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明》 第一章 看似早有预备 背风的丘陵处,运货的大车围成一圈,十几匹骆驼用绳索连着跪在地上,护住了只有几顶帐篷的营地。 营地外,大风卷起的黄沙里不时有黑影出现逼近,还能听到风中传来的吓人怪叫声。 看守骆驼群的蕃人,缩在一头毛色发白的老骆驼边上,满脸惊恐,仿佛风沙里藏着吃人的妖魔鬼怪。 正在巡视营地的独眼男人,走到害怕的蕃人身边,脸上露出瘆人的冷笑,一鞭子抽在地上骂道,“那些马贼来了,自有爷们顶上去,你怕个毬囊,是不是想逃跑?” “再瞎张望,仔细你的皮。”也不管那蕃人被吓得没了魂,独眼男人恐吓一番后,走到了外圈的大车前。 “嗷……呜……嗷……” 嘶哑尖利的呼喊声中,大约有着十多个骑影逼近营地开弓放箭,风沙中不时有箭矢落在车厢上劈啪作响,不过却没有一根能钉在上面。 独眼男人随手捡起落在脚边的一根粗糙箭矢,看着上面用牛骨打磨的箭头,一语不发,直到营地外那些骑影退去,才返身走回营地。 …… 帐篷里,高进醒来时,浑身无力地连伸舌头添舐干涸的嘴唇都办不到,只能瞅着那旧得发黄的帐篷顶发呆,听外面大风裹着砂砾“咚咚咚”地拍打帐篷,好似马蹄声。 听着这声音,高进空白一片的脑海里有了画面:少年骑着马,仿佛在追赶什么……少年忽地在马背上伏倒……再后面的画面有些模糊,高进努力回忆,他想知道自己是谁,现在在哪儿…… “老天有眼,二郎你终于醒了!” 突然间,昏沉沉的破旧帐篷里进了人,古铜色的脸上只剩下一只碜人独眼,透着凶光。 “恁这个小兔崽子,偷偷跑出去,你以为那些落单的马贼是那么好杀的……” 听到进来的男人说话,高进混乱的记忆里有些片段被勾起,原来自己叫高进,高二郎,眼前瞎了只眼的中年汉子叫魏连海,自己管他叫魏叔。 记忆里,自己跟着商队出塞,在过了最初的新鲜劲后,因为想要证明自己,于是冒失地策马离开队伍,去截杀在附近窥探商队虚实的马贼,结果坠马被人救回了营地。 ……不,不对,自己明明应该是去乌兰布仑河勘察的地质队员……随着两段不同的人生记忆开始交织,让高进的脑袋疼得厉害…… 父母都是老师,自己从小学习就很好,可是所有的路都被安排好了,他很不甘心……,于是高考的时候偷偷改了志愿,没有去北京,而是去了大西北…… 不对,我是神木堡河口寨总旗高冲的儿子,今年十九,以后要当个百户……赚大钱…… 从小学习骑马射箭,还要拿着大杆子练枪,又或是拿着木刀劈砍,一旦自己不认真,督促练武的父亲便会拿藤条抽打自己…… 不对,我是学地质的大学生,武艺什么的,只是参加过摔跤社,喜欢唱歌,在内蒙支过教,那达慕大会上也能骑马射箭跟谁都是五五开……直到后来去了神木市地质队…… 对,我去了窟野河勘察,船上有人掉进河里,我跳了下去救人……人救到了……可是自己沉入了冰冷的河水中…… “落水前的地质队员也好,还是这大明朝的边镇总旗儿子,我都叫高进,……对,我就是高进,我还活着!” 从最后那充满黑暗的冰冷河水的回忆中摆脱出来,高进茫然的双眼重新变得有神,虽然两段人生的记忆重叠,很多事情一时半会儿还想不起来,但一想到自己还活着,高进心里满是生存下来的喜悦, “魏叔,我是从马上摔下来了?” 高进的声音有些嘶哑,他记得自己从马上摔下去以后,像条咸鱼一样被晒了很久,最后是谁把他救回去都不记得了。 “恁还好意思说,平时教你的东西都学狗身上去了,那些跑来摸哨的马贼都是软弓轻箭,射箭更是没个准头,他回头射恁,恁怕个球囊,只要不是往脸上招呼,恁身上穿的锁子甲是纸糊的不成。” 看到高进确实没什么大碍,只是身体有些淤伤,过两天也就能养好,魏连海一下子没了先前的担心,反倒是黑着脸教训起高进来。 随着魏连海的话,高进看到了床边那挂着的一袭锁子甲,小圈小圈的铁环密密麻麻地缀在一起,在印象里这件锁子甲是父亲高冲花了不少银钱给他备的,锁子甲边上还挂了一张包着蟒皮的角弓,一杆乌沉沉的长矛就竖在一旁,唯一不起眼的便是那口旧仆仆的长刀。 “魏叔说得是,我当时乱了阵脚,只想着要躲开……” 高进回想自己追击马贼的一幕,又莫名想起记忆里那段日日苦练骑射和武艺的时光,觉得自己居然会坠马,确实挺丢脸的。 “行了,恁小子好歹也把那贼球囊的射下了马。”见高进低头,魏连海一怔,然后笑了笑开口道,“俺当年跟你阿大一起在朝鲜和那些倭贼厮杀的时候,那些头回上阵的还有人尿了裤子呐!” “你好好待着,我去给你弄吃的。” 魏连海撂下话离开后,高进走到一旁那盆不知道沉淀了多久的清水前。 没到窟野河前,路上连个取水的好地方都没有,营地里虽然有水源,但那洼子里掘开打上来的哪叫水,也就比泥浆好上那么一些,一大桶打上来沉淀了半天,也就小半桶水能用。 水里倒映出的是一张年青英武的面庞,高进愣愣地瞧着,过了会儿才回过神,然后把整张脸给浸到水中,冰冷的水刺激着发烫的皮肤,让高进有种说不出的舒适感。 擦干净脸上水珠,高进才直起身,走到那张摆放着的角弓前,这是边军惯用的开元弓,弓身长,弓弦也长,拉力比普通短弓强许多。 抬手拿起角弓,握把处传来的熟悉触感让高进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从孩童时便拿着小弓学拉弓,再到年岁渐长一些,开始用力弓打熬力气,练了十年,才被记忆里那位向来严苛的父亲认可,在这次出塞前送了他这张角弓。 一张良弓在边地价格不菲,光是制成便要费三年之功,最关键的是弓要与人相合。 高进摸着弓,然后开始试着拉弓,虽然上半身还有些酸痛,但并不妨碍肌肉发力,开弓七分之后他才缓缓收弓。 “这拉力起码也接近一百磅了。”高进放下手中角弓,自言自语着,按着记忆里这个时代边军战弓拉力分为四十斤、五十斤、六十斤、七十斤四等,自己这张弓便是七十斤的战弓,只不过他更加熟悉用后世的磅数来划分拉力,感觉更合理一些。 高进记忆里,自己的射术是和商队里一个叫陈同的老兵学的,刚才试弓的时候,肌肉记忆形成的射法也是他熟悉的蒙古式射法,开弓的时候,那种人弓合一如臂指使的感觉让他很陶醉,他曾经在内蒙支教,也经常玩射箭,理论知识知道不少,但终究没法和现在这苦练十多年的射术相比。 高进没舍得继续试弓,这年头一张良弓制作不易,保养也很关键。放好角弓,高进又拿起那杆比他高出一头还多的乌黑长矛,他掂了掂分量,大约在七八斤的样子,双手握枪,记忆里的画面闪现,身体很自然地沉腰扎马,双手持枪。 帐篷不大,高进目测差不多也就五米长左右,记忆里这是从军中淘汰下来的旧军帐,按着规制便是幕长一丈六寸,住一舍人也就是十人的样子。 五米长听着不短,可是放在帐篷里,高进拿着枪便觉得很狭窄,于是索性出去练枪。 高进演练的枪法很简单,没有任何的花哨动作,就是简单的直刺和收枪动作,若说有什么招式,也无非是出枪方向和角度的变化而已,一连刺了七八枪,高进才意犹未尽地收枪,要不是体力有些跟不上,他觉得自己能一连刺出十几枪不带歇的。 把长矛放好,高进拿起了自己最后的武器,那是一把旧仆仆的长刀,从刀鞘上看不出什么形制,高进拔刀,然后看到了刀身上“万历十年,登州戚氏”的刻字,长刀完全出鞘,刀型狭长,和高进印象里的武士刀十分相似。 握刀在手,身体里那种熟悉感再次涌现,高进正要施展刀法时,魏连海端着大碗回来了。 “看来你小子确实没什么大碍,来,先吃点东西,等会儿才有力气杀贼!” 粗陶的大碗里装的是发黄的小米饭,闻上去还有股很浓的膻味,不过对于饥肠辘辘的高进来说就是无上的美味。 “谢谢魏叔!”接过大碗,高进也没客气,商队出门在外,饮食这一块向来都以简单为主,晒干的小米饭配上羊肉干一起煮,便是最实在的好东西,既能充饥又能补充体力。 看着高进一副饿狠了的样子狼吞虎咽,魏连海瞧着高兴,这吃得下吃得多便代表身体强壮,他先前还担心高进坠马伤了身子,如今瞧着终于能彻底放下心了。 第二章 虎父 一大碗小米饭,高进吃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剩的,商队里这种加了肉干的小米饭算是奢侈物,印象里也就自己和叔伯们能吃上,至于其他人,只能吃他们吃剩下的,不过即便这样,对边地的普通百姓来说带咸味的肉汤小米饭也算得是上等享受了。 放下大碗,高进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先前因为演练武艺而有些疲惫的身躯里也渐渐生出了力气,“魏叔,你刚才说杀贼?” 高进知道,自从商队出塞后,有一伙马贼远远地吊在他们后面,离边墙越远,这伙马贼的胆子越大,三天前开始这伙马贼不时派人过来骚扰,个个都是快马软弓,策马近了放一轮箭就走。 虽说这些马贼没伤到商队里的人,可也烦人得很,自己就是因为咽不下这口气,才轻率地策马去追击一名马贼,结果因为经验不足,忘了平时训练时的关窍,一时慌乱从马上摔了下来。 高进对于马贼,没什么经验,记忆里也全是魏连海这些父辈们的叮嘱,塞外的马贼都是些欺软怕硬的腌臜货色,你若是示弱,他们便会像饥饿的狼群一样扑上来把你撕咬得粉碎,所以遇到马贼绝对不能害怕示弱,更不能害怕和马贼交手。 “不错,要不是这两天风沙太大,昨天晚上那些马贼便该朝咱们下手了。”魏连海沉声道,出关经商遇上马贼很平常,谁叫这塞外的马贼多如牛毛。 “你既然身子骨没什么大碍,便出去转一转,叫你其他叔伯们也都瞧瞧,等你阿大回来,便是咱们和那些马贼见真章的时候了。”魏连海拍了拍高进的肩膀,商队里的老兄弟们都是瞧着高进长大的,大哥这回带这小子出来,大家也都清楚,不单单是带他出来见见世面,也是要磨砺这小子,毕竟他们年纪都大了,以后这商队还是要靠年轻人撑起来。 “是,魏叔。”高进应声道,然后他起身把长刀别在腰里,背弓负箭,正要去拿长矛时,被魏连海喝骂道,“你这臭小子,拿了刀弓便也罢了,拿枪做什么,你以为你有使枪的机会,还是要出营去厮杀!” 听了魏连海的话,高进才讪讪地把长矛放下,他刚才一番演武,知道自己武艺不差,可听说马贼来袭,心里总有些忐忑,只觉得把能带的武器都带上方才放心,毕竟有备无患,全然忘了营地狭小,不利长矛施展,反倒还会妨碍别人。 把长矛放回帐篷里,高进跟在魏连海身后,这时天色已晚,浑浊黑暗的天空里看不到几颗星星,月亮也不见踪影,要不是营地里还有火堆照明,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色。 就着火光,高进打量起营地来,营地背靠一处丘陵,最前方是卸了驮马的车厢连环相扣,还有十几头骆驼连成一片,只不过仔细瞧时,还是留了几处口子方便进出。 高进出来时,营地里有几道目光投过来,感觉到这些目光的高进也回眼看去,入目所见的虽然只是模糊的面孔,但也依旧能分辨出这些穿甲佩刀的身影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兵。 高进跟着魏连海一起巡视着营地,“王叔好、李叔……”面对面地见到这些叔伯时,高进很自然地打起了招呼,这些都是商队里的长辈,平时在堡寨里也是瞧着他长大的。 出关经商,商队不能打,没有过人武力,早就被人吃的连骨头架子都不剩。什么蒙古部落会保护商队更是屁话,到了塞外,天大地大拳头最大,尤其是靠近边墙一带,小部落极多,那些看上去热情好客的蒙古鞑子,你若是没有保住货物的实力,人家翻脸就是最凶残的马贼。 高家商队的老兵都是吃刀头舔血这碗饭的,哪怕高进是自家老大的儿子,可若是没有本事,也照样被他们看不起。 高进白日里追着马贼出击虽然有些冒失,可终究射死了那名马贼,叫他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叔伯都是刮目相看。 一路跟着魏连海前行,不知不觉间,到了营地最外围的车阵,高进知道自家拉货的大车,原先都是军中车营里的东西,虽然看上去老旧,但极为好用。 此时营地里火光能照到的地方光线已经极弱,但高进还是看到了车厢四周散落的箭矢,“捡起来看看?”魏连海的声音响起,高进弯腰拿起面前车上的一根箭矢。 入手只觉得这箭矢极轻,高进就着微光仔细看时,才发现这箭矢的箭头居然是用骨头磨出来的,箭杆粗糙不平,就连尾羽也参差不齐,这样的箭矢若是射出去,几乎就是毫无准头的废箭。 高进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又蹲下身从地上摸起一支箭矢观察,结果也是一样粗制滥造的废箭,将手中箭矢丢掉,他忽地想起了白日里追击的马贼,自己居然就是被这样的废箭吓得慌了神掉下马,不由有些脸红。 “塞外的马贼都是些穷鬼,不到真下手的时候是舍不得用铁箭的,这些骨箭也都是些吓唬人的玩意。”魏连海似乎感受到了高进的窘迫,不由笑道,“你阿大从小教你练武,你也跟着俺们学了真本事,不过这些东西你阿大以前没告诉你,倒也不怪你!” “老陈,二郎来了。”魏连海忽地朝不远处的黑暗里说道,高进闻声望去,只见左边不远处的车厢上跳下了一个黑影。 “来嘞!”答话的老陈是个精瘦老汉,一身旧兮兮的皮甲穿在身上,哪怕用束條系紧了,看上去也哐啷当地透着风儿,手里提着张角弓,背上是箭壶,插满了箭,腰里横着一把雁翎刀。 老陈的面相没有魏连海那么凶恶,要是卸了身上的刀甲弓箭,换成旱烟锅杆子,倒像是个最普通的陕北老农,看到走近的老陈,高进连忙开口道,“陈叔好!” 老陈走到高进跟前,仔细看了眼高进身后背着的弓箭,还有拇指上套着的扳指,眯了眯眼,过了会儿才道,“白日里你射落的马贼尸首俺瞧见了,后心入背,箭透胸骨,不错,很不错,没给俺丢人。” 听到自己杀了一个马贼,高进有些愣,记忆里自己确实在坠马前射出了一箭,可是当时的准头他自己都吃不准,纯粹是靠平时苦练的射术凭着本能射出去的。 “你阿大回来了。”老陈忽地耳朵动了动开口道,他是高进的箭术老师,也是商队里的神射手,当年在榆林镇里也曾闯出些名号,作为一名神射手,不但目力要好,耳力也要过人。 随着老陈视线望去,高进过了会儿才看到前方黑暗里有个模糊轮廓渐渐清楚起来,不多时那策马而来的骑影到了车阵留出的缺口处,微弱的火光里,高进看到了马上的骑士正是自己记忆中那位向来不苟言笑的父亲。 高冲从马上跳下来,马背上还绑了一个马贼,手脚都被牛筋索绑得死死的,口里还塞了块破布。 高进看向那马贼,发现这马贼年纪不大,瞧面相应该还比自己小一些,只是面黄肌瘦,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身上那身衣服打满补丁,唯一值点钱的皮袄子也是东一块西一块拼在一块,若不是知道这人是马贼,高进还以为自家父亲抓了个乞丐回来。 “爹!” 高冲的身形高大,父子两人虽然身高相仿,但是更加魁梧的高冲比高进显得雄壮许多,那一口钢针般竖起的虬髯更是瞧着气魄逼人。 “老陈,老魏,兄弟们可还好?” “好着呢,就是兄弟们都喊着要等你回来一起去杀马贼。” …… “身子没事了!”和老陈还有魏连海说完话,高冲才看向高进这个儿子,声音虽然有些冷,但那份关怀之意还是能叫人听得出来。 “魏叔给我上了药油,没什么大碍。”高进答道,记忆里自己和这位父亲之间很少交流,更多时候都是这位严厉的父亲督促自己练武读书,除此以外,父子两人便没什么话可说。 “老魏,这个俘虏交给你了,小进,你跟我来。” 把抓回来的马贼扔给魏连海,高冲朝着高进说道,他这回带儿子出来熟悉商队,有着磨砺培养的意思,他给儿子安排的路不好走,总得先有个退路才行。 魏连海接过俘虏,独眼里露出的光让人不寒而栗,那透出的残酷之意叫一旁的高进有些胆寒,不由想起有关这位魏叔的传言,说是锦衣卫出身,只不过这位魏叔从来没有承认过。 “走吧!” 高冲的声音让高进回过了神,他跟在高冲身后,父子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朝着营地里走去,竟是再没有半句话。 不多时,父子两人进了帐篷,火光里,高进看清楚了父亲的模样,面如古铜,一口浓密的胡须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是一双眼睛很大很亮,不过此刻他的眼神有些阴沉,看上去吓人得很。 第三章 武人家门 “爹,您出去抓马贼了啊?” 高进打量着自己这位父亲时也发现父亲高冲正自盯着他,一句话不吭,到最后还是他打破了沉默 “这伙贼子跟了三天,是盯上咱们了。”高冲开口答道,不过心里面有些奇怪,自从娃儿他娘过世后,这孩子便绝少主动开口和他说话,虽然练武依旧拼命,读书也算努力,但父子间却好像多了层冰块,冷言少语没什么话说。 “爹,我瞧着这伙马贼应该人数不少……” “你怎么瞧出他们人数不少的?” 高冲打断了高进的言语,只是眼神里却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若是以前的高进定然不明白那种眼神,但是现在的高进明白那种眼神代表着鼓励,虽然这位父亲说话时的声音听上去依旧冷冰冰的。 “爹,咱们商队怎么说也有近三十号人,这伙马贼有胆子跟我们一路,起码人数比我们翻上一番,我方才在车阵边上捡了他们骚扰的箭矢看了,都是些骨箭,想来他们所依仗的也不过是人多势众罢了!” 高进一番话说完,高冲沉默了片刻之后,才缓缓道,“小进,不错!” “这伙马贼人数确实不少,我探了他们的盘子,百来号人总是有的。” 作为商队的首领,高冲也是一群老兵里武艺最厉害的,白天高进贸然出营追杀马贼,结果从马上摔下来,他虽然一直都表现得沉着冷静,但是心里面却愤怒无比,所以便趁着风沙单骑出营,打探马贼的具体情形,费了不少心思才抓了个俘虏回来。 回到营中,发现高进无事,高冲心里不知道有多欢喜,当然最让他高兴的是,这个儿子仿佛是一下子长大了一般,不再是那个和自己置气的犟小子了。 “百来人?” 高进有些吃惊,他虽然已经觉着跟着商队的马贼人数决计少不了,但也没想到是商队人数的三倍以上,更何况商队里,看骆驼的蕃奴和不谙武艺的伙计也有好几人,真正能打的也就二十多号人。 “怎么,害怕了?” 高冲瞧着高进脸上露出的凝重神情,却是不由在一旁冷声道。 “爹,一伙穷得叮当响的马贼,有什么好怕的?” 高进瞧着父亲高冲脸上神情,不由大声道,他能感觉到跳动的心脏里那股想要向父亲证明自己的意志,而且他也确实没有惧怕那伙马贼的意思。 “他们骚扰营地用的都是骨箭,可见就是伙刚凑到一块儿的乌合之众……” 这年头打仗除了短兵相接,最具杀伤力的武器还是弓箭,可是弓箭要有杀伤力,还是得靠良弓劲箭,可是能在马上骑射了得的马贼,放哪个地方找不到好营生,便是蒙古人,都能去将主家里卖身当个家丁。 父子间的交谈时间并不长,只是没多久,魏连海进了帐篷,他脸上还有血迹沾染,高进猜测这应该是父亲高冲抓回来的那名马贼身上的。 “咱们怎么被盯上的?” “问了,说是有人说咱们商队里携了红货!” 听着父亲高冲和魏连海之间的对话,高进不由怔住了,盯上他们的这伙马贼简直没脑子,红货是指珠宝银钱类的贵重物品,像他们这种出关和蒙古人做生意的小商队,谁会携带银钱,蒙古人只认布匹粮食盐货和铁器,就算做买卖也是以货易货。 “看起来是有人想对付咱们!” 高冲自言自语着,神情变冷,商队虽然规模不大,但是这几年跑商也在塞外趟出了一条路子,眼下这伙因为莫名其妙的流言盯上他们的马贼,显然是背后有人弄鬼。 “这事情你们先不要声张。” 吩咐完之后,高冲带着两人出了帐篷,然后营地里能御敌的老兵们除了放哨警戒的老陈外,都到了营地中央的篝火旁,大伙儿围坐成了一圈。 高进没有落座,只是安静地站在父亲高冲身旁,明亮的篝火里,他能看到一张张沟壑纵横的苍老脸庞,但实际上他清楚这些叔伯里,年纪最大的也才四十五岁。 “我这趟带小进出来,本意是叫他出来长长见识,没想到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一个人跑出去逞强,倒是叫大家伙受累出去寻他。” 看着一圈落座的老兄弟,高冲朝众人说道,这些人里,有跟他二十多年交情的战场故交,也有他拉起商队后进来同甘共苦的朋友,但到了如今,全都是他高冲的手足兄弟,商队这份基业,不是他一个人的,也是大家伙的。 高冲想让儿子以后有个退路,能接手商队,可也要看看这些老兄弟对儿子认不认可,毕竟日后这商队的主力也是要由这帮老兄弟的子侄辈们慢慢填进来的,塞外凶险,世道艰难,他们这群老家伙老胳膊老腿的,还能打拼几年,这商队总归还是要交给年轻人的! “大哥说什么胡话,咱们都是过命的兄弟,二郎也是咱们瞧着长大的,哪有什么受累不受累的!” “老瘌头说得没差,再说二郎不也杀了贼!没给俺们丢人!” 一众老兵里,老瘌头第一个开了口,随着他的话,其他老兵们也一个个开了口,大家都是沙场下来的厮杀汉直肠人,有什么话不会隔着肚皮,高进射杀了一名马贼是事实这就足够了,至于从马上摔下来,谁第一次上阵还没个丢脸的时候。 “小进,你来给你各位叔伯说说,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看到一群老兄弟们能认可儿子,高冲很高兴,同时也开始给儿子表现的机会。 “是,爹。” “各位叔伯,跟着咱们的这伙马贼乃是三伙贼人拼凑而成,大约有一百多号人,他们几番骚扰,穷得只能用骨箭,想来是群没甚卵用的乌合之众。” 听着高进的话语,一群老兵里有人哄笑起来,高进读过书,大家都知道,平时这孩子话不多,但知礼守礼,连骂人的话也说得文绉绉的! 贼众当前,数倍于己方,最重要的自然是不能失了胆气,高进从小跟着父亲高冲学武以外,高冲也为他请过先生教他功课,除了识字读书,家里还有戚爷爷的纪效新书,也是从小背到大的。 再加上高进当年看的那些书和其他的,他自然清楚父亲高冲让他这时候说话,是为了什么,虽说面前的这群叔伯不能说个个都是身经百战,但也全都是厮杀到老的边军悍卒,鼓舞士气这种事情,并不需要他去做。 但是他说出那番话,对这些叔伯来说,便是交出了一份答卷,而这答卷看上去他答得还不错! “呼……嚯……呼……嚯……” 营地外面,再次响起了马贼们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因为风沙已经停歇,这嘶哑尖利的呼喝声从漆黑的旷野里传来,更加平添几分阴森之意。 只不过对于一圈围坐在篝火旁的老军汉们来说,这些能把关内来的商队吓得够呛的马贼尖啸声不过是嘤嘤犬吠罢了,便是野狗都比这些腌臜货色叫的亮堂些! 头一回见识到数十骑马贼发出吓人尖啸的高进看着身边一群老汉们的嗤笑神情,原本有些紧张的心里不由地轻松起来。 尖啸声后,马贼们开始了大规模的骚扰,一天一夜的大风,也让他们失去了耐心,不再是十几人的骚扰,而是几十人绕着营地策马啸叫,不时射出箭矢,只要营地内有慌乱的迹象,他们便会呼啸而上杀入营地。 几十名马贼一同策马乱箭仰射,显得声势惊人,不少箭矢越过车阵,落在了营地里,只不过一群老兵们丝毫不为所动,高冲更是冷眼瞧着那些掉落在地上,连泥土都插不进的骨箭,朝高进吩咐道,“小进,去捡些过来,把火烧得旺一些!” 高进领命而去,他往着箭矢落下最多的地方走去,头顶上不时还有划过车阵的骨箭落下,尽管胸膛里心跳得厉害,但是高进浑身热血涌动,无所畏惧。 “老魏,你带人去帐里休息,我和老陈他们守上半夜,记得衣不解甲,刀不离手,若是那些狗子有胆来捋咱们的虎须,便叫他们有来无回!” “老王,你带两个兄弟去车上,带着弓箭,记得放近了再射,老方,你们几个在车后歇着,若是有狗子闯进来,便宰了他们!” 不多时,就在高冲吩咐着手下一群老兄弟们各自的活计时,面不改色的高进抱着一捆骨箭回来,丢进了篝火中,一旁的叔伯们都是纷纷叫好,“二郎好胆色,等会多砍几颗狗头!” “小进,你觉得为父刚才这番布置可有疏漏!” 高冲满意至极地看着儿子,朝他问道,这安营扎寨,布置警戒的本事他也教过这个儿子,戚爷爷的兵书上也有,只是不知道这孩子学了几分。 “爹布置得老练,各位叔伯也都是打老了仗的,孩儿并无什么好说道,只是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孩儿想,咱们与其被动守着,倒不如让他们主动来进攻。” 营地是按着军法的布置,森严有度,前方是厢车连环,这是当年戚爷爷在蓟辽督师时对付蒙古骑兵的阵势,连蒙古人都冲不破,马贼们要杀进来,只有弃马步战,不过这些依靠马力的马贼一旦下了马,还能有几分战力。 高进想得是,营地的防御严密,与其叫那些马贼绕着圈儿骚扰得大家不得休息,倒不如让他们过来碰个头破血流,知难而退! 第四章 枪术和射术 营地里,被高冲抓回来的马贼被推到了车阵前,本该带人去帐里休息的魏连海,提了柄斧头出来,手指在那年轻马贼的脖子后面摸着。 高进就在旁边待着,这是他出的主意,杀人祭旗,用这个马贼的脑袋去激怒营地外的那些马贼进攻。 高进的脸色有些发白,虽说他射杀过一名马贼,可射完箭后他就从马上摔了下去,压根就没见到血,也没见到对方的尸首,可是眼下这个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马贼,就要在他面前被活生生砍了脑袋,这不由得让他有种恐惧感! “别怕,你爹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这世道就是这样,你不杀人,人就杀你,别人掉脑袋,总好过自己掉脑袋。” 高冲到了高进身边,沉声说道,自己这个儿子虽然一直都表现得很出色,但终究没有见过血,也没见过人的脑袋被砍下来! 不能露怯,不能闭眼!高进在心里面对自己说着,除了身边的父亲高冲,还有一群叔伯也盯着自己,他开了个好头,绝不能在这里半途而废。 高进逼着自己看着面前的年轻马贼,这时候魏连海终于摸完了这个年轻马贼的脖子,斩首是个讲巧劲的事情,一刀两断听着简单,但做起来并不容易,就在魏连海一脚踢在那年轻马贼的膝窝子里让他跪下,准备挥动斧头的时候,高进开了口。 “魏叔,我能问他几句话吗?” 魏连海有些诧异地看着打断自己的高进,一旁的老兵们也都是和他一块儿看向了高进身边的高冲,高冲看着目光里带着询问的魏连海,微微点了点头。 魏连海放下了手中的长柄斧头,垂手拎着,朝高进道,“问吧,莫要啰嗦太多!” “谢谢魏叔。”高进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那明知将死脸上却很平静的年轻马贼问道,“你杀过人没有?” 听到高进的问话,那一直都表现的很平静的年轻马贼脸上有了些生气,然后他看着面前英武高大的青年,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大声道,“当然杀过,老的小的,男的女的,爷爷都杀过,你这怂包,怕不是没见过把人的脑袋砍下来,害怕了吧!” 看着笑起来,面孔狰狞的年轻马贼,高进听到“老的小的,男的女的,爷爷都杀过!”这句话时,朝魏连海道,“魏叔,动手吧!” 看着这一幕,高冲不由摇了摇头,看着儿子的侧脸,心里不由道,“还是个孩子啊!”不过他并不讨厌儿子刚才的犹豫,当年的他不也这样,可这世道终究把他变成了现在这幅漠视人命的模样。 “爷爷杀过人,也玩过好几个娘们,这辈子值了!” 年轻马贼像是疯了一样地大声喊起来,直到魏连海挥舞斧头,一斧砍下了他的脑袋。 高进曾经看到电影里演过,说只要刀够快,血液从脖子里喷出来的声音就像风声一样好听,现在他看着那年轻马贼人头落地时脖子处喷涌而出的血液,却发现那种声音一点也不好听,更没有什么诗意可言。 年轻马贼的脑袋落在地上,微弱的火光里,依稀能看到他脸上的不甘,空气里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高进的胃有点抽搐,他并没有害怕和畏惧,只是本能地觉得恶心。 在身边一群人的目光里,高进俯身捡起那颗被砍下的脑袋,手抓住上面的发髻,然后猛地朝着前方黑暗里若隐若现的马贼影子丢了出去,他总归要适应这个杀戮的环境,一旦出了关墙,便再也没什么王法和规矩,在这里管用的只有手里的刀和枪。 谁都没有想到高进陡然间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出来,魏连海愣住了,便连手里的斧头落了地都没发觉,而高冲在愣了愣后,放声大笑起来,朝着四周同样错愕的老兄弟们大声道,“瞧见了没,是我的种!” …… 几支松明火把照亮的火光下,一群面有菜色的马贼瞧着不远处的营盘,不少人脸上都有了退意,高家商队是硬茬子,大家都清楚,可是谁都没想到居然如此棘手。 马贼听着威风,但要不是在关墙里活不下去,谁愿意出关做个不知道哪天就横死黄沙的短命鬼。眼下这伙马贼里,就十几人瞧着健壮些,身上穿的衣服还算齐整,剩下的人都穿得破破烂烂,面黄肌瘦倒跟一群叫花子似的,就连骑的马匹也大都是些口齿磨平了的老驮马。 三个马贼首领有些焦急,他们跟了商队三天,好不容易出边墙百里,却没想到遇上大风沙,又耽搁一天功夫。三人心里清楚,要是再不动手,他们三伙人就得先为了口吃的火并一场。 只是他们都出动近四十多人的马队绕着那高家商队营地呼啸射箭,可那营地就好似是死人的地盘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实在是邪乎得很。 “大当家的……”高进丢出去的那颗脑袋被绕营的马贼送到了三个马贼首领面前。 看着那颗满脸血污的脑袋,三个马贼首领终于下了决心,要真刀真枪地攻打前方营地,马贼们为了一口吃的互相残杀很正常,可眼下肥羊就在面前,不上去搏一把,谁肯甘心! 多死些人有何妨,还少些人来分东西,更何况对头目们来说,麾下最不缺的就是烂命一条的亡命徒,只要自己的心腹不折进去,要补充麾下马贼,也就是去边墙那些最穷困的地方晃一圈的事情。 “弟兄们,上去破了营地,咱们喝酒吃肉!”一名马贼首领猛地大喊道,然后另外二人也是呼喝起来,鼓噪着手下马贼纷纷大喊大叫起来! …… 营地里,听着马贼们传来的呼喊和骂声,高冲笑了起来,其他老兵们也都笑起来,关墙外的马贼什么德性,他们很清楚,凶残贪婪,当马贼们觉得自己占据优势时,绝不会退缩。 高进丢出去的人头,并没什么用处,不过三个马贼首领也不打算再试探下去,谁都清楚这高家商队显然不是那种能吓住拖垮的普通商队,继续绕营骚扰也是白搭,倒不如一口气冲杀上去,说不定就能破了营,肆意洗劫。 黑暗的旷野里,马贼们亮起火把,既然要强攻,便不能黑灯瞎火地上前挤作一团送死。营地里,高进上了辆厢车,随着前方亮起的火光,他的眼睛眯了眯,随后便适应了光线。 视线所及,差不多近五十的马贼从马上跳了下来,手里拿着的兵器也五花八门,有拿刀枪的,也有举盾的,还有拿棍棒刀叉的,高进听父亲说过,关墙外的马贼来源五花八门,有当了逃兵的边军,有落败的蒙古人,也有活不下去的猎户等等。 高进从箭筒里取了箭矢,上了弦后拇指内扣稳住了箭,然后沉肩推弓,朝着冲过来的马贼人群里射去,他记得教自己射术的陈叔说过,话本里什么一箭封喉,一箭穿眼都是唬人的狗屁玩意,战场上哪里容得你仔细瞄准,对面的敌人也不是草木靶子这类的蠢笨死物,他要做的就是用最快的速度射出最有把握的箭。 开弓放弦,接着再次拈箭上弦,高进在短短片刻里就射出了三箭,这三箭他都是凭着肌肉记忆形成的本能和感觉进行的盲射。 铁箭破空,几乎是弦声响起的同时,那迎面冲来的马贼队伍里便有两人中箭摔倒,虽然没伤到要害当场毙命,但也没力气再爬起来朝前冲杀。 “射得不错!” 老陈到了高进身边,他教了高进七年,知道这个徒弟的箭术其实已经并不比自己差,缺的只是经验和实战罢了。 高进没有答话,他现在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了前方冲杀过来的马贼身上,那伙马贼进攻还是有章法的,虽然是一窝蜂地朝前乱冲,但是后面居然还有几个下马的健壮马贼用步弓掩护射击,这一回高进没敢掉以轻心,因为对面用的也是铁矢,虽然没有他们这边的箭矢精良,但是也有了足够的杀伤力。 一轮互射,马贼们在冲锋的路上便倒下了五六人,虽然没死掉一个,但是足以叫剩下的马贼提心吊胆,当马贼们冲进车阵十步时,高进和老陈的弓箭显得越发犀利,两人都使出了连珠射,箭速极快,一会儿功夫又射翻了五六人,而这一回随着距离的缩短,箭矢的杀伤力变得极为可怖,高进有一箭直接把一个马贼当胸穿了个透,箭羽没在胸口三寸,那马贼躺在地上,张着嘴吐着血挣扎了一会儿才死掉。 这一轮冲完,最终只有三十个不到的马贼算是完好地冲到车阵前面,可是让这些马贼绝望的是,他们若要杀进营地里,就还要翻过这些远远瞧着不怎么高,但真到了跟前却要费一番手脚的厢车,而等他们翻车而过的时候,足够营地里那些以逸待劳的老兵们杀他们一个来回了。 马贼们也是人,在打头的几个凶悍同伴被营地里那些瞧着年岁不小的老头们像是杀猪屠狗一般用长矛搠翻在地后,便没人再敢往前送死了。 …… “行了,我穿着甲,你们给我压阵!”看着要随自己策马冲阵的兄弟,高冲按住了他们道,接着便翻身上马。 轰隆隆的马蹄声响起,披甲的高冲策马从车阵留出的缺口闯了出去,当先便将一名马贼撞得倒飞出去,然后策马朝重新挤作一团的马贼们杀去。看到营地里杀出的铁甲骑士凶猛无比,剩下的马贼哪还顾得上其他,纷纷四散奔逃。 高冲勒马停住,没有贸然追杀上去,这伙马贼还有大半人马没动,看着前方那些奔逃的马贼,高冲抬枪掂了掂后猛地掷枪而出,将落在最后面只跑出了十步多距离的马贼穿了个透,巨大的力道带着那名马贼踉踉跄跄地跑出了几步才摔倒在地。 厢车上,高进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他第一次看到战场上的父亲是如此的神勇,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五章 让人不舒服的尊卑 仓惶逃回的马贼如丧家之犬,三名马贼头目亦是慌张失措,那营地里策马杀出的骑士实在凶猛,最后投掷的一枪叫人胆寒。 清点人数,这一次攻营就折了十一个,对这三个头目来说,还在接受范围内,少了十一张嘴,今后也好节省不少口粮。 头目们对视了一眼,大家都知道没人愿意舍了这高家商队,对方这么拼命厮杀,想来商队里运送的货物也值不少钱,更何况他们已经离开关墙百里,这时候若是退走,大伙怕是先为了回程物资火并一场,若只是两伙人倒也还好办,可偏偏三股人马人心更加难测,彼此更加忌讳。 高冲策马到了那被刺中的尸体跟前,从背心处拔了铁枪出来,刚才这一阵猛冲,要说风险也是极大,若是那些马贼不慌乱,有真正亡命愿意舍身攻击他坐骑,他毕竟一人一马,只怕也讨不了好去。 “爹!” 高进从厢车上跳下来,几步跨过路上尚在哀嚎的马贼,到了父亲跟前,方才高冲策马冲锋的气势让他热血沸腾,他在内蒙支教的时候,学校边上便有骑兵连的驻地,也曾见过那些骑兵训练,只是那时骑兵只用军刀,和方才的披甲持长枪冲阵完全不一样。 牵着马缰,高进就像是为大胜的将军牵马的小卒一般,看着儿子眼中的神情,高冲心怀大畅,只觉得这次冒险厮杀折腾也是值了。 高冲骑在马上,并没有返回营地,只是持枪驻马,冷厉的目光仍旧盯着远处聚拢溃散马贼后没有退去的马贼大队。 “小进,这伙杂碎贼心不死,这一路定然凶险,你怕不怕?” “有爹在,我不怕。” 高进回答得理直气壮,换了过去的他自然说不出这样的话,不过现在他是打心底里觉得凶悍的父亲必定能解决这伙马贼。 没想到儿子的回答居然是这样,高冲愣了愣,随即他笑了起来,尽管那冷漠的脸上笑起来很是僵硬,但高冲笑得很开心。 “真是个孩子!” 远处的马贼们开始退却,偷营不成,他们谈不上士气,若是继续强攻,只怕人心先要散了,倒不如等到第二日继续纠缠骚扰,马贼行事本就和狼群一样,遇到了猎物,要有足够的耐心去追逐恐吓,直到猎物精疲力尽再一拥而上,将猎物彻底撕碎吞噬,一点不剩。 马贼们退去了,当火光彻底消失在远处黑暗的地平线后,高进方才牵着缰绳,引着骑马的父亲返回营地,营地里那些叔伯们已经在收拾战场,那些中了箭没有死透的马贼们被一一补刀,没有人求饶,那些马贼只求一死,这彼此间的残酷和冷漠也让高进更加意识到塞外的生存法则。 塞外苦寒,条件本就很差,又有马贼盯着,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收容俘虏,到了厢车留出的出口时,高冲从马上下来,和一众老军汉们打了招呼,“诸位兄弟,这伙马贼只是暂时退了,下半夜,老瘌头你们还是要辛苦一下,继续守夜。” “自家客气个啥,只管歇着去,守夜的事情便交给俺们。” 方才没有随高冲一起冲出去的老瘌头大声回道,方才和马贼们交锋,主要还是弓箭为主,他和几个擅长肉搏的兄弟却是没有用武之地,此刻他倒是巴不得那些马贼再有胆子来攻一回营地,也好叫他的大斧开开荤。 “小进,和你这些叔伯们多学着点。” 高冲白天里在外面捉了个俘虏,方才又是一阵策马冲打,确实疲乏,他也没有和自家这些老兄弟们客气,让高进留下来打扫战场,自家便和其他人回了帐篷休息。 高进看向那些被拖回来的马贼尸首,说是打扫战场,其实就是剥尸搜刮财物,可这些马贼都是穷鬼,除了手中兵器之外,全身上下值点钱的也就是用来御寒的衣服。 在亮起的松明火里,高进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一位男装打扮的高挑女孩,只比他矮了半头,五官英挺,肤色略黑,眼下正熟练地从尸体上剥着衣服,然后手法老练地从衣服夹层里抖落出一些零碎来。 “木兰,我来帮你。” 高进记忆里,这有双长腿的高挑女孩名叫魏木兰,是自己那位魏叔收养的女儿,和自己的关系算是亲密了,依稀记得八岁时候,她便跟在自己后面,只不过从前木讷,很少和她说话。 “少爷。” 木兰讶异地看着走过来的高进,在她印象里,高进向来冷漠沉默,除了读书练武,似乎便没有其他的事情能分他的心,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她也知道这位少爷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如今看着高进的微笑,木兰反倒有些不习惯。 “什么少爷,叫我二郎就行了。” 木兰是魏连海的养女,虽是女儿,却当儿子养的,骑马射箭用刀都学了个全,在有意无意的安排下,木兰一直跟着高进,倒像个丫鬟,或者更像是伴当亲随。 “阿大说了,少爷就是少爷,规矩不能坏。” 听到高进的话,木兰心里面有些欢喜,可回答时仍旧一本正经地说道,手上的活也没有停下。高进看着木兰那一脸认真的神情,只能放弃,以前似乎也试过,只不过都失败了,这个女孩拗起来也是犟驴一头,除非魏叔发话,否则根本就没得法子叫她改口。 “少爷,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高进陪在了木兰身边,和她一起拾掇那些从尸体上剥下来的衣服和零碎物件,他那些叔伯们这时都是心照不宣地离开了,让两人独处。 要说营地里最了解高进的还是木兰,毕竟过去十年,两人近乎朝夕相处,便是自己父亲,一年到头其实能见面的日子也不多,此时听着木兰的话,高进只是开口道,“大概是把脑子摔了,所以开了窍!” 木兰没有回答,白天里当养父把高进背回来的时候,她是最着急的那个,甚至心里面还有埋怨,为何到了商队反倒不让自己跟在高进身边,只能管着那些苦力,生火造饭做个管家婆。 “我过去其实毛病不少,以为自己读了点书,武艺不差,就看不起别人。”高进自言自语地说道,他像是在给木兰解释,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堡寨里王斗陈升他们,这几年和我有些走远了,便是因为我这臭毛病,不过今天一摔,我倒是摔明白了,就这点本事算得了什么,凭啥看不起别人,换了他们来,只怕不会做得比我差。” “少爷不是那样......。” 看着说话时不再一副冷冷的样子,便连声音也温暖了许多,木兰当然觉得这样的高进比以前要好,于是她很认真回答。 “王斗陈升他们那么拼命练武,也是因为少爷的缘故,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们心里是佩服少爷的。” “行了,我还不知道,王斗陈升他们可是整天都想着打败我的……” 高进笑起来,木兰口中的王斗陈升,都是他从小长大的玩伴,两人年纪比他略小,大伙儿一块儿练武,以前每次比武赢了他们,这俩便说自己年纪比他们大,力气大过他们,等他们年纪到了,那时候才能真正定输赢。 “木兰,你这手法熟练得很,魏叔教你的?”看着木兰又从一个马贼的袄子里找到夹层,翻出了几钱碎银子,高进不由问道,魏叔到底是不是锦衣卫,他其实也不清楚,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位魏叔江湖经验很丰富,以前每次去神木堡,都是和木兰一起去,只不过以前的他向来高冷,从不曾主动询问,都是木兰给他聊起,才知道这等三教九流的东西。 “阿大说过,塞外的马贼都是穷鬼,不过这些穷鬼也都是能榨出几分油星子来的。”一边把那件拆开的羊皮袄子分成好几块皮料,木兰一边解释说道,从前高进可不会主动问她这么多。 一同忙活了会儿,高进也慢慢学到几分诀窍,马贼身上藏东西的地方,无非在皮袄子和鞋子里做手脚,只要不嫌脏,仔细搜寻总有收获。 不多时,十一具马贼尸首就被翻了个干净,发黑的散碎银钱,砸扁的金银铜锡小首饰,零零碎碎也值个五六两,至于拆掉的那些皮袄子也包成一捆皮料,不过这些脏兮兮的破旧皮料没法拿去买卖交易,却可以拿给商队的伙计们当工钱。 第六章 书坊看来的 看到高进和木兰进了帐篷,同在帐内的老军汉都朝魏连海笑了起来,大伙都知道老魏和高老大之间的关系,两人当年在朝鲜和倭贼拼命,互相交托性命家人都不知道有多少回,最后一路从那修罗场上活到今天。 老魏命硬,娶妻生子,可最后婆娘难产死了,孩子也没保住,从那时候起虽然也有人张罗过给老魏续弦,可老魏没再找过女人,后来一次出塞跑商的时候,带了个弃婴回来,收做了养女,可他一个老鳏夫哪里会带孩子,最后还是给了高老大家里抚养。 在老方他们三个老军汉眼里,木兰就是高进的丫鬟,也是以后的房里人,虽说这年头讲究纲常礼教,不让女人在外头抛头露面,可是这边地的女子,本就习性泼辣的居多,军户家里头就更没什么讲究。 木兰他们也是从小瞧着长大,长相不好说,可是这身板好得很,看着就是好生养的,以后生娃肯定没问题,这小两位在他们眼里是门当户对的天作之合。 他们一群老军汉都是交情过命的老兄弟,这商队虽然外面叫着高家商队,可但凡遇着大事,高冲必然是和大伙坐一块儿,把事情商量明白的,只是自古蛇无头不行,总有主心骨的,在老方他们心里,高老大是大当家的话,那老魏便是二当家的,老魏便木兰这么一位养女,嫁给高进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笑,笑,笑,笑个毬。” 魏连海见老方他们挤眉弄眼地朝着木兰和高进笑,虎着脸骂了几句,然后接过了木兰递过的一小包零碎银钱和毁坏首饰器皿,至于那包皮料,连正眼都没瞧一下,直接说道:“这些皮料子你拿去发了就是。” 高进知道,商队里能识文断字的总共就四个人,除了自己和木兰,便是眼前这位魏叔和父亲高冲了,而商队里记账的事情一直是魏连海管着,就连货物买卖和缴获也是一样。 自家商队有着浓重的军伍影子,高进知道自己祖上是戚家军出身,家里最宝贝的东西便是戚爷爷的兵书,打他识字开蒙以后父亲高冲就是拿戚爷爷的《纪效新书》和《练兵纪实》叫他背的,他从小和王斗陈升他们一块儿玩耍,父亲教他的武艺,不管是枪术还是刀法,他都能拿去教给这些小伙伴,可唯独戚爷爷的兵书,父亲却禁止他显摆和透露。 过往不觉得如何,现在却觉得奇怪,且不说兵书上的字写的难看,错漏不少,自家一个卫所总旗的出身,怎么会有兵书。 商队里任何缴获,哪怕半文钱都要交到魏连海手里,等到跑商回去按着大家的功劳把银钱分发下去,这是商队最初成立时便定下的规矩,这么多年里,高家商队里兜兜转转来过许多人,也走过不少,但剩下的人都是认同这条规矩的。 看着魏连海拿着管竹杆都裂了半的秃毛笔歪歪扭扭地在账本上记录,高进并不觉得好笑,商队这么多年能在塞外跑商,生死进退间人心不散,好好维持到现在,靠的便是这些赏罚分明的规矩。 记录完毕,魏连海吹干了账本上墨水才说道,“等会儿回去看看你阿大有没有受伤,木兰你回帐里收拾个铺位出来。” 赶走了高进和木兰,魏连海收好账本,才朝询问他何时给高进木兰办事情的老方他们骂道:“多管闲事的混货,你们婆娘都没这么嘴碎的!” “老魏,木兰今年都十七了,她这岁数早该生娃当娘了,再拖下去作甚。” “你懂什么,跑完这趟,大哥要带二郎去骆驼城,二郎以后是有大出息的,哪能那么早成亲?”魏连海开口骂道,木兰是他养女,虽然传了自己一身本事,可内心里他却是把高进当亲儿子,木兰这个养女在他看来给高进做个妾室刚好,至于正妻还是得找户好人家。 “你这老贼,白瞎木兰对你那么孝顺了!”老方他们瞧着魏连海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只能是骂了一声,毕竟这是人家两父女的事情,他们也管不了。 …… 回到帐篷里,高进看到了正在解甲的父亲,那是一领全身甲,甲环谈不上什么漆色,有些还有锈斑,他连忙上前帮父亲卸甲,入手之后才发现这全身甲分量不轻,起码在二十斤往上。 卸甲之后,脱了里面的棉衣内衬,高进才看到父亲左臂处有一处箭伤,是擦伤,伤痕入肉不深,可他也不敢怠慢,这年头铁器上的锈迹就足以引发破伤风了。 “爹,我去烧水兑盐,再帮你洗下伤口。” “不用折腾,用清水洗下,上了疮药就行。” 看着高进关切的神情,高冲心里一暖,不过还是拒绝了高进烧水冲洗伤口的建议,塞外苦寒,商队里燃料也很紧缺,便是骆驼拉的粪都要捡起来晒干,晚上丢火盆里取暖用。 “爹,这事你必须得听我的,一定要用烧过的盐水给伤口消毒。” 迎着高冲的目光,高进没有半分相让,他知道对商队来说,烧水是件麻烦事,可是再麻烦也比不上身体重要,高冲在儿子坚定的目光下败下阵来,嘟囔道,“随你,以前不都……” 高进没有理会父亲的嘀咕,在他看来以外父亲受伤没有感染那是命大,他可不愿意去赌那些“泥浆”沉淀出的“清水”不会导致伤口感染。 帐篷里,除了父子两人,还有位陈姓老军汉,看到高冲在自家儿子面前吃瘪,哈哈笑着说道,“二郎,我去烧水,你看着你阿大!” 多年的老兄弟,老陈哪里会不清楚,若是高进出帐去烧水,只怕回来的时候,高老大早就自己把伤口给处理了。 “你咋知道烧开的盐水可以给伤口消毒?” 老陈出去后,高冲朝高进问道,自从醒过来后,儿子的变化不小,虽然让他欣慰,但也莫名好奇。 “书上看来的。” 高进没法解释,只能随口答道。 “放屁,你看的什么书,我还不清楚,家里,不,堡寨里哪有这书?” “我和木兰去神木堡时,有一回在一家书坊里瞧见的。” 看到高进回答得斩钉截铁,高冲一时无语,神木堡有没有书坊都两说,可儿子总归是关心自己,他不好继续追问。 “爹,以后叔伯们受了伤,也都要拿烧过的盐开水清洗伤口后再上药。” 商队里一群老军汉年纪不小,人年轻时身体健壮,有些伤口感染还能靠身体素质扛过去,可如今叔伯们的身体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真要受了伤,可不敢去赌这扛过去的概率。 “真见血厮杀的时候,哪容得你这么麻烦?” 高冲眉头皱起,可最后说出来的也就这一句话,他是在朝鲜和倭贼打过大仗的,那时候万历皇爷调了浙兵,虽然戚爷爷过世多年,但那些浙兵仍旧是戚家军的底子,他也见识过浙兵的军医给伤兵们清洗伤口的时候用的是盐水和花椒水,不像其他地方草草包扎了事。 “可咱们现在又不打仗,爹,这窟野河附近多的是煤炭,我在神木堡的书坊里翻到过一本讲堪舆地理的闲书,明日我便出去附近转转,若是找到处露天的煤矿,咱们捡一车便够一路用还绰绰有余了。” 高进说道,他醒来时,魏连海给他喂的那碗“清水”,虽然是沉淀了许久,但喝起来还是一股“生水”味,都不敢想脏不脏,若是真能顺利找到些露天的煤炭浅矿,他肯定是要想法子撺掇商队上下都烧开水喝。 “你说得倒轻巧,你以为看了本书便能找到矿了。” 高冲看着一脸自信的儿子忍不住绷起脸呵斥了句,窟野河附近有煤炭,他也是知道的,每年窟野河上游发大水,堡寨里的人家便会去河里捞炭做燃料,只不过窟野河大半都在边墙外,也没见有蒙古人的部落找着什么煤矿的,至于那劳什子书坊,高冲懒得理会。 “不试试怎么知道?” 高进自然是有把握,他过去是地质专业,后来去了市地质队,做的便是窟野河两岸的地质考察,内容便是窟野河的煤炭和矿藏资源,虽然眼下地貌不同,但矿藏的位置却不会改变,只要找准参照物,找矿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不过也要看运气,毕竟肯定要以商队的生意为主。 “你小子胆大了不少,也能说会道了不少,从马上一摔还真给你摔开窍了!” 高冲终究是盼着儿子长进出息,所有人都不会想到,堕马会有那样天翻地覆的改变,变好了总是好事,至于挖煤,就像高进说的那样,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要是真能找到处能轻易开采的露天煤矿,对商队来说总归没坏处。 高进没有再说什么,而这时老陈也端着碗烧开的盐水回来了,他按着高进说得,只烧了一小锅水,里面化了青盐,如今只等着放凉就是。 等水温凉下来,高进觉得差不多,便老老实实地给父亲高冲清洗手臂上的伤口,然后上了金疮药,裹了干净布条。 第七章 此地多煤 清晨迷迷糊糊醒来,高进第一眼就看到了木兰,昨天晚上他给父亲高冲上完药后,就被赶到了木兰管着的这处火头营,当然说火头营也不恰当,因为这里的蕃奴和伙计虽然不用上阵厮杀,可各种累活苦活都是他们干的。 “少爷。”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木兰将一碗清水递给了高进。 “木兰,我爹说了,我来这里是和你一起管着这营头,你再喊少爷,叫我怎么服众。”高进接过了木碗闷声说道,在这里过分强调尊卑,只会让人疏离。 高家商队的核心无疑是自家父亲和叔伯们,他们都曾是大明边军里的精锐,十来年下来高家商队在塞外跑商没出过大事,依仗的便是他们的经验和武力,只不过如今他们年纪大了,这两三年里也招了些年轻力壮的伙计进商队。 伙计们待遇不算差,能吃饱,回了边墙还有一点银钱发,昨天木兰带回来的那些破旧皮料发给他们,也叫这些伙计们个个高兴得很。 高冲觉得高进开窍长大,便让他来打理这火头营,其中也不无考较的意思,剩下的八名伙计最短的也在商队待了一年多,品性什么的也都摸清楚了,值得信任。 高进明白父亲的心思,商队要做大,便不能光靠他们这些老人,就是未来商队换血,一帮叔伯的子侄们填充进来做骨干核心,也要从外面吸纳人手,充做羽翼辅助。 木兰看着高进紧蹙的眉头,知道高进是真的生了气,她抿着嘴唇,仔细想了想,还是没有改口。 “是,少爷。” 一群伙计在旁边瞧着热闹,木兰是女子,可这女子眼睛毒手,谁偷奸耍滑,一眼便能瞧出来,更别说性子凶悍,又有本事动起手来,几个壮汉不是对手,谁做错了事情,那便要挨罚,鞭子抽下来才知道疼,谁还敢把她当女子看,眼下他们倒是头回看到这个凶娘们朝人服软。 高进没有和伙计说什么,漂亮话谁都会讲,可最终人们看的还是你做了多少,父亲让他管理这些伙计,可不是用嘴的。 他让木兰照往常一样管着这群人,自己则是吃了东西后,在旁边跟着观察学习。 伙计们要做的事情很多,收拾营地,把货物搬上厢车和骆驼,还有清扫粪便,事情多是些琐碎的杂事,可是真做起来也忙碌得很,高进在一旁也会帮忙。 开始伙计们都以为这位少爷是来当监工的,可是当高进和他们一块搬运货物,说着土话和他们拉家常的时候,他们才知道高进那是真和他们一块儿干活来的,心里面不自觉地生出了几分亲近。 那边高冲和魏连海坐在厢车上,看着高进忙前忙后,搬货捡粪,魏连海不由对高冲道,“你还真让二郎去干这些杂事,也不怕被人小瞧!” “小瞧个啥,要服众,靠耍嘴皮子就行吗?” 高冲瞥了眼魏连海,没好气地说道,这老魏说起来比自己更宠小进,木兰好好一个女娃子,非让她喊小进做什么少爷。 “他要是连这些伙计都管不了,商队日后凭啥交到他手上去。” 魏连海不出声了,高家商队最初便是一帮信得过高冲的兄弟们聚在一块儿合伙做生意,高冲的脾气他最清楚,高进若是没本事,这日后接班商队的事情自然是休想再提。 “小进长大了,这孩子自己有主意,不用咱们替他操心了。” 看着很快便和一群伙计打成一片的高进,高冲忽地感慨道,自己儿子是好孩子,不管是练武读书,这孩子都做得不差,也有一股狠劲,唯独性子冷了点,可是这世道,他们这种普通军户家门,有本事又如何,不懂人情世故,不会待人接物,肯定会活得艰难,就算有一身本事也要蹉跎了。 谁能想到对马贼冒进犯险,堕马摔到,却把整个人摔得活泛了,都说这人经历生死会有大变,看来高进也是这般,因祸得福,只能说神佛护佑,就算不怎么信,日后也要找着拜拜。 所有货物全都上了厢车和骆驼背上,商队上路了,伙计们赶着车队和骆驼,高冲他们一群军汉则是分作了两拨,轮流骑马护卫在商队两翼。 先前因为风沙商队离了窟野河的主道,寻了避风的地方扎营,如今天气放晴,自是再次沿着窟野河的方向前行。 高进驱马走在了队伍的最前方,这时他已经没了“初来”的生涩,当先打马沿着河岸行进,却是和记忆里后世的窟野河的河段进行对比,他在市地质队那几年,在野外的日子几乎都是在窟野河的各处河段边上度过的...... 比起几百年后,此时的窟野河显得要更加浑浊,不过大体河道却没什么变化,一上午商队都沿着河岸边的“道路”前行,说是道路其实就是平坦来往人多的河滩地,也都是坑坑洼洼的,好在商队运货主要靠的是骆驼,车队更大的作用是遇敌时用来结成车阵防御用的。 高进很快发现了马贼的踪迹,就像父亲高冲说得那样,这伙马贼还是没死心,依旧阴魂不散地跟着他们,只不过比起前几天来,在不远处跟着他们的马贼显得小心了许多,那几骑监视他们的马贼没敢再上前挑衅。 商队的军汉们自然没把这些马贼放在心上,而高进在发现了马贼踪迹后,又巡视了一圈车队,发现那些年轻伙计们也都没怎么担心害怕,显然昨天晚上的胜利让他们有信心,相信马贼们即便再袭击商队,也绝对讨不了好去,甚至于是过来给他们送东西的。 快到中午时分,商队的速度缓慢了下来,这时候一阵大风吹来,窟野河两岸的山丘漫山遍野都掀起了黄沙,远处的山洼顷刻间消失在混沌茫茫之中。 高进眯起了双眼,常年在野外和风沙打交道的他很清楚,这阵风沙是突发性的,不会持续很久的时间,饶是如此,商队还是去了就近的一处山洼里躲避这场沙尘暴。 大约一顿饭光景,风沙过去了,四周静悄悄的,高进抖落了身上的沙土,策马出了山坳,窟野河的河水依然在他的脚下潺潺流淌,他向远处眺望,一望无际的陕北高原和毛乌素沙漠边缘的结合部,簇簇沙柳在沙漠中依稀可见,在烈日骄阳下形成了雄浑而凄美的壮丽风光。 商队再次上路,高进却是策马到了队伍中央处,“爹,我打算去前面看看!” “和你陈叔一道去,路上小心些。” 高冲没有阻拦,在他看来,找矿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不过既然儿子想要试试,便也随他去,到时候再教训也不迟。 老陈策马到了高进身旁,没有言语,高进知道这位陈叔是个人狠话不多的性子,也不多说话,只说了句“麻烦陈叔了”,然后便策马向着前方一处内弯的河谷地前进。 窟野河两岸有不少露天的浅表层煤矿,一般还带些伴生铁矿,窟野河出了神木县,往内蒙而去便是乌兰木伦河,这条大河支流不少,不过那些露天矿基本上都在主河道边上的河谷附近。 老陈策马跟在高进身后,看着高进策马上了一座丘陵,四处观察地势,觉得这小子看起来倒也像模像样的。 榆林镇这样的九边重镇,向来是出将的地方,读书人很少,高进读书,自然不是为了去考科举,但是能识文断字,在边地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就拿在榆林本地赫赫有名的那位“杜太师”来说,这位总兵大人最爱干的事情就是赤膊骑在马上,以不识字为荣。 不晓得老陈正心里琢磨自己,高进此时正全神贯注地观察地貌,窟野河两岸的地形是典型的风沙滩地,冬、春两季多以西北风为主,那些沙丘之间或是低洼地方,分布有大小不等的湖盆滩地,这些滩地中部平坦,夏季水草茂盛,在这个时代便是蒙古部落天然的聚居地。 这边水土流失严重,也养不活多少大部落,所以一路行来也荒凉得很。高进下了马匹,在老陈的诧异目光里,去了这处干涸河谷地的岩石滩边,拿着一柄小铁锤围着那些石头敲敲打打。 老陈自然不懂什么地理堪舆,实际上高进说要出来找矿,他也和高冲一样,觉得高进是在闹着玩儿,至于这窟野河两岸有煤,那是傻子都知道的,毕竟每年冬天过去,窟野河春汛的时候就会发大水,堡寨里的人都会去河里捞煤,可是也不曾听说有人找到过煤矿的。 高进浑然没有在意自己的举动已经被老陈当做了胡闹,事实上他能肯定脚下这片河谷地有煤矿埋着,窟野河两岸便是后世神东煤田的主要矿区之一,还基本上都是易于开采的浅矿,而且采出来的煤也都是低灰、低硫、低磷、高发热量的优质动力煤。 对于那些岩石,高进可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是后世窟野河区域的煤炭浅矿区,一般埋藏深度也都在两米到四十米之间,因为水流侵蚀和风沙侵蚀的缘故,便会将那些最浅层的煤炭剥离出来冲入河水中,这也是每年窟野河发大水的时候,神木堡下面的堡寨都有人去河里捞炭。 只是眼下,高进却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告诉老陈他们,这河谷下面便是个矿区,毕竟商队是担着风险出门做生意,便是父亲高冲也绝不会相信他的话组织人手来开矿,于是高进便只能拿着那柄锤子,在一片岩石间敲来敲去,看看能不能撞大运,正好碰见一块含煤岩系。 第八章 有了! 干涸的河谷地里,一时间回响着“噹噹噹”的敲锤声,对于手上从魏连海那里弄来的铁锤,高进其实很不满意,作为一名曾经的地质队员,罗盘放大镜地质锤便是随身三宝,尤其是地质锤,更是吃饭的家伙。 高进手里的锤子,还是商队用来搭帐篷,连接厢车用的,做工什么自不必提,关键是这铁锤的材质不怎么样,他也不敢过分使力,怕把锤子敲坏了。 看着高进东一下,西一下的敲打岩石,老陈的嘴已经咧开了,他见过挖矿的,可是却没见过高进这样的,便是向来话不多的他都忍不住想开口调笑两句,让高进回去了,省的在这里白费力气。 “陈叔,陈叔……” 就在老陈想着怎么说才不至于伤了高进志气的时候,却猛地听到了高进有些欣喜的呼声,发愣的他抬起头时,就看到了高进在一块岩石背上,用那柄破铁锤砸开来的地方透出的一抹乌黑。 “还真见到煤了?这怎生可……” 老陈一下子愣住,高进说要出来找矿,他当真是当少年心性,以为看了一两本书或是不知道听了谁编了典故糊弄,便要拿来显摆,这怎么就真被他找到了呢?那真是煤?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愣愣到了高进身边,用手上去抹了把,看着那破开的岩层的缝隙傻笑了起来,还真是煤。 煤炭这东西真要细论价钱,却是不值什么钱,每百斤也就一钱多银子,但即便这样也不是普通老百姓用得起的。 更何况要是真像高进说得那样,这片河谷地下面全都是煤田,那即便煤炭再不值钱,可是这量一大,便是一桩大富贵,只是边墙外万事不便,怎么挖出来折腾回去,还真是麻烦。 高进不知道老陈已经想得那么远,他是运气好,脚下这块巨岩明显是从河谷一侧的丘陵上被冲刷下来的,日晒风蚀再加上窟野河发大水时冲刷,外面的岩层已经很薄,即便没有被他发现,再过个一两年估摸着这巨岩便也会解体,里面的煤炭会被窟野河的大水冲到下游去。 也亏得是在这片遍地是煤的区域,才能如此轻易的找到,其实也不是什么奇迹,只不过掌握了这个时代没有的先进方法。 “二郎,你回去报信,俺在这儿看着。” 老陈像是突然回过了神,然后朝高进说道,这巨岩里的煤炭不至于让老陈乱了心,可是一片煤田就不由得老陈不多想了,他是府谷县人,他老家有位奢遮的豪强,便是开了一处煤矿,手下马队近百,矿里上工的有千人。 “陈叔,不必如此紧张,咱们一起回去吧。” 高进倒是没有太大感慨,后世神木县这块地方,沿着窟野河两岸的地区可以说处处都是煤田,他进地质队的时候,就曾经听前辈们说过当年神木县是捧着金饭碗讨饭吃,眼下他能确定这河谷附近便是一处煤田,可放在这年头要开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还离了边墙百里。 老陈没想到找到矿以后,本该最高兴的高进反而这般镇定,原本有些发热的脑袋也不由冷静,向来话不多,极少夸奖人的他瞧着高进的脸,不由啧啧叹道,“真了不得,真了不得!” …… 太阳高照,商队里高冲看着策马而回的老陈和高进,算了算时间,两人出去了也不过是一个时辰不到,这么快回来,想必自家这小子应该吃了个瘪,这矿是那么好找的吗! 两人策马到了近前,却发现一向不苟言笑的老陈看着神情有些古怪。高进在马上朝高冲招呼了声,而老陈则是到了高冲跟前,低声说了几句,高冲也不由有些吃惊,愕然的看向高进。 他是真没想到高进说要出去找矿,还就真被他找到了,煤炭虽然不如木炭值钱,可是胜在量大便宜,若真是一大块煤田,能大规模开采的话,也确实是条发财的门路,只是这煤田离着关墙太远,无论是开采还是运输都极为麻烦,对于高冲来说,实在是如同那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先不要声张。”高冲最后只能嘱咐说道,只是原本想要教训儿子的一番话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了,眼下他真不知道这个儿子是真从一本闲书上学到了堪舆的本事,还是纯粹只是运气好,瞎猫遇上了死耗子。 “爹放心就好,孩儿知道轻重。”高进点了点头,开矿不是简单的事情,对于那处河谷地的煤田,他也没放在心上,眼下这个时代,燃料依然以木炭和柴火为主,用煤炭的人并不多,神木县这边的煤田全是没开发的处女地,等这趟商队出塞回去,遍地可以寻找。 煤田的事情被瞒了下来,可是高进找到的那块藏着煤炭的岩层石块,高冲却没有浪费,塞外苦寒,他们晚上生火,用的都是骆驼粪,还要搜集附近的柴火来做火引子,有了煤炭的话,虽然还要混土使用,但总归比用起来麻烦,烟气极大的骆驼粪方便许多。 所以商队继续前行的时候,折道去了高进勘察过的河谷地一趟,左右离着窟野河的河岸不过三五里距离,也耽误不了太多行程。 找到那块三四人长短的巨岩时,车队里那些伙计们自是拿了些铁锹之类的工具在高进的带领下把外面那层岩石给敲了下来,很快便露出了里面乌漆嘛黑的煤炭。 “看起来,以后出门都得带上一些家什。”魏连海看着混迹在一群伙计里,面上被煤灰染得黑漆漆的高进,向高冲说道。 他们出塞跑商和蒙古人做生意,棉布盐货铁器是最受欢迎的货物,这棉布盐货还好说,但铁器却是朝廷严禁走私的,当然这等禁令在那些勾连着总兵府的大商帮来说便是个笑话,可对于高家商队来说,铁器这种违禁品,只能是小打小闹,带上一些铁锅和铁制工具便是极限了,而且这还是相熟的蒙古部落和他们订货,才会带上。 “这趟带小进出来,赚到了。” 高冲喃喃自语道,他这次带儿子出塞,一来是带儿子长见识,让老兄弟们也看看小进日后能不能操持这商队,二来便是这些年父子两人疏于交流,小进虽然练武读书不缀,可是人却有些沉默寡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家闷着闷傻了。 “赚到了,赚到了,这么多大块煤,敲碎了装车上,怎么也装得几千斤,又能换上不少皮货,而且二郎有这探矿的本事……”魏连海神采飞扬的说道,煤炭是不值钱,运回去还得耗费运力,可是那些蒙古人同样也是会用煤炭的,这商队继续往前便是和他们相熟的一处部落,正好脱手给他们。 “老魏,二郎会探矿这本事,不要声张,对外便说是碰巧遇上的。”对于儿子到底有没有探矿的本事,高冲觉得还不好说,可这矿是真的! 那藏着煤炭的岩层外表早就被日晒风蚀得只剩下一层,八个伙计再加上高进轮流上阵,便把能挖出的煤给清理了出来,装上了几辆大厢车,这种厢车本就是当年戚爷爷驻守蓟辽时发明的车营主力,平时便是用来装货,遇敌则可以连成阵势,载货量不算小。 装了几大车煤炭后,又画蛇添足的弄些散土盖上,商队慢悠悠地重新上路,再有一天左右的路程,便是彼此还算熟悉的一处蒙古部落,做过几次生意的,在那里商队可以修整休息,顺便也打探一下河套地区蒙古诸部的消息。 一路上,那些商队伙计们都是颇为羡慕地看着高进,这位少东家运气实在是好,出去随便溜达一圈,就能捡几大车煤炭,算成银子也有十几两,都够娶个大闺女当媳妇了。 伙计们的目光倒还好,高进全然没在意,只是木兰围着他打转时看他的那种好奇目光却让他颇为不自在,“木兰,你这样看我做甚,我脸上又没花?” 木兰没有答话,但眼里仍旧有些疑惑,她从小跟着高进长大,也就是最近一年,养父魏连海让她跟着商队出塞,手把手地教她一些江湖经验,她才有好几个月没和高进在一起。 可即便是这样,木兰相信这世界上最了解高进的人一定是自己,从出塞前的准备开始,一直到昨天高进追击马贼时坠马之前,高进依然是木兰熟悉的那位面冷心热不善言辞的少爷,可是从马上摔过一回以后,这位少爷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开朗了许多,然后还会挖煤了...... 离了河谷地不久,日头便已西斜,商队没有继续前进,而是选择了在河岸边扎营,高进自是带着商队的伙计安营扎寨,自家父亲是用军法来管理商队的,这些伙计虽然不用上阵和马贼厮杀,但是其他后勤方面的事情却是不能有半分差错。 搭好帐篷,把厢车连在一块,又布置了营哨之后,大家方才清闲下来,生火做饭,因为有了几车煤炭,在高进的建议下,伙计们从窟野河里打了水沉淀之后,全部烧了开水。 高冲和一群军汉都是老行伍,他们虽然不懂什么喝生水有病菌,但是经验告诉他们,喝开水要比喝生水好,之所以不喝开水,那是因为缺乏燃料,现在既然有了煤炭,他们自然也不会太节省,该用还是得用。 第九章 俺也一样 夜色昏沉,燃烧的篝火旁,高进挨着父亲坐着,伙计们照惯例回了营帐休息,而叔伯们则分作了两拨人,分上下半夜守夜,白天那伙马贼依然若隐若现地跟在商队后面,想来今晚他们还会动手。 “小进,你这探矿的本事从哪儿学来的?”高冲拨弄着暗下去的篝火,新鲜的空气流入,火光猛地一亮,照亮了他的脸庞,这个雄壮汉子的眼里有些愧疚,这些年他忙着带着商队出塞跑商,很少和儿子有交流,每次出塞回来,也只是考较他的功课武艺,若是不能让他满意,便是藤条家法伺候。 “你若不说也无妨。”高冲停顿了片刻又说道。 高进没有作声,所谓探矿的本事,他当然没法解释,只能推在神木堡那家书坊里子虚乌有的那本堪舆书上,现在父亲高冲这番话让他心里多少放松了些,往深里想想,只怕这随口说的“书坊”父亲也不会信。 “但是这探矿的本事,你不要声张,日后也不要轻易在人前显露。”高冲的神情郑重的叮嘱说道。他当然知道开出一处煤炭大矿的好处,可这好处也往往伴随着麻烦,他这些年带着一群老兄弟在塞外跑商,硬生生从无到有,趟出了一条路子来,不单单是靠着他和这些兄弟们能打能杀,也是他背后有当年的老朋友帮衬一把。 在没有足够护食的能力下,所谓的好处反倒是要命的祸害,这个道理高冲自从当年在朝鲜战场上就已经懂了,他们还是太弱,弱小到了明明有好处,却也不敢去谋取! “知道了,爹。”高进点头答应下来,他懂这个顾虑,大明治下,能开矿的矿主几乎都是地方豪强。 当年戚家军的主力来源之一的义乌矿工为了争矿恶斗,当地官府也只能在旁边看着,所谓的官军压根不敢上前阻止。 榆林这边是出煤炭的地方,府谷县神木县也都有煤矿产业,可这些煤矿的背后都有总兵,副将,参将和卫所指挥这些大豪们,自家无权无势,父亲高冲也不过是个总旗,真要开了煤矿,保准被人吞得一干二净。 这些关节,以前的高进想不到,但是现在只要被人一提,他便立马能想个通透,眼下这时候他都有些后悔自己白日里出去找矿的冲动。 “行了,小进你也不必懊恼,你会探矿的本事也就你陈叔清楚,其他人全当你是运气好。” 高冲看着儿子脸上神情,便知道高进是听明白他话里意思,开口宽慰几句后又说道。 “从今往后不要再显露就是,你要记得,有多大的本事占多大的好处,没有本事,再大的好处也不是你的。” 高冲语重心长地告诉着儿子自己的感悟经验,而高进则是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父子之间过去从没有像现在这般能够坐在一块儿,高进明白,过去父亲高冲总是把他当孩子看,而现在却是把他当做了大人,恍惚间高进又觉得曾经的那段好似幻梦,虽然清楚记得,可眼前才是真正的人生。 “你爷爷当年是海宁卫的军卒,后来从了戚家军,跟着戚爷爷南征北战,最后到蓟辽戍边,屡立功勋,只可惜后来戚爷爷被小人陷害,你爷爷那批戚家军的老卒也都受了牵连。” 高冲头一回和儿子说起了家事,高家祖上是浙江海宁卫的军户,高进爷爷曾经累功当到了副千户,只可惜戚爷爷一走,戚家军的旧部便被纷纷肢解,充到了九边各地实边。 高冲出生在辽东,少年时才跟着父亲到陕西落户,戚爷爷在蓟辽当大帅的时候,戚家军自然是威名赫赫,可是戚爷爷死后,戚家军被肢解,那些戚家军的老卒虽然被当做精锐打散到九边,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戚家军在蓟辽威风了十多年,自然被九边其他的军头们所嫉恨。 “万历十三年,你爷爷被调到榆林镇,当时的总兵王威也颇看重你爷爷,只不过你爷爷这一生只服戚爷爷,对这位王总兵自然谈不上什么效忠,再加上小人作祟,最后你爷爷被排挤出了延绥总兵府。”说起当年自己父亲的坚持,高冲脸上亦是一脸唏嘘,当时若是他的父亲向那位王总兵屈膝表示效忠,高家或许现在便也是骆驼城里的将门,而不是现在一个小小堡寨里的破落户。 自家爷爷的事情,高进知道的很少,因为这位爷爷在他还没有出世的时候就已经战死了,父亲高冲也很少提这位爷爷,却不曾想到今日竟然和他说起了这些往事。 “我年少的时候,也曾经想过,你爷爷当初若不是那么犟,说不定我如今也是个千户,哪里需要这么辛苦地在这塞外和风沙马贼打交道。” “那爷爷后来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你爷爷当年战死的时候,犹自握刀大喊‘杀贼’,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说得也是他没给戚爷爷丢人。” 说到高进爷爷死去的时候,高冲脸上的神情很复杂,他曾经愤恨过父亲为什么不能向那位王总兵低头,最后防秋的时候被派去了最危险的地方,以至于让他少年丧父,还要被本地的武家子弟们排挤欺负,可是等到他长大了以后,才发现低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为了融入榆林镇的军户将门,高冲娶了本地一位百户的女儿,可即便如此他依然被当成外人,在朝鲜战场上厮杀的时候,和他交情最好的反而是浙兵里的军将,等他立下功劳回到河口寨,他那百户的官职都没捂热,就被上司寻了借口给夺了去。 高冲不是没有低过头,可是他发现即便他低头了仍旧没什么用,那些人要的不是他低头,而是要他做狗,那时候高冲才明白也许当年父亲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才不愿意低头,而是宁可战死沙场。 听完爷爷和父亲的故事,高进沉默着,说不出话来,比起爷爷来,父亲高冲要显得更加可悲,他低过头,也搏过命,想要用自己苦练的武艺来改变命运,朝鲜战场上父亲用立下的战功拿到了百户的官职,可是谁又能想到,当他衣锦还乡以为可以大展拳脚的时候,迎来的却是卫所的打压。 “爹,咱们靠自己的拳头,总能在这塞外打出番天地来。”高进开了口,他的父亲不需要安慰,这么多年风霜雨雪都闯过来了,硬生生和一群兄弟打出了一条商路,自己要做的就是告诉父亲,他也一样。 “自己的拳头。”高冲笑了笑,然后大手放在了高进的脑袋上道,“神木堡里,为父也是有靠山的,不然你以为堡寨里多少人眼红咱们商队,便是那张贵也一直盯着。” “为父今日和你说这么多,是要告诉你一个道理,人该低头的时候就要会低头,千万不要低了头还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最后落的两头不讨好。” 一番话说完,看着儿子脸上错愕的神情,高冲哈哈大笑了起来,他当年虽然说是低头,可是那时他年少没有城府,所谓的低头姿态放在那些老辣的老狐狸眼中却是桀骜不驯,以至于他半世蹉跎,如今他只想自己的儿子能吸取他的教训,千万不要重蹈他的覆辙。 “爹是叫我要学会演戏做全套……”高进看着大笑的父亲,喃喃自语道,他已不是过去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曾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阅历和经验都让他清楚父亲高冲的话是多么的正确。 “小进,你确实开窍了。”高冲欣慰地笑着,当年他自己父亲死得早,身边也没有长辈能指点他,他自己又是天生傲骨自负的性子,直到这么多年吃了那么多挫折失败,才懂得这些道理。 …… 就在父子二人交心谈话的时候,魏连海忽地走了过来,“大哥,那些马贼就在二郎白日里找的的那处河谷地扎营,离咱们距离不算远。” “这些贼子一路尾随,不除了他们,终究是个祸害。”高冲听完魏连海的话,眼中闪过了一丝冷厉之色,他本就是极为出色的军官,即便这些年不在军中,只是和一群老兄弟在一块儿跑商,可是这行伍之事只比在边军里更加犀利几分。 “爹可是早就猜到了他们会去那河谷地?”看着杀气腾腾起身的父亲,高进亦是起立问道。 “咱们白日在那河谷地逗留的时间不算短,那些马贼肯定会去一探究竟,而且我们现在离那河谷地也不过七八里的路程……” 高冲的话还没有说完,高进便已经明白,怪不得白日里他指挥商队的伙计扒完煤装车以后,父亲让商队放缓了前进的速度,这是故意引那伙马贼去那处河谷地驻扎。 “他们若不在那里扎营便也算了,既然在那扎营,那便把命留下好了。”对于那些马贼的战力,高冲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区区一伙连武备都凑不齐的乌合之众,自己和兄弟们正面对冲,一个回合便能杀散他们,可最怕的就是这些马贼一触即溃,不能全歼。 那河谷地三面环山,虽然都是不高的丘陵,但是土质疏松,跑都没法跑,只要堵住了那往河岸去的通道,便能来个瓮中捉鳖。 第十章 长矛 寂静的旷野里,只有窟野河潺潺的水流声响动,夜幕的天穹上星光明亮而灿烂,浩瀚雄壮的银河仿佛从天空倒挂而下,落在了远处的河水中。 “小进,出发了!” 父亲的招呼让河岸边的高进回过了神,他转过身,看向营地边缘,父亲高冲和叔伯们都已经披挂利索,牵着战马排成了队伍。没有半点耽搁,高进牵着自己的战马进到了队伍中。 从地面向天空看去,璀璨的星河横挂天空,似乎给你一种错觉,那星光仿佛能照亮整片大地,可是高进明白,野外没有城市灯光的映照,哪怕星空再明亮美丽,却不会有半分照明的作用。 离开营地火光笼罩的范围,队伍顿时陷入了漆黑中,高进只能凭感觉才能大体辨别出前方的人和马的轮廓,好在手中攥着的那根用来连接队伍的绳子给了他不少信心。 老陈和高冲打头,夜袭偷营最紧要的便是不能走错迷路,老陈的目力最好,自然走在最前面。 路上队伍都没半点儿声响,队伍里都是老行伍,自然不需要含枚衔草,也不会发出什么多余的声音。 四里多的距离,步行也就两炷香左右的工夫,当队伍停下,高进觉得身体刚刚走动开,此刻前方传来了父亲高冲低沉声音,“都报个数。”然后很快便响起了大家的呼应声,紧接着便轮到了他,“我在。” 没有人掉队,高进能感觉到报数过后,身边叔伯们身上散发出的肃杀气势。 前面高冲抬头看向百步开外的河谷地,低喝了一声:“上马!” 所有人都翻身上马,高进亦是下意识地踩蹬上鞍,当他骑在马背上时,才发现叔伯们已经各执兵器,一手执缰,全都盯着前方有隐隐火光透出的河谷,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嗜血的味道。 “我打头,老魏殿后,小进和老陈守住口子,不要放跑一个。” 森冷的声音响起,让高进心神一凛,这就是战场上的父亲,这时候老陈已经策马到了他身边,看着并不慌乱的高进,微微点点头。 高冲和一帮擅长冲阵的兄弟开始驱马前进,战马先是小步慢跑,随后才缓缓提速,而这时河谷口负责放哨的马贼还在打着瞌睡,直到战马奔腾时隆隆的马蹄声盖过了窟野河的水流声,响彻旷野,两名马贼方才晃荡着脑袋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此刻地面都开始轻微颤动…… 迟钝的脑袋里闪过了敌袭的念头,可身体来不及反应,还没张开喉咙呼喊示警,那慌乱起身的马贼就被高冲一枪刺穿,接着就被战马冲击的巨大惯性给甩了出去,而另一个马贼则是被紧随高冲的老瘌头一棒敲碎了脑袋。 高冲领着十骑人马呼啸间冲进了谷口,后面的魏连海才带人开始提速跟上,高进和老陈则缓缓向前。 …… 河谷地里,马贼们并没有什么营寨,只是就地点了火堆,然后按着各自的团伙,互相挨挤着睡在一起,乱糟糟的谈不上章法,当高冲带人冲进河谷时,已经有睡得浅的马贼被惊醒,从地上爬了起来,可这时他们已然没了反应的机会,只能愣怔绝望地看着火光照耀里凶悍的骑士策马冲杀进来。 高冲看着前方刚爬起来还没回过神来的马贼,直接策马撞了过去,然后手中铁枪顺势在那经过的篝火堆里一插一挑,那火堆便化作了漫天火雨溅射开来,炭火砸中了周边马贼,有人被烫伤烧灼,有人穿的衣服却烧起来,慌乱呼喊,在地上打滚,试图扑灭身上的火苗。 惊慌失措之下,马贼们压根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马贼首领们虽然大呼小叫着试图稳住手下,可是谷口方向再次传来的隆隆马蹄声,让乱做一团的马贼们彻底崩溃了,再没有抵抗的意思。 听到谷口处传来的马蹄声,高冲再次带人策马冲锋,十一骑人马散开就像是一道铁梳子刷向前方的营地,这一轮的冲杀正好和迎面杀向马贼营地的魏连海擦身而过。 两拨人马的来回冲杀,让来不及抵抗的马贼营地彻底打垮,散乱的火光,哀嚎哭骂的人群,受惊的马匹将这营地搅和得好像一锅乱粥,死伤了十余人的马贼,依然还有着七八十人的队伍,可是却已经完全垮了。 马贼首领们叫骂着,却只能聚拢几个心腹试图逃跑,也有凶悍的马贼拿着兵器绝望的抵抗,更多的却是茫然不知所措,下意识四散奔逃,或者索性跪在地上,捂着脑袋口中大喊求饶。 …… 高进驻马停下,和老陈一左一右看住了大约十来米宽的谷口,河谷内火光冲天,听不到厮杀声,只有人喊马嘶的纷乱。 这时候河谷里有受惊的无主马匹狂奔而出,也有马贼逃出,高进从马背上跳下来,站到谷口的一块岩石上,张弓搭箭,瞄准了一名朝着谷口狂奔的马贼。 随着炸裂的弦声,箭支破空的利啸,跑在最前面的马贼应声倒地,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才停下,这时逃向谷口的几名马贼才发现谷口还有弓手埋伏,可比起河谷里那修罗场一般的营地,他们可不愿意回去拼命厮杀。 看着发了狠跑得更快的马贼,高进毫无怜悯,他快而不乱的张弓搭箭,然后射出,老陈教过他,在这种局面下别想着能一箭射杀敌人,只要能射到敌人就好。 一口气连射七箭,饶是高进从小练武,也只觉得臂膀有些酸软,放下手中角弓,高进仔细看去时,只见五个马贼都倒在了地上,有三人没伤到要害,不过也是腿脚中箭,和废了没什么两样。 离着自己十来步的地方,一匹老马哀鸣着倒在地上,马身下还压着个马贼,高进扭头看去,只见老陈手中的弓刚刚放下,原来刚才这马贼伏在马背上想逃出去,没想到被老陈识破,直接一箭射在马脖子上,把他连人带马留了下来。 看到这一幕,高进才清楚自己的射术还不成熟,离老陈这位老师更差得远,这不是准头上的,而是战场经验上的差距,父亲高冲给他们的命令是不能让一个人逃出,可若不是有老陈在,他压根就发现不了那马贼伏在马背上。 …… 河谷里,连续冲杀五个来回的高冲终于停在了马贼营地里,此时已经没有站着的马贼,剩下四十多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手中的兵器被远远地扔到一旁。 魏连海带着几名老兄弟下马捆人,拿着绳索把这些跪地投降的马贼们绑好了串成一串,整个过程中没人敢反抗,一个个都是老老实实,塞外弱肉强食,输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你们好好歇着,我出去看看。”马贼营地里大局已定,高冲却没顾上休息,交待了句,便骑马离开。 …… 河谷口,六个马贼骑马朝谷口狂奔而来,高进和老陈轮番开弓,却仍叫一名马贼逃走,最后老陈策马追去,高进只身迎上了剩余的逃贼。 三个马贼惊魂未定的从中箭的马匹下翻身爬起,一人崴了脚,起身的时候不大利索。 火光下,高进看清楚了马贼样貌,都是三十上下的壮年,面孔扭曲,显得狰狞可怕,可是眼神里满是惊恐慌乱,他们都拔刀在手,刀指着他,却有些发颤。 “不过是个小崽子,怕什么!” 说话的马贼个子最高大,却躲在最后面,他大声骂着,给同伴鼓气。 岩石上,看着七八步开外的马贼,放下角弓的高进取了长矛一跃而下,侧身双手持枪,罩住了前方的马贼。 “上,这小子就是弓箭厉害……” 马贼首领叫着,他是逃军出身,自然认得出高进摆出的架势是个练家子,可眼下要活命,就要杀了这小贼。 高进紧紧握住手中的长矛,面无表情,手心里却沁出了汗,数着自己的呼吸,高进试图让剧烈跳动的胸膛恢复平静,他记得父亲说过,越是生死搏杀的关头,就越要冷静。 “上,快上啊!” 马贼首领看着对面纹丝不动,只是持枪指着他们的高进,越发焦躁,他一边挥刀,一脚踹了出去。 被踹到的马贼,一个踉跄朝前扑了出去,“啊!”他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似乎这样能带给他厮杀的勇气,高进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那种慌乱和疯狂。 三步外,扑来的马贼举刀过顶,中门大开,高进的眼神冰冷,脚步移动间抬腕一挺,手中长矛便刺进这马贼心窝,接着收枪一闪,那马贼就好似泄了气的皮毬瘫倒在地。 马贼首领瞪着眼,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那小贼只是手中长矛一刺一收,便杀了人,身子好像动都没动过。 “上,杀了他!给我上啊!”马贼首领绝望地吼叫着,可是剩下那马贼双腿却打着颤,怎么都不愿意上前和高进厮杀。 看着那双手握刀,身子却抖得厉害的马贼,高进持枪向前,口中道,“把刀扔了跪地上,便饶你狗命。” “哐当”一声,那早就被吓破了胆的马贼扔掉里手中长刀,噗通就跪在了地上磕头求饶,“好汉爷饶……”只是他话未说完整,胸膛口刀刃透胸而出,接着便猛地被拔出。 “孬种!”马贼首领布满血污的脸上满是疯狂狰狞,他唾了一声被自己杀死的手下,充血的双眼看向持枪指向自己的高进,嘶哑着喉咙喊道:“小子,拼命谁也讨不了好!只要你放我一马,我便告诉你我藏宝的地方。” 面对贼人的胡言乱语,高进根本不为所动,他手中长矛依然握得很稳,那马贼首领咬了咬牙,心一横想要挥刀切进去近身厮杀,可这时他眼角余光又瞟到方才营地里骑马的杀神策马冲来,更是胆怯心慌,动作僵了下。 “杀!” 就是这一瞬间,高进呐喊,手中长矛迅猛刺出,黑暗中,那马贼头领恍惚看到面前一抹寒光闪过,然后便觉得喉咙一凉…… “好!” 看到这一枪,策马而来的高冲喝了声彩,那边高进手腕一抖,刺进喉间的矛刃收回,那马贼整个人扑倒在地。 第十一章 俘虏营 高进持矛而立,整个人仍沉浸在方才那刺出铁枪的瞬间,大明军中擅长使长矛大枪的被叫做杀手,当年戚爷爷镇守蓟辽时,便有杀手队,就是专门使大枪的精锐,乃是军中的杀手锏,用来定胜负的。 高进从小学武,最紧要的功夫便在射术和枪术上,比起射术来,这枪术更需要战场厮杀和磨炼,方才那一枪看似简单,实则是高进用出了所有的本事。 战场厮杀,容不得半分犹豫胆怯,枪术决胜,讲究得就是一击必杀。 这些道理都是高进过去学枪时父亲高冲教他的,只不过都没有刚才的亲身经历来过一回后,让他感悟深刻。 “小进,你的枪术算是出师了。”到了高进身边的高冲,满脸的欣慰说道,刚才那一枪,无论出矛时机,还是力量速度都是上佳,饶是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高冲的话音未落,河谷外老陈骑马回来了,他手中还拎着一颗血淋淋的脑袋,正是刚才侥幸逃出去的那个马贼。 大局已定,高冲带着高进回到河谷,马贼营地里遍地尸体,高进一眼望去,差不多有四五十具尸体的样子,虽然血腥味浓重得很,可他并没什么不适,反倒是冷静地观察着那些尸体的伤处。 “看出什么来了吗?” 见儿子的目光一直在那些马贼尸体上,高冲等了会后才问道,高进的表现越来越出色,叫他满意得很。 “这些马贼的致命伤大都在背后,他们刚才根本就没有像样的抵抗。”高进回答道,他从来没有想过冷兵器时代,强弱分明之下,杀戮是如此的简单。 不远处,俘虏们都老实地坐在地上,边上只有几个老军汉扶刀巡视,至于剩下的老军汉则是两三人一组,打着火把,去了河谷内四处搜寻逃跑的马贼,不多时便有老军汉骑着马,手里牵着绳子,后面是两个被绑在一块儿的马贼。 陆陆续续过了好一阵子,出去的老军汉们才全部回来,一共又抓回了七名俘虏,还带回了三颗血淋淋的脑袋。 “打仗就是这样,一方若是没了抵抗的勇气,下场就是这般。”高冲朝高进说道,然后他看向那些俘虏,目光扫过之处,每个人都是瑟瑟发抖,高冲冷笑着补充了句:“杀他们就像杀鸡一样!” “爹,这么多俘虏怎么办?”看着加起来有五十多的马贼俘虏,高进沉默了一下后问道,昨天晚上商队没有留活口,他不知道父亲高冲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 “你说怎么办?”高冲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回去,脸上也没有表情,高进不出他的心思。 “全都杀了?”高进说话的语速不快,他想让自己显得镇定点,可是那并不坚定的语气却出卖了他的心思。 “还有一天的路程,咱们便能到阿计部,那些蒙古鞑子会买下他们的。”高冲开了口,在塞外贩卖人口也是一桩常见的买卖,不过值钱的都是会手艺的工匠,像眼前这群马贼,就算是卖也卖不出好价钱来。 “蒙古人……买下他们……”高进有些疑惑,蒙古各部寇边的时候也往往会抄掠人口,但是却没听说个他们还要马贼的。 “这几年河套鞑子和朝廷打仗,各部落损失的青壮不少,这些马贼虽然不堪,但也能让他们补充人手。” “爹,你不怕这些人以后会对咱们不利?” “硬骨头早就被杀光了,剩下的这些都是孬种,有什么好怕的。” 那阿计部的名头,高进在神木堡的时候也听过,五年前还是关墙外的大部落,盘踞在长草滩附近,能凑出七八百的骑兵,在河套蒙古诸部里也排的上号,可结果万历四十年的时候,河套蒙古的旗牌撒勒部和猛克什力部一起纠结诸部犯边,结果连着打了四年仗,蒙古人大败亏输,这阿计部因为离着关墙近,最后硬生生被打折了一半人马,不复以前的声势。 高进没想到父亲高冲居然和阿计部还能搭上关系,虽说阿计部这几年势力越发萎靡,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两三百骑好歹还是凑得出来的,这伙马贼仔细算算,对急需人口恢复元气的阿计部来说,倒也不无小补。 “你也不用想太多,这些马贼也卖不出太好的价钱,不过是卖个顺水人情给阿计部。”高冲说道,声音低沉,“鞑子也不傻,知道马贼不可靠,这些马贼买去后大半都是当苦力,只有真正有本事不怕死的的才会被他们遍入骑兵。” 高进点了点头,袭击他们的马贼,本就是临时凑起来的三伙人,说他们是乌合之众都是抬举,两次打下来,那些能被瞧得上的亡命徒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收拢战俘后,打扫战场这种事情,自然也都交给了这些马贼,而高进他们则是上马监工,大约半个时辰后,死掉的马贼尸首被堆到了一块儿,马贼营地里所有值钱的玩意也全都被摆放到了一块儿。可是一番辛苦搜刮,马贼营地里,不管是死人身上还是活人身上,弄出来的银钱也值不了多少。 高进那群叔伯个个都是摸尸的老手,从他们开始收缴战利品的时候,高进就没见他们嘴里消停过,实在是这些马贼太穷了,压根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连兵器也都是废铜烂铁居多,想要用还得回炉重新打造一番。 “直娘贼,没见过这么穷的贼!” “不穷还来当什么马贼!” 被剥光了衣服的马贼尸体被叠做了一团,营地里的空地上,除了那堆五花八门的兵器外,就属这些羊皮袄破棉袄堆成了一座小山。 黎明时分,出去收拢马贼们逃跑马匹的老军汉们也回来了,这次要说真正的大头还是在这些马匹上,虽然都是以驮马老马为主,但是拉回神木堡去,还是能卖出个价钱来的。 “杀敌四十七,俘虏五十三,缴获兵器计长刀三十七把……马六十九匹。”魏连海在火光前,记录着缴获,边上的军汉们一一记下了这些数字,他们好久没有和大队马贼厮杀了。 六十九匹马拉回关墙里,是一笔不小的横财,不过好在商队还吃得下,毕竟他自己就是跑商队的,这些马匹里口齿年岁轻的,自然是充做商队的驮马,那仅有的几匹骑马也都要留下,剩下的那些腰软不中使的,口齿年岁大的才会拿出去发卖。 天光亮起的时候,高进他们带着俘虏返回营地,这时候木兰已经带着伙计们烧水做饭,看到高进,木兰几步上去迎接,昨夜商队里高进他们去打马贼,营地里就留了她和其他两位军汉看着那些伙计和蕃奴 “二郎,没伤着吧!”面对着木兰的关切,高进原地打了个转,笑嘻嘻的回答道,“一点都没伤到。” 俘虏们被关到了骆驼群边上,至于烧好的饭食,自然也是轮不到他们吃上一口,用高冲的话来说,饿上几顿饿不死,等到了晚上遇到阿计部,自然有蒙古人给他们喂口吃的。 这一晚从马贼尸体上扒下来的那些缴获,就没有再发给伙计们了,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即便父亲高冲不说,高进也明白,他只是把那些父亲叔伯们看不上的缴获单独装车,然后告诉伙计们,这些东西看他们一路上表现,等回了关墙再做安排。 听到这安排,伙计们也是士气十足,打算跟着高进这位少东家好好练习武艺,从那些缴获里拿上一份带给家人。 吃过饭食,商队没有立刻出发,而是继续休息,高进则没有闲下来,因为父亲高冲带着他去了那些俘虏中,教他如何辨认这些马贼的出身来历。 俘虏们对于自己接下来的命运都很坦然,这些活下来的马贼,本就是不是那些凶恶的亡命徒,不少都是活不下去被裹挟从贼的,这些人虽然手上也沾过血,但天生就不是当战士的料,高冲要教儿子辨别的,就是这类人。 “有些人天生胆小,再怎么训练也不经用,上了战场便会坏事。”高冲教给高进的,便是戚家军选兵的道理,商队以后要招人,便绝不能招这种关键时刻没有勇气的人。 走过一排排俘虏,高冲忽然停了下来,看向一名身高甚矮的汉子,忽地开口道,“蒙古人?” 高进应声看去,只见那汉子身高也就一米七不到的样子,身材敦实,肤色黝黑,脸孔是典型的蒙古人的阔面方脸,瞧着挺普通的样子,只是那双眼睛瞧着颇有神,高进觉得这蒙古马贼应该是个擅长射术的。 “我叫兀颜,大人。” 兀颜抬起头,他先前的部落打了败仗,叫对方吞并了去,他不愿意臣服,便当了流浪汉,不久前被一伙马贼给拉进了队伍,谁曾想又遇上高冲这样的猛人,饶是他射术不错,也没起了反抗的心思,因为他知道受伤的猛虎更可怕,他和这些马贼谈不上什么情分,自然是选择跪地求饶。 “瞧见没,这个看上去是个有本事的。”看着老实答话的蒙古汉子,高冲朝儿子说道,然后又从俘虏里找出了两个看上去不一般的马贼交给了高进当手下。 第十二章 第一个部落 高进行走在营地里,发现叔伯们瞧着自己的眼神又变了,若说原来是认可和赞许,那现在就是接纳,觉得自己已经和他们差不多了。。 “好小子,昨晚着实不赖。”老陈端着碗到了高进身边,示意他蹲下说话,“你不用奇怪,这帮夯货,向来只认有本事的,你杀的那个马贼头目,匪号青眼彪,塞外马贼里也是个有字号的。” “那马贼本事寻常。”高进应了一声,并没有沾沾自喜。 “你倒是沉得住气,换了俺年轻时候,倒是能吹上好一阵子!” “陈叔,我看那马贼首领也没甚厉害,武艺也……” “你懂什么,那青眼彪当年是定边营的逃军,武艺不算差,你能一枪结果了他,而不是用弓箭射杀,换了谁都要高看你一眼。” 老陈的话让高进恍然大悟,先前自己表现再好,叔伯们也顶多把自己当个不错的后辈,而不是现在开始视做可靠的同伴了,因为自己面对面的和贼人拼杀,并且砍了对方的首级回来。 吃过早饭,人人忙碌,高进也不例外,他指挥着伙计们收拾货物和营地,将烧好放凉的开水灌进皮囊里,又验看蕃奴照管的那些缴获马匹,他处置的忙而不乱,井井有条,父亲和叔伯们看过来时都是点头,高进也没注意到。 商队再次启程出发的时候,队伍已然拉长了一大截,高进骑着马,身边多了三个父亲从马贼俘虏里给他挑的随从,塞外马贼成分复杂,有流浪的蒙古武士、边墙里的亡命徒、逃兵、被裹挟的良家子,当然马贼窝里打过滚后,就绝不会有什么良善之辈了。 高冲给高进挑马贼当随从,就是要高进收服他们,这也是他对高进的进一步训练。 兀颜、麻猴子、李三跟在高进这位新主子身后,倒没什么不习惯,他们是俘虏,眼下没有被拴着绳子当成奴隶卖掉就已经万幸了。 “兀颜,给我说说,你是怎么当了马贼的?” 高进看向给自己牵马的兀颜,这是个女真名,兀颜的意思就是野猪,所以他很好奇这个蒙古人的来历。 “部落里遭了白灾,上面的台吉们又不管,俺们便只能出去抢……” 兀颜原先的部落是兀良哈氏下面的,“白灾”就是塞外草原上的大雪寒天,这些年塞外寒冬越发凛冽,一场大雪过后,牲畜冻死是寻常事,甚至整个部落都有被冻死的,没了牲畜来年就没了生计,草原各部只能用极端的法子求活,小部落彼此厮杀抢掠,或者被大部落吞并。而大部落们往往纠结在一块儿侵扰大明,从边墙里掠夺物资过冬,而那些小部落只能被当做炮灰,或者被消耗掉,或者血战后等着上面的台吉贵人们赏口残羹剩饭喝,只是大明边镇的百姓怎么都要遭殃。 那些大部落也不是每次寇边都能有所斩获,这时候谁又会去管那些小部落的死活,想到死掉的妻儿,兀颜的脸上露出了愤恨的神情,“敖汉部的小歹青开了木、马二市,他自家的部众个个都能吃饱喝足,却又偏不许俺们也跟着去互市交易,俺们最后不得已偷偷去和大明的商队交易,可那小歹青却说俺们坏了规矩,最后把俺们全族都给灭了。” “你想过要报仇没有?” “报仇,大人说笑了,那敖汉部如今是漠南各部的首领……” 看着一脸颓然的兀颜,高进也没再说什么,反倒是看向另外两个新手下,“你们呢?” “大人,咱们是实在活不下去了,才落草为寇的。”麻猴子倒也光棍,直接把两人的来历交代了,他和李三本是波罗堡守墩的兵卒,上面克扣物资又苛待兵卒,他们三个月没拿到饷银,又不堪虐待,便索性杀了上司,逃出关墙投了马贼。 高进一时无言,看他脸上郁闷,在他身侧的魏连海开口道,“这世道便是如此,良善的不得好报,偏那作恶的反倒是享福,他们三个又是什么好人了,可咱们爷们手上沾的血也不少,想多无益。” 魏连海的话没劝解到高进,反倒是叫高进心里更加郁结,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能催动坐骑去了队伍前方,看着无垠的旷野沙丘,心里才稍微好过点。 日头高悬,行走了半天的商队终于停下来休息,高进指挥着伙计们埋锅烧饭,带了几大车的煤炭,能吃顿热汤食总是好的。 原本拉长的队伍再次聚拢起来,厢车依旧是连在一块挡在前方,商队众人早已习惯了如此,倒是那些俘虏们看着商队这般做派,老资格的马贼们才知道自家输的不冤枉。 尽管饥肠辘辘,可是俘虏们也不敢跟商队的人讨食吃,倒是兀颜他们,各自分到了碗小米饭,看得俘虏们羡慕不已。 高进蹲在地上,和木兰一块儿吃着饭,眼下那群伙计服膺于他,干活什么的都很自觉,倒是三个新手下,看着顺从,可却不如这些伙计的心思好猜测。 兀颜一碗小米饭吃干净以后,把碗添了好几遍,直到一点味道都添不出来才放下碗,麻猴子和李三也不比他好,马贼的日子不好过,他们还是头回吃了个七分饱。 “有马队。” 高进忽地站了起来,他都能感觉到脚下大地微微颤动,再看另一边,商队外面的叔伯们已经好整以暇的披挂上马集合,应该早就知道了。 远处扬起了大片的黄色沙尘,高进只见一线黄沙滚滚而来,看起来声势不小,他估摸这起码是百把人的马队。 策马到父亲身边,高进看到父亲脸上神色如常,心中也镇定不少,昨晚一场大战厮杀,让他成长很多,心气也足了。 对面的马队来势极快,不过距离商队里许却放缓了速度,此时高进已经能看清楚渐渐散去的沙尘里马队的样子,赫然是一支蒙古的骑兵队伍,还能看到打头的几个武士着甲,其他人都只裹着皮袍子。 …… 哈巴丹特尔让手下们停了下来,他一个人策马前出,眯着眼看着前方的商队,当他看到商队满载货物的大车,还有后面那一串乌压压的俘虏时,脸上堆起了笑容。 阿计部本是河套蒙古的大部之一,只不过这些年连着和大明官军打了几年仗,势力大不如前,部落里原本一个千户的兵马如今只剩下三个百户,哈巴丹特尔便是其中之一。 高进看着蒙古人的骑兵队伍里忽然一骑出列,不知道这些蒙古人是什么意思时,自家父亲却是笑了起来,朝他道,“你们看好队伍,不要放松戒备!”说完就骑马向前迎去。 “魏叔,那些鞑子是……” “阿计部的鞑子,那打头出来的,和你阿大比过武,输了以后便认你阿大做了安答。” 高进知道蒙古人说的“安答”便是结拜兄弟,不过看魏连海冷笑,估摸这安答也就是嘴巴上喊喊的。 “这阿计部过去是大部,自然瞧不上的咱们这等小商队,不过这几年这些鞑子恶了骆驼城,势力大损,才把咱们当成客人。” “魏叔,这阿计部便是咱们的大主顾了?” “要是以往,这阿计部自然能吃下咱们的货,可现在吗!” 魏连海摇起了头,阿计部嚣张跋扈的时候,可是连年寇边,不过好在这些年骆驼城的几位总兵都不是善茬,自从四年前开始盯着阿计部猛打,如今这阿计部是彻底惨了,连长草滩都让大蟒部给占了去。 就在高进向魏连海了解着阿计部的情形时,高冲和哈巴丹特尔照了面,两人下马熊抱在一块儿,哈巴丹特尔虽然长得不高大,但身板雄厚,也是条壮汉。 “高兄弟,好久不见,这次带了什么好东西过来?” “路上有伙马贼不开眼,抓了不少俘虏,你们要不要?” 高冲笑着说道,眼前这个哈巴丹特尔瞧着是个憨厚的壮汉,实际上心思很细。 “要的,要的,高兄弟你开个价就是。” 阿计部如今元气大伤,正需要人口补充,高冲抓来的那些马贼,放在过去哈巴丹特尔自然看不上,拿去也是做苦力使,可现在却顾不得那么多。 高进看着下马后和那阿计部的百夫长有说有笑的父亲,心里面对于商队的生意又多了些想法和理解。 不多时,高冲策马而回,哈巴丹特尔亦是回了队伍,然后在前方给商队带路。 “爹,这些阿计部的鞑子,可靠么?” “这塞外哪来的什么可靠,阿计部如今势力大不如前,和咱们是各取所需。” 高冲朝高进说道,阿计部是商队最近两年才搭上的关系,原来熟悉的部落叫阿计部吞并之后,他们如今走这条商道,阿计部成了绕不过去的坎。 很快,双方队伍便汇合到一块儿,高进近距离地观察这阿计部的骑兵队伍,发现那些蒙古骑士看着都很壮实,只是武备不怎么样,几乎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披甲,弓箭倒是人手一副,不过所持的多是软弓,杀伤力一般。 这些蒙古骑兵对于高家商队表现得很客气,毕竟商队里那五六十的马贼俘虏不是摆设,而且当年自家百夫长和商队主人比武,很多人都是见识过的,也知道这商队的武士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都很厉害。 一路上倒也没有生出什么波折,到了傍晚时,商队终于抵达了阿计部的驻地。 第十三章 妄称王号 大片大片的彤云铺满天空,就好像整片天空都在燃烧一样,商队已经在阿计部的营地外面,单独安营扎寨,依然是厢车连环,驮马和骆驼群在内。 高进能感觉到,在这阿计部内,父亲他们不见得轻松,倒是比在野外更加紧张戒备,看着火烧云的天空下,阿计部那一座座穹庐里升起的炊烟,高进心中清楚,父亲他们担心提防的就是这些“淳朴好客”的蒙古人。 “这一块,三年前还是明爱部的地方。”在驻足的厢车旁,高冲走过来对高进说道。 在窟野河的主干道附近,有着大大小小的盆地,每到春夏之时,这些盆地里水草丰满,是最好的放牧地。 “神木堡外的鞑子一共有四个大部,阿计、大蟒、明爱和素儿,这阿计部原先占据的长草滩比这里大得多。”听着父亲的讲述,高进才知道眼下被阿计部占据的这块盆地唤做茂水掌,原先占据这里的明爱部规模不大,在茂水掌这边游牧,便足够养活部落。 “所谓的四大部,其实也就阿计部和大蟒部时常劫掠关墙,那明爱部和素儿部倒是向来老实,以前咱们商队出塞,就是和明爱部做生意。”说起明爱部,高冲不由唏嘘起来,“四年前,阿计部纠结各部犯边,被官军杀败,此后几年阿计部势力衰颓,被大蟒部赶出了长草滩,便来了这茂水掌,吞并了明爱部。” “爹,这大蟒部怎么不趁机吞了阿计部,反倒是叫他们……”高进有些疑惑。 “你以为大蟒部不想吞了阿计部吗,只不过他们若敢那么做,只怕便要步阿计部的后尘。”高冲沉声说道,然后给高进说了一番其中的门道,延绥边军相较于蒙古来说算是强悍,和河套各部打得有来有回,尤其是靠近关墙处,但凡是那些大部想要吞并其余部落,便会招来打压。 “这阿计部实力大损,骆驼城不想看到大蟒部一家独大,自然是容许阿计部吞并明爱部恢复实力。” “爹,这阿计部绝非良善,咱们和它做生意……”高进皱起眉头,欲言又止,这阿计部过去多劫掠关墙,部众定然不会守什么规矩,他就怕这几日会出差池。 “阿计部如今势弱,对咱们这样的商队有所求,所以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高冲摆手道,高进的担心,他亦是心知肚明,“明日里交易,他们不会做得太过分。” 就在父子两人交谈的时候,商队营地外来了阿计部的人,请高冲前去大帐赴宴,毕竟眼下阿计部正需要通过商队贸易来恢复实力,所以要当做贵客款待。 “小进,你陪我一块儿去。”高冲带上了高进,这样的场合,他要带儿子见下世面。 进了阿计部的大营后,高进发现这阿计部的营地齐整,扎营也有些章法讲究,到了大帐前,父子两人下马后自有侍卫牵走马匹照看。 此时天色已暗,大帐里有火光透出,随着掀开的帐帘,还有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高进跟在父亲身后,走进了这时代所谓的汗帐。 阿计部过去是拥兵千户的大部,放在河套蒙古里不算差,眼下高进所在这顶大帐,规模不小,高进一眼望去,估计这大帐周长有十米往上,中央是用大木撑起来,高度也有起码三米。 大帐里,一圈桌案前,穿着袍服的十几头目贵人早已安坐,大帐中央处有武士正在切分烤羊,高进父子进来后,原本嘈杂的声音忽地消失不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们身上。 “高冲见过王爷。” “高进见过王爷。” 跟在父亲身后,高进亦是同样行礼,然后他抬头看到了大帐里坐在主座上的那位汗王,大约五十多岁年纪,头发花白,眼窝深陷,看上去并无什么出奇之处。 行礼之后,高进随着父亲坐下,他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有些不习惯,不过好在这宴会的主角不是他们父子,那汗王和他们打了招呼后,便让人跳起了舞。 “这乌力罕是个枭雄,只是他野心太大,才被拿来杀鸡儆猴。”高冲挨着高进,压低了声音说道,阿计部曾想要效仿敖汉部逼骆驼城开关互市,可惜延绥镇兵马凶悍,这几年阿计部损兵折将,倒成了河套蒙古诸部的笑话。 眼前所谓的汗帐款待,在如今的高进眼里,实在是粗陋不堪,即便父亲没有解释,高进也知道这“乌力罕”当不得“汗”这个尊称,可这礼数总归不会得罪人,喊高些没差。 蒙古人爱喝酒,这宴会上更是觥筹交错,乌力罕也举了金杯,敬了高冲一回,“高先生,你看我部众如何?” “王爷麾下,兵强马壮,在座诸位也都是英雄好汉。”漂亮的场面话,高冲张口就来,高进在一旁听着,目光却观察起大帐里的蒙古贵人来,这些人大多言谈粗鄙,只有靠近帐口的角落,有一名长相柔和的男子举止文雅,不过他身边却没有旁人,显得格外冷清。 “高先生说笑了,如今我麾下孩儿们,一人手里才三支铁箭,这还说什么兵强马壮,高先生有办法?” “王爷,铁器在下也是难办,只有尽力而为。” 阿计部如今部众不过千人,能拉出来打仗的就三个百户,可是对商队来说,仍旧是难以抵挡的武力,高进在一旁看着父亲和乌力罕虚与委蛇,皱起了眉头,这乌力罕对其他货物全不关心,只在乎铁器,这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 高冲落座后,脸色不大好看,朝廷禁止铁器流入蒙古的禁令只是个笑话,那些有门路的大商帮靠着走私铁器赚得盆满钵满。他也不是没有门路,只是这走私铁器所需本钱太大,可这乌力罕方才压低声音和他说,要他下趟先运些铁器过来,但却只字不提订金的事情,分明是要他先垫付,怎么能不叫他恼火。 看着喝闷酒的父亲,高进不知该如何劝慰,就在这时,只听得一边喧闹,高进看过去发现宴会上起了争执,一名叫巴尔虎的武士把酒泼了人一脸,这才知道那个看上去和满帐的蒙古贵族格格不入的男子叫做苏德。 “王爷,我好心给苏德敬酒,他却笑我粗鲁。” 大帐中央,巴尔虎大声说道,四周的蒙古贵族纷纷附和,说那跪着的苏德向来不把旁人看在眼里,更是不敬乌力罕。 高进看着这突然闹起来的一出,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对劲,不过这是蒙古人的事情,和他没什么关系,冷眼旁观就好。 苏德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没人能看到他面孔近乎扭曲,恨意到了极点。 “苏德喜欢读书,自然瞧不上你们这些只会厮杀的蠢汉,你还去给他敬酒,这是你的错……” “爹,这王爷和他什么仇怨,要如此害他?” 看着乌力罕表面上开脱,实际上却是孤立此人的话语,高进忍不住问道。 “阿计部的首领本是这人的父亲,他是夺了侄子的汗位才做了这个王爷。” 高冲冷笑着说道,这几年阿计部因为乌力罕的野心而势力大损,乌力罕这是故意打压这个侄子来巩固地位。 …… “高兄弟,刚才实在扫兴,咱们继续喝酒。” 出了大帐,高进父子被哈巴丹特尔拦了下来,方才大帐里苏德默不作声,跪在地上也不辩解,最后乌力罕将他赶了出去,可是宴会也败了气氛,没多久便散了。 “也好,方才喝得确实不尽兴,那就打扰老弟了。” 高进不明白父亲怎么会答应哈巴丹特尔的邀请,这阿计部不是善地,只有回到商队才能让他安心。 似乎察觉到高进的心思,高冲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于是高进便跟着一同去了哈巴丹特尔的帐子。 一进帐子,高进就吃了一惊,因为先前被赶出来的苏德就在里面,而父亲的脸上并没有惊讶,想来两人早就认识。 哈巴丹特尔站在了苏德身后,看上去倒像是苏德的下属,高进满心疑惑,可是又不好开口询问,只能跟在父亲身后,看着父亲坐下和苏德喝酒。 “高兄,来,我敬你。” 苏德为高冲倒酒,然后看向高进道,“这位就是令郎吧,果然虎父无犬子,我这个做叔叔的没什么礼物,这把匕首你拿去。” 从怀里掏出一把镶金嵌银的马头匕首,苏德直接递给高进,高进没有伸手,只是看向自家父亲。 “拿着吧!”高进端起碗说道,然后一口喝干,这让高进对他和苏德之间的关系更加好奇。 收下匕首,高进朝苏德行礼道,“多谢叔叔!” “恁地多礼,我这条命还是你爹救得呢!”苏德笑了起来,他一口陕北口音,要不是一身蒙古贵族的打扮,倒更像个汉人。 “以前的事就别提了,说吧,这次见我,到底是什么事?”高冲放下碗,看向苏德,两人的关系隐秘,他想不明白做事向来稳重的苏德怎么会突然这般冒失。 “高兄,我知道时机还不成熟,但是你也看到了,那老贼对我逼迫甚紧,我若是再等下去,只怕连命都没了。”苏德一脸无奈,高冲是他仅有的外援,可是要让高冲动手,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没有十足把握,我绝不会掺和进来,否则我宁可放弃这条商路。”高冲的态度坚决,高进听到这番话,隐隐有所猜测,脸色也变了。 第十四章 挑衅和反击都得靠打 高进见到父亲表明态度,心里稍微镇定了些,可看到苏德仍旧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好奇这个蒙古人要用什么来打动父亲。 “哈巴丹特尔,把东西拿上来吧!”苏德沉声说道,他清楚高冲是什么样的人,他的筹码虽然分量够重,但也不敢肯定能打动对方。 哈巴丹特尔犹豫了下,但还是听从苏德命令,从帐篷的角落里拿了一小袋东西过来。 袋子不大,里面装的东西也就拳头大小,苏德把袋子推到高冲面前,“打开看吧!” 高冲沉默不语,手上接过袋子解开来,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案上,然后目光猛地变了。 大约拳头大小的盐块散落,高进一眼就认出来这颜色微黄的盐块是含有一定杂质的矿盐,窟野河到乌兰布伦河的河道四周多是盆地和丘陵,他以前在野外勘察时就找到过这种天然矿盐矿层。 高冲拿起一小块碎盐,放在嘴里添了添,虽然有些发苦,但咸味很浓。 见父亲放下碎盐块后一语不发,高进知道父亲在犹豫,盐货是和蒙古人贸易的大头,每次商队出塞时盐货都是最主要的货物,不过自家只是二道贩子,赚得并不多,一处盐矿所代表的好处实在太大了。 “你手上有盐池?”高冲开了口,声音有些嘶哑,苏德透出的消息太让人意外。 蒙古人有盐池,可是河套这边,大大小小的蒙古部落有四十多,能占据盐池的也就几个大部,像阿计部这样千人不到的小部,平时吃盐也主要依靠贸易,用皮货换取食盐。 “不是盐池,是一处盐洞,里面全是这样的盐块。”苏德摇摇头,若是盐池的话,早就叫人给发现了。 “高兄,盐洞在哪里,我可以告诉你,我所求的无非是兵器甲胄,还有日后你帮我除去老贼。”苏德一脸诚恳看向高冲,手上那处盐洞得开采贩卖才能获利,但他处境不好,乌力罕又派人盯得很紧。 “爹,天色已晚,咱们逗留太久,是不是……”高进忽然开了口,旁观者清,苏德手上盐洞的价值并没有那么高,不值得父亲现在就做出承诺。 “苏德兄弟,我明日给你答复。”从思绪中回过神的高冲起身道,苏德虽然失望,可依旧笑脸相送,只是目光却停留在高进身上,看了好一会儿。 哈巴丹特尔送了高家父子出帐,回来后才朝苏德道,“主子,这盐洞也不必非要交给……” “你能保证你手下个个能守住秘密?老贼奸诈,我不能冒险。”苏德打断了哈巴丹特尔,阿计部中他也有些追随者,可和乌力罕比起来还是差的太远,眼下他若有半点把柄落在乌力罕手中,这老贼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那高冲倒是生了个好儿子。”想到高冲明明已经意动,最后却因为高进提醒而功亏一篑,苏德不由自语道。 …… 回返商队营地的路上,出了阿计部的大营,高进才开口道,“爹,这苏德心机深沉,不是易于之辈,那处盐洞固然利益极厚,可他日后上位,未必还会像现在这般说得好听。” 今晚的宴会,让高进瞧得清楚,乌力罕和苏德这对叔侄,互相都恨不得对方去死,那盐洞在苏德手上不但不能见光,他还要担心消息走漏。刚才说什么将盐洞相让,听着大方,不过是空手套白狼罢了,这盐洞又不会跑,等日后除了乌力罕,苏德当了阿计部的首领,拿回盐洞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小进,你说的不错,苏德这人,心思很重,这两年他一直刻意结交为父,看重的是咱们商队的武力。”高冲愣了下,随即点头赞许,他很意外儿子能把利益纠葛看得那么透彻。 “盐洞这事情,要和你叔伯们仔细商量下。” 烧了煤的帐篷里暖和得很,高进等一群叔伯们进账坐下,父亲点头示意后才把苏德和盐洞的事情缓缓道来。 “这边果然有盐,没想到便宜了阿计部的鞑子。” 叔伯里有人开口说道,高进并不意外,先前父亲告诉过他,这茂水掌还在明爱部手里时,他们便怀疑这里有盐池,因为明爱部和商队做生意的时候,从没换过盐货。 “大伙儿都清楚,盐货运输不容易,一旦露了白,还容易被马贼盯上。”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既然知道有盐洞,总不能空手而归。” “对,眼下这苏德瞒着乌力罕,才能便宜咱们,不早点下手,只怕连口汤都喝不到……” “行了,你有能耐把盐货拉回去,卖给谁去,当那些大盐枭是死的不成……” 听着一群叔伯们议论,高进觉得都很有道理,盐货值钱,一旦走漏风声,很容易被马贼盯上,再说盐货实沉,运输也麻烦,不像煤炭,商队一路走一路用就能消化掉。 更何况关墙里,贩卖私盐自有规矩,没有那些大盐枭发话,运回去的盐货,没人敢接手,要是自家发卖,只怕那些大盐枭的马队就要杀上门来。 可是既然知道这盐洞所在,不趁机占些便宜,又委实对不起自己!万一这盐洞叫乌力罕知道,那他们可就休想染指半分了,高进想来想去,觉得这盐洞当真是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行了,这盐洞就在这里,又跑不了。”高冲冷冷发了话,然后看向魏连海道,“老魏,这几天咱们带来的货物能卖多少就卖多少,空了的车子到时候去盐洞装盐,路上全换了皮货。” 听到高冲的话,众人都安静下来,没人有什么意见,高进也觉得父亲这样处置得好,规避开了各种风险。 “既然大家都同意,那便这么定了。”高冲最后拍了板,结束了议论。 …… 翌日清晨,高进起来后,在魏连海的指点下,带着商队伙计在厢车前面摆了摊,接下来三天,商队会在这里和阿计部的牧民做生意。 让伙计们摆出些货物后,高进和木兰站在一边,看着远处晨光里起来干活的蒙古人道,“木兰,这边的鞑子能拿什么来交易货物。” 在塞外做生意,几乎都是以货易货,蒙古人不怎么使用银钱,只有那些贵族汗王手上才有金银,阿计部这边,连着打了四年仗又没捞到什么好处,就连乌力罕这个自封的汗王,手上都拿不出多少银钱来。 “还能有什么,都是些皮货,有时候咱们也收些牲畜。”木兰跟着魏连海已经跑过几趟商路,阿计部这里也不是第一回做买卖,自然熟悉得很。 不多时,便有阿计部的牧民三三两两地过来,大部分手里都拿着皮货,“这里的鞑子鞣制牛羊皮子的本事不错,拿出来的皮货也都是好货色。”有人来交易,木兰一边和高进说着话,一边迎了上去。 见到木兰一口流利的蒙古话,高进也不惊讶,商队里会说蒙古话的人不少,他自己也会说,而且还不差,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平时大方的木兰和那些牧民说价时可谓是锱铢必较,皮子上的一点瑕疵都会让她当成毛病来压价。 看着那个和木兰交涉的牧民涨红了脸,一手拽着皮货说不卖了,一边却又舍不得离开,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带来的棉布上。高进对于塞外的交易有了更深刻的了解,这纯粹就是卖方市场,蒙古人能拿出来的货物只有皮货和牲畜,可是大明的各种商品却都是他们需要的。 “二十张皮子换一匹布,多了不换。”木兰咬价咬得很死,商队进货的棉布价钱可不低,一两二钱银子一匹棉布,蒙古人的一张牛皮拿到神木堡去卖也就值二钱银子,二十张牛羊皮子估摸着也就三两多。 那牧民磨不过木兰,只能和两个同伴商量了下,最后把手上的皮货换了一匹棉布和一小袋食盐,“我看他们挺规矩的,没有动刀子。”等木兰收好皮货,高进在一旁问道,他其实心里做了有人来找麻烦的准备,却没想到那些牧民都还算本分。 “这也是叔伯们立了规矩的,我听阿大说,商队刚来这阿计部的时候,那些牧民都是拿着刀来跟咱们比划的,只是被叔伯们揍了一顿才学会老实。”木兰笑了起来,然后打量着高进道,“以往我在这里收货的时候,都有叔伯照看,如今看来,叔伯们是把这桩事情交给你了。” 就在两人交谈的时候,一名骑马的蒙古武士带着几个奴隶到了,高进听到马蹄声,抬起头看去,那骑士比寻常蒙古人高壮许多,正是昨天一碗酒泼在苏德脸上的巴尔虎。 这巴尔虎是乌力罕身边侍卫队的一名十夫长,属于乌力罕的心腹,看到高进时,巴尔虎从马上下来,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这里的可都是上好的皮子。”说完便让手下的奴隶把带来的皮货全都摆在了高进面前。 四个奴隶各自背了一大卷皮货,堆在一块,也有几十张,木兰要上前验货,被巴尔虎一把拦住,冷着脸对高进道,“怎么,你不信我。” “验货是规矩,是规矩那就得守。”高进寸步不让,任谁都能瞧出来,这巴尔虎是来找麻烦的。 高进的反应同样直接,冷声回道,“要是不守规矩,先问过我。” 巴尔虎看着站在木兰前面的高进,冷笑起来,笑声里满是轻蔑。 “倒要看看你的拳头有多大。” 说完后解开佩刀丢到一边,对高进道:“你要是赢了,这些皮货都归你,要是输了,这些货物归我。” 看到巴尔虎一副吃定自己的样子,高进亦是还以冷笑,“好!” 随着高进下场和巴尔虎对峙,越来越多的蒙古人赶了过来,这几年阿计部被大明官军打的狼狈不堪,都想看巴尔虎是如何胜了高进这个明国武士的。 听着那些牧民们说着巴尔虎有多厉害,还徒手杀过野狼,木兰有些担心地看向高进,那巴尔虎又高又壮,看着就不好惹,高进的本事都在兵器上,两人空手较量只怕会吃亏。 第十五章 先进的搏技 停放厢车的所在,聚集起来的牧民们把商队摊位围得水泄不通,那巴尔虎是阿计部的勇士,他身材魁梧高壮,比起寻常牧民要高出一头半,放在大明也算是大块头。 “巴尔虎!”“巴尔虎!” 随着巴尔虎脱去身上的衣服,半露出一身腱子肉,这时候日近正午,阳光照在巴尔虎那古铜色的皮肤上,把这个蒙古大汉衬托得好似威猛异常,四周的牧民们都是吆喝起来,喧闹非常,好似闹市。。 “等着吧,巴尔虎会撕碎你的!” “......不要吓尿了裤子......” 各式各样的谩骂和恐吓从那些牧民们的口中说出,高进身边的伙计们脸上变了颜色,他们从不曾见过这等场面,那些大声呼喊的蒙古牧民们此时在他们眼中个个面目狰狞,倒像是一群随时会冲杀上来的暴徒。 高进看着高举双手挑动牧民的巴尔虎,并没有因为那些近乎挑衅的狂热呼喊而失去冷静,不远处叔伯们赶了过来,他们听到了这里的喧闹声。 老陈他们策马而来,让围住商队营地的牧民们退去不少距离,原本狭窄的场地也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巴尔虎没有把商队来人放在心上,只是看向高进冷声道,“你到底比不比!” “比试也要有规矩,怎么比,怎么定输赢,都要有个章程。”高进不紧不慢地说道,眼前这个巴尔虎绝对是有备而来,这厮一上来便解了腰里的弯刀,脱了衣服,摆明是要和他肉搏角力。 自己一身武艺都在弓刀长矛这些器械上,拳脚虽然也练过,但大明的正经军户子弟从来都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练习近身技击上,空手功夫那是江湖上耍把式的才练的花活。 高进说话的功夫,不远处阿计部的大营里亦是有一群骑士策马而来,不一会儿功夫便到了,隐隐和商队的骑士们争锋相对。 这群蒙古骑士的首领不是别人,正是昨日迎接商队的哈巴丹特尔,他看了眼光了半身膀子的巴尔虎,然后朝高进道,“大侄子,巴尔虎是俺们这里最好的摔跤手,你不是他的对手。” 高进看着好像一副为他好的哈巴丹特尔,朝前跨步道,“既然要比试,为何不比骑马射箭,黄金家族的子孙不是向来以弓马娴熟而自傲吗!” “大侄子,刀箭无眼,你们远来是客,动刀动箭的太伤和气。” 哈巴丹特尔满面堆笑,看着憨厚,可是那双细狭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狡意,他昨天便从商队那里接手了马贼俘虏,打听过后知道高进射术高超,巴尔虎虽然是部落里成名的勇士,可是这射术却普普通通。 听着哈巴丹特尔的话,高进的一群叔伯们俱是动怒,蒙古人擅长摔跤,那个巴尔虎看着就人高马大,壮得跟头熊瞎子似的,比摔跤的话,他们这里没人是对手,高进是他们看好的后辈,怎么能让高进在这里折了锐气。 “陈叔。”看着拨马而出一脸怒容的老陈,高进果断地喊住了他。 “客随主便,既然他们要比摔跤,侄儿奉陪也是无妨。”说到这里,高进看向哈巴丹特尔大声道:“既然比摔跤,却不知你们要怎么定输赢,是摔出圈算输,还是直到爬不起来为止。” “当然是摔到对手爬不起来为止。”还没等哈巴丹特尔接话,巴尔虎已自狞笑着大声说道,从刚才开始,这个明国小子便无视自己,让他憋了一肚子火。 “小进。”老陈看着一脸镇定自若的高进,本来想要呵斥的话语戛然而止,他身后一群老兄弟亦是沉默下来,这个时候他们选择相信高进不会让他们失望。 “诸位叔伯放心,摔跤的话,小侄练过。”高进笑着说道,然后同样解开了身上的衣服,露出了一身打熬多年的肌肉。 “木兰,小进练过摔跤,我怎么不知道?”魏连海到了女儿身边,皱着眉头问道,可木兰也是一脸茫然,她打小就跟着高进,但从没听说过高进还会摔跤,只能惴惴道,“大概是最近半年才练的吧?” 巴尔虎会汉话,高进说的话,他也听懂了七八分,不过他不擅长口舌之争,只是目光凶戾地盯着高进,决定等会儿一定要好好教训这个明国来的年轻人,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哈巴丹特尔清楚,巴尔虎这趟过来找茬,是按乌力罕的意思来敲打高家商队一番,自家主子则是乐得见到这等局面。这时四周的蒙古牧民们再次呐喊起来。巴尔虎身后,牧民们欢呼鼓舞,在他们看来,一直都是部中那达慕大会上摔跤比赛冠军的巴尔虎赢定了,那个装腔作势的明国武士会被巴尔虎摔得极惨,搞不好还会丢了性命。 商队这边,则是沉默不语,高进的那些叔伯们本就是人狠话不多,而那些伙计们这时候个个都面如土色,没人能觉得高进能赢过对面那熊瞎子一般的蒙古壮汉。 下蹲拉筋,双手绕肩,左右侧身拧腰。在众人眼中,高进脱了衣服后,就做起了那些稀奇古怪的动作,一会儿像只大蛤蟆一样来回蹬腿,一会儿又像只大猫似的伸懒腰。 “这是吓傻了吧!”“他以为这样跳来跳去就能赢?” 高进对于四周的喧闹呼声,毫不为所动,只是一心一意地做着热身运动,他过去读书的时候,在大学里是摔跤社的正牌选手,那是他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特长。古典式摔跤和自由式摔跤的技术都练过,到了内蒙支教时,也玩过蒙古式摔跤。 哈巴丹特尔让人画出了场地,虽然说高进和巴尔虎分胜负是要到一方彻底起不来为止,可是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蒙古式摔跤唤做搏克,最初的时候,搏克比的是命,摔跤手以生死定胜负,直到大元朝才改了规矩,有了输赢的评判标准。 不过眼下,高进和巴尔虎都憋着一股气,这常规的评判标准自然不作数,场地画完之后,两人自是进了圈子里,全都脱了上衣,只穿了裤子腰带,身体活动开的高进觉得浑身上下肌肉都充满了能量,随时都可以爆发。 这时候的蒙古摔跤比赛,不像后世那般规矩复杂,有专门的摔跤衣,出战的舞步,一切都是简单直接,高进和巴尔虎站定之后,都是死死地盯着对方。 高进并不比巴尔虎矮,只是身材瘦了一圈,不过落在众人眼中,两人的体型差距就好似黑熊和豹子一般,当巴尔虎狞笑着张开大手朝高进捉去的时候,商队里胆小的几个伙计吓得闭上了眼,不敢去看接下来的一幕。 就在巴尔虎朝前一扑的瞬间,伏低身子的高进就好像安了弹簧似的朝前一窜,躲开巴尔虎的瞬间,拧着腰整个人就到了巴尔虎身后,接着双手便抱住了巴尔虎的腰,然后借助惯性的力量猛地爆发,将比自己大了一圈的巴尔虎抱摔在地。 这一连串的动作如同电光火石,直到巴尔虎被重重地摔倒在地,脑袋磕在地上尘土四溅,那些犹自欢呼的蒙古牧民方才如同被打断了脊梁骨,没了声音。 老陈魏连海他们差点叫出声来,谁都想不到高进的跤术这般厉害,只这一个来回,他们便晓得那什么巴尔虎绝不是高进的对手,于是原本脸上的紧张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淡定从容。 巴尔虎摇晃着脑袋从地上爬了起来,刚才高进的抱摔动作实在太快,轻敌的他根本没有看清楚,随着他的起身,那些蒙古牧民们回过了神,再次为他呐喊助威。 看到巴尔虎起来,高进根本没有给他调整喘息的时机,刚才那一下,就算没有让这个大块头脑震荡,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高进再一次绕后,就像是敏捷的豹子窜到笨拙的黑熊身后,又是一次经典的背后抱摔,将巴尔虎重摔在地。 和刚才不同,这一次所有人都看清楚高进是如何发力将比自己大了一圈的巴尔虎摔倒在地,那种因为体型差距而更加凸显的视觉冲击力,让四周的蒙古人一片死寂。 “厉害!” 哈巴丹特尔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不曾见过像高进这样厉害的摔跤手,便是他年轻时去过土默特部的那达慕大会见识过,也想不出有哪个蒙古武士能是高进的对手。 “爬起来!”“起来!”“起来,快起来!” 蒙古牧民里有人喊起来,他们实在没法接受巴尔虎被高进摧枯拉朽一般的击败,眼前的场景不该倒转过来,那个明国小子被摔得不省人事,巴尔虎耀武扬威,然后他们可以从商队的摊子上任取货物。 巴尔虎被摔得脑袋昏沉,可是这些响起来的声音让他羞惭,想到自己居然被高进两次摔倒,他双眼充血,双手撑着身体再次站了起来。 高进的目光冷酷,眼前对手够聪明的话,就该趴在地上装死,等缓过劲儿再起来,可他既然选择要脸面,那就别怪他心黑手狠了。 依然是绕后抱摔,两次被摔到脖子而导致脑部暂时性缺氧的巴尔虎依然没法反应过来,再一次被高进抱住腰间,重重地抱摔在地,而这一次高进更是在腰腹加强了下坠的力量,尘土四溅中,巴尔虎摔落尘埃,这一次他没有再起来。 一片鸦雀无声中,赤膊上身的高进在太阳下,肌肉上淌下的汗水熠熠生辉,突然间那些蒙古人高呼了起来,“头布盔!头布盔!头布盔!” 看着四周的牧民们高呼“头布盔”,哈巴丹特尔脸色难看,头布盔在蒙古话里就是冠军的意思,高进打败了巴尔虎,自然便是牧民们心中的勇士。 第十六章 拙劣的招揽 哈巴丹特尔让人把巴尔虎抬了下去,来时气势汹汹的蒙古武士退走时安安静静,就好像不曾出现过。 高进回到商队营地的时候,伙计们看他的目光都是佩服中带着几分畏惧,木兰则是到了巴尔虎留下的那堆皮货前,一张张检查起来,果然里面掺了好几张品相不好的熟牛皮。 四周的牧民们并没有散去,反倒是拥挤在摊位周围,争抢着和商队做起了买卖。 蒙古人崇拜强者,高进干脆利落地打赢巴尔虎这位那达慕大会上的冠军,自然让牧民们不敢再耍小心眼,再次交易时也都老实了许多。 木兰让伙计收好皮货,自去打了水来给高进擦干净身体,神色不见异常的边擦边问道:“少爷,你什么时候学的跤术?” 摔跤是前朝蒙元的国技,不过到了大明太祖朱元璋驱逐鞑虏,这摔跤在北方便不像前朝时那般盛行,民间习练者不多了,木兰仔细想了想,神木堡里好似也没什么摔跤高手。 “你不在的时候,一个人瞎练的。”高进搪塞说道,刚才和巴尔虎的比试让他突然间意识到这个时代摔跤的很多技术动作和技巧都还没出现,以他现在的身体素质,足以让他挑战比自己体格强壮得多的对手。 见高进不愿细说,木兰也不在乎,端了水盆就离开了,这时候老陈魏连海他们都到了高进身边,个个都神情振奋。 “好小子,没给俺们丢人,刚才摔得好跤,够威风。” 魏连海夸奖道,他方才瞧出哈巴丹特尔一行人就是来给巴尔虎撑场面的,高进应对得极好,不但杀了蒙古人的威风,最后也没有把事情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看到了没,这就是鞑子,只要你拳头比他们大,他们便老实本分得很。”看着安安静静地和伙计们开始交换货物的阿计部牧民,魏连海感慨道。 对于叔伯们的热情,高进有些难以招架,尤其是几位叔伯对他的摔跤技术极为喜欢,更是为了他方才摆的架势是叫“举火烧天势!”还是“青龙出水势!”吵了起来。 高进赢下比试后,上午的交易变得顺利起来,商队带来的盐货和棉布换了两大车的皮货,另外还收了几匹良马。 …… 汗帐里面,清醒过来的巴尔虎一脸羞愧地跪在地上,不敢面对乌力罕这位主子。 乌力罕面色难看,本以为巴尔虎能轻松打败高家商队的骑士,却没想到居然输给个年轻小子,巴尔虎简直把他的脸面丢了个干净。 哈巴丹特尔站在一边,看着面色阴晴不定的乌力罕,想了想还是站出来为巴尔虎求情道,“王爷,我看了整场比试,那高进确实厉害,只怕去了土默特的那达慕大会,这搏克的比试都能进前五。” 土默特部也叫十二鄂拓克土默特,俺答汗死后,土默特部从河套东迁,势力随着和兀良哈等部的联姻而越发势大,如今土默特各部部众相加不下十万之众,这土默特部的那达慕大会自然规模浩大,堪称蒙古诸部第一。 “这小儿当真如此厉害?”乌力罕没想到哈巴丹特尔这般高看高进,但他知道哈巴丹特尔年轻时在土默特部游历过一段时间,应该不会诓骗他。 “王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能……”听到哈巴丹特尔为自己开解,巴尔虎并不领情,反倒是大声说道,在他看来自己输给高进,全是自己轻敌大意,被高进占了突袭的便宜才落败的。 “够了,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吗!”乌力罕大骂出声,巴尔虎空有一身蛮力,只是个无脑莽夫,远不如哈巴丹特尔为人精细,他自然是相信哈巴丹特尔的判断。 想到打压高家商队不成,反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乌力罕皱起了眉头,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是无用,他看向哈巴丹特尔道,“你派人继续盯着商队那里。” 阿计部如今被打残,乌力罕虽有雄心壮志,可也需要兵马粮草才能东山再起,但窝在茂水掌,往来的商队并不多,只有高家商队有门路弄到铁器,但乌力罕舍不得金银,才想到要敲打高家商队一番,再寻机逼迫商队就范。 哈巴丹特尔起身离去,乌力罕的心思,自家主子苏德一清二楚,便常说他是见小利而忘义,干大事而惜身,如今部中衰落,全拜这老贼所赐。 …… 日近正午,商队营地里,一口大锅沸腾着,上午的交易收获颇丰,魏连海这个商队的大管家杀了头羊,好叫商队上下吃顿新鲜的荤食。 一整头羊去皮放血,收拾干净,肉和内脏被切成块,丢进大锅里炖煮,要说香料什么的一点也无,整个营地里都飘着一股羊膻味,可高进依然能看到每个人脸上露出的笑容,那几个向来畏缩的蕃奴眼巴巴地盯着那口大锅,口水差点淌下来。 “少爷,咱们也能吃吗?” 高进身旁,麻猴子喉咙吞咽着,一脸渴望,他和李三、兀颜跟了高进以后,便唤高进叫少爷,高进虽不喜欢这称呼,可三人不愿改口,便由得他们这般叫了。 “你们是我随从,这几日干活也勤快,自然有你们一口吃的。”高进答道,这两日麻猴子他们干活很利索,没有偷奸耍滑,倒是让他多了几分信任。 “多谢少爷,多谢少爷。” “你们以前难道很少吃肉,这马贼的营生这么辛苦吗?” “少爷,你不知道,那些贼首都是混账畜生,下面的兄弟拼死拼活,到头来连口肉都吃不上。” 麻猴子是个话痨,高进一问,他就立马说起来,马贼里面也分三六九等,像他、李三和兀颜这种,因为活下不去才投马贼的,在马贼里便是最末一等,向来都是被当成炮灰使,抢了财物牲畜,他们分不到几个钱不说,就是杀羊宰牛,还是连口肉都吃不上。 “俺们以前那贼首最喜欢听人学狗叫,谁叫得好,便把吃剩下的骨头赏给谁,就那样还有的是人抢破脑袋学狗叫。” 听着麻猴子说着在马贼团伙里过的日子,李三和兀颜都是沉默不语,显然那都是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好好干活,守规矩,就有饭吃。”高进起身,他看到了父亲高冲的身影,吩咐一句后便迎了过去。 厢车边上,高冲听着高进先前和巴尔虎比试摔跤的事情,脸上冷笑,“乌力罕倒是打的好算盘,想拿咱们商队做筏子,也不想想他有这本事不?” “爹,您上午去哪了?”想到一上午都不见身影的父亲,高进问道,他心里隐隐觉得父亲大概是被苏德支开了。 “苏德约我去盐洞,看来他早就知道乌力罕想做什么。”高冲脸上神情更冷,和巴尔虎的比试,幸亏高进赢了,不然商队就被动了,少不得要被乌力罕拿捏一番,到时候他就只能倒向苏德。 “爹,这苏德心机太深,咱们还是要防着他一手。” “自然要防他一手。”高冲拍了拍高进肩膀,然后笑起来,“没想到小进你摔的一手好跤,以后咱们又多个进项。” “多个进项,这是何意?” 看着高进一脸茫然,高冲招呼着高进坐在身旁后才道,“阿计部这等小部落穷酸得很,等你到那些大部落,便知道他们的那达慕大会有多热闹。” “二郎,你不知道,你阿大当年……”老陈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他说起自己和高冲从前参加蒙古人的那达慕大会,还拿了骑马和射术的“头布盔”。 “鞑子向来把俺们大明人当成狡诈之徒,做生意的时候总怀疑咱们会占他们便宜,可你要是能在那达慕大会扬名,那些鞑子便认你是勇士,能少许多麻烦。” “牧民百姓更是如此,天生崇拜强者,那达慕大会上,鞑子会比试骑马射箭和摔跤,尤其是摔跤最为重要,那些大部落的奖赏格外厚重,小进你要是能拿个头布盔回来,那奖赏都够咱们商队出来跑一趟的进项了。” 高冲对于高进怎么练出的一手好跤术并不在乎,这是儿子的本事,但既然有这等本事,便合该拿来用,蒙古人重视勇名,高进若是能在几个大部落的那达慕大会上展露头角,对于商队也是好事。 “走,吃肉去。”高冲站起了身,高进的表现出色,让他也大涨面子,要知道这摔跤,便是他都不敢轻易和蒙古人的勇士过招。 见高进父子过来,魏连海从锅里捞了条羊腿,环视四周一圈后道,“这羊腿便给二郎了,大家可有不服的?” 高进四周,叔伯们个个都笑了起来,有人直接喊道,“行了,老魏,二郎的跤术咱们都见识过,谁要是不服,便先去胜了那巴尔虎再说。” “拿着吧,这是你该得的。” 高冲朝有些迟疑的高进点了点头,商队里面自有规矩,有功的便有赏,高进赢了巴尔虎,这就是功劳,谁都没话说。 接下来,魏连海自是给每个人都分了肉,那些伙计和蕃奴只有一小块,可也叫他们心满意足了。 大碗里的羊腿泛着股肉香,一刀切下去还能见到血水,炖煮的很嫩,高进看着面前的麻猴子三人,用小刀割了三大块肉放到他们碗里,“你们既然跟随我,只要诚心用力,我有肉吃,就不会叫你们喝汤。” 麻猴子三人根本没想到高进会割羊肉分给他们,盯着木碗都是错愕,可喉结下意识的滚动,片刻后那李三才慌慌张张的开口说道: “谢过少爷,谢少爷赏的羊肉!” “什么赏不赏的,你们肯卖命下力,就该有肉吃。” 只是加了盐的白煮羊肉,说不上什么珍馐美味,麻猴子三人却吃的香甜无比,眼眶莫名还有些红,高进笑了笑,也大口吃了起来。 第十七章 私盐没那么容易 日头西斜,商队营地前的牧民渐渐散去,高进让伙计们收摊,然后和木兰一起去盘点货物,重新整理装车。 在神木堡,不同的皮货价格都不一样,羊皮牛皮都要按着各自成色算价格,像是南方的水牛皮就要比北方的黄牛皮贵上三倍的价格,熟牛皮又比生牛皮要贵,至于羊皮则要看纹理光泽。 这些都有门道在里面,木兰跟着魏连海久了,原本在堡寨时就经常接触皮子,对于这些皮货分类颇有心得。 伙计们把一撂一撂的皮货摊开,先是按着牛皮羊皮,生皮熟皮分门别类放好,叠成了五大堆,还有一堆是牛羊皮以外的其他皮子,数量不大。 “水牛皮够大够厚,所以做的皮具要比黄牛皮结实耐用,好在这里的鞑子鞣制皮货的手艺不错,这些黄牛皮的熟皮品相大都不差,不过有时候不仔细看,也会看漏眼。” 白天收皮货的时候,木兰都会掌眼,但没时间细看,现在则是一张一张摊开来看,木兰指着一张鞣制好的羊皮说道:“牛皮虽然比羊皮贵,但是一张牛皮的分量就抵得上好多张羊皮,所以真算起来反倒是羊皮精贵。” “这种羔羊皮,只要品相好,没有瑕疵,拿去神木堡有的是人收购。” 见木兰一板一眼地说着如何鉴别皮货的知识,高进在旁边听得很仔细,他未必要多精通这门本事,但不能不懂。 一边听木兰讲,高进一边观察手下的伙计,发现大多数人都在走神,并没有把这当成难得的机会,只有两个人聚精会神地听着木兰说话,还不时去看那些皮货的纹理。 这么多皮货,光靠木兰一个人也忙活不完,没过多久,魏连海过来忙完,而他来了后就把那两个伙计给赶到了一边,这让高进十分不解。 见伙计们去了一边干其他杂活,高进到了魏连海身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魏叔,干嘛不让那些伙计也学这鉴别皮货的本事,这样你和木兰都能轻松些?” “二郎,你不懂,这人啊,一旦学了点本事,心就野了。”魏连海没有怪罪高进的意思,这个侄儿足够出色,只是还不懂人心。 “魏叔,我还是不懂,还请您指点。”高进不明白魏连海话里的意思,他总觉得知识就是让人学的,这样才能有进步。 “二郎,我问你,咱们堡寨里,像这些伙计一般年纪的青壮多不多?”魏连海扯了张皮子,眯着眼细细观看后,朝高进反问道。 “多。” “那为什么就没多少人愿意跟咱们商队来这塞外跑商?” 高进愣住了,他答不上魏连海的问题,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商队里的伙计居然都来自堡寨外,虽说记忆里堡寨里那位百户大人和自家父亲有些不大对付,可也不能解释为什么没有堡寨里的青壮愿意来商队讨口饭吃。 “自万历皇爷在位,咱们这里已经太平了几十年,蒙古鞑子虽然也扰边,但可曾讨得好去?”看完手上皮货,魏连海放在一旁,感慨起来,“堡寨里那些人家,只想着老老实实种地吃太平饭,刀枪都不会使,自然不会跟咱们出来趟这条路。” “商队里这些伙计,都是外面穷得活不下去,咱们收他们,是图他们老实可靠。”魏连海看向那些伙计,独眼里的光冷得很,“你阿大以前也和你一样想,可有句话说得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你以为这些伙计学了本事,就会继续安心在咱们这里当个伙计。” 高进终于明白为什么魏连海不愿让那些伙计学习鉴别皮货,他眼里的普通知识,在这个时代却是能用来安身立命的本事,高家商队说穿了还是个小商队,不能和那些大商帮比,伙计们有了本事,心思就会活泛,在高家商队没有向上的渠道,自然会去那些大商帮里搏个前途。 “魏叔,我懂了。”高进沉声说道,他心里觉得这种观念是不对的,但他没有办法去改变,只能承认魏连海的做法是合理的。 “二郎,你要记得,以后商队里能靠得住是你从小就玩一块的伴当和兄弟,等这趟回去,王斗他们都要来商队里……这些本事自然会交给他们。” 听着魏连海的絮叨,高进再一次认识到,高家商队其实是个小圈子,上一代核心是父亲和叔伯们,下一代就是自己和叔伯们的子侄,外人想要融入这个团体很难。 高进是被父亲高冲叫走的,他离开时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他觉得商队以后要做大,像现在这样不主动培养人才是不行的。 “爹,咱们去哪里?” 见父亲带着自己出了营地,高进不由有些发愣,火光里他依稀能看到商队外面十来个叔伯们带了工具,还有驮马拉着空车,一副要出远门的架势。 “自然是去挖盐。” 高冲冷声说道,白天里苏德明着带他去盐洞是表示诚意,其实是故意支开他,好让乌力罕让巴尔虎来商队闹事,幸亏叫高进给镇住了场面,不然他便是不想太早选边站队,也只能站到苏德那边去帮他对付乌力罕。 “走吧,你不是学过堪舆的本事,给我看看,那盐洞究竟有多大。” 白日里,高冲和苏德去的那处盐洞,在茂水掌外面十里外的一处丘陵,那里林木茂密,那盐洞就在矮山里,洞口不大,进去后里面果然是岩壁上都是大块大块的盐块。 高进跳上了马车,高冲则是赶起了车,苏德只带了他一个人去了盐洞,好在他一路上来回都做了记号,便是黑灯瞎火也大体能辨认出方向。 离了营地数里地,高冲让高进亮起了火把,这茂水掌附近早就被阿计部清理了个干净,没有其他什么小部落。 十里地,一行人骑马坐车,半个时辰不到就到了地方,留下人看好马车,高冲打头带着高进他们进了山,一路上不时有雀鸟被惊飞,那叫声听得瘆人得很。 打着火把,高进很快就停下了脚步,这时候在火光照耀下,前方一处黑漆漆的洞口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就是这里了。”高冲看着洞口自己做的标记,点了点头,然后率先走了进去。 高进跟着叔伯们鱼贯而入,被照亮的山洞里,那些含有杂质的石盐结晶体在火光中透着灰、黄、红、黑等等不同的色泽。 这一山洞的矿盐,高进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大概能有个两三千斤,至于具体的储量,没有工具,他也说不准,只能看把这些裸露在外面的盐块都挖走以后,看看下面的埋藏情况。 “来,弟兄们,咱们开始挖,把袋子都装满了。” 高冲吆喝起来,高进身旁一群叔伯们也都是挥起锄头铲子,个个干劲十足,毕竟这是无本买卖,到下个部落和蒙古人换成皮货,回关内倒手就是银子。 一时间盐洞里都是叮叮铛铛的声响,把铲下的盐块装进麻袋,高进仔细看着内壁的断层,还是泛着发黄光芒的结晶体,心里清楚这处盐矿的规模小不了,只不过等表层的矿盐没了,埋在地下的只怕不好弄。 一夜下来,高进算了算他们至少从盐洞里挖了近千斤矿盐,装了整整二十多麻袋,这些矿盐不难挖,但马匹车辆不能进山,只能靠人背下来,很费体力和时间。 黎明前,队伍悄悄地返回商队营地,高进骑马和老陈在后面抹去了车辆的运输痕迹,在蒙古人的地盘,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接下来一整天,商队仍旧摆摊和牧民做生意,高进和挖矿的叔伯们在营地内补觉休息,大伙都很清楚,今晚再去盐洞一趟也就差不多了。 …… 傍晚时分,高进一觉睡醒,整个人生龙活虎,又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气,让一旁的叔伯忍不住羡慕起来,“年轻就是好,想当年,俺……” “二郎,你阿大找你。”魏连海打断了老瘌头的感慨,朝高进喊道,眼下商队里没人把高进当后辈看,虽然大家都是武夫,可不代表没脑子,高进最近表现出来的已经不是什么聪明才智了,不知不觉间,都把高进当成了能拿主意的人。 高进出了帐,一眼就看到了父亲,“爹,什么事?”几步走过去后,高进发现父亲好像有些心事。 “苏德要见我,估计差不多也该来了。”看了眼昏暗的天色,高进开口,脸上有些犹豫之色,“小进,你说我该如何应答他?” “爹,我有个问题想问你?”高进不答反问,这阿计部里待了两天,他和几个牧民有过交谈,对阿计部的情况了解不少,早有自己的判断。 “你说。” “爹觉得乌力罕和苏德哪个做主,对咱们更有利?” “苏德吧!”高冲没有迟疑太久,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乌力罕太贪婪,又小气,苏德心机虽重,但是懂得取舍,也舍得给出利益。 “这几年阿计部屡次败给官军,乌力罕早就不得人心,苏德看着势弱,但不是没有机会。”高进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父亲神色,“咱们只能选苏德下注,又何必犹豫,这锦上添花总归不如雪中送炭的情分大。” 高冲听完高进的话,陷入了沉思,过了良久才抬起头道,“小进,你说得对,该下决断就是要下决断。” “爹,既然你要见苏德,不妨实话告诉他,盐洞的矿盐利益没他想的那么大,关墙内私盐买卖都有规矩,省的他以为这盐洞对咱们来说是多大的恩惠。” 高冲看着高进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哑然失笑,儿子说得确实都在点子上,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第十八章 鸡肋也能吃 傍晚时分,天色昏暗,打扮成普通牧民的苏德进了商队营地,没带任何随从。 “地方简陋,苏兄莫怪。”临时用石块和木头搭起来的桌案上,摆着烧好的炖羊肉,配了酱料,只是没有酒水,高冲请苏德坐下后,笑着说道。 高进守在帐外,附近还有其他叔伯,这一切都是做姿态给苏德看,让苏德能感受到他们对这次密谈的重视。 小半个时辰后,苏德满面红光地从帐篷内出来,他没想到一直都犹豫不决的高冲这回倒是果断,径直表示可以帮他对付乌力罕,虽然有条件,可那不算事。 一路送苏德出了商队营地,高进才朝父亲问道,“爹,谈得如何?” “这苏德是个人物,咱们开的条件,他答应得很痛快。”高冲想到方才和苏德的谈话内容,表情有些异样,但随即道,“回去再说。” 回到帐篷时,高进看到魏连海还有另外几位叔伯都已在内等候,父子两人坐下后,高冲说起正事,蒙古人自成吉思汗后开始讲究血统,这阿计部虽是个小部落,也同样如此。 苏德本是阿计部的正统继承人,可他父亲死时,年纪尚幼,乌力罕就以摄政的名义攫取大权,随后安插心腹控制部中兵马,后来几年乌力罕纠结各部侵扰边墙,占了大明不少便宜,这摄政之位也就成了自封的“汗王”,不过这两年,阿计部被大明官军压着打,势力大不如前,阿计部里有不少人暗中倒向苏德。 苏德手上有实力,但见不得光,还缺少兵器甲胄,除了高家商队,他找不到其他人合作。更何况高家商队虽然只有二十多骑武士,可个个都身手强悍,真要到了和乌力罕火并的时候,就是能决胜负的一股力量。 “这苏德要咱们给他拼命,便只许了那盐洞的好处?” 对众人来说,盐洞的盐矿虽好,可太过鸡肋,先不说运输麻烦,这私盐想赚大钱,还是要回大明做买卖,可关墙里那些大盐枭不是他们能得罪的。 “苏德给了我五十两银子做订金,购买兵器甲胄。”比起连订金都不愿给的乌力罕,苏德要大方许多,这是高冲愿意倒向苏德的原因。 “兵甲倒是无妨,他买不了太多,给他凑齐不难,只是要咱们……” 魏连海皱着眉头道,兵甲是违禁品,但只要数量不大,商队还是有门路弄来,可是要他们上阵杀人,苏德给的那点好处就不够了。 “所以他说了,这盐洞日后归咱们处置,他也愿意派人和咱们去关墙谈买卖。” 高冲沉声说道,阿计部迟早生乱,商队总要选边站对了,才能拿到最大的好处,可这样的道理,不是人人都能明白,自己这群老兄弟,杀人在行,脑袋好使的不多。 “几位叔伯都知道,这几年咱们和鞑子打仗归打仗,可该做的买卖从没停下过,说句难听话,卖给蒙古人兵器甲胄最多的还不是骆驼城里那几家。” 看到父亲示意,高进起身说道,自己这群叔伯都是粗人,给他们分析什么商队和阿计部之间的利害关系并没有用,只有讲清楚和苏德合作能拿到的好处利益,他们才会明白这其中道理。 见高进开口,魏连海几人也都没有反驳,骆驼城自从四年前开始出兵河套,不知道多少人靠着战功升官发财,而私底下和蒙古人做生意最多的还是这些人。 高进最初从父亲口中知道这些龌龊时很惊讶,不过随即便被父亲告知这养贼自重其实是边镇将门惯用的伎俩,只是骆驼城里那些将门能打,不会养出猛虎来。 所以在关墙里,能搭上蒙古人的部落一同做生意,才是发财的路子。 “这盐洞的矿盐,我们拿回关墙是祸事,可是有苏德加入的话,便不一样了……” 真论起私盐出货的价格,在盐场里不过两三文一斤,可加上打点官吏,中途转运,再加上层层贩卖,最终到老百姓手中时,盐价便翻了几十倍。神木堡离着东西两端的产盐地实在太远,大盐枭们拿到手的私盐价格也比其他离着盐场近的地方高不少。 高进要讲明白的道理很简单,高家商队要是拿着盐矿回去发卖,肯定会被那些大盐枭吞得一干二净,可如果搭上苏德的关系,他们便是蒙古人的代理商,就有资格和那些大盐枭谈生意。 “到时候咱们供货给关墙内那些大盐枭,一旦稳下来,这盐洞就是一桩大富贵。” 听完高进的话,魏连海几人眉头紧皱,道理他们听懂了,给蒙古人当代理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真如高进所说,能够把盐洞的盐矿出给关墙里那些大盐枭,还真是一桩大富贵,可事情总有万一。 “那苏德要是事后反悔了呢?” “阿计部如今势弱,盐洞的消息,他更害怕走漏出去,再说除了咱们,他还能选谁合作?”高进很自信,苏德要上位,便要和乌力罕火并,到时候阿计部势力会比现在更衰弱,合作这种事情,自然要双方相当才稳妥。 魏连海他们没有再反对,因为高进讲的很有道理,苏德日后当了阿计部的主子,同样需要商队帮他收购买卖各种物资,反倒是那处盐洞若是走漏消息,阿计部立马会被附近大部吞并,至于抛开他们找大商帮合作,那是与虎谋皮。 想清楚其中关节的几人,看着高进的眼神都变了,纷纷道,“二郎想得周全!” …… 高冲再次带着人去盐洞挖盐,而这一次高进没有跟去,被留在营地看守。 熊熊燃烧的篝火前,高进拿着大约拇指粗细的柳条仔细地来回烘烤,木兰在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同样烧着柳条。 “这样子便能做出你说的炭笔么?” “只要小心别烧过头,就能烧出来。” 高进一边回答着,一边观察着手上柳条的碳化程度,他过去在野外勘查的时候,有位学长喜欢用炭笔画画,他瞧着有趣就跟着学了。那时候,他们一连十几天都在野外,自己找柳条或是其他树枝做炭笔,也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消遣方式。 很快,高进烧完手中那段柳条,一开始手还有些生,烧废了好几根,现在这根柳炭笔是他最满意的。 “这东西真能用来画画?” 木兰有些怀疑地看着高进手中那根乌漆嘛黑的柳炭条,她见过高进画画,都是用毛笔画的,从没见过高进拿着这种东西作画。 “当然能。” 高进笑了起来,对于木兰的疑惑,与其解释,不如直接用手上炭笔画一幅画更有说服力。 “行,我去给你拿纸去,你画一张我看看。” 好奇的木兰站起身道,她很想知道高进能用那种烧火的柳条画出什么东西来,于是去义父魏连海那里讨要纸张。 高家商队每次出塞,都会携带少量的纸张书籍贩卖。蒙古人对于大明的货物几乎是来者不拒,当然纸张书籍只有那些大部落的贵族才感兴趣。 昏黄的火光下,魏连海看着木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纸张金贵,尤其是蒙古人那里会购买纸张书籍的都是不差钱的主儿,所以商队里备下的纸张都是高档货,拿去给高进画着玩儿,商队还没奢侈到这地步。 “阿大,就一张羊皮纸,就一张。”木兰缠着魏连海,并没有放弃的打算。 “行、行,拿去吧!”魏连海被木兰磨得不行,还是取了张羊皮纸给木兰,几种纸张里,羊皮纸不是最贵的,但因为结实耐用,却是最好卖的,所以数量最多。 “阿大,你怎么……” “俺去看看不行吗!” 看到魏连海跟在自己身后,木兰眉头一蹙,可又拿这位义父没办法,最后两人一起去了高进那边。 “魏叔。” 高进没想到木兰回来时,还带上了魏连海,这时他脚边已经放了好几根烧好的柳炭笔。 “听木兰说,你打算用这东西来画画?” 魏连海一屁股坐在了高进身边,直接拿起一支柳炭笔,不客气地问道,在他看来高进这是不务正业,有这功夫还不如多练几遍枪术刀法。 “是,魏叔。” 高进很坦然地承认了,他烧柳炭笔,自然不是为了打发时间,而是真的当成正经事来做,不过眼下这位魏叔似乎误会了什么。 “来,画一个我瞧瞧?” 魏连海瞪着木兰,从她手里拿过那张羊皮纸,塞给了高进道。 “魏叔,您稍等。” 高进没急着证明自己,而是先找了块木板作画架,把羊皮纸放在上面后,才朝魏连海和木兰道,“魏叔,木兰,麻烦你们挨一块儿。” “木兰,你站在魏叔身后!” “画个画还那么多讲究。” 看着嘀咕的魏连海,高进笑了起来,接着拿起柳炭笔,在火光下开始勾勒起魏连海和木兰的身形轮廓,粗糙的炭笔在羊皮纸上留下了大片大片的墨痕,但是随着高进的运笔,很快画面便变得清晰起来。 “好了没有?” “快了,魏叔,再等等,马上就好。” 当高进终于画完的时候,魏连海已经没了耐性,他起身后几步就到了高进身边,打算看看高进到底能用那种炭笔画出个什么玩意来,可是当他看到羊皮纸上的画面时,整个人愣住了。 第十九章 射狐 “像,太像了。” 魏连海像是着了魔怔一样,喃喃自语起来,这时候木兰也到了一边,看到画上那两张活灵活现的面孔时,眼睛睁大了。 高进同样很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画,炭笔很适合画素描人像,这幅魏连海和木兰的父女像说不上多精细,但是五官肖像都刻画出来了,所以显得很逼真。 过了良久,魏连海才回过神,拿起这幅父女肖像图道,“二郎,这画能给魏叔不?” “魏叔喜欢,拿去就是。” 看到义父拿了画,一旁木兰显得有些失落,她也很喜欢这幅画。 “魏叔,你觉得我画得怎么样?” 看到魏连海小心地卷起羊皮纸收好,高进笑嘻嘻地问道,魏连海管着商队里的货物,想要用纸,只能从他手里拿。 “画得好,画得真的太像了!”魏连海盯着高进,高进最近给他的惊喜太多了。 “魏叔,你说我要是画咱们出关经商的地图怎么样?” “地图。” 魏连海看着自信的高进,想到商队的那张地图,知道高进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了。 对于魏连海来说,如果能有一张详细准确的地图,对于商队来说,自然是件大好事,只不过这年头地图难得,就是商队手里那张地图,还是当年高冲从军中想法子弄出来的。 高进收好炭笔,跟着魏连海去了摆放贵重货物的营帐里,绘制地图不是他一时兴起,而是早就有这个主意,这一路上他观察过,商队前行的时候,好几次遇到沙暴寻了山谷丘陵躲避后,再次寻回道路,总要费一番功夫。 魏连海拿出一卷羊皮纸,扔给了高进,一张逼真详细的地图,放在关墙里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他相信高进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商队里准备的羊皮纸,大小差不多都在一尺左右,用来绘制地图的话,一张肯定不够,高进想了想最后拿了十张,另外和魏连海拿到了商队手上的那张地图。 “这地图你拿着看没关系,但不能带走。” “放心,魏叔,等我临摹完就还你。” 虽然魏连海给的地图在高进看来太过简陋,但是仍旧可以拿来做方位参照,取了炭笔,高进很快便把这张地图给誊了下来。 半夜时分,高冲带着人回了营地,依然是一车盐矿,运回来后就拿油布遮盖得严实。 从魏连海口中知道高进要重新绘制地图,高冲也不惊讶,“让他画去,要是画不好,那些羊皮纸便从他的例银里扣。” …… 翌日清晨,商队起了大早,没做停留,便离开阿计部的营地,启程前行。 过了茂水掌,一路蜿蜒的窟野河猛地开阔起来,水流变得湍急,高进望着前方笔直宽阔的河面,取出炭笔在羊皮纸上画起地图来。 老陈在旁边看着高进寥寥几笔,就把附近的地形画得清清楚楚,哪怕已经不是头回见到,仍是啧啧称奇,“二郎,你这本事可了不得,要是以前在军中……” “陈叔说笑了。”听到老陈感叹,高进并没有放在心上,自从戚爷爷去了后,九边一带数十年没有大战,军中哪还有什么规矩,你本事再大,都不如有个好爹。 商队里的叔伯,哪个不是好手,比起那些将主家中的精锐家丁何曾差了,可没有门路关系,留在军中只能当一辈子的小卒,还要受上官欺辱,日子过得穷困不堪。 “上面没人,有本事又能如何,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二郎你倒是看得通透。”老陈笑起来,他们这些人当年在军中的时候,哪个不是奋勇厮杀,可到最后能有几分功劳到手?还不是叫上官们贪了夺了,想要出人头地,就要先做狗,还得摇尾乞怜,感恩戴德。 很快高进就收好了画架和羊皮纸,受到工具限制,他绘制的地图说不上多精细,可比起这个时代的地图,就堪称极为准确了。 重新上马,高进看向那变得清澈不少的河流道,“陈叔,过了窟野河,这里应该就是乌兰木伦河了吧?” “不错,再往前走两三天,就是蟒金部。” 老陈点了点头,河套蒙古有名有姓的部落有四十二个,都归属右翼三万户统治,如今这右翼三万户里势力最强大的当属土默特部,他们接下来要去的蟒金部便是土默特部治下的一个大部,约有四五千之众。 高进知道,蟒金部已经算是大部落,部众四五千,意味着能出兵两千左右,他听父亲说过,河套蒙古诸部,越是势弱的部落越靠近关墙,神木堡东路边墙外的部落大都是阿计部那种部众两三千的规模。 蟒金部这种规模的部落才是河套蒙古的中坚力量,土默特部是蒙古右翼三万户之首,但实际上所统辖的部众又岂止万户,只不过蒙古人自从北元王庭汗权衰弱以来,便是土默特部这样的万户对治下各部的统治也极为松散。 “陈叔,这蟒金部热闹不?” “热闹啥,也就营盘比阿计部更大一些,真要说热闹,归化城才是真的热闹。” 见高进收拾完东西,老陈翻身上马道,“二郎,走,射兔子去。” 高进上马后,看着一溜烟朝前窜出去的老陈,亦是策马跟上,出了关墙后,窟野河两岸依旧荒凉,不过越往北去,便渐渐有了绿色,如今到了乌兰木伦河,这里是窟野河的上流,河水已然清澈许多。 河水两岸也多了不少湿地和草原,一片生机勃勃的样子,过了茂水掌以后,高进已经时常能在路上看到附近草甸子里有黄羊出没。 高进的射术是和老陈学的,在商队赶路,自然没工夫停下来练习,想练习骑射,也得有活靶子才行,前面一路上都荒凉,入目的都是黄沙旷野,半天都见不到活物。哪像现在,旱獭野兔不时从草丛里窜过,天上有飞鹰俯冲捕猎。 回到商队,将携带的画架和羊皮纸交给木兰,高冲带着随从一起跟上老陈出去打猎,商队里虽带了牲口随行,但都是要带回关墙里换钱的,不能随意宰杀,所以商队上下要吃肉,还是得看高进他们能不能抓到猎物。 三个随从里,兀颜只带弓箭,麻猴子和李三则带了刀,他们两个好歹也是正经的守墩军卒出身,虽然武艺一般,但总归练过,这段日子跟着高进,干活努力,能吃上饱饭,空下来跟着高进一起练刀法,精气神比起原来足多了。 兀颜握着弓,默默地跟在高进身后,他原先在部中也以善射闻名,可是见识了高进和老陈的射术后,他才晓得什么是真正的神射手。 前方的草甸子里,几头看上去呆呆的旱獭正蹲在地上啃着草,不时竖起脑袋张望着,老陈瞅着这些旱獭,脸上笑了起来,这些旱獭看着肥硕,但很机警,一旦受惊便会钻回洞穴里去,正好给高进拿来练手。 “兀颜,待会你先射,二郎你要等兀**完以后才能开弓。” 看了眼老陈,高进没搭话,只是一手握弓,一手搭着箭筒里的箭矢,在马背上调整着呼吸,他在内蒙支教时在草原上待过,自然知道那些旱獭受惊以后,窜起来有多快,不过好在旱獭体型要比野兔大不少,还不至于让他没了信心。 兀颜拉开手中角弓,对准大约五十步开外的一头旱獭,满弦后停了停,才松开了箭羽。几乎是在紧绷的弓弦被松开后炸响的瞬间,高进右手闪电般拈起一枚箭矢上弦,左手推弓,只拉满七分便放箭射出。 从兀颜开弓再到高进射箭,也就是眨了几眼的功夫,麻猴子和李三只听到耳边嗡嗡作响,前方那草甸子里,便有两头旱獭翻滚起来,显然都中了箭。 都不需要高进吩咐,麻猴子和李三就骑马往前跑了出去,他们的骑术蹩脚,但还凑合,不多时两人便各自拎着一头旱獭乐孜孜地跑回来了。 兀颜先看了眼自己射杀的旱獭,脖子处被穿了个透,再看高进那头,箭矢贯穿了腿部,还没有死透,被麻猴子拎在手里,还不时蹦跶着。 “还不错。” 老陈瞥了眼之后,朝高进道,他刚刚看得分明,那头被高进盯上的旱獭只掉头跑了没半丈就被高进开弓钉在了地上。 “还是陈叔厉害!” 高进放下弓箭,反倒是策马朝前面的草甸子去了。 “少爷,这……” 麻猴子看着手里还活蹦乱跳的旱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兀颜和李三也是一脸的疑惑,倒是老陈笑了起来,口中笑道,“眼力还不赖。” 没多久,高进掉马而回,等到了近时,兀颜他们才看清楚高进手里居然拎着一只红毛狐狸,三人这时候才明白高进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陈叔,您的狐狸。” 高进把被一箭射穿脑袋的红毛狐狸给了老陈,这头刚才躲在草丛里准备捕猎的狐狸,他也看到了,只是狐狸更加狡诈敏捷,他才没有选择下手,没想到被老陈一箭射杀,自己比起这位老师来,果然还差得远。 第二十章 遥远的大势风云 五头旱獭、再加上一头狐狸,便是高进他们出去打猎的收获。 要不是时间有限,高进觉得还能多打几头回来,不过眼下的收获也算得上丰厚,那些旱獭肥硕,足够商队上下每个人都够分到口肉吃。 傍晚时,高进他们回了营地,自有伙计们上前接过旱獭,剥皮取肉,倒是那头红毛狐狸,被魏连海拿去剥皮了。高进晓得,剥皮是门手艺活,老陈那一箭射在眼窝子边上,几乎没伤到皮毛品相,整张火红的狐狸皮剥下来,拿到神木堡去能卖个好价钱。 有了足够的煤炭,商队随时都能生火,架起来的大锅里,洗过的旱獭肉块,丢进锅里炖煮,煮沸以后很快有油脂溢出。高进站在大锅前,本来他想亲自掌勺,可木兰说什么都不肯,最后只能在边上让木兰把那些旱獭肉焯水清洗后重新下锅。 野生的旱獭肉有股土腥味,没有香料也就算了,那些二次熬煮出来的血水浮沫肯定要去掉。不是高进矫情,口腹之欲是人之常情,只要条件允许,他就想吃口好的。这时木兰在旁边把洗过的野蒜野姜一起倒进锅里,这些都是离开茂水掌以后,两人在路上抽空去草甸子里找的。 有了野蒜野姜,煮烂的旱獭肉味道更加香浓,很快营地里就弥漫起一股浓郁的香气,看着一大锅旱獭肉,高进想着要是能有酱油红烧收汁那就更好了。 不过即便如此,肥美的旱獭肉随着野姜蒜的浓郁香气,照样勾得人食指大动,加了青盐以后,大锅前便排起了队伍,负责掌勺的木兰,给每个人碗里都放了肉块,加了汤汁。 尝过味道后,原本觉得高进有些折腾的叔伯们,个个都笑眯眯地夸起木兰的手艺来。 …… 火光下,用木板搭起来的桌上,羊皮纸摊开着,上面用炭笔画了从茂水掌到乌兰木伦河沿途的地理情况,高冲瞧着这初见雏形的地图,满脸高兴。 “小进,你这地图要是能成,就是大功一件。” 高冲是打过仗的人,当然清楚一副准确的地图有多重要,对商队来说,同样如此。 “爹,这地图的事情,我有些把握,只不过……”对于这张地图,高进花的心思不小,只是想要画出完整的河套蒙古地图,只沿着窟野川前进自然不行,还是要实地勘察远近蒙古诸部的地理才行。 “这事情不急,以后总有机会的,你把商路的地图先画下来就好了。” 高冲没想到高进志向高远,竟然想要画上一副河套蒙古的地图,不过儿子有上进心是件好事,他虽然离开军中多年,但心里的念想还是想让儿子在军中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咱们接下来要去的蟒金部,不比阿计部,记得要管束好下面的人。” “不过,咱们不惹事,但也不要怕事。” 高冲朝高进吩咐道,蟒金部里鱼龙混杂,以往就有商队莫名其妙地得罪了人,最后倒了大霉。多年的江湖经验,让高冲清楚,有时候你不惹事,麻烦却偏要找你。 “爹,这蟒金部里有什么讲究?” 高进没想到,仅仅四五千众的蟒金部,就让父亲如此小心翼翼,不过他也晓得蟒金部背后乃是土默特部,和阿计部那等背后没有靠山的小部落不同。 “能有什么讲究,总归是小心行事罢了,不过你大了,有些事情也该叫你晓得些。”高冲回答道,想到儿子如今心智沉稳,这蒙古的事情该告诉他,省的他不清楚其中关节,最后出了差池。 高进精神一震,说实话这几天他从兀颜还有叔伯们那里打听这个时代的蒙古情况,可得到的信息都支离破碎,兀颜只知道自家的兀良哈部差不多亡了,而叔伯们口中,右翼蒙古在内斗,土默特部的那些台吉各自拥戴了主子,互相不服,都想做青城的主人。 “这几年土默特部内斗的厉害,骆驼城才和阿计部这些小部打的热闹。”高冲当年是靠战功当到百户,要不是因为上面没人,更进一步也未可知,而他对于骆驼城(榆林镇)的兵马最为熟悉。 “当年俺达汗在的时候,压得朝廷喘不过气来,直到前朝封贡议和,这边关才太平下来。” 对于俺达封贡议和,高进记得当年课本里好像简单提到过,不过印象里更深刻的是这位俺达汗的夫人三娘子,课本上说这位三娘子是巾帼英雄,为蒙古和明朝之间的和平作出了巨大贡献。 “那时候土默特已是右翼三万户的共主,不过俺答汗终究不是黄金家族,当不了蒙古大汗,他死后土默特部便开始内斗。” 高冲是在朝鲜战场上厮杀得来的军功,援朝抗倭后,他回了骆驼城,离开军中前,一直都和蒙古人打交道,对于土默特部可谓极为熟悉。 “俺答汗死后,继位的辛爱黄台吉已经六十多岁,他娶了三娘子……” 高进听着父亲讲古,才清楚土默特部如今内斗全是源于那位三娘子。辛爱黄台吉即位时年逾六旬,又疾病缠身,最后便让三娘子管理部中事务。可三娘子和俺答汗生了幼子布塔施里,在俺答汗诸子中势力最弱。 俺答汗死后,辛爱黄台吉即了汗位,而俺答汗亲自指挥和拥有的嫡系部众还有库库和屯城(归化城),全都归其爱孙大成台吉所有。可偏偏这位大成台吉在俺答汗后死第二年,就在狩猎时坠马而死。 “大成台吉死后,按照蒙古人的规矩,谁娶了他的遗孀,便能得到他的财产,这三娘子当时便亲自出面要大成台吉的遗孀嫁给布塔施里,可是土默特部中的台吉们不服,于是便有了第一次内斗。” 当年土默特部自己内部为了归化城还有大成台吉的部众财产,杀得是人头滚滚,最后还是辛爱黄台吉强行出面,让长子扯力克迎娶大成台吉的遗孀,才使得纷争结束。 “那时候你爷爷还在世,被派往归化城打探消息,亲眼见到过那些蒙古鞑子杀起自己人来有多狠。” “不久后,辛爱黄台吉死于恶疾,三娘子拿了兵符还有顺义王的金印,请朝廷册封布塔施里继任顺义王。” 高进想不到那位三娘子为了儿子当真是不顾一切,辛爱黄台吉死后,土默特部上下都承认了继位的扯力克,她依然敢私藏印信,扶儿子上位。 “爹,这三娘子难道是想让朝廷征讨土默特部,好让儿子继承王位?” “她怎么想,不重要,反正朝廷不愿和土默特部开战,便出面压下这事情。当时骆驼城派兵护送天使前往归化城,册封三娘子为忠顺夫人,尔后她便嫁了扯力克,不过归化城还是给了布塔施里。” 高进听着父亲的话,仔细琢磨一番,发现朝廷当时的处置方式精明得很,既没和土默特撕破脸开战,又让归化城落在布塔施里手中,不过是明面上压下了内斗,土默特部实际上还是分裂了。 “爹,那土默特部这几年内斗为的又是哪般?” “还能哪般,依旧是老样子,四年前,扯力克死了,他的长子晁兔台吉死得早,按规矩便该是长孙卜失兔继位,那位三娘子不甘心,想让孙子素囊台吉上位。” 高进想不到这土默特部内斗了四年,还没个结果出来。 “如今河套蒙古都因为土默特部内斗大乱,像蟒金部里,都有人各自支持卜失兔和素囊,咱们这些做买卖的商队,便要小心,不要惹上是非。” 高冲说道,眼下土默特部的汗位之争,到底有没有结果,他也不知道,反正上一趟商队出来时,支持卜失兔的土默特部的台吉们组织了联军在归化城外对峙,吓坏了不少小商队,他也听说蟒金部里有人支持素囊,要他们这些商队帮忙采买兵器甲胄。 可是这种事涉土默特部汗位归属的内斗,对于大明的商队来说,没几人想卷进去,那卜失兔看着众望所归,可三娘子那边也不是吃素的,真打起来胜负难料,万一站错队、下错注,自家商队就要完蛋大吉。 所以这一路行来,高进很少看到其他商队,便是因为大多数小商队没胆子出来,都想等土默特部的局势平稳了再说,而这反倒成了高家商队的机会。 “爹,这蟒金部靠近归化城,照道理应该倒向素囊么?” “你都说了是照道理,素囊能有今天的势力,全靠祖母三娘子,可三娘子年事已高,以后的事谁说得准,这蟒金部里如今也是明争暗斗的厉害。” “小进,为父在你这般年纪时,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去了蟒金部,咱们只管做生意就是。”对于高进的出色,高冲很欣慰,他当年就是想得太少,以至于很多机会到了眼前都没把握住,如今儿子早慧,他反倒是要担心他想得太多。 第二十一章 商业剥削 翌日清晨,商队赶了个早出发,按着陈叔的说法,估计也就一两天的路程便能到蟒金部的夏季草场。 高家商队是仲春的时候出关,一般这个时候很少有小商队出关做买卖,通常都是长夏准备出关,到了草原时便是最肥美的秋季,只有极少数大商帮才一年四季都有商队往来关墙和草原之间。 高进以前在内蒙支教的时候,那里的牧民早就没了游牧的规矩,便是饲养牛羊,用的也是饲料,眼下听老陈说起蟒金部的夏季草场,不由好奇起来,朝跟在身边的兀颜问道,“兀颜,你们放牧时,草场也有讲究吗?” “少爷,咱们蒙古人世世代代都不定居,这是腾格里定下的规矩。四季草场各有各的用处。” 见高进询问,牵马的兀颜抬头回答道,他想起自己过去放牧的日子,眼神里满是怀念。 “那给我说说,这四季草场都是什么样子?”高进来了兴趣,路上无聊,听兀颜讲讲能打发时间。 “是,少爷。”兀颜应了声,然后便讲起来,“这春季接羔草场的草好,可是草矮,要是定居在那儿,冬天下大雪把矮草全盖没了,牲畜便不能活?” “夏季草场得靠水近,要不牲畜都得渴死。可是靠水近的地方都在山里面,定在那儿,一到冬天冷得能把牲畜冻死。” “秋季草场靠的是草籽多,要是牲畜定在那里,啃上一春一夏,到秋天就打不出草籽。” “冬季草场的草长得高,不怕大雪盖住,要是定居下来,春夏秋三季都在那儿吃草,那到了冬天,哪还会有草?” “每季草场,都有坏处,也有好处。游牧就是为了躲开每季草场的坏处,只挑那好处。要是定居下来,便连那好处都没了,还怎么放牧?” “你们这些蒙古鞑子当真是麻烦,不如俺们汉人种田来得好。”跟在高进身后的麻猴子,听完兀颜的话忍不住在一旁道,他以前以为蒙古人放养牲口很简单,直接往草甸子里一丢别让狼叼走就是,哪想到还有这么多讲究。 “谁不知道定居舒服,可咱们蒙古人又不会种田。”这些日子和麻猴子李三他们混熟后,兀颜也不像刚开始那样寡言少语。 “俺教你种田,俺在家里的时候,阿大说我最会伺候庄稼。”木讷的李三开口后让高进他们笑了起来。 对于这三个随从,高进这些日子也摸清了他们的品性,李三和兀颜都是老实人,麻猴子虽然油滑,但人不坏。 一路前行,只见沿途的草甸子越来越多,高进估摸着他们离蟒金部的夏季草场怕是不远了,兀颜告诉他,像是蟒金部这样的大部,驻牧的夏季草场实际上是一大片区域,其中水草最丰美的地方被汗帐和贵人们占据,大部分底层牧民则是散居在外,各按着划分的地方放牧。 果然就如兀颜所说,到了中午时,商队便遇上了放牧牛羊的牧民,高进看着侧前方大约百步开外的草甸子里,大约五六十头牛羊正在吃草,附近有三个牧民骑着马,照看这些牲口。 对面的牧民也同样看到了商队,开始还有些戒备,不过当他们看清楚商队里一辆接着一辆大车的时候,三个牧民到了一块儿。 落在高进眼里,对面那三个牧民好像起了争执,不过没多久,就有一个牧民打马朝他跑来,商队并没有停下,依然继续前行。 “二郎,你去看看?” 高冲的声音响了起来,周围的叔伯们也都没有意见,在他们眼里高进已经够资格接手商队,如今所欠缺的无非是历练和经验。 “是,爹。” 高进策马离开了商队,朝着那牧民迎去,速度并不快,他听得懂蒙古话,也会讲蒙古话,只不过没怎么用过。 兀颜三人跟了上去,他们现在是高进的随从,高进去哪里,他们便去哪里。 看到商队里有人出来,策马而来的牧民也放慢了速度,大约隔着五六步的距离才停下来问道,“你们是明国来的商队?” 高进没有回话,因为那牧民询问的对象是给他牵马的兀颜,显然这牧民对他们这些汉人有些戒备。不过高进多少也能理解这些牧民的心理,因为他听魏连海说过,有胆子出关经商的,有时候也会化身强盗,遇到那些落单的蒙古牧民,会杀人夺取牲口。 在塞外什么仁义道德都是狗屁,只有赤裸裸的弱肉强食,高进至今还记得当时自己问这位魏叔,自家商队有没有做过同样的事情时,这位魏叔并没有正面回答。 听着那牧民和兀颜对话,对商队来历颇多打听,高进终于忍不住道,“我们是去蟒金部做生意的,不是强盗” “我叫塞巴,尊敬的客人。” 叫塞巴的牧民吃了一惊,没想到兀颜口中商队的少主居然也会蒙古话,于是连忙下马道,刚才为这位少主牵马的兀良哈马奴可是告诉过他,这支商队的武力强悍,击败过百人的马贼团,这位少主更是一个人就杀了十个马贼。 虽然知道这可能是吹嘘,但塞巴也不敢怠慢,他适当地表示了自己对高进的尊敬。 “不必客气,咱们是正经商队,来这里就是做生意的。你要是有皮子或是其他东西,便拿来交易,盐巴布匹我们都有。”高进没多啰嗦,只是把商队里携带的货物告诉塞巴,让他自己决定。 “尊敬的客人,谢谢您的大度。” 塞巴高兴的很,这个季节很少有商队过来,如今遇到了,他自然愿意和商队做交易,要是错过了,他便要去汗帐换东西,到时候又要给贵人们交一笔税金。 “他怎么那么高兴?” 看着千恩万谢地离开的塞巴,高进看向兀颜,他觉得似乎直接和这些牧民交易,对这些牧民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少爷,他直接拿皮子来交易,就不必去汗帐了。”兀颜给高进解释道,原来像蟒金部这样的大部,商队到了以后,一般都会驻留好几天,到时候汗帐便会派人通知下面散居的牧民前往汗帐驻地进行交易,只不过去了以后,都要上交手里的一些皮货充做税金。 “要是错过交易,牧民们要吃盐,要换布,便得和部里的贵人们去换,到时候可比现在贵得多。”兀颜一脸唏嘘地回答道,大明朝的老百姓苦,其实蒙古的牧民也一样苦,只不过牧民们还能拿刀子跟着贵族们一起去抢大明朝的老百姓。 高进听完后,皱了皱眉,不知道自己刚才让那塞巴拿皮货直接来商队交易,会不会坏规矩。 “无妨,咱们以往遇到这些落单的牧民,也会和他们做交易。”回到商队,听完高进的话,高冲笑了起来,对于那些蒙古部落的贵族们来说,恨不得把牧民手里的所有财富全都搜刮干净,自然是不喜欢商队单独和那些牧民交易。 “等会儿人来了,仍旧你去接待。”高冲吩咐着,商队和这些牧民交易,往往都会给些便宜,这样一来,便等于是发展眼线,以后部落里有什么信息,商队都能提前了解一些。 “明白了,爹。” 高进点了点头,想想商队之前在阿计部,苏德还没找上门的时候,父亲便说过那边有盐洞,想来是阿计部占了茂水掌之前,在明爱部里便有眼线。 也就是半个时辰不到,高进便看到了骑马靠近商队的塞巴,他骑着马,身后还用绳子牵了匹驮马,驮马背上放着用绳子捆好的皮货,看上去数量不少。 跟木兰学了有一阵的高进粗略地估摸着算了下,这些皮货起码有二十多张,先不管品相如何,生皮熟皮如何,拿回神木堡,估摸着也能卖个十来两的样子。 “塞巴兄弟来了,来来来,我给你看看咱们的货。” 商队停了下来,叔伯们看着高进操着一口熟练的蒙古话和那鞑子牧民攀谈,都是不住地点头,要知道他们先前还怕高进因为读过书,舍不下脸面和鞑子做生意,如今见到高进这般圆滑的一面,个个都很高兴,觉得日后把商队交给高进定然不差。 “这小子,卖起东西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听着身边老兄弟们的夸赞,高冲倒是显得矜持些,只是眼里的欢喜谁都瞧得出来。 高进让木兰去验皮货,自己则是让伙计取了青盐布匹还有先前从马贼那里缴获的破烂兵器,让塞巴挑选,“塞巴兄弟,这些都是先前想打劫咱们的马贼留下的,你也知道草原上一口好刀的价钱,你看看这口刀,上好的钢火,换回去不亏。” 塞巴盯着高进手里那口长刀,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草原上穷困,普通牧民家里也就只有弓箭和木头长矛,能有口好刀是件有面子的事情,而且以后跟着贵人们去打仗,也能多几分活命立功的机会。 于是,高进用一口长刀,一小罐盐和五尺土布换走了塞巴的皮货,这样的交换价格,按着塞巴知道的交易规矩公道得很,所以离开的时候,这个蒙古牧民差点要和高进拜安答。 第二十二章 打猎不仅是打猎 “陈叔,我昨天听塞巴说,往前不远,就是蟒金部贵族们打猎的围场,咱们等会要不要过去试试箭。” 日头升起,整装待发的商队前,高进朝老陈说道,昨天他和塞巴交易的时候,打听了不少有关蟒金部的消息,比如商队距离蟒金部的汗帐还剩下半天的脚程,而那围场,便是塞巴提醒他小心误入,里面有狼群。 “你带兀颜他们去吧,记得打头黄羊回来,那可是好东西。” 老陈眯着眼道,那些蒙古贵族最喜欢酗酒打猎,像是蟒金部这样的大部,确实有资格圈一块地留作打猎用,只不过他年纪大了,对打猎没什么兴趣,而且高进的射术已成,只能靠实战来锤炼了。 “你不担心二郎去围场打猎,会遇上狼群?” 高进和高冲说过打猎之事后,魏连海朝高冲问道,那些大部都有自己的围场,以供贵族们打猎,这草原上没什么凶猛的野兽,唯独狼群可怕。 “六七条狼罢了,他们四个人,还能怕狼。” 高冲不以为意地说道,蒙古人的围场里虽然有狼群,但都是六七条狼的小型狼群,真要有大型狼群,早就叫那些蒙古人给杀光了,不然围场里哪有野物给他们打猎。 太阳高照,一个半时辰左右,沿着乌兰木伦河左侧河道前行的商队绕过一个弯口时,视野豁然开朗,没有沿河的丘陵遮挡,有的只是一大片生机勃勃的绿色草原。 高进策马打头,一眼便看到前方草丛里不时有黄影闪现,他知道那便是老陈口中的黄羊,这些羚羊在后世已经极少见,不像眼前大群大群地跑过。 “是黄羊。”兀颜目力极好,看到草丛里接连成群跑过的黄羊起码有百来头,不由目瞪口呆,他原本所在的兀良哈部地处贫瘠的漠北,哪里见识过河套蒙古这边水草丰美,黄羊成群的景象。 “走,咱们过去打两头黄羊回去。”高进朝看呆了的兀颜喊道,然后策马向前方的草原奔去。 “还愣着干啥,赶紧跟上少爷。” 麻猴子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催着兀颜他们上马跟上,只是上了马以后才发现兀颜这个鞑子骑术比他和李三精湛得多,一下子就把他们甩开,跟上了高进。 …… 白色的骏马,四肢修长,鬓毛飞扬,跑动时更是极为优雅,只是马背上的主人却比这匹神骏的白马更加夺目,那是个眉目如画,身材高挑的少女,手里拿着角弓,另一只手勒着马缰。 当白马停下,少女身后的大队人马亦是停了下来,大约百人左右的队伍,个个都是身着窄袖长袍,束腰带穿长靴,腰挂箭筒肩挂长弓的年轻蒙古武士。 年轻的武士们看向阳光下的少女,少女是蟒金部的汗王阿古达木的独女娜仁托娅,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每一个还未娶妻的年轻贵族都想得到她的青睐,成为她的丈夫。 感受着四周的目光,娜仁托娅精致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厌恶,她从来都不喜欢部中这些年轻贵族,他们每个人都爱夸夸其谈,鲜少有真本事。 “主子,人都到齐了。” 娜仁托娅身后,一名疤脸大汉瓮声瓮气地说道,他是这位汗王掌上明珠的护卫,他脸上的疤痕,便是因为曾经的一次护卫不力,被王爷一鞭抽在脸上留下的。 “乌尔泰,让他们开始吧,我自带人去打猎,不想有人跟着。” 娜仁托娅的声音清冷,她已经十六岁,换了部中的其他贵女,早已成婚,只是她父亲宠爱她,才没有让她出嫁。 “是,主子。” 乌尔泰应声道,然后看向四周那些年轻贵族武士,狞笑着大声道,“都去打猎,别缠着我家主子,否则我乌尔泰的拳头可不认得你们。” “乌尔泰,你这老狗,我……” “你想怎的?” 乌尔泰大步走到了那名挑衅的年青武士身前,一巴掌便扇了上去,“再敢啰嗦,便砍了你的狗头。” 阿木尔气得眼珠子都红了,可是面对狰狞冷笑的乌尔泰,他只能咽下这口恶气,因为乌尔泰是个疯子,自从被王爷抽了那鞭子以后,他就像条疯狗一样守护娜仁托娅。 庞大的队伍很快散去,那些并不死心的年轻贵族们带着手下武士往围场深处策马而去,想要射杀体型庞大的猎物带给娜仁托娅,来彰显自己的武勇。 阿木尔愤愤地走了,他发誓一定要打几头黄羊回来,算算时间,眼下正是黄羊迁徙,来围场繁衍生息的时候,这时候的黄羊,虽然不如秋天肉质肥美,但是那些怀孕的母羊却鲜嫩可口,是夏日宴会上王爷最喜爱的食物。 “乌尔泰,你不该打阿木尔,以后等我嫁了人,便没人能护着你。” 娜仁托娅朝乌尔泰说道,阿尔木虽然是个欺软怕硬的废物,可是他的父亲却是部里的大台吉,并不好惹。 “主子便是嫁人,乌尔泰还是主子的护卫。” 乌尔泰大声答道,那个阿尔木在部中的年轻贵族里最没用,却仗着家势屡次纠缠自家主子,今天这一巴掌就是给他个教训。 “好,咱们也去打猎。” 娜仁托娅笑了起来,刹那间四周护卫的武士们觉得这笑容便如鲜花盛开那般美丽,阳光照下那般温暖。 …… 高进下了马,黄羊善跑,而且极为敏捷,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成群跑开。 兀颜跟在高进身后,同样提着弓,他还是头回捕猎黄羊,要知道黄羊在漠北很少见,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群的黄羊。 按着兀颜知道的台吉们捕猎的排场,这样的黄羊群,自然是有数队骑士负责驱赶,直到把这些黄羊赶得筋疲力尽,那些贵人们才会开弓射杀这些可怜的猎物。 高进停了下来,此时他离着黄羊群在四十步左右的距离,再靠近了,就会被发现。 麻猴子和李三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地牵着马,离着高进十来步的距离,生怕惊动了羊群,两人看着那些矫健的羚羊,便忍不住想咽口水,自从被俘虏当了高进的随从,他们才发现这辈子都没吃过那么多肉。 左手稳稳地张弓,高进右手拈着羽箭,对准了一头正在俯首吃草的黄羊,他拉满了弓,弓弦绷紧得比满月还圆,身后的兀颜看得心惊胆战,生怕高进把弓弦都拉断。 黄羊比旱獭体型大得多,分量也重得多,弓太软的话,即便射中了,也能叫黄羊跑了去,这是老陈教给高进的捕猎经验。 “这和射人是一个道理。”高进口中嘀咕着,老陈说过,射人的时候不要想着脖子咽喉这些要害,弓力够强,箭矢够劲的话,只要射中身躯,不管是哪都一样。 高进松开弓弦,兀颜觉得耳朵边就像炸了道惊雷一样,震得嗡嗡地响。 “中了中了。”麻猴子和李三欢呼起来,他们隔得远,虽然也听到弦声响起,却不像兀颜那么震撼,他们只看到高进撒手,那不远处的一头黄羊蹦跶起来,然后整个黄羊群疯狂地逃窜起来,尘土漫天。 黄羊的生命力旺盛,被高进射中的是一头健硕的母羊,箭矢从前腿上方的身躯贯入,射了个对穿,可即便如此这头受伤的黄羊依然奋力夺命奔逃,只是它逃得越快,血液顺着箭杆便留的越快。 高进从麻猴子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便追向自己的猎物。 被射中的黄羊只是跑了一百米不到,便摔倒在了地上,身下的皮毛被鲜血染得通红一片,脖子颤抖着,只剩下口鼻里还喘着气。 高进从马上下来的时候,能看到腹部微微隆起的黄羊那双灵动的眼睛里对生的渴望,即便亲手杀过马贼,可高进此时却有了一种不忍的情绪,这时兀颜到了他身边,看到他的神情,拔出了腰里的短刀,双手奉给了他。 “少爷,羊吃草,狼吃羊,咱们打猎也是一样。” 高进接过短刀,看着越发虚弱的黄羊,狠了狠心,一刀插在黄羊的脖子,割断了喉管。 把短刀还给兀颜,打猎前的心情荡然无存,高进觉得自己有些矫情,可是他确实没法继续捕猎那些黄羊。 兀颜默不作声地收好刀,看着高进,让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第一次亲手了结猎物时的情形。麻猴子和李三没心没肺地跑到了死去的黄羊边上,他们没那么多感慨,他们只知道晚上回去又有肉吃。 “把羊放下。” 突然响起的蒙古话让高进回过了神,抬头看去,只见前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队蒙古武士,打头的是个年轻贵族,戴着牛皮手套,上面蹲着一只老鹰。 看到蒙古人的瞬间,麻猴子和李三便丢了手里的黄羊,拔刀护在高进身前,他们是逃卒不假,可却是因为拿不到饷银,还要被上司虐待才跑的。 当兵吃粮,拿银卖命的道理,麻猴子李三一直都懂,自从跟了高进,他们每日都能吃饱,还有肉吃,虽然没拿到银钱,可两人相信,等回了关墙,高进绝对不会食言,只要他们好好干活,便能过好日子。 第二十三章 射鹰 “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明国来的?” 阿木尔看清楚前方一行人后,满脸的傲慢,他从皮囊里扯了条鲜肉喂给自己的猎鹰后,看向地上那头黄羊用汉话说道,“这黄羊归我了,你们走吧!” “这黄羊明明是我们……” 麻猴子愤怒了,他虽然知道对面蒙古鞑子人多势众,可是看着那个年轻鞑子的嘴脸,他就忍不住,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高进按住了。 “这黄羊给你。” 高进并不想和眼前一看就是贵族出身的蒙古鞑子纠缠,他记得父亲吩咐过,到了蟒金部以后不要惹麻烦,这里是蟒金部的围场,按道理这里的黄羊确实归这些蟒金部的贵族。 “少爷。” 麻猴子和李三有些不忿,他们并不觉得高进此时退让是胆怯,他们只是舍不得那头黄羊,在他们看来蒙古人再蛮横,也该讲点道理。 高进拉着麻猴子他们退到一边,不过没有转身离开,他虽然不想惹事,但并不代表他不提防对面那个嚣张的年轻蒙古贵族。 看着对方并没有反抗的意思,阿木尔顿时觉得索然无味,他虽然是家中幼子,被父亲宠爱,但脑子没蠢到家,知道眼前这些人怕是来自是大明的商队,真要杀了,王爷怪罪下来,不是小事。 …… “主子,前面好像是大明来的商人,阿木尔也在。” 娜仁托娅身边,乌尔泰禀报道,自家这位主子刚才说了打猎,可是却又不许他们围猎黄羊,结果跑着跑着便撞到了阿木尔一行。 “大明来的,走,过去看看。” 对于打猎没什么兴趣的娜仁托娅听完乌尔泰的话,顿时精神一震,过去部里也有大明的商队过来,但她一直都没有私底下打过交道,这次遇见了,她倒是想试试,能不能让那些商人从大明给她带些东西。 原本还想为难高进的阿木尔看到前方那一骑白马倩影,顿时整个人都飘了起来,朝手下道,“快把那头黄羊拿过来,我要献给娜仁托娅。” 高进瞧着又一队蒙古骑士赶到,为首的居然是个少女,让他感到有些意外,不过瞧着眼前那年轻鞑子的做派,想来这个叫娜仁托娅的少女在蟒金部地位不低。 “去。” 阿木尔手臂一振,放飞了手臂上的猎鹰,脱下驯鹰的手套,连忙取了弓箭,做出一副射猎的架势,他做这些举动时,还狠狠朝高进瞪了一眼道,“识相点,别乱说话。” 高进觉得这年轻鞑子简直脑子有坑,对面骑马而来,你当对方是瞎子,会看不到你手下拖着黄羊过去吗? 就像高进想得那样,阿木尔放鹰取弓也全都落在了娜仁托娅的眼中,让她更加不屑这个只会仗着父亲权势胡作非为的废物。 娜仁托娅停下马时,看着站在一边的高进四人,为首的青年神情淡然,但身后三个随从都是一脸愤怒,其中两个还直勾勾地盯着阿木尔手下抬着的黄羊,她就是再傻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娜仁托娅,你看,这是我刚猎到的黄羊,我……” 阿木尔迫不及待地下马,让手下奉上黄羊,想要讨娜仁托娅的欢心,只是他话说了一半便被打断了。 “阿木尔,这头黄羊明明不是你的猎物?” 娜仁托娅看着黄羊身上射了个对穿的箭矢,朝表情凝住的阿木尔,指了指道,“要不要拔下来和你箭筒里的箭对一下?” 阿木尔的脸阴沉了下来,可是面对娜仁托娅,他却没法反驳,而边上那个该死的乌尔泰正自恶狠狠地盯着他,让他不敢胡乱开口。 “娜仁托娅,这黄羊若不是我的猎物,还会是谁的?” “不是你的,自然是这几位客人的。” 娜仁托娅的目光落在高进身上,仔细打量着,而她这番举动言语,则是让阿木尔羞愤欲绝,同时心里嫉恨不已。 看到阿木尔那杀人的目光,高进皱起了眉头,他先前退让,是不想惹麻烦,可这个叫娜仁托娅的少女一来,这麻烦便再也甩不掉了。 “难道我说错了吗?” 娜仁托娅盯着高进,身边的乌尔泰同样凶恶地看着这个大明来的年轻武士。 “娜仁小姐,在下高进,这黄羊确实是我的猎物。” 既然已经得罪死了那个叫阿木尔的年轻鞑子,高进再退让便没了意义,于是站出来沉声答道。 “你说是就是吗?” 阿木尔的声音冰冷,他逼视着前方的高进,身旁的武士蠢蠢欲动。 “阿木尔,管好你的人,咱们蟒金部是讲规矩的地方。” 娜仁托娅厉喝道,随着她的话语,乌尔泰带着侍卫们一齐逼向阿木尔和他身后的武士,只是简单的拔刀动作,便吓住了阿木尔。 只不过这时候,四周又有人陆续赶到,打听清楚情况后,其他几个年轻贵族固然不喜欢阿木尔,可是也不想看到一个汉人青年在娜仁托娅面前出风头。 “黄羊在阿木尔的手上,怎么倒成了这个明国人的猎物?” “没错,他怎么证明这黄羊是他的猎物?” 顿时间,几个年轻贵族都是纷纷开口,娜仁托娅看着这些人,面如寒霜,她看不惯阿木尔巧取豪夺的无耻行径,却不曾想这些在部中自诩英雄的年轻贵族们也是同样无耻。 “明国人都是些没用的孬种,这家伙看着人高马大的,却只会躲在女人背后。” 阿木尔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的恶毒话语,让他心里好过不少,要不是害怕乌尔泰,他早就让手下围攻高进四人。 高进身后,麻猴子李三还有兀颜都握紧了刀柄,他们见不得对面的蒙古鞑子侮辱高进,不是因为高进是他们的少爷,而是因为高进把他们当人看,给了他们希望。 高进并不在乎对面的挑衅,他身边除了兀颜算是把好手,麻猴子和李三还不够看,真动起手来,对方人多势众不说,而且都在马上,他们不是对手。 只不过眼下势成骑虎,他要是再不做些什么,除了一顶懦夫的帽子跑不了,商队的生意都怕要受到影响。 唯一让高进有些底气的是,似乎娜仁托娅一方就能压住其他人,这是他愿意站出来赌一赌的原因。 “如何证明?自然是用弓箭来证明!” 高进迎着四周一圈恶意的目光,开口说道,一个人拎着角弓站了出来,同时示意兀颜他们不要妄动。 娜仁托娅看着站出来的高进,同样好奇他接下来要怎么做。 高进眼角的余光一直瞥着阿木尔脑袋上方那块天空,被他放走的猎鹰,一直都在他头上盘旋,飞得并不高,之前的沉默也只是在估算猎鹰的飞行路线。 所有人都盯着高进,然后高进的手动了,张弓搭箭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记得老陈教过他,要射落天上的飞鸟,除了射术,最关键的是要对自己有信心,出手不能犹豫。 当高进放下弓时,大多数人都只听到弓弦绷紧松开的声音,然后天上传来一声戾啸,接着便是阿木尔驯养的猎鹰从天而降,摔落在草丛里,脖子处一枚箭矢横贯其中。 “你……你怎么敢……怎么敢……” 阿木尔的面孔都扭曲起来,口中说话都不完整,而他四周的年轻贵族同样傻了眼,射都想不到高进居然会用这种方式来证明。 “那黄羊是我的,你们信了没?” 高进环视着四周,手中的角弓虽已放下,可其他人被看到时,总觉得脖子处凉飕飕的。 娜仁托娅的眼神亮了起来,她没想到高进的射术这般强悍,居然连猎鹰都能射下来,这样的勇士到了部中,肯定会被父汗奉为上宾的。 阿木尔终究没敢发作,乌尔泰始终盯着他,其他人则是被高进的射术所震,反倒是纷纷出言结交高进,让他更加嫉恨交加。 看到阿木尔离开,高进同样选择把黄羊献给娜仁托娅,既然得罪小人,就要找座靠山才行,虽然他不知道娜仁托娅究竟什么来头,但只要比阿木尔大就行了。 …… “既然有人帮你,便没什么好担心的。”高冲看着回来请罪的高进,并没有责怪他,“你那一箭射落猎鹰,做得很好,你名气越大,那阿木尔便越没法对付你。” 高冲从来都不是怕事的人,更何况这件事情上,自家儿子占了个理字。 傍晚前,商队到了蟒金部的汗帐驻牧地,在大营外面,高进看到了娜仁托娅身边的侍卫长乌尔泰。 “高先生,这边请。” 娜仁托娅让乌尔泰帮高家商队准备了一块不错的地方,很适合他们做生意。 “高先生,主子吩咐过,今晚王爷的宴会,请两位务必到场。” 商队卸货,扎营妥当后,高进和高冲便被乌尔泰请走了,比起阿计部的汗帐,蟒金部的汗帐规模更大,父子两人抵达汗帐时,宴会已然开始。 当乌尔泰带着高进父子进帐时,坐在漆成金色椅子上的蟒金部汗王阿古达木示意众人安静,以欢迎客人。 “让我看看,能一箭射落天上猎鹰的少年英雄长什么模样?” 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汗帐里近百人几乎一齐看向高进,里面有审视、有疑惑、也有杀意。 高进抬头看去,只见那位蟒金部之主,是个肥硕的中年大汉,圆滚滚的脸上看不到凶悍,只有一双眯着的小眼睛看上去极为精明。 汗帐中央靠前的案几上,放着被高进一箭贯喉的猎鹰,这时高进才醒悟过来,自己和父亲被请来,只怕已经卷入蟒金部的争斗里。 “莫怕,爹就在你身边。”高冲拍了拍儿子,一脸的无所畏惧。 第二十四章 领先时代的 自从土默特部内斗,整个右翼蒙古早就没了俺答汗在时的秩序,称汗称王的部落越来越多,蟒金部也不例外。 “见过王爷。” 高进和父亲按着蒙古人的规矩向阿古达木行礼后,被带到了摆满酒肉的桌案前,比起在阿计部时,盯着父子两人的目光多了不少。 在席间,高进看到坐在阿古达木身边的娜仁托娅,才知道这个明媚英气的少女是蟒金部之主的独女,而那位阿木尔的父亲,则是蟒金部里的大台吉苏合。 高进猜测阿古达木和这位大台吉不合,不然的话也不会把他射落的那头猎鹰当众展示,就在他愣神思索的时候,有人对他发起了挑战。 “小进。” 回过神来的高进看着对面站起来的蒙古武士,脑海里依稀有些印象,这个武士白天就跟在阿木尔身后,他倒是没想到阿木尔的报复来得这么快。 “什么情况,爹?” “要和你比试武艺,记得上场不要留手。” 高冲沉声说道,方才那蒙古武士忽地站起来,说什么久仰大名,要和儿子切磋较技,而阿古达木这位王爷非但没有阻止,反倒是乐见其成的样子。 “放心,爹,我知道该怎么做?” 高进起身应战,这里是蒙古人的地盘,蒙古人的规矩就是强者为尊,商队想要赢得地位,还是得靠拳头打出来。 “好,果然是少年英雄,不过既然是比武较技,便该有彩头,这把刀是河中名匠打造,你们谁赢了,这把刀便归谁。” 阿古达木高声说道,然后拿起身边那把镶金嵌玉的长刀,丢给侍卫,放进了托盘。 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酒席里的贵族们打起了赌,可是没几人看好高进,因为挑战的阿尔斯楞是苏合大台吉手下最厉害的武士,这几年酒宴上的助兴比武,他打死过好几个勇士,可谓是凶威赫赫。 汗帐中央,自有比武的场所,高进下场后,脱去了上身的衣服,他知道对手叫阿尔斯楞,在蒙语里是狮子的意思,一般武士可不会用这名字。 阿尔斯楞是个典型的蒙古壮汉,身高不高,脱去身上的袍子后,露出的肌肉厚实得犹如石墩,胸膛上有刀疤箭痕,面无表情的样子看着瘆人。 “爬不起来算输,投降算输,不准插眼,咬人,其他没有规矩。”乌尔泰主持比试,他不觉得高进能赢,阿尔斯楞便是放到土默特、察哈尔那些地方也是一等一厉害的勇士。 高进浑然没有在意四周的眼光,只是认真地做着热身运动,比起身上的拳脚功夫,他更信任自己的摔跤技巧,拉筋伸腰,活动手腕关节,高进每一个动作都做得一丝不苟。 “害怕不敢比,就认输滚下去!” 听着四周贵族们响起的骂声,阿古达木笑眯眯地看着高进,他同样看不明白高进做那些动作有什么用,但他能看出高进身上那股自信,忽然觉得高进未必会输给阿尔斯楞。 高进终于走进比试场地,四周的喧闹声更吵,阿尔斯楞几乎是在高进双脚完全进了比试场地后,挥拳扑向高进。 面对阿尔斯楞凶猛的拳头,高进闪躲起来,如同猫儿一样柔软,几次都是擦着衣服过去。他躲得并不狼狈,甚至有些游刃有余,可四周的谩骂声依然没有停止过。 阿尔斯楞有些焦躁,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像高进这样滑不溜秋的对手,“来啊,来打我。” 阿尔斯楞咆哮着,可是等来的却是眼前黑影一闪,才发现自己被高进抱住了腰部,接着便是一记凶狠的抱摔,脑袋扎在沙地里。 高进根本没有给阿尔斯楞起身的机会,直接顺势骑在阿尔斯楞身上,拳头如雨点般落下。 “起来,站起来,打死他。” 阿木尔吼叫了起来,他头一回见到阿尔斯楞居然被人打成这样,毫无还手之力。 阿古达木的眼神变了,他巴不得高进就这样打死阿尔斯楞,这样便能折去苏合的一条臂膀,也能证明高家商队值得他去合作。 从最初的震惊再到错愕,直到鸦雀无声,汗帐里只剩下高进挥拳打在阿尔斯楞身上的拳头声,直到乌尔泰拉开他为止。 看到阿尔斯楞满脸是血,没人想到苏合大台吉手下的大将,会输的那么快,输的那么惨! 当高进从侍卫手中接过阿古达木那把大马士革钢刀时,帐中的不少贵族好像失魂落魄一般难以接受,反倒是阿古达木大口喝酒吃肉,一脸畅快。 “干得好,小进。”看着回来的高进,高冲夸道,刚才高进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抓到机会后没有留手,不然以那个阿尔斯楞的体格,被他逮到一丝机会,便有翻盘的可能。 高进的凶残,震住了其他蠢蠢欲动的蒙古武士,阿尔斯楞是被抬下去的,虽然还有气,可那凄惨的模样实在是让人心悸。 没人再提比武的事情,汗帐里很快便恢复了那种热闹的气氛,高进看着一杯接着一杯喝酒的阿古达木,很担心这个蟒金部的王爷会把自己喝死。 “蒙古的王爷差不多都这个德性。”高冲倒是不以为然,他这么多年见过的蒙古贵族十个里有九个都有酗酒的毛病。 娜仁托娅看着坐在那儿不怎么喝酒的高进,心里又多几分好感,自己的父亲好酒,纵然精明,可大多数时候都醉醺醺的。眼下土默特部的汗位之争有了结果,可父亲依然没有下决心对付苏合大台吉,只是使手段打压一番,实在是让她担心不已。 …… “王爷,王爷!” 倒酒侍女的惊呼声打断了高进的思绪,当他抬头看去时,只见先前还红光满面的阿古达木此时趴在桌岸上,身边的酒杯打翻在地,身子抽搐着。 “父亲。” 娜仁托娅几步便到了阿古达木身边,这时候整个汗帐里也乱做一团,有人想要上前探视,也有人慌乱不,想要离开。 “乌尔泰,派人守住大帐,谁都不准离开。” 娜仁托娅厉声喝道,她不知道父亲的酒中是不是被人下毒,她只知道现在绝不能让苏合和他的人离开。 “是,主子。” 乌尔泰大步走到了汗帐门口,把几个想要离开的贵族抓住扔了回去,然后守卫汗帐的侍卫们个个拔刀出鞘,在乌尔泰的指挥下围住了帐中众人。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高进没有慌乱,和父亲继续安坐下来,静观其变。 苏合站了出来,他根本没想到阿古达木会喝酒呛到窒息,只是眼下娜仁托娅让侍卫们把守汗帐,不让任何人离开,着实让他难受。 “娜仁托娅,王爷如今命在旦夕,还是速速请巫师过来,为王爷驱邪。” “巫师我自会派人去请,父王醒来之前,谁都不许离开。” 娜仁托娅面如寒霜,苏合的部众甚多,一旦让他离开大帐,便是祸事,她现在无比希望父亲能够安然无恙,可是如果万一父亲醒不过来…… “这女娃娃倒是个狠角色,要是阿古达木死了,这苏合也出不了这汗帐。” 听着父亲的言语,高进没有作声,他只是仔细地观察阿古达木的状况,只见这位蟒金部的汗王,面色发紫,嘴巴里一翁一张,显然是呼吸困难,应该是喝酒时呛到,呕吐物塞住了气管。 “我有法子救王爷。” 高进心里权衡过后,在一片死寂中出声说道,他的话顿时让娜仁托娅振作起来,而苏合则是面色一紧,站出来大声呵斥。 “王爷贵体,万一有差池,你担待得起吗?” 苏合绝不愿意让阿古达木再次醒过来,他虽然被困在汗帐,但他相信只要时间一久,自己的党羽部众里有人会知道该怎么做,娜仁托娅虽然厉害,可终究只是个女儿身,只要阿古达木一死,这满帐的侍卫,总有人会动摇,只要让他逃离汗帐,这大局就定了。 “高先生,你真的有法子?” “娜仁托娅,你不要忘了,他是外族人,王爷若有个万一,便是你勾结外人……” “闭嘴!” “乌尔泰,你看着苏合大台吉,他若是再敢多话,你便砍了他的脑袋,等父亲醒了,我自给他赔命。” 就在帐中众人要被苏合鼓动反对之际,娜仁托娅如同母狮子一般的暴烈,吓住了众人,乌尔泰的刀架在苏合的脖子上,苏合带来的两个武士则是被直接斩杀。 “爹,咱们得罪了那位苏合台吉,便只能把赌注压在王爷身上。” 看着担忧的父亲,高进低声说道,然后便走到了娜仁托娅身边。 “高先生,你若是真能救了我的父亲,你便是我蟒金部的恩人,可如果……” “娜仁小姐放心,王爷的症状我见过。”看着红着眼,故作凶狠的娜仁托娅,高进沉声说道,一脸的自信。 高进的沉稳让娜仁托娅安心了些,然后便让侍女照着高进吩咐,让父亲侧卧在地,同时解开了胸口的衣服。 “娜仁小姐,王爷如今昏迷不醒,乃是喝酒呛到,让秽物堵住了气管,导致窒息,只要让人为王爷吸出气管里的秽物,便没事了。” “娜仁小姐可以让人找找,有没有空心的细管,能插进喉咙就行,像是芦苇杆也行,这样为王爷吸取秽物时能方便许多。” 高进以前支教时,和村里的干部一块儿喝酒,当时有位老哥喝得太猛,便是呛到窒息,好在酒桌上有位卫生院的医生,用芦苇管帮他吸了堵住气管的呕吐物,才把他给救回来。 “听到没有,还不快去找。” 娜仁托娅听完高进的话,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不少,她是个聪明人,自然分辨得出高进的法子管不管用。 第二十五章 奇迹 汗帐中央,苏合看着孤注一掷的娜仁托娅,有心想要阻止,但搁在脖子上的冰冷刀锋让他不敢妄动。 侧卧的阿古达木依然昏迷,发紫的脸色随着胸口解开的衣物稍微好了些,这让娜仁托娅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几分,对高进的法子多了些信心。 找到芦苇杆的侍卫和被请来的巫师几乎同时到了汗帐,看到进来的巫师,苏合想开口,握刀的乌尔泰脸上狞笑起来,让他只能打消刚升起的念头。 “阿苏勒大人。” 汗帐里的贵族们看到巫师,不少人都低头表示敬意,娜仁托娅同样起身相迎,但脸上神情冷漠。 高进观察着被众人称呼为阿苏勒大人的巫师,那是个面相阴沉的老人,穿着一身白袍,腰带里系了五颜六色的布条,头上戴着鸟雀羽毛编织的头冠,身后还跟着两名穿黑袍的随从。 “过去这些巫师权力不小,不过如今那些台吉们大都信了喇嘛教。”高冲走到高进身边,看着那进来后便朝阿古达木走来的阿苏勒,皱着眉头道。 蒙古人本来崇信萨满教,部落里的巫师地位尊崇,有时候甚至能影响到部落首领的更迭。不过自从俺答汗改信,蒙古各部改信格鲁派的越来越多,那些萨满教的巫师地位大不如前。 “爹,那位王爷是不是也改信了?”高进倒是知道黄教红教的区别,不过他方才看汗帐里并没有讲经的喇嘛。 “下面这些部落的台吉们能不改信吗?”高冲冷笑道。 忠诚于阿古达木的侍卫将找来的芦苇杆奉到了娜仁托娅面前,接过那几根芦苇杆,娜仁托娅看向高进,“高先生,你看可以吗?” “能插进喉咙就行,眼下还是得让人立即为王爷吸出堵住喉咙的秽物。”高进朗声答道,此时阿古达木这位蟒金部之主,身边除了娜仁托娅,便只有两位女奴,五步外则是数名侍卫环绕。 阿苏勒本想上前,但被那些侍卫挡住,眼下听到高进言语,直接大喝道,“王爷分明是中了邪祟,娜仁托娅,你听一个明国人在这胡言乱语,是要谋害汗王吗?” 阿苏勒在蟒金部当了四十年的巫师,从最初老师身边的弟子熬到如今的地位,亲眼看到巫师的权力由盛转衰,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只是阿古达木在位日久,虽是个庸主,可蟒金部上下又有几个厉害人物,更何况蒙古诸部改信黄教乃是大势所趋,他只能蛰伏。 “阿苏勒大人,你休要蛊惑人心,方才高先生已经说得明白,父王是被呕吐的秽物堵住气管,方有……” 娜仁托娅本不想和阿苏勒分辨,只是汗帐里噤若寒蝉的贵族随着阿苏勒的到来,虽不敢大声说话,但是窃窃私语声传来,不少人都信了阿苏勒的话。 “娜仁小姐,眼下多拖延一会,王爷便多一分危险,这吸取秽物不能再等。”高进打断了娜仁托娅,他记得那位卫生院的医生说过,呕吐物窒息这种状况,抢救时绝不能拖延,可能就耽误几分钟,人就救不回来。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明国人。”阿苏勒大怒起来,他和苏合向有来往,也知道苏合野心,来到汗帐后,看到乌尔泰把刀架在苏合脖子上,他就清楚,只有阿古达木死了,他们才有机会夺权。 只是想不到,却被一个明国人搅合了,阿苏勒虽然不清楚那什么芦苇杆吸出秽物就能救人是什么道理,但他看得出这个年轻的明国人极为自信,让他心中隐隐不安。 “你们两个,快为父王吸出秽物。” 娜仁托娅将手中芦苇杆交给两个女奴,厉声朝她们喝道,“若是父王死了,你们也要陪葬。” 两个女奴被吓得厉害,接过芦苇杆,便朝阿古达木的口中插了进去,接着俯身轮流吸取秽物来。 “给我拦住她们,娜仁托娅,王爷若是……” 看到娜仁托娅真的让女奴吸取秽物,阿苏勒大急,当即怒吼起来,便让身边随从上前阻止。 “还等着做什么,还不杀了这两个敢冒犯父王的狂徒。”见到阿苏勒的随从真敢动手,娜仁托娅眼里满是杀意,汗帐里贵族众多,要是不能一举压住阿苏勒这老东西,只怕要生变。 娜仁托娅的厉喝声中,原本还忌惮阿苏勒这位巫师大人的侍卫们不敢再迟疑,举刀杀向面前的黑衣随从。 阿苏勒睁大眼睛,看着两个随从被侍卫砍倒在地,割了脑袋,苍老的脸庞上满是惊愕,他想不到娜仁托娅真敢让侍卫动手杀人,而他原本尖利的声音戛然而止,不敢再多讲半句,因为那杀人的侍卫到了他面前,刀上还淌着血。 看到这一幕,苏合满脸颓丧,他怎么想得到娜仁托娅竟然这般果断,如今他只能希望那明国人的法子根本不管用,只要阿古达木死了,局面就还能挽回。 两个女奴强忍着恶心,从芦苇管里吸出秽物吐在地上,娜仁托娅看到父亲面色渐渐好转,顿时大喜起来,让四周的侍卫散开,好让众人都能看到。 很快地上满是带着酒气的腥臭秽物,挨着近的台吉们甚至能看清楚里面没有咀嚼的肉块,这时候阿古达木的脸色渐渐恢复如常,手指也无意识地动了起来。 当气管里的秽物被吸干净,呼吸到新鲜空气,阿古达木醒了过来,他从地上起身时,汗帐里的一众贵族和武士们都是睁圆了眼睛,谁都没想到阿古达木真能活过来。 “长生天在上!”“怎生可能?” 靠在最前面的贵族们跳了起来,刚才他们可是亲眼看着王爷没了气息,说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也不过分。眼见阿古达木活过来,他们纷纷跪倒在地,赞美起长生天来,要知道方才他们杵在那里动都不动,没有阻止阿苏勒,万一王爷计较起来,那就是大罪。 娜仁托娅的脸色从惊喜变成了平静,这时候的她全然没有了先前的决绝和孤注一掷,她冷冷地看向苏合和阿苏勒,就像是看着两个死人,“阿爸,来,喝口水!”从侍卫手中接过装水的银碗,娜仁托娅小心翼翼地给阿古达木喂起水来。 “活了,竟然真的活了。” 阿苏勒的额头上全是冷汗,他是部落里的巫师,过去不知道见过多少贵族喝酒喝到呛死,本以为阿古达木必死无疑,结果却全叫那个明国的小子给搅合了,他这个时候心里满是后悔,萨满的荣光算什么,在活命面前全是狗屁。 自己若是不跳出来,哪怕没什么权力,可照样还是部落里的大巫师,有酒喝有肉吃,还有妇人可以玩!想到阿古达木清醒后必定掀起的屠杀和大清洗,这位不久前还威风凛凛的大巫师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朝还没有清醒过来的阿古达木求饶起来,“王爷,我是被人蛊惑才……” 面如死灰的苏合看到阿苏勒下跪后无耻地求饶,再看着苏醒过来的阿古达木,心里挣扎了许久,也跪在了地上,他没有求饶,阿古达木是庸主不假,可如果有人威胁到他的地位时,再庸主也是会杀人的。 “王爷,我请您看在我也曾为您鞍前马后效劳的份上,留我齐源氏一点骨血……”苏合一边哀求,一边砰砰地往地上磕头。 大帐里剩下的人全都跪在了地上,其中不少人仍旧好奇地看向高进,他们想不到这个明国人的法子真能救活王爷,那一根小小的芦苇杆居然有如此神奇的作用。 蒙古人善饮,尤其是贵族,几乎个个都酗酒,因为喝酒呛到窒息而死的也有不少,高进的这个法子,等于是给这些酗酒的贵族们送了条命。 完全清醒过来的阿古达木,在娜仁托娅的搀扶下重新坐回汗位,然后听这个爱女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一讲给他听。 尽管一直昏迷,可汗帐里发生的事情,阿古达木也不是一无所知,只是不如女儿说得仔细,他恢复正常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看向苏合和阿苏勒的眼神也变得格外凶狠。 “高先生,您的救命之恩,本王记下了,现在还请两位回去,本王有些事情要处置,改日再设宴款待二位。” 阿古达木看向高进,面色才好了些,要不是这个年轻人,他说不定就死了,自己的子女妻妾奴仆都要被苏合他们夺走,这份恩情可不小。 “多谢王爷,王爷能无恙醒来,是王爷洪福齐天,有神明庇护,在下不敢居功。” 高进躬身一礼,并没有居功自傲,而他话里那句“王爷洪福齐天,有神明庇护。”让阿古达木听着极为舒服。 最后阿古达木派了一队侍卫护送高进父子回营地,出了汗帐以后,高进才长舒一口气,刚才在汗帐里他显得镇定自若,可心里还是捏着把汗,要是阿古达木万一救不回来,他和父亲难逃一死,就连商队也要遭殃。 “知道后怕了。”看到高进额上的冷汗,高冲笑道,在汗帐里他是随时都准备厮杀,只不过高进和娜仁托娅的表现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个阿古达木生了个好女儿,不过他的儿子更不差。 “怎么能不怕。”高进看着还有心情打趣自己的父亲,沉声道,“爹,刚才要是我的法子不管用,您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帮着那位王爷爱女,宰了汗帐里的那些台吉杀出去。” 高冲低声答道,娜仁托娅若是个男儿身,他都敢赌一把,帮着镇压蟒金部的内乱,可她是个女子,便只能帮一把,然后趁乱带着商队逃走。 没多久,高进他们便回到了商队营地,那队护送他们的侍卫并没有离开,而是守在营地前,高进知道这是阿古达木吩咐他们留下来保护商队,想来今夜蟒金部一定会是个流血之夜,谁都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进了营地,高冲让守夜的魏连海喊醒商队众人,老兄弟们个个披挂整齐,高进也让伙计们拿了长矛戒备,蒙古人内斗最狠,杀出性子来,谁管你是什么王爷的救命恩人。 商队里的货物不少,财帛动人心,高进和父亲一样,都不放心蒙古人,万一有将领杀红了眼,不认门口那队侍卫,他们能靠的只有手里的刀枪。 “二郎,这里便交给你。”高冲把守夜防御的重任交给高进,他则是和几个擅长冲阵的老兄弟去了营地内休憩,储备体力,万一营地守不住,他们要给商队冲杀出条血路。 “爹,你放心,说不准睡一觉,什么事都没有。”高进笑答道,然后看向远处隐隐有兵马调动的汗帐,握紧了手里的长矛。 第二十六章 彼此的野心 蟒金部的大营里起了一夜的火光,战马践踏的声响没有停歇过。 苏合在汗帐里被直接斩首,他的党羽部众知道消息后,有人反抗但更多的人选择投降,可阿古达木依然派遣侍卫和控制的军队对整个大营进行了无情的清洗。 一整晚,高进都守在商队营地的厢车阵前,半夜有溃兵来袭,被他和老陈用弓箭轮番射死八人,这伙溃兵都没有和营地前的侍卫短兵相接,就倒卷而走,然后被追兵所杀。 追兵的首领是个满脸横肉的台吉,也许是因为商队营地前有汗帐侍卫,也许是因为他看到高进射杀溃兵的射术,最终这位台吉勒马在一箭之地外观察营地,等部众斩杀完那些溃兵后,方才离开。 那片刻的对峙,是高进这一生中最紧张的时刻,但他持弓的手很稳,弓弦半开,右手拈着的箭矢始终对着那位台吉,直到对方离去,他放下弓,手臂才抖得厉害。 黎明前,燃烧整夜的火光终于熄灭,当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光明划破黑暗。看到那些下马收敛尸体的蒙古骑士,高进如释重负,他知道蟒金部的内乱终于结束了。 “做得好,小进。” 高冲接替高进时,从老陈口中知道儿子昨晚的表现,沉默片刻,粗糙的手掌落在高进肩膀,不仅是他,周围一圈老兄弟,都觉得高进可以独当一面了。 …… 昏沉沉地睡了大半天,直到傍晚,高进才清醒过来,看到木兰坐在不远处,炭火上的锅里熬着小米粥,里面加了碎肉,帐里一股浓郁的香气,让饥肠辘辘的他食指大动。 “二郎,你醒了。”看到高进醒来,木兰连忙盛了粥,端到高进跟前,脸上满是欢喜。 “什么时候了。”高进接过碗问道,他记得早上父亲让他回来补觉,神经绷了一整夜的他躺下就睡着了。 “太阳刚落下,刚才鞑子那里来人,请你和老爷过去赴宴。” “知道了,木兰,今天商队有生意吗?” “哪有什么生意,鞑子的汗帐那里,一直在砍头,据说昨天晚上死了好几百人。” 木兰皱着眉头说着自己听来的消息,蟒金部的大营里,那些牧民部众没人敢出门,只有骑马带刀的蒙古武士在外面游荡。 高进和木兰的交谈没多久就被打断,汗帐那里来了侍卫相请,喝了半碗粥的高进只得起身和父亲一道前往汗帐赴宴。 “记得少喝些酒。”木兰给高进整了整衣服后说道,高进自是笑起来,这种被人关心的感觉真好,于是他答道,“知道了。” …… 骑着马,被一队侍卫们簇拥着来到汗帐前,高进能感受到沿途那些蒙古武士的羡慕,他并不喜欢出这种风头,因为不少人的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嫉妒。 进入汗帐,虽然地毯上的血迹被洗去,可高进依然能闻到空气中弥留的血腥味。抬头看去,阿古达木这位蟒金部之主高坐在汗位上,满脸的自得。 “见过王爷。”高进和父亲再次行礼,阿古达木自称汗王是僭越,但如今蒙古各部,那些大台吉们哪个不是如此! “高先生不必多礼。”阿古达木大笑起来,高进救了他性命,才让他彻底下决心铲除苏合及其党羽,还添了个巫师,眼下整个蟒金部再无人能违逆他,他自是心情大好。 比起上一次,这回高进父子坐在阿古达木的左手边,昨夜看到的台吉贵族们少了大半,多出来的新面孔都是穿甲带刀的武士。 宴会的主角依然是阿古达木,当众人到齐后,他举杯祝酒,痛斥苏合和阿苏勒的叛乱,但对于昨夜高进的功劳只字不提,然后当众论功行赏,将手下的心腹提拔起来,取代那些死去的台吉。 整场宴会,高进只是和父亲一样闷头吃肉,然后应付那些上前敬酒的台吉和武士,被灌了不少酒。 离开汗帐时,高进晕乎乎的,不明白这场宴会阿古达木宴请他和父亲是为什么,只是出帐以后,父亲显得颇为高兴,让他更加不解。 回到商队营地,看到一身酒气的高进,木兰虽然有些气恼,但还是去烧水煮茶,蒙古人的肉食油腻重,酒也很烈,不喝茶解酒,第二天醒来,要难受一整天。 火光昏暗的营帐里,高进喝着褐色的茶汤,难受的胃好过了些,“爹,您为何欣喜……”对于刚过去的那场晚宴,高进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阿古达木请他们去究竟干嘛,只是看他如何自吹自擂,封赏部下。 “小进,我还以为你能想明白?”看着满脸疑惑的高进,高冲笑了起来,“阿古达木今晚请咱们过去,是敲打咱们,不要居功自傲,你没听到他说自己昨夜是梦见俺答汗,得到俺答汗指点才清醒过来诛杀叛逆,和你的法子可没什么关系。” “对这些上位者来说,咱们这些小人物,只是蝼蚁,你不要以为有恩于对方,就能怎样?”高冲沉声说道,“这个道理,为父当年懂得太晚,明白之后付出的代价也太大。” “爹,那咱们现在是没事了?” 高进固然有见识,可对于这个时代权贵所谓的心术,依然不明白。 “咱们今晚只是吃肉喝酒,半句多余话都没有,自然无事。”“昨晚那事你也全当没发生过,就当是这厮自己醒过来的。” “明白了,爹。” “但我好歹都救了他性命,他总不会一点好处都不给吧?” 高进昨夜冒险,自然是奔着那样做的好处去的,哪里想到阿古达木居然反倒先敲打了他们一番。 “好处自然有,估计明天就知道了。”高冲放下手中茶盏,眼里有些兴奋,“土默特部的汗位之争结束,归化城今后便太平了,这次若顺利,说不定咱们能通过阿古达木搭上土默特部的大台吉,到时候关系稳下来……” 蟒金部虽然是个大部,可终究规模有限,高冲跑商这么多年,当然知道那些横跨府县的大商帮之所以能赚得盆满钵满,还不是因为能在归化城这等朝廷允许互市的蒙古城市里搭上大台吉,垄断数个部落的生意。 “爹,若真能搭上土默特部的关系,咱们商队肯定得扩大规模,现在的人手太少了。”想到昨晚商队营地前退去的蒙古兵马,高进沉声道,商队现在武力不够,能搭上关系也守不住。 “这是自然,归化城里金山银海一样的富贵,咱们要拿到守住,还是得靠拳头。”高冲想到那些人马动辄数百的大商帮,低声道,“河口堡里,有的是穷得过不下去的,商队要是放开了招募,人是不会缺的。” 说到河口堡,高进的记忆里,关于这个故乡的所有印象只有贫瘠和败落,比起热闹的神木堡,河口堡的百姓穷困,一个个村落也都死气沉沉,大部分军户早就和贫农没什么差别,只有商队里那些叔伯家的子弟还有人习武。 “招他们进来,还得先养着,要训练得不怕马贼,敢于厮杀,没个大半年时间根本办不到。”高冲自言自语道,河口堡里除了百户张贵和他的部众外,大部分军户都过得猪狗不如的日子,这些人的心气早就没了。 高进明白父亲的郁闷,河口堡是个百户,虽然军户多,可那位百户大人是个贪财苛刻的主,河口堡里的军户大都被压榨得脊梁骨都断了,高家商队这么多年,都没招募什么人,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 “爹,河口堡招不到人,咱们可以去其他地方招,只要有路子能赚钱,还怕没人来。” “说得好,小进,倒是为父有些暮气了。”看着满脸锐气的高进,高冲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以后商队能成什么样,看你了。” 高冲知道,商队要壮大,肯定要招外人,原来的规矩就得改,他年纪大了,没那个魄力,但是儿子年轻有冲劲,他能做的便是日后帮儿子安抚好那帮老兄弟。 …… 第二天清晨,商队营地外,大约三十多匹战马被送了过来,马群里还有个瘦猴似的马奴。 “高先生,这些是主子命我送来的。”乌尔泰对着高进很客气,这位娜仁托娅的侍卫长是个明白人,那天晚上要不是高进的法子,只怕如今被挂在汗帐外哈喇苏鲁锭上的就是汗王的脑袋了。 “那个马奴叫桑哈,擅长养马,本是苏合家的马奴,如今便送给高先生了。” “那就替我多谢娜仁小姐了。”高进朝乌尔泰说道,三十多匹战马运回关墙,在神木堡都是一笔人人觊觎的财富,不过对商队来说,这些口岁年轻,筋骨强健的战马正合适留作自用,只剩下几匹拿去发卖刚好。 “高先生,明日王爷会派人前往青城,到时候你们可以一块儿去。” “请转告王爷,咱们明天肯定准时相候。” 高进明白,这才是阿古达木给他的好处,土默特部的内斗,让归化城四年都没有大规模互市贸易,如今汗位归属已定,这归化城的市场还空着,自家商队只要能进去搭上关系,便是一桩长远的富贵。 乌尔泰离去后,高进让伙计们收拢马匹和新来的马奴,然后被父亲叫去和叔伯们说了这番缘由,让他在叔伯们心中又多了不少分量。 第二十七章 陆上码头 乌兰木伦河畔,高进骑着马,观察着商队边上的蟒金部军队,比起阿计部来,这一个百户的蒙古军队,装备要好许多,每个人都有穿皮甲,有些还镶了铁片,至于那位百户孟恩更是身着铁甲。 “这些鞑子都是精锐!”高进身边,老陈一脸的忌惮,蟒金部这等大部是蒙古的中坚力量,历来侵扰边墙,阿计部那样的兵马只能算炮灰。 “陈叔,我看他们也就比阿计部的骑兵装备好些?”高进有些疑惑,他没看出这些蟒金部的蒙古骑兵比阿计部的兵马强壮多少,感觉上似乎差不多。 “你看看他们前后保持的距离。”老陈瞥了眼前方排成一列的蟒金部骑兵,努嘴道。 高进仔细看去,发现那些蒙古骑兵排了长队,但是前后相距大都在五米左右,没有明显的脱节。 “前后相距一致,这可不是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老陈说道,高进虽然聪明,可是关于这些战事方面的经验还是差许多,眼下正好讲给他听。 高进点头受教,关墙内普通百姓向来都惧怕蒙古人,畏之如虎,以为蒙古人天生善战,其实不然,他这一路跟着商队,发现蒙古人的底层牧民,只是会骑马开弓,就连有刀的都不多。 就像老陈说的,蒙古人侵略边墙,纠集的军队里,大半是牧民组成的乌合之众,被当成炮灰使,那些大部里训练有素的精锐百户才是真正的作战主力。 “看起来,这些蒙古鞑子护送咱们只是顺道。” 听到老陈的自言自语,高进深以为然,“陈叔,土默特部如今汗位已定,这蟒金部肯定要有所表示,只怕他们……” “行了,他们去干什么,不关咱们的事,只要能在归化城搭上线,咱们这趟就赚大发了。” 看着老陈兴奋的脸色,高进也不由期待起那座被称为青城的归化城,当然这座城市还有个他熟悉的名字,呼和浩特。 …… 进入长夏,草原上的牧草开始疯长,乌兰木伦河畔,因为水量充沛,商队越往前行,沿途的草甸子越多,当离开蟒金部三天后,放眼望去,全是一片碧绿生机。 三天时间里,高进主动和那位百户孟恩混了个脸熟,才知道这个矮壮的蒙古大汉居然是阿古达木的侄子,怪不得能被派去归化城。 “孟兄,这头黄羊,拿去给大伙儿分了吧!” 水草丰美,草甸子的野物也越来越多,商队走得不算快,高进依然每天都会抽空出去打猎,而打到的猎物都会拿出一些送给孟恩,几次下来,在那些蒙古骑兵里也有不小的名声。 “老弟,那可就多谢你了。” 接过那头肥美的黄羊,孟恩没有客气,他带兵顺道护送高家商队,可是这吃食却是各归各的,携带的干肉哪有新鲜肉好吃。 “老弟,你这箭术真是厉害,怕是不比大汗帐里的射雕手差。” 孟恩口中的大汗,是如今蒙古各部名义上的共主,察哈尔部的林丹汗,这位年轻大汗在汗帐里网罗了不少各部有名的勇士。 “孟兄过奖了。”射雕手的名头,高进听过,那是蒙古人里最擅射的神箭手,只有土默特察哈尔那样的蒙古万户部落才能拥有。 高进在蟒金部射落过猎鹰,但他心里清楚,能射下来纯粹是那猎鹰飞的不高,在头顶盘旋,才被他寻到机会,真是展翅高飞的猎鹰,他没半点把握。 一番客套后,高进带着随从回到商队营地,营地依然厢车连环,没放松戒备,这是商队多年下来的规矩,晚上也叔伯们依然分班值守。 “可套出什么来?”看到高进回来,高冲开口问道,此去归化城,还得靠蟒金部牵线搭桥,所以才让儿子去和孟恩打交道,希望能套出些有用的消息。 “他口风很紧,只说是奉阿古达木的的意思,给素囊台吉送礼物。” 叱咤风云的三娘子终究老了,面对土默特部各部大台吉们的联合,哪怕她再宠爱孙子素囊,也只能让步。 高进能打听到的有用消息不多,只知道土默特部汗权虽定,但归化城仍旧被三娘子交给了孙子素囊,而对蟒金部来说,归化城太近,卜失兔这位大汗太远,他们只能选择臣服于归化城的主人。 “看起来,咱们接触的也多半是素囊部中的台吉了?” 看到父亲皱眉,高进心中清楚,父亲觉得那位素囊台吉迟早地位不保,等三娘子一死,卜失兔这位土默特大汗肯定会收回归化城。 “爹,莫想太多,您不是说过,先管好眼下的事情再论其他。” 听到高进的话,高冲愣了愣,随即笑起来,“你倒是拿大,不过也对,这归化城的生意,能做一笔是一笔。” …… 两天后,商队终于抵达归化城,一路上高进碰到了不少散居在归化城四周的部落和牧民,把车上挖来的盐矿卖出去不少,换了皮货。 看着前方乌青色的城墙,高进略微有些失望,被孟恩他们推崇备至的青城,在他看来只是座普通小县城,不过对比记忆里的神木堡,那接近六米的城墙算得上雄伟。 唯一让高进惊讶的是,归化城四周的平原,有着不少村落的遗址痕迹,尤其是沿途的一些河流边上还能看到废弃的水渠。 “爹,这归化城四周,怎么如此多的破败村落。” “当年俺答汗在时,这归化城附近都是良田。”高冲回答道,脸色黯淡,他少年时正是戚家军光辉已逝,土默特部如日中天的时候,那时白莲教裹挟百姓投奔土默特部,为土默特部开垦良田,耕种粮食。 如今归化城附近这些村庄遗址便是当年那些投靠土默特部的大明百姓所留,只是几十年过去,全都成了废墟,而土默特部也不再是称雄草原的霸主。 来到城门前,因为有孟恩随行,高进他们顺利地进了城内,经过城门时,高进仔细打量了一番守城的军队,发现这些蒙古士兵虽然装备精良,但是却少了一股杀气。 进到城中,高进发现里面要热闹许多,大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其中看着像是来自大明的商队也有不少。 “几位爷,要找个住宿的地吗?” “咱们宝升号,价格公道,几位手上的货若要出手,可去前面大街拐角……” 商队刚过城门,便有伙计打扮的人上前,操着官话各自拉客,里面有开客栈的,也有那些大商帮的货栈。 高进没想到,这归化城里居然还有人直接收货,而且他看那宝升号的伙计一脸傲意,似乎吃定他们会把货卖给他们。 “小进,这便是归化城,若是蒙古人那里没有关系,便能把货出给这些大商帮的货栈。” 高冲摒退那些货栈的伙计后,朝高进说道,归化城看着是座城池,有规矩在,可是弱肉强食起来的险恶不比荒野里差多少,那些在城中开货栈的大商帮在关墙和蒙古人这边两头都有关系在。 高家商店这样的小商队,若是在归化城里没有蒙古人那边的人脉关系,想要出货,便只能低价卖给那些大商帮的货栈,赚些辛苦钱。 “爹,这样的话,那咱们这些小商队,岂不是就赚个运货的钱,何必来这归化城。” “一条商路,沿途就几个部落,商队带的货物少,赚不到多少钱,带的货物多,你卖给谁去?” “在这归化城里,你好歹能把货物全都出了,不必担心去那些陌生部落,被蒙古鞑子或是马贼杀了抢了。” “每年多少商队出关,来这塞外做买卖,又有多少人能全须全尾地回去。” “你以为那些大商帮是开善堂的,他们设立货栈,不压低卖高,如何赚钱?” 高进想不到,这归化城里那些大商帮如此霸道,可父亲的回答却让他沉默下来。 “这世道便是如此,咱们这回能借着蟒金部,搭上这城里台吉的关系,以后商队便不用再被那些大商帮盘剥。” 高冲朝高进说道,儿子还是见识得太少,不清楚这世道人心的险恶。 “爹,我明白了,这年头道理不管用,只有拳头才管用。” 高进和商队一块到了处城中蒙古人开的客栈歇脚,说是客栈,其时就是一排瓦房,还有一大片空地,高进他们没要房间,只是在空地上把货车堆在一块就算完事。 进城时,孟恩和高进打过招呼,等他办完事,自然会来这家客栈寻他,带他去见这城中的某位贵人,当然最后生意能不能谈成,他们不管。 “几位,真不要几间房,咱们这里可都是上好的厢房,请的可是大同府里的大厨子。” “不要,吃的我们也会自己弄,算下牲口的草料钱就是。” 看着面带鄙色的客栈掌柜,高进有些不自在,不过身旁的父亲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客栈掌柜走后,负责管账的魏连海恨恨地骂道,然后朝高进道,“这归化城里开客栈的,都是黑心肠,满嘴胡话,你以后可千万不要着了他们的道。” 听着魏连海念叨,高进想不到这归化城里的客栈,和黑店没什么两样,说是厢房,里面连张床板都没有,厨子更是不知道哪里找来的蒙古屠夫,可偏偏价格死贵,你要敢闹事,人家就敢拿刀子教你做人。 第二十八章 几十两就是重金 安置好商队以后,高进被木兰拉着去城中看热闹。 归化城的外墙是清一色的青色砖墙,看着很齐整,但城里面却极乱。 沿着客栈外的大街朝城市中心走去,高进能看出这城中最初的规划,应该是四条可以容纳四五辆马车并行的街道呈井字型,把整座城市分成九块。 只是如今这些街道大都被搭建的房屋占了地方,除了通往那些交易集市的街道仍然宽敞,其他地方大都变得拥挤不堪,随处可见人和牲口的粪便。 “咱们去银佛寺!” 看着高兴的木兰,高进跟在后面,对于银佛寺,他并不陌生,他去过呼和浩特,自然晓得木兰口中的银佛寺又叫“大召寺”,只是他没法把后世记忆里华丽壮阔的寺庙和眼前的城市联系起来。 “阿大说过,银佛寺前有集市,能买到很多东西。” 木兰看出高进兴致不高,不过当她看到那座号称有着琉璃金银殿的银佛寺时,还是很高兴。 高进抬眼看去,只见那座银佛寺比起记忆里那座大召寺要小许多,所谓的琉璃顶也只是黄色的瓦片在太阳底下散发光芒,不过寺庙前的街道确实比其他地方干净许多,而且到处都是店铺和摊贩。 这规模倒是比神木堡的集市大许多,看着两旁的店铺和摊贩里,那些商贩叫卖的货物除了草原常见的皮货,皮具,还有不少显然都是来自大明的货物,他甚至看到有家店铺里还有卖纸墨笔砚的,进去瞧了瞧,虽然东西不多,而且都是最差的文房之物,可是问了问,价格却不低。 “阿大说过,这归化城里,只有那些喜欢附庸风雅的鞑子才会买这些玩意。” 高进刚问了几句,就被店铺的伙计不耐烦地赶了出来,木兰在一旁笑道,这归化城里,因为三娘子心慕王化的缘故,不少台吉贵族都识字读书,所以这书籍也好,文房四宝也罢,虽然需求量不大,但是能卖得上价。 “不能说是附庸风雅,他们愿意读汉家书籍,总不是坏事。” 出了书店,高进陪着木兰又逛了会儿,觉得这集市固然热闹,但贩卖的货物不够丰富,两人虽然带了些银钱,但买不出什么东西。 “那庙里的菩萨是喇嘛教的菩萨,不能乱拜。” 高进本以为木兰会去银佛寺里看看,却没想到木兰压根就没有进去的打算,最后两人回了客栈。 …… “老弟,来,我带你去见贵人。” 刚回客栈不久,孟恩来了,他依然身着铁甲,身后还跟着一队武士,不过高进瞧那位客栈掌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心中猜测起这客栈的后台来。 “嘿,没想到这回是老大沾了二郎的光了。” 瞧着高进父子和孟恩离开,高进那些叔伯们的心情有些复杂,不过总归还是高兴居多,毕竟高进越出色,以后商队的前景也越好,不少人都决定等这趟回去后,该让家里的子侄来商队里历练历练。 跟着孟恩,在街上拐了几次,高进和父亲才到了一处府邸前,他听父亲说过,归化城建成以后,很多跟随三娘子的土默特部的贵族也定居在城中。 府邸门口的大门开着,看到孟恩一行,守门的武士上前便带了他们进去,高进跟在后面,发现这宅邸也就是个大四合院,穿过前厅,到了正堂,那带路的武士方才停下。 这时虽然是傍晚,但天色依然很亮,高进往里面看去,倒是瞧见名颇为富态的老翁,竖着发辫,穿着宝蓝色的蒙古长袍,厅堂里桌椅俱全,还有小厮和侍女在旁边候着。 “进来吧!” 高进进屋后,发现那名老翁的官话讲得很标准,这时候孟恩自上前为他们介绍起来,老翁的名字叫格日勒图,是当年俺答汗留给三娘子的直系部众里的老人,一向对三娘子忠心耿耿,如今则是被素囊台吉所依仗的元老。 “我汉名钟光,你们喊我钟大人就是。” 格日勒图看着面前的父子二人,胖乎乎的脸上一团和气,蟒金部里的变故他已经知道,所以他对救了阿古达木的高进很感兴趣。 “见过钟大人。” 高进觉得眼前的格日勒图,要不是那“怯仇儿”的发型,换上一身大明衣冠,倒像是神木堡里那些老爷们的做派。 “你便是高进吧,果然一表人才。”格日勒图打量着高进,想到孟恩对这少年事迹的描述,觉得这少年确实英姿勃发,有几分英雄气。 格日勒图招呼着高进父子坐下,高冲在旁边有些尴尬,儿子太过出色,盖过他这个老子,倒是叫他既高兴又失落。 “来人,奉茶。” 格日勒图高声道,然后朝高进温声问道,“可曾读过书?”那架势一点都不像是个蒙古台吉,倒像是个考较后辈的老先生。 “读过一些,四书五经略有涉猎。” 高进迟疑了下,如实答道,四书五经他全都读过,家里那套《朱子集注》,他记得是父亲花了不少银子去骆驼城买回来的,只不过记忆里虽然记得上面内容,可也就是泛泛而谈的水平。 高冲在旁边看着格日勒图居然和儿子谈论起经义来,大觉有趣,他未曾见过这样的蒙古台吉,好在这位只是稍懂些经义,儿子倒是能应付过去。 格日勒图府里的管家,是十多年前从大同府掳来的落第老童生,格日勒图也就是图个新鲜,才听他讲些四书五经的内容。 “大人博学,在下佩服。” 交谈一番后,察觉到格日勒图接下来怕是再没什么内容,高进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 “孟恩,你先回去吧!” 格日勒图挥退了孟恩,他本来只是卖阿古达木一个面子,见见他引见的人,没想到和这个少年还聊得来,他倒是不介意给他们一个机会。 “我知道你们的来意,不过这归化城里向来不缺商队,和那些大商帮比起来,我为何要和你们做买卖?” 好感归好感,生意归生意,负责为素囊打理大板升城的格日勒图向来分得很清楚。 “钟大人,那些大商帮确实财力雄厚,能带的货物也多,可他们未必只和您一家做买卖,我们高家商队虽然不大,但也有些关系,贵部想要的东西,我们能弄来。” “那你们能弄来多少盐货铁器?我要的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高进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父亲和格日勒图交谈,眼下这场谈判,他顶多是个旁观者。 “盐货没问题,要多少有多少,铁器的话,一次千斤以内,我还有法子,再多就不行了。” 听到高冲的回答,格日勒图沉默了下来,对方能保证盐货,倒是让他有些意外,可是一次只能运送千斤铁器,就有些偏少了。 高进和父亲一样紧张,商队能不能做大,全都取决于眼前这位蒙古台吉,若是能达成合作,高家商队以后便不再是什么小商队,有了足够的银钱,便可以打通更多的关节,日后成为大商帮也不是不可能。 “你们带了多少盐货过来?” 格日勒图开了口,铁器的事情可以放一放,毕竟就算是那些大商帮,能贩卖的铁器也就几千斤,还得和别的部落争抢,不如先看看对方的盐货如何,是不是够实力和他们合作。 “小进,咱们还有多少盐货?” “沿途卖了些,剩下的还有一千三百多斤。” 听到父亲询问,高进立马答道,这一路过来,父亲把交易的事情交给他,他自然也记了本帐,对于商队里剩下的货物心中有数。 “一千三百多斤!” 格日勒图有些吃惊,他知道高家商队,总共也就三十人不到,这等数量的盐货,已然不算少,“我若是全要了,你们给什么价?” “钟大人若是全要,便比城里的价格低三成。” 高进看到父亲迟疑了下,随后说出了让格日勒图也变了脸色的价格,不由佩服起父亲的魄力来,茂水掌那处盐洞的盐货见不得光,没法拿回关墙换钱,只能在蒙古人这里出货,可要是没有格日勒图这样的大主顾,那么多盐他们想要卖出去不是件容易事,至于卖给那些大商帮的货栈,更是取祸之道。 “好,那便说定了,这批盐货,我全要了,这以后的价格也是如此么?” “自然也是一样,只不过钟大人需得为我们保密,不能向外人透露……” “好,我答应你。” 对于高家商队手上的盐货来源,格日勒图并不关心,眼下汗位虽定,可自家主子并不甘心就此退让,对方也是一样,这归化城日后属谁终究是要打过一场才见分晓。 格日勒图眼下能做的,就是悄悄为自家主子积蓄实力,而除了粮食以外,盐和铁就是最重要的物资,这高家商队能稳固地提供盐货,和他们合作也无妨。 双方各有所图,这谈起合作来,自然雷厉风行,高进直接骑马回客栈,带人取了盐货运送过来。 “那便这么定了,下次运货过来,至少五千斤盐,一千斤铁,越多越好,直接送到我府中来。”尝过那矿盐的咸味后,格日勒图当即便拍板道,这矿盐咸味很正,磨碎了以后不比那些青盐差太多,关键是价格便宜很多。 一千三百多斤盐,按着高冲给出的价格,最后折银八十两,当格日勒图让下人用现银支付时,高进看到父亲脸上露出的狂喜神情,知道这便是和大势力做买卖的好处,直接折银,不必再以货易货,省了很多麻烦。 第二十九章 养育情 交易过盐货后,商队剩下的货物全都被格日勒图买下,价格要比市面上低些,但比那些大商帮货栈的收购价高得多。只是除了盐货、铁器和布匹,格日勒图愿意用现银结账,其他商品仍旧是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 离着银佛寺不远处的作坊内,高进跟在格日勒图的管家身后,边上还有木兰和几个伙计跟随。和格日勒图谈妥合作后,剩下的交易高冲交给高进接管,眼下高进便是来这处皮具作坊里拿货的。 格日勒图的管家叫顾明,是大同府那边被掳来的,原先是店铺里的伙计,因为识数能干,再加上会说话,几年下来硬生生混成了格日勒图的心腹。 宽敞的房间里,几张木桌子拼在一块,上面堆满了白生生的牛皮活计,弥散着呛鼻的皮硝气,所有的活计就差最后一道工,给皮件上油。 “高老弟,这里的东西你挑选,只是都不能拿太多。”顾明很客气,他知道自家主子挺看重这年轻人,不然也不会跟这么一支小商队合作。 “顾管事放心。”高进拿起一副牛皮做的马缰绳后应道,因为多出来的矿盐,商队在路上已经收了不少皮货,接下来这笔买卖他打算拿些制好的成品皮货来交易。 眼下草原上已是夏季,天气说变就变,有时候头顶上还是一片艳阳天,可转眼飘来阵乌云,就是场雷雨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躲都没地方躲。 高进跟着商队,自打离开茂水掌以后,就挨了好几场雨,商队里那些驮马骆驼用的笼头、缰绳、嚼子和绊子,被雨水一遍遍地淋湿泡软,早已严重脱硝,又被太阳一遍遍地晒干、晒硬、晒裂,都坏了好几副。 进了归化城后,高进陪木兰去银佛寺外集市逛的时候,就发现这边的皮货价格比神木堡要便宜些,而且做工不差。 “这些皮货只要上了油就立马能用。”木兰在边上拿了好几副皮货仔细看过后道,河口堡里也有卖这些皮货的,但做工参差不齐,不像这些蒙古人的皮货都差不多皮实耐用。 说话间,几个做皮货的蒙古伙计开始上油,他们用的油膏很特别,抹油后,皮货很快呈深棕色,还变得漂亮柔韧起来。 “这是獭油,用来保养皮货最好不过,要不要也拿些。”顾明看到高进盯着那油膏看,在一旁说道,这獭油是好东西,天再冷也冻不住,数九寒天的白毛风里,在脸上抹层獭油,鼻子就不会冻掉,脸面也不会冻成死白肉。 “这獭油不便宜吧?”看着热情起来的顾明,高进问道,果然这玩意贵得多,一瓶就抵得上好几张皮货,不过高进还是拿了瓶,剩下的则是挑了笼头、缰绳、嚼子和绊子各五十多副,几个伙计都背了一麻袋。 “顾管家,小小意思,不成敬意,以后还得您多照顾。”出了皮货作坊,高进把父亲给的三两碎银,塞到顾明手中。 入手一掂,顾明便晓得高进这份意思多少,他脸上堆笑,开口道,“高老弟放心,咱们都是自己人,下次再来,我请你喝酒。” 三两银子对顾明来说,也是笔不小的浮财,高进如此上道大方,他顿时热情起来,回答了不少问题,让高进觉得这花的银子很值。 回到客栈,让伙计们把拿来的笼头、缰绳等皮货给马匹换上,高进直接找到父亲,方才和顾明一番交谈,他总算知道些格日勒图的底细。 “这么说,小进你觉得这归化城接下来又要不太平了?” “爹,我听那顾明话里的意思,格日勒图正在大量囤积物资,运往大板升城。” 土默特汗位已定的消息,早已传遍草原,卜失兔得汗位,素囊拿归化城,传得有鼻子有眼,可实际上三娘子并没有把归化城交给素囊。 高进仔细想想也是,归化城能和大明互市贸易,卜失兔继承土默特汗位,按规矩要上表朝廷,受顺义王的金印,他这个大汗才名正言顺,三娘子就算再宠爱素囊这个孙子,在这等大事上也不可能糊涂。 “大板升城,难怪要那么多盐货、铁器?”高冲明白高进话里的意思,那素囊台吉怕是起了另立门户的心思,大板升城本是俺达汗在位时所筑旧城,离着归化城不远,他日后若要谋夺归化城,肯定需要囤积物资,积蓄力量。 “管他日后如何,这总是咱们商队的机会。”高冲没再多想,眼下合作已定,交易完成,商队该启程回去,若是归途顺利,他们能在冬季大雪前,再跑一趟归化城,然后便可以招兵买马,扩大商队规模了。 “小进,咱们明天便回去,这一路上有空你好好操练下那些伙计,咱们接下来要招募人手,总归还是这些身边知根知底的好用。” “是,爹。”看着做了决断的父亲,高进很高兴,商队里的伙计,他已经摸熟,大都忠厚可靠,虽然有两人心思多些,但只是想上进有个更好的前程,如今商队搭上素囊部这层关系,他们想往上爬,商队也容得下。 翌日清晨,高进指挥着伙计们牵马赶车,天蒙蒙亮,城门一开,商队便离开归化城。这回程的路要快上许多,不和那些沿途的牧民还有部落做买卖,只是四天不到,专心赶路的商队便回到了蟒金部的大营。 “行了,把营地整好,让大家伙好好休息,老魏,你去买两头羊,晚上给大伙儿加菜。” “多谢老爷!” 看着欢呼起来的伙计,高进自是指挥他们接下来卸货,照料牲口,搭建营地,这四天多他们赶了近三百里,商队上下都疲惫不堪,不过该干的活还得干,晚上他依然会带着这些伙计练枪。 “二郎,有人找你。”就在高进带着四个伙计,把厢车连成车阵的时候,只听到木兰喊他,回过头看去,正见到木兰和她身后的乌尔泰。 “高先生,主子请您过去一叙。”乌尔泰看到高进,神情恭敬,让高进颇不习惯。 “乌大哥,娜仁小姐找我何事?”高进想到那位英气明艳的蒙古少女,不由有些奇怪,两人没太多交集,这突然请他见面,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个我也不知,高先生去了就知道了。”乌尔泰一边说话,一边做出了相请的手势,根本不容高进拒绝,高进只能把剩下的活交给木兰,和乌尔泰去往汗帐的方向。 “狐狸精。”看到高进和乌尔泰走远,木兰才恨恨道,她虽然没见过那位娜仁托娅,可也听麻猴子说过,这个娜仁托娅长得极漂亮。 汗帐边上,有一顶白帐,规模不小,帐外有不少侍卫。当乌尔泰带着高进过来时,不少年轻侍卫都狠狠瞪着高进,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高进估摸自己已经死了好几回。 进帐后,高进一眼就看到了娜仁托娅俏丽精致的脸庞,这位蟒金部的贵女显然等候他多时,案几上准备了酒肉,身后站着两个健硕的侍女。 “高先生来了,请坐。” 娜仁托娅大方地说道,帐里火光很亮,她仔细地看着高进,发现这个让她印象深刻的明国武士长得英武不凡,让她脸颊不由红了些。 高进坐下来,没想太多,径直开口道,“娜仁小姐,不知请我过来,有何事?” “没事就不能请你吗?”娜仁托娅瞧着对面有些茫然的高进,笑着反问道,让高进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今日请高先生过来,主要还是谢过高先生救了我阿爸。”见高进窘迫,娜仁托娅举杯朝高进道。 “娜仁小姐客气了,王爷能安然无恙,全是王爷……” “行了,你们汉人都是这般虚伪吗?”娜仁托娅的声音转冷,她觉得高进是在拒绝自己的好意。 “娜仁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高进拿起酒杯,然后朝娜仁托娅道,“方才是我说错话,什么都不说了,全在酒里面,我先干为敬。” 高进知道,和女人讲道理是最蠢的事情,果然他这杯酒干下后,娜仁托娅脸上再次明艳动人,朝他道,“好,这才是好男儿,娜仁也敬高先生救我阿爸。” 娜仁托娅一杯饮尽后为高进斟酒,两人交谈起来,这时候高进才发现这位蟒金部的贵女似乎真的只是找他喝酒谈天。 “我听说大明境内百姓安居乐业,不像咱们草原上一场白灾就会冻死很多人。” 高进看着似乎有些向往大明的娜仁托娅,不知该如何回答,在他的印象里,河口堡的军户日子过得并不好,地租和税赋把他们压榨得没有任何余钱去改善生活,要说唯一比蒙古那些底层牧民强点的,也无非是有片瓦遮头,有地耕种,只要肯卖力干活,还不至于饿死。 见到高进沉默,娜仁托娅握着酒杯,依旧喃喃自语,“高先生,你可知道,我亲生额吉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把我养大的额吉是阿爸从大明抢来的。” 娜仁托娅讲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她常听额吉说大明的风土人情,也读过李白苏轼的诗词,对于大明的繁华和平,一直都有些憧憬。 高进始终没有打断娜仁托娅,他看得出娜仁托娅只是在回忆小时候和养母的美好时光,他能做的就是安静倾听,让娜仁托娅好好说完这些不能对他人说的话。 第三十章 有勇无谋活不长 高进回到商队营地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当娜仁托娅说完她那些故事后,高进便也挑了自己在神木堡的见闻讲给她听,最后两个人都有几分醉意,他便起身告辞了。 “二郎,回来了。”刚进营地,高进就看到木兰,也不知道她在那里等了多久,想开口说些话,却只到到木兰转身道,“我给你煮了茶汤,解解酒再睡。” 望着木兰的背影,高进心中感动,他愣了愣,随后大步跟了上去,伙计们睡觉的营帐外面,用石块垒成的土灶上,炭火依然很旺,铁锅里煮着的砖茶加了马**,自有一股香气。 接过木兰递来的木碗,高进知道这种奶茶叫“苏台茄”,是蒙古人的做法,砖茶搅碎后加水和**一起加盐煮,可以解酒养胃,不过只有那些贵族才喝的起。 “刚才那位娜仁小姐请你过去……”木兰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问,看着她这幅模样,高进笑了起来。 “她谢我救了她阿爸,所以请我喝酒罢了。”对于娜仁托娅,高进没什么想法,两人身份有别,做个朋友刚刚好。 木兰放下了心,她知道高进从来都不会骗她,接过空掉的木碗,她起身道,“二郎,你赶紧睡吧,这里我会收拾。” …… 翌日清晨,高进起来后,照旧召集伙计,整理营地,准备出发,却没想到乌尔泰又来了,说是娜仁托娅会为他送行。 “二郎,好本事!”“没给你阿大丢人!” 乌尔泰走后,一群叔伯里有人调笑起高进来,在他们眼中那位蟒金部的贵女对高进有意思,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而且高进听着其中几位的意思,似乎自家老爹当年在草原上也有过些风流韵事。 “瞎咧咧什么,还不滚蛋。”见到几个老兄弟扯上自己,高冲喝骂起来,不过落在高进眼里,却觉得自家父亲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小进,这娜仁托娅你可碰不得!”高冲到了高进身边,一脸的郑重,蒙古女子向来直接,对贞洁也不怎么看重,他和一群老兄弟过去也没少碰那些送上门的蒙古女子,只是这娜仁托娅是蟒金部贵女,日后注定要嫁给土默特部的大台吉,可沾不得。 “爹你放心,我知道的。”高进看着父亲脸色,保证道,他虽然喜欢娜仁托娅,可没到那份上,而且他知道其中好坏。 商队再次出发了,果然出了蟒金部的营地不远,高进便看到骑着马的娜仁托娅在前方等待,于是打马上前道,“娜仁小姐,多谢相送。” “我没什么朋友,你便多待一日也不行么?”娜仁托娅盯着高进,眼里似有些哀怨,看得高进浑身不自在。 “娜仁小姐,我离家已久,实在是思念故乡,下次过来,咱们再叙。” “那便祝你一路顺风,只是下次过来,记得给我带些话本故事,我这里日子无趣,你是知道的。”看到高进脸上窘迫,娜仁托娅笑了起来,眼里那还有先前的哀怨。 高进看着瞬间变脸的娜仁托娅,怔了怔,随即道,“下次我把神木堡里的话本小说全打包给你带过来,绝对够你消遣的。” “好,那便这么说定了。”娜仁托娅一口应道,然后回头看向乌尔泰,“乌尔泰,把马牵过来。” 高进闻声望去,只见乌尔泰牵了一匹毛色雪白,鬓毛如霜的神骏白马到了他跟前。 娜仁托娅看着有些发呆的高进,笑着说道,“我以前听额吉说故事,你们汉人里的英雄都是骑白马的,这匹白马送你了。” 高进知道这匹神骏白马的价值,就是在骆驼城,也有的是将门子弟愿意花大价钱买下来,“那就多谢娜仁小姐了。”高进没有矫情,他收下了这匹白马。 “记得下次来看我。” 送了白马,娜仁托娅走得利落潇洒,让高进更加喜欢这个性格明快爽朗的蒙古少女。当他牵着白马回到商队时,又被叔伯们调笑几句。 “果然是好马,我怎么没那么好命!”“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张脸……” “马是好马,就是太扎眼了。”老陈没理会老兄弟们的调笑,到了高进身边后,瞧着那匹白马仔细打量了好几回后才道。 高进晓得,老陈和父亲一样,在军中待的时间最长,娜仁托娅送他的白马,固然神骏,可是放在军中,谁骑这样的白马出战,那就等于是活靶子。 “扎眼没关系,又不是在军中。”高冲不知何时也到了,瞧着白马,眼里羡慕,他年轻时也曾有过飞鹰走马的岁月,自然喜欢这等神骏的白马。 换乘白马后,高进试了试脚力,这白马跑起来极快,比他原来那匹战马快了不少,尤其是冲刺时,速度快了一成都不止。 一路向南归去,过了乌兰木伦河,商队比来时脚程快了些,但没快太多,毕竟到了窟野河一带,这边便开始陆陆续续有马贼出现。 高进如今已经清楚,从关墙到乌兰木伦河,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缓冲带,驻牧的蒙古部落多是阿计部那等规模,两千人就是大部,而这片地方马贼实在是多如牛毛,那些大股马贼不但劫掠商队,还会抢掠那些实力不足的蒙古部落。 商队这趟赚头不少,不过盐货换了现银,其他货物换了皮货,归来时的规模没大多少,只是那三十多匹良马有些扎眼。所以商队行进的速度并没有太快,还是要给马匹留出足够的体力用来作战。 途经茂水掌时,商队停留在了阿计部的大营外围,那苏德倒是消息灵通,趁夜色偷偷来了商队营地,和高冲见了面,高进在旁边见着父亲拿素囊作大旗,把苏德给唬得一愣一愣的,才发现自己这位父亲瞧着是个雄壮豪迈的大汉,不曾想也有这狡猾的一面。 “苏兄,再忍耐一段日子,等素囊台吉大事抵定,这阿计部的位子迟早是你的。” “既然如此,一切都拜托高兄了。” 想到高冲居然搭上了素囊部的关系,苏德也很吃惊,虽说如今土默特部的汗位已定,可那位素囊台吉拥有的部众和实力可不差,自己要是能攀上素囊台吉,对付老贼自然更有把握。 “爹,咱们和素囊部交易,那些盐货才是大头,这苏德若是上位,日后怕是……” 高进看得出,苏德不是个好相与的,他眼下愿意拿出盐洞和商队分润利益,甚至吃亏也无妨,不过是他眼下没法独占这利益罢了,真叫他做了阿计部的首领,现在说得再好听,到最后都是假的。 “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咱们先趁机壮大自己。”高冲心情不错,朝高进说道,“我在神木堡有个故旧,这些年商队多蒙他照拂,苏德若不老实,到时候自有法子收拾他。” 这世上事情都逃不开利益二字,高进看着父亲脸上自信的神色,若有所思。 …… 数日后,风尘仆仆的高家商队,在距离关墙百余里外的荒野里停驻,高进骑在白马上,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骑影,脸色有些凝重。 大约两天前,高进便和老陈发现商队附近有马贼窥视,而距离关墙越近,那些马贼靠近商队观察的频率越来越频繁。 “咱们被盯上了。” 燃烧的篝火前,高冲低声说道,高进放眼看去,只见叔伯们和父亲一样脸色都不大好看,他早已不是当初刚出关墙的新手,自然晓得这两天盯着他们的马贼行事很谨慎,那些来侦查的马贼游骑贼得很,他几次想和老陈想要和对方交手,看看能不能抓个活口,对方都是一触即走,根本不给缠斗的机会。 “如今距离关墙还剩下两天的路程,大家伙觉得他们会在哪里动手?” 高冲拿着树枝,在地上粗略地画了到关墙的地形图,高进画的地图虽然详细,可是关墙附近却没有实地勘察过,依旧空白,他便只能自己来了。 众人都没有答话,接下来的路途虽然仍旧沿着窟野河,可是河岸边上有不少丘陵地,那些马贼有的是藏身的地方,想要猜出他们动手的地方,实在太难。 “爹,咱们在这胡乱猜测,终究没用,不如明天我一个人出去,看看能不能引那些马贼下手,到时候抓个活口问问情况再说。” 高进沉声说道,这两日他都是和老陈一起行动,那些来侦查的马贼根本就不和他们交手,也许落了单,或许能引他们出手。 “不行,太危险了。” 老陈开了口,他当年在军中是斥候,自然晓得两军交战前,双方斥候还有小股游骑交战时,一旦落单有多危险,说句九死一生都是轻的。 “爹,我的白马够快,真有危险,我也能逃回来。”看着沉默的父亲,高进觉得自己有机会,于是开口道。 “小进,记得小心行事,以保全自身为重。”高冲终于抬头道,而他的决断也让高进身边的叔伯们紧张起来,高进的出色大家都看在眼里,谁都不希望他去犯险。 “小进是我儿子,我能做的事情,他做不得吗?”商队里,每有战斗,高冲都是冲锋在前,他虽然疼爱高进,可也知道儿子要成大器,就不能害怕危险。 “多谢爹,我会小心的。”高进看着四周被父亲气势所慑的叔伯们,朗声笑道,“多谢各位叔伯关心,真要不敌贼人,小侄自然会逃跑。” 看到一脸泰然自若的高进,老陈他们也是无话可说,只能暗道果然“虎父无犬子”,高进这般表现,确实比自家子侄出色。 第三十一章 边关遇贼 高进一个人骑着马,他看上去只穿布衣,但实际里面穿了锁子甲,还加了护心镜,倒是武器只带了角弓箭筒,长刀横在腰间。 比起水草丰美的乌兰木伦河两岸,进入夏季的窟野河虽然水量大了些,但附近依旧荒凉,只是偶尔有几块草甸子冒出来,里面有些活物。 眼下高进做了一副出来打猎的样子,他不知道那些盯着商队的马贼游骑是否跟着他,但他相信就凭娜仁托娅送给他的这匹神骏白马,肯定能勾起那些马贼的贪念。 就在高进装模作样地射着草甸子里偶尔闪过的野兔灰影时,离他里许的一处丘陵上,三个马贼正盯着他。 “这小子倒是胆大,一个人跑出来打猎,咱们要不要……” “是啊,老大,大当家的虽然叫咱们小心行事,可这小子落了单。” “那高家商队的神眼陈三,你们也知道他的名头,这小子前两天和那陈三形影不离,今天却突然一个人出来打猎……” “老大,这附近咱们都看过了,那小子在的地方可藏不住人,咱们摸上去,那陈三再厉害,难道还能百步开外射死咱们。” “是啊,老大,那小子的白马一看就值钱得很,咱们带回去,大当家肯定会有重赏。” “那好吧,待会老三在一旁看着,不要叫人摸过来,我和老二去捉拿小子。” “老大,那小子射术烂的很,我一个人就行了。” 老大终于被两个手下说动,决定干上一票,那可是没有一丝杂毛的白马,拿到关墙里有的是富贵子弟愿意花大价钱买下来,到时候大当家吃肉,他们总能分口汤喝。 三个马贼里,两人下了马,拿了弓箭,朝前方的草甸子摸去,他们虽然是黑沙马贼里的好手,但是骑射功夫是需要经年累月练出来的,而且骑马过去,只怕会惊动那小子。 高进的目力虽然不如老陈,但常年练习射术,他的目力和耳力远比常人敏锐,两个贼人自以为潜藏行迹甚是高明,却不知道他们刚进了百步范围,便被高进察觉到了。 要不是高进没有十足把握留下两人,他早就开弓了,眼下只能按捺住,仍旧端坐在马鞍上,装作在射野兔的样子。 两名贼人张弓搭箭,心中狂喜,想不到那骑马小子居然在马上动都不动,这等活靶子活该送他归西。 箭矢的破空声响起,两名贼人只见那骑马的小子果然应声而倒,从马鞍上一头栽下,受惊的白马跑开几步,见到这等情形,两名贼人方才大摇大摆地拿着弓朝前走去,而远处观察的老大亦是放下了心。 “这小子果真脓包。” 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声音,仆在草丛中的高进冷静无比,他的耳朵听着那窸窸窣窣的草丛折倒声,估算着距离,当两名贼人离他不到三十步时,他猛地翻身而起,手中角弓弦满七分后,早已搭着的箭矢便朝前射出,将视线里最近的马贼当胸射倒。 两名贼人根本想不到还有这等变化,那老二被射翻时,先前夸下海口的老三目瞪口呆地看到前方的黑袍少年朝自己开弓,他刚升起躲避的念头,身子只向边上扑了一半,就觉得肩膀处一麻,然后便是钻心的疼痛。 高进握弓朝前,依然是引弓七分,朝那爬起来还要逃的第二名马贼,一箭射在了他的大腿上。 