐的意思是,只要老太太回来,你就会替我求情的,对吧?” 宋姣无奈,“琦琦,我已经出嫁了,宋府掌家的是三婶婶,而我是二房的女儿,你觉得我回去了,能起什么作用?” “那我不管!”宋琦马上哭丧着脸,“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只能去康定伯府求三丫了,她要是肯出面,奶奶必定不会再强迫我嫁给谢峰那个土包子!” “你别去找她。”宋姣秀眉微蹙。 二房欠了三丫太多,如今那丫头已经恢复记忆,也选择了不回来,就让她在康定伯府过安生日子挺好的,自家人要是再去求上她,未免也太厚颜了。 “那你答不答应嘛!”宋琦晃了晃宋姣的胳膊。 这时,云朵端了吃食进来,是两碗鸡丝粥和一碟卤鸭信。 宋姣道:“我怀着身子,老是觉得饿,眼下还不到吃饭时辰,只能请你喝碗粥了。” 宋琦扫了一眼鸡丝粥和鸭信,暗暗撇撇嘴,她在家里什么好吃的没吃过,才不稀罕这个,况且,她来梁家不是为了吃! 宋姣饿得不行,也不等宋琦回应了,自己端起小碗就开始喝粥。 宋琦离开之后没多久,梁骏便从翰林院回来,听云朵说了白天的事,他抬步去了宋姣院里。 宋姣手里端着个小碟子,正在给笼子里的鸟儿喂食。 余光瞥到梁骏,她面上泛出笑容,“相公回来啦?” 梁骏的视线落在妻子凸起的小腹上,唇边笑意温柔。 再过一个多月,他就要当爹了! “我听说你妹妹白天来了府上。”梁骏走近宋姣,怕她吃力,从她手中接过食碟帮她喂。 宋姣失笑,“云朵那丫头,嘴巴也太大了。” 梁骏听着,微微叹息一声,“我担心她再来,要不你应了她,否则这么闹下去,我怕对你不好。” “不能答应。”宋姣直摇头,“琦琦的性子你不了解,我答应了,到时候没办妥,她会怨我,要是办妥了,她将来一旦后悔,还得怨我,这是个里外不是人的差事,我三婶婶都没插手的,哪轮得着我一个嫁出来的姑娘管?” “可我怕她不肯罢休。”梁骏语气里满是担忧。 “那我便跟她打太极,她能来,我就能应付。”宋姣是铁了心不帮宋琦。 结果还真让梁骏说中了,第二天傍晚下学,宋琦没急着回宋府,第一时间就奔着宋姣这儿来。 看那样子,不磨得宋姣点头,她是不肯罢休了。 梁骏从翰林院回来见宋琦还在,就说了她两句,让她别光顾着自己,也要想想亲姐姐还大着肚子,不能过分操劳。 宋琦听着就红了眼,“谢峰要是能有姐夫这么优秀,我还用得着三番五次地闹腾搅和亲事吗?” 这话,气着了宋姣。 …… 温婉他们去温家吃了晚饭,又回宅子休整了一夜,隔天就回了上河村。 几年没回来,村里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因着那场地动,有好几户人家迁了出去,剩下的,多是些老人,大概是被地动吓破了胆,年轻人都往城里搬,不敢再住在乡下。 宋氏族人所剩无多,族长一家倒还扎扎实实地在村里住着,因着当时有赵寻音夫妻在这边接济,又监管着朝廷的救济粮和赈灾银两,所以从朝廷拨到宁州,中途没被削得太狠,基本上到县城的时候,每个灾民都得到了救济,倒塌的房屋也重建起来。 宋巍成了帝师这件事,早就传遍了上下河村,如今谁还骂他是个倒霉蛋,都说前头二十多年,那是老天爷故意考验他,他经受住了,所以才能有今日的飞黄腾达,就连县城里说书的先生,都编纂出各种各样的版本,一下说宋巍是神仙下凡历练,一下又说老天爷安错了气运,等反应过来,把宋巍身上的霉运收了,宋巍从此开启了平步青云的荣华富贵路。 总而言之走到哪都是夸赞唏嘘的话,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有人指着鼻子骂他怎么不去死。 这会儿,族长家院门外全是村民,不止上河村,就连下河村和附近几个村子的都来了,就是为了看看当年人见人骂的倒霉蛋,如今高高在上的帝师大人成了啥样。 宋巍自然还是那个宋巍,除了更加成熟之外,俊美的容貌几乎没什么变化。 不过看在村民眼里,那变化可就大了去了,刚见到他的时候,一个个都想跪下磕头。 宋巍自然没让,瞧着来的人挺多,就趁着现在,让下人把从京城买来的礼给送了。 众人自是感激涕零,直说后悔当年对不住他云云。 宋巍没去计较那些,他时间紧迫,没坐多会儿就和宋二郎一块,陪着宋老爹和族长去看地皮准备重建宗祠,除了宗祠,还打算再建村学,说到时候会从京城请一位颇有才学的先生来给村里的孩子开蒙。 族长听了满心欢喜,面上笑容都深刻了几分。 男人们的事,温婉不方便插手,她带着云彩玲珑和柒宝进宝去了下河村,打算去大伯娘家坐坐。 二郎媳妇关心娘家,带上多宝和两个丫鬟去了田家庄。 宋婆子则是被族长夫人拉着进屋说话。 宋婆子这趟回来,除了关心宗祠,还特别关心一个人,她问族长夫人,“以前在镇上算命的那个独眼先生,他还算不?” 族长夫人想了好久才想起来宋婆子说的是谁,叹息着摇摇头,“病死好几年了。” “好人咋都不长命呢?”宋婆子满心惋惜,她原本还想着,去见见那个算命先生,不管对方是要银钱还是宅子田庄,都给他,权当还愿。 毕竟当年要不是他,三郎娶不了媳妇儿,三郎媳妇要是不过门,三郎也就不会有今天的荣华富贵。 在这点上,她没想着抠,却不想,那算命的已经没了,真是人生无常。 …… 温婉他们这一行人太多,不好留在村里,没地儿住,等宋巍和族长他们看好地皮,就浩浩荡荡回了县城。 建宗祠和村学的事,宋巍只管出钱,其他的人力,全让村民来,这也是族长的意思,说村里好些家不富裕,正好让他们赚几个过年钱。 宋巍没意见。 而温婉这边,宅子的事一时半会儿看不好,还得再多留几天。 温顺听说他们回来,急急忙忙从府城往回赶,一到县城就向温父打听了温婉他们的住处,火急火燎地来见宋巍。 宋巍望着他大汗淋漓的样子,有些好笑,“我们暂时又走不了,你不用那么着急。” 温顺一边抹着汗一边喘气,喘完了才坐下来说话,“姐夫,我听他们说,你现在是圣上的老师了,是不是真的?” 宋巍颔首。 “太厉害了!”温顺由衷感慨,“我在府城开铺子,走到哪都能听到关于姐夫的传闻,说书先生们越编越离谱,我就想着,哪天得见姐夫就好了,我出去还能跟人显摆显摆。” “你可别乱显摆。”温婉走过来,给他倒了杯茶,“你姐夫最不喜欢亲人打着他的名号在外头耀武扬威,要让他听到什么风声,仔细你的皮!” 温顺接过茶,嘿嘿笑了笑,“我就是开个玩笑,要是真敢打着姐夫的名号出去招摇撞骗,我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拿不到路引。” 温婉一愣,“什么路引?” 温顺道:“我从来没去过京城,想把铺子开去那儿长长见识,无奈府衙的人一直跟我打官腔,就是不给我办路引,我实在没辙,只能这么着了。” 温婉看了宋巍一眼,宋巍道:“你若真想去京城,路引我可以帮你办。” 说着又有些疑惑,“按理,办路引不是什么麻烦事,府衙为什么不给你办?” “还不是看我年纪小呗!”温顺挠挠头,“我爹娘不去,就我一个人,府衙那边说我年龄不够,一直不给办。” 温婉想着,养父不去京城是有原因的,毕竟母亲就在那儿,他要是去了,将来跟父亲母亲撞上,总会有说不完的尴尬。 思及此,温婉道:“你爹娘恋家,舍不得离开宁州也正常,倒是你,年纪轻轻该出去闯荡闯荡,路引的事,包在你姐夫身上了,你要是来得及,跟着我们一块儿走也成。” “那不行。”温顺道:“我府城还有一堆事儿没交接好,暂时走不了,恐怕得来年了,来年开春,我一定来京城找你们。” …… 知道宋巍时间紧,温婉没敢偷懒,一得空就出去看宅子,终于买了一处中意的,刚把地契和钥匙交接好,就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加急书信,是谢正写的。 当看完上面的内容,温婉的脸色唰一下白了。 813、一尸两命(4更) 信上写,温婉他们离开宁州之后,宋琦成天往梁家跑,不知在宋姣跟前说了什么,宋姣气得早产,又摊上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如今梁家正在办丧,梁骏要去府衙报案抓宋琦,宋琦吓得躲在谢家,怎么劝都不肯离开。 温婉捏着书信,眼前一黑。 那是她当成亲闺女养大的女孩啊,才嫁过去一年多,该享的福都还没享到,就这么没了!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温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宅子。 堂屋里,二郎媳妇和云霞她们坐着逗老太太的趣儿,其间夹杂着多宝和柒宝的小奶音。 温婉听着那欢声笑语,在堂屋外止了步,行尸走肉般,打算回东厢静一静。 二郎媳妇刚巧挑帘出来,见到她脸色不对劲,忙问:“三弟妹,你这是咋了?” 屋里老太太听到动静,让云霞出来看看。 云霞一出门就见温婉满脸泪痕,眼眶是红的,心下一紧,“夫人是不是碰上什么事儿了?” 说着看向跟在后面的玲珑。 玲珑也是一脸茫然,她之前跟着温婉去看宅子,可书信到的时候,温婉是单独看的,并没告诉她上面写了什么,她只见夫人看完就哭了,回来的路上无论她怎么问,夫人都不肯开口。 二郎媳妇走下石阶去拉她,“三弟妹,有啥事儿你说出来,那么多人在呢,一人想个法子,总能解决的,你这么憋在心里,也不是个事儿。” “我没事。”温婉摇摇头,“刚刚去见了养父,有些感触罢了。” 二郎媳妇叹息一声,“我知道你身世坎坷,可你亲生爹娘和养父全都健在,这不皆大欢喜的事儿吗?没啥好哭的,别哭了,快跟我进屋,老太太正在教柒宝说话呢,小丫头学得可好了,你去瞧瞧。” “二嫂,我今日心情不好,你帮我多看着点儿柒宝,我回屋歇一歇。”温婉轻轻扒拉开二郎媳妇的手,转身就回了东厢。 二郎媳妇低声嘀咕,“三弟妹啥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 玲珑眼眸闪了闪,整个宅子里除了温婉,只有她知道夫人今儿没去过温家,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那封信。 可她不敢说,只对二郎媳妇道:“我们姐儿就劳烦二太太了,我回屋照看夫人去。” “你去吧,别让她哭得太狠了。”二郎媳妇摆摆手。 玲珑进了屋子,隐约听到里间传来温婉的抽泣声,她加快脚步走进去,就见温婉侧躺在床榻上,哭得肩膀抖动,伤心得不成样子。 玲珑见她这样,心里不好受,“夫人,您到底碰上什么事儿了,能否跟奴婢说说?奴婢虽然没什么文化见识,说不定能给您出出主意。” 温婉没有回应,她现在压根就说不出话,嗓子疼得像是被鱼刺卡住,只恨不能插双翅膀马上飞回京城去看那可怜的姑娘最后一眼。 这时,外面传来小厮的声音,“老爷回来啦!” 宋巍之前去拜会当年教过他的恩师,早上出门,现在才回来。 玲珑正要出去迎,宋巍已经自己打了帘子进来,察觉到气氛不对劲,他抬步走进里间。 当看到温婉侧躺在床榻上哭,而玲珑在一旁手足无措,宋巍的面色顿时不怎么好,问玲珑,“夫人怎么了?” 玲珑直摇头,跟二太太不能说,跟老爷却是不敢隐瞒,如实道:“奴婢今日陪着夫人去看宅子,刚买好不久,夫人就收到京城的来信,然后,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宋巍额角突突跳了两下,让玲珑出去。 等屋内只剩下夫妻二人,宋巍搬个鼓腿圆凳在榻前坐了,伸手轻轻扶着温婉的肩膀,腔调柔缓,“婉婉,出什么事了?” 温婉听到相公的声音,抽泣声停了停,回过头看他,却是泪眼朦胧,嘴巴嚅动两下,却没发出声音来。 宋巍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别怕,有什么事跟我说。” 温婉撑坐起来,一头扎进他怀里,又开始哭,哭了好一阵才开始说话,“相公,咱们明天就回京吧!” “到底怎么了?”宋巍伸手搂着她削瘦的肩,能感觉到她在颤抖。 他想着,怕是岳父在北疆不好了,有噩耗传来,心情跟着沉重不已。 温婉换了好几口气才把话说完整,“姣姣,姣姣没了,一尸两命。” 闻言,素来从容沉稳的宋巍满脸震惊。 梁家那边的情况他一直都知道,梁骏的母亲范氏虽然是个面相刻薄的,但从未说过宋姣一句不是,更没挖着手指头骂过她一句,尤其是怀孕之后,梁家上下都当宝似的疼着,宋姣自己也格外小心,平时没事基本上不出门。 按说在这样的条件下,不应该出意外才对,“到底怎么回事?” 宋巍的语气带了急切。 温婉已经缓过来几分,就把谢正写来的那封信拿给他看。 看完后,宋巍陷入了沉默。 温婉恨得咬牙切齿,“我要早知道她会这么祸害姣姣,就该带着她来宁州。”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宋巍叹口气,脸色十分凝重。 他知道婉婉对大侄女的感情,就算是他自己,养了这么些年也挺挂心,可谁能想到,欢欢喜喜送出去的姑娘,到夫家不过一年多就遭此大难。 “我现在就出去让人收拾东西,马上启程回京。”又问温婉,“娘和二嫂知不知道这件事?” 温婉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说。” “趁现在还有时间,你先休息一会儿。”宋巍温声嘱咐完,走出东厢去了堂屋。 堂屋里的欢声笑语还在继续,柒宝笨嘴拙舌地学说话,惹得众人捧腹大笑。 宋巍的脚步在门口停了停,还是打帘进去。 宋婆子一见他,脸上笑容更深了几分,“三郎,见着你恩师没?” 宋巍点头,“见到了,之前在酒楼请他们吃饭。” 宋婆子想到刚才的事,就说:“你媳妇今天出去看宅子,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回来就不对劲了,你快去东厢瞧瞧,可别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什么事才好。” 宋巍垂下眼睫,“我刚从东厢出来,已经问了她。” “那她咋说的?” 宋婆子问完,二郎媳妇也看向宋巍。 宋巍凸起的喉结上下滑了滑,似在犹豫。 宋婆子一见他这反应,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三郎媳妇是能未卜先知的,莫非真要出什么大事? 二郎媳妇急得不得了,“三郎,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说,三弟妹到底咋了?” 宋巍暗暗吸口气,缓和了情绪,逐一看向宋婆子和二郎媳妇,“娘,二嫂,姣姣没了,京城刚来的信,一尸两命。” “啥?!” 二郎媳妇懵了,“三郎,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宋婆子更是脸色白得不像话。 “谢正给我写的信,被婉婉接到。”宋巍徐徐道:“他在信上说,我们离开京城之后,琦琦隔三差五就往梁家跑,后来不知说了什么,气得姣姣早产,又碰上难产,没能保住,如今梁家已经在治丧,梁骏气不过,想报案让官府的人抓了琦琦,琦琦吓得躲去了谢家不肯出来。” “我的老天爷!”二郎媳妇尖叫一声,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宋婆子用脚指头都能猜到宋琦去梁家做什么,她僵坐在榻上,一声不吭,宋巍唤了几次她都没反应,不免担忧,忙让下人去请大夫。 …… 建宗祠的事还有些尾巴要收,宋二郎陪着宋老爹出去,傍晚回来才听说宋姣死了的消息。 宋二郎当即就怒红了眼,“宋琦那个孽障,等我回了京,非要把她活活打死不可!” “行了!”宋老爹怒喝一声,“已经死了一个,再死一个,你进去蹲大狱吃牢饭,让妻儿喝西北风?” “爹……”宋二郎坐下,竟嚎啕大哭起来,“我姣姣那么听话,她不该死,不该死啊!我好恨,好恨,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个逆女,把家宅搅的不得安宁。” 这时,云霞急匆匆过来,满面焦急,“老太爷,二老爷,老太太病倒起烧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怎么办?” 814、难办(1更) 一场秋雨,阻住了宋家两房回京的脚步。 正屋卧房里,年迈的老大夫正在给额头上敷着冷毛巾的宋婆子诊脉。 宋老爹、宋二郎和温婉在一旁紧张地看着。 二郎媳妇还在自己房里昏睡着。 进宝、柒宝和多宝三个小家伙被关在东厢房不让出来。 宋巍撑伞站在院里,问宋元宝的书童端砚,“让人去催大少爷了没有?” 端砚忙不迭点头,“已经去了,可能县学隔着这儿有些远,老爷别担心,少爷会回来的。” 宋元宝也是一早出的门,去找当年的同窗聚会,带上叶翎,是想让她看看他土生土长的平江县。 宋巍蹙蹙眉头,“你辛苦跑一趟上河村,请族长尽快召集族人,我跟着便去祭祖。” 既然马上走不了,就把重要的事先做了。 端砚得令,穿上蓑衣去外面赶了马车朝着上河村方向去。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不多时,宋元宝和叶翎出现在大门处。 二人一饶过影壁,就见宋巍撑伞立在院里,面色十分沉重。 之前去催的小厮什么也没说,宋元宝以为宋巍怪他出去那么久,上前解释道:“本来聚会早结束了,我带着阿瑶四处转了转。” 叶翎的处境很是尴尬,撑着伞不方便行礼,她只得低下头,声音细弱地喊了声爹。 宋巍默了许久,才说:“进去看看老太太。” 这话,怎么听都不吉利。 宋元宝心里咯噔一声,紧跟着面色一变,“奶奶怎么了?” 宋巍没有解释,他听到东厢房里柒宝在哭,转个身就去哄娃了。 宋元宝和叶翎对看一眼,见叶翎眼眶红红,宋元宝柔声道:“宝宝别怕,不会出事的。” 说着握了握她有些冰凉的小手。 夫妻俩走到门口收了伞,挑开帘子就见云霞玲珑几个小丫头在偷偷抹泪。 宋元宝脸色更不好,也不问什么,加快步子就直奔里间。 老大夫刚摸完脉,蹙着眉头说老太太是怒火攻心,得温养,静养,不能颠簸劳累,更不能再受刺激。 宋元宝听了,满面疑惑,“谁惹得奶奶生这么大气?” 宋老爹看了满身雨露气的小两口一眼,叹息一声,没说话。 宋老爹都没吭声,宋二郎更不敢多言,这会儿心烦意乱,只恨宁州隔着京城太远,等回京,姣姣只怕都已经被安埋了。 宋元宝虽然平日里瞧着大大咧咧,心思却不粗糙,察觉到屋里所有人的眼眶都不同程度的红,他最后将视线锁定在温婉身上,走到她身边,低声问,“娘,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温婉看了眼床榻上虚张着眼的婆婆,不敢在她面前提及宋姣分毫,只对小夫妻俩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身出去,挑帘站到门外。 宋元宝和叶翎急忙跟了出来。 宋元宝从未见过家里气氛这么沉重凝肃,他没来由地有些心慌,声音也带了几分颤抖,“娘……” “你大妹妹没了。”温婉不知自己鼓了多大的勇气才把这话说出来,“你谢正表叔写了信来,自己看吧。” 她实在无力解释,只得把谢正的书信拿出来给宋元宝看。 宋元宝看完,当即捏紧拳头,牙齿咬得吱吱作响,“那个小……” 他本来想骂“小贱人”,意识到在长辈跟前,又收了口,“等我回京,绝对饶不了她!” 叶翎担忧道:“我先前见老太太病得不轻,可能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启程。” 温婉的眼眶渐渐湿润,指甲死死抠着掌心,麻烦的事何止这一桩,老太太一旦回京…… 她脑子里掠过之前在婆婆屋里闪现的预感,只觉得胸口像被人挖了一刀,钻心的疼。 抽抽鼻子,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温婉问宋元宝,“你爹呢?” “爹去东厢房了。”宋元宝指了指,“先前柒宝好像在哭。” 温婉没再理会二人,也没撑伞,淋着雨走了一段,刚到东厢房门外就见宋巍出来。 瞧着她身上有些淋湿,宋巍抿了抿唇,“怎么不撑伞?” 温婉低着头没有回答,过了会儿道:“相公,让娘留在宁州吧,我们自己回京。” 宋巍见她不对劲,侧身为她打开帘子,“屋里说。” 温婉顺势走了进去,柒宝已经哭累在小榻上睡着,进宝和多宝乖乖地在里间坐着,大概也是察觉到气氛不对,没敢闹。 温婉在外间圆桌前坐了,声音说不出的难受,几乎是与眼泪一块夺眶而出,“我预感不好,娘要是跟着我们回京,会被宋琦活活气死。” 怕宋巍承受不住,她都没敢说婆婆一旦死了,宋巍就得辞官回宁州守制三年。 楚国以孝为先,便有这么一条规矩,但凡在编官员,不论在何处任职,只要家中父母过世,就得辞官回祖籍守孝,这叫“丁忧”。 而且这三年内,朝廷不得强迫他处理政务,更不得随意任用,否则叫“夺情”。 宋巍俊美的面上微微有些泛白。 温婉继续说:“姣姣的死本就让娘心存愧疚,她这会儿一定恨死宋琦了,所以……” “这件事很难办。”宋巍罕见的犯了愁。 自家娘的性子,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在这件事上,娘不可能袖手旁观,更不可能踏踏实实躲在宁州,谁要是强迫她留下,那才真要出事。 果然,宋巍话音才落,正屋那边云霞就小跑着来东厢,因着没有丫鬟守在外头,只得隔着门板喊,“老爷夫人在里面吗?” 温婉应了声,“在,你进来吧!” 云霞挑帘进来,屈膝对二人行了个礼。 温婉问:“大夫走了没?” “走了。”云霞点头,“玲珑她们正在煎药。” “那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云霞的神情有些挣扎,好久才道:“老太太让我来问问老爷夫人,怎么还不安排人启程回京。” 温婉听罢,看向宋巍。 可能是心里憋着一口气,哪怕怒火攻心都吐了血,老太太仍旧支棱着眼皮子。 既是醒着,那刚才老大夫的话她一定听到了,听到了还要求回京,可见是怒到极致,不亲自处置了宋琦咽不下那口气。 见宋巍不吭声,云霞突然哭了起来,“老爷,夫人,老太太情况很不好,倘若这个时候回京,会出事儿的,你们快想想办法吧,总得等好全了才能走啊!” 宋巍站起身,“我去见见她。” 云霞松了口气,跟在宋巍后头出了东厢,去往老太太的屋子。 见到宋巍进来,宋婆子闭了闭眼,似在平复情绪,然后问他,“都准备好没?” 宋巍道:“外面正下雨,不宜出行。” “再不走,连我孙女儿的尸骨都见不着了!”宋婆子突然激愤起来,瞪圆了眼睛,“到底是下雨不好走,还是你要把我撂在这儿自己走?” “娘,宗祠的事刚敲定,还没正式祭祖,儿子走不了。” 宋巍在榻前坐下,伸手给她拉拉被子。 “你走不了,我走!”宋婆子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呼吸开始短促。 “宁州隔着京城太远,再急这一个晚上也不可能马上赶到。”宋巍尽量安抚着,“等过了今夜雨停了,娘有所好转,咱们明天一早就启程。” 宋婆子听着这话,情绪总算缓和下来,冷哼一声,“别指量着我不知道你们两口子在打什么主意,京城我是一定要回的,宋琦那个贱蹄子,我也是要亲手处置的,你们敢拦,那就是逼着我死在宁州!” 宋巍深吸口气,他就知道会是这样,娘强势了一辈子,哪怕是病倒也不肯服软,更何况事情闹得这么大,她心里有气,不让她走,她真有可能气死在宁州。 “没人拦你。”宋巍道:“好好休息,按时喝药,若是明日有好转,就赶早启程。” 嘱咐完,他出了屋子。 天色擦黑的时候,端砚才从上河村回来,说族长已经在挨家挨户去通知了,问宋巍什么时候过去祭祖。 宋巍隐在夜色中的俊脸,前所未有的凝重,只回了两个字,“马上。” ------题外话------ 我今天加厚了锅盖……顶着先 815、我愿意嫁的(2更) 京城,谢府。 夜已经很深了,白天杨氏给管事妈妈分派事务的水镜厅里还亮着灯。 全家人正襟危坐。 谢姑父和谢姑妈坐在上首。 谢正和杨氏坐在右边圈椅上,谢涛和他媳妇儿坐在左边圈椅上,谢峰在爹娘身后站着,脸色明显不是很好。 厅里安静了许久,谢姑妈开口打破僵硬的气氛,“老大你说说吧,这事儿怎么办,总得尽快想个法子。” 谢正有些犹豫,“我已经往宁州传了信,想来三表哥他们看了会尽快赶回来的,要不,等他们回来再说?” “咱能等,梁家能等吗?”谢姑妈厉声道:“这些天那边不断来要人,再不放,梁骏真闹到官府去,事情传开来,对你影响多大你不知道?” 谢涛媳妇撇撇嘴,“要我说,都是峰哥儿惹出来的,娶谁不好,偏要求娶这么个祸害,如今犯了事儿就往咱家躲,她这是仗着你对她有几分心思,料定你不会轰她走,赖在咱家不肯走了,她不走,就得影响你爹的仕途,你说怎么着吧?” 谢峰紧紧抿着唇,一声没吭。 “行了!”谢姑父比较护孙子,“峰哥儿求娶的时候,也没想过她这么能闹腾。” 谢涛媳妇还是气不过,“我就纳了闷儿了,峰哥儿生得这样好,当初想为你牵线的媒人多了去了,牵的都是官家千金,你到底看上她哪儿了?宋琦那种没教养的人也能得人喜欢,还是个痴情种,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谢峰抬头看了看她,拳头捏得紧紧的,“二婶娘,你别说了。” 谢姑妈脸色微沉,心道能说出这种话来的人,教养也不咋地,况且你自个儿就是个搅家精,当初还不是有人要了,如今乌鸦笑猪黑,简直不知自丑。 谢姑妈确实不喜欢宋琦,但好歹,宋琦是她亲哥哥的孙女儿,自己说她几句不是,那是理所应当的,儿媳妇这样说风凉话,听着就刺耳了,搞得好像他们宋家人都没教养似的。 杨氏听着也不像话,出言道:“这种时候,就别讨论谁对谁错了吧,三表哥他们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梁家又见天儿地要人,得趁早想个法子折中一下,否则事情闹大了传出去名声不好。” “谁还不是为了维护你们长房的名声了?”谢涛媳妇道:“可我们乐意把人撵出去撇清干系,峰哥儿能乐意吗?只要峰哥儿不乐意,这事儿就解决不了。” 杨氏暗暗叹息,转头看向谢峰。 谢峰眉心的皱痕又深了几分,握紧的拳头始终没松开,面对母亲投过来的视线,只是低低道了句:“我会去跟她好好谈谈。” 谢涛媳妇翻个白眼,一副信他就有鬼的表情,也不知被那搅家精灌了什么迷魂汤,中了邪似的还就非她不可了! 杨氏温声道:“峰哥儿,事关你爹的前途,眼下不是谈儿女私情的时候,娘希望你能顾全大局。” “我知道。”谢峰回了三个字,转身就出了水镜厅,直接去客院找宋琦。 宋琦这会儿抱着双膝蜷缩在床角,听到敲门声,惊得一个激灵,“谁?” “是我。”谢峰声音低沉。 宋琦咬了咬唇角,重拾情绪,“是峰哥哥啊,进来吧,门没栓。” 谢峰推门进去,外间没点灯,里间只亮着一盏罩子灯,光线不是很明亮。 谢峰站在隔间的落地罩外,确定宋琦能听到他的声音就没再往前。 宋琦见他不愿进来,突然抽了抽鼻子,“峰哥哥,你是不是也想赶我走?” “我,我没有。”谢峰道:“夜深了,我毕竟是外男,不方便直接见你。” 宋琦问他,“那你相不相信我?” “我……” “大姐姐的死真的跟我没有关系。”宋琦说着就小声哭了起来,“爹娘和三叔三婶婶他们全都回宁州了,我一个人闲着无聊,就想着去找她玩,我不知她怎么就突然早产了,真的跟我没有关系。” 谢峰听着小姑娘的哭声,不免心疼,“那你当时到底说了什么?只要证明你什么都没做,那梁家就没道理来抓人。” “我……我什么都没说。”宋琦越发抱紧自己。 因为宋姣一直不肯答应帮她去老太太跟前求情,她那天一气之下就说了句“我宁愿给姐夫做妾也不嫁给谢峰那个土包子”。 当时,姐姐姐夫都在场,姐姐听完之后没多久就喊着肚子疼。 她趁乱从梁家跑了出来回家躲着,原以为,姐姐顶多是早产,顶多是孩子没保住,可万万没想到传回宋家的,竟然是死讯。 一尸两命。 前一天还被她抱着胳膊各种撒娇各种央求的姐姐,隔天就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材里。 宋琦害怕极了,等梁家来人要把她抓去见官的时候,她无处可逃,只能来谢家。 谢峰喜欢她,一定不舍得她被人带走。 谢峰听着,面色狐疑,“你真的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随口开了个玩笑。”宋琦带着哭腔,“我哪里知道,大姐姐是个开不起玩笑的,那种话也能当真。” “什么玩笑?”谢峰眉心皱得死死的。 “峰哥哥,你就别问了。”宋琦抹着泪道:“你们家去宋府的帖子,我都看到了,我没有闹过,那些都是下人胡说,我愿意嫁给你的。” 没听到谢峰说话,她又继续道:“奶奶说,峰哥哥是个好性儿的,以后会一辈子对我好,我一向听奶奶的话。” 谢峰有些动容,“琦琦,你……” “可是现在,姑祖母容不得我。”她说着又哭了起来,“你爹娘也容不得我,便是我想嫁给你,他们也不会同意了。” 谢峰心里揪着疼,“琦琦,倘若你真是清白的,我不会让梁家把你带走。” “我当然是清白的。”宋琦看向落地罩谢峰的方向,“那是我亲姐姐,我心疼她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害死她?” 谢峰也觉得,琦琦才十多岁,都还没及笄的一个小姑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害得亲姐姐一尸两命,兴许是梁家怕宋家兴师问罪,把罪责都推到小姑娘头上来,想减轻宋家人的怨气。 这么想着,他安抚道:“琦琦,夜深了,你快些睡吧,我明儿一早去趟梁府,看能不能说动梁姐夫不要为难与你。” 宋琦一听他要去梁家,顿时慌了,“峰哥哥,如今姐夫还在气头上,你去了只会被迁怒的,还是别去招惹他了吧?” 谢峰说:“我要是不去,他们家就不肯罢休,我爹娘和爷奶更不会让你留下。” “可……”宋琦纠结万分,随即心一横,想着姐夫总不至于当众把自己那句话说出来吧,否则他还要不要脸了,就算他真说出来,自己抵死不认,想来他也不能怎么着。 缓了缓神,宋琦弱弱道:“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是我的错,我只有峰哥哥了,谢谢你肯帮我。” 这些话,无疑是给谢峰树立了一个能保护小姑娘的英雄大人物形象,他心下一软,“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 隔天一早,谢峰要去梁家,被谢正一把拦住,问他干啥去。 谢峰扯谎道:“我闲着没事儿,随便出去溜达溜达。” 谢正凝视着他,“你想去梁家?” 被戳穿心思,谢峰底气不足,不敢在父亲面前撒谎,只得如实道:“大表姐出了这种事,我们家总要有人去看看。” “那是你娘的事,轮不着你去。” “爹。”谢峰抿唇,“我就是想单独找梁姐夫问问,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琦琦才十四岁,她怎么可能害死自己的亲姐姐?” “倘若真有冤情,官府自会调查,你去了也无济于事,回屋好好待着,没有我的命令,禁止踏出院门半步。”谢正直接下禁足令。 谢峰脸色一变,“爹!” 谢正沉着脸,“再多话,我一会儿就让人把宋琦撵出去!” 谢峰只得闭了嘴,乖乖回自己的院子。 816、讨说法(3更) 是夜,梁府。 自从宋姣死后,梁骏就再也没去过翰林院,这些天他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瘫坐在地上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宋姣给孩子做的小棉衣小棉裤和虎头鞋,看着针线筐里她绣了一半有着长命百岁字样的婴儿肚兜,整个人陷入深深的思念和痛苦当中。 不多会儿,云朵掀帘进来,手上提着食盒,她熟练地摸索到烛台位置点亮灯火。 转头看到桌上是中午送来的饭菜,一口都没动过,云朵登时红了眼眶,“姑爷,您好歹吃一口吧,姑娘已经下葬了,她在天有灵看到您这样,会心疼的。” 梁骏闻言,稍稍仰起脑袋,或许是在黑暗中待了太久,他有些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抬手遮了遮眼,等垂下手臂,竟是一副胡子拉碴的颓靡模样,哪还有半分当初的清俊儒雅。 “我没胃口。”梁骏摆摆手,声音像是被沙子磨过,“你出去吧,没事别来打扰我。” 姑娘好端端的遭此大难,云朵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也想哭,可姑爷已经这样了,自己要是再不撑着照顾,这个家就真的要散了。 盛了碗乌鸡汤,云朵端过来,半蹲下身递给梁骏,“姑娘生前最喜欢喝乌鸡汤了,如今她喝不了,姑爷替她喝了吧,总得让她九泉之下得安息。” 梁骏怔怔地看向云朵手里的碗,忽然伸手接过去凑到唇边,却是每喝一口都觉得嗓子里有刺,疼得他咽不下去。 好不容易把一碗汤喝完,他坐在地上,半边身子没骨头似的靠着长案,又开始低头摆弄针线筐里的虎头鞋,仔细抚摸着上面的纹路。 那是姑娘一针一线做出来的,每一个针脚,都倾注了姑娘对那个孩子的祈盼。 云朵喉头忽然一哽,她本想把梁骏扶起来的,此时也顾不得了,一扭头跑了出去。 刚跑到院门口,就见梁老太太带着俩妈妈,阴沉着脸朝这边来。 云朵当即顿住脚步,呐呐地喊,“老太太……” 梁老太太生得刻薄像,稍微一不高兴,瞧着就横眉竖目的,格外瘆人。 云朵跟随宋姣来了梁家一年多,虽然不曾听过老太太一句苛责的话,但始终亲和不起来。 “二爷呢?”梁老太太看向云朵。 “屋里呢。”云朵道:“二爷吃不下饭,刚刚奴婢给他盛了碗汤。” 梁老太太深吸口气,“一碗汤也好,总比什么都吃不下的强。” 说着吩咐两位妈妈等在门外,她自己抬步走了进去。 梁骏已经很多天没有洗漱,那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并不让人觉得邋遢,反而说不出的心疼。 梁老太太看到儿子这样,想起宋姣难产气绝时的情景,脸色沉了沉,随后收了情绪,面上柔和下来,“骏哥儿,怎么坐在地上了?” 说着伸手去拉他。 梁骏没抬头,也没有起来,声音很低很沉,“娘,我没事,坐会儿就好了。” “你这都已经坐多少天了,啥时候是个头?” 儿媳妇一尸两命,梁老太太心里也堵得慌,可这日子还得照样往下过。 “宋家就快从宁州回来了。”见儿子不肯起,梁老太太索性不再劝,搬个绣墩过来坐下,“宋老太太是个要强的,孙女儿死在我们家,她必定不肯善罢甘休。” 见梁骏没反应,她继续道:“为今之计,咱们只有一口咬死了你媳妇儿的死是宋家那位二姑娘一手造成,还得在他们回来那天上门去讨说法,否则让他们家过来讨说法,咱们就有理说不清了。” “宋大人是我恩师。”梁骏忽然开口,“他若是不分青红皂白要把罪责归到梁家头上,那就把我这条命拿去吧,反正姣姣没了,我自己一个人活着也没意思。” “你这傻孩子!”梁老太太拍了他一下,“乌鸦嘴胡说些什么?什么死啊活啊的,你媳妇儿不是个不明白事理的,她没那命享你的福,你得好好撑着,替她活下去。” “娘。”梁骏如今听不得关于宋姣的一丝一毫,只要有人提到边边角角,他的心都是绞着疼的,“您看我现在,活得还像个人吗?” “娘知道她走了你心里难受,可这些都只是暂时的,等以后日子久了,自然就会淡下来,骏哥儿,梁家祖上这么多代人只出了你一个进士,你如今是家族的顶梁柱,可不能倒下呀!” …… 从宋姣院里出来,云朵已经离开了,两位妈妈还站在月洞门外。 梁老太太边走边问,“谢家那边怎么说?” 钟妈妈摇头,“谢家还是不肯交人。”说着看向梁老太太,“老奴听说,宋家老太太他们就快祭祖回来了,咱们还要不要继续朝谢家要人?” “当然要,怎么不要?”梁老太太眼神泛冷,“宋氏的死,又不是我儿子的过错,咱们一声不吭,倒像是做了亏心事不敢冒头一样,那个小贱人,当初三天两头往咱们府上跑我就觉得不对劲,小小年纪害得亲姐姐一尸两命,她不知悔改也就罢了,还跑到亲戚家躲起来口口声声说与她无关,这口恶气,我咽得下去,我那尸骨未寒的儿媳妇和小孙孙能咽得下去吗?可怜那孩子,连亲爹的面都还来不及见一见,就跟着亲娘去了。” 说到这儿,梁老太太捏着帕子摁了摁眼角。 两位妈妈也跟着难受起来,二奶奶是个性子好的,平日里待人和颜悦色,从不摆谱端架子,谁想,就在全家人盼着她添丁的时候,她却遭此大难,陨在自家亲妹妹手上,何其不幸! …… 宋家入京这天,正赶上中秋。 本是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节日,却没人有心情过。 宋婆子归心似箭,不断地要求加快进程,一路上没能好好休息,病情反反复复,入京了还是没能好全。 被送到荣安堂之后,温婉和叶翎就在一旁伺候着。 二郎媳妇早在入城门的时候就哭晕过去,被丫鬟们送回西院请府医。 宋二郎一路上憋着火,入府后一句话不说,找个鞭子拿着就骑马直奔谢家,小厮们拦都拦不住,只能去禀报宋巍。 宋巍揉揉额角,“你们几个快跟过去看看,不能真让二老爷闹出人命来。” 小厮们急急忙忙,驾着马车去追宋二郎了。 眼下,宋老爹、宋巍和宋元宝坐在前厅。 宋老爹满面愁容,“我这个当爷爷的不好出面,梁家那头,你们总得安排个人过去瞧瞧,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宋元宝自告奋勇,“不如我去吧?” 宋巍拦住他,“姣姣是二房闺女,你去不合适。” “可二伯娘那状态,去不了啊!”宋元宝忧心道:“二伯父就更去不了了,他这会儿,只怕一心只想着打死宋琦那个搅家精。” “再等等。”宋巍道:“等你祖母情况有所好转,我让婉婉去。” 本来这种事,合该宋姣的亲生父母出面,可宋巍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不妥,这对夫妻说话不带转弯的,万一情绪一激动跟梁家人闹起来,到时候不好收场,还是婉婉去合适,毕竟怎么说,姣姣也是她养了几年亲自送出门的女孩,她出面,梁家挑不出错处。 不想,这头温婉还没被宋巍安排去梁家,门房小厮就来报,说梁老太太来了。 宋巍有些意外,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对小厮道:“把消息传给二门上的婆子,让她们去内院通报一声。” 荣安堂。 温婉刚喂宋婆子喝完药,就听云霞进来禀道:“夫人,刚刚二门上的婆子来报,说梁老太太来了。” “这么快?” 温婉想过梁家会上门来讨说法,却没想到他们家把时间抓得这么准,宋家一入京,那头就赶着来,想必,是气得狠了吧? 搁下药碗,温婉走到盆架边净了手,这才吩咐云霞,“把人接到我的青藤居去。” 梁老太太明显是带着怒火来的,婆婆病成这样,她们俩不适合见面。 817、理亏(1更) 温婉话才说完,宋婆子就道:“让她来我这儿。” “娘还醒着呢?”温婉转头,笑了笑。 完全不敢劝她要好好休息,这一路上劝了不知不少,每天都被骂。 知道婆婆心里有火,不找个口子宣泄出去她是不肯罢休的,温婉只得叹了口气,看向云霞,“把人请来荣安堂吧!” 云霞转身出去,不多会儿,把穿着一身靛蓝色斜襟大褂的梁老太太接了进来。 温婉站在院里,一见着人就客气地喊了声,“亲家母。” 梁骏是老来子,他上面有个大哥,年龄是他双倍,兄弟俩中间怀过好几个,只是都没能顺利生下来,因此温婉和梁老太太虽是同辈,梁老太太却是能当她婆婆的年纪。 见是温婉,梁老太太上前几步要行礼。 她没有诰命在身,温婉是郡主,又随着宋巍的品级封了一品诰命夫人。 照理,她是要见礼的。 温婉忙一把将人托住,“老太太年长,您要真行礼,可就折我的寿了,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见外的俗礼,快屋里坐。” 虽是亲家,可梁老太太是个深居简出的,平日里很少出席各种宴会,跟宋家人接触的也不是很多,难得见温婉一次,对她的印象一直不错。 当下脸色便有几分缓和,问她,“连日来奔波劳累,你们老太太的身子骨可还吃得消?” 温婉道:“老太太急着见孙女儿,一路上赶的急,染了风热,吃着药呢,正巧亲家母来了,一会儿陪她说说话,兴许她能看开些。” 梁老太太不难听出,温婉的言外之意是要她进去给宋老太太解释解释宋姣为什么会死在梁家。 她不禁在心里感慨温婉小小年纪说话滴水不漏。 入得里屋,梁老太太一眼就看到靠坐在拔步床头的宋婆子。 因着这场病,宋婆子下巴都削尖了,那双眼睛却还是格外有神。 “老太太怎么病成这样了?”梁老太太走过去坐在拔步床前的圆凳上,随即叹了口气,“事情虽急,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才是,否则病严重了,小辈们也得跟着担心。” 宋婆子一路上就火急火燎,这会儿哪还有那闲心客套,直截了当地问:“我姣姣的尸首呢?” “人已经安埋了。”梁老太太声音黯然下来,“就在梁家祖坟里。” “好端端的,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事儿?”宋婆子盯着她,“是她不小心摔倒,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宋婆子虽然急,虽然气,但自知理亏,话没说得太绝,没有直接质问梁家是不是有人蓄意谋害,为什么不照顾好宋姣之类的尖锐问题。 梁老太太不紧不慢道:“这事儿要调查真相也并不难,事发当日现场的人不少,一个是骏哥儿媳妇自己,一个是骏哥儿,再有一个,便是你们这边的二姑娘宋琦,除了他们三人,还有个陪嫁丫鬟云朵,事后我倒是问过云朵,稀稀散散听了些不堪入耳的话,想来做不得真,骏哥儿是我儿子,他说的话有隐瞒之嫌,不如,老太太把自家人请来,仔细问问就知道了。” 一句“自家人”,成功把话堵回来。 宋婆子一辈子为人坦荡,虽自认脾气不好,却从未做过一件亏心事让人捏着把柄。 然而今日,却被梁老太太噎了个结结实实,一腔怒火堵在嗓子眼,想发发不出来。 她只能看向温婉,“宋琦回来没?” 温婉道:“二伯刚去了谢家。” “好,那就等她回来再说。”宋婆子闭了闭眼,想到无辜枉死的姣姣母子,想到宋琦那个成天上蹿下跳的搅家精贱蹄子,只恨不能亲手打死她去给姣姣母子填命。 …… 宋二郎一到谢府,都不等门房通报,直接就往里闯,一边闯一边大声呼喝,“宋琦那个孽障在哪!” 谢家小厮见他气势汹汹,手上还拎着鞭子,吓得连滚带爬去通报。 今日中秋,衙门放了假,刚巧谢正在家。 听说宋二郎不管不顾闯进来,他忙出去看。 刚走到外院,就碰上一脸暴怒的宋二郎。 “二表哥。”谢正拱了拱手。 宋二郎问他,“宋琦在哪?” 谢正怕他冲动,就劝道:“既然来了,不如先去前厅喝杯茶,我让人去后院把她请来。” “我哪有那心情喝茶?”宋二郎语气格外的冲,“你赶紧的,让人把那孽障带出来,我今儿非亲手打死她不可!” 谢正脸色变了变,“使不得,可万万使不得。” 宋二郎心烦气躁,一把将谢正推开,“这是我们家的事儿,你别管!” 谢正无奈,倒也没有因为宋二郎这些话生气,仍是好心劝道:“你这么怒气冲冲地跑过来,扬言要打死女儿,且先不说宋琦听说之后敢不敢出来,就算她真出来了,被你打出人命,到时候宋家背上官司,监察院的御史们趁机参上三表哥一本,对你们二房有什么好处?” 宋二郎怔了一怔。 的确,他先前满心都是把宋琦那个小贱蹄子抓出来打死,没想过后果,没想过会给家族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此时听谢正一说,他犹豫了。 毕竟自己全家都得依附三房而活,倘若三郎仕途上受到什么波及,他们家也没得好处。 想到这儿,宋二郎不得不暂时押下怒火,哼声道:“我可以不打死她,但你得让她出来见我。” 谢正颔首,招手唤来一个丫鬟,让去内院通报,把宋二姑娘带出来。 宋巍叫来的小厮们紧赶慢赶,总算是气喘吁吁地到了谢家,见二老爷手中的鞭子已经扔了,这会儿正坐在前厅和谢大人喝茶,纷纷松了口气。 …… 客院。 宋琦听说他爹来要人,吓得脸都白了,不等那丫鬟禀报完,“嘭”一声把门关了,再把门闩别上,跑到里间床榻上用被子蒙住脑袋,身子瑟瑟发抖。 门外的丫鬟只得回去如实禀报了谢正。 听说那个孽障不仅不肯出来,还把门给栓了谁也不见,宋二郎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怒火腾地一下窜到头顶,猛地一起身,“她住哪儿,你带我去!” “这……”丫鬟为难地看向谢正。 谢正还没开口,宋二郎就吼他,“你再叨叨,别怪我跟你们谢家绝交!” 宋家过来的几个小厮闻言,对看一眼,已经做好了拦住二老爷发怒冲出去的准备。 然而宋二郎出来时,还是没能拦住。 宋二郎直冲后院。 小厮们跟在后面喊,“二老爷,二老爷息怒啊,您要真动手打了二姑娘,小的们回去没法儿交差。” 宋二郎阴沉着脸,“滚!!!” 他脚下带风,不多时就到了客院。 宋琦的院里没有丫鬟守着,宋二郎轻轻松松就到了房门前,伸手推了推。 果然是从里面栓了的。 宋二郎怒火更甚,“宋琦,你给我滚出来!” 他声音洪亮,躲在被子里的宋琦清楚听到,害怕得咬着唇角缩成一团,哪里敢出来,只恨不能找个她爹抓不到的地方躲起来。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宋二郎怒声威胁,“再不出来,别怪我踹门了!” 宋琦身子抖得更厉害。 一定是云朵那个小贱人跑到宋家把什么都说出来了,这会儿她爹怕是恨不能扒了她一层皮。 不能出去,绝对不能出去! 谢峰听说宋二郎来了,也顾不上禁足,打晕小厮冲出院子,直奔客院而来。 当看到宋二郎在外面大声叫嚷,谢峰蹙眉道:“二伯父,您怎么跑内院来了?” 宋二郎一听就火大,“你问我?我倒还想问问你,我闺女怎么会在你们家?” 谢峰显然没想到宋二郎会反咬一口,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本就性子实诚,不擅长与人斗嘴,想了好半天才想好措辞,正准备开口,就被听到动静赶来的谢姑妈一把拦住,让他别多嘴。 宋二郎怒火冲顶,连姑妈来了也懒得打声招呼,抬脚就重重地踹开宋琦房门。 818、开了个玩笑(2更) 谢姑妈见宋二郎如此无礼,有些看不下去,在门被踹开的时候怒喝一声,“要打要杀,回自个儿家里闹去,别在我们家丢人现眼!” 她会这么骂,显然是被气到。 想也知宋二郎是自己偷着来的,否则三郎若是知情,岂会容他如此不过脑子地胡闹? 宋二郎胸腔里的火还在烧着,哪里听得进谢姑妈的话,冲进房间把宋琦从被子里拉出来,二话不说就先啪啪打了两巴掌。 他力道足,宋琦被打得眼冒金星,满嘴血腥味,翻在地上嚎啕大哭。 谢峰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要进去劝阻。 谢姑妈冷声道:“你还嫌家里不够乱?” “祖母……”谢峰的声音带着恳求,“二伯父正在气头上,我怕他一时手重闹出人命来,毕竟是在咱们府上。” 谢姑妈当然知道一旦出人命,事态会有多严重,可她并不想让自己的孙子卷入这件事,她甚至希望谢峰能通过这件事看清楚宋琦的嘴脸,别再傻乎乎地往上贴。 “宋府这么多下人跟着来,还用得着你劝?”谢姑妈脸色黑沉,“给我回去屋待着去!” 被点了名,宋府的小厮们纷纷拥入房门,七手八脚地把宋二郎拉住。 宋琦先是挨了两耳光,紧跟着被狠狠踹了一脚,这会儿肿着脸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小厮们见状,吓得脸都白了,“二老爷,老太太那边等着见二姑娘呢,您差不多得了,一会儿真出了人命,谢家要沾上官司不说,老太爷老太太那儿也交不了差。” 宋二郎越看宋琦那副样子,就越火大,一双眼睛瞪得像要脱眶,怒骂道:“宋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畜生不如的孽障!当年宁州地动,老子就不该救你,就该让你死在那儿!” 宋琦已经哭抽了,怯怯地看着宋二郎,怕再挨打,剧烈的疼痛和恐慌,让她身子不住地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行啦二老爷,咱们先把二姑娘带回去吧!”小厮劝道。 谢姑妈走了进来,瞥见趴在地上动都动不得的宋琦,暗暗心惊,随即看向怒气未消的宋二郎,“好歹是亲生的,你要打要骂也该有个度。行了,赶紧的带回去,听说你们老太太病了,我正好去瞧瞧。” 想到家中病重的老娘,宋二郎总算是平静下来,一把甩开小厮们的手,指了指地上的宋琦,“别拉我!去拉她,给我五花大绑起来,再敢逃,直接打断腿!” 宋琦努力抬起头,向谢姑妈投去求救的目光。 谢姑妈冷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宋姣的死,谢家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敢多说什么,但绝对跟宋琦脱不了干系,否则好端端的,她往谢家躲什么躲? …… 半个时辰后,宋府。 云霞进来禀,“夫人,老太太,二老爷他们回来了。” 梁老太太还在宋婆子屋里坐着,闻言抬起头来。 温婉问:“二姑娘回来没?” “回倒是回来了。”云霞皱皱眉,“听说被二老爷打了,这会儿正五花大绑着,路都走不稳,夫人,要不要让府医给她看看先?” “看什么看?没见这儿等着吗,把人拎进来!”宋婆子攒着气一通吼。 云霞只得看向温婉。 温婉道:“把人带进来吧,小心点儿。” 云霞应声出去。 眼下屋里只宋婆子、梁老太太和温婉三人,叶翎已经被温婉使唤回了和风小筑,婆婆今日必定要发火的,一会儿怎么对宋琦还不知道,叶翎是新妇,不宜见这些。 宋琦被带进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谢姑妈和杨氏。 今儿有客人,宋二郎不方便再入内院,已经被小厮们送着去前厅见宋老爹和宋巍。 宋琦还没松绑,哭了一路,脸颊和眼睛都是肿的。 见云霞进来,宋婆子知是人到了,她挣扎着,“扶我起来。” 云霞道:“老太太,您正病着,有什么话,躺着说便是。” “躺着说不了。”宋婆子喘了口气。 温婉能感觉到,她那喘气声里都是带着火的。 宋姣母子的死,的确给婆婆带来不小的打击,瞧这架势,只怕是心态已经崩了。 温婉想到自己的预感,越发觉得害怕,走到外面低声吩咐玲珑,“你快去长宁侯府,把我娘请来。” 这阵势,怕也只有她娘能压得住了,否则依照婆婆的性子,怒火一上头自己再去动手,伤了小姑娘出人命是其一,她自己只怕会把最后一点儿气力耗光。 玲珑趁着众人不备,悄悄出了荣安堂,正打算让个小厮备马车,就见二门上的婆子小跑着过来,说长公主来了。 玲珑心下一喜,“快快有请。” 赵寻音本打算早早来的,无奈陆晏礼肚子不舒服,一直哭,她喂了药哄睡着才往这边赶,到了才知,梁家老太太早就来了。 在垂花门外见着玲珑,赵寻音问,“梁家那位老太太没为难婉婉吧?” 玲珑道:“人是咱们家的,死在他们府上,该为难也是咱们为难他们,梁老太太看着不好相与,倒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只让咱们把二姑娘带回来细问。” 赵寻音边走边叹气,“那姑娘养在婉婉膝下几年,听说是个性子端庄的。梁骏是翰林官,他们家还没穷到请不起稳婆的地步,更何况已经八个月大,稳婆该是早就请好了,既然什么都准备好了还出现一尸两命,这其中,未必没有蹊跷的地方,二姑娘或许只是个引线,真相到底如何,还得再查查,宋府这么大个门庭,嫁出去的姑娘死了,总不能稀里糊涂地算了。” 玲珑听着,暗暗唏嘘,不愧是长公主,这看问题的角度就是不一样。 的确,二姑娘只是起到引导作用,害得大姑娘早产,可后面的难产,并不是二姑娘造成的,那种情况下,保大保小,总能保下一个的吧?然而结果却是一尸两命,说到底,稳婆和梁家都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儿,玲珑忍不住心生狐疑。 听说梁老太太年轻时候流了好几个孩子,该不会是稳婆问保大保小的时候,她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选择了保小,结果谁都没保住吧? 越往下想,玲珑后背的汗毛就一根根竖起来,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二人到荣安堂的时候,进院门就瞧见宋琦双手被反剪跪在正屋门外,身子抖个不停。 而宋婆子,已经被云霞和温婉搀扶着出来坐在太师椅上,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宋琦,眼神冷森森的。 梁老太太和谢姑妈杨氏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见到赵寻音,众人要过来行礼。 赵寻音忙道:“正事要紧,就不必多礼了。” 这话说得很明显,她今日来,就是为了宋姣的死。 温婉让云霞进去给赵寻音搬座椅,顺便给梁老太太和谢姑妈也各搬了一个。 等几人落了座,宋婆子才开口道,“老亲家刚才说事发当日我们府上的二姑娘去了梁府,这不,我让人把二姑娘带回来了,长公主身份最贵重,也最权威,今儿这件案子,不如请你帮忙审一审?” 赵寻音笑道:“道理上,我来审没问题,可在情理上,我终究只是个外人,怎么说都不方便插手你们家的事儿,倒是能旁听旁听,看看可有什么蹊跷遗漏的地方。” 宋婆子本来也就不希望外人来管这事儿,之所以那样说,是基于赵寻音的身份,不得不如此。 听赵寻音说不插手,她暗暗松口气,再次看向宋琦,开始问话,“姣姣出事那天,你去没去过梁府?” 宋琦咬着唇角,抽泣着点点头,她当时坐着马车去的,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想赖掉几乎不可能。 “后来呢,你在她跟前说了什么?” “我……我只是开了个玩笑。” 梁老太太突然冷笑,“你一句玩笑,能把我儿媳妇气到早产,也是本事,不如当着大伙儿的面说说,你是如何开的玩笑?” 819、家门不幸(3更) 这话,分明就钉死了是她害死的宋姣。 宋琦气不过,瞪向梁老太太,“你儿媳妇是我姐姐,我能在她跟前开什么过分的玩笑?倒是后来早产的时候,你们梁家为什么没能把人保住?” 贼喊捉贼,梁老太太真是服了! 她一脸坦荡,“我今日既然敢来,就敢给你们宋家一个交代,不过在此之前,我也要为我们梁家讨个说法,二姑娘明知我儿媳妇大着肚子就快临盆了,还三天两头地跑去烦她,其他的我不跟你计较,你今儿只要把最后一天开的玩笑一字不漏说出来,就算是对我梁家有个交代,我也不指责你,往后见了你,我就当不认识,绕道便是!” 宋琦死死咬着唇角。 谢姑妈和谢峰的母亲杨氏都在,她怎么敢说?她怎么能说! 赵寻音瞧着宋琦的反应,眼眸微闪。 温婉也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那段日子,谢家刚好在求娶宋琦,宋琦闹得很厉害,婆婆都说了,她去梁家一定是为了请姣姣帮她求情。 姣姣是个聪明孩子,她深知宋琦的两面三刀,绝对不可能轻易点头答应。 按照宋琦的性子,达不到目的就会放狠话。 那么,到底是怎样的狠话,能把姣姣气到早产呢? 宋琦的性子实在是太多变了,温婉目前没办法猜出什么来,不过看梁老太太一副坦荡荡的模样,显然是笃定了宋琦那个所谓的“玩笑”很致命。 思及此,温婉一颗心往下沉了沉,既希望宋琦能说出来真相大白,又怕真的说出来,会把婆婆气个好歹。 宋婆子脸色很不好看,一半是因为宋琦,另一半则是因为梁家。 宋琦那句话没说错,早产是她引起的,难产却是梁家的责任。 也怪她之前满心都是对宋琦的怒火,竟忘了还有这茬。 梁老太太见宋琦不肯言语,她没有再继续为难小辈,横竖话已经放出来了,宋家但凡讲点儿道理,都该自己逼问出来,倘若宋家想包庇宋琦,他们梁家势微,那也只能认栽。 瞧着宋婆子脸色黑沉,梁老太太道:“二姑娘说的没错,难产时,梁家应该尽全力去保,当时稳婆也确实问了我保大保小,我选择了保大。” 天知道她比谁都想要个孙子,可是宋府权势太大了,宋姣是他们家出来的姑娘,一旦死在梁家,骏哥儿便是有一百条命都不够填,所以当时,她果断选择了保大,保住宋姣,只要大的还在,将来总还有机会再怀上,可谁想…… 宋琦呵呵两声,“你说保大就保大?如今我姐姐死了,反正死无对证,说什么都是你有理!” 梁老太太并不畏惧宋琦的这些话语,“一人做事一人当,保大保小的事,当时在场的所有稳婆和你们家过去的陪嫁丫鬟云朵都可以作证。” 宋琦一下子就抓住了关键点,“稳婆是你们家请的,你花点钱就能收买,还有云朵那个小贱人,平日里看我姐夫的眼神就不对劲,只怕肖想的不是一日两日,如今我姐姐死了,她怎么也能混个姨娘身份,有这层好处在,能不帮你撒谎?” 听得这话,梁老太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其他人不明白她在笑什么,宋琦却被这笑声惊得心头一凛,手指紧张得一根根蜷缩起来。 随即,听得梁老太太不紧不慢道:“当日骏哥儿媳妇难产,我们还请了城西的李老太医,你们家要是觉得不信我说的,请他老人家来一问便知,他全程都在产房里,稳婆问保大保小的时候,他也听着的。” 一听到有李太医作证,宋琦眼前一黑,脸色就变了。 李太医当年为三婶婶治过嗓子,柒宝病重的时候,请的也是他。 李太医为人秉性如何,宋家人太熟悉了,有他作证,谁还敢提出半句质疑? 宋琦悄悄抬眼去看宋婆子,果然见奶奶的脸色愈发难看。 她心慌得不行,整个人抖若筛糠。 这时,一直没吭声的温婉开口问:“既然是保大,最后怎么还一尸两命了?” 梁老太太道:“郡主年轻,又两胎都生产顺利,想是没得见过妇人难产,一旦保大,就得把小的剪碎,一块一块滑出来,但凡当娘的,谁能受得住这般锥心之痛?我那儿媳妇便是如此,眼睁睁看着在娘胎里待了八个月的孩子被一把剪刀大卸八块,悲痛欲绝之下,跟着去了。” 梁老太太话音落下,整个院子里陷入沉寂。 温婉脸色发白,呼吸有些急促。 她以前有所耳闻保大的做法,只不过因着自己生产还算顺利,觉得那种情况距离自己太远,并不能感同身受,可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家人身上,那大的还是她娇养了几年的女孩,她听着便觉得好似被挖了心刮了骨,眼泪夺眶而出。 赵寻音忙从座椅上起来扶住温婉,知道她难受,这种时候说些让人看开的话并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只轻轻把女儿搂在怀里,低声道:“想哭便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温婉尽量地想去控制情绪,然而嘴唇还是颤抖的,仿佛能看到宋姣临死前那伤心无助到绝望的模样。 梁老太太的声音还在继续,“没能保住儿媳妇,梁家确实有过错,但在那样的情况下,我这个当婆婆的,自认为已经做到极致,最终没能留住她,只能是梁家与她无缘。” “什么无缘?”云霞被大姑娘的死因惹得眼泪连连,“要不是二姑娘跑去刺激她,大姑娘怎么会早产,怎么会伤心到气绝身亡?” 话题又绕到宋琦身上。 宋琦早就被梁老太太的话吓傻了,什么难产,什么保大要把孩子剪碎,光是听着,她脑海里就浮现了一幕一幕的血腥画面,原来姐姐是这么死的,她在九泉之下,一定恨死自己了吧? 恐惧在全身蔓延,宋琦害怕地哭了起来,她看向宋婆子,“奶奶,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只是开玩笑,我没想到姐姐会当真,会气到早产,我,我只是……” 梁老太太脸上的冷色转为悲,“你可知因为你的一句玩笑,毁了我儿媳和未出世的小孙孙,也毁了我儿子,他已经很多天不曾去翰林院了,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们宋家没了女儿要讨说法,我死了儿媳死了孙子,儿子变成这样,我向谁讨说法去?谁能给我个交代?” 说着,眼泪就哗哗落下来,越发惹得丫鬟们低声哭泣。 杨氏早就哭了,只是不敢发出声音。 谢姑妈的眼眶也有些红,她倒是想一脚踹死这个贱蹄子,可惜这是宋家的事,轮不上自己插手。 宋婆子沉沉吸了口气,吩咐云霞,“去把鞭子找来。” 云霞哭声一顿,“老太太?” “还不快去!” 云霞不敢耽误,急急忙忙往外跑。 宋婆子瞧宋琦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具尸体,“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说了什么?” 听到宋婆子让云霞去拿鞭子,宋琦顿时感到五雷轰顶,她很明白,再不说,今日就得被活活打死,抖了抖身子,宋琦颤着嘴皮道:“我去求姐姐,让她来奶奶跟前求情,不要让我嫁给谢峰,姐姐不答应,我一气之下就说,我宁愿给姐夫做妾,也不嫁给谢峰。” 谢姑妈气得浑身发抖,再顾不得那么多人在场,当即破口大骂,“不要脸皮的小贱人!” 她说呢,之前就吵着闹着不肯嫁的人,宋姣死后跑到谢家就各种乐意了,原来是想寻个盾牌挡箭。 把他们谢家当成什么了! 杨氏先前还哭着,听完之后脸色一下变了,眼神恨恨的。 宋婆子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等云霞把鞭子取来,她勒令了谁敢拦就把谁一块打死,随后撑着病体站起来,长鞭毫不留情地落在宋琦脊背上。 宋琦被绑着双手,又是跪在地上,没法儿躲,惨痛地嚎叫声响彻院落,不多时,后背就被打开了花,鲜血从衣衫里冒出来。 宋婆子突然仰天大笑,“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话音落下,轰然倒地。 820、宋府白事(1更) 中秋本是团圆夜,宋家却挂了满府白。 今日刚入京,关于婆婆的后事,温婉事先一点准备都没有,眼下忙得脚不沾地,压根没空去伤心。 赵寻音留下来帮着操办,怕宋府下人使唤不开,把自己府上的丫鬟小厮调了十多个过来。 谢姑妈在听到宋琦那些话时,险些就生气走人了,不想嫂嫂倒下去便再也没有醒来,婆媳俩吓得手足无措,这会儿正和儿媳杨氏一块忙里忙外地张罗着。 梁老太太惊吓过度,之前晕过一回,被府医救醒之后,温婉安排下人送回去了。 白事琐碎,更何况是要大办的一品诰命,哪怕有那么多下人跑腿,温婉要操心的仍旧很多,一下缺这个,一下缺那个。 她累得直不起腰,好不容易得了那么点空闲,正想让玲珑给自己揉揉,却见宋巍坐在灵堂外。 周围是丫鬟婆子小厮们忙碌的身影,他安静坐在石阶上,呆呆看着地上走过的一排蚂蚁,目光无神。 “相公。”温婉唤了一声,走过去,知道他心里难受,她尽量地不让自己带上悲伤情绪。 在宁州时,温婉出现预感,当宋婆子要求回京,夫妻俩就知道,这一次的祸事避不开。 宋婆子那么强势的人,又因为宋姣母子的死崩了心态,满腔怒火压在心里,不发泄出来她是不肯罢休的。 所以其实夫妻俩都很明白,一回来就得准备操办后事。 但这一天真的来了,温婉没想到会给相公带来这么大的打击。 他就坐在她身旁,她却再也感受不到他以前那种百折不挠的坚毅。 哪怕试了那么多次都没办法入考场,哪怕因着兄嫂的死被人指着鼻子骂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给大郎夫妇填命,他都没有颓然沮丧过。 可现在,他脆弱得好似一捏便碎的鸡蛋壳。 温婉没有劝他节哀,亲娘刚没,谁节哀得了,只是小声道:“以前相公是一个人,可现在你有了我,天大的事,还有我陪你一起面对一起扛,不管怎么说,活着的人最重要。” 是的,活着的人最重要,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是宋府的当家主母,底下人办事都得来她这儿请示,事事要她操心,这种时候她不能脆弱不能倒下,否则这个家就得散架。 一向刀子嘴豆腐心的婆婆没了,温婉心里不好受。 可看到一旁的相公,再不好受都得忍着,不能流露出分毫。 “赶了那么久的路,想来也累了,相公回房休息吧。”温婉道:“后面的事儿有我呢。” 说着,温婉伸手去搀扶他。 宋巍坐着没动,忽然开口,“婉婉,我想回家了。” 温婉本来克制得很好,一听这话,鼻头顿时就泛酸。 夫妻那么多年,心有灵犀,他一句话,她便明白了其中深意。 他后悔参加科举,后悔考到京城做官。 护得住百姓护不住家人,这会成为他一辈子抹不掉的痛。 喉口哽了一下,温婉道:“回,等灵柩回乡的时候,我就陪你回家。” 宋婆子以前说过,她哪天若是死了,让宋巍把她送回宁州安葬。 到底还是思乡,哪怕宋巍在京郊买了坟地,老人家也不肯留下。 宋巍的脑袋忽然一歪,“肩膀借我靠靠。” 感受着肩膀上那小小的重量,温婉说不出话。 她想指天骂人,更想直接骂天,宋巍打从娘胎里就倒霉,二十八岁好不容易开启科考之路,爬到今天不容易,她以为他的官运能把附身二三十年的霉运驱除,然而并没有,他爬得越高,出的事就越多,霉运疯长,比以往更甚。 婆婆的死,无疑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被厄运磋磨了那么多年的相公,到底还是崩溃了。 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老天爷如此不公?凭什么祸害遗千年,好人却没好报! 相公自打出生到现在,从未做过任何一件伤天害理之事,然而哪怕位极人臣,他终究还是厄运缠身,以至家宅不宁,亲人离散。 …… 让人把宋巍送回房间休息,温婉又得接着忙。 赵寻音见状,满是心疼,“婉婉,你歇会儿吧,有娘在呢,娘替你张罗。” 温婉强笑,“忙起来挺好,没空想那么多。” “三郎呢?” “他太累了。”温婉道:“我让人送回去休息。” “你也去。”赵寻音还是劝,“一刻不停歇地从宁州赶回来,板凳都还没坐热,就得接着操心婆婆的后事,铁打的身板儿也受不住,听娘的,先回去歇歇,你舅舅时候那么大的国丧我都帮着张罗过来了,还怕我办不妥你婆婆的不成?” 温婉摇摇头,“娘,我真的不能歇,紧跟着就要发丧了,我们家那些沾亲带故的亲戚和三郎要好的同僚,您不一定能认全,遗漏了不好。再说,我是这个家的当家主母,此时跑去屋里歇着,下人们见了,嘴上不说,心里必定会有想法,谁还肯尽心尽力地去做事?” 赵寻音叹息一声,“娘是担心你把自个儿累垮了。” “有你们陪着,我没事的。” 母女俩正说着话,二郎媳妇的声音突然在院门口响起,“三弟妹!” 温婉侧头,就见二郎媳妇惨白着脸往这边跑来,发髻散乱,大抵刚醒来听闻噩耗,等不及梳洗就朝这边来了。 “二嫂。”温婉面色淡淡。 “三弟妹,婆婆她是不是真的……真的没了?” 温婉指了指廊下的白灯笼,意在告诉她不是作假,又说:“灵堂在外院,还没盖棺,你要是想去见婆婆最后一面,还来得及。” “啊——啊啊啊——”二郎媳妇突然双手掩面蹲了下去,哭得声音颤抖,“养出这么个畜生不如的女儿,我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她?” 二郎媳妇刚入城的时候因为伤心宋姣的死,哭晕过去,直到刚刚才醒来。 她以为自己好歹能平复些,然而现实兜头就给了她一闷棍,丫鬟说,老太太被二姑娘活活气死了。 那一瞬间,二郎媳妇觉得天都塌了。 她对这个婆婆,有过怨,有过恨,有过不满,但到底是钦佩更多一些。 荣显加身而不自傲,待人接物坦然以对,不虚伪,不世故,不阴险,有一是一有二是二。 虽然从不肯给谁好脸色,可她们做儿媳的心里都明白,婆婆是个面冷心热的,真摊上事儿,她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否则当年地动也不会同意三郎把他们一家接入京城,甚至于后来的两房并府,这些其实都是老人家希望家和事顺的表现。 可二房终究是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愿。 宋琦那个小孽畜啊,她怎么不去死! 温婉看着二郎媳妇哭成泪人,脸上一片淡漠,“如今不是伤心的时候,那么大的后事等着操办,等出殡,灵柩还得回乡,路线怎么走,怎么请人送,一路上怎么说服客栈让扶灵人进去吃住,这些都是要操心的问题,二嫂,你还是先想想眼前吧!” “是啊!”赵寻音也道:“大郎夫妇去得早,如今老人没了,就你们两房儿媳,总不能事事都压在婉婉肩上,你好歹是嫂嫂,怎么说也该行动起来,帮她分担分担。” 二郎媳妇听罢,哭声渐渐停住,抹了把脸站起来,看着温婉,“要我做什么,三弟妹只管吩咐,我绝不偷懒。” “要你办的事多了。”温婉道:“发丧之后,陆续会有客人前来吊唁,品级不同,你给人家泡的茶和所用杯子自然也就不同,负责烧水泡茶的是哪些下人,客人安排在哪休息,伺候茶水的又是哪些下人,每间房里要怎么增减摆件,这些你要拟个名单提前安排,否则到时候下人们跟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让人瞧着像什么样。” 二郎媳妇点头,“我知道了。” 温婉看出她有些为难,心下微恼,“早让你学认字你不学,如今临事儿了,我总不能事事都帮你顾全,去找丫鬟,你院里丫鬟是识字的,让她们仔细拟一份名单,你不认字,下人们的名儿总认得,她念着,你安排,务必要安排妥当了,否则出了岔子,我只找你问罪。” 二郎媳妇正点着头,叶翎的声音就从一旁传了过来,“娘,这事儿我来安排吧!” 话落,叶翎人也快速走到了温婉身旁。 之前在和风小筑待着,她总觉得心神不宁,又怕贸然出去惹得婆婆不高兴,可谁想,自己才待了一个多时辰,荣安堂就传来婆祖母的死讯。 叶翎哪还坐得住,急急忙忙出来,先去外院帮着布置灵堂,等忙得差不多了才来找温婉。 821、改命(2更) 温婉闻言,点点头,“也行。” 之前不让叶翎出来,是不想她看到婆婆对宋琦动手的血腥场面,如今婆婆都不在了,这么大的事儿,总不可能瞒着她。 “事不宜迟,二伯娘,咱们走吧!”叶翎看向二郎媳妇。 二郎媳妇向她投去感激的眼神。 二人走远后,温婉又把管事妈妈们叫到花厅里,陆陆续续交代了一些事情,这才得以坐下来歇会儿。 赵寻音绕到身后给她捏肩,轻声安慰道:“虽然不厚道,可我说句大实话,公婆的两台白事,你们早晚都得办,早办早省心,最近这些日子,只能辛苦你了。” 温婉叹口气,“我辛苦些倒是没什么,就是担心三郎。” 这要是换了往常,宋巍一定会站出来为她承担,让她别怕,他会一直在。 可这次,宋巍是彻彻底底被压垮了,从得知宋婆子的死讯之后,他就一直沉默寡言,直到说出那句“婉婉,我想回家了”。 “听说三郎出生的时候难产了。”赵寻音道:“他娘九死一生才总算让他平安落地,想来他对生母的感情更为深厚,如今人突然没了,还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可能一时之间没办法接受,婉婉你得了空要多开导开导他,否则长期郁郁寡欢,很容易出事。” “我知道。”温婉点点头,等忙完这两天,相公的情绪也应该平复些了,到时候她再好好劝劝。 “不过有件事我不明白。”赵寻音想了想,到底还是开口,“婉婉你之前不是说自己能预见不好的事情,当初你爹要去北疆,你都能预见瘟疫,怎么这次这么大的事儿,你反而一点反应都没有?” 温婉也想不通,除了苏仪花好几年工夫找证据曝光她身世的那一次她一点征兆都没预见,其他的基本挺准,可这次,亲侄女遭这么大的难,她事先别说预感,就连噩梦都没做一个。 “我不知道。”温婉烦闷地摇摇头,眼下这情况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自己的预感越来越不灵了,可能随着年龄增长,还会消失不见。 要么,三郎命中注定有此劫。 可虚云大师曾经说过,只要她活着,未卜先知的能力就不会消失,就能帮到三郎。 “娘,要不我抽空去见见虚云大师吧。”温婉说。 赵寻音不解,“这又是为何?” 温婉只得把自己曾经和宋巍一起去见虚云大师的事说了出来。 赵寻音皱皱眉,“竟然还有这种事,既然如今的情况与大师所说的不符,那你是该去看看。” 正巧这时,玲珑过来请示,“夫人,许大义家的来问,是做道场还是做佛事,要去哪儿请人?” 温婉想了下,婆婆其实道佛都信,只不过,温婉不认识特别有名的道长,上次先帝大丧,请的是上清观的道人,听说挺有本事,自家婆婆总不能跟先帝一样,“做佛事吧,佛家不是有个水陆道场,至于请僧人的事,你去告诉许大义家的,就说不用她们管事的操心了,明儿一早我亲自去法华寺。” 本来温婉如今戴着孝,不宜亲自出去跑,可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该去见见虚云大师。 …… 发丧之后,最先来的是镇西侯府。 徐夫人、徐恕、宋芳和徐嘉都来了,还带了徐静仪和徐静博这对小福星。 宋芳一入灵堂就哭得死去活来,宋家下人在一旁劝,她说什么也不肯起。 徐夫人上了香之后,眼圈也有些红。 倒是徐嘉,她没有在灵堂待多久就让下人带路来找温婉。 温婉这会儿正在和后厨交涉酒水食材,听外面有个婆子说徐姑娘来了,她把单子交给厨娘,掀帘出去。 徐嘉站在门外,见到温婉有些欲言又止。 温婉看出来她有话说,“去我屋里吧,这儿人多,不方便。” 徐嘉点点头,跟在温婉身后前往青藤居,一路上低着头没说话,心情很是复杂。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还在唐家,虽然被唐远骗了婚有些郁郁寡欢,却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 她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先帝尚未驾崩,宋巍还不是帝师,宋老太太也还健健康康的,宋家如今的不幸,统统都没有发生。 徐嘉作为重生者,她知道这一世的轨迹和前世肯定会有所偏差,可宋家这条线,偏差得实在太厉害了,眼下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像是把往后几十年的荣华富贵都提前,空前鼎盛,然后一朝衰败。 当时听到宋府下人前来报丧的时候,徐嘉脸色就变了。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宋家就算要衰败,也还有几十年的长路要走,总得有个过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高高捧起,重重摔下。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徐嘉突然想起,上辈子宋姣出嫁那日宋家门外来了个疯疯癫癫的和尚,新娘子出门的时候,疯癫和尚问她讨要一枚沾血和泪水的铜钱。 那和尚还说了一句话,具体是什么,徐嘉隔得太远没听清,但大概意思,那是宋姣的救命钱。 大喜的日子哪能在铜钱上见血见泪,宋家小厮们十分生气,上前要把人轰走,却被宋姣拦住,她问梁骏要了一枚铜板,先是哭,等泪水沾上去,再咬破手指将铜板一面染了血,那疯癫和尚接过,说她有福,往后见血必化吉。 宋姣诚挚地道了谢,这一茬便轻飘飘揭过,极少有人放在心上。 徐嘉想,可能那个时候宋姣都未必当真,然而结合这一世来看,那枚铜板确确实实救了宋姣,因为她没有早产,更没有难产,顺利为梁家添了丁。 温婉发现徐嘉一直在走神,哪怕是随着她进了青藤居东次间,整个人都还有些恍惚。 温婉屏退下人,亲自给她倒茶,“嘉姐儿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单独跟我说?” 徐嘉回过神,抬头看向温婉,她不敢把自己上辈子的所见所闻说出来,只委婉道:“我姥姥家那边有个说法,说重孝在身压运三年,我看你们家老太太生前挺信这些东西的,为了后人着想,要不,你们去看看吧,就上次咱们去的法华寺,虚云大师是得道高人,可能会有什么化解之法。” 温婉从她的话语间听出了那么点儿别的意思,她没告诉徐嘉,自己本来就打算去法华寺,“你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徐嘉垂眼道:“我只是觉得,宋大人官居帝师,宋家本该是运道正旺的时候,然而却接二连三地出事,有些不同寻常。” 温婉没说话。 宋家的“不同寻常”,或许跟宋巍的运道有关。 也正因如此,宋巍才会颓然至此。 他觉得十多年前自己克死了兄嫂,如今克死母亲和侄女,已经被逼到绝望边缘。 点点头,温婉道:“等得了空,我去看看吧!” 徐嘉见她欣然接受没有反驳,心中甚慰,又说:“老太太突然这样,我们谁都不好受,可不管怎么说,你都得打起精神来,不能倒下,等操办完,慢慢就会好的。” …… 隔天一早,温婉瞒着家里人,坐上马车出了城,直奔法华寺。 到山脚的时候,却见有个小沙弥在那儿站着。 温婉下车后,双手合十冲他行了个礼。 “虚云大师特地让小僧在此等候女施主。”小沙弥道。 温婉诧异,“大师知道我要来?” 小沙弥颔首:“大师说,女施主所求之事困难重重,他不一定能帮得了你。” “不一定,那就说明还有一线希望。”温婉满身缟素,头簪白花,双目在这一刻有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只要能为三郎改命,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心甘情愿。” 说着,温婉走到石阶前跪下,竟是要一步三叩首上去。 小沙弥叹息着摇摇头,“命数乃天定,无人可更改。” 温婉叩拜的动作不曾停下,“那我便做这千古第一人!” ------题外话------ 给亲们拜年啦,待在家里是福,出门记得戴口罩呀,祝大家远离病毒,安安心心过个健康年。 昨天本来有空码字,后来刷到微博……除了叹气还是只能叹气,但愿疫区能尽快恢复往日繁华【合十】 822,等事了,便和离吧!(1更) 温婉下山的时候,双膝还隐隐泛着痛。 之前一步三叩首上山,到了山上,膝盖已经被磨破,为了保证虔诚,她没有及时上药,今日来的匆忙,又是瞒着家里人,更没有带丫鬟,下到山脚,脸色因为疼痛而泛着白。 车夫林伯见状,想去搀扶她又觉得不妥,只能站在一旁,关切道:“夫人,要不要老奴到附近镇子上给您请个大夫?” 之前夫人一步三叩首上去,他看到了,那么高的山,那么多阶石梯,想也知双腿受不住。 温婉摇头,“不用了,尽快回去吧。” 宋府治丧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今日前来吊唁的客人一定多,她不能离开府上太久,怕二嫂应付不过来,反而坏了事。 林伯见她不肯上药,暗暗叹息一身,弯腰将小杌子放在马车边给温婉踩着上去。 到宋府时,温婉刚下马车就听说康定伯府来人了,来的正是康定伯夫人姚氏,以及他们家现如今的五小姐李怀茹,也就是曾经的三丫。 温婉有些诧异,问管事妈妈,“李家那位五小姐,现如今在哪休息?” 管事妈妈犹豫片刻,“五小姐径直去了柴房,听那边的丫鬟们说,她把咱们二姑娘狠狠抽了一顿。” 温婉倒吸口气,耳边听得管事妈妈又道:“以前没见康定伯府跟咱们家有什么往来,上次大姑娘丧事,李家这位五小姐竟然去她灵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如今轮到咱们老太太,她来了,二话不说就问二姑娘关在哪,进去后先给了二姑娘两个大耳刮子,紧跟着便像咱们老太太那样用鞭子抽,有丫鬟偷偷去禀报老太爷和大少爷,老太爷没吭声,大少爷说不用管,随她去,夫人您看……” 温婉呵笑一声,摇摇头,“那本就是二房欠她的,随她去吧,等她什么时候打累了,把她接去内院喝茶,用最好的茶,好好招待。” 管事妈妈满脸诧异,李家这位五小姐到底什么来头?竟然能教老太爷、夫人和大少爷宽容至此,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管事妈妈还在恍神,温婉问:“老爷在哪?” “有几位大人来了,老爷如今正陪着在前厅喝茶。”管事妈妈答。 还愿意跟人喝茶说说话就好。 温婉暂松口气,可一想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心里一下子揪疼起来。 …… 西跨院柴房。 姚氏带着两个李府丫鬟在外面站着,另有几个负责看管宋琦的宋府粗使婆子立在一旁,柴房里,不断有宋琦被鞭打时的痛哭声和求饶声传出。 “三丫,三丫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别打了,再打,我……我真的要死了。” 李怀茹手里攥着鞭子,看向趴在地上满身血污头发散乱不堪的宋琦,声音泛着冷意,“在鸿文馆时就每天跑到国子监门口偷看世子哥哥,回家还不安分,跑到梁府勾引姐夫,宋家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女儿?” 