远处丘陵上的老大看着落马的高进从草丛里暴起,连射两名手下,心头一阵冷意,虽然早就猜测这少年说不准是个诱饵,可是看到两个兄弟这般简单就被拿下,他还是难以置信,就在老大想着要不要策马上去试图救人时,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然后他脸色大变,想到那神眼陈三,立马头也不回地骑马跑了。 老陈骑马到草甸子时,看到两个马贼,一个右胸中箭,进气还没有出气多,估摸着是活不成了,而另一个则是肩窝和大腿中箭,正杀猪般地叫着,不由朝仍旧握弓戒备的高进道,“射得好,二郎。” …… “是一伙叫黑沙的马贼盯上了咱们,大约六十多人。”魏连海拧着眉头说道,关墙外但凡是有诨号的马贼都不好对付,“大半是逃卒,剩下的则是会射箭的蒙古鞑子,而且兵械方面不差咱们,几个当家也是好手。” 马贼也分三六九等,这其中最厉害的自然是边军里有本事的逃卒和蒙古部落战败的流浪武士,眼下这伙黑沙马贼虽然比先前盯着商队的百人马贼人数要少,可是武力要强许多。 “加强戒备,小进,你让伙计们也分作两班一起守夜。”高冲面色凝重,这伙黑沙马贼不简单,只希望能让对方知难而退。 “是,爹。”高进点了点头,虽然叔伯们都是军中的好手,可是对方也不差,这接下来的路不好走。 …… 一夜戒备,不过好在黑沙马贼并没有来袭,反倒是像消失了一样,第二日商队启程的时候,高进虽然有些奇怪,但马贼没有出现总是好事,他们离边墙越近便越安全。 因为黑沙马贼的缘故,商队赶路时气氛沉重,昨晚分班守夜的伙计们都是面有怯色,他们在回程的路上,高进虽然有带他们练习枪术,可终究时日太浅,让高进明白戚爷爷的兵书上为何强调练兵要先练胆了。 中午时分,商队前方忽地起了烟尘,这让商队上下顿时紧张起来,“把牲口聚拢,把车厢围起来。”高冲大喝起来。 高进看着一群叔伯们飞快地把厢车围成阵势,而自己指挥的伙计们聚拢牲口却战战兢兢的,忍不住骂道,“慌什么,对面还没有杀过来呢,赶紧把牲口绑好。” 高进清楚,商队里的牲口尤其是马匹都要用马绊子绑住前腿,要不然一旦受惊,便会逃得无影无踪。 在高进的喝骂里,早就习惯服从他指挥的伙计们总算镇定了下来,只是当他们拿着木头削的长矛到了车阵前,不少人仍旧打着哆嗦,双腿有些发软。 高进跳上厢车,和老陈站在一块,然后他看到父亲已经披挂上马,身后是老瘌头几位着甲的叔伯相随,这时候前方烟尘里传来的隆隆马蹄声忽地缓了下来。 大风吹过,烟尘散去,对面放缓速度的马队身影渐渐清晰起来,高进只听到老陈皱眉道,“怎么是这厮来了!” “高头,是张贵那厮。”随着老陈高声朝父亲喊道,高进才明白对面来的不是马贼,因为老陈口中的张贵是河口堡的百户,那来的便是本堡的官军了。 “继续戒备。” 父亲的声音响起,让高冲一愣,然后他发现四周的叔伯们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才恍然想起,如今他们是在关墙外,这官军和马贼又有什么分别。 很快,对面的官军便到了商队前,这时候高进才看清楚百户张贵,他原先在堡寨里的时候,也见过这位满脸横肉的百户老爷,只是都不如眼下来的印象深刻。 张贵穿着山文铁甲,铁盔上红缨垂下,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后十名家丁披挂整齐,其中好几人同样穿着铁甲,再后面则是三十多号穿着大红色鸳鸯战袍的边军,所有人都簇拥着他,把他衬得威武不凡。 高冲打马到了商队前方,丝毫没有下马拜见这位上官的意思,高进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由紧张起来,他能看到越众而出的张贵脸上闪过的那一抹厉色。 “高大虫,你这买卖倒是做得越来越勤快了,想必这趟赚了不少,正好今年千户所要抽丁防秋,这笔钱便由你出了吧!” 张贵大声说道,当他说到商队这趟赚了不少时,他身后的家丁和士兵都是露出了贪婪的神情。 高进知道什么是抽丁防秋,过往河套蒙古强悍时,年年犯边,那时候朝廷便会抽调本地和河北兵卒去边墙的长城沿线堡垒防备蒙古骑兵,只是这些年神木堡这边,河套蒙古各部衰颓,抽丁防秋早就变成了军将们敲诈底层军户的敛财借口。 “张贵,咱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从天上掉的,抽丁防秋,防的哪里的鞑子,你要我出这笔钱,去千户所拿军令来。” 高冲冷声回道,他和张贵不睦,对方觊觎商队产业多时,要不是神木堡千户所里有他的故旧在,只怕张贵早就朝他和商队下手了。 “高大虫,你还真以为你是个人物,不过是当年在高丽战场上走了狗屎运,立了点军功罢了,你以为我不敢动你吗?”张贵厉声骂道,他身后的家丁和兵丁都是齐齐抽刀,颇有威势。 “你有胆子试试!” 看到对面官军亮刀,高进握着弓把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想不到自家父亲这么彪悍,直接就和本堡的百户对峙上了。 张贵的脸色难看,对于高家商队的产业,他早有心思,可是这高冲是个大虫,手下那群老卒,端的不好惹,尤其是那个陈桐,过去是榆林镇里的神射手,让他也颇为忌惮。 看起来终究还是要给那些贼骨头分润些好处,张贵这般想着,然后看向不远处同样冷冷望着自己的高冲,笑了起来,“高大虫,本官奉命巡边,既然碰上了,那便由本官护送你们回堡寨吧!” “那就有劳大人了。” 看到父亲并没有回绝张贵,高进愣了愣,但随即就明白过来,张贵是正经的边军百户,他们若是拒绝,反倒落人口实。 第三十二章 夜谋 商队的戒备越发小心,高进骑在马上,不时看向约在百步距离外的官军队伍,刚才这伙官军气势汹汹,他一时间被震住,没有仔细观察。 如今放眼看去,那百户张贵身边的家丁个个着甲,身材雄壮,但剩下的军卒多是面黄肌瘦,只穿了破旧的红色鸳鸯战袄,远远看去倒是够唬人。 当然最叫高进在意的是,这伙官军大约五十人不到,但是队伍行进间松松垮垮,没有半点精气神。发现所谓的官军算不得什么精锐,高进心中放松了些,方才父亲和张贵的言语交锋他都看在眼里,可不觉得这位百户大人真的是跑来巡边,专程护送他们。 按惯例关墙各堡寨的军事主官要带兵定期出关巡边,驱赶靠近关墙的蒙古部落,不过这些年九边大体还算太平,没什么大战,这巡边的事情早就懈怠,除非上面有军令,像是张贵这等人是绝不会主动带兵巡边的。 “不用多想,这张贵是想来敲诈钱财,等回到堡寨,给他几两银子也就打发了。”知道高进是第一次出塞经商,魏连海策马到高进身边后解释道。 原来河口堡里,高进的父亲高冲是军户眼中们的大虫,便是百户张贵,也忌惮他几分,平时高家商队出塞回来,张贵那里自会送些银钱算做打点,但这数额不过三五两,只当是做个过场,给些面子罢了。 “阿大这么做,不怕恶了那张贵,他终究是百户,管着咱们?” 高进说话时有些迟疑,过往的他一门心思读书习武,这些人情世故是不屑去了解的,可他如今却很在意这些事情。 “百户又如何,你阿大在神木堡有个故旧是正经千户,那张贵见了也要点头哈腰赔笑脸的。” 魏连海满不在乎地说道,实在是习惯了张贵那等心黑胆小,贪财怕事的性格。 高进皱了皱眉,他总觉得张贵这番护送有些蹊跷,商队虽然戒备,可是魏连海和叔伯们对于官军们的鄙视态度又叫他隐隐有些不安。 …… 有着所谓的官军护送,商队前进的速度反倒是慢了不少,直到傍晚时,才走了昨日三分之二的路程。高进指挥伙计们安营扎寨的时候,发现他们都显得要比平时更加疲惫。 “小林,你们怎么这么害怕官军?”高进和几个伙计一块儿撑开帐篷,然后用尖木桩固定的时候,朝着身旁比自己稍长两岁的伙计问道。 “少爷,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官军可比马贼还要凶恶。”小林苦着脸说道,他是府谷县人,前两年官军征讨河套蒙古,一支官军从他所在的村子里经过,搜刮了全村的粮食财物,他们家就是那时彻底破的产,最后他只能离家乞活。 高进沉默下来,他想不到官军已经糜烂到这个地步,不但搜刮粮食财物,奸**女,听那小林说,要不是他们村里那位李总旗和那支官军的头领认识,只怕整个村子还要被祸害得更惨。 依然是厢车结阵,骆驼做墙,布置完营地后,高进看着渐渐消失在远处地平线的官军,心中满是疑惑,不由朝身边的父亲问道,“爹,那张百户不是说要送咱们回去,怎么这就走了。” “咱们防着他,他也防着咱们,就他那点兵马,真要被我摸了营地……”高冲一脸冷笑,他和张贵素有仇怨,当年他本是百户,因为吃了败仗,官职被夺,这张贵可是出了很大力气,他后来组建商队出塞经商,这张贵也是屡次挑衅找麻烦,要不是神木堡里有故旧照顾,他这点辛苦赚来的家业早就叫张贵占了去。 “晚上小心马贼就是,那些官军打不了硬仗。”高冲很了解张贵,河口堡靠近边墙,但是一个百户的兵力从没满员过,就是眼下这厮带出来巡边的五十多人,也就那十个家丁顶用,其他不过是从军户里拉出来凑数的。 “是,爹。”高进应了声,然后想到白天再没见过踪影的马贼,心中还是有些疑惑,“爹,既然有官军相随,那些马贼难道还有胆子过来?” “怎么没胆子过来,官军巡边向来都是做做样子,这榆林边塞一带,多少商队就是在关墙外被抢的,若是马贼来袭,只怕张贵那厮还巴不得咱们杀个两败俱伤,他好来捡便宜。” 高冲回答道,这些年经商在外,他见过太多的腌臜事,更加清楚官军的德性,眼下榆林镇里,恐怕也就骆驼城那几家将门和总兵府的直系兵马还有点官军的样子,至于地方上的边军,全都烂透了。 看着离去的父亲,高进拿弓,坐到厢车上,今晚他守上半夜,心中只希望能平安过去,但愿那些马贼不会过来。 …… 点着篝火的旷野里,破旧的毯子铺在地上,张贵手下的官军挨在一块儿休息,火光下这些穿着大红色鸳鸯战袄的兵丁蜷缩着身子,倒像是一串烤红了的大虾子。 张贵没有睡下,他盘腿坐在篝火边上,身边还有两个家丁护卫,他盯着燃烧的篝火,眼里透出几分恨意,河口堡穷困,军户人家没多少余钱可以压榨,唯一能赚钱的便是高冲和他那伙老兄弟,偏生这群人抱团在一块儿,就是叫他也拿他们没办法。 不过好在马上就过去了,那姓郑的死了,高冲没了依仗,就算再悍勇,还不是任他拿捏,想到马上就能够对付高冲这个让自己憋屈了好多年的小小总旗,张贵忽地笑了起来。 “现在什么时候了?”抬头望着远处黑漆漆一片的荒野,张贵朝身旁的家丁问道。 “老爷,戌时刚过。”张大一本正经地答道,不过到底是不是戌时,他自己也不清楚,这荒郊野外的,哪来什么计时工具,只能凭经验来判断。 “老爷,那郑千户死了,咱们为何不等那高大虫回了堡寨收拾他。”张大是张贵心腹,见张贵这位主子心情不错,于是忍不住问道。 高冲那大虫不好招惹,论起武艺来,更是河口堡远近第一人,这荒野中要是被对方上马冲杀,他自问也就勉强能抵挡一二。如今这高大虫在神木堡的靠山倒了,他觉得不如等对方回了堡寨,把他诳倒百户府,大家一拥而上,拿下这高大虫,高家商队其他人还能反了天去。 “你倒是长脑子了。”张贵冷笑起来,张大的主意,他也想过,不过还是被他放弃了,原因无它,就是怕夜长梦多,“你莫忘了,堡寨里向着姓高的人不少,只怕他一回去便有人给他报信。” 河口堡里,和高家商队有关系的人家不少,毕竟高家商队每次出塞经商,携带的不少货物便是从堡寨里收购,而且张贵也清楚,高冲那厮为人果敢,要是被他知道郑千户已死,只怕他会立刻去神木东路,只要舍得银钱,难道还找不到愿意庇护他的人。 “这次便是最好的机会,一定要留下他。”张贵狠狠地说道,这些年高冲已经成了他心头的阴霾,只要高冲不死,他这个百户便当得没什么滋味。 就在张贵暗自发狠的时候,不远处的荒野里,有骑影靠近,只是离得营地越近,那马蹄声便越缓慢,到最后全然没了声息。 “慌什么,好好看着这里。”张贵起身,呵斥着有些慌乱的守夜家丁,然后带着张大出了营地,走向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旷野。 营地火光笼罩的边缘,只有微光能勉强看清来人,张贵瞧着牵马的大汉,脸上堆起笑容,今夜要除了高冲这大虫,靠的便是来人,他自己手下的官军什么德性他最清楚,打打顺风仗还行,真让他们去冲击戒备森严的商队营地,只怕用不了两次,便先崩溃了。 “李兄弟,近来可好?”来的大汉身高八尺余,脸上一条刀疤横贯眉眼直到下颌,看上去就好像是厉鬼一般,不过张贵并不害怕,他和这黑沙马贼的首领不是头回打交道。 “好什么,最近哪有什么买卖!”李达瓮声瓮气地答道,他是官军出身,当年差点做到百户,可惜恶了上官,为了活命只能出关落草为寇,收拢了不少边军逃兵,是关外马贼里的狠角色。 最近两年,土默特部内斗,骆驼城又和河套蒙古打得有来有回,原本往来于归化城的商队自然少了许多,剩下的多是那些财大气粗的大商帮,对于马贼们来说,大商帮的商队不是不能抢,只是要危险许多。 “要不是张大人,俺和兄弟们就要喝西北风了。”李达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高家商队是肥羊不假,可是高大虫的名声他也如雷贯耳,张贵打的什么主意他很清楚,不过谁让对方是官,自己是贼,想要在关墙外逍遥快活,关墙内没点关系可不成。 “李兄弟客气了,不过高大虫不好对付,他那群老兄弟也都是军中老卒,你可有准备?” 既然决定要在关墙外彻底解决高冲,张贵不得不慎重一些,他和李达合伙不是第一次,但是过去对付的那些商队没法和高家商队比。 “张大人放心,人手我早已准备充足,到时候只要张大人那里不出乱子就行。”李达盯着张贵,这谋取高家商队一事,张贵先前私下联络他时已有定计,他只怕张贵到时候反悔。 “放心,我这里绝无差池。” “那张大人,俺就先告辞了。” 张贵声音低沉,脸上露出的阴狠让李达也不由动容,然后这个马贼头子打马离去,消失在黑暗中。 第三十三章 刀枪下没有不死的 月明星稀,商队营地中央的篝火前,伙计们各自挨着,怀里抱着长矛,没有人睡得着,马贼和官兵就像是阴影一样压在他们的心头。 有人想要说话,可是想到商队的规矩,只能硬生生咽下去,木兰盘腿坐着,擦拭着自己那口雁翎刀,她从小和高进一块儿长大,高进练武,她也跟着学,虽然是女孩子,可是一身武艺并不算差,只是力气差了些,可是她的刀使得很毒。 三尺长的雁翎刀,宽身薄刃,布满麻子印的刀身上有暗红色的血痕,木兰杀过人,自从第一次跟着商队出来,义父便抓了马贼让她练胆,后来回程时,有马贼袭击商队,她正面搏杀,同样杀了一个马贼。 只是这些事情,木兰都瞒着高进,她不想让少爷知道自己杀过人,可是今晚不一样,她从义父那里听说过,跟着商队的黑沙马贼不是他们先前出塞时遇到的那些马贼,如果双方交战,很可能是一场恶战。 “少爷,木兰会保护你的。”木兰还刀入鞘,低声轻喃,然后起身走向了营地的边缘。 …… 高冲同样没有睡意,他应该去休息,去养精蓄锐,可是白天遇到张贵,由不得他不多想,哪怕他在儿子面前装得再镇定自若,可始终还是有些顾虑和在意。 “应该是碰巧,张贵这厮……” 听着高冲的自语,魏连海在一旁默不作声,那伙匪号黑沙的马贼,在关墙外名气不小,人数虽不过百,可是极其凶悍,就是那些三五百人的马贼团伙都不敢招惹他们。 “什么时候了?” 高冲忽地抬起头问道,傍晚过后,他巡视过营地,儿子把一切都布置得很妥当,兄弟们也都士气高昂,毕竟这趟商队利润颇丰,谁都不想在家门口被马贼坏了收获。 “子时了吧!” 魏连海愣了愣后回答道,然后他看到高冲起身出了营帐,手里还提着长矛,口中道,“我出去看看。” 高进抱着弓,靠在厢车的挡板后,半眯着眼假寐,这是他和老陈学的,看上去好像是睡着了一样,可是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就会清醒过来。 大风吹过,发出呜咽的啸声,高进猛地睁开眼睛,从厢车上站起,然后眺望前方黑漆漆的旷野,握紧了手里的弓,他心头有种危险来临的感觉。 就在高进想要开口喊起老陈的时候,才发现老陈同样从藏身的厢车里站起来,微弱的火光下,他能看到老陈脸上的面色凝重。 “有贼人来袭。”老陈开了口,他绰号神眼,说得是他目力惊人,可前方旷野里一片安静,什么动静都没有,他依然肯定地说道。 高进相信老陈的判断,于是敲起了悬挂在厢车上的铁铃铛,向营地内示警。 …… 距离营地百余步外,下马步行的李达听着风声里传来的铁铃铛声,不由脸色一变,他早就听说过高冲的名声,知道这个曾经的高百户是军中宿将,只是怎么也想不到这厮到了商队,还是军中的做派。 “大当家的,咱们怎么办?”看着前方原本寂静的商队营地,陡然间火光大亮,跟在李达身边的一名马贼问道,他们原本是打算趁着夜色悄悄靠近商队营地,然后一鼓作气杀进去,没想到隔着百步多距离就叫人给发现了。 “不管了,给我冲,破了营地,杀牲口吃肉,抢了财货,咱们去古北寨快活。” 听到李达的喊声,马贼们顿时欢呼起来,然后一个个举盾冲向前方的商队营地。 …… 商队营地内,气氛紧张,所有的老兵们都聚集在一块,全幅披挂跟着高冲,随时准备杀出营地。 这时候营地外已经响起了马贼们的呼啸声,厢车上,高进已经能看到前方旷野里冲杀过来的黑影,然后他奋力投掷出点燃的火把。 半空中,被投掷出去的火把明灭不定,忽而黯淡,忽而火光大作,虽然只是短短的片会儿功夫,但足够让高进看清楚袭击的马贼。 高进视线中,起码有二十多的马贼,举着盾牌飞快地朝营地冲来,而且他们手上的盾牌不是样子货,于是高进举起的弓放下了,对方有盾牌护住上半身,此时开弓毫无用处。 高进放下角弓,拿起了脚边的长矛,这时候他想着若是商队里有鸟铳就好了,起码威力要比弓箭强很多。 木兰驱赶着伙计们到了厢车阵上,兀颜麻猴子三人各自提着刀站到高冲身后,他们是马贼出身,当然晓得黑沙马贼的厉害。 “守好这里。”老陈朝高进喊道,对方结盾冲阵,后面肯定还有骑兵压阵,欺负得就是他们人手不足,引他们出去交战。 看到老陈跃下厢车,往父亲那里奔去,高进猛地明白过来,父亲要带着这帮叔伯们主动杀出去,不然的话等这些马贼举盾杀到厢车阵前,双方便要肉搏,到时候他们被拖住,剩下的马贼则会源源不绝地冲杀过来。 “知道了,陈叔。”高进咬牙应声道,接着回头看向那些双腿还在发抖的伙计们大声吼道,“都打起精神来,人靠紧了,想要活命就听我口令。” “木兰,你看着他们,谁若是临阵退缩,便杀了他。”高进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马贼,眼睛发红,这次来袭的马贼不是乌合之众,但凡有半点差错,商队便会被攻破营地,这个时候绝不能有妇人之仁。 “是,少爷。”木兰沧浪一声拔出了雁翎刀,目光冷厉地扫过那些面露怯色的伙计。 伙计们被吓住了,虽然害怕,可还是按着高进命令,一个个挨在一块,手握长枪,他们看不到厢车外的情形,只能听到那越来越清晰的嘶吼声。 “你们三个,待会看住他们两边,有落单的马贼就杀了。”高进朝兀颜他们吩咐道,父亲已经带叔伯们冲杀出营地,旷野里那些举盾冲杀的马贼后面也响起了马蹄声。 麻猴子和李三虽然有些害怕,但都重重点了点头,两人知道该是他们卖命的时候了,高进这位少爷待他们不薄,而兀颜则是一言不发,只是握紧了刀柄。 荒野里,高冲带人策马冲向了那些举盾冲向营地的马贼,“死来!”大喝间,高冲手中长矛刺穿前方马贼的盾牌,靠着马匹冲锋的巨大惯性将那马贼撞飞出去,而他身后老瘌头则是挥舞着狼牙棒也砸翻了挡路的马贼。 营地里,高进看着父亲带着马队杀出去后,那些举盾马贼就一窝蜂地散开来,后面来不及逃开的被父亲和叔伯们杀穿,但是父亲他们并未策马回身继续冲散那些持盾马贼,而是朝前方继续冲锋,因为那里起码有三十骑的马贼同样策马杀来。 高进没有再理会父亲和叔伯们的战局,因为那些被冲散的持盾马贼已经到了厢车阵前,不过好在这些马贼没有重新整顿队伍,而是扔掉盾牌,各自持刀翻过厢车,跳进营地内。 “向前,刺。” 高进大声吼叫起来,然后战战兢兢的家丁们一同朝前刺出了手中长矛,然后那两个刚跳下厢车的马贼就被八杆长矛刺中身躯,被戳翻在地。 “马贼不可怕,被长矛戳中同样会死。”看着越来越多的马贼翻过厢车,高进大声鼓舞起握着长矛的伙计们,他武艺再高,但陷入马贼的包围,也只有死路一条,要守住营地,还要靠这些伙计们拼命。 看着躺在地上,身上几个血淋淋窟窿的马贼尸体,伙计们既害怕又振奋,害怕四周杀来的马贼,振奋的是马贼被他们长矛戳中也会死,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可怕。 “拿盾牌,靠住他们。”杀进营地的马贼已有十几人,里面有小头目喊起来,他们带的都是短兵,遇到紧紧靠住的长枪阵,不举盾就是送死。 “别慌,往他们腿脚上戳。”高进看着那些马贼举盾肩并肩地朝自己这边压过来,大声喊道,伙计们虽然紧张,但是看到高进和他们在一块儿,倒也没人慌乱,只是按着高进口令,手中长矛往对面马贼盾牌遮挡不住地小腿和脚面戳刺。 “啊!”“顶住长矛手,其他人绕过去。” 惨叫声里,有马贼被长矛戳中脚面,直接便摔倒在地,那发号施令的小头目大怒起来,朝着另外杀进营地的马贼吼道。长矛手集结在一块,正面就是个刺猬,马贼们手里的长刀根本就砍不过去,就连盾牌也护不住全身。 麻猴子和李三两个人拿刀护住左面,木兰一口雁翎刀截住了两个想从右侧绕到长矛阵后方的马贼,兀颜则在她身后,不时开弓放冷箭。 一时间双方僵持起来,高进看着再没有马贼杀入营地,心里面一颗大石落下,对面马贼只有二十多人,无需惧怕。 “向前,往缝隙里刺,往腿脚上刺。”高进喊着,对面马贼身后是厢车,根本没地方退,他就是要挤压对方的空间,让他们没法结阵对抗长矛。 “好小子,找死。”马贼里指挥的头目终于忍不住,持刀弃盾朝高进杀去,他已经看出来对面那些长矛手的主心骨就是高进,只要高进一死,没人发号施令,这长枪阵便破了。 看着那挥刀杀向自己的马贼头目,高进冷笑一声,他在长枪阵后发令,还未出手过,这头目气势虽足,也有武艺傍身,可刚挥刀拨开一杆长矛后,高进抬手一刺,长矛便扎进他的喉咙,要了他性命。 第三十四章 突然间 前方长矛步步紧逼,想从两面绕后,又都被截住,到最后杀进营地的二十多名马贼只能丢下十多具尸体,逃出了商队营地。 高进跳上厢车,这时他手上已经换了角弓,方才那些马贼被他们逼退,都是弃盾逃跑,眼下营地外那些马贼正是最好的靶子。 开弓搭箭,高进也不求精准,只是一阵连珠射朝着营地外聚拢的马贼们射去,一下子又射翻两三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只见剩下的马贼纷纷四散而逃。 “少爷,咱们胜了?”挂了彩的麻猴子看着那些逃跑的马贼,满脸的错愕和狂喜。 “只是暂时胜了。”高进并没有因为这些马贼的退却而赶到欣喜,他盯着前方传来厮杀声的黑暗旷野,拳头握紧了,只有父亲和叔伯们击溃那些马贼的马队,这一仗才算赢了。 就在高进隐隐有些担心的时候,远处的旷野里忽然亮起了长龙似的火把队伍,然后便是大股马队的马蹄声袭来,一下子高进的心都揪了起来,他想到了张贵和他手下的官军,虽然官军孱弱,但张贵和他的家丁并不弱。 高进看不清楚究竟,也不敢离开营地,不过随着官军的参战,前方混沌一片的战场很快有了结果,黑沙马贼退走了。 不多时,高进就看到策马回来的父亲和叔伯们,几乎是人人带伤,还有两位叔伯伤势很重,“爹?” “进去再说。” 高冲摆了摆手,这时候高进才发现自家队伍后面还跟着官军,不由愣住了,虽然猜到官军大概帮了自家,但真的亲眼看到时,他还是不太敢相信。 官军同样进了营地,高进从老陈口中知道,原来方才父亲他们截住黑沙马贼的马队后,双方策马交战,竟然僵持住了,那黑沙马贼的匪首李达也是个厉害的骑将,和父亲战了数合也没分出胜负。 只是父亲和叔伯们再骁勇善战,终究吃了人数上的亏,两位重伤的叔伯就是被围攻后差点丢掉性命,要不是官军突然杀到,就算最后杀退黑沙马贼,己方也会死伤惨重。 “张贵和他手下家丁起码杀了七八个马贼。”老陈见高进看着官军时始终戒备的眼神,压低了声音说道,他刚才可是亲眼看到张贵砍下一个马贼的脑袋。一起回来的时候,张贵也说过,他是奉命来剿灭黑沙马贼的,因为那伙马贼不开眼抢了姜家的东西。 听完老陈解释,高进皱了皱眉,那姜家他听说过,一门七总兵,是骆驼城里最大的将门,控制着不少商路和买卖,黑沙马贼抢了姜家商队,姜家让张贵来巡边剿匪倒也合情合理。 燃烧得极旺的篝火前,张贵看着高冲身边的青年,脸上堆着笑,“果然是虎父无犬子,高兄生了个好儿子啊!” 张贵进营地时,看到厢车阵里十来具马贼尸首,又见高冲询问战况,便仔细打量起高进来,心里面有些想法。 “张大人谬赞,这小子还差得远呢!”高冲见张贵夸奖高进,虽然口中谦逊,可是脸上神情却是自得的很。 哪怕再不喜张贵,可眼下确实是张贵带着官军帮忙杀退马贼,高冲言语里客气不少。 “见过张大人。” 高进在父亲的示意下,朝张贵行礼道,他以前在河口堡的时候,也曾远远见到过张贵,但都不如现在看的清楚。 张贵生得方口阔面,一口胡须及胸长短,瞧着倒也有些威仪,只是高进觉得张贵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让他看上去有些阴沉。 “不必多礼。”张贵摆了摆手道,然后看向高冲,“高兄,我听说你打算让高贤侄去考武举?” “张大人从哪里听来的。”高冲的声音冷了几分,他这些年那么辛苦,为的就是让儿子日后能考取武举,在军中搏个前程。 “咱们河口堡军户虽多,但是年轻一辈里,能文能武地只令郎一人罢了。”张贵不动声色地说道,想要考武举,需得先成为武学生员。 自从英宗皇帝诏令“天下卫所皆立学”以后,这武学便被地方将门把持,原因无它,只因朝廷制度,世袭军职减三等,但家中子弟能获得武举人或是武进士的身份,在袭职时就能直接加一等和二等。 神木堡里自然也有武学,只不过里面就读的几乎全是官舍子弟,张贵当年在武学待过,很清楚高冲既不想依附将门做走狗,又想让儿子进武学是有多么困难。 “高兄,说句实话,高贤侄年纪也不小,再不进武学弄个生员资格,可就耽误了。”张贵继续说道,他虽然想杀高冲,但是更想收服高冲父子,一锤子买卖和下金蛋的母鸡,谁都会选后者。 高冲父子若是愿意归顺,那高家商队和高进便是能下金蛋的母鸡,张贵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高冲,抛出了自己的筹码,“高兄,我知道你和郑千户关系莫逆,但他是外人,神木堡武学生员,我倒是有资格举荐一人。” “张大人,有话不妨直说。”高冲皱紧眉头,他当然晓得神木堡武学难进,张贵有资格举荐不稀奇,不过以张贵区区百户的身份,所谓的举荐,也不过是让家中子弟去给那些将门的少爷做门下走狗,攀附关系罢了。 “高兄,你这些年蹉跎岁月,纵有一身本事又能如何?”张贵轻笑了起来,他年轻时被高冲压过一头,可现在他是实权百户,高冲不过区区挂名总旗,还不是高冲不愿意攀附权贵,才落得这般惨淡。 “只要高贤侄拜我为义父,莫说这神木堡武学生员……” “张大人好意,高某心领了,不过我高家子弟向来性子倔,没福气认什么义父。”高冲想不到张贵居然打这般主意,脸顿时黑了,张贵区区百户也敢学那些总兵将军收义子,这分明就是在羞辱他父子二人。 高进面上同样不好看,他可没兴趣认什么义父,这年头将门喜欢收义子,说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说穿了不过是给自家子弟收的高级家丁罢了。 “既然高兄不愿意,那便算了。”张贵面上依旧笑吟吟的,可心里面已把高冲父子当做死人,竟然拒绝他最后的招揽,那便怪不得他心狠手辣了。 从篝火旁起身,张贵拍了拍身上尘土,朝身旁家丁道,“咱们走。” 高冲面色阴晴不定,起身相送,这时候营地外忽然响起刺耳的鸣镝声,接着便听到那些在营地外等候的官军发声喊道,“马贼杀来了!” 张贵故作吃惊,连忙快步走到厢车阵前时,朝手下那群官兵道,“还不快进来结阵迎敌。” 厢车结阵,自然留有让骑兵快速出击的通道,听到张贵命令,官军纷纷涌入,而把守的商队老兵一下子愣住,毕竟方才还是官军帮他们击退马贼。 “高兄,看起来咱们还得共御马贼。”张贵看向身后跟来的高冲,沉声说道。 这时官军已有大半涌进营地,高冲虽然有些犹豫,但营地外隆隆的马蹄声响起,他立马做了决断,“那便听张大人的,回去后高某自当奉上银两。” “好说好说。”张贵笑起来,一脸贪财的模样,让高冲心里放心了些。 官军开始列阵,张贵和手下家丁上了厢车,手里拿着弓箭。高冲则是带人上马,在官军身后压阵,只要马贼的攻势被挡住,他们便杀出营地,驱散马贼。 “小进,你留守营地,若是有不对劲,便立刻走。”高冲朝高进吩咐道,他始终都提防着张贵,所以索性让官军结阵防守,自己这边则是全部上马,有个万一,也好策马冲出去。 “知道了,爹。”高进点了点头,这时魏连海从营帐内走出来,将一个包裹交给木兰,低声吩咐了几句。 很快马贼们杀到了营地前,张贵和家丁们开始射箭,但随即便被马贼们更加凌厉的箭矢压得抬不起头,纷纷从厢车上跳下来。 高冲怎么也想不到张贵这般脓包,十一张弓还压不住那些马贼,于是他朝身边的兄弟们道,“咱们先杀出去,看看马贼是个什么情形,也好有个回旋的余地。” 不过高冲话还未说完,只听见弓弦声响起,然后便是一阵密集的箭矢罩向他,“大哥!”几乎是瞬间,在他身侧的老瘌头飞身把他扑下了马。 高进几乎是看着张贵陡然间和手下家丁一齐朝父亲开弓放箭,然后那些列队的官军转过身,便朝他们杀来。 这番变故来得极快,营地本就不算宽敞,几乎是刹那间官军就和他们挤作一团,骑兵没了提速的空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和活靶子没什么两样。高进只看到叔伯们纷纷下马,和官军厮杀起来。 “爹!”高进提矛杀向了被官军蜂拥而上的地方,那里是父亲落马的地方。 张贵看着高家商队乱做一团的样子,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时他身后李达已经带着马贼杀到,他们用马匹拖开厢车,涌入营地。 第三十五章 走啊 高进提枪刺翻一名冲上前来的马贼,才发现营地前方的厢车已经被马贼用马匹拉开,数十名马贼乌泱泱地朝他们杀来,而先前下手的官军则是退了回去猬集在一块。 从人堆里爬出来的高冲眼睛血红,他肩膀挨了一箭,而护住他的老瘌头身上中了七八箭,口中吐着血沫,用尽最后的力气道,“高老大,带二郎走,快……” 话未说完,人已气绝,高冲看着身边的老兄弟被马贼围攻,一个又一个倒下,从地上抓起自己的长矛,状如疯虎般朝前挥舞,逼退了数名马贼。 “爹,快走啊!”高进焦急地大喊着,他让兀颜去把骆驼和马匹牲口的绊马索都解了,受惊的骆驼和牲口把营地其他地方冲了个七零八落,这是他们唯一逃生的机会,不然等那些马贼合围上来就晚了。 商队的伙计们最先没了抵抗的勇气,有人跪在原地,有人趁乱跑向荒野,高进身边只剩下木兰和麻猴子李三。 “走,立刻走。”听到高进的喊声,高冲心神震动,他已经看到被火光和厮杀惊吓到的骆驼和牲口群把营地冲乱,这是儿子活命的机会,不是他的。 “老陈,带小进走。”高进朝老陈大喊道,他知道张贵的目标是自己,对方既然勾结马贼动手,就不会让他活下来,他必须留下来断后。 “去,快去。”看到老陈迟疑,高冲怒吼起来,这时剩下还活着的老兵靠拢到他身边,没人逃走。 老陈咬咬牙,掉着头离开了,一名老兵挥刀挡住杀向他的马贼,其他人也都纷纷挡住那些试图杀向高进的马贼。 “走。” “可是我爹还在那……” “啪!” 老陈一巴掌拍在高进脸上,怒骂道,“走,你阿大把你交给我了,你留在这里,有个卵用。” 看着火光里浴血厮杀的父亲和一群叔伯,高进沉默了,他想上去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可理智告诉他,这一仗他们彻底输了。 “少爷,快走,马贼包抄过来了。”兀颜带着几匹马过来了,和他一起的还有那个叫桑哈的养马奴。 “上马。”老陈看到高进不动,直接一脚踹了上去。 “我们走。”高进终于清醒过来,自己留下来毫无作用,倒不如先逃出去,再找机会,看看能不能救出父亲他们。 一行人都上了马,朝营地后方逃出去,这时从营地两侧包抄追杀而来的马贼也有十来骑。 伏在马背上,高进双腿夹着马腹,反手握弓朝身后的马贼射箭,颠簸的马背上他全凭感觉放箭,可是一连数箭都没什么准头,便连阻挡那些马贼逼近都办不到。 “临阵对敌,最忌心浮气躁。” 不知什么时候,老陈策马到高进身旁,然后猛地勒住马缰停下来,打了个转,手中的角弓张开,一枚接着一枚的箭矢从箭筒里抽出上弦,朝着后方追来的马贼射去。 高进同样停了下来,而这时老陈已自朝木兰道,“木兰,你和二郎先走。” 身后追击的马贼近二十骑,老陈一阵连珠射,射翻了两个追得最近的马贼,他知道要让高进安全逃走,就得有人引开这股追兵。 “陈叔,我……”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婆婆妈妈么,咱们这些老骨头不怕死,就怕死得不值,总得有人活下来给死掉的人报仇。” 老陈的声音冷静,可是脸上的表情却凶狠无比,他可以死,但高进绝不能有事。 “我知道了,陈叔。” 高进从未像此刻一般觉得自己是那样的软弱无力和无能,他双眼通红,五官扭曲,声音就像是锉刀一样嘶哑难听。 “我们走!”高进看着木兰还有一直跟着自己的兀颜几人道,这时他已经恢复平静,陈叔说得对,总要有人活下来,去给死掉的人报仇,父亲和叔伯们拼死断后,不是让他逞英雄,去无谓送死。 麻猴子和李三没有动,“少爷,咱们骑不好马,跟着只会拖累您。”麻猴子脸上笑着,“跟了您这么久,吃那么多肉,该是咱们卖命的时候了。” “我也留下。”兀颜也到了麻猴子李三身边,跟着高进的这段时日,是他从部落灭亡,成为流浪武士以来最开心的日子,知恩图报的道理,不是只有汉人懂,蒙古人也一样。 “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高进看着老陈,看着麻猴子和李三,看着兀颜,喉咙嘶哑,他心里满是愧疚感,可他更清楚眼下容不得他矫情,当他说完这句话后,握着缰绳的手心被死死攥紧的指甲掐得血肉模糊。 看着高进离去,老陈笑了起来,这世道就是如此弄人,二郎啊,回去后千万别想着报仇,有多远走多远,和木兰好好活下去,生个大胖小子,这才是你阿大的遗愿! “好,都是好汉子,老汉以前倒是小瞧了你们三个,敢不敢随老汉去杀贼!”老陈看向麻猴子他们三人,眼里满是欣赏,本以为这三个马贼会临阵脱逃,没想到他们竟然选择留下为高进断后。 “愿随陈爷杀贼。”麻猴子高声道,然后李三和兀颜亦是大声道,“愿随陈爷杀贼!” “走,跟耶耶杀贼去!”一声老秦腔,老陈策马朝着前方奔来的马贼冲去,前方火光冲天的营地里,有他的战友袍泽还有喝过血酒的兄弟。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老兄弟们!我陈桐来了! …… 黑暗中,奔驰的马背上,高进紧咬牙关,嘴边都沁出血迹,抓着缰绳的手臂青筋暴露,他知道身后父亲、陈叔、其他叔伯和麻猴子兀颜他们都在和马贼还有官军厮杀,他们能杀出重围逃掉吗?麻猴子他们能活下来吗?自己就是个没用的懦夫! 这样逃了,还不如回去和父亲一块跟官军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少爷!”木兰的轻喝声让高进回过了神,他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脸颊顿时红肿起来,剧痛也让思绪清明了些,他转头看向身后,营地的火光在旷野里已经变成了光点,身后也没有追兵,于是他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木兰,我知道,爹和陈叔救我出来,不是让我去送死的,可我还是不甘心,我想回去看一看,爹他们是不是逃了出来。” 高进从马上跳下来,看着木兰,一脸的平静,他要让木兰放心,知道他不是跑回去送死,只有这样他才能一个人回去。 “少爷,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木兰一脸的坚定,义父把那装了百两碎银的包袱交给她时,就吩咐过她一定要看住高进,绝不能让他做傻事。 “听着,木兰,我不会去送死,我还要活下来,给爹和叔伯们报仇,我只是想亲眼看一看……我一个人去,万一被发现,想逃也容易许多。” 高进看向了木兰身旁,一直没什么言语的桑哈,这是阿古达木送他的养马奴,方才在营地也是他和兀颜解了马群和牲口的绊马索,制造出混乱才让他有逃命的机会,而他刚才跟着一起逃跑时,骑得赫然是娜仁托娅送他的那匹神骏白马。 “我骑白马去,就算被发现,那些马贼也追不上我。” 看着高进冷静但却坚毅无比的眼神,木兰退到了一边,她知道高进决心已定,自己拦不住他,“少爷,你答应我,绝不会亲身犯险。” “我答应你。”看着木兰的眼睛,高进沉声应道,他看得出木兰的心思,他若以身犯险,遭遇不测,木兰绝不会独活。 “你自由了,走吧!”高进走到养马奴桑哈身边,将自己平时骑乘的马匹给了他,然后牵着白马的缰绳,回头朝木兰道,“木兰,取些银子给他。” 桑哈愕然地看着高进递过来的银子,身子瑟缩着,不敢去接,他在蟒金部时,只是最低贱的养马奴,哪怕他把马儿喂养得再好,也从来吃不饱饭,还要挨鞭子。 本来以为自己被送给明国人,日子依旧不会有什么改变,可是桑哈发现,只要他干好自己的活,没人会拿鞭子抽他,还能吃饱饭,即便是那些伙计有时候嘲笑他,眼前的高进也会阻止他们。 就在桑哈回想着在商队的日子时,忽然发现手中一沉,才发现高进已经把几两碎银塞在他手里,“走吧,银子给你,这是你应得的。” 官军和马贼袭营,桑哈没有逃跑,还带了马匹接应他们逃走,在高进看来,桑哈不但尽到了本分,还做了更多的事,自己给这些银钱不算多。 “桑哈不走,愿意跟着少爷。”桑哈忽地跪倒在地,双手捧着银钱,口中汉话说得不大利索,可是脸上的神情却很坚定,他没有地方可去,蟒金部里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养马奴,遇到主子不高兴的时候,就是被打死,也没人在乎,只有高进把他当人看。 “把钱收好,我不赶你走。”看着认死理的桑哈,高进拉起了他,现在他身边除了木兰,只有这个养马奴跟随。 “谢谢少爷。”桑哈起了身,可他只是留了一角碎银子,剩下的死活都不愿意接受,“这点就够了,多了不要。”最后高进只能让木兰把剩下的银钱重新收好。 第三十六章 边关何来太平年 漫长的长夜即将过去,天光将亮前的黎明正是最黑暗的时候。 一处丘陵上,高进牵着白马,眺望着远处的商队营地,脸上隐隐有着期盼,他希望父亲他们最终能杀出重围,可他能看到的只是一片漆黑。 终于,一轮红日从地平线升起,金色的阳光划破云层,驱散了黎明前的黑暗,高进也终于看清楚了营地内的情况,然后他的眼睛睁得几乎要裂开,瞬间布满了血丝。 …… 张贵得意洋洋地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力竭被擒的高冲,“高冲,你看看,你的兄弟可曾活下来一个,明明只要低头,便不会有这样的局面,你说说,害死他们的人是我还是你?” “和他废话什么,杀了就是。”一旁的李达看着猖狂大笑的张贵,冷声道,本以为有官军里应外合,拿下这高家商队不会费什么力气,可他还是小看了高冲和他那群兄弟的厉害,二十几个老家伙,硬生生地和他们鏖战半夜,杀了他手下三十个多个兄弟。 “你急什么!”看着面色不快的李达,张贵没了原先的谨慎,刚刚过去的大战里,一直都是李达手下的马贼在出力,他手下的官军冲了一波后便结阵自守,实力基本没什么损失,自然不需要再对伤筋动骨的马贼们客气。 李达没有吭声,他很清楚眼下他手下虽然还有五十多人,但是早已精疲力尽,接下来那销赃的事情还得靠张贵,即使心里有气,也只能强忍下来。 “高冲,你这个人,虽然有些本事,可是那又如何……”张贵心里畅快,高冲一度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如今除了这大虫,今后河口堡里才是他说了算。 “呸,要杀就杀……” 高冲刚有异动,就被身旁两个家丁死死按住了,张贵看着脸上毫无颓丧神情的高冲,原本脸上的笑意也凝住了,“好,高冲你想当英雄,我成全你。” 高冲被家丁们架着,两条不肯下跪的膝盖直接被打碎,张贵让手下官军当着高冲的面把死掉的商队众人脑袋一颗一颗砍下来,摆在他面前,叠了起来。 “杀了我,张贵,杀了我。”看着那一颗颗布满血污的头颅,高冲的眼里全是血泪,他不想活,只想死。 “英雄得有英雄的死法!”看着疯了一般的高冲,张贵再次笑起来,他朝高冲说道,“你不是喜欢做英雄吗,这就是做英雄的下场!” 家丁们按着张贵的吩咐,用绳索套住了高冲的脑袋和手脚,然后翻身上马,一下子就把高冲的身体拉得悬空笔直,离开地面。 山丘上,高进跪在地上,眼里同样全是血泪,他亲眼看着叔伯们的脑袋被砍下来堆成小山,也亲眼看着父亲被五马分尸,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不能做。高进的双手抓在泥土里,血肉模糊,“张贵!”他的喉咙里发出了恶鬼般的低吼声。 木兰再次见到高进时,她看到的是一具行尸走肉,身上没有半点活人的味道,过了很久,高进脸上才有了神情,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残酷。 “木兰,我一直以为这个世道哪怕再乱,总还是有规矩的。”高进自言自语地说道,木兰在一旁只是安静地听着,“可是我错了,这个该死的世道,从来就没什么规矩。” “我一定会杀了张贵,给爹他们报仇。” 高进从地上站起来,他的声音平静,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他说的只是一件事实。 当高进和木兰离开丘陵后,桑哈忽然牵着一匹马到了两人跟前,马背上还驮着一个人,“兀颜!”看清楚那人容貌后,高进脸上终于有了些生气。 和木兰一起把兀颜放在地上后,高进才发现他身上有好几处刀伤,最深的一处刀伤在肩膀,几乎深可见骨,口鼻处只剩下微弱的气息。 高进立马给兀颜处理起伤口来,好在木兰那里,水囊伤药都有,帮兀颜清洗完伤口上好金疮药后,兀颜能不能活下来,也只能看老天爷了。 让木兰和桑哈照顾兀颜,高进独自回到了先前观察营地的丘陵,昨夜营地里的牲口群跑了不少,他看到不少马贼出营寻找骆驼马匹,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想抓个活口。 …… 营地里,所有人的尸体被堆到一块,高冲死不瞑目的脑袋被放在了最上面。 张贵大马金刀地坐在这人头小山的对面,喝酒吃肉,一脸的快意,在他身旁的李达在官军清点完营地里的财货后,原本郁结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这高家商队看着规模不大,但是这从蒙古人那里换来的皮货着实不少,而且还有那么多牲口,只可惜昨夜跑了不少。 “张大人,咱们接下来怎么做?”李达放下手中大碗,朝张贵问道,高家商队他们拿下了,接下来便是销赃分金,眼下他手下损失不少,底气不足,反倒是要看张贵脸色行事了。 “自然是去古北寨销赃,你放心,我不会亏待自己人,这次收益,分你三成。”张贵看着李达,缓缓说道,“李兄弟可是不满意吗?” “哪里,多谢大人赏赐。”李达强行压抑住心里那股邪火,合着他手下拼命半天,最后只能拿销赃之后的三成,天知道张贵这厮在销赃的时候,会漂没多少。 心里骂娘归骂娘,李达面上不敢有半点不满,形势比人强,如今官军比他强,他这次折了不少老兄弟,再想补充回来,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行的事情。 “李兄弟,你不知道吧,土默特部的汗位已定,归化城那里太平下来,接下来你还怕没有商队可以打劫!” “这是真的。”李达听到张贵的话,几乎是下意识地跳起来,这两年前往归化城的都是大商帮的队伍,那些队伍财雄势大,动辄两三百人,他都没机会下手。 “我骗你做什么,到时候自我这边通关的商队,我会派人报给你,咱们五五分。”张贵大笑起来,李达如今实力大损,正好恩威并用,收归麾下。 “谢大人。”李达做马贼,为的便是财货,张贵能给他好处,他便给张贵做事。 “对了,昨晚高大虫那儿子倒是叫他跑了,你回去后告诉其他人,谁能抓到他,死活不论,赏银二十两。” “是,大人。”李达眼里闪过一抹贪婪,二十两银子不少了,这等发财的事情还是不要便宜外人,等会就让手下派人搜检方圆百里,看看能不能抓到人。 …… 一整个上午,高进看着不少抓了骆驼马匹等牲口的马贼在营地里进进出出,心沉了下去,这些马贼都是五人一队,他根本找不到机会混进营地。 最后高进只能回到木兰他们藏身的地方,“兀颜怎么样?”,把马匹交给桑哈,高进朝木兰问道。 “还活着,只是……”木兰摇了摇头,兀颜的伤势太重,他们现在还不能生火,她只能给兀颜喂些水吊命。 高进沉默了,然后便去附近搜集柴火,到了晚上夜色厚重,他们在这里生火,倒也不怕被发现。 一整个下午,高进都愣愣地在那里发呆,他想着要如何复仇,要杀张贵,靠他一个人是不行的,堡寨里他有从小长大的伙伴,都是叔伯家的子弟,若是能把人集合起来,在塞外设伏,或许能杀了张贵,但是杀了张贵以后呢? 高进有些茫然,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他本以为靠着自己那些知识能让高家商队变得更好,可是到最后才发现,没有武力的保障,他那些知识毫无用处。 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了下来,木兰升了篝火,她逃跑时,因为义父的吩咐,带的东西最多,一口小锅里,撕碎的肉干和小米饭在一起炖煮,散发着香气。 “少爷,吃口东西吧。”木兰端着小锅到了高进身边,从昨晚到现在,她都没见高进吃过东西。 “我等会再吃,你们先吃。” 看着一脸倔强的高进,木兰只能让桑哈拿去给兀颜喂些肉粥,自己则是陪在高进身边。 “木兰,你说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木兰同样迷茫,她和高进一样想报仇,但义父的吩咐却是让她带着高进离开河口堡,离开神木县,包裹里的银钱足够他们去别的地方安家落脚,可是她怎么可能劝高进一走了走,那样的血海深仇,谁又能忘记。 “我们先跟着张贵,看看他会去哪里,商队那些财货,他不可能带回堡寨去。”高冲拍着木兰的肩膀道,“你先去休息,东西我一会儿会吃的,不必担心我。” 看着终于冷静下来的高进,木兰点了点头,但是并没有离开,只是在高进不远的地方和衣而卧,桑哈喂完兀颜后,捧着肉粥的小锅到了高进跟前,“少爷,吃。” 看着面前质朴的桑哈,高进笑了笑,然后同样道,“你也吃。” 剩下的肉粥,高进吃了小半,他没有心情吃东西,但是却需要补充体力,看到他吃完,木兰才放心地睡去了。 “少爷,睡觉,桑哈来守夜。”几乎是把锅添干净的桑哈朝高进说道,一脸的认真。 “好。”高进点了点头,让出了守夜的位置,到了木兰身边,同样躺在篝火前,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第三十七章 成长让人残酷 高进是被桑哈推醒的,他睁开眼时,天色刚刚正亮,篝火不知道何时熄灭的,木兰缩在他胸口,这时也醒了过来,脸上一红,接着便飞快地起身。 “少爷,那边。”桑哈指着远处营地的方向,高进猛地爬了起来,营地方向有黑色的烟柱冲天而起,显然是张贵那边在焚烧营地,“张贵!”高进的脸扭曲着,父亲和叔伯们的尸首还在营地里,这一把火下去,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 让桑哈留下照顾兀颜,高进把所有的干粮都留给了桑哈,让桑哈去附近的一处河谷里躲起来,然后便带着木兰走了。 …… 冒着青烟的营地前,高进跪在地上,他刚才就躲在远处,看着火光冲天的营地,直到张贵带着人马远离,才和木兰出来。面对熊熊燃烧的大火,他无能为力,只能等待火焰燃烧焚尽一切,才得以进入营地。 在烧成废墟的营地里,高进找出被烧的看不出样子的黑色头骨,用布裹在了一块儿,父亲和叔伯们都在这里,即便不能入土为安,也不能让他们这样露于荒野。 马蹄声响起,营地外忽然冒出了五个马贼,打头的马贼看着站起身的高进,大笑起来,“高家的死剩种,爷爷等你多时了。”另外四名马贼亦是哄笑着,看着高进的目光里满是贪婪,张贵开出的赏格可不低,那二十两就算大当家拿走一半,剩下的也够他们几个在古北寨里快活一番了。 对于出现的马贼,高进一点都不意外,他来收敛商队众人的尸骨,本就要冒风险。 木兰站到高进身旁,雁翎刀出鞘,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叫那五个马贼笑得更加大声,“没想到还有个娘们在,瞧着像是带刺的,爷爷就喜欢够劲的。” 五个马贼从马上跳了下来,熄灭的营地里仍旧烫的厉害,战马珍贵,若是烫了马掌是桩麻烦事,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一个娘们,他们五人拿下绰绰有余。 “动手。”五个马贼刚下马,朝自己和木兰走来,高进就动了,他跨步的时候就好像老虎过涧,一下子便到了那走在最前面的马贼跟前,手中的戚家军刀刺入胸膛,将那马贼整个人撞飞出去。 高进拔出刀,架住一名反映过来的马贼劈斩过来的刀锋,顺势往后跳了数步,拉开了距离。 “老五,你对付那个娘们,咱们先杀了这死剩种。”马贼首领看着躺在地上已经死掉的兄弟,面目狰狞地说道。 看着朝自己围过来的三名马贼,高进冷静地握着刀,过去十多年练习辛酉刀法形成的本能,让他毫无畏惧,这不是拥挤的战场,四周有着足够的空间让他腾挪施展刀法。 连续挡下三名马贼的围攻,高进虽然退了十几步,可当他看到木兰用雁翎刀抹了那个叫老五的马贼脖子时,他笑了起来,现在是二对三了。 老五的死,让剩下的三个马贼悚然惊觉,眼前的高进和那娘们不是什么孱弱羔羊,反倒是噬人的恶虎。 趁着马贼们惊愕的刹那,高进猛地跨步,手中长刀斩落,将左手边的马贼刺翻在地,只这兔起鹘落的功夫,他和木兰一前一后围住了剩下两名马贼。 “杀。”气势已虚的马贼首领红着眼朝高进杀去,高进只是一个闪身,便躲开这一刀,然后挥刀砍断了马贼首领的持刀手臂,另一边木兰也结束了战斗,最后那名马贼胆气尽丧,想要逃走,被木兰从身后追上,一刀搠入背心,直接断了气。 断了手的马贼首领被高进踩着胸膛,原本凶恶的神情变成了哀求,“高英雄饶命,俺只是……” “我问,你答,多说一句,便死。”高进根本没有理会马贼首领的哀求,冷声说话间,长刀刺在了马贼首领的大腿上。 “我说,我说……”马贼首领看着眼里全没有半点生气的高进,骇得亡魂大冒,忙不迭地说道。 “张贵去了哪里?” “古北寨。 “他去做什么?” “那边能销赃,俺们有个窝点就在那里。” “古北寨怎么走?” “往东走四十里就到了。” “古北寨里谁当家做主?” “关爷,是关爷,古北寨里的规矩都是关爷定的。” “你们的窝点在哪里?” “古北寨西面十里有个山坳……” 木兰收拢了五匹无主的战马,看着高进问完话,杀了那马贼首领后,牵马过来道,“他们没带什么吃的。” “咱们走。”高进从地上捡起那装着头骨的包裹,挂在马背上后朝木兰道。 …… 傍晚时,高进和木兰回到桑哈藏身的河谷,杀了匹战马取肉食用,让高进高兴得是兀颜醒了过来,虽然依旧虚弱,但是能进食就意味着兀颜活下来了。 “少爷,麻猴子和李三都死了……”兀颜看到高进,眼眶里湿了,“陈爷一个人杀回营地,他让我回少爷身边,告诉少爷,不要……” “你刚醒来,少说话,多休息,报仇的事我自有主意,等你伤好以后,若是不愿意……” 兀颜想要开口,但是却被高进按住了,可他心里面早有决定,要跟着高进,给麻猴子李三报仇,高进把他当人看,李三麻猴子把他当朋友,李三说过会教他种地,麻猴子更是为他挡了一刀,这样的情义怎么可能放得下,不去想着报仇。 留下几匹战马,高进和木兰趁着夜色出发了,古北寨是什么地方,高进不清楚,但是木兰却听魏连海提过,那是神木堡东路关墙外最大的黑市,听说最热闹的时候,规模都比得上一些小县城。 “阿大说过,在那里马贼也好,蒙古人也好,都可以做买卖,但得守古北寨的规矩,不准偷盗,不准动刀兵。” “关爷是四海货栈的大掌柜,货栈里养着马队,据说是骆驼城里来的。” 古北寨是黑市,但同时也是个小型的商贸集散地,比起有衙门的县城,商人们反倒是更愿意在古北寨做交易,因为这里的规矩简单,不像县城里那么复杂。 高家商队,本就是亦商亦盗,只不过高冲规矩严,只有别人惹到头上,才会下狠手,这么多年,不开眼惹到高家商队的也有不少,有时候有些货物拉回关墙不好脱手,魏连海便会来古北寨销赃。 这些事,魏连海从木兰第一次跟着商队出塞,便开始讲给木兰听,只是还没来得及带木兰去古北寨见识一番。 “少爷,待会还是我去古北寨里打探消息。”木兰知道张贵给高进开了悬红,二十两银子足以让古北寨里那些亡命徒舍命搏一把了。 “你是女的,去了更扎眼,我一个人去反倒方便。”高进摇了摇头,张贵开了悬红要他脑袋不假,可他既然知道了,自然会改名换姓,做些伪装。 …… 翌日清晨,当满脸倦容的高进看到阳光下的古北寨时,还是略微有些失神,视线里旷野的尽头处,是一道很长的土墙,尽管看不清楚细节,但几座望楼却很显眼。 高进和木兰继续往前行,很快便看到了正南方向上有一条宽约五米的大路,直通古北寨的土墙,道路上没什么人,看上去有些荒凉。 高进仔细观察了下地面,发现这大路是走得人多了,被压实了,连野草都生不出来,可以想见这古北寨繁华的时候,商队往来的热闹景象。 虽然古北寨在望,但是也还有十里地左右的样子,高进和木兰在大路上走了没多久,就看到道旁有一座木头支起来的茶棚,对比着印象里神木堡的茶棚,这边要简陋许多。 高进想过去打探一下消息,却被木兰拉住,“出了关墙,除了古北寨那等立了规矩的地方,这些路边的全是黑店。” 魏连海的江湖经验全都教了木兰,关墙里官道旁那些茶棚酒肆,都多是黑店,在里面休息的就没什么良善,都是带着刀的厮杀汉,不在乎王法,有人的时候规矩些,遇到没人的地方,杀人越货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而到了这关墙外面就更加无法无天,什么茶棚酒肆,说不定直接就是个贼窝子。 高进打消了进去打探消息的念头,和木兰经过那处茶棚时亦是小心翼翼,他还朝里面看了看,内里也有人看过来,茶棚里虽然人不多,只有七八人的样子,但没有老弱,个个都是带着兵器的青壮。 才走过茶棚,高进便发现后面有人尾随,他回头看去,只见有三人跟上来,木兰压低里声音在边上道,“少爷,这是把咱们当肥羊了。” 高进拨转马头,直接抄起马鞍旁的角弓,直接搭上箭矢朝着三人里打头的冷声道,“刀箭无眼,莫要自误。” 高进的目光阴冷,握着弓的手很稳,被他盯着的壮年汉子,只觉得好像是被什么猛兽盯着一样,背上惊出一身冷汗。 “误会,误会。”就这么直接对视,壮年汉子败下阵来,他干笑着躬身,带着两个手下直接走向边上空地,不远处茶棚里另外冒头的两人看到这一幕,也重新坐了回去。 第三十八章 小地盘 到了古北寨前,高进发现那一围土墙,居然立了四座望楼,说是望楼,其实也是箭楼,上面各有人放哨值守。 古北寨的大门洞开,门口没人看守,高进和木兰骑马进去后,才发现街道上人并不多,四周那些土夯的房子都空荡荡的,不知道闲置了多久。 看着和想象中大相径庭的古北寨,高进很快便明白过来,这古北寨是关墙外的黑市,其繁华是靠着商队往来贸易,这四年漠南蒙古大乱,土默特部内斗,骆驼城又和河套蒙古打了好几仗,这关外不太平,除了那些财力雄厚的大商帮仍旧敢往来于归化城做生意,其他商人哪还有胆子出塞。 出塞经商的商队少了,马贼们也只能喝西北风,古北寨这等依靠黑市贸易的地方,败落起来也是快得很。 高进沿着城门口的大路朝古北寨的中心直去,木兰说过把持古北寨的四海货栈,就开在那里,不多时两人便到了那竖着四海两字旗幡的货栈前,只见一间间瓦房林立,那货栈门口也有伙计靠在那里值守。 “这位兄弟,敢问这边什么时候有交易。”高进下了马,到了一名货栈伙计跟前问道,过去古北寨繁华时,听说市集热闹得很,但眼下古北寨里各处都是一副门可罗雀的样子,张贵要是想销赃,只能找到四海货栈的头上。 “你……”被吵了瞌睡的客栈伙计有些恼火,只是骂人的话还未出口,就发觉手心一重,低头看去只见是角白花花的碎银,脸上顿时堆笑起来,热情地答道,“等长夏过了,下个月十五,这边才热闹,各地的商队都会过来。” “客官你要是有货物要脱手的话,那时候便是最好的……” “可我看这里其他地方好像都没什么人?” “这几年鞑子那边打得厉害,有多少人有胆子跑出来做买卖,现在好了,鞑子那边太平了,等消息传开,咱这里立马便能闹腾起来。” 有银钱开道,那伙计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高进打听到不少有用的消息,然后他便让这位伙计代为通传,他要见一见那位关爷。 高进和木兰进了货栈大堂,这大堂极宽敞,靠着左手边的柜台又高又深,里面有个账房正在算账。 高进和木兰在大堂里找了地方坐下来,听那伙计说,到了夏末秋初的时候,四海货栈最是热闹,各地商队都会来货栈交易,请关爷做个见证,换句话说,在这法外之地,四海货栈倒像是承担起衙门职责的地方。 等了没多久,高进听到脚步声传来,连忙和木兰起身,然后便看到去通报的伙计身后,跟着一个大约五十岁的高大老头,老头浓眉大眼,身板结实,穿着一身粗布灰衣,走路时步子极大,一看便知道是军中出身的老卒。 “见过关爷!” “你不怕认错人?”看着面前不卑不亢行礼的高进,关七觉得有些意思,面前这后生猿臂蜂腰,显然是个练家子,身上还带着股血腥味,杀气很重,不过看举止倒像是军户的武家子弟。 “关爷龙行虎步,不怒自威,这四海货栈除了关爷,还有谁能如此威风!” “倒是会说话。”关七笑了笑,好话人人爱听,尤其是眼前这后生看着还挺合他眼缘,“说吧,找我何事?” “在下高进,有宝马愿献给关爷,只想和四海货栈结个善缘。”高进来时,骑的是娜仁托娅送他的那匹白马,这也是方才古北寨外,茶棚里那些人为何会动了贪念。 “宝马?你可知道话不能乱说!”关七虽是家奴身份,可是总兵府里,什么好马没见过,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先前帮高进传话的伙计心中一紧,关爷不是好糊弄的,那高进若是诓骗关爷,他也要倒大霉。 “是不是宝马,关爷见了便知。”迎着关爷眯起来后更显犀利的眼神,高进不紧不慢地答道,毫无畏惧之意。 “有意思!”关七低声自语道,然后跟着高进出了货栈大堂,货栈门口自有栓马的桩子,只是一眼,关七便看到了那匹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色毛发的白马,眼神顿时亮了。 这等神骏的白马可不多见,就是蒙古人那里也当成宝贝,关七看着高进的眼神变了,这么一匹拉到骆驼城都能卖上价的神骏白马说送就送,这后生不简单啊! “不知此马可还入得关爷法眼。” “确实当得上宝马之称。”关七站在白马边上,摸着白马的肩骨和脖子道,他懂些相马之术,哪怕还未骑着这匹白马跑过,也知道这匹白马绝对不比府里那几匹宝马差多少。 “高老弟,无功不受禄,你有什么事,不妨直说。”关七决定收下这白马,送回府里,公子必然喜欢。 “关爷,在下说过,只是和贵栈结个善缘,并无他求。”高进丝毫没提其他事情,和关七寒暄几句后,便告辞离去。 “关爷,这?”跟在关七身后的伙计,傻了眼,他看不懂这个高进到底是什么意义,合着就是来送马的。 “他会回来的,都记着,到时候好生招待。”关七眯着的眼睁开了,然后看向身边货栈的几个伙计吩咐道,另外朝柜台里的账房道,“侯三,别算账了,派人去打听打听,有谁知道这高进的消息。” …… “少爷,为何要把白马送给四海货栈?” 出了古北寨,木兰再也忍不住心中疑惑,开口问道,她不懂这么一匹神骏白马就白白送人了。 “魏叔说过,四海货栈背后靠山很大,那匹白马与我而言,不过是鸡肋,倒不如拿来试探一番。” 白马太过惹眼,高进现在的处境,骑着这等神骏白马,就如同小儿持金于闹市,至于卖给四海货栈,虽然能卖不少银钱,可现在对他来说,再多银钱又有何用。 那关爷是四海货栈的主事,管着古北寨,自己把白马送出去,关爷一定会查他的来历,到时候张贵截杀商队的事情便瞒不住,而他也可以藉此看看关爷背后的势力是个什么态度。 在高进心里,报仇之事,杀张贵不难,难的是杀了张贵以后该如何收尾! 木兰听着高进解释,听得云山雾罩,到最后索性道,“少爷,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你先回河谷,等兀颜伤势好一些,便带他们来古北寨待着,打听黑沙马贼的消息,若是遇到难处,便去四海货栈找关爷,他若是愿意帮忙,你便赶到堡寨和我汇合,我会在堡寨外面的破庙落脚。” “那若是关爷不愿意帮忙呢?” “那就立刻待着兀颜他们离开古北寨,躲得越远越好。” 高进沉声说道,如果关爷不愿帮忙,那他杀了张贵以后,便只能选择亡命于关墙外,当个马贼了。 目送木兰策马远去,高进掉过马头,朝着河口堡的方向而去,要杀张贵,需要有人手,叔伯家的子弟便是他最好的帮手。 …… 两天后,高进赶回了河口堡,白天的时候,他没有敢进堡,在外面看着张贵带着队伍回来,然后他听到了堡寨里传来的哭声。 商队的二十七名叔伯,就代表着二十七户人家,叔伯们是家中的顶梁柱,现在顶梁柱塌了,叔伯们的家人只会比自己更难受。 “张贵,这笔血仇,我一定会让你血债血偿。”高进紧握着拳头,盯着河口堡那破败的土围子,咬牙切齿地自语道。 到了傍晚,高进趁着夜色,翻过了年久失修的土围子,进了堡寨,他要去找陈升,那是陈叔的儿子,也是堡寨里他最要好的伙伴之一。 惨白的月光下,堡寨里除了百户府,没有人家里点灯,走在熟悉的土路上,高进的心里毫无波澜,当他经过一户人家时,他停了下来,因为他听到了说话声。 “真是造孽哟,这高家商队怎么说没就没了?” “张百户不是说遭了马贼,全都被马贼给……” “张贵的话你也信,高大虫那样的奢遮人物,什么马贼能要了他性命,高家商队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出过事?” “阿大,你是说,这是张百户……” “你们爷俩都少说两句,高老爷是好人,他不在了,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 “阿大,明天张百户让下面各村的正丁都过来,是不是又要……” “哎,好人不长命,往后没了高大虫,谁还能制得住张贵。” 高进记忆里,这户人家好像姓胡,在河口堡也算是中等人家,有百亩地,男的种田,女的织些土布补贴家用,过去堡寨里胡家这等人家织的老土布,都是父亲让魏叔收了去,价钱比神木堡里的布庄价格都要高一些,所以堡寨里的人大都对父亲极是敬重。 走过几户人家,高进听到不少差不多的对话,眼下堡寨里人心惶惶,谁都不知道张贵明天要干什么。 快到老陈家里时,高进站在阴影里,没有进去,因为他看到了陈叔院子外蹲守的官兵,他立马便明白过来,张贵只怕在堡寨里那些叔伯家门口都安排了人手,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高进离开了,既然堡寨里没法联系,他便得去堡寨下面几个村子,寻找机会看看能不能和另外几户叔伯家里联系上。 第三十九章 瘸军户 一大清早,王石便到了堡寨,他五年前也是高家商队的一员,但是一次和马贼厮杀时,左腿的脚筋被砍断,从那以后便成了瘸子,再也不能骑马。 王石退出商队后,高冲依然银钱照给,好像他仍旧在商队那般,所以王石根本就不相信高家商队会被马贼给灭了。 河口堡,百户府前的空地上,随着日头升起,堡寨下面五个村子的军户正丁都陆陆续续到齐了,大家各自按着远近亲疏的关系站在一块儿,隐隐分成了好几伙。 王石拄着拐杖,身边站了另外四个年纪相仿的残疾老兵,有少了拇指的,也有断了胳膊的,他们都曾是高家商队的一员,也都受过高冲的大恩,今天来这里便是要个说法。 长夏的日头毒得很,很快空地上的人们一个个都被晒得浑身滚烫,额头冒汗,这时候百户府的大门才慢慢打开,穿甲扶刀的家丁们往两边一站,顿时让空地上有些不满的人们都闭上了嘴。 张贵穿着一身百户的官袍,踱着步子缓缓走出来,看着百户府台阶下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方自满意地笑起来,高冲死了,那些浙兵没了领头的,他倒要看看谁还敢抗税不交。 当年戚爷爷死后,朝廷把戚家军旧部和浙兵打散,迁到了九边各地增强边备。河口堡里,不少军户都是戚爷爷总督蓟辽时的浙兵后人,过去高冲便是这些军户的头儿,就连高家商队里,也都是“浙兵”占了绝大多数。 张贵虽然是百户,可他却不能像其他地方的同僚那样横征暴敛,因为高冲这大虫,那些浙兵出身的军户最是抱团不过,真要动起手来,就靠他那些家丁和手下官军,根本不是对手,就是闹到神木堡去,他同样讨不了好。 现在高冲终于死了,张贵才有种摆脱樊笼得自由的感觉,“高冲勾结马贼,想要犯我河口堡,亏得本百户提前知晓,带着本堡官军将其击杀,才免去一场大祸。” 张贵的声音不大,但是空地上的人们还是听了个清楚,而他这番话就像是往油锅里泼了水一样,顿时炸开了锅,脾气暴躁的王石更是破空大骂起来,“你放屁,高大哥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勾结马贼。” 王石开了口,人群里浙兵出身的军户正丁也都是纷纷闹将起来,他们这些浙兵后裔,当年刚迁徙到河口堡时,就被本地人欺负,所以一向抱团,这些年要不是有高冲,他们日子哪有那么好过。 看着闹起来的人群,张贵也不着恼,他今天召集众人,说这番话,本就不是给这些泥腿子一个交代,他只是要看看有多少人是高冲的死忠,又有多少人向着高冲。 “来人啊,给我把王石抓起来。”看着闹得最凶的王石,张贵眼里闪过一抹凶光,朝身旁家丁吩咐道。 两名身强力壮的家丁立马便朝王石走去,看到张贵让家丁抓人,王石边上的浙兵们纷纷聚拢过来,看到这一幕,张贵脸色变得越发阴冷,径直大喝道,“怎么,你们想造反不成!” 张贵这一声大喝,顿时吓住了那些浙兵,实在是造反两个字分量太重,高冲不在,他们便没了主心骨,没人敢出头和张贵这个百户作对。 “老东西,找死。”看到王石居然敢挥着拐杖打人,上前的两名家丁里有人骂道,然后一把夺过王石的拐杖,接着便和同伴擒拿住王石,把他押到了百户府前的台阶下。 “张贵,肯定是你害死了高大哥他们,我……” 王石性子极烈,即便被抓到张贵面前,仍旧破口大骂,但他话未说完,就被张贵一脚踢碎满口牙齿后骂道,“老狗聒噪!” “王石是高冲同党,来呀,给我打死他。” 随着张贵的命令,两名家丁把王石踹翻在地,抡起木棍便朝他身上死命打去,在场众人只看到王石满嘴是血地呜呜挣扎,只是片刻就没了声息动静。 “停下来做什么?” “老爷,他死了。” “死了又如何,给我继续打。” 木棍继续抽打在死掉的王石身上,鲜血从他身下淌出来,染红了土地,到最后王石被打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看不出半点人样。 空地上的众人看着这一幕,没人敢作声,张贵的凶残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哪怕剩下的人里有人再愤怒,看到血肉模糊的王石,也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心里满是寒意。 “还有谁想当高冲的同党!” 张贵终于让手下家丁停了下来,他阴恻恻地看着台阶下的众人,每个人被他看到,都低下了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扔外面去喂狗。” 看着无人做声,张贵很满意,马上又要缴纳秋粮,这一回没有高冲领头,他倒是要看看这些泥腿子还能做什么妖。 百户府的大门关上了,空地上的人群也纷纷散去,和王石一块儿来的同村人,等到抛尸的家丁离开,才和堡寨里的人家讨了席子,把王石的尸首卷起来,送回了羊儿沟。 …… 羊儿沟,王家大院里,停尸的席子放在地上,得了消息的王斗从地里回来时,家门口挤满了人,当他看到那些邻居和村人们看着他的那种不忍言的神情和目光时,他连忙冲进了家里。 当看到席子上那血肉模糊,看不出一点人样的尸体时,王石只觉得脑袋一下子炸了,“爹啊!”他跪在了地上,哀伤的哭嚎起来,他娘亲死得早,全是父亲一手把他带大,为了他父亲没有再娶,高家伯伯给的银钱也都存下来,只为将来能给他说门好亲事。 羊儿沟外,高进藏在一棵大树后,王斗家里人太多,他不敢冒险前去,当他听到王斗那痛彻心扉的哭嚎时,明白王斗心里有多么痛苦和愤怒。 “谁干的,是谁干的。”哭嚎过后,王斗站了起来,他的双眼血红,就像是头要噬人的恶狼。 “大郎,是张贵,他说你阿大是高爷的同党,便叫人把他活活打死了。”和王石同去的人里有人说道。 “张贵,我要杀了你。”王斗的牙齿都要咬碎,他猛地冲进了屋里,当众人回过神来时,只见他手里提着一杆长矛,显然是要去堡寨找张贵拼命。 “大郎,你疯了。”看到王斗拿矛,和王家交好的几个邻居,连忙拉扯住了王斗,百户府里家丁奴仆有几十人,王斗一个人过去,那就是送死。 “大郎,听郝叔一声劝,别做傻事,如今高爷都死了,这河口堡就是张贵做主,你阿大地下有灵,绝不想看到你有个差池。” “是啊,大郎,你阿大就你一个独子,你要是有事,谁给他守灵送终。” 邻居们死死地拦住王斗,王石是个大方人,高家商队在羊儿沟也收货物,都是王石主持,他从不让大伙吃亏,自己不赚一分钱,大家谁能看着王斗去百户府送死。 听着邻居叔伯们相劝的话语,王斗最后愣愣地丢了手里的长矛,跪在父亲的尸体前,嘶哑着喉咙道,“难道我爹就这样白死了!” 听到他话,周围的邻居和村人们都默然不语,河口堡的天变了,没了高大虫,张贵便是这河口堡的天,他要谁死,谁就得死。 王斗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回屋里取了银钱,交给那位郝叔道,“郝叔,麻烦你帮我去神木堡挑副好棺木,我爹这辈子没享过什么福,我不能让他……” “大郎,这怎生使得。”看到王斗塞过来的一大把碎银子,郝叔像是烫手一样跳起来道,可王斗铁了心把钱塞到他手上,最后他只能道,“大郎,我现在便赶车去堡寨,天黑以前,一定给把棺木拉回来。” 半天过去,天很快黑了下来,当郝叔赶着车回来时,他的车上多了具棺木,到了王家大院,他和王斗一起把王石的尸体放进棺木。 “郝叔,谢谢你,我就不留您了。”把棺材抬进屋里后,王斗又拿了些碎银塞给郝叔道,“这些钱您拿着,我爹的后事还要麻烦您,您千万不要推辞。” 看着满脸哀荣,喉咙嘶哑的王斗,郝叔只能收下银钱,然后道,“大郎,你要节哀,你王家就剩你一颗独苗,听郝叔的,千万别干傻事。” “我知道,郝叔,我送送您。”王斗平静地答道,然后把郝叔送出大门,才回了屋里,在父亲的棺木前点了长明灯。 王斗取了刀,刀是和高进那口戚家军刀一样制式的长刀,他在父亲灵前仔细地擦拭着刀锋,然后低声道,“爹,你等着,我一定会拿张贵的人头来你灵前祭奠。” 还刀入鞘,王斗站起身,给长明灯里续满油,又挑了一截线头后,才出屋把门掩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出了羊儿沟的村口,王斗刚走了百余步远,前方漆黑一片的道路旁响起了声音,王斗驻足停下,手扶着腰间刀柄,目光冷厉地看着那突然出现的人影。 第四十章 冲动和冷静 “王斗,是我!” 就在王斗要拔刀的刹那,前方人影响起的嘶哑声音,让他愣住了,“二郎!” 高进走到王斗面前,惨白的月光下,浑身戾气的两人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复仇恶鬼。 “二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高伯呢?” “张贵勾结马贼,袭击了商队。”“我爹死了,陈叔死了,魏叔死了,其他人都死了,只剩下我和木兰。” “怎么会这样?”“二郎,你来找我,是不是要和我一起去报仇。” 王斗抬起头,盯着高进问道,他的眼神里有了期待,可是高进并没有回答他,而是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这不是去报仇,而是送死。” 高进冷声说道,王斗性子向来冲动执拗,两人过去曾是最好的伙伴,他太了解王冲。 “你知道吗,我爹是被活活打死的,被打得没了人形,只剩下一团血肉。” 王斗的声音嘶哑,他看着高进的目光变得凌厉,“今天谁挡我的路,我就要他死。” “我不会让你去送死。” 高进没有让开,他能体会王斗的心情,因为当他看着父亲被五马分尸的那一刻,他也和王斗一样。 “那就和我一起去,你这没胆的懦夫。” 王斗拔刀出鞘,朝高进斩了过去,他只要一闭上眼,满脑子就是父亲那血肉模糊的尸身,只有杀了张贵,才能让他好受些。 愤怒挥刀的王斗,没了辛酉刀法该有的章法,高进滑步闪开王斗劈来的刀锋,刀背敲在他手腕上,接着便撞进王斗怀里,把他压倒在地,一只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亲眼看着我爹被张贵五马分尸,看着他和叔伯们被大火烧成灰烬,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痛苦愤怒吗?” “我比你更想报仇,你懂吗!” 高进就像是野兽一样低声咆哮着,发泄着这些日子里的痛苦和愤怒。 看着疯狂的高进,王斗的脑子终于清醒过来,他丢掉了手里的刀,接着他的脖子一轻,高进也松开了掐着他脖子的手。 “现在清楚了吗?要报仇,就听我的,你要是不服气,咱们再打一架。”高进把刀同样丢到了地上,朝发愣的王斗说道。 “只要能报仇,我听你的。” 王斗没有再和高进动手,因为高进经历的事情,只会比他更痛苦难受,最重要的是高进说得对,他去百户府只是送死。 “你现在回去给王叔守灵,不要有任何异动,我会让木兰去找你,你要帮我联系其他叔伯家里的同伴,陈升、沈光他们都要告诉他们实情。” “过几天有庙会,到时候你们就和家里说去庙会赶集,咱们在东面的山坳口见面。” 高进朝王斗说道,现在他觉得只有商队里那些浙兵出身的叔伯家子弟才最可靠,因为他们没有退路,就像他不会放过张贵,张贵也同样不会放过他们。 “我知道了。” 王斗捡起了地上的长刀,然后朝高进道,“下一次,我一定会赢你。” “好,我等着你。” 高进同样捡起刀,脸上有了些笑意,现在的王斗才是他熟悉的那个王斗。 夜色下,两个人分道扬镳,看着高进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王斗方才转身离开,朝村子里去了。 …… 一连两天,整个河口堡都陷入到一股沉重的气氛里,高家商队的人全死了,堡寨和下面的村子里,二十七户人家挂了白,更让这些人家雪上加霜的是,张贵给秋粮加征了赋税,比起往年要整整多出三成,没了家里的顶梁柱,他们交不出赋税,就只能把田地贱卖给张贵。 就在这样的人心惶恐中,王斗和从古北寨赶回来的木兰联系了他们觉得可以信任的所有人。 河口堡东面的山坳里,约定的日子还没到,陈升和沈光就到了,两人都是高进从小长大的同伴,当看到两人时,高进觉得恍如隔世。 “二哥!” “小光、阿升。” 高进抱住了陈升和沈光,他们三人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他比两人年长一岁,过去确实把这两个伙伴当成弟弟照顾。 尽管早就知道父亲死在张贵手下,可是当陈升和沈光从高进口中知道那发生的一切后,要咬牙切齿地发誓要杀死张贵,给自家父亲报仇。 “现在堡寨里怎么样?” 等两人心情平复一些后,高进方才朝他们问道,他需要了解河口堡里发生的一切,还是那句话,杀张贵不难,他真要是纠集了叔伯家的子弟们,只要豁出去,晚上杀进百户府取了张贵性命又有何难,可是那样一来,陈升沈光他们都要带着家人一起和他亡命天涯。 所以真正难的是,杀了张贵以后,他们还能继续在河口堡生活,不受影响。 “张贵加了三成秋粮赋税,现在百户府的家丁全都到处下村子里收租要粮食。”陈升回答道,国朝赋税本就很重,张贵这三成一加,等于是逼交不出的人家献田给他,做张家的奴仆。 “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高进低声自语着,在他看来张贵是疯了,居然直接给秋粮加三成赋税,这是要把河口堡的百姓往死里逼。 一夜无话,等到第二天,当河口堡里张贵请来的草台班子在百户府前唱戏的时候,这趟因为张贵要显摆威风办起来的庙会才显得有模有样。 山坳里,王斗和木兰通知的十六人全都到了,当高进细细说完当日张贵如何勾结马贼,害死父亲和叔伯后,每个人都愤怒不已,发誓要杀张贵报这血海深仇。 “各位,自古蛇无头不行,咱们要报仇,自然也要选出个首领来,然后大家听他号令行事。” 陈升站出来朝众人说道,昨晚他和高进聊了很久,觉得高进说得很对,杀张贵不难,难得是如何善后,总不能杀了张贵后,大家带着家小逃出关墙外落草为寇。 这番话让在场的少年们俱是一齐看向了高进,大家本就是世交,小时候都是一块玩耍大的,高进是众人里年纪最大的,平时他们的父亲也没少说过日后他们都要去商都做事情的。 “说得对,既然选首领,咱们不妨比武夺帅,谁最厉害,谁就是首领。” 王斗接上了陈升的话,然后他第一个下了场,朝高进道,“二哥,王斗跟你讨教。” 看到王斗向高进挑战,众人也都精神一震,从小高进便是他们的大哥,练武也好,其他事也好,都比他们优秀,仿佛高进天生就该是他们的首领一般。 只不过大家都是年少心高气傲的时候,哪怕心里面仍旧把高进当成首领看,但总觉得自己未必差高进多少! 过去王斗也是那样认为的,只是如今他却不那么肯定,所以他要再和高进打上一场,清楚自己和高进之间的距离。 “刀枪无眼……” 陈升不是不赞同比武的主意,可大家都是军户子弟,一身本事都在兵器上。 “木刀木枪,我都带来了。” 王斗取了带来的包裹,猛地一抖,里面用木头做的几把木刀木枪哗啦啦落在地上。 “你倒是早有准备!” 陈升看着王斗,苦笑了起来,王斗人如其名,好斗,又是个武痴,过去就经常纠缠着高进比武,可是每回都输,输了还不服气,说等他年纪大些,长了力气就能赢过高进。 高进下场取了木刀,王斗和他一样,既练戚家刀,也练大枪,只是大枪有秘传,练习不易,王斗虽然会大枪,但是不如他的刀法强。 既然要比武夺帅,高进自然就要赢的漂亮干净,让这群伙伴们心服口服,这样日后才好相处。 看到高进没拿木枪,王斗也并不恼怒,他知道高进使枪厉害,高进要真的选木枪,他没有半分胜算,于是他拿刀挽了个刀花后朝高进一礼,“二哥,请赐教。” 高进自摆了辛酉刀法里的守势,在关墙外的连场厮杀,让他的武艺早就甩开了陈升王斗这些年纪相仿的伙伴们,那是搏杀经验上的差距,不是勤学苦练就能抹平的。 王斗主动攻了上去,他自问这一招向前击贼势使得纯熟无比,一众少年里,练过辛酉刀法的不在少数,都看得出王斗这一势使得极好。 只是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面对王斗这一刀,高进只是轻轻一个滑步便躲开,然后腰里的木刀后发先至,横击在王斗腹部。 高进这一刀并不重,可王斗清楚,若是真刀,这一下就能要了他的性命,他已经输了。 “我输了。” 王斗很光棍地丢了木刀,认输下场,其他少年看着这一幕,哪怕有不喜王斗的,也得承认王斗输得起,是条汉子。 王斗之后,每个少年都下场和高进比试了一番,没人能在高进手下走过三合,便是陈升也一样,他和高进较量枪术,结果一合就分出了胜负,他的木枪还没碰到高进,人就倒下了。 一圈比试,众人看着高进的目光里满是崇拜和敬畏,个个都心悦诚服,拜高进做首领。 高进知道,自己武艺虽强,但大家都是经年练武的,差距其实没这么大,最主要还是差了实战经验,他要带这些伙伴们杀张贵,便要想法子增加他们的实战经验,不然等真要厮杀的时候便晚了。 就在高进想得出神的时候,陈升不知道从哪里抓了一只野鸡过来,朝他道,“首领!” “别叫什么首领,你们还是喊我二哥就行。”高进小名二郎,这二郎不是说他排行第二,神木县有座二郎山,盖着供奉二郎神杨戬的庙宇,香火极旺,他这小名取得便是二郎神杨戬的意思。 第四十一章 盟誓,为何 陈升连公鸡都拿出来了,大伙心里也不是全没准备,大家认了高进做首领,便要立仪式,日后谁都不能反悔,不然神鬼难容。 高进不晓得陈升是从哪里学来的这套,可是看着面前伙伴们脸上跃跃欲试的神情,高进晓得不能冷了大家的心,于是便由着陈升斩了鸡头,放血到碗里。 山坳里条件简陋,众人捡了石头摆成香案,然后搓土为炉,点草为香,三牲则用野鸡替代。看着陈升捧着的那碗鸡血,高进想到曾经看过的老三国里十八路诸侯会盟讨董盟誓的场面,倒也沉着坦荡,手指伸入碗中蘸满血后,先朝上而弹是为祭天,接着挥指向下是为祀地,然后才把血抹在脸上。 高进之后,众人挨个在脸上抹了血,然后俱是看向高进,歃血已成,接下来便是盟誓,对于这些少年们来说,歃血为盟便是神圣的仪式,一旦盟誓,便不能反悔。 “恶贼张贵,害吾父辈,荼毒乡邻。我等众人,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共诛此贼,此后救困扶危,以安黎庶。有背义忘恩者,天人共戮!皇天后土,祖宗明灵,实皆鉴之。” 少年们动容不已,他们都是少年,平时最爱听的便是桃园结义这等英雄故事,高进的盟誓里,大家约为异性兄弟,不但要诛杀张贵这个恶贼,更是要救困扶危,行英雄之举,自然是让他们热血沸腾。 “恶贼张贵,害吾父辈,荼毒乡邻。我等众人,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共诛此贼,此后救困扶危,以安黎庶。有背义忘恩者,天人共戮!皇天后土,祖宗明灵,实皆鉴之。” 不大的山坳里,回荡着少年们的声音,看着那一张张认真的脸庞,高进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像是苏醒了一般,杀了张贵报仇以后,他们该何去何从,他绝不要做那杀了恶龙之后成为恶龙的勇士! 盟誓之后,高进趁着这难得的机会,索性让少年们互相对抗,木刀对木枪,打赢得自然换座次,反正都歃血为盟了,他也不差再来个梁山好汉排座次。 直到天黑,互相比试得筋疲力尽的少年们方才意犹未尽地离开山坳,有高进在,他们比试时也敢下狠手,因为真要到了两败俱伤的时候,高进总能隔开双方。虽然只是半天功夫,但每个人都从这种接近实战的比试中看到了自己的不足。 高进跟着陈升,混进了堡寨里,他从八岁开始跟着老陈学射术,就经常去陈升家里,如今河口堡里他能相信的人家就是陈升家里了。 高进藏在陈升家里,能观察到的是百户府的家丁和下人越发胆大妄为,长夏将过,马上就是缴纳秋粮的时候,百户府的家丁和下人前往各户人家催讨秋粮时索要钱财已经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 …… 马家村前,张雄骑在马上,一脸的意气风发,他这回下村收粮,要把过往丢掉的威风全拿回来。 “少爷,那马军被老爷打发去了徐千户那里做工,估摸着这几天就回来了,咱们要不还是……” 跟在张雄身边的管事有些犹豫,河口堡里谁不知道愣二郎的名头,那马军是个刺头,发起狠来连亡命徒都害怕,要不是这人性子太过耿直,早就被老爷招揽去当家丁了。 “你怕什么,连高大虫都死在我爹手上,他马军还能翻天了不成。”张雄朝管事骂道,“废物东西,还不赶快带路。” 马家村村头,有人老远就看到了百户府的队伍,顿时慌乱起来,如今村子里青壮大都不在,谁挡得住百户府来抢粮。 没多久,张雄便策马进了村头,河口堡下面五个村子,这马家村的都是刁民。聚众抗税,那马军以前便是领头的,如今他不在,便先从他家收起,还得把前几年欠下的都补上,看看还有几家敢不交税粮的。 没多久,张雄便策马到了马军的家门口,张雄还没到,马军的浑家就已经把门给顶上了,要是丈夫马军在家,她还不怕这百户府的人胡来,可是最近这几日,百户府的家丁下村收粮,糟蹋了不少人。 “他娘的,还敢锁门。”张雄拔出腰刀,插进门缝里,运劲砍断了门闩,他也是练武长大的,虽然不甚勤奋,但从小就吃得好,力气自是不亏。 推门进去,张雄只看到那马军的浑家拿了把剪刀对着自己,一手搂着个娃娃,顿时大笑起来,“拿个破剪子吓唬谁,少爷是来收税的,你家这些年可欠着咱百户府不少钱粮,来人呀,给我搜。” “我……我看……谁敢动!” 苍老的声音响起,张雄回头看去,只见马军的老丈人马老头手里拿着把镰刀,喘得不轻,估摸着是得了消息刚从田里跑回来。 “别管他,继续给我搜,另外把粮食都给我装上车,一粒米都不许剩。” 看到家丁们翻箱倒柜,还把地窖里藏的粮食都扒拉出来往百户府的大车上装,马老头急了,舞着镰刀便朝张雄冲去,“姓张的,俺和你拼了。” 瞧着冲来的马老头,张雄满脸狰狞,然后一巴掌把老马头给抽翻在地,接着毒打起来,“不知死活的老东西。还敢抗税不交,袭击朝廷命官。” “坏人,别打我阿爷!” 马军浑家怀里,看着老马头被打,那娃儿却是猛地挣脱出去,马军浑家也红着眼扑了上来,“放开我阿大!” “找死!” …… “少爷,怎么就弄出了人命,那愣二郎回来以后可怎生办?”管事看到马军家里,一转眼间,老马头和马军浑家并那娃儿都倒在血泊里,当即就傻了。 “怕什么,难道他还有胆子敢来百户府杀我。”张雄满不在乎地说道,然后带着动了刀的家丁出了马军家,只留下那愁眉苦脸的管事,“记得每家都给我把这几年欠下的税粮收齐了,告诉那些刁民,谁敢不交,这就是下场。” “你这个孽子,一天到晚就知道惹麻烦,马军那是个刺头,在马家村又有些威望……” 百户府里,看着回来向自己禀报的儿子,张贵怒骂道,那马军本事不弱,就是脾气太爆太耿直,不然他早就招揽过来对付高冲了。 “爹,人都死了,还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你这个孽子,想气死我吗?”看着儿子毫无悔改之意,张贵气得不行,可儿子惹的祸害,终究还得给他解决了,“老三,你带几个人走一趟,去马家村外面守着,遇到马军便杀了。” …… 马军的名头,高进也听说过,马军武艺和自己父亲不相上下,在本地军户里颇有威望,只不过他这个人性子太耿直,好打抱不平,哪怕一身本事也没什么用。 “那张雄一时性起,杀了马军全家,张贵这厮肯定不会放过他。”负责在外面打探消息的陈升朝高进说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百户府的下人们便是四处透风的筛子,张贵派家丁去截杀马军自然不是什么秘密。 “你继续打听消息,我去趟马家村。”在高进眼里,马军是可以争取的助力,有马军相助,他还能拉拢一批本地军户,只可惜他没法救下马军家里人,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 看着起身离开的高进,陈升有些失望,他本来还想着能和高进一块去见识见识愣二郎的风采,只是这堡寨里,人多眼杂,他要是跑去马家村,只怕会坏事。 …… 官道上,马军带着马家村的十来个青壮,脸上的神情阴沉,什么抽丁防秋,就是去给千户老爷做工的,除了管两顿饭,他们干了大半个月的活,一点钱都没拿到。 就在马军想着心事的时候,官道上披甲的骑士兵阻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那骑士身后还站着四个挎刀的官军,“咱们只找马军,其他人不想死的立马滚。” 看着披挂整齐的骑士还有四个带刀的官军,马家村的青壮们立马没了声音,“大哥,我们……” “赶紧走,省的留下来碍事。” 马军骂了起来,然后他看向前方那明显是百户府家丁的骑士问道,“我何时得罪了张百户,竟然想要杀我。” “去地下问吧!”家丁催动战马,可是这时候迎面一点寒芒罩来,吓得他立马趴在马背上,差点摔下去。 “接着!”高进把一根长矛丢给了马军,他来的刚刚好,正好救下马军,要不然赤手空拳的马军绝对挨不了那骑马家丁的一撞。 一杆长矛在手,马军直接留下了那四名官军,那家丁想要逃跑,可是高进根本没有给他机会,当他背对着高进的时候,结局已经注定。 马军杀完人,把长矛扔回给高进后道,“你是谁,为何帮我?” “咱们换个地方。”看了眼那些并没有远离,反倒是朝马军身边聚拢的青壮,高进很有诚意地说道。 “好。”看着斗笠遮面的高进,马军点了点头,他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张贵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派人来杀他。 “张贵,我要杀了你。” 马家村的青壮们,看着马军和斗笠客到了官道的一侧后不久就听到了马军的怒吼声,接着便看到面色铁青的马军回到官道上,翻身上了那匹无主的战马就朝村里奔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四十二章 帮一把 当马家村的青壮回到村里的时候,看到的是眼睛发红,像一头恶兽般的马军。 从家里婆娘娃儿口中知道马军家发生的事情,那些跟着马军去防秋的青壮们都愤怒起来,这次遭殃的是马军家里,那下一次呢?没人敢保证这样的惨事不会轮到自家头上。 “大哥,咱们去百户府,找张贵讨个说法,不能让马爷嫂子他们白死!” 青壮里有人高喊起来,那些有家室的壮年沉默片刻后,也都出声附和,百户府加了三成秋粮,他们先前被抽丁防秋,去给千户府做工,不但耽误农活,眼下连那一点点家业田产都要保不住,再忍又有何用。 “都闭嘴。”看着七嘴八舌喊叫起来的众人,马军大声喝道,“去百户府讨公道,有个毬用,不杀了张贵,都没太平日子过。” “家里有妻儿老小的都回去,不怕死的便留下。”马军环视着四周聚拢的村民,沉声说道,要是没有高进,他早就是个死人,所以找张贵报仇这件事情,他听高进的。 被马军犀利的目光扫到,原本还叫嚷着要去百户府讨公道的村民大多都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人多一起壮个胆去百户府前闹一下他们敢,可听到要杀张贵这个百户大人就怕了。 很快,人群散去,剩下五人没走,马军看了看,都是没成家的光棍,和他一样,只有一条烂命,再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失去。 …… 古北寨外,原本荒凉的道路变得热闹起来,长夏将过,接下来正是塞外秋高马肥的季节,也是一年里最适合去蒙古人那里做生意的时候。 土默特部的内斗随着卜失兔继承汗位终于消停下来,这位新任的顺义王派使节前往京师向朝廷请求册封的消息,大半个月前随着土默特部的使团入关,早已传遍整个神木堡东路。 越来越多的商队启程出发,打算去归化城做生意,原本萧条的古北寨因为商道的复苏也重新变得繁华起来。 高进上一次经过古北寨外的大路时,只见到一处茶棚,但这次过来,已经见到三处新搭起来的茶棚和酒肆,里面人挺多,显得很热闹。 “他娘的,怎么连花马池的都跑来了!” 茶棚里有人抱怨,边地大多穷困,做生意想发财就得和蒙古人贸易,但蒙古人那边也分地方,像河套蒙古和漠南蒙古都是富庶之地,那花马池挨着的青海蒙古就属于穷得叮当响的地方。 高进知道花马池在宁夏,那边商队过去多走榆林、神木、归化城这条商路,这几年土默特部内斗,河套蒙古又在打仗,导致商路不畅,眼下终于太平了,谁都想去归化城分一杯羹,要知道蒙古那边对于大明的商品和货物需求量极大,不是几家大商帮就能垄断的。 到了古北寨时,高进看到原本无人把守的大门口,不但多了一队守门的士兵,还摆了张桌子,四海货栈的账房先生就坐在那里,给进城的商队登记信息。 高进和木兰下了马,过城门的时候,那账房先生瞧见两人,停了笔,起身招呼道,“高东主留步。”随着他一声喊,附近的人群都看向高进他们。 “侯先生。”高进和木兰走过去,他之前让木兰送兀颜和桑哈进古北寨打探消息,木兰又去过两趟四海货栈,知道这位账房先生名叫侯三。 “这是我四海货栈的牌子,进出会方便些。”侯三拿了块木牌递给高进。 “多谢侯先生。”入手的牌子上刻四海二字,涂了朱漆,比起一边商队管事手里的毛竹牌子要显得精细不少,高进收好牌子,朝侯三谢道。 “高东主客气了,关爷想见您一面,高东主得空时,还请移步四海货栈。” “在下到时定会前去拜访关爷。” 侯三笑眯眯地说道,刚刚递牌子的时候,高进顺手塞了碎银,他瞧了瞧有四五钱的样子,这位高家商队的少东主果然是个人物,够大方。 进了古北寨,高进发现上一次还空荡荡的房子已经满了大半,酒楼饭铺开了不少,就连娼馆妓院都冒出来好几家。 高进终于明白,为何前几年古北寨那般萧条四海货栈都没有搬离,这归化城的商路只要畅通稳定,古北寨就是处大型商贸集散地,那些从各地赶来的商队,在这里就能先做起买卖来,更遑论商队往来带来的人流量,能让衣食住行这些商业活动都被盘活。 …… 高进先去见了兀颜,在一处新开的饭铺里,找个角落坐下,店家上了饭菜后,边吃边聊起来。 “少爷,我来这边以后……” 兀颜的声音压得很低,高进听得认真,他没想到兀颜到了古北寨后,正碰上黑沙马贼的人在招揽亡命徒,于是索性混了进去。 黑沙马贼的大当家李达,招募人手时,不像其他马贼,生冷不忌,什么人都要。兀颜的射术不错,再加上黑沙马贼里蒙古人不少,他混进去后很快就和其他蒙古人拉好了关系。 “李达招了不少人手,都是些逃卒。”兀颜说着自己这些天打探的消息,其中有一条让高进精神一震,“他们在和其他商队交易,换了不少铁器,听说要去阿计部做买卖。” 高进这些日子,心里一直都有个疑惑,怎么就那么巧,商队离开阿计部以后就被马贼盯上,然后遇到张贵带领的官军。现在他明白了,是阿计部那里出了问题。 “兀颜,你回去继续打探消息,最好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出发,还有张贵会不会跟着一起去。”压抑住心头怒意,高进朝兀颜吩咐道,他要杀张贵,只能在关墙外动手,那样才不会有后患。 付过帐后,高进匆匆离开了,他要去四海货栈和关爷见面,木兰在神木堡打探消息的时候,听到一些有关四海货栈的传言,如果是真的,那四海货栈背后的来头比他想的还要大。 到达四海货栈的时候,高进已经冷静下来,阿计部那里,苏德没理由朝商队下手,那么唯一有可能出卖他们行踪的就只有乌力罕这个老贼。 四海货栈门口,看到高进,守门的伙计立马上前道,“高爷,您来了,关爷这几日可一直都在念叨您。” 高进跟着伙计往货栈里面走去,比起他上次来时,货栈要闹腾许多,大堂里人很多,看到高进被伙计带上二楼,都很吃惊,纷纷猜测起高进的来头。 二楼同样宽敞,四周的窗户开着,阳光打进来照得很亮堂,关七正在练武,一口关刀使得虎虎生威,原来这二楼赫然是一处练武场,摆放着各种兵器,还有石锁石墩这些打熬力气的器具。 看到高进,关七收了刀,把刀放回木架,高进瞧得分明,那木架在关刀放下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响,显然这口关刀分量很沉。 “见过关爷。” “来,坐。” 关七招呼着高进坐下,才接过身边伙计递来的毛巾,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后叹道“我年轻时舞这关刀都不带冒汗的,如今才耍了几回就不行了。” “关爷哪里话,我看关爷是老当益壮,这等关刀有几人舞得动。”高进不全是客气话,舞关刀不得其法的话,只会把身子练垮。 “都下去吧。”关七挥退了伙计,顿时偌大的二楼便只剩下他和高进二人。 看着高进那年轻得过分的脸庞,关七沉吟了许久,方才开口道,“高进,你那匹白马,公子很喜欢,我回来时,公子说有些事,做得说不得,你明白吗?” 高进当日离开四海货栈后,没两天功夫,关七便弄清楚高进身份,这关墙外面官兵和马贼勾结,谋财害命从来都不是新鲜事,他派人一打听,便知道张贵和李达之间的勾当。 把高进那匹白马送回府里的时候,关七把这事情禀报上去,结果公子对高进生了兴趣,便让他带这句话给高进。 “高进明白。”高进听到关七口中的公子,心里清楚木兰打听到的消息果然没错,这四海货栈背后的靠山是延绥总兵府。 “你明白了?” 关七眉头皱了起来,当时公子和他说那番话时,他可是一头雾水,要不是公子为他解惑,他压根就不明白这里面还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他现在还记得二公子最后的话,“他要是真懂了,那便是个聪明人,值得帮一把。” “关爷,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高进站起来,双眼通红地说道,“公子意思我明白,我能杀张贵报仇,但不能让别人认为是我杀的。” 听着高进的回答,关七愣住了,因为高进是真的明白,于是他开口问道,“你打算怎么杀张贵?” 见关七询问,高进没有犹豫,索性说出自己的部分计划,“张贵巡边时遇上蒙古鞑子……” 听完高进的话,关七才明白为何公子会说那句话,这个少年心机够深,想得够远,“你若是真能做到,公子保你不难,但你也要晓得……” “关爷,只要大仇得报,高进愿为公子效力。”关七话未说完,高进便斩钉截铁地说道,然后他看到关七脸上露出的满意神情,知道自己赌对了,心中大石终于落下。 第四十三章 首领曾为自家谋 百户府,张贵的脸色难看,派去截杀马军的人都死了,等他收到消息,再派人去马家村时,马军已经跑了。 “老爷,马家村的人说,是有人半道救了马军……” “那个人是谁?查出来了没有?” “那人戴了斗笠,没人看到他的样貌。” “废物,一群废物。” 看着面前的心腹,张贵大骂道,“还不赶紧派人去找,就算把整个河口堡翻个底朝天,也要把马军给我找出来。” 张贵知道马军的可怕,听说这厮以前是军中的夜不收,最擅长夜袭刺杀,他可不想以后睡觉都不太平。 “老爷,咱们派人问过,有人看到马军带人出了关墙,估计是去投贼了……” “这消息确定吗?” “好多人都看到了,跟着他走的人不少。” 张五犹豫了下,还是把实情说了出来,下面五个村子跟着马军跑了的青壮有二十多人。 张贵的脸色更加难看,向来冲动的马军没有来找他报仇,反倒是拉了人跑去关墙外,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 河口堡外,关墙十里处,二十几个河口堡的青壮看着马军把他们带到处荒凉的河谷,不少人都面露狐疑,甚至有些不安。 “大哥,咱们来这里做什么?”马家村里选择跟随马军的五个青壮里,有人开口问道。 “等人。”马军知道,眼下这个时候,他必须得说些什么,不然这好不容易拉起的队伍就要散了,“张贵那厮派人截杀我,要不是有人相救,我早就死了,救我的不是别人,正是高爷的儿子。” “张贵说什么高爷勾结马贼都是骗人的,其实是他勾结马贼暗害了高爷,如今堡寨里是什么情形,大家都看到了,张贵不死,咱们迟早也要被他抽筋扒皮……” 听着马军的话,众人才明白过来,马军带他们出关墙,根本不是要落草为寇,而是要和高爷的儿子汇合,然后对付张贵。 想到高冲过往的名声,青壮们都振奋起来,在他们想来,老子英雄儿好汉,那位高进小爷想来差不到哪里去,若是能跟着这位小爷,倒也不枉他们离开堡寨投奔。 于是众人没再出声,全都老实地跟着马军走了,没过多久,他们便到了马军所说的地头,那里早已搭了几顶帐篷,还有群少年。 少年里,王斗看着马军果然如约而来,迎上前去道,“马叔,二哥吩咐过,您到了以后,这边就由您做主!” 马军年岁大了王斗他们一轮都不止,更何况马军的勇武,少年们都知道,这可是唯一能和高伯打得有来有回的厉害人物。 “高二郎什么时候回来?”马军朝王斗问道,要不是他这条命是高进救的,他早就去找张贵拼命了。 “二哥去古北寨办事,说是办完就回来。”王斗答道,三日前,他将父亲下葬后,便来了这处据点,当日歃血为盟的伙伴里,除了家在堡寨的,都到齐了。 “对了,马叔,二哥说,您若是到了,还请您好生操练大伙。” 一群人里,只有马军上过战场,晓得打仗是怎么回事,高进要在塞外伏击张贵,不是靠蛮勇就行的,所以特意吩咐了王斗,请马军训练他们。 “你二哥倒是想得周全。”马军想到沉稳地不像是个少年的高进,不由口中道,然后打量起跟着自己出来的那些青壮,明白高进是对的,这些人不好生操练一番,只怕上了战场毫无用处。 …… “你以为你很厉害吗,你一个人能打败几个敌人。” 河谷旁的滩涂地上,马军大声喝骂着王斗,这两日他只是教王斗他们如何列队结阵,如何依靠身边的战友杀敌。 这些浙兵家的少年,一个个武艺练得不错,可都爱逞英雄,喜欢单打独斗,不愿和身边的人合作杀敌。 “战场上打起来,没有同伴给你遮掩左右,敌人四面八方杀过来,你早就死了。” “马叔说得好。” 就在王斗他们这些少年还有些不服气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响起,他们惊喜地循声看去,只见高进在河谷口下了马,正牵马走过来。 “马叔,辛苦了。” 高进先是朝马军说道,马军比他父亲小了好几岁,虽然印象里马军曾经好几次挑战父亲,但父亲一直都很欣赏马军,说马军是河口堡军户里唯一像样的官军。 “你再不回来,我便要找你去了。”马军脸上全是不耐之色,“咱们什么时候去杀张贵那狗贼?” “快了。”高进知道马军脾气暴躁,能在这河谷帮他操练王斗他们,已经是给他这个救命恩人面子了。 “咱们进去谈。”高进拉着马军进了营帐,一起跟来的还有木兰和王斗几个熟悉的伙伴。 马军带来的那些青壮,高进不太信得过,这些人都是没有家室拖累的光棍,守不住秘密,还只有马军能管束他们。 高进把自己从古北寨打听来的消息都说了出来,“我估计用不了多久,张贵就会带兵巡边,出关去和蒙古人交易,那时候便是我们下手的机会。” “咱们的人手不够!” “我知道,所以我打算找人帮忙。” 高进沉声说道,张贵手下的官军有五十多号人,再加上他府里的家丁,人数就比他们多了,更不用说张贵还有李达那伙马贼可用。 “你去哪里找人帮忙?” 马军有些惊讶,他想不到高进能从哪里拉人,难不成是去古北寨雇佣亡命徒。 “鞑子阿计部的苏德和我爹有过约定。”高进把阿计部里苏德和乌力罕之间的仇怨说了一遍,“我有把握说服他帮我们。” “你说的这些我不懂,但既然你说有把握,我便信你。”马军看着满脸自信的高进,选择相信高进。 “对,我们听二哥的。”王斗几个少年亦是连忙说道,他们想要报仇,可他们想不了那么周全,高进有计划,自然再好不过。 “既然如此,那我便分派任务给大家,你们需得听我命令,绝不准擅自行事。”高进看向马军王斗几人,苏德那里他必须亲自走一趟,旁人过去未必能说动这老狐狸。 马军没有出言反对,王斗他们就更不会了,看着默不作声的几人,高进说出了他的安排,“王斗,堡寨那里,你要和陈升继续联系,百户府有任何动静消息,都要知道。” “马叔,我走以后,队伍由你带领,只要张贵出了关墙,你们便装扮成商队跟上他,但是要小心,不要被他发现。” …… 商议完后,高进刚走出营帐,就被木兰拉到一边,“少爷,我们的钱不多了。” 河谷里的营帐还有粮食,都是木兰负责采买,当日魏连海给她的那包碎银,不过百两数目,听着不少,可是真到用起来才发现这银钱花起来就像流水一样。 “钱的话,我会想法子解决。”高进知道木兰这阵子辛苦,眼下这四十多人,吃喝拉撒都是木兰管着,而且要和张贵他们厮杀,他还得准备兵器盔甲,王斗他们还好,都自带武备,可是马军带来的那些青壮,便什么都没有了。 木兰想不出高进能有什么法子搞到钱,除非他们也学那些马贼去打劫商队。 “行了,我真有法子,今晚你就跟我去取钱。”高进看着一脸担忧的木兰,压低了声音道,“你还记得咱家在堡寨外的老宅么,那里有藏银。” 高家老宅在堡寨外,就挨着自家的百亩田地,不过那处老宅,高进小时候便不住了,田地也都交给佃户打理。虽然不知道那里的藏银具体数目有多少,可高进估摸着不会少,应该足够支撑起队伍的开销。 …… 到了半夜,高进和木兰悄悄离开藏身的河谷,往高家老宅而去。 “少爷,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知道那些藏银在那里的?”快到高家老宅的时候,木兰终于忍不住问道,这年头大户人家都有藏金银的传统,而且藏得极为隐秘。 “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回老宅祭祖么……”高进记得,有次父亲抱着不过四五岁的他,在这颗老槐树底下说了藏银的事情,要不是最近脑海里的记忆重新涌现,不然他还真想不起这回事。 “挖吧!” 到了高家老宅后,高进没有停留,直接带着木兰去了老槐树底下,然后朝着树冠对准老宅的方向挖掘起来。 高进足足挖了三尺多深的土,才挖出口木匣来,打开之后发现里面都是私自熔铸的银锭,他掂了掂分量,至少有两百两打底,此外最下面还有一叠金叶子,也不知道自己那位祖父是怎么攒下那么多家当的。 “木兰,你看看,够不够用?” “够用了,够用了。” 看着打开的匣子里,那一坨坨银锭,木兰的眼睛弯了起来,她最近只见得手里管着的银钱哗哗地用出去,这还是头回有进账。 “木兰,不要怕花钱,银钱只有流通起来,才算真正的财富。” 高进看着木兰抱着木匣一副守财奴的样子,朝她说道,接下来要花钱的地方还不少,可不能太过精打细算。 “知道了。” 木兰应了声,她知道高进说得对,可是心里面还是觉得该省的地方就得省。 高进看着木兰神情,就知道她没有听进去,不禁摇了摇头,然后重新把土填回坑里,至于花钱的事,以后再说。 第四十四章 假扮 长夏之末的茂水掌,牧草渐渐泛黄,即将入秋的草原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 沿着窟野河的河道一路疾行,高进没有半点欣赏沿途美景的意思,他在众人面前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但实际上对于这次阿计部之行,心中忐忑不安。 商队被袭击,乌力罕极有可能和张贵勾结,那么密谋对付乌力罕的苏德,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对高进来说都是未知,甚至很有可能到了阿计部后,他不仅会一无所得,甚至还会身陷险境。 高进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苏德已死,那么他便立刻回去纠集所有人手,趁着张贵离开边墙,还没有和黑沙马贼汇合前,伏击张贵。 从马上下来,高进牵着马到了河边,给马喂水,他这趟出来带了双马,轮换骑乘,虽说按往常的规矩,古北寨那里还有半个月才有大规模的交易,但是现在涌入古北寨的商队不少,张贵或许会提前脱手剩下的财货也说不定。 给马匹喂完水,高进取了干粮,就着凉水吃起来,就在他吃了没几口的时候,远处忽地冒出了一股商队,那商队的规模不大,只有五辆车,近二十人的样子。 咽下干粮,从一旁吃草的马匹鞍上取了长矛和角弓,把长矛插在地上后,高进拿着角弓,箭筒放在右手侧,小心戒备起来。 这趟出来,高进做了蒙古人的打扮,头上还戴着毡帽,阿计部那里,苏德身份敏感,他若是以原来的身份去找苏德,只怕立马便叫人发现了。 …… “叔,那里有个鞑子。” 李二狗在马车上喊叫起来,他过去都在叔叔家里干活,这还是头回出来跑商,对塞外的一切都新鲜得很,只是景色看多了会腻歪,这一路上都没遇到个活人,眼下突然看到蒙古人,让他颇为好奇。 “给我闭嘴。” 看着脑袋缺根弦的大侄子在那里大呼小叫,李老根喝骂道,他这商队规模太小,虽然看着都是青壮,可真正握过刀把子的也就五个人。 “二狗,这些在野外的独行盗最不好惹。” 李老根身边,商队的二当家董步芳在旁边说道,他看着远处那握着角弓的蒙古人,心里莫名地有种危险感觉,就恍如当年在军中时面对那些夜不收一样。 “董叔,那鞑子就一个人,咱们这么多人,有什么好怕的。” 见叔叔和董步芳都谨慎得很,李二狗忍不住道,他倒是没有上前厮杀的意思,在他看来商队沿着窟野河走了那么多天也没碰上什么蒙古部落,眼下好不容易见到个鞑子,过去问问话也不行么。 “你懂什么,你看见没,那鞑子一人双马,弓刀齐备不说,还有长矛傍身,能有这等武备的,放在鞑子里必定是一等一的武士,咱们贸然过去,只怕对面弓箭就招呼过来了。” 李老根骂着,他眼下心里也虚得很,对面鞑子若真是独行盗还好,就怕是马贼的斥候,只不过仔细想想,什么马贼养得起这般奢侈的斥候。 “李头,我过去和对面打个招呼。” 董步芳忽地开了口,一旁的李二狗振奋起来,“董叔,我跟你一起去!” “小兔崽子,你给我太平点。” “疼,疼,叔你撒手。” 李老根看着要凑热闹的大侄子,直接拧住他的耳朵骂道,接着看向董步芳,“对面瞧着不像是善茬,小心些!” 李老根是老江湖,知道眼下这个局面,对面没有跑,也没有动手,说不定可以交流一番,他三年没有出塞经商,对着塞外的情况也是两眼一抹黑,只能沿着窟野河的河道前进,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上蒙古部落做些生意。 高进的视线里,对面的小型商队忽地停了下来,然后里面有人下马,离开商队朝他走过来,看到这一幕,高进心里的戒备稍微放下一些,毕竟对方步行过来便是诚意。 董步芳走得并不快,他还举起了双手,示意自己没带武器,当他看到对面的蒙古人终于放下了弓,心里一喜,这说明对方是能交流的。 “对面的蒙古兄弟,我没有恶意,我想和你打听些消息,我愿意拿东西来换。” 相距不到二十步时,董步芳用蒙古话大声说道,虽然离得不远,可他依然看不清楚那个戴了毡帽的蒙古武士长什么样,只是那双冷厉如鹰的眼睛让他印象深刻。 “我会说汉话。” 既然扮做蒙古人,高进自然不会随意表露身份,他故意用带着些口音的汉话回答道,然后把角弓放回了马鞍上。 “那太好了,在下董步芳,不知道兄弟怎么称呼?” 董步芳面露喜色,一边朝前走去,一边说道,虽说河套蒙古和大明打打停停几十年,但对他们这些跑出来和蒙古人做生意的商人来说,和蒙古人称兄道弟套交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叫巴图鲁,你有什么想问的?” 高进没有表现得太过热情,如果说这支小型商队没有停下,也没有派人来和他交流,大家自然是各走各路,可是眼下这个叫董步芳的过来套交情,他不由觉得或许能利用一下这商队遮掩身份前往阿计部。 “巴兄,咱们是大明来的商人,做买卖的,这附近可有能和咱们交易的部落。” 董步芳倒也直接,说出自己的来意后,从怀里摸出了几钱碎银子道,“我不白问你,若是消息属实,这些银钱给你。” 看着那几钱碎银,高进稍微有些意外,他倒是想不到这个董步芳挺熟悉蒙古人的性情,没有半句废话,直接便是拿钱来砸。 “往前再走一天半,便是茂水掌的阿计部,我正好要往那里去,可以给你们带路!” 高进故意朝董步芳手上的银子多看了几眼,显得自己贪财动了心。 “巴兄愿意带路,那就太好了。” 董步芳故作惊喜道,然后直接把手中差不多有半两多的碎银扔给了高进。 高进接过那把碎银,揣在怀里后,拔出长矛,然后牵着马跟上了董步芳,“我带你们过去,不过我有些急事,你们需得走快一点。” 若是按着商队那种慢腾腾的速度走,八十里路起码走上两天,高进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那是自然,不满巴兄,咱们也想早点把货物卖了好回去。” 对于高进说的要求,董步芳不怎么在乎,他们的商队规模不大,携带的货物有限,没法深入草原,本就是想趁着还没有太多商队过来,早点把货物脱手赚一笔回去。 高进没有再说话,他不是真的蒙古人,说多错多,反正他只需要跟着这商队去阿计部,然后找机会联系上苏德就行。 商队里,原本颇为紧张的众人,看着董步芳和高进一前一后地回来,都是松了口气,商队里好几人刚才可都是做好了万一这个蒙古鞑子暴起发难,随时救援董步芳的准备。 高进瞧着归刀入鞘的四名骑士,又扫了一圈其他人,发现这商队比他想得弱得多,能打的也就这四个加上那个董步芳。 “那……” 看到高进,李二狗大感兴趣,不过他刚开口,就被叔叔李老哥再次拧住耳朵,“臭小子,皮痒了不是,这里没你说话的份,给我滚去赶车去。” 把侄子赶去赶车后,李老根才上前道,“这位蒙古兄弟,在下李老根,是这商队的主人。” “我既然拿了你们的钱,自然不会食言。”高进说完后,便在众人目光下翻身上马,朝商队前方策马而去,“你们跟着就是。” “七郎,怎么回事?” 看着这个蒙古鞑子颇为高冷的样子,李老根朝上了马的董步芳问道,方才董步芳和高进说了什么他都不知道。 “他会带我们去阿计部。”董步芳简略地把方才和高进的交易告诉了李老根。 “靠谱不?我怎么瞧着这鞑子和其他鞑子不太一样?” 虽然高进戴了毡帽,压低帽檐遮了半张脸,可李老根瞧着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蒙古人多生得矮壮且不去说,这个巴图鲁虽然只能瞧见半张脸,但也太俊了些。 “应该没撒谎,只要能把咱们带对地方就是了,管其他那么多做什么?” 董步芳知道李老根这个老哥向来谨慎多疑,不过他刚才和这个巴图鲁打交道,觉得这人虽然看着冷了些,但不是什么坏人,这便足够了。 李老根没再说话,他压下心头的疑惑,决定趁晚上扎营休息的时候,问问那阿计部的事,要知道四年前可就是火落赤和阿计部纠集了好几个部落犯边,然后这河套蒙古就打成了一锅粥,官总兵连着四年出兵,弄得他们这些小本经营的商队都不敢出塞做生意。 眼下听到是去阿计部,李老根难免心头有些忐忑,这阿计部这些年听说被官军打惨了,连长水滩的老巢都丢了,没想到居然跑到了这里来。 高进并不知道李老根的诸般心思,他现在只想把身边那个话痨无比的李二狗赶走,这个脑袋似乎缺根弦的年轻人是个傻大胆,缠着他问东问西的,他不回答,他也能在那里自得其乐,一个人说得开心。 第四十五章 彼此不知 天色入夜,燃起的篝火旁,高进坐着烤火,长夏将过的草原,到了晚上天凉的很。 架着的铁锅里,翻滚着黄色的小米糊糊,比起高家商队的小米饭,李老根他们吃得要稀得多,而且里面还没有肉干,不过一群人照样吃得很开心。 原本李二狗还盛了一大碗给高进,结果高进直接从行囊里扯出张锅盔,看得众人都眼馋不已,李二狗才讪讪地退到边上。 李老根和董步芳交换了个眼神后,却是挨到了高进身边不远处坐下,“巴老弟,老哥我托大喊你声老弟没关系吧?” 高进看了眼李老根没有作声,默默吃着锅盔,让李老根好不尴尬,不过李老根的脸皮厚得很,很快便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巴老弟,老哥我是小本经营,带着手下兄弟们出来一趟可不容易,你可不能坑了老哥我啊!” “巴老弟,你放心,老哥我从来不亏待自己人,那阿计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咱这商队过去到底靠不靠谱。” “你想知道什么?” 被李老根说得不胜其烦的高进开了口,他终于知道李二狗的厚脸皮是随了他这个叔叔。 “咱们过去,会不会有危险,那阿计部会不会吞了咱们的货?” 看着李老根那贼兮兮的脸,高进本想回答,可是想到自家商队,他又犹豫了,直觉告诉他,乌力罕那厮说不定早就和张贵有勾结。 河口堡里,张贵虽然是百户,可是过去有父亲在,压得张贵没法大肆搜刮欺压堡寨里的军户,可是百户府照样起了大宅子,吃穿用度样样不差,就算是张贵喝兵血,可是那军饷层层盘剥下来,张贵能捞到多少。 所以张贵一定有别的来钱的门路,他和马贼早有勾结,再勾结蒙古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李老根看着面前的高进忽然脸色大变,不由后怕起来,生怕自己说错话得罪了他。 “确实要小心些。” 就在李老根快坐不住的时候,高进终于答道,让李老根不由大为意外,可随即就头大起来,连眼前这鞑子都说那阿计部不靠谱,商队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巴老弟,那还有没有其他靠谱的地方,能够……” “没有,这附近便只有阿计部一个部落驻牧,你就算想去下一个部落,也绕不过去。” 高进直接打消了李老根的念想,蒙古人是游牧民族,向来逐水草而居,神木堡到归化城的商路,同样是沿着窟野河到乌兰木伦河的水道,阿计部卡在茂水掌这里,商队都得打这里过。 “那可怎么办好?” 李老根倒不觉得高进在骗他,一想到那阿计部不是善地,饶是他再精明,也没了章法。 “巴兄弟可有办法?” 在边上的董步芳忽然朝高进问道,他总觉得高进不是那么简单,说不定能帮他们一把。 “对,对,巴老弟,你若是有办法,可一定要帮老哥一把。” 李老根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连忙朝高进说道,他也是老江湖了,怎么看不出高进用的巴图鲁乃是假名,要知道这巴图鲁,也叫“把阿秃儿”,是勇士的意思,这分明就是个化名。 “法子也不是没有,只是管不管用,我不敢保证。” “老弟,您说着,我听听看。” “那你们便这般……” 高进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主意,那就是让李老根他们扮做大商帮的前哨商队,到了阿计部就说是来探路的,这样说不准就能让对方有所顾忌,不敢直接把商队留下来。 “妙啊,就这么办!” 李老根听完,眼睛一转,便想清楚其中关节,他们这些小商队最悲哀的地方,就是遇到那些不讲规矩的蒙古部落,会被当成肥羊吃掉,毕竟只要商路稳定,边地多的是愿意出来搏一把的。 但是扮做大商帮的队伍就不一样了,那些部落可以不在乎他们这种小商队,但不会轻易得罪那些大商帮。 看到李老根明白,高进也不再说话,直接抱着长矛靠着篝火睡下了。 “叔,咱们要不要……” 李二狗看着睡在地上的高进,朝李老根说道,虽然这个鞑子一路都没怎么搭理他,可是也没开口骂他,反倒是听了他一路唠叨,让他觉得这个鞑子不是坏人。 “别,就让他睡这儿,你不懂,他们这种人,这样睡着才踏实,你让他去帐篷里睡,还以为咱们是要害他呢!” 李老根阻止了大侄子,他过去见过高进这样的人,晚上睡觉要抱着兵器,谁要是靠近,起来就是一刀,太吓人了。 …… 一夜无话,第二日天还未亮,高进便起来了,他活动了一番身子骨,才收拾行囊,也不用他催促,商队众人起来后,也是很快就收拾了营地,跟着高进赶路。 一整天,除了给马匹喂水喂食,高进都没怎么休息。李老根他们虽然跟得颇为辛苦,但也都没什么怨言,本来对方就说过有急事,这一路会走得急一些。 哪怕再心疼马匹,李老根也只能认了,他总不可能带着大伙回古北寨,和其他小商队凑成大队伍再出发。 在傍晚前,高进带着商队抵达了茂水掌,这时候日头还没有完全落下,金色温暖的阳光照在发黄的牧草上,将整片草原染成了金色的海洋一般。 李老根他们一路过来,虽然见着水草越来越丰美,但是亲眼看到茂水掌这里的大片草原,还是被震住了,要知道离着关墙两百多里,那都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地,只有窟野河两畔才有些草甸子。 几个正在放牧的阿计部牧民看到商队,很快便叫了起来,其中有人离了牲口群,打马上前问起交易的事情来。 李老根记得高进的吩咐,没有立马和这个牧民谈买卖,反倒是端了架子,说自己是绥德商帮的,带了些伙计和货物过来看看这边能不能做大买卖,然后也不管那牧民听懂了没有,径直带着商队往阿计部的大营而去。 高进在旁边看着,觉得李老根这厮装腔作势的本事不错,搞不好以前就是干的江湖行骗的勾当。 商队一路前行,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牧民回去禀报,快到大营前时,一队蒙古骑兵奔了出来,气势汹汹直接朝商队扑来。 “别怕,你要是露了怯,那可就真完了。”看到李老根被吓得有些脸色发白,高进连忙喝道。 没多久,那队骑士便到了近前,当高进看清楚那领头的人时,脸上不禁露出喜色。 哈巴丹特尔打量着眼前有些寒酸的商队,将信将疑地看向那商队的管事,“你们是绥德大商帮的?” “这位将军,鄙人是绥德大商帮,清水营分号的掌柜……”李老根开始了信口开河的胡诌,不过他说得有模有样,原本还哆嗦的身子此时倒是胸膛挺得笔直。 “跟我来吧。” 哈巴丹特尔不疑由他,领着商队前往大营里停留,像是绥德商帮这种体量的势力,他们也得奉为上宾。 高进隐藏在商队里,没有上前和哈巴丹特尔见面,一来他还不知道苏德如今的情况如何,二来哈巴丹特尔的手下也未必靠得住。 很快,商队在大营一处空地驻扎下来,然后高进抽空朝李老根道,“等会若是有人请你去赴宴,记得要说你能弄到大批的铁器,只有这样……” “放心,巴老弟,我知道该怎么做,这事情老哥我最擅长了。”李老根答道,刚才成功骗过那个叫哈巴丹特尔的百户,让他信心大涨。 高进没有再说什么,这李老根是老江湖,说句老奸巨猾也不为过。 就像高进猜测的那样,很快就有人来请李老根去大营中央的汗帐,看着李老根跟着哈巴丹特尔离去,高进打消了以护卫名义跟去的念头,他虽然做了些遮掩,可难保不会被人认出。 天边月亮升起,地上篝火烧得炽烈,高进坐着,心中并不平静,他不知道李老根在汗帐里表现如何,是否能引起苏德的注意。 很快,一个多时辰过去,喝得醉醺醺的李老根回来了,高进在边上看着李二狗扶着李老根回营帐休息后,径自去了商队营地前,干起了守卫的活。 阴影里,高进等了没多久,等到了自己想等的人,苏德。 “苏叔叔,许久不见。” 换了一身便装的苏德看着前方阴影里出现的身影,一下子愣住了,然后他脸上挤出喜色道,“原来是高贤侄。” “叔叔,里面请?” 高进做出了相邀的手势,然后他看到对面苏德脸上露出了疑惑和犹豫的神情。 “这商队?” 苏德知道高冲已死,高家商队被毁,但现在高进却活着出现在他面前,不由得他多想。 “这商队确实是绥德商帮的,小侄当日幸得李管事相救……” 高进丝毫没有拆穿李老根的打算,因为他很清楚苏德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个擅长隐忍的枭雄,在他心里面不会有什么情义信义,有的只是利益罢了。 自己要说服苏德,手上就得有更多的筹码去打动他,绥德商帮确有其事,在整个神木东路乃至榆林镇都势力不小,对高进来说,借用绥德商帮的名号诓骗苏德,很有可能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听到高进所言,苏德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于是他没有再犹豫,跟着高进走了进去。 第四十六章 各有心思不自知 李老根喝醉了,但是并没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当高进带着苏德进了他的营帐时,他虽然有些发懵,但还是稳了下来。 “李管事,这位是我叔叔苏德台吉,他本是这阿计部的主人,但是却被乌力罕这个老贼……” 高进把苏德的身份和来意都说了出来,说苏德想借助绥德商帮的力量干掉乌力罕,而苏德上位之后自然会给绥德商帮行商的好处。 “这,这个……” 李老根犹豫起来,他压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于是一脸的犹豫和踯躅难言。 “李管事,事到如今,我便直说了,只要你愿意帮我除去乌力罕,我有一笔大买卖能和贵商帮做!” 苏德误以为李老根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索性把自己的底牌给掀了出来,“每年至少万斤的铁器交易,我想对贵商帮来说也是笔大买卖了。” 李老根听得目瞪口呆,出塞经商,最暴利的莫过于盐铁茶布这几样,其中铁器布匹都是十倍以上的利润。 李老根是山西人,他们那边潞安泽州都是出铁的地方,精铁也就差不多银钱三分半一斤,万斤精铁也就三百多两,虽然路上转运消耗颇大,可顶多翻个一番,但是只要卖到蒙古人手上,那就是三千多两的生意。 “每年万斤?” 李老根的声音有些发抖,他这辈子最多也就摸过几百两银子,一想到眼前的鞑子竟然要和自己谈那么大的买卖,他都有些傻了。 “没错。” “李管事,我这位叔叔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他说这铁器生意每年万斤那就绝对错不了。”见李老根再次看向自己,高进故作冷静地说道,能否诓骗住苏德,就看接下来李老根够不够聪明了,“李管事,古北寨那里,不是有商帮的马队么,这生意只要谈下来,您便能升任大掌柜。” “对啊,商帮的马队闲着也是闲着,帮一把苏台吉也没什么!” 李老根恍然大悟般的一拍大腿道,然后朝着苏德道,“苏台吉,商帮帮你不是不行,但是你说的买卖太大,大到我都不敢相信,以贵部的情形,我……” 看到李老根欲言又止的询问,高进亦是心中大定,这老家伙果然聪明得很,他这么一问,反倒是比直接一口答应更容易取信苏德。 “这些铁器自然不是我阿计部买去,而是有其他大部要买,只要贵商帮能稳下这生意,日后自然有更多好处……” 苏德沉声说道,他也是从安插在乌力罕身边的细作那里知道,乌力罕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搭上了察哈尔部的门路,帮察哈尔部收购铁器,要是真让乌力罕做成了,自己想要夺回汗位,那就更加希望渺茫了。 “苏台吉,这口说无凭,你要我如何相信你。”李老根眼珠子一转,却是直接朝苏德道,“商帮的马队出动,若是有所损伤,我可担待不起,您说的大买卖,那就是再大也只是空口白牙罢了,你叫我如何说服其他人。” “那李管事的意思是?” 苏德也是果断之人,看到李老根还有些犹豫,索性问道,“李管事想要苏某如何表示诚意。” “好,苏台吉果然痛快。”李老根见到苏德上套,一旁的高进毫无表示,心里面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亦是直接道,“苏台吉,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也知道这铁器买卖的规矩,得先付定金。” 看到李老根理直气壮地讨要定金,苏德也不恼怒,甚至直接道,“这是应有之意,不过我这里现银不多,只能奉银百两,若是李管事还不满意,我可以用皮货马匹再相抵部分。” “那便按苏台吉说的办,我这次带来的货物,便请苏台吉尽快折换成马匹皮货。”李老根故作沉吟,过了会儿才道,“只是商帮的马队,不是我一个人的,若是马队到时候觉得苏台吉你这里不对劲跑了,可不关我的事。” 看着和苏德胡扯的李老根,高进眼中闪过异彩,这李老根以前肯定是个经验丰富的老骗子,他这番话绝对让苏德深信不疑。 苏德和李老根又商量了一番后,方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当他走后,李老根才瘫倒在地,看着高进的目光一言难尽。 “巴老弟,你可是把老哥我给坑惨了,这要是万一出了差池,我这商队上下都得死啊!” “李老哥,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现在这结局不是皆大欢喜吗!” 高进可不觉得李老根真有看上去那么害怕,他要是胆子小的话,刚才就不会想到主动下套,从苏德那里糊弄银子。 “巴老弟,事情都到这地步了,您还不打算告诉我,您到底是什么人?”李老根看着高进,一本正经地问道。 “我是谁重要吗?”高进自语着笑了起来,然后看向李老根,低声问道,“你是聪明人,应该看得出我一身麻烦,你确定想知道我是什么人?” “哎,别,听您这么一说,还是算了,老汉我还想多活几年,只是接下来要怎么做……” “什么都不用做,等着拿钱就是,明天换好东西,咱们就启程回古北寨。” “好,回去好,早点回去早太平。” 李老根也巴不得拿了银钱货物赶紧走,骗人可不是件容易事,万一对方想起些什么,或是瞧出些什么,那可就要真交代在这里了。 翌日清晨,哈巴丹特尔便带着东西来了,那包价值百两的碎银被他亲自送到李老根手上,然后又拿了不少皮货马匹和商队交易,直接把李老根带来的货物给换了个清光。 李老根也没有逗留,几乎哈巴丹特尔前脚刚走,他就让手下把营地收拾清楚,便离开阿计部的大营,都不需要高进催促,就赶着伙计们快马加鞭,朝古北寨去了。 这趟出来风险大归大,可是李老根也赚了个盆满钵满,只是这成了一锤子买卖,起码阿计部这边他是不敢再来了。 离开茂水掌后,高进便和李老根他们分道扬镳,先行回古北寨去了,临走之前,他朝着李老根亮出自己那块四海货栈的朱红牌子,和他想得无差,这块牌子分量不小,起码李老根在看到之后,眼神不再飘忽,应该会去古北寨寻他。 …… 河口堡里,张贵点齐官军出了关墙,眼下古北寨里商队越来越多,他正好前去把高家商队那批皮货都给卖了,然后想法子从晋商那里多弄些铁器。 四海货栈里头,张贵找上关爷,虽然他平时很嚣张跋扈,可是在关爷面前却绝不敢摆谱,“关爷,这可是大买卖,万斤铁器,转手就是三千两,以后只多不少。” “这铁器我帮你留意,其他事我不管。”关七看着口沫横飞的张贵,起身相送道,他早已派人查了张贵的老底,想不到他做的腌臜事那么多,而且和黑沙那伙马贼勾结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情,这如此种种都让关七不怎么信任张贵。 当张贵在古北寨大肆收购铁器的时候,高进也赶了回来,而且直接去见了关爷。 依然是四海货栈的练功房,这一回关爷没有舞刀,反倒把手里的毛巾扔给高进,“好好擦把脸。” “看起来你已经做好准备了。”关七看着人虽然疲累,但是精神十足的高进,直接问道。 “关爷……” 高进刚要回答,关七已自开了口,“张贵那里,你不用担心,等他死了,自有人会去找徐通。” 徐通是神木堡千户,张贵便是他手下心腹,高进印象里听父亲提过,那位徐千户是个气量狭小之辈。 “你杀张贵没关系,但是张贵死了,他的因果你就得担着。”关七朝林河说道,张贵是给徐通做事情,“徐通那里,你需得做好准备。” “是,关爷。”高进应了下来,自己顶替了张贵,就要为那位徐千户做事,倒也是应有之意。 “对了,关爷,我这次去阿计部,发现阿计部正在为某个大部收购铁器。” “是察哈尔部吧,这事情你不用去管。” 听着高进的话,关爷摆手道,那察哈尔部的林丹汗,年纪不大,野心倒是不小,打主意打到了河套蒙古这边。 听到关七口中的察哈尔部,高进亦是马上明白之前在阿计部时,苏德为何吞吞吐吐的了,大明朝和蒙古的贸易,都集中在右翼蒙古,对于左翼蒙古,尤其是自诩蒙古共主的察哈尔部,朝廷向来极为戒备。 看起来这又是一个有用的消息,想到阿计部和察哈尔部之间隔了整个土默特部,高进觉得可以用来制约苏德。土默特部经历连年内斗渐渐衰弱,如今汗位虽然定了,可是素囊台吉手握近万部众,不过是表面臣服于卜失兔这个侄子罢了,今后少不得还要打上一场。 只不过土默特部再内斗,要是知道阿计部偷偷给察哈尔部收购铁器,不管是卜失兔也好,还是素囊也好,只怕都要先收拾了阿计部再说。 第四十七章 信不信就是客气 “我就知道,摊上事了。” 古北寨外里许的大道上,看到领着一群骑士拦住己方去路的李老根苦着脸朝身边的董步芳说道,在阿计部那里,李老根配合高进诓骗苏德,最后可是得了不少好处。 李老根是老江湖,早就猜到高进身份不简单,离开阿计部后,双方分道扬镳,他立马催着商队众人押着货物赶回古北寨,急匆匆地把手里的货物全都脱手掉。 只是李老根怎么都想不到,他自以为行动够快,可没想到还是被高进找上了门。 “李老哥,近日可好。” 高进骑在马上,朝李老根打着招呼,这时候他已换回装束,身后是从堡寨里汇合的伙伴们,个个都骑马披甲,当日他从老宅里挖出来的银锭和金叶子倒有小半都耗费在这上面了。 “巴老弟,你到底怎么称呼?” 李老根认命了,对面高进身后一群年轻骑士看着年纪不大,但是瞧他们马术娴熟,长得高大强壮,绝不会是普通军户子弟。 “咱们去那边谈。” 看着下马的李老根,高进马鞭指向路旁的一处茶棚道。 高进话音刚落,王斗便带着两人策马往那茶棚而去,口中高呼道,“这里咱们包下了,闲杂人等退避。” “掌柜的,借贵宝地一用,这是茶钱。”王斗拿了几钱碎银丢到张茶桌上后,便让身边两名伙伴赶起人来。 茶棚里的闲汉不少,大都是捞偏门的,晓得什么人好惹,什么人不能惹,哪怕王斗他们甚为无礼,也没人敢多话,都起身离开,不敢留下来凑热闹。至于那位掌柜,更是拿了碎银转头就走。 瞧着高进这排场,李老根心里发苦,朝身旁董步芳道,“七郎,你说咱们还能回去么?” 董步芳没有答话,只是瞧着跟在高进身后的骑士们,全都是十七八岁上下的少年,个个人高马大,而且瞧他们行动举止,明显是经年累月练武的军户子弟。 这高进家门不简单啊,这样的人物,应该不会为难他们! 看着气度森严招呼他们坐下的高进,董步芳心里想着,同时更加好奇高进找他们做什么,阿计部的事情,李老根早就和他说过,只是没想到原本以为这好聚好散的买卖,最后又生出这等波折来。 “李老哥,当日我有要事在身,所以不得不有所隐瞒,这杯酒算是赔罪,我先干为敬。” 高进身旁,有伙伴取了茶棚里的大盏和劣酒放在桌上,高进为三人满上后,当先一口喝干,算是给两人赔罪。 “高爷客气了,咱们……” 知道高进真名的李老根哪还敢像以前那样和高进称兄道弟,本想称呼高进为少爷,但是看着高进虽然年轻,却自生威严,最后索性喊了声高爷。 “我今日请二位来,一来是赔罪,二来是阿计部那桩买卖,还得请二位帮忙。” 高进并没有管李老根的客套话,反倒是看向董步芳说道,他现在手下纠集起来的人手只有四十多人,其中大半还是马军从堡寨下面各村拉来的青壮。 只是这些青壮多是村里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不好生操练打不了硬仗,只能鼓噪以壮声势,所以高进算来算去,真的能和张贵手下官军刺刀见红厮杀到底的只有身边那些伙伴。 李老根商队里,能打的厮杀汉虽然就董步芳他们几个,但是剩下的人也都是青壮,敢跟着出来跑商,胆子也不会太小,所以高进要拉李老根他们入伙。 “高爷,老汉我胆子小,阿计部那桩生意咱们做不了啊,要不那一百两我还你。” 李老根连忙说道,阿计部里,他假扮绥德商帮的管事,大吹法螺,让苏德信以为真,给了一百两表示诚意,眼下这一百两他也不敢要了。 “是你的就该是你的,李管事,你怕露馅,无非是怕拿不出东西来,可我要说我有法子呢!” “高爷,这可不是开玩笑,那是万斤铁器的生意!” “我从不开玩笑,一句话,这生意我做定了,你们跟也得跟,不跟也得跟。” 高进懒得和李老根这等老江湖继续玩心眼,只是手指朝着桌上那未动的两碗酒点了点道,“两位,喝了这酒,咱们便是自己人。” “不喝……” “李头,喝了吧,高爷是做大事的人。” 一直不吭声的董步芳开了口,然后他拿起桌上那碗劣酒,一饮而尽,“高爷,我董步芳以后就跟着您干了。” 瞧着突然间发狠的董步芳,李老根愣了愣,随即心中了然,不喝这碗酒,他们怕是出不了这茶棚,于是一脸苦笑地拿起剩下那碗酒道,“高爷,老汉这条性命就给您了。” 看到董步芳愿意主动投奔自己,高进大为意外,不过这也正合他心意,于是起身道,“好,从今往后,咱们便是自家人。” “出来了!”李家商队里,有人看到李老根和董步芳走出来,不由喊叫起来,他们虽然在原地等候,可是高进让剩下的伙伴看住他们,除了向来心大的李二狗,其他人心里一直都捏着把汗。 古北寨这里有规矩不假,可一旦出了古北寨的大门,那就生死无论了! 李老根匆匆回了商队,和众人说到要跟着高进一起做买卖时,众人虽然奇怪,但也没人反对,四周都是骑马带刀的武士,谁敢跳出来做妖,那不是找死么! 于是,李家商队跟着高进的人马一起离开,让四周等着瞧热闹的闲汉们大失所望,原本还指望着两边厮杀起来能趁乱捞些好处,现在只能骂骂咧咧两句。 …… 两天后,李老根坐在马车上,看着前方的荒凉景色,欲哭无泪,当日在茶棚里,高进好大的排场和气势,让他真以为高进手下兵强马壮,可谁知道高进手下总共也就四十多号人马,加上他们也就六十出头。 这么点人马,还想去阿计部浑水摸鱼,分明就是去自寻死路! “叔,你干嘛不高兴,高爷不是带咱们去发财吗?”李二狗赶着车,看着愁眉苦脸的叔叔,笑着说道,他这两天高兴得很,因为高进手下那群少年,都和他年纪差不多大,他还是头回和这么多同龄人处在一块儿。 “发什么财,送死还差不多。” 李老根嘟囔着,说话时声音不敢太响,也不知道董七郎中了什么邪魔,居然就认定高进是做大事的人,愿意跟着他拼一把。 就在李老根念叨着董步芳的时候,董步芳骑在马上,看着那群在队伍四周游弋的少年骑士,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这般意气风发,以为凭着手中刀枪能去战场上搏个前程,可到头来才发现那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董老哥在想什么?” 高进策马到了董步芳身边问道,眼下队伍里真正有军伍经验的只有董步芳和马军两人,但马军只是个小旗,远不如曾经在军中做到试百户的董步芳经验丰富。 两天时间,足够高进打听到董步芳的过去,这位年岁只比他父亲小一些的中年汉子,当年也曾参与过援朝抗倭之战,而且还立下过不小的功劳,只可惜最后都给别人做了嫁衣。 “没什么。” “董老哥,我阿大当年在高丽曾经手刃倭寇十七人,杀割首级八颗,可到最后论功行赏的时候,一颗首级都没落在他头上。” 高进自顾自地说起来,而董步芳脸上的神情变了,因为他也想起了自己当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可最后功劳却被上官拿去分润。 “后来我阿大退出军中,带着群愿意跟他的兄弟们在这塞外用手里刀枪硬生生地趟出了条商路……所以我不是什么将门之后,不过是个普通军户子弟,那些跟着我的都是我的伙伴,我的兄弟。” “高爷,你莫要开玩笑……” 董步芳开了口,他的声音嘶哑,他愿意跟着高进,固然是他觉得高进是做大事的人,但更是因为他觉得高进应该是将门之后,不然怎么可能有那等马术娴熟武艺不差的少年骑士前呼后拥。 “董老哥,我说过,我从不开玩笑,你认为我若真是什么将门之后,需要亲自弄险,身边没大人跟着么?” “你骗我?” “我何曾骗过你,从始至终,董老哥,我高进有说自己是将门之后,世家子弟么?” 陡然间被打破幻想的董步芳变得愤怒失落,高进看着死死握着缰绳,胸膛起伏不平的董步芳,冷笑着反问道,“董老哥,你若是愿意屈膝做狗,早就荣华富贵衣锦还乡了,又何苦还来这塞外吃风沙,赚那点辛苦的卖命钱。” “你……” “董老哥,我以诚待你,并非是要取笑你,而是我高进敬重你是条好汉,所以不愿诓骗于你。” 高进勒住马缰,停了下来,朝脸上神情复杂到了极点的董步芳这般说道。 “好一个不愿意诓骗于我,我若是此时抽身离去,只怕高爷你……” “不错,董老哥若是不愿和我共谋富贵的话,我只能杀了董老哥。” 高进回答时没有半分犹豫,他和董步芳互相对视,眼中一片坦荡,毫无躲避退缩之意。 “我现在倒是相信你确实能做一番事业。” 董步芳苦笑起来,事到如今,他已上了贼船,难道还有回头的余地吗! “高爷,既然你说以诚相待,那就请你告诉我,此去阿计部,到底是何富贵?” 见董步芳神情平复后开口相询,高进也不隐瞒,先将自己和张贵间的血海深仇告知后方才道,“我必杀张贵,此獠死后,那些铁器便是富贵。” 董步芳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高进,过了良久才拨马前行道,“我信你。” 第四十八章 勇夫从何来 仍旧可见当日战斗痕迹的河谷口,高进下了马,他深吸了口气,大步走向谷中埋藏商队众人尸骨的地方,身后跟随的少年们个个眼睛赤红。 谁能想到,往日出塞若等闲的父辈们一去不回,惨死于野外,到最后连尸首都没有留下。 高进走到那垒起的石堆前,跪在地上,大声道,“陈叔,沈叔……我带阿升和小光来看你们了!” “爹!儿子来看你了!” 少年们都跪在了地上,朝着连块碑都没有的石堆磕起头来,一个个泣不成声。 董步芳在不远处看着高进带着少年们祭拜,心中亦是唏嘘,当日高进将身份坦诚相告后,他才发现,高进的父亲高冲竟是旧识,当年高丽战场上,乃是一等一的好汉,只是想不到最后竟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这小子就是个疯子,就这么些人马,如何和那张贵厮杀。” 李老根不知何时到了董步芳身边,高进的计划太疯狂,利用蒙古人的内讧,引动张贵和蒙古人火并,这根本就是在玩火,其中稍有差池,他们全都要死在阿计部。 “有些事情,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试试?那会死人的……罢了,罢了,你信那小子,二狗也说他是个好人,我迟早要被你们连累死……” 李老根看着董步芳脸上那说到高进时莫名其妙的信任,不由大怒,但随即又变得沮丧起来,最后一个人在那里喃喃自语道。 没过多久,祭拜完的少年们随高进出了谷,他们都发誓一定要带着张贵的脑袋来祭奠父辈们的在天之灵。 队伍再次上路,气氛变得沉重不少,原本神采飞扬的少年们一个个都变得沉稳许多,董步芳和马军传授他们行军时的经验,全都极为用心。 傍晚,队伍停下休息时,高冲带着王斗陈升他们安营扎寨,然后分派人手巡守值夜,越发见得老练,让董步芳暗自心惊不已,他虽说是个老行伍,可他那点行军打仗的经验都快被高进给掏空了。 “继续练,不准停。” 吃过东西,休息不到半个时辰,队伍里的伙计和青壮们就被马军喊起来操练,董步芳则是带着几个少年在一旁盯着。 “不练了。” 河口堡的一个青壮忽地发声喊,扔掉手里的木枪,他当初跟着马军逃出河口堡,是以为马军会带着他们落草为寇,去当马贼抢别人,吃香的喝辣的,哪想到投奔了高进以后,虽然能吃口饱饭,可是日夜都要操练,如今便连赶路都没得休息,到了晚上还要练什么鸟队列。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都停了下来,赶了一天的路,谁不想好好休息。 看着一群人都停下来,马军冷笑起来,他早就晓得这些人不靠谱,真上了战场和人真刀真枪地拼杀,能顶个卵用。 高进注意到这边动静,走了过来,他认得那个带头扔了木枪的河口堡青壮,叫做曾狗儿,平时在堡寨里便是那等好吃懒做的抄手相公,败光祖业后,便以偷鸡摸狗为生。 “是你说不练的?” “高爷!” 看到高进这个首领,曾狗儿有些慌了,他可是听河口堡里的人说过,这位高爷虽然年轻,可是却杀过好多人,那高家商队说是商队,其实也干马贼的勾当,不然怎么能顺顺当当地在塞外跑商那么多年。 “现在把枪捡起来,继续操练,我就当这回事没发生过。” 高进的声音森冷,发生这样的事情在他预料之内,除了他那些伙伴外,这队伍里的人大多是闲汉,李家商队那些伙计虽然好些,但也好得有限,不狠狠操练他们,等到了见阵仗的时候,怕是没人敢向前,反倒是一哄而散了。 被高进看得心里发毛,曾狗儿想去捡那长矛,可是一想到接下来又要练那什么队列,他开口道,“高爷,不是小的不愿意练,只是大伙儿赶了一天的路,都累得慌,再说咱们练这前进后退又有什么用处?” “大家说是不是?” 见高进没有打断自己,曾狗儿壮着胆子说道,并且试图鼓动其他人附和自己。 “说完了?还有没有和他一样想的!” 高进看向一众青壮和伙计,见里面有人意动,于是冷声问道。 但是再傻的人也瞧得出高进此时神情肃杀,火光下一群伙计和青壮愣是被高进目光扫到后觉得心里发寒,没人敢附和曾狗儿一句。 “马叔,在军中妖言惑众,祸乱军心者,该如何处置?” 高进转头看向马军,朝这位始终一言不发的恶汉问道。 “该杀。” “那便杀了。” 高进说话间,大步走到曾狗儿面前,腰间长刀出鞘,一抹刀光闪过,直接切开了他的喉咙。 “高……” 曾狗儿连讨饶都来不及,捂着脖子孤零零地摔倒在地,血汨汨地从指缝里流出,整个人抽搐着,过了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高进挥刀甩去刀刃上的血迹后,目光所至,那些伙计和青壮们只觉得脖子处一凉,个个后退。 “大伙儿都听着,我带大伙儿去阿计部,虽是为了私仇,但那大买卖也是真的,只是这场富贵,却需要大家齐心合力,杀败那些马贼和蒙古鞑子,才能拿下来。” 高进看着一群被自己吓破胆的青壮和伙计,还刀入鞘后大声道,“我高进今天把话撂在这里,到时候奋勇向前者,每人十两赏银,死战不退的,我再赏他十两,若是死了,我替他赡养家小。” 高进开出的赏格让众人顿时变了脸色,说一千道一万,大家跑塞外来,还不是为了赚钱,过上好日子。边地民生疾苦,银钱的购买力比内陆要高上许多,十两银子便是一户人家一年不吃不喝的收入,怎么能叫他们不动心。 “这一路上,这吃食方面,我可曾亏待了大家?” 高进扶着刀问道,队伍扮做商队上路,带的大车上没有货物,全是收购来的粮食和干肉,众人赶路和操练虽然辛苦,但却都能吃饱吃好。 听着高进的话,众人都低下了头,便是李家商队的那些伙计也是同样,在伙食上高进可比李头儿大方许多,顿顿都是干的,还能吃到肉,搁在以前这就是过年时东家发善心才能享用的。 “既然你们吃我的粮,便是我的家丁。” 看着众人神情,高进忽地高声说道,而他这句话却是叫不少人都抬起头看向他。 “高爷,你当真愿意收我们做家丁?” 马晃开了口,他是马家村里跟着马军出来那几个闲汉里领头的,这些日子在队伍里混出些名堂,不少人都喊他声晃哥。 这年头家丁地位不一般,对于大多数普通百姓来说,能被大户人家收做家丁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那意味生活有了保障,不但有吃喝,还能拿钱。 “我高进言出必行,只要你们愿意,我立马与你们立下身契,定下名分,每人拿银一两算是安家费。” 高进高声说道,然后看向木兰,“木兰,拿银过来。” 木兰被高进喊到,应了一声,自去营帐取了剩下的银钱,当初老宅里挖出来那笔金银,给陈升王斗他们买了锁子甲和马匹后,又买了不少粮食,早就花的七七八八,只剩下五十多两。 哪怕心里不舍,木兰还是取了银钱到高进身边,明晃晃的火光里,一坨坨银锭子闪闪发亮,看得众人心里发烫。 “我马晃愿为高爷效死!” “我也愿为高爷效死!” “我也是……” 马晃带头站出来后,河口堡的青壮们几乎是争先恐后地跟上,表示愿意为高进卖命,做高家的家丁。 “木兰,麻烦你去拿纸笔来,我要和他们立契!” 李老根在旁边看着高进杀了那挑事的刺头儿,又顺势把众人收做家丁,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惊得目瞪口呆,直到自己那个大侄子也跳出来大声道,“我李二狗愿为高爷效死时!”才回过神来。 “你这臭小子,犯什么浑,做了家丁,今后便是为奴,主家要你死……” “叔,我在你那里,便是不为奴,但能吃饱饭么?你是我叔叔,不是我爹,你的钱都要留给你儿子的,我就是个不花钱的伙计。” 看着面前的李老根,李二狗一脸的认真,然后压根没有理会这个叔叔,径自走到了领银钱的队伍里。 “好好,我这些年倒是养了个白眼狼。” 李老根面子上挂不住,忍不住愤愤道,而这时候原本他手下的伙计们也都纷纷跟上李二狗,顿时他这李家商队的东家成了孤家寡人。 高进没有理会气得发抖的李老根,他拿了纸笔写了张身契,在上面签名画押后,当众读了一遍,上面内容写得清楚,若为高家家丁,日后主家管吃喝,每月还有例银五钱,此番前往阿计部,若有战事厮杀,听从号令奋勇向前者赏银十两,战死者发于家人二十两并赡养全家。 听高进念完,众人排着队伍,在那身契上摁上手印后便从高进手里领了自己那份银钱,精神面貌与先前截然不同,再操练时个个精神抖擞,无人敢不听号令,队伍前进后退间竟也有些气象。 第四十九章 顺风只在书中有 五天后,高进带着队伍抵达茂水掌附近的一处丘陵谷地,离着窟野河的主河道有近十里地的距离,谷地附近一片荒凉,只长了层稀稀疏疏的矮草,牲口一啃便露出沙土,没有牧民会来这样的地方放牧牲畜,正适合他们藏身。 谷地内,四十八名家丁站成四个小队,正面摆出了戚家军的初出直阵图。 “总算有点样子。”董步芳瞧着家丁们站在那里,终于没有站错位置,喃喃自语道,眉眼间颇有些惊喜。 当日高进将众人收做家丁后,以十二人为一队,各自推选队长后交给马军和董步芳操练,两人都是老行伍,清楚短时间里要让这些家丁形成战斗力,便只能在队形上往死里练。 现在这群家丁能分清楚左右,知道列队时自己该站什么位置,让董步芳和马军都大感意外,不过仔细想想,两人又觉得理所当然。 边地官军,从总兵府到卫所、从堡寨到墩台,除了将佐军官们蓄养的家丁,剩下的不是缺额,就是老弱残余凑数,只剩下些许的募兵撑场面,遇到上官巡查,便雇人作假。 眼前这些家丁都是青壮,训练大半个月,每日都能吃饱吃好,还有饷银拿,士气高昂,不过是最简单的两个阵型,要是还练不出来,那就说不过去了。 家丁们对面,高进和身边十七名伙伴端坐在马上,双方彼此距离大约百步不到,正适合骑兵冲锋,“二哥,咱们就这么冲过去?”陈升有些迟疑地问道,他知道练兵先练胆的道理,但是那群家丁总共也就合练七日,他不用想都知道,只怕他们还没冲到近前,对方就要大溃。 “想要报仇,光靠咱们肯定不行。”高进环视着四周的伙伴,他们每个人都有赴死的决心,“我知道你们瞧不上对面,但是谁是天生勇敢的战士,小时候咱们练习骑术的时候,还不是被吓得哇哇叫。” “他们被冲溃一次,我们就冲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他们不再害怕。” “二哥,我怕他们会尿了裤子。” “那就让他们尿裤子。” 看着插话的王斗,高进冷冷地看了他眼,吓得王斗缩了缩脖子,“全体都有,准备冲锋。” 随着高进的号令,十七名伙伴排成了一字横列,各自执着马缰,跟着高进策动战马,开始了加速,百步不到的距离正可以让战马冲刺达到最快的速度。 “变阵前横阵图!” 看着冲锋起来的骑兵,董步芳大声喝了起来,他和马军操练家丁时,只训练了两种阵型,一种是适合行军的初出直阵图,另外就是在迎敌时从纵队变成横列的阵前横阵图。 百步不到的距离,对于起速冲锋的骑兵来说,只是几次呼吸的时间,对那些家丁来说,哪怕变阵并不难,只是每人走几步就能完成,但是眼下面对那伴随着轰隆隆的马蹄声,气势可怖汹涌而来的骑兵,他们都慌张起来,甚至有人撞到一块。 当高进和伙伴们冲锋到家丁们三十步的距离时,家丁们的阵型便已溃散,只有少数人仍旧坚守原地,更多的人则是掉头逃跑。 疾驰而过的骑兵从家丁们垮掉的队伍中穿过,吓得那些家丁们战战兢兢,宛如待宰的羔羊。董步芳和马军看着这一幕眼皮直跳,若是战场上,只怕己方家丁要死得一个不胜。 冲阵过后的高进他们放缓马速,从右侧绕回到前方,而马军已自铁青着脸纠集溃散的家丁,董步芳则是看向骑马过来的高进。 “刚才队长带头逃跑的,自己站出来。” 高进冷声朝着重新集合列队的家丁们说道,他刚才瞧得分明,四个队伍里有三个队长都逃跑了,最后孤零零站在原地直面他们冲锋的不到十人。 这十人里,有人是被吓到来不及反应,也有人吓得双腿颤抖没胆子逃跑,但同样也有人握紧了手里的木枪,试图反抗。 “你做得很好。” 高进下马,拉起倒在地上的李二狗,刚才李二狗朝他勇敢地刺出手中木枪,被他用刀鞘一带,摔飞在地上。 “我不是故意的,高爷,我……” 李二狗还没有回过神,只是哆嗦着道,他这些日子练得最刻苦,马军董步芳只教队列,至于武艺便只是出枪前刺和收枪两个动作,每天晚上别人睡着了,他就是做梦时两只手都在做朝前刺枪的动作。 “你做得很好,比他们都好。” 高进环视着四周其余家丁,大声道,“从现在开始,你们这队,你便是队长了。” 没人不服,尤其是李二狗他们这队的队长,他是家丁里面会武艺的四人之一,可是刚才他转身逃跑了,现在看着向来傻愣愣的李二狗成了队长,心里满是羞愧。 刚才站到最后的人里,又有两个被高进提拔,取代了另外两个逃跑的队长,对他这番处置,家丁们既羞愧又期待,羞愧的是自己吃肉拿饷,结果做了逃兵,期待的是只要自己表现好,也能当队长。 “再来。” 高进没有浪费时间,等家丁们重新列队后,他带着伙伴再次返回百步外,准备冲锋。 家丁们互相鼓舞起来,想要洗刷方才不战而溃的耻辱,可是事实证明人的本能并非一时发狠就能克服的,他们仍旧没能完成队伍的阵型变化就溃散了。 高进并没有生气,这才是这些家丁们的真实反应,要克服骑兵冲到面前的恐惧,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一次、两次、三次……五次、六次,家丁们面对着一次次的骑兵冲锋,终于从恐惧慌乱变得麻木和习以为常,到第七次时,他们终于在骑兵冲锋距离过半后,从初出直阵图临阵变成阵前横阵图,完成了从纵队到横列的队形变化。 当家丁们死死站住位置,看着前方依然如同浪潮般卷来的马队,个个都口干舌燥,心里发虚,但是让他们意外的是,快冲到他们十步距离前的马队猛地变向朝着右边,如同一道铁犁横扫而过,只有扑面而来的尘土提醒着他们,刚才顶住了骑兵的冲锋。 高进身后的伙伴们都露出了惊奇的神情,他们没想到那些家丁居然真的能面对骑兵冲锋做到了不后退半步。 “你们做得很好,今天晚上加肉。” 看着脸上仿佛劫后余生的家丁们,高进笑了起来,然后大声宣布道,“都好好练,等杀了那些马贼,我发银子给大伙儿!” “谢高爷赏!” 家丁里,有机灵的大声应道,然后一阵阵的,“谢高爷赏!”回响谷地。 休息片刻后,高进又领着伙伴们朝家丁队伍冲锋了三次,这三次家丁们的表现越来越好,最后一次甚至在董步芳和马军的指挥下,不但完成了队伍的阵型变化,还举枪朝前做出了攻击的动作,逼得他们提前转向侧翼规避枪林。 “大伙都看到了,骑兵并非不可战胜,只要你们能站稳了,结阵听从号令,就没什么好怕的。” 高进对于家丁们的表现非常满意,现在这群家丁才算有战力,能和马贼、官军还有蒙古人见仗。 夜晚,当谷地里燃起篝火,杀了两头黄羊加餐后,气氛十分热闹,而这个时候,高进却和董步芳二人骑马出谷,朝着阿计部的大营赶去。 有着兀颜做内应,张贵从古北寨出发的日子,高进一清二楚,这一路上队伍前进颇快,所以他们比张贵要早到茂水掌,算算时间最多三天,张贵就会抵达阿计部,他也该去见见苏德了。 两个时辰后,高进和董步芳到了阿计部的大营,他们前往的是哈巴丹特尔驻守的地方,黑暗中两人一身蒙古长袍,又都说着蒙古话,把守的士兵拿了他们给的东西送入营中,不一会儿哈巴丹特尔便匆匆赶来了。 “你们终于来了。”看到高进,哈巴丹特尔压低了声音,然后带着二人进了大营后,便摒退左右,自带着他们去见苏德。 不多时,大营西北角的一处偏帐内,高进见到了苏德,只见苏德的脸色阴沉,看着他时的目光隐隐有些不善。 “叔叔,小侄来晚,还请赎罪。” “我还以为贤侄你来不了呢?” 苏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当日高进他们走得太快,他隐约察觉有些不妥,只是彼时对方早已人去营空,他即便怀疑自己上当,也不能大张旗鼓追查。 “叔叔哪里话,只是小侄路上见到仇人,所以才耽搁了行程。” 高进面不改色地说道,然后看向一旁的董步芳,“董教头可为我作证。” “你们都是一伙儿的,我……”苏德实在是被乌力罕压得喘不过气来,换了平时,以他的城府断然不会如此冲动易怒。 “叔叔且听我说完,再发作不迟。” 高进打断了苏德,而他那种镇定自若让多疑的苏德再次犹豫起来,迟疑片刻后苏德道,“你说吧,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乌力罕这老贼怕是马上就要和人交易了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和乌力罕交易的正是小侄的仇人。” 高进看着面色变化的苏德,知道他已经被自己说动,“不满叔叔,小侄侥幸逃得性命为商帮收留,如今叫我撞见这仇人,可不是老天要我报仇。” “如何个报仇法?” “叔叔要杀乌力罕,他却要和乌力罕交易,不也是叔叔的敌人吗?” “更何况,他携带的万斤铁器,于商帮而言,亦是一笔大财,叔叔杀乌力罕,我杀仇人,商帮拿铁器,咱们各取所需。” “好一个各取所需,不是该商帮马队助我杀了老贼,再论其他吗?” 苏德不喜反怒,大声朝高进质问道,可是在一旁的哈巴丹特尔却清楚,自己这位主子已经信了高进的话,不再觉得高进是骗子,绥德商帮也确有其事。 第五十章 生子当如 “苏台吉,李管事说了,小高的仇人那里有铁器万斤,是实打实的一笔大财,要不是小高劝我们,路上咱们早就劫了这笔铁器,至于你这里……,说句不好听的,您说的那笔生意,难不成咱们和你口中那位老贼就做不得吗?” 董步芳缓缓开了口,直接叫苏德变了脸色,“要不是小高出了条计策,能让商帮马队少些折损……” “董教头息怒,我也是这几日被老贼逼得急昏了头,才误会贤侄了。” 苏德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枭雄,区区面子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当即便朝高进长身一拜,赔礼道,“是叔叔的不是,让贤侄你受委屈了。” “叔叔哪里话!”一番虚与委蛇后,高进才说出了董步芳口中的计策。 “叔叔,我且问你,这等大买卖,换做你是卖家,与乌力罕老贼交易时,可会直接带着东西前去交易?” “自然不会,总归要先见面,验过银钱后方才能交易。” 苏德答话道,蒙古少银,万斤铁器就是三千多两的大买卖,一般部落压根就拿不出这么多的现银,明国人来做生意,肯定是要防备他们一手的,更何况这么大买卖,带的护卫绝不会少。 “这便对了,你说若是他们见面的时候,商帮马队劫了东西,他们会不会当场火并。” 听到高进的反问,苏德眉头皱了起来,他显然想到了其中关节,这等事涉违禁的买卖,双方本就互相戒备,一点小事便能引发冲突,更遑论高进所说了。 “贤侄果然好计策,只是不知道到时候你我双方如何动手?” “自然是小侄这边先动手,叔叔可带人马埋伏在一边,觉得时机妥当再出手也不迟。” 高进晓得苏德此人多疑,当然他本就没有让苏德先动手的意思。 “董教头,到时不如你先帮我杀了老贼,我再全力助你们……” “苏台吉,这等话就不要说了,李管事说了,此行但听小高吩咐。” 见苏德果然如同高进预料那般想说动自己,董步芳直接拒绝道,心里暗自佩服高进。 “既然如此,贤侄,你觉得叔叔刚才提议如何,等杀了老贼,叔叔必定为你抓到仇人。” “叔叔,小侄报仇心切,仇人之事便不劳叔叔费心,届时咱们各取所需就好。” 高进倒是想不到苏德连面皮都不要,也要试探自己,索性把话挑明了说。 “好,那便各取所需。” “还有一桩事要麻烦叔叔。” “说吧?” “这交易的具体时间和地点,小侄却是没法子知晓,还得拜托叔叔了。” 高进朝苏德说道,茂水掌这边地域不小,他若是张贵,绝对不会来阿计部的大营做交易。 “这事好办,老贼那里有我的人,应该瞒不了我,只是我要如何告知贤侄你们?” 苏德应了下来,高进为他带来的消息很及时,双方也确实能合作,他也没有再拿捏。 “咱们就在西北面二十里外一处河谷地驻扎,叔叔若有消息,便派人快马相告。” “好,那便如此。” 诸事商定,高进和董步芳自是离开,剩下苏德和哈巴丹特尔在账内,哈巴丹特尔想说话,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说吧,看你那样,也是藏不住话的人。” “主子,这高进可信吗?” “可信不可信都不重要了,老贼咄咄逼人,用汉人的话来说,就是刀已经架在了我的脖子上,由不得我选择了。”火光里,苏德的面色阴晴不定,“便是没有他,老贼的这笔买卖我也要搅黄了他。” “你明日就派人去他说的地方看看,他们到底多少人马?” 苏德的声音冰冷,合作归合作,可如果高进只是虚张声势,那到时候可就怪不得他这个叔叔心狠手辣了。 出了阿计部大营,董步芳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后才在马上道,“高爷,这聪明人都像你一样能想到那么多吗?” “董老哥,鞑子向来没有信义可言,和他们打交道,只能虚虚实实,真话假话都要讲,我如果猜的不错,我这位好叔叔明日肯定会派人去咱们那边打探一番。” 高进始终记得父亲说过,在塞外,唯一的道理规矩便是谁的拳头更硬谁说了算,和苏德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若是让对方察觉己方并非是兵强马壮的那一方,只怕双方各取所需后,就是对方下手的时候。 “你们的弯弯绕太多……”董步芳摇了摇头,他这样的粗人,还是听命行事,上阵杀人适合他。 …… 翌日清晨,起来列队的家丁们排成队伍,换上了新的兵器和盔甲,兵器只是加了枪头的木制长枪,盔甲则是些旧棉甲,还是关七半买半送给高进的。 这些日子,木兰在路上也没闲着,她在古北寨买了铁片,重新给这些棉甲内里缀上,眼下那些家丁套上棉甲,外罩黑衣,带上六瓣头盔,看上去倒也显得威风凛凛。 等家丁们换装完,高进嘱咐董步芳和马军继续操练,自己则是和伙伴们出营,去茂水掌往大明方向的一带侦查地形,戚爷爷的兵书里说过,作战之前务必要勘察地形,做到了然于心,如此临战之时方可不乱。 在商队时,高进曾画过地图,只是当日商队被袭击,他那套被父亲极为看重的地图也遗失殆尽,如今旧地重游,再次作画,高进心情极为复杂。 沈光跟在高进身边,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位二哥画图,他父亲是高家商队的老人,所以家里也在堡寨内,打小和陈升一起跟着高进玩大的。 看到高进不过寥寥几笔就将附近地形画得逼真至极,沈光满脸的惊奇和佩服。 能者当真是无所不能!沈光心里升起了这样的念头,当日比武夺帅,高进力败众人,已经叫他们敬重无比,可这一路行来,大大小小诸事,高进都能处理得极为妥当,后来收服河口堡青壮和李家商队的伙计做家丁,短短时日便训练到可堪一战的程度,更是叫众人心悦诚服。 “二哥,若是那姓苏的失约,咱们该怎么办?”等高进画完地图,沈光才开口问道。 父亲高冲每逢大事必与叔伯们商量的规矩,被高进继承了下来,他自阿计部大营归来后,便和身边的伙伴们交代了个清楚。 “他不会失约,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高进回答的很自信,苏德被乌力罕逼得极狠,从昨日谈话时苏德的神情反应就能看得出,哪怕没有他,苏德只怕也要和乌力罕动手,分个你死我活了。 一连两日,高进都在茂水掌附近勘察地形,而其他伙伴也是三人一组游荡,希望能碰上张贵的队伍,好掌握对方行踪。至于苏德那边,自然派了人来打探虚实,只是谷口那里有人把守,来的人便只能远远观望,而得了高进吩咐的董步芳和马军在操练时,把队伍拉得很开,又让家丁们故意扬起烟尘,到最后四十多人的队伍显得像是有百多人。 “你说那谷地里起码有百多人在操练?” 入夜后,听着探子回禀的苏德略微失神了一下,对于高进口中的绥德商帮,他始终是将信将疑,于是他又问了一遍道,“你确定那边有这么多人马?” “没错,台吉,我亲眼看到谷地里都是戴头盔的士兵操练,还有好些马队在外面游荡。” 探子大声回答道,他确实亲眼见了好几批马队从外面回来,却不知道这些马队都是化整为零地从谷地出去,走远后再集结回来,重复了数次。 “看起来,这高进还真是攀上大树了。” 苏德喃喃自语里起来,对于明国商队,他是有些了解的,晓得那些大商帮也有蓄养私兵,无论是装备还是训练,都比大明官军要强,谷地里那些戴头盔的黑甲兵便是明证。 明国的官军身体孱弱,底下的士兵是不愿意披甲戴头盔打仗的,因为跑起来太慢,只有那些将官身边的家丁才会穿戴盔甲。 “那主子,咱们还要不要?” “不必了,明日派人去告诉高进,他的仇人约了老贼后日在大营外正南十里的河畔见面。” 苏德沉声说道,老贼手上有两个百户,自己这边只有一个,而高进那边起码是一个百户以上的精锐队伍,值得他去拉拢。 …… 茂水掌阿计部大营,三十里外一处营地内,张雄看着满脸谨慎的父亲道,“爹,何必这么小心,那些鞑子难道还敢黑吃黑不成?” “你懂什么,这万事开头难,这是笔长久买卖,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张贵眯着眼说道,他这次出塞,足足带了万斤铁器,这其中五千斤还是千户大人准备的,万一有个闪失,他全家脑袋都不够赔的。 “可是咱们就带三十多人过去,是不是?” 想到父亲打算让大半人马看守营地,后日只带三十多骑去和那阿计部的鞑子首领见面,张雄就有些慌。 “咱们三十多骑过去,都是好手,万一鞑子处有诈,自然能脱身,到时候赶回营地,有车阵为依仗,那些鞑子能奈何得了我们。” 张贵带儿子出来,也是要见见世面,此时见到儿子脸上惧意,尽管心中不喜,也只能给他讲解一番,却是叫他没来由地想起高进,只觉得自己这儿子若有高家小子一半能耐,他就心满意足了。 第五十一章 练着 秋高马肥,天清气爽。 荒僻的谷地里,原本长着的一层矮草被高进他们的马匹啃得精光,只剩下光秃秃的草梗。 “咱们的粮草不多,尤其是马料,只够用两天的了。” 木兰朝高进说道,她如今是队伍的大管家,吃穿用度都都是她在管,她觉得应该从阿计部那里补充些马料。 战马比人精贵,几顿精料不吃还不碍事,可时间长了就会掉膘,没法骑乘作战。 “两天吗?”高进牵着马,微微皱眉,但随即自语道,“两天,够用了。” “放心,我不打没把握的仗。”见木兰眉宇间有些担忧,高进笑起来,接着朝身后同样换上蒙古人衣服的伙伴们道,“都准备好了没?” “二哥,都好了。” 换了蒙古长袍的少年们纷纷道,他们头上戴了毡帽,半遮脸孔,远远瞧着也看不出他们的样貌。 “出发。” 高进没有耽搁,带着一群伙伴们出了谷地,朝正南方向策马而去。 苏德昨夜派人报信,说张贵已到,约了乌力罕明日在阿计部大营正南十里外的河畔见面,对高进来说,他只有一天时间摸清楚张贵的营地所在。 半日过后,离开谷地大约有二十余里,高进朝众人道,“咱们分头行事,记得多往窟野河附近水草茂盛的地方和谷地寻找,三个时辰后在这里汇合,若是遇上张贵那边的哨骑,不要和他们照面,直接撤走便是。” “知道了,二哥。” 众人应声道,接着纷纷策马而去,谁都知道,这次找到张贵的营地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高进带着沈光朝着前方继续策马,同时教起沈光一些蒙古人的习惯来,比如在野外骑马的时候,缰绳一定要抓死,因为草甸子里随时有活物会窜出来,都会惊到马匹。 “二哥,你懂的可真多?” 沈光虽然会骑马,马术在边地的军户子弟里不算差,可是却从没有在野外长期骑乘的经验,这一路上他和其他伙伴们都从高进那里学到很多东西。 “我也是和别人学的。” 高进想起父亲和叔伯们,心里有些感伤,这些经验本该是由叔伯们手把手地教沈光他们。 “二哥,前面有人!” 就在高进有些发呆的时候,听到了沈光的轻呼声,他抬头看去,只见远处赫然有骑马的骑士,于是他精神一震,朝沈光道,“咱们慢慢上去,记得等会儿不要说话。” “是,二哥。” 沈光低声应道,他不会说蒙古话,一开口就会露馅,只是这第一次遇上敌人,难免让他有些紧张。 “放松些,只是试探罢了。” 见到沈光满脸紧张,高进笑了笑,想起自己刚出塞时,遇到马贼跟踪商队时的表现也没比沈光好多少,不然也不会从马上摔下去。 远处,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两个蒙古人,张五警惕起来,他是百户府的家丁,和其他九人一块都被张贵收做义子,连姓氏都改了张,这趟出来后,义父大人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小心谨慎,务必不要被蒙古人给瞧出破绽虚实。 张贵这次带的队伍,只有百余人,河口堡的官军虽然倾巢而出,但是能打的也就他府中家丁和十来个募兵,剩下人马都是李达带来的马贼,其中过半还是新招募的,要是阿计部铁了心要黑吃黑,他们只够勉力自保。 “你们是什么人?”张五见着两个蒙古人鬼鬼祟祟的上前,连忙大声喝道,可是换来的却是一阵听不懂的蒙古话,让他十分着恼。 有心想用弓箭来教训一番对面的蒙古鞑子,可张五又没什么把握,双方隔着七八十步距离,真要对马互射,他未必是这两个蒙古人对手。 “哔……” “别慌,是铁哨声,他在喊人。” 听到那骤然响起的尖利哨音,高进朝沈光道,沈光还好听他的话,一路上都死死握着缰绳没放松,不然方才哨音响起时惊到马匹,恐怕要手忙脚乱一阵子了。 哨音响起后,高进带着沈光停下来,心中读着数,计算时间。不久后便有数骑人马出现在视线中,不到一分钟便赶过来,看起来张贵的营地就在附近,高进看了眼对方聚起来的五骑人马,似乎有些蠢蠢欲动的架势,也没有示弱,招呼沈光从鞍旁取弓。 蒙古人向来信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没吃到大亏前是绝不会示弱的,“用那些骨箭。”高进口中说道,手上张弓搭箭,朝着前方忽地冲出的一名骑士,当头射去。 沈光见高进动手,连忙取了那专门准备的骨箭,跟着射了一箭,然后便瞧见高进掉转马头就跑,于是也赶紧策马跟上。 …… 半个时辰后,张贵在营地里见到了张五还有其他几人,听到营地附近出现蒙古人的消息后,半眯着眼沉思起来。 “爹,这些蒙古人想做什么,我看他们不想做生意了。” 张雄叫喊起来,这一路行程过来,吃得差,睡得差,入眼不是荒野就是野草,他早就受够了,只觉得还不如留在百户府里来得快活。 张贵没有搭理儿子的叫嚣,只朝张五问道,“他们没和你们交手,只是放了箭就跑。” “义父,这是儿子捡来的箭矢。” 张五答话道,另外几人也都拿出自己捡来的箭矢,里面不全是骨箭,也有几支铁箭,但是都做工粗糙,分量也不重。 张贵接过那几根箭矢,仔细观摩后把玩起来,原本皱着的眉头舒展,接着冷笑起来,“看起来这阿计部的鞑子是想吓唬咱们呢!” 张贵选阿计部做违禁买卖,除了因为阿计部背后有人不差银钱,另外也是阿计部这几年元气大伤,部众折损严重,他才敢放心过来交易,不怕被黑吃黑。 “爹,你说得是真的?” “你懂什么,这些箭矢骨箭和铁箭交杂,说明阿计部的那些鞑子连牧民都拉进军队了,能强到哪里去?” 张贵放下了心,他和蒙古人打交道也有些年头,晓得这些鞑子的习性,若是力强,绝不会和你讲道理,能抢就抢了,眼下他只需小心戒备,只要今晚没事,那就说明阿计部那些鞑子是故布疑阵,要遮掩自家虚实。 和蒙古人做生意,这价格的事情上,向来都是谁拳头大,刀子锋利,谁说的算,他带来的万斤铁器,合着价格该折银三千两,但是这银钱的成色如何,还不是他说了算。 张贵心中盘算起来,觉得等明日见过面后,若是发现阿计部势弱,便合该他刮层油水出来,那些鞑子没有银钱不打紧,敲些皮货牲口转卖就是笔不小的浮财。 入夜后,张贵让手下小心戒备,自己则是回了营帐呼呼大睡,他心里面笃定阿计部力弱,但谨慎些总归没错。 …… 四十里外的谷地,高进看着吃饱喝足的家丁们,朝他们道,“贼人的营盘已经摸清楚,咱们趁夜赶去,埋伏在附近,等明日贼人马队离开,便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我话说在前头,明日作战时,听从号令,奋力向前者赏,不听号令,便是杀了贼人,不但无赏,还要重罚。” “听明白了没有?” 看着底下神情兴奋,士气可用的家丁们,高进大声问道,他要的是服从命令的士兵。 “听明白了,高爷。” 家丁们齐声大喝,这几日训练时,他们都已经习惯大嗓门呼喊,这样似乎能给他们壮胆壮声势。 “好,现在换衣服。” 高进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家丁们便拿了面前的蒙古长袍穿在身上,另外带了皮帽。这些衣服都是高进让苏德准备的,全都是些缝缝补补的破衣服。 火光里,原本身着黑衣,瞧着气势威武的家丁队伍立马便成了群服色土黄的蒙古穷鬼。 “还记得明日打仗的时候,怎么喊?” “阿勒呀!(杀啊!)” 家丁们纷纷高喊道,他们喊了整整一天的阿勒呀,此时喊得异常熟练。 “好,出发。” 随着高进号令,四个家丁队伍,很快排成纵列长队,首尾相连,两侧是少年们牵马跟随,几根麻绳连起来的长绳把队伍都串在一块儿。这还是当日商队夜袭马贼时用的方法,现在人数比当初多了不少,队伍行进时更需要小心。 出了谷地,火光远去,很快队伍便失陷在黑暗的荒野里,高进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两侧几个目力不错的伙伴护卫在队伍前后两侧,防止有人掉队。 漆黑中,家丁们行走时,看不清身边同伴,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若不是前方不时响起高进的声音和队伍里队长的报数声,他们几乎都要吓得腿软。 队伍的表现,高进心中有数,不管平时训练再严,只有实战才能检验出这些家丁的成色来,眼下这些家丁没有在黑暗中队伍崩散,走失一人,已经让他很意外。 一路上,每走十里地左右,高进都会让队伍停下休息,同时让家丁们说说话放松下,在黑夜里行军,四周寂静,不能随意说话,确实很容易让人精神紧张,崩得很紧。 走走停停,几乎用了大半夜时间,高进才带着队伍抵达白天选好的地方停下休整。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等待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当张贵带马队离开,就是他们进攻营地的时候。 第五十二章 官和贼 “当兵的给做贼的守夜,什么狗世道?” 黎明过去,营地里值守的官军骂骂咧咧起来,他们守了半夜,连个鬼影都不见。 李达听着远处官军传来的窃窃私语声,冷笑起来,朝身旁的张大道,“合着咱们为百户大人效命拼死,换来的便是……” “行了,下面穷鬼乱说话,你计较个什么,义父大人说过,这趟买卖成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张大是百户府家丁的头子,他晓得底下官军不能打,顶多就是打顺风仗时凑个数摇旗呐喊,真不如李达他们那群马贼好使。 “就冲老弟你这句话,我就不跟他们计较了。” 李达撂下这句话,自去营帐里喊起手下来,今日和阿计部的鞑子见面,张贵就带五个家丁,要他挑二十个好手跟随,始终都防着他。 天刚刚亮,用过饭后,张贵就带着家丁和李达一伙出了营地,临行前他把张大留下来看守大营,马贼那边好手尽去,官军人多,有张大在可保无虞。 迎着初升的朝阳,高进站在高地上,看着不远处营地里驶出的马队,点了点人数后微微皱眉,张贵只带了二十五骑去交易,这营地里留下的人手足有近八十,比他们还多些。 “二哥,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高进身后,伙伴们纷纷问道,休整半夜后,他们身上有着使不完的力气,想要发泄心里那股积压许久的仇恨和愤怒。 “再等等。” 高进挥手示意道,他要等张贵他们离开更远后才会发动进攻。 观察着前方的营地,高进不得不承认,张贵不是什么酒囊饭袋,起码他在扎营时还是极有章法的,背靠窟野河,既方便取水,又能防止敌人绕后,在这空旷的河滩上,他们只能从正面进攻。 家丁们开始列队,攥着手中的长枪,每个人心里既紧张又有些期盼,他们中无论是原先李家商队的伙计,还是从河口堡逃出来的青壮,在这个时代其实都属于胆大之徒,对于即将到来的厮杀,竟没有几人害怕。 “记住我的话,听从号令者,有赏,不听号令者,必罚。” 队伍出发前,高进再次朝着家丁们厉声说道,能不能一举拿下敌人的营地,还是要看这些家丁们能不能及时跟进。 家丁们的指挥,高进交给了董步芳,比起马军来,他原先在军中的资历更老,也见过大场面,知道该怎么做。 “张雄那厮是我的。”马军同样被留下,他走到高进面前,满脸戾气,“这是你欠我的。” “他一定是你的。”高进迎着马军凶狠的眼神,沉声道,“我高进说过的话,绝不食言。” 马军让到了一边,高进身后,十七名伙伴全都杀气腾腾地翻身上马,神情同样凶狠。 “驾!” 高进轻喝一声,策马朝着前方的营地冲去,他们藏身的地方距离敌人的营地只有三里不到,对于跑起来的骑兵来说,也就是喝杯茶的功夫就到了。 …… 张大没有巡视营地,义父说过,阿计部的鞑子不足为虑,更何况底下的官军什么德性他还不清楚,昨晚能轮班值守整夜已经算不错了。 当张大感觉到地面震动,进而分辨出是马队接近时,他还有些发愣,压根就没意识到敌袭,他甚至以为是义父带人回来。 营地前的厢车上,几个负责放哨的官军靠在车挡板上闲扯,就没人放哨,当他们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才起身从车上张望,同样以为是自家人马回来了。 “这不是刚走,怎么又……” “不对,那不是百户大人他们,是鞑子……是鞑子,赶紧敲铁马。” 官军里,有眼力劲好的,看清楚对面已经冲近两百步不到的马队,惶恐地大喊起来,这时其他人才手忙脚乱地敲起厢车上吊着的铁铃铛。 “铛铛铛”的声音响起,并不响亮,而这时对面的马队已经冲近了百步距离内。 骑在马上的高进,上身挺直,全靠双腿夹住马腹,左手从鞍旁取弓,直接在马背上张弓搭箭,视线里官军的身影越发清晰,高进调整呼吸,回想着老陈曾经教他的骑射技巧。 在奔跑的马背上射箭,最重要的是人要适应战马的节奏,只有找准节奏,射箭的时候才不会让动作变形。 高进脑海里闪过一幕幕老陈教自己射箭的画面,然后他忽地松开弓弦,两尺多长的雕翎羽箭朝前疾射而出,正中那名敲击铁马的官军胸膛。 厢车上,看着胸前中箭,大口大口呕着血的伍长,其他几个官军被吓傻了,这时候他们才想到,对面杀来的是擅长骑射的鞑子。 “跑啊!”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接下来几个官军纷纷从厢车上跳下去,朝着营地里逃去。 “鞑子杀来了。” “乱喊什么!” 张大一巴掌拍翻乱跑乱叫的逃跑官军,接着朝四周乱糟糟的官军还有马贼们大喝起来,“都别乱,队长伍长管好自己人。” 随着张大的怒吼,官军里那些队长和伍长连忙呼喊手下,勉强把队伍聚拢起来,剩下的马贼们也都跟着各自头领挨在一块儿。 营地外,高进勒住马匹停下来,前方厢车挡路,他们若是从厢车边上留出的甬道冲进去,便会陷入围攻,于是他从马上跳下来,高声道,“杨大眼、陈升、沈光、方石,你们几个跟我上车用弓箭阻敌,其他人把厢车拉开。” 高进提了角弓,翻身跃上厢车,其他几人也都纷纷跟上,剩下的伙伴们则是拿绳索套在其他连着的厢车上,策马拉拽,好给后面的家丁队伍腾出进攻的地方。 刚刚勉强集合队伍的张大和张五正要领着人去厢车那里防御,便看到厢车上爬了几个蒙古鞑子,提着弓箭正对他们,当即骇得大叫起来,“盾牌手,快,盾牌手顶上。” “别管那些盾牌手,捡有把握的射,只要能杀伤敌人就行。” 看着官军里慌慌张张被赶出来的盾牌手,高进目光冷得很,压低声音朝杨大眼陈升几人道,这几人都是伙伴里射术最好的,只是差了实战的经验。 听到高进的话,几人方才醒悟过来,不再追求非要射杀敌人,一时间几人和高进连番射箭,竟是射倒了十多人。 “鞑子弓箭厉害,不要站一块儿。” 马贼里有人喊叫起来,他们不像官军有盾牌手顶上去掩护后方,只能各自散开。混乱中,兀颜提着自己的弓箭藏到处不起眼的地方,装模做养地朝着厢车方向放起箭来,静静等待着机会。 经历过最初的慌乱后,张大和张五稳住了官军,让盾牌手顶在前面后,全都朝着厢车压了上去,这时两人看到被拉拽开的厢车外,蒙古鞑子的大队人马正在赶来。 马贼和官军里的弓手纷纷持弓反击后,高进饶是再胆大,也不敢冒头还击,五十步距离的步射,这躯干挨到一箭就是重伤。 看到王斗他们已经拉拽开五六辆厢车,足够家丁队的队伍展开横阵,高进朝还在不时抽冷子朝营地射箭的陈升他们道,“下车,上马,让家丁们顶上来。” 被高进一喊,有些热血冲头的陈升和杨大眼几人才冷静下来,连忙从厢车上跳下,跟上高进。 “弓手全都上两边的厢车去。” 张大叫喊着,这时候他已看到车阵被拉拽开的缺口外,起码数十人的鞑子队伍正杀进来,他驱赶结阵的官军顶向缺口后又让营地里仅剩的十几个弓手上厢车用弓箭狙击敌人。 “不行啊,张头,鞑子弓箭太狠了。” 几个官军弓箭手刚刚爬上厢车,就被高进带着陈升他们用弓箭狠狠招呼了一通,结果四个人里一死三伤,死掉的那个被高进一箭穿喉。 “鞑子里有神射手。” 张大额头冒汗,鞑子里有神射手,压得他们这边的弓手根本不敢冒头,现在两边就要短兵相接,他实在没把握能抵挡对面冲来的鞑子。 董步芳看着前方结阵的官军,双方相距不到二十步距离,他甚至都能看到那些盾牌手脸上的慌乱,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些官军明明比他们更靠近缺口处,结果反倒是被他们先冲过来。 “阿勒呀!阿勒呀!阿勒呀!” 董步芳朝前挥手,接着那些家丁们纷纷呐喊起来,挺着手中长枪就朝前面的官军盾牌手刺去,一时间长枪砰砰地刺在盾牌上。 河口堡的官军压根没有打硬仗的准备,明明有盾牌手在前,可是后面持枪的杀手队愣是不敢还击,只是做样子地朝着外面乱刺。 高进领着伙伴们绕着厢车阵右侧而走,这时候他看见有零星的马贼骑马从营地里逃走,知道大势已定。 营地内,看着仍旧在指挥官军抵挡的张大,兀颜觉得机会到了,他持弓对准张大后背,就是一箭射去。 张大怎么也想不到营地里有人会朝他放黑箭,中箭后直接仆倒在地,而这也成了压垮官军勇气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头死了。” “鞑子杀进来了。” 官军里有人大呼起来,这时候高进带着伙伴们从营地右侧后方杀入,只是在马上一轮箭,便吓得剩下的官军扔了兵器就逃。 第五十三章 能成大事 高进带人从右侧绕后进来后一通狠杀,凡是拿着兵器朝向他们的都被杀了,把剩下的官军和马贼都吓破了胆。 “这就赢了!” 王斗陈升他们看着投降的官军和马贼,傻了眼,谁都想不到官军的队伍就这样崩掉了。 董步芳直接让家丁们停下来,没有继续向前压迫,只是堵住厢车间可以逃跑的通道,除了那些见机跑得早的马贼,其他人都被困在营地内。 陈二狗握着长矛,眼里满是兴奋,刚才他们这一队冲在最前面,照着对面的官军盾牌手一顿狠戳,有几次都从盾牌间的缝隙里刺入,他只听到对面传来的惨叫,然后地上有淌出来的鲜血。 大片大片的官军和马贼扔了兵器,跪在地上,不是他们不想打,实在是没法打,张五被裹挟着同样投降,他若是还要继续抵抗,只怕要先被身边的官军杀了请降。 官军里有几个老兵眼尖,当他们看清楚端坐在马背上冷眼俯视他们的高进时,反倒是庆幸起来,他们都是老兵油子,当然晓得若是真的鞑子捉了他们,只怕要做一辈子的奴隶。 “二郎,高爷的死可不关俺们的事情啊!” 有胆大的官军老兵当场喊起来,他记得高进在堡寨的时候,是个挺和气的少年,可眼下的高进浑身煞气,手上的长矛滴着血,被他扫到一眼心里就渗得慌。但为了活命,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听到几个老兵叫喊,其他官军也都抬头看向高进他们,然后也有人认出陈升杨大眼几人,不过他们没胆子开口认人,实在是这些骑马的少年们看上去过于凶悍,尤其是其中几人看着他们的目光更是叫人不寒而栗。 “你们认得我?” 高进看着几个老兵油子,开口问道,张贵可以死在关墙外,但是眼前这些官军不能全杀了,这些人虽然不堪用,但多是河口堡本地人,个个拖家带口。 “认得认得,二郎你……” “二郎也是你叫得么?” 高进身边,陈升忽地一鞭子抽向那答话的老兵油子,其他少年们也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在他们眼里,高进是首领,就该有首领的威严。 “是,是,是小人嘴欠,是高爷,高爷!” 被打的老兵油子也不敢发怒,再说他们平时被张贵当成猪狗使唤惯了,这一鞭子着实不算什么。 投降的官军们都眼巴巴地看着叫老何的老兵油子和高进对话,能活的话,谁愿意死,更何况当日张贵带他们截杀高家商队,到最后他们又没多少好处,眼前这位高爷要报仇,他们凭什么要给张贵挡灾。 “我可以绕过你们,但是张贵的人,我是一个都不能放过的。” 高家看着剩下的五十多官军,声音冰冷,这河口堡的官军里,十来个队长伍长,大半都是张贵的人。 “应该的,应该的,高爷放心,小的们知道怎么做?” 老何忙不迭地答应,也不用他说话,那些队长伍长身边的官军里自有大胆的已经扑上去拿人,平时他们被这些队长伍长欺压,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如今大家都是俘虏,还有高进他们压阵,自然再无顾忌。 “何老狗,还有你们这些狗东西,竟敢造……” 张五被周围好几个官军七手八脚地扑到在地,拧住手脚送到了高进面前。 “高进,你敢杀我,就是造反,你……” 张五状若疯狗般喊叫起来,他不是怕死,可是一想到自家对高进父亲做的事情,他心里就满是恐惧。 “阿斗,你找条麻袋把他装起来。” 高进朝身旁的王斗说道,王斗的父亲当日在百户府前被活活打死,动手的两个家丁里,就有这个张五。 “是,二哥。” 王斗狞笑了起来,他从马上跳下来,自去营中找了麻袋,然后在两个伙伴的帮助下把张五塞了进去。 “阿斗,他是你的了。” 高进看着那不断扭动挣扎的麻袋,想起当日被五马分尸的父亲,面无表情地朝王斗说道。 “二哥,谢谢你,我王斗这条命以后就是你的了。” 见高进把张五交给自己处置,王斗大喜,接着便朝高进郑重道。 “你我兄弟,何必如此,去吧!” 看到王斗上马,用绳子拖了装着张五的麻袋朝营地外策马奔出,同样被官军们绑了送到高进门底的八个伍长队长都是心头发冷。 “高爷,当日对高老爷下手的,是张大他们几人,和咱们无关,只求您给个痛快。” 八个被捆绑了的俘虏里,有人开口道,边上的人都没吭声,大家都不是傻子,当日截杀高家商队,他们这些人手上都沾了血,高进能放过那些普通官军,却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马军,让家丁们上前。” 高进看向了站在不远处,仍旧持矛戒备的家丁队,这一趟能轻松拿下敌人营地,固然是敌人不堪,但是家丁们能听从号令,面对官军结阵时,敢于上前拼杀,已然出乎他的预料。 只是方才战斗来得快,结束得也快,家丁们实际上并没有和官军们拼杀几回,官军们就溃散了,这样的实战并不足以锤炼家丁们。 马军看着神情冷酷的高进,知道他要做什么,于是便让家丁们随他上前,站在那八个俘虏面前,这些人里有几个他认识,甚至还有些交情。 “马兄,请你看在往日情面上,给咱们个痛快!” 看着向自己哀求的熟人,马军有些挣扎,但是想到惨死的妻儿丈人,他硬下心肠后朝家丁们大声道,“横阵向前,给我杀!” 家丁们几乎是立刻便完成了队形变化,看得跪着的官军里那些老兵们眼皮直跳,这等精锐的队伍,他们许久不曾见到了。 “楞什么,还不动手。” 看到家丁们完成队形变化后停下来,马军大喝起来,刚才家丁们和官军交战,隔着盾牌互相刺杀,因为官军不敢战,厮杀并不惨烈,这些家丁们还没有直面鲜血过。 练兵先练胆,不敢杀人的兵,算什么好兵! “杀!” 李二狗红了眼,率先大喝一声,接着刺出手中长矛,随着他这个队长带头,他这队的家丁也立刻朝前刺杀,另外三队家丁见状也赶紧跟上刺杀。 四队家丁,从左右两侧轮番上前刺杀,八名俘虏很快便被他们刺得浑身血窟窿倒在地上。 高进看到家丁们杀完人后,和先前没见过血的样子截然不同,多了股凶戾气势,然后才看向另外那些投降的马贼,官军里有威胁的人物都死了,接下来便该是这些马贼了。 兀颜从马贼里站起来,在周围错愕的目光里,走到高进面前道,“少爷。” 看到这一幕,马贼和官军们才醒悟过来,背心中箭的张大是被谁暗算,原来人家早就在他们这里安插了内应,他们输得不冤枉。 马贼们看着忽然成了叛徒的兀颜,满脸愤恨,但是又敢怒不敢言,有几个冲动暴躁的也被周围同伴按住了。 “兀颜,这些马贼里,哪些该死,哪些不该死?” 高进有自己的底线,那就是不滥杀无辜,所以他向兀颜询问,如果马贼里有罪不至死的,他会饶他们活命。 听到高进问话,马贼们都是看向兀颜,几个平时和兀颜有些交情的更是直接开口哀求起来,“兀颜,平时咱们可没亏待……” 兀颜看着那几人,脸上冷漠,在黑沙马贼的这段日子,他见识到了人性里最丑恶的一面,除了那些刚被招募的新马贼,剩下的人人该死。 被兀颜念到名字,能活的马贼只有六个,剩下的十七个马贼面若死灰,但随即便有人捡起地上的兵器,大声道,“左右都是死,跟他们拼了。” “给我杀,一个不留。” 随着高进声音响起,见了血的家丁们面对捡起兵器搏命的马贼们,毫无畏惧,依然是按照平时里的队列向前刺杀,他们平时训练只有纵队和横队的变化,武艺也只练挺矛向前刺杀这一个动作。 没人脱离队伍,家丁们站住自己的位置,向前方刺杀,十七个马贼困兽犹斗,但毫无作用,面对比他们手中兵器长出一大截的长矛,就像是被割草一样地戳翻在地,成为冰冷的尸体。 官军里上了岁数的几个老兵油子,看着家丁们杀戮反抗的马贼,想起他们曾经在高丽战场上见到的浙兵,尽管眼前这些家丁们没法比,但是却像极了。 “听说高爷祖上是戚爷爷身边的亲兵,看起来没差了。” “张贵这狗东西害人,还好高爷宽仁,不然咱们都得没命。” 杀戮过后,整个营地里一片死寂,高进和伙伴们都下了马,这场仗只打了一半,剩下的才是最紧要的。 即便没人看守,但是剩下的官军和马贼却毫无逃跑的念头,他们是彻底被吓到了。 “董老哥,接下来还请你带着家丁们在此地布防,厢车要重新连上,那些官军让他们用盾牌结阵,以壮声势。” 高进在营地里找到那些被油布盖着的铁器后,朝董步芳道,他接下来要带伙伴们去杀张贵,用不到家丁队,而是需要他们牢牢守住这处营地,他迟早要和苏德做过一场,才能坐下来谈生意。 “高爷放心,属下必不负所托。” 董步芳是彻底服气了,在他眼里高进已不是什么少年,而是能成大事的枭雄,他蹉跎半生,眼前的机会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第五十四章 笑着回家 阳光下,秋日的窟野河波光嶙峋,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辉。张贵骑在马上,无暇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美景,目光只落在远处赶来的马队。 乌力罕带了六十多人的近卫,至于剩下的兵马则被他留在大营,用来看住苏德。 “自己那个侄儿越来越不安分,等这趟交易完成,把东西送到察哈尔部,也该做个了断了。”乌力罕眯着眼想到,等他抬头朝前看时,只见滩涂地上就二十多骑人马,并没有携带货物的车队相随。 双方约见的地方是靠河的滩涂地,四周一览无余。连续几日的大晴天,把地上晒得坚硬干燥,距离对面百步不到时,乌力罕停了下来。 张贵看着对面大约五六十人的蒙古马队,自是带着众人向前,既然要交易,总要见过正主,验过银钱才是,反正他是信不过阿计部的鞑子的。 “巴尔虎,你带三十骑随我一起过去。” 乌力罕开口道,对面的南蛮子胆太小,要是全部人马压上,他都怀疑对面会不会掉头就跑。 双方勒着马,乌力罕这边走得也不快,毕竟第一次交易,得让对方相信自己的诚意。相距约二十步时,两边都下了马,乌力罕只带着巴尔虎这个侍卫长相随。 很快,张贵和乌力罕见了面,张贵听说过乌力罕的名声,四年前就是这厮跟着火落赤部挑头纠集袄尔都司十多个小部落犯边,结果被打了回去。 “张大人。” 乌力罕从身边巴尔虎手中拿过一条洁白的哈达,朝张贵道。 张贵知道蒙古人以白色为贵,接待贵客时会奉上这哈达,以示尊重。 “见过乌力罕首领。” 张贵受了乌力罕的哈达,微微躬身行礼道,他可不会称呼乌力罕什么王爷,袄尔都司四分五裂之后,大大小小四十二个部落,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自称汗王了。 “张大人,不知道我想要的东西在哪里?” 客套过后,乌力罕径直问道,察哈尔部那里,他好不容易才搭上关系,只要能做成这笔交易,他从中能获取的好处自是不少。 “东西自然有,但我得先验过银钱才行。” 张贵盯着乌力罕道,眼前这位阿计部首领可没什么好名声,双方早就有联系,高家商队不就是他出卖的,他信不过乌力罕。 “拿上来。” 乌力罕挥了挥手,他身后的队伍里,自有武士提了两大袋子过来,巴尔虎接过之后,单手提了一袋扔到张贵面前。 “我们蒙古人最讲信用,银钱我带来了。” 张贵没有理会乌力罕的话,只是朝身旁李达示意他去验下银钱成色,三千两不是小数目,要是成色不好,都能折掉一二百两。 李达拿起麻袋,掂了掂分量,打开后只见里面都是一坨坨的银锭,顿时不由呼吸急促起来,眼里满是贪婪,随意从里面抓起坨银锭,他仔细看过后朝张贵道,“是纯银,成色十足。” “乌首领果然痛快,那不如就随我去取东西吧!” 张贵看到银钱到手,倒是想着尽快完成交易,对方只六十多骑,带去营地也不怕他们能弄鬼,到时候把东西交割,这趟买卖就算成了。 乌力罕如何不晓得张贵在打什么主意,但他也想尽快完成交易,于是便答应下来。 张贵和乌力罕自是骑马同行,至于两袋银钱则是放在驮马背上,由巴尔虎看着。两边的队伍并没有合流,只是跟在后面,彼此相隔一定的距离。 往回走了没多久,张贵和李达都皱了皱眉,因为他们前方有几骑正仓惶逃来,但很快两人就变了脸色,因为他们听到了对面来人的惊慌呼喊声。 “大当家的,鞑子破了营地,……” 乌力罕同样勃然色变,几乎是和张贵不分先后拔刀相对,这个时候压根就没法讲理,只有先拿下对方再说。 “拿下这鞑子。” 张贵喊叫起来,李达截住巴尔虎,既然营地陷落,他们唯一的活路就是拿下乌力罕这个阿计部首领,反正银钱就在边上,只要能逃回边墙,仍是赚的。 张贵和乌力罕杀到一块,跟在他们后面的队伍愣了愣,随即立马厮杀起来,一片混乱。 轰隆隆的马蹄声在混战的队伍侧后方响起,还不等双方反应过来,一阵箭雨就当头落下,射翻了十多人。 乌力罕和张贵狼狈躲避后,惊疑不定地望着对方,这时那突然杀出的队伍在烟尘里现出身形,乌力罕看到那为首的骑士时,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哈巴丹特尔,你竟敢背叛我。” 看到陡然间出现的蒙古马队,从侧后方杀入乌力罕的近卫中,张贵才反应过来,这是鞑子在内讧,他连忙招呼着李达道,“别管他们,咱们快逃。” 仓促间,李达抢了那袋验过的银钱,就招呼手下还活着的马贼护卫着张贵匆忙逃走。 逃离蒙古人内讧厮杀的战场后,张贵和李达面面相觑,谁都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营地那里,究竟怎么回事?” 揪住刚才来报信的一个马贼,李达怒吼着,这趟出来,他带了大半人马,方才混战时折了七八个心腹,已经叫他肉疼不已。 “大当家的,你们走了没多久,就有鞑子杀来,那些鞑子凶悍得紧,兄弟们挡不住啊!” 那马贼话音还未落下,前方又有马蹄声响起,让张贵和李达的心再次冷下来,两人朝前看去,只见十几骑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这边冲来。 “迎敌。” 张贵和李达咬牙切齿地喊道,他们这边还有二十人,未必拼不过对方。 马背上,高进看着对面那朝自己杀来的张贵等人,一手持缰,一手持矛,双腿夹住马腹,便朝张贵冲去。 “是你,高进!” 这时张贵也看清楚对面冲来的骑士不是旁人,正是他以为已经死掉的高进。 “张贵,死来!” 高进带领的骑队,随着他和武艺最强的几人凸前,原本的人字雁形队变成一字横队,到双方短兵相接时,便是硬碰硬的对马厮杀。 高进的长矛和张贵的腰刀碰在一块,随着让人牙酸的金属碰撞声,两人错身而过,张贵虎口开裂,腰刀直接被磕飞,被长矛刺中肩膀后,整个人从马背上被掀翻出去。 轻骑正面冲锋厮杀,最是凶险不过,对马照面就能分出生死,当高进收矛勒马回头时,只看到自己两侧还端坐在马上的只有十人不到,但是对面却更加凄惨,只剩下五人还在马上。 李达看到这一幕,吓得心胆俱裂,本以为他们人多,对方都是少年,没什么厮杀经验,应当轻松取胜,哪想到这些少年这般悍勇,对马厮杀毫无畏惧,只一个照面,就把他们这边冲得七零八落。 这时候摔倒在地上的少年们已经爬起来,他们身上都穿了两层甲,贴身皮甲,外面锁甲,马贼们的刀虽然够快够利,但是只要不是被正中要害,便伤不到他们。 “高进,和你有仇的是张贵,你放我一马如何,这袋银钱算是我等的买命钱。” 李达不想和高进继续拼杀下去,他从马鞍旁解了那一袋银钱,丢在地上,朝高进大声道。 “李达,你以为这小狗会放过你吗,拼一把还能活……” 肩膀被刺穿的张贵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朝李达喊起来,只是他话还未说完,就被高进赶上,一矛砸翻在地。 “拼,拿什么拼,老子的人马都拼光了,你个狗东西。” 李达朝着张贵摔倒的方向,唾了口唾沫骂道,然后才朝高进道,“进爷,你也看到了,我身边就剩……” “杀了你,那些银钱也是我的。” 高进打断李达,长矛指着他,然后方自缓缓道,“我给你个机会,咱们下马步战,你若胜了,我便放你走,输了,那就把命留下。” 李达看着对面重新上马的少年们,再看看身边只剩下四个手下还算完好,知道自己没得选择,于是他从马上下来后道,“进爷,希望你说话算话。” 高进同样下马,其他伙伴里,有人下马绑了张贵,剩下的则是慢慢围拢,防止李达他们逃跑。 李达使得是戚家刀,年轻时下过苦功,当了马贼后,也没有把功夫落下,瞧着对面站定的高进,他没有多少把握能赢。 高进侧身马步半蹲,长矛贴在肋下,手心朝里握着长矛柄端,象把杆锁在腰上。摆得赫然是枪法中最难练好的中平枪架势。 李达没有犹豫,直接踏步欺身上前,看高进这中平枪放长击远的架势,他就知道高进是枪术高手,只是他方一动,还没切进高进长矛的枪圆,就被逼了回去。 高进左手端矛,右手握柄,一扎一回,那杆长矛好似毒蛇吐信般朝着李达罩去,李达只能挥刀格挡,不住地后退。 一连刺出十多枪,高进方才停下,他要拿李达来磨炼武艺,可李达胆气已失,他的刀不够果决,所以他输了。 李达低下头,看着胸口的血窟窿,嘴角淌着血强笑道,“好枪术,我输得不冤。”说完,这个马贼头子仰天摔倒在地。 “大当家。” 看到李达倒地,剩下四个马贼悲呼道,然后策马冲向高进,要为李达报仇,只是他们刚动,便被箭射落马下,然后被赶上的少年用刀枪搠死。 战场上,剩下的敌人都被补刀,除了张贵父子,再没有其他活口,高进环视个个满身血污的同伴,大声道,“咱们回家。” “回家!” 少年们沉默片刻,随即高声呼应,每个人脸上都笑起来。 第五十五章 仇怨 狼藉一片的营地内,俘虏们老实地搬运起尸体,堆到营地外面。 李老根和木兰过来时,瞧见的便是这等场面,穿着鸳鸯战袄的五十多官军被一队家丁驱使,就像是最乖顺的羊群般听话。 李老根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因为那队家丁领头的是李二狗,这个原本傻兮兮的侄子,哪还有半分傻样,他沉下来不笑的脸庞瞧着居然有几分可怕。 见到木兰,李二狗和家丁们也都是纷纷行礼,队伍里木兰管着大家的吃喝用度,而且木兰和高爷关系不浅,客气些总没错。 “二狗。” “叔,俺要看管这些俘虏,有啥事等空了再说!” “你这小兔崽子,翅膀硬……” 李老根没想到侄子敢跟自己摆谱,只是刚张嘴,就被吓住了。他走南闯北多年,李二狗一瞪眼就知道这个侄子杀过人见过血,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对他。 “好好,待会咱们再叙话。” 李老根讪讪笑起来,连忙跟着木兰走了,心里面却不是滋味,侄子和七郎都跟中邪似的跟了高进,李家商队就剩下他这个当家的。 董步芳见到李老根时,也没多说什么,这个老哥哥向来精明,就是格局太小,平时人又小气,不然当日高进说要收家丁,商队的伙计们又怎会转投门下。 “魏管事,东西全都在这里了。” 董步芳带着木兰到了营地里堆放货物的地方,装货的大车压地足有指深。木兰掀开上面罩着的油布,李老根只看到堆得整整齐齐的灰白铁块,顿时呼吸急促起来,因为面前装货的大车足有十辆。 铁器在草原向来是紧俏货,能吃下大宗铁器的都是大部落,而且愿意用现银结算,对于商队来说,省去了以货易货的转运费用,还便于携带。 “这……” 李老根口干舌燥,他算了算这十辆大车起码有万斤铁器,而且都是上好的精铁,这起码是三千两银钱的大买卖。 “魏管事,这些都是……真……真的!老汉怕不是在做梦吧!” “自然都是真的。” 木兰也是满心欣喜,高家老宅挖出来的金银早就用得干净,这些铁器就是银钱。 李老根终于后悔起来,当日高进带着队伍要来找张贵报仇,就他不看好,觉得高进时带着他们送死,可是哪里想得到高进竟然真的做成了,而且还有那么大一笔横财。 就在李老根想着等高进回来后,要如何缓和下关系,讨好高进时,只听到营地外响起家丁们的喊声,“高爷回营。” 李老根看到木兰转身就走,也是立刻跟上,这年头拳头就是道理,高进的拳头显然比他想的大得多。 营地外,俘虏们看着前方回来的马队,神情复杂,因为他们看到队伍后方,骑在马上的少年手中牵绳,绳子绑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原本在堡寨里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百户大人。 张贵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踉踉跄跄地被绳子拽着前行,沈光看到那些被俘虏的官军,忽地一夹马腹,胯下战马朝前跑起来,顿时便把张贵拽翻在地,拖行起来。 看着如同死狗一般被拖进营地的张贵,官军们在沉默片刻后,有人高叫起来,“活该!” 官军们的反应,高进全都看在眼里,张贵不得人心,全是因为他平时苛待底下士卒,克扣军饷,不然的话他带着家丁们袭击营地,这些官军又岂会毫无战心,一触即溃。 高进带着伙伴们进营后,董步芳招呼着家丁们将全部俘虏都驱赶到空地上,这时候张贵已被绑在木桩上,他看着底下黑压压的官军,面上全是愤恨,这些官军哪里像是经过苦战的样子,显然是一触即溃后就投降了。 高进站在厢车上,十七名伙伴站在两侧,身上黑衣染血,或持矛或扶刀,显得威风凛凛,看得家丁们羡慕不已。 “我当日曾与你们有言,做我门下家丁,只要此战听从号令,奋勇向前,人人有赏。” 将那袋从李达处得来的银钱扔在脚边,高进看向排成四个纵队的家丁们大声道,“我高进言而有信,今日便将这卖命银子发给你们。” “魏管事,你来称银子。” “是,少爷” 木兰上前道,她走到那袋银钱边上时,底下四队家丁们俱是人人面色潮红,谁能想到高进会那么快兑现承诺,最重要的是这一仗他们自觉没出什么死力,也没为高进卖命。 “董步芳,你帮木兰一起发银。” “是,高爷。” 董步芳看着打开的袋子里亮闪闪的银钱,心里火热,这才是做大事的人,不舍得银钱,如何叫厮杀汉愿意为你死心塌地的效命。 可惜这样简单的道理,朝廷的大官们也不懂! “第一队,上前。” 随着董步芳的大喝声,李二狗领着他那队家丁,排队走到木兰跟前,当他从木兰手里接过那十两有银锭有碎银的银钱时,他忽地朝高进跪下,重重地磕头道,“愿为高爷效命赴死。” “起来,这是你应得的。”高进跳下厢车,拉起李二狗,然后看向其他家丁道,“你们为我高进卖命,我高进绝不相负。” 李二狗后,家丁们拿过银子,虽然没人再跪下,但仍是个个都如同李二狗那般口中呼喊,“愿为高爷效命赴死。” 看着家丁们领银子,尤其是河口堡里那些认识的青壮,被俘虏的官军们个个都眼红不已,更是有不少人道,“早知高爷这般大方,我也反了张贵这狗贼,愿做高爷的家丁。” 家丁们领过银钱,高进让木兰取二十两给董步芳,让董步芳不知该说什么,这一仗他自问没出什么大力,攻打营地时最凶险的战事都是高进带着伙伴们做的。 “高爷,这银钱我受之有愧。” “这些日子,你训练家丁甚为用心,若没有你,今日一战,只怕折损不小。” 高进不会因为董步芳没有下场厮杀就小看这个老军官,他指挥家丁队时,前进后撤的时机抓得极为老到,才让家丁们没什么伤亡,只有几人被官军的长枪刺伤。 在高进的坚持下,董步芳收下了这二十两,只是心中暗道日后要为高进效死命。 “接下来,便是各位兄弟,你们随我一同出生入死,先破敌营,再擒贼酋,每人也领二十两。” 给家丁们发完银子,便轮到高进身边的伙伴,没人跟高进矫情客气,当日歃血为盟,少年们已经决定此生追随高进,一个个都是大方领了银钱,揣进怀里后复又站回原位。 兀颜也被高进塞了二十两银钱,这回他没有再还给高进,只是拿了钱后,像条忠诚的猎犬般站到高进身后。 “呵呵呵……” 看着高进大肆发银,收买人心,被绑住的张贵忽地大笑起来,然后朝看过来的高进道,“高进,你可知道我是为谁做事的,你动了不该动的东西,等你回到河口堡,这些拿过银钱的全都要死。” “老狗,死到临头,还敢做妖。” 不等高进回应,离着张贵最近的沈光,一巴掌拍在他脸上骂道。 “阿光,让他说。” 高进喝住沈光,他看着垂死挣扎的张贵,倒要看看这厮还能有什么话。 “高进,这些银钱,还有营里的铁器都是徐千户的,你现在放了我,事情还有得转圜。” 张贵见到高进让自己说话,自以为有活命的机会,连忙恐吓起来,只是他话刚说完,便听到高进冷笑道,“说完了,你看看这是什么?” 循声望去,张贵看到高进手里多了块朱漆色的木牌,然后他呆住了,他认得那是四海货栈的牌子,难道说这高进是为那里做事的,想到木牌所代表的的势力,张贵一时间呆若木鸡。 俘虏里,原本因为张贵一番话觉得高进日后只能亡命关外的官军,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暗自揣测起来,觉得高进怕不是攀上什么贵人,就是杀了张贵这等朝廷命官,也未必会有什么大事。 “高进,你休要拿一块破牌子来诳我。” 张贵声嘶力竭地吼叫道,他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高进那块牌子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张贵,你以为你的狗命金贵么?”高进看着歇斯底里的张贵,冷声道,“就算没有这块牌子,我把营里的铁器卖了,拿银钱去见徐千户,你以为徐千户会给你报仇?” “马兄,我说过,张雄是你的,该是你报仇的时候了。” 高进说完,朝马军道,方才马军也拿了二十两,至于张雄,只剩下半口气,是被马匹驮回来的。 “高爷,以后我马军这条贱命就是你的了。” 马军朝高进大声道,接着双眼赤红地从陈升和杨大眼手中接过张雄,拖到了张贵面前。 “老狗,我也要让你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马大哥,不要杀我……爹……我还不想死啊!” 被马军拎住脖子口的张雄挣扎起来,他涕泪俱下的哀求讨饶,哪怕他再不成器,也是张贵最疼爱的长子,这一幕只看得张贵血目贲张,朝马军吼道,“马军,你有本事冲我来,放过我儿。” “嘿嘿,老狗,你仔细看好了。” 马军脸孔狰狞,手中短刀从张雄的脖子左侧刺入,满满的切割动作,张雄初时还在挣扎,到最后因为颈血倒灌喉咙开始窒息,竟是失禁崩溃。 “高进,杀人不过头点地,你……” 见马军状若疯魔,张贵转而朝高进喊道,可是他话未说完,只见高进双目赤红,几步间就到了他面前,一拳砸在他的脸上,“杀人不过头点地,老狗,你忘了你是怎么对我阿大的了么!” 想到被自己下令五马分尸的高冲,满嘴碎牙和血沫的张贵再说不出话,只能绝望地看着儿子在面前被马军慢慢虐杀。 第五十六章 趁乱 张雄的脑袋最后被马军切下来丢到张贵脚下时,满脸是血的他好似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样,叫周围众人都不寒而栗。 抹去脸上的鲜血,马军沉默地站回了队伍,从今往后他便是高进的手下,就是高进要他这条命,他也绝无二话。 张贵看着脚下儿子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的面孔,几乎哑掉的喉咙里发出了最恶毒的诅咒,“高进,我在下面等着你,你如此恶毒,他日必定……” “啪!” 高进一鞭子抽在张贵脸上,疼的张贵再说不出话来,而他身边的同伴们全都是一脸快意,没人愿意让张贵痛快的死去。 “你们既然降了,我自该放过你们。” 高进终于看向俘虏,这些官军都是河口堡本地人,虽说他们在张贵手下当兵,日子过得极苦,可谁能保证放他们归去后,会对张贵之死守口如瓶。 随着高进的话,俘虏们的心都吊了起来,先前营地刚破时,投降的马贼可是被那些家丁们刺死,只剩下六个还活着。 “张贵暗害我高家商队,杀我阿大和我一众叔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高进必杀张贵,取其首级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对,对,高爷,张贵死不足惜,您杀了他,也是为咱们河口堡除一大害。” 官军里的老兵油子们纷纷喊了起来,这个时候谁会为了张贵这个狗官去忤逆高进的意思。更何况官军里,本就有不少人巴望着张贵死了。 “我杀了张贵以后,若是你们中有人去告官,我便要带着兄弟和属下亡命关外去做贼,我高家世代忠良,我阿爷跟着戚爷爷在蓟辽抵御北虏,我阿大当年也曾为朝廷在高丽杀过倭贼,他们都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我高进清清白白,绝不会做贼。” 听到高进的话,几个老兵油子面面相觑,谁都明白高进是什么意思了,高进不想杀张贵的事情暴露,但又担心他们中有人会告官,这是在管他们要投名状! “高爷,您说吧,要咱们怎么做,才能让您放心!” 几个老兵油子里,有人站出来道,算是代表河口堡的官军和高进谈投名状的事情。 “你们每人都割张贵一片肉,我便信你们不会报官泄密,害我失了清白。” 听到高进的话,几个老兵油子都心惊不已,原先在堡寨里见高进练武读书,面皮白净举止斯文像个读书人,没想到发起狠来这般可怖,不过他们没有拒绝的资格,只能答应下来。 “我先来。” 俘虏里,忽地有人跳起来大声道,高进看去,只见是个面相老实的圆脸汉子,他眼睛通红地从人群里挤出来道,“高爷,请让我先割这老狗一刀。” “去吧。” 接过高进递来的短刀,圆脸汉子到了张贵面前骂道,“老狗,去年俺娘病重,你却非要让俺去给你家做工,等俺回家里时,俺娘死了,还要被畜生啃了尸首,连个全尸都没有。” 圆脸汉子一边骂,一边扒开张贵的衣服,露出那白花花的肥硕肚皮,在上面割了片肉下来,塞进嘴里咀嚼几口后“呸”地一声吐在张贵脸上,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娘啊,儿给你报仇了!” 张贵被生生割了一刀,疼得额头直冒冷汗,“高进,你要杀我,便是五马分尸,我张贵也认了……” 口齿不清的张贵朝着高进哀求起来,被人活生生一刀一刀割肉,他宁可被五马分尸。 高进没有理会张贵,只是让俘虏们一个个上前从张贵身上割肉,他亲眼看着父亲被五马分尸,怎么可能让张贵死得痛快。 俘虏里,不时有人咬牙切齿地上前大骂张贵,从他身上割肉,也有人学那圆脸汉子生吞后吐得厉害,看得几个老兵油子眼皮直跳,他们觉得也是张贵平时作孽太多,才合该被这般割肉活剐。 当最后一人从张贵腿上割肉后,血人也似的张贵奄奄一息,只剩半口气,浑身上下没块好地方。 “阿大,儿子为你报仇了,诸位叔伯,小进为你们报仇了。” 高进走到张贵身前,腰里的长刀出鞘,砍下了张贵的头颅,扔给一旁的陈升包好。 看着终于死掉的张贵,俘虏们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落下了,他们每人都割了张贵一块肉,才发现这过去高高在上的百户大人也没什么稀奇的,会流血害怕,会像个怂包一样求饶。 家丁们押着俘虏们离开,经过高进所在方向时,俘虏里有人高声道,“高爷,您还收家丁吗,俺想做你的家丁。” 随着圆脸汉子带头,俘虏里又有好几个年轻官军开口跟道,“高爷,求您也收了俺吧!” “还有其他人么?” 高进看着一群喊起来的年轻官军,看向其他俘虏,然后那六个马贼互相看了眼,全都站了出来。 “兀颜,他们几个归你。” 高进把六个马贼交给兀颜,至于剩下的官军则是被交给马军。而看到高进居然真的又收家丁,原本俘虏里迟疑的官军才又喊叫起来,只是高进没有再理睬这些人。 …… 原本属于张贵的大帐里,高进看着一圈坐下来的同伴,率先开了口,“这一仗,大家有什么可说的?” 虽然这一仗打得漂亮,队伍没人伤亡,伙伴里受伤最重的也就是和那些马贼骑战时,从马上摔下来,把脚给崴了而已,剩下的多是些皮外伤。 “官军看到我们扮做鞑子就失了胆气。” “一对一和那些马贼放对,咱们要不是都穿了两层甲,只怕会有伤亡。” 伙伴里,陆续有人开口说道,有些问题是高进都不曾想到的,他让大家坐下来一起复盘战斗,便是要计较其中得失,不至于再犯同样的错误。 “所以咱们不该和他们硬碰硬的。” 陈升接话道,突袭张贵,和马贼们骑战短兵相接,不是高进的主意,而是众人的意思。大家都是少年,平时里最爱听堡寨里的辛伯说书,像是赵子龙当阳长坂坡在曹魏军中杀得七进七出,都是他们最喜欢的故事。 可是直到自己亲自和贼人对马交锋,才知道马上骑战有多凶险,好几人要不是高进给他们配齐了皮甲和锁子甲,只怕连性命都要丢掉。 “射人先射马,我们应该先用弓箭招呼他们,再杀上去。” 众人里,射术只比高进差一些的杨大眼说道,高进在出发前,便曾经这般说过,只是当时大家只想着要和贼人在马上分个高下,没人在乎,如今仔细想想,高进的战法更稳妥一些。 负责记录的木兰很快在纸上记了不少东西,比如骑战时,要先用弓箭试探,除非甲胄齐全,否则应该避免近战。 高进没有参与讨论,他只是由着伙伴们发挥,心里决定等回到堡寨安定下来,就把纪效新书和练兵纪实都拿出来教给他们,戚爷爷的兵书直白易懂,实在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军事教材,哪怕不能完全理解其中意思,只需要全部照做,都能练出强兵来。 “二哥,接下来咱们该做什么?” 听到有人提问,高进才回过神,他看向陈升王斗等人,沉默片刻后道,“阿计部那里,估计也分出胜负了,不管谁输谁赢,咱们总要和他们做过一场,才能太平地回去。” “大家都说说,要是和鞑子对上,该怎么打?” 高进清楚,营地里的万斤铁器,既是横财,也是危险,父亲说过,要守住好处,便该有相应的实力,否则只会招来祸患。 阿计部本就实力大损,如今苏德和乌力罕内讧火并,部中兵马到时候只怕连两个百户都凑不齐,他们这边加上俘虏,也有一百多人,利用好了,未必不能唬住鞑子。 “等会先让俘虏们去修整营寨,然后去营地前面挖坑,碗口大就行。” “二哥,挖坑做什么,再说碗口大的坑,鞑子还能掉进去不成。 “王斗,二哥让挖的是陷马坑,没听说过马失前蹄么!” 杨大眼看着王斗,得意洋洋地说道,宋公明三打祝家庄的故事他记得清楚,里面祝家庄就是靠着盘陀路和陷马坑,让梁山好汉损兵折将的。 “就你能耐,瞧把你得意的,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王斗不甘示弱,朝着杨大眼冷笑道,两人天生八字不合,总能争吵起来。 “你们两个够了,二哥面前,岂容放肆。” 陈升喝住两人,众人里除去高进,他年纪最大,觉得自己该管好其他人,见不得他们在高进面前没规矩。 杨大眼和王斗没敢吭声,陈升虽然话不多,但是下手极狠,而且人家还占了道理。 “都是托付生死的兄弟,没事置什么气。” 高进开了口,少年人哪来什么仇怨,无非就是一时意气罢了。 “既然大家都没好主意,那便先按我的主意来。” “全听二哥吩咐。” 少年们虽然武艺不差,可是安营扎寨,行军打仗这些,他们真的不懂,于是都纷纷道。 第五十七章 能来回冲打才是骑兵 “主子,没有活口,都被补了刀,只那张贵父子不曾见到。” 高进突袭张贵的地方,哈巴丹特尔带人翻了一圈的尸首后,朝骑在马上的苏德道,他脸上有些羞愧,本来主子交代他,乌力罕和张贵若是火并的话,得等到高进的人马杀到,他才能出战,可是他眼看着张贵那边不支,就忍不住先动了手。 “主子,要不是我……” “你做得很好,不需要自责。” 苏德从来就没相信过高进,更何况当时要不是哈巴丹特尔及时杀出,未必能那么轻松地杀掉老贼。 “主子,那这高进,咱们该怎么办?” “高进狡诈,比他爹更加不好对付,如今那些铁器都被他得了去,咱们要弄回来可不容易?” 苏德清楚,张贵那批铁器落在高进手里,他要么花钱买下来,要么就只能明抢。 “先回大营,你另派人往正南方向找找,那么多铁器他想带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得了苏德命令,哈巴丹特尔自是分派三队骑士往正南方向搜索,只要找到高进营地所在,剩下的便是大军杀去,能打下来最好,打不下来就只能和谈。 这一晚,阿计部大营里同样血流成河,当苏德把乌力罕的脑袋扔在汗帐里的时候,自知难逃一死的乌力罕部众选择反抗,但随即就被埋伏在外的哈巴丹特尔尽数砍杀,接下来便是这些贵族家中被抄掠,妻女被抢。 直到天光将亮,杀戮和暴行才停息下来,而哈巴丹特尔派出去打探消息的队伍也返回了大营。 坐在那张不知道想了多少回的汗位上,苏德听着哈巴丹特尔的回禀,脸上并无多少喜意,老贼死了,可是和他有关联的部众贵族也死了近两百,如今阿计部的人口只剩千人不到,他手头上真正能打的不到两个百户。 “主子,探马回报,那高进的营地就在正南三十里的河畔,还没走。” “我倒是忽然羡慕起高冲来,生了这么个儿子。” 苏德感慨起来,高冲勇猛果敢,虽然也有些狡诈,但是比起高进却差了太远,“他是料定我迟早要和他动手,早就防着我呢,看起来那什么绥德商帮也多是假的。” “主子,那咱们现在就……” “不用急,勇士们折腾了一夜,让他们好好休息,咱们过了中午再出发。” 苏德看着性急的哈巴丹特尔,摇了摇头,他麾下兵马折腾一夜,此时行军赶去高进那里,便成了疲兵,虽然他觉得高进手上的实力绝没有他吹嘘得那么强,但是小心些总归没错。 “明国的南蛮子不擅夜战,今晚正好看看他麾下人马的成色。” 哈巴丹特尔看着苏德阴沉的脸色,便晓得这位主子是把高进当成了真正的大敌,而不是什么小儿辈。不过哈巴丹特尔仔细想想,这高进年纪不大,但够心狠手辣,他们昨日检视的战场上,那些马贼里的蒙古人都被割了脑袋,张贵手下那些家丁也都被剥光身上衣甲。 …… 河畔的营地里,厢车四周都插了火把,把前方照的亮堂一片,高进站在一处厢车上,看着那些若隐若现碗口大的陷马坑,很满意。 “二哥,鞑子今晚会过来?” 杨大眼朝高进问道,他本名杨五福,不过因为目力极好,得了大眼这个诨号,他嫌五福这个名字不够威风,反倒是乐得大家喊他杨大眼。 “不知道,但总归就这一两天了。” 高进回头看了眼有些紧张的杨大眼,知道这厮怕是又在想那些话本故事里的桥段,比如什么虎痴夜战锦马超。 “万事小心,若有动静,便敲击铁马示意。” 拍了拍杨大眼肩膀,高进自去其他地方巡视,今晚他安排家丁们分成两班守夜,至于那些俘虏的官军,也让几个老兵油子各自分队看管,万一鞑子夜袭,不需要他们真的迎敌,只是摆个不动的阵势能唬人就行。 月过中天,荒野里漆黑寂静,只有窟野河潺潺的水流声显得格外清晰。高进抱着弓,靠在营地右侧最边上的厢车,半眯着眼假寐。 突然间,高进睁开眼,弓着身子从厢车上探出脑袋朝外面看去,前方过了十来米就是一片黑暗,但他依然能察觉到远处传来的动静。 高进敲击铁马,清脆的铁铃铛声音很快响成一片,巡逻的两队家丁先是愣了愣,但随即就回过神来,连忙赶到了厢车阵前。 杨大眼睁大了眼睛,看着前方的黑暗,试图找到敌人的踪影,却毫无发现。 只是片刻后,全身披挂整齐的少年们都到了阵前,个个提弓。这时俘虏们睡的营帐里,才传来那些老兵油子们的喝骂声,被高进俘虏好歹能活命,就算干活也能吃个囫囵饱,要是被鞑子捉了,那就是牛马不如了。 隔着营地百余步外,苏德听着风中传来的隐隐铃铛声,就知道己方被发现了,不过他也没放在心上,高进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也不可能虎口夺食,夺了那批铁器。 “主子?” 哈巴丹特尔看向苏德,他们午后从大营出发,傍晚前便到了附近修整,如今人强马壮,士气高昂,底下的勇士们也都渴望着鲜血和厮杀,因为主子开出的赏赐可不低。 “让那些投降的先冲,若是他们能冲杀过车阵,你便带人跟上。” 苏德这次几乎把部中兵马全都带了出来,两百多人里,有五十多是从乌力罕那里投降过来的,对这些人他谈不上什么信任,正合适拿来做炮灰试探前方的营地。 很快五十多名蒙古骑士策马冲向了前方火光通明的营地,只是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前面本来连成一片的厢车阵,忽然从中央裂开,涌出了持矛的明国武士还有穿大红战袄的官军。 官军里的老兵油子们腿有些打摆,虽然见识过高进手下家丁们的敢战,但是比起蒙古人,他们还是更害怕这些凶残的鞑子。 “列队,都挨着,前面的把盾牌举着就是。” 官军们出了车阵,就团团挤在一块,好似刺猬般,前面举盾的更是把脑袋缩着生怕露头,整个阵势看起来就好像个乌龟壳。 四队家丁在官军们两翼站定,高进则是带着伙伴和兀颜他们到了官军们前方,这时对面的蒙古骑兵百步距离已经冲刺过半,轰隆隆的马蹄声震耳欲聋,众人只觉得脚下的土地都在震动。 “开弓,放!” 随着高进吐气喝声,一字排开的二十多人同时张弓搭箭,射出一轮箭矢。 冲锋的蒙古骑兵阵型并不密集,不少人手上持了圆盾,看到对面射来箭矢,都是伏低在马背上,只等着过了这轮箭矢,下一刻他们便能冲到对方近前,杀个痛快。 八十步外,带着大队人马压上的苏德,看着前方冲锋的五十多骑,本来还略显轻松的神情忽地变了,因为那前冲的五十多骑突然间就人仰马翻摔了大半,好似潮头拍打在礁石上摔得粉碎。 “他们的箭怎么可能那么准?” 哈巴丹特尔惊呼出声,高进把车阵打开,列队迎敌的阵势他们也都瞧见了,只是二十多弓手,一轮齐射怎么可能准成这样。 踩到陷马坑的蒙古骑兵纷纷被折了马蹄的战马甩出马背,摔落在地,只有寥寥十余人才勉强冲过那片陷马坑,只是他们的速度也变慢了,然后他们迎来了第二轮箭矢。 这一轮箭矢要密集得多,而且其中有箭矢射得特别准,那些冲过来的蒙古骑兵还来不及庆幸,就有三四人被箭矢射落在地,到最后只剩下七名蒙古骑兵算是骑着马冲到官军的盾阵前。 “别怕,都稳住,高爷的家丁上来了。” 躲在盾牌后的老何叫喊起来,他是老兵油子,和鞑子干过几仗,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当了逃兵,但是确实见识过大阵仗,晓得冲不起来的蒙古骑兵没什么可怕的,对面那七名蒙古骑兵仓皇不定,两侧的家丁们已经横队上前,反倒是把他们围住了。 前排的官军们都从盾牌的缝隙里看到气势汹汹的蒙古骑兵在阵前摔了大半,互相传话让后面的人胆气足了不少,随着老何几个老兵油子的吆喝,他们甚至敢缓缓向前逼近。 这时遍布陷马坑的地上,被摔落马的蒙古骑兵能爬起来的都爬了起来,朝着前方冲去,没了战马,谁都知道逃回去是个什么下场,倒还不如在这里拼一把。 高进带着伙伴们退到了后方,这时候那七名蒙古骑兵驱马撞向前方盾阵,试图杀出条路来,他们没敢往两侧的长矛上去撞,只是官军们这回胆气十足,人挤人顶住了撞击,甚至有胆大的吆喝起来,“拿长矛刺他们。” 两侧的家丁队伍赶到,在董步芳和马军的指挥下变做横队向马上的蒙古骑兵戳刺,那七名蒙古骑兵在马上面对丈长的长矛只能挥刀格挡,不多时便被刺落马下。 战场远端,看着这一幕,苏德面无表情,他们蒙古人擅长骑战,可当骑兵失去速度,在精锐的步兵面前和待宰的羔羊也没什么区别,高进那边阵势严整,那些黑甲家丁持矛推进刺杀,还有官军的盾阵遮掩,端的像个带刺的乌龟壳。 “主子,咱们就这样看着他们送死。” 哈巴丹特尔看向苏德,这时候全军压上,他觉得他们依然有机会冲破对方营地。 “不然呢?”苏德冷笑起来,朝哈巴丹特尔训斥道,“对面防御严密,咱们就算能拿下对方营地,可还得死多少勇士,到时候拿什么应对大蟒部那些恶狼。” 第五十八章 以力服人(为“終於有時間了”老友加更) 五十多名蒙古骑兵,最后只剩下十多人仓惶逃走,他们本以为靠着蛮勇能冲破明国南蛮子的阵势,可是谁能想到那些南蛮子凶悍的狠,那些穿黑甲的便是被砍了也丝毫不退,照样挺矛刺杀。 “胜了,胜了!” 看着如丧家之犬般逃走的蒙古骑兵,浑身浴血的家丁们高声欢呼起来,这一战高进他们并没有出战,只是用弓箭压阵,官军持盾顶住正面,全是家丁们和那些下马的蒙古骑兵肉搏血战。 “死了四个,还有三人重伤。” 杨大眼瞧得分明,刚才家丁队和拼命的蒙古兵厮杀时,差点崩掉,全靠董步芳马军舍命厮杀,才带着队伍顶住了蒙古兵的反扑。 “他们都是好汉。” 高进沉声道,刚才他可以带着伙伴们参战,那样家丁们就不会有伤亡,可是他清楚,不正面硬碰硬的跟蒙古人打一场,这些家丁便永远成不了强兵。 阿计部的鞑子称不上兵强,他日后要在这草原上和蒙古人做大生意,就得有强悍的武力做保障,不然谁都会把他当成肥羊。 官军们撤去盾牌,打扫战场时,愣愣地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鞑子尸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要知道过去在堡寨,有鞑子犯边,能斩首五六级就已经是大功,能让上官们升官发财,可眼下这地上起码能割上近四十首级。 老何几个老兵油子,看向家丁们的神情彻底变了,这样的家丁队伍,放在神木县都是数的上号了,那高进要是真能压下张贵这个百户的死,就凭这家丁队都能横行河口堡左近,没人敢招惹。 …… “把他们都杀了,脑袋割下来,等会儿送给高进,记住这些都是老贼手下,咱们追击至此。” 看着逃跑回来的十来个士兵,苏德朝哈巴丹特尔冷声道,高进不是软柿子,麾下兵马敢战善战,方才从头到尾都是那些黑甲家丁在厮杀,连马队都没有出动。 既然抢不成,那便只能谈和了!苏德的眼神有些无奈,高进如今占了上风,那万斤铁器的买卖,怕是不好谈。 哈巴丹特尔愣了愣,但随即就明白过来,今晚这一场试探他们败了,那就得给高进一个交代,这些败兵的脑袋就是交代。 “杀。” 十来个逃兵尚未逃回队伍,就被迎面而来的骑兵给撞翻砍杀,接着割去了脑袋。 …… 哈巴丹特尔看着地上那密密麻麻碗口大,有手掌那么深的陷马坑,才明白为何刚才冲锋的马队会突然摔了大半。 “南蛮子果然阴险狡诈。” 哈巴丹特尔愤愤道,这大晚上谁瞧得清地上这些陷马坑,换了谁来都得栽进去。 小心翼翼地驱马前行,过了良久哈巴丹特尔才走到营地门口,“高先生。”再次见到高进,哈巴丹特尔再不敢像以前那样称呼高进,如今高进是和自家主子平起平坐的大人物了。 “雄百户。” 哈巴丹特尔在蒙语里有刚毅和英雄的意思,高进这般称呼,哈巴丹特尔虽然觉得听上去古怪,但也没有反对。 “高先生,这是我家主子让我送来的。” 哈巴丹特尔也没有废话,直接把搁在马鞍后面的麻袋解开扔在地上,里面血淋淋的一串人头滚出来,好不吓人。 “雄百户,苏台吉这是何意?” 高进明知故问道,有些事情哪怕大家心照不宣,但该走的过场还是得有的,既然没和苏德彻底撕破脸,那就要有个说法好给大家台阶下。 “高先生,这些人都是乌力罕老贼的部众,昨日……” 跟在高进身后的陈升几人见着那哈巴丹特尔说什么部内叛乱,他们连夜追击叛军而来,但没想到这些叛军已被他们打败,所以便将这些漏网之鱼全都斩杀,送来以表诚意。 “不是都说鞑子都是老实人,不会撒谎么,我看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比辛伯强多了。” 沈光低声嘀咕起来,他的声音虽然很轻,但还是被哈巴丹特尔听到了些,于是这位蒙古壮汉不由老脸一红,连忙说出此行来意,“高先生,我家主子想和您见个面,时间地点您来定?” “择日不如撞日,日出之时,便请苏台吉来我营中一叙。” 既然苏德选择坐下来谈,高进自不会拒绝,更何况那么多铁器,要他全都拉回古北寨,他也嫌累得慌,能换成银钱自然再好不过。 张贵背后那位徐千户,说穿了不就是求财而已,自己杀了张贵固然折他的面子,可是在银子面前,谁会在乎一个死人。 哈巴丹特尔得了高进的准信,立马掉头就走,他不擅长和高进这种人打交道,总觉得自己会被高进给骗了。 “二哥,咱们真要和那什么苏德坐下来谈?” “不谈难道继续打下去吗?鞑子兵马比我们多,我们所能依仗的是营地坚固,但是没有粮草补给,我们能守多久,就算我们拔营而走,鞑子铁了心要追,我们熬得过对方的追击吗?” 高进看着脸上都有些愤愤然的伙伴们,大声说道,这些伙伴们都是少年,他们的世界还很单纯,看不到利益攸关,有的只是义气热血。 高进一通话说得众人鸦雀无语,他们只看到己方数次战胜敌人,却没有考虑这么多。 “好了,大家也别灰心丧气的,从今往后,我把戚爷爷的兵书教给大家。” 看着陈升王斗等人一脸沮丧,高进连忙鼓舞他们道,而他这番话立马让大家精神起来。 “二哥,这是真的!” “怎么,我何时说话不算过。” “谢谢二哥。” 少年们都欢呼起来,他们都是浙兵后裔,戚爷爷的威名是从小听着祖辈父辈们说大的,只是戚爷爷的兵书,整个河口堡也只有高进家有。 他们从小就被父辈们教育,以后长大要听高进的,因为河口堡的浙兵都是高家旧部,高家有戚爷爷的兵书,合该统帅他们。 陈升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不服气高进,回家吵着跟父亲说他也要学戚爷爷的兵书,结果被父亲吊起来一阵好打,从哪往后他再也不敢提这事,没想到高进居然会主动传他们戚爷爷的兵法。 看着兴高采烈的伙伴们,高进只觉得有些悲哀,戚爷爷的兵书明明该广传世间,可偏偏却成了将门里束之高阁的冷门兵书,而且还不许此书流传。 “这些脑袋拿去腌了。” 随着高进吩咐,家丁们自是捡起地上的脑袋,拿去后营用草木灰腌了保存。 高进本来想让大家休息,可还是拗不过伙伴们的热情,直接在营帐里给他们讲了纪效新书的第一卷束伍篇,直把选兵授器两篇讲完,大家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高进就醒了过来,这时天光已亮,升起的太阳照得营地后方的窟野河一片金光,高进出帐时,只见木兰已经带人在用大锅煮马肉,昨日那些死掉鞑子的战马,大半都折了马蹄马脚,完好的不多,只能杀了。 “老爷。” 看到高进,木兰取了清水布巾供高进洗漱,只是高进却听得不太习惯,可木兰却一本正经的说道,“老爷去了,以后高家便是少爷当家做主,自该换了称呼。” 高进最后还是拧不过木兰,只能由木兰那般叫,好在这时外面有家丁传话,说是苏德到了,于是他连忙带人出营迎接去了。 营地前,苏德从马上跳下来,看到高进时,却是满脸堆笑道,“几日不见,贤侄倒是显得越发英武了。” “苏台吉客气了,倒是苏台吉得偿夙愿,显得意气风发。” 见苏德仍旧口称贤侄,高进脸上笑眯眯的,可是嘴上却不动声色地喊起苏台吉来。等双方客套完,进了营中,苏德已经闭口不提什么贤侄,改称高进为高兄弟了。 高进是主人,自然要招待客人,正好刚出锅的马肉大块捞出来,热气腾腾地分发下去,家丁们不消提,就是那些被俘虏的官军也人人有份,当苏德坐下时,便听到外面传来的,“谢高爷赏!”的欢呼声。 看着盘中还带着血丝的清汤马肉,苏德毫无食欲,他索性放下割肉的小刀,朝高进道,“高兄弟,先前你我约定,可还作数!” 苏德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只是面对高进,他晓得那些把戏并没什么用,大家还是把话敞开说来得痛快。 “不知苏台吉说得是哪桩约定?” “自然是那万斤铁器。” 苏德径直说道,如今阿计部动荡过后实力更加衰弱,要是不能傍上靠山,只怕边上的大蟒部就要把他们给吞并了。 “苏台吉拿得出三千两银钱吗?” 把铁器出手给苏德不是不行,只是高进怀疑苏德拿不拿得出那么大一笔银钱来。 “我确实拿不出来,不过我可以用良马冲抵。” 苏德沉默片刻后说道,如今部中人少,那些马匹留着也是无用。 “苏台吉,不是我为难你,良马虽好,可我没本事赚那个钱。” 高进摇了摇头,大明和蒙古的互市贸易,最初为的就是从蒙古获取马匹,只是这马匹贸易,一旦上了数目,就不是普通人能做的买卖,因为马匹最大的买家就是朝廷,而涉及到朝廷采买,他若是拿了阿计部的马匹去卖,只怕还拿不到市价的一半,而且还会招来嫉恨。 第五十九章 大生意 高进不愿意收马,苏德的脸色变得难看,部中所有银两加起来还不到两千两,更何况他也有用钱的地方,一时间气氛僵持起来。 就在苏德打算离开时,高进忽地开口问道,“苏台吉,我知道乌力罕是帮察哈尔部购买铁器,如今他死了,你还要拿下这批铁器,难道是要……” “我阿计部如今势弱,若无大部为依仗,只怕会被人吞并,不过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对付不了大蟒部,我难道还收拾不了区区商队么?” 苏德撂下了半是威胁的狠话,可高进浑然没有在意,反倒是笑起来,“苏台吉,你这句话用得不对,贵部真要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自该是和大蟒部死战到底,何必为难我呢!” “再说,苏台吉如今你在我营中,说了这种话,就不怕走不出这里么?” 刚刚起身的苏德身体僵在那里,他看向满脸笑意的高进,发现自己终究还是小看了这个少年,他若此时离开,只怕高进真的敢朝他们下手。 “你敢。” 哈巴丹特尔猛地拔刀护在苏德身前,双眼怒瞪高进,只是他这一动,高进身旁作陪的伙伴们也都是纷纷持刃而起,杨大眼同样瞪着哈巴丹特尔骂道,“汝刀利,吾刀未尝不利!” “都坐下,苏台吉远来是客,动刀动枪像什么话。” 高进笑着朝一众伙伴训斥道,接着更是朝杨大眼喝道,“少卖弄你那些听来的说书段子,雄百户听不懂。” “苏台吉,咱们是谈买卖,总要有个讨价还价不是。”等杨大眼他们坐下,高进朝苏德道,“再说贵部除了良马,还有别的是我急需之物,足可用来抵做银钱。” 苏德听到这里,脸上动容,可哈巴丹特尔却觉得高进狡诈,必定不怀好意,连忙道,“主子,姓高的不可信……” “闭嘴。” 苏德喝住了哈巴丹特尔,这个属下虽然忠心,但是性子太死板,高进固然狡诈,但绝不是什么信口开河之辈。 看着重新坐下的苏德,哈巴丹特尔最后只能愤愤收了刀,重新站回去,只是看向高进的目光变得越发提防起来。 “苏台吉,在谈这笔买卖前,有件事我需得再提一下,我阿大先前在归化城的时候,走通了素囊台吉的门路不是诳骗你,这批铁器我夺下来本就是要送往大板升城的,你若真抢我这批铁器,只怕谁都保不住你。” 看着高进,苏德不知该说什么,他实在吃不准高进是不是骗他,素囊台吉是谁,那是三娘子的亲孙孙,要不是土默特部各路台吉反对,素囊台吉早就是土默特部的大汗了。 这样的大人物,高家这种小商队,怎么可能搭得上关系,当日不过是和高家父子演戏故作相信罢了!苏德皱紧眉头,实在是高进脸上那种泰然自若的神情做不得假。 看到苏德将信将疑,欲言又止,高进笑起来,“我和蟒金部的娜仁托娅小姐有交情,素囊台吉那里,还是娜仁托娅小姐帮的忙,我们才能和素囊台吉部里的大管事搭上关系。” 这下子,苏德再也绷不住了,径直朝高进问道,“高兄弟,你若是能在素囊台吉那里为我阿计部说些好话……” 阿计部如今需要靠山,察哈尔部只是名义上的蒙古共主,和阿计部还隔着土默特部,对苏德来说,远水解不了近渴,能投靠素囊部怎么也比投靠察哈尔部更好些。 高进能理解苏德的心思,他在归化城的时候,打听过那位素囊台吉的为人,虽说志大才疏、行事张狂,不过对自己人还算大方。所以明明土默特部汗位已定,但素囊还是能拉拢不少人和卜失兔这位新大汗分庭抗礼。 “苏台吉,你我之间也算朋友,不是吗?” “高兄弟说的是,咱们自然是老朋友!” 看到高进笑起来,苏德也陪笑起来,他有求于高进,少不得要被拿捏一番,只是他心中打定主意,要是高进的要求太苛刻的话,也只能鱼死网破拼一把了。 “苏台吉,我不介意为你和素囊台吉之间牵线搭桥,这批铁器我要送去大板升城,你派人马随行护送也不是不行。” 高进盘算着手上筹码,自家和素囊部之间只是口头约定,商队遭逢巨变,过往商队进货的渠道只有父亲和魏叔几人知道,不过好在最紧要的盐货能从阿计部这边获取,所以这也是他愿意拉苏德一把的原因。 看到高进脸上笑意收敛,苏德知道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双方能不能谈成,就要看高进开出的条件了,不过他仍是故作大方道,“高兄弟,只要是我阿计部能拿出来的,我绝无二话。” “苏台吉,这万斤铁器,若只是由我这边送去,你即便派了兵马随行,只怕未必能得到素囊台吉的看重,你说是不是?” “所以这万斤铁器,我拿出些卖给贵部,到时候到了大板升城,是献是卖,苏台吉自行做主就是。” “那高兄弟愿意卖多少给我?” 苏德清楚要投靠素囊部,求得素囊台吉的庇护,自该有所表示,可是这该送多少,他也拿捏不了太准。 “大家都是朋友,便按市价折算,苏台吉能拿出多少现银,我便卖多少?” 听到高进的话,苏德沉默起来,如今整个部中要是硬凑的话,勉强拿得出两千两,犹豫片刻后他抬头道,“高兄弟,我这里还能凑个千把两银钱,便跟你拿三千斤,算是我阿计部对素囊台吉的孝敬。” “好。”高进应了下来,然后他说出另外一桩买卖,“苏台吉,我知道你刚刚杀了乌力罕这老贼和其一干逆党。” “这老贼和我有杀父之仇,若非他勾结张贵,泄露我家商队行踪,我父亲和叔伯们也不至于惨遭毒手,所以我愿意再拿出两千斤交换老贼和其逆党的人头,用来祭奠我父亲和叔伯们的在天之灵。” 高进不紧不慢地说道,眼神冷酷地盯着苏德,这才是他真正属意的大买卖,苏德若是答应,大家自然还是朋友,今后继续做生意,若是不答应,便怪不得他心狠手辣。 苏德尚未作答,哈巴丹特尔已自勃然大怒,他们内讧归内讧,可是把乌力罕及其部众的人头交出去,这算什么事,万一消息走漏,叫他们如何在部中自处! “主子,不能答应……” “闭嘴。” 苏德厉喝道,他脸上表情阴沉,这人头买卖没什么做不得的,只是过去都是拿其他部落的人头卖给那些明国将门,如今换成自家的而已。 高进看着有些挣扎的苏德,知道这笔买卖怕是成了,他曾经听父亲说过,朝廷勘验军功,向来以人头为准,杀良冒功这种事情风险太大,一旦被查出来就不是小事。所以边镇将门,和靠近关墙的蒙古部落,多少都有些见不得人的猫腻。 榆林镇这边,自从前朝俺答汗和朝廷封贡互市后,大体上算太平,尤其是鄂尔多斯万户分裂成诸多小部,河套这边虽然偶有战争,但都是小打小闹。 边镇将门,要出头得靠军功,那些靠近关墙的蒙古部落,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也要来大明抢上一把。时间久了,双方自然有接触,有时候几个部落联合寇边,那些小部落就是被当成炮灰,送给边镇将门的军功。 这种龌龊事,在边地不算什么秘密,但知道的人也不多!高进就是因为清楚这些内幕,才敢和苏德提这人头买卖,要摆平关墙内诸多复杂关系,可不仅仅是靠钱就能打发的,关爷只是给了口头承诺,算不得数!所以阿计部这些鞑子的人头,才是关键。 “我可以答应,但是那些人头你自己去割。” 苏德终于开了口,不出高进所料,他还是答应了这桩买卖,人都死了,既然能换好处,为啥不换,更何况乌力罕老贼本就和他有仇。 “苏台吉够爽快!” 哈巴丹特尔一脸悲愤,他怎么也想不通主子居然会答应高进,此时他看着高进满脸笑意,恨不得拔刀砍上去。 苏德没什么心情继续呆下去,高进也不强留,等两人离开后,他方自收敛脸上笑意,朝身边伙伴们道,“大家各去营中守备。” 众人都晓得买卖还没真正做成,鞑子随时有可能反悔,也都是纷纷离帐,各按职责守备,高进亦是亲自去了前营。 苏德离营后不久,便派人送了银钱过来,同时也带了口信,他会把乌力罕及其部众的尸首埋在阿计部大营外南五里的河谷地里。 打发走那来送信的鞑子后,高进直到在营地外游弋的杨大眼几人回禀,苏德带着人马撤走后,才召集众人在营地中央议事。 这回同样是论功行赏,只是除了战死的家丁给了二十两抚恤银外,剩下的家丁每人只发了三两银。倒不是高进小气,而是这年头边军战兵实打实每个月也就一两五钱饷银,就这还得被上官盘剥,打仗的时候领了开拨银才肯随军打仗。 家丁们打了两仗,便领了十三两赏银,要是说出去,能让边军羡慕得双眼发红,眼下那些官军俘虏就是如此,尤其是看到那几个先前被高进收做家丁的同僚欢天喜地地拿了银钱,更是恨不得以身相代。 第六十章 再返 修整半日后,高进让董步芳和马军带着家丁固守营地,自己则是带着伙伴们骑乘双马,然后带上五千斤铁器,出发前往阿计部。既然苏德给了钱,高进自然会遵守承诺,更何况阿计部那些鞑子人头,还需要他们带回去。 等到高进离去,木兰在营地里让俘虏们去河滩边的湿地割草,眼下已是秋季,天气凉爽起来,但是人头仍旧需要腌制保存,不然等带回堡寨,只怕全都要烂掉。没有生石灰,就只能用草木灰代替,俘虏们割来的野草在营地里被付之一炬,等冷却后被装进罐里保存。 李二狗带着他那队家丁则是用剩下的草木灰把苏德送来的鞑子人头抹上后装车,他先前被鞑子砍了一刀,好在正卡在棉甲里的铁片上,才没有伤到筋骨,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二狗,二叔我先前犯浑,恶了高爷,你可要帮叔叔一把。” 见到李二狗办完事,回营帐休息,李老根连忙跟上去,他是老江湖,脸面什么的从来不在意,这眼看高进杀官军,杀鞑子,又大发银子,他哪还不清楚自己错过了什么,此时只能厚着脸皮来求李二狗这个侄子。 “二叔,我怎么帮你,你找我还不如去找董叔。” 李二狗看着仍旧木讷,只是话痨的性子改了不少,对着求上门来的二叔,只给了这么句话,叫李老根好不尴尬。 “你董叔那里……算了……” 李老根不知道该说啥好,他不是没找过董步芳,可董步芳却跟他说什么“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侍君”的废话搪塞他。 要是没见识过高进的手腕本事,李老根还没那么后悔,反正商队的伙计都被高进接收,原本该给的工食银自也不用他给了,他身上揣着近三百两现银,回到府谷县也能当个富家翁。 可是人活着,总有些念想,尤其是李老根这样的老江湖,这把年纪还出关厮混,也是想搏一把富贵的,只是临到头贪生怕死又嘴贱的本性叫他没有把握住机会。 “二叔,高爷有大本事,你说过有大本事的心胸都宽广,你也不要想太多,等高爷回来,自去找高爷谈谈就是。” 见李老根赖着不肯走,李二狗说道,他这个二叔年轻时是乡里闻名的游侠,听长辈们说是任侠有胆气,没成想到老了却是这么副无赖德性。 “李管事,咱们队长要休息了,您还是先请吧!” 李二狗队里的家丁见李老根还要纠缠,索性跳出来道,他们本来也是李老根商队里的伙计,过去也曾笑话李二狗是个二傻子,可是李二狗在战场上的悍不畏死折服了他们。 瞧着原来商队里的自家伙计压根没拿正眼瞧自己,李老根暗叹了一声人心不古后,也只能悻悻离开。 …… 傍晚时分,高进带着队伍抵达了阿计部大营,他们先转道去了五里外的埋尸坑,那是处挨着窟野河的荒凉谷地,一靠近便能闻到刺鼻的血腥味。 高进抬头看去还能看到正从泥土里刨尸体的野狼,不过马队的到来,惊动了狼群,六头野狼聚到头狼边上,朝他们嚎叫起来。 “好畜生,还敢呲牙!” 杨大眼脾气暴躁,一边骂一边取了弓就朝狼群射去,高进见状皱了皱眉,然后也取了弓朝身边的伙伴们道,“杀了这些畜生。” 狼群报复心很重,既然动了手,便没道理留手,更何况高进跟着商队时,老陈每次遇到野狼,都会全部射杀。 野狼在草原上可以说是最凶恶的畜生,蒙古人遇上了也是要赶尽杀绝的,不然的话就会祸害整群牲口。 七头野狼高进一个人就射杀三头,他如今的射术越发自信,但凡开弓,必有所中。杀光狼群后,众人才下马,按着高进吩咐,取了面巾遮脸,挖起尸体来。 苏德埋尸时,只挖了个大坑,上面就埋一层浮土,不多时众人便将尸坑挖开,只见里面还有不少老弱妇孺的尸体,哪怕大家都不喜鞑子,可是瞧见那些小孩的尸体,心里都有些难受。 “先把那些孩子妇人另外葬了。” 高进领着伙伴们新掘了土坑,把尸堆里那些孩子和妇人的尸首重新埋了把土压实以后,才把其他鞑子尸首上的脑袋砍下来装车。 …… 月过中天时,阿计部大营里,苏德看着前来禀报的士兵,只是朝一旁的哈巴丹特尔道,“一起去看看吧!” 不多时,阿计部大营前,看着那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铁锭堆,哈巴丹特尔有些茫然地看向苏德,他觉得高进狡诈,不会守信,可是这些铁锭却骗不了人。 “走,我们去那里看看。” 让士兵们将铁锭运回大营里装车,苏德朝哈巴丹特尔说道,接着便翻身上马,只带了几个心腹往正南五里外的谷地而去。 当火光照亮,苏德和哈巴丹特尔看到的是尸坑里狼藉一片的无头尸体,只是里面妇人孩子的尸首都不见了。 “他们把人重新埋了。” 下马的哈巴丹特尔举着火把,找到那处有泥土挖掘痕迹的地方,神情复杂地看着上面立的木碑朝苏德道。 苏德没有应答,他看着那微微隆起的坟茔,还有那块刻了“阿计部妇孺之墓”的木碑,只觉得这是高进对自己的嘲弄,“明国的南蛮子,你懂什么,我若是败了,我的妻子儿女,下场只会更加凄惨!” 低声自语中,苏德的脸变得扭曲,但很快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怒意,冷声朝哈巴丹特尔道,“把他们都烧了,省的叫人瞧出破绽出来。”哪怕乌力罕是仇敌,可终究是同族,若是自己把乌力罕他们的脑袋卖给高进的事情传出去,自己在部中的统治将被动摇。 半个时辰后,冲天的火光从谷地窜起,即便已经在十多里开外的高进他们也同样看到了这映红天际的火光。 半夜时,高进带着队伍回到营地,他们一共带回了一百四十六颗首级,再加上原先营地里的五十四颗首级,刚好凑足了整整两百颗鞑子首级。用草木灰在那些满是血污的首级抹上厚厚一层后,所有首级都被装车,然后用油布盖上好几层。 董步芳在边上看得双目放光,两百颗鞑子首级,放在军中已经是泼天功劳了,他还记得去年总兵官秉忠在神木中路大败河套蒙古联军,也不过是杀割两百级而已,而那一战官秉忠麾下五千官军,再加上另外两路配合的官军,骆驼城动用的兵马足有过万之众。 “老董,马叔,你们今夜就出发,木兰会给你们带路。” 营地里所有人马都被召集,高进朝董步芳和马军说道,家丁们经历两场战斗,已经像模像样,足够压得住人数相当的官军俘虏。 “老爷?” 木兰蹙眉,她没想到高进居然还打算留下来,真的陪苏德去趟归化城,到格日勒图那里帮苏德和素囊部牵线搭桥。 “木兰,听话。” 高进在木兰开口前说道,素囊部那里的关系绝不能断,他若回关墙,直到明年开春,都没法再去归化城。 “高爷放心,我一定把东西稳稳当当地都带回去。” 见高进把如此重任交给自己,董步芳当即道,这两百颗鞑子首级随便拉到哪家将门,都能换来大富贵,可高进想都不想就交给自己和马军,着实让董步芳动容。 马军没有答话,只是盯着董步芳的背影,两人虽说一正一副管着家丁,但是家丁里还是他带来的河口堡青壮占了多数,他保证董步芳路上若是敢起了不该起的心思,绝不会让他得逞。 “我高进说话算话,等回了关墙,只要我把事情办妥,必定会放大家回去,但若是谁想要闹事逃跑,也就莫怪我高进心狠手辣。” 吩咐完董步芳他们,高进又看向那群官军俘虏,他这趟要带伙伴们去归化城,怕这些俘虏路上会起些不该有的心思,所以放下狠话道,“你们谁若是逃走,那便要连坐,有人逃跑,无人出首告发,就全队皆斩。” 看到高进发狠,底下的官军俘虏个个被吓得胆寒,几个老兵油子连忙带头喊起来,“高爷放心,我等绝不敢忘恩负义,哪个若是敢逃走,不用您吩咐,咱们先把他办了。” 对这群河口堡的官军们来说,哪怕给高进当俘虏要干活,但起码能吃饱饭,比起在张贵手下听差时,还能吃上肉,要不是高进不再收家丁,他们早就全都投了高进。 “好,那便这样,老董,马叔,你们记得他们几个说的话,要是路上有人逃跑,先拿他们几个开刀。” 看着那几个老兵油子,高进朝董步芳马军道,河口堡官军里,这几个老兵油子哪怕过去不得张贵重用,但终究算是地头蛇,只要管住他们,便不用太担心其他俘虏。 “高爷放心,我会看着他们的。” 董步芳冷眼瞧着那几个老兵油子,阴恻恻地说道,他在军中时,最讨厌的就是这些滑不溜秋的家伙,上战场厮杀无胆,跑起来倒是比谁都快。 黑漆漆的夜色里,官军们拿绳子互相牵着,然后在家丁们打着的火把下,跟着大车朝着关墙的方向而去。高进直到董步芳他们带着队伍消失在视线中,才朝身边剩下的伙伴们道,“接下来咱们要去归化城,此行凶险,你们怕不怕?” “有二哥在,怕个毬!” 不知是谁先喊的,陈升王斗等人都纷纷附和起来,“有二哥在,怕个毬!”叫高进听了不知该说什么好。 第六十一章 矛盾的空隙 翌日,苏德再次带着一队百户,到了高进营地,昨晚的交易,大家心照不宣。 尽管双方有了些信任,但仍旧互相防备,高进没有填平营地前的陷马坑,苏德也是远远地停住队伍,派人询问高进,何时出发前往大板升城。 “告诉苏台吉,明日我自会带队伍前往贵部大营,到时候咱们一同出发。” 高进没让来人进营地,而是在营地口的厢车上直接答道,苏德得了准信,也没有派人停留,自是带着队伍退回大营,只等着高进第二日过来。 有那批五千斤的铁器打底,苏德也不怕高进失约,大不了另寻门路投靠素囊部,毕竟在草原上铁器是最紧俏的硬通货,实在不行他去投奔卜失兔这位土默特部的新大汗也未尝不可。 在营地休整一日后,高进带着伙伴们如约前往阿计部大营,抵达时已近正午,当苏德看到高进的队伍不过二十骑,便知道昨日高进是拖延时间,好让家丁队伍带着货物先走。 “高兄弟,何至于如此?” 苏德策马到了高进面前,看着他身后那群少年骑士,苦笑道。 “苏台吉,人心难测,由不得我不小心。”高进回应道,他这边一人双马,随行的厢车上除了装铁器,还有两辆装满粮草辎重,足够他们使用的。 高进这般直接了当,叫苏德也无话可说,最后只能招呼队伍跟着高进一起出发,大蟒部占了长水滩后,部中的牧民便有意无意地往茂水掌这边放牧,眼下部内空虚,他只能带走一个百户的兵力,剩下的还得交给哈巴丹特尔用来看守大营。 高进这边没有苏德觊觎之物,而且身边的部下瞧着极为精锐,苏德自然不会再起其他心思,倒是老实地和高进一起策马前行。 两边都生怕夜长梦多,因此路上走得极快,好在如今是秋季,是草原上一年中最丰硕的季节,沿途的草甸子里有牧草可以让马匹啃食,高进他们携带的马料精粮用得颇省。 经过蟒金部时,高进没有停留太久,但是也足够苏德打听消息,知道当日蟒金部的夜宴上,自己救过阿古达木这位蟒金部之主。 等到队伍再次出发时,苏德对于高进再无疑虑,要不是他们一行携带万斤铁器这等容易遭人觊觎的货物,只要高进表明身份,怕是会被蟒金部奉为上宾。 “高兄弟,你当日真的是用法术救了……” 蟒金部里,关于高进当日用芦苇管救下阿古达木这件事情,到后来传得完全变了样,在普通牧民口中,高进成了明国来的巫师,法力高强,因为爱慕娜仁托娅贵女,才挫败了巫师阿苏勒的阴谋,救下了阿古达木大汗。 “苏台吉,不过是以讹传讹的故事罢了,我若真会法术,你觉得我还需要和贵部合作么?” 高进没想到苏德竟然会在路上这般问自己,不由哑然失笑道。 苏德没有再询问,他只是觉得不可思议罢了,毕竟每年蒙古各部酗酒喝死的贵族不少,但凡是呛到窒息的就没人活下来,阿古达木按道理都没了呼吸,还能被高进想法救回来,他不是亲眼所见,确实很容易联想到巫师的法术上去。 高进倒是一点都不奇怪蟒金部的贵族对外隐瞒他救下阿古达木的法子,对这些贵族们来说,任何有用的知识他们都不愿意主动外传,别人喝酒呛死关他们什么事,只要自家晓得这救命的秘法就好。 离开蟒金部的地界后,路上多了不少赶往归化城的大明商队,高进他们和苏德的队伍前后相距几十步距离,稍微有些眼力的便能瞧出两边队伍的关系不浅,虽然叫不少商队有些好奇,但终究还是没人敢贸然上前打招呼,毕竟苏德带来的乃是阿计部里几经厮杀剩下的精锐,而高进这边人马看着也不好惹。 “阿爹,我瞧那商队有些不对劲。” “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在外跑商的虽然讲究个人缘和关系,但也晓得有些人不能轻易招惹,高进他们这边和鞑子队伍前后挨着,随行又都是装货的厢车,看车辙压得很深,大家都晓得货不简单,可谁敢上去攀谈,万一被误认为有所企图,叫人杀了,岂不是冤枉。 离着高进他们不远的一家商队里,父亲便教训着儿子,“人家商队对不对劲关你屁事,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 高进能察觉到附近商队对自己这边的指指点点,毕竟他们这边除了兀颜外都瞧着面孔太年轻,和其他商队一比较,自然显得突兀。 数日后,高进终于带着苏德到了归化城,双方队伍在同一处货栈落脚后,高进便带着苏德去了格日勒图府上,到了这个时候,苏德就算晓得自己被高进骗了也晚了。 宽敞的书房里,格日勒图眯着眼看着面前的高进和苏德,脸上笑呵呵的,“万斤铁器,真是好大的手笔。” “钟大人说笑了,我也是恰逢其会,才能拿到这批铁器,这其中苏台吉也是出了大力的。” 关于铁器的来历,高进和苏德早就对过,只说这批铁器是两家合作,从张贵和乌力罕交易时抢来的。 对于铁器是怎么来的,格日勒图压根不在意,更何况察哈尔部想要一统蒙古的野心不是什么秘密,对于高进他们坏了察哈尔部的买卖,他更是乐见其成。 “苏德是吧,你阿爹我当年也见过,可惜了!” 格日勒图见高进有意抬举苏德,便看向这阿计部的新主人,他年轻时和苏德的父亲确实认识,那时候鄂尔多斯部刚刚分裂,各部为了地盘人口互相厮杀,到最后是土默特部出面压下了各部争端。 “小侄拜见叔父大人。” 苏德连忙大礼参拜,见他跪在地上,高进也不由佩服起他的心性来。 “快起来,这跪着像什么样子?” 格日勒图连忙道,这阿计部虽然弱小,但却是鄂尔多斯诸部里第一个主动投靠的,而且光冲这苏德舍得拿出五千斤铁器献给自家主子,在自己面前说跪就跪,便晓得此人擅长隐忍,实在是个枭雄。 “叔父大人,如今我部中部众困顿,大蟒部又步步紧逼,小侄实在是没办法,才只能求到您这里来,请素囊大台吉做主。” 苏德在那里声情并茂地哭诉,只说自己一片诚心,倾尽部中所有从高进那里换了五千斤铁器,只愿意阿计部从今往后为素囊部附骥,日后唯素囊大台吉马首是瞻。只叫高进侧目不已,他倒是想不到苏德这般好演技,说哭就哭,要不是他知道苏德为人,只怕都要被他感动。 “贤侄且宽心,有老夫在,定不会叫你吃亏,你且留在府中,等过几日便随我去大板升城拜见大台吉。” “小侄一切都听叔父大人吩咐。” 得了格日勒图的准信,苏德才抹着泪从地上起来,跟着府中的管事离开书房。 等苏德离开,格日勒图才看向高进,“这才多久,想不到你便能弄来万斤铁器,老夫还是小瞧你了?” “钟大人,这次真的只是运气使然。” 高进不敢居功,铁器这种东西,现在他还没实力去碰,于是他把这批铁器的来历原原本本都讲了出来,也包括父亲和商队的事情,因为这些本就瞒不住有心人,与其让格日勒图去打听,还不如他自己先讲出来。 “你阿大他……哎,真是可惜了。” 对于高冲,格日勒图印象不错,只是想不到这等雄壮威武的好汉,说没就没了。 “老夫不是夸你,你既然敢劫下这万斤铁器,想来自有办法摆平此事,所以日后你还是能弄到铁器,不是吗?” 格日勒图朝高进说道,然后让送走苏德后回来的管家去取银钱,“这批铁器,我便全拿下了,日后交易,你自去大板升城就是,老夫今后都在那里了。” “钟大人,这是何故?” 高进知道格日勒图一直在替素囊采买物资,没有什么地方会比归化城更合适,这里是大明商队云集之处,就算是要掩藏交易,其实也比去大板升城来得更容易,他实在想不通格日勒图为何会选择离开。 “你如今算半个自己人,老夫也不瞒你,夫人她年事已高,最近又病重不起,接下来这归化城只怕……” 格日勒图叹息道,他口中的夫人便是素囊的祖母三娘子,不久前三娘子才和土默特部各路大台吉妥协,让卜失兔继承了汗位,没想到转眼就一病不起。 高进默然无语,对于土默特部的情势,他不是一无所知,按着规矩,继承汗位的卜失兔只有合婚娶了三娘子,才能拿到顺义王金印,接受大明朝廷册封,成为归化城的主人。 只是这三娘子如今已经是六十七岁的高龄,要是万一在大婚之前就死了…… “自己得尽快带伙伴们回关墙,这归化城接下来怕是又要不太平了!” 想到这里,高进也不由暗自摇头,难怪格日勒图要回大板升城,想想那素囊还是卜失兔的叔叔,如今卜失兔要娶他祖母,哪怕这是蒙古人的规矩,他也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更何况这还关系着归化城的归属。 第六十二章 重甲锐兵 “杀!” 齐整的呐喊声里,四队家丁分作两方,互相用去了枪头的长矛厮杀,朝对方身上戳刺。 不远处,官军俘虏们看着家丁们较量,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他们抵达这处占地颇广的荒凉河谷地已有半个多月时间,每日里除了干活,也要参与训练。 “何队,你说高爷回来后,还会招家丁吗?” 俘虏里,这段时间几个表现比较上进的后生凑到老何身边,压低声音问道。 “俺怎么知道,你们有这闲心思,还不如想着好好练一身武艺。” 老何白了一眼几个后生,眼下俘虏里,有这等活泛心思的后生不少,大家都见识过高进的大方,谁不想被高进收做家丁,这可比当劳什子官军强多了。 “老何,你说这高爷是干啥去了,这都大半个月了,怎么还没回来?” 把老何队里几个后生赶开,屠三挨到老何身边搭话道,他也是河口堡官军里的老兵油子,手下管了九个俘虏,他年纪要比老何小不少,刚刚三十出头,平时在堡寨里是那种滚刀肉一般的人物。 “你问这个干啥,你要是想找死,别连累老子。” 老何瞥了眼屠三,低骂道,屠三立马变了脸色,回嘴道,“老何,话可不能乱说,我不过是问问罢了?” “问问,你问俺有个毬用,有胆的你去问问姓马的?” 老何朝不远处指挥家丁们的马军努嘴道,这下子屠三彻底没了声响,马军本就是堡寨里的狠人,当日他也是看着马军是如何处置张贵儿子的,那张满是血的脸现在回想起来都叫他害怕。 “狗东西,你以为能跑得了吗?” 看到屠三缩回去,老何骂道,屠三这厮家里有些浮财,自然不稀罕当什么家丁,只想早日脱身,可他娘的这蠢货也不想想,张贵是百户,高进杀张贵甭管是不是私仇,传出去那就是杀官造反,没把张贵的死给摆平,他们谁都别想回去。 …… 李老根乐呵呵地赶着大车回来,上面装了米面粮油,后面几辆从古北寨雇来的大车则是拉了木头砖块。自打入秋后,古北寨里越发热闹,从南面来的商队络绎不绝,带来了各种各样的货物。 “魏管事,东西都在这了。” 把车停在谷口后,李老根朝木兰报起账来,他是老江湖,对边关一带的物资价格很熟悉,也擅长杀价,所以木兰便把采买的活交给他。 四海货栈的伙计们把东西从车上卸下后,对于那些来搬货的官军也是见怪不怪,交割之后便赶着车回去了。 “老李,辛苦了。” 木兰按着李老根的报价,心里核算了遍,发现这李老根确实有些门道,他买来的东西价格比自己去古北寨采买差不多低了一成左右,这积少成多省下的银钱就不是小数目了。 “不辛苦,应该的,应该的。” 李老根堆着笑说道,高进让他跟着木兰做事,他自是要好好表现,他心里清楚得很,古北寨的四海货栈才是高进背后靠山,难怪高进敢说自己能摆平杀官的事情。 俘虏们很快就把货物搬进谷内,里面的空地上已经建了两幢大屋,高进吩咐过木兰,把这里建成他们在关墙外的据点。这河谷四周虽然荒凉,但都是平原,而且离古北寨也不远,采买物资很方便。 回到谷内,李老根立马便带着批会手艺活的官军俘虏盖起房子来,他走南闯北多年,什么都干过,而那十几个被他挑出来的官军俘虏,在河口堡里原先也都干过泥瓦匠和木工活,干起活来都很麻利。 家丁们操练完后,没活可干的官军俘虏们被董步芳吆喝着,拿了刀枪开始对练,只是大多数人干劲还没那些被挑去盖房子的同僚强。 “松松垮垮的,一点兵样子都没有,这些人算是废了。” 看到老何那几个老兵油子还是老样子,董步芳不禁摇起头来,高进对河口堡百户的官职势在必得,所以自是要他好生操练这些河口堡的官军。 不过官军俘虏里,好几个年轻后生表现还算不错,操练时认真刻苦,这些人的名字都被董步芳记下,只等高进回来再行禀报。 长桌前,木兰拿着笔,在纸上记着东西,当日临行前,高进吩咐过她,对于官军俘虏里那些有一技之长的人都要记录在案。 这些日子,李老根带着挑出来的官军俘虏盖堂屋,倒是叫木兰看出些门道来,这十五个俘虏里,有好几人是真有些本事的,所以她把他们的姓名特长都给记录下来,至于其他人则是简单写了一笔。 临近中午,官军俘虏里原来的火头军生火做饭,不多时小米饭煮熟的香气飘荡,叫那些正在操练的官军俘虏们都是精神振奋,挥舞兵器时多卖了几分力气。 整块腌制的马肉切碎后丢进大锅里炖煮,直到酥烂才被盛出来,家丁们自排了队伍先吃起来,基本上大块的肉都被他们分掉,剩下的碎肉才轮到后面的官军俘虏。 金灿灿的小米饭浇上油光蹭亮的红烧马肉,对于官军俘虏们来说,便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候,换了过去在堡寨里,他们哪里可能天天见到荤腥。 家丁们也好,官军俘虏们也好,吃饭的时候都蹲在地上,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吞咽咀嚼,很多人觉得这样的日子要是能一直过下去倒也不错。 木兰瞧着连吃饭时都蹲成一条直线的家丁们,觉得高进说得没错,很多事情只要习惯了,便没什么好稀奇的。 “魏管事,这剩下的马肉不多了,他们让我来问您……” 崔羊儿略显局促地说道,不敢抬头去看木兰,火头军里他年岁最小,胆子也小,见识过木兰是怎么用鞭子抽打几个偷懒的老火头军后,他在木兰面前就好似见了猫的老鼠,怕的要死。 木兰抬头看向不远处大锅前朝自己点头哈腰的几个火头军,皱了皱眉,她没想到这段时间肉食消耗得这么快,要知道当日可是杀了足足二十多匹受伤废掉的战马,全部腌了带回来。 “知道了,吃完以后,你们自去捉羊来杀,但是记得要来我这里报备。” 木兰应了一声,这段时间花出去的银钱不算多,毕竟这边离关墙近,这两年也没什么旱涝水灾,粮食价格都还稳定,古北寨这边虽然比关墙内贵一些,但也没贵到哪里去。 马肉吃完,便要动带回来的牲口,木兰想到高进的吩咐,就觉得头大,高进要求家丁们每日两顿能见肉,她也晓得按照董步芳和马军那种玩命似的操练,家丁们要是吃得不好,压根就撑不下去。 这些日子,因为吃得够好,哪怕家丁们整日操练,可是也都壮实了一圈,用董步芳的话来说,眼下家丁们就是人人披甲也能鏖战半日,放在总兵府也能称一声精锐了。 谷地里搭建了栅栏,用来看存队伍里的牲口,当日张贵从商队抢去的骆驼马匹都在,至于其他牲口则是木兰让李老根从古北寨收的,主要以牛羊为主。 牛是不能动的,那几十头羊也就够撑十天半个月,所以木兰当真是盼着高进能赶紧回来,她管着银钱,可是只见花钱,不见进项,着实让她心里不安。 “戚爷爷说过,若身上盔甲坚好,就被他戳砍我一下,不能伤入。我就手艺拙,第二下也杀到他身上。” 吃过饭后,董步芳趁着家丁们休息的时候,自是和他们讲一些军中的常识,比如穿戴盔甲的重要性。自从播州之役后,九边就再没有大战,像是榆林镇这边,也就河套蒙古偶尔纠集数千人犯边,在边墙处抢掠一番就退走了。 这十多年下来,边墙处的堡寨和墩台守军,早就武备松弛,普通士兵连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力气穿戴盔甲作战,就好比河口堡的官军,除了张贵和手下家丁披甲,其他人都只穿鸳鸯战袄,连棉甲都不愿穿。 “董头,可俺听说官军的战甲有八十斤重呢?” “你去听那些读书人瞎吹,那八十斤的重甲乃是全身披挂,也就那些将门的家丁才穿戴得起。” 董步芳看着那发问的家丁笑骂道,他从高进那里得过准信,这些家丁日后都要披甲,不是那种布面甲和棉甲,而是过往边军精锐穿戴的鱼鳞甲,那分量可不轻。 木兰在一旁听得出神,她虽是女子,但从小跟着高进骑马练武,武艺不算差,可高进从不愿意带她厮杀,便因为她是女子,体格天生不如男子,披不得甲,上了战场便是累赘。 “从军莫从口外军,身挟战具八十斤;头盔脑包占得七,顿项、掩遮从五论,唯甲所披四十五,腰刀骨朵二四均。精工铁器始合度,日夜磨淬光胜银。二五弓箭乃其服,随身衣裳八乃定。佩多身重难负荷,还须马上看轻重。” 木兰忽然想起这首在神木堡听到过的歌谣,不由轻念出声,叫家丁们都是面面相觑,他们都晓得木兰虽是女子,可是能骑马射箭,拿鞭子打起人来也毫不手软。 “董教头,这军中盔甲,可有适合女子穿戴的么?” 见到木兰询问,董步芳如何不清楚木兰的心思,当即道,“魏管事要是想随高爷上阵,需得披重甲,这再轻恐怕也得有三十多斤重!” 第六十三章 追猎与大枪 临近关墙百里,数骑马贼正自拼命奔逃,马靴后跟的马刺狠狠磕着胯下马匹的柔软腹部,吃痛的马匹疾跑如箭,在地上卷起一阵烟尘。 火里飞趴在马背上,脸上惊魂未定,他本是火落赤部中的养马奴,后来不耐主人苛待,便趁夜杀了主人一家,盗了马匹逃走,去当马贼。几年时间闯出些名堂来,得了个火里飞的诨号,手下近四十号人马,蒙汉混杂,向来在归化城和榆林镇之间的荒野里打劫商队。 原本以为遇到肥羊,可谁成想人家是扮猪吃老虎,想到身后紧紧跟着的那些骑士,火里飞发誓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不会去招惹这些煞星。 整整四十人的马队,还没冲近对方队伍,就被弓箭射杀七八人,尤其是对面领头的,那射术准的吓人,一手连珠箭,抵得上三五人开弓。 等到好不容易抵近交锋,火里飞才发现对面十多骑人马个个都是练家子,而且都披了甲,靠着运货的大车,又折了他七八名手下,等他发觉不对劲,招呼手下逃跑时,这群人反倒是上马追击,死死咬住他们不放。 到如今,火里飞身边就只剩下五六骑心腹跟随,可他们哪怕不惜自残马匹,也仍旧没有甩掉身后的那群黑衣骑士。 又跑了数里地,马匹奔跑的速度缓慢下来,火里飞身边,一名马贼喊了起来,“大当家的,不能再跑了,再跑马就要废了。” 马匹的耐力不如人强,长时间奔跑后需要停下来喂食喂水,眼下他们一口气跑了五十多里,再不停下来修整,只怕会先把马匹给累垮了。 “他娘的,不跑了,咱们拼了。” 火里飞看着身后数里外的烟尘,嘶哑着喉咙喊道,对方就这样吊着他们,马匹仍有余力,要是他们再继续跑下去,等马匹跑废了,那才真是全无生机。 看到前方烟尘忽地停了下来,高进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晒得发黑的脸庞上没什么表情,自从当日在归化城得了格日勒图的消息后,他便立刻带着伙伴们踏上归途。 出发时大家都是一人双马,交割那批铁器后,队伍里的厢车全都空荡荡的,驮马拉着跑起来同样轻快。而他们一行,人少马多车多,自然被路上那些游荡的马贼当成肥羊,几乎刚出归化城控制的地盘,便陆续遭到马贼的抢掠。 只是高进带着伙伴们来归化城,本就有意要磨炼他们,马贼们主动送上门,自是求之不得。几番连续和马贼们厮杀,原本只是在堡寨里苦练武艺的伙伴们,战斗经验也是飞快地增长,如今已经个个都是老练的战士,就连年纪最小的也能搏杀比自己体格魁梧的马贼。 “二哥,他们停下来了。” 杨大眼在高进身边勒马停下,这段日子把他的暴躁脾气磨平不少,身上多了几分沉稳。 “他们的马跑不动了。” 高进自语起来,眼下追击的这伙马贼不是他们遇到的马贼里最能打的,但绝对是最能跑的,要不是他们一人双马,还真有可能被甩掉。 “直娘贼,这群鸟人跑得倒快,这回倒是要看看他们能跑哪里去?” 有人愤愤地骂道,这追击逃贼可不是容易事,他们虽说从小学马术,可毕竟先前都是在堡寨里厮混,哪像最近这段日子,天天不离马背,不少人的大腿两侧都给马鞍磨得皮开肉绽,下马跨步走路疼得像扯了蛋一样。 “二哥,要不要跟上去?” “大眼,你带锤子他们几个换马逼上去,记得不要和他们交战,也防着他们弓箭。” 高进朝杨大眼吩咐道,杨大眼目力好,正适合做侦查的斥候,而且这些天他因为吃过几次性子急躁的亏,人沉稳不少,是该让他试试独当一面了。 “是,二哥。” 杨大眼从马上跳下,落地后疼得龇牙咧嘴,叫其他人一阵好笑,不过大家都没吭声说什么,毕竟除了高进和兀颜,谁如今下马走路不是扭扭捏捏像个娘们。 …… 火里飞看着后面有数骑快速逼近自己几人藏身的地方,拿了弓箭,招呼几个手下躲到附近的草甸子里,那里有石块野草,猫着腰能掩藏住身形。 只是叫火里飞绝望的是,那伙追来的黑衣骑士离着他们藏身的地方差不多百步开外时居然停了下来,然后便散开来盯住这处草甸子,而远处那缓缓逼近的烟尘里显然是这伙人剩下的大队人马。 “大当家的,要不出去拼了吧!” “拿什么拼,他们在马上,咱们跑出去,一箭就能放倒咱们。” 火里飞认得杨大眼,这个脖子两边挂了两把金瓜锤的大眼贼在那群黑衣骑士里射术仅次于他们的头领,犀利得很。 看到前方草甸子里,几个藏起来的马贼始终不敢露头,杨大眼瞧向那几匹在水坑旁饮水的马匹,不由冷笑起来,这群逃贼倒是下手挺狠,直接拿刀子往马屁股上扎,也不怕折了马匹。 没过太久,高进就带着剩下的人马赶到,他驻马停在草甸子外,提弓就是一箭,落在火里飞藏身不远的地方后,高声喊道,“出来吧,躲也没用。” 瞧着那插在泥土里嗡嗡作响的铁箭,火里飞吓得心惊肉跳,他吞了口唾沫,然后高举起手里的刀,才慢慢从藏身的地方站起来,“别藏了,对面那杀神来了,藏也没用。” 其他几个马贼看着火里飞这般动作,也都不再犹豫,举刀从藏身处走了出来,跑是跑不了的,看对方这架势,没有立马冲杀上来,说不定还有几分活命的机会。 火里飞几人走出草甸子,高进身旁的伙伴们自是策马围住了他们,这时候火里飞才看清楚这些追了他们半天的黑衣骑士只是群少年,为首的首领瞧着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只是那双瞧着冷酷的眼睛不像是年轻人。 “不知这位爷高姓大名,咱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老,还请您大人有大量,把咱们当个屁给放了,小的回去以后一定给您立上长生牌位,给您老天天上香。” 火里飞当了马贼后,汉话学得极好,开口还是地道的陕北调,平时在古北寨消遣的时候爱听说书,要不是发卷眼窝深,鹰钩鼻罗圈腿,瞧着和汉人也没啥两样了。 “你这鞑子,问我二哥姓名,难不成还想日后报复不成。” “这位小爷,您可误会了,咱们是真心诚意,服了诸位,俺火里飞在这塞外也薄有名声,从未见过诸位这般厉害的英雄好汉。” 火里飞丢了手里刀子,朝那对着自己冷声呵斥的少年跪下道,他是马贼头子,不是什么英雄好汉,要是连这点唾面自干的本事都没有,早不知死多久了。 高进看着另外几个马贼也丢了刀跪在地上,对这个叫火里飞的马贼头子生出几分兴趣,身旁伙伴们也是面露得色。 “你以为说几句好话,就能活命。”高进开了口,他确实没打算赶尽杀绝,追这伙逃贼这么久,纯粹是磨炼伙伴们,只不过到底放不放,还得另说。 “您老要是想杀我们,早就动手了不是。” 火里飞堆着笑脸说道,这时候他目光落在高进身后的兀颜身上,这个同族人瞧着在这位杀神身边地位不差,或许能帮自己说些好话。 “放过你们,不是不行,但不能全放。” 这一路上但凡是来袭的马贼,都被高进和伙伴们杀得七零八落,极为凄惨,但是也都会放几个活口逃走,好叫这商路上的马贼知道高家商队的威名,日后商队出塞经商时能少些不开眼的马贼来找死。 “您老放心,道上的规矩,俺们都……” 眼见能活命,火里飞立马来了精神,他以为高进是要他们抽生死签,不料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你们出三个人,我这边出两人,只要他们打赢,你们都能活,输了,他们死。” 高进看向几个马贼,这火里飞身边剩下的马贼,个个瞧着颇精壮,正好拿来给伙伴们做磨刀石,只是单对单没意思,这些马贼再悍勇单打独斗也绝不是对手,只有以少对多,才有些用。 “中,中,中,您老说了算。” 火里飞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招呼着几个手下心腹起来,商量出战的人选了,不多时,三个满脸横肉的马贼走了出来,其中两人都是典型的蒙古壮汉,身高不高,但是身材极为敦实。 沈光和杨大眼下了马,这些日子,高进抓到的马贼活口,都会这般处置,让众人轮番上阵,用实战磨炼武艺和互相之间的配合。 “给他们盾牌,武器。” 马贼们的兵器五花八门,不过火里飞他们逃命的时候,身边就只剩一口马刀,眼见对面扔过来盾牌斧锤还有长枪,三个出战的马贼眼里闪过异色,他们本以为对方说什么打赢就能活都是假的,无非是换个法子取乐,可眼下看到那些兵械,他们心思活泛起来。 从脖子两侧取下那对从马贼手上夺来的金瓜锤,杨大眼朝沈光使了个眼色,沈光身形消瘦,力气也弱一些,所以要对付这三个强壮的马贼,就要先杀一人,万不能让他们合力。 高进端坐在马上,看到沈光选了长矛做武器,略微有些担忧,俗话说“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这长矛大枪要使得好,既要下苦功,也要看天赋,所谓天赋便是身强力壮,军中杀手队,就是选择身材高大膂力强健者充任。 第六十四章 内助 三个马贼刚拿上兵器,杨大眼便朝前猛冲起来,他身上穿着当日从张贵手下家丁身上剥下来的鱼鳞甲,不怕刀枪砍戳。 见他来得凶猛,三个马贼也被吓了一跳,纷纷拿着兵器便朝他身上招呼,他们也打定主意,先放倒这大眼贼,再对付那年少的。 瞧着杨大眼前冲时,遮挡住三个马贼视线,高进不由微微点头,这杨大郎总算是开窍了,晓得兵不厌诈的道理。 对着搠来的一刀一枪一锤,杨大眼躲开长枪戳刺,用金瓜锤架住那砸来的铁骨朵,只任那刀砍在身上甲胄,而这时在他身后端着长矛的沈光便抓着这机会,从旁边一闪,长矛便刺入那使铁骨朵的马贼脖颈处,接着便弃矛拔刀,贴向那使长枪的马贼。 这一连串动作堪称电光火石,沈光敏捷得就好似猿猴般,那使枪的马贼来不及撤枪,就被沈光长刀贴着枪杆切向他的手指,吓得他连忙撒手,一边的使刀马贼想要来救,却被杨大眼的金瓜锤砸得接连后退。 一旁本来还以为手下有些胜算的火里飞看着转眼间翻盘的局面,满脸的惊愕,这时候那名使刀的马贼被杨大眼手中金瓜锤荡开刀锋,直接砸塌胸膛口,喷血倒下。另一边,沈光对着那弃枪的马贼,也是追杀上去,一刀搠翻在地,然后补了几刀,死得不能再死。 “啪啪啪!”高进拍起掌来,沈光刚才表现堪称惊艳,把自己轻捷灵敏的长处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倒是一直都小瞧这位阿弟了,“阿光,干得漂亮。” 收了刀,面对高进的夸奖,沈光腼腆地笑了起来,还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都是大眼哥的功劳,要不是……” “行了,你小子客气个啥,二哥说得没错,你刚才那几下确实比我厉害。” 把金瓜锤架回脖子上的杨大眼搂住沈光,大笑了起来,然后朝火里飞还有另外三个马贼道,狠狠瞪了眼。 “爷,您看这人都死……” “我叫高进,是河口堡高家商队的东主。”高进看向满脸强笑的火里飞,慢声说道,“你回去记得替我给你们道上的人带话,日后谁要是敢找我高家商队的麻烦,我高进必杀之。” “是,是,是,高爷您的话,我一定带到。” 火里飞忙不迭地说道,他心想你们高家商队上下都是群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谁不开眼敢来招惹你们,那不是嫌自己命长活腻歪了么。 千恩万谢中,火里飞带着三个手下飞一样地逃走了,他已经打定主意,等日后招兵买马东山再起,一定要让手下把招子放亮,以后但凡是遇到姓高的,躲得越远越好。 …… 两日后,已经建了座简易望楼的河谷口外,大片烟尘扬起,叫望楼上值守的家丁吃了一惊,然后连忙敲响了望楼里吊着的铜钟。 “当当当!”的声音响起,谷地里正在操练的家丁们,在董步芳的喝声中,飞快地列队奔向谷口,还未等对面扬起的烟尘散去,他们已自摆开了阵型,人挨着人,长矛朝外,俨然间已有些精悍气势。 奔驰而来的马队速度放缓下来,这时候烟尘渐消,谷内众人才看清已经在百余步外停下的马队赫然是高进他们。 “是高爷,是高爷回来了。” 望楼上的家丁最先呐喊起来,这时候董步芳才连忙让家丁们撤了阵势,重新列队,然后派人去前面搬开拒马和鹿角,放出道路来。 看到这一幕,高进不由暗自点头称赞,这董步芳果然是老行伍,这河谷的防御做得有模有样,瞧那些拒马鹿角还有望楼,便是大股马贼来袭也不用害怕。 “高爷,您回来了。” 看着缓缓策马通过的队伍,董步芳看着黑了许多的高进和他身后众人,心中一惊,眼前队伍散发着一股慑人的杀气,真不知道这段日子他们杀了多少人,才显得如此凶戾。 “老董,辛苦了,这边的营防,你花心思了。” 从马上下来,高进朝董步芳说道,他回想着父亲过往的威严神情,让自己看上去不会显得太过年轻。 “高爷哪里话,这都是应该的。” 董步芳答着话,心里却越发好奇高进先前干什么去了,瞧着人虽然黑瘦了些,但是却越发显得有威严了,倒像是以前军中遇到的那些大将。 进到谷内,看着已经建起来的一排房屋,还有圈养起来的牛羊,高进满意极了,只是看到木兰时,见木兰人消瘦了不少,他忽地有些心疼。 “木兰,辛苦你了。” “老爷,不辛苦,你平安回来就好,对了,我去给你做饭去。” 木兰看着又黑又瘦的高进,也是心疼得很,说话间就要去杀羊给高进做顿好吃的。 “不急,咱们好久没见了,我有些想你。” 高进也不避讳其他人,径直说道,这个世上他最信任的人只有木兰,他确实也有好多话想和木兰说。 木兰虽然是能喝酒骑马使刀的女汉子,可是骤然听到高进这番话,也不禁羞红了耳根子,少有地露出了小女儿姿态,倒是叫边上众人看得啧啧称奇。 虽说想打趣木兰,可是想到木兰那泼辣性子还有那口薄刃长刀,便是胆子最肥的杨大眼和王斗也没敢开口,只是按着高进吩咐,自和其他人去洗漱修整了。 刚起的堂屋里,木兰让几个俘虏打了热水,倒进木桶里,打算伺候高进沐浴,倒是叫高进有些不习惯,“木兰,我自己能洗。” 木兰没有作声,但也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背过身去,高进呆立很久,只等来一句,“老爷,再不洗,水就要凉了。”于是只能脱了衣服,钻进了木桶里。 听到水声,木兰才转身走到木桶边,给高进搓洗起来,然后说起这段日子营地里发生的事情,“那李老根确实有些本事,他在古北寨采买东西,比我去便宜多了……他去了四海货栈几回,好像瞧出了些什么。” 搓澡时,被木兰按着肩背,高进一开始还有些拘谨,时不时问一句,“木兰,你累不累。”只是问不完整,就被木兰回一句,“不累!”到后来,索性闭目享受起来。 “他瞧出来也没什么,关爷那里,我也是该去一趟了。” 换了身干净衣服的高进坐下来,由着木兰替自己梳理头发,然后说起自己的打算来,“这趟去归化城,格日勒图还算爽快,直接给了现银,不过听他说,接下来土默特部怕是还要起纷争。” “对了,咱们还剩下多少银钱?” “不算上你刚带回来的,帐上还剩下五百多两。” 这段时日,木兰管账,只看着银子哗哗哗地花出去,不知道心有多疼,此时见高进询问,连忙把各种花销都说起来,“如今百多口人,每天人吃马嚼就耗费不小,老爷,那些俘虏咱们不能再养着了。” 官军俘虏有小五十人,虽说不像家丁那样能吃上肉,可是饭管饱,还有肉汤碎肉吃,在木兰看来除了那些有一技之长的,剩下的全是吃白饭的,更何况如今谷内也没什么体力活要他们干。 “再坚持一段时日吧,等把张贵的事平了,便放他们回去。” 高进一边答道,一边接过木兰递来的册子,看着上面的记录,四十七名官军俘虏全都花名在册,年岁多少,家里情况如何,有什么特长本事,都写得清楚分明。 “木兰,真是辛苦你了。” 放下手中册子,高进忽地握住了木兰拿着梳子的手,若是过去的他绝不会做这种事情,只是如今的他很清楚木兰对自己的心意,而他也不会把木兰当成什么丫鬟。 木兰的手动了动,可最后并没有抽开,只是感觉着高进手心传来的温暖,低低应了声,“不辛苦的。” 过了良久,高进才松开木兰的手,起身道,“你辛苦那么久,我来给你做顿好吃的。” “这怎么行,老爷,你可不能下庖厨。” 木兰愣了愣,随即慌张道,然后不等高进有所回应,便急匆匆跑出屋子,指使几个火头军整治起吃食来,叫高进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前世时,高进算半个老饕,在野外勘察地质的时候,很喜欢亲自动手整治些野味,平时也颇喜欢下厨,他是真的想做几道拿手菜给木兰尝尝。 夜幕降临,家丁和俘虏们围着篝火围成了大圈,内里是高进和伙伴们,为了庆祝高进他们归来,木兰难得大方了一回,杀了几头羊,便连那些俘虏们都分到了块红烧羊肉。 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那股羊膻味,高进看着吃得欢快的众人,心里难得的平静,今晚他不想去想那些烦心事,只是想和木兰,还有伙伴们尽情吃喝。 吃过东西,伙伴里自有口才好的,讲起他们这段时日在塞外和马贼交手的故事,听得家丁们神往不已,而那些俘虏们则是一愣一愣的,看向高进他们的目光越发敬畏起来,旁人遇到马贼唯恐避之不及,这位高爷倒好,居然主动找马贼厮杀,当真是杀星临凡。 第六十五章 怎能不看好 四海货栈门前的大街上,车马如龙,南来北往的商队络绎不绝。 站在二楼栏杆处,关七俯视着这番景象,脸上并无多少喜色,他来古北寨前,这边只是马贼们销赃的窝点,他来了后,这里才有了规矩,可这边越繁华,越不是他想要的。 因为这满眼的繁华都是建在浮沙之上,一次鞑子的大规模寇边,就会轰然倒塌。 “关爷,高进带人进城了。” 关七身后,一名穿甲的壮汉低声禀报道,四海货栈有马队,这壮汉便是马队的两个首领之一,不过在关七面前,他们仍旧要自称小人。 “有意思,一会儿带他上来见我。” 想到最近这段时日听到的传闻,关七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当日他许了高进说,能为他摆平张贵死后的手脚,虽有几分认真,但终究是不看好高进能成事。 可如今张贵音讯全无,那些小股马贼倒是被高家商队杀得胆寒,关七猜测高进或许真的拿下了张贵,一时间他倒是颇期待高进会如何行事。 古北寨的城门口,亮出四海货栈的朱漆木牌,高进带着伙伴们骑马入城时,倒是叫四周的商队和各色人等都纷纷侧目相看,猜起他们的来历。 “这便是四海货栈的马队,瞧着果然英武雄壮!” “不知道便休要胡乱卖弄,四海货栈的马队俺见识过,两位首领哪有这般年轻的!” 对于四周的议论,高进毫不在意,只是想着等见了关爷,该怎么说话行事,张贵的死不是小事,可若是关爷口中那位大公子愿意帮他一把,就不是什么大事。 高进的马鞍两旁各挂了牛皮袋子,里面装着他从苏德和格日勒图那里交易得来的银钱,总共三千两整,他全都带过来了。 人群里,有几个汉子瞧见高进一行人时,都是面色大变,吓得连滚带爬地逃了,他们都是高进放过的马贼里的漏网之鱼,来古北寨打探消息,招揽人手的,哪里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这群凶神恶煞。 伙伴们都是头回来古北寨,对于这处黑市起家的塞外城寨充满好奇,他们中只有少数几人去过神木堡,见识过繁华,大多数人还是头回见到那么多的商队和货物。 “陈升,你带兄弟们四处逛逛,留几人跟着我就是。” 高进朝身侧陈升吩咐道,伙伴们身上都带了银钱,是该让他们放松下,关爷那里去太多人不好,会显得像着是去耀武扬威的。 “二哥,要不我陪你走一趟,让王斗杨大眼看着他们就是?” 陈升应道,他去过神木堡,对于古北寨的繁华市集不怎么感兴趣,反倒是想跟着高进去见识下那位四海货栈的关爷,看看是何等人物,能叫高进这位二哥这般小心谨慎。 “也好,那你和兀颜一起陪我就是,让大伙在这里好好玩玩,只是记得,不准去妓馆......休怪我不讲情面。” 高进既是众人首领,也是他们的兄长,自是不能让伙伴们出了岔子,否则叫他如何面对伙伴们家中长辈。 “二哥放心,咱们晓得轻重........” 杨大眼在旁接话道,他大眼瞪着周围一圈同伴,手摩挲着腰里短刀,叫众人一个个连忙保证绝不会胡来。 “那大郎你带他们去玩吧,两个时辰后咱们在城门口见。” 高进点点头,自让杨大眼带人去古北寨里的热闹场所玩耍,自己则带了兀颜和陈升继承朝四海货栈行去。 不多时,刚到四海货栈门口,上回和高进有旧的伙计便连忙上前,接了三人马匹栓到柱子上,热情地引路道,“高爷里面请,关爷在等你呢!” “关爷知道我要来?” “您刚进城,关爷就知道了,让底下整治席面,就等着您来呢!” 伙计满面红光地说道,高进越得到关爷看重,他便越有和同伴们吹嘘的本钱,说不定以后还能靠着高进谋取些好处。 兀颜和陈升拎着两袋银钱,跟在高进身后,四处打量,只见四海货栈的大堂里人满为患,那近人高的货柜后面排了长长的队伍,陈升不解,于是朝那伙计问道,“他们在此排队是要做什么?” “这些都是南面来的,他们带了货过来在这里脱手后,要住上一阵子重新收了货才会离开,自要来登记。” 从伙计口中,高进他们才明白,今年因为土默特部汗位已定,归化城局势平复,故而南来北往的商队特别多。古北寨这种龙蛇混杂的法外之地,要不是四海货栈立了规矩,不知道得有多乱,可四海货栈的马队统共也就百来人,固然能威慑宵小,但无法面面俱到。 那些排队的商队管事,来四海货栈便是花钱买牌子,好保个平安,但凡在四海货栈这里登记了,一旦出事,四海货栈便会管到底。 “过去也有几伙大贼不怕死,惹了咱们四海货栈,可都叫关爷带人摘了脑袋,从那以后便没多少人敢在古北寨里胡来,这些南面来的也乐意来咱们四海货栈买牌子。” 伙计得意洋洋地说道,古北寨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他身为伙计,看到自家货栈的招牌依然这般管用,也是与有荣焉。 高进默然,他早就想过四海货栈的营生,毕竟他不曾见过四海货栈的商队,如今看来那位关爷光是坐地收钱,这南来北往的商队交的保护费便是一笔不小的钱财,哪里还需要辛苦地去跑商。 思忖间,高进登上了二楼,抬头只看大圆桌上摆着各式牛羊肉,关爷正坐在上首瞧着他。 “高进见过关爷。” 高进连忙上前,朝起身的关爷见礼道,然后让陈升和兀颜把两袋银钱奉上。 “关爷,三千两银钱俱在此,请您过目掌眼。” 看着两袋打开的银钱,饶是关七,也不由高看高进一眼,张贵给神木堡那边私卖铁器,凑齐了万斤,合共就是三千两银钱的大买卖,没想到高进不但杀了张贵,还照样把生意给做了。 “你倒是大方,舍得银钱,你就一点都没有不舍?” 关七看过那两袋银钱,看向高进问道,脸上笑吟吟的,倒像是长者看着自家出色的后辈。 “关爷说笑了,高进也爱钱,但只拿自己该得的。” 高进答道,然后陪着关爷坐在了席面上,陈升和兀颜站到他身后,好像两尊门神似的,叫关爷多看了几眼。 “你倒是看得开,可这世上很多人都拎不清自己的斤两!” 关爷笑着说道,高进来前,他便想过各种局面,高进选了最正确的那条,可见其心性,这西北豪杰何其多,只是既有本事,又能看得清自己的实在不多。 “这笔钱我便代府里收下,神木堡那里自有人知会徐通不找你麻烦,但河口堡,你得把善后做好,不然万一有人闹起来……” 关七沉声说道,大公子本就看好高进,这三千两现银送回府中,便是神木堡那里有些许麻烦,大公子也愿意担下。 “关爷,这笔钱是高进应当奉上的,高进另外备有厚礼献于大人。” 高进忽地起身,郑重地朝关爷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灭仇人满门,高进日后焉有面目到九泉之下面对先人。” 听着高进杀气凛然地说要杀张贵全家以报杀父之仇,不管是关爷,还是关爷背后的两名壮汉,都没有丝毫异色,反倒是满脸欣赏地看着高进。 边地男儿,本就是快意恩仇,他们这些厮杀汉,更是如此,什么善恶都是狗屁,心中只有亲疏远近。不过欣赏归欣赏,这张贵死在塞外倒还好说,可他家人都在百户府,全都死了就不是小动静,于是关爷开口道,“那就要看你这份礼有多厚了!” “厚礼何在?” 看到关爷询问,迎着那双苍老却狠厉的眼睛,高进大方应对,“厚礼在他处,不便送来,还请关爷移步,随高进去彼处一观,届时若是关爷不满意,高进愿意提头谢罪!” “你倒是有自信,要是换了十多年前,按着老汉脾气,这般故弄玄虚,必定先着人拉下去打一通再说,不过如今吗,你这后生胆气可嘉,老汉倒是喜欢得很!” 关爷大笑起来,接着招呼高进道,“来,观礼的事情不急,坐下陪老汉我吃酒,说说你这趟是如何杀了那张贵的,又是如何带回那些银钱的。” “关爷有请,高进敢不从命。” 高进挨着关爷,坐在了下首,席间更是亲自开了那坛汾酒,为关爷满上,一边陪关爷喝酒吃菜,一边说起此行经历来,这其中自然有所修饰隐瞒,但是如何收编李老根商队,又是如何趁机偷袭张贵,他都说得详细,听得关爷不住点头。 “你这小子,倒是胆大,只带十几人便敢去归化城找鞑子做生意,也不怕别人吞了你们。” 酒过三巡,面红若火烧的关爷听到高进带人去归化城做铁器生意,不禁插话道。 “怕自是怕的,只是偌大归化城,总该是个讲规矩的地方,不然的话鞑子又何必建这么一座大城。” “这话说得好,可见你是个懂规矩的。” 听到高进回答,关七喝彩道,同样的道理,他直到几年前才明白,这叫他越发看好高进了。 第六十六章 标价卖首 关爷这顿饭,高进陪着吃了整整一个多时辰,两人喝完了一大坛子汾酒。初时高进说,关爷听,到后来便是关爷说,高进听了。 关爷早年从军,被鞑子唤做“杜太师”的杜松收做亲兵,跟着杜松大小身经数十战,立下功劳不少,只是杜松为人粗鲁桀骜,底下亲兵也都以此为荣。 后来杜松的侄儿,如今的延绥总兵杜文焕为将,杜松为了照顾这个侄儿,便派了关七几个亲兵去杜文焕帐下听用,杜文焕和叔父不同,虽然同样勇猛善战,但爱读书,平时手不释卷,关七从那时起才晓得上进,识字学文。 只是后来关七随着杜文焕出征时断了手指,再也骑不得快马,开不得硬弓。本来杜文焕打算抬举他去地方上当个千户,可他不愿意,便在杜府当了管事。 八年前,关七到古北寨这边开设四海货栈,就是为杜府赚取银钱,同时暗中收集消息。于是原本只是马贼们销赃的窝点,在关七手上一点点有了现在的规模,随着南来北往的商队,这边成了榆林镇关墙外最大的黑市。 高进听着关爷的讲述,知道关爷年纪大了,想回骆驼城,但古北寨这边,杜府找不到人代替关爷,便要关爷继续掌管四海货栈。 “小高,你懂规矩,人也不错,河口堡就挨着这里,你那份厚礼若够,老汉不介意把古北寨交到你手里。” 关爷半醉半醒地说道,自从老爷接任延绥总兵,四海货栈其实再没过去那般重要,只是一年几千两银子的进项不是小数目,没人舍得罢了。 说是没人能代替他,不过是府里其他人把控不住古北寨复杂的局面,而且古北寨越繁华,其实便越危险,毕竟是孤悬于关墙外的法外之地,若是河套的鞑子起大兵,这里是守不住的。 “关爷抬爱,只是高进年轻,怕守不住古北寨,辜负了关爷。” 对于古北寨,高进虽然有些想法,可那是以后的事情,眼下他最在意的还是拿下河口堡,只有拿到百户官身,他才能肆意行事。 “说得也是,倒是老汉心急了,这事以后再说。” 关爷站了起来,醉醺醺地朝高进道,“走吧,去看看你那份备下的厚礼,老汉倒要瞧瞧,什么厚礼能打动我家老爷。” “关爷,不若休息阵再走不迟。” 见关爷摇摇晃晃的,高进忍不住说道,刚才那一大坛子汾酒,他只喝了小半,剩下的全是关爷喝的。 “怎么,小高你看不起老汉我么!” 关爷冷哼道,接着便朝楼下走去,高进有本事,懂规矩,比起其他外人,实在是接替他的最好人选。他在古北寨待了八年,人老了就会想念儿孙,他是真的想回骆驼城了。 高进不敢反驳关爷,这人一醉,便不能和他讲道理,于是便顺着关爷,由他去了。 关爷身后,两名壮汉朝高进笑道,“高兄弟不必担心,关爷便是喝得再醉,也不会从马上摔下去的,你们只管前头带路就是。” 下了楼,两名壮汉里,有人招呼了四海货栈的马队相随护送,高进便趁这个机会,仔细观察起来,这四海货栈的马队,说穿了便是杜家的私兵,算得上官军中的真正精锐。 随着一声铁哨子,很快四十多骑骑士便从货栈里到了货栈前的白场空地上集合,个个都身形高大,骑得也是口齿尚健的高头大马,不是人人披铁甲,但最差也是布面甲,马鞍上带的兵器五花八门,铁锏铁鞭流星锤狼牙棒什么都有。 “闻头儿,咱们去哪儿?” “关爷要出门,都老实点。” 闻达朝那说话的汉子喝骂道,货栈的马队,有一半是关爷来古北寨后收服的,武艺不差,作战也勇猛,但是江湖习气太重,有时候没什么规矩轻重。 听到是关爷要出门,那些穿戴浮浪的骑士都收敛起来,不再嘻嘻哈哈的。 高进看着这一幕,拿这群骑士和自家伙伴们比较了下,觉得这群人瞧着剽悍,单对单或许比他们厉害些,但是群战的话,他们未必不是对手,只是人数上他们还是太少。 关爷上了匹瘦骨嶙峋的黄骠老马,闻达自带了马队在后簇拥着。 “前头带路。” 见关爷开口,高进翻身上马,在前带起路来,谷地离古北寨有半日路程,只怕到了后便是傍晚,关爷这边人马这么多,只怕木兰又要生气了。 一路上,高进一行人引得沿途纷纷驻足侧目,实在是关爷身后的马队,打着绣着“四海”的旗幡,招摇得很。 到了城门口,得了消息的杨大眼他们早已集合相候,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临时找人做了面高字大旗,结果那白面黑字的旗幡上墨迹未干,那高字竟有些发糊,叫高进哭笑不得。 “二哥,何故笑我?” 持着高字大旗,自觉威风凛凛的杨大眼忍不住问道,却只听高进道,“你自己看!”于是他抬头看去,只见旗幡上那高字墨迹化开,滴得一塌糊涂,气得他哇哇大叫起来,“好老狗,竟敢欺我!” “行了,赶路要紧,改日你们再来寻那奸商晦气。” 陈升喊住发怒的杨大眼,亦是朝其他众人正色说道。 “小高,你这帮兄弟倒是有趣得很!” 看着豹眼圆睁的杨大眼,关爷想起自家年轻时在军中的一帮兄弟,不由朝高进道,。 “叫关爷见笑了,我这帮兄弟年岁不大,古北寨这等地方,还是头回来。” “年轻好啊,没那么多杂念头。” 关爷喃喃自语道,看向高进身旁那群少年,满脸的怀念。 出了古北寨,上了大道,高进也没敢跑太快,虽然醉醺醺的关爷在马背上稳当得很,可关爷少了两根手指,骑不了快马。 有关爷在,闻达手下马队里的那些江湖汉子也不敢拿高进他们开涮,虽然在他们眼里,高进他们只是群奶娃子,要换了平时,他们早就哄笑打趣起来,可眼下瞧关爷和高进显得颇为亲近,也只能闷头跟着赶路。 骑马缓行两个多时辰,才到了地方,关爷从马上跳下来,伸了个懒腰,他的酒早就醒了,那点醉意在马背上颠得半分也无,他略显疲惫的朝高进道,“小高,老汉我很久没这么折腾了,但愿你那份厚礼不会叫老汉我失望。” “关爷,请。” 瞧着谷口前的拒马鹿角,还有前方两座望楼,关爷眼里闪过精光,他已经许久不曾见到这般严谨的军中营防了,这时四海货栈马队的那些骑士下马,也都收起了小觑之心,这营地里那些持枪家丁看着队伍森严,不好惹得很。 “高爷。” 家丁们高声道,他们日日训练,董步芳不求他们武艺娴熟,只要求他们队列行止整齐划一,令行禁止。 这一声喊,叫关爷更加高看高进几分,光这等以军法操练的家丁,数遍骆驼城,有多少将门拿的出来。 跟着高进一路进谷,关爷对那份厚礼兴趣越发重了,高进年纪不大,但行事老成,看起来这份厚礼不一般。 到了几辆油布盖得严实的大车前,关爷朝高进道,“这便是你说的厚礼。” “正是。”高进答道,然后走到一辆大车前,猛地抽掉了上面盖着的油布,然后一车狰狞的鞑子脑袋便出现在关爷视线中。 “这是……” 便是关爷身经百战,此时见到高进一车一车的抽掉油布,看到整整四大车码放得整齐的鞑子脑袋,也不由心神为之一夺。 几步间,关爷便到了最近的大车前,拎起一颗鞑子脑袋,抹去上面的草木灰,仔细观察上面髡发处的头皮颜色,然后又掰开嘴巴看里面的牙齿。放下后,又换了辆车,随意抽出一颗脑袋看过后,才神情复杂地看向高进道,“这些都是真鞑子的首级。” “不敢瞒关爷,一共二百三十七颗首级,俱是真鞑子。” 高进沉声答道,这下不但关爷沉默,便是关爷身后跟着的两位马队首领闻达和李成也都是满脸震惊,这四车真鞑首级,当真是泼天般的功劳了,要知道总兵老爷今岁在西路奇袭火落赤部大营,也才杀割首级不到两百,逼得火落赤部攒刀立誓,献罚牛羊骆驼无数。 关爷是真正的老行伍,少年时就跟着杜松和河套的鞑子厮杀,自然识货,认得高进这几车的鞑子首级不是那些穷哈哈的鞑子牧民,而是真正的鞑子武士。 “你这份厚礼果然够重,你若是有世袭官身,只这几车真鞑子首级,百户升个千户也绰绰有余。” 关爷不敢再小觑高进,也不想去管高进是怎么弄到这么多真鞑子首级的,他只知道这几车真鞑子首级,足够自家老爷分润收买人心,提拔手下心腹。 “关爷,高进不敢妄想太多,只求河口堡百户一职足矣,这些鞑子首级,关爷带走便是。” 高进对于更高的权位并不在乎,千户不过是听着威风,可是却要在卫所任职,远不如控制地方的实权百户来得实在。 “小高,你很好,真的很好。” 看到高进只求一个个区区百户官职,根本没有拿这些真鞑子首级谋取更多好处,而且更打算让自己直接带走这几车首级,关七实在是满意极了,说实话他刚才甚至都起了召集人手强夺的念头,可高进确实有自知之明,知道取舍。 高进让人重新将油布盖上,将几车鞑子首级直接移交给了关爷,“关爷,河口堡百户府不日遭鞑子夜袭,满门遭难,高进机缘巧合,在关墙外查知鞑子行踪,禀报于官军,才偶立寸功。今后就请关爷多关照了!” “好说,那你可要下手快点了。”关爷让闻达和李成接管那几车首级后,拍着高进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三天差不多了,不然便有些小麻烦。” 第六十七章 家丁即是家奴 关爷走得急,留下小半车鞑子首级给高进,剩下的全都拉走,连夜往骆驼城去了。 朝廷以首级勘验军功不假,但是两百多鞑子首级,按着往日战事规模算,那就是动兵过万才能有的斩获。这些鞑子首级要变成实打实的军功,中间有很多程序要走,起码延绥总兵府要有次像样的大规模军事行动才不会惹人生疑。 “陈升,你带两人先回堡寨,看看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留给高进的时间不多,血洗百户府,不是随随便便带人杀上门去,他要想个法子把自己的嫌疑排除在外,不能留下半点把柄落人口实。 “是,二哥。” 陈升点点头,众人里数他行事最沉稳,这打探消息的事情合该他去做,挑了两个看上去最不显眼的伙伴,三人便趁着夜色赶往河口堡。 “马叔,老董,家丁们能战否?” 营帐里,高进朝马军和董步芳问道,当日向高家商队下手的马贼,贼首李达已死,但老巢里还留守近三十多马贼,里面有一半手上都沾过血,他不会放过这些人。 “整日好吃好喝地练着,个个都燥着,正愁没地方使劲!” 董步芳笑着答道,马军在旁点了点头,两人这段日子都是狠狠操练家丁们,他们当年投军时,哪有这么好的伙食,自是见不得家丁们光吃不练,吃十分便要练十二分。 “那好,告诉家丁们,用过饭后好好休息,子时出发。” 高进沉声道,李达那厮老巢里剩下的马贼不多,而且还有桑哈做内应,到时候让兀颜去骗开寨门,正好看看家丁们这段时间训练的成果。 “是,高爷。” 董步芳和马军起身应道,两人管着家丁队伍,当然也想立下功劳,不想输给那群小家伙。 不多时,得了要出战的消息,家丁们俱是欢呼起来,他们每日能吃饱饭,顿顿见肉,刚又发了每月的例银,士气高涨,更何况高进赏罚分明,自然愿意为高进卖命,颇有几分闻战则喜的意思。 听到家丁们的欢呼声,蹲在不远处吃着肉汤拌饭的官军俘虏们都颇为眼热,高进大方,家丁们打完仗,有赏银能拿,换了他们也乐意卖命死战。 “他娘的,俺不服,凭啥俺不能为高爷卖命!” 官军俘虏里,有人喊叫起来,放下吃得干净的饭碗,从队伍里昂首出列,高声道,“俺要见高爷?” “王愣子,你做什么,莫要连累了大伙!” 老何喊叫起来,这王愣子是他队里的人,平时是个不吭声的闷葫芦,不曾想此时却闹起来。 “你以为高爷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滚回去。” 看守俘虏的家丁里有人骂道,然后动手推搡起来,王愣子不肯退让,也动起手来,“你凭啥不让俺见高爷,俺不比你们差!” “住手。” 董步芳喝道,然后眯着眼走到了闹事的地方,盯着王愣子,这个王愣子本名王定,在官军俘虏里是他看好的少数几人之一。 那本要动武器的家丁不忿地退下,但目光凶狠,王定不甘示弱,同样瞪眼回去。 “董头。” 看到董步芳,王定躬身行礼,他敢和那些家丁炸刺,但是却不敢在董步芳和马军面前放肆。 “王定,你为何闹事?” “董头,俺没有闹事,俺也愿为高爷卖命,只求董头给俺个机会。” 王定咬咬牙,大声说道,老何他们都说等高爷摆平张贵的后事,高爷就会放了他们,可他不想回去挨饿,他长这么大,终于知道顿顿能吃饱饭,是个什么滋味。 “高爷!” 周围众人忽地连声喊起来,原来高进不知何时出了营帐,到了董步芳身后。 看到高进,王定猛地就跪在地上,磕头道,“高爷,俺想当你的家丁,求高爷收下。” 官军俘虏里,好几个年轻人看着拜倒在地的王定,脸上莫名地紧张起来,他们和王愣子一样,想当高进的家丁,可是他们没有王愣子的勇气。 看着跪在地上,比自己还大上几岁的青年脸上那种渴望,高进扶起了他,“起来说话吧!” 见高进亲自扶起王定,官军俘虏里那几个年轻人都是心头一热,眼里露出几分期盼的神采,想知道高进究竟会不会收下王愣子做家丁。 “你为什么想做家丁,要知道我高氏家丁,要上阵打仗,和贼人厮杀,随时可能会死。” 高进看着王定,认真地问道,他听董步芳说过,官军俘虏里大半都没什么胆气,也就寥寥几人够格收做家丁,眼前这个王定许是其中之一。 “俺不想再挨饿,哪怕就是和贼人厮杀,哪怕会死,也好过饿死。” 王定掷地有声地说道,边上一众家丁里有人想笑,可却又笑不出声来,大家都是苦出身,谁没有挨过饿,饥饿时那种灼心烧胃的滋味最是难受不过。 挨过饿,又吃饱过的人,谁还愿意再去尝尝那忍饥挨饿的滋味! 官军俘虏,好些人听了王定的话,也都神色大震,这些年边墙总体太平,鞑子只是偶尔劫掠一番,可是他们的日子照样过得苦,平时能吃个五六分饱就算不错了,也就是在高进这里,大家才能吃上饱饭。 一时间,哪怕是老何那些老兵油子,想到日后高进放了他们,回到堡寨后却要半饥不饱地过活,还真不如给高进当俘虏干活,至少能有口饱饭吃。 “你想当家丁,那我便给你个机会,今晚我便要带家丁们去剿灭马贼,你可敢同行,到时候打个头阵?” 高进环视一圈四周,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家丁们有几分不屑,俘虏们则是紧张期待兼而有之,随着他缓缓说道,俘虏里好些人脸上的期待变作了犹豫和害怕。 跟着家丁们去剿灭马贼,他们不怕,可是打头阵,便叫他们打退堂鼓了。 “高爷,王定愿去。” 王定倒没有半分迟疑,打头阵便打头阵,不过是和马贼厮杀罢了,大不了一死,反正吃过饱饭的他,再也不想挨饿。 “还有谁愿意去,此时站出来,我同样给他这个机会!” 高进看向了官军俘虏,他知道董步芳有人选,只是还来不及告诉他,但他更想看看这些官军俘虏里还有没有人和王定一样有勇气。 “高爷,俺也愿去。” 高进话音方落,便有人出声道,随后又有三人从俘虏里站出来,他们年纪都和王定相仿,身形消瘦,只是脸上却有着其他俘虏所没有的精气神。 “老董,带他们去吃顿好的,顺便匀几身衣服给他们。” 高进等这四人站出来后,又多待片刻,见俘虏里再无人出列,才朝董步芳招呼道,他不差饿兵,更何况这一仗他确实会让王定五人打头阵,试试他们成色。 王定五人跟着董步芳走了,其他官军俘虏看着既羡慕又不值,羡慕他们能去吃肉,可是打头阵凶险,要是死了就太过不值。 高进转身离去,没再多看剩下的官军一眼,戚爷爷的兵书说过,选兵要选有胆气的,不然便是武艺练得再好,上阵也是无用。 这些剩下的官军俘虏,天生不适合打仗,倒也不必强求,日后只要老老实实地干活就行。 负责做饭的火头军那里,本来私下留了羊肉打算偷偷享用,但是遇到董步芳领王定过来,也只能把锅里剩下的全都端出来,任由他们大快朵颐。 “就当是给他们吃断头饭了。” 老范是几个火头军的头头,整治饭菜有一手,他看着王定好似饿死鬼投胎一样的吃肉喝汤,心中暗骂道。 “这次我就当没看到,再有私藏,仔细你们的皮。” 董步芳朝老范阴恻恻地骂道,军中的火头军虽然地位不高,可是领头的向来奸猾,这老范瞧着满面红光,这段时间怕是没少从吃食中揩油。 “董头放心,小人以后决计盯紧他们几个,不会叫他们……” “啪!” 见老范还要狡辩,董步芳一巴掌拍在他脸上道,“当我不晓得你那些把戏吗,再跟我耍心眼,信不信我斩了你。”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老范捂着脸,不敢再胡乱说话,只是陪着小心说道,他身边那几个手下火头军看着心里痛快。 不多时,董步芳领着王定几人离开,看着那大锅里半滴羊汤都不剩,老范才嘟囔道,“这群杀千刀的,也不怕咸死他们。” 换了家丁们的黑衣,王定几人也在一处营帐里,挨着睡下,其他家丁知道他们要打头阵,倒也无人说什么怪话,但也没和他们打交道。 很快两个半时辰过去,王定他们被家丁们拍醒后,跟着一齐出了营帐,外面高进自带了马队,伙伴们在马上打着火把,把营地照得亮堂堂的。 四队家丁列队报数后,排成纵队,前后相连,接着便朝谷外而去,王定五人在董步芳的吆喝下,跟了上去。 夜色昏暗,哪怕马队前后点了火把,能照亮的也就是身前一两丈地方,不过也足够家丁们在黑暗中行军前进,比起上一回夜袭,家丁们这次显得要有章法的多,而高进身边的伙伴们也显得极为游刃有余。 在离开归化城的那段日子里,高进没少带着他们夜袭马贼,打夜仗多了,这走夜路自然熟练,只有王定五人分不清前后左右,浑浑噩噩地跟着队伍,好在他们牵了绳子倒也没跟丢。 第六十八章 禽兽(为“Jiuniu”老友加更) 黎明前,高进带着队伍到了黑沙马贼的老巢,那是一处山坳,不过说是山,其实就是百来米高的丘陵,那围拢住进出要道的寨门倒是有三米多高,还修了两座望楼,上面插了火把,有人放哨守夜。 快靠近山坳时,高进就让伙伴们熄了火把,家丁们全都原地休息,同时吃些干粮补充体力,王定五人被分了更多的肉干,因为他们等会要打头阵。 “兀颜,待会儿你去试试看,能不能骗开寨门。” 高进朝带路的兀颜吩咐道,当日兀颜和桑哈一起混进黑沙马贼,兀颜因为射术不错,被李达带上,桑哈倒是一直都留在这边。 “是,少爷。” 兀颜点点头,他管着六个手下,都是马贼出身,点了两个机灵的,便打马朝前方的寨门奔去。 望楼上,两个马贼缩着身子,打着瞌睡,直到兀颜三人打马奔到近前,才睁着惺忪睡眼朝下面张望,丝毫没有警惕。 “什么人?” 听到望楼上的隐隐骂声,兀颜下了马,抬头喊道,“是我,大当家让我回来报信的!” 随着探出的火把,兀颜视线里,一名老马贼就着火光朝他打量,好在他当日假装投奔时,因为一手好射术,在那群老马贼里小有名声。 “骚鞑子。” 看清楚是兀颜后,老马贼低骂了一声,然后喊着身边的同伴下楼去打开寨门。 很快,寨门打开,留出了能让兀颜三人通过的道路,兀颜牵马而入,这时那老马贼也凑到近前来,笑着问道,“这回跟着大当家可是发了大财,说来给兄弟听听!” 留守的马贼们只知道大当家李达出门做大买卖,结果这一走就是个把多月没有半点消息,如今瞧见兀颜,那老马贼自然是心里难耐,想知道兀颜他们究竟是去做什么大买卖了。 “那望楼上怎么没人?” 兀颜没有答话,反倒是看向另外一座空荡荡不见守夜人的望楼,朝老马贼问道。 “这不前几日,白英出了趟门,带了几个水灵的女子回来……” 看着说话时一脸不忿的老马贼,兀颜才知道这老东西赌输了,便给本该在另外一座望楼守夜的马贼遮掩,由得他们去耍乐子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你还没说……” 老马贼说完,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时候兀颜那两个手下,已经站到他那名同伴身边,而眼前的兀颜眼里闪着凶光,只是他刚要呼喊,兀颜翻腕,那暗藏的匕首一刀捅进他的胸膛。 捂着老马贼的嘴,兀颜旋转匕首,直到老马贼瞳孔里的光彻底消散,才将匕首拔出来,把尸体放倒在地,而这时另外两名家丁也把另外一名马贼硬生生勒死了。 “你们两个把寨门打开,去望楼上通知高爷他们,我去里面瞧瞧。” 把两具尸体搬到不起眼的角落里,兀颜朝两名手下吩咐后,然后径直朝寨里有火光亮起的地方上去。 两名家丁爬上望楼,取了火把,就朝外面挥动起来,军中自有旗语和灯火通讯的手段,董步芳训练家丁们的时候,这些也全都教了。 看到远处那明暗交替的火光闪动,董步芳朝高进道,“高爷,兀颜他们得手了。” “出发。” 高进翻身上马,然后家丁们顿时都从坐着的地上爬起来,迅速整队朝着前方的贼巢前进,而高进自领着伙伴们在后面压阵,家丁们虽然上过阵见过血,但还不够,眼下那群马贼正好再拿来练练手。 …… 马贼寨子里,火光最亮堂的地方是间颇为宽敞的木屋,兀颜隔着十来步远,便听到里面传来的浪荡笑声和喘息声,他皱了皱眉,人隐入黑暗中,这时那屋里正有两人走出了,衣衫不整,一脸的意犹未尽。 “那小娘皮果然水嫩,一掐就见乌青......” 打头的汉子咂巴着嘴说道,他边上的同伴听罢笑了起来,“刚才数你这厮弄得最起劲......” “入你阿娘,吴老六那个嘴上没把门的,等……” 听着那两名马贼污言秽语,藏在暗处的兀颜直听得恶心不已,不过这时那屋里忽地传来了女人凄厉的惨叫声。 两名马贼听到那喊叫声,本来要转身离开,此时都是回头往屋里去,浑然没在意身后跟着的兀颜。 屋门打开,一股热气涌出,昏暗的火光里,躲在两人身后的兀颜只见到屋里的大桌上,发出惨叫的那个女子,浑身上下没几块完好的地方..... “看看,这不就得劲了吗!” 黑沙马贼的三当家白英洋洋自得地朝身边几人笑道,“老佟,还不赶紧上,后面的兄弟们可还等着上呢,到时候可别怪哥哥不照顾你。” “多谢三当家。” 那被唤做老佟的是个麻脸汉子,他狞笑着扑去...... 看到这一幕,兀颜直看得握刀的手背上青筋直跳,他过去当马贼时,也见过诸多恶行,可是这等不把女子当人的虐待还是头回看到。 听到身后异响,正自瞧得入神的两名马贼回头,只见到一抹刀光劈来,当即骇得亡魂大冒,朝前那人直接被兀颜当胸一刀拉了条大口子,整个人踉跄倒下摔进屋子。 “什么人?” 白英猛地抬头,只看到提刀的兀颜把另外一人给踹翻在地,“兀颜,是你?” “我大哥呢?” 屋里剩下几个马贼这时才反映过兀颜,纷纷去拿兵器,兀颜没有冲入屋中,只是朝白英冷声道,“死了,你也快了!”说完掉头就走。 “还不去喊其他人起来,剩下的跟我追。” 白英看着转身就逃的兀颜,便知道大哥李达那边出了事,于是他气急败坏地大吼起来,然后朝屋外冲去。 这时候,寨门口,王定五人持盾提刀,率先冲入里面,后面是鱼贯跟进的家丁队伍。 “铛铛铛!”的鸣锣声突兀响起,显得格外刺耳,被惊醒的马贼们从屋里跑出来,有人拿着刀,有人什么都没拿。 顺着寨门前的主路,王定五人前进没多少步,正遇到两个光着身子的马贼,“杀!”想都没想,王定便持盾撞上去,将前面的马贼撞翻在地,手里的刀便往地上捅去。 另外四人见状,也连忙奋勇上前,将剩下那名马贼撞翻在地,轮番挥刀砍死。 两名马贼死前的惨叫终于让一窝蜂般乱糟糟的马贼们清醒过来,知道是有敌人来袭,于是几个小头目顿时喊叫起来,“别乱跑,都往大寨去。” “做得不错。” 董步芳拍了拍王定的肩膀,他刚才就在后面,看着王定五人,王定持盾撞翻那马贼,说明他这段时间把自己教的东西认真琢磨了,晓得该如何利用盾牌杀敌。 寨子里,火光接连亮起来,剩下的马贼都往中央的大寨里退去,董步芳没有让家丁队分散截杀,高进的本意就是要他们和马贼正面硬碰硬地厮杀一场,这些马贼下了马比官军强不了多少,但比官军性子野敢厮杀,正合适拿来做对手。 大寨里,看着聚集起来的马贼,没有追到兀颜的白英,脸上满是阴霾,这时候他已经穿了甲胄,看着满堂人心惶惶的手下,大喝道,“怕什么,都给我杀出去,看看是什么鸟人敢来寻俺们的晦气!” 白英挥刀大喝,加上平时积威,再加上小头目附和鼓动,四十多个马贼都跟着喊叫起来,随着白英杀出大寨外,迎面遇上正摆开队形进来的家丁队伍。 “杀。” 都不需要董步芳指挥,遇到乌泱泱冲来的马贼们,家丁们队伍之间互相掩护,交替向前刺杀,他们的长矛比马贼们手中五花八门的兵器长很多,那打头冲来的十来个马贼看到明晃晃的枪林时,想退也来不及,就被当面刺来的长矛戳翻在地。 高进骑在马上,看着和马贼们狭路相逢的家丁们气势汹涌地朝前推进,趁着马贼们被杀得心惊胆战时,一鼓作气将剩下马贼们逼退进大寨,不由皱了皱眉,这些马贼太弱,只是一个照面,就被打垮气势,同样起不到练兵作用。 王定五人持盾看着家丁队彼此长矛交替前进刺杀,把那些马贼杀得好像驱赶待宰的牲口一半,看得羡慕不已,他们方才也和马贼照了面,可五人只能持盾护住自身,然后朝前撞击,趁机砍杀,逼着马贼们退却,浑然不如家丁们进退间长矛戳刺,杀人如割草。 到最后,当家丁们把马贼们逼进大寨里的大厅时,面如土色的白英才发现身边剩下的马贼不过二十多人,其他人要么被长矛直接戳死,要么就倒在地上哀嚎。 “你们是什么人,我黑沙马贼何时得罪了你们?” 白英狂叫了起来,这塞外的马贼虽然也有火并,可古北寨附近哪有眼前这等强悍的马贼,而且瞧着这些人队伍间前进刺杀,互相掩护,分明是军中做派,而且还是最精锐的那种,只是他想破脑袋,这附近关墙一带还有这等官军。 第六十九章 该杀 家丁们三面环住剩下的马贼们,这时候高进策马向前,出现在白英面前。 火光里,看到高进那张有些熟悉的面孔,白英的瞳孔瞬间缩紧了,“是你,高家的死剩种。”这时候白英终于明白,是高进带人来报仇,想到自家和高进间的血仇,他清楚没有活路,于是喊叫起来,“咱们杀了姓高的全家,别想着能活,杀一个够本,想活命的,都给我上!” “这还有点样子!”看到被白英鼓动起来,自知绝无幸免的马贼们终于朝前冲杀,高进自语着,然后看向在自己身前横队迎敌的家丁们。 拼起命来的马贼们红了眼,几个当日从袭击高家商队那一战活下来的马贼尤其凶悍,他们手上都沾了高家商队的血,旁人或许能活,但他们绝对难逃一死。 有厮杀经验丰富的马贼,取了短斧投掷,面对家丁们森严的队列,若是不能搅乱对方阵势混战,他们压根就没有乱中逃命的机会。 数柄短斧呼啸飞旋砸进正面的家丁队伍,饶是家丁们挥舞长矛格挡,也有人被斧头砸到身上,直接倒在地上,不过好在家丁们经历过两次大阵仗,虽然有伤亡,但也没人退却。 “都用短家伙招呼。” 白英看到对面家丁里有人倒下,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大喊起来,三面站定的家丁们已自朝他们合围,要是不能趁这当口杀穿出去,不然的话等这些家丁们长矛逼近,他们退无可退,便只能等死了。 “杀。” 看着马贼里有人投掷起斧头短枪,王定浑身发抖,然后怒吼一声,举着盾牌头也不回地迎了上去,他记得董步芳说过,盾牌手便该在前面为后面的兄弟抵挡贼人的攻势。 王定一冲,和他一块儿的四人也都跟上去,谁都知道高爷就在后面看着,若是他们此时怯战不前,不用马贼们动手,事后高爷也不会饶了他们。 五面盾牌挨着一起,挡住马贼们投来的杂七杂八的短兵器,靠着王定等人奋勇在前抵挡,后面的家丁们也都是纷纷跟上,和马贼们拉近距离。 “还是缺了鸟铳手。” 高进自言自语着,董步芳当年上过高丽战场,也学过戚爷爷的兵书,虽然不全,但是他教家丁们的阵列队形都是鸳鸯阵里的变化,只是眼下家丁里尚缺藤牌手和鸟铳手,不然以鸳鸯阵的阵型,最不惧这等小规模的战斗。 “等诸般事了,都安定下来,也该想想怎么培养鸟铳手了。” 高进心思已不在眼前的战斗上,马贼们不过是靠着股气势死战,但几轮投掷都破不开家丁们的队形,这口气一泄,便没什么好怕的。 见到家丁们已经冲到马贼们近前,双方短兵相接,高进便晓得这仗打赢了,剩下十来个马贼再也没法像样的抵抗,有人想要逃跑,有人跪地投降。 “少爷,请让我生擒这贼子。” “兀颜,你这是……” 看到带着桑哈出现的兀颜,高进知道方才不见兀颜踪影,怕就是去寻桑哈,桑哈不会武艺,再加上为人木讷,当了马贼还是个被人瞧不起的养马奴。 “少爷,那姓白的不是人,是个畜生。” 兀颜想到那一屋子被折磨的生不如死的女人,双眼发红地看向不远处被家丁们团团围住,满脸死灰的白英。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高进晓得兀颜为人,这个蒙古汉子向来老实,除了马猴子李三死了那回,他还是头回见到兀颜这般愤怒。 “少爷,他们吃人。” 桑哈在旁边开了口,瞧着白英的目光里亦满是愤怒和仇恨,这三当家白英,为人最是暴虐,过去李达在时,他还有些顾忌,不敢太过肆意,可李达带着寨中大队人马走后,这白英便彻底露出其残忍邪恶的一面。 过去李达在时,不怎么去边墙的村落劫掠,一来这些地方没什么油水,二来还会得罪当地的大豪。可到了白英当家做主,他便陆续去附件边墙的村落劫掠,这一个多月时间便先后抢了十多个妇人少女回来。且不说白英和手下马贼折磨这些可怜女子,甚至还施暴虐杀。 高进握刀的手都颤抖起来,他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如此穷凶极恶之徒,他身边的伙伴也都是个个愤怒起来,“这等畜生,还留着做什么,二哥,让我去杀了他。”向来性如烈火的王斗喊起来。 “不能就这样杀了他,要把他生擒活捉。” 高进的声音冰冷,他看向仍旧负隅顽抗的白英,从鞍旁拿起角弓,一箭射穿白英的大腿。 白英哀嚎倒地,他身边几个心腹再没有抵抗的勇气,哪怕知道投降未必能活,可仍旧丢了兵器跪倒在地。 “抓活的。” 随着高进吩咐,原本上前要戳死这些马贼的家丁们停住手上长矛,然后几个伙计出身的家丁上前绑缚起来,捆人有讲究,绑得不牢靠,就会留下贼人挣脱的隐患。 那几个绑人的家丁原先在商队里都是侍弄牲口的,便是烈马也能用绊马索绑得服服帖帖,除了白英外,剩下的马贼都被他们两臂反剪地五花大绑起来,挣动不了半分。 白英疼得额头上满是冷汗,看到走近的众人,他仰着头道,“姓高的,爷爷认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见白英死到临头,还要装什么英雄好汉,高进越发愤怒,这时家丁们已经重新列队,剩下还活着的马贼,被驱赶到一块跪在地上。 “大家,看到这个贼人了吗?” 高进环视着四周的人群,他并非嗜杀之徒,可是从桑哈那里,他才知道这马贼老巢在过去一个多月里彻底变成魔窟,眼前这些马贼,没一个人配活下来。 只要高进一声令下,家丁们就会杀光这些跪在地上乞降的马贼,可高进没有那么做,他从小跟着父亲学戚爷爷的兵法武艺,知道当年戚家军所向无敌,不仅是戚家军的士兵训练有素,武备精良,更是因为戚家军的士兵知道自己是杀贼保民,是正义之师。 高进没有口若悬河,也没有雄辩滔滔,只是声音冰冷地说着白英所行诸恶,家丁们,伙伴们都愤怒起来。 “这样的恶人,杀了就是行善。” “我等当日立誓,要诛杀恶贼张贵,要保境安民,诸位兄弟,我高进在这里问一句,今后我要扫荡群贼,还关墙百姓一个太平,你们可愿相随。” 高进掷地有声地问道,当日众人在堡寨外盟誓,便有他说的内容,只是伙伴们未必当回事,可今天他既然问出口,那便不一样。 “誓死追随二哥!” 杨大眼头一个喊起来,接着便是王斗等人纷纷高声相合,他们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这些日子随着高进和马贼厮杀,固然杀得痛快,可心中总是有些茫然,就像是为杀而杀,可此刻随着高进言语,他们却猛地有了主心骨,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贼。 “誓死追随高爷!” 董步芳带着家丁们亦是高喊起来,他当年投军,固然是想靠一身本事从马上取功名富贵,可心中深处何尝不是想要保家卫国,护佑百姓。 看到众人高呼的一幕,马贼们都惊惶起来,就连自觉必死满脸不在乎的白英也莫名地心中焦躁慌乱,他觉得高进是大言不惭,塞外马贼多如牛毛,他手下不过区区数十人,就敢说什么扫荡群贼,简直就是不知所谓。 “今日这些贼人,个个作恶多端,罪无可赦,尤其是此贼,所行更是天人共愤,一刀杀了他也太过便宜。” “姓高的,你休要在那里拿腔作调,假仁假义的,什么扫荡群贼,你以为你是谁……” 白英怒骂起来,他不怕死,可他怕疼,怕被折磨,所以他要激怒高进杀了他。 兀颜上前一脚踢碎白英满口牙齿,他是亲眼瞧见白英是如何对那可怜少女如何施暴,此刻见他还敢胡言乱语,更加愤怒。 “你……这……骚鞑子,就是……养不熟……白眼狼……高进,你迟早……” “兀颜本就是我的人。”看着口齿不清,满嘴血沫还试图挑拨激怒自己的白英,高进冷声说道,“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只要我高进能力所及,凡是被我知道作恶的贼人,都会和你一个下场。” 看着高进凛然的姿态,伙伴们也好,家丁们也好,都觉得跟着这样的兄长、首领,跟着这样的东家、主人,才不负此生。 第七十章 一个不留 黎明将至,这本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可是对于被白英掳来的那些可怜女子来说,却反倒是最光明的一刻。 “我们不是贼人,是来救你们的。” 兀颜在大屋前说到,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他知道那些女子受过怎么样的折磨,她们如今看到生人就害怕。 屋内,还活着的女子有七人,她们穿了被马贼们撕得稀烂的衣服裹身,那个先前被白英折磨的少女被她们抱着,用一条旧毯子裹着,不知是死是活。 “我认得他,他刚才杀了那个畜生……” 兀颜没有进屋,让她们觉得心安,于是女人里,有人胆怯地说道。 “可他是鞑子!” 马贼里,有不少蒙古人,他们更加粗野狂暴,对生在关墙的女人们来说,鞑子从不会是好人。 “他是我的家丁,不是鞑子,也不是坏人。” 低沉的声音响起,让屋里的女人们愣了愣,然后她们朝门口望去,看到那里站着一个高大的青年,虽然瞧着有些冷峻,可并不凶恶,而且穿的也干净整齐。 “我们是河口堡的高家商队,这里的马贼已经被我们杀了大半,你们不用害怕。” 高进试图安慰这些女人,这时候他忽然觉得要是木兰在就好了,木兰是女人,总比他这个男人更能让这些女人安心。 “这位大人,那些恶贼真的全都被……” “死了大半,剩下的全都被抓住了,我让人送些干净衣服和吃的过来,你们若是不怕,等会处置那些马贼时,也可以过来看。” 高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冰冷,显得温和一些,随着他说话,长了张娃娃脸的沈光和另外两个年纪不大的伙伴拿了从寨子里搜刮出来的干净衣物和方烧开的两大桶热水送进屋里,他们只进去几步将东西放下便默默退出。 “你们先沐浴一番,换上衣服,吃的我等会让人送来。” 高进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掩上门,他能看到屋里的女人躲闪的目光。 随着关上的门,屋里的女人们互相看着,然后呆呆地望着那两大桶热水,还有边上的干净衣物,原本麻木的脸上渐渐有了些生气。 屋外,听到屋里忽然响起的哭声,高进他们莫名地觉得心头有些堵得发慌。 “高爷,这塞外的马贼多如牛毛,像白英这样禽兽不如的……”董步芳摇着头说道,他见多识广,晓得那些马贼凶残起来有多么可怖,说他们是禽兽都是抬举了。 “咱们今后在一方,便要护佑一方的百姓,这古北寨附近的马贼休想再像过去那样作恶。” 高进知道关爷想要回骆驼城,有他送上的那笔“厚礼”,想来等此事完了,便能得偿所愿,而古北寨只要他开口,关爷必定会考虑交给他。 “高爷,您的志向,老董佩服,可是这马贼里,有些其实是关墙里那些大豪的人马,您若是动了他们,便是……” 董步芳眉头皱着,方才他热血上涌,被高进的志向所感,可事后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才知道高进想做的事情有多么困难,塞外马贼成分复杂,有逃卒,有蒙古鞑子,但有些其实就是关墙里地方豪强的人马,这些人做的恶事,只怕比马贼还坏。 “老董,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有些事,是一定要做的。”看着有些担忧的董步芳,高进笑了笑,“有多大的能力,做多大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拿大家的性命当儿戏。” “高爷英明。”见高进并不是一时血性冲头,而是自有想法,董步芳才放下心来。 死掉的马贼们尸体被运出寨外,家丁们按照高进的吩咐,剥了衣服用木桩插了就竖立在野地里,排了好长一排,高进更是亲自写了块“河口堡高进尽诛黑沙马贼于此!”的牌子。 高进要立威,要让这塞外的马贼听到他的名字就害怕,自从父亲和叔伯们死后,他就明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想要坚守自己的信念和正义,就要比那些恶人更凶恶,在这片荒野里没人会跟你讲仁义道德,管用的只有手中刀枪。 还活着的马贼们被家丁们推搡着到了寨门口,当他们看到那些被插着木桩上的同伴尸首,有人吓得面如土色,也有人吓尿了裤子,还有人则是当场哀求告饶起来,至于那几个最凶蛮的,早就被敲碎了满口牙齿,就是想骂也只是呜呜地喊叫。 白英没了先前逞英雄求死的豪气,他直接被绑在一根粗木桩上,上半身光着,眼里满是绝望和恐惧,他知道自己这样的人若是在关墙里被官府抓到,遇到个性子刚的县爷,只怕会被判个剐刑。 可这里是关墙外,没有王法的地方,姓高的居然也像官府那样,他以为自己是谁?想到自己接下来怕是要被千刀万剐,白英死命地挣扎起来,可他双手被反剪,越挣扎那细牛皮索子便扣得越紧。 寨门口,换了干净衣服的女子们,互相搀扶着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方才在屋里这些女子大声痛哭,然后用热水沐浴,穿了衣裳,吃了小米粥。最终还是决定要来亲眼看看那些折磨虐待她们的禽兽的下场。 见到高进时,这些女子齐齐跪倒在地,磕头道,“谢过恩人。” “赶紧起来,都起来。” 高进看着这些女子,并不好去搀扶她们,只能在那里连声道。 女子们从地上起来,当她们看到被五花大绑在木桩上的白英时,脸上都露出了刻骨的仇恨,她们甚至恨不得冲上前去杀了这恶贼。 “我知道对你们来说,这件事或许不好受,可我还是要问你们一句,这些贼子里,可有不曾凌虐过你们的?” 高进踯躅片刻,仍旧朝那些女子询问道,他要杀人,便要光明正大,叫那些马贼死得心服口服。 “恩人放心,我们姐妹就是化成灰,也认得那些禽兽。” 女子里,年纪最大的一名妇人咬牙切齿地说道,然后她走出来,走到那十几个被绑着跪在地上的马贼跟前,一个个仔细看过后,才朝高进道,“恩人,没有,一个都没有,他们个个都是禽兽不如的畜生。” 女人的话音方落,跪着的那些马贼都是面如死灰,几个胆子小的连声哀告忏悔起来,可任由他们痛哭涕零,在场众人没有一个动容,尤其是那些女子里,更有人痛斥哭诉说起这些人的兽行来。 “送他们上路。” 高进没有废话,直接让家丁们动手,一排排长矛直接戳过去,随着凄惨的嚎叫声,只是片会儿功夫,十几个马贼便全都躺在血泊里,没了半点声息。 这血腥的一幕,女子们都是睁着双眼,不愿意少看半眼,直到最后一个马贼咽气,她们才看向白英,个个红着眼。 “白英,接下来便轮到你了。” 高进同样看向再次挣扎起来的白英,董步芳拿了刀,他比在场众人经验都丰富,知道怎么能让白英死得更痛苦。 “老董,把刀给她们吧?” 原本打算让董步芳割足百刀才杀了白英的高进看着那些神情里满是复仇渴望的女子,忽地喊住董步芳道,这些女子需要发泄她们的仇恨,不然他怕这些女子会撑不下去。 “多谢恩人。” 随着那年长女子开口,其他女子都是连忙谢恩起来,然后她们冲到了白英面前,直接用牙咬,用手抠,疯狂地在白英身上撕咬,宛如母狼一样。 白英挣扎起来,他头上的头发被女子们死命地拉拽脱落,露出血淋淋的头皮,身上被撕咬得鲜血淋漓,那领头的女子更是直接一刀割了他的那话,然后和其他人又哭又笑地发泄着这些时日的痛苦。 看到这一幕,在场众人都转过了头,他们知道这些女子遭了多大的罪,只是这样还便宜了那白英。 过了很久,随着白英没了动静,女子们才呆呆地停下来,当高进上前时,她们跪在地上,那领头女子道,“多谢恩人,让我们能够报仇雪恨。” “你们先起来,你们家在何处,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高进迟疑了下,还是问道,大明朝程朱理学盛行,女子饿死失小,失节事大,可是边地女子向来泼辣,穷苦人家更没有那么多讲究,对这些女子家人来说,她们虽然受辱,可好歹还活着,仍旧能干活带娃便行。 “恩人,咱们都是脏了身子的,便是回去,也是生不如死,更何况咱们的家都没了。” 领头女子满脸凄苦地说道,她们的男人娃儿都被马贼们杀了,就是回去了,也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我在关墙外有处地方,若是你们不嫌弃,可以前去住下,帮我们商队做些针线活,不知道你们愿意不愿意?” 高进想到木兰那里,一直都说手下缺人,这些女子无家可归,倒是可以给她做个伴,只是他也不敢肯定这些女子会跟她走,“若是你们不愿意,我发你们每人二十两银子,送你们去神木县或者更远的府谷县,那边没人认识你们。” “恩人大恩大德,咱们这辈子无以为报,恩人不嫌弃咱们,咱们愿意给恩人当牛做马……” 女子们互相看了看,最后那领头女子英娘便代众人朝高进说道,她们都不愿意拿银钱去陌生地方,只愿意跟着高进好报答高进救她们的大恩。 第七十一章 别人家 猫着腰,翻过土围,陈升瞧着黑漆漆一片的堡寨,朝着自家的房子去了。 离家一个多月,也不知道有没有出什么变故,陈升有些担心,自打高伯死后,这百户府里的管事家丁还有下人便越发嚣张跋扈,也不知道阿娘和小弟他们是否平安。 “汪!汪!汪!” 凶猛的犬吠声忽地响起,让有些走神的陈升被吓了一跳,他抬眼望去,只见前方黑暗里依稀有个模糊的身影,接着便听到犬只的哀鸣声。 “狗东西,差点坏了爷的兴致。” 郑大一脚踹开秦家的看门犬,口中骂咧咧地说道,这时秦家的院门打开,有零星的火光照出,那开门男子长的高大,可是背却佝偻着,对着郑大点头哈腰,脸上强装出一副笑得开心的模样道,“郑管事好!” 陈升在暗处停住脚步,看到这一幕,不禁皱起眉头,那郑大是百户府下面的庄头,怎么忽地成了管事,至于那开门的秦忠,向来是个软糯性子,只不过怎么和百户府勾搭上了。 河口堡百户府,兵力不满员,可是这该有的低级武职都是有人占住的,那秦忠便是两个总旗之一,可他虽然生得长大,但向来窝囊,只挂个空职,便连该他的那份俸禄也拿不到手。 要不是秦忠他阿大在神木堡还有些故旧在,再加上过往高冲压得张贵没法在堡寨里威福自用,这秦家的家业只怕早就给张贵谋夺了去。 陈升跟了上去,那条被踢得半死的大黄狗本还要叫唤,可尚未张嘴就被陈升又补了一脚,呜咽几声后便没了声息。 看到秦家狗子死了,陈升颇觉痛快,他家小弟被这狗子咬过,他早就看这狗子不顺眼,大晚上的常胡叫唤,还咬过好几个堡寨里的娃娃。过去秦忠他阿大在时,不是什么好鸟,这狗子便是那老东西养的。 翻墙入院,陈升朝着秦家的后院摸去,这堡寨里秦家是大户,秦忠他阿大是试百户,过去在张贵和高伯间两头摇摆,很是趁机捞了些好处。不过他一死,秦忠这个儿子却窝囊得很,才半年多就被郑大这种腌臜货给欺上门。 还没到后院,陈升便听到郑大那厮得意洋洋地吹嘘着,“秦总旗,你放心,你家秋粮赋税还是照旧,不过你家婆娘待会可得好好卖力把俺伺候舒服了,否则可不算。” 陈升想不到瞧着浓眉大眼的秦忠居然窝囊到了这等地步,竟是把自家婆娘给郑大这黑厮享用,隐在不远处屋檐下的阴影里,陈升看着秦忠弯着腰在那里说着话,更加鄙夷这个软骨头。 “姓秦的,你这个没卵子的东西,你阿爷睡老娘,你不敢吭声,现在连外面的阿猫阿狗你也往家里带,你当老娘是什么,是掩门卖笑的土娼么?” 泼辣的声音响起,秦忠的婆娘开了房门,朝着快把腰弓成虾子的丈夫,劈头盖脸地骂道,秦氏也是军户人家的女儿,性烈起来,哪管什么家丑不家丑。 自家阿公好歹也是试百户,便是被睡了,也是丈夫无能,总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可眼下这软脚虾竟是要让百户府的下人来睡她。 “娘子,你不知道,高大虫死了,如今……” “如今什么,你怕张贵,我却不怕,大不了把田都卖了,咱们搬去神木堡,那里好歹还有阿公的故人在,张贵还敢去神木堡寻你的麻烦。” 秦氏瞧着丈夫猥琐的样子便生厌,再看着边上郑大那黑厮垂涎地看着自己,越发愤怒,她自问嫁到秦家,不曾做错过什么,便是被阿公扒灰,也忍了下来,可眼前这男人当真是让她心寒。 “秦娘子,俺说句不中听的,你以为你们的田产能卖几个价钱,没有百户大人点头,谁敢买你们的田,我看你还是乖乖听秦兄的话,这样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你还能继续当你的秦家奶奶。” 郑大看着因为发怒而两颊绯红的秦氏,嘿嘿地笑了起来,然后开口说道,“本来这事俺也不想太张扬的,可秦娘子你要是再闹下去,被邻居旁人们笑话倒也没啥,可你那两个娃儿要是醒了……” 秦氏越泼辣,郑大便越觉得来劲,想他在百户府下面的庄子熬了好些年,才从庄头做到如今的管事,能睡一睡这总旗大人的婆娘,才显得威风吗! 见郑大提到自己一双儿女,秦氏红着双目,没有再闹,只是看向一边闷不吭声的丈夫,却见这男人耷拉着脑袋,就好像他下面那话儿一副虫样,她刹那间心死如灰,再看着在边上生得又黑又丑的郑大,低声骂道,“就当老娘被猪狗咬了口。”说完,便转身进了屋。 “秦老弟,不要放在心上,保住你秦家的产业,有钱还怕没女人,我看秦娘子泼得很,难怪你一直没纳妾,等会儿哥哥给你出气。” 郑大哈哈大笑着,拍着秦忠肩膀道,接着便扬长而去,转身进了秦家的内宅屋子。 秦忠低下的头,脸扭曲着,一会儿狰狞,一会儿哭丧,可到最后那握紧的拳头还是松开,转身出了内宅院子,寻了角落坐下,呆呆地看着前面那棵歪脖子树,脑子里满是秦氏白花花的身子和郑大那黑厮交缠在一块儿。 “秦总旗,可还真是能忍,我要是你阿爷,只怕会被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讥笑声中,陈升从暗处走出来,看着被吓得跳起来的秦忠打趣道。 “陈大郎,是你,你来我家做什么?” 秦忠退了两步后才站稳,看清楚是陈升,不由结巴着说道,陈升年纪不大,可也是堡寨里面年轻人中的大虫,没人敢招惹他。 “来做什么?”陈升笑了起来,“自然是帮秦总旗你分忧解难,郑大那厮可是要上你的婆娘,你要还是个男人,一句话,小弟我帮你弄死他。” 秦忠被陈升的话刺得脸又青又红的,可他终究没有那个胆子,最后只能低声道,“陈大郎,你莫要说笑,如今堡寨里是什么情形,你又不是不知晓,高总旗死了,谁还压得住张大人。” 秦忠这句话顿时让陈升面色变得冰冷无比,这些日子杀了许多马贼,他身上自有一股杀气,如今这般看着秦忠,顿时骇得秦忠说不出话来。 “秦娘子说得还真不错,你这厮便是个窝囊废。” 看着被吓退的秦忠,陈升上前逼近,“小爷现在就去杀了郑大那厮,你要是敢拦着,便连你一块儿杀了。”说到最后,陈升拔出腰间的短刀,拍着秦忠的脸道。 一屁股跌倒在地,秦忠吓得都快透不过气来,陈升方才的眼神太可怕,就好像阿大以前每次杀人那样。 陈升说完,也不管秦忠,径自朝不远处的后宅走去,他要杀郑大,虽然是临时起意,可是也有几分心思在,秦忠这厮虽然是个窝囊废,可他总归还是个总旗,又是河口堡土生土长的本地户,真要出面,本地军户们还是能听他几句的。 刚到屋子口,陈升便听到郑大在那里急色道,“秦娘子,你再闹,可就别怪俺下狠手了。” 原来秦氏是军户人家出身,虽然不曾学过舞刀弄枪,可是性子泼辣,再加上边地不兴裹小脚,她又有些力气,又抓又挠的,郑大忙活许久,都不得其门而入,于是急了。 “砰!”的一声,陈升踹门而入,屋内秦氏和郑大都被吓得一愣,但随即转头看来,秦氏原本脸上的些许希翼神情在看清陈升的脸庞后顿时沉了下去,而郑大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陈升,慌张道,“陈大郎,你要……做……做什么?” 陈升手里的短刀锋利,沾过不少血,上面还透着股血腥气,郑大原本在百户府只是下面庄子里的庄头,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此时见到陈升杀气腾腾的样子,就被吓呆了。 “陈大郎,我不知道秦娘子是你相好,你饶了俺,俺什么都还没干……” “入你阿母,谁是她的相好。” 陈升想不到郑大死到临头,还敢污言秽语,平白污蔑他的清白,心中更加恼怒,一步跨前,捉住郑大的头发就好似捉鸡仔一样,郑大被拽住,本以为最多是被陈升打一顿拳脚,可是哪想到眼前一花,喉咙口一凉,接着便滚烫得厉害。 “你……” 郑大圆睁着双眼,随着陈升松开他,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喉咙口血汨汨地流出来,手脚动了几下后,便没了活气。 秦氏看着冷脸杀了郑大的陈升,一双秋水似的媚眼全都盯着这个少年郎,浑然不顾身上的衣服被郑大撕得春光大泄。这时候秦忠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当他看到躺在地上的郑大时,忍不住喃喃自语起来,“这可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 秦忠不敢去埋怨陈升,因为陈升手里的刀子还滴着血,他生怕惹怒陈升,也吃上一刀去和郑大作伴。 看到丈夫那窝囊样子,再看看杀人后镇定自若的陈升,秦氏心中越发失望厌恶,不过她仍是朝丈夫喝道,“慌什么,郑大这黑厮死了便死了,正主都在,问问陈大郎,此事该如何处置?” 秦氏的话,对秦忠来说,不啻是救命稻草,于是他连忙顺着秦氏的话,眼巴巴地看向陈升道,“陈大郎,你可把我害惨了,这事儿该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往你家地窖一扔,谁知道郑大死在你这里?” “可郑大几个手下,都知道他……” 秦忠怯懦地说道,他的脊梁骨早就被他阿大从小训没了,向来胆怯没主见,更加怕事。 “那你便去百户府告发,说是我杀的。” 陈升似笑非笑地说道,看得秦忠心里直发毛,连忙道,“不敢,不敢,大郎说笑了。” 第七十二章 陈忠 “大郎,你要这窝囊废做什么,不妨直说。” 秦氏看不下去,在边上冷声道,她可不像丈夫秦忠那般无能,瞧不出陈升别有用心,只是陈升杀了郑大,救了她,也给她出了口恶气,所以她不在乎陈升是不是要坑害这个窝囊废。 秦忠听到秦氏的话,面上一愣,可是看到秦氏冷冰冰的目光,又想到自己干的事情,顿时焉了下去,只能朝陈升道,“大郎,你要我办什么事?” 陈升有些意外地看着秦氏,想不到这个美艳妇人居然比秦忠这厮强多了,于是他索性道,“秦总旗,如今郑大死了,我说句实话,你便是告发我也没用,张贵那厮惦记你家的家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如今想活,想保住家业,就得听我的,明白么!” 陈升不急着走,反倒是大马金刀地坐下,朝着秦忠说道,过去那段日子,高进每日晚上都会抽空教他们识字读书,教他们戚爷爷的兵法,此外也会讲些其他东西。 比如教他们要如何辨别判断人心,什么德行都是狗屁,一切都要看利益是否关切自身。又比如那个叫什么换位思考的法子,想要拿捏别人,先不妨把自己当成对方,想想别人最害怕什么,最想要什么,如此便能多几分把握。 陈升试想了下,自己若是秦忠这窝囊废,自然最害怕保不住家业,保不住小命,其人胆小怕事,连自家婆娘都能主动献给郑大,和这种人讲什么利害关系屁用没有,不到刀落在脖子上,他是不会清醒的,所以只有先断了他的念想,把他逼到绝路上再说。 果不其然,听完陈升的话,秦忠忙不迭地点头,“大郎说得是,我听大郎的,只是大郎,如今百户府奢遮势大,等张大人回来,咱们……” “那也得他回的来?” 陈升看着小心翼翼发问的秦忠,留给他意味深长的冷笑后,方自起身道,“记住,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就这两天召集堡寨里剩下的军户正丁,告诉他们说是张贵的命令,要他们出关接应。” 秦忠听得额头直冒冷汗,陈升那句“那也得他回的来?”由不得他去多想,再想到对方要他召集堡寨里剩下军户的正丁出关,他竟然以为陈升是要去埋伏张贵。 “别多想,你们是去为高爷做事,懂吗?” 陈升拍了拍秦忠肩膀道,他故意模糊了说辞,只说高爷,对堡寨里的人来说,高伯的威名能震住他们,叫他们不害怕张贵。 秦忠脸色变化得很精彩,先是害怕胆怯随后又恍然大悟,再到最后的狂喜,以至于兴奋地道,“我阿大常说高总旗有鬼神庇佑,高丽战场上,十来个倭寇都杀不了他一个,怎么可能就平白无故地……” 陈升懒得理会自言自语的秦忠,反倒是朝秦氏道,“秦娘子,这桩事情非同小可,还请您看着点秦总旗,事情办砸了,我这里好说话,高爷那里可不好使。” “大郎放心,奴家省得。” 秦氏朝陈升点点头,她太了解自家丈夫,窝囊怕事,上一刻兴许答应得还好好的,可下一刻杂七杂八一想就反悔了。 陈升被秦氏赤裸裸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得了应答后,便连忙离开了。 “娘子,方才你有没有被郑大……” 看到陈升离开,秦忠才小心地朝秦氏问道,如今郑大死了,他反倒在意起来刚才秦氏有没有被郑大咬上几口。 “滚,你这窝囊废,姓秦的,你要再多说半句,老娘便跟你合离,到时候去神木堡的窑子里做姐儿,叫这神木县的人都知道你秦家的丑事。”秦氏看着恬不知耻的丈夫,一巴掌扇在丈夫脸上,然后大骂着便将他赶出了屋外。 走了没多远的陈升听到秦氏的骂声,却是笑了起来,这秦忠是个窝囊废,不曾想家里婆娘倒是泼辣厉害,两人若是调个转儿,说不定这秦家还能再兴旺起来。 翻墙出来,看到那条死挺的大黄狗,陈升喉咙口吞咽了下,他回家里不好张扬,这狗子还是莫要浪费,拿回家正好炖锅狗肉,给阿娘还有小弟补补身子。 想到这里,陈升背起狗子,便大步朝自家的方向去了。 没多久,陈升回了自家宅院,夜色已深,大门里上了门闩,他只能先把狗子扔过墙,接着也翻身而进,只是他刚跳到地上,一股恶风扑面,吓得他一个懒驴打滚躲到边上,待看清那拿棍的矮小身影后,方才连忙道,“阿弟,是我!” “阿兄,是你,你回来了。”听到陈升的声音,陈发扔了手里棍子,连忙上前道,“我还以为进了贼人呢?” “好小子,你刚才这棍使得有劲,看来这段日子没落下练习。” 从地上起来,陈升拍打着衣服道,而他的夸奖也让自家阿弟挺直了胸膛道,“那是当然,阿兄不在,俺要保护阿娘。” “阿兄,你刚才扔进来的是什么东西?” “你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陈发拎着棍子,走到近前,就着月光,凑近后才看清楚那竟是秦家那条大黄狗,于是他下意识地就是一棍抽在狗头上,然后才发觉这恶狗子早就死了。 微弱的灯光亮起,原来院里的动静还是惊动了陈母,两兄弟正说着要如何处置那狗子时,陈母拿着盏油灯,从屋里出来。 “阿娘,孩儿回来了。” 看到老娘,陈升连忙上前,这一个多月在荒野里厮杀,固然肆意痛快,可他仍旧想念家中。 “阿升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油灯昏暗,陈母看不清儿子面孔,可握住儿子的手时,仍旧高兴起来。 “阿兄,你陪阿娘说话,我去整治这狗子。” 陈发才十三岁,虽然陈家在堡寨里算是富裕人家,可是他们的老父对他们向来严苛,家里没有下人,很多活两兄弟都是从小干大的。 “去吧。”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陈升知道自家这个阿弟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过往父亲和高伯在,家里不缺银钱,可他这趟出去一个多月,家里又要应对百户府的勒索,只怕日子过得紧巴巴,刚才这小子盯着那狗子两眼放光的模样,估计是被饿惨了。 陈升搀着老娘进了里屋,然后坐定后,便和老娘说起这段日子做的事情,说完,他从怀里摸出三十两碎银道,“阿娘,这些银子是二哥给的,您收好。” 看到那么多碎银,陈母愣了愣,以往丈夫在时,每趟出塞回来,也不过是十来两的进项,如今丈夫没了,儿子跟着高家二郎去报仇,没成想还能带这么多银钱回来。 “阿娘,你不知道二哥有多厉害,咱们杀了那张贵不说,还坑了把鞑子,从归化城回来的时候,儿提了袋银钱,足足一千五百两,可沉了。” 陈升说得眉飞色舞,可陈母却没多少高兴之色,“儿啊,娘知道你二哥有大本事,可是……” 陈母没有说下去,自家丈夫当年在神木堡绰号神眼,可就是因为兄弟义气,跟了高冲辞官而走,虽说这些年家里攒下的银两不少,可出塞经商凶险,多少次丈夫归家,身上都带伤,如今丈夫跟着高冲去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只盼着儿子能平平安安地娶妻生子,生个大胖孙儿,给陈家传宗接代。 “儿啊,你听为娘说,你二哥有本事,张贵那恶贼死了,这仇也报了,便不要再多生事端,咱们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家里攒下的银钱,够给你说门亲事,也够买上些好水田,到时候……” 陈母絮絮叨叨地说着,她不懂那么多,丈夫没了,便只有两个儿子,可小儿子年幼,能撑门立户的便只有陈升这个长子,高进越有本事,她越担心,因为但凡有本事的人都能折腾,她听儿子说了这段时日所见所闻,觉得高进比他阿大高冲还能折腾,杀了张贵不说,还坑了蒙古鞑子,这都是何等危险之事? “阿娘,儿跟其他兄弟立了誓的,此生追随二哥,若有违誓,神鬼都不容。” 陈升红着眼睛说道,他知道老娘是为他好,可是这样的世道,不是你想过太平日子就能过太平日子的,“阿娘啊,二哥说过,咱们要过好日子,就得自己做主,张贵死了,若是再来个比张贵更凶恶的上官,咱们该怎么办?” “阿娘,二哥不会害咱们,等二哥当了百户,咱们才有好日子过,到时候其他人都在二哥手下做官,难道要我去种田吗?” “阿大在天有灵,也要骂我没出息的!” 见儿子连丈夫都搬了出来,陈母不再说了,只是道,“儿大不由娘,阿升,你长大了,能当家做主了,你要做什么便去做吧,只是千万要小心,你阿弟还小,咱们陈家你就是顶梁柱了!” “阿娘放心,儿子晓得轻重,再说二哥行事有章法,不会弄险,等这趟事情了结,二哥当了百户,咱们也不惹事情,只是和过去一样跟鞑子做生意。” 陈升宽慰着老娘道,作为伙伴里最得高进重用的,他很清楚高进接下来对整个河口堡都要大动,日后多有用武之地,只是这些事情他自不会跟老娘说,免得她担心。 接下来,陈母没再说话,儿子有主见是好事,自古女人夫死从子,今后陈家便是陈升说了算。 第七十三章 马贼来了 马家村村头,陈升带着两个伙伴,坐在村口的石墩上,看着村里鸡飞狗跳的动静,个个都面露冷意,这收纳秋粮的日期早就过了,可百户府的胃口就好像是无底洞一般,张贵不在,那些没了束缚的管事和家丁,仍旧是到处勒索,在下面的村落搜刮钱粮。 “你还我的大白!” 村口前的大路上,一个小娃儿哭喊着追着百户府来催逼秋粮的队伍,后面是满头大汗从田头跑来的几个庄稼汉,“兔崽子,你给俺滚回来!” 为首的庄稼汉急的哇哇大叫,他婆娘生了四胎,只这么一个儿子,要是被百户府的家丁坏了性命,他家可就绝后了。 百户府催逼秋粮的队伍一共三人,赶着辆大车,装得全都是粮食还有各种野物,上面一头呆头呆脑的大白鹅被关在竹笼里,不时张着翅膀昂昂地叫唤。 鹅在大明朝属于美味,价格可比活鸡活鸭贵得多,河口堡这边靠近窟野河,马家村便通着条小河,所以不少人家里养些鸭鹅,下的蛋能够拿去集市换些铜钱或是杂货。 那头大白鹅便是小娃儿家里养的,平时没人陪小娃儿玩耍,小娃儿便一天到晚跟着大白鹅,自然宝贝得很。 “小兔崽子,活得不耐烦了,八爷看上去你家的大鹅,是你家的福分。” 大车停了下来,坐在车沿的百户府下人跳下来,朝那小娃儿骂道,可不过七八岁的小娃儿懂什么,哪怕面前的下人凶恶,也只哭闹着道,“坏人,还我大白!” “找死!” 见这小娃子不依不饶,下人恶从心起,再加上旁边有他口中的八爷撑腰,也不怕远处奔来的几个泥腿子,于是一边骂道,一边飞起一脚,就要踹开面前的小娃子。 看到这一幕,几个奔来的庄稼汉吓得大惊失色,小娃儿年岁小,哪经得住这一脚。 眼瞅着这一脚就要踹在小娃儿身上,那百户府的下人却忽地好像被抽干了浑身力气,扑倒在地,背心上插了根明晃晃的雕翎羽箭。 陈升放下手中旧弓,这弓是杀了张贵,拿下官军营地后,从张贵帐中找出来的,正是他爹用的那张蟒皮角弓。陈升射术不差,虽说天赋比不过高进和杨大眼,但从小也是下足了功夫,射些静物,准头不比高进他们差。 几乎是同时,方才还在看热闹的张八从车上跳下,就势蹲在大车的车轱辘边上,那赶车的下人则是吓得傻了,他那里想得到,跟着八爷出来催逼秋粮,还能遇到强人劫道。 这时候跑来的几个庄稼汉,也看到了村口三个黑衣斗笠客,都吓得脸色发白,河口堡靠近边墙,过去有高冲这个大虫坐镇,再加上百户张贵也不是省油的灯,所以河口堡向来还算太平,少有盗匪入境。 可是大家伙一年中总有去神木堡逛个集市的时候,便会常听到一些关于江洋大盗血洗村落的事情,都说塞外马贼多如牛毛,可这些贼人不大都是从关内跑出去的,像河口堡这种边地堡寨,要是没有强人坐镇,便是贼人们眼中的肥羊。 看到那坏人扑到在自己面前,那黑瘦的小娃儿终于知道害怕,哇哇地哭起来,也没在管自家大鹅,便转头朝着他阿大跑去了。 张八不敢冒头,对面三个强人里,领头的用得是军中硬弓,他要是跑出去,挨上一箭,不管是不是要害,也和废了没什么区别。 赶车的下人哆嗦着,他没敢赶车逃跑,那大车上装得全是实沉东西,想跑都跑不快。 陈升三人慢慢逼向大车,远处几个庄稼汉接了那小娃,便不再上前,只是远远地张望,如今马家村家家户户穷得响叮当,这几位劫道的强人怕是看上了百户府搜刮的钱粮,他们几个穷鬼没什么好怕的,反倒是盼着百户府那位家丁老爷倒大霉。 “几位,我是河口堡张百户府中家丁,这些钱粮你们拿去无妨。”张八不是什么蠢货,会拿百户府去压那三个强人,这节骨眼保住小命才最重要。 陈升笑了起来,他本来以为百户府的家丁都是一个德性,猖狂到没边,不曾想到了生死关头,还不是怂了。 离着大车不到十步距离时,陈升停了下来,他身后两名伙伴朝两侧前方散开,看住左右能逃跑的方向。 “出来吧,你想跑,也没地方跑!” “几位好汉,不知道是哪条道上的?” 张八无奈,只能高举双手,直起腰走出来道,“东西你们拿去,只要不伤我性命……” “你的命很值钱么?” “你们杀个下人没什么,可是动了我,那便是和百户府结了死仇,等我家大人回来……” “拿百户府吓唬我们黑沙马贼,你们那位张大人这次可是坑得我们不浅,这些东西不过是先收些利息罢了。” 陈升打断了张八,而他这番话叫张八神色大惊,义父大人和黑沙马贼向有来往,就连这次出塞也是和黑沙马贼一块儿去的,只是这趟去的时日委实太久,只是百户府里没人觉得能出什么意外。 容不得张八多想半分,陈升说完该说的话,招呼两个伙伴动手,毫不拖泥带水,他才不管刚才那番话有几分可信,只要能传出风声去就行。 刀枪临身,张八也拼起命来,拔了腰刀格挡,可他挡得住近身的两口刀,却防不住陈升手中长矛的一刺,他身上没着甲,直接被矛头当胸刺个对穿,浑身力气一泄,另外两口刀便趁势划过他的手腕和脖子。 随着断臂落下,张八喉咙口冒血,胸口一个血淋淋的大窟窿,直接毙命倒下,吓得边上那从马上跳下来的下人跪在地上大喊起来,“好汉饶命,好汉绕命。” “大哥,要不一块儿杀了,大当家的说了,凡是张家堡的人,都得死!” 两名伙伴里,有人压低了声音接话道,此行大家都知道目的为何,不过到具体该说什么话的时候,也是以随机应变为主。 “且饶他性命,大当家可是说过要找人给百户府带口信呢,杀了他咱们还得找别人。” “对对对,这位好汉爷说的是,俺赖三别的不行,就是记性好,您让俺带什么话,俺保证一个字都不带漏的。” 赶车的下人见到有活命的机会,连忙叫喊起来。 “那便饶你狗命,你听好了,回去告诉你们百户府里当家管事的,准备好三千两银子,不然就等着给你们百户大人收尸。” 陈升大声说道,然后一副强人做派,将那赖三踹到边上后,便跳上马车自赶着那车钱粮扬长而去。 直到陈升他们远去,赖三才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后背都被冷汗给打湿了,刚才差一点点可就要了他的小命。 看着地上两具尸体,赖三的脸抽搐着,不晓得该不该回百户府去报信,刚才听那三个强人的意思,这百户府只怕要大难临头,自己跑回去报信没有好处不说,只怕还要遭连累。 自己横竖光棍一条,大不了跑了当个逃奴!可要是那三个强人只是吓唬人呢? 一时间天人交战的赖三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不远处那几个马家村的庄稼汉靠近,才把他惊醒过来,“你们要干什么?” 赖三望着几个庄稼汉,满脸警惕,这马家村不比其他地方,刁民最多,那马军杀了人逃跑,从堡寨里拉走二十多号青壮,这马家村跟着走得最多。 “俺们刚才都听见了,你们百户府得罪了强人,怕是连百户大人也要遭。” 四个庄稼汉,围住了赖三,那为首说话的汉子叫马巢,正是先前那小娃儿的阿大,他此时目露凶光地看着赖三,他年轻时也是无赖儿之流,后来成了家有了婆娘,才渐渐本分起来。 可今日,自家先是被百户府这些家人搜刮走了余粮浮财,唯一的独子又差点被踢死,他早就窝了一肚子火,原本他也只能忍气吞声,可老天有眼,叫他们遇到更恶的恶人。 “马巢,你别乱来。” 赖三慌张起来,他说话间,人却朝着地上张八的尸体扑去,要拿那口腰刀和马巢他们搏命。 “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了。” 马巢手里的锄头挥将出去,正啄在赖三背心,打得他一个踉跄往前扑倒在地,都不需要马巢吩咐,另外三个庄稼汉都冲上前去,将赖三当场打死。 打死人后,马巢几人也不害怕,反倒是在尸体上摸起来,他们杀赖三,可不止是为了出口恶气,更是为了赖三张八他们身上藏的财物。 不多时,三具尸体被剥了个干净,但凡是值点钱的都被马巢他们搜刮走了,分完东西后,马巢朝另外三人道,“都知道该怎么说吧?” “巢哥儿,你放心,俺们晓得,这都是贼人做的。” 马贼杀人剥尸,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马巢早年在外面闯荡过,见识过不少世面,方才他就瞧着有些不对劲,哪有杀完人不摸尸的马贼,不过那三个强人到底是什么路数,他才不关心。 第七十四章 人心惶惶 河口堡里,随着下去收粮的家丁和下人彻夜不归,堡寨里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尤其是向来胆怯怕事的秦忠居然破天荒地穿了身甲胄,派人传话要堡寨里各军户的正丁们都去他那里点卯。 秦忠是总旗,可大家都当他是个摆设,可不管怎么说,如今张贵父子不在,他这个总旗从道理上讲,便是河口堡官军里能做主的人。 军户们哪怕不想来,可是谁也不知道秦忠是不是得了张贵的命令,要他们去点卯,于是都只能纷纷动身。 许是听到些百户府里的家丁死在下面村里的传言,秦忠没敢轻慢陈升的吩咐,平时向来嫌穿着累赘的甲胄穿戴整齐,一时间瞧着倒也有模有样的,叫那些赶来的军户正丁们都啧啧称奇,以为秦忠改了德性。 秦家的大院够宽敞,挤下四五十人不成问题,不过河口堡近两百户人家,军户也就百多户,至于剩下的也不是什么正经民户,大多是些黑户。 神木堡这边,越靠近关墙,人口越少,不过这只是官府衙门黄册上的情况,像是河口堡这里,登记在册的也就百户不到。 因为靠近窟野河,河口堡不缺水,只要肯花精力伺候土地,便能把荒地开发成良田。过去高冲在时,张贵没法肆意盘剥那些在册军户,便索性招纳那些失地流民,在河口堡附近开荒,百户府下面的庄子,便是这些黑户在耕种,说穿了这些人全是张家的奴隶。 马巢混在人群里,听着边上村子的熟人说起那些专杀百户府家丁奴仆的强人,不由也凑了过去,讲起死在马家村的赖三张八几人。 秦忠自然也听得清楚,他晓得这些全是陈升带人做的,如今堡寨里流言四起,只是张贵父子不在,百户府里没有真正的主心骨,眼下看着镇定自若,实则是压根没人知道该怎么办。 “各位。”看着人到得差不多,秦忠才大声开口道,哪怕院里众人都不大看得起秦忠,但也都安静下来,毕竟总旗再小也是个官。 “大家听我说,这次让大家过来,乃是百户大人的命令,要大家出关接应。” 秦忠话音方落,院子里顿时嘈杂起来,河口堡的官军从来没满员,但是他们这些正丁,可都在名册上,本该发给他们的粮饷自然叫张贵贪墨。 过去有高冲这大虫在,张贵不敢去盘剥那些浙兵,自也没法对本地军户下手,否则便要尽失人心。可今年缴纳秋粮,百户府下村收粮的队伍当真是穷凶极恶,简直就是雁过拔毛,狗过踢一脚。 大家都满腹怨气,如今听到要误了自家农时,还得出关去接应张贵,谁会愿意! “秦总旗,咱们做事情总得讲道理,眼下咱们都要种麦子,耽误了农时,来年开春大家都得喝西北风。” “是啊,是啊,张百户吃香的喝辣的,有咱们什么事?” “不去,不去,谁去谁是傻子!” 众人里有人叫嚷起来,随后整个院子里便都是抱怨声,大家怕张贵这个百户,可不怕秦忠这个没用的总旗。 秦忠看着纷纷叫唤起来的众人,心头打鼓,这些人里可是有几个混不吝的刺头,自己又不是张贵这个百户,手下有家丁能撑住场面。 一时间,秦忠就那样呆呆地站在原地,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是想到陈升交给自己的差事,要是办不好他该怎么办? “都嚷嚷什么,是张贵让你们去,有本事你们去和张贵闹去!” 泼辣的声音响起,原来秦氏见丈夫临到头又做了软脚虾,镇不住底下那些粗胚糙汉,于是便从里屋出来,朝院里众人骂起来。 “看什么看,我家男人就是个传话的,你们有胆子便不去,看张贵回来怎么收拾你们!” 秦氏叉着腰,瞪着院里一大圈男人,丝毫不在意那些男人赤裸裸的目光,自家丈夫就是个窝囊废,被看也就看了,还能少块肉去。 被秦氏喝骂着,院里的男人们都没了声响,就像秦氏说的,他们可以朝秦忠发泄不满,可是他们却没胆子不去,因为他们敢不去,等张贵回来,便要全家倒霉。 “行了,都回去准备准备,咱们明天一早就出发。” 秦忠趁这安静的当口,连忙朝众人喊道,这时回过神来的众人才悻悻离去。 “这事情总算办妥了!” 等众人离去,秦忠方才松了口气,然后他笑着脸朝秦氏道,“娘子,刚才多亏你……” 秦忠话还没说完,秦氏已自转身离去,没再搭理他,叫秦忠好不尴尬恼怒,可又发作不得。 …… 陈升在家中,自有阿弟陈发出去给他打听消息,很快他便知道秦府大院里发生的事情,不由更加鄙夷秦忠。 “阿兄,那秦忠真是窝囊透顶,我听那些人说,当时要不是秦娘子出来,只怕他还要挨一顿老拳呢!” 陈发一边吃着狗肉,一边说着话,秦家那条大黄狗分量不轻,先前炖了半夜才煮的酥烂,勾得边上两家人腆着脸上门讨肉吃,要是放在以前,陈发也就给了,毕竟他年纪小,真要恶了左邻右舍,日子可不好过。 可如今陈升在家中,只露了个面,便把人给吓跑了,实在是陈升过去在堡寨里,也是不好惹的主,他们敢招惹陈发这小孩儿,可哪敢和陈升耍手段。 “你少听那些无赖汉吹嘘,他们也就是耍耍嘴皮子,哪敢真动手打秦忠那厮!” 陈升冷笑起来,河口堡的官军里,那些只是挂个名字的军户正丁,其实大都不是什么好鸟,游手好闲的无赖汉居多,有些更是叫自家婆娘做了半掩门的土娼,真要和秦忠比起来,那也是半斤八两差不离。 “阿兄,这回你真不能带我出去见识见识吗?” “你走了,谁来照顾阿娘?” 陈升晓得自己这个阿弟向来心思活泛,说穿了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真带上他,这小子只能添乱。 陈发没了声音,他知道阿兄说得对,他走了,家里便没人照顾阿娘了。 “行了,你想见世面,以后有的是机会,就你现在那几手三脚猫功夫,真带你出塞,就是个累赘。” “好生练武,别多想,等阿兄回来,给你带匹大马回来。” “真的吗?阿兄!” “我还会骗你不成。” 陈发还是个孩子,不开心来得快,去得也快,陈升说给他弄匹大马,他便立马高兴起来。 …… 百户府里,张氏坐在上首,瞧着镇定,可眼里全是茫然和不知所措,她不是军户家的女儿出身,父亲是神木堡里一个老童生,张贵当初下了不少聘礼才把她娶回家。 边地的读书人金贵,放在文风鼎盛的江南,一个老童生,多半便是穷困潦倒的穷措大,只能在酒铺里喝最劣的黄酒,而且就着碟茴香豆能赖上半天不走,没事儿跟毛孩子显摆茴香的茴字有四种写法。 可是在神木堡这等边地,童生就已经是体面人,能在衙门里谋份差事,张贵是百户,可他当初迎娶张氏,还真说不上什么女方高攀了。 张氏向来养尊处优惯了,平时张贵也不让她操心俗务,她最多是在后宅里教训教训几个小妾什么是大妇威严,如今堡寨里流言四起,说什么丈夫已经死了,马贼要来洗劫百户府,听着就吓人得很。 “夫人,该您吩咐了。” 百户府的大管事朝着有些发呆的张氏唤道,张贵父子不在,他便是能做主的人,可是他区区下人,要是真敢擅做决定的话,张贵这位主子回来肯定饶不了他。 这年头奴大欺主的事情不少,尤其是不少商贾之家,后人不肖,竟是叫原先家中奴仆夺了家产,反做了老爷,这等事情便是骆驼城里也偶有发生。 “哦,那就派人先去徐千户大人那里告知一声。” 张贵和马贼勾结,便是张氏这枕边人也不知道,大管事隐约猜到些,可具体是那股马贼,他也不知道,结果便是眼下他们真的以为是黑沙马贼要对百户府不利。 “夫人,徐千户那里不比他处,还得准备份厚礼才是。” 大管事是不太相信马贼敢来洗劫百户府的,毕竟百户府院墙高得很,府里还有几十号奴仆下人,只要守住院墙,敲了警钟,四周的人家来救,那些马贼便只能退去。 可是想归这么想,具体做起来,还是得以阖府上下安全为重,该搬的救兵还是得搬,哪怕那位徐千户再贪婪,这边也得出钱。 “都交给你了,这些事情你看着办就是。” “是,夫人。” 看着不愿理事的张氏,大管事只能应下来,如今府里人心惶惶,正需要张氏这位女主人来安抚人心。 老爷走的时候,带走了张大几人,府里正经家丁就留了三人,如今死得只剩下张十,万一贼人真有胆子来洗劫百户府? 大管事叹了口气,如今府里就张十这一个能打的,其他下人顶多算是个健仆,下田头欺负下庄稼汉还成,真要和马贼厮杀,恐怕没人有胆子。 第七十五章 什么都不知道 百户府里,大管事知道秦忠召集军户正丁的消息,已经是大晚上,这还是和百户府沾亲带故的人家从旁人那里得了消息才过来传信的。 “这个秦忠到底想干什么?” 张氏喃喃自语,大管事也是一脸糊涂,秦忠是什么人,整个河口堡里,这位秦总旗就是最没用的窝囊废,现在这人居然身穿甲胄,召集军丁,还说是得了老爷的命令。 “难道真是老爷……” “夫人,老爷真有什么吩咐,难道不会遣派人手回府中报信,怎么会去找那秦忠。” 大管事摇起头来,沉声道,“我看此事必有蹊跷,不如让张十带人去秦忠府上问个究竟!” 张氏没什么主见,大管事说的好像也很有道理,于是便由着大管事来处置了。 夜色刚起,百户府里,张十带着十个下人离府而去,也就是大管事吩咐他要小心,不然张十觉得对付秦忠这等无胆货色,哪里需要那么大阵仗。 秦忠府外,陈升带着两名伙伴藏在暗处里,三人都带了弓箭。 堡寨里,给百户府通风报信的有两户人家,都和百户府沾亲带故的,平时也没少欺压乡邻,他们往百户府进出的时候,被街上玩耍的娃娃们瞧得清楚。 陈发是街上的孩子王,那些娃娃们都是他的眼线,给几个铜钱就能叫他们帮忙盯人,所以陈升从这个阿弟那里早就知道这消息,便带了两个伙伴来秦府附近待着。 “果然来了。” 听到旁边伙伴的话语,陈升精神一震,他自问若是百户府的人,知道秦忠在召集军丁,肯定是要来过问一番的。 张十他们来得大大咧咧,十个家丁打着火把,手里提着棍子,对陈升他们来说便是最好的活靶子。 陈升眯了眯眼,打头的张十他认得,张贵那厮好排场,区区一个百户,收家丁硬是弄成收义子,这张十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是本地军户的子弟,武艺还算过得去,不过为人就不敢恭维了。 这年头当人义子,可是要更名改姓的,陈升自然瞧不上这种趋炎附势的小人,于是朝两名伙伴道,“弄死张十就行了。” 另外两人点点头,和陈升一块儿在暗处拉弓,朝昂首走在队伍最前头的张十瞄准,然后松开了弓弦。 弓弦炸裂,箭矢破空的呼啸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响亮,因为隔着距离太近,张十听到响时反应过来想要躲避,可人却摔在了地上,他低头看去只见胸膛腰间插了三枚羽箭,接着便是剧痛袭来,疼得他喊叫起来。 随着张十倒下,其他下人们就像是受惊的马蜂窝一样炸开来,有人逃跑,有人蹲下,就是没人敢去张十身边看看情况。 只是过了好久,那箭矢射来的方向都没有动静,才让剩下的人长舒一口气,这时候才有人记得去看张十,结果只看到张十身下淌了一滩血,进气还没有出气多,显见是活不成了。 “咱们先回府去。” 下人里,有年长的说道,他们都是百户府的家奴,想当逃奴不是件容易事,更何况谁知道这黑暗的夜色里到底藏了多少贼人,他们要是逃跑,只怕比张十好不到哪里去。 街上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附近的人家,可是也没人敢出来看热闹,百户府的下人们也没敢声张,最后只是抬着张十狼狈地逃回了百户府。 看到张十的尸体时,大管家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现在是相信那伙黑沙马贼真的想对百户府下手,于是他再也顾不得要让人去神木堡采买礼物给徐千户送礼,索性喊了自己的儿子,让他带上现银百两,等天一亮便去神木堡求援。 张十死了的消息,被大管事隐瞒下来,眼下是多事之秋,真传出去,只怕整个堡寨里都要不太平,秦忠那里,让他把那些军丁都带走也好,省得出乱子。 大管事可不敢再打秦忠的主意,谁知道秦忠是不是和贼人勾结,那些被召集的军丁也都从了贼人,让他们来帮忙守备百户府,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把张十尸体草草塞到柴房里,大管事自吩咐下人们,彻夜分班上墙守夜,还带了鸣锣。 只是一夜过去,却是半点事情都没有发生。 天蒙蒙亮时,河口堡外,四十多号军丁们凑齐了四队人马,昨夜的动静只几户人家听到,大清早起来,看到的也只是地上一滩血迹,究竟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 秦忠从家里拉了辆大车,上面装了粮食,陈升说过,他们要出关墙四十里,得走上一天多的路程,这些军丁只带了张嘴巴过来,他要是不给口吃的,只怕他们又要闹着不走。 肉疼归肉疼,可秦忠一想到陈升就在暗处盯着自己,便不敢再多想什么,只是朝众人道,“大家都还没吃吧,来,先吃些东西,吃饱了再上路。” 从大车上扒拉下一筐窝头,秦忠大声说道,这时候满腹怨言的军丁们才脸色好些,上前一人领了三个窝头,吃完才高兴地上路了。 目送着秦忠带人离去,陈升才跟在队伍后面,他也不怕秦忠走错道,反正只要出了关墙,自有人会接引秦忠他们,他只是以防万一这路上有人闹事。 好在军丁们虽有怨气,可秦忠准备了吃的,可比他们过去自带干粮给百户府做事要强得多,一路上北行,倒也没人闹事。 正午刚过,又吃过顿窝头的军丁们休息了小半个时辰,正要上路,只见前方大片烟尘扬起,脚下大地都震动起来,不由都惶恐起来。 “大家别慌,别慌,许是张百户的人马!” 看到周围军丁们神色不善地看着自己,秦忠连忙大喊起来,心里面叫苦不已,他素来胆小怕事,眼下对面十多骑快马冲来,吓得他也双腿发软。 军丁们挨在一块儿,这个节骨眼,谁敢四散奔逃,万一来的是马贼,两条腿能跑得过四条腿。不过很快军丁们揪着的心放下些许,因为奔来的马队放缓了速度,烟尘渐消,他们才看清对面的队伍全貌。 清一色的黑衣骑士,那为首的是个高大青年,军丁里有人认识高进,于是便喊起来,“是高二郎!” 听到高二郎之名,其他军丁们也都面面相觑,看向秦忠,不是说是出关接应张贵这个百户大人,怎么来的是高二郎,先前张贵还说高冲勾结马贼图谋不轨,高家商队上下都死了。 “秦总旗,果然是信人。” 高进勒马停下后,便朝秦忠大声道,这时候任秦忠再怎么辩解也没用,其他军丁们都把他当成了高家的人。 “我知道大家有疑惑,等到了地方,我自给大家解释。” 看着一众狐疑的军丁,高进环视一圈后,高声说道,他身后马队气势森严,伙伴们个个冷着脸,那些军丁们哪敢多话,个个都老实得很,只是听秦忠在那里点头哈腰道,“都听高爷的!” 军丁里,马巢眼尖,看到高进身后陈升,不由睁圆了眼睛,当日陈升持弓射杀百户府下人,他认得那张蟒皮角弓,一时间他发觉自己好像知道件了不得的事情,可他不敢声张,谁知道这高二郎什么脾性,万一自己说出去坏了他的事,瞧他们的强人做派,只怕他全家性命难保。 有着高进马队随行,原本赶路时能偷懒则偷懒的军丁们不敢再耍心眼,一个个都老实赶路,没到傍晚就到了高进临时找的据点,那里停了二十多辆大车,地上还堆着不少货物。 军丁们瞧着好奇,可都不敢发话多问,只是由着高进吩咐,进了营地休息,到了晚饭时,发现是小米饭拌肉汤,里面还有碎肉,便一个个高喊起,“高爷大方!”了。 “诸位,我让秦总旗带大家过来,是要大家伙儿帮个忙,想来大家也都看到外面那些大车和货物了,当日我高家商队在塞外遇到大股马贼不敌,不得已便只能弃货自保,我阿大也不幸命丧贼人之手。” 高进说着他编出来的故事,底下军丁们听得入神,虽说有人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也不敢说什么,这位新出炉的高爷出手大方,许诺他们只要帮忙把货物运回河口堡,便每人给五钱工食银,谁还管他和张贵是不是演戏要对付马贼。 “二哥这故事,骗鬼都不信啊!” 伙伴里,见高进说什么,张贵为了对付黑沙马贼,出关一月有余,如今刚查探到马贼老巢,眼下正去剿灭贼人,杨大眼王斗和几个平时最爱听评书的都是低声嘀咕起来,直到陈升狠狠瞪了他们眼,才讪讪闭了嘴。 高进才不在乎自己编的故事合不合理,他只要这些河口堡里的军丁能给他证明,百户府被贼人血洗的时候,他在关墙外面,这事情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就行。 “高爷放心,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和军丁们说过话后,秦忠被单独叫去面见高进,可他一进帐里,便跪倒在地,叫高进也不由愕然,他听陈升说过这秦忠事迹,没成想竟然胆怯如此。 第七十六章 有用处(为“最高兴的事莫过于你比我胖”加更) 高进亲自搀扶起了秦忠,陈升他们都看不起这个人,可他觉得这秦忠胆小怕事的性子挺好,张贵死后,只要关爷那里不出差错,他那百户官职便稳了。 按照惯例,百户下还有试百户充作副手,高进要彻底掌握河口堡,这试百户的人选便有讲究,陈升他们这些伙伴资历不够,至于剩下的官军里,资历够的都是些老兵油子,倒不如让秦忠做这个试百户,继续当个摆设挺好。 “秦总旗说什么胡话,高某此番请秦总旗帮忙,不过是人手不够,让堡寨里的军丁帮着运货而已,毕竟这归途上万一要是遇到马贼,高某这些人手只够御敌。” “是是是,高爷说得是。” 秦忠仍旧诚惶诚恐地说道,高进越是和颜悦色,他就越害怕,实在是堡寨里陈升那动辄杀人的狠辣做派吓到了他,想想陈升那等人都对高进敬服有加,这高进必定是更加厉害的人物。 “算了,秦总旗,你回去好好休息,高某日后还有很多事情要秦总旗帮衬一二。” 秦忠的谨慎或者说是胆小,让高进索然无味,威逼利诱这种人简直毫无成就感,于是温言安慰道。 “高爷放心,小人以后一定为您马首是瞻,您说往东,小人绝不敢往西。” 秦忠连忙表起忠心来,现在他把百户府给得罪死了,只能投靠高进,反正高进他爹当年就是河口堡的大虫,连张贵都要避让三分,如今子承父业,他这般也不算辱没自己。 等秦忠离开,高进才看向一旁站着的陈升,问道,“这秦忠到底是……”他记得小时候,比他大几岁的秦忠也算是那种纨绔子弟,毕竟他那位阿大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当年在张贵和他父亲间左右逢源,很是捞了些好处。 “还不是他那死鬼阿大,扒灰睡了他的婆娘。”陈升撇嘴道,当日在秦忠府上他可是亲耳听秦氏说的,不过他不是那种八婆嘴碎之人,也没给秦忠宣扬出去,也就是高进询问,才说了出来。 “难怪!”高进哑然失笑,这秦忠被自家亲爹戴了绿帽子,而且一戴就是好多年,也难怪变成现在这德性,窝囊透顶。 “二哥,咱们真的不去……” 陈升犹豫了下,开口问道,今晚便是董步芳和马军他们血洗百户府的时候,他们若是快马赶去,天亮前也赶的回来。 “已经定了的事情,便不要再生变化,如今咱们求的是稳,等会儿你让木兰准备些肉食,就说我要亲自犒劳大伙,把那些军丁们也叫上,今晚咱们都在这儿,哪都没去。” 张贵父子虽已伏诛,可边地男儿,向来心狠如狼,血洗百户府,是要满门杀绝,鸡犬不留的,伙伴们都觉得理所当然,便是董步芳李老根还有底下家丁们也认为这般复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或许百户府里有人不该死,但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价值观,高进不让伙伴们去血洗百户府,一来他们要摆脱嫌疑,二来高进不希望他们手上沾了妇幼无辜的鲜血。 大家既然发誓要保境安民,要给河口堡的百姓带去太平,那么就得有原则和底线,有些事就让旁人去做好了。 “是,二哥。” 陈升点点头,比起高进所谋划的大事,不能亲手血洗百户府,顶多算是小小的瑕疵和遗憾,倒也无需太过计较。 随着陈升离开,过不了多久,营地里便热闹起来,知道高进要犒劳底下众人,自己等人也沾光能大块喝肉,军丁们个个高兴起来,方才晚上那顿肉汤拌饭,早就把他们的馋虫给勾了出来。 木兰杀了四头肥羊,让英娘等人支起大锅,在营地中央就地烹煮,加入香料焯水去腥,最后加入酱油,用慢火细炖,整整一个半时辰多,河口堡的军丁们闻着那股渐渐弥漫的肉香味,几乎都伸长了脖子,只盼着能早点吃上肉。 夜色渐深,就在军丁们等得心焦的时候,高进终于露面,几口大锅前,他领着伙伴们围坐一圈,然后才轮到那些军丁们坐定。 “诸位兄弟,高某能追回贼赃,得报大仇,全靠大伙鼎力相助。”高进起身后,示意大家坐下,却是取了碗倒了酒,环视一圈后,朝伙伴们大声道,“这杯酒,我敬大家。” 陈升王斗等人边上,自有英娘等人为他们倒酒,这些当日被救下的女子遇到木兰后,都被木兰所折服,跟着木兰做了男装打扮。 “敬二哥!” 陈升带头,随后其余伙伴们也都纷纷举杯高声道,陈升为人沉稳严肃,得高进看重,大家都把他当成高进之下的第二人,虽然杨大眼王斗等人心中有些不服,可也承认眼下陈升确实比他们要厉害些。 “塞外简陋,今日兄弟们且将就下,等回了堡寨,我再摆庆功宴,和大家一醉方休。” 一碗酒喝罢,高进没让再上酒,戚爷爷治军严谨,行军在外向来禁酒,他学《纪效新书》和《练兵纪实》多年,自然晓得其中轻重。 “秦总旗,明日尚需大家出力,今晚肉管饱,你让大伙儿无需拘谨。” 敬完自家兄弟,高进才朝军丁们一边的秦忠说道,他神情温和,言语客气,可越是如此,秦忠越是战战兢兢,连忙起身道,“高爷客气了,能为高爷效力,是小人的福气。” 虽然军丁们知道秦忠向来胆怯怕事,可是对着高进这般伏低做小,态度恭谨,着实叫他们大吃一惊,不过没人敢说什么,白日里高进带着马队的威势历历在目,他们中不乏有见识的,晓得高进他们的厉害。 “还不谢过高爷。” 秦忠回头,朝军丁们大声道,如今他已投靠高进,对着这些军丁,胆气倒也壮了些。 “谢过高爷!” 军丁们七嘴八舌地喊起来,大家惧怕高进,可高进出手豪阔,许他们肉吃,干活还有工食银,这声高爷喊出来,倒也有几分真心实意。 木兰领着英娘几人给军丁们碗里盛羊肉,瞧着她们是女子,军丁里有几个素来油滑的也只老老实实,不敢嘴上花两句。 闻着羊肉的肉香,有性急的军丁不等放凉几分,就连忙用手抓来吃,便是被烫到舌头也不管,实在是他们这辈子也吃不了几回羊肉。 过往几年前,就是年景好的时候,大家也都是吃个七分饱,逢年过节才买点猪肉见见荤腥,至于牛羊肉那就得是不差钱的大户人家摆席面,才有机会吃到。 河口堡穷困,能称得上大户人家的过去也只高进家里,其他的顶多算个体面人家,军丁里有年岁大的,倒还记得高进刚出生满月时,高进父亲高冲曾经大摆流水宴,让堡寨里的穷汉们吃了个饱,念叨了很久。 看着好似饿死鬼投胎一般吃相的军汉们,秦忠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了,于是起身呵斥道,“吃慢点,瞧你们那样子像什么?” 底下军丁没人理会秦忠,让这位秦总旗好不尴尬,但也只能讪讪坐下去,就当什么都没说过。瞧着这一幕,高进颇为满意,秦忠这样的,正适合日后那试百户的位子,做个摆设就好。 四头肥羊,军丁们自然不如高进他们吃得多,可每人也着实能分到一斤多羊肉,足够他们吃个口齿爽滑,尤其是那些年轻军丁,他们出生的时候,没赶上好年头,打小就没过过好日子,这顿羊肉算得上是生平第一美味,叫他们回味无穷,几乎个个都把碗给添了个干净,连半滴汤汁都不剩。 “兄弟们,既然吃了高爷的,明日咱们便该给高爷卖命干活,大伙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放下碗,马巢忽地大声道,他在军丁里,年纪正值壮年,早几年也当过墩卒,有武艺傍身,要不是成家有儿女,当日马军在马家村拉人的时候,他早就跟着跑了。 “马老哥说得是,俺这辈子就没吃过那么好的,高爷还给咱们银钱,就是明日有马贼拦路,俺也敢上前拼命!” 吃得饱,胆气也壮,马巢刚说完,便有军丁大声附和起来,其他人也纷纷称是,即便不那么想的,这个当口,嘴上也是要应和两声的。 秦忠瞧着马巢这刺头带头,心里也是郁闷,他发觉刚才高进朝他们这里看了几眼,似乎对马巢这厮有些兴趣,这顿时让他紧张起来。 “二哥,你瞧秦忠那厮,脸都变了。” 不远处,陈升笑着朝高进说道,马巢那厮他也认识,自己还救了他家那头铁的娃儿,他现在都怀疑这厮是不是认出他来了,不然怎么会带头拍高进的马屁。 “行了,莫要笑他,此人胆小怕事不假,但也有他的用处。”高进对秦忠已有安排,他虽然也鄙夷秦忠为人,可是却不会流于表面,甚至要伙伴们也做些表面功夫。 吃过这顿肉,高进并没让众人散去,反倒是和军丁们拉起了家常,河口堡里的军户,他父亲当年大都熟悉,他过去虽不用心,但也听父亲念叨过,几个上岁数的军丁一报名字,他就能说出他家的情况,叫这些老卒感动不已。 这家常并没有什么好拉的,如今堡寨里百户府嚣张跋扈,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到最后便成了军丁们朝高进诉苦,毕竟以往高进父亲高冲在世时,张贵这位百户哪有现在这般毫无顾忌地搜刮地皮,眼下他们瞧高进又能打又大方,自然盼着高进又是个大虫,能压住张贵。 第七十七章 贼来了 河口堡外,夜色浓重如墨,董步芳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他身后是换了各式杂色衣裳的家丁们,还有兀颜带着几个马贼出身的家丁牵马伫立。 血洗百户府这件事情,高进交给了董步芳,让这个军中出身的厮杀汉好不感动,这年头边地男儿可不讲究什么仁恕,好勇斗狠的便是给人瞧一眼,都会动刀子讨个说法。 自古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高进要血洗百户府,无论是从道义还是法理,在董步芳马军他们这些粗人军汉眼中,任谁都挑不出半点差错。 只是这等深仇大恨,高进身为人子,自该亲手报之,只是为了大家的前程,才将此等重要事情托付,对董步芳来说,这便是高进对自己的信任。 想到这里,董步芳瞧着河口堡的方向,眼神冷漠无比。 马军冷着脸,瞧着远处黑暗里模糊的堡寨,眼里满是杀意,虽然张贵父子已死,可是想到惨死的妻女,他握刀的手更加用力了。 “老马,还得你引路!” 河口堡是边地堡寨,距离关墙不远,沿途有三处堡寨可以点狼烟示警,遇到小股贼人墩卒们也能据堡自守,不过这等防备都是老黄历的事情了,如今这三处墩堡,守堡墩卒从未满员,墩卒也都是堡寨里无儿无女的老光棍,被张贵打发来守墩,平时只给口吃的。 这样的墩卒,自然不能指望他们夜里还有人尽忠职守,瞧着要道动静。再加上家丁们纪律森严,经过时没发出什么大动静,三处墩堡居然毫无反应。 点了火把,马军翻身上马,带着董步芳他们朝堡寨去了,河口堡外沿本来是有土墙的,可是年久失修,早就破破烂烂,至于那寨门口,本也有望楼和兵士守备,可是张贵先前出关时带走了大部分官军,堡寨里剩下的军丁又被秦忠带走,堪堪剩下几个官军又被百户府给召了回去。 眼下这寨门附近压根没一个人影,兀颜手下马贼出身的家丁里,有身手伶俐矫捷的从边上翻过土墙,直接开了寨门,将大队人马给放了进来。 “这张家合该满门死绝。” 看到堡寨大门被如此轻易打开,连个看门的都没有,董步芳不由愤愤骂道,这张贵治下,河口堡戒备如此稀烂,万一鞑子杀来,整个河口堡上下都要遭殃。 董步芳和兀颜马军他们策马前行,这时候整个队伍都打了火把,把面前的道路照得亮堂堂的,可谓是明火执仗要去杀人劫财。 这样的火光动静,哪里瞒得住人,很快先是堡寨里的狗犬吠一片,接着便是有挨得近的人家里,有男人起夜,结果便忍不住开了门缝瞧,结果看到街上乌泱泱的贼人打着火把,手里拿着兵刃,杀气腾腾地朝百户府去了。 “阿大,出什么事了?” “哎呀,祸事了,祸事了,有贼人进堡寨了。” 随着董步芳他们大张旗鼓地前行,整个堡寨的人家都被惊醒了,于是所有人都紧闭门户,全家面色发白,外面的贼人瞧着不下近百,他们都被吓坏了,要知道河口堡过去安泰,鲜少有贼人,便是有贼人犯案,也被高冲这大虫给结果了。 “肯定是张贵那厮,招惹了马贼,如今倒好,人家真杀来报仇了。” 想到前几日的流言,堡寨里的人家都对张贵和百户府怨恨更深,搜刮地皮也就罢了,可到最后连堡寨的平安都保不住,还要连累大伙儿,这才真是该死! 很快,百户府那边响起了刺耳的敲锣声,按着规矩,听到这锣声,堡寨里的人家,便该出男丁,拿了武器去百户府帮忙御敌,可是眼下这当口,见到贼人明火执仗的声势,谁敢过去送死,便是有那老实一根筋的,刚拿了兵器,就被自家婆娘或是老父给拉住了。 “河口堡众人都听好了,张贵那厮坑害我黑沙马贼,如今我等前来寻仇,只找正主,你们莫要出门,到时候刀枪无眼,死了白死。” 李二狗大声喊着话,和他一起还有另外几个家丁,都是扯着喉咙大声反复地说道,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响亮。 听到他们的话,堡寨里的人家心里大都松了口气,大家本就不愿给百户府卖命,如今见外面这伙贼人只说找百户府寻仇,就更加没人会出去找死了。 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百户府前,看着整个堡寨都没动静,董步芳不由朝身旁的马军道,“张贵这厮,到底是个什么鸟人,偌大个堡寨,便没一家是他心腹么?” 董步芳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自己老家那里的百户,就算是作威作福,这等堡寨里总有亲近心腹的狗腿子,这张家倒好,大难临头,居然没一个来帮忙的。 “说什么废话,办正事要紧!” 马军瞧着前面百户府那院墙上冒出的人影,压低了声音道,张贵这厮怕死,自家这百户府院墙倒是修得高深,不像外面河口堡的城墙年久失修那么好翻,更何况上面还站了人。 “说得是,小的们,破了百户府,咱们吃香的喝辣的,秤金分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顺着马军的话,董步芳抬头看去,只见那百户府的墙头上果然站了人,于是立马高声吆喝起来,那做派像极了贼头子,而下面的家丁们也都纷纷鼓噪起来,本该是像马贼那般喊得乱七八糟,可是长久的训练,让他们喊了几声后,又变得整齐划一,“破了百户府,杀,杀,杀!” 家丁们这一通喊杀,喊得越整齐,那对面百户府高墙上的下人奴仆就越害怕,自古道先声夺人,家丁们训练得久,能吃饱吃好,这喊起来中气十足,再加上声音齐整,很快整个河口堡都回荡起,“破了百户府,杀,杀,杀!”的呐喊声,叫堡寨里其他躲在家里的百姓们听了越发害怕,都是暗骂张贵这天杀的怎么会招惹这等强人。 要是万一这伙强人破了百户府后说话不算话,要洗劫堡寨,谁挡得住,他们全都得死,一时间这堡寨里倒是大半人都颤颤巍巍地盼着贼人破了百户府后能守信,不牵累大家。 “别怕,咱们只要守住墙头,他们打不进来。” 墙上,有官军看到直接被贼人喊声吓得哆嗦起来的下人奴仆,大声喊道,这位陆小旗本是守寨门的,结果被百户府喊来,本以为这是个能攀附百户府的机会,可哪里想到还真有马贼敢来攻打百户府。 只是既然被骗上了贼船,瞧着眼前这乌压压一片的马贼,陆小旗和手下几个兵丁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此时见到百户府里的下人都失了勇气,自是要鼓动他们,不然光靠他们五人,哪里对付得了那些贼人。 “都别怕,咱们这边墙高,贼人没有梯子,翻不进来……” 兀**在马上,看着那在墙头大声鼓舞士气的官军小旗,冷笑起来,“不知死活的东西。” 说话间兀颜从鞍旁取弓,搭箭上弦后,便对准那兀自喊话,不知死到临头的官军小旗,朝着他露出墙头的半边身子就是一箭射去,结果正中那官军胸口。 兀颜这些日子常伴高进左右,陪高进练射箭,这射术也长进不少,眼下不过隔着三十步距离,那官军又托大露出半个身子,他不死谁死。 “啪!”的一声,陆小旗直挺挺的仰天从墙头摔下去,他临死都想不到那伙贼人里还有这等犀利的弓箭,那一箭几乎穿胸而过,瞬间便夺走了他全部力气。 院墙里,看着胸口中箭硬邦邦摔在地上的官军小旗,口里吐着血,只蹦了几下就没了气息,百户府里下人们本就不堪的士气一下子就泄了大半,而那小旗带来的另外四个守门官军也都吓得面色苍白,刚才弓弦响起后,他们才后知后觉发现陆小旗这位上官居然被一箭射死。 眼下几人都如同缩头乌龟般,死死蹲下来贴着墙不敢再冒头,看到院子里陆小旗那摔得脑浆迸裂的凄惨死相,几人都是吓得口干舌燥,彼此互相看着。 目光交流间,大家都明白要是此时当了逃兵,事后百户府必定追究,可是眼下瞧外面那些马贼动静,连陆小旗都叫人给一箭射死,这百户府怕是守不住,他们留下来必死无疑,只是给张贵全家陪葬罢了。 “这张贵不是什么好鸟,如今堡寨里被他祸害的人家还少么,我看不如咱们索性开了大门,投了马贼,不但能保住性命,说不准还能有大富贵。” 四个官军里,没有家室拖累的一人低声道,他晓得另外三名同伴都有妻儿老小,哪能去投贼,眼下他若不挑这个头,能那些马贼杀进来了,他再想投降可就晚了。 “你们糊涂,还愣着做什么,这百户府守得住吗,咱们开门,还能活下来,等马贼们杀进来,大家全都得死。” 倪大看着三个同僚还在那犹豫不绝,不由骂道,“你们不干,大不了老子一个人去,到时候刀砍脖子上,别来找老子。” “等你们死了,我看你们的婆娘娃儿还能过什么好日子?” “别,别,咱们跟你干。” 看到倪大骂骂咧咧一个人要顺梯子下墙,另外三人里有人连忙喊道,这时候他们都醒悟过来,贼人弓箭犀利,他们手上虽然也有弓弩,可是这准头不提也罢,贼人蜂拥而来,随便射也就是了,可是那射死陆小旗的贼人善射,他们敢冒头就是个死,这百户府实在是没法守。 跟在倪大身后,另外三名官军也都爬下梯子,他们这一逃,其他缩在墙头的下人们也都是纷纷有样学样,连军爷都不敢在墙头等死,他们留在那里又有什么鸟用。 看到这一幕,大院里自有大管事的心腹瞧见,可是这等关头,他哪敢去指责那四个带刀的军爷,只能一边大喊,“快去看住他们,不要叫他们走了。”一边急匆匆地去找大管家禀报。 不多时得了消息的大管事便被吓得跳了起来,堡寨里官军什么德性,他还不清楚,那陆小旗死了,没人约束这四个官军,莫说逃跑,就是投贼这种事情,他们也干得出来,塞外马贼里不知道多少便是逃卒。 百户府的大门前,是一队被组织起来的下人,手里提着刀枪,战战兢兢地守着大门,要是贼人冲破大门,他们便最先要遭殃,谁能不怕。 看到四个官军过来,这队下人们胆气稍壮,虽然大家平时都看不起这些守门的叫花子官军,可到了这等性命交关的当口,总会觉得这些握着刀把子的军汉可靠些。 倪大看着那下人里为首的健仆,离得没几步远时道,“你过来,俺有话要问你?” 那健仆是张家的家人,有把子力气,倪大他们要开大门投贼,便先要解决了这厮,不然就会陷入麻烦,那些下人们虽然胆怯无用,可十几条棍子打过来也不是耍着玩的。 “什么事?” 那健仆瞧着倪大,不疑有它,只是上前问道,那小旗死了,想来这官军里便是这人领头。 “没啥事,就是借你脑袋一用。” 见那健仆近了身前三尺,倪大狞笑着说道,他说话时,左手刀出鞘,那口腰刀自下而上,直接撩在健仆的脖子处,顿时血流入注,喷得他满脸是血。 这变故顿时吓到了其他下人们,而倪大此时已朝三名同伴道,“还不动手!”这时另外三人才纷纷拔刀朝那群吓呆了的下人们砍去。 虽然被瞧不起,可是另外三名官军好歹也练过几日军中刀法,比起那些下人们胆子要大上许多,砍翻几人后,他们便放开了手脚。 没人领头,被倪大几人偷袭的下人们四散奔逃,当大管事的儿子带人赶到的时候,只看到倪大领人开了大门,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因为对面的马贼已经大步朝他们冲了过来。 第七十八章 就你有义气(为“一了班长”加更) “这位首领,咱们兄弟不堪上官苛虐,故而弃暗投明,还请好汉们收留!” 倪大开门前,早已在里面喊将起来,所以大门一开,董步芳也没犹豫,直接让一队家丁持盾先冲了进去,结果直接就把那匆匆赶来要防止倪大他们投贼的百户府大管事儿子给当场刺杀。 李二狗当先一枪扎进了传着身绸缎衣服,显得极为扎眼的大管事儿子胸膛上,等他把枪头拔出来时,那胸口开了个碗大血窟窿的大管事儿子就软趴趴地倒在地上,他带来的那些健壮仆人那里见过这样赤裸裸的血腥场景,原本那仅有的一些勇气也瞬间消散,等到李二狗那队家丁们喊杀挺矛刺来的时候,压根没人有抵抗的念头,有胆小的直接跪地求饶,更多的则是转头就跑,如林中受惊的鸟兽般四散而走。 “好汉爷饶命,好汉爷饶命!” “滚开!” 看到跪在地上挡路的百户府下人,马军直接一刀劈下后踹翻到一边,然后领着家丁们闯入府中到处杀人,而兀颜则是带着手下会骑马的家丁分头绕着百户府而走,但凡是想要从府里逃跑的,一个都别想活。 只有董步芳带了一队家丁把守住大门,见了倪大四人,瞧着满脸血污的倪大,董步芳谈不上什么鄙夷,张贵这厮把河口堡祸害得不轻,看看眼前四个官军穿的鸳鸯战袄破破烂烂,没有片甲遮护,就知道倪大说的那句苛虐或有其事。 倪大四人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方才那些贼人们挺矛刺杀的动作他们可全都瞧见了,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贼人的手段,倒更像是军中的架势,只不过四人也没太过奇怪,毕竟这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军户耐不住上官盘剥,当了逃户和逃卒。 “把你那口刀拿来我瞧瞧?” 董步芳见倪大腰间挂着那口腰刀狭长,倒是显得眼熟得很,忽地又想到些事情,于是朝倪大说道。 听到那贼人首领的话,倪大忙解了腰刀,双手奉上,既然选择投贼,那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便是眼前贼头子看上他这口祖传的好刀,也只能认了。 接过腰刀,董步芳拔刀出鞘,看到靠近刀镡处的刀身上刻着“万历十年,登州戚氏”几个字,观看一番后,便晓得自己没有看错,于是丢还给倪大道,“你家祖上是戚家军?” “不敢瞒首领,俺爷爷是戚爷爷当年军中小卒。” “难怪了,听说河口堡里,浙兵不招待见,以前高爷在时,你们日子还好过些。” “首领认识高爷。” 倪大拿回腰刀,见那蒙面的马贼首领感叹,不由大着胆子问道,河口堡里浙兵人家不少,过去高家是领头的,高家商队里招的也多是浙兵老卒,倪大父亲当年也是高冲部下,只是死得太早,高冲仍旧时常接济他家。 只是后来他自己不争气,阿娘死后,游手好闲,又染上了赌博恶习,让高冲大怒,没收他进商队,最后浑浑噩噩成了现在这幅样子,只能在官军里像根烂木头一样。 “听说过高爷大名。” 董步芳回了一声,接着反问道,“你认识高爷!” 倪大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将自己的事说了出来,“当日张贵那厮说高爷死于他手,俺本来想给高爷报仇,可是事到临头又退缩了,如今被逼得没了退路……” 倪大说话间,神情里满是羞愧,说起来他倪家也是受了高爷大恩的,他当年不长进,高爷才断了来往,可后来他老娘过世,家里的银钱早就被他赌博败得精光,到最后还是高爷派人送了银子,让他老娘可以体面下载。 这样的恩德,倪大自应该报答,可是当日张贵在百户府前活活打死了王石,却是把他给吓到了,如今被董步芳询问,倪大想起高冲这位叔伯对自家的好来时,只觉得自己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你倒是实诚,就冲你这番话,俺便收了你,至于他们三个?” 看着倪大脸上那羞愧难当的神情,董步芳缓缓开了口,他觉得这倪大心狠手辣够果断,其实也是个被埋没的人才,故而起了几分爱才之心,如今家丁们虽然训练森严,可真要论出挑的人才,还真没有几个。 “这位首领,他们三个都拖家带小,只求首领给他们一条活路。” 见董步芳忽地提到三个同僚,倪大连忙再次跪倒在地,他是个烂赌鬼,但是愿赌服输,是个讲信义的,是他说动这三名同伴献门投贼,自然要保他们性命。 而这时另外三名官军也都纷纷磕头求饶起来,眼前这贼头子固然欣赏倪大这厮,可却未必会饶他们性命,“英雄饶命,小人也愿意……” “看你的面上,那便放过他们。” 董步芳见倪大下跪求情,心里满意极了,说起来这倪大出身,也算得上是高爷的自己人,这小子固然在老高爷死的时候,没有出来报恩,可是那时候张贵势大,他真要跳出来也就是个死,眼下瞧他羞愧的神情不似作假,倒是个可以信任的。 想到这里,董步芳觉得等没必要再瞒着倪大,让人把另外三名官军带下后,他拉下了蒙面的面巾。 看到面前贼人首领露了真面目,倪大晓得,这是被当成自己人了,只是尚未等他开口表忠心,眼前这贼头子下一句话就叫他惊喜莫名,“我是为高爷办事的!” “高爷没死!” 倪大几乎是喊出了声,而他脸上的惊喜也是真情实意,这让又试探一回的董步芳彻底放下心,简略地将高进的事情大体说了遍,最后道,“如今高爷正在关墙外等候,等咱们这边完事,用不了多久,高爷便是这河口堡的百户,到时候自然有咱们的用武之地。你今后可要好好为高爷做事!” “这……这……” 倪大没想到自小所敬仰的高伯还是死了,只是却有个好儿子,如今做得这般的大事,便连那不可一世的张贵都扳倒了,再想想自己,这些年蹉跎岁月,真是无颜愧对死去的老父,于是他连忙狠声道,“董头放心,倪大日后自当为高爷效死命,如有违背,便是猪狗不如!” “行了,你且起来,今晚过后,你和你那三名同伴留在堡寨,只说血洗百户府的是黑沙马贼和蒙古鞑子,你那三名同伴若是可靠,也不妨将消息透露些给他们,但是不能出岔子。” 董步芳喊起跪下发誓的倪大吩咐道,血洗百户府只是小事,让高爷完全从此事中摘出去才是头等重要,这倪大看着够机灵,想来应能办好这差事。 “董爷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倪大拍胸脯打了包票,他那三个同伴,都是拖家带口的,说起张贵这个百户,最近可是把堡寨里的人家祸害惨了,私下里哪个不是咬牙切齿的,如今张贵死了,百户府也没了,有高进这等奢遮人物能投靠,傻子都不会去给张家做忠臣孝子。 这时河口堡里,听着百户府穿了的哀嚎声和喊杀声,堡寨里的人家大都暗自痛快,只有少数几家和百户府攀亲带故地吓得战战兢兢,生怕那些贼人会找上门来。 大半个时辰过去,董步芳到了百户府的内宅时,这百户府上下都被马军领着家丁们杀了个鸡犬不留,到处都能看见死人,董步芳是老军卒,在高丽时尸山血海也见过,自然没什么不适,只是暗道这马军好大杀性,家丁们多用长矛,这些被刀砍死的分明是马军亲自动的手。 不多时,董步芳便看到了马军,还有一大箱碎银,里面各种成色的银钱都有,显然是缴纳秋粮赋税后这段时间搜刮来的。 “这老狗倒有些手段,说得张家婆娘拿出银子来重赏。”见到董步芳,马军指着地上一具老者尸首说道,原来那张氏起初死活都不愿拿出真金白银来重赏府中下人,直到董步芳他们这伙贼人杀上门来,才被大管事说动,慌慌张张地拿了银钱出来,却没想到倪大直接献门投贼,他们想要来个“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没有机会。 “倒是便宜了咱们。”看着那箱银子,董步芳笑了起来,接着皱起眉头,他忽然想到这百户府浮财不少,“你就没留他活口,逼问张贵那厮的藏银所在。” “这老狗对张贵倒是忠心,我杀进来时,他自提了刀和我拼命,收不住手。” 听马军这般说,董步芳也不好怪他,只能道,“那便让大家伙四处搜寻,找到张家藏银的地方。” 随着董步芳一声令下,家丁们在百户府里四处翻箱倒地,搜刮地皮,他自己则是和马军在内宅的书房和卧室里寻找。 “找到了。” 拿着刀柄在书房地上一块砖一块砖敲着的董步芳脸上忽然露出喜色,说话间自拔了刀,刀尖插进砖石缝隙,撬了开来。 马军循声看来,只见董步芳搬开那铺地的青砖,露出了三尺见方的浅坑,里面放着口小箱子,董步芳砸开上面的锁钥,翻开来后一阵金光耀目,这里面装的全是金锭,董步芳提出来掂了掂分量,估计得有三十四斤重,折合银钱的话,怎么也有个一千七八百两。 骤然看到那么多黄金,董步芳也不由心神摇荡,只是他忽然觉得身后芒刺在背,不由猛地回头看去,只见马军按着刀柄正冷眼看着他。 “这些都是高爷的!” 马军冷冰冰地说道,他这段时日虽然和董步芳有些交情,可此时董步芳若对这些黄金起贪念,那就休怪他下手无情了。 “姓马的,你也忒小瞧俺老董了,这点黄金算什么,俺跟着高爷才是大富贵,这些黄金你自看着。” 董步芳看着马军好似防贼的目光,不由大怒道,把那箱金子合上后,怒气冲冲地出了书房。 见董步芳负气而走,马军脸色微动,犹豫了下,才朝董步芳喊道,“等到了高爷那,我给你赔罪!” “老子不稀罕。” 董步芳听到马军的话,头也不回地大声骂道,自去了百户府前招呼家丁们,把整个百户府搬空,反正留下来也是便宜堡寨里那些人家,倒不如全都带走,好让高爷做个人情。 大半夜时间,家丁们只是在搬运物件还有百户府里的存粮,直到黎明前,才装了足足十多辆大车,大摇大摆地从堡寨正门里出发离开。 这时有早起的人家开门望风,看到马贼们赶着大车离开,方才有胆子出门,几家大胆的更是直奔百户府,隔了老远,便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催人欲吐。 只不过眼下这个当口敢到百户府的,也不是什么良善人家,胆小之徒,都是想着来捡便宜的。几人互相看了眼,都心照不宣的干笑起来,往百户府洞开的大门里进去了。 只是叫几人失望的,百户府里简直就像是被蝗虫过境的农田一般,什么东西都没剩下,能看到的只是遍地死尸。 “这些杀千刀的马贼,抢得还真是干净。” “什么都没留下啊!” 就在几人痛骂哀嚎的时候,那前厅大院里堆着的尸首堆里,猛地伸出一条手臂,吓得那几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话都说不利索。 倪大从尸堆里爬出来,浑身是血,好似恶鬼一般,朝地上那几个来捡便宜的人道,“那些马贼都走了?” “你……你……是人……是鬼?” “废话,老子当然是人。” 有个胆大的哆嗦着指着倪大问道,其他几人也都纷纷看着倪大,看到他身上穿着的鸳鸯战袄,提着的心都放下来。 “都出来,别躲了,马贼们都跑了。” 倪大没理会那几人,反倒是扒拉着尸堆,把另外三名同伴给拉了出来,看得另外几人一愣一愣的。 “倪大,是你,你昨晚没死?” 几人中,有人终于认出了倪大,再没那么害怕,于是开口问道,他身旁几人,也都满脸好奇,想知道昨晚百户府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全家死了,老子都不会死。”倪大骂了起来,然后才转过身朝那几人道,“昨晚啊……!” 第七十九章 彰显 黎明刚过,军丁们就被叫醒了,昨晚高进和他们拉家常,虽说到最后都在大骂张贵不是个东西,可也着实有不少人说了自家的困苦难处,有几个还当场大哭,可大家伙都笑话不起来他们。 谁家还没有个难处,真要论起来,他们哪个不穷,谁又能比谁好些! 只不过能把苦处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得多,这些军丁们不知道的是,他们说的内容都被木兰记了下来,比如谁家的田地离水渠太远,又比如去给千户府做工,但拿不到工钱,又或是欠了高利贷,压根还不起。 “都起来,都起来。” 秦忠叉着腰吆喝道,军丁们早就习惯早起,并没什么怨言,更何况干完今天这趟活,便能领到高进许诺的工食银,反倒个个都干劲十足。 鱼贯出了营帐,只见外面升了火,大锅里昨晚剩下的红烧羊汤沸腾翻滚,仍旧弥漫着诱人的香气,“都排队,都排队,不然可没得吃食!”秦忠跳出来喊道,他昨晚又被陈升单独拉去谈心,晓得高进这边重规矩,于是便努力表现起来。 军丁们哪怕瞧不上秦忠,可还是排了队伍,从掌勺的英娘那里领了烙馍和羊汤,然后排成几排蹲在地上,掰碎了蘸着肉汤,吃得极香。 不多时吃完后,略微休息后,军丁们就开始搬起地上的货物来,不需要秦忠在那里大呼小叫,个个都卖力得很。 将货物装车后,秦忠一溜烟地小跑到了高进跟前道,“高爷,东西都装好了。” “好,那麻烦秦总旗招呼大伙儿跟着咱们,路上万一遇到贼人,也不要慌乱,咱们自会处置。” 高进高声说道,好叫远处的军丁们个个都听清楚,省得待会演戏的时候出了纰漏。 “高爷放心,待会谁要是跑,谁就是龟孙子!” 军丁里有人喊起来,大家都不是不识好歹的人,高进仗义大方,他们也不能丢人。 “那就多谢大伙了,等到了堡寨,再请大家吃顿好的。” 翻身上马,高进在马上朝众人抱拳道,然后一拎马缰掉头,朝一众伙伴道,“上马,咱们出发。” 随着高进话语,陈升等人齐刷刷地踩蹬上马,动作整齐划一,看得秦忠和军丁们一愣一愣的,暗道难怪高爷能杀了马贼,夺回马贼,瞧瞧这帮伴当,当真是了不得。 杨大眼当先打了重新找古北寨里的店家做的高字大旗,策马在前行路,后面的军丁们瞧着那面黑底白字的大旗,莫名地多了不少安全感。 军丁里,会赶车把式的自是跳上车,拿着鞭子挽了个鞭花,吆喝着使唤骡马走起来,秦忠也亲自赶了辆车,走在最前头。剩下的人拿了高进让人发下的长矛,自觉地走在队伍两侧,一时间看上去倒也有模有样的。 走了大约十里地不到,日头已经高悬,眼看着快到了约定的地头,高进勒住马匹,举手道,“大家都停下,休息一阵,咱们再上路。” 随着高进命令,队伍很快便停了下来,军丁们靠着大车坐下休息喝水,然后看着高进派伴当去前方侦查,都没觉得高进太过小心,反倒是觉得这位小高爷虽然年轻,可行事有章法,难怪老高爷死后,能稳住局面。 陈升王斗自是领命而去,策马朝前跑了大约五里地不到,正是当初约定好的一处山坳口,两人远远就瞧见了一溜的马车队伍,刚到近前就瞧见董步芳和马军从队伍里出迎。 “董头,马叔!” 陈升和王斗下马,接着看向那装得满满当当的十多辆大车,瞧见上面还有装了桌椅的,哪还不知道,两人这怕是把百户府给搬空了。 “幸不辱命,百户府上下七十三口,鸡犬不留。” 董步芳朝陈升王斗拱手道,然后瞥了眼马军,便冷着脸不再说话。 “董头,马叔,你们这是?” 便是再瞎,陈升王斗也瞧出董步芳和马军似乎是有些不对付,陈升晓得这两人对高进来说,都各有用处,日后他们要壮大队伍,也离不开二人,于是便想做个和事佬。 “先小人,后君子,等过了这事,我自给他赔罪,你不要多事。” 马军还未等陈升开口,便先说道,他本就是个桀骜的犟性子,妻女死后,脾性更怪。董步芳那里,算他做回小人,可他也不在乎董步芳怎么想的。 董步芳是直性子,马军的做法他能理解,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听到马军的话,他冷哼一声道,“赔罪就免了,记得买几坛好酒就成。” “就依你,两坛剑南烧春可好。” “中。” 陈升和王斗看着董步芳和马军三言两语间,似乎就化解了误会,都面面相觑,不过两人也没深究这其中的缘由,“二哥就在前方,还请董头和马叔做好准备?” “放心,咱们抓的都是活口,一会儿保准不会出差池。” 说到正事,董步芳沉声道,今日说是和高进他们照面,要厮杀一回,演戏给那些军丁瞧,怎么也得留下些尸体,不然谁会相信。所以董步芳和马军在前往河口堡的路上时,便寻机会剿了窝马贼,留下了十来个活口,眼下正好派上用场。 “那就最好,那我们这便回去向二哥复命。” 陈升听罢大喜,本来他们是想董步芳和马军准备些马贼尸体就好,没想到他们竟然抓了十来个活口,“董头,马叔,这些都是贼人吧!” “放心,高爷的规矩我懂,都是贼人,没有无辜!” 董步芳回答道,然后自叫人带了那些被绳子绑在一块儿的马贼出来,陈升王斗放眼看去,果然都是恶形恶状的,没一个好人。 …… 陈升和王斗回去时,收敛脸上笑意,做出了一副严肃的深沉模样。 “二哥,前方有马贼的队伍,瞧着有三四十人,不知道打哪里来,押了十几辆装满的大车。” 军丁们离着高进他们并不远,陈升说话时,有挨得近的听了个清楚,很快大家都知道遇上马贼了,虽然心里有些紧张,可也没人慌乱。 “既然遇上,那便不能放过这些贼人。” 高进冷声道,接着看向军丁们,朝秦忠喊起来,“秦总旗,还请你和大家谨守货物,我等去去就回。”说罢便翻身上马,朝陈升王斗道,“你们两人留下,照看队伍。” 军丁们瞧着高进丝毫不把马贼放在眼里,只带了十多骑便呼啦啦地朝着前面杀了出去,也都是啧啧称赞起来,“这高爷就是了不得,那贼人可不是有三四十人,这便杀过去了!” “陈爷,那些贼人真有那么多,高爷不会有事吧?” 秦忠冒了出来,凑到陈升跟前道,他不知道今日和马贼偶遇乃是高进的安排,那胆小的性子叫他担心起高进的安全来。 “我二哥何等英雄人物,区区马贼,不过是土鸡瓦狗罢了!” 陈升白了眼秦忠道,这段日子他们跟着高进杀了起码有小两百的马贼,如今能叫他们有所忌惮的不过是那些蒙古大部的精锐百户罢了。 “那些马贼,我二哥一矛刺过去,能穿好几个……” 另一边,王斗已自和那些军丁们吹嘘起来,自是把高进夸得是如同项李般的不世猛将,反正这年头平头百姓都好这口,要不然神木堡里那些茶馆里说书先生的生意能有那么火爆。 见王斗说得精彩,军丁们都是伸长了脖子,朝着前方张望,哪怕根本看不到高进领着伴当们战斗,可不妨碍脑海里浮现高进大发神威把马贼杀得屁滚尿流的场面。 没过多久,军丁们忽然发觉大地震颤起来,这时抬头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有马队仓皇失措地夺路而逃,而他们后面则是一队黑衣骑士正在衔尾追杀。 看到这一幕,军丁们都激动起来,那些黑甲骑士分明就是高爷和他的伴当。 那些贼人策马本来朝着队伍冲来,军丁们先是兴奋,随后又害怕起来,秦忠更是吓得脸色苍白,要不是陈升就在他身边,他就怕要趴到边上的马车底下。 不过就在军丁们抓紧长矛,以为要和贼人对上的时候,却见前面的贼人忽地混乱起来,好似是看到他们队伍里插着那杆高字大旗,隐隐传来,“是高阎罗的大旗,快逃!”然后那贼人的马队乱糟糟地转向,朝着北面狼狈地逃了。 高进带着伙伴们没有继续追击,反倒是回到队伍这边,“大家都没事吧?” “高爷威武!” 军丁里,不知道是谁喊起来,很快握着长矛的军丁们都高声应和起来,个个脸色涨红,好似是他们跟着高进一块儿打跑了马贼。 “这才多久,就把马贼给杀得这般丧胆,就是砍瓜切菜也没那么快吧!” 秦忠瞧着军丁们在那里大喊,忍不住自语道,结果却被陈升冷冷瞥了眼,“我杀你也就一刀罢了,你觉得我二哥杀那些贼人需要费多大劲!” “陈爷说笑了,说笑了,高爷杀贼,如割草芥。” 秦忠被陈升看得心里发毛,干笑着说道,暗骂自己多嘴说什么胡话,方才那些逃命的马贼们喊得“高阎罗”的名号能是假的不成。 第八十章 兵强马壮银子多 队伍再度前行,听说是去打扫战场,军丁们个个都兴奋不已,方才看到高进他们追击马贼,早就让他们浮想联翩,不知道高进杀贼是何等英姿,是不是像王斗说得那样,一矛就能把马贼刺穿挑飞,好似那说岳里的高爷爷枪挑铁滑车那样。 可真到了战场,军丁里那些年轻的,看着满地的尸首,闻到那股刺鼻的血腥味,直接吓得腿软。秦忠虽然胆小,两条腿直打哆嗦,但还好些,他倒不是看着那些尸体害怕,而是害怕高进这个杀神。 马巢是军丁里见过血的,他见了那些马贼尸首,一点也不害怕,直接招呼几个熟悉的同伴,将那些尸体搬到一边,然后搬起地上散落的货物来。 高进在一旁见到马巢几人,不由暗自点头,这河口堡里一百多户军户,总还是有几个像样的军丁,这马巢昨晚貌似就是第一个站出来说要给他卖命的。 呕吐过后,剩下的军丁们也都是连忙干起活来,很快便将尸体全都堆到一块儿,将洒落的货物全部重新装车,虽然看着那些财货眼红,可没人敢起贪念,要知道他们刚把尸体搬到一块儿,高爷身边那些伴当就过来把那些马贼的脑袋割了,说是要带回去当个证明。 打扫完战场,已近正午,要是走得够快,能在傍晚前赶回河口堡,听到高进说要走快些赶回去,军丁们也都没有二话,谁都想早点回到堡寨,好拿到银钱落袋为安。 …… 河口堡里,百户府前,已经挤满了人,自从知道百户府里被马贼们洗劫一空,就连张像样的凳子都没留下,却是打消了很多人进去捡便宜的念头。 倪大已经换了身干净衣服,眉飞色舞地说着几人死里逃生的经历,“亏得俺们机灵,用血抹了脸,藏在尸体下面,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倪大,那些马贼为什么要来打百户府?” 人群里,有胆大的泼皮问道,虽说关墙外马贼多如牛毛,有匪号的也不少,可是这般明火执仗地杀进关墙,把百户府血洗的怕是十多年都没听说过这等事情了。 见有人发问,倪大来了精神,而众人也都好奇,那张贵到底得罪了什么厉害马贼,竟然这般凶残? “我昨日趴在尸堆里,正好听到那两贼头子说话,张百户得罪的可不止是马贼,听说他是和鞑子做买卖,结果胆大包天想要黑吃黑,把阿计部的鞑子给坑了。” “你们肯定也有人瞧见昨晚贼人里有鞑子吧,陆小旗就是被那鞑子首领一箭射死的。” “那马贼呢,我听说那伙黑沙的马贼可凶得狠!张百户又是怎么得罪的?” 见倪大有了不得的消息,众人都听得过瘾,和鞑子做买卖在边关不是什么稀奇事,堡寨里高家商队过去不就是做的鞑子生意,只是没想到张贵这位百户大人还和马贼有关系。 “这事我听到那黑沙马贼的首领提了两句……” 倪大装出了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引得众人更加好奇,就好似有猫儿爪子在心里挠似的。 “倪大,你不要卖关子,赶紧说出来。” “那我可就说了,信不信随你们。” “张百户好像和黑沙马贼有勾结,这回骗了黑沙马贼对付高家商队,结果黑沙马贼折了好些人手,又没捞到多少好处,这才和鞑子一块朝百户府下手的。” 倪大这番话说出口,人群里很快闹将起来,尤其是高家商队里那些老兵家里,更是纷纷叫骂起来,“早就知道张贵这厮没安好心!”“果然是他勾结马贼!”“活该他满门死绝。” 高进当日潜回堡寨,只让陈升私底下联系分布在各村的伙伴,堡寨里只陈升杨大眼沈光三人,其他几户家里的子弟,因为年岁尚幼,高进自不会让他们犯险,而陈升他们离家也是寻了借口的。 到最后竟是没人怀疑倪大的话,实在是张贵平日为人刻薄,一朝得志就猖狂,先前缴纳秋粮时,百户府上下可以说是把堡寨里的人家往绝路上逼,恨不得家家户户都给百户府献田,做奴做仆。 如今百户府被血洗,财货被劫掠一空,满门死绝,竟没几人觉得可怜,反倒是觉得老天有眼,恶人自有恶人磨。 又是得罪鞑子,又是得罪马贼,要是张贵也死在关墙外就好了,人群里不乏有人这么想,而那些跟着张贵出塞的官军家里,则是盼着自家阿大阿郎能平安归来。 日头西斜,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竟是没人愿意给百户府的人收尸,和张贵有些关系的几户人家也不敢出头,马贼和鞑子的凶残吓到了他们,谁知道那些贼人还会不会杀个回马枪,到时候寻到他们头上来,此时他们倒是恨不得和张家撇清关系。 傍晚时分,河口堡堡寨的破旧大门再次开了,这时候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当堡寨外来了马队的时候,被吓得如同惊弓之鸟的堡寨百姓们都是纷纷闭门归家,直到秦忠带着军丁们先进去喊了一圈,大家才敢从屋里出来。 “秦总旗,真是高家二郎回来了?” “我阿大呢,我阿大是不是还活着?” 重新聚集起来的人群里,人们七嘴八舌地问话道,尤其是高家商队的老兵家里,听到高进活着,还带人杀了马贼,抢回货物,也都是重新燃起了希望,说不定张贵那厮先前说的都是骗人的,其实自家的阿大阿郎没死。 “我说各位,你们这么问也不是个事,高爷就在堡寨外面,一会儿押着东西便到了,你们自己问高爷不就成了。” 秦忠挤出人群,高声喊道,旁边几个跟他一块儿进来的军丁乐得看他笑话,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不过秦忠的话好歹有些作用,人们安静了些,不少人更是充满期待地看着寨门外面,不多时高进策马而入,身后是陈升王斗等人,那些剩下老兵家里看到高进边上全是各家成年的子弟,原本心里刚升起的希望一下子都沉了下去。 马队过后,便是一辆接着一辆的大车鱼贯而入,人们都晓得那些便是高进带人从马贼手里抢回来的财货,他们也更加好奇,在关墙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高进和伙伴们气势肃杀,一时间无人敢上前开口询问,只是任由高进带着队伍到了百户府前,看到百户府大门洞开,高进从马上跳下,一脸的诧异,朝跟来的人群问道,“到底发生何事,百户府居然这般模样?” 秦忠和军丁们也都呆愣愣地看着明显是被血洗了的百户府,茫然地看向在场众人。 “高爷,昨晚黑沙马贼和鞑子勾结,进堡寨破了百户府,陆小旗战死,百户府其他人也都死了。” 倪大跳出来道,他是众人眼里百户府的幸存者,也知道最多,此时出来和高进禀报,众人也都觉得合情合理。 边地百姓,向来都很懂道理,高进手下兵强马壮,能杀了马贼报仇,能抢回货物,那就是道理。 “想不到那些马贼和鞑子竟然如此凶残,杀了我阿大和叔伯们,连张百户府里也……我高进绝不会放过他们。” 高进满脸悲愤地说道,可他身边的伙伴们个个面无表情,杨大眼王斗几人更是努力让自己憋着,不能坏了高进的大事。 听到高进这般说道,堡寨里的百姓们都好似活见了鬼一般,不是张贵勾结马贼和鞑子害了高家商队,怎么听这位高家二郎话里的意思,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一时间众人都糊涂起来,他们不觉得死里逃生的倪大是在骗人,反倒是觉得眼前的高二郎更像是在演戏。 高进瞧着堡寨里众人脸上的表情,丝毫不在乎他们怎么想,反正这出独角戏他一个人演,旁人相不相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些言行能传到神木堡里就行。 “诸位,我高家商队此前遭逢大难,我高进侥幸逃得性命,得了贵人相助,和叔伯家的兄弟们报了父仇,如今财货俱已被夺回,按着我阿大的规矩,叔伯们家里……” 按下百户府的事且不提,高进说到了叔伯们的抚恤,这也是应有之事,这段日子他没有回堡寨,那些不知情的叔伯家里都过得艰难,怎么弥补都不为过。 当听到高进要给高家商队那些老兵家里,各发五十两做抚恤,其他人听得眼都红了,要知道边地穷苦,很多人家一年到头都存不下钱,反倒是要倒欠一屁股债,到最后献田做奴,卖妻卖女儿的。 “高爷仁义!” 人群里,有人喊道,对堡寨里的百姓来说,那些财货是高进带人夺回来的,完全不用给给那些老兵家里发什么抚恤。 要知道官军打仗都不见朝廷发什么抚恤银,只有活下来的才能拿赏银。高进便是分文不给也是该的,结果这一给就是每户五十两,这是得多奢遮多仁义啊! 便是那些商队老兵家里的人也听得呆了,高家商队跑商不易,过去老兵们每趟回来也就是七八两的进项,偶尔多些的时候也不过十来两,如今高进一口气拿出五十两来抚恤,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恩德吗! 第八十一章 人心各异不安宁 天色将晚,可百户府前,人群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谁都看到了高进带回来的车队,有眼尖的人更是认出里面几辆染了血迹的大车好像就是昨晚马贼们血洗百户府后带走的。 人多嘴碎,高进回来得太赶巧,禁不住有人往坏处想,觉得莫不是高进勾结马贼,血洗了百户府,只不过这等言语才传起来,就被秦忠给听到,他正愁没法在高进面前表现一番,于是连忙高声喊起话来。 “诸位,我们昨日出关后和高爷一直在一块儿,今早回来的时候,遇上伙马贼,高爷带人上前厮杀,把那些马贼杀得狼奔豕突,才劫住他们的队伍,想不到竟是百户府的。” 秦忠的话,让人群里一片骚动,昨晚那伙马贼的威势大家都是瞧见的,明火执仗,正大光明地围了百户府,听倪大说,陆小旗只露了个面,便叫鞑子首领给一箭射死。 高进他们一行虽然瞧着威风凛凛,可连二十骑都没有,怎么能打败那么多贼人? “不错,咱们都可以作证。” 跟着秦忠一起的军丁们也都纷纷嚷起来,百户府被血洗,大家都不是蠢货,知道这河口堡以后十有八九会姓高,至于神木堡那边会不会另派百户来任职,大家压根都没想过这茬事。 军丁们跟着高进虽只短短一天,可高进的勇武和大方都有目共睹,自然乐得给高进鼓噪声势。 马巢本来也是想给高进说话,叵耐被秦忠给抢了先,于是他自是到了那辆装着马贼们人头的大车旁,一把拉掉了上面盖着的油布,于是十几颗血淋淋的脑袋堆成的小山就猛地出现在众人面前,那些马贼里有蒙古人,那梳了辫发的脑袋就摆在最上面,扎眼得很。 人群里挨着最前面的,有胆小的看到这人头小山,直接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其余人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堡寨里的人家都是军户,虽说大多都成了庄稼汉,可挨着关墙近,多少晓得些边事。 这十几颗脑袋摆在那里,大家明白,秦忠没说假话,高进是真就带了十几个伴当,就把七八十人的贼人给杀得溃不成军,这要是放在军中,便是能冲阵的猛将! 一时间,人群里不少人看向高进他们的神色都变了,原先不少人还觉得高进太年轻,未必能有他阿大高进那般厉害,如今看来这位小高爷只怕不比高大虫差,说不定还更加厉害。 “行了,把油布盖起来,不要吓坏了乡亲们。” 高进发了话,马巢这才把那油布重新盖住人头,然后得意洋洋地看了眼秦忠,心想,“就你这软脚虾,说的话管屁用!” “今日夜色已晚,大家还请回家休息,百户府的事情,我自会派人向神木堡禀报。” 高进直接发号施令起来,众人也都觉得理所当然,虽说堡寨里如今官身最大的是秦忠这个总旗,可谁也没把他当回事。 “这些银钱,秦总旗,便由你发给大伙,另外也替我问下大伙,可愿意值夜守寨,巡视堡内的。” 高进将一包碎银扔给秦忠,同时高声道,秦忠虽然懦弱怕事,不过胜在听话,他倒是不像陈升等人那般鄙夷,也乐意给秦忠几分体面。 接过那包碎银,秦忠心里暖洋洋的,这还是有人头回瞧得上他,还是高进这等豪杰。 “多谢高爷!” 秦忠大声道,而底下其他军丁们瞧着都颇为羡慕,这发钱的差事向来都有油水,以高爷的大方,只怕能多出不少,真是便宜了秦忠这厮。 “愿为高爷效力。” 还没等秦忠下来分发银钱,军丁里,马巢几个机灵的已经大喊起来,这值夜守寨,巡视堡内固然是需要熬夜的辛苦差事,可是能在高进面前露脸,决计不亏。 “那便辛苦你们了。” 高进日后肯定是要对河口堡的官军大动的,自然欢迎马巢这等求上进的军丁,而他这句话出口,才叫其他人懊恼起来。 堡寨里的人家见到高进又是给军丁们发银钱,又是指派军丁们值夜守寨,巡视堡内,都觉得心里安泰,想着要是这位小高爷日后能掌管河口堡,或许大家能有好日子过。 等到众人散去,高进方带着陈升等人往自家府邸而去,他听陈升说过,当日张贵回到堡寨后,便封了他家的大宅,尽夺他家田产,把所有东西都给搬去了百户府。 伙伴们点着的火把照亮高府前的空地,看着那棵老槐树,高进从马上下来,推开大门,过往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这宅子是他祖父在世时就挣下的,后来到了父亲手上重新翻修扩建才有了现在这般规模。 高府的大院极大,地上铺了青石板,高进记得小时候,自己便是在这里练武,父亲教他枪术,陈叔教他弓箭,魏叔教他使刀,他和陈升王斗杨大眼他们也会在这里互相比试,只不过都是他一直在揍他们几个。 “阿大,咱们回家了。” 高进喃喃自语着,他怀里捧着骨灰瓮,当日在河谷里杀了张贵后,他才取出父亲和叔伯们被掩埋的骨灰残片,如今他终于带着他们回家了。 偌大的厅堂里,随着点起的蜡烛,陈升王斗他们将香案放好,高进才小心翼翼地亲手将骨灰瓮摆在上面,从怀里掏出亲手刻的灵牌摆放在骨灰瓮前,随后他身后的伙伴们都是一一掏出叔伯们的灵牌,跟着放好。 接下来高进亦是和伙伴们一起布置灵堂,换上麻衣白服,大家都面色肃然,直到整座高府都挂了白才停下来,回到正厅,等着高进说话。 “阿升,接下来要辛苦你带几个弟兄,去下面村里跑一趟,告诉其他叔伯们家里的弟兄,明日来此祭奠,记得来的需得是沉稳之人。” 高家商队,算上王斗他爹王石,老兵二十八人,可是家中子弟成年的只有十七家,剩下十一家子弟大都才十三四岁,高进和他们差了好几岁,虽然也认识,但不像和陈胜王斗他们那般感情深厚。 高进要做大事,就要有信得过的人手,在这个时代,没有比这些叔伯家的子弟更可靠的了。 “是,二哥。” 陈升点头,在场的十七人,不算全家只剩自己的王斗,其他人家里都晓得他们跟了高进,另外十一家或许有些猜测,但是瞒着他们,是不想让那些阿弟跟着他们去犯险。 这一晚注定是个无眠之夜,堡寨里的人家,都晓得接下来堡寨怕是要变天,张贵这个百户如今生死不明,怕是凶多吉少了、 “阿大,那高进假仁假义,谁不知道他们高家和姐夫家素有仇怨……” 挨着百户府不远处的一户人家里,翟宝愤愤不平地说道,他姐姐给张贵做了小妾,翟家过去靠着百户府,日子也很风光,可如今百户府被灭门,自家阿大连给阿姐收尸都不敢,如何不叫他憋屈。 “姐夫,你把人家当姐夫,人家有把咱们当亲戚么?” 翟大看着傻不愣登的儿子,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满是失望,他女儿是给张贵做妾不假,可人家哪会把他们当成亲家,眼下这些家业还不是他辛苦挣出来的。 如今百户府被贼人血洗,张家是彻底完了。翟大便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堡寨里不晓得有多少人盼着高进来收拾他们这些和张家沾亲带故的,好趁机占些便宜。 这个节骨眼,和张家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哪有往上凑的道理? “阿大,咱们总不能让阿姐……” 见着不成器的儿子还在那里叨逼,翟大怒从心起,拿起旱烟锅子便朝儿子脑袋上敲去,“你个不成器的驴夯的货,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再敢在外面提什么姐夫不姐夫的,看我不打死你,省的你祸害全家。” 翟宝被打得委屈,在那里嘀咕道,“我要是驴夯的货,阿大你不就是那驴货么!” “你这个兔崽子,老子今天非好好教训你一顿。”不能给女儿收尸,翟大本就肚里憋着火,这个傻儿子又拎不清楚,还敢在那里咒他,于是手里的旱烟锅子敲得更狠了。 就在翟大教训着儿子的时候,忽地有下人来禀报,说是秦忠这个总旗来传话,要他们家派人去百户府收敛尸体。 听到这消息,翟大顾不得教训儿子,扔掉旱烟锅子便急匆匆地往前厅正房去了,翟家开着油坊,在河口堡算是大户人家,修了三进的宅子。 “秦总旗,下人招待不周,您不要见怪?” 走进正房,看到秦忠坐在那里,自家下人没有奉茶,只是傻呆呆地站在边上,翟大连忙陪笑道,接着便训斥起来,“没眼力劲的东西,还不赶紧滚去让……” “翟老爷,茶水就不必了,我来不过是给高爷传话,说完就走。” 秦忠头一回感觉到扬眉吐气是什么滋味,这翟大靠着卖女求荣,油坊生意做得不小,过去可从没正眼瞧过他。 “秦总旗哪里话,下人不懂事,我给您赔罪了!” “免了,我还有几家要跑,耽搁不起。”秦忠摆足了架子,直到翟大弯腰作揖赔礼,才心满意足与他说了正事,“高爷说,让你不必想太多,人死了便该入土为安,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秦忠说完,便要告辞离去,翟大愣了愣,随即就回过神来,连忙喊住秦忠道,“秦总旗,小小意思,还请笑纳。”说话间,翟大已自塞了两碎银到秦忠手中。 秦忠有些意外,虽说他家不差钱,可这被人塞钱的滋味当真不错,于是他收下后道,“翟老爷,你是聪明人,高爷那里,不妨走动一下。” “多谢秦总旗指点。” 翟大眯起了眼,他是生意场上积年的老狐狸,虽然只窝在河口堡这一亩三分地上,可是这见识不差,秦忠这番暗示让他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那位小高爷只要能沟通,那他翟家的家业便算保住了。 第八十二章 自己人(为“Jiuniu”老友的加更)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河口堡各村便有人赶到堡寨里,守门的马巢带人开了门,像模像样地站在门口,略微检视便放人进去了。 到了日头升起时,高家商队的二十八户老兵家里能当家做主的便都到齐了,众人全都披麻戴孝,一身白衣,只是放眼望去,一小半都是些半大少年,只有十四五岁年纪。 因为陈升提前打过关照的原因,新来的十一人也都情绪稳定,只是瞧着站在厅前台阶上的高进,眼里满是火热。 自家阿大为张贵所杀,他们本以为这辈子都报不了这血仇,没想到高二哥就带着其他几家的哥哥们杀了张贵,还灭了百户府满门。 “各位阿弟,今日找你们来的缘由,我想阿升已经和你们说过,一来是要祭奠叔伯们,二来则是发下抚恤银,三来便是我还要问你们一声,今后可愿跟随我高进,若是不愿……” 高进话音未落,十一个少年里,已有人高声道,“我等愿誓死追随二哥!” “我等愿誓死追随二哥!” 整齐的声音响起,让高进愣了愣,然后看向众人里的陈升,不用想他都知道,肯定是陈升和这十一家的阿弟说了些什么,不然哪有这么齐整。 当日高进在堡寨外的野山里和陈升他们歃血盟誓,自然被陈升告诉了这十一家的阿弟,只不过他为了吹嘘,愣是把这段故事说成了“二郎山结义”,众人是在二郎山的神庙里撮土为香,义结金兰的。 “好,既然大家认我这个二哥,那今后咱们便是一家人。” 高进说完,自让王斗去取了张贵父子的人头,然后带着众人进了摆放灵牌的大厅,上香祭拜。 “阿大,各位叔伯,我和阿弟们给你们报仇了。” 高进带头,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手中拿着香,一起磕起头来,众人都清楚,张贵父子的人头不能见光,他们也不能声张此事,祭拜之后,对外便得说张贵这个百户是死在鞑子手里。 上香祭拜后,高进提着张贵父子的人头扔进早就准备好的火盆里,直到焚烧得焦烂成灰,才朝陈升道,“等会便教给你了,不要叫旁人发现。” “二哥放心,我等会自把他们父子二人倒进粪坑里,叫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陈升恶狠狠地说道,他从兀颜口中晓得,他阿大死得极惨,被张贵亲手挖了双眼,最后被家丁们乱枪刺死。 “分我一半。” 听到陈升言语,一直闷声不响的王斗想到被活活打死,连个人形都没有的老父,亦是狠声道。 出了灵堂,高进朝同样披麻戴孝的木兰点点头,然后木兰自是打开了那口早就准备好的木箱子,里面装了一千多两的现银。 “各位阿弟,高家商队的规矩,你们都清楚,你们若不拿这笔银钱,便是不把我当兄长。” 看到陈升杨大眼几人要开口,高进率先高声道,这一千多两虽是笔不小的数目,他接下来要做事情,处处都需要花钱,可是有些钱是不能省的。 当日营地一战,各家叔伯们未必没有逃生的机会,可他们没一个人逃跑,全都奋力死战,陈叔明明跟着他一块走了,可最后仍旧独自杀回营地。 叔伯们为他们高家卖命,用自己的性命应了当日和父亲许下的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样的情义,又岂是区区五十两能衡量的? 看着认真肃穆的高进,伙伴们都沉默不语,最后陈升带头,去了木兰那里排队领了五十两,半晌过后,一箱银子见了底,不过大家看着高进的眼神更加崇敬,这样的兄长才是他们心中憧憬的,是仗义疏财的英雄豪杰。 “二哥,当日我等错过二郎山结义,今日不知能否与众家哥哥歃血盟誓,补上金兰结义之礼。” 马武站了出来,他是今日来的十一家子弟里最年长的,昨晚陈升说到二郎山结义时,就让他心神向往,他总觉得若是缺了那等仪式,便会抱憾终生,于是便大着胆子道。 随着马武开口,其他十名少年也是恍然大悟般,纷纷跟着喊了起来,“是啊,二哥……” “好,今日众家兄弟都在,便请我阿大和叔伯们的在天之灵,为我们做个见证。” 高进看着十一个少年渴望的眼神,还有其余众人跃跃欲试的神情,答应了下来,他知道这些伙伴们需要的是什么,在这些少年心中,义结金兰是神圣的,那不是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而是他们的父辈用生死性命证明的。 硕大的海碗摆在了香案上,里面倒上了边地的劣酒,又辣又烈,是高家商队的老兵们最爱喝的酒,因为便宜够劲! 高进点了香,叩首在地,然后直起身道,“阿大,各位叔伯,今日小进和众家阿弟义结金兰,今后性命相托,同甘苦,共富贵,若违此誓,神鬼共戮!” 说完之后,高进站起来,取了刀在手心割开,往碗中滴血后,看向陈升,陈升亦是点香叩首,高声道,“阿大,今日阿升和二哥还有众家阿弟义结金兰,今后性命相托,同甘苦,共富贵,若违此誓,神鬼共戮!” 陈升割手滴血后,大家各按着年龄长幼次序,焚香祷告,往碗中滴血,到最后那海碗中亦是殷红一片,再看不出半分酒样。 高进端起海碗,饮了一大口后,递给陈升,接着便是杨大眼、王斗,众人纷纷饮下血酒。 血酒入口腥烈,可少年们觉得那不是酒,而是血脉交融的情义,从今往后他们便是生死与共的兄弟,肝胆相照,此生不渝! 最后已经见底的海碗回到高进手中,带着众人走出灵堂,看着天上那轮煌煌大日,高进猛地将手中海碗砸碎在地,环顾四周的伙伴们道,“今后这河口堡便是我等的基业,众家阿弟,可愿助我!” “愿随二哥,共襄大业。” 对少年们来说,河口堡姓高,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都听阿大们提过,当年高伯还是百户时,鞑子犯边,是高伯领着他们阿大杀退了鞑子,要不然河口堡早就没了。 “说什么大业,不过是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不再为命运摆布罢了!”高进见杨大眼喊得高调,忍不住摇头道,“以后这等犯忌讳的话,不要再说,踏实做事才是正道。” “是,二哥。” 杨大眼低头应道,他方才确实有些孟浪了,区区一个河口堡,能称什么大业,传出去还不被人笑话。 “马武,你带其他阿弟们先回家一趟,不要让阿娘们等得心焦,把情况禀明后便来这里替我等为叔伯们守灵。” 血洗百户府的嫌疑,随着秦忠和军丁们的大肆宣扬,高进算是把自己的嫌疑彻底摘出来了,如今要收尾的便是张贵之死,而他也需要一份能上报的军功,来拿下河口堡的百户之位。 “是,二哥。” 马武点了点头,他知道高进和其他阿兄们还有正事要办,不能留下守灵,于是便带着另外十名阿弟离了高府,各自结伴归家,和阿娘们说明情况,顺便把银钱交给家里保管。 高府门口,马巢看着出来的一群少年,知道这些少年身上都揣了五十两的现银,要说不眼红那是假的,可是比起能跟着高爷搏个前程,便算不得什么了。 想到这节,马巢立马就端正了姿态,目不斜视起来,高进送着马武他们出门,看到马巢时,径直开口道,“马大哥,还请你护送我这些阿弟归家,让乡邻们知道这边情形,高某事后必有重谢!” 马武他们也是从小打熬身体,练武长大的,可毕竟都还没有长开身子,更没有厮杀的经验,如今百户府被灭门,他看着好似接管了河口堡,可是名不正言不顺,真要论起来眼下这河口堡便是没有规矩的地方。 边地的军户也好,民户也罢,平时看着都是被欺压的良善,可一旦没了王法规矩约束,杀人劫财的事情又不是做不出来! “高爷折煞我了,高爷唤我马三就是!” 高进的担忧,马巢心里清楚得很,当日他不就是撺掇了相好的邻居,杀了那百户府里赶车的赖三,扒光了尸体。马武他们这些少年身怀横财,难保堡寨里没人会起心思,做出些蠢事来。 “高爷放心,此事我必定办得妥当。” 马巢拍着胸脯道,军丁里面,和他一样心思想投奔高进的不少,不然也不会在值夜守寨后,还主动来高府替高进看门守户。 “那就拜托你了,马三。” 高进拍了拍马巢肩膀,他从秦忠那里了解过这马巢的底细,他家中行三,两个哥哥早夭,早年也曾在边军里效力,虽然姓马,但不是本地马家村的,听说是个逃卒,不过倒插门在马家村的一户人家做了女婿,重新落了户籍。 马巢听到高进称呼,不由大喜,这位高爷喊他马大哥那是客气,如今唤他马三,才说明把他当自己人了。 第八十三章 稳定求发展 关七骑在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身后是总兵府里的一队精锐家丁,人人穿甲戴盔,打头的家丁还擎了杆大旗,上面绣了个杜字,正是如今延绥总兵府杜文焕的旗号。 道路旁的农田里,正在松土施肥的庄稼汉瞧着这队威武雄壮的骑士,都停下了手中的活,从地里直起身张望。 河口堡是个穷地方,便是过去几年官军和河套蒙古大战,也没有骆驼城的兵马打河口堡经过,如今这队骑士瞧着盔甲鲜亮,头戴凤翅盔,比堡内的官军可威风气派多了,羊儿沟的村民自是纷纷看起稀奇来! “关爷,咱们有必要来这一趟么?” 擎着旗的家丁到了关爷身边,有些抱怨地说道,河口堡这穷地方,道路又破又烂,要不是老爷发了话,谁愿意跑这鬼地方来。 关七没有回话,只是瞅着打旗的杜铁牛,这厮力气是大,上阵厮杀是条好汉,可是脑子不好使,他都懒得理会这夯货。 见关爷不说话,杜铁牛讨了个没趣,也只得讪讪退到一边去,他是个浑人不假,可也晓得关爷在府里资格有多老,就是大公子见了也得喊声关伯的。 走了半个多时辰,关七才望见前方破破烂烂的堡寨围墙,顿时面色不悦起来,他最早跟随杜松,后来又跟随杜文焕,半辈子都在和鞑子厮杀,最是见不到底下的军将不把边备当回事。 等挨近堡寨时,看着望楼上有官军敲钟示警,又有人关上寨门,关七脸上神情方才好看些,不过他身旁杜铁牛这些总兵府的精锐家丁却是一脸的不屑,就这等反应速度,换了他们方才快马冲寨,只怕早就杀进去了。 队伍停在堡寨外,关七独自策马上前,朝那望楼上的官军喊道,“叫你们堡里的高进出来见我,就说关七找他。” “快,快去找高爷。” 望楼上,倪大招呼着同伴,然后看向堡寨外那人人披甲顶盔的队伍,吞了口唾沫,凤翅盔、全身甲,这怕是得骆驼城的那些将门才养得起这等家丁。 倪大飞快地下了望楼,招呼军丁们打开寨门,迎接关爷他们进堡,“小人倪大,给爷牵马。”倪大虽然不认得堡外骑士打着的旗幡,可也晓得这群人来头不小。 “如今你们堡寨里谁做主?” “自然是高爷了,爷,您怎么称呼,和高爷是旧识?” “老汉姓关,和小高有些交情。” 关七笑呵呵地说道,这牵马的倪大倒是有股机灵劲,只是不知道上了阵是不是孬种。 就在关七问着河口堡内的情况时,得了消息的高进已自到了,看到骑在马上的关爷和后面的精锐马队,高进愣了愣,随即便高声道,“高进见过关爷,未及远迎,还请关爷见谅。” “是老汉来得唐突,不怪你。”看到高进披麻戴孝,一身素白,关七略微思索,便清楚眼下情况,自是从马上跳下来道。 “关爷,高进家中……” 高府如今挂白搭了灵堂,哪有迎客去灵堂谈事情的,关爷远道而来,还带了总兵府的家丁,高进于情于理都该好好招待。 “哎,你我投缘,你阿大的名声,老汉也听说过,是条好汉,今日既然来了,自该给他上香行礼。” 高进送了总兵府一份天大厚礼,关七自问去给高进的父亲叔伯们上香也是应该,于是招呼着杜铁牛他们下马,一起随他去高府给高进撑个场面。 高府离得不远,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总兵府的家丁们哪怕再桀骜,可人死为大,看到高府挂白,关爷又极看重那高进,也都个个收敛,老老实实地进了高府,跟着关爷一起在灵堂上香行礼。 “陈升,你带这些军爷去用饭,记得让木兰多杀几头肥羊,再打些好酒,不可怠慢。” “二哥放心,我自省得。” 陈升领命而去,杜铁牛他们赶了大半天路,也早就饿得很,高进说的客气,他们也领情,杜铁牛自拱手道,“多谢高爷。” 等陈升带人离开后,高进才和关爷去了灵堂边上厢房谈事情,“小高,你很不错,这么快就把事情办妥了。” 关七进堡的时候,早和倪大打听清楚,晓得这河口堡百户府被血洗,阖府上下没一个活口,而且高进把自己摘得很干净,明面上一点瓜葛纠缠都没有。 “这都得多谢关爷提点。” 高进朝关爷谢道,当日要不是关爷给他带话,他还真想不透那“做得说不得”的道理。 “你我之间还说这等话做什么!”关爷佯作生气道,“要不是小高你,老汉还不知道要在古北寨那里捱上多少年!” “关爷,不知道那桩事情怎么样了?” “老汉还以为小高你能沉得住气不问老汉呢?” 看到高进小心翼翼地询问,关七笑了起来,然后道,“总兵府正在调动兵马,结果也就在这两三日间,老汉这趟过来,便是要调河口堡的兵马去杀鞑子,既然张百户不在,便只能让小高你去了。” “多谢关爷。” 高进听到关爷后面的话,眼睛亮了起来,他年纪轻,在神木堡那里没有资历,要当河口堡的这个百户,就得有实打实的军功,这样总兵府给神木堡发话才名正言顺,不会落人口实。 如今的延绥总兵杜文焕不是他那位大字不识一个的叔叔杜松,做事情讲究,所以才让关爷跑这一趟,好让高进可以光明正大的参加接下来那场子虚乌有的大战,立下足以升任百户的功劳,就连张贵的死也一并带过。 从关爷口中,高进才知道自己当初想得太简单,他送上的那些鞑子人头,所牵扯的利益又岂是区区军功而已。总兵府要把那些人头变成军功,就要有军事调动,兵马要出塞,这又牵扯到调拨粮草的后勤辎重等方方面面。 榆林镇这里,像是神木堡这等卫所的官军,半数都是吃空饷的,这还是往少了算。可是大军真要出塞和鞑子厮杀,军将们为了身家性命也会把人给凑齐,当然这等半用强征来的军丁,上了战场也就是当炮灰使。 可眼下这场因为先有鞑子首级才有的大战,总兵府会调动兵马出塞,可是军将们只要带着人马出去转一圈就行,哪需要实打实的人头数,但是明面上大军调动所需的粮草辎重却一应俱全,这其中得是多大的利益。更不用说,这场大战过后,朝廷勘验鞑子首级后的军功和赏赐,又是平白多出来的利益。 若非如此,杜文焕即便是延绥总兵,又岂能摆平方方面面,让榆林镇里几路兵马配合他演这出戏,实在是上上下下都能从中捞到好处。 “关爷放心,高进晓得事情轻重,绝不会外泄此事半分!” 高进面色郑重,他当日和关爷表明态度,只求河口堡百户,并且直接将首级送上,让他在杜文焕那里得了个极好的印象,再加上关爷从中为其说了不少好话,才有眼下这份待遇。否则的话,关爷带来的那队总兵府家丁,就不是那么客气地跟着关爷来上香,而是来灭口了。 关爷虽然没有明说,但高进却猜到了那位杜总兵的心思,这也让他警醒起来,在上面那些大人物眼中,自己依旧不过是随手可以碾死的蝼蚁。 “小高你行事稳重,老汉自是信得过,但是你那些伴当,也要让他们把嘴巴管严实了。” 关爷拍了拍高进的肩膀,他没见过像高进这等年纪就如此沉稳的年轻俊杰,但越是如此,他便越要提醒高进,因为接下来“那一仗”总兵府花了大力气才做成此事,是绝不能出半点纰漏的。 “这四年官秉忠和鞑子打了好多仗,胜多败少,而且斩获不少,朝廷里早有人见不得边将建功。” 关爷和高进闲聊起来,高进才晓得,若非杜文焕新接任延绥总兵,急需军功用来提拔手下心腹上位,否则是断不会用他送上的那些鞑子首级做这件事的。 有多大的利益,就有多大的风险!如今朝中对榆林镇这边年年和河套蒙古打仗,颇有些恶言。所以杜文焕哪怕身为总兵,一旦这事情暴露,也是要倒大霉的。 “关爷,河套蒙古虽是癣疥之疾,可若放任不管,终究会酿成大祸,前朝俺答便是前车之鉴,难不成朝廷看不明白这一点。” 高进皱着眉头说道,这些年榆林镇这边,大体上还是骆驼城压制住了河套蒙古,顶多是火落赤、猛克什力这些鄂尔多斯部的余孽纠集兵马犯边,只不过都被打回去了。 “朝廷里能有几个明白人!” 关爷愤愤道,他也是这次回骆驼城,才从老爷杜文焕那里晓得,如今朝中有不少人说榆林镇多战事,是边将善启边衅,贪军功以图朝廷赏赐。 好在官秉忠刚拍屁股走人,这善启边衅的罪名还落不到杜文焕头上,不过接下来朝廷来年不希望再看到和河套蒙古的战事也是大势所趋。 “关爷,没有战事,也未尝不是坏事。”高进朝关爷劝慰道,河套蒙古诸部疲弱,土默特部那里仍旧在明争暗斗,这关墙太平总归是好事,更何况对他来说,接下来拿下河口堡,也需要安稳的环境来发展。 第八十四章 总兵有令 总兵府的兵马来了河口堡,这等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堡寨,叫人们议论纷纷的是,总兵府的军爷们去了高家,都说那位关老将军和高家有旧,两家关系不浅。 “铛!铛!铛!” 望楼上,倪大使劲敲响了铜钟,街道上秦忠带着军丁们挨家挨户地敲门喊话,“总兵府的关将军有令,都去百户府前听消息。” 刚刚遭逢大变的河口堡里,随着军丁们的喊话,还有那响的不停的钟声,各家各户都提心吊胆起来,不知道那位关将军召见他们有什么事。 百户府里,尸体都已经被收敛,不过整座宅邸仍旧透着股血腥味,关爷站在百户府大门前,朝身旁的高进道,“小高,你和老汉说句实话,你手上到底有多少人马?” 关七听倪大提过,当晚来百户府的贼人起码得有五六十,算上高府里那些伴当有小二十,这随便算算就有七八十人了。 “六十多人总有的。”高进不明白关爷问这个干什么,但仍旧回答道,并无隐瞒。 “这样的话,倒也该够了!”关爷自言自语起来,古北寨是他的一桩心事,他想回骆驼城养老,如今得偿所愿,反倒又放不下这份亲手打下来的基业。 百户府前,堡寨里的几十户人家全都到齐了,再算上秦忠先前召集来的军丁,河口堡的军户差不多来了大半,把百户府前那块空地给挤了个满当。 关爷虽然没着甲,但他须眉皆白,身材高大,在一群铁甲森然的总兵府家丁里扎眼得很,众人一看便晓得这就是那位关老将军了。 朝杜铁牛点头示意,随后这位看着像座铁塔一样的大汉便站出来,朝底下众人高声道,“总兵府有令,神木堡东路各堡寨家家出兵,攻打火落赤诸部,军情紧急,但有延误者,严惩不饶。” “张百户不在,你们每家都要重新出人,由秦总旗带队,明日便出发去关墙外和大军汇合。” 听到是要出兵打鞑子,堡寨的百姓们初时还不以为意,这几年骆驼城哪年不起大兵打鞑子的,可是等杜铁牛说完,大家都炸开了锅。 张贵先前带着官军说是出关巡边,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大家都以为是凶多吉少,如今又要他们每家出人,这日子还怎么过? 秦忠更是吓得脸色煞白,就堡寨里那点人出关跟鞑子打仗,和送死有什么区别!他虽然废物,可他阿大当年也是正儿八经上过阵的,和他说过大军出塞,临时征召的军丁民壮,说穿了就是辅兵和苦力,前面将军们要是带着家丁打赢了鞑子,那就跟上去掩杀,可要是打输了,那就是用来阻挡鞑子追兵的炮灰。 “吵什么吵!这是总兵府的军令,你们哪个敢不从?” 杜铁牛圆睁双眼,瞪着底下那些七嘴八舌哀求起来的百姓,声音好似炸雷一般,吓住了众人,“再嚷嚷,都把你们当贼人砍了。” 随着杜铁牛言语,那些总兵府的家丁们也都猛地拔刀出鞘,那一片仓啷啷的拔刀声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于是一个个都闭了嘴,大家最后只能看向站在那位关老将军身边的高进,如今能和总兵府说得上话的就这位高爷了。 过来百户府前,关爷就和高进说过,这趟他带总兵府的家丁过来就是来给他撑场面,让他好收买人心的。 高进看着底下众人都眼巴巴地瞧着他,也没有犹豫,径直从关爷身旁站出来,躬身道,“关爷,河口堡官军已随张百户出关巡边,剩下各户人家实在凑不出……” “小高,不是老汉不卖你情面,而是军令如山那!”关爷打断了高进,然后白眉一抖,斜着眼看向底下河口堡众人,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大好前程,何必为这等小事……” “关爷,这堡寨里的总是高家的故旧相邻,高进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 看着高进为大家求情,底下众人都紧张起来,伸长脖子盯着那位关爷,不知道这位关爷能不能答应高爷。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关爷佯做愤怒,看着高进,脸上满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最后愤愤道,“小高,你给他们求情,谁给老汉求情,总兵大人的军令,你以为是闹着玩的?” “关爷,高进晓得您的难处,但自古道‘兵在精不在众’,河口堡如今只剩下些老弱,上了战场如何跟鞑子厮杀,高进愿和同伴相代。” 高进折身拜倒,这时候底下那些军丁里,还有些血气地瞧着这一幕,都只觉得羞惭不已,他们中大多数人正值壮年,怎么也算不得老弱。 “你可想清楚了!”关爷脸色板了起来,然后看向底下那些河口堡的民众,高声道,“若是他们去,未必要上阵和鞑子厮杀,若是你去,便要亲自冲阵,这其中凶险,可不是杀些区区马贼那么简单?” “关爷,高进想明白了,还请关爷成全。” 高进再拜,这时候底下军丁里,有人红着眼喊起来,“高爷,俺随你去!”“高爷,俺也跟你去。” “自古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既然小高你执意要代他们走这一遭,老汉便替你做这个主。” 关爷冷着脸说道,然后上前一步,俯视着河口堡内众人道,“小高舍命也要保你们周全,这征丁之事便作罢,你们倒是好福气!”说完,便拂袖而走。 看着总兵府的家丁们跟着那位关老将军离开,堡寨里的人家和军丁们呼啦啦地跪了一地,朝着高进磕起头来,大家方才都听得明白,高进代他们出关,是要亲自冲阵,和鞑子照面厮杀的,最是凶险不过。 “谢高爷活命之恩。”“谢高爷活命之恩。” 高进不曾想和关爷演的这出戏,竟惹出眼前这等场面,只能高声道,“大家都起来,都起来……” 百户府前,随着高进相劝,人们才纷纷站起身,这时候谁敢说高进半句坏话,大家能活活打死那人。 “高爷仁义,翟家日后自当奉高爷为主。”众人里,翟大越众而出,朝高进拜道,随着他开口,和张家沾亲带故那几家的老爷也都纷纷附和,他们都是堡寨里的大户人家,家中有些产业,过往靠着百户府,日子过得甚是舒坦。 如今这河口堡的天变了,原本都忐忑不安,可今日看到高进这般有担当,不知道强过张贵多少,谁都知道该如何取舍,而且以高进这等性情,他们未必会吃多大的亏。 “诸位客气了。” 高进摆手道,以翟大为首的那几家,是河口堡的地头蛇,过去他们靠着百户府,和张贵间算是依附关系,只不过张贵也要靠着他们治理河口堡。 虽然被高进婉拒,可是翟大他们并未放弃,反倒是让家里拿了早就备好的礼物,索性去了高府上香吊唁,那高大虫过往在世时,张贵也要依仗他们,那高大虫一死,百户府便换了嘴脸,先前收缴秋粮赋税时可谓穷凶极恶。 见识过张贵的真面目后,翟大他们清楚,要是张贵不死,他们日后怕是都要遭殃,家中产业不保。如今百户府被血洗,张贵生死不明,但大家都觉得是凶多吉少,那河口堡日后谁来当这个百户,就成了他们最关心的事。 翟大他们带来的礼物,高进让木兰都收下了,张贵父子已死,百户府也被灭门,他无意再搞什么株连,更何况这几家的家主放在这河口堡里就算是有见识的了,像那翟大,还会算账写字,多少是个人才。 上完香后,高进自带了翟大几人去偏厢议事,秦忠、倪大、马巢几个都在,他接下来要出关走一趟做个过场,河口堡里不能乱,还有些规划也要提前做起来。 “高爷!” 眼下高进已经成了河口堡的主心骨,翟大秦忠他们等高进坐下后,方敢坐下来。 “总兵府军令紧急,我明日就要带阿升他们出关,我不在的时候,秦总旗,这堡寨里的巡防安全你要管起来,倪大、马三你们从旁协助,还要组织军丁去下面村子和乡亲们说明情况,就说有我在,这河口堡乱不了,谁要是想趁堡寨混乱,趁火打劫的,等我回来,摸怪我心狠不讲情面。” 听到高进提到自己名字,秦忠面色绯红,他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被委以重任,倪大和马巢互相瞧了眼,更是心头火热,谁都知道秦忠是个废物管不了事,只不过他是总旗身份,高爷宽厚,给他面子罢了。 他们两人说是从旁协助,其实便是由他们做主管起这河口堡一堡五村的治安,两人当即拍着胸脯表大声道,“高爷放心,我们就是死了,也绝不会误了您的事。” 看到倪大马巢抢在自己前头表忠心,秦忠虽然不满,可也只能跟着附和起来。 “翟老爷,高某这般处置,你们可有意见?” “高爷说笑了,高爷思虑周全,我等自无意见。” 翟大他们几个连忙堆笑道,高进虽说不声不响就抬举那倪大和马巢继续管着那些军丁,没他们插手的份,可话里的道理却是对的,如今堡寨混乱,正需要管起来,不然只怕会出大乱子。 第八十五章 武将经商 高进瞧着翟大他们低眉顺目,知道这些老头都是人精,有些话自己不主动说明白,他们就敢装糊涂。 “翟老爷,百户府此前横征暴敛,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有些人家只怕未必能捱过这个冬天。” 河口堡挨着关墙,入冬后朔风凛冽,过去每年都有人家里有老弱挨不过被冻死的,今年征缴秋粮赋税,百户府又丧心病狂得很,大多数人家里压根就没多少余粮。 高进把河口堡当成自己的地盘,自然不许出现有人冻饿而死的情况,可百户府先前搜刮的粮食大半都换了银钱,董步芳他们当日把百户府搬空,其中粮食并不算多,他就算全都拿出来赈济堡寨里的乡民百姓也不够用。 “我当日从贼人那里,抢回了些许钱粮财货,我的意思是把这些粮食拿出来赈济家中困难的人家,只是我分身乏术,这事情便要辛苦诸位了。” 见高进说得客气,翟大他们脸上都是一喜,百户府先前刮地皮时可谓是天高三尺,想到被百户府强行征缴的粮食,几人都觉得这是个好差事,说不定他们还能从中捞些好处。 看着翟大他们脸上露出的喜色,高进眼神冰冷,这年头的乡绅就没什么好东西,翟大他们几个怕是把他当成好糊弄的主了,于是冷笑起来。 听到高进的冷笑声,正自盘算着要怎么从中占便宜的翟大听得心里一紧,连忙看向高进,暗骂自己昏了头,这位爷看着年轻,可不是什么好摆布的。 “只是那些粮食不多,几位是堡内乡绅,平时德高望重,高某以为这等关键时刻,更该做出些表率,这不足的部分便请几位补齐了。” 高进不紧不慢地说道,只是那种森然的语气,听得翟大他们心里发毛,想要不答应,可是看看屋里高进那些伴当,个个手扶刀柄,瞧着他们的眼神好似不像是在看活人那般。 翟大额头冒汗,又想起当日秦忠来府上时说的那些话,咬了咬牙道,“高爷说得不错,若是那些粮食不够,我翟家自当补上部分,以全高爷活命之恩。” 看到翟大开了口,其他三家自然也没法硬顶着,高进手里握着刀把子,堡寨里剩下的军丁也全都被他收服,他们几家就算能凑出一二十人手,又顶什么用,还不如先答应了再说! 高进要出关和鞑子打仗,兵凶战危的,未必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先把高进拿出来的那些粮食慢慢赈济那些泥腿子,万一这高进死在鞑子手里,他们还能赚些好处。 “倪大、马三,这赈济堡内穷困人家,你们要帮着秦总旗盯着点。” 高进自然不会信任翟大他们,这些乡绅向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没有赤裸裸的武力威胁,他们什么幺蛾子都敢闹出来的。 “高爷放心,您做的是活菩萨一样的大善事,咱们绝不会让那些黑心肠的坏了您的名声。” 听到秦忠近乎指桑骂槐一样的暗讽,翟大他们不敢还嘴,谁家还没些发霉的存粮,这李代桃僵以次充好的事情,他们又不是没干过,于是连忙讪讪道,“秦总旗说的什么话,咱们能是那等黑心肠的?” 秦忠看着翟大他们,也不言语,只是望着他们冷笑,他晓得自己做事情确实不行,不过翟大他们那些弯弯绕的鬼心思可瞒不过他。 高进没有再留翟大他们,眼下河口堡要求稳,暂时他还不会动这些人,他给了翟大他们机会,赈济的时候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就行,要是敢作妖,真当他不敢杀人么! “高爷,这些老财可没一个好东西。” 翟大他们放走,倪大便开口道,那翟家是开油坊的,这堡寨里哪户人家不晓得他家的油壶有问题,打一斤油只得八两,和他理论,便威胁日后不卖油于你,谁还能去神木堡买油去。 “高爷,你可莫要瞧他们看着老实,可手里都是有人命的。” 秦忠如今彻底投了高进,说起话来再没什么顾忌,翟大他们的底细他最清楚,“过去有外地的卖油郎来咱们河口堡卖油,可到最后都不明不白地没了……” “这些我都知道,只是夫子说过,‘不教而诛谓之虐’。”高进看向屋内众人道,“且等我回来再说,赈济的事情你们要盯牢。” 倪大马巢听得迷糊,他们可不懂什么“不教而诛谓之虐”,只有秦忠明白些,于是点头道,“高爷放心,我自会盯紧他们,若是他们敢作妖,决计瞒不过我。” “如此便好。” 高进又出言宽慰了秦忠几人一番,自让他们回去组织军丁,巡视堡内和下面各村。 “二哥,你真的相信秦忠这厮?” 等秦忠走后,陈升才皱着眉头问道,他对秦忠实在没什么好印象,更何况秦家也是老财,这厮虽然窝囊,可对自家的佃户未必比翟大他们好多少。 “阿升,我知道你们瞧不上秦忠,可是物尽其才人尽其用,秦忠这种人有他这种人的用处。”高进看向屋里的伙伴,沉声说道,“秦忠虽然窝囊,可是这人胆小,至少坏不了咱们的事。” “二哥说的是。” 陈升仔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以秦忠的怯懦,就是旁人给他再大的好处,他也没胆子背叛他们。 “行了,今晚你们都先回家去,好好陪陪阿娘阿弟,告诉他们,等咱们这趟出去回来后,就不用再担心了。” 随着高进发话,陈升他们自是纷纷离开高府,只剩下孤家寡人的王斗仍旧留下。 “二哥,我看那总兵府的家丁,身上那甲胄可当真不错,咱们什么时候也能弄一身穿穿?” “那一身下来不下五六十斤,冲阵确实凶猛,可是不耐久战。”高进知道王斗眼馋杜铁牛他们穿的全身甲,可是那种连腿脚都能遮掩住的甲胄,防护力虽然惊人,可是分量也极沉,而且穿戴麻烦,对他们来说实用性不高。 “我也就是说说,二哥不必当真。” 看到高进满脸严肃,王斗讪讪道,总兵府那些家丁穿的全身甲,头顶凤翅盔不说,还有护颈护肩和披膊,胸前护心镜,背后掩心镜,腰里是兽吞护腹,底下有袍肚胫甲,这穿戴下来当真是威风凛凛。 “你既然喜欢,那便去和那位铁牛将军多亲近亲近,顺便问问他们的甲胄值钱几何?来自何处?总兵府可用火铳大炮?” 关爷他们住在高府,高进对总兵府的武备颇为在意,不过他不适合去打听,让王斗去刚刚好。 “得令。” 听到高进吩咐,王斗耍了个跟头,拱手抱拳后一溜烟朝着总兵府那些家丁们住下的厢房去了,白天里他和那位铁牛将军混了个脸熟,大家都爱听书,聊起来颇为投机。 王斗走后,高进自往后厨去了,看到他时,正领着英娘忙活的木兰瞪了眼,高进只能道,“我就是来看看,关爷那里,酒菜需得另外准备,做得清淡点就好。” “少爷自去陪关爷说话,等会酒菜我会亲自送过去。” 木兰拿着锅铲,朝高进说道,她身边的英娘几人瞧着高进悻悻而退的样子,都偷笑起来。 高进对于不能亲自下厨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木兰做菜手艺不差,可是翻来覆去就那几道,他早就吃腻了。“君子远庖厨,我又不是啥劳子君子!”一路嘟囔着,高进到了关爷住处。 “小高来了,来,坐下说话!”关爷看到高进,一脸自得,“方才老汉演得不差吧!” “那是自然,您老刚才那出戏,绝了!”高进笑起来,竖着大拇指道,关爷在百户府前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确实演得活灵活现。 “古北寨那里,小高,你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见关爷忽地说到古北寨,高进饶是心里有准备,还是觉得有些突然,只是眼前关爷神情严肃,他也不能再装聋作哑,只能答道,“不瞒关爷,古北寨那里,我确实有些想法,只是不知道关爷您那边的意思是……” “小高,老汉和你明说了,过去老汉在古北寨经营四海货栈,一是方便打听消息,二是顺便赚些银钱,如今老汉要回骆驼城养老,府里并没有人能接老汉的位子。” 杜文焕做到总兵后,手下不缺耳目,四海货栈能赚的那些银钱对现在的杜家来说也是可有可无,反倒是关七这些年在古北寨养的近百兵马是总兵府所需。 古北寨那种地方,没有够强的兵马镇压,谁都不会服你。总兵府里倒是有人对古北寨有些想法,可是他们没能力压得住古北寨的局面。 “你若是愿意接下古北寨,四海货栈的招牌归你,但每年需得上交五千两银钱。” 古北寨虽然鸡肋,可这些年经营下来,也算成了气候,白白放弃太过可惜,所以杜文焕开出这等条件,若是高进接不了,自会交给别人。 “高进愿意。” 高进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能接下古北寨,还是关爷的情面在,不然总兵府下面有的是人乐意接手古北寨和四海货栈的招牌,哪里轮得到他。 关七见高进答应得飞快,也笑了起来,他回骆驼城养老,自己那双儿女不过中人之姿,与其把古北寨便宜其他人,倒不如和高进结个善缘,日后高进自会照顾他那不成器的儿子。 第八十六章 总镇家丁 天还未亮,木兰就起来,带着英娘几人,烧水热锅,整治吃食。 等到高进他们起来时,浓郁鲜香的气味从后厨里透出,叫杜铁牛这个总兵府的内丁百总都直吞唾沫,杜家的家丁们吃的不差,顿顿能见肉,只是这高府的红烧羊肉弄得实在好吃,比骆驼城里那些大酒楼都不差。 关爷眯着眼,从厢房里踱步出来,瞧着杜铁牛他们披挂整齐,不由笑起来,“今个儿怎么起那么早,不嫌累得慌么!” “关爷,咱们不是赶早要出发吗?”杜铁牛憨笑起来,不过眼睛却瞟向别处,只见高府那位女管家带着几个仆妇端着大盆出来,口水都要淌将下来,“咱们兄弟哪敢耽搁,这不等吃过朝食,就和高二郎他们一起走。” 高府大门前,陈升杨大眼等人都已回来,习惯木兰弄的吃食后,他们都不愿在家里烦扰阿娘们早起做饭,不少人都是摸黑就从村里出发赶回来的。 很快高府大院里,就蹲满了汉子,大家扯着刚出炉的锅盔,蘸着红油油的羊汤,和酥嫩的羊肉一块下肚,只有关爷那里,木兰奉上了煮得软滑的宽面,浇了羊汤葱花蒜泥,香味扑鼻。 高进同样捧了碗面条,陪关爷一起吃,昨晚他陪关爷聊了半宿,晓得这位关爷有二子一女,女儿外嫁,两个儿子都给总兵府做事,只是他大半辈子戎马厮杀,不愿儿子们再走自己的老路,就没让他们继续当家丁。 关爷资历虽老,也得杜家父子看重,可他终究老了,等回到骆驼城养老,用不了多久谁还把他当回事,为了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考虑,关爷才决定把古北寨交给高进接管。 一来高进有这个实力能压下古北寨的局面,二来关爷觉得高进是个重恩义的人,另外高进虽然声名不显,可也入了杜文焕这位老爷的眼,说不准日后能有大前程,所以关爷才这般看重高进。 一碗面条下肚,浑身暖洋洋的关爷看向木兰,高家的事情,他都清楚,这个木兰是高进的体己人,只是出身不好,他要和高进结善缘,自然莫过于把木兰收做义女,这样两家结成姻亲,倒也不愁高进日后不照顾他的儿孙。 可这样的念头,关爷想了想便作罢,这木兰原先的义父是高进父亲高冲的结拜兄弟,他要真提出来收义女这回事,搞不好会弄巧成拙。 左右这高二郎,看着也不是忘恩负义之徒,反倒是个讲情义的!关爷思忖间,自招呼高进召集众人准备出发,心里却想着日后回了骆驼城,还是要和高家来往一二,省的人走茶凉,再大的情份也抵不过岁月年深。 天亮时,总兵府的家丁们从高府策马而出,高进带着伙伴们跟在后面,队伍浩浩荡荡地往着河口堡的寨门而去。 街道上,堡寨里的百姓拖家携口地跟在马队后面,他们都知道高进带着伴当是给大家挡灾去的,这出关和鞑子打仗不是闹着玩,是以都来相送。 堡寨的大门处,倪大和马巢领人开了寨门,秦忠领着军丁们相候,等老远看到高进他们时,便带头喊起来,“祝高爷此去,得胜归来!” 军丁们先喊起来,随后那些相送的百姓也跟着喊起来,“祝高爷此去,得胜归来!” 一时间这呼声浩浩荡荡,竟也有几分声势,只是人群里翟大几人脸上难看得很,他们想不到高进短短几日便如此得人望,也不知道日后这河口堡姓了高,是福是祸? “小高,你这是得了人心,当真不错。” “全赖关爷提携。” 马背上,关爷看着堡寨里百姓扶老携幼相送,不由唏嘘道,早年间他跟着老太爷出关杀鞑子,也曾见过这等场面,而且十倍百倍于此,只是这些年却是许久不曾见到了。 出了堡寨,人群方才散去,高进他们策马而走,直到出了河口堡三座墩堡,到关墙脚下处方自停下。 杜铁牛他们那些家丁,都是全身披挂,看着威风凛凛,实际上真打仗的时候,没他们这般穿戴齐整赶路的,只有上阵时才如此。 从马上下来,关爷自和高进告别,“小高,老汉我这几日就在古北寨,你外面的事情办妥当了,就来古北寨寻老汉。” “关爷放心,高进晓得。” 什么时候回河口堡,不是高进说了算,而是要等杜文焕这位总兵大人何时大胜鞑子,向关内报功,他才能带着河口堡的那批官军光明正大的回堡寨里去。 “行了,你们先走吧,咱们这边一会儿自有人来接应。” “关爷,还是等接应的人到了,我们再走不迟。” 高进自让陈升等人四散戒备,虽说关墙太平,他这番举动有些多此一举,不过打老了仗的关爷却颇为欣赏,杜铁牛他们全身披挂,胯下战马不能持久,眼下只能当步卒使。 “杜百总,这回辛苦大家来为高某撑场面,这些银钱还请杜百总回骆驼城后请兄弟们好好吃喝一顿,算是高某的心意。” 和关爷说过话后,高进走到杜铁牛身边,塞了袋银钱过去,杜铁牛入手一沉,原本还绷着的脸顿时笑了起来,这高二郎上道够大方,这起码得有小三十两。 “高兄弟客气了。” 杜铁牛把银钱揣进怀里,口中喊起了高兄弟,他们这些当家丁的,为将主出生入死,为的不就是钱吗? 大明朝的边镇,将门蓄养家丁的风气自开朝时就有,土木堡之变后,大明官军精华尽丧,边地将门养家丁抵御北虏更是蔚然成风。 到了后来,卫所官军名存实亡,朝廷要用兵,反倒是以募兵为主,家丁便堂而皇之地成了营兵主力。最后连朝廷都弄了“在营家丁”的名目,甚至还拨下粮饷供养边地将门家中的家丁,想让这些只知将主不知朝廷的家丁能效忠朝廷。 只是像杜铁牛这等心腹家丁,将帅们压根不会上报名额,报官领饷,仍然由自己私养,至于上报朝廷的那些家丁私下也仍旧领他们的银钱,真到打仗的时候,还是只知有将主,不知有朝廷。 这般风气之下,这边地将门的家丁们往往都贪财重利,杜铁牛哪怕为人憨厚,也照样把银钱看得很重,高进出手阔绰,自然被他当成可以结交的朋友。 “以后来骆驼城,高兄弟记得来寻我喝酒!” 和杜铁牛攀谈一会儿后,高进才回了自家队伍,王斗昨日和这杜铁牛也打过交道,问了不少事情,但都不如刚才杜铁牛说得多。 “二哥,那黑炭头,瞧着忠厚老实,但却是个滑不溜秋的。” 看到高进回来,王斗忍不住上前道,他本来以为和杜铁牛都是爱听书的,聊起来投机,可哪想到自己问他些正事的时候,这黑炭头便顾左右而言他,语焉不详了,到最后只是和他闲扯些什么关二哥的青龙偃月刀到底有多重的废话。 “人家是总兵府的内丁百总,什么人没见过,咱们空口白牙就想套话,真当人家是傻子。” 高进沉声道,他今日塞给杜铁牛那么多银钱,便是因为他让王斗去套话一无所获,叫他清醒过来,这总兵府里出来的都不是易于之辈,再加上关爷提点,才用钱去砸出些交情来。 休息了有将近大半个时辰,关爷口中接应的人马才到,领头的高进也认识,正是古北寨里马队的首领闻达,他带来的队伍里携带有数辆大车,还有备用的驮马。 杜铁牛他们脱了甲胄堆放上车,另骑了驮马赶路,至于他们带来的战马,自有专门的马奴照看,看到杜铁牛他们这副大爷做派,王斗等人瞧得也是目瞪口呆。 和关爷道别后,目送对方离开,高进才转头朝伙伴们道,“那位杜百总可是总兵大人的心腹,他那队家丁也不是普通骑马家丁,乃是专门冲阵的铁甲人,有这等待遇没什么好稀奇的。” 关爷带着杜铁牛他们去河口堡时,沿途都有堡寨可以休息,再加上关墙内太平,所以才让杜铁牛他们全身披挂行走好显摆威风,可如今到了塞外,自是要按军中规矩来。 “这铁甲人可不便宜吧,我看那杜百总以下,个个都傲气得很!” 杨大眼撇着嘴道,这些总兵府的家丁自打昨日进了高府,瞅他们的眼神就倨傲得很,压根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便是主动搭话也爱答不理的,也就王斗那厮脸皮厚,能和那劳啥子杜百总攀交情。 “傲气也是应该的,杜百总他们随杜总兵奇袭过火落赤,两百人便破了鞑子千人。” 高进看着周围一圈脸上都不怎么服气的伙伴们沉声说道,于是众人都沉默下来,两百对一千,还是火落赤这种鞑子里的大部,他们那点战绩还真不够和人家比。 “行了,出发。” 高进笑起来,这段时间大家都有些自满,正好用杜铁牛他们来压一压,省的这些伙伴真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了”,日后惹出大纰漏来。不过高进也没有妄自菲薄,杜铁牛他们虽然厉害,可给他些时间,将来的高家军未必会比杜家军差。 第八十七章 投名状 河谷地里,屠三跪在地上,狠狠抽着自己的嘴巴,啪啪作响,“马爷,是我猪油蒙了心,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马军面无表情,身后的家丁怒目瞪着屠三,要是让这贼斯鸟跑了,他们这一队都要受牵连。 谷地的广场上,其他官军俘虏神情复杂地看着求饶的屠三,他们被关在这里已经快两个月,虽说每日能吃饱喝足,比起堡寨里的苦日子不知好多少,可耐不住思乡情切,尤其是家中有妻儿老小的。 “董头。” 家丁们的轻呼声里,董步芳走到马军身边,高进走时吩咐过让他和马军管好官军俘虏,也许了他们临机专断之权。 “董头,董头,我只是思念家中老母,这才一时昏了头,求您开恩,绕……” 看到董步芳,屠三膝行过去,磕头哀声求饶,马军那脸上没有半点人味儿,叫他实在恐惧,董步芳看上去要比马军和气些,是他最后的指望了。 看着磕得满头是血的屠三,再环视一圈底下官军俘虏们的神情,董步芳冷笑起来,他瞧着是比总冷着脸的马军要良善些,但他可不是什么软心肠,高爷走时吩咐过,这官军俘虏里谁敢逃跑,同队的人不揭发,还要连坐的。 “怎么抓到的?” “逃跑时,同行中人有人出首。” 马军冷声答道,这也是为何地上只跪了屠三一人,另外两人被家丁押在边上。 “你说怎么处置?” “杀。” 见马军不愿多言,董步芳点点头,然后看向底下那些官军俘虏道,“这屠三是什么人,想必你们比我更清楚,他说是因为思念家中老娘,这才一时想不开逃跑的,这话你们信不信?” 木兰先前为官军俘虏们做了名册,除了那些有一技之长的,像是屠三老何这些老兵油子,也是摸清底细记载详细的。 董步芳接管这些官军俘虏时,木兰那本名册他也看过遍,晓得这屠三的情况,这厮家里兄弟五人,老大、老二死得早,就剩他和两个兄弟,他那位瞎眼老娘死了有好几年。 官军俘虏里,听到董步芳的反问,本来心有戚戚的人顿时变了脸色,这时候自有老何那几个机灵的老兵油子道出了屠三家的底细。 被董步芳当众揭穿,屠三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一片,他是明白人,知道自己怕是没了活路,不由恨起那两个出卖自己的手下,“洪阿三,邱老四,你们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们!” 被点名骂道的两名官军看到屠三狰狞地看着他们,居然都害怕起来,他们和屠三是同村人,屠三家里有两个兄弟,在村里向来蛮横,他们过往也常被屠三欺负,这回两人也是被屠三半是胁迫半是撺掇才跟着逃跑的。 “死到临头,还敢耍狠!” 董步芳瞧了大怒起来,一脚直接踹翻屠三,他是行走多年的老江湖,倒也看得出些人心变化,那些官军俘虏虽然安分,但到底是离家日久,有些思乡念家的情绪,屠三这一跑,便扰乱了人心。 看到董步芳拔刀,要杀那屠三,赶到的李老根一把捉住了董步芳的手腕,压低声音道,“七郎,且慢动手!” 看到李老根阻止自己,董步芳不晓得这位老哥哥葫芦里卖什么药,这几日木兰不在,谷里的大小杂事都是李老根在操持,他也晓得这位老哥哥如今卯足了劲要好好表现,好在高爷跟前挣些功劳。 “老哥哥,何故拦我杀这鸟人?” “杀人诛心,高爷要你管好这些官军俘虏,便是要杀这鸟人,也得和大家把话说清楚,省得他们心中生出怨愤来。” 李老根比起直性子的董步芳要奸猾得多,这几日高爷不在,官军俘虏们思乡心切,本就有些人心浮动,这屠三烂人一个,杀了也就杀了,可也要叫大家伙清楚,为什么要杀屠三。 “那你来说?” 耍嘴皮子的活,董步芳向来不擅长,他更擅长直接动刀杀人,以前在李家商队时,他和李老根之间也是这位老哥哥负责动嘴,他负责动刀。 “行,只要马爷没意见就行?” 李老根瞅了眼一旁不吭声的马军,马军朝他咧嘴笑了笑道,“李老头你讲的有些道理,我没意见。” 屠三是什么货色,马军心里清楚,杀人这种事情简单,一刀下去,人头落地,可是这人心复杂,那些官军俘虏大都是河口堡里拖家带口的,也总不能全杀了吧! 被踹到的屠三本要挣扎,但随即就被家丁们摁住绑的严实,李老根趁着这当口儿,清了清嗓子,朝底下官军俘虏们大声道,“老汉晓得你们想家了,高爷走了也有几日,你们有些担心,不过老汉得问一句,当日杀张贵那厮时,你们有哪个没下手的?” “高爷如今奔波在外,就是要处置张贵的后事,为的也是大家伙的安全是不是?” 李老根几句反问,叫官军俘虏们都是回想起当日他们朝张贵这个上官下手的情形,才猛地意识到要是这事情风声走漏,高进要亡命关外不假,但他们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些日子,你们自己说,吃的可曾差了,你们想想除了高爷这般宽仁的,谁会如此厚待你们这些官军俘虏,你们往日里给百户府、千户府做工,当牛做马累的半死,能吃顿饱饭吗?更别说还能吃肉见荤腥的?” 看着官军俘虏里大多数人都羞愧低头,李老根气势越发足了,他挺着胸脯大声喝道,“这屠三是什么鸟人,你们还不清楚,他要是跑了,万一去跟官府首告,到时候不但你们都得死,家里妻儿老小也跑不掉。” “高爷要是真不愿放你们走,直接把你们杀了就是,何必养着你们,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想想高爷对你们的好,不会痛吗?” 马军在边上,看着李老根把底下官军俘虏说得哑口无言,个个面露惭色,觉得这老东西果然有些门道,这嘴皮子功夫端的利索,难怪高爷把他给留下。 屠三被五花大绑,嘴巴里还塞了破布,他听着李老根在那里说话,再看底下那些官军俘虏看向自己的眼神,不由挣扎起来,嘴里呜呜作响,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天可怜见,自己想逃是不假,可是报官这种事情屠三想都没想过,他只是想逃回家去,拉上两个兄弟,趁着河口堡里混乱的当口发财,反正他们三兄弟都是光棍一条,那高进要是真能摆平张贵后事,到时候他们卷了银钱,跑去别的地方就是。 李老根瞧着挣扎起来的屠三,才懒得管这厮为什么要逃跑,反倒是指着他大喊起来,“大家伙看到了没,这贼厮鸟被老汉说破心思,做贼心虚了!” 见李老根这般污蔑自己,屠三眼眶都要瞪裂,双眼赤红,可他越是如此,反倒叫底下被李老根说得深信不疑的官军俘虏们更加愤怒起来。 “打死他!” 不知道是哪个喊起来,然后官军俘虏们都跟着喊起了,“打死他!” “今日要是董爷、马爷动了刀,等高爷回来,高爷怎么想?高爷待你们不薄,是要心寒的啊!”李老汉继续鼓动着官军俘虏,“这屠三贱命一条,死了也就死了,但是连累大伙,你们说该怎么办?” “李管事,您德高望重,您给我们出个主意?” 官军俘虏里,几个老兵油子互相对视一眼后,便有人高声喊道,他这一喊,其他人也顿时纷纷附和起来,“对,您老说了算,给咱们出个主意!” 听到底下传来的那句“您德高望重!”,李老根只觉得浑身舒坦,不由精神更加抖擞,朝那些官军俘虏道,“老汉我舍下几分薄面,为你们和董爷、马爷求个情,让他们把屠三交给你们处置,等高爷回来,就说屠三这忘恩负义的狼心狗肺之徒,想要撺掇你们逃跑,结果被你们义愤之下给打死了。” 李老根一边说话,一边看向董步芳和马军,两人瞧着底下那些官军俘虏群情汹涌,倒是比他们还痛恨那屠三,于是便都点点头,然后示意家丁们把屠三推出去。 “打死他!” 官军俘虏里,有曾经被屠三欺压过的带头吼道,冲上前动起手来,很快其他人也都一拥而上,也就那几个老兵油子没有挤上去拳打脚踢。他们都是人老成精的,李老根那些话真真假假,能把其他人诳得团团转,但诳不到他们。 没多久,屠三就被打得浑身是血,进气没有出气多,也怪他平时向来蛮横,在军中开赌,赢了笑嘻嘻,输了便耍赖使狠,刚才动手最狠的几个都是和他有私怨的。 “行了,把这厮给拖下去,省得瞧着碍眼。” 董步芳喊道,然后便有家丁把屠三的尸体给拖下去,让这些官军俘虏自己动手,确实比他和马军下手要好的多,如今这些官军俘虏也算是发泄了一把怨气,接下来倒是能太平不少。 第八十八章 矿主的位置 “高爷回来了。” 广场上官军俘虏们还没有散去,只听到外面望楼上值守的家丁大喊起来,接着他们都是精神一震,谁都晓得高爷这趟出门,便是要摆平张贵的后事,如今高爷回来,那他们是不是也能回家了。 董步芳和马军领了家丁,打开寨门,列队迎接起来,百户府被灭门这件事情,官军俘虏们并不知晓,他们本以为高进要有些时日才能回来,不曾想这才三天不到就把事情办妥了。 高进的队伍里,还拉了车酒,张贵的后事摆平,他心中大石落地,再想想自己麾下那些家丁这些日子训练辛苦,便从古北寨买酒回来,算作犒劳。 “高爷,事情都办妥了?” 高进从马上下来是,董步芳自抢在前面牵马,同时面带喜色的问道,他半生蹉跎,如今把下半辈子都压在了高进身上。 在董步芳眼里,高进当上河口堡百户不过是个开始,以高进的本事手段,日后必定会大展拳脚,到时候有的是他的用武之地。 “办妥了,过几日走趟古北寨就行。” 高进知道董步芳功名心很重,拿下河口堡百户这个位子,他比自己还上心。 董步芳听罢,不由大喜起来,这时候马军上前将高进不在这几日时发生的事情都讲了一遍,才让董步芳意识到自己失职了,于是也连忙和马军一块禀报起来。 “那屠三的事情,你们处置得甚为妥当,等会儿叫李管事来见我。” 屠三的死,高进没放在心上,反倒是李老根的表现叫他眼前一亮,虽说贪财怕死了些,可这把握人心的本领着实不差。 谷地里,随着高进的归来,气氛很快变得热闹起来,官军俘虏们都得了准信,知道用不了几天,他们就能回家,家丁们就更加直接,那一车酒足以叫他们欢呼雀跃。 木兰不在,自是李老根盯着火头军杀羊整治吃的,不过得了董步芳的话后,他便立马屁颠屁颠地往高进住的堂屋去了。 “高爷。” “李管事,坐!” 摆设简单的屋里,高进招呼着李老根坐下,他知道李老根这段时间很卖力,物资采买都是亲自去古北寨和那些商队一家家磨下来价格,给他省了不少银钱。 “我听老董和马叔说了,那屠三的事情,李管事你费心了。” “高爷说哪里话,这都是应该的!” 李老根满脸喜色,他知道高进马上就要当河口堡的百户,当然晓得能在高进跟前露脸有多么重要,所以先前才会大着胆子那般行事。 “李管事,我就直话直说了,我听二狗提过,你家在府谷县清水营,不知可愿意迁来我河口堡落户,我府上正缺人。” 屠三的事情上,李老根能想到官军俘虏人心的动向,就是他的经验和本事,高进也缺这么个八面玲珑行事奸猾的老江湖在府里当管事,这能省下木兰不少精力。 “愿意,愿意。” 李老根忙不迭地答道,高进让他把全家搬到河口堡,这才是真的把他当成自己人。 “李管事。” “老爷自喊我声老李就是,喊管事太生分了些。” 李老根脸皮向来极厚,见高进许他当高府的管家,立马便进了角色,一脸忠心耿耿地说道,好似是高家积年的忠仆。 …… 夜幕降临,谷地里燃起篝火,几口摆开的大锅里是炖得酥烂的牛羊肉,馋的远处的官军俘虏们个个喉头耸动,不时地吞咽口水。 家丁们要好些,毕竟他们每日三顿,可是顿顿见肉的,只是这回高爷为了犒劳大伙,可是特意让李管事还杀了头牛,这牛肉可比羊肉金贵得多,更不用说还有那一坛坛摆开的酒瓮。 高进和伙伴们出了堂屋,这时候家丁们自是列队坐下,而官军俘虏们也老实地坐好了,他们这些时日除了修建围墙搭建房屋外,也是每日一操,跟着家丁们训练,比起过去当官军时松松垮垮的模样,现在反倒是更有几分兵样。 临时搭起来的木台上,高进先让李老根带着几个火头军,给每个人的碗里倒酒添肉,就连官军俘虏们也都分到两块完整的牛羊肉和一碗酒。 寂静的广场上,篝火噼啪作响,不管是家丁还是官军俘虏,虽然都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酒肉,但是高进没有发话,没一个人敢喝酒吃肉,反倒是随着高进开口,都望向台上。 “张贵后事,我已经得贵人相助,但有些关节,我需得和大家说清楚,省得日后出了纰漏。” 听到高进的话,哪怕那些官军俘虏们再馋眼前的酒肉,也都用心听起来,毕竟这关系着自家的性命。 “张贵乃是带着你们出关巡边,遇到鞑子纠集人马想要犯边,结果不敌被杀。” “你们正好遇上我高家商队,咱们和鞑子一番厮杀后,遇到官军围剿鞑子,才得胜回堡。” 高进交给官军俘虏们的说辞很简单,不管日后旁人怎么问,只一口咬定张贵是带他们出关巡边,结果遇到阿计部的鞑子,双方厮杀时张贵父子还有家丁被鞑子所杀,他们逃跑后迷路,在草原上游荡了几日才偶遇高家商队。最后是高进领着他们杀了追击的鞑子,接着便听说骆驼城的杜总兵率领官军围剿火落赤阿计等部,大胜鞑子。 “高爷放心,咱们知道该怎么做!” 官军俘虏里,老何几人带头应声道,他们这些老兵油子,人最精乖,高进当日屯了那几车鞑子人头,他们便已猜到几分,只是想不到高进最后竟然是通了总兵府的关系。不过这等猜测,他们都只会烂在肚子里,绝不会说出去。 “好,既然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做,我便不多说废话了,大家开吃。” 随着高进话音落下,家丁们和官军俘虏都是高声大喊,“谢高爷赏!”然后便一个个狼吞虎咽起来。 李老根在边上瞧着这些人放开吃喝的架势,也是不由眼皮直跳,家丁们也就罢了,那些官军俘虏在他眼里就是吃白食占便宜的,老爷仁义,就是大方过了头,给这些俘虏拿烙馍蘸些红烧汤汁都是抬举了他们。 这一顿吃喝,足足小半个时辰,家丁们牛羊肉管够,但是酒的话,每人只三碗,倒也无人醉酒。官军俘虏们没这等待遇,酒喝干,肉吃完,李老根便只让火头军给他们烙馍蘸汤汁吃,却不曾想这些鸟人个个跟饿死鬼投胎一样,竟然把整锅整锅的红烧汤汁给吃得半点不剩。 “便是猪也没你们这般能吃,都滚一边去,没你们的份了。” 看到还有官军俘虏腆着脸皮来讨烙馍吃,李老根直接骂了起来,他如今自诩已是高府大管家,自然要为主家着想。 “老爷,日后可不能再这般大方了,木兰姑娘当日可就说过,养着这些人没什么用处,平白浪费银钱,糟蹋粮食。” 呵斥完那些官军俘虏,李老根自是寻了高进劝谏,高进厚待家丁无可厚非,毕竟那些家丁是真的上阵厮杀,和人干仗的,那些官军俘虏能有个毬用。 听着李老根抱怨,高进没说什么,这剩下的官军俘虏,说穿了还真就是帮不中用的,不过他本就没指望这帮人日后能上阵杀敌。 神木县这边到处都是煤炭资源,眼下这河谷地里,便有一处浅矿,等河口堡稳定下来,高进肯定是要组织人手来开矿挖煤,这些人便是最好的劳力。不叫他们尝过吃饱吃好的滋味,日后他们怎么会乖乖来这里干活! 高进记得父亲说过,有多大能力,守多大的富贵,这河谷地的煤炭是浅矿,利于开发,可他眼下羽翼未丰,不能大张旗鼓地开挖,在这个讲究乡土人情的时代,这些河口堡的官军便是可以信任的人手了。 打仗他们不行,过来挖煤总行了吧!高进这般想着,看向那些瘦条条的官军俘虏,却是朝李老根道,“糟蹋粮食谈不上,吃了我的,日后总得为我干活!到时候你盯着就是,哪个敢偷懒,便不用客气,当然若是好生干活的,你也不要吝啬,毕竟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李老根一脸愕然地看着高进,然后连忙道,“老爷,这些人能干什么活,除了那几个懂些建造法式的,其他人也就是干些力气活。” 眼下河谷地里造了一排堂屋,谷外也修了围墙和望楼,李老根猜测高进许是把这里当成日后商队在关墙外的落脚点,可是要花力气的活早已干完,难不成还要继续在这里盖房子。 “这地方有煤,而且藏量不小。” 对于李老根,高进也不隐瞒,朝着地上点了点道,而他这番话顿时叫李老根欣喜若狂,“老爷,这可是真的?” 李老根祖籍山西,老家有位大豪,那便是占着几处煤矿,家里童仆上千,养着好几百人的马队,官府都不敢招惹,那等威风显赫,便是给个县尊太爷的位子,人家也不愿换。 第八十九章 值得结善缘(已经修改) “杀!”“杀!”“杀!” 嘹亮的呐喊声响彻谷地,原本没什么干劲的河口堡官军在高进回来后,操练时比以往要认真卖力许多。 高进私下见了老何三人,他们都是上岁数的老卒,虽说在董步芳马军眼里都是“狗肉上不了席面”的玩意儿,可是过去十多年里,几次和鞑子的大战,他们都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这便是本事了。 高进没打算让老何他们以后上阵拼杀,这三个老卒气力已衰,虽然有行伍经验,但更擅长如何逃跑。 “手腕再抬高些,把枪压稳了。” 老何拿着根马鞭,神气活现地吆喝着,底下操练的官军里有谁动作做得不够标准,上去便是一鞭子再呵斥,“没吃饱饭么,你这一枪捅出去,扎得死谁!” 不独老何如此,另外两名老卒也是同样严厉,原本高爷找他们谈话,只说等回到河口堡,便准他们解甲归田,但可以仍旧领军饷,但只需当个教官,负责官军们训练。 结果老何够机灵,直接拜倒在地,再加上李老根从旁开口帮腔,如今三人都是高府老仆,待遇和家丁一样,只要当好教头的职责就是。 老何三人一卖命,底下的官军就叫苦不迭,过去那段日子他们也操练,可是没什么人督促。 “这剩下的歪瓜裂枣便是再练又能有什么用?” 董步芳在不远处瞧着被老何他们抽的鬼哭狼嚎的官军,不由自语道,然后他身边的李老根却是笑了起来,“高爷说了,这些人上不了阵,但好生训练下,管管治安总还是行的。” “老哥,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消息,这几日我瞧你一直都笑呵呵的。” 董步芳和李老根多年交情,晓得这位老哥哥向来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子,这些天那张老脸常笑成一坨,其中必有蹊跷。 “不是和你说了,高爷许我全家归附,如今我是高府的管家,我能不高兴么!” 李老根笑眯眯地说道,关于谷地有煤这件事,高进说要保密,那便是董步芳这个老兄弟,他也不会透露丝毫口风。 “那倒是恭喜老哥了!” 董步芳晓得李老根没说实话,不过也不在意,接着便去操练家丁了,戚家军的鸳鸯阵,变化繁复,需要日日操练不坠,习得精熟方是。 …… 谷地外的荒野里,兀颜带着六个骑马家丁,一字排开,中间各隔着好几步距离,人人穿甲带弓,而在他们对面百余步,则是同样横列的王斗六人,只是他们肩并肩,腿挨着腿,看着倒像是堵墙一般。 高进带着其他伙伴们在旁边观战,随着杨大眼吹响铁哨,两边同时策马加速,朝对面冲起来,只是比起阵型松散的兀颜他们,王斗六人就连跑起来后,都是人挨人肩并肩,胯下战马齐头并进。 双方对冲到快三十步距离时,眼见对面还是马镫挨着马镫齐冲过来,压根就没有留半点缝隙,兀颜只能一声唿哨,带着手下五名骑马家丁猛地调转马头,然后伏在马背上,回身张弓搭箭,用的赫然是蒙古威名赫赫的“曼古歹”战法。 只是要回身射箭,便免不了要放慢马速,这一慢就被高速冲锋的王斗六人追上,而且始终是以多打少,等到双方最后停下时,王斗一方还剩两人。 “二哥,按着这等战法,面对鞑子骑射,似乎只是稍占上风!” 刚才兀颜和王斗双方骑兵对战,大家都瞧得仔细,兀颜他们回马骑射时的动作极漂亮,但只射了一轮箭就被王斗他们追上围攻。 “不一样的,陈爷。” 兀颜开了口,他在兀良哈部时,参加过几场大战,晓得“曼古歹”这等战法只有察哈尔部这等大部的怯薛军才使得出来,至于小部也就凑个十几骑精锐能使一使。 兀颜和他手下的骑马家丁,当马贼前都是被吞并的蒙古部落里的流浪武士,擅长骑射,都有资格当怯薛军,他们方才使了“曼古歹”,按他们所知,本该毫发无伤地全歼王斗他们,最后却拼了个两败俱伤。 这等结果对他们来讲,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陈升他们也都有过骑战经验的,当日和黑沙马贼正面厮杀,要不是对方胆气俱丧,他们又甲胄精良,照面那一波对冲,他们就算大获全胜,也要伤亡惨重。 那一战后,高进拉着大伙儿检讨得失,众人都觉得该先以弓箭杀敌,然后再短兵相接,可是骑射功夫那是那么容易练的,除了高进以外,也就杨大眼能在马背上射箭时有些准头,其他人连在马背上开弓都难。 刚才兀颜他们能在策马冲锋后调转马匹,伏在马背上回身射箭,所展现出来的骑射功夫,是王斗他们拍马都赶不上的。 “陈爷,眼下只是人少,若是数十人,数百人这样对战……” 众人听到兀颜的话俱是一愣,然后都明白过来,若是几百人对战,王斗他们的优势会扩大,因为他们都是紧挨着冲锋,而兀颜他们则是队形松散,一旦被追上,就是被围攻的下场,想要重整旗鼓,就只能脱离战场。 兀颜都不敢往下想,蒙古诸部里,骑射了得的勇士能有多少,都是经年累月练出来的,就算是察哈尔部土默特部这样的大部,也就凑个两三千的怯薛军罢了,可是王斗他们方才用的战法,不需要马术多精湛,只需要严格的纪律、组织就能训练出来。 战马有灵性,双方骑兵对冲交战时,若是前方没有空隙,战马便会调头躲开,这就好比面对能站住阵脚的枪阵,骑兵压根就冲不上去。 方才双方交战时,兀颜带着手下们主动使用“曼古歹”,也是无奈之举,王斗他们冲锋时毫无间隙,他们这边两翼倒是能从左右避开,可是被夹在中间的就只能调头,不然战马也会减速转向,可是这一调头速度就会变慢。放大到战场上,这种墙式冲锋一旦形成规模,除非对面也用同样的战法,否则便只能被冲散后追上围攻到死。 “这种战法,就是用纪律和组织战胜技巧。” 看到陈升他们都有些明悟之色,高进缓缓开了口,戚爷爷的兵书里虽也有骑兵的操练方法,可是却只用作侦查和追击,真正打仗时,仍旧是以步兵为主力在前厮杀,等击溃敌军后才由骑兵纵马追杀。 高进他们日后要在关墙外站稳脚跟,步战的家丁是主力,可是没有骑兵兜底也是不成的,烂船还有三斤钉,这关墙外附近的蒙古部落虽然都衰败,可就是阿计部那样的,凑个两三百骑兵总还是拿得出来。 “咱们上次和李达那些老马贼交战,要不是他们甲兵不利,只怕咱们中会少上几人。” 众人围拢后,高进缓缓说道,然后一群伙伴们都回想起当日和李达那伙老马贼正面冲锋交战的场面,都是面色一沉,就是那一战让他们晓得骑兵交战的残酷,对马照面就分出生死胜负,要不是那次大家运气都不错,身上甲胄又坚固,只怕要死伤好几人。 后来他们在草原上杀马贼,也多是引诱贼人进攻车队,以厢车为掩护,利用弓箭摧敌胆气,等贼人们溃败后才策马追击。 “我回去以后,就琢磨了这个战法出来,今日拿出来,也是要大家讨论下,觉得这战法是否可行。” 所谓的自己琢磨,自然是高进编的,他过去在内蒙支教当老师的地方,靠近外蒙边境,学校不远处就是解放军的骑兵连,战士们巡视边境时,也是数骑挨紧并行,前后相连。 高进还和学生一起看过骑兵连的冲锋表演,当时那些战士就是挥舞马刀,或三骑、或六骑并行冲锋,将沿途的木人靶子砍得稀碎。 戚爷爷的兵书上,对于骑兵的训练有不少内容,但是具体战法便没有,高进不熟悉骑兵作战,绞尽脑汁能回想起来的骑兵战法也就是解放军骑兵连平时练习的墙式冲锋。 只是这墙式冲锋放在这个时代,到底有没有那么厉害,高进也吃不准,便只能先拿出来试试,同时集思广益看看大家能有什么想法,他尤其想知道兀颜他们这些曾经的蒙古武士是如何看的。 “二哥想出来的战法,能差到哪里去,照我看自然是最厉害的!” 杨大眼开口就道,而他这番话也是得了不少人的赞同,就连向来稳重的陈升也没什么话好说,他们虽然都从小练武,可要说战阵之道,没人懂得比高进多,而且看兀颜他们脸色,就晓得这墙式冲锋不一般。 “兀颜,你们怎么看,有什么话不要藏着,若是这战法不实用……” 高进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没法指望这些伙伴,要他们想出这墙式冲锋的长处和短处,还真是强人所难。 “老爷,这墙式冲锋一旦上了规模,怕只有土默特察哈尔这些大部的怯薛军才能应对。” 兀颜脸色有些发白,兀良哈部曾经强大过,他也被察哈尔部拉去打过仗,见识过大战。可越是如此,他越清楚墙式冲锋的可怕,把自己先前思索的东西都讲出来后,另外几名蒙古家丁也都是一脸戚戚然。 他们都曾是自家部落里的勇士,弓马娴熟,可方才使了“曼古歹”也没胜过王斗他们,要知道他们打小在马背上长大,王斗他们的骑术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结果他们却输的一败涂地。 第九十章 放在心上才是真 古北寨里,四海货栈前,那杆绣着四海二字的大旗下,站了不少人,其中大半都是货栈里的伙计,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 “关爷要回骆驼城,也不知新来的东家是什么人?” “这怎么说走就走,关爷不在,谁震得住四周那帮宵小?” 关七回到古北寨后,便和侯三几个货栈的心腹交代了一番,比起总兵府派些别的人过来,侯三他们都觉得还不如让高进这个熟人来接手四海货栈,高进虽然年轻,但是懂得规矩分寸,而且人也仁义大方。 四海货栈二楼的栏杆处,看着底下人群,侯三这位账房先生朝关爷道,“关爷,府里真不要这些伙计,里面不少老人可都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可不比府里那些人差……” 四海货栈除了两支马队外,还有近五十名伙计在货栈里做事,其中十来个都是侯三亲自调教过,识字会算账,就是放到关内的商帮也都能混个管事职位。 “府里的产业,那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外人插手。” 关爷摇摇头,总兵府里,虽说大公子最得老爷宠爱,可另外几位公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人走茶凉,他只是个老迈家奴,今后回骆驼城说话还能有什么分量。 这些伙计就算他腆着脸皮求人收留,也不过是自取其辱,大公子那里他倒是能求上一二,可大公子那些心腹也有亲信要安排,他要是去求了,便是恶了这些人。 虽说四海货栈是关爷一手打下的基业,货栈里那些伙计也是多年相处,有些情分在,可终究还没有好到能让关爷不顾自家,为他们去谋个好前程的份上。 侯三闻言轻叹了口气,在四海货栈做事的,其实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他自己就是被鞑子掳走的读书人,要不是关爷把他从鞑子手里买回来,他怕是早死了。 “行了,有什么好叹气,老汉又不是没给你们找到好下家!” 这些年,四海货栈的诸多杂务,关爷都当了甩手掌柜,一应事务全是侯三在管着,说侯三是这四海货栈的大管家也不为过。 关爷本来想带侯三回骆驼城,侯三只一人,他们间的交情也让关爷愿意向大公子举荐侯三,毕竟侯三那算账的本事可厉害得很,只是侯三舍不得那些伙计,不愿去总兵府做事。 “关爷是说高爷吧!” 提到高进,侯三精神一震,然后朝关爷道,“关爷,您刚回来,怕是不知道这位高爷又做了好大事情!” “什么好大事情,我前几日还和他在河口堡里见面,也没听他提过?” 关爷晓得侯三为人,知道他向来稳重,能被他说成“好大事情”,想来高进闹出的动静很不小。 “关爷,还记得黑沙马贼吧!” “那帮贼人,也有几分本事,不过他们恶了小高,连李达都死在小高手上,又怎么了?” 古北寨附近的马贼,关爷都熟悉得很,他刚到古北寨立规矩的时候,杀了好几伙马贼立威,然后才有李达带人闯出了黑沙马贼的名头,不过这厮向来精乖,他便懒得理会了。 “前两日,有人经过那黑沙马贼的老巢,发现黑沙马贼三当家白英死得凄惨,剩下的马贼也全都死得一个不剩,而且都被剥了衣甲,插在木桩上……” 对于黑沙马贼的覆没,侯三乐见其成,四海货栈不是不想剿灭四周的马贼,只是货栈的马队其实是总兵府的私军,又要镇压古北寨,万万不能轻易折损,所以只要四周的马贼不是闹得太厉害,他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罢了。 “是小高做的?” 关爷瞧着侯三眉飞色舞的神情,半是肯定地问道,先前高进就闯出不小的名头,他们从归化城回来的时候,路上可是连续杀溃了好几路马贼。 “正是高爷做的,高爷不但把那些贼人竖桩示众,还写了血字呢……” “这小高好大杀性!” 关爷听后,抚须笑了起来,他对高进的狠辣颇为欣赏,对付那些贼人,不够狠便吓不住他们,他当初在古北寨立规矩的时候,也是率马队踏破了两个大寨,人头砍成小山堆起来示众。 “是啊,如今这消息已经传开,不少马贼私底下都唤他做‘高阎罗’,怕得要死。” 侯三瞥了眼底下货栈前广场上那些南面来的商队,“高爷如今威名也有,只是不知手下人马有多少,能不能拿得下这古北寨?” 要是不出意外,高进以后便是侯三的新东家,所以侯三颇为上心,古北寨如今商队云集,四海货栈能立规矩管住这古北寨,除了货栈的马队,更多也是依仗背后的总兵府。 那些商帮最精明,过去几年因为土默特部内斗的缘故,古北寨日渐萧条,但也不至于今年这归化城再开边市的消息一传开,不少商帮都赶着跑来古北寨落脚转运货物,还不是因为杜文焕这位老爷当上了总兵! 有总兵府做靠山,这古北寨岂不是塞外最稳当的市场,还能顺便巴结下总兵府。 侯三心里看得通透,古北寨眼下远胜昔日的繁华,是因为总兵府的缘故,关爷在,即便四海货栈的马队不过百余人,那些数百人的大马贼也不敢轻易造次,若是换了高进,那结果可就未必了。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爷把古北寨交给高进,在不晓得内情的人眼里自然以为高进是总兵府的人,可是总兵府里利害关系复杂,难免会有人传出些风声。 关爷瞧着侯三脸上神情,便猜到他在想什么,塞外马贼多如牛毛,古北寨越富贵,便越容易遭来马贼觊觎,四海货栈的马队,大家都知道是总兵府的兵马,没人敢来掳虎须,可换了高进,那就不一样了。 “小高手下兵马,百来人总有。” 关爷皱了皱眉,他忽然发现自己把古北寨这回事还是想得太简单了,高进那点人马真要丢到古北寨来,当真是不顶用,他那些家丁固然能打,可都是步卒。 “这些人可不够,即便加上货栈里的伙计,也顶多是自保无虞。” 侯三摇了摇头,四海货栈的伙计,都是胆大之徒,虽然不如马队,可都能提刀厮杀,不过也仅止于此,高进要掌管古北寨,需得有能够压住四周那些大马贼的实力。 “关爷,以我看,高爷没有三百人,守不住这古北寨的富贵?” “行了,说那么多屁话有什么用,等小高来了,你自己问他有什么主意?” 关爷瞪了眼侯三,他忽地明白过来,侯三说那么多,这是在跟自己诉苦,给高进要好处呢! 侯三没有再说话,他和高进打交道不多,倒是和木兰还有李老根混得颇熟,他之所以这般为高进着想,便是高进剿灭黑沙马贼老巢,收留那些可怜女子,还说要扫荡群贼,才叫侯三觉得高进是值得辅佐之人。 侯三本来是大同府阳高县的读书人,娶了老师的女儿,秀才功名在身,那时候可是意气风发,可谁能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带着娇妻美眷回乡下省亲,结果遇到鞑子肆虐,妻儿惨死,他也被掳去草原,要不是遇到关爷,他这个读书种子早就成了草原上的白骨。 遭逢惨变之后,侯三便舍了本名,想明白当初鞑子能穿过边墙,不仅是官军无能,少不得还有将门勾结鞑虏,他便对那些威名赫赫的所谓将门心怀芥蒂,便是关爷背后的杜家,他也不愿多打交道。 倒是高进,明明势孤力弱,却偏偏敢和鞑子周旋,遇到作恶的马贼便要赶尽杀绝,和边地那些被称为英豪的将门子弟还有军将们截然不同,这都是侯三愿意为高进在关爷面前说话的缘故。 “你啊,那么多年还是没放下过!” 看着侯三默然不语,关爷忽地心软,然后叹息起来,侯三的底细,这么多年相处,他焉能不知,可是这边地将门和鞑子有所勾连,哪是什么稀奇事情,便是他那位被鞑子惧称为“杜太师”的大老爷,半辈子和鞑子厮杀,可有些事情还是权做默许。 大明朝自打土木堡之变后,文官越发金贵,武人地位低下,要是真把鞑子给杀得太平,朝廷哪里还会把他们这些边将当人看待,所以养贼自重乃是边镇将门还有军将们心照不宣的事情。 “关爷,怎么能放得下!”向来显得颇为佝偻的侯三听到关爷的叹息声,腰板忽地挺直了,“我原本说不准可以中举人、中进士,可如今却只能在这塞外当个酒鬼,谁会甘心!” “你说得不错,换了老汉,也不甘心。”关爷沉默片刻,才这般说道,然后看向侯三,“可有的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你越放不下,苦的只是你自己。” “这道理我懂,所以关爷,侯三也只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衬高爷一把,遍数这边地,还有像高爷这般在意百姓平安的人了么!” 侯三答道,他的话倒是叫关爷一愣,但随即便苦笑起来,他当日在河口堡也见识过堡内百姓欢呼拥护高进的场面,只是当时觉得只是场戏,如今仔细想来,倒也未必全是,高进许是真的把那些草芥百姓放在心里的。 第九十一章 长矛大剑为先 高进得到关爷传信,已是七天后,官面上的消息是杜文焕这位总兵大人再度奇袭火落赤,斩首三百余级。 “杜总兵又建此奇功,想来朝廷必定是要重赏了?” “那可未必,你忘了官总兵,这四年哪一年不是打鞑子,也未见朝廷有什么动静……” “那能一样吗,官总兵在鞑子手里也是吃过大亏的,先前还死了个参将呢!” 牵马走在古北寨的大街上,高进听着那些商人们不时谈论这场刚刚发生过的大战,心里倒是佩服起那位总兵大人来,这位杜总兵做事情当真是滴水不漏,高进本来以为总兵府的调动只是做做样子,所谓的大军出塞只是在关墙附近待几日。 没想到这位杜总兵,居然带着官军又杀了个回马枪,要知道先前这火落赤部刚被打得大败亏输,甚至于攒刀立誓,献罚牛羊骆驼数百,可谓是元气大伤。 高进这回来古北寨,只带了兀颜王斗几人充作护卫随行,在旁人眼中虽然有些扎眼,但也遮掩得过去,只当是哪家子弟出来历练。 到了四海货栈门前时,高进发现原本门庭若市的四海货栈居然没多少人在排队,和他上次来时截然不同,依旧是那名熟悉的伙计出来相迎,“高爷,里面请,关爷可等了您好久了。” 那名伙计热络地说道,然后带着同伴将高进几人的马匹收好,然后引着高进直往二楼而去。 “最近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瞧着货栈没以前那般热闹!” “高爷,您不知道,关爷要回骆驼城了,现在大家都人心惶惶,不晓得该怎么办,前几日咱们这里排队的都能从柜台排到大街上呢?” 听到高进询问,那名伙计回答道,脸上满是迷茫没落,他在四海货栈干了快五年,要是货栈真倒了,他都不知道该去哪里? 高进听罢,没有应声,关爷虽说许他接手四海货栈,可也只是两人口头约定,一切都做不得数,就在高进思忖间,他们已到了二楼。 眼下晌午刚过,深秋的日头没那么毒,温暖的阳光照下来,舒适宜人,关七坐在临窗的太师椅里,膝盖上趴着只黄白相间的橘猫,胖的跟圆球似的,正被他撸着猫耳朵享受得很,听到有生人动静,那橘猫懒洋洋地抬头瞥了眼高进几人,复又躺下了。 “小高来了,坐。” 关七看到高进,点了点身旁的马扎,示意高进坐下说话,然后朝一直站在身旁的侯三道,“侯三,给小高上茶。” 王斗和兀颜看到高进笔挺地坐在那张马扎上,而一旁的关爷则是慵懒地半躺在太师椅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上回在河口堡的时候,他们见到的关爷还威武雄壮,气势能压住杜铁牛那些总兵府里的家丁悍将,可如今看着却像是个垂垂老矣的朽翁。 关七和高进中间摆了张茶案,泡茶的侯三神情认真,没有平日里的萎靡模样,兀颜在古北寨待了有些时日,自然晓得这位四海货栈的侯先生,是出了名的酒徒,一天里有大半时间都是醉醺醺的,不过这位侯先生清醒的时候精明得很,听说从未出过差错。 关七拿起侯三泡的茶,抿了一口道,“以前老汉不喝茶,都是拿酒当水喝,可是前些日子回去了一趟,才发现自个儿真的老了。” 高进没有答话,因为关爷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这古北寨,我刚来的时候,就是个贼窝子,马贼们在这里销赃,来收货的也多不是什么好鸟,在这里压根没有规矩。” “那时候,这地方几乎隔三差五就有人死在街头,也没有收尸的,那时候我家老爷还只是个参将,……” 关爷的絮叨里,高进才知道,杜家世代将门,可却是祖籍昆山,到如今这位杜总兵,杜家也不过是两代落户延绥,真要细论起来,其实是被榆林镇这边的本地将门隐隐排斥的。 这年头将门要立功,除了朝中要有人,便是自家要能打,所以这用在养家丁的花费开销就不是笔小数目,关爷那时候来古北寨,是因为杜家在榆林镇只能算是个外来户,想要从那些盘根错节的本地将门势力手中争夺好处,不亚于虎口夺食。 也就是当初古北寨这种地方,其他将门看不上,才有关爷的用武之地,“老汉当年拿下古北寨,杀了不少人,也死了不少人,小高,如今这古北寨不比过往,你要守住它,便得看你的拳头硬不硬,刀子够不够快?” “关爷,高进的拳头够硬,刀子也够快,这古北寨,您大可放心。” 高进认真回答道,虽说不晓得关爷这边出了什么变故,但是关爷这番谈话,似乎是有些担心他守不住这古北寨。 “年轻人,不要把话说得太满,侯三,你告诉小高,他来守住这古北寨,需得多少人马?” 关爷笑了起来,高进的自信他很欣赏,但是就像侯三说得那样,等他一回骆驼城,总兵府这张虎皮,高进撑不撑得起来得两说,撑不起来,高进就得靠他那点人马应对四周那些贪婪的马贼和势力。 “高爷!”侯三朝高进拱了拱手,自从他被鞑子掳走,便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读书人,“关爷走后,总兵府里怕是会传出些不利的消息……” 高进沉默不语,他身后的王斗则是一脸愤怒,他们这边接手古北寨,每年要给总兵府上供五千两,合着他娘的这总兵府只收好处,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二哥,这也太……” “闭嘴!” 听到王斗说话,还未等他说完,高进已经呵斥道,王斗性格冲动,有些话一旦出口,这面上就不好看了。 “关爷,我这兄弟性子耿直,您老莫放在心上。” 高进看向关爷,自从父亲死后,他的性格就变得有些多疑,遇到什么事情都喜欢想多一些,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关爷的试探。 “老汉还操这份心干嘛,人走茶凉哟!”关七自嘲地笑了起来,接着朝高进道,“总兵府里关系复杂,盯着这古北寨的人也不少,可他们没那份本事接手,却又看不得别人得到好处。” “高进明白,多谢关爷提点。” 高进抱拳谢道,关爷的暗示已经很明显,这古北寨的好处,不是他一个人想拿到手,只是总兵府里利害关系复杂,才让关爷说动那位杜总兵,交给自己试试,只不过眼下看起来,那位杜总兵也只是做个样子,怕是并不看好自己能守住古北寨。 “你明白就好,四海货栈这些年都是侯三管着,以后你有什么事情,就问他好了。” 关爷说着,拍了拍膝盖上那橘猫的脑袋,朝高进道,“今后这四海货栈和古北寨就是你的了,这猫儿你替我养着吧,说不定日后老汉还要回这里看一看。” 听到关爷这番话,高进心头一热,他明白关爷的意思,关爷本是要回骆驼城养老享清福的,何苦再来趟古北寨这潭浑水,当即道,“关爷放心,些许蟊贼,高进自有手段对付,您老安心在骆驼城里享福就是,高进下次去看您!” “你倒是好心气,侯三,你和新东家好好聊聊!” 关七走了,一人独去,显得倒也颇为洒脱,他没让高进侯三相送,最后高进他们只能目送他离开。 “侯先生,关爷这就回骆驼城了?” 看着货栈前,关爷施施然上马,在货栈马队的簇拥下远走而去,才朝身旁的侯三问道。 “高爷来之前,关爷曾派人去过总兵大人那里一趟,想请总兵大人凯旋而归时来古北寨走一趟。” “杜大人拒绝了?” 侯三没有回答,不过高进也已经清楚答案,难怪关爷会说出“人走茶凉”之语。 “侯先生,今后货栈还是要请你继续打理,伙计们的一应待遇照旧。” 高进不是婆妈之人,既然关爷走得洒脱,他也无需多愁善感,尽快拿下古北寨才是对关爷这番举动的厚报。 侯三看到高进如此果决,心中也是暗自点头,面上道,“高爷放心,货栈的事情,我自会打理好,只是这古北寨高爷若想要管束住,怕是没有百人不成。” “怎么需要这么多人手?” 高进过去只知道,四海货栈的马队不过百骑,这些人平时似乎也不见他们管着街市上的太平。 “古北寨里,除了货栈马队,还有巡街的人手,只不过这些人都是挂在货栈名下,如今关爷走了,他们未必听话。” 侯三答道,古北寨是黑市,关爷虽然立了规矩,但是货栈也管不到方方面面,便只能用些泼皮之流,过去有关爷和马队压着,这些无赖汉倒也不敢胡来,尚算安分。 “兀颜,你快马回去,让老董他们速带家丁过来。” 高进朝身旁兀颜吩咐道,关爷既走,接下来这古北寨便是他的了,绝不能让别有用心之徒趁机闹事。 “高爷,关爷走前,尚留了些人马,都是受不得总兵府规矩约束的江湖人,您可要见一见?” “自然要见,如今是用人之际,当要人尽其用!” 看着脸上有些的侯三,高进就知道这些江湖人怕是些刺头不太好管,不过他最不怕的就是这种人,和这些贪财又自恃武力高强之辈打交道,只需要用拳头说话,打服了再说。 第九十二章 接盘要让人信服 四海货栈后面是练武场,宽敞无比,能让马队往复奔跑练习骑战。 只是如今随着关爷离去,货栈的马队也随之而走,这空荡荡的练武场上还剩下二十多人没有离去,四海货栈不是开善堂的,向来不养闲人,古北寨那么大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自然也收了不少亡命徒充作打手。 眼下这群人里,有大半都是关内犯了命案在逃的,全是有武艺傍身的所谓江湖好汉,性子桀骜粗野,不过他们投靠关爷时,俱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要不是关爷,他们早就是古北寨外沙土里的一堆白骨。 所以大家都感念关爷的恩德,在四海货栈这些年都安分老实,如今关爷回骆驼城,也不是他们不愿跟着去总兵府,而是总兵府不愿收他们。侯三和高进说的时候,留了这些人几分面子,毕竟大家同僚一场,这些人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在关内犯的命案,多是有些苦衷的。 “关爷既然说那位高爷是了不得的豪杰,想来不会诳咱们。” 张崇古看着四周的同伴,开口说道,他是山东人,为人豪爽讲义气,众人也都把他当头领看,此时听了他的话,一群人里倒是有大半都点了头。 “张大哥,那位高爷的名声不小,只怕人家未必瞧得上咱们?” 人群里,有一名看着獐头鼠目的汉子皱着眉道,“我听外面那些商人说,这位高爷嫉恶如仇,生平最恨贼人,但凡是犯到他手上的马贼都被插了木桩示众……” 众人听了都沉默下来,他们是世人眼中的贼人,哪个不是被官府通缉的,关爷能收留他们,眼下这位气势正盛的高爷可未必。 张崇古瞧着一群人脸上神情,便晓得他们都还在耿耿于怀被总兵府看不上这件事情,于是大声道,“看不看得上是那位高爷的事,他若是不愿收留咱们继续在货栈做事,咱们走便是!” “只是关爷的恩情,咱们不能不报,要是那位高爷愿意留下咱们,俺也把话说在前头,各位兄弟需得谨守本分,莫要叫人笑话关爷识人不明。” 张崇古环视着四周的同伴,他们这些人里大都性子桀骜,以往在货栈里,只服膺关爷一人,原先马队的两位首领闻达和李成虽然武艺高强,他们不过是面上留几分敬意,心底里并未把这二人当回事。 众人叫张崇古那冷酷的目光扫过,都是心中凛然,几年相处下来,谁不知道这位张大郎性情,这位可是正经的军户出身,一手长枪使得贼俊,武艺是他们中最高强的,也最讲义气。 “张大哥放心,咱们都受过关爷大恩,便是舍了这条命,也绝不会坏了关爷名声。” 绿林道上混的,讲究的就是一个义气为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关爷对张崇古他们有活命的恩情,张崇古把话挑明了,其余人自然不敢怠慢半分。 “好,既然如此,大伙儿便好生习练,总要让那位高爷见识下咱们的本事。” 张崇古晓得他们这些人虽然都各有本事,但受不得军法管束,是故显得很散漫,以往和马队一起出去办事,也只是被当做斥候使用。 若有的选,张崇古当然愿意陪关爷回骆驼城,想他本来也是清白出身,叵耐老家的上官太过混账,欺他少年丧父,不但要吞他家的产业,更趁他阿爹尸骨未寒,强要收其寡母做妾。 这样的奇耻大辱,哪怕自家世代忠良,张崇古也忍不得,最后从武学潜回家,杀人亡命,被官府通缉,几经辗转逃到关外。 张崇古心里的念想就是要重振张家门楣,而不是躲在塞外当个见不得光的贼人,原本关爷是他的指望,可是总兵府瞧不上他们,如今便只能看那位高爷的了。 高进的事,关爷自讲了给张崇古听,所以张崇古晓得高进接下来马上就是河口堡的正经百户,他若是投靠高进,说不定便可以洗去贼人身份,在高进手下靠自己的本事博个前程,好重光张家家声。 在张崇古的吆喝下,二十三条大汉各自上马,绕着马队平时训练的木桩跑圈,或劈斩草人,或奔马射箭。 …… 青石板的回廊上,侯三在前引路,同时为高进介绍着张崇古这群人的来历,“这张大郎是山东博兴人,世代都是军户,祖辈曾做到过千户,他父亲本是登州水军的百户,可惜英年早逝。” 从侯三口中,高进知道眼下留在客栈的那批所谓江湖人里,有好几个都是和张崇古一样被“逼上梁山”的武家子弟和军户,尤其是这个张崇古本是被关爷看好的人才,只是总兵府里关系复杂,张崇古背了个被海捕通缉的贼人身份,便是关爷举荐也没用。 边地将门,是不会收留张崇古这等来历不明,又不是本地人的所谓豪杰当家丁的,于是张崇古这些人便成了关爷留给他的夹袋里的人物。 侯三一路走,一路将这二十多人的底细大都说了个遍,“高爷,这些人虽然都是被官府通缉的贼人,但大都其情可悯,高爷若是瞧得上他们,不妨暂且先留下他们,以观后效。” 关爷一走,马队跟去尚是其次,关键是没了总兵府明面上的庇护,这古北寨便成了各方势力觊觎的肥肉,虽说高进和总兵府还是能沾上些关系,可侯三心里清楚,那点所谓的关系不过是让其他势力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手罢了。 眼下四海货栈最缺的就是人手,张崇古那些人个个都是悍勇之徒,可堪一用,侯三觉得高进不如先稳住他们,等过了这段时日,把古北寨稳定下来后,再做裁撤不迟。 “侯先生,我相信关爷的眼光,既然关爷能收留他们,想来他们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高进朝侯三笑道,他本就缺人,张崇古那些人被官府通缉,他不在乎,更何况这年头的官府是什么德性,张崇古犯的事说一句官逼民反也不为过。 瞧着高进是真不在乎张崇古他们的贼人身份,侯三心里松了口气,虽说那张大郎是个知恩图报的,可其他人里不缺刺头,高进要是不愿意留下这些人,真让他们离开货栈,指不定能闹出什么事来。 “侯先生,这便是货栈的那些打手。” 廊道尽头,高进看着练武场上一个个精神抖擞,骑马演武的汉子,朝侯三问道,他的目光落在那几个奔马骑射的大汉身上,心中大喜。 高进身后,王斗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几个大汉往复奔驰,在马背上翻转腾挪,手中软弓连发,十箭里能有六七箭中靶。 这时候,骑在马上的张崇古也看到了侯三几人,他的目光落在身穿黑衣的高大青年身上,然后从马背上跳下来,接着大声吆喝起来,“兄弟们,侯先生带新东家来了。” 随着张崇古的大喝,那些演武的汉子们都是纷纷停了下来,接着策马到张崇古身边,齐齐跳下马,看向侯三身后,没有人吭声,张崇古亦是没有再说话。 关爷的心意,张崇古明白,可他性子执拗,而且心中也隐隐有些不服,眼前这位高爷年纪比他尚小了好几岁,却被关爷夸上了天,他张崇古不是没有肚量的人,可要他甘心诚服,也得看看这位高爷的器量本事如何。 一时间,张崇古他们聚在一块儿,气氛诡异地不发一言,倒是叫侯三有些急了,不过他清楚张崇古的脾气,自己开口劝说也没什么用,如今便只能看身旁这位高爷是如何看待他们了。 高进边上,王斗瞧着那群聚在一块儿的货栈打手,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只盯着他们,心中顿时不快起来,“二哥,不过一群……” 王斗性直,遇到不快,出口就是恶言,只是他口中那句“贼配军”还未说出口,就被熟悉他脾气的高进回头轻喝道,“阿斗,别乱说话!” 说完,高进走出廊道,朝张崇古他们那群打手走去,这年头打手乃是指精于技击﹑勇敢善战的人,他以前听父亲讲古,前朝闹倭寇的时候,曾调集各地客军入浙剿倭,其中便有一军为广东打手,只是面对倭寇时,这些从江湖上募集的技击高手并没有什么用。 高进走到张崇古他们面前,他一个个人看过去,这些人里有山东的长杆手、有河南的毛葫芦兵、也有杀虎手出身的猎户,他们身上都背着命案,是被官府通缉的贼人。 那一张张面孔或老实、或凶悍,或苍老、或年轻,迎着高进的目光,有人挺直胸膛、有人低头、有人面无表情、有人堆笑,只是仍旧没人开口说话。 张崇古仔细地看着面前高大青年,剑眉星目、猿臂蜂腰,脸庞黝黑,垂着的双手筋骨虬起,一看便知道是常年打熬力气的武家子弟,最重要的是这位年轻的高爷身上透着股浓重的血腥味,那看似平静的目光盯着人时叫人有种莫名的冷意。 高进最后才看向打头的张崇古,要不是家逢巨变,这位原本在登州武学的百户之子,应该前程远大,可最后造化弄人,成了如今的亡命徒。 “你就是张崇古!” “正是在下,不知高爷有何见教?” 张崇古应声答道,既然这位高爷开口,他也不是不知礼数的。 “我以前有位长辈曾和我说过,有本事的人都自视甚高,尤其是咱们这些武人,唯有手底下见真章,分出个高下,才能叫对方服气。” 高进不紧不慢地说道,他对面的张崇古的眼神亦是变得犀利,关爷留下的这群人不是他先前收服的家丁和官军,他们都是亡命徒,也见过世面,要折服他们要恩威并施,恩要给,但更要立威,否则的话收下这些人便不是助力,反倒会有后患。 眼前的张崇古是这群人里武艺最高的,便是最好的立威对象,高进不喜欢玩那些虚与委蛇的鬼蜮把戏,于是他伸出手朝张崇古道,“咱们练练!” “那就练练!” 张崇古看着面前忽地伸出手来的高进,愣了愣,然后才伸出手道,只对方这份气度,他就有所不及。 “好,我听侯先生说过,你是山东长杆手出身,一身功夫都在枪矛上,正好我也是。” 大明百万步军,以杀手为最强,这杀手便是长枪手,而山东长杆手是长枪手里的翘楚,张崇古家世代从军,从小练的是最正宗的军中大枪。 听到高进要和自己比枪矛,张崇古终于是服气了,两人握着的手分开后,他开口道,“高爷果然是豪杰,张崇古服了。” 两人方才握手时,张崇古使尽浑身力气,也没占到丝毫便宜,就知道眼前的高进武艺绝然不差,他本就有投靠之意,只是不曾亲眼见过高进的风姿气度,才心有不服,如今看到了,自消了一争长短的念头。 这些年的颠沛流离,让张崇古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冲动易怒的少年,他知道该如何取舍! “那你我比试,不论胜负高下,只为切磋。”高进并没有打消比试的念头,只是笑着说道,“好对手难求,高某今日手痒了,不知张兄意下如何?” 张崇古懂高进的意思,看到高进笑得真诚,他想起平日练枪时无人对练,忽然也觉得手痒起来,于是道,“高爷发话,张某敢不从命,自当奉陪。” 张崇古抱拳行礼,他身后那些同伴们瞧了,都知道张崇古是服了这位高爷,各人心中都盘算起来,不少人觉得这位高爷瞧着年轻,但是气度雍容,投靠这般的豪杰也不算丢人,而剩下的都是如张崇古一般有家传武艺傍身,都想看看这位高爷手上功夫到底如何,是不是值得他们投效。 侯三瞧着高进竟然要和张崇古比试,反倒是紧张起来,浑然不像边上的王斗那般兴奋,连忙上前道,“高爷,这刀枪无眼,我看这比试还是算了吧?” 高进的武艺有多强,侯三不知道,可是张崇古的武艺,他是明白的,关爷说过,这张崇古的枪术已得了军中大枪的精髓,放在总兵府里也是能冲阵斩将的高手。 “侯先生,我和张兄比试,不是性命相搏,只是切磋罢了,你无需担心。” 高进摆手道,他说手痒不是假的,这些日子里他就没遇到过像样的对手,这张崇古是使枪矛的高手,正好让他检验一番自己所学。 看到高进坚持,侯三也只能悻悻退下,和其他人一起空出场地,看高进和张崇古比试。 “侯先生,你莫要小瞧我二哥,那姓张的便是什么山东长杆手里的高手,也未必胜得了我二哥。” 王斗朝侯三说道,然后从怀里摸了摸,拿出几钱碎银来,“要不咱们赌一把,我二哥赢了……” 侯三自然不会和王斗赌什么输赢,这时高进和张崇古各自站定,两人拿了演武场的丈二大枪,去了枪头,彼此相对,目光里有欣喜之色。 第九十三章 刀快心明 真正意义的枪,是指丈二以上的长枪,拒敌于丈二之外,丈二之内,以刀辅之,这是步战。骑兵马战,两军对冲,一拥而过,胜负立显。这时的枪,不分内外,两骑擦过,对冲之后,负者被刺于马下,胜者直前。 高进和张崇古只是比试,而不是要决生死,自然选择步战斗枪。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两人都是从小练枪的,双方持枪的架势一摆出来,就知道对面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而在围观的众人眼里,高进和张崇古身高相仿,这时两人沉肩扎马,互相持枪的姿势都分毫无差,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两人间去了枪头的枪杆只最前面的细圆头搭在一块,真正的丈二大枪重八斤,枪头四两,用的也是不是什么白蜡杆,而是硬杆,大枪朝前,纹丝不动。 大枪要练好,最重膂力和臂力,光是持枪要稳,出枪要狠,便得是经年累月的水磨工夫来打熬力气。 高进和张崇古彼此持枪相对,一动不动,既是在等对方的破绽,也是在看对方的基本功。 众人里,也只有王斗等寥寥几人能看懂高进和张崇古间摆出的架势,双手握住枪根扎马站定的姿势是何等耗力,换做旁人只叫他们双手握住枪根,只怕这丈二大枪都举不起来,更遑论枪头朝上定在那里纹丝不动。 数息过去,高进和张崇古对视一眼,就晓得彼此怕是基本功和气力都不相上下,再僵持下去毫无意义,于是枪头一动搭上后,两人一起同时双手推枪。 枪杆互相摩擦的声音刺耳无比,感受着对面传递来的力量,高进和张崇古都是使劲控制着刺枪的速度。 在旁人眼中,高进和张崇古侧身进步,那丈二大枪锁在腰里,两人一推一送,枪头处一触即收,好似两条毒蛇同时吐信。 王斗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他也练过大枪,晓得那姓张的枪术是下了苦功的,只怕不在高进之下,大枪重臂力,力量不足压根就练不成大枪。当年他跟着高进一起练枪,头两年练戳枪,便是用大枪使出全力戳刺,日戳五百枪乃至千枪,每枪如矢如电方算大成,他只坚持了半年便练不下去。 戳枪练成后,便是革枪,这革枪练起来更辛苦,只能站在原地格挡对面刺来的大枪,王斗记得高进练革枪时,高伯到最后是叫他和陈升还有杨大眼三人拿枪连环去戳高进,虽说他们的大枪去了枪头,高进也穿了护具,可他们每一枪都是使出全力,戳在身上便是淤伤。 高进那时候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全是被枪头戳的乌青印子,王斗也是那时候彻底消了练成大枪的念头。 戳革既熟,大枪练到最后便是连环,这连环便是高进和张崇古眼下的双人对练。 说是比试,可高进和张崇古此时对练的连环枪,已是凶险无比,两人一戳一革,刁钻狠毒,简直就像是如有大仇般欲致对方于死地。 空气里传来的砰砰击打声,又闷又沉,王斗他们这些练家子都清楚,高进和张崇古两人比试时,这戳革间的每一枪都使尽全力,这要是戳在身上,怕是骨头都要被击碎。 一连对放了十多个回合,高进和张崇古才同时罢手,两人同呼起,“痛快!”来。 “高爷使得好枪,张某拜服。”张崇古扔了大枪,朝高进道,“还请高爷收留,原为高爷效命。” 方才比试时,张崇古使劲了浑身解数,但他的戳枪都被高进革住,真要论起来,两人其实是半斤八两,谁也奈何不得谁,要是以命相搏的厮杀,也只是个同归于尽的地步,但是高进革他戳枪时比他快上一些,在张崇古看来,这便是自己输了。 “张兄也不差,这轮比试,就当是平手。” 高进一把扶住要拜倒的张崇古说道,这张崇古是个能冲锋陷阵的猛士,他自然要好生招揽。 看到高进扶着张崇古,边上围观的众人里有人同样拜倒到,“还请高爷收留,愿为高爷效命。”有人带头,其他人也连忙醒悟过来,俱是纷纷有样学样地拜倒,同样大声说道。 方才高进和张崇古的比试,大家都瞧得清楚,这位高爷的武艺分毫不弱于张崇古,而且气度不凡,再加上高进的威名,这样的东家值得他们投靠效命。 “大家都起来,既然大家愿意跟着我高进,我自不会亏待大家。”待张崇古站到自己身边后,高进才看向那拜倒一地的众人大声说道。 随着高进话语,众人方才起身看向他,因为高进接下来的话叫他们心中都是一凛。 “不过我还有些话要和大家先说清楚,我高进接手四海货栈,今后这货栈的规矩便要改了,大家且先留下,等我将规矩颁布,若能受得,我高进自是欢迎大家留下共谋大业,若是受不得,我也不强留,哪位要走,自当奉上程仪银两。” 高进看着底下众人说道,这些四海货栈的打手,俱是桀骜之徒,可他却是个重规矩的人,今后这四海货栈里便是要行军法管束,使上下号令严明,容不得散漫之辈。 “愿听高爷吩咐!” 高进说得严肃无比,那刚站起来的一群打手们也都是神情肃然,谁都不会把高进的话当玩笑看,对他们来说,能继续留在四海货栈自是好事,至于高进口中的规矩,他们也没想太多,只要不是太过分,哪怕是降了他们原先的例银,他们也能接受。 “侯先生,货栈暂时一切照旧,诸事由你代管,至于货栈的外事,便由张兄打理。” 高进看向侯三,关爷走得突然,他本没有想过那么快接手四海货栈和古北寨,眼下他最紧要的事情还是要赶回河口堡,然后按着关爷吩咐向神木堡报功,等百户的官身下来,接下来才是他大展拳脚的时机。 “高爷放心,外面那些阿猫阿狗,张某自会料理他们。” 见高进转眼间便对自己委以重任,饶是张崇古,也不由满怀感激,他和侯三不一样,虽然得关爷看重,但顶多只能算是货栈的打手头子,不是货栈的核心人物。 “是,高爷。” 侯三应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过高进这等用人不疑的做事风格,叫他心里很舒服。 收服张崇古等人后,高进便在这些货栈的打手簇拥下,回了货栈大堂,这时候侯三已是让人把所有伙计都给召集齐了,等着高进训话。 宽敞的大堂里,四海货栈上下近五十号伙计全都到齐了,这时候大家都知道关爷走后,高进要接手四海货栈的消息。 对于高进,伙计们都不陌生,眼下这位高爷“高阎罗”的名头可是响亮得很,方圆百里的马贼都闻高色变,害怕这位高爷捣了他们老巢,把他们插在木桩子上示众。 于是原本四海货栈里随着关爷走后,还有些人心惶惶的局面,就这般消弭下来。 “小乙,你可真是走了大运。” “是啊,高爷成了东家,你怕是能当个管事吧!” 当日为高进牵马的那位伙计小乙,一脸的喜气洋洋,边上则是恭贺讨好的其他伙计,在他们眼里每次都被派去接待高爷的小乙,肯定会被这位新东家提拔重用,说不定他们也能沾些光。 “吵什么吵,都别说话了。” 进了大堂的侯三,吼了起来,四海货栈的伙计们顿时如同见了猫的老鼠,再没半点声息,原本还有些喧闹的大堂立马安静了下来。 高进在王斗和张崇古的护卫下,走到二楼,在那里正好可以俯瞰整个大堂,每个伙计他都能看到,侯三同样跟着,等高进站定后,他清了清嗓子,向底下那些伙计道,“大家也都知道了,关爷要回骆驼城养老,如今咱们四海货栈的新东家便是高爷。” “今日叫你们过来,便是让你们见见高爷,日后莫要认错了东家。” 侯三说完,看向高进道,“高爷,您可有什么话要和大伙儿说的。” 高进走到临栏处,看向一众脸上满是期盼的货栈伙计,高声道,“四海货栈以往的规矩如何,高某不得而知,但今后货栈里便是能者上,庸者下,做得好有赏,做差了就罚。” “过几日我会让侯先生颁布货栈的新规矩,半个月里,你们谁若是受不得新规矩约束,便可以请辞离开,高某绝不阻拦……” 底下的伙计们听着高进的话,却是没几个人动了离开的心思,新东家立新规矩本就是应有之意,更何况这里是塞外,是没有王法的地方,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离开货栈还能去哪里? 大堂里的伙计散去后,高进跟着侯三去了货栈的库房,关爷虽然对杜家忠心耿耿,可是古北寨和四海货栈的事情上杜文焕的做法多少让关爷寒了心,所以便留了不少好处给高进。 库房占地不小,不过里面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高进也不心急,他以前听魏叔说过,像四海货栈这种地方的库房,肯定还有暗库,那才是真正藏东西的地方。 就在高进四处观察时,侯三走到一处地方,蹲下身时袖子里滑出一把短刀,撬开地上那块青石板,然后露出了黑漆漆的通道。 高进看着侯三不动声色地收回短刀,心里面对这位侯先生的认识又深了些许,方才侯三使刀的那几下看着可不像生手。以前高进就听魏叔说过,那些大商帮的管事都不是易于之辈,像那袖里藏刀的把式最为阴毒不过,没点江湖经验的遇上那等擅长伪装的老狐狸,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侯三点了火折子,领着高进下了暗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便是关爷,在古北寨待久了,也是要为自家多考虑一些的,四海货栈这些年赚的大头都上交给总兵府,但是数年积累攒下的家当也不少。 当火光照亮那并不算大的暗库时,高进还是吃了一惊,因为这暗库里放的多是甲胄军械,真要算起来也就值几百两,但都是高进急需之物。 当日杜铁牛他们去河口堡时穿的全身甲,高进面前便摆了好几副,虽说高进觉得这等全身甲太过沉重,但不可否认这是适合骑将冲阵的好东西。 “这些都是关爷私下悄悄攒下来的。” 侯三开口说道,货栈的马队养了这么些年,出门办事自然也有折损,每次都虚报一些折损,这慢慢累积下来,甲胄也有二十多套,强弓近四十张,至于刀枪什么的,古北寨里自有匠户,倒也不缺。 除了甲胄弓弩外,暗库里还有一箱金银,高进粗粗估算了下,起码也有近两千两,侯三打开箱子后,朝高进道,“这些是关爷存下的养老银,不方便带回去,日后还得麻烦高爷送回骆驼城。” “这是应当的。” 高进没有多看那些金银,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关爷的钱,于是让侯三重新封箱后放回原处。 “高爷就不动心么?” 侯三默默将那箱金银放回后,朝高进问道,他没想到高进对这笔银钱居然毫无贪念。 “这是关爷的钱,不是我的。” 高进看着侯三在火光下有些阴晴难定的脸色,笑了起来,“侯先生难道以为我会为了这区区金银,便舍了关爷的恩情么?” “高某日后送回这笔金银的时候,还得再添上一笔,否则如何以谢关爷厚恩。” 高进看着四周那些甲胄弓弩,沉声说道,有了这些甲胄,再加上张崇古那批人,就是阿计部那里,苏德要翻脸,他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侯三看着满脸自信的高进,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高爷是真豪杰,侯三服了。” 第九十四章 这就是规矩 日头西斜,古北寨的街道上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消散,还逗留在这座土城的商人们回到货栈,让手下的伙计们加强戒备。 原本关爷在的时候,大家都相信这古北寨是有规矩的地方,可是如今关爷走了,四海货栈的马队也走了,这让那些留下的商队都不安忐忑起来,谁都知道能在古北寨做太平生意,全靠四海货栈压得住各路牛鬼蛇神,连附近的马贼也不敢靠近古北寨周边十里。 “关爷这一走,也不晓得那四海货栈还撑不撑得住?” “那位高阎罗听说不是什么善茬,黑沙马贼便是被他剿灭的,老巢里一个活口没留,有这等强人接手关爷的位子,想来这四海货栈也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靠近四海货栈的一家酒肆里,几个商人喝着酒,聊着天,他们是搭伙的商队,几家凑一块儿,也有两百多号人,做生意上路底气也足些。 对他们这些小商人来说,塞外不太平,像古北寨这样能公平做买卖的地方实在罕见,他们只要跟四海货栈买块牌子,便不用担心商队的安全。 “几位爷不用担心,如今四海货栈换了高爷做主,一切照旧,您们继续安心在咱们古北寨做生意就是。” 酒肆的店小二一边给那桌客人上酒,一边笑着脸说道,四海货栈附近的酒肆店铺大都和货栈有关系,有些就直接是货栈经营的产业,眼下这位店小二便是货栈里的伙计,受了侯三的命令,一是探听下如今古北寨里人心如何,二是顺便宣扬下高进这位新东家。 听到店小二的话,几个商人都莫名松了口气,他们晓得这家酒肆和四海货栈的关系,不然这大晚上的也不敢来这儿喝酒,其中一人笑起来道,“你倒是说说,你们这位新东家到底镇不镇得住这古北寨里的牛鬼蛇神,我可是听说今个儿关爷前脚刚走,后脚就闹出了不少事儿?” “几位爷,骆驼城那边催得急,关爷走得仓促,高爷才来,手底下兵马没到,才叫那些腌臜货色蹦跶得欢,您且等等,用不了一二日,眼下谁跳得最高,怕是……” 店小二的话还没说完,那酒肆门口闯进来的一伙人正听了个大半,打头的汉子须发如剑戟张开,枣红色的脸庞上一条刀疤横贯,瞧着就凶恶无比。 “怕是怎的?” 那疤脸大汉冷笑着问道,身后五六个手下俱是提刀握棒,把那酒肆大门给堵住了。 店小二瞧见这疤脸大汉,不由心里叫苦,古北寨里有赌档娼馆,能沾着这两行的自然都不是什么好鸟,眼前这疤脸大汉名唤杨二,诨号赤面鬼,过往关爷在的时候,这厮还算老实,开赌档生意也就在古北寨的偏僻角落,不敢搅扰客商。 如今这厮带着手下来堵门,便是再蠢也知道他们不怀好意,店小二强自壮胆道,“赤面鬼,你休要胡来,需知咱这里离四海货栈不远,你敢……” 店小二话没说完,杨二狞笑一声,几步间就到了那店小二跟前,蒲扇般的巴掌把人给扇倒在地后,一脚踩着那店小二骂道,“爷有什么不敢的,再敢罗唣,当爷爷不敢砍了你的狗头吗?” 看到那店小二被扇得半边脸都肿起来,方才喝酒谈天还快活得很的几个商人这时都如同惊弓之鸟般跳了起来,互相挨着一起,小心翼翼地瞧着那赤面鬼,里面领头的壮了壮胆,开口道,“杨爷,咱们只是来这儿喝几口,可……” “都给我围住了,不准放跑一个。” 杨二压根就没理会,只是朝手下吩咐道,他本是关墙内的无赖头头,因为杀人才不得已逃亡关外,在商队里跑过腿,也去马贼堆里厮混过,可最后还是在古北寨这里操持老本行,开了家赌档,包娼揽赌,只是过去关爷有规矩,他也不敢去招惹那些正经商队,只能拉些穷鬼烂赌鬼,从骨头里榨出些油花星子来。 如今关爷走了,四海货栈的马队也走了,对胆大包天的杨二来说,这便是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那位高阎罗白日里来的时候,可就带了两个随从,眼下这古北寨里压根就没有像样的武力,杨二仔细想想,不趁着那姓高的手底下没人的时候,发上一笔横财,今后岂不是还要窝在那破土房里,赚那么点辛苦钱! 看着围住自己等人的闲汉手里明晃晃的刀棒,那领头的商人朝走过来的赤面鬼,压低了声音道,“杨爷,咱们有话好好说,您看是不是先让兄弟们把刀给收了。” 在塞外行商的商人也都不是什么胆怯之辈,那领头的商人说话时,他身后几个同伴都是不动声色间把手缩进了袖子里,要是这杨二要坏他们性命,少不得也要搏上一把,这年头谁敢把自己性命压在这些无赖身上。 “你放心,咱们过来,只为求财,兄弟们,靠后一些,省得吓坏了财神爷们!” 杨二哈哈笑了起来,脸上那条刀疤扭动,看上去说不出的狰狞凶恶,他看向那几个把手笼进袖里的商人,朝手下们喝道,他是老江湖,当然晓得这些跑口外经商的山西佬可都是狠角色,真把他们逼急了,他这里未必讨得了多少便宜。 “杨爷开个价就是,只要咱们出得起,绝不让杨爷白跑一趟!” 领头的商人沉声说道,他们虽然手上有功夫,但终究是商人本性,不到生死关头,不愿意和这些烂命一条的无赖换命厮杀。 “那就麻烦几位财神爷商量个人出来回去拿钱,咱们要的也不多,五百两便放各位回去。” 杨二盯着那领头的商人说道,“几位财神爷,一人一百两,这价码可不算贵,要钱还是要命,几位好好考虑下。” “五百两,杨爷,你这价码,还不如要了咱们的命!” 都不需要询问同伴,那领头的商人直接道,五百两他们几家凑得出来,可是出了这五百两,那这趟他们便等于是白跑了,谁会舍得! “二百两,杨爷,咱们能出的就是这个价,您要是点个头,咱们就算交个朋友,您要是不愿意,咱们便拼个你死我活好了!” 那领头的商人冷声道,说话间手腕一抖,看得杨二眉头直跳,他知道这些口外的山西佬不好惹,没成想还有这一手袖里藏刀的本事,对面五个山西佬五口刀,真要舍命和他们拼杀,自己手下那些脓包未必顶得住。 “好,这位老哥痛快人,不知道怎么称呼,杨二交你这个朋友了!” 心念电闪间,杨二便做了取舍,二百两虽然比五百两少了一大半,但是没什么风险,大不了再去其他地方晃晃,看看有没有别的肥羊。 “小川,你回去取钱,咱们在这里等你。” “是,寇爷。” “小的们,让路。” 那被喊道的商人是几人里年纪最轻的,他应了一声后,便出了酒肆大门,看都没看杨二他们一眼,只是铁青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寇爷,咱们算是不打不相识,你可不会坑我吧?” 杨二看向寇爷,让手下们继续围住了剩下四人,对方少了一人,他少了些顾忌,对方要敢动手,他们这边二对一,又占了兵器便宜,倒是不怕这姓寇的山西佬敢作妖。 “杨爷,咱们是生意人,以和为贵,二百两虽然心疼,可还是舍得的,只要杨爷说话算话就是。” 寇安瞥了眼那皮笑肉不笑的赤面鬼,没好气地说道,二百两不是小数目,谁家的银子是天上大风刮来的,他打定主意,等这趟平安回去,以后再也不来这古北寨。 看了眼那躺在地上的伙计,寇安不由直皱眉,先前倒是吹得好牛皮,那什么高阎罗怕不是纸糊的,这关爷一走,赤面鬼这种开赌的无赖汉都跳出来劫财了。这古北寨啊,迟早要完! “还能喘气不,还不赶紧滚起来,给我把你们店里的好酒都端上来。” 杨二走到装死的店小二身边,踹了一脚道,他是来求财的,虽然捞了这一票便远走高飞,可是那高阎罗听说是个狠人,能不轻易杀人还是不杀人的好。 被杨二踹了一脚,脸上火辣辣疼的伙计只能从地上爬起来,去柜台后面打酒。 “寇爷,我请你们喝酒!” 杨二等店小二打了酒上了,却是故作豪气地朝几人道,却没人理会他,不过他脸皮极厚,也不在乎,一个人喝起酒来。 只是杨二喝了没几口,那酒肆的大门就被踹开了,吓得他和手下们都是一跳,抬头看去只见刚走的那个小川又回来了。 寇安看了也是一愣,但随即他就看到了后面进入酒肆的几人,个个都是扶刀带兵械的高大汉子,那打头的是个陌生青年,一袭黑衣,生得俊朗,只是脸上冷的很。 “小川?” 寇安知道小川向来做事沉稳,他这时候带这些人过来,说明这些人能救他们。 “寇爷是吧,某家高进,是四海货栈的新东家,让几位受惊了,高某待会摆酒为几位压惊赔礼。” 高进开口说道,然后看向了那赤面鬼杨二,关爷走后,这古北寨没有立马乱起来,但是随着关爷和马队一去不回,市面上又传出他接手四海货栈的消息后,这古北寨里那些不甘寂寞的牛鬼蛇神、城狐社鼠便都跳了出来。 张崇古带着货栈的打手,在古北寨里四处巡视,只是没想到这赤面鬼的胆子够肥,直接来了四海货栈附近绑人勒索,给他玩了出灯下黑。 杨二看向高进,手里的酒碗都掉在地上,他口中虽然说着不怕什么高阎罗,可等这位被传得邪乎的四海货栈的新东家真的来了,他还是被吓得哆嗦起来,因为对方那双冷酷的眼睛瞧着他时,就好像是在看着死人一般。 “姓高的,别人怕你,我却不怕你!” 猛地打了个寒颤,杨二梗着脖子大喊道,他手下的闲汉都是些欺软怕硬的软蛋,真要是凶悍敢战的,早就去投马贼了,眼下他要是不鼓舞手下,只怕真动起手来,这些没卵子的会先跪了一地求饶。 “你们现在扔了兵器,跪地求饶,我还能饶你们性命。” 高进压根没理会那看着倒是像条所谓好汉的赤面鬼,只是朝着那六个拿了刀棒的闲汉冷声道,这些闲汉虽然都是好吃懒做的恶徒,可都杀了也太过浪费,正好拉去谷地里挖煤,有鞭子在,不怕他们不好好干活。 高进说话间,他身后的王斗目光凶恶地看向这些闲汉,那种赤裸裸的杀意毫不掩饰,手婆娑着刀柄,自言自语着,“可别跪下啊,俺这口刀可是好久没见血了!” “高爷,不关咱们的事……” 六个闲汉里,胆子最小的第一个跪了,接着其他人也有样学样地跪下求饶起来,他们本是些游手好闲的懒汉,关墙里混下不去才跑出来,当马贼又怕死,最后便只能跟着杨二在赌档里厮混。 不过几句话间,便只剩杨二孤家寡人一个,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身边是跪了一地求饶的手下,倒显得他刚才的举动更加可笑。 寇安和几个同伴看着陡然间出现的高进,心里原本的腹诽顿时消失不见,正所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位高爷一出场,便吓得赤面鬼这帮无赖闲汉跪地求饶,足以说明有这位高爷在,这古北寨怕是乱不了。 杨二脸一阵青一阵红,他有心想和高进拼命,可是孤身一人,而对面那几个高大少年摸刀时看他的目光实在渗人得很,叫他没了半分抵抗的勇气,他知道自己要是敢出手,只怕真的会死,他要是不怕死的好汉,也不会在这古北寨苟活了。 于是很自然的,杨二腿一弯,和其他六名手下一样跪倒在地,然后猛地大耳刮子抽起自己的脸,开始求饶,“高爷,是我被鬼迷了心窍,才犯浑来……” 高进看着突然间痛哭流涕,就差指天发誓的杨二,压根没有理会,只是朝那呆住的店小二道,“你过来!” “高……高爷!” 店小二满脸激动地看着高进,说话都不怎么利索,对他们这些四海货栈的伙计来说,关爷走了,高进这位新东家的就是他们的天。 “刚才他用那只手打的。” 看着店小二肿起来的半边脸,说话还漏风,高进的声音冰冷。 “他用……左……左手打的!” 店小二指着杨二,精神一震,他知道眼前这位新东家要为他做主,原本疼得厉害的右脸这时候好像也没那么痛了。 “把手伸出来。” 高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正抽着自己耳光的杨二,一字一字缓缓说道,杨二呆住,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情,可是他还是哆嗦着伸出了左手。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起,杨二的左手齐腕而断,伤口处鲜血不要钱似地喷涌而出,杨二整个人更是像个虾子一样蜷缩在地上,疼得整张脸都挤在了一块儿。 看到杨二的惨状,另外六个跪着的闲汉有人吓得尿了裤子,谁能想到这位高爷这般狠辣,说砍手就砍手。 第九十五章 生死令人敬畏 高进从王斗手里接过布条,抹去了刀上的血后才还刀入鞘,看着疼得在地上打滚的杨二,开口道,“这件事情,便算揭过,你可服气!” “服了,高爷,小人服了。” 听到高进的话,杨二缩着身子,强自跪在地上磕头道,他知道自己虽然被砍了只手,但好歹性命保住了。 这时候那店小二也已跪在地上,大声道,“多谢高爷为俺出这口气,以后俺愿为高爷效死!” “起来,别跪着,我既然是你的东家,便合该为你们撑腰,你做得很好,没有给咱们丢脸,等明日去货栈里做事吧!” 高进朝那跪下的店小二说道,如今货栈里缺人,这些四海货栈外围产业的人手着实没必要继续留在外面,反正接下来秋季将过,古北寨里也剩不了太多人。 “阿斗,你带他们回去,路上要是哪个敢跑,不必留手,直接杀了就是。” 安抚过那店小二后,高进才发落起杨二那群人,直接朝王斗吩咐道,方才傍晚时,兀颜快马回来,董步芳领着两队家丁用不了多久就到了,到时候正好能接手古北寨的城门。 王斗领命而去后,高进才朝站在一旁的寇安等人道,“叫几位见笑了,高某来得仓促,倒是让这些上不了台面的货色冒犯了诸位,还请见谅。” “高爷客气了。”寇安拱了拱手道,他方才都在观察这位年轻得过分的高爷,发现这位高爷做事果决,下手狠辣,而且能得人心,那店小二怕是今后会对这位高爷死心塌地,便是要他去死只怕也不会皱下眉头。 “高爷面前,寇安可当不得此等称呼,高爷喊我名字就是,还要谢过高爷救命之恩。” 寇安是典型的山西老抠,虽然是几家商队的领头人,可是一身粗布衣服,穿着显得极为寒酸,他身后几个同伴则是随他一起向高进谢过救命之恩。 “寇东家言重了,你们在四海货栈领了牌子,我便该负责诸位在古北寨里的安全,反倒是高某行事不周,让几位受惊了。” 对于寇安这些山西行商,高进很客气,他如今攒下的势力不小,可是要维持下去,首要的便是要有充足的银钱,过去四海货栈不怎么做生意,那是因为关爷的摊子就铺那么大,只养着马队就成。可他不一样,在河口堡里他谈不上有多少根基,而且高家商队原来的规模就不大,接下来高家要花钱的地方到处都是,自然要广开财源。 归化城那一趟,高进心里清楚,素囊部那里对铁器最为渴求,说不定哪日三娘子这位一代英雌去世,土默特部怕是又要内讧打起来。 眼前的几个山西商人,虽说都是小商队凑在一块儿,可是说不定就能给他带来最紧缺的铁器,把素囊部那里的生意给续上,所以高进对他们颇为客气。 “我在货栈摆了酒席,还请诸位赏脸,算是高某为诸位压惊赔罪。” “高爷客气,我等敢不从命。” 寇安带头道,他看这位高爷年纪不大,可是心性手段都厉害得紧,不能等闲视之,也是有心交好,于是便答应道。 很快一行人便出了酒肆,朝着不远处的四海货栈而去,这时候天色已暗下来,但是四海货栈里却灯火通明,能挂灯笼的地方都挂上了,货栈进门的白场上,灯笼和烛火交相辉映,倒是照得跟白昼似的。 寇安他们跟着高进进了四海货栈,也是不由震惊这位高爷的财力,这般光亮只怕消耗的蜡烛也得有小十几两,像他们是万万舍不得的。 白场上摆了好几张圆桌,已经坐了大半,但寇安放眼看去,发现都是在古北寨里做生意的同行,大家都坐在那儿,满脸焦急,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 “寇东家,还有诸位,都请坐。” 高进招呼着寇安入了主桌,然后高声说道,“在下高进,便是这四海货栈的新东家,本来我和关爷有约,只是想不到骆驼城那边催得紧,关爷走得急,我来得仓促,倒是叫些宵小之辈惊扰了大伙,这是高进的过错,我在这里给大伙儿赔罪了。” 寇安和同伴们坐下,听着高进这番话,和其他人也都觉得高进这话听着舒服,其实他们这时候也都回过味儿来,这位高爷不是来的仓促,而是关爷走得太急,才让四海货栈的人手出了空缺,叫杨二这些胆大的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只是他们想不到,高进只靠着四海货栈仅剩下的二十多号人手,就横扫了街面上作乱的那些无赖泼皮,和寇安不同,其他被请来的商人,都是遇上同样的麻烦,叫巡视街头的张崇古给带人解决了那些无赖泼皮后被请来的。 张崇古是打手头子,自然晓得自己该如何说话行事,他请人的时候就不像高进那么让人如沐春风,反倒是粗暴直接,比那些趁机勒索敲诈的无赖泼皮还叫那些商人害怕。 “上酒。” 随着高进呼喊,兀颜抱着坛汾酒上前,给他面前的大碗满上后方才退到一边。 高进拿起酒碗,看向别的几桌上坐着的商人,喊过张崇古,“各位,我这位兄弟是军中出身,做事情难免粗鲁了些,我代他给大家陪个不是,这碗酒,我先干为敬。” 说完,高进便端着酒碗,一口气喝干了那足有小半斤的汾酒,他这等豪迈的做派顿时惹得在座的商人们顿时纷纷叫好起来。 能在塞外经商的商人们虽然都是精明之辈,但同时也是胆大包天之徒,其中也不乏好酒的,高进这般豪爽的喝法,自身叫众人心生好感。 “高爷真豪杰!”“高爷言重了,要不是张头儿搭救,咱们怕是……” 在座的商人里,自有知情识趣的鼓噪起来,立马便让这气氛热烈起来,便是原本有些担心的看了高进所作所为,也都清楚高进并没有恶意,全都暂且把心放了下来。 “侯先生,让后厨开席吧!” 高进放下酒碗,朝侯三吩咐道,这酒宴的主意还是侯三出的,他不是关爷,又没有总兵府做靠山,要让这古北寨里的商人们仍旧觉得四海货栈和以前一样靠的住,有些事情便得亲力亲为。 这个时代的商人,有时候做生意,认得便是人,尤其是秦商和晋商,他们若认准你是靠得住的合作伙伴,便舍得下本钱,不会轻易换人。 “开席嘞,上菜。” 随着侯三一声吆喝,在后厨忙活的伙计们都是精神一震,然后把早就整治好的吃食菜肴,一道道端了上来,而在席间的伙计们则是开了酒坛,倒起酒来。 “各位吃好喝好,便是给高进的面子。” 一时间酒香菜香弥漫席间,那些被请来的商人们早就饥肠辘辘,这时候也不在装着端着,随着高进的呼喊声,都是动起筷子,纷纷吃喝起来。 “这位高爷当真奢遮,做事大气,我看也不比关爷差几分,看起来这古北寨日后还是来得!” “那可不是,我听说这位高爷手下兵强马壮,那些马贼可怕得要死,都唤这位高爷叫做高阎罗呢!” “那以后这古北寨岂不是比在关爷手里时还要太平!” “那是自然,你没看,高爷麾下的人马还没到,就把这古北寨里的牛鬼蛇神给收拾了,等人到了,谁还能跳出来作妖。” 酒过三巡,这些商人们便放开了,更是兴致热烈地讨论起高进的传闻来,“说起来,这位高爷到底是什么来历,竟能从关爷手里接手这四海货栈?” “这位高爷是河口堡的,说起来他阿大我倒是知道的,诨号高大虫……” “高大虫,可是那高冲,我听友人说过,这高大虫乃是戚家军出身,当年在高丽也是七进七出的好汉,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商人们席间的言语,高进也听到些一二,他倒是没想到还能听到父亲的名号,不过后来想想也就释然了,古北寨往归化城的这条商路,高家商队跑了十多年,父亲和叔伯他们能闯出些名号倒也不稀奇。 高进和寇安他们坐了一桌,席间敬了数轮后,有意无意地便问起山西出铁的地方,寇安是积年行商的老狐狸,一下子便明白过来,不过他在席间也没说几句,只是隐晦地提了声自己和潞安府的西山苗家有些关系。 山西出铁的地方多,但是负有盛名的便是潞安、忻州、阳城等地,那潞安府的西山苗家是世代冶铁的豪强,潞安府的铁器生意过半都是苗家操持的。 对高进来说,寇安这个看上去寒酸无比的山西老抠是不是真的和苗家有关系不重要,重要的是寇安能有门路搞来大批量的铁器,对苗家那种把持地方冶铁的豪强来说,万把斤的铁器不过是小的不能再小的生意。 一顿酒,吃得宾主尽欢,尤其是当高进端着酒碗四处敬酒后,那些商人们也是个个都高兴起来,今日被高进请来的,全是些人数不过数十的小商队,至于那些大商帮,关爷走了,他们瞧不上高进这突然冒出来的乡下小子,高进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地去请这些大爷。 一圈敬下来,高进也把这些商人的来路摸了个清楚,而随他一起的侯三则是默默记下了这些人的名字样貌,来自哪里。 过去四海货栈不需要做生意,但是换了高进这位新东家,侯三自然要按高进的意思办,今后四海货栈要成为古北寨最大的买家。 高进回到座位时,这时候先前离去的张崇古和王斗驱赶着抓来的那些无赖泼皮,跪在了酒席前的空地上,不多时便跪了黑压压的一群人。 喝高了的商人们这时候胆子都大得很,他们虽然不晓得这位高爷接下来要唱哪出戏,但没人害怕,反倒是兴致勃勃地看向那些跪在地上哭喊求饶的泼皮无赖,更有吃过亏的大骂起来。 古北寨的人口流动性很大,但多的是那些在关墙里混不下去的无赖泼皮和闲汉,这些逃到古北寨后,心狠手辣的亡命徒大多做了马贼,剩下一些惜命怕死的,便在古北寨里干些上不得台面的营生。 关爷在古北寨立了规矩不假,可是四海货栈的马队主要是用来镇着四周的那些马贼,所以这些人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关爷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懒得管了。时间一长,这古北寨里像杨二这样的无胆匪类便多了起来,只是过去关爷在时,他们都晓得要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去骚扰来古北寨做生意的客商。 可是今日关爷这一走,高进又没带家丁和马队进驻,便叫这些人动了心思,他们直到临近傍晚时才闹起来,都是打的等入了夜,高进拿他们没辙的主意。 却没想到,高进直接让张崇古带着人全幅兵械在街头四处巡视,谁敢跳出来作妖,便狠狠惩治。张崇古则是刚投靠高进,一心想要表现,于是下手时便极狠,但凡是敢反抗的,直接下死手,他带着的那些打手也都个个如法炮制,结果那些起了歪心的无赖泼皮遇到他们就没一个跑掉的。 最后张崇古在古北寨里一圈转下来,最后杀了七八个不开眼的,抓了六十多号人,如今全都赶到一块儿,被高进拿来当众立威。 “各位,关爷仁厚,容得下这些腌臜货色在古北寨讨生活,本来高某以为这些人虽然不堪,但也晓得知恩图报的道理,可哪里晓得这些人全是些不知感恩的狼心狗肺之徒。” 看着一群秦商晋商,高进高声说道,对商人来说,他们所求的乃是个太平,古北寨在塞外算是难得的有规矩的地方,可在高进看来,这还不够。 “关爷刚走,他们便起了异心,勒索诸位,这是要坏四海货栈的金字招牌。” 听到高进的话,寇安他们这些商人都是点头不已,古北寨能在塞外有今日的规模,便是 全靠大家口口相传的名声,今日要不是高进够强悍,管住了这些腌臜货色,只怕来年古北寨这里便会门可罗雀,没多少人愿意来。 “高进接手四海货栈,今日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除了这些祸害,今后古北寨容不得这等作奸犯科之辈。” 听到高进的话,下面跪着的无赖泼皮全都吓得肝胆俱裂,咚咚地死命磕头求饶起来,这时候其他商人也是听得心头一寒,想不到高进杀性这么大,不过好在接下来高进的话叫他们放下了心。 “上天有好生之德,高某不愿多造杀孽,你们这些人,便按十一抽杀,活着的今后需谨记不要再做恶行,否则老天不收你,高某也容不下你。” “都带下去,莫要污了客人们的眼。” 很快被十一抽杀挑出来的六个无赖泼皮被拖了下去,而这也让一群商人们意识到眼前的这位高爷不仅仅是刚才那位叫人如沐春风的四海货栈新东家,更是能杀得附近马贼胆寒的高阎罗,于是也都变得肃然起敬,隐隐对高进生出几分敬畏来! 第九十六章 从头学过(中秋快乐) 清晨的阳光照在古北寨的土围墙上,打开的城门口,四名披着黑衣,戴着六瓣头盔的家丁持矛站在两侧,叫赶早出门打算离开古北寨的商队看得啧啧称奇。 关爷在时,这古北寨便只有正南的大门,其余三处城门都是被废弃的砖石堵住,只这朝着大明关墙方向的大门能够进出,平时也有兵丁把守城门。 只是那些兵丁和如今这些黑衣士兵比起来就差了许多,那四个持矛家丁看着面色红润,身材壮实,手里握着的长矛足有丈长,那矛头磨得锋利,在阳光下被照得晃眼。 那些走南闯北的商人这北地的大城哪里没去过,都没见过拿这等精气神十足的士兵守城的,他们觉得唯有那些将门养着的家丁才能和眼前这些黑衣士兵比较。 昨晚四海货栈摆了大宴,还在古北寨里盘桓的商人里,有小半都被高进请了去,只是高进请得都是靠近神木东路的秦商、晋商,至于更远地方的客商,并没有让侯三相请。 大门完全打开后,自有货栈的伙计摆了长桌,登记那些出城门的商队信息,原本都急着离开的商队在看到除了城门口站了四个黑衣士兵,就连城头也多了好几个拿弓的黑衣士兵后,全都老老实实地排起队伍来。 长龙般的队伍里,一辆马车突然掀开帘子,看上去有几分书卷气的中年男人下了车,招呼商队的管事看着队伍,自己则是一个人向前走去,观察起城门口的情形来。 除了那些精气神和以往守城兵丁截然不同的黑衣士兵,能叫一众商人们老老实实排队,没有半点意见的,还有那插在城门口那六根木桩上悬着的脑袋。 范秀安双手笼在袖里,仔细打量着那六颗满脸血污的脑袋,看了一会儿后嘴角露出几分轻笑,自言自语起来,“有意思,这四海货栈换了新东家,没想到是个狠人。” “可不是吗,老汉我瞧着这几颗脑袋,都觉得脖子里凉飕飕的。” 苍老的声音响起,范秀安回头看去,只见是个生得精瘦的陕北老汉,满脸的褶子,瞧着怪渗人,只是那双眼睛却有神的很。 “小子范秀安,老人家怎么称呼?” 作为绥德商帮最年轻的大掌柜,范秀安待人接物时从不以貌取人,眼前这陕北老汉看着其貌不扬,不过能如此轻松地调侃那些被挂着的人头,可见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老汉刁麻子,范东家喊我老刁就是。” 刁麻子眯着眼道,眼前的后生一口官话,穿着宝蓝色长袍,那料子瞧着应该是潞安府出的潞绸里的上品,不像是普通商队的主事。 “老刁,您老似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范秀安笑了笑,便直接唤刁麻子为老刁了,他这双眼睛毒的很,知道遇什么人说什么话,这刁麻子是个粗鄙老汉,和他太过客气,反倒是会被瞧不上。 “这六个倒霉鬼被砍了脑袋的时候,老汉正好有幸在场!” 说起昨晚被四海货栈邀请赴宴的事情,刁麻子佝偻的腰板都直了几分,“这几个蠢笨东西昨日以为关爷走了,便在城里作乱,却叫四海货栈的新东家高爷叫人捉了去,与我等客商赔罪。” “原来如此,没想到这位高爷倒是位豪杰,这手段端的厉害。” 听着刁麻子眉飞色舞地说着四海货栈那场大宴,范秀安满脸堆笑地说道,还不时点头称是,四海货栈那场酒宴的排场在他眼中着实算不得什么,不过那位高爷当着一众客商的面,对那些捉来的无赖泼皮行十一抽杀,倒是叫他颇为意外。 “那是自然,这位高爷有千杯不倒的海量,老汉在这古北寨做了好些年生意,还是头回见到这等豪杰。” 刁麻子是个老酒鬼,昨日高进敬酒时的豪爽,让他印象深刻,觉得这古北寨在高进手上,说不定比在关爷手上还能更加兴旺。 “受教了。” 范秀安拱了拱手,他这趟来古北寨,本来是为了关爷而来,可是却连关爷的面都没见到,就得了关爷回了骆驼城的消息。 绥德商帮在榆林镇算是不小的商会,可是在总兵府那里,仍旧算不上什么大势力,前任总兵官秉忠是个清高性子,他们数次投石问路都没有回应,这次官秉忠离任,杜文焕入主骆驼城,绥德商帮观望了一阵,直到杜文焕这次忽地毫无征兆地调动大兵出征塞外,才重新动了念头,故而有范秀安跑这一趟。 这次总兵府的兵马调动,处处都透着不寻常,绥德商帮在神木东路还有其他几处的卫所经营的关系颇深,自然也探到一些内情,比如总兵府明面上调动了过万兵马,但实际上真正出动的大军只四千不到。 当然最关键的是,大军出塞不过旬日,就大胜火落赤诸部,杀割首级三百多,这一仗可比得上前任总兵官秉忠去年两次大战的战果。 范秀安心里清楚,这次杀割三百级的大胜处处都透着些诡异,所以他才心急火燎地赶到古北寨来,想从关爷这里入手,和总兵府攀上关系,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才刚到古北寨,关爷便不见外人,昨日更是见了那位高爷后就匆匆离开。 踱着步子,范秀安施施然地回到了自家车队,这时候前面排着的队伍已经陆续出城,看到他回来,商队原本的管事连忙上前道,“大掌柜,要不我去前面……” 管事以为范秀安等得不耐烦,于是便打算去前面疏通下关系,好让自家商队赶紧出城,虽然古北寨离着关墙不远,可要是出城得晚了,就未必能在日落前抵达关墙内。 “用不着了,你便在这里排队,留几个精干的人手于我,我还要在这里待几天。” 范秀安没有回马车上,反倒是朝那管事吩咐道,叫那管事顿时苦了脸,“大掌柜,您可是贵人,怎么能……” “什么贵人,我十七岁就出塞经商,吃过的苦头可不比你少,真以为我在关墙里待了两年,便成了废物么!” 范秀安挥手打断了那管事道,绥德商帮一共七位大掌柜,他年纪最轻,前几年还在塞外同鞑子打交道,有时候还得亲自上阵和马贼还有同行厮杀见血。 见到范秀安动怒,那位管事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让商队里身手最好最机灵的四人留下,又留了十匹好马以供他们使用。 “走,咱们去投栈去。” 范秀安看着四个精干的伙计,点了点头,然后随意牵了匹马,往四海货栈的方向去了。 他对那位高爷感兴趣得很,刁麻子可是说过,这位高爷不过二十出头,可是却从关爷手里接手了四海货栈或者说是这古北寨。 这等人物,范秀安怎么能错过,自然要结识一番,更何况他还要试探一番,这位高爷和总兵府到底有没有关系。 范秀安心里清楚,要说这位高爷和总兵府没关系,那关爷决然不可能把四海货栈交给他,可要说有关系,关爷不该走那么急,留了烂摊子给这位高爷收拾。 这自相矛盾的结论,都叫范秀安对高进越发感兴趣,绥德商帮里,他最年轻,经营的势力最浅,自然是希望能结识些豪杰作为奥援,这日后对他在商帮里的地位提升也是件好事。 就在城门口长龙般的队伍朝外而出的时候,范秀安一行倒像是逆流而上的小舟穿行在人群队伍里,显得格外扎眼。 …… 四海货栈门前,已经换上了黑衣家丁把守,至于伙计们则是分了数班,除了值守货栈的,其他的全都到了后院的练武场上,人人都换了身精干的短打衣服。 关爷在的时候,货栈有马队,有打手,五六十号伙计主要是干些杂活,维持货栈和货栈产业的经营罢了。 小乙和周围的同伴都是兴奋地看着站在练武场边高台上的高进,他们这些年轻伙计原先在货栈里时常想的一件事情就是哪天能被关爷瞧上,能进马队当个家丁,而不是每天干些擦擦洗洗,迎前迎后的活。 如今高爷说要他们人人练武,日后挑选优异者收做家丁,可是叫他们都卯足了劲道,打算好好跟着那些黑衣家丁练习。 “老董,开始吧!” 高进朝董步芳点了点头,昨晚董步芳带了两队家丁赶到,其中一队派到了城门口,还有一队则是留在货栈,打算充作教官来教这些货栈的伙计们练武。 “横队,列阵。” 董步芳高声朝李二狗那两队家丁大声道,这些时日他和马军操练家丁们极狠,戚爷爷在蓟辽练兵时的几个步军队形变化全都给练全了。 戚家军的鸳鸯阵变化繁复,不过北方和南方不同,所以戚爷爷到了蓟辽后,步军演练的鸳鸯阵变化不像南方那般多变,反而变得简单不少,尤其是高进手下这些家丁队放在军中就是杀手队,以大枪为主武器,主要的军阵变化就是横队和彼此间的配合。 两队纵列的家丁随着董步芳号令,迅速地变作横队,他们行进间步伐一致,人隔人的距离拉开时就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站定后侧身长矛横端于胸前,就连那枪头的高度也没差多少。 只这队列的变化便看得那些伙计们目瞪口呆,而在另一边的张崇古等人也是瞧得暗自心惊,尤其是张崇古,他是山东长杆手出身,家里世代军旅,又是在武学里正经读过兵书的。 光从使枪的武艺看,这些家丁不过是刚入了门,只占了个手熟,可是他们这队伍进行间的整齐才是最可怕的地方。张崇古自负武艺高强,一对一这些家丁不是他一合之敌,可如果是两人他便要废些手脚,到了三人能占个平手就算好的,超过三人他便只能落荒而逃。 “杀!” 家丁们同时呐喊吐气,手中长矛刺出收回,熟练至极,三轮戳刺后,开始迈步推进,行进间长矛一刺一收,而且随着李二狗这等队长的吆喝,还能生出变化来。 这简单的横队朝前刺矛前进,看得张崇古如痴如醉,他过往读兵书,曾看过前宋岳爷爷一句话叫做,“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当时便觉得此乃兵法至理,可他一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如今看了这些家丁演武,明明是最简单的横队,却变化多端,张崇古好像明白了,他觉得他身边那二十多号打手虽然不乏军中的好手,剩下的也都是悍勇之徒,可如果步战的话,对面只消一队家丁,就能击溃他们。 伙计们看得更是目眩神迷,家丁们演练的动作其实很简单,可是刚健质朴,那种整齐划一却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每个人不知不觉间都开始向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同这些黑衣家丁般。 一轮演练完毕,两队家丁收矛而立,脸上没有半丝表情,他们被董步芳和马军骂得习惯了,临战时要他们个个都呆若木鸡,才算得上悍卒。 张崇古回头看了眼原本被他觉得怀才不遇的一群同伴,忽然明白为什么高爷虽看重他,但却对他们这群人不大看得上的原因,匹夫之勇不过是勇于私斗,街头血溅五步罢了,那些家丁是军阵之勇,不畏公战,是敢于以寡击众的。 “高爷,我也愿意和兄弟们从头学过。” 张崇古站了出来,他是武家子弟,在武学里读过兵书,只可惜杀人亡命关外后,浑然忘了自己出身,除了身上那身武艺,反倒是更像个草莽里的英雄好汉。 可今日见到家丁队演武,才让他恍然惊觉,自己要重振张家,靠的不是个人的匹夫之勇,而是要学万人敌的本事。 “张兄,你可想清楚了,我这家丁队的规矩甚严,你们便只是跟着一起练,也需得照着一样,来不得半分宽松的。” 对于张崇古主动要求和家丁队一起练习,高进乐见其成,毕竟张崇古是正经的武家子弟,家学渊源,武艺又高强,只要好好调教一番,立马便是能独当一面的人才。 可是张崇古手下那些人,说实话高进是不大在乎的,这关外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好勇斗狠的亡命徒,只不过这些人没做过大恶,他自不能放任他们离开,失了管束,他原本是打算继续让这些人充作四海货栈的打手,巡视古北寨街面。 “高爷放心,我等绝不会犯了规矩,让您难做。” 张崇古大声道,他眼下心头火热,正想着要如何把手下同伴也练成如同那些家丁般的精兵,如此他在高进手下才能有些分量,今后能被重用。 “好,那便依你,只是他们中有谁犯了我规矩,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看着满脸认真的张崇古,高进答应下来,张崇古要是真能把那群打手给练得如同家丁般令行禁止,那自是好事,只是他却不大看好张崇古。 “高爷,若是谁敢犯您的规矩,不需您动手,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张崇古满脸自信,意气风发地答道,然后冷眼看向身后一群同伴,大声道,“高爷当面,你们谁想退出,现在还来得及,我绝不阻拦。” 一众打手里,虽然有人打退堂鼓,可是没人站出来,也都犹豫着,直到最后也没人退出。 第九十七章 结交 “什么人?” 看到来到货栈门前的一行人,把守大门的家丁们持矛问道,那为首的中年男人瞧着气度不凡,很有些贵人的样子,叫他们吃不准来头。 “绥德商帮管事范秀安,此来是为拜访高爷,还请阁下通报一声。” 范秀安笑意盈盈地说道,说话间手里多了几钱碎银,“听说这附近酒肆汾酒不错,还请两位……” “这钱咱们不能收,你去通报,我在这里陪着这位先生。” 问话的家丁一把推回了范秀安塞来的银钱,接着朝同伴道,而他这番举动也叫范秀安愣住了。 范秀安没少和卫所的军将打交道,就是那些将门也拜访过不少,但还是头回见到不收钱的家丁,不过他没把钱收回去,反倒是等另外一名家丁离开前去通报,才继续塞给那剩下的家丁道。 “俺说过了,不收你的钱,拿回去。” 王定朝范秀安怒目而视,手中长矛就差朝前戳向这个看不起他的绥德商帮的管事了。 “是在下失礼了,还请见谅。” 范秀安讪讪收回了银钱,心里是真的愕然,没想到他还真遇上这等不收好处的家丁,那高爷到底是何等手段,居然能练出这样的家丁来,却是叫他越发好奇了。 …… “绥德商帮的管事。” 货栈里,听了家丁禀报的高进看向身旁的董步芳,他们当日诓骗阿计部时,便曾打了绥德商帮的名号,如今绥德商帮的管事找上门来,叫他们不免有些错愕。 “高爷,难道是事发了,对方找上门来了?” 董步芳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事情实在是匪夷所思,这绥德商帮难道是有千里眼顺风耳,这样都能被他们知道这冒充的事情。 “别多想,想来是另有他事。” 高进要镇定得多,绥德商帮要是连他们冒名算计阿计部的事情都知道,那实在是太神通广大了些。 “你去带那位范管事进来,另外让侯先生也过来。” 绥德商帮的管事上门,高进想不到对方的来意,便让侯三一起过来,看看对方究竟有何目的。 “是,高爷。” 家丁应声而去,高进则是拉着董步芳一起去了货栈二楼,那里是关爷过去用来待客的地方,高进自是萧规曹随,更何况二楼宽敞安静,确实是招待客人的好地方。 “老董,你觉得绥德商帮来人究竟所为何来?” 李老根不在身边,王斗他们太年轻,没什么江湖经验,高进身边缺能商量主意的人,于是只能朝董步芳询问道,好歹董步芳在塞外跑商也有些年头,多少知道些绥德商帮这等大商帮的行事风格。 “高爷,我估摸着是来谈生意的,这古北寨只要稳下来,那就是处好地方。” 董步芳仔细想了想说道,他不擅长动脑子,能说出这番话来也已经是到顶了,高进听罢没有言语,那些大商帮向来是闻利而来,他虽然有拿古北寨大做文章的想法,可这位范管事也来得太巧了些。 就在高进思索的时候,侯三到了,这时候他已经从伙计那里晓得范秀安的事情,隔着高进好几步,他就连声道,“高爷,这事情怪我,是我疏漏了。” “侯先生,坐下说话,你知道这范秀安。” 高进精神一震,对于那些大商帮,在自己羽翼未丰前,他是不太想接触的,怕的就是被拿捏,如果能够知道对方底细和来意,那就再好不过。 “知道,这范秀安来了有几日,也曾送上厚礼,想要拜访关爷,可都被关爷推了,我本来以为关爷走了,他不会再来。” 侯三来得急,脑门上还冒着汗,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才坐下来和高进说话。 “他要求见关爷,所为何事?” “还能有什么,就是想请关爷牵线搭桥,和总兵府搭上关系。” 侯三一边说道,一边和高进他们解释起来,原来这边镇附近的大商帮,做生意最大的赚头便是朝廷采买,一镇边军动辄数万十数万,人吃马嚼、衣甲兵械、哪样不是花钱的大头。 每年朝廷拨给底下边军的军饷都是大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两,从总兵府到卫所军将头头们,贪墨底下士兵军饷只是小头,这官商勾结,在采买物资上做猫腻才是真正的大头。 “过往这边军用度,都是以实物为主,辅以银两,可是自本朝开始,便是以银两为主,榆林镇这边也好,大同镇那边也罢,都有乡绅商人种地屯粮,就地将粮食高价卖给边军,和边将们坐地分肥,赚的可是好大买卖。” 侯三本是大同镇那边的秀才,也曾是乡绅之流,对这边军采买粮草物资还有战马的勾当最熟悉不过,几乎上至总兵府,下到卫所,再加上地方官府,还有乡绅豪商,大家合起伙来做生意,赚朝廷的边饷银。 “从粮食到兵械甲胄,再到战马,就没有这些商帮做不了的生意,这绥德商帮在神木东路有些根基,可是要成为晋商那样的势力,那必是得靠着总兵府才行。” 听着侯三的话,高进才知道那些大商帮间彼此竞争,其中之凶险可不比在口外经商差,甚至犹有过之。 “高爷,这范秀安,我先前也使人打听过,不过三十出头,却已是绥德商帮的七位大掌柜之一,这人我打过交道,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甚是不好对付,等会见了面,您可得小心提防。” 侯三正色说道,那范秀安看着文质彬彬像个读书人,可是同类相斥,他能隐隐察觉到这范秀安极力隐藏的另一面。 “多谢侯先生提醒,我心中有数。” 有了侯三提供的这些消息,高进心里笃定了些,他猜测这位范秀安是来试探他和总兵府的关系,这绥德商帮在神木东路势力不小,他日后要做生意赚钱,说不定也要和对方打交道,接下来要如何应对这位范大掌柜,他可得好好考虑下。 …… 进了货栈的范秀安,并没有四处观察,而是一脸淡然地随着带路家丁上了二楼,那里高进命人生了火煮水,他听侯三说范秀安风度翩翩,看着像是个读书人多过像生意人,自然是要以茶待客,而不是奉酒而饮。 “见过高爷。” 上了二楼,看到站在那高大青年身后的侯三,范秀安便晓得眼前谁是正主了,于是行礼作揖道。 “范大掌柜言重了,来,请坐。” 高进客气道,只是他那句“范大掌柜”一出口,范秀安便知道对方已经晓得他的身份,于是便大方地坐下来,“高爷果然厉害,这才接手四海货栈,便没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您,关爷的眼光真是没得挑!” “范大掌柜,我这里简陋,没有好茶,还请您多担待。” 高进提了煮开水的铁壶,为范秀安的茶碗里泡上,关爷好酒不好茶,货栈里自是没什么好茶叶,这找出来的茶叶不过是平时伙计们喝的。 看了眼一冲就浑的茶水,范秀安也不在乎,他不是养尊处优的二世祖,十七岁就跟着商队出塞,从伙计做起,这种大碗茶以前可没少喝过,等那茶水稍凉,他抄起茶碗,吹了吹,喝了小口,仔细品了品,舌尖一股苦味,倒是叫他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 看着范秀安喝了口劣茶,却一脸回味的表情,高进也不打扰他,同样给自己泡了碗,喝了几口,他不懂品茶,只晓得这茶够苦够涩,一口喝下去,满嘴的茶叶沫。 “叫高爷见笑了,范某许久未尝过这大碗茶的味道,失礼失礼。” 放下手里茶碗,范秀安瞧着对面同样饮茶的高进,笑着说道,这时候他才仔细观察起面前的高进来,便是坐着,也比他高了半头,脸看着年轻,只是那双眼睛却不像是年轻人。 范秀安笼在袖里的手指轻轻地叩击着,心中盘算着要如何和这位高爷攀谈。 高进并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既然是对方来见他,想必是有所求,有所事,他用不着赶上趟去交谈。 于是一时间,两人都默然不语,气氛显得诡异的沉闷,站在高进身后的侯三倒是盯着范秀安,他曾听人说过,说这位范大掌柜出身可不怎么样,能有今日的地位,全靠行事不择手段。 “高爷,明人不说暗话,范某今日上门,实在是有事相求。” 范秀安微眯的眼睁开了,他看向放下茶碗的高进,脸上满是诚恳,他方才仔细想过,这位高爷虽然有城府,但性子应当不是那种阴沉之辈,就那刁麻子所言,观其人昨日酒宴时的言行,他要是七拐八弯地试探,只怕会为人所不喜,倒不如直接点道明来意。 “范大掌柜有什么事,只要高某能帮得上,高某绝不推辞。” 高进略微有些惊讶,想不到范秀安居然没有和他虚与委蛇地交谈试探,而这时范秀安已经说出了他的来意,“不瞒高爷,我这趟来古北寨,是商帮的意思,想请关爷为我引见总兵大人,只是关爷……” “如今小弟便只能来找高爷,高爷若是能帮我……” “范大掌柜,这件事情恕高某无能为力,高某接手四海货栈,固然是关爷举荐,总兵大人点了头,可高某如今立足未稳,总兵大人那里也说不上话。” 高进打断了范秀安,同样是把自己的处境直接道出,当然他这番话里,那句“总兵大人点了头”范秀安会作何理解,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高爷果然爽快,有高爷这句话在,范某回去也能交差了。” 范秀安朝高进抱拳谢道,然后停了停,似乎有些踯躅,过了会儿才道,“高爷,范某此来,一是为了商帮的公事,二是听说高爷扫除马贼,乃是真豪杰,所以也是特地来和高爷结识的。” “范大掌柜言重了,高某可当不起什么豪杰之称,只是些搅乱商路的马贼,杀之也是应该。” “高爷,若是还喊我大掌柜,可就太过生分了,若是高爷看得起我,范某痴长几岁,高爷喊我一声范兄就是。” 范秀安沉声道,他的确是想结交高进,这位高爷的确和总兵府沾了些关系,就算有关爷举荐,可若是那位杜总兵不点头,高进是决计接手不了这四海货栈的。高进说他立足未稳,在总兵府里说不上话,那反过来若是高进能在古北寨站住脚,是不是就能说上话了。 动了几番心思,范秀安觉得高进值得绥德商帮或者说是他个人下注,更何况就冲高进手上拥有的武力,也值得他去交好,高进这样年轻的豪杰,只要日后不出差错,必定前程远大。 “承蒙范兄看得起,那高进便不客气了。” 高进觉得这范秀安也值得结交,毕竟绥德商帮在神木东路财雄势大,高家商队日后要做大,这绥德商帮是绕不过去的坎,如今提前交好绥德商帮里最年轻的大掌柜,自然不亏。 年轻就代表着野心,就代表着敢拼敢进取,高进不相信眼前看着温文尔雅的范秀安是那种容易满足的人,在他上面还压着六位大掌柜,更别说还有那商帮之长的位子,只要两人合作的利益大于绥德商帮给他的好处,凭什么范秀安不会站到他这边来。 第九十八章 风自东南来 漫步在古北寨的土城围墙上,高进和范秀安走了一圈后驻足停下,穿着黑衣的家丁就站在不远处护卫,看向城门口已见零落的车队,范秀安不免有些感慨,“那三娘子果然是女中豪杰,居然硬撑着一口气和那卜失兔合婚,如今归化城的归属尘埃落定,这古北寨日后在高老弟手上怕是要越发繁华了。” 范秀安在四海货栈住了三日,这三天时间里,他看到了四海货栈里那些分班训练的伙计和打手,也见识了高进手下家丁的令行禁止,以他的眼光自然瞧得出只需要几个月时间,高进麾下便能拥有百多号精锐的悍卒。 这样的武力,放在古北寨这等地方,也是足够用了! 绥德商帮也有自己的马队和私军,范秀安手底下就有着近两百的马队,可是那样的马队却是他花了近十年时间才凑起来的,而且他虽然不谙兵法,可是见识得多了,也晓得手底下的马队固然装备精良,砍杀那些马贼不废什么力气,可要是对上高进手下那些家丁,未必占得了便宜。 高进必定能控制古北寨,范秀安自然而然便有了这样的判断,所以高进也从一开始他感兴趣的潜在合作者成了值得拉拢的同伴,所以他才一待数日,结果还等来了最后一批从归化城回来的商队带回的消息。 控制归化城数十年的三娘子在病入膏肓的时候,终于答应和卜失兔这位新任的土默特大汗合婚,听那些归来的商人们说,这位三娘子在合婚的时候,是被手下侍卫抬着床榻和卜失兔这个名义上的重孙完成了合婚,大家都说三娘子熬不过这个冬天。 “范兄真的觉得归化城接下来会太平吗?” 听到范秀安的话,高进不置可否地笑了起来,三娘子是纵横草原数十年的女强人,她活着自然压得住素囊这个亲孙儿,如今她和卜失兔合婚,从法理上来讲卜失兔完成了他接任土默特大汗还有归义王的最后一道手续,得以入主归化城。 可是只要三娘子一死,素囊会服气吗,想到格日勒图一直都在大肆采买铁器食盐,高进可不觉得归化城接下来能多太平。 “太平不太平重要吗?” 范秀安反问道,然后指着城门口离开的一支小型商队,满脸的自信,“过去四年,土默特部为了汗位内斗不休,咱们这边的商路萧条,但是大同那边的晋商可没有少赚,那些鞑子的贵人离不开我大明的丝绸、美酒和各式物品。” “接下来归化城若是继续不太平,对这些小商队来说,自然是危机,可是对我们来说,难道不是商机吗?” 范秀安目光熠熠地盯着高进,“古北寨的位置极好,如今高老弟接手四海货栈,这名声也打了出去,来年那些客商再来古北寨做生意,土默特的鞑子若是又要内斗,岂不是咱们趁机压价收货的好时机。” 听着范秀安侃侃而谈,高进愣了愣随即心中感慨,这位绥德商帮的大掌柜果然是个精明的狠角色,别人担心鞑子内乱会让商路萧条,可在他眼中反而却是垄断贸易的大好时机。 “高老弟你在素囊部那里有门路,我绥德商帮有财力,何愁做不得大事呢?” 高进和素囊部之间有来往,是高进主动透露给范秀安的,他日后要在河口堡养兵种田,到处都需要花银子,这素囊部自然就是最大的金主。 格日勒图那里高进上次带去的万斤铁器听着很多,但是对于觊觎土默特汗位,一心备战的素囊部来说其实远远不够。 “范兄说得不错,你我合作,自然做得大事。” 高进应声道,他不怕范秀安没野心,反倒是怕范秀安胃口太小,只有这位绥德商帮的大掌柜野心越大,双方合作时,他能拿到的好处才越多。 “高老弟,刚才倒是我一时孟浪。” 范秀安脸上的表情复归于平静,他方才一番话,既是心声,也是在试探高进。 绥德商帮的势力集中在神木东路和榆林道,在榆林镇这边是数得上号的大商帮,但是比起大同府的晋商却又差了不少。 范秀安是绥德商帮七个大掌柜里最年轻的,看不惯如今商帮里那股暮气沉沉,在他看来绥德商帮要是继续那等老样子经营,不思进取,迟早要被大同的晋商给吞并掉。 这一趟古北寨之行,高进对范秀安来说是意外之喜,他能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和自己一样的野心,而有些事情只要舍得花钱,没有打听不到的消息。 比如河口堡的百户张贵巡边战死,而高进却立下了不小的战功,再联想到这次总兵府显得诡异的军事调动和那场大胜,范秀安都相信高进日后前程远大。 这古北寨说不定只是总兵府对高进的一次考验,所以无论是于公于私,高进都成了最好的合作对象。 高进和范秀安很默契地没有再说话,反倒是聊起了别的,环顾着土墙外的旷野,范秀安朝高进道,“我曾听长辈说,这古北寨原先是俺答汗命人所筑,彼时土默特部招降纳叛,有白莲教的贼首裹挟百姓投奔,在这些地方耕种良田,甚至一度号称塞上江南。” “想不到不过几十年,这边就已荒凉至此,真是世事无常啊!” 听到范秀安的感慨,高进却是想到了侯三先前的禀报,这古北寨附近原来是有流民聚落的,这些年河套蒙古虽没有大的战事,但也是隔三差五要打几仗,越是靠近关墙的地方兵役赋税越重,再加上军将们的搜刮,边地百姓逃亡关外的也不在少数。 那些逃卒或是有些本事的大都投了马贼,没甚本事又好吃懒做地便来古北寨这样的地方厮混,而其余的逃户百姓则是在古北寨这样尚算有规矩的地方附近耕作,虽然危险,但是却不用担心要随时被抽丁防秋,也不用担心官府催逼税粮。 古北寨里的粮食,有不少便是从这些聚落的逃户上交的“税粮”,关爷立了规矩,四海货栈的马队过去也会巡视古北寨四周,等于便是护了这些聚落村寨的安全。 每到入秋,商队汇聚古北寨的时候,这些逃户里的男丁也会来古北寨干些力气活,赚些家用。至于古北寨里那些妓馆里的土娼,很多时候也多来自那些逃户家里的婆娘媳妇,虽说要被杨二那样的泼皮无赖盘剥,可也好过在家里挨饿。 对于范秀安口中的“塞上江南”,高进虽然有些兴趣,不过没有仔细询问,毕竟对于朝廷来说,当年白莲教裹挟数万百姓投鞑是件掉面子的事情,可是真相谁又说得清楚,谁知道那些百姓是被蛊惑裹挟,还是因为活不下去才去投鞑。 “范兄何必感慨,若是这里还是塞上江南,哪还有我们赚钱的份!” 高进故作粗鄙地打断了范秀安的叹息,说起来那位俺答汗确实是蒙古人里最后一个有远见的英主,当年漠南等地据说有不下十万的汉民耕种纳粮,土默特部兵精粮足,只不过那时候正遇上张相公持国禀政,北方又有戚爷爷镇守蓟辽,朝廷在九边一带同样兵力充裕,才让俺答汗没有用武之地,等他死后像是古北寨这些原本筑起的城池便逐渐废弃。 “高老弟说得是,倒是我失言了。” 范秀安笑了起来,当年土默特全盛时,那些白莲教裹挟的百姓可不止是帮鞑子们耕田种地,还有不少匠户给鞑子治铁打造兵器。 俺答汗死后,这些汉民和鞑子杂居通婚,后代反倒是蒙古化,不少匠户都断了祖传的手艺,这河套蒙古便又重新暗弱下来,对铁器还有各种手工业产品的需求量极大。 高进和范秀安一起下了城头,两人今日这番闲聊或者说是试探,双方都极为满意。 高进需要范秀安这样有想法又有野心的合作者,而范秀安同样需要高进这样有足够实力来支持自己的合作者,两人虽然没有达成什么具体的协议,但是彼此心里都清楚,只要时机合适,两人间的合作便是水到渠成。 城门口,范秀安的几名手下已自牵马等候,照道理范秀安三天前便该离开的,可他却足足逗留了三日,既是观察高进实力,也是试探高进其人,如今他已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自然不会再逗留。 双方要真正的合作,还得等过了这个冬天,待到来年开春时,那时候高进的实力若是能让范秀安满意,范秀安才会舍得下本钱投入,当然在此之前,会赶去神木堡的范秀安不介意看情况卖高进一些人情。 “范兄此去,一路顺风。” 虽说和范秀安相谈甚欢,不过高进心里面始终是防着这位绥德商帮的大掌柜,在范秀安这种人眼里只有利益,若是哪天双方利益相冲,只怕这范秀安会是第一个背后捅刀的。 “那就承高老弟吉言了。” 范秀安翻身上马,亦是一脸笑意吟吟,在马上拱手朝高进还礼后,便带着手下策马掉头而去。 等范秀安一行人远去,高进笑着的脸慢慢变得冰冷,城头上范秀安先前那番话里的试探,可是有些隐隐的反客为主,什么趁机压价收货,这分明是想要垄断古北寨的贸易。 “高爷?” 高进身后的侯三轻轻唤了一声,他可是记得这位高爷和那位范大掌柜这三天里可谓是相谈甚欢,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 “侯先生,对这绥德商帮,你了解多少?” 高进看向身旁侯三,自从父亲死后,他不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范秀安的试探让他生出了些许危机感,古北寨只要好好经营,也许今后的利益足以大到让绥德商帮觊觎算计。 “略知一二,高爷应该知道,绥德地处要冲,乃是勾连南北的要道,素有旱码头之称。” 侯三在古北寨多年,对陕北的商帮自然了解,比起大同的晋商,这绥德商帮虽然财力势力都差了些,但仍是榆林镇里首屈一指的大商帮,毕竟绥德这个地方本就是陕北重镇,南来北往的货物会在此地汇集,向来盛产商贾。 “这商帮是由数家商号组成,这绥德商帮最初只有两家商号,到如今也不过七家而已……” 从侯三口中,高进才弄清楚,这绥德商帮实际上是由绥德州的七家商号组成,而他们联合起来主营的产业其实是盐业。 大明朝开国的时候,太祖皇帝为了防御北虏,兴建九边重镇,其中固原、宁夏、延绥、甘肃四镇便在陕西境内,这道防线东起延绥皇甫川(陕西榆林以北)、西至嘉峪关、西南至洮岷(今甘肃南部)绵延数千里。 但边地苦寒,人烟稀少,数量庞大的边军每年耗粮以万千石计,需布数十万匹,自内地调运费时费力,民多怨言,朝廷也不堪重负。所以洪武年间,朝廷便行了“食盐开中”的新政,允许民间商人向边关输送粮食换取食盐经销的许可证“盐引”,大约30斤粮食可换一份“盐引”,而且是食盐品相最好、最能赚钱的淮盐引。 开中法后,占了八百里秦川,沃野千里的地利,陕西本地的商人纷纷雇佣农民在塞上开垦田地,直接用粮食和官府换取盐引以牟利。相比之下,山西历来缺粮,山西商人要享受“食盐开中”的好处,只有推着独轮车到山东买粮,再贩运边关,是为颇费周折的“买粮换引”,比起陕西商人“输粮换引”,自然是远远不如。 所以作为盐商的陕西商人,无论是财力还是势力都曾凌驾于山西商人之上,尤其老家是三原县、泾阳县、绥德州等地的秦商。 只不过后来朝廷将输粮换引的“开中法”,改为以银换引的“折色法”,也就是说,商人不必再千里迢迢送粮食到边关,而是直接拿出白银购买盐引,即能获得贩卖食盐的许可。 “开中法”改“折色法”后,留在西北边塞继续种粮食便没了原来那等暴利,那些早就赚足了银子的陕西商人便纷纷前往运河沿岸的两淮食盐转运枢纽扬州,成为专业盐商。 这些常住扬州的陕西商人不仅经营淮盐,还将业务扩展到典当、布匹、皮货、烟酒等行业。只不过人离乡贱,为了保护自身共同利益的需要,这些陕西盐商在扬州出资修建了陕西会馆,彼此抱团经商。后来为了对付徽商的竞争,又与山西盐商合资共建山陕会馆。 “高爷,早十多年的时候,咱们这边的边商(山陕商人)在扬州财雄势大,就是那些内商(徽商为主)都要从他们手中购买盐引。” 侯三见高进听得认真,也是将自己所知道的讲得清楚分明,“只不过那些内商终究占了地利人和,这些年为了盐引的事情,两边没少打官司。” 折色法后,离着两淮更近的徽商因为有着“左儒右贾”的传统,动辄喜欢发起诉讼,于是像是绥德商帮这样的山陕边商自然吃了大亏。 “侯先生的意思是,这绥德商帮在扬州要和徽商争夺盐引,获利大不如前,这才看上了这塞外的贸易之利……” 高进自言自语起来,他倒是没想到绥德商帮背后牵扯的利益纠纷如此复杂,而那范秀安是绥德商帮的七大掌柜,听着名头唬人,但实际上绥德商帮里真正意义上的大人物其实是在扬州。 不过转念一想后,高进自嘲地笑了起来,这些事情离他太远,多想无益,还是想想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才是。 第九十九章 巡游 范秀安走后,高进没有急着离开古北寨,随着最后一批商队离开,整个古北寨里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原先开张的店铺酒肆也几乎全都关了。 除了四海货栈里的伙计,这古北寨里还留下的人口不过一百多号人,大半都是关内的逃户,其中妇孺占了不少。 “高爷,古北寨附近的村落有八个,咱们这边的粮食草料,倒是有大半都是他们那里弄来的。” 关爷走后,原本的书房自然也归了高进,眼下侯三一边翻着账本,一边给高进讲着古北寨附近那些村落的情况,像是古北寨这种孤悬于塞外的土城,要是没有这些村落提供粮草,单纯靠从关墙内采买,这耗费的银钱可就大了。 “这八个村子加起来有多少人口?” “这个倒是没有统计过,不过四五百口人总是有的。” 侯三愣了愣,最后只能给了个囫囵答案,他过往只管那些村落送来的粮食草料有多少,压根就没在乎过那些村落的具体情况,要是换了闻达、李成这两个马队的首领,或许还知道些,毕竟平时都是他们策马巡视古北寨四周,和这些村落打过交道。 “以往关爷是怎么处置的?” 听到侯三说有“四五百口人”,高进不动声色地问道,对他来说人口就是财富,古北寨这里他要守住,本就缺人手,这些村落里的丁壮便可以征募来。 “关爷向来不管这些琐事,只是允他们耕种定居,古北寨四周的马贼都晓得好歹,不敢劫掠他们,所以他们的日子过得其实不差。” 侯三答道,他还记得自己刚跟随关爷时,这古北寨附近只有三个村落,这几年下来变成了八个,可见那些逃户在古北寨附近种田肯定过得比关内好,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定居下来。 “侯先生,我打算让这些人都住到城内来,你觉得如何?” 高进说出自己的打算,古北寨的规模不小,当初那些投奔俺答汗的白莲教徒修建的这座土城是仿着关内普通下县的县城所造,周围约六里的样子,住下个三四千人绰绰有余。 实际上古北寨每到入秋,随着商队和其他人口涌入,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两千多人,而等到秋天将过,商队全都离开,便迅速跌落到现在的两百人。 “这倒不是不可以,毕竟等到入冬以后,大雪严寒,能住在城内自然比住在城外好,只是这么多人进城,管起来却是桩麻烦事。” 侯三皱着眉道,古北寨附近那些村落,他听闻达李成过去提过,能从关墙里有胆子逃出来的,都是青壮为主,没什么老弱,所以比起关内那些百姓,这些人算是刁民。 犹豫了下,侯三说出自己的担心,却叫高进笑了起来,“这些百姓不过是想过太平日子而求不得,才逃到关外来,怎么算得上是刁民!” 高进既然有了主意,侯三也不会多劝,在他看来让城外那些百姓进古北寨定居也是桩善举,同时也可以利用这些劳力把古北寨年久失修的地方都修缮一遍。 “这样,侯先生你先去清点一下城内民居,看看如何能让这些百姓入住,日后又不会影响古北寨的生意。” “是,高爷。” 侯三起身应道,然后便离开了,而高进则是继续翻着四海货栈的账本,同时则是用自己熟悉的方式誊写这些账本,然后通过计算来统计四海货栈这些年入住的商队信息。 高进学的是地质学,大学里养成的逻辑思维让他倾向于用数字和图表去剖析事物,而不是靠感性,有时候别人的言语能骗人,但是数字却不会。 …… 练武场上,张崇古算是适应得最快的,他是山东人,戚爷爷也是山东人,所以戚爷爷的兵书,他家里自然也藏了一套,他也曾读过,只是过去觉得戚爷爷的兵书虽好,但是里面内容太过繁琐,练兵时的规矩讲究也多。 真要完全照戚爷爷兵书上讲的练兵,张崇古觉得那是不成的,他以前身在卫所,自然晓得如今官军上下沆瀣一气,层层盘剥底下的军丁,别说照戚爷爷的兵书练兵,就是旬日一操都办不到。 可是如今,高进手下那些家丁却是日日操练,而且士气高昂,只是在张崇古看来这付出的代价未免太高,这些家丁每月发饷银一两,平时顿顿见肉,遇到战事还另有赏赐,这他娘的和总兵府里养的家丁待遇也没啥差别了。 张崇古手下那群打手,过去在四海货栈里也能拿这等数目的银钱,只不过顿顿见肉就勉强了,这几日训练下来,大家都觉得规矩严了些,可也没什么话说。 “张头,侯先生找你!” 演武场上,随着一轮队列练完,那来找张崇古的伙计才出声喊道,叫张崇古愣了愣。 高进入主四海货栈,侯三的地位不但没有动摇,反倒是比起过去更加得到看重,便是张崇古也轻易不敢得罪侯三,只是他颇为好奇侯三突然找他是为了什么事情,如今古北寨里人走得差不多,剩下的多是些妇孺,都老实得很,不需要他带人巡视街面。 “你们继续练,哪个要是敢偷懒,可别怪我不客气。” 张崇古离开前,朝手下那些打手们提醒道,他晓得这些人的脾性,都是江湖习气散漫惯了,有他在压着还好,他这一走保不齐便有人想要偷懒耍奸,如今他把自家前程都指望在高进身上,自然容不得有人坏他好事。 “张大哥放心,高爷发了咱们银钱,把咱们当自己人,咱们绝不会给您丢脸。” 打手里有行事稳重的喊道,高爷的规矩虽然重,但并不苛刻,大家都是知道好歹的,既然不愿去投贼,那么便该守规矩。 张崇古见状点了点头,打手里面刺头也就那几个,不过好在都是些义气深重的,又有这几个稳重的看着,不会出大乱子。 没多久,张崇古便到了货栈大堂,见到侯三,张崇古行礼道,“见过侯先生。” “行了,都是自家人,给我来这套虚的做甚?” 侯三笑眯眯地说道,这张崇古过去得关爷看重,不过却是个性子傲的,如今倒是改了那桀骜的脾气,看起来是被高爷给折服了。 “侯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 高进不管货栈的琐事,所以四海货栈里做主的仍旧是侯三,张崇古他们这几日除了平日操练,侯三也会给他们分派些任务。 “我记得这城外的村落,你过去随闻头和李头去过,待会儿你带人去那些地方走一趟,就说高爷仁德,许他们在入冬前住进城内,只是需要出劳力修缮城内房屋。” 张崇古没想到侯三找他是为了这等事情,不过他没有拒绝,古北寨附近八处村落,他全都去过,只不过以前是随着马队去收粮,几个村落的头领他也算是熟悉。 “是,侯先生,只是若有人不愿意来怎么办?” “不愿来的话,由得他们去,难不成还要请他们不成。” 侯三抬头瞧了眼张崇古,然后沉声道,“张头,咱们同僚一场,总该互相帮衬,你如今也该看得出,高爷是要做大事的人。” “多谢侯先生提点。” 张崇古不是蠢人,侯三略微提醒,他就明白过来,晓得侯三要他办的这件事情是高进亲自吩咐,他应当好好将这件事情给办妥。 告别侯三,张崇古匆匆离去,古北寨附近那八个村落虽说都离着古北寨不远,但是方向各异,骑马都得走上一整天才能跑完这些地方,自然得早点出发。 不多时,张崇古便从手下那群打手里挑了一半人跟他一起出城,那些村落他去过,都是青壮男女为主,老头都没几个,而且还抱团得很,一般的小马贼也是不敢去招惹这些村落的。很快,张崇古带着十多骑出了城门,径直朝南面最近的两处村落而去。 …… 古北寨南十里外靠近窟野河的一处平原上,依稀能看到起的一人多高的土围子,里面则是盖了好多间的土房,临近中午的时候,正起了炊烟。 张崇古他们老远便望到那一缕缕笔直的细烟,等大概到了离土围里许的地方时,那土围墙的木门口用木头搭的望楼上,便响起了“铛铛铛”的敲锣声。 土围里,听到骤然响起的鸣锣声,很快便有男人从土房里出来,他们手上提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各色各样都有,但大都是各种农具,只有领头的几人手里提了丈长的竹枪,枪身上裹了麻绳,缠得极紧。 “啥子情况。” “赵头儿,有马队过来!” 大约三十多号青壮里,领头的赵龙朝望楼上吆喝了一声后,便朝其他人到,“能射箭的都上墙,其他人去门前。” 这处土围里的人家,有关墙里的逃户,也有本就流落在塞外的白莲教遗民,尤其是这群汉子们出来,同样提着菜刀木棒出来的婆娘,不少都是蒙古女子。 “你们出来做什么,还不回去。” 看到挺着个肚子,拎了把刀出来的浑家,赵龙喝骂道,他这婆娘是蒙古女子,虽然能动刀,可到底是怀了孩子。 随着男人们的呵斥,那些妇人们只能回了土房里提心吊胆地等着,每年秋收过后,本是他们一年中最欢喜的时候,有了粮食就能吃饱饭,虽说要给古北寨里送去些,但是比起关墙里缴纳的税粮,当真不算什么。 唯独可怕的便是,这个时候往往会有马贼来侵扰,过去有关爷坐镇四海货栈,那些大股的马贼不敢靠近古北寨附近,只有那些穷疯了的小伙马贼会来村里勒索粮食,毕竟这些马贼也要吃饭,塞外的冬天苦寒无比,抢不到吃的,马贼们就只能杀马过活,可没了马等到开春,他们拿什么去抢劫,到最后还是会饿死。 赵龙他们面对那些小伙马贼,几十号青壮凑在一块儿浑然不怕,真遇到被逼得穷途末路的马贼,也是要摆个刺猬的姿态让对方晓得他们不好惹,然后再给些粮食省的他们拼死也要打村子。 赵龙上了望楼,这时候他已能看清楚远处缓缓策马而来的马队,倒是心里放心不少,对方放慢了马速,应该不是马贼,倒像是古北寨里来的。 “小心戒备。” 虽然心里落下块石头,可赵龙并没有放松警惕,关爷走了,四海货栈里换了新东家,谁知道这古北寨里来的马队是好是坏。 以外秋收过后,这赵家围的青壮也都会去古北寨里干些力气活,赚几个钱,跟那些商人买些布匹食盐之类的东西以做家用,所以古北寨里的变故大家也都知道一二。 高进杀了一群想趁火打劫的泼皮无赖立威,赵龙他们都清楚,虽然心里大觉痛快,可是也担心高进是个狠人,未必会像关爷那样仁厚。 大概隔了百步不到时,赵龙认清了来的马队首领张崇古,知道这位爷是四海货栈里的打手头子,一手长枪使得可俊,他是万万比不上的,而张崇古身后那些也个个都是练家子,他们这些人聚在一块儿对付十来个马贼倒是不怕,可真遇上张崇古这等强人,赵龙毫无把握能守住土围。 “你们先停下,在这里等我。” 大约离着赵家围约八十步的距离时,张崇古朝手下们说道,然后一个人策马朝前而去,对面赵龙那厮让几个二鞑子都上了墙还带了弓箭,他要真是带人上去,搞不好会吓得对面直接动手。 八十步距离,张崇古走得不紧不慢,也不在意土墙上有几张弓指着自己,瞧着他这等做派,赵龙立马朝土墙上的同伴喊道,“都把弓收了。” 很快张崇古到了赵家围的木栅门前,看着望楼上的赵龙道,“赵龙,咱们有段时日不见,怎么胆子变那么小了?” “张爷,这不是关爷走了,咱们怕有贼人过来,这才……” 赵龙堆着笑脸说道,他知道张崇古是什么人,以外四海货栈的马队来收粮,都是张崇古负责清点运粮的,两人勉强能算是个故旧相识。 “你怕什么,关爷走了,如今我四海货栈换了新东家,一切规矩照旧,你们不用担心。” 张崇古晓得赵龙他们这些人的心思,真要直接就跟他们说高爷仁德,许他们入城居住过冬,这些人肯定是不会相信的,估计只会当他是要诓骗他们去古北寨,好方便半道下手。 “这就好,这就好。” 赵龙身旁,听到张崇古话的几个青壮都是神色一喜,虽说塞外马贼多如牛毛,可是那些十来人的小伙马贼大家都不怕,最怕的就是动辄数十上百的马贼队伍,过去要是没有关爷,他们只怕早就被那些大股马贼给破了围子。 “张爷过来,就是为了传话?” 赵龙要比其他同伴心思多一些,他看了眼远处张崇古带来的队伍,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自然不只是传话而已。” 张崇古咧嘴笑了起来,这赵龙是关墙里的逃卒,在这赵家围算是有见识的,不过只要说服了他,这赵家围的百姓便不会再有问题。 “想必你们也都知道,关爷刚来古北寨的时候,可是杀了好些不开眼的马贼,才震住四方宵小之辈,叫他们不敢造次。” “如今高爷接手四海货栈,便怕有不开眼的马贼会祸害古北寨四周,这才命我前来各村传话,许你们入冬前搬进古北寨,省得被马贼们灭了全村上下。” 张崇古说得随意,一副好像浑然不在乎赵龙相不相信的样子,他话刚说完,那土墙上和寨门后面的青壮们听了都是纷纷议论起来。 张崇古的话说得有道理,四海货栈换了新东家,虽然他们知道这位高爷是个狠人,可那些马贼未必清楚,说不定还真有胆子来他们这里抢掠,要是人来得少他们还能应付,可是万一要是大股马贼来袭,只怕他们根本就撑不过去。 要是可以的话,能住进古北寨这等有城墙的地方,总好过在这里担惊受怕。 听到四周传来的话语,赵龙脸色变了变,不过他很快就恢复正常道,“张爷,不知道咱们搬去古北寨里,可要出钱?” 在关墙里,赵龙实在是见识了太多的苛捐杂税,虽说能搬进古北寨过冬是件大好事,像他浑家怀了娃娃,这塞北的寒冬不好过,能住进城里,总比在这荒野里的土房好许多。只是这样的好事,赵龙却不敢相信。 “出钱,你们出得起吗?” 张崇古冷笑地瞧了眼赵龙身上不知道补了几回的衣服,冷声道,虽说他这话显得有些无礼,可赵龙也没有在乎,反倒是张崇古接下来的话叫他如释重负。 “高爷说了,你们进城,需得做工抵债,不过高爷仁德,和我说过,会许你们工食银或用其他货物充抵。” 听到要做工抵债,还有工食银能拿,赵家围的人都面露喜色,能躲进古北寨过冬,帮忙干活还有钱拿,只有傻子才不干。 于是,一时间众人都看向赵龙,这赵家围便是赵龙一个人拿主意,大家都习惯了。 赵龙本能地想拒绝,他想不通这世上还有这等好事,只是一想到怀了娃娃的婆娘,却是心里一软,再看到四周村民都眼露渴望地看着自己,于是原本想要婉拒的话再也说不出来,直接朝寨门里道,“开寨门。” 看到赵家围的寨门缓缓打开,张崇古骑在马上,笑了起来,这附近八个村落,就属赵龙这厮最精明一些,说服了他,到时候只消带着这厮去其他几个村子走一圈就是。 第一百章 集村并屯和其他 八个村落的村民要搬入古北寨,也不是说搬就搬的事情,只不过张崇古还是在一天之内带着赵龙去了其他七家村落,将高进的意思吩咐了下去。 有赵龙这个赵家围的村长做保,其他七个村落也都没有起疑,这塞外入冬后寒冷无比,不单有马贼,也有饿疯了的狼群,都能威胁到他们的生存,能够搬进古北寨这等城市里,总好过在荒野里捱过整个冬天。 傍晚时分,张崇古带着人马回到古北寨时,还跟了赵龙几个胆大的“村长”,以往关爷在时,虽然庇护他们,但是却并不在乎他们,如今高进愿意主动接纳他们,都叫他们起了些心思。 古北寨附近曾是当年白莲教的教众开垦的良田,虽然被废弃许久,但有底子在,所以赵龙他们才会定居下来,重新耕种土地,但是他们这些逃户、遗民还有汉蒙混居的后代,其实心里是没有什么安全感的。 也许冬季里一场无比严寒的大雪,就能把整个村落从这世间抹去,如果能够移居到古北寨这样的城市里,赵龙他们并不介意给高进这位四海货栈的大老爷当牛做马。 关墙里的日子,是当牛做马也没得温饱,还要被军官和官府的胥吏抽筋剥皮,人离乡贱,但凡是能在家乡活下去,谁又愿意背井离乡逃到这塞外的荒野里求活。 看到城门口站得整齐的黑衣家丁,赵龙不由多看了几眼,没逃亡前他是永兴堡下面明静墩的伍长,算是一群墩卒里难得会武艺的,因为练过几年大枪,这几年虽然放下了功夫,可他的眼力却没落下,自然瞧得出这些持矛的黑衣家丁不是样子货。 于是心里面,赵龙不由对那位素未谋面的高爷生出几分佩服和好感来,他当年杀了墩里的总旗,逃亡关外,便是因为那总旗玩忽职守,克扣军饷且不去说,大家和鞑子拼命厮杀用的兵器都是些破铜烂铁,到最后庄秃赖部的鞑子杀过来,那厮居然连狼烟都不放就带着几个心腹逃跑了。 如今看着那几个黑衣家丁身上暗沉沉的铁甲,还有手里那根丈二长立在那里纹丝不动的黑色长矛,赵龙不由想到,要是自己当年能遇上这么个体恤底下士兵的上官,也不至于……就在赵龙想得出神的时候,边上的人唤了他一声,才叫他回过神,连忙进了古北寨。 这古北寨,赵龙几人也不是第一回来,只是他们来的时候,都是古北寨里南来北往的客商最多的时候,显得热闹无比,哪像现在走在大街上都看不到几个人影。 古北寨里的房子大多也是夯土的土房,只是毕竟是正经的匠人按着法式建造,比起赵龙他们那些自己起的土房要好上许多。 看着这些空荡荡的房子,赵龙心里忽地火热起来,当年庄秃赖部袭击永兴堡,就因为那天杀的总旗不战而逃,等他带着剩下的人点燃狼烟示警,鞑子的马队把永兴堡附近来不及逃进堡寨的百姓给祸害了个惨,赵龙全家就是那时候死的。 赵龙回到永兴堡后,便是趁夜杀了这上官总旗,成了通缉要犯,不得已只能逃出关墙,结果他和五个同伴最后只剩下两人逃到这古北寨附近,当时受伤的两人要不是被他现在的婆娘捡回家,他早就是荒野里的一堆白骨。 如今他那婆娘怀了他的种,叫赵龙性子不再像以往那样刚强,在看到那些结实的土房后,他想得就是一定要给自家讨间足够保暖的屋子。 一行人沿着大街走了没多久,就到了四海货栈前,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偌大的货栈门口不复几日前的热闹,看到张崇古一行,自有值守的伙计上前接过马匹送去马厩打理。 赵龙他们以往不曾来过四海货栈,如今跟着张崇古进了大门,都是忍不住看起来,虽然四周昏暗看不清楚,但是赵龙看到那些砖石搭建起来的高墙,就不由盘算起来,这四海货栈需要多少士兵守备,多少贼人才打得下来。 四海货栈的大堂,按着高进的意思,改成了食堂,赵龙他们来的正好是晚上用饭的时候,然后他们看到了大堂靠内的一侧,几个厨子站在几口大锅前,给排队的队伍打饭菜。 闻到那股混着酱油味的肉香,赵龙几个都是忍不住喉咙吞咽起来,实在是他们好久都不知道肉味是什么滋味了,其中还有人闻着那味道,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些打完饭菜,寻了桌椅坐下的伙计,好像是饿了一冬的狼似的。 “张头,回来了。” 张崇古的枪术犀利,而他在江湖上厮混许久,虽然身上仍有些傲气,可早就圆滑许多,这几日跟着那些家丁们练习,他也不吝自家的枪术外传,空闲之余也给那些家丁讲大枪的实战杀法。 像是高进张崇古他们练的大枪,那是经年累月的水磨功夫,不是一般士兵能练得起的,所以家丁们原先练得就是董步芳和马军教的最简单的扎枪,只练那一刺一收外加锻炼膂力和臂力。 张崇古教家丁们的乃是大枪实战时遇到各种状况的应对技法,放在江湖上便是所谓的传儿不传女的绝学,可张崇古早就想得明白,这样的技法其实也没啥值钱的,戚爷爷的兵书里其实早就把诸般武艺的诀窍都讲明白了的。 只不过他手把手地亲自为那些家丁演示实战杀法,能让他们更快地掌握其中诀窍,而这换来的便是高爷的好感,这对他来说便是赚了的。 于是眼下,这大堂里的家丁们看到张崇古时都是打了招呼,让张崇古心里颇为舒服。 “走,带你们吃饭去。” 张崇古领着赵龙几人自去了一边取了大碗,然后排在家丁们的队伍后面,倒是让赵龙颇为吃惊,他本以为张崇古地位不低,哪里还需要排队,结果没想到却是排在了队伍的最后面,老老实实地等着打饭菜。 “张爷,这里您也要排队吗?” 有胆魄跟着张崇古回来的也就五人,赵龙是里面胆最大的,敢跟张崇古说话聊天。 “自然要排队,我如今在高爷麾下,还没立下什么功劳。” 张崇古回答道,高爷重规矩,这食堂里打饭要排队,家丁和伙计们的伙食不一样,家丁们排队时,队长在前,其余人则是按着平时训练的次序分先后。 最开始时,张崇古手下那群打手还不服气,那些家丁排在他们前面,可是训练的第二日,双方拿着长棍互相对练,结果却被对面打了个抱头鼠窜,才心服口服。 好在队伍打饭菜的速度极快,那掌勺的厨子手腕一抖,便是实实在在的连肉带汤浇在米饭上好大一碗,很快便轮到张崇古他们。 “张头,他们是?” 给张崇古打完饭菜,掌勺的厨子看着眼里放光的赵龙几人,不由有些迟疑,这些生面孔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看得他心里发毛。 “他们是来见高爷的,高爷说过,他们来了,便给顿饱的。” 张崇古答道,这才让那厨子重新动了勺,给赵龙几人盛了一大碗,“跟我来。” 赵龙他们虽然饿的恨不得直接用手扒饭吃起来,可是他们是张崇古带来的,都不愿给张崇古丢人,于是跟着张崇古到了一张空桌坐下后,拿了筷子才大口猛吃起来。 张崇古瞧着也不觉得赵龙他们丢人,逃亡的日子里他也捱过饿,也曾像他们般狼吞虎咽,吃相难看。 很快一大碗红烧马肉拌饭便见了底,赵龙吃完后看着身边同伴都是把碗添得干净,连半滴汤汁都没留下,不由脸上一红,朝张崇古道,“张爷,咱们实在是……” “吃东西吃得干净有什么好丢人的,高爷说过,浪费粮食才是罪过,要天打雷劈的。” 张崇古扬了扬自己空掉的大碗,同样干净得很,说完后他便领着赵龙他们拿着空碗去了边上放碗的地方,这时候赵龙才看清楚那些吃过的空碗都和他们一样干净。 “侯先生,人我带来了!” 张崇古他们刚放了碗,便看到了走来的侯三,见到赵龙几人,侯三仔细打量了一番后,朝张崇古点点头道,“跟我来,高爷正等着你们呢!” 赵龙几人跟着侯三还有张崇古身后,心里面都有些忐忑,刚才大堂里这一顿饭都让他们感觉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其他几人没什么见识说不出来,可赵龙却晓得那是规矩和秩序,还有公平。 侯三走了没多久,就将张崇古他们带到了一处屋里,里面烧着煤炉,叫人暖洋洋的。 看到侯三几人,正在和古北寨里几个匠户交谈的高进停了下来,然后朝侯三道,“侯先生,这煤炉的事情,先加紧做起来。” 河谷地里,这段时日,挖了不少煤出来,装了好几车都运来了古北寨,塞外冬季寒冷,取暖是最重要的大问题,以往古北寨每年总有人会冻死,便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燃料取暖。 这年头大户人家则更喜欢用没什么味道的木炭,所以煤炭这东西更多是被拿来用作炼铁,至于煤炉和蜂窝煤更是没影的事情,高进前世小时候在乡下住过,对这两样东西并不陌生,于是便画了图纸,让古北寨里的几个匠户依样画葫芦打了几个出来。 只是那煤炉和火钳打起来简单,反倒是那蜂窝煤,因为是要把煤压碎用水和着黄泥捏制而出,里面的比例有些讲究,高进只知道个大概,所以这些匠户试了好几回,才算做出能让高进满意的蜂窝煤来。 “是,高爷。” 侯三看了眼那红彤彤的煤炉,心底里佩服这位高爷,要是搁在以前他还没遭逢劫难大变前,他是瞧不上这等所谓的奇淫巧技,可真正经历了这塞外的诸多磨难,晓得民生之艰难,侯三才知道那不起眼的炉子和那些黑乎乎的煤团是多么了不起的东西。 不说古北寨,就是关墙里延安府,骆驼城那样的大城,若是遇到严冬,多少用不起柴火取暖的穷苦人家里有孩儿老人冻死,可是有了眼前这样的炉子和煤团,不知道能活多少人的性命。 “对了,侯先生,你等会记得在账房上给这几位每人发五两银子,这是奖赏他们的。” 煤炉也好,蜂窝煤也罢,高进只是画了图纸,说了个大概,能那么快就捣鼓出来,也全靠那几个匠户费心尽力地试探摸索,才做出了可以使用的蜂窝煤。 “这可使不得,高爷,俺们只是干些粗活,要不是您画的法式图,俺们一辈子都想不到……” 几个匠户里,领头的匠人老麻连忙慌张劝道,眼前这位高爷先前画的图纸早就叫他们几人惊为天人,那煤炉画得简直跟真的一样,而且各种结构都画了出来,便是再蠢笨的照着打就做出来了,至于那煤团,不过是多捏几次罢了。 老麻他们哪里敢贪功,他们都觉着这位高爷画的法式,怕是和那些什么大匠比都要厉害,光是那图纸叫他们开的眼界,就足以让他们心满意足了,更何况他们还能给自家打上一个煤炉,这个冬天不用再挨冻。 “没有你们,可造不出这煤炉和蜂窝煤,我这里规矩重,犯错要罚,可是同样有功必赏,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谢高爷赏!” 老麻他们看着言语间满是坚持的高进,都是心头发烫,想他们这些匠户乃是贱籍,何曾有高进这般的大人物看得起他们,如今高进对他们的这份肯定,都叫他们愿意死心塌地为高进干活。 一旁的赵龙几人看着这发生的一幕,也满是羡慕和嫉妒,那可是每人五两啊,不过是照着这位高爷给的图纸打东西罢了,居然就能拿到五两赏银。 “见过高爷。” 等那些匠人离开后,赵龙五人都是连忙朝高进行礼道,这时候他们来时的担心早已尽去,如今反倒是患得患失起来,生怕这位高爷瞧不上他们了。 赵龙几人能被所在的村落选做头领,也都是有些勇力和武艺在身的,眼前这位高爷赏罚分明,为人奢遮大气,谁不愿意在这样的豪杰手下效命,想到那些顿顿吃肉的黑衣家丁,没人愿意放弃眼前的机会。 第一百零一章 真豪杰 屋里的光并不亮堂,在边地烛火的价格不便宜,煤炭虽然可以取暖,但是并不能用来照明,也许是受了木兰常在耳边念叨的缘故,高进一直都觉得自己很穷。 尽管血洗百户府后,从张贵家里搜刮出不少金银,再加上先前和素囊部交易剩下的银两,看上去不少,足有近三千两,可高进要花钱的地方更多,家丁们的例银每月一两到一两五钱不等,每月发的银钱虽说就百两不到,但是每日里人吃马嚼的用度才叫人头皮发麻。 那银钱花起来用木兰的话说那就是每个月只见哗哗地流出去,眼下入冬在即,和蒙古人的生意自然也做不成。起码到来年开春,商路恢复之前,高进都没有进项,所以能省的地方自然要节省。 哪怕光不够亮,但还是足以让高进看清楚面前的几人衣着样貌,赵龙他们穿的破烂,身上衣服都打了不少补丁,但都浆洗得干净,而且虽然都看着身形削瘦,但并不是那种瘦弱,尤其是几人瞧着精气神不错,不像关墙里大多数人那样麻木。 “高爷,这几位便是咱们古北寨附近五家村落的村长,他们听说您愿意让他们全村来古北寨过冬,都十分感念高爷的仁厚,硬是要和我一起回来拜谢您的恩德。” 张崇古看着赵龙几人喊了声“见过高爷”后便没了动静,不由暗道这帮化外野民真是不知礼数,高爷许他们入城过冬,居然就大喇喇地杵在那儿,跟个木头似的。 “对,咱们是来拜谢高爷恩德的。” 五人里,立马便有人连忙喊道,接着便拜倒在地,其他人也全都有样学样,而赵龙亦是恍然惊觉,跟着跪了下去,这不是赵家围,大家都是身份一样的逃户,这里是有规矩的地方,更何况眼前这位高爷能给他们的,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安全和温饱。 “都起来说话。” 看着突然间黑压压跪倒的赵龙他们,高进连忙道,他晓得张崇古方才是故意说那番话,生怕这些人的“无礼”惹恼他,可是他真的没在乎过,反倒是更喜欢他们刚刚那种站在那里的自然质朴。 赵龙跟着其他同伴站了起来,在他看来拉起他们的高爷就是说书人口中那些礼贤下士的明主,想他也是正经军户人家,从小跟着阿爷练武,本以为靠着武艺能在军中搏个富贵,可最后却杀了上司流落塞外,本以为这辈子也就浑浑噩噩地过了,没成想这倒霉了半辈子,终究叫他走运一回。 “高爷,小人也练过些家传把式,今后愿为高爷门下爪牙,请高爷收留。” 想到阿爷死前也念着赵家能出个总旗、百户,赵龙忽地大声说道,这位高爷究竟什么来头,他也不知道,但是观这位高爷的言行,必定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能在这位高爷麾下效命,今后说不定就有他飞黄腾达的机会。 赵龙抱拳半跪在地,低着头不敢抬眼,他知道自己这番举动有些孟浪,可是机会就在眼前,他总要搏一搏,不然岂不是愧对死去的阿爷,难道他真要在这塞外过一辈子,最后连子孙都去做鞑子。 高进倒是没有犹豫,直接一把托住了赵龙左臂,把他拉起来,然后看向另外四个有些跃跃欲试的汉子,沉声道,“不瞒诸位,高某麾下确实缺人,你们愿意举村来投,高某自是欢迎,只是高某有言在先,我这里规矩重,尤其是我门下家丁,行的乃是军法,你们若是自认受得了,便可以一试。” “多谢高爷!” 赵龙大声道,他本就是墩卒出身,知道什么是军法,只是过去他在的永兴堡,除了百户府里养着十来个家丁,和军法二字沾些边,从上到下其他人哪还讲什么军法。 高进没有再多说什么,这个混乱的世道,只有实实在在能掌握的武力才让他有些许安全感,不过这不代表他会随意收家丁。 家丁要保证战斗力,除了训练和日常饮食,最重要的便是要赏罚分明,他给家丁们每月的例银就是按着九边战兵的军饷来的,而且不打一点折扣。 可是什么事情都要量力而行,高进算过,自己眼下的财力,只够养兵两百,古北寨附近那八个村落固然都是青壮,可他同样需要能干活的劳力,完全脱产训练的家丁,只能选取那些体格健壮,又老实可用的人。 赵龙他们被张崇古带走了,去了伙计们睡的大通铺过夜,明天一早他们就要各自赶回村里,组织全村搬进古北寨,到时候除了张崇古,董步芳也要带家丁们出城负责护送接应。 如今古北寨易主的消息随着离开的商队也都传开了,高进不敢肯定古北寨附近的那些马贼不会起异心,他虽然剿灭黑沙马贼立威,但是黑沙马贼始终只是不过百人的马贼团,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塞外那些马贼也会联手。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赵龙醒来时,发现那些四海货栈的伙计们也全都起来,洗漱后便有黑衣家丁带着他们出去绕着四海货栈跑起圈来。 “赵大郎,他们这样跑是做什么?” 张崇古未到,赵龙边上,有人问道,他们中就赵龙这个前墩堡小旗最有见识,只是他们过去印象里,这练习武艺不就是拿着刀枪比划把式,哪有这样大清早起来的绕着圈跑,到最后累得跟死狗一样的。 “你们不懂,打仗最重气力悠长,你招式熟练,可气力不足,能厮杀几回。” 赵龙朝几名同伴说道,这几人也是军户,虽然练过些军中的刀枪,但都是三脚猫的功夫,对付寻常人还行,真遇上厮杀,也是软脚虾。 几人见赵龙说得认真,虽然心中不以为然,但也没敢说什么,只是在边上看着那些伙计和家丁们跑圈,比起伙计们,那些黑衣家丁还穿了甲,扛着长矛,一圈接着一圈跑下来,等到第五圈时,这几人才变了脸色。 他们算了算,这些黑衣家丁全副武装怕是跑了不下十里地,这时候他们才明白赵龙说得没错,而这时候赵龙也是脸色发白,他是被惊的,要知道他本来自以为武艺不差,投到高爷麾下,放在这些黑衣家丁里也不算差,可是眼下看着这些黑衣家丁披甲持矛跑圈,他自问他绝无这等气力能坚持下来。 赵龙一时间心中肃然,对于自己能不能成为高爷麾下家丁,不由没了把握。 等张崇古来时,看到的便是战战兢兢的赵龙几人,他再看向那些额头冒汗,脱了甲后浑身冒着白气的家丁,便晓得这些人被震住了,不过想他初次看到高爷麾下这些家丁居然每日披甲持矛跑圈,也是被吓到了。 “走,先去吃东西。” 依然还是大堂里,厨子们准备好了小米粥、窝头、还有蒸好的咸肉,只是那些咸肉只有家丁们能享用,赵龙他们只能和伙计们一样,小米粥就窝头,配了些酱菜。 不过赵龙几人吃得依然极香,而且也没什么不服的,那些家丁们的训练量他们都看到了,这时张崇古也在边上道,“高爷这里规矩重,家丁们的训练更是辛苦,只不过这吃喝得也好,拿的银子也多,但是当了家丁,便要为高爷卖命,要和马贼还有鞑子去厮杀,你们回去后可得想好了再做决定。” “多谢张爷提点。” 能被村里众人推举为首领,也都不是什么蠢笨之辈,大家都清楚张崇古话里的意思,高爷的家丁不是那么好当的,而且也不是他们想当就能当,先前他们就听几个嘴快的伙计们说过,眼下他们跟着家丁训练不假,可最后能不能入选家丁队,还需要通过比试来决定。 吃过朝食,张崇古自送了赵龙他们出城,而他自带着马队先去了赵家围,毕竟两人算是有些交情,而且赵龙看着要比另外几人强不少,他也乐得帮一把,说不定以后大家就是同僚。 赵龙是会骑马的,除了古北寨和其他四人分道扬镳后,他便骑了张崇古给的马,只是一个多时辰便到了赵家围,早就等得有些心急的赵家围村民,看到骑马回来的赵龙,很快便晓得他们能住进古北寨不是什么假消息,而是千真万确时,个个都欢呼起来。 都用不着赵龙费力吆喝,各家各户都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家当,然后跟着赵龙出了寨门,毕竟大家都是穷鬼,除了地里自己种的粮食,还能有什么东西。 张崇古来时,还带了几辆大车,除了用来装粮食,还正好让赵龙浑家这样怀了身子的妇人坐在上面,几个年幼的娃娃也被塞在里面。 不到半个时辰,长龙般的队伍便出了赵家围,往附近的村落而去,而另外几处地方,那些挨着近的村落也都是在自家村长回来后,互相结伴而行。 正午刚过,张崇古便带着赵龙他们两个村子的人到了,在古北寨外交接给带着两队家丁的董步芳后,便策马往西北方向去接应其他村落的人口。 看到衣甲鲜明,戴盔持矛的黑衣家丁,赵家围的村民们都有些隐隐的畏惧感,不过心里都觉得这些家丁看着比官军威武多了。 “大郎,这些都是那位高爷麾下的家丁……” 赵家围里,有和赵龙熟悉的压低了声音问道,他们中不少都是逃卒,不愿投贼才在赵家围安定下来,眼下这些黑衣家丁队列严整,护送他们时不苟言笑,实在是叫他们心惊不已。 “没错,高爷麾下的家丁每月能拿银一两五钱,平日训练虽然辛苦,但是顿顿能见肉,而且我听说若是遇到战事,和贼人厮杀,听从号令作战勇猛的还有赏银,便是战死高爷也给抚恤银,赡养家小。” 随着赵龙的话语,赵家围的青壮们都是听得目瞪口呆,他们多是关墙里逃出来的军户,高进这样厚待家丁那是听都没听说过,便是自己乡里的百户老爷,也不过是养十来个家丁,三五日见顿肉,更别提什么死后抚恤,赡养家小了。 “大郎,你说咱们能给高爷做家丁吗?” 听到那位高爷麾下的家丁这般待遇,赵家围的青壮里但凡还有些心气的都动了这样的念头,要是没见识过这些黑衣家丁的厉害,赵龙说不定会好生鼓舞一些这些同伴,可眼下他只是面色郑重地说道,“高爷麾下,不收废物,要做家丁,可是要吃十足的苦头,你们需得想好了。” “大郎,再苦能有在地里刨食辛苦。” 青壮里,有人不信道,他们逃到塞外,开垦荒地,赵家围里连铁犁头都没两把,更别提耕牛,大家只能拿着木头打的犁头在地里松土,把人当牲口使唤。 赵龙沉默,他知道大家说得没错,他们在这塞外耕种,也是挣扎求生,只是那种田的辛苦,和那些家丁们的训练是两回事,不过这个时候他也不好说些丧气话,便只由着他们去畅想当了家丁后的好日子。 到了古北寨里,自有四海货栈的伙计接待赵龙他们,高进让后厨准备了窝头给他们充饥,这也让一路赶来没有吃过东西的村民们把些许的担心都放下了,毕竟那位高爷为人如何,都不及眼下这热气腾腾的窝头来得实在。 四海货栈前早就清空了地方,赵家围那两个村落的村民先到,吃过东西后便在伙计们的吆喝声里耐心等待起来,从伙计们口中,大家都晓得高爷做事情向来公平,这古北寨里虽然房屋不少,但大都年久失修,要住人进去,便需要修缮整理。 八个村落加起来,近两百户人家,怎么分配房屋自然得讲究个公平,“不患寡而患不公”,赵家围的村民们未必懂这样的道理,但并不妨碍他们去理解,毕竟在他们眼中那些房屋都是高爷的,高爷能让伙计们跟他们解释,便是仁德宽厚。 到傍晚前,所有的村落人都到齐了,这时候主持分房的侯三才把高进定的规矩讲了个清楚,家中妻子怀孕,有幼儿的先住好屋子,剩下的则按着抽签来,分配房屋后,便要家家出劳力,修缮破损的房屋。 对于这样的规矩,自然没人反对,尤其是抽签,则是让那些村民觉得公平,而人群里,赵龙则是看着怀孕的妻子,松了口气,心中对高进更加感激,能够体恤妇孺的,岂不是真豪杰! 第102章 公平得人心 揉完有些发酸的手腕,侯三吹了吹手上墨迹未干的纸张,他这辈子就是少年时埋头功名,刻苦读书时也没今日写的字多,他面前桌案上是厚厚的一叠纸,不下五十张,上面记载了那八个村落的村民情况。 从姓名籍贯年龄再到经历,有无一技之长,全都要询问清楚,记录在案,也亏得侯三手下有几个精干的伙计,粗通文墨,能帮他一起完成,否则怕是得忙活一晚上。 这时候抽签完的村民拿着手上写了数字的竹签,被伙计们带去了所对应的房屋,反正是好是坏,全凭运气,所以哪怕有人被分到破旧的土房,也没人抱怨。 四海货栈的二楼临栏处,高进看着渐渐消散的人群,扭头朝身旁的李老根道,“等会你和侯先生一起,把那份名册整理下,有用的人才要挑出来,然后从明日开始要尽快安排他们干活。” 草原上的秋季一过,入冬后天气会变得寒冷无比,高进在古北寨逗留的时间有些久,接下来也该回河口堡,把百户的官职给办下来,毕竟总兵府的兵马也已经班师回了骆驼城,估计没几天,这次大胜也该传到朝廷那里,有消息反馈回来了。 “老爷放心,这事情俺一定办得妥妥的。” 李老根满面春风地回着话,这才多久时间,高爷便拿下了这古北寨,那些苦哈哈的逃户虽然都是些穷鬼,可是他刚才看了看,全是青壮男女,而且男子居多,几乎没什么老弱,这可都是上好的劳力。 “老爷,说实话,您让他们住进城来便是天大的恩德,就是收了他们的粮食也是应该,何必还要花银钱跟他们买,这不是……” 李老根完全把自己当成了高府的大管家,一想到高进要按市价和那些逃户收粮,他就心疼肝颤啊!虽说这也花不了太多钱,可在他看来这些逃户今后都是高家的佃户,这塞外苦寒,贼匪众多,老爷不仅收留他们还给分房,这把自家的粮食交给主家,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老李,这按价收粮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不准擅自更改。” 高进知道李老根的脾性,听到他提了这么一嘴,却是目光严厉地盯着他,这些逃户秋收的时候,已经给四海货栈交过“税粮”,他就不会趁机收第二波。 “是,老爷。” 李老根被高进看得心里发毛,忙不迭的点头应声,另外庆幸不已,好在他多嘴问了句,要不然明天他擅自做主,只怕会被高爷责罚。 看着李老根讪讪退下,高进也没有多解释什么,让那些逃户翻修房屋,是为他们自己干活,自然不需要担心他们的劳动热情。 可接下来这个冬季,高进都不打算让这么多的劳力白白浪费,这古北寨残破了好些年,只有四海货栈和靠近南城的建筑算是完好,其他地方处处都需要修缮。 在高进的认识里,想要让底下的百姓干活,就得拿出真金白银来,可偏偏这个时代大明朝真的是拿百姓当猪狗的,也就是边地贫穷,像是河口堡这些靠近关墙的地方,所谓的税赋基本上都是由着张贵这样的军将们自行处置。 可要是换了内地,那些百姓除了要缴纳赋税,万一被抽到要充任民夫护送税粮,官府不但一文钱不给,还得自备粮食千里迢迢运粮,甚至于还要被那些小吏勒索银钱。 长久以来,大家似乎都习惯了上位者对下位者的予取予求和敲骨吸髓,像是李老根这样的,他自认为是高府的大管家,就该帮着主家狠狠盘剥那些住进城里的逃户,甚至觉得这才是合规矩的。 四海货栈的存粮不算多,但是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不少,如今城内一下子涌进数百人口,高进要让这些劳力干活,当然可以发放实物,不管是布匹食盐还是各式各样的工具,都能让这些一穷二白的逃户满足。 这个时代粮食才是最重要的根本,对那些逃户来说也是一样,高进当然可以像李老根说的那样,强行收取粮食,只是那样做毫无意义,所以高进才打算用手头暂时用不上的银钱来收购粮食,然后再贩卖四海货栈里那些布匹食盐,把发给逃户的银钱赚回来。 这样银钱滚了一圈,最后重新到了高进手里,但是他收购到粮食,让这些逃户干了活,还能调动他们的劳动积极性,最关键的是他付出的只是他本就要发放给这些逃户的实物。 这里面经济流通循环的道理说起来简单,但是对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来说却是难以理解,自从和侯三废了番口舌也没讲清楚后,高进就放弃了普及这方面知识的想法,还是等古北寨这个小小的经济循环圈建立起来后,用事实来说明好了。 …… 夜晚,赵龙和自己的浑家住进了新家,这是有瓦片遮头的土房,比起赵家围他自己搭得茅屋要好上许多,关键是知道他浑家怀孕,那带他们来的伙计随后送来了煤炉和煤球,教他们如何生火烧煤炉后才离开。 看着煤炉上的水壶,赵龙有些发愣,这煤炉他先前瞧见过,知道是高爷让那些匠户们打出来的,用那些黑乎乎的煤球就能烧着取暖,只不过这样的煤炉,四海货栈里一共也没多少。 “高爷说了,婆娘怀了身子的,家里有小娃娃的,先发给你们,俺们身子壮,大通铺上挤一挤,也热乎着呢!” 想到那离开伙计说的话,赵龙心里发烫,像高爷这样仁义的豪杰他也只是在说书人口中听到过,像他原先所在堡寨的上官既贪婪又残忍,何尝会有这般爱护底下百姓的举动,完全没把他们这些军户当人看待。 就在赵龙想得出神的时候,他浑家忽地喊道,“大郎,水开了!” 听到浑家的声音,赵龙才回过神来,连忙拿掉那烧开的水壶,去看那煤炉里烧得红彤彤的煤炭,看到上面虽然因为淋到开水滋滋地冒着白气,但好在没有浇熄,才松了口气。 拿蒲扇往风门里扇了几扇子,赵龙又拿火钳拨弄了几下才停下,这时候他浑家开口道,“大郎,这位高爷虽是个大好人,只是这每日里喝的水都要烧开,也太讲究了些,咱们……” “你妇道人家懂什么,没听那伙计说了么,生水里有虫子,喝了要生病,高爷体恤咱们,发了这煤炉煤团,既能取暖,又能烧水烧饭,你瞎说个什么。” 赵龙浑家麻朵是个生得壮实的蒙古女子,原先本是靠近关墙的某个小部落的牧民之女,她原先的部族是和当年白莲教的那些汉民混居,只是后来部族被火落赤部拉去打仗,结果她阿爸跟着族长一去不回。 麻朵最后等来的是火落赤部的恶狼,她阿妈舍了命才让她逃出来,后来她流落到赵家围,被一家逃户收留,做了那两兄弟的婆娘,原先也生了个娃,只是前年冬天大雪,土围子有破口,遭了马贼,她两个丈夫,一个死在马贼手里,另一个受了重伤被狼给咬死拖走,而娃儿挨不住冻,死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天。 赵龙是麻朵从赵家围外面捡回去的,赵家围里其他男人都觉得他是克夫命,没人愿意再要她做婆娘,所以麻朵救下了当时看上去只剩下一口气的赵龙。 自打做了赵龙婆娘,麻朵一直都很乖顺听话,在赵家围住久了,她晓得自己不是清白人,而赵龙是有本事的,这是委屈了他。 眼下被赵龙吼了一声,麻朵红了眼睛,不敢再说什么,她也晓得那煤炉是好东西,可是那东西是要烧煤团的,她也听那伙计说了,这煤团是要人下矿去挖煤才能做出来的,她生怕丈夫也要被拉去下矿挖煤。 赵家围里,有从府谷县的煤矿里逃出来的矿户,麻朵也听他们说过,那些矿主可坏了,下矿挖煤的男人都活不了几年就要死,人死了便往矿洞里一扔。 “你要是被拉去下矿,咱们娘儿两该怎么办?” “行了,想什么呢,童家兄弟的话信不得,再说高爷和那些草菅人命的老爷不一样。” 看着自己浑家啪嗒啪嗒地在那掉泪,赵龙终究心头一软,沉声说道,“我问过那伙计,就是去高爷手下挖矿,也比咱们在地里刨食强。” 听到丈夫这般说,麻朵也不再哭泣,可她仍旧不像丈夫那般相信世上有像高爷那般的好人,她从小长大,所见所闻都是部落里的贵人们对牧民们动辄鞭打惩罚,便是有赏赐也是要人当狗的。 “行了,你早点睡,我把门开条缝。” 赵龙安抚了下浑家,自去房屋前把门留了条缝,他记得那伙计离开前嘱咐过他,晚上烧着煤炉取暖的话,不能把门窗都捂严实了,那样会闷死的。 …… 四海货栈后院的屋里,李老根听着侯三念着那名册上一众逃户的信息,却是莫名地有些危机感,他虽然是高府的大管家,可只是占了资历比眼前这侯三早一些的便宜,再加上他当初可是恶了高爷上下,所以遇到侯三这位听说是读书人出身的四海货栈的管事,难免有些担忧地位不保。 “李管事,你看这些人要如何安排才比较妥当?” 侯三笑眯眯地看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李老根问道,在他眼里高进是明主,值得他投效,只不过看高爷的举动,志向不小,所以对于高府大管家什么的位子,他从来都没放在心上。 只不过李老根这厮,侯三过去就打过交道,知道这老东西虽然有些本事,江湖经验丰富,不过这人私心太重,有时候还喜欢自作聪明,于是便索性帮高进这位主公敲打一番。 “那些没成家的编一块儿,这几日翻修房屋时,看看哪几个是刺头,都拿出来寻个由头,教他们懂懂规矩,剩下的侯老弟你看着办就是。” 逃户里,没成家的青壮占了不少,倒不是他们不愿讨蒙古女人做老婆,古北寨附近的几个鞑子部落都是女多男少,只是那些部落看管得严。大家虽然逃出关墙求活,可是要他们去投鞑做鞑子,也不是人人都能过心里那道坎的。 “这样安排倒也妥当。” 侯三点了点头,单身青壮管起来向来麻烦,如今古北寨里又没了妓寨,那些单身青壮里的刺头不好好杀杀他们的威风,只怕时间一长还真会闹出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来。 “李管事,你方才挑出来的那些人,我让伙计重新誊写份名册,一会儿给你送去。” “那就麻烦侯先生了。” 李老根看着一副笑里藏刀模样的侯三,恨不得一巴掌糊他脸上,什么誊写名册给他送去,他又不识几个字,拿了那份名册也看不懂,还不是得请教那些伙计。 看着皮笑肉不笑的李老根离去,侯三毫不在意,李老根这种脾性的老狗,就该时不时地敲打一番,省得他浑身发轻,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重。 “今日大家都辛苦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那家丁队伍不是一般人能进的,但眼下正是高爷需要用人之际,我教你们的东西,你们不要放下。” 房间里,还有三个伙计,年纪都不大,二十上下,一个个都瞧着伶俐机灵,侯三过往就是见他们有股聪明劲儿,才教他们识字读书,教他们如何算账,好在这三人也没辜负他的栽培,全都坚持了下来。 如今三个人都认识两三千字,那字虽然写得一般,但好歹能写个完整清楚,放在关墙里那些商号,放出去也能独当一面。 “多谢侯爷提点。” 三个伙计都是聪明的,晓得自家天生体弱,哪怕再练也未必能挤进那家丁队去,倒是不妨跟着侯三这位老上司,说不定日后能在高爷麾下搏个前程。 随着三个伙计离开,侯三却是将那份整理好的名册收拾好,揣在怀里,径直往高进的房间去了,虽说高爷吩咐过这事情交给他和李老根做主,但他可不会当真,这些逃户里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合该让高爷掌眼过目,侯三发现高爷看人处事的方式和他还有李老根这样的截然不同,他们瞧着没什么用的,说不准高爷兴许就觉得有大用呢! 第一百零三章 能战者的出路 古北寨外,原本路边依稀还能看到的绿意随着凛冬将至,彻底化作了和远方荒野般的土黄色。 洞开的城门口,高进和伙伴们翻身上马,身后是二十多辆装满煤炭的大车,还有这几日匠户们赶制出来的一批煤炉,这些都是高进要带回河口堡的。 如今古北寨里都上了正轨,八个村落近五百口人里,曾经是逃卒、又或是蒙古部落里流浪武士出身的青壮男子仔细筛选后,足有近五十人,全都被暂时编入了家丁预备队,跟着货栈的伙计们一块训练,安排活计。 “侯先生,我走之后,这边就全拜托给你了。” 看着前来相送的一行人,高进朝侯三说道,满脸的郑重,他身边能倚重的人里,只有侯三最有眼界,能统筹全局,李老根始终格局太小,董步芳虽然忠心,但不擅长管事。 “高爷放心,如今寨内诸般事情皆有制度,小人必定不负所托。” 侯三感慨说道,那日他拿着名册去找高进,结果高进并未细看,只是粗粗扫了几眼,便拉着他谈起管理那些逃户的几样制度,如今古北寨里总共七百多人,除去四海货栈的伙计,其他都等同于重新编户齐民。 “老董,入冬前,把人都从谷地撤回来,这古北寨今后是咱们安身立命之所,这防备马贼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吩咐完侯三,高进又看向董步芳,一共五队家丁,他要带走三队回堡寨,古北寨里正经能打的也就两队家丁和张崇古他们,顶多再加上四海货栈那些伙计,要是这个冬天真有马贼来打古北寨的主意,就只能靠董步芳他们自己抵挡。 “高爷,董某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绝不会叫贼人踏入古北寨半步。” 董步芳挺着胸膛说道,古北寨里虽然看着兵力薄弱,他手上只有两队家丁,可他有信心等这个冬天过去,能为高进再练出几队合格的家丁。 又和李老根嘱咐一番,高进才大声道,“都不用送,等河口堡事了,我自会回来,咱们来日方长。” “恭送高爷!” 随着侯三带头,董步芳等人带着留守古北寨的家丁还有伙计们都是齐声道,然后目送着高进带着马队消失在道路尽头。 “行了,都别杵着,高爷走了,接下来咱们更要好好干活,莫要辜负了高爷的期望。” 侯三朝着众人大声道,他心中也有规划,先前李老根按着高爷吩咐,以市价收粮还算顺利,在赵龙他们几个带头把自家的余粮卖了换来银钱,又到四海货栈卖了棉布做了新衣服,还有其他各式生活杂物后。这搬进古北寨的逃户们几乎都把手上余粮卖给了货栈,这几日安排他们干活,众人也都颇为积极。 现在四海货栈的信誉极好,所以侯三打算趁着还没有下雪前,先将古北寨城墙破损的几段全都修复,至于其他房屋大可以等到开春后再行修缮。 …… 高进一行离开古北寨大约五里地的时候,便看到了押着另外近二十两大车队伍的马军和他身后那些官军俘虏。 在塞外足足待了数月之久的河口堡官军,眼下个个都是面露兴奋之色,一来是终于能够回家,二来是这趟出塞,虽然多有波折,被俘虏之后不少人也都担惊受怕,可是没想到遇到高进这般仁厚的豪杰。 这近三个月的时间下来,这群原本面黄肌瘦的河口堡官军,如今反倒是个个红光满面,身体健壮了一圈,就连列队行走也多了几分军队该有的气概,当然更让这些官军惊喜的是,他们最近这段日子在谷地里干活挖煤,高爷还给了工钱,虽说最多的也不过拿了二两,和那些家丁没法比。 但是众人也都心满意足,像是老何那几个老兵油子也都晓得高进这趟回河口堡,处置里张贵和百户府的首尾后,便是新任百户,因此私底下早就和手下那些兵丁串联过,万一要是神木堡里有人下来问起张贵的死因,大家都要守口如瓶,按着高爷给的说法作答。 “何头,您就放心,要是哪个敢污蔑高爷,用不着您开口,咱们兄弟就先撕了那狼心狗肺的。” 官军们小声交谈着,几个身强力壮的都拍着胸脯,用凶狠的目光看着四周同伴,这段当俘虏的日子,除了没女人,反倒是他们这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候,眼下知道高爷这等豪杰要当百户,没人愿意再换个张贵那样猪狗不如的上司。 “高爷。” “马叔,辛苦了。” 对于马军,高进依然敬重,虽然马军练兵不如董步芳,武艺不如张崇古,可是却忠心耿耿,百户府里他和董步芳闹僵的事情他全都知道,可以说眼下他麾下众人里,除了陈升王斗他们这些伙伴外,马军便是河口堡里他最信任的。 “诸位,高某最近事情颇多,倒是耽搁了大伙归家的日子,等回了河口堡,高某自请大伙喝酒吃肉,到时候可莫要推托!” 虽说一直没回河口堡,但是有木兰坐镇高府,高进身在古北寨,对于河口堡里发生的事情却是知晓的一清二楚,他走的时候关照过秦忠倪大,不曾想这两天倒是给了他个惊喜。 想到最近河口堡里发生的事情,高进脸上露出了冷笑,狗改不了吃屎,指望翟大那些土豪劣绅能幡然悔悟,不动他留下的那些存粮主意,简直就是把耗子扔进米缸里说耗子不会糟蹋粮食那般痴人说梦。 “谢高爷赏!”“高爷慷慨!” 底下河口堡的官军们听到高进的承诺,也都全是欢呼了起来,这段时间他们都习惯了这位高爷的规矩和大方,虽说这规矩确实又多又重,可是只要守规矩,用心认真做事,高爷赏起来也是极为阔绰的。 老何就算过,他这段日子吃过的牛羊肉比他过去大半辈子加起来还多不少,等这趟回了河口堡,高爷许他解甲,以后只当个官军里的教头,不用再披甲上阵,这日子可比过去有盼头的多。 渐渐挂起的朔风里,高进带着麾下的队伍,朝着关墙方向而去,这一会那些河口堡的官军们个个抬头挺胸,扛着的官军大旗也打得笔直,远远望去倒像是得胜归来的雄师。只是大半天功夫,全速赶路的队伍便已到了河口堡外十多里的关墙,那里自有属于河口堡治下的墩台。 这时候午后已过,但还没到日头西斜,阳光照下依然亮的很,那守墩的跛脚老汉便是想无视这打着旗号来的大队人马都做不到,一时间老眼昏花都想着要去点狼烟示警了。 “阿爷,来的不是鞑子,是咱们堡里的官军。” 张魁一把拉住自家祖父,大声说道,按道理这墩台里该有一队兵卒,不过河口堡这边十多年太平下来,张贵早就不当回事,这墩台里就只他和祖父两个,说是守墩,其实也和发配没什么两样,不过好在这墩台里该有的武备都被张贵贪墨,唯独这粮食还算管够,能让他们爷孙两个吃个囫囵饱。 “是官军啊!” 老张头听着孙子的话,自语间又颤颤巍巍地坐回了他那张老藤椅上,继续晒起太阳来。 看着阿爷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张魁也没说什么要不要去迎一迎的话,反正张贵也从来没把墩台放在心上,虽说粮食管够,但着人送来的都是发霉的陈粮,煮熟了以后吃起来都一股霉味。 张魁自去了墩台上看那行进间如长龙般的官军队伍,他家里也是军户出身,阿爷年轻的时候据说是在蓟辽和鞑子打过仗,他阿大死在播州之役,阿娘便抛下他改嫁,从那时候起张魁便是和阿爷相依为命长大的。 早几年阿爷头脑还清醒的时候,张魁学全了刀枪弓箭,平日没事的时候也会提着猎弓去附近山窝里射些野物开荤,所以张魁虽然穿着破烂,可是瞧着却膀大腰圆的,身材健壮。 眼下看到那缓缓逼近的队伍,张魁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河口堡的官军是什么鸟样,他再清楚不过,如今这打着河口堡旗号的队伍,行进间森然有序,没有半点嬉闹松垮的样子。 要不是那打着的旗幡,张魁实在是眼熟,只怕他也要去点狼烟了,只是如今越看这队伍,他越觉得不对劲,不由自语起来,“该不会是被掉包了。” 一时间,张魁倒有些挣扎起来,不过看着那不紧不慢过来的队伍,他还是压下了去点狼烟示警的冲动念头,要真是鞑子贼人过来,那还会这般,只怕早就快马杀过来了。 不多时,高进便带着队伍到了这墩台近前,看着那年久失修而显得灰扑扑的墩台,高进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张贵不把边防和武备当回事,但到了他手里,却不能再像以前那样。 张魁爷孙虽然一直住在墩台里,可是张魁有时候打了野物,剥了皮子,还是会去堡寨里换些酱油食盐,虽然对堡寨里的人不熟,但是官军队伍里还是能看到几张熟悉面孔。 “老何,那是什么人?” 高进看到墩台墙头上探头张望的少年,不由朝官军里人头最广的老何问道。 “二哥,那小子叫张魁,力气不小,和他阿爷两个就住这墩台里。” 老何尚未答话,高进身后的杨大眼却是抢先道,他和张魁认识,两人还切磋过,只是张魁练武是野路子,全是军中的大路货,不过这厮天生力气大,在杨大眼看来比起官军里那些怂包可强多了。 很快,张魁下了墙头,出了墩台,这时候高进也已经下了马,他让马军继续带队回河口堡,他自己则是打算观察下这处墩台,另外试试这张魁的武艺,毕竟能被杨大眼念叨几句,这少年在堡寨里也算是出色了。 “见过高爷。” 张魁朝高进行了礼,虽然一直住在墩台,少和人打交道,可张魁并不是那种不知道人情世故的懵懂少年,这几年阿爷脑袋越发不好使,他要是不懂这些,只怕爷孙两个早就去喝西北风了。 看着面前弯腰行礼后站得笔直的张魁,高进笑了笑,这少年看着圆滑,但骨子里还是有几分傲气的。 “不必多礼,说起来倒是我打扰了。” 张魁不认识高进,可是他却认得高进身后的杨大眼,他可是晓得这杨大眼的德性,居然对这位看上去比他大不了一两岁的高爷那般恭敬,想来必是个厉害人物。 “不打扰,不打扰,咱们这里向来没什么人来,几位请坐。” 进了墩台,张魁从房屋里搬了几张凳子出来,招呼着高进他们坐下。 看着在院里躺着晒太阳,一动不动的老张头,高进知道这就是张魁的那位阿爷,河口堡其实不缺兵丁,这等年纪的老卒按道理早就该解甲归田。 “张魁,你家可是得罪了百户府,才……” “高爷说笑了,我阿大死得早,我阿娘又不要我,我阿爷年纪大,种不了田,才献田央求来这墩台的,好歹能养活我。” 张魁自嘲地笑了起来,他家原来也是有地的,可是他阿大一死,家里就剩他和阿爷两个,老的老,小的小,那田留着反倒是祸事,最后他阿爷狠心献了田,要了这守墩的差事,才把他给养大。 “对了,我阿爷年纪大了,这儿不好使,你们不必搭理他。” 高进本来还打算和张魁的阿爷掰扯两句,毕竟这位老张头当年也是行伍经验丰富的老军卒,据说还在蓟辽边镇戚爷爷手下服过兵役的。 “那倒是可惜了。” “高爷,斗胆问一声,方才怎么不见张百户?” 张魁爷孙在墩台,消息闭塞,张魁有些日子没打到像样的猎物,自然没去过河口堡,压根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下看到河口堡的官军如同脱胎换骨般回来,但是却不见张贵和他身边那些耀武扬威的家丁,实在是好奇不已。 “张百户啊,他在塞外被贼人埋伏,不幸身故了。” “原来死了啊!” 张魁听罢不由自语道,他对张贵疏无好感,这些年他年岁日长,也晓得当年阿爷献田是受了百户府逼迫,心里本就打算着日后等阿爷百年以后,便要杀了张贵这厮出一出这些年的恶气。 第一百零四章 强豪镇平安 张魁再有心机,但顶多是些小聪明,几番对话后,就被高进探明了底细,这个在墩台里长大的少年,武艺练得不差,对于未来也没什么打算。 “我看你也没什么去处,不如随我二哥,咱们一块喝酒吃肉,岂不比你待在这鸟地方痛快。” 都不需要高进使眼色,杨大眼兀自喊了起来,他过去和张魁认识时颇有些不打不相识的意思,但少年人能有什么仇怨,不过是你瞪我、我瞪你,然后就练上了,真把话说开了,也是立马能一块喝酒做朋友的。 “这我能行么?” 张魁有些期待地看向高进,他知道高进这个大眼儿口中的二哥才是做主的,少年人总归是向往自由和建功立业的,哪怕张魁只是在堡寨里听那位辛伯说过几次故事,但仍旧叫他想当个英雄好汉。 “这有什么不行的,我二哥一向礼贤下士,你的武艺虽然马马虎虎,但是比起堡寨里那些脓包强不少。” 杨大眼虽然性子沉稳了不少,可是没有外人的时候,那张嘴依然不带把门的。 “说什么胡话呢!”高进瞪了杨大眼一眼,然后朝有些忐忑的张魁道,“张兄弟若是愿意跟我回堡寨,我自然欢迎。” “那以后张魁便跟着哥哥了。” 哪怕装得再老成,但是少年人的天性是喜欢热闹的,见到高进这位“大人物”愿意收下自己,张博高兴起来,连声道,只是他随即想起什么似的,不由看向还在晒太阳打盹的自家阿爷。 “我府上挺空,你们便住我那里,府里也有人能照顾你阿爷。” 张博尚未开口,便听到高进这番话语,眼睛微微有些发红,他长这么大还是头回有人对他们爷孙这么好的。 “哥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以后小弟这条性命便是哥哥的了。” 杨大眼瞧着张博推金山倒玉柱般的跪下,不由撇了撇嘴,心道这憨子果然是同道中人,估计辛伯那里没少去。 “起来,咱们那里不兴这一套。” 高进一把扶住张博,没让这壮硕的少年真跪下去,而他这一托也叫张博越发开心,暗道大眼儿那厮果然没吹牛,这位哥哥好力气,果然是大英雄大豪杰。 “收拾一下,便跟我们一道回去吧!” 打量了一下墩台四周,高进沉声道,河口堡治下三座墩台,本该每座墩台有一队士兵,负责警戒,只是如今连河口堡的城防都是稀烂平常,这墩台的作用也不过是聊胜于无,等他回去以后,得在入冬前好生修缮整顿一番。 “是,二哥。” 张博很快便随着杨大眼一样称呼起二哥来,他们爷孙也没多少家当,只是几件打满补丁,浆洗得发白的衣服,至于剩下一些瓶瓶罐罐,自然不需要带上。 看到张博那几件破衣服,杨大眼本想开口让张博莫要带了,等去了高府,自有新衣服穿,只是他还未开口,便看到高进用目光示意他不要多嘴,于是没有说话。 很快张博便背了个包裹,然后搀扶着自家阿爷,说是要带他回河口堡享清福去。 “好啊,好啊,咱们回河口堡……” 老张头像个老小孩一样拍手喊了起来,倒是叫张博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二哥,我阿爷年纪大了……” “无妨,等到了府里,多些人陪你阿爷说话,应该会好些。” 正说话间,高进忽的脸色一凛,原来墩台南面忽地起了冲天的黑色烟柱,接着便是更南面起了第二道狼烟。 “糟了,肯定是朱阿爷他们点了狼烟。” 张博对另外两处墩台的老卒很熟悉,那两处地方可没有他这般的年轻人,只是两个孤拐身残的老卒守着墩台,眼神早就不好使了。 “阿爷,你别去点狼烟,那是朱阿爷他们弄错了。” 张博一把抱住了看到狼烟后要爬去墩台点火的阿爷,叫嚷起来。 “大眼,你们慢慢来,我先回堡寨。” 狼烟一点,整个河口堡都要大乱,高进自然不能再耽搁,招呼杨大眼照顾张博爷孙后,他立马便出了墩台,翻身上马朝河口堡而去。 …… 挨着第一座墩台最近的羊儿沟里,原本农闲的村民们看到那天际笔直的黑色烟柱时,初时还有些不敢置信,甚至有人仔细擦了擦眼,定睛看了会儿,才发现不是自己看花了,确实是墩台那里点了狼烟。 于是顿时间,原本还在田垄头闲聊的庄稼汉们如同炸窝的马蜂一般四散奔逃,便朝自家屋里跑去,河口堡这边十多年没鞑子来过,但是祖辈们口口相传的故事可没人忘记,更何况村里还有不少老人可都记得十多年前鞑子寇边时的可怕。 来不及逃进堡寨避祸的要么死在鞑子刀下,要么就是被鞑子抓走,再也没回来过。 没人想过狼烟也会有点错的时候,只是不多时羊儿沟里,就有没什么家当的百姓拖家携口地朝河口堡的方向跑去,很快就是更多的人群挤到了那往堡寨去的道路上。 在落日的余晖下,羊儿沟两百多号人拼了命的往河口堡奔去,尘土里有老人摔倒,有走丢的娃儿哭喊,还有受惊的鸭鹅乱窜。 大家都知道鞑子马快,兴许慢走一步,就会被鞑子追上,有庄稼汉只带了副担子,两头水桶里坐了娃儿,浑家就跟在后面,这时候没人讲什么礼让,只想着尽快赶到堡寨里就安全了。 河口堡里,也早就瞧见了墩台那里点起的狼烟,随着敲起的示警钟声,还在堡寨外忙活的自然都是顾不得手上的活,纷纷逃回堡寨。 高进走时,把河口堡交给秦忠还有倪大马巢他们管着,秦忠虽然占了个总旗名头,但倪大和马巢也只是面上敬他几分,这堡寨里剩下的军丁全都是两人管着。 看到狼烟,倪大和马巢虽然吃惊,但到底胆气比秦忠足了不少,尤其是倪大,他祖上是浙兵,小时候阿爷阿大在的时候,还是学了些本事的。 “慌什么,先把寨门关起来。” 看着手底下乱起来的一群军丁,倪大喝骂起来,他和马巢两个,手上各有一队军丁,他负责守城门,马巢负责巡视堡内,所以眼下城门口他就是做主的那个。 “倪头儿,你看羊儿沟那边?” “继续关门。” 看着手底下军丁犹豫,倪大一巴掌扇了过去,“让你关门就关门,哪来那么多屁话。” 随着寨门关上,远处奔逃来的羊儿沟村民跑得更快,只是仍旧没有赶得上,“快开门,鞑子要来了。” “你们这些黑心肠的,想要看着咱们死啊!” 先奔到的都是些身强力壮的,他们纷纷鼓噪起来,可是倪大压根理都没理会,乡里乡亲的,他自然不会真把门关死,见死不救,只是放人进来也得有个讲究。 “喊什么喊,鞑子的马屁股都瞧不见,你们慌个屁!” 倪大从寨墙上探出头去,大声骂起来,同时招呼着两个同伴开了弓,对准了那几个喊得最凶的青壮,“再瞎嚷嚷,不用鞑子来,爷爷先办了你们。” 倪大的凶恶顿时镇住了场面,这时候羊儿沟剩下的百姓也都跑了过来,而不远处马家村等其他几个村子方向也有大股尘土飘起。 “行了,先让老弱妇孺排前面,其他人给爷爷排后面,都是大老爷们,不要做丢人的怂包,哪个敢往前面乱挤,爷爷这里的大弓不是吃素的。” 随着倪大的吆喝,羊儿沟的人群总算从混乱中恢复过来,除了少数仍在嘀咕的几个单身闲汉,其他青壮都是纷纷离了寨门口老实地站在后面,歪歪斜斜地排着队,让村里的老弱妇孺们去了前面。 倪大让手下军丁把门开了条容人能过的缝隙,还让两个身强力壮的拿着刀枪把守在两边,省得有不开眼的闲汉往前挤。 “都赶紧的,快进。” 随着军丁们的呼喊声,羊儿沟的妇人们带着娃娃飞快地进了堡寨,接着才是老人和后面的青壮,这时候马巢也带着他那队军丁到了。 “老马,留下那些青壮,别让他们走了。” 听到倪大的喊声,马巢自然领会,要是鞑子真杀来了,靠他们两队军丁能有个屁用,这个节骨眼上,谁都得出力,下面村子里的青壮就是再不济,拿了棍棒站在寨墙上也能糊弄两下,说不定就能让鞑子知难而退。 有着军丁们手里明晃晃的刀枪,再加上马巢和倪大讲的“道理”,羊儿沟四十多号青壮全都留在了寨门口,至于手里的兵械自然是扁担锄头之类的农具。 收编了羊儿沟的青壮,接下来马家村那几个村,倪大和马巢也是如法炮制,很快整个河口堡里便挤满了人。 当秦忠赶到的时候,河口堡的城墙上已经站满了人,就连寨门口后面也全是拿着农具的青壮,尽管脸上仍有些惧色,但这么多人好歹让秦忠有了些勇气。 “秦总旗,您可来了啊!” 倪大看着腿还有些微微打摆的秦忠,忍不住嘲讽道,高爷不在,这堡寨里就数秦忠这厮官职最高,结果他和马巢把事情都办完了,这鳖孙子倒是赶来了。 “倪大,这鞑子到底来没来?” 从狼烟点起,也有小半个时辰,可是河口堡外没什么动静,秦忠本来躲在家里,被自家婆娘骂得实在凶,才挨不住赶了过来。 “来个屁,到现在半点烟尘都没见到。” 倪大骂了句,要不是没听说过哪里狼烟有出过错,他都怀疑墩台那里到底见没见着鞑子,要知道前几天可刚有消息传开,说是总兵府大胜,把火落赤等几部的鞑子打得七零八落,那位杜总兵又割了好几百颗鞑子脑袋。 这种时候,还有鞑子敢来寇边,这是活腻歪了吧!只是这等心思,倪大也只能想想,不好说出口来,谁知道真有那不要命的鞑子杀来了。 秦忠往城墙外张望了下,看着确实没什么动静,倒是又镇定了几分,他虽然胆小,但不蠢笨,晓得要不是有高进,倪大和马巢是全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的。 “倪大,老马,你们两个做得不错,等高爷回来了,必定有赏。” 秦忠好歹小时候还是跟着他阿大学过些东西,清楚倪大和马巢能把下面几个村里的青壮留下组织起来抵御鞑子不是件容易事,反正说好话又不值钱,于是便大声夸道。 虽说觉得被秦忠夸奖有些怪异,可人家好歹是个总旗,再加上又抬出了高爷,倪大和马巢也只能受了。 “倪大,老马,眼下堡寨里挤了这么多人,要是鞑子一直不来,这也不是个事啊!” 秦忠看了眼从寨门口一直通往百户府的路上都是进来避难的人群,压低了声音说道。 倪大和马巢互相对视了眼,两人哪里不明白秦忠的意思,这分明是要他们出堡寨下去探明下鞑子的情况吗?只是这万一要真有鞑子,他们岂不是送羊入虎口,逃都没地方逃去! 可秦忠那厮说得也着实不差,要是外面一直没动静,他们也不能强留着下面各村青壮,毕竟他们又不是高爷有那等威望能压得住人,时间一久难免就要出乱子。 倪大和马巢一时间面色难看,看得秦忠心里发凉,倪大握着腰刀的手背上青筋虬起,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我去!”咬了咬牙,倪大猛地出声道,他和马巢不一样,光棍一条,自己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再说富贵险中求,想要在高爷麾下出头,没点功劳怎么行。 “倪大你!” 就在秦忠和马巢有些吃惊的看向倪大时,边上却忽地有兵丁和青壮喊了起来,“有鞑子,鞑子来了!” 听到这话,三人连忙循声看去,只见堡寨外西沉的红日下,有骑士擎着旗幡,策马而来,而这时堡寨城墙上下听到鞑子来了的消息,哪怕先前装得再镇定,这时候也都乱了起来。 有人死死地抓着手里的农具,眼里泛着红,也有人害怕得全身发抖,嘴里念叨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 秦忠一开始也是怕极,只是他还是看着那打着旗幡策马而来的骑士,想要看清楚几分,当他看清楚旗幡上面字号的时候,原本脸上的惊惧变成了惊讶,随即又变成了狂喜。 看着秦忠好似变脸一般的表情,倪大和马巢都有些发懵,这鞑子的马队出现,这位秦总旗怎么反倒是不怕了。 “瞎了眼的东西,什么鞑子,那是高爷的大旗,是高爷回来了。” 秦忠反手一巴掌劈在了身边那最先喊起“鞑子来了”的青壮脸上,大声叫嚷起来,“都害怕个什么劲,是高爷回来了!” 随着秦忠的大喝声,很快堡寨里回荡起了一片片,“高爷回来了!”的喊声,虽然没有见到鞑子的半点踪影,可是仿佛劫后余生的人群都喜极而泣,觉得高爷才是他们的主心骨,堡寨里不能没有高爷这等强人坐镇。 第一百零五章 聪明人不跳坑 河口堡里一惊一乍间,打旗的陈升已经带着队同伴策马到了寨门前,然后看着从城墙上探出头来的秦忠几人大声道,“秦总旗,速速打开城门,迎接我二哥得胜回堡!” 十来骑黑甲骑士一溜烟地停在寨门口,动作整齐划一,却是叫城墙上头回见到的各村青壮们大开眼界,同时也都是羡慕不已,谁不知道这些黑衣骑士都是高爷身边的心腹伴当,日后都是要飞黄腾达的。 “陈爷放心,我这就让人开城门!” 秦忠答话的时候,倪大早已麻溜地下了城墙,喊着手下军丁把大门给打开了。 看到洞开的城门后面满是挤着的青壮,手里抓着五花八门的农具当兵械,陈升晓得定是方才误点的狼烟把河口堡上下吓得够呛。 不过让陈升意外的是,只是短短半个时辰左右,这河口堡里居然能把下面各村逃来的青壮组织起来,虽说真要是鞑子杀来,这未必能有什么用,但总归说明这秦忠倪大几人还可堪一用。 “陈爷,这鞑子是不是被高爷杀退了?” 倪大出来,便直奔陈升,替这位小爷牵马,同时更是仰头问道,这也叫他身后那些军丁和青壮们纷纷闻声看来。 这误点狼烟之事,高进赶到最近那处墩台后,便和队伍上下商量了番,决定将错就错,回到河口堡,就说是有流窜的鞑子马队要来寇边,正好遇上他们被杀退了。 狼来了的故事此时未必有,但是同样的道理大家都懂,墩台有守望警戒之责,河口堡太平了十多年,这回误点狼烟的消息要是传开,以后大家就未必会当真。 “不过区区鞑子罢了,你说呢?” 倪大被陈升瞪了眼,也不恼怒,只是连忙道,“高爷威武!”而听到陈升的回答,那些军丁和青壮们也都是纷纷欢呼起来,边地尚武,高进能打退鞑子,保住河口堡的平安,便是大家心中的强人。 “行了,如今堡寨里情况如何?” 陈升下了马,朝着从墙头上跑下来的秦忠问道,毕竟二哥走时,明面上是把河口堡交给秦忠打理的。 “陈爷放心,堡寨里一切太平,就是下面各村人都躲了进来,眼下有些拥挤,我这就让他们都回去,省得给高爷添堵。” 面对陈升,秦忠不自觉地腰就矮了半截,满脸巴结地说道,秦忠明明是总旗,可是对着陈升这个白身却伏低做小,但是边上众人都不以为意,在边地拳头大才是道理,官身什么的吓唬下普通人还行,面对陈升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好汉,没本事谁硬气得起来。 “那就不必了,今晚就让大伙在堡寨里挤挤,等明天再回去吧!” 天色渐晚,日头西斜,陈升来时得过高进的吩咐,自然不会叫秦忠这厮把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各村百姓都给驱赶回去。 “陈爷仗义!” 听到陈升的话,秦忠立马改口道,接着让身边几个军丁赶紧地把路都让开,好让陈升他们进堡寨。 “行了,我来时,二哥有吩咐,让你管好堡寨里,莫要出了差池。” 陈升没有进堡寨的意思,河口堡多大的地方,他还不清楚,如今下面几个村子里人都进了堡寨,还不挤得满满当当的,这万一要是有些无赖闲汉作乱,也是桩麻烦事。 “陈爷放心,我这就让人去办?” 秦忠连忙打着包票道,他身旁倪大和马巢却是冷笑起来,不过两人不会在这个时候给秦忠拆台,他们虽然不清楚为什么高爷要抬举秦忠这没卵的货色,但是当秦忠让他们带着军丁巡视堡寨维持秩序的时候,都点头称是。 陈升瞧着这一幕,想到倪大马巢脸上那神情,却是觉得二哥那番话说得确实有道理,秦忠这样的正适合当个摆设,底下人不会服他,自然闹不出什么幺蛾子来。 有陈升的马队在堡寨门口压阵,原本被聚集起来的各村青壮也只能继续待在城门口不得解散,虽然有些人心怀不满,可是陈升他们一行衣甲鲜亮,刀枪齐备,虽然年纪都不大,可是那股彪悍气息却叫人凛然生畏。 …… 堡寨里,闭门自守的那几家,这时候得了寨门口传来的消息,都是急了起来,三家家主都凑到了翟大家里,没了前几日的得意,反倒是都哭丧着脸。 翟大闷头抽着旱烟,这时候恨不得一巴掌抽死自己,他怎么就猪油蒙了心,信了这三个老猪狗的话,以为那位小高爷就回不来了。 “翟老哥,你倒是拿个主意啊,如今高爷回来了,要是万一发现咱们在那些存粮里动了手脚……” “拿个屁主意,都是你们几个老猪狗,当初一个喊得比一个响亮,说什么鞑子凶狠,这么久都没消息,人肯定折在塞外了,如今倒好,这位阎王爷得胜归来,你说该怎么办?” 翟大放下旱烟锅,破口大骂了起来,当日总兵府来人颁下军令,要河口堡家家户户出丁随军,当时是人家高进出面揽下保全了河口堡上下,他们随后也都备了礼送上,算是承了高进的恩情。 结果这位高爷只是敲打他们一番,这三个老猪狗便生出不满,到最后还要连累他。 高进离开时,留了不少粮食让翟大主持赈济河口堡上下贫民,开始的时候他还算老实,可是当高进一去不回,尤其是总兵府那边大胜火落赤,大军班师的消息传回后,高进还是半点消息都没有,翟大才被说动,用各家发霉的存粮替换了剩下的粮食。 “翟老哥,现在是说气话的当口吗,高爷是什么人,那可是马贼们口中都杀人不眨眼的高阎罗啊,您可得想个法子救救大伙啊!” “救,拿什么救,用我这张老脸吗?” 翟大骂得更厉害,同时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脸,这三个老猪狗,他们和高爷有交情吗,先前没因为张贵被牵连,已经是人家宽宏大量了,现在倒好,他们是自寻死路,往刀口上撞,怎么救? 骂完后,翟大也是一脸颓丧,他刚刚才想明白,为什么他们倒换粮食的时候,秦忠那厮毫无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本以为是这厮胆小惯了,但是现在回过头来仔细想想,这没卵子的东西胆小归胆小,可是能占好处便宜的时候,向来都不会松口。 “那咱们就等死不成?” 三家家主里,家里开了布店,在神木堡也有铺面的徐家家主见到翟大都一副丧气模样,不由大声道,“咱们几家拼凑一下,总能有三十多号人,不如……” “你要死全家,别连累大伙儿!” 翟大头一个跳了起来,他们四家里,这姓徐的年纪最轻,脾性也大,听说是和神木堡那位徐千户有着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不过估摸也没什么鸟用。 “如今堡寨里全是青壮,他们都承了高爷的恩情,刚才外面喊声你也听到了,更别说高爷手下那伙伴当个个凶悍,如今又是胜了鞑子归来,咱们家里那些人能顶什么用。” 翟大总算振作了些,看着另外三人道,“咱们如今唯一的法子,便是亲自向高爷请罪,兴许还能捡条命回来?” 说到这里时,翟大自己都有些不信,只是真要按姓徐的那么搞,死的就不是他们几个,而是几家上下满门老幼都别想活了。 “要我说,你们还是太胆小,那姓高的武艺再高有什么用,我家里藏了张军弩,只要抵近了……” 徐家家主仍旧没有死心,如今这河口堡就是高进一手遮天,他们四家家产众多,加起来也能顶一个百户府还有余,那姓高的连百户府都敢下手,他不相信高进会放过他们。 “你们莫忘了百户府,明眼人都知道是姓高的下的手。” “马贼能洗了百户府,日后就不会洗了咱们几家?” 徐家家主的话,让另外两家家主也是勃然色变,想到百户府被血洗,满门鸡犬不留,都是忍不住打了个寒碜,显然是被说动了。 看到这一幕,翟大不由叹了口气,正所谓好良言难劝要死的鬼,那姓徐的要自寻死路,又关他什么事,说不定反倒是能给他趟出条活路来。 “既然徐老爷自有主意,我也就不留几位了。” 翟大起身送客了,眼下高爷还没回来,他还有机会自救,要死继续和这三个老猪狗搅和在一块儿,他翟家怕是要绝后了。 看到翟大逐客,徐家家主也是拂袖起身,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走,另外两家家主看着负气而走的徐家家主,又看向翟大,脸上犹豫不决。 “翟老哥,咱们去向高爷请罪,真能保住性命和家业?” “能留下条命就不错了,你们还想要什么?” 翟大看着剩下两个还拎不清楚的老猪狗,没好气地答道,秦忠那厮虽然胆小,可那倪大和马巢却是两条恶犬,他们倒换粮食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过这两人,他们没有发作,不是因为高爷一去不回,而是等着他们这么干,好用他们的脑袋邀功啊! 想通这些关节的翟大懒得提点坑了自家的这三个老猪狗,心里更是盘算起来,等会儿要是到了高爷面前,兴许卖了那姓徐的,还能将功赎罪,保全自家。 听到就算请罪,自家家业还是难保,另外两家家主没有多说话,都告辞而去,临走前只是问了句,“翟老哥不会害咱们吧?” 翟大听到这话,自然是矢口否认,只是道,“你们自按你们的法子来,我只当不知道。” 等三人离去,翟大方自眯着眼,然后喊了管家进了书房,“去拿刀来?” “老爷,您可不能做傻事啊!” 看到自家老爷要拿刀,翟福吓得连忙喊起来,他说是翟府管家,其实和翟大是堂兄弟,跟了这位堂兄几十年,看着翟家从破落户挣到了眼下这份家业,可翟家要和那位高爷相抗,那可当真是拿鸡蛋碰石头,自寻死路啊! “你瞎咋呼什么,拿刀过来,给我背上扒拉几条血口子,再去拿藤条给我绑了,我要向高爷负荆请罪!” 看着想差了的堂弟,翟大瞪着眼骂道,这时候翟福才明白过来,这位堂兄不是要和那位高爷拼命,连忙出去找刀子去了。 不多时,翟福拿了刀和藤条进来,只是后面跟了翟宝这个少爷,一见自家老父亲,翟宝便嚷嚷道,“阿大,你是失心疯了不成……” “小畜生,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看到仍旧不知天高地厚瞎嚷嚷的儿子,翟大气不打一处来,秦忠、倪大和马巢那三个焉儿坏的狗东西,那是等着他往火坑里跳,要把他们往死里弄的,眼下他不来一出“负荆请罪”向高爷表示诚意,只怕他们全家都要去给张贵作伴。 “翟福,给我按住这小畜生,老子我一把年纪还要去给高爷请罪,还是为了这小畜生……” 翟大喝骂间,和翟福一块儿摁住翟宝,扒了他的衣服,就在他背上划了几条血口子,疼得翟宝哇哇大叫,“阿大啊,我是你的亲儿啊!” “小畜生,再嚷嚷,就给你多划几道口子,疼不死你!” 想到全家性命都在那位高爷一念之间,翟大哪里还敢轻慢,炮制完儿子以后,便脱了衣服朝翟福道,“动手吧!” “阿大,您年纪大了,要不就用猪血狗血抹一下,反正儿子我已经……” 翟宝虽然混了些,可到底还是有些孝心,看到自家阿大一把年纪还要自残,不由开口道。 “你小子总算还没混到家,不过这请罪的事情,怎么能糊弄过去,别说了,快动手。” 翟大看到儿子长进了些,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但随即就朝翟福大声道。 只几下功夫,翟大背上便鲜血淋漓,绑了藤条,然后两父子光着上身出了宅门,后面翟福带着几个下人,装了好几车粮食,又拿了口小箱子,装了翟家全部的现银,跟在后面。 翟大他们一行刚上街,便引得堡寨里人人侧目,要不是马巢和倪大引了军丁巡视,只怕看热闹的能把翟大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都让开,都让开,别把路堵了!” 吆喝声里,倪大带着军丁到了翟大父子面前,“翟老爷,翟少爷,你们这唱的是哪出戏,这马上可就是大冬天了,也不冻得慌!” 听到倪大的调侃,向来性子粗莽的翟宝只是低着头闷声不吭,叫边上的翟大老怀甚慰,他自直起身,看向四周的人群,却是一巴掌抽在脸上道,“倪头儿,是老汉我猪油蒙了心,辜负了高爷,高爷留下粮食要我赈济堡寨里的穷苦人家,我却贪心拿了家里发霉的粮食给换了……我就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看着翟大在那里抽着耳光,自己大骂自己,又说要捐出全部家财给高爷赎罪后,周围人群的骂声和欢呼,倪大脸色变了,他冷冷地盯着翟大,最后压低了声音道,“翟老爷可真舍得,是个狠人,倪某服了!” 说完话,倪大领着军丁让开了道路,然后再次朝四周百姓喝骂起来,“都闪开,莫要误了翟老爷给高爷请罪!” 翟大看着扶刀站在一旁,脸上颇有几分憾色的倪大,便晓得自己是猜对了,这狗东西果然早就知道他们倒换粮食的事情,一直不吭声就是想着要拿他们全家去跟高爷换赏的! 第一百零六章 小惠 日头西斜,临近傍晚前,高进终于带着大队人马赶回了河口堡,打头的自然是河口堡的官军,只是比起离开前松松垮垮的样子,眼下这些河口堡官军被操练了近两个月,精神面貌大为不同。 看着扛旗走来的堡寨官军,秦忠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张贵治下堡寨里官军什么德性他还不清楚,可眼前这伙官军身上衣衫整齐,行进时列队谈不上有多整齐,但是却已经能看出前后左右距离分明。 守住堡寨门口的青壮们,没了鞑子来袭的威胁,此时也都是乐得看热闹,他们中不少人没来过堡寨,看到对面官军的样子,也都啧啧称奇起来,只道难怪高爷能打败鞑子,自家堡寨的官军瞧着倒是颇为威武。 只是这等话尚未说完整,就被边上那些来过堡寨的同伴们嘲讽起来,“放什么狗屁,这些鸟人什么货色,俺还不清楚,真对上鞑子不尿裤子就烧高香了,高爷还能指着他们上阵杀敌!” “可俺瞧着他们挺齐整的……” “你懂个屁,鞑子那里都是马队,要上阵也是高爷领着手下伴当和鞑子厮杀,这些鸟人能顶个什么用!” 纷纷扰扰的流言里,堡寨里面又起了热闹,有倪大开路,翟大父子并府里的车队下人很顺当地到了寨门口。 翟家开的是油坊,整个河口堡的人家都要跟他家买油买盐还有酱料,谁不知道翟家卖东西向来掐秤,只不过翟家过去有百户府做靠山,大家吃了亏也只能忍着。 百户府被血洗后,堡寨里不知道多少人盼着翟家倒霉,只是没想到高爷宽宏大量,倒是放过了翟徐几家,还让翟大主持放粮赈济的事情,不少人都暗暗觉得高爷太过仁厚。 如今看着翟家父子凄惨的模样,堡寨口没人可怜他们,反倒是听了翟大父子负荆请罪的缘由后,更是纷纷大骂起来,“老贼该死!”“老狗该死!”的骂声不绝如缕,要不是有倪大引刀隔开,只怕还真有人上前殴打翟大父子。 “我二哥马上就要回来,你们闹什么闹!” 陈升看到青壮里和翟家有仇的想要趁机报复,亦是大声喝骂起来,“翟家父子有罪,也需得我二哥来处置,哪里轮得到你们来动私刑!” 只是往那里一站,陈升不需拔刀,便吓得那些动了歪心思的青壮纷纷战战兢兢地闭口不言,只乖乖地站回去,等着前方的队伍过来。 堡寨门口的骚动,也叫骑在马上的高进看到了,不过他没有急着赶去,有陈升在出不了乱子,只是离得近了,看清楚那跪在地上的翟家父子,还有他们身后的几辆大车,高进不由笑了起来。 “马叔,这翟大倒是够机灵的,给我来这么出负荆请罪!” 高进朝身旁的马军笑道,他先前一直不曾回河口堡,不过翟大他们方打了赈济粮食的主意,秦忠便派人往古北寨给他报了信。 不教而诛谓之虐,高进离开河口堡时便说过这句话,秦忠倒是听了进去,所以当翟大他们用自家发霉粮食倒换时,他全做不知,就是翟大来试探,也是有意无意地引他入瓮。 “那就得看高爷愿不愿意绕过他了!” 马军自从家里遭逢惨变,话便不怎么多,也就高进问他,才会说上几句。 “那马叔觉得我该不该饶他一命?” 杀翟大对高进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而且翟大他们用发霉粮食倒换他留下的赈济粮,就是杀了翟家满门,这河口堡上下的老少百姓也只会拍手称快,而不会说他暴虐。 只不过对高进来说,还是那句话,他需要能用的人才,这翟大虽然是个土豪劣绅,但却是个聪明人,自己能管住他,让他为己所用,就是留他性命又有何妨。 “高爷自有主意。”马军笑了笑,不过接下来一番话倒是叫高进有些意外,“不过能不杀还是不杀的好,这翟大为人精细,善于计算,虽有些恶行,但也罪不至死。” 马军是见过世面的,拿发霉粮食倒换赈济粮这种事情,有什么稀奇的,更别说翟大还是被坑了一把才做了这等蠢事,至于翟大平时开油坊掐秤,放眼边墙各堡寨也是寻常事,真要细算起来,翟大掐秤占便宜比起其他地方来还没有掐得太狠。 听完马军的话,高进自有了决断,这时候他们一行人也到了堡寨门口,“恭迎高爷得胜归来!”秦忠自是第一个拍马屁喊起来,随后其他人亦是反应过来,连忙跟着高喊起来。 “这马屁精。” 陈升看了眼笑得谄媚的秦忠抢在倪大马巢前面,去给高进这位二哥牵马,忍不住道,却是叫边上的倪大马巢亦是大有同感。 “高爷,您可回来了,您是不知道啊……” “秦总旗,有事待会再说,这是怎么回事?” 从马上下来,高进看着跪在地上的翟大父子,明知故问道。 “高爷,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您当日离开后,留了不少粮食叫翟大这厮主持放粮,赈济咱们堡寨里的贫苦百姓,可谁知道这翟大……” 听到高进问话,秦忠立马精神抖擞,绘声绘色说起翟大他们是如何有负高进所托,以为高进在塞外和鞑子厮杀时战死,然后起了二心,将自家发霉的粮食倒换到那些赈济粮里,还要把这口黑锅推到高进头上。 “这厮倒是会编故事!” 见秦忠说得口沫横飞,像模像样的,便是陈升也忍不住觉得这厮其实还当真是个人才,这耍嘴皮子的功夫着实不赖。 一直都默默俯首认罪的翟大在秦忠说到这里时,才高声叫屈起来,“高爷,小人也是被徐三才那几个老猪狗给害了的,要不是他们蛊惑小人,小人万不敢做出这等事情来。” 阖府性命面前,翟大毫不犹豫地就把另外三家给卖了,他声泪俱下,把当日徐三才几人找上门来的谈话内容全都讲了出来。 秦忠和翟大这一唱一和的,叫四周的青壮们也都是开了眼,万万没想到堡寨里有头有脸的几家心肠这般黑,便是连高爷留下的救命粮食都要打主意,而且那姓徐的居然还想害高爷。 翟大果断地把徐三才家里藏了军弩,打算拿出来暗害高进的消息给当众卖了,“高爷,小人真的是被他们给害了啊,这里是小人家里全部的粮食和家财,小人愿意献给高爷赎罪!” 翟大一边哭诉,一边却是从翟福手里要过那盒银钱打开后,双手奉上,刹那间那盒里银光闪烁,耀花了周围青壮们的眼,谁都没想到翟大这厮这般舍得,这一盒银钱怎么也得有几百两。 要不是四周有高进带回来的官军,倪大马巢他们的军丁,这一盒银钱露白,只怕就要引发骚乱,不过眼下四周青壮虽然看到那么多银钱个个呼吸急促,双眼发红,但是却没人敢鼓噪,只是都看向了从始至终都颇为安静的高进,等着这位高爷做决断。 “翟大,我当日留下粮食于你,让你主持分发,便是看你老成持重,却没想到你居然……” 高进故作姿态地摇起头来,却是叫翟大父子心里一紧,这时候那始终不曾说话的翟宝却是把心一横膝行到高进跟前,猛地磕起头来,直把把脑袋都磕出血来,“高爷,不关我阿大的事,都是我听了那几个老猪狗蛊惑,才逼着我阿大做下这等恶事,您要治罪,便砍了我的脑袋,饶了我阿大吧!” 翟宝砰砰地磕着头,看得一旁众人也是心里直跳,实在是没磕几下,这翟宝便血流满面,瞧着吓人,哪怕大家再有怨气,可翟宝这等孝行也叫人动容。 “翟大,你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高进知道堡寨里上下都对翟大他们有怨气,他有心绕过翟大,但也得有个合情合理的由头才是,如今翟宝这一出愿意代父求死倒是让他可以顺势下坡,看着四周青壮们脸上露出的神情,高进缓缓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些粮食我便收下,用来赈济堡寨的乡亲们,至于这些银钱,你自拿回去,只是日后我要修整堡寨各村水渠道路并学堂,你翟家需得出钱出力,不得推脱,你可服气!” “小人服气,小人服气。” 翟大听到高进的话,忙不迭叫喊起来,然后一把抱住了犹自磕头的儿子,“憨儿哟,莫要磕头了,高爷宽宏大量,绕过咱们了。” “阿大,真的吗!” 翟宝磕头磕得都有些迷糊了,这时他满脸的鲜血沾了沙土,看上去说不出的虚弱。 “阿升,带他们下去包扎下。” 陈升带着几个同伴自抬了翟宝到了边上给他清洗额头伤口,他们过去都很瞧不上翟宝这样的二世祖,只是今日翟宝的表现却是叫他们刮目相关,不管这厮平时怎么混账,这份孝心倒是叫他们佩服。 处置了翟家父子,高进才看向四周一众青壮,然后高声道,“大家可都听到了,徐家等人用发霉粮食倒换我给乡亲们的赈济粮,不但不思悔改,而且还想要害我高进,你们说该怎么办?” 高进说话时声音森冷,谁都听得出他动了杀心,可是从那些官军再到四周青壮,却都觉得理所当然,甚至于不少人义愤填膺,只觉得就该杀了徐家那几家。 “杀了他们!” 官军里,老何几个老兵油子振臂喊了起来,他们晓得高爷这趟回来后,便是这河口堡的正经百户,徐家他们不开眼,自己往刀口上撞,这个时候他们不跳出来表忠心,还等到什么时候。 老何他们这一嗓子,顿时叫秦忠他们纷纷回过神来,忙不迭地高声跟着喊起来,“杀了他们!”“杀了姓徐的!” 高进眼下还不是河口堡的百户,要杀人立威,就要师出有名,才不会失了人心,现在随着老何秦忠他们一带头,很快四周便响起了一片喊打喊杀的声音。 “阿升,你和倪大他们去徐家那几家,入夜前就把事情给办了,记得只诛首恶,不要牵连太多。” 高进朝陈升吩咐道,这正是群情汹涌的时候,他只要一声令下,这些被煽动起来的青壮就能把徐家那三户人家给撕得粉碎,可是那并非他所需,于是他只让陈升和几个伙伴带着倪大他们进堡寨行事,自己则是带着官军仍旧在堡寨口坐镇,省得那些青壮失控。 “是,二哥。” 陈升杀气腾腾地带着倪大马巢他们离开了,四周的青壮虽然觉得不能同去颇为可惜,可是高爷尚且留在这里,哪个又敢擅自离开好去浑水摸鱼。 高进让手底下官军把从河谷地地带回来的大车一一摆开,尤其是那车关爷留给他的鞑子脑袋被摆在了最前面,拉去上面的油布后,几十颗被草木灰腌过的鞑子脑袋就那样冲击着四周青壮的视线,震慑得众人心胆俱颤,全都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 高进自让人搬了张马扎,然后喊过了翟大,叫他当众发粮,今日狼烟之事,倒是把河口堡上下的人都聚齐了,要施恩于百姓,此时最合适不过。 “秦总旗,堡寨里谁家最困难,你最清楚,便和翟大一起将粮食发下去,这个冬天,我不许咱们河口堡再有人冻饿而死!” 高进说话时声音并不算响亮,但也能叫四周的人听得清楚,很快口口相传下,从堡寨门口到堡寨里,从那些青壮再到老弱妇孺,都晓得了高进这句话,响起了一阵阵“谢高爷!”“高爷仁义!”的呼声。 秦忠记性不错,他先是喊过堡寨里最穷苦的人家来领粮,然后再是堡寨下面的村子,翟大站在让自家的大车前,开了一袋又一袋的粮食,只是从他这里领了粮食的人看他时仍旧没有半点好脸色,都是朝坐在马扎上的高进行礼道谢。 原本因为挤下了太多人而显得秩序混乱的河口堡,随着高进放粮的举动,竟是变得平静下来,那些从村里逃来的百姓也都放下了原本的担心,虽说鞑子没来,可谁不担心这个冬天难熬,如今高爷发了话,又当众发粮,实在是叫他们心里有了盼头,当众领粮的人里,不乏有那家里特别穷苦的,拿到粮食后直接跪下给高进磕起头来。 实在是这年头百姓的日子太苦,难得遇到高进这样把他们当人看,而不是视作草芥的大人物,谁不是心怀感激!甚至愿为高家家奴的! 第一百零七章 俺愿意 “升哥!” 徐府前的大街上,看着被马武这群阿弟们押着的徐三才,陈升一脸的惊诧,当日他们离开堡寨时,马武他们在回家看过自家阿娘后,便回了高府代他们守灵,却是没想到居然在这地方碰上了。 “这是怎么回事?” 陈升点了点被五花大绑,满脸淌血的徐三才,朝马武问道。 “升哥,这厮从翟大府里出来后,回家没多久就换了身下人衣裳……” 见陈升发问,马武便回答起来,原来他们一群人住在高府里,除了每日守灵之外便是练武,但是少年心性,总归是耐不住性子,再加上他们也觉得要为高进分忧,便自然而然地默默注意起堡寨内各家动静。 高进走时把堡寨交给秦忠、倪大、马巢三人,不过他们却不知晓,暗地里早就被马武这群少年给盯上了,要是他们敢作出背叛高进的事情,只怕就会被他们给取了性命。 “阿兄,你忘了,这街面上到处是我的眼线,这几个贼厮鸟出门时鬼鬼祟祟,还带了弓弩,我才和武哥儿过来拿下了他们!” 马武身后,陈发探出头,一脸的自得,陈升走后,他看到马武他们都搬进高府,便也撺掇了阿娘一起住过去,说是要给阿大守灵,留下阿娘在家里不放心。 陈发本就是孩子王,住到高府里,又多了马武这群哥哥们给他撑腰,在街面上倒是越发地有牌面,堡寨里家家户户的屁大孩子都认他做大哥。 秋收过了以后,堡寨里人家自没那么忙,所以那些孩子都是整日在街面上玩耍,于是都成了陈发的眼线,今日点了狼烟以后,虽然整个堡寨大乱,下面几个村里的人都挤了进来,可倪大马巢他们还算机警,留下了各村青壮,只放了老弱妇孺进来。 当时高府里因为有木兰在,倒是不曾乱了半分,原本马武他们是要去寨墙帮忙守备,却被木兰喝止,只是让他们随自己巡视街面,稳住了堡寨里的秩序。 后来高进得胜归来的消息传来,于是原本藏家里的那些娃儿孩子复又上了街,结果正好叫徐府附近的两个娃儿看到徐府里有人鬼鬼祟祟地出来,还带了弓弩,于是便跑去给陈发通风报信。 “阿兄,你可不知道,刚才这几个贼厮鸟还想和咱们放对,却是叫武哥儿他们一个照面就放倒了!” 陈发眉飞色舞地说道,马武倒是腼腆地笑了起来,一群半大少年里,他年纪最大,也才十五岁不到,虽然身体没长开,可是三五岁就开始习武,那日日演练的刀法招式早就熟稔于心,遇上徐三才这等三脚猫功夫的大人,自然是不够他打的。 “对了,阿兄,我也赏了那贼厮鸟一砖头呢!” “行了,就你能耐!” 陈升看着一脸意犹未尽的阿弟,倒是不好呵斥他犯险,不过他也不会去夸这小子,只是朝马武他们道,“做得不错,不过你们拿了徐三才这老狗,徐府里没动静?” “好叫升哥知晓,咱们拿了这老狗以后,徐府里听到动静,也有人冲出来想要搭救,不过都叫嫂……木兰姐给杀了个落花流水!” 马武回答的时候,朝着徐府打开的大门看了眼,满脸的敬畏。 高进不在,木兰便是高府的主人,马武陈发他们也都把木兰当成了嫂子,在他们心里也只有木兰才配的上高进这位二哥。 马武他们出门要抓徐三才,木兰放心不下,自然是带了人给他们压阵,结果徐府那些冲出来救人的下人就被她一个人给杀退了。 “原来是木兰姐。” 陈升的脸也抽了抽,他们这群伙伴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傻大胆如同王斗杨大眼他们,遇到木兰也是心里发憷,徐府那些下人犯在她手上,也是倒了血霉。 说话间,陈升领着倪大他们和马武一起进了徐府,只见徐府的大院里,跪了一地的徐家人,木兰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马扎上,正自点着从徐府里抄出来的金银,那双凤眼笑得眯成了月牙儿。 陈升没敢打扰数钱的木兰,木兰是高家的大管家,向来管着银钱用度,谁都知道木兰数钱的时候,是万万不能打扰的! 显然和陈升一样,马武陈发他们也都很清楚木兰的脾性,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静静等着木兰把那箱金银数完。 “居然连四百两都不到!” 木兰数完钱,不由皱了皱眉,然后抬头看向陈升他们道,“阿升,回来了,老爷可曾说过,要如何发落徐家人?” “木兰姐,二哥说了,只诛首恶,徐家人暂且饶他们性命。” “行,那这里便交给你了,我这就回府准备吃的,再让人烧水。” 木兰懒洋洋地从马扎里站了起来,然后点了点那箱从徐府里搜刮出来的金银道,“这徐家不可能就这么点家产,等会儿你们再仔细搜一遍,实在不行,就把这里的地皮都给掘了。” “是,木兰姐您放心,咱们到时候一个铜钱都不给他们留下。” 陈升一口答应道,木兰是财迷,那是给穷怕了的,先前在河谷地的时候,那可是恨不得把钱掰成两瓣花儿,儿他也清楚接下来高进到处都要花钱,自然得把徐府上下给搜刮个干净。 木兰带着英娘她们离开了,这段日子,她每日都带着她们练武,如今这些当日曾被马贼凌辱的女子个个都是穿着男子的短打衣衫,腰里挂着薄刃雁翎刀,神情冰冷,看着就叫人望而生畏。 “木兰姐真是越发威武了!” 等到木兰走后,陈升才干笑着朝身旁的马武他们说道,英娘那些可怜女子还是他们救下来的,只是想不到这短短时日不见,就被木兰操练得这般可怕。 “阿兄,你可不知道,那些阿姐练武的时候有多疯!” 陈发亦是心有余悸地说道,木兰姐手下那几个阿姐练武的时候,压根就没把自己当人,全是拼了命往死里练,劝都劝不住,就是木兰姐叫他们和她们互相切磋,马武那几个阿兄都打不过她们。 陈升摇头笑了起来,他知道这些女子受过的苦难,她们跟着木兰那般拼命练武,只是不想再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老天爷,而是要把握在自己手上。 吩咐马武他们看住徐府后,陈升只带了徐三才这个已经被打得半死的徐家家主往堡寨外而去,而倪大和马巢则是分头去了另外两家拿人。 堡寨口,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翟大带来的几车粮食已经见了底,不过还有近一半人都没领到粮食,其实当日高进留下的粮食本就不够分,甚至还敲打了翟大他们一通,要他们填上这数目,本来翟大他们若是照办,高进是不吝日后给他们好处的。 只是翟大他们本性贪婪,最后还是落进了高进的算计里,又被秦忠摆了一道,被高进拿捏住了把柄,生死全在高进的一念之间。 “高爷,小人家里实在是没余粮了。” 翟大硬着头皮朝高进说道,这时候堡寨口那些官军都打了火把,把整个寨门口照得亮堂堂一片,他身前还排了好长的队伍。 尽管领不到粮食,可是排队的人群却没有半点骚动,因为大家都相信高进不会食言。 这时候陈升押了徐三才过来,一起的还有徐家的两个家奴,“二哥,徐家的粮食正在装车,一会儿就送到。” “那就继续发粮食。” 高进点了点头道,这次他回来时,其实也从古北寨带了不少粮食回来,不过能不动用是最好的,毕竟接下来他当了这个百户,河口堡的官军是要他来养的。 听到高进的话,人群里再次响起了欢呼声,而随着高进的命令,自有一队官军进了堡寨,组织里面的老弱妇孺住进百户府,至于外面的青壮,那便只能挤挤露宿街头了,不过有高进亲自坐镇,整个堡寨里人心大定,堡寨里的人家也愿意拿出自家的铺盖给他们用。 天完全黑下来时,倪大和马巢把另外两家也给抄了,从地窖里搜刮出来的粮食全都装车运到堡寨大门口,最后发掉了大半。 河口堡上上下下两百多户人家全都领到了足够过冬的粮食,而这足以让所有人都对高进感恩戴德,翟大看着那些领完粮食后,挤在一块儿的堡内青壮们脸上狂热的神情,估摸着这时候高进就是带着他们造反,也没人会犹豫。 “乡亲们,咱们河口堡向来穷困,但不是大家不够勤快,而是以前张贵盘剥太甚。” 高进站在了大车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大声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河口堡内几乎所有青壮劳力都在这里,而且民心可用。 “我也不瞒大家,接下来高某倒是要坐一坐这百户的位子!” “高爷,只有您当了这百户,大家才有好日子过!” 秦忠第一个高声喊起来,他自忖自己没什么本事,唯有往死里拍高进马屁,才能在倪大马巢他们这群人里显出些存在感来。 “对,秦总旗说得对,高爷您当了这个百户,大家才能吃饱饭!” 很快人群里有人跟着喊了起来,就连四周的官军们亦是纷纷鼓噪起来,他们可都还记得在河谷地里,虽然要操练,要干活,要守众多的规矩,可是却能吃得饱,还能吃到肉,都是舍不得那样的日子。 直到人群发泄了情绪,高进才继续高声道,“咱们河口堡这地方不算差,靠着窟野河,只要把水渠修起来,大家都能种上水浇地,不用发愁来年的收成。” “眼下难得咱们河口堡五村的青壮都在这里,高某便有话直说了,接下来高某想要组织大伙一起兴修水渠,每个村子都不落下,而且高某也不要大家白干,自有工食银发给大家!” 听到高进这番话,底下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河口堡里带着河口两字,便是河口堡靠近窟野河,比起其他地方来,河口堡这里是不缺水的,但是兴修水渠这种事情,没有人组织那是万万不成的,过往张贵在时,哪会管这种事情。 河口堡里那些水渠还是前朝时候建的,虽然早就破旧不堪,但过去仍是叫百户府霸占着,大家都是从窟野河挑水浇地,如今听到高进要大修水渠,谁不高兴! “高爷,这修水渠是大大的好事,大家都受益,哪还能拿您的银子。” 人群里,有年纪大的连声道,大明朝的苛捐杂税多,赋役也重,而且比起前面历朝历代来,大明朝最混账的地方,便是百姓服劳役,官府压根不管饭,还得自备干粮给官府做工,甚至还要应付差役的勒索。 高进要修水渠,不但管饭,还给发工钱,对河口堡的百姓来说,那是闻所未闻的事情,更遑论这水渠修成以后,是对大家都有好处,而不是只有高家能占去。 “对,咱们不能要这钱,收了那是昧了天良的……” 看着纷纷叫嚷起来的青壮们,高进一时间也是愕然无言,这大明朝的官府到底是烂到什么地步,居然让百姓觉得做工拿钱是昧了良心,难怪日后居然叫金钱鼠尾的鞑子占了江山。 “二哥,能省则省啊,咱们管饭就是,木兰姐可还在府里等着呢!” 高进站着的大车边上,陈升看到高进沉默,连忙在一边压低了声音道,他知道自家这位二哥向来觉得“付出便该有回报!”,眼前的这些青壮们出劳力,就该给工食银,可是这全天下,官府要百姓做工都是不给钱的,反倒是要自备粮食银钱。 “阿升,这世道如此,是错的!” 高进看着陈升,一字一字地说道,然后他看向了那些河口堡的百姓,抬手示意,看到高进动作,原本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等着高进发话。 “高某既然要组织大家兴修水渠道路,大家付出劳力,做工拿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大家不必争论了,愿意给高某做工的,自去找秦总旗那里报名。” 高进大声说道,然后跳下了车,而底下人群在错愕片刻后,才爆发出了阵阵欢呼声,然后便是此起彼伏的,“高爷,俺愿意!”的喊声,接着秦忠便被涌来的人群给淹没了。 第一百零八章 劳动是万灵药 长夜将过,黎明前的黑暗渐渐消散,整座河口堡静悄悄的,靠近堡寨大门的空旷地上,五座村庄的青壮们和衣而卧,人挨着人睡在一块儿,几个人蜷着,底下是堡寨里人家给的茅草垫着,上面则是被盖凑合着。 高进并没有回高府,同样领着一群伙伴在寨门口将就了一晚,翟大父子战战兢兢地过了一夜,昨晚这位高爷说了要组织众人兴修水渠道路,堡寨和治下五村没有一个青壮落下,尤其是那些百户府过往收拢的流民,更是长跪在地上求高爷收留。 “阿大,你还好吗?” 翟宝看着醒来的翟大,不由轻声问道,他阿大年纪大,身子骨不如他强壮,他生怕这一晚上熬下来会病倒。 “儿啊,你总算是开窍了。” 翟大睁开眼,瞧着头上裹了圈白布的儿子,满脸感慨,自家这一劫可算是过去了,说话间,翟大看向不远处被绑在木桩上,嘴里塞了破布,只剩下半条命的徐三才几人,心中人有余悸。 翟大本以为昨晚高爷会当场砍了这几个猪狗的脑袋,可是没想到却只是被绑在木桩上示众,高爷说是要等神木堡那边的官身文书下来,再处置徐三才几人。 这等年纪,做事情就如此滴水不漏!着实叫翟大心生畏惧,他看向儿子道,“儿啊,你今后可要记着,万不能再行事莽撞,冲撞了高爷!” “阿大,我想明白了,我要去高爷手下做家丁。” 翟宝低着的头抬了起来,看着老父,一脸认真,他过去仗着家里有财,没少干混账事,可是经过这番大变,见识到高进这位小高爷的威武仁义,才晓得自己要是继续浑浑噩噩下去,迟早没什么好下场。 “你,……哎,也好,去给高爷当个家丁,说不定以后还能有大出息!” 翟大听到儿子的话,一开始有些发愣,毕竟他就这么个儿子,可是仔细想想,儿子这是头回有了上进的心思,就算给高爷当家丁要上阵厮杀,也好过如今这般。 父子两人对话时,天开始亮了起来,随着青壮们陆续醒来,这时候堡寨里自有马武他们护卫着木兰一行,用大车装了煮好的粥松了过来。 小米粥的香气随风而散,勾得那些青壮们都是肚子里直叫起来,不过却没人上前乱了秩序,昨晚他们在秦忠那里报名给高爷做工,秦忠也是把话讲了明白,高爷重规矩,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有讲究。 “木兰,来了啊!” 看到一脸英气的木兰,高进干笑了起来,他昨日本该回府里,听陈升那小子说,木兰给他烧了洗澡水,还整治了不少好吃的菜肴,结果他径直在堡寨门口呆了一夜,压根就没回去,这时候见到木兰,难免有些歉疚。 “老爷,先吃一口,待会咱们总能回家了吧!” 木兰心里是有些怨气的,不过她更加心疼看上去显得有些憔悴的高进,她还记得没有出塞前,高进哪怕长年习武,可也是白白净净的,如今却黑了一大圈,胡须如剑戟,瞧着像是辛伯口中那位张三爷。 “等放完粥,安排完各村的老弱妇孺回去,我就回去。” 高进忙不迭地答道,然后笑呵呵地从木兰手里接过那碗添了碎肉的酱香小米粥,开心地喝了起来。 六口大锅一字排开,英娘她们六个女子站在锅前,老练地给来打粥的青壮还有官军派粥,里面不乏有几个光棍多瞧她们几眼,只是都被她们那冰冷的眼神给吓到了,心里直道不愧是高阎罗府上的,就是女人也这般凶悍。 秦忠机灵,看到木兰站在高进身边,连忙从别处搬了张马扎一溜烟小跑过来,脸上堆笑道,“魏姑娘,您坐。” “秦总旗,有劳了。” 木兰大方地坐了下来,然后朝秦忠谢道,而秦忠看到高进也为此多看了他一眼,更是乐得连连道,“魏姑娘客气了,要不是有您在,这堡寨里还不知道得乱成什么样呢?” 听到秦忠这句话,高进不由有些诧异,然后喝完碗里剩下的粥后,看向木兰,而这时候秦忠则是很自觉地退了下去,虽然有人私底下说魏姑娘出身不好,可他却是清楚得,这位魏姑娘在高爷心里分量不一般,迟早是高府内宅的女主人,高爷性情冷峻,这马屁拍的太多未必管用,倒不如好好在魏姑娘身上多花些功夫讨好。 “不过是女人家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 木兰微微蹙眉道,不过见高进仍旧盯着她,最后还是说了自己带着英娘她们管理堡寨内女眷秩序,省得那些妇人们互相厮打闹起来。 听着木兰细说,高进才恍然明白过来,边地女人都是性子泼辣的居多,而且女人吗,大多心眼比较细一点,河口堡这地方又穷困,就是一针一线都能起争执,昨日狼烟一点,河口堡下面村子里那些妇孺进了堡寨里避祸,里面可不缺和堡寨里妇人素有仇怨的。 要不是还有鞑子的威胁压着,只怕那些妇人们自己就先能厮打起来,后来高进归来,鞑子被打退的消息传回来,所有的青壮男人都被留在堡寨口,也亏得木兰带了英娘她们巡视街面,否则指不定堡寨里那些妇人能闹成什么样! 高进听罢也是沉默,他倒是不觉得这有多可笑,自古道人穷志短,边地苦寒,那些穷困人家的女子有时候甚至还要掩门卖笑去当土娼,只为了几个铜钱罢了。 这堡寨里的女子们有仇怨争吵,说穿了还是太穷了闹得,因为穷所以什么东西都要争! 什么都争,怎么可能不怄气以至于结仇! “木兰,这个冬天,我打算组织堡寨里的青壮们修水渠,修道路,我想了想堡寨里的女子也不能闲着,等会儿回去你出面,就说我愿意花钱雇她们给做工的青壮们浆洗缝补衣服,有针线活好的,你也组织起来,给阿升阿斗他们量了尺寸做衣服。” 高进想了想,河口堡今后是自己的地盘,比起古北寨其实更加重要,毕竟古北寨孤悬塞外,又有总兵府那层关系在,日后真要做大了麻烦也多,自己规划的那些产业倒是不能全放在那里,还是在河口堡比较踏实。 “又要花钱。” 听到高进又要花钱雇女工,木兰一下子眉头蹙紧了,朝高进压低了声音道,“老爷,咱们钱再多,也不能这么花啊!” “这也花不了多少钱吧?” 高进算了算,雇堡寨里的女子做些浆洗缝补的活,还当真花不了多少银钱,一个冬天下来左右也不过百把两的样子。 “老爷,帐不能这么算,这里花个百把两,那里用个百把两,用不了几次,那就是千把两银子没了,等到开春,就算商队能直接去鞑子那里做买卖,这一来一回又是两三个月,这要是万一中间出什么事需要用银子可怎么办?” 木兰认真地说道,甚至还比划着个高进算起了账来,在她看来既然给那些青壮们发了工钱,那他们家里的婆娘出来干些缝补浆洗的活儿也是应该,哪有一家人做工拿两份工钱的事情。 “这样不太好吧!” 听到木兰盘算着要怎么让堡寨里那些妇人女子打白工,高进不由犹豫道,不过最后在木兰凶狠的目光逼视下,他还是妥协了,“那这事情就交给木兰你来办吧!” “只是,也要稍微给她们些福利,不,是好处,不然人家要是不好好干活磨洋工怎么办?” “磨洋工?” “就是偷懒的意思!” “大家在一块儿干活,互相都看在眼里,哪个敢偷懒,这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 木兰不以为然地说道,觉得高进就是想太多了,这边地哪处地方有军将叫治下百姓干活,不但管饭还给钱的,河口堡里过去被千户府叫去做活的人家,还得自己带粮食过去呢! “行了,这事情就交给我,扯几块土布出来做赏,就能叫她们卖命干活了。” 最后高进只能听从木兰,毕竟木兰说得有道理,接下来要花钱的地方太多,该省还是得省,青壮们要掘土挑担运砂石,接下来又是大冬天的,是该拿工钱,可是他们家里的婆娘,本来就要做缝补浆洗的活,好像确实不用再出这份钱了。 日头完全升起来时,青壮们都喝了粥,想到接下来给高爷做工还有工钱拿,个个都有使不完的劲。 “来来来,都给我站好了,羊儿沟的站这边,马家村的去那头……” 秦忠这个新鲜出炉的工头走马上,毕竟眼下堡寨里能识文断字,又能被高进委以重任的也就他一个,这时候就是向来不服气他的倪大和马巢也只能乖乖领着手下军丁站在一旁听他差遣。 “这回去以后,非得下苦功认字读书。” 倪大和马巢看着秦忠一脸嘚瑟地在那里点名记录,心里发了狠,他们听马军说了,高爷晚上会教陈升王斗他们识字,只要他们愿意也能去学,听说以后高爷还要在堡寨里建个学堂,教娃娃们读书。 第一百零九章 总得给自己个解释 入冬在即,就是神木堡这样的地方市面也变得萧条起来,满大街都看不到多少人,进城门的时候,看着懒洋洋靠在城墙上晒太阳的士兵,范秀安忍不住拿来和古北寨做比较,最后摇头不已。 “老爷,咱们这就去徐千户府上还是……” 范秀安身边的亲随见到自家老爷进城后忽然有些发愣,忍不住在旁边问道,榆林镇治下,神木东路兵马众多,这人吃马嚼的用度便是商帮们必争之处。 过去延绥商帮的势力主要在延绥州本地还有扬州那边,只是如今扬州那边随着徽商的竞争,动不动就靠着官府发起诉讼打官司,搅和得扬州那边不得安静,便是盐引的利润也大不如前,所以过去瞧不上的那些生意眼下全都做了起来。 “不忙着去,先四处逛逛!” 范秀安摆了摆手,他先前回了趟绥德州,一是和商帮的另外三位掌柜通个气,他的古北寨之行算是失败了,人家关爷压根就没见他,自然也无从谈什么攀附总兵府了,二是把高进这位后起之秀提了下,当然范秀安也没有说太多好话,只是说这位高爷值得延绥商帮关注下。 延绥商帮,七家商号里,范家入商帮最晚,所以范秀安的资历最浅,话语权也不大,不过他如今好歹也是七大掌柜之一,说出来的话总归还是有些分量。 另外三位大掌柜,着人打听了下古北寨的消息后,觉得高进这位四海货栈的新东家值得结交,但也仅限于此,要整个商帮下注在他身上,还是得观望一阵子。 不过这样的决定对范秀安来说已经足够了,如今山陕边地和鞑子的走私贸易,被晋商占了大半,剩下的便是各家商帮和小商队们瓜分了,延绥商帮虽然在陕西这边称得上财雄势大,可是塞外商路,不是光靠钱多就有用的。 鞑子那边没有大主顾,光靠和那些小部落做生意,范秀安还不如回绥德州多倒腾些南北货物的转手买卖,高进那里有素囊部的门路,那位三娘子怕是时日无多,等这位三娘子一死,只怕土默特部还要内斗。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打仗更赚的生意,要是素囊和卜失兔打起来,到时候所需的各种物资便是如流水一般,只要能垄断素囊部的物资供应,那便是为商帮开辟了一大财源,到时候自己在商帮的话语权也能提升不少,所以范秀安才对高进那般上心。 这次更是亲自跑了一趟神木堡,来见徐通这个千户,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别提延绥商帮这种陕西本地的大商帮,这些年显得势弱,不过是商帮重心都在扬州那边,总兵府那里攀不上关系,那是因为总兵府频繁换主,对不少商帮来说,与其费心力结交总兵府,倒不如打点好下面卫所的地头蛇。 以范秀安的身份,那是能和神木县里的指挥谈笑风生的,如今跑来见徐通一个千户,算是给足了徐通的面子,所以他也不急着去徐通府上。 于是随从自牵了马,跟在范秀安身后,在神木堡里到处闲晃起来,神木堡东路是卫所,按着规制一卫兵力五千多人,可是这边是防御河套蒙古各部的东路重镇,实际上在册的兵力超过了七千人,连战马驮马在内有马匹近五千匹。 当然神木堡只是个千户所,边地的城市,其实全靠兵卒和兵卒的家眷填充撑起来的,可是范秀安一圈晃荡下来,却发现那些店铺里本地客人少得可怜。 神木堡这里的生意,范秀安是经手人,当然晓得其中猫腻,神木堡和他们购买粮草以及其他军需辎重,一年就是近十五万两的大买卖,这里面给神木堡上下的回扣就有五万两,只是如今看看这萧条的市面,只怕他们卖给神木堡的那些粮草军需又被漂没了大半。 看着一处街头,几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官军穿着单衣在那里晒太阳,范秀安不禁摇摇头,如今他倒是越发看好高进了,这边地是弱肉强食的地方,只有手上的武力才是最真切的保障,高进舍得在家丁身上花钱,只要财力跟得上,日后必是这神木东路的大人物。 没有了闲逛的心思,范秀安也打消了在神木堡投资下注的心思,他觉得还不如私下把钱投在古北寨那里,至少高进是个懂经济之道的聪明人,不会像神木堡这种地方,上至指挥使,下至小吏,只晓得如何捞钱。 …… 神木堡千户所里,徐通正发着脾气,手下几个属吏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个高进,他以为他是谁。” 徐通咆哮着,把手里一份文书给砸在了地上,先前河口堡百户府被鞑子血洗,张贵全家死绝,他就已经把高进给恨之入骨了。 要知道张贵那厮带着万斤铁器去和阿计部做交易,其中一半铁器是他出的,本来以为能多出条财路,却没想到全都被高进搅黄了。 那时候,徐通差点就点了千户所的兵马去河口堡大杀一通出气了,他娘的连百户府都被血洗,其他堡寨里人家屁事都没有,那不是通匪就是勾结鞑子,全是反贼和乱民。 只不过徐通刚起了这样的念头,神木县里指挥使大人就派人来传话,反倒是要抬举那姓高的小子做这河口堡的百户,要他不要管张家的事。 张贵的死活,徐通哪里会放在心上,他心疼的是自家的银钱,原本那批铁器转手卖给鞑子,他起码能赚个一千多两,而且这条路子能稳下来,那便是细水长流的富贵。如今倒好,他还倒亏了近两百两,指挥使大人给那姓高的说项,肯定是捞到了好处,可到他这个苦主手里却是一根鸟毛都没有,如何不叫徐通心疼得肝颤。 徐通也不是没想过事后报复,只是高进一个边地乡下小子,竟然能让神木县里的指挥使大人给他递话,由不得徐通不多想,于是便按耐住性子,又使钱托了同僚去打听高进的背景,才隐约晓得这小子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是和总兵府有些关系。 这样一来,徐通是不敢轻举妄动了,然后便是总兵府忽然调动兵马,又和火落赤部打了一仗,这里头的猫腻大家当然都看得懂,只是这大头的好处却是叫指挥使大人那里得了,落到他这里连点汤水都不曾有。 现在姓高的小子居然说什么他那里侥幸斩获鞑子首级三十余,请千户所派人去勘验,这不是在向他耀武扬威吗? 徐通先前还不清楚指挥使大人凭什么抬举姓高的做百户,这乡下小子就是有总兵府的关系,他这千户所里论资历接任河口堡百户的人选也有好几个,可是这有军功傍身,再加上指挥使大人发话,这升迁任命还真就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高进手上三十多颗鞑子首级,放到神木堡千户所,也是大功一件,可是对于志不在升迁的徐通来说,这些鞑子首级不过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罢了,真要论功行赏,他这个千户都能往上挪一挪,可是升官去当个佥事,就得调去神木县,在指挥使大人眼皮底下做事情,哪有他这个千户在地方上来的逍遥痛快。 高进认为是向徐通这位上官示好的鞑子首级,上报到徐通这里,反倒是成了徐通眼中的藐视上官,炫耀武力来着! 不过徐通怒归怒,可也只能大骂几句狂妄小儿出出气罢了,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可那姓高的小子背后有靠山,最关键是这小子手上的武力着实骇人,边地这种地方,官位只是面子,武力才是里子,徐通家里也养了几十号家丁,那才是他稳坐千户位子的保障。 高进麾下兵强马壮,就是徐通也不敢轻易造次,不然的话真当他这个千户不敢杀人吗,人活着有价值才能被上面的大人物看重,就好比张贵这个百户死了,有谁在乎,便是徐通自己也压根没在意过张家那几十条人命。 “大人,那姓高的虽然有靠山,可俗话说的话,县官不如现管,这小子再怎么强横,总是您手下。” 看到徐通一顿脾气发的差不多,才有心腹上前细声道,“只要他照常例交银子上来,您何苦跟这么个不懂礼数的乡下小子一般见识。” “再说他既然能吞下那批铁器,又打点了总兵府和指挥使大人那里,说明他在鞑子那里也有门路,这铁器生意总归还是做得,大人还怕不能回本。” 听到心腹的话语,冷静下来的徐通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一时间倒是没有那么愤恨,只是心里面对高进始终心存芥蒂,难以释怀。 “可是这小子这般嚣张示威于我,难道就这么算了!” “大人哪,咱们边地哪有那么多讲究,这总兵府下面桀骜不驯的将门不也多了去,这姓高的不好惹,就当是大人您养了条恶犬就是,只要银钱上不差……” 说话的心腹晓得徐通脾气,于是便开口说道,这才让徐通心里稍微好过一点,只当高进是自己门下恶犬。 第一百一十章 干活居然还给银钱 通往河口堡的官道上,一队披甲顶盔的家丁们策马前行,口中更是不时骂着,河口堡穷困,那所谓的官道自然早就是年久失修,若是一直都是大晴天倒还好,和一般乡下土路一样,可是偏偏前两日刚下过雨,这土路就变成了泥泞地。 这伙赶路的的家丁们披挂整齐,一身分量可不轻,他们胯下的战马哪怕是挑选出来的健马,也只能是走走停停,到最后脚上也是沾满了泥浆水,湿漉漉的很不舒服。 队伍里,徐通阴着脸,河口堡里报功的文书已经到了神木县,指挥使大人那里显然也早晓得有这么一出,他就是想不来这趟也不行。 反倒是同行的范秀安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浑然不在意这糟糕的道路,徐通手下家丁要爱惜马匹,可他是绥德商帮的七大掌柜之一,自然不缺好马,更加不用全身重甲去显摆威风。 “徐千户,你这是何苦呢?” 看着几个下了马,卷起甲胄牵马前行的千户府家丁,范秀安差朝徐通道,他昨天晚上才去拜会了徐通一番,然后两人闲谈时,听徐通提到高进,便寻了个由头和徐通一起过来了。 古北寨那里,绥德商帮或者说是范秀安打算插一脚,不过他也看得出来高进是个强势的,这种人只能市之以恩,而不是凌之以威,所以这趟他也算是专程过来,趁机向高进市恩的。 “范掌柜,那高进小儿是虎狼之辈,我若不带这些人,只怕他未必会把我这个上司瞧在眼里。” 徐通自己并没有着甲,骑的马匹也比手下家丁更加雄壮,不过仍旧被溅了满裤脚的泥巴,只是哪怕再满腹怨气,可是范秀安身份不低,他也只能按捺着性子答道。 “哦,那高进如今可怖么,连徐千户你……” 徐通这里,范秀安自然是装作不认识高进的,只不过他听徐通居然称呼高进为虎狼之辈,倒是颇觉有趣,高进如今不过区区一百户,居然就能叫上司如此忌惮,也不知是好是坏。 “哎,范掌柜,你有所不知,这高进小儿真要论起来,出身也不简单,他阿大高冲,当年也是我神木卫里有名有姓的虎将,高丽战场上曾立下大功,按说这河口堡本就是他们父子两的,只是他们始终不是咱们这边本地人出身……” 范秀安是绥德商帮的七大掌柜,如今神木卫的生意都是由他打理,真要从身份论,范秀安是和神木卫指挥使打交道的,对徐通这样的千户来说,范秀安反倒是他们要讨好的财神爷,于是回答时自然无比上心。 范秀安听着徐通所言,也是一时间默然无语,边地将门排外,地方上的卫所其实也是一样,高家是从高进祖父那代迁到神木卫的,高进父亲高冲出生在海宁卫,哪怕他少年时就在河口堡这边长大,可是在徐通这样的本地军将眼里,高家就是外来户。 高冲当年在高丽战场上立的功劳不小,可还是受到了排挤,当年张贵能挤掉高冲,当上河口堡百户,还不是神木卫里有大人物要敲打高冲,本来高冲若是服软,未必不能官复原职,可他性子倒倔,索性解甲归田去跑商了。 如今高进上位,要坐这河口堡百户的位子,对徐通他们这些本地军将来说,自然不愿意,高进虽然出生在河口堡,可仍是他们眼中的外人,更何况高家是神木卫这边浙兵里的翘楚,高进一旦起势,难保神木卫下其他浙兵家里的子弟就会去投奔他。 当年从蓟辽边镇迁到榆林镇的浙兵到现在传家最多也不过三代,大都还保留着军中武风,真要论能打,可比榆林镇这边关墙的军户子弟强不少,只不过当年朝廷说是要以浙兵充塞,以加强武备,换个意思说就是觉得九边边镇的军户都不如浙兵。 于是被边地将门们故意挑拨,本地军户是相当排斥落户的浙兵,当年高进爷爷那一辈时,因为都是蓟辽戚家军出身的将官,多少还抗得住一下本地将门的打压,能庇护随迁的部下。可到了高进父亲那里时,便是来自本地卫所和将门的打压。 这么一来便导致浙兵们更加抱团,高家商队以前便是以河口堡的浙兵老兵为主,也就是高进父亲高冲为人豪迈慷慨能服人,队伍里才有河口堡本地军户出身的几个好汉,大伙儿也能相处融洽。 边地是弱肉强食的地方,谁手下兵强马壮,就是上司也要忌惮几分,高进如今那高阎罗的名声也不算小,更是随着古北寨的客商们归乡,传遍了整个神木东路。 麾下突然冒出这么个强横之徒,徐通这个做上司的哪里能够安然处之,这趟他亲自来河口堡勘验首级,点齐了府里的家丁,全身披挂,说穿了便是要向高进示威,让这个小儿知道他的厉害。 听着徐通唠叨高进不懂规矩,范秀安却是笑而不语,他算是看出来了,自己身边这位神木堡的千户当真就是个色厉内荏之徒,他若是真有胆魄敲打高进,何需带那么多家丁全副武装撑场面,只带几个随从就行了,难道高进还敢动他不成。 如今倒好,徐通气势汹汹带了家丁前往,便是高进真的落了他的面子,传出去也没人会说高进的不是,反倒是会嘲笑徐通。 只是这些关节,范秀安是不会去提醒徐通的,毕竟他要和高进合作,高进和徐通这个上司闹得越僵,他这个中间说合的人才越有价值不是。 …… 河口堡的寨门前,看着前方奔来的快马,守城的马巢来了精神,随着他一声吆喝,城门口的官军持矛向前,做出了警戒的姿态,直叫对面奔来的骑士立马就放慢了速度。 范勇离着河口堡城门还有二十多步距离的时候,就勒住马匹从马上跳了下来,看着对面那些虎视眈眈的官军,不由心里嘀咕起来,他不过一个传信的,至于这般如临大敌吗! “哪里来的?” 马巢看着来人下马,倒是上前仔细打量起来,如今天已入冬,边地的堡寨基本不会有外人过来,这来人虽是下人打扮,可身上的粗布棉衣瞧着成色颇新,倒像是大户人家里的家奴。 “在下范勇,乃是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拜见高爷的。” 范勇倒是没在乎马巢的无礼,这些边地的粗坯厮杀汉都是一个尿性,“我家主人和高爷是古北寨的旧识,你只需向高爷禀报就是。” 范勇没提自家主人的名字,不过马巢也没在继续盘问,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消遣他们,于是朝身旁部下道,“且带这位范老兄休息下,我自去向高爷禀报。” 范勇看着那些官军一板一眼地上前牵马,带他进了堡寨,也是不由四处打量起来,他是范秀安的心腹,只不过当初被留在绥德州照看产业,这趟才被范秀安带出来,被提前派来和高进报信。 这时候的河口堡,原本年久失修的城墙被翻新了一遍,张贵花了偌大心思起的百户府,直接被高进给拆了,里面用的青砖都被拿来加固河口堡的城墙,眼下堡寨里正有青壮们在施工,经验丰富懂建筑法式的当了班头,指挥底下青壮们如何干活,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范勇在城门里休息,正看着这些青壮们是如何干活,也不由啧啧称奇,要知道他也算是见多识广,却想不到河口堡这等乡下地方,这做工的也这般有规矩讲究。 “老哥,那位班头是哪里的大匠?” 范勇和边上的官军攀谈起来,他见那班头指挥手底下的青壮,如臂指使,不由大为好奇,他以前也就见过县城里富贵人家起大宅的时候,请的大匠才有这般声势,手底下学徒个个听话。 “你说辛班头,他哪里是什么大匠,不过懂些建造法式,以前在神木堡修过城墙,才被高爷提拔当了这个班头!” “可我看这些干活的个个都对他敬畏有加,还以为是哪里的大匠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咱们高爷重规矩,各人有各人的分工,底下这些做工的哪个要是敢怠慢活计,可是要扣工钱的……” 范勇听着那官军的回答,不由大吃一惊,他还是头回见到边地堡寨这修城墙的还要给工人们发工食银的,其他地方可都是要百姓们自带干粮去干活的。 就在范勇还想闲聊几句的时候,只见马巢匆匆到了,朝他道,“你随我走吧,高爷要见你!”于是范勇便只能跟着马巢而去,路上看到那被拆了大半的原百户府,不禁多嘴问了一句。 “高爷说了,要是堡寨守不住,这百户府修得再坚固有个鸟用,还不如拆了拿来修城墙。” 和马巢一问一答间,范勇自到了高府,比起哪怕成了废墟也能见规模的百户府,高府倒是显得普通许多,不过范勇不敢怠慢,这位高爷不是俗人,不然哪能被自家主子这般重视。 到了大厅,高进见到马巢领进来的范勇,也不等范勇开口,直接问道,“范兄派你来的,可有要事?” “小人范勇,见过高爷,我家让我过来,确实是有消息要禀告高爷!” “这四周都是我心腹,你不必顾忌,直接说吧!” 见范勇答话后环顾四周,高进却是笑了笑,一番话叫领范勇进来的马巢挺直了胸膛,满脸高兴。 “高爷,这趟神木堡的徐千户亲自带人过来勘验首级,而且还带足了府里的家丁,我家掌柜说,还请高爷需得小心才是。” “范兄有心了。”听到范勇带来的消息,高进点了点头,然后自让人好生招待范勇,然后径直点齐了府里的伙伴们,既然那徐千户想要给他来个下马威,他自然不能不接招。 第一百一十一章 制不住 河口堡挨着窟野河,治下五个村庄大都是平原,没什么高山峻岭,只是有些丘陵罢了。 张魁背着弓,站在一处土山丘上,伸长脖子张望着,看着不远处的官道,眼睛瞪得极大。 杨大眼瞧着张魁一副认真模样,忍不住在旁边笑道,“你这憨子,二哥只是让咱们过来盯着点,又不是要咱们杀那姓徐的……” “大眼儿,俺不是憨子。” 听到杨大眼的戏谑之语,张魁怒目而视,那双牛眼一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好似两只铜铃一般。 “行行行,你不是憨子,你眼珠子瞪起来比我还大,干脆叫张大眼得了!” 想到自己那土气的名字,再想想张魁的名字,杨大眼眼珠一转,却是朝张魁蛊惑起来,只不过他话未说完,便猛地神色一震,看向那破破烂烂的官道方向。 张魁本来要发火,可是却被杨大眼低喝住,“人来了!”他循声看去,只见官道远处有大股马队出现,心里不由沮丧起来,没想到自己还是输了身边这可恶的大眼儿一筹。 “一、二、三……三十四个,这位徐千户倒是下得好本钱!” 杨大眼目力惊人,很快便数出了徐通队伍里披甲的骑马家丁,哪怕是他见过阵仗,也不由有些惊讶,要知道这些骑马家丁都是全身披甲,虽然看着不如总兵府里杜铁牛那批人身上的甲胄精良,但也不是什么样子货,从头到脚都遮护住了。 “这姓徐的果然不是什么好鸟,怕是没少搜刮民脂民膏!” 杨大眼愤愤地骂了起来,想他们身上穿的也不过是锁子甲,唯一那十多领铁甲还是从张贵父子和他手下那些家丁身上扒拉下来的。 尽管身上沾了泥土,但是全身铁甲的千户府家丁在太阳底下仍旧显得晃眼无比,张魁不像杨大眼那样开过眼见过世面,一时间瞧得有些发呆。 “发什么愣,还不走!” 杨大眼拍醒了张魁,然后拉着这个新入伙的小弟走了,他们这边离着河口堡也就三里多地,回去刚好和二哥报信。 “哦,好!” 张魁回过神,不过仍旧是老瞅着远处那些家丁身上晃眼的盔甲,他过去和阿爷住在墩台里,唯一的娱乐便是难得去堡寨换些盐巴的时候听辛伯说书,最喜欢的便是一身银甲在长坂坡百万曹军里杀了个七进七出的赵子龙。 “别瞅了,二哥说了,以后咱们迟早能有更好的盔甲,比这些铁疙瘩强多了!” 看到张魁的样儿,杨大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初他们初次见到总兵府杜铁牛那伙人,不也一样吗! 下了土坡,两人翻身上马就朝着河口堡跑去,那边高进可是已经做了准备,就等他们的消息。 …… 河口堡的城门口,堡里的官军都换上了浆洗过的干净战袍,在马军的指挥下排成了两个方队,训练了那么久,这些官军虽说不如高进手下的家丁那般精锐敢战,但是拿出来做样子却是绝对不虚。 一水儿的大红色鸳鸯战袄,两个方队,一伙儿持矛,一伙拿盾,就那般站在原地瞧着也够威风唬人的,原本河口堡里还在上工的青壮们都得了消息,全都放了手下的活,赶到了城门口外面凑热闹围观。 高进自己领着陈升王斗他们这些同伴骑在马上,这时候不远处杨大眼和张魁打马而来,不多时便到了近前,“二哥,那姓徐的来了,手下三十多号人,后面还跟着范掌柜。” 在古北寨的时候,范秀安这种八面玲珑的自然也跟高进手下众人混了个脸熟,像是杨大眼王斗他们都对这位年轻的范掌柜印象不差。 “知道了,归队吧!” 高进点了点头,说起来他当初给神木堡行文报功,确实是没想到徐通这个千户会亲自跑这一趟,而且还带了全副武装的家丁过来。 看着镇定自若的高进,官军队伍里,老何几个老兵油子也是暗自佩服,要知道这来的那位徐千户可不是什么善茬,徐家三代在神木堡当了几十年的千户没挪过地方,是彻头彻尾的坐地虎,当年高大虫的百户位子,据说就是这位徐千户给设计弄掉的。 自古道县官不如现管,这神木堡千户所便是下面河口堡等十个百户所的顶头上司,只不过边地关墙,虽说也有王法,但终究还是得靠拳头说话,千户所拿捏地方百户所,靠的也不仅仅是官位,更是要看手上的实力。 …… 距离河口堡尚有一箭之地时,徐通已然看到了堡寨前严阵以待的队伍,就在他有些发愣时,只听得对面忽地爆发出了整齐的呐喊声,“河口堡上下恭迎千户徐大人!” 一声喊后又是周而复始,那“河口堡上下恭迎千户徐大人!”的喊声响彻旷野,按说这等列队欢迎的场面也够气派了,只是徐通见了听了却越发不是滋味,脸色亦是更加难看。 范秀安在旁笑而不语,他就知道高进不会向徐通示弱,在古北寨的时候,他多少了解这位高阎罗的脾性,不是不能伏低做小,对着那总兵府不太地道的做法,高进便是半句怨言也无,即便他几番试探,从高进口中说出来的也只是承总兵府大恩,他当衔草结环以报的漂亮话。 可是对于徐通这等并无必要低头的,这位高爷就是寸步不让的桀骜性子了,范秀安看着徐通那越发难看的脸色,倒是想看看这位世代盘踞神木堡的老牌千户打算怎么应对。 “范掌柜,你可看到了,这高阎罗当真是好威风,好霸气!” 徐通皮笑肉不笑地朝范秀安说道,他知道这位范大掌柜是在指挥使大人跟前说得上话的,他想要从官面上拿捏高进,并不是容易事,毕竟高进也有背景,他就是去指挥使大人那里说高进坏话也没什么用。 “徐千户,我看这位高百户对您挺恭敬的,何故如此?” “我这趟过来,并未提前告诉他,他倒是早就知道我要过来,摆了此等阵势给我看。” 看着故作不知的范秀安,徐通也不由暗骂这些做生意的都是奸猾如鬼,可面上却不敢有所表示,只是看向远处河口堡列阵的队伍冷声道。 “全部列队,给我冲一冲,我倒要看看这高阎罗的成色如何?” 带了府里家丁过来,又兼披了全身甲,徐通本就是要来杀一杀高进的威风,只是不曾想被高进提前晓得,不过这样也好,他倒是不相信河口堡那些官军面对他这边三十多骑的冲锋还能保持队列。 随着徐通的吆喝,他麾下的家丁很快便开始整队,到底是徐通经营了十多年的老班底,三十二名家丁很快便调整了队伍,形成了一字横队。 徐通这边的动静,自然也是被高进他们看到了,看着那些全身披甲的千户府家丁拉开横队,高进就知道他们是要冲锋了,当即回头朝马军道,“马叔,看起来千户大人是要试试我河口堡军容,你让大伙儿打起精神来,莫要被小瞧了。” “高爷放心,谅他们也没那个胆子真杀过来,不过是做做样子,咱们这边扛得住!” 马军瞅了瞅对面拉开阵型的重骑家丁,一脸的自信,他去过千户府给徐通做过工,对这些千户府家丁也算了解,知道他们都是被好吃好喝地供着,真要论骑战的武艺,未必差了总兵府和那些将门,只不过徐通这厮胆小,他麾下这些家丁虽然武艺娴熟,但是缺实战,硬碰硬的大仗没打过。 “盾牌手上前,长矛手跟进!” 随着马军的吆喝,河口堡的官军应声而动,他们已经习惯了马军的指挥,哪怕这时候对面那些披着重甲的千户府家丁已经骑马小跑起来,哪怕他们是要和神木堡的千户老爷做对,可这个时候竟是没人胆怯退缩,实在是高进已经彻底折服了他们,谁都知道跟着高爷有肉吃,至于那位徐千户,自有高爷顶着! 一箭之地,刚好够骑兵起势冲锋,对于连续练了几个月队形的河口堡官军来说,也足够他们摆出前盾后枪的严整阵型,他们这几个月的训练量都赶得上九边官军里号称精兵三年的量了。 于是千户所的家丁们刚刚策马冲锋距离过半的时候,对面的河口堡官军就已经摆了个结实的步阵出来,而且面对他们的冲锋毫无畏惧之色,当距离不到三十步时,他们依然看不到对面有动摇的样子。 瞬息间又是十余步距离过去,千户府的家丁们终于只能勒马转向朝右侧掠去,最后只有那卷起的烟尘罩向始终没有动过的河口堡官军。 烟尘散去,千户府的家丁们勒马而停,不远处本等着看高进笑话的徐通脸色铁青,他不是不晓兵事的,刚才他麾下家丁再不勒马转向,面对那等大盾立起,长矛透出的步阵,战马也会本能地选择闪避。 “好一个高阎罗,麾下官军精锐如斯!” 张贵手下脓包至极的官军,怎么到了这高家小儿手里,就变得如此勇悍,徐通实在是难以理解,而刚刚夸了海口的他这时候听到范秀安的赞叹,更是觉得脸上无光,不由骂道,“一群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看着因为丢了面子而迁怒于手下的徐通,范秀安不由暗自摇头,这位徐千户看着像是位有官威的将爷,可这气度着实是差了高进许多!这日后能制得住高进才是见了鬼! 第一百一十二章 看不透 重新整队的千户府家丁们茫然地在原地等候,这时候先前被吓散的河口堡青壮们才重新聚拢回来,他们这些从未经历过阵仗的自然禁不住刚才这些全身披甲的千户府家丁冲锋起来的骇人气势。 官军阵势里的马军心里其实也捏了一把冷汗,也就是笃定这些千户府的家丁只是佯作冲锋威吓,他手下这些官军才能立定阵脚没有动摇,要是对方马术再高超一些,继续冲近十步之内,只怕他这边前排的盾牌手就要崩掉了。 看着那些大腿不自禁地打着摆子的盾牌手,马军不好大骂,只能低喝道,“都打起精神来,今日你们的表现,高爷可都看在眼里!” 听到马军这番话,河口堡的官军们都是大为振奋,刚才被千户府家丁抵近冲锋的后怕立时便没了,个个精神十足的在马军吆喝下重新列队退回了原来的地方,而这番动作也叫不远处策马缓缓而来的徐通脸色更加阴沉。 “老爷。” 徐通和范秀安一行到了后,千户府家丁里的头领徐刚满脸羞愧地说道,他们这些家丁向来眼高于顶,哪想到会在河口堡这等穷乡僻壤落了面子,更重要的是没有完成徐通交代的吩咐。 “高进见过千户大人。” 徐通这时候总算是压住了心头的怒意,他晓得这时候就是责骂徐刚这些手下家丁也不过是被高进他们笑话,于是朝前方下马行礼的高进淡淡道,“高百户多礼了,我可受不起啊!” 看到明明失了先手气势,还要强自硬撑的徐通,一旁的范秀安不免心中鄙夷,只是脸上却不曾表现出来,不过人却从马背上下来,颇为热络地朝高进道,“原来高百户这般年轻,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在下范秀安,忝为绥德商帮的掌柜,见过高百户。” “范掌柜抬爱了,千户大人面前,高进不敢称英雄。” 高进看着僵坐在马背上的徐通,仍旧是摆出了一副低姿态,他虽然不惧徐通这个顶头上司,但是该有的礼数和表面功夫他还是要做足的。 手下家丁没能给高进一个下马威,如今范秀安这位绥德商帮的大掌柜都下了马,高进话里又挑不出毛病来,徐通只能干笑一声,从马背上下来,朝高进道,“高百户真是好手段,这河口堡的官军居然能练得如此精锐,怕是下了不少功夫吧!” “千户大人说笑了,我河口堡官军训练有素,都是已故的张百户功劳,高进不敢贪功。” 高进看着千户府的家丁们随着徐通纷纷下马,自是让人去接了他们的马匹,这时候他才放下心来,对着徐通别有用心的问话,泰然处之地答道。 看着一副坦然姿态的高进,徐通不禁更加忌惮,他本以为高进年轻气盛,却没想到真照了面,这小儿答话时简直一副滴水不漏的姿态。 “大人,这便是高某此次斩获,还请大人勘验。” 看到徐通忽然间冷笑不语,高进也不在意,只是让马军掀开了那车腌了许久的鞑子人头,这三十多颗脑袋是关爷留给他,送给神木堡做人情的,哪怕徐通不待见他,可这些首级能给神木堡上下带来的好处却不是假的。 哪怕徐通这个千户不在意升迁,但是分润到下面,其他百户多少都要承高进的人情,更何况高进能拿出这么多首级,不管是武力还是背景都能叫神木堡其他人生出结交之心,哪怕碍于徐通的面子不敢结交,但至少也会有所顾忌,不会和高进主动做对。 几十颗叠得整齐的鞑子首级就这般猛地暴露在徐通一行人面前,饶是徐通也不由被震了一把,想他堂堂的神木堡千户所的实权千户,这辈子加起来的斩首数也就二十级不到,如今眼前这高家小儿年纪轻轻,出手就是近四十颗鞑子首级,如何不叫他羡慕嫉妒。 范秀安是生意人,不过是能提刀砍人,也能数人头做买卖的狠角色,他见徐通脸色变化得好像走马灯一样,便晓得这位气量狭小的千户只怕又在想些没用的事情,高进气候已成,不是他想打压就能打压的。 事已至此,徐通该做的便是卖好高进,就是日后想对付高进,此时也需得做出副亲近的模样来,像这般喜怒形于色,不是叫别人提防吗! 范秀安微微摇了摇头,觉得徐通这个神木堡千户不值得深交,倒不如利用此人示好高进,于是他走到那车鞑子人头前,随意拿了一颗,用手抹去上面石灰,看了看髡发的头皮颜色还有牙口后朝徐通道,“果然是真鞑子,范某倒是要恭喜徐千户,麾下添一猛将,还有此大功,怕是能去神木卫里走一遭了。” 听着范秀安的恭喜话语,徐通只能强作笑颜,嘴上还只能夸道,“高百户确实是员虎将,倒是徐某占便宜了。” 千户府的家丁们看着那一车鞑子人头,再不复原先的傲然,他们都和鞑子见过仗,去年官总兵出兵河套,他们也都跟徐通走了遭,和猛什克力部的鞑子纠缠过一阵,知道想要拿取鞑子首级的难度。 “徐大人,范掌柜,里面请,高某在堡寨里备了酒宴,还请两位赏光。” 高进见徐通压根没心思去勘验那些鞑子首级,他也不在意,只是拱手朝两人邀请道,范秀安先前派人报信,他便知道徐通来者不善,只不过他眼下的实力足以叫他无惧这位上司,只不过总不好撕破脸皮,毕竟他还要在这边军的体制内厮混,不能随意落个忤逆上官的坏名声。 “高百户客气了!” 徐通这时候满肚子气,哪还吃得下什么酒宴,可是范秀安先开了口,他也只能随着装样子,便是他那些手下这时候也都松了口气,要知道他们赶了大半天的烂路,又全身披挂,早就饿的不行。 看着千户府的家丁们鱼贯入了堡寨后,被凑起来看热闹的青壮们才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刚才这些千户府的家丁初到时,那位徐千户骑在高头大马上那叫一个威风,可还不是在高爷面前落了下风。 “我看那些千户府的家丁也不过如此,没瞧见他们看到那些鞑子脑袋时,眼睛都绿了!” “那可不是,这么多首级,得是天大的功劳啊!也就高爷大方,才白送给那徐千户!” “行了,你们懂什么,这还不是高爷念着咱们这些乡里旧人,要不然这一车鞑子脑袋都够高爷去当个千户老爷了,何必还留在咱们这河口堡当个百户。” 青壮们的议论里,自然不乏倪大马巢他们为高进扬名,只说高进是为了河口堡上下才委屈自己当了个小小百户,不然凭的那车鞑子人头,几十颗脑袋,当个千户也是绰绰有余,没见总兵府的老爷动用大军过万,也才砍了近三百颗鞑子脑袋么! 议论过后,青壮们也都是纷纷散去做工,不过大家心里也都火热得很,觉得遇上高爷这样顾念乡里的本堡百户,日后说不定自己也能跟着高爷奔个好前程。 …… 堡寨里,张贵原先起的百户府拆了大半,不过仍旧留了厅堂还来不及拆掉,高进摆宴的地方就放在了这能一览无余百户府废墟的地方上。 厅堂外面的空地,摆了十几张桌子,足够一百多人入席的,上面摆了碗筷,也放了酒坛,千户府那群家丁正饿得厉害,哪里还在乎地方。 徐通则是脸色难看的看着这百户府的废墟,要不是范秀安在边上笑意吟吟混不在乎,手下那群家丁又都下了马,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他只怕是要当场发作。 “呵,高百户倒是选的好地方啊……” 徐通阴着脸,说话时声音也有些阴阳怪气地拖长了,他来河口堡是要给高进下马威的,却不曾想到了之后反倒处处受制于人,眼下这高进把酒宴放在这百户府的废墟上,分明是在向他示威。 “叫大人见笑了,寒舍简陋,实在容不下太多人,不得已才只能把酒席放在这里。” 高进倒是面色如常地答道,然后指了指四周光溜溜一片的空地道,“大人有所不知,咱们河口堡的城墙年久失修,高某也是没法子,才只能拆了东墙补西墙,还请大人见谅。” 徐通还能说什么,他就是想翻脸也没有本钱,没见自己那群废物手下已经坐在外面的席面上只等着上菜了,更何况高进这厮居然还让河口堡的官军全来了作陪,至于他身边跟着的那群伴当则是坐在外面离他们最近的一桌。 早就被搬得一空的厅堂里,偌大的席面上只坐了高进他们三人,随着外面的吆喝声,在后边支了大锅烧菜的厨子们开始轮番上菜,不过一会儿外面便传来了吃喝说笑声。 “大人,咱们河口堡穷,没什么好酒招待,还请您多担待!” 厅堂里的席面上,倒是早摆了一桌酒菜,高进更是亲自抄起酒壶,为徐通的酒杯里满上后,才为一旁作陪的范秀安满上。 徐通看着面前酒杯里酒液清冽的汾酒,一时间倒是弄不清楚高进究竟想做什么,他本以为高进真会拿劣酒来招呼他,却没想到这一桌酒菜倒是不差,这让他越发看不透高进这个年轻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人心忌贪 酒是好酒,可是徐通喝在嘴里,却毫无半点味道! 明明自己来河口堡,是要给高进下马威,敲打这个小儿的,可如今倒好,被这小子喧宾夺主,他堂堂的千户像是来做客的。 一杯闷酒下肚,心头诸多想法变换,徐通觉得不能继续被高进牵着鼻子走,于是当高进要再次为他斟酒时,他伸手拦了下来,“高百户,这酒不急着喝,有些话还是得挑明了说,不然这酒我喝得不踏实!” 高进握着酒壶的手稳得很,听到徐通的话时,仍旧是脸上堆笑道,“大人有话不妨直说,小人洗耳恭听。”说罢放下酒壶,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好似真的要聆听徐通的教诲般。 徐通开口前,却是瞧了眼范秀安,他们来前也商量过,这位绥德商帮的大掌柜是来求财的,虽然也愿意帮他敲打高进,但却是唱白脸的,这红脸的角得他来唱。 “高百户,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张百户是你杀的,这百户府也是你灭的吧!” 徐通沉下了脸,声音压得极低,看着倒也是有几分千户上官的威严在那里,范秀安在旁边也是故作吃惊,收敛了脸上笑意。 被徐通阴森的目光逼视,高进不为所动,脸上仍旧挂了几分笑意,只是待徐通说完,方才沉声答道,“大人说笑了,这张百户是死在鞑子手上,河口堡上下官军俱是见证,至于这百户府更是被马贼灭门,彼时小人正在关墙外面,大人怕是弄错了吧!” 见高进开口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徐通脸上冷意更甚,“高百户,眼下不过你我和范掌柜三人,还要瞒着本千户吗,张贵是什么人,本千户还不清楚,他要是能主动和鞑子交战,只怕太阳得从西面出来。” “至于这百户府,我可是听说那伙马贼来了后,只杀了张百户阖府全家,对其他人家秋毫无犯,你觉得这可能吗?” 徐通反问道,这塞外的马贼是什么德性,大家谁不清楚,能进了堡寨,结果便只洗了百户府不去碰其他人家,就好比老鼠掉进米缸里没有糟蹋粮食那般可笑,高进编的借口不过是糊弄下愚夫愚妇罢了,真摆到面上细论,骗得过谁! 只是神木卫里那里不愿深究,指挥使大人得了好处,更是乐得装糊涂,徐通也只能用言语逼迫一二,让高进主动承认这些事情,只要高进认了,有范秀安在旁边作证,那便是被他拿了把柄。 看着一脸咄咄逼人的徐通,高进脸色不变,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徐大人,您说的可都是推测之词,张百户许是转了性子要建功立业才去和鞑子拼了个你死我活,至于血洗百户府的那伙马贼,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好一个胡搅蛮缠,高百户,可真有你的,怎么,男儿大丈夫,敢做不敢当吗!” “徐大人说什么胡话,我高进从来没做过的事情,缘何要我认了,难道徐大人这次过来,就是为了逼高某认下这些不曾做过的事情吗?” 看着忽然拍案怒声呵斥的徐通,高进亦是笑脸转冷,说话时亦是变得不客气起来,身上那股气势比徐通只强不弱,这里是河口堡,乃是他的地头,徐通是龙也得给他卧着,是虎也得给他盘着。 “高冲何等英雄,没想到生个儿子居然是这般无赖!” 徐通见高进死不松口,不由抬出了高进的父亲高冲来激怒高进,只不过高进听了却毫不在意,只是拱手道,“承蒙徐大人夸奖,我父亲自是英雄好汉,小子无能,万万不及我父,当个无赖儿也甚好。” 看着油盐不进的高进,徐通怒意勃发,不由猛地起身道,“高进,你真当我不敢动你吗!” 徐通这一声怒吼,便是连外面吃得热火朝天的众人也都听了个清楚,千户府的家丁们应声而动,而河口堡上下官军也全都拍案而起,陈升王斗他们那一桌,亦是跳了起来。 千户府的家丁们方才入席间,虽然没有卸甲,可是没了战马的他们,手上又没有趁手兵刃,一下子被两倍于己的河口堡众人逼住,也不由有些心虚,要知道方才城门口他们可刚试探过,这些河口堡的官军不是别处地方的怂包,那可是步阵能顶住他们冲锋气势的精锐。 因为得过高进的吩咐,陈升王斗他们起身后都没有做声,只是目光冰冷地瞧着那些千户府的家丁,只要对方敢动手,他们便敢下死手。 徐刚同样不敢开口,自家老爷可还在里面呢,再说了现在敌众我寡,真动起手来,还是他们吃亏。 “徐千户好威风啊,不过我高某别的不多,就是胆子大。” 高进并没有起身,仍旧是端坐在那里,冷眼瞧着徐通,给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后朝徐通道,“高某就坐在这里,徐千户不妨动来试试!” 刹那间,徐通真的恨不得抽出腰里的长刀,一刀把高进砍成两半,可是他没有那个胆子,这个不知上下尊卑和礼数的乡野小儿,总有一日他要叫他知道得罪他的下场。 一时间,厅堂里外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徐通握刀的手背上青筋直跳,他不敢动手,可也不能就此服软,于是只能看向一旁似乎被吓到的范秀安。 就在双方僵持,徐通就要开口的时候,范秀安才好像回过神来一般,猛地起身按住了徐通,然后朝高进道,“高百户,徐大人可不是那个意思,你怕是误会了!” 说完这句话,范秀安把徐通按回了座位,然后却是走到厅堂门口,看着外面站起来黑压压的一片人群高声道,“都站着做什么,刚才是千户大人和高百户闹着玩儿呢,都坐下吃,坐下吃!” 有范秀安打这个圆场,徐刚张望了眼,只见自家老爷果然复又坐下,于是他率先领着千户府家丁重新坐下,随后陈升才示意众人都坐下继续酒宴。 看着消失的嘈杂吃喝说笑声再次渐渐响起,范秀安才重新坐回厅堂里的席面上,这次换成他执了酒壶,给徐通还有高进倒酒,给酒杯满上后方自开口道,“徐大人,俗话说得好,人死不能复生,这张百户既然死了,您又何必在乎他是怎么死的?” “这死人可不能给您赚来白花花的银子,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范秀安唱起了白脸,不过徐通怒气未消,这个当口也仍旧不发一言,只是恶狠狠地把杯中的酒给一口闷了,高进先前占了上风,这个时候自也不会再去刺激徐通,同样喝了酒朝范秀安道,“范掌柜说得在理!” 范秀安笑了笑,然后自是朝高进道,“高百户,你有所不知,过去这张百户是为咱们绥德商帮做事的,如今他死了,不管是谁当了这河口堡的百户,先前张百户欠下的因果,总得有人担着不是?” 高进和范秀安早有交集,知道绥德商帮这几年在神木东路多有渗透卫所做生意,只不过张贵那所谓的因果只是个方便介入的借口罢了,眼下他自然也不会去拆装,只是点头称是,“范掌柜说得有道理,既然高某接下来要当这个百户,张百户留下的因果,高某自然担着,只是不知道范掌柜需要高某做些什么?” 看着范秀安和高进交谈,徐通没有插话,范秀安是商人,绥德商帮也是他惹不起的势力,要是这范秀安能和这高家小儿谈妥生意,只要不短了他的好处,今日这口恶气他便吞下了,就像范秀安说得那样,别和银子置气。 “张百户那里呢,过去咱们商帮花了不少心思和财力,这好不容易才打通了和鞑子买卖的门路,如今张百户死了,高百户你得接起来,要知道范某和徐大人这里好说话,可商帮那边却不是好相与的。” 张贵先前的铁器生意,大头还是徐通私底下得了消息弄的,对绥德商帮来说,万把斤的铁器只是小买卖罢了,但是这种生意有一就有二,若是能稳定下来,便是绥德商帮也是要插一脚分肥的。 “高百户要坐稳这个百户位子,那这铁器盐货的生意都要接起来,万不能断了,不知道高百户意下如何?” “这是应有之意,高某在归化城那里还有些薄面,只要是徐大人和贵商帮发话,高某绝无推辞,这盐铁茶布的生意,高某都接得下来。” 高进瞧了眼不做声的徐通,却是大包大揽道,人道千里做官只为财,这边地的军将更是贪婪,像是徐通这样的坐地虎,只要有好处能给他们,什么仇怨都能摆一边。 “哦,想不到高百户在鞑子那里有那等关系!” 范秀安早就知道高进和素囊部有门路,但是徐通不知道,便故作吃惊地问道,“不知道高百户和鞑子哪家台吉有些交情?” “不瞒范掌柜,我父亲生前已然走通了素囊部的门路,这盐铁茶布,贵商帮给再多的货我也是吃得下的。” 高进这番话说出口,就是徐通也变了脸色,他让张贵做的铁器生意,其实是通过阿计部和察哈尔部做交易,期间转折麻烦不说,而且在朝廷那里,对于察哈尔部所在的左翼蒙古向来是以打压为主,尤其是这几年察哈尔部野心勃勃,想要统一蒙古,便更加提防了。 和察哈尔部做生意固然能赚钱,但是风险也大,高进说得若是真的,能和素囊部做交易,自然比和察哈尔部做要强,要知道土默特部这些年内讧不休,就是因为素囊部觊觎汗位。 “高百户,你可得知道,有些话可不能乱说,说太满是要出大事的!” 徐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满脸的贪婪,而高进只是淡然回应道,“大人放心,高某还不至于拿自己的小命来开玩笑。” 第一百一十四章 认不认 既然高进那里有稳赚不赔的买卖,徐通看在日后白花花的银子份上,便放下了和高进之间的恩怨,有范秀安从中穿针引线,两人倒也互相敬酒,觥筹交错间能闲谈起来。 高进不惧徐通,但也不愿意彻底得罪死这个上司,如今双方有缓和的余地,他也乐得卖个好,毕竟只要能用钱买个太平,那都不是事儿! 酒过三旬,高进自招呼了陈升进来,将早就准备好的银钱拿了上来,陈升进去时,那托着木牌的手都有些晃,实在是心疼的,前几日刚抄了徐家几户大户,到手一千多现银,如今转个眼便要去掉小一半,谁能甘心,也就二哥眼都不眨地能送出去。 红漆木盘放在了徐通面前的桌上,这时候徐通已有几分醉意,不过还算清醒,看着上面还盖着红布,不由道,“高百户这是何意?” “区区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高进拂去了木盘上的盖布,然后便是一坨坨挑选出来大小相等的银锭出现在了徐通眼前,这满眼的银花瞬间让他那微醺的几分醉意荡然无存。 徐通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他是见过大钱的,可是在高进这儿,他早就绝了能挽回在张贵那里那笔铁器生意的损失,毕竟自打来了这河口堡后,高进表现得都极为强势,却是没想到突然给了他这样的意外之喜。 骨子里贪婪的徐通就是想矜持也矜持不了,听到高进的话,他的手便不自觉地拿起一坨银锭掂了掂分量,足有二十多两重,而且看成色便晓得是边地那些大户人家私下把银钱熔了以后打的传家银,拿到市面上折换官银都能多算一些。 眼前盘子里这样的银锭足有二十多个,这粗粗一算便有五百两,可绝不是什么区区心意! 徐通很快压下了心头的念想,他知道高进杀了张贵,吞了张家的浮财,所获绝不止这五百两,不过那是人家的本事,眼下拿出这五百两出来,倒也足见他的诚意了。 有这五百两开路,徐通对高进的观感顿时好了不少,他之所以那般针对高进,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高进杀了张贵,搅黄了那笔铁器生意,足足叫他倒折了三百两,眼下这损失的三百两补了回来,还多了二百两。 至于铁器生意做成之后本该赚的大钱,徐通倒是看开了,他晓得高进能摆平总兵府还有神木卫那边,只怕这笔钱是一分都剩不下来。 高进没有拿到好处,反倒是拿出五百两来弥补自己的损失,足以叫徐通心里的怨气消了不少,他先前忌惮高进,就是怕高进不按规矩来,不愿给他孝敬好处。毕竟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先例,他们这些千户也好,百户也好,真正说话管用的还是手上的实力,高进手上兵卒精悍,又有背景,真的要是发狠不鸟他这个千户上司,自己其实也是拿他没办法的。 而关墙这边,边地那些百户有几个是善茬,高进要是自恃实力坏了他一直以来的规矩,只怕其他九个百户里便有人会有样学样,这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现在高进这般上道懂规矩,徐通觉得自己先前怕是相差了,这高进比他老子高冲会做人许多,这般一想他对付高进的心思就淡了许多,反倒是有些隐隐期待范秀安这边和高进谈成素囊部那边的生意时所能带给他的好处了。 虽说范秀安也能绕过自己直接和高进做这笔买卖,但是铁器终究是违禁的生意,这一旦上了规模,还是要他这个神木堡的千户来遮掩的,所以徐通一下子放下了心,将那坨银锭放回木盘后,脸上露出了几分真心的笑意长声道,“高贤侄有心了,当年我和你阿大也算是投缘,只是你阿大性子犟,要不然凭你阿大的本事,早该是千户了。” “大人说的是,我阿大说起当年旧事,也曾后悔年轻时不懂人情世故。” 见徐通看到银子后便换了对自己的称呼,高进也不以为意,更是顺着徐通的话头掰扯,不过他也不是信口开河,自家父亲确实颇为后悔当年太过刚强,以至于蹉跎半生,只是话是那般说,父亲过往教训他时亦是要他懂得伏低做小,可真要是让父亲再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高进估摸父亲还是不会向徐通这样的人低头。 范秀安看着徐通突然间和高进亲近起来,一点都不意外,贪财之人大抵如此,谁给的好处多便和谁亲近,哪日谁若是能比高进给的钱财更多,这徐通转眼就能卖了高进这位贤侄。 “大人,小侄这里还有一桩事情要麻烦大人。” 又喝了一轮,高进见徐通脸上再无半分来时的芥蒂,方才开口说道。 “哦,这眼下还有什么麻烦事能难倒贤侄你?” 徐通颇为畅快地说道,就在刚才,范秀安和他们谈定了一笔买卖,等到来年开春,绥德商帮就会运送一批铁器过来算是试水,他负责关墙内的运输,高进负责销货给素囊部,这其中的好处三家分肥,他只要让手下负责押运到河口堡,便是千两银钱的进项。 “大人,范掌柜,这事情原是这样的?” 高进先前拿下了徐三才等三家大户,却是囚而不杀,倒不是他不敢杀人,而是关墙内有王法,这王法虽说出不了县城,管不到河口堡这种边地,可关键的时候却是能被人用来对付他的。 神木堡治下十个堡寨,靠近关墙的地方,高进这样的百户就是王法,对堡寨里的人家算得上是生杀予夺,只不过像是徐三才这样的大户,多少都有些姻亲朋友在外地,高进真杀了他们,也不见得会有不开眼的跳出来给他们伸冤报仇。 但是这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高进顾虑的是日后当他势力膨胀时,难免就会得罪人,到时候他擅杀徐三才等人便是个能被敌人利用的破绽,这种事情在边地可不少见,他以前就听魏叔说过,骆驼城那边有将门就是被御史参了滥用私刑,擅杀良民的罪,最后墙倒众人推,以至于最后黯然覆灭。 有这样的教训在前,高进自然不会听之任之,所以便一直留了徐三才他们的性命,等到现在才将几人的事情说出来。 “他们胆子倒是不小,勾结马贼,还参与血洗百户府,高贤侄,你也就是心太软,这等吃里扒外的贼子,杀了也就杀了。” 倒换粮食这种罪名,高进自然不会拿出来讲,说出来是要被徐通误以为是在讽刺于他,要知道神木堡里,用发霉粮食倒换军粮最狠的便是这位千户大人。 所以高进给徐三才他们安上的罪名就是勾结马贼,参与血洗百户府,如今这河口堡里,高进说一不二,他说徐三才三家通匪,那河口堡上下便都会咬定他们通匪。 “大人,他们确实罪大恶极,不过自有王法在,小人不敢擅专。” 见高进回答仍旧谨慎,面上和气的徐通也不由心里有些失望,这高进的把柄委实不好抓。 “你倒是谨慎,那就按王法办事,改日你自将这些人送去神木县报官。” “大人,不是小人不愿送官,而是其中一户贼人家主声称是大人您的远房侄儿。” 见徐通只让自己把人送去神木县,高进却是暗笑不已,那徐三才可是始终不老实,真把他送去神木县,只怕会多生事端。 “远房侄儿,本官可不曾听说过有这么个侄儿!” 徐通想不到,自己只是推脱下,高进便要把火烧到自己身上,不由冷声道,“你且把那贼人提来我见见?” 见徐通不信,高进也不意外,只是径直朝身旁的陈升道,“阿升,你去提那徐三才过来,让他见见徐大人,免得他贼心不死!” “是,二哥。” 陈升点了点头,说起那徐三才,当真是死硬无比,被关了几日,仍旧在那里大放厥词,要不是高进坚持,他早就砍了这厮的狗头。 范秀安在旁边看着徐通在高进唤人去提那贼人来见后有些不自在,于是便朝徐通道,“徐大人,高百户不是信口开河之辈,想来是那贼人口无遮拦,这是真是假,您一见便知分晓,咱们何必为一个贼人闹不痛快,来,喝酒!” 有范秀安居中协调,徐通和高进复又喝起酒来,只喝了一轮,便听到外面传来了呼救声,“叔父大人,这高进谋财害命,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听到这喊声,徐通不禁睁圆了眼睛,他想不到自己还真冒出了个侄子出来,这时候陈升和王斗二人拖着徐三才进来了,被关了几日,因为高进有严令,所以这徐三才倒是不曾吃打,只是因为言语不逊,挨过王斗几个大耳刮子,只是脸肿了起来。 看到厅堂里酒宴上坐在主位上的徐通,被陈升和王斗松开的徐三才就好似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跌跌撞撞就朝徐通爬了过去,口中叫喊起来,“叔父大人,小侄徐三才,前年您五十大寿的时候,小侄可是去过府上拜见过您的。” 看着爬过来的徐三才,徐通仔细端详了一阵,愣是想不起来自己有这么个侄儿,见他还要爬过来抱大腿,不由一脚踹开道,“哪来的贼子,敢冒认亲戚,本千户可不记得有你这么一号侄儿!” 第一百一十五章 打压 徐三才直接被一脚踹了个跟头,脑袋撞到桌角上,额头顿时破了道大口子,血汨汨地流得满脸都是,他本以为找到了活命的救星,却想不到徐通这位本家的叔叔压根就不认识他。 血糊了眼睛,脑门上更是火辣辣地疼,可徐三才哪敢怨恨这位叔叔,只是趴在地上,呜咽哭诉起来,忙不迭表明身份,“叔父大人,小侄的祖父徐有德,是三房太爷……” 徐三才被关时,便喊着自己是徐通的侄子,高进虽然不曾放在心上,可也打听了番,河口堡里压根就没人知道徐三才和徐通到底有没有亲戚关系,只知道徐家两代前是从神木堡搬过来的。 如今听着徐三才言语,高进才算明白,这徐三才的祖父是徐家三房太爷的私生子,入不得族谱,才被赶到河口堡这穷乡僻壤来安身,真要算起辈分来,还当真是徐通的子侄辈。 只不过徐通却压根就没有认下这门亲戚的意思,甚至都用不着高进说什么,他反倒是更加怒意勃发,徐三才自报家门还没说完整,就被徐通飞起一脚踢碎了满嘴牙齿,这一脚直接将他踢得发懵,更是疼得厉害。 “好个不知羞的贼人,竟然敢胡乱攀诬我徐家。” 徐通愤愤骂道,徐家家大业大,他乃是长房家主,神木堡里徐家也有不少穷亲戚,要是个个都找他,他这主家不都要被拖垮,更何况这徐三才祖上乃是三房太爷的私生子,说句余孽死剩种都不为过,当初没溺死在马桶里已经是徐家开恩,更遑论还许了他们河口堡一份产业。 结果不成想,犯了高进这等大虫,还想着拿徐家的名头做筏,徐通此时倒是比高进更想弄死这徐三才了,只不过这席间刚刚还宴饮甚欢,倒是不好轻易见血光,总得给高进留几分面子。 “叫两位见笑了,不曾想我徐家还有这等遗丑在外,高百户放心,此人并那两家吃里扒外的贼人,我帮你了结了。” 徐通先前让高进自把人送去神木县,自然是为了给高进添堵,可不曾想这徐三才居然还真和他徐家有些瓜葛,要是高进真送去神木县,这厮大喊是他的侄儿,牵出当年徐家的丑事且不提,高进固然落不了好,他也得沾一身腥。 想清楚这其中关节的徐通也不由暗叹高进处事的老辣,浑然滴水不漏,这明显是被高进诬蔑为贼人的三家大户,还得他去给高进收尾。 “那就有劳大人了,哦,对了,大人,此人家中薄有资产,想来亦是当年徐家之物,如今自该物归原主。” 见徐通这般说道,高进自然舍得花钱,于是又让陈升出去了一趟,捧了盘银钱回来,虽然没有刚才那么多,但是也足有二百多两,叫徐通越发满意了。 听到高进和徐通的对话,徐三才心里一片冰凉,他怎么也想不到徐通居然和高进狼狈为奸,竟是要置他于死地,明明不该是这位叔父大人以自己为借口,趁机除了高进吗! “贤侄客气了。” 面对送上门的银钱,徐通自是不客气地收下了,正好神木县那边也需要打点下,几十两足矣,这二百两还剩下不少,“既是堡中大户,想来家中人口也不少,这斩草不除根……” “多谢大人提醒,只是这通匪之事,乃三家家主所为,其家人俱不知情,再说那么多人送去县中,县爷也不好做!” 高进不喜欢滥杀,更何况人口在他眼中就是资源和财富,怎么能轻易就把徐家等三家几十口人都给送去杀了。 “还是贤侄想得周到。” 被高进一提醒,徐通才想起来,这神木县的县令虽说是个摆设,只管捞银子,但是一口气勾上几十条性命,只怕不好交代,这通匪投鞑的罪名,也就他们这里喊喊,真要做实了,那花费的银钱和心思可就不值当了。 “高百户仁义,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范秀安这时也在一旁说道,至于被徐通踢倒在地的徐三才这时候虽然竭力挣扎,却被陈升死死地踩住后背动弹不得。 “你若是明白人就该晓得,要不是高百户宽宏大量,你徐家上下怕是得全家死绝,真去了县里大狱,就该懂得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范秀安从桌上抄了酒壶,直接浇在了兀自挣扎的徐三才脑袋上,而他这番冷冰冰的话语也叫心里满是绝望的徐三才忽地清醒过来,他死不足惜,可不能再连累家人陪自己一起去死。 要是高进是要灭他满门,徐三才自然是无论如何也要拼个鱼死网破,哪怕县里大牢的刑狱再可怕,他也要喊冤,就是做鬼也不能让高进痛快,可是现在范秀安的话却直接浇灭了他心头的那股恨意,剩下的只有给家里妻儿乞活的念头。 “小……小人……明白,谢……高……高……爷……大恩!” 尽管口齿不清,但徐三才还是竭尽全力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再无挣扎之念,任由陈升把他带出了厅堂。 拎着徐三才出了厅堂,陈升回过头看了眼重新坐回桌前的范秀安和徐通,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寒碜,他自问跟着二哥也算是见过世面,杀人如麻谈不上,但手下贼人性命也不下十条,可是比起这姓徐的和姓范的当真是远远不如。 难怪二哥说这姓范的不是好人,要小心提防!想到刚才范秀安倒酒浇在徐三才头上,说话时的那种神情姿态,陈升才明白过来,范秀安平时那副笑脸和随和的姿态,不过都是伪装罢了,这种冷酷无情才是他的真面目。 这一顿酒,足足吃了近一个时辰才结束,当高进三人从厅堂里出来的时候,千户府的家丁们看到的赫然是自家老爷和这位高爷亲热至极,言语间更是叔侄相称,直叫他们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要知道先前可还是剑拔弩张,差点就要当场火并的。 “贤侄不必相送,过几日等你来了,老夫请你喝酒。” 略带几分酒意的徐通拍着高进的肩膀道,然后自使唤了徐刚过来,一是来拿银钱,二是让他着人押送徐三才几人,至于那车鞑子人头,则是提都不提。 徐通虽然贪婪,但是拿钱办事的道理还是懂得,他收了高进的钱,自然是会把徐三才那几人的官司收尾干净,才会让高进把那车鞑子人头送去千户所。 “那就多谢大人关照了。” 高进倒是不介意和徐通虚与委蛇做出这等叔侄相亲的姿态来,然后又朝身边的范秀安道,“范掌柜,我这里刚接手堡寨,一切百废待兴,不知可否请您这位财神爷多留几日,我好向您讨教一番。” “贤侄,范大掌柜贵人事忙,你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徐通知道,三家合伙做生意,范秀安出钱,高进出力,倒是他在中间,做得是无本买卖,所以很是忌惮范秀安和高进私下勾连,于是便开口道。 “这倒无妨,我和高百户一见如故,正好听听高百户的英雄事迹。” 范秀安浑然没有在意徐通的话,他知道高进开口留他是故意为之,目的吗无非是让徐通对他也心存芥蒂,这位高爷行事当真是一点都不像他的年纪,反倒是像老谋深算的老狐狸。 徐通的脸色垮了垮,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强笑道,“那也好,有范大掌柜提点,贤侄你可是赚大了。” “那就承大人吉言了。” 高进看着话里有话,这心胸格局始终一副小家子气的徐通,仍旧是笑脸相迎。 徐通点了几个家丁先行回神木堡去了,河口堡这种乡下地方,他自是不愿留下过夜,宁可赶回府里,也不想再对着高进这个狡诈如狐、贪婪如狼、凶猛如虎的小儿。 出了河口堡,一直跟在徐通身后的徐刚忍不住问道,“老爷,以后咱们还要对付这位高……” “这小儿不简单,比他老子厉害多了。” 徐通摆了摆手,亲自和高进打过交道,才知道高进有多难对付,这年轻人心狠手辣,做事情老练周到,但最难得是还懂规矩进退,他那些招数是对付不了他的。 “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老爷?” 徐刚还是头回看到自家老爷这般重视一个人,再想想那高进的年纪,他也不由暗自咋舌。 “等回去后,你将高进过几日押送那车鞑子人头的消息散播出去,他想长袖善舞,广结善缘,哪有这么简单。” 徐通冷笑了起来,高进如今还不是百户,要等他到千户所里,正式办了手续才是这河口堡的百户,对于那些鞑子人头所代表的军功,他不是很在乎,可是千户所里那几块滚刀肉可是眼红得紧,到时候他倒是要看看高进要怎么应对。 “明白了,老爷。” 徐刚点点头,这神木堡千户所,自家老爷虽然当了十多年千户,可也不是说一不二,那几个副千户、镇抚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那高进就是强龙,到了千户所也得盘着。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有粮心不慌 送走了徐通,高进才算送了口气,这时候百户府旧址上的酒席也全都撤了,剩下的肉食自是被当成给做工青壮和妇人们的加餐分发下去,又是换来堡寨里一阵阵的欢呼声。 “高老弟,按你这般花销法,只怕撑不到开春啊!” 徐通不在,范秀安自不必再装作和高进初识,等那满院的官军退走,只剩下高进身边几个心腹如陈升杨大眼几人,他方才笑着说道。 “这不是范兄来了吗,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组织河口堡的青壮们修路挖渠,其实花不了太多银子,毕竟这年头内地官府、边地军将拉民户军户出壮丁做工哪有给钱的,木兰给定了工钱,一个月发三钱银子,近三百号青壮一个月的工钱也就百把两银子,但真正的大头是吃喝用度。 今年河口堡缴纳秋粮的时候,堡寨里各村各户被张贵祸害得不浅,收走了绝大部分的粮食换了现银,高进要是不组织那些青壮做工,他们家里的粮食也养不活一家人,到时候不是饿死老的,就是饿死小的。 现在高进是包吃住还给工钱,虽然是叫河口堡上下感念他的恩德,家家户户都愿意为他出死力,可是这粮食消耗起来的速度也是飞快,他又不是那等黑心肠的,使唤人干活还叫饿肚子的。 也就是抄了徐家那三家大户,这粮食才勉强够继续支撑下来,但是仍旧有缺额,这就需要向外采买粮食,可高进手上缺乏渠道,真要跑去神木堡或是县里收粮,只怕会被人趁机狠宰一刀,但是范秀安则不然,绥德商帮几乎占据了大半个榆林镇的生意,跟他们买粮可比和本地粮商购买要便宜得多。 “高老弟,咱们交情归交情,但是这生意是另一码事!” 范秀安自笑了起来,他确实是要交好高进,但是有些事情不能办得太容易,这太容易了就会让人觉得不珍贵。 “那是自然,生意就是生意,木兰!” 对于范秀安的话,高进点头道,然后不知何时到了的木兰自是捧了一箱珠宝古玩出来,这些都是当日从百户府里搜刮出来的,张贵私下勾结马贼,在关墙附近做无本买卖,劫过的商队不少,里面不乏有些好货被他留了下来,没拿去销赃。 看着摆到面前桌上的那箱珠宝古玩,范秀安来了兴致,他十七岁从口外经商,也在当铺里当过掌柜,这给货物估价的本事也是在的。 “这些都是从……” 高进本待要为范秀安介绍一番这些珠宝古玩的来历,却被范秀安摆手阻止道,“高老弟,收赃莫问来路,这是行规,你不必说的。” 随手拿起一座玉雕观音像,范秀安仔细端详起来,这些年虽说边墙总体无事,但是从大同府到榆林镇,哪一年又是真正太平的,鞑子依然会不时寇边,有时还会深入关墙,劫掠到那些富贾大户头上。 鞑子们哪里懂什么珠宝古玩和字画,到最后还是卖给去塞外经商的大明商队,那些有经验的商人便会趁机杀价,从鞑子手里淘到真正的宝贝,拿回关墙里一转手就是数倍甚至是十倍以上的利润。 见范秀安拿着那尊玉观音看得仔细,高进也没有打扰,他对这些珠宝古玩不太懂,虽然知道应该挺值钱,但是到底值多少他心里没底,至于拉去神木县找开当铺的估价,还不如直接出给眼前的范秀安。 “玉是好玉,雕工也不算太糙,关键是上了年份,这尊羊脂玉的玉观音拿去西安府那边能卖上价,高老弟要是愿意出给我,我可以折价二百两。” 放下手中的玉观音,范秀安朝高进说道,他给的价格不低,若是拿去那些当铺,你若是不懂行,这价格会往死里压,给个几十两也说不定。 “这东西值二百两?” 看着那不过小臂粗细大小的玉雕观音,杨大眼忍不住惊呼出声,另外几人也都是满脸惊讶,就是木兰也有些发愣。 “本朝圣上登基以来,天下太平,四时岁丰,这民间做玉雕的工坊也多了不少,富家大户购买者甚众,所以这雕工难免粗大了些,远不及前朝细腻精致。” “这尊玉雕观音,通体羊脂玉,雕工精细,最难得的是没有金银宝石修饰。” 见除了高进一脸镇定自若外,其余人似乎都不太懂这玉器的行情,范秀安一时忍不住,不由为他们解说起来,原来这大明的玉器,开国时风格继承前朝伪元,作工严谨精美,到了后来则趋向简略,尤其是当今天子在朝四十多年,天下太平,民间富裕,玉器产量亦有所增加,便造成了玉器雕工变得粗犷,而且多镶嵌金银宝石,颇显俗气。 “那其他东西呢?” 没想到一尊玉观音就能值二百两,管账的木兰不由追问道,那箱珠宝古玩里,物件可不少,照这么个算法,账上怕是又能多出个两千两。 “麻烦范兄估个价,全都拿走就是。” 高进亦是朝范秀安说道,他可不像杨大眼他们那般不晓得世面,如那等玉雕观音像,也就是范秀安能拿去卖出高价,放在他们手里万万是卖不出手的。 “高老弟爽快,为兄自不会让你吃亏!” 范秀安从箱子里一样样拿起东西,然后一一点评估价,这期间也是让高进大涨知识,没想到这些珠宝玉器里讲究颇多,只不过接下来的东西没有太值钱的,就是被高进寄予厚望的几幅字画也全是赝品,最后零零总总的一箱东西加起来,范秀安给了五百两的估价,当然这些东西要是放到当铺去,起码得砍掉一半价。 “那就按范兄所言,不过还得麻烦范兄都折算成粮食牲口,价格上范兄看着办就是!” 从张贵府里搜刮出来的这箱珠宝古玩能换成五百两的物资,对高进来说实在是意外之喜,所以他也不打算和范秀安讨价还价,而他这样的大度姿态反倒是叫范秀安颇为别扭。 “行,不知道高老弟需要多少牲口草料,剩下的粮食又是需要陈粮还是新粮。” 范秀安很快进入了角色,这样的小生意他已经许久不曾做了,这回为了高进,算是重操旧业。 “木兰,你回去算一下,到时候写张单子给我。” 高进朝木兰吩咐道,他现在倒像是个甩手掌柜,这具体的事情都交给了木兰他们打理。 “是,老爷。” 木兰兴冲冲地离开了,她管着帐,过去跟着义父也算是见过世面,晓得今天和范秀安这位绥德商帮的大掌柜谈生意,这估价和购买时的一进一出,怕是比他们自己去销赃买卖粮食物资能省出一二百两的好处来,足以叫她满心欢喜了。 木兰走后,高进便带着范秀安去了堡寨外的工地上参观起来,如今河口堡是他的地盘,百废待兴,处处都需要花钱,虽说范秀安对他的“招商引资”没什么兴趣,但是不妨碍他向范秀安推荐,说不定范秀安想通了呢! “高老弟的魄力够大!” 见高进是正儿八经的要修缮河口堡的道路和水渠,范秀安也只能这么说,边墙附近的军将有哪个在乎过农桑,高进这样的他还是头一遭见到。 “范兄,正所谓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这粮食乃是重中之重,我是千万不敢马虎的。” 高进心中对河口堡自有规划,古北寨那边附近还有大片的煤田,可是在这个时代,粮食才是一切发展的基础,没有足够的粮食,他就不敢大规模地聚拢人手去开挖煤田铁矿。 “高老弟的话确实有道理,只是这兴修水渠的事情,本就是有利于这堡寨里的百姓,你又何必还给什么工食银,要知道这种事情不合规矩,传到外面只怕会招来非议。” 高进回到河口堡第一件事情居然是组织青壮修路挖水渠,范秀安痴长三十余岁,还是头回看到对种田这般重视的武夫,就是他打过交道的那些县爷里,也没高进这般的。 “非议便非议吧,高某也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只是我治下的百姓总不能叫他们饿肚子干白工。” 高进知道自己的做法放在范秀安这等人眼里,怕是会被他们当成傻子。 “高老弟仁德宽厚,这河口堡的百姓倒是有福了!” 范秀安看着说话时神情淡然,不似作伪的高进,也只能把高进当成那种“不自量力,心怀百姓!”的傻子了。 “不过高老弟,有句话我还是得说,升米恩斗米仇,如今你这般优待治下百姓,只怕日后叫他们做事干活,处处都得花钱,吃也得吃好的,却是容易养出一群刁民出来。” “我手上还压了批三年的陈粮……没有发霉,正合适给这些青壮……” 听着范秀安的话,高进没有辩驳什么,大家观念不同,在这个时代官府压榨百姓似乎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就是范秀安这样的商贾也不能免俗 “范兄说得是。” 高进应了下来,范秀安要脱手那批陈粮,他也不会驳了范秀安的面子,只要没有发霉,也是能吃的,就是用来喂牲口也行。 第一百一十七章 茶和盐 夜色已深,高府的书房里,点亮的油灯下,铺开的纸张上,已经写满了大半内容。 高进站在木兰身侧,看到木兰脸上的倦容,忍不住道,“木兰,休息一下,剩下的你来说,我来写!” 只是高进这一开口,却是叫木兰不由手一抖,纸上多了团墨迹,显得无比扎眼。 “老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走路半点声音也没有。” 木兰搁了笔,半是嗔怪地起身说道,然后就要去为高进准备解酒的胡辣汤。 “没事,晚上没喝多少,你休息下。” 高进拉住了木兰,这些日子他不在堡寨,整个高府都是她撑起来的,而且被她管得井井有条,白天那顿大宴也是她在操持,论辛苦,木兰只会比他更累。 拗不过高进的坚持,木兰只能坐到边上,高进拿起书桌上的纸张,看着上面记着一样样的东西,粮食牲口倒还好,可是后面连锄头铁锹麻绳火石,洋洋洒洒几十样工具杂物都列了数目出来,“木兰,咱们堡寨里缺那么多东西吗?” “当然缺,堡寨里的匠户,就宋老三他们几个能干活,其他只能卖把力气。”木兰叹了口气,高进当日离开河口堡,让她留下来,顺便做个调查,她也尽心尽力去做了,才知道河口堡上下穷成了什么样子。 下面五个村里,几乎大半都在用木头做的农具,像是牛马这类的大牲口更是少得可怜,顶多养些羊啊鸭啊的,也只有少数人家能有几件像样的衣服。 当然高进从百户府抄出来的那些财物里,占大头的是粮食布匹,至于生产工具却是没多少,虽然张贵这厮过去占的良田最多,可是他却舍不得花钱买铁制农具还有牲口,反正有的是流民逃户给他卖力气。 高进如今发了粮食布匹,底下青壮们的干劲十足不假,可是这要修路挖渠,没有趁手的工具怎么行,所以木兰列的单子上,那密密麻麻的一大串生产工具占了大头。 “想不到河口堡穷困至此,我还以为些许农具,咱们自己能打出来。” 高进叹了口气,边地堡寨,自然是有匠户负责治铁修整兵械的,要不然指望上面,只怕兵士手上用的全是废铜烂铁,可他万没想到,河口堡的几家匠户里能打铁的不过三个人。 “宋老三他们手艺不行,而且铁料也不够。” 木兰管着高府,同时也等于管了河口堡上下的物资,对于各种库存的物资最是清楚不过,河口堡挨着神木堡不算远,用得起铁制工具的大户自然不会找宋老三他们打,张贵又是个向来不把军备放在心上的,因此堡寨里的铁料库存压根就没多少。 “我知道了,看起来我得再去找范大掌柜一趟,木兰你这里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没有了,该列的东西都在上面了,只是数量方面还得……” 看到木兰神情,高进就知道她在顾虑花费方面的问题,于是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该省的钱咱们得省,这该花的钱同样就得花。” “木兰,你先回房里休息,接下来的事情,我自会办妥。” 