闻言,宋琦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更添惨白。 当年相看,宋姣和梁骏相约着去踏青的时候她见到了李润,那个让她一眼倾心的少年。 后来去了鸿文馆,她发现国子监和鸿文馆中间只隔着一条街,某次意外看到李润出入国子监,她便知道了那个人也在国子监念书,自此隔三差五就找机会去国子监门口,看似等人,实则只是为了近距离看上李润一眼。 七夕那天,大半个京城的姑娘都为了云六郎去法华寺,她也去了,为的却是偶遇李润,因为她前一天偷听到李润他们几个要去法华寺礼佛。 只可惜那日人太多,放眼望去全是姑娘,别说偶遇了,就连李润的人影都没见着,所以宋琦才会一整天闷闷的,回到家也打不起精神。 可她喜欢李润的事,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三丫是怎么知道的? 不等她多想,李怀茹又是一鞭子下来,疼得宋琦连哭都哭不出声,眼泪狂飙,“三丫……” 李怀茹想到无辜枉死的大姐姐和被这贱人活活气死的奶奶,眼圈便不受控制地泛着红。 假如,假如当初被抛下的是二姐,留在爹娘身边的是自己,如今大姐姐该是还安安生生地活在世上,再过不久,她就能有自己的小宝宝,奶奶会冷着脸要来抱,嘴上说着嫌弃的话,心里比谁都稀罕。 越想,李怀茹下手的力道就越大,直到宋琦撑不住晕了过去。 她推开门走出去,对上姚氏满脸的紧张。 “茹儿,她人怎么样?”虽然听说事情的经过之后,姚氏也不喜欢宋琦,可那到底是一条人命,真打死了,李家会有不少麻烦。 “死不了。”李怀茹神情淡漠,已经把先前暴怒的情绪收敛起来。 经历过被抛弃在地震中的绝望之痛,她一直以为自己能无坚不摧,可真听到了这边的亲人出事,还是那么好的大姐姐和面冷心热没挖过她手指头骂她赔钱货的奶奶,她才发现,自己只是个俗人,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俗人。 “茹儿,你要不要紧?”姚氏瞧着她情绪不对。 “我没事,娘,咱们走吧。”李怀茹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多待一刻,胃里都是犯恶心的。 二郎媳妇听到三丫来吊唁老太太的消息,暂时把手上的事交给叶翎,匆匆赶了来,就见到姚氏牵着三丫的手从西跨院出来,后面跟着两个李府的丫鬟。 二郎媳妇愣在原地,嘴巴虚张了张,想开口说点什么,结果被三丫无视了,她走得很快,没多会儿就彻底离开西跨院去往灵堂。 二郎媳妇抿了抿唇,所有没出口的话都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这时,负责看管宋琦的婆子来到她跟前,“二太太,二姑娘被那个李家五小姐打得昏过去了。” “进去看看,没死就不用管她。”二郎媳妇顷刻转悲为冷。 自己当年把三丫撂下,结果带着这么个孽畜上了京,害死亲姐姐,气死老太太,三丫心里是怨自己恨自己甚至是看不起自己的吧? 想到这些,二郎媳妇心里越发堵。 …… 姚氏和李怀茹在灵堂吊唁完,被管事妈妈带去内院,本来想安排个茶轩坐着喝茶,李怀茹却要求见见温婉。 管事妈妈有些为难,夫人没这么吩咐过。 李怀茹早就收了鞭打宋琦时的狠厉,眼下只是个眼神纯澈的小姑娘,她软软道:“劳烦妈妈进去通报一声。” 管事妈妈只得去了趟青藤居把李家母女的话传达了一遍。 温婉料到李怀茹会来见自己,面上没有多少诧异,让管事妈妈把人带进来,她吩咐云彩倒好茶,不多会儿,姚氏和李怀茹就出现在青藤居。 温婉刚刚偷偷上了药,眼下膝盖还疼,面上却是和颜悦色,丝毫看不出异样。 那二人落座之后,温婉道:“姣姣丧事的时候,我听说康定伯府去了,宋家代她谢过你们的这份心意。” 姚氏轻叹,“那本就是茹儿的亲姐姐,生前不能再做一家人,死后这点礼数,我们茹儿该全了她。” 李怀茹看向温婉,“三……宋夫人打算如何处置宋琦?” 温婉看得出,李怀茹很在意这件事,像是怕宋家为了名声,为了顾全大局而保下宋琦。 “那个孩子犯了事儿。”温婉道:“可她没有直接杀人,我无法送她去官府判刑,只能动用家规族规处置,至于如何处置,目前尚未有定论。” “你们要是放了她,就真的太令人心寒了。”小姑娘捏紧拳头,话说得咬牙切齿。 温婉淡笑,“我总得给你死去的亲姐姐和奶奶一个交代。” …… 膝盖有伤,温婉怕出去走动让人瞧出异样,在房里歇了半下午,宋巍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回来时,见她懒懒地躺在美人靠上,双腿伸得笔直。 知道她近来劳累,宋巍坐下来,想给她捏捏小腿,却被温婉巧妙地避开,她垂下眉眼,“三郎,我有话要跟你说。” 温婉一贯称呼他为“相公”,偶尔也喊“宋大人”,直接称呼“三郎”的时候并不多。 宋巍心头一跳,面上还是一片平静,“什么话?” 温婉别开眼,“灵柩回乡的时候,我就不跟着去了,等娘的丧事办完,咱们便和离吧!” 823、等我三年(2更) 宋巍的呼吸滞了一滞,目光锁在她面上,“婉婉,发生了什么?” 温婉深吸口气,回过头来直视着他,“昨日镇西侯府来吊唁,嘉姐儿来找我说了一些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宋巍眸光幽深了几分,抿唇不语。 “她说,我们家接连出事,可能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让我去法华寺找虚云大师看看,可我知道,是相公的运道不对,我明明以前都能旺你的,可这一次,我没有预料到姣姣的死,继而造成婆婆的死,给家里带来这么大的灾难,我心里不好受。” 宋巍握住她的手,“这些不关你的事,不至于就到和离的地步。” 温婉摇摇头,“必须和离。” 见宋巍蹙眉,她道:“我今日一早去法华寺见了虚云大师,问他关于你的运道,他说你命中有此劫,所以我预感不到,无法帮你避开。” 话完,温婉回握着宋巍的手,“相公,我不想再看你隔三差五地倒霉了,我只想你能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一生。” “所以你请他帮我改命?”宋巍闭了闭眼,不想面对温婉接下来的话。 “是。”温婉点点头,瞧着宋巍面色不好,她忙道,“不过你放心,不用我偿命,只是……” “只是什么?” “按照虚云大师的意思,相公是应劫而生之人,你要想功德圆满,除非能助新帝一统天下,可是婆婆没了,相公要回宁州守制,陛下不能再重用你,三年之内,你都不能再入朝。” 宋巍还是不解,“这跟和离有什么关系?” 温婉道:“虚云大师最后送给我五个字,他说:夫妻本一体。于是我悟到了,你我是夫妻,你的运道便是我的运道,朝廷不能用你,却能用我,我是能预知的人,一旦心系天下,那么天下事便是我的事,都与我有关,到那个时候,我就有可能预测国运,甚至是预测到别的能帮助新帝一统天下的东西。只要我们和离,我和你没有关系,我就不用跟着你回宁州守制,到时候,我会想办法让陛下录用我,只要他肯当着百官的面下旨,那么我的预知能力大概就能与全天下绑在一起了。” 说到这儿,温婉犹豫了一下,“可是我一个小妇人,又不懂朝廷格局,所以,我想让相公帮我,等你到了宁州,我会随时写信给你,向你请教,到时候,你可不许不理我。” 宋巍脑子转得飞快,几乎是温婉话音落下,他就把所有事情都理清楚了:婉婉要利用自己的预知能力彻底帮他改命,而她要做的事,是成为楚国历史上第一位入朝的女官,助新帝一统天下,然而他们夫妻俩现在正在热孝期,朝廷不能夺情,所以只能和离。 想到她刚刚那无辜又委屈的样子,宋巍不禁失笑,“你可知,女子入朝会有多大的阻碍?” “我知。”温婉点头。 “那你可知,我刚没了生母你就提出和离,到时候会受尽天下多少人的唾骂?” “我知。”温婉还是点头,只要能帮相公改命,别说只是被骂,便是折寿她都愿意。 宋巍顿了顿,“既然已经和离,我们俩又不是夫妻,我为何要帮你?” 温婉本来想惯性地点点头,猛地意识到,赶紧甩脑袋,然后揪着他的袖子,“我知道相公能理解我的,你最疼我了,不帮我帮谁?” 宋巍哑然失笑,随后缓声道:“真拿你没办法。” 温婉用额头蹭他下巴,“相公,等我三年,三年后,我一定能让你变成正常人。” 宋巍凝视着她,久久不语。 “相公?” 宋巍忽然将她抱进怀里,手臂箍紧,声音说不出的沙,“宋某何德何能,这辈子能娶到你。” 温婉被他这一抱,牵扯到双膝上的伤,“嘶”了一声。 “怎么了?”宋巍低头看她。 “我,我膝盖疼。”事情说穿,温婉也不瞒着了。 宋巍想起自己先前要给她揉揉却被避开,原来是受了伤,“怎么弄的?” “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先说说。” 温婉垂下眼帘,小声道:“当时虚云大师算到我会去求他,让个小沙弥在山下等着,想劝退我,我便一步三叩首上去。” 见宋巍沉默着没有应声,温婉忽然讨好地圈住他的脖子,“相公,只要你能好,这点儿苦我能吃的。” 宋巍挪到美人靠那头,轻轻撩开她的裤腿,当看到膝盖上淤青和破皮的地方,他眉头蹙了又蹙,起身打来干净水重新给她清洗,又去里间拿来药粉给她撒上。 当宋巍微微倾身用心包扎,温婉用食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胸膛,“我又没瞒着,干嘛那么生气啦?” 宋巍包扎好,快速将东西一收,回头看她,“再任性,写信来别想我回一个字。” 还是在怪她没有提前跟他说。 温婉抿嘴笑,“你不回,我就一直写,一直写,烦死你,实在不行……”温婉顿了顿,“我重新找一个,再给你发喜帖,看你还憋不憋得住。” 宋巍放好东西回来,坐下后顺手拿了个软枕给她垫在腰上。 温婉靠坐着,双腿不敢乱动,想到什么,她马上收了玩笑心思,“相公,到时候你把孩子们都带走吧,明面上都和离了,我没办法再照顾他们,可是你不在京城,我又不放心交给府上的下人,只能让他们随着你回宁州。” 宋巍沉吟,“进宝倒还好说,柒宝可能有些麻烦。”那丫头爹娘都黏,要是见不到娘亲,不定哭闹成什么样子。 温婉也知道柒宝还小,可现在容不得她有多余的选择,“有阿瑶在,让阿瑶帮着带带,日子一久,她习惯就好了。” “那你呢?”宋巍看过来,眸中难掩担忧,“和离以后,宋府你是不能待了,打算去哪?” “回娘家呗!”温婉道:“我爹不在,长宁侯府冷清,正好去给我娘做个伴儿,再不济,不还有陆家吗,我虽然没上族谱,可骨子里流的是他们陆家的血,我祖父祖母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我流落街头。” 夫妻俩坐在一块儿能把和离的话说得这么轻松自在,温婉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 想着,她便忍不住笑起来。 宋巍道:“其实我不想你一个人留在京城,太危险。” “就三年。”温婉又重复之前的话,“我们互相等彼此三年,到时候再做夫妻,可好?” …… 陆家来吊唁的人众多,听说温婉身子不适,小柳氏趁着老太太在跟长公主说话,来了青藤居。 温婉瞧了眼她平坦的小腹,调侃道:“真真是个盘儿亮条儿顺的美娇娘,比之前滋润多了。” 小柳氏早在两个月前就卸了货,为陆家生了个大胖小子,只不过当时碰上国丧,洗三没敢办,满月酒也是怎么低调怎么来。 见温婉直挺挺地躺在榻上,小柳氏又是心疼又是气恼,“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拿我开玩笑?” 温婉挑眉,“事情都已经出了,我总不能成天哭丧着脸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小柳氏叹气,她这人不怎么迷信,却也知道家里连出两台丧事是十分不吉利的,“婉姐姐,要不咱请个道士来给老太太作法?” 温婉说:“已经请了法华寺的僧人来做水陆道场,他们明天到,一样的。” 她知道小柳氏在担心什么,无非就是家里不干净。 可温婉比谁都明白,不是家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而是宋巍身上那缠了三十多年的厄运在作祟。 宋巍到底会不会克亲,温婉也说不准,但家里的确不能再出事了。 “对了,刚刚姐夫说你身子不适,你哪儿不舒服?” 小柳氏面色紧张。 “还能有什么?”温婉没说自己腿上,“小日子来了呗,碰上这两天忙,肚子疼,索性不出去了。” “那你是该好好歇歇。”小柳氏点点头,“外面的事儿,你不必操心了,有我呢,我帮你张罗。” 温婉嘴角抽了抽,为什么本来该是客人的这些亲戚,一个个来了都想帮她张罗? 824、狠心(1更) 法华寺的僧人来做过水陆道场之后,老太太的灵柩差不多就要出殡了,虽然按照一品诰命夫人的规制用了上好棺椁,防腐也做得到位,可灵柩还得回乡,到底是不能在京城停留太久。 宣景帝此前就下了一道圣旨,帮着宋家扶灵回乡的那班人,由朝廷出,一路上不过客栈酒馆,走驿站。 这样的殊荣,前所未见,足见新帝对帝师的敬重程度。 停灵最后一日,梁骏出现在灵堂,他看着正中漆黑肃穆的棺椁,想到当初自己迎亲时,老太太冷着脸叮嘱他不准欺负她孙女时的场景,熬了几日的眼睛此时又酸又涩,缓缓跪在棺木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宋巍近来的情绪有所缓和,再加上琐碎事情多,随时要忙,没空再去想别的,听说梁骏来了,他让人来请。 梁骏到宋巍房里时,也不管还有下人在,直接就对着他跪下去。 宋巍屏退一旁的几个小厮,尔后弯腰去扶他。 “学生辜负了老师的嘱托,没能照顾好姣姣,我有罪。”梁骏不肯起来,声音嘶哑,每个字都说得很艰涩。 看得出来,因着宋姣的死,他这段日子消沉憔悴了不少。 “这是姣姣的命数。”相比较梁骏,宋巍显得格外沉稳平静,“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在天有灵必定不希望你一辈子活在愧疚自责当中。” …… 内院,青藤居。 二郎媳妇匆匆过来,见温婉还坐在镜台前发呆,她急得不得了,“礼部安排的杠夫已经来了,跟着就要起灵出殡回乡,三弟妹你咋还坐着不动了呢?” 温婉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问二郎媳妇,“客人都到齐了吗?” “都在外院呢。”二郎媳妇想到什么,又添了一句,“庆太妃也来了。” 庆太妃得了特例搬出宫到靖王府照顾两位小王爷,外面有不少世家夫人想结交她,可惜庆太妃是个深居简出的,轻易不会出现在各府宴席上,今日却来送宋家老太太,也不知是新帝授意,还是她自发前来,且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她能出现在宋家,便是为老太太的身后事再添一层荣光。 温婉点点头,伸手把头上簪着的白花摘了下来,换珠钗上去。 二郎媳妇一脸诧异,“三弟妹你这是干啥?” 温婉没理会她,从衣橱里翻找出一套衣服,走到屏风后换了,再出来时,哪里还是刚才那个一身缟素头簪白花的宋家儿媳,她穿了一袭浅青色的对襟襦裙,虽然颜色不算鲜艳,可作为孝媳,这样的穿法明显是不对的。 见温婉红唇勾起一抹弧度,眼底似乎泛着冷光,二郎媳妇打个哆嗦之后,彻底呆住,因为她看到温婉就这么出去了,出去了……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二郎媳妇忙追上去。 温婉走得很快,竟是朝着灵堂而去。 二郎媳妇想着这妯娌怕不是犯癔症了,否则大丧的日子,哪里能上妆戴珠钗。 她追在后面大声喊,引得下人们纷纷回头,也都看到了温婉裙裾飘飘,妆容精致的样子,顿时倒吸口冷气。 马上就要出殡回乡了,夫人这是做什么! 怕出事,也是出于看戏心理,下人们丢下手里的活儿,跟着二郎媳妇去往灵堂。 此时的灵堂外,客人们早已用了席在这儿等着时辰到起灵出殡。 宋巍站在灵堂内,跟杠夫领头人小声交涉着,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的骚动和议论声,他侧头,就见一抹娇俏身影袅袅娜娜地走进来。 正是温婉,她已经褪下满身缟素,浅青上裳略薄,能看到里面月白绣红牡丹的诃子,天青滚边腰封束了素白下裙,腰肢不盈一握,两条粉紫宫绦垂下,随着步子轻轻晃动。 对襟襦裙本来就格外掐腰,温婉这般打扮,远远瞧着便与那十六七岁的少女一般无二,却与眼前满目素白的灵堂格格不入,何况她还是亡者儿媳,宋家主母。 像是没听到外面客人们的窃窃私语,温婉径直跨过门槛站到灵堂内。 宋巍黑眸幽深,只看着她静默不语。 宋老爹见状,眉头深深皱了一下,他一向觉得三郎媳妇是个乖巧懂事守规矩的,不想自己老妻出殡之日,她竟作了这般打扮,未免太过不敬不孝! 宋元宝和叶翎也是被惊到。 叶翎不好出面,伸手拐了拐宋元宝。 宋元宝上前来,看向温婉,“娘,起灵的吉时就快到了,您怎么不换衣服呀?” 宋二郎瞪了他媳妇儿一眼,意在让她把温婉带回去换上孝服。 二郎媳妇走到温婉旁侧,伸手拉了拉她,“三弟妹,咱们走吧!” 一边呵呵呵地笑着跟外面客人解释,“婆婆在世时,与三弟妹感情深厚,如今人去得突然,她受了刺激,眼下神智有些不清明,诸位别见怪。” 说着,拽了一把温婉的手臂。 温婉站着,纹丝不动,双目与宋巍的对上,薄唇微抿,二人久久不语。 这时,一直在外面帮忙的赵寻音闻讯赶来,当看到站在灵堂内的红妆丽人,眼皮狠狠跳了跳,“婉婉?” 一面喊,一面推开看戏的客人,上前来看女儿。 确定了灵堂内红装打扮的正是自家闺女,赵寻音心下一沉,不解地看向宋巍,“三郎,这究竟怎么回事儿啊?” 宋巍没吭声。 自从温婉进来,他就一直沉默,面色寡淡,神情无波,瞧不出任何异样。 温婉同样如此,一脸的坦然自若,明明两人都像没事的样子,可气氛却说不出的怪异。 眼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温婉身上,有胆子大些的,开始指指点点。 二郎媳妇急得团团转,望向赵寻音,“长公主,您快劝劝三弟妹吧,马上就要起灵了,她这么穿可怎么行?” 赵寻音皱皱眉头,拉过女儿的手,温声细语道:“婉婉,是不是碰上什么事儿了,来,跟娘说说,娘替你解决。” 一面说,一面要拉着她往外走。 温婉轻轻挣脱赵寻音,终于开了口,“娘,我没发癔症,也没碰上什么要紧事儿,就是有几句话想跟宋大人说清楚。” 听得这话,赵寻音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直觉告诉她,不能任由温婉把话说出去,否则今日的灵堂上就得出大事儿。 “婉婉,有什么话,咱们回屋说,眼下这么多人在呢,你和三郎的私房话,怎好让旁人听着?” 赵寻音不明白女儿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但她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不管怎么说,死者为大,该让老人的灵柩先出了门再说。 温婉站着未动,手指微微蜷紧。 灵堂上跟丈夫和离,今日过后,她大概会是全天下最狠心的妇人,注定遭尽世人唾骂,可她别无选择,否则再不说,等灵柩出门,她就得跟着宋巍回乡守孝。 深深吸了口气,温婉正欲开口,徐嘉突然反应过来,白着脸道:“论关系,宋夫人也算是我拐着弯的嫂嫂,我这个做姑子的没资格站出来说话,可我希望,你能想清楚了再说,有些话一旦开口,一辈子都收不回来。” 赵寻音顺着声音来源看了徐嘉一眼,这个人她认得,是镇西侯府和离过的那位姑奶奶,她怎么会知道婉婉想说什么? 皱了下眉,赵寻音走过去,低声问她,“你在说什么?” 徐嘉心急如焚,她要怎么说?说自己因为上辈子的所见所闻提点了温婉两句,然后就让温婉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左思右想,徐嘉只能道:“长公主,您一定要劝住宋夫人,强行带回房都行,就是不能让她开口说话。” 赵寻音正一脸莫名其妙,就听得背后温婉朗声说道:“既然宋大人已经无话可说,那么我说,咱们和离吧!” 刹那间,整个灵堂内外都安静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似乎都在回响着那几个字:咱们和离吧! 825、欠个解释(2更) 徐嘉当先晕了一晕,心中情绪说不出的复杂,她那天只是想提醒一下温婉,未曾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负罪感油然而生,徐嘉抿紧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有客人反应过来,情绪十分愤怒,“婆婆出殡之日提出与丈夫和离,宋夫人你做得未免也太绝了吧?” “就是,死者为大,怎么说也该让棺椁先出了门,你在灵堂上这么说,也不怕寒了老人家的心。” “宋老太太的亡魂可还在这儿没走呢!” 客人们越说越激愤,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话一句比一句难听,若非碍于温婉郡主的身份,只怕还有更过分的。 “三弟妹你说啥?”宋二郎是真的恼了,这是他娘出殡的大日子,弟妹再怎么没谱没眼色,怎么能站在他娘的灵前提出和离,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他怒瞪着双眼,一副温婉不解释清楚他绝不肯罢休的架势。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温婉神情冷漠,“楚国没有哪一条律法规定夫妻不能和离,我不想过了,也不想跟着你们回宁州,就这么简单。” “你!”宋二郎额头上青筋暴起,抡了胳膊就想冲过来打人,谢正谢涛两兄弟急忙进来把人拦住,让他冷静些。 “我怎么冷静?”宋二郎赤红着眼大声嚷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她不知道吗?什么时候提出和离不好,非要现在闹得我娘亡魂不安?依我看,她是享受惯了大富大贵的日子,瞧着三郎要回乡三年,吃不得苦,提前找好了下家,就等着今日呢!” 温婉没还嘴,凭他如何骂,她都沉默以对。 宋巍脸色黑沉沉的。 在外人看来,他是被气到了。 事实上也的确是被气到,被指戳婉婉的人气到,他心疼婉婉要为了自己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可今日这关要是不挺过去,她所有的心血就会白费。 不想再让旁人多指摘婉婉一句不是,宋巍别开眼,“你若是想好了,我不拦着。” “三郎!”宋二郎简直要气疯了。 谢正也劝道:“小嫂嫂年轻,难免意气用事,若是夫妻吵架有了隔阂,那还有缓和的余地,你现在去哄哄她,总得让舅妈的棺椁出了门再说。” 宋巍没有回谢正的话,也没再看温婉,只望向一旁呆若木鸡的杠夫们,“瞧着刻漏,时辰一到便起灵,不可耽误。” 领头的杠夫反应过来,忙点头应了声是。 宋元宝到现在都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看看宋巍又看看温婉,“爹,娘,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为什么前两日还好好的人,说和离就和离了,总得有个原因吧? 没从二人口中得到答案,宋元宝心中很不是滋味,看向叶翎。 叶翎只能摇头,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些日子忙着协助二伯娘理事,没注意公婆是不是因为什么吵架了,又是什么时候吵的架。 宋元宝还想再问,就听宋巍道:“一会儿你们小两口去把进宝和柒宝带上,要回乡三年,别忘了奶娘。” “爹……”宋元宝神色难看,和离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如此草率! 温婉不想多待,转身便走。 “婉婉。”赵寻音追了出来。 “我已经收拾好东西。”温婉道:“今后只能投靠娘了。” 她一面说,一面朝着青藤居走。 赵寻音频频叹气,“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们小两口要和离啊?直到现在,我都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见温婉脚步微顿,赵寻音赶上来,“婉婉,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吵架。”温婉的反应很淡,“具体原因,等去了长宁侯府我再跟娘细说,可现在,我必须马上走。” “婉婉,你要三思啊!”赵寻音怎么想都不妥,“不管什么原因,总要顾及进宝和柒宝这俩孩子不是?趁着三郎他们还在外院,你回去改改口,他性子稳重,又是个会包容的,想来不会跟你计较。” 温婉握着铜环准备推院门的手停了停,眼帘垂下,这世间要是有那么多的两全其美,又何来生离死别?宋家两台丧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 相公身上的霉运不除,她所期盼的幸福美满就永远都不会到来。 没再犹豫,温婉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因着老太太出殡,这个时候下人们都在外院,内院里空寂寂的。 温婉收拾了几套衣裳和头面,多余的没拿,想着去了娘那儿,总不会短了她的吃穿。 赵寻音见温婉进屋拿起包袱要走,心知女儿不是赌气,而是动了真格,她脸色僵了僵。 温婉走下石阶,“娘不是要听原因吗?先回家,我再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赵寻音想带她去前院改口,给宋巍赔个不是,把先前那些话收回来,可当对上温婉决绝的目光,她忽然开不了口,只剩一阵阵无可奈何的叹息。 温婉刚跨出院门,就撞上喘着粗气跑来的云彩和玲珑。 “夫人。”玲珑红着眼眶,“您是不是真的要跟老爷和离?”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没想收回,他也没想拦着,很明显,这是一场你情我愿的和离。”温婉声音极淡。 云彩抹着泪,“奴婢自入府就伺候夫人,您若真要走,把我也带走好了,夫人去哪,奴婢便跟着去哪。” 玲珑也道:“奴婢愿意追随夫人。” “我娘家有的是使唤丫鬟。”温婉并不打算留下二人,“你们俩跟着去宁州吧,好好照顾少爷和小姐。” 云彩还是哭,“夫人既然那么放不下,为何非要跟老爷和离?难不成真像二老爷说的那样……” 话还没说完,就被玲珑横了一眼,她马上反应过来,小脸僵了僵,“奴婢,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先前宋二郎在灵堂上骂温婉落井下石,嫌弃宋巍因为守孝丢了官职要回乡下,所以提前找好了下家。 温婉红唇微翘,却是什么都没说。 她这个反应,看得云彩心头一凛。 过了会儿,温婉才叹口气,“到底是我跟前的大丫头,又都到了年纪,再去宁州三年,就拖成老姑娘了,想留便留下,不过大概用不了多久,我就得给你们安排亲事了。” 云彩和玲珑对视一眼,并没有从对方面上看到喜色。 若是换了往常,二人就算不是欣喜若狂,也该是满心羞涩,可现在,只觉得无比惶恐。 可不管怎么说,只要能留在夫人身边就是好的。 于是二人齐齐福了一礼,“多谢夫人。” “和离书我已经写好。”温婉说着,从包袱里把和离书拿出来,“玲珑你跑一趟前院,让老爷签字画押,之后送到长宁侯府来。”顿了顿,又嘱咐二人,“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宋家儿媳,你们不必再称呼我为夫人。” 云彩灵机一动,“是,郡主。” 玲珑拿着和离书走后,温婉才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言的赵寻音,“娘,咱们走吧。” 赵寻音面色沉重地点点头,母女二人从东角门离开了宋府,直奔长宁侯府。 因着温婉提出和离,前院的客人们彻底闹开,此时一片喧腾。 已经到了起灵时辰,宋巍走到灵堂外,沉着脸喝了一声,“肃静!” 众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视线纷纷投向宋巍,就见他神情淡漠,好似压根没把和离的事放在心上,仍旧该干嘛干嘛,就连玲珑拿着和离书过来给他签字画押,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把字签了。 等宋老太太的灵柩出了大门,宋芳才怒咬着牙握紧拳头,显然被气得不轻,吩咐梅枝,“随我去趟长宁侯府。” 她要亲自问问,到底是不是自家三哥当年眼瞎看错了人! 徐嘉就怕自家嫂嫂一时冲动,“我陪你去吧!” 庆太妃还没走,听到这边的动静,缓缓走过来,徐嘉忙蹲身福了福。 庆太妃看向宋芳,“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宋夫人在灵堂上突然提出和离,谁都看得出不同寻常,想来是有什么内情,或许是有逼不得已的缘由,世子夫人还是莫要冲动,如今刚刚事发,你跑去逼问,不一定能问出什么,反而可能把关系给闹僵了。” 宋芳黑沉着脸,三哥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心里一定很难受吧?只是他那个人一向习惯了把事儿藏在心里,不会表露在脸上。 想到这些,宋芳愈发觉得难受,她跟宋二郎一样,被温婉气得快要疯了,此时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 …… 温婉随着赵寻音回到长宁侯府流芳院,刚坐下不久,玲珑就带着宋巍签了字画了押的和离书回来。 赵寻音拿着和离书看了又看,心痛地看向自家闺女,“说说吧,到底为什么要和离?你真不要那两个孩子了?” 温婉还来不及解释,门房就传了话进来,说镇西侯府世子夫人求见。 温婉对着赵寻音挑了挑眉,“早料到她们会来。” 转头看向传话的婆子,“把人请进来。” 一刻钟后,宋芳和徐嘉被安排在流芳院的攒尖顶抱厦里喝茶。 温婉刚进去,宋芳就腾地一下站起来,双目死死盯着她,“温婉,你是不是欠我宋家一个解释?” 826、交换秘密(3更) 温婉冷笑,“什么解释?” 宋芳气得浑身发抖,“在我三哥最需要你的时候提出和离,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温婉在对面的圈椅上坐下,神情平静,“世子夫人是觉得我不该提出和离,还是不该在你娘的灵堂上提出和离?” 世子夫人,你娘…… 如此陌生的称呼,像根钢针深深扎入宋芳的心窝子,她只觉疼得厉害。 见宋芳半晌没接腔,温婉勾起唇角,“倘若是前者,你觉得我不该提出和离,那么我自认为嫁入你宋家九年,相夫教子,孝敬公婆,从未有一日落下,并不欠任何人什么,我提出和离,你们没有质问我的道理。倘若是后者,你觉得我不该在你娘的灵堂上提出和离……”温婉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语气十分的轻描淡写,“那么我只能告诉你,这个时间点,我乐意。” “你!”宋芳眼前一黑,险些没站稳。 “嫂嫂,你先坐下来,别激动。”徐嘉一把搀住宋芳。 宋芳又气又怒,可对上温婉那近乎绝情的目光,她知道对方是铁了心,来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抹了把泪,哀求道:“风里雨里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到底有多大的仇怨化解不开,非要闹到和离的地步?嫂嫂,算我求你,你回去陪陪三哥吧,他肩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心头的压力比谁都大,若是这种时候你再离开他,他会彻底崩溃的。” 宋芳一边说一边哭,说完竟是要给温婉跪下。 温婉端着茶杯的手一再收紧,她垂下眼睫没去看,语气冷漠,“和离书都已经签了,再没什么好说的,从今往后我跟他两个人各自婚娶,互不相干。” “嫂嫂!” 连自己下跪都没用,宋芳已经不知道怎么去撬动温婉的铁石心肠,哭得不能自已。 徐嘉劝了宋芳半晌才好不容易把人从地上扶起来,她一脸纠结地看向温婉,“郡主,我能不能单独跟你谈谈?” 温婉挑眉,“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世子夫人是你的嫂嫂,她也能听。” 徐嘉看了宋芳一眼,又看向温婉,“如果郡主不介意,那我当着嫂嫂的面说也行。” 温婉眼神微闪,“慢着!” 话完起身走出抱厦,“你随我来。” 徐嘉暗暗松口气,她就知道。 宋芳见二人打哑谜,哭声停了停,“你们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面说?” 徐嘉道:“是我和郡主之间的一些私事,与旁人无关,嫂嫂先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也不等宋芳反应,徐嘉抬步就出了抱厦,随着温婉去往长宁侯府后花园的攒顶八角亭里。 眼下天气渐冷,亭子四周垂下金丝藤红漆竹帘,里头置了小火炉,上面温着酒,石桌上是两只冰裂纹哥釉八方高足杯。 温婉在垫了花鸟绣软垫的石凳上坐下,客气地对徐嘉道了声请。 徐嘉落座之后,面色紧张起来,“我想问问,郡主是不是因为当日我说了那些话,所以才会有今日的和离?” 温婉拿过酒勺,往八方杯里沽酒,推了一杯给徐嘉,“和离的事已经板上钉钉,我不想再过多提及。” “可……”徐嘉心中焦急,她本是想帮忙,怎么感觉越帮越忙了。 “这是我娘府上特酿的含香泉,味道不错,你尝尝。”温婉指了指八方杯里的酒。 徐嘉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伸手抬杯的同时,袖子往下滑了滑,温婉清楚地看到她腕间那只成色上等的镯子。 其实当初在法华寺,温婉就有所察觉了,只不过那个时候徐嘉刻意用袖子捂着,温婉没瞧清楚,一直以为是玉镯,如今近距离看了,才发现是玉髓。 “蓝玉髓,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宝贝。”温婉道。 徐嘉有些诧异温婉竟然会把注意力投放到自己的镯子上,但还是勉强笑笑,“没想到郡主还懂这些。” 温婉但笑不语,跟着宋巍九年,鉴宝的本领虽然赶不上宋巍,但也算半个行家。 徐嘉腕上的这只镯子,她一眼就能看出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至少她在宋巍的藏品里从未得见过蓝玉髓,可见这种东西的珍贵程度。 “手感如何?”温婉问。 徐嘉便小心翼翼地把镯子退下来,“我瞧着郡主的骨骼应该跟我差不多,要不你试试?” 温婉欣然接过,将镯子套进自己的手腕。 刹那间,有无数画面涌进她的脑子里,画面里的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而且闪得太快,温婉一时之间无法去辨认谁是谁,她只是觉得脑子疼得快要裂开。 徐嘉本来想问问温婉,手感怎么样,抬头却见她双手抱着脑袋,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额头上全是冷汗,脸色白得不像话。 “郡主,郡主你怎么了?” 徐嘉大惊失色,忙过去扶着她。 温婉一手撑着脑袋,把戴镯子的那只手递给徐嘉。 徐嘉反应过来,忙帮她把镯子摘了。 温婉灌了杯温酒,这才渐渐平复下来。 徐嘉被她吓得不轻,“郡主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让人去请大夫吧!” 温婉抬手拦住她,“我有头疼的毛病,想来是刚才犯了,没事,歇会儿就好。” 说着,目光还是看向徐嘉已经带回手腕的镯子,“这东西什么来头?” 被这么问,徐嘉脸热了一下,“实不相瞒,是六郎给我的文定之礼。” 温婉想起来了,云氏有个至宝,听说是镯子,历来只传给家主夫人。 徐嘉即将与云淮成亲,那边会把这只镯子作为文定之礼并不奇怪。 温婉只是有些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戴上会看到那么多奇怪的画面,画面里的,又是些什么人?哪里人? “有名字么?”温婉问。 “有,叫碧海青天。”徐嘉解释道:“听闻是广寒宫里嫦娥落下的泪化成,所以取了这个名,有心理治疗的作用。” 说着,徐嘉笑了笑,“关于碧海青天,还有另外一个传说,传说戴上它的人,会有预知能力,我戴了这么久,心情舒朗不轻易动怒倒是真的,可预知什么的,未免太过荒诞离奇,想来是云氏先祖为了夸大碧海青天的贵重程度,特地传出来的谣言罢了。” 温婉陷入沉思。 她记得自己去法华寺见虚云大师的时候,他说自己要成事,困难重重,想办法让新帝当着百官的面开金口任用她是其一,其二,她少了个帮手。 温婉一直以为,虚云大师口中的“帮手”是个人,如今看来,只怕是一件宝贝。 可碧海青天是云氏传给家主夫人的信物,怎么可能轻易送给她呢? 温婉心下为难,她好歹是个郡主,总不能直接让人去偷吧?偷不了,只能开口要,那么云淮和徐嘉一定会过问原因。 自己能未卜先知本来就很荒诞,若是说出来,云淮能信么?徐嘉能信么? 就算俩人都信了,他们又凭什么要把大婚用的文定之礼送给她? 徐嘉没注意到温婉的失神,她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面上渐渐凝重,“眼下没别人,郡主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跟宋大人和离吗?我嫂嫂在这事儿上情绪有些不稳,我想回去安抚安抚她。” 温婉啜了口酒,半开玩笑道:“我告诉你也行,用你手上的镯子来换。” 徐嘉面露为难。 倘若是她自己的也还罢了,可这是云淮给的文定之礼,她要是送给温婉,回头云淮问她,镯子哪去了,她怎么说? 想也知道徐嘉不可能把这玩意儿送给自己,温婉道:“成亲日子久了,新鲜劲儿一过去,感情总会淡,九年了,我和宋巍走到这一步不奇怪。” “可你还有两个孩子。”徐嘉说:“你能扔下宋大人,能扔下他们吗?” 温婉扬唇,“我能坦然离开宋府回娘家,然后坐在这儿与你谈笑风生,还需要怎么证明?” “我不觉得你是这样的人。”徐嘉总觉得还有隐情,可自己与温婉的交情算不上太深,对方可能并不打算告诉她。 “那你对我误会太深了。”温婉喝完最后一口酒,直接掀帘走人。 眼瞅着温婉就要离开,徐嘉咬咬唇,“我不能给你碧海青天,却有个自己的秘密,倘若我把秘密告诉你,你能否告诉我和离的真正原因?” 温婉笑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对你的秘密感兴趣?” 徐嘉深吸口气,“如果我说,我知道上辈子的很多事情呢?尤其是关于宋府的。” 温婉眼瞳一缩,回头看她,“你说什么?” 827、寻机入朝(1更) “我曾经在花轿上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徐嘉道:“梦里面有很多人,包括你们宋府的每一个。” 温婉眯了眯眼,并未阻止她往下说。 “在那个梦里,唐远为了让江清雨过门更顺利而娶我,骗婚后把我冷落在后院,转头去私会江清雨,甚至于后来,他们二人联手害了我性命。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那个或许不是梦,而是对我的一种警示,所以后来我毫不犹豫地和离了,可是除了我的悲惨下场,梦里面还有关于你们家的部分。” 隔着金丝藤红漆竹帘,徐嘉的声音说不出的平静。 温婉重新挑帘进去,在她对面坐下,“关于宋家的,又如何?” “姑且把那个梦称为上辈子吧。”徐嘉道:“上辈子的宋家,发展得没有现在快,我死的时候,宋大人刚刚入了太常寺,也就是现在的一年后,宋姣没有早产,宋老太太也还好好活着。” “你也觉得很荒诞对吧?”徐嘉忽然笑了笑,“可我却凭着这个梦,救了自己一命,当初我和唐远和离,闹得沸沸扬扬,有人觉得我理所应当,也有人觉得我落井下石,可谁都不知道,我只是为了保命。我的秘密说完了,那么郡主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和离?难不成,你也跟我一样做了个梦,非和离不可?” 温婉听着,眉尾微扬,“对,我也做了个梦,梦里面,我能成为楚国历史上第一位入朝的女官,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所以和离了,就想留在京城试试。” 徐嘉噎了一噎,“郡主这借口未免找得也太敷衍了些。” 温婉不置可否,“诚如你所说,你当年和离,外面猜疑纷纷,实则你是为了自保,如今我便是你,不管外面说什么,怎么说,我总有自己的苦衷,若不是被逼无奈,谁不想一辈子平安喜乐,你说对吧?” 徐嘉看着她,忽然就理解了,“既如此,那我不会再逼问你。” 见她果真没有要追问的意思,温婉话锋一转,“不过,倘若我说出来你能帮我一二,那便说给你听也无妨。” 徐嘉双眼一亮,“你当真愿意告诉我?” “因为只有你能帮我。” 徐嘉目光切切,“你说,只要能帮,我定然不遗余力。” 温婉想了想,把宋巍的遭遇和自己能预知的事详细说了出来,最后告诉她,自己打算入朝,就是为了帮宋巍改命。 徐嘉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反应不过来。 她以为自己能重生就已经够玄幻,没想到这天底下还有比自己更离奇的存在。 预知,竟然真的有能预知的人! 可温婉是女子,怎么能入朝呢? 大楚自建国以来,虽然民风越来越开化,到了先帝时期还建了女子官学,可每年的岁末考魁首,也顶多是能入宫去面圣领赏,然后封个才女名头,就没有女子入朝的先例。 温婉看出徐嘉的犹豫,“不管希望有多渺茫,我总得试试不是么?刚巧你手上的镯子能帮我。” …… 徐嘉和宋芳离开后,温婉回了流芳院,赵寻音还坐在那儿,见她进来,忙问跟那两姑嫂谈得如何。 温婉道:“已经说服了嘉姐儿,有她劝着,世子夫人想来过不了多久便能看开。” 赵寻音示意她坐。 温婉坐下来,叹了口气,“娘,我想为三郎改命。” 赵寻音满脸震惊,“什么!” “他太苦了。”温婉道:“从出生时就不顺,二十八岁才入考场,我一直以为,我能帮他避开所有的灾祸,后来才知道,避开的都是小灾,他命中注定的劫难,根本避无可避,婆婆没了的第二日,我去法华寺见过虚云大师,寻了个办法。” 紧跟着,温婉把虚云大师跟她说的话,以及自己今后的打算一五一十告诉了赵寻音。 赵寻音没想到女儿竟然是为了帮宋巍改命才会提出的和离,反应过来后,直皱眉头,“先帝比较信这些,可哪怕是先帝,他都不一定会用你,更何况是新帝,你要想入朝,几乎没可能,更别说是当着百官的面下旨任用了,女子入朝,谈何容易?” “所以我必须做点什么,让陛下一步步信任我。”温婉沉思着。 她跟赵熙接触的不多,一般都是宫里有宴才能见上一面,关于这位新帝的事,温婉大多都是从宋元宝那儿听来的,不过赵熙登基以后,宋元宝几乎不在家里提起他,也不知是俩人因着身份关系生疏,还是宋元宝为了避嫌,总之,宋元宝不提起,温婉就没办法了解到新帝的脾气秉性。 赵寻音见她如此费神,不由心疼,“你当初也说了,你只能预知到关于你自己和三郎的事儿,如今三郎回了宁州,只剩你一个人,你又不是什么神仙道士,哪能预测朝政大局?私心里,娘不希望你蹚这趟浑水。” 温婉也知道很难,“如果三年的时间能换来我跟他往后几十年的长相厮守,那么不管多难多苦,我都必须咬牙挺下去。” 钦天监测算东西的时候用龟壳,温婉想,自己预测东西的媒介,大概就是徐嘉手里的镯子。 可刚才戴了一次,脑袋到现在还疼,难怪高人们总说天机不可泄露,原来逆天真的是要付出代价的呀! …… 隔天,温婉约了徐嘉在茶楼雅间见面。 话已经挑开,温婉就没再拐弯抹角,直接提出想再借镯子一用。 徐嘉表示担忧,“昨天我见你那般痛苦,可见这镯子对你没多少益处,若是再用,我担心你吃不消。” “取下来吧。”温婉并未过多的考虑后果。 她手上有一份名单,是宋巍给的。 宋巍说,陛下一直在抓朝堂上北燕的耳目,然而对方藏得太深,到目前为止,几乎没什么进展。 宋巍给她的,是所有在编官员的名单,温婉想试试,能不能预测到那些耳目的方位。 徐嘉将镯子递给她,温婉戴上后,没过多久就抱着脑袋,疼得满头大汗,最后直接晕了过去。 …… 再醒来时,温婉睁眼就对上徐嘉满脸的担忧。 她揉揉还在作痛的太阳穴,“我睡了多久?” “快两个时辰。”镯子已经回归到徐嘉手腕上,“我没敢请大夫,用薄荷熏了半天才把你熏醒的,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温婉睁着眼睛醒了醒神,想到刚才脑子里闪过的画面,喃喃道:“矿,铁矿,就在辽东那边的深山老林里。” “铁矿?”徐嘉十分不解,她为什么会看到这种东西。 “要出事了,我得赶紧走。”温婉急急忙忙坐起来,胡乱整理了一下仪容,“今日的事,谢谢你。” “你刚才晕倒的时候太吓人了,以后可别再碰这玩意儿。”徐嘉道:“我担心你小命不保。” 温婉原本也没打算指望着徐嘉手上的镯子去助赵熙一统天下,毕竟疼是真疼,用久了,她没准真会一命呜呼,她只是需要一个入朝契机,总得让赵熙相信,她真的能预知,只要任用她,让她有心系天下的机会,她肯定能做得更好。 …… 温婉回到长宁侯府,把自己通过镯子看到的东西跟赵寻音说了,“辽东铁矿是朝廷的秘密重地,北疆那边打仗的冷兵器,大多来自于辽东铁矿,可我看到过不了多久,负责铁矿的官员就会改进兵器铸造方法,他们的方法能大量节省矿料,然而上报给朝廷的数量却仍旧不变。” 赵寻音面色难看,“你的意思是,他们会贪墨省下来的那部分铁矿?” “不仅如此。”温婉道:“北燕最缺的便是铁矿,他们会把那部分矿料卖给北燕。所以娘,您必须想个办法,帮我把这个消息透露给陛下。” “直接说肯定不行,我得好好斟酌一下。”赵寻音来回踱步,忽而想到一人,“不如,暂且借助钦天监吧,他们说的话,陛下想来更容易相信。” 828、分享成果(2更) 次日散朝后,钦天监何监正单独前往乾清宫求见宣景帝。 北疆瘟疫还没控制住,赵熙正为此头疼,听三宝公公说何监正在外求见,他面色不怎么好,“既是有事,先前在议政殿怎么不说?” 三宝公公小声回,“兴许是有要紧事,不方便当着百官的面直言,陛下要是不见,奴才这就去打发了他。” “罢了,让他进来。” 三宝公公应声出去,不多会儿就把何监正带了进来。 何监正跪在地上给宣景帝行了礼,得到赦免才起身站往一旁。 赵熙问:“何监正私底下来见朕,是有要事?” 何监正犹豫了一下。 辽东铁矿是朝廷秘而不宣的兵器重地,因此除了相关的那几个官员,其他官员一概不知。 钦天监倒是例外,因为当初要帮着占卜测算下矿的吉日和吉时,所以何监正知道有辽东铁矿这么个地方,还知道那是楚国最大的兵器库,一般人是靠近不了的。 昨天晚上护国大长公主亲自找上他,说辽东铁矿那边有个好消息,她想通过他的口,捎几句话给陛下。 何监正不傻,一下子就听出大长公主是想利用钦天监的预测能力把话带给陛下。 也就是说,她要说的事尚且还没发生。 钦天监并没有预测到关于辽东铁矿的任何状况,何监正无法确定大长公主说的好消息是真是假,毕竟是还没发生的事,一旦提前告知陛下,中间再出纰漏,将来预言不成真,他这个监正不仅保不住乌纱,还得掉脑袋。 若换了旁人,何监正绝不可能为了对方冒这么大的险,可大长公主对他有提携之恩,他一直没机会报答,眼下倒是有个报恩的机会,这机会却十分棘手。 瑟瑟发抖过后,何监正心里暗暗祈祷大长公主的话能成真,然后开口,“老臣昨夜观星象,东北方向有祥瑞,是吉兆。” 赵熙闻言,眉目舒展开来,“什么样的吉兆?” 何监正道:“具体的,老臣能力有限,不能完全参透,不过老臣琢磨了一宿,觉得最大可能与辽东铁矿有关。” 赵熙湛黑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 辽东铁矿与神兵司是为北疆战役输出兵器的重要基地。 神兵司就在百姓们的眼皮子底下,而辽东铁矿却是朝廷隐秘,先帝时期,负责掌管神兵司的陆国公和宋巍等人就提出,木质机关兽存在很大的缺陷,一旦让敌方勘破,机关兽的传奇性质将不复存在,他们建议,进一步改良机关兽,从材质上开始,把部分木材变为铁质。 然而铁矿紧张,冷兵器尚且铸造不及,机关兽又耗费巨大,要想两全其美,只能先改进冷兵器的铸造方法,把矿料省出来再造机关兽。 可改进兵器铸造方法这种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毕竟要在减少耗材的前提下保证质量,实在是个大大的难题。 辽东铁矿那边来的奏疏上也说了,目前尚且正在研究中,无法确定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成功。 而现在何监正却告诉他,东北有吉兆,莫非,是改进方法出来了?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何监正退出去之后,赵熙让三宝公公传来征东将军蒋涛。 在辽东铁矿铸造兵器的军队被称为“炒铁军”,前后约莫六百人。 征东将军蒋涛便是他们的督察,每两个月负责巡查一次,平日里都在京城。 听说陛下传召,蒋涛一刻也不敢耽误,马上就入了宫。 赵熙走出御书房,在乾清宫偏殿接见他。 “末将参见陛下。”蒋涛恭敬地跪了下去。 赵熙淡淡点头,让平身。 “谢陛下。”蒋涛起身,站往一旁。 赵熙看他片刻,“朕近来听闻一个消息,说辽东铁矿的兵器铸造改进,有进展了,大将军说说,有没有这回事儿?” 蒋涛脊背一僵,“陛下……” 不等他说完,赵熙又道:“倘若改进方法真的出来,那你手底下的这支军队便算是为楚国立下大功,当论功行赏。” 蒋涛低着脑袋,脸色十分难看。 兵器改造方法出来的消息,他刚收到没多久,可他已经联合辽东地区负责铁矿的官员,会尽量隐瞒此事,起码要供应北燕半年的矿料。 北燕缺铁矿,他们愿意出高价买,供应半年,能获多少暴利可想而知。 可蒋涛万万没料到,宣景帝这么早就得了消息。 这种情况,只能是炒铁军里面有人通风报信。 他自认为把控严密,不想,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宣景帝提前知道兵器改良的消息,不仅这笔钱打水漂,还会彻底跟北燕负责交接的官员撕破脸皮,更重要的是,皇贵妃不会放过他。 思及此,蒋涛心里便一阵阵的恼恨,恨不能把那通风报信之人揪出来大卸八块。 可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若是再瞒报,引起宣景帝的怀疑,后果不堪设想。 “回陛下,末将近日刚得的消息,并非有意瞒报,而是末将尚未前往辽东核实,不敢随意上报,怕有欺君之嫌,惹得龙颜大怒。” 赵熙用近乎看戏的目光打量着蒋涛。 之前何监正主动提起东北祥瑞之事,刚开始他没放在心上,等何监正走后,赵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何监正那些话,分明意有所指,只不过是碍于职位,不好越俎代庖罢了,只能点到为止地提醒他。 赵熙是个聪明人,稍微一深想便想出其中关窍,所以等蒋涛进来,他直接就说已经收到兵器改良成功的消息,目的是为了试探蒋涛。 果不其然,这一试探,就试探出真章来。 辽东铁矿那边,还真有问题。 蒋涛敢瞒报,必定少不了辽东相关官员的联合,赵熙目前还不想打草惊蛇,莞尔道:“兵器改良,节省矿料,此乃军中一大喜事,这么着吧,朕即刻任命钦差大臣陪同大将军前往辽东核实改良情况,天气渐凉,雨水频多,大将军要注意身体啊!”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宣景帝这句话,蒋涛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回到府上后,他砸了大半个书房。 废物!一群废物! 这么多人还守不住一个秘密,竟让人从那么远的地方通风报信回来,别让他抓到,否则他定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 赵熙说到做到,很快就任命了钦差大臣陪同蒋涛去往辽东。 蒋涛全程阴着脸,像谁欠了他几百万。 钦差大臣正是前些日子险些与镇西侯府结为亲家的李侍郎,他是个性子刚的,蒋涛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俩人就这么一路闷到辽东。 …… 这天,赵熙主动传召了何监正,问他,“你是怎么知道辽东铁矿有问题的?” 据他所知,钦天监推算出来的东西,都只是个大概,很少有这么详细的时候,这次的事,很难让人不起疑。 何监正眼眸微闪,半真半假道:“有高人算到,提点了老臣。” “哦?这位高人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何监正道:“陛下若是信任老臣,请容老臣卖个关子,过些时日陛下要还感兴趣,老臣再为陛下介绍也不迟。” 虽然赵熙不喜欢底下的臣子这么拐弯抹角,不过这次辽东铁矿的事,办得十分漂亮,他很是满意,态度上也就相对宽容些,“那么,朕便拭目以待了。” …… 何监正寻个机会,把宫里的情况告诉了赵寻音。 赵寻音自然是第一时间就转述给温婉。 听说自己让何监正带的那些话起了作用,宣景帝已经安排钦差大臣陪同负责铁矿的征东将军蒋涛前往辽东核实情况,温婉欣喜不已,“太好了!” 赵寻音见她一脸开心的样子,轻声叹气,“难为你一个女儿家了,本该待在内宅里绣花掌家,却被逼得操劳国事。” 温婉并不觉得苦,每帮朝廷做一件事,她就觉得自己距离成功又近了一步,“娘,别说丧气话了,我马上就给三郎写封信跟他分享这份成果,也不知他们如今到哪儿了。” 829、热孝续弦(3更) 收到温婉飞鸽传书的时候,送灵队伍还在半路。 宋巍刚用了饭,坐在房里休息,怀中抱着哭睡过去的柒宝,看着温婉字里行间的喜悦,宋巍不由地跟着扬起唇角。 结尾见到温婉问及两个孩子,宋巍看了眼怀中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的柒宝,之后把闺女抱到小榻上盖了绒毯,准备提笔给温婉回信。 这时,宋元宝走进来,皱着眉头道:“爹,进宝也不乖了,老是喊着要娘亲,要不,我给娘写封信吧?再不济,我回去求她也成,进宝和柒宝还小呢,怎么能如此狠心扔下两个孩子?” 宋巍不动声色地把温婉的信塞进袖子里,面色平静道:“就算有娘,也不可能照顾他们兄妹俩一辈子,总有一日要习惯。” 宋元宝一屁股坐下来,满脸郁闷,“到现在我都没闹明白,爹娘和离的原因到底是什么?那几日我忙里忙外,也没顾得上问,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对于旁人说的,温婉得鱼忘筌背信弃义,宋元宝一个字都没信过,他曾经亲眼得见温婉嫁给宋巍,若是真的嫌贫爱富,凭温婉那样的好相貌,就算当年再不会说话,也有的是大把有钱人要,可她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名声不好听的宋家三郎。 这其中一定有原因,有内情,可到底是什么呢?回乡的这一路上,他几乎把脑袋都想破了也没能想通。 相比较宋元宝的心急,宋巍好似压根就没管着,神情淡漠得仿佛和离的人不是他,“她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不该拦着。” “就算长大,那也是爹您一手带大的。” 宋元宝深知自己说了句大不敬的话,却没有收回,实在是被气到。 翅膀硬了,温婉就想单飞? 当初是谁养闺女似的娇养着她,是谁手把手耐心教她写字,又是谁,把为人处世的道理言传身教给她? 再有天大的原因,她总不能一点都不顾及这些,说和离就和离了吧? 对于宋元宝的愤怒,宋巍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柒宝在睡觉,你别吵到她。” 宋元宝去看了看妹妹,回到自己的房间。 叶翎还在哄进宝。 小家伙倒是没哭,就是见不到娘亲,一路上都有些不高兴,话也不说,噘着小嘴,一副谁也不肯搭理的模样。 见宋元宝进来,叶翎问:“相公去见爹了?” “嗯。” “怎么样?” “还是没问出什么来。”宋元宝叹气摇头,“要说娘也真够狠心的,半大的两个孩子,说扔就扔了。” 这时,进宝忽然道:“娘亲才不狠心,她要保护爹爹,进宝也要保护爹爹。” 宋元宝一愣,随即将目光转到小家伙身上,“你说啥?” 进宝垂下小脑袋。 那天爹娘在房里说话,他和柒宝在里间坐着,他偷偷听到的,但是没太听懂,好像很机密很重要的样子,他不能出卖娘亲。 “进宝,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宋元宝狐疑地半眯着眼,想诱哄小家伙说实话。 小家伙直甩脑袋,“进宝饿了,进宝什么都不知道。” 宋元宝和叶翎对看一眼。 叶翎道:“算了吧相公,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你别再为难进宝,也别再去问爹了,以后柒宝有我和奶娘带着,没事儿的。” 宋元宝泄了气,伸手刮刮进宝的小鼻尖,“让你贪嘴吃零食,正餐又不好好吃饭,才过了饭点就喊饿,等着,哥哥去给你拿点儿吃的。” …… 宋巍给温婉回了信,去见宋老爹。 宋老爹如今见到他,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他知道自家三郎打小运气就不好,可没想到,一向那么听话的儿媳会在这种关键时刻离开三郎。 也不知是宋家祖上造了什么孽,要让个小辈受这么多折磨。 宋二郎也在,他刚刚正跟宋老爹商量,说柒宝还小,没娘不行,要不就趁着热孝,等回宁州把娘安埋了,给三郎重新找个乖巧听话的尽快过门,有人帮衬,三郎也不至于一个人带俩孩子那么辛苦。 宁州这边的风俗,热孝第一年可以成亲,第二年开始算,要守孝三年。 也就是说,这会儿到年底,几个月的时间内,宋巍若想再婚,是完全可以的,但翻了年就得守孝了。 宋老爹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三郎。”见到宋巍,宋二郎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对于这个弟弟,宋二郎更多的是同情。 以前他总羡慕宋巍,娶了个貌美如花温柔解意的不说,还是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这跌跟头捡元宝的运气,简直没谁了! 后来温婉在灵堂上毫不留情面地提出和离,宋二郎当时愤怒,事后想想又挺心疼自己这个从小就总栽跟头的弟弟。 也正是因为心疼,才会觉得三郎身边没人不行,总要有个老来伴,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宋巍淡淡应声,“爹,二哥。” 宋二郎道:“我刚刚还在跟爹商量着你的终身大事。” 宋巍眼皮一跳,“什么终身大事?” “你和三弟妹不是和离了么?”宋二郎道:“我瞧着柒宝这些时日哭得嗓子都哑了,等再大点儿晓事了,知道亲娘抛下亲爹亲哥哥不要,对她有影响,就想着等办完丧事,趁热孝给你续个弦。” 宋巍看他一眼,“二哥有空给我续弦,不如先把自己家的事儿理清楚。” 宋二郎噎得脸色涨红,“三郎,你怎么说话呢,我这是为了你好。” “我也是为了二哥好。”宋巍语调缓慢,“宋琦毕竟是你二房的人,犯下这么大的祸事,于情于理,二房都该给爹,给死去的娘和姣姣,甚至是给宋家族人一个交代,怎么处置她,你们做爹娘的说了算。” 这话,算是彻底把宋二郎的嘴巴给堵住。 他没好意思再待下去,找个借口就离开了。 宋二郎走后,宋老爹才开口,“你二哥是没念过多少书,可他刚刚说的那些,话糙理不糙,你自个儿好好琢磨一下,孩子还小,现在续弦,日子久了她习惯了,往后就会当成亲生的娘。” 说着无奈地叹了口气,“郡主身份高贵,咱家攀不上,也是你没那命,家里接连出事,想来吓坏了她,她要走,就让她走吧!” 宋巍没把宋老爹的话放在心上,他想到了十七年前枉死的兄嫂,以及前些日子含恨而终的生母和姣姣,再想到自己这与生俱来的命格,有些五味杂陈。 …… 温婉收到宋巍的回信,已经是好几日后,信上写着:孩子一切安好,小丫头,再忙也要记得按时吃饭睡觉,照顾好自己。 温婉撇撇嘴,“我白高兴一场了。” 赵寻音听到她嘀咕,好奇地问:“三郎都给你写什么了?” 温婉道:“我长篇大论地给他写了自己干的第一件事儿,还给他分享自己的心得,结果他回来的信上,一个字都没提及,娘您瞅瞅,就写了这些。” 赵寻音接过去看了看,“三郎不就是这样的性子,我觉得挺正常,再说了,他关注的重点不是你做了什么,而是你有没有照顾好自己,这不挺贴心的吗?” “倒也是。” 温婉看着一旁坐在地毯上玩得不亦乐乎的陆晏礼,心中愈发想念柒宝和进宝,想得眼圈都泛着红。 赵寻音看出女儿的心思,走过来坐在她旁边,宽慰道:“你自己也说了,三年弹指一挥间,别伤神了,后面要你操心的事儿还多着呢!” 温婉也没哭,就是看到别的孩子,会抑制不住地想念自己的孩子。 …… 北燕皇城,凤阳宫。 一身黑衣兜帽遮脸的暗探正在跟皇贵妃汇报情况。 “与楚国的铁矿交易无法再继续。”暗探道:“属下打探到,宣景帝提前得了兵器改良的消息,当即就派了钦差大臣前往辽东核实情况,现如今辽东铁矿的数据在宣景帝那儿是完全透明的,蒋涛拿不出多余的矿料卖给我们。” 皇贵妃剥着橘子的手猛地捏紧,染着蔻丹的尖锐指甲掐入果肉,原本美艳的俏脸上浮现怒色,阴戾至极,“上次护送阿木尔回西疆,沿路设伏诛杀了我上百暗探,这次又先发制人毁了我的一番精心计划,楚国这个十七岁的小皇帝,本宫倒是小瞧了他!” 暗探问:“娘娘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北疆瘟疫不是还在横行么?”皇贵妃冷冷勾起唇角,“传信给那边的探子,让他们煽动官府封村烧村,这么大的恐慌,本宫就不信楚国不内乱!” 830、祭奠(1更) 温婉这几日虽然未曾出府,却也没怎么闲着,每天陪赵寻音打打络子说说话,一边关注着辽东铁矿那边的动向。 辽东那边没有赵寻音的人,不过凭着她护国大长公主的身份,要想动用关系打探到某些消息,也不算太难。 于是温婉知道了之前负责督察辽东铁矿的大将军蒋涛在核实归来的途中染上风寒,病得十分严重,咳嗽一直不见好,宣景帝体恤他,特地让陆国公接替了督察一职,正好陆国公负责神兵司,而辽东铁矿那边的兵器改进又是为了给机关兽省材料,让陆国公接手,没人会觉得违和。 听着赵寻音让人打探来的消息,温婉欣慰地笑了笑,“看来陛下已经察觉到了,蒋涛便是北燕的耳目。” “不得不自夸一句,我这个侄儿的脑子,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赵寻音满脸的与有荣焉。 温婉当然知道赵熙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正因如此,她有些紧张,“陛下越聪明,我的身份就越兜不住。” 上次何监正才随便提了一点点,赵熙就能马上反应过来何监正所说的“吉兆”只是反话,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辽东铁矿出了问题。 陛下那么通透,一旦深挖,很快就会挖到何监正背后的她身上。 就温婉目前的“功绩”而言,哪怕赵熙知道辽东铁矿的事是她在背后提点,也绝不可能就此任用。 看来,她还得抓紧再干点儿实事,否则陛下一旦提前勘破她的身份,就前功尽弃了。 …… 午饭后,温婉去了趟梁家,问梁骏关于宋姣的坟地位置。 梁骏原本也打算去看看宋姣,就说会带温婉一块儿去。 俩人坐的马车。 马车上,梁骏局促片刻,还是出声,“三……郡主那日在灵堂上所说的话,我觉得甚为不妥。” “再不妥我也说了。”和离的事似乎没给温婉带来任何影响,“倘若你也是来劝我跟宋大人和好的,那么大可不必。” “我没想劝。”梁骏垂下眼睫,“我失去了姣姣,老师失去了生母,我对他能感同身受,这种时候最失意,也最脆弱,倘若连枕边人都离开他,那对他而言,可能是毁灭性的打击。倘若你们之间的感情真的破裂到非和离不可的地步,郡主大可以等丧事了了再挑个时间私底下跟他说,在灵堂上说,实在欠缺考量。” 温婉听着,淡淡掠唇,“宋大人这把年纪,人生走了将近大半,吃过的苦见过的风浪比你要多得多,这点儿打击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 梁骏诧异地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反驳不回来,最后干脆收了声没再接腔。 俩人很快到了京郊梁氏祖坟。 众多旧坟堆里,温婉一眼就看到左边那座孤零零的新坟。 祖坟是按照辈分排的,梁氏祖坟里梁骏他们这一辈,宋姣是头一个,与祖宗坟墓隔得有些远,因此看起来格外孤单。 温婉手中提了竹篮,竹篮里除了香烛纸钱,还有时令水果和一个果盘。 楚国的水果多产自南方,时令水果运到京城大多已经不新鲜,温婉记得大侄女尚在闺阁中时,最喜欢吃水果,那年先帝和太子各赐了一株荔枝树,上面挂满了荔枝熟果,温婉摘了些下来,当即让玲珑送去梁府,玲珑回来说,大姑娘见到荔枝,心中十分欢喜。 听说姣姣欢喜,温婉便也跟着欢喜。 她还打算等来年入夏再去陆家问老太太要些樱桃来冰镇,然后送去给那丫头。 不想,那丫头连这口福都没有。 站在坟墓前,温婉晃了好一会儿的神,这才蹲下身将蜡烛点燃,往小香炉里插了一炷香,又把果盘拿出来,笑着道:“知道姣姣爱吃水果,三婶婶给你带来了。” 梁骏半弯着腰,用袖子擦拭墓碑上的灰尘,一言不发。 温婉摆完水果,伸手摸了摸冰冷的石碑,指尖触在宋姣名字的刻纹上时,声音慢慢变沉,“对不起姣姣,是三婶婶来迟了,你若泉下有知,好好劝劝奶奶,让她不必挂碍,家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梁骏擦墓碑的动作微顿,侧头看了温婉一眼。 温婉没有多待,她还要赶着回去找徐嘉,祭奠完侄女就走人。 梁骏心中有疑惑,郡主祭奠姣姣时,字里行间分明很关心婆家人,既如此,当日为何要提出和离? 温婉让车夫把马车赶到梁府,等梁骏下去,她才让调头去往镇西侯府。 徐嘉闲得无聊,在花园里跟徐恕切磋,徐恕习武晚,不论武功招式还是敏捷程度都不及妹妹。 徐嘉为免他尴尬,故意让了许多,二人才能打个勉强平手。 这时,墨香从小道上跑来,“姑娘姑娘,永安郡主来了。” 永安郡主,温婉。 徐嘉收了剑,掏出帕子擦擦额头,反应十分平淡,“请她去我院里。” 徐恕的脸色就有些古怪了,“她来做什么?” 因着温婉在灵堂上闹那么一出,宋芳近来火气旺盛,稍微不顺心就拿他撒气。 徐恕无辜被牵连,心下对温婉是有些成见的。 “女儿家的事,哥哥就别管了。”徐嘉将剑交给墨香,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了哥哥,你一会儿回去可不能跟嫂嫂提起郡主来咱家的事儿,我怕她找来我院里闹。” 徐恕嘴角抽了抽,“你嫂嫂好歹也是个体面人,她至于吗?” 徐嘉失笑,“至不至于,哥哥最清楚不过,就这么着吧,我去见郡主了。” 徐嘉到自己院子时,温婉已经在她房里坐了一会儿。 猜到对方为了什么而来,徐嘉进房后主动关了门,看向温婉的眼神带着谴责,“你若来做客,我十分欢迎,可若是为了那只镯子,我建议你歇了这份心思。” 温婉听出徐嘉的担忧,对方是个习武之人,来硬的肯定不行,那就只能来软的。 搁下茶杯,温婉站起来,亲昵地挽住徐嘉的胳膊,“都说苏州云氏锄奸扶弱侠义心肠,你作为即将过门的家主夫人,我觉得很有必要帮他们宣扬一下云氏精神,将来也能在家族里树立威信。” “锄奸扶弱侠义心肠?”徐嘉好笑地看着温婉。 温婉挑眉,不然呢? “你是奸还是弱?”徐嘉问。 不等温婉吭声,徐嘉已经把她摁坐在绣墩上,“婆婆大丧之日在灵堂上与丈夫和离,我看你是又奸又恶,当时那么威风,你就威风到底好了,干嘛还来求我?” “最后一次,我保证,绝对是最后一次。”温婉双手合十,“拜托啦,你知道这对我很重要。” 徐嘉冷着脸,“你知不知道我上次差点被你吓死,今日又是在我们家,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大长公主一声令下,只怕镇西侯府就得被夷为平地,我也太难了吧?” “那咱们换个地儿?”温婉十分的好说话。 “重点不在于地方,而是我压根就没想让你再戴上那只镯子。” 徐嘉说着,双手伸出来给她看,“喏,料到你会再来,我都没敢再戴了。” “嘉嘉,嘉姐儿,六郎夫人,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徐嘉轻哼,“喊姑奶奶都不好使,我说了不给就不给。” 温婉喟叹一声:“我上次看的时候,好像还看到了云六郎,哎呀,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看到什么来着?” 徐嘉顿时脸色一变,紧张地望向温婉,“你真看到了?” 温婉挑眉不语,只朝她伸出手,意思不言而喻。 “我怀疑你在诓我。”徐嘉道:“六郎跟你又没关系,你怎么能看到他?” “怎么没关系?”温婉道:“我戴着他们家的镯子,能看到他不是很正常?” 徐嘉被说服了,出于对云淮的紧张,她还是去内室把镯子取了出来,递给温婉之前,警告道:“我有言在先啊,你一会儿出了事,我们家可是不负半点责任的。还有,你必须答应我,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要怎么想办法,你自己去想,别找我,找了就是没有。” 温婉笑着一把从她手中夺过镯子,嘻嘻道:“猜对了,就是诓你的,不过,我看不到不是正好说明你们俩这桩亲事顺顺当当没有阻碍?这是好事儿。” 徐嘉暗暗翻个白眼,眼睁睁看着温婉戴上镯子,然后昏倒在圆桌上。 上次昏睡两个时辰,徐嘉熏了两个时辰的薄荷,这次她打算改一改,刚开始用大葱,大葱不行换大蒜,见大蒜也没效果,她心一横,让人取了半坛子醋,把臭鸡蛋和大蒜一块儿放进去。 “……”温婉倒是醒得快,一醒来就吐了。 831、婉婉面圣(2更) 何监正再次来找宣景帝的时候,他都还没开口,赵熙便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又是那位高人指点了你来的?” 何监正老脸上有些尴尬,想着同僚们私底下说的果然没错,在新帝面前,任何小心思都会无所遁形,他那双超常敏锐的眼睛,再配上绝顶聪明的脑子,难怪新帝荣登大宝以来,各部鲜少再爆出贪墨案,有这样一个令人生惧的上位者坐镇,谁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心眼? 瞄了眼宣景帝的表情,瞧着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何监正只得实话实说,“陛下英明,老臣的那位高人朋友确实又推算出一些东西。” 赵熙合上奏疏,修长如玉的手指敲了敲檀木桌面,“说说。” “她告诉老臣,北疆官府没做好防控,导致瘟疫蔓延开,为了不惊动朝廷,官府将会下令封村烧村。” 赵熙眉头微动。 楚国历史上没少记载瘟疫,从初期到后期,中间会有个大爆发的过程,往往到了这种时候,官府都会采取最不人道却也是最能快速有效制止瘟疫扩散的办法,那就是封村烧村,不管感染的,还是没感染的,一把火烧死以图一劳永逸。 赵熙最近头疼的,便是这个问题。 倘若不封村烧村,瘟疫就会无限制扩散,到时候北疆扛不住,或者把已经感染的患者放入关口凉州城,那么凉州城数万百姓就得遭殃,过不了多久,瘟疫甚至还有可能蔓延至京城。 倘若封村烧村,让无辜之人枉死,北疆必定起民愤民怨。 似乎怎么做,都有欠妥的地方。 何监正继续道:“一旦烧村,被死亡恐惧笼罩的村民会想方设法逃出来,逃出一个,便是埋下祸国的种子。陛下,瘟疫之可怕,比洪水猛兽更甚,万万要考虑周全呀!” 赵熙揉着额角,“既然那位高人肯让你来找朕,想必是已经有应对之策了。” 何监正犹豫片刻,“应对之策倒是有,只不过,高人没直接告诉老臣。” 这就是要面圣的意思。 赵熙似笑非笑,“一下是辽东铁矿,一下是北疆瘟疫,你所说的这位高人,若非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他便是在辽东和北疆都安插了眼线,打算借机博取朕的信任,如此野心勃勃,你们钦天监究竟想做什么?” 何监正脸色一白,急急忙忙跪下去,“陛下明鉴,老臣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野心,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受人所托,迫不得已啊! 赵熙眼底冷冽如霜,“来人,摘去何监正头顶的乌纱,请他入天牢冷静几日。” 何监正没想到新帝会突然翻脸,眼见身穿黑甲的大内禁军手持长枪涌进来要捉他入狱,他心下焦急,大声道:“陛下,陛下请听老臣一言,老臣所说的这位高人,她不是旁人,正是护国大长公主的女儿,先帝亲封的永安郡主。” 闻言,赵熙眉目一缩。 所谓的高人,竟是前些日子因为跟宋巍和离而闹得沸沸扬扬的永安郡主温婉? 这怎么可能? 赵熙心中泛起狐疑,面上却是不显,“永安郡主是朕的表姐,她怎么可能牵扯到国事里来?” 何监正抹了把冷汗,“陛下若是不信老臣,大可以让人去传郡主入宫,一问便知。” 这事儿来得太蹊跷了,赵熙怎么理都理不清楚头绪。 倘若何监正背后的“高人”是个男子,那么不管对方有无官职在身,他的目的一定是博取帝王信任,继而得到重用。可偏偏,这位“高人”是个女子,还是他的至亲之人。 温婉跟宋巍和离之后,没有另嫁他人,反而拐着弯地请钦天监隐晦提醒他在他目光触及不到的地方,都发生了什么危害可能危害朝廷危害楚国的大事。 这太奇怪了! “三宝,你跑一趟长宁侯府,把永安郡主接入宫。”赵熙把三宝公公唤进来,如是吩咐。 三宝公公没敢多问,很快驾上马车出了皇城,直奔长宁侯府。 温婉正躺在榻上哼哼唧唧,最后这次戴了镯子,她的头疼一直没见好,每天都像要爆裂开一样。 温婉没说真相,赵寻音不知道她头疼的原因,以为是普通头疾,让府医来瞧了半晌,愣是没瞧出毛病来,也不敢随意给她开药方,只给了一瓶止疼丸,嘱咐用桃仁酒送服。 温婉吃下去后,才勉强压制住了。 赵寻音脸色很不好,问她,“你那天去给宋姣上坟回来就一直喊头疼,是不是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儿?” 还能是什么?她作死地又跑去找徐嘉借宝了呗。 温婉暗暗吐槽,以前听人说玉有灵性,会认主,不能胡乱佩戴,她一直觉得都是唬人的话,见识了云氏至宝之后,她算是有些明白了,不是自己的,还真不能随便乱戴。 她戴过那只镯子三次,脑袋一次比一次疼,温婉丝毫不怀疑倘若再来一次,那玩意儿会直接要了她的命。 “可惜云氏那位神医少年去了北疆,否则让他来给你瞧瞧。”赵寻音心中忧虑,丈夫在北疆出了事,晏清一去杳无音信,如今与一双儿女相依为命,若是女儿再出事,她难以想象自己能否承受住。 温婉一愣,“云十六在北疆?他去北疆做什么?” 赵寻音后知后觉自己说漏嘴,马上找了圆说之词,“北疆不是瘟疫横行么,疫情难以控制,陛下特地跟云家主商量了借他们家那位神医少年一用,去北疆帮着研制药方。” 温婉点点头,没再起疑,见母亲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难掩担忧,她笑笑,“我没事,已经好多了。” “我刚刚吩咐人去请太医了。”赵寻音道:“你先歇会儿,等太医来了我再让豆蔻来通知你。” 温婉哪里歇得住,她如今满心想着赵熙听了何监正的那些话会是什么反应,倘若不成,那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全白瞎了。 徐嘉手上的镯子,她是万万不敢再尝试的,可是没有那玩意儿,她的预感只能看到与自己有关的小事,而且因为宋巍不在,连个前因后果都瞧不清楚。 所谓的预知能力,她用得很是辛苦。 想着想着,温婉来了瞌睡,拉了狐裘盖在腿上,准备烤着暖融融的熏笼睡上一觉。 不料才闭上眼睛,玲珑就进来了,说三宝公公奉旨接她入宫。 温婉猛地睁开眼,看向玲珑,“果真是三宝公公来了?” 玲珑道:“人在门外等着呢,说是陛下急召,就不进来了,请郡主快些出去随他入宫。” 听到新帝传召,温婉哪还来什么瞌睡,麻利地从小榻上坐直,让玲珑去翻找衣裳。 她已经跟宋巍和离,头上的诰命自然不复存在,不能再穿一品命妇大装,不过还有郡主的封号在,怎么也得换套像样点儿的衣裳。 一刻钟以后,温婉穿戴好出现在长宁侯府大门外。 三宝公公给她行了个礼,“奴才见过郡主。” 温婉摆摆手,“既是陛下急召,公公不必多礼,快些入宫吧!” 一面说,一面踩着小杌子上了马车。 三宝公公应了声是,转身回自己的马车,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朝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赵熙做好了单独见温婉的准备,可当温婉本人出现在乾清宫,他还是免不了有些小小的惊讶。 “妾身参见陛下。”温婉跪地,礼数行得周全。 赵熙从讶异中回过神来,让她平身。 温婉缓缓站起来。 赵熙开门见山,“此前钦天监何监正跟朕说了一些事,他说与郡主有关,不知是污蔑构陷,还是确有此事?” “回陛下,确有此事。”温婉供认不讳。 赵熙越发不解,他并不觉得温婉一个内宅妇人会懂国事,关于辽东,关于北疆,最大的可能就是有宋巍提点。 可这俩人都和离了,宋巍人又在回宁州的途中,怎么可能提点她? 越想,赵熙越犯疑。 他没有说话,显然是在等着温婉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832、封为国师(3更) 温婉不紧不慢道:“不管是辽东铁矿,还是北疆瘟疫,都是妾身委托何监正帮忙给陛下带的话。” 赵熙问:“是宋巍让你这么做的?” 温婉眸光微动,第一次的辽东铁矿,她没有请示过宋巍,只是委托何监正带了几句话让宣景帝对辽东起疑。 可第二次的北疆瘟疫官府烧村,她在得知以后第一时间飞鸽传书给宋巍,问他可有解决之法。 如今她手上的法子,出自宋巍之手,也算应了宣景的话:是宋巍让她这么做的。 思及此,温婉点点头,“正是。” 赵熙是个十足通透之人,不能将其视为普通的十七岁少年,倘若她此时撒谎,事后赵熙查出端倪,不一定能看在亲戚的份上饶过她。 要知道当初先帝可是以自己和继后的死来逼迫赵熙断爱绝情。 如今的赵熙,别说只是表姐,就是亲姐在眼前,他也能眼睛不眨地做到大义灭亲。 在他这儿,温婉不敢存有半点侥幸心理。 赵熙了然,神色没有丝毫起伏,“所以,你们和离是假,帝师放不下朝政,借着和离让你名正言顺留在京城是真?” 温婉仍旧点头,“是。” 赵熙薄削的唇角抿了抿,“那他是怎么知道辽东铁矿有人瞒报和北疆官府准备烧村的?” 温婉犹豫了一下,“倘若我说,这两件事都出自我的未卜先知,陛下可信?” 赵熙当然不信。 法华寺虚云大师的卦十分精准,赵熙知道,可虚云大师毕竟是得道高僧,况且他每年只算那么几卦。 而温婉一出手就是两桩国事,简直信手拈来,这天底下怎么可能有如此厉害的未卜先知? 赵熙更宁愿相信宋巍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往辽东和北疆安插了眼线。 眼线得了第一手消息,而京城这边还不知道,所以被温婉神话成未卜先知。 温婉一看赵熙的表情就知道他不信任自己。 “既然陛下不信,那么后面的话妾身再说无益。”迎上赵熙打量的目光,温婉没有丝毫畏惧,“不过,妾身想与陛下打个赌,倘若我赌赢了,陛下便当着百官的面下旨任用我,倘若妾身输了,陛下想如何处置,妾身悉听尊便,如何?” 赵熙的关注点在前半句上,“你想入朝?” 温婉不置可否。 “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宋巍的意思?” “都有吧。”温婉一脸坦然,“三郎是先帝亲自去坊间为陛下寻来的辅臣,此番回乡守制三年,等三年后他回京,朝堂和各部必定变化不小,到那时,三郎即便有着帝师之名,他能帮到陛下的想来也不多,我们夫妻俩,必须要有一个留在京城,三郎有本事,而我能预知,我把自己预知到的东西告诉他,他再想出办法解决,如此辅助陛下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温婉没说宋巍的命格,也没说自己留下来其实是为了帮宋巍改命。 赵熙不信那些东西,跟他说了他只会觉得荒诞,还不如来点儿实际的。 赵熙沉思片刻,朝她看来,“你所说的预知,到底是真是假?” 温婉翘了翘唇,“知道陛下不信,所以妾身才会大胆提出与陛下打个赌。” “赌什么?”赵熙问。 “赌北疆官府会放火烧村,是因为有人挑唆,而挑唆官府的人,是北燕暗桩,那些暗桩背后的主子,正是北燕皇贵妃。” 话到这儿,温婉笑了笑,“这些事,尚且还未发生,陛下若是不信,大可马上派人前往北疆查探。” 京城隔着北疆虽远,可如今赵熙手上有全天下最强的情报网,要想在短时间内得到北疆衙门的消息,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他只是疑惑,温婉竟然能把这些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难不成她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敛去思绪,赵熙问:“既然你说这些事情尚且还未发生,那么它具体发生在什么时候?” 温婉努力去回想自己看到的东西,忽而皱了眉,“等瘟疫蔓延到军中,前线战士接连倒下,造成北疆百姓恐慌,四处逃窜,疫情彻底大爆发,北疆官府怕朝廷问罪,想极力压下此事,便会轻易被人挑唆,大量封村烧村,这个时间点,差不多在一个月以后,我曾听人说,瘟疫这种东西,天气越冷,感染得越厉害,一个月以后,入冬了,北疆比京城更为寒冷。” 一个月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普通人绝无可能在今日之前就得知。 赵熙很想怀疑温婉话语中的真实性,可她说的头头是道,逻辑上也没有什么毛病,听着便好似真的一般。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温婉来。 要说宋巍此人对于楚国对于朝廷的忠诚度,赵熙是绝对没得挑的,温婉他不了解,但在关系上,温婉却是他亲姑母的女儿,没道理会故意说这些话来诓骗他。 可现在,他一旦信了温婉的话,就得当着百官的面下旨让她入朝成为女官,这可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成的事,赵熙甚至能想象出届时百官们精彩纷呈的表情和整齐划一的反对声。 然而他一旦不信温婉,就得用一个月去验证她所谓的预知。 一个月以后,倘若北疆没有大量烧村还好,万一真的烧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情况太突然,赵熙无法马上做出决定,他道:“朕先考虑一日,明日再行决定。” 温婉颔首,“妾身告退。” 赵熙本想让温婉把应对瘟疫的法子留下,想了想还是罢了,横竖明日还得再召见,那就明日再说。 …… 午膳时分,赵熙去了翊坤宫。 董晗见他有些心不在焉,关切地问:“陛下是否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赵熙回神,接过董晗递来的白玉汤碗,喝了口汤才缓缓问:“皇后觉得,朝堂上出现女官是否荒诞?” 董晗笑道:“那得看,是什么样的女官,倘若用处极大,臣妾倒觉得,不一定非得排斥女子,毕竟当初先帝设立女子官学,初衷便是想通过改变礼教从而一步步提高女儿家的地位,虽然到现在朝堂上还未出现女官,可每年的岁末考试,女学生们的有些观点却能借鉴,从而用在朝政当中。 由此可见,先帝此举让部分有能力的女子得到了很好的发挥,臣妾觉得这是好事。” 赵熙听罢,似乎受到某种鼓励,冷峻的眉目有所缓和,动手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肉放进董晗面前的小碗里。 董晗捏着银筷,迟迟未动。 赵熙问:“怎么不吃?” 董晗摇摇头,“臣妾近来胃口不太好,这鱼,有些腥了。” “那尝尝这个。”赵熙又给她夹了一筷子素菜。 董晗莞尔,“多谢陛下。” 用完午膳,赵熙要忙着去御书房处理奏章,他站起身,“朕晚些时候再过来看你。” 也不知怎么回事,每次在翊坤宫留宿,他睡觉都会特别安分,次日头发也不怎么乱,一旦回了乾清宫,隔天惊蛰姑姑都得花上好长时间给他打理头发。 …… 隔天赵熙果然再次传召了温婉。 温婉行礼之后被赐了座。 赵熙问她,“非得要朕当着百官的面赐你个官职才行,你就不能做个幕后参谋?” 温婉摇头,“并非妾身贪图什么,陛下乃真龙天子,一言九鼎,只有你开了金口封官,妾身才能有心系天下,预知苍生命运的机会,否则我便什么都看不到。” “看来你真是开了天眼。”赵熙昨日问过皇后,又斟酌了一夜,觉得跟北疆那么多条人命比起来,封个女官算不得什么。 “宋巍是帝师,你能预知,朕便封你为国师。”赵熙道:“一会儿到了金殿上,你得自己向百官展示本领,否则一旦说不服他们引来反对甚至是弹劾,朕可保不了你。” 国师? 温婉还以为,顶多是个不起眼的小女官,不想陛下如此大方,她起身走到殿中,对着赵熙跪下,“妾身谢陛下隆恩。” 833、任命(1更) 金殿。 身着明黄绣金龙袍的赵熙坐得端直,头上十二冕旒静止不动。 他刚把打算封入朝女官的提议说出来,大殿内此时一片安静。 安静过后,马上响起文武百官的一阵阵反对声。 “莫说本朝,便是放眼整个楚国历朝历代,都从未有过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陛下若执意如此,便是儿戏朝堂,恐会被他国看了笑话,还请陛下三思啊!” “楚国有正规的选拔人才渠道,每三年一次科举,臣等并不认为朝廷缺人才缺到要任用女官的地步,此事,莫不是陛下与臣等开的一个玩笑?” “臣附议,若是什么地方缺了人,让吏部尽快调遣便是,可任用女官,简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先帝虽设了女子官学,然女子终归见识浅薄,就算上了朝堂,她也不可能为国出良策,反倒会惹得满堂笑话。在此一事上,陛下的考量未免太过欠妥。” “诸位大人觉得女子见识浅薄,可能是因为你们只看到了家中夫人。” 这时,殿外传来一把清越的嗓音。 话音落下,一袭海棠红密罗裙衫的温婉出现在众人视线内,满头乌沉沉的发绾了随云髻,修长莹白的颈项间,系着连环如意云肩披风,其间刺绣繁复华美,随着她的走近,殿内好似掠过一团明烈的火焰,揽尽世间好颜色,纤影窈窕,殊颜惑人。 金殿内一大半的朝官都认识,这位便是曾经的宋家主母,先帝亲封的永安郡主温婉。 可她今日一改以往的清雅素淡,披着满身妍丽的红,那般的春华生艳,那般的绮丽风流,好似话本中能勾人魂魄的妖,让人挪不开眼。 待行至殿中,温婉盈盈下拜,“妾身参见陛下。” 这一声,才把呆愣许久的朝官们从失神中拉回来。 有人反应快,看看温婉,又看看龙椅上的宣景帝,“陛下先前所说之人,该不会就是永安郡主吧?” 这位虽然身份尊贵,可到底是从小在乡野之地长大,即便跟在宋巍身边几年,她又能见识广博到哪儿去? 陛下若要封她为女官,这不是摆明了胡闹吗? 部分朝官觉得十分无语。 现如今朝堂上,掌权的几乎都成了新帝的“自家人”。 从陆家开始,陆国公掌管神兵司,除此之外,还兼任辽东铁矿督察一职。 而长宁侯府这头,驸马爷陆行舟被赦免回京不说,还被任命为三军统帅北上御敌,恢复兵权。 宋家更厉害,宋巍扶摇直上,入朝不到十年就已经升为帝师,还兼职太常寺少卿,神兵司司丞。 这几位当红大人物,都是赵家亲戚,朝官们无话可说,毕竟人家实力摆在那,可,可这位郡主算怎么回事儿? 新帝这是打算广施隆恩,不分男女,让亲戚们都尝尝当官的滋味儿? 这也不像是新帝的作风啊! 吏部尚书表示十分忧心,“陛下,还请给臣等一个合理的解释。” 赵熙看向温婉,“不如,郡主自己跟他们解释吧。” 温婉站起来后转身面对众位朝官,轻轻勾起唇角,“如果我说,不出三月,北疆战役将会大败,北燕趁机攻入京城,一举拿下楚国,诸位信不信?” “一派胡言!” 兵部尚书格外愤怒,“北疆有最强悍的军队,最让敌人防不胜防的机关兽,还有最能令燕军闻风丧胆的战神长宁侯,再加上物资充足,打赢北燕是早晚的事,何来大败?郡主如此危言耸听,究竟是何居心!” 说着看了眼宣景帝,见赵熙面上什么反应都没有,兵部尚书的老脸颜色更难看。 他甚至有了个大胆的猜想,陛下该不是被永安郡主的美色所迷惑,所以任其为所欲为了吧? 要真是这样,那楚国就完了,彻底完了! 其他朝官也都纷纷沉了脸,“郡主一上来就说楚国会败,到底想表达个什么意思?” 宣景帝没吭声,他们敢怒不敢言,怒火一压再压。 “我的意思很简单,楚国会败,而我能扭转局势。”温婉笑弯眉眼,红唇上扬,那双眼睛里像是藏了钩子,撩人而不自知。 虽说朝堂上大部分都是为国为民的好官,定力在,可温婉这副张扬艳烈的打扮实在太过抓人眼球,她一笑,不少朝官就纷纷别开眼不敢再看。 不过,不敢看归不敢看,她的话,还是一字不漏地钻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众人纷纷倒吸冷气,是永安郡主疯了敢在金殿上说这种话,还是新帝疯了敢让她在金殿上说这种话? 温婉将朝官们的反应一一收入眼底。 辽东铁矿是隐秘,很多人不知道那个地方,她不能拿来举例子,只能利用北疆瘟疫。 清清嗓子,她又开口,“楚国之所以会败,是因为瘟疫蔓延至军中,战士们接连病倒,给百姓带来了极大的恐慌,北疆官府没能控制住瘟疫,造成前线沦陷,一干官员打算捂住此事,因此下令封村烧村,不管感染没感染都要被活活烧死,百姓恐慌更甚,拼了命地往外逃,将瘟疫散至各州府,一传十十传百,等到京城被瘟疫笼罩,北燕攻入便是轻而易举之事。” 兵部尚书皱了眉头,沉声道:“自出现瘟疫开始,朝廷就不断送去物资,北疆官府呈报上来的折子也说了,疫情逐步得到控制,有望在年底彻底将其清除,由此可见,郡主所说的情况并不存在。” “尚且还未发生,目前自然不存在。”面对大臣们质疑的目光,温婉语气坦然,此刻的她不像个常年待在闺阁的小妇人,倒像是久经官场的政治家,“齐大人身在京城,并未亲眼得见疫区情况,你如何保证北疆来的折子没有谎报成分?” 兵部尚书接不上话,眉心皱痕又多了几道。 “关于如何防控北疆瘟疫,我已经拟好了法子,倘若诸位大人信我,那么我就把法子交给陛下,立即实施,倘若你们觉得我今日来金殿,纯属造谣生事制造恐慌,想如何处置,小女子悉听尊便。” 众朝官面面相觑。 虽然都不认同女子入朝,可温婉的话,还是让不少人上了心。 一时之间,朝官们没办法拿出决策,只能看向赵熙。 赵熙反应极淡,“北疆数万百姓的性命与封一位女官相比,孰轻孰重,想必诸公心中早有决断。永安郡主的推算若是有误,她逃不过楚律的制裁,可若成真,而诸位如今都不当回事,届时造成的损失,谁来承担?” 兵部尚书还是觉得不妥,“就算郡主所言是真,朝廷采纳她的意见便是了,为何非得封为女官?” “为了以后说句话不会再像今日这般让诸位浪费如此多的口水来讨伐我。”温婉挑眉,“我一个小女子,不求高官厚禄,让我去钦天监挂个职就行。” 赵熙许诺的国师很有诱惑力,可温婉不敢。 国师一职,象征着全国百姓的某种信仰和寄托。 她并非是什么得道高人,占上一卦就能算出国运走向,她如今行的是逆天之事,目的也是逆天改命,她的本事,是向上天偷来的,倘若哪天失灵了,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她无法从国师这样神秘尊贵的职位上全身而退。 一个什么都算不出来的国师,下场可想而知。 温婉的话,让赵熙心中微讶,他原本以为,温婉会欣然接受自己的安排,不想,她所求的其实只这么一点点。 也罢,她本来就只入朝三年,当了国师,到时候还不好卸任她。 朝会的最后,赵熙当着百官的面下旨,任命温婉为钦天监监副,何监正的副手。 监副? 这名儿怎么听着那么别扭? 不过,费了这么大心力终于得到新帝下旨,温婉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她终于能堂堂正正地为相公改命了! 回到长宁侯府,温婉来不及吃饭,先提笔写了封信给宋巍,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题外话------ 说扯的亲,我想告诉你,这文从开篇就在扯,女主异能不是突然加上去的 834、没了(2更) 书信传到宋巍手里,老太太的灵柩已经到了宁州,就停在上个月温婉置办的那座宅子里。 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了温父和上河村宋家族人一个措手不及。 上个月还好端端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温父帮着重新布置了灵堂。 眼下,宋家族长带着几位族老,整齐地站在老太太棺木前,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族长单独把宋巍唤到一旁,问他,“三郎,你娘她到底是怎么没的?” 宋巍还没说话,就听到后面传来痛呼声,转头一看,竟是宋二郎把双手被绑的宋琦从柴房拎出来,大手揪着她的头发,等到了灵堂,二话不说一脚踹在宋琦腿窝,迫使她跪了下去。 对着黑漆漆的棺木,宋琦止不住地颤抖,“爹,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从京城到宁州,她背上的鞭伤没人医治,已经开始发炎化脓,内衬的衣裳粘在上面,宋琦甚至能闻到自己身上的恶臭,能活到现在,全靠死亡的恐惧撑着。 眼下的求饶声,有气无力。 宋家族长瞪大了眼,“这女娃是……?” 面对族长的发问,宋二郎有些一言难尽,他握了握拳头,最终还是不得不把宋琦这个小孽畜在京城干下的事儿和盘托出。 早就答应了三郎要给死去的娘和姣姣、以及宋家族人一个交代,宋二郎半个字都不敢隐瞒。 族长听了,一张老脸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若是他没记错,宋琦今年才十四岁吧? 一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她就凭借一句“无心之言”害死了亲姐姐和亲奶奶? 族长虽然一辈子没离开过上河村,多少还是有些见识,他知道京城里的大户人家都会开设家学,给族中子女请专门的先生教书授课。 按说宋府这么大个门庭,宋巍又高升到帝师之位,就算府上没有专门的先生,这么多年的耳濡目染,家中子女该有的礼仪素养,都应该高于寻常人家才对。 可宋琦身上不仅没有这些东西,还能在害死亲姐姐和亲奶奶之后各种推卸责任,觉得跟自己无关,自己只是随口开了个玩笑,是无心之过。 这到底是小姑娘道德沦丧,还是当父母的没教好啊? 族长纠结了,这一纠结,眉头也皱了起来。 “从我娘死的一天起,我就没有她这么个丧尽天良的畜生女儿。”宋二郎满脸怒火,“该怎么处置,三郎和族长看着办,就是要了这小孽畜的命,我们两口子也绝不会站出来说半句不是。” 若是发生在上河村,族长倒还有开口的权利,可事发当时在京城,况且宋巍身份摆在那儿,族长自然不可能主动指指点点。 他只看向宋巍。 宋巍目光略淡,粗粗从宋琦身上扫过,“等娘的棺椁下葬,送她去坟边守着,每天给口吃的,能否活下来,全凭她自己。敢逃,抓回来把双腿打断,送回去跪到死为止。” 最后这一句,明显加重语气,听得宋琦眼前一黑。 族长也是汗毛直立,那小姑娘浑身是伤,后背好像还在化脓,隔这么远他都能闻到味儿,再送去坟山守坟,过不了几日就得活活疼死。 如此处罚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确实有些残忍,可一想到她作下的孽,族长又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声:活该! 一品诰命夫人的灵柩回乡,宁州官府自然要有所表示。 因此这几日,宋巍一直没空看温婉送来的信,他忙着操办后事,等知府知州知县三人分别来吊了唁,杠夫们才抬上棺木,浩浩荡荡前往坟山。 这场从京城到宁州的丧事,因为有了宣景帝的旨意,操办得十分隆重,归来途中,就有宋巍的门生同僚甚至是世家大族设了路祭,下葬这天,更是惊动了大半个县城的百姓前来观礼。 坟山上,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了足足有一刻钟。 等棺椁下葬砌了坟冢,先前被宋巍抱着来的引路鸡忽然扑腾着翅膀跳上墓碑,扯开嗓子高声鸣叫。 “金鸡长鸣辞晦气,后世三代好运来。” 族长满心激动,“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送上山的人不少,还是头一次见到引路鸡长鸣,这是老人家泉下有知,保佑后人呢,三郎要转运了。” 宋巍唇角微抿,面上神情并没有因着族长的话而有半分波动。 因为就在宋婆子的坟冢不远处,还有两座旧坟,那是大郎夫妇的。 他走过去,除完杂草之后烧了些纸钱,又上了一炷香,之后就坐在坟冢旁边的草丛里,数日来的疲倦在这一刻尽数涌上眉梢眼角。 宋元宝一看便是那是他亲生父母的坟墓。 十七年了,他还是头一次知道,他们就葬在这里。 从竹篮里抓了一把纸钱,捏上六支香,宋元宝慢慢朝这边走来,烧纸点香,最后跪下,分别给爹娘各磕了三个头。 宋巍知道宋元宝过来,但他没想出声。 宋元宝没在父母坟前说什么,等起身后,安静地走到宋巍身旁,与他并肩坐着。 宋巍见他比自己还沉默,“这么多年头一次到亲生父母坟前,就没什么话想对他们说?” 宋元宝偏头,对上宋巍难掩疲态的双眸,摇摇头,“您把我教养得很好,父亲母亲在天有灵都看着呢,多余的话,无需说。” 宋巍唇边浮现淡淡笑意,“马上就要下山了,让阿瑶也来上柱香。” “好。” …… 回程途中,叶翎看着前头宋巍削瘦孤清的背影,有些不忍,跟宋元宝说:“等回去,相公去爹房里陪他说说话吧,今日当着亲兄嫂的面把生母埋了,他心里肯定很难过。” 宋元宝也是满心惆怅,“十七年前我亲生父母横死,他消沉了七年,直到郡主过门才慢慢有转变,好不容易从当年的阴影中走出来,这又来了一出,郡主还在他最失意的时候提出和离,给他的打击何止一重,能撑到现在,爹真的不容易了。” …… 族亲和观礼的百姓们下山之后,宋二郎趁着天色把宋琦送去坟山,给她松了绑。 “山下所有路口都有人把守着,除非你长了翅膀能飞出去,否则就给我好好在这儿为你奶奶守灵,要让我发现你逃跑,抓回来就打断腿!”宋二郎的语气里,满是怒恨。 宋琦看着眼前刚垒的新坟,仿佛看到了奶奶死不瞑目的样子,她直接吓哭,见宋二郎要走,趴在地上抱着他的腿,“爹,您别扔下我,我怕,我好怕呀!呜呜呜……” “作孽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怕?”宋二郎狠狠踹她一脚。 宋琦本来就没剩多少力气,被他这么一踹,扯到后背化脓的伤口,疼得满地打滚。 “啊!啊啊啊!!!爹——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您救救我,我好疼,好疼啊!” 宋二郎眼圈泛红。 这是他亲生的女儿,看到宋琦这样,说不心疼是假的,可自己心疼她,谁来心疼姣姣?那个二房最听话最乖巧的孩子,她原本能平平安安生下宝宝,过上几十年的幸福日子,却在难产当日绝望而亡。 姣姣就不可怜么? 想到这些,宋二郎心中的矛盾和自责消散几分,咬咬牙,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天色越来越暗,宋琦蜷缩在松树脚,前面一丈开外就是她奶奶的新坟。 她不敢上前,也无法逃离,后背上没经过任何处理的伤口越来越严重了,那疼钻心,致使她连站起来都做不到,就这么蜷在松树下睡了一宿。 隔天醒来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宋琦饿得头晕眼花,她半死不活地侧躺在松树下,双眼看着宋婆子坟前的供品,直吞口水。 内心纠结半晌,她还是决定爬过去弄点吃的。 刚爬了一点点,感觉到后背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她伸手去抓了一把,将手缩回来,却见指甲缝里是两条白色的蛆虫。 那是她背后的化脓的地方,已经溃烂生蛆了! “啊——!!!” 刹那间,宋琦的惊叫声响彻整座坟山。 …… 第三日,负责给宋琦送饭的小厮回来报,“二姑娘没了。” 835、记录(3更) 其实宋琦没死,小厮上去给她送饭的时候,她像是疯了一样不停地用手抓着后背溃烂的伤口。 小厮清楚地看到,那伤口处早就生了蛆虫,不停地蠕动往里钻。 宋琦一面抓一面嚎哭。 小厮被恶心到,把装饭食的竹篮放在一旁,捂着口鼻就往山下跑,他知道这位二姑娘因为活活气死老太太被家里打成这样,能有今日全都是咎由自取,所以就算是死在这荒郊野岭,家里也不会过问半句。 于是小厮回去就撒了谎,说二姑娘已经没了,他实在是不想再去给宋琦送饭。 他却没想到,宋巍并不想宋琦这么早死,更不想宋琦的尸体污了母亲的坟前,于是打算亲自去看一看。 可能应了那句祸害遗千年,即便是成了这副鬼样子,宋琦都还保留着最后一口气。 见到宋巍的时候,她眼前一亮,声音却十分虚弱,“三叔……” 宋巍眼神淡漠,也没责怪那小厮谎报,只道:“带回去,请大夫医治。” 小厮愕然瞪大眼,“老爷?”这是打算放过二姑娘了? 宋琦也以为是自己的诚心悔过感动了宋巍,岂料等被带回府清洗伤口上了药勉强恢复一点点,她又被送回坟山。 之前是因为伤得太重,夜间没什么精神去想别的,如今好些了,夜间脑子就格外的清明。 听着夜枭怪异的啼叫,黑黢黢的树林里好像有无数影子在穿梭,宋琦直接吓破了胆,不停地哭,不停地叫喊,可是没人回应她,宋琦更不愿意有声音回应她,她只能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然后期盼着尽快天明。 如此过了几日,她又病了一场,再次被接回府上医治。 宋巍每次都不会让她痊愈,总是刚好一点点就把她送回坟山,在她即将病死的时候又把她带下山医治,被人刻意吊着一口气的感觉,生不如死。 宋琦总算尝到了什么叫做绝望。 姐姐临死前就是这种感觉吧? 可惜,姐姐想死,就真的去了,然而她想死,三叔却总有办法让她活下来。 每天早上睁开眼就对上坟墓的感觉,宋琦想,她这辈子,下辈子乃至下下辈子都不想再体验。 她开始悔恨,发自内心的悔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拒绝谢家的求娶?为什么要去找姐姐求情,为什么要在姐姐姐夫面前说那些话?为什么要把奶奶活活气死? 倘若能重来,她真的知道错了,她想好好做个人。 可是眼前面色冷峻的三叔,显然已经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 心中所有的希冀散去,宋琦道:“三叔,求求您,让我死吧,我去九泉之下给姐姐和奶奶赔罪,下辈子给她们做牛做马偿还罪孽都成,我觉得好累,我不想再活着了。” 宋巍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带任何情绪,“你若真想死,从今日起,不要再吃他们送来的任何东西,顶多三日,你就能如愿以偿。” 宋琦想到要活活饿死,又有些动摇。 宋巍唇角微勾,眼底一片霜寒,“既然不想死,那就给你奶奶守一辈子的坟。” …… 关于宁州的情况,宋巍在给温婉的回信上半点都没提及。 温婉就知道他不会说,特地请赵寻音派几个人前往宁州,这才打探到宋巍把宋琦折磨得生不如死。 流芳院里,温婉坐在暖榻上,一手捏着打了一半的络子,另一只手伸到榻前的熏笼上烤。 赵寻音怀中抱着昏昏欲睡的小家伙晏礼,嘴上却唏嘘,“没想到三郎平日里温文尔雅,下起手来竟然这么狠。” “那是因为,宋琦触到了他的底线。”嫁入宋家将近十年,这大概是宋巍头一次动怒。 温婉光是想着宋巍被逼成那样,就感觉心都碎了,说不出的疼。 “娘,我好心疼他啊。”温婉说着就落下泪来,“老天爷好会作弄人,不管他怎么努力,得到的东西总是短暂的,前面总有更大的劫难等着。我不知道前面那二十多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后来的这十年,我却眼睁睁看着他从籍籍无名的白身,一步一步考到殿前,从官场新人爬到帝师尊位,再从顶端直直摔下,落回谷底。 当年决定不考,是出于对兄嫂的愧疚,后来决定下场,是为了大环山不幸遇难的那批矿工,也是为了让他爹娘能有一日摆脱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劳,过上舒舒服服的好日子。 事实证明,他的确做到了,只是太过短暂,兄嫂死了不过十七年,亲娘没了,侄女也没了。 这样的打击,换做任何人都不可能承受得起,可他以后,还有好几个十七年啊!” 温婉不止一次地想,倘若自己改命失败,那么宋巍后面该怎么办? 赵寻音也没想到,宋家的运道竟是如此令人唏嘘,可这种时候,她不能跟着女儿一块消沉,面上还是尽量带了笑意,“婉婉是个小福星,既然上天安排了你嫁给他,那就说明他所有的不幸都会因为你而终止,别难过,还有娘在呢,京城的事,娘会尽全力帮你,娘也相信总有一日,你能逆了天,将他从苦厄中解救出来。” …… 温婉前几次给宋巍的书信都挺正规,她不习惯在字里行间说些令人肉麻的话,偷偷为他哭了一场之后,温婉决定改一改书信格式,她每天都会写一封,上面不记录日常,只记录数字,从三年之期所剩的日子倒数回来。 刚刚去的书信上,她这样记录:想念相公的第一千零五十日。 书信里,夹了开春时她晾晒的干花。 他在回来的信上问:为什么是这个日子? 温婉便回:倒数三年一千多日,等数到零,见到相公,就不用再想念了。 于是宋巍每隔几日便会收到一封信,信上是她清秀工整的字迹,写着还剩想念他的日子,外加一片清香的干花瓣。 虽然知道这种记录日子的信内容都一样,宋巍每次看之前还是会特地净手,等看完,再小心而仔细地收入床头的带锁匣子里。 836、皇后有喜(1更) 楚国只有一个官方太医院,里面虽有几十位太医,却要保证皇城内外贵人们的身体安康,碰上瘟疫,能调出去的并不多。 温婉的提议,是让宣景帝把太医院的太医调出几个来,再往坊间重金招收大夫,到了北疆把疫区百姓分级:不曾感染、轻微感染和重度感染三级。 每一级都要有相应的方子,然后每日发放汤药。 不曾感染的进行预防,轻微感染和重度感染的分别隔离,方子自然也会有所不同。 对于已经死亡的患者尸体,要进行定点烧毁。 总而言之,尽一切可能做到仁道,倘若一刀切,不管感染没感染,一把火烧死在里面,道理上而言,可能效果不错,也能在最短时间内将疫情控制住,可这么一来,宣景帝难免背上个“暴君”的骂名。 温婉相信赵熙不是这种人,要真是,他早就下令北疆烧村了。 “其实有那么多大夫在,要研究出方子治愈患者不难,难的是控制人心。”温婉道:“因为恐慌,不少人四处逃窜,把瘟疫传染给他人。其实反思一下,他们会恐慌,到底还是朝廷的抚慰没到位,毕竟历史上那么多封村烧村的例子,就算是被感染,谁不想能有治愈的机会好好活着,谁想被活活烧死?这种时候,倘若朝廷能有个极具影响力的大人物前往安抚,让北疆十万百姓相信,朝廷不会采取一刀切的烧村做法,会尽可能地给他们医治,只要民心稳定下来,患者愿意配合,彻底控制瘟疫,指日可待。” 见赵熙狭长凤眸里流露出欣赏的目光,温婉顿了一顿,“其实臣还有个建议。” 赵熙颔首,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温婉徐徐道:“我曾听说,江南几大商会内部都有商学,商会分铺上的掌柜,必须得是从商学结业出来的,于是我就想啊,学文有书院,学武有武馆,就连学经商,都有老师授课,那朝廷要是在每个省设立一个大型官方医馆,负责治病,也负责招收学徒,那么等将来碰上灾情,调用他们岂不是方便得多? 况且,这世间有很多疑难杂症,普通百姓因为买不起昂贵的救命药,最后只能活活等死,倘若这些钱由朝廷出,但凡指定范围内的疑难杂症,不用他们花一文钱,百姓未必不会感念陛下的大恩大德。” 赵熙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枚印章,神情若有所思,“这些,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温婉点头,“我自小在乡野之地长大,见惯了太多因患病无钱医治而在家等死的人,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赵熙忽然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神染了几分笑意,“他不愧是宋巍。”能娶到温婉这样的宝藏姑娘。 也只有宋巍,才会愿意用这样的法子把温婉留在京城助他。 他们夫妻,此次算是帮了他天大的忙。 温婉脑子不笨,很快就想出赵熙未说完的话,她弯起唇角,“为陛下分忧,是三郎的本分。” 赵熙想到什么,话风一转,“大概是后宫冷清,皇后一个人太闷,最近瞧着她有些食欲不振,表姐一会儿去陪她说说话吧,午膳就在宫里用。” 都称呼上“表姐”了,说的自然是家常话。 正好温婉从没跟这位年轻的皇后单独相处过,于是爽快地点了头。 温婉退下后,赵熙急召百官,把温婉提出的应对瘟疫之法以及各省准备设立官方医馆那些话一字不漏地重述出来。 朝官们听完后,大殿内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赵熙眉梢轻挑,“怎么,诸公觉得不妥?” 哪里是不妥? 是觉得不可思议,温婉一个成天待在内宅的小妇人,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些法子的? 之前极力反对温婉入朝的那几位,此时皱着眉头沉思,过了会儿,户部尚书站出来道:“防控瘟疫的法子倒是可行,不过在各省建医馆的事,陛下恐怕还得再斟酌斟酌,为了让九黎族融入汉文化,户部让出七成税,目前已经有好几家商会成功过审,再加上北疆战役和瘟疫耗资巨大,也就是说,未来至少三年内,国库都会呈现空虚状态,若是此时再兴建医馆,只怕……” “七成税是内阁跟你们户部商讨出来的,如今国库空虚,那你这个当家人就得想办法开源节流。”赵熙冷眸一扫,“瘟疫的事,就按照郡主说的办。不过,眼下疫情要紧,各部衙门的物资,要先以北疆为主,至于一十三省设立医馆的事,可等疫情过了再行商议细节。” 户部尚书顿觉压力巨大,又不能增加赋税,又要填补国库,当家人的位置,不好坐啊! 派往北疆安抚民心之人,赵熙本想定下陆国公,毕竟陆国公是战神陆行舟的生父,又掌管着神兵司,他的影响力可见一斑,然而却被赵熙的叔叔康王抢了先。 康王表示,他愿意前往北疆与大夫们一起抵御瘟疫。 康王此人,虽然平日里十分低调,可干的都是实事,上次赵熙下令拆除京中王公贵族家逾制的建筑,当时谁也不敢起这个头,康王二话不说,带着工部就去把沁水大长公主的府邸给拆了。 此次对抗瘟疫,他能主动请缨,赵熙心中十分欣慰,“那就有劳四叔了。” 康王笑笑,“这是臣应尽的本分。” …… 翊坤宫。 温婉过来的时候,董晗正靠在乌檀瑞兽榻上,单手撑着额头。 殿内没有熏香,唯一的橘香味,是宫女们收集了橘皮,晒干之后裁小放入银薰球而散发出来的,十分清淡好闻。 “妾身见过娘娘。”温婉上前要行礼。 董晗忙让绣冬将她托住,“郡主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快过来坐。” 见到温婉来,董晗心中十分欢喜,聪明地避开和离话题,直接问她,每隔几天就去上朝的日子,还习不习惯,钦天监那边要有谁欺负她了,别忍着,直接告诉陛下,让陛下出面。 温婉笑道:“妾身一切安好,有劳娘娘挂心。” 董晗瞧了瞧刻漏,差不多到了午膳时辰,就让人传膳。 温婉惊奇地发现,午膳大多都是素的。 虽然她不抗拒素食,可如今每天都要跑来跑去,还得动脑子,体力消耗太大,若是只吃素,很快就会饿。 董晗见到桌上的膳食,皱皱眉头,“怎么按照本宫的口味来了,让御膳房再送些别的来。” 又偏头问温婉喜欢吃什么。 这是在宫里,又不是自己家,温婉当然只能说桌上的都爱吃,不用麻烦云云。 董晗便道:“我近来没什么食欲,特地让御膳房调了口味,先前传膳忘了说。” 温婉捏着筷子,绣冬在一旁给她布菜,她问:“娘娘让太医来看过没?” 董晗自己就会医术,虽然算不上精湛,可自己的身体什么样,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没有。”董晗摇头,“大概是近来天气渐冷,人也懒惫了。” “还是请太医看看的好,毕竟娘娘身子金贵,你要是病倒了,陛下难免跟着忧心。” 知道赵熙政务繁忙,董晗自然不愿意他还得分出心力来牵挂自己,便应了温婉的意思,让念春去太医院跑一趟。 这一诊,竟诊出了喜脉,苗太医诊断,已经有两个多月。 董晗讶异地张了张嘴,神情微微有些呆愣。 喜脉?她只是身子犯懒不想吃饭罢了,怎么会是喜脉呢? 温婉倒是半点都不觉得意外,像董晗这样怀了身子而不自知的姑娘,她已经见过好几个,之前心中便有这方面的考虑,不过对方毕竟是皇后,自己又不懂医,胡乱断言不太好,于是提出建议让请太医。 果不其然,真是喜脉。 董晗心中高兴的同时,又有些懊恼。 她虽然懂医,到底还是初经人事,在妇人方面知之甚少,之前小日子没来,她只当是自己因着先帝继后大丧忙坏了身子,有所推迟,不想竟是怀上了皇嗣。 两个多月,推算回去,岂不就有可能是七夕圆房那日? 想到这些,董晗当即羞红了脸。 温婉看着她,恍惚间竟好似看到了姣姣,那个花儿一样的姑娘,当初得知怀有身孕的时候,也像董皇后这般笑得满脸都是甜蜜。 “十月怀胎不易,还望娘娘多多保重凤体。” 姣姣的遭遇,温婉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今日要多谢郡主了。”董皇后面上的羞色退去几分,手掌抚上平坦的小腹,“我会尽全力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又对太医和所有宫人道:“此事暂时别告诉陛下,等满三个月,胎像坐稳再说。” 董晗话才说完,赵熙清冽的嗓音就传了进来,“朕已经知道了。” 837、贵妃来访(2更) 董晗没想到赵熙会过来,有些猝不及防,忙从榻上站起来,准备见礼。 温婉也停止了用膳,蹲身福了福。 苗太医和念春绣冬两个跪在地上。 赵熙让免礼,目光打量在董晗身上,“你不是懂医?怎么怀了身子自己都不知道?” “医者不自医嘛。”怕气氛僵硬,温婉笑着接了话,“娘娘是头一次当母亲,难免有注意不到的地方,许多妇人都如此,陛下无需见怪。” 考虑到温婉还在一旁,赵熙的视线从董晗身上挪开,“郡主可还习惯宫中膳食?” 温婉嗯一声,“御膳房云集了天下顶尖大厨,出来的菜自然是美味不可言。” “要有不合口味的地方,你自己得提出来,不必太过拘谨。”赵熙道:“皇后年轻,没有孕期经验,今后恐怕还得劳烦郡主常来陪她说说话。” 温婉点点头,她一直在关注赵熙的反应。 换做任何一个刚成婚的少年郎,得知自己要当父亲了,第一反应不管是喜是怒,都会比较明显,可赵熙没有。 从他入殿到现在,清俊的脸容上都没有多大起伏,好似皇后怀了身子,只是御书房的书案上多了一张折子那样寻常。 竟然连妻子怀孕都无法令他动容么? 温婉正胡思乱想着,耳边听得董晗轻柔的声音响起,“再过些日子便是陛下的千秋了,礼部那边来请示过臣妾,臣妾想着,如今北疆战乱,又赶上疫情严重,本该从简,可今年是陛下登基头一年,照礼数,该大办,那陛下的意思是……?” “一切从简吧。”赵熙语气极淡,“战乱和瘟疫尚未平定,朕无心享乐。” “是。”董晗屈膝,“如此,那臣妾知道该怎么安排了。” 赵熙随便嘱咐两句让她注意身子之类的话便摆驾离开。 温婉无心再吃,只得跟董皇后说自己饱了,还有些事要处理,要先行告辞。 董皇后没有挽留她。 温婉走后,念春亲自把苗太医送出去,绣冬把桌上的剩饭剩菜收了,之后趁着董晗在榻上小憩,二人在外面小声嘀咕。 念春道:“陛下对娘娘的态度好冷淡啊,娘娘怀了皇嗣,本该是宫里的大喜事儿,陛下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如今都不知到底该不该高兴了。” 绣冬也无奈,陛下性子虽冷,当年在东宫的时候,对挽秋却是极好极好的,那时也没觉得他如此无情啊! “帝心难测,你还是管住自己的嘴巴别胡说八道了,仔细隔墙有耳,让外头人听到捅上去,扒你一层皮都不够你赔罪的。” 念春嘟囔着嘴,“我近来还听说,有大臣在朝堂上提出让陛下广纳后宫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绣冬姐姐,你说陛下他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绣冬抬手,作出扇她嘴巴状,“你到底闭不闭嘴?” 而此时靠在榻上的董晗,压根就没睡着,她一手撑着脑袋,另一手轻轻抚上小腹,明明还是一片平坦,她却好似感受到了里面的小生命,唇角跟着微微扬起。 这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她一定要尽全力平安生下来。 …… 温婉回到长宁侯府,早就过了午时,赵寻音道:“以往这个时辰早就回家吃饭,今儿这么晚,是不是有什么事给耽搁了?” 温婉回过神,冲赵寻音笑笑,“是陛下让我去陪娘娘说说话,所以回来晚了。” 她在翊坤宫答应了不会把皇后怀孕的事透露出来,因此哪怕对方是生母,她也打算好好瞒着。 “我见你心神不宁的,不止是说说话那么简单吧?”赵寻音一面问着,一面吩咐豆蔻去厨房传饭。 “我听娘娘说,再过些日子就是陛下的千秋,这一路上都在琢磨到时候送陛下什么礼物好。” 温婉走到软榻边坐下,不多会儿就歪靠着,打了个呵欠,相比较在宫里,此时显得没正行。 赵寻音知道她累,笑了笑,嗔道:“吃了饭再睡。” 温婉摸摸肚子,其实在宫里没吃饱,可她真的好困啊! 想了想,还是摆摆手,“不了,我睡醒再说。” 赵寻音抱来锦被给她盖上,又在她耳边絮叨,“你这样可不行,以后三郎伸手问我要人,我交个瘦巴巴的媳妇儿给他,他还不得怨我没把你养好?” 听赵寻音提起宋巍,温婉的瞌睡散去几分,翻个身对着母亲,嘻嘻笑道:“三郎哪敢啊?就算要怨,也是私底下偷偷怨。” 赵寻音白她一眼,“你真是让人操心不完。” …… 数日后,康王带领着一班护卫和百余大夫前往北疆,几乎是马不停蹄,赶在最短时间内到达。 北疆官府的人想上来客套,康王都一一拒绝了,用高温煮过的白布蒙了口鼻就带着大夫们直奔疫区。 康王负责安抚民心,大夫们负责诊脉分级隔离,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得知朝廷只封村不会烧村,百姓惶惶不安的心终于逐渐稳定下来。 不过半月的时间,每日感染的人数便开始往下降。 消息传回楚国京城的同时,自然也传入了北燕皇贵妃的耳朵里。 她前脚才让潜伏在北疆的探子想办法煽动北疆官府烧村引起恐慌,楚国小皇帝后脚就派了康王前去安抚人心,并放出话来,说朝廷对于疫情极为重视,陛下仁义治国,但凡还有一口气在,都会尽全力救治,绝不会出现烧村草菅人命的现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贵妃一双美眸里布满阴霾,“北燕皇宫里有楚国探子?” 除了这个解释,她实在想不出赵熙还有什么手眼通天的本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坏她好事。 上次的辽东铁矿,眼瞅着交易就快成了,小皇帝突然派了钦差大臣去核实兵器改良的进度,直接断了北燕的矿料供应。 而这次,她的计划都还没实施,小皇帝又像是提前知道了一般,早早想了法子堵她后路。 “给本宫去查!”皇贵妃华贵的衣袖扫落桌上茶具,怒喝道:“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从北燕皇宫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消息送到楚国!” 探子犹豫了一下,“娘娘,还有一件事,属下得到消息,楚皇最近任用了一位女官。” “女官有什么值得禀报的?”皇贵妃冷嗤,北燕内廷女官多到不知凡几。 “是入朝女官。”探子说:“楚皇允许她参与政事,此次北疆只封村隔离,不烧村的提议,就是她提出来的。” 皇贵妃听罢,面上一沉,“此人是谁?” “是护国大长公主的女儿,永安郡主。” 护国大长公主赵寻音,皇贵妃听说过,但她不认识什么永安郡主,更不认识温婉,她只知道,这次提出建议的人,全盘坏了她的计划。 想到此,皇贵妃眉头皱得更难看,“宣景帝为人严苛谨慎,怎么会突然任用女官?而且还是个郡主,此事定有蹊跷。” 探子道:“属下再去查探,会尽快将永安郡主的情报给娘娘。” 皇贵妃抬了抬手,“本宫听闻,小皇帝的生辰就快到了?” “是。” 皇贵妃媚艳的眸子里划过一抹算计,“楚国京城防范严谨,咱们的人能不暴露就不暴露,关于永安郡主,不必你们查探了,本宫会亲自去见她。” …… 赵熙收到了来自北燕的一张国帖,上面说燕皇听闻宣景帝生辰将近,会安排使团前往贺寿。 赵熙看帖子的时候,温婉就在一旁,讽笑道:“瘟疫要传仗要打,听闻陛下生辰,却又安排使团来恭贺,北燕皇室的脸皮还真不是一般的厚,不过……”她话头一转,“这次的使团里,来了个特别的人,陛下,咱们可以提前部署了。” 赵熙转眸,看向温婉,“特别的人?” 温婉颔首,“北燕皇贵妃,她会乔装为使臣随着使团前来楚国。” 赵熙微微一愣,“你真能提前预知到?” 温婉有些无奈想笑,“竟然到了现在,陛下还不信我么?” 有了宣景帝那一道圣旨让她入朝,如今她能预知到的东西,早就超出了自身范围,与天下有关,更与楚国江山有关。 838、祸国妖姬(3更) 见赵熙盯着国帖看了许久,温婉问:“陛下打算怎么做?” 赵熙放下国帖,轻轻莞尔,“既是贵妃来了,怎么说也得好好招待一下,先安排一场刺杀吧。” 温婉:“……”陛下你这轻描淡写的语气是认真的吗? “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陛下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妥当?” 赵熙唇边勾起一抹冷嘲,“两国交战,拼的是军队,是士气,更是战术,北燕拼不过机关兽便使阴招让北疆陷入瘟疫,这份刺杀大礼,皇贵妃应得的。” 陛下果然威武霸气! 温婉默默给他点了个赞。 其实仔细想想,赵熙这么做并不会影响什么,毕竟两国早就开战了,北燕又没有求和的诚心,既然皇贵妃平安来楚平安回去与平安来楚受了伤回去,两国战争都要继续,那么何不选择后者? 反正是皇贵妃亲自送上门来的,不虐白不虐。 …… 回到长宁侯府,温婉把赵熙的话转述给了赵寻音,赵寻音险些没反应过来,“真是陛下亲口说的?” “我当时就在旁边听着呢,那还能有假?”温婉道:“我今天才发现,陛下好霸气呀!” 赵寻音一盆冷水泼过来,“霸气也轮不上你个生了俩娃的有夫之妇。” 又提醒她,“这些话,你可别写去宁州了,我担心有些人隔山隔水望不着,会把自个儿给酸死。” 温婉忍不住嘴角狠狠抽了抽,“我又没想过入宫当妃子,娘胡说八道什么呢?再说了,陛下小我那么多,又是表弟,谁没事儿玩什么亲上加亲啊?我乐意,人家还不乐意呢!” 连皇后怀孕都那么冷淡的冰坨子,她才不要嫁,还是三郎好,又熨帖又暖心,最懂得照顾她了。 赵寻音道:“你前阵子不是被封了女官么,外面有风言风语,说陛下是被你的美色给迷惑了,才会破例让你入朝,我只是怕这些话传到三郎耳朵里,他会多想。” 温婉更觉得无语了,“该不会还有人传我是为了入宫当陛下的女人,所以才会跟三郎和离的吧?” 赵寻音好笑地看着她,“还真让你给猜着了。” 温婉顿时有种想吐血的冲动,“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谁让三郎备受瞩目来着?”赵寻音叹息一声,“他当了帝师,外面的关注只多不少,按说这么优秀的夫婿,天底下也数不出几个来,可你还是毅然决然地跟他和离,又是在老太太的灵堂上,当时说的那么理直气壮,一回头入了朝当了官,三天两头得陛下召见,外面不传你们俩传谁?只不过,天子不是谁都能随便议论的,所以这侧重点就到了你身上,说你妖媚祸国,扰乱君心。” 温婉:“……我竟然觉得他们推理得没毛病。” 的确,宋巍已经很优秀很完美了,她都还要和离,那必定是还有更好的等着,再结合她目前干的事儿,可不就是跟皇帝有一腿么?否则宣景帝那样的性子,他为什么会让女子入朝?那只能是太过宠她纵她了啊! 能让皇帝纵容宠溺到这个地步的,不是祸国妖姬是什么? “你这事儿闹的,只怕以后不好收场。”赵寻音面上露出忧色,“还是想想怎么跟三郎解释吧,如今他头上可是扣了好大一顶绿帽。” 甚至于还有人猜测,说宋老太太去得突然,可能就是因为之前发现了温婉跟某某的奸情,被活活气死了。 至于这个“某某”,自然只能是乾清宫里不可言说的那位。 赵寻音觉得,京城里这些百姓还是不够忙碌不够穷,成天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儿干就喜欢八卦这个八卦那个,拦都拦不住,越拦越来劲。 “三郎那边我不担心。”九年夫妻,没有人比温婉更了解宋巍的为人,“他不是那种不问缘由就拈酸吃醋的人,我反而更担心陛下和娘娘。” 虽然温婉和赵熙都清楚,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可架不住外面谣言漫天啊,她担心陛下的名声被自己给拖累,更担心董皇后会把那些传言放在心上,皇后如今怀了身子,若是因此而动了胎气,那她这罪过可就大了去了。 …… 因着外面的传言,温婉没太好意思去见赵熙,她告了几日的病假,在家陪陆晏礼玩。 直到这天,三宝公公亲自驾着马车来到长宁侯府大门外,说要接郡主入宫。 温婉知道自己躲是躲不过的,其实她也没想着躲,就是觉得太累,想在家好好休息几日。 听豆蔻说三宝公公来了,温婉换了衣裳就很快来到大门外。 三宝公公见着她,恭敬地喊了声郡主。 温婉礼貌地笑笑,“是陛下让公公来的?” 三宝公公点点头,“陛下说,郡主病了这么些时日,也该大好了。” 皇帝陛下拆她的台真是拆得十分顺手,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温婉踩着小杌子坐上马车,三宝公公一挥马鞭,马儿便扬起蹄子朝着皇城飞奔而去。 到了乾清宫,入殿就见赵熙长身立在案前,一手提着宽袖,一手握笔,正为案上的画着色。 温婉翘起唇角,“难得见陛下有如此雅兴。” 赵熙却没接这话,甚至都没看她,“你这几日在躲着朕?” “哪能啊?我是真病了。”温婉半点都不觉得心虚的样子,又强行将话题扯到画作上来,“陛下画得真好。” “外面的传言,朕听说了。” 温婉极为尴尬,咳了两声,“是我不好,连累了陛下。” “没有的事,何来连累?” 温婉脸上笑着,“陛下所言极是。” 心里呵呵两声,陛下你想说什么,不能一次性表达清楚么? 可惜,君心难测,帝王显然不会让底下的臣子揣测到自己的心思,所以赵熙这句没头的问话,到最后也没个尾巴,直接就转到了正事上,“潜伏在北燕皇都的天鹰卫已经把皇贵妃的画像传回来了,你要不要看看?” 温婉点点头,“看看也好。” 赵熙搁下毛笔,从背后的画缸里拿了个画轴出来缓缓打开,然后温婉就看到了一个美得姣丽夺目的女人,尽管只是一张画像,那传神的眉目间也媚艳尽显。 祸国妖姬,不外如是。 温婉突然觉得,跟这位比起来,自己这个百姓传言中的“红颜祸水”,自愧不如。 “原来九黎族的女人这么美呀。”温婉忍不住感慨,“难怪燕皇会数十年如一日地痴迷于她。” 赵熙并不太懂为了一张皮囊不惜将大权拱手相让的帝王是个什么心态,至少目前为止,他是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记住她,以后行事会方便得多。”赵熙说。 温婉嗯嗯点头,“我记下了。” “朕今日找你来,还有一件事。”赵熙言辞之间似乎有些犹豫。 温婉小心翼翼地将画轴卷起来,“陛下请说。” “关于九黎族与汉文化的融合,各部衙门做出的牺牲不少,户部为其中之最,都已经影响到了国库,这么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朕打算以身作则,纳几个九黎族女子入宫,有了这层关系,九黎族的归顺会更诚心。” 帝王纳妃不是很正常么?温婉并不觉得有什么,“这种事,陛下自己决定就好。” “朕已经让人传旨去西疆,令苏擎帮着甄选,人选会在生辰宴之前就送到京城,可是皇后如今怀了身孕,朕有些担心。” 温婉算是听明白了,宣景帝想让她去当说客。 这就等于赵熙想纳妾,让她去劝他的妻子想开点。 “……”温婉很想撂挑子不干了,可一想到有求于人的是自己,她不能不怂下来,还得递个台阶给赵熙,“若是陛下觉得为难,那我去开导开导娘娘吧。” 赵熙很欣赏她的聪颖,“有劳。” “应该的,应该的,呵呵。” 去往翊坤宫的一路上,温婉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她好歹是个“祸国妖姬”,不得皇帝宠爱也就罢了,还得什么事儿都往自个身上揽,造的什么孽啊? 839、杀过来了(1更) 翊坤宫里,董皇后正在喝燕窝粥,听说温婉来了,面上顿时露出笑容,让绣冬把人带进来。 温婉蹲身给她行了礼。 董晗让赐座,搁下小碗看向她,语带关切,“听闻郡主前两日告了病假,可是哪儿不舒服?” 温婉道:“天气渐冷,染了风寒,才刚见好。” 董晗唏嘘:“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陛下身边需要郡主这样的人才,你可得好好保重呀。” 温婉只能陪着笑,“多谢娘娘挂心。” 一旁候着的念春悄悄抬眼瞄了瞄温婉。 外面的谣言,她们有意瞒着娘娘,可她和绣冬都听说了,郡主是为了陛下才会在灵堂上提出跟帝师大人和离,而陛下更是因为宠溺郡主,才会开了楚国百年先例让郡主入朝为官。 陛下政务繁忙,不常来后宫,倒是三天两头召见郡主,孤男寡女地在御书房里,还能做什么? 念春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郡主都已经是有夫之妇了,怎么能干这种事呢? 还有陛下,郡主可是他老师的夫人啊,他怎么能这样呢? 难怪娘娘都怀上龙嗣了陛下的反应还是那么冷淡,他当真是爱极了这位郡主。 越想,念春越替自家娘娘感到憋屈。 祸国妖姬温婉一进来就察觉到念春那怨愤的目光,她面上一片坦然,喝茶的动作也十分恣意悠然。 喝着喝着,她突然咳了起来。 董皇后面色微变,“不是已经见好了,怎么还咳成这样?” 说着吩咐绣冬去请太医。 温婉摆摆手,“我倒是想再多休息几日,实在是陛下急召,不得已这才会马上入宫,不必请太医,府上已经开了方子,一会儿回去直接喝药便是。” 董晗秀眉蹙起,“陛下再有天大的事,总得顾及郡主的身子,想是他不知道郡主尚未完全恢复吧?” 念春心里哼了哼,还没恢复就召见,陛下这是有多急不可耐啊! “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温婉点点头,“不过,急事是真的,数日前陛下收到北燕国帖,帖子上说,燕皇将会派出使团前往楚国为陛下庆贺生辰,此前陛下不是让娘娘从简么,如今有了北燕使团的参与,只怕简不了,还是要隆重一些才行。” 董晗心中讶异这么大的事陛下竟然不亲自跟她说,反而让郡主代劳,但还是点点头,“本宫知道了。” 温婉忽然叹气,“办得隆重,又是一笔不菲的开支,其实陛下心里是想从简的,毕竟因为九黎族,户部大出血让出七成税,都快影响到国库了。” 董晗道:“郡主说得十分有理,可既然有北燕来使,总不能怠慢了使臣,这段日子,我尽量缩减翊坤宫的开支,把这笔钱拿出来置办千秋宴,希望能帮到陛下。” “娘娘不可!”念春惊道:“您腹中怀着龙嗣,正是需要调养进补的时候,若是缩减了开支,恐会影响到胎儿。” “是啊娘娘。”温婉也说:“操办千秋宴的钱,户部肯定出得起,可国库亏空,亏的是数千万两银子,娘娘若是把自己的开支缩减出来,杯水车薪不说,还有可能影响到龙嗣,得不偿失啊!” “那郡主可有什么好法子?”董晗问。 温婉假意斟酌片刻,“其实我觉得,户部没必要出七成税这么多,他们之所以把利益堆得如此高,主要还是因为少了个极具影响力的人带头联姻,下面的人都在观望,不敢上前,户部着急了,才会出此下策。” 董晗一下子反应过来,“说的是啊,整个楚国最有影响力的人,可不就是陛下么?只要他带头,纳了九黎族女子入宫,户部哪还用得着出这么多钱,顶多给一二成就算不错了,也不会影响到国库。” 闻言,念春和绣冬对视一眼。 念春心中愤恨更甚,郡主这出的什么馊主意啊?皇后才刚入宫多久,就让陛下纳妃,这是成心见不得娘娘好呢? 温婉道:“陛下性情寡淡,只怕不肯。” “这件事郡主不必操心了,本宫会亲自跟陛下说。”董晗道:“陛下是懂得顾全大局之人,想来应该会考虑一二。” “那这事儿就有劳娘娘了。” 温婉走后,念春一脸紧张地看向董晗,“娘娘,您怎么能同意陛下这么快就纳妃呢?您如今……” 董晗看她一眼,“让九黎族女子入宫是关乎朝政的大事,本宫既为皇后,又岂可不为大局而任性胡闹?”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念春咬了咬唇,她总觉得郡主没安好心。 宫里这个时候进新人,万一那些女人心思歹毒,损害到娘娘腹中的龙嗣该怎么办? 董晗看出念春的担忧,“行了,知道你们忠心,可郡主的提议没错,让几个九黎族女子入宫就能解决的问题,本宫若是不愿,非让户部自己去想办法,他们要不就是增加赋税,要不就是想办法搜刮民脂民膏来填补国库,一旦天下大乱,本宫便将成为千古罪人,只怕到那时,陛下连多一眼都不想再看到我。” 念春心里一惊,尔后垂下头,“娘娘高见,是奴婢狭隘了。” 借着送参汤之名,董晗去了乾清宫。 赵熙正坐在书案前,右手握着朱笔,双目专注在折子上,时不时地勾勾画画进行批注。 “陛下。”董晗上前,“臣妾来给您送参汤。” 赵熙淡淡“嗯”一声,指了指书案一角,“放那儿吧。” 董晗将小碗放下,没有急着走。 赵熙抬头,看向她,“皇后还有事?” “先前郡主去了臣妾宫里。”董晗说:“郡主偶然谈及九黎族通婚一事,听闻户部为此头疼不已,臣妾倒是有个提议。” “哦?” 赵熙停止了批阅的动作,脊背往后靠了靠。 “臣妾以为,陛下该以身作则,纳几位九黎女子入宫,如此,不管是汉人,还是九黎人,在看到天家的诚心后,即便不用利益驱使,也能自发随着陛下的心意走,通婚政策的推行将会变得更畅通无阻。” 赵熙问:“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郡主想出来的?” 董晗低下头,“当时郡主说,通婚政策不好推行,主要是因为楚国少了个极具影响力的大人物带头,于是臣妾便想到了陛下。” 说这些话的时候,董晗心里其实不好受,相信没有哪个妻子能真的大度到甘愿与别的女人分享同一个丈夫,可她身为皇后,肩上本来就担着辅助帝王的责任,心里不能只装着私欲。 赵熙的目光在她小腹上流连片刻,很快便收回来,垂下长睫,“你的提议,朕会考虑。” “谢陛下。” …… 回到长宁侯府,温婉忍不住跟赵寻音吐槽,“我这个祸国妖姬当得一点儿面子都没有,感觉陛下就是在故意坑我,好在我机智,否则这事儿要办不成,陛下还不知会把我如何呢!” “他能把你如何?顶多是卸了你,让你回家好好歇着呗。” 母女俩在圆桌前坐着,赵寻音动手给温婉盛饭,又递了筷子给她。 温婉接过小碗,“唔”一声,“那不行,我的宏图大计还没完成呢,可不能回家歇着,否则三郎就惨了。” …… 送九黎女子入京的事,温婉还以为苏擎会安排底下的人做,不想,他竟是亲自来了,以为陛下贺寿为名,带上了妻儿。 林潇月原本是打算以后跟温婉老死不相往来的,可刚入京就听到了温婉跟宋巍和离的消息,更劲爆的是,温婉为了宣景帝跟宋巍和离,宣景帝宠她宠到让她入朝当了女官,朝夕相对…… 林潇月忍无可忍,“好,好得很,我竟不知,原来她野心这般大。” 等苏擎带着那几位女子去驿馆安置,她让人驾了马车就朝着长宁侯府来。 外面飘起了小雪,温婉笼着狐狸毛披风,团成一团缩在小榻上烤着熏笼昏昏欲睡。 这时,云彩突然挑帘蹦进来,“郡主,不好了,苏夫人杀过来了!” 温婉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位苏夫人?” 840、刺杀(2更) 云彩抽了抽嘴角,“还能有哪位,自然就是以前跟郡主很要好的那位了。” 林潇月? 温婉一个激灵,掀开盖在身上的狐狸毛披风,从榻上下来,拿过手镜对着整理了一下仪容,便抬步出了垂花门,去往西角门。 门外果然停了一辆马车,顶棚上覆盖了薄薄一层雪,温婉看到站在外头的丫鬟,正是熟悉的金枝。 金枝心里十分不待见温婉,可架不住对方身份尊贵,只得屈膝,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 温婉笑看着她,“你们夫人来啦?” 金枝闷闷地“嗯”了一声。 温婉正欲再开口,就听到马车里传来林潇月愤懑的声音,“温婉,你真是没让我失望!” 温婉出门太急忘了带手炉,冻得将双手拢进袖子里,眉梢微微扬起,“来都来了,苏夫人不打算进去喝杯茶么?” 听出对方浑然不在意的态度,林潇月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中堵得厉害,她一把掀开帘子,怒瞪向温婉,“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温婉翘起唇角,笑意嫣然,“如你所见。” “你!” 林潇月脸色难看,咬着牙怒骂,“不知羞耻!” 温婉始终一派淡然,“府上烹了热茶,你若愿意,进去喝上一杯暖暖身子再走,你若不愿,那就恕不远送了。” 林潇月气得心肝肺都在疼,“把我们夫妻弄去西疆,你再想法子跟宋巍和离,如今顺理成章跟……好上,这就是你的目的?你到底想做什么?让天下大乱,坐实百姓口中的‘祸国妖姬’?” 温婉默了默,问她,“我说自己有苦衷你信不信?” 林潇月冷笑,“哪次你不说自己有苦衷?” 温婉点点头,“既然我在你心里已经定了性,想必我再说什么你也是不会信的,就这么着吧,你不愿进去,那我便自己进去了。” 看着温婉转身,林潇月眼瞳一缩,“温婉!” 温婉脚步微顿,听得她用质问的语气道:“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你变得这般自私自利,薄情寡恩?在婆婆的灵堂上提出和离,你不觉得自己连做人的基本良知都没有了吗?” 温婉没回头,只淡笑,“趋利避害乃人之本能,我如今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生存罢了。” “为了生存,你连两个孩子和陪伴了九年的枕边人都能扔,为了生存,你竟跟……做出这样寡廉鲜耻的事,你到底,还有没有心?” 温婉轻笑出声,“一个连良知都没有的人,怎么会有心?让苏夫人失望了,真是抱歉。” 林潇月胸腔内气血翻涌,她平复了好一会儿,吩咐金枝,“咱们走!” 温婉目送着林潇月的马车消失在街角,这才抬步走了进去。 …… 苏擎选送来的,都是九黎内部出了名的美人。 在驿馆歇了一夜之后,隔天便送入宫。 赵熙照单全收,封了一个嫔位,三位贵人。 这四人算是汉话学得好的,却也只能听懂日常的一些对话,赵熙特地安排了女官和教养嬷嬷分别去教语言文字和礼仪,暂且不侍寝。 而董皇后那边,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赵熙的千秋宴。 这天,赵熙收到了一份来自宁州的礼物,用剔彩方盒装着,盒身浮刻有竹林七贤图。 只听说是从宁州来,赵熙都不用问就知道是谁送的,他净了手,小心将盒盖打开,便见到里面有一只栩栩如生的根雕丹顶鹤,原材料是宁州深山老林里上了年纪的松柏根,鹤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刻得极为精细,雕成后填了漆,十分有质感,可见花了不少心思。 这是个摆件,能放在书案上挂毛笔。 而送礼的人,正是宋元宝。 仙鹤底座下面压着一封信,宋元宝在信上说,这是当初答应过送陛下的,只不过宁州捉不到活的丹顶鹤,只好去挖松柏根来雕一只假的顶上,还说这礼虽然轻了些,却是他跟着爷爷学了好久才雕出来的,还望陛下莫嫌弃。 赵熙一手捏着信,另一只手轻轻抚过鹤身,似乎能想象到那个人安静下来专心致志学雕鹤的画面。 三宝公公见状,呵呵笑着夸赞道:“这鹤雕得可真好,奴才替陛下收起来吧。” “不必。”赵熙制止道:“就留在书案上。” 赵熙曾经送过宋元宝一只海东青,被宋元宝转手就送给了叶翎,赵熙好长一段日子没理宋元宝,宋元宝为了赔罪,说了会送他一只仙鹤,结果仙鹤没送成,从江南回来的时候,送成了一只绿毛鹦鹉。 这次的仙鹤,应该是兑现当年的承诺。 三宝公公闻言,把仙鹤挪到笔架的位置,再把陛下平日里最喜欢用的那两支毛笔挂到仙鹤细长的脖子上。 赵熙将信折起来,塞回信封,转身打开博古架上一个带锁的空匣子,把信放进去以后又落了锁。 三宝公公全程低垂着眉眼,不敢吭声不敢问。 …… 次日温婉来面圣,见到了书案上的仙鹤笔架,她双眼一亮,“这小东西真别致,不知是哪位大臣送给陛下的?” 说着要伸手摸摸。 “别碰。”赵熙淡淡吐出两个字。 温婉兴致缺缺地把手缩回来,将话题转到正事上,“北燕使团就要入京了,陛下的刺杀计划,部署好了吗?” 赵熙面色平静,“蓄势待发。” 温婉松口气,“那就好,陛下生辰将近,四方来贺,如今京城了聚集了不少势力,还是要小心谨慎为妙。” 说着眼风又瞄向那只仙鹤,“碰都不让碰,这玩意儿该不会有毒吧?” 赵熙:“你试试?” 温婉呵呵,“还是算了吧。”保命要紧。 …… 北燕使团入京这天,北城定安门内的官道上由于天寒地滑,两辆马车相撞,伤了人,眼下正在纠纷扯皮。 前去迎接使团的是礼部薛尚书,薛银欢的祖父,他早就得了上面提点,要带着使团绕道,于是上前对北燕来使道:“前方出了意外,恐怕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好,有劳诸位绕一段路了。” 领头的是北燕梁王世子傅子川,他端坐在马背上,看了眼前方拥堵的路况,深深皱眉。 明知北燕使团今日入京,楚国却任由官道上出了这种事,不仅没有及时处理,还要求使团改道,成心的吧? 皇贵妃黎鸢今日扮作了傅子川的随从,见状暗暗递了个眼色给傅子川。 傅子川紧绷的面上这才稍稍有所松缓,“既是不便,那就改道吧!” 薛尚书笑得满脸歉意,“诸位这边请。” 离开官道,进入寻常百姓车马经过的巷道,路渐渐变窄,不方便再并行,只得骑马单行,仍旧是傅子川领头,黎鸢紧随其后,其他使臣跟在后头。 看似黎鸢在保护傅子川,实则,是傅子川和后面的使臣以及燕卫将黎鸢护在中间。 然而即便是这样,羽箭射来的时候,傅子川还是很难顾及到黎鸢,毕竟巷道太狭窄,不好施展拳脚。 意识到有人埋伏刺杀,傅子川俊脸霜寒,飞身而起的同时抽出腰间长剑,左闪右挡,将密密麻麻的羽箭击落。 不多时,数十条黑影现身,来势汹汹,傅子川被刺客围住,分身乏术,他面色更冷更沉,“刚入京就安排刺杀,这便是你们楚国的待客之道?” 薛尚书在一旁高声喊着:“意外!都是意外!快快,保护使臣!” 他带来的那队护卫马上冲过去加入战斗,场面十分混乱,刀剑相击的铮鸣声,马儿被羽箭射中的嘶鸣声,护卫被砍伤的痛呼声,全都交杂在一块儿。 一片混乱里,没人发现有一支弩箭穿破寒风而来,呼啸着直直刺入黎鸢的左胸腔。 赵熙手底下的得用箭手,一击必中,力度把握得刚刚好,距离心脏仅一寸,不会死,只重伤。 尚未从黑衣刺客的包围中脱身的傅子川见到黎鸢中箭倒下,脸色巨变,险些脱口而出一声“娘娘”。 刺客们见箭手已经得逞,趁着傅子川分神,互相递了个眼色就朝着不同方位撤退了。 841、如此交代(3更) 北燕使团刚入楚国京城就遭到了刺杀,伤的还是燕皇最宠爱的皇贵妃。 傅子川脸色很难看,等到了驿馆把黎鸢安置好,他都不等歇息,直接就出去找薛尚书,让薛尚书带他入宫见宣景帝。 薛尚书一张老脸上很是为难,“世子爷,使臣面圣的时间已经定在明日,如今陛下没有召见,我无法带你入宫。” 傅子川直接抽出长剑,锋利冰冷的剑刃抵在薛尚书的脖子上,“带不带路,你自己选。” 薛尚书抹了把冷汗,最终只得同意带着傅子川入宫。 早料到北燕使臣会来,赵熙今日没有去御书房批阅奏章,这会儿正坐在帝寝殿喝茶看书。 金鱼巷的刺杀,箭手已经把详细情况全部禀报给了赵熙。 得知皇贵妃已经中箭被送回驿馆,赵熙精致的唇角往上挑了挑。 他在等着梁王世子傅子川来为黎鸢讨回公道,却不想等了小半个时辰都没动静。 正在这时,三宝公公煞白着脸跑进来,喘着气道:“陛下,不好了,那个梁王世子,他跑到午门外把登闻鼓给敲响了,说有天大的冤情要诉。” 赵熙喝茶的动作微顿,凤眸里浮现一抹冷嘲,“不必大惊小怪,让顺天府那边按章程办事即可。” 按章程办事? 三宝公公似乎明白了什么,匆匆出了乾清宫,坐上软轿去往顺天府。 楚国的登闻鼓归顺天府管辖。 登闻鼓是百姓能直达天听向皇帝陈诉冤情的唯一途径,可这只鼓不是任何人都能敲响的,但凡敲响登闻鼓之人,都得先去顺天府领上二十大板,这是对百姓的一种警示,警示他们不能把登闻鼓当成玩具随便敲着玩。 眼下的午门外,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上一次登闻鼓被敲响是在好几年前了,当时的宁州煤矿坍塌案活埋了矿工八十余人闹得沸沸扬扬,今儿个又被敲响,该不会又有什么惊天大案了吧?” “瞧着敲鼓的年轻人衣着华贵,应该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能有啥冤情?” “哎,这位爷,你告谁呢?” 傅子川心口堵着一团火,手上力道十足,像是要把这面一丈高的大鼓给敲破。 虽然两国正在交战,可北燕是抱着十足诚心来给楚皇庆贺生辰的,楚皇怎么能纵容刺客刺杀使团? 听听礼部那些官员是怎么说的?说都是意外,他们也没想到会有刺客。 如此敷衍的说辞,竟是连个谎话都懒得编,摆明了告诉他,这场刺杀就是楚皇宣景帝点头默认的。 傅子川越想越火大,鼓声也越来越响。 薛尚书站在一旁嘴角直抽,面对百姓们的发问,他十分耐心地解释,“这位是北燕使团代表梁王世子,因着刚入京就遭了刺杀,如今来敲登闻鼓,是想让陛下出面主持公道。” 百姓们纷纷瞪直了眼,“啥?北燕人?该杀该杀,死了活该,还敲啥登闻鼓啊?赶紧的滚出楚国吧!” 霎时间,先前还站着看好戏的百姓群情激奋起来,全都指着傅子川的鼻子骂,有骂爹骂娘的,更有骂祖宗十八代的,全都喊着让他滚蛋。 傅子川的眼神彻底阴冷下来。 虽说是使团代表,可他还是亲王世子,北燕皇都三公子之首,在北燕时,谁不敬着他捧着他,就连燕皇都夸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哪曾想到了楚国,竟然被人当成乞丐一样的驱赶。 听着楚国百姓口无遮拦的谩骂声,傅子川右手握紧腰间的剑柄。 薛尚书见势头不妙,忙过来赔罪,“世子爷见谅,楚国百姓好客,表达热情的方式可能跟你们北燕不一样,您……啊——” 话还没说完,傅子川的长剑已经抵在他脖子上,冷声威胁,“让他们滚,否则我现在就削了你的脑袋提着入宫去见楚皇!” 正在这时,人群后方传来一声高喊,“刚才谁敲登闻鼓?” 却是顺天府的衙差来了。 见到官差,百姓们惧怕地自动让开一条道,然后个个拿眼睛看向傅子川。 衙差的目光落在傅子川身上,见他竟然用剑抵着薛尚书的脖子,顿时皱眉,“你是谁?不知道伤害朝廷命官是重罪吗?刚才敲登闻鼓的人就是你?那正好,跟我走一趟吧!” 入京不到两个时辰,傅子川已经充分领教了楚国人的厚颜无耻,他没心情跟他们周旋,长剑划拉了一下,薛尚书的脖子立时被抹出血痕。 几个衙差脸色大变,都不敢再上前,怕傅子川心一横直接杀了薛尚书。 傅子川寒着脸道:“北燕使团奉燕皇之命前来贺寿,然而刚入城就遭到刺杀,致使使臣两死一伤,如此冤情,非登闻鼓无以陈诉,倘若楚皇不肯出面给我北燕一个交代,那么本世子便自行做主,杀了礼部尚书以告慰那两位使臣的在天之灵!” 衙差听得他是北燕梁王世子,惊得后退了一步。 “梁王世子好大的口气。”人群之中突然有人冷笑,嗓音清列而又不失柔韧,闻之让人觉得一阵阵的抓心。 傅子川循声望去,就见一抹纤细玲珑的红影越过人群而来。 她穿着海棠红袖边滚毛的袄儿,外罩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美艳俏丽的小脸拢在兜帽里,两手捧着暖炉。 待到近前,她抬手,轻轻摘了兜帽,露出精致华艳的一张脸,唇角勾着笑,“杀了楚国正二品大员,世子爷觉得,你们还能安然无恙地回北燕么?” 傅子川先前盯着温婉那张脸出神,闻言顿时醒过神来,随后便是一阵阵的暗恼,紧跟着浓眉蹙拢,“你是谁?” 温婉轻笑,“听说你要见陛下,他让我来传话,既然世子爷敲响了登闻鼓,那就照着敲登闻鼓的规矩来。” 说着吩咐一旁傻站着的衙差,“带回去,先打上二十大板再把人交给我。” 衙差们恭敬地对着温婉行了一礼,“郡主。” “去吧。”温婉声音轻柔,唇边笑意不减,瞧着妩媚多情,眼神却冷,瞧得人不禁后背生寒。 这看似多情却无情的模样,还真是让人…… 傅子川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将长剑收入剑鞘,他知道登闻鼓的规矩,当下也不扯皮,直接跟着衙差去了顺天府。 坊间的传言,薛尚书早有耳闻,当日在金殿,他便是反对温婉入朝的其中一位大臣,如今闹出这么大的绯闻,更是觉得丢尽了楚国脸面,因此见到温婉,薛尚书老脸便紧绷着,粗粗行了个礼就先行离去,连多一个字都不愿意跟温婉说。 薛尚书是二品大员,两朝元老,他自然有资本甩郡主的脸子,百姓们却是不敢,让他们私底下八卦郡主和新帝的绯闻,他们比谁都来劲,可真的见到了本尊,便只有惧怕的份,因此等傅子川被带走,他们便化作鸟兽散,不敢再在午门前逗留,怕一个不小心惹得新帝心尖尖上的人不快,招来灾祸。 二十大板对于普通人而言,能要了半条命,不过傅子川是习武之人,这一通打下来,只是脸色微微发白,其他的并无异常之处,瞧着有些不痛不痒。 温婉一直在午门外等着,见到他被衙差带着回来,红唇再度扬起,“跟我走吧。” 傅子川深深看了温婉一眼,随后便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直至到了乾清宫。 赵熙等候已久,都有些乏了,才见到这俩人进来,他冷淡的眸子扫了傅子川一眼,“听闻梁王世子在午门前敲响了登闻鼓,不知所为何事?” 想到昏迷不醒躺在驿馆的皇贵妃,傅子川的怒火一瞬间被燃起,他皱着眉头道:“我等本是奉了燕皇之命前来给楚皇贺寿,谁料刚入京就遭到刺杀,楚皇不打算给北燕一个交代吗?” 赵熙淡淡看他,唇边掀起一抹嘲讽,“这场刺杀,朕亲自安排的,如此交代,不知梁王世子可还满意?” 842、克服一下(1更) 傅子川被噎得脸色铁青。 他入宫,是来找楚皇要个交代的,不想,楚皇直接就承认了这场刺杀乃是他亲手安排! 百姓谩骂他,礼部官员说没有这回事,那是楚国百姓好客。 刺客伤了皇贵妃,他要来讨公道,楚皇却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刺客是有意安排,就是故意要刺杀他们。 楚国……楚国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温婉在一旁看着傅子川被气得浑身颤抖的模样,想笑不敢笑。 赵熙面色从容,端起茶盏继续浅浅啜饮。 傅子川愤怒之余,质问他,“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北燕诚心来贺寿,楚皇却亲手安排人刺杀使臣,就不怕燕皇问罪吗?” 赵熙冲他莞尔,“若是朕没记错,当初开战的时候,北燕慑于楚国的机关兽,因此使了损招将瘟疫散播到北疆,后来云氏送药北上,北燕更是不惜出动螭龙卫来刺杀云六郎。朕今日所为,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傅子川捏紧拳头,“当时云淮可是杀了我们两位宗师!” “那简单。”赵熙说:“螭龙卫刺杀云淮,云淮杀了你们两位宗师,今日刺杀你们的,是楚国皇室暗卫,你去把领头的箭手给杀了,此事两清。” 对上赵熙淡然无波的处事态度,傅子川只觉得满腔怒恨无处发泄,俊脸僵硬难看到无法用言语形容。 温婉偷偷瞥了眼赵熙,以前只觉得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对人对事都太过冷漠,今日才发现,原来他除了冷漠之外,那张嘴还能气死人。 年轻的皇帝陛下似乎觉得扎在梁王世子身上的刀还不够,又补了一句,“听说两死一伤,两位是使臣,一位是世子的随从,世子要是觉得亏,不如从楚国挑三人补上,我朝人才济济,有的是比他们更优秀的,两国邦交这么愉快的事情,世子又何必耿耿于怀气坏了自己?” 愉快么? 傅子川只觉得乌云罩头满腔怒火! 这时,温婉开口,言笑晏晏,“世子爷都听清楚了吗?陛下该给的交代已经给了,人是楚国皇室暗卫杀的,你们要不服,就去杀了那位箭手报仇。当然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并不会影响到楚国和北燕的友好邦交,今后两国之间,还是能愉快互通有无的。” 小事? 好,好,嚣张得很,狂妄得很! 傅子川冷哼一声,直接拂袖出了乾清宫。 赵熙吩咐三宝公公,“去送送。” 三宝公公忙追出去,白净无须的面上满是笑容,一口一个世子爷,喊得热情极了。 傅子川恨意难消,很想把这个嗡嗡嗡的小太监当成苍蝇拍飞,却又察觉到皇宫大内布满了高品阶暗卫,倘若自己此时动手伤了谁,只怕没办法活着走出皇城。 他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忍无可忍,回头吼了三宝公公一句,“滚!” 三宝公公笑道:“陛下吩咐了奴才送世子爷出宫,就算要滚,也得等世子爷走了再滚。” 傅子川想杀人的心都有。 …… 黎鸢重伤,昏迷卧榻三日方才转醒,睁眼就对上傅子川一张苦哈哈的脸。 “这是做什么?”黎鸢扯了扯嘴角,声音虚弱。 她本是习武之人,可当时在金鱼巷,由于两边都被高大的青砖墙围住,没办法大开大合地进行厮杀,再加上她不知被谁推得撞到身后的一堆废弃木料,就是那一愣神的工夫,有人瞅准时机射了弩箭来,一击即中。 胸腔处的疼痛,到现在都还很剧烈。 “这场刺杀,是楚皇安排的。”傅子川拧着眉头,语气沉沉。 “料到了。”黎鸢面上没什么起伏,过了会儿,苍白无色的唇角微微勾起。 傅子川不明白都这种时候了,皇贵妃为什么还笑得出来,他脸色更难看,“我入宫去找楚皇讨公道,谁料他直接承认刺客乃是他亲手安排,还说我们若是不服,就去杀了那个箭手两清。娘娘,楚皇小小年纪如此嚣张,实在可恨,此事须得尽快传回北燕,让皇上裁夺。” 黎鸢显然也没想到赵熙会直接承认,她愣了愣,随后低笑出声,“这孩子真有意思,当初明珠还想嫁给云六郎,我倒觉得,宣景帝不错。” 傅明珠,皇贵妃黎鸢的亲生女儿,北燕三公主。 傅子川:“……” 黎鸢见他一脸的愁苦心焦样,微阖了阖眼,“这场刺杀本就在我预料当中,就算不是宣景帝,也会是我亲自安排,既然小皇帝抢了先,那正好,省得我再精心布置。” 傅子川满脸不解,“娘娘这话从何说起?” “你让人将我遭遇刺杀重伤的消息传回北燕。”黎鸢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竹筒递给他,“这里头,是北燕在楚国京城的部分暗桩分布图,你亲自去联系他们,让他们寻着机会,帮我办件事。” 傅子川听完皇贵妃要办的事,接了竹筒贴身藏着,转身要走。黎鸢又唤住他。 “娘娘还有何吩咐?”傅子川抱拳问。 “之前情报上说的那位入朝郡主,你多留意一下。” 听到这话,傅子川脑海里霎时间浮现一抹玲珑绝美的红影,鬼使神差的,他没有把自己见过永安郡主的事抖落出来,只点点头,“是。” …… 宣景帝的千秋宴越来越近,温婉这几日娘家宫里两头跑,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偶尔帮着宣景帝分析一下北疆战况,以及去翊坤宫里陪陪皇后。 外面关于这段艳闻的传言愈演愈烈,说什么的都有,温婉每次出门都得踮脚提着小心,就怕着了那些刁民的道,好在赵寻音安排了暗卫在暗中保护她,除了偶尔会被人扔石头砸马车甩几个臭鸡蛋之外,没什么要紧事。 温婉十分郁闷,到了宣景帝跟前就抱怨,“外面都说我是陛下心头的朱砂痣,请问陛下什么时候能干点实事儿宠我一下,安排几个人保护保护我?” 赵熙一手捧着书,修长的指尖慢慢翻阅着,目光专注在字里行间,“自古以来祸国妖姬都是要被骂的,你克服一下。” 温婉:“……” 虽然是个假冒伪劣的,可她也是要面子的好吧? 温婉不想待在皇宫找气受,出皇城之后,去了苏府。 几位美人已经送入宫,苏擎这几日在等着宣景帝的千秋宴,打算参加完就马上启程回西疆。 眼下,一家三口正坐在东暖阁里。 阿暖面前摆放着一张小书案,她手里握着笔,正一笔一画极为认真地给远在西疆的弟弟阿木尔写信。 “也不知阿木尔怎么样了。”林潇月直叹气:“早知道,该把他一块儿带着来的。” “有大族长在,不会有人伤害他。”苏擎喝了口茶,语气平静,“况且,他那么喜欢小四和忘儿,有人陪着,他也不至于哭闹。” 苏擎口中的“忘儿”,便是当初被苏尧启带走的那个孩子苏忘,苏尧启亲兄长的儿子。 “七爷,等陛下过完生辰,咱们就回去了吧?”林潇月说。 她满怀期待地入京,结果被外面的谣言恶心到了,一刻也不想在京城多待。 苏擎似乎看穿林潇月的心思,默了默,跟她说:“谣言这种东西,不可尽信。” “我倒是不乐意信,可惜,是她亲口承认的。”林潇月想起自己去找温婉的时候,温婉一副默认的姿态,她顿时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正在这时,金枝撩帘进来,“七爷,七奶奶,永安郡主在外求见,说有急事找您。” 林潇月眉头一皱,脸色难看,“去推了,就说我没空。” “奴婢先前就是这么回的,可郡主说了,您要不出去,将来必定会后悔。” 林潇月被激得腾一下站起来,“我倒要看看,她又想作什么幺蛾子来恶心我!” 说着披上斗篷拿上手炉撩帘出去,踩着厚厚的积雪到了东角门外。 温婉一身红艳,在墙外皑皑雪色中尤为扎眼。 林潇月站在角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郡主大老远地跑来苏家,不知有何指教?” 温婉面色凝重,“陛下的千秋宴,阿暖会有被人掳走的危险,我希望到时候,你们找个借口待在家里别出来。” 林潇月一听就怒了,“温婉,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们全家都过得不好,你才觉得开心觉得满足?!” 843、不惜一切代价(2更) 温婉听着,只觉得好笑,问她,“说完了?” 林潇月被温婉这漫不经心的态度气到,不欲跟她多做纠缠,拢了拢肩头的斗篷,转身就要进门。 “林潇月!” 