招呼了木兰后,高进便匆匆离开,往范秀安下榻的厢房去了,时间不等人,木兰写的这批物资越早拿到手越好,不然等到天降大雪,这时间上又不知道要耽搁多久了。 看着匆匆离开的高进,木兰并没有去休息,仍旧去了后厨,亲自为高进煮了锅胡辣汤,白日里高进喝了不少酒,晚上和那位范大掌柜也没少喝,这酒还是解了的好,不然睡到第二天起来,保准头疼得厉害,自己休不休息没什么打紧的。 …… 厢房里,范秀安喝着解酒的茶水,他知道河口堡这边穷困,所以和徐通来时,随行的随从们自是带了不少生活起居的用品,这茶叶自然也带了些。 “老爷,这河口堡如今上下青壮全都被编成了队伍上工,便是家里健壮的妇人也是一般。” 被范秀安派来给高进报信的范勇虽只比范秀安他们在河口堡多待了一天,但也足够这个精干的范家管事,把河口堡上下的情形打听了个清楚,比起白日里高进带范秀安去参观一圈可要深入的多。 “这位高爷仁厚,眼下这河口堡上下百姓,等于全是他在养着,下面那些村寨里他还派了家丁和官军驻守,小人去了附近的村里瞧过,那些年纪稍大的娃娃也编了队伍,每日里跟着那些驻守官军和家丁操练。” 范勇说着自己的见闻,高爷重规矩,做事情也喜欢规划,他和几个青壮队伍里的班头混得熟,自然是晓得高爷把河口堡上下青壮分成了十二队,河口堡要修的道路还有水渠亦是分成了十三片工程。 这十三片工程分成两边包干,六队青壮先去最远的龙王湾挖渠,剩下六队则是在河口堡附近修路直通那边,每过十日两边便调换一下。 “这位高爷倒是想得周全。” 范秀安手指轻轻敲着桌子,听着范勇所说,忍不住叹道,想他是绥德商帮的大掌柜,自家范记商号上上下下也有千把号人,自然清楚这管理上的困难。 本以为高进一介武夫,说要修路挖渠,不过是一时胡话,哪里想得到他居然安排得井井有条,水渠先修最远的龙王庙,那是因为入冬在即,从远修到近便能节省不少物资人力,这修路从近修到远,也是同样的道理。 范秀安向来自负,可是想到高进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做事情便这般老辣周全,远远胜过二十岁的自己,也不免有些心生嫉妒,不过好在这份情绪来得快消散得也快,在范秀安眼中,高进做的这些事情不能说错,但终究是不务正业,而且太过妇人之仁。 不过这样也好,他这般看重这河口堡的百姓,便说明此人顾念乡土旧情,也是他的软肋所在。 范秀安这般想着,厢房外却是响起了随从的声音,“老爷,高爷来访。” “快请。” 范秀安回过神来,连忙道,高进这样的人,总好过徐通那样的,哪怕范秀安觉得高进有些迂阔了,但还是觉得高进值得交好。 “范兄,高某深夜搅扰清梦,还请恕罪!” 见范秀安只披了外衣,高进连忙说道,这时候他也看到了房间里,被放在角落的煤炉,还有范秀安脚边烧着没有烟火气的炭盆。 “高老弟哪里话,我正好也无心睡眠,来来来,我这里有好茶,你尝尝味道!” 范秀安满脸的热情,他看得出来高进是有事上门,不过似他这等人,早已经习惯了谈事前先拉关系,总要讲究一个气氛融洽再说。 “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高进坐了下来,这时候范秀安自让随从重新烧水泡茶,“我这茶叶乃是南方湖州的紫笋茶,是宫中所用的贡茶。” 这紫笋茶的名头,高进倒是没有听说过,见范秀安谈兴甚浓,便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哦,小弟对这天下名茶不怎么了解,还请范兄指教。” “指教谈不上,我也是略知一二罢了。” 范秀安在高进面前自然不会摆谱,当下便简略为高进说了下这紫笋茶的来历,乃是当年唐朝茶圣陆羽向朝廷所推荐的贡茶,自唐朝以后一直都是历朝历代的贡茶,直到本朝产自杭州的龙井忽地名声鹊起,才压过这紫笋茶一头。 “说起来这龙井茶如今名头虽大,却是靠银子堆出来的。眼下杭州的茶商们联手,要把龙井茶推为贡茶!我上半年去了趟扬州,在那边都曾听说过那些茶商为了请各地名士们品评自家茶叶为上等,那砸下去的银子可真是……” “想不到这茶叶生意也争得这么厉害?” 高进是想不到范秀安口中,南方的茶商们为了贡茶的名头比拼财力,收买名士,甚至不惜一掷千金,他怀里的那张纸上写了足够河口堡上下近千口人用的粮食牲口还有各种物资,价值尚且不及南方那些所谓名士的一句夸赞,这世道当真是叫人心有不平。 “如何不争,生意如战场,我绥德商帮在陕西虽说势大,可如今大同的晋商咄咄逼人,在鞑子那里做得可是好大生意。扬州那边,那些徽商同样磨刀霍霍……” 范秀安冷笑起来,眼里透出几分锐气,商帮的那些老人们都太看重扬州的盐引之利,却浑然忘了当日他们这些秦商能占了扬州盐业七成利益,靠的乃是数代积累,如今徽商们有地利人和,朝廷也偏帮他们,迟早都是要败的,与其在那里和徽商相持不下,倒不如退让一步。 这天下间最赚钱的生意无非四样,盐铁茶布,绥德商帮的会长便长期寓居扬州,眼下正和徽商为了盐引争得厉害,商帮的资金也都堆集于扬州,以至于另外三样生意,绥德商帮同样经营,但是却已经远不如大同晋商那般势大。 高进的名字上了绥德商帮那些大掌柜的案头,一来是范秀安推荐,二来便是高进和素囊部的关系,高进要是真能打通往大板升城的商路,范秀安便敢下注,私下串联其他几家大掌柜,在扬州继续和那些徽商斗下去,不但盐引的利益保不住,就连他们起家的地方也迟早不保,大同的那些晋商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第一百一十八章 那是一条金色的路 “范兄所言极是,这商场如战场,不争不行,便是小弟这穷乡僻壤,若要生存求活,也得与老天争命,时不我待啊!” 看到范秀安脸上那种神情,高进亦是感慨道,他们这些边墙堡寨,说是为国戍边,但按着现在的武备,不过是用来迟滞鞑子兵马的炮灰罢了。 眼下河套蒙古确实衰弱,但是土默特部汗位已定,那位素囊大台吉若是不争汗位,这右翼蒙古不生内乱,这眼下的所谓太平又能维持几年。 这几年骆驼城号称年年出兵,和猛什克力部、火落赤这些鄂尔多斯部的余孽打得有来有回,甚至占了上风,但是榆林镇边塞的关墙一带,又有多少河口堡这样的堡寨遭了兵祸。只是百姓如野草,刀斩不尽,火烧不完,对于上面的大人物来说,只要鞑子不像前朝那般杀到京师脚下,便是纤芥之疾,何须放在心上。 “范兄,小弟这里方接手河口堡,百废待兴,还需范兄鼎力相助。” 高进自怀中摸出了那张木兰所列的物资清单,放在了桌上,上面的东西对范秀安来说只是些不值钱的杂物,赚头也没多少,可对河口堡来说,却都是好东西。 范秀安拿起了面前薄纸,只是一眼便已扫尽,上面所列之物俱是寻常,只是种类悉多,离河口堡最近的神木堡虽有他们的商铺,也未必能一下子调齐,而且最关键的是这些都是没什么赚头的杂项物件。 放下手中清单,又看向高进,范秀安不禁哑然失笑,这纸上的东西,他怕是十多年都没有碰过了吧,也就是自己刚刚随自家商队出塞经商,才会携带这些不起眼的东西物件去和鞑子做生意。 “高老弟,你要的这些东西价值不高,可是要调集起来备全却不容易。” 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高进所求,对范秀安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但是人情不是这样做的,他要让高进知道自己在其中所付出的代价。 “这我自然知道,所以才请范兄帮忙,这些东西堡里等着急用,范兄若能调全送来,越快越好。” 高进明白范秀安的心思,这份清单对范秀安来说或许要费些手脚,但绝不是难事,但是范秀安是生意人,没好处的事情又何必花这个精力。 “我欠范兄一个人情。” 高进愿意加钱,但是这笔生意对范秀安来说,本就无甚赚头,就是加钱能加多少,加个几十两银子,人家也瞧不上,所以才开口道。 “高老弟言重了,这等小事,我自当帮忙。” 范秀安客气道,然后便喊过一名随从,将那张清单交给他道,“你连夜赶回神木堡,将这上面的东西凑齐,即刻送来,若是有缺的,便去神木县里采买调拨,总之三日内我要这清单上的物资尽数送到此地。” “是,老爷。” 那随从生得精瘦,但是双目炯炯有神,而且手脚长大,一看便是个练家子,他接过纸张后便要离去,却被高进喊住,“范兄稍待,我堡内有值夜军丁,我先派人打声招呼,否则这位兄弟怕是走不了。” “我倒是忘了,高老弟治军严整,方才是我托大了。” 范秀安拊掌道,他之所以这般看好高进,还不是高进麾下家丁官军战力远超同僚,在这以力称雄的边地,这才是成就大事的基础。 不多时,高进便喊了王斗,吩咐他送范秀安派遣的那名随从连夜出堡,然后才回到范秀安的厢房,两人继续谈天说地,至于那所谓的人情,范秀安不提,高进自然也不开口,但是他心里清楚,这个不大不小的人情日后范秀安自会记着。 “高老弟,你顾念乡土,恩及这河口堡上下百姓,我是打心眼里佩服。” 范秀安自己虽不是那种宽仁爱民的人,也觉得高进过于迂阔,迟早为河口堡所累,但心里面还是佩服高进这种人,“只是我有句不当说的,高兄这般行事,若是传将出去,难免会惹人不快。” 听着范秀安的话,高进默然不语,他当然明白,最近他做的这些事情于本心而言,不过是科学规划人力物力让河口堡得以更好的发展,但是对外人来说,自己一介武夫干这等所谓“爱民如子”的事情,要么被笑话是傻子,要么就是被当成别有用心。 “他人如何想与我无关,小弟只求问心无愧。” 高进沉默片刻,才抬头朝范秀安说道,他和范秀安不同,两人合作,范秀安求的是财,他要的却是能让河口堡还有古北寨两地太平富裕,手下兵精粮足,不再为他人所摆布。 “说的好,高老弟的胸怀,我不及也。” 范秀安一边感叹,一边为高进斟茶,然后说道,“高老弟,白日席间,我们和徐千户谈的那笔生意对我绥德商帮来说,不过是小手笔。” 范秀安和高进的合作,或者说绥德商帮和高进之间,徐通挺多算个添头,给些好处不坏事就行,对范秀安来说,高进手上最值钱的产业自然是古北寨,最有潜力的关系则是素囊部那边。 铁器走私虽然犯禁,但是右翼蒙古不比左翼蒙古,朝廷盯得不是很紧,但是范秀安真正想和高进谈的却是涉及到了绥德商帮的核心产业,盐。 “高老弟,你可知道,我绥德商帮是以何起家的?” “这个倒是略有耳闻,贵商帮是以淮盐起家,这陕西境内怕是半数食盐买卖都在贵商帮手中。” 绥德商帮的来历,高进听侯三说过,晓得绥德商帮财雄势大的根本在于扬州的盐业,只是最近这些年徽商崛起,听说在扬州和绥德商帮这样的边商西商争夺激烈,甚至牵扯到了朝廷和官府。 “高老弟消息灵通,不过我绥德商帮如今在扬州盐业这一块,获利不比以往。” 对于高进,范秀安也不打算隐瞒,将绥德商帮的困境告诉给了高进,虽然绥德商帮底子厚,再加上还有其他的商帮做同盟,暂时仍旧能够抵挡徽商为首的南商,但是徽商打通了官府和朝堂,绥德商帮这样的边商迟早是会黯然退出扬州的。 只是扬州那里,盐业的利润实在太大,不是说退就能退的,壮士断腕的决心更不是追逐利益的商人轻易做得了的。 “眼下商帮里也有明眼人看得出,这山陕边地还有塞外才是咱们的根基,如今大同的晋商和鞑子的生意做得火热,咱们要是再不奋起,迟早会被吞并。” 听着范秀安的话,高进亦是深感认同,他在古北寨时,曾经宴请那些中小商队,里面过半都是山西商人,要知道榆林镇这边可是陕西地界,足可见山西商人的势力。 “那不知范兄有何指教?” 高进可不觉得自己能成为扭转绥德商帮颓势的人物,于是朝范秀安问道,素囊部那边就算他们能垄断贸易,可照样比不过晋商在左翼蒙古和辽东那边的生意。 “高老弟可知道,这草原上亦是有产盐的地方?” 范秀安的提问,让高进皱了皱眉,他是学地质的,在内蒙还有陕西待了那么多年,当然晓得草原上不但有盐矿,盐湖更多,真要论食盐产量,一旦开发起来,绝对不小。 “当年俺答汗在的时候,便曾开发盐湖,当时这蒙古右翼不缺食盐,甚至还卖到咱们这边来。” 大明朝的官盐,价高质次,民间百姓吃的大半都是私盐,绥德商帮在扬州是大盐商,手握盐引,可这盐引说穿了不过是食盐售卖的许可证,没有私盐来源,自然只能拿老老实实地和官办的盐场拿盐,可要是有私盐来源,像是绥德商帮这样手上拿着盐引,又有销售渠道的,这贩卖起私盐的利润来才叫惊人。 范秀安的意思很明显,绥德商帮的核心产业是盐业,他们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是河套蒙古那边有大盐湖,便打起了和鞑子做私盐买卖的生意,高进和素囊部的关系便是敲门砖。 走通素囊部的门路,若是河套蒙古那里真有大盐湖,绥德商帮便会全力帮高进在古北寨站稳脚跟,目的自是为了遮掩这私盐的买卖。 高进想不到这才是绥德商帮或者说是范秀安想要插手古北寨的真正目的,想到这其中的利益和好处,高进自是要仔细思考一番,他熟悉内蒙几个大盐湖的地理所在,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能为绥德商帮打通这条盐路,但关键是要如何守住这份富贵。 鞑子那边,可没什么信义好讲,若是叫素囊部掌握了盐湖,这中间的好处,他就没法吃大头,一时间高进陷入了沉思。 范秀安也不打扰高进,这打通河套蒙古那边的盐路,本就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俺答汗当年的故事,也不过是他从白莲教的遗民口中打听来的,草原那么大,那些盐湖在哪里,只怕鞑子自己都找不到,而且他还听说那些盐湖也许一次大旱就会消失。 更何况就算高进能找到盐湖盐矿,盐矿尚且好说,那盐湖的盐要开采出来,可不是什么容易事,没有足够的产量,可撑不起这条盐路的利益。 过了良久,高进才抬起头,朝范秀安道,“范兄,这盐路的事情,我能应下,但是究竟能不能成,我可不敢保证……” “这是自然。” 范秀安点点头,打通这草原盐路,本就是他的想法,若是能成,日后即便扬州那里他们败给徽商,也不伤根本,而他更是能凭此功坐一坐那会长的位子。至于不成,反正去打通这盐路的是高进,他这边不会有什么损失。 看着范秀安脸上神情,高进明白,方才范秀安口中绥德商帮里的所谓明眼人只怕是他自己罢了,只是这种事情没必要拆穿,这盐路的事情若是做成,他才是获利最大的那个,只是这件事情急不得,只有他有足够的实力,才会去做。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安全感 聊得夜深,高进才离去,范秀安的见识是他认识的人里最广博的,即便是闲谈,也能让他了解到其他很多有用的信息。 送走高进,范秀安坐了回来,朝身旁的范勇问道,“你觉得这位高爷如何?” “这位高爷是豪杰,就是太仁厚了些。” 范勇是常年跟着范秀安做生意的心腹,见惯了各自尔虞我诈和边地贪婪入骨的军将,头回碰上高进这样“爱民如子”的,一时间还真不好做评判,只是他心里面始终是佩服高进这样的人。 “仁厚,倒也贴切,只希望不是妇人之仁就好。” 在古北寨的时候,范秀安见识过高进立威的手段,言谈中也能窥探到高进的野心,本以为两人是同类,只是没想到这趟河口堡之行却叫他看到了高进的另一面。 白天里河口堡上下对高进的那种崇敬,范秀安都看在眼里,这固然能说是高进得了人心,可也全是高进用白花花的银子还有粮食换来的,只是这样做长久得了吗? 河口堡这种穷地方,范秀安是瞧不上的,而且按着高进那等性子,在这河口堡百姓身上也盘剥不出什么银两,日后高进要赚钱,终究是要落在古北寨那里,而这便是可以拿捏高进的软肋。 这般一想,自己这趟河口堡来得也算值得!范秀安笑了起来,高进这种豪杰固然能得人,但也就囿于一地罢了,倒是让他先前的担心显得有些多余。 “去把那炉子取来我看看!” 在古北寨的时候,范秀安也见过那取暖用的煤炉,只是当时不曾放在心上,今晚他住在高府,随从自带了上好的银霜炭点了取暖,没有半点烟火气,倒是叫他一时忘了这茬事。 “是,老爷。” 范勇去了角落,将那土黄色的煤炉拎了过来,这煤炉是用陶土烧的,外面箍了几层铁圈加固,内里是加眉的地方,底下有风门,高府下人拿过来时还配了煤饼和火钳。 范秀安也拎了拎那煤炉,入手沉得很,和在古北寨那里全用铁打的有些不同,“点了试试!” “老爷,这东西烟气大。” “无妨,把窗开了就是。” 在古北寨的时候,用过煤炉的范秀安当然晓得这物件的好坏,取暖不比他用的炭盆差,只是那味道重了些,范秀安这些年养尊处优,自然是有些不习惯,可他作为商人自然瞧得出这煤炉的商机。 范勇见过高府的下人是如何升煤炉,于是便将煤炉拎到厢房外,先是塞了引火的木屑碎木,点燃以后等火旺了才把那高府下人口中的蜂窝煤塞进去,这时候天已入冬,晚上西北风大,都不需要往火门扇风,那冷风灌进去不一会那乌黑的煤团便见了红,这时候范勇才领着提手拿进房内。 “老爷,这煤炉味大,您担待着些。” 范勇一边说话,一边给窗开了条缝,煤炉点了以后,屋子里着实暖得很,外面冷风灌进来,反倒是叫人有些舒适。 “你觉得这煤炉怎么样?” 范秀安起身,负手走到窗前,由着那进屋后不怎么冷的风扑在脸上,笑着问道。 “这煤炉太过笨重了些,不过用起来倒是方便。” 范勇老实答道,然后他盯着那煤炉,皱了皱眉头,试探着问道,“老爷觉得这东西能赚钱?” 范家商号入绥德商帮最晚,在盐引的利益上占得最少,所以范秀安是七大掌柜里最锐意进取的那个,其他六家商号瞧不上的小生意,他都愿意做一做,更何况在他眼中这煤炉生意真能做起来,也不算小生意了。 不说边地,就是整个西北也都是苦寒之地,每年冬天哪里没有人冻死,反倒是稀奇事。 这取暖一事上,富家大户自然是用得起木炭,可是普通百姓到了冬天,要么囤积柴火,要么便烧煤取暖,只是煤炭这东西大家用得极少。 “自然能赚钱,如今这木炭价格年年都在涨,这煤炉能替代木炭取暖。” 范秀安口中说道,大户人家都用木炭取暖,可是像银霜炭这种没有烟火气的上好木炭却是要用好木材入窑仔细烘烤制成,陕西这边本就林木不茂,年年用木炭,这木炭价格自然是水涨船高。 高进让匠户造煤炉,是为了让河口堡的百姓不必再受冻寒之苦,至于靠这煤炉赚钱,他倒是想都没想过,一来这煤炉构造简单,你拿到市面上去卖,稍微有些手艺的匠户看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至于那蜂窝煤也是同样的道理,无非就是把煤压碎了掺入黄土再重新捏制成型。就是造了拿来卖,也不过是一时赚笔快钱罢了。 范秀安则不同,一来绥德商帮势大,二来则是他自家的范记商号在神木东路甚至大半个陕西都有分号,更何况这煤炉的生意里,后续那卖蜂窝煤这等消耗品才是真正的大头。 “这煤炉你也看到了,不过是用陶土烧的,外面箍了铁圈,真要算成本,也就一钱银子不到,不说那些中户人家,就是普通人家也用得起。” “若是这西北地面上,家家户户都用煤炉,每日消耗的蜂窝煤得要多少?” 范勇心下立马算了笔账,也不由咋舌不已,眼下市面上多是拿煤炭来治铁,这煤炉生意一旦做起来,每日消耗的煤炭必然难以计数,而且这生意做起来以后,怕是西北地面上那些开矿的大豪都要承自家老爷的恩情,这可等于是硬生生开辟出了好大财源。 “老爷,这么好的生意,那高爷就不曾动了心思?” 仔细想了想,范勇最后迟疑了下,还是问道,这煤炉可是那位高爷让匠户打出来的,自家老爷能想到的,这位高爷难道就想不到吗? “动了心思又如何,这生意我做得,他做不得,他就是做了,也不过赚一时之财。” 范秀安颇为自负地说道,这煤炉和蜂窝煤是好东西,可是别人要仿制也简单得很,也只有绥德商帮能全部吃下来,毕竟煤炉仿造容易,但是那每日消耗的蜂窝煤才是赚钱的大头。 “只是如此一来,反倒是我欠他人情了。” 范秀安自语起来,然后看向范勇,“等明日天明,你骑快马回去一趟,河口堡要的这批东西,你亲自督办,另外数量上多加一些,粮食牲口也都翻个一倍。” 范秀安是生意人,换了普通人弄出这煤炉蜂窝煤,他必然是强取豪夺,不会这般客气,可高进不一样,值得他这般加码。 “是,老爷。” 范勇点点头,他跟着范秀安许多年,当然晓得自家老爷在这煤炉生意上真正想要的还是西北那些开矿的大豪们的交情。 “高老弟啊高老弟,你这是故意为之,还是……” 想到高进,范秀安脸上不禁有些踯躅难定,他和高进也算半个朋友,打过交道,可现在仔细想来,还是窥不破高进的心思。 …… 回到书房的高进自然想不到范秀安居然目光那般敏锐,看到煤炉后便意识到这里面的商机,只不过就像是范秀安说的,这种要靠垄断才能获利丰厚的生意,当真不是现在的他能插手的。 “老爷,这汤正热,你刚好喝了解解酒!” 高进万万没想到木兰一直没睡,反倒是在书房里升了炉火,一直给他热着亲手做的胡辣汤,只等他回来。 于是明明在范秀安那里喝了一肚子茶水的高进,还是很自然地从木兰手里接过碗羹,眉头不皱半下地喝了个精光。 “老爷,怎地去了那么久,那位范掌柜没为难你吧?” 接过空掉的大碗,木兰开心地笑了起来,却没有发觉高进脸上的笑意有几分勉强。 “这位范大掌柜是精明人,他还要为为他打开盐路,怎么会为难我?” 高进自说起来,如今堡寨里能和他商量大事的不多,但木兰绝对是其中一个,也不知道当初魏叔那大半年怎么教的木兰,都快赶得上那些老江湖。 “盐路,什么盐路,他们绥德商帮不就是咱们这边最大的盐贩子吗!” 木兰眉头紧蹙,这边地还有神木东路的私盐贩子,说穿了全都是绥德商帮下面讨饭吃的,私盐贩子们手里贩卖的私盐,还不是盐场里的官盐,无非是他们没有盐引不能光明正大地做买卖,可是这货源可都是绥德商帮那里漏出来的。 “这位范大掌柜野心不小,想争一争那会长的位子。” 高进当下自把范秀安说的那些消息告诉了木兰,只听的木兰脸色不停变化。 “如今扬州那边,南商势大,我以前在神木堡也听其他地方的商人说过,只是这草原上的盐路可不是那么好趟的,老爷你可得小心行事。” 木兰过去大半年跟着义父魏连海,去过不少地方,天南海北的消息也听过不少,这扬州的盐商之争自然是知道一些,只是不如范秀安说的那般细罢了。 草原上有盐不假,那茂水掌里就有盐洞,可是范秀安要的是打通盐路,是可以支撑起整个神木东路乃至于陕西地面上的私盐,又岂是区区一个盐洞能满足的。 “你放心,这件事上我自有主意,盐路哪是那么好打通的,左右不过是先吊着他,等咱们日后兵强马壮了再说不迟。” 看着满脸担心的木兰,高进自是笑起来说道,好宽慰木兰,免得木兰又误会他要去弄险,说起来他其实并不喜欢做冒险的事情,先前无论是杀张贵,还是用那些鞑子首级和总兵府做交易,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可以的话,他自然是愿意把河口堡经营起来,直到麾下有个千把家丁才会有些安全感。 第一百二十章 跟着有肉吃 不到两天,范秀安的手下便将高进所需的粮食牲口通通拉到了河口堡,而范记商号在神木堡和神木县的大肆采买,也让不少人头回知道了高进这个名字,毕竟能让绥德商帮的范家这般大张旗鼓地准备物资,肯定不是什么普通人物。 …… 回龙湾的龙王庙前,翟大亲自赶着马车到了这边,这回龙湾正处在窟野河几条支流的交汇点,经常会发大水淹了两边,所以前朝嘉靖年间的时候就在上面建了龙王庙,到了本朝万历皇爷,张相公在的那几年,这河口堡也是难得的真太平,于是便修了水渠。 早些年水渠还完好的时候,这回龙湾附近也都开垦了良田,只是后来年久失修,再加上一次鞑子入寇,这回龙湾的水渠便彻底荒废,便连那上面的龙王庙也成了破庙一座,没了庙祝。 高进要大修河口堡的水渠,便先从这回龙湾开始,一来这里离河口堡的堡寨最远,二来这地方的水渠修复,便能解决每年春夏之交的水患。 当日在堡寨门口,翟大奉上的银两被高进退了回去,如今这回龙湾要修复水渠,兴建水库,便轮到翟家出钱出力,翟大自然不敢怠慢,就连儿子也都在这回龙湾的工地上干活。 “大家伙都歇一歇,翟老爷来了!” 看到赶车的翟大,秦忠吆喝了起来,如今河口堡上下青壮分作两班,他自领了一班在回龙湾这里干活,换了以往秦忠自然不乐意来这种偏僻荒野挨冻,可是这是高爷亲自交代下来,那在堡寨那边管着修路的那班可是陈家大郎,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高爷是拿他当心腹! 脑子里这般想的秦忠在回龙湾这边一连待了数日,这精神头仍旧旺得很,更何况他也不需要真的下去干活,哪像翟宝那傻小子,这段日子可是出了死力气,比翟家的那几个下人干的还多。 听到秦忠的吆喝,工地上正在挖着淤泥的青壮们都纷纷停了手上的活,各按着分组的队伍排好上了岸,眼下正是冬季枯水期,他们到了回龙湾后先是堵了几条支流,露出回龙湾附近那已经高了许多的河床后开始疏浚河道 被日头晒黑不少的翟宝排在队伍里,完全没了原先在家里的少爷模样,这段日子他都是埋头干活,让原本瞧不上他的乡人们也都彻底改观,觉得他是诚心悔过了。 看着不一会儿便排好队的本堡青壮,翟大已是见怪不怪,反倒是他身后跟着来的范记商号的管事和伙计看得一愣一愣的,穷乡僻壤的地方他们不是没去过,几时见过这般讲规矩的做工的,更何况他们瞅了瞅四周也没有拿着皮鞭监工的打手。 “翟老爷,今日给大伙儿带了什么吃的!” 翟大一把年纪,自然不可能在工地上干活,所以回龙湾这边的伙食便由他包了,每日里三顿伙食都是他亲自赶车送过来,顿顿都是干的,中午那顿必然见肉,这么多天下来,回龙湾这边的青壮们便不再记着翟家的坏处,反倒是觉得翟家当真是被徐三才那老猪狗给坑了。 “今个儿杀了头大肥猪,炖了半晌的红烧肉,保管大家吃得爽利。” 翟大笑了起来,虽然这些日子自家的银钱哗哗地用出去,可是看着徐家他们的下场,他倒是没多少心疼,反正都是这些年赚的黑心钱,全当是还给堡寨里的乡亲们了。 也不由得翟大不豁达,自家的油坊还能继续开着,已经是高爷宽仁大恩了,看看徐家,所有家当被充公,就连神木堡的铺子都被千户府给拿去了,如今人关在神木县的死牢里,只等着来年开刀问斩,这大牢里的日子可是生不如死。 “红烧肉,那敢情好。” 秦忠说话间,翟大自从车上下来,唤着家里的厨子和下人把那几口大锅从车上抬下来,放到了工地这边早烧好的煤炉上,重新加热起来,他们从堡寨过来得有小半个时辰,早给这北风吹凉了。 “都去排队洗手,洗干净了准备打饭。” 秦忠指挥着排好队的六队青壮去一边沉淀了清水的大缸,挨个取水洗手,另外去拿自己的饭碗。 …… “这可不简单啊!” 神木堡里范记商号的掌柜,看着那些排队洗手取碗的河口堡青壮,忍不住感叹起来,他是做掌柜的,年轻的时候跟着范家商队在口外跑商,自然晓得管人是件多麻烦的事情,就是自家商队的那些伙计也没这些河口堡的青壮这么讲规矩秩序。 “掌柜的,那是什么东西,怎么一拧就有水出来了!” 那两个停下马车的伙计,却是看着那些洗手的青壮,满脸不解,掌柜的循声望去,也是愣住了,他先前只顾看着这些青壮们被那位秦总旗几声吆喝就能排好队伍,却是没在意那水缸的位置摆放的有些不对劲。 青壮们洗手的地方,那口一人高的大水缸摆在垒起的半人高土台上,底下开了细洞,装了个掌柜也叫不上的小玩意,那些青壮们一拧就能出水,再一拧水就没了,看得掌柜和伙计们都百思不得其解。 “这叫龙头,是咱们高爷让匠人打的,方便取水,也不会弄脏了水。” 看着范记商号的掌柜和伙计们一副活见鬼的模样,翟大凑了上去,满脸得意地说道,这东西高爷刚让宋老三做出来的时候,大家也都一样不明白是干什么用的,直到给那水缸安上才晓得,这可比过去拿葫芦瓢舀水可干净得多。 “龙头,这龙口一开可不就是吐水,龙口一闭……这名取的果然贴切!” 那掌柜念叨着,眼睛发亮,口中喃喃自语,叫一旁的翟大笑的更加得意。 青壮们洗手后,自去了住的帐篷里拿碗,再次排起了队伍,这种自觉性看得那掌柜更是眼皮直跳,他来之前只听老爷那位亲随说这河口堡的高爷英雄了得,手下黑衣家丁锐不可当,河口堡官军训练有素。 可是不曾想,这河口堡就连做工的青壮都比神木堡里的官军强,过去上面有大官来神木堡巡查官军,他可是见识过那凑起来的官军在校场演武的场面,说句实话那列队的速度比起这些排队等饭吃的河口堡青壮差远了。 因为有煤炉取暖烧水,所以回龙湾这边的工地上,这每日的米饭都是由轮空的青壮负责煮饭,翟大只是带着荤食过来,要不然等他带的饭过来,早就冷得不能吃了。 先去烧好的饭锅前排队打饭,然后再去翟大那边排队打菜,对于青壮们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瞧在范记商号的掌柜眼里可就是稀奇得很,刚才这些青壮们干的活他也看到了,下河床挖泥沙,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这些青壮居然能忍住饥饿,这般乖顺地排队打饭菜当真是他这半辈子都没见到过的。 “他们吃的可真好。” 煤炉上已经热开的大锅里,裹着酱汁的红烧肉翻滚,冒着白气,馋的那两个跟来的伙计眼红不已,他们还是头回见到这做工的能吃这么好,像他们在范记商号里当伙计,已经是旁人眼中求不得的好差事,可是这十天半个月才能见顿肉。 “范掌柜,这剩下的东西,还是等用完饭再发下去。” 翟大回头朝那范记商号的掌柜招呼道,这时候秦忠也走了过来,他晓得这范记商号在神木堡里是大商号,那位范掌柜也算是有些牌面的人物,也同样招呼了起来。 很快那两个伙计便乐滋滋地捧着饭碗,吃得满嘴油汁,就差喊真香了,范掌柜见过世面,吃相要斯文得多,不过他仍旧很好奇河口堡那些青壮打了饭菜以后,就连蹲在地上吃饭都排成了队伍,横是横,竖是竖,看着就叫人觉得舒服。 “范掌柜,你不知道,咱们高爷最重规矩,他们在这里做工,每月都有工钱拿,要是不守规矩,就要扣工钱,这时间一久,也就成习惯了。” 秦忠在一旁笑着说道,高爷规矩多,底下这帮糙货一开始也守不住,可是只要几回工钱一扣,他们就都记住了,倒是比鞭子棍棒都好用。 “这吃饭也要排队讲规矩吗!” 范掌柜身后,一名伙计抬头看着那蹲得整整齐齐的河口堡青壮,忍不住问道,满脸都是好奇。 “岂止是吃饭,在咱们河口堡,就是喝水拉屎撒尿也有规矩在。” 秦忠见那伙计一副傻眼的模样,指向远处挖的大坑道,“看到了没有,那就是挖的公厕,拉屎撒尿都得去那边,要是敢私下随地解决,嘿嘿……不但要罚工钱,还要挨鞭子。” “这规矩恁多,俺可受不住!” “没规矩的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范掌柜听到手下伙计的话,猛地变了脸色,回头就是狠狠一巴掌打在那伙计脸上喝骂道,然后朝秦忠道,“秦总旗,下人不懂事,让您见笑了。” “范掌柜言重了,高爷规矩多,咱们这些粗人一开始也是不明白的,可是按着高爷的规矩做得久了,大家才明白其中好处。” 秦忠自是客气道,不过对于那挨打的伙计,也是觉得这厮多嘴纯属活该。 范掌柜没有多说什么,他今日过来是按着老爷吩咐运送物资过来,这边的所见所闻回去如实禀报就是,只是以他的人生经验和阅历来看,这河口堡的青壮这般讲规矩,服从这秦忠的号令,怕是只要稍加整顿,便是能打的队伍。 吃过饭后,看着那些青壮们再次排队到车前来领东西,没有人喧哗,范掌柜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翟大他们这次带来的东西不少,除了范掌柜那边带来的铁锹铁铲、独轮车和扁担簸箕麻绳等等,翟大家的车上装的则是给这些做工青壮们的新衣服。 徐家是卖布的,高进抄了徐家以后,收缴的棉布这些日子便发了下去,让木兰手下组织起来的妇人们为这些做工的青壮缝制棉衣,毕竟眼下虽然还没下雪,可是也已经冷得很。 等着众人都领了工具和新衣服,秦忠才抱拳朝着河口堡的方向拱了拱后大声道,“大家伙可都要念着高爷的好,除了高爷,其他地方哪能让你们吃这么好,有工钱拿,还有新衣服穿的!” “高爷虽然不在这儿,但咱们也要晓得感恩,来,跟我一块儿喊,愿高爷长命百岁,佑我河口堡!” 对于拍马屁这件事情,秦忠是认真的,而且他觉得自己做的乃是帮大家说出心里话,有高爷这样的上官,谁不盼着他长命百岁,难不成还有谁想要在张贵手底下过日子。 “愿高爷长命百岁,佑我河口堡!” 有秦忠带头,很快回龙湾这里便响起了整齐的呐喊声,看着那些青壮脸上狂热的神情,范掌柜便晓得那位高爷在这河口堡是真得了人心,这样的豪杰,他这辈子都没见着几人。 东西分发完,范掌柜自和翟大一起返回了河口堡里,他径直去了自家老爷那里复命。 “老爷,还有剩下的牲口和粮食,怕是明天才能运到,刚才……” 听着手下掌柜在那回龙湾的见闻,范秀安的脸上露出几分慎重,他原来觉得高进对待治下百姓过于宽厚优待甚至于有些妇人之仁,可听了这家中商号老掌柜的话,不由觉得自己许是小瞧了高进。 “古之孙吴,得军心莫过于如此,这河口堡今后怕是得改成高家堡了。” 范秀安喃喃自语起来,自家那老掌柜是见过世面的,既然他说那些青壮稍加训练就比神木堡的官军都能打,想来不会假。 原先范秀安觉得以高进麾下的兵马人手,放到古北寨那边未必够用,如今倒是要重新考量过了,人们常说大智若愚,也许这高进是大仁似奸的枭雄,自己先前做的判断怕是过于武断了,这种能得一地上下人心效忠的豪杰,怎么可能会是妇人之仁的匹夫。 “老爷,高爷派人问话,可要一起上路。” 就在范秀安想得入神的时候,手下长随却是唤醒了他,他抬起头道,“一起走。”然后他看向身边那老掌柜还有其他手下,沉声吩咐道,“日后你们都要多亲近下高爷的手下人物,这关系可得经营好了!” “老爷放心,我等晓得。” 能跟随范秀安的,也不是什么普通人,都是见过世面有见识的,虽然在河口堡待的时间短,但也瞧出了这边的与众不同,都是把范秀安的话记在了心里。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也是商人子弟 陕北的冬日,晌午时分的太阳照下来晒得人暖洋洋的,懒得不想人动弹。 换了往常,这都已经快十月底的时候,河口堡里大部分人家都没了农活,只是准备着熬过接下来的冬天,等过了正月便开始种麦子。 只是如今河口堡里上下青壮要么在回龙湾清理河道,要么就是在修整堡寨通往神木堡方向的官道,原本抄手晒太阳的男人们都在热火朝天的干活,不复往日懒洋洋的模样。 堡寨门口,高进留下了马军在堡寨里看家,这趟去神木堡,他把陈升王斗这些伙伴都带上了,人人都内穿皮甲,外罩锁子甲,善使弓箭的箭筒里也都装满箭矢,就连另外两队家丁也全都跟着他们一块走。 对于徐通,高进戒备得很,虽说两人如今算是误会解开,又有范秀安做中人,彼此也算是利益攸关,可是父亲和叔伯们的惨死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绝对不能信任徐通这样的外人,所以他带上了手上最强的武力,足够他在神木堡里杀个来回了。 范秀安一行收拾完行囊,赶到堡寨口和高进汇合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步骑齐全,全幅武装的队伍,看得范秀安也是忍不住心惊,高进手下的黑衣家丁气势肃杀,他身后那些骑马伴当更是透着一股剽悍气息。 一时间,范秀安都怀疑高进是要去神木堡干掉徐通这个上官千户,而不是送那车首级过去,把自己的官服腰牌给领了。 “高老弟,劳你久侯了。” 范秀安上前打起招呼道,高进则是拱手还礼,笑答道,“范兄来得刚刚好,咱们眼下出发,刚好能在天黑前赶到神木堡。” 神木堡是军堡,规模比河口堡大得多,说是个小县城也差不多,那千户所衙门所在是军营,同时也是神木堡的内城。像徐通这样的千户和县城里的县令一样,都是住在衙门里的。 客套几句后,高进和范秀安便带着队伍出发了,高进队伍里除了那辆装了鞑子人头的大车,另外还多了四辆出来,高进麾下那两队家丁便分作四批坐上了车,全力赶路的话,傍晚前就能到神木堡,还省去了叫门的麻烦。 范秀安带走了厢房里的煤炉这种事情,自然也瞒不了高进,只不过高进一直没时间好好范秀安谈谈,反正他自己是乐于看到煤炉和蜂窝煤被推广,陕北这边气候到了冬天格外冷,按着高进的记忆,最冷的时候怕是能到到零下二十五度。 一行人出了河口堡,那已经修整好的官道上,高进和范秀安各骑了马,并肩前行。 “高老弟弄出来的煤炉是个好东西,不知道可否让我代为经营?” “范兄什么话,那煤炉既然范兄瞧得上,尽管拿去卖就是!” 和范秀安猜的差不多,高进不喜欢欠人人情,所以这煤炉就是他给范秀安的好处,范秀安自己不提,他也会主动和范秀安相谈。 “高老弟可知道这煤炉的生意看着不起眼,但其实却是……” 范秀安依旧试探着,想要看看高进的眼光到底如何,要是果然如他猜测那般,那这高进就委实值得他那般慎重对待。 “范兄的意思我明白,这煤炉虽小,可若是将其卖入千家万户,这日后每日的蜂窝煤消耗才是赚钱的大头,更能因此而拉动这陕西地界内那些煤矿的产量,这其中的好处……” 范秀安尽管脸上不动声色,可是心里面却如同惊涛骇浪,高进果然是知道这煤炉和蜂窝煤的生意做大后,是能打动那些陕西地界内开矿的大豪,将之串联在一块儿的。 “范兄,说实话,这门生意也只有贵商帮做得,换了小弟去做,那是万万不成的。” 高进不是没想过自家拿了煤炉去卖,可是这年头又没什么知识产权保护,那煤炉和蜂窝煤更不是什么有多少技术含量的东西,只要拆了便能弄明白构造,仿制起来没有半点难度。 也就范秀安能靠着绥德商帮的财力和人脉关系,说不定能把这门生意做到垄断,才能拿到最多的好处。 既然如此,高进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将这份“天大好处”主动给范秀安,要不然等他自己去卖煤炉,赚不到几个钱不说,反倒是少了这个示好范秀安的机会。 “既然如此,那这门生意我便不客气了。” 范秀安见高进说得实在,便低声谢道,煤炉也好、蜂窝煤也罢,在他眼里最大的价值不在于日后能赚多少银子,而是能利用这两样东西,让他有机会能把这西北地界的豪强都联系到绥德商帮的旗下,大家形成利益联合,到时候操纵煤价才是金山银海的富贵。 不过眼下这都只是他的一个想法罢了,但终究是高进给了他这个机会,所以范秀安对高进十分满意,就算高进心机深沉,是个枭雄,可是这份能舍得利益的大度,就说明和高进合作绝对不亏。 “范兄,关于这门生意呢,小弟也有些想法,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听听?” “高老弟直说就是。” 范秀安现在哪还敢小觑高进的眼光,听到高进对煤炉和蜂窝煤的生意还有些想法,更是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喜,不知道这其中还能有什么他想不到的好处。 “范兄应当知道,四海货栈的关爷与我有恩,若非关爷,我也拿不下这古北寨。” “如今关爷回了骆驼城,虽然今后是要养老家中,弄孙颐养天年,可是关爷毕竟是总兵府的老人,和大公子更是关系匪浅,这煤炉和蜂窝煤的生意看似不起眼,但却是细水长流的好处。” “我的意思是,范兄若是有空的话,不妨去趟骆驼城再见下关爷。” 高进一番话说下来,范秀安亦是沉思起来,绥德商帮想要和总兵府攀关系,是因为大同府那边晋商给的压力,这桩事办成了固然是好,办不成也不是什么大碍,只不过机会摆在眼前,若不去试一下,他始终不会甘心。 “多谢高老弟提点,我过几日便去骆驼城拜会下关老。” 范秀安抬头道,想要依靠操控煤价获利,背后还真得有总兵府这样的靠山才行,这西北地界上能开矿挖煤的大豪们哪个又是易于之辈,拉上总兵府做虎皮,他去游说时底气也能足些。 高进见范秀安应下来,亦是笑了起来,关爷对他有恩,他自该报答,更何况关爷若是能因此而在总兵府保持住一定的地位,对他来说也是有好处的。 骑在马上,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范秀安更是忍不住道,“高老弟,你若是经商,必定也是个厉害人物。” “范兄过奖了,不过范兄莫忘了,我其实也算是商贾子弟出身。” 听到高进自称商贾子弟,一点也不以商贾为贱时,范秀安不禁拊掌大笑起来,“说得好,倒是我失言了。” 高家商队在关墙外做了十几年的生意,高进说自己是商贾子弟,倒也说得过去,不过他这般不视商贾为贱业的态度才是最叫范秀安欣赏的,哪怕范秀安已是能和卫所指挥使谈笑风生的绥德商帮大掌柜,可他晓得那些丘八也好,衙门里的老爷也罢,仍旧是看不起他这样满身铜臭味的商贾。 一路前行,高进和范秀安倒也聊得痛快,范秀安走南闯北,见识甚多,平时你让他说些自己所见所闻的经历,他都是懒得去讲,可是在高进这里,他却说得眉飞色舞,盖因听话的人不同,他这说话的人劲头也是不一样的。 能在高进这样的人面前显摆,范秀安显然觉得这样的机会不多,因为大多数时候高进都是一副老练沉稳的样子,而且懂的东西也极多,很少有什么是他说出来而高进却不知道的。 出了河口堡的地面,一下子道路两旁就显得极为荒凉破败,不像河口堡里那般生机勃勃,高进他们一行都是骑马,就连两队家丁都是坐车,只是半天功夫不到,就走了二十多里地,直到一处急递铺方才下马休息。 家丁们从车上跳下来,个个都脸色有些发白,虽说坐在大车上不用走路,可是这一路颠过来,也舒服不到哪里去。 “你这里可有草料?” 范秀安手下的老掌柜去了急递铺前,丢了点碎银过去给那铺长问道。 “草料自是有的,只是您这边的马多了些,只怕不够!” 那铺长入手碎银后掂了掂分量,脸上立马堆笑道,他们这急递铺虽然规模不如驿站,但是同样养了几匹马,这草料自是不缺的,只是高进他们一行差不多有四十匹马,怎么都是不够。 “不够没关系,你且把那几匹拉车的马喂了就是。” 老掌柜也不挑剔,这急递铺一般也就养个两三匹马,用作传递文书,这草料备的再多也不可能满足他们所需。 “行了,您放心,咱肯定给您把马匹给喂饱了。” 铺长一边应道,一边喊起了铺里靠在桌上晒太阳的手下铺兵,“还不起来给我喂马去,一群懒鬼!” 随着铺长的骂声,几个铺兵才懒洋洋的起身,出门喂马去了,他们都是附近堡寨里军户家的次子,家里不愿意再养着他们,同时还能免去些徭役,于是就把他们送来当铺兵。 大明朝有驿站和急递铺,十里一铺、六十里设驿,这急递铺的铺兵几乎没什么待遇,比起驿站的驿卒都远远不如,所以哪怕朝廷有规矩,驿站急递铺只能接待朝廷命官,运送官府文书,但是到了下面急递铺,要是不接待高进他们这样的商队,只怕连饭都吃不上,谁还在乎什么狗屁规矩。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宁做逃户 急递铺十里一铺,不像六十里一设的驿站多在地方上的要冲,也远不如驿站那么讲究,所谓的铺房也不过是几间土房。 高进记忆里,以往去神木堡时,沿途偶尔也会在这急递铺斜角,给几分银子或是些铜钱就行,和范秀安进了那黑乎乎的土房,自有范秀安的随从先进去洒扫一番。 两人坐下后,那铺长自是过来作陪,刚才那位掌柜打扮的老头出手不小,半两多银子,足够买下他这里的草料还绰绰有余。 “两位爷多担待,咱们这里处得偏僻,没什么茶水好招待两位贵客。” 那铺长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年纪,说话的时候点头哈腰,活脱脱像是小酒馆里跑堂的老练小二。 “这里不必你招呼,自去做你的事情就是。” 这河口堡通往神木堡沿途共有三处急递铺,高进过去都歇过脚,也听木兰说过这些急递铺里兵丁的来路,比如眼下这铺长名叫曹华,实际上年岁才三十不到,就瞧着如此显老了。 “是,两位爷慢聊。” 曹华很识趣地退了下去,屋里也没留铺兵,这伙人兵强马壮,两个领头的,一个像武家子弟,一个像富家老爷,这出门还带了仆人随行服侍,他这小地方可是很久没见着了。 这么两位大人物曹华心知攀谈不少,出了屋后便朝陈升他们热情招呼起来,只不过仍旧没什么人搭理他,到最后还是张魁看不下去,接了这位铺长的话头。 张魁是第一次跟着杨大眼他们来河口堡以外的地方,看什么都新鲜,见这姓曹的铺长打听他们的来历,自是得意洋洋地答道,“我家哥哥是河口堡的百户,这回是去神木堡报功的。” “原来是高阎罗……不,是高百户大人。” 曹华吃了一惊,过去一个多月里打他这里经过的客商也有几支,他自然听说过那高阎罗的传说,都说这位高爷是杀星临凡,那塞外好几伙马贼都叫这位高爷剿灭,行凶作恶的都被剥了衣服插了木桩,吓得不少马贼都不敢靠近那古北寨。 …… 离着急递铺不远的野树林边,推车的丁四郎停下脚步,踯躅不前起来,他还是头回看到曹二郎那里来那么多人,而且那些黑衣家丁个个披甲持矛的,看着就不太好惹。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丁四郎消了去急递铺那里歇脚的念头,打算先去边上不远的村里卖掉些货再说,他不过一个挑担卖货的货郎,还是不要去触那些军爷的霉头。 就在丁四郎打算掉头离开时,只听得一声箭啸,然后车前泥土里便插了根嗡嗡作响的雕翎羽箭,吓得他立马就蹲了下来,手更是搭在了独轮车上货物下面压着的刀把子上。 “站起来,把手挪开,放到小爷看得见的地方。” 杨大眼拎着弓,冷声朝前方野树林边上的独轮车后那隐约露出的脑袋,大喝道。 刚才下马休息后,杨大眼便和其他几个伙伴四处游荡起来,这是他们在塞外养成的规矩,但凡是在野外落脚休息,都会有人手注意四周动静。 杨大眼目力最好,便成了伙伴里的斥候队长,这警戒的事便由他管着。 “好汉爷饶命,小的不是歹人。” 丁四郎松开了白麻布裹着的刀柄,然后举起双手,缓缓地从独轮车后站了起来,心里大骂晦气,怎么就遇上这等善使弓的强人呢! 脸上强自挤出笑容,丁四郎口中兀自喊着,“好汉爷,小的真不是歹人。” 杨大眼并没有放下弓,搭着的箭矢只引了半满,对面若有异动,呼吸间便能射翻对面货郎打扮的家伙。 这时候,杨大眼另外两名听到动静的同伴亦是赶了过来,看到这一幕,不由道,“杨大眼,你这双招子可真毒,那么远都能瞧见!” “这厮鬼鬼祟祟地在林子边探头探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大眼看到同伴赶到,方才得意洋洋地吹嘘起来,手中弓箭半放下,不过对面的丁四郎听到这番话,脸都憋红了,可是又不敢开口反驳,只能小声辩解起来。 “几位好汉爷,小人不过是路过卖货的,真不是歹人。” 另外两人打量起站在不远处,举着双手,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的货郎,只见这厮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看着还算健壮,长得也是那种忠厚老实的样貌,对他的话倒是信了五分。 “不是歹人,你刚才张望什么?” 杨大眼喝问道,他其实也看出这货郎应该不是什么剪径的蟊贼,不过仍旧用语言咋呼起来。 “好汉爷,小的本是想去前面的急递铺歇歇脚,只是看到人多,怕是没得落脚,才打算离开。” 丁四郎苦着脸答道,这货郎的行当可危险得很,尤其是他这种跑单帮,推车挑担跑下面村寨的,自然也不是什么纯良之辈,他那独轮车里压了刀,便是仗着有些武艺才敢出来做这本小利薄的买卖。 “人多又咋的,咱们又不是贼人,还看得上你那点东西,我看你分明是做贼心虚……” 杨大眼仍旧振振有词,这时候另外两个看热闹的同伴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其中一人更是看不到杨大眼耍弄那都被吓得脸色发白的卖货郎,不由在旁开口道,“这大眼贼在吓唬你呢,你莫要怕。” “姓方的,就你多嘴,你怎么不知道他是贼人派来的探子呢?” 看着杨大眼抬杠,方磊也不惯着他,直接道,“行了,这神木堡附近能有什么大伙贼人。” “我看这位老兄倒是被你吓得够呛!” “这位好汉爷说的是,小人真不是什么贼人探子,前方急递铺的曹铺长能为我作证。” 丁四郎见有人给自己说话,才高声喊起来,却是叫杨大眼眉头一皱,彻底收了弓,他说穿了不过是吓吓这倒霉的货郎,如今被两个同伴拆穿,再继续那就没意思了。 跟着杨大眼他们离开时,丁四郎还有些后怕,还好遇到的不是贼人,要不然他怕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推着独轮车跟在杨大眼他们身后,不多时丁四郎便到了急递铺的土房前,看到曹二郎这个老相识正和一个少年说得真欢,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曹二哥,是我。” 听到喊声,曹华抬起头,然后看到了推着独轮车,脸色还有些煞白的丁四郎,先是一惊,但随即就明白过来,这厮怕是被吓到了。 “丁四,你怎么又出来卖货,胆子够肥的,也不怕遇到剪径的蟊贼把你给劫了。” 曹华认识丁四,毕竟神木堡里有胆子跑出来到乡下地方卖货的货郎没几个,这丁四做生意还算厚道,铺里平时有些杂货也是和丁四买的。 “这不出来卖货,顺便收些土产,要是等天下雪了,那就……” 见到曹华,丁四郎一边答话,一边看向就在附近的那些黑衣家丁和武士,忍不住问道,“这些好汉爷是哪里来的?” “这些都是河口堡高百户的部下。” 当着张魁他们的面,曹华自然不敢说什么高阎罗,不过丁四郎还是立马就明白过来,他这趟跑出来前,神木堡里便在传这位河口堡高百户的大名。 “你这都卖些什么东西?” 就在曹华把丁四郎身份说开后,张魁走到那辆独轮车前,满脸的好奇,他在墩台长大,平时堡寨里都没去过几趟,对于这车上卖的的各种杂物颇敢兴趣。 “针线布匹丝线,木梳刷子,纸笔香烛,小人这里都有。” 丁四郎满脸堆笑,同时也是打开了车上的货箱,里面果然五花八门各种物件都有,张魁瞄了一圈后,发现都是些日常杂物,便失去了兴趣。 “行了,你便在这边歇着,没人会白拿你东西。” 杨大眼发了话,他本是跳脱的性子,虽说自从草原上走一遭后沉稳不少,但本性如此,所以才会故意吓唬丁四郎,眼看着丁四郎拿起几样物件说要孝敬他们时,自是拒绝道。 丁四郎抓着几样杂货的手呆在半空,他还是头回见到不要孝敬的军爷,直到曹华拉他才醒悟过来,想要道谢却发现那几个剽悍的年轻军爷已经走了。 “歇着吧,这些军爷一会儿就走。” 看着有些发愣的丁四郎,曹华在边上提醒道,刚才那位张小爷和他讲了不少那位高阎罗的故事,叫他也是心动得很,只恨自己不是河口堡的,要不然他也愿为这位高爷做工,不,就是当牛做马也行! 听着曹华口中那位高爷的故事,丁四郎也是听得目瞪口呆,他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百户老爷,居然给做工的青壮发工钱,还包吃包住。 “这河口堡的人真是好运道!” “可不是吗,哎,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当这劳什子铺长。” 曹华有些懊恼地自言自语起来,急递铺的活,说起来只是往来传递官府信件和紧急文书,可是在边地,尤其是靠近关墙,干这份活可危险得很,毕竟哪怕急递铺沿着官道所修,可大多都处在荒僻的野地里,说不定哪天就遇上贼人。 曹华所在的急递铺,这几年铺兵死了好几个,要是早知河口堡有这等变化,当年他就是逃去河口堡当个逃户也比留下来当这个铺长强。 第一百二十三章 投奔的心思 杨大眼抓了个货郎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高进耳中,倒是叫高进生出些兴趣来。 边墙这边,敢出来当货郎到下面乡下做生意的,可不是什么人都有那个胆子的,更何况还是个跑单帮的。 于是在急递铺外,正和曹华感叹的丁四郎很快就被带去见了高进,和他一块儿的还有他那辆独轮车。 范秀安饶有兴趣地看着高进和那叫丁四郎的货郎谈话打交道,那个丁四郎看着年纪不大,二十多岁,人也长的敦厚,只是这世上外貌是最容易骗人的。 按着范秀安的江湖经验,眼下在高进面前瞧着唯唯诺诺,显得甚是胆小的丁四郎大半是装出来的,搞不好这小子手上还有人命。 “你不用慌张,你这些货物都是从哪里进的,作价多少?” 独轮车上的货箱打开着,高进数了数,里面林林总总大概有四十多样常见的杂货。 虽说边上就是范秀安这位绥德商帮的大掌柜,对于这物价怕是更加清楚,但是高进却不会太过依赖于范秀安,眼下这丁四郎倒是能帮他更好地弄清楚神木堡里的物价还有附近村庄的经济水平。 “这些大都是从堡里几家商号买的,也有些是从路过的商队那里收的。” 丁四郎老老实实地答道,他不太明白眼前这位百户老爷怎么会对他那些收来的杂货那般感兴趣,但直觉告诉他这位看上去只是有些冷峻的年轻百户和其他官老爷很是不同,因为没有人会问他这样的问题,而且还越来细致。 高进倒是想不到,眼前的丁四郎当货郎也有好几年,挨着神木堡的那些村子大都跑了个遍,只不过他的生意大部分都是以物易物,很少用铜钱银钱之类。有时候一卷针线,就能换走一户人家存了大半个月的鸡蛋,又或是扯几尺布就能换到养了好多年的鸡鸭老鹅。 靠着以货易货,丁四郎这样的货郎大都是从底下那些村庄换取各种土产,然后再到堡寨里换成银钱,靠着赚取中间的差价,有时候也能赚到不少。 那口箱子里,最吸引高进的杂货,是一卷做工粗糙的毛毡,灰扑扑的扎手得很,不过放在边地,已经是能御寒保暖的好东西。 “这羊毛毡多少钱?” 边地这边养羊的也不少,不过高进记忆里羊毛制品不太多,大都是这种硬毛毡,多用来做毯子,很少见到软羊毛制品。 “大人,这得看品相,像这种硬毛毡也就卖个几钱银罢了。” 那卷羊毛毡是丁四郎从乡下一户人家收来的,这样的羊毛毡不多见,主要是做起来太麻烦,不过拿到堡寨里还是能卖得上价的。 高进又问了其他好几样东西的物价,丁四郎都是老实作答,毕竟眼前这位百户老爷是他这辈子能接触到的最大的大人物。 “对了,我以前在河口堡,怎么不见你去咱们那边做买卖?” “大人说笑了,小人不过是糊口饭吃,那敢不开眼去……” 丁四郎见这个高爷不像是故意消遣他的样子,踯躅了一下后便实话答道,原来他们这些挑担推车跑单帮的货郎顶多也就是往神木堡附近的村子里跑,像是河口堡这样的地方,自有大户垄断本地买卖,他们敢跑去卖货,人家就敢挖坑埋人。 更何况边地穷苦,那些靠近边墙的村寨尤甚,就是他们敢冒着得罪地方上大户的风险去收些土产,以货易货,可要是遇到村寨贪婪,只怕同样未必能活着回去。 听着丁四郎的话,高进也是无话可说,边地村寨的百姓是什么德性,他还不清楚么,固然孱弱如猪羊,可是狠毒起来也能如豺狗,外地跑单帮的货郎真进了有些村寨,和羊入虎口还真没啥区别。 “你放心,日后我河口堡自有规矩在,你回去后大可放心去我那边做生意。” 高进拍了拍丁四郎肩膀,顿时叫这位卖货郎身子都软了半边,立马跪下谢恩道,“多谢大人抬举。” 神木堡附近这些村子,不是丁四郎一个人做买卖,同行多了,这生意就不好做,眼前这位高爷想来也不屑骗他一个小小货郎,这河口堡虽说远了点,但却是他的财路。 等着丁四郎千恩万谢地出门,范秀安才看向买下那箱杂货的高进道,“高老弟,你买这些东西做甚,神木堡里我范记商号……” “范兄,贵商帮是做大生意的,我那河口堡,上下皆穷,这样的小物件,哪敢再麻烦你。” 高进不愿意太依靠范秀安,他也不能把河口堡所需的物资采买全都交到别人手里,先前找范秀安帮忙,不过是一时救急罢了。 看着满脸诚恳的高进,范秀安笑了起来,他是有心包揽河口堡日后的诸多物资所需,便是没什么赚头也无所谓,可是现在高进都如此说了,他也不好再坚持。 …… 马匹喂过草料,又饮水之后,高进一行自是不再停留,只不过这回队伍里多了个丁四郎,他没想到这趟出来,不但遇见高进这位贵人,手上的货也全被扫空了,摸着怀里的几两碎银,脸上笑得跟傻了似的。 骑上马后,高进看了眼在不远处半躬着身子的曹华,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发现即便是范秀安这等属于这个时代的顶尖商人,也没看出这急递铺的价值,只是当做普通歇脚的地方。 可是对高进来说,这些急递铺便是个信息传递的网络,而且还是他有能力插手其中的网络,不像是驿站,里面有正儿八经的驿卒吏员,他一个个区区百户根本不会被对方放在眼里。 所以当着范秀安的面,高进并没有和那曹华多说两句,他打算等回程时再好好和他商量些事情。 看着队伍远去,曹华才直起身,满心羡慕起丁四郎来,这小子真是好运道,出门遇贵人,他那箱杂货,要是和平时那样出入村里买卖,能卖出一小半就算生意好了,哪像如今直接就卖光了,这个冬天都不必跑出来,真是叫人羡慕。 就在曹华想得入神的时候,听到一声马嘶,却见先前那位和自己聊得甚欢的张小哥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折返回来,几个铺兵缩在一边,不敢上前。 张魁勒马停住,朝着曹华道,“曹铺长,这是我二哥赏你们的。”说话间,自是从怀里摸出一小包碎银,扔给了发呆的曹华。 曹华手一伸,便接住了那落下的钱袋,只这一接,手一沉,曹华便变了脸色,他想不到这位高爷出手这般大方,这一小包碎银怕是有好几两。 “我二哥说了,这马上就是大冬天,这些银钱你们拿去买些衣物御寒,顺便也多买些粮食备着,咱们回程时,怕是还要在你们这边叨唠一番。” “对了,到时候那在你们这吃饭的银钱另算,你不用担心。” 张魁在马上笑嘻嘻地说道,他虽然少年老成,可仍旧是赤子之心,看到这些铺兵们衣不蔽体的样子也会觉得同情,他阿爷早先脑袋还好的时候,也曾给他说过不少事情。 像是这急递铺的铺兵,都是家里无人要的可怜人,一辈子就困死在这小小的铺房里,孤老到死的。 “谢高爷赏。” 曹华终于是回过神来,连忙大声道,还回头朝身旁那些铺兵道,“还不过来。” 随着曹华的吆喝,那些铺兵才连忙跟着喊了起来,他们以前不是没遇到过大户贵人来歇脚暂停,可却从没有人把他们当回事,那位高爷这番赏赐和话语,当真是破天荒头一遭遇到。 “曹铺长,东西送到,我便告辞了。” 张魁来得快,去得也潇洒,不等曹华拉着那些铺兵要跪下谢恩,就拨转马头而去,只是身后传来了一阵“谢高爷赏”的喊声。 铺兵们围住了曹华,谁都想知道那位高爷究竟赏了他们多少银子,曹华也不以为意,毕竟大家都是一样的可怜人,他这个铺长也就是听声响罢了,于是直接打开那包碎银,仔细掂了掂手后双目放光道,“这怕是不下五两,当真是厚赏了。” 急递铺不比驿站,铺兵没有饷银拿,换在内陆太平些的地方,就连吃的都得家里准备,不过唯一的好处是能免了家中赋税,只是却是要拿他们一辈子来换。 神木堡这边都穷,来当铺兵的,全是家里养不起的男丁,哪还有余粮养他们,所以曹华他们平时的粮食也全靠神木堡里下拨,只不过徐通这位神木堡千户,喝兵血的本事实在是一绝,吃空饷就不说了,就连军粮这一块,除了他府里家丁和属于他心腹的营兵外,剩下在册官军发下的都是陈年旧粮,吃到嘴里一股子霉味。 曹华他们平日里为了过活,便和其他前后首尾相连的急递铺合起来做些犯禁的活赚个些许银钱,像是偶尔帮人送信又或是夹带些货物进神木堡,只不过这种活毕竟不多,哪里见过高进出手这般大方的。 “高爷真豪杰也!” 铺兵们先前在边上听热闹,对张魁说的那些河口堡之事,心里还是不太信的,可是如今铺长手里的银两却叫他们晓得,张魁说的全是真的,这位高爷当真是会给干活的青壮发工钱的主。 “这铺兵俺不当了,等高爷来了,俺要去投高爷,就是给高爷当牛做马,也强过在这里苦捱!” “行了,说什么胡话,你要是跑了,你家里可要遭殃。” “遭殃就遭殃,反正他们把俺送来,就没把俺当家里人看。” 当了铺兵,就得一辈子耗在急递铺,孤老到死,看着手下那些争吵起来的铺兵,曹华却是喝了起来,“都闭嘴,你们就是想投高爷,也得看高爷收不收,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把铺里好好收拾番,高爷回程时可是要来歇脚的。” 随着曹华的喝声,铺兵们飞快地去屋里屋外干起活来,比起原来的那种麻木面貌,一下子有了天壤之别,谁都知道曹华这位铺长说得不错,他们相投高爷,也得看人家收不收,可是这事情总有个万一,说不定高爷就愿意收下他们呢! 第一百二十四章 莫伤了他 越接近神木堡,高进发现那官道路况依然不见好转,反倒是更显破落,他们沿途经过的几个村庄,也看不到多少人烟,那入冬后的农田一眼望去,满是枯黄显得荒凉无比。 高进知道,陕北这边种不得冬小麦,一般过了正月,才是种春小麦的时候,可是这些村落大白天的都瞧不见什么人影,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丁四,你熟悉这附近,怎么这些村里都不见人?” 推着独轮车的丁四郎,看着发问的高进,却是苦笑一声道,“大人,咱们这边都是马队,这些村里的人听了动静,自然都回家躲藏,谁敢留在外面。” 神木堡附近的村庄,自然都归着神木堡治下,那些种地的庄稼汉也大都是顶着个军户的名头,实际上全是神木堡里军将们的佃户奴仆,像那千户府里的家丁们每到入秋的时候,下去催粮逼收,那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遇到稍有姿色的村妇,那些家丁们有时候性致上头,便直接按着在田头办事,这些年也不知坏了多少妇人清白,更有甚者,有时候这些家丁老爷在府里吃了挂落,还会把气撒到下面那些泥腿子身上,拿刀砍人出气也不是一回两回,时间长了这附近村庄自然便是闻声色变,但凡是有马队的动静,便立马躲藏起来。 丁四郎一番话说得也算隐晦,没说得太白,可高进和周围的同伴都听清楚了,高进依然是面无表情,可是陈升王斗他们就是喜怒形于色,叫边上的范秀安看了个清楚。 原本高进倒是还想去那些村里,找几个长者攀谈下,如今自然是再无半分想法,这神木堡附近的村庄怕是被徐通等人祸害得不浅,他们要是进村,只会把人给吓坏了。 “高老弟,这边地向来如此,军将们粗直,都把治下百姓当猪狗,像你这般的反倒是异类。” 范秀安在边上说道,边地不比内陆,像是神木堡这样的军堡要塞,一来靠近关墙,二来都是穷哈哈的地方,那些口中说着要报效圣天子,饱读诗书的进士老爷都不愿来这样的地方做官,像神木县里那位县爷,早年刚来时还有些心气,说是要抑豪强抚民生,可不过三年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如今当了十多年县令都不得升迁,更是只知道收孝敬搜刮地皮,和地方上的军将豪强们沆瀣一气了。 “范兄说的是,我这人心软,都是乡里乡亲的……” 高进晓得范秀安说的有道理,他在河口堡所作所为,固然能得人心,可是落在其他同僚上官眼中,那便是不折不扣的异类,而不管在什么地方,异类总是受排斥的。 只不过高进并不在乎徐通那些人的想法,他来神木堡,交割首级以后,拿了官身的袍服和腰牌后,自回河口堡种他的田,打铁还需自身硬,等他手下兵强马壮,粮草充裕,哪还需要顾忌他人,少不得他还要劝一劝自己拿些同僚上司,与百姓为善。 丁四郎在前头听着那位范大掌柜和高爷的对话,心里感慨,这神木堡的将爷们向来蛮横,却是不曾想出了高爷这样仁厚的,要是消息传将出去,也不知道有多少军户愿意舍家逃亡去河口堡,便是给高爷为奴,也强过在这里当什么缴税纳粮的军户民户。 一路前行,堪堪到傍晚日落前,高进他们终于到了神木堡,看着那斑驳失修的城墙,高进记忆里不免泛起过往和木兰来这里的画面。 高进他们的队伍里,不是骑马的,就是坐车,远远过来时,官道上便有烟尘扬起,那神木堡的守卫再稀烂,这时候也戒备起来,只不过城门仍旧未关,只是城头多了兵卒持弓,那洞开的城门口也有一队官军候着。 对于徐通,高进本就戒备,不然也不会带上了手下全部能打的来神木堡,眼见对面那城门口官军里簇拥的将领看着有些不怀好意的样子,他自然也不会惯着这些大爷。 “家丁下马,持盾向前。” 随着高进的冷喝声,李二狗他们那两队家丁飞快地从马车上跳下,他们来时车上还装了十二面大盾,不曾想还真用上了。 官军里穿了甲胄的将领,没想到对面的反应这般激烈,一时间气得面色赤红,“好个高家小儿,果然桀骜。” “老爷,这高家小儿能在塞外闯出高阎罗的名号,纵有那些商旅夸大,但确有其事,还是小心为上。” 那将领正值壮年,身边跟着的心腹却是个老成的,他们本就是来试探下这高进的成色,只是想不到还等不及他们给对面来个下马威,那高家小儿就这般放肆,直接以兵甲相对。 城头上,持弓的兵卒们冻得瑟瑟发抖,他们是官军弓手,但全是样子货,神木堡里真正能打的只是老爷们府里的家丁,还有那四百营兵罢了,眼看着城墙下,那些骑在马上的骑士们一水儿抽弓对准他们,哪个不害怕。 莫说城头上那些弓软箭疲的官军弓手,就是城门里那队将领自带来的营兵看着对面那些黑衣甲士从马车上下来,瞬息间就列盾持矛,也都是瞧得眼皮发跳。 眼下边地的官军几乎都成了摆设,在册的数目不过是军将们用来糊弄朝廷粮饷,真正用来作战的除了自家蓄养的家丁,便是另行征募的营兵,这营兵待遇要强过官军,但仍旧不如家丁。 神木堡内有营兵四百,按道理都归徐通这个千户管,可实际上另外两个副千户也把持了近百营兵,再加上蓄养的家丁,勉强是能从徐通这位上司口中夺些好处。 高进押送鞑子首级来千户所报功,自然是徐通命人将消息传出去的,另外两个副千户都晓得徐通对这趟的首级功没那么在乎,毕竟徐通是实打实的坐地虎,升官去神木县里哪有在这里当土皇帝来得痛快。 可是他们不一样,有徐通这么个贪婪又强势的上司压在头顶上,这神木堡能捞到的好处大半都进了徐通口袋,两人抱团才算勉强能过活,这趟的首级功谁不眼馋,说不准他们就能升迁到别处去当个实权千户。 眼下堵住城门口的便是副千户刘循,本以为靠着手下营兵能唬住那乡下来的高家小儿,如今看了对面阵势,反倒是自己这边被吓住了。 刘循哪怕被手下废物气得够呛,可是都到了这个时候,势成骑虎,哪还容得下他退让,于是便出去厉声喝道,“前方何人,遇到官军,还敢抵抗。” 这时候日头西斜,阳光照将下来,还算明亮,高进身边的范秀安看清楚对面喊话的将领,自是随口就将刘循给卖了,“高老弟,那喊话的是副千户刘循,这人是荫官出身,在这神木堡里根基最浅,这回怕是瞧上你那些鞑子首级了。” 根基浅就代表没什么人脉,徐通先前哪怕恨不得杀了高进,可是晓得高进有背景有靠山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可是这刘循却不知道,得了徐通透露的消息,便兴匆匆地来城门口守株待兔,其实是给人当了刀使。 “原来是个荫官,难怪这般蠢笨。” 所谓荫官是靠着上辈功勋而获得的官身,像是刘循这样的,哪怕是个副千户,在神木堡里既无资历也无功勋,所谓的副千户身份也是如同摆设,底下那些掌管堡寨的实权百户们顶多是面上客气几句,不会把他放在心上。 “刘副千户,在下河口堡高进,奉徐千户徐大人之命护送要物,你率人拦截,是何道理?” 高进策马出阵,亦是朗声答道,这刘循是个被怂恿来的蠢货,可是他也不好真对这厮下手,只希望对面不至于蠢到家,会知难而退。 听到高进喊声,刘循面露喜色,虽说高进这边兵强马壮,实力远超他想象,可是这是神木堡的城门口,他有什么好怕的,这姓高的乡下小子再野能野到哪里去,难不成他还真敢动手不成。 “怕什么,这里是爷的地头,咱们神木堡是有王法的地方,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刘循朝手下那些营兵们喝道,然后在几个家丁簇拥下,骑马带人,威风凛凛地出了城门口,在马上朝高进遥喝道,“高进是吧,神木堡乃是重地,你手下兵马来路不明,不能进城,把你护送之物转交本大人就是,我自会送到徐大人手上。” 高进看着转眼间就抖起威风来的刘循,不禁看向范秀安,他倒是不怕敌人奸猾,可就怕遇到这种蠢笨如猪而不自知的,明明是被那徐通摆了一道,还自以为得了好处,就他身后那些营兵,自己这边一个对冲就能冲散了,管保叫里面关城门都来不及。 “二哥,要不让我去擒了这厮!” 高进身后,杨大眼瞅着双方不过几十步距离,不由压低了声音道,他知道对面是个副千户,还有朝廷的经制营兵,不能轻易起冲突,可要是能生擒住这鸟人,局面就打开了。 “有把握吗?” 看着对面一副吃定自己的样子,高进转头看向杨大眼,杨大眼马术不弱,最关键是眼快手疾,双方离得如此近,倒还真有几分可行。 “二哥在前为我遮掩一番,我自有把握。” 杨大眼瞅着刘循只一人骑在马上,又仔细看了几眼他身后那些家丁距离,方自沉声道。 “那就放胆去做,只是莫要伤了这位副千户就是。” 高进是个果决胆大的,天色渐黑,他可不愿继续和这个劳什子副千户继续在此僵持,时间久了,谁知道又会出什么乱子。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小手段 杨大眼往后退了几步,边上听到他和高进对话的陈升王斗几人自是上前将他遮掩住,范秀安则是颇为意外地瞥了眼边上仍旧镇定自若的高进。 “高老弟可真是好胆色,这副千户说捉就捉。” 范秀安忍不住佩服起高进来,然后他忍不住想若是换了自己处在高进这等情形会怎么做,对面那刘循是不折不扣的蠢货,不见棺材不掉泪说的就是这种人,要是他的话大概是没高进这种付诸武力的气魄,只会拿总兵府的那层关系说动刘循又或是剖析厉害。 “范兄说错了,怎么是捉呢,不过是请刘副千户过来一叙罢了!” 高进朝范秀安笑道,其实他若是抬出这位绥德商帮的大掌柜,对面那刘循就是再没脑子,估计也会清醒一下,只是他又何必替这等蠢货着想。 对面能在城门口堵他,必定是徐通放了消息出来,眼下不知道暗中有多少魑魅魍魉等着看他如何应对,在这种时候示弱,接下来就会麻烦不断,只有亮刀子,让这些人晓得谁的拳头更大,他们才会坐下来讲道理。 从马上取了长矛腰刀,杨大眼连弓都不带,去了箭筒后轻装上马,人紧紧地贴在马鞍上,双手勒住马缰。 “刘大人,天色将晚,你再不放我等进城,耽误了徐大人的正事,小人可担待不起。” 高进依旧朗声答道,刘循听了只冷笑起来,“姓高的,休拿徐大人来压我,你眼下还不是河口堡的百户,麾下兵马来历不明,本官职责在身,岂能放你入城,识相的把东西交了,本官说不定还放你一马,要是继续……” 刘循身边那些家丁和营兵听着自家老爷和将主在那里发狠话,心里都是一点底儿都没有,尤其是那些营兵,跟着刘循来之前并不清楚他们要对付谁,直到现在才晓得自家拦下的是那位高阎罗。 边地重武,更推崇英雄豪杰,高进在古北寨办的大宴,算是和陕北还有晋北的中小商人们结了善缘,再加上他诛杀马贼也好,反手平定古北寨的内乱也好,都算得上是英雄所为,豪杰之姿,那些商人们也乐得为高进扬名。 像是神木堡里,如今便已有“高阎罗夜诛黑沙贼!”之流的段子故事流传开来,要知道那些走南闯北的商人们吹嘘起来,那嘴皮子的功夫可不比专门的说书人差。 神木堡里的营兵们待遇强过官军不假,但也好的有限,平时最大的乐子也无非就是去酒肆里喝碗劣酒,听说书人讲些绿林好汉或是传奇故事以做消遣。 这些时日,他们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位高阎罗的故事,眼下见得那位还不是百户的高爷就那般端坐马上冷冷瞧着他们这边,都为自家大人捏了把汗,要说刘循平时虽然对他们不差,可是真要他们舍命为其厮杀,却是还没到那份上。 就在两人对话间,高进身后忽地响起异动,只听得王斗陈升几人大喊,“马惊了!” 对面的刘循听到那喊声也是一愣,然后便只见那高家小儿身后混乱,一匹棕色健马忽地闯将出来,一头朝他们这边扎过来。 “你们戏还挺足的!” 高进回头看着在那里装成乱做一团的陈升王斗等人,冷笑着说道。 “二哥,你说的吗?做戏做全套,总不能叫人一眼就瞧出破绽,不然大眼贼岂不是……” “就你话多,还不赶紧滚下去,真要我抽你一鞭子不成。” 王斗在那里答道,其他同伴亦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要说做戏,自家这位二哥才是一等一的厉害,当日在河口堡里诳得堡寨里众人一愣一愣的,还真以为张贵那厮是和鞑子力战而亡。 刘循眼里,对面惊了马匹后,那高家小儿似乎恼羞成怒,一鞭子将一个手下从马上打下来,只不过这时那匹冲来的健马离他也不过三十余步距离。 “给我拦下来。” 刘循朝身旁几个家丁喊道,边地马匹谈不上价贵,一匹健马大约十多两,不过白捡的便宜谁不要,更何况还能狠狠落了那高家小儿的脸面。 只这声吩咐间,侧伏在马鞍边上的杨大眼已经策马到了离这什么鸟毛副千户十步不到的距离,随着几个家丁持刀拿棒窜出来,遇到障碍的战马自然速度慢了下来。 刘循带来的几个家丁也有熟悉马性的,见那惊了的马匹速度慢下来,可是却没有闪避拐走,便觉得有些蹊跷,只是他心里刚生出这心思,只见那马上忽地翻出条人影来,接着便是呼啸声响起,脸上便好像挨了记老拳,被闷倒在地。 杨大眼先前做准备时,只带了副弹弓,可以用来发射泥丸、铁丸,他过往去山里打野鸡,别人喜欢下套,他就喜欢用弹弓,这二十步距离内堪称弹无虚发,这也是他少有地能在同伴面前吹嘘能胜过高进的本事。 手里早就扣了好几枚泥丸的杨大眼几乎瞬息间就全打了出去,打得几个家丁俱是头破血流,栽倒在地。 看到这一幕,刘循惊得目瞪口呆,他下意识地拨动马缰就要逃跑,可急切间哪是那么容易,而这时杨大眼已经策马窜到了他面前。 刘循总算没有脓包到家,还记得要拔刀自救,只是这电光火石间,他的刀只抽了一半,对面那双眼环睁的黑衣少年已经到了近前,伴随着一声轻喝,“下来吧!”,只觉得胸口一闷,人便从马上摔了下来。 失了主人的马匹这时才调转马头跑开,倒把后面乱糟糟上前的营兵给阻挡了一下,只这一下功夫,便已足够杨大眼挟持住摔下马的那鸟毛副千户了。 “你好大胆子,竟敢袭击朝廷命官,你不想活了吗。” 被死死抓住的刘循气急败坏地骂了起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一个照面就被生擒,这时候那几个被打翻在地的家丁也爬了起来,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贼子,快放开我家老爷……” 只是愣了愣后,几个家丁俱是大呼小叫起来,要对面那大眼贼放了自家老爷。 “刘副千户是吧,我这人有个坏脾气,只能听好话,听不得坏话,你说我要是这被气到了,手一抖可怎么办?” 杨大眼贴着刘循,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语气森冷不说,关键是横在这位副千户脖子上的匕首又近了分毫,刘循甚至能感觉到脖子皮肤上那一丝凉意,顿时便被吓得脸色煞白,朝几个家丁喉起来,“都闭嘴,都给老爷我闭嘴!” “你们都留在这里,不准轻举妄动。” 看到杨大眼成功制住刘循,对面城墙上的官军乱做一团后有人下了城墙,高进朝身旁众人吩咐道,然后一个人策马单骑出阵,朝着前方被营兵们包围起来的杨大眼他们而去。 “真是好算计啊!” 范秀安看着高进背影,忍不住感叹道,对面主将被擒,方寸大乱,这个时候他们这边要是队伍向前,只怕神木堡里立刻便要当他们是要攻打城门,那就完全没了转圜余地,如今高进只一人不紧不慢地过去,这便能安对面的人心。 看到高进过来,那些原本死死围住了杨大眼和自家主将的营兵们都面面相觑,这时候高进轻喝道,“都让开,我和刘副千户叙叙旧。” 营兵们看着端坐于马上,面容冷峻自有一股气势的青年,都默默地让到一边,就连那几个刘循手下的家丁也都望着他,谁都知道今天这事情闹大了,全看眼前这位高爷要如何处置。 “二哥,幸不辱命!” 看到高进从马上下来,杨大眼方自松开刘循,朝高进笑道,“小弟这差事办得不赖吧!” “办得不赖!” 刘循觉得脖子口一松,又听到那大眼贼和高家匹夫的对话,就想趁机逃走,到时候自是让手下家丁和营兵好生招呼这两个胆大包天的恶贼。 只是刘循刚跨了半步,肩膀就好像被钢爪按住了一样,疼得他整张脸都扭曲起来,这时候身后偏又传来了那让他厌恶的熟悉声音。 “刘副千户,你这是要去哪里,咱们兄弟好久不见,可得好好亲热亲热!” 刘循转过头,看到了那嘴角分明带着讥讽意味的笑脸,虽然心里恨得要命,可小命操于人手,他再拎不清,也知道这高家匹夫不是他用官职尊卑能拿捏得住的,这厮就是个疯子,真敢下死手的恶徒。 脸上强堆着笑,刘循感觉着肩膀松开几分后忙道,“说得不错,高老弟,咱们可是好久没见了,真是想死哥哥我了。” 几个家丁和营兵们看着突然间就和那位高阎罗把臂言欢的自家主子,也都是傻了眼,尤其是那几个家丁看着手里刀刃相对,也不知该收还是不该收。 “刘兄,你还是老样子,喜欢和人玩笑,你看这拔刀弄枪的,不都误会了吗?” 高进揽着刘循的肩膀,两人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而刘循虽然哭丧着脸,甚至两条腿还有些抖,但仍旧是大声朝面前的家丁和营兵们吼道,“一点眼力劲都没有,把刀枪都收了,我和高老弟玩笑……” “来来来,高老弟,哥哥带你入城,为你接风洗尘!” 刘循大声说话间,自让营兵们把住城门,身边只留几个家丁,等着高进身后人马到齐了一块进城。 第一百二十六章 被堵了 “这刘大傻子,果然上了那徐通的恶当,活该老子得利。” 千户所边上的大营里,神木堡的另一位副千户田安国拊掌大笑,在他前方正跪着名穿得破烂的官军弓手。 “这是赏你的。” “走,咱们去救那刘大傻子去!” 从怀里掏了点碎银,田安国随手扔在脚下,接着便招呼起心腹,点齐兵马要去城门口捞好处。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那报信的官军弓手趴在地上,口中一边道,一边好似狗一般地从田安国踩过的地方拿起那沾满尘土的发黑碎银,仔细擦了擦才塞进怀里,然后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等着副千户大人调集了营兵后,才在前面带路。 军营里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就挨着不远的千户所,听到田安国调了一百营兵,徐通自是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那高家小儿可不是好拿捏的软柿子,那小子连自己这个实权千户顶头上司都不惧,还会怕这一老一少的没用副千户。 “老爷,听说那高进在城门口捉了刘副千户,这事情要是闹大了,传出去可不有损您的……” 徐通身边,徐刚小心地说道,在他看来自家老爷既然和高进说和,要一块儿赚钱做生意,稍微敲打番就是,既然连那刘大傻子都压不住高进,就没必要把事情闹大了。 “有损什么,老爷我的脸面早就没了,这世道,最不值钱的就是这脸面。” 徐通冷声说道,然后他倚在千户所的望楼上,看着不远处街道上鱼贯而去的营兵队伍,眼里满是讥诮,“刘大傻子也就罢了,靠着父荫的蠢货不足为虑,可是田安国这个老东西,他那点小心思以为我不知道吗,这次正好借那高家小儿的手,好叫他知道,这神木堡没了我,谁都压不住我这位‘贤侄’。” “老爷高见,小人佩服。” 徐刚在一旁拍起了马屁,他原本以为自家老爷是要借刘循和田安国之手去敲打高进,没想到竟是反过来的,想想那高进确实是过江猛龙,这田安国一把老骨头,就靠他手下那些酒囊饭袋对上高进麾下那些伴当,只怕是自找苦吃。 “行了,去让小的们都披挂拾掇齐了,说不准一会儿咱们还要去收拾残局呢!” 徐通负手而去,虽然和高进只见了一面,可是徐通却看得出这小子虽然识趣知进退,可仍是个胆大包天的主,两个副千户吓不住他。 …… 随着高进一伙人全都入了城,这时候天色已自全暗了下来,刘循虽然被徐通和田安国瞧不起,唤他做刘大傻子,可其人不是真的傻到家,在高进介绍了范秀安这位绥德商帮的大掌柜后,他就晓得自己被人当了枪使。 “高老弟,你我一见如故,今晚无论如何我也得给你摆酒,接风洗尘。” 刘循是家中独子,自小便是纨绔,顺风顺水地长大,闯出什么祸事,也自有他老子给他摆平,所以做事情常常不经脑子,可是他在骆驼城长大,纨绔的那个圈子里他也只能算是个小阿弟,因此这趋吉避凶,打不过就化敌为友的本事还是有的。 高进的名声在外,他原本以为是夸大之词,可是亲眼见识过了高进的胆魄和手下的骁勇后,他就是再蠢也知道这是自己惹不起的那种人,就好像以前骆驼城的杜家、姜家子,人家是猛虎,他顶多是条土狼。 土狼和猛虎龇牙,是要被咬死的! 刘循打小见识过骆驼城那几位顶尖纨绔的威风后,就懂了这个道理,高进虽然是他们这个圈子里乡下地方的黄毛小儿,可是他这么被收拾了一番后,却能察觉到高进和杜家、姜家子相似的地方,都是那种绝对的自信。 想明白了以后,刘循便觉得自己应该交好这位高阎罗,而不是不自量力地继续为敌,更何况人家身边还有范秀安这等财神爷,正所谓龙不与蛇居,能叫这位财神爷同行,而且还以兄弟相称,只怕这高阎罗的背景也不简单。 心里暗骂徐通这贼厮鸟上司阴险狠毒,刘循面上却是笑得如同庙里的弥勒佛一样,更是让手下家丁去神木堡里最大的酒楼包将下来,要给高进他们摆酒接风。 “刘兄客气了,小弟我还赶着去千户所交差……” 高进没想到这刘循突然间变得如此热情,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刘循这般殷勤,倒是叫他不好拒绝。 “如今天色已晚,千户大人怕是早回府休息了,老弟你去了也是白去,不如等明日再去所里拜见徐大人。” 按着朝廷规制,这千户所既是办公的衙门,亦是住处,只不过徐通在城里另起了大宅,不会住在千户所,就和那些县爷们一样,虽说府衙一体,可哪个不是在外有私宅,养几个外室,就是收钱拿好处也方便。 “既然如此,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见刘循确实是盛情难却,高进想了想便答应下来,他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位刘副千户前后反差如此大,可他仔细观察过,这位刘副千户的神情不似作假,不像是能藏得住恨意的那种阴沉之辈。 “那便对了,我跟你说啊,那楼里新请的厨子是大同来的……” 刘循正热情地说着话,对面街角处猛地拐出的营兵队伍,叫他吃了一惊,高进和范秀安看着对面明显是全副武装匆匆赶到的营兵里,披挂甲胄的干瘦老头,都不由笑了起来。 “高老弟,看起来刘副千户这顿酒可不好喝来着!” 对面的田安国,范秀安是认识的,他刚从商帮那里接手神木东路的生意,神木堡这里也只和徐通照过面,但是这神木堡里大大小小的人物,他心中都有数,就好比眼前这一位,在神木堡副千户的位子上干了三十多年都没挪过屁股,也算是神木堡里有名有姓的地头蛇了。 队伍里,田安国看着和一个高大青年并肩走在一块儿兴高采烈的刘循,原本志得意满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不是说这刘大傻子在城门口被挟持了么,怎么这转眼的功夫就没事了。 “是姓田的老不死。” 对于田安国,虽说两人过去是联手对抗徐通这位顶头上司,但刘循从没占过什么大便宜,能从徐通那里抢来的好处,反倒是叫田安国占了多,刘循自然早就心怀不满。 眼下看到田安国这幅来者不善的气势,再想想先前自己的处境,刘循就是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得出这老东西不怀好意,是想那他做筏换好处。 “田大人,这大晚上的,您带着这么多兵马是要做甚?” 刘循率先开了口,这老东西调的营兵比他都多,绝对所图不小。 “刘大人,我可是听说你被贼人挟持,才带着兵马赶来搭救的。” 田安国眯着眼,他年过六十,身子枯瘦,和方面阔耳体形肥壮的刘循看上去截然不同,这时候眼眯成一条缝儿还真像是头花白毛的老狐狸。 “你哪儿听来的狗屁,我何时被人挟持了!” 刘循是个好面子的,当然他既然和高进化敌为友,那方才被那大眼贼单骑活捉的事情便没有发生过,眼下田安国这么说就是在落他的面子,自然叫他恼羞成怒。 “刘大人,我知道你被贼人挟持,还要被逼着强颜欢笑,……” “放你娘的狗臭屁,姓田的,你是要做什么?” 看到田安国让手下营兵带了弓箭,这时候还对准他们,刘循变了脸色,他们如今正好被堵在城门口通往千户所的街道上,对面带的强弓可不少,想到这老东西心狠手毒,刘循也不禁有些怕了。 高进倒是想不到这田安国似乎还真有动武的胆子,不由看向范秀安,他倒不是怕动手,而是实在想不通田安国这么干有什么好处,他是来报功的,难道这厮还真打算抢了那些鞑子人头冒领功劳不成。 “这位田副千户,虽然是地头蛇,可他出身不算好,所以在骆驼城也好,神木县也罢,没多少朋友!” 范秀安缓缓作答道,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朋友少打听,田安国比起刘循来,在人脉关系上还要差几分,更加是不会知道高进背后那些隐隐的复杂关系。 无知者无畏,所以徐通在河口堡没敢让家丁们动手!反倒是田安国有胆子带营兵来堵高进,更是做好了随时动武的准备。 “高老弟,这老东西心坏得很,他真敢让手下下死手的。” 刘循看着似乎毫不在意对面近百营兵的高进,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刘兄,你怕什么,他那边人多,咱们这边就少了吗?他那里有弓手,咱们这里就没了吗?” 狭路相逢勇者胜,对面姓田的老东西敢动手,难道他高进就不敢亮刀子了吗! 随着高进言语,刘循只听得身后脚步隆隆,回头一望,只见先前高进麾下那些黑衣家丁,一队人持了大盾,便从两侧上前,护卫住了他们。而且这还不算完,高进身边那些伴当,更是人人取弓,那先前捉了他的大眼贼和一个魁梧少年带头,全都翻身上了路边的瓦房,居高临下对准了对面田安国那个老东西。 看着田安国脸上好像开了染料铺子般一会儿一个颜色,刘循只觉得胸中快意,这老东西在千户所里向来仗着资历老,吹嘘自己在高丽和倭寇见过仗、在播州平过乱,向来猖狂得很,如今遇到边上这位高阎罗,倒是要看看他能有多厉害。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还等什么 “姓田的,本官是来接我这位兄弟,要在醉香楼摆酒给他接风洗尘,你带兵拦路是什么意思?也不知是哪里听来的谣言,说本官被挟持,简直就是笑话!” 有高进在边上,又看到高进麾下那些伴当家丁个个悍勇精锐,刘循顿时便嚷嚷起来,仿佛回到了少年时骆驼城里那个无忧无虑的纨绔子惹麻烦时,身边有着杜家、姜家子那般底气十足的场景。 “好狗不挡道,姓田的,你要是识相,就赶紧让开,不然动起手来吃了亏可就不好看了!” 刘循刘大傻子的诨号不是假的,他这个人自觉有人能给他撑腰的时候,胆子向来大得很,嘴也毒得很。 田安国被气得不轻,不过眼下那姓高的乡下小子确实棘手,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厮年纪轻轻,带的家丁伴当却这般精锐,那些持盾挺矛的家丁就不必说,他几十年军旅虽然没立过什么像样的功劳,但总算是见过大场面,看得出高进手下这些家丁放眼九边那些将门也是一等一的精锐。 更别提那些爬上瓦房持弓居高临下的伴当,其中几个持弓的对着他,更是叫他心里直发跳,田安国是上过战场的,播州之乱时也见过军中的神射,知道被这等弓手盯住的滋味。更别提那姓高的盯着自己的那种森冷目光,更是叫自己如刺在喉。 经历过高丽抗倭、播州之乱的田安国,能比其他有本事的同僚活得更久,不单是他逃跑的功夫一流,更在于他知道该怂的时候就该怂,不要去和狠人比狠。 眼前的高进就是个狠人,更关键这个高大青年的拳头比他更大,只是田安国缩卵了大半辈子,才换了这副千户的官职,他能在神木堡里历经徐家父子两代都没有被挤出神木堡,靠的便是凶悍狠毒的名头。 田安国要是在这个时候低头让开,他经营多年的名声就算毁了,像他这样已经垂垂老矣的老家伙,若是被人发觉他已经虚弱不堪,那些年轻的豺狼哪个不会扑上来咬一口! 退不得! 心中有了觉悟的田安国,冷笑间朝着得意的刘循大声道,“刘大人,我看你分明是被胁迫,才说出这等违心之语。” “这几位要真是刘大人你的朋友,刘大人不妨过来我这儿,如此我这听来的谣言岂不是不攻自破……” “姓田的!” 刘循见田安国居然让自己一个人去他那里,眼睛顿时眯了起来,这老东西有多狠毒他是知道的,眼下这情形,自己要是过去,怕是这老东西就敢对他下死手,然后赖到高进头上,他手底下那些营兵全是墙头草,只怕到时候会倒戈反诬也说不定。 “刘兄,稍安勿躁,咱们是要讲王法的,这神木堡也是有规矩的地方。” 高进按住了刘循的肩膀,虽说两人先前有些误会,可说开了不就好了吗,更何况眼前还有个更惹人厌的老梆子,倒是让他觉得身边的刘循还能交个朋友。 “这王法也好,规矩也罢,你我说了不算,咱们面前这位田副千户说了也不算!” 高进说出这番话时,讲到那副千户三字时,更是加重了语气,惹到一旁的范秀安不禁笑了起来,刘循反应慢了些,只等范秀安笑完,才大声附和起来。 “没错,咱们神木堡里还轮不到你姓田的说了算,等会儿徐大人到了,我倒要看你还有什么说词!” 刘循嘿嘿冷笑起来,他过去和姓田的凑一块儿,并非纯是徐通这个上司压得太狠,甚至相反徐通还曾经拉拢过他,只不过他大伯死前交代过他,这徐通是笑里藏刀的笑面虎,千万要防着一手,他才和这姓田的称兄道弟。 如今利益当前,为了他身边高进手上那些鞑子人头,这姓田的可算是露出了真面目,那是真没把他的死活放在心上啊! 田安国的脸色越发难看,他现在是进不得,退不得,真要主动下手,先不说未必能打得过对方,只要弄不死那姓刘的,事后这厮就能咬死了他袭击同僚,图谋不轨的罪名,再想想那一直对自己虎视眈眈,想给自家儿子铺路的徐通,田安国不由发现,自己先前好像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些。 “范兄,你说徐大人还有多久才到?” 高进可不会管对面的田安国的心思有多重,只是朝身旁自进城后便异常安静的范秀安问道。 “总还得有一会儿吧,万一高老弟你和田副千户打起来了呢,这等盼头总得让人想想吧!” “范兄是这样想的,我还以为徐大人顶多让我和田副千户交恶,不至于到动刀枪的地步。” 范秀安无疑是高进见过的人最聪明的那个,在这尔虞我诈的官场上,高进只能尽量让自己想得细致周到,猜度他人的心思,另外便只能多问问聪明人的意见了。 “徐千户不指望升官,高老弟和田副千户真要是动了手,他顶多就是个御下不严的罪过,本就没什么损失,反倒是高老弟你要真是和田副千户兵戎相见,只怕都讨不了好。” 范秀安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徐家五代前落户神木堡,到如今父子两代都当了这神木堡的千户,徐通这人有小聪明,但是器量一般,更没什么大志,他要的只是徐家继续把持神木堡,比起高进,田安国这个老资历的副千户更让他讨厌。 “田副千户,事已至此,咱们还是等徐千户来了再做计较如何?” 听完范秀安所言,高进猛地高声朝田安国喊道,而他这番举动也是叫刘循吃了一惊,范秀安则是笑而不语。 田安国看到对面那高家小儿低头和身边中年男子说了几句后,忽地这般说道,也不禁叫他疑惑起来,就在这时只听到对面那高家小儿又开了口,“为表诚意,我这边先撤了弓箭如何?” 田安国听罢心中一动,说实话被那瓦房顶上几张弓盯着,那种滋味着实不好受,这时候他脑子也已经冷静下来,知道两边真动起手最后见了血,得利的只是徐通这个上官,于是他点点头,亦是扯着公鸭般的嗓音高声道,“好,那就听你的。” “大眼,阿魁,都把弓收了!” 高进看向瓦房两侧吩咐道,如今他这群同伴里,张魁步射不比杨大眼差,他们两个站在瓦房上,就好比两名神射都盯着那田安国,如何不叫他心里难安。 随着高进一声令下,两边瓦房上的众人都放下了弓,不过只是虚持下握,随时都能再次满弓,不过饶是如此,也叫田安国放下了心,于是他也朝身后的营兵喝道,“把弓都放了!” 于是一时间,大街上两拨人马都放下弓,只是隔着几十步僵持着,田安国是退步的,高进是不愿遂了徐通的意,反正这等场面总还是要徐通这个千户来收拾,何必便宜了他。 冷静下来的田安国,总算是想明白,自己这回是贪念上头,被徐通给摆了一道,这高进哪是什么走运的乡下小子,分明就是比他阿大高冲还要厉害的大虫,端的是不好惹。 “高老弟,你这样做,可是会得罪徐千户的。” 看到对面田安国也不再是要打要杀的模样,范秀安才朝高进说道,方才高进问他,他的回答确实有几分提醒之意,只是他本意是觉得高进和田安国都是聪明人,即便不说破,两人也是能想通其中利害关系,但万万没想到高进居然主动揭破了。 “我早就得罪徐千户了,咱们这位千户大人心胸可不怎么样,反正他都记着我小账,连这趟来报功送好处都要算计我一番,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高进大大方方地说着徐通这位上司的坏话,也不避讳身旁的刘循。 “高老弟说得不错,咱们这位千户大人的确是……这个一言难尽啊!” 刘循虽然不动脑子的时候常犯蠢,可是遇到这等关乎自家切身利益时,他动起脑子来还是蛮灵光的,就好比眼下他就想得通透,身边的高进不简单,不然绥德商帮的大掌柜能和他一路过来,还能在他面前谈笑风生地讲徐通的不是。 这个时候,便是站队的时候,刘循过去做纨绔子的经验告诉他,首鼠两端只会让自己更惨,他已经和田安国撕破了脸,徐通更加是个靠不住的,倒不如交好高进这等猛人,那鞑子首级还不是说有就有,不管是花钱还是别的,总有个盼头不是。 天色黑了下来,两边都点了火把,整条大街都照得亮堂,先前的冲突闹出的动静不小,不过也没有胆大到不怕死的敢来凑这热闹,只是远远地观望。 千户府里,徐家的家丁早就披挂整齐,就连徐通都骑在马上,听到手下传来的消息,那城门街口的地方,高进和田安国居然没了动静,只剩下底下军丁在那里大眼瞪小眼,那个刘大傻子更是吩咐手下家丁去府里唤了下人去醉香楼取了酒菜桌椅,看样子是要摆上一桌当街来出“一醉泯恩仇!”了。 “出发吧!” “老爷,不再等等?” “还等什么等,再等怕是他们都能凑一桌打叶子牌了!” 徐通没好气地冲着徐刚这个手下家丁头子吼了句,然后骂骂咧咧地拨马出了府门,“直娘贼的,没一个省油的灯,怎么不打起来,全死了才好!” 第一百二十八章 对峙 醉香楼前,刘五福抹了把额头的汗,然后吆喝着府里的下人们抬起从酒楼里搬出的八仙桌朝着北城门处的大街去。除了抬桌子的四人,另外四名刘府下人则是双手各提食盒,还有酒楼的伙计抬着足有七八十斤的装酒大瓮,面色古怪地跟在后面。 “行了,都走着,莫要让老爷等久了。” 刘五福喊道,自让先前回府里寻他的家丁跑前头带路,他自己则是和醉香楼的掌柜吩咐起来,“这一会儿记得赶紧把其他吃食送来,我家老爷要待客,正是要争面子的时候……” 醉香楼的掌柜对着刘五福这位刘府的老管家,忙不迭地点头道,“您老放心就是,绝不会误了刘大人的事儿。” 神木堡里,也有几百户人家住着,人口好几千,自然要比他处繁华得多,从酒楼赌坊布庄并各种铺面,都是一应俱全。这醉香楼便是神木堡里最大的酒楼,至于东家是神木县里某位老爷的亲戚,那掌柜闫富贵则是专门从别地聘来的人精,能打算盘会算账,而且做事情圆滑,哪怕神木堡里徐通他们这几个千户副千户明争暗斗的厉害,但醉香楼始终都是左右逢源,生意做得红火。 看着刘五福一把年纪还得奔波,闫富贵不由摇了摇头,然后招呼身边的伙计去后厨催一下,那位刘副千户固然出手大方,但却是个急性子的,更别说眼下是这位爷要争面子的时候,要是惹得这位爷不快可是桩麻烦事。 “掌柜的,这刘大人和田大人闹这么大,这可怎生收场好?” “要你多管闲事,天塌下来自有高个顶着。” 看着身旁多嘴的伙计,闫富贵瞟了一眼后骂道,“田副千户既然没胆子动手,那这事也就这样了,你操哪门子心!” 神木堡千户所里,能数的上号的人物,除了徐通这位千户,便是两个副千户了,刘循是将门子弟出身,脾气说不上好,但是出手大方,那田安国是个苦出身,能爬到今日地位,一来是时运相济,二来便是熬出来的老资历。 闫富贵心里,是更喜欢刘循这位大主顾的,至于田安国,虽说也是副千户,可是却抠门得和那些做生意能算到针眼里去的老西儿没什么两样。 “那位高百户,啧啧,可真了不得,这才刚到,就把这神木堡搅和得翻江倒海了。” 刘循和田安国在北城的大街上对峙,早就传了开来,四周看热闹的不敢太上前,但是架不住先前城门口那队官军嘴快漏了消息,于是就在徐通点齐府里家丁出门要做个和事佬的时候,这半个神木堡里的人都知道两位副千户当街差点火并起来。 正所谓看热闹的不怕事大,先前两边剑拔弩张的时候,远远观望的人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盼着两边动手见血,刘循是骆驼城来的,向来嚣张跋扈,田安国就更不必说了,阴狠毒辣的名头谁不知道,反正都不是好东西,要是火并起来,两败俱伤乃至于同归于尽才好。 神木堡里不少人都是这么想的,毕竟神木堡里不是哪家都像醉香楼那样,背后有县里的老爷做靠山,但凡是做生意的,都免不了要被盘剥一番,徐通这位千户且不说,再加上刘循和田安国,这神木堡平时看着繁华,可等入冬,往来的商客一少,几乎大半的商铺都要关门大吉,不然开在那里赚不到钱不说,还要倒贴。 “高百户,掌柜的,可是那高阎罗,听说那是能生撕虎豹、单骑杀百贼的好汉……” “这说书人口里的话也能信,这位高百户是个人物,不过也没……干你的活去,问东问西地做什么。” 闫富贵答了一半,才想起来自己和手下伙计有什么好闲扯的,眼下还得准备那位刘大傻子要的吃食,那可是百多人的分量,也不算小生意了。 被闫富贵一通骂,那伙计讪讪一笑,自去干活,闫富贵自个则是去了账房柜台里,拿笔写了封信,这高阎罗的名头他早就知道,当初在县城就听老爷说这河口出了个厉害人物,是连指挥使大人都提了名字的,没成想这位爷果真是……,这刚来就把田安国这头老豺狼给得罪死了。 …… 街道上,刘五福挑着灯笼,走得满头大汗,他是刘家的老家人,硬生生从当初一个小厮熬成了如今的管家,可是看着刘循从小长大的,哪里不晓得自家这位老爷的性子,真犯浑起来,那是毫无自知的。 当初在骆驼城里,这位老爷还是小主人的时候,就时常闯出祸事,这也是大老爷为何最后决定让这位老爷来神木堡当个副千户,只因神木堡这里虽然有徐通这等坐地虎,但说穿了不过仍旧是边壤地方上威福自辟的守户之犬…… 想到当初在骆驼城里也能排的上号的刘家如今不过三代,便只剩下自家老爷这么个副千户,刘五福不禁悲从中来,想当年他还是一个小厮的时候,刘家何等威风,别说是田安国一个副千户,便是徐通这等千户,老太爷还不是呵斥犹如唤狗儿。 就在刘五福想得出神的时候,便听到了自家老爷的声音,“来,就给我放这儿,小的们,都给我满上,满上!” 循声看去,只见那张檀木打的八仙桌放了下来,醉香楼的伙计们麻利地帮着把冷碟热菜各式菜肴吃食都摆上了桌,自家老爷则是热情地招呼了另外三个面生的坐了下来,正喊着府里家丁上酒。 高进的名头,刘五福是知道的,可是却没放在心上过,边地多豪杰,似这等以勇力名冠一时的莽夫总会冒出头来,但是有几个能得善终的。更何况刘五福几十年下来,看着刘家兴盛衰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高阎罗的名头响亮,也就是这旬日的功夫,要说暗中没有人推波助澜,打死他都不信。 “来,大眼兄弟,这可是醉香楼的好酒,杏花酿!” 杨大眼也被刘循拉上了桌,虽说先前是被杨大眼生擒,可刘循和高进化敌为友,自然晓得要如何在手下家丁和营兵眼中重新树立威信。 不远处,看着能和高进坐在一桌上和那劳什子鸟副千户称兄道弟,王斗不由眼红起来,“这大眼贼怕是要得意好久了,不过是抓个窝囊废……” “行了,少说废话,你行刚才你怎么不上。” 陈升在边上听了王斗许久的啰嗦,忍不住在旁道,“要是怕被大眼贼跟你显摆,下次就寻机会把面子挣回来。” 王斗听了陈升的话,顿时没了声音,他和杨大眼看上去不对付,只不过是互相不服气罢了,如今杨大眼来了出阵前擒敌,自然叫他眼热不已,生怕在高进这位二哥心里,高看杨大眼一眼,日后倒是对这大眼贼委以重任。 …… 看着对面又是摆桌子,又是上酒菜,好不热闹的样子,尤其是那刘大傻子大呼小叫、上蹿下跳的,安国气得脸色铁青,他如何不知道这刘大傻子是故意在和他挑衅,可他偏偏就发作不得。 田安国是知兵的,双方对峙的时间不算短,他和刘大傻子手下的营兵早就松垮下来,可那高家小儿手下的黑衣家丁却始终如一,队形没什么变化,这就有些可怕了。 高进和范秀安坐下后,看着刘循热情地尽着地主之谊,都是浅笑不语,刘循要当这出大戏的主角,他们自是无所谓,倒是杨大眼被刘循一顿夸,连着喝了好几碗那杏花酿,脸色酡红,要不是他酒量还行,眼下估计就要喝得上头了。 “老爷。” 刘五福略微收拾了番面容后,到了自家老爷身后,他方才在边上只安静听着,终于弄清楚这坐下三人的名次,被自家老爷劝酒的大眼少年郎不过是高阎罗身边伴当。 那面容冷峻端坐的高大青年就是高阎罗,边上一身白袍瞧着像是个读书人的儒雅中年是绥德商帮的大掌柜,也是范记商号的当家人,这就让刘五福不敢太过小瞧了。 “刘伯,你来了啊,来,我为你……” 看到刘五福这位老管家,刘循连忙道,他并非刘家嫡长,从小就是纨绔子弟,只是他大伯家的两个堂兄先后身故,最后才不得已袭荫,来神木堡当个副千户,只是想不到大伯也去得那么快,他倒是成了刘家撑门立户的。 这几年下来,要不是刘五福这位老管家在他身边,刘循估摸自己早就被人给坑死了,他难得自觉这回办了正事,能和高进还有范秀安攀上交情,自然是迫不及待要和刘五福显摆一番。 刘五福只是安静地听着,然后极恭敬地和高进还有范秀安见礼,“见过高爷,范爷!” 先前刘五福还是有些小瞧高进的,觉得高进只是个勇力绝伦的莽夫,可是见过面后才发现想差了,这个高大青年竟然有几分大将之风,这时候他才仔细看到四周那些高家家丁,心里不由暗惊,自打离开骆驼城,他已经未曾见到这般精锐的家丁了,难怪这位高爷会不怕田安国。 边地关墙说穿了,还是拳头最大,高进哪怕只是个百户,可他拳头够硬,到哪谁都得高看他一眼,刘五福是从边地将门的高门大户里出来的老家人,最是清楚其中的道理,于是他亲自站到了自家老爷身边,为几人斟起酒来,“自家老爷这趟折腾得不亏”,看着刘循和高进称兄道弟,刘五福笑眯眯地想到。 第一百二十九章 力不如人 徐通带着手下家丁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大街上,高进和刘循把酒言欢,田安国郁郁寡欢的场面,心里不由乐了,他还是头回见到田安国这老豺狗这等丧气模样,只觉得颇为快意。 徐通年纪大了,按着朝廷规矩,子嗣袭职减二等,他不想神木堡这个千户旁落别家,于是便要扶自家儿子上位,所以刘循和田安国这两个副千户里,他就得弄下去一个。 刘循是纨绔子弟,要不是播州之乱里死了两个堂兄,当时刘家就剩他这么一个成年男丁,自是轮不到他来撑门立户,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刘家虽然衰败,但是骆驼城里好歹还有些关系,不是徐通一个地方千户能拿捏的。 在徐通眼里,刘循不过是个大傻子,可比田安国那老豺狗好对付得多,更何况田安国那厮一把年纪,还占着这副千户的位子不肯退位让贤,实在是叫人生厌。 让手下家丁催开了阵势,战马齐动,那钉了马蹄铁的马掌踏在地上,顿时整条街都颤动起来,只这一下功夫,便顿时叫刘循和田安国手下营兵露了怯,哪怕他们随即便看清楚策马小跑冲过来的是千户大人麾下家丁,但依然混乱起来。 看到对面的官军混乱,李二狗他们这群家丁都不需要高进吩咐,持盾的那一队便从两侧上前,瞬间将那街面堵得严严实实,后面则是长矛手跟进,从盾牌间透出去。 这番变化,看到刘循和刘五福都瞪直了眼,刘循虽然是纨绔子,可自家当年好歹也是骆驼城里有名有姓的将门,小时候瞧见过太爷调教家丁,知道什么是强兵,刘五福就更不必说了,当年刘家跟着两位大少爷去播州平乱的家丁都未必有这等临阵变化的本事,倒更像是早些年戚家军的路子。 家丁们完成变化的同时,陈升王斗他们已经赫然上马,一副随时都能驱马厮杀的模样,看得边上众人更加惊骇,比起那些默默无闻变阵的家丁,委实是陈升等人上马之后气势太甚,那种身上不经意间透出的杀机把那些营兵都给吓到了。 八仙桌上,高进率先起身,他已经能看到对面营兵混乱的后方,策马而来的徐通和他身后那些全幅披挂的家丁。 前面是突然间严阵以待的盾山枪林,后面则是催马逼近的数十甲骑,自家被夹在中间阵脚大乱,田安国看着手下乱做一团的营兵,只觉得头皮发麻,这个节骨眼上他也顾不得掉面子,只能大喝起来,“慌什么,是千户大人来了,还不都赶紧让开,不要挡了千户大人的道。” 如潮水般逼近的徐通止住了手下家丁,看着越众而出的田安国还有他身后那些吓作一团的营兵,徐通心里满意极了,他压不了高进这小儿也就罢了,难道还压不住田安国这老豺狗。 当初刘循初到,徐通才让田安国掌了这些营兵,结果没曾想刘循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田安国这老豺狗带兵有些本事,倒把这些营兵给趁机死死握在了手里。 “田副千户,我看你这脸色可不大对劲,是不是身子骨不舒服,你说你一把年纪了,和年轻人置什么气?” 前面有高进那虎狼小儿,徐通自是有把握压得田安国死死的,于是便毫不客气地说道,要在那些营兵面前好好落一落田安国的面子。 “大人,对面兵马来路不明,下官是听说刘副千户被挟持,才带兵过来相救……” 被徐通在马上笑话,田安国自然要为自己辩护,给徐通低头没什么,可徐通话里说他连刘大傻子都不如,他就没法忍了,想他一路战战兢兢地苦熬资历,才到这副千户,靠的就是狠辣的名头,今朝一旦被徐通死死地落了面子,他就是旁人眼中被打断脊梁的老狗,谁都想扑上来咬一口了。 “什么被挟持,田副千户,你能和挟持你的贼人这般喝酒笑谈么?” 徐通打断了田安国的话,这时候对面高进已让家丁们持盾退了开去,和刘循一块儿过来了,“下官参见大人。” “不必多礼,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徐通本来想继续骑在马上,可是他想了想在河口堡和高进相处的场面,还是从马上下来了,眼下的局面本就是他一手促成,不管哪边不落好,他都能借题发挥,给自己谋取到最大的好处,倒是没必要在高进面前端架子。 田安国看着下马的徐通,算是品出些滋味来,自己怕才是徐通这上司真正要对付的,果不其然就在他这失神的当口,刘循已自开口告起恶状来,“大人,我和高百户有旧,今日知道高百户要来,便带兵接应,谁曾想田副千户带了兵马拦路,不但想要戕害同僚,更是没把您放在眼里?” 刘循是不学无术,可是这颠倒黑白的本事,当纨绔子弟的时候就无师自通,更何况他也不全是说瞎话,只是他这一开口顿时让田安国气得大骂起来,“姓刘的,你莫要胡说八道,我几时要戕害同僚了,又……” “田副千户,高百户乃是奉大人之命,押送要物过来,你一过来就要高百户把东西交给你,而不是送去千户所,倒不是道你安的是什么心!” 听到刘循的话,徐通顿时面色变得阴沉,不过心里面对这纨绔子倒是颇为改观,这该递刀把子的时候,这纨绔子还是挺麻利的。 哪怕徐通是千户,要对付田安国这样的老资历副千户,也要讲究个师出有名,不然冒冒然就把人给弄了,这神木堡里的人心就乱了。 “田副千户,高百户乃是有大功的,他押送过来的也不是什么普通事物,而是整整数十级鞑子人头,那可是够咱们神木堡上下都得到好处的功劳啊!” 徐通的声音变得尖利高亢,叫整条大街上的人都听了个清楚,“你就这么急着想要独吞吗!” 田安国终于勃然色变,本以为徐通不在意那些鞑子首级,只是想让自己和刘循趁机为此翻脸,顺便打压高进这新冒出头的后起之秀,却想不到徐通真正的目标是自己。 “大人,您可休要胡说,下官并无那等心思。” 情急之下,田安国忍不住朝徐通上前道,而这上前的几步路便成了田安国的催命符,只见徐通顿时慌乱起来,高声喊道,“田安国,你想做什么,好大的胆子,还想胁迫本官不成!” “大人小心。” 刘循看到徐通退让,也是福至心灵,很是配合的一声大吼,便朝田安国扑去,他这一喊一扑,顿时让田安国毛骨悚然,只是他尚未反应过来,人已下意识地拔刀出鞘,而这一下拔刀更加坐实了他要犯上作乱的罪名。 “好个田安国,反了,反了,高百户,与我拿下这乱贼。” 徐通喊得更响亮,高进这时候终于动了,就在田安国心神失守,拔刀后又有些茫然手足无措的时候,猛地跨步间,便制住了这位副千户。 田安国年老体衰,哪是高进的对手,被高进扭住握刀的臂膀,脖子又被抓住,顿时间想反抗也反抗不了,至于四周那些他手下营兵,更是被这变故吓得不敢动弹,方才的情形他们都看在眼里,众目睽睽之下,田副千户确实对着千户大人上前拔刀了,田安国对他们固然不错,可谁愿担着杀头的风险出来为田安国说话。 “大人,你们这是串……” 被高进一下制住,田安国才彻底醒悟过来,徐通是趁机向他下手了,可他喊冤的话还喊出口,边上的刘循已是正气凛然地大喝道,“好贼子,还敢污人清白。”同时更是一拳砸在田安国嘴脸上,叫他掉了半嘴牙,更是疼得连话也说不完整。 “来人,把田副千户带下去。” 徐通喊了家丁上前,把田安国给死死按住,带回了千户所,他本来没想过就这般直接除了田安国,可机会当前,他也就顺水推舟地做了。 “高百户,刘副千户,要不是你们,只怕我就要被田安国这厮给害了。” 该说的场面话还是得说,徐通自和高进、刘循又当众说了番田安国妄图欺上瞒下,独吞军功的企图被当众揭穿后想要杀人灭口的故事,才领着家丁压着同样有犯上作乱嫌疑的田安国麾下营兵返回千户所。 来了这么一出后,高进和刘循那顿酒自然是再也喝不成,高进带着手下兵马压着那车人头同样跟去了千户所,他现在只想早点交割完这批鞑子人头后回河口堡,徐通他们这里勾心斗角地实在厉害,光是想着要如何应对就叫他伤透了脑筋。 “二哥,这一个副千户,说没就没了?” 队伍里,陈升代表众人问出了这个问题,高进回头看了圈,就知道陈升王斗杨大眼他们压根就没瞧明白自打到了神木堡后这一连串的动静,不过这也难怪,他这些同伴都太淳朴,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和尔虞我诈。 见高进没有回答,陈升他们也没有说什么,他们晓得既然高进选择不解释,那必然是有他的道理,只不过这刚来神木堡,就看到一个副千户像是死狗一样被拖下去,着实是叫他们开了眼界。 第一百三十章 武备松弛 千户所里,灯光大亮,田安国这个副千户犯上作乱,被当街捉拿的消息不可谓不劲爆,而徐通接下来的举动也让高进都为之震惊,这位千户大人亲自坐镇千户所,接着便让手下家丁四出,大索城中,把田安国的心腹和亲戚朋友抓了个遍。 一整个晚上,整座神木堡里都没得安生,叫所有的百姓都心中惧怕,谁知道会不会突然间也有如狼似虎的军士砸门而入,把他们带去千户所。 千户所的前院里,高进带来的那车鞑子人头,被掀开了盖着的油布,一颗颗狰狞的脑袋刺激得千户所里人人眼红,徐通不在乎这些首级所代表的军功,可是其他人在乎。 现在田安国这个副千户因为想要独吞军功而坏了名声,整个千户所上下没人在乎他是不是被冤枉的,大家想的只是少了田安国,说明他们能够分润的军功又多了些。 站在千户所的大堂里,看着徐通发号施令,又是如何安抚下面的军官,高进算开了眼界,他本以为神木堡千户所还当真就只是两个副千户并两个镇抚,却没想到这真的一动起来,又冒出来好几个镇抚、副千户。 听着他们和徐通对话,高进才晓得,官军编制早就崩掉了,按朝廷规矩,千户所统兵一千一百一十一二人,但神木堡这里地处要害,又是防御鞑子的军堡,所以兵力翻了一番,只是剩下的俱是营兵。 但实际上,千户所的官军编制几乎绝大多数都是吃空饷,就连神木堡里该有的千人营兵,实际上也就四百人,整整两千多人的军饷粮草,绝大部分都落到了徐通为首的大小将官手里。 遇到战事的时候,便是神木堡底下十个百户带着家丁出战,其余所谓官军便是临时拉来凑数的军户,河口堡过去张贵因为有高家压在头上,这官军里才募了十来个营兵管着。 高进晓得徐通当着自己的面,将神木堡里挂着空名的副千户还有镇抚、百户都叫了一遍,便是想告诉自己他对神木堡的掌控有多深,算是向他示威。 只是徐通决然想不通,自以为这能让高进清楚他在神木堡势力根深蒂固的举动,反倒是让高进更加觉得他不过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罢了。 临近天明,徐通才处理完一切,田安国死不死无所谓,关键是这副千户的位子空缺出来,他要换上可靠的心腹充任,再让儿子补上镇抚的缺,就涉及到了大量的利益交换,所以他才急着对田安国身边的人下手。 看着在自己堂下站了一晚的高进,徐通自笑了起来,任这虎狼小儿再跋扈,到了千户所不也得给他乖乖站在那儿,“哎呦,你看本官这一忙,就忘了高百户你。” 对于显摆自身威风的徐通,高进并不在意,只是抱拳道,“大人日理万机辛苦了,下官年轻,多站一会儿也无妨,正好顺便观摩大人处理事务,学些东西。” “贤侄啊,过刚易折,你阿大当年就是性子太傲,你可比他强多了。” 徐通笑了起来,然后伸了伸腰,才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高进身边,以示亲近,“贤侄放心,这首级交割的事情,我一会便让人去办,你难得来千户所,可有什么要求?” 徐通自觉敲打过高进一番,接下来便该给些好处,毕竟高进麾下兵马强悍,他是看在眼里的,似他这等边地武官,这富贵也好前程也罢,终究还是维系在军功上,徐通自己无所谓立功升迁,可他要扶儿子上位,那这高进就值得拉拢,日后总兵府再行征调,他手下也拿得出强兵,高进在战场的斩获,不就是他的斩获。 “大人知道,我河口堡穷困,先前和鞑子战过几番,兵械早就不堪耐用,蒙大人厚爱,下官斗胆,想去所中库房要些兵械甲胄,好抵御鞑子。” 既然有好处拿,高进不介意说几句好话,拍拍徐通的马屁,反正这种事情惠而不费,面子算什么,里子才是最重要的。 “贤侄这般心系武事,日后必定是我神木堡的虎将,徐刚,你带高百户去库房里看看。” 徐通喊过来徐刚,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高进在不远处看着那徐刚脸色变了变,就晓得只怕就算过去了也挑不出什么好东西。 “高百户,请随下官来。” 徐刚是徐通府里的家丁头目,但是在千户所里,也有个总旗的官身,所以对着高进自称下官。 出了大堂,跟着徐刚拐了几次走了好一段路,高进才看到了千户所的库房,按着朝廷规制,只有卫里才设有专门的武库,有仓大使管着,但神木堡是军堡,鞑子若是大举来攻,是能聚集底下十个百户号称拥有两千兵力坚守的要塞,自然便也设了武库,用来囤放军械。 库房门口,也有士兵守卫,只是高进看样子松松垮垮的没用兵样,顿时对这武库又失望几分,等徐刚喊人开了门,走到里面时闻到一股霉味,高进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他需要的是能用的军械,而不是一堆放烂了的破铜烂铁。 冬日清晨的陕北,冷风肆虐,只一会儿便吹散了库房里那股霉味,这时候高进已经能看到库房里摆放的那些甲胄,大都是布面甲,这种布面甲算是大明边军普通士兵的制式装备,只是高进仍旧没见多少地方的官军能穿齐布面甲的。 伸手拿起一领布面甲,高进打开看了看,还好里面的甲片虽然生锈,但情况不算严重,拿回去好好打磨下上油,还是能用的。 “徐总旗,这布面甲有多少?” 布面甲防护一般,但也好过河口堡官军那一身鸳鸯战袄,更关键的是甲胄这玩意,不是他一个百户能私自去购买的。 “那得看高百户想要多少?” 徐刚没有给个准数,因为这布面甲在武库里账本上的数量写了有三百领,但实际上才一百领不到。 “我想要满员的布面甲。” “高百户,我这最多只能给你五十领,当然规矩你懂的。” 徐刚被高进吓了一跳,这高阎罗还真敢开口,要给河口堡的官军配齐甲胄。 “规矩我懂,徐总旗放心就是。” 徐刚口中的规矩,高进自然清楚是什么,神木堡这里在册的总兵力是两千多,按道理该配齐的甲胄也是两千多,但是实际上这武库里囤放的甲胄能有五百就算烧高香了,至于剩下的一千五百领,自然只是存在于纸面上,本该用于购买甲胄的银两则是上下分肥。 高进从徐刚这里领走五十领布面甲,但是这库房的账上记载的便是满员的一百一十领,这也算是帮徐通他们平账了。 选过甲胄,高进再往里去,又依次要了盾牌、腰刀还有投矛,至于长矛他没要,这库房里长矛倒是库存不少,但都是软木杆,一戳就断糊弄人的玩意,倒是那批投矛看着虽旧,但入手颇沉,高进试了试那投矛的矛头钢火也不错。 “这玩意你部下会使?” 徐刚看到高进要走了全部投矛,觉得很是意外,要知道高进在他这里拿走的东西,数量都是一个百户满员的数量,日后万一上面派御史巡查,高进那里拿不出对应的数量,可是不小的罪名。 “会使。” 高进将手上那把投矛放好后答道,戚爷爷的鸳鸯阵到了北方后军阵变得简化不少,武器也没有那般五花八门,其中刀盾手的训练里便多了投矛,以前戚家军在蓟辽的时候,能以步兵硬抗鞑子马队,可不单单是靠火器。 那时候刀盾手和杀手队就是步军主力,刀盾手都会带五到六根长矛,敌军趋前,就先以投矛拒之,对方若是阵脚大乱,便趁机掩杀。高进小时候还曾听父亲讲过高丽战场上,浙兵里那些精锐刀盾手是何等英姿,能硬生生按着三五倍的倭寇打,眼下他那四队家丁都是杀手队,正缺刀盾手辅之。 徐刚见高进不愿多说,便也不问,这边地使投矛的不多,毕竟这玩意需要膂力臂力皆强,而且射程也近,用这玩意当真不如使弓箭。不过这是高进自己选的,和他没什么关系。 “徐总旗,这库房里只这些武备,其他东西便没了吗?” 逛了一圈后,高进实在挑不出还能用的东西,忍不住朝徐刚问道,要知道他来这千户所库房,最想要的可是火器,可不管是虎蹲炮还是鸟铳,他什么都没看到。 “其他东西,高百户还想要什么?” 徐刚先前很想让高进拿走一批战弓,可高进自己是使弓的行家,那些战弓本就是粗制滥造,再加上存储不当,和废品没什么两样,他自然不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难道咱们所里没有火器吗?” 高进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当年戚家军里没什么弓手,几乎都是以鸟铳手来充任,而他自己很清楚一个弓箭手培养起来有多耗时间和功夫。 “火器,高百户是想要要鸟铳吧,那玩意有什么好的,又沉又重,准头差,还不好使。” 徐刚想不到堂堂高阎罗,居然会想要鸟铳这种不入流的玩意,这榆林边塞的男儿好汉可都是以弓马娴熟为荣,谁会去用那上不得台面的鸟铳。 “徐总旗,咱们所里到底有没有?” “有啊,既然高百户想要,这拿回去可就别怪我没把话说清楚,要是有什么折损可别怪到我头上来!” 见高进有些不耐,徐刚自带了高进到了库房一处角落,那里摆了几口大箱子,上面堆满积尘,等到打开来时,高进才看清里面摆得是一支支乌黑的鸟铳,只是上面都锈迹斑斑,鲜少有品相不错的,顿时让他大失所望。 第一百三十一章 慎用火器 离开千户所时,高进身边多了几辆装满兵械甲胄的大车,最前面那辆车上还摆了口箱子,里面是高进在库房里挑了半天才找出来的算是品相完好的鸟铳。 至于能不能用,高进自己都不清楚,他听徐刚说过,这些鸟铳不好使不去说,还他娘的会炸膛,于是到后来但凡上面拨下的鸟铳全都被扔到了库房,以往还从来没人会挑这些鸟铳拿回去用,以至于到了后面徐刚甚至愿意把剩下的鸟铳全都白送给高进。 虽然都是些不能用的废铳,但高进还是全部收了下来,反正拆了也可以看看里面有没有能用的零部件,枪管就是废铁也能回炉重造,总比浪费了强。 高进手下那伙兵马,徐通是不敢放进千户所,先前就安排在了千户所边上的空地,刘循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拉拢高进的机会,醉香楼的吃食全部送到不说,他还让府里拿了帐篷过来,所以高进出了千户所后看到的就是简单的营地,哪怕他不在,陈升他们依然像是在野外时做了防护,几辆大车在外,杨大眼和张魁去了附近民居的顶上看着千户所动静,剩下的人轮班守夜。 徐通拿下田安国,刘循自然得不到什么好处,所以昨晚便回府睡觉,不过一大清早倒是赶了过来,刘五福这个老管家则带了刘府下人给陈升他们派粥发馒头。 “刘兄,多谢关照!” 虽然队伍里随行带了干粮还有煤炉等等,但是刘循这般所为还是叫高进感谢,毕竟眼下这神木堡里,怕是只有这位副千户算是没什么心机,值得结交。 “客气了,老弟。” 刘循笑了起来,说起来昨晚回府以后,他还是头回见到刘五福这位刘伯夸他眼光好,认识得是真豪杰。 “哟,老弟你从库房弄了这么多东西,没吃亏吧!” 看到高进身后那些大车上装着的东西,刘循忍不住上前道,徐通这个上官,喝兵血捞钱的本事当真是绝了,神木堡下面十个百户,可没少吃这从库房拿兵械甲胄的亏,拿一抵三给这位上官贪墨军械的事情平账。 这几年吗,朝廷偶尔还是会派御史下来巡视下边地武备,大多数时候好酒好吃地伺候着,喊几个姑娘再塞些银钱,也就是走个过场的事情,可是却也有那种油盐不进的货,非要真去地方上瞧瞧,那些百户就倒了血霉,得想办法把领的兵械甲胄补齐全,这个时候就得再跟徐通出钱买齐。 听着刘循念叨那里面的门道,高进忍不住道,“这上下武备皆弛,万一那御史每个地方都走一遍呢?” “老弟说笑了,咱们这边乃是靠近关墙的地方,真有那种不长脑子的御史,那少不得就是路上恰好遇上鞑子寇边,送他上路了。” 听到刘循的回答,高进一时默然,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大明朝确实是文贵武贱,跑到内陆的县城府城,那些文官老爷们向来是不把武人放在眼里,估计就是总兵在他们眼里也就是些头脑简单的武夫罢了。 不过到了这边地关墙一带,那是没有王法的地方,就像刘循说的,那些巡视边备武事的御史,哪怕是代表朝廷、化身王法,真要是恶了徐通刘循这样的地头蛇,坏了他们的好处,什么朝廷王法都是狗屁,不过区区御史,也只好请你去死了。 刘循是将门子出身,虽说从小纨绔,也不是被当成继承人培养,可是自家太爷在世的时候,他少年时期还是被逼着练过一阵武艺,去武学读过几年书。眼下他在高进身后那几车上多瞄了几眼后,看到最后那车裸露在外的废铳,也吃了一惊。 “老弟,你没事淘弄这些破烂有什么用,我可跟你说,兵部下拨的兵械里,给咱们这边的鸟铳那是最坑人的,十杆里面八杆就听个响,剩下两杆就算能打准,你还得防着他炸膛,这玩意哪有咱们边地的大弓好使!” 自打万历十年以后,戚爷爷被调去广东,蓟辽边镇的戚家军就风流云散,原本北地边军善操火器的传统便断了根,现如今还能使得好铳的也就浙兵罢了,但九边的大明官军、营兵里,各种火器的名目花样仍旧不少,甚至占了军械的大头。 便是这火器里面,实在是最容易捞银子的地方,刘循的太爷当年差点当到总兵,等他长大成人以后在府里也没少听过自家大伯在卫里捞银子的手段。 “火器犀利,当年戚家军便善操火器,当年高丽战场上,浙兵使铳尤甚倭寇,大弓虽好,可是不是常人能……” 边军用的七十斤战弓便称大弓了,按着后世斤制便是百斤左右,可是好弓制造费时,保养尤甚,至于能使得大弓的,也就是从小培养的武家子弟,而且这等强弓,便是高进也没法连续开弓,否则胳膊就要废掉。 河口堡里想要训练出一批合格的弓手,且不说耗费的代价,光是耗的时间高进就等不起,相反火铳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是只要舍得花钱,几个月就能训练出一批合格的铳手。 “老弟,我晓得你祖上是戚家军出身,可是戚少保那时候的火器能和现在一样吗?” 刘循见高进一本正经地说着火器的好处,忍不住摇头叹道,“本朝太祖皇帝,驱逐伪元,以南统北,恢复汉家功业,军械之利多靠火器之功,所以本朝尤重火器,可是当年监造火器的是工部的军器局,可如今工部的军器局就是个摆设,一年都造不了多少火器,全是地方卫所自己监造。” 高进对大明朝的火器还真没什么印象,戚爷爷的兵书里也只写了如何训练铳手,此时听了刘循的话忍不住问道,“敢问刘兄,如今这火器既然是卫所监造,但也不至于尽数不堪使用吧?” 高进和刘循说话时,杨大眼陈升他们几人也都凑了过来,显然都是极感兴趣。 昨日高进自去了千户所的大堂看徐通摆威风,刘循在外面时靠着杨大眼和陈升王斗他们混了个熟悉,他本是纨绔子弟的习性,没有什么我本将门娇子如何能与这些穷家子来往的自觉,反倒是觉得陈升王斗都是有本事的,比他府里那些什么家丁健将强得多,自然是刻意结交,眼下陈升他们也都没把他当成什么副千户。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这当今的六部衙门里,最肥的是户部,接下来便是这工部,老弟,你可知道工部那边的军械造价,一杆鸟铳六两多,到了咱们地方上的卫所监造,二两多也就够了。” 刘循口中,自打前朝以来,京师那边工部的军器局便不再大规模打造兵械甲胄,交给地方卫所自造,当然在朝廷那边,工部上报的军械价格照旧不变,一杆鸟铳六两,可最后拨到地方卫所的便是没杆二两,至于中间的差价自然是牵扯其中的工部和兵部直接分了。 “这到了地方卫所,大人们也要捞钱不是,像这鸟铳一杆二两,最后落到真正的造价上,只怕五钱银子都未必有,至于这真正能打的好铳,也不是没有,但哪里轮得到咱们。” “不独鸟铳如此,像这暗甲(布面甲)也是一样,工部造价十二两一副,咱们这边四五两就差不多了。” 高进身旁,陈升王斗他们一群人听得目瞪口呆,早就知道当官的心都脏,但是没想到脏到这地步,这从上到下不但克扣军饷,倒卖粮草,就连军械也这般糊弄,难怪这官军的战力越发孱弱,能和鞑子们打的全是军将们养的家丁。 “老弟,你要是喜欢使铳,老哥我府上倒是藏了几杆好铳,到时候你挑两杆带回去。” 似刘循这等早年在骆驼城里厮混的纨绔子,手上自然是有好铳,还是专门找总兵府下面监造军械的高手匠人打造。 “那就多谢刘兄了,只是不知道咱们千户所里可有会打造鸟铳的匠人。” 既然知道军械甲胄全是由地方卫所自造,高进便不可遏制地心动了,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卫所里面上下都要捞钱,所以造的鸟铳一塌糊涂,不堪使用,可若是他自己使匠户打造,便不会如此。 “这能造火器的匠户,只有卫里有,这神木县里便有几户专门造火铳火炮的,不过要是论手艺,那自然还是得数骆驼城里的孙大匠,那造的鸟铳可好,我府里那几杆便是他打的,老弟要是有心思,改日空了咱们一道去骆驼城玩耍。” “多谢刘兄指点,等过一阵子我和范大掌柜正要去骆驼城一遭,到时刘兄若空,咱们便同往。” 高进答应了下来,至于他打算给麾下官军全部列装火铳的打算则是没有透露出半分意思来,他方才可是听刘循话里的意思,这地方卫所不愿给官兵用鸟铳,一来是卫所上下要捞银子,二来是这好的鸟铳无论是射程还是威力都不小,而且不像弓箭那般易学难精,像徐通那样喝兵血惯了的,可是最怕身后有人打黑枪了。 鸟铳这玩意,只要打准了,谁挨上都是个死!边军里那么多人,总有些性子桀骜敢犯上作乱的,给他们刀啊枪啊的能做什么,使得再好也没用,可要是会使铳就不一样了,到时候抽冷子暗地里给你一枪,就是擦着挨着也受不住啊! 第一百三十二章 好兵器 刘循在神木堡也有府邸,他是骆驼城过来,自然不差钱,更何况这种边地军堡,地皮不值钱,起幢大宅子也耗费不了多少钱,反正做苦活的都是底下官军,给口吃的都是恩德,更别提什么工钱了。 高进他们浩浩荡荡一行人到了刘府,而早有准备的刘五福也腾清了几个院落,好让高进底下那些家丁还有伴当们休息,这位侍奉了刘家四代的老家人可是把边地将门的依仗瞧了个通透。 武将不比文官,什么人情关系都是狗屁,只有军功和实力才是根本,尤其是后者,那才是边地将门的立身之本,刘家为什么衰弱,不单是两位大少爷死在播州之乱,也是刘家的家丁死伤惨重,说话行事没了武力保障。 刘五福看得通透,这年头有军功没实力,那就是满门死绝的忠良,有实力就是奸贼也照样过得好好的,辽东李家不就成了大明栋梁,武臣表率吗,要知道他李家的家丁可是以万计数,朝廷想动李家,辽东那边的鞑子便要闹一闹,离不开李家。 眼下刘家败落,自家这位家主是个没才能的,安身保命不成问题,可要重光刘家门楣那就是个笑话了。刘五福心里跟明镜似的,今后刘家的前途其实全在高进这位起于乡野的百户身上,刘家虽然败落,但当年太爷、大老爷留下的故旧关系还在,自家缺的是鞑子人头所代表的军功和实力罢了。 这位高阎罗有实力,又是在神木堡,上面有徐通这等器量狭小的上官,自家老爷只要真心诚意结交好这位高阎罗,日后还怕缺了鞑子首级做晋身之姿,那徐通小门小户的出身没什么眼力界,日后要是恶了这位高阎罗,自家老爷取而代之也未尝不可。 想得明明白白的刘五福迎着高进众人,一张老脸上都快笑开了花,就是刘循也瞧着大觉有趣,自己这位刘伯可很少对他结交的朋友这般上心。 将众人安置好后,这刘府的下人又是端茶送水,又有果脯点心,只叫一群从没出过堡寨的少年们开了眼界,不过好在自打二哥每晚必定抽空为他们讲解戚爷爷的兵书,教他们识字上进,大家伙的意志都坚定得很。 陈升更是亲自盯着一众同伴,省得他们丢了二哥的脸面,那些果脯糕点也没什么好吃的,二哥说了等以后堡寨有条件了,不但要产精盐、还能产雪糖,还怕吃不到好吃的。 在陈升那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就是再贪吃的也都只是吃了几块后便放下了,更是叫招待的刘五福看得高兴不已,这高阎罗手底下人才越出众,这今后的实力便越强,他们刘家能得的好处也越多。 刘五福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尤其是这些少年不像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他接下来就没再让府里的仆人继续送吃的了。 这时候,高进自被刘循拉去了书房,这年头书房才是主人家招待朋友的所在,便是边地的武将们也不能免俗,只不过像是刘循的书房里,虽然摆了些书籍充场面做样子,可里面摆放的最多还是各种兵械甲胄。 高进只粗粗看去,这书房里便摆了不下五套甲胄、十来张弓、四五杆鸟铳并刀剑枪矛若干,让他真正知道这位骆驼城来的将门子所在的刘家有多豪阔。 甲胄都是全身甲,从头到脚可谓是遮蔽周全,无有遗漏,最关键的是这些甲胄无不漆金鎏银,华美威严,前后的护心镜和掩心镜更是打磨得熠熠生辉,光这套甲胄就让坐拥整个河口堡,手上还有着好几千两银子的高进觉得自己比起刘循,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穷鬼。 “这套明光铠还是当年我央求大兄给我弄来的。” 明光铠是唐甲,之所以得名,便是前有护心镜、后有掩心镜,太阳照下犹如明光闪耀而得名,大明朝的甲胄样式众多,像这明光铠便多是将领穿着,只不过这等漆金鎏银的乃是参与皇帝出行的礼仪甲胄,谁要是穿这么一身上战场招摇,那就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只能束之以高阁,让刘循这样的纨绔子把玩。 刘循这一屋子的兵械甲胄着实让高进开了眼,也就是和刘循不熟,不然高进都想和这位将门纨绔子出身的副千户开玩笑说自己能听见这些甲胄的哭声和哀叹,“不能上战场护主杀敌的算什么好甲胄。” “来,老弟,看看我这几杆鸟铳,喜欢的话,便挑两杆带回去,可比你从库房里挑的那些破烂货强多了。” 刘循看着高进脸上神情,震惊于自己这一屋的收藏,不由得意洋洋地说道,然后从墙上摘了杆鸟铳扔给高进把玩。 一把接过那半人多高的鸟铳,高进只觉得入手一沉,然后便仔细观察起刘循口中的这杆好铳,对于上面的雕刻和鎏金嵌银的图纹高进丝毫不敢兴趣,他在意的整杆鸟铳的用料,因为从结构上来说,这杆好铳和他从库房里淘来的破烂货没什么区别。 “后有照门,前有照星,机发弹出,两手不动,对准毫厘,命中方寸,兼之筒长气聚,更能致远摧坚。” 刘循摇头晃脑地说道,他当年好歹也是在武学正经读过几年的,再加上他本就喜欢收集兵械甲胄,因此对于鸟铳的长处亦是清楚的很。 摸着乌黑的铳管,高进晓得这等好铳和烂铳最大的区别就是这铳管的材料,刘循这杆鸟铳用的铁料可比他弄来的那些破烂货实沉多了。 见高进婆娑着铳管沉默不语,刘循便晓得高进怕是看出了二者间的区别,于是又在边上卖弄起来,“老弟果然好眼力,看出这好铳烂铳的区别来了,我这杆鸟铳用的乃是上好精铁,十斤好铁才能出一斤。” “这铳身需得先用精铁卷成一大一小的两根铁管,以大包小,贴得紧密瓷实,然后才能用钢钻去钻出铳管,像这样的铳身,一个月才能钻出一支来,要是中间钻差了便得重来。” 听着刘循的话,高进便知道像这等好铳的造价必然昂贵,但不至于到用不起的地步,关键是这铳身造起来费时费力,不过这对高进来说,还是有解决的办法。 这鸟铳会炸膛,说穿了便是铁质太差,那所谓的精铁不过是把杂质去了,这精铁再好也比不上钢的强度,河口堡那边不缺煤矿,也不缺铁矿,高进觉得只要自己能把转炉炼钢搞出来,到时候直接一次成型做出铳身所需的钢管,这鸟铳造起来的难度就没那么大了。 “刘兄,那我就不客气了。” 有了决断的高进没有推辞,真从刘循墙上又摘了支鸟铳打算带回河口堡去,对于造铳的事情不担心,这年头鸟铳质量太差是因为卫所克扣物料和匠户的工钱,那造出来的玩意不炸膛才叫见了鬼。 高进担心的反而是他麾下的众人不能接受使用鸟铳,实在是这些年鸟铳被坏了名声,边地的官兵宁可用刀枪弓箭,也是不愿意去使铳的,毕竟这炸膛的多了,谁还敢用。 “老弟尽管拿去就是,这些铳在我手里,也就是拿去打猎使,不像在老弟手上,说不定还能一枪崩了鞑子的脑袋。” 刘循爽快地说道,然后他又看向书房里其他珍藏的兵械甲胄,眼里闪过一丝不舍,但仍旧还是开了口,“老弟,我这里你有什么看上的,尽管挑,算是我给你老弟你赔罪的礼物。” “刘兄太客气了,什么赔罪不赔罪的,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 想到昨日两人的冲突,高进不由笑了笑,不过对于刘循这些剩下的珍藏,他还真不太感什么兴趣,刀枪弓箭他都有,唯一能让他眼红的也就是那几套甲胄,可是全都太过招摇,就是高进也没胆子穿着这样亮闪闪的甲胄上战场。 见到高进看着那几套甲胄时的神情,刘循却是猛地一拍脑袋道,“看我,我倒是忘了老弟你乃是能冲阵斩将的,这些甲胄不合你用,等下回咱们去骆驼城,我给你弄一套能穿的。” “刘兄好意,小弟心领了,若有机会,还请刘兄帮我买上几套明光甲就是。” 对于明光甲,高进还是很喜欢的,而且这也算是大明朝的甲胄里防护最强的,当然估摸着这价格也不便宜,他那群伙伴里,像是陈升王斗杨大眼几人最为武勇,作战时冲得最猛,得为他们准备身好铠甲,要不是财力有限,高进甚至想给伙伴们全都配齐了,这样便是和阿计部翻脸,他也没什么好怕的。 “这话可不就见外了,几套明光甲而已,就当是为兄送给老弟的礼物。” 刘循大声嚷嚷道,他虽然没刘伯功利心那么重,但是心里也明白,交好高进是笔不亏的买卖,刘家如今剩下的也就点小钱了,舍不得花钱如何能套住高进这样的豪杰。 拿了两杆鸟铳,两人一道出了书房,前世今生,高进都没玩过枪,这鸟铳虽然比不上后世那些枪械的威力,但是也能过个手瘾不是。 高进记忆里,自己“小时候”应该是练过使铳的,但是没真放过铳,到后来突然间父亲就不让练了,说不准便是那时候父亲听到了别处鸟铳炸膛的消息,回想着那段模糊的记忆,高进试图复原当时使铳的步骤。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大将之风 神木堡是军堡,按着在册的守城官兵数量有一千多,但实际上城里的营兵就四百多,剩下的便全是吃空饷的,整座城市的居民便都是官兵和其家眷,总的人口也就四千不到。所以这神木堡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地皮,刘循的府邸够大,后院的演武场甚至能摆出百步远的草垛当箭靶。 高进要试铳,自然也喊上了陈升他们,要是连这些最亲近的伙伴都不能说服他们接受火器,便遑论要在河口堡的官军里推行普及。 很快,一大群人便热闹地跟着到了刘府的演武场,“二哥,要不还是让我先来试铳吧!” 陈升看着高进背着的那两杆雕金刻银的鸟铳,忍不住在边上道,他这一开口,王斗杨大眼几人也都是纷纷附和起来,“是啊,二哥,这太危险了,还是让我们先来!” “这铳我亲自来使,你们在一旁看着就是!” 高进知道他们是好意,可如果连他都对这鸟铳显得没信心,怎么服众让大家伙接受。 “你们担心什么,我这两杆鸟铳可是请骆驼城的孙大匠打的,我都用过不知道几回,可好使得很!” 刘循亦是在边上道,他清楚陈升他们的心思,怕他这两杆鸟铳炸膛,可是他这两杆鸟铳能是卫所里自造的那些破烂货能比的吗?不光是精度,就是威力也远胜一般鸟铳。 刘循拿出带来的皮囊,里面装了鸟铳使铳时的诸般事物,然后朝高进道,“老弟,要不让为兄先打一铳试试。” “也好,那就麻烦刘兄让咱们兄弟开开眼了!” 记忆里,小时候使铳的步骤动作都有些模糊,高进见刘循开口,便答应了下来,这刘循平时常带着鸟铳和猎狗出城打猎,是个使铳的好手,正好给他做个演示。 刘循要使铳,演武场上候着的下人们自身搬上了人高的木靶,虽说这演武场有长达百步远的草垛,可是对高进他们来说,这所谓百步射程也就听听罢了,没谁会当真。 五十步外,家丁们放上了大约三寸厚的木靶,刘循看了眼后,便熟练地从皮囊里取出装火药的铜罐,倒入药管里面,然后才倒进鸟铳口里,用搠杖压了严实后,才取了铅弹装进去。 将铳左手横持后,刘循只用右手便在火门池内装了发药,接着便拿火绳夹在后端把守的龙头处,最后才端枪而起,从后面照门对准前面照星,只是微微调整,便扣下了铳机。 “砰”地一声响,高进只觉得耳边嗡鸣,然后前方便是一阵刺鼻的火药烟气味,不过好在这烟气散得极快,这时候陈升王斗他们才看着五十米外那好像被打穿的木耙有些发愣。 “居然能打穿!” 杨大眼目力最好,他看得最清楚,那人高的木耙胸口处直接穿了个拇指粗细的洞口,这鸟铳的威力比他使的大弓都强。 “怎么样,老弟,我这铳使得可还好!” 刘循得意起来,论武艺,高进那边他一个都打不过,可是论使铳,他才是高手。 “刘兄果然使得好铳。” 高进在旁夸道,他并不是刻意敷衍讨好,而是真心实意,这鸟铳的发射步骤颇为繁琐,要先填装火药、然后塞入弹丸,再在火门池里装发射药后去龙头添加火绳,最后才是持铳瞄准射击,若不是练得精熟的话,这么一套动作下来,起码也得要一分钟左右时间,可是刚才刘循从装药到射击,他默数之下大概在四十多秒,而且最后射击时,刘循只是略微一瞄就能命中要害,这确实是下过苦功的。 “老弟,要不你试试?” 刘循把手里刚试过的鸟铳塞给了高进,这时候边上陈升王斗众人都没有再出声反对,虽说这鸟铳装填缓慢,远不如他们持弓速射,可是这五十步距离上的威力着实叫他们心动。 众人里,高进之下,射术便首推杨大眼,其次陈升,可是两人都很清楚,他们用的大弓,不是普通人能使的,若是用软弓,那威力远远不及这鸟铳。 高进接过鸟铳,然后拿了那分门别类装着诸般火药发药铅弹等物的皮囊,挂在腰里后,才开始试铳。刘循刚才一番演示,让高进那段模糊记忆变得清晰不少,手探入囊内取出火药,然后开始倒进药管装填开始,高进每一个步骤都没有求快,心中默数之下只求装填不出差错。 很快高进也装填完毕,左手托枪,右手握把,他瞄准的时候,常年练弓的目力和射手的本能几乎让他瞬间就锁定了木耙,接着便扣动了铳机。 又是一声巨响,接着杨大眼便喝起采来,因为他看得分明,高进射穿的地位乃是咽喉部位,这可比刘循那一铳打得更准更毒。 “老弟,你这铳使得可不差,以前练过?” 刘循虽然佩服高进,可是方才高进试铳前,他还是颇为自满,觉得能看一看这位高阎罗的窘迫,甚至都想好了万一高进没打中木耙,该如何说话,只是万万没想到,高进这一铳打得端的是毒。 “小时候练过,许久不摸铳,手生了!” 高进一脸客气地说道,只叫刘循郁闷不已,这一铳直穿咽喉部位还叫手生,难道这要崩了脑袋才算手熟。 “大眼,阿升,要不你们两来试试!” 高进方才默数,自己差不多比刘循多花了十秒左右,这等装填射击的速度是建立在自己还有些基础上,他要看看像是从未接触过鸟铳的杨大眼、陈升他们,打上一铳需要花多久时间。 “好!” 早就跃跃欲试的杨大眼抢在了陈升前面,从高进手里接过鸟铳和皮囊,他也没急着使铳,而是先观察起皮囊里诸般事物。 “刘兄,你这鸟铳好像有些不一样?” 试过铳后,高进才发现刘循这两杆鸟铳和他从神木堡库房里找到的那些鸟铳在火门池、龙头、扳机那些地方都有些细微的不同。 “老弟好眼力,我这两杆鸟铳,其实也唤做鲁密铳,乃是赵舍人仿照鲁密国进贡的火铳改良而成,这威力射程可比寻常鸟铳强得多。” “赵舍人?” “那位赵舍人善造火器,不过可惜因为牵连到妖书案,所以名声不显。” 从刘循口中,高进才弄清楚这鲁密铳是一位叫赵士祯的文官所造,因为他官至武英殿中书舍人,所以刘循才喊他赵舍人,只不过这位赵舍人死了已经快十年,他生前所造的诸般火器并没有显耀于世,像是这鲁密铳,也就刘循这样的将门子才会找匠人打了来玩耍。 “这位赵舍人除了造铳,还能造炮?” 听刘循谈起这位赵舍人的生平,高进也不由有些吃惊,这位赵舍人大半辈子浸淫火器,刘循之所以熟悉,是因为这位赵舍人曾经来边地游历,观看边军的火器演练,当年曾和刘循那位太爷有些交情,刘循自己少年时也见过这位赵舍人。 “这位赵舍人呢,不是科举出身,读的是国子监,后来承袭父荫当了鸿胪寺的主簿。” 高进是读过书的,当年在神木堡游玩的时候,也曾见识过读书人的趾高气昂,那位赵舍人不是科举出身,当的主簿只是个八品小官,还是承袭父荫,在京师那种地方必然是被那些科举出身的文官所鄙视。 “这位赵舍人早年以书法扬名,可惜大家就把他当个卖字的,后来他钻研火器,想以此为晋身之资,可惜他这人脾气大,嘴又毒,造的火器虽然精良,甚至远胜西番,但是却被兵部嫌他多管闲事。” 说起来这位赵舍人也是命途多舛,万历二十六年他就上了《用兵八害》的条陈,后来更是把自己所研制的诸般火器写成《神器谱》献给朝廷,不过满朝上下都没当回事,也只有那些擅长造铳的匠人们看了奉为圭臬,刘循口中那位骆驼城的孙大匠就是如此。 “大眼贼,你墨迹了那么久,怎么还不放铳!” 就在高进和刘循闲谈的时候,一边看着杨大眼还在那里琢磨皮囊里物件的众人耐不住都喊了起来,杨大眼却只回头道,“你们懂个屁,这放铳急不得,中间只一个步骤差了,便要前功尽弃,二哥和刘大人都没放话,你们喊什么喊!” 听到这边的动静,高进抬头朝众人道,“大眼说得不错,这放铳急不得,要气定神闲,才能打得准,等会大眼和阿升试完,你们都轮番来试一试这鲁密铳好不好使!” “二哥,我拿这杆试试吧!” 看到高进说话,陈升却是拿起了另一杆刘循没有试过的鸟铳,众人里他最明白高进的心思,既然让大家轮番试铳,便是二哥想要以后大家都要学会使这什么“鲁密铳”。 “升哥,这杆铳……” “放心,刘大人使的铳,必是百金难求的上品,待我也试了铳,便和大眼一起教你们使铳。” “老弟,你这麾下当真是人才济济。” 杨大眼刘循自是晓得厉害,可是看到陈升举动后,也不由大为赞叹,想他府里也养着家丁伴当,可是就没有如此出众的。 “刘兄过誉了!” 听到刘循的话语,高进嘴上谦虚,可是心里很自豪,伙伴里陈升行事最沉稳,脑子也好使,有大将之风,一直以来帮他颇多。 第一百三十四章 试铳 陈升和杨大眼一块儿研究起了放铳的步骤,高进也暂时没和刘循继续闲谈,而是拉着这位副千户,亲自为众人讲解这使铳的诀窍,并且讲起这鸟铳所需的各式物件。 戚爷爷的两本兵书,高进都是从小熟读的,只是《纪效新书》和《练兵纪实》篇幅甚大,有些内容不是说想就能想起来的,但是试了这鲁密铳,又和刘循相谈甚久,高进终于想起了戚爷爷关于鸟铳的不少话语来。 刘循这个副千户,高进底下的伙伴们本来是不大瞧得上的,毕竟昨日城门口的冲突历历在目,谁都觉得这位副千户是个酒囊饭袋,只是随后这位副千户的热情再加上慷慨招待才让他们改观不少,不过也只是觉得这位副千户为人还算不错罢了。 直到刚才,刘循使铳时,动作行云流水,又是一铳命中木靶胸膛,大家才觉得这位副千户不是一无是处,还是有些本事的,如今听这位副千户亲自讲解那放铳的诀窍,也都是听得认真。 “这火药需得压得严实,弹丸也要贴着铳身塞紧密,若是有漏气,那便打不出力道来!” 刘循没有藏私,这北地边军自打当年戚家军烟消云散后,更加不怎么重视火器,尤其是他这样的将领,自然是要以弓马娴熟为上,像他这样爱玩鸟铳的去打打猎倒也无妨,可若是教习手下官兵使铳,那就是要被笑话成不务正业的胆怯鼠辈。 当然这北地边军也不是不使火器,只是用的大都是三眼铳这等快枪,临敌只一发,然后便当做狼牙棒使。刘循这等好使打得准的鸟铳的,自然是瞧不上三眼铳这种粗大傻笨的玩意,可是叵耐边军里如今势力最强的辽东李家军就最好这三眼铳,这也是为何边军里鸟铳成了压箱底的破烂货,三眼铳倒是大行其道。 刘循当年为了能使好铳,在骆驼城和那位孙大匠学过造铳,虽说就是学个囫囵本事,可不妨碍他此时卖弄,将那鲁密铳的构造一一道来和那普通鸟铳对比。 见伙伴们听得入神,高进亦是高兴得很,只要大家对这鲁密铳有兴趣就好,他对比了自己想起的《练兵纪实》里戚爷爷对鸟铳的诸般言语,觉得这鲁密铳不管是射程威力精度都远胜戚家军时装备的鸟铳,虽然造价要高过寻常鸟铳一些,但是更好用。 没过多久,刘循把使铳的门道讲了个通透,使铳不像射箭,诀窍就是装填时不出差错,持铳时手臂要稳、放铳时则气定神闲,只要用心练习数月便能便能打得准;不像射箭,需要经年累月的练习,才能做到同样的准头。 “这死靶打着不过瘾,咱们换活靶。” 刘循讲得兴起,却是喊了府里下人,去找些猪羊之类的活物来给杨大眼他们试铳。 自家老爷开了口,演武场的下人们连忙去寻杨五福这位老管家了,府里又没有养猪养羊,这还得出门去采买,可是自家老爷性子急,万一送得迟了,他们怕是要挨鞭子。 “后厨不是还有些活鸡活鸭吗,先给老爷那里送去,你再去外面买几头猪羊回来。” 刘五福朝来禀报的两个下人吩咐道,今晚本就是要留宿高爷他们,这么多能厮杀的好汉,这胃口必然不小,本就是要杀猪宰羊,这买来给老爷他们玩铳刚刚好。 趁着刘府下人去弄活物的当口,高进把戚爷爷那些关于鸟铳的原话讲给了伙伴们听,“戚爷爷说过,‘惟有火器,是我所长,但火器又有病痛。这官造的铳里,口原是歪邪大小不一,铅子原不合口,……临时有装不入口者,有只在口上者,……此类皆放不出,已有二十杆矣……润湿不燃者,又有四十余杆……得中者,不过二十余杆。……内有中其腿及马腿,非致命所在,又不能打他死。……夫以敌数千人冲来,岂打死十余人,可使之走乎?是如今我与诸君还未出门,还未见敌,先已算输了。’” 这是戚爷爷《练兵纪实》里的原话,说得便是大明官造的鸟铳,六十杆里只有二十杆能用,这其中能打准的也就十来杆。 “二哥,怎么戚爷爷也说这鸟铳不好使,……” 伙伴里,有人忍不住问道,他们先前见识过刘循和高进使铳的威力,高进此时讲的话让他们多有疑惑,“戚爷爷可不是说鸟铳不好使,而是官造的鸟铳不好使,刘大人刚才使的鲁密铳大家也都见到了,五十步外贯穿木板,这等威力放到百步外也能伤敌了,怎么会不好使。” “你们可知道,戚爷爷出镇蓟辽时,曾在北军里要推行鸟铳,在校场演武试射,这鸟铳中靶十倍于快枪,五倍于弓矢,所以这鸟铳实在是军中利器,如今这鲁密铳又更胜一筹。” 高进说的几番话,刘循也是颇为吃惊,他倒是没想到高进祖上不但是戚家军旧部,就连《纪效新书》和《练兵纪实》都晓得,这可就有些不简单了。 当年戚爷爷出镇蓟辽,边关十多年没有大战,可是打的几仗却斩获寥寥,和戚家军在南方平倭时的战绩压根没法比,说穿了便是北军不能上下听用,就好比那鸟铳,明明校场演武,强于三眼铳那等快枪,可就是难以在北军推广。像是戚爷爷的车营战法,只能是快枪临敌五十步齐射,过后便是步军与敌军肉搏,到最后蓟辽边镇的戚家军反倒是长于白刃,不像在南方时那般善用火器杀敌。 这戚家军与北军的恩怨,刘循也略知一二,他太爷当年曾去蓟辽在戚爷爷麾下听用,刘府里便藏着《纪效新书》和《练兵纪实》,他少年时听长辈们说过那时故事,戚爷爷妨了北军太多人的发财路子,要不是当时张相公势大,戚爷爷早就难以为继。 可即便如此,北军上下都是隐隐抗拒的姿态,戚爷爷坐镇蓟辽的时候,能依仗的还是戚家军的旧部,可这北方的战事不同于南方,北地平原宽广,动辄便是大军过万,戚家军说穿了也就几千人。和鞑虏作战时,其他北军不配合,戚家军再强也就是维持个小胜不败的局面,所以戚爷爷在北方时的几次“胜仗”真论起场面来,其实颇为难看。 后来张相公倒台,戚爷爷被调去广东后意气难平,愤懑而死,蓟辽的戚家军更是被朝廷肢解,用来充实九边。刘家那时候就招揽了一些戚家军的旧部官兵做家丁,只可惜最后都折在了播州之乱。 “老弟,想不到你还是戚家军里的名门出身。” 想到高进祖上搞不好是戚家军里有姓名的将领,刘循算是明白高进为何对火器那般上心了,这戚家军最辉煌的时候可是在南方,靠着鸟铳和鸳鸯阵,把倭寇杀得是七零八落,平倭得胜,扫平海波的。 “刘兄说笑了,我可不是什么名门之后,只是我阿爷曾是戚爷爷的亲兵,因而有幸得了戚爷爷的兵书。” “想不到令祖竟然是戚爷爷的亲兵,老弟果然是将门虎子,为兄日后可得多仰仗老弟你照顾。”刘循趁机又拉了下关系,“我太爷当年也在戚爷爷麾下听用,后来府里也有不少戚家军的好汉,只是都在那播州……” 就在说话时,先前去的刘府下人带人捉了鸡鸭过来,还没等刘循发作,便连忙将刘五福的交代讲了出来,才让刘循没有发怒。 “两位兄弟,要不还是换木耙,这鸡鸭虽是活物,可是太小不好打!” 刘循以前经常带着鸟铳去打猎,那野鸡便是他最爱打的猎物,只是十铳里只得一二铳才能打中,杨大眼和陈升都是头回使铳,怕是压根就打不中。 “无妨的,刘兄,且让他们试试。” 杨大眼和陈升没说话,可高进知道两人性傲,人家都拿了活物来,虽是鸡鸭,但再换了木靶,两人必定是不愿的。 很快,刘府下人便将几只鸡鸭倒吊挂在了木杆上,陈升和杨大眼方才开始装填火药,然后抬铳射击,两人都是善射的,臂力强健,先前摸了好一阵铳,那准星照门也是片刻就懂得其中真意。 两声响后,众人只看到那倒吊着的鸡鸭里,中了铅弹的鸡鸭被打得血肉模糊,顿时没了声息,可比打那木靶震撼得多。 “这使铳果然和射箭不一样,真他娘够劲!” “嘿,这算什么,可惜我那杆斑鸠脚铳不在,不然一铳过去,这等鸡鸭,整个就没了。” 听到杨大眼的话,刘循自是接话道,众人才知道敢情这鲁密铳还不是火铳里威力最强的,那斑鸠脚铳铳身更长,用的铅弹也更重,就是穿三层重甲,五十步内都能给你打穿了。 陈升和杨大眼使过铳后,便开始教剩下的同伴们放铳,一时间这放铳的声响不断,就连空气里也开始弥漫起一股硝烟味来。 十几铳放过后,那剩下的鸡鸭都逃过一劫,倒是那插着的木桩被打断两根,看着一众兴高采烈放铳的同伴,高进晓得他们都已经接受了这鲁密铳,接下来如何能在河口堡造出这鲁密铳才是问题。 等那猪羊送来时,高进没让伙伴们继续放铳,这两杆鲁密铳虽然是精品,可一连放了十几铳,他也怕会炸了铳管,毕竟这用的都是黑火药,燃烧不充分,必然有残留物,便是戚爷爷的兵书里也说了,大战过后,务必要清理铳管,以防炸膛。 “可惜孙大匠那里没功夫给我造杆九头鸟,不然这猪羊,一铳过去,就是半边身子没了。” 离开演武场时,刘循这句话更是叫杨大眼几人眼里放光,他们估摸着这九头鸟必然是比刘循说的那斑鸠脚铳更长更大更粗,要不然岂有那等威力。 “行了,你们就莫想了,那九头鸟必定不是单人能使的鸟铳。” “老弟果然是行家,这九头鸟正是得两人合力才能使!” 看到杨大眼王斗几人神色,高进就晓得他们在想什么,那九头鸟就是刘循不说,他也知道这玩意估摸着就是抬枪,他前世小时候还曾经见过姥爷家里被收缴的实物。 听到高进和刘循的对话,王斗和杨大眼他们颇为失望,只是心里却是想等回了河口堡,定要央求二哥弄一支斑鸠脚铳来耍耍,看看威力是不是真有那刘副千户说的那么大。 第一百三十五章 败落武家 刘府的前厅自摆了几桌,上面摆着热气腾腾的猪牛羊等肉食,刘府的下人们在一旁瞧着也是暗咽口水,看着一群不服气的府中家丁,刘五福这位老管家则是冷着脸训斥道,“怎么,你们心里还不服气,要是想上席,好啊,高爷手下伴当,你们随意挑一个,赢了便行。” 自古道奴大欺主,不独是那些商贾之家如此,就是边地将门蓄养家丁,要是家中子弟没有豪杰,家主暗弱,照样要被手下家丁欺到头上来,刘府的家丁虽然没到那等地步,但平时颇为跋扈,自觉高人一头,在外也没有少惹麻烦。 如今这高爷麾下伴当个个悍勇,自是被刘五福拿来敲打府中家丁,见自己说到让他们有胆便去比试后,几个不服的家丁头目没了声音,刘五福冷笑起来,“怎么,连这点胆子都没有,以后出去少拿老爷的名头招摇,我看你们连高爷手下那些……” 前厅外的院子里,另外摆了两大桌,李二狗和王定各领着他们那队家丁分坐两侧,哪怕佳肴当前,也没人动筷子。 “刘伯,咱们就算不及高爷那些伴当,难道还不如高爷手下家丁?” 刘府的几个家丁头子里,有刘家旁系子弟出身的,见刘五福这般小觑他们,忍不住涨红了脸说道,接着目光便瞟向不远处端坐不动,如同铁像的那群黑衣家丁,这说出来的话声音有些发虚,没有十足的底气。 “有胆便去,少在我这老头面前显摆你的威风,你们若是能赢,我自也给你们摆上两桌。” 看着其他同样满脸愤慨的府中家丁,刘五福一副你们尽管去,赢了算我输的架势。 “刘伯说笑了,高爷他们远来是客,哪有主家和客人动手的道理。” 先前说话的家丁头目最后还是没有胆子去和那些穿着黑衣,行止坐卧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高家家丁动手,哪怕他自诩从小练武,弓马娴熟,善使大刀,可这些家丁瞧人时的目光冷飕飕的,绝对是上过战场动手杀过不少人的,没必要犯这万一输了丢人现眼的风险去置气。 “那便好生管好你那些手下,平时多练练,别给府里惹祸生事。” “是,刘伯说得是,我这就带他们下去。” 就在刘府家丁们灰溜溜地退下后,高进自和刘循进了前厅,看到他时,李二狗和王定都是领着家丁们齐声起立,“老爷!” “都坐下吧,一会儿都听刘大人的。” 刘循在边上看着高进手下家丁这等整齐的纪律,不由极为羡慕,想他也是将门子,虽说过去纨绔了些,可刘家世代将门,怎么到了他手上就练不出这等精锐的家丁。 “老弟这练兵的本事厉害,想来当年戚家军也不过如此吧!” “刘兄谬赞,我这些麾下的家丁比起当年戚爷爷的戚家军还是差远了。” 高进和刘循互相客气间入了席,陈升王斗杨大眼等人都是陪坐,只是却没一个刘府的人。 “诸位都是英雄好汉,今日刘某敬大家一杯,吃好喝好,莫要客气。” 刘循举杯道,他早年在骆驼城当纨绔子时,染了一身江湖习气,只是播州之乱后,刘家败落,他不得已当了这个家主后才收敛起来,如今遇到需要拉拢高进这样的边地豪杰,他自然不会再显摆什么官威。 见到高进同样举杯,和刘循一饮而尽,前厅外的高府家丁们方自痛饮,然后吃喝起来,不过他们喝酒时仍旧是浅尝辄止,最多的也就喝了三五杯,像是李二狗和王定这两位队长,更是只喝了一杯就作罢。 前厅里烛火通明,外面的情形动静,里面也能看清楚,和高进连饮三杯后,刘循不由朝高进问道,“老弟,可是我府中酒菜不合你手下家丁胃口,怎地只喝那么点?” “刘兄见谅,我麾下规矩甚严,在外饮酒也有定量,倒不是刘兄府中美酒不好。” 见高进说得诚恳,刘循心中的些许不快顿时消散,反倒是忽地感慨起来,“我原本还不大信那一车鞑子脑袋是老弟的斩获,可如今才知道是我想差了。” 刘循少年时,大明官军还是能北逐倭寇复高丽河山、数月平定播州杨应龙之乱的虎贲之师,可这才十多年过去,就连这边军都烂透了。 “今日能与老弟结交,倒是刘某的福气。” 刘循收束心神,自和高进饮酒,倒也不管这桌上作陪的众人亦是喝过几杯便不再饮酒。 酒席间,刘循和高进再次闲谈起来,两人话题复又回到了鸟铳上,“老弟,说实话,你从库房拿的那批鸟铳,带回去也只能回炉,压根就没法用,不如我想想办法,你把这些破烂还回去,弄十来张好弓得了。” “刘兄好意,小弟心领了,只是这破烂也有破烂的用处,回炉也无妨。” 自从见识过那两杆鲁密铳的威力后,高进便打算今后河口堡全部装备鲁密铳,方才他在刘循书房里看到过,这鲁密铳也有配套的铳刀,一旦装上,便是把长度接近一米八的长矛,足够步战使用。从库房提的那些破烂鸟铳,不过是让高进能够合理拥有一个满编百户的鲁密铳罢了。 “对了,刘兄,您先前说过那位赵舍人,曾经向朝廷进献过《神器谱》,不知你府里可有此书借小弟抄阅。” “这《神器谱》当年赵舍人进献朝廷后,倒也刊刻了些,我府里原先藏着套,只是后来被我送给孙大匠了,不过既然是老弟开口,改日我便差人去趟骆驼城……” “刘兄,既然你已经把此书送给了那位孙大匠,小弟怎么好让你去重新讨回来,再过一些时日,小弟也要去趟骆驼城,刘兄要是有空,不妨咱们一同前往,到时候还请刘兄做个中人,请那位孙大匠出来见个面,容小弟抄阅那《神器谱》就是。” 那煤炉和蜂窝煤的生意,范秀安颇为上心,高进也想以此为关爷谋些好处,这样多少在骆驼城里能有个值得信任的熟人,可以为他传递些消息,省得他在河口堡这种偏远地方后知后觉。 “老弟你也太客气,那孙泰,我喊他一声孙大匠是给他面子,他这造铳的手艺再好,也不过是个匠户罢了。” 听到刘循的话,高进并没有反驳什么,这年头军户给将官们当牛做马,匠户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好比军械不利,明明是上下皆贪,匠户们到手的工钱连糊口都不够,可到最后查起来,总是有匠户被查出来当做替罪羊给杀了,由此可见这匠户的地位之低下。 高进原本以为刘循口中那位孙大匠,还能与平常匠户不同,可如今看刘循这话里的态度,他未必不能挖这位孙大匠去河口堡,只不过这事情需得保密,于是口中道,“刘兄说得是,只是刘兄既然当初已经把东西送出去了,这再强索回来,传出去终究于名声有碍,左右小弟都是要去骆驼城一趟的,这抄阅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花不了多少功夫。” “老弟多虑了,为兄我在骆驼城本就没啥好名声,更何况如今我家道败落,不过是个区区副千户,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与我全无关碍!” “对了,老弟,容我多嘴问一句,老弟去骆驼城是探亲还是访友?” 刘循问话时,心里也有些忐忑,需知道他这般交好高进,一是高进确实是豪杰,二是高进能和范秀安这位绥德商帮的大掌柜同行,而且两人间的关系看上去比较亲密,这便不由得他不多想了。 放在早十几二十年前,刘家还没有败落,刘循自不会把范秀安这区区商贾放在眼里,可是时移世异,如今这世道财雄势大的商帮,可比普通官员军将还要威风呢! “不瞒刘兄,骆驼城里我有位故旧在总兵府,过去助我良多,我过些时日过去便是要拜会他,顺便为范大掌柜做个中人。” 高进想了想,关爷这层关系倒是没什么好隐瞒的,古北寨的事情,只要刘循有心,派人打听下就知道,那他何必再藏着掩着。 刘循过去的傻,只是种伪装,该精乖的时候他还是很有眼力劲的,高进没有说他那位故旧是什么身份,可是既然能让范秀安这位绥德商帮的大掌柜也要去拜会,那想来地位也不会太低,这高进果然是有背景身份的人。 酒宴散后,不过是刚过正午,毕竟难得来一趟神木堡,高进便索性让家丁们也分作两班轮流上街去逛逛,至于陈升王斗他们亦是同样如此。 趁着高进吩咐手下的时候,刘循把刘五福喊了过来,将高进在骆驼城总兵府有故旧关系的事情说了出来,“刘伯,骆驼城那边,我刘家是真的败了啊!这神木堡下面出了高老弟这样的人杰,不可能半点消息动静都没有,怎么就没人……” 看着感慨的自家老爷,刘五福也无话可说,虽说如今老爷和那位高阎罗相处甚欢,可是昨日那城门口的冲突,但凡骆驼城那里有个一丁半点的消息,便不至于发生。 “老爷,多想无益,您和高爷好好相处就是,老奴看这位高爷是个重情义的,日后总能帮到老爷。” “也只能如此了,你这几日准备些礼物,改日我和高老弟一起回骆驼城,也好去拜见下他那位故旧。” 刘循点了点头,刘家败落,看起来当年家里剩下的那些人情关系也未必管用,还是得另寻出路才是,高进和总兵府有些关系在,说不准便是他的机会。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小货郎有大用 午后尚有阳光的神木堡,只是转眼的功夫便彤云密布,然后便下起了零落的细小雪花。 神木堡靠近北城的一家小酒馆里,半人多高的柜台里,掌柜的拢着袖,半眯着眼打盹,丝毫没在意店里那几个凑一桌的货郎,都是些穷鬼,没什么好招呼的。 两张方桌拼在一块儿,神木堡里的货郎们凑在一块儿听着丁四郎讲他昨日的见闻,入冬以后这些货郎们鲜少再有人敢出城去乡下地方卖货,实在是大雪一起,道路断绝,那城镇村庄之外的野地便是最可怕的时候。 对这些货郎们来说,冬天能窝在这酒馆里喝点劣酒,能烤烤火,才有就是能听几段说书的,那便是神仙过的惬意日子了。 眼下这拼起来的长桌边上,除了丁四郎外,还有五个货郎,大家彼此都认识,虽说同行是冤家,可是冤家也有抱团的时候。 货郎们大都是跑单帮的,很少会合伙,当然在外面村庄,大家为了抢生意,彼此诋毁乃至拔刀相对都是寻常事,唯独回了神木堡,丁四郎他们便好像忘了在城外的嫌隙,大家一块儿喝酒玩耍,倒像是最好的朋友似的。 “你们昨日那是没瞧见,那位杨将爷,伏在马背上去势如电,只一个照面那弹丸连打四人,杀到那位刘大人跟前……” 丁四郎说得眉飞色舞,昨日城门口的冲突他是除了双方当事者以外唯一的外人,后来刘循和高进化敌为友,丁四郎便脱身回家。 因为所有的货都被高进买下,怀揣几两现银的丁四郎自然是忍不住要和其他货郎显摆,才请了几人一道喝酒,破天荒地买了整坛酒,大家看着酒的面子上,才坐下来听丁四郎吹嘘,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丁四郎竟是走了狗屎运,攀上了高阎罗那等人物。 听到丁四郎说起昨日城门口的事儿,一直半眯着眼的掌柜也忍不住睁开眼,看向丁四郎,对于丁四郎他并不陌生,这小子家就住在街尾,家里只剩下个老娘,他阿大当年是个悍卒,武艺不差,只可惜死得早,不然这丁四郎也能去混个营兵里的小旗当当,不像现在要和其他货郎一起讨活。 就在丁四郎讲到那精彩的当口时,酒馆那两扇木门被猛地推了开来,外面的北风卷着雪花冲将近来,只叫里面众人都齐齐冻得缩了脖子,更有脾气不好的想也不想就骂道,“是哪个不开眼的……” 那人的话刚骂到一半,就看到先前还神气活现的丁四郎立马变了脸,堆着笑朝那门口的几人迎上去,“小人拜见高爷。” 丁四郎这一声喊,顿时叫整个酒馆里的人都呆愣住,谁都不是傻子,眼下这神木堡里能叫丁四郎这么喊的高爷便只有那位“高阎罗”了。 于是众人都纷纷跟着喊起来,尤其那先前差点骂将出去的货郎更是暗道还好丁四郎抢在他前面,要不然他岂不是要得罪这位高阎罗了。 推门的是杨大眼,他看向那缩在后面,脸上有痣的货郎,语气不善,“刚才是你说哪个是不开眼的?” “小……小人一时性急,说胡话冲撞了您,还请您多担待!” “大眼!” 被高进一声轻喝,杨大眼不再言语,只是冷冷瞪了眼那脸上带痣的货郎,直叫那货郎心里暗暗叫苦,骂自己嘴贱,竟是得罪了丁四郎口中那位能生擒敌将的杨大眼。 高进几人进屋后,陈升自是将门掩上,这时候屋里众人才看清楚高进模样,不过却没几人敢抬头直视,丁四郎则是殷勤地用刚换的新棉衣袖子拂拭桌椅,只看得边上其余货郎眼直,有聪明的立刻跟着一起做起来。 “还不赶紧把桌子都擦一擦,招待贵客!” “几位爷,要点些什么,小店有三年陈的杏花酿,上好的酱牛肉……” 不独丁四郎他们,就连先前好似瞌睡虫般的掌柜也生龙活虎地挤到了高进他们跟前,店里两个伙计更是被他喝骂后,连忙擦起桌椅来。 “诸位,今日高某做东,请大家喝几杯,咱们随便聊聊。” “掌柜的,来一坛杏花酿,牛肉羊肉都多上些。” 高进坐在了丁四郎擦过的长椅上,他这一坐,丁四郎脸上大喜,抬头挺胸看向四周同伴,神情间是止不住的得意,而其余货郎们则是个个眼里流露出羡慕之色来。 这一幕高进全都看在眼里,这个世道便是如此,方才他若是不坐,丁四郎便要被周围的货郎看轻了。 “好勒,小的这就给您备齐酒菜,几位爷稍待!” 这时候陈升王斗杨大眼三人也都坐在了其他几个货郎擦拭过的椅子后,丁四郎他们才在高进的招呼下坐了下来,不过一个个都神色拘谨。 掌柜的吆喝一声,暗道这些货郎倒是好福气,能得贵人招待,今日这顿酒够这些跑单帮的出去吹嘘好久了。 不多时,那坛三年陈的杏花酿就摆上了桌,随着打碎的泥封,自有一股清冽的酒香弥漫,叫丁四郎以下个个货郎都伸长了脖子,想他们平时最多喝几文钱打得劣酒,这杏花酿是山西名酒,整个西北边地名头都大得很,他们向来只有耳闻,不曾真正喝过。 让伙计们走了圈,给一群货郎们碗里满上后,高进举起碗道,“大家且随意。”说完,方才轻轻抿了一口,然后那些货郎们才飞快地拿起酒碗品尝起来。 这杏花酿是汾酒,酒劲绵柔,不易上头,当然这市面上很多所谓的杏花酿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高粱酒,高进虽不是酒徒,可是却没想到这小酒馆里的三年陈杏花酿是货真价实的杏花村酒。 “掌柜的,你这酒不错。” 高进说话间,自从怀里摸了银锭,扔给了不远处正让伙计们上菜的掌柜,光这一坛杏花酿就值四五钱银子了。 入手一沉,掌柜的看到手里银锭,估摸着有一两二钱多,脸上笑得越发开心,他这酒馆小本经营,平时招待的都是丁四郎这等蹭地方喝酒谈天的穷鬼,这位高爷一出手就抵他四五天开门营生的赚头了。 喝过酒后,一群货郎们也都稍微放开了些,这时候高进才道出自己来意,“丁四,你们平时往来神木堡外各村寨,想来必定清楚各地风物人情,可否为我讲讲这附近村寨里可有手艺好的匠户又或是别的有些一技之长的人。” 这年头,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出过自己住的地方,或囿于一村、或囿于一镇、或囿于一城,在神木堡里,丁四郎他们这群货郎反倒是见多识广之辈,虽然他们的见闻也仅限于神木堡治下几十个村寨,但是对高进来说足够用了。 河口堡像样的匠户只宋老三和他两个儿子,可是打造鲁密铳这种精细活,明显不是他们干的了的,而且就算高进去趟骆驼城,能把那位孙大匠拐回来,可是没有足够的匠人,想要造铳造炮也就是句空话,至于从河口堡里选青壮从学徒工培养,高进的时间等不起。 来年一开春,高进就要组织商队前往大板升城和素囊部交易,古北寨那边也要增加人手开挖煤矿和镇守城池,河口堡这边同样如此,所以这从其他地方招揽匠户便成了高进的首要目标。 神木堡治下,有徐通这等主官,那附近村庄的百姓自然是活得猪狗不如,高进只要开了口子,那些百姓知道河口堡的待遇,怕是会举家相投,不过高进记得父亲说过,有多大能力办多大事,他眼下只能招揽那些有一技之长的匠户去河口堡落户。 “高爷,您放心,这神木堡下面大大小小三十七个村子,没有咱们不熟的地方。” 丁四郎回答道,其他喝了高进的酒,吃了高进的肉的货郎们也都是纷纷点头,他们只当这位高爷要办什么事,却不曾想只是这等小事。 丁四郎打头,自将他跑得最多的几个村庄里的匠户情形一一详细道来,他说完之后自有人接上,高进听得仔细甚至还不时询问。边上耐着性子听的陈升三人,到后面也是不得不佩服自家二哥的眼光,这些货郎当真对那些村庄的情形了如指掌,有几个爱闲扯的甚至连那些村里,谁家寡妇偷哪家汉子都晓得一清二楚。 “好,诸位果然了得。” 高进亦是点了点头,这些货郎里也有几个爱闲扯的,倒是将他们的底子都给透了出来,包括丁四郎在内,他们大都会些武艺,不然也不敢出去跑单帮,二来这嘴皮子功夫都不差,不然也没法压价还价,三来他们俱是胆大之徒,缺的只是机会罢了。 “高某家里开着商队,只是长辈死于贼手,原本过往在四邻八乡收货的渠道都没了,不知道诸位可愿加入我高家商队,日后为我办事。” 高进直接挑明了来意,他要收编丁四郎这群货郎,一来他确实需要丁四郎他们走村串庄为他收购各种农副食品物资,这可比直接去神木堡采购要便宜得多,二来这些货郎也能为他打探各地消息,以后等河口堡能生产各种商品时,他们还能帮忙销货,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大家发财(为jiuniu老友的加更) 酒馆里,先前还因为喝了好酒聊得热火朝天的货郎们突然安静了下来,他们虽然是跑单帮的,但不是生性孤僻,不愿意合作,只是他们这一群人彼此不服,正所谓蛇无头不行,没个信服的人做头领,大家怎么可能互相托付信任。 “高爷,丁四愿为您效命。” 货郎里,丁四郎第一个做了决断,他本就年轻,也没有成家,并没有那么多顾虑,能在高进这样的豪杰麾下做事情,岂不是胜过他一个人跑单帮,当一辈子的货郎。 有丁四郎开了这个口子,其他货郎们也都没有再犹豫,毕竟这是天大的机缘,他们这些跑单帮的,也是把脑袋别在裤裆上的危险行当,兴许一次大雪,一次大灾,就能让城外那些村庄的百姓变成野兽,把他们啃得连骨头架子都不剩。 过去那些大商帮瞧不上他们,小商队他们不愿去受那个闲气,眼前这位高爷慷慨大方,又是能保地方太平的豪杰,这样的大人物亲自来招揽他们这些小人物,也是给足了面子,这要是拒绝,岂不是得了失心疯。 “我等愿为高爷效命。” 货郎们很快便整齐地喊道,现在大家都是给高爷效命,以往的些许嫌隙自被放下。 酒馆的掌柜,看着货郎们就这样投了那位高爷,不由觉得这位高爷不是做生意的料,这些货郎就算合在一块儿又能干什么?神木堡附近的村庄都穷,这些货郎们过去为了抢生意甚至能互相打起来,要不是城里还有一群王八蛋逼得他们不得不抱团,他们哪能坐在一块儿喝酒闲谈。 “好,既然你们愿意为我做事,那高某也有言在先,我这规矩多,我给大家三个月,三个月后若是仍旧愿意为高某效力,诸位在我高府,待遇一如家丁,若是守不了,咱们好聚好散。” 高进目光扫过丁四郎这群人,这些货郎放在这个时代,都算不上什么淳朴良民,他们的心思要比李二狗王定这样的家丁重得多。 “高爷,咱们既然跟了您,便绝对忠心无二……” 因为丁四郎最先认识高进这位贵人,在投了高进后,货郎们便隐隐以丁四郎为首了,高进这番话说出来后,丁四郎当即起身就要跪下表忠心,结果却被高进一把搀扶住。 “我自信你们,只是我麾下规矩多也确有其事,你们日后便知晓,不必一时急着……” 货郎们并没有把高进的话听进去,所想的却是既然那些家丁能守得高爷的规矩,他们难道便守不得么,自家绝不能叫高爷小瞧了。 “我接下来便有一桩事情要你们去做。” 既然收了这群货郎,高进便立刻要用起来,河口堡那里虽说在修水渠修路,可是目前做得都是最基本的清淤和疏浚河道的活,真到修渠建闸的时候,他那边还是缺懂土木工程的匠户。 “高爷有命,尽管吩咐,咱们一定办妥。” 丁四郎挺起了胸膛,他身后那群货郎亦是摩拳擦掌,干劲十足,“没错,高爷,您尽管吩咐。” “都坐下说。” 高进喊着丁四郎他们重新坐下,才交代出他要他们办的事情,“我等会儿自会派一队家丁给你们,你们且去你们平时熟悉的村庄,将你们方才说的那些有本事的匠户都给我请去河口堡,到时候谁说动的匠户最多,以后谁便是丁四郎的副手。” 丁四郎带头投靠自己,高进自然要给他个身份以作激励,至于这个副手位子,则是给其他货郎一个盼头,同时也是给丁四郎一些压力。 “阿升。”随着高进轻唤,陈升自从脚边拿起个鼓满的皮囊丢给了丁四郎,“这是给那些匠户们的安家费,只要确实有本事,便是每户人家三两。” 丁四郎接过那装银钱的皮囊,还是忍不住打开看了看,然后他和其他人都是呼吸粗重了起来,那皮囊里满满当当塞满了碎银,怕是不下二百两的样子,这么多银钱,莫说他们没有碰过,就连见都没见过。 原本货郎们还以为要招揽那些匠户,得全靠他们用嘴说服,却想不到这位高爷如此慷慨,连安家银都给准备好了,那些匠户只有傻子才不愿去河口堡。 “我二哥向来仁义大方,丁四,你可要要让我二哥失望,不然我手里的刀可饶不得你!” 看着丁四郎他们盯着那袋银钱发呆,杨大眼自做起了恶人,出声警告道,二百两放在这神木堡已然是笔能叫人铤而走险的大财,谁知道这丁四郎会不会起了歹念,卷钱跑了。 “杨爷,我丁四虽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但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混账行子,我若是起二心,就叫天打……” 杨大眼的话顿时让丁四郎回过神,于是他连忙赌咒发誓,只说自己若是贪图钱财坏了高爷的大事便叫他不得好死。 “丁四,我信得过你,你们且喝酒,喝完了便去刘副千户府邸,我那里留了人,他叫王定,自会和你们一块儿出城。” 高进没让丁四郎继续发毒誓,而是起身说道,接着便带着陈升王斗他们走了,他还要去范记商号拜会下范秀安,商量下何时去骆驼城见关爷。 “恭送高爷。” 高进他们走了,丁四郎再次坐下时,恍如隔世,他兀自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只是他眼前那袋银钱却做不得假。 “几位,刚才高爷的话你们也听见了,高爷的为人我就不多说了,这高爷交代下来的事情,咱们可得办得漂漂亮亮,不能叫别人说高爷看走了眼,识人不明。” 丁四郎收好那袋银钱,看向四周的货郎,如今大家都是同班,有些话自该说清楚,“咱们平时过去也互有嫌隙,但眼下咱们都是为高爷办事,谁若是互相拆台,那就别怪我丁四不客气。” “丁四,既然高爷让你当头,俺就听你的!” 货郎里,脸上有痣的刘黑子率先道,他这一开口其他剩下的货郎也都附和起来,“不错,咱们听你的。” “好,既然大家都听我的,那照我的意思,这顿酒咱们且先存下,先把正事办了,等回来咱们再喝个痛快。” 高进点的那坛三年陈的杏花酿还剩下大半,可是丁四郎不愿耽搁,其他人听了也没反对,便是有好酒的也知道这个时候正事为重。 “掌柜的,这坛酒帮咱们封起来,下回再来喝,这些吃的帮我们包起来。” 丁四郎朝掌柜的喊道,说话时底气十足,就连向来有些弯的背脊这时也挺得笔直了。 “丁四,你小子这是遇贵人出息了啊,以后跟着高爷发了财,可要多来光顾才是。” 掌柜的一边说道,一边自让伙计封了酒坛,又用油纸包了剩下的牛羊肉给丁四郎他们。 “好说,好说!” 丁四郎回着话,然后带着货郎们出了酒馆,哪怕外面天寒地冻,可是一群人心里都热乎着,只想着赶紧办妥高爷交代的事情。 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身后始终跟了个人,这个人不是旁人,赫然就是杨大眼,高进再慷慨大方,也不可能就这样给丁四郎二百两银子,一点后手都没有。 …… 神木堡城东,是范记商号的驻地,高进他们赶到时,这商号前的偌大空地上,伙计们正在往车上装货,这些都是范秀安答应送去河口堡的物资,因为煤炉和蜂窝煤,这数量上便翻了几番。 “高爷,您来了!” 正指挥着伙计们的老掌柜看到高进一行,便立马迎了上来,他可是清楚得很,这位高爷在自家老爷心里分量可不一般,就是神木县的那位指挥使大人都比不上。 “老掌柜辛苦了,贵号为我河口堡百姓操劳,高某日后必有厚报。” 范记商号是神木堡最大的商号,范秀安贵人事多,日后自不会常待在神木堡,今后反倒是要和面前这位老掌柜多打交道,所以高进亦是客气得很。 “高爷哪里话,这都是老汉该做的。” 老掌柜被高进说得颇为高兴,不过面上仍旧矜持,只是请高进他们进商号里去。 “老掌柜,那些便是范兄说从内地运来的粮食,我可能去瞧瞧!” 当日河口堡里,范秀安曾和高进说过,他手头上有一批陈粮,可以低价出给他,如果只是陈粮,高进自是无所谓,怕就怕不是陈粮那么简单。 “高爷但瞧无妨。” 绥德州是旱码头,西北的物资运输转运都要走绥德州,作为整个绥德州最大的商帮,绥德商帮自然有为数众多的仓库,干着倒买倒卖的生意。 范秀安口中的那批陈粮,还是三年前从湖广运来的,最后剩了批压仓的没脱手,原本范秀安是打算转手给神木卫,现在则是半卖半送地转给了高进。 “那就有劳了。” 走到一车粮食前,高进身边,王斗自上前随意拿了袋出来,然后用刀挑了袋口的麻绳,接着便露出了里面的陈粮,看着发黄的米粒,高进也没在意,这陈粮本就是这个样子,反倒是王斗陈升看得有些发愣,他们从小在河口堡吃小米饭长大,几时见过这南方的大米。 高进伸手插进米袋,抓了把放到鼻子前闻一闻,只要没有发霉,这陈粮便和好粮也没什么区别,只是这一抓却叫他发现了些问题。 第一百三十八章 掺沙子 这袋上的粮食抓起来倒还是普通的陈粮,可是高进手往里面抓深了,便发觉里面渗了沙子,不由面色一变。 看到高进脸色变化,老掌柜不由上前,然后也把手伸进了粮袋里,往里面使劲淘了淘,接着亦是面色大变,这批陈粮先前是放在神木卫的范记商号,到后来是老爷临时改了主意,这才拉到他这边,要运到河口堡去。 “高爷,这事情,老汉敢担保,我家老爷绝不知情。” 老掌柜积年经验,如何不晓得这批陈粮被人动了手脚,里面渗了沙石,他一边和高进赔罪,一边喊过伙计将那袋粮食整个倒了出来,结果才发现这一袋陈粮里倒有一大半都是沙土,这下子叫他的脸色更加难看。 高进身后,陈升还算沉得住气,至于王斗要不是陈升按住他,他只怕当场就要闹起来。 “高爷放心,这事情咱们老爷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说好的陈粮里面掺了大半的沙土,这种事情老掌柜不是第一次碰到,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在自家身上。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老掌柜也没法等闲视之,立马派伙计去通报自家老爷了。 没过多久,范秀安便铁青着脸出来了,看到和老掌柜站在一块儿的高进,他才强行脸上堆笑道,“高老弟,范某御下不严,让你看笑话了。” 见到范秀安那阴沉的眼神,高进才确定这批掺了沙土的陈粮,范秀安确实是不知情,“范兄哪里话,谁家还没有几个硕鼠。” “高老弟,你放心,这件事情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范秀安心里恨极,在高进那里丢了面子是其次,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有人糊弄他,这批陈粮显然是在神木卫那里被动了手脚,看起来他许是太久都没有动静,让不少人以为他范秀安拿不动刀了。 “咱们最近的粮仓在哪里?” 范秀安看向老掌柜,范记商号是以粮商起家,这边地一带都有范记的粮仓,和地方卫所都有勾连,不然他也没法成为绥德商帮的第七位大掌柜。 “还是在神木县里。” 老掌柜答道,只是额头上冒了冷汗,自家老爷的脾气他最清楚不过,那神木县里的范记商号怕是出了问题,只怕老爷已经动了杀机,要给这神木县的范记商号从上到下都换一遍人了。 “好得很,高老弟,我麾下人马调动需要时日,可我等不了那么久,不知道高老弟能帮个忙,为我杀几个不听话的家奴吗?” 范秀安看向了高进,他此行带的随从里,能打的就只有十来个,虽说神木县里范记商号上下不过百来人,但是那做主的范贤安居然敢背着他倒换粮食,想来必定是有所依仗,他不得不妨。 “范兄哪里话,你我一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正好我也想去神木县里瞧瞧热闹。” 高进自是答应下来,神木堡还是太小,虽说各种商品不缺,可是他想买的纺车等物却是没有的。 “高老弟果然痛快,这件事了结后,老弟放心,我亲自盯着,给河口堡送去的粮食绝不会有半点问题。” 范秀安沉声说道,他这些年许是太在意自己在绥德商帮里的地位,倒是忽略了范记商号的经营,以至于下面奴大欺主,那个范贤安,虽然也姓范,可他不过是当年大伯和人通奸所生的私生子罢了,也敢跟他作妖,真当他不敢杀人吗! 看到范秀安眼里杀机凛然,高进知道这趟神木县之行,必定是要杀人见血,于是道,“范兄,那我等便先告辞,容小弟回去交代些事情,范兄你这里妥当以后,自去刘副千户府上寻我就是。” “高老弟慢走。” 送走高进,范秀安看向老掌柜还有四周的伙计们,目光变得无比阴沉,“顺伯,你说句实话,你这里的人手还靠不靠得住?” “老爷放心,老奴这边绝无问题,底下伙计也都是可靠的老人。” 老掌柜是范家几十年的老家奴,范秀安私底下能喊他一声顺伯,眼下得了老掌柜的答复,范秀安方自脸色好看些,“那好,你挑选几个机灵聪明的,能接神木县里商号的伙计跟咱们同去。” “是,老爷。” 老掌柜精神一震,这神木县的范贤安是个连家生子都不如的奸生子,要不是当年大老爷留了这孽种,哪有今日的腌臜事。 …… 刘府前,丁四郎带着货郎们到了以后,看着那两座镇宅的大石狮子,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来这副千户老爷的府上叫门。 “什么人,这千户老爷的府邸也是你们能乱闯的?” 刘府前自有家丁把门,丁四郎他们这群货郎穿得虽然整齐干净,但仍旧是显得寒酸,自不会被刘府家丁们放在眼里。 “这位爷,小的丁四,乃是奉高爷之名,来贵府找一位叫王定的。” 丁四郎挺直了腰板走上前,报出了自家名号,那把门的刘府家丁愣了愣,一时间心思各起,但最后还是没敢使绊子,只是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帮你问问。” 丁四郎也不急,就在刘府大门前等候起来,过了没多久,只见刘府侧门打开,一队持矛披甲的黑衣家丁走了出来,打头的边上正跟了先前和他说话的刘府家丁。 “我是王定,你就是丁四。” 王定看向丁四郎和他身后那几个货郎,得了答复后,又看到丁四郎手里那袋银钱,于是点点头道,“高爷吩咐过,出城以后你做主,咱们听你号令行事。” 正说话间,那刘府里又出来几辆大车,上面装了帐篷煤炉粮食等物资,王定从最前面那辆大车上取了几套黑布棉衣,递给了丁四郎他们,“高爷说过,咱们这趟出去,怕是得好几天回不来,这些棉衣你们穿上,莫要冻坏了,另外高爷也留了话,那袋银钱里,你们可以先各拿一两回家和家人说下情况,省得他们担心,我等自会在这里等你们。” 接过棉衣,听着王定这番话,丁四郎他们都是大为感动,谁都想不到高爷会替他们想得那么周到,而且他们明明什么活还没干,便许他们先拿银子回家,要知道他们平日里走村串庄,一个月下来也赚不到这一两银子。 丁四郎解开了皮囊,给其他货郎发了银,然后给了刘黑子二两,“刘黑,我老娘那里麻烦你去一趟,也请你浑家帮忙照看下。” “四郎放心,我等会自把你阿娘接去我家,和我浑家正好做个伴。” 刘黑一口答应下来,收下银两后便和其他人走了,听到他们对话的王定则是朝丁四郎道,“你就不回去看看,咱们这一走,这回来的时日可说不准?” “高爷既然这般看重我,我自当为高爷效命。” 丁四郎抱紧了手里那袋银钱,他当然想回去和老娘报喜,也好叫老娘知道,他如今有出息了,遇到贵人,说不定日后还能光耀门楣呢! 只是这袋银钱是高爷亲自交到他手里的,丁四不敢交给王定他们掌管,更不敢独身一人带这么多钱回家,便只能请人代劳。 王定听罢笑了笑,他不在乎丁四郎是什么人,只要对高爷忠心就行。 货郎们去得快,回来得也快,毕竟他们平时就是经常离家在外,只是到了冬天才极少出门,不过这一趟又是有银子,又有那位高爷的兵马随行,所以各人家中都没什么担心,反倒是家家欢喜,就连丁四郎的老娘也托刘黑给他带话,叫他好生做事,不要给贵人丢脸。 “咱们走!” 见货郎们到齐,王定自喊他们上车,于是一行人坐着车在细碎的风雪里往北城门而去。 …… 刘府里,高进带着陈升王斗他们回来后,一路跟着丁四郎的杨大眼自是向高进禀报,“这丁四还不错,二哥果然没看错人。” “大眼,你去召集兄弟们,顺便叫上二狗,咱们要出趟远门了!” 杨大眼不及细问,就匆匆离开了,只是不多时,剩下的同伴和李二狗那队家丁便到了刘府前院,就连刘循都被惊动了。 “老弟,怎么了,是为兄我招待不周吗?怎么说走就要走了!” 刘循还想着今晚留宿高进,到时候让刘五福从府里婢女里挑个好看的送到高进房里暖被窝,却想不到高进午后出了趟门,就要离开了。 “不是老哥招待不周,实在是小弟有要事,得和范大掌柜走一趟。” 高进和刘循走到一边,将范秀安请他帮忙的事情简略地说了遍,这才让刘循安心。 “老弟,这奴大欺主,必有所恃,你去了神木县,可得小心点,那边毕竟是卫里所在。” 刘循皱了皱眉,神木县里范记商号那位掌柜,他也听说过,据说是范家人,和卫里的指挥同知欧信有些关系,按着刘循的意思,这粮食里掺沙土乃是边地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更何况这又有可能牵扯到卫里,高进实在没必要去趟这浑水。 “老弟,你可得想清楚,那范大掌柜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说是请你帮忙,搞不好是在坑你。” 范秀安是绥德商帮的大掌柜,照道理刘循不该拆他的台,可他和高进确实投缘,事到临头,终究是忍不住劝道。 “老哥的提醒,小弟记下了。” 看着一脸关心的刘循,高进谢道,同时心里也暗暗警惕起来,若是路上范秀安能和他如实说清楚情况,那大家还能做朋友,不然的话,少不得他要仔细防着范秀安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可有王法 宽大的帐篷里,烧得通红的蜂窝煤散发着惊人的热量,一壶刚放上去没多久的雪水便烧开了,黄铜打的水壶发出了呜咽的啸叫声。 范勇提着黄铜壶上的木把,老练地泡起茶来,茶叶是好茶叶,但茶具却只是粗陶大碗,没有盖碗,泡出来的就像是小城镇里那种最普通的大碗茶。 看着那碗里的茶叶在滚烫的水中飘起打旋,范秀安自语道,“我少年时上面有两位兄长,都是嫡出,论出身他们比我更该继承这范家的产业,所以我打小就知道,这范家的产业没我的份儿,想要日后活得像个人样,就得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我十三岁就跟着家里的商队跑商,从最底层的学徒做起,在那里没人当我是范家的三少爷,只是个叫阿安的伙计,那时候冬日里能喝上碗热茶便是享受了。” 高进安静地坐在范秀安对面,听着这位绥德商帮的大掌柜讲着他少年时的经历,他们走得很急,下午风雪最大的时候,出了神木堡的东城门,这时候的官道已经被风雪掩盖,虽然队伍上下不是骑马就是坐车,可是速度依然快不起来。 下起大雪后的陕北,旷野里一片白茫茫,日头一落,便不能再赶路,只能原地扎营,高进带着伙伴和家丁们做好了营地的防御后,就被范秀安请了过来。 “我从绥德州开始,跟着商队走南闯北,从一个普通伙计慢慢当上管事,再到掌柜,直到二十三岁的时候,才有自己的商队,而那个时候我大哥和二哥,他们手底下各有商队数支,范家的大部分产业也都是他们在掌管。” 高进很有耐心地听着,到了冬季,当太阳落下后,便是漫长的长夜,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听范秀安的故事,曾经当过支边教师数年的他是个全科老师,还自学过心理学,那几年的教师生涯,他给不少学生做过心理辅导,所以他懂得该如何去倾听。 范秀安能感觉到高进的那种倾听并非故作姿态,而是真的用心在听他的话语,所以他渐渐地放开了心绪,“阿勇,你先下去吧!” “是,老爷。” 范勇恭敬地退出了帐篷,他知道自家老爷接下来要说的话,不是他一个下人能听的,只是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回见到老爷能和一个人谈那么多自己的事情。 “十年前,在绥德州,当时另有薛家和我们范家同为粮商,过去一直都颇有默契,毕竟两家一旦争斗,便是两败俱伤的下场,只会让旁人捡了便宜。” “原本我们两家相安无事,只是薛家的靠山忽然倒了,在官面上失了依仗,于是我父亲便决定吞并薛家,但明面上他让我娶了薛家的小女儿以稳住薛家……” 高进想不到范秀安那位已经过世的父亲这般狠辣,一面让儿子娶了薛家女,一面又暗中布置对付薛家,始终将薛家瞒在鼓里,直到薛家主动向范家求援,才最后露出獠牙,将薛家产业夺了个干净。 “那时候薛家的首尾是我亲自处置的,整个薛家上下三十七口,都在城外遭了马贼毒手,至于我那位妻子,随后也因为闻信伤心而死。” 看着说到这里时神情异常平静的范秀安,高进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他捧着茶碗的手上,碗中微微颤抖的茶水说明范秀安的内心并不平静,于是他压低了声音轻轻问道,“那后来呢?” “那之后,我父亲突然宣布让我继承范家的产业,指定我就是下一代的家主。”范秀安自嘲地笑了起来,“当时家里上下都在背地里说我狠毒无情,用妻子全家性命换了这家主之位,我那两个哥哥更是不服,结果不但被收走了手上的全部产业,还被软禁起来。” “我父亲临终前,要我善待两个哥哥,保他们做一世的富贵闲人。” 随着范秀安的述说,他的神情渐渐狰狞起来,只有语气依然平静,“我答应了,可是却没有做到,我亲手用毒酒毒死了他们。” “高老弟,你说我这样弑兄的人是不是罪大恶极?” “范兄这般做,想必是另有隐情?” 看着有些癫狂的范秀安,高进皱了皱眉道,他不相信像范秀安这样的聪明人会无缘无故地弑兄。 “隐情倒也谈不上,只是他们不该替我做主,杀了薛家女,无论如何,她都是我妻子,就算死,也只能清清白白地死在我的手上。” 听到范秀安的话,高进明白了范秀安弑杀兄的杀机是为何了。 “高老弟,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只要是我范秀安想杀的人,不管他是谁,都得死!” “神木县范记商号做主的范贤安是我大伯的奸生子,连私生子都比不上的狗东西,可是这趟居然敢在我指派的粮食上动手脚,他背后肯定有人指使,说不定还是我那两个好侄儿。” 对于范家大宅门里的恩怨情仇,高进不感兴趣,表面翩翩若君子,实则狡诈狠毒、野心勃勃就是他对范秀安的印象,只是他想不到范秀安竟然会把自己的阴私隐秘都告诉他这个外人,他不相信范秀安是把他当成生死相托的朋友才会如此。 “高老弟,此去神木县,我要对付的不是范贤安,而是那些在暗地里敢谋算我的鼠辈。” “范兄,你既然这般坦诚相待,那小弟便实话实说了,帮范兄你清理门户,小弟义不容辞,可若是涉及到神木卫里……,还请范兄见谅,恕小弟无能为力,爱莫能助了。” 临行前,得了刘循提醒的高进在路上时已经想明白,若只是去神木县的范记商号帮范秀安杀那范贤安立威,怎么说都只是范家的家事,可若是里面牵扯到神木卫里那些上官们的利益纠葛,他就得三思而后行了。 高进不怕杀人,可是杀人也要看地方,在大明朝,皇权不下乡,说穿了王法只在城池之内,城池之外便是地方豪强、乡贤缙绅还有所谓的江湖绿林势力在维持规矩和秩序。 神木县里,恰恰就是有王法的地方,更何况高进在神木堡已经得罪了徐通这个上官,并不想因为范秀安,再去得罪神木卫里的关系。 似乎早就料到高进的选择,范秀安反倒是笑了起来,“高老弟放心,神木卫那里,我自会处置妥当,绝不会叫老弟难做。” “有范兄这句话就行。” “对了,天色已晚,我出去巡视一下,范兄早些休息才是。” 高进起身告辞,范秀安和他说的那些故事,谁知道几分真假,他是不会全信的,自从父亲叔伯们死后,高进就不会再相信任何外人了。 走出营帐,外面的冷风吹得高进脸上精神一震,刚才在帐篷里待太久,叫他整个人都觉得懒洋洋的,看着一直守在帐篷外的范勇,高进吩咐道,“煤炉虽然好用,但是记得要通风,范兄那里,烧得有些过了。” “是,高爷。” 范勇听罢,连忙给帐篷掀了条细缝,好给里面换气,而这时候高进已自走到了远处的黑暗里,看不到身影。 …… 风雪渐弱,营地里虽有火光,但是却显得渺小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营地外围的一辆大车上,陈升抱着弓,半眯着眼,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听到脚步声,他才舒展开身子,看向后方走来的高进。 “二哥,咱们真的要帮那姓范的做事?” 陈升眉头拧紧,范秀安虽然和他们有交情,可是去神木县里杀人这种事情,陈升还是有些心怀忐忑,他可不是王斗杨大眼他们,觉得跑到县城里去杀个把人没什么大不了的,那里是有王法规矩在的,而且神木卫也在县里,就他们这点人,压根就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你有顾虑?” 高进面带鼓励地看向陈升,然后沉声道,“有顾虑就说出来?” “是,二哥。” 陈升点了点头,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县城不比野外,到时候动手的是咱们,万一姓范的过河拆桥怎么办,还有那什么范贤安既然有胆子做这种倒换粮食的事情,只怕还牵连到神木卫里,咱们这样过去会不会得罪……” “阿升,你能想到这么多,我很高兴。” 高进笑了起来,他是真的高兴,陈升王斗杨大眼他们是他除了木兰外最信任的同伴,只是里面能像陈升这样动脑子的实在太少,陈升能想到这些关键点上,足以去代替他坐镇古北寨又或是在别的地方独当一面。 “刀在我们手上,临脖子那一下,砍不砍下去还是咱们说了算,刚才那位范大掌柜已经和我明说了,神木卫里的关系他自会摆平。” 高进和陈升交了底,眼下同伴里只有陈升值得商量大事,托付底细,王斗杨大眼他们还是欠了火候,换成他们便绝不会像陈升这般想得那么远。 “待会你回帐里,务必要和阿斗还有大眼他们说清楚,等到了神木县里,不得冲动行事,即便动手也不要下死手,我说杀才能杀!” “明白了,二哥,我会和他们交代清楚的。” 陈升点了点头,这样的事情不值得二哥专门去嘱咐那几个莽夫,自己去说刚刚好。 第一百四十一章 观城(为“jiuniu”老友加更) 神木县,集香楼的顶楼雅间里,熏香萦绕,紫檀木的八仙桌上,摆着十来碟精致的小菜,玉白色的细长酒壶里是最正宗的杏花村酒。 看着面前盘子里的一坨坨银锭,范贤安心里肉疼得很,可面上还是得堆着笑,一边倒酒一边朝边上坐着的中年男子奉承道,“刘大人,这是小人的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刘知远拿起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范贤安,并没有喝酒,反倒是把玩起酒杯,由着里面的清澈酒液翻动,直到拿着酒壶的范贤安额头冒汗,方才缓缓道,“范掌柜,你这一点心意似乎有些少,不够诚心啊!” 身为神木卫的指挥佥事,刘知远管着卫里兵械粮草的采买,虽说他手上没有多少兵权,甚至那大头还要被上面的指挥使吃掉、再分给几个同僚,但这仍旧是个肥差。 神木卫和绥德商帮有合作不假,但是那等涉及的粮草兵械的分肥,都是内定好的,卫里从上到下,上至指挥使、下至仓大使,谁该拿多少,都有定数,但是眼前这范贤安和他之间,却是私底下的生意,刘知远当然不会满足眼前那盘银钱,不过区区两百两罢了,他要的更多。 “大人想要多少?” 范贤安放下酒壶,问话时的声音都有些发颤,需知他可是冒了不小的风险,动了运往神木堡那边的粮食,这一笔粮食倒腾转卖,总共也就赚个五六百两,除了眼前这位大爷,他还要打点商号里的下属,不然万一消息走漏,捅到他那个六亲不认的堂弟耳朵里,他怕是连活命都难。 “这军粮里面掺沙土,本官可是冒了掉脑袋的风险,你这点心意翻个倍,不算过分吧!” 刘知远悠悠然地说道,然后喝下了杯中酒,而这时候的范贤安已经被气得涨红了脸,可是他只是范记商号在神木县的分号掌柜,在刘知远这位神木卫的指挥佥事面前,当真是狗屁不如。 “刘、刘大人,您这也太狠了,小人这一笔一共也就赚这么点,还有其他地方需要打点……” 范贤安只能低头诉苦,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希望刘知远能稍微退让些,哪怕让个一百两也好。 “啪!” 刘知远手中的酒杯重重地砸在了桌面上,方才还笑眯眯的他此刻凶相毕露,那张油光满面的肥胖脸上五官狰狞,让范贤安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翻脸如翻书。 “范掌柜,你当本官是傻子吗?”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那就最好,本官改主意了,你拿五百两出来,这件事情就算了,要是拿不出来,就休怪本官去找范大掌柜好好说道说道了,这军粮干系重大,你们范家都敢往里面掺沙土,视国法为何物,当朝廷是摆设吗?” 刘知远这番话说出口,范贤安直接傻了眼,人们常说,‘漫天起价,落地还钱。’,他只是透了那么点意思,眼前这位刘佥事就直接掀桌子,彻底连面皮都不要了,这五百两送出去,他不但毫无赚头,甚至还要倒贴,这是何苦来哉! 可是刘知远的威胁言犹在耳,一想到那位堂弟的狠辣手段,范贤安也只能答应下来,“刘大人息怒,小人照办就是。” “嘿,这才对嘛,范掌柜,这钱财乃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说是不是,五百两买你的命,你说值不值?” 刘知远的胖脸舒展开来,露出了庙里弥勒佛般的笑脸,只是他那胖嘟嘟的白皙大手却是拍着范贤安的脸上,啪啪作响。 “值,值。” 范贤安心里如堕冰窖,这个时候他再后知后觉,也清楚自己是被眼前这位笑面虎的刘佥事狠狠摆了一道,从他找上门开始,这位刘佥事就已经吃定了,只可惜他当时猪油蒙了心,想要在那笔陈粮上动手脚,暗中捞上一票。 “行了,滚回去吧,记得赶紧把钱送过来,过了今晚,可就不是五百两这个数了!” 刘知远粗暴地将范贤安给推了个趔趄,就差补上一脚让他真的滚出去。 “是,是,小人这就回去取钱。” 范贤安失魂落魄地出了雅间,身后传来刘知远的得意大笑也浑然不觉,彷如行尸走肉一般出了集香楼。 “老爷,那范家不是好惹的,这么做是不是有些……” 范贤安刚走,那雅间后的屏风里便闪出名消瘦的五旬老头,长的不算高大,但是瞧着就是一脸精明样子,他出来自是捧起酒壶为刘知远倒酒,言语间亦是小心翼翼。 “老刘,你是不是觉得这么做不妥,会得罪那位范大掌柜?” 看着管家给自己杯里满上酒,刘知远却是冷笑了起来,“我晓得那姓范的有牌面,就是指挥使大人和他也是客气,不过这一回却是我拿住了他范家的把柄,不过区区五百两罢了,我没管他要个一千两,已经是老爷我宅心仁厚了。” 老刘没有吭声,自己虽是府里大管家,可他早年毕竟只是在刘家乡下的庄头管着佃户们,哪里懂得那官场上的东西,要不是自己当年在这位老爷少年时帮衬过几把,如今这管家的位子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 既然老爷这样说,那就一定有老爷的道理,老刘只是安静地倒酒夹菜,不时让集香楼的厨子换菜,这一顿也都记在那位范掌柜头上,自然是要捡贵了的点,往多了的点,自家老爷这种坑完人的时候一般都是胃口最好的。 …… 夜幕下的神木县,哪怕已经飞雪连天,可是依然能瞧出几分热闹来,城里点灯亮火照得通明的地方不在少数。 站在城头上,高进俯瞰整个神木县,只见内外城池间泾渭分明,夹在外城和内城间是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动静,可偏偏那里才是神木县里人口聚居的所在。而内城里面,便是灯火通明不夜天,万历年的余辉照耀下,这神木县哪像是边陲之地,倒像是人们口中的江南城镇。 “这神木县太平了十多年,未遭刀兵,才有此等热闹景象!” 高进身边,范秀安指着那内城里灯火最亮之地道,“那里是整个神木东路最大的销金窟温柔乡,凝香阁,这神木县里上至指挥使和那位县爷,下至总旗班头都是那儿的常客。” “那一处是集香楼,他们的厨子最全,从淮扬菜到鲁菜都能做,味道也算正宗。” 看着范秀安如数家珍般介绍着神木县内城里那些灯火通明之地,高进却始终未曾听到范记商号的名字,要知道神木县是整个神木东路的中枢所在,这里不但设了神木卫,能够汇聚的兵力上万,便是城中人口在延绥镇里也是数得上号的。所以这神木县的范记商号也必定是范家在神木东路的重要所在。 “我范记商号的驻地不在内城,而是在这外城。” 范秀安挥手指向了那漆黑一片的内外城之间,他和高进眼下所踏足的城墙正是内城墙上,那本该驻守此段城墙的把总则是领着队兵卒在不远处为他们放哨。 高进看向那漆黑不见半点光亮的城区,范秀安的话语在耳边响起,“这神木县人口近三万,过半都是在册兵丁极其家眷,光靠神木县能收到的税粮,压根就养不活这满城的人口,我范记商号几乎把控神木县的粮草供应,若是将驻地放在内城,哪有那么大片地方能用。” 神木县两道城墙,外城破旧不堪,入夜前,高进他们赶到时,那把守城门的是个百户,范勇上前塞了银子,便将城门开了放高进他们入城。和外城截然不同,内城的城墙既高且坚,而且早早就关死了城门,范秀安带着高进来到这北面的城墙处,使人喊话才有那城墙上的把总派人放了吊篮下来,接他们上去。 高进手下的队伍藏在了外城里的一片废弃民宅,离着范记商号的驻地不远,王斗看着离开的范勇,又瞥了几眼那留下的老掌柜几人,忍不住朝陈升问道,“神神秘秘的搞什么鬼,你说那姓范的拉着二哥去了什么地方?” “你问我,我问谁去,且安心等着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等会儿有的是你使力气的时候!” 陈升白了眼王斗,这厮的耐性连杨大眼都不如,那大眼贼如今都是在那里调试弓弦,仔细得很。 “哼,不说就不说,二哥就是偏心,只拿你当心腹,却信不过我。” 王斗颇有些吃味地说道,如今只要高进这位二哥不在,陈升便成了他们这伙人里发号施令的,偏生杨大眼那厮也不闹,仿佛是认了一般。 听到王斗嘀咕,陈升也不在乎,谁让二哥当初回堡寨最先找的是王斗这满脑子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家伙,这厮便觉得合该受二哥重用,地位不该在他之下。 陈升的目光看向了远处黑暗里那模糊的轮廓,他知道二哥和那位范大掌柜去了内城那边,虽然他也略微有些担心,但是以二哥的本事,就是那姓范的起了坏心,二哥也该有脱身之能。 第一百四十一章 开出价来 城墙上,听着范秀安闲聊的高进并没有刻意去破坏那种气氛,或许是因为当年的旧事,范秀安对于家族里有人“造反”的事情格外敏感,在高进眼里,此时一副镇定自若和他谈笑风生的范秀安眼下只怕内心焦躁得很,只是不愿在他这里丢了面子罢了。 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高进循声看去,只见先前领着陈升他们离开去落脚休息的范勇回来了,那把总显然和他认识,招呼了声才放他过来。 “老爷!高爷!” 范勇很是恭敬地低头道,然后汇报起自己去商号内打探到的消息,“范贤安去了内城集香楼还没回来,不知道是去见谁?” 神木县的范记商号很重要,即便是范秀安也未能免俗,要在这里安排一个范家人,范贤安是奸生子,虽说也姓范,但真要论地位,只怕还不如范家的家生子。 范秀安当初用范贤安,便是因为范贤安的出身不好,更是个蠢蠹废物,只是暗中依然留了手,和其他地方一样,范记商号在各地的分号,都有直属于他的暗线,为他打听各家分号掌柜们的动静,谁若是不安分,他便会根据情况处理。 范勇先前便是潜去商号里和暗线见面碰头,打听如今商号里的具体情况。 “说说,运往神木堡的那批粮食到底怎么回事?” 范秀安曾经说过要给高进一个交代,这个交代不止是事后的补偿,也不止是范贤安的人头,更是这桩事的来龙去脉。 “老爷,那批粮食本是咱们三年前压价从湖广商人手里拿下的,只是那时候各地卫所的军粮已经购完,于是便压存在仓库里没动过。直到前不久镇西将军发大兵讨伐火落赤等袄尔都司的余孽,动用了大批粮草,各地卫所皆空,咱们才将这批粮草运到神木卫,要补入神木卫的军仓。” 高进听到这儿,没想到那笔粮食的动静居然和他还有关,范勇口中的镇西将军便是杜文焕这位延绥总兵,需知挂印总兵称将军,那镇西将军便是延绥总兵的将军号,只不过土木堡之变后,大明朝文贵武贱,文官们不怎么称总兵将军号。 至于杜文焕出兵火落赤,抽调各地卫所粮草,便是一次大规模的漂没分肥,要不是高进先前人孤势弱,不然以他送上那两百多级的鞑子脑袋,又岂是一个区区百户能填平的功劳。 “本来事情到这儿也都一切顺利,只是老爷您突然让这边抽调这批陈粮部分给高爷,倒是叫范贤安起了异心。” 那批湖广的三年陈粮自然是补进神木卫的军仓,然后范记商号拿到银子后再按照过往定下的规矩将好处送到神木卫上下大小将官们手里,这一来一往,公归公、私归私,便是再怎么查也不打紧。 可是偏生范贤安这蠢蠹废物,见范秀安抽调一批陈粮后,本该如实和刘知远这位管着神木卫兵械粮草采买的指挥佥事报备,可他却自以为能从中捞好处,将匀掉的那批陈粮掺入沙土照旧按数目送进了神木卫的军仓。然后这笔不该计入商号的受益便落进他的口袋,自和刘知远分肥。 “这蠢货安敢如此行事,这是要坏我范家根基,害我性命!” 当范勇说道范贤安指使商号伙计往陈粮里掺入沙土送进神木卫的军仓时,高进只看到一直都在那云淡风轻轻笑以对的范秀安忽地暴怒起来,原先的淡定儒雅瞬间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浓重的杀机。 “范兄?” 听到高进的声音,范秀安才强自压下心头那股暴虐,若是范贤安现在在他面前,他恨不得立刻将这奸生子抽筋剥皮,打开他的脑壳看一看,这蠢蠹的脑子里是不是长的都是蛆虫,竟敢与虎谋皮。 “高老弟,让你见笑了,只是这军粮采买,非同小可,里面自有门道。” 范秀安深吸了口气,平复胸中戾气后,方自压低了声音和高进解释起来,原来似他这等和卫所边军做生意的粮商,在粮草上面是绝不会动任何手脚,什么粮食什么价,新粮有新粮的价,陈粮有陈粮的价。 当然这绝不是范秀安这等商人自有良心,而是这卫所边军是比他们更黑心的,你若是在粮草上动了手脚,出了事你便是替死鬼,需知道哪怕朝廷好糊弄,也总有遇到认真的时候,血淋淋的教训下,粮商们便和卫所边军还有朝廷有了不成文的默契,粮商们卖给卫所边军的粮食不会有半点问题,至于后面发到官兵手里的粮食是发霉也好,掺了沙土也罢,自是那群丘八们的问题,朝廷不会追究他们的责任。 “要不是有这样的默契在,谁敢和卫所边军做生意,朝廷也需要咱们这些粮商给边地输送粮草,才默认了这等不能明说的规矩。” 听着范秀安的感慨,高进才意识到范秀安为何会如此愤怒,因为那范贤安做的事情,等于是递了刀把子给别人,落在有心人手里,便是能对付范家的把柄。 范秀安本以为这桩事情背后,是范家里有人要暗中谋算他,可是却想不到范贤安干出这等蠢事来,这事情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一些掺了沙土的陈粮,数量不算大,往大了说,真要闹大了,那便是能让范家倾覆的把柄。 范家里那些不安分的人,再蠢也不至于要陷整个范家于此等险境,范秀安一想到这里,就更加恨不得杀了范贤安以泄心头之气。 “原来如此,那如今看来,杀那范贤安出气只是小事,如何摆平那位刘佥事才是最紧要的。” 高进朝范秀安说道,在他看来那范贤安固然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可那位顺水推舟应下来的神木卫指挥佥事刘知远也不是什么好鸟,范贤安这种蠢货何需他出手帮忙,范秀安自己就能收拾了。 “高老弟说得不错,这刘知远是成心如此,只怕那奸生子自以为大赚一笔,到最后却是要被他敲骨吸髓,榨得点滴不剩。” 被高进一提醒,范秀安亦是冷静下来,接着说道,却是把刘知远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盖因此时那集香楼里,刘知远吃得嘴舌生香,正得意洋洋地和自家管家显摆道,“这五百两不过是开个头,等我把范贤安这厮榨干了,便是那位范大掌柜那里,也需得给足我好处,才给他销了这笔烂账,否则的话……嘿嘿,绥德州那边,盯着他范家的可不少?” …… “高兄,到时候怕是得麻烦你陪我去跟那位刘佥事讲讲道理了?” 这神木卫上下,范秀安自然熟悉,那刘知远能安稳地坐在指挥佥事这个位子上,靠的是他贪婪成性又胆小怕事:贪婪成性所以能聚敛钱财、胆小怕事所以不会得罪上官同僚。 这神木卫的指挥使换过几任,但是刘知远却一直不动如山,就是因为他擅长捞钱的同时懂得讨好上司,交好同僚。可对着下属和百姓时,刘知远就不是那副笑嘻嘻的老好人模样,更加和胆小怕事不沾边。遇到能独吞的好处,便会像咬住猎物的豺狗一般绝不松口,反倒是是胆大包天。 遇到这种人,范秀安清楚自己的手段多半不管用,只有高进这样的狠人才镇得住这头贪婪的豺狗。 “范兄说笑了,那可是指挥佥事,在这神木卫里可是大人物,我一个百户去和他讲道理?” 交情归交情,范秀安虽然帮过高进,可高进也不是没有给好处,帮范秀安和那个刘知远讲道理,高进看不到好处,只有坏处。 “高兄,你若是帮我这次,我欠你一个人情。” 言语间,范秀安对高进已自改了称呼,他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能对付刘知远,只是那样付出的代价太大,而高进则不同,只要高进帮他压住刘知远,刘知远事后记恨高进,也未必能拿高进怎么样,毕竟这边地始终是看谁的拳头更大。 “范兄,这事情不好办,既然你打算动武,何不等你的人马到了再说?” 对于旁人来说,或许范秀安这位绥德商帮大掌柜口中的人情很金贵,可是对高进来说所谓的人情都是虚的,或许这人情一诺千金,但也有可能一文不值。更何况范秀安手下也有近两百的马队,都是他多年招揽的亡命徒和江湖好手。 “时不我待,要不是高兄你查验了那批陈粮,我只怕还不知道此事,如今那刘知远尚未防备于我。” 范秀安耐下了性子,他麾下人马要调集过来,也得三五日功夫,根本拖不起,而那时刘知远有了防备,他又如何能在压住刘知远的同时又瞒下此事,要知道这神木卫里,刘知远这个佥事只是豺狗,上面的同知和指挥使却是虎狼,若被他们知晓此事,到时候他只会更加棘手。 “高兄,我知道你喜好火器,这河口堡又缺粮少物,想要装备火器怕是力有不逮,你若是帮我这回,我回去便会再调集价值五千两的粮草物资尽数运往河口堡,便是那火炮,我也能帮你弄来。” 范秀安开出了价码,他知道高进不是空口人情就能说动的,他们间的信任和交情还没到那地步。 五千两的粮草物资,对高进来说,已经不是笔小数目,这足以让他把手上的现银全都投入到实业生产上去,而范秀安最后的条件更是叫他无从拒绝,火炮这东西不是说造就造的,同时也不是轻易能从卫所里搞出来的东西,看起来范秀安这回是真的被逼急了。 “范兄,既然你要和那位刘佥事讲道理,小弟自然要陪你一块去,咱们‘以德服人’。” “没错,咱们要‘以德服人’。” 高进笑了起来,只是说到“讲道理,要以德服人。”时,手却是在拍着腰里的长刀,让范秀安亦是笑了起来,跟着附和道,只是他的笑容多少有些别扭。 第一百四十二章 豁出去 城头上,当高进和范秀安笑得边上的范勇心里发毛时,不远处的城门那里有了动静,居然开了条缝,然后驶出了一辆马车,往着外城而去。 “范兄,想不到有人牌面比你还大,这等时辰里居然还能开城门出来。” 高进看着那辆车上挂了灯笼的马车,朝范秀安说道,他的目力惊人,只是定睛看去,便看清楚那灯笼上的记号是个范字。 范秀安没有应答,神木县就算防备再松懈,可是这大晚上的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在内城开城门进出的。眼下城墙上的把总是他让范勇花了心思结交的,像他们这般坐吊篮出入,是不会被记录在案,也不会有人嚼舌根传出去。 见自家老爷一时不语,范勇自在边上接高进话道,“是啊,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竟有这等……” “那马车上打的灯笼好像是范记,想来应该就是正主之一了,范兄,你是打算先去见见此人呢,还是直接去找刘佥事,以德服人!” 听到高进的话,范秀安连忙从城墙上探出头去,然后看到那刚刚出去的马车赶得飞快,正是朝着范记商号的驻地而去,原本平静下来的脸色顿时变得狰狞,只是等他回头时又恢复如常,“高兄,咱们先去商号一趟。” 随着范秀安做了决定,那位把总自让手下营兵带了吊篮过来,将高进他们重新放下城墙,那位把总还趁隙打量了高进几眼。 “这把总姓鲁,是神木卫的百户出身。” 见高进也多看了那位把总几眼,范秀安自介绍道,眼下大明朝是军兵并举,所谓军就是卫所,兵则是营兵,卫所和营兵的头衔名目不一,但是营兵的军官将领,却仍旧多是卫所里世袭的武家子弟,一般这营兵里的把总便多是从卫所里的百户转任,但实际控制的兵权却比百户大不少。 高进知道营兵制下,多是抽调卫所的精锐转任里面的武官,那位鲁把总瞧着就比神木堡里的一群百户和镇抚强得多。 “范兄,这神木卫里的营兵有多少?” 自前朝以来,卫所孱弱,到如今只是拿来守城用,真正能打的则是营兵,正所谓“兵御敌而军坐守,兵重军轻,军借卫于兵,壮军乃复充兵”。见过那位鲁把总后和他手下那些兵丁后,高进只要知道这类的营兵数量,就能大概判断出神木卫的实力来。 “这神木卫的营兵定额五千,但实际上只怕两千都不到。” 这年头兵贵军贱,兵有安家、马价、衣装、器械等银,月粮也较丰厚,而军只有月粮,战时或出征时才有行粮。所以神木卫里这营兵的空饷才是大头,三千人的空饷足够上下军将们分肥吃饱。 高进想不到偌大的神木县,真正可靠的兵力只两千营兵,而且以他在神木堡所见,只怕这两千营兵还各有山头,他手上若是有千把家丁,这神木卫就是倾巢而出也未必能拿他怎么样。 从吊篮里跳出来,高进跟在范秀安主仆身后,范勇打了火把,照亮漆黑的街道,地上积了层厚雪,踩在上面又松又软,足有半脚深。 火把的余光只能照出丈许远,但是高进能察觉到不远处黑暗里隐约的目光,城池内是有王法的地方,但仍旧要分出三六九等。像是这等外城里住的都是平头百姓和底层贫民,鱼龙混杂,只要不出大案命案,衙门是懒得管到这种地方来的。 河口堡那种偏僻地方,下面村庄里都尚且有私设的赌档土娼,更遑论这人口众多的神木县,这外城里藏污纳垢的地方更是少不了,像是这等冬夜雪天还在街道上的必然不是什么良善。 高进扶刀,目光看向方才他隐约察觉有人的地方,腰里长刀出鞘,冷声道,“都把招子放亮点,莫要自误!” 高进的言语,让范秀安主仆不由停下脚步,向来精明的范勇面露羞愧,他刚刚赶来禀报时,应该再带几个人手过来,这外城到了夜里,除了更夫,便没有巡夜的衙门班差,这神木县里有的是游手好闲的无赖军户。 这么座大城,每年的失踪人口也有不少,但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报官都没人管。 “走吧!” 高进还刀入鞘,朝范秀安主仆轻声道,当年魏叔还在的时候,没少和他说过那些江湖上的故事,大凡城池里都有些神鬼怪异之说,就好比这神木县里便有冬鬼食人的怪谈,其实多是人为,或为杀人劫财,或为掳掠人口买卖。 也许是高进的震慑起到了作用,范秀安主仆都觉得接下来上路后,那远处的街道巷尾里少了些鬼魅身影。 …… 挑着灯笼的民居前,杨大眼看到前方雪地里蓦然出现的身影,很快便认出了来人。 “二哥。” “大眼,兄弟们都休息好了吗?” “都休息好了,就等二哥你回来,等着大干一场!” 杨大眼一边答话,一边带着高进三人入了民居,就像他说的那样,屋子里众人都做好了准备,每个人都全副武装,脸上没有倦色。 “二哥。” 陈升领着众人起来,看向高进时的目光隐隐有些激动,虽然陈升性格沉稳,先前还担心会不会被范秀安坑上一把,可事到临头,真到该动手的时候,他亦是有些莫名的兴奋。 “咱们现在出发,到时候大伙都听我号令行事!” 高进看向屋里的伙伴还有家丁们,范记商号那里,或许用不着动刀兵,就能把那范贤安给拿下,反倒是接下来要对付那刘知远,就不好说了。 “是,二哥。”“是,高爷!” 众人都是齐声答道,然后鱼贯出了民居,范秀安看着高进麾下这等令行禁止的队伍,心里亦是羡慕不已,他手下的马队固然能说精锐,但绝不会有这等纪律。 范勇照旧打着火把走在前头,这一回他心里底气足得很,身后是近五十人全副武装的队伍,一大队人踩着积雪,朝着不远处的范记商号驻地而去。 范记商号在神木县的货场极大,但仍旧用土墙围了一圈,实在是这外城的治安极差,范记商号的货物吞吐量又大,总有不怕死的,穷疯了的敢来行窃,若是不建围墙,这附近民居里那些十来岁的半大小子都敢来偷粮。 范记商号的大门前挂了两盏灯笼,一路走来,范秀安看着高进带领的队伍没有半点嘈杂声,哪怕他不懂兵法,也晓得高进手下的人马当真是精锐无匹。 “范兄,接下来你要如何行事?” 火光下,高进看向范秀安问道,这大门前无人守夜,是直接闯进去,还是要围住货场其他出入口,都得看范秀安的意思。 “高兄,咱们径直进去就是,那范贤安不过是个蠢蠹,哪有什么死忠心腹。” “那也好。” 对话间,高进朝陈升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自上前拔刀插入门缝挑开了门闩,一群人鱼贯闯入,这时候他们的动静虽然不大,但还是叫货场里养着的几条狗子狂吠起来。 伴随着狗叫声,货场里头的商号房屋里也亮起了灯,更是有商号的打手和伙计匆忙赶过来,不过那缩在大门边上门房里偷懒打盹的两个伙计这时候已经被高进手下的家丁给制住。 “玩忽职守,等今晚事了,明日让他们滚回家去!” 范秀安朝范勇说道,这时候对面打着火把奔来的商号打手和伙计们已经到了,其中一名打手手里还牵了三条狂吠不已的恶犬,吵闹得很。 杨大眼猛地抬公放箭,将一条叫的最凶最响的恶狗直接钉死在地,吓得另外两条恶犬猛地夹住了尾巴,不敢再叫唤。 十来支火把,把货场上照得亮堂不已,待看清楚高进身后那些个个披甲的家丁队伍,刚冲过来的打手和伙计们都害怕起来,对面人数是他们数倍,而且手里拿着的长矛都是真家伙,要不是他们认出了范秀安这位大掌柜,只怕早就已经逃跑了。 “大掌柜好!” 打手里有人认出了范秀安,毕竟范秀安不久前还在神木县待过一阵日子,这商号上下都认得他这位大掌柜。 “范贤安在哪里,让他滚出来见我。” “范勇,你去,把范贤安给我带出来,还有让货栈里所有的人都给我来这边。” 范秀安的面色冰冷,范家四代苦心经营,才有今日的地位,可范贤安随便做一件蠢事,便可能断送这大好局面,如何不叫他愤怒。 “二狗,王定,你们跟着一块儿去,记得听这位范管事的吩咐。” 高进亦是把手下两队家丁派给了范勇,也是防止范贤安狗急跳墙,同时也方便范勇控制货栈里的局势。 这时候,范记商号的库房里,范贤安看着取出的一坨坨银锭,心里肉疼无比,只是那刘知远的威胁迫在眉睫,他也只能先从商号的帐上挪用银两。 “掌柜的,这样可不行啊,万一查出来,小人以后还怎么……” 范贤安边上,负责商号账本的二掌柜愁眉苦脸地说道,范贤安要挪用公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事后暴露,范贤安有没有事他不知道,可他这个外姓二掌柜肯定要倒大霉。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兄弟无情(为“jiuniu”老友加更) “什么行不行,这里我说了算,这账上的事,我自会……” 范贤安看着阻拦的二掌柜,一边骂道,一边将人推开,只是他的话尚未说完,身后却是猛地响起了库门被撞开的声响,接着便是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 “你待怎的?” “范勇,你怎么来了?” 范贤安回头,只看到自家那位堂弟身边的亲随正自用一种阴森的目光瞧着他,而他身后则是穿着黑衣的持矛甲士,一个个腰圆膀大,面无表情,看上去就吓人得很。 看着仍旧强自镇定的范贤安,范勇懒得跟他废话,径直道,“给我拿下。” “你,你们要干什么,范勇,你不过是个奴身,也敢对我……” 看着朝自己走来的两名黑衣甲士,范贤安慌张起来,他大声尖叫起来,可是上前的李二狗压根没管这位范家掌柜身娇肉贵,直接一巴掌劈在他脸上骂道,“再嚷嚷便杀了你!” 这个时候,范贤安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伎俩全没了用,他被打得发懵的脸上很快五官抖成了一团,整个人像是死狗一样被李二狗他们拖了出去。 那位先前还劝阻了范贤安几声的二掌柜,看着这一幕,也是被吓到了,不过好在范勇对他没有太过冷淡,反倒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刚才很不错,老爷那里,我自会禀明情况,连累不到你。” 听到范勇的保证,那位外姓二掌柜才猛地回过神来,连忙谢道,“多谢范管事。” 抖抖索索中,这位外姓二掌柜跟着范勇出了库房,然后又看了眼那把守库房门的陌生黑衣甲士,忍不住问道,“范管事,这些是?” “不该问的别问。” 范勇瞥了眼那位姓韩的外姓二掌柜,然后后者立马闭嘴,不然再多问一个字。 一路上,韩掌柜看到的便是整个商号里的伙计,全都被叫醒赶去了货栈的货场上集合,就连厨子马夫都没有落下,看着在前面被一路拖行,好似条死鱼的范贤安,他心里晓得这商号里怕是要变天了。 范贤安的所作所为,韩掌柜多少晓得一些,可范贤安总归是范家人,又是这里的大掌柜,他一个外姓二掌柜,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大老爷便亲自来处置这件事情了,“这哪怕是范家人,只怕也……” 想到范贤安的下场,韩掌柜有些不寒而栗,关于自家商号的那位大老爷,他也多有耳闻,都说那位大老爷虽然年轻,但却是生意场上的鬼才,好多商号里那些积年的老狐狸都折在他手上,而且行事手段狠辣,在绥德州都没几个人敢得罪这位大老爷。 布满积雪的货场上,很快便挤了黑压压的一群人,这时候火把灯笼林立,将四周远近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神木县范记商号的伙计们大多数都不认识范秀安这位大老爷,但是范勇他们是认识的,知道他是大老爷身边的亲信。 当看到范贤安被两名黑衣甲士死狗般拖出来时,大多数的伙计们都看得目瞪口呆,要知道他们这位掌柜虽然没甚本事,但平时却很会显摆威风,他们若有犯错,动辄就是打骂,如今看到他这等丧家犬般的模样,都是大感心中快意。 货场四周,李二狗和王定自带着队里的家丁分开站定,看住了所有的人。 人群里,被范贤安引为心腹的几人这个时候全都是战战兢兢,面色惨白,有两个额头上更是汗如雨下,范贤安做的事情,他们焉能不清楚,如今范秀安这位大老爷半夜忽然出现,又带了这等精锐家丁,谁会天真的以为只是来做做样子的? “噗通!” 终于有人顶不住那压力,双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这时候范秀安才目光扫过他们,于是雪地里很快便跪倒了三个。 “大老爷,不关俺们的事情,这都是掌柜的主意啊!” 往军粮里面掺沙土,这是犯大忌的事情,范家世代粮商,如何惩处自有规矩,没人想死,便只能把罪责往范贤安这位范家人身上推。 原本被拖着还如同死狗般没有动静的范贤安听到几个心腹忽然间哭喊求饶,更是把罪责都推到他头上时,他也挣动了起来,声音嘶哑地骂道,“你们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初是谁出的主意,如今全赖我头上了!” “掌柜的,要不是你贪念上头,咱们不顺着您的话说,谁能落得了好!” “放你们的狗屁,……” 看着突然间争吵对骂起来的范贤安和他那三个心腹,范秀安只觉得手背上青筋直跳,恨不得提刀立马杀了这几个蠢蠹东西,范家经营几代,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他们倒好,为了千把两都不到的好处,就敢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范兄,不教而诛谓之虐,总要让大家伙知道,他们犯了何事?” 高进的声音在范秀安耳边响起,让他冷静了下来,这几个狗东西都得死,一个都别想活,不过在那之前确实如高进所说,他要让商号上下知道范贤安他们做了什么蠢事。 “让他们闭嘴。” 听到范秀安的命令,抓着范贤安几人的家丁们都是看向高进,等高进点头后,才一通巴掌打得另外几人不敢再有半点声音。 “你们想必也都知道我是谁!” 范秀安看向四周的商号伙计,声音低沉,但足以叫每个人都听得清楚,“三日前,老爷我还在河口堡访友,却不曾想从你们这儿运来的一批陈粮里过半都掺了沙土……” 都是范记商号的老伙计,哪里会不知道范秀安话里的意思,前不久他们才把同一批陈粮运到神木卫的军仓,显然这批陈粮怕是也被动了手脚掺了沙土进去。 粮商们和朝廷还有地方卫所的默契,底下干活的伙计们不清楚,但是主家的规矩大家都清楚,这往军粮里掺沙土,那就是打死都活该的罪过。 看着那跪在地上的掌柜和三个管事,神木县范记商号剩下的伙计里,也有人面色发白地跪了下来,他们便是当时负责往陈粮里灌沙土的,只是谁能想到这事情那么快就暴露了,而且还惹得大老爷亲自来查。 看到身边忽地跪下来的同伴,其他伙计哪还不清楚这些同伴到底干了什么事情! “好,看起来你们还晓得自己干了什么事,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做的这事情,是要牵连大家伙的,万一事发,大家都得跟你们一块儿掉脑袋。” 范秀安的声音冰冷,叫其他还站着的伙计们都悚然惊觉,若不是事情严重到这等地步,大老爷何必连夜赶来。 “阿弟,阿弟,是我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你就饶了我这回吧!” 跪着的人里,范贤安忽然叫嚷了起来,别人不了解他这位堂弟,难道他还不清楚,这位堂弟分明就是动了杀心啊!他这般和底下伙计说明白,就是要杀他们啊! “阿弟!” 听到范贤安对自己的称呼,范秀安那张称得上儒雅俊秀的脸庞顿时扭曲了,他再也忍不住心中怒火,几步间就冲到范贤安跟前,一脚踹在他的面门上,“就你这奸生子,狗都不如的东西,要不是看在大伯面上,我早就该杀了你,省得如今来祸害我范家满门。” 范秀安一脚踹过后,犹自不解恨,继续对着蜷缩在地上的范贤安拳打脚踢,范贤安不敢抵抗,只是被打得口齿模糊地求饶,“大老爷饶命,大老爷饶命。” “范兄,且留他性命。” 高进看着范秀安再打下去,那范贤安只怕真要当场交代了,不得不上前按住了范秀安道。 “要不是看在高兄的面上,你看我不打死你这个狗都不如的东西。” 范秀安愤愤地骂道,不过却再没有继续动手打范贤安,反倒是朝范勇道,“先带他下去,给他换身衣服,擦洗干净了。” “是,老爷。” 范勇领命,自有两名家丁并商号里的伙计和他一块儿抬走了范贤安,虽然满面都是血污,但是被毒打过后的范贤安却仍旧大着舌头朝范秀安道,“谢老爷不杀之恩。” 范秀安铁青着脸没有说话,他虽然极想杀了这蠢蠹,可是眼下这蠢蠹还有用,只能留他一条狗命,不过这时他把目光看向了那跪着的几个管事和伙计们。 被范秀安冷眼扫过,三个管事磕头如捣蒜,范贤安保住了性命,可他们又不姓范,这个时候不拼命求饶,还能怎么样。 不过范秀安没有理会这几个管事,而是看向那十来个跪在那里发抖的伙计,“你们虽然只是听命行事,但商号自有规矩在,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给我扒了他们的衣服,每人抽十鞭子,干半年苦力,你们服不服?” “谢老爷开恩,谢老爷开恩!” 听到只是抽十鞭子,干半年苦力,那十个伙计连忙呼喊起来,而高进在一边见到范秀安这般处置,也是暗自点头,这些伙计都是最底层的,他们不过是听命行事,范贤安这个掌柜和那几个管事吩咐下来,他们能违逆得了吗! 很快这十个伙计便被扒了衣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商号里的打手们用蘸了盐水的鞭子啪啪地抽起人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撑到底 一时间,惨嚎声此起彼伏,十个伙计被鞭子抽的生生疼晕过去好几个,看得另外三个管事面无血色,他们都有些岁数,不像这些伙计年轻筋骨好,挨上十鞭子养几天也就好了,这十鞭子抽下来只怕能要掉他们半条老命。 很快,十鞭子都打完,那十个伙计也被带下去上药,这时候货场上的众人都看向还剩下的那三个管事,他们都是范贤安的心腹,平时在商号里也属于面目可憎之辈。 “高兄,这三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说该如何处置?” 范秀安看向了高进,他这时候怒气已消,他虽然有心要杀这三个蠢蠹,但他毕竟是生意人,不能动辄就喊打喊杀,还需别人给他递个刀把子。 “底下伙计不明事理,不过是听命行事,这三个吗,他们明知做下的事情会连累贵号上下,又可曾把其他人的性命放在心里。” 高进冷声说道,他的声音洪亮,足以让货场上众人都听个清楚,“范兄,难道你还要放过他们三个吗,要知道他们做下的事情若是被有心人利用,这货场上有一个算一个,怕是都得死。” 高进的话不啻是直接判了那三个管事该死,可是偏生货场上没一个人觉得那三人冤枉,“饶命,大老爷饶命!” 范贤安那三个心腹眼见得四周鸦雀无声,就连范秀安都满面杀机,俱是高声求饶起来,他们倒是没想过要硬气充什么英雄,满心的苟且偷生。 “都体面一些,你们好歹也是我范记商号的管事,你们死得体面些,祸不及家人。” 范秀安走到了那三个把头磕出血来的管事面前,面无表情地说道,这神木县里有王法,这三个管事有名有姓的,直接拿刀砍了他们的脑袋,这收尾都是桩麻烦事,所以还是要麻烦他们主动去死。 三个管事像是鸡仔一样地被拖走了,货场上所有的伙计都被下了封口令,今晚之事不得外传,若是走漏了消息,便不是十鞭子的事了。 …… 点了蜡烛的房间里,三个管事并排坐在桌前,范秀安就坐在他们对面,换了身干净衣服,但脸上依然能见到肿胀的范贤安则是跪在边上,而高进和陈升王斗他们便在旁看着。 “我说,你们写,写完签上名字,摁上手印,便放心地上路,我自会使人照顾你吗的家人。” 范秀安盯着那三个管事,将面前的笔墨推了过去,三个管事里,年纪最大的孙管事抖着手接过后,兀自不死心地问道,“大老爷,就真的不能放我们一条生路。” “我放你们一条生路,那谁给我生路,那是军粮,那刘知远要想害我,只需将这把柄透露给我范家的对头,有的是人借题发挥,落井下石,你们不死,倒霉的就是我范家。” 范秀安的目光盯着孙管事,眼神变得狠毒起来,“我范家要倒霉,我就先让你们三家都全家去下面团员,一家人就该齐齐整整的,省得黄泉路上寂寞,不是吗?” “所以,不要逼我做这种事!” “你们赶紧写,要不是你们撺掇我,我哪会做出这等蠢事出来!” 在集香楼里被刘知远狠狠羞辱过的范贤安,这时候压根就恨不起范秀安这个堂弟,只怪自己当初太蠢,轻信了这三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去和刘知远这个笑面虎谈生意,结果倒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要陪进去了。 说话时嘴里漏风的范贤安,声音里亦是透着无比的怨毒,孙管事拿起了笔,但仍旧朝范贤安道,“掌柜的,当初是你寻了俺们说这发财的路子,这才……” “你这老猪狗……” “都给我闭嘴。” 范秀安瞪了眼范贤安,后者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发出半点声音,“我说你写,不要再耽搁时间,你若是不愿意……” “老爷,小人愿意,愿意。” 孙管事边上,另外二人面露不甘,可是范秀安的威胁言犹在耳,谁敢拿全家老小性命开玩笑。 范秀安口述起来,他说的内容赫然便是孙管事他们三人合谋欺瞒主家,如何在陈粮里掺入沙土牟利的自供,到最后则是三人事后害怕,于是留下这悔过书,上吊自尽以求赎罪。 孙管事下笔时,手一直发抖,那纸张上的字迹也歪歪斜斜,等到范秀安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他整个人就好像是从水缸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汗浸透了。 高进身旁,陈升他们总算是开了眼,在他们看来这孙管事三个吃里扒外的老东西,放在河口堡,哪需要那么麻烦,直接砍了就是。 从孙管事手上接过纸张后,范秀安细细看了遍,然后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后才重新放下,朝对面三人道,“谁先来?” “还是小的先来吧!” 孙管事站了起来,他先前在纸上已经签了名字,眼下只需要摁个手印就是,“老爷,小的做下这等错事,自该赔命给主家,只望老爷说话算话,莫要为难我家人。” 看到孙管事摁下手印,范秀安自点头道,“你放心,我范秀安说话算话,没人会去为难你的家人。” “那就多谢老爷了。” 孙管事颓然坐了回去,另外两位管事亦是惨淡相视一笑,同样在那纸上签了名字,摁了手印。这些年卫所糜烂,原本那所谓的默契规矩,又还有多少人讲,他们便是听说有别人那般干,才起了心思,等范贤安来询问时,没有一个人劝阻,可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范秀文这位老爷,已经贵为绥德商帮的七大掌柜,行事却这般胆小。 将那封刚刚炮制完成的悔过绝书收好放入怀中,范秀安朝高进他们点头道,“高兄,麻烦了。” 高进身后,陈升王斗杨大眼三人各拿了卷麻绳丢到了桌上,陈升更是开口道,“三位,该上路了,可要咱们兄弟帮忙!” 三人里,依然是孙管事第一个起身拿了绳子,甩过房梁,扎了死结套上脖子后,也不多话,直接蹬了凳子,挣扎了一会儿便气绝身亡。 “是个体面人啊!” “两位,该你们了。” 陈升感慨一声,看向那剩下两人,只可惜比起那位孙管事,这两人便差了许多,许是看了孙管事死前挣扎痛苦的模样,两人瘫坐在凳子上,哆嗦着死也不愿意起身。 “阿升,送这两位上路,体面些。” “是,二哥。” 听到高进吩咐,陈升朝王斗杨大眼他们使了个眼色,自和杨大眼一左一右走向那两人,而王斗则是手法老练地甩绳过梁,扎了脖套。 这时候范秀安已自走到高进身边,看着那两个管事被陈升杨大眼像是捉鸡一样拿住,在半空里死命蹬着腿也不想脖子被套进绳里,忍不住道,“就不能体面些,像孙管事那样多好。” 跪在前面的范贤安,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幕,心里充满恐惧,他看着那两个拼命挣扎但仍旧被麻绳套住脖子,最后悬在半空过了许久才气绝的心腹,莫名地觉得脖子那里似乎也有无形的绳索缠绕,让他透不过气来。 “不到临死前的那一刻,哪个敢说自己不怕死。” 看着挂在梁上作伴的三具尸首,高进感慨道,然后看向仍旧跪在那里的范贤安,“范兄,时候不早,也该问问这位正主了?” “是该问问了!” 范秀安叹了口气,要不是眼前这蠢蠹的奸生子,他何需这般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地来处理手脚,眼下那三个管事死了,他怀里那封信只能算是最后的手段。 搬了张凳子,范秀安坐在了范贤安面前,而他身后便是悬在梁上的孙管事三人,足以叫范贤安老实作答,不敢隐瞒。 “说吧,晚上去集香楼赴宴,那刘知远要你做什么?” 听到范秀安问话,神情恍惚的范贤安才清醒过来,他不想死,不想像那两个心腹那样屎尿俱下的被吊死在梁上,于是他几乎是竹筒倒豆子般将先前宴请刘知远时发生的一切都交代了个清楚。 “那刘知远要你带三百两去找他。” 范秀安听罢跳了起来,看向高进,他正想着要如何和刘知远见面,但又不惊动他人,没成想眼下便是最好的机会。 “咱们这里耽搁了怕是有半个时辰,不过既然对方是要钱,想来应该不会走那么快,眼下立马过去应该还来得及。” 高进算了算时间,觉得若是能在那集香楼里堵住那位刘佥事,倒是最好的机会可以解决这件事情。 “那就麻烦高兄陪我去一趟了。” 范秀安朝高进折身一拜道,这神木县的内城不比外城,虽然说不上什么龙潭虎穴,可高进陪他一块去也算是冒了大风险。 “二哥!” 陈升皱了皱眉,在他看来这趟事情全是范秀安的私事,他们帮到这份上也算是可以了,实在没必要继续去冒险。 “阿升你留下,阿斗和大眼陪我走一趟。” 高进想了想,还是答应下来,一来范秀安的开价不低,二来他也不希望范家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毕竟河口堡接下来几年还是需要个稳定的合作伙伴,范记商号便是最好的选择。 第一百四十五章 落在银钱上 宽敞的马车里,高进和范秀安盘腿坐在范贤安两侧,被夹在中间的范贤安脸虽然肿胀得厉害,但仍旧是努力堆着笑脸,仔细地说着他和刘知远之间的交易细节。 “老爷,当时小的也是被猪油蒙了心,信了那几个老猪狗的鬼话,以为那刘知远可信?” 卫所虽然名义上品秩一样,但是按照所在地方的要害程度,也有高下之分,像神木卫便是整个神木东路的军事中枢,范家固然财雄势大,但是也不可能把神木卫上下所有军需粮草的生意给独吞了,总得给别人留点。 这些年地方卫所糜烂,像是刘知远这样管着钱粮的佥事或是同知,自然是胆子越来越肥,范贤安之前,便有几伙小商人和刘知远私下有交易,送去神木卫的粮食不是掺了沙土便是发霉的,眼看着那些小商人都能赚得盆满钵满,而且太平无事,范贤安他们才有了那等胆子。 “你个蠢蠹,那些小商小贩的能有多少油水,姓刘的从你身上刮出来的好处,便顶得上十个。” “老爷说得是,都是那姓刘的太狡猾,是他给我下了套。” 范贤安听到范秀安的口风,亦是连忙接话道,想要减轻自己的罪责,虽说范秀安先前在货场时说饶过他,可是他只要一闭眼,就会想到孙管事他们吊在梁上的尸首。 说话时,前行的马车停了下来,一直在边上沉默不语的高进挑开了车帘,看到内城的城门口,有把守的军士上前。 “这位军爷,咱们是范记商号的,刚才回去拿东西,还请您行个方便。” 赶车的位子上,杨大眼低眉顺目地说道,然后递了早就准备好的碎银给那上前盘问的把总。 “刚才怎地不是你赶车?” 接过那足有大半两的碎银,那把总笑问道,刘佥事刮钱的本事谁不知道,就连这范记商号的掌柜不也得赶着回去拿钱。 “老张那厮刚才回去尿急,滑了一跤,这才换我给掌柜的赶车。” 车厢里,听到外面杨大眼不慌不忙地回答,高进拍了拍脸色煞白的范贤安,示意他开口应和,打消外面那位把总的疑虑。 “李把总,还请行个方便,我刚才回去凑钱,可是耽搁了许久,这刘大人要是等急了可就不好办了。” 听到车厢内传来的话语声,那位李把总终于退到一边,高声道,“开门!” “那范掌柜你赶紧的,要是刘大人等急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刘知远虽然手下没什么兵权,可他管着钱粮发放这一块,底下营兵那些千总、把总哪个不都得巴结下这位佥事大人,这李把总也是一样,听清楚范贤安的声音后便放行了。 “李把总,等会您交班的时候,还望和后面的打声招呼。” “范掌柜放心,我自省得。” 随着打开的内城门,杨大眼立马赶车驶了过去,经过城门的甬道后,他才放缓了马匹速度,然后范贤安钻了出来,和坐在副车把式的王斗交换了位置,给赶车的杨大眼指起道来。 和外城死气沉沉的样子不同,过了内城甬道,往集香楼去的大街上,杨大眼就看到了好几家开着的酒肆青楼,这神木县的繁华远远超出他的预料之外。 “前面便是集香楼了。”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范贤安指着前方拐角处的三层高酒楼,朝身旁的杨大眼说道。 王斗再次和范贤安调换了位置,而这时候高进和范秀安也下了马车,行走在车厢一侧,高进腰里挎刀,看着就像是随行的护卫,而范秀安则像是大户人家老爷的亲随。 没过多久,高进他们一行便到了集香楼门口,自有小二出门招呼,只是高进他们全是生面孔,叫接待的伙计不由多看了几眼,只不过还没等他询问高进他们来历,范贤安自从马车下来,朝那伙计道,“刘大人可还在等我,速带我去。” 尽管讶异于脸上带了伤痕又肿胀起来的范贤安,但是那伙计仍旧是连忙应声间在前领路,“范掌柜,您可算是回来了,刘大人刚才可点了不少菜,全记您的帐上。” “这几位是?” 看着寸步不离跟在范贤安身后的高进几人,伙计忍不住问道,以前这位范掌柜可从不会把手下带进楼里来。 “他们都是我的随从,你哪来那么多话?” 范贤安瞟了一眼带路的伙计,冷声说道,接着便径直朝三楼而去,那问话的伙计哪还敢多嘴,接下来只安静的在前领路。 当雅间的门被推开时,范贤安看到的便是偌大的八仙桌上摆满了碗碟,里面的菜式都是集香楼里的招牌菜,样样件件都说不上便宜,更叫他糟心的是,这些菜基本上只动了几筷子。 范贤安刚进去,那先头带路的伙计就被杨大眼拨到一边,和王斗两人把守住门口,杨大眼更是直接塞了一钱多的碎银给那伙计道,“行了,下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接下来还有什么菜也不用上了。” 看到范贤安时,刘知远还没什么好脸色,一筷子夹了道野味的山鸡肉块,放进嘴里时尚在那里阴阳怪气地骂道,“范掌柜去得可够久的,我还以为……” 只是刘知远的话刚说到一半,看到范贤安身后闪出的范秀安,原本脸上的得色顿时消失无踪,那张胖脸上的快活神情也顿时垮了下来。 范秀安自走到了刘知远面前坐下,而高进则是关上了雅间的门闩,扶刀站在范秀安身后。 “范大掌柜!” 刘知远可以不把范贤安当回事,可是范秀安这位绥德商帮的大掌柜突然出现,就叫他心里骂娘了,范秀安是什么人,绥德州范家的家主,也是绥德商帮七大掌柜里最年轻的那个,他可是听说过这一位的传闻,心狠手辣,毒如蝮蛇。 “怎么,刘大人,不欢迎我吗!” 看着刘知远难看的脸色,范秀安反倒是脸上挂笑,而一旁的范贤安则是小心地站在边上,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范大掌柜说什么话,您能来,本官可是求之不得,来来来,还不让人去加菜。” 刘知远肥胖的脸上再次挤作一团笑起来,然后便朝身后的管家说道,只不过得了他暗示的管家尚未走出几步,就被堵了回去。 “这一桌子的菜也够吃的了。” 看到高进挡住刘知远的管家,范秀安才看向刘知远,慢条斯理地说道,“您说是吗,刘大人!” “范大掌柜说的是,咱们慢慢吃喝。” 看了眼范秀安身后的黑衣青年,刘知远唤回了管家,像他这等人,最擅长察言观色,方才那黑衣青年身上透出的隐约杀机可做不得假,这让他心里隐隐有了些惧意。 “好啊,咱们边吃边聊!” 范秀安压根就没提范贤安的那档子事,只是也取了筷子,随意夹了道菜吃起来。 刘知远脸上的笑意僵住,说实话他压根就没想过范秀安会来得如此之快,又是如此的突然,看范贤安那副德性,怕是早就把什么都给招了。 “范大掌柜,咱们有话不妨直说,这样僵着也没意思,是不是?” 看着范秀安一副专心吃菜的样子,刘知远忍了会儿后,还是主动开了口,他虽然是指挥佥事,可是他背后并没有什么大靠山,若是真和范秀安撕破脸,他也落不到什么好处。 “刘大人,底下的人不懂事,坏了规矩,我自会认罚。” 范秀安终于放下了筷子,朝着刘知远说道,而这时候高进忽地上前,一脚踢在范贤安的脚窝处,疼得他径直跪倒在地,接着便是腰里长刀出鞘,搁在了他的脖子上。 “老……” “你要是再敢多说一字,我就让你立马人头落地,明白了吗?” 范贤安连叫喊声都没发出,就被范秀安一把掐住下颌,直到他听明白后使劲点了点头才被松开。 “刘大人,往军粮里面掺沙土,这是大罪,我范家世代清白,绝不能在我手上污了名声,这厮是个蠢蠹,死不足惜。” 范秀安朝刘知远说道,脸上流露出的冷酷叫刘知远亦是心里冒出股寒气来,说实话当初范贤安这蠢蠹送上门来,他也没想太多,只觉得能拿到这范家的把柄,日后说不定能卖上个好价钱,并没有成心对付范秀安的意思。 “范大掌柜,本官不过是顺手为之,可没有对付你的意思?” 虽然忌惮范秀安,但刘知远亦是不会直接示弱,正所谓输人不输阵,他刘知远好歹也是神木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怎么可能被人三言两语就逼的低了头。 “我当然知道刘大人不是这个意思,要不然我也不会来拜见刘大人。” 范秀安一边说话,一边朝高进使了个眼色,然后高进便把来时带来的一大袋银两扔到了桌上。 “这里是一千两,我想这事情就到此为止,您觉得如何?刘大人!” 范秀安是商人,可以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事,刘知远贪财,他可以给钱,但是绝不能由对方狮子大开口。 一千两,听着不少,但是范家运到神木卫军仓的粮食里确实掺了沙土,范秀安只能当花钱买个教训,同时也是给刘知远留了脸面台阶,大家没必要撕破脸皮斗个你死我活。 第一百四十六章 范大掌柜的账本 一千两银子,装在袋里便是结结实实的大几十斤重,听清楚范秀安的话后,刘知远亦是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范秀安到最后还是愿意花钱消灾。 打开袋子,看着里面装得满满的银锭,刘知远的胖脸不再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假笑,而是笑得真心实意,他抓住那袋银两,费劲地放在自己脚边后,方才朝范秀安道,“范大掌柜果然是爽快人,这事情就到此为止。” “好,刘大人也是痛快人,不过请恕范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请刘大人派您这位管家陪我手下人走一趟,去您府上把入库的账本拿来,咱们平了这笔账,大家皆大欢喜可好。” 范秀安自然不可能相信刘知远空口白牙的承诺,就好比刘知远要拿那批掺入沙土的陈粮做把柄,那这账本上就必然会记得清楚,神木卫军仓里的贴条和入库手续也一应俱全。 刘知远脸上的得意在范秀安这番话后立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他很快就遮掩过去,强笑着说道,“自该如此。” “只是这军仓入库的账本,都是在卫里衙门,我府上却是没有的,范大掌柜想要,不如等明日再说如何?” 刘知远不动声色地试探道,范家这么好的把柄不试着捏死在手上,实在是太可惜了。 “刘大人,夜长梦多,我这个人最怕麻烦,咱们也不必藏着掖着,要说您府上没有军仓入库的账本,我是不信的。” 范秀安怎么可能相信刘知远的鬼话,卫所里像刘知远这等管着钱粮的,那在卫所衙门的才是假账,真正的账本只会藏在自己家里。 “范大掌柜,你看我这记性,我想起来了,我今日回府时,倒是正好把账本带回来了。” 被范秀安当面揭穿,刘知远毫无愧色,反倒是一拍脑门,好似真是他刚刚才想起来,这番解释后才唤过身后管家道,“老刘,你过来。” 刘知远一番低声耳语后,方才看向范秀安道,“范大掌柜,这账本所在乃是机密,恕我不能公之于众,不过你放心,这账本一定给你带来。” “但愿如此。” 范秀安脸色铁青,天知道刘知远一番耳语究竟和那管家说了什么,眼下他也只能信任高进了。 “阿斗,大眼,你们进来。” 高进早就猜到刘知远这种人是不会老实交易的,所以才特地带了王斗和杨大眼他们过来。 随着打开的雅间木门,刘知远看到又是两个身穿黑衣的剽悍少年进来,也不由暗骂这范秀安也太过胆小,带了这么多好手。 刘知远虽然瞧着是个肥硕的,身手稀烂,可他早年也是正经的武官出身,眼力摆在那里,范秀安带来的这三个黑衣手下,不是什么江湖路数,看他们行走的姿势和神情做派,便知道是军中出身,而且还是极为精锐悍勇的那种。 更何况这三人虽然看着年纪不大,但身上透出的那股血腥味却怎么也遮掩不了,换句话说在刘知远心里,高进三人便是那种说动刀就动刀,杀人不会有半点犹豫的狠角色。 “大眼,你在这里陪着范大掌柜,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高进留下了杨大眼陪范秀安看住刘知远,比起王斗,杨大眼处事更加灵活,也更加贼一点。 “是,二哥。” 刘知远在边上看着这一幕,一张胖脸上眯着的眼缝里闪过一丝惊讶,他本以为那高大青年是范秀安的下属,如今看起来却未必是那么回事,不过看破不说破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既然范秀安有意遮掩两人的关系,他要是揭破了那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范大掌柜,咱们喝酒。” 等高进他们离去后,刘知远朝范秀安笑了起来,什么都没做,就到手了一千两银子,这买卖做得值,而且这笔生意说不定还能继续吃下去。 …… 刚出了集香楼,高进便一把扣住了那被刘知远唤做老刘的管家,“刘管家还是坐咱们的车吧!” 高进的语气低沉,那双眼里更是泛着叫刘管家心里发毛的寒光,他被吓得头脑一片空白,就连自家老爷先前的吩咐也给忘了,直到战战兢兢上了车,才猛地意识到这一点。 王斗赶着大车出了集香楼所在的街道,不过他们方才和刘管家出来时,显得还是扎眼了些,倒是叫刘府的车夫跟了过来。 “刘管家,您怎么先出来了,老爷呢!” 停下马车的王斗,看着那车夫还有边上的一个带刀随从,笑了笑道,“刘管家在车上,刚才急着回府,倒是忘记找你们了。” 两人不疑有他,毕竟这范记商号的马车他们也是认识的,他们的车还停在集香楼的后院里,要是刘管家真急着回府,直接乘坐范记商号的马车倒也说得过去。 只不过两人刚往前走没几步,那带刀随从却猛地变了脸色,察觉到不对劲,“咱们府邸在西边,你们怎么往东……” 这带刀随从话未说完整,面前就猛地刮起了狂风,原来是王斗如同虎豹般猛地扑面而至,他的手刚握在刀柄上,整个人就好像被奔马撞到,倒飞了出去。 从雪地里爬起来,王斗看着被这番变故吓呆的车夫,嘴里念叨着,“我最讨厌聪明人了!” 看到如同恶鬼般朝自己走来的王斗,车夫吓得刚要张口,就被王斗一拳砸在脸上,然后打晕了过去。 收拾完车夫,王斗才走向那趴在雪地里没有起身的带刀随从,用麻绳把他给绑了个结实,嘴巴上也塞了布条,和车夫一块儿丢进了车里。 看着一副强人做派的高进,刘管家被吓得够呛,在集香楼的时候,他瞅着高进拔刀那时候起,就觉得这高大青年不是好惹的,果不其然这位是个狠角色。 “这位好汉爷,不知道怎么称呼?” “刘管事,贵府怎么走,还得劳您指个路?” 高进掀开了车帘,好让刘管事能看清楚前面的方向,“刘大人既然答应了范大掌柜,咱们还是快些去贵府才是。” 刘管家被高进一只手揪住脖子后面,也只能老实地指路,这时候他对于自家老爷的吩咐,实在是不怎么看好,眼前这位高大青年可是个精明的主儿,那假账本只怕未必瞒得过他,至于让府里的家丁捉人,只怕他未必能寻到机会逃出生天。 离着刘府只剩下一条街道的距离时,高进揪着刘管事回了车厢里,这时候那带刀侍卫正清醒过来,看到高进和刘管家时便挣扎起来,只是他刚没挣动几下,就被高进一刀鞘拍在后脑上再次昏了过去。 高进下手极狠,光是看的,就让刘管事觉得疼,“这位爷!” “老刘是吧,刚才刘大人和你说了什么,我不是很感兴趣,但左右无非是让你拖延时间,或是趁机通知贵府的家丁,又或是拿假账本应付我。” “我这个人向来喜欢以德服人,咱们得讲道理,范大掌柜既然给了钱,刘大人也答应下来,那是不是该把账本交给范大掌柜?” “啪!” “我看老刘你是个实诚人,待会到了贵府,咱们也别玩那些虚的把戏,你把账本拿了,咱们早点回来交差,对大家都好。” 高进说话的时候,那车夫也醒了过来,于是同样挨了他一记刀鞘。 刘管家看着口上说着要以德服人,可是手中刀鞘上却隐隐有血滴落的高进,只能呆呆地点头称是,眼前这位爷年纪不大,可这行事周密,下手也毒得很,他这把身子骨哪里经得起折腾。 很快,刘府便到了,从马车上下来时,高进站在刘管事身后,示意王斗上前敲门,不多时便有守夜的门禁子过来就着缝里问话,听到刘管家的招呼,才连忙去边上开了侧门,将高进他们迎进府里。 有着高进先前在车上的警告,刘管家哪里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便一路带着高进二人直往书房而去,路上他不是没想过要呼喊府中家丁,可是一想到那先前在街道口被高进扔到雪地里昏迷不醒的两人,他那点心思就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爷,这里便是老爷的书房。” 刘管家带着高进到了书桌前,然后指着上面几本道,“账本都在这里了!” “阿斗,你看着他。” 高进拿起几本账本翻看起来,只是看了几行后,他便放了下来,倒不是他看不懂这些账本,而是太过耗费时间和心力,而且高进始终觉得这刘管家有所隐瞒,于是便亲自在书房里搜索起来。 结果倒还真又被他找到本账本来,还是他试着敲打地砖和墙砖时找到的,当看到高进从书房墙壁上挖出那装着账本的木盒时,刘管家的脸色煞白一片,而高进看到后便晓得自己找对了。 打开那账本,上面用的都是隐喻,不过高进依稀能猜得出来,这上面记的是刘知远行贿的记录,这倒是很符合这位刘佥事的行事作风,这玩意估计便是他拿来保命用的。 “刘管家,咱们走吧,让刘大人久等可就不好了。” “这账本你不能拿。” 刘管事忽地像是条拼命的老狗一般拦住了高进,他几乎是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高进。 “不拿也成,但你得告诉我,范大掌柜要的账本是哪本?” 出乎刘管事的意料之外,高进的答复让他直接愣住了,但随即回过神的他拼命地点起头来,接着从剩下的账本里挑了一本出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炮 集香楼的雅间内,气氛诡异,范秀安有一筷没一筷地夹着菜,吃起来如同嚼蜡。 刘知远则是慢慢品着酒,他书房里账本有好几本,这里面真假只有他和老刘清楚,那个不知来路的黑衣青年,看着不过区区一介武夫罢了,能看得懂个屁? 唯一可虑的还是眼前的范秀安,那假账本未必能瞒得过他,不过他要的只是脱身罢了,给他点时间准备,假的也能变成真的,到时候这姓范的自以为平了这事,可等过上段时日,他自会叫这姓范的晓得厉害。 想到得意处,刘知远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起来,倒是让站在旁边有着监视之责的杨大眼很想一拳打上去,毕竟刘知远那双眯着的小眼睛看向他的目光让人很不舒服,好像把他当成傻子。 雅间的木门忽然间被推开了,范秀安猛地回头,然后看到了表情平静的高进,说实话他心里亦是有些担心的,实在是刘知远太过狡猾,他不太相信高进能顺利拿到账本,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刘知远颇为自得地看向门口处进来的高进他们,但很快他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因为他看到了自家管家那惨白的脸色,还有那种沮丧的神情。 “范大掌柜,幸不辱命。” 高进从怀里摸出了账本,回来的路上,他已经查看了五日前那笔入了军仓的陈粮记录,上面记录的信息很完整,几日几时范记商号是谁领队押送粮食多少送入神木卫,然后又封仓于某库,全都明白无误。 原本高进还觉得范秀安对于此事有些反应过度,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但等他真正看完这账本,才知道这刘知远的险恶用心。一般按照惯例,范记商号的这批陈粮是要下发到底下军士手中,当然这里面掺入沙土也好,倒换成发霉的粮食也好,一旦把粮食发下去了,那自然便是什么证据也无,范秀安所担心的事情也无从查起。 可偏偏这笔陈粮入库后,刘知远在上面却特意标注这笔陈粮是压库粮,以备日后不时之需。这里面能做的文章可就大了,范秀安若是不能把这笔陈粮的账给平了,日后怕是要吃大亏。 从高进手里接过账本,范秀安立马便翻了起来,这时候刘知远盯着那账本的封皮,原本眯着的双眼瞪得溜圆,脸上神情亦是变得精彩至极,起码高进从没想过有人能在那短短片刻间表情变化如此丰富。 当刘知远看向自家那位管家时,他的目光简直像是要杀人一般,要不是有高进三人在侧,只怕他立马便要咆哮起来。 刘管家苦着脸到了自家老爷跟前,书房里发生的事情他不能明着说出来,只能俯身低头耳语了几句。 “废物,混账!” 看着被刘知远一巴掌扇得半边脸都肿起来的刘管家,高进晓得他后面那句混账骂的多半是自己,这位佥事大人敛财确实有些本事,可是威胁不到他,反倒是自己知道他的把柄,没人会喜欢私底下记黑账的属下。 有些事情,不需要证据,就算只是传言,但只要足够可信,对于那些上面的大人物来说,就足以决定底下小人物的生死了。 