温婉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林潇月继续朝前,刚走了两步,就听温婉骂道:“你没文化没见识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连脑子都没有了吗?” “温婉,你……”林潇月猛地回头,就见温婉面上的笑意已经收了,此时的盈盈双眸里,净是冷意。 “我吃饱了撑的大老远跑来告诉你这些,就是为了捉弄你,让你再骂我一顿不知廉耻?我还没这么贱!” 林潇月怔了一怔。 印象中,这好像是温婉头一次动怒。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听不听,你自己看着办,告辞!” 温婉利落地一转身,香羊皮靴子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不多会儿,她就蹬着小杌子上了马车,吩咐了车夫两句,马车调个头,朝着长宁侯府方向缓缓行去。 林潇月呆立在东角门处,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七奶奶。”金枝在背后唤她。 林潇月回过神,对上金枝疑惑的目光,她淡淡道:“人走了,咱们也回去吧。” 金枝总觉得自家主子不对劲,“是不是那永安郡主又说什么刺激您的话了?” 林潇月摇了摇头,瞧着神情蔫蔫的。 到了悦华居东暖阁,苏擎还坐在暖榻上,却是放下了茶杯,正在看西疆那边的公务文件。 林潇月见他忙,在一旁坐下后便没吭声。 苏擎察觉到异样,抬头看了看她,“郡主走了?” “走了。”林潇月点着头,声音有些闷。 “怎么了?”苏擎又问。 林潇月想了想,开口道:“七爷,要不咱们不出席陛下的千秋宴了吧?” “这又是为何?” “我就是觉得,心里很不安。”林潇月道:“总感觉要出事儿。” 先前在东角门外跟温婉闹了不愉快,她也没来得及细问,到底是什么人在打阿暖的主意,掳走阿暖的目的又是什么。 “是郡主跟你说了什么?”苏擎敏锐地察觉到,林潇月出去一趟再回来,言语之间就透着不对劲,眼神也有些闪躲。 林潇月没想到会被苏擎看穿,怔了一下,喃喃道:“是啊,她告诉我,千秋宴那天,阿暖会有被人掳走的危险,让我尽可能地待在府上哪儿也别去。” 苏擎剑眉微挑,“阿暖会被掳走?” 一旁金枝气愤道:“咱们婷姐儿乖乖巧巧的,又不到处乱跑,七爷七奶奶也没得罪人,谁会生出这般龌龊的心思来?要我说,八成就是郡主故意跑来刺激七奶奶。” 苏擎问:“郡主为什么要故意刺激七奶奶?” 金枝脱口而出道:“还不是因为刚入京那天七奶奶在长宁侯府门外骂了她。” 见金枝还想说,林潇月脸色沉了沉,“多嘴多舌,退下!” 金枝撇撇嘴,只得收了声退出东暖阁。 金枝出去后,林潇月又唤来金环,把阿暖带回西厢房睡午觉。 等房内只剩下夫妻二人,谁也没说话,气氛一时寂静。 最终,还是林潇月先开了口,“刚入京那天,我一路上听了太多传言,全都是传她和……宫里那位的,后来趁着七爷带姑娘们去驿馆安置,我就跑了一趟长宁侯府亲自问她有没有这回事儿,她说了自己有苦衷,可我当时没信,就骂她不知廉耻。” 苏擎沉吟道:“我早说了,传言不可尽信。” 林潇月低头拧着帕子。 其实去了西疆见到小四,一家人团聚之后,她对温婉的那份怨恨早就消散了,此次入京,也是抱着一份期望,看能否跟闺蜜重修于好,可那些不堪的传言,就好似一盆冰冻过的凉水,一下子浇灭了她所有的心思。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婆婆的灵堂上说和离,那就是大不孝! 所以那天她才会如此愤怒,一见面就质问温婉。 可也是因为愤怒,怒意大过了理智,没有去理会温婉所说的“苦衷”。 想到她今日还特地跑了一趟苏府告诉自己要防备阿暖被人掳走,林潇月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郡主不是意气用事之人。”苏擎道:“她还愿意来提醒你,就说明心中尚且记挂着你这个好友,改天得了空,你亲自去长宁侯府跑一趟,好姐妹之间,没什么仇怨是化解不开的。” 林潇月心下一暖,“七爷……” “郡主既然入了朝,得到的必定都是第一手消息,应该不会有错。”苏擎放下文件,抬手往杯中添了茶水,“千秋宴那日,我会告个病假留在府上。” 他也想知道,到底是谁准备对阿暖动手,目的又是什么。 …… 目的自然是把阿暖掳去北燕,威胁苏擎想办法把阿木尔送去交换。 温婉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如是想着。 皇贵妃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跑到楚国来撒野,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刚刚那些话,她自认为已经提示得很明显,也不知林潇月那性子能不能听进去,要是听不进去,千秋宴那天,只怕要有一场大麻烦。 回到长宁侯府流芳院,玲珑熟练地解开温婉肩头的斗篷,换了个刚添新炭的手炉来。 温婉捧着手炉走到暖阁,就见里面放着小火炉,小火炉上煨着个瓦罐,瓦罐里时不时飘出老火汤的香味。 玲珑解释说:“没能等到郡主回来吃午饭,公主先带着少爷吃了,瓦罐里煨着老鸭汤,是郡主爱喝的。” 温婉从进来就没见到赵寻音,又问玲珑,“我娘呢?” “公主带着少爷去国公府了,像是商议给陛下送什么礼好。” 温婉点点头,坐下来。 玲珑提着食盒去厨房把午饭取来。 温婉吃下半碗饭,喝了一碗热乎乎的老鸭汤,等身子暖和些了,这才提笔研墨,开始给宋巍写信。 …… 驿馆。 傅子川照着皇贵妃的吩咐去联系了那几处暗桩,回来后如实禀报,“臣已经把娘娘的话带到,届时他们会部署好,一定把苏家那个小姑娘给娘娘带回来。” 休息几日,黎鸢勉强有了些精神,能下地走动,这会儿正坐在临窗的太师椅上,闻言唇角微勾了勾,“子川,你说皇上若是知道本宫刚入楚国京城头一天就遭到刺杀受了重伤,他会如何?” 傅子川垂下长睫,“皇上爱重娘娘,必会不惜一切代价为娘娘讨回公道。” “不惜一切代价么?”黎鸢一双潋滟的眸子里,笑意更加蔓延开,“好一个不惜一切代价。” 傅子川抿唇,不再言语。 这位皇贵妃,曾经是他们北燕的救命恩人,当时北燕内乱,叛军攻打到皇都,眼看皇城就要沦陷,是西岳公主黎鸢率领三十万大军及时出现平定战乱,北燕才不至于改朝换代。 自那以后,燕皇便直接封了黎鸢为皇贵妃,虽然居于皇后之下,后宫却是皇贵妃在掌权,不仅仅后宫,就连朝务,燕皇都允许她参与。 这么些年,燕皇如珠如宝似的疼着她,不管她提出什么要求,燕皇就没有不应的。 朝中大臣虽然颇有微词,可念在黎鸢救了北燕的份上,又只得压下去。 到了现在,北燕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燕皇对这位皇贵妃宠之入骨。 皇贵妃在楚国遭了刺杀,无异于有人拿刀剜走了燕皇心尖上的一块肉,燕皇自然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北燕与楚国的战役,只怕还会继续打下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有个头。 想到此,傅子川的心情颇为复杂。 北燕和楚国本来就在交战,他到现在都不明白,皇贵妃提议出使楚国的目的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这场刺杀,为了加深楚国和北燕的矛盾,让这场战争有个继续打下去的理由? …… 千秋宴这日,温婉一早就入宫去跟赵熙告假。 赵熙刚梳洗穿戴好出来,听到温婉要告假,有些疑惑,“今日是朕的生辰,你不打算留在宫中?” 温婉暗暗翻个白眼,“陛下又不宠我,还天天让我背锅,我才不留下,否则到时候宴会上,那些人的眼神只怕要把我给生吞活剥了,再说,我今儿还有更重要的事,就不陪你过生辰了,礼物一会儿让人送来,嗯,最后恭祝陛下千秋大喜。” 844、奇葩(3更) 温婉离开乾清宫后,没有第一时间出皇城,而是去了翊坤宫。 董皇后还在梳妆,一身金红绣九尾彩凤的华丽宫装,衬得她雍容贵气,因着怀孕的缘故,原本尖尖的下巴日渐圆润。 听说温婉求见,董皇后面上便露出笑容,让念春把人带进来。 念春走到翊坤门,看着温婉身上的衣服跟自家娘娘的撞了色,心中便觉得一阵阵膈应。 皇后娘娘这还如日中天呢,温婉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取而代之了? 温婉自动忽视念春那不善的眼神,这样的眼神她最近看了太多,已经麻木了,从盲目跟风的百姓,到文武大臣,再到有过生死之交的闺蜜,看到她时,他们的反应基本一致,都在心里把她定型为狐媚惑主的红颜妖姬。 反正赵熙都没想着辟谣,她也懒得一个一个去解释。 绕过念春,温婉径直去往董皇后的起居间。 董皇后坐在镜台前,从铜镜里见到她,唇边挽笑,“郡主这么早就入宫啦?” 温婉道:“我是来跟陛下告假的。” 董晗一愣,“告假?郡主是不是又病了?” “有些私事要处理。”温婉说着,看了董晗一眼,“对了,我想问问娘娘一件事。” “何事?” “今日的千秋宴,是否设了苏家的坐席?” 苏家? 董晗想了想,很快反应过来说的是此次入京为陛下贺寿的苏擎,她摇摇头,“没呢,苏七爷昨儿个就让人给宫里递了话,说近来偶感风寒,孩子也有些不适,恐怕无法出席陛下的千秋宴。” “这样啊,多谢娘娘告知。”看来林潇月还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温婉舒了口气,出宫路上心情都明显有了好转。 今儿是千秋宴,陛下的大日子,所有文武百官,内外命妇都会出席,赵寻音自然也不例外,温婉想着府上没人,正好回房眯会儿,顺便让人去盯着苏家周边的动静。 不料,她一只脚才踏进流芳院,云彩就迎了上来,说苏家夫人带着苏小姐来了。 温婉眉梢一挑,她还想着告假回来亲自盯着苏家,不让皇贵妃得逞,哪曾想林潇月主动就把阿暖送到长宁侯府来。 正好,省得她一天都要忧心忡忡的了。 “我知道了。”温婉点点头,抬步就去往暖阁。 她在外面站了许久,沾染一身的寒气,甫一撩帘进去,迎面就有一股暖气扑来,熏得她小脸发烫。 坐在圈椅上的林潇月早就听到了外面的说话声,她朝着隔间门看去,不多会儿就见温婉绕过折扇屏风进来。 自从因着苏擎被派去西疆的事闹掰了之后,这大概是俩人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见面。 林潇月颇有些不好意思,站起身来,眼睫往下垂了垂,“我是来跟你赔不是的。” 温婉走到暖榻边,脱下斗篷挂在一旁的落地衣架上,这才看向林潇月,“赔不是?赔什么不是?” “入京那天,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你。”林潇月满脸的歉意,“是我情绪失控,也是我思虑不周,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 “坐吧。”温婉示意她,“这些事,我没有放在心上。” 林潇月有些意外,“你真的不记恨我?” “倘若换了旁人那样骂我,我不仅会记恨,还会记恨一辈子,可那个人是你,我便不会。”温婉说:“夫妻之间还会磕磕碰碰呢,更何况是朋友,咱们俩是过命的交情,偶尔有矛盾吵吵闹闹很正常,重要的是,吵过闹过之后,我还愿意把你当朋友,而不是一次性的,吵过闹过之后就当废弃物扔了。” 这话说的林潇月羞愧难当,“这次入京,我其实就是奔着你来的,可百姓们的传言实在是……也怨我不够冷静不够理智,被他人的言论左右了思想。温婉,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随便质疑你了,关于你和离的事,你既然说了有苦衷,那我也不多问,不过外面传言那么难听,你自己可要好好保重身子啊!” “我知道。”温婉点点头,“这段日子下来,其实早已习惯了。” 林潇月想到自己从进门到现在,府上似乎都冷冷清清的,“进宝他们呢?怎么都没见着人?” 温婉道:“孩子们都让三郎带回宁州了,如今留在京城的只我一个,宋府可能还有一部分看家的下人,不过我已经很久没回去,不太清楚那边的状况。” 林潇月叹了口气,“我以前还经常去你们家府上来着,老太太瞧着健健康康的,也没哪不对劲,怎么就……果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世事难料。” “可能这就是命吧!”温婉弯起唇角,却是自嘲的笑意。 是命,是三郎的命,也是宋家的命。 这个婆婆,个性率真耿直,说话学不来人家的天花乱坠,对她却是没得挑,她一直以为凭着公婆那经常下地锻炼的体魄,怎么着也得再活个几十年,哪曾料到…… “不说这些了。”温婉收起话题,转而看向阿暖。 小丫头自进来就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句话也没说。 温婉把她叫过去坐在自己旁边,伸手摸摸她的脑袋,问她,“西疆好不好玩?” 阿暖有些心不在焉,闷闷地点着头说好玩。 温婉便道:“既然来了,今儿就在侯府用饭,暂时不要出去,苏家那边的情况,我会让人随时监视着,对了,七爷是不是还在府上?” 林潇月点点头,“之前就是他亲自送我来的侯府,只不过考虑到你们家没有男主人在,所以先行回去了。” 温婉了然,抬手让玲珑去后厨传饭。 …… 虽然闹了不愉快,傅子川还是按照皇贵妃的吩咐,出席了宣景帝的千秋宴。 外面正在飘雪,宴席设在白鹭殿,此处靠近乾清宫,因着天气冷,里头烧了地龙,四面又做成火墙,因此哪怕外面再严寒,一入白鹭殿便好似从寒冬跨入了温暖的春夏,不少人进去就不愿再出来吹冷风。 赵寻音是和婆婆陆老太太一块儿来的,眼下婆媳俩正和几位命妇站在一处说着什么,见宫女领着四个俏生生的宫装美人进来,赵寻音一下子便认出是苏擎刚带来的那四个九黎美人,于是提点了其他命妇几句,命妇们纷纷上前行礼。 九黎族曾经是奴隶制,从君王到奴隶,每一个阶层都划分得十分明显,隔一个阶层便等同于隔着万重山。 这四位美人在当时的西岳,地位并不高,被人拥戴的机会更是几乎没有,眼下见到这么多贵妇人向自己行礼,四位美人很是欢喜,哪怕汉话说得不是很好,还是笑着让她们免礼。 之后就随着宫女在自己的位置上落了座。 傅子川带着其他几人坐在北燕来使的位置上,时不时看向对面的命妇席,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然而始终等不到,就有些失落,俊脸黑沉紧绷着。 这些天为皇贵妃跑腿,他顺便听得了一些传闻,是关于永安郡主和楚皇赵熙的。 虽然因着俩人身份敏感特殊,坊间说得很隐晦,傅子川还是大致听明白了,永安郡主本是帝师宋巍的夫人,却和宣景帝暗通款曲,数月前宋家老太太过世,宋巍要辞官回乡守孝,永安郡主趁机在灵堂上提出和离,之后就被宣景帝安排成为女官,每日入宫。 当时得知这个消息,傅子川觉得自己被一道天雷劈得七荤八素。 帝师夫人与皇帝暗通款曲,和离后便在百官面前明目张胆地来。 这是什么神仙爱情故事? 楚国人果然个个都是……奇葩! 这时,白鹭殿外响起三宝公公的高喊声,“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殿内众人闻言,纷纷出列跪地行大礼。 傅子川也带着使臣们站了起来,朝着宣景帝作了个揖。 赵熙走到上首金灿灿的龙椅上坐下,一摆手,让平身。 等众人回到席位落了座,三宝公公才开口,替宣景帝说了一大段开场白,然后宣布千秋宴开始。 845、下套(1更) 随着佳肴御酿摆开,殿内丝竹声也逐渐响起,有舞姬在殿中翩翩起舞。 傅子川喝了口酒,见对面永安郡主的位置是空的,他眉梢挑了挑,似笑非笑地望向上首的赵熙,“听闻贵国有个惊才绝艳的女子,楚皇破例让她入了朝,不知傅某今日可否有幸能一睹真容?” 分明之前就见过了,这会儿还在白鹭殿内装模作样地问,三宝公公暗呸一声。 赵熙修长的手指轻轻晃着酒杯,语气淡漠,“那你很不幸,她今日没来。” “噗——”有人忍不住笑出声。 北燕使团入京当天被刺杀的事,早就传扬开来,上至朝堂后宫,下至茶楼酒肆,最近都在津津乐道此事。 梁王世子敲响登闻鼓入宫讨公道时,少年天子那句霸气的回复更是让所有人都觉得解恨,一个字:爽! 帝王的态度都摆出来了,底下人自然是上行下效,除了驿馆那边对使团的态度还稍稍好那么一点,其他人压根儿就没把使团当回事。 是以,先前傅子川带着来使入殿半天,也没有大臣过来跟他们打招呼。 这是赤果果地侮辱北燕! 傅子川听着赵熙那漫不经心的话语,俊脸一沉再沉。 旁边有个使臣低声提醒他,“世子爷,大局为重。” 傅子川攥着酒杯的手这才松了松,转瞬换上笑容,“楚皇的千秋宴也能随便缺席,原先有百姓传言楚皇对她娇宠入骨,傅某还不信,今日却是大开眼界了,傅某在此恭贺楚皇抱得美人归。” 闻言,殿内大半朝官黑了脸。 虽说这位新帝雄才大略,处理朝务的手腕让人为之折服,可在个人作风上,还真不怎么地。 永安郡主和宣景帝的这段艳闻,是最近坊间热议的话题,却也是朝官们所不齿的话题。 如今被北燕使臣就这么大喇喇地搬到国宴上来说,简直丢脸丢到他国去了! 站在董皇后旁边不远处的念春和绣冬对看一眼,念春忧心忡忡地看向董晗,却见董晗神情从容,画了精致妆容的面上,笑容没有因为傅子川的一番话淡下去。 念春愣了愣。 娘娘这是一早就听说了传闻,还是压根就不在意那些传闻? 这么想着,念春心里更觉得委屈憋闷了。 娘娘那么好,陛下怎么就是看不到呢? 永安郡主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她到底有什么…… 该不会,陛下因为先皇后的死,有恋母情结,所以才会对年长八岁的永安郡主动了心思吧? 完了完了,那娘娘真是没得争。 那边念春脑补得好一出大戏,当事人赵熙浑然未觉,他看了眼使团席上的傅子川,“护国大长公主的女儿,确实是个美人。” 这话,让整个白鹭殿霎时安静下来,负责丝竹管弦的乐师们瞅着气氛不对,没敢再奏乐。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陛下这是打算当着北燕使团的面承认自己和永安郡主这段畸形的关系? 大臣们个个绷着脸,恨不能找地缝钻下去。 赵寻音也是被吓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来,她只想着都是外头百姓们闲来无事胡编乱造的谣言,难不成,熙儿这小子还真…… 没等她想完,赵熙话锋一转,“不过,永安郡主入朝能做的事有限,终究不及贵国手握三十万兵权的皇贵妃,世子今日能坐在白鹭殿与朕讨论永安郡主,全都是皇贵妃的功劳,惊才绝艳四个字,送给她更为合适。” 这话,明面上是在讽刺当年要没有皇贵妃及时率领三十万大军出现,北燕就不可能有今日,北燕的今日,全都是一个女人给的。 傅子川却听出了别的意思。 宣景帝说自己能坐在白鹭殿与他讨论永安郡主,全都是皇贵妃的功劳,而当初在北燕,提出出使楚国的是皇贵妃,提出让傅子川作为使团代表的,也是皇贵妃。 难道说,宣景帝已经知道了皇贵妃乔装打扮混入使团来到楚国的事? 不,不可能,这事儿是绝密,跟来的使臣全都是签了保密协议的,楚皇就算再手眼通天,他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发现皇贵妃来了楚国。 大概是自己会错意了,此时须得保持住镇定,绝不能乱了方寸。 如此想着,傅子川心头的疑虑渐渐散去,回过神时,发现殿内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响起丝竹声,舞姬们继续翩翩起舞,而赴宴的大臣,开始高谈阔论推杯换盏,仙鹤烛台上的烛光与四周墙壁上的夜明珠交相辉映,将大殿内照得璀璨辉煌,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之景。 看到这样的画面,傅子川微微蹙了下眉,不知是该庆幸他们没有继续嘲笑北燕的今日来自于一个女人,还是该愤怒他们竟然如此无视北燕,连讨论一下都不屑。 主位上,董晗就坐在赵熙身旁,安静地吃着菜。 她今日是头一次得知外面那些传言,心中说不出的气恼,北疆瘟疫国难当头,百姓们竟然还有闲情逸致胡编乱造陛下的谣,也亏得陛下心性好,不与他们一般见识,否则要换了先帝,早就下令镇压了。 或许是察觉到她在走神,赵熙的声音轻轻飘过来,“谣言不可信,皇后不必多想,只管安心养胎便是。” 董晗一愣,陛下这是在跟她解释吗? 入宫这么久,她其实已经习惯了他的疏离冷淡,如今陡然听到这么一句解释,董晗心中好似被什么东西填满,她笑了笑,“臣妾一定会竭尽所能,平安诞下陛下的第一个孩子。” 赵熙看着她,那张笑语嫣然的小脸上,洋溢着即将为人母的幸福,有一种说不出的甜。 微晃了下神,赵熙敛下长睫,淡淡“嗯”一声,便没了后话。 …… 这一日,白鹭殿里歌舞升平,苏家宅邸厮杀一片。 原本按照皇贵妃的计划,暗桩们会等在苏家入宫赴宴的途中,制造意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苏娉婷掉包带走,不想,苏家竟然没去赴宴。 横竖跟楚国的关系已经闹僵,皇贵妃不想再遮遮掩掩,直接让他们杀去苏家,打算来个明抢。 苏擎先一步就悄悄把妻儿送去了长宁侯府,为的便是自己一个人留在府上等这波人。 果不其然,还真让他给等到了。 这会儿,他正带着自己手底下的暗卫跟皇贵妃的这几个暗桩打成一片,屋顶上的瓦片都被掀翻了不少。 不过苏家宅邸大,打斗声被高墙一阻隔,外面的行人基本听不到。 赵熙手底下负责京中情报的暗卫,基地在一处废弃塔楼里,站在顶楼能把大半个京城收入眼底,他们手上有西洋镜,全天十二个时辰,换着班地用西洋镜盯着京中动静。 刚巧就看到了苏府的不同寻常,等安排人去核实了情况确实有异,暗卫马上将情报传入皇城,皇城暗卫解读过后,再把消息传给宫女暗线。 于是宫宴开了没多久,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宫女趁着给宣景帝端寿桃,将消息藏在盘子底下传给了他。 赵熙看过之后,做了个十分寻常的手势。 宫女却看懂了,陛下让增援,将现身苏府的那几个北燕暗桩一网打尽。 宫女退下后,赵熙端着酒盏继续欣赏歌舞,然而前后不到一刻钟,就有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进来跪在地上禀道:“陛下,不好了,驿馆走水了。” 闻言,殿内众人大惊失色,舞姬们不得不再次停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小太监身上。 傅子川猛地站起来,俊脸上杀气腾腾,瞪着那小太监,“你说什么!” 皇贵妃可还在驿馆里呢! 董晗也是惊了一惊,“怎么回事?” 赵熙忍不住扶额,他还一直揣摩,温婉今日告假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今这就来了。 火烧驿馆,的确像是她的风格。 见傅子川怒得不像话,赵熙出声道:“想来潜火队已经赶了过去,北燕使臣如今都在殿内,就算有损失,也是钱财上的损失,楚国定会双倍偿还,世子还是坐下来欣赏歌舞吧。” 傅子川哪里坐得住,皇贵妃重伤未愈,碰到大火,她不一定能第一时间逃出来,万一被烧死在里面,名义上也只是他的一个随从,到时候北燕就算想讨公道都找不到说辞。 不敢再往下想,傅子川撂下一众使臣,撒腿就跑出了白鹭殿,骑上马儿直奔驿馆,却在半路遇到袭击,马儿腿上被人射了一箭,直往前栽。 傅子川第一时间跳下马背,在地上打了个滚刚准备起来,就被人一个手刀给劈晕过去。 846、巴掌(2更) 长宁侯府,西跨院。 傅子川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里,天已经黑了,他稍微一偏头,便见到温婉坐在圆桌前喝茶,看那样子,像是等候他已久。 傅子川瞳孔一缩,他想到自己昏迷之前,原本是快马加鞭准备回去救皇贵妃的,不想着了道,马儿被射死不说,他自己也被劈晕带到这里来。 看着温婉怡然自得的模样,关于“祸国妖姬”的传言似乎又涌现在脑海里,傅子川脸色沉沉,“你想做什么?” 他刚才动了一下,发现自己被喂了药,现在浑身筋骨都是麻的,连下床都做不到。 “世子不是喜欢我么?我成全你呀!”温婉浅饮一口茶,笑盈盈地朝他看来,姿态慵懒,媚意横生。 傅子川整个人一僵。 他承认,他是在初见第一眼时对这个女人十分有好感,甚至有被她的美色所迷惑到,但还远远达不到喜欢的程度。 尤其是知道了她跟宣景帝的苟且之事,现在的永安郡主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个依附男人的玩意儿罢了。 喜欢她?呵呵,开什么玩笑? 温婉放下茶杯,半个身子懒懒地靠在圈椅上,语气显得漫不经心,“世子分明见过我,还对我一眼倾心,却不肯在皇贵妃面前承认,如今又来我府上歇了一夜,明早回去见到皇贵妃,该怎么向她交代呢?真是令人头疼。” 傅子川脸色大变,永安郡主竟然知道皇贵妃来了楚国?! “驿馆没走水?”意识到被人下了套,傅子川心中涌上滔天怒火,却又没办法发泄出来,只能死死瞪着温婉,恨不能用眼神将她活活凌迟。 “走啦!”温婉勾起红唇,“不过火势不算大,只是为了试探试探皇贵妃受伤之后还有几斤几两罢了。” 见傅子川脸色更难看,温婉面上笑意加深,“放心,在没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之前,皇贵妃死不了,这么能筹谋会算计的人,轻易死了岂不是太可惜?” 傅子川闭了闭眼,这次出使楚国,是他们太大意了,没料到楚皇不按常理出牌,压根就没把两国邦交放在眼里,任由刺客和百姓百般折辱他们,皇贵妃更是,刚入京就中了箭,当时太医诊断,只差一寸就伤及心脏,可见是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又回来。 白天的千秋宴,他一心只想着救皇贵妃,哪里料到是永安郡主给他下的套。 难怪她没出席宣景帝的生辰宴,原来是等在这儿。 傅子川心中万般懊恼,却也只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恢复平静,“你想要什么?” 温婉“唔”一声,“我想要的很多,就怕你给不起。” 闻言,傅子川眼底划过一抹冷嘲,“既是依附男人而活的玩意儿,你想要的,不过是男人的宠爱罢了,怎么,玩腻味了小皇帝,想换个试试?” 温婉反复咀嚼着“依附男人而活的玩意儿”这句话,浅浅一笑,“不错,我下个目标是梁王。” 言外之意,就算想换,也是给他当娘。 傅子川杀了温婉的心都有,忍不住破口大骂,“贱人!” 初见时对她保留的那份好感荡然无存。 原来把人气得想吐血是这么舒爽的感觉,温婉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好好歇着吧,明儿一早会有人送你回驿馆。” 见温婉要出去,傅子川怒道:“你回来!” 回应他的,只有关门声,温婉已经彻底出了西跨院。 …… 白天的宫宴早就散了,赵寻音已经回来,这会儿正在流芳院暖阁里和林潇月说话,阿暖被送去厢房睡觉。 赵寻音跟林潇月并不熟,不过因着林潇月和温婉是闺蜜,俩人之间还有温婉这么一个共同话题,渐渐地,就越聊越开。 温婉刚到院门口就听到暖阁里传出话语声,她调整了情绪,走到暖阁门前撩帘进去。 林潇月只知温婉先前有事出去,却不知出去做什么,就问:“你去哪儿了?” 温婉在熏笼旁边的圈椅上坐下,双手伸出来烤了烤,这才道:“有点私事出去处理一下。” 林潇月没再多问,低下头喃喃道:“也不知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依着温婉的嘱咐,今夜要宿在长宁侯府,她心里却一直记挂着七爷,就怕他一个人在那边应付不过来出了什么事儿。 温婉却没瞒着,“准备掳走阿暖的那几人,白天杀去了苏家。” 林潇月原本就紧绷的心一下子提起来,“那后来呢?怎么样了?七爷有没有受伤?” “陛下派了援手。”温婉道:“那几个暗桩已经被抓获,七爷应该没事儿。” 林潇月皱起眉头,“温婉,你是怎么知道那些人要对阿暖下手的?还有,他们是什么人?掳走的暖的目的又是什么?” 今天的事,让林潇月意识到自己和七爷周围危机四伏,一个不慎,可能什么时候丢了命都不知道。 虽然是闺蜜,温婉也没打算告诉林潇月自己会预知的事,只回道:“我是从陛下那儿得到的消息,准备掳走阿暖的,是北燕人。你应该还记得上次去往西疆的途中,你们夫妻遭遇了无数次的刺杀,虽然都被缇骑和暗卫给挡了,但他们至今仍旧不肯死心。” “那这么说,他们的目标还是阿木尔?”林潇月想到那个远在西疆的孩子,不由得担忧起来,“我和七爷离开的时候,倒是把阿木尔交给了大族长,大族长也保证过,会尽一切可能保护阿木尔的安全,我现在却有些不放心了。” “有陛下的人在那儿守着呢。”温婉道:“如果北燕人能直接带走阿木尔,他们就不会把主意打到阿暖头上,用阿暖来威胁七爷,而是直接去西疆抢人了。”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北燕为什么要带走阿木尔。”林潇月神情苦恼。 自然是因为皇贵妃骨子里有九黎信仰,坚信阿木尔是转世王,有平乱治世之异能,要把他带回去助她一统天下。 不过这些话,温婉不好直接跟林潇月解释,只半真半假地说:“你去了西疆,想来应该听说过北燕皇贵妃黎鸢,那曾经是西岳公主,阿木尔的姑母,后来嫁到了北燕,现在西岳被大楚收服,皇贵妃大概是不想让阿木尔落到楚国手里,所以几次三番来抢人。” “难怪我有一回偷听到大族长骂她,果然是个疯女人!”林潇月语气恨恨。 阿木尔如今算是楚国人,去了北燕,燕皇能容得下他? 黎鸢那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明天还有事,温婉不想熬夜,没坐多大会儿就催促着林潇月回房歇息。 林潇月被豆蔻带去客房,玲珑端了热水进来给温婉洗漱。 温婉懒得回自己房间,打算跟赵寻音挤一挤。 母女俩躺下之后,赵寻音才问她,“婉婉,今天宫宴上,陛下公布了皇后怀孕的消息,这事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温婉顺势点点头,“是啊,只不过当时皇后娘娘不让我往外说,我就没在娘跟前提起。” 赵寻音了然,又问她怎么让人把傅子川给劫到府上来了。 温婉一听就笑了,“为了挑拨离间呗!” 北燕在楚国京城的暗桩分布图,温婉早就拿到了,可她不想让事情如此的平淡无波,这潭水,总得再浑一些才好。 …… 隔天一早,傅子川都还在睡梦中,就被人拖上了马车,等他清醒过来,马车已经在驿馆大门前停下。 赶车的不是普通车夫,而是身手颇高的长宁侯府护卫,原本想三两下将傅子川扔下去,不想撩开帘子却和傅子川来了个眼对眼,护卫愣了片刻,道:“既然世子爷已经醒了,那就请吧,驿馆到了。” 在长宁侯府西跨院里呆了一宿,虽然那边什么都没对他做,傅子川还是觉得十分屈辱,屈辱的同时,心中又生出几分冷嘲。 愚蠢肤浅的女人,以为这样就能挑拨他和皇贵妃的关系么?未免也太过无知了! 敲开黎鸢的房门,傅子川正琢磨着一会儿好好跟皇贵妃合计合计,怎么把昨天所受的屈辱反击回去,不想,门刚打开,迎面就甩来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847、有问题(3更) 傅子川猝不及防,直接被打懵了,后退几步,险些跌下石阶,抬头就见黎鸢站在门口,肩上拢着一件宽松鹤氅,苍白病态的面上,罩了一层说不出的冷怒。 “娘娘。”傅子川无视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站直后冲着黎鸢抱了抱拳。 “蠢货!”先前那一巴掌把气力耗光大半,黎鸢喘了喘,气息不怎么稳,冷声质问,“你昨夜宿在哪儿?” “我……”傅子川有嘴说不清,他总不能告诉皇贵妃,自己被个看似柔弱的女人给绑去了长宁侯府,还被喂了药,一个晚上都动弹不得。 “我给你的暗桩分布图,除了你,还有谁看过?”黎鸢又问。 “没有了。”傅子川当即道:“娘娘知道的,我记忆力好,一般都是阅后即焚。” “好个阅后即焚。”黎鸢想到自己一夜之间折损了所有暗桩,胸腔里就止不住的气血翻涌,“要不是你被美色所惑出卖了本宫,那就是他们有通天的本事,能在一个晚上就把我精心布置多年的暗桩全部给毁了。” “什……什么?”傅子川简直不敢相信,“怎么会这样?” 黎鸢冷冷地看着他,“你还有脸问本宫?” 傅子川急道:“娘娘,您可一定要信我,我是真的什么都没说,虽然昨夜宿在长宁侯府,可我是被人半道上截去的,永安郡主就是个疯女人,她想借此机会来挑拨臣和娘娘的关系,让咱们内讧,娘娘可千万不能上了她的当啊!” 黎鸢当然知道这是永安郡主的挑拨离间计,“那你说说,暗桩分布图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傅子川也是一脸茫然,随即皱皱眉头,“先前娘娘不是说,所有暗桩都毁了吗?可娘娘给我的,分明只有部分暗桩分布图,可见这图不是从我这儿泄露出去的,除非,咱们内部出了奸细。” 黎鸢想到自己多年心血一朝毁于一旦,原本就病弱的脸色更添一层惨白色,转身进门,在温暖的火盆边坐下。 傅子川跟了进去,却是在一旁站着。 他昨天刚出宫就被打晕带走,压根没来得及过问任何情况,这会儿才关切道:“娘娘安排去执行任务的那几个,是不是失败了?” 否则暗桩们的巢穴,怎么可能全部被毁? 黎鸢伸手扶着额头,那几个暗桩,被活捉了,活捉他们的,是锦衣卫。 楚国锦衣卫有单独的大狱,听说里面逼供的法子恐怖到令人发指,进了锦衣卫的诏狱,能活着出来的人少之又少,被严刑逼供的时候,许多人宁愿死,然而在锦衣卫的控制下,诏狱里的犯人连死都会成为一种奢望。 生不如死是种煎熬,许多人熬不过去,最终只能说出真相。 傅子川是个什么样的人,黎鸢很清楚,一般情况下他不可能背叛自己,那么,就只能是诏狱里那几位被逼供,把分布在楚国京城的北燕暗桩给交代出来了。 一想到此,黎鸢就觉得头疼,同时也陷入了深深的疑惑当中。 最近她行事,为何几次三番都不顺?那种被人提前预知到动机的感觉太强烈了。 从辽东铁矿,北疆瘟疫再到现在的挟持苏娉婷当人质。 这三件事,她提前的计划和部署都还算详细,知情人也尽量控制到最少,然而偏偏就是临到头了无法成事。 如果辽东铁矿和北疆瘟疫是巧合,那么昨天的失败算是怎么回事? 苏擎意外地没有出席宫宴,他甚至提前就秘密把妻儿送去了守卫森严的长宁侯府,然后自己留在府上,像是早就知道了有人会来,故意等着一样。 再之后,驿馆走水,傅子川闻讯出宫,半道上被人截走,消失了一夜。 昨天晚上傅子川不在,黎鸢又因为白天走水的事耗光了精力,没办法再探听到关于外面的任何消息,直到天亮,身受重伤的暗桩才冒死前来见她,说北燕埋在楚国京城的谍网被楚皇一锅端了。 这是最让黎鸢想不通的地方。 楚皇要想在一夜之间完成这件事,他就必须提前知道暗桩分布的位置,并且进行周密的布置。 然而,杀入苏家的那几位,是昨天下午才被锦衣卫抓获的。 就算入了诏狱被严刑逼供招出暗桩位置,楚皇不也得花时间布置吗? 那么仓促的时间内,他是怎么做到避开北燕暗桩的眼睛,神不知鬼不觉将他们一网打尽的? 除非,楚皇早就得了暗桩分布图,剿杀北燕暗桩的计划也是提前就布置好的,之所以会等到现在才动手,就是在等着她入京,故意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心血毁于一旦。 也就是说,楚皇早知道她会入京,这又是怎么知道的? 来了,又来了,那种被人窥视到所有动机和意图的感觉又来了。 好似不管她想做什么,即将做什么,就算不说出口,也会被人窥视到,然后提前设个局,就等着她闷头往里钻。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 黎鸢心中生出莫名的恐惧感,头皮隐隐发麻。 “楚皇身边是不是有什么高人在指点?”黎鸢喃喃地问了一句。 九黎族懂巫蛊,大族长更是擅长巫蛊之术,可那些巫术,尚且达不到能预知的境界,所以楚皇身边的人不可能出自九黎族。 那么,到底是谁? 不知怎么的,黎鸢突然就想到了永安郡主,那个让楚皇破例召入朝的女子,起初她没怎么在意,甚至于到了京城的这段日子,受了百姓传言的影响,她也以为永安郡主是个性情风骚的女人,为了跟小皇帝好上才会在婆婆灵堂上迫不及待跟丈夫和离。 可现在想来,处处透着不对劲。 傅子川显然也想到了关键所在,他沉着脸道:“娘娘,那个永安郡主,有问题。” 848、罚站(1更) 一夜之间毁了黎鸢埋在楚国京城的所有暗桩,不用想都知道那个疯女人的脸色会有多臭,温婉心情大好,早饭多喝了半碗粥,之后就披上斗篷抱上手炉,慢悠悠地入宫去了。 今日赵熙不上朝,他坐在乾清宫正殿里,和太常寺卿商议着即将到来的祭天大典。 温婉来的时候,三宝公公让她在外面等着。 这一等,就等了半个多时辰,手炉的炭都烧成冷灰了,温婉抖了抖身子,看向三宝公公,“陛下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若是不方便,那我先去见见皇后娘娘,一会儿再来面圣好了。” 三宝公公低垂着眉眼道,“陛下正在和太常寺卿商议祭天大典,他让郡主在外头候着,若是您提前走了,一会儿陛下见不着人,该生气了。” 温婉轻声哼了哼,她又不是什么大傻子,哪里感觉不出来,赵熙就是故意晾着她,让她在外面吹冷风的。 捧着逐渐变凉的手炉,温婉跺了跺冻僵的双脚,朝着殿门口方向看了又看,太常寺卿还是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冷风刮得厉害,温婉拢了拢肩上的斗篷,想着还是去皇后娘娘那儿暖和暖和再说,一会儿再回来,小皇帝大概也不能把她怎么着。 正想着要去翊坤宫,一身云鹤花锦绶紫袍官服的太常寺卿从殿内出来,见到温婉,愣了愣,冲她拱手,“老臣见过郡主。” 毕竟是宋巍的顶头上司,这位老臣对她的态度还算尚可,不过温婉也看得出来,太常寺卿的表情很是复杂,大抵心中也为宋巍打抱不平,只是不敢明言罢了。 因此他没有逗留,只是简短地打个招呼就走了。 温婉面上挂着标准得体的微笑,目送着太常寺卿走远,微笑才慢慢淡下去,她刚转身,就对上三宝公公笑眯眯的一张脸,“郡主,陛下有请。” 温婉把已经凉了的手炉交给三宝公公,搓搓冻僵的手,抬步走进去。 赵熙坐在浮刻五爪金龙的宝座上,见到她,眼神似笑非笑,“冻着了?” 温婉十分委屈地点点头,抽着鼻子埋怨道:“陛下好狠的心呐,明知道我体质不好,还罚我站在外面,这要是冻坏了,三郎回头找你要人,你怎么跟他交代?” 赵熙端过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声音显得漫不经心,“可知朕为何罚你?” 温婉哼唧一声:“不知。” “不知,就再出去站着,何时知错何时进来。” 温婉刚刚在外面就差点被冻僵了,当然不愿意再出去,垂下长睫,低声道:“陛下在怨我私自行动。” 她昨天火烧驿馆,劫持傅子川的事儿,没有提前跟赵熙商量过。 她嫌弃赵熙行动太慢,总是顾虑这顾虑那,索性就添把火彻底把矛盾给拉开,好在赵熙脑子转换快,部署也快,直接跟上她的步伐,一个晚上就把黎鸢精心布置多年的暗桩老巢给端了。 总算是有惊无险。 赵熙眸色沉沉,“倘若朕没有及时反应过来你在做什么,没有跟上部署毁了北燕暗桩,你火烧驿馆,劫持梁王世子,便是引火烧身,黎鸢一旦寻机反扑,只怕就连朕也护不住你。” 温婉当然知道很冒险,可富贵险中求,不试试怎么知道不成? 况且,她不是不过脑子胆大爱冒险,只是,等不及了,等不及想跟家人团聚。 虽说长宁侯府有母亲有弟弟,她每天夜里还是会止不住地思念远在宁州的宋巍,好想好想进宝和柒宝两个小家伙,宋巍在来信上说,等开了春村学建起来,他就回上河村去给孩子们当开蒙夫子,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这才分开几个月,她就成天念着想着,写信都解不了相思苦了,后面的两年多可怎么办呀? 赵熙见温婉走神,也没打断她。 温婉回过神来时,浮躁的心绪已经压下去大半,“陛下,我今日入宫来是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赵熙示意她坐。 温婉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了,赵熙才问:“什么问题?” 温婉道:“关于北燕皇贵妃的情况,我已经了解到不少,她曾经在北燕最危难的时候率领三十万大军救了如今的燕皇,所以燕皇才会格外的宠爱她,不仅同意她把那三十万大军当成嫁妆留在北燕自己把持着,还把后宫大权交给她,甚至是在朝务上,皇贵妃也有参与。 如此说来,皇贵妃在燕皇心目中的位置是十分重要的,燕皇并不担心皇贵妃会谋朝篡位,只怕就算皇贵妃提出要当女皇,燕皇都会毫不犹豫地拱手相让。 我想问陛下,倘若换成是你,你愿意无条件地宠爱和信任那个女子,连江山基业都能白白送给她,在这样的条件下,女子做了什么会让你觉得格外愤怒,愤怒到想收回之前给她的所有东西?” 赵熙皱了下眉,“你说的情况不可能存在。” 温婉噎了噎,小皇帝脑子是灵活好使,可有些时候,心思还是太单纯了,跟他俊美非凡的外表和平素的雷霆手段不相符啊,这种人,可能是在感情方面比较单纯,不动情时以为自己心若顽石,动情便是生死不弃的那种。 “只是假设而已嘛!”温婉央求道:“我想请陛下站在一个男人的立场,站在燕皇的立场,你仔细想想,黎鸢做了什么,会让你怒到想废了她?” 赵熙几乎没怎么想,就说:“与信任相对的,是背叛,付出的信任越多,被背叛时越痛苦,越愤怒。” 温婉之前也想过,燕皇那么信任爱重皇贵妃,倘若皇贵妃背叛了他,他肯定受不了。 可是,燕皇连皇贵妃想谋权篡位都能拱手把江山让出,皇贵妃要怎么做才算是背叛他呢? 赵熙沉思片刻,问温婉,“你想对付皇贵妃?” 温婉点点头,“既然北燕是皇贵妃在控权,那么把她斗下去,后面的事就简单多了,况且,我想为一个人报仇。” “苏擎的夫人?”赵熙显然洞悉了一切。 温婉此前与皇贵妃并无交集,要说有仇怨,那应该是来自于阿木尔的事。 当初皇贵妃想带走阿木尔,间接导致了温婉与林潇月发生龃龉。 这些事,赵熙是从暗卫们传来的情报里得知的。 温婉没否认。 昨天晚上待在长宁侯府,林潇月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温婉感觉得出,她对北燕皇贵妃、阿木尔的那位姑母恨之入骨。 当初宋巍提议让苏擎去西疆这件事,温婉一直觉得对不住林潇月,如今也是时候帮她做点什么了。 “此事你再好好想想吧。”赵熙道:“皇贵妃不是什么善茬,想算计她,需要十二分的谨慎与布局,短时间内想扳倒她,几乎不可能。” 温婉也知道是自己心急了,“我只是问问陛下的意思,若是陛下觉得设局让皇贵妃背叛燕皇的提议可行,那我回去就好好想个计策,再来与陛下商议。” 赵熙淡淡颔首。 该说的说完了,温婉起身要走。 赵熙忽然唤住她。 温婉回头,“陛下还有事?” 赵熙顿了一下,又摇摇头,“没事了,你退下吧。” 温婉出宫后,直接回了长宁侯府,她之前在乾清宫外冻惨了,打算泡个热水澡暖和暖和,还没来得及吩咐玲珑去烧水,赵寻音就带着陆晏礼进来了。 温婉看到穿得棉嘟嘟的弟弟,唇边绽开笑容,“礼儿,过来让姐姐抱抱。” 陆晏礼听话地走到温婉身边,就被温婉抱到暖榻上坐着,问他冷不冷,今天有没有出去找小伙伴玩。 小家伙没有进宝活泼,乖乖巧巧的,温婉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一点也不聒噪烦人。 赵寻音坐下来,跟温婉说:“你入宫后,苏夫人才起来,用过早饭我就让人护送她回去了。” 温婉点头说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赵寻音道:“刚刚卫林告诉我,陛下安排了人在暗中保护你。” 卫林是卫骞的弟弟,兄弟俩原本都是赵寻音的暗卫,只不过,卫骞在很多年前就被赵寻音拨到宋巍身边,如今留在赵寻音身边的,是卫林,这些日子被赵寻音调去保护温婉。 得知赵熙派人保护自己,温婉忍不住笑道:“果然是个性子闷的,我跟他挑明了好几次,让他宠我一下,他连个反应都没有,如今却悄悄让人护着我,啧啧,这是防着我感动之下一不小心看上了他恩将仇报吧?” 赵寻音嗔道:“都多大的人了还没个正经。” 温婉吐了吐舌,她只是觉得赵熙的性子太沉闷,逗他玩儿罢了。 849、上钩(2更) 苏府。 林潇月一回来就看到满院狼藉,丫鬟小厮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收拾,她心下一紧,拉着阿暖就直奔悦华居。 撩帘进了屋,却见苏擎坐在榻上闭目养神,脸色微微有几分苍白,右手臂上缠了纱布,外面渗出血迹。 林潇月呼吸滞了滞,“七爷,你受伤了?” 听到声音,苏擎缓缓睁开眼,就对上林潇月一双满是焦急的眸子。 他又看向旁边的阿暖,确认母女俩都无恙,这才开口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林潇月说:“我昨天晚上从温婉口中得知有人来行刺,七爷跟他们打起来了,放心不下,所以一大早就往家里赶。” 说着,顺势搬了个绣墩坐到苏擎旁边,轻轻拉过他的手臂,急得都快哭了,“疼不疼?有没有请大夫来看,大夫怎么说,严不严重?” 她心中焦急,问了一连串,越发显得语无伦次。 “已经让大夫看过敷药包扎了,不碍事。”苏擎将手臂缩回来,“倒是你,在长宁侯府歇了一夜,跟郡主和好了吧?” 林潇月想起温婉说的那些话,颇有些不好意思,“温婉她压根就没怨我骂了她,还说夫妻之间都会磕磕碰碰,更何况是朋友,吵吵闹闹很正常,重要的是,吵过闹过之后,我们仍旧还能做朋友,而不是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苏擎淡笑,“郡主的性子倒是豁达。” 林潇月也知道,跟温婉一比,自己显得格外小家子气,“七爷还没吃早饭吧,我瞧着下人们忙着收拾院落,不得空,不如,今儿个我亲自下厨,给你做一桌好吃的。” 苏擎莞尔:“好。” …… 苏擎虽说跟人恶战一场受了伤,好歹最后还是胜了,帮着锦衣卫活捉了几个暗桩,如今正在诏狱里严加审讯。 驿馆里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没了暗桩,等同于断掉所有的情报来源,皇贵妃黎鸢躺在榻上,原本就受了重伤还没痊愈,被驿馆走水那么一惊吓,再加暗桩老巢被毁的噩耗一刺激,如今瞧着奄奄一息,脸色白得不像话。 几位使臣才来看过她,这会儿已经各自回了房,只剩傅子川一个陪在屋里,他十分忧心地看向黎鸢,“楚皇千秋宴已过,目前的形势对咱们不利,娘娘不妨再休息几日,等伤口痊愈些了,便马上启程回北燕。” 黎鸢伸手揉着额头,太阳穴那处一直突突跳个不停。 她此来楚国,是要亲自把阿木尔带走,不想接连中了楚皇的圈套,眼下成了这副模样,实在不甘心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 闭了闭眼,黎鸢有气无力地说:“楚皇让我吃了这么大个亏,总不能一点代价都不付出吧?如今暗桩没了,带来的护卫又不熟悉京城,不方便动手,此事只能交给你去办了。” 傅子川面色凝重,抱拳道:“娘娘只管吩咐,臣一定竭尽所能帮您完成。” “你之前不也说了么?永安郡主有问题。”黎鸢说:“你瞒着本宫见过她的事实,本宫不与你追究,你若真喜欢,带回北燕便是。” 她倒要好好看看,那个女人身上到底有何古怪之处。 倘若有,到时候想办法为她所用,必定如虎添翼。 倘若没有,凭着永安郡主的身份,用她来威胁楚皇交出阿木尔,筹码也绰绰有余了。 傅子川俊脸僵了僵,“娘娘误会了,臣对她并没……” “行了,退下吧。”黎鸢摆了摆手,眉眼间尽是疲态。 …… 黎鸢遭受重创之后,近两日都没什么动静,温婉便清闲得多,每天入宫去宣景帝跟前打个照面,看看战况和瘟疫的防控进度,再去翊坤宫坐坐就能回家。 天气越来越冷,府上没什么帖子,温婉便也懒得出门,就窝在小榻上,陪着赵寻音打打络子聊聊天。 “嘉姐儿下个月的婚期。”温婉说:“到时候我得去送送她。” 赵寻音听着,便笑道:“云六郎可是多少人家梦寐以求的良婿,这姑娘是个有福的。选妻的时候就闹得满城皆知,下聘那日更是,镇西侯府门外被凑热闹的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我瞧着这动静,比娶个公主还气派。” 温婉有些遗憾,“可惜我没能去瞧瞧云家来了些什么大礼。” 当初云氏来下聘,温婉刚和离没多久,受着全京城的关注,不好出现在镇西侯府,再说,那个时候她也没心情。 “云氏来的,自然都是排场。”赵寻音说着话锋一转,“不过两个人过日子,要的是相处磨合,这些虚头巴脑的,只能顶一时名声,将来如何,还得看他们自个儿。” 温婉赞同地点点头,“嘉姐儿瞎了一次,这次应该不会再瞎了,她跟唐远……”话到这里,温婉想起徐嘉曾经跟她说自己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面唐远为了让江清雨过门更顺利才会骗婚娶了她。 暗暗失笑,温婉道:“他们俩,算是及时止损。” 徐嘉跟唐远和离的时候,赵寻音并不在京城,她这人不八卦,平时没事儿基本不打探别人的私事,因此直到现在都没明白那俩人是怎么在成婚一个月后就和离的,她也不做任何评判,只道:“虽然拐着弯,你好歹也算是她一个嫂嫂,该去给她添妆,添妆礼我都备好了,你挑个日子去吧。” “明儿吧。”温婉低头,手上不忘打着络子,“看样子,明儿应该能天晴,我怕冷,今儿个就待在府上陪陪娘好了。” 母女俩正说着话,豆蔻突然打了帘子进来,给二人见礼之后禀道:“郡主,外面有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说要见您。” 赵寻音一愣,“你没看清是谁?” 豆蔻摇摇头,“看清了,可奴婢不认得他。” 赵寻音就奇了,“那到底什么人要见婉婉?” 如今是特殊时期,朝堂和百姓对婉婉都颇有微词,现在突然有人上门求见,为了安全起见,不得不防。 温婉放下刚打好的络子,往小榻上一歪,明显没打算出去,“你去告诉他,本郡主不见陌生男人。” 豆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敢说,最终只得转身出去,把温婉的话传给西角门外的黑袍男子。 不多会儿,豆蔻又回流芳院禀道:“郡主,那人说了,他是梁王世子,想找郡主、找郡主……” 豆蔻红着脸,像是有些说不下去。 赵寻音险些给她急死,“到底找郡主做什么?” 豆蔻脑袋垂得更低,“世子说了,来找郡主谈心。” 赵寻音脸色唰一下黑了,大怒,“这个登徒子,简直是胆大包天,让人打出去!长宁侯府岂是他能随便撒野的地方?” 温婉却不甚在意地低笑了一声。 赵寻音不解地看着她,“婉婉笑什么?” 温婉道:“我正愁找不到诱饵,不想,鱼儿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说着吩咐豆蔻,“把他带去汀兰水榭。” 豆蔻出去后,赵寻音皱了眉头,“婉婉,你当真要去见他?” 上次把人劫持到府上,她就觉得不妥了,如今再大喇喇地把人迎进来,到时候外面不知又会如何说。 赵寻音是真的不愿外面那些无知的百姓再骂女儿一句不是。 温婉冲她笑笑,“娘,从我决定留在京城的一天起,就知道接下来的路不好走,可我必须走,倘若我只是为了安逸,那么大可不必闹灵堂上和离那一出,更不会任由外面的人传我和陛下的种种艳闻,我把自己的名声弄成这样,还不就是为了方便行事,横竖都已经成了狐媚惑主的妖姬了,他们再怎么骂,还能骂出什么花样来?” 赵寻音叹了口气,“知道你难,娘也是心疼你,可三郎……唉,只要没危险,你只管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吧,但愿你能辅助新帝早日完成大业,与三郎团聚。” “会的,这一天不远了。”温婉笑着点点头。 出了流芳院,她便直奔汀兰水榭,远远地就见到一个高大挺拔的俊朗男子坐在里面,一身玄色交领长袍,正是傅子川。 850、答应了(3更) 听到脚步声,傅子川回过头,就见一抹红影沿着湖岸缓缓而来,金花彩枝步摇微微晃动。 深冬天寒,大雪染白了高墙瓦砾,到处一片苍茫凛冽,她成了点缀其间的唯一一抹色彩,艳似烈火,眉心是朱砂描出来的芙蓉花钿。 傅子川一时看得有些痴了。 晃神间,温婉已经走到水榭里坐下。 她贯是个怕冷的,因此豆蔻把傅子川带过来的同时,还让人添了火盆摆了热茶,水榭四周也挂了几挂竹帘挡风。 之前就已经见过面,温婉也不跟他客套,进去后就直接落座,双手放在火盆上方烤着,悠悠缓缓地开口,“听说世子爷找我有事?” 傅子川嘴角勾起,“那夜一别,郡主可是让我害了好些日子的相思病呢。” “是吗?”温婉抬头,红唇染笑,“既然如此相思,为何不早早来找我?” “郡主背后有靠山,哪是我想见就能见得着的?”傅子川似乎有些幽怨不满,“把我截来侯府睡了一夜,隔天天都还没亮全就打包送回去,郡主当真是冷心绝情。” 温婉挑眉,“得不到就说冷心绝情,得到了,你岂不是要骂我是只破鞋?” “郡主这般天姿国色,就算是只破鞋,也有的是人争抢。” “包括世子你么?” “当然。” 温婉笑了笑,“先前丫鬟说,世子今日来找我谈心,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是真的了。” 傅子川莞尔,“傅某之心,天地可鉴。” 温婉点点头,自己抬手倒了两杯热茶,递一杯给他,“既然说了要谈心,那世子只管谈,我安静听着便是。” 傅子川接过热茶,目光在温婉葱白细长的手指上流连片刻,“有个问题想请教,郡主选择宣景帝,是为名还是为利?” 温婉呵呵两声,“小孩子才做选择题,我两样都要。” “明白了。”傅子川点点头。 温婉问他,“明白什么了?” 傅子川道:“我只是个亲王世子,不管是名还是利,都无法向楚皇那样满足郡主,想得到你,只能靠一颗丹心。” …… 温婉以为傅子川说着玩的,不想,他隔天又来了长宁侯府,别的什么都不做,就找她聊天。 甚至于,接下来的几天,他一天都没落下,简直把长宁侯府当成了自己家。 长宁侯府本来就没有男主人在家,傅子川这般毫不避讳地来,日子一久,就让街坊四邻瞧见了,有谣言慢慢传开去,说温婉把宣景帝晾在一边另寻了新欢,连宫里都懒得去了,新一任情夫,隔三差五……哦不,每天都会来侯府跟她相会。 赵寻音听得十分生气,让人镇压了几日,可流言这种东西,一传十十传百,不同的人嘴里就有不同的版本,哪里是能镇压得住的,她只好找上温婉,跟温婉说如果可以,别让傅子川再来侯府了。 温婉就笑,“娘,他说愿意八抬大轿娶了我当世子妃。” 赵寻音暗暗无语,“这你也信?” “信啊!”温婉说:“我不仅信,我还答应了。” 851、和亲(1更) 赵寻音惊了一跳,“婉婉,你跟娘开玩笑呢?” 温婉面色变得十分凝重,“娘,我必须亲自去一趟北燕。” 赵寻音这下是彻底呆住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什么去北燕?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能……” “刚巧黎鸢和傅子川在想办法把我弄到北燕去,那我索性就顺水推舟了。”温婉道:“不是有句老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吗?黎鸢如今成了楚国的瓮中鳖,要想杀了她并不难,可这么一来,只会加剧北燕和楚国之间的战争,到那时两败俱伤,百姓受苦,不利于陛下统一江山,所以我思来想去,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亲自去趟北燕,有些事情,总得到了那边才能了解清楚。” 赵寻音一把拉过她的手,皱着眉直摇头,“婉婉,这么大的事儿可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娘能理解你想跟三郎团聚的心思,可北燕是什么地方?那是敌国!你如今留在楚京,不管做什么,陛下总能护你一二,一旦你离开陛下的视线去往北燕,他便再护不得你,到时候出事儿了怎么办?” “娘,这几日我已经想的很清楚了。”温婉语气平静,“待会儿就入宫去见陛下,跟他商议此事。” 赵寻音直接板下脸来,怒道:“我不同意!” 温婉愣了一愣,从相认以来,娘从未对自己发过脾气,可见这事儿是真的刺激到了她。 赵寻音心中真是说不出的气愤,“你爹去了北疆,晏清也杳无音信,如今我就一双儿女留在京城,你要再去了北疆出了什么事儿,让娘怎么办?到时候三郎来问我要人,我又怎么跟他交代?” 温婉自己就当娘,她很能理解赵寻音此时的心境,没有固执地说自己偏要去,而是将脑袋歪到赵寻音怀里,温声细语道:“我会去跟陛下商议,倘若他也觉得不妥,那我便不去了。” 赵寻音仍旧态度坚决,“你若非要进宫,那我陪你去!” …… 小半个时辰后,长宁侯府的马车在皇城门外停下,马上有宫中内侍抬来小轿,将护国大长公主和永安郡主抬去乾清宫。 到了才知宣景帝正在御花园里陪着皇后赏梅。 赵寻音和温婉不得不转道,去往御花园。 一场大雪过后,御花园里的积雪被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露出拼凑成“福禄寿”字样的彩色鹅卵石。 赵寻音和温婉母女俩踩在鹅卵石上,跟着内侍七拐八绕,不多时就见到了那座架在水上的圆攒尖顶浮碧亭,两边延伸出小抱厦,湖水被冻了薄薄一层冰,岸上红梅冷艳。 一身常服的宣景帝赵熙此时正陪董皇后坐在亭子里,外面候着十来个宫人太监。 显然是一早得了通报,赵熙喝茶的同时,目光朝着温婉这边看来。 温婉并不畏惧赵熙,因此对上少年帝王的目光,她神色从容,一片坦荡。 到了浮碧亭,董晗见着温婉就笑了,“皇姑母,郡主,快进来坐。” 赵寻音看了董晗一眼,拉着温婉给帝后见了礼,这才谢恩去亭子里坐下。 马上有宫女奉了热茶来。 温婉双手捧着茶杯暖了暖手,四下扫了眼,莞尔道:“此处景致真是不错,难怪陛下有这般雅兴。” 董晗忙道:“是我见陛下这些日子过分操劳,午膳时便提出了来浮碧亭赏梅的建议。” 赵熙出声道:“难得皇姑母入宫一趟,恰巧岸上梅花开得正好,皇后陪着皇姑母走走吧。” 董晗当即明白这是要把多余的人给支开了,她站起身,应了声是之后邀请赵寻音,“皇姑母,咱们去赏梅吧。” 赵寻音抿了抿唇,看了温婉一眼。 温婉挑眉笑道:“娘娘都开了口,娘就别懒坐着了,您先去,我待会儿就来,听说有小玉蝶梅,娘帮我多摘几枝回去插瓶。” 赵熙不想让自己旁听,赵寻音只得默默叹口气,站起身陪着皇后离开。 赵熙把候在外面的十来个宫人太监全部遣去跟着皇后,眼下浮碧亭里只剩他和温婉二人。 赵熙淡漠的俊脸上没什么特别的情绪,“说吧,什么事如此着急入宫找朕?” 若是没记错,她这些日子忙着应付所谓的“新一任情夫”傅子川,已经好久没入宫了。 温婉直言道:“我想去北燕。” 赵熙有些意外,“去北燕做什么?” “陛下之前不是让我想法子么?”温婉说:“我仔细想了,北燕使团在楚京留不了多少时日,要想在这么有限的时间内设局让皇贵妃背叛燕皇,还让燕皇大怒要废了她,几乎不可能。所以我想,亲自去北燕看看,只有到了那儿,我才能有施展拳脚的机会。” “怎么去?”赵熙又问。 温婉笑笑,“梁王世子这些日子一直来纠缠我,他想把我带去北燕,可他们留在楚京的暗桩全部被毁,如今什么势力都没有,只能靠死缠烂打,甚至不惜许诺我世子妃的位份,目的就是让我去北燕,我答应了。” “你打算以和亲的方式去北燕?”赵熙的语气里,明显带着几分不赞同。 见温婉默认,他道:“和亲不是小事,一旦真的确定,将会涉及两国今后的局势,况且一旦去了北燕,朕很难保证你的安全。” 顿了顿,他凝视着温婉,“最重要的一点,你答应了给傅子川当世子妃,这件事宋巍能同意吗?” 温婉垂首不语,过了会儿,她道:“可能是女人的心思比较敏锐,我总觉得黎鸢在带走阿木尔这件事上执着过了头,她想把我弄去北燕,也是为了把我当做威胁陛下的筹码,让陛下交出阿木尔。仔细想想,阿木尔不过是个孩子,他就算再是转世王,就算被带回了北燕,又能帮黎鸢做什么?可黎鸢却疯了似的,为了阿木尔不惜亲自扮成使臣来到楚国,你说她到底想做什么? 倘若想谋朝篡位颠覆北燕政权自己做女皇,其实只要她开句口,燕皇就能拱手相送,那既然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她前面那么多年为何不要?如今想要了,就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只是为了带阿木尔回去辅佐她一统天下?这个逻辑明显是不通顺的,中间肯定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我得亲自去北燕弄清楚,没准,这背后的内幕,刚好就能加以利用让燕皇和黎鸢反目呢?” 赵熙看向温婉的目光沉了沉,“黎鸢执着于带走阿木尔这件事固然反常,可你不觉得,你如今的言行更为反常么?” 温婉呆了呆,听得赵熙又道:“你说你跟宋巍和离是为了留在京城辅佐朕,如今却处处针对北燕,甚至不惜和亲打入北燕内部,你到底想做什么?为何朕觉得,想当女皇的那个人是你?” 温婉一怔,自己表现得竟然这般急促明显吗? 什么女皇,她才不稀罕,她只是想早日跟相公团聚罢了。 见她哑然,赵熙笃定道,“和亲的事,朕不会同意,北燕不是西岳那样的小国,随便打打仗就能拿下,还得徐徐图之,你这般激进,只会让自己身处险境,宋巍怎么说也是朕的老师,朕这个学生,亲自把老师的女人送嫁去他国,像什么话?” 温婉哼声,“那陛下任由外面传言你跟老师的女人有奸情,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赵熙噎了噎,随即一摆手,“只要你能说服宋巍,让他点了头,随你怎么折腾。” 横竖又不是他的女人,他管不着。 …… 回程的马车上,赵寻音手里捧着个斗彩蔓草纹的花觚,花觚里是先前在梅园摘的小玉蝶梅。 眼下赵寻音却无心赏梅,满目焦急地看向温婉,“之前在浮碧亭,跟陛下谈得怎么样了?” 温婉瘪了瘪嘴,“陛下说,只要我能说服三郎,他便不管我。” 赵寻音一听,乐了,“我就说,陛下再糊涂也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闹,眼睁睁看着你嫁去北燕和亲,三郎要是能答应,除非他是个大傻子,要么就是他真的不要你了。” 温婉叹口气,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回府后还是提笔给宋巍写了信,京城的事以及自己的打算,她从来就不想瞒着他,以免徒增不必要的误会。 852、打算(2更) 宁州。 叶翎被探出有了身孕,眼下堂屋里,宋老爹、宋二郎夫妻,宋元宝小两口、进宝柒宝以及下人们一团和乐。 宋巍坐在书房,手中捏着温婉传来的书信,心情却不怎么美妙。 目光尤其在她要和亲嫁去北燕那一行字上流连,沉得可怕。 这时,书房门被人敲响。 宋巍淡淡道了声,“进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的是宋元宝,他看了眼宋巍,“爹,阿瑶怀了身孕这么大的喜事儿,您怎么不过去呢?” 见宋巍手中拿着一张梅花笺,宋元宝有些疑惑,“谁给您写信?” 宋巍慢条斯理地把信放进匣子里,回答说:“京城的同僚。” 宋元宝没做他想,想到叶翎很快就能为宋家添后,他又重新换上笑容,“我已经吩咐了厨房做些好菜,一会儿把温姥爷家前些日子送来的酒开封,咱们好好喝上几杯。” 宋巍的心思,显然没在家里的喜事上,他沉吟片刻,唤道:“元宝。” “爹,我在呢。” 宋巍说:“我有些事要处理,可能会离开宁州一段日子,家里的事,你帮忙照管着。” 宋元宝一惊,“是不是陛下召爹回去了?” 不是说在守孝期间任用朝官,是夺情吗? 宋巍摇头,“你无需多问,我离开后,照顾好进宝和柒宝,尤其是柒宝,别让她出了什么意外。” 宋元宝心下十分纳闷,还想再问什么,却见宋巍神情凝重,只得闭了嘴。 …… 温婉前些日子被傅子川烦得没空去镇西侯府,难得寻了个机会,她带上赵寻音准备的添妆礼,到侯府的时候直接点名要见嘉姐儿。 不想,徐嘉还没出来,倒是先碰上了宋芳。 宋芳一见到温婉就拉下脸来,面色难看,“你来做什么?” 语气里满满的敌意。 这段日子,外面的传闻她听说了不少。 什么永安郡主为了俊美年轻的新帝,一脚踹掉上了年纪的丈夫宋巍。 什么永安郡主玩腻了小的,换个口味又勾搭上北燕梁王世子。 得知这些传言时,宋芳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三哥本本分分一辈子,最后却被这么个不知廉耻的玩意儿给绿成了王八,怎么想怎么可恨!她咽不下这口气! 当下对上温婉,酝酿已久的那股怒火更是不受控制地窜到头顶。 温婉挑起唇瓣,“嘉姐儿就要出嫁了,我来给她添妆。” 宋芳咬了咬牙,突然冷笑,“镇西侯府位份低,怕是消受不起郡主的大礼。” 温婉看着宋芳怒得小脸扭曲的样子,没说话。 她这般反应,无疑更惹得宋芳怒火丛生,捏紧了拳头,吼道:“我三哥哪里不好?他已经贵为帝师位极人臣,那么多的尊荣加身,想要什么样的荣华富贵没有,可你偏偏……” “嫂嫂!” 宋芳话还没说完,就被刚出来的徐嘉打断,“郡主是来找我的,你干嘛呢?” 宋芳尽量压制住情绪,最后拂袖离去,狠狠扔下三个字,“不要脸!” 温婉垂下长睫。 徐嘉上前,拉过她的手,面上是和善的笑容,“怎么突然过来啦?” “来给你添妆。”温婉说。 “去我屋里吧。”徐嘉顺势挽着她的手臂,回了自己院子。 进屋之后,俩人在长榻上坐下,玲珑把装了添箱礼的锦盒放到圆桌上,笑着说:“要提前恭贺姑娘新婚大喜啦!” 徐嘉笑着拔下头上的金簪递给她,“瞧你这小嘴儿甜的,拿去吧,就当是个心意。” 沾了喜气的物件,自然得收,玲珑欢欢喜喜地接过,靠近徐嘉时,压低声音对她道:“先前在垂花门外,世子夫人说了些诛心的话,姑娘可要好好劝劝我们郡主。” 徐嘉几不可察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玲珑收下簪子,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徐嘉这才看向温婉,原本打算劝她别把宋芳的话放在心上,不想温婉就先开了口,“嘉姐儿,我要去北燕了。” “啊?” 徐嘉惊得合不拢嘴,“怎么回事儿?好端端的去北燕做什么?” “我的情况你知道的。”温婉说:“和离留在京城,全是为了三郎,在这事儿上,没人帮得了我,只能我自己想办法,最近北燕使团不是来了么,又恰巧那个梁王世子几次三番来纠缠我,我就想着,干脆借他的名头去北燕,到时候再见机行事。” 徐嘉皱皱眉,“你是已经打算好了,还是来找我商议?” “打算好了。”温婉点点头,“只是想着等你成亲,我可能已经去了北燕,没办法来送,只能趁着添妆告诉你这些。” “那……大长公主和陛下知不知道?”徐嘉问:“帝师大人呢?他可会同意你去?还有,你怎么借梁王世子的名头去?有计划了?” 温婉一一回答,“我娘和陛下已经知道了,只不过,我娘不同意,陛下的意思,只要三郎没意见,他便不管我,至于怎么去……大概会是和亲。” “和、和亲?!”徐嘉直接惊呆了,“你脑子没事儿吧?” 这都两个孩子的娘了,还跑去和亲? 再说,温婉和宋巍是假和离啊,她跑去和亲了,宋巍怎么办? “我写信去宁州了。”温婉见她比自己还激动,说道:“三郎的回信应该这两日就能到,我看看他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徐嘉被她气到,“哪个男人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再去嫁给别人,别说你们俩是假和离,就算是真和离,他也不可能同意的,毕竟你那两个孩子还在宁州呢!你不顾及自己的名声,总要给他们个好名声吧?” 温婉耷拉下眼皮。 若是为了名声着想,她还和离做什么?跟宣景帝的艳闻出来的时候,只怕早就站出来澄清了。 一时的名声固然重要,为三郎改命才是她的最终的目的不是么? 一旦改不好,三郎这辈子的命都不会好,家里说不准还会接二连三地出事。 温婉到现在都还忘不了眼睁睁看着婆婆死在自己跟前的画面,如今想想仍旧觉得胆战心惊。 她以前不信宋巍会克亲,大郎夫妇的死,顶多是个不幸的悲剧,后来姣姣死了,婆婆也死了,一个无辜惨死,一个死不瞑目。 一切就好像是上天安排好的一样,温婉不愿相信这些会跟宋巍的命格有关,可她不得不重视。 也正是这份重视,让她走上了今日决定去和亲的这条路。 纵使前面刀山火海荆棘遍布,只要想到宁州还有个等着她回家的相公,温婉就能把一切都豁出去。 徐嘉见她这样,眉头皱得更深,“哎我说……你来真的?” “嘉姐儿,你不是我,不会懂的。”温婉看向徐嘉,面上格外的平静,“若是可以,我也想马上昭告全天下,我跟三郎是假和离,我没有为了谁而踹开他,更没有喜新厌旧再去勾搭谁。当初去法华寺见虚云大师,他就说我这条路很难走,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不管是天下人的唾骂,还是别的什么,只要最后能成功,中途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对我而言都是值得的。” 老实说,徐嘉没经历过这样刻骨铭心的感情,她不懂敢于为了对方付出一切是种怎样的体验,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甚至是做出多少努力,可这一刻,她不想再劝温婉。 叹了口气,徐嘉道:“我劝再多,也不及你一句‘值得’,既然想好了,就去做吧。北燕太远,我帮不上你什么,得空我写信去问问六郎,看那边有没有他的人,若是有,等你到了,我让他安排人接应你。” 温婉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谢谢你。” …… 回府的马车上,一向嘴巴紧的玲珑不由得埋怨起来,“世子夫人说的那些话也太难听了,好歹曾经做过姑嫂,她怎么能这么说郡主……” “好啦!”温婉制止她,“三郎是她亲哥哥,就这么被和离了,她心中有气,说我几句也是应该,没什么好埋怨的。” 玲珑抿了抿嘴巴,虽然她不知道郡主为什么要和离,可她很清楚,外面那些传言都是假的,郡主才没有跟陛下怎么样,更没有勾搭什么梁王世子,全都是那些人烂了舌根瞎嚼乱说。 温婉刚回到流芳院,就听赵寻音说信鸽回来了。 温婉心下一阵忐忑,颤着手从赵寻音手中接过装信的小竹筒,打开一瞧,上面那排小字却让她惊愣住。 853、等着我(3更) 字条上写着:改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等着我。 温婉心跳得飞快,眼睛像在这几个字上生了根,半晌没挪开。 赵寻音瞧着她的反应,十分纳闷,问道,“三郎写什么了?” 倘若没记错,这信上应该是三郎对婉婉去北燕之事做出的回应。 温婉一把收了字条,对着赵寻音笑道:“等过几天再告诉娘。” “这还神神秘秘的呢?”赵寻音嘀咕一声,却没有着恼的意思,看到女儿憋了这么些天难得真正的露出笑容,她也跟着高兴。 温婉心情大好,陪着赵寻音和陆晏礼用了午膳,闲得无聊,就让豆蔻去把京城有名的六顺班请来唱戏。 长宁侯府虽然不常开堂会,却也辟了个戏园,以备不时之需。 六顺班来的时候,不用再费力搭戏台子,直接去戏园扮上就能开唱。 温婉兴致勃勃地帮着豆蔻玲珑她们准备好瓜子点心和热茶,这才把赵寻音和陆晏礼请过去。 戏班子倒是挺热闹,就是看客没几个,赵寻音建议道:“不如让他们慢点儿开场,我着人送个帖子去陆家请她们一块儿来听戏?” “才不要。”温婉撇撇嘴,“等她们过来,黄花菜都凉了,再说,外面的传言,祖父祖母肯定已经听说了,眼下怕是巴不得我别出现在陆家丢他们的脸才好,我这还主动递帖子去邀请,不是找骂吗?” 当初温婉和离的时候,陆老太太就十分生气,可那时是在宋家灵堂上,老太太不好多说什么,后来赵寻音去那边走动了几回,大概说了什么,老太太就没主动找上门来责怪温婉,也没让温婉去陆家。 至于陆国公,赵熙答应温婉入朝的时候,他刚接手辽东铁矿,去了辽东一段日子,回来才发现温婉已经成了宣景帝身边的“红人”,也是气得脸黑,每次在议政殿见到温婉,都有种想把她扔出去的冲动,然而最终还是忍住了,见了面也不跟她打招呼,气哼哼的。 温婉索性缩着脖子当了鹌鹑,不去陆家,不主动招惹那边的人。 反正有娘罩着,不论她做了什么,那边即便再生气,也不能把她如何。 赵寻音就是觉得这丫头今儿心情特别好,想多添几个人给她热闹热闹罢了,既然温婉不肯,她也不再强求,就拉着温婉坐下来,又吩咐豆蔻,“去跟班主说一声,扮好了就开场吧。” 豆蔻应声去往后台,温婉歪着脑袋往赵寻音肩头蹭了蹭,软声撒娇,“我就知道,娘最好了。” 赵寻音止不住地叹气,“等你和亲的消息传出来,我再好也挡不住了,你祖父祖母肯定会过问。” “那就到时候再说。”温婉一脸的不在意,抓了一把瓜子磕着。 就在戏班子即将开唱的时候,二门上的婆子匆匆跑了来,禀道:“公主,郡主,那个梁王世子又来了。” 说着,脸上都带了一丝嫌恶,什么玩意儿,成天往长宁侯府跑,明明没那事儿,非把郡主的名声给搞臭,一看就是个不要脸的登徒子! 温婉挑唇,“请进来吧!” 854、改变心意(1更) 片刻后,一身玄色长袍的傅子川出现在戏园。 见到温婉、赵寻音、陆晏礼以及一众奴仆都在,他愣了愣,便走上前,拱手行礼,“外臣见过大长公主殿下,见过郡主。” 赵寻音对这人没什么好感,尤其想到她即将成为自己的女婿,哪怕是假的,也足以让她膈应得食难下咽,便只淡淡“嗯”一声,就垂下眼皮给陆晏礼剥瓜子,“梁王世子怎么又来了?” 一个“又”字咬得极重,在场谁都听得出来大长公主语气里的厌恶。 下人们看傅子川的眼神更像是在看绿头苍蝇一般,恨不能一巴掌将他拍出去。 傅子川也不是什么傻的,从他第一天主动来找温婉,就知道这位大长公主不喜欢自己,不过他一点都不在乎,毕竟自己的目标是永安郡主不是么? 瞥了眼懒懒靠在圈椅上的温婉,傅子川眼底不可抑制地涌现出一抹惊艳。 虽然已经成过婚生过孩子,可这般容貌,仍旧让人见一次惊艳一次。 难怪都传大长公主年轻时候是楚国第一美人,她生出来的女儿自然毫不逊色。 见傅子川进来就将目光黏在温婉身上,赵寻音越发觉得膈应了,“梁王世子到底有何事登门?” 这时,温婉放下手里的瓜子,对着玲珑几人吩咐,“把下人都带出去。” 玲珑点点头,很快带着其他下人退出戏园。 不大会儿的工夫,戏园子里就只剩赵寻音娘仨以及后台还没出场的六顺班,后台隔这儿有些距离,这边说的话,他们听不到。 温婉直直看向傅子川,“站了这么半天不言不语,莫非世子想留下来喝茶听戏不成?” 傅子川微勾了勾唇,“我今天来,是想通知郡主一声,明日一早,傅某便会以北燕的名义,向楚皇提出求娶郡主之事。” 赵寻音脸色一变。 虽然是料想中的事情,可被傅子川这么一说,从前就讨厌政治联姻的她只觉得无比恶心。 温婉呵呵两声,问他,“两国联姻,楚国能得什么好处?” 傅子川道:“郡主留在北燕一日,北疆便会休战一日。” “也就是说,一旦我在北燕出了意外不幸身亡,两国又得继续开战,是这个意思吧?” 傅子川不置可否。 温婉“唔”一声,“北燕空手套白狼的本事,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呢,两国战事尚未结束,楚国又不一定输,凭什么要伏低做小送出和亲公主?” 傅子川浓眉一挑,“这么说,郡主还有别的要求?” “我当然不能白白牺牲。”温婉红唇微弯:“此次两国交战,梁王是北燕统帅,他手中有边境布防图,你若是肯把这东西用作聘礼来娶我,那我便答应和亲,乖乖跟你去北燕。” 看着温婉澄澈媚艳的眸子,傅子川脸一黑,“你!” “怎么,不乐意?” 傅子川面部肌肉抖了抖,“你不过是个……” 他想说,温婉不过是个被人玩烂的破鞋,也配开口提聘礼?就收到大长公主投来的沁凉目光,那股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梁王世子可要想好了再开口。”赵寻音冷冷道:“楚皇能在一夜之间毁你们上百暗桩,长宁侯府亦能在片刻之间杀了北燕一位世子,并且做到悄无声息,你不信,便试试?” 长宁侯府守卫森严,明面上的防护已经密不透风,藏在暗处的那部分更是个个品阶高到吓人,若是一块儿上,傅子川拼尽全力也只能应付一刻钟。 他死死抿着唇,手指一根根蜷紧,心中虽有愤懑不甘,到底还是得顾全大局,垂下眼帘,再次拱手,语气恭敬了不少,“外臣不敢,只是觉得永安郡主所要求的聘礼不太现实罢了。” “既然协商不通,那就再各自考虑考虑吧。”赵寻音说。 “外臣告退。”没再看温婉,傅子川阴沉着脸离开了长宁侯府。 温婉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咯咯直笑,“我还以为,他会再挣扎几下的,不成想就这么走了,真没劲。” 赵寻音嗔她一眼,“还说呢,要没有陛下安排来保护你的皇室暗卫在,他也不至于吓成这样。” 说着想到什么,望向温婉的眼神带了狐疑,“你之前不是铁了心要和亲去北燕,怎么临到头改主意了?” 温婉眼眸微闪,随后便笑着道:“我想再考虑考虑呗。” “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娘?”赵寻音直视着她的眼睛。 “哪有?”温婉讨好地抱住赵寻音的胳膊,“本来我的初衷也就是去北燕拿军事布防图,索性直接告诉他好咯。” 赵寻音屈起手指敲敲她脑袋瓜,“你呀!” 听似责怪,可事实上,得知女儿改了主意,心中又是说不出的高兴。 …… 傅子川回到驿馆,把之前在长宁侯府的事一五一十告知了皇贵妃。 黎鸢刚喝完药,趁着天气好,坐在临窗的小榻上晒太阳,闻言呵了一声,“边境布防图?她还真敢开口。” 傅子川面色沉沉,“依我看,永安郡主压根就没有要和亲的心思,这些日子,不过是在戏耍微臣罢了。” “她戏耍你,能得什么好处?”黎鸢似笑非笑地朝傅子川看来,“现在外面传得多难听,你应该有所耳闻,因为你,永安郡主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荡妇,你以为她不要脸面,皇家不要脸面的吗?” 傅子川十分不解,“娘娘的意思是?” 黎鸢伸手拈过窗台上的一瓣落梅,把玩片刻将其吹飞,“刚开始,她应该是豁出去想跟着咱们去北燕各取所需,可不知为何,中途改主意了,所以才会故意用边境布防图来为难你,想让你知难而退,打消求娶的念头。” 傅子川恍然大悟,“如若真是这样,那只能是她去跟楚皇说了,楚皇没同意,所以不得不打退堂鼓把自己撇清。” “兴许吧。”黎鸢轻叹,“不管如何,永安郡主此人绝对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你之前不也说了,她绑你去长宁侯府那一夜曾放言要从我身上得到一样东西,如今既然什么都还没得到,她应该不会就此罢休,咱们再静待些时日,没准她比你还着急去北燕。” 傅子川点点头,“娘娘颖悟绝人,微臣甘拜下风。” 黎鸢嗤笑,“不过是你不了解女人罢了。” …… 没了傅子川的纠缠,温婉又在家懒了几日。 六顺班自来了就没走,温婉想到苏擎因为受伤得了宣景帝特许在京城静养一段时日,暂时还没回西疆,就递了帖子去苏府,请林潇月来听戏。 然而这样的舒懒日子,过多了总会腻,就在温婉闲得快要发霉的时候,长宁侯府门外来了个小乞丐,说是给永安郡主捎口信。 温婉一听便知是那人来了,心跳砰砰砰的,让人把小乞丐接进来。 小乞丐跪下给她行个礼,便道:“有人让小民给郡主传话,说他在城外三十里的芙蓉镇天水客栈等着郡主。”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来,“这是信物。” 温婉一瞅那荷包上的鸟衔花草纹,正是自己一针一线绣上去的,心中便欢喜开来,取了个二十两的银锭子给小乞丐,并嘱咐他,“今后不管谁问起,都不许说见过客栈里的那个人。” 小乞丐见到银锭子,双眼放了光,拍胸脯保证道:“郡主放心,我给人送信不是一回两回了,知道这其中的规矩,不会对外透露半个字的。” 