刘知远是指挥佥事,在神木卫里算是个人物,可是如果那位指挥使真的要弄死他,也有的是办法,更何况他那本黑账记得可不仅仅是他行贿过的那些上官,便连同僚都有份。 迎着刘知远那看似凶狠,实则色厉内荏的目光,高进反倒是冷笑起来,“刘大人,咱们来日方长。” “你到底想做什么?” 刘知远已经不在乎范秀安拿到账本的事情了,自己的阴私隐秘被不知道来历的陌生人所获悉,这才是让他感到恐惧和不安的。 神木卫里,刘知远没有什么靠山,他能混得风生水起,是因为他是做脏活的那个人。哪怕朝廷不堪,地方卫所糜烂、上下捞钱,但是经手钱粮负责分肥的,往往也是风险最大的,刘知远不想当替罪羔羊,所以才记了那本黑账,为的就是万一某天,可以拿来威胁上司,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 可是现在,这本黑账被外人知道了,不需要朝廷查账又或是别的什么狗屁原因,只要这消息传出去,他刘知远怕是就要死得不明不白! 看着骤然间失态的刘知远,正看完账本上内容的范秀安不由抬头,看向了高进,难道这刘府一行,高进反倒是抓住了这刘知远的把柄。 “范大掌柜,还请行个方便,让我和刘大人单独说几句话。” 高进朝范秀安低声道,他看得出来刘知远已经方寸大乱,但同时也处在失控的边缘,那本黑账光是消息传出去,就能让刘知远性命不保,这个时候刘知远是很可能做出失去理智的疯狂举动。 “那好,我去外面等你。” 范秀安收好账本,自和杨大眼王斗还有那位刘管家一起出了雅间,只留下高进和刘知远独处。 “你究竟是谁?” 刘知远强行压住了心头涌起的各种情绪还有杀机,朝高进冷声问道,实在是事关身家性命,他就是想虚与委蛇,强挤出笑脸来也做不到。 “刘大人,你那秘密,我本不想知道。” 刘知远的那本黑账,对高进来说是意外也是惊喜,当然也有可能是祸事,只不过这个时候他也无需再隐瞒身份,毕竟事后刘知远只要全力追查,一定能查到他的身份。 “下官河口堡百户高进,见过佥事大人。” 听到高进自报家门,刘知远脸上露出了愕然和惊讶之色,但随即目光里闪过一丝阴狠,不过区区百户罢了,居然也敢掺和他和那姓范的事情,甚至还知道了他的隐秘阴私…… “高百户果然年少有为,这胆子也是大得很哪!” 听到刘知远那不阴不阳的腔调,高进笑了起来,接着便把腰里的长刀摆在了桌上,“下官胆子确实很大,佥事大人!” 看到高进横刀于自己面前,刘知远终于意识道,眼前这个百户,压根就不是卫所里他所见过的那些人,这官场上大小尊卑的规矩对此人全然不管用,别说自己一个指挥佥事,恐怕现在就是指挥使当面,也同样只是狗屁罢了。 “高百户,范大掌柜那里,账本也拿到了,你还想怎样?” “不是我想怎样,而是佥事大人你想怎样?” 高进故作姿态地叹了口气,然后自顾自地说起来,“若是换了下官,有那等秘密被外人知道,只怕是日思夜想也要杀了那人的。” “高百户,你就是为了和我说这等废话的吗?” 刘知远到底是积年的指挥佥事,私底下被人唤做笑面虎,气魄还是有一些的! “刘大人,我既然知道了你的秘密,若说我并无恶意,也绝不会以此要挟大人,想必您肯定是不信的。” 看着面前一脸诚恳的年轻百户,刘知远自是连对方的半个字也不信,以己度人,若是换了他处在对方的位置,必定是要狠狠的搜刮才是。 有些吃力的拿起脚边那袋银钱扔在桌上,刘知远方才开口道,“这一千两便算是封口费如何?” “既然刘大人不信下官所言,那为了取信大人,下官也只能有所求了!” 高进轻轻叹道,然后在刘知远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时,将那一千两推了回去,“下官所求者,并非银钱,若是大人能帮下官达成所愿,下官另有心意奉上。” 看着被推回来的那袋银钱,刘知远的脸色略微好看了些,他看得出这高进和范秀安虽然同行,但并非一路人,“你有何所愿,说来听听?” “大人应该知道,下官刚刚接任河口堡百户,麾下军备废弛,而下官颇好火器,所以想请大人从卫里武库卖些火炮于下官,下官不胜感激!” 刘知远听到火炮时,饶是他胆子够大,也不由被吓了一跳,这些年总兵府和河套蒙古连年征战,神木卫里自然囤了不少火器,虽说这其中过半都不堪使用,尤其是鸟铳还不如烧火棍好使,可是这火炮情况却比鸟铳好上不少。 除了总兵府奢遮,能拿出和鞑子骑兵拼杀的家丁马队,底下卫所出征,和鞑子大军对垒,还是得靠火炮压住阵脚,所以在这火炮上,卫里还算看管身严。 高进一个地方百户,居然想要搞火炮去装备麾下,刘知远的第一反应就是玩笑,“高百户,你要火炮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要造反吗?” “大人说笑了,下官家中自有和鞑子的生意往来,想来大人也清楚鞑子秉性畏强欺弱,下官这生意要做大,赚更多的钱,这武力必不可缺,所以才想弄几门火炮装点门面。” 高进回答道,当然他给的理由也不算是骗人,河口堡也好,古北寨也罢,他如今麾下人手还是有些捉襟见肘,可是如果能搞到一批立刻就能用的火炮,对他来说便是极大的助力。 刘知远有些吃不准高进的真实意图,这时候他已然想起了高进的身份,这个河口堡的百户,可不就是指挥使也提过的那个高家小子么,据说和总兵府也有些关系,一时间他陷入了沉思。 第一百四十八章 知道什么是好的 见刘知远想得出神,高进也不去打扰,从刘知远这指挥佥事那里弄火炮,也是他临时起意。谁让刘知远那本黑账被他找了出来,他不做点什么,刘知远反倒会疑神疑鬼,倒不如像现在这样,索性把这当成一笔交易。 对于火器的渴求,高进是摆在第一位的,他并不是唯武器论者,只是河口堡和古北寨的城防若是能有火炮上墙,会让他放心许多,他在素囊部那边的交易,都是需要他亲自带队去的,更何况等冬天过了,骆驼城那边消息传开,古北寨那里怕是会惹来大群的马贼和其他势力的觊觎。 这都需要他使用强硬的武力去回应,没有比鸟铳加火炮能更快形成战斗力的方式了。 范秀安虽然说他能搞来火炮,但是高进不能把所有的指望都放在一个人身上,自己能造铳造炮那自然是最好,可是时间紧迫,火炮也好鸟铳也罢,哪怕比弓箭好训练,但也不是拿到手就能使得好的。 比起范秀安那里,眼前刘知远反倒是获取火炮最快的渠道,高进想到这里,却是开始回想戚爷爷的兵书里关于火炮的内容,实在是大明朝的火炮五花八门,花样太多。 “你想要火炮,倒不是不行,不过这价格吗?” 刘知远缓缓开了口,他刚才已经想了个清楚明白,记黑账这种事情,不是他把账本给销毁就能算了的,正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高进只要把消息透露出去,他的性命只怕难保。 除非能杀了这姓高的,不过这样的念头,刘知远也就想想罢了,关于这个高进的流言不少,但是高阎罗的名头传得最广,他可不想以身犯险。所以最妥当的方式莫过于他也有高进的把柄,所以卖些火炮出去倒也无妨,毕竟一个地方百户私自持有火炮也是大罪。 想通了的刘远,贪婪的本性又占了上风,神木卫里囤积的各种火炮不少,正好先前总兵府那场“大战”让他可以合情合理地从账本上销掉一批,然后堆在库房里,等到下回朝廷下拨火器的铸造银时,可以直接冲抵。现在既然高进开口,便从里面拿出些来卖,当然这价格是绝不能按着朝廷的铸造价给,起码翻个一番才行。 “刘大人,这价格好商量,只是需不能拿那些破烂货来敷衍。” 对于价格,高进没放在心上,他需要的是虎蹲炮和佛郎机炮那样的轻型火炮,至于大将军炮、大神铳、神火飞鸦、毒火炮那些大家伙,他压根就不需要,更何况边地堡寨城头上摆几门虎蹲炮也说得过去,但你要是拉出门几千斤重的神威大将军,那就是惊悚了。 “要好货也成,价格还得翻倍。” 神木卫里囤积的那些火炮数量不少,当然这里面真正好用的就得好好挑拣才行,刘知远自然是不会放过这种敛财的机会。 高进不想和刘知远撕破脸,所以哪怕刘知远贪得无厌,但他还是没有还价,只是道,“翻倍没有问题,只是刘大人若是再加价,下官便只能转而求其他以安大人之心了。” “你放心,这个价你也不亏,火炮这东西,造的不好的容易炸膛,咱们卫里的火炮,四五门里头也就一门好使。” 想到压库房里的那些火炮又能换成白花花的银子,刘知远心情好了许多,尤其是从这姓高的手上能狠刮一笔,就更让他高兴了。 口头上达成协议后,高进自然没和刘知远继续谈下去,外面范秀安可还等着平账,而他也打算趁这个机会,一并把火炮的事情给办妥,刘知远这种人的节操实在是不可信。 当高进打开雅间大门后,范秀安看到的便是心情大好复又吃喝起来的刘知远,虽说不知道高进和刘知远谈了些什么,但范秀安也不打算继续拖延,直接朝刘知远道,“刘大人,这账本我看过了,您看要不咱们连夜就把这事情给办了如何?” 要彻底解决隐患,不是把账本给改了那么简单,要么刘知远直接把那批入库贴了封条的存粮给发了,要么就是换一批没问题的粮食进去,但是这都需要刘知远配合。 对于刘知远的节操,范秀安同样信不过,未免夜长梦多,还是趁着刘知远在他们控制下,把事情办妥了再说。 “范大掌柜放心,本官既然收了你的钱,自然不会为难你。” 刘知远主动站了起来,既然账本都到了范秀安手上,他也没必要继续拖延下去,早点办完这些破事,他也好回府休息。 出了集香楼,刘知远自上了范秀安的马车,然后由着高进一行护送他往神木卫的军仓所在去了,到了那门口时,刘知远果然老老实实没有耍任何花招,一行人顺顺当当地到了那存放粮食的库房前。 这时候得了消息的仓大使自赶了过来,刘知远管着卫中钱粮,但这库房具体管事的乃是仓大使,范记商号先前送来的那批陈粮有问题,刘知远瞒得了其他人,却是瞒不过这位仓大使。 “大人,您怎么来了,怎地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好叫小人前去迎接。” 仓大使姓黄名安,同样长得肥头大耳,细看和那刘知远还有几分像,他算得上是刘知远在神木卫里的心腹,因此尽管只是一个个区区不入流的仓大使,这捞取的好处却比那些镇抚都不差多少。 “把这些封条都撕了吧!” 当着范秀安的面,刘知远让那黄安指挥守仓的兵丁把入库存放的封条全给撕了,接着又给了出入军仓的腰牌,由得范秀安派人去外城调运粮食来替换里面被掺入沙土的陈粮。 “高兄,还请你在这里陪着刘大人,我自回去使人运粮过来。” 这时候已过子时,范秀安想着要在天亮前解决这事情,决定亲自回趟货栈然后押送粮食过来调换,他实在是被坑惨了,眼下谁都信不过。 “范兄自去,我正好陪刘大人四处看看。” 高进点头道,然后拉过王斗在他耳边吩咐几句,自让他陪着范秀安回外城。 “刘大人,这人就交给你处置了。” 范秀安走前,倒是把范贤安扔给了刘知远,他说过不杀范贤安,这样也算守信了。 “刘大人,您可要救我啊!” 看到范秀安离开,把自己交给刘知远,范贤安立马跪在地上,只是他刚开了口,刘知远却是猛地拔刀,一刀搠进范贤安的胸膛骂道,“真是晦气,遇到你这没用的废物,本官的运道真是差透了。” “拉下去喂狗!” 想到今晚的遭遇,刘知远把气都出到了范贤安头上,要不是这个蠢货,连遮掩都做不好,叫范秀安那么快就杀了个回马枪,还带了高进这大虫,他岂会那般狼狈,还落了把柄在别人手里。 被溅了一身血的黄安是认得范贤安的,他记得今晚可不是这位范记商号的掌柜宴请刘知远这位上官,怎么这转眼间说杀就杀,尽管心中充满疑虑,可他还是连忙抹去脸上血迹道,“是,大人,小的这就去办。” 刘知远看着是个长得和气生财的胖大汉子,但是黄安却很清楚这位上官隐藏在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下的性情有多凶残,这仓库重地自然是养了狗的,刘知远说拉下去喂狗,那便是真的喂狗。 唤来两个兵丁把范贤安的尸首拖下去后,黄安自到了刘知远跟前道,“大人,这外面夜凉,不如去小人那儿坐坐,小人命厨子准备些酒菜。” “不必麻烦,本官吃饱了过来的,你去把火器房的库门开了,本官要过去查看一下。” 虽然身边只高进和他身边那大眼随从一人,但刘知远依然不敢冒险去赌,手下有人能把他从高进手上救出来,要知道离开集香楼时,这高阎罗可是使了快刀,叫他知道厉害的。 黄安心中越发奇怪,但仍旧是听话的在前带路,领着高进他们到了火器房,看到四周摆了存满水的大缸,又有一队士兵把守,高进心中多了些期待,这神木卫里对火器的看管可比神木堡那里强多了。 黄安打开库门,高进跟在刘知远身后进了火器房,随着点亮的壁灯,高进看清楚了四周摆放的各式火器,这里面大多数火器都装在战车上,例如神火飞鸦、大神铳之类,这火器房里四周摆放了石灰用来吸收潮气,所以显得颇为干燥。 对于那些花里胡哨的火器,什么千机箭、神火飞鸦、火流星之类,高进压根就懒得听刘知远介绍,这些玩意都是装填耗时颇久,而且射程近准头都差的东西,属于边军历来喜欢的所谓“快铳。”用在战车上,和敌军接触的时候,就是一次性的火力乱射,场面足够唬人,但是实战远远不如虎蹲炮和佛郎机炮实用。 只不过走了一圈,高进看到的虎蹲炮和佛郎机炮却没有多少数量,加起来也就五十门不到,其中虎蹲炮只有十门。 “高百户,这虎蹲炮也好,佛郎机炮也好,东西是不错,可是却需要好炮手来使,才能打得准。” 见高进只盯着虎蹲炮和佛朗机炮,刘知远不由大皱眉头,这虎蹲炮和佛郎机炮数量不算多,这能卖出多少去,于是不由在旁边道。 第一百四十九章 小武官大心思 虎蹲炮也好,佛郎机炮也好,《练兵纪实》里都有操炮的训练图和步骤,高进也都记得。 可知道是一回事,实操又是另外一回事,高进清楚刘知远的意思,虎蹲炮和佛郎机炮再好,也需要熟练的炮手来使用,不像神火飞鸦、火龙出水、大神铳之类,直接点了就是,反正就是一次性的火力。 可是正因为熟读戚爷爷的兵书,高进才清楚当年戚爷爷镇守蓟辽时,边军喜欢使用的那些“快铳”类型的一次性火炮火器,有多么坑,放远了打不准没威力,放近了那就是一窝蜂乱射,虽然看着场面唬人,但是还不如鸟铳形成密集火力好使。 这虎蹲炮和佛郎机炮都是需要熟练炮手才能发挥作用的轻型野战炮,不但能拿来守城,也极适合野战充当远程火力。 “刘大人,这些虎蹲炮和佛郎机炮里,有多少可用?” “这批佛朗机炮里,能用的大概能有十来门,至于虎蹲炮,差不多能有个五门好使。” 见高进还真就只盯着虎蹲炮和佛郎机炮,刘知远也没有办法,只是给了个模糊数字,要说这虎蹲炮和佛郎机炮,虽然好使,但是却吃炮手,可偏偏这卫所自铸的炮,质量参差不齐,一旦炸膛,炮手轻则受伤,重则致残毙命。这一批的虎蹲炮和佛朗机炮就只能堆在这里吃灰,反正神木卫这几年出兵,也就是营兵出去跟着给总兵府吆喝扬威,轻装上阵逃命也方便,就是炮营也不愿带这些家伙上战场,宁可带那些一次性的火器,反正点了引线全部放完就是。 “起码得打得到两百步以上……” 高进给出了自己的要求,制作精良的虎蹲炮能打三百步以上距离,可那是戚家军自造的,对于眼前这批神木卫自铸的货,能打两百步以上距离就算好的了。 “高百户,这还得试炮,那可是要加钱的啊!” 刘知远吃定高进要这批炮,却是摇头晃脑地说道,而且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试炮有风险,本官还得托关系,才能找到炮手来帮你试炮,人家冒着性命之危,这安家费总得给吧!” “再说,这万一要是炸膛了,非是战时损毁,本官亦是要担责的。” 听着刘知远在那里一本正经地说着加钱的理由,高进眉头紧皱,他发现自己当真不是这胖佥事的对手,因为对方说得不是没道理,而最关键的是他等不起。范秀安一会儿带人过来换粮,高进本来就想得是趁这当口直接把这批火炮给带走,省的夜长梦多,生出些事端来。 “刘大人,你开个价吧,那十五门炮多少钱?” 高进不打算和刘知远继续讨价还价,因为那没有意义,拿下这批火炮,他自己想办法找炮手试炮或是匠户来甄别,只要能用就行。 “高百户果然豪爽,那便一口价五百两。” 刘知远心里盘算了下,给了个价格出来,叫边上随行的黄安也不由暗自咋舌,他是仓大使,当然晓得这批虎蹲炮和佛郎机炮的价格,那虎蹲炮一门造价也就十多两,至于那佛郎机炮,则是要看大小,不过最贵的也就二十两不到。 十五门虎蹲炮和佛郎机炮,能值个二百两银子就是顶天了,更何况这里面怕是还有几门不好使的。高进自然知道五百两这个价格的确是贵,可指望范秀安为他弄来批火炮,还不知道要等多久,他宁可多花点钱早些落袋为安才好。 “五百两没问题,但是需得给我配齐火药铅子等物。” 高进答应了下来,但是也要齐了这火炮所需的火药铅子这类的消耗品,刘知远自是一口答应下来,反正火药铅子库房里存了不少,当然高进要的数量巨大,刘知远最后又是硬生生提了一百两的价格。 …… “二哥,钱我带来了。” 范秀安回来的时候,王斗自带了留在范记商号的伙伴们一同过来,另外还带上了此趟出行剩下的全部银钱。 “刘大人,六百两全在这儿,你要不点点。” “高百户果然痛快!” 银钱当面,哪怕先前已经收了范秀安一千两,可刘知远依旧显得欲壑难填,他打开袋子,手里抓着那些银锭和碎银,看着它们从指尖滑落,脸上露出了陶醉的神情。 “黄安,去准备一车火药铅子,再安排辆空车过来。” “是,大人。” 对于倒卖虎蹲炮和佛郎机炮,黄安虽然吃惊,但也没奇怪到哪里去,刘知远这位上官性子极贪,只要给足了银钱,就没他不敢卖的。 “二哥,怎么又来买炮了,而且这也太贵了。” 先前被高进吩咐留在范记商号的陈升也来了,他不知道到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高进这一下又是六百两花出去,实在是叫他心疼,他甚至都能想到等回到河口堡,木兰找他算账的场面,谁叫他当初答应木兰,要看着二哥,不让二哥乱花钱。 “这钱不得不花,阿升!” 高进拍了拍陈升的肩膀,接着拉他到了一架虎蹲炮面前,“这虎蹲炮你也知道,戚爷爷首造,打得够远,威力也大,关键是不笨重,带着行军也方便。” “你想想,等来年开春咱们出塞,带上这几门虎蹲炮,就是遇到数倍的鞑子马队,也没啥好怕的。” 陈升觉得高进这位二哥总有理由能说服他,至少他现在已经觉得那管子又粗又黑的虎蹲炮怎么也和乱花钱搭不上边,就是价有些高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刘知远虽然为人贪鄙,但这等信誉还是有的,他甚至直接让黄安把空车拉进了火器房,让高进他们把五门虎蹲炮和十门佛郎机炮都装上了车。 “这分量不算太沉。” 直接拎着尊虎蹲炮的王斗自言自语起来,见识过鸟铳的威力后,他对于火器也感了些兴趣,知道这虎蹲炮胜在轻巧灵活,差不多四十多斤的样子,就是不用畜力,也能带着行走。 很快,十五门虎蹲炮和佛郎机炮都被装上了车,火器房外更是停了辆装满火药桶还有铅子的大车。 “刘大人,还得麻烦您陪我一道出趟城。” 高进并没有因为刘知远的举动而放松警惕,如今那两辆车上装了火炮和火药,他怎么敢放刘知远离开,只有等这批火器运回河口堡,他才能真正放心下来。 刘知远晓得,要对付高进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所以他想通以后,表面上显得极为合作,不过心里面却是想着等脱困以后,一定要找人试试高进的成色,当然若是能就此除掉高进那就更好。 天将黎明前,范秀安带来的人马总算是将军仓里掺入沙土的陈粮全都换成了好粮食,然后他才松了口气,让刘知远重新封仓入库,贴上封条。 出城时,看着队伍里多出来的两辆大车,再加上同行的刘知远,范秀安便晓得高进怕是从刘知远手里搞到了想要的东西。 “高兄,果然好手段!” 一路无惊无险地出了内城,范秀安朝高进叹服道,他倒是没想到高进居然能从刘知远那里弄来一批火炮。 先前范秀安曾说能为高进带去火炮也不全是虚言,范家起家是粮商,可到了如今所做的生意却不止是粮食,尤其是和卫所涉及的军械等物资,范记商号手底下也是有着一批打铁铺和作坊,像是虎蹲炮和佛朗机炮都能造出来。 自打前朝嘉靖末年开始,朝廷慢慢允许边镇卫所自行打造军械,这便成了上下军将们捞钱的大头,一般像火器这样的重要军械,卫所初时还只是让下属的匠户们打造,可是到后来从物料到工钱都克扣得太狠,匠户们打出来的火器自然成了只能听个响的。 这十多年,边地卫所索性也跟范记商号这样的商户下火器订单,这价格上虽然一样,但是像范记商号这样的大商号,在物料这块上不像卫所那样还要再盘剥,所以打出的火器质量反倒比卫所的匠户们还强上些,于是最近几年就连虎蹲炮、佛郎机炮这类的大炮都放开了。 “这次也是借了范兄的东风。” 高进也不隐瞒,将他和刘知远的交易说给了范秀安听,反正刘知远这里是一锤子买卖,拿下这批火炮,不知道要过多久才打交道了。 “既然如此,那等我回绥德州,我便再送高兄五门虎蹲炮。” 见高进喜欢虎蹲炮,范秀安开口保证道,五门虎蹲炮而已,只要高进敢用,他就敢给。范家给神木东路好几个卫所打造军械,这大炮的数量虽有定额,但是几家工坊东凑一门,西凑一门,只要高进这边拿到手不张扬来路,任谁都查不出来。 “那就谢过范兄了。” 比起从刘知远那里弄来的货色,高进自然更相信范秀安能给的虎蹲炮,只不过他很清楚,从外人那里购买火炮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不过眼下立马能有个七八门虎蹲炮用于野战,剩下那些佛郎机炮用来守城,倒也够用了。 第一百五十章 边镇如市集 “这些拿去,今晚的事情,我不想有谁在外面乱传。” 看着侍立在边上的黄安,刘知远的神情冰冷,让身边的管家老刘取了两百两拿了出来。 “大人放心,小人知道。” 接过那两百两,黄安脸上满是喜色,今晚仓里值守的军士不多,五十两便足以打发,剩下的全都归他,也是笔不小的收入。 这时天光将亮,刘知远走出仓营所在时,刘府里的家丁已经在外等候多时,被高进挟持过后,刘知远对自己的安全上心许多,他决定以后不管去哪儿,身边都要带上一队家丁。 “老爷,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老刘苦着脸唤了一声,他的脸还肿了半边,刘知远在集香楼打的那巴掌可不轻。 “你立马派人去范记商号周围盯着,弄清楚那姓高的这回带了多少人,对方若有动静便立马回府禀报。” 想到高进,刘知远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可不会就这样算了,能守住秘密的只有死人,他在神木卫盘踞佥事之位多年,虽说不具体掌军,可是这人脉关系却经营得极深极广,自家府里的家丁对付不了姓高的,可这神木县里有的是人能对付。 “对了,还有你等会儿亲自去趟卫癞子家里,就说我有活给他,让他把人给召集齐了,不要出了差错。” “是,老爷。” 老刘应了声,然后自从后面跟着的家丁里挑了两个机灵的,吩咐他们去范记商号四周打听消息去。他知道自家老爷动了杀心,那卫癞子是神木县里最大的无赖头子,外城里的赌档娼馆都得给他交份子钱,手下几十号亡命徒,还勾连着县外的贼匪,就是县衙里的快班捕头都不愿招惹他。 刘知远又留了三百两给老刘,那卫癞子虽然是给他干脏活的,但是这种人不给足好处,是不会老实出力的,反正这钱是那姓高的,正好用来买他的命。 …… 范记商号的货栈内,掀开大车上的油布,看着那一座座炮身乌黑的虎蹲炮和佛郎机炮,陈升他们都是极为振奋,在刘循府中试过那鲁密铳之后,大家对火器的印象都大为改观,这火炮听说威力更甚,像是王斗杨大眼这等性急之人,都是恨不得能立刻打上几炮试试威力。 李二狗他们那队家丁也是围了过来,这大炮他们也就是在说书人口中听过,像是河口堡这样的边地堡寨,哪里装备得起这虎蹲炮和佛朗机炮。 “这玩意打出去能一炮轰烂城墙?” “那说书人嘴里的也能信,我听说这东西只能当号炮听个响!” 听着底下众人传来的议论声,高进也知道其实这年头火炮的威力没那么大,尤其是大明朝因为官军孱弱,没有步兵的掩护,炮队基本上就是一轮放完便再没有作为了,没法提供持续的火力。 这些年榆林镇能按着河套蒙古打,主要还是因为鄂尔多斯部分裂后各部衰弱,这延绥总兵府前后两任主人又都是能打的将主,手下家丁马队凶悍,以至于这陕北边塞一带大家对火器很是不屑,觉得不如长箭大弓。 “这批火炮能不能用,还得回去找人试试,你们就别想着在这试炮了。” 高进朝王斗杨大眼他们说道,因为这两货还真想亲自操弄一番试试炮,这才打消了两人跃跃欲试的念头。 “大家伙都打起精神来,把东西都收拾好,咱们回家。” 高进可不打算在神木县逗留,眼下天色已亮,外城的城门也该开了,有范记商号的关系在,他们要出城也方便得很,那刘知远昨晚吃了亏,观其人品性,也不是什么大度之人。 眼下火炮到手,高进自然想着赶紧回家,在这关墙里,除了河口堡,其他哪儿都不能让他有安全感,尤其是这神木县里,哪怕卫所再糜烂,但神木卫依然是他现在无法力敌的庞然大物。 高进他们这边的动静,很快便叫范秀安晓得,他立马放下手头事情,匆匆忙忙地就赶过来了,看到高进一行已然装备齐整,随时都能出发的样子,不由上前道,“高兄,怎么不休息下,走得这般急。” 昨晚上,高进可是从始至终都没合过眼,在范秀安想来怎么也该休息个半日再走不迟。 “范兄,刘知远可不是什么大度之人,我终究是神木卫治下,留在这里,只怕夜长梦多,所以才急着回去。” “骆驼城那儿,范兄你何时准备妥当,只需派人知会一声,我自会前往。” 神木县这里的事情解决,高进和范秀安之间也算是有了患难交情,所以便把话直说了。 “行,那高兄此去小心,至于其他粮草物资,等我收拾了这里后,便会派人送往河口堡。” “那就多谢范兄了。” 高进朝范秀安抱拳谢道,说起来范秀安这次请他帮忙的代价不小,价值数千两的粮草物资让他接下来一年都不必再为河口堡上下的吃穿用度发愁,当然范秀安的付出他也自有回报,开春之后,等他组建商队出塞,不但会帮范秀安销货,同时也会为他带去矿盐。 “阿勇,你代我去送送高兄。” 范秀安唤过了范勇,高进他们要出城,这车队所携的物资不少,他让范勇前去,也是拿范记商号的牌子,免得守城的冲撞了高进他们。 “是,老爷。” 范勇应了一声,不过随即又在范秀安耳边低语几句,昨晚他没跟着范秀安,而是和神木堡的老掌柜一起重新掌控了这边商号上下。 刘知远派了家丁在范记商号四周打探高进他们的消息,自然没瞒得过商号里面,眼下范勇就将这消息禀告给了范秀安。 “高兄,这货栈外面有人窥伺,你们可要乔庄打扮一番再出城。” 高进一行不过三十余人,虽然家丁精锐,伴当剽悍,可是范秀安也晓得像是刘知远这样的一旦发了狠,这能动用的人手也不会少,生怕高进会吃亏,于是便有意让高进扮做范记商号的伙计出城。 “范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乔装打扮倒是不必。” 高进知道刘知远会找他麻烦,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盯上了,不过那刘知远只要不调动神木卫的兵马,他就没什么好怕的,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出城为上,到了城外,白雪皑皑,就是出动大军他也不怕。 “好,那我就祝高兄此去一路顺风。” 范秀安也是果决之辈,当即便让范勇陪着高进一块出城,另外则是让货栈里的打手出门将刘知远派来窥伺的家丁给抓起来揍了一顿。 …… “你们做什么,我们是刘府的人……” 看到范记商号的货栈大门洞开,那穿着黑衣的一行人赶着车队浩浩荡荡地离开,被派来监视动静的两个刘府家丁本待要立刻回府禀报,却怎料到居然被范记商号的人给围住了。 “什么刘府不刘府的,爷只知道大老爷有赏,打你们一顿,便有十两好拿。” 范记商号的打手头子狞笑着说道,接着大手一挥,然后五六个手下便争先恐后地上前揪住那两名刘府家丁毒打起来,十两银子就算头儿拿大头,可剩下的也能叫他们去城里的酒肆娼馆好好痛快一下了。 “下手别太重,别伤着他们喽!” 打手头子在一旁指使着,那两名刘府家丁被打得抱头蜷缩在地上,过了良久那劈头盖脸的拳脚才没了动静,等他们爬起来时,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两人看着趾高气昂离开的范记商号的打手们,只能互相扶着一瘸一拐地朝自家府里去,只盼着老爷能为他们做主了。 …… 卫癞子的宅院在外城,哪怕他也是脚一跺,能叫神木县抖一抖的人物,可是在那些大人物眼里,他仍旧只是个小角色,想到用他了,便拿他用一用,没有用了,便一脚踢开。 老刘到卫癞子大宅时,这位神木县里有名的大侠还没有起来,不过在报上刘府的名号后,不多时老刘便见到了这喜欢旁人称他为卫大侠的卫癞子。 卫癞子是个身材削瘦矮小的中年汉子,长相也颇为寒碜,不过他这个人心狠手辣,早年刚在街头厮混的时候,在一众混混里便以果勇闻名,便是因为他敢下死手,所以人人畏惧。 到后来这卫癞子手上赚了那逼良为娼、放贷破家的脏银后,因为出手够大方,能招揽亡命徒为他效力,在这神木县周边绿林道上搏了个仗义疏财、义薄云天的名声。 “见过刘管事,不知刘管事找我,可是佥事大人……” 在神木县里,卫癞子凶名昭著,不过那是对平头百姓而言,可面对刘知远这等神木卫的大人物,他自是卑躬屈膝的小人物。 “卫三爷,老爷确实有活给你,你这里方便说话么?” 看着卫癞子身后几个随从,老刘将那袋银钱放在了桌上,听到里面银钱碰撞的声音,卫癞子眯了眯眼,然后便朝身边手下们道,“你们都下去。” 态度恭敬归恭敬,可是要让卫癞子出死力干脏活,那没钱是万万不能的,眼下这桌上的那袋银钱怎么着也得有个二三百两,就不由得卫癞子不动心了,毕竟他这包娼庇赌,逼得人家破人亡,一年也就搜刮个千把两,这吃穿用度,还要给手下兄弟们发银,一年到头剩不了几个钱。 第一百五十一章 在路上 “废物,没用的东西,连个人都看不住,我要你们何用?” 刘府里,看着两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家丁回府禀报,刘知远气极,那高进小儿出了城,外面大雪封道,白茫茫一片,卫癞子就算带人出城,也未必追得上了。 “给我拖下去打。” 没地方撒气的刘知远让人把两个家丁拖下去抽起了鞭子,直到打得昏死过去方才作罢,不过这时候,老刘亦是带着卫癞子过来了。 “小人见过佥事大人。” 见到刘知远时,卫癞子低头顺目,哪有半分在外城时的威风霸气,倒像是个老实巴交的种田汉。 “我问你,若是有人早上出城,你可还能带人截住他们?” 卫癞子抬头看了眼怒气未消的刘知远,稍微犹豫了下后才答道,“若是能知道对方所去的方向,或许还能半道截住。” 卫癞子没把话说得太满,他手下那些亡命徒可比官兵强得多,只要有银子,便是再大的风雪也敢去,只是这大雪封道,他手下又没有擅长追踪行迹之人,所以也不敢保证能截住人。 “我要你去截杀的乃是范记商号的商队,他们去往的方向是河口堡,人数大约三十多,队伍里携带的粮草货物不少,全都归你们,我只要你把人都给我杀了,一个都不能剩。” 刘知远看向卫癞子,那张胖脸上满是杀机,他没有把高进的底细透给卫癞子,实在是最近这段时间高进那高阎罗的名头不小,他怕卫癞子未必敢去招惹那种凶人,换成范记商号就不同了,卫癞子还是敢下手的。 卫癞子给刘知远干脏活也不是一次两次,晓得这位佥事大人向来小气,难得这回出手这么大方,也不知道那范记商号是如何得罪这位老爷的。 “大人放心,既然知道他们的去处,小人这就带人出城。” “你也莫要太过大意,那三十多人都是范记商号的老手,里面不乏能打的,多带些人,他们押送的货物足够你和你城外那些兄弟分的。” 想到高进的凶名,刘知远还是提醒了一声,他可不希望卫癞子大大咧咧只带几十号人出城,别到时候反被高进所杀,卫癞子在城外自有那些所谓绿林好汉的兄弟,虽说只是些盘踞山林的贼匪,但是人多势众总能把那高进给拿下了。 尽管觉得刘知远有所隐瞒,不过想想那范记商号那出城的商队里就算个个能打,也就三十多人,卫癞子自觉没什么好怕的,不过他仍旧是朝刘知远郑重答道,“小人知道了。” “老爷,那高进不是普通人,这不和卫癞子说清楚,怕是……” 等卫癞子走后,老刘有些犹豫,那高阎罗的名头可大,据说在塞外杀马贼如割草,是百人敌,卫癞子那伙人说穿了,也就是一群贼匪,当真能截杀那高阎罗。 “怕是什么,我要是和他交了底,这癞子只怕到时候出城晃几圈就回来糊弄我交差,眼下这般,等他和那姓高的见面交手,他就是想不出死力都不行。” 刘知远冷笑起来,卫癞子能杀了高进自是最好,要是杀不了,这高进难不成还敢来城里找他麻烦不成。 …… “兄弟们,咱们这趟出城是有大买卖,虽说有些风险,可对方乃是携带财货的肥羊。” 卫家大宅里,被召集齐了的五十多号亡命徒站在雪地里,个个都盯着卫癞子手边木盘里叠着的银钱,这一眼望去怕是得有小二百两。 和官军开拔一样,这大风雪天的,卫癞子要手下这些亡命徒出城截杀商队,自然也要用银钱重赏激励,不然谁愿意和他顶着风雪去杀人越货。 “这些钱,等会先发下去与大家,等咱们把事办成了,再和兄弟们分了财货,一起快活。” “都听卫爷的!” 底下那些亡命徒里,被卫癞子倚为心腹的几个小头目带头喊了起来,接着便上前抓了银钱,自分给手下的人。 不多时钱就分完,卫癞子没急着带队伍出发,既然对方是商队,携带货物,想必这速度也快不起来,他先派了手下去城外通知几伙和他相熟的贼匪,对方有马队,正好先让他们往河口堡的方向探路,若是能找到那范记商号的商队行踪便再好不过。 …… 过了午后,风雪渐消,出城后在附近寻了处偏僻地方扎营的高进,从帐篷里钻出来后,伸了个懒腰,天明时他和范秀安说急着出城,可方一出城,便绕道来了这处和河口堡方向背道相驰的地方休息。 从地上捧了把雪搓在脸上,高进只觉得精神一震,然后才看向同样出帐的陈升问道,“阿升,什么时辰了?” “午时已过,二哥,咱们接下来做什么?” 说实话,陈升到现在也没弄明白高进的心思,不是说急着回家,可出了城以后反倒是绕路休息了半天,也就是高进威望在那里,大家都信服高进,才没有疑问,只是觉得高进这样做必有道理。 “那就得看二狗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了?” 听着高进的话,陈升才想起来,上午扎营后,高进确实好像派了李二狗换了衣装离开营地,也不知道是去哪儿了。 “阿升,把大家都召集起来,我有话和大家说。” 随着高进的命令,只一会儿功夫,众人便聚在了营地中央,这时候风雪已停,负责值守的家丁们烧了煤炉,炖好了肉干小米粥,还有烤过的锅盔。 等到一群伙伴们都吃过后,高进方才放下碗道,“大家都吃饱了吧,可有力气杀贼?” “吃饱了,二哥,咱们去哪里杀贼?” 众人里,王斗第一个答道,他是最好武的性子,自打从古北寨回了河口堡,有些日子没和人厮杀,他最是手痒不过,不独他如此,便是其他人也是一样,此时听到高进的话,个个都精神振奋起来。 “那批火炮不好拿,可烫手得很,有些首尾需得处理,阿升,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在出城后来此休息吗?” 高进看向陈升,伙伴里就属陈升最肯用脑子,他现在自是将他的盘算告诉陈升和众人,“为了这批火炮,二哥我可是得罪了神木卫里的刘佥事,昨晚你们也都是见过的,不过他不敢在城里找我们的麻烦,我料他若是不死心,必定会在城外安排人手对付咱们。” 昨晚,陈升他们也都是陪着范秀安去了神木卫的仓库所在,亲自运回了那批虎蹲炮和佛郎机炮,只不过当时大家看高进和那位刘佥事有说有笑的,不像是结了仇,所以都没有在意,就是陪着高进去了趟刘府的王斗也没想过那里面的弯绕,他还以为那刘知远只是和范秀安结了仇怨。 陈升听到这里,便明白了大半,看到高进那鼓励的目光,他接话道,“本来咱们出城,若是直接往河口堡去,这带了货物,积雪又深,速度快不起来,难免会被对方追上,到时候他们在暗,我们在明,真要动起手来难免吃亏!” “可二哥领着我们出城后在这里休息,将养精神,又让二狗他们去城门处打探消息,若是对方有大股人马出城,那便是咱们在暗,他们在明,咱们从猎物变成了猎人。” 说到这里,陈升自然清楚高进派李二狗几人去了何处,说起来昨晚李二狗他们这队家丁并没有跟他们去神木卫的驻地,休息得极好,这半天停下来守卫营地,体力亦是充足得很。 “原来如此,二哥果然神机妙算!” 杨大眼嚷嚷了起来,这时候其他人亦是纷纷跟着附和,虽然高进也是每晚抽空就和他们讲《纪效新书》和《练兵纪实》,可他们都是从小被当成悍卒培养,武艺自然是没得说,可是却没有用脑的习惯,更喜欢听从号令,而不是去主动思考。 “这算什么神机妙算,只是多想多虑罢了,大眼,阿斗,还有大家伙,你们都要和阿升多学学,遇事多思,以后咱们河口堡只会越来越强大,大家不能一直都当个厮杀汉,终归是要带兵打仗的。” 看着底下嬉笑的同伴,高进脸上的神情郑重,他最信得过的就是身边这群兄弟,可是除去陈升他们几人外,大家都似乎习惯了听他号令,而不愿意自己动脑去分析事情,可以像陈升那样,他只说个头,便能想到后面的种种情形。 听到高进这番言语,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重,众人脸上的笑意收敛,尤其是被高进点了名字的王斗和杨大眼更是惭愧,他们平时里最爱和陈升比,自觉不差陈升多少,可偏偏二哥最看重陈升,让他们心里俱是有些不服。 可是眼下,听着二哥和陈升那番对答,他们才晓得自己比起陈升来差在哪里,是啊,就像二哥说的,河口堡以后只会越来越强,那鲁密铳的威力大家也都见到了,他们再骁勇善战,被打准了也就是一枪的事情! “二哥,咱们知道了,以后一定会多和升哥请教。” 王斗开了口,而他这句升哥也让陈升面色变了,他想不到一直都不肯服输的王斗居然低头了。 “阿斗,你……” “阿升,达者为先,你有空也多和大家说说你学习的心得。” 高进喊住了陈升,难得王斗他们知道自己错处,他正好确立陈升的地位,这样以后陈升出去独挡一面,也能管束住王斗他们,更何况这些日子他教众人戚爷爷的兵书,就只有陈升私底下常向他请教,其他人都只是死记硬背罢,陈升确实能教他们。 第一百五十二章 细致无错 营地里,随着高进号令,大家很快收了帐篷,熄了煤炉,全幅披挂随时可以出发。 把东西都装上车后,李二狗他们正好回来了,几人额头上冒着热气,虽说营地离那城门口不算太远,只不过几里地,但是这踩着积雪一路跑过来也消耗体力得很。 “来,喝口热水,都先缓缓再说。” 高进让家丁取了刚熄不久的煤炉,用余温热了热皮囊里倒出的凉开水,等李二狗他们喝过水缓过气后才问起情况来。 “高爷,刚才城里有大队人马出了城,大约有五十来号人,里面骑马的只有五六个,剩下的都是乘坐马拉的滑橇。” 边地马匹价格不贵,一般十多两就能买一匹,但是养马的耗费就比较大,高进倒是没想到那刘知远还挺舍得下本钱的,那滑撬就是雪橇,古云,“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这滑撬自古就有,放在辽东那边又叫木马或踏板。 大明朝自开朝以后,边塞气候也是越渐寒冷,这雪橇便成了正经的军需物资,可以用来运输粮草辎重,自然也能用来拉人。只不过大明朝的官兵自土木堡之变后,便贱如猪狗,哪有资格乘坐滑撬,眼下这伙出城的人马,骑士乘马,步兵坐撬,显然不会是官兵。 “可打听他们来历?” “打听了,咱们给城门口的军士塞了银钱,听他们说,那伙人为首的乃是神木县里的卫三爷,也是远近有名的豪侠,手下兄弟好几百,那外城里的赌档娼馆都得给他上贡。” 李二狗说话时脸色有些古怪,实在是那几个军士口中,这明显就是土豪恶霸的卫三爷反倒是成了人人羡慕的大侠。 高进对于麾下的家丁,除了训练之外,晚上也会抽空和他们讲些故事,潜移默化地改变他们的三观,叫他们知道什么是黑白对错。 “包娼庇赌的恶霸,也敢称豪侠。” 伙伴里,有人怒声道,在古北寨的时候,高进杀了不少私设赌档娼馆的无赖泼皮,他们都清楚这群人做起恶来能有多坏,那什么狗屁卫三爷必定是个大恶人。 “二狗,那伙人瞧着成色如何,可有携带火器?” 陈升在边上问道,他这一问叫众人都安静下来,高进亦是面露欢喜,陈升能这般问,就说明最近几日他将所见所闻都用心分析了,因为见识过鲁密铳的威力,所以会担心对方是否携带火器。 “他们出城后便朝北去了,但经过城门口时颇为嚣张跋扈,我看他们身形都很健壮,而且状貌凶恶,火器倒是不曾见,多是携带刀枪,那骑马的人里倒是有三骑携了弓。” 李二狗仔细回想了番后答道,听到没有火器,不独是高进陈升,便是其他人也都松了口气,那鲁密铳大家都是亲手试过,便是穿了甲胄,五十步内被正中要害,便是个死。 “来,大家伙都说说,这一仗该怎么打?” 高进看向众人,这一仗他虽然有主意,可还是希望陈升王斗杨大眼他们也有些想法。 “二哥,我觉得应当先弄清楚对方的行踪和情况,再做计较。” 被高进第一个看过去的陈升最先开了口,他的性格要比众人都沉稳些,觉得既然敌在明,我在暗,倒是不必急着和对方交战。 “他们既然在咱们前面,不知道咱们在哪,我觉得倒不如立马追上去,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王斗虽然对陈升服气了,可是在他看来对方不过五十人,而且只有五名骑士,他们这边留下家丁看东西,大家伙都骑马追击,必定能一战而下,更何况这大雪天的,只要先宰了那些骑马的,剩下那些坐撬的想跑都跑不了。 “我觉得阿斗讲得有道理,他们只有五六个骑马,咱们只要先拿下这些人,剩下的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 杨大眼也是和王斗一样,觉得就该趁这机会追上去偷袭,他和二哥都是使弓的好手,只要摸到对方行踪,先使暗箭射杀那些骑马的,一旦把对方那些骑士给杀光,剩下那些坐滑撬的在雪地里能有什么作为,想跑都跑不快。 随着王斗和杨大眼这一开口,剩下众人也都说了自己的想法,大半都和王斗杨大眼他们想的一样,只有少数几个觉得陈升的做法更稳妥。只不过到最后,大家都看向了高进,在他们心里,只有这位二哥做的决定才能让人信服。 “阿升求稳,阿斗大眼你们求快,都各有道理。” “不过咱们大可以稳中求快,对方虽然有五十多号人,但是骑马的只有五六人,咱们这里却是有十七人,自然可以以快打慢,但是阿升所言亦有道理,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所以咱们这边,我和大眼骑快马先行,追上那伙人打探情形,阿升你带剩下的人跟在我们后面保持马力,二狗你们自看顾车队缓行。” 高进转眼间便做出了布置,在塞外的几个月,他和伙伴们连续行军作战,自然是打出了气势和信心,那什么卫三爷不过五十人马,若是打他们伏击,自然是大麻烦,但如今对方在明,他们在暗,他就没什么好怕了。 “二哥布置得妥当,咱们听二哥的。” 陈升带头说道,二哥想得比他周全,他们自打横行塞外,战过鞑子、杀过马贼,大家伙心气都高,敌人不过是地方上的土豪恶霸而已,不需要太过小心谨慎,既然有战机,便该果断出击。 高进去了装火器的大车上,取了那两杆鲁密铳,将其中一杆扔给了杨大眼,另外还拿了两个烧了炭的小巧手炉,他和杨大眼是弓手,这种天气里策马疾行后,手指会变得僵硬,,便需要手炉取暖,让手指恢复灵活,不然开弓时准头便会下降。 两杆鲁密铳再加上两人的大弓,高进有把握能和杨大眼在暗处干掉对方那三个骑马的弓手,这年头能在马上开弓的就不会是庸手,也是最需要防备的。 将鲁密铳背上身后,高进上了马,那手炉也被他塞进鞍旁的皮兜里,这时候杨大眼也已经装备妥当,“我们沿途会做些记号,你们不必跟得太紧,要留出富余的马力以做应变。”临行前,高进又嘱咐了陈升一番,更是瞪了眼王斗。 “二哥放心,我都听升哥的。” 王斗应了一声,他知道自己性子冲动,要是二哥不瞪他,只怕待会儿他一时热血冲头,就要撺掇着陈升紧追而上去杀个痛快了。 “二狗,你们走得慢一些,另外沿途也要小心戒备。” 冬天的野外,危险很多,那些平时被军将官差盘剥得太狠以至于没法度过严冬的村庄,在生存的压力下,甚至会整村化作盗匪出去抢掠,杀戮任何能看到的活物,为的只是一口吃的。在这白茫茫的雪地里,没有王法,没有规矩,只有最原始的丛林法则,强者生,弱者死。 看到了神木县内外城那泾渭分明的富裕和贫苦,高进无法想象那些出于压迫底端的村庄民生是何等之艰辛,在能把人逼疯的饥饿下,再温顺的百姓也能化作暴民,更何况是这关墙边地。 “是,高爷。” 李二狗应了一声,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表情变化,他跟着叔叔跑商时,就曾经听叔叔说过,到了冬天,那些没有粮食吃的村庄,啃光了树皮草根,会把路过的商人连人带货都给吞了,不带一点剩的。 该吩咐的都吩咐完,高进和杨大眼策马扬鞭,他们此行马匹富裕,所以都是一人双马,朝着北面疾驰而去。 …… 神木县以北十多里的一处旷野上,卫癞子从马上跳下来,脸色铁青,自打出了城以后,他们骑马坐撬,沿着往河口堡的官道方向走了这么远,硬是没看到那范记商队的影子,他甚至都怀疑刘知远是不是在骗他。 “三爷,这一路过来都没有马蹄和车辙印,这有些不对劲啊!” 从地里起身的李宝朝卫癞子说道,他是定边县的军户,因为杀人在逃,被卫癞子收留后,便成了卫癞子手底下几个心腹里最能打的,颇得卫癞子器重。 李宝上过阵,和鞑子见过仗,有行军打仗的经验,他们自出城以后,一口气追出了十多里地,就算那范记商号的商队走得早,可他们拉了许多货,中午还得停下休息,走得必然快不了。 “这午时前风雪就停了,就算前面的踪迹被遮挡了,可咱们都追到这儿了,不该连半点痕迹都没有。” 听着李宝的话,卫癞子越发焦躁起来,他不由看向身边先前被他派出去报信的手下问道,“麻胡子他们人呢?” “三爷,麻胡子他们得了您的信后,就说自会往河口堡方向打探,说不定已经到咱们前面了。” 卫癞子在城外有几个义兄弟,那麻胡子便是其中之一,手下有十几骑马匪,倒也没什么固定的山寨,就是在神木县周边流窜,不过每年到了冬天,麻胡子自会来神木县里寻快活,所以卫癞子才能联系到他。 “三爷,要不放响箭吧,麻胡子他们见到了,自会赶来。” 李宝在一旁说道,他们追了那么远,这一点痕迹都没见到,实在是蹊跷,要是连麻胡子他们都一无所得,只怕他们是追错了方向。 第一百五十三章 牛刀杀鸡 雪后的陕北大地,就连那些野林子都被雪盖成了一片白,放眼望去,空旷无垠,阳光照在雪上,刺目得厉害。 高进骑马时,一直都眯着眼,他和杨大眼已经策马跑了大概有半小时,沿着官道过来,路上已经看到了密集的马蹄印和雪橇的痕迹。 看着胯下马匹鼻子里打着响呼出的白气越来越急,高进放缓了马速,然后朝杨大眼示意道,“大眼,停下来歇会,该换马了。” 若是换成入冬前,在这野地里,他们这般策马疾行,一般能跑上十几里地才需要换马,可是现在这种雪地,马匹负重之后,跑不了十里就得停下休息,不然会把马跑废了。 放缓马速小跑了一阵后,从马鞍跳下来,高进和杨大眼自是取了粮草袋里的精料给马匹喂食,然后又取了水囊喂水,战马比人金贵,耐力也是不及人,等会儿他们要保持马上的战力,就得把这准备的功夫做好。 给骑乘和换乘的马匹都喂过后,高进他们也没有急着出发,马匹需要时间消化恢复,他们两人也要根据地上的痕迹判断下,离着敌人还有多远的距离。 高进蹲在那马蹄踩出的坑里,伸出手指量了量深浅,然后比划了一下自己骑马踩出的坑,便知道敌人里那几个骑马的都没有穿甲,不然他们的马蹄印就该和自己的一样深。 “二哥,咱们离他们应该不远了。” 马蹄踩过的雪坑时间过得长了,随着时间推移自会结冰,杨大眼仔细看过,这些马蹄印下面的积雪还没有冻住,摸上去仍旧松软,说明对方刚从这里经过不久。 “在这里做个记号,别让阿升他们跟丢了。” 高进点了点头,然后起身,杨大眼听到后自去取了块红布,然后到附近不远处的林子里砍了截粗大树枝绑在上面,然后找了个显眼地方插了上去。 等杨大眼插完那绑了红布的树枝后,高进自喊了杨大眼休息,他们两人都穿了重甲,这骑马时亦是很消耗体力,从皮兜里摸出和手炉放在一块的馍饼,还是热乎乎的,把两大块饼细嚼慢咽地就水吃下后,两人才起身重新上了换乘的马匹,继续朝前跑起来。 只不过高进他们刚提起马速来,就见到前方半空里有响箭窜起,接着便炸裂开来。大明朝火器盛行,民间虽然不能私自持有铳炮,但是带烟花的响箭这种玩意,只要有钱就能做出来,像是关墙里那些有根脚的贼匪又或是地方大豪的人马,都有各自的号箭响箭发号施令。 杨大眼勒住了马缰,响箭这玩意,说书人口中他不知道听了多少回,正所谓,“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会!”这响箭多是用来召集人马的。 “先过去看看情况。” 高进朝杨大眼回头喊道,这种时候容不得迟疑,他和杨大眼一人双马,又刚刚休息过,就算对方有预料之外的兵马,他们也能从容退走。 杨大眼听到高进喊声,不由身形一震,刚才那响箭炸裂,他居然有了些畏惧,这让他感到羞愧。看着前方已经风驰电掣而去的二哥,杨大眼连忙打马追了上去,更是在心中暗骂自己没用,“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恶霸,能有什么像样的兵马,杨大眼,你怕个毬。” …… “三爷,这都过了那么久了,麻胡子他们都没来,不会是……” 放了响箭后,在原地等了足有一刻钟也不见动静,李宝不由看向了卫癞子,他这响箭乃是特别找人做的,像这等空旷地方,方圆几里都能瞧见动静,按道理麻胡子那伙人若在附近,也该过来了。 卫癞子看着李宝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他在想什么,那麻胡子说起来和他是结拜兄弟,但是这种所谓八拜之交也就是个名头好听,什么交情在白花花的银钱和好处面前,都是狗屁。这麻胡子要么就是压根没来,要么就是找到了那范记商号的队伍,吃独食去了。 “再等等看。” 卫癞子压下了心中焦躁,朝李宝道,“你再放一支响箭,要是还没动静,咱们便去麻胡子那里瞧瞧。” 卫癞子心里头还是更相信麻胡子是去吃独食了,他了解麻胡子为人,贪婪成性,他说了那范记商号的商队携带粮草财货,以麻胡子的脾性是绝不会放弃这笔送上门的好处。 要是这支响箭过后,麻胡子还不出现,卫癞子便打算去麻胡子藏身的地方等待,那厮抢了东西,总是要销赃的,要在神木县销赃,就绕不开他。 …… 又是一支响箭升空炸裂,在空中爆出大团烟花,而这回高进和杨大眼却是看了个清楚分明。就在卫癞子和李宝问答对话时,高进和杨大眼便已经到了离他们不到百步的距离,两人都带了鸟铳,长刀大枪都挂在战马的鞍带和得胜钩上。 “二哥,这鸟人的臂力不弱啊!” 李宝开弓时,杨大眼看到那张七十斤的战弓被他几乎拉满,不由朝高进道,“这厮便交给我了。” 高进没有答话,他这时候仍在观察对面卫癞子那伙人,眼下这群人都下了马,几十号持枪拿刀的恶汉,但是队形散乱毫无章法,分明就是群乌合之众,那放响箭的边上的矮汉,像是里面领头的。 “百步距离,有些远了。” 虽说鲁密铳的射程超过百步,对面也没有披甲,但是高进仍旧觉得在这个距离射击,还是得看运气。 “咱们往前五十步。” 听到高进的话,杨大眼一下子呆住了,五十步的距离实在太近,说不定还等不到他们放铳,就会被对面的贼人发现,哪怕他们再悍勇也抵挡不了近五十人的围攻。 “二哥!” “咱们往那个方向走,他们发现不了我们。” 高进一脸镇定自若地说道,这皑皑雪原,眼下太阳依然当空,若是直视雪面久了,便会得雪盲症,他和杨大眼的甲胄上都有罩衣,到时候拿这白色大氅往身上一裹,只要不发出太大动静,朝着贼人逆光的方向走,绝对发现不了他们。 杨大眼不懂什么是雪盲症,但是打小就被家里长辈教训过,冬日里不能朝着雪原久看,他有些懵懂地跟着高进前行,似乎明白为何从那伙贼人正面走反倒是不容易被发现,因为太阳在他们身后。 高进走在了前面,他走得不疾不徐,脚步亦是轻柔,虽然踩下去时依然是一个深坑,但是却没有发出什么声响,杨大眼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踩着二哥趟出来的脚印,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二哥这才是说书人口中的神勇,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随着距离越发接近,杨大眼发现自己紧张得口干舌燥,甚至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都没法去计算双方距离,只是看着视线中那伙贼人的面目越发清晰,甚至能看清楚先前被他唤做臂力甚强的贼人脸上的刀疤。 杨大眼这辈子都没觉得这么刺激过,哪怕是先前在神木堡门口藏身于马下,生擒刘循都不及眼下这般叫他浑身战栗,就连手都有些发抖。 “稳住,不要急。” 终于高进停了下来,而他压低的声音也终于让杨大眼回过神来,他竭尽全力地呼吸,平复胸膛,不管是射箭还是放铳,最重要的诀窍都是冷静,不能有半丝慌乱。 看着高进始终稳如磐石的双手,杨大眼咬了咬牙,用左手握住了发抖的右手,然后深呼吸了几次才松开。 “大眼,刚才放响箭的那个贼人就交给你了,有问题吗?” “二哥放心,我行。” 杨大眼红着眼答道,这时候他的手已经不在抖,有这样的二哥在,他有什么好怕的。 “好,那准备放铳。” 高进言语间,开始了放铳前的步骤,取火药塞入铳身,用搠杖压实,然后倒入铅弹再压实,然后开火门上发药,接入火绳,每一步都极稳,没出半分差错。 高进这宛如磐石般的沉稳坚韧也感染了杨大眼,从取火药开始,杨大眼也是每一步都跟上,直到最后端铳瞄准时,他才发现自己居然背上已然湿透。 “大眼,这一铳放完后,不管中或不中,你都要立刻去取马过来接应我,咱们能不能赢下这一战,就全看你的了。” 高进头也不回地淡淡说道,除了手上的鲁密铳外,他的脚边放了箭筒和他的大弓,五十步的距离,过膝的积雪,不是说冲就能冲过来的,这五十步的距离足够他把他们从马上射下来了。 “二哥,这等距离,要是不能射死那贼人,我也没面目见你了。” “好,那我数一二三,咱们一起放铳。” “一、二、三,放!” 随着高进平稳的读数,再到最后那声放,杨大眼几乎是下意识地扣动了铳机,然后随着一阵硝烟弥漫,还有那响彻雪原的回荡铳声,他看到了自己瞄准的贼人被铅弹打到面门,整张脸被打烂,直挺挺地仰天倒下。 “走。” 就在杨大眼还有些发愣的时候,他耳边传来的低喝声让他回过神,当杨大眼收回视线时,才发现二哥居然再次填充火药铅弹,视对面的贼人如无物。 “二哥,你等我,我马上就来。” 杨大眼记得高进吩咐,他背着鸟铳转身就飞快地跑起来,朝着两人放马的地方而去。 高进没有回头,这时候对面的贼人已经发现了他,慌乱中有人上马,也有人持刀挺枪朝他冲来,可更多人却是围住了那个被他一枪打中胸膛的矮汉。 第一百五十四章 谁埋伏谁 白皑皑的雪地中央,被铅弹撕扯掉半边脸孔的李宝尸首仰天而倒,喷溅的鲜血好似开了多巨大的血花,原本在他周围的手下们都被吓到了,在神木县里他们是平民百姓们畏惧的恶徒,可是现在却没人敢直面死状凄惨的首领。 “三爷,三爷!” 卫癞子睁大着眼睛,嘴里淌着血,他的胸口被铅弹命中,身上穿着的厚实棉袄抵消了不少动能,可是高进放铳的距离太近,他的整个肺叶依然被射入的铅弹捣了个稀烂。 就像是离了河,在岸边垂死挣扎的鱼一样,卫癞子喘气就像是拉风箱一样,可是任凭那上前护住他的心腹再摁住渗血的伤口,他的呼吸依然是越发急促也越发微弱。 “杀……杀……” 几乎是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卫癞子也没把话说完整,然后双眼黯淡了下去,死不瞑目的眼中满是疑惑和后悔。 “为三爷报仇!” 随着卫癞子的死,也随着发现所谓的敌袭只有寥寥一人而已,卫癞子手下的亡命徒们红着眼冲向了五十步开外那模糊的人影,逆光下雪原漫散射的白光刺得他们双目生疼,可是人人依旧争先恐后地向前。 帮派自有规矩,江湖上讲究的也是义气为先,卫癞子是他们的首领,这个时候谁能为卫癞子复仇,谁就有机会成为新的首领! 所以对于那些亡命徒来说,仍旧站在不远处装填鸟铳的白袍客不仅是仇敌,更是天大的富贵! 高进的视线中,起码有近三十号人怒吼着朝他冲来,若是换了平时,这五十步的距离只需要几次呼吸他们就能冲过来,但是现在过膝的积雪让他们举步维艰,甚至有人只冲出了几步便磕绊着扑倒在雪地里。 先前贼人们的混乱为高进争取了不少时间,此时他已经往铳身内装好了火药和铅弹,看到对面贼人里剩下四个骑马武士里,有人上马,有人提弓,高进依旧不慌不乱地往火门装药,添加火绳,然后端铳瞄准了那个翻身上马朝他开始冲锋的贼人。 又是回荡整个雪原旷野的巨大枪声响起,在马上的贼人胸口如遭重锤,接着便一头栽倒下来摔进雪地里,没了半点声息。 鲁密铳的巨大杀伤力,让剩下刚上马的贼人吓得立马勒马跳了下来,只是他刚落地,便听到了同伴传来的骂声,“那鸟铳装填甚慢,你怕什么!” 只是这贼人方听个明白,却只见那先前取弓喝骂他的同伴双目圆睁地仰天倒下,胸口里插了枚羽箭,虽然没有立刻咽气,但是大口大口地咯血,显然是活不成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躲到马背后,那本该上马追击的贼人,才探头朝放铳的地方望去,只是入眼白茫茫的雪光刺眼,他眯着眼才勉强能看清楚那披着白袍的刺客依然弃铳,手里拿着张角弓,正朝着前冲的那些同伴放箭。 这时候冲得最快的几人,离着高进尚有近二十步距离,可是二十步距离却成了死亡的天堑,高进持弓,脚步是竖插在雪地里的箭筒,眼前那四个贼人在雪地里扑腾前行,闪躲不易,真是最好的活靶子,而且二十步的距离,他不需要引弓圆满,就足以让箭矢拥有足够的杀伤力。 这时候杨大眼跑得飞快,他不敢回头去看,只是胸膛里憋着一股气,逼着自己跑得更快,早一些取了马匹,他也能早些帮二哥解围。 箭如飞蝗,弦如霹雳。 弓弦嗡嗡地震动声里,高进一连射出了六支箭,对面那四个贼人便先后栽倒在雪地里,他们虽是亡命徒,敢于搏杀,但是却显然不是那等钢铁硬汉,四个贼人里,有两人被高进射中胸腹要害,虽然没有立毙当场,但也只是喘几口气的功夫,而另外两人则是躯干被长箭贯穿后便倒在地上哀嚎,不敢继续向前。 藏在马后的贼人看到这一幕,心中大怖,他是军中弓手出身,平时也自诩射术只比那李宝差了些,可是眼下和那白袍客一比,他顶多算是个刚入门的后生。 这样的神射手,一旦被盯上,就是个死! 看着马鞍上的战弓,贼人连取弓的勇气都没有,实在是那白袍客所站的方位于他来说正是逆光,便是站着不动,那刺眼的雪光也叫他根本瞄不准,反倒是他一旦动了弓失手,也许下一个倒下的就是他。 回头看了眼那已经毙命的同伴,贼人心中清楚,能在五十步的距离,箭贯胸膛,只露翎羽三分,对面那白袍客所用的必定是比边军里威力最强的七十斤战弓还要强几分的大弓,这样的神射手,只能靠人数一起围上去,不给他寻隙射箭,否则的话要死上好多人才行。 前面四人两死两伤,并不能阻止后面那些亡命徒前赴后继的往前冲,反正那白袍客只有一人,只要死得不是自己就行! 看着那些依旧密密麻麻朝自己冲来的贼人,高进面无表情地开弓射箭,直到一筒箭射空,对面又倒下了六七人,才重新拿起地上的鲁密铳,上了腰里挂着的铳刀,铳刀的刃长两尺,套在枪管上后,便成了长度接近一米八多的长矛,对高进来说正合适用来厮杀。 高进原本披着的白袍被他扯下垫在地上,将下面的积雪踩了个结实,虽然地方不大,但足够他辗转腾挪,不被积雪牵绊脚步。 这时候终于有几个贼人冲到近前,只不过看到这白袍客扯去白袍后,竟然全身披着铁甲,都是不由露出了惧色,他们是亡命徒不假,可不是什么蠢货,似这等全身铁甲的武士,只怕只有那将门里的家丁头目才穿戴得起,而这种人无一不是能以一敌十的猛人,更遑论还穿了这等护卫严实的全身甲。 没人贸然上前,反倒是散开来从四方围住,这让高进皱了皱眉,不过他也不在意,只要杨大眼带马过来,光凭他们两人就能冲散这群乌合之众。 当后面的同伴跟上,足有近十人围住,那些亡命徒才挥刀挺枪而上,只不过过深的积雪让他们动作不够灵活,而且彼此间距离也有了脱节,而对从小练习大枪的高进来说,这伙贼人的围攻就满是破绽。 躲开一杆刺来的长枪,高进手里的鲁密铳一推一送,那铳刀就刮过了一名挥刀跳近贼人的脖子,直接将他的咽喉处切开半边,然后回身格挡开从身后袭来的两柄长刀,架开口挥铳横扫,将那两名贼人给击退。 看着那弃刀捂住半边喉咙口倒在雪地里像条快死的鱼蹬腿挣扎的同伴,四周的亡命徒都面露怯色,这有甲胄护身和没甲胄护身的差距实在太大,他们的刀砍上去未必伤的了对方,可他们挨上一下,怕是就要交代在这里。 这时候乌合之众的坏处便在这些贼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虽然他们团团围住高进,可是却都畏缩不前,没人愿意做那先登死士,用自己的性命去给同伴换富贵。 一时间场面上就这样僵持了下来,而这时候一直躲在远处没敢上前的两个骑马贼人,这时候终于有胆子上了马匹,脸上更是露出大喜之色,那白袍客没了弓箭,又被团团围住,合该是他们的富贵。 “先杀了那厮给三爷报仇。” 上马后的持弓贼人率先说道,他们本就是卫癞子的心腹,也是这群亡命徒里的头目,只不过他们先前被那白袍客的神射所吓到,才没有上前,如今看到那白袍客弃弓后也这般厉害,都是有些庆幸。 “侯大,那厮看着不像是绿林道上的,那鸟铳更不是寻常货,咱们真要下死手。” 另外一名贼人开口道,他也是逃亡的军户,只不过做到过小旗,也算是见过些世面,卫癞子是有恩于他不假,可这些年帮他做的事也够还这份恩情了,那白袍客无论是所用鸟铳大弓,还有身上甲胄,无一不是精良货,这怎么瞧都不像是寻常的江湖仇杀。 原本还兴冲冲地要杀上前去的侯大顿时迟疑起来,他晓得这个同伴陈四郎向来精明,于是不由勒住马缰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三爷虽然有恩于咱们,不过咱们也早就还清了不是吗?” 陈四郎看着不远处那越来越多将那白袍客围住的亡命徒,却是丝毫不避讳两人身边还剩下的几个手下人道,“说句实话,你觉得三爷这一死,城里那份基业谁守得住,咱们都是外人,就算给三爷报了仇,又能有多少好处。” “与其咱们也过去凑那热闹,不如现在就回城里,去三爷府上一趟捞足了好处再说。” 陈四郎这句话一说出口,侯大顿时睁圆了眼睛,怎么也想不到陈四居然打得是这般主意,不由道,“咱们这么做,不合道义吧!” “什么狗屁道义,咱们是什么人,你还真把自己当英雄好汉了,既然你不愿做小人,那这份大功就让给你了,咱们走!” 陈四郎想不到这侯大居然这般愚蠢,于是骂过后便掉马而走,而剩下几个亡命徒也连忙跟上去,他们本就是有奶便是娘的泼皮无赖出身,与其拼上小命去厮杀,还不如随陈四去三爷的府上捞一笔。 第一百五十五章 除却武技还要勇气 尽管被贼人们包围,但是高进始终不曾慌乱,仍是盯着不远处那上马的两个贼人,他不惧怕四周这些各怀鬼胎,心思不齐的乌合之众,唯一所顾虑的就是那两个骑马贼人若是朝他冲杀过来,会有几分危险。 只不过叫高进意外的是,那两个骑马贼人上马后交谈一番后,竟是带着五六个人走了,这让他松了口气之余,又有些紧张。 站在原地,高进就好像被野狗围住的猛虎,他只要一动,当面的贼人就会后退游走,虽然口中都在骂骂咧咧着,说着要为三爷报仇,但是却无人奋勇上前。 贼人们不敢轻举妄动,高进更是不会主动踏出所在的圈子,双方僵在那里一会儿后,才有几个胆子大的持枪贼人一同挺枪来刺,只不过积雪下陷让这些人下盘不稳,高进早年连革枪时,到最后是三四个伙伴一同拿木枪戳他,也都都被他一一格挡。 虽然前后左右有四杆枪一同刺来,不过这些贼人都没有正经练过枪术,更加谈不上配合,高进只是错身移动脚步,就躲开了前面两杆枪,然后转身用手中装了铳刀的鲁密铳格格挡住那刺往下路的木枪后,那最后一杆枪却是被他侧身从肋下空当穿过后猛地夹住,将那名出枪刺老的贼人个拽了过来。 一个踉跄间,那本来最后刺出木枪想要占便宜的贼人来不及撒手就被高进发力一拽,人朝前冲了两步,头朝前栽倒在雪地里,他方抬头,就看到眼前一团寒光,接着便是冰冷的刀刃入骨,接着整个人蹬起腿来,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高进将刺入那贼人面门的半截铳刃拉出来,红的黄的洒了一地,好似在雪里做了幅画,四周的贼人瞧见这一幕,个个心里直冒寒气,实在是这个同伴死状凄惨,叫他们心生畏惧。 高进冰冷的目光环视四周,那些贼人们个个唯恐避之不及,甚至有胆小的退后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没人敢于上前搏杀。 贼人们虽然谁都清楚,大家只要一起压上去,这披甲武士双拳难敌四手,终究会落败身死,可是谁都不想做那被拉着陪葬的死鬼。 就在这群贼人犹豫时,高进听到了后方传来的呼喝声,还有马匹奔跑的动静,而周围的贼人们亦是神色大变,他们视线里,又有一名全身披甲的武士策马冲来。 端坐在马背上,杨大眼只能依稀瞧见二哥被数十贼人围住,他心中焦急如焚,从鞍旁取了弓,也顾不得瞄准,拉满弓弦后便朝着人最多的一处地方射去。 “贼子敢尔,休伤我家二哥。” 弓弦响动,杨大眼射出的羽箭却是擦着一名贼人手臂而过,只是他这一箭弓力强劲,只是箭刃擦过,也拉开了一道大口子,而他的暴喝声更是宛如雷霆,骇得那些贼人们心胆俱颤。 本就被高进一个人杀得勇气已失的贼人们这时候再也撑不住,在这雪地里他们如何抵挡得住那奔跑杀来的骑士。 “跑啊!” 也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声,原本还团团围住高进的贼人们瞬间如鸟兽散四散奔逃,全没有半点继续厮杀抵抗的意思。只是雪地难行,他们就算想逃也逃不快,高进见状,更是下了铳刀,重新装填铅弹,要不是箭筒已空,这个时候这些背朝着他逃散的贼人便是最好的活靶子。 当杨大眼策马一路冲到高进身前时,高进才堪堪将火绳装入,“大眼,你去截住那些逃跑的贼人,将他们驱赶到一块儿。” 高进头也不抬地说道,这些贼人哪怕再是什么亡命徒,这种时候也和待宰猪羊没什么两样,将铳端起瞄准那跑得最远的一个贼人,扣下铳机后,高进才不紧不慢地把鲁密铳斜背在身后,将大弓箭筒挂在马鞍上,才翻身上马,从得胜钩上取了长矛,策动马匹向着前方逃窜的贼人追去。 再次轰鸣于雪原旷野的铳鸣声,叫奔逃的贼人们越发恐惧,那被高进一铳打在背心的贼人扑倒在雪中,背上被铅弹打出的窟窿汨汨地冒着血,很快身下就红了一大滩。 雪地里,拼命奔逃的贼人们如何快得过被驱动的健马,高进只一下功夫便追上了两个贼人,策马从他们身边掠过时,长矛横扫将他们拍翻在雪地里。 再往前时,那听到身后动静的持枪贼人面露狰狞之色,仗着手中长枪反倒是立住身形,既然对方不给他们活路,他也只能拼了。 只是这贼人看上去好似被逼入绝境后的拼死姿态,在高进眼中一文不值,双腿一夹马腹,便卷着风雪朝这贼人冲去。 那持枪贼人先前发狠的勇气在高进策马冲锋起势后,便一下子消散无踪,看着浑身裹在铁甲里骑乘战马汹涌而来的骑士,他的双腿难以控制的打起摆子来,脑子里更是刹那间空白,只看着那仿佛铁猛兽一样的骑影片刻间就在眼前变大,仿佛如山一样压过来。 压根就忘记了怎么刺出手里长枪,那持枪贼人就好像中了邪一样,呆呆地被高进一矛刺穿胸膛,接着被马匹带动的巨大力道,朝后飞了起来。 当高进勒马减速停下时,那贼人的尸体已自在他矛下被拖行了十来米,身后雪地里是一道殷红刺眼的长长血痕,这一幕让四周看到的贼人们宛如遭了魔怔一般,他们何曾见过高进这等凶猛的豪杰,眼下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哪还有抱团抵抗的勇气。 “反抗者死,降者不杀。” 将长矛从尸首的胸膛拔出,高进振矛大喝起来,他的声音好像滚雷般回荡在空旷的雪原,而这时候在另一侧同样拿着长矛正在屠戮那些贼人的杨大眼亦是高声应和起来,“反抗者死,降者不杀。” 刚刚被高进横矛拍翻在雪地里的两个贼人从雪中爬起来,清楚看到刚才高进是如何杀死那名抵抗同伴的他们颤颤巍巍地丢掉了手里兵刃,然后双膝跪了下去,声音发抖的喊道,“将爷饶命,小人愿降!” 这两人的跪地投降,顿时让剩下的贼人们好似找到了榜样,纷纷丢了手中兵器,跪在雪地里大呼起来,他们就是再怎么逃,也不可能跑得过四条腿的战马。 看着四周跪下的贼人,高进目光落在了那最先见机不妙,跑得最远的两个贼人,重新取了弓,朝策马过来和他汇合的杨大眼道,“把箭给我,左边的归你了。” “是,二哥。” 从鞍旁箭筒里抓出一枚长箭递给高进后,杨大眼自己亦是取了弓箭朝那已经跑到快五十步的左方贼人开弓上箭。 接过杨大眼的重箭后,高进亦是同样提弓瞄准,杨大眼和他身高相仿,两人所用的重箭长度一样,不需要他做任何调整。 两人几乎是同时拉弓,弦如满月后,吐气松弦,接着便是两声弓弦炸裂,前方那逃跑的两个贼人同时应声而倒,杨大眼视线中,自己那一箭分明是从颈后贯穿,直透咽喉,这一箭怕是比评书里那些神箭手也丝毫不差。 杨大眼这一箭,高进亦是看得清楚,而被他射中的那个贼人则是背后中箭,矢透胸膛。从射术来说,杨大眼这一箭好似比他射得更准,可是高进却忍不住想到,若是陈叔还活着,杨大眼必定会被陈叔一通狠骂。 高进本想说杨大眼不该这般弄险,只是回头看到杨大眼脸上那像是在等着兄长夸奖的神情时,原本想说的话出口时变作了,“大眼,射得不错!” “嘿,二哥,这回你可要为我作证,升哥儿的射术比不过我。” 听到高进夸奖,杨大眼得意洋洋地说道,而这时四周那些已经跪下的贼人们更是心死如灰,眼前这两个披甲的青年都是他们前所未见的猛人,尤其是那放铳杀了三爷的冷面青年,简直就是杀神一般的人物,也不知道三爷怎么就得罪了这等豪杰。 “你们都聚到一块去!” 高进没理会杨大眼,这大眼贼和阿斗是一个性子,给几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于是索性朝四周那些投降的贼人喝道。 卫癞子手下的这些亡命徒,平时对着那些不如他们强壮的平民百姓凶恶无比,如今遇到高进这等更凶更强悍的,再也没了所谓的桀骜,都是如同乖乖的羔羊一般聚在了一块。 杨大眼知道眼下才是正事,没有再得意他那一箭封喉,而是策马从备用马匹那儿取了麻绳,扔进了贼人中央,口中呼喊起来,“都麻利些,一个串一个地绑起来,别让小爷等太久,否则有你们的好看。” 贼人里,那麻绳正落在脚边的连忙俯身捡起绳子就开始绑了自己的双手接着给了身边的同伴,高进骑在马上看着那还剩下的三十多贼人在那里自缚双手,却是不由想起自己还在内蒙支教时,曾和边上的骑兵连连长聊过天,知道当年在高丽战场上,便有先烈曾经孤身俘虏了六十三名英军,却没想到自己也来了回。 “二哥,你莫不是天上白虎星君转世,要不然怎得能……” 等那些贼人绑缚完之后,杨大眼牵了绳头,策马到了高进跟前,脸上全是佩服,他刚才趁机数了数人头,俘虏三十七人,地上死了十五个,自己这位二哥一个人就杀了其中十一人,更是一个人独自抵挡了那么久。 “什么白虎星君转世,这些所谓亡命徒不过是乌合之众,既无斗心,又贪生怕死,才能为我所败,又有什么好值得自满的。” 高进脸色严肃,他也就是吃准这群人没有坚韧的战斗意志,才敢这般行险的,若是这些贼人有他麾下家丁一般的纪律和意志,他早就死在乱刀之下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不夸功如锦衣夜行 自古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侯大和陈四本想着能赶回城,去原先的恩主卫癞子家里好生抢上一把,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离了那以一当百的杀星,却一头撞上了支精锐的马队。 那时正是高进放第三铳的时候,铳声回荡雪原,即便他们已经远离,但仍旧能听到后面传来的声响,接着他们就遇到了前方策马奔驰而来的马队。 两人策马想躲,可是一个照面就被对面用弓箭给逼得仓惶落马,至于随行的四个手下更是直接就跪了,这茫茫雪原想靠两条腿跑过战马,无异于痴人说梦。 陈升带着队伍一路过来,不时能见到杨大眼留下的记号,后来卫癞子连续放的两支响箭动静不小,他们隔着老远也看到了,不需要王斗提醒,陈升便让队伍加快了速度,等到高进放铳后,他们听到隐约回荡的铳声,更是驱马全速跑了起来。 侯大陈四他们就直接闯进了视线中,陈升他们队伍里能骑射的过了半数,见到这么突然冒出的一伙人,也丝毫不管对方来路,便直接先下手为强,反正这冬日野地里在外的人马多不是什么好路数。 于是一阵当头箭雨,侯大和陈四便不得不跳马求生,等他们起来时,已被对面席卷而至的马队团团围住。 “你们是卫癞子的人?” 陈升扫了眼那跪在雪地里一动不敢动的六人,个个携带刀枪,便立马明白了他们的来路。 “这位军爷,您肯定弄错了,咱们只是路过的行商?” “啪!” 答话的侯大刚开口,就被一鞭子抽在了脸上,然后便只见那骑在马上的青年冷声道,“当我是傻子么,老实答话,否则便不用活了。” 随着陈升言语,一旁的王斗直接策马上前,手中长枪顶住了那答话汉子的胸膛,只需轻轻一送就能刺个对穿。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人们是卫癞子的手下?” 侯大捂着流血的眼,强忍着痛答道,他瞧得出眼前这伙马队怕不是将门府里的家丁马队,而且还不是样子货,虽然年纪都不大,可那股杀气比麻胡子那伙贼匪都强得多。 “你们怎么在这里,说,卫癞子在哪里?” 陈升没急着问高进和杨大眼,他方才看这伙人行迹鬼祟,倒像是在逃跑来着,而且他也相信二哥的本事,不是卫癞子那种无赖能威胁得到的。 “卫癞子已经死了,有位好汉爷单枪匹马杀了卫癞子,咱们自知不是那位好汉爷对手,便逃了。” 侯大不是什么蠢人,先前看那白袍客身上甲胄鸟铳都不是寻常货色,如今回想起来那身黑色甲胄倒是和眼前这伙人有些像,怕不是一路的,于是连忙道。 “是啊,那位好汉爷一铳便放倒了卫癞子,然后连珠箭射翻了咱们好几人,便是有人上前围住也拿不下那位好汉爷,咱们才趁机逃了。” 陈四也在一旁开口道,他和侯大都看出来了,这伙骑士和那白袍客是一伙的,自是拍起马屁来。 “二哥就是二哥,只是杨大眼那厮在搞什么,怎么能让二哥一人和那些贼人周旋。” 陈升听了先是一喜,接着便自语道,然后看向身旁早就跃跃欲试的王斗道,“阿斗,你先带兄弟们去接应二哥。 “是,升哥。” 王斗高兴地大声应道,然后回头朝众人道,“咱们赶紧去,去晚了怕是贼人都被二哥给杀完了。” 王斗一声呼喝,然后便是十多人跟着他策马狂奔而去,陈升身边只剩了三个性子稳重的同伴和他一块儿看住侯大几人,用绳子绑了以后,拖着他们在雪地里前行,有王斗去接应,陈升自放下了心,反倒是仔细盘问侯大陈四几人。 “说吧,你们打算逃去哪里,记得说实话,别自找苦头。” 陈升看着被绳子串住的侯大陈四二人,手里把玩着马鞭,这两个骑马的当是卫癞子那厮手下的小头目,看他们刚才的方向是往城里去,虽说行迹可以,但要说是逃命也不像。 “升爷,那卫癞子死了,他平时素来小气,苛待咱们兄弟,所以咱们便想去他府里讨饷。” 反正卫癞子死了,侯大自往这位恩主身上泼脏水,他总不能说他们是要去趁火打劫,只不过他这等话哪里骗的了陈升这等精明的主。 不过陈升也懒得去点破,反倒是颇有兴趣地继续问道,“照你这么说,这卫癞子很有钱是吧?” “是,是,升爷,那城里的赌档娼馆都得给他上供,而且他还在外面放印子钱,这卫府里有的是钱。” 卫癞子在刘知远那等大人物眼中不过是用过就嫌弃的夜壶,可是对侯大陈四他们来说,卫癞子便已经是大人物了,出手阔绰,只怕身家不比那些大老爷们差。 这趟出来,高进带出来的千把两银子早就花了个七七八八,尤其是那批火炮和火药铅子,就用了六百两,虽说这笔是该花的钱,可是想到离开河口堡时木兰对自己的嘱咐,陈升就觉得头疼,如今这两个送上门来的贼人倒是给他指了条财路。 “你们想死还是想活?” “想活,想活,升爷叫我们兄弟往东,咱们绝不敢往西。” 听到陈升的话,侯大和陈四忙不迭地点起头来,能活谁想死,只要能活命,叫他们做什么都行。 “好,听话就行,等见了二哥,到时候自有用到你们的地方。” 陈升抬头看了眼天色,眼下午时已过,等他们折返神木县时,怕是天色已黑,倒是正方便行事。 “谢升爷,谢升爷。” 侯大和陈四惨白的脸上终于复见了几分血色,只要他们对这位升爷有用,小命才有得保障。 …… 王斗兴冲冲地带着一群伙伴往着前方冲去,按那两个贼胚子所说,也就是骑马跑上半刻钟不到的时间,只不过这段距离只跑了一半多,他们便见到了策马并行,身后跟着一串黑压压贼人的高进和杨大眼。 看到打头的王斗,杨大眼就忍不住要拨弄他,不由大喊道,“阿斗,你们来晚了,这些贼人被我和二哥早收拾了,你可是没看到二哥方才大发神威,一个人杀得这些贼人屁滚尿流。” 虽说大家伙先前听了那几个逃跑贼胚子的话,心里多少有些准备,可怎么能想到真是高进一个人孤身杀得这几十号贼人丧胆,但众人很快又越发兴奋起来,有性急的已经喊叫起来,“大眼贼快说说,二哥是怎么杀败这些贼人的?” 看着俱是一脸兴奋之色的同伴们,杨大眼觉得倍有脸面,于是便要策马上前,和众兄弟们好好吹嘘显摆下,只是他这撒马一跑,却是叫他牵着的那群贼人倒了霉,一个个被拉扯得摔翻在雪地里,后面拽了十几个人,想跑也跑不快。 看到这一幕,大家都给逗笑了,尤其是先前还脸色垮掉的王斗更是指着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杨大眼笑骂道,“你这大眼贼,方才是二哥一个人杀败了贼匪,你这厮又去干什么了,难道是在旁边看戏不成?” “我给二哥去取马匹兵器了,呸,什么叫我在旁边看戏,我他娘的当时跑得差点把肺都吐出来了!” 杨大眼怒声道,那双眼瞪圆了,直盯着王斗骂,“王斗,要是不服气咱们练练,方才要是换了你在这,就你这双短腿,只怕会连累二哥性命!” 想到方才自己拍马赶到时的场面,杨大眼也是心有余悸,二哥可是被实打实近三十条汉子围住,但凡这些贼人更野更狠一些,只怕二哥……还好自己及时赶到,虽说自己没帮到大忙,但杨大眼自认为也没给二哥拖后腿。 “阿斗,自家兄弟,说什么胡话!” 看到杨大眼气红了眼,高进朝王斗喝道,这两人还真是冤家对头,没事就喜欢互相比试对掐。 听到高进喝声,王斗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的话有些不妥,方才到底是怎么样的场面他也不清楚,可是杨大眼和他一样,是绝不会坐视二哥陷入险地。 想到这里,王斗从马上跳了下来,朝杨大眼折身赔罪道,“大眼贼,是我嘴贱说错了话,你要是还不解气,咱们改天私下约个地方,好好打一架。” “这混账!” 听到王斗前面道歉,高进还觉得这厮果然成长不少,可听到后面却是忍不住低声骂道,待听到杨大眼欣然答应后,也没出口阻止,他心中清楚这两人打归打,真到了紧要关头,却是能托付生死的兄弟,便也由得他们去了。 队伍汇合后,高进和杨大眼自将俘虏们交给了其他人,顺便又让几人去后面的战场把那几架马拉的滑撬都给带过来,虽说那滑撬不值多少钱,可能用就用,拉回河口堡,这大雪天的正适合用来运输物资。 趁着这休息的当口,杨大眼方才得意地说起他和高进是如何发现卫癞子这伙贼人,两人又是如何背着铳,当着那伙贼人的面,直走到离他们三十步不到的距离,才装填弹药放铳的,说到紧张处,便是连向来大胆的王斗都觉得背后冒冷汗。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处置俘虏 “我不瞒大伙儿,我跟着二哥,走到五十多步的时候,我都快吓尿了,你们都知道我眼神好使,那被我一铳打死的鸟人,我当时都能看到他那张脸又多丑……” 围着听热闹的不止是王斗他们,还有那群被麻绳串着绑住的亡命徒,当听到杨大眼说他们是直走到离他们五十步不到的距离才放铳,这群人才回过神来,当时他们还以为高进他们是早就埋伏在哪块地方,可哪曾想人家居然就是当着他们的面走过来,然后放铳杀了三爷。 “这位杨爷,敢问那位二爷的高姓大名?” 俘虏的贼人里,有胆大的出声问道,他们都瞧得出这杨大眼口中寡言少语的二哥才是这伙剽悍年轻军爷的首领,只是他们没胆子靠近那位杀神,可偏生他们这些在江湖和绿林道上厮混过的,平生最佩服的也就是高进这样的英雄好汉。 只是那等神勇无敌的英雄好汉往日只是存在于说书人的口中,如今见到真人,不由得他们不跪拜敬服,要知道这位二爷可是一个人抵挡了他们四十多号人的冲杀,这固然是卫三爷死后,大家人心有私不能合力所致,但这位二爷的武力也确实是勇猛无双。 “怎么,想知道我二哥名号,还想寻仇那?” 杨大眼尚未回答,一旁的王斗却是阴恻恻地说道,吓得那出声问话的俘虏连忙跪倒在地,然后又拉翻了身边一群人,惹得众人又都笑起来。 “胆怎么那么小,爷就是吓唬吓唬你们?” “王斗,就你爱作怪!” 王斗收了那副阴狠模样,然后在旁边同伴们的笑骂声里,起身去拉起那摔倒的俘虏道,“我家二哥名唤高进,他的名号想必你们这段时间也应该听说过!” “高进,可是河口堡的高阎罗……” 俘虏里有人惊呼出声,神木县是神木东路的中枢,同样也是商人们往来盘桓的地方,这些亡命徒本就厮混在神木县外城大大小小的茶楼酒肆勾栏瓦舍,高进那高阎罗的名头自然也听那些商人们说过,一些茶楼酒肆里的说书人还编了不少段子。 原本大家伙也只当是听个热闹,毕竟这年头,除了那些传世的故事和大家所做的本子,地方上若是出了什么大案或是人物,也都会被传得沸沸扬扬,便是麻胡子那等匪类,这神木县里也有他的名号故事等等,更遑论高进这等据说是在塞外杀得马贼心惊胆战的英雄好汉了。 只是这群俘虏先前只当是商人和说书人的夸大,可如今亲身经历下,却是相信这位高阎罗能在近千马贼里如那常山赵子龙一般杀个七进七出,这位高爷先前对付他们时,可是连他那杆蟠龙枪都没用,只拿着那放了铳连烧火棍都不如的鸟铳就杀得他们胆寒。 “原来是高爷当面,小人们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高爷恕罪!” 一群俘虏们又都黑压压地跪了下去,也不知道是谁起了头,接着便一同喊道,倒像是梁山上新入伙的在拜头领。 看到这一幕,杨大眼和王斗都是满脸自得,对他们来说,二哥的名号越响亮,他们也与有荣焉。 “都起来吧,说说,那卫癞子是怎么和你们说的?” 高进倒是没什么喜色,被一群贼匪崇拜有什么好值得说道的,他现在只想知道那刘知远是如何诓得这卫癞子带人出城寻他的麻烦。 三十多号俘虏里,有两个也算是卫癞子原先的心腹加小头目,他们原先还纳闷自家怎么就招惹上了高阎罗这等凶人,如今听这高阎罗一问,敢情是那卫癞子带他们出城是来截杀这位阎罗爷,这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可把他们坑死了。 “高爷,那卫癞子说是带咱们出来截杀范记商号的商队,还说那商队是往河口堡去的,不知那商队……” “不错,那商队就是我亲自押送的。” 高进自懒得解释,便这般承认下来了,而他这句话顿时叫那伙俘虏们忍不住骂起死掉的卫癞子来,这时候谁还记得这位卫三爷平时出手大方的好处,只知道要不是这卫癞子,他们如何会得罪这位杀贼如割草的高阎罗。 “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 见到那伙俘虏叫骂起来后,高进皱了皱眉,杨大眼立马喝骂起来,叫那伙俘虏不敢再有声响。 “二哥,升哥他们到了。” 高进身旁,沈光在边上说道,高进抬头看去,只见陈升那边几骑后面拿绳子串了六个人,正朝他们这里过来。 “阿光,那几个是?” “二哥,那几个也是卫癞子的手下,不过先前没敢和二哥动手,直接便跑了,路上撞见咱们,就全被捉了。” 沈光满脸崇拜地答道,除了待在河口堡的那群阿弟外,他是众人里年纪最小的,也是陈升他们之外颇得高进看重的,只是他性子腼腆,不爱说话。 “阿升做得不错。” 高进看着那六个全须全尾活着的俘虏,不由自语道,这要是换了王斗那厮带队,这六个能活下一半就不错了。 等陈升他们到了,那些被高进捉住的俘虏瞧见被带过来的侯大陈四,又是一阵骚动,当时场面混乱,谁都没注意他们几个,可是如今看到才晓得他们和那位阎罗爷厮杀的时候,这几个狗东西倒是跑得快,浑没有半点义气可言。 “都闹什么闹,再闹信不信爷砍了你。” 看管俘虏的伙伴里自有人骂起来,甚至拔了刀子,这才让那伙俘虏们惴惴不言,只是望向侯大陈四的目光不善。 这时候侯大和陈四都是苦着脸,出来混讲究的是个脸面义气,他们先前逃跑若是成功,能从卫癞子府里捞足好处,那什么脸面义气自然都是虚的,值个狗屁,可如今他们也成了阶下囚,还被原来的同伴们识破,这下可算是丢人到家了。 陈升没让侯大陈四他们去和另外那群俘虏放到一块,而是快步到了高进身边,“见过二哥。” “阿升,坐下说话。” 这一仗算是大获全胜,不过高进眼下头疼的是这群俘虏,全杀了太过浪费,他不是好杀之人,可是带回河口堡干苦力,他也觉得有些不妥,至于送去古北寨那边挖煤,眼下大雪封绝塞外,那露天矿更是没法开工。 陈升坐在了用积雪堆实的雪墩上后,同样兴致勃勃地问道,“二哥,我听阿光说,二哥一个人就杀败了这些贼人,真是可惜不能亲眼目睹二哥的英姿!” “行了,你也和我来这套,这些贼人说是什么亡命徒,也不过是比那些欺软怕硬的无赖泼皮稍微强些,再说了他们的头领和重要头目被我和大眼所杀,他们人心不齐,杀败他们没什么了不起的。” “阿升,你说说看,这些俘虏该怎么处置?” 眼下这群伙伴里,能谈正事的也就陈升,高进也没喊其他人过来,只是和陈升说起这件事情来。 “不知二哥可有主意?” 陈升没有回答,反倒是开口问道,他自觉见识不如高进,还是得以高进这位二哥的主意为主。 “按道理,我该杀了他们免得走漏风声,可这伙人纵然作恶,也没到个个该死的地步,而且杀了也太过浪费。” “河口堡不缺劳力,而且这伙人总归是泼皮无赖出身……” 看着皱眉的高进,陈升心中清楚,这伙人的出身如何其实并不要紧,二哥定下的制度在那里,皮鞭刀子下面任谁都要规规矩矩,只是有些不值当罢了。 “二哥,我方才捉了那几个贼人里,有两个都是卫癞子的心腹和底下头目,你可知道他们逃跑了以后打算做什么?” “他们?” 高进看向了侯大陈四,那陈四他还有些印象,从马上跳下来躲他弓箭时动作还挺利索,算是这伙贼人里身手最好的几个。 “他们打算潜回城里,去卫癞子府上洗劫一番,听说那卫癞子甚会捞钱,虽说要送给内城许多,但这么多年积累,家里怕是能搜刮出一二千两出来。” 陈升说到这里时,高进已然双目放光,这年头没钱寸步难行,十几门不知道能不能用的虎蹲炮和佛郎机炮,刘知远那厮就敲了他六百两,接下来这河口堡花钱的地方更多,这卫癞子既然敢找他的麻烦,便合该刮他全家浮财,否则也是便宜了刘知远那厮。 “阿升,做得好。” “对了,还问出些什么有用的消息?” 能有银钱进项,高进心情大好,说起来他也头疼这趟出来花的银钱太多,回去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木兰,虽说木兰不会怪她,可木兰是管账的,这只见出不见进怎么能行。 “这卫癞子出城前还联系了一伙贼匪,贼首名唤麻胡子,他们先前放的响箭便是在召唤麻胡子那伙人,只是不知何故,那麻胡子没有出现,原本他们打算是去麻胡子老巢瞧瞧,只是没成想遇到二哥你……” 刚才在路上,陈升也是问了个仔细,那侯大和陈四为了活命,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讲了出来。 听陈升讲到麻胡子时,高进眼里一亮,心底里有了个大概,想了想后道,“阿升,你把那侯大和陈四带来见我。” 第一百五十八章 询问 侯大和陈四被带到高进面前时,两人都是诚惶诚恐的模样,尤其是挨了陈升一鞭子的侯大,看上去更是凄惨。 “小人见过高爷。” 侯大和陈四很自然地就跪了,他们都是军中逃兵,高进是河口堡百户,那种上下尊卑早已经刻在他们骨子里,更何况高进不是那等毫无武力的废物上官,反倒是一等一能打的猛将,叫他们也是心悦诚服。 “都起来吧,说说你们的来历,记得不要骗我,否则的话?” “高爷放心,小人就是骗神骗鬼,也不敢骗您老!” 侯大连忙道,他这时候脸上强笑着,哪怕伤口疼得厉害,也是咬牙硬挺,他和陈四能不能活,全听这位高爷的,那位升爷可做不得主。 “那你先说吧,阿光,给他脸上洗洗,上点药。” 高进看向陈四,然后唤了沈光过来,帮那侯大处理下脸上伤口,这满脸血的笑起来太寒碜。 “多谢高爷,多谢高爷。” 见高进喊人为自己脸上上药,侯大忙不迭地谢道,原本以为这位阎罗爷是暴虐的性子,不曾想却是个仁义讲道理的。 “是,二哥。” 沈光自麻利地从随身的皮囊里取了伤药,然后从水囊里取了烧开过的凉水帮侯大清洗伤口,侯大为了在高进面前表现,却是死死地掐着大腿,不让自己喊疼,那扭曲的狰狞脸孔叫边上的陈升看了也生出分敬意来,觉得这厮倒也算是条汉子。 “行了,疼就喊出来吧,没人笑话你。” 高进瞅了眼五官快拧成一团的侯大,冷声道,而他这句话却是叫侯大和陈四都是心里一暖,他们都是当过兵的,可遇到的上官都是混账,喝兵血且不说,但有不顺心的事情,便要拿他们这些底下兵卒出气打骂。 “小人不疼,还忍得住,谢高爷关心!” “行了,高爷面前,就别硬撑了。” 听到侯大的声音都有些嘶哑,陈四忍不住道,哪怕原本和侯大关系一般,可两人毕竟是共患难,而且要不是侯大拉上他一块,说不定他早已死在这位高爷的手下。 到沈光最后上完药,侯大都没有吭声,这下子便连高进也不由得高看这个长相略微有些猥琐的中年汉子了。 “你且休息会儿,你继续说。” 高进看着上药后裹了白布看上去顺眼许多的侯大,才朝陈四道。 “高爷,小人陈朗,家里行四,所以旁人唤我陈四,小人本是清水营的弓手,因为和同僚争执,伤人在逃。” 陈四说起了自己的来历,他是清水营的军户出身,上面两个哥哥一个阿姐,两个哥哥死得早,他便是陈家的独苗,他阿大花光了家里积蓄,才让他在清水营里占了个营兵名额。 这年头军不如兵,这营兵里哪怕近半是空饷,可是剩下的人却是能拿到大半的饷银,这可比官军强多了。陈四因为小时候正儿八经连过阵武,放在营兵里也算一把好手,最后当了个小旗。 只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陈四是个没背景的,就算有本事也要被打压,某次酒后,他一个同僚仗着是把总的妻弟,拿他外嫁的阿姐开荤笑话,不忿的他把这个同僚当场打得半死,随后便逃出了清水营。 “只是伤人,何故亡命江湖。” “高爷不知,我那上官向来气量狭小,小人若是仍旧留下,只怕会被他害了性命。” 陈四面色黯淡地说道,但凡遇到个好些的上官,他也不至于要坏了陈家世代清白,跑出来做个亡命徒。 高进默然,这营兵虽说比官军强些,但也好得有些,只是饷银那里不像官军克扣得那样狠,至于操练也只是数日一操,到了出征的时候也得给开拔银,这营兵里的军官和卫所的军将其实也没什么两样,贪鄙照旧,难得有几个好汉。 “你手上可有无辜性命?” 那卫癞子不是好人,陈四给卫癞子卖命,必然有过恶行,只是高进没有嫉恶如仇到了非黑即白的地步,陈四只要没有滥杀无辜,他还是愿意给他和侯大一个机会。 “回高爷的话,小人在卫癞子手下时,也曾做过不少恶事,但是不曾杀过良民。” 卫癞子手下五十多号亡命徒,大半都是欺软怕硬的货色,陈四手上有人命,但杀的也都是混这条道上的恶徒,要不是就是那等卖儿卖女的烂赌鬼。 高进直盯着陈四,看得陈四心里发毛,不过陈四仍旧挺了下来,没有低头,也不曾目光闪躲。 “该你了,侯大。” “高爷,小人家里排行老大,本名侯平,祖上曾是世袭的千户,只是后来家道败落,到我这儿时,小人只能在孤山堡当个总旗……” 侯大和陈四不同,他虽然是官军,但是当到总旗,日子比底下官兵自然好过得多,而且他还成了家,只是连生了三个女儿,直到三十岁才生了个儿子,婆娘也在难产后撒手人寰。 因为平时太宠着儿子,结果他儿子一次出门玩耍冲撞了百户的小儿子,被百户府的家丁踹了脚,等他得了消息赶回家时,儿子便已经死了,他想去百户府讨公道,但是被要好的同僚给生生劝住了,无非是儿子死了可以再生,真要去了百户府,只怕连自己性命都要搭进去。 “后来呢?” 看着侯平,高进却是想到了自己,侯平丧子,他却是丧父,他突然很想知道侯平最后有没有杀了那百户。 “小人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把小女儿也嫁到远处后,小人想寻机会报仇,可是百户府戒备森严,小人便只能趁那郑百户的幼子出门时,将他和随行的护卫一并杀了。” “小人杀了人以后,便抢了马匹,离了孤山堡,几年间也曾落草为寇,手上染过无辜鲜血。” 高进长刀出鞘,刀刃横在了侯大脖子上,双目直视侯大眼睛,脸上神情冰冷。 “高爷,侯大他不是那种滥杀无辜之人,他就是过不了良心,才……” 陈四想到平日侯大的为人,却是猛地跪倒在地上,为侯大求起情来,两人是患难之交,侯大若是死了,他却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有个人作伴总好比一个人孤零零的。 “不要你说,让他自己说!” 高进看向似乎引颈就戮的侯大,冷声说道,杀过人他可以理解,但是滥杀无辜就不行,因为这种人不把人命当命,没有做人的底线。 “小人落草为寇时,为了纳投名状,杀过一名无辜路人,后来随着贼人打破了一个庄子,杀过反抗的青壮,但后来见他们连妇孺都不放过,小人实在待不下去,才辗转流落到卫癞子手下,做了这打手的营生。” 侯大直面高进的冷酷目光,喉头耸动,说出了这番话,但是他没有替自己辩解,“小人确实手染无辜鲜血,高爷要杀小人,也是小人活该。” 侯大虽然怕死,可是说出这些年藏在心底多年的话后,反倒是没那么怕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眼前这位高爷能心念百姓无辜,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能死在高爷这等豪杰刀下,他侯大死也瞑目。 高进收回了刀,侯大手上染过无辜鲜血,按道理他该杀了他,但是这侯大方才所言应当没有骗他,他眼里的悔意也做不得假。 “你的脑袋暂且寄下,只是日后你若敢再伤一无辜百姓,高某必定取你项上人头。” 当高进收刀的那一刻,侯大脑袋一片空白,直到听到这番话他才连忙磕头在地道,“多谢高爷不杀之恩,小人今后绝对不敢再作恶,伤害无辜。” “你们两个都起来吧!” 看着俱是跪在地上的侯大和陈四,高进开口道,这两人虽然也曾助纣为虐,但终究不是那种穷凶极恶之徒,还是可以收为己用,至于值不值得信任,还得长期观察。 “这剩下的人里,可有那等不值得活命的恶徒?” 待侯大和陈四起身后,高进方才看向那三十多号俘虏,他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不是什么人都值得再给次机会。 侯大和陈四看着高进那冰冷的神情,都是忍不住心里打了个寒颤,但两人没有迟疑,互相看了眼后,还是将那几个平时作恶多端的同伴都一一指认出来。 高进让侯大和陈四认人时,自喊了杨大眼王斗他们过来,侯大和陈四每说一人,便叫他们去把人提出来。 来过神木县后,高进绝得自己消息还是太过闭塞,陈升带来的消息却是让他有了些启发,既然那卫癞子已死,也许他可以暗中接手卫癞子的势力,为他暗中打探传递消息,不至于连别人要对付他也不知道。 既然打算拿下卫癞子原先的势力,高进自然要收服这伙俘虏,只是他有自己的原则底线,同时也清楚人性畏威而怀德,不先把威立足了,何谈收服这群所谓的亡命徒。 到最后一共六人被带到了高进面前,这六人看到侯大和陈四站在高进身后,便是再笨也知道是这两个叛徒弄得鬼,只是这位高阎罗当面,他们不敢大骂出声,反倒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位阎罗爷,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阿升,让剩下的也都过来,我等行事,向来光明正大,就是杀他们,也要叫他们做个明白鬼!” 高进看着那六个神情各异的俘虏,然后朝陈升吩咐道。 第一百五十九章 内外招揽 剩余的俘虏们被聚拢起来,这时候他们都知道刚才被提出去的六个同伴怕是要人头落地,可即便如此,也没几人心有戚戚,实在是这六人放在他们这伙恶徒里,平时为人行事也是叫他们不齿的。 “诸位兄弟,可还记得我们当日在灵堂前曾经起誓要保境安民,但凡力所能及,必铲除所见之恶徒。” 高进环视着四周的伙伴们,这是他最为信任的班底,当日所起誓言也不是他一时兴起,而是这个时代,武力强横的便天然视平民百姓为猪狗草芥,但有身份地位,便使尽的搜刮盘剥,更觉得那生民如同韭菜,割完一茬自会再长出来。 高进不希望他们这群人到最后也成了那样,所以他时时都会告诉伙伴们为何要善待百姓,也总是和他们讲岳家军的故事,讲俞龙戚虎的故事。 “二哥放心,当日誓言,我等都记得!” 陈升是知道高进要做什么的,而他也是一群人里最能理解高进的,他们这群同伴里,大家伙都是武人,这段日子四处厮杀,其实内心里都是有些轻贱人命的,要不是二哥一直压着他们,和他们讲各种英雄豪杰的故事,他们中未必有人作恶,但是不拿普通人当回事是必定有的。 陈升一带头,其余人亦是大声应和起来,在他们心里,誓言不是拿来赌咒发誓换取苟且偷生用的,而是要一辈子谨守的神圣。 俘虏们面面相觑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这位河口堡的百户高阎罗和他麾下的军爷当真是和他们所见过的官兵截然不同。 侯大和陈四二人,原本还因为“出卖同伴”而有些羞愧,可是此时听到高进这番言语还有四周众人的齐声应和,竟是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膛,他们所做的事情有何羞愧,那被他们揭发的六人恶事做尽,难道不该死吗! “他们六个所作所为,你们最是清楚不过,只要你们谁敢站出来,说一声他们中哪个不该死,我便放了他又如何!” 高进看向那些俘虏高声说道,这时候陈升亦是在一旁道,“我二哥向来以德服人,你们放心,只要你们不是欺瞒我二哥,说的是实话,我二哥言出必践!” 只是一众俘虏里没一人开口,他们中也有与那六人平时关系算好的,可是扪心自问,他们也觉得这六人平时行事太过狠毒,没必要昧着良心去救他们。 看到底下同伴们雅雀无言,那六个自知必死的贼人一个个大骂起来,骂这些同伴见死不救,更是将他们平时所行恶事也说了出来,其中更有胆大的朝高进道,“高爷,我等确实该死,您老要杀咱们,咱们也都服气,可是他们也做了恶,凭什么就我们死,他们不死。” 听到这儿,原本底下俘虏里也都喧闹了起来,尤其是那些被掀了老底的骂得更是厉害,“我就算作恶,能和你这披着人皮的畜生比吗……” “够了!” 看着场面一下子闹得不像样,高进方才大声喝道,镇住了所有人,然后他走到那个昂着头质问于他的贼人面前,这时王斗亦是到了那人身后,一脚踢在他膝盖后的弯里,让他跪将下来。 “他们虽也作恶,但是尚有悔过的余地,你们六个是真正的罪无可赦之辈。” 高进朝那被王斗从后颈死死掐住脖子的贼人说道,然后看向剩下那些俘虏,接着指向侯大和陈四道,“你们中有些人本也该死,但是侯大和陈四替你们求情,说你们尚有天良,所以高某才给你们悔过赎罪的机会。” 这一番话,顿时叫那些原本还痛恨侯大和陈四这两个叛徒的俘虏们立马变了态度,看向两人时都是面露感激之色,而侯大和陈四更是激动不已,他们知道高爷这句话,便等于是抬了他们一把,有了这番恩情,好叫他们能收服这群过往的同伴。 “阿斗,送他们上路。” 高进看着那六个死到临头都未有悔过之意,只是眼露恨意的贼人,朝王斗说道。 王斗身边,五名伙伴俱是上前将人踢翻在地,一齐抽刀将这六名恶徒通通抹了脖子,六蓬鲜血飞溅,地上六具尸首倒地,将雪地染得通红一片。 看着这被杀的六人,剩下的俘虏们此时毫无半点伤感,甚至还有人重重地吐了口唾沫,觉得这六人该杀,杀得好。 六人既死,高进将侯大和陈四喊到身前,然后走到那群剩下的俘虏跟前,大声问道,“你们可愿为高某效力,若是不愿,高某亦不强求……” 高进的话音未落,那剩下的俘虏们却是全都跪倒下来,一个个高呼起来,“我等愿为高爷卖命。” 这些亡命徒早就被高进打怕了,更何况似他们这等人,除了好勇斗狠,又有什么谋生手段,叫他们去出卖苦力,他们又受不得那等苦,能在高进这样的英雄好汉手下效力,更是胜过在那卫癞子手底下百倍。 “既然如此,你们日后就需得守我高某的规矩,但有犯错,欺凌百姓的,老天不收,高某自来收他。” 高进这番话说得杀气凛然,可底下跪着的俘虏们反倒是觉得理所当然,都觉得这位高阎罗便该是这等嫉恶如仇的性子,他们便是恶徒,可心底里深处也未尝不曾想过要做一个好人,只是以前他们没有机会,但是现在就在他们面前,能够堂堂正正地当一条汉子,谁愿意继续做那被众人背后戳着脊梁骨骂的贼人。 “都起来吧,把他们的绳子都松了,全都上滑撬,咱们去麻胡子的贼窝瞧瞧!” 既然这群俘虏都已降服,而他们的精气神和胆魄也全都被自己打掉,高进自然不担心他们还会半道逃跑,索性让伙伴们给他们松了麻绳,让他们按照来时那般做了滑撬,又把先前战场上收拢的几匹马用来拉撬。 “高爷,那麻胡子的贼窝,小人去过。” 既然高进要去会一会那麻胡子,侯大他们自然都只当麻胡子是群死人了,侯大更是头一个跳出来表示能给高进他们带路。 “会骑马吗?” “会。” 高进把自己的一匹备用马给了侯大,让他在前带路,他要抬侯大和陈四上位,暗中接管卫癞子的势力,免不得要借这麻胡子的脑袋一用。 很快队伍便向着神木县的方向而去,这时候先前去打扫战场的伙伴里有人策马到了高进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阿硕,有什么话,想说便说,和二哥也那么生分么!” 高进看着来人,温言笑道,方硕是一众伙伴里最沉默寡言的,不过心地最善良,平时都是闷头练武做事,很少和他主动交流。 “二哥,刚才我打扫战场的时候,发现附近有人,应当是这边村落里的百姓。” 方硕有些羞愧,他当时应该把暗中窥伺的人抓住交给二哥发落,而不是隐瞒下来。 “阿硕,你是不是想留些战利品给那些人?” “是的,二哥,可我不该瞒着大伙儿!” 方硕涨红了脸,满脸的羞惭,他刚才看到二哥抬举那侯大和陈四,又收服了那伙俘虏,又听身边的同伴说二哥这是要拿下卫癞子在城中的势力,需得隐秘行事。 “阿硕,这件事你确实做错了,但你是出于善心,二哥这回虽然会罚你,但仍旧希望你能保持这份善心,只是下次遇到同样的情况要记得以大家伙的安全为重。” 看着满脸愧疚的方硕,高进是真的没有责怪的意思,所谓的惩罚也是为了让方硕心中好过些。 “阿升!” 随着高进突然发喊,正在队伍中央盯着那伙俘虏的陈升连忙策马向前跑去,然后他看到了低着头的方硕,不由有些奇怪,阿硕向来沉默寡言,行事沉稳,怎么倒像是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 见到陈升,高进将事情交代一番后,朝陈升道,“阿升,得辛苦你带阿硕和几个兄弟回去跑一趟,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若是能补救就补救一番,让对方不要泄了咱们的底细。” “二哥放心,我自带阿硕他们过去看看情况,若真是附近村落良民便罢了,要不是……” 陈升觉得方硕虽然心善,但是想得太简单,这冬日荒野能出来游荡的多不是什么良善,且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听到陈升的话,方硕的头低得更低了,高进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二哥刚才的话,保持这份善心,谁还没犯过错,你别看阿升神气……” 听到高进话语,陈升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话估计让方硕心里更不好过,于是也连忙道,“二哥说的是,阿硕,我也是干过很多蠢事,你不要把我的话往心里去。” 第一百六十章 追踪 白茫茫的雪地里,原本被高进和杨大眼所杀的贼人尸体全都被剥了个精光。 陈升跳下马,一连翻了好几具尸首,不由皱了皱眉头,这他娘的得穷到什么地步,连条底裤都不留。 “升哥,到林子里就没踪迹了。” 陈升看向不远处的林子,眉头皱紧。 “升哥,我?” 方硕越发羞愧,他虽然内向寡言,但是并不笨,反倒是心思比较细,自然能想到方才他以为的百姓或许是老练的贼人,不但摸尸体摸得这般干净,便连痕迹都遮掩了。 “别想太多,走,咱们去林子里瞧瞧,铁柱,你们再往边上四处看看,能有什么发现?” 陈升知道二哥动了收服卫癞子在神木县中势力的心思,但是明面上是抬侯大和陈四上位,他们自己则是要把这层关系摘出去,所以眼下这伙刚刚趁机摸了尸体来路不明的人便成了他们的破绽。 方硕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上马跟着陈升往那处野林子去,手握紧了腰里的刀柄。 逢林莫入的道理,陈升是懂的,不过只是些藏在暗处偷摸尸首的无胆鼠辈,只需小心些就是,他还真不信那伙人敢留在林子里埋伏他们。 方才检视战场时,陈升仔细查看过,那些贼人尸首身边的脚印虽然杂乱,但是先来后到还是能看得出来,他要是没看错的话,这伙摸尸的大概也就三个人,脚印到了林子那里确实就断了,像是用树枝之类的清扫过。 策马进了树林,看着脚印断掉的地方,陈升勒马停住,然后仔细观察起四周来,一众伙伴里,他射术排第三,虽说目力不及杨大眼,但他心思细腻,擅长观察,这也是高进为何让他带人过来查看。 陈升才不信那些摸尸的能彻底隐匿行踪,要知道这积雪过膝,且不说脚印,就算那些人用了滑撬又或是别的工具,总归会留下痕迹,眼下这一点痕迹都没有反倒是不正常。 目光扫过四周的树木和树冠,陈升忽地冷笑起来,这伙摸尸的倒也精明,为了掩盖踪迹,怕是刚才退走时爬了树。 “升哥,有发现?” 看到陈升冷笑,方硕连忙问道,方才他也是努力观察四周,却是毫无发现,四周雪地里有些脚印,但都不是人或马匹的脚印。 “看到那树干了没有?” 朝着陈升所指,方硕仔细看去,只见一棵大树粗壮的树干上有一道很细的豁口,像是绳子从上面勒过似的,“他们是用绳索从树上荡走的?” “八九不离十了,以前听魏叔说过,厉害的飞贼不但爬墙如履平地,在这野林里更是来去如飞,咱们怕是遇到大鱼了。” 陈升笑得越发开心,说起来以前只听魏叔说过那些汪洋大盗和飞贼巨寇的江湖传说,却是不曾亲眼见过,眼下似乎便叫他们碰上了飞贼,如何不叫他心痒难耐。 以前在河口堡时,高家商队每次出塞回来后,总会在高府聚会,那时候他们这些孩子也会齐聚高府,听长辈们说些江湖故事,而走南闯北江湖经验丰富的魏连海便是给众人讲的故事最多也最精彩,要不是魏连海一年到头都跑在外面,这位魏叔才是河口堡最厉害的说书人。 “升哥,可要派人去知会一声二哥,多派些人手过来。” 方硕小心地朝陈升询问道,在魏叔口中,那些飞贼多是矫捷狠辣的贼人,身手不弱,关键是擅长隐匿行踪。 “左右不过三四个贼人罢了,你我足以对付!” 陈升满脸自信,他知道飞贼的厉害,只不过魏叔也说过,飞贼大都不擅正面对敌,靠的便是神出鬼没和暗中偷袭,他既然窥探到飞贼的踪迹,他们便是追击者,他倒是不信那飞贼摸了尸首,拿了贼赃还有耐心留在林子里等着埋伏人。 方硕没有吭声,他知道陈升为人沉稳,从不说大话,既然升哥说他们能对付,那便一定能对付那摸尸的飞贼。 “咱们走!” 陈升没有用铁哨通知林外的伙伴,相信他们等会儿过来看的马蹄印自然会追上来。 陕北的野林并不密,树和树之间的空隙颇大,足够陈升和方硕策马骑行,两人只沿着那发现痕迹的树木前方走了十来步的距离,便发现了另外一处树上被绳索套过的痕迹。 两人对视一眼后,都是精神一震,看起来他们追的方向没错,连忙继续策马前行,同时注意四周的动静。 …… “好汉爷饶命。” 两个看上去瘦弱的汉子在听到身后马蹄声时,先是拼命往前跑,可是两人身上背着的包裹实在太大太重,还没跑出几步就摔倒在地上,等他们爬起来时,便见到三个凶神恶煞般的黑甲骑士围住了他们。 都不需要想,两个汉子直接跪倒在地求饶起来,他们刚才可是看到这些黑甲骑士打扫战场,把尸体堆到一块,只带走了几匹无主马匹和滑撬,并没有去搜刮尸首,才起了贪心和别人一起去摸尸。 眼下见到正主来了,自然吓得腿都软了,以为他们是来追索的,一边求饶,一边将身后的包裹拉到身前,“好汉爷饶命,咱们不是成心要……” 听着两名汉子求饶,三人从马上下来,用刀挑开了那两个包裹,只见里面全是衣服鞋子,上面大都带了血,显然都是从那些贼人尸首上扒下来的。 “铁柱哥,全是些衣服杂物,没见银钱。” 搜检了一番的两人朝傅铎说道,他们的脸色古怪,实在是这跪地求饶的两个汉子看着年纪和他们相仿,但是却面黄肌瘦,怎么看也不像是升哥说的那什么老练贼人。 “你们是哪里人?” 傅铎人高马大,肩膀尤宽,穿着甲更显魁梧,所以才被大家唤做铁柱,不过他这名字听上去实在,但是人却细心,不是那种粗豪的性子。 “回这位爷,咱们兄弟是附近李家集的人,因为挨不住饿,才出来想找口吃的。” 傅铎仔细看去,发现那跪着的两个汉子果然长得有些像,差的年岁也不大,怕还真是兄弟两个。 “你们胆子倒是大,这冬日里也敢出来觅食,倒不怕叫狼叼了去。” 这兄弟俩面黄肌瘦,看着也不像是有力气的,傅铎瞅了瞅,只看到兄弟两个腰里倒是都挂了副弹弓,这东西只能用来打些鸟雀小兽,猎不了大的野物,这兄弟两个倒是命大。 “这位爷,不出来,留在家里也只是个死,就算被狼叼走也好过活活饿死!” 两兄弟里,看上去年纪大些的苦着脸说道,他和弟弟两个人就是饿的实在吃不消才从家里逃出来,反正就算这个冬天饿不死,也迟早要当牛做马的被兄嫂逼得累死。 “怎么倒是留在家里只是个死,你们家中就没剩下半点余粮,我看你二人手脚俱全,难道平时不曾种地留些米粮。” 傅铎奇怪道,他知道边地百姓贫苦,从官府到军将都催逼搜刮极狠,但好歹还是能过活,今年又无大灾,这冬天就算饿肚子,也不至于到饿死的份上。 “这位爷,咱们家里三兄弟,长兄大咱们十多岁,阿大在世的时候,还管着咱们吃八分饱,可自打阿大过世后,嫂子嫌咱们吃得多,便减了口粮,前不久杜总兵发大兵打赢了火落赤,县里又来收了一拨军粮,嫂子又减了……” 傅铎沉默了下来,边地苦寒,所以小门小户家里面财产都是由长子继承,便连底下的兄弟也是家产的一部分,明面上说是兄弟,但实际上底下的弟弟便是给哥哥做工,只要管口饭吃就行。 越是穷的人家,盘剥兄弟就越狠,很多人家里面,一旦父母去世,剩下兄弟便免不了要受兄嫂欺压,不但孤老终身,更是活不长久,所以边地流民多,逃到塞外投马贼的青壮多是家中次子幼子。 这李二李三兄弟两个,便是因此逃出来,只是为了在外面能找口吃的,冬日野地里虽然危险,但是只要能打到猎物还是能勉强过活的。 “你们出来几天了?” “小人兄弟逃出来已有三天,走的时候,偷了家里的粮食……” 李二老实地答道,他们兄弟两个虽然痛恨兄长无情,可是逃走的时候,也没带走太多粮食,毕竟兄长还要给李家传宗接代,他们的侄儿也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时候。 “方才和你们一块摸尸的还有谁?” 傅铎猛不迭的问话,让李二愣住了,然后他支吾着回答道,“就咱们兄弟二人,好汉爷!” “那伙贼人就是再穷酸,身上也能搜刮出些油水来,你们两个蠢鸟,摸尸能有那般老练。” 傅铎挑起一件棉袍,指着处用刀割开的口中,朝那李二问道,“来,说说,你怎么知道贼人会把银钱藏这地方的?” 李二顿时傻了眼,一时间竟是答不上来,他边上的弟弟更是打起了哆嗦,但仍旧咬着牙没说话,要不是他们遇到的那位恩公,两个人早就饿死在雪地里,连个囫囵尸首都留不了。 看着李家兄弟二人神情,傅铎就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于是直接拔刀出鞘,搁在了李三脖子上,瞪着李二道,“说不说,不说我便杀了你这弟弟。” 第一百六十一章 好人坏人 弟弟的性命操于人手,李二就是再讲义气,也只能全都招了,原来兄弟两人从家里逃出来后,虽然偷了粮食,可是没有炊具和引火的工具,自然没法生火做饭,便只能生吃,渴了就吃雪。 离开李家集后没多久,兄弟两个便彻底迷了路,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而当时天降大雪,他们只能抱在一块取暖,被冻昏过去前,还听到了狼嚎声。 本以为要葬身狼腹的李家兄弟再次醒来时,才发现他们被人救了,那是个中年汉子,脸上有刀疤,看着吓人,不过却是个好人。 “恩公生了火,用咱们的粮食煮了粥,还打了条狼给咱们吃肉,就是那狼肉实在难吃。” 李二絮絮叨叨地说着,虽然和那看上去吓人的疤脸汉子只相处了一天,但李家兄弟都把疤脸汉子视做恩公,眼下李二说得繁琐,也是打着能拖多久拖多久的主意。 “咱们到了林子里休息,当时听到外面有大声响,恩公便让咱们待着,说是出去看看情况……后来恩公回来便说带咱们去发财,可是到了林子口时,咱们便没有出去……直到几位爷走了,咱们才去动了那些尸首。” “几位爷,咱们是真以为您们不要这些东西,才……” “铁柱哥,我看他们也挺惨的……” “带他们去二哥那里,我去追升哥。” 傅铎看着两个同伴求情,回刀入鞘,然后朝两人吩咐道,这李家兄弟倒不是什么坏人,就是这脑子不好使,两人带了两大包的贼人衣物,居然打算回家拿给兄嫂去换吃的,要是放他们回去,没准就被人把话给套了。 至于那疤脸汉,傅铎估摸着是个狠角色,而且野外生存经验丰富,不是独行大盗就是军中的厉害逃卒,升哥和阿硕碰上了虽然不虚,但是大家未必需要动手,这厮分了点东西给李家兄弟,虽说是有拿他们来做掩护逃走的嫌疑,可到底也是救过李家兄弟,没让他们冻死叫狼叼走,想来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这位爷,恩公不是坏人,还请爷……” 李二拉着弟弟给傅铎磕起头来,两人心里都不好受,因为他们毕竟还是出卖了恩公,眼下也只能尽他们所能为恩公求情。 “带这两个傻鸟走,倒显得咱是恶人似的。” 傅铎骂道,另外两个同伴则是笑了起来,“铁柱哥,你这脸黑,看着就凶得很,也难怪人家兄弟害怕。” “都赶紧滚!” 傅铎翻身上马,骂了一声后,便回身朝着不远处的林子策马而去,他对那疤脸汉颇感兴趣,这冬日野地里能独自行走,还能给那傻鸟兄弟指明方向的可不是什么普通人。 …… 只是一刻钟不到,被绑了手脚放在马背上的李家兄弟就被带到了高进面前,带他们回来的二人则是将情况一一禀明,听得高进也是面露异色,对那疤脸汉生出几分兴趣来。 “你们两个,仔细说说你们那恩公,随行所带的事物,可有兵器马匹?” 高进问道要傅铎细致得多,只是高进当面,李家兄弟二人却是怕得要死,他们被疤脸汉带去林子口观战时,可是亲眼见到高进和杨大眼策马刺杀那些贼人的威势,尤其是杨大眼此时站在高进身后,那双环眼圆睁,只看着他们就叫他们双腿发软。 “这……这位……首领,我……我……” 李二哆嗦着回话,只是结巴得厉害,实在是他自觉被杨大眼盯着,怕下一刻就要被这位大眼的好汉爷砍了脑袋。 高进看着李家兄弟的神情,然后回头看了眼好似门神一般站在自己身后的杨大眼和王斗,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便轻咳了一声道,“大眼,你和阿斗站一边去,别把人给吓坏了。” 杨大眼看向似乎怕自己怕得要死的李家兄弟,狠狠瞪了一眼,结果本就双腿打摆的李家兄弟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就差磕头求饶。 “起来答话吧,有我在这儿,没人能伤你们!” 高进温和地说道,让李家兄弟终于放心了些,再加上看不到那凶恶的大眼贼,两人才颤颤巍巍地起身答话。 “恩公,随身带的东西不少,有铁锅、水囊、帐篷……原本听恩公说,还有匹驮马,可是后来走失了。” “恩公带了刀弓,不,是弩,那弩使得可准,咱们在林子里的时候,便射了野兔……那兔肉可比狼肉好吃多了……” “你们恩公,可有和你们聊过些什么,说过什么话,若是记得起来,就全都说出来!” “恩公说,大家都是命苦的,兄长要不是家穷,也不至于把我和弟弟当牛做马的使唤……” “恩公还说,这天下世道这般坏,都……都是……朝廷无道……” 看不到杨大眼,李家兄弟不再像初时那般紧张,你一言我一语地回答起高进的问题来,虽然说得不免有些啰嗦,但是那疤脸汉的形象却是在高进他们心里渐渐丰满起来。 “听着倒像是个反贼。” 见众人里有人嘀咕道,但是没人觉得这位疤脸汉说得有什么不对,高进不由笑了笑,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不但在伙伴里建立了威信,更重要的是也影响了大家,谁都没把朝廷和大明皇帝当成什么正统。 哪怕高进说要造反,这些伙伴们也绝不会有二话,因为从高进那儿,他们也都和那疤脸汉一样,觉得这天下世道这般坏,百姓过的日子猪狗不如,便是朝廷无道,那官员士绅都是残民自肥的大贼。 “带他们下去,给他们口吃的,咱们在这里等等阿升,大眼你和阿斗走一趟,去接应下阿升,若是追不到那疤脸汉,便算了。” 虽说对那疤脸汉有些兴趣,可是高进却晓得事情轻重缓急,李家兄弟需要带走控制,因为这兄弟二人若是回了李家集,未必能守口如瓶,但是那疤脸汉他估摸着是军中的逃卒,怕是斥候之辈,毕竟弩这东西,可不是寻常人能搞到的。 这疤脸汉怕是正好经过此地,不会在神木县停留,陈升他们追不上也坏不了事,没必要紧追着不放。 “是,二哥。” 杨大眼和王斗听到高进的吩咐,都是精神一震,尤其是王斗,本以为能好生厮杀一番,却没想到那什么卫癞子这般不经杀,五十多号人叫二哥一人就给打崩了。 那疤脸汉听着倒像是个厉害的,他和陈升一样都有些见猎心喜,恨不能立刻追上较量一番。 “你们两个多带匹马去,莫忘了前面还有伙马贼等着咱们去收拾,到时候可别耽搁了。” 高进最清楚王斗性子,自是在他兴冲冲地翻身上马时,开口说道,顿时让王斗脑子清醒了些,那疤脸汉许是个好对手,但是有陈升和大眼贼在,他未必抢得了,还是二哥说得对,那什么麻胡子才是正事,不能耽搁了。 “二哥放心,我自省得该怎么做!” 王斗在马上答道,然后接过同伴们牵来的备马便和杨大眼一起朝着不远处那清楚的马蹄痕迹追了过去。 …… 野林里,鲁刚停了下来,趴在树冠上一动不动,他听到了后方传来的动静,经验丰富的他立马便晓得后面有人在追踪他,这个时候不能继续向前,虽说出林在即,可是在那空旷的雪地里,没了遮掩,他便是砧板上的鱼肉。 唯有在这林子里,他才有周旋的机会! 陈升勒马停了下来,在塞外的时候,大小几十次战斗,让他也养出了那种只有身经百战的老战士才有的直觉,他身旁的方硕亦是拔刀出鞘,满脸的戒备。 满是积雪的树冠里,鲁刚看着不远处那两个骑马停下的少年,满脸的惊讶,他本以为追踪自己的乃是积年的军中老手,不然怎么可能发现自己这跳荡的手段,一路追来。 却不曾想,那穿甲骑马的黑衣骑士是两个年不及弱冠的少年,鲁刚自问军旅经验丰富,但是也没见过这般年少且精锐的武士,最关键的是这两个少年瞧那架势似乎战场经验也极为丰富,他们应当没察觉到自己躲藏在暗处,可是却提前戒备了起来,这种对于危险的直觉,不是一般老卒能有的。 鲁刚有些后悔自己先前托大了,没有提前给手弩上弦,现在遇上这等可怕的精锐武士,只要发出一点声响就会让自己暴露。 陈升和方硕下了马,他们虽然不知道那飞贼藏在那里,但是直觉告诉他们,对方已经发觉他们,眼下正不知躲在那处阴影里窥伺他们,若是继续骑在马上,只怕会成为活靶子。 两人分散开来,一左一右,隔得也不远,仔细观察着四周树木和雪地里脚印消失的方向。 躲在树冠里的鲁刚心里暗暗叫苦,不由怪自己太过贪心,他先前在林子口见到了高进以孤身一人之姿杀得数十贼人大败的雄姿,要不是他有罪在身,需要潜逃出塞,他都忍不住想要上前结交。 等后来他带着李家兄弟去摸尸时,没想到在那些贼人身上摸出了不少银钱,结果十来具尸首他全摸了个遍,居然有十几两之多,可这也耗了他不少时间,才导致他眼下居然被追上了。 打心底里,鲁刚是不愿和这些少年武士照面厮杀的,他是积年的百战老卒,自然瞧得出陈升他们虽然身上杀气重,但并不是那种暴虐嗜杀之辈,简而言之,对方不是坏人,没必要拼命,能躲过去自是最好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让人安心的收留 就在鲁刚提心吊胆地躲在树冠里,盼着陈升二人赶紧离开时,后方林子里传来了马匹动静,接着傅铎便策马出现在了陈升和方硕的视线中。 看到陈升和方硕下马一副步战戒备的姿态,傅铎也是立马翻身下马,还提了马鞍一侧的蒙皮圆盾,右手拎了把斧头。 自从塞外走过一遭后,他们都各有喜好的兵器,像是那大眼贼得了对金瓜锤,喜好用来砸贼人脑袋,傅铎则是从一伙马贼手里弄了柄大斧,这林子里长刀施展不利,倒不如这大斧好使。 “升哥,有些事儿得和你说一声。” 傅铎一边说话,一边缓缓靠近陈升他们,不多时,三个人便成了品字形的站立方位,看得躲在树冠里的鲁刚眼皮直跳,这些少年武士到底什么来路,一个个都那么经验老到,不给人半点机会。 手摸到背后的短刀,鲁刚死死盯着陈升三人,刚才他藏身的时候,可是把随身携带的东西都直接丢在雪地里,拿雪盖住,他们很快便要靠近那地方了。 傅铎大声把从李家兄弟那里听来的,简略地说了一遍,“升哥,这疤脸汉不是什么恶徒,咱们不必打生打死的!” 陈升也没想到自己以为的飞贼是他猜错了,那李家口中的疤脸汉倒更像是军中的斥候,而且对方手上有弩,这让他更加紧张了几分。 “兀那汉子,你要是听到我们的话,不妨现身一见如何,咱们没有恶意,你若真有难处,咱们说不定能帮你一把。” 既然对方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反倒是心有余善,陈升不介意招揽一番,反正河口堡缺人,二哥要做大事,麾下人才自然越多越好。 藏在树冠上的鲁刚动心了,他从大同镇逃到延绥镇,本来是想出塞躲藏,可是这冬日大雪,道路难行,出塞也是九死一生,这伙年轻武士瞧着不像是普通人,说不定还真能帮他一把。 陈升又把话说了一遍,然后收了刀,“那汉子,我等收了兵器,以示诚意,你若愿意相见,便现身一见,若是不愿,咱们十息后便离开。” 得了傅铎的消息,陈升自然能判断出,那隐藏的疤脸汉不会坏了二哥的大事,这人不会停留在神木县,又是个独行客,和那李家兄弟没提过自己半点消息,想来是个口风极严的,自然不会走漏什么风声。 陈升收了刀,方硕和傅铎亦是收了兵器,三人站在原地,戒备倒是不曾放下,仍旧警惕地盯着四周。 看到底下三个年轻武士都收了兵器,鲁刚咬咬牙,决定现身相见,若是为了保险起见,他应该趁这个机会擒住一人,可是想到对方这般坦诚,他再做此等行径,只怕会坏了事情。 “好,我见你们。” 粗糙低沉的中年男声响起,接着陈升只觉得眼前一阵恶风扑面,他强自压下心头惊愕,定睛看去,只见前方不到五步的地方,那疤脸汉从树冠上落下,溅起满地飞雪。 饶是陈升胆大,面上没有动静,可心里面着实后怕不已,这疤脸汉有那高来高去的本事,方才他若是凌空飞扑自己,只怕他讨不了好。 从地上站起来,鲁刚看清楚了打头那少年身上穿着的甲胄乃是乌青色的鱼鳞甲,便晓得自己方才若是真的打算动手,也未必能制得住这少年,他那口匕首捅不穿这厚实的鱼鳞甲。 战场上,穿着精良甲胄的打不动穿甲的,就是那么不讲道理,你一刀一枪都破不了对方甲胄,对方一刀一枪就能要你的性命,这该如何打? 等鲁刚看到另外两人也是一模一样的鱼鳞甲后,彻底没了心底里那点动手的心思。 “在下陈升,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眼前的疤脸汉,身材并不雄壮,反倒是显得有些消瘦,可是身上透出的那股剽悍和野性,却是叫陈升晓得,这疤脸汉必定是军中厉害的角色,只是不知为何居然亡命在外。 “某家鲁刚,见过陈哥儿!” 鲁刚朝陈升三人抱拳一礼,接着也没说什么,只是观察着眼前三个少年。 “鲁兄,咱们道左相逢也算有缘,我家二哥向来最敬军中好汉,不知可愿随我一起去见见我二哥?” 陈升一脸诚恳地说道,光凭鲁刚刚才那隐匿行踪的一手,这人就值得他们拉拢,要知道他们中,杨大眼算是斥候,论弓马武艺,杨大眼自然不差,可真要说到这侦查敌情,藏匿行踪和野外生存的本事,怕是不如眼前这疤脸汉的。 “你那二哥可是先前独身杀败那伙贼人的好汉。” 鲁刚虽然心里早有猜测,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道。 “正是我家二哥!” 见这疤脸汉也为自家二哥神勇所动,陈升自是一脸得色的答道。 “好,我跟你去。” 鲁刚心里,能孤身直面数十贼人,还杀得对方跪伏的必然是英雄里的英雄,好汉里的好汉,他自然要会上一会。 “陈哥儿,方才你说那位好汉是你家二哥,难不成你家还有位更厉害的大哥!” 既然打算和陈升一道走,鲁刚倒也没有那么多戒备,反倒是很直接地问道。 “鲁兄,我家二哥小名二郎,并非家里行二,乃是二郎神的二郎。” 陈升一边解释道,一边自让方硕去取了马匹,他心情不错,这鲁刚明明是军中出身,偏又不敢提及,必是逃卒无疑,这等人要是逃出塞去投贼岂不可惜,倒不如去河口堡,哪怕做个教头也好。 陈升刻意结交,鲁刚也瞧出陈升的好意,于是一问一答,寒暄之间倒也拉近了些距离,尤其是陈升开口闭口间绝然不提鲁刚的来路,让鲁刚亦是大有好感。 四人回头走了没多久,就遇上换马追来的王斗和杨大眼二人,两边照面之后,鲁刚也不慌乱,倒是王斗和杨大眼下了马,朝陈升道,“升哥,可真有你的,这么快就把人请来了。” “你们怎么来了,可是二哥有吩咐!” 陈升看到王斗杨大眼俱是一人双马,便晓得他们是换马疾驰而来,怕不是有紧要事。 “二哥见了李家兄弟,问过话后,说这位也是好汉,怕你一时不察和这位好汉动手,所以叫咱们过来接应。” 杨大眼比王斗要机灵,看到那疤脸汉和陈升走在一块儿,便改了说词道。 “原来如此,那咱们不要让二哥久等,你们的马匹可匀出一匹来,给这位鲁刚好汉骑乘。” 陈升知道杨大眼没说实话,不过估计大概的意思差不离,二哥必定是不想他和这疤脸汉交手。 听了这番对话,鲁刚忐忑的心里放下大半,径自骑上了杨大眼送来的马匹,便连自己那些家当行李也不要了,他一个人独自逃了太久,实在是有些厌倦了,要知道他在大同镇的时候,哪怕是深入鞑子腹地侦查敌情,身边也至少有兄弟陪伴,不至于孑然一人。 几人上马后,便朝着神木县的方向打马而去,这时候日头已斜,用不了一个多时辰,天就要彻底黑下来,他们接下来还要去收拾麻胡子那伙人,可不能耽搁时间。 骑马跑了小半个时辰,陈升他们追上了让队伍暂时停下修整的高进,看到陈升身边骑马的疤脸汉时,高进就知道陈升把事情给办成了。 几人勒马停下后,陈升从马上跳下来,自为鲁刚介绍起来,“这便是我家二哥,二哥,这位好汉名唤鲁刚。” “在下河口堡百户高进,见过鲁兄。” 高进自报了家门,既然这疤脸汉鲁刚来了,他也没必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倒不如光明磊落些,他方才让人领着李家兄弟二人吃了顿饱饭,又问了他们一番关于这鲁刚的事情,吃饱了的两兄弟把他当成好人,几乎把能想起来的鲁刚和他们说的每句话都讲了出来,倒是让高进对这鲁刚的性格有了些许判断。 鲁刚这时候正盯着高进四周那些全是年轻人的麾下看,个个都是乌青色的鱼鳞甲,差不多快有二十人吧,这榆林镇的百户何时奢遮到了这等地步,不过随即他就回过神来,稍微犹豫了下,便也朗声道,“某家鲁刚,本是大同镇的夜不收,因为杀了上官,亡命江湖,见过高百户。” 见到高进其人后,鲁刚索性自陈来历,他瞧得出高进这百户怕不是一般百户,谁家百户能让麾下人人披甲,其中好几人还是全身甲,骑的也都是塞外的好马。 寻常地方上的百户,顶多养十来个骑马家丁,能不能人人披甲还得两说,眼前这年轻百户手上的骑士都是年岁相仿的少年,看架势就是从小练起来的武家子弟,可偏偏又个个好像是打老了仗的,经验也不输给那些百战老兵,这才是可怕的地方。 听到鲁刚这番自曝其人来历,高进反倒是大笑了起来,既然这鲁刚说了实话,便说明他有心投靠,“来,鲁兄,这边坐,不就是杀了上官,想来鲁兄必定是有苦衷,高某麾下,也有位兄弟和鲁兄一样。” 鲁刚听到高进言语,一时间不由有些错愕,要知道这年头军中规矩森严,冒犯上官有时候都是个死罪,更别说他这种杀了上司在逃的,“高百户不怕鲁某……” “不就是杀了上官么,说实话,要不是力有不逮,高某都想把自家头上那位千户给宰了!” 高进笑着说道,可鲁刚却能看得出来,这位河口堡的年轻百户不是在开玩笑,他忽然觉得,自己来对了,这位高百户确实是能收留他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 可有通匪之辈 取了热乎乎的肉饼,鲁刚吃得满嘴流油,自从逃出大同镇后,他已经许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食,一连吃掉五张肉饼,鲁刚才停了嘴,倒不是他吃不下,而是没有了。 “鲁兄,咱们既然能够相逢,便是有缘,至于前尘往事,便随他去。” 给鲁刚倒了碗水递过去后,高进开口说道,鲁刚是夜不收,在大明边军里,夜不收是个很特殊的团体,他们最初其实只是边墙墩堡的墩卒,只是其所在的墩堡往往都在关墙之外,所担负的职责除了守墩示警以外,还要前往鞑子地盘刺探地形军情。 因为折损很高,所以夜不收拿的饷银也比普通士卒要高得多,毕竟他们算得上是真正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但是土木堡之变后,原本大明朝在关墙外的墩堡丢了不少,夜不收的兵源也从墩卒慢慢变成了募兵加上军中的罪囚充数。 所以夜不收里的兵员素质参差不齐,像是鲁刚这样的夜不收,必定是精锐,高进不在乎鲁刚过去干了什么,他能救李家兄弟,就说明他有底线,这便够了。 “多谢高百户,鲁某如今没了去处,不知道高百户麾下可缺爪牙,鲁某不才,愿为高百户效力。” 看着客气的高进,鲁刚也没有矫情,高进的武力他亲眼见识过,为这样的上官效力,他自是情愿,更何况高进善待手下兄弟,这是他在大同镇没见到过的。 边军里,从百户到总兵,大家都蓄养家丁,说穿了家丁就是拿来为主人卖命的,所以自然该多拿饷银,吃好的喝好的,这所谓的忠诚也不过是建立在银钱上,可是鲁刚看得出来,高进和手下间是真正的情义,绝做不得假,这才是他内心深处向往的东西。 “鲁兄客气了,那今后鲁兄便是我河口堡的人了,不过高某官微,只能委屈鲁兄先做个小旗。” “高爷,小人愿为高爷府中家丁……” “那也好,那便依鲁兄的意思,便为高某麾下家丁总旗。” 见鲁刚不愿意再待在军中,高进自然答应,反正这年头那些将门蓄养家丁,也是按照军中一般各有军职,只不过这俸禄是主家所发,和朝廷没有关系罢了。 “见过老爷。” 鲁刚自是起身朝高进行了一礼,他杀了上官,在大同镇闹出的风波不小,要不是高进收留,便只能逃出关去投贼了,“老爷,今后我便名鲁达,还请老爷这边对外莫提我本名。” “这样也好,省了些麻烦。” 高进明白鲁刚为何要改名,估计他在大同镇杀的那个上官不是什么普通人,否则也不必如此小心,不过高进亦是没兴趣使人去大同镇打听,免得自寻麻烦。 “这名字好,我看鲁大哥不若索性剃个光头,以后便对外说是还俗的僧人。” 高进便是,陈升忍不住说道,鲁达脸上的刀疤是新伤,也不知道是被人追杀时落下的,还是为了掩人耳目自己砍的,既然都取了这鲁提辖的名字做假名,倒不如学个彻底。 “陈哥儿说的是。” 鲁达听了,倒是认真地答道,他当日为了逃出大同镇,往脸上砍了一刀,不惜自毁容貌,如今要是把头发也剃了,只怕没人能认得出来他。 “剃发的事情不急,等咱们回去再说。” 高进起身说道,既然鲁达陈升他们都休息够了,接下来自该是去办正事了。 队伍再次出发,不过这回高进身后却多了个骑马的鲁达跟着,这一路上杨大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鲁达攀谈,他觉得鲁达这假名取得不好。 “鲁老哥,你这名字改得太假,有心人一猜便知道是假名,既然要剃发扮和尚,便索性再取个僧命法号,这事情我在行……” 杨大眼虽然有些啰嗦,可是鲁达也不嫌他烦,这段时间他都是一个人行走于荒野,那种孤独甚至能把人逼疯。 队伍里,看着鲁达被那位高百户收留,李家兄弟也高兴得很,眼下他们也算是河口堡的人了,两人便再没了回李家集的念头,自从阿大死后,他们还是头回在高进这儿吃了顿饱的。 “杨兄弟,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收拾伙马贼,我家二哥最恨马贼,但凡是遇着作恶的,必定是除恶务尽的。” 鲁达没有吭声,他倒是不在乎高进是行善还是除恶,反正他既然投了高进,自然是听高进这位老爷的话行事。 队伍出发后,因为还带着一群俘虏,所以走的速度也快不起来,结果反倒是路上先碰上了在后缓行的李二狗他们。 “高爷。” 瞅着那些乘坐滑撬的卫癞子手下亡命徒,李二狗有些发愣,他在城门口可是守了很久,自是认得出这些人。 鲁达跟着高进下了马,刚才和杨大眼闲聊时,他已经晓得眼前这伙穿着黑甲,手持长矛的士兵才是高府的家丁,他立马仔细观察起来,毕竟他今后是高府家丁总旗,这些便是他手下的兵。 和家丁队伍汇合后,高进自然把剩下那些俘虏都移交给李二狗他们看管,这样便只需让侯大带路,他们自能全部以骑兵去找麻胡子那伙贼人。 “阿升,你留下和二狗看住他们,就在这里等我们回来,顺便好好审问下这些人,看看那些可信,那些不可信。” 既然打算要接手卫癞子的势力,这剩下的俘虏里,高进总也要挑选几个能用的,不然光靠侯大和陈四怎么撑的起那帮派来。 “二哥自去,这儿便交给我了。” 陈升答道,麻胡子那伙马贼不过十几人,还不够王斗杨大眼他们分的,他去了也是看热闹,倒不如留下帮二哥好生筛选下这些俘虏,里面若有人心怀贰念,便先带回河口堡,日后再送他们去古北寨挖煤去。 营地立好后,高进带着十几骑跟着侯大走了,侯大原先军官出身,自会骑马,而鲁达是夜不收,这骑术便是比高进都要强些。一行人朝着神木县西面方向策马而去,雪地里驱马跑得不算快,慢跑了十多里地才停下休息。 “高爷,麻胡子他们的贼窝就在那山坳里。” 侯大站在一处雪丘上,指着不远处的山坳说道,“那附近有几个村落,不过到了冬天,这附近的人没人敢进山,便成了麻胡子他们来过冬的贼窝。” 高进从侯大口中晓得,卫癞子和神木县周围所谓绿林道上的四五伙贼匪都有来往,主要输帮他们销赃,有时候也为那些大人物们干些脏活。 从明面上来讲,大明朝是和士绅共天下,可是具体到了地方上,还得加上地方豪强。边关之地,出了县城就是没有王法的地方,那些盘踞乡里的豪强,手上的实力就未必差了那些地方上的百户、千户。 从田地、人口再到私盐等诸多买卖,卫所里的军将们和地方豪强之间既有合作,也有对抗,像有些地方便是怎么也收不上税的,莫说官府的税吏官差,便是卫所的官兵去了也讨不了好,可是只要人家不扯旗造反,官面上也拿这些豪强没办法。 说穿了到最后还是看谁的拳头更硬,只是军将们手上能打的都是自家蓄养的家丁,谁愿意折在和那些豪强的争斗上,于是像卫癞子这种人便成了刘知远那种大人物的夜壶,想到用了便拿来用一用。 “这些村庄里可有通匪的?” 高进并没有因为麻胡子那伙贼人只有十几人就轻敌,关墙内能游荡在两县之间的马贼必是积年的悍匪,人数少反而说明对方战力够强,要不然也不会经常被卫癞子寻来给大人物们干脏活。 “通匪倒也谈不上,只是卖些吃的给麻胡子他们,这附近村庄其实都知道麻胡子那伙人。” 侯大答道,麻胡子在神木县的绿林道上名声不小,一来是他麾下人数虽少,但都是军中逃卒为主的悍匪惯盗,二来便是其人狡猾,不像其他贼人头领只是单纯的莽夫,他带手下在这处山坳过了五年东,这附近村庄从未有人告官,甚至消息都不曾走漏半点,便是因为他保了这些村庄平安,便是吃的也是花钱和这些村庄买。 “大眼,你和侯大先去山坳里看看情形。” 高进没有立马带队进山,他们要去那山坳,必定会经过那些村庄,既然这些村民和麻胡子有来往,未必不会有人给麻胡子通报消息,所以还是小心为上。 “老爷,不若让我去吧。” 看着跃跃欲试的杨大眼,鲁达在边上开了口,侯大原先去过山坳的贼窝,这回突然带个陌生人进去,万一要是那伙贼人在,杨大眼这年纪实在太惹眼,倒不如换他过去。 高进看了眼主动请缨的鲁达,又看了眼浑身甲胄的杨大眼,便点头道,“老鲁你去也好,若是贼人在的话,你们见机行事就是。”侯大那里,高进路上已经和他对过不少说辞,至于鲁达,那夜不收可不仅仅是厮杀的活,想来他自能应付。 约定了半个时辰为限,鲁达自和侯大骑马朝着山坳去了,等他们离开后,杨大眼才忍不住道,“二哥,万一要是这姓鲁的把咱们卖了怎么办,倒不如换我去。” “大眼,你身上哪有什么贼样子,万一贼人在山坳里,你去了就要露馅,瞒得过谁!” 高进摇了摇头,虽然大伙儿喊杨大眼叫大眼贼,可杨大眼身上就没有半点匪气,他这一身甲胄是卫癞子手底下那伙亡命徒能穿得起的,至于用鲁达,他向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更何况此去若有危险,鲁达终究是外人,总好过让杨大眼去冒险,不过鲁达是积年的老夜不收,这等刺探敌情的事儿多半难不住他。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兄弟互信 鲁达和侯大策马经过村庄时,果然有年轻的后生上前询问,不过认清楚是侯大,鲁达是个疤脸恶汉后,便讪笑着退下了。 只是一眼,鲁达便瞧得出这后生便是麻胡子那伙贼人的眼线,看起来这几个村庄里都有人通匪,不过鲁达一点也不奇怪,在这边地,贼匪虽不是什么好营生,可是架不住总有好吃懒做的年轻的后生去投匪。 这麻胡子只要手里随便漏一点,这几个村庄的村民里有的是人愿意当他的眼线,也就是麻胡子这等惯匪不轻易收人,否则愿意投贼的也不少。 过了那梁家沟,鲁达跟着侯大进了山坳,他看似心不在焉地骑着马,实则心思都放在四周的雪地里,不过一路无话,直到快接近侯大口中的贼窝子时,鲁达原本还有些懒散的神情突然间变了,他倒是没想到一伙马贼,居然还埋伏了暗桩,藏在雪坑里,这他娘的都赶上他们夜不收了。 侯大口中的贼窝,是几间原木建的大屋,他们接近时,一眼便看到了屋前雪地上的几辆大车,侯大看到后不由愣住了,他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为何先前李宝那厮射了两轮响箭,麻胡子他们都没过来,敢情是他们遇到了另外一伙商队。 大车边上,自有贼人在整理收获,看到侯大时,有人过来,认清楚是侯大时,忍不住得意地笑道,“卫癞子差你来的,不过那伙肥羊被咱们吃下了,你们要人头,得拿银钱来换。” 麻胡子一伙十七人,里面入伙最晚的都跟着他干了三年,麻胡子议事时也从不瞒着底下兄弟,当初侯大过来时便和他们说的清楚,两家一起对付范记商队,所获各看本事。 侯大在卫癞子手下也算是少数几个有真本事的,不然也不会派来和麻胡子这伙惯匪打交道,他当即便笑了起来,“难怪咱们放了两轮响箭,你们都没来,原来是只顾着打野食去了。” “什么打野食,你把话说清楚了?” 见侯大冷笑,那年轻贼人忍不住喝问道,他们方才可是费了不少劲,才把这些大车和那些人头割了带回来。 “什么意思,意思很简单,你们找错肥羊了。” 侯大径直说道,而这时候他和那年轻贼人间的动静,也传到了大屋里面,那正在雪地上整理收获的几个贼人先围了上来,都是冷冷看向侯大和鲁达。 “侯大,那卫癞子怕不是想赖了咱们的辛苦钱吧!” 贼人里,有和侯大算是混过脸熟的冷声说道,卫癞子在神木县里算是个人物,也称得上一声心狠手辣,可是在他们眼里,看着银钱和好处的份上才喊一声三爷,不然那卫癞子算什么狗屁玩意。 “如今那范记商号的队伍还好生生在那呢,要不是咱们没那本事能吃下去,你以为三爷会让我来?” 侯大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道,“你看看你们抢的那伙人的旗号上写的可是范记!”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咱们……” 麻胡子一伙人都是悍匪,但却没个识字的,便是麻胡子这个首领也是大字不认一个。 “呛!” 边地风气本就是一言不合就拔刀,麻胡子那伙贼人里有性急的直接拔了刀,就在他们刚开口骂将起来时,麻胡子从大屋里出来了。 一直都在观察四周贼人,没有吭声的鲁达看到赤裸着半身的麻胡子,眉头皱了皱,这麻胡子是个长得雄壮的老汉,瞧着年岁怕是有小五十了,那露出的胸膛上有刀疤也有箭疮,必定是积年厮杀的老军卒。 “都给老子闭嘴,侯大,你来说,把事情给说明白了!” 麻胡子看向了侯大,他头发花白,可是满脸戾气,一双阴鸷的眼睛瞧着人就好像有冷森森的刀子在你的脖子上比划,“说不明白,你也就不用回去了。” “麻爷,咱们午后出城后一直追了十多里,都没见那范记商号的动静,后来三爷让人放了两轮响箭,也没见麻爷你们过来接应,三爷还以为麻爷您吃了独食……” “老子吃独食又怎么了,当初可是你说的,这范记商号的肥羊,谁遇见了归谁,卫癞子只要范记商号上下的人头罢了。” 麻胡子眯起了眼睛,这时候他身后又走出了几个壮年贼人,个个都是身材健壮的彪形大汉,看得侯大边上的鲁达皱眉不已。 “麻爷说得是,您能吃独食,那是您的本事,所以三爷便带着咱们回程,可谁知道回程的时候,却是叫咱们遇见了那范记商队的行踪。” 侯大和麻胡子打过几次交道,知道麻胡子眯眼的时候,便是起了杀心的时候,这老贼杀人不眨眼,脾气坏得很,卫癞子虽说明面上和这麻胡子称兄道弟,但是从不敢离开神木县去见麻胡子。 “那咱们遇到这伙肥羊不是正主了?” 麻胡子睁眼看向了雪地上那几辆从车上卸下来的箱子,里面装的都是棉布,这几车布放在边关可是价值不菲,像是松江棉布,在松江府也就是三四分银子一匹,可是贩卖到九边后价格翻了十倍都不止,这几车布就是拿去销赃卖不了那么贵,也值个两三百两了。 “自然不是正主,麻爷想必清楚,这几车布虽然值不少钱,但也犯不着让我家三爷这般大张旗鼓,还请麻爷您帮忙不是?” 侯大脸上堆笑地说道,他敢和麻胡子手下硬气,可是遇上这老贼就没那等胆魄了。 “卫癞子那厮早年还算有些胆气……你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 麻胡子先是嘀咕了一声,然后看向侯大说道,然后看向侯大身边的鲁达道,“他是谁?” “这位是新投奔咱们三爷的好汉,鲁爷!” 被麻胡子盯着,侯大心中一急,连忙说道,他知道这个老贼眼力不差,若说鲁达是无名小卒,必定瞒不过他,便索性这般回答。 “卫癞子手下倒是难道出了个像样的。” 麻胡子在身后贼人服侍下披上了衣服后,大步走到了始终沉默不语的鲁达面前道,“夜不收?” “你也是?” 鲁达看着麻胡子手里的剥皮小刀,也从腰里拔了同样的刀出来,然后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听口音是西面的,怎么来的这边?” 麻胡子的目光在鲁达身上仔细打量着,大家都是夜不收,那种死人堆里打过滚的味道都闻得出来。 “上面有人派我去送死,我死了五个兄弟,我逃回来后宰了那人。” “那人官大?” 问话的麻胡子看着鲁达比划了个手势后,也忍不住愣了愣,然后竖起拇指道,“带种!” “卫癞子那里就是个鸡窝,兄弟你这样的好汉去了是委屈你,不如兄弟你来老哥我这里,你就是二当家。” 麻胡子很少招揽人,眼前的鲁达和他都是夜不收,可夜不收里也分三六九等,这鲁达便是最厉害的那一等,要是那卫癞子以后把人手交给鲁达,怕是能实力大涨一截。 麻胡子也好,还是神木县绿林道上的另外几人,都不希望卫癞子这个销赃的坐地虎太强势,卫癞子手下若是变得能打了,今后必然便会压他们的价。 看着面前的麻胡子眼神闪烁,鲁达便是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这老贼的心思,于是想了想道,“好,不过得等这趟活干完了,你该明白的!” “咱夜不收的爷们,向来说话算话,既然你答应了那卫癞子做这趟活,老哥看在你的面子上不为难那卫癞子。” 麻胡子见鲁达答应,心里大为快意,他麾下都是军中逃卒,虽说都是好手,可是比起鲁达这等正直壮年的精锐夜不收,那可就差多了。 “侯大,你自去回复卫癞子,就说看在我这位老弟的份上,咱们仍按原来的规矩办?” 麻胡子看向侯大,直接赶起了人,见麻胡子留下鲁达,侯大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计较,不由看向鲁达。 “侯老弟,你自去向三爷回话,就说我会带麻爷他们去那范记商号的营地。” 鲁达面无表情地说道,他自然没有打算背叛高进的念头,而他也正好借这机会看看高进的器量到底如何,是否真的值得他效命。 “既然如此,那鲁爷,我这便去回复三爷,只是您真的不考虑下,三爷可是对您十分器重?” 做戏做全套,侯大离开前仍旧这般问了一句,倒是惹得麻胡子骂了起来,“侯大,你愿意给那卫癞子做狗便好好做狗,莫要惹得老子宰了你,反正我这兄弟也识得路。” 侯大当即立马闭嘴,真的好似一副丧家犬的模样匆匆逃离了,惹得麻胡子和手下俱是放声大笑。 “麻爷,咱们收拾下……” “哎,叫什么麻爷,叫哥哥!” 看着鲁达那面无表情的刀疤脸,麻胡子哈哈大笑了起来,想当年他也是这样子,过了好久才改过来。 …… “二哥,那姓鲁的不可信,咱们……” 侯大回来后,自是事无巨细将他们的对话全都一一道来,当听到鲁达居然和那麻胡子认了兄弟,留在了麻胡子那里,杨大眼忍不住跳了起来。 不独杨大眼如此,便是剩下的王斗和其他人也都是面露疑色,只有高进面色如常,反倒是一把按住杨大眼道,“鲁达不可信的话,侯大便回不来。” “我信他!” 高进看向了身边的一圈兄弟和伙伴,然后提矛在手,“准备杀贼,一个不留。” “是,二哥!” 听到高进这声喊,杨大眼王斗他们俱是振奋高呼,管他什么麻胡子还是白胡子,谁来都得死! 第一百六十五章 随我杀贼 宽敞的木屋里,鲁达自看着麻胡子换衣着甲,这麻胡子倒是惜命,最里面穿得是濮绸打底,这濮绸产自南方,以质地坚韧细密著称,永乐年间就已名声在外,在边关乃是用来缝制大纛,竖立于城头,便是再大的风也刮不裂,刀刃刮过不会起毛。 这等濮绸便是将官们用来打底的贴身丝衣,外面穿上盔甲,便是弓箭能透甲,却也穿不了这濮绸,即便箭头入肉,也只要卸甲后一拉,便能退了箭头,方便上药。 鲁达看着麻胡子穿了层牛皮内甲,又穿戴上加嵌了诸多铁片的布面甲,不由看向麻胡子那群手下,若是这伙贼人个个都这般防护奢遮,只怕等会儿还真是一场苦战。 作为打老了仗的夜不收,鲁达以往潜入察哈尔蒙古,也不是没杀过那等全身包裹在铁甲里的蒙古武士,只是这等防护奢遮的端的不好杀,刀砍不进,枪刺难入,只有寻着腋下或是咽喉这等薄弱要害,才能一击毙命。 鲁达虽然有些担心,不过那位高百户麾下,甲胄更加精良,而且看着也全都是从小练武长大的武家子弟,要论杀心气势,倒也不输给这群悍匪惯盗。 “老弟,我这人马如何?” 出了大屋,一群人都上了马,麻胡子看向身后十六个手下,不无自得地朝鲁达说到,这边地的那些奢遮百户,麾下骑马家丁都未必及得上他,也就那些实镇一堡的实权千户府里能养上这般的骑丁四五十号人。 “老哥人马威武!” 鲁达依旧冷冰冰的表情,不过这一声夸奖倒是让麻胡子高兴极了,“如今有老弟你加入,老哥我少不得能坐一坐这神木县绿林道的头把交椅了!” 只有夜不收才知道夜不收的厉害,麻胡子虽然看着雄壮,但毕竟年纪大了,即便战场经验再丰富,可是这身手也不如以前利索,鲁达的加入足以让他安心。 天空里下起了碎雪,麻胡子一伙儿策马出了山坳,鲁达始终都骑马跟在麻胡子身边,带着他们往先前高进他们驻马停歇的地方驰去。 这时候落日已经渐渐隐没入地平线,天边虽然还有一丝鱼肚白的光亮,可是伴随着风雪,也是变得昏沉起来。 不高的雪丘上,高进和杨大眼并肩站着,两人手里各拿着杆鲁密铳,侯大说过那麻胡子一伙马贼不同于塞外那些穷得叮当响的马贼,他们是游走神木府谷两县的积年马贼,个个甲胄齐全,普通弓箭未必能射穿他们所穿的盔甲。 尤其是那麻胡子,狡诈惜命,听说常年身穿三层甲,对高进来说,他虽然自忖所用的大弓弓力强劲,甚至超过了边军的七十斤战弓,所用的箭矢里也有特别打造的破甲重箭,可是这风雪天里,还是不如鲁密铳好使。 跟着高进独自战过卫癞子那伙人后,杨大眼变得沉稳许多,他一只手握着铳,一只手放在怀里暖炉,盯着前方风雪里一片白茫茫的荒野,既然二哥说那姓鲁的可靠,那便必定会带麻胡子他们来自投罗网。 高进他们身后,沈光几人俱是提着弓,也都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弓箭他们人人能使,步射的话准头都不差,也是能杀敌的。 “二哥,来了。” 突然间,杨大眼低喝了一声,高进亦是目光一紧,手中的鲁密铳端了起来,他和杨大眼早就装填过弹药,等得就是这临敌之机。 高进杨大眼身后,沈光几人闻言纷纷举弓,手上拈着羽箭引弦虚垂,直等到他们视线里那策马而来的十多骑人马渐渐清晰起来,才开始不紧不慢地瞄准,拉满弓弦。 面对这等高速奔来的骑兵,临敌时最有杀伤力的也就是第一波箭矢,毕竟他们不是二哥那样的神射手,弓力目力远胜他们,即便是骑兵逼近五十步内都能速射三轮,他们能做的就是保证这第一轮箭矢给那伙贼人造成最大的杀伤。 高进点燃了火线,瞄准着和鲁达在一块儿的那个穿甲骑士,而杨大眼也是一样,侯大说过,麻胡子这伙马贼里,一个个贼人都是麻胡子亲自招募,这几年麻胡子也折了些最早跟着他的老兄弟,剩下的年轻马贼个个都被他收做义子,所以这伙贼人的凝聚力不是先前他们遇到的那些乌合之众能比。 要留下这伙贼人,不叫一个漏网,关键就是得先留下那麻胡子,虽说高进和杨大眼都不认识麻胡子,但是能让鲁达相随带路的,想必是差不离了。 “听我号令。” 高进端着铳,声音沉稳得很,让身后引弓拉满了弦的沈光几人都是心中踏实,这时候对面那伙狂奔而来的骑士离他们不足百步。 高进他们站住的地方是处雪丘,站了已有些时间,身上都各自积了层薄雪,处在麻胡子他们的方向看,除非早就知道这儿有人埋伏,不然在奔跑的马背上压根就分辨不清。 只有鲁达知道前面快接近高进他们,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才能注意到站在雪中正举铳对准他们的高进和杨大眼。 “放!” 在鲁达能看清楚高进他们时,双方距离已经不足六十步,而这时高进也大吼起来,身后沈光他们松开了弓弦,随着嗡嗡的弓弦声响起,点燃的火线也正好燃烧到头。 “砰!”“砰!” 两杆鲁密铳的铳口大股的硝烟和白气喷涌而出,随之便是响彻荒原的铳响声。 麻胡子几乎是在听到铳响的时候,整个人就好像被两柄重锤打在胸膛上,直接从马背上被掀了下去。 在看清楚高进他们的时候,鲁达就趴在马背上,当麻胡子落马时,他也猛地勒马然后从马上扑到了雪地中,看上去好像也是被击落马下。 高速奔驰的贼人里,还有三骑被陈升他们的箭矢射落,跌落马下,不过叫高进有些惊讶得是,那伙贼人里剩下的居然丝毫没有减速,反倒是狠狠用马刺磕着马腹,朝他们疯狂冲来。 “准备迎敌!” 不需要高进交代,沈光已自怒吼起来,接着他和几个伙伴拿着刀枪大斧散开冲到了高进和杨大眼前方,死死地盯着前方已经席卷而来不过三十步距离的马贼。 高进和杨大眼已自抄起了身边早就摆着的大弓,两人从竖放的箭筒里飞快地取箭开弓,甚至连瞄准都没有,引弓五六分便放弦速射。 这个时候,两人射箭只求快密,那伙贼人是老手,加速冲来时,人都伏在马鞍上,这个时候射马比射人管用,这伙贼人个个披甲,但是马匹却没有着马铠。 “杀!” 又是两名贼人从被射中的坐骑背上掀翻下来,而这时候王斗则是带着剩下的七名伙伴策马从隐藏的地方斜刺杀了出去,朝着先前麻胡子坠马的地方杀去。 看着王斗没有意气用事,过来拦截那伙冲近的马贼,高进放下弓笑了起来,抽起长矛便冲到了沈光他们前面,矮身躲开一名贼人横在马背飞掠而过的弯刀,矛刃切过后面跟上贼人胯下马匹的马蹄,随着马嘶悲鸣,那贼人整个人从马背上甩飞出去。 “砰!” 高进持矛杀上前时,杨大眼则是取了面蒙皮大盾紧跟而上,挡住了后方汹涌冲来的第三名贼人,蒙皮大盾直接被砍裂,杨大眼自己也是被撞得倒飞出去。 从雪地里爬起来,晃了晃有些晕的脑袋,看着已经爆裂开的大盾,杨大眼直接弃了盾牌,捡起散落在地的两把金瓜锤,截住了一名同样从雪地里爬起来的贼人厮杀起来。 这时候能冲到高进他们近前的八名贼人这波冲锋已过,只剩下两人冲过了战场,到了前方调转马头,准备再行冲刺,而剩下的六人无一例外都被截下了马。 沈光几人用的长刀大斧上满是鲜血,方才他们都是直接近身砍断马腿,有两人身上都挨了记狠的,好在他们穿的都是重甲,虽然肩膀背上疼得厉害,但是没有破甲就没有大碍。 沈光更是了得,他直接用刀扑击一名贼人,两人一同从马背上摔下来,等他起来时,那马贼的脖子已经被刺穿,溅了他满脸的血,此时从血地爬起来,倒像是恶鬼似的。 这时候战场被分割成了两块,高进他们这边一共对着七名贼人,其中两名仍在马上,这时候已经调转马头要再冲一波。而另外一边王斗策马带人杀向落马的麻胡子,其他八名先前落在雪地的贼人则是拼命回奔要护住麻胡子。 “阿光,干得好!” 高进提矛走到了年纪最轻的沈光身边,大声夸道,方才这一轮他们以步克骑,没人折损便已是大获全胜,但唯独沈光这个年纪最小的阿弟却直接阵斩一名贼寇,当真是人狠话不多,刚才他看到那腾空飞扑的一击,可是担心得很。 沈光腼腆地笑了笑,只是那张清秀的脸庞满是鲜血,这一笑倒是显得无比的狰狞。 “阿光,随我杀贼!” 看着其他贼人都被杨大眼他们截住厮杀,高进抬头看向那已经策马冲来的两个贼人,大声喝道,他许久未曾有这般酣畅淋漓的痛快战斗了,先前卫癞子那伙人看着人多势众,但都是些不经打的乌合之众,杀得不够爽利。 第一百六十六章 唯勇无他 马蹄声动,那剩下的两名骑马贼人也都是发了狠,直接用短刀插在马臀上,刺激得胯下马匹发狂,朝着高进疾冲而去。 高进想都未想,右手持矛,半侧身跨步间腰胯发力,竟是把自己那杆长矛当成了投矛掷了出去,随着破空的呼啸声,长矛径直穿透了跑在最前面那贼人的马匹胸部,劈开的血口足有尺长,战马哀鸣间轰然倒地,那贼人也朝前摔飞出去。 这时候高进已然拔刀出鞘,迎上了汹涌而至的第二名贼人,几乎是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劲风,高进眼都不眨地从雪地里跳开半步,几乎是在分寸毫厘间躲过了那贼人的迎面一刀,矮下身形的瞬间,长刀砍过了底下的马脚。 高进从蹲着的雪地里迅速起身回转,只见沈光已经了结了第一个从马上摔飞的马贼,这个阿弟看着精瘦,但是这抓时机的能力却是极强,用刀更是有几分木兰的影子,又狠又毒。 “我杀了你!” 马腿被削后摔落马下的那名马贼看着沈光从同伴脖子里拔刀的场面,顿时红了眼,嘶吼着挥刀朝沈光杀去。 “噗!” 那马贼直往前跑了几步,胸前一口刀尖捅出,他死不瞑目地睁大着眼睛,嘴里满是血沫,可是却没力气再说半个字。 高进从后面一脚踹翻那贼人,手里的长刀带起一蓬鲜血,看着刀尖处崩了米粒大小的缺口,高进不由有些心疼,这口刀是他祖父传下来的,虽然不是什么宝刀,但也是口利刃,更重要的这是高家的传家物。 除了刀尖崩了缺口,就连刀身也弯了些,高进打定主意,等这趟完事回了河口堡就把这口刀供起来,另外找匠人打几口能破甲的厚刃刀,对付这等身着甲胄的贼人,快刀不耐用。 …… 麻胡子那边,王斗本以为能一举冲散那些落马的贼人,却没料到这些贼人下了马后依然凶悍至极,他们没人使长兵,都是斧锤鞭锏这些重家伙。 王斗原本想用骑枪刺翻一个贼人,却没想到那贼人仗着身上甲胄,主动上前拼着挨了一枪也将他打落马下,要不是身上鱼鳞甲足够厚实,里面还有层厚实的牛皮甲,王斗估摸自己挨得那记铁鞭能把他腰打断。 “直娘贼,敢和俺耍横!” 落马的王斗红了眼,想他跟着二哥横行塞外,何时吃过这等亏,要不是甲胄坚固,他怕不是要交代在这儿。 那挨了王斗骑枪,腰腹里被穿了个口子的贼人也着实凶悍,一手捂着漏出的肠子,单手挥舞铁鞭仍旧和王斗对拼厮杀。 王斗不敢硬拼,他手上的刀太轻,被那铁鞭砸实了就是刀断人亡的地步,一连退了好几步,那贼人铁鞭使老,牵动了伤势,打了个趔趄,才叫王斗寻到机会,闪身进步,戚家刀里的杀贼势抹了那贼人的喉咙。 先杀一人后,王斗放眼看去,只见同伴们居然被那帮贼人都给逼下了马,正在步战厮杀,那麻胡子身边居然还守着两个贼人,他直接弃刀,捡了所杀贼人的那对铁鞭,就朝前杀过去,现在他总算明白大眼贼为啥要用那对金瓜锤,还真不是那厮爱显摆,实在是遇到这些同样穿甲的悍匪,轻刀不够好使。 王斗挥舞铁鞭朝麻胡子杀去,那守住麻胡子身边的两个贼人,自有一人迎上前去,那贼人生得高大强壮,挥舞大斧和王斗的铁鞭硬碰硬地砰砰直响,这个时候什么招式都是狗屁,就是看谁力气更大,更悠长,谁先挨不住谁就死。 王斗论个头比那贼人矮半头,要说力气大小两人也相差仿佛,只是那贼人凶悍,可他更有一股子疯劲,铁鞭和斧头砸得嗡嗡直震,他双手虎口鲜血直流,却恍若不觉,那疼痛反倒刺激得他更加兴奋,手里两只铁鞭一鞭快过一鞭地砸将过去。 一直扑在雪地里没有起身的鲁达这时候微微抬头看着混战做一团的战场,远处高进那边他瞧不清楚,不过麻胡子这里倒是僵持住了,平心而论麻胡子这伙手下确实个个凶悍至极,悍不畏死,放在大同镇里也是一等一的将门精锐,只是高进手下这些年轻武士也不差,不论是斗心杀意气势不弱半分,更难得的是武艺精湛,眼下持平也不过是这伙贼人都是两败俱伤的拼死打法,只要这些贼人里有了折损,剩下的便不足为惧。 看着麻胡子身边那贼人注意力全在和王斗厮杀的同伴身上,装死的鲁达从雪地里爬了起来,他先前没有参加战斗,是因为双方都穿了甲胄,他上去正面厮杀和送死没分别,夜不收最擅长的本就是潜袭刺杀,正面对敌是不得已而为之。 混乱的战场上,压根就没人注意鲁达起身后,像是条狡猾的狐狸偷偷靠近了那护着只剩下半口气的麻胡子的贼人。 五十步内被两杆鲁密铳正中胸腹,麻胡子此时没死,也全靠他为人谨慎穿了三层甲,那连续击破铁甲和皮甲的弹丸最终没有击穿那坚韧厚实的濮绸,只是巨大的动能打断了他的肋骨,再加上从马上坠落,碎掉的骨头刺进脏腑,他虽然没死,但也就差几口气的事情。 鲁达快靠近时,一直都在喘着气的麻胡子眼睛瞪圆了,他垂垂将死,可他终究也曾是个夜不收,他察觉到了危险,但却无能为力,当他发现鲁达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被他当成能招揽的同类,像是毒蛇吐信一般将匕首插入义子的后脖颈。 鲁达一击得手,便直接跳开,连匕首都不曾拔出,那最后留下看着麻胡子的手下义子也果然是麻胡子手下武艺最强的,他几乎是脖颈被匕首插入的瞬间,便反身挥锏,只可惜却打了空。 看着义子脖子里汨汨喷涌而出的鲜血,麻胡子眼里满是悲哀,他知道鲁达用的是夜不收自制的开槽匕首,鲜血会顺着血槽不停地留出,眼下越用力死得便越快。 鲁达冷静地躲闪退后了好几步,任由那贼人挥舞铁锏,最后不支倒地。 和王斗厮杀的贼人,看到这一幕后眼睛发红,尤其是当鲁达上前拔了匕首,拿起地上的铁锏走向麻胡子时,他更是悲愤地死命格开王斗的铁鞭,试图回身去护住这位义父。 王斗压根就没放过这个机会,直接追上前,铁鞭连环打在这贼人后背,最后一鞭将他脑袋给砸了个稀烂。 鲁达走到了麻胡子身边,看着只剩下半口气用一种无比怨毒的目光盯着他的麻胡子,他叹了口气,“不要怪我,我是兵,你是贼,兵贼不两立。” 鲁达投了高进,虽说只愿做家丁,可高进是正经的朝廷百户,他这番话说得倒也没错。 “麻胡子,受死!” 鲁达高举铁锏,当场大喝了起来,四周战场上正在厮杀的贼人们听到他这喝声,都是不由看过来,然后看到了让他们目眦欲裂的一幕,自家义父和兄长的脑袋被鲁达一锏砸得红白黄四溅,便连个囫囵脑袋都看不到。 “畜生……” 几个贼人赤着眼要回身去杀鲁达,可是他们这一转身就让王斗等人抓住了机会,刀枪齐出,将他们当场斩杀,剩下的几个也没挺过几合,就被腾出手来的王斗他们围攻所杀。 “鲁老哥,你是个狠人,我服你。” 走到麻胡子尸体身边,王斗看着丢了铁锏,坐在边上的鲁达,忍不住说道,他先前也和杨大眼一样,很是信不过鲁达,战斗开始后没看到鲁达身影,更是心中不屑,什么狗屁夜不收,上了战场还不是怂了,可是那里想到鲁达出手这般阴,抓的时机亦是极好,麻胡子一死,这伙贼人就崩了。 鲁达笑笑没有说话,夜不收本来就是干脏活的,他们的战斗风格就是如此,他在大同镇时就算立功无数,可是落在那些将门世家子眼里,也终究是上不了台面,便是军中其他同僚看他们时,亦是鄙夷加嫉恨,毕竟夜不收虽然不受待见,但是拿的军饷确实比旁人多。 这时候高进那边也结束了战斗,事实上当他和沈光斩杀了那最后两个骑马贼人时,剩下的贼人便只剩败亡一途,那些步战的贼人根本挡不住高进的长矛一刺,无人是他一合之敌,更何况这些贼人还被缠住了手脚。 收拢了战场四周无主的战马,又将尸首堆在一块后,杨大眼他们自是乐呵呵地去摸尸剥甲了,卫癞子手下都是些穷鬼,所以他们才懒得动手,可是麻胡子这伙悍匪却不一样,人人穿甲不说,用的兵器也都极好,尤其是斧锤鞭锏这些重兵器,全都是好家伙。 “都歇着,阿光,你挑几匹马速去知会阿升,让他赶紧过来。” 方才一方鏖战,高进这边虽然没有死亡,但是有好几人都受了伤,好在都是被重兵器碰到的钝击,最严重的也就是手臂骨折。 鲁达帮忙上了夹板,他是夜不收,自然懂得不少野外急救的手段,“最好还是赶紧找大夫看下。” “这次多亏老鲁你,否则咱们怕是伤亡不小。” 只有正面厮杀过,才晓得麻胡子这伙贼人有多强悍,难怪能够横行于神木府谷两县之间,一直没有被官府办了,看着受伤的几个伙伴,高进朝鲁达郑重地说道。 第一百六十七章 寻常风雪夜 在天完全黑下来前,陈升带着车队赶到了,看着受伤的王斗几人,他不由大吃一惊,本以为这一趟有侯大鲁达做内应,应该顺风顺水地拿下,没想到竟然伤了五个。 “二狗,赶紧扎营。” “是,升爷。” 李二狗带着家丁,指使起那些俘虏扒雪打木桩,然后开始支起帐篷,等帐篷搭好,就先把王斗几个伤号送了进去。 “二哥,我没事,就是擦了下,我没事。” “你伤的是腰,这伤可大可小。” 看着犹自逞强的王斗,高进板着脸说道,伙伴里就王斗全家只剩他一个,他自是不能让王斗出事。 当日在高府为阿大叔伯他们守孝时,那些婶娘们都曾和他说过,叔伯们死了,阿升大眼他们便是家里撑门立户说话做主的人,她们只想看到他们早日成亲有后,这样即便日后……想到当日陈升阿娘拉着手和自己说的话,高进便决定等这趟回了河口堡,也是该为王斗他们张罗婚事了。 王斗苦着脸卸了甲,跟着高进一块进帐的鲁达上前帮王斗摸了骨头,眼下也就是他这个积年的老夜不收有这方面的经验。 “王哥儿骨头没大碍,亏得是甲胄穿得够结实,不过估摸着得静养一些时日才能好透。” “这趟多亏有你,老鲁。” 对于鲁达,高进把他当成了自己人,而这一次的战斗,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河口堡还缺了正儿八经的军医,正所谓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他们先前在塞外杀张贵、杀鞑子、杀马贼,始终没有折损,只能说是他们运气好,可是运气这种东西捉摸不定,谁能保证次次运气都能好到让他们毫发无伤。 安置了王斗几人后,高进喊上了侯大陈四,帐篷外还有陈升挑出来的十七个俘虏,这些人陈升都仔细审问过,陈四也清楚他们平时的为人,在陈升看来可以一用,也不用担心他们会背叛。 细碎的风雪里,点着的火把下,昏黄的光线里,高进能看清楚那十七个俘虏脸上的神情,振奋、崇拜、敬畏、期待等等不一而足,陈升和他说过,这些人在卫癞子手下时,虽然有恶行,但说穿了就是群最纯粹的打手,心里多少还有些良心和做人的底线,做了坏事也会心里不安,最重要的是这批人年纪都不大,二十多岁血气正方刚,还有些闯劲。 “既然阿升选了你们,便说明你们都是可信之人,我最后再问一遍,此去神木县,或有性命之危,你们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高进环视了一圈后,用一种郑重的语气说道,他说的也不是假话,他是想要接手卫癞子在神木县的势力,可是却不会明着出面,今晚过后侯大和陈四便只能靠着这十七个人做班底去收编卫癞子的地盘产业,至于官面上的事,他自会找范秀安帮忙,但是最后能给侯大陈四多少助力,他也不清楚。 这神木县里,卫癞子以前能一家独大,是因为他是大人物们的夜壶,专门干脏活,这年头愿意挺起腰做人的少,多的是愿意当狗的。 世道艰难,当你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所谓的不为五斗米折腰就是个笑话,陶渊明也好,李白也罢,他们只是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资本而已。 站在高进眼前的只是一群普通人罢了,他能给他们的帮助有限,可是他却容不得背叛。 “愿为高爷效死。” 侯大陈四自不必说,十七个俘虏里,有人带头跪下大声道,他们有的是神木县本地人,有的是外来人,原本自以为是英雄好汉,可是见了高爷,才晓得他们仍旧只是群不入流的泼皮混混。 没人愿意浑浑噩噩地活着,也没人愿意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当机会出现在面前时,这些泼皮混混都想活出个人样,至于高进口中的危险,他们过去给卫癞子当打手,不也要和人厮打,又不是没人丧命,反正他们这条命也是高爷给的,大不了一死罢了。 十七个人都跪倒在雪地里,齐声道,“愿为高爷效死。” “好,既然你们入我门下,那生死便再由不得你们自己,我这个人重规矩,只要你们实心任事,我自许你们一场富贵。”看着跪倒在地的俘虏,高进沉声说道,“今后你们便听侯大陈四的号令行事。” “是,高爷。” 轰然应诺声中,高进带着这些人还有陈升杨大眼并鲁达几人,骑马乘撬,往夜色中的神木县而去。 卫癞子府中,尚有几十个健仆,并他的婆娘子女,此时城中尚且不知道卫癞子他们的消息,今晚便是掌握卫府最好的时机。 一行人驱马而去,走得极快,只是大半个时辰便到了城门口,侯大没有出面,陈四自是上前叫门,这守着外城门的官兵算是神木卫里最底层的军士,便是陈四也能对他们吆喝几声,更遑论他还塞了大几钱的银钱过去。 晚上起了风雪,本该驻守城门的军官自去了城墙里的土房里烤火取暖,只丢下几个瘦弱好欺的军士值守,有银钱开道,那几个军士一合计,还禀报个屁,难不成还让头顶那厮再来盘剥一把,便直接开了城门。 打开的城门缝里,队伍鱼贯进了城,押后的陈四最后又丢了块碎银给那把门的军士道,“都把嘴管严实点。” “陈爷放心,俺们晓得的。” 那军士又得了块碎银,笑得嘴都咧开了花,卫癞子他们这伙人干的勾当他们又不是不清楚,一直以来大家不都是不闻不问,只当不知道,更何况这回这陈四还这般大方,这加起来足有近一两多的银钱,足够他们四个人吃上好几顿好的了。 进城之后,侯大他们自是在前带路,很快便到了卫府,看着门口的石狮子,高进不由冷笑起来,这大明朝规矩重,石狮子也是卫癞子这等人的府邸能摆的么,这时候再看那卫府规模,毫无疑问也是僭越规制,只不过眼下的大明朝,开国时定下的诸多规矩早就成了摆设。 “你们且进去行事,阿升,你跟他们走一趟,若有人顽抗的话,便帮把手。” 卫癞子这人怕死惜命,府邸里养的护院和健仆不少,即便是出城,这府里的护卫倒是没有动,眼下这群人里倒有几个棘手人物,他们若不死,便是能和侯大陈四相争的。 “开门!” 侯大上前,拿起门上的铜环便乓乓地敲打起来,同时大声喊起来,在他身后是陈四他们,个个都是按着刀,心情有些激荡。 高进领着杨大眼几人,站在街道的暗处,看着卫府大门一开,侯大他们便气势汹涌地夺门而入,便带着人径直往范记商号的驻地而去,他这个人报仇不隔夜,刘知远派卫癞子对付他,虽说他眼下没法宰了这个狗屁指挥佥事,但也要让他晓得自己不是好惹的。 “二哥,我看那卫府待会挺热闹的……” 杨大眼一开口,高进就知道他的心思,于是便瞅了瞅他那双环眼道,“你这模样去了,生怕别人不知道卫府的事情有外人掺和吗?” “那升哥怎么去了?” 杨大眼忍不住小声反驳道,心里面还是有些羡慕陈升能得到高进这位二哥的信重。 “阿升长得不起眼,没你器宇轩昂!” 瞧着杨大眼那豹头环眼,着实叫人过目难忘的模样,高进想了想说道,而他这番话顿时让杨大眼高兴了起来。 “对啊,我这长得怎么会是环眼贼的模样,他们那都是污蔑,还是二哥说得对,我这是器宇轩昂。” 看着杨大眼在那自言自语,同行的几名伙伴都忍不住笑起来,才叫杨大眼回过神,朝他们狠狠瞪了眼骂道,“你们笑个屁,器宇轩昂,二哥说的,以后谁都不许再叫我环眼贼。” 高进在前面差点没忍住,器宇轩昂这个词怕是被他给毁了! …… 卫府里,侯大他们一涌而入后,那开门的门房禁子都被吓呆了,侯大和陈四他自是认得的,虽说不是府里人,可也经常出入,算是老爷的心腹,只不过他们不是随老爷出城了吗? 前院闹出的动静很快就惊动了卫府的护院和家丁,当然那所谓的家丁不过是健仆罢了,拿了棍棒跟着两个护院头子,看上去显得威风,但实际上都是些没用的货色。 “侯大,陈四,你们怎么回来了,老爷呢?” 赶来的两个护院头子里,有人喝问道,实在是侯大陈四他们一行,个个带刀,看上去还杀气腾腾的,怎么看都是来者不善。 “我要见夫人和少爷!” 侯大根本没理会那护院头子,卫癞子府里一共养了十个护院,也就这两个护院头子算是有些真功夫,但都是江湖草莽出身,他们那点手段在他和陈四面前还不够看,只不过卫府里有弓弩,那玩意才是他们忌惮的。 “混账,夫人和少爷是你说见就见的吗?” 夜色已深,侯大陈四他们看着就不怀好意,那两个护院头子能被卫癞子留下看家,也自是忠心之辈,怎么能让侯大陈四他们去见夫人少爷,鬼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不能空手回去 “府里有人勾结外贼,暗害三爷,是三爷让我等回来查明内贼,保护少爷的!” 侯大直接大喝了起来,接着就抽刀杀向那两个护院头子,来之前高爷就吩咐过他,只要嘴上占了个道理,下手便要果断,这两个护院头子要是只来一个,他还要费些手脚,既然一块来了,砍了他们两个,这阖府上下便全是乌合之众。 侯大动了手,陈四也连忙挥刀跟上,两人身后众人亦是同样抢先动了手,那些拿了棍棒的家丁平时哪和人真动过手,顶多也就是欺负下城里的平民百姓,如今叫那些亡命徒挥刀砍上来,顿时便被吓住了。 那两个护院头子更是倒霉,侯大和陈四都是军中出身,能在卫癞子手下当上头目,武艺自然不差,他们是江湖出身,打起来虽然好看,手底下也有压箱的技艺,可是遇到上来就是拼命的侯大陈四,什么招式都成了狗屁。 招架不了三合,被侯大和陈四抢了先机的两人就被斩于刀下,让没动手的陈升看了也是微微点头,这侯大和陈四还是有些本事的。 “这两个内贼已死,哪个还敢顽抗,便是同党!” 侯大和陈四径直割了两个护院头子的脑袋,拎在手里高呼,这时候听到外面打斗的内宅护院和家丁健仆俱是拿了弓弩刀枪,赶将出来,可看到便是侯大陈四满脸是血狰狞可怖的面孔,还有那两具无头尸体,以及被砍倒了一地的前院家丁健仆。 两个护院头子一死,剩下的护院们没了主心骨,侯大和陈四带来的那群手下亦是纷纷高呼,他们是奉三爷的令来查内贼,保少爷的,哪个还有抵抗的心思,有几个胆小的健仆更是吓得直接尿了裤子,手里的棍棒掉在地上都不自知。 “还不让开。” 侯大将手里的脑袋扔到了那端着弓弩的几个护院脚下,大声喝道,看着那血淋淋的人头,那几个护院都是忍不住心中打了个寒颤,连忙放下手中弓弩让开了道路,侯大和陈四走过后他们身后的手下自有人收缴了这几具弓弩。 分出十人看住这满院的护院和家丁健仆,侯大和陈四大摇大摆地去了内宅后院,高爷说过,他们来卫府,立威为主,杀人为辅,那卫癞子的婆娘儿子只要听话就行,这样他们在道义上便不算背主,接受卫癞子的势力产业也会方便许多。 到了内宅院子前,得了陈升提醒的侯大和陈四没有直接闯进去,还是给了卫氏拾掇的机会,等了小半刻钟,才有那被吓得走路都哆嗦的丫鬟出来道,“两位爷,大娘子说了,内宅不方便见客,还是前厅说话。” “行,你让大娘子带上两位少爷,如今三爷不在,少不得以后要大娘子来当家做主。” 侯大和陈四面上还显得挺客气,可那丫鬟看着那两张满是鲜血的狰狞脸孔,仍旧吓得要死,得了回信便头也不回地逃进了内宅。 “这卫氏什么来头?” 等那丫鬟走远,陈升才朝侯大陈四问道,在他看来那卫氏没慌了手脚,倒是显得有些不同于寻常家女子。 “升爷,那卫癞子原先有正妻,只是他发迹后,这正妻便发了恶疾而死,他花了不少银钱才迎娶了这县里刑房文老爷的庶女。” 陈升听罢才晓得卫癞子那十三岁的大儿子是原先正妻所出,七岁的小儿子则是如今的卫文氏所生,只不过那大儿子养在了她名下,按照礼法也是那卫文氏的长子。 “等会见了那卫文氏,你们便说卫癞子遗命,让幼子继承家业。” 两个孩子一大一小,自然是越小越好控制,那卫文氏就算不是普通平民家的女儿,有些见识,但终究只是个妇人,为了亲生儿子,陈升估计她会配合侯大陈四的说词。 不多时,侯大陈四便在前厅见到了卫文氏,“见过大娘子!” 卫文氏长得并不算漂亮,连中人之姿也算不上,和她家门当户对地自然瞧不上她这个庶女,她那位父亲也不愿在庶女身上多花陪嫁的钱财,这一来二去便成了老姑娘,这才让卫癞子把她给娶回了府。 “侯大,陈四,三爷究竟出了什么事?” 卫文氏脸上的惶急做不得假,她初嫁给卫癞子时并不情愿,毕竟卫癞子这种人怎么都算不上什么良配,可是几年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过下来,叫这位刑房书吏家的庶女全忘了这些,她只知道卫癞子纵有千般不是,百般不好,但总是她男人,对她和孩子是极好的。 “大娘子,三爷已经遭逢不幸,叫那麻胡子给杀了!” 侯大陈四强行挤了挤眼泪,可也只是红着眼,侯大那一声喊,倒是显得有几分悲戚在! “你胡说,我阿大……” 卫癞子的长子忍不住大声道,他已经十三岁,正是懂事的年纪,更何况他早年丧母,卫文氏虽然待他不差,可自从那小弟出生长大以后,那种疏远是与日俱增的。 “闭嘴,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卫文氏伤心归伤心,可是在内宅得了侯大陈四敢在府里动手杀人的消息时,她心里已经有了些准备,她本就厌恶这个被卫癞子求着过到她名下的长子,如今阖府上下安危都在那两个握刀的武夫手里,他居然还敢闹事。 “阿福,带他下去。” 看着那被吓得脸色发白的少年被下人带下去,侯大才上前道,“大娘子,三爷说了,府里有内贼,跟那麻胡子通风报信,才害了他性命,三爷临终前交代我们,说以后由小少爷当家,要大娘子多看顾些。” 卫文氏和卫癞子之间,夫妻情分虽然有,可卫癞子养的小妾好几个,在外面的女人也不少,这情分纵有也是有限,对卫文氏来说,卫癞子死了,自己全部的指望和期待都在亲生儿子身上,侯大和陈四不论行迹如何,可是光他们这番话,就足以教她下决心了。 “侯爷,陈爷,如今三爷走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我儿还小,怎么撑得起这偌大的卫府,以后还是要两位叔叔照看。” 卫文氏心里明白,她虽然顶了个刑房书吏之女的名头,可她娘家的势不是那么好借的,真要让她那父亲哥哥来给她撑腰,只怕卫家的产业都要姓文,她儿子连个零头都拿不着,与其如此,倒不如赌一把,看看这侯大陈四能不能指望得上,实在不行再去找娘家。 “大娘子放心,三爷对我二人有大恩,我等必然遵从他的遗命。” 侯大和陈四都是做出了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然后侯大才做出一副为难模样道,“大娘子,三爷说过,这府里能出卖他的内贼多半也姓卫,我等终究是外人,还得大娘子你……” 既然要推卫文氏和她儿子做傀儡,有些事情侯大和陈四便不能直接出面,而卫文氏自然也清楚,卫癞子做的那些事情,她虽然从不过问,但多少也晓得一些,知道卫癞子那几个堂兄弟其实管着卫府不少产业,如今还有那孽障在,不除了这几个姓卫的,以后他们少不得要拿那孽障做文章,跟她儿子争家产。 “两位叔叔说的有道理,这事情你们尽管去办,我自晓得该怎么说!” 为了儿子,女人发起狠来,六亲都不认,更何况是夫家的几个堂兄弟,卫文氏还朝侯大陈四行了礼,“两位叔叔,还请你们主持公道,务必要给三爷报仇雪恨。” “大娘子,还有一事,我等有些为难,还请大娘子定夺!” “两位叔叔尽管吩咐。” 对卫文氏来说,她如今能依靠的反倒是侯大陈四两个外人了,她要继续当她的卫大娘子,要让儿子以后安稳地当上卫家家主,便只能用侯大陈四。 “大娘子,我等受三爷大恩,可是我等带回来那些人,您也知道,都是三爷重金所募,要他们听命办事,还有收服外面那些产业,这花费可不小……” 侯大满脸的难色,这时候他带来的那些人,也都是面无表情地看向卫文氏,这时候卫文氏才想起来,这些人都是卫癞子口中的亡命徒,不是府里那些人能比的,要不然也不会叫侯大陈四两人杀到了内院。 “两位叔叔,这些我一个妇道人家,都不懂,这府里的银钱,你看需要用多少,自去账房上支取就是。” 形势比人强,卫文氏哪怕再心疼,这个时候也只能舍得,就如侯大陈四所暗示的那样,她若是不靠他们二人,卫癞子那些兄弟就靠得住吗,他们只怕会比这两个外人更贪婪凶恶。 “那我等就先代他们拜谢大娘子,大娘子且宽心,等咱们稳住府里,查出那几个内贼,收回外面那些产业,想来能补上这些钱。” 侯大和陈四都是心中一喜,这样高爷那里他们也能交差,这卫癞子这么多年积蓄,总该是有些浮财的,不然如何撑得住这偌大的卫府。 “两位叔叔,我和幺儿以后便靠你们了,还请你们……” 卫文氏起身告辞了,她看着侯大陈四身后那些按刀的亡命徒就害怕,那些银钱拿也就拿去了,只要以后儿子能当上家主,一切都是值得的,侯大陈四终究是外人,难不成还真能雀占鸠巢不成。 “大娘子慢走。” 目送卫文氏离开后,侯大和陈四看向陈升,“升爷,接下来咱们做什么?” “当然是找钱,你以为那库房帐上能有多少银子,带着你的人去卫癞子的书房还有库房里好好找一遍,这厮肯定把钱藏在别的地方。” 深得木兰真传的陈升朝侯大陈四吩咐道,这趟出来二哥花销得有些厉害,不从这卫府多搜刮些,回去可怎么和木兰姐交代! 第一百六十九章 记仇 范记商号内,原本正在盘账的范秀安在得了伙计的禀报后,立马放下手上的账本,去了货栈的大堂迎客,当他看到高进时,想到白日出城的卫癞子,脸上不禁笑起来。 “范兄,冒昧登门,还请见谅!” “高兄哪里话,你我两家,还分什么彼此!” 经过刘知远一事后,范秀安和高进间变得亲密不少,两人更是有了些默契可言。 将人迎进书房,范秀安也不避讳高进,指着桌上那些账目道,“不瞒高兄,那混账在这里几年,给我留下不少糊涂账。” 高进拿起一卷账本,然后略微有些吃惊,因为里面夹着的纸张里用来计算的数字符号有些眼熟,上面墨迹刚刚干透,显然是出自范秀安之手。 “高兄也认识这天方数字?” 看到高进脸上神情,范秀安敢肯定,高进虽是武夫,怕是也懂那些天方数字。 “天方数字!” 高进低声自语,随即便明白过来,这天方数字怕就是阿拉伯数字,只不过和他熟悉的近代阿拉伯数字和眼下范秀安所使用的的古代阿拉伯数字截然不同,只是看上去有些许相似,难怪他会觉得那么眼熟。 “我确实认得,不过和范兄所用的又有些不同。” 高进没有否认,他这些时日一直都在教伙伴和家丁们识字认数,字是简化字,数是阿拉伯数字,眼下众人常用字都能认得三五百,阿拉伯数字更是学全了,现在正在背九九乘法表。 “哦,有何不同?” 范秀安来了兴趣,这天方数字,鲜少有人知道,但一般知道的都是像他这样精于算学的,主要是用来方便计算,同时也能用来记录私账,防止被人窥探,通常那些大商帮的大掌柜都精通好几套数字,就好比他自己,除了这天方数字,还有算筹、卦爻、苏州码子等。 难得遇到一个能讨论数学的,高进也来了兴致,说起来这古代的阿拉伯数字其实很多数字写出来也和鬼画符一样,拿了笔在一张纸上,高进写下了1、2、3、4、5、6、7、8、9、0的数字。 听着高进所讲,范秀安提笔在这些数字下面写了这时候的阿拉伯数字,果然只是有几分相似,但是在范秀安看来,高进写的这些数字,每个数字的辨识度更高,比他所用的显然要高明许多。 “高兄这数字是从何而来?” 范秀安忍不住奇怪的,绥德州是旱码头,也是能见到一些河中甚至极西之地的胡商,这天方数字古已有之,但是高进这天方数字他却是前所未见。 “这数字乃家父所传,至于来历,我也不清楚。” “原来如此。” 范秀安没有再追问,反正这套数字他已学到,至于来历倒也没什么紧要的。这时候房中的红泥小炉上,铁壶里的水正好烧开,范秀安亲自提壶为高进泡茶。 桌上的账本被收好摆到了一边,高进喝了口那紫笋茶,果然口感极佳,不亏是大明朝自开国时就被选上的贡茶。 “范兄,我这趟过来,是想请你帮我寻位医术高明的郎中,最好能随我立即出城。” “这个倒是有些麻烦,不过既然高兄开口,我必定尽力。” 范秀安皱了皱眉,然后高声喊了在外侍候的范勇,将这件事交代了下去,“记得医术要好,口风要严,高兄,你可还有什么吩咐的?” “这事儿说起来倒是有些强人所难了,我河口堡尚缺能坐馆的大夫,要是这神木县里能有那无后顾之忧的……” 高进有些踯躅地说道,像河口堡这等边地堡寨向来缺医少药,平头百姓若是生病要么硬撑过去,要么正好遇到那些江湖郎中,胡乱吃些药听天由命,至于去医馆看病,那是城里才有的事情。 这年头医术高明的大夫根本不差去处,河口堡这种穷困之地,压根就不会有医者愿去,所以就是高进也没法子,他不可能真地去绑几个大夫去河口堡。 “高爷,这事情包在小人身上。” 范勇在神木县待了有些时日,范秀安曾交代他要摸清楚这神木县上下的情况,他也是花了心思的,这全县上下各行各业他都有所了解,倒是有一二人正符合高进的要求。 “这事若成,我必有重谢,另外只要愿去我河口堡,我必以重金奉之。” 看那范勇颇有把握,高进也是不由大喜起来,好的医疗对军队的战斗力来说是何等重要的保障,可偏偏这事情不是他想解决就能解决的。 “去吧,莫要让高兄久等,所需花费,自去账房支取。” 范秀安亦是很满意范勇的表现,他和高进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倒是头回见到高进如此上心。 “高兄,那卫癞子可是已经死了?” 等范勇离开,范秀安才朝高进问道,白日卫癞子召集了城中他手下的亡命徒出城,可是声势不小,当时范秀安便猜这卫癞子多半是有去无回,只是想不到高进回来的这么快。 “不满范兄,我这趟回来,便是给刘佥事送回礼,只是这事情我不好出面去办,还得麻烦范兄。” 看着高进轻笑间眼里闪过的那抹森冷,范秀安便明白高进口中所谓的回礼怕不是卫癞子的脑袋,不过能给刘知远添堵的事情,他怎么会拒绝,“高兄放心,这事情我应下了,只是不知这回礼何在,我现在就差人给刘佥事送去。” 见到范秀安神色,高进知道范秀安心里怕是始终记着刘知远的那笔账,要是有机会,范秀安绝对会弄死刘知远,当即笑呵呵地说道,“这回礼自是让人带了。” “那就行了。” 范秀安压根就等不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他不过是一介商贾,再说眼下这事情也算不上什么报仇,只是出口恶气罢了。 高进自和范秀安一起出了书房,很快这货栈里的打手头目便从杨大眼他们那里接过了摆放了卫癞子首级的木匣,接着在范秀安开了五两的赏银后,便兴冲冲地带着这木匣往内城的刘府去了。 “对了,范兄,这卫癞子已死,但是他两个手下却是投靠了我,今后还得请你关照一下。” “高兄好手段,这事情包在我身上了。” 范秀安看着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件事的高进,愣了愣随即大笑了起来,说起来卫癞子一死,这神木县怕是要乱上一乱的,原本范秀安也有些心思,可是没想到高进早有成算,他那点心思倒是不值一提了。 “范兄,有些事情我不方便出面,就麻烦你遮掩一番了。” 侯大和陈四接手卫癞子的势力后,总是要再寻个靠山的,高进不想旁人知道侯大陈四和自己的关系,便得使个障眼法,没有比范秀安更合适的人选了。 范秀安何等精明之人,高进的暗示,他自然也听了出来,不过他倒是一点都不介意,那卫癞子的势力虽然上不了台面,却有大用,对他范记商号来说,亦是不无裨益。 …… 神木县外城,城东靠近内城的庆余堂前,带着两个货栈打手的范勇拍响了门板,吵醒了半条街,黑暗中有人探头探脑地窥视,两个货栈打手亮了刀,把人给吓了回去。 没过多久,有伙计骂骂咧咧地卸了门板,“直娘贼,大半夜地拍……” 只不过这话骂到一半,开门伙计看清楚范勇和后面两个提刀的彪形大汉后,立马惴惴不言,脸也吓白了,“范、范爷,小人不知道是您……” “废话少说,赶紧去叫柳大夫,就说我找他有要事!” 范勇没管那吓得差点就打自己嘴巴子的伙计,进了门后就在庆余堂的大堂里坐下,只让伙计去喊他口中的柳大夫。 这庆余堂是神木县最大的医馆和药堂,主人原是宫里的御医,告老还乡后开了这庆余堂,堂里坐馆的大夫有好几个,范勇认识的那位柳大夫说起来还是那位胡御医的关门弟子。 不多时,那位柳大夫便披了件外衣匆匆忙忙地出来了,“你先下去吧,我自陪范先生说话。” 灯光下,那柳大夫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年岁不大,面白无须,看上去倒像是个翩翩公子,多过像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 “柳大夫,无事不登三宝殿,范某此来,是有事相求?” “范先生,您对我有大恩,有什么事不妨直说,随风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柳大夫,范某有位恩公,乃是边地百户,向来保境安民,爱护百姓,只是治下没有医馆药堂,他才请我为他寻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愿以重金相聘。” 柳随风见范勇说得认真,又是一脸的诚恳,可他却免不得满脸错愕,什么时候这边地百户能和保境安民,爱护百姓搭上边,自己这位恩公怕不是得了失心疯吧! “柳大夫,范某所言,句句属实,您若是不信,大可以前去一观,然后再做决定。” 范勇知道柳随风在庆余堂的处境,他虽是胡御医的关门弟子,可也着实招人嫉恨,不说别的几位坐馆大夫,就是胡御医那几个儿子也是不喜欢他,迟早都是要被逼走的。 柳随风动心了,老师年岁已老,他要是继续待在这庆余堂,怕是会闹得老师家中不宁,若恩公没有骗他,去那等百户治下,倒也不失为个好去处。 第一百七十章 医疗代表着持续 刘府书房内,看着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刘知远脸色阴晴难定,到最后终究是忍不住,一把将卫癞子的脑袋给扫落地上,口中骂了起来,“废物,没用的东西……” 直等刘知远骂了许久,管家老刘才上前道,“老爷,如今该怎么办,那高阎罗这般凶恶,万一他……” “他敢?” 说到高进,刘知远的脸都扭曲了,他的声音尖锐,可是却隐隐有些惶急。 高进能杀卫癞子,未必就不能杀他! 刘知远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不过他冷静下来后,知道这不过是高进对他的示威,他在神木县中,高进就算兵马再强,还能打进城来。 “把这碍眼的东西给我扔了,这件事不许任何人声张。” 刘知远看向老刘,低声吩咐道,面对高进这种赤裸裸的威胁,他果断地选择退让,毕竟是他先使卫癞子去截杀高进的,现在人家反杀,也算是证明了对方的实力,纵然只是一个百户,也能和他这个指挥佥事平等对话。 神木卫里,刘知远是最像生意人的,既然高进他没法动,那便和气生财好了,等他什么时候能把火器房的那些账目给平了,再给那高进找点私藏火器图谋不轨的麻烦好了。 老刘强忍着恶心,提了卫癞子的脑袋出了书房,他知道自家老爷这回是服了软,堂堂的指挥佥事居然被一个边地百户给吓住了,不过这样也好,那高阎罗是个狠角色,能不招惹还是不招惹的好。 …… 风雪里,范记商号货栈前的街道上,高进朝跟着范勇一道坐车回来的柳随风道,“麻烦柳大夫这么晚还得跟咱们跑一趟,还请柳大夫放心,我高进从不强人所难,若是柳大夫去了河口堡待不惯,高进愿在他处为柳大夫出资……” 来时的路上,柳随风也从范勇口中知道这位高百户的些许事迹,他在神木县待了几年,倒还是头回听说有爱护百姓的武夫,要不是他知道范勇这位恩公为人,他还以为范勇是在诓骗他。 眼下纵然灯光昏黄,可是马车上挑着的灯笼下,柳随风还是能看清楚这位高百户的长相,高高大大,样貌英武,就是肤色略黑了些,不然说是个高大的读书人也未尝不可。 “高百户客气了,医者救人是本分,既然有伤患在城外,那咱们还是先去治病再说。” 柳随风在庆余堂坐馆两年,也不是没被神木县里的官员请去自家府邸瞧病,只是那些达官贵人多是瞧着面上客气,对他这个医者的尊重尚不及眼前这位骑马的武夫来得真诚。 “那就请柳大夫上车。” 柳随风回了车厢,范勇亦是随行,这神木县里虽然还有些杂事,可是自家老爷身边不缺人,如何和高爷打好交道才是最重要的。 “范兄,来日方长,你且回吧,他日骆驼城一行,派人传信于我就是。” 见到那范勇所荐的年轻大夫进了车厢,高进翻身上马,然后朝率人相送的范秀安抱拳道。 “高兄慢走,那我就不送了。” 范秀安应和间,目送着高进一行远去,方才带着几个心腹回了货栈,这高进哪是什么武夫,杀了卫癞子,借他之手示威于刘知远,又暗中收服了卫癞子的势力,即便他远在河口堡,这神木县日后但有风吹草动怕是都瞒不过他,这等人只是一个百户,实在是屈才了。 …… 打着范记商号的灯笼,高进率人光明正大地出了外城,至于那被惊醒的守城军官,拿了一两银子便高高兴兴地让手下开了城门。 车厢里,因为雪地松软,马车跑得很稳,那点燃的煤炉散发着惊人的热量,让柳随风都不禁解开了衣襟,好在范勇不时支起车帘让冷风吹进来,才没让柳随风觉得气闷。 “这取暖的炉子长得倒是怪异,以前从未见过,不知又是南面哪里传来的?” 自前朝嘉靖年间开始,大明朝的手工业发展迅猛,再到本朝尤甚,只是多集中于江南一带,那边市镇云集,匠人们经常打造些新鲜事物出来,然后再席卷大江南北,最后传到九边这苦寒之地。 柳随风虽是庆余堂里坐馆的大夫,可他一不是本地人,二年岁又轻,再加上平日里常发善心为那些缺医少药的百姓免费诊治,每月赚来的诊金都不够他买木炭取暖,平时只是拿开水冲了铜壶裹上棉布丢铺盖里用。 “这叫煤炉,不是南面传来的,正是外面那位高百户想出来让匠人所打……” 见柳随风对煤炉感兴趣,范勇自是借这个机会为高进说了不少好话,这位柳大夫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医术高超,其人不怎么在乎名利,倒是有一颗真正悬壶济世的医者仁心。 听着范勇讲起在河口堡的诸多见闻,柳随风的眼神越来越亮,他本是广西人,年幼时随父亲转调陕北,只是刚到榆林镇不久,父亲因为水土不服加染上时疫,不久后便撒手人寰。母亲改嫁后柳随风在继父家倒也不曾受虐待,反倒是他那位继父见他聪慧,为他聘请名师,望他长大成人后能在科场高中。 只是柳随风因为生父之死,再加上童子试时几番不顺,十四岁时便索性弃科举而学医,更是离家游学,一番辗转后拜到了这神木县庆余堂胡御医门下成了关门弟子。 曾行走于乡里的柳随风知道边地村寨百姓一旦生病,便只能拿性命苦熬,便是偶尔有那些走村串里的游医也多是些江湖郎中,与其说是医人倒不如说是害人。 有感于老师年岁越长,那庆余堂里因为老师家中二子争产,最近也多了许多是非,柳随风本就有离开的念头,眼下范勇口中的河口堡,确实是叫柳随风动心不已。 柳随风有悬壶济世之心,也想用自己的医术造福边地百姓,可他不是没见过世面不知世道险恶的迂腐先生,纵使他医术再好,没有药材,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靠他自己进山采药,又能救活多少人。 只有高进这样的地方百户,既有权势,又有财力,才能建医馆,好让他救治边地百姓。只是柳随风过往二十五年的人生中才,从未见过也未听说过有高进这样能为治下百姓着想的武夫,也就是这一回从范勇口中听说,才算是开了眼界。 队伍出城之后,大约走了一个时辰不到,便过了梁家沟,最终到了麻胡子原先藏身的山坳木屋那里停歇。 从车上下来,柳随风舒展了下筋骨,那车里虽然暖和,但是坐久了还是有些不适。 “柳大夫,请。” 等柳随风活动几下后,高进自带着柳随风进了最大的那间木屋,他们先前走后,鲁达自带人来这里好生搜刮了番,同时把木屋给清理了遍,把王斗他们几个伤号给转了过来。 屋里灯火通明,麻胡子他们抢的东西不少,很多杂物堆在一块,其中便有几十根大号的牛油蜡烛。 不用高进多言,背着药箱的柳随风进去后,便先为上了夹板的伤号检查起来,结果他看了之后不由道,“这夹板虽然简陋,但是接骨的手法老道,等我给你调些伤药上了就好。” 高进在边上看着柳随风从药箱里取药,调配药膏当场抹上后,重新上了夹板打了石膏,觉得这柳随风虽然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可是这看病的手法着实老练。 五个伤号,包括王斗在内,柳随风一会儿功夫就看完了,原本还逞强说自己无事的王斗被他在腰上骨头轻轻按了几下,就疼得死去活来,不敢再说什么胡话了。 “高百户,您麾下这几位都是些骨科外伤,没什么大碍,只是需得静养一段时日,在此期间不能动武,便能痊愈,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柳随风在庆余堂还没有当上坐馆大夫的时候,曾经被老师派去神木卫里当过几次军医,像是刀箭骨伤之类的外伤,他处理经验很丰富,当然他也能从这位高百户手下五个伤号的伤口处理上看出些端倪,“不知道高百户麾下可有军医,我见这几位伤口处理得当……” “柳大夫,这位名唤鲁达,乃是我府里内丁总旗,原先是军中夜不收出身,懂些接骨和处理伤口的本事。” 高进把鲁达推了出来,说起来鲁达这样的夜不收,对人体结构不说了如指掌,但也不会差太多。 看到面相凶恶的鲁达,柳随风倒也不害怕,反倒是兴致勃勃地拉着鲁达询问起他接骨的手法和处理伤口的手段。 趁着这机会,高进自去了边上,和陈升交谈起来,“阿光刚才和我说,麻胡子这里搜刮出来的银钱不算多,但各种杂物不少,尤其是那几车棉布,值好几百两。” “卫癞子那里,现银倒是藏了不少,不过二哥,我只带了一千两回来,剩下的留给侯大陈四他们花销。” 在卫府,陈升指使着侯大陈四几乎把卫府上下除了内宅以外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果然找到了埋在书房院里树下的一瓮藏银,总共有一千多两,陈升取整带了回来。 “既然要他们实心任事,总该留给他们些好处的,阿升,你做得不错。” 高进说话间,然后看向正和鲁达讨教的柳随风,“阿升,这位日后便是咱们河口堡的坐馆大夫,你回去后挑些聪明的半大孩子,以后跟着这位柳大夫学医。” 第一百七十一章 菩萨心肠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除了王斗以往,高进又留了李二狗他们那一队家丁留下照看。 王斗伤得是腰,虽然没有大碍,但是这路途上不管是骑马还是坐车,都太过颠簸,对他养伤不利,于是高进就索性把王斗留了下来。 “二哥,我看那姓柳的就是个庸医,我原本好好的,被他按了几下,如今倒瘫了,要躺在这床板上过活。” 木屋里,王斗卧在木板床上,朝坐在床榻边的高进愤愤不平地说道,大伙都走了,铁柱断了手都能回去,凭什么就留他一个人在这里。 “行了,柳大夫说得没错,你伤的是腰,不好好养好,等到了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高进按住激动的王斗,然后故作姿态,看了眼四周房中无人,方才俯身在王斗耳边低声道,“阿斗,二哥独留你在此地,也是有重任交给你,这事情阿升做不得,大眼做不得,只你能去做!” 高进这番话只说得原本还心中愤懑不已的王斗顿时间心花怒放,暗道二哥果然晓得我的本事,于是他脸上的苦大仇深之色立马不见了踪影,小心地看了眼屋外没人进来,才低声道,“二哥,你有何事要我去做,尽管吩咐就是。” “阿斗,咱们杀了卫癞子,可是这事情不能声张,我让侯大陈四他们只说卫癞子是死在麻胡子手上,但这麻胡子亦是被我们杀了,所以我要你在这儿扮做麻胡子。” 听着高进的话,王斗愣了愣,然后有些觉得这位二哥莫不是在糊弄他,扮做麻胡子能叫什么重任,只是他向来信服高进,也只能继续耐着性子听下去。 “这神木县毗邻府谷县,那所谓绿林道上的贼匪不少,这些人留着也是祸害百姓,二哥虽然想除掉他们,可是师出无名,而且咱们河口堡远在关墙,管不到这里来。” “阿斗你扮做麻胡子只是一时权宜之计,等卫癞子的事情风波过后,你便用化名,对外号称剿灭麻胡子,然后再清理这神木县四周的贼匪。” 王斗听得眼睛发亮,二哥果然没有骗他,一时间他不由心中得意起来,众兄弟里,陈升固然向来被二哥称赞,那大眼贼最近也风头很劲,可到头来这等重任二哥还不是交给了他。 “二哥放心,等我这腰养好了,我便叫这神木县的绿林道统统都姓了高。” 王斗想到等伤好了,便能名正言顺地大杀四方,不由越发高兴,反倒是想起日后道上的诨号来,“只是二哥,你说我日后取个什么名号才够威风响亮!” 见王斗一脸认真,高进故作沉思了会儿后道,“既然要委屈阿斗你扮做贼人,这名号还是不要太花哨,我看便唤做王胡子好了!” “王胡子!”王斗听着高进的话,不由自是念叨起来,“王胡子!” “没错,日后阿斗你便是王胡子,这神木县的绿林道上便只有一个王胡子。” 安抚好王斗以后,高进便离开了,当然他要王斗化名王胡子,自然不全是玩笑话,这麻胡子积年惯匪,攒下的财物绝不止眼下这点,只是麻胡子一伙上下叫他们杀了个精光,没留个活口能够拷问。 不过这也让高进上了心,这神木县绿林道上还有几伙贼匪,王斗化名王胡子以后,他便可以暗中将河口堡训练的兵员送到王斗这边来剿匪,顺便搜刮钱财,甚至于日后遇到类似刘知远又或是那些地方豪强,不方便明着对付的,便可以用王胡子的名头以除后患。 露出鱼肚白的天空下,高进翻身上马,然后看着李二狗道,“二狗,阿斗养伤的这段日子,你好好盯着他,柳大夫说过,要养足四十日才行,另外这附近的村里若是有人过来窥探,或抓或杀,你看着办?” “是,老爷。” 李二狗重重点了点头,他听升爷说了,这趟他被老爷留下来是得了重用,以后必定前程远大。 “出发。” 交代完李二狗,高进一声高喝,带着队伍踏上了返回河口堡的路途,那柳随风倒也是个洒脱的,昨晚跟着范勇出来时直接交代了庆余堂的伙计,说他出门诊病,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去,眼下拿着个药箱就和他去河口堡了。 …… 皑皑白雪,四处漏风的破茅草房被积雪压得像是要散架,头发花白的老妇瞅着空荡荡的家里,又忍不住埋怨起缩在角落里发呆的丈夫,“那丁四郎就是黄鼠狼,再猾再坏,可他带来的粮食银钱总不是假的,如今村里谁家还用得起铁,你那手艺再好能顶个屁用!” “那河口堡挨着关墙,鞑子来了,往哪里跑!” 被埋怨的老汉,满脸麻子印,还缺了半只左耳,双手粗糙,说话的声音粗糙得好似被岩石磨过一样。 “鞑子来个屁,河口堡都十多年太平了,你没听那丁四郎说了,如今河口堡那位高百户诨号高阎罗,就是鞑子都不敢招惹,去那河口堡不强似在这里捱苦日子。” 老妇知道丈夫年轻时被鞑子掳走,要不是鞑子出关墙的时候正遇上杜太师,捡了条命回来,只怕不是在草原上放羊,就是已经死了,所以说到关墙他就害怕得要死。 “你不懂,那河口堡再了得,高阎罗再厉害,也就是个百户罢了……” 老汉喃喃自语道,说话时头埋得更低,老妇看着他这提起鞑子后的窝囊相,忍不住骂得更厉害,“老娘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都这把年纪了你还怕个毬,鞑子来了大不了一死,死在刀下也好过这般苦捱着,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老妇骂得声响,那被积雪压得撑不住的茅草屋房顶都好像震起来,吓得老汉连忙道,“你轻点声,莫把房压塌了!” “压塌了好,压死了好过在这世上过这遭罪的日子。” 老妇仍旧骂着,声音轻了些,然后看向那缩在稻草堆里的傻儿子,忍不住眼里掉泪,夫妇两个这辈子生了四个娃,死了两个,一个女儿外嫁,只剩下这幺儿是个半傻子,家里穷成这样,也不知道这个冬天过不过得了。 就在老妇暗自神伤,老汉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在想啥的时候,茅草屋外的土篱笆处,丁四郎赶着车又来了,这莫家坳里就这蒲老汉最值得招揽,他听这莫家坳里的老人说过,这蒲老汉曾给神木卫的官军打造过军械,那打铁的手艺过去四里八乡也是响当当的,只是这蒲老汉命苦,三个男娃子死了两,剩下那个还是个半傻子。 “汪!……汪、汪!” 土篱笆里,一条瘦骨嶙峋的黄狗有气无力地叫唤起来,听到声响,那蒲氏却是连忙出去,这个冬天不好过,自家的狗子再瘦,也怕有小贼惦记偷去杀了吃。 只是刚出了门,蒲氏看到是丁四郎赶着车停在外面,后面还跟了两个持矛的黑衣家丁,原本苍老麻木的脸上挤出了笑容,她忙道,“四郎,来了啊!” “蒲婶,这些粮食你们且收下,只是我再问蒲叔一声,真不和咱们走,今日过后,咱们便要回河口堡了。” 丁四郎从车上提了小袋粮食递给了蒲氏,那蒲老汉虽然有本事,可是他也没那么多时间耗在这老头身上,要知道他们出来也有几日,按着高爷的吩咐,该招揽的匠户已经招揽得差不多,算算车上还带着的粮食,差不多是该启程去河口堡,不然万一路上遇到大风雪,便不够用了。 “这怎生好意思?” 蒲氏嘴上说着这话,可手上却不慢,直接接过了那一袋差不多有个十来斤的小米,这用水熬稀了,能让一家多撑好几日呢! “当家的,你倒是赶紧拿个主意的。” 回头看到自家丈夫还是窝在那里不吭声,蒲氏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丁四郎在,她真是恨不得一巴掌扇醒这窝囊废,那河口堡的高百户是活菩萨,给安家银不说,到了地儿还给分房子,有活干能拿工钱,这等好事去那里找! 蒲老汉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浑家拎着那袋小米盯着自己,心里晓得自己这浑家向来要强,要不是家里这幅模样,她也不会就这样收了丁四郎给的粮食。 “四郎,那河口堡当真是个安生地方?” 丁四郎往来神木堡和莫家坳贩卖杂货也有三四年,蒲老汉自然清楚丁四郎为人,虽说有些奸猾,可买卖东西还算公道,也没欺过这莫家坳的孤儿寡母。 “蒲叔,别的地方我丁四不敢说,但是那河口堡,您老就放心去吧,这关墙附近不会有比高百户治下更太平的地儿了,那里别说鞑子,就是半个贼都没有。” 丁四郎见蒲老汉终于意动,连忙保证道,他和同为货郎的那群同伴招揽的匠户里,铁匠有好几个,可是这正儿八经给卫所监造过军械的就这蒲老汉一个,虽说蒲老汉手艺到底如何,丁四郎不清楚,但是物以稀为贵,就冲这神木堡下面近二十个村庄只蒲老汉有这层身份,他也得为高爷把这蒲老汉弄到河口堡去。 “那就去吧!” 在浑家期盼的眼神里,蒲老汉沉沉地叹了口气道,浑家说得对,继续守着这儿过日子,只是在苦捱罢了,去了那河口堡,说不定还能攒点钱给幺儿取个婆娘,不至于叫老蒲家在他这儿断了香火。 “蒲叔,您放心,我丁四从不坑人,蒲婶,这是您家的安家银,可收好了。” 丁四郎从怀里掏出钱袋,摸出三两多碎银递给了蒲氏,原本高进定下的安家银是五两,不过丁四郎和同伴们商量了下,高爷招揽这些匠户去河口堡,又是包吃包住,干活能拿工钱,这安家银不需要给那么多。 蒲老汉呆呆地看着浑家接过那三两多碎银,人一下子懵了,他本以为丁四郎口中那位高百户给的什么安家银,不过是说说罢了,哪想到人家是真给了银子。 “这高百户哪是什么高阎罗,这是活菩萨啊!” 蒲氏看着丁四郎塞到手里的银钱,口中喃喃道,这时候蒲老汉也是回过神,拉起了自己那半傻的幺儿,默默收拾起家当来。 第一百七十二章 细节见功夫 通往河口堡方向的雪原上,浩浩荡荡的队伍排了有里许长,十几辆大车上装满了粮食、布匹还有各种杂物。 骑在马上的高进看着身后那一长串的人群,没想到丁四郎他们还真够狠的,几乎把神木堡下面二十多个村庄里但凡有些技能的匠户全给他招揽了过来,足足近七十户人家,这拖家带口的得有近三百号人,也亏得他准备充足,这粮食带得够多。 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口,可是高进并没有不满,在他眼里这些匠户在这个时代都是能够创造财富的高端人口,说起来九边这地方穷困,真的是有道理的,这从上到下的官吏还有大户豪强,就没想过组织手工业生产来获取财富,前者指望的是朝廷拨银子,后者想的就是如何勾结官员,从边银里分肥捞好处。 同样都是兼并土地,江南那边的市镇工商业极其发达,失地的农民还可以做工过活,可是到了这陕北边关,那就是民不聊生,所有人都在日渐衰弱的村庄里慢慢等死。 “阿升,你带人往后面去看下,不要丢了人!” 高进喊过陈升,这近三百号人里,半大不小的娃娃有小五十,里面有些男娃皮得很,头回出远门,开始还老实,可是两天一过,有几个胆大的便敢在队伍里到处跑来跑去,有时候队伍停下休息,得防着他们跑远了。 “是,二哥!” 陈升带了几个伙伴,骑着马往后面去了,他们的队伍规模不小,大半还是老弱妇孺,剩下的也全是些不能厮杀的匠户,整个队伍上下能打的就王定那一队家丁和他们十来个骑马的。 高进停下了队伍,那些匠户里老弱妇孺多,虽说能乘撬,可是那些匠户里的所谓青壮,其实也大都身体瘦弱,营养不良,在积雪过膝的雪地里行路,是很消耗体力的。 随着高进号令,长龙般的队伍很快停了下来,柳随风没有坐车,自从在神木堡汇合了这些匠户移民的队伍后,柳随风就彻底没了要离开河口堡的念头,他长这么大还真是头回见到高进这等与众不同的百户,其他卫所的军将搜刮治下百姓钱财,只恨不能天高三尺,哪有像高进这般散财给百姓的。 事实上这两天时间里,柳随风也和高进交流过,只是高进说得关于财富流通的道理,他虽然读过好几年圣贤书,但依然只能勉强听个囫囵懂,知道高进这样做是有好处的。 “柳大夫好!” 不管任何时代,有本事的医生总是受人尊敬的,柳随风虽然不是那些乡野小民眼中鹤发童颜的神医形象,但是在他救治了几个突发急症的匠户和其家人后,他便立马成了神医。 从车上搬下煤炉,丁四郎他们熟练地烧水煮起了姜汤,高进在神木堡和他们汇合后,在神木堡里又是大肆采购了一番,其中便买了很多老姜和土红糖。 锅里的雪水烧滚以后,丁四郎他们丢了姜片,然后才放进土红糖,直到能闻到一股姜味,才招呼着自己管着的队伍里那些匠户排队来打碗姜糖水喝了补充体力,同时驱寒保暖。 两天的时间,已经足够高进带人教会这些来自不同村庄的匠户家庭要懂得排队守规矩,而人们接受的速度也很快,除了第一天还有些混乱,但是在陈升罚了几个匠户交了每人五钱的罚银后,大家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看着那些拿着碗排队打姜糖茶的匠户,柳随风也不由感叹高进的大方,这土红糖在边地的价格比内陆要贵了好几倍,这些匠户只怕一辈子都喝不上,也只有年景好的时候,他们婆娘生了娃,或许能喝上几次。 蒲老汉打了满满一大钵姜糖茶回到了妻儿身边,给妻儿的碗里满上,他还能剩不少,几日路赶下来,“儿啊,多喝点!”蒲氏招呼着儿子让他赶紧趁热把姜糖茶喝了,等他喝了大半,又把自己的给他倒满后,才喝起碗里剩下的。 “阿娘,你喝。” “娘够了,你多喝点。” 蒲氏看着脸色红润不少的儿子,满脸的开心,虽然只是短短三日,但是蒲氏心里,那高百户就是活菩萨,这才几天功夫,原本面黄肌瘦的儿子变得健康起来,这可让她高兴坏了。 “你也多喝点,车上风大。” 蒲老汉给浑家碗里添了半碗姜糖茶,他心里面没了最初的仿徨,那位高百户虽然看着冷峻严厉,可是麾下兵马纪律严整,这几日沿途护卫他们,不曾惊扰过任何人,而且每到夜晚扎营的时候,都会帮他们搭建帐篷,将煤炉生好供他们取暖,晚上巡营的时候,也会照看一二。 这样的官军,蒲老汉莫说没见过,就是听都没听说过,哪怕就是当年的戚家军也及不上。 队伍里的匠户,虽然都是隔着村,可是几天下来,也都熟悉起来,随着几日行程,大家也都没了忐忑,休息的时候也都能坐在一块儿聊天,只是聊的话题全是他们要去的地方河口堡,还有那位高百户。 “蒲叔,你说等咱们到了地方,真能开炉炼铁?” 队伍里,匠户们按照各自的职业分在一起,蒲老汉这里便是七家铁匠凑在一块,因为蒲老汉原先曾在神木卫有监造军械的经历,便成了这铁匠组的班头。 看着几个好奇的后生,蒲老汉想了想道,“这开炉炼铁不是难事,你们到时候都多学着点,老汉年纪大了,以后还得看你们的。” 乡下的铁匠,大多都是拿现成的铁料熔铸了重新打造农具,又或是把旧的化了翻新下,自行开炉炼铁的只有那些开矿的大豪才有,蒲老汉懂炼铁,也懂如何造鸟铳,只是他这身本事并无用武之地,卫所上下的将官们只管捞钱,蒲老汉这样的匠人在他们眼里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几个年轻铁匠连忙点头称是,蒲老汉看着确实年岁大,怕是连那打铁的大锤都抡不动几下,可人家懂得如何炼铁,这是他们这些野路子出身的铁匠比不上的,谁都晓得蒲老汉那一棵独苗的儿子是个半傻子,眼下在蒲老汉跟前表现好些,说不定就能被蒲老汉看重,学到他的本事,所以几人都是恭恭敬敬地请教蒲老汉。 丁四郎在边上看着,亦是感慨不已,这些匠户都是他和同伴从不同的村庄里招揽的,原先都是死气沉沉的模样,可现在人人都精神得很,有了盼头和希望,他们的精气神完全不同了。 “这是几?” 队伍里半大的孩子们都聚在一块,看着黑板上写的数字后,都争先恐后地举手。 陈升在边上瞧着沈光教那些半大孩子识数,忍不住想起自家阿弟来,说起来二哥在河口堡好像也是让秦忠他们在堡里面教孩子们认字识数,也不知道阿弟学得怎么样! 板是用黑漆刷的,至于写字的粉笔,在河口堡的时候,高进就让几个会烧土砖的匠户们制作了出来,平时这套黑板粉笔是高进用来晚上抽空教陈升他们的,现在则是被沈光拿来用了。 “你来。” “是3、5、8。” “好,你全部答对了,这个给你。” 沈光把一枚薄木片削的五角星给了回答的孩子,只要凑齐五枚五角星,就能在他这里换饴糖吃。 看着收好五角星的孩子,其他孩子眼里都流露出羡慕之色,虽说上了几次课,到现在都没人吃到沈光口中的饴糖,可是大家对于五角星所代表的的荣誉却已经认同并渴望了。 不远处看着自家孩子在那里认真学东西的大人们,脸上全是发自内心的笑容,这年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虽说那位高百户说了,教孩子们的只是最简单的汉字和数字,而且只能在河口堡那里使,别的地方都不认。 但读书考科举然后做官,对于大明朝底层的百姓来说,那就是遥不可及的梦,能够认字识数,哪怕只能是在河口堡使用,对大人们来说,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他们是要落户河口堡的,没人想要离开,自家娃儿学得越多,今后在河口堡肯定过得比他们好。 这简单的道理,大人们算得很清楚,换到别的地方,哪有高百户这样的活菩萨会让人教他们的娃儿读书的,用那些鼻孔朝天的读书人老爷们的话来说就是,“你们这些泥腿子也配读书!” 在大明朝匠户虽不是贱籍,可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河口堡在匠户们眼里,俨然已经成了改变他们命运的地方,甚至不少人打内心里已经隐隐希望那位高百户日后能青云直上,公侯万代,这样才能庇佑他们的子孙。 队伍里,柳随风也能隐隐察觉到这股人心所向,按道理他虽是医者,可他也是读过好几年圣贤书,算是儒门弟子。虽然高进让人教的那什么简体字,很是有辱斯文,但是柳随风却没什么恶感,毕竟文字繁琐,就是不少读书人有时候为了速记,也会造些精简笔画的文字自用。 这高百户无非是把常用的字全都给精简了一遍,方便常人学习,柳随风觉得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倒是在看全了那些简体字后,他倒是觉得这位高百户真不是普通的武夫,那些简体字少了笔画,可是字体结构依然严密完整,甚至看久了还有种大道至简的美感蕴含其中。 第一百七十三章 好日子凝聚人心 积雪覆盖的回龙湾,原本的工地此时变成了一座军营,本该挖掘土方的青壮们都拿着木棍朝前做着刺杀动作。 “杀!”“杀!”“杀!” 伴随着每一声喊杀声,青壮们向前跨步,竭尽全力刺出手中的木棍,而积雪过膝的空地也被硬生生地踩得极为平整。 看到这一幕,马军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自从下起大雪后,这回龙湾的地面便冻结成冰,即便众人全都换了铁制工具也难以为继,马军便索性训练众人练武。 在回龙湾的这批青壮们,同吃同住一同上工,本就养成了不错的默契,再加上平时要守的规矩,比起家丁们差的也就是正规训练罢了。 有高府家丁的待遇在前,对于练武,这河口堡的上下青壮们自然无人抵触,更何况他们本就是吃高爷的,用高爷的,眼下天寒地冻,不能开工,自然是只能拼命训练来报答高爷。 半个时辰后,眼看着天将过午,马军才让众人停下休息,然后去帐篷里用热水擦洗,更换湿滑的衣服,这时候他看着远处河口堡方向驶来的滑撬,知道是负责送肉菜的翟大到了。 “马爷,高爷派人回来传话,说是这趟回来带了几十户匠户,要在堡里安家,魏姑娘要您回去一趟一起商量商量。” 不多时,戴着皮帽的翟大到了马军跟前,带回了河口堡的消息,说起来高进也没想到丁四郎他们这些货郎居然把神木堡治下村庄但凡有点本事的匠户都给拐来了,按着原来堡寨里整修的房屋,肯定是不够分的,这就需要调剂了。 “知道了,一会儿就跟你回去。” 马军答应了下来,如今河口堡的工程都停了下来,原本的施工青壮,如今都转成了练兵,这也是高爷临走前交代过的,河口堡虽然只是个百户堡,但是今后要藏兵于民,若有鞑子来犯,全堡上下的青壮都能拿起武器杀敌,便是撤退前往堡寨,也要保证秩序井然,把财产损失降到最低。 尽管高进晚上给众人讲课的时候,马军向来都沉默寡言,从不提问,只是安静听讲,可他却是把高进的话给记到心里去的。 “马爷,不知我儿最近表现如何?” 趁着众人排队打饭的当口,翟大讪笑着和马军说话,堡寨里谁都知道高爷手下,这位马爷最难打交道,自从妻儿死后,这位爷脸上就难见表情,永远都是冷冰冰的死人脸,看着就叫人心里生畏。 “你儿子比你强,能吃苦,练得也比别人强,或许能被高爷收入府中。” 马军想到翟大的儿子翟宝,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原本的纨绔子发起疯来死命操练自己,还真有一股老秦人的狠劲,这回龙湾一百多号青壮里,能和他比的还真没有几个。 听到马军这番话,翟大脸上笑开了话,只觉得这些时间家里的银钱流水般的花出去总算是值了,儿子这般有出息,就算翟家的家产全都用光,日后也能再挣回来。 没多久,青壮们都吃完饭以后,本该回帐篷里休息,但是却被马军召集了起来,只是吹了声铁哨,喊了声,“各班集合!”翟大就看到原本还各自做着杂事的青壮们放下手里的活,只是一会儿功夫就排成了十个横排队伍,依次报数后由班长高声禀报,“某班十二人,实到十二人。” 看到自家儿子成了班长,虽说那面皮看着和个庄稼汉一样黑乎乎的,但是那股报数时的精气神却比原来强得多,让翟大喜不自胜,他和家里的下人都忍不住叫好,这样的青壮放到别的地方,怕是官军都比不了。 “今日要和你们说件事,高爷马上就要回来了。” 听到马军口中的消息,青壮们都是面露喜色,不过没人出声喧哗,这么长日子训练下来,大家伙都知道什么是规矩,规矩是用来守的,眼下他们集合在一块,除非马军问话,允许他们回答,他们才能说话,否则就是刀剑砍上来,也不能吐一个字。 “这趟高爷带回了不少匠户,这些匠户日后都是自己人,以后咱们就能自己打铁、自己烧砖烧碗,再也不用去别的地方买,你们说这是不是好事?” “是!”“是!”“是!” 青壮们终于爆发出了巨大的应答声,震得翟大耳朵都要聋了,他瞧着那些齐声大呼的青壮,心里亦是极为自豪,这河口堡有高爷的伴当家丁,还有官军和这样的青壮,谁还会怕鞑子打过来,等到来年开春水渠修好,家家户户都能有水浇地,这日子怕是要比往年好许多,自家的酱料铺子也能再开起来。 “堡寨里先前修了房子,有些本该是分给你们的,不过眼下这些匠户来得急,他们没有落脚的地方,你们说该怎么办?” 马军双手虚按,等一众青壮们安静下来后,方才继续问道,刚才他问过翟大,知道木兰召他回去,便是要商量从堡寨里修好的房子匀出来给那些匠户们当住处,毕竟这些匠户都是有手艺的,而且也都是高爷亲自带回来的。 虽说这堡寨里新建的房屋本就是高爷花钱,众人出力所建,但是马军晓得人心这东西最经不起考验,要是直接就把房子给外来的匠户,大家就是嘴上不说,但心里难免有人会有怨言,所以马军眼下就把话挑明了,果然他这一问,训练场上的青壮们无人应答。 毕竟住在堡寨里的青壮也就是二十多个,剩下的都是附近村庄里,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们也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马军的目光扫过那一排排青壮,忽然点起了名字,“三班长,你来回答!” 被点名的三班长不是别人,正是翟宝,不过众人也都没想到马军会点他的名叫他回答,因为翟宝虽然住堡寨,可他家却不需要那些新建的房屋,这事情可以说是也和他无关。 “报告,我觉得咱们应该把房屋让出来,那些匠户想来都是有本事的,不然高爷也不会带他们回来,他们来了,肯定是对咱们河口堡有好处,他们初来乍到,咱们不能让他们寒了心,至于堡寨里把房子让出去的战友,我家够大,你们可以让婆娘娃儿先住我家,等天暖和了,咱们再帮你盖新房子。” 翟白的回答掷地有声,就连马军听了都忍不住拍起手来,他知道翟宝一直都拼命训练表现自己,就是想日后能入高府做家丁,而且翟家因为先前冒犯过高爷,他问这个问题点翟宝来回答,就是笃定他一定会回答该把房子让出来给那些外来匠户住,只是没想到他回答得那么好。 翟大亦是满脸的惊喜,这儿子真的是开窍了,他这番回答得好,不仅顺了高爷的意思,也交好了那些堡寨里的青壮,至于让这些堡寨里的乡亲邻居去自家住些时日,那算多大的事。 “咳,马爷,我有几句话要说?” 翟大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干什么,儿子都夸了口,自己这个做爹的当然要为儿子把场面撑住了。 马军瞥了眼翟大,看到他脸上颇为兴奋的神情,就知道这老家伙怕是要趁机给自家挽回些名声来,不过眼下他也需要这老家伙出来表个态,安抚提振下人心。 “翟老爷请讲吧!” “大家刚才也都听到小儿说的话,他说的也是老汉想说的,咱们河口堡穷,地方也偏远,谁家不是连个陶盆陶碗都当宝贝,生怕磕了坏了,就连种田也只能用木头打的农具,眼下高爷为咱们河口堡请来了那么多有手艺的匠户,今后得了好处最多的还不是咱们吗!” “堡寨里但凡是把房子让出去的,只要我翟家还有一间屋,就绝不会叫他们冻着,等日后再盖新房,我翟家出工出料帮他们造。” 翟大的声音虽然没那么洪亮,可是也足够训练场上的青壮们听个清楚,尤其是那些家住堡寨的青壮,更是被激起了心气,当即就有人举手道,“报告,我有话说。” “讲。” 马军看着被调动起情绪来的青壮们,虽然面无表情,可是声音却不自觉地高了些。 “我愿意把家里的新房让出来,要不是高爷,咱家别说房屋……” 有人带头,接下来那二十多号住堡寨的青壮们也都是纷纷举手报告,表示愿意把自家的房屋让出来,给高爷带回来的匠户们住下。 “好,既然大家有这份心,那你们便和我一块回去。” 马军也是果断的性子,既然事主都表了态,那正好趁热打铁把这事情给办了,按着传来的消息,高爷他们也就一两天的功夫就能回来了。 “三班长。” “到。” “我不在的时候,由你来带领大家训练,做不做得到!” “报告队长,保证完成任务。” 翟宝满脸兴奋地大声答道,而在场的其他青壮也都是满脸羡慕,谁都知道翟宝这次是得了马爷的看重,说不定等高爷回来,就能去高爷麾下当家丁也说不定。 更欢喜的是翟大,他一边让下人腾空滑撬用来带人,毕竟二十多条汉子,要是靠走,那得老半天才能回到堡寨,“马爷,多谢您抬举小儿,等回了……” “少说那些没用的,咱们赶紧回堡寨。” 对于翟大的奉承,马军毫不在意,他现在只想看着河口堡在高爷手里变得越来越好。 第一百七十四章 强内助 河口堡里,高府内,一群少年们按刀矗立,把守着府里内外,被木兰喊来议事的秦忠明明是眼下河口堡里地位最高的总旗,可是他对着那些少年时,却仍旧是半弯着腰,脸上堆笑,热情地打着招呼,“武哥儿,这几日不见,你们几位瞧着可是更加英武了,想来高爷回来以后,必定欢喜!” “秦总旗,里面请。” 马武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对于秦忠的热情,他并没有冷淡以对,但也没有表现得很上心,秦忠并不以为意,他知道这些少年都是和高爷喝过血酒盟过誓的兄弟,莫看他们年纪小,可是个个都是武疯子,打熬力气,练习武艺那是比谁都拼,等过几年必定都是一等一的好汉,不趁这个时候打好关系,等到以后可就晚了。 “马屁精。” 跟在秦忠身后的倪大和马巢忍不住暗自骂道,他们都不懂高爷怎么就让秦忠这厮明面上管着这河口堡,其实打从心底里论,两人也都知道秦忠这厮干的不赖,可他那副模样德性就偏偏叫他们瞧不惯。 高府正堂里,一身男装打扮的木兰扶刀而坐,秦忠他们到了之后,秦忠第一个跳出来道,“拜见大娘子。” 听到秦忠这称呼,木兰剑眉一挑,那双英气的丹凤眼看向秦忠,就吓得秦忠脸色发白。 大娘子这个称呼,其实便等同于正妻主母的意思,秦忠要拍木兰马屁,便动了这脑筋,在他看来其他人都喊木兰什么魏姑娘便是天赐良机,眼下虽然被木兰看得心里发虚,可既然这位魏姑娘没有出言责怪,想来心里是受用了。 于是秦忠又小心翼翼地说了声,“拜见大娘子。” “老爷还没有回来,不可胡乱称呼。” 木兰终于开了口,只是她脸上虽无喜色,可秦忠边上倪大和马巢心里清楚,秦忠这马屁精又他娘的赌对了,没见魏姑娘说话时那轻声细语的样子,两人有心想学跟着喊一声拜见大娘子,可木兰开了这口,他们便不好学了,只能另喊了声,“见过魏姑娘。” 好在这时候外面有人通传,说是马军回来,才让倪大马巢没那么尴尬。 不多时,马军也到了正堂,带他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如今高府的大管家李老根,眼下河口堡里,秦忠这个总旗是明面上的管事,底下治安则是倪大和马巢管着,但是具体到堡寨里的物资调拨,却是李老根在做。 “马叔,坐!” 对于马军,木兰起身相迎道,其他人也跟着起来了,尤其是秦忠,更是很自觉地让出了位子,他很清楚马军虽然不太爱管事,但是在高爷心里,却是最信重的几个人。 “老爷派人传了信,想必大家也都清楚,这一共六十七户匠户,他们来了,便要准备好住处还有吃穿用度的东西。” 众人坐下后,木兰才开口说道,眼下她在堡寨里也日渐威严,虽是女子,但是更显英气。 “回龙湾那里,一共二十三人,都愿意把屋子让出来,人我都带回来了,他们自会去和家里分说,魏姑娘不必担心。” 马军第一个回答道,然后其余人都是眼睛跳了跳,都是暗道不亏是马爷,这办事情就是利索,这怕是翟大只带了个消息过去,他就立马劝服了那二十三人,可真是了不得。 “好,有这二十三户让出房子,秦总旗,其他人家,便交给你了,不过若是有不愿意的,也不必勉强。” 木兰看向秦忠,堡寨里新建的房屋,都是拆了原先的百户府后盖起来的,原本是分给堡寨里的穷困人家,如今这要大家把房子让出来,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不过老爷这次带回来的都是有手艺的匠户,总不能把人给拐来了,还叫他们挨冻的。 “老李,让府里也收拾下,腾出几间房好用来安置那些匠户。” 河口堡的堡寨规模不大,那入冬前新盖的房屋也就三十几户,就算是全腾出来也不够用,木兰想着是到时候让那些匠户们挤一挤,两家并一家,等雪化了便另行动工建房。 李老根应了声,高府里没什么下人丫鬟,除了后厨,这前后都是高爷那些小兄弟做了诸多的活,等那些匠户到了,到时候也能挑些人手充实下府里。 等众人散去后,木兰才拿出高进在书房留下的那张图纸仔细看起来,高进从古北寨回到河口堡后,其实是重新画过河口堡的规划图的,他是学地质的,本身就会制图。 河口堡虽然毗邻关墙,但是能被用来设堡阻碍鞑子,所处的位置必然不差,高进回来后仔细算了下窟野河和河口堡的距离,便决定要扩建河口堡,甚至还画了不少草图,只是这些图纸就只有木兰见过,毕竟这扩建河口堡不是等闲小事,且不说所需的人力物资,关键是没有能够用来充实的人口。 眼下那六十七户匠户过来,让木兰觉得这扩建河口堡的事情似乎有了些着落眉目,她猜高进也必定是想到了这一点,再加上这趟又赚了不少银钱,才敢接纳那么多人口回河口堡。 “木兰姐,升哥回来了。” 就在木兰看着图纸发呆的时候,马武满脸欣喜地进来禀报道,让木兰眼神一凛,然后看向了站在外面的陈升。 看到木兰那不善的眼神,陈升心里一紧,他就知道二哥让他提前回来准没好事,这花钱的是二哥,可怎么到了木兰姐这里,吃挂落的倒成了他。 “木兰姐。” “升哥儿,说说吧,你们出门的时候,我是怎么交代你的。” 看着站在面前的陈升,木兰起身冷声道,这一趟出门高进带了一千多两银钱,结果花了个干干净净,要不是后面从那卫癞子和什么麻胡子手里补了点回来,这趟出门就是血亏。 “你让我看住二哥,不能让二哥乱花钱!” 陈升被木兰盯着,讪讪地说道,说起来这趟花钱的大头其实全在那批火炮上面,可是二哥说那是必须得买的东西,他能怎么办? “给我说说,老爷买的那是什么炮,那么金贵!” 一想到高进买炮花了六百两,木兰就心疼得厉害,可是要让她去责怪高进,她又舍不得,便只能怪被她千叮咛万嘱咐的陈升办事不力了。 “一共十五门炮,五门虎蹲炮,十门佛郎机炮。” 陈升老实地答道,木兰管着帐,二哥让他提前回来,就是给木兰提前报账,只是却苦了他,少不得要被木兰一通教训。 “你二哥是做大事的人,杀价这种事情他做不来,你怎么不帮衬着点。” 陈升苦着脸,二哥跟那姓刘的买炮,等他们到了,这价格早就谈定了,他能有什么办法,想到这里,越想越觉得憋屈的他忍不住道,“二哥跟那刘佥事买炮,也是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我过去的时候,这价都谈好了。” “什么价谈好了,当时银钱是不是在你手上?” “不在我手上,是阿斗提着的。” “还会顶嘴了,你二哥想买炮,肯定前面就有主意了,你就没想到过?我听说你们当时在那位刘副千户府上打鸟铳可是打得欢快的很。” 木兰狠狠瞪了眼陈升,陈升他们这群人里,也就陈升做事情最沉稳,想事情也周全,所以她才特意找陈升仔细吩咐他要管好银钱,买炮的事情她并不反对,只是这价格也实在是太黑了,这卫所的军械向来都不靠谱,当年阿大高伯他们还在的时候,也就高伯陈叔他们几个手上用的刀是当年戚爷爷亲自监造,其他所用的兵器都是自备。 那火炮威力大是不假,可是卫所造的,弄不好就是点了就炸膛的破烂货,十五门炮指不定几门能打响,到最后六百两就买了些破铜烂铁回来,怎么能不叫她心里恼火。 “你们这一个个都是靠不住的,下回老爷再出远门,我非跟去不可。” 待在边上的马武看着升哥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就忍不住想发笑,不过他也知道木兰姐这些日子为了节省开支,每天都在算账,如今堡寨里那些工程都停了工,按木兰姐的话来说,那些青壮不干活,这是血亏。 二哥拿六百两去买炮,升哥没有帮着去杀价,自然是要被木兰姐埋怨。 “木兰姐说得对,有您跟着,二哥肯定乱花不了钱。” 陈升堆着笑脸道,“您又不是不知道,二哥要花钱的时候,谁挡得住,当初要买炮的时候,阿斗大眼他们还高兴得很,说是打炮肯定比打铳爽快,就我一个人怎么好劝得动二哥。” 死道友不死贫道这句话,陈升就算没听说过,但是也懂这其中的道理,更何况他觉得自己也确实冤得很,明明是二哥一口答应了那刘知远狮子大开口的价,怎么到最后就成了他的不是,不过他可不敢当着木兰的面说二哥的不是,便只能把王斗和杨大眼拖下水。 “看起来你在阿斗和大眼面前,拳头不够硬,刀也不够快,说不上话。” 木兰看着陈升,知道他说的未必都是实话,只不过这些日子她在河口堡待得有些发腻,正想找人动手试试招,“走,咱们去练练手,看看你的刀法有没有长进。” “木兰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以后二哥买东西,我一定让二哥三思而后行……咱能别动刀行不行。” 陈升脸色煞白地说道,木兰的刀法轻灵狠毒,和她对练,自己向来都是吃亏的那个,这哪怕就是被刀背抽实了,也疼得很!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外来户 勒马停下,看着前方已经能见到轮廓的河口堡,高进有些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终于回家了,也不知道木兰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因为他花光银钱而生气,希望阿升不会被迁怒吧! 高进身后,长龙般的队伍里响起了欢呼声,对于那些匠户们来说,长途跋涉迁徙实在是件辛苦的事情,尤其是他们又没有能够抵御凛冽北风的皮袄,要不是高爷准备充足,三餐都能吃饱吃好,停下休息时有姜糖茶暖身,晚上睡觉有煤炉取暖,否则这一路上不知道要冻死多少人。 高进回过头看着那些欢呼雀跃的匠户,也被他们的情绪感染,朝身旁的鲁达道,“老鲁,前面便是河口堡,咱们到家了。” 对于鲁达,高进是真心佩服,自从在神木堡汇合了匠户们上路,这沿途免不了暗中有贼人窥探,都是鲁达带着杨大眼捉了了那些暗哨,这一路上回来,他们也遇到过一伙大贼,足有三十多人,也亏得鲁达捉了舌头,拷问之后,他们便直接杀奔贼人藏匿地方,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要不然真叫这伙贼人打了埋伏,队伍这么大,难免会有折损。 “家?” 听到高进的话,鲁达不免有些失神,爹娘死了后,他一直都是独自过活,也就夜不收里有几个出生入死的兄弟,可到最后还是只剩他孑然一身。 有时候鲁达都以为自己是算命的口中的灾星,刑克父母亲友,他这样的人不配有家! “今后这儿就是你的家。” 再次听到高进的生意,鲁达回过神来,然后看着前后左右都在大笑欢呼的人群,终于忍不住道,“是啊,咱们回家了。” 队伍里,杨大眼已自策马往前而去,虽说陈升提前一天回了堡寨里,但是这趟带回的匠户拖家带口几百号人,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做好准备。 欢呼过后,队伍没有停下休息,而是继续前行,匠户们原本沉重的脚步也轻快了不少,这一路上入目都是雪原旷野,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人烟,要不是高爷不时鼓舞他们,只怕他们早就垮了。 河口堡打开的城门口,秦忠自带着组织好的青壮妇孺们,他站在高处,大声说着话,“大家都听好了,高爷这趟不辞辛苦,带了许多有手艺的匠户来咱们河口堡落户,这今后的好处我也就不多说了,大家心里明白就是。” “咱们河口堡虽然穷,但高爷说了,咱们河口堡是好地方,只要大家踏实做事,勤快干活,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咱们要让这些来的匠户知道咱们河口堡的人都热情好客,来了这儿不后悔!” “咱们更要给高爷挣面子,让高爷知道,他没有白对咱们好!乡亲们,我秦忠说得有没有道理!” “秦爷说得是,咱们不能让高爷丢了面。” “对,高爷的大恩大德,俺这辈子也报答不了,莫说就是让间屋,就是要俺这条命……” 随着秦忠登高而呼,底下的百姓里头自然有人高喊起来,秦忠安排的人只挑了个头,后面便是一阵嘈杂的吆喝声,群情高涨。 杨大眼一回来,瞧见的便是这幅热闹场面,哪怕杨大眼素来不喜秦忠胆小怯懦,可此情此景也不得不叫他暗叹,“二哥没看走眼,这厮还真是个人才!” 杨大眼策马到了后,众人都纷纷让了开来,本就在城门口相候的陈升自是上前,而秦忠也从台阶上跳下,凑到了陈升杨大眼他们面前。 “老秦,真有你的。” 看着城门口铲掉了积雪,大半个堡寨的百姓都排在了城门口,全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杨大眼想到二哥以往的吩咐,对着秦忠不再是那副冷面模样,亦是夸了句道。 “大郎过誉了,这都是秦某该做的分内事。” 这城门口的热闹排场,确实出自秦忠之手,那城门内还有从高府调来的厨娘,好几口大锅一字排开,里面炖了红烧猪肉,那股香气飘得城门口都能闻到,秦忠能调动堡寨里这些百姓的情绪,除了高进过往的恩德,也是在于招待了那些外来的匠户们,城门口有一个算一个,到时候都能来打一勺红烧肉。 反正屋子该让的能让的愿让的都让了出去,与其在那里斤斤计较,还不如听秦总旗的安排,好生欢迎那些匠户,以后的好处且不论,可吃上这口红烧肉却是实打实的,这年头谁还会跟红烧肉过不去。 闻着那股红烧肉的味道,杨大眼脸上的神情都忍不住荡起来,这边地猪肉比牛羊肉都贵,他可是好久没有吃过红烧肉了。 “木兰姐这回怎么这么大方,这起码得杀个两口猪吧?” 和秦忠交代了一番后,杨大眼看向陈升道,然后他发现陈升脑门上好像有印子,不知道是被什么玩意打的,“升哥,你那儿是怎么回事?” “我被木兰姐抓去练刀了。” 陈升面无表情地说道,昨晚他可是被木兰的快刀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最后脑门上被木兰用刀背敲了下,没破皮也没见血,就落了个印子。 杨大眼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说起来木兰姐在他们这群人里才是真正打出来的威风,最初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说他们看不起木兰姐,觉得木兰姐是女人,骑马射箭使快刀都是花架子,结果被木兰姐从头打到了尾,虽说那时候他们还都年少,可即便是现在谁敢说自己能稳赢木兰姐,就是王斗那个武疯子也不敢去招惹木兰姐。 “木兰姐说了,等你和阿斗回了堡寨,也要找你们练刀。” 看着笑得开心的杨大眼,陈升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于是杨大眼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比哭还难看,那双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陈升,你……” 陈升没管杨大眼,因为城门口众人突然间高声欢呼了起来,这时候他们已经能看到前方地平线上出现的队伍变得越来越清晰,同样那弥漫在四周的肉香味也更加浓郁。 高进骑在马上,看到河口堡城门口传来的动静,就知道这怕是秦忠搞出来的场面,等他策马前驱,看着几乎大半个堡寨的百姓都出城迎接,脸上也不禁笑了起来。 长龙般的队伍里,那些匠户们也很快看清了这等热闹的场面,不过他们都是面面相觑,有些发愣,没人觉得那些河口堡的百姓是在欢迎他们的到来。 队伍前行,当双方距离不到百步时,秦忠已经在那里带头喊了起来,“恭迎高爷得胜归来。” “这秦忠!” 高进听着前方那骤然响起一片的,“恭迎高爷得胜归来。”的山呼海啸声,不禁念叨了一声,自家在神木县做的事情,他都下了封口令,这秦忠倒是会咋呼。 队伍里,柳随风倒是从不曾见过像高进这般能得人心的武夫,这时候队伍最前方的高进已到了城门口,秦忠几乎是立马挤开身边人群,抢在倪大几人前面到了高进跟前接过缰绳牵起马来。 “这些都是你安排的,做得不错,秦总旗!” 高进看着四周,朝满脸堆笑到几乎写上谄媚二字的秦忠说道,他派人提前报信让堡寨里做准备,主要是怕河口堡的本地百姓害怕那些外来匠户是来和他们争夺好处,但是没想到秦忠他们做得还不赖,前方人群脸上那种热情做不得假。 “都是高爷指点有方,小人不过是略尽绵力。” 得了高进夸奖,秦忠脸上笑开了花,这让落于他身后的倪大马巢满是不忿,这马屁精,这堡寨里的人家还不是他们两个一户户跑上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合着到最后全成了这厮的功劳。 “你们也辛苦了。” 从马上下来,高进看到了倪大他们几个脸上神色,便晓得其中原委,不过他也不说穿,只是朝他们颔首道,顿时便叫几人神情激动起来,他们不怕差事辛苦,就怕高爷看不到。 原本长龙般的队伍这时候已经在堡寨前挤成了大团,一家家匠户们挨在一块儿,看着前方热闹的人群,却是没人迈开步子上前,这一路上他们都晓得高爷慷慨大方,也都相信到了河口堡高爷的许诺必然不是假的。 只是在他们想来,若换了他们是河口堡的本地百姓,自然是不愿意有外来人和他们争好处的,于是一时间倒也无人妄动,只是等待高爷的安排。 这气氛刹那间便有些诡异,不过秦忠何等机敏,都不需要高进示意,他已自转头大声吆喝起来,“河口堡的老少爷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迎一迎咱们的新乡邻。” 随着秦忠的吆喝声,倪大马巢他们也连忙高喊起来,本就安排在人群里的手下也带头喊起来,然后便只见河口堡的百姓们争先恐后地涌向了还在发愣的那些匠户们。 有帮忙提东西的,有嘘寒问暖的,也有帮忙抱孩子的,河口堡本地百姓的热情一开始吓到了那些本就心怀忐忑的匠户们,可是随着言语交流,尤其是听到堡寨里给他们准备了热饭热汤,还有红烧肉时,那些忐忑迷茫疑惑顿时被抛到了脑后。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事事有意义 城门口回荡的肉香味,成了大家打破隔阂的最好办法。 高进看着匠户们被堡寨里的百姓们欢天喜地的迎进去,也不由感叹还是木兰比他更懂人心,他派人回来报信时,只说这些匠户到了河口堡后能有的诸般好处,可看今日这情景,堡寨里的百姓怕都是奔着木兰使人杀的这两口大肥猪烧的红烧肉来的。 对这年头的贫苦百姓来说,什么千般道理,万般言语,都不及那一勺红烧肉来得实在。 很快匠户们便在河口堡的百姓们帮助下,秩序井然地在那些散发着诱人肉香味的大锅前排起了队。 随着那些厨娘们开始掌勺分肉打饭,没过多久城门口内外便蹲了黑压压一地的人头,满脸幸福地在那吃肉。 “儿啊,慢点吃,没了,娘这里还有。” 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蒲氏笑着说道,然后她看向在边上同样吃相凶狠的丈夫,瞪眼道,“吃、吃、吃,要不是老娘,你能吃上肉,知道错了没?” “错了,错了,要是早知道这地方这么好,俺哪会想那么多!” 蒲老汉咽下那入口即化的肥肉,看着自家婆娘,径直认错道,能吃饱还有红烧肉,鞑子算什么,只要高爷一声令下,他也敢杀鞑子的。 几口架在煤炉上的大锅里,两口大肥猪烧的红烧肉,到最后分了个干干净净,不过几百号人都保证能分到一勺肉,就连汤汁也一滴不剩。 吃饱喝足以后,秦忠出面领着倪大他们,带着匠户们去了他们的住处,当知道河口堡的百姓为了他们让出了这些房屋,这些匠户死活都不愿搬进去,还是高进亲自出面,这些匠户们才住进了屋。 至于堡寨里让出屋子的人家,得了高进的夸奖,也都是高兴得很,尤其是马军带回来的那二十三个青壮,他们晓得自家虽然得了补偿,但最大的好处还是他们在高爷面前露了脸,这入高府当家丁便不再是个梦。 蒲老汉一家在其余匠户们羡慕的目送下,跟着高进住进了高府,当然和蒲老汉一起的还有另外几家匠户,都是丁四郎他们口中有真本事的,对于这些人,高进自然更加重视,反正高府里也空得很,让他们住下正好。 高府算不上什么豪奢宅院,只是占了个大字,对那些住进来的几家匠户来说,这是这辈子他们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进得府中,木兰自带了英娘几个还有马武这群阿弟迎接高进,李老根则是带着下人们迎了蒲老汉这些匠户。 “拜见大娘子。” 蒲老汉他们初来乍到,自是不认得木兰是什么身份,只是在他们理解中,在这高府里够资格迎接高爷回府的必定是高府的女主人,再加上他们也没见到其他女眷,想来这位英气勃勃的娘子便是主母了。 于是一群人纷纷行礼道,居然让木兰少见的红了脸,这让跟着高进一块儿回来的陈升几人都是看呆了,谁能想到木兰姐还有这般娇羞的模样,不过这个时候没人敢笑话。 高进同样愣了一愣,但随即笑起来,接着大方地向前,轻轻抱住了木兰,“我回来了!” 见到这一幕,陈升杨大眼他们再也忍不住,都是怪叫起来,至于什么礼法,在他们眼中全是狗屁,这世上能配得上二哥的也就木兰姐,这辈子他们也只认木兰姐是高府的女主人。 “人都看着呢!” 直到陈升杨大眼他们起哄,木兰才如同受惊的小鹿般离开高进怀中,低声说道。 “老李,你带这几位大匠先去住处好好安顿,不可怠慢了。” 高进见木兰带着英娘几人飞一样地回了内宅去,才朝边上的李老根吩咐道。 “是,老爷。” 李老根应了声,接着便带着高府仅有的几个下人到了蒲老汉那几家匠户跟前道,“几位大匠,在下李老根,忝为高府大管家,诸位有请了。” “李管家好,这大匠之名,我等实不敢当,不敢当。” 几家匠户里,蒲老汉年纪最大,又曾在神木卫里监造过军械,自是被几家匠户推为首领出面答话,他听了李老根对他们的称呼,连忙摆手道。 “有什么不敢当的,老爷说几位是大匠,那就不会差了。” 李老根笑着在前引路,那拿腔捏调的姿态还挺像回事,颇有那些豪门管家故作矜持的风范。 看着眼前有几分富态的李老根,蒲老汉讪讪不言,只带着众人跟上了这位李大管家。 前院内,随着李老根带着不知情形的蒲老汉他们离去,陈升杨大眼他们才围住了高进这位二哥,一个个脸上都满是期盼之色,“二哥,你什么时候娶木兰姐过门?” “你们那么关心这事情做什么?” 被问到和木兰的婚事,高进不禁想起和木兰间的点点滴滴,他故作不解地看向陈升几人。 “二哥,木兰姐对你那么好,你可不能当负心汉啊!” 杨大眼叫了起来,而他这句话刚说出口,就只见到二哥的眼神猛地变得凌厉起来,吓得他连忙道,“二哥,错了,错了,我错了,您……” “大眼,咱们好久没对练了吧,等会咱们好好练一练!” “二哥,我……” 看着杨大眼那副被吓得面如土色的样子,陈升几人笑得肚子都快抽了,就连一直安静地跟在众人后面,沉默寡言的鲁达也笑了。 鲁达很喜欢高府的这种氛围,尤其是高进和杨大眼他们这群兄弟之间的关系,这让他明白高进为什么会对他说,“他们回家了,今后这儿就是他的家。” “我和你们木兰姐的婚事,用不着你们操心,倒是你们一个个都老大不小了,也该成家立业了。” 高进看着陈升等一众兄弟,很是郑重地说道,算起来以他们的年纪,放在边地寻常人家,只怕早就该当爹了。 “二哥尚未成家,我等何以成家。” 陈升率先答道,这时候其他人也是纷纷附和起来,尽管家中阿娘也早就催过,可是对这群从小打熬力气,习练武艺的少年们来说,成了亲有了婆娘就是麻烦,哪及眼下和哥哥们一块儿喝酒吃肉,练武杀贼来得痛快。 “那就是说几时二哥我成亲完婚,你们才愿意娶妻成家?” 看着一群压根就没想过女人的伙伴们,高进沉声问道,然后点了陈升的名字,“阿升,剩下兄弟里,你年纪最长,你代兄弟们给二哥个承诺,二哥若成亲完婚了,接下来一年你们个个都的娶妻成家。” “好,二哥要是娶了木兰姐,咱们都听家里阿娘的安排,娶妻成家。” 陈升尚未开口,杨大眼已自头个跳起来道,木兰要找他练刀,二哥要和他放对,他可不是王斗那个武疯子,喜欢找虐,眼下有这等既可以讨好木兰姐,又能讨好二哥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杨大眼开了口,陈升亦是只能附和道,说起来自家阿娘的心思,陈升早就知道,可是他却不愿那么早成亲,主要便是他不愿盲婚哑嫁,娶个自己都未曾见过的女子成家立业,虽说阿大他们都是这般过来的,可是看看二哥和木兰姐,他就希望日后能找个像木兰姐这样的,既能算账管家,又能提刀杀贼。 “好,这事情就这么定了,不过大家放心,二哥既然要你们成家,就绝不会让兄弟们都盲婚哑嫁,连对方长什么样,什么性子都不知道,这事情日后自然包在你们木兰姐身上。” 得了众人的承诺,高进亦是心情大好,当日在府中为阿大叔伯们守灵时,婶娘们便和他说过一众伙伴们的亲事,如今陈升杨大眼他们都是家里撑门立户的,叔伯们不在,他们不愿娶妻成家,婶娘们拿他们都没办法,后来也都来府里和木兰提过这事。 “二哥,你看,咱们这放对就不必了吧!” 杨大眼凑到了高进跟前,说起来和二哥对练大枪,他就没赢过一回,虽说枪头都用厚棉布裹了,可是戳到身上依然疼得很,他可不想第二天起来浑身上下都疼。 “便饶了你这回,下次再敢说胡话……” “二哥,绝没有下次了。” 杨大眼连忙道,刚才他说二哥莫要做负心汉时,二哥那眼神简直可怕极了。 前院里的事情,自然瞒不过后院内宅里的木兰,高进还没有回去,马武那群小阿弟们早就去后院报喜,木兰身边,英娘几人都高兴起来,“大娘子,这回高爷总该跟您求亲了!” “是啊,木兰姐,这回大眼哥算是将功赎罪了。” 马武在边上道,杨大眼可是求他在木兰姐面前为他说些好话,莫要捉他去练刀。 “小武,说实话,大眼珠子是不是许你什么好处了,你才帮他说话!” 木兰看着马武,那双丹凤眼看得马武心里发慌,最后还是败下阵来,耷拉着脑袋道,“大眼哥把他那把弹弓送我了。” 这时候高进终于到了,这才解了马武这个阿弟的窘迫,其他人也都退了出去,只留下高进木兰独处。 “木兰,咱们的婚事,我想去趟骆驼城,请关爷为咱们主持仪式,你觉得如何?” 高进很是直接地说道,他和木兰之间,不需要太多的甜言蜜语,就算他要和天下为敌,众叛亲离,木兰也是陪他一起拿刀杀到最后的那个。 这辈子他只娶木兰为妻,这趟他出去许久,在神木堡时,刘循若有若无的试探,还有范秀安的暗示,让他晓得随着日后自己实力越强,便有将门会打着嫁女的主意,将他收为羽翼。 他高进此生,绝不甘于人下,高府女主,亦只木兰一人!和木兰成亲,便是要绝了那些人的念想! 第一百七十七章 打造 “一切都听老爷的。” 屋内,木兰低着头,没敢去看高进,她这辈子还从未像此刻一样紧张过。 突然间,木兰感觉自己被抱住了,她抬起头正看见高进望着自己,于是原本能提刀杀贼千杯不醉的女英雄刹那间成了毫无力气的羊羔。 这时候但凡高进稍微有些经验,那必定是什么事都办成了! 只是感觉到怀里的木兰身子发烫,高进却是吓了一大跳,连忙扶着木兰坐下,然后有些紧张地问道,“木兰,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给你叫大夫……” 看到高进紧张的神情,脸色酡红的木兰忍不住心里骂了声,“呆子。”然后有些后悔当年,没听阿大的话,把阿大准备的那套春宫图放少爷书房里,而是偷偷藏了起来。 “老爷,我没事。” 木兰喊住了高进,不然高进还真打算去喊柳随风这个新来的大夫了。 “婚事什么的,老爷做主就行。” 木兰低着头,声音虽轻,可高进还是听清楚了,于是他想了想后道,“木兰,这成亲的日子你来定吧,我估摸着过些时日要去趟骆驼城,到时候我请关爷他……” “老爷,这骆驼城我和你一块儿去!” 高进看着满脸认真的木兰,知道自己这回出门确实花了冤枉钱,木兰是管账的,眼下河口堡处处都需要用钱,也难怪木兰会不放心他。 “那行,反正这趟去骆驼城也没什么危险,咱们一起去逛逛。” 高进答应了下来,骆驼城里,将门虽多,可和他没什么瓜葛,反正就是给范秀安牵线搭桥,算起来他还是总兵府的人,关爷在,想来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 “老爷,你刚回来,我去给你准备热水……” 见高进答应,木兰欢喜地起身道,这才让高进想到,自己这趟出门好像确实是好多天没洗过澡了,难道刚才自己抱着木兰时……想到这里,看着木兰出门的背影,高进忍不住使尽闻了闻身上的味道。 …… 宽敞的瓦房里,各式各样的家什都配齐了,就连新缝制的棉衣也放了几套,当蒲老汉一家住进分给他们的厢房时,蒲氏看着这干净敞亮的屋子,一时间反倒是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实在是这辈没住过这么好的地方。 蒲老汉同样也是喏喏不安,看向身旁的李老根道,“李管事,这真是给咱们家住的?” “怎么,这屋子不合蒲大匠的心意么?”李老根瞧着蒲老汉夫妇两人神情,故作不满道,“这可是咱们府里最好的厢房了……” “不,不,不是……李管事,这屋子太好了,咱们只要能有个住的地方就成。” 蒲老汉看着这位高府的大管家好像误会了什么,连忙解释道,他们原先住的的茅草屋,四处漏风不说,甚至还要担心雪下得厚了会把屋顶压塌了,对他们来说只要是砖石,不,哪怕是夯实的土房就是极好的住处了。 “哎,原来是这样,倒是老汉我想多了,蒲大匠,你们就放心住下,这是大娘子亲自交代吩咐下来的,您要是不住下,老汉我回头也没法和大娘子交代。” 当着蒲老汉一家,李老根自是称呼起木兰为大娘子来,反正先前蒲老汉他们这么喊的时候,高爷不也在场,他估摸着这趟高爷回来,这婚事怕是就要定下来了。 “这怎生使得,咱们初来乍到的,什么都没干……” 蒲老汉心思耿直,自家跟着高爷来河口堡,已经拿了安家费,可如今什么活都没干,就给安排了这么好的住处…… “蒲大匠,既然大娘子安排了,便说明你是有大本事的,老爷自有重用你的时候,到时候好生做事就行。” 看着蒲老汉有些惶恐的样子,李老根出言宽慰道,这才让蒲老汉心里踏实些,带着妻儿又是谢了高爷大恩后,才住了下来。 “这么好的棉衣,咱们还是留起来,等以后再穿!” 出门的李老根听着身后不远处传来的蒲氏言语,不由暗自点头,这蒲家看着是实诚知恩图报的,他如今是高府的大管家,这住进府里的匠户都是他亲自安排,一来是大娘子交代过要善待这些匠户,二来他自问行走江湖几十年,看人也有几分眼力,总是要辨别下这些匠户为人如何。 …… 沐浴过后,神清气爽的高进在书房里见到了同样洗过澡的蒲老汉几人,他们都换上了新衣服,跟在李老根后面,看到高进时个个都神色恭敬。 “见过老爷。” 蒲老汉带头道,对这些匠户来说,如今他们住进高府,便自认是高家的人,这称呼上自然便从高爷变成了老爷。 高进看了眼李老根,这蒲老汉这等称呼做派,怕都是这李老根教的,不过他如今也已经适应了这个时代的规矩,这年头没有比依附主家更牢靠的人身关系了,蒲老汉他们喊他一声老爷,就说明他们把自己当成了高家的人。 “既然你们喊我老爷,我自也给你们个名分,老李,准备身契。” 这年头,愿意投身豪门大户为奴的比比皆是,便如高进,要真正叫蒲老汉这些匠户安心,给多少银钱都不如入高府为奴的身契好使。 “谢老爷。” 听到高进言语,蒲老汉他们都是松了口气,他们来前也和李老根这位高府大管家打听过,晓得高府里只有那些家丁签了身契,高爷自打回河口堡后,高府便没有再正经收过人,哪怕是如今府中那些下人,也不过是长工罢了。 李老根很快便取了早就写好的身契,写上了蒲老汉等人的名字,蒲老汉签字画押,又摁了手印后,却是将那张给他的身契贴身藏了起来,有了这张身契,他蒲家便是高家的世仆,老爷宽仁,自己那半傻的儿子日后终于有了个依靠着落。 不独蒲老汉如此,另外几个匠户也是一样,满脸的激动和幸色,这年头能委身高府为奴,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处,他们家的孩子日后哪怕是在高府为奴,可在这河口堡,谁敢看低了他们,只怕羡慕还来不及。 签完身契后,蒲老汉他们看着高进这位老爷的目光也大不一样,眼下他们是真正的高家人,就是死也是高家的鬼。 “蒲老,……” “老爷,老奴可当不得这等称呼,老爷唤我老蒲就是。” 听到高进对自己的称呼,蒲老汉连忙道,老爷宽仁,但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却不能不讲规矩。 “老蒲,你以前在神木卫为官军监造过军械,可会造铳?” 高进看着蒲老汉那惶恐的神色,还是改了称呼,这年头上下尊卑,阶级秩序早已深入人心,他确实不该特立独行,这样只会让大家无所适从。 “老爷,老奴确曾为官军监造过鸟铳并诸多火器等军械。” 蒲老汉本是神木卫的匠户,精通打铁并火药制作等手艺,只是自打十多年前朝廷平了高丽倭乱和播州杨应龙之乱后,这边地卫所的军械便每况愈下,上至指挥使,下至仓大使,都是想着法儿的克扣物料和工食银,好从军械这一块儿捞银子。 只是这风气虽然如此,朝廷亦是知道地方卫所的军械粗制滥造,但朝廷也有杀鸡儆猴的时候。 十年前神木卫来了御史巡视,为了填补火器库里的亏空,蒲老汉不得不领着卫所的匠户们日以继夜地赶造鸟铳并诸般火器,虽说最后凑够了数目,但是那等粗制滥造的火器连烧火棍都不如,最后那卫里的仓大使被推出来当了替死鬼,他们这些匠户也受了牵连,蒲老汉就差点丢了性命。 对于蒲老汉的遭遇,高进也有所耳闻,只是不如蒲老汉讲得这般详细,知道蒲老汉不但会造铳,而且还会调制火药,也懂得其他诸般火器形制,高进不由喜出望外,这蒲老汉妥妥的大匠,居然被逼得隐姓埋名,这大明朝日后不亡才怪了。 “老蒲,这两杆铳你可识得?” 高进拿出了放在木盒中的两杆鲁密铳,拿了一把给蒲老汉,这个时代的火枪,应该就是以这鲁密铳最为精良了。 看到那鲁密铳,蒲老汉眼里放光,哪怕他在乡野里打了十年农具,可是身为昔日神木卫里大匠的眼光和技艺都在那里,自然瞧得出这杆鲁密铳出自大匠之手。 入手之后,蒲老汉凑着书桌前那点着的牛油蜡烛,眯着眼观察起那鲁密铳的铳管内壁,看了好一会儿后才道,“老爷,老奴许久未曾见到这等制造精良的鸟铳了,要是老奴所料不差,这鸟铳当是本朝赵舍人所制鲁密铳,其铳最远最毒。” “老蒲好眼力,这铳便是鲁密铳,若是要铸造此铳,你可能办到?” 见蒲老汉一眼就认出这鲁密铳,高进不由大为振奋,弓箭手训练不易,反倒是火枪手只要严格训练数月就能成军,这鲁密铳比之寻常鸟铳更长,套上筒刀铳刃,就能当长枪使用来肉搏,正适合河口堡的官军列装使用。 “回老爷的话,这鲁密铳老奴虽能造,可若要制作精良,便需上等精铁和手艺好的铁匠,以我等之力,一个月恐怕也就造个五六杆罢了。” 蒲老汉看着边上几个匠户,犹豫了一下后答道,这鲁密铳在万历三十年的时候,朝廷曾经传示九边卫所,这制造的法式他全部清楚,唯独那铳管制造最为麻烦,耗时耗力。 第一百七十八章 炮术 得了蒲老汉的答复,高进也不失望,毕竟如今这河口堡上下的铁匠连蒲老汉在内连十人都不到,这鲁密铳比寻常鸟铳性能精良,这制造起来费时费力也在意料之中。 “老蒲,我不要多,每个月五杆鲁密铳,你们可能做到?” 高进看向蒲老汉,等到明年开春后,他要带队伍出塞行商,到时候所携带的货物不是过去高家商队可比,队伍的武力必须得到保障,这鲁密铳射程威力精度都远超鞑子的弓箭,只要能有二十杆以上的鲁密铳提供火力,再加上虎蹲炮,便是等闲五六百骑鞑子他也不怕。 “老爷放心,每个月五杆鲁密铳,老奴定能做到。” 蒲老汉一口答应下来,实际上制造鲁密铳最难的地方便是给那铳管钻出铳膛,还要把铳管内壁挂干净,日钻寸许,一杆铳管得钻上月余才能造好,其他部件倒是不难铸造。 “那这造铳所需的物料和工食银,你等会自和老李说清,我这边没别的要求,咱们制造的鲁密铳不需要这般花里胡哨,但是要结实难用,打得准。” 高进指着蒲老汉手里那杆鎏金嵌银的鲁密铳说道,生怕蒲老汉完全照着这两杆鲁密铳造。 “老爷放心,老奴省得,老爷要的乃是上阵杀敌的利器,无需这等花哨。” 蒲老汉答道,他和其他匠户不同,心里清楚自家老爷私造火器乃是犯忌讳的事情,不过他如今是高府家奴,自然是把这些事情烂在肚子里。 “对了,老爷,您这杆鲁密铳怕是打过好几回,这火门有些泄气,不如让老奴拿回去打磨一番,免得日后用时出纰漏。” 蒲老汉拿着手中鲁密铳,朝高进说道,他刚才观察完铳管后,其他部件也都仔细看过,这杆鲁密铳保养极佳,就是火门那地方被火药熏染次数过多,需要重新打磨。 “这两杆鲁密铳你都拿去,另外老蒲你先不忙着造铳的事情,这堡寨里青壮任你挑选,到时候都做你们的学徒,教他们制铳。” 光靠蒲老汉他们这些现成的铁匠,想要大规模制造火器,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更何况蒲老汉这种懂得炼铁造火器的人才,不能把时间都耗在制造铳管这种机械的活上,高进想到这里,便朝蒲老汉说道,反正眼下堡寨里青壮不缺,卫癞子手底下那十几个俘虏也能拿来当苦力使。 蒲老汉听到这等吩咐,仍旧忍不住心里吃惊,本以为自家老爷这弄上一二十杆鲁密铳也就罢了,可这看起来怕是今后要造的数量不小。 “你们且先下去,老蒲你跟我来。” 见过一众匠户后,高进也算是明白,这些人里,除了蒲老汉,其他只能算是熟练的铁匠,他们的手艺或许很好,但确实派不上大用处。 将那两杆鲁密铳放回盒中,高进自是让李老根拿着送去蒲老汉那里,他自己则是带着蒲老汉离开书房后,又叫上了陈升杨大眼他们,一起去了后院。 扯掉马车上的油布,那一车虎蹲炮和佛郎机炮就出现在了蒲老汉的视线中,好在蒲老汉见多识广,当年朝廷平高丽倭乱,他也是随军出征过,见识过浙兵里的火器配置,自家老爷是百户,能有十五门炮也不算多到哪里去。 更何况蒲老汉一眼就瞧得出来,这些火炮都是从神木卫的火器房里提出来的,这里面能打的炮不知道有几门。 “老蒲,这些火炮你来瞧瞧,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 对于自己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火炮,饶是高进胆大,也有些紧张起来,这十五门炮里要是大半都是不能实战的破烂货,那他可就亏大了。 “是,老爷。” 蒲老汉走到了大车前,上去后一门门火炮仔细检查起来,他眯着眼看着那些炮管,甚至还拿手进去仔细摸索,看得边上的陈升杨大眼他们颇为焦急。 “那蒲老汉,这些炮可好使不?” 杨大眼性急,见蒲老汉看了半天摸了半天不吭声,忍不住出声问道,为了这批火炮,二哥可是花了大钱,这要是都不能用,那不是亏大发了吗! “大眼,不要急,让老蒲仔细瞧瞧,这火炮不比火铳,炸膛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高进按住了杨大眼,火铳炸膛,未必危及性命,可是这火炮就不一样了,万一炸膛,那是非死即残的。 “老爷,这批火炮还算不错,里面只四门不能使,其他都可使用。” 这时候蒲老汉从车上跳了下来,满脸的惊讶,这神木卫里的火炮几时这般良心了,十五门炮里就四门炮膛有问题,其他居然都是难得的好炮。 “还好有十一门能用,这可是花了六百两买回来的。” 听到一旁那位陈爷的嘀咕声,蒲老汉没了声音,这神木卫还是一如既往的黑心,这十五门炮哪里值六百两,要是换了给他负责铸炮,这六百两起码能造出二十门能用的虎蹲炮。 “老蒲,你会打炮吗?” 见蒲老汉能识得火炮好坏,高进忍不住问道,既然知道哪些炮能用,哪些炮不能用,他就想试试这些火炮的威力,也好知道该如何配合手上的家丁使用。 高进话音刚落,陈升杨大眼他们也都齐刷刷地看向蒲老汉,一下子被几十双眼睛盯着,蒲老汉也不由紧张起来,只是他的回答却让众人大失所望,“老爷,这打炮非得熟手不可,老奴虽会铸炮,可是这打炮却是不通。” 真要试炮的话,蒲老汉勉强也能打一炮,可他看得出老爷对这些火炮颇为重视,他若是打得不好,便会误了老爷的正事,还不如实话实说。 虽说不能立马试炮,但高进很快便释然了,反倒是问道,“老蒲,这铸炮和制铳,哪个更难?” “回老爷,这铸炮主要是需要耗费上等铜铁,所需功夫反倒是不及制铳精细。” “如果老爷想铸炮的话,不是不行,只是这耗费的物料不是制铳能比的。” “这铸炮的事情先不急,老蒲,你还是先把挑选学徒的事情放在首位。” 高进知道自己有些心急了,这铸炮也好,制铳也好,都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眼下还是要让蒲老汉多带些学徒出来,这神木县治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煤炭,这趟出门他沿途也花了些心思,确认了不少坐标,如今他已经能大体确定河口堡所在的地方,附近就有超大型的露天煤矿区,而且这些煤矿区的伴生矿里多数有铁矿、高岭土、石灰石、黏土。 只要把矿区开采出来,他就能够开始炼铁烧水泥,到时候什么都会有,铸炮什么的不必急在一时! “是,老爷。” 蒲老汉点了点头,老蒲家就剩下个半傻的儿子,他年事已高,能不能看到孙儿出生都不知道,更遑论等他长大成人把手艺传下去,所以那什么传男不传女的都是屁话,如今老爷发话,他自然舍得把一身本事都传出去。 蒲老汉走了,离开时高进自吩咐了李老根带他去找秦忠,这堡寨里的人家他最清楚。 …… “二哥,这些炮光看不能用,这……” 陈升皱了皱眉,虽说这十五门炮里有十一门好使,可是眼下堡寨里居然没一个能打炮的,这不也和没用一样。 “二哥,要不让我试下,我看这炮和鸟铳也没什么区别,无非也就是装药装弹,然后点火线,大不了咱们把火线弄长点……” 杨大眼在一旁同样忍不住道,王斗不在,就数他胆子最大了,眼看着有利器不能用,总是叫他心里发痒。 “大眼珠子,这火炮里装药多少你知道吗?” 杨大眼还没说完话,就忍不住缩了脖子,因为他看到了木兰姐带着马武那群阿弟来了后院,此时正冷冷盯着他。 “老爷,咱们堡寨里虽然没有炮手,可是神木堡下面却是有的,要试炮的话还是得找经验老道的老炮手,要不然装药装多了炸膛,躲得再远都不够。” 木兰最清楚杨大眼这厮的脾性,要是让他去试炮,多半是塞满了火药,就想听个最响的声,到时候非炸膛不可。 “木兰,你知道哪里能找到炮手?” 高进不由看向木兰,他忽地想起来,木兰可是比他早了大半年就被魏叔带在身边,这江湖经验可比他丰富得多,就是这神木东路的各种情形也比他更加熟悉。 “老爷放心,这找炮手试炮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 当年木兰跟着阿大也是跑遍了神木东路,她心思细,阿大随口说的琐事都记在心里,这神木堡治下,阿大曾带她跑了个遍,有次经过郑家集时,阿大便曾说过那里有个故人当年是高丽战场上使炮的好手,本来和高伯也有旧,只是他在高丽时断了腿。 等阿大再见他时,已经是这郑家集的老瘸子,后来高伯也曾让阿大送了些银钱过去,只是都不曾收下。 高进没想到,自家还有这样的关系,于是看向木兰道,“既然和阿大是故交,不如我亲自去一趟。” “老爷,那郑瘸子犟得很,您去了也未必管用,还是我去,我自有法子。” 想到阿大曾和那郑瘸子喝酒,最后却被气得离开,木兰劝住了高进,对付那郑瘸子,可不能太客气。 第一百七十九章 种田养猪 “老蒲,咱河口堡大半的青壮都在这儿了,你看上哪个就挑走。” 原本百户府被拆掉后的废墟如今成了大半个广场,因为蒲老汉要挑选学徒,得了李老根吩咐的秦忠自然不敢怠慢,立马就找倪大马巢两人,派了兵丁挨家挨户上门喊话。 眼下除了那被编入施工队伍的青壮,各家各户但凡过了十四岁的男娃也都到了广场上,秦忠这厮颇为狡猾,他晓得要让各家各户都积极主动起来,便得让他们看到好处。 于是蒲老汉他们几家匠户和高爷签了身契,成了高府家奴的事情便被他这般传了出去,于是堡寨里几乎家家动心,高爷的大方大家都看在眼里,这修桥铺路营建水利高爷都舍得发工食银给大伙,更别说这成了高府家奴,肯定比他们继续在地里刨食强。 看着广场上黑压压一片人都看向自己,饶是蒲老汉见过世面,也不由有些吃惊,要知道打铁可是个苦活,这学徒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得从最累的活开始。 蒲老汉本以为让自己挑人,也就是直接拨些人手给他,哪里想到还真就拿出了两三百青壮和少年娃娃让他挑人。 “秦总旗客气了,这这么多人,老汉也无从挑起,还是得请秦总旗……” 蒲老汉初来乍到,不知道秦忠底细,但是秦忠是这河口堡总旗,对他亦是极为客气,这让他生出不少好感来,眼下这挑人不能马虎,他自是要请这位秦总旗帮忙。 “老蒲,你说,咱们都是为高爷做事,这趟活必定得办得漂漂亮亮的。” 秦忠拍着胸脯道,高爷这趟去了神木堡,拿到了官身告书,先前也派人和他说了声,今后他便是这河口堡的试百户,他自是百般感激,尽管他心中清楚自己这个试百户就是个空架子,可是他不在乎,只要紧紧抱住高爷的大腿,这河口堡上下哪个敢小瞧他,顶多是在背后说他坏话罢了。 所以但凡是高爷交代下来的事情,秦忠都是要竭尽全力去办好的。 “秦总旗,老汉这回虽然是招学徒,可是也是要立马干些精细活的,所以这耐心不好,又或是日后有其他念想的,还是不要来了。” 蒲老汉清楚,这铁匠的活计干起来枯燥得很,尤其是那鲁密铳的铳管最关键的便是靠手工钻出铳膛来,这招来的学徒若是没有足够的耐心,这活怕是做不好。 秦忠一听就明白了,这蒲老汉挑的学徒,日后怕是没得转行的余地,可要是干不好恐怕还会被辞退,所以眼下这广场上倒是有一多半人不适合。 “蒲大匠说了,这没耐心的性子粗的便退下,还有觉得自己日后能为高爷效命做争个家丁的也别凑这热闹了。” 秦忠高声喊话道,这些时日他明面上管着河口堡,大家都知秦忠走了狗屎运竟得高爷看重,说话也有些分量,他这一通喊后,自是退去了好些人。 …… 广场上发生的事情,高进在府中亦是知道的清楚,对于鲁密铳的制造,他没有那么急迫,一个月五杆,到来年开春,等他备齐货物时,应该也够用了。 “老爷,你把这铁匠铺建在回龙湾,是不是有些太远了?” 看着高进在图纸上重新做了规划,木兰不由皱了皱眉,通常这铁匠铺都是建在堡寨里,这回龙湾离着河口堡可是有十几里远。 “不过十几里罢了,算不上多远,等回龙湾筑好堤坝,把水库建好,咱们便能利用水力……” 木兰听得认真,她走过大半个神木东路,知道有些豪强家里便是沿河修了水碓,能用来舂米磨麦,甚至于截断河道,让下游的百姓无水浇地。 “木兰,这建了水坝水库,咱们便能自己调节水力,这水排也好,水碓也罢,才能物尽其用,这铁匠铺能用水排鼓风,咱们收的黍米麦子也能用水碓脱壳磨粉……” “老爷,你就直说吧,这得花多少钱?” 木兰忽地打断了高进,她觉得自己最近好像把钱管得太紧,让高进都紧张起来了,“这该花的钱咱们肯定得话,修水坝水库那是大好事,只是日后这水排水碓水车都修好了,咱们可不能白给人使。” 见木兰不反对,高进松了口气,蒲老汉他们那些匠户到了河口堡后,他才想到了各种水力机械可以利用起来。回龙湾那里本就有高低差,等清理完下面淤积的河道,趁着冬季枯水期正好可以在回龙湾上加筑堤坝,造一个人工水库,这样便可以调节分配水力。 “等水库建成以后,回龙湾那里得再造个棱堡用作守备。” 高进说到这里时,看了眼木兰后果断加了句,“以后那边都是咱们自家的产业,不说铁匠铺,就是那舂米磨麦也是不小的生意,再说了到时候那边有水车取水浇地,全都是良田,这万一要是鞑子打过来,咱们没守住……” “修,必须得修堡,老爷,这钱不能省。” 原本还有些心疼要花钱的木兰瞬间便斩钉截铁地说道,那回龙湾在嘉靖皇爷的时候,两岸不就本来都是良田,结果后来鞑子寇边,回龙湾的水渠被破坏,尔后就变成了荒地,这样的事情可不能发生在自家头上。 “木兰,咱们眼下的银钱还够不够用,账上还剩下多少?” 高进不怎么管账,反正把钱交给木兰最是保险不过,尤其是和他学了阿拉伯数字和复式记账法后,没人能糊弄得了木兰。 “还有四千多两,关爷那两千两我另外放开了,这是最近堡寨里的支出账本。” 木兰取了账本,她本就识字,高进教了她简体字和阿拉伯数字后,那原本用大字写的账本看起来就变得清爽简便不少。 高进一页页翻看起来,发现这堡寨里的粮食支出,谷物类还好,那肉食才是花钱的大头,边地牛羊虽说不缺,可也架不住他这里每天提供肉食的消耗,主要还是河口堡偏僻,采买牛羊猪之类的牲口得去其他堡寨收,这边地做买卖的哪个不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主,一个个奸猾似鬼不说,胆子还大得很,这坐地起价的本事可不低。 也亏得木兰经验丰富,没有入冬前,就让李老根去了神木堡的集市买了不少猪羊圈养起来,反正眼下河口堡不缺粮食,草料不足便拿粮食喂养,眼下这围栏里的猪羊勉强能撑到开春,主要是木兰没想到高进这回又带了近三百张嘴回来,还好她先前为防万一,多买了不少。 “老爷,其实这吃肉也有好处,那上工的青壮吃了肉,这粮食就省下来了。” 听着木兰在边上的话,高进自然清楚这其中的道理,米粮这类谷物都是碳水化合物,消化得快,没有肉类这类优质蛋白做补充,像是河口堡的青壮,一顿吃上一两斤饭半天也就饿了,可是配上肉食和油脂的话,六七两饭就能管饱,而且还能让身体更健壮。 “所以老爷当初说,拿粮食来喂猪,我仔细算了算,倒也不亏。” 高进过去空闲的时候,曾和木兰说过要在堡寨里养猪,当时木兰觉得高进是在说胡话,这粮食多金贵,怎么能拿来喂猪,可是如今算了这谷物搭配肉食的消耗以后,她发现拿粮食养猪,真要把数量养上去了,怕是比他们去外面采买要划算许多。 “木兰,咱们这河口堡还真是百废待兴,不过民以食为天,这种田养猪的事情还是得放在首位。” 高进算了算账目上的猪羊消耗,觉得还是养猪更划算,羊肉虽好,但不经吃,这猪就不一样,杀上一口抵得上好几头羊。而且他前世小时候在老家的时候,暑假的时候去过舅舅家的养猪场打工,大体知道科学养殖是怎么回事,知道土法饲料的配方,就连《母猪的产后护理》他都记得。 这养猪只有上规模才能有大产出,高进忽然觉得这养猪场才是最该立马做起来的事情,人都是向前看的,他让河口堡上下每天都能吃上顿肉,所以大家都把他当活菩萨,可要是哪天吃不上了,短时间内未必会怎么样,可时间长了便会有怨言,这人性便是如此,经不起考验,他能做的就是防患于未然,更何况对外采买,消耗银钱更多,不如自己养猪。 “放心,这养猪场花不了多少钱,眼下这堡寨里的劳力不都空着么,正好先把猪舍给建起来。” 因为大雪的缘故,原本的水利和道路工程都停了,虽说有马军在,青壮们暂时转化做民团训练,可是这依然是劳动力上的浪费,高进想了想那煤铁复合基地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造铳造炮也不是短时间里就能搞成的,反倒还真是这养猪场可以立马开工建起来,等到开春的时候就能见到成效,到时候只要补充母猪种猪和猪仔,就能撑起整个河口堡的消耗,等规模上去了,怕是还能向外卖猪赚钱。 听着高进的话,木兰亦是眼睛发亮,边地猪肉金贵,比牛羊肉都贵,这老爷说的养猪场要真是办起来,怕真是能赚大钱的,反正边地堡寨,又不需要缴纳税粮,那回龙湾的荒地开发以后都是良田,河口堡的粮食到时候只怕多的吃不完。 第一百八十章 猪 整个河口堡都热闹了起来,倒不是因为新住进了许多外来匠户,而是因为高爷突然说要在堡寨外面建养猪场。 河口堡里养猪的人家不多,毕竟过去大家伙连自个都吃不饱,哪有余粮来喂猪,再说这养猪也是放养,都是把猪赶到荒地和山里去觅食,另外割些猪草喂养。 …… “二哥怎么突然想到要养猪?” “二哥心善,如今这河口堡上下,每天都能吃肉,咱们更是餐餐见肉,不想法子养猪,以后咱们吃什么?” 见杨大眼想不通,陈升忍不住在边上说道,他这话也是说给大伙儿听的,而听了陈升这番话,其他人才意识到二哥不仅是他们的首领,也管着这河口堡上下两千多口人。 要是二哥也跟其他混账百户一样,把百姓当猪狗草芥,自然不需要操心那么多,可偏偏二哥心怀百姓,才…… “行了,你们就莫想了,二哥要建养猪场,又不会让咱们去养猪,咱们只要好好帮衬二哥就是。” …… 柳随风从未像此刻一样错愕过,说实话虽说到河口堡只两三日,可他确实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和其他边地堡寨一样,这河口堡的百姓也都兼具狡诈和质朴的品性,只是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是,他们更讲规矩。 或者说是那位高百户用他的大方和威望,让这些百姓懂得如何遵守规矩,他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咱们河口堡拉屎撒尿都得讲规矩!” 河口堡里干净整齐,闻不到屎尿味,街面上雪铲得干净,柳随风被分了一间大院作为他日后坐馆的医馆,只是这河口堡上下得益于那位高百户的大方,这个冬天吃得饱睡得暖,竟是没什么人生病。 柳随风的医馆挂了个随风堂的牌子后,来看病的人并不算多,这让柳随风多少有些不习惯,他知道不是这河口堡的病人少,而是这边地百姓大都穷困,就是有病也不愿医治,大多都习惯硬撑过去。 柳随风是个闲不住的人,而且他也确实有做事的心思,于是便主动找上了高进,希望能安排他一些事情做,至于随风堂他每天坐馆半日也就够了。 可是柳随风怎么也没想到,他主动请缨做事,那位高百户居然口出粗鄙,问他会不会给猪看病,动刀煽猪,要不是他知道这位高百户确实是爱护百姓,和其他武夫截然不同,他早就拂袖而去。 不过即便如此,柳随风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毕竟他是御医的关门弟子,庆余堂的坐馆大夫,怎么能受这等折辱。 “柳大夫,请不要误会,高某非是要让柳大夫行此等粗鄙之事,只是我河口堡向来穷困,说句不好听的,便连个像样的屠夫的没有。” 高进能理解柳随风的愤怒,毕竟这年头能称一声大夫的也都算是半个读书人,这柳随风能舍了庆余堂的坐馆大夫,跟他跑来河口堡,已经算是很难得了,自己问他是否能行兽医之事,也确实过分了些。 只是高进也没有办法,他知道猪舍该怎么造最合理,也知道土法饲料的方子,养猪该注意什么他都能写本手册出来,可是这给猪看病甚至煽猪他就抓瞎了,而偏偏这河口堡里如今算得上懂医学知识的就只有柳随风一人。 高进把自己建养猪场的初衷和目的细细讲来,柳随风的面色才好看了不少,虽说他觉得这位高百户说得有道理,可是总觉得有些别扭,这位高百户一介武夫,反倒是比那些正牌进士出身的亲民官还要关心农事和百姓。 反正柳随风总觉得这高百户当真是与众不同,旁人谁会注意那么多细微之处。 “高某请柳大夫过来,本意是想请柳大夫在堡寨里也挑些人收做学徒,其中有愚鲁的便让他做个兽医。” 高进是真没打算让柳随风干兽医的活,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他这名声便也毁了大半,这年头哪怕是柳随风这种半个读书人也不是能轻侮的。 柳随风终究不是那种读书读傻了的腐儒,更何况他本就欣赏这位高百户为人,再加上自己也不需行那粗鄙之事,便答应了下来,“若是如此,我自无不可,只是这煽猪想来得动刀止血,高百户还是得找些稍懂医术的来我这儿听讲为宜。” 既然答应了,柳随风自然就会尽心尽力,这医理么大抵相通,他教几个粗浅兽医出来,应当不难,只是这位高百户已经让人动工兴建猪场,若是挑些什么都不懂的做学徒,柳随风自问本事再大,也没法短时间里就能叫他们学成出师。 “这个柳大夫放心,我自会挑些人来您这儿。” 见柳随风答应,高进自是欢喜道,至于去柳随风那儿好好进修学习的兽医人选么,他打算让丁四郎出马,这年头乡野间自然是有游医出没,这些江湖郎中的医术大都不怎么样,说是给人看病其实也和江湖骗子差不多,只不过这些江湖郎中给人看病不怎么样,把他们抓来跟着柳随风好好学学,当个兽医总该合格。 柳随风自然是想不到高进居然打算去抓些江湖郎中给他当徒弟,反倒是问道,“高百户,这养猪的事情,您就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 高阎罗的名号,柳随风也是听过的,在他看来这高百户突然间冒出来要养猪,只怕这消息传出去,这竖立的威名怕不是要全毁了。 “笑话便笑话吧,不瞒柳大夫,这人怕出名猪怕壮,高某最近做了些事情,还巴不得外面能传出些‘养猪百户’的流言,省得招人忌讳。” 高进一脸直率地说道,名声什么都是虚的,他从来不在乎,该韬光养晦的时候,他绝不会出风头,“高阎罗”和“养猪百户”的名头,他宁可让后者流传开来,这样等那些自以为吃定他的蠢货来触他眉头,便晓得谁才是猪,谁才是虎。 柳随风算是无话可说,这位高百户所思所想还真是与常人不同,边地武夫,哪个不是重视勇武的名声,偏生这位高百户毫不在意,居然还自称什么“养猪百户”。 …… “大眼,你带几个兄弟,陪丁四他们出门走一遭,把这神木县下面的江湖游医和郎中抓几个回来,记得他们若是老老实实也就罢了,要是不老实,就先把他们打服了再说。” 送走柳随风后,高进自喊了杨大眼交代起来,杨大眼和丁四郎算是老相识,当初丁四郎还是杨大眼当成小贼给抓回来的,两人搭伙办事倒也合适。 “得令,二哥。” 杨大眼欢喜道,虽说这两天木兰姐没找他练刀,可他始终都是提心吊胆的,如今能被二哥派出去公干那是再好不过,更何况这还是出门去抓那些江湖郎中,要是不老实还能狠狠揍一顿,想到自己以前差点被个走方的江湖郎中拿破药给治死,他就决定等把人抓起来以后,管他老不老实,先全都狠狠教训通再说。 “二哥,没事抓那些江湖郎中做甚,这柳大夫不是在咱们这开医馆了么?” “那些江湖郎中走村串里的,多有行骗之事,至于医术比那庸医杀人还不如,与其叫他们祸害百姓,倒不如抓来跟柳大夫学些医理,在咱们这当个兽医。” 陈升听到二哥的回答,便晓得二哥让杨大眼去抓那些江湖郎中,还是为了养猪场的事情,不过二哥说的也在理,那些江湖郎中几乎绝大多数都和江湖骗子没什么两样,有些良心的卖的假药顶多是拿面粉搓的,吃不死人,可有些江湖郎中开的药,那吃了是真会死人的。 …… 堡寨外的空地上,几个匠户围着那画的笔直整齐的建筑图纸都是啧啧称奇,他们都是丁四郎那些货郎拐来的匠户里精通建造法式的木瓦匠,只是他们这大半辈子都没见过画的这般透彻清楚的建造图。 “我听说这养猪场的建造法式图是高爷亲手画的,光看这图纸,高爷都够当咱们的祖师爷了。” 几个匠户里的班头忍不住感叹道,有这图纸他们压根不需要操心任何事,只要跟着图纸走,监督众人按部就班的施工就行。 “几位,咱们虽然过往都素不相识,可如今大家都是为高爷做事,眼下高爷既然把这猪舍交给咱们监造,咱们可不能辜负了高爷。” 那班头朝着几名同伴说道,另外几人也是纷纷点头,“这是自然,高爷建这养猪场,乃是大善事,我等必定不敢怠慢。” 不独这些匠户们如此,便是被派去伐木搬石头做重活的青壮们也都个个干劲十足,高爷要建养猪场,还不是为了大伙儿着想。一想到那红烧肉的滋味,他们浑身便有使不完的劲。 只是半天功夫,这养猪场的选址上积雪就被清理个干净,因为不缺燃料,在几个匠户的指挥下,青壮们把雪水烧开直接浇在地上,等土稍微松软便挖起泥土,开始打起地基来。 高进给的图纸,全是按着他那舅舅的养猪场来的,有公猪舍、配种舍、母猪妊娠舍、保育舍和肥猪舍,全都分门别类规划好了,猪舍加高处理、排粪沟什么都全都一应俱全,也难怪那几个匠户瞧了之后不明绝厉,都是认为河口堡日后养猪必然能如高爷说的那般养上几百上千头都没事。 第一百八十一章 百工 高府的大院内,马武这群阿弟们一个个面色严肃地捧着托盘,上面摆着高进从神木堡带回来的腰牌官服和告身。 穿了百户官服的高进,看着底下站着的一众班底,先是取过了那试百户的腰牌官服,然后点了秦忠,“秦忠,今后望你恪尽职守,莫要让我失望。” “谢高爷赏,卑职今后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秦忠颤颤巍巍地从马武手中接过了那放着试百户官服腰牌和告身的托盘,他知道自己不受众人待见,可高爷还是赏了他这试百户的官职,饶是他向来胆怯,这时候也生出股能为高爷效死的胆气来。 陈升他们看着就差跪在地上的秦忠,都没什么情绪,大家心里清楚,眼下河口堡里最适合接这试百户官职的还就是秦忠够资历,二哥若是不抬举秦忠,神木堡那里就会安插外人来当这个试百户。 “阿升,众兄弟里你行事最沉稳,向来任劳任怨,二哥如今官小,只能许你个总旗。” 两个总旗官职,高进给在古北寨的董步芳留了个,剩下这个便归了陈升,一群兄弟里,陈升可以托付大事,这个总旗没人会有异议。 “多谢二哥。” 陈升也上前接过那总旗的官服和腰牌,他当日曾和阿娘说过,跟着二哥,日后自然能光耀门楣,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接下来,高进又给倪大马巢杨大眼几人发了小旗的官服腰牌,另外留下两个小旗是给古北寨的张崇古还有被他派去且先扮做马匪的王斗。 “兄弟们,这官职只是个象征,咱们真正能依靠的可不是这身官皮,而是咱们手里的刀子,日后咱们河口堡实力壮大,莫说几个总旗小旗,便是兄弟们人人当个百户千户也说不准。” 高进沉声说道,对这大明朝,他没几分效忠的心思,他如今只想安安分分的种田经营河口堡,所以便要和底下兄弟们提个醒,莫要被那官职给迷了眼。 “二哥说的是,这身官皮算不得什么,唯有兵强马壮才是真。” 陈升第一个响应道,原本脸上的喜意也收敛了,“那神木堡的徐通是千户又如何,遇到咱们二哥,还不是要吃瘪。” “升哥说的是!” 底下众人很快都吆喝起来,原本那点羡慕也都没了踪影,大家都清楚,二哥和升哥说的对,在这关墙边地,兵强马壮,实力为尊,那身官皮确实算不得什么! …… 整个河口堡随着高进的归来,再次变成了四处开挖的工地,除了猪舍以外,用来烧砖的砖场还有木匠作坊,全都开工动了起来,堡寨上下就没有一个人是闲的,比起往日冬天里死气沉沉的样子,这样的河口堡无疑要显得生机勃勃许多。 每个人都有活干,即便是半大的孩子也要去捡碎石块,帮忙照看牲口,当然高进也不让这些孩子白忙活,他们也有属于自己的工钱,当然是用饴糖这样的小食来代替。 至于大人们也乐得自家孩子同样被编成队伍参与各种劳动,更何况高爷还管饭,每天有小半天时间教他们的娃娃识字,这样的好事求都求不来。 柳随风这个大夫暂时成了河口堡学堂的老师,杨大眼兴冲冲地带着丁四郎那群货郎去了神木县地方抓那些游医和江湖郎中,不是几天就能回来的。 不过好在柳随风当先生当得挺愉快,自打宋朝以后,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说法便深入人心,哪怕柳随风只是半个读书人,可在河口堡里,人们对他很是敬重,尤其是他给孩子们当了老师以后。 儒家启蒙的那些经典读物,在高进这儿都是统统不存在的,他本就是支过边的全科教师,反正连简体字他都用上了,这用来教河口堡孩子的教材他也是自己编的,全都是大白话的故事和寓言。 柳随风看过后虽然觉得粗鄙不文,但人家高百户说了,只是教这河口堡的娃娃们能识字懂理就行,不需要文绉绉的之乎者也,要真是教这些孩子论语什么的,只怕会被骂成有辱斯文。 这关墙边地又不是江南水乡那等文教昌盛的地方,你正儿八经地教那些孩子读书,指不定会被笑话成什么样,说不定还要被骂做沐猴而冠、有辱斯文,反倒是像高进这样的野路子传出去,没人会在乎。 高进眼下给这堡寨上下孩子开的课说穿了也就是语文和数学,照本宣科地讲解高进那些编撰的大白话课本,柳随风还是绰绰有余的,他甚至有心思点评这位高百户的文采也就是街头说书卖艺的水平,实在是不忍猝读,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些课本内容直白简单简洁易懂,也用不着他去引申,讲一遍基本上就能听懂。 像是坐井观天、买椟怀珠、守株待兔这些成语,都变成了一个个生动的小故事,虽然看着粗鄙,但是最后提炼的道理却是不假的,即便是柳随风也不得不承认,反正这些孩子也不可能正儿八经地念书,科举应试也是无从谈起,那与其学什么开蒙读物,还不如这位高百户写的寓言故事之类来的直接管用。 只是到数学这门课,哪怕柳随风自诩聪明,到最后发现自己也没强到那里去,无非是仗着记性比那些孩子强,才把九九乘法口诀给背全了,至于后面那些加减乘除四则运算他还得和陈升他们一起去听高进讲课。 “高百户,有时候,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像是个武夫,倒像是个读书人,只是明明懂那么多,为何这文章却写得如此粗……,淡如白水,毫无文采可言,真是可惜了,可惜了。” 晚课过后,柳随风满脸纠结地说道,他不是愚钝之辈,在河口堡待了数日,发现这地方当真与关墙边地其他堡寨处处不一样,只是有些事情他看明白了,有些则是摸不着头脑,就连这高百户在他心里面也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位高百户志向高远罢了。 可越是如此,柳随风就越想知道,这位高百户究竟想做出些什么事业来! “也没什么可惜的,我本就是一介武夫,这文章么,都是给普通百姓看的,平实易懂就行,文采什么的还是算了。” 文言文的好处,高进是知道的,只是用到实用处,还是白话文更好,因为够详细,哪怕显得啰嗦,可是写实在了,百姓能看懂听懂,才是有用的。 “高百户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我以前读医书时,若非老师仔细讲解,也是浑然不解其意的。” 对于高进的话,柳随风倒是仔细思索一番后,开口答道,他过往读过不少医书,大都言简意赅,如果没有名师指点,的确很难学到其中关窍,他想了想,若是按着这位高百户所提倡的大白话著书,他将那些医书重新用白话文详细注释,怕是只要百姓识字便能看懂其中意思,只是这样的话难免会有辱著书的先贤,一时间他反倒是纠结起来。 看着柳随风在那里好像着了魔怔似的不言不语,高进也没有出声唤醒他,这位柳大夫身上还是有些读书人的清高傲气的,这人的认知,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轻易改变的,不过高进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河口堡的变化越来越大,这位柳大夫迟早会成为志同道合的一员。 …… 新起的烧砖场里,匠户们正忙活着,陕北这儿不缺好土,先前回龙湾清淤的时候,挖了不少河沙淤泥,还有大量的粘土,只是这烧砖不是说烧就能烧的,而且这砖也有名目,像普通人家用来砌房子的砖,直接把挖出来的黄泥加水踩熟,放到砖模里抹平后取出阴干,就能入窑烧砖,通常几天就能出砖。 “高爷,咱们现在这一窑能烧两三千块砖,只是那上等的青砖,怕是要放到明年才能烧纸了。” 烧得通红的砖窑里,泥瓦匠里的班头朝高进禀报着砖窑里的情况,大家都是拿了高爷的银钱,青壮们也都卖力,所以这砖窑开工以后,倒是很快就开窑烧砖了。 “城墙用的青砖马虎不得,也不必急着用,暂时就烧这些砖够用了,先把大家的房子和猪舍盖起来。” 高进点了点头,说起来这烧砖场建起来的成本不算高,但是产出很快,其实对于那班头口中的上等青砖,高进倒不是很在乎,河口堡眼下需要的是快速低成本的烧制砖,只要能用就行。 “对了,那水泥你们可有试着烧制吗?” 烧砖场建起来后,高进也交给了这些匠户们一个任务,便是让他们试着烧水泥,高进过去在乡下时见过小工厂里土法烧水泥,再加上他自己是学地质的,化学这块也算触类旁通,这烧水泥所需的原料表都列了出来,大体比例也有,只是不知道这些匠户们有没有烧成。 “烧了几回,按着高爷您的吩咐,大家试了好几回,眼下最新烧出来的水泥,估摸着能合您的意了。” 说到水泥,那班头也是眉飞色舞地说道,说起来一开始高爷和他们说烧水泥这回事,大家都没放在心上,谁能想到把那粘土、废铁渣、煤渣和生石灰混在一块烘干碾磨成粉过筛后,加水搅拌,还真能造出那水泥来,干了以后便会变得坚固无比。 第一百八十二章 收罗 高进跟着班头去了他们试用水泥的地方,屋子里地上摆了好几张用木框固定的水泥板,上面的凝固程度不一。 “咱们按着高爷您给的方子烧了第一炉水泥后,便拿来试,只是这水泥的凝结速度最慢,后来小的们便琢磨也许是这比例里有些讲究,便试了好多回。” 高进给这些匠户们水泥方子的时候,只说是从书上看到的古方,未必做得了准,本就鼓励他们多试验,实践出真知吗! 结果这些匠户,还真就把心思全都放在了这水泥上,他们不但改变了那些原料的配比,甚至还调整了配方,结果给他整整弄出了从一号到八号共八种水泥配方出来。 但是里面真正最实用的还是他们刚刚捣鼓出来的八号水泥,凝结成块的速度和高进印象里的水泥已经很接近了,至于坚硬和牢固程度则还是有待测试,但左右无非是往里面添加别的东西。 “你们做的很好,该赏!” 高进万万没想到,这些匠户还真把水泥给他烧出来,而且还弄懂了部分原理,说起来他给的水泥方子,里面掺了废铁渣和煤渣,其实算是特种水泥,抗腐蚀耐磨性要强过普通水泥,结果他们还通过删减原料,捣鼓出了普通水泥出来。 “老李,你记得,等会去帐上支五十两,这几位烧制水泥的师傅共三十两赏银,剩下的你问下师傅们,按照各人的表现定个规矩,把赏银分下去。” 有功赏,有过罚。这是高进亲自定下的规矩,这些匠户捣鼓出了能实用的水泥配方,对整个河口堡接下来的建设来说,都是大好事,自然该重重有赏。 “是,高爷。” 跟在高进身边的李老根听到这又是五十两花出去,不免有些心疼,只是木兰这位主母不在,老爷要花钱,谁能劝得住。 “你们试出来的水泥配方,可有叫旁人知道?” 既然烧出了能用的水泥,高进虽然会大规模使用,但是并不打算流出去,起码在他把整个河口堡修建得固若金汤前,他是不会把水泥拿出去发卖换钱的,所以这保密的工作便得做踏实了。 “高爷放心,那拣洗烘干研磨的活,咱们虽然让底下工人帮忙做了,但是这调配比例增减原料,都是咱们几个一起琢磨弄的,绝没有旁人清楚。” 负责的班头拍着胸脯说道,这烧水泥前的诸多步骤都是辛苦活,他们才让烧砖场的工人们分班轮次做的,除了他们几个,其他人连水泥是什么都不知道。 “好,既然你们把水泥烧出来了,接下来便单独建个水泥场,这砖场你们轮流管着就是,给我把精力都放在那水泥场里,等冬雪化了开春以后,我要这水泥够用,能把通往回龙湾的大路给铺好。” “高爷,若需要这么多水泥,这粘土倒是不缺,只是这石灰石怕是不够用。” “另外这砖场烧砖需要用煤,这水泥场也需要用煤,按着眼下堡寨里的库存,同样不够用。” 见高爷要他们接下来全力烧水泥,那班头和几个匠户刚拿了赏银,干劲十足,可是也不敢胡乱夸口,直接说了难处。 “这些你们不用担心,我自会着人采买,总不会短缺了你们,不过眼下还不急着大规模烧制水泥,你们再多试试其他水泥的配方,看看有没有更好的。” 高进看着班头和几个匠户说道,他现在觉得这人手又不够用了,接下来无论是养猪场还是那烧砖场、水泥场、铁匠铺都需要劳力,另外他还需要足够的武力来保障这些产业,眼下河口堡两千多的人口压根就不够用。 “高爷,小的们必定竭尽全力,烧出更好的水泥。” 那班头连忙高声说道,谁都知道高爷大方,那三十两赏银,他和几个同伴平分,每个人都能拿六两银子,这都抵得上他们过去干上半年了。 “记住,这水泥今后是我河口堡的利器,不能外传,谁若是把配方传了出去,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高进看向班头和几个匠户,丑话还是说在前头的好,他不吝惜赏赐,但是同样也会重罚犯了错的。 “高爷,这方子咱们死都不会说漏了嘴,您放心就是。” 匠户们神色郑重地说道,他们都是受了高爷大恩的,那种吃里扒外的事情,谁做了谁便是畜生,他们也就差赌咒发毒誓了。 温言宽慰了几句后,高进离开了这烧砖场,眼下河口堡的建设都已经起来了,他能做的也就是查漏补缺,然后等着木兰回来,还有范秀安的消息。 …… 神木县东三十里,是一处繁华的小镇,这小镇之所以繁华,便是因为这镇上有大豪郑氏,家里童仆过千,给郑家种田的佃户差不多占了镇上的一半人家。 镇上的产业大半也都是郑家的,即便是寒冬腊月,这郑家开的酒肆仍旧热闹无比。 男装打扮的木兰,进了那郑家酒肆时,原本正自喝酒说笑的闲汉们都是忍不住看过来,实在是木兰虽做男装打扮,可她又不是长得五大三粗的那种丑女,只需仔细看便知道她是女子。 有几个轻浮的闲汉,本待要撩拨几句,可是叫木兰那冰冷的眼神一扫,就被吓到了,更何况木兰身后还有好几个阿弟跟随,更是叫酒肆里的众人不敢造次。 “掌柜的,打两壶烧刀子,咱们的马放你这儿,好生喂起来,小菜你看着上。” 木兰大马金刀地坐在了空着的桌上,然后一锭碎银扔道了柜台上,那原本还半眯着眼的掌柜看到那足有半两多的碎银,立马麻溜地从柜台里出来了,然后吆喝起伙计来,“还杵在那做什么,赶紧招待贵客!” 这郑家镇,木兰来过好几回,不过那时候她都是跟着阿大来的,那掌柜的到了跟前,方才认出木兰来,于是堆着笑脸道,“原来是魏姑娘,您可是好久没来了,怎么这趟魏爷没来?” 高进虽然闯出了高阎罗的名号,可是河口堡易主,高家商队遭了毒手的消息并未传开,这掌柜的过往和魏连海也有几分香火交情在,他许久不见魏连海,也是有些奇怪。 “我阿大不在了。” “哎,您看我……魏姑娘您可千万别……” 掌柜的怎么也没想到,魏连海那种有九条命的老江湖居然就这么没了,一时间他颇为尴尬地杵在那里,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阿大他们是在塞外遭了马贼毒手,这仇我家少爷已经报了。” 听着木兰的话,掌柜的更加惊讶,敢情那高家商队老一辈都折在了塞外,这时候他猛地想起前段时间那从古北寨来的客商传的那位高爷高阎罗的名号,不由道,“那位高阎罗是你家少爷?” “正是我家少爷,不过如今该称老爷了。” 木兰在那儿答道,她和掌柜的说这番话倒也不是全无目的,而是那位和阿大有旧的郑瘸子是个酒鬼,但凡有几个闲钱便会来这酒肆里买醉,她若是贸然上门,难免尴尬,倒不如借这位掌柜之口好叫这郑瘸子提前有个准备。 “我家老爷如今已是河口堡的百户,这趟我过来,是来寻访阿大他们的故旧……” 掌柜听得唏嘘不已,高家商队虽然规模不大,可在这神木堡里还是有些名声的,那高大虫为人慷慨大方,任谁见了都是要挑拇指称一声好汉的,只是没想到居然也折在了塞外那些马贼手里。 想到当年高家商队在酒肆里动辄豪饮的场面,掌柜的也不由追忆起来,眼眶微红了些,说起来那高大虫也是曾经有恩于他,只是人家未必记挂在心上,而他却也没了报恩的机会。 在酒肆里吃过饭食后,木兰也没急着去寻那郑瘸子,老爷日后要大用火炮,这炮手自然不可能只得一个郑瘸子,虽说阿大说过这郑瘸子当年乃是有名的炮手,可毕竟瘸了条腿,又这么多年过去了,天知道他还剩下几分本事,所以木兰自是要另外再寻几个炮手拐回河口堡去。 “木兰姐,这郑家镇还有别的炮手?” 跟着木兰出来的沈光忍不住问道,这趟木兰姐出来拐人,二哥放心不下,自是派了沈光和另外几个伙伴随行保护,只是年纪最小的沈光倒是成了领头的。 “你莫小看这郑家镇,那郑老太爷当年也是做到过指挥使的,这郑家如今是神木堡下面最大的豪强,可不只是因为这层关系。” 出了酒肆后,木兰见沈光他们都颇为疑惑,便为他们解释起来,原来这郑家除了官面上有人,黑白两道通吃且不说,最关键的便是郑家的私兵可不少,而且不少都是当年参与过平定播州之乱的老卒,要不然郑家能霸占大半个郑家镇,连徐通这个神木堡的千户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全当没有郑家这坐地虎。 “那些当年参与播州平乱的老卒里,总有几个炮手,到时候咱们先上门探探情况,至于那郑瘸子,晾他几天再说。” 想到当年阿大被那郑瘸子气得跳脚,最后不欢而散,木兰便决定不能惯着那郑瘸子,先看看能不能招募到其他靠谱的炮手再做计较不迟。 第一百八十三章 曾经见过 大清早的,听到婆娘起身时发出希哩嗦啰的声响,郑大彪裹住了棉被,把头蒙了起来,懒得听那自家婆娘的碎嘴抱怨。 “你个没用的东西,老娘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郑大彪的婆娘骂了几嘴,可看到丈夫把整个人都裹在那床破被子里,气得浑身直发抖,要不是两个娃儿抓着她的衣角要吃的,她非得和这窝囊废大闹一场不可。 郑家镇上住的人有近百户,大半数都姓郑,只是都和郑家没什么关系,真要说有,那也多是郑家的佃户或家奴。 郑家的老太爷当年可是神木卫的指挥使,府里家丁过百,那郑大彪的阿大当年就是郑府家丁,可惜后来死得早,虽说早年搏命也攒下了点钱财,可人走茶凉,更别说人死如灯灭,什么情分都没了,郑大彪他阿娘是个软性子,守不住那点家业。 等郑大彪长大时,他家里早就一穷二白,还被卫所抽丁去秋防,差点当了逃户,也就是赶上播州杨应龙叛乱,他被编入了平叛大军,混进了炮营,最后倒是侥幸活下来,带了得胜后朝廷发的饷银回了郑家镇,娶了婆娘生了娃。 只是郑大彪家里的田地早就没了,他也没什么能挣钱吃饭的手艺活,便只能靠打零工为生,然后靠着婆娘给人浆洗衣服,当奶娘赚点小钱艰苦度日。 到了这冬日里,镇上大户人家也不需要用工,便是店铺也都关了大半,郑大彪便每日在家里睡觉,能少吃一口便少吃一口。 郑大彪的婆娘骂了几句后,去热了两个从做奶娘的主人家要来的白馒头,掰碎了给家里两个娃吃,到最后只剩下小半个丢碗里留给了丈夫。 “你们两个,好好待家里,哪都不准乱跑,要是敢乱跑,等阿娘回来了,可就没好吃的了。” 郑大彪的婆娘仔细叮嘱着家里两个女娃,自己那丈夫是个不中用的,见她生了两个女娃,便更加不求上进,当年同他一道回来的同伴发了迹,他却抹不开面子去给人家做工,还说什么要是生了儿子,他这张老脸不要便不要了,女儿迟早要嫁人,他再辛苦赚的钱也是给别人家的。 郑大彪的婆娘有时候也嫌弃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没生个带把的出来,要不然也不会受这样的闲气。 想着想着,便是再泼辣的性子,郑大彪的婆娘都忍不住想要抹眼泪。 就在这时,她家屋外却忽地有了声响,只听见像是有少年的声音在外面喊话,“这里是郑大彪家吗?” 郑大彪的婆娘心里一紧,自己那丈夫本事没有,脾性却不小,在外面做零工的时候,都常常和人闹起来,稍微有点闲钱便爱灌几两马尿,可是这厮酒量又差,喝醉了便爱提他当年在播州平乱的故事,却常被人笑话说他只是个放炮听响的废物。 为了这事,却是没少和人厮打吵架,只是这死鬼有好几天没出门,应该没闯出什么祸事来,郑大彪的婆娘一边想着,一边却是从灶台上拿了擀面杖才朝外面走去。 郑家镇虽说有郑府在,比起那些野外的村落有规矩得多,可是郑大彪的婆娘可不敢马虎,前不久镇东头便有人家里遭了贼,听说便是个娃娃脸的货郎骗开了门干的。 “什么人?” 到了自家那土院破门后面,郑大彪的婆娘高声问道。 “咱们是河口堡来的,来找郑大彪。” 外面的声音换了人,只是让郑大彪的婆娘有些意外的是,那声音好似是个女子。 “你们找他什么事?” “我家老爷有份差事找他做,你是他婆娘?” 站在门外,木兰听到里面那妇人声音有些紧张,却是笑了起来,这郑家镇不算很大,只要稍微花些心思,便能打听到消息,只是左右瞒不过郑府罢了,这郑大彪是当年播州平乱时,官军炮营里的炮手,如今算年纪也不过三十五六岁的样子,正是精悍的岁数,按道理比那郑瘸子强不少。 听到有差事找自家丈夫,郑大彪的婆娘一下子呆了呆,然后连忙开了门,也没管这消息是真是假,然后便看到了做男装打扮的高挑女人身后站了好几个剽悍轻捷的带刀少年,一时间不由害怕起来,“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大姐莫怕,咱们是河口堡百户府的,我家老爷刚刚履任,这麾下官军正缺个教打炮的教头,咱们听说你家男人当年是官军里的炮手,使得一手好炮,所以登门拜访。” 木兰很是和气地说道,只是她生得英气,但这些时日管着河口堡,身上自有股高居在上的气势,郑大彪的婆娘见了,还是不自觉间低了头,心里倒是信了这位的话。 “阿光。” 木兰轻轻唤了声,身后跟着的沈光上前,把带来的礼物递给了那有些犹豫的妇人。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大姐收下。” 听到木兰的话,郑大彪的婆娘看清楚那篮子里放了白花花的猪肉,还有盐巴、鸡蛋等物什,终于没忍住,伸手接过了那提篮。 “几位贵客里面请。” 郑大彪的婆娘把门给拉开了,迎进了木兰几人,这时候先前被她叮嘱过的两个娃见到家里来了人,都是从厨房跑出来,“阿娘,是来客人吗?” 女娃比男娃要懂事懂得早,两个女娃,大的那个有八九岁的样子,小的那个也有四五岁,两人见了生人倒也不怕,反倒是随着阿娘的招呼,脆生生地跟木兰他们见了礼。 瞧着两个瘦骨嶙峋,胳膊跟豆芽似的女娃,木兰也不由有些心疼,却是朝身边的沈光道,“阿光,拿些吃的给她们。” “是,阿姐。” 沈光应了声,然后连忙取了还热的肉饼给了那两个女娃,只是两个女娃虽然饿着,可是没有伸手去接,反倒是看向自家阿娘。 “这是贵客给你们的,拿着吃吧。” “谢谢贵客。” 两个女娃还是很懂礼的,道谢之后,才接过那肉饼,细细的口牙咬上去,尝到那滋味后,眼睛眯成了月牙,那大女娃道,“阿娘,这饼子可好吃了,你先吃……” “没事没事,咱们这里还有饼子,你们吃就是了。” 沈光家里也有小妹,年纪正和这个女娃差不多,他看到这女娃如此懂事,就不由想起了家里的小妹,于是像是变戏法一样的又拿出个肉饼,给了郑大彪的婆娘,“大姐,这是给你的。” 郑大彪的婆娘接过了那还透着热气的肉饼,这时候她已经听出这少年便是先前在外面喊话的,她朝着木兰道了谢,然后让两个娃去屋里喊丈夫起来见客。 “让贵客您见笑了,我那男人为了给咱们省口吃的,都是窝在那里睡觉。” 在外人面前,郑大彪的婆娘还是很维护自家男人的,更何况人家是来找自家男人去当什么教头,可不能坏了他的名声。 木兰笑了笑,没说什么,她来之前打听过,这郑大彪说不上是好吃懒做,但也和勤快沾不上边,更算不得什么好丈夫、好男人,只是当着人家婆娘的面,她也不好拆穿就是了。 听了阿娘吩咐,两个女娃叼着饼子,便朝边上的里屋去了,两人进了房间,便抓了被子道,“阿大起来,外面来了客人,阿娘叫你出去见客呢!” “什么贵客,不见!”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郑大彪翻了个身子,把两个娃儿拉开的被子抢过去,然后又蒙着头继续睡,只是这时候早就饿了的他闻到了那饼子的肉香味,鼻子抽了抽,复又掀开了被子,看向两个继续要掀被的女儿道,“这哪来的饼子?” “客人给的,阿大,你赶紧起来,客人们还带了东西上门,我看到了,里面有肉。” 大女娃连忙说道,她已经懂事,知道要让阿大起来,该说什么话。 郑大彪愣住了,他没想到还真有客上门,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是什么人来寻他,从被窝里钻出来,他的肚子响了响,这时候他那大女儿却是把手里的饼子递给了他,“阿大,你吃,吃饱了才能见客。” “阿大不饿,带着你阿妹去屋里待着。” 郑大彪拍了拍大女儿的脑袋,然后使劲勒了勒裤腰带,接着便冻得打了个哆嗦,硬撑着往外屋去了,既然上门带了礼,应该是好事,这样想着的郑大彪很快便到了前屋,然后他看到了几个带刀的年轻人。 郑大彪的一下子站住了,他虽然平时看着窝囊,便是喝醉了和人厮打也没怎么赢过,但确实是在播州平乱那会儿见过阵仗的,这几个带刀的年轻人穿着黑衣,看着安静,但是身上透着的那股子肃杀气势,郑大彪他还是能察觉得出来的。 一时间,郑大彪的思绪好像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眼前这几个年轻人倒是有几分像他所见过的那些在死人堆里打过滚的悍卒。 不过很快,郑大彪便掐了把自己,然后走进了屋里,接着他便见到了自家婆娘陪坐在那里的正主,只是一眼他就愣住了,那做着男装打扮的女子满脸英气,但是面熟得很,好像曾经在那里见过。 第一百八十四章 都是为了活着 “见过贵客。” 郑大彪虽然记不起来,但是也没有失礼,眼前这男装女子,身上透着的血气更浓烈,怕是见过血的狠角色。 “这是河口堡来的魏姑娘,是来找你的。” 郑大彪的婆娘看到自家男人,连忙起身让道,“你们先谈,我去弄些吃的。” 木兰起了身,直到郑大彪的婆娘出了门,才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起郑大彪来,眼前的男人很瘦,身上的破棉袄穿着也松松垮垮的,要不是腰里那跟裤腰带勒得够紧,怕是能掉下来。 “你就是郑大彪?” “小的就是。” 郑大彪虽然有时犯浑,但眼下脑子却清醒的很,答话时倒也老实恭敬。 “你会打炮?” “小的曾经是炮营里的炮手,播州之乱时,曾经随着把总打死过贼人的大将。” 木兰听到这回答,倒是点了点头,这郑大彪以往喝高了就爱吹嘘他当年在播州一炮打死过杨应龙麾下的大将,如今倒是回答得老实。 “你这十多年都没碰过炮了,现在让你操炮,还得准吗?” 木兰皱着眉头,最后问道,这郑大彪看着实在他瘦,都跟个麻杆似的,怕是连炮都搬不动。 “魏姑娘放心,有些东西,都记在脑袋里,忘都忘不了。” 郑大彪虽然不清楚眼前这魏姑娘的来意,可他也知道这或许是他改变生活的机会,没人会闲着跑上门来问他会不会打炮。 “只要给小的机会,这些年虽说没有碰过炮,有些生疏了,但是打上几发炮就好了。 顿了顿后,郑大彪又说道,而他这番回答让木兰还算满意,觉得郑大彪还算靠谱,要是郑大彪刚才敢打包票,她怕是立马掉头就走。 “知道河口堡吗?” “知道,听说前不久出了位狠人,名唤高阎罗,如今好像已是河口堡的百户老爷了。” 先前听到河口堡时,郑大彪心里已经有了些底,这郑家镇的酒肆里前不久还有过往的客商在传河口堡出了个高阎罗,杀贼不眨眼,是个奢遮的英雄好汉。 “我家老爷便是那高阎罗,如今正是河口堡的百户,正缺炮手,你愿不愿意过去。” 既然郑大彪知道,木兰也懒得费口舌,于是便直接询问道,这郑家镇上她打听到的炮手,除了那郑瘸子外,一共三人,只是这郑大彪的故事听上去最靠谱些。 “小的愿往,只是不知道这饷银如何算?” 郑大彪鼓起勇气朝木兰问道,他知道自己不争气,没让婆娘娃儿过过好日子,自己的本事好像也就是懂如何打炮,眼下终于有这个机会能靠这点本事给婆娘娃儿赚些家底,他自是要问个清楚。 “这个得去了河口堡,试过炮以后,才知道你值不值那个价,不过你放心,你跟咱们回一趟河口堡,也不让你白跑,五两安家银,你若是这身炮术真的没有荒废,便是月饷二两,实打实发到你手上,不会赖你一文铜钱。” 木兰见郑大彪问得急切,也不恼怒,直接说出了自家的条件,这和边军里的精锐战兵月饷相同,只不过他们这里可是来实在的,没有克扣。 听到这样的条件,郑大彪脸上立即露出了喜色,连忙道,“去得,去得,魏姑娘您放心,我值那个价!” “既然如此,那便说定了,这是你的安家银,拿好了。” 木兰是个爽利的,既然郑大彪一口应下,她自是取了早就备好的五两碎银,将那袋子扔给了郑大彪。 入手一沉,郑大彪也不管给钱的正主当面,直接解开,便仔细瞧了起来,这都多少年了,除了当年得胜归来,朝廷发了犒赏,他就再没见过这么多的银钱。 将那袋银钱贴身藏好,郑大彪便按着军中之礼朝木兰道,“今后我这条命就是高百户的了。” “郑大彪,我听说这郑家镇上,另外还有两人也擅长打炮,你可知道真假。” 郑家镇这儿,占了地利,往来的商队不少,平时也算是个繁华之所,人口流动也不小,常常有外边来的逃户到这儿,木兰另外打听到的两个炮手便是逃户,隐约有些传言说是军户出身,以往在大柏油堡那里是火器营里的。 “那两人我见过,应该懂些,但肯定不是正经炮手。” 郑大彪仔细想了想后回答道,木兰口中的两个炮手,在这郑家镇待了也有五六年,他过去在酒肆里喝酒的时候,也碰过面,男人喝醉的时候,都爱吹嘘,那两人也是如此,不过郑大彪记得自己问过那两人打炮的事情,结果只能答得支支吾吾,他估摸着那两人不是正经炮手,而是炮营里给炮手搬火药弹丸的杂兵。 听着郑大彪的解释,木兰点了点头,这样一说倒是显得合理许多,那两个炮手要是有真本事的,不可能传言那么模糊,就好比眼前这郑大彪虽然喝醉了酒,敢夸口自己一炮打死过杨应龙手下的大将,虽说这是他那位把总干的,但至少是确有其事。 “阿光,把剩下的饼子给他,吃饱了咱们走一趟,把另外两人也给招了。” 要招募炮手,自然不可能只带郑大彪一个人回去,等开了春,商队要出塞,那五门虎蹲炮是要带上的,那火药弹丸可不便宜,总不能让郑大彪带几个生手,且不说浪费,这万一要是遇上贼人,这五门虎蹲炮要是打不准,那还不如多打几套盔甲,带堡寨里的青壮去。 接了沈光递来的几个饼子,饿狠了的郑大彪几口便吃下了肚,然后道,“魏姑娘放心,我知道那两人的底细,他们要是敢说个不字,我便去告发他们,保管他们听话。” “郑大,就我家二哥开的饷银,那两人不去才是傻子!” 见郑大彪自得的样子,沈光忍不住在边上冷声道,二哥给炮手开的月饷二两可不算低,要知道那炮手只需在后面放炮,不需要上阵厮杀的。 “那是,高百户奢遮,那两货不去才是傻子。” 郑大彪点着头道,刚才听那魏姑娘和这少年闲谈,他已经清楚那几个带刀的年轻人都是那位高阎罗高百户的伴当亲随,说起来和兄弟也差不离多少了。 很快,郑大彪便出了门,主动带着木兰他们去找另外两个炮手去了,刚出门没多久,便遇到了回来的婆娘,于是他一把上前,然后把怀里那袋银钱塞到她手里道,“婆娘,这是高百户给的安家银,你且收好,我带魏姑娘他们去找人。” 接着那袋安家银,郑大彪的婆娘眼睛忽然有些发酸,骂了丈夫十几年窝囊废,没想到他真个是会打炮的,不是没用的废物。 “大姐,这碎银拿去买些酒菜,等会儿咱们要回来吃饭的。” 木兰抛了锭碎银给郑大彪的婆娘,才让她回过神来,连忙应道,“好的,好的。”而这时候丈夫弯着腰在前带路的身影已经远了。 另外两个炮手住的地方在郑家镇上有些偏,都快靠近镇子西边的边缘,两人年纪比郑大彪小上一些,自打五年多前逃到郑家镇时便是一起的,两人平时卖力气为生,很少和镇里的人家打交道,唯一的消遣便是去酒肆里喝酒买醉,所以才和郑大彪有了交集。 “开门,是我。” 篱笆墙里的破门前,郑大彪把门敲得震天响,嗓门亦是大极了,好像生怕就隔着十来步远的土房里的人听不见。 “郑大彪,你来做什么?” 门开了,透出张黝黑的中年脸孔,朝郑大彪喊道,等他看清楚郑大彪身后有人,脸色大变时,郑大彪已自夺门而入,开门的男人猝不及防,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很是惶恐敌看向后面带刀的沈光几人。 “看什么看,我是带贵人来了。” 郑大彪看着土房里提了棍棒出来的男人,朝他们骂道,“这是河口堡来的军爷们,那位是魏姑娘,你们走运了,河口堡的高百户缺炮手,月饷二两,我可是看在咱们都是火器营出身的,才送你们这份富贵。” 听着郑大彪的话,那从地上爬起来的男人,一把夺过身后同伴手里的棍子,直接扔在地上后,瞅了瞅那男装女子和她身后一看就不好招惹的带刀随从,朝郑大彪问道,“郑大,你没有诓我们?” “我操那份闲心干什么,你们配么?” 郑大彪斜着眼瞅着两人道,他这通翻了脸子反倒叫两人放下心来,那年纪大些的立马上前堆笑道,“郑大哥,咱们兄弟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的见过魏姑娘和几位爷。” 和郑大彪说了几句后,那两人才和木兰他们行礼道,他们并非逃户,而是杀人在逃的官军,只不过两人倒不是那种匪类,不愿去塞外投贼,逃到郑家镇后,见这里能落脚安家便待了下来,只不过一直以来两人都小心得很,也就是和郑大彪算是有些交情,被郑大彪猜到他们底细,没少被郑大彪敲过几顿酒钱。 对这两人,木兰没那么上心,把话说开之后,那两人见木兰不嫌弃他们杀人在逃,自然是对去河口堡当炮手千肯万肯,只是两人确实如郑大彪猜得那样,他们进了火器营后没多久就杀了同僚逃跑,打炮只能说勉强会,但是好歹底子还有点,至少不畏惧火器。 第一百八十五章 旧日相识 孤零零的老槐树下,裹着破旧羊皮袄的老汉蹲在那里晒着太阳,那双半眯的眼睛倒像是打盹的狸花猫似的,不远处几个蹦蹦跳跳的娃娃朝着他唱着歌道,“郑瘸子,老醉猫。几两马尿灌下肚,不是撒泼就……” “小兔崽子!” 郑瘸子睁开了眼,看着那帮唱着损自己的屁娃子们低骂了一句,复又眯上了眼,却没像以前那样从地上抓雪球或是土块去砸他们。 不远处,郑瘸子的大儿子瞧着自家阿大在那棵老槐树下发傻的样子,忍不住朝边上兄弟道,“阿大怎么了,这去镇上喝了趟酒回来,好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按着大儿子的印象,阿大但凡喝了酒回来,都是要撒酒疯的,旁人拦都拦不住,可这回阿大满身酒气,回来后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蹲在那老槐树下,一呆就是老久。 “大哥,你说阿大是不是喝傻了?” “说什么胡话呢,就阿大那酒量,能把自己喝傻了。” 看着说话没把门的兄弟,大儿子一把拍了上去,“你去家里把醒酒汤拿过来,给阿大送过去。” “我不去,阿大喝醉了酒打人疼得很,要去你去,反正家里的东西以后都是给你的。” 看着跟自己顶嘴的兄弟,大儿子最后没了办法,只能自己去拿了醒酒汤去给阿大送去,自家阿大手劲大,喝醉了酒六亲不认,更是亲儿子打得才起劲。 “阿大,这是酒,您喝几口?” 大儿子颤颤巍巍地到了老槐树下,把那温过的醒酒汤递了过去,莫看自家阿大现在安安静静的,指不定就发作起来。 郑瘸子睁开了眼,只是那双浑浊的眼里没有半点醉意,看得大儿子心里直发毛,接过那碗,郑瘸子朝大儿子道,“这是酒?” “是,是……不是!” 大儿子哭丧着脸,接着就被自家阿大一巴掌糊在了脸上的,“没眼力劲的东西,滚一边去,别来妨碍老子。” 被打得脸肿的大儿子跑回了兄弟身边,喃喃道,“阿大没喝醉,可我怎么觉着比喝醉了还吓人。” 郑瘸子懒得去看不远处两个儿子,这村里的人嫌他是个老厌物,可是这些白眼狼也不想想,要不是他,郑府能那么客气,只收三成的租子,那两个儿子更是不争气,一个比一个怂包,也不知道等他死了,会被欺负成什么样。 “高大虫,魏刁儿,你们两个怎么就比我这个废人先死了!” 郑瘸子喃喃自语起来,他当年和高冲魏连海相识,在高丽战场上大家都有过命的交情,只是他这个人心气高傲,瘸了条腿后,便不愿受高冲的恩,后来隐姓埋名就算被魏连海找上门也是那样,可他哪里想得到高冲和魏连海居然就这般死了。 “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早和你们说过,上阵不能没有大炮压阵,戚爷爷当年能打胜仗,不也是靠着大炮火铳犀利么!” …… 村头不远处,木兰一行下了马,招揽郑大彪三人后,她又去酒肆打听了番,从掌柜的那里晓得郑瘸子去他那喝酒时听到高伯阿大他们的死讯后,居然没有喝酒,反倒像是掉了魂一样走了。 木兰才带人过来,打算见一见郑瘸子,她听郑大彪说了,他跟郑瘸子学过炮术,郑瘸子虽然老了,但是经验仍在。 听到有人走过来的动静,一直自言自语的郑瘸子抬起了头,然后看到了木兰,他那双浑浊的眼珠里露出的那种哀伤,让木兰明白,这郑瘸子和阿大高伯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像她原来想的那样。 “你是魏刁儿的女儿吧?” 蹲着的郑瘸子站了起来,朝木兰道,“陪老汉走走,和我说说,你阿大他们到底是怎么……” “阿光,你们在边上等着。” 木兰跟在了郑瘸子身后,就像她过去跟着阿大来这里的时候那样。 “你阿大是锦衣卫,为人最是精乖,当年咱们在高丽的时候,都说除了九条命的高大虫,便属你阿大最擅长保命,可怎么就?” 木兰还是头回从别人口中知道阿大居然真的是锦衣卫出身,可她并没有说话,只是听着郑瘸子在那里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高大虫的马上功夫,便是辽东军的那些丘八们也服气的,当年他在碧蹄馆跟着辽东军冲杀到了砺石岭,那个时候他只要点头,便能去李大都督麾下,可他却为了照顾一群兄弟回了老家……” “老汉记得你叫木兰是吧?” 走到当日和魏连海饮酒的石墩子处,郑瘸子忽地停下脚步,回头朝木兰问道,示意她坐下说话。 “是,郑叔。” 听了郑瘸子一路的絮叨,木兰才知道郑瘸子当年在高丽战场上和阿大高伯他们是过命的交情,当时入高丽的先锋是辽东军,但是因为兵力太少,虽然杀败了倭寇几场,但也损失惨重,后来朝廷才抽调浙兵并各镇精锐交由李如松大都督统兵作战。 那时候榆林镇这里派遣的精锐,其实都是高伯那样不愿依附将门的军中寒门,因为辽东军势大,那位李如松大都督又是个争强好胜的,大同那边挨着辽东,双方有些香火交情,倒还有些将门去了,可延绥这边的将门却是没人愿意去受闲气的。 最后延绥镇选派的千余精锐,说穿了到了高丽战场上就是被当炮灰使的,高冲是硬生生靠着自己的武艺带着延绥军里的同僚一次次血战活下来的,郑瘸子他们的火器营也是死了一茬又一茬,到最后延绥军就剩下三百人不到。 可因为他们都是寒门出身,头上没有将门能帮他们抢功,高冲这样的放在辽东军里,别说百户,就是积功做到千户也绰绰有余,可到最后他为了给身边活着的兄弟们多挣些功劳,把自己大半的功劳都给了辽东军。 郑瘸子在碧蹄馆之战时,所在的炮营被倭寇决死冲锋时冲溃了前方的步军,短兵相接的时候被砍到右腿的脚筋才瘸了的,他不愿拖累高冲他们,便在战后大军打扫战场的时候,用了别人的身份。 “老汉是个瘸子,是个废人,你知道吗?” “我当年不愿拖累你阿大他们,不惜冒名顶替旁人,最后虽然被你阿大寻到,可我终究没去高老大那里!” “如今你这女娃来找老汉我,我这样的废人又能做什么?” 郑瘸子看着木兰,苍老的脸上再没有木兰当年跟着阿大时,看到的那种固执和倔犟,她能看到的只有后悔和哀伤。 “只要郑叔你还能看得清楚,还能点火放炮,就不是废人。” 木兰看着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的郑瘸子,沉声说道,“当年若是郑叔你跟着我阿大回去,高伯他们遇贼的时候,有人放炮的话,说不定我阿大高伯他们就不会死。” “这是郑叔你欠我阿大高伯的,你得跟我回去,把债还了才行。” 木兰隐隐看出了郑瘸子眼里的几分灰暗和死意,于是她冷着脸,盯着郑瘸子大声喝道。 “是啊,当年碧蹄馆的时候,要不是高大哥带人杀回来,我这条命早就交代在那里了。” “好,我跟你回去。” 郑瘸子喃喃自语着,到最后他猛地抬头朝木兰道,“老魏家的女娃,老汉就跟你回去见见高大哥的种,只要他有高大哥一半气概,老汉这条命舍给他又如何?” “郑瘸子,我家老爷才不要你的命,你只管打好你的炮就是,以后没人能冲到你和你的炮前。”木兰这样说着,然后脸上神情变得无比坚定,“我家老爷,比高伯更强。” 郑瘸子看着木兰那模样,大笑了起来,“好,那老汉这条命,以后就是他的了。” …… “阿大。” 看着自家阿大和那个看着目露冷光,十有八九是母老虎的高挑女子走回来,郑瘸子的两个儿子都有些疑惑。 “两个夯货,这是你们魏家阿姐,还不过来拜见。” 看着两个傻乎乎的儿子,郑瘸子忍不住骂道,武艺不如高大哥老魏他们也就算了,可就连生的娃连比都没法比,就不由叫他心里气急了,但愿去了河口堡,这两个傻儿子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以后娶妻生子,把老郑家的香火延续下去就好了。 “她看着还没咱们大,凭啥咱们喊她阿姐!” 看着又犯浑的弟弟,郑家老大忍不住拉了这个阿弟一把,“阿弟,别犯傻,听阿大的。” “老大,别拦着他,让他去。” 看着犟起来倒是跟自己有些像的二儿子,郑瘸子在边上冷声道,老大的性子软了点,今后要说还能有点出息指望的也就是这个老二了。 木兰看向了郑瘸子,然后只听郑瘸子朝她道,“没事,该揍揍,这小子耐揍得很,不打服气了,以后准惹祸。” 木兰听罢,点了点头,接着便朝来和自己理论的郑家老二道,“你想怎么讲道理?” “我今年二十一了,你多大?” “我问你,这边地男儿讲道理,是不是拳头最大?” “可你又不是男的。” 郑家老二夯归夯,可是经常挨揍,自然分辨得出眼前看着像是个男人婆的高挑女人,自己大概是打不过的。 “呵,连女人都打不过,……” 木兰的轻蔑,让郑家老二上了头,于是他同意用拳头讲道理,然后很快他就鼻青脸肿地喊了起来,“阿姐!别打了!”惹得四周一阵大笑,其中倒数郑瘸子笑得最开心。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世叔的心态 郑家镇,郑府大宅里,郑家老爷坐在太师椅里,看完下人送来的拜帖,朝身旁的管家道,“等会贵客临门,记得开大门迎客。” “老爷,来的又不是那高百户,不过是个女子罢了。” 管家有些不解地问道,那高阎罗的名声他隐约有些耳闻,也知道那高阎罗如今成了河口 堡的百户,若是对方亲自前来,府里中门大开迎一迎倒是无妨,可如今…… “你懂什么,那女娃是魏连海的女儿,向来被他带在身边,能提刀杀贼,便是等闲男子都不如她,更何况那位高百户不一般。” 郑老爷冷眼瞧着府里管家,看起来他是太久没有发脾气了,连个下人都敢质疑他的决定了,这奴大欺主还真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管家被看了这么一眼,吓得脸都白了,自家老爷这几年虽然吃斋念佛,修身养性,可郑家的田亩还不是越来越多,这郑家镇上的产业几乎全都成了郑府的。 “老爷教训得是,小的这就去吩咐下人们仔细着贵客登门。” 管家忙不迭地道,然后躬着腰退出了待客用的花厅,等他离开后,那屏风后面,才闪出郑老爷的儿子来,年过中旬白白净净瞧着像是个读书人的郑家大公子皱着眉头道,“阿大,这狗才倒也没说错,咱们开大门迎个乡下地方来的野女人,传出去怕是要被人笑话?” “笑话什么,咱们家本就是粗鄙武夫,你以为你读了几本书,就是读书人了,你们几兄弟没一个争气的,老子不帮你们打点下人脉关系,等老子死了,这郑家的家业都要败在你手上。” 看着穿着身宝蓝色儒衫的长子,郑老爷不由骂道,郑家是世代军户,当年祖父做到了指挥使,可惜死得早,否则郑家说不定也能成为这神木东路的将门,而不是如今只能算是个地方豪强。 郑老爷少年时,他阿大也曾希望家里能出个读书种子,好从粗鄙武夫变作耕读世家。可读书人这个圈子,不是那么容易能挤进去的,郑老爷曾经下过苦功,读四书五经,可到了骆驼城,还不是被笑作泥腿子痴心妄想,沐猴而冠无自知之明,从那以后他就绝了这份心思。 自己这个儿子,要说学问还不如自己,真以为跟神木县里几个连秀才都不是的酸儒厮混,便是读书人的一员了么! 郑大公子不敢反驳,只能讪讪地退到一边道,“阿大自有主意,儿子便在边上瞧着就好。” “那高百户,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可是就是徐通那老猪狗见了他都要发憷,那女娃是他房里人,你敢说人家是乡下来的野女人!” “骆驼城来的刘大傻子,要跟那位高百户称兄道弟,绥德商帮里那位范大掌柜也和他是朋友,咱们郑家靠着你曾祖的荫庇才有今日之盛,你这个蠢蠹,要是能读书进学,不求你考个举人,便是中个秀才,你想怎么编排人家都无妨,可你连个童生都不是,咱们落在那些真正读书人的眼里,也是粗鄙不知礼的武夫罢了。” 郑家盘踞郑家镇多年,不但兼并囤积土地,在神木堡和神木县里都有生意来往,神木县也就罢了,可神木堡里高进闹出的动静可不小,郑老爷自然知道不少内情,他郑家家大业大,徐通这个坐地虎早就眼红不已,要不是祖父当年留下的余荫犹在,那姓徐的只怕早就朝他们郑家下手了。 如今这神木堡治下好不容易出了高进这等猛龙,郑老爷自然是交好都来不及,哪会因为拜帖上的木兰是个女人就有所轻慢,当年高家商队是块硬骨头,他和那魏连海打过几回交道,自是晓得这魏连海的手段,他调教出来的养女能差到哪里去。 被自家老子骂得抬不起头的郑大公子,只能低着头,在心里腹诽,觉得自家老头真是昏了头,区区一个百户罢了,难不成还真能跟徐通那坐地虎掰腕子不成,与其交好这等武夫,还不如多给他些银钱,在县里多结交几位年兄,说不定日后哪个中举,他郑家自有靠山。 “滚回房里,读你的书去!” 看着长子那副表面洗耳恭听,实则心不在焉的德性,郑老爷冷笑一声,也懒得再教这个蠢儿子了,好在他那长孙没给这蠢蠹教歪了,等见过那魏姑娘,他日后少不得要把这孙儿送去河口堡。 自己在骆驼城的好友传来的消息总不会错,总兵府大胜火落赤部斩获的那两百多颗鞑子脑袋,可都是和这位高百户脱不了干系。 郑府外的大街上,沈光和几个同伴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跟在木兰身后,忍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阿姐,咱们来这郑府做什么?” “这郑府是本地豪强,咱们来郑家镇招募炮手,按江湖规矩是要先来拜会此地主人的。” 木兰朝几个阿弟解释道,她当年跟着阿大虽然只行走了大半年江湖,可是该教的规矩,阿大都教给她了,正所谓礼多人不怪,这郑府虽然三代都没出什么像样的人才,如今只是一地豪强,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该有的礼数还是要做足的,郑家这等豪强,成事或许不行,但是败事却是绰绰有余。 快到郑府大门时,早就得了管家严令的郑家下人,瞧着木兰一行,携带了礼物,立马就有人上前问道,“可是河口堡来的魏姑娘。” “正是。” 随着木兰的应答,郑府的大门洞开,两旁自有下人出来迎接,而带头的却是个唇红齿白的锦衣少年,落落大方地朝一身男装的木兰行礼道,“小子郑孝玉,见过魏姐姐。” “魏姐姐里面请,祖父大人在花厅相候。” 木兰被这等阵仗的迎接弄得愣了愣,但随即就沉稳下来,接着从怀里摸出柄匕首来,“原来是郑家小弟,初次见面,阿姐也没带什么礼物,只这把匕首却是好东西,便送你了。” 木兰身后,郑府的下人自接过了沈光他们手中的礼物,原本木兰来拜访郑府,只是按江湖规矩做足礼数,带上门的礼物也不值太多钱。 郑孝玉双手接过了那把看着灰扑扑不起眼的匕首,脸上没有半点不满,反倒是高兴道,“多谢阿姐。” 一行人进了郑府,穿过前院,便到了待客的花厅,除了木兰进了里面,沈光几人则是被带到了边上的侧厅奉茶招待。 花厅里,看到和孙儿一起进来的男装女子时,郑老爷半眯着的眼睁开仔细打量起来,也不由感叹真是好个英气勃勃的姑娘。 “木兰拜见郑老爷。” 木兰朝郑老爷行了一礼后道,“郑老爷,木兰冒昧上门,多有搅扰,还请见谅。” “什么见谅不见谅的,我和你阿大算是旧交,我喊你声世侄女也不过分,你能来看世叔,世叔高兴都来不及!” 郑老爷呵呵地笑着,这时候他看向站到自己身旁的孙儿,看到他腰里别着的匕首,眼里笑意更重,“这匕首是谁送你的。” “不敢瞒祖父,这是魏姐……姐送给孙儿的。” 郑孝玉终究面薄,还是喊不出魏姨来,最后仍旧是喊了声姐姐,接着双手取了那柄匕首到了祖父面前。 “你这孩子倒是面皮薄,也罢,你就喊声阿姐,免得平白喊老了世侄女。” 郑老爷接过那柄匕首道,然后他拔出匕首后,不由咦了一声,他少年时读过书,但武艺也没有放下,要不是后来站错了队,那神木堡的千户位子还不一定轮得到徐家。 手指轻轻抚过匕首锋刃,隐隐有血线浮现,郑老爷把匕首收入鞘内,还给孙儿道,“你阿姐倒是大方,这可是最上等的河中镔铁所打,最难得是这匕首饮血成碧,放在将门里也是能传家的好东西,还不谢过你阿姐。” 郑孝玉原本就颇喜欢这把看着古朴的匕首,却是没想到竟是这般珍贵,于是连忙双手捧过后朝木兰躬身道,“谢过阿姐!” “不过是把匕首罢了,阿弟多礼了。” 木兰笑吟吟地说道,她可是清楚得很,这匕首虽说是河中镔铁所打,能吹毛断发,可那所谓的饮血成碧,不过是对面郑老爷随口说的。 “乖孙,你且去后厨看看,那菜肴整治得如何!” “是,祖父。” 郑世玉知道祖父有话要和木兰这位阿姐私下讲,应了一声后便乖巧地退出了花厅。 “郑老爷好福气,我看阿弟一表人才,日后必定前程远大。” “那就承世侄女的贵言了。” 郑老爷指了指下首的椅子道,“来,世侄女,坐下说话。” 木兰满心疑惑的坐下了,这位郑老爷的热情当真是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就她所知,虽说阿大和这位郑老爷确实见过几面,但交情绝对好不到这等份上。 “世侄女,可是奇怪,也罢,老夫不瞒你,那骆驼城里老夫有个故旧,如今和总兵府里有些关系在。” 听到郑老爷话,木兰顿时明白了,眼前这位“世叔”怕是知道自家的一些底细,难怪才这般刻意结交,可是她仔细想了想,虽说老爷在总兵府里有关爷这层关系在,但也不至于让这位郑老爷花这么大的力气。 郑老爷脸上的笑意收敛,却是说出了叫木兰大吃一惊的话,“世侄女,你可知道,如今有人正谋划着要对付高百户呢!” 第一百八十七章 家事牵连 “还请世叔指教!” 木兰脸色终于变了,她可以不在乎任何事情,唯独高进是她的软肋。 看着脸色沉下来,隐隐有几分威严的木兰,郑老爷不由感叹那高百户倒是好福气,有这么个厉害的房里人,是个能管好家的。 “世侄女,世叔我在骆驼城的那位故旧,如今官拜参将,他呢和总兵府里的二公子走得比较近些,听到了不少消息。” 郑老爷缓缓开了口,他前不久刚去过骆驼城,和自己那位老友见了面,席间谈起那位高百户,他这位参将老友言语间也满是羡慕之意。 关爷回了骆驼城,虽然是准备养老,可他毕竟杜家的积年老人,这回又立了大功,所以还是被安排了一个管事的位置。 那古北寨虽说关爷交给了高进,是杜文焕这位总兵默许的,但是他同样也没有表示支持,甚至于当初关爷在军中请求杜文焕往古北寨去一趟,他都没有答应。 而这种态度无疑让杜府里其他人觉得这古北寨的归属,就未必该是关爷安排的那样,再加上关爷回到杜府后得了个管事的位置,却是把原来的人给挤了下去,自然是怀恨在心,想要给关爷一个好看。 “世侄女,这总兵府里几位公子,虽说都是一时英杰,可仍旧是大公子最是了得,所以其他几位其实是隐隐联手的……” 听到郑老爷的话,木兰皱眉不已,她倒是没想到,总兵府里几位公子间居然勾心斗角这般严重,关爷和那位大公子亲近,当初老爷的事情便是这位大公子出力甚多,按着这位世叔话里的意思,自家老爷被当成了这位大公子的人。 骆驼城里,这位大公子为人处事,滴水不漏,其他几位公子想找麻烦也难,于是那古北寨便成了众矢之的。 “杜府里面,谁都认为大公子是高百户的恩主,于是便有人想拿古北寨做文章,好好落落大公子的脸面。” 郑老爷这般说道,他当时听到这消息以后,本来也没有动什么心思,只当是听个热闹,可是自己那位老友闲聊时却是透出几分不大看好那几位公子联手的意思。他知道自己这位老友眼光向来极准,和杜府那位二公子虽然走得近,但实际上却是没太多瓜葛。 也就是那时候郑老爷从这位老友口中,得知那场总兵府奇袭火落赤部,斩首两百余级的大胜其实和高进大有干系,才有了木兰投了拜帖后,他立马便动了趁机交好的心思。 “多谢世叔提醒。” 木兰朝郑老爷拜谢道,郑老爷的消息对她来说确实有用,古北寨孤悬塞外,到了冬天以后这交通断绝,虽说老爷留了兀颜和董步芳在那儿,再加上招揽的那些逃户,古北寨里不缺人手,可是总兵府几位公子联手,怕是动静小不了。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客气的。” 郑老爷笑了起来,这交情么算是攀上了,接下来便是等着看看这位高百户究竟是不是过江猛龙,若是能保住古北寨不失,那便是值得大力结交,就是把孙儿送去也无妨。 “对了,那郑瘸子,世侄女带他走便是。” 想到木兰本来的来意,郑老爷主动道,那郑瘸子虽然姓郑,可是和他这一房早出了五服,也算不得什么亲戚,虽说这郑瘸子确实是个有本事的,可他府上也用不着,而且这郑瘸子桀骜得很,倒不如拿来做人情了。 郑老爷客气,木兰自然又是谢了一回,不过这时候她想得只是赶紧回河口堡,和老爷商量下如何应对,那古北寨那边是不是要加派些人手过去。 原本让厨子整治了一桌好菜的郑老爷人老成精,看出木兰心思后,于是便直接道,“世侄女,按道理世叔本该留你用膳的,只是世叔我这几年吃斋念佛,碰不得荤,便不留你了。” “世叔哪里话,木兰谢过世叔。” 说话间,木兰长身而起,朝郑老爷拜谢道,接着便告辞离去,走得干脆利落。 木兰带着沈光他们出府时,正碰上回来的郑孝玉,看着匆忙离开的木兰一行,他不由大为疑惑,还以为祖父大人和这位阿姐是闹不快了,“阿姐,怎么走了,这后厨……” “小弟,阿姐家里有急事,你好好陪世叔。” 看着离去的木兰,郑孝玉有些怅然若失,他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见到木兰这样英姿飒爽的女子,这可比家里的那些娇俏丫鬟强多了。 进了花厅后,郑孝玉看着复又眯着眼,手里撵着佛珠的祖父,忍不住问道,“祖父,这魏家阿姐家里出了什么事,怎么走那么急?” 郑老爷并没有理会孙儿的疑问,他看好高进,如今已经下了注,虽说只是几句话透个消息而已,可要是传到骆驼城那里去,怕是也会惹出些麻烦的,所以这档子事情,他只会烂在肚子里,不会告诉任何人。 见祖父不声不响,郑孝玉便晓得自己再问也是白问,于是便换了个问题,“祖父,这位魏家阿姐以后还来咱们家吗?” 这回郑老爷终于笑了起来,他看着自家孙儿道,“你就莫想了,你魏家阿姐是早就有人家的。” 郑孝玉一时间大为窘迫,还是少年的他可没往别处想,只是觉得那魏家阿姐和身边的女子大不一样,让人觉得想要亲近。 “你若只是想见你魏家阿姐,以后还是有机会的。” 郑老爷又说了句,这才让郑孝玉回过神,不过他也没继续问,因为祖父又眯着眼了。 …… 郑家镇外,郑瘸子骑在马上,依然稳当得很,反倒是他那两个儿子便只能骑驴,反正这大雪天的,骑马快不了多少,骑驴也不慢。 “木兰姐,咱们怎么走那么急?” 沈光他们被木兰带着离了郑府,便急匆匆去了郑大彪家里,接了郑大彪他们三人就走,然后去找上了郑瘸子父子三个,在他们村里买了两头驴当脚力,便直接启程回河口堡了。 “出了些事儿,需得早些回去和老爷商量。” 木兰知道古北寨对高进的重要性,那是处好地方,只要维持着,光是坐收那些商队交的例银便是笔大收入,但是这古北寨若是遭了贼人洗劫,传出去古北寨不安全,这名声坏了,那些商队便不会再来,这古北寨也是说败落就败落的。 见木兰不愿提,沈光便闭了嘴,只是带着几名同伴帮着郑瘸子的两个儿子赶路,实在是两人骑不得马,便是骑驴,那郑二傻居然和驴较上了劲,他们要是不帮忙,这厮怕是要耽搁他们不少时间。 “这蠢小子就是欠揍,实在不行,把他绑了扔驴背上,你们在边上牵着就是。” 郑瘸子看着自家二儿子骑驴都能和驴犟上,便忍不住在边上骂道,沈光他们这时候已经晓得这老瘸子和自家父辈有旧,便也把他当叔伯看,原本还想着给这位叔伯留面子,不好难为那郑二傻。 可如今听了这位叔伯的话,便索性把郑二傻死死绑了,又捆在驴背上,嘴里塞了布,接着沈光亲自牵着缰绳,带他一道赶路。 纷飞的雪花里,郑二傻被绑在驴背上,初时还满脸不忿,可是没多久他就被颠得没了脾气,脸都胀成了猪肝色。 等到一口气跑了二十多里地,停下来休息时,他从驴背上下来,刚拔了口里塞得布条,他就吐了个半死不活,接下来上了驴背便老实许多。 歇过之后,木兰他们再次带人启程,总算是赶在夜深前回到了河口堡。 很快高府里,郑瘸子领着两个儿子和郑大彪他们住在了一块儿,这时候郑大彪已经腆着脸,带着两个同伴,凑到了郑瘸子面前,厚脸皮地喊起了师父。 要是换了往常,郑瘸子是压根不会理会他们的,可如今他晓得自己来河口堡是做什么的,他这把年纪,还能上阵几回,那打炮除了经验,还得靠眼力,郑大彪他们正值壮年,这眼神可比他好使多了。 …… 书房里,看着急色匆匆回来的木兰,高进便知道怕是出了什么大事。 在听完木兰带回来的消息后,高进也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当初接手古北寨时,他就知道日后肯定会有些麻烦,只是想不到来得这么快。 高进是万万没想到这古北寨居然会牵扯到总兵府里几位公子间的争斗,当然更加奇怪的是,若是总兵府里真有人想对古北寨下手,关爷那边居然没有半点消息,以他和关爷的交情,关爷肯定会派人提醒他的。 除非敌人已经暗中动手了,想到这里,高进站了起来,开始来回踱起了步子,古北寨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更何况那里本就有着完整的城墙,只要修缮好便是一座坚城,能省去他很多功夫。 “关爷那儿不可能没有信,除非另有变故,我得先去趟骆驼城!” 很快高进就做了决断,古北寨那里人手不算少,有董步芳、兀颜、张崇古他们在,再加上那批招募的流民,除非对方能动用攻城器械,否则绝难攻破古北寨。 “可是骆驼城里万一……” 木兰迟疑道,骆驼城里,指不定有多少人想着对付老爷,这要是有个状况可怎么办。 “放心,我乔装打扮前往,不会出什么事,只是咱们这儿需得派人去给老董他们提个醒。” 高进笑了起来,他这时候已经恢复了冷静,总兵府里有人想对付他不稀奇,可那位大公子也不是吃素的,他去了骆驼城,就算身份暴露,安全也是无虞。 第一百八十八章 以羊试炮 夜幕下的河口堡城门处,高进满脸歉意地看着骑在马上的鲁达,“老鲁,还是辛苦你了,得麻烦你带人跑一趟。” “老爷哪里话,这是小的分内事。” 到了河口堡后,鲁达只住了几日,便喜欢上了这地方,只是他本以为自己是能安定下来的,可还是发现自己骨子里还是那个敢潜入鞑子大营刺杀敌将的夜不收。 眼下老爷让自己去那古北寨报信,顺便打探一下四周,对鲁达来说,这正合他的心意。 “铁柱,你们路上都听老鲁的,记得小心戒备,莫要大意了。” 高进又看向几个同伴,他仔细想过,骆驼城里有人想对古北寨下手,是没法动用官面上的武力,估计又是找些做脏活的贼人,有鲁达这个夜不收在,只要对方的人马在古北寨附近,肯定瞒不过他。 “二哥放心,咱们都听鲁大哥的。” 高府里,陈升杨大眼他们都佩服鲁达的本事,没人真把他当成什么家丁头子,全都是以鲁大哥相称,而对鲁达来说,他也把这些年轻人当成了阿弟。 “老鲁,古北寨里,老董是老行伍,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他商量。” “老爷放心,小的知道。” 鲁达应答后,没有再犹豫,直接一抖马缰,便带着几人往着北方而去,一行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 过了良久,直到连半点马蹄声都听不见,高进才回了城中,路上陈升始终都安静,直到快到府中时,他才开口道,“二哥,那总兵府里这般内斗,那位杜总兵也不管管。” “这有什么好管的,说不定这还是那位杜总兵想看到的。” 高进冷声说道,虽然名义上那位杜总兵是他的靠山,可他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和兄弟们拿命换来的,他可没把自己当成杜文焕的人。 “榆林镇里多的是将门,就是这杜家,也不过是其中一家罢了。” 高进心里清楚,这边地将门向来喜欢抱团,打仗的时候又喜欢保存实力,杜文焕当了总兵,自然要让骆驼城里的将门互相内斗,不能联手。 “杜家四子相争,各有各的牌面,这骆驼城里的将门一旦参与,便要站队,彼此间难免就要对上……” “阿升,这世道啊,弱小就是罪过,咱们这次是被当成了软柿子啊!” 古北寨当初有好处,可是也有风险,总兵府里没人有把握拿住古北寨后,每年继续向总兵府输银,毕竟去了之后他们也是要拿些好处的,关爷在古北寨待了那么些年,也才给自己攒下两千多两。 这两千多两听着不少,可是算成每年拿的好处也就两三百两的样子,这放在骆驼城里那便只是笔小钱,对总兵府里那些人来说更是如此。 高进不知道的是,他当日整顿古北寨,然后又开大宴,请了诸多的中小客商,哪怕只是惩治了古北寨里的那些无赖泼皮,可是对这些客商来说,这便是最好的利好消息,没人不愿意在太平的地方做买卖。 而入冬前后,这些客商在神木东路,可是把高阎罗的名号传开了,而这传言向来都有夸大之辞,等传到骆驼城时,高进便已然成了坐拥古北寨,日进斗金的奢遮人物。 这传言的真假,有些人未必不是不清楚,但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再加上总兵府里,那位大公子委实太出色了些,死死地压了另外三个兄弟,于是高进便遭了这等无妄之灾。 “二哥,我看那什么大公子也是靠不住的,就是关爷……” “关爷那里还是可信的。” 高进看了眼陈升,声音低沉,关爷放在他那里的两千多两不是假的,关爷若还是壮年,他自然相信关爷会倒向总兵府,可关爷老了,下一代又没什么出彩的人物能在总兵府保持地位,哪怕他再忠心耿耿于杜家,也是要多考虑下自家日后的。 “至于那大公子,咱们从不曾见过,也无从谈什么靠山不靠山,更何况靠别人是靠不住的。” 高进用力拍了拍陈升的肩膀道,“既然有人要拿咱们立威,我便要叫他们知道,咱们可不是好惹的,省得以后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招惹咱们。” 说到这里时,高进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叫陈升也不由得精神振奋起来,他听得出来,二哥是打算大闹一场了。 回到高府,高进召集了众人,不过他没有把木兰带来的消息公之于众,只说自己要去趟骆驼城,要秦忠几人守好河口堡,同时让陈升带着伙伴们做好堡寨里青壮们的训练。 …… 被临时腾空,用来存放火炮和火药的厢房里,郑瘸子看着那十一门乌黑的大炮,忍不住眼眶都湿了,他想起了当年在高丽战场上的情形,一转眼那么多年就过去了。 一门门炮检视过来,郑瘸子看得极为仔细,尤其是炮膛,他更是把手伸进去反复探了好几遍,才朝身后的高进道,“老爷放心,这些炮都还保养不错,只是那五门虎蹲炮,怕是有些小毛病。” 虎蹲炮之所以得名虎蹲,便是打炮时要钉架子,打炮的时候,架子能吃住力道不会倒,放在地上就像蹲下的老虎一样。一套完整的虎蹲炮,除了虎蹲炮一门外、还得配上三斤重的大铁钉一个,长一尺一寸、重三斤的生铁绊六根,铁镢一把,铁锤一把,铁剪一把,铁锤一件,药线盒一个,药升一个,木送一根,木榔头一个,皮篓二个,木马子三十个,石子三十个,火药一十五斤,五钱重的铅子九百个,药线一十五根,火绳二根,驮架一副半。 “这虎蹲炮当年是戚家军的利器,戚爷爷在世的时候,分了轻炮和重炮,这五门都是三十六斤重的轻炮,装药七两左右。不过这五门炮的配件都不齐全,试炮没什么,真要拉出去干仗的话,还是得全部配齐了才行。” 摸着一门虎蹲炮,郑瘸子如数家珍地说道,他身边郑大彪几人都是牢牢记下,这年头打炮全靠经验,郑瘸子这样的老炮,随口说几句都能让郑大彪他们学到些本事。 木兰则是皱紧了眉头,这批炮果然买亏了,那天杀的刘佥事,还真是坑人得很,六百两砸下去,竟然连东西都不给配齐。 “郑叔,这些炮可还能用?” 对于郑瘸子,高进喊了声叔,毕竟当年是和阿大一起在高丽战场出生入死过的。 “自然能用,不过老爷想知道能打多远,威力有多大,得试过才行。” “那咱们去城外试试!” 高进离开骆驼城前,想要看看这虎蹲炮的威力和射程,所以起了个大早,叫上了郑瘸子他们一行,如今看来这位老叔还是靠的住的。 “试试就试试。” 郑瘸子也是手痒起来,算起来他都十多年没有碰过炮了,眼下这五门虎蹲炮算是卫所里保养得相当不错的好货。 随着郑瘸子的吆喝,郑大彪他们熟练地把五门虎蹲炮装上车,又取了打炮所需的火药和诸般事物。 等到高进他们出城时,高府里除了下人以外,全都跟去了,就连木兰也是一样。 很快,河口堡外五里处的空旷雪原上,郑瘸子让郑大彪他们先是把雪地给扒拉干净后,挖了个三四寸的浅坑,然后他挑了门虎蹲炮,开始装填弹药。 郑瘸子先把用布包住的药线放入火门,然后填装了七两火药,放入木马子,并将木马子推到第二道炮箍的位置,木马子装好后,表面上覆盖了少量沙土,然后才在这土上放置一层铅子,就这样周而复始,直至装满为止。 看着郑瘸子把那铅子一层层地覆土压实,跟在高进身后的杨大眼忍不住嘀咕起来,“这么麻烦?”而高进看得亦是大皱眉头。 终于郑瘸子装完了铅子弹药,他才将炮尾抵在郑大彪他们挖出来的浅坑里,然后在前方安装二爪钉,后方安装双爪尖绊,牢牢固定在地上。 “这样就能打了?” 高进看向了郑瘸子,然后只见这位郑叔咧嘴笑道,“能打了,这炮口的高度能用来调整距离,眼下这一炮差不多能打到两百步外。” 高进听罢,朝木兰点了点头,然后便有阿弟牵了几头羊去了前方两百步左右的距离上,绑在了插进土里的木杆上。 “郑叔,能打准么?” 既然要测试威力,肯定是要拿活物来试,等几个阿弟放好羊,往回走了后,高进才看向郑瘸子问道,他可不希望自己买炮的那六百两花得不值。 “放心,这距离上,闭着眼都能打得准。” 郑瘸子拍着胸脯保证道,按道理虎蹲炮是能打三百步开外的,可他毕竟多年没有打过炮了,这两百步的距离刚刚好。 因为是按着郑瘸子给的方向放的羊,郑瘸子几乎没什么调整,就直接点了引线,然后他只稍微离开了炮身点距离,仍旧是老神在在地看着前方那几头羊。 所有人都看着燃烧的饮线,接着他们听到了一声巨响,那虎蹲炮的炮口烟雾白气弥漫,卷起大片雪尘,想要挨近听个响的杨大眼被震了个半傻,他现在终于明白这火炮和鸟铳压根就是两码事。 高进和杨大眼眼力最好,旁人还没看清时,他们两人已能看到前方放羊的地方,那洁白的雪地上开出了好大一滩血花。 第一百八十九章 急递铺 鲜血流淌,洁白的雪地很快被染得殷红一片,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几头羊身上被铅子打得千疮百孔,木兰想得却是这几头羊怕是拉回去要弄上大半天才能食用。 “二哥,这威力可当真不弱!” 高进身边,陈升杨大眼他们都颇为兴奋,说起来那鲁密铳大家都试过,确实是好东西,可是这杀伤力到了百步也就顶天了,这虎蹲炮虽然装填速度更慢,可是一炮下去,两百步外就是横扫一片,五门虎蹲炮要是同时开火,只要命中那就是几十号人马没了。 “郑叔,这虎蹲炮最远能打多少步距离?” 高进看向了郑瘸子,两百步的距离其实已经不差,可是这虎蹲炮的装填速度,恐怕临敌时最多也就打上两到三轮,可是如果这射程再远上些,只要能再多打一轮,这杀伤效果带来的心理震慑只怕会更强。 “按道理,这虎蹲炮能打到三百步开外的距离,若是制造精良,打到四百步外也不是问题。” 郑瘸子答道,这虎蹲炮并不是平射炮,而是靠调节炮口的高度可以增加射程,但是这杀伤力却是要靠装填的火药量来保证,眼下这五门虎蹲炮,装药量到了七两半就顶天了,他估摸着三百步就是最远的射程了。 “老爷,其实这打得越远,威力便越差,三百步外,若是贼人着甲,即便命中了这杀伤力也没那么强,两百步这等距离其实刚好。” 听着郑瘸子的话,高进沉默了一下,他知道郑瘸子经验丰富,他说的都是战场上已经被验证过的道理,于是他点了点头道,“郑叔说的是,这五门虎蹲炮,还请郑叔一一试过,另外这河口堡里的官军并青壮,还请郑叔费心挑选些人,为小侄组建支炮营。” 虽然眼下手头只有五门虎蹲炮,可这不妨碍高进想要先把炮营的架子给立起来,造炮这种事情,只要舍得砸钱,总是能造出来的,可是这熟练的炮手却不是短时间里能练出来的。 “老爷放心,这炮营就包在老汉身上了。” 听到高进要建炮营,郑瘸子眼里放了光,他当年在高丽战场上时,曾操炮打中过倭寇敌将,碧蹄馆之战要不是前方的步军没有挡住倭寇冲锋,那一战他们炮营是能立大功的,可到最后却是功亏一篑,他也瘸了一条腿。 高府里的家丁,郑瘸子见过他们列阵训练,那可当真是一等一的杀手队,近身搏杀也不差当年高丽战场上的浙兵太多,只是人数还是少了些,同时缺了刀盾兵配合。 不过郑瘸子瞧得出,高进练兵的本事比高老大还强上几分,如今这河口堡上下的青壮都被编队劳作,他看那些青壮个个身强力壮,体魄气色都比其他边地堡寨强上许多,那可都是上好的兵员,而且观他们劳作时令行禁止,这便十分可怕了,只要拿上兵器便是军队。 自己这位大侄儿志向远大啊! 郑瘸子当年也是桀骜之辈,若说早年对朝廷还有忠谨之心,可自打当年在高丽战场上瘸了腿,回到郑家镇多年,看着这民生日艰,武备废弛,这朝廷在他眼里也不足畏惧。 “郑叔,我当日去神木卫时,曾见过火器房里有那开花弹,听说那开花弹倒是和这虎蹲炮打出的漫天铅子颇为相似,不知这虎蹲炮要是用那开花弹,是否这装填时能快上许多?” 高进忽地询问道,这时候大明朝的火器里,除了实心弹、开花弹和霰弹都是有的,尤其是那开花弹,他当日在神木卫的火器房里见到后,因为那开花弹的弹体上装了药捻,好奇下问了后才晓得的。如今他见这虎蹲炮装弹发射后的杀伤效果和开花弹类似,于是便有了这等心思。 “不瞒老爷,这开花弹确实是好东西,只是这东西打造颇费功夫,那铁壳要铸造均匀,里面装药还有灌入的铅子铁片都有讲究,此外那用来引爆的药捻更是不能出差错……” 听着郑瘸子的话,高进不由点起了头,这开花弹是好东西,用在虎蹲炮上,射速快,威力大,可是这开花弹的铸造却是耗时耗银。 即便是当年高丽战场上,郑瘸子他们这些老炮手也太敢用开花弹,便是这质量实在是参差不齐,像是这虎蹲炮,他们亲自装铅子火药,都是心中有数的。可是用那开花弹,便全靠运气,若是碰上那等装药或是药捻有问题的开花弹,直接炸膛,怕是连小命都要丢掉。 “郑叔,既然这开花弹好用,便不是问题,以后咱们自己造那开花弹,这物料和工食银都不会短缺半分。” 只要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在高进这里便不是问题,既然开花弹能用,那便花钱铸造开花弹,到时候虎蹲炮加开花弹,日后出塞和鞑子做生意时,这底气也更足些。 等郑瘸子试过炮后,高进一行人回了堡寨,让杨大眼帮着郑瘸子组建炮营后,高进便带着木兰还有几个伙伴一起离开堡寨,往神木堡去了,他既然打算决定提前去骆驼城,就想着和刘循同去,把那位孙大匠给拐回河口堡,再不济也要把那《神器谱》给抄录回去。 …… “高爷。” 急递铺前,看着高进一行,曹华连忙迎上前去,自从投了高爷后,他们这急递铺的日子便好过许多,不但能吃饱饭,还能时常见荤腥。 “老曹,最近怎么样?” 当日前往出发去神木堡时,高进一时起意,将这河口堡的急递铺收为己用后,后来也命人往这里送了回钱粮,如今曹华他们这一铺的铺丁如今也算是他河口堡的人马。 “托高爷的福,小的们最近好的很。” 曹华笑着答道,这时候其他铺兵也是争先恐后地给木兰他们这些随行的人牵马,然后拉去用精料喂了起来。 走进那急递铺,高进只见原本阴暗潮湿的屋内干净许多,生了煤炉后也暖和得很。 带着木兰他们坐下后,曹华自是叫人连忙去弄吃的,他们自己养了些鸡鸭,再加上高进命人送过来的好几头羊圈养着,一段时间不见,那些原本面黄肌瘦的铺兵瞧着都健壮不少。 曹华坐了下来做陪,高爷后来让人送了笔不小的银钱,叫他去收服一直往神木卫的沿途急递铺,这件事情他始终都不敢怠慢,只是这段时日,他也就是跑了三处急递铺。 “高爷,小的办事不力……” “这事情不急,慢慢来,宁可办缓点,也不能叫旁人瞧出来。” 听着曹华的禀报,高进却是没有什么不满的,曹华如今跑了三处急递铺,这四处急递铺连起来便是一条四十里的交通线,已经算是不错了。 “对了,高爷,至于那……” 见高爷没有怪罪,反倒还是很体谅,曹华心中一暖,他是知道高爷要他们这些急递铺做什么的,只是那拆封公文尚且好办,可唯独他们这里没人识字,就是看了也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东西。 “过些时日,我自会派人来教你识字,另外你也要和其他地方的急递铺打好交道,到时候我会派人手去那些铺里。” 高进要将那些急递铺收做己用,一来这是个现成的交通网,二来便是这些急递铺负责传递公文,日后时机成熟拿下这神木县的急递铺,这神木县里官面上的事情便瞒不了他。 不过这些事情都是急不得的,高进也不急着一时半刻便要见到成效,所以他好生宽慰了曹华一番,只要他先偶尔拆些不怎么重要的公文当做练手,另外前往其他急递铺时,只说是用作传递消息用的。 “高爷放心,小的知道该怎么做了。” 曹华得了提醒,自是清楚接下来要怎么办,那便是继续交好其他急递铺,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只要稍许银钱就能收买他们帮忙传递消息,这上来不适合给太多,省得惹人怀疑,反正高爷不急,那还是来日方长,细水长流的好。 歇了足有半个时辰,那去杀鸡的几个铺兵才把熬好的鸡汤给端了上来,里面只放了青盐,但味道仍旧极鲜美,这冬日里喝上这等鸡汤最是舒服不过。 “老曹,你们这儿自个养鸡养鸭甚是不错,其他急递铺也是这样么?” “高爷说笑了,咱们这儿要不是高爷您让人送了粮食过来,这哪有余粮养些鸡鸭。” 曹华老实地答道,其他地方的急递铺虽然也养鸡鸭,但是数量不多,都是放养的,只盼着那些鸡鸭下些蛋,好能换几个钱。他们这儿也就是高爷派人送了粮食过来,便拿原先剩下的陈粮喂养鸡鸭,这才养了好几十只。 “我看你们鸡鸭养的不错,以后能多养便多养些,吃不掉的我派人来收。” 高进笑了起来,这河口堡里如今人人都有活干,便是老弱妇孺都分派了活,散养的鸡鸭都没多少人照看,他如今看着曹华这儿鸡鸭养得不错,倒是不介意从他这儿收些鸡鸭禽蛋,说起来这些急递铺都在野地里,其实蛮适合搞养殖。 吃过以后,高进自是带着人往神木堡去了,而曹华则是去了后面的圈场,如果高爷真的派人收鸡鸭,他觉得其他地方的急递铺未必不能多养些鸡鸭,反正平时闲着都是闲着,这野地里虫子多的是,没有粮食喂养,大不了赶远些就是。 第一百九十章 处处操心 傍晚前,高进带人到了神木堡,不过他没带人进城休息,而是在城外搭了帐篷。 对于徐通这个上司,高进是极其防备的,眼下骆驼城里隐隐有人想要对付他,万一这消息要是传到神木堡这里,难保徐通不会起心思。 虽说有范秀安做中人,他和徐通间也是有些共同的利益,可高进却是信不过徐通,毕竟范秀安那边的生意还没有开张,徐通没拿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只怕是说翻脸就翻脸的。 “老爷,这神木堡里,那徐通难道也敢……” “这徐通虽然只是个守户之犬,可是在这神木堡里,还真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想到上回来神木堡,徐通可不就是借机把田安国这个副千户给满门杀绝了,高进觉得自己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那老爷,那刘副千户可能信得过?” 木兰皱着眉道,那刘循是骆驼城的败落将门,这等纨绔子弟可没什么义气,要是他知道老爷如今在骆驼城那里成了总兵府几位公子要拿来开刀立威的对象,只怕多半是…… “勉强算是信得过,等阿升去过后便晓得了。” 对于刘循此人,高进印象还是不错,这厮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其实很精明,而且这人看事情很长远,不像是徐通那样小家子气。 …… 神木堡,刘府内,陈升被老管家迎进了刘循的书房,然后他便见到这位刘副千户一身便装,倒是装模作样地在看书,只可惜他拿在手里的偏偏是画本,怎么都透出一股不正经的气息。 “见过刘爷。” 陈升朝刘循行了一礼,虽说这位副千户是个草包,可为人倒是有几分真性情,而且打铳有些本事,再加上和二哥称兄道弟,所以这该有的礼数却是不能短的。 “是升哥儿,来,坐下说话。” 放下手里的书,刘循热情地打起了招呼,到了冬天,便是最无聊的时候,他窝在这神木堡里,整个人闲的发慌,偏生先前还和高进约了要一起回骆驼城,这些时日他都一直在等高进来寻他。 “是不是高老弟打算去骆驼城了。” 陈升还没有开口道明来意,刘循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倒是叫陈升忍不住笑起来。 “刘爷真是料事如神,二哥确实打算去骆驼城,如今就在城外,特意遣我进城告诉刘爷一声,刘爷若是愿意同行,咱们明日便走。” “高老弟也真是的,怎么也不进城,那野地里住着帐篷哪有我这儿舒服……” 刘循听到陈升的回答忍不住嘀咕起来,但他说到一半时却是停了下来,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后才恍然大悟,“对了,高老弟肯定是要防着徐通那老猪狗。” 自从当日徐通收拾了田安国这个副千户后,提拔了一批心腹后,刘循最近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徐通总是有事没事在找他的茬,到最后刘循索性连千户所都懒得去,如今这神木堡里,还真是彻底成了徐通的一言堂。 “不进城也好,徐通那厮最近跟疯狗似的,见谁都要咬一口。” 刘循自语着,然后突然间朝一旁的老管家道,“派人准备下,明日一早咱们便走,由得那老猪狗发作。” “是,老爷。” 老管家应了声,换了往常,他肯定是要劝老爷忍一忍的,不过如今是和那位高爷一道去骆驼城,倒是无妨。 刘循原本要留陈升过夜,可陈升哪会答应,于是刘循索性也跟着一起出了城,而他这番做派倒是叫陈升高看了他一眼。 “他娘的,可真够冷的。” 天色已黑,那呼啸的北风打上来,叫马上的刘循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好多年没在风雪里赶过夜路了。 “刘爷莫急,马上就到了。” 出了城门以后,陈升带着刘循往着西面策马而去,只不过顿饭功夫,刘循便看到了前方风雪里隐隐传来的火光。 很快,两人便到了营地,看着那厢车连环的阵势,刘循撇了撇嘴,这高老弟虽然是英雄豪杰,可是这等防备也太过小心了些,这神木堡附近可太平得很,哪有什么贼人出没。 看到刘循时,高进也是愣了愣,他倒是没想到刘循会舍得大宅暖床,连夜赶出城来见他。 “刘兄,里面请。” 高进招呼着刘循,算起来这刘循是他在神木卫里第一个算是官场上的朋友,两人到目前为止,都称得上是相处甚欢。 “高老弟,你可算是来了。” 跟着高进进了大帐,那扑面而来的暖意让刘循浑身舒爽,这时候他看到了帐篷里穿着男装的女子,晓得这看上去英气勃发的女子便是陈升口中的木兰了,当即笑了起来,“高老弟,这位可是弟妹当面!” “不瞒刘兄,我和木兰虽未成亲,但此去骆驼城,便是想请关爷为我们主持婚事的。” “原来如此,那到时候可一定要喊上我,这喜酒我喝定了,到时候老哥一定给你们准备份大礼。” 刘循仔细打量着木兰,他倒是许久不曾见到这等带刺的玫瑰,说起来这高老弟的眼光真是不错,这娘们长腿翘臀,长相也不赖,可是比他府里几个婆娘生得都好看,就是皮肤没那么白皙,有些可惜了。 “刘兄放心,这喜帖必少不了你的。” 高进亦是笑了起来,而这时候木兰亦是落落大方地朝刘循行礼道,“见过叔叔。” “弟妹无须多礼。” 刘循连忙道,他虽是个没真本事的,可是这眼力不差,这弟妹眉眼含煞,英气里藏着杀气,可不是什么美娇娘,怕是真正的胭脂虎。 木兰离帐而去,却是为两人准备热汤食去了,“叔叔请坐,我去外面看看,那羊汤可好?” “高老弟好福气,弟妹一看就是能掌家的。” 待木兰离去,刘循却是朝高进竖起拇指道,他这话也不是奉承,虽说这娶妻娶贤,可是这边地的女子大都泼辣剽悍。换了他们这样的武家,结亲的也多是门当户对的武家,那娶过门的女子可不是什么小家碧玉、大家闺秀。 刘循家里还有个未出阁的小妹,也是能舞刀弄枪的,只是和木兰一比那便是花拳绣腿,亏他先前还曾打过主意,想把小妹嫁给高进,可如今见了木兰,刘循便晓得自家妹子真嫁过来也只能做小,于是这念想便打消了。 刘家败落归败落,可刘家女下嫁怎么能做小,刘循心里颇为失意,这高进年纪轻轻,手下兵强马壮,又是个能打的,这样的年轻俊杰,放在骆驼城里,哪怕出身不算好,也有的是将门愿意把女儿嫁出去的。 “刘兄,怎么,有心事?” “只是感叹高老弟重情义,弟妹的出身,换了旁人,哪会愿意以正妻……” 看着刘循在那里怅然若失的样子,高进便晓得他的心思,他和木兰成亲,本就是要打消彼辈的主意,于是他自笑道,“我和木兰患难相处,高某此生绝不负她!刘兄的心意,高某心领了。 “高老弟言重了。”刘循干笑起来,“过去我没瞧着弟妹,以为我家小妹算是高老弟的良配,可如今见了弟妹,这事不提也罢。” 自家那小妹,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刘循仔细想了想,就算是争,也是争不过的。 听着刘循言语,高进心中一动,他当日可是对陈升他们说过,绝不会叫他们盲婚哑嫁,这刘循家的小妹尚未出阁,或许可以和阿升…… 想到这里,高进皱了皱眉,刘家虽然败落,可未必就肯把女儿嫁给阿升这样的,“刘兄,不知你觉得阿升如何?” “升哥儿?” 刘循愣了愣,但随即就明白了,敢情这高老弟是想撮合他那小妹和陈升,他倒是没有发火,反倒是仔细想了想,刘家如今败落,小妹要是嫁人,虽说不愁嫁,可是要找到好人家,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高老弟,老哥也不瞒你,这升哥儿也好,杨哥儿也好,老哥瞧着都不差,可是我这小妹的婚事,也不全是我一人能做主的。” 若是高进本人,刘循自能说服家里几个长辈,把小妹下嫁,可是换了陈升杨大眼他们,就算他看好几人日后前程,家里却是不好交代的。 “刘兄,我以为这婚事,还是要双方情投意合地为好,阿升是我兄弟,如今虽然只是个小旗,可日后做到这百户、千户也未可知,你说是不是?” 高进朝刘循说道,“这趟去了骆驼城,我只请刘兄帮忙,介绍些好人家的女儿与阿升和我几个兄弟。” “高老弟,升哥儿他们有你这样的二哥,实在是他们上辈子的福气。” 刘循是彻底服了,难怪这高老弟能如此得人心,就冲他这等为底下兄弟着想,换了谁不愿为他效死力。 “这事儿好办,我家小妹还是认识不少人的,到时候让她出面搞次猎会,升哥儿他们自去参加就是。” 刘循答应了下来,这骆驼城里武家女子有的是,尤其是比他刘家门楣低的,自然是愿意拿庶女甚至是嫡女去赌一把的,有高进在,陈升他们日后的前程可期,和他刘家有旧的那几户人家肯定愿意搏上一把。 “那就多谢刘兄了。” 高进朝刘循谢道,陈升他们的婚事始终是他的心事,有刘循做保,想来那些介绍的武家女子不会太 第一百九十一章 塞外小城 等到第二日,刘循府里车队出行,高进他们的队伍越发庞大,只是走了半日,原本尚是些细碎风雪的冬日晴天猛地变了脸,午时刚过,便眼见得彤云密布,朔风渐起,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 那雪下得又密又急,原本还能见得些许痕迹的官道只半个时辰便彻底被掩埋不见,高进骑马带队仍旧顶着风雪往榆林城的方向而去,虽说他们也可以就地驻扎,等那风雪消停再走。 可对高进来说,这样的大风雪行军,也算是个考验,更何况队伍携带的物资充足,实在没必要停留,难不成这风雪不停,便不赶路了吗! 刘循初时还想逞强,骑着马和高进并行,可是只一个时辰便再也挨不住,从马上下来,躲进了大车里,在车中靠着煤炉取暖。 “福伯啊,我算是看明白了,咱老刘家在我这儿,怕是回不到当年了。” 解了盔甲的刘循靠着车里的软靠,朝边上的老管家喃喃道,“这样的风雪天,莫说是骆驼城里的小马军,就是鞑子那些小王的怯薛军也没法这般赶路吧!” 老管家知道自家这位老爷当年本是家中的纨绔子,刘家遭逢大变才当了这个家主,又来这神木堡当了副千户,这几年装傻也挺不容易,好不容易遇上那位高百户,起了些心气,可是又被这场大雪给扑头盖脸浇没了。 “老爷,高爷这等豪杰,老奴也是许久未曾见到了,便是当年老太爷在世时,骆驼城里的将门又有哪家的家丁比得上这位高爷手下。” 眼下这刮得人脸生疼的风雪里,外面还能着甲赶路的也就是高进和手下同伴还有家丁,刘府跟来的那些家丁全都上了滑撬,压根就没法比。 “老爷也不必气馁,这高爷虽说了得,可如今毕竟只是个百户,老爷和这位高爷如今攀了交情,又同在神木堡,日后总有机会从高爷那里分些功劳高升。”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刘家真就这么没落了。” 骆驼城里,将门的依仗从来不是什么姻亲关系,而是实打实的武力,高进能打不假,刘循也确实能靠着和高进的关系弄些功劳高升,可是等以后高进官职上去了呢? “老爷,老奴说句实话,不中听的地方还请老爷见谅。” 见自家老爷感叹时真情流露,老管家犹豫了下,还是开口说道,“老爷年少时过得太舒坦,到了如今这把年纪,这苦头自然是吃不起的,可是几位少爷还小,若是老爷舍得,不妨从几位少爷并本家子弟里挑些能成器的送到高爷那儿,日后咱们刘家说不定……” 听着老管家的话,刘循的脸色变了数变,他自己当年是纨绔子,虽说也被长辈逼着练过武,但终究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混日子,高不成低不就,等他当了这个家主,自己几个儿子放在骆驼城老家,虽说比他当年强不少,可是送去高进那儿,他还是有些舍不得。 只是再舍不得,想想刘家今后若是不想从骆驼城的将门里除名,就必须得狠下这个心,刘循猛地抬起了头,“除了老四身子不太好,等这趟回去,便叫老大、老二、老三他们都到我这高老弟麾下做个亲随。” 见老爷终于发狠做了决断,老管家亦是笑了起来,当年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刘家子弟可不都要这么来一遭,不少人年纪轻轻就死在了塞外,可活下来的人却撑起了刘家。 …… 这场大风雪,一下就是两天功夫,高进带着队伍直直走了两天,路上只有让马匹休息的时候,他们才会停下修整,喝些热汤食补充体力。 直到第三天,这风雪才渐小,到了上午时,天也放晴了过来,经过这番风雪的锤炼,高进带出来的队伍里,从陈升这群同伴再到底下家丁,个个都看上去更加冷冽沉稳。 当刘循从舒服的车厢里钻出来,都能感觉到高进麾下队伍的改变,翻身上马后,刘循策马到了高进身边时,脸上满是羞愧,“倒是叫老弟见笑了,哥哥我多年不曾在这般大的风雪天出门,实在是……” 刘循之所以这般羞惭是,也是因为木兰这个女子居然也是一路顶着风雪,骑马和高进同行,他堂堂刘家,府里挑选出来的健锐家丁,没一个人比得上。 “老哥哪里话,咱们都是乡野出身,不过是习惯这朔风大雪罢了。” 河口堡挨着关墙,入冬以后下起大雪时是能冻死人的,高进虽说是宽慰刘循,但说得也差不离。 刘循干笑两声,没有再说话,他知道关墙那里挨着塞外草原,比关内冷得多,可是谁会大风雪天没事地跑出门。 队伍里,陈升搓着脸,说起来二哥和木兰姐从归化城弄来的那些旱獭油还真是好东西,抹了那玩意,虽说脸上油乎乎的,可是再大的风雪也吹不裂脸上皮肤,他们这两日下来,居然没人掉了耳朵鼻子。 雪后放晴,刘府的家丁们也不再赖在滑撬上,经过这一遭后,他们算是彻底服了河口堡的那群人,没人再敢提什么咱们单打独斗未必就差了多少的鬼话。 接下来又走了两天,随着前方能看清路面的官道,高进他们终于抵达了骆驼城,这骆驼城便是榆林城。大明朝刚开朝那会儿,这儿只是个土围子,和这陕北边地其它的村子没有什么区别,村名也很随便,大漠荒野里,村子附近榆树很多,也不是有意栽种,秋落籽、春发芽,逐渐成了林子,于是这村寨就叫榆林。 不久后,这儿成了绥德卫的一个千户屯所,彼时榆林还属于关内,和战事挨不着边,那时大明朝的官军还能打,驻扎在东胜卫,也就是如今的归化城那儿,时不时地搜套,在草原上和北元余孽厮杀。 只是后来“土木堡之变”,大明朝的官军精华尽丧,开始走下坡路,瓦剌越套而掠,大明朝丢了东胜卫后,步步南退,被瓦剌逼得一让再让,直到榆林。于是成化七年,榆林置卫,然后朝廷又将延绥镇治迁徙榆林,从那以后榆林便成了九边重镇,治下长城一千七百里,关墙堡寨无数。 隔着老远,高进就能看到远处的骆驼城,最初的榆林只是驼山脚下的小村,可是当它成了榆林镇时,这座统辖延治下十多万兵马的九边重镇就建在了驼山上。 榆林这里的山既不高,也不陡峭,没有巨石岸屏、峻崖断壁,但在这一望无垠、百里见不到块石头的黄土高坡,驼山已经很是巍峨了,它的土质坚硬,可以建城立寨。 “咱们到骆驼城了!” 刘循看着在太阳底下乌黑色的城池,满脸的感慨,他从小在这儿长大,驼山对面就是黑山,北面还有红山。驼山黄、黑山黑、红山红,山都不是很高,只不过丘陵而已,但三山而环,就像一个大的瓮城,对于习惯平坦草原的蒙古马队,便足以构成巨大的威胁。 哪怕高进身边的同伴们从来没有来过骆驼城,可是看着这座三山环绕,建在半山腰的城池,便晓得这就是那座百多年来从没被鞑子攻陷过的雄城。 望山跑死马,驼山不算高,可高进他们还是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到了骆驼城的城门前,只是近距离的观察才能发现这座军事堡垒有多坚固。 骆驼城的墙,筑得比西安城墙还高了半米,底宽五丈,顶阔三丈,高三丈六尺,池深一丈五尺。城墙上建的砖垛口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站在城墙之外,仰首向上,只能看到一跺一跺的雉堞。 队伍停在了城门口,城头上有穿着甲胄的军士,高进第一次看到了可以和麾下家丁相比的官军,那些守城的军士身材高大,全都披着甲,那砖垛口后面依稀能看到炮管。 在这个冷兵器时代,这座城市就是天堑,除非弹尽粮绝,否则高进无法想象要如何才能攻陷这座城市。 就在高进看着城墙发呆的时候,紧闭的城门打开了,出来一队官军,为首的是个把总,老管家上前递了牌子,刘循的副千户在这骆驼城里算不得什么,可是刘家的名头还管些用。 “哟,原来是刘爷回来了,小的们,把门给打开了。” 那把总吆喝起来,显然是和刘旭相识,这时候高进才回过神,只见刘旭上前和那把总交谈起来,言笑晏晏间塞了银子过去,于是他不由哑然失笑,原来这还是他熟悉的大明官军,表面的精锐依然难掩其腐朽的内在。 高进带着队伍顺利地进了骆驼城,一旁的木兰告诉他,这骆驼城到了冬日,这正城门便不怎么打开,平时城内有人若是要进出,便得走边上的山道去那些狭小的偏门,这一来一回得多花不少时间,而且路也不好走。 过了城门,耳力敏锐的高进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嬉笑声,有士兵问那把总道,“陈爷,这刘大傻子……多少银钱,可够兄弟们去……快活……” 看向前方不远处走在前面的刘循,高进发觉这骆驼城的水怕是比他想得更深,这刘家也是真的败落了,难怪刘循曾想要把他那小妹嫁给自己。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下棋是社交的一种 高进让木兰带着众人跟着去了刘府暂住,而他自己则是带着陈升几人拿了随行所带的礼物往骆驼城中央的总兵府而去。 建在山上的骆驼城,巷道狭窄逼仄,和外面的雄浑气势截然不同,不过高进并没有半点轻忽之心,因为这是座纯粹为战争而生的城市,即便有敌人能攻破那坚不可摧的城墙,但是进入到这样的城市里,接下来的巷战将是一场噩梦。 街道上的积雪被铲得很干净,越往总兵府的方向而去越是如此,同样高进他们所能见到的行人也越发稀少,而看到的是越来越多的巡逻军士。 如今骆驼城的总兵杜文焕,高进是知道的,他听关爷说过,这位杜家出的第二位总兵,和他那位西北人唤杜太师的叔叔杜松不一样,他治军严谨,所属的直系兵马颇有些戚家军遗风。 一路上也有不少军士打量高进几人,不过高进身上穿着百户官服,随行的陈升杨大眼也是总旗、小旗的打扮,而且几人身材高大,腰里挎刀,虽然年轻但是看着气势十足,倒是没人上前盘问,实在是骆驼城里将门子弟太多,越是年轻的越可能是高门子弟。 “二哥,这骆驼城里的人马看上去当真是剽悍!” 陈升在一边说道,他们去过神木堡、也去过神木县,那边城里的普通百姓大都是面有饥色,看过去鲜少有长得强壮的,可是这骆驼城里,他们方才在街上见到的普通人也生得高壮,而且气色精神都不错,有些看着还颇为粗犷野性。 “这里毕竟是延绥镇治所,总兵府下辖的营兵都是从城里居民招募,换句话说这骆驼城本身就是座大军营。” 只有亲自到了骆驼城,高进才发现这骆驼城的兵力比他想得强很多,想想看也是,这朝廷一年拨下的边银,虽说延绥镇上下要捞掉不少,可是再短缺也不会短了这骆驼城里的百姓,毕竟这骆驼城是募兵的主要来源地,而且也方便成军管理。 说着话间,几人终于到了延绥总兵府,大明朝的府衙一体,这总兵府既是办公的地方,同时也是总兵在任时的住所。 “几位,在下是河口堡百户高进,前来拜见关七关爷。” 总兵府的大门边上,自有侧门,高进上前,朝那两名把守士兵说道,同时直接就二两重的银锭送上,这总兵府可是神木堡那等小地方,这把守门禁的必是杜家的家丁。 “什么河口……” 那守门家丁本来还有些口出无状,可当高进那锭二两重的碎银落在手上时,他那原本颇为不屑的脸色顿时变得热情起来,“原来是高百户,不知您和关爷是什么关系?” 关爷刚回骆驼城不久,又做了管事,在总兵府里有些名声,那家丁虽然贪财,可还是要问清楚,否则贸然去报信,吃了挂落可划不来。 “这位兄弟,算起来关爷是我长辈,您只管去通报就是,关爷必定会见我。” 高进同样笑着说道,这些守门的小鬼最是难缠,不但要给好处,这言语态度也得客气些。 “好说,高百户稍待,我去去就回。” 招呼了同伴一声,那收钱的家丁自去了府中寻关爷去了,高进在外面等了足有一刻钟,才见那家丁满脸喜色的回来,朝他道,“高百户请进,关爷正等着您!” 高进带着陈升杨大眼一起进了那侧门,进去后才发现这总兵府里当真是戒备森严,只过了侧门那挨着的走廊,便随处可见巡逻的披甲士兵,五人一队,四处巡视,此外还有各处岗哨有士兵值守。 走了好一段路,那家丁把他们带到一处院落后,才道,“关爷就在里面,高百户进去就是,小的告退。” 走进院内,高进便看到了披着大氅的关爷,坐在一株老梅树下等他,那石桌上放着烧水的天青色茶壶并茶具,那石凳上则铺了厚厚的坐垫,关爷身后还有两个看上去颇为精干的小厮。 “高进见过关爷。” 高进朝显得富态许多的关爷说道,然后便被笑呵呵的关爷招呼着坐下了。 “小高,来,坐下说话。” 等高进坐下后,关爷却是挥手阻止了高进让陈升他们奉上礼物,而是拎着那把天青色小壶泡起了茶,高进看不太明白关爷这番做派,便只能耐心等着关爷给他个说法。 “这茶水不错,喝喝看!” 高进拿起青色小盏,也只能故作姿态地装作品茶,然后道,“这茶汤碧绿,入口绵柔,苦中带甘,果然是上品,关爷,您这茶好。” “小高就是小高,还是那般会说话。” 关爷高兴地笑了起来,然后转头朝身后两个小厮道,“你们去我房里,把棋盘棋盒拿来,我要和小高手谈一番。” 两名小厮应声而去,等周围没了旁人后,高进看到关爷朝自己眨了眨眼,于是便借着饮茶的机会,压低了声音道,“关爷,这是怎么回事?” 高进印象里,关爷可不是这等附庸风雅之人,这又是文士茶、又是要下棋手谈的,浑然不似关爷的为人。 “大公子就在边上,小高,你棋艺如何?” 关爷为高进添茶水的时候,也是低声快语了一句,大公子文韬武略出众,唯独为人太过挑剔,原本在他看来高进足可为大公子麾下心腹,可是偏偏大公子要玩这么些把戏来考较,虽说他晓得高进读过几年书,可是能和考了武进士的大公子比么。 “不算差吧?” 高进略微迟疑了下,要说下棋,他也只是和范秀安下过,除了故意让的,范秀安没赢过他一局。 这时候,那两个小厮已自捧了棋盘棋盒过来,高进只一眼,便晓得这肯定不是关爷的,那棋盘看着是黄檀木所制,而且有些年头,那棋盒也是朱漆龟裂纹的黑檀木,等开了盖子,露出的黑白二色棋子,温润如玉,那就更非凡品,不是关爷能用得起的。 猜到关爷这院内有人,高进也不言语,便直接和关爷对弈起来,关爷会下棋,在古北寨那么些年,他年纪又大,除了读书下棋还真没其他什么事情能打发时间的,不过就是下棋,关爷也只能和侯三下,而且还输多胜少。 两人下的是敌手棋,关爷执白先行,高进执黑后行,关爷的棋艺一般,不过落子很快,高进同样亦是跟着落子,只是一会儿功夫,棋盘上便错落有致。 在那院落里,梅树后面小楼上观棋的杜弘域一开始还面露轻慢,实在是关七的棋艺他最是清楚,臭棋篓子一个,偏生还爱下快棋,这河口堡的高进也跟着乱下一气,这等棋局当真是胡来。 只是随着关爷忽地拈着白子,迟迟不知道该如何下时,本以为高进也就是个寻常莽夫的杜弘域终于仔细看清楚了棋盘上黑白棋子的摆放后,忽地发觉这才不过四十余手,关爷就已经无以为继,怎么下都是个死局了。 棋盘前,关爷看着自己已经完全看不懂的棋局,索性道,“小高,老汉我下不来了,这局是老汉要输了吧!” 就在关爷这般说话的时候,高进却是看着关爷猛地站起来,于是他也连忙起身,看向身后,只见一袭白衣胜雪的青年正自负手盯着他,那青年看着比他年长几岁,身高臂长,面相俊朗,唇上蓄了胡须,倒是平添了几分风流。 “大公子。” “下官高进,拜见大公子。” 听到关爷喊声,高进才知道眼前这白衣青年正是这总兵府的大公子杜弘域,如今官拜参将,是这总兵府里的实权人物之一,也是他明面上的所谓恩主和靠山。 杜弘域也打量着眼前的高进,就像关七说的那样,这高进果然生得仪表堂堂,是个大丈夫,而且看其肩膀腰臂,显然是从小到大苦练武艺的,难怪能拿的出那么多鞑子首级。 “高百户,来,坐下,咱们手谈一局。” 杜弘域笑了起来,这时候关爷自让了座出来,又有新来的小厮捧了兽炭红炉,放在他脚边。 高进这时候才重新落座,对于这位大公子的要求,他自然没法拒绝,只是心里却猜测起这位大公子的心思来。 “你们都下去,关伯留着便是。” 杜弘域遣退了其他小厮,眼前的高进,父亲不太喜欢,觉得这拿出两百多鞑子首级做重礼,是个心机太重赌性大的,可他却不那么觉得,反倒是认为高进知足懂进退,这样能打的人才需得好生笼络才是。 只不过观感归观感,如今见到真人,杜弘域自是要好生亲自观察一番,杜弘域自负棋艺,可是见过前面那局后,他也没有托大,仍旧和高进下敌手棋,没有下让子棋。 杜弘域下棋不快,高进自然也慢了下来,而且两人拈子的手势都很好看,这也让杜弘域更加高看了高进一眼,觉得高进不是俗人,和他麾下其他武夫不同,倒像是个能聊到一块去的。 高进的耐心向来不错,如今正主儿露了面,他反倒是不急着询问了,这总兵府有人要对付他,可最后落得却是这位大公子的面子,他看刚才杜弘域虽然称呼关爷为关伯,可是那种隐隐的倨傲,足见这位大公子生性高傲,这样的人是绝不会允许自己丢面子的。 自己要做的就是等待罢了,火候到了,这位大公子自会开口,这样想着的高进,对于眼前的棋局终于上了心,他不能赢,也不能输得太明显,这里面的度得把握好分寸才行。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大门户 个把多时辰过去,杨大眼站得都有些不耐烦,可是二哥还在那里陪着那什么大公子在下棋,他也就只能按捺着,继续和陈升一块儿陪站。 杜弘域虽然是将门子弟,可是为人处世的做派倒更像是世家子弟,下棋的时候,他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高进身上,眼下两人下了五十多手棋,局面他略微占优。 “高百户,这局棋,今日便到这儿吧!” 最终还是杜弘域先开了口,他看着高进皱眉沉思了足有一顿饭的功夫都没有落子,便晓得高进的棋力怕是止步于此了,不过能和他下到这份上,已是很不容易了。 “多谢大公子,这要是再继续,不出五手,下官便只能投子认负了。” 高进一脸颓然地放下手中白子,那副好似颇为不甘的样子,叫不远处的陈升和杨大眼都是猛地低头,实在是二哥又在演戏,他们生怕自己脸上表情会露出马脚。 “高百户的棋艺不错,不知道师从哪位名家?” 杜弘域看着高进脸上那种神情,轻笑着说道,这偌大的杜府,能和他对弈的除了父亲以外,似乎也就属这乡下来的百户棋艺最好,而这赢棋自然要赢这等对手才有意思。 “下官年少时在神木堡,曾遇到位云游的道人,和他学了几日棋,后来都是自己和自己下。” 什么名师,什么道人,都是没有的,不过既然人家觉得他师从名家,高进也只有勉强编个子虚乌有的道人出来应付下。 对于高进口中的道人,杜弘域颇感兴趣,又问了几句,高进只推说自当日别后便不曾再见过,倒是叫杜弘域大为遗憾,“高百户好福气,此乃真高人也!” “对了,高百户可有暇随我走走?” 这下棋终究不过是消遣的小道,杜弘域不过一时兴起,无非是看看高进这个乡野百户,是不是真像关七说得那样读过书,和其他寻常百户不一样。 杜弘域手下里,不缺能打打杀杀的莽夫,而是缺高进这样有头脑,能统兵打胜仗的将领,这骆驼城里武风炽烈,民皆剽悍,向来不缺敢战士,可是聪明人就不多了。 “但凭大公子吩咐。” 高进起身跟上了杜弘域,然后朝陈升和杨大眼道,“你们在这儿等我回来。” “哦,这是给关伯送的礼?” 杜弘域看向高进那两个随从都是捧着长盒,不由笑着问道,他对高进印象不错,便是因为高进这人重恩情,寻常人有这门路,怕是先要来拜见自己,这高进倒好,先来见关七。 “不瞒大公子,关爷对下官有大恩,这趟过来,便是想请关爷为下官主持婚事。” 高进绝口不提旁的,只是说出了自己和木兰的婚事,叫边上的关爷大为欣喜,毕竟高进能想到请他去主持婚事,这对他来说也是脸面有光的好事。 “想不到高百户还是个痴情种子,可惜了!” 杜弘域没想到高进居然要娶一个乡下女子做正妻,这等做法叫他低看了高进几分,大丈夫处世,眼光自然要放长远一些,怎么能被个人感情左右,这高进虽然出身普通,可他能打就是本事,日后这骆驼城的将门里自有人家愿意嫁女,对他前程来说乃是助力。 想到这儿,杜弘域忽地笑了起来,这高进自绝这般好处,于他来说倒不是坏事,这高进以后要更进一步,还不是得依靠他们杜家,说起来这样的人收做家门心腹倒是更加可靠些,如此说起来倒是父亲看走眼了,这乡野百户要真是心机深沉之辈,这婚事上绝不会如此妄为。 “阿升,大眼,把礼物拿来于大公子和关爷过目。” 高进带来的礼物,并不是他准备的,而是刘循从自己的收藏里取了两把古刀剑送给他的,让他用来交好总兵府。 陈升和杨大眼上前后,打开了木盒,只见里面各放了一刀一剑,刀是倭刀,装具华丽,剑是古剑,古朴无华。 在大明朝,倭刀乃是日本向大明进贡的贡品,民间也多有富豪、武人会购买倭刀里的上品,刘循给高进的那口倭刀,是刘家当年从旁人那里收来,样式是倭人武士所用的太刀。 关爷在边上只是看着,并没有取刀剑观看,这大公子虽然喊他一声关伯,但那只是客气,他说穿了不过是杜府家奴,如今主人在前,哪能托大。 杜弘域先取了那柄太刀,拔刀出鞘后,看着那有着极大弯弧的刀身,随手劈砍了两下,脸上露出几分喜意,这倭刀犀利,自宋朝起便是日本向中国进贡的珍品,只不过市面上卖的倭刀,虽然比大明寻常刀剑好些,但是真正的上品不多,骆驼城地处陕北内陆,更是难得一见。 “这倭刀不错,类似我中原古之斩马剑,高百户倒是花了心思的。” 握着那柄太刀,杜弘域倒是极为喜欢,主要是这太刀虽长,但是他身材高大,他用起来倒是颇为顺手,而且他也仔细观察了刀身,上面有云纹隐隐浮现,这显然是倭人里大家的家传名刀,虽说不知道是哪一家的,但应该不是凡品。 听着杜弘域的点评,高进也是点了点头道,“大公子果然法眼如矩,这倭刀乃是倭寇所唤的大太刀,唯有其国的武士和将领能用,下官父亲当年在高丽战场上曾见倭寇武士用此等太刀能力斩奔马,不过其运刀之法甚劣,纯以臂力,技法僵直,不得此刀神要。” 高进父亲,杜弘域倒是听关七提过,后来问过骆驼城里几个老将,知道高进父亲当年在延绥镇里也是条一等一的好汉,其人武艺在整个延绥镇治下十多万大军中也堪称高手,只可惜了时运不济,蹉跎半身,最后倒是死在了张贵那等小人之手。 “原来这便是那大太刀,关伯,我观此刀甚合我意,不知可否割爱。” 杜弘域听完高进介绍,看向关七问道,说起来这大太刀他使得虽然顺手,但以他为人本不会做这等夺人所好的事情,只是他曾听说过本朝第一猛将刘大都督麾下有倭刀队,在播州平乱时曾立下大功。 自家那位叔祖杜松也提过,刘大都督手下的倭刀队悍不畏死,所用倭刀长如人高,能以步克骑,他也颇后悔当年没去高丽战场,收编些降倭充作家丁。 “大公子喜欢,拿去就是,关七老了,哪还舞得动刀剑!” 关爷在边上笑着说道,他年纪大了,家里也没个能继承他武艺的,这刀剑什么的,他纵然再喜欢,也不及在杜弘域这位大公子这里卖个好。 高进亦是想不到,杜弘域居然会看上那把大太刀,说起来边上那柄古朴的古剑,才是他为这位大公子准备的礼物,这把太刀倒是为关爷挑的。 将那柄大太刀放回匣中,杜弘域才拿起那把古剑,拔剑出鞘后屈指微弹,又试了试锋刃后感叹道,“高百户,你这一刀一剑都是难得的上品,这口古剑怕是出自龙泉,想不到保养得这么好!” “不瞒大公子,这口剑本是为大公子准备的礼物,下官本想请关爷……” 看着诚恳的高进,杜弘域也忍不住哑然失笑,接着朝关七问道,“关伯,我记得我名下在驼前街有处铺子,这铺子便拿来与你换这刀剑如何?” “大公子说笑了,这对刀剑,大公子拿去就是,这铺子老奴可不能要。” 关爷连忙说道,高进送得这对刀剑,真要论价值,也贵不到哪里去,但关键是花了心思,陕北这边可见不着这等上好的倭刀和古剑。 杜弘域笑笑没有说话,关七懂礼,不过他不是小气的主,到时候自使人办了房契,差人送去关七家里便是。 经过这刀剑一事,杜弘域对高进又亲近了几分,让高进陪他走走时,连关七也没让他跟上来。 总兵府的后院很大,是一处一处的庭院,高进跟在杜弘域身后半步,走了一会儿,才见身旁这位大公子开了口,“高百户这趟来骆驼城,怕不只是请关伯为你主持婚事吧?” “大公子明鉴,下官来见关爷,确实不只是为此事,而是下官听到些风声,不知该如何自处?” 看着谨言慎行的高进,杜弘域很满意,于是他停下脚步道,“说说看,你听到了些什么消息?” 高进面上略微做出了些犹豫的表情,然后便将郑老爷让木兰带的消息全都说了出来。 听着高进言语,杜弘域脸上始终笑着,直到高进说完,他才道,“高百户,这古北寨你可守得住?” “大公子放心,下官别的本事没有,这带兵打仗还算凑合,只要不是大军围攻,下官倒也无惧。” “我那几个阿弟,书读的少,脑子糊涂,容易被下面的蠢蠹摆布,我这个做兄长的,总该帮他们一下,让他们清醒清醒,省得以后吃了大亏,你说是不是,高百户?” 杜弘域冷笑起来,他那三个弟弟,还真以为招揽些依附的小门小户就能和他打擂台了,父亲大人不过是故意为之罢了,那些地方豪强都是祸害,如今这古北寨倒是个好机会,能正大光明地削弱一番,不过这都要看眼前的高进能做到什么地步。 第一百九十四章 自保为先 “大公子爱护兄弟,自然是为其他几位公子好。” 高进看着杜弘域那冷笑时的神情,便晓得这总兵府里,怕是这位大公子和三个兄弟不合得厉害。 “高百户,连你都听到了风声,赶到骆驼城,你说我那几个阿弟是不是太不成器,这要谋算他人,落他人的脸面,到最后事情还没办,就叫他人知道了,啧啧……” 高进见杜弘域这般说着,便明白该是自己表明态度的时候了,于是连忙道,“大公子明鉴,其他几位公子毕竟比不上大公子,这办事不牢靠也说得过去。” “高百户,你我虽是初见,可你也该明白,这骆驼城里不少人都把你当成是我的人,我如今被父亲大人举为参将,不少人可是等着想看我的笑话!” “大公子放心,古北寨是大公子的产业,下官绝不会让那些人得逞。” 高进拍着胸脯说道,一副雄赳赳的武夫模样,杜弘域的话没说错,在这骆驼城里,他高进确实是被打上了这位大公子的标签,谁都会把他当成是杜弘域的人,他甚至敢保证,等他出了总兵府,他来拜见杜弘域的消息就会传得满城都是。 “我那三个弟弟虽然不成器,不过攀附他们的蠢蠹可不少,虽说都是些小门小户和地方豪强,可是东拼西凑的,我估摸着也能拉个千把人出来。” 对于自家那三个兄弟,杜弘域是看不上的,结党营私也不分对象,什么人都敢要,连他派去的探子都分辨不出,要不是父亲大人默许他们这般胡来,他早就把他们全收拾了。 高进听到杜弘域口中的千人时,原本还算沉稳的脸上也露出了惊色,他倒是真没想到这位大公子这般遭人嫉恨,这千把人的队伍怕是要把骆驼城附近的绿林贼匪给淘干净了。 “大公子,不过千余乌合之众,下官还是能守住的。” 高进故作底气不足地说道,实际上古北寨里的人手用作守城的话,千余人马还真不够看,毕竟古北寨本身就是城池,他离开前就让侯三董步芳他们修缮过城墙,也亏得他把附近那些村落的逃户收揽到城中,这凑出两三百的守城兵士一点不难。 只是在杜弘域面前,高进自然不能表现得那般有把握,眼下这般略有迟疑的神态语气刚刚好。 “光是守住可不行!” 杜弘域摇了摇头,这么好的机会,不把这些乌合之众都收拾了,以后再想找这等机会,可不容易,“高百户,我要的是,那些贼人通通都得留在关外,别想再回来。” “大公子,下官麾下虽然敢战能战,可是军械不整,而且贼人万一要是有大炮攻城……” “高百户,贼人有多少,何时出发,粮秣军械如何,我都能告知你,至于你所缺的军械,我亦是能给你补上,只是你需得告诉我,你是否能做到我说的那样?” 杜弘域盯着高进,脸上的笑意已然不见,眼神森冷,这骆驼城里向来都是流水的总兵,铁打的将门和地方豪强,他杜家不是延绥镇本地出身,来这骆驼城至今不过三代,可谈不上什么根基。 当年他叔祖杜松做到总兵,随后又被贬在家,固然是吃了败仗,再加上脾性太大,不讨朝中大员喜欢,可说穿了也是这帮子本地将门和豪强阳奉阴违,每遇战事多喜欢保存实力,他们府中的家丁,外面蓄养的贼人,倒是用来对抗总兵府的。 总兵府势大不假,能压得了两三家,可还能压得了十家几十家,这边地看着太平,可那河套的鞑子也是盯着延绥镇的,若是总兵府势弱,鞑子就敢纠结犯边。 父亲大人之所以默许三个阿弟和自己相争,说穿了还是要让那些将门也好,豪强也罢,不能齐心合力,让他们搅和在他们兄弟的争斗里,这样总兵府才能居中调节,建立些威信。 “大公子放心,若能知道贼人动向,兵力虚实,下官若不能将他们都留在关外,下官愿提头谢罪。” 见杜弘域是对那些人马动了彻底的杀心,高进也不由为之凛然,不过这本就合他的心意,自然是拍马保证道。 “好,那我便信你一回,高百户,你可千万莫要让我失望!” 杜弘域要杀鸡儆猴,自己那三个阿弟眼下聚起来的将门和豪强也不算少,这声势也够大,拿来当鸡是足够了,只是这古北寨的事情,他是不能亲自下场的,只有让高进单独应下这一仗,对面才会出全力。 “下官必不会让大公子失望,只是这军械方面?” “你放心,我总兵府的武库,许你一个百户的军械,你自挑选就是。” 既然要高进出死力,杜弘域自然舍得拿出足够的军械给高进,他这总兵府的武库里面,可不是底下卫所那些样子货,甲是好甲、刀是利刃、弓是强弓,全是实打实的真家伙,没半点虚的。 “大公子,不知道下官可能选些火器装备?” 得了杜弘域保证,可高进还是忍不住问道,刀枪甲胄,这些东西他不缺,以后河口堡更是能开炉炼铁炼钢,只有这火器,不是短时间内能造的出来的,眼下既然有机会能弄到,还不用花钱,他自然不会放过。 “你要火器也行,只是数量多不了,最近刚来了批鸟铳,与你五十杆,这炮么,也与你五门虎蹲就是。” 杜弘域还算大方,一下子便给了高进五十杆鸟铳,五门虎蹲炮,这虎蹲炮是眼下大明边军里装备最多的火炮,只是这能用的好炮数量就不算太多了。 “多谢大公子。” 高进脸上笑了起来有了这批鸟铳火炮,再加上一个百户的甲胄刀枪,他有十足的把握将那批贼人全都留在古北寨,正好等开春以后都送去挖煤,这辈子也别想回来。 “去和关伯见面吧,我这里有了消息,便会差人去刘府。” “是,大公子。” 听到杜弘域最后这句话,高进亦是脸色一变,他知道这是杜弘域的敲打,说明这骆驼城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要知道他和刘循一起进城后,压根没去刘府,就直奔这总兵府而来,可他的动向却全都被这位大公子了解得一清二楚。 杜弘域走了,自有他唤来的士兵送高进去了关爷所在的别院。 等再次到了那院落中时,关爷身边那两个小厮自不见了踪迹,什么香炉、火盆、棋盘等物亦是全都没了,只有关爷仍旧坐在那老梅树下和陈升杨大眼说话。 看到高进,关爷起身招呼了几人一起去了院里的厢房,等关上门后,关爷才朝高进问道,“小高,大公子和你说了什么?” “关爷,大公子说了,另外三位公子确实是要对古北寨下手,他们能动用的人手过千,大公子要我把那些人都留在关外。” 对于关爷,高进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他这番话听得边上的陈升皱眉,杨大眼眼里放光。 “看起来大公子是下决心了!” 关爷叹了口气,然后看向高进,“小高,老汉和你实话实说,这骆驼城里的将门多,豪强也多,这些人向来桀骜,就是对总兵府也只是表面恭敬罢了,真到了大战的时候,往往都是首鼠两端,以保全实力为上。” 高进点点头,这边地强者为尊,将门也好,豪强也罢,真正依仗的便是自家的武力,跟着总兵府去打仗,顺风仗自然人人愿意出力,可是这打硬仗,谁愿意拿自家的实力去挣那点功劳。要知道除非是高丽倭乱、播州之乱这等叛乱,朝廷舍得花钱酬功,像是延绥镇这里的边境战事,朝廷向来吝啬,甚至觉得是边将擅启边衅,赢了也就罢了,输了还要挨参。 “关爷放心,我明白的,大公子是想借这个机会,收拾一通那些将门和豪强,只是需得我来做这个恶人,以后这骆驼城里我高进的名声怕是要狼藉不堪的。” 高进看得通透,这世上没有白给的好处,杜弘域愿意给他好处,愿意给他军械,便是要他来干这等脏活的,不过换成旁人或许会在乎那些骆驼城的什么将门和豪强,可是他却是不在乎的。 关爷看着高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高进做了这事情,以后便只能靠着大公子和总兵府,否则只怕会被骆驼城的将门和豪强群起而攻。 杨大眼在边上听得糊涂,可陈升却是听明白了的,他本想开口,可是想到二哥平时教自己的那些道理,便也按捺住了,二哥说过,打铁还需自身硬,只要今后他们实力强了,什么朝廷什么规矩都是狗屁。 “对了,关爷,您那笔东西,我帮您带回来了,一会儿我就让人给您送家里去。” 见关爷颇有心事的样子,高进反倒笑起来,他是真不介意当那位大公子的孤臣,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和骆驼城里那些将门和豪强做朋友,大家的路子不对,他当这个孤臣,日后双方若有利益冲突,他还正好能名正言顺地对付这些人。 “行,今晚都去老汉家里吃,正好见见木兰,你们的婚事,是放在骆驼城办,还是回河口堡?” 见高进宽慰自己,关爷也不再多想,笑着朝高进说了几句,大公子虽然为人清高自傲,但是对自己人还是不差的,高进日后做了大公子心腹,大不了以后调任他处,大同、宁夏、辽东都能去得。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临近年关 时近年关,哪怕是骆驼城这样的军事堡垒,也渐渐有了些节日气息。 尽管骆驼城因为是山城,大半城市都处在半山腰上,街道狭窄逼仄,可是这商铺的数量着实不少,而且不像神木堡那些地方,到了冬日,店门口便门可罗雀,大部分商铺直接关门了事,这边的商铺照旧开门做生意,街道上见不着几个人,可是若去了那些街头巷尾的酒肆,里面却是热闹得很。 从刘府出来,高进带着木兰并陈升几人,自带了准备的礼物往关爷家里去了,只不过刘循也跟着一块儿,用他的话来说,他也去拜会下关爷。 高进知道关爷如今在总兵府里虽只算是杜家的管事,可是这地位还真不算低,起码不单是在杜弘域那里说得上话,就是杜文焕这位总兵大人跟前,关爷也是能递几句话的。 刘家败落太久,眼下还能顶着个将门的名头,无非是虎死架不到,以前刘家老太爷留下的底子厚,再加上这骆驼城里的将门还算有些讲究,吃相没那么难看,总得等到刘家自然败落到了连将门的用度威仪都保持不了的地步,才会出手瓜分刘家产业。 刘循这一代还能勉强维持,可再往后,刘循自个儿都觉得悬,所以他才厚着脸皮跟着高进要去拜会关爷,不管如何只要能攀上总兵府,哪怕是被其他将门当成走狗,也好过刘家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 街道上,刘循指着那些沿街店铺道,“老弟,你莫看这些铺子不起眼,可这一年下来能赚的可不少,我家里以前有一条街的产业,如今只剩下十来家铺子勉强撑住我刘家。” 听着刘循诉苦的话,高进身后木兰不由皱了皱眉,进城以后老爷径自去了总兵府,她倒是去了刘府见识了番,这刘家府邸可不小,而且里面家丁下人婢女众多,人人都穿戴不差,气色极好,而且她虽然没见识过什么豪奢场面,可也分辨得出刘家的吃穿用度并家中所用器物都是极好的。 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便是木兰的想法,在木兰看来,刘家既然不复当年的鼎盛,便不该再维持着过去那等场面,家里的仆人哪需要那么多,有这钱还不如多养些能打的家丁。 高进看到木兰神情,便晓得她多半是对刘循这话有些看法,只是不好说罢了,毕竟这年头似木兰这样的女子放在边地也算是行为出挑的,在外人面前她向来都极少发表意见。 “木兰,你觉得刘兄这这话如何?” 这骆驼城的刘府高进虽然没仔细待过,但是神木堡那里的刘府他却是见识过的,照道理刘循在神木堡的那些家丁该是刘家的精锐,可这群人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真要算起来,他觉得还不如张贵手下那些家丁义子。 木兰没有接话,这时候刘循倒是看向她,直接道,“弟妹有话直说就是,这里也没有外人,便是再难听的话,只要说得在理,老哥我也听得下去。” 刘循出门时,也只带了老管家和两个府里心腹做护卫,对他来说都是信得过的人。 “叔叔既然这般说了,小妹也就实话实说了,叔叔府中,养的无用闲人太多,那家中的吃穿用度也实不必那般耗费太多,倒不如把省下来的银钱全都用来养些悍锐家丁,日后若遇战事,叔叔家里才有复起的机会。” 木兰说得认真,高进听了也觉得是大有道理,边地关墙,什么场面都是虚的,只有手下兵马最真,刘循想要走关爷的门路投靠总兵府,也得刘家有拿得出手的家丁和马队吧,否则人家收你刘家做甚。 刘循的面色一僵,就连那老管家也是愣住了,在两人固有的印象里,这老刘家便该是这等排场,否则岂不是要被其他将门看低,觉得刘家势弱,免不得…… “刘兄,木兰眼光向来不差,我也觉得你府里家丁是该好好整顿一番,需知道我等武夫仰仗于世的乃是手下兵强马壮,总兵大人那里,即便关爷那里能为刘兄你递话,可刘家若不是拿不出可堪一用的家丁队,总兵大人要刘家又有何用?” 高进这番话可以说是说得极为不客气了,他也是觉得刘循这人值得做朋友,才不惜冒着这得罪人的风险把话说明白了,这刘循还是陷在刘家过去的名声里,没有走出来过。 刘循被高进和木兰的连番言语,说得心里翻滚不已,两人说的道理很简单,只是他以往从不曾去想过,此时尤其是听了高进的话,他却是猛地出了一身冷汗,是啊!他刘家要投靠总兵府,可是这做狗也是需要资格的,他刘家连扑咬猎物都做不到的话,那当真是连做狗都求而不得了。 “多谢弟妹提醒,我刘家这些年还真是做差了。” 刘循朝着木兰一礼,老管家在边上若有所思,他手下另外两个心腹便有些不忿,只是主人当面,不敢发作就是。 高进和木兰都瞧在眼里,这刘循是个明白人,只是刘家人这些年怕仍是好日子过惯了,压根就没意识到,在这骆驼城里,他刘家怕是早成了其他将门眼中的鱼肉,之所以没动刀子,也许是这骆驼城的将门还有些规矩和讲究,也许是刘家老太爷当年还有些余荫留下,只是刘家若不改变,这一天终究回来。 “叔叔客气了。” 木兰很是大方地回应道,她身上有着这个时代女子少有的自信,为人处事亦是很大气,往往会让人忘了她是个女子。 “福伯,等这趟回去,好好整顿下家里,阿娘那里我去分说。” 刘循朝边上老管家说道,如今刘府这般状况,还要讲究场面,都是他那位阿娘闹的,哪怕家里遭了大变,阿大死了,他这阿娘是享福享惯了的,家里的下人婢女大半都是用来服侍内宅的,她又宠着下面阿弟一家,还要照顾娘家人,这刘府多少金银都不够填这窟窿。 高进看着刘循能这般果断,也是高兴起来,他虽然和这骆驼城的将门注定不是一路人,可总还是需要些盟友,这刘家便是个好选择,眼下刘家要投靠总兵府,他也是要做那位大公子的孤臣,说穿了日后他们怕是都要被骆驼城的将门所敌视的。 关爷家里离着总兵府不算太远,那宅子也是新买不久,等高进一行到了时,那大宅的正门早已中门大开,关爷的长子自带了下人迎接。 “见过刘副千户,高爷。” 关大郎朝刘循和高进执礼甚恭,他一直都在杜家做事,靠的便是老实本分,眼前这位高爷是阿大看重之人,大公子那里也是挂了名的,他自然不敢怠慢。 不多时,高进和刘循就被迎进了关爷的书房,至于木兰他们自有关大娘子招呼。 “关爷,东西如数在此,还请您点检。” 关爷在古北寨攒下的那笔养老银,高进是亲自端进来的,就连装银钱的那口木箱都是关爷昔日留在四海货栈暗库的老木箱。 “点检什么,老汉还信不过你小高么!” 关爷摇头笑了起来,“小高你啊,老汉这点银钱,本想着是你先拿去用就是,日后以小高你的为人,还能亏待了老汉不成。” 见关爷在那里感叹,刘循哪里还猜不到,刚才高进带着那口老木箱里,怕是装得都是银钱,这粗粗估摸着,也得有两千两往上吧! 招呼着高进和刘循坐下,关爷自提了铜壶给他们泡了茶水,他自打回骆驼城后,这酒水便少喝了,好在大公子对他不错,那江南的上品茶叶如紫笋龙井给了不少。 “刘副千户,你和小高是朋友,老汉便也当你是半个自己人!” 刘循的事情,高进在总兵府的时候,自是和关爷提了句,关爷也不介意为大公子招揽些人,只是这刘循说不上什么人才。 “有些话,老汉便实话跟你说了,若不是小高当面,老汉其实不愿说了得罪人。” “关爷您说就是,刘某洗耳恭听,绝无怨言。” 刘循连忙道,关爷的话对他来说最为重要,这总兵府的高枝可不是那么好攀的。 “刘副千户,按道理,你刘家是世代将门,愿意投靠,大公子自然该是不胜欢喜的,只是如今你刘家只剩了个空壳,徒有名声,对大公子来说,却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老汉说句不中听的,你如今举家投靠,也未必能得重用。” 关爷这话说得上是难听,他要不是看在高进面上,自是不愿意去提醒刘循这个在骆驼城里名声不堪的浪荡子,要知道刘家现在还没倒下,还真是仰仗着当年刘老太爷留下的余荫。 “关爷说的不错,只是刘某如今悔之晚矣,不知道若是刘某现在遣散家中无用奴仆,再练我刘家当年的马队,不知道大公子这儿,刘某可还有机会重振家门。” 刘循看了眼高进后,才朝关爷沉声道,要不是先前有高进点醒,他眼下可做不到这般泰然自若的应对。 “刘副千户,你刘家马队若有当年刘老太爷当年在世时一半的厉害,便是没有大公子相助,你刘家门楣也迟早复起。” “不过老汉也给你个准信,刘副千户若是真能做到,大公子这儿自有你的位置。” 关爷给了刘循答复,高进离开总兵府后,大公子又见了他,他也顺势提了刘循,大公子的意思也简单,看在高进的面子上,这刘家就是实力不济,收来摇旗呐喊也是行的,只是这样一来,刘循想要的重振刘家自然便是空的罢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乡下百户 关家大宅的花厅里,此时倒是热闹得很,木兰被迎到关大娘子下首坐着,这位和关爷做了四十多年夫妻的老太太虽然满头花白,不过气色看着仍旧精神得很。 “这婚事可得好生操办,咱们女人啊,也就这么一回风风光光地出嫁。” 关大娘子看着木兰,越看越喜欢,想当年她嫁人时,哪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主子发了话,两人便出床并铺算是成亲,好在关七这人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即便后来家里有了不少产业,也不曾往家里纳妾。 木兰底下,陈升杨大眼他们陪在那儿难免有些尴尬,主要是这待客的花厅里,有不少关家女眷,虽然也有关家的几个少年作陪,可他们被几个少女盯着,居然破天荒地红了脸。 “阿爷说了,这高爷手下的伴当,个个都是少年英雄,我瞧着也不怎么样吗!” 三个坐在一块儿的少女细声说着话,她们中两个是关爷的孙女,还有个是外孙女,虽说仍旧待字闺中,可是这骆驼城里上门说亲的可是不少。 关爷虽说只是杜家的家丁出身,可却是不折不扣的老资历,如今又被委以管事,虽说大家都清楚关爷这把年纪,迟早要回家养老,可是这骆驼城里小门小户的也不少,娶了关家女,好歹也是能拐着弯和总兵府攀上关系,那是半点不亏的。 “那你让小六他们和这两位哥儿比试一场试试?” 关爷家里,两个儿子都不成器,但是胜在老实本分,倒是儿孙辈里,他虽然这些年都在古北寨待着,可是关大娘子当年虽是杜府婢女出身,可她始终是武家女儿,几个孙儿里有天赋的也是被她逼着从小练武,以后这杜府的骑马家丁还是能去争一争的。 对于关大娘子的热情,木兰倒是有些不适,这大户人家成亲才有那么多讲究,她本想着到了骆驼城便请关爷为她和老爷主持个仪式就是,这婚礼还是回河口堡,请大家伙儿吃一顿好的也就办了,哪里想得到这关大娘子倒是比她还上心。 就在木兰和关大娘子说着话的时候,底下几个关家小郎倒是禁不住三个姊妹的言语,居然还真就向陈升杨大眼他们讨教了。 “两位哥哥,久闻大名,不知可否让小弟开开眼,见识下两位哥哥的武艺。” “胡闹,你们几个做什么?” 关大娘子看着几个孙儿里,年纪最大的平娃子出言搦战,忍不住板起脸喝骂道,自家几个孙儿这武艺是个水平,她还不清楚,放在这骆驼城里同样年纪的少年里不算差,可是和已经身经百战的那两个年轻人比,那是差得太远。 “婆婆,是阿姊她们想见识下两位哥哥的武艺!” 关平机灵得很,方才阿姊她们叫他们去试试那两位阿哥的武艺,他就晓得阿姊们打什么主意,如今被婆婆训斥,他自然全捅了出来。 “平娃子,你皮又痒了不是?” 看着底下孙儿孙女闹起来,关大娘子笑呵呵地朝木兰道,“倒是叫木兰你看笑话了。” “大娘子哪里话,我看几位姑娘长得都挺俊的,倒是挺配咱们家升哥儿的。” 木兰亦是笑了起来,说起来关家这几个女娃长得都挺好看,而且瞧着身材健美,气色也好,肯定是好生养的,陈升杨大眼他们要是能娶回家,绝对亏不了。 关大娘子听着木兰这话,忍不住咧开嘴大笑起来,“我这三个孙女外孙女,向来都被我宠坏了,以往家里也有人来说亲,可老爷没回来,这婚事也就放下没谈,她们三个向来情同姐妹,你们那升哥儿几个,要真有本事,全娶回河口堡,老婆子绝对不拦着。” 在自家丈夫口中,可是把那位高爷可一顿好夸,就是那河口堡倒也成了好地方,关大娘子眼下和木兰虽说是有些半开玩笑,可若是家里这三个丫头真要是瞧中了那位高爷手下的兄弟,她确实也不会阻拦她们下嫁到河口堡。 “大娘子,那可就这般说定了。” 木兰站起身,看向这趟跟来关家的陈升几人道,“既然关爷家的几位小郎要见识下,你们便放开手脚,只是莫要伤了人家就是!” 木兰英姿飒爽的样子,倒是叫关家那三个少女瞧了极为羡慕,边地女子虽说规矩不如江南那边多,可是能像木兰这样出来撑场面的也是凤毛麟角,更何况三个少女也都瞧得出,那位高爷手下的兄弟伴当是真的服气这位木兰姐姐。 “这位阿姐,端的是小瞧咱们,咱们也不需几位哥哥手下留情,该怎么打就怎么打?” 关家几个少年小郎不答应了,骆驼城这边风气尚武,他们从小被婆婆唤了老家人盯着他们练武,可是从不曾懈怠过,就算眼前这几位哥哥年纪比他们大些,可到底只是乡野地方出身,这武艺未必就比他们强。 见关家这几个少年一副倔强不服的样子,陈升倒是没什么,杨大眼倒是乐了,这几个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还真有些像他当年的几分狂妄,于是他看了眼木兰,从这位阿姐眼神里体会到默许他教训下这几个关家小郎好,于是便上前道,“来,来,你们三个一起上就是,对付你们,哥哥我一个人足矣。” “去吧。” 关大娘子看着三个孙儿看向自己,点了点头道,她觉得让他们吃些亏也好,省得真以为自己练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就厉害得很。 关家三个小郎里,性子最急的当先就冲了出去,口中犹自喊着,“咱们才不会以多欺少,先让我来领教下哥哥的拳脚功夫。” …… 当高进和关爷来到花厅时,看到的便是被杨大眼一个照面就放翻的关家小郎,边上还另外躺着两个,“这等花拳绣腿的功夫也敢拿……” 杨大眼得意洋洋的声音戛然而止,倒不是他瞧见二哥被吓到,而是关爷就在边上,毕竟他是在揍别人的孙儿,这可好生尴尬。 “二哥,关爷。” “这是怎么回事?” 高进看着那被杨大眼摔了个七荤八素的少年从地上爬起来后,脸上没有半点怒意,反倒是眼里放光地盯着杨大眼,忍不住问道。 “二哥,我……” “你闭嘴,阿升,你来说。” 高进喝住了杨大眼,关爷面前,怎么也是要摆个态度出来的,这时候陈升自是把事情简洁扼要地讲了出来,而花厅里关大娘子和木兰也出来了,这时候关家那三个少女也跟在后面,直盯着高进看,只是叫她们略微失望的是,这位被阿爷夸上天的高爷虽然长得高大英武,可是人黑了些,还有那双眼睛冷冰冰的看着有些吓人。 木兰阿姐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 三个少女忍不住想到,其实她们三个刚才看着陈升杨大眼他们,倒也确实有些看中的意思,只是女孩儿家害羞,不好开口说出来。 关爷没想到,居然是自己三个孙女外孙女,看上了陈升杨大眼他们,忍不住大笑起来,和关大娘子道,“这是好事情,难得她们也见到了人,若是看上了,我自和小高分说。” 关爷倒是不在乎孙女外孙女是下嫁,陈升杨大眼他也熟悉,比起这骆驼城里小门小户家的子弟可是强多了,而且又有高进在,他这孙女外孙女嫁过去也吃不了亏。 “阿爷!” 听到关爷的话,饶是关家三个少女胆子大,这时候脸皮也烧得厉害,埋怨了一声后,却是跑着回了内宅。 “这位哥哥武艺高强,小弟们服了,还请哥哥不吝赐教。” 关平三人围住了杨大眼,他们是被打服了,三人都没在杨大眼手下走过一个照面,至于自家阿爷身边,那位传说中的高阎罗高爷,他们眼下也没了心气上前。 “你们三个,平时自以为是,如今知道厉害了吧!” 关爷瞧着三个孙儿,在边上板着脸道,关家如今也算是有些牌面,可以后若要继续壮大家门,还是得看他们这一辈里能不能出几个能打的。 “阿爷教训的是,孙儿如今知道了。” 进了花厅,高进索性让杨大眼他们陪着关家三个小郎去外面好生交流下武艺,方才路上关爷的意思很明显,以后是要这三个小郎去他河口堡里好生历练番。 “小高,我这三个孙儿日后就拜托给你了,等开了春以后,我自会派人送他们去河口堡。” 关爷没敢现在就把孙儿派着去跟高进,要知道接下来高进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虽说是这骆驼城里二十来家七拼八凑的人马,说声乌合之众也不为过,可到时候兵马过千,也不是好相与的。 “关爷放心,高进必不会误了三位小郎的前程。” 高进应道,他是不介意河口堡多来些关家小郎这等年纪的少年,他也愿意教他们本事,当然他更加相信河口堡的那些变化能潜移默化地影响这些少年人,日后说不定就是他的助力。 关爷和高进聊着时,关大娘子和木兰自然是在边上陪着也不插话,听到高进和木兰一样的打算时,关爷忍不住道,“小高你如今是官身,这百户的官职也不算小,这婚事就这么马虎,不按那六礼来,可是说不准要被人笑话啊!” “关爷,我阿大魏叔他们都不在,这六礼也用不上,便按着庶人礼一切从简就是。” 高进回答道,他倒是无所谓落下一个什么乡下百户的名声,只要木兰不觉得委屈就行了,这样想着的他忽然发觉手中一软,原来是木兰握住了他的手。 第一百九十七章 孙尚香 骆驼城这几日倒是突然间热闹了起来,这街头巷尾不知怎么就忽地传起了那河口堡来的乡下百户要成亲的事儿来,虽说关墙边地这里规矩不如内地还有南边那么大,可是这娶亲成婚是人伦大礼,总该讲究一些的。 高进和木兰的婚事从简办理,该走的仪式流程在三天里全都走完了,如今剩下的便是最好的迎亲。 可是这传言一起,陈升杨大眼他们都快被气炸了,高进和木兰这两个当事人反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木兰安住在刘府,和刘循那位小妹刘银瓶处得倒是不错,这个刘小妹也是个爱舞刀弄枪的少女,而且心高气傲。 木兰住进刘府后,因为自家阿兄突然间和阿娘闹翻,这位刘小妹也不知道从哪里听了流言,气势汹汹地带着四个健壮的仆妇婢女来找木兰晦气,结果被木兰狠狠收拾了通,结果这位被揍狠了的刘小妹反倒是服了木兰,顺带着连刘循这个阿兄的话也听了进去,没有再理会后宅里阿娘家那几个长舌妇的挑拨。 本是刘小妹的闺阁里,梳妆台上被打磨得精致无比的铜镜前,木兰换下了那身男装黑衣,换上了金丝绣的大红嫁衣,刘小妹拿着梳子为这位阿姐梳着头,边上还有两个丫鬟捧着凤冠霞帔。 “阿姐,你这些年吃了许多苦吧!” 刚才木兰洗浴之后,刘小妹亲自为这位阿姐披上嫁衣时,在这位阿姐肩膀上看到处刀疤,大约有她小臂那么长,虽然这刀疤已经养好,只剩下淡红色的痕迹,可是刘小妹却无法想象那一刀有多狠多凶。 听到刘小妹的话,木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却是轻轻摇了摇头,“阿姐可不苦!” 木兰心里面,练刀骑马手上起茧大腿磨得走不动路,在塞外风餐露宿和贼人厮杀搏命,受了伤痛彻心扉都算不上苦。 人生在世,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在世俗规矩下压着你麻木生存,活着看不到半点希望,那才是苦! 看着忽然间笑起来的木兰阿姐,刘小妹觉得这一刻这位阿姐美极了,比她以前见过的那位官家大小姐还要美上许多,“阿姐,我来给你画眉!” “好啊!” 木兰从小到大,就不曾学过梳妆打扮,她会的也只是为高进梳头盘发,为他穿衣戴冠。 木兰的笑颜,让刘小妹不再去想那道刀疤,她像头轻快的小鹿活泼起来,取了香粉和眉笔,细细地为木兰打扮起来,今天木兰阿姐出嫁,便是这世上最美的人儿,那位高百户真是不知道前世积了什么福,能娶到木兰阿姐这样的女子! …… 隔着刘府数街之远的驼前街,是骆驼城里最大的一条街道,这边也正通往关爷家里,这街上最高的铜驼楼的顶层雅居内,杜弘域背负双手,俯瞰着整条驼前街,他身后站着两个自幼跟随他的伴当。 “查出来了吗,这些日子的流言是从哪里传起来的?” “爷,是刘府里传出来的,小的派人仔细打听过,当日高百户曾和刘副千户说了番话,大意是刘副千户该管管府里的花销,与其摆着过去的排场,倒不如都拿来招募家丁,重新编练马队。” “刘副千户回府后,据说在后宅和刘老太太闹了场,但还是让府里辞退了批刘老太太家里来的亲戚,又减了不少吃穿用度,那关于高百户是乡下百户,娶个男人婆的传言便是从刘老太太的内宅里传出去的。” 听着两个伴当的禀报,杜弘域冷哼了一声,“那刘家老太,不过是个小门户里出来的庶女,头发长见识短,这刘家到现在都没被折腾完,也是刘老太爷在天有灵了。” “对了,这事情我那三个好弟弟也没少出力吧?” 想到如今半个骆驼城都在笑话高进是乡下百户,杜弘域便很不高兴,高进是他的人,更何况这高进家里没有长辈,跑来找关七为他主婚也不算失礼,这三日里该走的仪式流程也没有短缺,这无论如何都和枉顾人伦、蔑视礼仪沾不上边。 听着自家这位大公子的话,杜弘域的两个伴当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事涉另外三位公子,他们身为家奴,接不了这话。 “今日高百户要去迎亲,他们可还有什么幺蛾子要闹出来?” 杜弘域很清楚,自己那三个阿弟行事向来上不了台面,为了落他的面子,怕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回爷的话,小的们打听了番,据说是有人要在这驼前街抢亲!” 看到大公子脸色愈发冰冷,那两个伴当亲随里年长一些的不敢怠慢,将打听来的消息讲了出来。 “抢亲,呵呵!” 杜弘域怒极反笑,关墙边地也只有最穷恶的地方还有抢亲那种陋习,自己那三个阿弟手下那群狗肉上不了席面的蠢蠹还真是敢想敢做啊! 两个亲随伴当这时候都能感觉到大公子的怒气,他们当然清楚,等会儿那群人要闹的抢亲可不是什么做做样子的游戏,而是真打算把新娘子抢回去,羞辱那位高百户,顺便狠狠落下大公子的脸面。 “爷,要不要让咱们的人准备下?” 杜府里,自家大公子一直压着另外三位公子,自从老爷当了这总兵后,另外三位公子也得了职司后可谓是大肆招收党羽,也不管来投靠的是何货色,什么人都敢收。 那两个亲随伴当,当然晓得大公子有多厌恶另外三位公子手下那些货色,于是忍不住问道。 “咱们的人不能出面,你们去趟关七家里,告诉高百户这个消息,告诉他今晚敢拦道抢亲的都是贼人,叫他只管下死手,出了什么事,我兜着。” 杜弘域沉吟了一下道,他的人若是出面,这抢亲什么的便真成了他们兄弟间的意气之争,可若只是高进这边出手,那就是名正言顺地自卫,杀伤来抢亲的贼人。 …… 关家大宅后院里,高进也换了身新郎的喜服,只是他仍旧在里面穿了层锁子甲,便是陈升杨大眼他们这些伙伴们也是人人着甲佩刀,带来的家丁队同样带了长矛。 这几日的流言,高进虽然不在乎,但他也看得出暗地里有人隐隐在针对他,如今这婚事到了最后一步,他自是不敢托大,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小高,你可不能乱动,成亲是大事情。” 关爷在边上絮叨着,然后关大娘子派来的丫鬟给高进脸上又敷了层白色的香粉,倒是把高进在草原上晒得黝黑的脸庞给涂白了。 大明朝文贵武贱,这关墙边地,虽说是武夫当道,可是这娶妻成亲的大事,便是高进也免不了被抹成了个白面郎君的模样。 “哎,这样一看,倒是好看许多。” 高进走出来后,关家女眷里,三个少女看到被涂白的高进,忍不住在那里议论起来。 而这个时候,杜弘域派来的亲随刚到,和关爷照了个面后,就直奔高进面前,“高百户,大公子吩咐我过来给您提个醒,这接新娘子回程的路上怕是不太平,要是遇到不开眼的蟊贼拦道,您用不着客气!” 高进万万没想到,杜弘域居然会派人来传话,这看起来那些人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当下他便沉声道,“多谢这位兄弟传信,请回禀大公子,下官知道该怎么办!” 看着高进这新郎官目露冷光,眼含杀气,杜弘域派来的那伴当亲随也是愣住了,不由道,“高百户你真明白了?” “这喜庆日子,见点血也无妨,要知道这血也是大红色的!” 高进看着关府里贴着的大红喜字和布置,如是这般说道,只叫周围的人听了心里直打寒碜,就是关爷也忍不住摇头,他知道高进杀性大,只是这马上要迎亲的吉时,说这种话也确实太过骇人了些。 不过关爷回头又仔细想想,这大喜日子还有人来抢亲,那真是打死也活该,要换了他是高进,也是要亮刀子见血的。 都不需要高进说什么,在边上听得清楚的陈升杨大眼他们自是高呼起来,“二哥放心,没人能耽误您和木兰姐的喜事。” 很快随着敲锣鸣鼓声,关家中门大开,高进上了马,关家的健仆抬起了花轿后,陈升杨大眼他们杀气腾腾地骑马带刀,护卫着迎亲队伍出发了,而原本下了矛头的家丁队也重新装上后,跟在了队伍中。 外面的大街上不复前几日的冷清,那些沿街的人家和酒肆店铺里的客人全都跑出来瞧起热闹,里面不乏有说风凉话和怪话的,只是迎亲队伍里,敲锣鸣鼓的里面,那几个吹唢呐的老汉着实给劲,这甩开腮帮子一吹,便只有那喜庆的声音听得人欢快起来。 …… 刘府里,当木兰戴上凤冠霞帔,那涂得白皙的脸上,眉如青山远黛,眼似秋水横波,樱桃红唇,浅浅笑靥。没了平时的那股英气,仿佛平添几分芊芊弱质气息和娇媚的木兰看得四周的婆子丫鬟都呆了眼,谁能想到这几日里带着小姐舞刀弄剑的乡下女子这打扮起来竟是这般绝色。 “小妹,我的刀呢?” 当木兰樱唇轻启,那清冷的声音才叫周围的人回过神来,这位哪怕穿了嫁衣,姿容绝色,也终究是那个英气勃发,不让须眉的乡野女子。 “咱们走!” 刘小妹捧刀上前,木兰取刀别在腰间时,周围的嬷嬷妇人竟无一个敢出声,只是任由着这位新娘子带着自家小姐出了后宅,气得本该扮一扮木兰长辈的刘老太太脸色煞白,但是偏又不敢当面抱怨半句,只等木兰她们走远后,才轻声骂了句,“乡野小婢,不知教养。” 第一百九十八章 血色婚礼 迎亲队伍敲锣打鼓,吹着唢呐,走过了驼前街,站在铜驼楼顶的杜弘域看着迎亲队伍前后或是带刀、或是持矛,不由朝身旁那伴当亲随问道,“高百户是那样说的!” “爷,那位高百户杀气太重,那些抢亲的怕是得死不少人?” 想到关家大院里,那位乡下百户面无表情地说什么,“喜庆日子,见点血也无妨。”的话,那伴当亲随饶是上阵打过几仗,也忍不住打了个寒碜。 “死不少人?都是群狼心狗肺的混账玩意,死越多越好。” 杜弘域冷哼着说道,他们杜家在骆驼城根基浅,父亲接替官秉忠做这总兵,底下愤懑不平的可不少,要不是高进那批鞑子人头,让这延绥镇上下不费一兵一卒便得了偌大的好处,自家的地位还没现在那么稳当。 “咱们的人不能出面,但是你回去让府里的营兵预备着,随时能上街平乱。” 杜弘域知道高进这个人们口中的乡下百户,发起狠来能有多可怕,他倒是挺希望那群抢亲背后的蠢蠹,玩不起就跳出来掀桌子,到时候他也可以趁这机会狠狠敲打番。 过了驼前街,随着天色渐暗,这大街上静悄悄的,早得了提醒的陈升杨大眼他们在前开道,都是眼神一凛,这些街道上瞧热闹的一个人也没有,果然有鬼。 刘府的大门中开,那刘老太太气得回了内宅,只说自己没那福气给木兰送亲,结果这消息传到前头,刘循反倒是松了口气,他这个阿娘不是省油的灯,不来掺和倒也是好事。 “木兰。” 当刘循看着身着大红嫁衣,身披凤冠霞帔的木兰时,也忍不住呆了,这按规矩新娘子不该是待在后宅里等新郎官来迎亲么,这怎么就自己出来了,还带了刀。 一时间,刘循都没功夫感叹木兰这身装扮有多美,只能是看向穿了窄袖劲装,腰里同样佩刀的小妹问道,“银瓶儿,这是怎么回事?” “阿兄,木兰阿姐说了,反正她是不知礼的乡野女子,那等繁文缛节的规矩便免了。” 刘小妹按着刀,神气活现地朝自家兄长说道,她倒是没觉得木兰阿姐有违礼教,只是羡慕极了这样的木兰阿姐,自己的婚事自己说了算,而不是任那些婆子摆布。 刘循只能苦笑起来,不过他也晓得木兰的性子,只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位弟妹和高老弟还当真是天作之合。 就在木兰在刘府前院领着刘小妹和她的几个健壮仆妇丫鬟坐下等候时,外面传来的热闹敲锣打鼓声让刘循精神一震,这高老弟的迎亲队伍来得好快。 正这么想间,刘府外高进已自从马上下来,带着陈升杨大眼他们进了府,只是连高进也没想到,木兰没在刘府后宅待着,居然已自身穿嫁衣相候。 “木兰,我来接你了。” “好,老爷!” 没有多余的言语,高进的迎亲就是这么简单,他到了,木兰就和他一起走。 当木兰这个新娘子出了刘府,坐上花轿时,刘府的下人们也都是看得目瞪口呆,可是这个当口谁敢说什么与礼不和,没见自家大小姐都兴冲冲地佩刀骑马,混在了送亲队伍里,就连老爷居然也去了。 只是连走个过场都不算,这迎亲队伍便回程往关家而去,坐在八抬大轿里的木兰是头回坐轿子,反倒是觉得不及在马背上来得稳当心安,她只能把刀横在膝上,算着到关爷家里的时间。 队伍里,陈升杨大眼他们都是纷纷议论着穿上嫁衣的木兰阿姐简直是美极了,和往常截然不同,“二哥就是眼光好,木兰阿姐这一打扮,我看那些什么花魁都比不上。” “大眼贼,不会说话就别瞎嚷嚷,木兰阿姐是那些花魁能拿来比的。” “升哥儿,你这话说得有道理,是我说错,等会回去了我罚酒三杯。” 过了刘府前的几条街道后,便是最宽敞的驼前街,方才路上陈升杨大眼他们虽然在说笑,可是也都保持着警惕,不过仍旧是顺风顺水地过了。 只是这队伍刚进驼前街,就只见前面路中央有几个满脸横肉的闲汉挡道,这大冬天的,虽说这两日没下雪,可那几个闲汉只是披了袄子,却是显露了满是黑毛的胸脯,抓着迎亲队伍前面的吹鼓手,大声讨要喜钱。 这时候驼前街两侧的酒肆饭馆里,倒是有不少人看起了热闹,那几个闲汉他们都晓得,是这骆驼城里有名的滚刀肉,以往遇上有普通百姓家娶亲时,他们便会拦道讨钱,甚至还敢去调戏新娘子。 眼下大家看着那几块滚刀肉横在路中央,都想看看那乡下百户要如何应对,不少人更是等着看笑话。 “叫新郎官赶紧滚过来,今个儿你们要从这里过去,可得给爷们几个……” 几个滚刀肉里领头的在那里揪着个吹唢呐的老汉,口中叫骂着,只是他的话还没讲利索,闻声赶来的杨大眼一拳砸在他的面门上,然后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同伴也是直接就将另外几个闲汉打翻在地。 “直娘贼的,我二哥和阿姐的喜事你们也敢来闹,猪狗都不如的腌臜东西,呸。” 杨大眼朝着被自己砸碎鼻梁躺在地上的闲汉,一口唾在他脸上,压根就没给他还手的机会,拎脚就狠狠踢在他身上,直接下了死手。 “有种就打死爷爷我!” “直娘贼,真当杨爷不敢剁了你这王八东西。” 可怜那几个闲汉本也是有名的滚刀肉,无赖汉,过往在这骆驼城里也算是街霸之流,有时候即便是遇上能打的,也是靠着一身不要命的狠劲能讹人钱财,只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今个儿遇上的是比他们更加不讲道理的凶人。 杨大眼直接拔刀出鞘,他没有砍死跟他叫嚣的闲汉首领,只是两刀穿了他的大腿,接着一脚踢在嘴上,疼得这厮晕死过去。另外几人也是如法炮制,将剩下几个闲汉全都废了,扔到了街边,只有地上的鲜血刺目无比。 这一幕瞧着边上那些本来等着看笑话的人们个个都噤若寒蝉,谁能想得到那乡下百户的手下这般凶残蛮横,那动手的时候可真是奔着要命去的。 几个闲汉连个水花都没掀起来就没了声息,这倒是叫藏在驼前街两侧巷道理的打手们心惊胆战,他们虽然人数众多,是来抢亲的不假,可是这送亲队伍里,那些乡下来的军汉端得不好惹。 “走,老哥几个,继续吹着,莫要耽误了吉时。” 杨大眼回头看向那群被吓着的鼓吹手们吆喝了起来,这时候他们才回过神,忙不迭地继续敲锣打鼓,吃起唢呐来,欢快的调子响彻整个大街。 只是队伍走了几十步都没到,前方两侧的巷子里便有拿着棍棒的打手黑压压地涌了出来,死死地堵住了去路。 这一下变故,却是把迎亲队伍里那些普通人给吓坏了,鼓乐声刹那间停了下来,鼓吹手们、下人们都纷纷挤到了新娘子所在的八抬大轿边上,这时候高进已经策马向前,伙伴们也整队跟上,至于留在后方的家丁队则是挤到花桥两侧,团团护住了自家主母。 关家几个小郎和刘家小妹都是满脸兴奋地看着前方那些黑压压的人群,握住了腰里的刀柄,要不是家里的老家人死死拽住他们,他们只怕也要跟上前去。 “给我抢!”“抢了新娘子有一百两啊!” 涌出来的打手群里,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仗着人多势众的打手们便挥舞棍棒砍刀,冲向了前方的迎亲队伍,上面可是下了重赏,能抢到新娘子赏银百两,若有伤亡也有安家银拿,更何况对面不过是乡下来的百户,手下兵马能强到哪里去。 “杀!” 骑在马上的高进,看着前方突然间如同潮水涌来的打手群,高声大吼起来,这时候后方家丁队里,王定将手中长矛投掷了出去,“高爷,接枪。” 高进出门时,腰里带了长刀,可是得了杜弘域的提醒,便把自己的长矛叫家丁队给带上了,至于陈升杨大眼他们,披着御寒的大氅下面也都藏了其他兵器。 听到耳边呼啸,高进只是伸手一探,便抓住了自己那杆长矛,接着便是抬矛突刺,将那冲在最前面的打手的喉咙给捅了个穿,飞溅的鲜血撒在四周那些打手的脸上,而高进则是驭马如同虎入羊群一般杀进了如潮的人群里。 高进身后,同样策马冲起来的陈升他们也都是挥舞兵器,直接把前面的打手们撕了个粉碎,紧紧跟住了高进。 铜驼楼的顶楼,看着高进策马挥矛,不断地杀穿前方疯狂挥舞棍棒长刀斧头的打手群,杜弘域看着这场面也是目露惊色,驼前街虽说宽大,可是那两三百打手涌出,当真是挤得水泄不通,一般人瞧着这等场面都未必有动手的勇气,这高进倒是凶悍无匹,直接单骑策马冲阵,以自身为箭头带着底下十几骑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高进领着杨大眼他们冲锋虽然凶猛,可毕竟只有十几骑,而且他们一旦向前冲杀,便不能中途停下,非得杀穿对面阵势后才能掉头,而这段时间里,便只有家丁队的长矛阵来护着迎亲队伍。 “二哥,贼人太多,木兰姐那儿?” 陈升一刀荡开戳刺来的长棍后,砍翻策马掠过的打手后,也忍不住焦急起来,这些打手都他么和疯了似的,哪怕他们一路杀过来,他们仍旧汹涌向前,他忍不住担心身后家丁队挡不住这样疯狂的冲击。 “我相信木兰。” 高进头也不回地答道,手中长矛突刺横打,将挡路的打手杀翻在地,接着高呼道,“兄弟们,咱们杀穿这些狗娘养的东西,再杀回去!” 第一百九十九章 勇武入人眼 踩着前方倒下的尸体,那些侥幸活下来的打手们并没有被血腥的杀戮所吓倒,他们本就是骆驼城里的亡命徒,而躲过了那乡下百户手下剽悍凶猛的马队冲锋后,出现在他们视线前方的是慌乱如羔羊般的队伍,这让他们兴奋无比。 “丁字队,横队上前!” 王定怒吼着,带着家丁队拨开前面那些乱糟糟往后逃的人群,护在花轿前方,长矛向前,在他们身后则是被吓坏了的刘关两家的下人,还有那些被叫来的鼓吹手和轿夫。 轿帘子被猛地掀开,穿着大红嫁衣的木兰提刀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两家的下人们都被吓傻了,对面那些拿着刀斧棍棒的贼人可都是嚎叫着冲新娘子来的,眼下不好好地躲在轿子里,这抛头露面只是叫那些贼人们更加疯狂。 看着前方鬼叫着直冲过来的数十贼人,木兰拔刀指向边上已经瑟瑟发抖如鸡仔的鼓吹手们喝道,“大老爷们的怕个毬,给老娘把鼓打起来,唢呐吹起来,老娘就在这里,没人伤得了你们!” 被新娘子拿刀指着,原本被吓住的鼓吹手们总算回过了魂,里面年纪最大的吹手是个老汉,那明晃晃的刀锋离他的鼻子尖只有寸许,他也是第一个拿起唢呐嘀嘀嗒吹起来的。 “阿姐!” 沈光和几个被留下来的伙伴,到了花轿前,沈光手里还拿了张角弓,腰里悬着箭壶。 “弟妹。” 刘循这时候亦是策马上前,他刚才可是看着高老弟带着人马直接杀进前方人群中,杀得那叫一个血流成河,本以为那些贼人一个照面就会被冲垮,可哪里想到这些贼人仍旧悍不畏死地往前冲,把他也给吓傻了。 要不是木兰这个新娘子出来镇住场面,刘循估摸着两家拼凑起来的队伍就要先做鸟兽散了。 鼓乐声响起,一下子就盖过了前方贼人们传来的嘈杂吼叫声,这时候木兰也不客气,径直朝刘循道,“叔叔,还请你带人看住底下的下人仆妇,不要叫他们乱跑。” “弟妹,我好歹也是练过的……” 刘循没想到木兰居然让他去后面看着两府的下人,不由脸上滚烫地说道。 “叔叔,你是军中宿将,也该知道这等时候保住队伍不乱最为重要,这后面就拜托叔叔了。” 木兰这般说着,从沈光手里接了弓箭,直接开弓朝着已经冲到不过十余步距离的贼人们放箭,过去高进练弓时,木兰也陪着一块儿练,虽说木兰身为女子,力气差了些,可是也能开五十斤的战弓。 箭如飞蝗,十多步的距离,木兰射起了连珠射,她都不需要瞄准,只是凭着感觉,引弓五六分,就将箭壶里的箭在短短片刻就给射空了。 花轿边上,除了使劲敲锣打鼓吹奏唢呐的鼓吹手班子,便只有刘小妹和关家几个小郎领着府里的家丁上前助阵。 冲来的贼人里,随着木兰一阵速射,便有五六人被射翻在地,虽说没有射中要害,可是被后面蜂拥而至的同伴们踩踏而过,也就剩下半口气了。 “阿姐,射的好。” 刘小妹第一个挨到了木兰身边,这个胆大的刘府大小姐,这时候已能看到对面那些冲来贼人凶恶的面孔,明明被吓得腿都有些发颤,可仍旧是鼓这勇气大声喊道。 “有阿姐在,莫怕!” 木兰拍了拍刘小妹,接着放下手中角弓,拔起插在地上的雁翎刀,朝前面的王定大喝道,“王定,迎敌之后,不要逞强,记得放些贼人进来,这里应付得了!” “是,大娘子!” 握着长矛的王定大声吼道,他没有回头,因为前方那些好似是疯魔般的贼人已经冲到了近前,“丁字队,杀!” 随着王定怒喝,家丁们齐齐地持矛前进,原本一字横列的队伍,瞬间变成了两排,一排突前,一排殿后,经历过数次大战的他们早就是这个时代最强悍的杀戮机器。 原本前冲的贼人就好像浪头打在了最坚固的礁石上,瞬息间被拍得粉身碎骨,待在后面原本还有些紧张和恐惧的刘小妹和关家小郎几个,这时候都是瞪圆了眼睛,他们头一次看到真正的杀手队和军阵是什么样子。 …… 铜驼楼顶,杜弘域握着栏杆的手指都发白了,高进领着伴当冲锋虽然可怖,但是骆驼城里不缺这样的骑兵,可是这高进练出来的家丁队,他放眼整个骆驼城,也找不到几家能比的,那十二人的杀手队,只是简简单单地两个横列,一前一后,循环往复地前刺收枪,交替掩护,杀起这些乌合之众来简直宛如割草。 而且他们还会有意识地放那些不能及时拦下的贼人进入身后,以避免阵势崩掉,这样的杀手队便是整个延绥镇治下的营兵里也挑不出十几队来。 高进能打,身家清白,和骆驼城里没什么瓜葛,如今看起来还是个练兵之才,杜弘域不由越发欣赏,在他的视线里,高进已经带人杀穿了那些贼人,等他调头再杀穿回去,自己三个阿弟手下蠢蠹们拼凑出来的这群乌合之众就会彻底崩溃,莫说百两的赏格,就是千两也无用。 “爷,那新娘子当真凶猛,这雁翎刀使得贼毒……” 随着伴当的感叹声,杜弘域将目光看向大街的另一头,蚁多咬死象,那一队杀手就算再了得,在那群为了赏格而疯魔的乌合之众疯狂的冲击下,终究是有越来越多的贼人冲过了他们的防线,和后面新娘子他们厮杀起来。 “这样的女子,确实叫人倾心不已,难怪高百户……” 杜弘域虽然看不清楚那新娘子的容颜,可是看着那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影翩若惊鸿,手中雁翎刀翻舞,鲜血染红衣裳,也忍不住感叹道。 …… “砰!” 震耳欲聋的铳声回荡,站在后方大车上的刘循一铳放翻了快要冲到木兰身前的贼人,他翻出了当做礼物送给高老弟的两杆鸟嘴铳,还好他送礼的时候把东西都给配齐活了,不是样子货。 “哪个敢乱跑,老爷我先一铳崩了他。” 随着杀到花轿前的贼人越来越多,后方队伍里自然骚乱起来,刘循拿着手下装填好弹药的鸟铳,恶狠狠地大骂着,稳住了队伍。 木兰看着差点就一刀扑到自己的贼人,忍不住回头瞥了眼拿铳的刘循,这个平时显得软弱的副千户关键时刻没想到还是能靠得住的。 几个鼓吹手这时候已经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了,他们这样的乐人乃是贱籍,是最为人所瞧不起的,可谁都想不到那位新娘子当真说话算话,刚才有杀红眼的贼人扑到他们这边,是这位新娘子一刀搠翻了那贼人,没让贼人伤到他们。 “继续吹,别停下!” 木兰看向几个鼓吹手,只要她这里没断了鼓乐,老爷那里就知道她这儿还坚持得住,不会因为急着杀回来而犯了错。 “是,大娘子。” 几个鼓吹手被木兰这一瞧,个个都精神抖擞起来,今日这等场面能叫他们以后吹上一辈子,“老哥几个,吹打起来,给大娘子助威势。” 鼓吹手班子里,年纪最大的吹手喊起来,接着便是叫人汗毛耸立的一声华阴老腔吼了起来,“军校、备马、抬刀伺候!” 接着鼓吹手班子里,诸般乐器刹那间轰鸣起来,只是弹奏得却不是那迎亲的喜调,而是铁马金戈穿云裂石的曲子,那老吹手更是撕开了嗓子吼唱起来。 “将~令~一声~震~山川,~人~披~衣甲~马上鞍,大小~儿郎~齐呐喊,催动~人马~到阵前!” 粗糙宛如砂砾的歌声用华阴老腔这般唱出来,竟是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木兰听到这老吹手的华阴老腔,却是想起了阿大当年在大漠黄沙里也是这般唱着,教她如何跟马贼厮杀,一时间手上的雁翎刀更快更急。 这时候已在远处带着陈升杨大眼他们回头杀来的高进,亦是听到了这近乎是呐喊出来的歌声,而当年魏叔便最爱这华阴老腔,“兄弟们,杀过去,叫这些贼人晓得什么是老秦男儿!” “头戴~束发冠,~身穿~玉连环,……弯弓~似月样,狼牙~囊中穿,催开~青鬃马,豪杰~敢当先。” 老吹手声嘶力竭的华阴老腔唱的曲调里,高进他们的马队就像是铁犁一般,所过之处血肉如泥,无人能挡,轰隆隆的马蹄声伴着那高亢入云的歌声,叫那些原本红着眼向前的贼人只是回头便已肝胆俱丧。 前方的杀手队就好似个无底洞,不管冲过去多少人,都没有人再出来,而后面那打了一个对穿的乡下百户,马队好似修罗恶鬼,人马俱是淌血,那冲锋席卷过来就好像是血色浪潮要把他们淹没一般。 没人再有继续打下去的勇气,随着第一个奔向大街两旁巷子里的打手,剩下的百余人顿时崩掉了。 当高进杀到花轿前时,身后是四散奔逃的贼人被伙伴们策马追杀,前方则是战战兢兢的迎亲队伍,而这大街两侧原本等着看笑话的人则是被吓得鸦雀无声。 在众人眼中,这位持矛浑身浴血的新郎官从马上下来,和提着刀大红嫁衣上淌着血的新娘子相拥在一块儿时,没人敢笑话什么,只觉得这两人竟是如此的般配。 木兰没有坐轿,而是和高进骑在马上,身后是刘小妹关家小郎还有陈升杨大眼他们的马队和家丁队相随,原本的迎亲队伍落在了后面,那鼓吹手班子吹吹打打的也不再是什么喜庆调子,而是高亢激昂的军乐,整个队伍不像是迎亲的,倒像是得胜归来的凯旋大军。 第二百章 刀和拿刀的手 关家大院前,得了驼前街上有贼人抢亲消息的关爷浑身披挂,召集里府里所有的健仆和下人抄齐了家伙,要去帮忙,可是他带着队伍尚未离开自家门前的大街,便遇上了回来的迎亲队伍。 饶是关爷见多识广,也没见过小高这样的两口子,从马上下来,将那好像是得胜凯旋归来的迎亲队伍接回府里,从三个兴高采烈的孙儿处知道那驼前街上血流成河,死了起码有七八十人,关爷听得都愣了愣,不知该说什么好。 关刘两府送亲迎亲的下人们被吓得不浅,可是刘小妹、关家小郎几个却神采飞扬,他们平时也有练武,可哪里真正亲历过战场厮杀,驼前街上的战斗说不上有多惨烈,可几人也都是真刀真枪和那些贼人照了面交了手。 刘小妹被自家兄长两个心腹护得死死的,也就是趁机砍了名贼人一刀,可关家三个小郎却是在自家老家人的照拂下,实打实地杀了两个贼人。 瞧着三个孙儿眉飞色舞的样子,关爷也算老怀甚慰,儿子们不是练武的料,孙儿辈这般出色,日后若是能立下些功劳,再有个官身,他老关家好生经营几代后也能成为将门之家。 “关爷,我看这什么流程也不必走了,直接开席大家吃喝上,到时候送高老弟他们入洞房就是。” 刘循和关爷说上了话,如今这队伍里,高进手下的那些伴当家丁可是人人衣甲带血,受伤的也有不少,最关键是眼下这伙人身上杀气冲霄,就是拜堂也没个喜庆的样子,还是免了那等俗礼。 “是这个道理,说实话,老汉和老婆子也受不得小高他们两口子的大礼。” 本来按道理,关爷府里这边新人是要拜堂成亲的,可关爷觉得自家两口子用那算命的说法就是命格不够贵,若是受了小高他们两口子的大礼,怕是要折寿的。 很快关府里便开了大宴,高进和木兰直接在大堂里拜了天地,杨大眼陈升他们这个时候都是卸了甲,虽说关爷备了好酒,可是大家都没放开了喝,反倒是刘小妹和关家三个小郎兴奋不已,尤其是刘小妹,按着规矩她是不能入席的,可是眼下关府里这场婚事就压根没了所谓的规矩。 拜过天地后,高进见关爷和刘循坐在一块儿,想了想后,索性和木兰一起给关爷夫妇还有刘循他们敬了酒后,才和木兰一起去了洞房。 “升哥儿,咱们要不要去闹一闹洞房?” 杨大眼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朝陈升问道,只是他这话刚问完,陈升已自冷笑起来,“你还想闹洞房,行啊,这找死的事情你自去做,莫要来拖我下水。” 听着陈升这话,杨大眼才想起木兰姐发起脾气来有多可怕,他还是太平点,热闹什么的就算了,小命最重要。 新人虽然不在,可酒席上依旧热闹,主要是刘小妹喝了酒,主动找上了陈升杨大眼他们攀谈,刘循虽然就在边上,可是也难得的没有阻止这个小妹,反倒是和关爷喝的痛快,聊得投缘。 …… 洞房里面,大红色的喜烛点着,高进和木兰进房后,高进才忍不住问道,“木兰,刚才没有贼人伤着你吧?” “老爷放心,阿光他们护我护得周全,可没有贼人能杀到我近前来。” 木兰笑答道,然后摘下了身上的凤冠霞帔,就连那血迹未干的大红嫁衣也被她脱了下来,只剩下里面月白色的中衣,“老爷,我替你卸甲。” 高进的礼服下面,是穿戴仔细的皮甲和锁甲,木兰小心翼翼地为高进脱去甲胄后,才发现高进双手虎口开裂,显然是持矛冲锋时用力太大崩开的。 木兰心疼地喊了门外候着的婢女,让她去取些金疮药过来,又唤人取了烧开的凉水后,为高进清洗伤口,仔细包扎起来。 外面的席面上,虽说大家没胆子去闹洞房,可是婢女因为讨要金疮药的事情来和关爷禀报,倒是叫大家伙都知道,刚刚还提刀砍人的新娘子如今倒是素手纤纤地在为新郎官包扎伤口,并没有发生别的什么,都不免大为失望。 “这可是洞房花烛夜,二哥,你可不能就这么……” 随着杨大眼的感叹声,陈升他们亦是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自家二哥有时候确实太过老实了些。 …… 月过中天,总兵府里,杜弘域被父亲唤到了书房,然后他看到了自家父亲脸上满是怒容,显然驼前街的消息父亲已经知晓了。 “死了七十多个,重伤三十,轻伤过百!” 杜文焕身形消瘦,浑然不似武人,唯有那双如鹰隼般犀利的眼睛,叫人见之生畏,此时他瞧着类己的长子,声音低沉,显然是在压抑着怒气。 他本以为长子做事情沉稳,可是没想到竟然如此激进,他放任另外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和长子相争,是要他们斗而不破,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好让杜家在那些将门里居中调节,不是要他们撕破脸皮,在这骆驼城里火并的。 “父亲,何故如此生气,我派人去请何大夫!” 看到父亲面色发青,杜弘域连忙道,他们杜家虽然世代将门,可是叔祖大人为朝官所恶,如今已经在家闲赋了好几年,眼下父亲才是杜家撑门面的人物,万不能有失。 “何故生气,还不是你做的好事。” 杜文焕看着长子,忍不住骂道,“你那三个阿弟发傻,你跟着他们一块发傻,那死得虽然都是些城里的腌臜货色,可那毕竟是将近百条人命,你以为让人洗洗地就算完事了,你真以为延安府的那位巡抚大人离任在即,就不管事了!” 被安排去抢亲的都是这骆驼城里的泼皮无赖、闲汉懒货,这些人平日里不事生产,专门欺压良善,勒索平民和小商小户讨生活,不少人还是给骆驼城里某些将门干脏活的。 这群人为数不少,也有两三百,这回被高进这么一通狠杀,几乎是被扫荡一空,对整座骆驼城来说,这自然是好消息,可是对杜文焕这位延绥镇总兵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群混账东西再王八蛋,也是七十多条人命,延安府里的那位刘巡抚之前不就参了他的前任官秉忠善启边衅,邀功自肥;如今骆驼城里死了那么多人,这姓刘的怎么会不找他的麻烦。 “父亲,儿子以为您多虑了,刘巡抚为人方正,可这次确实是贼人袭击朝廷命官,意图不轨,要不是高百户勇猛,只怕新娘子当真就被抢去了,到时候传到延安府,那才是麻烦,如今咱们正该上表请功才是。” 杜弘域一本正经地说道,说起来他那三个阿弟确实是蠢极了,纠集起来的那些泼皮无赖被杀得溃不成军后,他们还想让手下那些蠢蠹派家丁直接当街杀人,要不是他早就安排了营兵,那才是要出大事。 “请功,看起来你长进了不少吗!” 杜文焕冷笑着,他明白长子的意思,无非是将错就错,反正死得都不是什么良民,倒是这骆驼城里的祸害,给他们安个贼人的名头,那位刘巡抚就是派人来查,明面上也是查不出什么毛病来的。 “父亲,儿子说句实话,这骆驼城里的将门大都其心可诛,难得如今有高百户这样的棋子在,咱们不好好算计一番,实在是可惜了。” 骆驼城里的将门早就变了,就好比那刘循家里之所以败落,是因为刘家当年尽忠王事,在播州平乱时出了死力,可是现在这骆驼城里还有像刘家这样的忠良么,还不是一个个拥兵自重,互相勾结以图私利。 想到这儿,杜弘域忍不住道,“前番父亲费了那么大的心力,将那功劳做实在,这骆驼城里的将门平白得了偌大的好处,可他们有感念父亲的恩德吗!” “依孩儿看,要这骆驼城里的将门听话,便要叫他们晓得这骆驼城里我杜家的刀才是最快的!我杜家才是这骆驼城的主人,” 看着一脸愤慨,却又侃侃而论的长子,杜文焕脸上的怒气渐消,长子说的他又何尝不清楚呢,自播州平乱后,皇爷越发无心朝政,这边银朝廷也是一欠再欠,如今骆驼城的将门早成了地方军头,各家只顾捞钱。 真到用兵的时候,谁家不是自保为上,杜文焕自当上总兵半年以来,几次用兵都是依靠自家的家丁和各处不满员的营兵,骆驼城里的将门反倒是成了摇旗呐喊的,可打了胜仗,他们要分润功劳,底下立功的将士反倒是不得升官发财,甚至还有被逼得反去做贼的。 这边事败坏,莫过于此! “那高进就是你选的刀?”杜文焕缓缓开了口,“你就不怕这柄刀太快反而割了手?” “父亲,高进祖上是戚家军,他在这骆驼城,也是受排挤的外来户,他做了我杜家的刀,难道还能转投别家门下。” 杜弘域满脸自信地说道,“父亲,这高进不但是员猛将,也是个擅长练兵的,咱们家如今看着是掌了总兵府,可手底下真正能打的心腹又有谁,这回古北寨之事,儿子以为正好能看清楚这高进的成色,他若是做成了,自然没了退路,今后只能依靠我杜家,若是败了,咱们也没有什么损失。” “也罢,就依你说的,试试看吧!” 看着已然有了自己主见的长子,杜文焕沉声道,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今后杜家还是要靠这个长子撑起来的,那高进左右不过一个百户,能用则用,不能用也无妨。 第二百零一章 舍不得怎能得 驼前街的大街上,十几个火兵在总甲的吆喝声里,抬着水桶,冲洗起地上凝结的血块。 这时候天色已亮,四周满是瞧热闹的人群,昨晚驼前街上喊杀声可不小,被高进吓坏的更是有不少,谁能想得到这个乡下百户遇到那些泼皮无赖抢亲,居然就直挺挺地带着兵马杀了个血流成河。 对于骆驼城里的百姓们来说,他们向来不大看得起下面偏远的地方,总觉得那些地方都是些没见识的乡巴佬,另外这镇着陕西两千里关墙太平的是骆驼城,先前曾有古北寨来的商贩曾在酒肆茶馆里提过那位河口堡的乡下百户。 只是什么高阎罗的名头,骆驼城里的老少爷们全是当笑话听的,那些做生意的商贩口里的话也能信,这乡下地方养不出蛟龙恶虎,多半就是些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的夸大故事罢了。 可昨晚这驼前街上,不知道多少人看到那城中平时那素来耍横敢拼的泼皮无赖们聚在一起,不下两三百人拿着刀枪直冲那乡下百户的迎亲队伍喊着要抢亲,可结果就是被那乡下百户带着二十骑打马杀了个来回就崩掉了。 还有人看到那新娘子提刀把那些冲到花轿前的泼皮无赖杀翻在地,据说有幸目睹新娘子容颜的个个都说这乡野女子生得美极,绝不是那长得五大三粗宛如无盐的母夜叉。 这火兵是骆驼城专门负责防火救火的兵丁,可是他们大半夜地就被喊起来跑驼前街洗地,原本在路上还咒骂不停,可是到了驼前街时,全都看呆了,当时大半条街上全是死人,剩下的也全都躺在血泊里哀嚎,大街两旁的巷子里更有受了伤吓得痴傻的。 他们忙活了半夜,才总算把这驼前街冲洗干净,附带捡了不少断手断脚,听到四周清晨起来附近瞧热闹的人群议论,方知道昨晚这驼前街上发生的事情。 “这高阎罗果真是阎王转世不成,这牛二说死便死了。” 这火兵在骆驼城里,算是最底层的兵丁,不少人都被那些泼皮无赖勒索敲诈过,眼下几个火兵看着不远处那些尸体里的熟面孔,忍不住议论起来,就好比那牛二,在这骆驼城里也算是有些名气的滚刀肉,曾经面不改色地拿刀往身上捅了几刀,吓得当面的总旗都服了软,人们都说这牛二有九条命,死不了,可是谁能想到如今成了被砍去半边脸的苍白尸体。 街面上,已经没人再提什么乡下百户,取而代之的都是那高阎罗的凶名,只是不少人都觉得这高阎罗闹出了这么大动静,怕是要被总兵府拿去问罪。 “问什么罪,这死得都是些泼皮无赖,他们昨晚纠集成伙,袭击朝廷命官,死了也是白死。” 有在衙门里做公的官差,在酒肆里听着旁人议论,却是在旁说道,然后又见有人说什么这些泼皮无赖抢亲不过是讨个利市,要些喜钱罢了,怎么就和袭击朝廷命官搭上了边,忍不住冷笑起来。 “这百户虽说在咱们骆驼城里是个屁大的官,可也是朝廷认的正六品武官,这些死鬼昨晚一个个持刀拿枪携带棍棒,纠集成群,你说是抢亲,哪个会信?” “那死了这么多人就白死了?” “不白死还能怎么?这高阎罗可是总兵府的人,哪个敢动他?” 那官差喝了剩下半碗酒,付了酒钱后,也不管四周人群七嘴八舌地问道,直接挤开出了店门后道,“你们也莫胡乱打听,这事儿可牵扯着总兵府,当心祸从口出。” 不过半天时间,整个骆驼城就传起了各种流言,什么高阎罗血洗驼前街,新娘子是罗刹女转世的段子都冒了出来。 …… 日上三竿,高进才清醒过来,昨晚上木兰为他包扎了伤口后,两人沐浴换了身干净衣裳后,又叫婢女送了吃食小酒,他喝了个大醉,最后记得依稀倒是自己被木兰给推倒摁在了床上。 “老爷,醒了,我这就叫人准备吃的。” 从屋外进来的木兰早换回了男装打扮,只是却不是过去常穿的黑色,而是绯红色的袍子,外面还套了锁子甲,腰里挎着雁翎刀,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倒是不像寻常新妇,一夜雨露便难以下地。 “木兰,你这酒量可真是!” 高进捂着还有些隐隐作痛的额头,忍不住感叹道,他曾经以为自己酒量很好,起码阿升他们从来灌不醉他,可是却万万没想到最能喝的居然是木兰,难怪阿升大眼他们昨晚不敢来劝酒。 看着高进那一脸无奈的表情,木兰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我以往跟着阿大闯江湖的时候,一桌子爷们可都喝不过我,老爷莫要多想。” 就在说话间,外面自有婢女送了醒酒的胡辣汤还有汤饼等小食,接过那热气腾腾的胡辣汤,木兰吹了吹后才递给高进道,“老爷,这儿的胡辣汤可正宗得很!” 高进接过后喝了一口,果然鲜香爽辣,是那个味道,不过他也不奇怪,这关墙边地的百姓都是朝廷强行迁徙来的军户,成分复杂,除了陕西本地的,就数山东、河南、河北最多。 像是这骆驼城里,兵员来源更加复杂,有归附,有收集,有选充,有编拨共四等。天顺初骆驼城还只是个堡寨的时候,便是出各卫远年无勾之军发榆林卫编伍为老军,这所谓的各卫远年无勾之军,即是犯死罪因故免死改刑而充军役,却又未被编入充军服役的逃兵,天南海北哪的人都有,湖广四川,甚至江浙南直隶那边都有。 “这味道果真不差,这厨子是河南人?” “是厨娘,她阿大是河南人,这手艺算是家传。” 一大碗胡辣汤下肚,高进才感觉整个人舒服许多,洗漱后换上衣甲,才仔细打量起木兰身上穿的锁子甲,发现那甲叶是雁翅形状,正是所谓的“银铺雁翅绿绒穿。”乃是极好的上等甲胄。 这年头的锁子甲并不全是高进曾经以为的链甲,而是用来泛指相衔紧密的精细铠甲,他和范秀安闲聊的时候,这位颇为博学的大掌柜便说过,这世传的锁子甲,其实乃是《营造法式》中的“琐子”通假,名为“锁甲”实为“琐甲”。 像是鱼鳞甲、山文铠都能叫做锁子甲,木兰身上这甲,便是镀银的雁翅形状的甲片密密麻麻地紧紧缀在一块儿,这么一身锁子甲,起码值个大几十两。 “这甲是刘家叔叔送的,只十来斤重,但却轻捷坚固,寻常刀箭难透!” 说到身上甲胄,木兰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弯,有了这雁翎锁子甲,她便能和老爷一块上阵。 “这甲虽然不错,但还是太扎眼,回去重新漆成黑的方能上阵用。” 若是可以,高进并不希望木兰陪他上阵,可是他很清楚,木兰虽然事事都依顺他,唯独这件事情他说了不算。 就在夫妻两个说些体己话的时候,外面忽地响起了陈升的声音,“二哥,总兵府派人过来,请您过去。” “阿升,告诉来人,我马上就过去。” 高进应了一声,然后拍了拍木兰的手道,“怕是那位大公子急着见我,木兰,你和关爷刘兄他们好好聊聊,阿升他们的婚事也该准备起来,我看关家那三个女娃和那刘小妹都不错。” “老爷放心,我自不会叫阿升他们空手回家。” 外面的陈升隐约听到些内容,等高进出门时,正见他面红耳赤的,不由大笑起来,“阿升,你可是看上了哪位姑娘,只管开口,有你嫂子在……” “二哥,外面人来了可有一会儿,咱们还是赶紧的。” 陈升拉了高进就走,说起来他自打昨晚见了木兰姐身边的那位戎装打扮的刘小妹,虽然动了心,可他清楚人家是将门女,刘家再败落,那位刘副千户可不会把妹子嫁给他一个小小总旗。 见陈升面皮薄,高进也不再说,只是一起到了关府待客的花厅,然后他便看到了那总兵府的来人,是个满脸虬髯的黑脸大汉,浑身肌肉把那身百户官袍撑的满当,正和杨大眼聊得颇为投缘。 “郑百户,我二哥来了。” “郑大见过高爷。” 那郑百户瞧见高进时,十分客气,一双牛眼仔细打量,口中更是道,“高爷昨晚够威风,我郑大服你。” “郑百户,你我都是同僚,唤我名字便是,这高爷之称,在下可不敢当。” 高进看不透这郑百户的来路,这长得好似屠户般的百户瞧着面相粗犷,可是这说话时的神情却不像那等没脑子的莽汉。 “那郑某便托大喊你声老弟。” 郑大爽朗地笑了起来,他昨晚虽未见着高进大发神威,杀得那些泼皮无赖血流成河,但事后他却是带着营兵最先到的驼前街,那大街上自北向南一路尸横遍野,他可是仔细看了那些尸首上的致命伤,其中有十来具尸体是被大枪一击毙命,这等武艺放在骆驼城里也至少是前五之列。 “郑兄,不知道是总兵大人唤我,还是……” “不瞒老弟,在下乃是奉大公子之命而来,请老弟往总兵府的武库一行,挑些趁手的家伙。” 郑大这般说道,神情言语间满是羡慕,要知道大公子可是吩咐他让这位老弟随意在武库挑选军械,就是虎蹲炮都许他拿去。 第二百零二章 文人喜言火器 杜弘域这位大公子给的好处没那么好拿! 从总兵府回来的高进,深深意识到了这一点,五十杆鸟嘴铳、五门虎蹲炮,这是本就说好的,另外高进又拿了十领铁铠和百副布面甲,另外还有五十人的刀盾手装备,以及二十张上好角弓并其他军械。 只是这么多的军械,杜弘域只让那郑大装车送到关府,至于要如何运回河口堡,那便是他自己的事。 “高老弟,这倒不是大公子要为难你,而是老爷的意思。” 关府门前,郑大和高进说道,他是杜弘域的心腹,自然清楚些内情,只是他不好和高进明说罢了,围绕着古北寨的这场仗,从这骆驼城里便开始了。 “是总兵大人的意思?” 高进从关爷口中了解过,杜文焕膝下四子,最得宠也最得看重的就是杜弘域这位大公子,他眼下也算是杜弘域的人,所以他实在是不明白杜文焕到底是什么意思。 “高老弟,接下来若是有什么消息,我自会派人报信于你。” 郑大没有回答高进,只是让手下将那几车军械交接给高进的手下后,扔下这句话后便告辞离开了。 回到关府,高进找上了关爷,郑大不愿意透露自己知道的消息,他便只能找关爷帮忙了,说起来关爷是杜家老人,想必应该能看得出杜文焕这位总兵大人的心思。 关爷的书房里,看着向自己请教的高进,关爷皱眉想了一会儿后才开口道,“小高,老汉问你,你从总兵府领走这么一大批军械,你觉得瞒得过这骆驼城里的将门吗?” “瞒不过。” 高进回答得颇为直接,他听刘循说过,这总兵府里各家将门眼线多得很,但凡有大一点的动静都瞒不了人,他这回去武库挑选军械,用不了半天这骆驼城里该知道的就全都知道了。 “老爷若是还让大公子派人帮你把军械运回河口堡,你觉得另外三位公子还有胆子向古北寨下手?” 关爷的反问,让高进思考起来,然后他想明白了关爷暗示的其中关节,自己拿的这批军械是杜弘域答应给他的,但是杜文焕却不许杜弘域派人帮他运送这批军械,那么在外人眼中,那就是杜文焕和杜弘域父子失和,杜文焕很不满意他这个河口堡来的乡下百户。 这么一来,另外三位杜家公子怕是要卯足了劲对付他,这三位手底下投靠的将门和豪强也会出死力,拿他来邀功请赏。 “小高,接下来你可得小心些,这骆驼城里虽说没人敢胡来,可一旦你出了城……” 关爷的眉头不见松开,虽然他知道高进和手下兵马能打,可俗话说得好,猛虎难敌群狼,高进这趟出门带的人手加起来也有四十多号人,真要带上那么一大批军械上路,这回程可不好走。 “关爷不必担心我,既然总兵大人想试试高某成色,高某必不会让总兵大人和大公子失望的。” 高进反倒是笑着安慰关爷道,他知道杜文焕父子是要利用他来杀鸡儆猴,给这骆驼城里的将门提个醒,谁才是这骆驼城里做主的。 高进不怕被利用,他怕的是连被利用的价值都没有,河口堡百废待兴,一切才刚开了个头,他需要时间来发展,也需要靠山来遮挡,这杜家便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关爷也不知道高进是真有了主意,还是只是在安慰他,可他毕竟是杜家的家奴,不好多说什么。 …… 既然总兵府那里借不到半点助力,高进便只能耐心等着,他从河口堡出发前,曾派人往神木县给范秀安报信,毕竟当初说好的是一起来骆驼城,他给范秀安和关爷这边牵线搭桥。 眼下那批军械,他也只能指望范秀安帮他带回河口堡,至于古北寨那里,他一点都不担心,有了鲁达的报信,只要董步芳侯三他们提前做好准备,千把人是拿不下古北寨的,更何况敌人的队伍要集结,要安排好行军路线和后勤辎重,可还有的扯皮呢! 高进安心住在了关爷家里,压根就不急着离开骆驼城,杜弘域可是说过,敌人的虚实动向都能告诉他,他眼下还不知道到时候杀向古北寨的敌人有多少,是何人领兵,携带粮秣军械有多少,何必急吼吼地回河口堡,然后增援古北寨。 …… “高老弟,你可真够沉得住气的!” 见到上门的高进,刘循忍不住叹道,他刘家如今和高进算是捆绑在了一块儿,虽说因为驼前街那事儿,自家隐隐有些被排挤,不过这好处便是没人再敢小瞧刘家,这将门说到底还是要看谁的拳头够大,刀子够快。 刘家是败落,可是架不住有高进这等强援在,再加上这几日刘循狠狠整顿了一通家门,砍了各种浮于表面的开销,重新募集家丁,让家里的老家人狠命操练,如今这刘府倒是恢复了往日将门的几分气象。 刘家有了崛起的势头,这骆驼城里的将门也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有的是人愿意来烧冷灶,毕竟万一刘家复起,这雪中送炭的情分可比锦上添花强许多,所以刘循也隐约知道了些总兵府里,杜家子之间的争斗。 “刘兄,我这趟过来,可是有事相求?” “这是什么话,你我兄弟,哪需要这般客气,高老弟你直说便是,只要为兄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刘循拍着胸脯道,他现在也算是杜弘域这位大公子的人,知道高进在杜弘域心里的分量,这也让他越发坚定了要交好高进的心思,就是自家小妹若是也看上了升哥儿,他觉得也未必不能考虑一下结亲的事。 反正这骆驼城里的将门,他是不敢把小妹嫁过去了,更何况如今自家那小妹,黏那弟妹黏得厉害,人都跑去关爷家里住下了,整日地不见人。 “刘兄可还记得说过的那位孙大匠,我这几日正空,不知道刘兄可否带我去见一见这位孙大匠,就是不能把人带回河口堡,那《神器谱》总得容我抄写套。” 高进笑着说道,这《神器谱》是赵士祯当年进献朝廷的火器书籍,朝廷印刷的数量不多,也就是当年刘循这等爱飞鹰走马,拿鸟铳去打猎的纨绔子才弄了套《神器谱》收藏,最后拿去送了那孙大匠。 “我还当是什么事,原来只是这等小事,老弟你且稍待会儿,我派人去那孙泰家里瞧瞧,若是在家,咱们便直接过去。” 刘循一边说着,一边却是喊了老管家,让他派下人去孙泰家里问明情况。 那孙泰是延绥镇里的匠户,也是有名的巧手,只是他的手艺再好,也就是刘循这样混不吝的纨绔子,才会喊一声孙大匠,换了旁的将门子,谁会正眼去瞧一个匠户。 …… 小半个时辰后,孙泰家里,正在家的孙泰见了刘府的下人,知道刘循要带那位如今在骆驼城里名声大噪的高阎罗上门,连忙喊着家里婆娘和儿媳收拾家里。 “刘老爷来也就罢了,怎么连那高阎罗也要来,可不会是什么祸事吧!” 孙泰婆娘胆小,这几日在街面上听人说闲话,讲那高阎罗是杀星转世,被他看一眼都要折寿。 “说什么胡话,刘老爷对咱们家有大恩,那高阎……百户和刘老爷是朋友,能有什么祸事。” 孙泰骂起了婆娘,他虽然被旁人喊一声孙大匠,可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就是个匠户,哪怕手艺再好,在上面那些大官眼里,还是个贱籍。 卫所的匠户,日子大都不好过,毕竟上官们要从军械里捞钱,便只能克扣物料费和工钱,匠户们要是不接些私活,压根就过不下去,刘循过去是纨绔子的时候,就认识孙泰,那时候刘家还没败落,他出手也阔绰,在孙泰这里定了好几把鸟铳,孙家才能起了砖石砌的大宅,日子过得尚算可以。 …… 高进和刘循一起往孙家去的时候,也命人买了礼物,对于这种人才,高进向来都舍得花本钱,当他们到了孙家时,孙泰已带了儿子在门口候着。 “见过刘爷、高爷!” 高进从马上下来时,看到的不是什么大匠,只是个满脸谦卑,想要活得更好的普通人罢了。 “孙大匠,在下高进。” 高进说话时,自有随行的下人送上礼物,刘循更是直接在边上道,“孙大匠,我这位老弟可说是极为看重你……” 收礼的是孙泰儿子,满脸敦厚,当他看清楚那礼物里还压了封银子,拆开看了看后足有十两,竟是直接看呆了,直到被自家阿大拍了记巴掌才回过神。 这时候孙泰也看到那封足有十两的银子,顿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进了孙家坐下后,高进也没有直接道明来意,只是说要借阅《神器谱》一观,孙泰 自是连忙交出了那本被他贴身收操的《神器谱》。 孙泰虽然不识字,可是《神器谱》上诸般火器样式部件都有图,孙泰早已牢牢地记了下来,眼下这书物归原主也无妨。 拿了《神器谱》后,高进才问孙泰,愿不愿意去河口堡落户,直接把孙泰给惊住了。他没想到自己这辈子居然还有离开骆驼城的希望。 第二百零三章 雄心和私心 大明朝的户籍制度,是能把人坑到死的,哪怕早几十年,匠户里还能出几个因为功劳得以升官发财摆脱匠籍转为民籍的幸运儿,可到了如今,那便是半点希望都看不到了。 孙泰祖上是南直隶人,他祖父是南京兵仗局的大匠,可是流年不利,提督军器库的太监监守自盗,发卖火器于南京城里的富家子,本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是偏偏遇上个偶然得知此事的御史。 在大明朝,南京的御史向来最为穷酸,一旦遇上屁大点的事,不怕语出惊人,就怕事情闹不大,到最后那位掌印太监遭不住,便只能请孙泰的祖父来背这个黑锅,于是孙泰那大字不识一个的祖父居然留了封畏罪自杀的遗书,自个吊死在了兵仗局库房的大梁上。 到最后那御史也不知道是不是收足了钱,原本是攀咬兵仗局的掌印太监图谋不轨的案子不了了之,唯一倒霉的便是孙泰全家,祖父畏罪自杀,全家发配九边,他当时家里排行老三,结果前面两个哥哥和还在襁褓里的妹妹都死在了流徙的路上,只剩下他活下来。 在骆驼城里,孙泰从延绥镇的军器局里的杂役做起,靠着家传的手艺和能吃苦的狠劲,成了其他匠户眼里手艺超群的大匠,只是他牢牢记得当年祖父的遭遇,哪怕军器局里有几任上官曾经表示要抬举他,给他个职司,全都被他坚辞不受。 听到高进这位百户要请自己到河口堡去落户,孙泰动了心,他在军器局干了这么多年,最清楚军器局这些年的军械兵甲的账目那就是团浆糊,这里面被上下经手漂没的银子是笔大数目,虽说他如今只是个匠人,可是当年祖父的遭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那些上官要找背黑锅的替罪羊的时候,说你是就是,不是也是! “高百户,小的自然是愿意去河口堡的,只是小的一家在军器局里挂了名。” 孙泰颇为期翼地说道,那河口堡纵是穷乡僻壤,可是有这位高阎罗在,至少安全无虞,而且这位高百户把话也说得很明白,他是为总兵大人做事的,所以能从库房里提了鸟铳火炮,但是这鸟铳火炮用起来损耗较大,需得有匠人保养修缮,他去了河口堡活儿轻松,这待遇也不会太差。 “这事儿我知道了,既然孙大匠愿意举家迁到河口堡,这便不是什么事儿!” 高进夸下了海口,这事情他打算去找杜弘域帮个忙,想必这位大公子不至于为这等小事拒绝他。 出了孙家家门,刘循才没憋住,朝高进笑道,“高老弟,这孙泰胆子可小的很,等到了河口堡,要是知道你是打算让他铸炮,没准能吓他个半死。” “铸炮的事情不急,等孙大匠在我河口堡待上一段时日,说不定他会主动为我铸炮。” “接下来,咱们去哪儿,高老弟?” “打铁趁热,倒不如趁大公子还未厌烦我,便将孙大匠这事情给办了!” 眼下高进是杜弘域的心腹这消息早就传开了,高进跑去总兵府见杜弘域也不算扎眼,只是如今人们都说杜文焕这位总兵大人因为驼前街的事情很不喜欢他,因此连杜弘域也受了牵连。 这回刘循可没继续陪着高进,他知道杜弘域把高进当成了半个心腹看待,他还是不要跟着去凑热闹为好,省的被以为不识趣。 …… 总兵府里,杜弘域的住处,摆设简单的书房里,高进正襟危坐,听着眼前这位大公子在那里发着牢骚,“有时候我都怀疑我那三个阿弟都是抱养的,怎么能蠢成那般样子。” 就像高进猜得那样,杜弘域那三个弟弟即便联手,可还是要先内斗一番,争出个做主的出来,只不过三人实力相当,手下攀附的那些将门豪强也都各有心思,想在古北寨那里捞足好处,于是这都几天过去了,他们还没吵出个结果来。 “大公子何必着急,既然他们已经在召集人手,就算再拖还能拖到年关去。” 高进见杜弘域有些焦躁,不由在边上道,对他来说他倒是巴不得敌人拖得越久越好,这样他能够做的准备就越充足。 “你倒是沉得住气。” 杜弘域笑了起来,然后道,“高百户,那批军械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带回去?” “大公子说笑了,下官如今这点人马,要是带了这批军械出城,只怕就是羊入虎口,恕下官卖个关子,过几日自会将这批军械妥善带回河口堡。” 和范秀安的关系,高进没打算隐瞒,只是眼下时机还不到,没必要那么早和杜弘域交代。 “你有办法就好。” 杜弘域敲着桌子,然后在书桌上摊开一副延绥镇治下的关防地图,指着古北寨的位置道,“这古北寨本是当年白莲教的那些余孽所建,这地方挑的不错,离窟野川不远,附近都是平原,若是能好好灌溉,就是上等的良田。” 高进看着满脸自信地指点地图侃侃而道的杜弘域,发现这位将门子还是有见识和胆魄的,自古以来,要抵御塞外草原的异族入侵,必定要守住河套。 大明朝就是土木堡之变后丢了河套,对鞑子的防御就变得越发消极起来,哪怕是在陕西宁夏这边修了几千里长城,军堡无数,可还是没什么卵用,只要鞑子愿意,总是能找到薄弱口突入,然后扬长而去。 这些年之所以太平,那是因为鞑子自己内斗的厉害,河套蒙古的鄂尔多斯部直接崩成了大大小小四十二个部落,最大的部落兵马也不过两千,彼此联合又勾心斗角,可即便如此,鞑子还是会时不时地侵扰边关。 “高百户,你若是能牢牢控制住古北寨,在此地召集流民屯田,日后等我挥军北上,能为大军提供粮秣,这便是大功一件。” 杜弘域双眼放光地盯着地图上的河套,充满自信地说道,父亲的身体被病症折磨,连带着为人处事也变得越发暮气深重,本来这接任延绥总兵,对杜家来说乃是难得的机会,前几年官秉忠那厮连年和河套蒙古诸部厮杀,眼下猛什克力部、火落赤等大部都是最虚弱的时候。 归化城那里,土默特汗位虽定,可到底那位新大汗根基太浅,要不是各部大台吉联手抬他上位,他压根就压不住素囊这个叔叔,只要朝廷愿意给素囊名分和支持,土默特部自己就能先打个你死我活。 接下来这两年便是收复河套的最好时机,也是杜家封侯拜爵的大好机会,杜弘域的野心大得很,他正是壮年锐气最盛的时候,他如今已是参将,父亲身体越见衰弱,迟早这延绥镇副总兵的位子是他的。 杜弘域可不满足于在骆驼城里当个太平总兵,这古北寨在杜府其他人眼里只是个财源进项,可对他来说却是收复河套的关键。 “大公子雄图壮志,下官佩服。” 高进故作激动地拊掌喝彩道,可他心里对杜弘域收复河套的计划十分不看好,以大明朝眼下的实力,杜弘域想要收复河套,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河套蒙古这里,鄂尔多斯部虽然四分五裂,可是烂船还有三斤钉,这骆驼城的兵马纸面上能召集的有五万人,可是实际上能有个三万人就顶天了,其中真正能打的精锐兵马能有多少全是个未知数。 还有那后勤辎重,大军远征河套,需要的可不是几月之用,而是起码半年打底,高进觉得这杜弘域还是世家子的习气重了些,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又把自己看得太高。 不过高进可不会去泼杜弘域的冷水,因为杜弘域想要经营古北寨图谋收复河套,对他来说却是件好事,有这位大公子做遮掩,他倒是能在古北寨大肆招揽人口,而不必担心被人说闲话。 “大公子若能收服河套,必定公侯万代,下官不才,愿效死力,追随大公子。” “此时说收复河套还为时太早,不过古北寨那里,高进你需得仔细上心。” 见高进上道,杜弘域便也直接喊起了高进的名字以表示亲近,这骆驼城里,他虽也有心腹死忠,可这些人始终都是以家族为先的,远不如孤家寡人的高进更让他放心。 “大公子放心,这古北寨下官必定好生经营,不会误了大公子的大事。” 难得在外人面前吐露自己的志向,杜弘域只觉得畅快无比,这高进倒是个知情识趣的,只要他能挺过接下来这一仗的考验,这古北寨或许还真能在他手上经营起来。 “大公子,下官本来过来,是有一事相求,如今听了大公子这番话,下官倒也是有些想法。” “你且说来听听?” 高进当下把孙泰的事情交代了后道,“大公子,下官以为这古北寨日后除了屯田积蓄粮秣,倒也可以安排些匠户打造些军械以防万一,下官说句不中听的话,大公子日后要挥军北上,这朝廷给付的军饷怕是多半不能用的,倒不如提前早做准备。” 杜弘域的表情僵了僵,倒不是高进讲的没道理,而是高进讲的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可是在古北寨招揽流民屯田,万一这中间出了什么事,还可以推给高进,可是这安排匠户去古北寨,怕就不是能那么容易撇清关系的。 第二百零四章 人在棋盘 杜弘域身上还是有些赌性的,所以当高进离开总兵府时,得了杜弘域的承诺,除了孙泰以外,他还会调延绥镇军器局的一批匠户去河口堡,但是人数不多,只有十户罢了。 回到刘府后,刘循从高进口中知道这事后,也是惊讶无比,谁能想到杜弘域的心气这般高,竟然想着要收复河套,“大公子这……” 刘循本想说些什么,可是话到临头又说不出什么来,本朝皇爷刚登基的时候,张相公禀政,国库充裕,又有戚俞这样的大将,可还是没法收复河套,虽说彼时土默特部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眼下河套蒙古日薄西山,土默特部也不是当年那个草原霸主,可朝廷同样是入不敷出,连边银都给不起了。 杜弘域有雄图壮志,对刘循来说,总是件好事,他和高进这样的武夫,若是没有战事,又如何立功升官。 “老弟你可要好好把握住这机会啊!” 到最后,刘循只是说了这么句话出来,有杜弘域收复河套的私心在那里,高进在古北寨怕是当真可以放开手脚去经营,即便日后杜弘域收复河套的计划受挫,高进凭着古北寨也足以在延绥镇立足,关墙边地最终依仗的还不是手上的武力么! “刘兄,此事切勿外传。” “老弟放心,为兄知道该怎么做!” 刘循是很感激高进的,知道了杜弘域这位大公子的雄心壮志,他接下来自然晓得要如何讨得这位大公子的赏识,以便在日后的大战里能获得更多的好处。 高进之所以提点刘循,一来刘循帮过他,两人也算是朋友加盟友,二来他也是希望刘循能取代徐通,做那神木堡的千户,这样他很多事情才能真正的放开手脚去干,而不用担心受到掣肘。 高进在刘府小住了几日,也唤了陈升杨大眼他们过来,帮忙训练刘府的家丁马队,当然他不教什么武艺,翻来覆去地就是强调纪律,其间倒也不是没有刺头炸毛,可全都被高进打了回去,而刘循这次也是动了真格,但凡是敢质疑高进训练的,全都是立马让人滚蛋。 刘家原本荒废许久的演武场上,六十人的家丁队伍站得笔直,只是随着号令声,持矛前进后退,左右转向。 刘循自己也是读过兵书的,当然清楚这军阵训练乃是基础,只是他从来没有见过高进这般把军阵训练重视到如此地步的,对于士兵的武艺反倒是不怎么上心。 “刘兄,这些家丁本就有习武的底子在,你也知道战场上其实不需要那么多花哨的武艺,说实话我自己练兵时,杀手队的枪术便只练六式便已足够用了。” 底下自有陈升杨大眼他们督促着刘家的家丁们训练,高进却是和刘循说着自己练兵的心得,他不介意把所谓的诀要给透露出去,因为他那种练兵方式,这骆驼城里绝大多数的将门接受不了,也就是刘循这样败落的将门才会愿意试试。 “高老弟,我以前在武学的时候,也被逼着读过许多兵书,你说的道理我也都明白,只是像你这般练兵,如何凸显得出将门子弟的勇武。” 刘循感叹着,他忽然想起少年时,祖父便曾经感叹过,戚爷爷当年在蓟辽镇守时,曾想着轮训九边大军,可结果却被九边的将门所抵制,说穿了眼下这位高老弟是得了戚爷爷兵法真传的,注重底下士兵的训练和军阵纪律,和他们这些将门注重麾下家丁健锐勇猛敢拼杀的路子不一样。 刘循的话头,高进没有接,土木堡之变后,边地将门蓄养家丁成风,朝廷的正经官兵则是越发衰弱,到如今将领领兵出征,依靠的是自家家丁为核心,营兵为辅,这骆驼城和鞑子征战,向来靠得便是将领勇猛能打,能率领骑兵奇袭鞑子,真到了大军过万,两军对垒摆开阵势正面交战,这战绩可就不怎么样了。 刘循是彻底想开了,他自己并不是统兵的料,要他像父亲祖父还有几位大兄那样,能够领着家丁马队一马当先,决死冲击敌阵,他是万万不行的,所以像是高进这般练兵的法子反倒更适合他。 …… “高老弟,几日不见,不曾想竟是错过了你的喜事!” 傍晚时分,关爷府内,高进暂住的别院里,高进见到了风尘仆仆的范秀安,这位原本也颇有些世家子弟气象的绥德商帮大掌柜,如今瞧着倒是憔悴得很。 “范兄见谅,当时确实是出了急事,故而只能……” 高进颇为歉意地说道,毕竟他本是答应过范秀安的,等范秀安做好了准备才来这骆驼城。 “这是什么话,你我之间还这么客气做甚?” 范秀安入城后,自是先去了自家在骆驼城里的货栈,仔细打听了高进的情况,知道高进血洗驼前街,杀了七八十号人一点事儿都没有,就知道高进绝对是杜家的心腹。 旁人不清楚,可范秀安却是明白,莫看总兵府掌着骆驼城,可是朝廷在延绥镇专设了延绥巡抚,统管文武两事,如今在延安府的那位刘巡抚,可不是什么善茬,骆驼城里死那么多人,这等消息是满不住的,可这么多天过去,也未见高进有事,那就说明杜家把这事给解决了。 “这是我给你和弟妹的礼单,看看可还满意?” 范秀安递了一份清单给高进,上面列的全是粮食粮种工具器械等河口堡所需之物,他知道高进有大志,这送金银礼物倒还不如换成这些更实在。 “还是范兄懂我,高进带河口堡上下百姓谢过范兄。” 看着礼单上那密密麻麻所列的一串串物资名目,高进便晓得这回范秀安是下了血本的,这些东西他虽然不及木兰那般门清,可估摸着也得值个千把两。 “老弟,你这可是折煞我了。” 范秀安笑了起来,总算是不枉他列下这份清单,高进虽只是个百户,可这潜力却比那些千户、指挥使强多了。 关于高进这段时间在骆驼城的风波,范秀安闭口不提,反倒是说起了自己这些时日做的事情,“老弟,你那煤炉确实好使,如今我已见过神木、府谷两县的豪强,他们都愿意与我合作,做这蜂窝煤的生意。” 范秀安财大气粗,高进当日把那煤炉和蜂窝煤的图纸交给他后,便立马在神木县砸钱叫所有的铁匠铺开工打铁制的煤炉,并且连那压煤器也用铁水浇了不少。 他这次得了高进消息,赶往骆驼城时,自让手下带了已经打好的几百件煤炉,并屯好的蜂窝煤全都用大车拉了过来。 高进也不得不佩服范秀安这等雷厉风行的做事手段,神木县和府谷县里,能把着大矿的那才是真正的豪强,这些豪强可是连骆驼城都不怎么放在眼里的,须知道他们是动辄能拉出两三千壮丁的,就是总兵府也未必能叫他们卖面子。 “范兄,你这趟过来,可有把握说服杜总兵。” 高进知道范秀安的心有多大,这蜂窝煤的生意若是不能做到垄断,其实是没什么大利可图的,而范秀安想要得便是范家商号独占这蜂窝煤的生意,当然这其中肯定是要和总兵府还有那些占着大矿的豪强协调好利益的分配。 “高老弟放心,这十成的把握不敢说,但七八成总有的。” 范秀安满脸自信地说道,这杜家虽然三代将门,一门双总兵,可说穿了在这骆驼城里始终仍是外来户,这财力上远不如那些本地的老牌将门,自己这送上门的生意可不是什么小钱钱,而是一旦做起来每年几万两的进项,那位杜总兵就是再崖岸自高,也拒绝不了。 “范兄,说起来,小弟有一事相求?” “老弟直说就是,为兄能帮的绝不推辞。” 高进所求之事,范秀安早就打听了个清楚,不过他才刚到骆驼城,自然是故作不知的。 “范兄不知道,我如今可是得罪了这骆驼城里不少人,前不及大公子与了我一批军械,我不方便运回河口堡,还得麻烦范兄帮我送回去。” “这事好办,我本就调了批物资,要送去河口堡的,不过几车军械罢了。” 范秀安一口答应了下来,他打听到的消息可是比高进知道的还周全,这杜家子内斗,把古北寨当成了赌注,高进只要能守住古北寨,接下来这富贵便是指日可期。 两人在房里又叙话片刻,直到关爷回来才作罢,高进自从几日前见过杜弘域后,便一直在刘府和关府两边来往,此外便再没去过总兵,毕竟如今那位杜总兵可很是“厌恶”他,再说他和范秀安之间的关系,除了那位大公子外,他可不愿让这骆驼城里的其他人知道。 用过晚膳后,关爷看着送上一份厚礼的范秀安,面上也是客气得很,范家商号在绥德州势力不小,又是绥德商帮的七家之一,便是大公子见了也要以礼相待的。 “范大掌柜既然是小高朋友,那便也是老汉的朋友,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大公子今晚正有空,范大掌柜若是方便,咱们这就去见大公子如何?” “便听关爷的。” 范秀安笑着说道,虽说眼前这位关爷年纪大了,在杜弘域手下未必还能干多久,可有些事情是说不准的,若是高进守住古北寨,这位关爷在总兵府的管事位子怕是会稳当得很。 高进换了身衣服,扮做了范秀安的随从,一起跟着出了门,范秀安既然到了,他接下来也要准备离开骆驼城,好好打接下来那一仗了,有些事情却是可以去问一问那位大公子了。 第二百零五章 商人与武夫 骆驼城最初是一座纯粹的军事堡垒,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它从原本驼山脚下的小堡寨逐渐变成囊括大半座驼山的巨大山城后,天南海北的人口将它充盈得满当,在这里你能品尝到大江南北的各色菜肴和风味吃食,同样这里的女子来自大明各地,便是吴侬软语的江南女子亦是有不少。 杜弘域在铜驼楼里大宴宾客,当高进随着范秀安和关爷到了这座号称骆驼城中第一楼的大门前时,这驼前大街上满是马匹车辆和在外等候的下人。 “今晚本该是老爷来主持这庆功宴,不过老爷身体不好,便交给大公子了。” 关爷朝范秀安和高进说道,这次庆功宴全是总兵府自个儿掏钱,说起来这次因为高进的缘故,总兵府所炮制出来的大胜之所以能上下欢喜,便在于大军出塞只走了个过场,合情合理地漂没了海量的军械粮草物资,换做现钱后,延绥镇上下分肥得极为爽快。 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小门小户的将门和豪强去主动攀附总兵府另外三位公子,实在是这次总兵府确确实实地给了大家到手的好处。 铜驼楼前负责待客的早不是原本楼中的小厮,而是杜弘域手下的亲兵,他们自是认得关爷的,便连换了身普通黑衣的高进也认了出来,“关爷来了,里面请。” 进了铜驼楼,高进才仔细打量起这座足有五层楼高,兼具着酒楼青楼于一体的大楼,那一楼大厅最为宽广,底下全是一张张圆桌,坐满了面相凶恶的粗野军汉,高进一眼望去,这怕是得有五六百人的样子。 “这一楼的都是延绥镇治下的勇士,多是些没甚背景的小旗官,总旗官。” 听着关爷的话语,高进并没有轻视这些军汉,反倒是更加仔细地观察起来,这些人是骆驼城兵马的基层军官,他们才是作战时真正能估算战力的中坚。 只是这细细看过去,都是以粗鲁无礼为荣的莽汉,高进鲜少看到几个能称做沉稳的军汉,他知道这西北边军里向来以剽悍敢战为傲,像是杜家的那第一位总兵,杜太师,逢战时就喜欢带着家丁键锐直冲敌阵,而凯旋归来时动辄喜欢脱衣服,露出身上的箭疮刀伤来夸功。 眼下这群骆驼城里被夸做勇士的军汉们坐在一桌上,个个都衣衫不整,赤膊裸体,拿着大碗喝酒,互相吹牛,甚至还有直接闹起来互相饱以老拳的。 即便上了二楼,高进依然能听到下面那不时传来的污言秽语并各种荤话,不禁暗自叹息,他知道这些人是延绥镇里遇到鞑子敢上前拼杀的勇士,可他们依靠的只是个人武勇,真到了大军硬碰硬的厮杀时,个人武勇很难在战场上起什么用。 到了二楼,也是足能坐下三四百人的宽敞地方,里面也是摆满圆桌,比起下面的军汉,这里坐着的便是各家将门手低下的亲信家丁,用关爷的话来说,“这些人虽是家丁,但里面不乏能统兵和冲阵的将才。” 三楼四楼,便是这骆驼城里的将门子弟和延绥镇的各级将领,高进也算是开了眼界,这群将门子弟里看着倒是个个蜂腰猿臂,身形矫健,其中不少看着还有股剽悍轻捷的气息,显然是手上沾过血的。 关爷是总兵府的红人,这些将门子弟和将领也都知道些内情,知道这回大家能凭白分到不少好处,都是托了关爷的福,至于知道真正的正主是高进的只有极少数人。 所以关爷走过后,这些人大都极为客气,俱是称呼了声关爷,倒是关爷仍旧谨小慎微,一一回礼,全没了高进在古北寨时见到的那种豪气。 一路直上五楼,高进没想到他们居然在五楼前居然被拦住了,那拦人的是个千总,身材如熊罴般壮实,手里拿着酒杯,满嘴酒气,“关爷,这小白脸是谁,怎地也能上五楼?” 今日杜弘域大宴,那五楼自然是贵客才能上的,那千总向来自诩勇猛,又是杜家的嫡系,这会儿几杯马尿下肚,更加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见关爷边上的范秀安瞧着像个落魄的白脸书生,便忍不住上前拦道。 范秀安不禁哑然失笑,他还是头回被人当成小白脸,如今众目睽睽之下,四周那些将门子弟和将官们都是看起了热闹。 “大人,您喝醉了。” 看着面前的千总明显是喝高了耍酒疯,高进上前一把挡住了这千总,他手上的力道何等大,那千总喝了个大醉,一身力气十亭里去了五六亭,当即被高进握住手腕,生生地按在了边上的椅子里。 “你是个什么东……” 那千总丢了面子,正要发作,却猛不防后脑被人狠狠一巴掌掼了上来,整个人扑倒在桌上,打翻了不少盏盆。 “这位是绥德商帮的范大掌柜,是大公子的贵客,你这个没眼力劲的东西,怎的,还要和老子动手不成。” 看着披甲带刀的杜铁牛,高进倒是没想到又遇上个熟人,当初关爷可是带着这杜铁牛去过河口堡,他也从这位杜府的内丁百总那里打听了不少有用的消息,先前去了两次总兵府都没碰到过,没想到现在倒是遇上了,看起来这杜铁牛在杜家地位不低。 那千总站起来后,原本气势汹汹,但是看清楚是杜铁牛后,却犹如老鼠见了猫,也不管四周同僚的笑声,却是灰溜溜地连忙跑了。 “怂货。” 杜铁牛骂了声后,才朝高进他们道,“范大掌柜,请。” 闹了这么出,高进跟着一块上了五楼,倒是没怎么惹人注意了。 上到五楼,高进只觉得眼前香风扑面,那上来招待的都是一个个衣着若隐若现的妙龄少女,难怪那千总刚才要借醉闹事。 关爷他们自被引入了一间雅座,这五楼一共八间雅座,范秀安进去后,看着那早就摆好的檀木桌案,还有一应精致的器皿,却是忍不住朝关爷道,“想不到大公子早就安排好了。” “范大掌柜清晨就进了城,走得是吴把总的门路。” 这个时候,关爷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朝似乎明白过来的范秀安道,“这神木、府谷两县的英豪可是有几位投了大公子,范大掌柜想谈的生意,大公子也感兴趣的很。” 这下子换成了高进和范秀安相视无言,高进发现自己或许还是小瞧了杜弘域这位大公子,虽说这位大公子有些自视过高的毛病,可是放眼这个时代他所遇到的人物里算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一等了。 八间雅座,各自有帘子遮挡,除非卷起来,否则倒也不知道其他地方坐的是什么人,瞧着这等做派,高进觉得今晚这场大宴,可不止是庆功宴这般简单。 很快杜弘域便出现在了高进他们的这间雅座内,这位大公子今日倒是没穿参将的官袍,仍是一身白衣,好似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范秀安见过大公子。”“下官见过大公子。”“关七见过大公子。” “范大掌柜请坐,这里都是自己人。” 杜弘域率先坐了下来,然后招呼高进他们落座,外面则是杜铁牛扶刀守住了门口。 “范大掌柜,你那门生意,我只问你,我杜家一年能拿多少?” 哪怕是穿着打扮像个世家子弟,可杜弘域却没有和范秀安玩什么言语试探的把戏,自打父亲大人接任镇西将军印后,他可是在神木、府谷诸县卫所跑了趟,自也收服了一批人以做羽翼。 范秀安在神木县和府谷县游说那些占了大矿的豪强时,可是没有少拿总兵府出来说项,而那些豪强里便有人往杜弘域这里报信了,还有人送了那铁打的煤炉和蜂窝煤给杜弘域过目。 杜弘域此时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满脑子想着收复河套的大计,拿到铁煤炉和蜂窝煤试过后,他想到的首先在军事上的用处,起码只要那蜂窝煤充足,大军即便是在冬季也有了出塞捣巢作战的能力,然后他才想到这煤炉和蜂窝煤若是推广开来,不止是冬日取暖用,还可以用来生火做饭,那是一年四季都离不开蜂窝煤的使用,这般想想倒是正如范秀安所说,这可是金山银海般的富贵。 “大公子,若是真能在陕西把住这蜂窝煤的生意,范某估摸着这纯利第一年就不下十万两,我想大公子当占三成。” 被杜弘域目光锐利地逼视着,范秀安咬了咬牙后做出了决断,这陕西地面上,延绥镇兵马最强,这要垄断蜂窝煤的生意,可不是文官们耍耍嘴皮子就行的,说到底还是要靠拳头来说话的,那些占了大矿的豪强可未必个个都会听他的,再说彼辈也难免有靠山。 “好,那这事便说定了,等二郎古北寨事了,范大掌柜便发卖这蜂窝煤!” 杜弘域看了眼范秀安,这位绥德商帮最年轻的大掌柜果然有些本事,要知道他拿走三成利,可不算黑心,要知道范秀安虽然肯定要另外打点诸如陕西巡抚衙门等地,可那些文官顶多就是张张嘴,真要垄断陕西地界的蜂窝煤生意,还是要靠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 高进这里,杜弘域亦是雷厉风行,径直将写满了他那三个阿弟凑齐的人马虚实并行军路线图给了高进,“二郎,你自放手去干,记得我说过的话。” 高进看过那纸后放进怀里,他没想到另外三位杜家子居然凑出了整整近一千五的兵马,还真是够看得起他。等他回到河口堡,除了原有的官军和家丁,怕是还要动员一批青壮才行,想到这里,他沉声朝杜弘域道,“大公子放心,没人能活着回来。” 看着高进满脸杀气,杜弘域冷笑,这时候范秀安才发现自己和高进、杜弘域这样的武夫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想到古北寨前届时血流成河的场面,他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第二百零六章 赌什么 206 王定看着高爷让人新发下来的布面甲,发现这甲胄比起先前他们用的要精致坚固许多,摸着里面镶嵌的铁片,他使劲掰了掰也没见弯,便晓得这确实是领好甲。 关府的大院里,家丁们都换上了簇新的布面甲,只是颜色成了大明官军专用的朱红色,唯独头盔仍旧是黑漆漆的。 这换下来的布面甲,高进也没有丢弃,杜弘域给他的纸上可是把这回前往古北寨的敌军详细情形都列了个明白,骆驼城里一共二十三家所谓的将门和豪强出了府里家丁以及在外面的势力,其中骑马家丁能有近两百号人,另外召集的所谓绿林好汉,也就是马贼盗匪足有七八百人。 不过这拼凑出来的一千五百所谓大军里,真正披甲的也就是那些骑马家丁,剩下的贼匪里能披甲的也多是些头目首领之流才有,这队伍里马军有五百,剩下的都是步卒,至于攻城器械那自然是没有的,顶多就是爬梯滑竿之类。 高进算了算自己这边,古北寨那里守城的话,能凑出约三百号青壮,不过古北寨收拢的流民里,那些健壮的妇女和半大孩子也是能上去帮忙守城的,再加上古北寨那边有城墙和箭塔,董步芳和张崇古都是老行伍,肯定能守住。 高进手上真正能动用的兵力,便是陈升杨大眼他们这些精锐伴当骑兵,加上三队家丁,还有重新整训过的七十余河口堡官军,算起来连一百五十人都不到,到时候河口堡的青壮里,起码要挑选百人以上,没有三百人的队伍,他是很难完成对杜弘域的承诺的。 “二哥,这鸟铳大家最近都使得熟练,咱们试过,七十步内能穿铁甲,而且用了二哥你那法子,这装填速度快了很多。” 陈升拿着杆鸟铳,兴冲冲地说道,这鸟铳和鲁密铳其实差距不大,但是鲁密铳射程更远威力更强,这十日里面大家每日里都在练习放铳,像是杨大眼这厮居然能在原本放一铳的时间里直接放两铳。 “三段射练得如何?” “没问题,咱们还试过四段射?” 眼下五十杆鸟铳,这次来骆驼城的人手一杆,只不过王定他们这些家丁以前没练过弓箭,这准头上比不上其他有基础的伙伴们,不过高进对家丁们的要求就是能够抵进射击后直接刺刀见红就是。 陈升他们这伙伴们才是使用火铳的主力,大家都练过弓箭有底子在,这十多日的反复练习,都能做到七十步外应声而倒,百步内可以射击二轮。 三段射不是什么稀罕战术,最早是云南沐家所创,大明朝开国的时候,朝廷曾让全军晓习,只是到了如今,火器质量堪忧,九边的精锐边军最常用的全是三眼铳这种一次性火力,毫无精度可言。 三段射这种讲究纪律严明的火器射击战术反倒是眼下的大明官军玩不转了,不过对向来讲究军纪和号令严明的高进他们来说,这分段射击也就是安排好队伍,依次喊口令的事情。 陈升一边兴冲冲地说道,一边招呼了伙伴们为高进演示,很快二十四人分成了横列四队,一排六人,然后随着陈升口令,大家开始装填后,第一排射击后下蹲装弹,接着便是第二排射击后下蹲装弹,四队这般好似波浪般起伏循环往复射击。 高进在心里默算了下,整整一分多钟的时间里,每队都射击了两轮,这火力密度已经相当可观了,只可惜整个河口堡里也就这些伙伴们能做到这种程度。 不然五十杆鸟铳要是全能这般循环射击,加上虎蹲炮的火力,敌军里那两百骑马家丁,他有把握一个照面就将其彻底打残甚至全歼。 七十步外竖立起来的一片人形木靶全都被打了个稀烂,陈升到了高进面前,不无得意地问道,“二哥,如何?” “做得好,阿升,这可是我们的杀手锏,接下来你要记得,咱们接下来,直到决战之时,务必要让敌人觉得咱们放铳不准,这鸟铳在咱们手里还是和烧火棍没两样。” 高进朝着陈升和一众伙伴们高声说道,而众人听了这话后也都轻笑了起来,大家都是跟二哥学了那么久戚爷爷的兵法,自然清楚二哥这是要示敌以弱,这回敌人里最棘手的便是那两百号骑马家丁,谁都晓得这些骑马家丁可不是他们以前遇到的那些样子货。 “二哥放心,咱们晓得该怎么做!” 听着伙伴们的应答声,高进亦是笑了起来,这一仗不好打,主要是兵力差距太大,而他们还必须打成歼灭战。 “木兰,我想让你先回河口堡。” 别院里,看着一身盔甲挎刀背铳的木兰,高进低声道,“木兰,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老爷,你说!” 木兰那双凤眼直盯着高进,这一仗老爷又要以少对多,纵然他们这边兵强,可对面却是有两百号骑马家丁,她自然不愿意再待在河口堡,提心吊胆地等着高进回家,不管如何这一仗她都要陪着高进。 胜,一起生!败,一起死!没有第三种选择! “木兰,你知道那两百骑马家丁才是敌人真正的依仗,咱们要留下这两百人,顶多只有一次机会,我需要你带一批军械提前赶往古北寨。” 陈升的四段射击给了高进很大的启发,三段射也好,四段射也好,说穿了就是利用时间差进行分段射击,形成密集火力,他麾下的兵马里,能做到精准射击的除了陈升他们,便只有古北寨的张崇古手下那批人。 他离开古北寨时,张崇古可是按着他给家丁们的要求操练着他那群手下,想来就是江湖气再重,也该被磨平了不少,起码做到令行禁止应该不难,这样一来的话,张崇古那批人和伙伴们加在一块,正好可以利用那五十杆鸟铳打出不间断的密集火力,足以成为用来对付那两百骑马家丁的杀手锏。 听着高进的话,木兰握紧刀柄的手松开了,然后她朝高进道,“老爷放心,我晓得该怎么做了。” 见到木兰没有坚持和自己一起上路,高进松了口气,要知道他可是打算从骆驼城出发后,就一路骚扰敌人大军,迟滞他们的行军速度,好给古北寨那边更多的准备时间。 …… 这两日,骆驼城里又下起了雪,时大时小,直到午后才放了晴,关府外面的眼线不少,都在盯着高进他们一群人什么时候出发,谁也不知道随着刘家那位小姐一起离开关府的随从里,多了扮做男子的木兰。 到了刘府后,木兰才和刘小妹道别,径自往范家商号的货栈而去,老爷从总兵府提的那批军械,这几日早就化整为零送到了这货栈里,就连孙泰和那十家匠户也都到了,他们同样由范记商号负责护送到河口堡。 “弟妹,你怎么来了,可是高老弟有事?” 见到扮做随从,脸上还抹黑的木兰,范秀安忍不住心里一紧,要知道他可是在高进身上压了重注,古北寨这一仗,高进赢了自然皆大欢喜,可要是输了,他可就要血本无亏了。 “叔叔放心,老爷那里无事,只是要我先带一批军械前往古北寨,叔叔也知道,古北寨里人手充裕,守城无虞,只是尚缺精良的军械罢了。” 木兰看着比自己还紧张的范秀安,不由笑起来说道,同时也是安这位大金主的心,要知道范秀安可是在河口堡已经砸了几千两的物资,这一仗他怕是比他们还紧张那输赢胜负。 “原来如此,那正好大公子那里又送了批火器,弟妹可要一起带去古北寨。” 因为高进要面对的敌军比原先预料的多不少,杜弘域虽然不能亲自下场,可是这军械上却是大方得很,那虎蹲炮没有再给,但是又补了三十杆鸟铳并五十套布面甲和刀盾枪矛若干。 “全都带上,就是要麻烦叔叔了。” 木兰朝范秀安谢道,她知道范秀安已经在召集手下马队,除了负责护送军械物资前往河口堡,说不准这位范大掌柜还打算亲自下场,老爷说过,那蜂窝煤若是做成垄断生意,其中的利益足以叫范秀安押上身家。 “叔叔,我有一言,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弟妹不妨直言,这里俱是我心腹。” 货栈二楼的账房里,范秀安身边除了范勇外,还跟了个身形高大的红脸汉子,乃是他手下马队的两个统领之一。 “叔叔是去过古北寨的,若是担心的话,不妨随我一起去古北寨观战如何?” 木兰知道哪怕自家兵马比那些乌合之众强不少,可始终是吃了人少的亏,要知道河口堡那里,就算再抽调拣选,也顶多凑个两百多号人出来,再多就要影响河口堡了,可这位范大掌柜手下的马队完全可以当做隐藏的奇兵使用。 “老爷!不可……” 范秀安还没作答,那红脸汉子已自喊道,他可不愿意自家老爷跑去古北寨以身犯险,天知道那古北寨的防御到底如何,总不能面前这娘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陈统领,我知你不信我那位高老弟能赢这一仗,不如咱们打个赌如何?” 范秀安对高进还是有信心的,他去过古北寨,也在河口堡待过,知道高进手上真正的兵马绝不止纸面上那区区的百户而已,可是他手下的马队,固然对他忠心耿耿,可说穿了只是忠于他的财富罢了,要让这陈统领听话,便要他明白这一仗,高进必胜,这样他带领马队作战的时候,才会出死力。 “老爷要赌什么?” 红脸汉子沉声应道,范秀安有恩于他,若是能用这打赌打消范秀安跑去古北寨的念头,他自然愿意接下。 第二百零七章 花木兰或木桂英 陈虎怎么也想不到,自家老爷跟他打的赌是,他打不过眼前这位高家娘子。 “陈统领,你若是能赢了我这弟妹,那咱们便不去古北寨观战,可你若是输了,到时候便带着马队听我这位弟妹指挥如何?” 范秀安眯着眼说道,他知道高进的实力和潜力,其实静下心来仔细想想,高进的胜算不小,古北寨可不是那种只有土围子的黑市,而是正儿八经的城池,见过河口堡变成个大工地,他可不觉得高进说古北寨的城墙修复过是假话。 古北寨里既然安全无虞,自己又何必回骆驼城里提心吊胆的等消息,倒不如索性跟着木兰一道过去,这可是雪中送炭,高进岂能不念自己的这份恩情,范秀安是生意人,心底里自然早把一切都算计明白了。 陈虎来到骆驼城里也有几日,驼前街上血流成河的那晚也是在酒肆里听人说过好多次,各种传言都有,那位高爷且不提,这高家娘子是什么罗刹女投胎、穆桂英转世都有人说。 不过陈虎向来都是当笑话听的,女子练武再厉害,能厉害到哪里去,再说死的都是些无赖泼皮,这骆驼城的人怕是没见过世面。 陈虎看了眼那面上涂黑的高家娘子,个倒是挺高,身形矫健,眉眼含煞,可终究是个女子罢了,“这可是老爷说的?” “弟妹,你可愿意与我这马队统领比试一番。” 范秀安没见过木兰身手,但是陈升和杨大眼的武勇他是知道的,连陈升和杨大眼都不如这位弟妹,他想着总该是有些胜算的。 “叔叔放心,我自不会伤了这位陈统领!” 看着陈虎那隐含轻视的目光,木兰自是轻笑道,可若是陈升杨大眼他们在这里,便会知道这位嫂子是动了真怒。 “刀枪无眼,咱们……” 这高家娘子总归是自家老爷的贵客,陈虎便是心里不快,也不能当面发作,只是他原本想说双方比试拳脚的话说了一半就说不出来,这对方是个女子,这拳脚比试难免要肢体触碰。 “既然要比,就用真家伙,省得输了不服气。” 木兰说话间,已自下了货栈,陈虎看着她的背影,想不到自己在气势上居然被一个女子压住了,不由面色难看起来,可这个时候他又不好放什么狠话,只能跟着下楼,想着等会比试时,也不必留手,定要叫这高家娘子晓得,女子就该在家里好好相夫教子,而不是出来抛头露面,更遑论和人比试刀剑。 很快货栈的白场上,就挤满了看热闹的马队武士,眼下范秀安手下两支马队,陈武这支全到了,剩下那支则在城外负责接应。 “陈头儿,你可千万别手下留情,小心输给高大娘子?” 有人哈哈大笑这般说道,连带周围一圈人都哄笑起来,陈武虽是统领,可平时架子端的不算大,底下虽然都服他,但也有胆子和他玩笑。 白场上,听着四周的笑声,木兰毫不在乎,这些蠢男人都是一个德性,不把他们打服了,是不会承认女人照样能上战场厮杀,不比男人逊色! 陈武原本还有些轻慢,可是当他看到木兰腰间雁翎刀出鞘后居然是反手握刀,侧身下蹲的姿势后,心中顿时凛然,晓得眼前这位高大娘子怕是使刀的好手。 五尺长的长刀出鞘,陈武双手握刀,他是登州人,曾经师从本地戚家军老军,这双手刀便是得了真传的,见到他摆开架势,竟没有抢先攻击,边上的马队武士们也都识货,没想到自家统领居然摆了个防贼式,才知道那高大娘子是有真本事的。 雁翎刀从形制上来说属于短兵器,技法上刀剑相参,木兰见那陈虎不敢先攻,当即便挥刀而上,她这一动,旁人眼里只见她身形动如雌豹,几步便到了陈虎面前,那雁翎刀开了双刃的锐利刀头直刺陈武胸膛。 陈武没想到木兰的刀势这般迅猛,连忙挥刀格挡,可他挥刀上撩后,却只觉得刀上一空,并没有招架到实处,而这时候木兰已经变招闪步,人到了陈武左侧,雁翎刀也从穿胸式顺势化作推膛式,横斩向陈武胸膛,骇得陈武脚步疾退。 范秀安练过武,不过他没什么天赋,但是常年练习,眼力并不差,看到木兰自先攻后始终压着陈武,就知道这一场比试木兰赢定了。 马队的武士们看着木兰使得雁翎刀又贼又毒,也忍不住喊起好来,这马队里多是绿林道上好汉或是军户里的逃卒,大家都是懂武艺的,木兰的招式看着是花法,实则是身法步法过人,硬是将那最简单实在的招式使得如穿花蝴蝶般叫人目不暇接。 穿心、推膛、斩臂、截腕、削喉,木兰一连串刀式使出来,身法步伐轻灵狠毒,运刀于实处则迅猛如雷,到最后陈武被她逼得手忙脚乱,连续挥刀格挡没几次落到实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雁翎刀最后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那股自刀锋上透出的寒气刺得他咽喉生疼。 原本就面赤的陈武脸上更是涨成了血色,他没想到自己会输,更没想到自己会输的这么快,而且全无还手之力,如今刀架在脖子上,他才发现自己先前错了,面对这高家娘子,他得持刀强攻抢了先手才有胜算。 “陈统领,怎么样?” 范秀安笑眯眯地踱着步子到了陈武身边,他对陈武有救命之恩,陈武对他也忠心耿耿,只是其人向来太过自傲,这回败给他这弟妹,想来能有些长进。 “老爷,陈武败了。” 陈武看着范秀安,脸上的血色退去,咬着牙说道,然后他抱刀朝回刀入鞘的木兰道,“我陈武愿赌服输,愿听高娘子号令,接下来您让咱们往东,咱们绝不敢往西。” 围观的马队武士们没人做声,任谁刚才看了木兰那凶残暴烈的刀法,都没把握挡下来,更何况陈武这位统领都输了,他们又何必再自取其辱。 “愿听高娘子号令!” 马队众人很快都高呼了起来,对他们这些武人来说,强者为尊,这高家娘子既然比他们都强,那听她号令也没什么丢人的。 “弟妹,你这刀法可俊得狠,这招式虽是刘家刀的路数,但是自成一家,不知道可是得了哪位刀法大家的真传。” 大明军中的刀法,最出名的莫过于刘将军刀,这位刘将军是浙江山阴将军刘云峰,他教习的刀法以实用为主,学者众多,是当时兵营里的著名实战刀法,后来浙兵入高丽抗倭,这刀法也在九边传开。 比起戚爷爷的辛酉刀法,刘家刀势法单调、难看、还曾被那些江湖人笑其不像刀法,可招式简单狠毒,动辄便是伤残致命,招招夺人性命,但是木兰用这刘家刀时,招还是那些招,可是却截然不同,那刀招使得又贼又毒还不难看,反倒是炫美如画,叫人目不转睛。 范秀安手下除了马队,绥德州老家还有看家护院的家丁,聘请名师训练,木兰的刀法倒是叫他想起了曾经请到过的那位武学泰斗,两人的刀路相似,只是木兰使出来多了几分轻灵。 “以前阿大在的时候,有段时间请了位程教师教老爷武艺,我也学了些。” 木兰见范秀安问得认真,不由回答道,那位程教师让她印象深刻,因为那位程教师只教了老爷三个月不到便离开了,而且这位程教师,马战步战,弓马刀枪无有不通的,而且也是她自打记事以来,唯一能在比试里赢下高伯、阿大和陈叔的。 只是七八年过去,要不是范秀安询问,她都快想不起这位程教师来。 “想不到高娘子竟然是程师的高足,我败得不冤!” 陈武在边上听着这番对话,如何不知道木兰口中那位程教师不就是老爷花重金聘请的那位程宗猷大侠,只可惜他当时并未被这位程大侠瞧上眼,只点拨了他几日刀法,眼前这位高娘子和那位高百户居然足足跟着学了三个月,难怪武艺这般厉害。 “程师?” “弟妹难道不知道程师名讳?” 范秀安见着木兰神情,便知道她真不知道程宗猷这位当世武学大家,然后便自分说道,“这程师名唤程宗猷,他游历边地,以武会友,世人都喊他为程冲斗,据说二十年天下无敌手。” 听着范秀安的话,木兰眼睛亮了起来,她终于明白为何那位程教师教了老爷三个月就离开了,敢情那段时间里他隔三差五就找高伯阿大他们切磋比试,原来是比试胜了高伯他们才离开的。 “这位程师在边地教授过的徒弟不少,在绿林道上威望也不小。” 范秀安自言自语了起来,他倒是没想到高进和程宗猷还有些师徒情分在,早些年这位程冲斗可是没有定性,游历四方,尤其是在这九边希望能建功立业,可是他性格刚烈,投靠将门做鹰犬这种事情却是做不出来,听说心灰意冷下打算回老家,他去信几次想要聘其人为商帮的教头都不得。 “叔叔,远水解不了近渴,咱们还是尽早出发为宜。” 木兰觉得范秀安想找程冲斗帮忙,颇有些异想天开,且不说这位程师如今年过五旬,这江湖上的威望也不过是虚言,没有好处的事情,那些绿林好汉怎会为了区区名头就蹈生赴死的。 范秀安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当下便让陈武整顿马队,然后又喊了范勇,却是和他交代了几句,自让他去趟延安府。 第二百零八章 是个疯子 范家商号的商队大举出城,并没有惹人怀疑,谁都知道范家商号刚和总兵府谈成了笔大生意,至于这笔生意的内容却是没多少人知道。 骆驼城的城墙上,高进眺望着山脚下出城的队伍,木兰就在队伍中,古北寨这一仗很凶险,虽说敌人是东拼西凑的乌合之众,可是杜弘域派人告知他,这些拼凑的兵马在红山集合后,还是选出了首领。 如今那敌军的将领是名唤张坚的将门子,祖上在正德年间曾累功官至宁夏花马池副总兵,曾祖也曾是延绥镇治下的指挥使,只是后来因为打了败仗被剥夺官职,到张坚这一辈时,张家只是空顶了个将门的名头,张坚父亲只是骆驼城里的一个副千总罢了。 若是有得选,张家这样祖上曾经阔过的将门自然愿意投靠杜弘域这位正儿八经的大公子,可是杜弘域为人崖岸自高,瞧不上张家,于是张家便投了杜弘域那位二弟,这回更是连张坚这样的少家主也亲自出马,这才拿下了全部人马的指挥权。 “那张坚和小高你一样是个百户官身,虽说没有职司,但你也莫要小瞧此人。” 站在高进身边的关爷,虽说回到骆驼城只几个月,但还是对这骆驼城里的将门和各家豪强情形了如指掌,毕竟他那两个儿子一直在杜府做事,这些年也不是白过的。 “关爷放心,我从不会小看任何一个敌人。” 想到死去的阿大,高进沉声说道,当初阿大以为张贵没胆子下死手,结果却被张贵暗算,这是他永远无法忘却的教训。 “你知道就好,对了,大公子虽然没说什么,但是小高你也差不多该动身了。” “多谢关爷,我明日便走,只是这出城的时候,还需要大公子为我遮掩一番。” 高进知道关爷这是冒了风雪在提醒他,如今木兰已走,他也没了后顾之忧,倒正好和兄弟们一起先称量称量那张坚的成色。 当高进从城墙上离开的时候,却不知木兰正骑在马上遥望城墙,直到范家商号的最后一辆马车出了城门,她才调转马头跟上了队伍。 …… 红山虽然不大,但是藏个几千兵马不难,骆驼城每遇大战,若有鞑子大军进犯,必定会分兵于红山、黑山上的堡寨,和骆驼城互为犄角防御。 眼下这骆驼城太平了快二十年,虽说这二十年里也有河套蒙古诸部联合犯边,但是却再没有像俺答汗在世时那样能打到骆驼城下,这红山和黑山的军堡大都废弃,剩下的几座成了骆驼城里打发被排挤的倒霉鬼的地方。 “张百户,如今人马齐全,咱们何时出发?” 红山上,曾经最大的几座藏兵堡垒中位于半山腰的一座石头堡内,如今成了各路兵马集结的地方,眼下在石头堡女墙上问话的是另外出兵最多的豪强沙家的家丁头目。 “咱们兵马虽多,可却是来自二十三家,如今我虽然做了这个所谓的将主,也不过是挂个名头罢了,我的将令可能叫全军上下遵守?” 张坚瞧着那沙家头目冷声道,他可不像其他人那样,觉得他们能大摇大摆地杀到古北寨城下,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这座塞外边城。 那关七能选古北寨经营八年之久,说明这古北寨必有地利,至于那乡下百户,张坚也丝毫没有轻慢之心,驼前街上血流成河不是假的,虽说骆驼城里的将门都说那乡下百户不过是以骑兵凌弱小,死得只是些泼皮无赖,换成哪家将门,都能办到。 可张坚不会自欺欺人,当晚去抢亲的虽然都是泼皮无赖不假,可骆驼城民风素来剽悍,这些能在城中欺压良民的泼皮无赖也并非什么无胆匪类,更何况那时几位公子爷可是出了不菲的赏格,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些泼皮无赖冲击迎亲队伍时的气势可谓疯狂,当时他是亲眼看着那乡下百户是如何带领手下伴当杀穿那些红了眼的泼皮无赖的。 张坚自问若是换了他是那乡下百户,带着家丁怕是未必能杀穿两个来回,直接打崩那些泼皮无赖,所以他绝不像其他人那样觉得这一仗简单得很,能够轻而易举地拿下。 “张百户,你说的理是这个理,可是咱们凭啥要听你的号令?” 沙得刁看着面前不过二十五六的张坚,摇头晃脑地说道,“这古北寨不过是塞外孤城,到了冬天,那四海货栈连着城里的老弱顶多就剩下百十号人,那姓高的能不能活着到古北寨都是问题,就算他能把河口堡的官军都调去古北寨……” “你不懂,既然那高进能被大公子看重,和咱们打这一仗,那就绝非等闲之辈,古北寨那里必定是座坚城。” 张坚打断了沙得刁,接着他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你们都怕我会拿你们做筏抢功,可说句实话,三位公子让咱们这么多家凑了这一千五百多兵马,怕是在三位公子心里,就是让头猪来打这一仗也不会输。” “你们觉得这功劳能有多少分量,反倒是有个万一,咱们败了呢?” “你休要胡说八道,咱们这么多人,怎么可能输于那姓高的?” 沙得刁听着张坚这话,忍不住跳脚道,只是他眼神里的慌乱却逃不过张坚的双眼,于是这位年轻的百户忍不住冷笑起来,“你心里应该明白,咱们这一千五百人里,那凑出来的两百家丁马队,谁都不会舍得轻易动用,只是拿来压阵的,真正能拿来用的还是那些召集过来的绿林贼匪,不过人家也不是傻子,咱们要拿他们当炮灰,他们会听话么?” 沙得刁本想要反驳,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如今这召集过来的绿林贼匪,虽说是给各家干脏活的,但也只是个名义上的上下主仆,要他们乖乖做炮灰可不容易。 “那你想怎么办?” 沙得刁终于让步了,他知道张坚是有本事的,不然张坚也做不到眼下这大军的将主位置,要知道这可是各家家主都同意了的。 “放心,我不会拿咱们各家的家丁去趟火,接下来数日我要整训全军,你们只要好好配合我,做出一副令行禁止的样子就行,这样一来,那些绿林兵马也只得听我号令,等他们习惯之后,便能拿他们作筏子当炮灰了,当然你们记得等我日后行将令叫他们去送死的时候,需得站在我这边。” 张坚这般说道,按他本心是想着能将那二百家丁马队控制在手里,不过这种事他也只能想想罢了。 “那便依你。” 沙得刁点头答应了,只不过他随后又道,“不过张百户,我怕你没几日功夫用来整军,三位公子爷可不会容咱们待太久,需知道这人吃马嚼的,耗费的粮秣可不小。” 听着沙得刁算是提醒的话,张坚也不由苦笑起来,若非父亲铁了心要给大公子一个好看,他是不愿张家来趟这浑水的,这兵马是各家凑得,粮秣也是同样,谁都希望速战速决,这兵马虽多,却都是乌合之众,那高进若是个无能之辈也就罢了,可偏偏却是个厉害角色,这一仗不好打啊。 “哎,但愿几位公子多宽限些时日,起码能在面上做一个号令统一的样子出来。” 看着离去自去和其他几家商量的沙得刁,张坚站在城墙上,眺望着远处的骆驼城,叹气间不禁自语起来,当年曾祖率兵和鞑子打仗,不就是自家的家丁马队受挫,结果麾下大军不战而溃,连官军尚且如此,更遑论眼下这堡寨中的乌合之众。 …… 天将黎明,这是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高进带着伙伴们人人俱是披着白色罩袍,牵着双马,后面则是家丁们牵着的马拉滑撬,上面看着油布遮得严实,其实里面并无什么军械,全是粮秣精料并煤炉煤炭等行军作战所需的物资。 沿着街边的巷道,七拐八弯地前行许久,高进才在带路的杜铁牛的低语声中到了骆驼城半山腰的一座偏门,“就是这儿了,按高老弟你的要求,这里出去沿着山路走就能直通贼军所在的红山。” 黑暗中,随着生涩尖锐的门轴转动声,高进带着队伍在微薄的月光下走进了那起了雾气的山路小径,不多时便被吞噬在漆黑如墨的天色里。 杜铁牛看着只片刻便不见身影的高进一伙人马,招呼着守城军士关上了这座不怎么使用的偏门,然后闯进那偏门营兵驻所,看着那得了消息起来的哨官,直接拔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接着拿起腰牌在他面前晃了晃,“看清楚了没!” “小的看清楚了。” “认得吗?” “认得认得!” “刚才这门没开过,也没人进出,我也没来过这里,懂了吗?” 看着快被吓尿的哨官,杜铁牛收了牌子,接着用刀背拍了拍那哨官的脸,只见他疯狂地点头,方才收刀入鞘。 “这是赏你们的,记住,大公子从不亏待手下人。” “谢大公子赏。” 哨官哆嗦着双腿软倒在地,捡起杜铁牛扔给他的那袋银钱,打开看过后欣喜若狂。 