温婉满意地笑笑,让人把他送走,之后就换了身衣裳去跟赵寻音辞行,说有事要出去。 赵寻音并未多想,毕竟暗处有那么多人护着,也出不了什么事,她点点头,让温婉早去早回。 温婉出了垂花门,走到东角门,吩咐门房备马。 门房惊愕了一下,“备、备马?” 郡主出行不都是坐马车的吗? 宋巍跟她通信都不用信鸽,可见是怕被人发现他来了京城,温婉自然不能多带个人暴露他的踪迹,便点点头,“少废话,快去备马!” 和离之后,她也不是一事无成,至少心情憋闷的时候去马场学了一段日子,骑术虽然算不上多好,但骑稳马儿已经不成问题。 想着即将见到宋巍,温婉心潮澎湃,门房牵来雪花骢的时候,她都不等说句什么,直接踩着脚蹬子翻身上去,双腿踢了踢马腹,一挥鞭子,便朝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天色灰蒙,尚有薄雾,途经的农家小馆,酒旗上还覆着薄薄一层冷霜,唯余那踏着残雪飞驰的白马上一抹红影,艳了整个冬日。 855、夫妻小聚(2更) 三十里并没有多远,但温婉心心念念着那个人,便觉得十分漫长,不知过了多久,马儿才在芙蓉镇的天水客栈前停下。 镇子不大,这是个小客栈,外面的旗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温婉刚到,就有小二恭敬客气地迎出来,问温婉打尖还是住店,马儿是喂普通饲料还是精饲料。 温婉想了想,说:“跟小二哥打听个人。” 正在脑子里琢磨着怎么描绘宋巍的容貌,就听到三楼上临街这面的某个房间吱呀一声开了窗。 温婉抬头,恰巧与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对上。 心跳霎时漏了几拍,温婉快速将马儿交给小二,笑说:“人找到了,麻烦小二哥喂精饲料,谢谢。” 话完便进了客栈,绕过大堂直接踩着木梯上三楼。 到了宋巍所在的房门前,她本想直接敲门,又怕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会敲得太快吓到他,索性冷静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再想敲门时,房门自己开了,站在门后的男人一身雪青色交领云锦袍,数月不见,他明显削瘦下去,五官更为成熟立体,然而风姿依旧,清骨卓然。 温婉瞧着他,心就一阵阵发热,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软声喊道:“相公,我好想你呀!” 宋巍顺手将门关上,然后垂眸看着怀里的娇人儿,二十五岁了,她的身形还是很纤弱,保养得当的原因,莹白的小脸有一种脆生生的鲜嫩感,嫩得好似能掐出水来,然而因着不同于以往的装扮,眉心火红的花钿让她添了几分媚艳,微挑的眼梢勾得人心痒痒。 嗅着怀里那一抹娇软的馨香,宋巍脖颈间凸起的喉结上下滑了滑,按捺住心中燥热,出口的语气却格外沉,“数月不调教,长本事了?” 温婉听出他在生气,正想解释自己刚刚想到了更好的办法,不用和亲也能去北燕,就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她已经被男人打横抱起,走至里间直接扔到拔步大床上,整个人陷入松软的锦被里。 …… 一直到下晌,温婉才得以沐浴出来吃饭。 坐在垫了桌布的黄花梨木圆桌前,温婉看着对面垂眸认真给她盛汤的男人,想到他生气时候的“暴行”,心中一阵阵的后怕。 宋巍盛好汤,将小碗推到温婉面前,见她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一双眼睛水汪汪,似在诉说着先前的种种委屈。 心下倒是软了软,宋巍面上却是不显,淡淡道:“喝汤。” 意识到他气得狠了,温婉乖乖端过小碗,很快就喝得见底,然后抬起头来。 饭吃了,汤也喝了。 宋巍望着她,“饱了?” 温婉嗯嗯点头,其实没吃下多少,是累的,骨头到现在都还觉得软。 净了手,宋巍把她叫到自己旁边坐下,从宽袖中掏出帕子,一根一根替她擦着葱白细嫩的手指,眼神似笑非笑,“还想嫁去北燕,嫌这段日子给我戴的绿帽还不够多?” 温婉不敢接腔,只低着头,任由自己的手被他拉着仔细擦拭。 擦完一只,宋巍道:“右手。” 温婉乖乖伸出右手。 宋巍仍旧擦得仔细,“北燕能出使楚国,楚国便能派使团去往北燕,这么简单的问题,你告诉我要和亲?翅膀硬了?” “才没有翅膀硬什么的。”温婉低声咕哝着,“只是脑子笨,才想到而已。” 说着,“啊”地惊呼了一声。 宋巍被她吓一跳,“怎么了?” “刚才,刚才……”话还没说完,温婉面上已经红透,不住地伸手推搡他,催促道:“你快下去给我买药!” 宋巍:“……” 温婉又羞又急,“你是偷偷来的京城,我不能怀孕,否则就真的坐实某些传言,洗不清了。” “……” 宋巍黑着脸下了楼,黑着脸抓了药回来,黑着脸去客栈后院煎药,又黑着脸端上来,再黑着脸眼睁睁看着她喝下去。 没了后顾之忧,温婉终于舒心一笑,放下药碗,“这下好了。” 好好的夫妻弄得跟偷情似的,宋巍的心情不太美。 温婉往他怀里蹭蹭,“咱们说好的三年,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相公再等等,等陛下收了北燕,咱们就能真正团聚了。” 宋巍深沉的视线落在她娇艳的小脸上,“此次入京,我没有打算马上回去。” “啊?”温婉一愣。 不回去? 不回去难道留在京城?要让御史们知道了可如何是好啊? 见她惊愕,宋巍又说:“随你去北燕。” 温婉彻底呆住,她以为宋巍只是因为生气,特地来“惩罚”她的,不想,竟是为了随她去北燕。 “北燕皇贵妃的目标一直是阿木尔。”谈及正事,宋巍神情凝肃下来,“阿木尔如今在西疆封了王,以西疆王的身份出使北燕,是完全可行的。” 温婉似乎明白了什么,“相公的意思是,皇贵妃要阿木尔,那咱们就以出使北燕为名,把阿木尔带去北燕,这样一来才能彻底摸清楚皇贵妃的最终目的?” 宋巍颔首,看她一眼,“原来不笨,怎么想到的要去和亲?” 温婉羞窘得低下头,“大概是相公不在,所以变笨了。” 宋巍抬手,大掌揉了揉她的发顶,“我就不进城了,以免被人发现会有麻烦,你回去后找陛下商议,陛下一旦同意安排使团去往北燕,别忘了带上苏擎。” 温婉点点头,又想到什么,“楚国如果要出使北燕,使臣可都是相公所认识的,到时候你要怎么蒙混过关?” 宋巍说:“皇贵妃都能乔装打扮来楚国,我为何不能乔装打扮去北燕?到时候,做你的贴身小厮便是。” 贴身小厮。 温婉听着,忍不住想笑。 她想到自己曾经乔装打扮成小书童陪着他外出办案,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他要乔装打扮成自己的小厮了,一块儿去北燕。 “小厮好啊!”温婉十分赞同,“不需要有多高的功夫,每天负责给我跑跑腿,随叫随到就成。” 这是摆明了要公报私仇使唤他。 宋巍笑了笑,“随你使唤。” 温婉满意了,笑得格外甜,之后又问他关于宁州那几个孩子的状况,当得知叶翎已经怀孕,温婉满心欢喜,“这么说,我就要当奶奶了?” 孩子一旦出生,宋家便是四世同堂,是婆婆一直所祈盼的盛景,可惜了,婆婆再也看不到小重孙。 一顿饭吃完,天色渐晚,到了不得不辞行的时候。 温婉依依不舍地站起身,“那我走了,相公一个人在外面要多保重,天冷了,照顾好自己。哦对了,你来得匆忙,是不是没带什么衣物?我记得宋府那边,你还有好几套冬衣的,我回去后想办法拿到,送来给你。” 宋巍摇头,“这些都是银子能解决的小问题,不必你劳心,再说,我如今不便露面,无召回京,让人发现蛛丝马迹不好,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妙。” 温婉点点头,“那相公也不必送我下楼了,我虽是一个人来,暗处可还跟着不少人呢,有侯府的,有皇室的,让他们看到了更不好。” 这一点,宋巍早料到了,“我来找你的事,终究瞒不过陛下,他早晚会知道。” 温婉急了,“那怎么办?” 宋巍说:“在这件事上,只要旁人不声张,陛下便会睁只眼闭只眼当做不知情,他会默认我去北燕的。” 温婉稍稍松口气,“那就好,我明儿一早便入宫去跟他商议。” …… 温婉回到长宁侯府时,已经傍晚,冬日昼短,天色昏昏沉沉的。 跟着温婉去往芙蓉镇的暗卫们回来什么都没说,赵寻音觉得纳闷,就问她,“去哪儿了?” 温婉见屋里没人,拉着赵寻音坐下来,笑了笑,“前几天娘不是问我,三郎给我回了什么信吗?他说改命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让我等着他。” “这么说,三郎入京了?”赵寻音目瞪口呆。 856、疯子(3更) 温婉想着两人重逢时的场景,面上不受控制地染了红霞,羞赧道:“我白天出去,就是为了见他。” 见女儿那副羞得抬不起头的模样,赵寻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乐道:“我之前说什么来着,三郎只是性子稳重,不是傻,他要能眼睁睁看着你嫁去北燕,那指定是不要你了,你就等着哭吧你!” 温婉轻嗤,“都已经明言拒绝了,我才不要嫁给那个登徒子!” 赵寻音挑眉,“那你们小两口是怎么说?他不让你去,你以后乖乖待在京城?” “北燕肯定是要去的。”温婉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正色道:“不过,不是以和亲的方式。” “嗯?那你怎么去?” “先保密吧。”温婉道:“等明儿一早我入宫去找陛下商议,他同意了再告诉娘。” 赵寻音已经习惯了温婉动不动就神秘兮兮的,便没再追问。 …… 次日,温婉趁着上朝时分,在议政殿提出了楚国出使北燕的建议,当即遭到一票人的反对。 陆国公便是第一个反对的,他黑沉着老脸,“北燕使团入楚京第一天就遭到刺杀,死了两位使臣,重伤一个随从,当时梁王世子入宫找陛下,陛下说的那些话,想必已经传到了北燕,燕皇现如今正愁找不到法子出了这口恶气。若是此时楚国派出使臣前往北燕,北燕必定以牙还牙,重伤我国使臣,原本两国就在交战,北疆百姓又因着瘟疫死伤无数,两国完全没有邦交的必要,出使一事并不能换得任何利益。” 陆国公说着,看向宣景帝,“陛下,老臣以为此提议不可取。” “老臣也觉得,郡主的提议太过儿戏。”礼部薛尚书跟着出列,他是此次负责接待北燕来使的大臣,比谁都清楚遭遇刺杀后北燕对楚国的态度,若非他们在楚京的势力被毁,只怕早就狠狠反扑回来了,哪还会像现在这样成天龟缩在驿馆里。 经此一事,楚国再派出使臣去往北燕,便是送羊入虎口。 内阁首辅张胜没有急着站队,而是看向温婉,“老臣想知道,郡主提议出使北燕的目的是什么?” 温婉勾起唇瓣,“自然是为了刺探敌情。” 不等张胜开口,她接着道:“想必诸位都已经知道,北疆瘟疫是北燕慑于机关兽而故意千里投毒造成的,若非凉州城把控严格,只怕早就传到京城来了,北燕还在云氏送药途中意图刺杀云家主,让这批药毁在半道上,如此国仇,岂能不报?” “这……” 众位大臣窃窃私语起来。 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张胜才下了定论,“郡主的初衷固然是为了楚国着想,可臣等以为,出使一事还需慎重考虑,不可轻率。” 温婉道:“若是随随便便点几个大臣去出使,自然会遭到北燕反击,可若是让西疆那位小王爷去,就不一样了。” 西疆那位小王爷?阿木尔黎放? “胡闹!”有御史斥责道:“西疆小王爷才几岁,他怎么能代表楚国出使北燕?要我说,郡主怕不是为了楚国,而是为了一己私欲要去北燕。” 这话就说得露骨难听了,可谁让他是御史,职责就是弹尽朝中不平事。 他这么一说,朝官们马上联想到永安郡主最近的新艳闻,看向温婉的眼神或多或少带着几分鄙夷和嘲讽。 温婉直接无视,看向赵熙道:“众所周知,西疆小王爷是北燕皇贵妃的亲侄儿,当年西岳战败,皇贵妃还曾派人去找过他,有这层关系在,西疆小王爷才是出使北燕的最佳人选,到时皇贵妃是看在亲侄儿的份上劝说燕皇停战,还是不顾亲侄儿的安危,要继续攻打楚国,总要试试才知道。” 张胜几人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北燕与楚国的这场战争,据说是当年西岳战败时逃走的那几个皇族去往北燕求助才会引发的,敢为母族发动战争,可见母族在北燕皇贵妃心中十分有分量,西疆小王爷是皇贵妃的亲侄儿,有小王爷在,兴许真能让皇贵妃心慈手软终止战争。 楚国军队是不怕打仗,毕竟有机关兽在,胜算可想而知,然而此次瘟疫堪比洪水猛兽,这玩意儿杀人于无形,楚国大军多在北疆待一日,就多了一分染上瘟疫全军覆没的危险,继续开战,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眼下唯有停战,先终止瘟疫,让军队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一段时日再做后续打算,否则这么长时间的战争,楚国大军就算不被瘟疫感染,也会因为体力消耗过度而败给北燕。 北燕玩的是人海战术,楚国军队人数比他们少,剩下的全靠机关兽撑着,硬拼肯定不行。 思及此,兵部尚书微微叹了口气,“若是西疆小王爷能令皇贵妃动容,劝说燕皇停战,对我大楚将士而言,未必不是个休养生息的良机,这场战役打了太久,再这么下去,不仅军队撑不住,就连辎重物资都快跟不上了,必须想办法停战,让军队缓缓,也让国库缓缓。” 在朝官们的一番协商之下,最终同意了温婉的提议,派出西疆小王爷黎放出使北燕,由苏擎护送,至于随行的使臣,除了宣景帝点名的几位大臣,还有温婉这个郡主。 …… 散朝后,温婉被单独传召去了御书房。 赵熙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前些日子还信誓旦旦跟朕说要去和亲的人,突然之间就改了主意,莫不是得了什么高人指点?” 温婉低下脑袋,声音闷闷的,“陛下既然已经猜到了,还拿话噎人呢?” 赵熙确实是知道了宋巍来找温婉,昨天护着温婉出城那几个暗卫回来说的,不过只要宋巍不入城,不惊动御史,他便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毕竟少了宋巍这个左膀右臂,他在处理政务的时候好似少了个指路人,总觉得不踏实。 有宋巍在,此次北燕之行,他能放心不少。 …… 出使北燕的事定下,宣景帝便下了旨。 苏擎奉命,得回西疆把阿木尔带到京城来。 林潇月来找温婉辞行之后,带着阿暖随着苏擎回了西疆。 消息传到驿馆的时候,傅子川有些惊愕,随即讽笑,“之前说好了和亲,一翻脸变成出使,这女人可真善变。” 黎鸢坐在长榻上喝茶,闻言勾了勾唇角。 原本还想着等温婉到了北燕再捉了她威胁楚皇,如今他们主动把阿木尔带去北燕,倒是省了她不少麻烦。 傅子川请示道:“娘娘,咱们是否要提前回去部署?” “跟他们一块走吧。”黎鸢道,她想见见那个孩子。 傅子川蹙眉道:“咱们入京的时候,楚皇毫不客气地直接安排人刺杀,现在楚国主动送上门,北燕怎么说也得回了这份大礼才是,难道娘娘不想报那一箭之仇吗?” “这些事,自有皇上会安排。”黎鸢疲倦地靠在大迎枕上,“楚国敢出使北燕,说明做了十足的准备,我们损失惨重,不宜跟他们正面交锋。” …… 且说苏擎带着妻儿回到西疆,跟大族长说了陛下下旨让小王爷出使北燕的事。 头发花白的大族长听罢,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用不太标准的汉话跟苏擎交流,嘴里不停地说着:“不能去,小王爷不能去北燕,黎鸢就是个疯女人,她是个疯子!” 苏擎夫妻对看一眼。 林潇月从来西疆的一天起,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大族长骂北燕皇贵妃是个疯子,她想着,大抵是因为大族长汉话说得不好,所以骂人只会骂这一句。 于是夫妻俩苦口婆心地劝着,大族长勉强能听懂一些,但还是固执地不肯交出阿木尔,怒得一双老眼都红了,瞪着苏擎道:“都说了那个女人是疯子,你们为什么不信?为什么要把阿木尔带去见她?” 苏擎无奈,最终只能搬出宣景帝的圣旨,逼迫大族长交出阿木尔,并且保证有自己在,阿木尔不会出任何事。 857、三顺(1更) 苏擎把阿木尔带来京城的时候,小家伙穿得像个圆滚滚的球,他特别喜欢雪,穿着小鹿皮靴子在上面蹦蹦跳跳,踩得嘎吱嘎吱响。 苏擎站在雕花隔扇门前,望着院里玩得不亦乐乎的小家伙,眼底溢出柔光。 此行要出使北燕,林潇月没来,带着阿暖、小四和苏忘留在西疆,只苏擎一人带着阿木尔和十来个护卫回京。 …… 出使前一天,玲珑和云彩在西厢房里收拾着温婉北上的换洗衣物,温婉坐在东暖阁陪着赵寻音喝茶。 不多会儿,二门上的婆子进来禀道:“郡主,陆家那边来人了,说要接您过去坐坐。” 温婉嘴角一抽,接过去坐坐?只怕是要过去挨骂的吧? 温婉一想到祖父陆国公那张严肃的脸容,就有些害怕,求助地看向赵寻音。 赵寻音拍拍她手背,“北燕你都敢去,还有什么骂是不敢挨的,别怕。” 温婉:“……”这是亲娘没错了! 她原以为赵寻音会陪着自己去的,结果只有她一个人去。 马车还在半道上,温婉就琢磨着要不回去算了,转念想到宋巍还在芙蓉镇等着自己,她又平静下来,微微叹了口气。 马车到陆国公府的时候,温婉挑帘下来,就见小柳氏带着几个丫鬟婆子站在角门边。 “婉姐姐。”看到她,小柳氏热情地迎上来,挽住她的胳膊。 温婉有些心虚,问她,“今日没休沐,老太爷应该不在府上吧?” 她抱着侥幸的心态,岂料小柳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老太爷告了假,得知婉姐姐要来,这会儿正在老太太院里等着呢。” 温婉顿时欲哭无泪,哪是她想来,分明是被迫接来的好吧? 这还特地告假在家等着,怕是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待会儿不知要把她骂成什么样。 到了垂花门前,见到陆晏彬背着手站在那儿,一脸的幸灾乐祸。 温婉不想搭理他,陆晏彬却主动黏上来,笑得贼贱,“好姐姐,你这回算是玩儿脱了吧?” 当初他不过是宠了个妾,就被他爹打得到现在都还有阴影,堂姐比他更牛,又是和离,又是跟新帝传绯闻,如今还跟梁王世子暧昧不清,啧啧,这一桩桩一件件,要搁他身上,只怕早就皮开肉绽了,老太爷老太太竟然还纵着她,真是不公平啊不公平! 这下好了,有难同享,他跟温婉算是难姐难弟,今后谁也别说谁。 小柳氏听着,脸色不大好,“早上爹让你去铺子上查账,查回来了?” 陆晏彬早就打定主意要在家看戏,“我跟爹说了,小宝不舒服,我得在家看着。” 芙蓉院里那么多丫鬟,哪用得着陆晏彬一个主子来看? 小柳氏大概明白了这个人的心思,没再多说什么,淡淡从陆晏彬身上挪开视线,“婉姐姐,咱们走吧。” 陆晏彬看着小柳氏的背影,喊道:“淑媛,小宝早上咳了两声,我真是为了儿子留下来的。” 小柳氏没回头,“既如此,你便留在芙蓉院看着孩子好了,老太太那儿,自有我陪着婉姐姐。” 陆晏彬噎了噎,还是厚颜跟了上来,不过没敢靠得太近,他知道温婉不好惹。 看了眼神情淡漠的小柳氏,温婉揶揄道:“最近脾气见长啊!” 刚被陆晏彬接回来那会儿,哪怕是做面子功夫,每天都还能强颜欢笑虚与委蛇,如今竟是连那几分薄面都不给了。 小柳氏笑笑,说自己没事儿,只是哺乳期,情绪起伏比较大而已,心中却不住地叹气,为自己嫁了个心智不成熟的男人感到悲哀。 老太太院里的东次间已经坐了好几个人,除老太太外,还有陆国公、陆平舟和文姨娘。 温婉三人打了帘子进去,一一给长辈们行礼。 见陆国公绷着脸没吭声,陆老太太忙让他们三人找位置坐,三人便在一旁的圈椅上依次落座。 陆国公望着温婉,老脸上布满沉色,“明早要走了?” 温婉点点头,说:“陛下已经下了旨,礼部在准备了。” 陆国公虽然恼温婉近来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可一想到这是老二的闺女,老二如今在前线为国征战,又只得压下一口气,“有什么事儿,也不想着回来商量商量,想一出是一出,你再这么下去,早晚把自己给毁了。” 温婉低眉顺眼,“祖父教训得是。” 这般不痛不痒的回答,噎得陆国公老脸涨红。 陆老太太频频皱眉,这还是老二家那个淑慎柔婉的女儿吗?她正想说两句压压温婉的躁性,就被陆平舟抢了先,“婉丫头,你到我书房来一趟。” 陆晏彬倒吸口冷气,他爹的书房,他长这么大也没进去过几次,堂姐犯了这么大的事儿,没人责问不说,还能去书房,这是什么神仙待遇啊? 心里泛着酸,陆晏彬兴致缺缺地站起身,借口说要回去看儿子,就离开了。 文姨娘看着儿子的背影,心里叹了口气,小柳氏则是一副习以为常的姿态。 温婉正好不想听老太爷老太太的责骂,很快跟着陆平舟去了书房。 印象中,大伯父是个贯会蛰伏隐忍的人,心思深沉,颇有手段,温婉不敢在他面前耍花样,进去就乖乖站在一旁。 “北燕是个是非之地,你到了那边,陆家便再护不得你。”陆平舟说着,从博古架上抱了个四四方方的小匣子下来,用钥匙开了锁,取出一个锦囊,交给温婉,“这是件信物,将来你若是遇到困难,就把里面的东西交给九音坊的坊主,她能帮你一个忙。” “九音坊?”温婉不解。 “在燕京,是个歌舞坊。”陆平舟说。 燕京竟然还有大伯父认识的人?果然是个深藏不露的。 温婉想着,大伯父装病的那些年,肯定筹谋了不少事。 离开书房之后,温婉趁着没人,悄悄打开锦囊看了眼,里面是一枚铜板,与普通铜板大小差不多,只是上面的铸纹不太一样,若是不仔细看,还瞧不出端倪。 温婉收好锦囊,再次去了老太太院里,说明儿一早就要启程了,自己得回去准备准备,就匆匆离开了陆家。 坐上马车,她暗暗庆幸,看来是大伯父故意把自己叫来的,而并非祖父祖母,还好没怎么挨骂,否则心里不知多堵。 …… 傍晚时分,宋巍被温婉秘密接到长宁侯府。 换洗衣物全给他备好了,是按照侯府家丁规格来的,两套短打,两顶家丁帽,隔天给他乔装打扮了一番,肤色抹得蜡黄,漂亮的双眼皮粘成单眼皮,再用油墨点上几颗遇水也能常在的麻子,家丁服一换,温婉瞧着他,啧啧两声,“这模样,只怕就算婆婆在世都认不出来。” 除了个儿高一点,眼前的人,俨然就是个毫不起眼的市井小民。 温婉对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对了相公,婆婆曾经跟我说,她给你取过一个乳名儿,叫什么?我以后可不能喊漏嘴。” 宋巍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神色并无任何异样,回道:“三顺。” 温婉:“……那什么,前面那两位是不是大顺二顺?” “嗯。” 温婉憋住没笑,“三顺好啊,去了北燕再回来,别说三顺,相公六顺都有。” 宋巍看着她那副明明想笑却又憋着的样子,唇边肌肉抽搐了两下。 卯时正,所有人在北城定安门处汇合。 温婉带着宋巍、以薛尚书为首的一众楚国使臣、苏擎带上阿木尔,以及北燕使团,外加浩浩荡荡的护卫。 阿木尔还小,骑不了马,苏擎带着坐马车,小家伙捏着个大大的竹签糖人,偶尔舔上两口,模样别提多可爱了。 温婉会骑马,可这一路长途跋涉,若是骑着马到北燕,一双大腿指定废,她选择了坐马车,并且把宋巍也拉到马车上。 其余人全都骑马。 傅子川见到温婉马车里有个家丁打扮的男人,长得还那么丑,连他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心中很不是滋味,打马上前,满眼嘲谑,“永安郡主这马车还真是来者不拒。” 温婉懒懒地趴在车窗上,双手枕着下巴,朝他笑得眉眼弯弯,“世子这是在吃醋么?” 858、入燕京(2更) 傅子川眉峰紧了紧,“郡主未免也太过看得起自己了。” 又想拿她嫁过人说事儿? 温婉还是笑,“我担心你沉迷美色自甘堕落。” 傅子川攥着缰绳的手掐得死死的。 老实说,当初在午门外第一眼见到她,他就被惊艳到。 后来得知她已婚多年,不仅如此,还生过两个孩子,他又觉得满满的嫌弃。 然而这个女人就像有毒一样,尽管他各种嫌弃,内心深处还是会有一丝不甘。 尤其是现在,看到她宁愿跟个身份卑微相貌粗鄙的低等下人同乘一车也不愿好好跟自己说句话,他更是怄得想吐血,一双眼睛恨不能变成刀子把马车上的男人戳成窟窿换自己上去。 越这么想,傅子川越嫌弃,越嫌弃,他就越不甘。 自己竟然还不如一个下人? 只片刻的工夫,傅子川脸色阴沉难看,就在他要寻机发作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世子爷……” 是黎鸢在唤他。 傅子川蓦地清醒过来,冷哼一声调转马头,朝着黎鸢走去。 用上好药材温养了那么久,黎鸢的伤势已经差不多痊愈,气色恢复了七八成,今日的打扮与来时并无分别,她美艳的容貌经过乔装之后,变得平淡无奇,眼下穿着一身灰色的袍子,胯下骑着枣红马,腰间挂着一把剑。 等傅子川过来,她压低声音,有些不悦,“怎么又去招惹她?” 傅子川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是因为见到她跟别的男人同坐一车不甘心,回道:“娘娘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个女人身上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微臣先前不过是试探一二罢了。” “那你可试探出来了?” “暂且没有。” 黎鸢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目光飘向最前面那辆宽大华丽的马车上,“先前上去的,便是西疆小王爷?” 傅子川说:“微臣之前近距离看过,的确是九黎人的长相,应该不会出错。” 黎鸢也看到了,低喃道:“真像。” “像谁?”傅子川脱口而出。 黎鸢显然不可能回答他这个问题,“启程吧!” …… 傍晚,使团进了驿站。 为免起冲突,楚国使团和北燕使团分开吃饭歇息。 晚饭后,阿木尔要出去玩雪,苏擎亲自陪着他下了楼。 正好黎鸢有事下来,就见到院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半弯着腰,动作笨拙地滚着雪球,苏擎站在一旁看着。 黎鸢心思微动,上前几步,恭敬地冲苏擎行了个礼,尔后笑问:“这位便是我们皇贵妃娘娘的亲侄儿,西疆小王爷?” 苏擎已经从温婉那儿得知这位随从是皇贵妃假扮,他也不戳穿,点点头,“正是。” “真可爱。”黎鸢莞尔一笑,跟着便说自己有事,抬步离开。 苏擎看着黎鸢的背影,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不多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怎么样?” 苏擎回头,见到来人是温婉,他拱了拱手,“郡主。” 温婉将目光落在玩雪玩得不亦乐乎的小家伙身上,问苏擎,“她刚刚跟你说什么?” “大概是来确认阿木尔的身份。”苏擎说:“夸了句可爱就走了。” 温婉蹲下来,抓了把雪捏成团,轻叹,“也不知她是真喜欢这个孩子,还是另有别的目的。” 总而言之,黎鸢此人给她的感觉太奇怪了。 大概是受了传言的影响,温婉以前对黎鸢有个固有印象,觉得皇贵妃就是个狐媚惑主的妖艳货色,后来见到黎鸢的画像,也确实如她所想,容貌确实够妖够艳,活脱脱一个妲己再世。 然而谁能想到,这样的人在二十年前,曾是叱咤疆场的西岳女将军。 一个是英姿飒爽的沙场女将,一个是狠辣无情的后宫宠妃,这俩人,温婉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将她们融合成同一个人。 …… 越往北走,天气越寒冷,能见的植物越发稀少,温婉冻得每天都恨不能把自己缩在被子里不出来。 除了防冻之外,她还得防着皇贵妃伺机报复。 然而令温婉感到意外的是,这一路上都没预知到什么不好的事,也不知是因着阿木尔在,皇贵妃心慈手软没动手,还是皇贵妃目前在养精蓄锐,准备酝酿更大的阴谋。 入燕京这天,难得的天晴。 不过北燕气候偏冷,尤其现在是腊月,哪怕艳阳高照,也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马上就是除夕,街市上百姓熙熙攘攘,大多是赶着给家里办年货的,见到使团入城,纷纷让道。 温婉透过帘子往外瞄了眼,呵笑道:“我还以为,燕京百姓给楚国使团备了什么大礼,原来都忙着办年货去了。” 入了燕京,傅子川便成了接待楚国使团的大臣,此时就打马走在马车旁,闻言嘲讽道:“看来郡主真是头一次来燕京。” 温婉疑惑挑眉,隔着帘子问他,“这话怎么讲?” 傅子川继续讽道:“郡主只在楚国待过,自然以为全天下的百姓都跟楚国百姓一般没涵养没素质。” 温婉并未着恼,“楚国百姓那叫真情流露,对于敌国人,自当该喊打喊杀,以表对家国的忠心,梁王带兵攻打楚国,世子身为梁王的亲儿子,被骂是正常的。” 傅子川绷着脸,“强词夺理!” 温婉歪靠在宋巍怀里,有些犯困,懒得再搭理他。 傅子川没听到声音,一阵掌风撩开帘子,就见温婉柔弱无骨地依偎在那个出身低贱相貌丑陋的家丁怀里,他顿时气得脸黑,“你!” 大庭广众之下与下人卿卿我我,简直不要脸! 温婉并没有因为他这个动作而离开宋巍的怀抱,“唔”一声,“早说了世子若是吃醋,大可以上来把我们家三顺换下去,你不乐意换,又不准我跟他亲热,好霸道好无情呐!” “这是在燕京!”傅子川冷着脸提醒她,“麻烦郡主注意一下形象。” “好的。”温婉打了个哈欠,靠在宋巍怀里睡了过去。 傅子川就知道,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一定还在跟那个家丁缠腻在一块儿,顿时气得肝疼。 从楚国到北燕,黎鸢一路走来,光看到傅子川把自己气了个半死,她实在无语,也懒得管傅子川,横竖只要傅子川不越界,便误不了什么事儿。 北燕接待来使的地方,名为会同馆。 到的时候,温婉睡了个半饱。 宋巍先下去,帮她摆好脚凳,温婉这才慢悠悠挑帘出来,一下车就感受到不远处傅子川投来的森冷视线,他已经下了马,马儿被会同馆的下人牵去了马厩。 等温婉的马车被卸下,他才抬步走过来,语气硬邦邦的,“里面已经安排好各位的住处,请随我来。” 温婉笑着说了声有劳,就和薛尚书等一众使臣一块儿朝着会同馆大门走去。 北燕重武轻文,在建筑设施上也是简单粗暴,并没有楚国的精巧韵致。 会同馆的构造,就是个回字形大院,中间院子里种着几株绿萼梅,正在吐蕊。 阿木尔身份尊贵,被安排在天字号房,苏擎陪着。 温婉则是地字号房,其他使臣的依次往下排。 三顺是下人,住在下人房。 安排完毕,傅子川对苏擎道:“诸位一路劳顿,今明两日先休息,后日一早再入宫面圣。” 又对温婉道:“郡主身边没带丫鬟,馆里倒是有几个,若是觉得不满意……” 温婉还以为,傅子川会说她要是不满意,他便从梁王府调几个过来伺候她。 岂料傅子川冷冷看了温婉旁边的三顺一眼,唇边勾起一抹快意报复的讥笑,“若是不满意,那便忍着吧!” 呵,醋劲儿还挺大。 对于傅子川的别扭拧巴,温婉已经习惯了一路,甚至都疲劳了,当下只当没听到没看到,唤上宋巍便往房里搬东西。 再一次被无视,傅子川冷哼一声,带着人回宫复命。 859、3更 黎鸢回到凤阳宫,脱下随从袍服将自己泡在玉石铺就的华丽浴池内,一炷香的时辰后,宫人伺候着她从浴池出来,绞干头发,换上刺绣繁复精美的艳紫宫装。 刚回到寝殿准备小憩,就听到太监总管蔡福高声喊道:“皇上驾到——” 黎鸢只得走到殿门口福身迎接,“不知皇上驾到,臣妾有失远迎,望皇上恕罪。” “爱妃快别多礼。”燕皇一把托住她,法令纹深刻的脸上挂满笑意。 屏退宫人太监,二人走到次间的长榻上坐下。 燕皇凝视着她刚沐浴过的美艳脸庞,哪怕过了这么久,仍旧掺杂着一丝病态白,可见当时伤得不轻。 拉过皇贵妃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摩挲,燕皇苍老的面容逐渐冰冷下来,“朕刚刚见了梁王世子,听他说了当日刺杀的经过,楚国这般嚣张狂妄,不把北燕放在眼里,是该好好教训一下,如今楚国使团就在燕京,爱妃想如何处置,朕马上吩咐下去。” 黎鸢垂下长睫,“臣妾还以为,陛下早就布置好了。” “北疆那边,朕已经增派了大军,楚国瘟疫横行自顾不暇,这一仗,哪怕有机关兽这样的绝世神兵,他们也赢不了。”燕皇说着,顺势将黎鸢搂进怀里,“之所以不动那几位使臣,是考虑到爱妃的亲侄儿在其中,怕一个不慎牵连到他,现在到了燕京安置下来,便可逐一对付了。” “两国已经在交战,杀了他们也没什么意义。”黎鸢道:“暂且留着吧,等臣妾见过阿木尔再说。” 皇贵妃离开北燕太久,这段日子后宫中其他女人让燕皇觉得无趣,当下怀中抱着馨香美人,心中便有些燥热。 将黎鸢打横抱起,燕皇阔步入了寝殿。 …… 将近一个时辰,燕皇才离开凤阳宫。 纪嬷嬷进来道:“娘娘,浴池里的水已经备好了。” 黎鸢轻轻“嗯”一声。 纪嬷嬷便走过去,搀扶着娇软无力的皇贵妃,再次去往浴池。 半个身子刚泡进浴池里,黎鸢突然转过身,趴在池子边缘干呕起来。 纪嬷嬷忙取来痰盂,担忧道:“娘娘的脾胃愈发不好了。” 黎鸢干呕完,摆摆手,“老毛病了。” 纪嬷嬷仍是不放心,“要不,老奴去请个太医,一会儿给娘娘好好瞧瞧。” 怕主子拒绝,纪嬷嬷又道:“娘娘离开北燕这么久,回宫了是该让太医请个平安脉,皇上和我们做下人的才能安心。” 黎鸢没拒绝。 等沐浴完回到寝殿没多久,太医便来了,给她探了探脉,说娘娘除了气血亏些之外,没什么大毛病,仔细将养一段日子就能调回来。 气血亏,是因为那次受伤。 黎鸢离开北燕后,为免朝官弹劾,在后宫中放了个替身,太医并不知情,所以并不知道她受过伤。 开了个补气血的方子,太医很快离开了凤阳宫。 黎鸢疲倦地靠着大迎枕,闭上眼睛。 纪嬷嬷坐在绣墩上,轻轻给她捶腿,关切地问:“娘娘的脾胃还难不难受?” 黎鸢摇了摇头,没吭声,很快睡过去。 860、解脱(1更) 休整一夜,温婉颠了一路的骨头总算是有了点精神,入宫面圣是在明日,温婉瞅着天气不错,吃了早饭就找借口说要逛街,带着宋巍出了门。 薛尚书等人对这位郡主的个人作风早就习以为常,直接自动忽视,一边儿商议面圣的应对事宜去了。 出了会同馆,宋巍问温婉:“去哪?” 温婉没瞒着他,“出发前,大伯父给了我一件信物,让我遇到困难去找九音坊的坊主,她能帮我一个忙,我得先去确认一下九音坊的位置在哪。” 作为燕京第一歌舞坊,九音坊的位置并不难打听,温婉花几十文钱雇了一辆马车,没多会儿就到了。 教坊这种地方,说难听了就是官方妓院。 当官的一旦去了普通青楼妓院,被御史抓到,准得薅下一层皮来,可来教坊司就不一样,这是官家妓院,里面的姑娘大多是被家族牵连获罪而充进来的,达官显贵们明面上进来欣赏歌舞,事实上,门一关谁知道他在里面干啥。 宋巍从未去过什么青楼妓院,更没去过教坊司,可他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到了大门前就拦住温婉不让往里走。 为了来九音坊,温婉还特地换了一身男装,当下被拦住,她笑看向沉着脸的宋巍,“醋啦?” 宋巍拧着眉头,“既然只是确认位置,如今知道在哪便可,回去。” 态度很强硬,摆明了不想让她沾染里面一丁点的庸脂俗粉气。 温婉回头看了眼,见到有一家茶楼,她“唔”一声,“不去九音坊也行,咱们去那边喝茶吧!” 看清楚温婉指的是茶楼,宋巍总算松了口气,淡淡点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茶楼,要了个窗户正对着九音坊的包厢,然后点了一壶茶,两碟点心。 没有外人在,温婉直接让宋巍坐下,然后抬手给他倒了一杯,笑得很殷勤。 宋巍淡睨着她,“又想耍什么花样?” “没有呀,就是想单独请你喝茶。” 温婉知道,虽然和亲的事没成,可来燕京的一路上,成天对着傅子川,那个她险些和亲的人,宋巍心里是有些不痛快的,尤其傅子川明显对她还有那方面的心思。 看她的眼神不像在说谎,宋巍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 这时,外面传来说书先生的声音,他在说当年西岳公主、如今的北燕皇贵妃英勇救燕皇的故事。 说当时叛军已经兵临皇城,是一身戎装手持银枪高束马尾的西岳公主及时出现,清剿了叛军,燕京才得以保住,皇贵妃是整个北燕的救命恩人。 旁边包厢有人嗤笑,“难怪如今宠得跟什么似的,恨不能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她,原来那位能有今日,都是女人给的啊!” “谁说不是呢?听说中宫都被架空了,后宫大权全在她手上,就连朝务,那位都允许她参与。” “原来如此,也难怪,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一顿软饭吃二十年,寻常人可做不到。” 紧跟着便是一阵阵嘲讽的哄笑声,满是对皇贵妃权势日益壮大的不忿和对燕皇沉迷美色软弱无能的鄙视。 温婉和宋巍安静听着,夫妻俩对视一眼,心中都清楚,他们口中所指的“那位”,便是燕皇。 等他们结账走人,温婉才望向宋巍,“刚才那些话,燕京说的人肯定不少,相公,你说一个正常男人,还是一国帝王,他真的会乐意听到这些闲话吗?” 当然不乐意! 此时的建章宫内,燕皇冷沉着脸,看向跪在地上的太子傅长鸣。 傅长鸣已经跪了有一炷香的时辰,他今日外出狩猎,归来就听到些不堪入耳的言论,全是嘲讽天家无能,任由后妃扰乱朝纲的。 傅长鸣乃中宫皇后所出,跟凤阳宫那位妖媚惑主的自然不对付,他专注弹劾皇贵妃好几年,从未有过一日松懈,今日也不例外,刚回宫就急匆匆来见燕皇,说外面百姓又如何如何议论皇贵妃手握重权从后宫扰乱到前朝,皇贵妃已经架空了皇后的权利,理应安分守己主持好后宫内务,不该再插手朝务,更不该再手握三十万兵权,并请求燕皇收了皇贵妃手上的三十万兵权,以平民愤,定民心。 燕皇一拍长案,“放肆!” 真当他不想收了那三十万兵权吗? 可二十年前,那个一身戎装犹如烈烈金乌般耀眼的女子策马而来,解救他与燕京百姓于危难之中,是整个北燕皇朝的救命恩人。 那个时候,他也感激她,觉得是她让自己的人生重来了一回。 她身上的烈烈光芒,甚至让他看到了无尽的希望。 所以他宠她至极,恨不能把全天下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 可是后来,坊间慢慢有了不好的传言,他听得很是刺耳。 作为一国之君,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女人比自己还强势能耐,无法忍受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她给的,仿佛只要她存在一日,就会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能稳坐帝位,全都是她的功劳,要没有她,他将会一无是处。 那种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念头,疯狂在脑子里滋生,可是他向来爱惜羽毛,不能直接对她动手,因为她是北燕的救命恩人,一旦死在他手上,百姓就会骂他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于是他寄希望于太子,盼着太子能长点脑子,好好设个局弄死黎鸢。 可他的希望终究还是落了空,太子傅长鸣,跟他生母一样就是个猪脑子,没城府没手段,弹劾皇贵妃几年也不见有一次实际行动。 前些日子皇贵妃去了楚国在京城遇刺,燕皇得了信不知多高兴,想着那些杀手要是再下手狠一点,黎鸢没准就死在楚国了,到时候自己再出面,打着为皇贵妃复仇的旗号,一举攻下楚国,既能一统天下,又能全了自己与黎鸢这段情深佳话。 可谁想,那贱妇命大,竟然又活着回来,昨天在凤阳宫见到恢复了七八成的黎鸢,燕皇心里堵得慌,险些忍不住在床上一把掐死她。 他受够了外面的言论,受够了那个女人给他带来的阴影和耻辱,正在琢磨着如何利用楚国这帮使臣弄死黎鸢,不想,太子就冲进来了,仍旧是千篇一律的弹劾,除此之外,一点有用的计谋都没有。 燕皇勃然大怒,他当然不能明着指使太子去想办法夺了黎鸢手上的兵权,否则太子这猪脑子,很快就能把事情办砸,还会把他给牵连进去。 “身为一国储君,不想着朝务国策为百姓谋福祉,三天两头出宫也就罢了,还听信市井流言,皇贵妃是朕的救命恩人,那是你能弹劾的吗?滚!” 傅长鸣很不服气,“之前狩猎的时候,玉妃娘娘不也替父皇挡了箭吗?父皇只是把她从贵人提到了妃位,仅此而已,为何皇贵妃夺了中宫大权,还要插手朝政,而且,父皇您不觉得那三十万兵权对北燕而言是个威胁……” 一句话还没说完,燕皇已经抄起长案上的砚台,毫不留情地砸了过来。 得亏傅长鸣闪躲得快,否则脑袋指定给开了瓢。 看出父皇是真动了怒,傅长鸣不敢再多言,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太子走后,燕皇靠在龙椅上,太阳穴突突直跳。 …… 建章宫的动静,很快被眼线传回了凤阳宫。 “娘娘,太子又去皇上跟前提议收了您的兵权了。”眼线这般禀道。 黎鸢懒懒靠在美人靠上,闻言勾了勾唇角,“皇上怎么说?” “皇上很生气,将他轰了出去。” 黎鸢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她想起自己在楚国遇刺,当即让傅子川传信回北燕,结果燕皇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个人,怕是巴不得她死在楚国才好。 唇边笑意都变成冷冷的嘲讽,黎鸢颔首,“本宫知道了。” 再有一天,等见到阿木尔,等那个孩子回来,她就能彻底解脱了。 861、神经病(2更) 温婉和宋巍在茶楼喝了一壶茶,听了半天说书,下晌才回去。 院里不知从哪来了一只小黑狗,阿木尔正追着它跑,小黑狗一边跑一边汪汪汪。 积雪还没化完,地上十分湿滑。 小黑狗跑了一阵就有些打滑,阿木尔也跟着打滑,那动作,说不出的滑稽可爱。 温婉进去的时候,正巧看到阿木尔脚下一滑就要往前栽,她几个大步过去蹲身将小家伙抱住。 温婉今日作男装打扮,阿木尔盯着她看了半晌才认出来,小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姨姨~” 温婉顺势在他被苏家养得白胖圆乎的小脸蛋上吧唧一口,笑问:“你爹爹呢?” 阿木尔指了指天字号房。 温婉站起身,拉着他的小手,说:“走,找你爹去。” 阿木尔被温婉牵着,他不舍地回头看了眼小黑狗,小黑狗也看着他,不多会儿就跟了上来,阿木尔停下脚步,蹲身摸了摸小黑狗的脑袋,咧开小嘴直乐。 温婉看着此情此景,眼眸微闪。 她不知道这只小黑狗是什么时候来的,不过刚才如果自己再晚来一步,一旦阿木尔追着小黑狗跑出去,他今日就得被人掳走。 阿木尔失踪,皇贵妃无疑会问罪到使团头上,届时,温婉这个郡主哪还能脱得了干系? 到底是谁想从中挑拨离间呢? 温婉皱皱眉头,看了眼默默跟在后面的宋巍,唤他,“三顺,你把这只小黑狗带到后院拴起来,别让它到处乱跑。” 宋巍点点头。 以仆人身份跟在温婉身边的时候,他很少说话,怕暴露了声音。 阿木尔眼睁睁看着小黑狗被带走,心下一急,挣脱温婉的手就要去追。 温婉脸色微变,上前来一把抱住他,哄道:“小黑狗饿了,叔叔带它回去吃饭饭,等吃饱了再来和阿木尔玩,好不好?” 小家伙听罢,这才安静下来,回头看着温婉。 温婉笑得温柔,摸摸他脑袋,“婉姨不会骗你的,咱们先去见你爹,一会儿再来找小黑狗。” 阿木尔只得跟着温婉去往天字号房。 苏擎正在和几位使臣商议事情,听到敲门声,道了声请进。 当看到温婉拉着阿木尔进来,苏擎才意识到,原本该在他身后坐着的小家伙不知何时溜了出去。 一众人站起身给温婉行礼,苏擎问:“在哪找到的人?” “就在院里。”温婉说:“我进来的时候,他正追着一只小黑狗满院子跑。” 怕苏擎担忧,温婉没敢把自己预知到的事情说出来,只让他放心,说院子这么大,阿木尔还小,跑不远。 苏擎将阿木尔唤到自己身旁,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往后我谈正事的时候不许乱跑,听到没?” 阿木尔有些惧怕苏擎,就乖巧地点了点头。 苏擎又说:“一会儿吃了饭跟着婉姨去沐浴,明天带你去见姑母。” 小家伙好奇地歪着脑袋,“姑母是什么?” 苏擎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毕竟小家伙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亲爹,就说:“是个很重要的人。” 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噢”一声,之后便跟着温婉回了房。 来北燕的一路上,都是宋巍给小家伙洗的澡,苏擎不似宋巍那样有带孩子的经验,在照顾阿木尔方面,他不太擅长。 回房吃了晚饭,温婉让水房的丫鬟烧了水送来,正想把小家伙剥光放进浴盆,就见宋巍从外面进来,他道:“我来吧。” 温婉笑,“让你歇歇还不好?” 宋巍没再说话,一把捞起阿木尔就抱到屏风后,没让温婉看。 温婉不禁好笑,宋巍以前从不在意这些,他很少会吃谁的醋,可能这次被傅子川刺激到,总会有意无意地吃些闷醋。 刚想到傅子川,傅子川就来了。 温婉打算去研究研究那只小黑狗,看能否找到什么线索摸出背后之人,才出房门,就看到一身华贵锦袍的傅子川从大门口进来,身后跟着几个随从。 见到温婉,他眼底浮现一抹戏谑,“上哪去?” 温婉想到宋巍醋他,就懒得搭理,径直朝着后院方向走。 傅子川大步跟上来,语气带着几分不悦,“跟你说话没听到?” 温婉怕他纠缠,索性不耐烦地说:“听到了,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我忙着呢,走了。” 傅子川见她这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心中气恼一阵,说:“跟我走,带你去个地方。” “我不去。”温婉态度坚决。 傅子川伸出手,想拉她。 这时,地字号房门突然被人打开,一盆洗澡水泼了出来。 温婉惊愕回头,就见傅子川被泼成了落汤鸡,从头到脚,全身湿漉漉。 而那位罪魁祸首,此时正笔挺地站在房门前,神情淡淡:“抱歉,手滑。” 傅子川顿时黑了脸,他早就看那个叫“三顺”的下人不顺眼了,现在正好发作,吩咐随从,“给我卸了他两条胳膊,我看他还滑不滑!” 傅子川带来的随从,一看就是有品阶的,温婉怕他们真对宋巍动手,忙张开双臂拦在前头,“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不一定非得动手吧?” 傅子川抹着头脸上的水珠,看向温婉的眼神意味深长,仿佛在说那个低贱的下人会是什么下场,得看她怎么表现。 温婉心中翻了无数个白眼,脸上笑着,“我一个和离过的小妇人,又是你们北燕的客人,大晚上跟着你出去不合适,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 傅子川没什么好说的,直接递眼色给随从,意在让他们动手。 “傅子川!” 温婉骤然冷下脸来,“别给脸不要脸!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你把本郡主当什么了?” 听到这话,傅子川更是满腔怒火,死死瞪着她,“本世子还想问问,你把我当什么了?耍我这么久,好玩么?” “神经病!”被气到,温婉也不去看小黑狗了,直接拂袖转身,推搡着宋巍进屋,之后“嘭”一声关上房门。 宋巍倒了杯茶递来,温婉接过,想都没想就凑到唇边喝了一口,这才发现是冷茶。 本来天气就冷,冷茶一入口,牙根都被冻到。 温婉一个激灵,幽怨地看着他,“冷的。” “败败火。”宋巍从她手中接过茶杯,自己也喝了一口。 等他搁下茶杯,温婉上前抱住他的腰,“那就是个神经病,别理他。” 宋巍默然片刻,开口:“早知道改命要你受这些,我当初就不该同意和离,带着你去宁州,或许就没有这么多麻烦。” 温婉仰头看他,“我有个很好的预感,总感觉这次北燕事了,距离陛下一统天下的日子便不远了,也就是说,我很快就要成功了。” 沐浴完穿得棉棉实实的阿木尔从里间出来,见到温婉抱着宋巍,张开小胳膊也要抱抱。 温婉被他萌到,走过去抱了他一下,问困不困,阿木尔摇摇头,说要去找小黑狗玩。 温婉嘴角微抽,她还以为小家伙早忘了,不想记性竟然这么好。 见他实在没睡意,温婉只好带着他去后院。 小黑狗被宋巍拴在树桩上,已经吃了饭懒懒地趴在地上,见到阿木尔,它马上站起来,嘴里汪汪叫着,欢快地摇着尾巴。 …… 次日卯时,温婉一行人入宫面圣。 因着楚国使团代表是西疆小王爷,因此皇贵妃黎鸢也来了。 她本来就有干预政务的权利,会出现在宣政殿百官并不觉得奇怪。 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温婉旁边那个小小的人儿身上,只见他穿着紫色绣四爪金蟒的异姓王服,里面是加了绒的小袄子,头上戴着一顶绣工精湛的风帽,露出来的小脸被冻得红扑扑,一双大眼眨巴着,四下瞅了眼,发现没有认识的人,就往苏擎身边靠了靠,小手揪着苏擎的袖子。 黎鸢看着他,神情恍惚了一瞬,随后便展开笑颜,对他招手,“小家伙,来,到姑母这边来。” 862、密牢(3更) 听到有人叫自己,阿木尔抬眼望去,发现他不认识那个穿着紫色宫装的女人,就没有上前,安静地站在苏擎旁边,扯着苏擎袖子的那只小手不肯松开。 黎鸢见他不肯过来,便自己走到小家伙旁边蹲下,温声说:“阿木尔,我是你姑母。” 阿木尔隐约记得昨天晚上爹爹说今天带他来见姑母。 姑母竟是个人吗? 他有些迷茫,仰起小脑袋看向苏擎。 苏擎道:“乖,叫姑母。” 阿木尔只好糯糯地开口,“姑母~” 黎鸢目光放柔,“离开这么久,想不想爹娘?” 阿木尔一双大眼里露出迷茫,爹爹明明就在这儿。 他被苏擎带回来的时候才两岁,那时的记忆到现在已经模糊了,心里认定了苏擎和林潇月就是自己亲生爹娘。 听到黎鸢这么说,苏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当年攻打西岳,他是主帅,十分清楚逃走的皇族里,就有阿木尔的父皇和母妃。 后来听说他们来北燕求助皇贵妃,难不成,那几人还在北燕? 如此说来,阿木尔岂不是要跟他们团聚了? 想到这,苏擎心中升起了一股异样情绪。 他并不希望这个孩子去见亲生父母。 黎鸢直接无视苏擎的情绪,“难得见一面,本宫想留他在宫中小住几日。” 并非商议的语气,只是通知楚国使团一声。 苏擎脱口而出,“不可!” 温婉也觉得不妥,“娘娘若是觉得想念,白天让小王爷多陪陪你就是了,晚上小王爷还是得回驿馆歇息。” 黎鸢没接话,拉着阿木尔的小手,转身看向燕皇。 燕皇呵呵笑了两声,满面慈和,“既然皇贵妃喜欢这孩子,就留在宫中住上几日也无妨,郡主要是不放心,你也一并留下好了。” “再加两个人。”温婉谈条件,“苏大人和我的仆人三顺。” 燕皇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跟个弥勒佛似的,“只要皇贵妃乐意,朕都依着她。” 都依着她? 果然是宠的没边儿啊! 温婉如是想着。 三人被安排在隔着凤阳宫不远的甘泉宫住下。 温婉郡主之尊,住了主殿,苏擎和宋巍住了偏殿。 趁着天色还早,温婉出宫回会同馆收拾东西,本想把小黑狗带进宫陪着阿木尔,却意外发现那只小黑狗死了,她用随身携带的银针试了一下,是中毒而死。 温婉把馆里丫鬟叫来询问之前有没有陌生人进来,丫鬟连连摇头说没见着什么陌生人。 没有陌生人,那只能是馆内人做的。 楚国使臣显然不可能,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会同馆官员。 小黑狗出现的目的既然是掳走阿木尔引发皇贵妃和楚国使臣之间的矛盾,那么这背后得益的人会是谁? 温婉回到甘泉宫时,跟宋巍说了这事。 宋巍推测道:“明面上而言,得益的是皇后与太子,不过我觉得,应该不是这对母子做的。” …… 阿木尔被黎鸢留在凤阳宫,吃了两个果子之后,就被里面提前放好的迷药迷晕,黎鸢屏退所有下人,抱着阿木尔去往寝殿,按动床底下的机括,随着一阵轰隆隆响,凤榻后出现了一道石门。 黎鸢双手搂着阿木尔,慢慢走进石门,越往里走,光线越阴暗,好在两侧的石壁上点了灯台,把空寂的密道彻底照亮。 密道深处,偶尔传来铁链哗啦啦的摩擦响动声,近了,能看清那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满身血污,显然被囚禁在此处受酷刑已久。 黎鸢在他跟前站定,红唇翘起,“皇兄,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863、温泉庄(1更) 男子正是黎鸢一母同胞的兄长,阿木尔的亲生父亲黎庭鲁。 听到黎鸢的声音,黎庭鲁抬起头,目光穿过蓬乱的头发,落在小家伙身上。 小家伙窝在黎鸢怀里,像是昏睡了过去,没有露出那双漂亮的湛蓝色眼睛。 哪怕分别多年没见,阿木尔的样貌有了变化,黎庭鲁还是一眼认出来,那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沉寂已久的脸容忽然激动起来,嘴里不停地喊着“阿木尔,阿木尔……” 阿木尔还活着,他的儿子还活着! “这就是你和她的亲生儿子。”黎鸢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低头轻轻抚摸着阿木尔的小脸,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眼睛像她。” 黎庭鲁双手被铐住,身子也被铁链绑在柱子上,他无法接近黎鸢,只能赤红着眼低吼,“你到底想做什么?” 黎鸢细长的手指从阿木尔的小脸辗转到稚嫩的脖颈,险些五指一曲掐下去,最终还是没动手,只轻轻地笑着,“二十年了,皇兄你欠我的,该还了。” 黎庭鲁怒咬着牙,忽然发出一声悲悯的惨笑,“二十年,你看看你把自己活成了什么样?当年鲜衣怒马的西岳女将,如今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见黎鸢脸色僵冷,目光森寒,他愤恨道:“我人已经在你手中,要杀要剐随你便,可你若是敢动阿木尔一分,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黎鸢听着,忽而扬唇,“你是我亲哥哥,我怎么舍得杀你?顶多,我把你当年得到的,都取回来便是了。” 黎庭鲁脸色大变,“她还活着?” 黎鸢面上笑意加深,“不然你以为自己为何会沦落到这般田地?还不都是她的主意,哥哥,被人背叛的滋味儿,不好受吧?” 她咯咯笑了两声,笑声回荡在空寂寂的密室内,格外瘆人。 黎庭鲁胸腔急剧地起伏着,好久才深吸口气,“当年是我对不住你,可都二十年过去了,你已经为人妇为人母,那些事,就忘了好不好?当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求你,你做个正常人好不好?别再折腾自己了。” 看到黎庭鲁这般低声下气的姿态,黎鸢就想起当年的背叛,心中说不出的恨,将阿木尔放在太师椅上,她拿过一旁的鞭子蘸了盐水,怒红着眼用力往黎庭鲁身上抽打。 黎庭鲁早就习惯了她隔三差五的酷刑,当下只咬牙受着,一声不吭。 黎鸢打得累了,这才扔了鞭子,转身抱着阿木尔出去,到了寝殿将他弄醒。 …… 温婉不放心阿木尔,入夜的时候准时来了凤阳宫,要把小家伙带回去睡觉。 黎鸢起初不肯,直到燕皇摆驾过来,她才不得不把阿木尔交给温婉。 温婉是楚国人,又是郡主身份,见到燕皇不用下跪,她福身行礼之后站直,手上拉着呵欠连连的小家伙。 燕皇笑得满脸宠溺,看向黎鸢,“休养了两日,爱妃身子如何?” 黎鸢垂眼道:“有劳皇上挂怀,妾身已无大碍。” 已无大碍。 燕皇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心下恨不能皇贵妃马上去死。 可这个女人的警觉性太高了,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他从来就找不到能置她于死地的契机。 白天让人在会同馆放了一只小黑狗,打算借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阿木尔掳走,不想却失了算。 想到这个女人的存在是对自己当年那段黑暗历史的一种羞辱,燕皇眼底快速闪过一抹森冷幽光。 刚巧,落入了温婉的眼里,她很快偏移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等回到甘泉宫,她把阿木尔交给苏擎就去偏殿找宋巍。 宋巍刚沐浴完,听到敲门声,快速穿好衣服做好伪装,开门的刹那看清楚来人是温婉,他微微松了口气。 宫中眼线众多,温婉不好直接称呼他相公了,坐下来后直接道:“我刚刚去接阿木尔,刚好碰到燕皇摆驾凤阳宫。” 宋巍说:“皇贵妃是六宫独宠,燕皇会留宿凤阳宫不足为奇。” “可我觉得,燕皇对皇贵妃的态度有些不同寻常。”温婉想到自己刚才从燕皇眼底看到的那一抹森冷寒意,继续说:“或许跟我们想的不一样。” 宋巍听她这么说,想来是有了什么发现,他也坐下来,温声道:“此话怎讲?” “先且不说燕皇放任坊间流言四起的事,就说说皇贵妃在楚国遭遇刺杀,而且是咱们那位小陛下明目张胆的安排,先前在凤阳宫,燕皇见了我非但没有生气,语气还很随和,他是真的宠爱皇贵妃吗?为何不替皇贵妃报仇?为何不把怒气迁到我身上来?咱们入燕京都两天了,燕皇竟一点动作也没有,究竟是他心大,软弱无能不敢得罪我们?还是原本就没打算为皇贵妃报仇?这件事,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宋巍点点头,“处在一个男人的立场,燕皇对皇贵妃无非两种态度,要么,因着当年的救命之恩铭感五内想报答她,要么,介怀于皇贵妃曾经见证过他最狼狈最不堪的一幕,想要除之而后快。” “假设是后者,那么燕皇目前对皇贵妃的宠爱,岂不都是装出来的?”温婉疑惑道。 “有可能。” “太可怕了。”温婉不禁打了个寒颤,黎鸢得是多眼瞎才会救了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 这一夜,黎鸢睡得不是很安稳,她做了个噩梦,梦到有一把剑直直刺入自己的胸口,而握剑之人…… “诺玛,不要……” 黎鸢惊叫着醒来,发现燕皇正撑着半边身子,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黎鸢一怔,从枕头下拿出丝帕,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神情很快恢复平静,“皇上怎么醒了?” 燕皇问她,“诺玛是谁?” 一面问,一面从她手中接过帕子,仔细地又给她擦了一遍,动作十分轻柔,像是会弄疼她。 黎鸢的神情没有任何波动,“臣妾做了个噩梦,被吓到,可能是胡乱喊的,臣妾都忘了具体梦到什么。” 燕皇敛下眼底狐疑,温声道:“睡吧,时辰还早。” 黎鸢被他拥在怀里躺下去,不多会儿,脸色一变,马上起身伏在床榻边干呕起来。 燕皇眉头皱起,披上外袍下了床榻,替她取来痰盂,又伸手给她拍着背,“看了那么多太医,开了那么多方子,你这胃病就没好过,要不,朕再从坊间找几个游医来给你看看?” 黎鸢吐完之后,马上有宫女进来清理污秽,又倒了茶水给她漱口。 黎鸢脸色微微地有些发白,躺下后无力摇摇头,“不必了,臣妾这是打娘胎里带来的老毛病,治不好的。” 等燕皇躺下来,黎鸢又道:“阿木尔想来不适应北燕的气候,臣妾有个温泉庄子,那地方还算暖和,我打算带他过去小住几日,还望陛下成全。” 黎鸢所说的庄子,燕皇知道,以前想着她怕是出去私会谁,就派人密切注视着,打算捉奸成双,不想,那庄子上除了两个看家的宫女,再没旁人,想来是胃病到了那边会有所缓解,黎鸢挺喜欢去,每次都会在温泉泡上半天才回来。 日子一久,燕皇也就习惯了。 当下听到黎鸢提出带阿木尔过去,他没多虑,只问:“需不需要朕多安排几个人陪着?” “臣妾不是头一次去了。”黎鸢说:“跟以往一样就好。” …… 次日温婉到凤阳宫请安,黎鸢提出要带阿木尔去温泉庄。 见温婉犹豫,黎鸢道:“郡主若是不放心,跟着去便是。” 不等温婉开口,她又道:“不过,只能你一人去。” 温婉心中惴惴,因为出现了不好的预感,黎鸢会在今日被杀,她是唯一的目击证人,燕皇自然会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楚国使团头上,到时候楚国来的这一行人,全都得下狱。 温婉不能劝黎鸢别去温泉庄,怕皇贵妃会起疑,况且,她也想趁此机会弄清楚燕皇和皇贵妃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顺便,再旁敲侧击一下,请皇贵妃看在阿木尔的面子上停了北疆战役。 打定主意,温婉急急出宫去往九音坊,亮出信物点名要见坊主。 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身段婀娜,脸容是这个年龄段特有的熟美,那股子风韵,一般人学不来。 有信物,温婉便是上宾,被请到了雅间,坊主看过信物之后,挑唇一笑,问她,“郡主想让我帮你什么忙?” 温婉直言道:“皇贵妃今日出宫可能会遭遇不测,坊主能否帮我救下她?” 坊主提醒她,“这信物,代表我只能帮你一次,你确定要用来保住皇贵妃的性命?” “确定。”保住皇贵妃,也是保自己一命。 864、偷听(2更) 去温泉庄的时间定在明日,温婉回甘泉宫时,跟苏擎和宋巍说了这事。 苏擎皱眉,“就郡主一个人去?” 温婉点头,“皇贵妃是这么说的,只准我一个人陪着阿木尔去往温泉庄。” “不太对劲。”一路上沉默寡言的宋巍突然开口。 苏擎看了他一眼,“怎么不对劲?” 宋巍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听不出原声,“刚得到的消息,皇贵妃手上那三十万大军在偷偷集结,她明日出宫,应该不止去庄子散心那么简单,可能另有目的。” 苏擎面露讶异,“你哪得来的消息?” 温婉也想问。 当初云淮的天鹰卫,是宋巍提议赵熙收为己用的,知道天鹰卫的人极少,宋巍便是其中之一,而天鹰卫,如今就四散在燕京城,皇宫里也有,大概是赵熙提前跟他们打过招呼,让他们与郡主身边的家丁对接,之前温婉去见皇贵妃的时候,就有暗线将消息传来给宋巍。 当然,这些内幕宋巍不可能告诉苏擎,以他现在的身份,更不方便告诉温婉,只垂眼道:“消息可靠,不会出错。” 宋巍说的话,温婉自然是信的,她很是意外,“皇贵妃这是……要造反吗?” 宋巍摇头,“如果要造反,二十年前她率领三十万大军出现在燕京城就不是救了燕皇和燕京百姓,而是趁机攻下燕京,登基为帝。” “有几分道理。”苏擎赞同地点点头,“可如果不是为了造反,她为什么要集结大军?” “会不会跟阿木尔有关?”温婉想起来,黎鸢所有的异动似乎都是从阿木尔在苏家的消息曝光开始。 “不管是因为什么,所有的谜底都将在明日揭晓。”宋巍道:“我和苏大人去不了,郡主一定要小心。” 温婉面色凝重,“我知道。” 等她回房收拾东西,苏擎才似笑非笑地看着宋巍,挑了挑眉,“帝师大人会出现在这儿,是陛下的秘密安排么?” 宋巍失笑,“原来七爷一早就看穿了我。” 苏擎道:“郡主并非传言所说的那种人,来北燕她连个丫鬟都没带,却愿意带上你,可见你并非普通的侯府家丁,之前你乔装打扮过,声音也有刻意伪装,我还不敢确定,不过就在刚才,我便肯定了你的身份。” 被拆穿身份,宋巍满上没有任何异样,他相信苏擎是个聪明人,“薛尚书他们应该不知道我的身份,还望七爷帮忙保密。” 苏擎喝了口茶,“明着派郡主出使北燕,暗里让帝师大人陪同,陛下这招还真是出人意料。” 可能薛尚书他们,甚至是远在楚国的朝官们,都认为宋巍如今正在宁州守孝,谁能想到,他陪着妻子来了北燕? …… 隔天一大早,皇贵妃的銮驾备好,黎鸢带着阿木尔坐在华丽宽敞的驷马车驾上,温婉坐着一顶软轿,跟在后头,两边是清一色的粉衣宫女,前后有皇室禁卫军护着,可谓浩浩荡荡,朝着温泉庄行去。 燕皇背着手,在建章宫里来回踱步。 他想起了前天夜里留宿凤阳宫时,黎鸢梦里喊着的那个名字。 诺玛。 诺玛是谁? 这明显是他们九黎人的名字,莫非,温泉庄里还真有个奸夫? 燕皇越想,脸色越难看,他叫来御前太监,“准备一下,朕要去温泉庄。” …… 皇贵妃的銮驾走了一半,她忽然抬手让停下,吩咐纪嬷嬷,“去把永安郡主叫来与本宫同坐銮驾。” 纪嬷嬷有些犹豫,黎鸢微恼,“愣着做什么?” 纪嬷嬷忙应是,走到温婉的轿子外,把皇贵妃的意思说了。 温婉有些诧异黎鸢竟然让自己跟她同乘,愣神不过片刻,她提着裙摆走到皇贵妃的銮驾旁,踩着黑漆脚凳上去,然后就见到阿木尔坐在上面吃零嘴。 阿木尔认生,若非有零嘴哄着,他不可能跟个只见过几天的人单独坐在一块儿。 见到温婉上来,阿木尔往她嘴里喂了一块桂花糖。 “见过皇贵妃。”温婉简单行了礼。 黎鸢示意她坐。 温婉便在一旁的坐凳上坐下。 銮驾重新启程,黎鸢打量了温婉一眼,“知不知道本宫为何带你出来?” “许是阿木尔不乖,娘娘让我来哄着些。”温婉道。 黎鸢轻轻笑起来,“本宫觉得你很有意思。” “我不明白娘娘此话何意。” 黎鸢并未解释,很快转了个话题,“我之前在楚国栽了那么多跟头,都是栽在你手上么?” “那是娘娘运气不好。”温婉说。 黎鸢勾了勾唇,“难怪,我就说小皇帝怎么突然变得那么聪明了,原来背后真有人指点,可本宫万万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你。” 温婉低垂着眼,没接腔。 黎鸢突然感慨,“听说你跟帝师和离了,真是可惜。” 没等温婉说句话,她话锋一转,“不过,你可以选择留在北燕,留在本宫身边,本宫绝不会亏待你。” 温婉笑道:“娘娘这般聪明的人,身边多的是幕僚谋士,不缺我一个。” “呵!”黎鸢回了个冷笑。 温泉庄并不远,就在城外二十里的一个庄子上。 銮驾到的时候,有两个青衣宫女迎了出来,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瞧着约莫三十来岁的样子,二人伏跪在地上,给皇贵妃请安。 年纪大些的宫女道:“昨日便得知娘娘要来,房间已经准备好,熏了娘娘喜欢的香,热泉那边,娘娘随时可以过去。” 黎鸢满意地点点头,“本宫前些日子受了伤,正好去泡泡。” 先前说话的宫女脸色微变,“娘娘受伤了?” “已经恢复了七八成。”黎鸢说着,在纪嬷嬷的搀扶下踩着脚凳下銮驾。 温婉不明白,皇贵妃这样的人怎么会跟个宫女解释自己受伤以及恢复的事情,她没再多想,拉着阿木尔,随着一众宫女往里走。 禁卫军都被留在外面,能进去的只有女子。 想也是,皇贵妃一会儿要去温泉泡澡,总不能让禁卫军在一旁守着。 庄子比不上皇宫宽敞华丽,但里面的陈设摆件已是十分奢华,皇贵妃住在上房正屋,温婉被安排在西厢房,刚进去看了看房间布置,年轻些的那个青衣宫女便送了饭菜来,恭敬地说:“娘娘去泡温泉了,让郡主先用饭,一会儿再去见她。” 温婉“哦”一声,等宫女退下,心里开始不平静起来。 宋巍说,关于皇贵妃,所有未知的谜底都会在今日揭开,那么,皇贵妃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她集结了三十万大军,不为造反,又是为了什么? 越想,温婉越没食欲,她蹙眉沉思片刻,问阿木尔,“小家伙,你困不困?” 阿木尔刚往嘴里塞了一块鸡腿肉,听到温婉的话,摇了摇头。 不困,他饿,想吃饭。 皇贵妃之所以会被杀,或许就是有人趁着温泉周围防范松散而下的手,温婉不确定九音坊的坊主能否及时出现救下皇贵妃,但她不能任由今日的命案发生。 想到这,温婉对阿木尔道:“那你先吃,婉姨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又嘱咐他,“吃完就去里间睡觉,不许出去到处乱跑,否则晚上回去,我便让你爹打你屁股,听到没?” 阿木尔乖巧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温婉出了西厢房,一路躲开随着皇贵妃来的那些粉衣宫女,朝着后山温泉方向而去。 知道今日任务很重,她格外的小心,警觉性和听力似乎都提高了不少。 温泉周围是一片茂密的细竹林,温婉寻了个既靠近皇贵妃,又隐秘到不容易被人发现的位置,藏身在里面,竖直耳朵准备偷听。 皇贵妃已经脱了宫装泡进温泉,身边只有一个宫女伺候,宫女便是之前在庄子大门外与皇贵妃说话的那位。 温泉上方热气氤氲,逐渐模糊皇贵妃与那位宫女的容颜,然而她们所说的话却能一字不漏地传入温婉耳朵里。 开口第一句,就让温婉彻底僵住了。 865、背叛(3更) 皇贵妃说:“诺玛,阿木尔我已经带来了,你刚才看到了吗?” 名唤诺玛的宫女伺候黎鸢沐浴的动作顿了顿,“我可怜的孩子,原来都长这么大了。” 见诺玛红了眼圈,黎鸢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别怕,等过了今日,我们就自由了,阿木尔会一直陪着你的。诺玛,我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以后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 藏在竹林里的温婉不仅僵住,还凌乱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那个叫诺玛的,难道是阿木尔的生母? 那她和皇贵妃,她们…… 皇贵妃,皇贵妃竟然是…… 温婉一把捂住嘴,生怕自己因为失控而惊呼出声。 当初在楚京,她听人说过官宦子弟的后院除了姬妾之外,还会豢养些模样清秀的小倌,男女通吃。 温婉觉得,这已经是她所听到过的最大极限了,然而现在竟然有女人和女人,这怎么可能呢? 温婉甩甩脑袋,盼着是自己多虑了,然而下一句,更让她崩溃。 “这段日子,狗皇帝没少去凤阳宫,他去一次我就得吐一次,我受够了每次被男人碰就犯恶心,受够了虚与委蛇地活着。诺玛,你说过找到阿木尔就跟我走,现在我找到了,还把他带到你面前,咱们走吧,永远离开这个令人恶心的地方,找个山林归隐,以前的事,我不想计较了,只要往后你永远陪着我就好。” 诺玛面露担忧,“公主身为皇贵妃,怎么可能轻易脱身呢?” “我那三十万大军已经在集结。”黎鸢莞尔道:“有他们作为后盾,咱们随时都能走,想去哪都成。” 见诺玛犹豫,黎鸢问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尽管说,我会尽一切可能为你扫清所有障碍。” “没有。”诺玛摇摇头,“只是想着公主为了我做这些,心中十分感动。” 黎鸢便笑,“你知道的,我在意的人从来只有你,当年要不是我皇兄他……罢了,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幸好,你还在。”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一声怒喝,“贱妇!” 黎鸢脸色一变,回头就见燕皇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温泉边,这会儿正铁青着脸,瞪过来的眼神恨不能马上将她给杀死。 黎鸢面上僵硬不过片刻,扯过一旁的宫装,借着温泉上方的朦胧水雾,动作利落地裹在身上出了温泉,往石桌边一坐,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看来,皇上都已经知道了。” 燕皇脸色难看至极,颤手指着她,“朕自问这些年待你不薄,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因为这个温泉庄子,燕皇没少怀疑黎鸢有个奸夫,那些年让人暗中抓了几次都没抓到,他还以为是自己多虑,却原来,不是抓不到,而是压根就没想到,绿了他的,不是什么小白脸,而是一个宫女。 刚才躲在暗处听着这俩人的谈话,燕皇直觉比吞了苍蝇还难受。 尤其是想到黎鸢的“胃病”。 从她入宫的一天起,就隔三差五地吐,第一年,他还以为她是怀孕了,结果让太医来看,没看出什么毛病来,最后归结为她脾胃不好,开了方子让她吃着药,然而一吃二十年,她仍旧还是会吐。 燕皇早已经习惯了她的“脾胃不好”,习惯了她“身娇体贵”,所以每次碰她都小心翼翼。 现在想来,他为什么会经常看见黎鸢吐,那是因为他在旁边,她天生对男人反感,所以他碰她一次,或是离她太近,她就犯恶心。 呵呵,恶心了二十年,吐了二十年,还真是难为她了啊! 燕皇脸上怒意狰狞。 被两个女人给绿了,心里那股子怒火,不知该如何发泄。 “如你所见。” 黎鸢抬头,平静地与他对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离开皇宫,离开你。” “朕待你不好吗?你要这么恶心人?”燕皇问。 “呵呵。”黎鸢冷笑,“大家都是聪明人,何必藏着掖着,这么些年,你多少次想算计我,想让我死于你设计中的意外,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若非我警觉性高,提前勘破那些伎俩,只怕早就在你手里死上十回八回了。要比付出,比谁待谁更好?当年要不是我率兵驰援,你早就成了一堆枯骨,如今稳坐帝位就觉得我碍眼,想卸磨杀驴?我这条命,你傅天祈还不配得到!说我恶心?这天底下再没有谁比你更恶心,把女人当成垫脚石,当成泄浴工具,你们男人全都一个贱样!” 燕皇万万没想到,自己伪装得这么小心翼翼,黎鸢居然早就知道了,所以一直以来,她都是陪着他在演戏? 深吸口气,燕皇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满目杀意,“既然都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了,那咱们也不必再做戏,你知道朕要你的命,今日你便休想再活着走出去!” “是么?” 黎鸢冷笑,“皇上为了替我报那一箭之仇,把京畿附近的主力军都调去北疆打仗了,如今守在京城周边的,是我那三十万大军,你若动我一分,你猜猜自己还能否活着走出这个庄子?” 燕皇先前还杀气腾腾的老脸霎时僵冷下来。 黎鸢在楚国遇刺的时候,曾经让傅子川传了信回来,他那时为了做戏,又增派了不少军队和马匹去北疆,寻思着就算不是为了黎鸢报仇,为了拿下楚国,也早晚要增派援军过去的。 不想,这竟然是黎鸢的调虎离山之计! 现在京畿大营的军队去了北疆,剩下的都是她的人,自己这个皇帝无疑成了瓮中鳖。 一旦她想反,不出一日就能攻陷皇城。 想着,燕皇后背便出了一层冷汗。 黎鸢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许久才说,“我对你的皇位不感兴趣,咱们来做个交易,你放我和诺玛走,我那三十万大军便按兵不动,乖乖守在城外,你若是想作妖,想除了我,那么,咱们便拼死一搏,看是你的援军来得快,还是我的三十万大军动作迅速,到那时颠覆了燕京城,我自己登基为女帝也并无不可。” “皇贵妃娘娘未免太过自信了些。” 不远处又传来一把满是嘲讽的嗓音。 黎鸢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是东宫那个草包太子傅长鸣。 竟然父子俩都来了么? 黎鸢淡淡地喝着茶,情绪没有太大的波动。 燕皇显然没想到太子会来,他愣了愣,回头看向傅长鸣,虽然没说话,可那眼神就是在问太子怎么会在这儿。 傅长鸣走到燕皇身旁,拱手行了礼,如实道:“皇贵妃隔三差五就往庄子上跑,儿臣心下存疑,就让人在暗处打探,终于让我查出了端倪,咱们这位皇贵妃不喜欢男人喜欢女人,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个,啧啧,若非亲眼所见,儿臣都不敢相信竟还有这种事。” 燕皇绷着脸,只觉得自己头顶上一片绿油油,绿得发黑。 见燕皇不悦,太子勾了勾唇,“父皇请放心,儿臣今日便是来清君侧的,黎氏身为后妃,却手握重兵干预朝纲,有违先祖‘后宫不得干政’的遗训,论罪当诛,诺玛,你还在等什么?” “诺玛?怎么可能?”黎鸢脸色大变,正想回过头,就听到“嗤”一声,是利刃穿透胸腔的声音。 胸口处传来的剧烈疼痛让黎鸢不得不低下头,当看到鲜血如注顺着刀刃流淌下来,她难以置信,艰难地回头看向诺玛,眼里是说不出的难过,“为什么?诺玛,为什么你又背叛了我?” 诺玛看着她,先前的柔柔弱弱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嘲讽冷笑,“因为,你让我觉得恶心。” 轰—— 黎鸢只觉得自己整片天都塌了。 二十年前她背叛了她一次,西岳灭国的时候她好不容易救了她将她带回来,结果她又背叛了她一次。 恶心?她竟然觉得她恶心? 呵! 866、大功告成(1更) 温婉目睹了北燕皇家内斗的全过程,惊骇之余,不忘寻机撤离。 太子扮猪吃虎,想来等的就是今日,这对父子铁了心要弄死黎鸢,若是不出所料,温泉这边很快就会被禁卫军包围,她不能再待下去,得去前院找阿木尔,带着小家伙逃走。 然而不等她有所动作,温泉另一头便飞身闪现出一个武功高强的黑衣人,在燕皇和太子都反应不及的时候,一剑刺入诺玛的后心,在诺玛软倒之际,动作利落地抽出黎鸢胸口的长剑,揽着她直接轻功飞走。 燕皇冷笑,“竟然还有后援,那贱妇受了重伤,他们跑不远,太子,你速速带人封锁全城搜捕,不管前来救援的人是谁,搜到就是楚国人。” 太子当即会意,父皇这是要把皇家内乱转移到两国争斗上。 “儿臣谨遵父皇圣意。” 傅长鸣很快带着自己的人离开温泉。 燕皇看着倒在地上已经气绝的诺玛,老脸阴沉片刻,冷哼一声,拂袖走人。 庄子被封锁,跟来的宫女们吓得惊魂失色。 温婉趁乱回到西厢房,发现阿木尔还在吃饭。 想来燕皇和太子如今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黎鸢身上,没注意到这个小家伙。 温婉正在琢磨怎么带着他逃出去,就听到房门被人敲响。 她心下一滞,“谁?” “是我。” 沉稳的嗓音,让温婉高悬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她欣喜地站起身去开门,发现外面站着俩人,都穿着北燕禁卫军的铠甲,正是由宋巍和苏擎假扮。 温婉愣了一愣,“怎么是你们?” 宋巍道:“皇贵妃之前不让禁卫军进来,我没办法带你走,现在外面已经乱了,你快带上阿木尔,咱们趁乱从偏门离开。” “这么说,你们俩是跟着皇贵妃的銮驾来的?”温婉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愕。 宋巍颔首,眼神格外暖,“放心不下你,所以就来了。” 知道时间紧迫,温婉不再耽搁,转身回屋,给刚吃完饭的阿木尔擦了擦嘴,然后将他拉出来。 苏擎将阿木尔抱在怀里,用宽大的披风遮挡住,一行三人敏锐地避开搜捕皇贵妃和黑衣人的禁卫军,来到偏门,外面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三人几乎没有停顿,快速坐了上去。 赶车的是苏擎的人。 阿木尔曾经亲眼见到过家国被灭,哪怕那时还小,到现在已经记不大清楚,可当时留下的阴影,烙印在了骨子里,因此先前听着周围乱糟糟的声音,他害怕极了,乖乖缩在苏擎怀里,这会儿被放下来才怯怯地睁开眼睛,当看清楚苏擎还在,他似乎松了口气,然后问:“爹爹,咱们要去哪儿?” 苏擎本想说会同馆,可一想到燕皇要嫁祸给楚国,此时肯定已经把会同馆包围起来,于是看向宋巍和温婉,“咱们去哪?” “去九音坊。”温婉道。 她相信刚刚出现的那个黑衣人,就是九音坊的人,坊主既然答应过会护住皇贵妃的性命,那么黎鸢暂且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她得亲自去看看。 马车驶离庄子,一路朝着九音坊而去。 坊主只答应帮一次忙,温婉本以为到了九音坊还得费一番唇舌求救,不想竟没人阻拦,刚到就被一名貌美的舞姬领上了坊主所居住的六楼。 六楼在九音坊最顶层,只有坊主一个人住,平时没有坊主传召,任何人不得上去。 上楼期间,宋巍和苏擎问舞姬找了个空房脱下身上沉重的铠甲。 几人来到六楼时,舞姬一打开门,温婉就愣住了。 因为,里面除了面上蒙着轻纱的坊主,还有一个无比熟悉的人,傅子川。 二人旁边是一张小榻,小榻上,躺着面无血色的黎鸢。 而傅子川的左臂,似乎受了伤,鲜血浸湿了玄色衣袖,若是不仔细看,还不太容易看出来。 房门被关上,送他们来的舞姬已经退了出去,温婉看向傅子川,眉头微微皱起,“你怎么会在这儿?” 傅子川回头看了她一眼,冷哼,“不是你拿着信物来让保住皇贵妃性命的?” 温婉:“……” 她怎么记得自己求的是九音坊坊主? 见她疑惑,坊主笑着解释道:“世子爷是九音坊的主人。” 温婉暗道一声原来如此。 皇贵妃如今成了全城缉捕的犯人,傅子川身为梁王世子,他救下了黎鸢,岂不是要与燕皇为敌?到时候,肯定会牵连远在北疆打仗的梁王吧? 温婉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问坊主,“皇贵妃的情况如何?” 坊主叹息着摇摇头,“刚刚服了药,堪堪保住最后一口气,若是明天醒不过来,只怕……” 话还没说完,就被傅子川接了过去,他道:“伤及心脉,能保住一口气已是万幸,你们救下她,到底想做什么?” 去温泉庄之前,温婉想救下黎鸢,是怕牵连到自己,牵连到楚国使臣,可现在,都已经救下了,她想利用这个救命之恩得到黎鸢手里那三十万兵权。 那些兵可都驻扎在京畿周边,一旦楚国得到,很快就能让燕京城沦陷。 燕皇和太子这么锲而不舍地追捕黎鸢,为的也是这三十万兵权吧? 想到这,温婉看向傅子川,语气十分平静,“今日之事,谢谢你。” 傅子川回望着温婉,眼神里流露出又爱又恨的纠结,随即偏开头冷声道:“本世子不过是履行九音坊给出去的承诺罢了,与你无关。” 温婉求之不得,刚学会吃醋的宋醋坛子可就在旁边站着呢,傅子川要是说出什么肉麻的话来,她难以想象一会儿的场面会变成什么样。 坊主忧心忡忡地看向傅子川,“世子爷,您的手臂需要包扎。” “我知道了。”似乎是确定黎鸢的气息稳定下来,傅子川站起身,大步走出房门。 燕京已经封城,外面的搜捕十分严密,大概没人想到九音坊,因此这处相对安全,坊主给温婉几人安排了房间,又告诉温婉,会同馆虽然被包围,但那些都是梁王府的亲兵,只要世子不下令,他们暂时不会对使臣如何。 温婉暂松口气,在黎鸢所躺的小榻前守了一夜。 天将亮的时候,黎鸢醒过来。 温婉睡眠浅,黎鸢才发出一声嘤咛,她马上就睁开眼皮。 给黎鸢喂了水,温婉就发现她呆呆看着头顶的六角宫灯,眼里没有任何神采。 黎鸢并不意外温婉会救自己,毕竟她手上那三十万兵权是个天大的诱惑,燕皇和太子绞尽脑汁多年想得到,楚国自然也不会例外。 那些都是她花重金打造出来能以一敌十的精兵,只要她一声令下,覆了整个燕京城也不过一夕之间的事,可现在,她觉得很累。 想着温婉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事,黎鸢不再费力解释,喃喃道:“她曾经是我的贴身宫婢。” 那个时候,她是西岳骁勇善战的将军公主,性子豪爽,行事不拘小节。 天生厌恶男人的缘故,让她对长相娇媚的宫婢诺玛产生了特殊的感情,她是个直性子,直接就向诺玛剖白了心意,诺玛刚开始是惊愕,后来似乎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也说过喜欢她。 尽管瞒得密不透风,这件事还是让大族长和岳皇黎庭鲁知道了。 黎庭鲁十分生气,却架不住亲妹妹性子倔,后来北燕内乱,黎庭鲁拨了三十万大军给黎鸢,告诉她,倘若她能一举攻下北燕,等班师回朝,就答应让她和诺玛归隐。 黎鸢满怀期待,率领三十万大军直奔北燕,然而就在她即将攻城的前一夜,却意外得知诺玛已经成了黎庭鲁的女人。 黎鸢怒红了眼,八百里加急送信回去质问黎庭鲁,回信的却是诺玛,她说自己是被迫。 黎鸢一怒之下,改了主意,她没有攻城,而是救下了燕皇,救下燕京百姓,之后,便忍着恶心成了燕皇的女人,这么些年,她见不到诺玛,就把自己活成了诺玛的样子。 原本英姿飒爽的沙场女将,磨平了棱角,成为妖媚惑主的后宫宠妃。 她以为这样就能忘掉,可西岳灭国的时候,她还是心软了,怕听到诺玛的死讯,就不停地派人去找,后来也的确找到了,当看到诺玛和黎庭鲁在一块,她尖锐的指甲险些掐破掌心。 后来,黎鸢秘密囚禁了黎庭鲁,把诺玛养在庄子上。 诺玛说过,她是被迫的,那她肯定还喜欢自己,只要自己谋划得当,假以时日,一定能带着她远走高飞。 诺玛说,想为西岳复仇,于是她煽动燕皇在北疆起战事,散瘟疫。 诺玛说,想见见亲生儿子,于是她不顾一切乔装打扮随着使团去往楚国,只为亲自将阿木尔带回来。 诺玛说…… 诺玛说了很多,她都拼尽全力去完成,去满足。 诺玛最后还说什么来着? 哦,诺玛说,她让她觉得恶心。 “恶心吗?”黎鸢偏头看向温婉,唇色苍白。 温婉虽然不能完全理解黎鸢的性取向,不过这种事,就算不能苟同,也不该批判。 摇摇头,温婉道:“不过是你所喜欢的,所在意的,和寻常人不一样罢了。” “我以前一直觉得男人不可靠,不能信,所以带你出宫,是想带着你走,让你彻底脱离苦海,却没想到,原来女人的誓言,比男人的更不可靠,她想收,顷刻之间便收回去了,连句花言巧语都没有。” 温婉垂下眼睫,她只能说,黎鸢这一生就是个悲剧。 所有的信任都付诸在一只吸血虫身上,知道黎鸢忠贞不二,诺玛恐怕没少利用她,直到把她身上的最后一点剩余价值给榨干。 “今儿是除夕,让你受到惊吓了,这个,就当是我给你的赔罪礼。” 黎鸢说着,从脖子里取下一根红绳,红绳上拴着的,竟是一枚虎符。 原来这东西,她贴身带着。 温婉接过虎符,摊在掌心仔细端详。 黎鸢垂下手臂,声音有气无力,“傅天祈这二十年的皇位,是我给的,现在兵权给你,你替我收回来吧。” 想到什么,她笑笑,“但愿,你们楚国的小皇帝不会成为第二个傅天祈。” 温婉说:“诺玛也死了,我会把你们俩合葬在一块。” “不。”黎鸢摇头,“分开葬吧,我不想恶心到她。” 那是诺玛的最后一个要求,她得像以前那样满足她。 …… 温婉去找宋巍的时候,苏擎也在。 “黎鸢死了。”温婉道。 苏擎微愣,“就这么……死了?” “她给了我这个。”温婉把那枚虎符拿了出来,“她说,燕皇这二十年的皇位是她让出来的,兵权给我们,让我们帮她收回来,我想,这东西给七爷更合适。” 苏擎接过虎符,有些犹豫,“现在封了城,要想出去调兵,恐怕有些难度。” “城门有楚国暗探。”宋巍说,“你只管去,会有人给你放行。” 苏擎走后,温婉心潮澎湃起来,只要燕京被攻陷,陛下拿下北燕便轻而易举,到时,自己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吧? 867、养外室(2更) 在燕京的那一夜,是温婉二十六年以来过得最特殊的一个除夕。 没有阖家团圆,没有满城烟火,目之所见和耳朵所听的,全都是叛军攻入燕京城的呐喊声,沸腾声。 苏擎攻占燕京,生擒燕皇傅天祈和太子傅长鸣,为楚国立下汗马功劳,可北疆还有梁王和他麾下的数十万兵马撑着,暂时无法将北燕纳入楚国版块。 这场劳民伤财的两国大战,彻底拉开序幕。 温婉和宋巍带着阿木尔以及楚国使臣们,在天鹰卫的护送之下回了楚国。 宋巍始终没有暴露身份,在入楚京前夜便与温婉分道扬镳,回了宁州。 已经入春,楚京城内锦绣花开。 温婉犯了春困,中饭后就哈欠连连,窝在小榻上睡了过去。 阿木尔还没回西疆,来了长宁侯府,有个陆晏礼陪着,难得的不哭闹。 赵寻音带着两个小家伙去外面溜达了一圈回来,见温婉转醒,忍不住嘀咕道:“你除了回京那天入宫一趟,之后就懒在家里,怎么着,不想做陛下的红颜祸水了?” 温婉对着手镜扶正头上的玉簪,顺嘴答道:“不了,打今儿起我从良吧。” 赵寻音嘴角微抽,随即正色道:“三郎既然跟着你去了燕京,那他怎么样,运道有没有好转?” 温婉放下手镜,想了片刻,“我正要写信去问呢,他运道如何我不知,可我的预知能力消失了。” 赵寻音一惊,“消失了?” “大概在燕京就彻底用光了。”温婉颔首,“否则我为什么不入宫,就是不想陛下发现如今的我一无是处,本来嘛,我入朝也不是真的为了当官,是为了给三郎改命,可如今改到一半,看家本领没了,也不知后面会如何。” 赵寻音一听,急了,“那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的写信去问啊!” 要是没改成功,婉婉这半年多的折腾岂不是白瞎了? “写写写,马上写,瞧把您给急的。”温婉咕哝着净了手到书案前坐下,铺开笺纸,动手研墨。 赵寻音道:“你们俩这一波三折的,我看着都心累,能不着急吗?” 温婉没再接话,提笔开始写信,先问候了宁州每个人的情况,结尾的时候提了宋琦两句。 大概是开春雪化开,山路好走,底下人送信的速度挺快,十天都没到就传回来了。 宋巍在信上说,他已经安全到家,年前村民们干活积极,村学都建好了,开春招收了一班十来个孩子,他每天一早去上课,给孩子们开蒙,又说叶翎的胎像很稳,有下人们照看着,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柒宝也渐渐适应了没有娘亲在的日子,小丫头如今说话利索多了,吐字很清晰,路也走得很好。 关于宋琦,宋巍的笔锋到这里似乎停顿了一下,他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二房好似忘了姣姣和娘的死,某回见到宋琦从坟山回来奄奄一息,二郎媳妇动了恻隐之心,过来求情,他打算等再过些日子宗祠建好就请族长开祠堂,把宋琦除族出去。 温婉看得窝了一肚子火,她在回信上这样写道:光除族哪够?她不是想给人做妾吗?撵出宋家之后,了了她的心愿,送去镇上给人做妾! 杨氏递了帖子来长宁侯府时,进门就见到温婉气呼呼地歪在小榻上。 杨氏笑问,“这是怎么了?” 现在的温婉,跟宋巍仍旧是名义上的和离,她当然不能告诉杨氏,自己被二房那一窝给气着了,只摇摇头道:“没什么,最近碰上了烦心事。” 说着让杨氏随便坐。 杨氏在圈椅上落座,看了温婉片刻,说:“现在外面对三表……对郡主的评价可是一边倒呢,都说郡主有本事,出使一趟北燕就拿下了燕京城,等将来北燕真的被楚国收入囊中,他们又该对你歌功颂德了。” 温婉撇撇嘴:“不骂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杨氏忍不住笑,说百姓都是这样,人云亦云,从来不问真相,哪有八卦往哪钻,让她别往心里去。 温婉让玲珑进来奉了茶,这才问杨氏,“你来我这儿,不是单纯为了闲聊的吧?” “的确不是。”被戳穿心思,杨氏有些尴尬,“我们家峰哥儿的议亲一直不顺,我想请郡主帮着看看可还有合适的姑娘,不求多高的家世,跟我们家差不多,或者次一些都行的。” 谢峰从去年议亲就一直议到现在,媒人介绍了多少他都不中意,温婉当然深知其中原因,“峰哥儿心里有人,他不乐意娶媳妇儿,别说介绍家世相当的,便是介绍个公主给他,他也不一定看得上。” 听温婉这么说,杨氏很是无奈,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知他是不是中邪了,宋琦都那样了他还念念不忘,隔三差五地让人往宁州打探消息,唉,我也是没法子,才会来求郡主,看你能否出面帮我提点他两句,让他趁早歇了这份心思,好好娶个媳妇儿给老谢家添后。” 应了杨氏的请,温婉去了趟谢家。 温婉都和离了还能想得起谢家,谢姑妈自然是满心欢喜,拉着她在德荣堂坐了,杨氏和谢涛媳妇陪坐着喝茶。 谢峰书念得不好,不过他爹谢正出息,帮他在刑部谋了个小差事,这会儿,父子俩刚下衙,前后脚进的门。 看到温婉也在,谢正忙行了个礼,“郡主。” 谢峰更是愣了一愣,意识到不能再喊伯母,便跟着他爹喊了声郡主。 温婉冲他笑笑,“下衙了?” “嗯。”谢峰挠挠头,在一旁坐下。 “我今儿是来保媒的。”温婉开门见山,“给你物色了个条件不错的姑娘,改天我设宴,你来了就能看到她。” 谢峰脸色僵了僵,“郡主……给我保媒?” “有问题吗?”温婉喝了口茶。 其实没有姑娘,也没有保媒一说,她就是想试探试探,谢峰对宋琦到底痴迷到了何种程度。 之前家里给议亲,谢峰还能搪塞几句,现在换了温婉,他却不好敷衍了,憋半天憋出一句话来,“那姑娘家世高吗?” 温婉笑问:“家世高如何,家世不高又如何?” 谢峰道:“我没有功名在身,对方家世太高的话,怕配不上,反而耽误了人姑娘。” 温婉就说:“跟你们家差不多。” 谢峰又语塞了。 谢姑妈看得着急,皱着眉头训斥他,说你咋回事儿,郡主给你保媒你还挑三拣四? 谢峰抿了抿嘴巴,苦着脸。 除了宋琦妹妹,他谁都不想娶,可他让人回去打探了,说宋琦被他们折磨得很惨,好几次都险些没了命。 他最近在偷偷攒钱,等攒够了,就去外头置办一处庄子,打算把宋琦接去住着,不管怎么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宋琦妹妹死。 谢正见状,一张俊脸黑沉沉的,“你还在想着宋琦?” 谢峰不置可否,垂下眼帘。 谢姑妈一听,整个人都不好了,也不顾温婉还在,就破口大骂,“你忘了宋姣是怎么死的?就是被那小贱人说了些不顾伦常的话,才会气到早产,一句话害了两条人命,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成天成夜地惦记着?” 关于大表姐和舅奶奶的死,谢峰无话可说,那的确是宋琦的错,可他就是不忍心。 温婉看出少年眼底的犹豫,没有再强迫,转而跟谢姑妈她们聊起别的。 离开谢家之前,温婉单独把谢峰叫到他们家花园的盔顶亭子里,问他,“你是不是知道宋琦在宁州的状况?” 谢峰性子实诚,不太会撒谎,想着温婉没什么恶意,就点点头,面色十分黯然,“我让人去打探过,宋琦妹妹好几次命悬一线,我怕她就这么死了。” 温婉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攒钱买一处庄子,然后把她接来。”对着温婉,谢峰似乎没了顾虑,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 温婉挑眉,“你打算养外室?” 868、选妃(3更) 温婉回到长宁侯府,赵寻音见她心不在焉,便问:“听豆蔻说你去了谢家,那边发生什么事儿了?” 温婉没瞒着,在软榻上坐下后如实道:“谢峰打算瞒着他爹娘买一处庄子,把宋琦接来。” 赵寻音一愣,“养外室?” 谢峰才多大,正妻都没娶就打算养外室,这是魔怔了吧? 温婉笑了笑,勾唇道:“我告诉他,我名下有不少庄子,可以送他一处。” “婉婉。”赵寻音变色道:“虽然你跟三郎明面儿上和离了,可怎么着也得对得起死去的老太太和你那个侄女儿,你送他庄子,让他把人接来,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娘且等着看吧,宋琦心气儿比天高呢,谢峰能否把人接来,可还不一定。” …… 宁州。 应了温婉在信上所说的,宋巍没再折磨宋琦,让人去坟山把她接回来,请大夫诊脉,用了上好的药材滋补将养着。 不过半月,整个人就已经气色大改,开始细润起来。 宋二郎为此提心吊胆,总觉得哪不对劲,又不敢开口问。 倒是二郎媳妇,瞅着二闺女一天比一天养得水灵,欣慰的同时,又生出了几分愧疚感,直接去宋巍跟前问:“三郎,你怎么突然让人把她给接回来了?” 宋巍淡淡道:“成王世子选妃,去户部查了京中贵女的生辰八字,宋琦有望被选中,那边来信,过些日子要送她上京。” 京城确实有这么档子事儿,成王虽是赵熙这一辈的宗室,奈何跟已经故去的宋家老太太一样有个毛病,就是特迷信,干啥都得让人算一算。 这次他儿子选妃,就是请了钦天监帮着测算的生辰八字,算了个大范围,然后去户部翻,这段日子把户部负责掌管户籍的那几位官员烦了个透。 二郎媳妇一听,心头别提多敞亮了,“真的啊?” 宋巍垂眸喝茶,没再接腔。 “哎哟,怎么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一点准备都没有。”二郎媳妇搓着手,来回踱步两下,“那要不,再给她请个教养嬷嬷啥的,琦琦那性子,我怕她去了不懂规矩遭人厌恶。” “鸿文馆的学官都教不会她敬上怜下,教养嬷嬷能顶什么事?” 宋元宝冷着脸从外面进来,虽然他不赞同宋巍把宋琦接回来好吃好喝的养着,可背下听宋巍说是有目的的,他也就不再深究,毕竟叶翎月份渐渐大了,家里确实不能再留宋琦这个丧门星,合该把她送出去。 只不过对上宋琦,对上二房的人,宋元宝还是没办法做到和颜悦色。 见二郎媳妇不吭声,宋元宝又是一声冷哼,“京城才有得起教养嬷嬷,请上一位,一个月的开销能顶多宝一年的花用,你们家有钱,自个儿请去。” 二郎媳妇不说话了,她手上只有一个田庄,还是当初替温婉去要账,事后温婉送给她的,之前宋二郎在顺天府当差,薪俸并不高,回来的时候,夫妻俩手上的银钱加一块也就几百两,现在吃穿用的都是公中,若是他们家自己花钱请,指定不成。 宋巍却道:“请。” 869、除族(1更) 阳光透过碧纱橱,照在填漆戗金花梳妆台上。 梳妆台前十四岁的少女脸儿圆圆,将养了二十来天,面色红润细腻,一双乌黑大眼内,是藏不住的喜悦。 她看向铜镜中正在为自己梳妆的丫鬟,“画眉,我不是在做梦吧?” 画眉梳头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挤出一抹笑容来,“二姑娘不是在做梦,京城那边有信传来,老爷这是要送您去享福呢!” 宋琦心跳砰砰砰的,她曾经好几次都以为自己就快被三叔折磨死了,不想,竟然天降好运,来了个转机,成王世子选妃,她在候选人之列。 一定是奶奶和姐姐见她守了这么久的灵虔诚悔过,心下不忍,保佑她从此飞上枝头,不再遭罪了! 想到即将成为上层圈子的贵人,宋琦双颊浮现羞赧红晕。 画眉瞟了一眼铜镜中羞答答的二姑娘,心中直呸呸两声。 大姑娘和老太太死得多冤啊,外人不知,她们这些下人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原以为家里会就这么放任她死在坟山,谁成想,她竟踩了狗屎运被成王府选中,要去当世子妃。 一想到二姑娘小小年纪就说出“宁愿给姐夫当妾也不嫁给谢峰”那样的话,画眉恶心得直想吐。 要不是老爷刻意安排,她才不愿来伺候这个丧门星! 梳妆完毕,宋琦满意地扶了扶头上的攒珠步摇,又问画眉,“王府规矩多,听说入府之前要学许多礼仪,怎么不见有教养嬷嬷来?” 画眉道:“老爷已经让人去请了,估摸着再过几日就能到。” 一听真有教养嬷嬷,可见当世子妃的事儿已经八九不离十,宋琦心中喜得跟什么似的,面上却不敢显露太多,只怯怯道:“我是不是该去见见三叔?” 自打被接回来,三叔还一次都没有让人请她过去。 画眉暗骂一句脸真大,“噢”一声,“老爷在呢,二姑娘想去,便去吧!” 宋琦对着镜子又整理了一下仪容,这才提着裙摆,款款走出闺房。 宋巍在中堂,和宋老爹商议事情,听小厮说二姑娘过来,他目光微凝,片刻后,颔首,“请进来。” 小厮打帘出去,不多会儿就见穿着白底绣兰花褙子的宋琦进来。 不等宋巍说句话,她便盈盈拜了下去,声音柔柔的,“爷爷万福,三叔大安。” 宋老爹见到她,眉头蹙了蹙,端过一旁高几上的茶喝着,没发一言。 宋巍问她,“怎么过来了?” 宋琦道:“三叔不计前嫌把侄女儿接回来,又送我去京城候选,侄女儿心里感激不尽,一直想着当面给三叔道谢。” 宋巍神色淡淡,“这些话,等你将来真被选上再说也不迟。” 教养嬷嬷都请来了,还能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吗? 宋琦想着,三叔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哪怕是已经确定了的事,他也不会把话说得太满,定是怕她得意忘形。 姿态越发显得谦卑,宋琦道:“倘若真有幸选上,到时需要侄女儿做什么,三叔只管吩咐。” 这话说得隐晦,可宋巍一听就懂。 宋琦定是以为他因着老太太的死被停职三年,担心三年后回去再无立足之地,如今正想方设法拉拢皇亲,所以送她去候选。 没有回答她的话,宋巍只道:“教养嬷嬷就快来了,要没别的事,你就先回去,到时跟着嬷嬷好好学。” “侄女儿告退。”宋琦满脸感激。 宋琦走后,宋老爹偏头看向脸容沉静的宋巍,“当初让她去嫁谢峰,就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一桩事儿接着一桩事儿,现在怎么又要把她送回去了?” 宋巍当然不能说一切都是温婉的安排,只道:“叶氏月份大了,宋琦再不出府,家里必定还会再起风波。” 宋老爹想起宋姣和那个夭折在腹中的孩子,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 隔天一早,教养嬷嬷就到了宋家宅子。 李嬷嬷其实是长宁侯府的人,宫里出来的,穿着蜀锦宝瓶纹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簪一支足金扁簪,腕间一对水头极好的碧玉镯子,双眼锐利清明,那周身的派头和气质,让人一瞧就是个十分注重规矩礼仪之人。 宋琦见到她,姿态摆得极好,低眉敛目,双手交叠放在侧腰处,盈盈福身,“见过嬷嬷。” 李嬷嬷淡淡扫了她一眼,“你便是宋家二姑娘?” “正是。”宋琦捏着声儿,生恐哪里做得不周到,惹得嬷嬷不喜丢了世子妃之位。 李嬷嬷上下打量她一眼,语气是一贯的波澜不惊,“且先回房候着吧,老身先去见见老爷太爷。” “是。” 宋琦带着画眉,挪着小碎步回了自己闺房。 …… 中堂。 李嬷嬷来时,宋老爹有事出去了,只宋巍一个人在。 见她要行礼,宋巍忙打住,“嬷嬷是宫里的老人,照理,见了我无需行大礼。”又说:“二姑娘的事,就全拜托嬷嬷了。” “教养姑娘倒是不成问题。”李嬷嬷道:“只是不知,姑爷想把她教养成什么样,何时送往京城?” 宋巍莞尔:“照着世子妃的标准去教,至于上京的日子,等确定了我会让人通知你。” 李嬷嬷颔首,“老身明白了。” …… 得了宋巍的示下,李嬷嬷吃过中饭便开始去调教宋琦,世子妃虽然不及王妃身份显贵,但要学的规矩仍是不少。 李嬷嬷又是个严苛的,稍微做得不好就让宋琦重来,一遍一遍地练。 一天下来,宋琦累得直不起腰,心中却是大喜。 她再蠢,在鸿文馆念了几年的书也知道李嬷嬷确实是在照着世子妃的规矩调教她。 她一定要坚持下去,等累过这段日子,当上王府世子妃就好了,到那时,三叔都得仰仗她。 谢家不是一直看不起她吗?她就要让他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她宋琦不是什么平庸之辈,以前的种种,不过是机缘未到罢了,谢峰本来就配不上她! …… 李嬷嬷在宋宅调教了将近一个月,温婉才传来消息,让宋巍可以把人送上京了。 宋巍亲自跟李嬷嬷说了这事。 李嬷嬷表示知道了,之后宋巍便让人准备了一辆朱轮华盖的大马车,配了喜鹊画眉两个丫鬟给宋琦,再安排几个家丁,择了日子准备启程。 上京这天,二郎媳妇站在大门外,拉着宋琦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圈红红的。 一个月的严格调教,宋琦已经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笑得柔顺和婉,“娘,您就放心吧,等将来我选……”看到李嬷嬷在一旁,她干咳两声,改口道:“到那时,我会把您和爹接去过好日子的。” 到那时,有了成王府这个后盾,他们二房自己就能扬眉吐气,哪还用得着依附三房,事事看三房脸色? 越想,宋琦心中越充满了斗志。 此次选妃,她势在必得! …… 京城。 温婉单独把谢峰约出来,告诉他庄子收拾出来了,宋琦已经上路,他现在便可去迎。 谢峰满脸感激,千恩万谢了一番。 温婉提醒他,“宋琦来京城是有别的事,她不一定愿意跟你回来。” 宋琦妹妹都那样了,她哪里还有别的容身之所?当然只能投靠自己,谢峰信心满满,“哪怕不能八抬大轿娶进门,我也会一辈子对她好的,郡主等我好消息。” “但愿你梦想成真。”温婉笑笑。 …… 宋琦的马车出发一日之后,确保二房的人再也追不上,宋巍把所有人叫到中堂。 叶翎挺着肚子,小心翼翼地坐在垫了软垫的圈椅上。 二郎媳妇见她也来,想着家里怕是要有什么大事,否则叶翎怀孕后就免了晨昏定省,本不该出现在中堂的。 这会儿,宋老爹坐在上首,宋巍坐在左下首,宋元宝站在叶翎旁边,人人面色凝重。 宋二郎夫妇落座之后,二郎媳妇低声开口,“三郎,怎么突然把人都给叫来了,是有什么事儿吗?” 宋巍放下茶盏,神色极淡,“待会儿回一趟村里。” 二郎媳妇满脸纳闷,“没什么事儿回村干啥?” “开祠堂,将宋琦除族。”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仿若晴天霹雳砸下,二郎媳妇眼前一黑。 870、不配(2更) 宋二郎更是不敢置信地看向宋巍,“不是说了送她去京城候选,咋变成了除族?” 成王世子妃候选人可是成王亲自去户部翻户籍挑出来的,一旦宋琦被除族,户部那边很快就会消了她的户籍,也就意味着候选名单上会划了宋琦的名字,那她到了京城还怎么候选? 意识到这是宋巍设下的圈套,二郎媳妇惨白着脸,声音颤抖着,“三郎,那孩子是真的知错了,你就大发慈悲绕她一命吧,我三个闺女,一个去了康定伯府,一个年纪轻轻就没了,只剩这么一个,要连她也没了,我往后还不知该怎么活……” 宋巍无视二郎媳妇的哭诉,告知所有人,“此事已定,不会再更改,元宝,你安排一下,跟着就回村。” 听说宋琦要被除族,宋元宝难看了数月的脸色终于有了好转,搀扶着叶翎回了房,很快便着手安排。 二郎媳妇哭了一场不管用,回房之后,她抓着宋二郎的袖子,“琦琦才出发一天,只要你快马加鞭,应该能追上,二郎,你快去告诉她,不能去京城。” 留下来起码还是宋家人,一旦去了,今后被除族,成王府又不要她,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可怎么活啊! 宋二郎心烦意乱,一把甩开婆娘的手,“要去你自个儿去,我说过不会再管那个孽障的死活。” 二郎媳妇呆了一呆,“二郎?” “你给我闭嘴!”宋二郎长这么大,从未干过伤天害理之事,更别说是双手沾上人命。 去年被那个孽障活活气死的是他娘和闺女,婆娘能忘,他不能! 不多会儿,宋老爹的小厮四喜过来,“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老太爷让我来问问,二老爷二太太打算何时出发?” 二郎媳妇胡乱抹了把脸,想说自己身体抱恙,就被宋二郎抢了先,“马上。” 说完,一把拽住婆娘,拖死狗似的拖出去扔在马车上。 下人们被宋二郎这粗暴的动作吓了一跳。 二郎媳妇心中不甘,想下去找机会把宋琦追回来。 宋二郎见状,动手为她打开帘子,“还想去是吧?现在就滚!一会儿我让族长顺便把你名字也从族谱上划了,你们娘俩就在外头过一辈子吧,不用回来了。” 二郎媳妇脊背一僵,脸色发白,知道男人因着姣姣的死气坏了,说到必然做到,她不敢再呛声,低声道:“我没有要去哪,只是想交代丫鬟照顾好多宝。” 宋二郎冷哼一声,吩咐车夫启程,跟上前头宋巍他们的马车。 …… 且说宋琦一行人一路北上,途经夔州时,马车坏在半道上,刚巧就与策马前来的谢峰撞上。 一开始,谢峰还不敢确定是宋琦,可越看外面那几个弯着腰检查车轮的家丁,越觉得眼熟,仔细一想,可不就是宋家下人? 谢峰心下一热,打马上前问:“你们是不是宁州宋宅的人?” 几个家丁齐齐转头,看向谢峰,当即认出人来,忙行礼道:“谢大公子。” 果然是宋家人,难怪郡主说宋琦妹妹已经启程上京,想来马车内坐的人就是她。 “你们马车坏了吗?我刚好会修。”谢峰翻身下马,将马儿拴在一旁的树上,然后走过来。 几个家丁面面相觑,脸上皆露出喜色,谢家大公子平时就爱捣鼓这些,修马车自然不在话下,于是赶紧去把常备的几样工具找来。 谢峰接过,犹豫了一下,说:“要卸了才能修,所以,还得让上面的人下来。” 其中一个家丁忙隔着帘子对着里头的人拱手,“二姑娘,咱们碰到谢大公子了,他说会修车,只不过,需要您下来一会儿。” 马车里,宋琦早就僵了脸,眼下正铁青着。 她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荒郊野岭碰到谢峰,他来做什么? 哦,修车,他来给她修车。 呵呵,果然天生就是个低贱的命,还好她当初没有真嫁入谢家,否则这会儿就是个修车奴才的媳妇儿了,走到哪都得受人白眼。 李嬷嬷和喜鹊画眉就坐在一旁,宋琦不敢有太大的情绪起伏,马上压下心中不快,莞尔道:“原来是谢大公子,有劳了。” 说着从袖中取出丝帕蒙了面,然后对李嬷嬷道:“嬷嬷,咱们先下去歇歇脚。” 听到“谢大公子”这个称呼,谢峰整个人都愣了一愣,他清楚地记得回宁州之前,宋琦躲在他们家客院,可怜兮兮地喊着自己峰哥哥,还说愿意嫁给他。 这才多久没见,怎么就生分到变了称呼呢? 走神间,喜鹊画眉已经各自掺着宋琦和李嬷嬷走了下来。 谢峰的目光定在那个蒙着面的小姑娘身上,她梳着垂鬟分肖髻,发间一支点翠步摇,浅绿的袄儿衬出几分少女独有的娇俏。 竟养得这般水灵,看来宋家对她的态度已经改观了。 谢峰瞧着,心热乎乎的,便笑着对宋琦行了个平辈礼,“宋琦妹妹。” 听到谢峰管自己叫妹妹,宋琦心里别提多膈应了,她马上就要成为成王府世子妃,才不是什么修车奴才的妹妹。 可这一个月以来的严苛教养,不允许她做出半点不适应的表情,只能努力装出十分随和的样子来,“我们赶着上京,马车的事,就拜托你了。” 谢峰心里甜似蜜,“我会尽快修好马车的。”说着,少年面上露出几分情窦初开的羞赧,“这次请假来接你,我爹娘都不知情,你放心,到时候我会把你安置在庄子上,那是郡主送给我的庄子,别人不知道。” 宋琦听着便深深皱了眉,“什么接我,什么庄子?我不明白谢大公子在说什么。”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他一个人的主意,没跟家里和宁州那边商议过,宋琦妹妹不知情也正常,谢峰见人多,怕宋琦不好意思,就把她唤到一旁,低声道:“我说过的,这辈子非你不娶,虽然……虽然我爹娘现在不同意,可是只要你跟着我回去,先在庄子上安置,等日子久了,以前的事慢慢淡下去,他们没准就会对你改观,将来一切都会好的。我在刑部有个差事,我会努力当差,赚钱养你,给你买漂亮的衣服和首饰。” 宋琦算是听明白了,谢峰压根儿就不知道她被成王府选中的事,特地来宁州接她去庄子上当外室。 外室?就谢家那种家世,能养活一大家子人就算不错了,还养外室?听着都快吐了! 宋琦压下翻涌而来的恶心感,眼神嘲讽,“谢大公子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不知道,自己何时许配给了你。” 谢峰一愣,呐呐道:“回宁州之前,宋琦妹妹说过的,你愿意嫁给我。” “我愿意嫁,你娶得起吗?”宋琦毫不掩饰语气里的鄙夷,“敢打成王府世子妃的主意,你也不怕连累全家掉脑袋!” 谢峰呆住了,“什么世子妃?” 宋琦妹妹怎么会是世子妃呢? 喜鹊距离二人最近,听到了谈话,当即讽笑,“谢大公子,我劝你还是趁早歇了对我们家姑娘的这份心思吧,姑娘可是被成王府点中要去候选世子妃的贵女,能给你当外室吗?快别开玩笑了,让人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戳我们姑娘的脊梁骨。” 谢峰简直像被雷劈了一样,他僵着脸,不停地摇头,“不会的,不会的,成王世子确实在选妃,可我没听说宋家姑娘被点中,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都到这份上了,谢大公子再固执还有什么意思?”喜鹊不悦地看着他,“你没见宫里来的教养嬷嬷都跟着吗?我们姑娘就是上京入王府当世子妃的,还让她随你去庄子上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你够得着吗?真真是要笑死人了!” 这话,就只差没大喇喇地说他不配了。 谢峰死死咬着唇角,心头堵着,看向宋琦的眼眶泛着薄红,“那你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 “玩笑而已,谢大公子何必当真?”宋琦一瞟他身上朴素简单的穿着,眼底鄙夷更甚。 除非她瞎了眼,否则怎么会放着堂堂世子妃不当,去给他当外室! 871、打脸(3更) 谢峰手指攥紧成拳,仍是不敢相信,“宋琦妹妹,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宋琦见他这副狗皮膏药黏上来就甩不掉的德行,越发觉得厌恶,“你今儿要是能修好马车让我顺利上路,往后见了,咱们还是表亲,你若是不知好歹死缠烂打,咱们之间的情分,怕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谢峰眼圈彻底变红,心像被刀子戳着,一阵一阵地泛着疼。 还在宁州那会儿他就喜欢宋琦,乡下孩子不像城里规矩多,有事没事总喜欢凑在一块玩,他性子腼腆,每次见着宋琦,总会憋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心里却想着,将来一定要娶她为妻。 上京后,两家隔得远,又碍于男女大防,能见到宋琦的次数屈指可数,好不容易见了,也不敢再上前跟她说话,只能远远地瞧着。 再后来,家里给他议亲,那些姑娘一个赛一个的貌美,可他就是提不起兴趣,脑子里总会想起宋琦那张俏皮活泼的小脸。 他知道宋琦妹妹性子不大好,有不少小毛病,可谁让他喜欢呢?他可以包容她,接纳她所有的不好。 为此,他也在努力,努力办好每天的差事,只为有朝一日出人头地能配上她的身份。 可是后来,宋家出事了,大表姐难产而死,紧跟着,舅奶奶也没了。 他们都说,是因为宋琦妹妹说了些不好的话,气得大表姐难产,又活活气死了舅奶奶,他不信,等宋琦妹妹来谢家的时候,他去问她,她说没有的事,是下人在造谣,她本来就想嫁给他。 他信了,信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没有那么重的心机,信她会因为家中变故而慢慢成长,只要她肯,随时来谢家,他都愿意收留她。 然而宋家人不让她留在京城,要把她带回去为舅奶奶守灵。 从去年宋家回乡到现在,他不止一次地让人打探过宋琦妹妹的消息,知道她过得生不如死,他心里疼得快滴血,他想早早把她接来,又怕过早暴露被爹娘发现坏了大事。 好不容易等到这么个机会,这么个能让他把她接回去藏起来的机会,她却告诉他,以前那些话不过是开玩笑,她要嫁的是别人,是王府世子。 心里再疼,有些话谢峰还是想趁早说:“王府纵然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可世子将来一旦承袭爵位,少不免三妻四妾,到那时,你还能得他几分宠爱?” 宋琦看着他,笑了,“到那时,我还有王妃之位,我的儿子会被封为世子,这就够了。” 谢峰抿了抿唇,自卑感让他再也抬不起头,声音很低很弱,但还是挣扎着最后一丝希望,“谢家无法跟王府相提并论,可我会努力,我最近在研究……” “够了!”宋琦已经彻底被磨没了耐心,厉声打断他,“谢大公子廉价的感情,我心领了,你的好,更适合留给下一位愿意跟你吃苦头的姑娘,天注定宋家不凡,天注定我是当王妃的命,便是你半路来拦,又能奈我何?” 见谢峰还想说什么,她冷冷撂下最后一句话,“若是耽误了我上京候选的时日,到时候成王府问罪,别怨我不为谢家求情!” 那句“廉价的感情”,好似一根淬了毒的银针,狠狠戳在谢峰的自尊上。 他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默默去往马车边,把马儿卸下来后让那几个家丁搭把手,没多大工夫就修好了。 没再看宋琦,谢峰冲着李嬷嬷拱了拱手,说:“马车已经修好,诸位可以启程了。” 李嬷嬷点点头,在画眉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宋琦也被喜鹊扶着坐进车厢。 几个家丁对着谢峰道了谢,便赶着马车走了。 谢峰目送着马车走远,后背顺着松树滑下去,在树脚歇了半天,等心伤平复大半,才牵过自己的马儿骑上沿着来时的方向返回京城。 …… 马车上,李嬷嬷看着宋琦,“先前那位,是谢府大公子?” 宋琦敛眉,“正是他。” “看着挺实诚的一个小伙子。”李嬷嬷说。 她向来严苛,难得夸人,倒是让宋姣怔了一怔,随即便撇撇嘴。 实诚有什么用,能顶荣华富贵还是能顶饭吃? 再说,谢峰那叫实诚吗?毫无自知之明,还喜欢死缠烂打,分明恶心透顶! 想到他竟然特地来宁州打算把自己接去给他做见不得人的外室,宋琦仍旧觉得一阵阵膈应,难看的脸色一直缓和不过来。 …… 一路颠簸,终于入了京。 宋巍跟温婉和离,宋家人基本搬了出去,宋琦不能再去宋府,更不能去谢家。 举目无亲,只能直接去成王府,看那边对候选贵女怎么安排,她远道而来,总不能让她住在客栈抛头露面。 李嬷嬷只负责调教宋琦,不负责她的候选事宜,因此一入京便下马车回了长宁侯府。 宋琦只得带着喜鹊画眉和宋巍给她安排的几个家丁,驾着马车到成王府偏门外。 几个小厮坐在长凳上嗑瓜子聊天,冷不丁见来了一辆朱轮华盖的大马车,以为是贵客到,马上收了瓜子,恭恭敬敬地过来请安,“敢问车里是哪家府上的贵人,可有帖子?” 宋琦一懵,三叔只说送她来候选,没给她帖子啊! 听到小厮的声音,喜鹊挑帘下来,回道:“我们是宁州宋家送来候选的贵女,不知府上如何安排?” 想着宋家这么大的名头,成王府再是皇亲,也不该怠慢了宋家姑娘才是。 岂料,那小厮狐疑地眯着眼,“宁州宋家?” 喜鹊点头,“是啊,我们姑娘被点中,特地入京来候选的。” 小厮心说不对啊,哪里来的宋家姑娘? 可宋巍的名头实在是太大了,他不敢得罪人,只好拱手道:“姑娘请稍等,小的去问问管事,等确认了,会安排住处的。” 宋琦心下一松,面上挂了得体浅笑,“多谢。” 小厮急急忙忙转身跑进去,找王妃院里负责候选名单的管事,问宋家姑娘咋回事儿。 管事先是一懵,随即像是才想起来般,点头道:“候选名单上确实有这么个人,不过,早在数日前就被宋大人除族,已经差人来户部消了户籍,她现在哪还算是宋家姑娘,又哪来的资格候选?轰出去!” 小厮得了令,脸上划过一抹鄙夷,等来到偏门外,再不复先前的恭敬姿态,懒懒散散地靠在门边嗑着瓜子,“我们管事说了,候选名单里没这号人,你们还是赶紧走吧,免得一会儿被轰面上不好看。” 满怀期待的宋琦小脸一下子僵住了,猛地动手挑开帘子,瞪向那说话的小厮,“你说什么?” 小厮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耳聋了不成?都说了候选名单上没有宋家二姑娘这号人,还不走,想碰瓷儿?” “怎么可能?”宋琦急了,“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是宋家二姑娘宋琦,帝师大人的侄女儿,刚入的京,就是为了来候选,怎么会没有呢?” 小厮嗤笑一声,“宋家二姑娘?宋家户籍上都没有这号人,你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 宋琦彻底僵住,什么叫宋家户籍上没有二姑娘这号人?那她算什么? 小厮见她一脸毫不知情的样子,撇撇嘴,“实话跟你说吧,本来候选名单上有你,可是数日前,宋大人已经差人来户部消了你的户籍,现在,你只是个无籍流民,可不是什么宋家小姐,还想当世子妃?做梦呢吧?” 他话音一落,其他几个小厮顿时捧腹大笑。 那笑声,就像无数个大耳刮子,啪啪啪打在宋琦的脸上。 她又气又急,看向画眉和喜鹊,“三叔把我除族了?怎么会这样?一定是弄错了对不对?” 画眉冷呵一声,没说话,心中乐翻了天。 让你狂,让你作,遭报应了吧?活该! 喜鹊跟宋琦穿一条裤子,当下跟着着急,朝那小厮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小厮嘲讽道:“最近锦衣卫在办大案,黄昏时分就开始查户,黑户可是要被抓进去吃牢饭的,你们还是好自为之吧!” 喜鹊脸色一变,看向宋琦,“姑娘,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宋琦哪知道怎么办,她万万没想到,三叔设了这么大一个圈套等着自己,现在没了户籍,宁州不能回,谢家那头又把话说绝了,去住客栈,凭她身上的银子,根本就撑不住几天,而且,一旦被查到是黑户,她指定要被抓进去。 想到这,宋琦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画眉皱皱眉,“要不,咱们去求求谢大公子。” 872、被抓(1更) 想到谢峰,宋琦怔了一怔。 她脑海里涌现出那天对他说的话。 ——玩笑而已,谢大公子何必当真? ——谢大公子廉价的感情,我心领了,天注定宋家不凡,天注定我是当王妃的命。 王妃?她如今被消了户籍,连候选资格都没了,还哪来的王妃? 放出去的话有多狠,现在脸上就有多疼。 画眉还在一旁继续说:“谢大公子最喜欢二姑娘了,他是个实心眼儿,不记仇,一定不会不管二姑娘的。” 对,峰哥哥最喜欢自己了。 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人,宋琦再了解谢峰不过。 之前宋姣难产而死,她因为害怕躲去谢家,谢峰来见她时就说了,不会不管她,不管她变成什么样,他都喜欢她。 想到这些,宋琦马上重振精神,吩咐赶车的家丁,“左转,绕道去谢府。” 此时的谢府,三宝公公正在宣旨,身后跟着一班内侍,手上全都捧着盖了绸布的托盘,托盘里,是陛下给谢家大公子谢峰的赏赐。 谢峰平日里爱捣鼓器械之类的小玩意,无意间改进了家里给堂弟谢佑买的玩具机关兽,并因此大受启发,将改进方法套用在神兵机关兽上。 谢正将此事告知陆国公,陆国公面圣时提了一嘴,宣景帝对谢峰颇为赞赏,除了赏赐之外,还另外下旨将他调去神兵司。 神兵司是什么地方? 那是楚国最神秘的兵器衙门,里面连个小小的工匠,都得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机关大师,平日里没有帝王旨意,便是亲王皇后都不得擅自入内,天下多少人想进去当值而不得其门,谢峰能有此机遇,除了实力之外,也算是上天眷顾了谢家。 谢姑妈笑得满脸褶子,要留三宝公公坐下喝茶。 三宝公公事务繁忙,并不打算过多逗留,接了谢家给的赏钱,这会儿正在院里跟谢正说话。 谢姑妈看着摆满了长案的赏赐,望向谢峰的眼神十足欣慰,“峰哥儿,你总算是出息了,你爹这些年没白栽培你。对了,既然已经有了正经差事,婚事也该提上日程,赶明儿我就请人瞧日子,早早跟顾家把亲事定了好让你爹安心。” 谢峰笑笑,“奶奶看着安排吧,我去送送三宝公公。” 说着抬步出了厅堂。 把三宝公公送走,谢峰刚要转身,就见不远处的马褂树下停着一辆朱轮华盖大马车。 这辆马车,他很熟悉,半个月前曾经修过。 意识到谁来了,谢峰心跳不觉加快,刚迈出一步,随即想到什么,又把脚收了回来,眼里垂落黯然。 他索性不再看,打算就此入府。 马车里却传来宋琦娇娇柔柔的声音,“峰哥哥。” 谢峰脚步一顿,脊背一僵,再回头时,却见马车帘子被挑开,露出宋琦的半张小脸,她屈辱又难受地咬着唇角,眼泪将落不落。 这副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手指蜷紧又松开,谢峰还是抬步走了过去,拱手作揖,“二姑娘。” 对她的称呼,不再是亲昵的“宋琦妹妹”。 谢峰这般的疏远,让宋琦更加觉得难受,“峰哥哥,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我那天说过的话?我其实是……” 她本想说,自己是被三叔所迫,三叔逼着她来嫁给成王世子,她不肯,就消了她的户籍。 只不过话还没出口,谢峰便摇摇头,“那些话,我不会放在心上。” 宋姣心下一喜,她就知道,峰哥哥不管什么时候,都会站在原地等着自己。 “从前是我异想天开妄图高攀。”谢峰说:“马上就要定亲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纠缠二姑娘。” 宋琦小脸僵住,“峰哥哥,你怎么能……” 怎么能对她说这种话?怎么能跟别的女人定亲?那她怎么办! “峰哥哥,我,我其实……” “我明白。”谢峰始终没看她,目光落在地上,“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希望入了王府之后,你能过得开心。” 说着,侧了侧头,“身份不便,我就不留你了,天色不早,快些回去吧。” 宋琦啪嗒啪嗒掉眼泪,想把人喊住,告诉他自己改主意了,却只看到谢峰越走越远的背影。 宋琦无力地趴在车窗上,哭得惨兮兮。 喜鹊急得不行,又气又怒,“谢大公子怎么能这样呢?明明见姑娘都没地儿可去了,也不说收留一下,他就这么走了,咱们可怎么办呐?” 画眉撇撇嘴,反正她的卖身契还在宋家,顺天府备了案的,没户籍的又不是她,她着急个什么劲儿? 一行人只能暂时去客栈住下。 原本这个节骨眼上该当能省则省,然而宋琦前面那两个月被养娇了,对普通客栈各种嫌弃,选了京中还算有名的四海客栈,投宿加上吃食,一个晚上就耗光身上大半银两。 画眉不急不躁,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喜鹊却着急得嘴角燎泡,一个劲地来回踱步碎碎念,“怎么办怎么办,咱们现在真的没处可去了,身上银两本就不多,二姑娘再这么造下去,不出两日恐怕连饭都要吃不起。” 画眉适时地提点了一句,“怕什么,谢府去不成,不还有个长宁侯府?” 喜鹊眼神儿一亮,“对对,我怎么没想到,郡主虽然跟老爷和离了,可到底跟二姑娘做过一家人,二姑娘落得这般田地,想来她不会袖手旁观。” 喜鹊心潮澎湃,正想去里间把自己的主意告诉宋琦,房门就被敲响。 官府查户。 也不知京中最近出了什么大案,入了夜,基本见不到多少百姓在外面行走,往日繁华的主街道上冷冷清清,气氛格外紧张。 宋琦连带着两个丫鬟四个家丁被抓,顺天府核对清楚之后,确定只有宋琦一个人没有户籍,就把其余下人全都放了。 画眉第一时间去往长宁侯府,她拿着宋巍的信物,如愿见到温婉,跟温婉说了宋琦被抓的事。 温婉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画眉有些错愕,当时老爷让她办这事的时候她就觉得狐疑,这俩人都和离了,为什么私底下还会有来往? 现在她大概明白了,要是不来和离这一出,郡主怎么留在京城,怎么跟老爷联手虐宋琦? 只是,为了一个宋琦和离,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 不等她多想,温婉道:“宋琦交给我,你带着喜鹊和那几个家丁尽快赶回宁州,京中最近不太平,逗留太久容易出事。” 画眉点点头,听得温婉又道:“老爷既然安排你来,想必你是个口风紧的,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个儿掂量。” 画眉忙道:“郡主放心,奴婢绝对不会往外透露半个字。” 温婉满意地点点头,让玲珑取了些银两盘缠给她。 得知宋琦因为黑户被抓,云彩别提多高兴了,小脸上满是快意的笑,“抓得好,抓得妙,那个小贱蹄子,就合该蹲大狱吃牢饭!” 宋琦再不是宋家人,她忍不住把心里话骂了出来。 玲珑失笑着摇摇头,却也感到一阵阵的快慰。 害了亲姐姐后又把亲奶奶给活活气死的,能是什么好鸟?以前没有名目抓她,这回好了,就该在里面吃苦受刑。 温婉没有第一时间去保宋琦,估摸着被折磨得差不多了,她才懒懒散散地坐上马车,去往顺天府大牢。 年前出使北燕,助苏擎攻下燕京,温婉如今是楚国的巾帼英雄,她本人就是个活招牌,到了顺天府牢门外都不用打点,狱卒们就恭恭敬敬地给放了行。 地牢阴暗,关押的人又多,一进去就有股子冲鼻的霉味。 温婉无视两边牢房里冲她喊冤求救的犯人,跟着狱卒来到关押宋琦的牢房。 宋琦只是个黑户,不配得到单独的牢房,因此除了她,里面还关押着好几个女人。 宋琦穿着囚服,头发蓬松,脸容脏污。 这些天,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何为一朝从天堂跌入地狱,每日里被狱卒和同间牢房的女人欺负,她恨不能回去被三叔鞭打都比这里好过十倍。 听到外面有躁动声,宋琦抬头,就瞥到一抹艳丽的红影,当看清楚来人,她小脸僵住,随即,双眼迸发出滔天狂喜。 873、为妾(2更) 看到温婉,宋琦说不出的激动,以至于脱口而出一声“三婶婶”。 尔后才意识到温婉和宋巍已经和离,她忙改口,姿态也恭敬了不少,“郡主。” 同间牢房的几个女人听到这个称呼,哪还不明白来人是谁,忙跪在地上给温婉请安,一双双眼睛里,满是对温婉能救她们出去的期待。 温婉看着宋琦,想到宋姣和婆婆的死,眼底阴翳一闪而逝,随即面露惊讶,“我也是听顺天府尹说抓到个没户籍的小姑娘,瞧着像宋家人,让我来认认,没想到果真是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这种时候,随便谁的一句问候都能将宋琦心底的委屈无限放大。 因此温婉刚说完,她就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 跟顺天府打了个招呼,温婉把人从地牢拎出来。 马车上,宋琦不停地哭诉,埋怨三叔骗她,说好的让她来京城候选世子妃,结果半道上把她户籍消了,分明是要让她成为楚京城的大笑话。 哭了会儿,又仰起头看向温婉,愤恨道:“难怪郡主要跟他和离,三叔那样的,又卑鄙又龌龊!人面兽心!不配得到郡主!” 温婉冲她笑笑,“想好了去哪?” 宋琦马上耷拉着眼皮,“我没了户籍,又没有什么人能挂靠,只能投奔郡主。” “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给你找个人家吧。”温婉靠着座椅后背,轻描淡写的语气。 宋琦一听,原本晦暗的小脸一下子有了神采,“多谢三……多谢郡主。” “就是怕你不怎么喜欢。”温婉表示担忧。 “喜欢,郡主给安排的,我都喜欢。”宋琦满眼期待。 入京这段日子她可听说了,郡主出使北燕的时候立了大功,现在是朝廷的大功臣,百姓们都在称赞她,这样的人想保媒,有的是世家大族给面子。 虽然比起世子妃可能差些,不过有郡主给她撑腰,就算当个世族宗妇,她也能当出世子妃的架势来。 温婉又深深看她一眼,“其实我觉得谢峰挺不错的,前些日子改进机关兽得陛下赏识,现在调去了神兵司,他要是能改进一整套,估摸着距离混出头的日子也不远了。” 听到谢峰得了陛下赏识,宋琦暗暗攥紧手指,她这算是丢了西瓜拣芝麻吧? 可到最后,连芝麻的影儿都没见着。 不,郡主保的媒一定不会比谢峰差,她不能灰心,不能后悔,谢峰不就等着她后悔吗?她偏要好好过给他看! 想到此,宋琦收了思绪,面色娇羞,“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没了户籍,郡主救下我,您便是我的长辈,您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没意见。” “那就好。”温婉唇角弯了弯。 …… 马车没有直接回长宁侯府,而是拐进了一条灰墙小巷,在一处贴了年画的木门前停下。 温婉撩帘下车,伸手扣了扣门上生锈的铜环。 不多会儿,有个三十来岁面相刻薄的吊梢眼妇人前来开门,见到温婉,她忙行礼,“民妇见过郡主。” 温婉抬手让她免礼,“人我给你带来了,往后好好待她。” 最后四个字,说的别有深意。 妇人当即明白过来,笑道:“郡主放心,进了这道门,便是我曾家人,往后有她好日子过。” 温婉回到马车上,跟宋琦说:“我给你找了人家,做妾,往后你便是他们家人了。” 宋琦先前就透过帘子看到了外面的情形,心里嫌弃得不行,还以为温婉是有别的事来这儿,不想,竟是要把她送到这户人家,还当妾? 宋琦当即白了脸,声音颤抖着,“郡主,你是不是弄错了?” 不是该嫁到世族做宗妇吗?怎么会是妾?她怎么能嫁到这样的人家! 温婉道:“他们家是贩马的,曾老爷常年在关外牧马,你若是喜欢关外,将来或许还能有机会跟着去。” “不,不不不。”宋琦直摇头,“我不要给人当妾,我不要去关外。” 关外环境艰苦,她怎么受得住? “你先前还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安排的你都喜欢。”温婉顺手拿过一个橘子剥着,语气淡淡的,“怎么突然就变卦了?” 宋琦小脸僵了僵,意识到自己被诓骗,她赶紧拽住温婉的袖子,哭着跪地恳求,“郡主,我求求你了,别把我卖给他们家。” “卖?”温婉冷笑一声,眼神讥诮,“就你这样的,能卖几个钱?” 不等宋琦再说,温婉让车夫揪着她的后衣领把人拎下去扔在地上。 隔着锦帘,温婉再不复先前的和软,声音冷硬如刀,“你若不想留在曾家,就等着再被官差抓进去。” 宋琦心下一沉,面如死灰,眼泪不停往下滚。 后背突然被人踩住,她吃痛地抬头,就对上曾杨氏一张削尖刻薄的脸。 “小贱人,瞪什么瞪?滚进来伺候我儿子!” 宋琦不肯起身,被她揪着头发推搡进去。 一刻钟后,宋琦跪趴在地上,背上骑着曾杨氏五岁大的儿子,手里拿根鞭子不停地抽打她,“驾,驾——” 曾杨氏坐在堂屋门口翘着腿,手里捧着瓜子嗑得正香。 宋琦屈辱极了,双眼被泪水模糊,她突然想到谢峰,那个多年待她如一日的少年,曾经那么喜欢她的少年,被她伤了一次又一次,现在要跟别的女人定亲了。 宋琦多想那个女人就是自己,多想再听谢峰温柔地一声声喊着“宋琦妹妹”,多想被他捧在手心里疼,可是她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背上的小混蛋又是一鞭子打下来,宋琦吃痛,只能驮着他不停地在院子里转圈。 曾家男主人不在,家里就曾杨氏带着儿子大壮。 白天得洗衣做饭,晚上伺候曾杨氏洗脚,大壮来了兴致,要她当马骑她就得趴下,要她学狗叫她不能一声不吭。 宋琦每天忙到大半夜才能睡,躺在炕上以泪洗面,悔不当初,她好几次想逃,出去就碰到查户的官差,吓得又跑回来,继续被曾杨氏磋磨。 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 长宁侯府,温婉听着下人们打探来的消息,微微勾起唇角。 赵寻音啧啧两声,“在宁州被三郎磋磨,来了京城又被你摆一道,这丫头,够惨了。” “三郎手里不能沾人命。”温婉道:“他本就是应劫而生之人,倘若宋琦死在他手上,他的运道恐怕又得生变,这个恶人,还是我来做比较合适。” “那也是她应得的报应。”赵寻音提起宋琦,眉头皱了皱,“小小年纪眼高于顶,心机还重,该享的福享了,该受的罪自然也不能落下。” “不提她了。”温婉今日心情颇好,不想为宋琦坏了兴致,“听玲珑说嘉姐儿从苏州给我捎了好东西来,我去瞅瞅。” 年前云氏有两台亲事,一台薛银欢和程家公子的,一台云淮和徐嘉的,温婉都没赶上。 云氏嫁娶规矩,新郎官的兄长前来接亲,来的便是那位终身不娶的二郎。 听赵寻音说,云氏分了水路和陆路,花船花车花轿,那队伍壮观的,不知情者还以为是公主出嫁,让楚京城热闹了好一段时日。 徐嘉给温婉捎了好几匹上等苏锦杭绸,外加一个琉璃瓶。 琉璃瓶里是药汁。 徐嘉在信上说,她特地请六郎寻来的土方子,能缓解温婉头疼的毛病。 被莫名其妙塞了一嘴狗粮,温婉暗暗翻个白眼。 嗅了嗅那味道怪异的药汁,她皱皱鼻子,自己现在连预知能力都没有了,哪还会头疼,不过这几匹料子倒是挺喜欢。 跟梁王的战争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苏擎还得继续镇守在燕京,阿木尔身为西疆王,不能一直留在京城,没过几天就被宣景帝安排人送了回去。 立夏之后,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北疆的瘟疫彻底被控制住,康王带着一众大夫们回京述职。 温婉闲得发霉,每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这天正躺在芭蕉树下的躺椅上乘凉,就听玲珑匆匆跑进来道:“郡主,外面有个自称是您弟弟的人,说要见您。” 874、圆寂 温婉随着玲珑来到角门外,就见温顺晃悠着双腿坐在小马车上。 温婉想到宋家回乡祭祖的时候,温顺说自己拿不到路引,没法儿来京城,后来宋巍说了会帮他,他便打算把府城的铺子料理料理,开了年上京。 这件事,温婉险些就给忘了,现在见到温顺本人才想起来。 这小子出息了,想来京城开分铺。 跳下马车,温顺笑着冲温婉喊了一声,“姐。” “怎么现在才来?”温婉上前,仔细打量他一眼,个儿拔高了,穿着竹青色的圆领长袍,大概是接触了胭脂水粉这个行业以后十分注重仪容,他那张脸格外干净,使得原本不算太俊朗的容颜平添几分清隽,让人第一眼看上去很容易产生好感。 难以想象,这个小屁孩在十年前是那样的混不吝,成天追在她身后喊“小哑巴”。 “有事儿,耽搁了。”生意场上混太久,温顺已经褪去十五岁少年人应有的羞涩,见了温婉也不觉得拘谨,好似很亲近一般。 他身后跟着个小厮。 “东子,把东西拿来。” 温顺一开口,名唤“东子”的小厮便笑呵呵地递上一个红木镂空雕花的盒子来。 温顺接过,直接给温婉。 温婉愣了愣,“送给我的?” 温顺还没说话,东子就抢先道:“我们少爷亲自去作坊做的,从采花开始,都没让谁插手。” 东子一说,温婉猜到是什么了。 自家人面前,她也懒得讲究礼仪,直接打开来看,里面果然是一整套的护肤品。 女儿家都爱胭脂水粉珠宝首饰,温婉自然不例外,而且温顺亲手做的,肯定是上品,她看着少年,弯起唇角,“不错嘛,几年不见,都会讨女儿家欢心了。” 听到这一句,温顺白净的面上才隐隐浮现一丝赧意。 “天热,我刚好让人在水井里湃了西瓜,快进去吧。”温婉催促他。 温顺点点头,随着温婉进屋。 没多会儿,玲珑就把刚从水井里捞出来的西瓜切成块挑去黑籽放在瓷碟里端来。 水红水红的瓤子,看得人口舌生津。 温婉递了竹签给温顺,自己动手戳了一块塞进嘴里,不忘问他,“爹在宁州情况怎么样?” “爹挺好的。”温顺应着,他没敢说当时得知姐姐姐夫和离,爹急得头发都白了,到现在每次提起还是忍不住长吁短叹。 温婉点点头,又问:“你娘呢?” “也挺好。”温顺仍旧是先前的语调。 温婉不再问了。 温顺却有意无意地提起,“姐,你应该还不知道吧,村里建了学塾,好多孩子都去那儿念书了。” “以前不就有村学,不过是因着地动倒塌了没再修罢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温婉神色极淡。 “可是给孩子们开蒙的……”温顺话说一半,住了嘴。 其实他也想不通,姐姐姐夫为什么要和离,明明祭祖那次都还好好的,再吵架,也不能吵到和离的地步吧? 想到这,温顺凑过来,压低声音,“姐,你不如跟我交个实底儿吧,是不是看上别人了?” 温婉一伸手,将他脑袋推开,“吃都堵不上你的嘴,一会儿我带你去客栈,你要开铺子,总得花时间选地段,刚巧这段日子我没事儿,就陪你出去瞅瞅。” 温顺顿时哀嚎一声,“我不远千里而来,你就这么着急赶我走啊?再说了,我原本想住在这儿的。” 最后一句话,声音放得很低。 温婉却一口否决,“这是我娘家,又不是我家,我都是客人,怎么留你?” 其实长宁侯府这么大,住一个温顺不成问题,可一想到温顺的身份,温婉怕赵寻音回来会有想法,索性把他撵出去。 …… 四海客栈。 温顺看着温婉花钱给自己开的房间,挠挠头,“其实用不着开这么好的,我住普通客栈也成。” 温婉瞥他一眼,“开的时候你不说。”随即正色道:“我现在住娘家,很多事不方便自己做主,你将就将就,等过段日子找到铺面安顿下来就好了。” 温婉站在门后,细润白皙的面容被剪影笼着,从温顺的角度,能看到她不管是五官还是说话的语气,都比之前成熟太多。 温顺忽然道:“姐,你跟姐夫还会和好的吧?” 温婉一愣,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温顺看到她眼里的疑惑,低头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像是在随口解释,“一个不肯再娶,一个不肯再嫁,摆明了放不下,那还矫情什么呀?” 听着这小大人的口吻,温婉失笑着摇摇头,并未回答他的话。 …… 把温顺和东子留在客栈,温婉回了长宁侯府,赵寻音已经去赴宴回来,这会儿正坐在屋里喝茶,见她进来,眼神往她身后瞟了瞟,似乎确定没有人跟着来,才问:“不是说温顺那小子来了吗?怎么不见他人?” 温婉不好说自己打发去客栈了,只道:“他为了生意来的,忙着呢!” 赵寻音听着,像是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当初我还说他要是喜欢读书,就把公主府的名额给他一个,让他走三郎的路子科考入仕,不想,竟是遗传他爹,在生意上混出了名堂,其实想来这么着也不错。” 温婉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赵寻音,“娘,您不会介意他的身世吗?” 赵寻音横她一眼,“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别老挂在嘴边膈应人。” 温婉当即笑开,“好好好,我不提便是。对了,祖母那庄子里的樱桃快熟了吧?我都馋了。” 赵寻音哼哼两声,“想吃自个儿去要,我可不给你当挡箭牌。” 温婉立即耷拉下脑袋,心中郁闷。 宋巍曾经是祖父陆国公的徒弟,后来成了孙女婿,陆国公对他的感情可想而知。 偏偏有个不知趣的孙女,在婆婆灵堂上闹了那么一出。 就算不介怀外面百姓的传言,陆国公也是恼她伤了自己爱徒的。 温婉还记得自己回京时除了入宫之外,还去了一趟陆家,权当是报个平安,顺便给大伯父道谢,祖父却黑着脸,非要她去宁州给宋巍认错复婚。 这都叫什么事儿? 温婉苦着脸,真当她不想吗? 她比谁都着急好不? “你之前不是写信去宁州了吗?”赵寻音问:“到底改得如何了?” “我也不知道。”温婉皱皱眉头,“他给我的回信上说一切都挺正常,可是我琢磨着,他待在乡下,每天去给孩子开蒙上课,碰不到那么多糟心人,肯定会觉得没事儿,万一要来了京城……” 温婉想起他当年考中入京之后所经历的点点滴滴,尤其是后面婆婆和姣姣的死,仍旧觉得不寒而栗。 “去趟法华寺吧!”赵寻音叹气,“既然是大师给你提的建议,恐怕现在也只有大师能为你解惑。” …… 隔天一早,赵寻音陪着温婉去了趟法华寺。 因着虚云大师的名声,法华寺虽然在城外,每日上山的香客仍是络绎不绝。 赵寻音母女来的算早,到的时候还是在山脚看到了不少马车。 上去之前,温婉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对着梵净清幽的庙山拜了拜。 之后便拾级而上。 温婉一路上心情都是沉重的,既想见到虚云大师,又怕从他口中再听到什么不好的批语。 母女俩才到半山腰,就听到山顶传来浑厚沉闷的钟声,一声与一声的间隔时间不算太长,十分规律。 温婉没去数到底敲了多少下,只是觉得这时间有些长,似乎已经超出每日晨钟的规制。 赵寻音显然也注意到了,几不可察地皱皱眉头。 母女俩好不容易爬到山顶,站在法华寺大门外,却听到里面传来和尚们整齐的诵经声。 出来的香客里,有人在偷偷抹泪,有人遗憾摇头。 温婉拦住其中一个妇人,问她,“里面发生什么事儿了?” 那妇人面色晦暗地叹息一声,“虚云大师,圆寂了。” ------题外话------ 白天一直在琢磨结局,更新晚了,么么(* ̄3)(e ̄*) —— 推荐半阙长歌种田文《巧为农家女》 爱看致富经的顾乔一朝穿越,成了山沟沟里的穷女娃。 怎么办? 撸起袖子加油干! 种番茄、辨草药、养兔子、开学堂…… 吃饱饭、穿暖衣,然后……养好汉? 顾乔看着这小小的一只,不禁叹了口气。 “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吧,我供你考状元!” == 专注致富五十年,幸福生活奔小康! 875、结局篇(1)剖心案 “圆寂”二字,让温婉脑子里有片刻空白,她刚想来问改命的事,大师就不在了。 “是不是因为泄露了天机?”温婉看向赵寻音,语气里有一种对于未知恐惧的颤抖。 赵寻音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不会,大师是修行圆满,到时候了,跟你和三郎无关。” 温婉还是觉得不安,“咱们进去看看吧。” 此时的虚云大师禅院外,所有弟子席地而坐,口中整齐地诵着经文。 而禅房内,虚云大师身上披着袈裟正襟端坐,双手搭在膝上,手掌交叠,两个拇指相触,是入定参禅的姿势。 若非已经没了呼吸,他这般坐姿与寻常无异。 温婉和赵寻音只远远看了一眼就不能再靠近,之后问了问住持大师,住持大师说是坐化,等去宫里报了信便要着手处理大师的肉身,会置于坐化缸内,三年后取出为他塑像。 肉身塑像。 以虚云大师的修行境界,的确当得起这般尊荣。 温婉想了想,问住持大师,“虚云大师圆寂前,可曾说过什么?” 住持大师摇头,“不曾。” 温婉点点头,歉意地笑笑,“打扰大师了。” 住持大师道了声阿弥陀佛。 下山坐上马车,温婉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虽然住持大师和其他弟子没说什么,赵寻音也一个劲地宽慰跟她无关,但对于虚云大师的突然圆寂,温婉还是生出了负罪感。 马车即将进城的时候,前面突然传来整齐地阵阵马蹄声,百姓们吓得纷纷往旁边躲。 温婉挑帘往外看了看,看到十来个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一个个冷面肃杀,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似乎有要紧事出城,速度很快,没多会儿就跑没了影。 “是不是那件案子还没侦破?”温婉皱起眉头,手指微微攥紧。 宋琦被送入京的那段日子,京城里的气氛就已经很紧张,那天成王府小厮说的话也并非吓唬宋琦,锦衣卫的确在办案,入夜官府就开始查户,是因为京中出了孩童剖心案,被杀的孩子有平民百姓家的,也有达官显贵世家大族的,抛尸地点毫无规律,唯一一个相同点是都被挖了心。 温婉想不出什么人会如此丧心病狂,之前有具尸体被发现的地点隔着长宁侯府不远,当时好多百姓看到,温婉没敢去看,她光是听着,就已经脚底生寒。 当了娘的人,听不得小孩被虐待被虐杀之类的消息,哪怕出事的是别人家的孩子。 赵寻音说:“这件案子很离奇,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联手查了将近一个月,一点线索都没有,后来转交给锦衣卫,仍旧隔段时间就有孩子被杀,背后之人藏得很深,陛下已经动了怒,若是再没办法抓出真凶,只怕几大衙门都要遭殃。” 温婉陷入沉思,“挖心,娘你说凶手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赵寻音摇摇头。 “那娘能否弄到这件案子的卷宗?我想看看。” 赵寻音想了下,跟她说:“你找我,还不如去找谢正,谢正就在刑部当值,这段日子刑部忙得焦头烂额,他知道的应该不少。” …… 因着这件案子,刑部连休沐的日子都取消了,谢正白天一直在衙门,温婉趁着下衙时辰才去的谢家。 随便跟谢姑妈和杨氏他们客套几句,温婉就点明自己来找谢正。 猜到温婉有正事要说,谢正把温婉请去了他的书房。 坐下后,谢正道:“郡主有什么事就说吧!” 温婉问他,“最近刑部负责的那个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没料到温婉会问起这个,谢正愣了一愣,犹豫片刻,说:“最近刑部负责的案子有两桩,不知郡主问的是哪一桩?” “两桩?”温婉有些疑惑,“不是孩童剖心案吗?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还有一桩,是云氏至宝碧海青天被盗案。” “你说那只镯子?”温婉记得,一直在徐嘉手腕上的,怎么会突然被盗? “当时云氏的人一路追踪,追到京城就断了线索。”谢正说:“云家主毕竟在兵部挂了职,他身份又特殊,陛下自然不可能不管,就让刑部顺便领了这个案子,可是查到现在,仍旧一无所获。” 听到谢正这么说,温婉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上次徐嘉给她寄东西,里面有一瓶药,徐嘉说能缓解她的头疼之症,难不成,镯子那个时候就已经不在了,而徐嘉以为是她需要用,暗中让人盗来了京城,所以才会特地追寄了药来,怕她撑不住疼到昏厥? 温婉很确定,自己没有让人做过这种事。 云氏那只镯子,对寻常人而言一点作用都没有,要说价值连城,国库里价值连城的东西多了去了,说句更难听的,宋巍收藏的那些宝贝里面,好几件拿出来都比碧海青天更具价值,如果是为了钱,直接去偷宋巍的藏品不是更划算?为什么大老远从京城跑到苏州去盗一只冰种玉髓? 见温婉面色有异,谢正忍不住问:“郡主,怎么了?” “没事。”温婉摇摇头,“你再跟我说说孩童剖心案吧!” 对于这件案子,谢正表示为难,“内部机密,恕我无法告知更多。” 温婉说:“我只是想看看,能否帮到你们。” 不管是处在一个母亲的立场,还是处在御封郡主的立场,她都没办法再眼睁睁看着更多的孩子出事。 见谢正不肯开口,温婉又说:“你先告诉我,明天一早我入宫去见陛下,请求协助这件案子,他一旦应允,那么你就不算是泄露机密。” 谢正想到温婉之前就得了陛下准许入朝,虽然跟他不是一个衙门,不过凭着温婉去北燕立下的功劳,她提出来的请求,陛下应该会答应,遂不再固执,叹气道:“我白天跟着侍郎大人去调阅卷宗,总结了一下,被杀的孩子年岁不等,有一个甚至才满月,但都有一个共同点,被挖了心。” 才满月的孩子都下手,这得是多丧尽天良的畜生才能干出来的事? 温婉脸色难看,“别的呢?还有什么发现没?” “都是男孩儿,年龄的话,目前已有的案例都在十岁之内。” “作案时间和地点有没有什么规律可循?” “没有。”谢正蹙眉摇头,“正是因为找不到规律,所以这件案子办起来十分困难。” 锦衣卫加上三法司衙门都抓不出真凶,幕后之人到底会是谁? 温婉沉思片刻,看向谢正,“你若是方便,明天去衙门抄一份名单给我,关于那几个孩子的信息,姓名,年龄,住址,越详细越好。” 谢正点头,“我尽量。” …… 回长宁侯府的马车上,温婉仍旧沉浸在这个案子里。 她在想,假如换了自己是那个杀人凶手,挖了心会做什么,什么样的情况下会需要小孩子的心脏? 然而一直到下了马车,温婉都没想出个头绪来。 …… 隔天,温婉入宫面圣,见了宣景帝,跟他提及此事,说愿意协助三法司调查此案。 赵熙只当她的预知能力还在,便点头应允,让她顺便监督着三法司加快办案进程。 谢正下衙后,直接来了长宁侯府,把温婉要的名单交给她。 温婉接过扫了一眼,不管是名字,还是家住地址,都没有任何规律,有些住在西城贫民区,有些住在内城富人区,其中一个竟是永定侯府的,名唤高灏。 如果温婉没记错,这个孩子是陆晏彬的妹妹陆荞的亲生儿子,也就是陆国公的曾外孙。 陆家的曾外孙也敢动,难怪陛下会这么生气。 温婉握着名单的手颤了颤,问谢正,“高灏是不是已经死了?” 谢正痛心疾首,不情不愿地点点头,“但凡上了名单的,都已经被挖了心。” 闻言,一股凉意从后背窜到温婉头顶。 876、结局篇(2)以形补形 次日,温婉去了趟陆国公府。 刚到老太太院里,就听到里面传来肝肠寸断的痛哭声。 温婉已经猜到是谁。 等丫鬟通报过后挑帘进去,果然见到陆荞扑在文姨娘怀里哭抽了。 陆老太太眉心拧成一团,劝着她,“衙门已经在办案,很快就能侦破的,你放宽心,再生一胎就是了。” 陆荞哭得更伤心,“我的灏哥儿……” 文姨娘自己哭得不行,掏出帕子来给陆荞抹泪。 小柳氏脸色也不好,见温婉进来,她才舒展开眉目,唤了声婉姐姐。 温婉上前给老太太行礼。 “婉丫头,你快劝劝荞姐儿。”老太太这会儿满心都是那个被挖了心的孩子,堵得慌。 温婉看了陆荞一眼,“还是让她哭吧,哭出来要好受些。” 听到声音,陆荞转头看了看温婉。 温婉被认回来的时候,陆荞已经嫁到永定侯府,难得回娘家一趟,温婉也不在这边,因此俩人虽是堂姊妹,接触的机会却不多。 见陆荞望向自己,温婉冲她点点头,“丧子之痛,不是说能抹平就能抹平的,想哭便大声哭出来,这儿是娘家,没人会笑话你。” 她这么一说,陆荞反倒不好意思哭了,只是一想到灏哥儿被找到时血淋淋的模样,又忍不住低下头,用帕子摁了摁眼角。 陆老太太唉声叹气,“这孩子命苦啊!” 一向沉静的文姨娘动了怒,“到底是哪个天杀的,怎么能下这样的狠手,他也不怕天打五雷轰!” 小柳氏满怀希冀地望向温婉,“婉姐姐今日来,是不是案子有什么进展了?” 温婉摇摇头,“我刚得了陛下的准许协助此案。” 她原本想去永定侯府问问情况,得知陆荞回了娘家,这才会匆匆赶来,可一见到陆荞那样,她又不忍提起本案细节戳陆荞的心窝子。 她倒还顾虑,陆老太太却是直接跟陆荞说,“既然你婉姐姐也是案子的负责人之一,你赶紧的跟她说说情况,不管怎么着,总得把真凶抓出来绳之以法为灏哥儿报了仇才是。” 陆荞抹了抹泪,断断续续地说起来。 从陆荞口中,温婉得知高灏是被她婆婆永定侯夫人带出去玩儿的时候弄丢的,家里找了半天,最后没辙,去了顺天府报案,等找到人,已经成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话到这儿,陆荞又失声痛哭起来,“灏哥儿才三岁,就这么没了……” 陆老太太阴沉着脸怒骂,“畜生啊畜生,怎么能做这么丧尽天良的事儿!” 温婉闭了闭眼,深吸口气,问她,“永定侯府平时可有什么仇家?” 陆荞抹着泪道:“家族与家族之间因为利益,难免会有龃龉,可要说深仇大恨,永定侯府从未与人结过这么大的仇怨。” 小柳氏说:“听闻有好几个孩子是贫民出身,就算永定侯府得罪了人,那些百姓,总不能跟侯府得罪同一批人吧?” “是啊婉丫头。”陆老太太也道:“若单单只永定侯府一家,被人寻仇还说得过去,可现在出了那么多桩,已经闹得人心惶惶了,要我说,背后之人就是冲着孩子来的,他才不管谁家,只要是孩子都能成为目标。”说着,还提醒了小柳氏几句,让她仔细看管好小宝。 小柳氏忙应声,让老太太放心。 温婉听着老太太这番话,脑子里突然闪过什么东西,然而太快,快到她来不及抓住。 …… 安慰了陆荞一番,温婉从国公府出来,她没有第一时间回长宁侯府,而是去八珍楼打包了十来盒点心。 先帝当政时期,宋巍曾经提议过建造收容院,把无家可归的孩子收进去,由朝廷出钱抚养,再由朝廷出人教他们技能,长大后,这些人便可为朝廷所用。 先帝想扩充锦衣卫,当然也需要其他方面能为他一手掌控的人才,所以采纳宋巍的建议建造了收容院,现如今那里面已经收容了上百位无家可归的孩子。 温婉想到最近的剖心案,有些担心孩子们,打算过去瞧瞧。 到的时候,负责收容院的院首热情将她接进去喝茶。 温婉把点心交给院首,让他去分给孩子们,顺便问了句,“最近院里的孩子们可有失踪出事的?” 院首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剖心案,摇摇头,“没有,大概是朝廷加强了这边的守卫,孩子们都很安全。” 温婉颔首,她进来的时候,的确看到了两旁有不少守卫。 可是,收容院的孩子没出事,真的是因为守卫森严吗? 温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时候,她想起先前在陆家时老太太说的那番话:背后之人就是冲着孩子来的,他才不管谁家,只要是孩子,都能成为目标。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幕后真凶能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说明本事极高,又怎么会怕收容院外的这些守卫? 那么,收容院的孩子为什么会没事? …… 温婉回到家时,问赵寻音,“娘,你觉得收容院那些孩子跟被杀了的孩子,有什么分别?” 赵寻音说:“这还不简单,收容院的孩子都没爹没娘没有家,而被杀了的孩子,都是有家的。” “都是有家的……”温婉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某个答案呼之欲出,可她就是找不准关键点在哪。 揉了揉太阳穴,温婉靠在小榻上,喃喃自语,“如果收容院的孩子被排除在外,那么幕后真凶就不是无差别杀人,而是有选择的,他要挖孩子的心,难道还得看看孩子有没有家?” 这个逻辑明显不对。 那么,凶手选择孩子的规律是什么? …… 成王妃让人送来了帖子,意在邀请温婉过府赏花。 温婉想到上次宋琦的事还没登门道谢,便接下帖子,带上云彩和玲珑两个丫鬟去了一趟。 赏花宴设在王府水榭中,邀请的女眷不算多,大多是已婚的世家夫人。 宴席将散的时候,成王来了水榭。 世家夫人们纷纷起身行礼。 成王笑着让免礼,目光落在温婉身上,过了许久,他道:“听闻北疆瘟疫能控制住,都是郡主的功劳,燕京能被攻陷,郡主也占了头功,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本王佩服。” 温婉扯出一抹笑,“王爷抬举了,我不过碰巧运气好而已。” 成王仍旧看向她,面上笑意没减半分,只是不再说话,目光似乎幽深了许多。 温婉低下头去。 …… 回程路上,玲珑忍不住说:“奴婢总觉得,成王殿下看郡主的眼神怪怪的,令人不舒服。” 丫鬟都看出来了,温婉这个当事人的感触自然更深,她甚至有一种错觉,成王妃今日邀请她来王府,就是为了最后和成王的碰面。 不过她跟成王府算是一锤子买卖,过了宋琦那一桩,往后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温婉很快把这一茬抛到脑后。 …… 晚上的饭桌上,多了一盘清蒸鱼,陆晏礼吵着要吃鱼眼睛。 说着就用勺子去挖鱼眼睛。 温婉看着他笨手笨脚的样子,用筷子帮他把鱼眼睛挑了出来,嫌弃道:“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 陆晏礼哼哼两声,“奶娘说以形补形,吃鱼眼睛,我的眼睛就会更明亮,还会变聪明。” 以形补形。 四个字,让温婉如遭雷击。 赵寻音见她脸色僵住,忙问:“怎么了?” 温婉脸上血色退去,“娘,我大概猜到凶手的动机了。” 赵寻音回味着先前饭桌上的对话,也反应过来,同样僵了一僵,“婉婉,你的意思是,凶手患有心疾,所以用以形补形的方式来挖孩子的心去补?” “这是目前唯一的可能性,可是,总觉得还缺点什么。”温婉又把问题绕回被杀孩子和收容院孩子上。 既然是以形补形,为什么非得要有家的孩子? 有家的孩子和收容院的孩子,到底有什么区别? ------题外话------ 正文完结是三郎回京,男女主团聚,文文一旦打上完结标签就不能再发新章节啦,亲们如果还有想看的情节,可以留言,我酌情考虑能不能加进去,么么哒(* ̄3)(e ̄*) 877、结局篇(3)大胆的猜想 根据温婉的推测,刑部派人去各个医馆核对脉案。 结果显示,整个楚京城光是有记录的心疾患者就有三百多例。 “这个范围太广了。”谢正便是负责带人去核对脉案的官员,他回来后跟温婉说:“我们能查到的,都是有过就诊记录的,万一幕后真凶没有过就诊记录呢?” “还差一个线索。”温婉撑着额头,神情很是苦恼,“凶手把目标锁定在有家的孩子身上,如果能找到这些孩子跟收容院孩子的分别,真凶大概就能浮出水面了。” 谢正推测道:“郡主之前说以形补形,真凶可能患有心疾,所以想用这种法子来治病,那有没有可能应了那句老话‘缺啥补啥’,真凶没有家,见不得有家的孩子,所以才会选中这部分孩子?” 温婉摇头,“如果照你的说法,那么真凶起码还保留一丝人性,他会同情弱者,可被害的孩子中有两个是贫民,家中日子十分凄苦,报复这种人,岂不是与凶手的性格自相矛盾?” “万一凶手的目的不是以形补形,而是挖心去设祭坛什么的。”谢正说:“以前听人说过很多江湖邪术,就会用童男童女去祭祀。” 设祭坛?祭祀? 温婉脑中灵光一闪,看向谢正,“咱们先不管凶手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假设他迷信,那么他选目标,肯定会按照迷信的法子来,你能否帮我弄到已故孩子们的生辰八字?” “……”谢正有些为难。 这些日子,三法司衙门外都快被受害者家眷哭成泪河了,这会儿去问生辰八字,人能配合吗? 温婉看出他犹豫,郑重道:“拜托了,这个很关键,如果最后证实我的推测是真的,岂不是很快就能破案?就算我的推测不对,那咱们也算是排除了一种可能性。” …… 谢正花了两天时间才把几个孩子的生辰八字问全,他拿着来找温婉。 温婉不懂周易八卦,她入宫去问何监正,这些生辰八字有什么问题。 何监正并不知温婉的目的,但还是接过去仔细推了推,最后得出结论,“这些生辰八字,全都五行属金。” 温婉浑身一震,“果然。” 她就说有古怪。 离开钦天监,温婉直接去刑部找谢正,跟他说了自己从何监正那儿问来的结果。 谢正听罢,有些难以置信,“五行属金?” “我知道收容院的孩子和被害者有什么分别了。”温婉深吸口气,“收容院的孩子都是无家可归的,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所以算不出命理属性。” “可是,这些受害者的生辰八字总不能往外说吧?”谢正道:“凶手是怎么办到的?一户一户去问?谁会愿意告诉他?” “不用问。”温婉越说,越觉得后背发凉,“有一个地方,存放着所有人的生辰八字。” “是户部!” 意识到失态,谢正忙住了嘴,好久才低低道:“郡主的意思是,真凶在户部?” “能翻看户籍的,不一定只有户部官员。” 温婉有个大胆的猜想,可是太大胆了,以至于她不敢继续往下猜。 878、结局篇(4)找娘亲 三法司和锦衣卫办案的时候,大概用了惯性思维去揣度凶手的动机,所以一直找不到破绽。 温婉跟他们不一样,她虽然算不得多迷信,可发生在自己和宋巍身上的事,让她在这方面多了几分敏感。 温婉本想着再进一步调查,没准是自己推测的方向错了。 然而就在当天夜里,城北又发生了一起孩童被杀案,作案手法跟之前的一模一样,都被挖了心。 次日一早,谢正去刑部点卯之前先来了长宁侯府,把这事儿告诉了她。 温婉听得一身冷汗,手指不觉握紧,眉头深深皱着。 她不打算再瞒着了,想把自己推测出来的嫌疑人告知谢正,让谢正他们锁定目标着重调查,然而就在她即将开口的时候,院墙外突然飞进一支羽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开窗户,“哚”地一声钉在柱子上。 谢正被吓到,后退的同时不忘把温婉拉开。 羽箭顶端,附带了一张纸。 温婉走过去将箭取下来,看到纸上的内容时,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上面写的,是进宝的生辰八字。 温婉隐约记得,进宝刚出生那会儿还在宁州,婆婆让人算过,算的什么,她忘了,只记得进宝好像就是五行属金。 一瞬间,温婉的心沉到谷底,连呼吸都透着微喘。 谢正察觉到她的异样,忙问:“是不是有人威胁郡主?” 威胁? 可不正是威胁么? 温婉苦笑一声,随即摇头,对谢正道:“你说的案子我知道了,你先去衙门,有什么事儿,等你回来再说。” 谢正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真没事儿?” “只是想到孩子们的死,有些不忍罢了。”温婉垂下长睫,尽量藏住眼底情绪。 “那我去衙门点卯了,你别想太多,我会尽快把查户籍的事报上去。” “谢正。”温婉突然唤住他。 “怎么了?” “那些都只是我的个人推测而已,做不得准,若是可以,能不能先别告诉他们?否则把户部牵扯进来,万一真相不是这样,难免让户部跟三法司产生龃龉,对朝廷不好。” 谢正想了会儿,点头,说也行,那就先不上报。 …… 谢正走后,温婉已经顾不上写信,她叫来卫林,问他之前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人在侯府附近晃悠。 卫林摇头说没见到。 那看来是高品阶箭手所为了,难怪卫林他们没有察觉到。 温婉深吸口气,跟他说:“你速速去往宁州,通知宋家人,保护好几个孩子,尤其是进宝。” 卫林有些意外郡主竟然还关心宁州的事,不过一想那是她亲生的,哪怕跟丈夫和离,她会紧张儿子也无可厚非,便点点头,退了下去。 温婉看着手心里被捏皱的纸,脸色愈发惨白。 背后之人是想警告她,倘若刚才跟谢正说了那些话,那么下一个被杀的,便是进宝。 进宝…… 想到那个玉雪可爱的儿子,温婉无法再静下心来。 等着卫林回来的这些日子,温婉一直处于忐忑当中,就怕听到自己难以承受的消息。 赵寻音见她近来有些精神不济,问是不是病了,让府医来看。 温婉没敢说实话,只道自己是被案子给惊吓到,没什么大碍。 这天,玲珑进来时手上捏了张烫金请帖,“郡主,这是成王府送来的帖子,说世子三日后正式选妃,王妃想请您过去帮着掌掌眼。” …… 卫林赶到宁州才得知宋巍和进宝父子二人已经“失踪”了很久。 “我们也在找。”听说卫林是长宁侯府的人,宋元宝多少有些不悦,“你们若是真有那份心,留下来一块找也成,若没有,我不强留。” 卫林:“……” 他默默看向一旁极受信任的兄长卫骞,再看看自己,觉得这待遇差别真大。 人自然是要找的,否则没办法给郡主交代,他马上飞鸽传信去往京城。 …… 京城某间客栈,一大一小坐着吃饭。 “爹爹,你真的要去找娘亲吗?”小家伙啃着鸡腿,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宋巍看他一眼,“不是想你娘?” “才没有。”小家伙撇撇嘴,哼声道:“我已经不要她了。” 宋巍嗯一声,“不要,那便不找了。” 进宝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等了许久没见开口,急了,又是个傲娇的,死活不肯直接承认,就低头扯着身上的裙子,“找就找,干嘛让我变成小妹妹啊?我明明是小哥哥。” 宋巍一把拉过他的油手,边用帕子擦着,边温声道:“穿上裙子就能找到你娘亲。” 小家伙听罢,顿时泄了气,又像是有些不甘心,过了会儿,开口问:“万一你找到她,她不跟你回家怎么办?” “那可能是你裙子没穿好。” “……” 饭后,宋巍带着儿子出门。 小家伙今日换上细棉布裙子,头上扎了两个小揪揪,还戴着绒花,刚一走出客栈,就引来两位妇人的惊喜回头,“呀,这小丫头长得真漂亮。” 进宝哼哼。 父子俩步行到成王府。 进宝看看王府庄严的朱漆大门,又看看宋巍,“爹爹,娘亲在里面吗?” 宋巍晃过神,应道:“或许。” “那她为什么不去外祖母家?娘亲她是不是不要你,转嫁给别人了?” 宋巍将眼神挪到角门方向,“走吧。” 进宝不情不愿地跟在他身后。 等到了角门外,成王府几个小厮见到进宝,眼神都亮了起来,“小花,快来让大哥哥抱抱。” 昨天宋巍来应聘成王府的讲经先生,就已经“利用”进宝跟里里外外的人打好关系。 成王妃一见到化名“小花”的进宝,只恨不能是自己亲生的。 进宝被几个猥琐的小厮又亲又抱,心里嫌弃得直翻白眼,对他爹给他新取的名字,更是嫌弃得想哭。 其中一个小厮见宋巍还站在一旁,忙笑着打招呼,“温先生来啦?” 宋巍淡淡点头。 他来应聘的时候便乔装打扮过,说自己姓温,家中母亲病逝,妻子不知下落,迫于生计,带着小闺女来王府寻一份差事养家糊口。 原本进王府没那么简单,管事必定要查他的户籍家底,怎奈进宝换上女装太漂亮,即便身上穿的是王府小厮都不会穿的棉布,还是一眼就让成王妃爱不释手,再加上宋巍在成王那儿过了关,四书五经讲的确实好,所以免除了诸多繁杂手续,直接让他今日来。 翰林院有专门给皇帝读书讲经的侍读侍讲,成王府之所以效仿,是因为世子赵朔常年深居简出,既不去尚书房和宗室子弟们一块念书,也不去国子监跟学子们凑热闹,而是在家里请了先生授课。 数年如一日地听一位先生授课,赵朔觉得无趣,近来让成王为他招一位能讲四书五经的先生。 不知为何,成王没往当世大儒身上打主意,而是把目标瞄向坊间,也正因如此,宋巍才能这么顺利被聘用。 当下,几个小厮留在偏门外,有一个进去通报。 成王妃得知是温先生来了,脑海里不期然就浮现那个漂亮丫头白白嫩嫩的小脸,她这辈子只得赵朔一个儿子,膝下没闺女,心下对“小花”是说不出的喜欢。 让人把宋巍带去见世子,成王妃亲自把进宝带去她院里,说有好吃的。 成王妃身边的嬷嬷见状,十分担忧。 王府规矩严苛,何时让如此来历不明的人进来过? 她皱皱眉,看向耷拉着小腿坐在圈椅上的“小丫头”,顺手拿起一块软糕,“小花,你打哪儿来呀?答对了,这块糕就归你。” 其实进宝吃过比这更好吃的糕点,可是他要配合爹爹当个穷人,所以只能做出流着口水双眼放光的样子来,仰起脑袋,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我问过爹爹了,他说我是从娘亲肚子里来的。” 嬷嬷:“……” 成王妃忍不住笑起来,嗔了嬷嬷一眼,“你就别逗她了,小姑娘怕生,一会儿惹哭了我可哄不乖。” 嬷嬷只得把糕点递给进宝。 进宝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没吃。 嬷嬷再次皱眉,“怎么不吃?” 进宝声音软软的,听起来就是个小妹妹,“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糕点,要拿回去跟爹爹一块儿吃。” 心里哼哼,谁知道有没有放毒。 …… 卫林传信回来时,温婉正在纠结要不要去成王府。 当看到纸条上说宋巍和进宝一块儿失踪,温婉联想到那些孩子被找到时的惨状,只觉得天塌了下来,心里揪扯着疼,脸色白得不像话。 879、结局篇(5)真凶 赵朔选妃是在明天,温婉已经等不及,她快速换了衣裳,让人备好马车打算出门。 玲珑见她行色匆匆,心生疑惑,“郡主,发生什么事儿了?” 温婉想起什么,转身走到书案前坐下,提笔写了一封信用蜡封好,对玲珑道:“我一会儿有事出门一趟,倘若天黑之前还没回来,你就拿着这封信去找谢正,他一看便知。” 玲珑被她吓到,“要不,奴婢陪您去吧?” “不用。” 今日赴的是鸿门宴,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只会多个人头。 温婉谁也没带,坐上马车便直奔成王府。 同一时刻,成王刚得到宋巍父子失踪的消息,正阴沉着脸坐在书房,手里捧着的不是什么经史典籍,而是一本杂书,讲的是坊间禁忌偏方,他却没什么心情看下去。 赵朔尚在娘胎里的时候,某回虚云大师入宫讲佛,当时的成王世子妃,也就是现在的成王妃在场,虚云大师见到她便蹙了眉头,说这个孩子不祥,不仅活不过十六岁,还会引来杀戮罪孽,成王府或可舍了他,让他皈依佛门,还能有一线希望。 当时的成王世子,也便是现在的成王,气得脸都黑了,直接骂了虚云大师一句“老秃驴”。 后来赵朔出生,落地没多久就被诊断有心疾。 成王隐隐意识到虚云老秃驴的话可能要应验,但他不服,于是三缄其口,让阖府上下对外瞒了赵朔有心疾的事,不让他外出接触旁人,多少年来避开太医院为他遍访名医,然而全都无果,普通药石不成,成王便开始寻求偏方。 赵朔今年满十六,成王担心他熬不过去,想为他娶亲冲个喜,于是折腾出请钦天监算八字去户部翻户籍的法子来。 事实上,翻户籍选世子妃只是顺便,他的目的是为了翻出五行属金的孩子来。 赵朔五行缺金,就该用那些孩子的心来给他以形补形。 可万万没想到,他在为赵朔找偏方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 正在这时,小厮进来禀报,“王爷,永安郡主求见。” 成王敛去思绪,唇边勾起一抹怪异的笑,“请她来书房。” 小厮微愣。 郡主是女客,而且是外人,怎么能随便进王爷的书房? 成王眼神冷下来,“愣着做什么?” 小厮马上回神,匆匆出去请人。 温婉随着那小厮来到外书房,一路上心都是悬到嗓子眼的。 当小厮推开门,她没有第一时间进去,而是在外面顿了一下。 小厮躬身道:“郡主,我们王爷有请。” 温婉深吸口气,刚抬步进去,就对上成王似笑非笑的一双眼,“宋夫人,本王等你很久了。” 温婉手指蜷了蜷,寻个位置坐下后,垂眼道:“王爷说笑了,我已经跟宋巍和离,如今再不是什么宋夫人。” “是么?”成王微挑眉梢,朝她看来,“和离后没再联系了?” 温婉想着进宝,心中难免着急,“王爷有话不妨直说。” 成王轻轻笑了起来,“分明是郡主有事来找本王,该直说的,是你才对。” 温婉想问他进宝在哪,可到目前为止,她手上并没有直接有力的证据证明那些案子是成王做下的,况且自己在成王府地盘上,一句话说不对就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她斟酌再三,只道:“我在户部有认识的人,他告诉我,宋家户籍被人翻看过,尤其是进宝那一页,不知王爷可清楚,除了你们府上,还有什么人去翻过户籍?” 成王玩味地笑了笑,“本王若说不知,难不成郡主会马上打道回府?” 温婉直视着他,唇角泛冷,“王爷想方设法把我引来,想必不达目的之前,你也舍不得放我走。” 成王喝了口茶,“既然郡主是聪明人,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儿子在本王手上,只要你乖乖听话,本王可以不杀他。” 温婉手指攥紧,“果然是你!” 成王淡笑,“就算本王承认是我,你能拿得出什么证据?” 温婉无话可说,她能怀疑到成王府头上,全凭自己的推测,虽然现在确定了真凶就是成王,可杀人动机和证据都不足,就算到了公堂上,也无法定罪。 敛去思绪,温婉木着脸,“王爷想让我做什么?” “改命。” 成王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让温婉脸色变了一变。 成王弯起唇角,“你能改国运,能改宋巍的天命,自然也能改我儿子的命,本王要他长命百岁,只要你改成功,本王便放了你的丈夫和儿子。” “你在说什么?”温婉满心震惊,这些事,成王是怎么知道的? 成王转身,从多宝阁上拿了一个匣子打开,取出一只镯子,“云氏的宝贝本王都给你盗来了,郡主还要跟我装傻充愣?” 原来徐嘉的镯子在这儿! 温婉忽然有个不好的猜想,“你是不是去见了虚云大师?” 成王闻言,突然冷笑一声,“那个老秃驴,他本来就该死!” “所以,虚云大师不是圆寂,而是你杀的?”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丧心病狂的畜生! 成王丝毫不觉得愧疚,“杀倒是没杀,可能老秃驴觉得泄露了你的秘密愧对于你,自行了断的吧!” 一句话,让温婉从脚底凉到头顶。 难怪,难怪她刚要去问虚云大师改命的事,大师就圆寂了。 原来不是巧合,而是成王去逼问他关于自己给宋巍改命的事,大师才会选择自行了断。 温婉胸腔内气血翻涌,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世子是不是有心疾?” “是。”成王也不怕承认。 “既然你想好了要我来给他改命,为何还要杀那么多无辜的孩子?”这句话,温婉几乎是怒吼出来。 “只能说,他们太不幸了。” 成王把玩着那只冰种玉髓打成的镯子,面上笑意森然,让人不寒而栗。 他却自顾自地说:“本王还以为,朔儿的病只能靠以形补形来拯救,不想,就让本王发现了郡主的秘密,原来这天底下竟然真有能预知能改命的人,宋巍未免太幸运,可他能否有命继续幸运下去,就得看郡主愿不愿意把自己的本事施展在我儿子身上了。” 温婉抿了抿唇,她有些惧怕这只镯子,之前头疼欲裂生不如死的感觉,到现在都还刻骨铭心。 可她更担心的是,自己从北燕回来就没了预知能力,戴上镯子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不管怎么说,暂时都不能接触那只镯子,能拖一时是一时。 温婉冷静下来,缓缓道:“既然世子患了心疾,应该请的是大夫,王爷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成王一听到“大夫”二字,直接拂袖扫落大理石案上的砚台,怒沉着脸,“大夫要是有用,本王还用得着千方百计引你前来?” “那你总得让我先了解他的情况,否则怎么改?”成王对外有贤名,没想到背地里竟是这般喜怒无常的性子,这种时候,绝对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已经没了预知能力,把人稳住才是正经。 成王渐渐平复下来,“十六年前虚云老秃驴入宫讲佛,碰到朔儿的母亲,直接断言说这孩子不祥,活不过十六岁,不仅如此,还会带来杀戮罪孽,让本王舍了他,让他皈依佛门,本王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不可能答应。” 说到这儿,成王叹了口气,颇有些痛心疾首,“没想到,朔儿刚出生不久就被诊出有心疾,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受刺激,就像本王手上的这只镯子,轻轻一摔就会碎,本王花费多少心血才将他养到十六岁,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殒命?” “所以,王爷虽然嘴上骂着虚云大师,其实心里早就信了他当年的那番话。”温婉说:“既如此,你为何不把世子送去法华寺?” “送?”成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凭什么送?本王偏要逆天改命,让那老秃驴知道,他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温婉默了默:“我想见见世子。” 她想知道,那样一个“易碎”的人,他到底清不清楚自己每天在吃什么,清不清楚他爹这般丧心病狂的行为。 成王招手让小厮进来,问:“世子在做什么?” 小厮回答:“正在听温先生讲《孟子》。” 成王道:“去告诉温先生,今日府上有要事,就先到这儿,让他回房休息。” 听到“温先生”三个字,温婉抬了抬眼。 880、结局篇(6)没良心的娘 赵朔的住处隔着外书房有些距离。 温婉走出书房,成王便跟在后面。 “王爷,其实你让下人带我过去就好。”成王性子阴戾,温婉是真不想跟他待在一块,况且,她说要去见见世子,不单纯只是见见而已。 成王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冷笑一声,“把本王撂下,你好把这些事告诉朔儿?” 温婉当即反问,“莫非世子一点也不知情?” 成王脸色不好看,怒斥,“少废话!” 温婉抿了抿唇,又问:“王爷可曾想过,倘若世子知道你为他杀了这么多人,他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良心?”成王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吃的还少吗?” 这话,让温婉恶心想吐的同时,汗毛也一根根竖起。 成王就是个心理扭曲的大变态,跟他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出了院门上游廊时,温婉隐隐听到旁边的花园里有说话声,她下意识看过去,就见几个丫鬟围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身上穿着与王府富贵格格不入的细棉布袄裙,头上挽着小纂儿,戴两朵外面街市上三文钱就能买到的绒花。 “小女孩”正跟丫鬟们说着话,似乎听到这边有脚步声,慢慢地转过身来。 当看清楚“小女孩”的容貌,温婉呼吸滞了一滞。 而“小女孩”也在看到温婉的时候脱口而出一个字,“娘……” 后面丫鬟问他,“你说什么?” “小女孩”正是被宋巍带来成王府的进宝。 看到娘亲和成王一块出现,他心里难受极了,扁了扁嘴巴,顺手从旁边摘下一朵花来,垂下眼皮闷闷地说:“娘亲曾经说过,这些花都是能做胭脂的。” “原来小花喜欢胭脂呀?”其中一个丫鬟乐呵呵道:“你要喜欢,一会儿我们摘些花回去自己做就是了。” 进宝转过身不想再看那个薄情寡义的女人,迈着小短腿就朝前跑。 丫鬟们脸色变了变,忙追上去。 一直到进宝的身影消失,温婉才挪回视线。 旁边成王察觉到异样,狐疑地半眯着眼,“认识?” “不认识。”温婉摇头,“不过,这么漂亮的小丫头,想必任何一个当娘的见了都会心生喜爱。” 成王想起自家王妃见到小花时脸上那藏都藏不住的欢喜,倒是没有反驳温婉的话。 二人一路来到漪澜院。 进门就见宽阔的庭院内种植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合欢树,眼下正是开花季节,粉粉白白的合欢花盈满枝头,偶尔被风吹下一两朵。 合欢树下设有石桌石凳,石凳上坐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他长得肖似赵熙,只是肤色比赵熙更白,是不正常的病态白。 他此时正握着笔,端端正正地写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少年抬眼朝这边看来,目光先是在温婉身上一顿,随即转向成王,紧跟着起身,温润有礼的作了一揖,“孩儿见过父王。” 成王点了点头,问他,“今日的药吃了没?” 赵朔想起那味道极怪的药,微不可查地皱皱眉头,“早上刚吃了一次。” 成王颔首,这才为他介绍,“这位是永安郡主。” 赵朔转向温婉,又是一揖,“见过郡主。” 论辈分,温婉是他姑姑,当得起这一礼。 温婉看着少年削骨羸弱的模样,内心十分纠结。 从见到赵朔第一眼,她就能肯定,少年并不知成王做下的那些龌龊事,更不清楚他每日吃的汤药用的是什么药引子,如果就这么大喇喇地告诉他真相,赵朔指定马上会被刺激到发病。 赵朔若是死了,那自己与成王这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狂魔有什么分别? 想到这,温婉唇边扯出一抹笑,“听说世子明日选妃,王妃邀了我来给世子掌掌眼,我闲不住,今日便过府了,顺便来瞧瞧你。” 又说:“我见世子气色不大好,是不是哪不舒服?” 赵朔感激地看她一眼,“多谢郡主挂怀,我这是打娘胎里出来就有的毛病,不妨事,郡主既然来了,进屋喝杯茶吧!” 赵朔说着,唤来自己的小厮,要给温婉沏茶。 温婉看了眼旁边全程绷着脸的成王,摇头,“我一会儿还有事,就不多坐了,就此告辞,世子多多保重。” 出了漪澜院,温婉忽然觉得脑子空空的,心里却异常沉重。 赵朔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系上这么多条幼儿的性命,假以时日真相揭开,对他而言,将会是毁灭性的打击。 身后成王的声音透着威胁,“人已经看过了,郡主打算何时开始?” 温婉晃过神,回头看向成王,“我刚刚看的,是你家的人,那么我家的人呢?” 想起先前花园里被打扮成小女孩的进宝,温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王爷口口声声说我丈夫和儿子在你手上,你要威胁我,总得让我先见见人质吧?否则我怎么好一心一意完成你的要求?” 成王眼眸微闪,随即脸色沉郁下来,“你是在跟本王讨价还价?” “不敢。”温婉语气平静,“王爷既然知道了我所有的秘密,那你应当清楚,云氏那只镯子,我戴上去是会有反作用的,稍有不慎便会搭上一条命。我这个人向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之所以答应给世子改命,全是为了丈夫和儿子,倘若你只是为了逼我就范而随口编了个谎言,那么,这笔交易恐怕无法再继续下去。” 成王哼笑,“宋巍和你儿子早在半个多月前就已经失踪了,你没得到消息?” 温婉当然得到了,正因如此,当看到进宝出现在成王府,才让她捏了把冷汗,可仔细想想又不对,如果真是人质,成王怎么会任由他到处乱跑? “所以,他们真是在王爷手上么?”温婉一瞬不瞬地看着成王。 成王面色岿然不动,在他眼里,温婉只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而已,他能做到眼睛不眨地杀了那么多孩子,又怎么可能惧怕温婉小小的一个眼神? “他们父子确实在本王手上。”成王脸容阴鸷,“只不过,见面一事由本王说了算,你只管安心准备改命,什么时候改好,本王什么时候把人带到你面前,否则你要是再讨价还价,本王不介意把你那位年幼的弟弟也接到府中来照顾一二。” 成王的话,温婉不会傻到认为只是单纯的威胁。 他能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作案,必定掌握着一批本事了得的手下,要想把陆晏礼掳走,想来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那只镯子对我而言有性命威胁,我需要时间考虑。”温婉道:“想必,王爷也不希望我一戴上去就死了吧,否则谁来给世子改命?” “你最好是别在本王跟前耍心眼儿。”成王冷冷威胁,“上一个耍心眼的虚云老秃驴,已经死了!” …… 出府时,温婉刚走到角门处,就见到穿着小裙子的进宝急急忙忙往这边跑来,然后脚下一滑,直接摔倒在她面前。 小家伙当即就扯开嗓子嚎了起来。 温婉忙弯腰去扶,当碰到小家伙的肉爪子时,他突然将一个攥得皱巴巴的纸团塞她手里。 温婉心下一动,眼尾瞥到几个王府丫鬟出现在不远处,她快速将纸团放进袖中,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进宝扶起来。 来的那几个都是成王妃院里的丫鬟,她们奉了王妃的命,负责看守好这个小女孩,谁料小女孩顽皮,一个不注意就到处乱跑,现在还摔倒了。 当看到人已经被永安郡主扶起来耐心地拍去身上的灰尘,几个丫鬟满心感激,对着温婉屈了屈膝,“麻烦郡主了。” 温婉伸手抹着进宝脸上强挤出来的眼泪,笑说:“小丫头长得这么可爱,再哭可就要成大花猫,没人喜欢了。” 进宝便顺势哼哼唧唧地止了哭声,心里还是忍不住骂:臭娘!坏娘!没良心的娘!爹爹都为了她找到成王府来了,她还跟个野男人出双入对,成心想气死爹爹,哼! 881、结局篇(7)子罪父受 温婉离开后,成王叫来自己手底下的人,沉着脸问:“怎么回事儿,那对父子上哪去了?” “属下们正在查。” “连你们都找不到,还能上天不成?”成王怒得不轻。 赵家皇室一直有一批私底下为帝王办事的暗卫,便是皇室暗卫。 这些暗卫不是凭空来的,每一个都需要耗费大量银钱和心血培养。 而成王这一脉,便是负责培养暗卫的宗室。 不过,这件事是机密,除了帝王,旁人无从得知。 当年老王爷在世时,考虑到先帝性情多疑,怕先帝会容不下成王府,所以在帮皇室培养暗卫的同时,顺带给王府培养了一批暗人。 按照老王爷的意思,只要先帝不对成王府有所动作,这些暗人永远都不会出现。 老王爷驾鹤西去之后,这批人落入成王手中,成王秉承了先祖遗训,继续为皇室培养暗卫。 忙碌之余,他最大的任务便是动用这批人去给赵朔寻找神医良方。 然而所有来看过的大夫都说,赵朔的心脏天生就有问题,普通药石没办法治愈,只能仔细温养着,若是幸运不触发病症,多活几十年都没问题。 为免暴露成王府培养暗卫的机密,从祖上到现在,每一任王爷后院的姬妾都是能少则少,以至于到了现任成王这里,只一正妃两侧妃,再无多余妾室。 两位侧妃肚皮不争气,生的都是闺女,成王便只得赵朔一个儿子。 赵朔身上系着成王府所有的希望,一旦他英年早逝,就意味着从今往后,培养皇室暗卫的任务将会移交给别的宗室,更意味着,成王这一脉会就此衰落。 这便是一直以来,成王不愿让赵朔暴露于人前,不愿旁人知道赵朔患有心疾的原因。 可是现在,堪比皇室暗卫的这批暗人竟然查不到宋巍的行踪,让他不得不重视起来。 “加派人手。”成王命令道:“必须在永安郡主之前找到他们,带回来!” “是。” …… 成王千算万算,没算到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宋巍父子此时此刻,就在他们家客院内。 原本,宋巍只是听说京城出了孩童剖心的命案,进宝又在县学念书,怕出什么意外,所以除了让人接送之外,还加强了防范。 后来,虚云大师座下弟子找上门,把师父的话带到,说成王以法华寺全部僧人的性命威胁大师说出温婉帮丈夫改命的秘密,接下来的日子,温婉恐怕会有危险。 得知与成王府有关,宋巍才会迫不及待地带着进宝乔装打扮秘密前往京城。 不想,刚入成王府两日就见到了温婉。 客院里。 宋巍问趴在书案上的小家伙,“让你带的东西,带到没?” 小家伙懒洋洋地将脸翻过来看着宋巍,“爹爹,娘亲她可能真的不要你了。” 他刚才看到娘亲跟成王站在一起,心里到现在都还堵着。 宋巍嗯一声,“不要我,自然也不会要你。” “为什么呢?”进宝将下巴枕在交叠的手背上,“明明爹爹长得比成王好看,成王都一把年纪了,又老又丑,哪里讨人喜欢了?” 听到“又老又丑”四个字,宋巍嘴角微抽,成王的年龄,明明跟他差不多。 况且,不管皇室还是宗室,容貌都不差的,否则赵朔没可能长得如此肖似赵熙。 小家伙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托着腮帮子一阵唉声叹气,“娘亲眼瞎起来,连我这个亲生儿子都害怕。” 宋巍:“……” …… 一直等回到家,把自己关进流芳院西厢房,温婉才敢把进宝给她的纸团拿出来,缓缓打开,大概是因为匆忙,上面只写着几个字:暂时安全,勿忧。 是宋巍的笔迹。 也就是说,他和进宝都在成王府内。 温婉看着那几个字,蓦地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心落到了实处。 她想起之前在外书房,成王问小厮世子在做什么的时候,那小厮说,世子在听温先生讲《孟子》。 若是没猜错,那位所谓的“温先生”,便是宋巍的化名了吧? 那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京城,又是怎么进的王府呢? 温婉心中有太多疑问,可这些疑问,必须得亲自见到宋巍才能问出答案。 玲珑敲门进来,小声问:“郡主,那封信还要不要交给谢大人?” “不用了,给我吧。” 温婉把信要回来,走到烛台边烧了。 随着火舌的吞噬,隐约还能看到几个字。 上面写的是如果她被困在成王府,那么便证实了成王府与剖心案脱不开干系。 谢正看到,必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三法司和锦衣卫,有锦衣卫插手,她很快便能获救。 但万万没想到,成王不仅没有把她困在府上,还放心让她回来,就不怕她搬救兵么? 答案肯定是不怕。 成王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也不知他手底下究竟有怎样的一批人,竟然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让锦衣卫查这么久都没摸到蛛丝马迹。 这些事情,温婉没跟赵寻音说,怕她担心,也是怕提前打草惊蛇,惹得成王一怒之下再屠杀更多无辜的孩子。 提心吊胆了一天,温婉觉得特别累,晚饭后沐浴完便早早睡了。 次日,成王府选世子妃。 温婉应了成王妃的邀,换上正装,拿上帖子特此出席王府宴会。 今日来了好几位姑娘,都是当初被成王府点中的候选人。 温婉看着那一张张年轻水灵的小脸,再联想到赵朔的病态,不禁暗暗叹口气。 宴会途中,温婉离席去了趟茅房,出来时听到旁边的花圃里有响动,温婉探身一看,正巧与进宝大眼瞪小眼。 小家伙正躲在花树下,不知从哪折来一大片芭蕉叶挡在头顶,像是怕被人发现。 温婉四下扫了眼,她不确定有没有暗卫,只能小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家伙记着爹爹的话在外面不能随便管温婉叫娘亲,就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我迷路了,你能送我回去吗?” “出来吧。”温婉朝他伸出手。 进宝扔了芭蕉叶站起身,一手提着小裙子,另外一只手交给温婉,等从花圃里出来,他弯腰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巴,然后说:“我爹爹在漪澜院,但是我忘了怎么走。” 温婉笑笑,心中明白这是宋巍要见她,“那我带你去。” 漪澜院外有守卫。 温婉到的时候,直接被拦住,还是借着进宝的缘故,说这是温先生的闺女,迷了路,她把他送回来。 守卫们认出“小花”,知道这孩子十分得王妃喜欢,就没再为难温婉,给她放行。 温婉带上进宝,抬步走进去。 赵朔还坐在合欢树下的石凳上,只不过除了他,还多出一个人。 正是乔装打扮过的宋巍。 有了之前去北燕的经历,温婉一眼便认出他来。 看到温婉,赵朔面露疑惑。 温婉不再往前,把身后的进宝拉出来,“听说这是温先生的闺女,她刚刚迷了路被我碰到,顺带就给送回来了。” 宋巍放下手中的书,缓步走上前,冲温婉作了一揖,说多谢郡主把调皮的孩子送回来。 之后趁着赵朔埋头看书,他压低声音,“情况如何?” 听这语气,成王府的事情宋巍已经知道大半,温婉不必再浪费有限的时间解释,便也压低声音回他,“王爷要让我给世子改命,可云氏那只镯子,我戴上去头疼得厉害,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宋巍听完,陷入短暂的沉默。 夫妻俩都明白,温婉只能给宋巍一个人改命,其他人是不可能的。 但成王已经拿刀架在脖子上,倘若跟他说不行,只会激发他的滔天怒火。 这是个杀人如麻的变态,轻易开罪不起。 想到此,宋巍道:“答应他。” 温婉有些诧异。 宋巍投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不碰镯子,你只需告诉他,要想改命,子罪父受。” 882、结局篇(8) 温婉准备离开时,被赵朔唤住。 他起身上前来,冲她作了一揖,尔后抬头,看向温婉的眼神带了几分恳求,“听闻郡主应了我母妃的邀来替我相看世子妃。” 温婉没吭声,算是默认。 赵朔说:“郡主能否帮我推了今日的相看?” 温婉略略诧异,听得赵朔继续道:“我自己的身子骨,自己清楚,若是娶妻,定会白白误了那姑娘一生,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那双眼睛太过澄澈,以至于里面装不下一丁点的阴暗算计。 温婉忽然不敢看,稍微挪开视线,“你已经十六岁,到了娶亲的年纪,王爷王妃会想着为你安排相看也无可厚非。” “父王虽未曾在我面前提及,但我知道,自己活不久。” 温婉讶异于少年坦然的语气,他好似并不畏惧死亡。 浅浅一笑,赵朔道:“现在的每一天对我而言,都是上天赐予的,我很珍惜,父王母妃大概是想让我娶亲留后,我能理解他们的苦心,可我将来若是死了,那姑娘便要为我守上一辈子,对她而言,未必不是种折磨。” 温婉问他,“你就没想过,或许有一天你能康复,像个正常人一样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兴许会有那么一天吧,但我不知它何时到来,更不能再带上一位姑娘做赌注。” 温婉点点头,“世子心地善良,上天会有好报的。” 出了漪澜院,温婉心里堵得慌。 一路心事重重地回了宴席上。 成王妃见她来,面上笑意更深。 温婉客气地点点头,然后走到自己的席位上坐下。 前后约莫半个时辰,席面用得差不多,成王妃让人划了几艘小船来到亭子边,打算带着姑娘们去湖上赏莲。 趁着姑娘们在各自组队,成王妃把温婉叫过去,问她,“郡主觉得今儿来的这几位姑娘,哪位比较好?” 十四五六的年纪,自然个个水灵,娇艳如花,温婉没有说谁好,也没说谁不好,只是看向成王妃,“既然是为世子选妃,可曾问过他的意见?” 成王妃愣了愣,随即叹道:“朔儿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他听话,是因为深知自己所剩时日无多,所以格外珍惜和家人相守的时间,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忤逆爹娘,可这并不代表,成王和成王妃安排的,他都会喜欢。 譬如,选妃一事。 姑娘们已经陆续上了船,嬷嬷过来催促成王妃,“娘娘,诸位姑娘都等着呢!” 成王妃点点头,“这就来。” 说罢,拉着温婉的手就要往船上去。 正在这时,成王身边的小厮来禀,“郡主,王爷有请。” 成王妃只得松开温婉,“既然是王爷想见你,便去吧!” 温婉深深看了成王妃一眼,也不知是对方掩藏的太好,还是压根就不知情,温婉在成王妃这儿,感受不到她对于剖心案的态度。 随着小厮来到书房,就见成王坐在红木马蹄脚矮书案后,脊背懒洋洋地靠着凭几。 听到动静,成王眼皮抬了抬。 哪怕只是随意地一瞥,温婉也能从对方的目光中感受到一股阴森气息。 把人送到,小厮识趣地合上门退了下去,书房内只剩温婉和成王二人。 “一夜的时间,考虑好了吗?”成王一只手撑着侧脸,另外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翻弄着案上的线装书,视线却是直直落在温婉身上。 温婉不答反问:“王爷可知,我是怎么给宋巍改的命?” “说说。”似笑非笑的语气。 “其实每个人的命都是天注定的,不是谁想改,就能随便改,我为他改命,也并非真的逆了天,不过是帮他分担一部分罢了。” 成王眼眸微闪,“所以?” “道家讲此消彼长阴阳平衡,用在世子身上,他要想长命百岁,除非有人肯借命给他。” “本王借给他的命不少。” 温婉听懂他在说什么,“那些孩子是被杀,世子服用了药引子,只会加重罪孽,王爷是在催命,不是改命。” 成王脸色僵了僵,显然也意识到温婉在给他下套,眼神冷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爷应该不陌生当年的苏家,他们家有个四少爷,是苏国公护在自己羽翼下长大的孩子,整个苏家,就数他一个人手上是干净的,有一年碰到虚云大师,大师说他有佛缘,倘若肯皈依,将来能避劫,苏国公再不舍,还是把儿子送去了法华寺,被大师收为座下弟子,后来苏家出事,那么多人死在震天雷的爆炸之下,就苏尧启一个人活了下来。” 其实虚云大师有没有说过那些话,温婉也不知道,姑且借来震一震成王吧! 成王半眯的眸子里染上几分危险,“你是想告诉本王,要想让朔儿活下来,除非送他去出家?” “王爷可以找人替他出家。”温婉勾起唇角,“只要那个人心甘情愿,出家后每天为他诵经祈福,大概效果也是一样的。” “这有何难?”成王冷笑,“只要本王一声令下,愿意为朔儿出家的人能排到城门外。” “王爷所说的那些,大概不是被威逼就是被利诱,算不得心甘情愿,不过,王爷若非要认为他们是心甘情愿,那么我也无话可说。” 成王听罢,浓眉皱起。 心甘情愿为他儿子出家,这样的人,天底下上哪找? “王爷不愿意么?”温婉笑问。 成王一僵,手指慢慢握成拳。 温婉见状,慨叹一声,“王爷敢为了世子滥杀那么多条无辜的幼儿性命,却不敢为他出家,我不太明白,您对世子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温婉话音才落下,成王已经掠到她跟前,右手死死掐在她喉咙间,力道越收越紧,“想用这种法子让本王束手就擒?你还太嫩了点儿!” 温婉被掐住喉咙,完全发不出声音,脸色涨得通红,双眼却一瞬不瞬地看着成王,里面没有一点喜怒,诡异的平静。 成王见她这副模样,越发来气,五指收紧。 温婉眼前闪过一阵阵的黑晕。 正在这时,漪澜院的小书童急匆匆跑进院子,站在书房外面大喊,“不好了王爷,世子发病了!” 成王脸色巨变,蓦地松开温婉,大步跨出书房,朝着漪澜院而去。 温婉难受地咳了一阵,然后大口喘着气,缓了好久才平复下来。 她本想趁着成王不在偷偷把那只镯子取走,想想还是没那么做。 这些天,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着,倘若贸然做出什么行动,不仅会害了自己,还会连累宋巍和进宝。 …… 漪澜院里,赵朔因为呼吸困难,脸色涨得青紫,成王赶到时,他正躺在小榻上,一只手无力地抓着胸口。 “朔儿!”成王吓坏了,瞪向一旁的书童,“救心丸呢?” “已经让世子服下了。”书童战战兢兢道:“估摸着还没缓过来。” “朔儿你怎么样?”成王坐到榻前,一脸担忧地望着赵朔。 赵朔说不上话,只无力地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怎么会突然发病?”成王拧着眉,赵朔患的是心疾,若非受到刺激,寻常不会轻易发病。 “小的也不知道。”书童委屈道:“先前是温先生陪着世子在屋里,小的们都候在外面。” “把姓温的叫来!”成王黑沉着脸。 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宋巍的声音,“草民就在外面,不知王爷传唤所为何事?” 成王扭头,话语毫不客气,“是你刺激到世子?” 宋巍神情淡淡,“世子大概是受了惊吓。” “什么惊吓?” “先前草民为世子读书,他忽然问及草民的家乡,对民间疾苦来了兴趣,草民便跟他说灾荒年,百姓颗粒无收又等不到朝廷救济时,有一对夫妻为了让刚满周岁的孩子活下去,商量好每人每天割一块肉煮汤给孩子喝。” 成王听得脸色大变,“这是什么狗屁故事!” “听起来很荒诞。”宋巍淡笑,“可这并非编纂,而是真实存在过的,王爷若是觉得不好,那草民往后不会再说。” 看着赵朔发病的样子,成王简直气炸,怒喝一声,“滚!朔儿不需要你这样的先生!” 他本来是想让人拖下去杀了,可一想,怕吓到儿子,索性改了口。 话刚说完,袖子就被人轻轻扯了下,是赵朔。 “父王,别赶温先生走。”赵朔满眼祈求,“孩儿从未见过哪位先生的四书五经讲得如他这般好,孩儿很喜欢温先生。” “可他……” “父王,孩儿只这么个请求。” 成王暗骂一声冤孽,缓了口气,对着宋巍道:“你先下去,让世子好好休息。” 宋巍颔首,转身出了漪澜院,刚回到客院,小家伙就扑了上来,抱着他的腰,然后仰头,“爹爹,娘亲不会有事吧?” 宋巍摸摸他的脑袋,“不会。” 小家伙忽然幽怨起来,“爹爹,咱们什么时候能把娘亲带回家呀?进宝好想娘亲。” 宋巍耐心道:“很快。” “很快是多快?” “再在王府多住几日,等这边事情了了,我便带你回宁州。” 宋巍拉着他往屋里走,日光打斜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裹挟着暖意的风里隐约飘来一句话,“听说爹爹跟娘亲和离了,爹爹是不是要八抬大轿再把她娶回来?” “……” 883、结局篇(9)机会来了 回府路上,温婉揉着额角陷入沉思。 这件事,其实她大可以直接入宫告诉宣景帝,让宣景帝彻查。 然而她被成王的人监视了,就算入得了宫见得到宣景帝告得了状,目前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能证明那些孩子都是成王杀的,查找证据需要时间,而在查找期间,可能又会多出几桩命案来。 也就是说,一旦她对外求助,就会再多死几个孩子。 成王显然是不怕她告状的,但温婉怕,她怕因为自己的一时失误,手上沾满血腥。 成王答应过,只要她为赵朔改命,他就会停手不再杀人。 …… 为了不让赵寻音看出端倪,晚饭时温婉尽量地跟陆晏礼说着话,饭后就喊着累,说白天在成王府逛了一天园子,脚疼,先回房休息。 赵寻音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温婉正准备出去的步子一顿,“娘,怎么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赵寻音一脸正色地问。 “没有啊!”温婉故作轻松,“不都跟您说了吗?就最近那个案子,查到现在也没个头绪,我心里乱得很。” 赵寻音说:“我手上还有几个人,你若是用得到,便调去用,不要老想着怕麻烦我,我是你娘,不帮你帮谁?” 温婉腹诽,她娘的人确实厉害,可跟成王那一批还是没法儿比,也不知成王到底是哪儿找来的那么多高手。 笑了笑,温婉道:“放心吧,有事儿我肯定第一时间找娘。” 之后,她便回了西厢房。 隔天,温婉一早就出门,她特地带上了徐嘉寄来的那瓶药。 到王府的时候,直接去书房见成王。 昨天的选妃宴,以赵朔发病而告终,成王妃得知消息时,直接找个由头让姑娘们散了,然后就去漪澜院照顾儿子,并没有明确选中了谁。 当下,成王半靠在临窗的太师椅上,眼下有些乌青,显然是没睡好。 昨天夜里,赵朔被噩梦惊到又发了一次病,成王觉得都是那个姓温的惹出来的祸,要把人赶走,偏偏朔儿不准,死活要把人留下。 他发了一个晚上的火,基本没怎么睡。 听到脚步声,成王连头都没回,“来了?” “我想好了。”温婉看着他有些垮塌的脊背,“你把镯子给我,我先看看世子的命数。” 成王站起身,走到多宝阁上把那个彩漆匣子取下来。 上一次温婉没来得及细看,今日才瞧清楚,竟然用了五十四柱鲁班锁,还好她昨天没偷,否则打不开也徒劳。 镯子取出,成王递给她。 温婉接过,搁在桌上,从袖中把自己带来的琉璃药瓶拿出来,倒出两滴药液抹在太阳穴处。 成王见状,蹙着眉头,“你做什么?” 温婉坦然道:“早说了这镯子对我有反作用,我备了药,镇痛而已。” 成王看她不像撒谎的样子,料她也耍不出什么花样来,重新走到临窗的太师椅边,把椅子转过来,落座之后双目紧紧盯在她身上。 温婉抹了药,拿过镯子,缓缓往自己手腕上套,她在等着印象中那种很多画面一齐涌入脑海像是要把她脑袋撑破的疼痛感袭来,然而这一次,她不仅什么都没看到,而且也没有料想中的疼痛。 一切都很平静。 成王见她面色有异,忙问,“是不是看到了?” 温婉忽然痛呼一声,然后抱住脑袋,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没多会儿便软倒趴在桌上。 成王骇了一跳,腾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正准备让人去找府医,就听到桌上的温婉嘤咛一声,似乎有了转醒的迹象。 成王俯身,蹙眉看了看她。 温婉还在头疼地撑着脑袋,小脸皱成一团。 成王眯了眯眼,“你不是带了药,还这么疼?” 温婉垂下眸子,“若非带了药,我此时只怕已经命丧黄泉了。” 对于云氏这只镯子,成王也是听说戴上它能预知,然而云氏多少位家主夫人戴上去都没反应,当时从虚云大师嘴里撬出来永安郡主能驱动它,他还小小地震惊了一把,没想到今日得见,竟然是这样的。 在旁边坐下来,成王凝视着温婉,“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看到世子不久后便会殒命。” 成王一把捏住座椅扶手,周身冷气嗖嗖嗖的。 温婉无视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世子自己看到药引子,逼问煎药的下人得知真相,当即发病,倒下去便再也没能起来。” 成王听着,脸色愈发阴寒,“还有呢?” “就这么多。”说多了容易暴露。 “怎么改?” 温婉心说,最直接有效的法子,自然是把世子送去寺庙,寺庙清静,不会有什么烦心事,只要他静得下来,没人前去打扰,便不容易发病,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可她深知,成王这个变态一提到“寺庙”二字就要发疯。 “我昨天让王爷找的人找到没有?” “什么人?” “替世子出家的人。” 温婉本来不想说这些的,可是成王的性子不仅阴戾,还多疑,由不得她不故弄玄虚。 “倘若没人替世子出家,那就只能让他自己去了。” 话音落下,毫不意外换来成王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他铁青着脸,“除了找人代替他出家,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还有一个法子。”温婉说:“续命缕,也叫长命缕,在我们老家,一般会在五月初五给小孩子系上,七月初七再取下来连同金楮一同焚烧,以期给孩子带来好运,倘若王爷请人做个续命缕,再请大师开过光,最后请万寿无疆的陛下亲自给世子系上,那么八成就妥了。” 胡诌完这些,温婉都觉得自己像个江湖神棍。 其实她压根就不知道怎么改命,或者说,在赵朔身上根本就不存在改命一说,赵朔那是天生患了病,会病死无可厚非。 宋巍那才是真离奇,从出生开始,活了三十来年,霉运不间断。 更何况,虚云大师十多年前就给过成王府建议,让他们把赵朔送去寺庙,成王不听,到了现在意识到事态严重才来改命,开什么玩笑? 温婉的第一个法子就让成王脸黑,第二个更是激得他想发火。 先不说能开光的虚云大师已经圆寂了,光是请陛下亲自给朔儿系长命缕这条,就绝对不可能! 要让陛下知道成王府将来要承袭爵位的世子患了心疾,那还了得? 温婉怕他再让自己想办法,就提前说,“只这两个法子,再没有了。” 成王眉头皱得很难看。 他肩上还有重任,自然不可能出家,王妃要是突然跑去出家,想必在宗室中,又要掀起一阵轩然大波,到时候才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思来想去,他问温婉:“非要让人出家,本王送他去寺庙静养一段日子也不行?” “随你吧。” “随我?” 见这变态隐隐有动怒的迹象,温婉不得不多说几句,“我当初去问虚云大师宋巍的命格时,他跟我说宋巍乃应劫而生,用佛家的话来讲,他三天两头碰上事儿,那是在历劫,我若是能助陛下夺得北燕一统天下,那便等同于帮宋巍渡过所有的劫,功德圆满。可见我留下,是做了他原本该做的事,换成世子也一样,必须有人替他去做他应做的事,否则这命改不了。” “那你改成功了?” “自然是成功了。”温婉一脸坦然地说:“没见北燕马上就要被楚国吞灭了吗?” 心思一动,她又道:“我家相公在王爷手上,你去问问他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成王伸手撑着额头。 这么多年,他请了多少大夫,开了多少方子,朔儿的病就是不见起色,对于医者,他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 可是改命,怎么会这么难? “为免我预知到的悲剧发生,王爷还是先把世子送到寺庙静养一段日子吧!”温婉提议。 被个变态这么威胁,她真是受够了! …… 赵朔要被送去寺庙静养。 宋巍得知这个消息后,眉目舒展开,对进宝说:“机会来了。” 884、结局篇(10) 出发前往法华寺这日,宋巍在漪澜院帮着收拾赵朔的书本。 这时,先前带着进宝出去买糖人的小厮惨白着脸跑进来,“不好了温先生,小花不见了!” 宋巍俊脸微沉,“怎么回事?” 小厮抹着汗,“我……我就是去上个茅厕的工夫,出来她就没了影。” 最近京中被挖心的孩子那么多,小厮不由自主地就把小花的失踪和挖心案联系在一块,愈发觉得后背冷汗涔涔。 赵朔听到二人的谈话,走过来问,“怎么了?” 宋巍面色不好看,回头对赵朔拱了拱手,“小花不见了,草民担心跟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案子有关,得马上去找,只怕无法再陪同世子去法华寺。” 赵朔见过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哪怕他尚未成家,也被穿着小裙子的小丫头激发了一片慈父心,每见一次都觉得格外喜欢。 然而现在下人告诉他,小花不见了! “可曾让人出去找过?”赵朔问。 小厮歉意道:“发现小花不见,我就第一时间往回赶,还没来得及通知其他人。” “那赶紧的,快些让人出去寻,务必要把人带回来。” 等小厮离开,赵朔才反应过来温先生先前说的话,“先生刚刚说案子,什么案子?” “剖心案。”宋巍如实道:“近来,京中频频有孩子被杀害,死相十分凄惨,全都被人挖了心。” 听完这话,赵朔不受控制地后退半步,胸腔内阻滞难受,好似被什么扼紧。 成王正好过来,就见到赵朔脸色紫红地捂着胸口,十分难受的样子。 “朔儿!”成王吓了一跳,忙走过去扶着儿子,又遣小厮去取来救心丸给他送水服下,等赵朔勉强恢复了,才沉着脸瞪向一旁的宋巍,“你又跟他说了什么?” 宋巍面上也是一片焦急色,“启禀王爷,草民的小闺女不见了,草民怀疑跟最近的案子有关,草民想出去寻她,还望王爷通融。” “胡说八道!”成王脱口而出,“最近那件案子死的只有男童……” “父王,您是怎么知道的?”赵朔震惊地看着他爹。 成王忙闭了嘴,“我也是听人说的。” “不管如何,还是先让温先生把人找回来再说。”赵朔话完,转眸看向宋巍,“想必先生此刻心急如焚,我也不强留你,你出去找吧,不管能否找到,起码心里没那么难受。” “多谢世子体谅。” 宋巍离开后,赵朔央求成王,“父王,多派些人手帮先生找小花吧!” 成王一脸的不乐意,小花是个什么玩意儿?也配让王府派那么多人出去找? 可对上赵朔那双眼睛,成王不忍心拒绝,只得点点头,“找,本王马上让人出去找。” …… 此时的街市上,进宝已经把身上的小裙子脱了下来,里面是出门前爹爹给他套上的小袍子,再把头绳和绒花取下,他以前剃过头,头发长到现在并不算长,不扎起来也影响不到什么。 随便抓了两把头发,进宝朝着车马行跑。 见到一辆空车要出行,他在前面拦着。 马夫见状,吓了一跳,想责怪时已经看清楚前头是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小娃娃,那双无辜的大眼睛,一下子就让人没了抵抗力。 他软下声儿来,问:“小娃娃,你要做什么?” 进宝走近,仰头看着马夫,“老爷爷,我想去长宁侯府,但是我没有钱,你送我去,等到了,我给你捏捏肩捶捶背好不好?” 马夫一怔,他本想拒绝的,可是这娃娃长得实在太精致,可怜兮兮望过来的时候,还没说话就让他心里先软了一大块。 “上来吧。”马夫道:“不要你钱,老爷爷送你去。” 进宝马上眉开眼笑,一边往马车上爬,一边说着:“谢谢老爷爷。” 启程后,马夫问他,“你去长宁侯府做什么?” “找娘亲。”进宝说。 “哦?你娘亲在长宁侯府?” “嗯。”进宝点点头,“娘亲是侯府最厉害的管事,听说很得郡主看重的。” 马夫恍然大悟,他就说,一个六七岁的布衣小娃娃,怎么突然要去长宁侯府那样的勋贵之家。 马车里,进宝从怀里摸出爹爹给他坐车的铜板,心里盘算着一会儿下车能买几串糖人。 隔着帘子,马夫问一句他答一句。 当然不能告诉别人,娘亲就是郡主,否则他们肯定会起坏心绑架他去找娘亲要钱。 说娘亲是郡主身边最厉害的管事,他们既谋不了财,也不敢动他。 马夫十分和蔼,一路上跟他说了不少话,到长宁侯府所在的那条街上,果真没要他一文钱。 进宝无以为报,小胖手攥紧铜板,踮着脚尖在老爷爷脸颊上啵地亲了一口。 马夫捋着胡须哈哈大笑,指了指前面有大石狮子的地方,“那就是长宁侯府了,你快去吧,别让大人等着急。” 等马夫驾着车走远,进宝才退回去,在街口吹了两串糖人拿着,这才来到长宁侯府角门外。 小厮们一眼就认出他来,惊呼一声,“表少爷?” 进宝咔擦咬了一口糖人,大眼睛扑闪扑闪,“我要见娘亲。” 几个小厮呆了一呆,表少爷不是在宁州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京城? 不等多想,其中一个小厮道:“纵使郡主跟宋大人和离,表少爷也还是郡主的亲生儿子,还是快些带他进去吧。” “对对,不能怠慢了,否则郡主知道要不高兴的。” 商议过后,两个小厮留在角门处继续守着,另外两个带着进宝直接去流芳院。 温婉完全没料到儿子会找上门来,她站在廊檐下,和院里舔着糖人的小家伙大眼瞪小眼。 过了好久,温婉才问他,“你怎么来这儿了?你爹呢?” 小厮们已经退了下去,进宝见四下没人,这才道:“爹爹正在想办法脱身。” “那你是怎么一个人找到这儿的?” 温婉只要一想到最近那个骇人听闻的案子,再想到这么小的儿子自己从成王府找到长宁侯府来,心里就揪得慌。 进宝被温婉拉着进了屋,坐下才把自己坑了马夫免费坐车过来的事说出来。 温婉无语片刻,有些哭笑不得。 刚给陆晏礼洗完澡回来的赵寻音在门外听到声音,起初还不敢相信,等打开帘子进屋,见到小榻上坐着的果然是进宝,她一时愣住,“我这小外孙是什么时候上京的?” 进宝一见到赵寻音,搁下糖人就跑过来,一把抱住她。 “外祖母外祖母~” 小家伙喊得格外甜。 赵寻音心都给他喊化了,伸手揉揉他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干嘛?” “你收留进宝好不好?”小家伙仰起脑袋,屡试不爽地露出可怜兮兮的小眼神,“进宝会写字,会画画,还会讲故事。” 赵寻音忍不住笑出声,“我看你呀,就会吃。” 小家伙咧开嘴,露出一口小白牙,“外祖母最好了~” 说着,用脑袋去蹭着赵寻音的腰。 萌成这样,谁能顶得住啊?赵寻音败下阵来,“好好好,外祖母收留你,但是你得答应外祖母,不能出去乱跑,不能让人发现你,听到没?” “进宝会很听话的。”小家伙达到目的,马上就松开赵寻音,脱了鞋爬上小榻,盘着腿继续吃糖人。 赵寻音:“……” 真是个又无情又招人疼的小家伙。 温婉笑着跟赵寻音解释其实这对父子很早就来了京城。 当得知这一家三口在成王府唱大戏,赵寻音当即沉下脸来,“你的意思是说,最近那件案子是成王做的?” “娘。”温婉拉过赵寻音的手,“您小点儿声,让人听到不好。” 赵寻音气得脸色青黑,“成王这个混账东西,他怎么敢!” 说着就要起身,“我去告诉陛下,定要治他个草菅人命的大罪!” “娘。”温婉有些无奈,“我不都说了吗?三郎已经在处理,暂时还不便告诉陛下,您总不愿看到成王把进宝抓去做药引子吧?” 赵寻音光是想着那药引子,后脖子就凉飕飕的,她打了个冷噤,但还是咽不下那口气,“混账东西,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到底是怎么瞒过锦衣卫的?” 关于这一点,温婉也表示疑惑,“大概是收买了什么江湖高手吧。” …… “小花”失踪的事,并未对赵朔前往法华寺静养一事构成影响。 成王放心不下最近发病频繁的儿子,亲自送着去。 不过对外,说成是近来京中事多,世子要去法华寺为百姓祈福。 眼下,赵朔坐在马车上,马车华盖四角各挂了风灯,风灯上都写着个大大的“成”字。 有府卫在前方开路,百姓们纷纷站往一旁。 成王骑着一匹黑鬃马,面容冷峻,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他素来有贤名,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极好,因此得知成王亲自送着世子去法华寺祈福,百姓的议论声里全都是赞誉叫好的。 走了不多会儿,就见前方围着一大群人,开路的府卫敲着锣驱散开人群,当看清楚挡在路中间的那群人,顿时吓得脸色大变,拎着锣直往回跑。 成王见状,有些不悦,“大街上,莽莽撞撞地像什么话?” 那敲锣的府卫结结巴巴道:“棺材,王爷,前面有好多小棺材。” 听到“棺材”二字,成王眼皮猛地跳了两下,脸格外黑,“什么棺材?” 话音刚落,就听到前方传来整齐的高呼声,“求王爷找出真凶为我儿做主,求王爷找出真凶为我儿做主——” 眼下是在大街上,成王不好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 被点了名,他只得打马上前,然后就看到原本宽阔的街道上,被一群人堵住,他们跪在地上,每个人身后都停放着一具没上过漆的小棺材,看大小,顶多能躺进十岁以下的孩子。 楚国有个风俗,早夭孩子的棺木不能上漆。 成王瞪眼瞧着,差不多已经猜到大概,脸容当即僵住。 棺材里躺的,竟然是那十来个被挖心的孩子! 送儿子去寺庙的途中撞到这么多棺材,真他娘的晦气! 成王暗骂一声,问跪在最前面的汉子,“你们几个,干啥呢?” 那汉子抬起头,一双眼含了泪,“启禀王爷,草民五岁的儿子一夜之间被人杀害挖了心,至今没能找到凶手,还请王爷施以援手……” 成王轻咳一声,“关于此案,本王有所耳闻,三法司和锦衣卫已经接了案,相信很快就能出结果。” 那汉子却说:“听闻成王殿下宅心仁厚爱民如子,衙门这么久没能查出真凶,我们成日里提心吊胆,还望王爷帮帮我们冤死的孩子啊!” 汉子说完,竟是当街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引得围观的妇人们纷纷落泪,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到成王身上。 “才五岁,太可怜了。” “五岁算什么,听说有一个刚满月。” “天哪,到底是哪个畜生不如的东西,竟然能下得了这般狠手,抓出来千刀万剐都不解气啊!” “八成是个断子绝孙的狗杂种,见不得别人家有孩子,才会一个接着一个地杀。” “……” 百姓们每骂一句,成王的脸色就沉下去一分,眼瞅着就要绷不住。 这时,赵朔掀开车帘。 成王在前头拦着,他看不清楚情况,便开口问,“父王,发生什么事了?” 成王扭头,对上赵朔的视线,应付自如,“前面出了点状况,暂时过不去,我让人带你从另一条道走。” 说着,递了个眼色给书童,又低声吩咐,“让车夫调头,别把刚刚看到的告诉世子,以免惊吓到他。” 书童点点头,转身跟车夫交代了几句,又走到车窗外告诉赵朔,“世子,前面有马车相撞,路被堵了,暂时过不去,王爷让咱们绕道。” “不对吧?”赵朔狐疑道:“我明明听到好多人喊着让父王为他们找出真凶,什么真凶?” 书童勉强笑着,“世子,您听错了。” 赵朔不放心,“我下去看看。” 书童一惊,“世子?” 成王听到动静,冷眼瞪向车夫,“还不走,愣着做什么?” 车夫吓得脸色一白,急忙甩着鞭子将马车调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 赵朔走后,成王被此起彼伏地求救声包围。 这些刁民,玩得一手道德绑架。 他攥紧手中鞭子,看来今日不答应是走不了了。 深吸口气,成王高声道:“诸位别着急,既然你们有求于本王,本王定不会袖手旁观,跟着便去刑部催一催,让他们尽快抓出真凶给诸位一个交代。” 正巧谢正坐着轿子路过,听到这话,他让轿夫停下,掀帘笑看向成王,“王爷体恤百姓,愿意施以援手帮着查案,谢某代我们尚书大人感激不尽。” 谢正在衙门任什么职,成王不知道,但谢正这张脸,成王认得,这不就是帝师宋巍的表弟? 本来想把责任都往刑部推,不想突然来了个在刑部任职的谢正,把他后路全给堵了,成王说不出的膈应,想动怒,但是被这么多人看着,只得压下胸中沉沉郁气,僵笑着道:“本王身为宗室,自当为百姓分忧。” 谢正再次拱手,“微臣赶着去点卯,再加上道路拥堵,就不下轿给王爷行礼了,告辞。” 这话,多多少少带了点轻视的意味。 一个刑部小吏也敢骑到他头上来? 成王心里越发堵得慌。 轿子里,谢正逐渐敛去面上的假笑。 若是换了以往,他不敢得罪成王这样的天潢贵胄,然而就在他准备出府上朝的时候,竟然见到了本该在宁州守孝的三表哥宋巍。 宋巍把什么都告诉了他,并让他特地从这条道经过,想办法把成王拖下水去查剖心案。 当得知那么多孩子都是死于成王之手,谢正再好的性子也被怒火烧没了。 他万万没想到,一向贤名在外的成王,竟然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885、结局篇(11)当新娘子 昌顺街的事闹得太大,传入了皇城。 彼时,赵熙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听着三宝公公的禀报,他手上的朱笔顿了顿,“那几个孩子的父母抬着棺材拦了成王的车驾?” “奴才并未亲眼得见。”三宝公公斟酌着言辞,“不过据目击者所言,大概是这样。” 赵熙陷入沉思。 拦住成王车驾的人里面,不乏有平头百姓,若是背后没有人教唆,他们绝对不敢如此张狂行事。 锦衣卫已经搜集到一部分证据,大概能锁定凶手范围,其中一个嫌疑人便是成王。 赵熙这些天一直在纠结。 成王这一脉宗室作为皇室暗卫的培养人,对朝廷起到很大的作用。 虽然朝官们不知情,可成王一脉在培养暗卫方面,是立了大功的。 赵熙难以想象倘若凶手真是成王,他要如何去判这个案子。 现在有人借机把成王推到风口浪尖上,莫非是在变相告诉他,凶手就是成王? 赵熙停下批阅奏章的动作,看向三宝公公,“你觉得,成王此人如何?” 三宝公公道:“成王殿下宅心仁厚,乃是宗室中除了康王之外名声最好的王爷。” 赵熙反复咀嚼着“宅心仁厚”四个字,没再多说什么。 之后,他调了几个擅长侦查的天鹰卫来,吩咐他们锁定目标,暗中调查成王。 赵熙手上有三批人,明着锦衣卫,暗着皇室暗卫,暗桩天鹰卫。 锦衣卫负责大案缉查,上到皇亲国戚朝堂百官,下到市井小民平头百姓,但凡涉案,锦衣卫便有先斩后奏的特权。 皇室暗卫一般情况下不会露面,但凡帝王碰到不方便明面上派人去做的事,便由暗卫代劳。 天鹰卫是从云淮那儿得来的,他们跟锦衣卫和暗卫都不同,天鹰卫是暗桩,渗透到各个阶层,有街头乞丐,也有摊贩小吏,他们要么是某个府上的幕僚,要么是教坊司里的舞姬,以前在云淮手里,不敢渗透得太高,到了赵熙这儿,自然要物尽其用,燕京被攻陷后,大半天鹰卫被调了回来,有几个渗透到了六部,现在要拨出几个擅长刺探的,并不难。 …… 把赵朔送去法华寺,成王回来就被迫跟着三法司一块查案,他知道凶手是谁,帮着查案,纯粹是为了应付。 昌顺街上拦住成王的那十来个百姓,是宋巍煽动去的。 他在入成王府之前就已经一一去拜访过。 之所以要这么做,一来是为了把成王拉下水,只要成王也参与查案,在此期间,他就不敢再弄出人命来。 第二个意图,自然便是把这一切都告诉宣景帝。 宋巍自己没办法入宫面圣,他也不想婉婉去冒险,那就只能闹,十多具小棺材拦住成王车驾,这么大的动静,宣景帝一旦听说,定会起疑,宣景帝心思通透,只要起疑,必定会深入调查,到那时,成王在劫难逃。 任务完成,宋巍怕暴露,没办法再在京城多待,仍旧是乔装打扮过后的样子,趁着天色昏暗来了长宁侯府,要带进宝回客栈睡觉,打算明日一早出城回宁州。 进宝一听,顿时嘟着小嘴,双手拽着温婉的袖子不放,躲在她身后,“爹爹说过要带娘亲回家的,现在又只带我一个,你骗人!” 宋巍目光平静地望着他,“走不走?” “我不走,我要跟娘亲在一起。”进宝委屈巴巴地看向外祖母赵寻音。 赵寻音放下手中绣架,怕外头下人听到,低声道:“三郎,要不你们过几日再走,让进宝多玩儿几天,等玩腻了,他自然就想跟你回去了。” “才不会腻!”进宝哼哼,“我就要陪在娘亲身边。” 宋巍说:“你还要念书。” “我,我在京城也可以念。” 宋巍挑眉,“宋家人都在宁州,你以什么名目待在京城?” 当爹的一说,进宝也反应过来了,爹爹跟娘亲是和离的,他顿时假意哇哇大哭,扑向赵寻音,“外祖母,他们都不要我了,你们家还缺不缺孙子?我除了能吃能睡,还很会当孙子的。” 这话把赵寻音逗乐了,“我儿子都还没你大呢,哪来你这么大个孙子?” 说着,看向宋巍和温婉,“虽说三郎要守满三年才回来,可你们俩的事儿,总得跟宋陆两家的长辈有个说法,三郎,你说怎么办吧?” 宋巍平和的目光凝视着温婉,“婉婉是为了我才会做出这么大的牺牲,理应让所有人都知道。” “这就没了?”赵寻音觉得自家闺女做出的牺牲大了去了。 宋巍几乎没有犹豫,“和离书已经生效,要想再做一家人,只能三书六礼重新娶回来。” 赵寻音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愣,听得宋巍接着道:“当年娶婉婉的时候,她亲生的爹娘都不在,等我守孝满三年,岳父也该回来了,到那时,我会正式向陆家提亲,迎娶婉婉。” 温婉险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眨巴两下眼睛,“三郎,你、你说什么?” 宋巍莞尔,“当年娶你是向温家提的亲,等孝期满,我再向陆家提亲,才算是还你一个完整的大婚。” 温婉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同一对夫妻成两次亲的,当下有些难为情,“我都两个孩子的娘了还当新娘子,不合适吧?” “合适的合适的。”进宝蹭过来,抱着温婉的胳膊,“进宝要看娘亲当新娘子。” 温婉被儿子说得脸红。 “三郎这么一分析,我觉得挺好。”赵寻音很是赞同,“他当年娶你,是向温家提的亲,现在和离了,和离书在官府生了效,你们俩要是不声不响地又凑到一块,外人难免闲话,倒不如光明正大提了亲再娶回去,一来让某些流言不攻自破,二来,算是圆你爹的一个心愿。” 想到自己还要再当一回新娘子,温婉面颊有些热,再看宋巍时,似乎又回到了新婚那年的怦然心动。 不敢再看,她急急低下头去。 宋巍察觉到温婉眉眼间流露出来的赧然,没有戳破她,只看向进宝,“现在跟不跟我走了?” 进宝还是很纠结,抬头看了看温婉。 温婉道:“进宝乖,先跟着爹爹回去,等他孝期满带你回来,娘亲就每天陪着你,好不好?” “那我回来能看到娘亲盖盖头当新娘子吗?”进宝刚才没有听到娘亲答应嫁给爹爹。 “能。”温婉说着都觉得不好意思。 宋巍离开前,温婉问他,“成王世子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宋巍道:“已经传信给云家主了,我打算请十六帮着配一帖能忘记前尘的药。” …… 天鹰卫的效率不是一般快,不过几日的工夫就拿捏到成王蓄意残害幼儿挖心做药引的证据。 同时,赵熙也知道了成王府将来要承袭爵位的世子赵朔天生患有心疾。 面对这样的结果,赵熙颇为头疼。 成王府对皇室有功,然而这份“功劳”,百官看不到,也不知情。 如今,成王在天子脚下草菅人命,其中一个孩子还是陆国公的曾外孙,陆国公在朝会时就已经放了话,必定会追究到底。 若是不严惩成王,只怕难以给受害者家眷和陆国公一个交代。 可若是严惩,就意味着培养暗卫的任务要转交给别的宗室,这不是动动嘴皮子的小事,稍有不慎,被居心叵测的宗室加以利用,就有可能威胁到江山社稷。 赵熙考虑两日,下旨削了成王的爵位,贬为庶人,去西山守皇陵,至于那几个孩子,宣景帝下令由成王府出钱厚葬,除此之外,每户人家赔偿万两银,仍旧是成王府出钱。 王爵贬为庶人,对于宗室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惩罚。 毕竟不是谋反大罪,不至于到流放的地步。 早在杀人挖心的时候,成王就做好了暴露的准备,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当下,刚接完削爵圣旨的成王府乱成一锅粥,成王妃哭肿了眼,唯独成王,坐在书房临窗的太师椅上,眼神平静,与外面的纷乱格格不入。 当初永安郡主问他,为什么敢为儿子去杀人,却不敢为儿子出家。 他那会儿动了怒,因为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成王一脉能一直传承下去,都是为了利益。 然而现在被削了爵,再没资格为皇室培养暗卫,他竟然丝毫不觉得可惜,反倒是得知朔儿已经忘了前尘往事在法华寺过得无忧无虑,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欣慰。 不想让妻子跟着自己吃苦,他写了封和离书给她,让人把府中所有值钱的物件都收拾好,连同王妃,哦不,秦氏一块送回她娘家。 出城前往皇陵时,三宝公公快马加鞭追上来,给他递了一封密旨。 一直到西山,他才打开来看。 密旨上说,培养暗卫的基地会转移到皇陵,让他务必尽心尽力培养更多优秀的暗卫出来,也算是将功折罪,至于远在法华寺的赵朔,宣景帝会尽量护着他。 ------题外话------ 明天就是彻底的大结局了,还有啥想看的情节尽快留言呀,否则我直接打完结标签啦^_^ 886、结局篇(12) 宋巍带着进宝离京时,在半道上收到温婉的飞鸽传书,上面说,成王只是被削了爵位贬去西山守皇陵。 多年的夫妻,宋巍多少看出妻子字里行间的恨意和不甘。 虽说削爵已经是对宗室最大的惩罚,可一想到其中一个孩子才满月,宋巍捏着信条的手逐渐攥紧,一双暗眸讳莫如深。 当晚在客栈下榻,宋巍给温婉回信之后又另外写了一封信,花大价钱请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陆国公府。 收到信的是陆平舟。 宋巍在信上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他直接告诉陆平舟,那天在昌顺街拦了成王车驾的百姓,是他煽动的,目的就是让成王现形。 然而到最后,陛下竟然只是削了成王的爵位,虽说按照律法,是该这么处置,可那十来个孩子未免太无辜,宋巍希望,陆平舟能杀了赵昂,赵昂一死,他差不多也赶回京城了,到时候,他会出面扛下所有事情。 陆平舟看完信,勾了勾唇,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把信烧毁,之后铺纸研墨给宋巍回了一封,说赵昂此人他杀定了,不过,不用宋巍一个小辈出面,让宋巍回去好好想想怎么解决宋陆两家目前不上不下的关系。 …… 西山皇陵。 赵昂被贬来此已经数日,正在培养中的这批暗卫虽然才百人,数量不算多,可要转移基地,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因此目前的皇陵,除了赵昂,就只剩皇陵卫以及一个崔公公。 崔公公作为上一任的大内总管,在宫里有几个耳目,已经得知赵昂是因为草菅人命被削爵发配到西山。 成王府的重任,先帝曾跟他透露过一两句。 这会儿,赵昂正在帝陵外的林荫小道上走着。 崔公公一路小跑而来,当看到赵昂,忙躬身行了个礼,不过因着赵昂已经被削爵,不好再称呼王爷,只得唤一声“赵大人”。 赵昂停下脚步,有些意外,“崔公公?” 崔公公满心焦急,“京城的案子,奴才已经听说了,成王府肩上担负着重任,您怎么会做出这等自掘坟墓的事儿来?” 赵昂扬起唇角,“若非为了成王府,为了陛下,你当我乐意杀人?” 崔公公深深皱眉,“瞧您这话说的,连刚满月的孩子都杀,怎么还成了为陛下呢?这个锅,陛下可不背。” “那我跟你说不着。”赵昂拉回视线,继续阔步朝前走。 崔公公一捏拳头,跟了上来,“陛下把您发配来西山,定是希望您能在先帝陵前悔过,赵大人可别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苦心。” “是么?”赵昂眼底笑意讥诮。 他杀那么多孩子,是因为紧张陛下在得知朔儿有心疾之后会把培养暗卫的任务转交给康王一脉,不想,陛下在得知他草菅人命,得知朔儿病弱无法承袭爵位的前提下,仍旧把这个重任交给他。 可见那个傻乎乎的小皇帝对成王一脉信任深重,区区几条贱命,就当是练手了。 崔公公对赵昂这个态度十分不喜,虽然对方什么都没说,可崔公公就是能感受到一股子无法无天的狂妄。 以前只当这位主儿是个内敛稳重的,不想,骨子里竟是如此的让人不寒而栗,想到那些孩子,崔公公后背的汗毛竖了起来,他打算入京一趟,把赵昂的表现告知陛下,此人心态不端,为免将来生事,得安排人盯着才行。 入夜,崔公公一脚才踏出皇陵,就看到站在外面的赵昂。 对方像是等候已久,脸容被暗色笼罩着,越发显得阴森吊诡。 崔公公心中大骇,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退,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在这儿?” 赵昂挑眉,唇边狰狞的笑意让人感到十分不舒服,“想去告状?” “不是,奴才……呃……” 崔公公话还没说完,喉咙就已经被一只大手紧紧锁住,所有没说完的话,尽数被掐在嗓子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赵昂。 这个他曾经在先帝跟前夸赞过的宗室王爷,如今揭开伪善的面具,露出尖利阴森的獠牙,像只专吃人肉的野兽。 哦不,他吃人心,吃小孩子的心。 这样的人,骨子里必定藏着野心,陛下怎么不下令处死他呢? 可惜,自己就要命丧他手上了,否则定要将此事一五一十禀报给陛下。 就在崔公公以为自己即将气绝的时候,听到半空里“咻”地飞来一只羽箭,然后“嗤”一声刺入赵昂的脊背。 赵昂掐在崔公公喉咙上的手一松。 崔公公得以喘口气,却因为体力不支,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然后,他就看到了踏着月光而来的那个人,青衫广袖,身形挺拔如松,姿态闲适,闲庭信步,儒雅俊逸的面容,隐隐浮着一丝浅笑。 可这笑容,无疑是危险的。 当看清楚来人是谁,崔公公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旁脸色惨白无力靠着松树的赵昂,面上同样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怎么都没想到,背后偷袭他的,竟然是陆国公府世子,陆家大爷陆平舟。 陆平舟走到崔公公面前,微微俯身,朝他伸出手。 有些人,看似温润儒雅,实则一个眼神,比杀人利器还可怕。 崔公公在很久之前就知道,陆家这位爷是个深藏不露的,当下哪还敢让他扶,自己麻利地爬起来,“世、世子怎么会突然来皇陵,又突然……” 说着,目光转向赵昂。 陆平舟莞尔,语气懒散,“来替外孙取一样东西。” 被杀的那些孩子里,永定侯府的高灏便是陆平舟的外孙。 不再多言,陆平舟直接从袖中掏出一双羊肠手套和一把闪着寒芒的铮亮匕首,戴上手套后脚步一转,走向赵昂。 箭尖上用了药,赵昂整个人都是软的,他这会儿已经侧躺下去,后背传来的疼痛,让他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滚。 陆平舟有洁症,不太愿意靠近他,便唤来崔公公,“劳烦公公搭把手,帮我把他的衣服脱了。” 崔公公看看陆平舟手上的匕首,又看看身受重伤的赵昂,最终,还是选择去剥赵昂的衣服。 赵昂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在崔公公脱他外袍的时候,剧烈挣扎起来,一双眼睛瞪得像要脱眶,“陆平舟,你到底想做什么!” 衣服脱完,陆平舟在他面前蹲身,一把拔出他后背的羽箭,匕首抵在他胸膛上比划了一下,语气随意得好似在闲话家常,“身为王爷时,你视平民如草芥,如今你为庶人,本世子视你为蝼蚁,取你一颗心,告慰所有孩子在天之灵。” 能把杀人之言说得这般慵懒随意,成王这辈子还是头一回碰到。 饶是他再阴鸷狠厉,在陆平舟面前,还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身子不觉颤了颤,他怒道:“你不能杀我!我一旦出了事,陛下必定会深究,陆平舟,你想找死也便罢了,还想拖上整个陆家不成?” 赵昂说话的时候,陆平舟的匕首已经毫不留情地在他胸膛上划拉出一条血缝。 那钻心的疼,让赵昂忍不住闷哼一声。 崔公公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画面,早就吓得跑到一旁吐了起来。 出于药物的作用,整个过程,赵昂有一半时间都是清醒的,清醒地看着陆平舟如何一点一点剖开他的胸膛。 越清醒,疼痛就越清晰彻骨。 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人取走,天底下恐怕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事。 漫天恐惧席卷而来,可赵昂已经没办法开口说话,他只能看到陆平舟全程冷静的眉眼。 气绝之际,听到陆平舟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为皇室培养暗卫这份差事,本世子觉得十分有趣。” 所以,他不单单是为了给外孙报仇,还为了从他手中夺走培养暗卫的肥差? 赵昂瞪着眼,死不瞑目。 …… 赵昂的心,陆平舟顺手扔在西山喂了野狼,他让崔公公找来麻绳,绑了赵昂的尸体,然后骑上马,就这么拖着直接入城。 之前成王被判削爵,虽然是罪有应得,可对于那么多孩子的性命,仍是觉得不解气,现在看到陆平舟不仅挖了赵昂的心,还把尸体拖进城游街示众,围观百姓一片叫好声,更有甚者直接放鞭炮庆祝。 “死得好!这畜生不如的东西,就该永世不得超生!” “总算是出了口恶气。” “为民除害,世子威武啊!” …… 将赵昂的尸身交给底下人,陆平舟直接入宫去见宣景帝。 赵熙已经得知赵昂被杀一事,怒得不轻,等陆平舟进来,顺手就抄起一个茶杯扔过去。 陆平舟没躲,堪堪受着,额角被砸破,很快流出血来。 三宝公公看得胆战心惊。 “陆平舟,你好大的胆子!”赵熙铁青着脸,赵昂一死,皇室暗卫培养人易主,一旦新主不忠存有二心,必定会威胁到国朝江山,他不是不知道赵昂该死,可赵昂不能死。 至少在他找到新主前,赵昂得好好活着。 陆平舟一撩下摆,缓缓下跪,并未因着额头上的伤而皱半分眉头,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何况赵昂不过一介庶人,罪臣找他寻仇,并不为过,倘若陛下觉得赵昂有什么非得活着的必要,那么他活着能做的,罪臣也能做。” 赵熙骤然眯起眼。 陆平舟的话,让他不得不怀疑对方是不是知道了皇室暗卫的事。 像是没看出少年天子眼底的狐疑,陆平舟继续道:“先太后殡天前,曾给陆家下过一道懿旨,让陆氏子孙世代效忠朝廷,铲除奸佞,永保江山。陛下,苏家的覆灭,是罪臣做的。” 他虽然憎恶先太后,但在大是大非面前,拎得很清。 赵熙听罢,满目震惊。 他记得,苏家是被太后的一颗棋子整垮的,却原来,背后竟然还有陆平舟作为推手么? 如果反推回去,那么很多事,细思极恐。 陆家的忠心,赵熙比谁都清楚,可陆国公已经领了神兵司和辽东铁矿两处要职,若是再把培养皇室暗卫的任务交给陆平舟,陆家的权利未免太过集中。 赵熙有些犹豫。 但犹豫的同时,他又知道陆平舟是个十分有本事的人,皇室暗卫交给这样的人,兴许能更近一步,达到天鹰卫的高度。 思量许久,赵熙问他,“你说你是在为先太后办事,倘若朕要你表忠心,你待如何?” 陆平舟叩下头去,“陛下说如何,罪臣便如何。” 赵熙看着他,陆家一个二个都是硬骨头,先有陆国公,再是陆行舟,现在又是陆平舟。 “云氏天鹰卫,你听说过没?”赵熙问。 “略有耳闻。”陆平舟跪直身子,如实道。 “朕手上有一批人,现在给你五年时间,倘若五年后,他们成不了第二个天鹰卫,你便提头来见,如此表忠心,你可有异议?” “罪臣叩谢皇恩。” …… 温婉一直觉得大伯父挺厉害,这次赵昂被剖心一事,更是让她钦佩不已,在赵寻音面前夸了半天。 赵寻音听得酸溜溜的,“那是你爹不在,你爹要是在,他能让你更解气。” 温婉好笑,“娘这是想爹了吧?” 赵寻音嗔她一眼,“都多大人了还没大没小的。” 温婉托着下巴,“不大啊,我还没成亲呢!” 提起这事儿,赵寻音的心情就格外好,“抽个空去陆家走一趟,把你们俩的事儿说一说。” “倒也是。”温婉点点头,“我要出嫁,娘家得添妆,祖父祖母大伯父文姨娘,还有陆晏彬小两口,太少他们总不好意思拿出手吧?” 一听女儿要过去狠狠宰一笔,赵寻音嘴角微微抽了抽。 …… 成亲是在宋巍孝期满之后,距离现在还有两年时间,温婉不着急,她先去了四海客栈找温顺。 温顺最近在牙行打听到一处不错的铺面,正想去找温婉一块看,温婉就来了。 “姐,最近忙啥呢?把我一个人撂这儿,我还以为你都忘了自己还有个弟弟。”温顺一张白净的小脸上满是幽怨。 剖心案太过骇人,温婉没跟他提及,只道:“忙着成亲。” “啊?”温顺愣神过后,眼睛里透露出几分期待,“你终于想通不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瞎说什么呢?”温婉推开他凑上来的脑袋,“你姐夫有那么差劲吗?” “不是差劲。”温顺说:“谁让他那几年老是整我,我就想看看你要嫁给别人,他着急上火来京城抢亲的画面,肯定特精彩。” 温婉暗暗翻个白眼,心说她早在很多年前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被某人视为囊中之物吃得死死的了,只提了一个和亲,某人就醋了好一段日子,还想嫁给旁人?下辈子做梦去吧! 温顺朝她看来,笑容里满是兴奋,“是哪家贵公子这么有眼光?” 温婉冲她一笑,“宁州宋宅那位行三的公子。” 温顺顿时垮下脸来,“不是吧,你们俩都这样了,还能和好?” 温婉从他面上看到了“没劲”二字。 温婉:“刚来那天,我听你的语气挺盼着我跟他和好的,怎么着,这才多少日子就改主意了?” “那时候是我眼皮子浅来着。”温顺轻哼,“来了京城一段日子,我发现这儿比他优秀的人多了去了,最重要的是年轻,我姐这么美,就该找个年轻的,多登对。” 温婉觉得,远在宁州的宋巍一定觉得自己被狠狠扎了一刀。 …… 确定好铺面,温顺隔天就带着东子从四海客栈搬出来,去铺子后院安置。 温婉寻个空,坐上马车去了陆国公府,把自己和宋巍要成亲的事儿一说,惊呆了满屋子的人。 陆晏彬抽着嘴角,“不是吧,堂姐你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还成亲,有这说法吗?” “我说有就有啊!”温婉笑得明媚,“到时候,别忘了随礼。” 陆晏彬一口茶呛住,转而看向上首神色莫名的陆国公,“我就说,堂姐怎么会突然心血来潮成第二次亲,原来是等在这儿呢!” 那眼神里,满满是对祖父即将被痛宰一笔的同情。 陆国公早在听说温婉和宋巍要重新成亲那句话时,就已经在肉疼了,果然下一刻就听到温婉开口,“我是个嫁夫随夫的人,嫁妆都要为了夫家着想,三郎喜欢祖父的藏品,到时候别忘了多随几件呀!” 陆晏彬看着祖父吃瘪的样子,忙用折扇挡着忍不住上扬的嘴角,满脸的幸灾乐祸,但在对上一旁陆平舟的视线时,忙干咳两声坐端正。 陆国公低声咕哝,“我看你不是来做客,是来要账的。” 温婉笑,“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温婉观察入微,祖父虽然还是板着脸,但在听说她和宋巍要成亲时,眉眼间明显舒朗开来,可见心中是欢喜的。 …… 踩着四月的尾巴,皇后董晗为赵熙生了一对小皇子。 当得知是两个小子,温婉惊了一惊,“为什么我之前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赵寻音摊手,“我也没听说皇后怀的是双胎。” 温婉憧憬起来,“陛下俊美无俦,娘娘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他们俩生的小皇子,一定很可爱,娘,咱们去瞧瞧吧。” “等洗三。”赵寻音说,“到那天,就算你不乐意,宫里也得来人请你。” 洗三这日,宫里格外热闹。 董晗的生母曹氏早在董晗怀胎八月的时候就入宫陪着了,嫂子杜氏则是随着命妇们今日入的宫。 当下,命妇们给皇后请了安之后便在外间的靠背椅上落座,怕吵到皇后,说话声放得很轻。 温婉随着赵寻音来时,命妇们忙起身行礼。 赵寻音客套一番后,直奔里间,然后就看到两位奶嬷嬷各抱着一个小婴儿喂奶,曹氏和杜氏坐在一旁,曹氏满面喜色,杜氏则是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小婴儿裹在红色绣天官赐福的滚毛边襁褓里,三天时间,还没长开多少,又因为双胎身量小,没什么劲道,吃奶有些费力。 董晗躺在凤榻上,见到温婉和赵寻音,笑了笑。 赵寻音母女屈膝给她行了个礼。 董晗道:“自家人,无需多礼。” 赵寻音问她,“感觉如何,可还有哪儿不舒服?” 董晗原本没什么血色的小脸蓦地染上一抹薄红,“就是刚生那会儿有些疼,现在好多了。” 赵寻音携着温婉坐下来,喜道:“我那时只觉得娘娘的肚子有些尖,不想竟是双胎,双喜临门,要恭贺娘娘喜得龙子了。” 董晗羞赧道:“其实胎像坐稳之后,太医就跟我说了是双胎,只不过为了保险,我一直没往外透露。” 事实上,她是想给陛下一个惊喜。 听她娘曹氏说,陛下在她刚生产完昏睡期间来看过一次,之后便直到现在都未曾出现。 董晗知道他朝务繁忙,对此并无任何怨言。 “瞒着是好事儿。”赵寻音说:“不怕一万怕万一,现如今后宫可不止你一个女人,该防范的还得防范。” 赵寻音说完,扫了眼寝殿,见一旁的长案上放着不少赏赐物,便问:“陛下来过没?” 董晗道:“听母亲说,我刚生产完那天晚上陛下来过一次。” 赵寻音一听,顿时笑骂,“这臭小子太不像话了,一会儿我过去说说他。” 董晗本想劝阻,就被她嫂子杜氏接了话,“娘娘怀了双胎还瞒着陛下,可别是惹得陛下不高兴了吧?” 曹氏脸色一沉。 平时在家里,大儿媳如何不靠谱她都能睁只眼闭只眼,可现在是在皇宫,竟然还这般没眼色! 温婉笑看向杜氏,“那董家嫂子可要好好祈祷祈祷陛下没生气,否则咱们这一档子人全都得遭殃,你个当嫂子的更是难逃责难。” 杜氏没料到温婉会接腔,当下被堵得哑口无言,脸色青白交织。 温婉懒得再搭理她,等奶娘喂完奶,就和赵寻音一人抱了一个去外头行洗三礼,再抱回来时,裹在包被里的两个小奶娃哭得脸都红了。 温婉一一哄乖,然后放到董晗旁边躺着,小奶娃体力不支,哭过一阵就睡了过去。 整个洗三过程,赵熙都没出现过,赵寻音觉得太不像话,坐下来陪着董晗聊了会儿天,就带上温婉去往乾清宫。 赵熙手里拿着北疆来的军报,听三宝公公说大长公主和永安郡主求见,点头让请进来。 母女二人给赵熙行了个礼,赵熙让赐座,之后又让三宝公公把军报拿下去给赵寻音看。 当看到大获全胜、班师回朝这样的字眼,赵寻音眼眶一热,“我就知道,他不会让百姓失望。” 温婉凑过去瞟了眼,面上同样露出喜色,“爹要班师回朝了?” 赵熙颔首,“等清理完战场,将士们休息几日之后,大军便开始回京。” 两国开战这么久,终于得以结束,赵寻音高兴归高兴,但还是没忘了自己来见赵熙的目的。 把军报递还给三宝公公,赵寻音摆出长辈的姿态来,“皇后生产这么大的事,今儿又是洗三,熙儿怎么不过去瞧瞧?” “白天有事要忙,晚些时候再过去。”赵熙回答得很随意。 赵寻音虽是宣景帝的姑母,可有些话,当适可而止,说得过多难免惹得赵熙不高兴,便转个话题,“两位小皇子可曾赐名了?” “满月再赐。”仍旧是清清淡淡的态度。 对上这样的赵熙,赵寻音彻底没辙,随便坐坐就带着温婉告退回府。 …… 入夜,赵熙去了翊坤宫。 念春和绣冬在外间守夜,见到陛下过来,要行礼,被赵熙止住,低声问:“皇后如何?” “回陛下,娘娘已经歇了。”念春恭敬回答。 赵熙嗯一声,抬步往里走。 念春想开口制止,被绣冬一把拦住,递了个眼色,之后二人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赵熙来到寝殿里间,董晗果然已经睡熟,她侧躺着,乌黑长发披散开来,有一缕搭在小巧的鼻尖上。 赵熙走过去,坐在床榻边沿,刚想伸手替她把那缕发丝拨开,董晗便翻了个身,赵熙的手在半空停住,转而伸向锦被,往上拉了拉,盖住她削瘦的肩背。 静坐了会儿,赵熙站起身,走向摇篮。 并排放着的两个摇篮里,一左一右两个小奶娃长得几乎一样,虽然还未长开到粉雕玉琢的地步,但呼呼睡着的样子,触到了赵熙心底的某处柔软,他俯身,带着薄温的指腹轻轻在两个小家伙柔嫩的脸上抚过,唇角扬起一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弧度。 董晗睡眠浅,再次翻身时朦朦胧胧地睁开眼,隐约看到摇篮边有个人影,她心下一慌,怕有人对孩子不利,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当看清楚那人的背影,董晗面上的担忧转瞬化为欣喜,“陛下?” 887、结局终: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赵熙转过身,看向初醒的董晗,“朕吵到你了?” “没有。”董晗摇摇头,“是臣妾睡眠浅。” 说着,慢慢垂下眼睫,“陛下,对不起。” 她原本以为怀的是龙凤胎,结果出生变成了双胞胎。 现在,惊喜大概变成了困扰,白天命妇们只是不敢说,所以没人在她面前提及皇室双胎,可背下,少不免一番议论。 朝堂上,就更甚了吧? “对不起什么?”赵熙在摇篮旁边坐下来。 “是臣妾存了私心隐瞒双胎一事,臣妾有罪……” 赵熙沉默片刻,“既如此,想来你也知道皇室不该存在双胎,名字朕只会赐一个,选吧。” 董晗靠在床头,闻言,双手攥着锦被。 同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舍了谁都觉得揪心,可不舍又不行。 一时之间,董晗无法做出抉择,她眼眶含泪,望向赵熙,“陛下是打算赐死还是……” 赵熙没言语。 董晗脸色一白,颤着声,“哪怕是送出宫都好,求陛下留他一命。” “那便送去宁州宋家。” 赵熙的回答,让董晗觉得他是一早就想好的。 白天的洗三宴他没来,想必就是在斟酌这件事吧? 至于为什么想送去宋家,董晗无从得知。 …… 皇室双胎的事,因为生产之前没透露半点消息,临盆那夜来不及做任何处理,以至于现在弄得满朝皆知。 这几天大臣们上奏的内容,大多与双胎有关。 不过好在,本朝只是不允许皇室双胎存在,并未迷信到觉得双胎不祥,非要处死一个的地步,朝官们所讨论的,无非是其中一位小皇子何去何从的问题,算是比较人道。 商量了大半个早朝才拍板,宣景帝最后下旨,会送一位去宁州宋家,养在乡下永不归京。 …… 一夜之间喜当娘,正在吃早饭的温婉一口粥呛住,咳得面色涨红,看向传话的豆蔻,“你刚刚说什么?” 豆蔻只好又重复了一遍,“陛下已经下了旨,会把其中一位小皇子送去宁州宋家养着,好像还说,永远不得归京。” 温婉和赵寻音对看一眼。 赵寻音叹气,“难怪洗三那天陛下一直不肯去看,连名儿也不赐,我就知道。” 温婉有点懵,“娘,为什么非得送一个出去?” 赵寻音道:“若是其他妃嫔所出,倒还有被留下的可能性,可这俩都是皇后所出,同一天生,无法确认谁是嫡长子,为免以后带来隐患,只能留下一个,陛下没让处死,而是送出去,已经很人道了。” 温婉好笑,“得,这下子我们家几个宝齐活儿了。” 赵寻音不解,“什么意思?” “当初怀着柒宝的时候,想着怕是个男孩儿,还备了个小名叫墨宝,您就等着瞧吧,即便我不写信给三郎,那小皇子去了宋家,也一准叫墨宝,跟元宝进宝和柒宝他们一辈儿。” 原本“墨宝”这个孩子,温婉是打算自己生的,现在好了,白得一个,她也落得清闲,多生一个,人都要老好几岁。 宣景帝安排了人护送,外加两位奶嬷嬷,到宁州宋家时,小家伙刚好满月。 喜当爹的宋巍见到他,跟温婉的反应差不多,直接定下,“以后就叫墨宝吧。” 进宝看着襁褓里白白嫩嫩的小奶娃,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问宋巍,“爹爹,娘亲这么快就生弟弟啦?” 对此,宋巍还能怎么说?自然只能默认。 柒宝看看进宝,喊着“小哥哥”,又指了指摇篮里熟睡的小奶娃。 进宝说:“那是小弟弟。” “小弟弟?”柒宝好奇地眨巴着眼睛,走到摇篮边,爬上小榻盘腿坐着,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宋元宝站在一旁,看看赵熙的儿子,再看看自家闺女,一脸复杂。 他跟赵熙同一天成的亲,中间隔了那么久的国丧,叶翎和皇后怀孕的时间竟然还能差不多,临盆更是,皇后生产完十天不到,叶翎就发动了,他们家的是个闺女。 然而现在,赵熙的儿子,成了他的弟弟。 宋元宝觉得赵熙这厮是在成心膈应他。 宋老爹倒是挺乐呵,“老婆子在的时候就成天念叨着儿孙满堂,孙子自然是越多越好,管他谁家的,来了咱这儿,今后就是老宋家的人。” 又跟宋巍商量,“等你守完孝回京,我就不去了,在这儿守着老婆子,顺便带带小孙子。” 若是换了以往,宋巍少不得要劝慰一二,可现在,心境不同了,他能理解父亲的想法,便没说反驳的话。 “三郎现在是三个儿子一个闺女,真有福气。”宋二郎一脸羡慕。 他们家以前总想着要儿子,结果连生仨闺女,弄到现在,儿子是有了,闺女全没了,一想到这事儿,宋二郎心里就堵着,难受。田氏那年纪,怕也生不出什么来了,他想等回京纳个妾,总不能这辈子就一个儿子吧,可一想到田氏的泼辣,又隐隐觉得头疼。 宋巍给温婉的来信上,果然写着那个小家伙占了墨宝的名字。 温婉看后,觉得宋巍这厮怕是想借着大婚诓她生三胎,她才不要,于是提笔回:命中注定咱家就三个儿子,宋大人,好好笑纳吧! …… 送走一个,剩下的那位皇子在满月宴上被宣景帝赐名赵鸿旭。 满月宴后,由陆行舟统领的北伐军队班师回朝。 燕京早已被攻陷,梁王手底下虽然还有几十万大军,但少了朝廷的物资补给,硬撑不住多少时日,他却不肯投降,硬生生拖到全军覆没。 赶去营救的梁王世子傅子川被斩落马下,万箭穿心,据说清理战场的时候,有人见他手心里捏着一枚铸纹古怪的铜板,死都不肯松开。 军队归京这天,温婉起了个大早,陪着赵寻音和陆晏礼吃早饭。 陆行舟他们入城后,要先入宫述职,因此回府还需要点时间。 温婉见赵寻音有些心不在焉,就笑,“娘是不是想到爹要回来,近乡情怯了?” 赵寻音摇摇头,“只是想到你爹他……” 那次被北燕螭龙卫偷袭,陆行舟伤到腿,宣景帝请了云十六去医治,之后就彻底没了消息,到底医成什么样,赵寻音到现在都不知情。 原本,丈夫得胜归来,她该高兴才对,可一大早眼皮就跳,心里隐隐不安。 “爹怎么了?”温婉问。 陆行舟被偷袭又请云十六医治的事,她一直不知情。 “没什么。”赵寻音低下头,给陆晏礼夹了一个小笼包。 早饭后,为了消除心中的紧张,赵寻音拉着温婉坐在小榻上打了会儿络子,问她,“你们成亲的婚服,打算请哪家绣坊做?我好让人提前备下料子。” 温婉想了想,“既然还有两年时间,我打算一针一线都经自己的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赵寻音轻叹一声,“当初你们成亲,我和你爹都不在,这事儿上,你爹是留有遗憾的,好在上天注定,你们还能成第二次亲,这回肯不能草率,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的。” 温婉抿嘴笑,“我的风光,还不都是娘家给的,嫁妆什么的,你们看着办吧!” 赵寻音戳戳她额头,“就你这么个闺女,你爹只怕恨不能掏空家底给你陪嫁。” 大军凯旋,封赏加上设宴,陆行舟直到下午才回来。 豆蔻进来禀报时,神色有些不同寻常,支支吾吾的。 赵寻音被她急到,懒得再听她说,起身就大步走出流芳院。 温婉忙拉着陆晏礼跟上去。 娘三个在垂花门外见到陆行舟。 温婉直接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向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爹?” 出征那么久,他原本白皙的面庞被风沙磨得粗糙了许多,五官线条却越发显得坚毅冷硬,眉下一双深邃的寒星眸,在见到妻儿时逐渐攀上一抹柔色。 陆晏礼抿着小嘴抬头看温婉,“姐姐,爹爹为什么不下来自己走?” 温婉也想知道,她瞥向一旁的赵寻音。 赵寻音显然比她淡定得多,只是眼眶微热地看着陆行舟,嘴里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至少,比她想象中被抬着回来要好太多了。 温婉急了,“爹,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陆行舟笑着,“一个不慎,中了敌人的招罢了,这在战场上很常见,无需在意。” “那您的腿……”温婉说着,已然红了眼圈。 赵寻音嗔道:“两大国交战,你爹能在中招后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就别说些丧气话了,快进屋吧。” 赵寻音这话,显然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温婉听出来,娘早就知道爹在战场上受了伤,所以先前才会那么淡定。 大好的日子里,温婉也不想哭丧着一张脸,捏了捏陆晏礼的小手,“爹爹都回来了,你还不去亲近亲近他?” 陆晏礼松开温婉的手,迈着小短腿跑向陆行舟,嘴里软糯糯地喊着“爹爹”。 陆行舟见到儿子,说不出的欣慰,没办法再给他举高高,只能摸摸他的脑袋,问:“有没有想爹爹?” 陆晏礼嗯嗯点着头,“有的。”又问陆行舟,“爹爹有没有给我带礼物?” “带了。”陆行舟对着身后的侍从递个眼色,侍从马上递了一个精致小巧的礼盒给陆晏礼。 小家伙得了礼物,哪还顾得了别的,双手抱着就跑回自己房间乐去了。 “怎么不见晏清?”赵寻音还以为那孩子在后面,不想却是一直没见着。 陆行舟眼眸微闪,“大军获胜之后,他和那位范姑娘就一起不见了。” “不见了?”赵寻音越发觉得奇怪,“没让人去找?” “找不到。”陆行舟说:“大概他也不想回来。” 当初在北疆碰到,父子俩相顾无言,陆行舟怎么都没想到,陆晏清的变化会这么大,大到整个人像被换了个芯子,从前的嚣张狂妄全不见,只剩沉默寡言。 “那个孩子耳力不错,帮了我不少忙。”见赵寻音蹙着眉头,陆行舟又道:“他已经成年,不是小孩子了,有自己的想法,就随他去吧!” 赵寻音隐约猜到什么,但是又不敢确定,“二爷的意思是,他只是不见,而不是受伤,更不是死了?” 陆行舟莞尔,“自然不会骗你。” “真是儿大不由娘。”赵寻音无奈地嘀咕一声,“罢了,快些进去吧,都别在外头杵着了。” 两名侍从抬着陆行舟的轮椅,走上三台石阶,入垂花门。 等到流芳院东次间坐下,赵寻音让人摆上茶果,温婉才问,“爹这次立了大功,陛下怎么封赏的?” “由侯爵晋升为王爵。”陆行舟道:“北静王,封地在北燕那边,等这边述完职,那边整顿好,就准备迁过去了。” 温婉“啊”一声,“跑那么远?” 那到时候宋巍怎么接亲啊? 陆行舟意识到不对劲,问温婉,“怎么了?” 温婉苦着小脸说不出来,赵寻音只得笑着把前因后果都给他解释了。 陆行舟听得神色跟着变幻不定,最后愣愣地看向温婉,“你们俩要重新大婚,这不是开玩笑吧?” “那不能够。”赵寻音道:“三郎亲口说的。” 陆行舟一怔,随即面上露出喜色来,“没想到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能送女儿出嫁,婉婉无需担心迁府以后路程远,我会向陛下秉明,等你出嫁后再迁,关于你的嫁妆,一会儿我让你娘好好合计合计,到时候,一准让你风光大嫁。” 赵寻音笑看向温婉,“我说什么来着,你爹就你一个闺女,他巴不得把家里有的都拿去给你陪嫁呢!” “谢谢爹。” 温婉笑得格外甜。 …… 接下来的日子,宋巍继续在宁州守孝,温婉便在娘家选料绣嫁衣,两年的时间,宋家在准备,陆家也在准备,终于快要迎来这场史无前例的二次大婚。 宋巍脱孝这天,温婉的信刚好寄到,仍旧是她一贯用的梅花笺,中间夹着一小片干花瓣,笺纸上不再倒数想念他的日子,而是写着: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题外话------ 大婚细节会在明天的番外章节写,然后筛选了一下书城和本站小可爱们提出来的意见,番外暂定写六郎这对。 ps:最后一个月求月票啦,求求求(* ̄3)(e ̄*) 番外001、下聘 宣景四年八月下旬,回祖籍守孝满三年的宋家迁回京城。 入秋大雁往南飞,宋巍顺便捉了一对抱着来,入京回府安顿好,于九月初九重阳日上陆国公府纳采。 为了符合礼数,温婉和爹娘带着小晏礼早在半个月前就搬到国公府暂住。 今儿府上十分热闹。 正院中堂,陆国公和国公夫人柳氏坐在上首,长房陆平舟、文姨娘、陆晏彬和抱着孩子的小柳氏坐在左边靠背椅上。 二房陆行舟坐轮椅,赵寻音则是带着陆晏礼坐在右边靠背椅上。 温婉作为待嫁娘,不能露面,在闺房待着。 后厨下人们赶着做五福糕,游廊上丫鬟小厮妈妈婆子来回穿梭,一片繁忙景象。 辰时正,门房小厮喘着气跑进来,激动道:“来了来了,姑爷来了!” 陆老太太横他一眼,“这都还没正式拜堂成亲,怎么就成姑爷了?” 小厮忙嘿嘿笑着自打嘴巴,“小的嘴快,是宋大人来了。” “快去把人请进来。”陆老太太吩咐。 小厮退出去没多会儿,宋巍便抱着一对大雁出现在正院。 赵寻音一看就笑了,“据传大雁一生只配一次偶,倘若一只没了,另外一只便终生不再成双,三郎能有这般心意,委实难得。” 宋巍把绑了红绳的大雁交给下人,进门后一一朝长辈们行礼。 他一贯偏爱天青色,今日穿的便也是天青色长袍,锦带束腰,阔袖滚回字纹。 不惑之年,他像一坛越酿越醇的酒,呈现出男人一生中最好的状态,谦忍沉敛,雍容雅致。 陆国公掀了掀眼皮,这种场合,他作为一家之主,该当仔细说两句,然而那些年跟宋巍太熟,搜肠刮肚一番也没想出既能彰显威风又不故作姿态的言辞,最终,只化为一句咬牙切齿的,“臭小子!” 老太爷脾气臭,陆老太太担心他一会儿不分场合胡乱发飙,忙招呼着宋巍,“五福糕应该快好了,三郎快坐,一会儿吃两块糕再走。” 文姨娘掩唇笑道:“这才刚来,媳妇儿的面都还没见上呢,老太太就下逐客令,可别把咱们这位姑爷给气跑了。” “这马上就要大婚了,可不能让他见。”赵寻音道:“婚嫁俗礼怎么来,咱们家也得怎么来,三郎,你没意见吧?” 这臭小子,害婉婉吃了那么多苦,就该晾着他! 宋巍已经在陆晏彬旁边落了座,闻言含笑道:“大长公主言之有理。” 听惯了宋巍管自己叫岳母,如今突然换个称呼,赵寻音险些没反应过来,噎了一噎。 陆行舟看向宋巍,“留在宁州的那个孩子还好吧?” 他一开口,话题便被扯开来,气氛也渐渐活跃。 …… 烟云阁内,温婉坐在小榻上,手中拿着绣架,飞针走线。 一旁的大丫鬟百灵看得瞠目结舌,“郡主,您已经绣错好几针了。” “是吗?”温婉晃过神,有些不好意思,面颊微热。 她本来就是为了压制激荡的情绪才会特地拿起绣活来做,不想,还是走神了。 杜鹃掩着小嘴笑,“郡主的一颗心,只怕早就飞到姑爷身上去了,哪还有心思绣花呀?” 玲珑和云彩到了年纪,温婉给二人寻了人家出嫁,如今在她跟前伺候的大丫鬟,是赵寻音拨来的百灵和杜鹃。 温婉嗔了二人一眼,扬起手中尖尖的针,“再敢胡说,仔细我把你们俩的嘴巴给缝上。” 两个小丫鬟忙笑着讨饶。 屋里一下子嬉笑热闹起来。 温婉捏着针,却没心思再绣。 不可否认,她是真的想宋巍了,很想很想。 知道他今日来纳采,她一大早就起来特地梳妆打扮,就是为了等他应付完正院那边,来烟云阁见她。 然而这都快午时了,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温婉等得心慌,吩咐百灵,“你快去正院瞧瞧,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给耽搁了?” 百灵应声跑出去,没多会儿苦着小脸回来。 温婉见状,忙问:“如何?” “郡主还是别等了,传饭吧!”百灵道:“您在这儿眼巴巴地盼着,人姑爷早走了。” “……”温婉一脸震惊,“不是说好了纳采,这就完事儿了?” “倒是送了一对大雁来,少奶奶身边的红玉和红香在那喂食,我上前问了两句,说是公主说的,大婚之前不宜见面,姑爷吃了五福糕就走了。” 温婉欲哭无泪。 自从上次京城一别,她眼巴巴等了两年,两年啊,望穿秋水了都,当娘的也不知道通融一下,就见一面也不行? 元宝当初去叶家纳采还大喇喇地跑人小姑娘的闺阁里唠嗑了呢! 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儿要搁在宋巍身上,温婉很难想象那个人会在她家人不同意的前提下偷偷跑到闺阁里来见她。 “唉!”温婉叹口气,还能怎么办?只能等了,“传饭吧!” …… 宋巍回到府上没多久,宋元宝和叶翎就过来了,叶翎手里拉着两岁多的小闺女宋妍,身后跟着进宝和柒宝。 落座之后,宋元宝问:“爹,见到娘没?” 宋巍摇头,“大婚之前,不宜相见。” “那这么说来,陆家点头同意了吧?” 上京之前,宋元宝已经从宋巍口中得知他们和离的真正原因。 想到当初自己对温婉的恼恨,再想到温婉为了给宋巍改命遭受世人非议,更是不惜大老远跑到北燕,宋元宝心中说不出的愧悔自责。 见宋巍默认,宋元宝又说:“我和阿瑶准备写喜帖了,名单已经拟好,一会儿爹过过目,看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宋巍点点头,牵过柒宝的手,顺势将小女儿抱到腿上坐着,这才看向宋元宝,“阔别三年再回来,同僚换了大半,你还适应吧?” “在家闲懒散惯了。”宋元宝颇为不好意思,“开初这几天有些坐不住。” “尽快调整过来。”宋巍道:“楚国刚刚收服北燕,等两国融合完,朝中便是用人之际,好好表现,陛下不会冷待你的。” 提及赵熙,宋元宝想到自己当初给他送的那个丹顶鹤根雕笔架,只怕早就不知被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时候为了学根雕,他还弄得满手血泡。 …… 宋陆两家再度联姻的事,这些日子已经传遍楚京城。 百姓对此议论纷纷。 有人觉得,永安郡主当年做得太绝,在婆婆灵堂上说和离,这样的女人,宋大人就该狠下心来不要她,何苦热脸贴冷屁股上主动提亲再娶? 也有人觉得,永安郡主大义凛然,要不是她和离,就不会有出使北燕那一出,不出使北燕,楚国就没办法收服北燕,北疆战争只怕到现在都还结束不了,这样的女中豪杰,值得宋大人再娶回去疼着宠着。 更有小部分人,猜测当年的和离是不是还有什么内幕。 谢家和徐家几乎是同时得到的消息。 宋芳气炸了,让人备上马车就去谢家,把谢姑妈和杨氏谢涛媳妇几个叫上,直奔宋府而来。 当爹的不在,如今京城里辈分高的亲戚就数谢姑妈和谢姑父。 宋芳原本是想请谢姑妈来说说宋巍,温婉当年都那样了,和离便和离,比她好的又不是没有,宋家犯不着往上贴。 然而在马车上,谢姑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到底是人家两口子的事儿,我一个外人怎么好插手?郡主年轻,有点小脾气也正常,没准当年吵架了,一气之下才会提出和离,这三年各自在一处想清楚,现在要复婚,不是挺正常?” 打从得知宋巍去陆家纳采,宋芳的脸色就没好看过,“我只是咽不下那口气,当年我都亲自求上门给她下跪了,她竟然还冷得下心肠来跟我三哥和离,现在凭什么又要我三哥巴巴地上门提亲把她娶回来?想想她做下的那些龌龊事儿,她还配得上我三哥吗!” 杨氏脸色微变,“怎么说郡主也是皇亲,你说话还是注意些。” 宋芳脸沉了沉,虽然不再言语,可马车里的婆媳三人都看得出来,她还没消气。 …… 到宋府后,谢姑妈婆媳三人直接去找叶翎,正巧看到二郎媳妇也在,眼眶红红的,像是刚哭过的样子。 谢姑妈一问才知,宋二郎在宁州时就收了院里一个叫“晴儿”的丫鬟,前两天刚刚探出怀孕,宋二郎扬言要把晴儿抬为姨娘,二郎媳妇觉得委屈,这才会来找叶翎哭诉。 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谢姑妈叹口气,少不免劝慰一番。 而前院,宋芳求不上谢姑妈,只得自己上阵,直奔宋巍的书房,说了自己不同意温婉再回来当嫂子的事。 宋巍刚刚脱孝,虽然还没正式被宣景帝召入朝,但有些公务不得不处理,见宋芳不管不顾闯进来,他停下手中的笔,抬目看向宋芳,“你公爹被封了武成王,听说最近正在准备迁府前往封地,你怎么有空过来?” 宋芳被他这副不咸不淡的态度气到,皱着眉,“三哥,你别回避我的问题!” 宋巍自然不能跟宋芳解释和离的真正原因,温婉会预知的事儿,说出来也没多少人信,更何况她现在已经预知不到任何东西,便只道:“进宝和柒宝需要一个娘,而我需要一个妻子。” “可她都那样了。”宋芳怒红着脸,“当初做得多狠多绝,后来又传出不好听的名声来,这三年里谁知道她有没有再跟哪个男人厮混,她怎么配得上三哥?” “够了!”宋巍难得的动怒,“婉婉嫁的是我,将来跟她过日子的人也是我,你既然已经嫁出去,管好自己家里的事就行,其他的,无需你操心。” 宋芳最后哭着离开了宋府。 叶翎得知后,亲自去了一趟徐家,劝了老半天才勉强把人给劝住。 宋元宝没说,叶翎并不知公婆和离的真正原因,劝宋芳的时候,全是让她站在进宝和柒宝的立场上着想。 …… 纳采过后没多久,便开始正式定亲,宋家送来了聘书,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出自宋巍之手。 温婉觉得自己魔怔了,之前看他的回信都不曾这般,现在拿着聘书一遍一遍地看,每看一遍,都能傻笑一回。 十月中旬,礼书到,随着礼书而来的,便是一抬又一抬用红绸绑着的箱笼。 箱笼里,是宋家准备了两年的聘礼。 温婉扫了眼又长又密的礼单,直接被惊到,急急忙忙跑出烟云阁去往外院,就见赵寻音正在指挥着下人开箱笼清点聘礼。 首先开的,是八大件。 凤凰于飞金梳子、吉祥如意金算盘、有凤来仪金凤簪、乘龙配凤金手镯、喜结连理同心锁、龙凤呈祥金边镜、鸳鸯戏莲金碗筷、花开并蒂金剪刀。 接下来,便是不值钱但必备的那几件,全是双数。 聘饼五十公斤、海味八式(鲍鱼、海参、鱼翅、虾米、鱿鱼、元贝,蚝鼓、鱼肚)、三牲(两雌两雄两对鸡,外加猪肉五斤起双)、鲮鱼两条、椰子一对、酒四坛、四京果(龙眼干、荔枝干、核桃干、干花生)、生果四斤、四色糖、茶叶芝麻各两斤。 帖盒里除了装着各种预示百年好合的干果,还装了龙凤喜烛和一副对联。 对联是宋巍亲手所写,那沉稳刚劲的字体,看得温婉心头一热。 负责开箱的小厮们还在大声念着聘礼,从绫罗绸缎丝帛锦绢,念到珍珠宝石头面首饰。 绫罗绸缎还好,每样两百匹,可这一箱一箱的珍珠宝石就过分了。 温婉看得想哭,“他这是倾家荡产来下聘了吧?我嫁过去喝西北风啊!” ------题外话------ 正文没提到的细枝末节,会在番外一笔带过,尽量补充完整^_^ 然后看到陆晏清的番外在书城呼声很高,这里跟亲们说一声,这一对如果真写,是虐恋,结局不好的,正文给个“不见了”的开放式结局,大家自行脑补圆满就好啦,写出来败好感。 番外002、迎亲 明年前半年都没有黄道吉日,婚期便敲定在今年冬月的尾巴上。 温婉作为曾经代表过楚国出使北燕的郡主、宣景帝的表姐、护国大长公主的女儿,给她添妆的人多不胜数。 首先是宣景帝赵熙,派三宝公公送来一人高的红珊瑚一株,如意八柄,重五两四钱的东珠百颗,青石朝珠一盘,催生石朝珠一盘,蜜蜡朝珠一盘,紫檀山水福寿纹拔步床一件,紫檀嵌琉璃大插屏一件,紫檀雕葫芦纹三屏长榻一件,象牙木梳十匣,黄杨木梳二十匣,箅子二十匣,银粉妆盒一对,银壶四把,玉杯八件,金佛一尊,青玉、紫玉观音各一尊,金莲花盆景一对。 皇后那边送了貂皮两箱、羊皮两箱,狐皮、银鼠皮各一箱,云锦、蜀锦各二十匹,月华绸、鲛珠纱各十匹,宫纱、纺蚰各五十匹。 另有成品的鹤氅斗篷,各个花色款式加一块,又是二十件。 除了帝后,各宫太妃、住在宫外的庆太妃、各府夫人以及那几位九黎嫔妃也都陆续送来了添箱礼。 陆家作为娘家,有北静王陆行舟、国公老太爷和世子陆平舟在,就注定嫁妆不会平凡。 拔步床、罗汉床、梳妆台、插屏、折屏、台屏、书案、香案、琴案、书架、花架、博古架、供桌、炕桌、八仙桌、衣橱、药橱、方角橱。 这些是家具,陪嫁成双,所用皆是上乘木料,紫檀红木、花梨酸枝鸡翅木都有。 接下来便是金石古玩玉器摆件。 这部分大多出自陆国公,温婉这还是头一次得见祖父的私货,他藏了几十年的珍品,如今一件一件成了她的嫁妆,温婉一一看过去,像什么青釉莲瓣四系罐、越窑褐彩五足炉、定窑黑釉褐斑碗之类,全是年代久远的正品古董,除此之外,还有一整套的青玉十二生肖,全金铸的小十八罗汉,画缸里,满满当当全是各朝各代书法大家的墨宝。 这些古玩,随便拿出一件都价值连城。 温婉此刻脑子里只剩三个字:发财了! 她曾听宋巍说过,祖父有个专门藏古玩的地方,就在巧家义庄地底下,只不过当年被郝运闯入,最后炸得稀烂,一件都没留下。 若是当年那些古玩还在,只怕今日的陪嫁还会更多。 温婉目光一转,看到成箱成箱的衣裤鞋袜斗篷披风,这是把一年四季的都给备上了,还一季备了起码上百套。 除去眼前,后面那一堆堆不下叠放起来的,里头全是金银首饰玛瑙猫眼。 有两个箱子最夸张,一箱专门装大额银票,一箱专门装房契田契地契和一大串钥匙,估摸着是铺子门面的钥匙。 温婉之前就被宋巍来的聘礼吓得小心脏直跳,这会儿被一个院子还堆不下的嫁妆晃得眼花缭乱,到最后直接麻木,转头看向赵寻音,“娘,我跟三郎就是走个形式而已,你们会不会太夸张了?” 十二年前她和宋巍第一次成亲,陪嫁不过一张架子床几床被褥而已,搁现在,直接成人嫌狗不要的了。 “夸张?”赵寻音道:“那你真该去库房瞅瞅,你祖母还在指挥着下人往外搬东西呢!陆家人口不算旺,攒了几十年的家底,还不就是为了你们这些小辈,当初荞姐儿出嫁,没陪多少出去,你跟她不同,你是郡主,就得照着郡主的规制来。”说着,她神情很是苦恼,“加上宫里和其他各府夫人送来的,也太多了,一百二十八抬还装不下,再多就要逾制了,要不,让人再多备几个大点儿的箱笼,把能加塞的都加塞进去,就是到时候会有点儿沉,要辛苦送嫁队伍。” 温婉无语望天,这是郡主规制吗?已经达到公主规制了好吧? 赵寻音似乎看穿她的心思,道:“我就已经是公主了,陛下自然不好再封你,其实在他心里,八成也是默认了让你以公主规制陪嫁的,否则不会让人送来那么多东西。” 温婉顺势坐在廊凳下,拿了陪嫁清单来看,听得赵寻音惊呼一声。 “怎么了?”温婉抬头。 “我险些忘了,还有三郎来的聘礼也得算成嫁妆返回去,多得离谱了这,婉婉你过来瞧瞧,怎么装好?” 温婉应道:“三郎来的那些,你们留下就是了,再返,真要逾制了,我名声本来就不好,到时候让外人瞧见,只怕又得戳我脊梁骨骂我恃宠生娇。”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赵寻音还是觉得不妥,“要不你去瞧瞧,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挑出来带上,总不能全留在娘家,没得让宋家觉得,我真缺了他那点儿聘礼。” 天气太冷,温婉懒得动弹,继续笼着斗篷缩在廊凳上看嫁妆清单,一副很无所谓的态度,“把那八大件拿出来我带上就行了,其他的,你们自个儿留着吧,沉甸甸的,没得累到送亲人。” 清点完嫁妆,赵寻音去了温婉的烟云阁,跟她说:“再过几日,梁家那边也要摆酒了,帖子早就让人送来,你要不要去走一趟?” 梁家,说的自然是梁骏。 温婉听着心里堵得慌,“续的是哪家姑娘?” “鸿胪寺卿的嫡次女。”见温婉抿着唇,赵寻音道:“能为亡妻守三年再娶,他已经很难得了,姣姣去了那么久,你该看开还是得看开。” 对于宋姣和婆婆的死,温婉从来看不开,尤其现在眼睁睁看着姣姣原本的丈夫要娶别的女人,温婉担心自己去了会不受控做出点儿什么来。 “娘,我不想去。” 温婉面色晦暗,姣姣是她心头的一块疤。 “不想去,那便不去了,好好留在家里待嫁。”赵寻音能理解她,“我去就是。” …… 梁骏大婚这天,温婉穿上斗篷,捧着手炉带上百灵和杜鹃两个,坐上小马车去了京郊坟茔,到的时候发现宋姣坟前积雪刚被人扫过,摆上了新鲜的瓜果,有几张烧了一半的冥纸被风吹出好远,香炉里的香还没燃尽,轻烟袅袅。 温婉看着眼前这一幕,有片刻的恍惚,抬眼四处看了看,并未见到人影。 百灵道:“会不会是梁家人?” 杜鹃赞同地点点头,“听说梁大人跟原配夫人感情甚笃,如今要续弦了,是该让人来祭拜祭拜。” 温婉垂目,看着宋姣冷冰冰的墓碑,心中一阵落寞难受。 晚上赵寻音回来,温婉问她,“新娘子漂亮吗?” “我没跟去新房凑热闹。”赵寻音坐下来,豆蔻忙给她倒了杯热茶。 赵寻音接过,看向温婉,“你去京郊坟茔了?” “嗯。”温婉声音闷闷的,想到姣姣被风吹雨淋雪覆盖的坟墓,再想想梁家的婚礼,她喉头哽了哽,好久之后叹气道:“希望他别因为新人就忘了姣姣。” …… 冬月二十八,黄道吉日,宜嫁娶。 陆家下人天还不亮就起,要准备席面。 温婉是嫁过一次的人,比起真正的新嫁娘,她格外淡定,本想睡个够本再起,不想卯时还没到就被赵寻音从被窝里拽起来。 “外面来了好多给你送嫁的世家夫人和小姐,赶紧的拾掇拾掇,别让人看了笑话。” 见温婉迷糊着眼,赵寻音直蹙眉,“纳采的时候不是急吼吼的一刻也等不了?如今临到头,你倒是沉得住气。” 温婉伸手提了提眼角,让自己醒过神来,当对上赵寻音嗔怪的目光,她笑道:“我是二十八,不是十八,又不是头一次出嫁,都老夫老妻了,还一脸紧张娇羞的姿态,岂不更让人笑话?” 来给温婉送嫁的夫人小姐们有小柳氏和文姨娘招呼着,赵寻音陪温婉在闺房里说话。 温婉亲昵地靠在赵寻音怀里,“娘,我出嫁以后,您和爹是不是就要带着晏礼前往封地了?” 赵寻音点点头,拨了拨她乌黑披散的长发,“以后有机会,还会回来看你们的。” 这话,温婉也就随便听听,她爹的封地那么远,一个来回就是两个月,除非是皇帝传召入京述职,否则哪里可能回得来? 宋家傍晚来接亲,温婉巳时开始沐浴上妆,肚子很饿,可还是得忍住,她以前不迷信,自从嫁给宋巍,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虽说自己为相公改了命,可这种事,谁能料得准呢?万一她嘴馋吃东西坏了老祖宗规矩连累到宋巍,那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劲了。 想到这,温婉更加不敢懈怠,马上打起精神来。 这会儿,庆太妃、文姨娘、小柳氏、文姨娘的娘家亲戚、小柳氏的娘家亲戚、陆老太太娘家的侄辈孙辈以及陆家本族的太太姑娘,全都聚到温婉的闺阁里来瞧着全福婆婆给她梳妆。 当年她在宁州出嫁,送嫁的人没几个,而且那时候不会说话,跟人搭不上腔,倒也不用担心别的,眼下却是被这么一档子人瞧得不好意思起来,等梳完妆,原本细嫩的脸蛋已经飞染上红霞。 百灵和杜鹃一左一右把人扶起来,去里间换嫁衣。 约莫用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出来。 众人抬眼一瞧,顿时惊愣住。 只见站在十二扇雨打芭蕉屏风旁的新娘子,一身正红凤凰锦暗花缂金丝大袖衫,对襟处以一颗淡金珍珠扣扣住,双肩和裙摆描金勾勒花开并蒂,栩栩如生,牡丹腰封垂下敝膝,尾端缀着碧玉坠角,裙摆曳地,走动间能看到凤穿牡丹的绣鞋上,镶嵌着两颗东珠。 温婉并非初嫁,当了九年宋家主母,又当了几年郡主,二十八岁的她相较于十六岁初嫁那年,退去少女的青稚娇羞,眉眼间更添轻熟韵致,无论外形还是气质,完全能撑起嫁衣的气场。 小柳氏满目惊艳,“婉姐姐今儿个可真美。” 温婉毫不害臊地说:“我平时也美。” “对对对,你最美。”小柳氏掩唇笑,“一会儿新郎官揭开盖头可要看傻眼了。” “他才不会。”温婉低声嘀咕。 宋巍不是那种喜形于色的人,再喜欢再讨厌的人和事,在他面上永远只会出现一种表情:沉静。 他因为自身经历,比同龄人早熟,因此从温婉认识他第一天起到现在,一直是成敛稳重的形象,从未崩塌过。 “对了,怎么不见彬哥儿?”赵寻音往外看了看,没见着人,“看时辰,花轿就快来了,一会儿他得背着婉婉出去。” 小柳氏接腔,“爹给他安排了个任务,让他今儿务必要把新郎官拦在门外一炷香的时辰,否则就罚他去跪祠堂抄佛经,估摸着这会儿正在绞尽脑汁地想题呢!” 温婉好笑,“若是出题,彬哥儿怎么可能拦得住三郎?” “我也觉得没可能。”小柳氏认定了陆晏彬一定会被罚去跪祠堂,然而锣鼓声在外面响了一炷香的时辰,新郎官还不见进来。 “看来是拦住了。”赵寻音抬步走出闺阁,“我让人去瞧瞧。” 番外003、拜堂 出了烟云阁,赵寻音就让豆蔻出去打听。 没多会儿,豆蔻小跑着回来。 赵寻音问她,“如何?” 豆蔻道:“少爷让姑爷作画呢,这才会耽搁了时辰。” “什么画?” “好像是凤求凰,少爷跟姑爷说,这是陆家规矩,叫开门礼,姑爷得完完整整画出来才能把新娘子接走,这会儿,客人和族里的少爷们都围在仪门外看姑爷作画。” 赵寻音失笑,“画的好吗?” “人太多,奴婢没见着。”豆蔻回想起先前看到的场面,“倒是听他们都在夸,说姑爷画的真好,不愧是当年的探花郎。” 宋巍当年可是平江县的大才子,作画自然不在话下,赵寻音又吩咐她,“你去看着,一会儿画作好就直接收走,免得被抢了。” 宋巍还在宁州的时候,虽然因为运道不好没少被人诟病,他的字帖书画却有人爱不释手,也会花钱买,不过价钱不高,再加上宋巍不常画,倒是没在这上面赚到什么钱。 现在不同,他是帝师,名气大到家喻户晓,别说他是真的画的好,就算画成一坨屎,也会有人眼巴巴地要抢去收藏。 听说当初在宁州得他注释过的那些书,现在已经卖到天价,他待过的县学和府学,每年都有大批大批的外地学子慕名而来,简直把宋巍当成了活圣人崇拜。 豆蔻匆匆赶回去的时候,已经慢了一步,那幅画被陆晏彬收走了。 豆蔻只得回来禀报赵寻音,赵寻音笑道:“罢了,本来就是彬哥儿想出来的招,他拿走也理所应当,就这么着吧。” 宋巍收了笔,在一众年轻少爷学子们的惊叹声下,穿过仪门,绕过五六座院落,来到老太太的明德院。 陆国公和陆老太太坐在上首。 赵寻音和陆行舟坐在左下首,陆平舟和文姨娘坐在右下首。 宋巍进门后不久,已经盖上盖头的新娘子也被搀扶进来。 上次京城一别,两年多以来的头一次见面,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宋巍不用看,都能想象到盖头下那张精致华艳的小脸,他唇角扬了扬,等下人递了蒲团来,便与温婉一起,对着长辈们跪下去,“祖父,祖母,岳父,岳母,伯父,姨娘,小婿来接婉婉了。” 陆国公轻哼一声,“都要把人接回去了,还不想着平息平息外头的流言,想让我孙女背一辈子骂名还是怎么着?” 文姨娘道:“老太爷有所不知,现在外面的舆论已经彻底变了。” 陆国公平时不关心八卦,况且年底忙于朝务,就更没空听人嚼舌根,这会儿见文姨娘搭腔,他问:“怎么个变法?” 文姨娘看了宋巍一眼,斟酌着言辞,“我也是听底下人说的,说他们祭完祖回京的时候,小两口在半道上吵架,那段日子宋老太太又病着,三郎心中苦闷喝多了酒,说话便有些不中听,甚至……甚至还对婉婉动了手,婉婉受不住,这才会有灵堂上那一幕。” 闻言,温婉嘴角狠狠抽了抽,这是谁编纂的剧本?听上去怎么那么不靠谱呢? 整个陆家,只有陆行舟和赵寻音知道这俩人和离的真正原因。 因此听得这话,陆国公老脸沉下来,目光凝在宋巍身上,“传言怎么回事儿?你果真对婉丫头动了手?” 这些传言是宋巍借着几个同僚请吃饭时透露出去的,不过他当时只是状似随意地提了一嘴,说三年前是自己言辞不慎,恼了她,如今回来赔罪求娶,理所应当。 结果传出去就变成了现在的版本。 不过在他看来,这个醉打金枝的版本也不错。 垂下长睫,宋巍道:“都是小婿不对。” 陆国公险些一茶杯扔过来,幸得陆老太太及时制止住,“不都说了有原因吗?既然三郎诚心悔过,婉丫头也原谅了,往后就让小两口和好安安生生过日子吧,大喜之日,您这真要打下去,又得闹出一堆事儿来。” 陆国公其实不太相信宋巍会是那样的人,可他更不愿自家孙女受委屈,毕竟俩人闹到和离的事儿是真真的。 “混账东西!”他愤愤道:“打女人,你真是翅膀硬了!” “祖父。”温婉及时出声,不能让相公把自己抹得太黑,“其实也没有传言说得那样严重,夫妻之间吵嘴拌架本就很常见,到底是我娇气了些,性子一上头,才会不管不顾在灵堂上闹,如今都三年过去,那些事儿就让它过去吧,既然三郎……咳,诚心认错求娶,我也没道理跟他僵一辈子,总要顾及几个小的。” 陆平舟淡淡扫了宋巍和温婉一眼,若有所思。 陆国公还想再说什么,就被陆老太太挡在前头,“天色不早了,三郎快些把人接回去吧,否则误了拜堂的吉时。” 赵寻音作为岳母,这种时候不能不站出来说两句,“既然婉婉不计前嫌,那我这个当岳母的也不跟你翻旧账,往后再敢苛待她,可就不是那么简单能把人接回去的了。” “岳母之言,小婿定然铭记于心。”宋巍顺坡下驴。 一一拜别过长辈,温婉被百灵和杜鹃搀着走出厅堂。 陆晏彬早在外头等着了,背上温婉就朝着大门外走。 温婉趴在他背上,听到陆晏彬小声嘀咕,“堂姐你都能原谅姐夫,怎么淑媛就是不肯原谅我呢?” 他不是傻的,早感觉出来了,小柳氏经过那一遭之后,倒是同意跟他回来,对他却没有了以前的热切,生了孩子更是,心里眼里都是小宝,哪还有他这个做丈夫的半点位置? 温婉在盖头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说你能跟三郎比吗? 她也不怕打击他,“要是哪个男人在我怀孕的时候灌我酒把孩子灌没了,我杀了他都算轻的,还原谅?你在做白日梦?” 陆晏彬脸上一臊,有些不服气,“我不是已经认错了吗?都这么多年了,我只守着她,也不纳妾,她还看不出我的诚意?” “她能跟你回来你就烧高香吧!”温婉道:“别得寸进尺。” 想到小柳氏的弟弟柳楠跟元宝一批中了进士入翰林院,又说:“她现在算是娘家有依靠的,你可别脑子犯抽又做出什么来,否则再被你气回去,柳楠可不会这么轻易饶过你。” 陆晏彬撇撇嘴,有他爹坐镇,他哪敢呀? 到了大门外,陆晏彬把人放下来,喜媒立即牵过温婉的手把她扶上花轿。 陆晏彬看了宋巍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姐夫,你是怎么做到在得罪我堂姐之后还让她心甘情愿跟你回家的?” 宋巍莞尔,“无他,心诚而已。” 陆晏彬觉得自己也挺诚的,然而效果却与宋巍的大相径庭。 “时辰不早,我该启程了。” 宋巍跟他打个招呼,骑上绑了团花红绸的马儿,领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朝着宋府而去。 凛冬北风紧,飞雪落了一地白茫茫,红妆绵延十里,一眼望不到头。 花轿临门的时候,宋府早已热闹成一片。 虽则因着最近的传言,宋巍的名声稍稍受到波及,可说到底,还不就是人家两口子之间的那点事儿,外人插不上手,自然也插不上嘴,热闹他们是要凑的,宋巍这个人,他们也是要巴结的。 这一次的高堂上,没有宋老爹也没有宋婆子,是空的。 温婉和宋巍各拉着牵红一头进来后,在赞礼官的高喊声下开始拜堂。 元宝、进宝和多宝和柒宝四兄妹在一旁看着。 徐恕揉了把进宝的脑袋,“以后出去能跟人吹嘘了,你爹娘大婚的时候,你就在一旁看着。” 进宝轻哼一声,没说话。 已经二十岁的宋元宝愈加成熟,听到徐恕这话,有些无语,“小姑父,您也太不靠谱了。” 徐恕回头看他,“是吗?哈哈哈。” 宋元宝眼风一掠,看到站在右边的小姑姑宋芳,宋芳紧抿着唇,双眼一瞬不瞬盯在新娘子身上。 宋元宝低声道:“您还记着三年前的事儿呢?” 当然记得,宋芳怎么会不记得,当时灵柩就要出殡了,温婉却毅然决然要和离,她追到长宁侯府给她下跪,温婉仍旧不为所动。 至于最近那些传言,她是不信的,三哥那样的性子,再生气也不可能动手打人,多半是三哥为了给温氏洗白,抹黑自己罢了。 “元宝,你信不信那些传言?”宋芳问。 “不信。”宋元宝笑着摇头。 宋芳诧异地看着他,随即眼底掠过一抹“果然如此”的嘲讽,“连你都不信,那还有什么好洗白的,只因为是郡主,金枝玉叶,所以就得我三哥再三地委曲求全?” “不过这事儿上,确实是我爹亏欠了她。”宋元宝补充。 宋芳面色一僵,“什么?” 趁着宾客们的注意力都在新郎官新娘子身上,宋元宝把宋芳拉到一旁,“十二年前他们俩这桩婚事,也算是我一手促成的,我大概最有发言权,当时给她算命的先生说了,她旺夫,将来必定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奶奶就是听了这话才会同意爹娶她的,后来的事儿,小姑姑也看到了,自从娶了她,爹不仅能下场考试,还高中探花郎,短短十年平步青云成为帝师。” 宋芳蹙眉,“可这跟他们俩和离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去了。”宋元宝说:“三年前大妹妹和奶奶接连去世,这算是家宅不宁,奶奶灵柩出殡前几天,娘去法华寺见过虚云大师,求化解之法,和离就是这么来的。” 宋芳眉头皱得更深,“这是单单化解她?” “自然不是。”宋元宝瞥了眼被众人簇拥着去往新房的新娘子,很快收回目光,“她留在京城做了很多事,这三年来,爹身上的霉运一点点减少,到了现在,已经不会无缘无故出事儿了,这些都是她的功劳。” 宋芳一惊,“这么说,是我误会了她?” “小姑姑那天来找我爹,您那语气要是再稍微婉转一点,也不至于惹他生气闹得不欢而散,这些话,还是他让我转告小姑姑的,说真相就是这么个真相,至于您能否理解,就得看您自个儿了,还有,这事儿不能往外传。” 宋芳紧紧抿着唇,心情复杂难言。 她想到和离后温婉去镇西侯府找徐嘉,她骂过她不要脸,三哥去陆家纳采的时候,她又说过温婉配不上三哥。 宋芳红了眼眶,“亲兄妹一场,三哥当初什么都不说,现在才来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因为愧疚再去给温氏下跪一次?” 说完,宋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长这么大,头一次觉得这般委屈,那种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就她一个被蒙在鼓里,最后才来告诉她,把她变成罪人的感觉,让她无法再继续待下去。 徐恕见状,脸色变了变,上前来问宋元宝,“怎么了这是?” 宋元宝勉强笑笑,“爹娘重修于好,小姑姑喜极而泣呢!” 徐恕信他才有鬼,芳娘一直对那二人和离的事耿耿于怀来着,气都要气死了,怎么可能喜极而泣? 想着,徐恕便小跑出去追宋芳。 …… 新房便是原来的青藤居,只不过现在算是重来一次,宋巍把院名改成温婉在陆家时的闺阁名,烟云阁。 温婉在喜床上落座后,喜媒、百灵、杜鹃和好几位凑热闹的夫人便涌了进来。 宋巍拿起金秤杆,轻轻挑开温婉的盖头。 四目相对时,分明已经做过九年夫妻的俩人,竟纷纷有了初婚时的那份悸动。 温婉抬眸。 宋巍的眉眼没有变,只是背着光,让他本就成熟的五官更添一层内敛深沉。 是有多久,她没有这样认真看过他? 温婉算算,竟有将近一千二百个日夜了。 难以想象,她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 一旁喜媒笑着催促,“快把饺子端来让新郎官喂咱们的新娘子。” 百灵快速去往后厨,把一早准备好的饺子端入新房。 宋巍却没接,自打揭开盖头,目光便落在温婉化了精致妆容的面上。 温婉眼眶微热,“相公……” 宋巍喉结上下滑了滑,低哑出声,“婉婉,回家了。” ------题外话------ 男女主番外到此为止,然后六郎夫妻的番外只是记录日常,打算一章写完,看到了完结的曙光,抱头痛哭o(╥﹏╥)o 番外004、云团 苏州,云秀山庄。 清凌凌的碧山湖旁,云淮悠闲而坐,手中握着鱼竿,头顶杨柳垂下,盎然春色映在他素白的袍袖上。 “师父,师父——”云十三一路小跑,沿着湖岸而来,口中喊得着急。 云淮的注意力集中在鱼竿上,不曾抬眼看他,语气八风不动,“何事?” “还是那个叶家三公子,他又来找您挑战了。”说话间,云十六已经飞奔到了云淮身旁,看了眼盛着一半水空无一鱼的小木桶,又将目光挪到云淮身上,忍不住提醒,“师父,去年忘了撒鱼苗,这湖里没鱼。” 鱼竿动了一下,云淮慢条斯理地拉回鱼线,将一斤重的花鲢放进桶里,“让他进来吧。” …… 叶嵘是在楚军大败北燕班师回朝入京之后才得知的消息,徐嘉已经嫁到苏州两年,他当时都没等入宫面圣就直接来了云秀山庄,点名要见徐嘉,可惜最后见到的只有云淮。 叶嵘觉得云淮这厮太过厚颜无耻,师姐分明是他早就预定好的媳妇儿,况且师姐和离过,怎么可能入云氏?定是云淮连哄带骗,师姐还是太单纯。 这般想着,叶嵘对云淮的神仙印象一夕之间便哗啦啦碎成渣。 可云淮说了,他什么时候能打赢他,就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师姐,此前他已经挑战了八回,然而每回都是气冲冲地来,灰溜溜地走。 跟着云十三来到碧山湖,叶嵘越看云淮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心头越来气。 可越气,他越打不过。 磨了磨牙,叶嵘一脚踢翻小桶,直接无视在草地上打挺的花鲢,恶狠狠瞪着云淮,“云六,你到底想怎么着,给句痛快话!” 以前还会恭恭敬敬唤声“云家主”,现在撕破了脸,怎么凶悍怎么来。 云十三摇摇头,弯下腰去把花鲢捡起来装进小桶,又添了两瓢水。 云淮侧头,淡淡看他一眼,“这几日武功又精进了?” 叶嵘想到自己连败八回的惨痛教训,怒道:“我今儿不是来跟你比试武功的。” “哦?莫非你还别有所长?” “少废话,你就说,除了比武,怎么着才能让我见到她?哦不,让我带走她!” 云淮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点头致意,“你把这鱼做了送去给她,她若是觉得好吃,我便让你带她走。” 叶嵘眼神儿一亮,“就这么简单?咱得说好了啊,谁耍赖谁无耻!” 蒸炸烹煮他不会,他可以烤啊,师姐最喜欢吃烤鱼了。 跟着云十三去往厨房的路上,叶嵘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上次我来,你不说那湖里没鱼吗?怎么今儿又钓上来了?” 云十三也是刚刚才反应过来,“是师父早上让人去野湖里捞来放进去的。” “捞来放进湖里自己钓?”叶嵘嘴角狠狠抽了抽,“他这是闲的吧?” “应该是……憋的。”云十三小声纠正,师父已经被罚睡书房一个月了,具体原因,他这个当小徒弟的也不太清楚。 叶嵘没听到,他满心满眼都是徐嘉,做梦都想把师姐带回去当媳妇儿。 进了厨房,叶嵘动作利落地把鱼鳞刮完洗净,又让云十三搭把手在院子里生了个火堆,最后把鱼架上去烤。 看着叶嵘尽心尽力的样子,云十三问他,“三公子的师姐都成我们家主夫人了,您还不死心哪?” 叶嵘翻烤着木架上的鱼,“你看小爷我长得像死心的?” “那倒没有。”云十三实话实说,“不过比起我们家主来,磕碜了点。” 叶嵘:“……滚!” “得嘞,您慢慢儿烤。” 叶嵘:“滚回来,你走了,我一会儿鱼烤好送给谁去?” 云十三只得搬个小凳子在一旁坐了下来,然后就听到叶嵘嘀咕,“我以前觉得云六郎是个正人君子,时至今日我才发现,自己对他误会太深了,那厮简直就是个坑蒙拐骗无恶不作的禽兽!” 云十三说:“三公子,您何苦这样骂自己?” 叶嵘瞪他,“说的什么玩意儿?” 云十三叹口气,“你说我师父是禽兽,禽兽都能把你师姐娶到手,你却扑了个空,岂不是禽兽不如?” “……”叶嵘额角突突跳了两下。 要不是京城那帮人瞒着他,他至于回来才得知师姐出嫁吗? 越想越气! 鱼烤好,云十三找来盘子食盒,装好后领着叶嵘去往悠然居。 半道上,叶嵘问:“前两次他都不让我见师姐,今儿突然这么大方,该不会你们设了什么圈套等着我吧?” 云十三回道:“我师父是全天下公认的江湖名士,正人君子。” 叶嵘呵呵,“正人君子的言外之意就是衣冠禽兽。”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大概说的就是叶嵘。 云十三懒得再跟他解释。 俩人到悠然居的时候,徐嘉正坐在庭院里,和墨香墨兰两个丫鬟一块儿晒花瓣做香囊。 “师姐?”见到徐嘉,叶嵘心里一阵激动。 徐嘉闻声转过头,当看清楚来人是叶嵘,她怔了一怔,随即笑道:“六郎终于肯让你进来啦?” 叶嵘来云秀山庄找云淮挑战的事儿,徐嘉之前有所耳闻。 听到徐嘉喊云淮喊得那么亲密,叶嵘不悦地撇撇嘴,走过去一屁股坐在石墩上,问她,“师姐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那年在北疆分别,他说了等打赢胜仗就回来娶她,万万没想到,刚入京就得知她嫁与他人的消息。 叶嵘不否认,当时心被扎得一阵接一阵疼。 徐嘉张了张嘴,刚要解释。 叶嵘怕听到更扎心的话语,忙打住,回头从云十三手里拿过食盒递给她,“师姐,这是我特地给你做的,你尝尝。” 徐嘉疑惑地看向云十三,云十三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挠头道:“师娘,您先尝一口吧!” 坐在绣墩上擦花瓣的墨香忙站起身接来,放到一旁的石桌上打开,当看到盘子里装的是一条烤熟的鱼,小脸僵了僵,转而看向徐嘉,“姑娘,是烤鱼。” 徐嘉问叶嵘,“是你自己烤的?” “那是,刚从火上取下来,还热乎着呢!” 徐嘉顿了一下,吩咐墨香,“把筷子给我。” 墨香已经把盘子从食盒里取出,并递了筷子给徐嘉。 徐嘉挑了一块鱼肉塞进嘴里,刚咀嚼两下,都还没等咽下去,就马上捂着嘴要吐。 墨兰赶紧冲进屋里把痰盂取出来给徐嘉接吐。 “太夸张了吧?”叶嵘直翻白眼,“你们夫妻俩要演戏,能不能上点儿心,我烤的鱼,师姐你又不是没吃过,至于吗?” 墨香看了叶嵘一眼,刚想说点什么,就被院外一把清润的嗓音给接了过去,“胎像尚且不足三月,孕吐严重,莫说见了鱼会吐,便是见了你会吐也不足为奇。” 叶嵘转头,就见一身白衣的云淮负手走进来,清贵隽雅的面容染上点点笑意。 “太不要脸了!”后知后觉自己被云淮下套,叶嵘黑了脸,可一看到徐嘉吐得昏天暗地,又觉得心疼,捏了捏拳头,小声问,“师姐,你还好吧?” “我没事儿。”徐嘉已经漱了口,被墨香扶着躺在摇椅上,借机瞪了云淮一眼。 那有气无力的模样,看起来更像是娇嗔。 云淮莞尔,“说了让我搬回来照顾你,你又不让,如今遭罪的是谁?” 徐嘉微恼,“我遭罪,还不都是因为你?” 她就不该相信他是个正人君子。 云淮这个人,一贯给她的印象都是沉默寡言冷静自持的,然而新婚那夜见识到她的完璧之身,她感觉他在某方面的热情,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如今孕期,尚且不足三个月,可不能让他胡来。 小丫鬟们听得这话,纷纷红了脸。 叶嵘更是一口气堵在胸口,“过分了啊你们两个,当我不存在吗?” 云十三笑着打圆场,“先前师父说了,得师娘喜欢吃,三公子才能把人给带走,这下您可输惨了。” 叶嵘无所畏惧,直接对徐嘉道:“师姐,要是某个衣冠禽兽对你不好,你就跟我走,孩子生下来,我认了,咱俩一块儿把他养大。” “胡说八道什么呢?”徐嘉没想到自己都这样了,叶嵘还不肯死心,无语片刻,又道:“你刚来没几天,就先在山庄住下,苏州有许多好玩儿的地方,改天我让人带你出去游玩,保准你不虚此行。” “有师姐作陪吗?”叶嵘挑眉。 “有。”云淮替她回答,“还有你师姐夫。” 叶嵘冷哼,“哪都有你,阴魂不散啊?能不能自动消失一下?” 墨兰搬了圈椅出来,云淮走过去坐下,就在徐嘉的摇椅旁边,他抬头朝叶嵘看来,“你可以选择继续挑战我。” 打肯定是打不过的,叶嵘只能幽怨地看向徐嘉,“师姐,你看他,为老不尊,以大欺小,以权压人,这样的人,你是这么看上的啊?” 那句“为老不尊”,让徐嘉嘴角狠狠抽了抽,她冷静道:“没什么,当初低估了他的厚颜无耻。” …… 叶嵘被送去客院后,墨香、墨兰和云十三格外有眼色地退了下去,庭院里只剩徐嘉和云淮两人。 云淮看着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的徐嘉,“还难不难受,我让十六开个方子给你止吐。” “方子开过的,只是我不喜欢喝药,停了而已。”徐嘉闭着眼说。 云淮伸手拿掉她肩头的落花,“一月期满,看来我是时候搬回来监督你喝药了。” 徐嘉脸上红了红。 已经禁他一个月,若是再继续睡书房,公婆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有想法,可直接答应,他难免又把控不住,想不出说辞,索性岔开话题,“听闻皇后娘娘生了双胎,有一个被送去宁州宋家,跟元宝他们排在一辈。” “哦。”云淮自己倒了杯茶喝着,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哦是什么意思?”徐嘉睁开眼,偏头看他,当对上云淮的视线,心跳又不觉加快起来。 那盘鱼早已被墨香收走,石桌上除了茶,还有一碟松子糖,云淮顺手拈起一颗送到她唇边,“打算何时让我搬回来?” 徐嘉张口,含住他指尖的糖,心热得厉害,未语先羞。 “反正这儿是你的地盘,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能如何?” 指尖的温热,让云淮触电般僵了一下,随即缩回来,目光落在她腕间的镯子上,提醒道:“戴好了,不许再弄丢。” 这是在提醒她,别把自己家主夫人的身份给弄丢了。 果然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拐弯抹角。 徐嘉一边嫌弃,一边又忍不住弯起唇角。 正人君子也好,衣冠禽兽也罢,谁让她喜欢呢? …… 五年后,仍旧是碧山湖,仍旧是那棵柳树,树下却坐了两道白影,一大一小。 小的实在捏不住鱼竿,手酸犯困想睡觉,只好偏头看大的,嘟着小嘴,“爹爹骗人,水里明明没鱼,我不干了!” 说完撂下鱼竿就想溜,被当爹的一把摁回去坐好,“今天之内钓不上一条鱼来,晚上大床就没你的位置。” 小云团气鼓鼓地拿回自己的小鱼竿,对着空无一鱼的碧山湖钓了一桶水草。 ------题外话------ 写不完,明天继续 番外005、主动 小云团六岁的时候,跟随爹娘去外祖父的封地朝安过年,回来时经过楚京,逗留了几日,在帝师府上见到两位漂亮小姐姐。 一位是入京述职的西疆重臣苏擎的女儿苏娉婷,年长他七岁,另一位便是帝师宋巍家的宋拂,年长他四岁。 小云团心花怒放,扬言要把两位小姐姐都娶回家当媳妇儿。 徐嘉说,“只能选一个。” 小云团绞着手指,表示十分纠结,晚上睡觉跟云淮一屋,噘着小嘴问,“爹爹,你为什么只娶一个?害得我不能传承家族遗风。” 家族遗风都搬出来了…… 云淮缄默良久,告诉他,“因为你娘那样的,一个能顶十个。” 第二天徐嘉就被告知云淮虽然只娶了她一个,其实心里还装着九个媳妇儿,告黑状的小云团背着手走来走去,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侃侃而谈,说自己不装在心里,要装在屋里,所以他决定将来就娶十个,苏小姐姐做大媳妇儿,宋小姐姐做二媳妇儿,还让徐嘉去预定几个娘胎里的。 徐嘉听黑了脸。 不多会儿,客院里响起小云团的嗷嗷惨叫声。 被打了屁股的小家伙哼哼唧唧趴在榻上,谁都不搭理。 宋拂来看他,手中拿着个花开富贵的精致药膏盒。 自己为了她们被打,结果只来了一个二媳妇,小家伙委屈得直想哭,抽了抽鼻子。 宋拂在榻前坐下,挑眉看着他,“脱裤子。” 小家伙的苦瓜脸立即羞得通红,小心脏扑通扑通,“进展太快,我……我还没准备好。” 小小年纪也不知道脑子里装的什么。 宋拂无语地翻个白眼,三两下将他裤子扒下来,指腹沾了药膏就往他被打肿的地方抹。 小云团全程将脸埋在软枕里,不敢看她。 等抹完药,裤子重新被穿上,小家伙才抬起头,怯怯地瞄了宋拂一眼,尔后挺挺胸脯,理直气壮道:“我是为了你才被打的。” 宋拂将圆盒子盖好,问他,“为了我娶十个媳妇儿被打?” 小云团理亏,却又不想承认,便哼哼两声,“才没有,肯定是爹爹又在抹黑我,我那么专一,就娶二媳妇……哦不,宋小姐姐一个,爹爹说,一个也能顶十个。” 宋拂轻嗤,“从小就那么花心,我才不嫁给你。” …… 难得入京一趟,云淮被宣景帝邀请入宫。 一家三口坐在马车上,途经唐府时,徐嘉撩帘看了一眼,只见数年前巍峨庄严的朱漆大门已经斑驳脱漆,门前冷冷清清,连个守门的小厮都看不到。 祖上出过文坛巨匠的清贵门庭,竟落败到这般田地。 唐远去了宿州之后,徐嘉就再也没有关注过唐府的情况,今日陡然得见,心中不免讶异。 她放下帘子,偏头看向一旁的云淮,“你知不知道唐府是个什么情况?” 云淮神色极淡,“自作孽,不可活。” 唐远一直想做出政绩来快速升迁回京跟徐嘉复婚,因此唆使底下人造案,再拉个替罪羊出去背锅结案。 当初云十三他们查到这件事,云淮便上了心,他没有直接揭发唐远,而是留了后手,每次唐远即将升迁的时候,那些证据就会暴露出一部分来引起上头关注,唐远不得不弃车保帅,暂且压下升迁的心思。 这么些年,他削尖了脑袋想升迁回京,偏偏每次一到关键时刻就出纰漏,如此反复几次,唐远也意识到是云氏这位家主在压制他,折腾那么久,精神和心理上多少都有了创伤,最终不得不投案自首。 唐家便是这么落败的。 …… 宣景帝在乾清宫偏殿接见了云淮一家。 知道男人们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妇人的面说,徐嘉行礼之后就退出来,带着小云团去御花园里扑蝴蝶。 到的时候,意外发现太子赵鸿旭也在。 他端端正正坐在浮碧亭里,似乎提笔写着什么,目光格外专注。 外面候着的宫人太监们,谁都不敢发出声音,似乎是怕扰了他。 小云团站在岸边,看看亭子里的人,又抬头看看徐嘉,问:“娘亲,他是谁?” “是太子殿下。”徐嘉说着,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然后暗暗惊叹。 这位太子殿下,不仅眉眼跟他父皇极其相似,就连那股子刻苦用功的劲儿,都跟宣景帝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若是没记错,太子年长云团,今年不过才七岁吧? 出于礼数,徐嘉带着小云团过去给太子行礼。 后宫妃嫔少,气氛冷清,平素没什么人会来御花园。 可即便如此,乍听到陌生孩童的声音,赵鸿旭也不过是手中毛笔顿了一顿,情绪上并没有太大的起伏。 “云夫人不必多礼。”他清淡的态度,跟当年的赵熙如出一辙。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小伙伴,对方还冷冷淡淡得像个冰坨子,小云团觉得无趣,走到一旁扒着栏杆往下看,当看清楚里面欢快游动的鱼儿,他兴奋起来,“娘亲,里面有鱼,好多鱼。” 大坏蛋爹爹最喜欢钓鱼了,每次都会让人提前清了碧山湖里的鱼,然后诓他去钓,还说钓不上来晚上就不许跟娘亲睡。 日子一久,小云团总算发现了,只要爹爹让他去钓鱼,言外之意就是晚上要把他从娘亲的房里撵出来,于是他偷偷弄了鱼苗撒进去,每天都盼着它们长大。 这会儿见到这么多,简直像是愿望成真,他兴奋不已,欢呼声也就越发随意。 东宫总管太监杨公公听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却又不好开口提醒,只得干咳两声。 徐嘉扯了扯儿子的袖子,低声道:“走了。” 小家伙得了“钓鱼妄想症”,见到鱼就挪不开脚,赖着不肯走。 徐嘉耐心道:“你留在这儿,会打扰到殿下学习。” 小云团看了赵鸿旭一眼,说:“他可以跟我一块儿玩呀!” 杨公公急得满头冒汗,“哎哟喂我的小祖宗,殿下可不是来玩儿的,您到别处去吧。” 小云团不喜欢念书,见太子被逼得那么用功,心中很是同情,一开口就给人许诺,“殿下,你要是不喜欢皇宫,可以去我们家的,顶多,顶多我少娶一个媳妇儿,给你留个院子就够住了。” 赵鸿旭额角突突两下,手中毛笔晃了一晃,一大滴墨汁落在宣纸上,很快洇开来。 小云团刚消肿没两天的屁股又被他娘胖揍了一顿,一路嗷嗷嚎着回的宋府,哭着点名要宋小姐姐来抹药。 宋拂正坐在烟云阁的西厢房里跟苏娉婷玩翻花绳,听到婢女说小云团又被揍了,要她去上药,她轻哼一声,“那个花心小萝卜,准是入宫又勾搭谁惹了事儿,活该!我才不去,让他多疼会儿。” 苏娉婷笑道:“你不去看看小夫君,要真疼坏了,将来指不定谁心疼呢!” 宋拂一听,又急又羞,“婷姐姐胡说什么呢?谁要那个小屁孩儿当夫君了?” 说着,想到什么,故意道,“婷姐姐是明儿回西疆吧?等你下次再来京城,我二哥哥肯定已经大婚了,到时候就不用你们再随份子钱,多好。” 苏娉婷小脸一僵,随即嗔道:“你才多大,小姑娘家家的谈婚论嫁,也不怕叫人笑话。” 宋拂掩唇笑道:“本来就是,我二哥哥是个不开窍的,他的婚姻大事,肯定是我娘一手包办,到时候他只需要点个头就行了。” 苏娉婷闻言,停下翻花绳的动作,攥了攥手指。 她主动了那么多年,那个榆木疙瘩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宋拂见她这反应,笑得更欢,“婷姐姐,对上我二哥哥这样的,你得再主动些才行。” 苏娉婷没说话。 次日,她跟着爹娘回西疆。 马车刚出城,就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不多会儿,骑马之人在马车旁放缓速度。 林潇月想掀帘看看是谁,苏娉婷没让,端正坐在座椅上,一声不吭。 外面的人似乎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不是说要再主动些,事儿没办完,跑什么?” 苏娉婷气不过,“我想走就走,你管得着吗?” 外面的少年又陷入沉默。 但马蹄声仍在,没有要调头的意思。 苏娉婷到底是比不过他沉默寡言的本事,抿了抿唇,隔着帘子问:“怎么不说话了?” 少年冷静的语调不变,“你不主动,我主动,随你去西疆走一趟。” 大概猜到他要去做什么,苏娉婷心头一热,面上还是不显,“你想干嘛?” 番外006、终篇 宋晋到了西疆才给家里来信,温婉看后,忍不住笑道:“这臭小子,总算是开窍了。” 赵寻音皱皱眉头,“你们家跟苏家,真要当亲家?” 温婉纠正道:“不是我非要结亲家,而是苏家姑娘心心念念多年,我要是棒打鸳鸯,人指定恨我。” 赵寻音仔细算了算,“可我怎么觉着,你们两家这辈分不对啊!” 温婉很早之前就知道依着苏皇后来,他们夫妻跟苏擎夫妻不在一个辈分上,“反正也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各论各的吧。” 没过几天,温婉收到宁州来信,是墨宝写的,小家伙特别喜欢读书,字儿写的更是漂亮,他在信上说想爹爹想娘亲,还说他会努力用功,等将来长大了,要跟爹爹一样考到京城来做大官。 温婉看着笺纸,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晚上宋巍回来,见她神情恍惚,忍不住问:“怎么了?” “墨宝来信了。”温婉坐在小榻上,声音有种说不出的凝重,“你自己看吧。” 说着,把信递给宋巍。 宋巍看着笺纸上工整漂亮的字迹,不难想象那个孩子在写这封信时,倾注了多大的期望。 “相公,怎么办?”温婉道:“从小到大,我们陪伴这个孩子的时间本来就少,现在他七岁了,好不容易有个念想,总不能直接告诉他,他不能参加科举,不能来京城吧?” 宋巍仔细将信笺折叠起来,缓缓道:“我提前致仕吧。” “致仕?”温婉惊了一惊。 宋巍颔首,“他想来京城,是因为哥哥姐姐都在京城,只他一个被留在乡下,我致仕回去陪着他,他就不会再有这些念头了。” “那朝务怎么办?”相公是帝师,肩上担着重任,这个年纪致仕,政局必定会出现动荡。 “元宝已经成气候了,况且这些年,科举又选了不少新锐,再不济,还有北燕归顺的那帮老臣,有他们在,足以辅佐陛下治理江山。” 温婉一下子犯堵,她想起墨宝刚会走路那年,自己回了宁州一趟,离开时小家伙追在后面跑,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喊,“娘亲,娘亲……” 哪怕不是亲生,看到他哭得撕心裂肺,温婉心里也跟被刀子扎了似的。 后来再大一些,温婉回去看他的时候,他开口就问:“娘亲,你们不带墨宝去京城,是不是因为不喜欢墨宝?墨宝睡觉不会踢被子,也不打呼,吃饭不发出声音,墨宝会很乖的。” 他一直以为爹娘不喜欢他,所以每天都在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 就连写封信,字里行间都格外小心翼翼,就怕惹得她和宋巍不高兴,连过年都不回去看他了。 …… 宋巍入宫面圣。 当听到他提出致仕时,赵熙简直不敢相信,“老师这个年纪致仕,会不会太早了些?内阁七个名额,王阁老刚致仕不久,朕打算让你进去的。” 宋巍摇头,“如今江山平定,百姓安乐,陛下理政的手腕日趋成熟,臣也算是不负先帝所托,余下的年头,臣不想都耗在朝堂上。” 赵熙忽然意识到什么,“是不是因为那个孩子?” 宋巍没否认,“他从小就缺少父母的关爱和陪伴,这是臣和内子的失职。” 赵熙捏了捏眉心,“老师先回去吧,容朕再想想。” 宋巍走后,赵熙也没心思再看奏章,去了翊坤宫,跟董晗说起宋巍准备致仕的事。 董晗愣了一下,“宋大人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 否则本朝官员很少有这么早致仕的,何况宋巍已经坐上帝师的位置,要换了旁人,怕是巴不得能坐到老死的一天。 “是因为那个孩子。”赵熙说。 这一说,董晗的心揪了起来。 自打被送到宁州,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只是偶尔碰到温婉入宫,闲聊之间询问一二,得知那个孩子和太子长得几乎一样,性情乖巧温顺,她心里才能得到些许的慰藉。 “陛下是怎么想的?” 于私,董晗当然想宋巍和温婉能时时陪在那个孩子身边,弥补她这个亲生母亲无法给的疼爱。 可于公,宋巍是帝师,是朝堂上的肱骨之臣,他一走,对整个朝局肯定会有影响,而且影响还不小。 赵熙不答反问,“朕若是继续让他留在朝中,你如何看?” 董晗垂下眼睫,“宋大人是陛下的老师,举足轻重,他留在朝中,能继续辅佐陛下把三国合并后的江山治理得更好,自然是好事。” “是好事,可你不一定喜欢。”赵熙直接断言。 董晗心头大震,“陛下,臣妾……” “不喜欢,便让他回去吧。” 董晗脸色发白,“臣妾没有那个意思。” 一句“不喜欢”就让帝师致仕,这事儿要传出去,坊间必定流言四起,骂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后。 而且,陛下的态度很奇怪,以往碰上这种事,他通常都会自己拿主意,这次竟然来问她的意见,仿佛只要她说一句不喜欢,他便依着她。 这让董晗觉得有些失真。 …… 四十七岁这年,宋巍致仕,撂下已经成家的两个儿子,携着妻女回了祖籍宁州。 每天都在眼巴巴盼着爹娘回家的墨宝陡然见到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爹娘和姐姐,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愣了好半天。 进屋后,墨宝坐在圆凳上,看看温婉,又看看宋巍,以前都是娘亲回来看他,总说爹爹很忙,这会儿不仅见到娘亲,还见到爹爹和姐姐,他越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温婉往他小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快吃吧,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小家伙修养极好,没有在饭桌上说一句话,等吃完净了手,才坐到温婉旁边,问她,“娘亲,爹爹今年不忙了吗?” “不忙了。”温婉点头,“以后他就在家里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安顿好,宋巍又恢复了他当夫子时的热情,继续去村学给孩子们开蒙,墨宝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跟着宋巍一块儿去村学。 温婉闲着无事,每天拎个食盒去村学给父子俩送饭。 又是一年秋,通往村学的路上,高粱熟得冒红穗子,温婉经过时,脚步停驻在某个位置,她凝神看着地上,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失笑着摇摇头。 ------题外话------ 文文到这儿就全本完啦,感谢小可爱们整整一年的陪伴,新文暂定了四月底开,不一样的人设,不一样的故事,希望我归来时,你们还在,么么哒(づ ̄ 3 ̄)づ 新文(小宝寻亲记)求收藏 衣衣开新文啦,小可爱们收藏个呗(* ̄3)(e ̄*) 简介:作为一只重生奶萌娃,姜小宝这辈子最重要的任务是想方设法把亲娘送到亲爹身边,然后心安理得地为他爹分忧,顺理成章地给他爹尽孝。 亲娘白眼:你那是孝顺吗?你分明是馋他的银子! 小宝表示:银不银子的无所谓,主要想认个爹。 —— 溪水村带着个小拖油瓶的寡妇姜妙嫁给了权倾朝野的本朝第一大宦官肖彻。 一个不会生,一个不用再生。 亲爹骂她丢人现眼,亲妹为她拍案叫绝。 后来,肖某人带兵造反登基为帝要立后,寡妇和小拖油瓶遭到百官诟病。 肖某人慢条斯理,从背后将小拖油瓶拎出来,“介绍一下,我儿子,亲生的。” (本土男女主+重生萌宝,一对一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