听到后面那哨官的谢赏声,杜铁牛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还得回去禀报大公子,那高进当真是个疯子,这不赶紧赶去古北寨主持城防,居然一头扎进红山去要观察那“贼军”虚实,真他娘的够胆够狂! 第二百零九章 小观风 清晨的山林间,雾气浓重,好在脚下的山路小径虽然蜿蜒曲折,但沿着走大体还是无碍。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金色的晨曦撒在稀疏的林间,乳白色的雾气才缓缓散去,高进让队伍停下休息的时候,正是那山路小径通往红山的尽头,是一处废弃多时的小型堡垒,但是夯土造的城墙塌了大半边,剩下的房屋也都残破,不过收拾下后还是能住人。 家丁们把滑撬上的物资都搬了进去,然后才牵马进堡,取了煤炉,拔了防风的火门,原本看着暗红色的蜂窝煤随着新鲜空气的涌入,很快就变得通红炽热。 架锅烧水,然后热饼熬粥,不过一会儿功夫,高进他们便吃上了热腾腾的朝食。 煤炉的最大好处就是,只要记得及时更换里面的蜂窝煤,就不需要再生火引燃煤炉,在野外的话就不会因为炊烟而暴露行踪,同时又能保证取暖和吃上口热的。 喝完那肉干煮开来的米粥,高进和陈升一块在这处堡垒四周观察了下,这地方还算隐蔽,他们藏身在这里,除非有人打这里经过,否则绝难发现得了他们。 “暂时就先驻扎在这儿,等会儿我和大眼往山里去查探一番,若是有人打这儿过,记得别留活口。” “二哥放心,我会安排暗哨的。” 陈升点了点头,他们接下来可是要一路跟着贼军,或骚扰、或袭击,无论如何小心都不为过。 日头高悬时,高进喊上了杨大眼,两人只带了角弓和短刀,穿上白色罩袍,便踩着滑雪板往山里去了。 红山并不高,甚至往前推二十年的时候,还是光秃秃的一片,也就是这些年骆驼城这里再无鞑子打过来,原本被砍伐的植被才恢复过来,只是这树林算不上密,但是除了那原本的山道以外,也不是骑马能肆意驰骋的。 高进和杨大眼溜着滑雪板,在林间积雪上穿梭如箭,这滑雪板古已有之,只是叫法不同,只是大明这边会玩的甚少,这十多日里,高进让关爷帮他准备了人手一副的滑雪板,平时众人在关府后院除了练习放铳,便是这滑雪板了。 高进的伙伴们骑术大都不错,身体的平衡性都不是问题,只练了几天就都有模有样,就是那些家丁们也都能用滑雪板赶路。 “大眼!” 高进轻喝了一声,身形扭动,脚下滑雪板猛地横移,手中滑雪杖点地,整个人急停下来,因为前方不远处他已能看到行进的兵马。等杨大眼停下后,两人将滑雪板就地掩埋,做了记号,便朝着前方而去。 林子的边缘处,高进和杨大眼分头行事,他知道贼军驻扎在红山有些日子,也听杜铁牛说过那贼军主将不是寻常将门子,身上没有那种飞扬跋扈的习气,反倒是年纪轻轻就显得颇为沉稳。 出了林子后,高进跟上了那队大约七八十人的绿林贼匪,这伙人行军时松松垮垮,口中骂咧得不停,高进只是坠在后面,听了会儿便晓得这些人来路。 “那张将军倒是好威风,好霸气,开口便要咱们绕这红山巡视,他娘的咱们是来发财的,不是来给他当狗的。” 队伍前方,这伙贼匪的几个当家的策马在前,有人发着牢骚,只是大当家没吭声,他们说着说着也觉得没意思,最后还是那二当家的在众人目光中,朝大当家问道,“大哥,咱们真就这般听那姓张的指使,这……?” “不过是巡山罢了,你们啰啰嗦嗦地像个娘们要念叨多久。”这大当家的是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恶汉,只是一双眼睛小得很,眯缝着眼时露出来的余光看上去精明得很。 “这大清早的,连骆驼城里的那些将爷点卯误了时辰都叫打了鞭子,人家摆明是要立威,你们是没脑子想往刀口上撞,还是嫌我这个大哥命长碍着你们了。” 这番话顿时叫二当家几个脸色煞白,不敢再言语什么,只是喏喏道,“大哥哪里话,兄弟们怎么会……” “行了,废话就甭说了,告诉底下的孩儿们,回去后都把嘴闭严实些,莫要学那些婆子闲言碎语。” 随着这大当家的命令,这伙原本还满腹怨气的绿林贼匪们没了先前那么大的嗓门,只能是小声嘀咕着,跟着他们后面的高进也是不由暗道这伙贼匪的大当家倒是个聪明的。 装模做样地饶了那堡寨外围一圈后,这伙绿林贼匪便回去了,对那大当家来说,那位张将军要他们“听话”,那边做出“听话”的样子好了,实在没必要为这种小事和这位张将军对着干,人家说不定正等着杀鸡儆猴。 看着那伙绿林贼匪的队伍进了不远处的堡寨,高进在附近被砍伐了小半的林子里停留下来,那些贼匪们从头到尾就是在抱怨,可他也听出了些东西,贼军主将居然在整编这些绿林贼匪,虽说看起来收效甚微,但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以少对多,哪怕有古北寨的城墙做依仗,可高进并不想打成个以命换命的惨胜,原本贼军是乌合之众,是可以趁势利用的点…… 高进沉思起来,同时更是窝在那树林里,仔细观察着出入堡寨的队伍。 …… 堡寨里临时搭起来的木台上,沙得刁看着走到一脸冷容的张坚面前道,“张百户,该做的我已经做了,不过你真觉得,派这些贼胚子轮流巡山就管用?” “让他们巡山自然不管什么用,我只是在等罢了?” 张坚面无表情地说道,沙得刁也算够意思,说动了几家的家丁头目配合他演了出戏,现在全军上下都知道他这个将主不是摆设,便是骆驼城里的将爷误了点卯也要挨鞭子,可是这还不够,不砍上一批脑袋,那些绿林贼匪还是不会懂到底是谁说了算。 “等什么?” 沙得刁下意识地就这么问了出来,然后就见张坚冷森森地笑了,“要杀鸡儆猴,总得有鸡可杀,这些贼匪里,聪明的有,可蠢货也不少。” …… 堡寨外面,高进算了算,这半天时间里,不下十来只队伍进出堡寨,其中多的有七八十人,少的只有三十人不到,这些队伍里有的回堡寨的时候没什么声音,有的则是抱怨连天,甚至还有两伙贼匪差点和堡寨门口的贼兵打起来。 高进算是瞧明白了些套路,那贼将是故意支使这些绿林贼匪出去巡山,而且范围距离也都不一样,只是有聪明的贼匪装了装样子把时间磨足了回来,也有蠢笨的真往山里趟了一趟回来,那把守堡寨门口的贼兵还会故意挑事,简直就是故意在激怒那些贼匪。 “太刻意了!” 高进忍不住自语起来,不过他也知道那贼将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先前已然想得明白,那贼将纵使有心收编这些乌合之众的贼匪,可是他压根就没有那个时间,骆驼城里可不会让他在这里好整以暇地把队伍给捏合起来。 短则一两日,长则四五日,这伙贼军就要开拔,这么短的时间里,想要把起码十几股的绿林贼匪收编整合,那是痴人说梦。 就在高进继续仔细观察这堡寨情形时,他忽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前方那伙贼匪队伍里杨大眼的身影,差点忍不住骂出了声,也不知道这厮他娘的是怎么办到的,居然混进了先前离开的贼匪队伍里。 “大眼。” 高进的低语声里满是怒气,他知道杨大眼在河口堡的时候,跟鲁达学了不少东西,而这家伙的胆子一向肥得很,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敢不和他打声招呼就混进贼人的队伍里,要知道他一旦露出马脚,他连救他的机会都没有。 最后,高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杨大眼进了那贼军驻扎的堡寨里,然后在外面苦苦地等候起来,这一等便等到了天黑,这中间他有听到堡寨里传出来的巨大声响,接着便是一颗颗血淋淋的脑袋被挂在了外面的城头上。 高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当他一颗颗人头看过去,没看到杨大眼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等这混账出来以后,一定要狠狠地教训他一顿。 夜色渐深,高进裹着袍子,仍旧死死地盯着堡寨,终于被他看到了堡寨城墙上有黑影翻落,那人落地后贴着城墙根下的阴影里走了很远,直到脱离了城头火光笼罩的范围,才大步朝着远处的林子奔跑起来。 高进盯着那影子,活动活动了身子,才朝先前两人埋了滑雪板做了记号的地方去了。 …… 当杨大眼找到先前做了记号的地方,没看到二哥时,那原本得意洋洋的脸色顿时变得惊慌,当他跪在地上挖出两人的滑雪板时,他的脸色已经煞白一片,“不会的,二哥不会有事的,我出来的时候,里面可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就在杨大眼慌慌张张喃喃自语的时候,高进的身影从黑漆漆的树木后闪了出来,差点没把杨大眼吓死,“二哥,你……” 惨淡的月光下,看着二哥冷冰冰的脸上那股压抑至极的怒意,原本还想要再潜回堡寨,在贼军里当内应的杨大眼被吓得把话吞了回去,只是由着二哥将滑雪板扔给自己后道,“回去再说。” 第二百一十章 风沙渐起 杨大眼浑浑噩噩地跟着回到了营地,他都没想明白二哥为什么会生那么大的气? 看到高进那冰冷至极的脸色时,陈升都不由吃了一惊,他还从没见过二哥这般生气的模样,再看到后面神不守舍的杨大眼,便明白必定是这大眼贼干了什么! 进了摆放着煤炉的房屋后,高进解去身上的罩袍,在火光下,屋内的伙伴们才看清楚这位二哥被冻惨了,就连杨大眼也没想到。 冻僵的皮肤过了许久才重新有了知觉,高进看着一脸不知所措的杨大眼,又看着让人打了热汤食过来的陈升,终于开了口,“先吃东西再说。” 这一顿杨大眼吃得索然无味,他在贼军堡寨里本就吃过,眼下哪还有心思吃东西,只是他仍旧耐着性子等二哥吃完,才开口道,“二哥,我……” “大眼,先说说吧,你是怎么混进那些贼军里的?” 房屋里的众人本有些奇怪二哥好像有些不对劲,可此时听了这话却全都看向杨大眼,唯有陈升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看着二哥的脸色没之前那么可怕,杨大眼心里笃定了些,于是他开口说起了自己的经历,“二哥,当时我和你分开后,先是在林子里跟上了一路鸟人,鲁大哥教的那些本事还真管用,我当时就跟在他们后面几步远……” 原来杨大眼白日里跟上的那伙绿林贼匪,不久前刚火并了另外一股贼匪,他吊在后面跟着的几个鸟人便是被吞并的那伙贼匪里的,他跟着听了半路,才晓得这几个鸟人打算逃跑,并不想被那位新的大当家当成炮灰。 于是杨大眼便趁着他们逃跑时跟了上去,编了个谎说自己原本也是吞并的贼匪,如今当初十来个同伴只剩下自己一个,杨大眼跟鲁达学了不少黑话,而且他平时喜欢听说书,这编故事的本事当真不差,最后倒是被他成功混进了那几个鸟人里。 “既然他们打算跑了,你们后来又怎么回去了?” 高进盯着杨大眼,本来杨大眼诓骗了几个舌头,把他们拐回这里严刑逼供,自然也能弄清楚贼军的虚实。 “二哥,我当时和他们说,咱们又没马又没吃的,就这么跑了,只怕未必能成功,倒不如另外寻伙人少些的贼匪入伙,咱们几个抱成团有什么好怕的,那几个鸟人听我讲的有道理,然后咱们就在那里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伙只有二十多人的贼匪,然后混了进去。” 说到这里时,杨大眼神情激动起来,“二哥,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可我不是……” 杨大眼万万没想到,他这句话叫高进猛地怒了,“赌什么,拿你的小命去赌么!” “你没有被拆穿,那是遇到的贼匪太蠢,若是遇到精明的,你这条命早就没了。” 所有人都愣愣地看向发火的二哥,只有陈升看着茫然的杨大眼,沉沉叹了口气,然后上前道,“大眼,你想想若是你当时有个万一,叫二哥该怎么办?” “可我不是……” “我答应过你们的阿娘,要照看你们,带你们活着回家。” 高进的声音响了起来,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要是沙场对决即便命陨,他都不会这般生气,可杨大眼却是在拿自己的小命去赌,就是***智取威虎山,那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有组织做后盾,杨大眼这种脑子一热的举动不是什么机智大胆,而是逞英雄。 杨大眼的话说不下去,他终于明白二哥为什么会如此愤怒,因为他确实是在轻身犯险,没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二哥,我错了。” 杨大眼低下了头,他想到了头发花白的阿娘,还有在家里的两个阿弟小妹。 “下不为例,明白了吗!” 看着突然间跪下的杨大眼,高进拉起了他,然后看向四周的伙伴们,“大家都要记住,咱们是一家人,无论做什么,都要让家里人知道。” “大眼的心思是好的,若是我们在贼军里有内应,这场战事的胜利必然属于我们,可是这潜伏敌营是何等凶险的事情,没有万全的准备,绝不能轻易冒险。” 高进看着沮丧的杨大眼,这般说道,总算是叫杨大眼心里好过了些,众人亦是点头称是,说起来要不是二哥和升哥的言语,他们本来都还要为杨大眼这厮鼓掌喝彩,只觉得他就是说书人口中智勇双全的英雄好汉。 杨大眼冷静下来后,又将他在贼军军营里打听的消息都讲了出来,“二哥,白日里,那贼将寻机会斩了好几个贼匪首领,全军上下慑服,不过我在营帐里的时候,听那些贼人们言语,都是颇为不忿,只是表面上恭顺罢了。” “这是应有之义,那贼将没功夫细细收服这些贼匪,只能用这杀鸡儆猴的手段,只是威不可久,乌合之众始终是乌合之众,这一仗咱们必胜。” 高进鼓舞着士气,然后朝杨大眼继续问道,“大眼,既然你混入贼军营中,贼军的后勤军械如何?” “二哥,贼军们的粮秣和咱们比起来只能算普通,只能吃个八分饱,而且都是面食,不见荤腥,至于军械,未见贼军给底下贼匪配发兵器,只是那两百家丁马队,瞧着确实键锐。而且贼军里,有半数人无马。” 听完杨大眼的话,高进的心终于放下了些,这贼军还是大明官军的路子,以家丁为核心,底下人数众多的贼匪只是拿来当炮灰的,只不过这些贼匪比起官军来,更加敢战罢了。 “都好好休息。” 高进起身道,招呼着众人休息,这贼军势众,他不能让他们全须全尾地走到古北寨,这一路上必定要寻机会狠狠打几次埋伏,同时也要误导那贼军主将,以为他们不谙火器。 “阿升,你跟我来。” 眼下伙伴里,虽然大家伙都学了戚爷爷的兵法,可还是只有陈升能和自己商量战事,其他人只能算是优秀的军官和骁锐武士。 点燃的牛油蜡烛下,杜弘域给的地图被高进摊了开来,上面标注了贼军的行军路线图,“贼军的辎重不会太过充足,所以我猜他们应该不会改变行军路线。” “二哥说的是,从骆驼城到古北寨,有五六百里的距离,这条行军路线算是最好走的了。” 陈升点了点头,那贼将不简单,可是再厉害,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贼军的辎重就那么点,而且又是乌合之众,他不可能更改行军路线,所以他们可以提前在他们必经之路上提前准备埋伏。 大军前进,行军路线一般都要沿着河流水道,毕竟人吃马嚼,没有水可不行,但是眼下是冬季,积雪深厚,这水源不缺,那这大军唯一要依靠的便是燃料。 “这行军路线上,一路都有丘陵野林,阿升,明日你挑几个沉稳的兄弟带上家丁队伍,先行出发,好生挑选可以埋伏的地方。” 听到高进这话,陈升点了点头,贼军虽然是乌合之众,但是人多势众,他们总共也只有四十多号人,打完埋伏,如何撤离也是有讲究的。 “二哥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二哥你到时候真打算沿途骚扰敌军。” 陈升抬头看向高进,连大眼贼那厮都说贼军里的家丁马队颇为键锐,那必定是真的了,他虽然觉得二哥和伙伴们绝不会比那些什么将门家丁差,可是到底他们人少,万一对方真豁出去…… “贼军如今只是勉强号令统一,要是沿途不好生撩拨骚扰一番,真叫他们太太平平走到古北寨,那贼将说不定还真能让这些乌合之众形成战力。” 高进眉头紧皱,贼军里的那些贼匪虽然都是乌合之众,可是蚁多咬死象,万一真被那张坚能驱使那些贼匪卖命作战,到时候便是桩麻烦事,所以他绝不能叫贼军从容行军。 “阿升,二哥心里自有计较,绝对不会弄险,毕竟我刚刚才训过大眼。” 高进朝陈升笑了笑,然后将那张地图给了陈升,“这地图你收好。” …… 贼军大营,中军帐里,张坚的脸色难看,看着面前咄咄逼人的二公子派来的家奴,旁边的沙得刁则是一副我早知如此的模样,一句话也不吭。 “张百户,公子对你委以重任,可不是叫你在这儿徒耗粮秣,消磨时光的。” 穿着锦袍的家奴趾高气扬地朝张坚训着话,“张百户,你在这红山待了也有数日了,就算是要熟悉大军上下,这也该差不多了吧!” “大军虽众,可是却兵出多门,若是不能整合全军,让军令上下……” 张坚看着那家奴,哪怕心里再怒,也只能硬着头皮耐心解释道,可是他的话尚未说完整就被打断了。 “张百户讲的道理,小的听得懂,公子也是明白的,可那高进不过区区一乡下百户,手上能有多少兵马,这大军在红山多待一日,人吃马嚼需得多少用度,张百户不明白吗?” 家奴的声音变得尖利,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张坚身旁的沙得刁身上,“公子说了,张百户若是不能快速进兵,这主将换个人也无妨,反正这一仗谁打都一样,公子是看在张家世代将门的面上……” “公子吩咐,下官自当遵从。” 张坚铁青着脸应声道,然后送走了那二公子的家奴,才在中军帐里大骂道,“家奴辈安敢这般辱我!” 沙得刁在一旁瞧了,不由道,“张百户,看开点,我早就说了,您何必费那心思,咱们直接杀到古北寨,大不了到时候逼着那些贼匪去填城墙……” “你不懂,那高进绝不会叫咱们……,算了,沙副将,你下去吩咐下,就说大军明日开拔。” 张坚本想和沙得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作罢,只是脸色阴晴不定地坐在帅椅上,下了这命令。 第二百一十一章 真真假假 天光始亮,当高进起来时,只见陈升他们已经收拾齐整,大半的物资全部装上了车。 “二哥,那我们就先走了。” 陈升和高进打了声招呼,便带着两队家丁还有几个伙伴出了营地,消失在远处的冬日雾气里。 吃过朝食,高进刚打算继续和杨大眼去敌军营垒侦查一番时,只见远处有大片的鸟雀飞起,从那白茫茫的雪林里钻出来,显然是被什么惊到了。 “大家全部清点武备,把剩下的东西装车,随时准备出发。” 高进大声喊道,这么大片的鸟雀被惊飞,又是敌军营垒方向,显然是贼军有大动作,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开拔启程,还是别的什么事情。 “阿光,你们在这儿等我和大眼消息。” 吩咐了下留守营地的伙伴后,高进和杨大眼换了滑雪板,便朝着敌军营垒方向滑去。 片刻之后,高进他们便到了距离敌军营垒只有一箭之地的距离,两人都穿着白色罩袍,站在树林边缘,丝毫不起眼。 这时候那敌军营垒占据的堡寨中门大开,一支支队伍鱼贯而出,打头的自然是那些绿林贼匪,只不过比起昨日来,他们显得安静许多。 大约八九百人步骑相混的绿林贼匪的队伍走过后,后面是压运大批量草辎重的步军,高进仔细观察起来,发现这三百多的步军都穿了布面甲,只是看甲胄成色颇旧,这些伙步军很有可能是从骆驼城里的官军或营兵里抽调出来的。 最后出来的则是差不多约两百多人的马队,其中近两百号是骑马家丁,人人披甲,服色不一,虽然编组在一块,但还是能从他们行进间的间隔距离看出些端倪来,起码高进大致能粗略判断出这两百号骑马家丁大概分成了七队。 至于那剩下的七十多骑,虽然只有小半披甲,可反倒是一个整体,他们护卫着那面张字帅旗,前后间距大致整齐,游弋在后勤车队附近。 “二哥,我怎么觉得那伙护卫帅旗的中军骑兵更加棘手些!” “这伙骑兵应该是贼将手下的兵马,听说那贼将是骆驼城里的营兵百户,这伙骑兵搞不好就是他的本部兵马和家丁凑出来的真正精锐。” 高进沉声答道,那两百号骑马家丁只是看着表面骁锐,可是兵出多家,各有各的心思,战场上这种三心二意的马队冲锋起来也没多少威力,倒是那贼将手下这七十骑兵马,足以有着改变战场的实力。 “咱们回去。” 看过贼军的虚实,高进不再逗留,招呼着杨大眼回转了营地,然后带着队伍同样离开了红山。 …… 张坚骑在马上,看着前方白茫茫的雪原,又看了眼晴朗的天气,原本糟糕的心情稍微好了些,“只盼这天气能一直如此!”张坚这般想着,古北寨离着骆驼城足有六七百里的样子,虽说这沿途他们还能在延绥镇治下的几个堡寨补给一番,可出了关墙,到古北寨有两日的路程,若是遇上一场暴雪,那便不好说了。 “传令下去,让队伍加快速度,这么磨磨蹭蹭的可不行。” 张坚朝身边的亲兵吩咐道,前方那些绿林贼匪的队伍行军速度还是太慢了,要是按着这等速度行军,那除非老天爷姓张,一连十多天都是这样的大晴天,不会下半片雪花。 很快张坚的命令到了前军,顿时叫那些绿林贼匪抱怨起来,那些骑马的贼匪还好,有马匹代步,可那些靠两条腿走路的贼匪就要骂娘了。 只是骂娘归骂娘,那些贼匪也不敢公然反抗,昨天那位张将军可是砍了十几颗脑袋,只能吭哧吭哧地踩着积雪朝前加快了速度。 “将军有命,让尔等马队在前探路。” 那些骑马的贼匪对于这道命令没什么抵触,无非是走最前面罢了,很快四百多骑贼匪轰隆隆的策马到了队伍最前方,他们策马走过的雪地很快就被压得严实,这让后面跟着步行的贼匪赶路时好走了许多,这时候那些原本愤懑不已的贼匪心里好过许多。 远远跟着贼军的高进他们看着贼军里一阵混乱后,队伍改变了行军秩序,变成前后马队,中间是步军和车队,两侧是骑兵游弋的队形。 看着贼军变换阵型后,速度比之原来快了不少,高进便想明白了其中道理,也不由佩服起那贼军主将来,前面用马队趟路,后面步军的速度能比原来快上三成,这一天下来起码能多赶十多里地。 “二哥,咱们要不要上去干他娘的一炮。” 在骆驼城的时候,有孙泰这位大匠在,高进也是从总兵府的武库里弄了批开花弹,孙泰手上的《神器谱》、《神器谱续》上面可不止是赵士祯研究的火器图谱,还有如何使用打放的歌诀。 和蒲老汉不同,孙泰不但会铸炮,还会放炮,在骆驼城里逗留的时候,高进便带着杨大眼和陈升几个和孙泰学了打炮,当然用的是开花弹,这可比虎蹲炮原先那种耗时费力的装弹方式快捷简便许多,当然这开花弹不是花银子就能买到的,用一枚少一枚。 杨大眼看着边上驮马带着的那门虎蹲炮,双眼放光,不能潜入敌营立下奇功,总归是叫他心里有些不甚痛快,可二哥不让他犯险是为他好,所以他就只能把怒气都撒在这伙贼军身上了。 “时机还不到。” 看着性急的杨大眼,还有边上一圈跃跃欲试的伙伴,高进沉声说道,“如今敌军才刚刚出了红山,那贼将又谨慎,咱们现在就上去又是放炮放铳的,怕是反倒能让他抓住机会赖着不走,整合这些贼军。” “大家都有些耐心,等他们出了骆驼城的地头,咱们再给这伙贼军一下狠的,叫他们知道咱们的厉害。” “现在咱们是猎人,贼军是猎物,猎人能杀取猎物,靠的是智慧,而不是蛮力。” “听二哥的。” 虽然人人思战心切,可高进说得有道理,大家便也按捺着厮杀一番的心思继续跟着这伙贼军。 …… 大军一路行军,倒也顺利。 大军前行约五十多里后,即便天色还亮堂,可张坚依然下令大军扎营休息,同时让那些骑马的绿林贼匪去边上的树林伐木充作燃料。 “行了,都别闹了,真以为那姓张的不敢下狠手吗!” 看着闹将起来的手下们,那剩下的贼头子们都是精明的主,谁都清楚如今大军辎重都握在姓张的手里,他们这时候闹起来,除非带着手下人马跑路,否则便只能乖乖听话。大家都是奔着去古北寨发财而来的,如今总不可能半途而废。 “这姓张的倒是有些手段,他叫咱们去伐木,怕是能叫底下那些孩儿们都念他的好。” 贼头子里不乏有看出张坚心思的,可人家就是正大光明地分化瓦解他们,却是叫他们无计可施,他们总不可能叫手下精锐和心腹把马匹让出来和底下那些小卒轮流骑乘。 “算了,也就十来天功夫,咱们就到古北寨了,就当是砍柴给自己用了。” …… 不远处,看着哄闹了一阵后的贼军前锋马队,居然下马去边上的林子伐木劈柴,高进眯起了眼睛,这贼将对人心的把握倒是有几分本事啊,他这么一来倒是能收了那伙绿林贼匪里底下那些贼兵的人心,不过那些骑马的贼匪才是骁勇敢战的主力,这些步卒大都是拿来充数的,他倒是想知道那贼将接下来又要如何收服那些骑马贼匪的人心。 “二哥,开吃了。” 沈光的轻喝声,让高进回过了神,他进了营帐里,和大伙挤在一起,喝着肉汤,啃着饼子,直到大家吃完后,才朝众人道,“大伙儿都说说,等到了古北寨,这一仗咱们要怎么打?” 见高进询问,众人争先恐后地说了起来,这可是大家头回真正期盼许久的大战,二哥说了,河口堡除了原本的官军和家丁,还要动员青壮前往古北寨,到时候加上古北寨里的人马,他们也是有六七百的兵力能和贼军对垒。 想到到时候大军对冲厮杀,大家都是忍不住热血沸腾,恨不得现在就飞到古北寨。 “二哥,贼军人多势众,咱们到时候在雪原上和他们摆开阵势对攻,贼军肯定会主动来攻,到时候只要咱们的步军能顶住贼军的冲击,消耗敌军后再佯作败退,贼军必定会出动精锐马队,到时候咱们这边大炮轰他娘的,再加上鸟铳齐出,肯定能杀他们个屁滚尿流。” 杨大眼抢先说道,高进听着他的话,也不禁微微点头,杨大眼比以前确实长进许多,他说的大体无差,可是如何能让贼军按着他们想得这般做才是真正的关键。 其他人也各自说起来,但是大体思路都和杨大眼一样,无非是排兵布阵有不同,高进听后勉励了一番,却是留了个问题给众人,“那贼将谨慎,要如何做才能让他在两军对垒时,相信他们的佯败,从而压上全部的马队。” 这个问题顿时叫众人都陷入了苦思中,他们以往听故事,那说书人口中都简单得很,那梁山好汉使个诈败,敌人便信了,而换了敌人诈败,梁山好汉那方一眼便能看穿。 所以二哥的问题真的问倒了他们,他们到时候在战场上佯败,为何贼将还会怀疑? …… 贼军大营里,沙得刁看着把自己请到中军帐的张坚,就差骂娘了,“张百户,你疯了不成,还要让咱们去伐木劈柴。” “那些贼匪,眼下不过是表面恭顺,若要收服他们,我这个将主至少要做到表面上的公平,明日换你们的人去伐木劈柴,后日自是我的中军去。” 张坚看着沙得刁,沉声说道,脸上的神情坚毅,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 “张百户,你真以为你这样能收服那些贼匪,都是些贱骨头罢了,到时候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敢不听话。” “这法子只是一时管用,用过后就不灵了,沙副将,你只需要照我说的做,古北寨那里的功劳,我半分不要,我只要打赢这一仗。” 看着张坚丝毫不退让的眼神,沙得刁气得直跳脚,可最后也只能拧着眉头答应了,“我可以答应你,但明天需得你的中军先做个表率,我才好劝服其他人。” “可以。” 听着那简单到极点的回答,沙得刁终于知道张坚为何明明本事不小,可是却不得重用了,这就是个傻子。 第二百一十二章 猎人和自以为猎人 整整三天,高进都带着队伍很有耐心地跟在贼军身后,虽然没有出手袭击,但是却把贼军的人头数给点了出来,前军骑马贼匪,四百零七骑,步卒贼匪五百十三人,中军步卒三百五十人,骑兵七十六骑,殿后骑马家丁二百十八骑。 “二哥,你看,今天去砍木头的是那些骑马家丁了?” 杨大眼的声音忽地响起来,叫正在想着事情的高进猛地抬头眺望过去,只见那停下来安顿扎营的贼军里,那殿后的骑马家丁队伍果然分出了百余人去往一旁的树林里伐木。 “这贼将有些本事啊!” 高进自语起来,这连续三天,伐木这项苦差事居然是那些贼匪骑兵、中军骑兵和骑马家丁轮换,这么一来这贼军里那些绿林贼匪怕是士气可用了。 “哈,二哥,这就叫有本事了?” 高进身后,和杨大眼一眼,好几个伙伴都是愣了愣,他们可没看出那贼将有什么本事,至少他们观察了三天,这贼军安营扎寨的布置也挺一般的,外面的阵营松松垮垮的,全由着那些绿林贼匪各自安营,那营帐也是大小不一,看着就杂乱。 “你们没发现这贼军行军三日,队伍比起第一天刚出发时已经齐整不少吗?” 高进看向身后的伙伴们,大家都有些轻敌的情绪在,毕竟自打他们出塞以后,和马贼厮杀过、和鞑子也战过,都是以弱对强、以少胜多,心底里自养出了股有我无敌的的信心,只是这自信是好的,但是自大就是坏事了。 “那些将门家里的骑马家丁是什么德性,大家也应该清楚,那贼将能让自己的中军骑兵和这些骑马家丁同样去伐木,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什么?” 伙伴里,还真有人傻傻地问了出来,惹得边上同伴笑了起来,高进看向笑得开心的杨大眼道,“大眼,你来说,这说明了什么?” 乐极生悲的杨大眼脸上笑容顿时变成了哭丧脸,这说明了什么,他压根就没想过,可这时候被其他同伴盯着,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了起来,“二哥,我觉得这说明了那贼将已经掌握了贼军上下,所以能军令如一。” “算你答对了。” 高进本想解释番自己的想法,不过想想杨大眼这答案虽说有些抬高那敌将,可是眼下大伙正有些轻敌自大,倒不如让他们这样想好了。 “这贼军已不是什么乌合之众,叫他们这般走到古北寨,咱们要面对的便是一支士气高昂,军令如一的军队。” 高进看着周围一圈伙伴们,声音高了起来,“大家还觉得这一仗轻松好打么!” 没人回答,包括杨大眼在内,都低下了头,这三天里,他们确实都有些过于放松了。 “如今贼军已经出了这骆驼城的地头,他们没有回头路可走,从明日开始咱们便要骚扰这伙贼军,叫他们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大家都要打起精神来,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高进开始鼓舞起众人来,贼军骑兵是他们的几十倍之多,那贼将又是个谨慎的,他们想要一直骚扰袭击贼军,会变得很难。 “是,二哥。” 众人大喊起来,原本那股盲目自信的情绪都压了下去,大家知道二哥是要他们谨慎为上,毕竟贼军里骑兵势众,就是那些绿林贼匪里说不定也有好手。 …… 贼军大营里,张坚站在中军帅帐外面,看着陆续归营的那些骑马家丁,他那总是绷着的脸终于松开了些,然后他回头看向身后的亲兵道,“那些贼匪如今士气如何?” “少爷,如今那些贼匪士气可用,便是怨言也少了许多,只是……” “只是什么?” 见亲兵话说了一半后面露迟疑,张坚冷声问道,他这是头回掌军过千,对于军中的人心变化极为重视。 “少爷,只是咱们底下兄弟都有些愤懑,另外那些家丁里对您也是多有咒骂。” “那些家丁随他们去,告诉底下的兄弟们,这一仗打赢了,我张坚自会保他们的前程,也不会叫他们白来这一趟。” 张坚朝亲兵吩咐道,眼下这大军上下才刚刚有了几分军队的样子,绝不能半途而废,他的中军必须得作为表率,才能让那些贼匪信服。 回到中军帅帐后,张坚看到了沙得刁,只见他这位副将脸色可不怎么好看,“沙副将,可有事否?” “张百户,我这张老脸可是豁出去了,您就给我个准话,接下来还有什么幺蛾子?” 沙得刁虽然说动了家丁马队去伐木劈柴,可是这受的闲气也不小,他自是来找张坚说项了。 “沙副将,怕是受了委屈啊,眼下我倒是能说几句实话了,就是不知道沙副将有没有胆子听?” 看到张坚脸上神情,沙得刁越发气愤,可是他最后还是坐了下来,朝张坚道,“张百户有话不妨直说,小的还受得起!” “沙副将,这趟古北寨的战事,看上去像是三位公子和大公子不对付,要争个高低,可要是没有杜总兵的默许,咱们也凑不出那么多的人马?” 张坚冷笑了起来,嘴角露出几分讥讽的表情,看得沙得刁很不舒服,“张百户你究竟想说什么,不必拐弯抹角的?” “我的意思是,总兵大人就当真是厌恶那乡下百户吗?” 张坚的反问顿时叫沙得刁浑身汗毛竖立,他心里忍不住胡乱猜测,到最后颤抖着声音说道,“张百户,这等无根无据的话可不要乱说……” “我说什么了,沙副将?” 张坚看着脸色变了的沙得刁,摇了摇头道,“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啊,沙副将!”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沙副将,古北寨这场仗,无论咱们和那乡下百户谁输谁赢,总兵府才是最后的赢家!” 张坚不无自嘲地说道,全军上下都觉得古北寨是块肥肉而不是什么硬骨头,尤其是那些骑马家丁,更是目无余子,对他们来说,仿佛去古北寨的城墙下溜达一圈就能拿下这座城市,至于那乡下百户的兵马和纸糊的没两样。 沙得刁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可他还是忍不住道,“张百户,你是不是想太多了,咱们这三天里可是顺得很……” “沙副将,这势均力敌的战事才有意思不是吗?”看着仍旧不愿意接受事实的沙得刁,张坚的声音变得冰冷无比,“总兵大人若是真对那位乡下百户不满,你觉得那位乡下百户能活着离开骆驼城,还需要我们大军前往古北寨打这一仗。” “可那不是三位公子和大公子?” 沙得刁都不愿意顺着张坚的话往下想,因为这位张百户说得若是真的,那这古北寨就绝不是什么脱衣服就能上的美娇娘,而是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 “沙副将,你扪心自问,咱们那三位公子,能和大公子比吗?” 张坚幽幽地叹道,他张家本就是想投靠大公子,可大公子看不上他的父亲,而他又官职卑微,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他这次之所以愿意领军,固然是父亲强求,但他心底里明白,他就是想和那乡下百户好好打这一仗,他要赢他,向杜弘域这位大公子证明,他不比任何人差。 “沙副将,我不是在危言耸听,也不是在吓唬你,这一仗咱们若是想赢,就必须齐心合力,你明白吗?” 张坚起身到了沙得刁身边,盯着这位副将说道,那些绿林贼匪那里,他自有手段收服他们,可那些骑马家丁,他的手段是没用的,只能靠这位沙副将让他们勉强听话。 “张百户,我便信你一次。” 沙得刁站了起来,原本惨白的脸色好了些,张坚说的也许是在恫吓他,可他也只能认了,因为张坚说的但凡对了一半,那古北寨里等着他们的便是场恶仗。 …… 一夜无话,当第二日的阳光驱散了雪原上的浓雾后,贼军大营里出发的队伍发现他们前方的荒野里,居然竖了杆旗幡,白布上用血写了字,那打头的绿林贼匪们不认识字,便只能将这白幡取下送到了中军处。 当张坚看到那面写了,“往古北寨者死!”的白幡时,不禁面容严肃起来,而得了消息赶到的沙得刁看到后,也是一脸紧张,他昨日还刚觉得这一路顺畅,那乡下百户没什么好忌惮的,可眼下这面白幡分明就说明这乡下百户一直在他们附近。 “张百户,要不要派人大索四周?” 沙得刁看着那血淋淋的几个字,想起血流成河的驼前街,忍不住心里打了个寒碜。 “不必,让队伍照常前进就是。” 张坚挥手道,然后看向身边的人道,“那乡下百户不过是在虚言威吓,他手下能有多少兵马,这般故布疑阵只是要拖慢咱们的行程罢了。” 让大军继续前行,张坚看着那面旗幡,眼里露出几分可惜之意,他不禁有些后悔,当初在红山的时候,或许他应该自己弄这么面血字旗幡派心腹插在大营外,这样说不定他能多争取几天时间来做准备。 等沙得刁离开后,张坚才朝身边的亲兵吩咐道,“你去前面,让那些贼头子分派些人手,前出五里充作哨探斥候。” 张坚刚才虽然表现得镇定,似乎没把那白幡当回事,可心里面却清楚那高阎罗必定是是尾随了他们一路,等他们没有回头的机会,才插了这面白幡搅乱军心。 在马上四顾那白茫茫一片的雪原,张坚知道,接下来往古北寨的路不好走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胜利才有将来 上午过去,前出的贼匪哨探们差不多跑了三十里地,也没见着半点踪影。 “这姓张的怕不是在耍咱们吧?” “这大晴天的一眼看过去连个鬼影都没有,那什么高阎罗真有本事跟咱们一路?” 能被贼头子们派出去探路的自然是贼匪里那些经验丰富的老贼,一整个上午毫无收获,难免让这些老贼们颇有怨言。 “行了,那白幡总不是假的,我听说上面写了‘往古北寨者死’,小心些无大错。” 有带队的贼头子在那里嘀咕道,他虽未见识过那高阎罗有多厉害,对那些传言也只是半信半疑,可心底里还是颇为防备的,主要是那血字白幡出现得太邪乎,看着就不吉利。 …… 离着这伙贼匪哨探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掉头离开,杨大眼不由满脸的可惜,“二哥,这些鸟人都没什么戒备,咱们一轮弓箭招呼过去……” “再忍忍,现在还不到时候?” “可二哥,咱们不都竖了那血字白幡吗?” 杨大眼是看不懂二哥到底想干什么,这个时候大家全都望着他,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问道,“这贼军都有了准备?” “竖那血字白幡是为了搅乱贼军的军心,贼将派这些贼匪前出做哨探,我们若是仍旧按兵不动,你觉得贼军会怎么想?” 高进没有回答,反倒是看向身边的伙伴们反问道,他知道众人求战心切,可是这一路跟着贼军,比拼的是耐心和智慧,他们只有一次机会能用来给贼军一次狠的。 “贼军会以为咱们是虚张声势,不会再把咱们放在心上?” 没等杨大眼回答,年纪最小的沈光已自开口说道,这时候大家也都回过了神,这道理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眼下贼军已经行军走了有两百里地,接下来的路可没先前那么好走,阿升他们应该会在前面选了设伏的地点,咱们先去和阿升他们会合再说。” 高进果断放弃了先前一路骚扰贼军的打算,那贼将是个真正能带兵的,他原先想的那些招未必管用,而且对方骑兵数目远胜于他,他们杀伤敌人数十骑算不上大胜,可若是折损几人那便是伤筋动骨了。 所以高进只打算玩一把大的,然后就带着队伍赶往河口堡,在那里和贼军决胜负。 …… 到了夜晚时,中军帅帐里,张坚盯着面前的那副血字白幡,眉头紧皱,他是读过武学的,朝廷钦定的兵书全都通读过,他还记得当时武学里的老师曾经说过,用兵之道里最难的就是虚实变化,“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者虚之,实者实之。” 虚实变化,从来都不是固定的,要因地制宜,因人而变,张坚当时只是听了个纸面上的明白,如今他亲自面对这虚实变化,才发现老师教的那些东西压根没用。 “沙副将,你怎么看?” 张坚看向了边上的沙得刁,白日里那些绿林贼匪派出的哨探回禀,前路畅通,未见任何敌军踪迹,他也听手下亲兵说了,眼下军中只是偶有怨言罢了。 “张百户,你你问我,还真是抬举我了!” 沙得刁苦笑起来,他是沙家的家丁头子不假,从小也是学着各种武艺长大,可是这兵法他是没资格学的。 “无妨,沙副将,你只要告诉我,你觉得那高阎罗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就跟在咱们身边,打算袭击咱们?” 看着张坚坚持要问自己一个答案,沙得刁仔细想了想后道,“按道理那高阎罗应当是虚张声势,他身边总有也就几十号人,我是想不到他要如何袭击咱们,可是这人就是个疯子,咱们不能不防?” 沙得刁不像那些骑马家丁,觉得张坚是谨慎过头,他甚至觉得应该侦骑四出,大索四周,不把那高阎罗找出来,他心里头始终不放心,可是这种事情他也就是想想,不能付诸实施,因为一旦毫无所得,这张坚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势头可就散了。 听着沙得刁回答了等于没回答的答案,张坚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道,“他若要袭击咱们,也不是没有机会,前出的哨探、伐木的人马、甚至于夜袭都是。” “沙副将,我知道那些家丁心底里是不把我当回事的,还是得委屈你,让他们接下来多加小心。” 既然想不明白,张坚便不愿意去多想,管他高阎罗要装什么神,弄什么鬼,他这里便是以不变应万变,大不了明日起让队伍挨得更紧密些,让那些贼头子再派些哨探护卫两翼。 “张百户放心,我晓得该怎么做。” 沙得刁起身道,说起来全军上下,也确实属那些骑马家丁态度最为轻慢了,只是这群大爷真的不太好打交道,他这张老脸也不知道还能卖几次。 …… 距离贼军大营百里不到的地方,高进看着这处在地图上只是画了块凸起,实际上则是占地足有几十里方圆的丘陵地时,忍不住朝边上的陈升道,“这地方阿升你都四处探查过了?” “二哥,都查探过了,贼军到了这里,便只能沿着那甬道走,否则便要绕行。” 陈升指着黑暗中依稀能看到巨大轮廓的丘陵地,被朔风冬日吹得晒得发紫的脸上笑了起来,“我试过,这大军绕行可不是耽搁两三日的功夫,而且若是下起大雪来,啧啧……” “辛苦你了,阿升。” 高进使劲拍了拍陈升,陈升这回可是用足了心思,一路疾行,但凡沿途都是茫茫雪原他都直接放弃,直到这处丘陵地时才停下来勘察地形,花了三天功夫把这里摸了个透,人都瘦了一圈。 “没什么好辛苦的,二哥,我听大眼他们说,这一路上咱们都没有动那些贼军,这是要给他们来下狠的?” 陈升颇为兴奋地问道,要知道他可是在这地方钻林穿雪,二十多人费了偌大的心力才找出了几个最适合埋伏贼军的地方,眼下终于能派上用场,自然是高兴不已。 “那贼将有些本事,若是小打小闹的骚扰,反倒是遂了他的心意。” 和陈升一边回帐篷里,高进一边把这几日对贼军的观察和思索都告诉了陈升。 大帐里热气腾腾,家丁们把里面挤了个满当,大家都晓得跟了贼军一路,高爷终于下了决心,要和贼人见仗了。 临时用木板搭起来的桌上,摊开了一卷羊皮纸,陈升在上面用炭笔画出了这丘陵地的大体地形,自打塞外开始,高进除了教他们学文字算术兵法地理以往,就连这绘图也一并教了,只不过大家天赋有高低,比如像陈升,学了几个月就像模像样的,而像王斗杨大眼之流,拿着炭笔画出来的依旧是一团污糟。 这也是为什么高进让陈升先行出发勘察适合埋伏的地方,很快那丘陵地形的主要干道都被画了出来,陈升在上面三处地方画了圈,“这三处地方最适合咱们伏击贼军,而且也方便撤离。” 火光下,众人看着那三处伏击地点,都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因为这三处地方正好位于那丘陵地山道前后两段,前二后一。 “说说吧,你们觉得在哪儿埋伏最合适?” 看着沉默下来的众人,高进开了口,他相信陈升挑的这三个地方绝对是最适合打埋伏的,只是落在这地图上,前两处埋伏地太靠近丘陵山口,后面那处则离出口太近。 “二哥,那贼将谨慎,咱们若是在前面埋伏,他万一分队派大军进谷。” 杨大眼总算是长进不少,众人里他第一个开口说道,其他人也都是纷纷点头附和起来,“是啊,这两处地方太靠前了,若是贼军胆小……” 高进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喜色,这些伙伴们终于开始学会用脑子分析战局了,若是换了以前早就是选处地方干他娘的就是! “所以说,咱们最适合埋伏的地方,实际上只有这一处地方。” 高进的手落在了那靠近后方丘陵地出口的圈上,看向四周的一众伙伴和底下家丁,“那咱们就在这里狠狠干他娘的。” “对,干他娘的!” 大家早就憋了一路,此刻见二哥终于下了决心,也定下了埋伏的地方,都是高呼起来。 “明日,咱们先跟阿升去埋伏的地方仔细瞧瞧,大家到时候再商议下要如何埋伏?” 队伍里携带了两门虎蹲炮,开花炮弹十枚,鸟铳人手一杆,只是这丘陵地形低矮,能不能妥善运用这些火器,高进都要亲自实地勘察过才行。 既然做了决断,高进就不再会反复,他本以为这一仗能轻松些,却没想到遇上个用兵谨慎的贼将,那群乌合之众居然有了些兵样。 众人散去后,只有陈升留了下来,他看得出来二哥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阿升!” 看到陈升,高进没有再强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因为他就是想瞒也瞒不过陈升。 “二哥是在担心这一仗咱们……” “这一仗赢的肯定是咱们,只是这伤亡?” 高进看着陈升,打断了他的话,河口堡百废待兴,古北寨这一仗若是可以,他并不想打,时间在他这一边,等到了春天,河口堡和古北寨的青壮都能完成完整的训练,只要兵甲跟上,他根本就不怕眼下这等贼军,可是偏偏就卡在这当口,他越是想以最小的代价获取胜利,可越想越是苦恼。 “二哥,多想无益,咱们只有赢了,才能谈今后之事,这还是您教我的。” 陈升这般说道,然后他脸上的神情变得冷酷起来,“更何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河口堡的青壮,这个冬天要不是有二哥你,只怕也会冻饿死不少,他们既然吃二哥的,用二哥的,就合该为二哥卖命,这活下来的自有富贵,便是死了的,二哥也会抚恤他们家人,他们只怕还巴不得能打这一仗呢!” 听着陈升的话语,高进心里好过了些,他自笑了起来,“你说得对,阿升,先把眼下这一仗打赢了才能谈将来!” 第二百一十四章 地质有用 大约三十多米高的斜坡上全是人高的灌木丛,跟着陈升从那七拐八弯的小径上了坡后,高进俯视着那丘陵谷的出口,发现这儿的地形是个葫芦口的地形,出口窄小谷地里面宽大。 “这地方确实适合打埋伏,可惜咱们的炮只有两门,不然堵了这出口,十门虎蹲炮在高处放炮,必定能重创贼军。” 高进忍不住叹息起来,眼下若是他手下兵马都在,说不定还真能用两三百人靠着这处地形全歼那伙贼军,只是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陈升亦是在边上觉得可惜,说实话他和家丁们在这丘陵谷地里整整耗了三天,才找到那几处埋伏地,要以弱对强,以上胜多,靠的就是天时地利。 “罢了,多想无益,咱们就在这儿狠狠干他娘的。” 高进起身道,然后看着身后更陡峭的山坡道,“这儿还是太靠近贼军,咱们要往上面去。” 陈升选的地方是好地方,可是三十多米的斜坡,虽说积雪深厚,可是贼军里擅长骑射的弓手不少,他们都不需要直冲上来,光是用箭雨覆盖,他们顶多放上一轮就得撤了。 “二哥,让我先上。” 瞧着那逐渐耸立的陡坡,沈光从队伍里越众而出,朗声道。 “好,阿光你带着绳子上去,小心些!” 高进看着伙伴里最为轻捷矫健擅长攀爬的沈光,将手里的绳索交给了他。 “二哥放心,不过这么点高,难不倒我。” 沈光背了绳索,活动开身子后,脱了身上甲胄,径直轻装上阵,踩在蹲下来的杨大眼肩膀上,等杨大眼起身时,他自己亦是脚下发力,整个人往上窜了出去。 一阵雪尘弥漫,在下面的高进他们只看到沈光整个人的身子贴着那峭壁,不多时便看不到人影,只是不时有雪块滚落提醒着他们沈光还在往上爬。 过了许久,有好一阵都没了动静,叫众人的心都揪了起来,杨大眼更是忍不住在那急道,“阿光该不是被豹子叼走了吧!” “你个夯货,这地方连个活牲口都难见,哪里养得出豹子来。” 陈升在一旁没好气地骂道,高进则是皱着眉,眼睛直勾勾地瞧着那陡峭的山壁,他忽然觉得自己做的准备还是不够,在骆驼城的时候,应该再叫那些匠户打些登山用的装备和工具。 就在众人都有些担心的时候,头顶的峭壁上有了动静,大块大块的雪团滚落砸下,等动静变小时,大家才看到那拇指粗细打了结的绳索正落在杨大眼脑袋上。 “呸!” 吐掉满口的雪碴子,杨大眼从脑门上摸着那绳索,忍不住骂道,“阿光,你是属狗的吗,这都听得到?”惹得众人都大笑起来。 “大眼,阿光在上面,哪里听得到咱们的话,只是正巧落你头上罢了。” 高进笑了起来,从杨大眼身上接过绳索,然后也脱掉了身上甲胄,朝众人道,“我和阿升上去看看,你们在底下等我们消息。” 沿着绳索,高进和陈升爬了越有三四十米,才到了头,“二哥!”看到高进,在上面等得心急的沈光伸手拉住了高进,然后便迫不及待地说道,“二哥,这地方可不错,你看……” 拉了陈升上来后,高进才看向四周,这地方正处在丘陵的半山腰还高些的地方,他们脚下正好是块平地,后面则是处山洞,高进粗粗估摸了下,这地方差不多能容得下七八十人,而且视野也不错,居高临下,正好能俯瞰下面谷地。 “走,咱们再四处看看。” 这地方打埋伏确实适合,可是对高进来说,更重要的是退路的安全,“阿光,那洞里你去过没有?” “没,没有!” 回头望了眼那黑漆漆的洞口,沈光迟疑了下,尽量让自己说话的时候,显得不那么害怕。 高进和陈升互相看了眼,都是大笑了起来,没想到这位阿弟也有害怕的时候。 “二哥,这洞看着挺深的,咱们还是把家伙带齐了比较好。” 陈升看到高进径直要往那山洞里去,却是拦住了高进,他刚才虽然在下面骂杨大眼,可是这片丘陵谷地总有方圆大几十里地,搞不好还真有些什么猛兽。 “听你的。” 高进停下脚步,想了想后,和陈升一起到了那崖边,朝下面大声喊了起来。 底下的杨大眼他们这回听了个明白,连忙将三人的甲胄刀枪都裹了那绳索绑了以后拉了拉绳子,不多时高进他们三人就披挂整齐地往山洞里去了。 点燃火折子,刚进山洞,高进他们就闻到了一股腥味,然后几人就看到了山洞最里面那模糊的黑影,仔细看去竟然是头人高的熊瞎子。 这时候火光似乎也惊醒了那熊瞎子,高进手中的长矛瞬间绷直朝前,陈升和沈光也是拔刀护住了高进两侧,只是让他们意外的是,那醒过来的熊瞎子,对着他们三人,发出了低吼声后,居然转身跑了。 高进想都没想就跟了上去,他以前跟着陈叔进山打猎时,陈叔说过山里的熊瞎子胆子小,除非饿狠了,否则不会主动攻击人,眼下这熊瞎子见了他们就跑,想来这山洞里怕是有退路。 陈升和沈光也跟了上去,只见那熊瞎子看着块头极大,但是跑起来当真敏捷,要不是那山洞里多有拐弯,只怕他们还真要被这熊瞎子给跑丢了。 忽然间,山洞口豁然开朗,高进提矛追将出去,只见那山洞出口外面是处偏陡峭的大斜坡,那被他们追得走投无路的熊瞎子跑得太急,直接一头滚下了坡去。 高进三人视线里,那熊瞎子滚下去的雪球直滚到底下雪原方才崩散开来,那熊瞎子像是没事人一般摇摇晃晃地起身,朝着半山腰的他们吼叫了一阵后才不甘地走了。 看着那斜滚下去的大山坡,高进目光闪烁,朝边上的陈升道,“你觉得咱们用毡毯裹了滚下去,会不会有事?” 看了眼远处摇晃着渐渐消失在雪林里的熊瞎子,陈升犹豫了下后道,“应该没事,这山坡可比前面平缓多了,也没那么多灌木林,要不等会儿咱们试下。” 回了山洞,又到了那处山崖口后,高进他们又让杨大眼几人攀爬上来,带了些物资上来,然后又叫剩下的队伍出了谷口往他们这边的山崖绕行。 傍晚时分,除了一队留守山坡底下接应的家丁,剩下的人都进了山洞里,大家围在篝火边,盯着那烤的滋滋作响的熊掌和熊肉,都是颇为嘴馋。 白日里,杨大眼他们裹着厚毡毯从山坡上滚了回,除了脑袋有些晕以外,倒是毫发无伤,这才让高进彻底放下了心,退路无虞,那接下来无非是耐心等耐贼军到来罢了。 “二哥,熊掌好了!” 一直盯着熊掌的杨大眼喊了起来,那熊瞎子到最后还是没能逃过他们的毒手,最后被杨大眼领着人在林子里找到后,用他那杆鲁密铳给一铳崩了,那张熊皮也保存得完整。 “这熊是你猎的,自然该你来分!” 高进把手里的短刀扔给了杨大眼,然后便见这大眼贼乐滋滋地将那四只熊掌给分了数份,到最后人人有份,只不过给他和自己留的那份特别大而已。 不过也没人说什么,那熊瞎子一身肉可有两百多斤,足够他们吃得了。 第二日,当高进起来,出了山洞后,发现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他再从那山崖往外面张望时,只见那谷口和谷地内外白茫茫一片,难分彼此。 “二哥,你说那伙贼军还有多久能到?” 等待的日子最是难熬,尤其是眼下万事具备,这埋伏的地方和撤离的后路都周全了,大家难免心里开始有些急躁,就连向来沉稳的陈升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按他们的行军速度,最多两日就该到了!” 看着彤云密布的天际,还有那浩浩荡荡的鹅毛大雪,高进沉吟道,然后拍了拍陈升肩膀道,“放心,贼军必定从这里过,他们的粮草辎重可撑不起他们绕道。” “二哥,我看还是得给大家找点事情做,不然这两天不好过。” “你说得有道理,咱们这回火药带的还算多,等会我带你们去谷口两边的山坡看看,能不能埋些火药,到时候把谷口炸了。” 想到随行带着的那几桶黑火药,高进想了想后道,他是学地质的,这爆破开矿也跟着几个矿区的老手试过,只是这大明朝的黑火药威力他却是不太清楚,不过反正木兰他们那边带去的黑火药也够用,这里要是真能把这谷口给炸塌了,阻挡个贼军两三日,叫他们多消耗些粮草,便算是够本了。 等到午后风雪稍歇,高进领着陈升杨大眼他们拿了工具,自去了谷口两边的山壁勘察,结果把雪铲了以后,高进拿锤子敲了半天,发现那地面冻得比石头还硬。 虽说辛苦大半天,高进找到那谷口左侧山壁上的结构薄弱点,可是那黑火药受不起潮,要么提前炸,要么就是得当场作业,等贼军到了以后,再把那黑火药埋进去引燃,至于能不能成,还得看运气。 第二百一十五章 占先 “这贼老天,冻的鸟都要掉了!” 解手完的马贼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热量一样,浑身打着哆嗦骂道,然后翻身上马,和几个同伴往身后白茫茫的风雪里返程而去。 小半个时辰后,这群马贼回到了正顶着风雪行进的大军队伍中,“怎么样?”听到大当家的问话,那先前骂咧的马贼忍不住抱怨起来,“大当家的,这鬼天气能有个什么状况,咱们一路过去,十几步开外风雪迷眼,啥都瞧不清!” “那什么狗屁高阎罗,我看也就是拿来吓唬那些孬种的!” …… 大军中央的辎重车队处,张坚的脸被风刮得成了铁青色,听着手下亲兵从前军和两翼带回来的消息,他抬头看了眼似乎有无穷无尽的风雪要落下的阴霾天空,朝亲兵道,“传我命令,不必再派遣哨探,但是各队需得挨拢靠近,尤其是前军那里,告诉那些贼头子,若是谁跑丢了,大军可不会停下等他们。” 亲兵得令而去,这时候沙得刁方才策马到了张坚身边,扯开了喉咙道,“这都快五天了,那姓高的怕是在唬弄我们,我看要不找处能避风的地方,等这风雪天过了再赶路。” “不行,咱们的粮草辎重总共也就够两月之用,这路上不能耗太多。” 张坚知道沙得刁是代表那些将门家丁来说话的,可是这个时候他绝对不能妥协,他们接下来在出关前,还有处地方能前去补给,但那地方显然凑不出多少粮秣给他们带上。 这行军的日程绝不能更改,路上多耗一日,古北寨城下便少一日,想到这里,张坚朝沙得刁大声道,“告诉他们,咱们日行五十里,不会多走,但也不能少走,这风雪再大,挺住了也就过去了。” 沙得刁忍不住想骂娘,可他眼下和张坚已然算是一伙,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转身离去。 张坚环顾四周顶风冒雪的士卒,心里面忽然有些火热,只要能赢下这一仗,纵使是乌合之众,在他手里也能被捏合成一支精兵,到时候以总兵大人的胸襟眼力,总该能给他个公道和前程吧。 …… 当天色彻底暗下来时,张坚才让大军停下扎营休息,因为风雪的缘故,全军上下比平时多走了一个半时辰。 中军帅帐里,虽然点了火盆,可张坚仍旧死命搓着手,没多久沙得刁就来了,虽然这位副将脸上难看得很,但张坚知道他说服了那些将门家丁。 “他们答应了,但是有个条件。” 沙得刁朝张坚说道,他刚才可是被好几个年轻气盛的将门家丁指着鼻子骂,差点气得他拔刀动手,最后好说歹说,才让这帮大爷答应继续赶路。 “什么条件。” “接下来他们不会再去伐木劈柴,他们要保存体力,以防万一。” “可以。” 张坚清楚“保存体力,以防万一”只是借口,但是眼下他没有资格和那些将门家丁讨价还价,所以答应得很痛快,倒是叫沙得刁愣了愣。 张坚摊开地图,然后指着上面道,“咱们应该到这了,前面是片丘陵,从这里直穿过去是最快的!” “张百户,你想说什么?” 沙得刁见张坚盯着地图,神情凝重,不由开口问道,接着他仿佛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大笑了起来,“你该不会以为那姓高的会在这地方埋伏咱们吧!” “沙副将,你觉得以大公子的能耐,咱们这行军地图就一定安全无虞,没有泄露的可能。” 张坚反问道,他平时爱听评书,三国听得最多,“诸葛一生唯谨慎”这句话他最是认同,大军行军作战,以强凌弱、以多对少才是用兵正途,可眼下他是堂堂正正之师,那高阎罗想要赢他,便只能使那些奇谋诡计。 眼下这蜿蜒的丘陵谷地,就是最适合埋伏的地方,张坚自问若换了是他,绝对会在这谷地设伏。 “张百户,那高阎罗就是再厉害,手下总共就几十号人,这等风雪天埋伏咱们能干些什么?” 沙得刁笑了起来,他虽然没学过兵法,可也是跟着老爷打过仗,见过阵势的,前方那丘陵谷地确实适合设伏,可除非那高进手上有几百兵马能布置在那里,不然区区几十人只是蚍蜉撼树罢了。 张坚沉默了一下,沙得刁说得确实有道理,那高阎罗在骆驼城里带的兵马没多少,就算设伏也伤不到大军根本,看起来自己确实有些谨慎过头了。 “张百户,我看你就是想得太多,你要真放不下心,大不了明日先派那些贼骨头进去查探一番就是。” 沙得刁见张坚被自己说动,不由得意起来。 “沙副将说的是,只盼这明天风雪能停下来就好了。” 丘陵谷地行军,路况更加莫名难测,张坚只希望能太太平平过了这地方,接下来顺顺当当地到那古北寨城下,到时候任凭那高阎罗什么伎俩都管不了用,大家只能真刀真枪地来战上一场。 …… 第二日,风雪暂歇,只是那天亮后的天色依旧彤云密布,稍微有些经验的都知道这雪怕是还得接着下。 一队队的绿林贼匪的马队从大营里驶出,直往前方不远处的谷口而去,今早起来这大雪停了会,那贼军才发现原来他们扎营的地方就离那谷口几百步远。 “都抓紧的,大帅说了,咱们今日过了这谷地,便扎营休息。” 张坚的亲兵,在前军那里大声吆喝着,催促着剩下的绿林贼匪们赶紧来收拾东西,准备过那丘陵谷地。 大营后方,睡眼惺忪地被沙得刁叫醒的将门家丁们也收拾着帐篷装车,然后取了马匹,给大军殿后。 “老沙,你可是说了,到时候破了古北寨,任咱们享用,那姓张的可不来和我们抢。” “他亲口答应的我,还能有假不成。” 沙得刁骑在马上,朝着那群将门家丁大声嚷嚷着,“你们到时候别抢不过那帮贼骨头就是?” “就凭那群贼骨头,也敢跟爷们抢好处,哼……” …… 嘈乱起来的贼军大营,在各自头目的催促下,很快便拔营而起,谁都知道过了这片丘陵谷地,接下来出了关,往古北寨便是一路坦途。 想到江湖传言里,那四海货栈之所以取名四海,便是富有四海之意,大家就一阵心头火热。这传言或有夸张,但是那些从古北寨回来的商人们不都说了,这趟鞑子的土蛮部大汗王尊位定了,归化城开门做生意,这神木东路和大半个陕西的商人都是打四海货栈过的,那光是坐地收的平安银就是笔大数目。 金银满仓的四海货栈,便是眼下塞外最大的肥肉,要不是有总兵府的牌子罩着,不知道多少大马贼觊觎着,若是等到来年开春这传言传到鞑子那里去,怕是连鞑子都要动心!在贼头子们的吆喝声里,前军人数最多的绿林贼匪们整队整队地进了谷地。 …… 沙得刁亲自领着近百骑马的贼匪哨探走在了大军的最前头,这沿途遇到几处适合埋伏的地方,他虽然觉得有些多此一举,可还是按着张坚的吩咐,让随行的贼匪们下马上前查探一番。 “沙爷,哪需要这么麻烦?” 贼匪里,有贼头子在那里讪笑道,然后招呼起来,“小的们,都放箭。” 随着那贼头子的喊声,顿时间骑马的贼匪里有几十人下地后,张弓搭箭朝着沙得刁所指的地方放了一轮箭。 几十根箭矢带着呜咽声直直地插落在雪地里,没见半点动静。 “沙爷,这鬼地方哪藏得住人?” 听着贼头子在那干笑,沙得刁也不禁点了点头,“你倒是脑子好使,走,咱们往前走。” 沙得刁这一路过去都顺当的很,遇到疑似能藏人的地方便是一轮箭雨射过去,结果自然是什么都动静都没有。 “沙爷,不是我说,这张帅什么都好,就是太小心了些。” 谷地口,那贼头子朝神色放轻松下来的沙得刁说道。 “带你的人去谷口守着,我自会给你们记上一功。” “多谢沙爷。” 那贼头子连忙谢道,他们这些做哨探的虽然辛苦,但是那位张帅却是给他们记功的,等破了古北寨,大家论功行赏,他们自能比别人多分上些好处。 沙得刁带了两个随从,往身后的大军去了,心里轻快不少,要知道他进了这谷地后也是心里发慌,这鬼地方七拐八弯的,有的地方只能容两马并行,刚好能让辎重大车过去,还真是个绝佳的设伏之所。 …… 谷口插了箭矢的斜坡上方,陡峭的山崖处,杨大眼探着身子看着那伙在谷口下马休息的贼匪,忍不住骂了声道,“直娘贼的,这些贼胚子什么时候也这么阔绰了,说放箭就放箭!” “这又不是塞外那些穷鬼,没听二哥说过,这些贼匪可大多都是给那些将门和豪强干脏活的,他们用的那大半都是正经的军中战弓。” 边上的陈升望着那大约百人的骑马贼匪,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说起来这伙贼军里倒是有大半骑马的,亏得披甲的不多,不然他还以为这是卫所里的精锐营兵了。 “升哥儿,你说二哥挖几个洞,把那些火药桶塞进去,真能把这山壁给炸塌了。” 杨大眼直勾勾地盯着谷口那两侧的山壁,要知道昨日他们可是遭了大罪,在风雪里用开水浇了半天,才把那山壁上的冻土化开,挖了好几个大洞。 “二哥不说了吗,这得看运气,怎么着,你想代阿光去炸那山壁。” “免了,二哥说了,点了引线,跑越快越好,我可比不上阿光那小子能爬能跑,还是在这里放炮好了。” 杨大眼回头看着身后那两门黑黝黝的虎蹲炮,咧开嘴笑了起来,那孙大匠不是说过吗,那开花弹一枚打下去,方圆数丈,只要没穿甲,就能给你打烂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小炮大杀 216 “二哥,出谷的贼军越来越多,咱们还不动手?” 看着那谷口,一队一队的贼军出去,探着身子张望了半天的杨大眼急了起来,不由回头看向正和陈升在雪地里拿着石块不知道在摆什么的二哥喊道。 “大眼,你以后迟早也是要带兵的人,心浮气躁是大忌。” 高进头也不抬地说道,他面前的雪地里,是用石子摆成的长条形队伍,分作了三段。 杨大眼索性不再去看谷口那大片的贼军,也返身到了二哥和陈升身边,然后他看到了那些石子摆出来的队伍,看着被圈出来的中间那块,于是就明白了,二哥这是打算对贼军的中军车队动手。 这时候四周的伙伴们都已经围了过来,高进朝陈升看了眼,示意陈升来解说。 “二哥和我都知道大家等得心急,不过这贼军阵势大家也都看到了,前面都是绿林贼匪为主,虽然兵马众多,但始终是乌合之众,不值得咱们浪费炮火。” 陈升用手把那堆数目最多的石子拨开推到边上后,然后指向中间那代表车队的石头堆道,“贼军主将谨慎,他的中军亲自护卫后勤辎重,那些将门家丁又在后面殿后,换了平时咱们根本没机会动一动这车队,但是现在吗?” 看到陈升环顾四周,边上的杨大眼他们也都是会意地笑了起来,现在大家都清楚二哥是要放那些绿林贼匪出谷,把他们和辎重车队还有贼军主力分割开来。 高进这时候拍了拍手,起身道,“大家也都明白了吧,待会儿一旦贼军车队抵达谷口,便是咱们动手的时机,但是需得记得,咱们不能太贪心,先放贼军的车队过去一半,然后才准动手。” 虽说计毒莫过于绝粮,高进若真是舍得,还真能用拼掉贼军大半的粮草辎重,可是那样做的话,他这边的折损也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 “等会儿我和阿光先去安放火药桶,你们听阿升号令。” 高进看着众人说道,然后和沈光一起进了山洞,那山壁是非炸不可的,只有炸塌了才能给贼军最大的杀伤,真靠他们手里的那两门虎蹲炮和其余鸟铳,能造成的杀伤有限。 点着篝火的山洞里,温暖干燥,四桶黑火药就放在不远处的角落里,边上则是用鸟铳的火绳接起来的长引线,高进带着沈光走到那四桶黑火药边上后,朝沈光道,“阿光,等会儿一旦听到炮响,记得点了火就跑,千万不要回头,只管顺着绳子往上爬,明白吗?” “知道了,二哥。” 沈光眼里放光地说道,自从大家用过枪炮以后,对于火器都颇为痴迷,谁都想听个响的,那开花弹的炮弹就拳头大那么一坨,打出去威力大得很,眼下这四大桶黑火药真要炸开来,真不知道有何等威力。 …… 披上白色罩袍,又给那四桶黑火药裹了白布做遮掩,高进和沈光顺着山崖峭壁上早就留出的绳索,慢慢滑向那早就挖了爆破口的左侧谷口山壁。 两人的动作极慢,好在这时候放晴了小半日的天气又再度变得阴霾起来,天际飘起了雪花,尤其是那谷口处,吹起的朔风呼啸刮过,呜呜咽咽地好似鬼哭狼嚎一般,左近都没有贼军愿意待在这风口挨冻。 就算高进不小心碰到了峭壁上的积雪,有大块的雪尘裹着石块掉落,也没有惊动底下任何贼军,而沈光则像是羽毛般轻飘飘地顺着绳索直下,高进还差着三分之一的距离时,他就已经到了地方。 过了会儿后,高进才带着他那两桶黑火药踩到了地,“阿光,你来把风。” 高进扒开了昨日费了不少心力才挖出来的几个大洞,将四桶黑火药塞了进去,同时从四桶黑火药里留出的孔洞接了自己搓的导火索,四根引钱出来后,继续重新搓在了一块儿,一直往外留了足有一米长。 做完这一切的高进,往谷内方向眺望了一眼,他已经能看到那朦胧的车队影子,将那导火索交给沈光后,高进神情郑重地道,“记住,点完就跑,千万不要犹豫。” “放心吧,二哥。” 沈光接过那又粗又长的导火索,一脸兴奋地答道。 这时候已经拉着绳子往回攀爬的高进停下来,回头看了眼这个脸上神情和杨大眼作死时有些像的阿弟,忍不住道,“阿光,你要记住,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知道了,二哥,你就放心地去吧,这里交给我了。” 听到沈光的回答,高进也不再说什么,没了两桶火药随身,他往上爬的时候倒比下来还快几分,想来到时候换了这个阿弟,只会速度更快,应该不会有事。 …… 谷口内的葫芦地形处,因为谷口狭窄,后面跟上的车队慢慢地停留下来,聚到了一块。 骑在马上的张坚四处打量,也不由暗自心惊这地方还真是处绝佳的设伏地,这山谷两边都是悬崖峭壁,若有有敌军埋伏在上面,用火炮轰击的话,只怕全都要交代在这里。 不过这般想着的张坚很快就自嘲地笑了起来,眼下这延绥镇的边军大都不喜用火器,唯以马上作战骁勇为豪,这等适合用火器伏击的绝地,这火炮需得上了数量方才管用,那高阎罗听说是从总兵府的武库提了批火器,不过也就五门虎蹲炮,只是不知道他那里可有熟练的炮手。 一时间张坚不由想得有些远,直到沙得刁到了他边上才回过神来,这时候天际的小雪已经慢慢变大,“张百户,这车队已经出去了近一半,看起来那高阎罗还真就扯了面破旗幡,吓唬了咱们半路!” 沙得刁虽然帮了张坚许多,可这个时候,他在那些将门家丁的大爷那里受了闲气,便忍不住跑过来抱怨几句,要知道前面路上,自打张坚见了那面血字白幡后,就疑神疑鬼的,要不是后来风雪实在太大,他怕是一路都要广派哨探斥候。 “沙副将说的是,是我过于谨慎了。” 张坚很难得地没有去反驳沙得刁,他心里面这时候还有些莫名的失望,那高阎罗看起来就是个只知蛮勇的武夫罢了,顶多就是个百人敌。 沙得刁看着如此痛快自认错的张坚,一时间嘴巴张在那里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 “升哥儿,差不多了吧!” 都快把半个身子都探出悬崖的杨大眼回头喊道,他身上落了一层积雪,“我可是数过了,那车队再过去个七辆,那可就是过半了。” “行了,准备放炮。” 陈升点了点头,然后早就迫不及待的杨大眼连忙探回身子,和陈升一起招呼伙伴,把两门虎蹲炮架起来后,死死钉在了地上,接着装填弹丸和发药引线。 几人身后,其他人也都是拿着鸟铳开始装填,二哥吩咐过,一旦开炮以后,这鸟铳便要连环射击,片刻都不能停,这样才能让敌军误以为是有大队人马埋伏,让他们更加慌乱。 “升哥儿,那我就先不客气了。” 率先装弹完的杨大眼,当仁不让地从边上伙伴手里拿过火折子,点燃了他那门虎蹲炮的引线。 …… “轰……隆隆!” 随着巨大的炸裂声,原本真想着要宽慰张坚的沙得刁瞬间被受惊的战马从背上甩下了地,而这时候强行勒住马匹的张坚面色陡然间变了,他看到了不远处一辆被炮弹射中的大车,那车附近的几个步卒被爆裂射出的铅弹铁丸打在脸上,哀嚎着躺倒在地。 这时候不等他反应过来,第二发炮弹又在谷地里炸开,然后便是鸟铳的枪声大作,视线所及不时有人中弹倒地,虽说只是伤亡了十来人不到,可是那谷口回荡的轰隆隆的声响,却是叫整个中军队伍乱成了一锅粥。 张坚手下的亲兵队伍最是精锐,第一时间便到了张坚四周将他团团护住,而这时候从地上爬起来的沙得刁也是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他身边,听着那像是炒豆子一样,啪啪啪啪不停响起的放铳声道,“张百户,咱们这是被埋伏了!” “继续让车队往谷外走!” 张坚大喝了起来,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自乱阵脚,“敌军没有多少枪炮,都不要慌,盾牌手去车队边上遮护。” 随着张坚的厉声呵斥,原本混乱起来的队伍总算恢复了些秩序,张坚这些日子总算是竖立了些威望,更何况中军本就是他亲领,此时听到他发号施令,也都照他命令行事。 在张坚麾下亲兵们的喝骂声里,车队继续动了起来,撑着盾牌的步卒也到了车队边上掩护,定下心来后,他们才发觉那放铳的声响虽然听着密集,但是就像大帅说得那样,这敌军的枪炮不多。 山崖上,再次装填完的虎蹲炮发出了咆哮声,两枚开花弹落在了车队里,将两辆车给炸趴窝了,只是边上有着盾牌手遮护,倒是没像第一轮那样炸伤许多人。 张坚已自下了马,边上是几个亲兵持盾护卫,“把那些车拖到一边去,继续走,不要停。” 张坚一边怒吼着,一边寻找着埋伏的来源地,只是这谷口朔风呼啸,入目所见俱是白茫茫一片,压根就看不到敌军在哪里! …… 听到那响起来的炮声,沈光兴奋地差点把手里的火折子都给弄丢,他点燃了导火索以后,看着那导火索彻底被引燃,才抓着绳子飞快地向上爬起来,“二哥虽然说过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可要是自己爬上去以后,那就不算回头了吧!” 第二百一十七章 居高临下 217 朔风怒号,枪炮声在谷地间回荡,天际原本细碎的雪屑也恍然间变作鹅毛大雪狂冲而下。 山崖上,陈升和杨大眼打出了第三轮开花弹,虽然每次虎蹲炮发炮后,打在那密集的车队里,总能命中一二,可是他们也见识到了有将领指挥的军队和他们以往遇到的乌合之众的区别。 谷地里遭遇炮击的贼军本就是骆驼城里的营兵和官军为主,他们比起出谷的那些绿林贼匪更习惯服从命令,更何况那伏击的炮火并不算猛烈,朝着那狭窄的谷口前进,总好过向后逃跑被后面殿后的家丁马队当成逃兵砍了。 沙得刁已经跑回了最后方的家丁队伍里,而张坚给他的命令也很简单,后退者斩。 一连砍了七八个往后逃跑的步卒后,眼下谷地里的贼军车队依然有条不紊地在往谷口出去,那些被炮弹打中的辎重车辆则是被拖到边上扔着,没人去管上面的物资。 这时候张坚已经发现了埋伏来自于左侧山谷的陡崖峭壁上,他就是想反击也没有办法,那将近七八十步高的距离,没有弓箭能射得上去,大军车队就只能顶着对方的炮击和鸟铳往谷外赶去。 张坚站在凸起的岩石上,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吼叫着,指挥中军稳住队伍不要被敌军伏击打得自乱阵脚,不过他握着刀柄的手心里已经满是冷汗。 哪怕张坚认定敌军的炮火不多,可是每一轮炮弹落下,他都是心惊胆战,因为还没有出谷的车队里,有几辆装得全是火药,是他打算拿来用去炸开古北寨的城墙的,这万一要是被敌人的炮火击中,这火药没了也就罢了,就怕引发的爆炸会把剩下的辎重都给毁了。 “快,快……,动作都快一点!” 张坚手下的亲兵们几乎是连拉带拽地在谷口拉着那些大车队伍往外面赶,这时候已经出谷的贼匪们听着那谷地里传来的大动静,也都人人面露惊色,但随即便是庆幸不已。 “他娘的,我还当那高阎罗只是装神弄鬼,没想到他还真敢伏击咱们!” “我听说这高阎罗就是个疯子,骆驼城那晚上,那些抢亲的原本只是讨些喜钱,这高阎罗二话不说,就带着兵马冲杀过去了,这种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绿林贼匪们议论纷纷,几个贼头子商量了一下,还是派人上前问了下谷口的亲兵,“这位军爷,可要咱们……” “大帅有命,你们谨守各自所部就是。” 那亲兵头也不抬地说道,少爷说了,这个时候,这些绿林贼匪不添乱,乖乖待着就是最好的帮忙。 几个贼头子听了这等回复,也是乐得轻松,自回了各家队伍,带着手下们看起了热闹。 …… 耳边是风声呼啸,沈光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往上死命攀爬,他死死地压着心里的好奇,忍住不回头去看那些火药桶,心里默默数着数,二哥说过那导火索差不多数到一百三的时候就会炸了。 “九十九,一百……一百零七……” 当沈光数到一百二十三的时候,已经攀爬到崖边的他一个轻巧的翻身,整个人落在积雪里,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顾不得肺部难受得像拉风箱一样,沈光竭尽全力翻过身,脑袋探出了崖边,看着底下那已经化作黑点的四只火药桶,心里继续默数起来。 “一百四十三……” 眼瞅着就快数到一百五,沈光都以为自己点燃导火索以后,是不是被大风吹熄的时候,他的耳朵猛地聋了。 四桶满满的黑火药同时爆炸了开来,因为高进选的几个结构点挨着很近,那四桶黑火药炸开以后,升腾起了巨大的火球,尤其是那巨大的声浪和冲击波足足传出了足有百米远。 沈光呆呆地看着那爆炸过后,开始整片整片剥落的山壁和下滑的冻土和石块,浑然没有注意到脸上被飞溅的碎石划开了口子,头上脸上全是尘土雪块。满脑子都是刚才那爆炸的场面,他发誓那巨大的火球升腾时,那橘黄色的光焰比世间什么画面都美。 就在沈光还在发呆的时候,他握着的绳子剧烈地抖动起来,然后他听到了二哥的怒吼声,“阿光,发什么愣,还不赶紧过来。” 这时候沈光才下意识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他愕然发觉脚下的山崖也在晃动,就像是要垮塌了一样,吓得他连忙拉着绳子飞快地朝着还有五六十步外远的崖壁跑去。 一路跑,一路感觉着身后的山崖解体坠落,沈光只觉得胸口像是有火焰在灼烧,整颗心都好像要胸膛里蹦出来一样。 “阿光,你刚才发什么呆,不是和你说了,点了就跑,千万不要回头看!” 高进探出半个身子,抓着沈光的手腕,满脸怒容,这个阿弟居然在最后时刻脱力了,要不是他刚才上来后有些不放心,没有回陈升杨大眼他们那边,这个混账就要把自己作死了。 右手猛地发力,高进把沈光给甩向了身后,然后人也翻了回去,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胸膛里心跳快得厉害。 “二哥,我没有回头看爆炸,我是正大光明看的!” 高进还没有从地上爬起来,就只见好像发痴了一样的沈光满脸是血地朝他很认真地说道,要不是这个阿弟受了伤,他真的想一巴掌抽上去,爆破是那么好玩的,他以往在矿区,可没少见把自己炸死的老手。 只是没等高进要教训沈光两句,他就看到不远处杨大眼这厮冲了过来,满脸的癫狂,口中喊着,“二哥,阿光,刚才炸得那下可真他娘的过瘾。” “阿光,刚才那一下爽不爽……” 高进从地上站起来,他顾不得去教训杨大眼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夯货,他俯瞰着那崩了半壁山坡的谷口,只见滑坡的山体岩石直接堵死了那豁口,爆炸时形成的冲击波几乎横扫了谷内剩下的大半车队,这时候已经渐渐落下的雪尘里,他能看到的是散架的大车还有被震翻的大片士兵。 更远处的骑马家丁则是因为胯下受惊的马匹乱做一团,听觉敏锐的战马这时候全都炸了群,沙得刁再次被战马撅下了背,他爬起来时,整个人都是发懵的,在他的视线里他原本有着豁口的谷口被黑色的土石掩埋了,就像是黑暗堵住了最后一丝的光明。 从几个亲兵的盾牌里爬出来,张坚看着四周堪称凄惨的一幕,双眼赤红,先前他还和沙得刁笑话那个乡下百户故弄玄虚,可想不到这么快报应就来了,这个高阎罗当真是可怖可畏,那个混账到底在那山谷口埋了多少火药,他又是怎么引爆的。 如此巨大的爆炸威力,在张坚的认知里,起码需要上千斤的火药才行,可他明明记得二公子说过,那高阎罗虽然提了火炮鸟铳,但是这火药顶天了也就拿了五六百斤罢了。 “还能喘气的都给我爬起来。” 张坚咆哮着,到处踹着自己经过的亲兵和步卒,那爆炸的是谷口山壁,到他们这里时只是声响巨大可怕,杀伤力已经所剩无几。 晃荡着脑袋爬起来的士兵们都已经被吓破了胆,而张坚这时候也没有再让他们向前,而是让最先恢复过来的几个亲兵维持秩序,带着这些士兵撤到后面修整,谷口已经被堵死,接下来不把山谷两侧的敌军彻底清剿干净,怕是没人敢从这儿过了。 谷口外面,被那巨大的爆炸声吓到到还有绿林贼匪们的马匹,大片大片的战马受惊奔逃,十几个倒霉的被掀落马背,被踩死了好几个。 当张坚在谷内重新发号施令时,谷外的贼头子们才吆喝着手下们,好不容易把战马给安抚了下来,之前谷内遇伏的时候,他们也就听个响,大家都当笑话看,可谁曾想那高阎罗居然能闹出这般大的动静,那巨响之后谷口就好像地龙翻身了一样,他们看过去那谷口左侧山壁就像是被传说中的巨兽咬去了半边。 …… 山崖上,陈升他们都看向了回来的高进和沈光,虽说大家都知道二哥和阿光是去炸那山壁,可是谁都没想到这威力这么大。 “二哥,咱们要不要继续打!” 看着谷地里正在惶急撤退的贼军,陈升看向高进,虽说他们已经被贼军发现,可是这么高的峭崖陡壁,他们根本上不来。 “不必浪费炮火了,把咱们做的那些火球放下去,咱们就撤。” 高进看了眼,那开花弹还剩下五枚,至于鸟铳那火力,不能形成齐射也没太大意义。 “是,二哥。” 听到高进的话,陈升他们立刻去山洞里推出了十几个用树木枝丫编出来的空心木球,上面洒了煤粉火油,点燃之后被他们从山崖上推落,顿时火借风势,那火焰猛地窜着燃烧起来,化作巨大的火团跌落着滚向谷口那些被丢弃的大车。 一连十几个火球滚落,砸在那些大车上,很快就引燃了一片,这时候天际的雪片冲落,遇到那燃烧的火焰,顿时被焚烧得变成白色的雾汽,然后被朔风吹得四散。 火光映照里,张坚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幕,接着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火球滚落的峭壁,然后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高进!我一定会杀了你!” 嘶哑而愤怒的吼声在这狼藉的战场上回荡起来,高进居高临下俯视着那挥刀咆哮的贼军主将,同样高声咆哮道,“往古北寨者死,天王老子都保不了你们,我说的!” 第二百一十八章 等着 熊熊燃烧的火光里,张坚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发生了,那些被引燃的辎重车辆里,装有火药的两辆大车爆炸了,再次把狼藉一片的谷口给炸得面目全非,也幸亏他先前及时下令让全军撤退,这时候倒是无人受伤。 只是这士气却是不可避免地低迷起来,张坚回首看着四周满脸惊恐和迷茫的士兵,知道这时候自己必须要站出来鼓舞士气,不然就这样到了古北寨,这些作为大军中坚的步卒怕是会毫无战斗意志。 山崖上,高进指挥着伙伴们撤离,刚才贼军里辎重车辆的爆炸对他来说是意外之喜,要知道那位大公子给他的消息里可没说贼军带了大批火药。 没了这批火药,贼军在古北寨就只能和他们短兵相接,作为守城方这本是自己的优势,只是想到自己要给那位大公子交的投名状,高进就知道这优势并没有多大,因为最终他还是要和贼军正面对决,否则以那贼军主将的谨慎个性,久攻不下,搞不好会带兵撤退。 将两门虎蹲炮放在厚厚的熊皮里仔细裹了几层后,杨大眼就好像是对待情人那般温柔,看得边上的陈升都不自觉地远离了这大眼贼几步,自打用过枪炮以后,这厮就彻底痴迷上了打炮,而且还老嚷嚷着回去后要铸威力更大的火炮。 即便站在山崖上,高进耳边依然能听到那贼军主将鼓舞士气的言语,即便双方立场敌对,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叫张坚的百户,可比他在神木堡和神木卫见到的那些千户们强多了。 “咱们走,下次再见面,就是和贼军决胜负的时候!” 高进裹上了厚厚的毡毯,朝着四周的伙伴们说道,今日这场伏击虽然打得痛快,可是大家付出的代价可不小,几乎人人都瘦了圈,阿光这小子更是差点破了相,至于杨大眼这厮不提也罢。 说罢以后,高进纵身一跃,整个人便从那陡峭的长长雪坡上滚了下去,接着身后便是一个个跟随的伙伴们,杨大眼更是披着毡毯,死死抱住了他用熊皮裹起来的宝贝,不愿撒手,从雪坡上滚下去的速度都比别人快了许多。 要不是底下有接应的家丁,拦住了杨大眼,这厮搞不好就要一头撞在底下的林子里,不过从地上爬起来后,他仍是先去看那熊皮裹起来的宝贝有没有事,直到看到那两名虎蹲炮没磕着碰着一点,他才松了口气。 打开用厚毡毯裹起来的几十杆鸟铳都没什么损伤,高进才招呼着队伍开拔起行,这场伏击战对他来说,除了打掉了贼军接近三成的量草辎重外,就是他验证了火器的作用。 虎蹲炮搭配火铳,射程和威力确实胜过弓箭,可是如果不能形成规模优势的话,并没有他原先想得那么厉害,自己手头那十门虎蹲炮必须集中使用,作为杀手锏隐藏起来,不能提前暴露。 …… 谷口内,随着落下的暴雪,被张坚鼓舞起来的士卒们还是奋勇向前往燃烧的火场里抢着搬运那些散落燃烧的辎重粮草,到最后就连那些将门家丁也下马加入了这队伍中。 哪怕他们再不喜欢张坚这个骑在他们头顶的年轻百户,可是张坚有句话说得对,他们的粮草辎重损失越多,在古北寨的胜算就越小,因为他们耗不起。 被那高阎罗这般狠狠打了次埋伏后,即便是这些眼高于顶,向来趾高气昂的将门家丁们,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轻敌了! 这对张坚来说,算是唯一的好消息,因为沙得刁找到了他,告诉他这些将门家丁接下来愿意听他的号令和指挥。 张坚知道这所谓的听从其实是要打几分折扣,但是比起这些将门家丁原来那种隐隐独立的状况要好得多了。 半日过后,那燃烧的大火终于被暴雪浇熄,张坚派人清点之后也不由皱起了眉头,粮草折损了近两成,火药全没了,就连携带的军械也损失不少,至于伤亡则是连百人不到,只死了三十多人。 张坚先带手下亲兵攀爬出了谷口,眼下大军辎重大半在外,作为大军主力的那些绿林贼匪们倒是未有半点折损,难保他们不会动些别的心思。 沙得刁留在了谷内,先是让那些将门家丁爬上了先前高进他们埋伏的山崖仔细搜索,实在是大家都被刚才那阵伏击给打怕了,也就是那姓高的手上没兵,不然的话刚才这炸了山壁将他们大军分割,若是后方再有敌军袭击,那便是瓮中捉鳖,他们全都得交代在这里。 …… 顶着陡然间变大的暴风雪,高进带着队伍往河口堡而去,那被炸塌的谷口也不知道能拦住贼军几天,他接下来可还是要动员河口堡的青壮们编组成军,一同去古北寨的。 连着两天,即便这暴风雪仿佛要将天地都冻成一片,高进他们也都没有放慢速度,总算是在第三天时赶回了河口堡。 “高爷回来了!” 随着放哨警戒的官军敲钟大吼,很快大半个河口堡都被惊动了,因为风雪而停工的青壮们虽然没活干,可还是会被马军逼着继续操练。 几乎是高进到了河口堡的大门前时,便看到了河口堡的几百青壮队列整齐地在迎他们入城,秦忠这厮更是又抢在倪大他们几个前面,为他牵马执镫,“下官恭迎大人……” “秦副百户,我不过一个百户,可称不得什么大人,咱们河口堡不兴这一套。” 高进从马上下来后,看着依旧是谄媚如故的秦忠,还有他身后愤愤不平的倪大几人,忍不住摇头道。 “大人此言差矣,咱们河口堡如今兵强马壮,您看看这些青壮,这可都是好兵,就是神木堡也拿不出这么多人马不是?” 秦忠笑着说道,高进倒是不以为意,可是跟着高进去过神木堡的伙伴们都是深以为然,那神木堡能拿出三五百像样的兵马就该烧高香了,更遑论能像他们这边让青壮们日日见荤,顿顿吃饱的每日操练。 进了城中后,高进看着城外列队的青壮们整齐地跑操进城,才看向秦忠几人道,“说吧,这是何意?” 高进不喜欢讲究排场,哪怕是秦忠,也是不敢这般肆意行事的,将整个堡寨的青壮全都集结到一块儿,只为迎他回来。 “高爷,先前大娘子和范大掌柜回来过,和咱们都说了,您要挑人去古北寨和贼军见仗,大家伙这些日子可是日盼夜盼,就等着您回来啊!” 秦忠到最后还是没敢在高进面前坚持喊什么大人,只是讪笑着说道。 “是啊,高爷,这次无论如何还请您带上我们。” 倪大和马巢站了出来,这回大娘子回来,那位范大掌柜又送来好多物资,他们都清楚日后河口堡会越来越强,眼下古北寨这一场仗,他们若是不能抓住机会,难道一辈子就跟着秦忠这马屁精吗?更何况如今河口堡上下都有规矩,人人有活干,他们就是想抓贼,连根贼毛都找不到。 看着要跪下的倪大和马巢,高进让陈升拽住了他们,接着道,“这次大战不比寻常,你们都是我心腹,我自然是要带上你们的。” 倪大和马巢都是正经军户出身,而且还上过战场,高进当然要带上他们,那些青壮哪怕操练得再好,可是没见过血没上过战场,没有老练敢战的军官压阵那是万万不行的。 陈升他们这些伙伴,高进眼下还是要当做披坚执锐摧垮敌阵的重骑兵使用,不能分下去当军官压阵,所以倪大马巢还有原先堡寨里那些官军都要带上。 “高爷,我……我……” 眼看着倪大马巢请战,秦忠不由急了,可是他开口后,我了半天也说不出接下来的话,倒是叫四周的杨大眼他们憋得辛苦,毕竟二哥说过,不许他们笑话这厮。 “秦忠,我走后,你是副百户,这河口堡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高进拍了拍秦忠的肩膀,他知道秦忠胆小,能这般有所表示开这个口已经算不错了,更何况这厮打理堡寨内倒也算是一把好手。 安抚过堡寨里的一群心腹后,高进到了马军身边,这时候他已经知道木兰提前帮他在堡寨里做了动员,眼下河口堡的青壮们个个都是摩拳擦掌,等着他挑人。 “马叔,这挑选青壮一事,我还是想让您来主持!” 高进朝马军说道,毕竟这河口堡青壮的操练本就是马军在管着,而且他也不像马军倪大他们了解这些青壮的为人品性。 “老爷放心,只是不知道老爷这次要带多少人走?那些学徒可能去否?” 听到马军的问题,高进想了想道,“除了本堡官军以外,我这次还要带两百人走,至于那些学徒,一个都不能动。” 被蒲老汉和那些匠户们挑去做学徒的,都是以后河口堡要壮大不可或缺的宝贵人力,高进绝不会叫他们也上战场去厮杀。 马军点了点头,最近这段时间,河口堡能变了个样,也全靠那些匠户们,那些学徒也都学得认真,这些青壮可不能去战场上耗了性命。 高进回了府邸,这挑选兵员的事情,自有马军他们操持,他要做的便和伙伴们好好休整,接着带着河口堡大军前往古北寨,争取能合练一番阵势。 第二百一十九章 去不去 “阿光啊,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沈光家里,沈光看着自家阿娘问起脸上的伤,不由怔住了,过了会儿才答道,“阿娘,我不小心摔的。” “阿光,娘从小看着你长大,你这孩子比猴子还皮,你能把自己摔了?” 沈母才不相信儿子的鬼话,只是心疼地摸着儿子那张俊脸,接着道,“你二哥不说了,要照顾好你们吗?” 听着阿娘有些责怪的意思在,沈光急了,不由道,“阿娘,我这真不是和贼人见仗留的伤,是我……” 话说到一半,沈光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总不能说自己因为想听个最响的,结果把自己的脸给炸花了吧! 就在这时,边上沈光最小的阿弟在那里喊了起来,“阿娘,我知道,阿兄是因为看大烟花,没听二哥的话,才把脸弄花的!” 听到幺儿的话,沈母疑惑地看向沈光道,“阿光,什么大烟花,你给我老实说,不许糊弄为娘!” 当下沈光只能老老实实地把脸上的伤给交代了,到最后更是道,“阿娘,是孩儿没听二哥的话,才受了些伤,当时要不是二哥,儿子怕是……” “你还知道好歹?” 沈母听罢不禁怒了起来,说起来自己还真是错怪了二郎,“要不是你二哥在,你是不是要为娘的白发人送黑发人!” “娘一定要和你二哥说说,以后再也不准你碰那火药什么的,杨大眼那个不学好的,也少和他厮混在一块儿。” 看到阿娘发了怒,沈光满脸痛苦,然后他恶狠狠地瞪了眼边上的小弟,要不是这小子,说不定他就能想法子把阿娘给糊弄过去。 “你瞪什么瞪,你这孩子从小就不让人省心,不让你上树,你就偏要爬最高的那棵……” 把幺儿拉到自己身边,沈母继续教训着沈光,这个儿子跟着二郎去上阵厮杀,去打鞑子打贼人,若真有个好歹,她也不会有半句怨言,可要是自己弄险作死…… 絮絮叨叨地训了半天,沈母才停了下来,问起了另外桩事儿,“阿光,为娘问你,这趟你们去古北寨打仗,凶不凶险?” “这打仗哪有不凶险的?二哥说了,这次贼军势大,那贼将又是个谨慎的,不比以往咱们见仗的那些贼人,所以要大伙儿不能轻敌。” 沈光耷拉着脑袋答道,他也不知道阿娘突然问这做什么,只是这般回答着,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警惕道,“阿娘,你该不会不让我跟二哥去古北寨杀贼……” “你这傻孩子,你既然跟了二郎,为娘就是再不舍,也万不会做出这等叫你和沈家蒙羞的事来,是你贾姨让我来问问的,你也知道,你二哥这回说要在堡寨里挑人去那古北寨跟贼人厮杀,这堡寨里的青壮哪个不动心?” 沈母叹了口气,这二郎比他阿大本事更大,也更能得人心,几个月的时间,河口堡就好像换了个地方似的,以往这堡寨里的青壮听到要征丁打仗,哪个不害怕,可如今却个个争先恐后,生怕轮不到自己,也就是她们这些做娘的,才会盼着儿子选不上。 “这贾姨好生不晓事理……” 沈光顿时便明白过来,自家二哥这次选人去古北寨并非强征全凭自愿,那贾家阿娘是要问清楚古北寨这场战事好不好打再做决定,端的是奸猾。 “你这孩子,你贾姨不也是怕……” 沈光懒得听阿娘啰嗦,只是径直道,“阿娘,看在你的面上,儿不和那贾三郎计较,儿自和马叔说一声,绝对不会带他去古北寨。” 沈母看着儿子生了气,倒也不再说什么,这堡寨里做娘的哪个不希望儿子能陪在身边,尤其是如今这日子眼看着越来越好过的…… …… “你这妇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打仗上阵哪有不凶险的!” 翟府里,翟大恶狠狠地骂着自家的婆娘,这老娘们也不知道从哪里听了那些长舌妇的闲话,居然和他闹着想要让儿子留在堡寨里。 “阿娘,你就别闹了,儿好不容易能被马爷瞧上眼,这回能去古北寨建功立业……” 整个人黑壮了一圈的翟宝沉声说道,这两个多月他比别人更拼命,为的不就是能去高爷麾下效命吗!如今马爷抬举他,不但选他去古北寨,还让他做了个队长。 “什么建功立业,咱家又不缺吃不缺用的,你是阿娘肚里掉的块肉,阿娘不能看着你送死,那贼军势大,高爷是英雄豪杰,是阎罗爷转世,鬼门关都不敢收他,可儿啊,你不是……” 翟氏坐在地上撒起了泼,她觉得家里本来日子好好的,却是叫那高阎罗给折腾得不轻,这两个月里,家里的浮财都赔了进去,就连儿子都不听她的话了。 “阿娘,儿这回不能听你的,儿不能让人笑话是孬种,请恕儿不孝,等儿得胜回来,再给您赔礼。” 翟宝跪在地上,给哭闹的阿娘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接着便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家的,你拦住宝儿啊!” 翟氏慌了神,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去追儿子,结果却被翟大一巴掌给劈在脸上,“够了,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还要去外面让人笑话我儿么!” 捂着火辣辣的脸,翟氏愣住了,然后嚎啕大哭起来,“当家的,宝儿是要去打仗,是会死人的!” “死人又怎么样,高爷不照样要披挂上阵,咱们老翟家三代才出了宝儿这样带种的,我不许你坏他的事儿。” 翟大冷冷地瞪着自家婆娘,然后不客气地骂道,“滚回去,别让我请家法。” …… 下了几日的风雪终于见了晴,杨家大院里,杨大眼将带回家的那门虎蹲炮拿出来放在太阳底下仔细地清理了炮膛,然后才拿着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炮身炮管,接着上油抹得黝黑锃亮、方才心满意足地将这宝贝收好。 “说吧,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看着院里待了半天的几个邻家子,杨大眼颇为不耐烦地问道,要不是阿娘发了话,他都懒得理会这几个怂货。 “大眼哥,这不是高爷要挑人去古北寨吗,咱们几个也想去见识见识?” 几个壮实后生里领头的陪着笑脸说道,这杨大眼过去就是他们的苦主,从小到大,他们可少没捱过这大眼贼的毒打,可如今他们反倒是还要来求这大眼贼,真是叫他们心里不忿,只是他们抱怨再多也没用,谁不知道马爷挑人那是出了名的挑剔。 “这选人的事情是马叔做主,你们来找我有什么用?” 杨大眼看着这几个从小被他一打五的怂货,漫不经心地说道,他家祖上是浙兵,这几个邻家小子却是本地户,小时候常耍贱招惹他。 “这马爷贵人事忙?咱们也不好……” “哦,你的意思就是我是个闲人了!” “不,不是,大眼哥,这堡寨里谁不知道您是高爷的左膀右臂,您在高爷跟前说得上的话?” 那领头的看着杨大眼,连忙说道,被杨大眼欺负了那么多年,他哪里还不清楚这厮是属狗脸的,说翻脸就翻脸,想起小时候他们后来都不去招惹这厮了,还是要被这厮寻着由头地揍他们,他就不由心里发苦。 “你这话说得好听,我爱听!” 杨大眼笑了起来,口中这般说着,接着他却是猛地收敛笑意,那双铜铃般的眼睛凶悍地逼视着面前几人,手更是扶着腰里的刀柄,身上那股暴戾的气势直直罩向几人,顿时把他们给吓得发了呆。 “大……大眼哥,你……这……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拔……拔刀做什么?” 看着那指着自己鼻尖明晃晃的刀锋,领头的吓得腿都打着摆子,说话时声音不但打着颤儿,更是连音调都变尖利了。 杨大眼环视着这几个也算是从小陪伴自己长大的同伴,神情郑重地说道,“这回往古北寨是去和贼军厮杀,那贼军势大,我都不敢说我一定能活着回来,你们真的想去吗?” 听着杨大眼的话,几个人都白了脸,他们这些日子和大家伙在一起操练,都自认为胆气足了不少,可直到此刻才发现,他们还是和当年一样,在这个大眼贼面前,孱弱得和鸡仔一样。 杨大眼收了刀,接着看着几人道,“咱们好歹也是一块长大的,你们几个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堡寨里好好干活,别犯傻!” 被杨大眼拍着肩膀的领头后生,和边上同伴一样,都有些感动,觉得这大眼贼虽然过去凶恶了些,动不动就揍他们,可总归心里还记着他们。 只是几人才刚觉得杨大眼是个好人,却见这大眼贼哈哈大笑了起来,“就你们几个怂包,老子一只手就能揍得你们屁滚尿流,去了古北寨也是累赘,只会连累大伙儿!” 大眼贼还是大眼贼,这就是个混账!几人气得浑身发抖的离开了,至于先前心里的感动,全当是扔在狗身上了。 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杨大眼还刀入鞘后自语道,“你们几个上了阵,也就是给贼军送人头的货,真不是上阵厮杀的料!留家里太平!” “儿啊,都是邻里,你何必如此?” 杨大眼转身瞧见自家阿娘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院里,不由连忙道,“娘啊,儿子不是打骂惯了那几个怂包吗,倒不知道该怎么好好和他们说话了。” 看着装傻的儿子,杨母知道儿子是为那几个邻家小子好,可是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变了味儿! …… 河口堡里,哪怕早有木兰早说过要挑青壮去古北寨打仗,可真到了要选人编组成军的时候,这众生百态却是不一而足。 第二百二十章 厉兵秣马 “高爷,这是本次出兵的青壮名册。” 高家的书房里,马军将一本誊写好的名册递给了高进,这河口堡上下青壮四百多人,他挑了两百人,按照最基本的什伍编制。 “辛苦了,马叔。” 只用了两天不到的功夫,马军就已经挑选青壮成军,这里面耗费的功夫可不少,翻开名册,高进看着上面的名字,发现所有的伍长什长前都做了标注。 “老爷哪里话,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这翟宝,马叔就这般看好他吗?” 两百人的队伍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明朝的军制混乱,自打卫所制成了摆设,如今作为官军主力的营兵制,被军将们玩出了花,除了最基础的什伍制,再往上的各级编制大家熟悉的有队、哨、团、营之分,各种叫法也不一样,只是这什长上面的军官已然算得上是真正的中坚。 按照高进熟悉的戚家军编制,两百人里起码有四个队正,四个副队正,原本这都是留给倪大马巢他们这些河口堡本地官军里的狠角色,可是他没想到马军居然给了那翟家子一个队正的位置。 “这小子对自己够狠,而且有股不畏死的胆气,老爷这次去古北寨,总是要和贼军正面见仗的,这军官可以不聪明,但是绝不能畏死不前。” 马军是上过战场的老人,在他眼里大明官军里就是因为那些基层军官都是聪明的老兵油子居多,所以往往都是打顺风仗个个如猛虎下山,但一遇到硬仗,便是保命为先,原本拼一下能打赢的仗也往往是不战而溃。 “马叔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高进知道,这是马军对自己的提醒,说起来他还真有把原本河口堡官军里几个打老了仗的兵油子给提拔成队正,如今想想自己还是欠考虑了。 “老爷,咱们这边的官军里,老何那几个还是能用一用的。” 马军在边上又道,自古“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河口堡官军里的那几个老兵油子,倒也不是个个都是天生孬种,有几个只是跟着以前张贵这种废物上司熊惯了而已,换了高进这样的将主,还是能做到死战不退的。 …… 河口堡城门前的空地上,天空飘着雪花,全部穿着黑衣的青壮们矗立在雪中,一动不动,看上去倒也是有几分肃杀的气势。 高进听从了马军的主意,让堡寨里的妇人们另外赶制了一面高字大旗,眼下这面大旗就被马军亲自扛着,站在青壮们的最前方。 自古道名不正则言不顺,高进征调这两百青壮,按着马军的意思和自家的那些家丁还有河口堡官军一起都唤做高家军,果然便如马军所言,这士气更加气盛了三分。 “嘿嘿,还是马叔老道,咱们就是高家军!” 骑马列阵的队列中,杨大眼也擎着手中的高字大旗,笑着说道,眼下他这面旗帜可不是上回在古北寨被糊弄的样子货,濮绸为底的旗面,那高字则是用针线绣出来的,在朔风中猎猎舒卷。 临时搭建的木台上,高进看着底下由青壮、官军、家丁还有伙伴们组成的高家军,拔出了腰间长刀,高声道,“此去古北寨,我军必胜,出发!” 随着高进的号令,三百多人的军队在风雪中向着北方而去,那些青壮们都是满怀建功立业的心思,如今他们已然是高家军的兵卒,谁都知道这次去古北寨只要奋勇作战,高爷绝不会吝惜赏赐,而他们也能成为高家军的正兵。 队伍里,被提拔成队正的老何几个老兵油子,也是满面红光,精神抖擞! 当日他们回到河口堡后,高爷许他们解甲归田,让他们充任教官,教习官军和青壮们武艺和队列,可是看着官军和青壮们日日操练,几个月下来眼瞅着这原本的官军变得精悍无匹,他们心里都是后悔不迭。 但是没想到这次出征,高爷还是给了他们机会,老何几人都是心中暗自发誓,此去古北寨,必定死战不退,也要叫所有人都知道,高爷提拔他们是慧眼识人。 …… 风雪中,张坚高声咆哮着,“大家都打起劲,咱们离古北寨不远了,到时候破了古北寨,金银任尔等自取!” 因为耽误了整整两天时间,再加上损失的粮草辎重,便是张坚再沉稳,也不得不催促全军开始强行军,因为他们在路上耽搁的时间越多,留给他们在古北寨的时间便越少。 队伍后方,听着张坚用此等言语激励那些绿林贼匪,殿后的将门家丁们也都不再言语,现在他们已经没有了刚出发时的轻慢自大,那高阎罗的狠辣果决都让他们意识到这一仗不是他们原来想得那样,到古北寨晃上一圈就能取胜破城。 这几日,这些将门家丁里的头目也都每晚都去张坚的帅帐商议军略,大家都知道高阎罗手上有鸟铳火炮,但是丘陵谷口那炸塌半边山壁的爆炸,都让他们觉得高阎罗手头的火药应该不会剩太多,但是为防万一,到时候必须让那些贼匪去攻城消耗火力箭矢。 “大家都记着,咱们现在和张百户在一条船上,都到了这儿,谁都没有退路了。” 沙得刁同样朝着身边各家将门的家丁头子们说道,那七个家丁头子也都是满脸阴沉地应下了。 “老沙,你放心,咱们到时候都听那姓张的调遣,只是那些贼匪?” “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等杀了高阎罗,破了古北寨,这些贼匪还能剩下多少,就算咱们也有折损,还怕那些乌合之众。” 沙得刁看着一圈家丁头子,然后压低了声音,“要是张百户不识趣,大不了送他去和高阎罗作伴。” 沙得刁是知道张坚的心思的,还想着战后收编那些贼匪,他可不会让张坚就这么做大,眼下大家的确是一条船上的,可等打赢了这仗,那可就不是了。 “老沙,真有你的,老子还以为你和那姓张的好得穿一条裤子了呢!” 有家丁头子笑了起来,这段时间沙得刁可是颇费心力地帮那张坚管着全军上下,更是好几次粗脸红脖子地跟他们争吵,没想到这老家伙还真够阴的! “张百户心气太高,又是个言出必行的,他答应那些贼匪破城后任取金银,那便绝做不得假。” 沙得刁神情复杂地说道,然后他想到那金银满仓的四海货栈,眼里满是贪婪,“那些金银都是咱们的,可轮不到那些贼匪们来分。” “嘿嘿,老沙说的是,这一仗可不好打,我看那姓张的也不是能听你劝的,到时候咱们也别管其他了,等这仗打完,便送他上路就是!” 听着另外一个家丁头子的话,沙得刁神情怔了怔后道,“也好,不过这些时日,你们可不能露出马脚。” “老沙,你放心,咱们绝不会让你难做!” 七个家丁头子们都是答应了下来,这张坚是个有本事的,可是这为人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和那些贼匪讲什么规矩公平,简直就是不知所谓。 …… 古北寨的城墙上,身上甲胄已然重新漆黑的木兰扶着刀,眺望着前方白茫茫的雪原,她身边范秀安双手笼在袖中笑着说道,“弟妹不必担心,高老弟骁勇善战,又足智多谋,想来不会有什么……” “城墙上风大,叔叔还是先回去休息!” 木兰看了眼身旁冻得脸色有些发青的范秀安,开口说道,这回范秀安算是下了血本,不但帮忙运送了大批物资到河口堡,还在神木县那里又调了批物资送到了古北寨,眼下古北寨里人心安定,那些青壮们也都是士气高昂。 范秀安这一路上见识过木兰的英武果决,他手下的马队如今可是被这位弟妹调教得服服帖帖的,叫他这个做东家的瞧了都眼红不已。 “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打扰了。” 虽然抵达古北寨才两日,可是看着木兰接管整座城市,把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范秀安也不禁感慨这位弟妹若是男儿身,怕是也不输给他那位高老弟多少。 等范秀安离开后,木兰看向身后跟随的几人,“鲁大哥,还是得麻烦你带人去城外接应老爷他们。” “大娘子放心,这事儿包我身上。” 鲁达笑着应声道,他倒是没想到自个来古北寨报趟信,再见木兰时,这位英姿飒爽的大娘子已然成了自家主母,从那些范记商号的人口中知道当日骆驼城里的流血之夜后,鲁达只恨自己当时不在场,能一睹老爷和这位主母的英姿。 鲁达下城后自去编组成军里的古北寨青壮里挑了十来个人,便出城而去,他是打老了仗的,晓得木兰是担心自家老爷带着大军万一遇到贼军,这骤然遭遇怕是会吃亏。 “大娘子,按照日程算,这贼军怕是这两日就到?” 当初被高进留下看守古北寨的董步芳亦是有些担心地说道,贼军人多势众,虽说他们这边守城无虞,可是要全歼这伙贼军,不出城正面和贼军交战怕是不行。 “放心,老爷的兵马也该到了,就算真遇上贼军,咱们城里的兵马也够用。” 木兰扶刀笑了起来,让董步芳放心不少,那范记商号的两百马队确实是强援,再加上张崇古那批人,倒还真能和贼军马队掰掰腕子。 第二百二十一章 风雪行人 “鲁爷,我听说这次来的贼军有千把人?” 茫茫的雪地里,穿了身白布罩袍的赵龙出城后,终于忍不住朝身边的鲁达问道,他身后的青壮们也都是连忙闻声看向鲁达。 这个冬天可以说是赵龙他们这些年过得最踏实舒坦的,有瓦房能住、有煤炉取暖,每天能吃饱饭,家里的婆娘娃儿都有新衣服穿,干活有趁手的工具,不需要担心暴风雪、狼群还有马贼。 在古北寨里,每个人都有活干,他们这些男人修缮房屋城墙,家里婆娘则是缝制衣服、鞣制皮具,高爷还发工钱给他们,这样的日子,赵龙他们当真是每天好像活在梦里一样! “怎么,害怕了?” 鲁达斜着眼看着问话的赵龙,这小子虽说武艺不差,可却是个逃卒。 被鲁达这一问,赵龙当即涨红了脸,实在是这位鲁爷的目光看他就好像是在看逃兵一样,“鲁爷,咱有什么好怕的,贼军来了,不过死战而已!” “说得好听,别到时候见了贼军人多势众,尿了裤子!” 鲁达看着赵龙身后那群青壮个个都满脸怒色,仍旧是故作轻慢地说道,他来这古北寨不久,虽说看着那侯三和董步芳很快就拉起了四百多号人马用来守城,可是他有些怀疑赵龙这些人的战斗意志,要知道漂亮话可是人人都会说! “鲁爷,咱们虽然是逃户,可也知道什么是恩义,高爷对咱们有大恩,更何况如今咱们婆娘娃儿都在城里,贼军想破城,就得踩着咱们的尸首过去。” 赵龙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倒是叫鲁达听了也为之侧目,他看着聚拢到赵龙身后的那些青壮们身上透出的那股气势,忽地笑了起来,“你这话说得有些意思!” “贼军大约一千五百人,其中大半都是骆驼城附近绿林道上的贼匪,没什么好怕的!” “鲁爷,咱们不怕!” 赵龙回头看了眼同伴们,接着朝鲁达咧嘴笑了起来,“咱们怕的是贼军来的太少,人头不够分!” “有胆气,先前是俺小瞧你们了。” 鲁达爽快地认了错,赵龙脸上那种嗜血的笑容他可不会认错,看起来这逃卒出身的家伙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鲁爷,咱们这些逃到关墙外的,说句实在话,都不怕死,要是没有高爷,就今年冬天这般的大风雪,咱们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饿疯了的狼群给叼走……咱们不怕死,就怕穷……高爷给了咱们那样的好日子,没人再想回那野地里去过活……” 赵龙说着这话时,神情无比认真,若说侯先生和董爷将他们聚集成军,他们心底里都是发誓要死守古北寨,那么木兰大娘子来了后告诉他们,来犯的贼兵不论死活都能换银钱,他们这些穷怕了的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干他娘的,来古北寨的贼兵一个都别想跑!” “鲁爷,您在高爷和大娘子跟前是能说得上话的人……” 鲁达听着赵龙的话,脸上的神情变了,他想不到赵龙跟他打听贼军的人数,居然是为了给城里那些只是被安排了缝补浆洗活计的娘们说项。 “咱们的婆娘,除非是有身子的,都是能拿刀厮杀提弓放箭的,咱们就是想请鲁爷告诉大娘子一声,咱们的婆娘也想上阵分些功劳,给娃儿赚些以后成家立业的本钱。” 听到赵龙这样的话,鲁达觉得自己不是小瞧了这些关墙外的逃户,而是压根就看错他们。 这些在关墙外成家的逃户,家里婆娘多是附近部落的妇人女子,能骑马射箭,发起狠来能和野狼厮杀夺食,这古北寨里三百多号鞑婆子,倒是能拉出两百来上阵。 鲁达是夜不收,他这辈子就从来没想过让女人上阵打仗,可是看着赵龙他们这些人,他却头回没有直接了当地拒绝他们,而是答应了下来,“我会和大娘子说的。” “多谢鲁爷!” 赵龙大喜道,他家里的婆娘麻朵先前给他生了个男娃,这近两个月身子将养下来,身材粗壮了一群,自打知道贼军要来的消息后,这些天里可是日日磨刀擦弓,没少在他耳边念叨要陪他一起上阵杀敌,尤其是木兰大娘子来了以后更是如此! …… 天边的风雪已然散去,看着放晴的天气,高进回头看向身后的队伍,疲倦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两日急行军,全军上下没一个掉队的,最难得的是那些青壮没人叫苦叫累,这两日的风雪就像是块磨刀石,帮他们开了刃。 “大家停下先休息下!” 高进在马上挥手道,随着他的号令,全军很快便停了下来,青壮们老练地就地扎营,将马车堆到外围充作防御,然后自按照分配的职司,有队伍就地休息,有队伍负责警戒放哨,有队伍从车上取了煤炉,添煤加火,开始整治吃食。 “二哥,咱们离古北寨不远,为何不加把劲赶去城中?” 陈升下马后走到高进身边,忍不住问道,这两日他们日行约八十里,人马俱是疲惫,全靠一口气吊着,眼下停下修整,可不是一时片刻就能歇好的。 “阿升,我们在河口堡停留了三日,你觉得咱们能快贼军多少?” “快不了多少,那谷口虽然崩塌,可毕竟狭窄,贼军人多,最多两天也就能把谷口给挖开。” 陈升径直答道,然后他好像明白了过来,“二哥,你是说贼军可能就在咱们附近?” “那贼军主将不是易于之辈,咱们那次埋伏,虽说打掉了贼军不少粮草辎重,可说不准便叫那贼军主将趁机收拾上下,号令统一。” 对于那贼军主将,高进印象深刻,他不得不防,越是离古北寨近,他就越应该谨慎,“让大家伙休息半日,等养足了精神力气,咱们再出发,即便遇到贼军,也能厮杀!” “明白了,二哥,我这就让大眼带人去四周查探一番。” 陈升点了点头,就算贼军也是急行军而来,同样筋疲力尽,可终究人多势众,这遇上了他们可讨不了好。 “老爷,再派人去古北寨里告知大娘子一声,让城中准备接应,这样若有万一……” 马军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这个老行伍在陈升应声离开前开了口。 “马叔说得有道理,阿升你让阿光骑快马往古北寨去一趟。” 陈升离开了,不多时,杨大眼自带了几人和沈光一起骑马出了营地,这时候高进正和马军聊起了战事,“马叔,这一仗我并不想据城而守,我想和贼军正面对决。” 高进已经悄然转变了心态,他原本怕死人,怕手下伤亡太多,可是这一路上他想明白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越是想保全所有人,反倒是可能犯错。 正所谓“慈不掌兵!”,这年头的百战强兵,就是从战场上一次次厮杀里获胜活下来的,他是人,不是神,他能做的就是让麾下兵马吃饱穿暖,兵甲齐全,有功必赏。 马军看着脸色如常,目露冷光的高进,知道这位老爷终于是个合格的将帅,这古北寨附近俱是平野,据城而守固然有优势,可是也适合两军对垒。 “老爷既然下了决心,那便正面对决好了,反正我是不信那些贼军能胜过我高家军的儿郎!” 马军知道自家老爷要的是全歼贼军,这可不是据城而守就能做到的,更何况这真打成了消耗的攻防战,他们这边都是新兵,遇上那最是消磨士气和意志的守城战,还不如堂堂正正的两军对攻,看看谁更强。 …… 鲁达带着赵龙他们离了古北寨足有七八里地,突然间他按住了身旁的赵龙,轻身喝道,“都趴下,有动静。” 赵龙他们虽然有些发愣,但都是听话地跟着鲁达一起趴在雪地里,他们身上穿着白色罩袍,远远望去就像是融在了雪原里。 等了会儿都没动静,赵龙忍不住抬头探眼瞧了下,然后他便看到远处好似有骑影奔来,不多时他便听到了风中隐约传来的马蹄声和呼喝声。 沈光死死地贴在马背上,不时地用马靴上的马刺磕着马腹,让胯下的战马跑得更快,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才出了营地四五里地不到,就遇到了贼军的哨探。 听到身旁不时有箭矢呼啸而过的声音,沈光压根不敢回头,后面那五骑哨探不是样子货,发现他以后,先是吹了铁哨子,接着便齐齐策马追来。 最倒霉的是眼下是顺风向,沈光连抽弓反击都做不到,只能死命地朝前策马奔逃,试图能甩掉后方的追骑。 他们藏身的雪地里,看清楚这一幕的赵龙满脸兴奋地朝鲁达低问道,“鲁爷,咱们怎么做!” 鲁达这时候没理会赵龙,他只是眯着眼盯着朝他们这个方向冲来的当先那骑,直到看清楚那趴在马背上的骑士身上黑漆漆的甲胄后,才看向边上赵龙他们道,“前面的是自己人,后面那些追骑,把他们引过来的话,能全留下他们么!” “鲁爷放心,那些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一个都别想跑!” 赵龙舔着干涸的嘴唇笑了起来,他身旁那些同伴也都眼里放光,贪婪地望着那些追来的贼军骑兵。 “行,带你的人把绊马索给我拉起来准备着!” 鲁达也笑了起来,他就喜欢赵龙他们这些不怕死敢玩命的主儿,因为他也是! 第二百二十二章 家丁乃是精锐 正自拼命奔逃的沈光忽然间瞪大了眼,因为他看到前面不远处突然从雪地里冒出来的人影,虽然看不清楚来人是谁,可他却本能地拨转马头直冲过去了。 正在后面追得起劲的几个将门家丁没想到前面跑得贼快的敌骑冷不丁拐了弯,那骑术倒是高明得很,这般高速奔行中强行转向居然没被从马背上甩下来,不过这马匹估计是废了。 就在几个将门家丁放缓马速随之转向的时候,沈光胯下的战马在奔行了数十步后忽地前蹄一软,哀鸣声中竟是跪在地上,接着便摔倒在雪中,马背上的沈光也被甩了出去,在雪地里翻滚了几圈才从雪地里爬起来。 从雪中狼狈爬起来的沈光这时候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朝前跑,别停下!” “是鲁大哥!” 沈光回头看了眼,只是白茫茫一片雪原和身后呼啸冲来的贼军,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奔跑起来,他知道鲁达擅长潜踪匿形,也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 “别放箭,抓活的!” 五个将门家丁里领头的大喝了起来,谁都知道高阎罗手下的伴当骑兵个个骁勇善战,全是那高阎罗的心腹,前面这厮他们追逐了这么久,抓活的可比死的值钱许多! 其余四个家丁闻言都是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如今前面那厮没了战马,这两条腿还能跑过四条腿么!狞笑声中,五骑飞快地追了上去。 …… 视线中,趴在雪中的赵龙看着越来越近的五骑贼军,呼吸变得越发急促起来,眼珠里泛着血丝,那咧开的嘴角,那分明便是嗜血的笑容。 “起!” 奔跑而来的骏马随着雪地里猛地横拉而起的绊马索,猛地哀鸣一声,马失前蹄后栽倒在雪中,马背上的骑士也被甩飞出去。 赵龙手心里被绳端勒出了道血痕,不过看着跑在最前面的两名贼军骑兵摔飞出去,他已经满意极了,一把扔掉手里的绊马索,他高呼起来,“杀!” 这时候突然间勒马停住的后方三骑将门家丁,还没彻底回过神来,他们两旁的雪地里猛地有人影暴起,有人直扑马背上的骑士,有人挥刀砍向马脚。 能被鲁达挑中跟出来的都是边军里的逃卒出身,武艺且不论,这杀人见血那是半点不含糊的,剩下三个将门家丁,或是被扑下马匹,或是胯下战马被砍了马脚被摔下马,竟是没一个能全身而退。 从猎人瞬间变成猎物,五个将门家丁心里又惊又怒,要不是他们身上穿了甲胄,只怕这一个照面就要交全代在这里。 “噗嗤!” 那被扑到的将门家丁,从雪地里爬起来时,手中长刀拔出,带出一蓬鲜血,他后怕地看着胸口那扎歪了的短刀,幸亏他戴了护心镜,要不然倒下的就是他了。 看着同伴倒在那贼军脚边,几个围上来的青壮,脸上没有半分害怕,他们这样的逃户,不说刀头舔血,但也是和死亡为伍,死在刀下和死在狼吻、白灾里又有什么区别。 杀了眼前这个贼军,那便有银子分,他身上所有的一切东西,甲胄兵械都能换钱! 互相看了几眼,几个青壮眼里那种如同饿狼般的贪婪看得那将门家丁也是心里发毛,他面前的敌人只是穿着破旧的皮甲,手里的兵器也是长短不一,看着就像是群叫花子。 对,就是关墙里那些守墩堡的叫花子! “一群叫花子,也敢和爷爷动手,活得不耐烦了么!” 那将门家丁大吼着,给自己壮胆,同时试图吓唬面前的这些敌人,可是他那声叫花子却是彻底激怒了那些青壮。 边军里最穷的便是他们这些曾经守卫关墙墩堡的墩卒,吃得是掺了沙土的发霉陈粮,穿的是破烂的军袄,用的兵器都是破烂货,就连百姓都喊他们是叫花子。 可是鞑子马队杀来的时候,是他们点燃狼烟示警,是他们用血肉之躯去抵挡鞑子的利箭快刀! 眼前这些全身甲胄,手中钢刀锋利的将门家丁,他们永远只会跟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将军们踩着他们的血肉苟活食利! 打了胜仗,没他们的份,打了败仗,便是他们守墩不力! 这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啊!” 那名将门家丁突然间痛苦地嚎叫起来,他低下头只见那先前被他一刀搠中胸膛倒下的叫花子双手抱住他的右脚,死死地咬住不放,“去死!” 手中长刀落下,刺穿了那名青壮的背心,可即便他眼里的光黯淡送去,他的手他的牙齿就像是焊死的铁钳一样没有松开,直到同伴们怒吼着淹没这名贼军。 “老四!” 看着被扑到在地,被那些青壮们割开系带,剥掉甲胄,乱刀刺得浑身是血窟窿的同伴,不远处被长枪逼住的将门家丁红了眼睛,他们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这么些年没折在鞑子的刀箭下,眼下居然被这些叫花子一样的穷鬼给杀了! “给我死!” 奋力挥刀上前,只是迎来的却是几杆长枪的戳刺,饶是那将门家丁武艺精熟,可是在雪地里身穿重甲的他压根施展不开来,只能挥刀格挡,他知道自己不能倒地,一旦倒地就会被这些穷鬼一拥而上乱刀分尸。 看向前方不远处,老大被那高阎罗手下的伴当杀得节节败退,三弟则是被一个穷鬼不要命的缠住,只有老五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是傻了一样发着抖,叫他不禁悲怒地喊了起来,“老五,你在做什么!” 可是下一刻,他只见到老五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前仆倒在了雪地里,然后他脖子一侧是喷涌而起的鲜血,老五身后站着个壮汉,手里的匕首乌黑,即使隔着老远,他也能感觉到那人身上那种阴冷和嗜血的味道。 “是夜不收!” 几乎是喊出声的瞬间,他便看到那壮汉身形一闪,竟是失去了踪影,再定睛看去,只见那夜不收模糊的身影朝着三弟背后跑去,“三弟,小心!” 只喊了一声,分心失神的将门家丁就被迎面戳来的长枪刺到身上,那巨大的力道让他猝不及防地摔倒在雪地里,大骇之下,他连忙就势翻滚,躲开了接下来贴着雪地刺来的几杆长枪,可是等他起身时,却发现杀死了老四的那些青壮们也围了上来,这些满脸是血的穷鬼就好像是吃得欢快的饿狼,眼里发出的那种光让他头回生出了恐惧感。 “别,别过来!” 看着那胡乱挥刀的贼军,青壮们拿着兵器步步紧逼而上,这贼军胆气已丧,杀他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没人愿意耽搁功夫。 “二哥!” 本已杀得当面的穷鬼快要不支的将门家丁听到二哥的呼喊后,不禁侧头看去,只见二哥陷入了那些穷鬼的合围中。 他来不及细想二哥为什么要提醒他要小心,一刀劈翻那穷鬼,他连补刀都没补,就要去救二哥,他们两人合力或许还能杀出条血路。 仰天倒在雪中的赵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原先练过刘将军刀,也亏得这些时日在古北寨里得了张崇古的指点,要不然他早就被那贼将给砍翻了。 忽然间赵龙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了鲁爷不知道何时突然间出现在那贼军的背后,那贼军也是听到了动静猛然转身,可鲁爷就像是鬼影子绕在那贼军身后,接着一刀刺入那挥刀的贼军腋下,接着便跳开两步拉开了距离。 手上力气一泄,那柄精钢锻打的长刀再也握不住,跌落在雪中,那行三的将门家丁满脸惊骇,他慌张地站在雪地里,此刻孱弱得就如无助的羔羊。 “知道吗?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们这群老爷兵了,穿最好的甲,拿最利的刀,骑最快的马,可是遇到鞑子,却只会打顺风仗,痛打落水狗的本事不小,可是一遇到硬仗,遇到更凶更恶的鞑子,就只会护着你们的主子逃跑!” 鲁达阴沉的声音在那贼军的身后响起,吓得那贼军猛地转身,可是却什么都没看到,可下一刻他却只发现喉咙上冰冷,已然是刀刃横亘,他身后亦是多了个人。 “你们这样的孬种怂货,也配骂别人是狗一样的东西,你们才是给主子看门守户的恶犬!” 那将门家丁听着那辱骂的言语,尚未张口,喉咙里一冷,接着便是滚烫的鲜血迷了双眼,浑身力气被抽干,双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接着死不瞑目地扑倒在了雪地中。 这时候的战场上,贼军便只剩下还在和沈光厮杀的将门家丁,“鲁爷,咱们去帮沈爷!”从地上爬起来的赵龙身上也满是鲜血,他看着不远处雪尘飞扬的厮杀斗场,忍不住道。 “你先顾好你自己吧!” 看着身上起码挨了三刀的赵龙,鲁达没好气地说道,这小子倒是托大,一个墩卒也敢和将门里从小练武的家丁对刀,没死就是命大了。 一边骂着,鲁达自是按住赵龙,帮他处理起伤口来,反正剩下那名贼军绝不是沈光的对手,要不是要抓活的,那贼军怕是早就死在了那位沈爷的快刀下。 双手微微颤抖着,看着眼前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最后那名将门家丁脸上满是惊恐,他不是这个小贼的对手,要不是身上穿了重甲,他身上起码被划了十七八刀。 真是好贼好毒的刀势,这般想着,那将门家丁双手紧紧握刀,当他眼角余光环顾四周,只见老二他们全都死了的时候,他眼里的惊恐消退,剩下的便只有愤怒。 迎着含怒挥来的刀锋,沈光舞刀一荡,接着一脚踹翻了这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的贼军,将他掀翻在雪地后,砍断他握刀的手腕后,制住了他。 “想求死的话,只要喉咙一挺就是了!” 刀尖顶着那贼军的咽喉,沈光看着那双赤红的双眼,冷声说道,过了会儿后他才收刀,接着看着那张灰败的脸孔骂道,“孬种!” 第二百二十三章 自家兵马 “赵大哥,阿四死了!” 赵龙跟前,几个青壮有些悲戚地说道,死掉的阿四才二十出头,平时干活最勤快,人很腼腆,话也不多,可今日遇到贼军,他是最拼的那一个。 “阿四挨了一刀,本来死不了,可他却死死地咬住了那贼军的脚不肯松口……” 听着几个同伴的话,赵龙心里头有些难受,他知道阿四和他一样曾是个守墩堡的墩卒,但阿四从没说过他为什么当了逃卒,而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看开点,世事无常,人死如灯灭!打仗更是如此!” 鲁达走到赵龙他们身边,光头锃亮的他说出这番话时,面色沉静,只差一袭僧袍,一串念珠,便可称宝相庄严了! “鲁爷说的是,咱们出身低微,就和野草一样,阿四和我一样,在关墙那里,人们都把我们这些墩卒唤做叫花子军,看不起咱们。” 赵龙初时声音还有些低沉,可到后来却渐渐高昂起来,“今日这些将门家丁,是他们口中的老爷,有些人见了他们,恨不得送妻送女,但还不是被咱们当成猪狗一样杀了!” “说得好!” “沈爷。” 看到沈光走过来,青壮们都纷纷行礼,这位年轻的沈爷可是正面击溃了那最厉害的贼军,将其生擒,他们人人服气。 “知道吗?”沈光看着血战后的赵龙他们,大声说道,“二哥曾经对我们兄弟说过,纵使咱们出身低微又如何,本朝太祖皇帝当年不也只是个放牛娃,穷和尚罢了!” 沈光这番话可谓是大逆不道已极,可是赵龙他们本就是被这世道逼得不得流浪塞野的化外之民,他们对于大明朝只有怨愤,没有敬畏。 “沈爷说得是!” 鲁达看着在那里呼喊起来的赵龙他们,亦是笑起来,他是夜不收,本就是桀骜之徒,见过河口堡的百姓是如何活的,他心里便觉得紫禁城里的那位皇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边地多少男儿好汉为朱家卖命,却过得猪狗不如! 沈光没有去古北寨,他让赵龙派了两个会骑马的青壮回古北寨报信后,直接和鲁达带着那俘虏的将门家丁回了营地。 “见过高爷。” 营地中军里,听着沈光的禀报,高进没想到赵龙他们居然能拼掉四个全副武装的将门家丁,“你们打得不错,没有堕了我高家军的威风!” 听到高进的夸奖,赵龙他们人人振奋,当然更让他们高兴得是,高爷亲口承认他们也是高家军的一员,这对于他们这些没什么归属感的逃户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赵龙,吴四家里可还有家人?” “高爷,阿四家里还有个两岁的儿子!” 高进神情一黯,但随即他就恢复如常,接下来这一仗打完,还有更多的吴四会战死,也会有更多的战争孤儿。 “阿升,记下来,我高家军凡战死者,身后皆有抚恤,其父母妻小,我高进养之。” “是,二哥。” 陈升点了点头,这本就是二哥和他商量好的,朝廷从不抚恤善待战死士卒,可他们高家军不一样,活下来的有功劳,战死的也有优赏,不如此,何以凝聚人心,叫人敢战死战! “谢高爷!” 赵龙他们红着眼睛跪倒在了地上,有高爷这句话在,他们便是舍了这条命又如何! “都起来,跪着成何体统。”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是高进掌军的铁则,木兰开出的赏格,他不会去动,但赵龙他们能以轻兵步衣之身和那些身穿重甲的将门家丁肉搏厮杀,那就该赏。 高进命人取了十领簇新的布面甲赏了下去,赵龙他们当即换上了那漆成黑色的布面甲,换了崭新的锋利长矛,顿时便显得威风凛凛,让四周那些河口堡出身的青壮们羡慕不已。 “大家都听好了,我高家军,功必赏,过必罚,今后记功,自有专人,若有不服,可寻上官告之,但若有人于战场上争抢首级,以至于战局不利者,虽有功亦重罚!” 高进环视着集合起来的全军上下,说出了这条他和陈升商量了许久的军中制度,大明朝的记功制度如今就是坨屎,朝廷赏罚,专以首级验功,可结果就是真正的勇士不得赏赐,道最后成了军将们发财的手段。 当然自打前朝开始,就连这记功制度都成了摆设,像是本朝也就是三大征才算是做到了赏赐及时,换了这些年九边的战事,即便打了胜仗,可是要等专门验功的御史复核勘察再到朝廷批复,最少也得半年时间,等到赏赐下来的时候,底下的士卒却是连半文钱都拿不到手。 到了如今,每有战事,底下士卒为何要闹饷,要开拔银,便是因为不把这银子拿到手,那便是白白上战场厮杀,给朱家卖命,死了的没抚恤,活着的也拿不到赏! 具体的记功规矩,等到了古北寨,高进自会和木兰再仔细商量番,他知道自己有时候花钱大手大脚,这次战事规模不小,要是没木兰给他把关,搞不好他一时口快,这仗打完他就得变成穷光蛋。 …… 军帐里,被剥了甲胄的将门家丁被绑缚双手,他看着那个留了个光头的夜不收,原本因为袍泽被杀的愤怒全都化作了恐惧! 夜不收也分三六九等,真正的夜不收,杀人不傻眼,吃人不放盐!那是能在鞑子的地盘,只带把小刀就能潜伏数月,刺探敌情的恶鬼! 鲁达手里握着的剥皮小刀,那将门家丁看清楚后,整个人都忍不住发起抖来!他记得老爷手下有队夜不收,那夜不收的王统领就有同样这么一把黄铜柄的小刀,能完整地把人皮给剥了,而不伤人性命。 看着抖得厉害的俘虏,在这两人独处的军帐内,鲁达没了在外面时那被人唤做“鲁爷鲁大哥”时的爽朗笑容,脸上那种阴森冷怖的神情比庙宇里壁画中的修罗夜叉都要恶上三分。 “看起来你认得这把刀!” 鲁达轻笑了起来,那种笑容让被绑缚住的俘虏挣扎得更加剧烈,因为他想起了那位王统领给人剥皮的时候也会这般笑着。 “我招,什么都招,求求你,不要……” 还没有用刑,被俘虏的将门家丁已经神志近乎崩溃地开始求饶起来,没了鲜亮的甲胄,没了锋利的钢刀,他的勇气甚至比不上一个守墩堡的墩卒。 鲁达的笑容没了,他用阴鸷的眼神盯着快要被恐惧折磨疯了的俘虏,不悦地开了口,“你们的大营在那里,夜晚守卫如何,可有口令?”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就说……” …… “啊!” 军帐外面,负责把守的杨大眼听着里面传来的毛骨悚然的凄厉叫喊声,心里都有些发毛,他知道鲁大哥是夜不收,也听二哥说过,夜不收在边军里是很特殊的一群人,可是二哥从来不愿意多说,要不是鲁大哥坚持,二哥甚至不愿意让鲁大哥审问那俘虏。 一阵惨嚎声过后,军帐里没了声息很久,就在杨大眼以为已经审完了的时候,那凄厉的惨嚎声再次响了起来,期间还伴随着模糊的求饶哭喊声,接着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 过了良久,被这一惊一乍折磨得都有些神经兮兮的杨大眼终于看到军帐的帘子掀开了,剃了光头的鲁大哥看上去还是那般豪迈爽朗,脸上带着笑,“鲁大哥,审完那贼厮鸟了,他招了没?” “全招了。” 鲁达笑吟吟地说道,然后他擦去了脸上的血珠,朝杨大眼道,“咱们走,老爷还在等着呢。” “那贼厮鸟怎么办?” 杨大眼刚开口,脚步还没动,就被鲁达死死握住了手臂,“待会儿我自会了结这贼厮鸟,咱们走吧!对了,你们也不要进去。” 看着有些古怪的鲁达,杨大眼最后还是没掀帐进去看看,而是半信半疑地跟着鲁达走了,至于剩下把守这处军帐的两个家丁则是迟疑地点头应是。 直到两人走后,两个家丁才忍不住好奇,胆大的那个掀了帐,结果只看到那俘虏满脸惨白的样子,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可是当他的目光下移,看到那被剥了皮的血手后,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 中军帐内,听着鲁达从那俘虏口中审问出来的消息,高进脸上沉了下来,他没想到那张坚倒是够狠的,居然能让那群乌合之众顶着风雪日行六十里,如今这贼军大营离他们不过十里的距离。 “四海货栈,金银满仓。二哥,有这等谣言在,也难怪那些绿林贼匪会这般拼命!” “我看那姓杜的狗屁总兵就是没安好心,去他娘的金银满仓,那些银钱关爷不早就带回总兵府了。” 陈升和杨大眼先后出声道,说起来他们一直都很奇怪,就算那些绿林贼匪是给骆驼城里干脏活的,可那些贼匪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亡命徒,所谓的主从也就是占个名头罢了,没好处还要他们拼命那就是不可能的事! “老爷,既然那贼将不好对付,不如让我去摸了他的脑袋。” 鲁达在旁说道,一副老实人的模样,要是换了正经的军营他不敢这般托大,可他从那被俘的将门家丁口中得知,贼军大营里除了贼将所在的中军帅帐称得上法度严密,那外围的营地只是个样子货罢了。 听到鲁达开口,杨大眼也连忙附和道,“是啊,二哥,我和鲁大哥去摸了那贼将脑袋,二哥你就带兵马夜袭贼军大营,到时候贼军群龙无……呸,蛇无头不行,到时候再让木兰姐带兵接应,咱们今晚就端了……” “闭嘴,大眼。” 高进喝住了眉飞色舞的杨大眼,打仗不是儿戏,不是听些三国的话本,就人人是诸葛孔明。 “老鲁,这夜袭斩首的事情不必再想,那贼将是个知兵的,少了队将门家丁的哨探,他必然会提高警惕和戒备。” 高进朝鲁达说道,然后看向帐里的众人,“不过咱们倒是能趁这个机会,给贼军一个下马威!” 第二百二十四章 狭路相逢的绝代风华 古北寨正南十里的荒野里,临时驻扎的贼军大营里,人声鼎沸,马匹嘈杂。 连日顶风冒雪的行军,贼匪们人人都是精疲力竭,可精神头却旺得很,遭了一路的罪,如今终于到了古北寨的地头,谁都恨不得能立刻杀进城,去那金银满仓的四海货栈里抢钱。 中军帅帐四周,和喧闹的前营截然不同,倒是安静得很,但是很快这平静就被打破了。 “都一个多时辰了,你才告诉我你手下少了五个人,你是猪脑子吗!” 张坚瞪着那脸上慌乱的家丁头子,破口大骂道,那是五个全副武装的将门家丁,不是五个前军的贼匪,这个蠢猪居然过了那么久才来禀报。 沙得刁在边上见那齐家的家丁头子涨得满脸通红,也是不好开口为他辩解,其余几个家丁头子虽然脸上严肃,但心底里却是幸灾乐祸。 这战利品的分配说穿了就是看大家手上的实力,如今仗还没打,齐家就折了五骑精锐,到时候他们就能压着齐家少拿几分,这可是好事! “传我命令,全军戒备,让前军骑兵百人一队,四出查探大营四周,若有发现,以响箭为号示警。” 张坚直接起身道,自从被那高阎罗狠狠埋伏了一次后,他再也不会小瞧这个乡下百户。 看着脸色阴沉的张坚,沙得刁他们没在这个时候和张坚唱反调,反正派出去的是前军那些贼骨头,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很快,贼军大营里,一阵鸡飞狗跳,听说高阎罗就在附近,各路绿林贼匪们的头目们没有抱怨,都是连打带骂地领着手下出营侦查去了。他们可是听说过神木东路那边同行的传言,这高阎罗逼得不少塞外马贼进了关内和他们抢营生。 过去那古北寨附近的黑沙马贼,在神木东路的绿林道上也算响当当的牌面,可结果叫这高阎罗杀得满门死绝,还把人扒了衣服插在木桩上示众,暴尸荒野,任由鹰啄狼咬,死后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 对于这样凶悍的狠角色,这些贼头子们可比那些家丁头子们要谨慎得多。很快,四队百人骑兵出了营地,分别绕着大营四个方向开始查探。 远眺着从贼军大营里奔驰出来的四队马队,鲁达心里服了,自家那位老爷虽然年轻,可这心思当真缜密,那贼军主将果然提高了大营警戒,还派了这么多马队出来大索四方,他要是真跑来偷营,只怕压根占不到便宜,反倒是会折了人手。 盯着那队往西北方向去的百骑马贼,鲁达朝身旁的杨大眼道,“你去禀报老爷,我来盯住这伙贼厮鸟!” “鲁大哥先去。” 杨大眼点点头,还是二哥说得好,贼军虽然势众,但是力分则散,他们就是要逮住机会,以强对弱,积小胜为大胜,眼前这些离开的贼匪可不就是最好的目标。 看着杨大眼掉头离去,鲁达把罩袍往身上一披,戴了帽子后便翻身上马,追上了那伙被他盯上的贼匪。 …… “木兰,你怎么来了?” 距离贼军大营北面不到五里的地方,高进看着领着众多骑兵赶来的木兰,忍不住道。 “老爷,我不能来么!” 木兰从马上下来,却是笑问道,她这一笑,叫高进没了脾气。 “老爷,侯先生和老董都是老成干练的,有他们在,古北寨必不会有失,我已让人接应大军入城,这过来的全是骑兵,耽误不了事儿。” 自打接了赵龙派人送来的消息,木兰便亲自点了张崇古的骑兵和城内家丁,带着队青壮去高进他们先前的临时营地,接应队伍入城修整,不过从留守的赵龙他们口中知道高进亲自带队去贼军大营来个下马威,木兰自然不会那般老实地回城,更何况高进身边只有二十多骑,那贼军大营里也是有硬茬子的,她心中担心。 看着木兰身后张崇古、兀颜等人,自己手上便是五十多骑精锐铁骑,高进笑了起来,“既然都来了,等会儿便去贼军大营转上一圈,咱们总不能空手而归。” “老爷说得是,我听说这趟贼军里还有骆驼城的人马?” 张崇古双眼放光地说道,这两个多月时间里,他可是狠狠用军法操练了手下,如今可谓是脱胎换骨,他早就想找人试试手了。 “两百将门家丁,个个都是披甲的,擅长骑射的也不少。” “大家都莫要轻敌,真要遇上这些将门家丁,不准恋战。” 看着周围的伙伴、手下,高进高声道,贼军里骑兵占了一半多,他们若是被那些将门家丁缠住,就会有倾覆之危。 “是,高爷。” 张崇古脸色凛然地大声道,他不是没吃过轻敌的亏,他方才确实表现得有些孟浪了。 下马休息了没多久,杨大眼便回来了,然后将他看到的都讲了出来,“二哥,那贼将果然加强了大营戒备,还派了四队马队出营查探,每队人马大约百骑左右,鲁大哥已经跟上了离咱们最近的那股。” “大家全都上马。” 高进大喝了起来,那贼将派出马队出营查探,显然是怕他趁他们立足未稳去闯营,那出营的马队,他总得留下一支来,再不济也要把他们都给打崩了。 众人齐齐翻身上马,兀颜更是率先策马到了高进和木兰身后死死占住了位子,让慢了一步的杨大眼也无可奈何,他知道兀颜那是跟着二哥真正出生入死过的,就是他也佩服这个话不多的鞑子。 高进策马当先朝着杨大眼所指的方向而去,将为兵胆,这回他就要带着手下的兄弟们好好地叫那些贼军知道何谓铁骑。 …… 离着那伙贼军马队只有两百步距离的鲁达跟了没多久,就感觉到了身后传来的轰隆马蹄声,他回头看去,只见一道漫漫雪潮滚滚而来,阳光下雪尘飞扬,明明只是几十骑,可是那股气势却是高昂得宛如千军万马。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也瞒不过前方的贼军马队,当鲁达扯去身上罩袍,汇合进身后那片刻间席卷而至的骑兵队时,对面的马贼们也都聚拢了起来,同样策马冲锋。 贼军马队里,有响箭在天空炸裂,血红色的烟花刺目不已。 随着高进的手势,队伍中擅长骑射的都到了他身侧两翼,足足近三十人取了角弓,在马背上张弓搭箭,朝着前方冲来的马贼倾泻箭矢。 近百骑的马贼里同样也拉出了小半人马和高进他们对射,百步的距离瞬息而过,马贼中起码有十多人中箭落马,或是被马匹从背上掀了下来。 若是按着蒙古人的骑兵战法,高进他们这一轮弓箭过后,便该放缓马速接着转向和这伙贼军马队擦阵而过后,重新组织第二轮骑射。 可是当双方距离拉近百步后,高进收弓挺矛,马刺轻磕胯下战马,竟是陡然间提速朝着因为组织骑射而让队形变得混乱的贼军马队中央狠狠冲了过去。 从天空俯瞰,原本还是雁形阵的骑兵队伍在高进突前成为箭头后,三十步距离过后赫然变成了密集的锋矢阵,人挨着人,马挨着马,就好像一柄铁锤猛然拦腰横击对面依旧阵型散漫混乱的贼军马队。 看着速度越发快了几分冲来的骑兵,贼军马队里的贼头子们慌乱起来,他们以往在关墙里打家劫舍,帮那些将门干脏活,遇到最强的对手也无非是那些地方豪强,大家马队火并也是一窝蜂乱骑杀上混战,看谁更凶狠,谁先受不了伤亡后退! 贼军马队里的那两个贼头子也自问见过世面,可是对面那高阎罗顶着箭雨这般直冲过来的他们还真是头回见到。 骑兵冲阵,临敌不过三发,更遑论两军骑兵对冲,贼军马队里放箭本就是在马上胡乱张弓,压根就没什么准头可言,在高进收缩了阵型后,大半箭矢都落了空,便是偶尔有箭矢到了高进跟前,也是只是被他挥矛一荡便挡开了。 等到双方距离不到五十步时,贼军马队里几乎人人胆战心惊,这种骑兵间高速对撞的阵势他们还是头回碰到,尤其是被顶在前面的贼军更是下意识地拨转马头想要转向离开。 狭路相逢勇者胜,骑兵本就是最需要勇气和胆魄,被吓到的贼军临时转向,只是让他们的整个阵型变得更加混乱,甚至于是轰然崩碎。 “啊!” 高进策马前出,将前方那来不及躲开的贼头子一矛当胸刺了个对穿,强行控制着胯下的战马继续前冲,高进在马速放缓的瞬息间便抖腕拔出长矛,继续向前杀向那些因为恐惧而转向逃跑的马贼。 将背心留给高进的贼军就像是活靶子那样,被追上的高进一一挑落马下,这些身上没有着甲的马贼压根就挡不住高进借助马力的抬手一刺,纷纷坠落马下。 也有生性凶悍的马贼试图反击,可是紧紧跟随在高进两翼的木兰和兀颜,用刀枪架住了任何袭击向高进的兵器。 尤其是木兰,她挥舞着一杆轻捷的短枪,用的乃是杨家枪里的花枪法,一杆枪上下游动,当真宛若是梨花纷飞,看得在她身后护卫的张崇古亦是面露钦佩,他是用枪的行家,当然清楚这位主母使得虽是花枪法,可是这等矫若游龙的枪势和技巧,足以在绿林道上称雄。 只是片刻间,高进就带着人马将马贼队伍杀了个对穿,撵着那些掉头逃跑的马贼追杀了足有数百步,直到他面前没有一个活人他方才策马停下。 白茫茫的雪原上,高进率领铁骑突进的方向上,是一条鲜血残尸铺成的血红道路,当他们调转马头重新整队以后,人人铠甲披血,原本漆黑的甲胄上也染成了暗红色。 原本百多人的贼军马队,只是这么一个回合,就被高进带兵硬生生地冲杀崩溃,死于刀枪马蹄下的贼军不下五十骑。 这时众人视线中,雪尘飞扬间,贼军的援军已至,看那马蹄翻飞间滚滚而动的雪潮,来的怕是不下两百骑,所有人都看向了高进。 “兄弟们,这一阵,杀得可痛快么!” “痛快!” 短暂的沉默后,宛如炸雷般的吼声回荡于朔风中,压过了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木兰,还有力气杀贼吗!” 高进回头,这一声问落在木兰眼中无比的温柔,叫她也轻轻笑起来。 “老爷就是杀到天边的尽头,妾身也会跟着一起去!” 木兰抚去脸上的血珠,朝身旁面颊上满是鲜血的高进这般柔声说道! 这一刻间,周围的人都无法形容这位大娘子的绝代风华,就连眼前那席卷而来的滚滚贼军,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罢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进退冲打 一字排开的骑兵阵列,随着当先策马小跑的高进,很快便形成了雁形队列。 远处是见到响箭炸响后赶来的两支贼军马队,一前一后如同叠起的浪潮般朝冲来。 赶来的贼匪们没想到就是这短短片刻,发响箭的队伍已经被彻底摧垮,等他们看清楚前方战场惨状的时候,对面是已经再次起势冲锋的锥形铁骑。 前方马队的贼头子曾是逃卒出身,见识过战场上重甲家丁是如何冲垮鞑子马队的,眼下对面那汹涌而至的黑色铁潮让他口干舌燥,可是双方距离已经不到两百步,停是没法停下来的,只能转向避让,只不过这么一来死得便是后面的人。 绿林道上的所谓江湖义气,在自己的身家性命面前,压根没有半点用处,“都听我的,右转!” 逃卒出身的贼头子拼命嘶吼了起来,这个时候他只能先顾自己,那些全身穿甲的铁骑兵一旦起势,就只能把前面的任何障碍全部冲垮摧毁,直到凿穿敌军的阵型或是彻底被淹没在厚实的军阵里被绞杀。 对于高速奔跑的骑兵而言,两百步距离也就是几次呼吸的时间罢了,轰隆隆的马蹄声里,贼头子的吼声压根就没有多少人听到,只是在不到五十步的距离随着他勒马转向,在他附近的几十骑被他带偏了方向,错开了前方汹涌而来的铁骑。 这个时代的东方,还没有墙式冲锋,即便是重骑冲阵,骑兵间的距离依然是足以容纳战马交错而过,大家拼的是勇气、装备、骑术和武艺。 那些贼匪的马队,与其说是骑兵,倒不如说是会骑马的贼人,他们中或许有些人能马战,甚至能在马背上开弓,但是集团作战时,他们就是彻底的乌合之众。 面对着以密集阵型撞过来的高家铁骑,两军对冲时当先的贼骑都是忍不住避让,而这也让作为箭头的高进更加轻易地冲阵而过。 不是什么样的马匹都能称为战马,这些贼军马队本就良莠不齐,大多数的所谓战马顶多只能算是驮马,就连鞑子寇边时所谓的马队骑军,大半也只是骑马的牧民,真到了上阵的时候,都是下马步战厮杀,马匹就是用来赶路和追杀溃兵的。也就是在关墙里的贼匪们,会骑马砍杀平民就算是骑兵。 抬手将前方躲避不及的贼军一矛刺穿咽喉,高进就像是烧红的刀子切入油脂块一样,轻松地杀透击穿了前方两重贼军马队。 天地间,黑色的铁潮和灰黄相间的土潮碰撞在一起后,服色杂乱的马贼队伍就像是撞上的礁石的潮水被砸得粉碎四溅。 击穿贼军马队后,高进带着队伍勒马转身,重新列队,而这一次不再是集团冲锋,而是或三骑并列,或五骑并列,彼此间又只间隔二三马位的一字阵型,几乎没有片刻的迟疑犹豫,高进便再次发动了冲锋,以为那被他们击垮的贼军马队依然处于混乱中,有的逃了,有的试图转身和他们拼杀。 墙式冲锋说穿了就是以多打少,甚至严格意义上来说,高进他们所发动的墙式冲锋并不完整,只是他们的对手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骑兵,不但骑乘的多是驮马,便连骑兵作战的几种阵型都是不通的,他们平时会的就是冲上去,然后大家在马上刀枪刺砍,看谁先挡不住,何时遇到过高进这般蛮不讲理的集团冲锋。 更多的马贼在逃跑,剩下抵抗或是来不及脱离战场的马贼们则是绝望地发现,那些追上来的黑色骑兵个个身穿铁甲,还都是三五人一队,围着他们砍杀,只要被追上他们就绝无活命的机会,甚至连反抗都做不到。 最先带着身边手下拐弯躲开的贼头子在跑出一大段距离勒马停下后,原本是想整队重新杀回去的,他毕竟也是逃卒出身,懂些军中骑战的套路,可是当他回头看着已然彻底被击溃追杀的大队伍,他立时便熄了这心思。 那些黑色骑兵就连眼下这种混战厮杀,都是三五骑一队,各队之间能够呼应,这样训练有素纪律严整的骑兵队,那贼头子莫说见过,就是连听都没听过,他心里冰凉,这些黑色骑兵除了那些将门的骑马家丁能照面厮杀,似他们这样的去多少都是送死。 “走,走,不打了,咱们回营报信!” 呼喊声里,那贼头子调转马头就跑,他身边侥幸跟着他避开了身后那处修罗场的马贼们也是恍然大悟般赶忙打马而逃,他们是来发财的,不是来送死的。 挥矛刺翻仓惶而逃的马贼,高进索然无味地停下马匹,这些马贼真是太弱了,被他们击穿阵型后就彻底失去了战斗意志,“木兰,没事吧!”看向身侧的木兰,这两阵厮杀,虽说持续的时间不算长,可木兰毕竟是女子,气力不如他们悠长。 “老爷,我没事。” 木兰微微喘着气,这时候他们附近已经没有活着的马贼,雪地里到处都是尸首和无主的马匹,而在他们视线前方是拼命逃窜的贼军。 “阿升,鸣哨,让大家不要再追了。” 连续两阵厮杀,马匹虽然还留有余力,但是他们还要返回古北寨,不适合在这处战场上逗留太久。 就在十步外的陈升吹响了铁哨,短促的哨声里,追杀得最远的张崇古看着还差十多步就能追上的马贼还是勒马停了下来,和身边的手下一道掉马而回。 自从在演武场上,被高爷手下伴当用墙式冲锋击败后,张崇古这些日子带着手下练习马战时便日日演练这墙式冲锋,而今日这一战也算是让他彻底明白这种骑兵战术的可怕之处,实际上张崇古过去在武学里学过的骑兵战法里,倒也是提过这等类似的战法,像那拐子马、连环马其实都是差不多的战术,只是都不及高爷讲的这战法格外重视纪律和秩序。 或三骑或五骑的小队陆续归队,高进放眼望去,五十多人的队伍里还是少了好几人,都是张崇古和兀颜手下的骑兵,这一仗他们起码击杀近百贼军,可是也折损了六七骑的样子。 “二哥,咱们胜了!” 满脸是血的杨大眼大声笑着,五十多骑兵对阵三百余贼军马队,结果却被他们两阵就杀得溃不成军,横尸遍野,这可比当初他们在草原上追杀那些马贼还过瘾。 随着杨大眼的笑声,重新列队的众人也都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张崇古更是笑得比杨大眼还大声,多少年了,自打他亡命江湖以来,这还是头回杀得那么痛快,同时也看到了希望。 高爷是做大事的人,舔着嘴边的腥甜血丝,张崇古狂热地看着立于众人之前的高进,他底下那些原本出身草莽的江湖汉子亦是同样如此,这个时候就是高进说要带着他们直接去踹贼军大营,他们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收拢马匹,咱们准备回城。” 那些贼匪都是穷鬼,除了马刀长枪,还有那些无主的战马,这战场便没什么好打扫的。 “是,高爷。” 张崇古兴冲冲地接了令,陈升杨大眼他们都是高爷的伴当兄弟,这打扫战场的事情自然是该他抢着来。 看着张崇古带人收拢马匹,从雪地里收取兵刃,顺便割取人头,高进则是下了马,和陈升他们从鞍袋上取了精料和水囊开始喂起战马来,张崇古他们是出城来接应,准备没他们这么齐全,等会万一还有贼军不死心,就得靠他们断后。 高进看向木兰,这时候战事已歇,他为木兰轻轻擦去脸上的血痕,不由心疼起来,这个婆娘执拗起来比他还犟,“以后记得戴面甲!” 擦干净脸的木兰右脸颊上被流矢擦了道红印子,她的双手微微发着抖,想要抬手都费力,她看着为自己擦脸,喂自己喝水的高进,心里既欢喜又失落,“老爷,妾身是不是太没用了,才杀了两阵就脱力,先前还说着要陪老爷杀到天边的尽头。” “说什么傻话!” 高进看着木兰,不由笑了起来,“以后等咱们有钱了,造他个几百门大炮,练个万把铁骑,什么鞑子和贼军,通通大炮轰过去,再用铁骑碾压他们,咱们公婆两个只管看阿升他们杀敌就是!” 听着高进的话,木兰也忍不住笑起来,眼眯成了月牙儿,“真要造这么多炮,练那么多兵马,咱们可养不起!” “养得起,养得起,木兰姐,等咱们有了兵马大炮,还怕没钱,到时候就是骆驼城也得叫他把平安银给交了。” 杨大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接着笑嘻嘻地道,“木兰姐,这造大炮的钱可不能省,那可真是好玩意……” “大眼贼,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陈升看着不识趣的杨大眼,走过来一把拎走了他,接着兀颜看住了杨大眼,没让他再靠近老爷和大娘子半步。 被杨大眼这一打岔,高进有些话便也没再说出口,而是朝木兰道,“待会你带人先回城。” “好。” 木兰看了眼四周已经喂完战马的阿弟们,再看向高进时轻声应道,她知道自己现在脱了力,留下来也是累赘,眼下贼军大营那边情况未明,还是得准备人断后。 只是刚答应,高进看着贼军大营方向那边隐隐有动静,连忙扶着木兰起身。 这时候,张崇古也带手下回来了,他们一共收拢了二十多匹还算完好的马匹,刀枪也挑了近四十,至于那些贼军脑袋割下来更是在马背上驮了两大袋。 “兀颜,老张,你们带木兰回城!” 见高进要亲自留下断后,张崇古连忙道,“高爷,您和主母先回城,我带人留下断后。” “这是军令,你要抗命吗!” 高进扫了眼张崇古他们,冷声说道,张崇古他们马力已乏,留他们断后,万一那贼军主将派那些将门家丁追击,那便是让他们送死。 哪怕高进面容冷峻,可张崇古他们如何不明白高爷这是怕他们身犯险地,这才亲自断后。“是,高爷。” 张崇古没有矫情,他应声道,然后便和兀颜护卫着木兰匆匆往古北寨而去,心里想着等回城换了马匹,便要立马出城接应高爷。 第二百二十六章 猎 随着日头西沉,天边的风雪纷纷扬扬又大了起来,张坚骑在马上,身后是修整了半日的两百家丁马队,方才那响箭的烟花炸响后,他便知道自己猜对了,果然是那高阎罗带兵意欲偷营。 谨慎的张坚没有第一时间派出家丁马队,直到战败逃回的贼匪归营报信,他才惊怒不已地立即点兵出战,在那些贼匪口中,只有五十多骑的高家铁骑数量翻了个番。 对于那活着逃回来的贼头子来说,如何向张坚这位主帅禀报战况也是门学问,欺上瞒下、虚报战功,这些都是官军里从上到下的军将们无师自通的本事,只可惜他明白得太晚,要不然也未必会成了逃卒。 于是最后到了张坚这里的战报便是,高阎罗带百骑偷营,被他们发现后,虽然打崩了他们三队人马,可是自身也折损过百。 这样的战果,对张坚和那些将门家丁来说都是信了,毕竟高阎罗手下的伴当骑兵,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那都是高阎罗的发小同伴,是从小长大的兄弟,总共也就二十多人,剩下估计便都是凑出来充数,也难怪打得这么难看! 张坚相信,若是他用一百将门家丁对上三百马贼,这折损不会超过十骑。 风雪里,张坚身后的将门家丁们都是心头火热,谁都知道杀了高阎罗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入了总兵府的眼,说不定能有个正儿八经的官身,到时候就是自家的主子们也不敢强留自己,更何况这高阎罗的赏格也是笔大财。 高阎罗的人头,可是值一千两啊!那罗刹女,要是活捉了,也是一千两! 想到那高阎罗的队伍里,连他那位罗刹女的婆娘也在,对这些贪财到骨子里的将门家丁来说,若是张坚不愿带他们出战,他们也会自行其是。 所谓的破城前听从号令,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自然狗屁不如。 即便是张坚自己,也恨不得肋生双翅,能直接飞到那高阎罗跟前,要知道只要杀了高阎罗,古北寨这场仗他就赢了一大半。 “快,都快些!” 张坚急促的呼喊声里,那些将门家丁也都不再体恤自己平时宝贝的战马,这个时候原本各怀鬼胎的他们倒是难得的上下一心。 …… 高进没有急着从战场撤离,他要给木兰他们多争取点时间,这十里雪原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更何况他也希望能再寻到机会,多杀伤些贼军。 这时候战场上,还有不少没死透的贼军,高进并没有让人补刀,这些人活着更能消耗贼军的粮食,当然也更有可能被贼军主将放弃,不过这都不关他的事。 抬头看了眼前方越发见得壮观的滚滚雪尘,高进招呼了一声,看对面的架势,又是不下两百骑,只不过瞧着服色却是比那些杂乱的贼匪要整齐许多,说不定便是贼军里的精锐来了。 众人牵着战马集合后,俱是望着高进这位二哥,是战是退,哪怕以一敌十,只要二哥一声令下,就算鬼门关他们都陪着二哥闯上一遭! “取铳!” 高进忽地大声道,他们出发时,可是人人都武装到了牙齿,这鸟铳自然也是带着的,毕竟大家虽然都少习弓箭,但是能称得上精准得不多。 听到号令,陈升杨大眼他们都是纷纷取铳,杨大眼更是懊恼非常,他那门大宝贝没有带来,不然这临阵放上几炮岂不痛快,要知道对面那些贼厮鸟的阵型倒是密集的很,一炮下去只要打准了方向,那可抵得上十来杆火铳开火。 这鸟铳大家在骆驼城放铳放得想吐,前不久也刚刚埋伏了贼军一阵,众人这装弹时的动作也越发熟练,只是一会儿功夫便装填完毕,只等着高进命令,便点燃引线。 鲁达同样端着铳,他曾是夜不收里的精锐,就没有他不会耍的兵刃火器,这鸟铳他自然也是会打的,只是以前在大同时,发到底下的鸟铳连烧火棍都不如,那烧火棍好歹还结实耐用,可他们拿到手的鸟铳那就是样子货,一碰就弯,一砸就碎。 不过眼下手上的鸟铳是上等的真家伙,入手既沉,那枪管也乌黑锃亮,配的药包弹丸他还是头回见到,撕了以后直接按步骤倒就是,省了称量火药发药,可比寻常放铳能快上一小半的时间。 看着前方压迫感越来越强的贼军骑兵,高进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在火枪的使用上,按着官军的规矩,眼下三百步的距离,已经可以准备放铳了,不过他却是奉行距离越近杀伤越强的准则,继续盯着那视线中越来越清晰的贼军骑兵。 “二哥,那来的是将门的家丁!” 众人中,眼力最强的杨大眼在来袭的骑兵突进到二百步的距离时开口说道,来得贼军骑兵人人披甲,除了那两百的将门家丁,贼军里绝无如此奢侈的骑兵队伍。 “知道了。” 高进沉声应道,他原本是打算在百步的时候放铳,可既然来得是着甲的将门家丁,那就要放得更近才能造成杀伤。 鲁达舔了舔嘴唇,看着前方轮廓越发清晰,简直就是要扑面而至的那些身穿重甲的骑马家丁,心底里没有半分惧怕,反倒是兴奋地看向了前方,他还是头回见到敢把这些重甲骑丁放到那么近距离才放铳的主儿,自家这位老爷可比这九边任何的名将都更带种。 身披重甲的铁骑冲锋时那股气势和普通骑兵是截然不同的,当双方距离不足百户,那种如同山岳般压来的恐怖气息,便连战马都受到了影响,不少人的手心里都沁出了冷汗,若是同样策马对冲,他们还未必有这等压力。 “点火,放铳。” 高进终于大声喊道,这时候双方距离堪堪只余百步,随着那点燃的引线燃烧,直到七十多步的距离时,二十多杆鸟铳猛地同时开火,一阵硝烟白气迅速在朔风中升腾消散,都不需要高进提醒,放完铳后所有人都翻身上马,立刻便策马脱离战场。 便是蛮勇如杨大眼,也知道和这些将门家丁硬碰硬只是死路一条,所有人都跟上了高进,向着和木兰他们离开时相反方向奔驰而去。 当炒豆般密集的放铳声连环响起的时候,张坚面色如铁,当他在马背上看到对面高阎罗麾下人马只剩下二十多骑,人人架铳的时候,心中满是狂喜,因为这高阎罗果然损兵过半,只留下二十多骑来断后。 甚至于他还能听到身边家丁们传来的哄笑声,看到他们不赶紧逃跑,还端着鸟铳站在那里,这是在自寻死路吗! 可是随着双方距离越发接近,对方却架铳迟迟不发,而且那一字排开的阵势沉稳如山,张坚心里却是有了些不详的预感,直到这七十步不到的距离时,随着耳畔回荡的密集放铳声,他的眼角余光却是瞥到了队伍里有不下五六骑一头从马上栽倒下去。 这样的折损自然不会让这些重甲骑丁有任何的犹豫,看着不到五十步距离的高家铁骑翻身上马转身奔逃,他们越发激动地策马追击。 “高阎罗就在前方!” 张坚用尽全力怒吼了起来,对面的骑兵全是披甲带铳,马也是好马,是那高阎罗手下的伴当骑兵,这高阎罗也保准就在其中。 听到张坚吼声,那些将门家丁们一个个就像是红了眼的饿狼,死命用马刺磕着马腹,试图拉近距离,这时候还有人在马上张弓。 只是下一刻,原本突在最前的十多骑家丁忽然间人仰马翻,战马的嘶鸣声和人的怒吼声压过了后方的马蹄声,“有陷马坑!” 原本汹涌如潮的重甲骑丁们终于慢了下来,但是后方却是更多的人马从两侧绕开,避开了前方喊着陷马坑的同僚们,继续向前追击,看着这一幕张坚面色阴沉,但是也没说什么,他只是策马向前看向前方忽然摔了不少人马的地方。 压根就没有什么陷马坑,有的只是一具具被白雪覆盖的无头尸体,奔跑的战马就是踩踏在这些僵硬的尸体间才折了马蹄才摔倒的。 “伤了马匹的就地集合,暂回大营修整。剩下的继续追!” 这时候原本的两百家丁马队,已然前后脱节,不过张坚并没有犹豫,那高阎罗奸猾似鬼,居然用尸体借助积雪做了这简易的陷马坑来阻挡他们,显然是黔驴技穷,这个时候就该一鼓作气地追上去。 张坚这时候有些后悔,他应该把剩下的轻骑都带出来,刚刚面对高阎罗和他的伴当骑兵时,就可以让轻骑从左右两翼追击而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居然被阻挡了片刻。 看着身后的重甲骑丁始终死死咬着不放,但是七十步的距离,对方也始终追不上来,伏在马背上回头的高进就知道对方的战马要强于他们,只不过他们已经策马跑了几里地,余力不足,是追不上他们的。 “继续跑,带着他们,别停。” 高进在马背上高声喊着,朔风呼啸里,大家都听明白了他的话,使劲地骑马朝着远处依然能看到一线黑色的古北寨城墙奔去。 第二百二十七章 对垒 正所谓望山跑死马,古北寨的城墙虽在眼前,可是雪原上,一前一后两支骑兵队伍始终隔着七八十步的距离,跑了快一刻钟才堪堪能看清楚城墙的轮廓。 紧紧咬住高进他们的重甲骑丁约四十骑,在他们后方百余步的距离才是大队伍,不需要张坚提醒,已然慢了的家丁们并没有强追上去,而是就这样跟在后面。 高进放缓了马速,一口气跑了五里地后,不让战马缓缓的话,接下来交战时策马冲刺就会出问题,更何况他相信木兰回城以后,必定会派兵接应他们,他有的是机会和后面那些将门家丁好好周旋翻。 那毕竟是这个时代战场上最强武力的代表了,高进无论如何都想掂量下对方的斤两! 紧紧咬住高进他们的重甲骑丁们也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哪怕他们骑乘的战马都是精挑细选的良驹,可跑了那么久要是继续强自提速,这马匹也就废了,可没人舍得这么干。 一时间双方就这么心照不宣地慢了下来,而吊在后面的张坚也阴沉着脸思索起来,他不是满脑子都是发财的那些家丁。 看着远处的古北寨城墙,张坚心里清楚,他们是追不上那高阎罗的,对方骑乘的也是良马,八十步和近两百步的距离可不是几里地就能追上的。 “老爷,那些老爷兵可不好对付。” 虽然鲁达不大看得上那些将门家丁,可是真到了战场上,他还是很清楚那些重骑家丁冲阵时的威力的。 “咱们到了城墙下,再返身搦战,我想看看他们有多强?” 高进回头瞥了眼身后渐渐拉开了距离的那些重甲骑丁,忍不住朝鲁达说道,官军和营兵是什么德性他很清楚,不靠数量堆上去,几乎没什么战力,可这些将门从小培养的家丁却是这个时代位于顶点的职业武士,小规模的骑战他们毫无疑问是最强的战力,即便是鞑子的怯薛骑在同等人数下,正面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这些家丁唯一的缺点便是将主不在,他们的战斗意志不够坚决,同时也缺乏韧性。 可即便这样,高进还是想和这些家丁公平地较量一阵,看看双方究竟谁更强一些! “这些老爷兵向来眼高于顶,自认为老子天下第一,老爷不妨让我前去搦战!” 鲁达来了劲,在他眼中老爷手下的这些伴当可不弱那些将门家丁分毫,像是升哥儿大眼那好几个更是有着冲阵骑将的本事,真要是一对一的对打,倒是不虚身后那些重甲骑丁。 正说话间,前方远处的城头上,忽然飘起了旗帜,一面面黑色旗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倒像是有大军伏于城头。 回城后便让董步芳派人往城头上加派士兵的木兰这时候也上了城墙,在她身后是董步芳催促着搬运虎蹲炮的青壮们,高爷吩咐过这些虎蹲炮要集中使用,万不能分散置于城墙上。 “大娘子!” 看到登上城头的木兰,先前上了城墙的家丁们都是纷纷喊道,士气亦是高涨起来,“快,把这些炮都给我架上。” 在木兰的呼喊声中,十门虎蹲炮被推上城墙,将炮管露在了城垛口,下面装了孙泰这位大匠到了古北寨后领着匠户们打的木制炮架。 后面紧跟着登城的青壮们鱼贯而入,从先前登城的家丁们手中接过旗帜,然后披甲的家丁们则是持矛在董步芳的号令下站到了城墙前显眼的地方。 侯三也紧赶慢赶地上了城墙,自从知道这古北寨要打仗,这位四海货栈的掌柜倒是翘首盼着什么时候开打,实在是他觉得若是再不开打,赶紧把这仗给打完了,这古北寨里安排的好多活可都要耽误工期了。 “大娘子,这便是那些贼军吗?” 站在城墙上,看着那索性汇合在一块后隔着大约两百步距离的贼军马队倒像是在护送着高爷他们回城,侯先生忍不住问道,“我怎么看他们不像是来厮杀的样子?” “他们追不上老爷,怕靠近城墙挨了火器,但又不甘心,便只能这般跟着了!” 木兰冷笑着说道,老爷以前读过的兵书,她也是看过的,更何况以往高家商队出塞做生意用的都是军法,这打仗的道理是相通的。 那些贼军既然追不上老爷他们,但也是要过来看一下他们城中虚实的。 城门内,张崇古他们换了马匹,一个个精神抖擞的准备出城接应,张崇古更是高声道,“兄弟们,高爷刚才可是亲自为我们断后,这样的将主,我老张莫说见过,听都未曾听说过!” “张大哥不必多说,高爷这般待我们,我们必定誓死以报!” 虽说先前两阵骑战,张崇古这边死了四个,兀颜手下死了两个,可剩下的人不但没有畏惧,反倒是士气越发高昂,他们在城中都已成家,有妻儿家小,就是兀颜手下那些投降马贼出身的也都在这古北寨成了家。 高爷既然说了战死者,必定养其父母妻儿,他们便再无畏惧! 城门缓缓打开,张崇古戴上头盔,和兀颜一起带兵呼啸出城,如同箭矢般直冲向视线中不过里许地的队伍。 看着出城的张崇古他们,木兰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然她必定也要出城去陪老爷再会会那些追来的将门家丁。 “金鼓何在?” 木兰猛地回头看向负责城中后勤辎重的侯三,侯三一愣,最后朝这位英气勃发的主母道,“回禀大娘子,城中并无金鼓,这送来的甲胄军械里也无,这城头只有昔年旧鼓。” “抬过来。” 木兰想都不想地径直道,她既然不能出城陪着老爷杀敌,也必定亲自擂鼓为老爷助威。 …… 看着前方城门洞开,张崇古一手擎旗而至,高进也带着队伍慢慢停了下来,等到双方汇合后,离着城墙足有一箭之地的距离时,转身停下。 看到这一幕,张坚也领兵停下,他身旁那些将门家丁虽然贪婪,但是并不愚蠢,对面城头上敌军旗帜林立,兵甲森严,城垛口又有大炮露出,他们冲过去也只是送死。 双方隔着两百多步的距离遥遥相望,鲁达策马出阵,径直朝着前方的家丁马队奔去,速度也不快。 张坚盯着那城墙上堪称军容整齐的守城军士,眉头不住地紧皱,这城墙上的士兵数量远超他的想象,他娘的是一个百户能有的兵马,他甚至都怀疑那位大公子是不是私下调集了人马到了这古北寨来。 看着前方逼近的敌骑,张坚身旁的那些重甲骑丁们都有些骚动起来,实在是那策马而来的光头颇为嚣张地朝他们大喊起来,“对面的听好了,我家老爷说了,你们若是有卵子的,便和咱们先斗将,再斗阵,大家光明正大地来一仗!” “若是没这个胆,便赶紧滚回去吃奶,别杵在这儿碍眼!” 鲁达说得话倒也没难听到哪里去,只是他那种神情语气着实是招人厌恶。 “张百户,你说咱们打不打?” 几个家丁头子倒是没在乎对方的挑衅,只是朝张坚骂道,不过他们手底下的家丁们俱是开骂了起来。 张坚向来无所谓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只要能打胜仗,就是被骂做缩头乌龟,他也不在乎。 一时间阵前污言秽语不断,那些家丁口出粗鄙,夜不收出身的鲁达更是三句不离屎尿屁和下三路……,而且鲁达面皮堪比城墙,丝毫不为对方骂声所扰,那种你骂任你骂,我自问候汝母认儿子的不屑神情更是撩拨得对面暴跳如雷。 “张百户,你赶紧拿个主意,这不知哪来的秃贼好毒的嘴。” 没吭声的沙得刁看着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张坚,忍不住开口道。 “你们说那高阎罗想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那高阎罗要做什么,张百户,你再不下令,底下这……” “答应他,咱们和这高阎罗先斗将,再斗阵!” 张坚猛地抬了头,他不知道这高阎罗到底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又或是想要临战激励士气,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想要趁这机会一窥城中虚实,比如那城墙上的十门炮,究竟是真家伙还是只是拿来唬人的。 他可是记得,这高阎罗只从骆驼城带走了五门虎蹲炮,那另外五门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沙副将,你带人去,速催那些贼匪赶来。” 张坚盯着远处阵势森严的城墙,忍不住说道,“另外再派哨探,看看其他三处城墙是何情况,这里我自拖着那高阎罗。” 隔着老远,高进他们都能听到鲁达那中气十足的叫骂声,一人挑衅贼军,颇有些舌战群雄的架势,只是那些言语端的是有些污人耳朵。 “老鲁果是真好汉!够胆!” 擎旗的张崇古忍不住说道,这夜不收出身的老鲁嘴既毒且贱,这睡了贼将的阿娘不说,连他奶奶的都不放过,要换了他是那贼将,早按奈不住派人杀了老鲁这厮。 高进倒是不以为意,他以前听阿大说过,早年在高丽打倭贼的时候,那些倭贼守城不出,那军中便有专人前去辱骂挑衅,这等污言秽语算什么,更是有好汉脱衣晒鸟,气得倭贼将领派麾下武士出城送人头,叫阿大赚了不少功劳。 “兀那秃贼,咱家大帅应下了,斗将斗阵,都随你家那乡下百户,只是这斗将的头一阵需得是你这秃贼!”鲁达前方,有一骑披甲家丁出阵后策马大声喊道,“另外这规矩也得讲明白!” 张坚要拖时间,寻机会攻城,试探虚实,自然不会因怒兴兵,只是派了随行的心腹家丁上前喊话。 “老张,你去两军阵中插旗,告诉对面,斗将三人,活的胜,输的死,斗将之后便是斗阵,咱们各出五十骑,夺旗为胜!” 高进听到对面远远传来的喊话声,自是朝擎旗的张崇古说道,他猜出几分敌将的心思,怕是要拖时间,可是他也从没想过贼军会蠢得来硬碰城墙,这一仗他们始终是要堂堂正正的两军对垒,今日既然有机会能多杀伤些那些将门家丁,他不会放过的。 第二百二十八章 单骑对打 张崇古单骑出阵,奔出百步后,单手将手中的高字大旗插在两军中央,接着向前策马到了贼军阵前,这时候鲁达也没再挑衅那些贼军,拨马回到张崇古身边。 “高爷说了,先斗将,再斗阵!” “斗将三人,活的胜,输的死!” “斗阵各出五十骑,夺旗为胜!” “有胆的便去插旗,没胆的就赶紧滚。” 张崇古看着对面那显得和队伍有些格格不入的贼军主将,说完后便招呼鲁达打马而回,话已带到,剩下的便是刀枪相搏,生死胜负。 看着扬长而去的两人,张坚身后那些将门家丁都快要被气炸了,他们在骆驼城里向来横惯了,几时受到过这等折辱,要不是统领们没发话,他们早就冲上去将那疤脸秃贼和那山东大汉砍成肉酱。 “派人去插旗。” 张坚看向了身旁七个家丁头子,这几个货刚才倒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不就是比谁更不要脸么,他从小到大就还没怕过谁。 见张坚发了话,七个家丁头子你看我、我看你,到最后还是几人里手下闹得最凶的那位点了麾下最雄壮的道,“去把旗帜给插了,然后砍了那秃贼的脑袋!” 那被点到的家丁身高八尺,赤面虬髯,身形魁梧,双臂雄壮有力,他只单手就提了那面插在张坚这位主帅身边的帅旗,策马朝前方奔去。 到了两军阵中那面高字大旗前,这名家丁冷笑一声,将手中帅旗插在边上,接着便看向不远处并没有离开的鲁达道,“我乃……” “行了,死人的名字没什么好记的?” 鲁达打断了那名家丁,他骑在马上,既无长兵,也无刀剑,唯有腰口那把剥皮小刀。 夜不收是斥候,是大军的眼睛和耳朵,所以他们常年在野外生存,刀剑弓箭之类的兵械从来都是从敌人那里缴获,什么趁手用什么。 鲁达剃了光头,脸上有疤,这时候的他虽然看着吊儿郎当的泼皮无赖样,但是那双眼睛里没了在河口堡落户后的平和淡然,有的只是漠视死亡的冷酷。 “秃贼受死!” 家丁策马持矛,声若雷霆,胯下战马嘶鸣间直冲向前,手里那杆长矛含怒挥出,连那空气都被这一矛刺得好似炸开来一样,发出了尖啸声。 面对这迅雷般的一矛,鲁达压根就没想过要招架,他直接从马上跳到了雪地里,躲开了这一刺。 “所以说我最讨厌你们这些乌龟壳了。” 从雪地里起身,鲁达看着对面勒马转身毫发无伤的持矛家丁,口中骂着,刚才他下马时可是在那家丁的脚踝处狠狠来了一刀,结果这厮的马靴上都镶了铁片,压根就没伤到他。 一人一骑隔着十来步远,彼此互相盯着,而两人身后的队伍里也都爆发出了响亮的叫喊声和骂声。 “上,上啊,蒋雄,干死那秃贼,把他的脑袋……” 两军阵前斗将这种事情只有话本里才有,可即便是张坚那边,那些打老了仗的将门家丁们看着这一场较量,也全都狂热了起来,切磋比武和生死搏杀那是两回事。 这种不死不休的战斗,无疑是最血腥和刺激的! 听到身后甚至有人开盘口下注,张坚亦是没有斥责,反倒是看向那蒋家的家丁头子道,“这蒋雄武艺如何?可莫要砸了我军的士气!” “张百户什么话,区区一个秃贼算得了什么,这蒋雄乃是我手下最能打的,那秃贼活不了三合!” 蒋家的家丁头子高声道,接着他看向那和蒋雄隔着十余步距离的疤面光头,心里并没有底,这个夜不收有些邪乎,滑不溜秋地跟个泥鳅似的…… “死来!” 又是一声大喝,蒋雄再次策马前冲,只是这回他留了三分余力做应变,他倒是不相信面前这秃贼还能躲开! “二哥,鲁大哥这般托大……” “放心,老鲁是死人堆里打滚出来的,他既然选择下马步战,必然有他的道理,咱们看着就是。” 高进和陈升的对话声里,两军中央的雪地上,面对策马冲来的家丁,鲁达也动了,他就像是狡兔躲避雄鹰一般,在对方逼近的瞬间蹬地变向打滚,险而又险地躲过了这一刺。 当高进他们看到鲁达从那名骑马家丁马腹下打滚钻出来的时候,那匹雄健的战马前蹄血花飞溅,接着便跪倒在地,将马鞍上的主人给带倒在地。 沉重的全身甲顿时让蒋雄陷在了雪地里,他怎么也没想到那秃贼这般恶毒,居然朝他的战马下手,顾不得多想,他立时便发力要从雪地里爬起来,可这时候他已然听到己方阵中传来的惊呼声,“小心……” 蒋雄猛地回头,弃矛拔刀,看到那已经到了自己身前三尺的秃贼,忍不住心里大骇,这秃贼到底是什么人? 看到对方挥刀,鲁达也不急,直接跳荡两步,直看着那被马匹压住的家丁,猛地一脚踢在面前雪里,顿时间雪尘飞扬,劈头盖脸地罩向那名家丁。 远处看到这一幕的将门家丁们纷纷开口大骂起来,甚至有人忍不住想要出阵去杀了那阴险卑鄙的秃贼,但还是被张坚给喝住了,“输不起吗?” 要是冲上去便能将对面的高阎罗一伙留下,张坚早就亲自杀上去了,可是如今对面城墙上戒备森严,冲也是白冲,倒不如趁这机会一窥敌军虚实。 到最后这群家丁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蒋雄胡乱挥刀,而那秃贼则是轻松地从雪地上拿走蒋雄的长矛,然后活生生地戳死了这个武艺高强的同僚。 高进他们这边也是鸦雀无声,他们本以为鲁达会悄无声息地绕到那家丁后面,一如先前那样抹脖子,谁想到竟是这般取巧拿了对方长矛,仗着矛长刀短,对方起身不得,轻松地将其杀了。 鲁达倒也没有去干割取首级这种火上浇油的挑衅之举,只是骑马回了本阵,看到杨大眼呆愣愣地盯着他,“鲁大哥,你……” “咱夜不收杀人百无禁忌,可没那么多讲究,想要赢,想要活下来,就得动脑子。” “我能用枪把他当活靶子戳死,为何还要犯险去近身割喉……” 鲁达这般说道,以步对骑,他杀了不知道有多少,有几次甚至他连把小刀都没有,可最后还是他活了下来。 夜不收最强的是他们的经验、智慧,而不是什么坚甲利刃,即便空手,他的拳头腿脚牙齿依然是最可怕的杀人武器。 “老爷,老鲁胜了,这第二阵,便交给我!” 张崇古趁着众人没反应过来,却是在鲁达说完后,连忙大声道。 高进想也不想就点了头,论骑术枪术,张崇古都不在他之下,这厮要不是因为杀官犯了事,在军中也必是一员骁将。 张崇古见状大喜,直接双腿一夹马腹,人便离阵而出,如脱弦的箭矢直冲敌军阵前,口中更是大呼道,“吾乃高爷麾下大将张崇古,你们哪个前来受死!” 区区乡下百户麾下骑卒,也敢称大将!这乡野地方出来的,都是些狂妄之徒! 张坚身后,因为蒋雄之死而愤怒不已的将门家丁里,有家丁忍不住策马而出,直接朝张崇古杀去。 张坚回头看了眼面色不怎么好看的几个家丁头子道,“这回不会再出什么差池了吧?” “张百户放心,赵三郎人称小子龙,在咱们骆驼城里也是数得上号的好手……” 话是这么回答,可是那应声的家丁头子也是有些紧张,张坚见状忍不住“呵呵”冷声笑道,“什么小子龙,我怎么没听说过。” 说罢张坚回头,看向两骑策马距离不足五十步,他倒是没想到能赢,只是希望这什么赵三郎不是银样镴枪头的样子货,好歹能多拖些时间。 五十步的距离瞬息而过,直接照马对冲的二人错身而过,本以为这一合不分上下的张坚下一刻就睁大了眼睛,因为那面朝他们的敌将居然在枪矛碰撞的瞬间,在马背上仰倒后拧腰转身,两人马位刚拉开,他便回身一枪直刺那赵三郎背心,将他打落马下。 勒马打转,张崇古直接一枪顶住了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吐血家丁,这厮要不是背后有掩心镜,刚才那一枪下去他早就是个死人。 不过也就是两枪了账的货色,张崇古压根没管这吐血的家丁想要求饶,直接轻磕马腹,抬腕一刺,那枪头便从这小子的咽喉处划过,接着他看也不看就策马回阵。 “小子龙……” 张坚脸上满是失望,骆驼城里的将门家丁也分三六九等,他身后这些照道理也算中坚精锐,可是这两阵却是叫对面轻易斩杀,轻松地好似杀鸡屠狗一般。 几个家丁头子这时候再没了先前的轻松,这临阵斗将不常见,可要是连输三阵,士气低落下再接着斗阵,怕是要输得连底裤都没了。 “还商量个屁,你们不是统领么,难道个个都是吃白饭的。” 张坚直接发了话,那些家丁固然算精锐,可眼下是斗将,高阎罗方才那手下,放到骆驼城里都是一等一的冲阵之将,再派底下家丁,那市井里的诨名取的再好听有个屁用,还是上去送死,连拖延时间都做不到。 “也不是要你们去拼死,这第三阵给我拖着就是,真打不过就往回逃,我还不信他们敢过来杀你们不成。” 什么斗将活的胜,输的死,在张坚这里都是狗屁,打仗又不是唱戏文,兵不厌诈,那姓高的要斗将斗阵,也必定是另有所图。 听到张坚这话,那几个家丁头子里,正值壮年的三个低声说了几句后,最魁梧的那个道,“张百户,接下来这阵我去。” “那就劳烦姜统领了。” 张坚没想到最后竟是这看似熊罴般壮实,实则狡诈如狐的姜家家丁头子请缨出战,不过随即他也就释然了,这厮保命的功夫听说乃是一绝,几次最凶险的大战,他家主子连块皮都没擦破过。 第二百二十九章 战场谁讲信义 “二哥,接下来这一阵……” 看到贼军阵中有单骑奔出,求战心切的杨大眼话未说完,就先策马,只是他刚动,高进手中的长矛已经拦住了他,“阿升,你去,记得陪他多玩会儿,打精彩些!” 前面两阵,不论是鲁达还是张崇古,下手都太狠太快,至于接下来的斗阵,那是压根没法做手脚的,所以高进让陈升上去,就是要看看对面贼将究竟想做什么。 “二哥放心,我晓得该怎么做!” 陈升精神一振道,这骑兵生死对决,其实没那么多花俏,更加不可能像话本里那样动不动就是大战三百回合,除非双方配合互相演戏,杨大眼这厮手脚没个轻重的,不是个会演的。 …… 城头上,来迟的范秀安上来后,正赶上斗将的第二阵,只见一个回合,那贼将就被打落马刺死,看得有些发愣,而随他来的两个马队统领更是瞪大了眼珠子,他们都是识货的,那张崇古使得这回马枪,打死他们都是使不出来的。 眼下看着这第三阵斗将,城头上的人也都越发期待起来,倒是木兰远眺着贼军大营方向,方才她可是看到有一队贼军离阵回营。 “老董,其他三处城墙,守备兵力可够?” “大娘子放心,其他三处城墙俱有兵马箭楼,贼军就是大举进攻,咱们也来得及调兵支援。” 董步芳中气十足地答道,木兰来的时候,给他带来了总旗官服和腰牌告身,叫这个老军汉对高进恨不得能以死相报,这古北寨四面城墙的防御都是他亲自把关安排的人手。 木兰点点头,既然城防无虞,那接下来便是看那贼将的打算了,这时候城垛后面,郑瘸子和郑大彪检查完了十座装填完的虎蹲炮,他们这里真正称得上老炮手的就郑瘸子,总共才教了这么些天,底下的炮手们没把火药发药装错量就行,至于调试这火炮的俯仰角度,全靠郑瘸子的经验把关。 这时候城外两军阵前陈升已和那贼将交手,只两人照马对面时都各自留了手,陈升是藏拙,那贼将则是留有余力应变,于是这一来一回后,双方驻马,在马背上枪来矛往,乒乒乓乓打得好不热闹。 生死斗变成了两人斗花枪,落在高手眼里这便是切磋或者说是演戏还差不多,可是架不住两人你来我往地打得精彩,城头上高家军的那些青壮哪懂这些,先前那两阵还看得他们一愣一愣,眼下这才符合他们想象里的阵前斗将。 这时候,侯三自让人把那面旧军鼓送上了城楼,只是看着正在那里唱戏的陈升,木兰也懒得去擂鼓,只是把注意力放在远处贼军大营的方向。 两军阵中,陈升和那姜统领你来我往地打了差不多有八十个回合,虽说大家都留手收力,可是胯下战马哪里还支撑的住。 一枪架住那贼将,陈升开了口,“下马打吧,不然的话马就要废了!” “好。” 姜统领收枪拨马,见陈升果然下马,也从鞍上下来,两人继续持枪相斗,不过打到这个份上,两人已经纯粹是在假打了,看着雪尘飞溅,枪矛飞舞,可是却少有几下硬碰硬的。 这时候贼军后方,已有大片大片的雪尘卷起,站在城头眺望的木兰看到这一幕,一点也不奇怪,眼下离彻底天黑还有个把时辰,那贼将若是个赌性大的,窥探虚实后说不定便会大举攻城。 城脚下,高进也看到了贼军身后的声势,接着便放声长啸,于是原本留手的陈升猛地一枪突刺,既快又狠,要不是那姜统领身上穿了重甲,这一枪就能废了他,可饶是如此他还是肩膀上被扎了记狠的。 吃痛之下,姜统领直接弃矛而走,口中一声唿哨,边上战马便奔到他身边,他咬牙腾跃间翻身上马后便死死伏在马背上朝着身后本阵逃去。 贼将逃得那叫一个干净利索,让陈升都追杀不及,等他同样用口哨唤马之后,那贼将已经逃出了二十多步远,要是换了杨大眼,只怕早就策马直追上去,可陈升不同,他性子沉稳,知道二哥说的斗将斗阵,本就没有指望贼军会守规矩。 眼下既然追不上,又何必徒然耗力!陈升拨马而回,这接下来的斗阵,他觉得怕是悬了,对面贼军显然又有大股兵马赶到,那贼将怕是未必会同意继续。 …… 贼军阵中,沙得刁到了张坚身旁道,“前军那些贼骨头我全带来了,你就是让他们现在去攻城也没问题!”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 贼军里那些绿林贼匪都是因为那句“四海货栈、金银满仓。”的传言而来,哪怕张坚这一路上总算树立了些许威望,但他们多少都担心会被当成炮灰,可如今张坚领着那些将门家丁杀到了古北寨城下,反倒是叫他们坐不住了。 “另外三处城墙守备如何?” 张坚看着远处城墙上阵列森严,还摆了火炮,不相信其余三处城墙也有这等规模的兵力。 “已经派人去了,一会儿便有消息。” 沙得刁答道,然后看着那仓惶逃回阵中的姜统领道,“剩下的斗阵,还和那高阎罗比么?” “斗将连输三阵,还比个屁!” 张坚忍不住骂了起来,这高阎罗手下兵马岂止一个百户,虽说这骑兵估摸着就眼前这五十骑的样子,但他娘的都是无比精锐的骁骑,他这边就是派五十骑出去斗阵,估摸也是个输,如今前军已至,他傻了才会继续斗阵,徒损士气。 …… “二哥,这斗阵怕是比不了了?” “这贼将也不傻,咱们这三阵赢得太利索,他们怕了!” 看着认真起来后只一合便伤了那贼将的陈升,高进朝四周的伙伴们高声说道,虽说不能试试那些将门家丁结阵作战的成色,可他们这边的士气也调动了起来。 “高爷说的是,那些贼厮鸟怕了,不敢和咱们比了。” 张崇古是高进麾下最知兵的,他怎么也是在正经武学里读过兵书战策,知道这斗将赢了,只是场面上漂亮,可真要和对面那两百左右的将门家丁对上,他们毫无胜算。 高进带着众人往后退到了城墙上十门虎蹲炮射程范围内,对面贼军阵中也多了数百人,大半数都是骑兵,剩下的则是扛了用麻绳绑住的爬梯的步卒。 抬头看了眼已然开始西沉的太阳,高进也不禁惊讶于这些贼军的贪婪,他们居然连修整都不等,还真想着要一口气打下古北寨。 …… “那高阎罗不是要比斗阵吗,和他比!” 张坚突然的话语让沙得刁愣住了,刚才还在说比个屁,怎么眨眼间就改主意了,“沙副将,还是你去说吧,告诉他们,只要缠住对方便行,我自让那些贼骨头攻城。” 沙得刁知道张坚要干什么,他是要让那些贼骨头去称量称量这城墙上的虚实,那十门火炮究竟是做摆设的样子货,还是真家伙。 至于那派出去的五十骑家丁,怕是会折损不小,当然这也是免不了的事情,沙得刁很快便和七家的家丁头子谈妥,他们挑选精锐去和高阎罗缠斗,当然要是见机不妙,他们随时都能撤离。 …… “二哥,你看。” 高进也看到了对面贼军阵前出列的将门家丁,那一排横列看上去差不多有五十骑左右。 勒马停下,高进看着对面乱糟糟的贼军本阵,猜到了贼将的用意,这是要用这五十骑来摸清他们的虚实。 所有人都看向高进,说实话继续斗阵没人害怕,可是贼军对面黑压压的那一片骑兵驻马停在那里,就是种威慑,谁也不敢肯定,双方照面冲锋后,贼军会讲规矩。 就是莽撞如杨大眼也知道,一旦贼军反悔,他们斗阵时再派马队,那他们便要被前后夹击,就算到时候能突围而走,但必有折损。 “他们想打就打,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高进笑了起来,刚才贼军那敌将跑了后,对面可是半点声响都没有,显然是如今大营援军到了,才派出家丁来搦战斗阵。 兵不厌诈,战场上你死我活的事情,谁会和你讲信义,高进压根就没有理会对面那些家丁们的挑衅,只是泰然自若地带着众骑到了城墙上火炮和弓箭射程能遮蔽的安全距离内,那些将门家丁若有胆子,便来城墙脚下和他们斗阵。 远处看着并没有带兵马向前的高阎罗,仿佛浑然忘了先前所谓的先斗将再斗阵,张坚的眉毛拧在了一块儿,这高阎罗不是英雄了得吗,怎么也这般胆怯无耻,占了便宜就跑。 “传令,让他们逼上去。” 事已至此,容不得张坚避让退缩,后面已经整队完的那些贼匪可就等着那些将门家丁打这头阵,这样他们才会死心塌地的去全力攻城。 于是原本只是列队出阵缓缓前行的五十骑将门家丁开始策马小跑,冲着高进他们停下的骑队直冲而去。 对方大阵里兵马未动,高进盯着前方冲过来斗阵的五十骑将门家丁,看向四周被撩拨起战意的众人道,“五骑一队,列阵出战!” 既然贼军有胆子冲到城墙近前和他们斗阵,高进自然没有理由避战,随着他的号令,平时练习墙式冲锋的众人,很自然地五骑一组,紧紧地挨在一块,直等贼军距离拉近到三百步,才会同样策马冲锋,这样他们便能将斗阵的距离控制在城墙上火炮和弓箭能遮蔽敌军援兵的范围内。 第二百三十章 庸俗的攻防 策马小跑,接着加速冲锋,只是比起对面一字排开,显得气势汹汹的家丁马队,高进他们这边却始终保持着队伍的严整,五骑之间紧紧挨着,几乎没有空隙。 大家都省去了试探的环节,上来就是硬碰硬的对撞,当双方距离越发接近的时候,那些将门家丁压根就没想过对面看上去同样是一字阵列的高家骑兵和他们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即便训练再精良的战马,遇到障碍物也会本能地选择闪躲,为了保持冲锋时的整体性,高进他们的马速并没有提到最高,而这也让他们对马匹的掌握性更强些。 当双方距离拉近到三十步距离的时候,原本一字阵列的将门家丁的马队已经出现了前后脱节,有马快的快了两三个身位,站在城头上的木兰看得最清楚,当两边骑兵真正交战的瞬间,那些将门家丁的队伍有人从老爷他们队伍之间留出的空隙冲过,而那些来不及的将门家丁则是不得不临时控制转向的马匹试图从两翼闪躲。 高进一矛刺向前方不得不提前勒住马匹的将门家丁,战马是很聪明的动物,遇到障碍物要么闪躲要么会停下,这也是为什么面对能站住阵脚,阵型森严的步兵军阵时,骑兵没法冲开破阵的原因。 眼下也是一样的道理,他们的阵型更严密,对马匹的控制力更强,于是那些将门家丁便无法维持他们的阵型,最后变得七零八落。 高进的长矛虽然被格挡,可是那将门家丁却抵挡不住边上同样往他身上刺砍而来的长枪马刀,从马上摔落后,随即被高进他们跟上的马匹踩得骨断筋折。 前冲过后,高进他们立刻便勒马转向,但是他们并没有急着追击,而是继续重整队形,刚才那阵照面,那些将门家丁折了十人,他们这边也有三人落马。 亲自带队的沙得刁拨马转身,看着身边陆续停下的将门家丁,脸色难看,他都弄不明白,大家都是横队骑兵一字阵列交锋,怎么会打成这个鸟样。 沙得刁以前也和鞑子的马队正面厮杀,大家彼此冲锋照面后,要么错身而过,互相整队再次冲锋,要么就是直接原地厮杀混战,比拼武艺。 城头上的木兰看得最明白,那些将门家丁的骑术武艺都不差,可他们却吃了阵型不严密的大亏,五十骑压根没有形成合力,那指挥的骑将只要没弄明白这一点,便毫无应对之法。 范秀安身旁,他手下两个马队统领倒是看出了些门道,“高爷的骑兵队形更密,难分彼此,贼军找不到可乘之隙,这换谁上都是一样的。” “只是这得花多少功夫才能练到这种进退如一的地步?” 陈虎喃喃自语道,他虽然服了那位木兰大娘子,可是跟着范秀安这位恩主走南闯北多年,会过不知多少马贼、豪强和鞑子,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自傲的,可如今看到这高家军的骑兵居然能做到像步军阵列那般森严整齐,他顿时便觉得脸红的厉害。 “只要每日练习,大家习惯了听号令守规矩,那就不难。” 木兰在边上开了口,老爷说过,那墙式冲锋与其说是骑兵战法,倒不如说是练兵之法,骑兵为何不能像步军那样阵列整齐地作为整体去碾压敌人,还不是大家习惯了过去那套,把骑兵当成宝贝,像是九边将门里,精锐的家丁都是骑丁,彼辈虽然弓马娴熟、武艺高强,可是多为骄横之辈,临阵作战也是以勇将为箭头,纯靠蛮勇获胜。 墙式冲锋说穿了,不就是一字冲锋!这是高进早就想明白了的事情,高效的组织,严密的纪律,才是墙式冲锋表象下真正的精髓。 “这一阵冲过去都不要恋战,咱们直接回去,让那些贼骨头上来和他们拼。”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对面同样一字排开的高家骑兵,沙得刁就觉得有些邪性,按照刚才那种交换,再打个两三轮,他们便要全军覆没了。 双方同时策马冲锋,只是比起上一合,那剩下的四十骑将门家丁就聪明许多,左右两翼的冲近后发现实在找不到可乘之机,便提前转向从侧翼躲开直接驰回本阵去了,而剩下和高进他们照面交战的还是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五个将门家丁被打下马,而高进他们这边也少了两人,只是从雪地里爬起来,都没什么大碍,可是连先前被打落马还活着的七个将门家丁,这时候便是彻底的绝望,虽然他们穿了甲胄,挨了刀枪摔下马也没死,可是看着飞快逃回本阵的同伴,还有那些围上来的高家骑兵,没人觉得自己能杀出去。 “高爷,咱们愿降!” 还没等高进带队上前围杀,那七个家丁里便有人主动跪地乞降了,他们都特么被当成弃子扔在这里等死,难不成还真要以死效忠主家么! 有第一个人跪下开了头,剩下原本还有些犹豫的也像是找到了借口般纷纷松了口气,抛了兵器全都跪下了。 “把他们都带回去。” 看着贼军俨然大举攻城,高进没打算继续在城外待着,他若是手头有个两三百骑兵,倒还是能去贼军阵前寻找战机,可如今只剩下五十骑不到,一旦被贼军的马队黏住,怕是难以全身而退。 茫茫雪原里,贼匪们举着长梯朝着城墙的方向踩着积雪狂奔,在他们边上则是有盾牌手负责掩护,再后方则是被集中起来的弓箭手,向着城墙方向射箭。 带着七名俘虏返回城中,高进猛地听到了城头上传来的鼓声,鼓点急促,等他抬头时正见木兰在一面破旧军鼓前,敲起了小时候魏叔常打的老鼓。 “高老弟,贼军黔驴技穷,这一仗他们赢不了。” 范秀安和高进见面后,满脸的喜色,他虽然不懂兵,可是看到这古北寨里青壮战兵有五百多人,再加上高进麾下那五十骑和家丁队,这近七百的人马就是拉出去和那些贼军正面交锋也不虚,更何况他手上还有两百马队。 “范兄,城头危险,还请先回货栈,待我退了贼军,咱们再好好聊聊!” 高进见那贼将布置攻城倒也颇有章法,没有任由那些贼匪一窝蜂地乱冲乱打,而是安排了大批的弓箭手压住城头,眼下便不时有箭矢射到他跟前,对范秀安这种商人来说,还是太过危险了些。 “那我就先回货栈,静候老弟佳音了。” 范秀安倒也没有犹豫,径直便下了城头,只不过他将陈虎两人留了下来,吩咐他们皆听从高进的号令。 “举盾,举盾。” 董步芳高声喊着,眼下城头处于逆风向,贼军射出的箭矢借助风力,不时有劲矢扎透木盾的噗嗤声响起。 高进看着距离城墙越来越近的贼匪,朝董步芳喊道,“老董,让大家准备好肉搏厮杀,贼军的梯子要架上来了。“ “高爷,要不发炮吧!” 郑瘸子身前有士兵举盾为他遮掩,看到高进时,他突然喊起来,古北寨里缺弓手,不用虎蹲炮那压根就打不到贼军的弓箭手。 “再等等!” 高进看着已经有贼匪举着的长梯靠向城墙,朝郑瘸子喊道,城头高家军的青壮大都没杀过人、见过血,眼下是个难得的练兵机会。 郑瘸子没有再吭声,只是探头看了眼,只见贼军已然架了梯,那密密麻麻的贼军正争先恐后地往上爬,就像是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的恶鬼般狰狞可怖。 “家丁队压阵,其余人结阵,准备迎敌。” 高进按刀大喝道,虎蹲炮的威力他知道,十门虎蹲炮同时开火,一定能摧垮贼军阵中那些弓箭手,可他现在需要的是让贼军里的这些贼匪爬上墙头,做高家军的磨刀石。 …… “这就爬上去了?” 逃回来的沙得刁看着远处城墙上已经挂了的长梯,朝边上的张坚问道,那高阎罗先前城头上兵马摆出的气势倒是十足,却不曾想竟是中看不中用, “没那么简单,那十门炮到现在都没放过一炮……” 虽然进展顺利,可张坚依旧谨慎的很,他甚至怀疑高进是故意放那些贼匪上城墙的,“胃口那么大,也不怕撑死你啊!” 纵然明知道对面城墙上很可能是圈套,可张坚还是下注了,难得那些贼匪们士气如此高昂,不趁此时利用他们把古北寨的虚实底细探个清楚,接下来可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越来越多的贼匪们向着城墙奔去,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狰狞的笑容,“四海货栈,金银满仓”啊!只要杀进古北寨,就有数不清楚的金银可拿。 最先奔上城墙的一队贼匪,看着前方的高家军青壮,想都不想地就挥刀喊杀,他们如狼似虎的样子倒还真有几分下人。 “乙字一队上前,向左刺!” 在后方压阵的家丁队里,自有队长同样负责指挥这些新兵迎战,几乎是话音刚落下,这些训练了几个月队列和刺杀动作的青壮们下意识地就服从了命令,主动向前,然后出枪左刺。 整齐的枪林一个照面就把刚杀上这段城墙的贼匪们给扎了个透心凉,“乙字一队后退,二队上前。” 随着家丁们的吼叫声,布置在城墙上的高家军新兵们开始交替掩护,刺杀上了城墙的贼匪,虽然也有人慌乱,也有人被拼命的贼匪杀死,但是城墙上并没有出现混乱,在度过了最初的恐惧后,原本新兵们生涩的配合也变得熟练起来。 贼军大阵里,张坚看不清楚城头上的战况,只见那些贼匪还在源源不断争先恐后地攀爬上古北寨的城墙,他回头朝沙得刁道,“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老沙你带马队去督战,但凡是前军还能喘气的,都给我去攻城,我倒不信那高阎罗,真能在城墙上挡下那么多人!” 第二百三十一章 重注摊牌 城墙下,是蜂拥而至的贼匪们爬梯而上,每个人都被张坚开出的赏格刺激地疯了,先登破城者可先入四海货栈库房。 对于那些贼匪们来说,他们就是奔着金银满仓的四海货栈来的,谁先进去必然是拿得最多的,因此就连那些原本骑马的贼头子都亲自上阵带着底下的心腹们往城墙上进攻。 古北寨是当年白莲教的遗民为俺答汗所建的城市,当初便是按着关内县城的底子建的,这城墙宽阔,倒也容得下数百人厮杀,随着源源不绝爬上城墙,红着眼悍不畏死的贼匪,高家军的青壮们渐渐出现了伤亡,不过有着家丁队压阵指挥,即便蚁附攻城的贼匪越来越多,青壮们始终没有崩溃,反倒是在这种死亡的压力下迅速适应着战场。 高进并没有出手,城墙上的情况看着岌岌可危,但是青壮们的队形依然保持完整,有家丁队压阵,即便有死伤也没叫他们慌乱,这几个月的训练已经让这些青壮习惯服从命令,有人死伤便会有人补上。 别看这贼军不断登城,实际上真正上到城头能占住地方的贼匪多不到哪里去,甚至于如果高进让四支家丁队主动进攻的话,这些贼匪早就被赶下城墙了。 只是难得贼军用这样的添油战术攻城,高进自然不能浪费这种锻炼新兵的机会,尤其是河口堡出身的青壮,虽说边地民风彪悍,但也得看比较,比起古北寨那些逃户们,河口堡的青壮们就要缺了几分野性和韧性,只不过战场是最好的锻炉,今日这一战过后,就能叫他们脱胎换骨。 “二哥,真就这样和那些贼匪们耗着……” 陈升看着越来越多的贼匪奔到城墙下面,发了疯似地往上爬,忍不住在边上说道,要不是贼军准备的长梯不够多,不然的话真这般放他们上城墙,只怕还真顶不住这样的疯狂进攻。 “阿升,这是难得的机会。” 高进看向不远处已经能沉稳地出枪,依靠队列压住贼军进攻的青壮们,朝陈升道,“看到没有,哪怕平时练得再多,都没有真刀真枪来一仗会得快。” …… “快,后排补上!” 杀红眼的翟宝大吼着,他这一队里已经死了六个,但是始终都没有崩溃,他记着马爷平时常说的那句话,在战场上想要活得长久,就不要想着逞英雄,人多打人少才是正道。 “翟头儿,你还是退下休息吧!” 翟宝身边,和他同队的手下青壮有人喊道,自打刚才那伙贼军攻上城头开始,他们这位队正可是始终都没有退下一步,底下四什人已经轮换了个遍,兄弟们死了六个,伤了八个,如今只剩下三什人不到。 “休息什么,贼军又上来了,大家都打起精神来,这仗打完立了功,咱们都给高爷做家丁!” 翟宝大吼着,鼓舞着手下青壮们的士气,打到这份上,他也是豁出性命了,他知道自己武艺经验都不如另外三队的倪大、马巢他们,马爷提拔他做这个队正,就是因为他够狠够拼,眼下这些贼军不过是他的踏脚石罢了,他翟宝以后要做高爷手下的大将。 重新补上来的青壮,再次跟随翟宝一起直面再度涌上来的贼军,大家都已经是直面过和贼军交手的,前面一地的贼军尸体便都是他们留下的,眼下这些红着眼怪叫的凶悍贼军再也吓不到他们。 长枪刺出收回,那些挥刀的贼军里有悍勇的想要跳荡向前,破开前方的枪林,可是最后的下场就是被几杆长枪刺杀,就像破布娃娃那样摔落在地上。 登上城头的贼头子看到这一幕,也是倒吸了口冷气,他们以往打家劫舍,也遇到阖村上下青壮斩木为兵用竹竿枪结阵自保的,但都是被他们一次凶悍的冲击就给破了阵,可是眼下这伙守城的青壮他娘的这配合怕是比那些营兵还熟练。 “冲,都不要怕,全给我一起上!” 贼头子环顾四周左右爬上来的贼军,大吼了起来,对上这种配合熟练的杀手队,绝不能犹豫不前,只有一窝蜂地压上去让他们顾此失彼,才能破开这枪阵,否则便是不停地上去送人头。 “大伙并肩子上哟!你们不想要那些金银了吗!” 贼军们听到这声吼,全都挥刀向前,都到这个份上了,他们难不成还能后退不成,后面可是同样红着眼爬上来的同伴,万一他们退了,却是叫后面的人破了城…… 看着黑压压一片冲过来的贼军,翟宝也是不由紧张起来,那贼头子端的眼毒,晓得他们的破绽,他们要是不能抵挡住贼军这蜂拥而至的决死冲锋,还真会被打破阵势,陷入混战。 “翟宝,收紧队伍。” 马军的吼声在翟宝身后响起,都不需要翟宝再说,他身边的手下都是个个紧挨在一块儿,原本挡住整段城墙的队伍瞬间在两侧留出了空隙,然后翟宝便看到始终未曾动过的官军刀盾手从他们两侧通过,立马便在他们前方集结成队。 翟宝看着这些官军刀盾手到了他们前方,也不由松了口气,谁都知道高爷麾下,第一等是家丁队,第二等便是河口堡官军的刀盾队,这第三等便是他们这些青壮。 说起来,翟宝他们对于这些原本是张贵手下官军的刀盾手都是很不服气的,觉得这些人不比他们强多少,不过是占了资历的便宜,也就是高爷宽厚,仍旧重用他们。 看着翟宝他们鏖战许久,老何早就心痒难耐,他虽然是擅长逃跑的老兵油子,可是早年刚投军的时候也是勇猛得很,只是后来就习惯跟着无能的上司打败仗,逃跑逃习惯了。 “投矛!” 看着前方不到十多步远距离的贼军,老何狞笑着喊道,以往在张贵手下时,他们这些刀盾兵说难听点就是个举盾防御的炮灰,到了高爷手下,兵甲俱全,整日训练,他们才算是真正的刀盾队,是能用来破阵的强兵。 高进让老何他们训练的刀盾队,自然是按着戚家军的练法来,刀盾手全都配以投矛五根,临阵时先以投矛杀敌乱阵,然后举刀盾上前掩杀。 随着老何的吼声,刀盾手们甩出了携带的投矛,这些虽然都是高进从神木堡库房里淘来的旧货,可全都是实打实的真家伙,这一轮投矛过去,对面冲进的贼军里就有五六人被投矛扎得仰面跌倒,当场就死了三个,剩下命大的也只能躺在地上等死。 “举盾上前。” 老何没让手下把全部投矛都给用了,反而是下令主动迎敌,早就等得心焦的刀盾手们立时便举盾并肩前冲,迎住了那些冲来的贼军。 看着面前像是连成一块的盾牌,贼军们就好似是面对无处下口的乌龟壳,只能拼命地挥刀砍向盾牌,想要挤压得这些刀盾手队伍崩散,可是却全做了无用功,那些刀盾手顶着盾死死地挨在一块,压根就敲不破这乌龟壳。 老何经验老道,在这种狭窄的地形,刀盾手是最不怕群战的,几乎是抓着那贼军一口气难以为继的时候,他猛地喊道,“开盾,刺!” 原本盾挨着盾叠在一块的刀盾手们顷刻间移盾,露出了足够他们挥刀刺杀的缝隙,十多口刀齐刷刷地刺出去收回,那些挤在盾牌前的贼军里顿时便有好几人中刀躺了一地。 后面督战的贼头子看到这一幕,眼皮直跳,他不是没见识的,这冒出来的刀盾队比先前那些杀手队还难对付,偏生这些刀盾手还贼得很,得手后就立刻收盾,叫他们连乘隙破敌的机会都没有。 这还怎么打? 那贼头子心里冰冷,这古北寨压根就是个血肉磨坊,就这城墙上的守备,他们上来多少人都没用,他一眼望去前方城墙地面上躺着的全是他们这边的尸首,估摸着不下四五十具。 四海货栈,金银满仓!可是那也得有命来拿啊! “大家先撤,让后面的人顶上来,咱们守住这城头就是。” 那贼头子忽地大喊起来,顿时便叫他前方的手下们纷纷松了口气,转身便退。 老何见状,也没让刀盾手上前追杀,高爷有令,让那些贼军上城墙,但是不赶他们下去,他是多少年的老兵油子,看着翟宝他们这些青壮不过大半个时辰厮杀下来,就已经有模有样,强过关墙这里九成的官军,就知道高爷这是在拿那些贼军给那些青壮们厮杀练胆。 这一仗打完后,那些活下来的青壮便是老兵,再多打几仗,那就是百战精锐了! …… 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高进看着城外丝毫没有退兵休战的意思,不由皱起了眉头,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够了解那贼将,觉得这贼将行事周密谨慎,可是却没想到这仗一打起来,贼将居然这么疯,都已经让那些将门家丁去督战,逼着所有的贼匪上城墙。 就好比两人在赌桌上,对方本该是个谨慎的赌徒,总要试探下他的底牌才押注,可是如今却是连牌面都不看,就直接摊牌了! 高进一时间有些猜不透那贼将究竟想干什么!只是他隐约觉得自己不该顺着对方的节奏打,青壮们几乎个个都轮战了一遍,无非是继续杀伤那些作为炮灰的贼匪罢了。 “老郑,准备放炮!” 高进高声喊了起来,不远处的郑瘸子听到后,立马便精神了起来,这城头上的厮杀虽然激烈,可他当年是在高丽战场上见识过那些倭贼武士有多凶悍的主,眼前不过是小场面罢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给我打 城墙上,随着高进的命令,压阵的四队披甲家丁配合着刀盾队在城墙上清场。 于是原本看着势均力敌的战场顿时形势逆转,那些刚刚登上城墙的贼匪们靠着贪婪带起的蛮勇吼叫着向前冲杀,可先是被刀盾手们的投矛砸的躺了一地,接着便被刀盾手们密不透风的盾阵给逼得节节败退。 撤下战线的青壮们看着家丁队跟着刀盾队后面,每一次开盾,就是整齐的向前戳刺,接着便是贼匪们像是被割草一样的倒下。 先前撤到城墙口的贼头子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这时候别说什么“四海货栈,金银满仓。”,就是整座古北寨都是金子,都阻止不了他带头逃跑。 “滚下去啊!” 看着底下仍旧在往上爬的同伙,那贼头子和身边的手下都是纷纷骂起来,可是底下不知道城头上战况有多可怕的同伙们还是拼命地在向上涌,暗下来的天色里,那贼头子甚至能看到举了火把的那些将门家丁驱赶着后方更多的绿林同道过来送死。 “他娘的。” 骂声中,那贼头子狠狠心,索性直接从城墙上跳了下去,这底下的积雪够厚,两丈多高的距离死不了,可要是继续留在城墙上,那是必死无疑。 留在城墙上的贼匪看到后,也是有样学样地纷纷从城墙上纵身一跃,于是诡异的一幕出现了,一边是像下饺子一样从城头上跳下的贼匪,一边则是像蚂蚁一样顺着长梯往上爬的贼匪。 被将门家丁们驱赶攻城的贼匪们看到这一幕,全都是不自觉地停了下来,这年头谁都不是傻子,对于那些绿林道上的同伙,大家谁不清楚,这宁可从城墙上跳下来也不愿意继续厮杀,那足以说明城墙上的守军有多可怕。 “谁让你们停下了!” 沙得刁大骂道,他是知道张坚的算计的,眼下他们从骆驼城里带来的中军和张坚的亲兵队应该已经绕到了西城门那里,现在高阎罗手上的兵马大都集中在眼前的南城墙上,只要让这些贼骨头死死拖住这里的战局,等西城破了,就是死再多贼骨头又有何妨。 “你当我们是傻子吗……” 贼头子里有脾气火爆的直接骂了起来,大家伙是来古北寨发财的,不是来送死的,要是这些官军打头阵,他们也愿意去拼命,可是现在死的全是他们自己人,谁还愿意被糊弄。 就在这时,西边的天空忽然有响箭炸裂,那爆碎开的烟花扎眼异常,沙得刁知道西城那里已经动手了,于是他狞笑着看向那些停下的贼骨头喊了起来,“你们以为还有得选吗,都给我去攻城,等破了城,还有银子分,要是不去,那就死吧!” “来啊,给我杀,后退者斩,不前者杀。” 随着沙得刁怒吼,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的将门家丁们立时便动起刀枪,策马驱赶前方的贼骨头来。 这一仗,就是死光最后一个贼骨头,也要打下去! 随着十几人被杀,原本停滞不前的贼匪们再次蜂拥向前,不是没人想反抗,可是那些将门家丁个个身披重甲,骑在高头大马上,反抗只会死得更快。 那些贼头子们更是心里发冷,看到那响箭后,聪明的便已猜到他们那位张大帅怕是把中军精锐都派去西城偷城了,而他们被当成了炮灰来拖住那高阎罗的大队兵马。 “张坚狗贼,你他娘的不得好死……” 贼头子里有人破口大骂,可是骂归骂,但人还是被裹挟着向前,这时候沙得刁更是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大吼着,“大帅有令,临阵后退者斩,前队后退,后队可杀!” “大帅有令,临阵后退者斩,前队后退,后队可杀!” 那些将门家丁亦是随着一同喊起来,那喊声便是连城墙上的高进都听得明明白白。 原本拥挤的城墙下,顿时变作了修罗场,那些跳下墙的贼匪们还来不及庆幸,面对的就是后方同伙们的屠刀,“上城墙去,不上就死!” 这时候被逼到绝路的那些贼头子们也只能咬牙继续带着手下们爬梯攻城,可怜那最先跳下城墙的贼头子,被所谓的结拜兄弟拿刀指着,到最后也只能在那里诅咒道,“你们全都会死在这里,一个都跑不了!” …… “让乙字队全都去西城。” 响箭炸裂后,高进便立马让退下修整的河口堡青壮全部赶往西城支援,这时候他才明白那贼将给他玩了手“声东击西,瞒天过海。”的把戏,只是这家伙确实够狠,直接把占了他大半兵马的那些贼匪全都当成了炮灰。 这种狠绝的心性和赌性,高进是打心底里佩服,要不是他准备充足,兵马够多,恐怕还真要被这厮得手。 这时候靠近西城的地方,都不需要命令,见到响箭炸响,那被董步芳安排留作万不得已时才上的女兵队早就冲上了城墙,这些女兵多是蒙古女子,她们都是嫁给赵龙这些逃户的婆娘,长得粗壮结实,这几个月能吃饱穿暖,个个面色红润,显得比关墙内大多数种地的男子还要健壮几分。 “木兰大娘子说了,咱们女子也是能上阵杀敌领赏的,这些贼军都是银子!” 穿着皮甲的麻朵挥舞着一柄剁骨刀,大声咆哮着,腰身如水桶的她是木兰亲点的女兵队队正,不但是因为她胆子大性野,也是因为她力气够大,真要单打独斗,这古北寨里不少男子还不是她对手。 女兵队的壮妇们,全都是苦哈哈出身,放过牛羊种过地,什么苦都吃过,过上了好日子的她们不怕死,就怕再回去过苦日子。 麻朵的话,让每个女兵眼里放光,过去的几个月里,她们领了工钱,可以从四海货栈购买那些她们从没见过的漂亮花布还有饰物,也能给娃娃们穿新衣服,吃好吃的,谁都知道银钱才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死有什么可怕的,穷才是最可怕! 刚刚登上城头的骆驼城营兵,本以为这城墙上不过几十个青壮守城,虽说他们刚摸到城墙边就被发现,但是谁都没在乎,他们可是来了差不多有五百人,就这几十人能抵挡他们多久。 只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那些看着就像是新兵的青壮居然硬生生抵挡住了他们,没有被杀散,反倒是想要把他们架起来的长梯给推到,再然后就是他们堪堪守住三部长梯架上的城头,结果便来了这些鞑子妇人。 一开始他们以为这些妇人呼喊着生硬的汉话说来杀敌守城,以为是个笑话。可是当这些穿着皮甲,挥舞着斧头、剁骨刀、铁锤、拿着弓箭的鞑子妇人们彪悍地杀向他们的时候,便不再是笑话,而是催命的无常。 麻朵一刀剁翻一个贼军后,朝那些持矛的四海货栈的伙计道,“这个贼军是我杀的,你们不能贪了去!” 底下的张坚亲卫队,也没想到这城墙上还能突然间冒出一股兵马来,听着城头的动静还他娘的是群女的,一时间也是在底下大骂上面的营兵无能,然后催促着中军的营兵继续往上爬,另外又派人甩了挠钩绳索上城墙攀爬。 他们来时少爷吩咐过,务必要用最短的时间拿下西城门,不然的话等那高阎罗反应过来,派援兵守住了这西城,那这一仗就是他们彻底输了个干净,连翻本的机会都没有。 “他娘的,都到了这等时候,怎么能被一群鞑子娘们给坏了好事!” 本是作为督战的张坚亲兵队,全都亲自爬梯攀绳,准备拼命了,他们都是张家的家丁,和张坚这位少爷生死与共,这一仗打输了,回到骆驼城,他们都没有好下场。 …… 南城墙上,看着像是疯了似的爬梯而上的贼匪们,高进依然面色沉稳,这些被逼上绝路的贼匪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他相信城头上的家丁队和刀盾队抵挡得住他们这股最后的反扑。 “二哥,要不让我们上吧!” 陈升看着战况瞬间变得惨烈起来,忍不住朝高进道,要知道那些家丁队和刀盾队可是高家军的真正核心和精锐,眼下都已经伤亡了十几个,要是再伤亡十几个,那就是要打得半残了。 “别急,那贼将既然下了重注摊牌,这一仗就是决战,你们也好,老张他们也罢,都给我把力气留着。” 看着焦躁起来的陈升他们,高进按住了陈升,朝边上的伙伴们大声道,“相信咱们的人,他们能顶住,老郑他们还没放炮呢!” “郑头儿,咱们还不放炮吗!” 这时候,那十门挨得很近的虎蹲炮边上,郑大彪看着老神在在的郑瘸子,口干舌燥地问道,这城墙上的贼军可是越来越多。 “你怕个毬,那些贼兵杀得过来吗!” 郑瘸子瞥了眼身边一圈手下的炮手,接着看向城下进入虎蹲炮射程范围内的家丁马队,这才狰狞地笑了起来,“咱们的炮可金贵着,不能浪在那些贼骨头身上,看见了没,肥羊来了,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郑瘸子猛地吼了起来,吓了郑大彪一跳,但是随即他便狂喜起来,这位爷可终于松了口,轮到他们打炮了。 角度什么的,郑瘸子早就调整过,他一直都在等那些将门家丁过来,眼下随着他号令,炮手们连忙点燃引线,当第一轮炮弹打出去后,这个瘸腿的老军汉疯狂地吼叫了起来,“清理炮膛,装开花弹,给我打,把所有的炮弹都打完,才准停!” 第二百三十三章 降者杀不杀 虎蹲炮的炮声让整个城墙上的贼匪们都被吓到了,毕竟大家都是混绿林道的,以往最难对付的也无非是那些地方豪强和庄园主,可大家拼到头也无非是看谁的人马更多更狠,了不起对方私藏几杆鸟铳罢了,而且还没甚卵用。 可是这火炮,大家向来只闻其名,却从没见识过威力,但眼下这些靠近炮位所在,但是却被家丁队和刀盾队死死拦住的贼军却是被震得耳朵嗡嗡直响,脑子一片空白。 当郑瘸子的吼声响起来,他们才回过神,这时候也有贼头子喊起来,“杀过去,别让他们放炮!” 虽说被逼着当了炮灰,可是都打到这份上了,没有贼头子愿意放弃,有几个悍勇的头目更是带头冲向了前面那些黑衣黑甲的士兵。 “都他娘的别怕,给老子稳住!” 老何在刀盾队里吼着,他们后面就是炮位,木兰大娘子说过,没人能冲到郑瘸子和他的炮前面,更何况高爷就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 这官军的名头值个甚,这一仗打完,大家通通都是高爷的家丁! 刀盾队里的官军都清楚,眼前的贼军再疯,也就那样,顶过这最后的反扑,他们就胜了。 刀盾队主动前冲迎上了那些最凶悍的贼匪,接着便是拼命厮杀,他们在张贵手下时习惯了逃跑,习惯了当懦夫,可是如今却个个都悍不畏死。他们身上有遮护全身的甲胄,有坚固的盾牌,有锋利的钢刀,能吃饱穿暖,有足额的饷银拿,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第一次河口堡的官军们在逆风战里,不退反进,在他们的身后,持矛的家丁队亦是紧紧跟上,反倒是压住了贼军们最后的反扑。 郑瘸子只是瞟了眼反压着那些贼军节节败退的刀盾队和家丁队,再次看向了前方城墙远处被一轮炮击打得有些发懵的贼军大队,这时候炮手们已经清理完炮膛,装了开花弹,有快有慢地打了出去。 虎蹲炮以往在军中时,因为便于携带,往往都是带上几门作为随军炮火,郑瘸子在高丽战场时,便常常是先用虎蹲炮打出两轮炮火后,大军再进攻阵型被炮火打乱的倭贼。 即便是郑瘸子参加最大的一次战斗,军中主将也没有把所有的火炮集中使用,更加不会允许他们抵近射击,往往是倭贼只要出现在火炮射程内,就开始放炮。 但是到了高进这里,高老大的儿子,却要求郑瘸子集中使用炮火,更是必须让敌军进入最大杀伤威力范围内才准放炮,明明是从没接触过火炮的样子,却偏偏显得好像比他还懂如何运用火炮。 …… 城头上,接二连三的炮弹砸落头顶,接着便是一片的贼军倒下,侥幸从第一轮炮火中活下来的沙得刁,看着四周一大片被凌空炸开的铅弹铁珠打得千疮百孔的人马尸体,神情呆滞。 沙得刁是知道那乡下百户从骆驼城的武库里提走了五门虎蹲炮,可尽管他此时耳朵仍旧嗡鸣震荡,但是他能肯定刚才那轮整齐的炮火绝不是五门虎蹲炮打出来的。 先前城墙上始终没有动用火炮,一度都让沙得刁以为那些火炮不过是样子货,可是谁能想到那高阎罗居然这般能忍,直到这最关键的时候才动用了炮火。 这时候,沙得刁四周,不时有被炮火扫落马下的将门家丁从雪地里爬起来,刚才那一轮炮火齐射,差不多覆盖了大半马队,到最后有五十多骑直接被打翻,不过好在众人都穿了重甲,除了十几个倒霉的直接被铅弹铁珠打中面门横死当场以外,剩下的多只是轻伤,重伤的也多是被受惊的战马带着压倒,摔断了骨头。 只不过人没事,可是没有披马甲的战马几乎全部被打残了,即使不死也没法用了。 沙得刁只是呆愣愣地看了四周一圈,便又有炮火的炸裂声此起彼伏的响起,“跑,赶紧跑!” 沙得刁喊了起来,接着便向后方拼命地跑了起来,天知道那城头上还能不能再打出一轮刚才那种整齐的炮火。 还剩下的一百多将门家丁在炮火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后,也都像炸了窝的马蜂一样乱糟糟地朝后方逃跑,这个时候谁他娘还管什么战局不战局的,什么狗屁输赢能有自己的小命重要。 城头上,看着疯狂逃窜的家丁马队,郑瘸子叹了口气,这些四条腿的就是跑得快,果然老爷说得对,这火炮就该集中使用,如果他手上有个四五十门虎蹲炮,刚才那一轮齐射就能把那两百家丁马队全都留下来。 “行了,别放炮了。” 郑瘸子看着让底下炮手们自由开炮后,那东一炮西一炮地偏得厉害,要不是城墙外面那些贼军队伍够密,总能打着人,这两轮炮便是打赔本了。 郑瘸子习惯了精打细算,那开花弹不是有钱就能搞来的,能省一点是一点。 …… 城墙外,随着家丁马队的溃散奔逃,原本被驱赶向前的贼匪们也是纷纷掉头逃跑,这个时候没人觉得他们还能打破这古北寨,眼下活命才是最要紧的。 城头上还在拼命的贼军们,那最后一口气也被这城外的溃退给泄掉了,随着第一个扔掉兵器,高喊投降的贼军,几乎是片刻间,整个城头便响起了一片的跪地求饶声。 刚才最是凶悍的那些贼匪也是如此,他们此时跪在地上,压根没了抵抗的心思,他们本就是顶风冒雪才赶到这古北寨,只修整了半日不到,便被拉来攻城。当“四海货栈,金银满仓”的幻梦破灭,他们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已然没了半点力气。 “降者不杀。” 高进的声音传到了前方的刀盾队和家丁队中,然后整个城头上很快响起了整齐的高喊声,“降者不杀!” 然后这喊声就像是瘟疫一样,席卷城墙外的战场,那些精疲力竭,踩着厚厚积雪逃命的贼匪们不断有人就直接摊到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息,既然投降不会死,没人愿意在这黑下来的风雪天里逃命。 这些绿林贼匪们都已经不再相信张坚这个把他们当成炮灰的主帅,谁都知道就算逃回营地,等待他们的也许是那些家丁老爷们的屠刀。 贼匪里,还是有几个聪明的贼头子保住了自己的人马,可他们同样停了下来,看着逃到远处重新集结成队的那些将门家丁,互相张望了几眼。 “没有粮草,在这关墙外面,咱们撑不了几天?” “就是回大营,那张坚狗贼也未必会放过咱们,更何况粮草全在他手上。” “那你们说怎么办?” “既然高阎罗说了降者不杀,咱们干脆投了高阎罗,拿张坚那狗贼做投名状。” “那万一要是高阎罗不收咱们……” “至少能活命,这关墙外的风雪你们不是不知道,没有粮草辎重,一场大雪下来,马都要冻死,你觉得咱们能逃回关内去。” 几个贼头子很快便做了决定,干脆带着全部人马降了高阎罗,说不准不但能保住性命,还能得到重用…… …… 西城墙上,当木兰亲自带着乙字队的青壮登上城头的时候,那些爬上来的张坚亲卫,都知道这一仗他们彻底输了,谁能想得到,这高阎罗派来的援军来得这么快。 这时候城头上,已经上来了一百多的骆驼城营兵,可是眼下全做了无用功,当南城那边炮火声响起,这些营兵的战斗意志就已经涣散了。 “大娘子,麻朵没给您丢人!” 满脸是血的麻朵看着从城头上纷纷往下跳的贼军,乐呵呵地朝着木兰说道,她身上的皮甲被开了好几道豁口,还淌着血。 看着城头上不下数十的青壮和健妇尸首,木兰盯着那些逃跑的贼军,眼里全是冷意。 “麻朵,你做得好,来人,送她们去柳先生那里医治。” 木兰看着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发白的麻朵,朝边上的青壮们喊道,接着便是青壮们七手八脚地或扶或抬着那些受伤的青壮和妇人们下了城墙。 …… 四海货栈的大堂里,已经躺满了伤兵,柳随风和手下两个郎中忙得脚不沾地,要不是还有那些古北寨里的妇人充作副手,能帮忙清洗伤口,敷药清创,包裹伤口,他们压根就忙不过来。 原本正处理完一批伤兵的柳随风刚想松口气,却没想到又来了一批,那打头的两个青壮抬着个粗矮壮汉,手都在发抖,“柳大夫,大娘子吩咐,您得救救这位麻朵姑……” 柳随风看清楚那粗矮壮汉的真容后,也不由呆了呆,这哪是什么男人,分明就是个腰粗如缸的蒙古壮妇,身上挨了好几刀,也亏得底子厚,不然换了普通人怕是早死了。 “行,放这里,我这就为她治伤。” 柳随风先看了一圈刚送过来的伤员,伤最重的几个手下两个郎中都能处理,他立即为那蒙古壮妇解了衣甲,清洗伤口后,然后用肠线缝合伤口,这时候什么男女之防都是不存在的。 “柳大夫,我婆娘他没事吧!” 柳随风刚放下缝线,就见自己先前给治过伤的一名大汉直愣愣地盯着他,吓了他一大跳,敢情刚才他缝合伤口的时候,这壮妇的男人一直在边上看着。 “刀伤我已经缝上了,就是失血过多,只要能醒过来就没事。” 柳随风看了眼呼吸平稳,身材肥壮的蒙古壮妇,然后宽慰了一句道,“贵夫人一脸福相,这底子也厚,应当是无事的,你且宽心等着就是。” “谢谢柳大夫,等俺婆娘醒了,再给柳大夫……” 赵龙望着又去给其他人治伤的柳随风,忽地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叫柳随风慌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救人治病,本就是我等医者本分,快起来。” …… 南城外,高进点齐了所有的骑兵,就连范秀安的两百马队他也全部带上了,边上还有投诚过来的七十多贼骑,眼下贼军大营空虚,那里面剩下的粮草是他必取之物,不然的话他可养不活那么多俘虏,虽说他也能向范秀安购粮,可这贼军上下都穷,榨不出多少油水来,所以能省则省!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丑态 漆黑的天色下,仓惶而逃的骆驼城营兵还有张家的家丁们回到了大营里。 空荡荡的中军帅帐里,张坚坐在马扎上,没了出发时的意气风发,他就像是一把输了个干净的赌徒那样,双眼无神,脸色灰败。 “少爷,赶紧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张坚的心腹亲兵闯进了中军帐,他们这处大营是上午抵达时临时所建,结果发现那高阎罗的兵马后,就倾巢而出径直攻打古北寨,压根就没有做鹿角拒马这些防备,说难听点如今这座大营就是不设防的,而且军心涣散。 “走,走什么走,回去被当成丧家之犬,受尽羞辱后再死吗!” 听到手下亲兵的喊声,张坚终于抬起了头,然后看向了那从小陪自一块练武读书的心腹道,“你们回去吧,张家少我一个少爷没什么打紧的。” “少爷,还说什么胡话,再不走,沙得刁他们就回来了……” “他们回来又能怎么样,我就没打算活着回骆驼城,他们回来也好,你们和他们一起上路,逃回去的把握也大些。” 张坚惨笑了起来,他是这次大军的主帅,这一路上沙得刁这个副将也算尽力,那些将门家丁纵使桀骜,可也没给他惹什么麻烦,说穿了这一仗打成这个鸟样,全是他的错。 就在那心腹还要劝些什么的时候,张坚已然起身摆手道,“不用劝了,我意已决。” 说话间,张坚出了中军帅帐,带着逃回来的亲兵去了大军的物资军帐处,因为不放心前军那些贼匪,所以大军的粮草辎重都是囤在中军内。 这时候留守的张家家丁已经和逃回来的骆驼城营兵们对上了,谁都不是傻子,知道如果要逃命,这粮草才是最重要的,虽说先前折损了不少,可是这他娘的到了古北寨才半天,他们就输得一败涂地,那些贼军也死伤大半,这剩下的粮草辎重足够支撑大伙逃回骆驼城。 只不过营兵们已然不再相信张坚这位主帅,他们可是听了这位大帅的吩咐,从大营绕了十多里,爬冰卧雪地摸到了古北寨西城,可是这位大帅口中信誓旦旦守卫空虚的城墙上,那些敌军却是坚韧无比,而且援兵来得极快,要不是他们逃得够快,只怕还要死更多人。 “把粮食给我们……” 剩下的三百多骆驼城营兵们手里的兵器都是对准了张坚手下的亲兵们,他们是不会再相信张坚的任何鬼话了,这个狗屁大帅打得什么烂仗,他们这回可是被坑惨了。 “把粮草辎重装车后给他们。” 张坚的话,让嘈杂的辎重营附近的营兵们顿时安静了下来,几个挑头的都是愣了愣,然后他们倒也是朝张坚行礼道,“张帅,不是兄弟们不愿……” “不必说了,此战战败,罪在我一人,你们拿了粮草辎重,便尽快逃命去吧,那高阎罗不是易于之辈,他必定会星夜追击。” 看到一副颓废样子的张坚临到头,却是意外地好说话,那些营兵也都对他的怨愤稍减,等张坚的亲兵们将那些装满粮草辎重的车辆转交给他们的时候,那几个领头的也都是朝张坚道,“张帅,您多保重!” 看着离营而去的三百多营兵,张坚手下的亲兵们都愤愤不平,刚才少爷给这些营兵的粮草辎重也未免多了些。 “我知道你们心里不忿,不过你们莫要忘了,这两条腿跑得过四条腿吗,更何况有他们为你们引开追兵,你们逃回骆驼城的机会也大些。” 听到张坚这位少主的话,亲兵们才明白少爷是故意让那些营兵拿了那些粮草辎重逃走,好吸引那高阎罗派来的追兵。 “你们收拢下马匹,一人双马,把需要的粮草辎重,全装在马匹上,等沙副将回来,你们便一起上路。” 手下七十多亲兵,最后逃回大营的不过四十出头,张坚是了解手下这些本家家丁出身的家丁的,西城那一战折了这么多人手,他们是拼了命的。 “大郎,说说吧,西城那里,那高阎罗到底留了什么后手?” 先前战场上当炮火齐射时,张坚便领着身边的人马回营守住了辎重营,他并不知道西城究竟是怎么输的? “少爷,那城墙上原本确实只有百余青壮守城,只是咱们的人刚上了城墙,他们便有援兵上来,那些援兵全是些鞑子妇人……” 张大郎将自己所见的一一讲来,要不是那些青壮和那些鞑子妇人拼死拦住他们,说不定他们能打开城门。不过张大郎并不知道的是,古北寨三面城墙的城门早就用石块给堵死了,即便他们能拿下城墙,其实也是打不开城门的。 张坚听着张大郎的话,原本灰败的脸色变得古怪,他最后大笑了起来,“他居然连那些鞑子妇人都能编为军卒,悍勇至此,我输得不冤。” 想到今日那城墙上,高阎罗手下兵马的坚韧和强悍,张坚心中了然,即便他没有急着下注摊牌,而是让大军修整,接着按规矩攻城,到最后也只是钝刀子割肉,这一仗他依然会输的一败涂地,甚至于到最后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少爷,是我们无能,居然没挡住那些……” “不怪你们,那木兰大娘子……,这高阎罗真是好福气!” 想到最关键的时候,是那位木兰大娘子领着援兵赶到,一口气把张大郎他们杀退城墙,张坚不禁摇头叹道,这等巾帼英雄,若是男儿身,怕是比那骆驼城里的九成九的将门子都强! 正在这时,沙得刁终于领着将门家丁们逃回了大营,他们为了带上丢了战马的同伴,这一路上被拖慢了不少速度,但是也没人有意见,毕竟大家都是同样出身,可不是那些贱命一条的贼骨头能比的,更何况这高阎罗兵马凶悍,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力量。 直奔辎重营的沙得刁,很快便见到了张坚,还有显然已经准备好逃命的张家人马。 “张百户……” 沙得刁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前几日他们还想着这张坚要是不识相的话,等破了古北寨杀了高阎罗,便也送他上路,可是谁能想到,短短半日,他们居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大败亏输。 想到张坚的算计,沙得刁现在觉得那全是狗屁,他甚至怀疑张坚这厮是不是杜弘域这位大公子的人,是来他们这儿当奸细,要不然他们能输的这么干脆利落,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沙副将,什么都不必说,此战有罪,在我一人,我自留下,还请你带我这些下属回骆驼城。” 辎重营里能带上的粮草,张坚让手下全部装上了驮马,足够沙得刁他们撑到骆驼城,至于剩下带不走的也全都堆了引燃之物,一把火就能烧个干净,这是张坚留下来打算用作拖延那高阎罗兵马的筹码。 张坚自问他已经仁至义尽,只是他此时的真诚,却被沙得刁当成了虚伪,钻了牛角尖的他更加认定张坚和高进是一伙的,“姓张的,你行啊,都到这份上了,还能装,这仗咱们输的不冤,不过你真当咱们是傻子吗?” 沙得刁自觉受到了愚弄,整张脸都扭曲起来,他身后几个家丁头子也全都拔刀在手,逃回来的一百多将门家丁包围住了张坚和他的亲兵队,他们缺了几十匹战马,正好能从这些奸细手中抢过来。 “沙副将,你这是什么意思?” 看着沙得刁他们一副随时火并动手的意思,张坚也勃然色变,他是心存死志的,古北寨这一仗其实无论怎么打,输的都是他们,可确实是因为他的缘故,才输得这么快这么惨,所以他才好声好气地和沙得刁他们分说,可是这并不代表他没脾气! “什么意思,要不是你勾结那高阎罗,咱们怎么可能就这样输了!” 沙得刁的嗓子都哑掉了,他恶狠狠地瞪着张坚,然后看向他身后那些亲兵道,“识相的,把马匹粮草都交过来,我就放你一条性命,要不然我让你见不着那姓高的请功!” 张坚听着沙得刁的话,不由怒极反笑,这一路上他费尽心血整合全军上下,合着到最后他竟然成了奸细,这群混账就是想让他背黑锅,也不能这么血口喷人。 都不需要张坚命令,他手下的亲兵们也都是刀枪出鞘,和对面那些将门家丁对峙了起来,交出粮草辎重他们无所谓,这辎重营里足够他们分的,但是马匹是他们逃命的根本,那是绝不可能交出去的。 “姓沙的,没想到你们心那么脏,老子都已经打算背这锅了,你们还非要置我张家于死地。” 张坚怒目相向,沙得刁那言语里的意思分明就是要拿整个张家来背这黑锅,那两位公子都不是心胸宽广的,要是真被他们坐实了他这奸细的名头,整个张家都要遭殃! “动手!” 沙得刁这时候倒是果决狠辣,那高阎罗穷凶极恶,他们不尽快备足马匹和粮草辎重,想要逃跑可不容易。 那些失了坐骑的将门家丁,作为步卒个个都挺着刀枪奋勇杀向张坚的亲兵们,要知道这抢来的马匹可都是给他们逃命用的,而其余的骑马家丁则是四散拦住了张坚他们的去路,不让他们逃走。 贼军大营外里许之地,领着马队的高进并没有急着杀进去,他们刚才就遇上了一伙从贼军大营里逃出来的步卒,他直接让陈升领队,分了五十骑前去追击,剩下的则都是停下来,眼下他正等着鲁达回来报信,刚才那些将门家丁撤退时,鲁达便先跟了上去。 第二百三十五章 得加钱 “姓沙的,让你的人退下去,不然你信不信老子一把火点了这些粮秣,他娘的全都别想回骆驼城。” 看着手下亲兵家丁片刻间就落入下风,一下子就死了好几人,张坚拿了火把,大吼着跳到了边上的辎重堆前,对面那些将门家丁人多势众,这火并起来吃亏的是他们。 “姓张的,你敢!” 沙得刁这时候看到了辎重营里的那些引燃之物,瞬间变了脸色,而动手的将门家丁也都停了下来,张坚要是真的一把火烧了辎重营,他们可回不了骆驼城。 “姓沙的,让我的人先走,这剩下的辎重全都归你们。” “走可以,但是得把马留下。” 沙得刁看着对面各执兵刃,红着眼一副拼命架势的张家人马,仍旧是咬死了条件,他们这边可是七家人,这个时候要是退让,人心涣散,这队伍就不好带了。 “那些驮马给你们,你要是不答应,大不了大家一块死!” 张坚看着那些没了战马的三十多将门家丁,最后沉声道,这是他最后的底线,要是这沙得刁还不肯松口,那便一把火点了剩下的辎重,然后和他们拼了,等那高阎罗的兵马赶到,大家一起上路。 沙得刁迟疑了一下,看着那几十匹驮马,最后答应了下来,反正他们是要逃命,除非那高阎罗的兵马追上来,否则没人愿意厮杀。 “大郎,你们把那些粮秣辎重卸了,带走上路。” 张坚朝边上的心腹吩咐道,只是他这句话刚说完,辎重营外响起了兵马的动静,接着他便听到了那有些耳熟的声音。 “走,走得了吗!” 高进策马领着杨大眼他们出现在了张坚等人的视线中,这顿时让沙得刁他们汗毛竖立,原本还和张家人刀兵相向的他们顿时调转枪头,对准了高进等人。 但随后张坚和沙得刁俱是脸色变了,因为那高阎罗身后的马队竟是黑压压的一大片,看上去怎么也有小三百,然后其中二十多骑兵,搭箭引弓,那燃烧的箭头正对着他们后方辎重营的方向。 “高进!” 张坚高声喊道,他手中的火把同样对准身边的辎重大声吼道,“我不信你不要这些辎重,让我的人走,不然我一把火全烧了。” “你是个聪明人,张坚。” 看着反倒是威胁自己的贼军主将,高进笑了起来,可是他随后一个手势,张崇古他们纷纷锯弓对准了张坚,“不过你忘了我是什么人,骆驼城里我都敢杀个血流成河,你以为我会在乎你们这些人的性命?” “这些辎重,有本事你就全烧了,大不了我不要俘虏,这大雪天的,我看你们能撑几天。” “姓张的,你疯了,赶紧把火把放下。” 沙得刁心念电转,和周围几个家丁头子眼神会意后,都是朝张坚猛声喝道,这仗都打输了,他们实在是没必要死扛到底,大不了就投降,这高阎罗总不能把他们全给杀了吧! 看着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沙得刁,张坚忍不住狂笑了起来,“姓沙的,方才你还说我是奸细,说我要邀功请赏,如今咱们谁的嘴脸更像是奸细。” 看着那些浑然没有斗志的将门家丁,再看向对面兵强马壮的高阎罗,张坚忽地把手中的火把扔到了雪地里,接着高声朝端坐于马上的高进喊道,“高百户,张某愿降。” 说完这话后,张坚朝边上的亲兵和家丁们道,“围住这些狗娘养的混账,一个都别想走。” 转瞬间,这些亲兵和家丁再次把刀枪对准了沙得刁他们,气得沙得刁眼皮直跳,“张坚,你这杂碎……” 看着突然间请降倒戈的张坚,高进却是一点也不意外,刚才老鲁可是说过,那些将门家丁是真打算摘了张坚的脑袋,把张家人给杀个干净的,这张坚心性狠辣阴沉,可不是什么善茬,干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倒是一点都不稀奇。 被张坚和高进前后逼着,纵使沙得刁他们还是能拼死突围出去,可是没有粮草辎重,无非是在风雪中晚几天冻饿而死,那又何必做这种徒劳之举。 脸色抽了几下,沙得刁带头从马上下来,朝着高进喊了起来,“高百户,我们也降了。” 另外几个家丁头子见状,互相看了眼后,最后也都是纷纷下马,跟着喊了起来,“高百户,我等愿降。” 本以为还有场恶仗要打的杨大眼见状,忍不住愤愤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什么狗屁将门家丁,全是孬种。” 张崇古听了不由在边上道,“这将门家丁可金贵着,老爷要是愿意,派人去骆驼城,这些孬种可是值不少钱!” 算是将门子出身的张崇古,可比在场众人更了解将门里的弯弯绕,眼前那些可都是重甲骑丁,放在哪家将门那都算是自家的核心武力了,这从小培养花的钱可不少,只要开的赎金不是太离谱,那几家将门还是愿意花钱赎人的。 “把甲胄都脱了,兵器扔了。” 随着高进点头示意接受张坚他们的投降,张崇古便自大喊了起来,沙得刁他们都还有些迟疑的时候,张坚倒是光棍得很,不但让手下亲兵家丁卸甲丢刀,还主动从辎重营里拉了大车装上去,倒像是高进他们一伙的。 沙得刁他们见状也只能纷纷卸甲,交出了手上兵器和马匹,只是他们看向张坚时的目光已经不能用愤怒来形容,那简直就是恨不得能生吞活剥。 看着装了足足几大车的甲胄刀枪,高进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那些刀枪尚在其次,可是这两百多副铁甲,就值大几千两了,要是他能补齐这数目的骑兵,整个神木县里他都能横着走了。 没了甲胄刀兵和战马的将门家丁,就像是没了爪牙利齿的纸老虎,高进不但没再派人用绳索绑缚,反倒是让他们当起苦力,搬运起这辎重营和大营里所有的剩余物资。 张坚和沙得刁两人倒是没有被派去干活,而是到了高进跟前,要不是边上有刀枪押着,两人见面时怕便是要分个你死我活。 高进搬了把马扎坐下,身后自是鲁达和杨大眼领着几个同伴在左右护卫,张崇古自领着人在不远处呼喝那些俘虏们干活。 “张百户,久仰大名。” 打量着面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张坚,高进一边说道,一边示意给他们二人搬了两张马扎来坐。 “败军之将,贱名不值一提。” 张坚径直坐了下来,原本他心里还想着接近这高阎罗拼死一搏,可是看到对方身后那疤脸光头的夜不收,他这份心思便彻底没了。 “不知这位沙副将是……” “高百户,小的沙得刁,不敢称什么副将。” 沙得刁姿态放得很低,接着报上了家门,沙家虽不是将门,但也是骆驼城里数得上号的豪强,那些小门小户的将门还不及沙家。 “哦,原来如此,不曾想贵家倒也是骆驼城的名门。” 高进虽然不在乎得罪骆驼城的将门,但是听了张崇古的话,他自然也动了这赎金的心思,没人会嫌钱多,更何况这一仗打完,伤亡的士卒需要抚恤,那些俘虏虽然能拿去当苦力干活,可是同样也多了几百张吃饭的嘴。 见高进意外地好说话,沙得刁心思活泛了起来,于是他连忙道,“高爷谬赞,说实话,这一仗我家老爷本不想掺和进来,可实在是……” 沙得刁一副为难的样子,倒是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在了那两位杜家公子身上,“这说穿了是总兵大人的家事,几位公子争位,为难的却是我们底下这些人,高百户,您说是不是?” “理是这个理,可是大公子交代过我,没人能活着回骆驼城。” 看着欲言又止的沙得刁,高进忽地沉下脸冷声道,从始至终,张坚在边上一声都没坑,这个沙家的家丁头子,倒是个皮厚不要脸的,要是再给他几分好脸色,这厮怕不是开口要他放人。 “高百户,那些贼骨头也就罢了,咱们这里可是七家将门啊,您可要想清楚,您真听了大公子的话,那就是把咱们七家给得罪死了,这铁打的骆驼城,流水的总兵……” “沙副将,你这是在威胁我喽!” 高进声音一沉,他身后杨大眼已自拔刀,环眼一瞪,恶形恶状地朝沙得刁骂道,“你这老狗,我家二哥好意与你说话,你敢无礼,活得不耐烦了么!” 被刀锋指着面门,沙得刁怎么也没想到这高阎罗说翻脸就翻脸,他顿时惴惴不敢言,只是强挤着笑道,“高百户说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这老狗是什么意思,二哥许你们降了,还得养着你们这些饭桶,不需要花钱吗!” 听到这暗示意味再明显不过的骂声,沙得刁却是恍然大悟,这高阎罗是在索要赎金,他怎么敢?真就不怕把他们沙家和那七家将门给得罪死?只是刀锋犹在眼前,再看那不动声色的高阎罗,沙得刁也只能低头服软。 “高百户,咱们各家愿意出钱赎人。” 沙得刁想了想,无非就是出钱罢了,先把人保下来,那比什么都重要。 “这就对了么!沙副将,你们出钱,我放人,要知道大公子那里怪罪下来,高某也是不好过的。” 高进笑了起来,“至于这赎金怎么定,等回了古北寨,我家婆娘自会和沙副将你定个数,到时候沙副将派人回趟骆驼城就是。” 但凡是和钱有关,事涉数目金额的时候,高进觉得自己还是不要随便做主的好,交给木兰就是。 “都听高百户的。” 沙得刁答应下来后,然后看向边上的张坚,“高百户,不知道您打算怎么处置张百户?” “张百户家里要是出得起赎金,自然也放了。” 高进无所谓地说道,沙得刁他们都放了,他还真不在乎多放一个张坚。 “张家是破落户,可付不起那么多赎金,咱们这回被这厮坑惨了,还请高爷将这厮交给我们……” 沙得刁深恨张坚,只是他这话刚让死鱼一般的张坚忍不住想要动手揍他的时候,却被高进打断了。 “得加银子!” 高进很认真地朝沙得刁说道,“张家付不起赎金那是张家的事,沙副将想要张百户,那这钱就得你们出。” 第二百三十六章 石头榨出油 沙得刁的脑袋没有被驴踢过,所以听到要加钱,他便识趣地闭了嘴,不过心里面对这阎罗高进多了个嗜钱如命的评断。 沙得刁是沙家的家丁头子,也是老爷沙振江的半个狗头军师,说起来古北寨这一仗,还真像他说的那样,沙振江本来不想趟这浑水,可是叵耐那位大公子眼高于顶,看不上他这位本地豪强,于是沙得刁才走了遭,没成想把自己都赔了进来。 沙家不缺钱,自家老爷沙振江更是个大方的主,沙得刁见识过高家军的凶悍后,心里面便觉得这冤家宜解不宜结,铁打的骆驼城,流水的总兵,那位杜总兵眼下确实是威风赫赫,可也就是三五年功夫就得挪屁股走人。 反倒是这高进,看着不过是个百户,可手下兵马怕是连千户所都比不上,如今又占了古北寨这种宝地,有钱有兵还能打,这要是不好好结交,拉拢来做个朋友,那今后肯定是要遭报应的! 打了败仗,死了人算什么,他沙得刁就是要丧事喜办,这才是本事!这样回了骆驼城,老爷不但不会怪罪,还会夸他赏他! 于是沙得刁索性一副笑脸,有意和高进攀谈起来,那架势丝毫没有把自己当成俘虏的样子,看得边上的张坚冷笑不已。 论不要脸,自己还真比不上这沙得刁! 张坚尽管鄙夷,可也知道沙得刁的做法才是对的,沙家不是将门,是豪强,将门要讲牌面重虚名,可豪强是讲排场重实利。所以这沙得刁立马能换副嘴脸,拍这高进的马屁,可他就做不出这种事,哪怕他知道要保住张家,就得伏低做小。 “高百户,我家老爷最敬重英雄豪杰,似高百户您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我家老爷必定……” “沙副将,改日有空,我肯定去贵府登门拜访。” 高进看着滔滔不绝的沙得刁,觉得这厮也是个人才,起码这等无耻嘴脸,他是没见识过,可那沙家他还真有了些兴趣,按着这沙得刁所言,这沙家在骆驼城不入将门之列,可是这财势不弱,搞不好大家还能坐下来一块谈生意合伙赚钱。 不怕得罪人是一回事,高进又不是天煞孤星,喜欢举世皆敌,虽说他迟早是要把那些陈旧腐朽的玩意统统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可是这不妨碍在那之前,彼此利用赚些好处,壮大自己的力量。 看着沙得刁离开时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张坚朝着高进道,“高百户,你该不会真相信这厮的鬼话吧,沙振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是骆驼城里出了名的笑面虎,当面称兄道弟,背后捅刀的事没少干!” “是吗!” 见张坚终于开口,高进笑起来,接着道,“张百户,这种话就没意思了,大哥不笑二哥,这骆驼城里,谁不是两面三刀,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 “我也就不说废话,你就直说吧,能拿什么来换你张家这几十号人的性命?” 高进重实利,张坚那些亲兵和家丁,固然体格健壮,充作劳力也不亏,可是这趟抓了大几百的贼匪,这苦力不缺,能折算成现银才是最好的。 “高百户,要不您先开个价,我看看我张家出不出得起?” 张坚苦笑,他张家小门小户,这趟更是把家底都砸进来了,大郎他们要是回不了骆驼城,张家也就垮了。 高进闻言迟疑起来,于是他回头看了眼,才发现唯一能商量这赎金怎么定的陈升不在,于是他只能喊了杨大眼道,“大眼,你说咱们管张百户要多少钱合适?” 杨大眼愣了愣,没想到二哥居然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于是便索性道,“我看这怎么也得一个一百两吧!” 张坚在边上听到这价码,当即就摇起了头,“高百户,我张家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几千两!” 看着满脸真诚的张坚,高进觉得很麻烦,把张家这群人留下来做苦力,说实话他怕张坚他们会被那些同为俘虏的绿林贼匪们围殴打死,至于全都杀了…… “张百户,知道什么是讨价还价,你好歹还个价,这万一他就成了呢!” 张坚呆住了,他看着面前好似生意人般市侩的高进,压根就没法和高阎罗这个名号联系起来,过了会儿他才回过神道,“高百户,您看一千两行不行?” “一千两,你打发叫花子呢!” 高进还没开口,边上的杨大眼已经跳了起来,张坚手下家丁加亲兵可是四十多号人,他就是再不会算账,也清楚这些人可不止这个价。 “张百户,你这价可不诚心啊!” 高进从马扎上站了起来,接着看向有些茫然的张坚道,“张百户,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你怎么就不明白,眼下除了我高进,其他人都想着你们死,沙得刁他们且不说,那些被你卖了当做炮灰的绿林贼匪同样恨不得能把你们生吞活剥了。” “你再想想,一个人五十两,你张家真就连两千两银子都凑不出了么!” 张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两千两张家拿得出,可是家底也要被掏空,这些人回去了,还要重新置办马匹兵甲,还得花钱养着,这都是要花钱的! “高百户,不知道这赎金付了以后,那马匹兵甲可否赐还?” “你说呢?” 高进看着小声说话的张坚反问道,他现在算是明白沙得刁那句破落户的意思了,这张家就是个空壳子将门,就是刘循家里都还能凑个万把两呢! 张坚忽地笑了,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当初他就劝父亲不要趟这浑水,可是父亲一意孤行,把整个张家的家底都赌上了,没了大郎他们这些家丁做爪牙,张家在骆驼城还能挺多久,那几间铺子守得住吗? 没钱没兵,将门名头顶个甚用,怕是到时候连骆驼城里的无赖泼皮都能去张家门口撒尿拉屎了! “高百户,张某愿为门下走狗,您可否给我张家一条生路。” 张坚跪了下来,这个内心高傲的将门子低下头颅,声音里满是苦涩的味道。 高进本想拒绝,可是想到这张坚自骆驼城一路行来,观其人用兵是个将才,莫看这仗输的极惨,可若是他先前不曾在古北寨和河口堡训练动员青壮,今日胜的便是张坚,事后怕是谁都要夸他当机立断,用兵果敢。 “你倒是好算计,还想白吃……” “大眼,闭嘴。” 高进看着跪在面前,低头不语的张坚,喝住了边上的杨大眼,接着道,“起来吧,高某答应你。” 张坚从地上站起来,心底里的种种情绪突然间全都烟消云散,从此他不再亏欠张家,便只是高家门下走狗罢了。 张坚既降,这贼军大营也收拾得差不多,高进本想收拢兵马回古北寨,却没想到陈升派人回来报信,那三百多骆驼城的营兵负隅顽抗,他带去的五十骑要是强攻,恐有折损,所以暂时并未轻举妄动。 高进想不到到最后,反倒是那些不在册的营兵比那群将门家丁更有种些,于是他带了一半马队,还有张坚沙得刁二人,去往陈升那边,至于剩下的人则是有张崇古带着押送俘虏和辎重先回古北寨。 结成圆阵的骆驼城营兵们脸色惊恐,不远处的马队只是困着他们,没有发动进攻,可即便如此,大多数人心里还是没底。 “我看还是降了吧,咱们这样挺着能有什么用?” 营兵里几个领头的凑在一块,有人开口道,可随即就被打断道,“都跑出这么远了,咱们还有这么多粮草辎重,只要逃回关墙,到时候落草为寇……” “别说了,又有兵马来了!” 看到远处举着火把的马队好似一条火龙般飞舞而至,几个领头的都不由面色惶急,眼中全是绝望,若只是这当面五十骑马队,说不定他们还能顶过去,可是这又是近百的马队过来,他们拿什么抵挡。 不多时,高进便和陈升汇合,看着几十步外因为他们到来而骚动起来的骆驼城营兵,他径直朝身旁的张坚和沙得刁道,“张百户,沙副将,还得麻烦你们走一趟,告诉他们,我给他们一盏茶时间,或降或死,全凭自决!” 沙得刁和张坚一起策马出阵,两人虽然恨不得弄死对方,可眼下有高进这尊大佛在,两人也只能化敌为友,面上笑呵呵,心里直骂娘。 “什……什么人?” 看到沙得刁和张坚,他们当面拿着长矛做出戒备的骆驼城营兵一时间没看清楚,只是问话时打着哆嗦,显然也没多少战斗意志。 “等等,好像是张帅和沙副将……” 营兵里有人认出了张坚和沙得刁,然后很快所有的营兵心思都乱了,那几个领头也是同样如此,这时候张坚开了口,“都降了吧,跑不了的……” “还废什么话,大家都听好了,高百户说了,一盏茶后,再不投降,全都得死。” 沙得刁看不惯张坚那惺惺作态的做派,反倒是扯了喉咙高声喊道,接着便头也不回地拨马就走,张坚沉默片会儿后,也掉头跟了上去,高爷派他们来劝降,无非是让那些营兵知道,连他们都降了,坚持毫无意义。 “噗!” 看着胸口透出的刀锋,先前嚷嚷着要逃回关墙内落草为寇的领头军官瞪大了眼睛,“你……” “要不是你这厮蛊惑我等,怎么会惹来高阎罗。” 动手的狠声骂道,接着便割了那死人头,带头高声道,“都喊起来,咱们愿降。” 很快高进便听到了那猛然响起的愿降声,那些骆驼城的营兵们老实地丢了兵器,一队一队地走了过来投降,领头的军官更是捧着颗血淋淋的脑袋道,“高爷,都是这韩四蛊惑人心……” “这人是谁,倒是颇为果敢。” 高进看向了身旁的张坚,这么多俘虏,他总还是要挑一些有用的补充损失的兵员,张坚对贼军上下最是了解,正得其用。 第二百三十七章 打的是银子 古北寨里,灯火通明,四海货栈里,给最后一批伤兵缝合完伤口的两个江湖郎中累得一屁股摊坐在地上,两人心说自己不知道造了哪门子孽,居然被抓到那河口堡学医,要他们以后专门当个给畜生看病的兽医。 那教他们用刀缝线的柳大夫,瞧着年轻,医术却极精湛,他们两个到后来也是学得用心,毕竟没人想继续当走村串户的江湖游医,给人治病全靠蒙骗。 “多谢两位大夫救命之恩。” 就在两人想着以后要怎么逃跑的时候,一圈伤兵却是朝他们行礼道,顿时让两人回过神,看着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的真诚谢意,叫这两个老油条的江湖郎中心里面有了些不同的情绪,他们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是头回被人用这种热忱的目光看待。 “大家客气了,这是咱们医者的本分,大家都躺下好好休息,莫要崩了伤口。” 不远处的柳随风看着那两个江湖郎中,也不由点了点头,这两个江湖郎中是在神木县治下乡村里四处行走的游医,虽说也治病救人,可是和江湖骗子没太大区别,杨大眼把他们抓来后,两人动过不少歪脑筋想逃跑,但是被抓回来挨过几顿打后就老实了。 柳随风本来是不大看得上这两个有些心术不正的江湖郎中的,可是那位高百户说什么论迹不论心,听着也有几分道理,于是他也就耐着性子教他们一些医术,结果发现这两人对于医术那倒是真心学习,才让他有些许改观。 这趟古北寨要打仗,那木兰大娘子回河口堡后,就把他们都给带上,说是到时候能给他打个下手,帮忙救治伤兵,柳随风虽然答应下来,但是也没指望什么,可没想到这两人还真是帮了大忙,至少那些不是太严重的刀伤撕裂伤,两人处理得都不错。 “你们这次做得不错,到时候我自会和高百户商量下,让你们留下来在医馆坐堂。” “多谢柳大夫。” 两个江湖郎中见柳随风过来后这般说道,都是喜出望外,可以留在河口堡继续学医当个正经医者,两人并不想逃跑,毕竟那位高百户虽然听着名头唬人,可是河口堡那地方实在是两人这些年里见过最太平的好地方。 “柳大夫,这伤兵们的情况如何?” “大娘子放心,除了十几个伤了手脚的,其他都没什么大碍,只要好好休养就没事。” 柳随风幼年时就见过战乱,刚才他最耗费心力的便是帮十来个伤兵截肢,也亏得这位大娘子准备周全,各种伤药麻药都备得齐全,倒是没有一人因为挨不住疼而生生痛死的。 “多谢柳大夫。” “大娘子客气了,这是柳某的分内事。” 柳随风真没觉得自己这次出了多大力,这伤兵营的护理手段都是那位高百户早就写成册,让这位大娘子组建了女医护,那些用开水烧煮过的布条,还有消毒用的酒精等等,一样样都让他也大开眼界,深受启发。 就在说话间,四海货栈外面,忽地响起了伙计的喊声,“高爷回来了,那些贼军都被抓住了!” 南城的城门口,高进回来时,整座古北寨都在欢呼,大家都知道打了胜仗,一千五百贼军半日间就全军覆没,大家都不必再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好在古北寨城市够大,原本废弃的民居加上缴获的帐篷,足以让那些俘虏们住下。 火光照耀里,那些贼匪出身的俘虏们清理起破旧的废弃民宅和房屋,没人想着逃跑,他们只想赶紧把地方收拾干净,然后能好好地睡上一觉。 俘虏们被分到了不同的区域,那些骆驼城的营兵就挨着那些贼匪,至于那些将门家丁则被安排到了靠近四海货栈的一片破旧民居内,但是再怎么破旧还是能挡住风雪,再加上生好的煤炉,倒是比他们行军时的帐篷还要暖和些。 高阎罗准许各家出赎金自救的消息,沙得刁早就告诉了那七个家丁头子,谁都没有意见,甚至心底里松了口气,这要钱总好过要命,至于主家愿不愿意出这钱,他们心里都清楚,只要那高阎罗不要狮子大开口,家里面都是愿意出钱把他们赎回去的。 要知道像他们这样的重甲骑丁培养不易,主家本就是砸了不少银子,若是战死也就罢了,既然活着,那自然是愿意出些银子赎他们回去,这总比另外再花大代价培养新的要省钱省时。 “你们先和我交个底,你们各家到底能出多少钱?” 沙得刁看着几个家丁头子说道,刚才回程的路上,他可是唾面自干地去和高阎罗手下那些伴当套近乎,终于是打听到那河口堡里管钱的是那位木兰大娘子,听说那可是相当不好对付的主。 几个家丁头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间竟然没人先开口,说实话他们还是头回被生擒活捉,主家究竟愿意能出多少钱,他们心里没底。 “你们倒是报个价啊,这样我才好去还价不是。” 沙得刁急了起来,这赎金可不是小事,双方要是谈不拢,又或者是他们这里报了数,到时候骆驼城里不认,那还不是白忙活一场。 “我估摸着咱家老爷,最多出五十两,不能再多了。” 最后还是那姜统领发了话,一个重甲骑丁五十两银子自然是值的,要知道那配齐的战马甲胄的耗费就差不多快这个价,他们怎么着也不可能不如牲口吧! “对,五十两,不能更多。” 有了这个价,其他家丁头子也纷纷叫嚷起来,要是再往高了去,主家未必愿意会赎人,大家都清楚,他们的战马甲胄兵刃,高阎罗是绝不会还给他们的,他们回到骆驼城,主家还得另外给他们购置,这一进一出就是百两银子。 “行,我知道了,那咱们就咬死五十两,不能再多。” 沙得刁点了点头,有个数就好,这样他也晓得该如何去还价,换了他是高阎罗,这赎金肯定不会往少了开,那位木兰大娘子听说是个更贪财的,他得打起精神来应付。 四海货栈里,高进先是探视了一圈伤兵,尤其是那八个断了手脚,再不能上阵的青壮和老兵,给出了承诺,只要他们愿意,这四海货栈和河口堡都会给他们留一个管事的职位,只要好生干活,养活全家也没问题。 大战落幕,伤亡总是难免,四海货栈的后院,便是停灵的地方,这一次高进手下死了近四十人,其中大半都是古北寨和河口堡的青壮,家丁队和刀盾队也死了十多人。 “侯管事,这抚恤要尽快落实,如今库房里银钱可还够?” “高爷,库房里剩的银钱不多,但是物资却是不缺,我看不如直接发实物下去。” 侯三在边上说道,他知道高爷早就说过,战死者抚恤银二十两,另外其亲族家人每月还能领一份例银,直到家中子嗣能自食其力,这趟古北寨所属的青壮战死者有十五人,这便是三百两银子的支出,再加上活着的也要颁赐赏银,这库房里剩下的银子压根就不够发的。 高进皱起了眉头,他之所以坚持要发银子,那便是他希望古北寨也好,河口堡也好,治下百姓要习惯使用银钱流通,再说四海货栈控制着整个古北寨的物资分配,抚恤银发下去,最终还是会流通回到他们手中,但是这对于那些战死青壮的家人们来说,拿到抚恤银和实物是不同的感觉。 “先把抚恤银发下去,其他赏赐到时候再说。” “是,高爷。” 侯三点了点头,既然高爷做了决定,他也只能去把库房里剩下的银钱全都提出来。 回到四海货栈的二楼时,高进终于见到了木兰,不过这时候木兰正向张坚讨教着,这骆驼城里的重甲骑丁是个什么行情。 既然投了高进,张坚便没有其他心思,更何况他知道这位木兰大娘子询问,是要和沙得刁那厮谈赎金的金额,本着给那群王八蛋添堵的心思,他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几乎把将门里家丁的那些事全都讲了个清楚明白。 “老爷,那些将门家丁可一个个都是肥羊,这赎金可不能开低了。” “那是,我这不把讲价的事儿留给你了么!” 看着眼里好像在放光的木兰,高进干笑了起来,木兰去谈那肯定比他自己去谈要强许多。 “高老弟,你这么做,不怕得罪那位大公子?” 范秀安在边上开了口,他如今也被高进当成了真正的自己人,毕竟这回是范家商队帮忙送了军械和大批物资来古北寨,更别说范秀安还把手下两百马队都带来了,虽说没上阵,可是逼降将门家丁还有那些营兵时都是派上了用场,所以有些事情,高进也就不瞒这范秀安,甚至让范秀安帮忙参考出个主意。 “范兄,觉得我该怎么做?” 杜弘域只给了一个百户的军械,可是这仗打完,高进花出去的银子起码得有三四千两,伤亡的要抚恤,活着的也得有赏,不然下次再遇到战事,谁会舍得拼命。 这笔银子,高进可不觉得杜弘域会舍得拿出来,不从那些将门身上补回来,他就要变成穷光蛋了。 “这索要赎金也是应有之事,只是高老弟不妨先和那位大公子打声招呼。” 范秀安是生意人,做事情向来八面玲珑,轻易不得罪人,杜弘域的那点心思,说穿了就是要高进做他杜家的孤臣,再没有和骆驼城那些将门和解的可能,倒不是说非要高进把人给杀个干净。 “那就听范兄的。” 高进想了想,觉得范秀安说的也颇有道理,他不妨先去试探下那位大公子,看看他是个什么意思,不过无论如何,这笔赎金他是要定了的,天王老子都阻止不了他。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一百两一个 大战中死去的马匹和受伤的马匹被带回了古北寨,对于缺钱的河口堡来说,这些受伤和死去的马匹无疑是这场战争中除了缴获以外最大的一笔财富。 城外的战场上,吃过饭食后的乙字队青壮们驱赶着嗅到血腥味赶来的狼群,那些倒毙在雪中的马匹都是战利品,木兰大娘子交代过,要完完整整地带回去,要知道完整的马皮价值不菲,可一旦被那些恶狼咬破相糟蹋了可就不值多少钱。 自觉先前战事里没出什么力气的范家马队,也主动出城猎杀狼群,在这荒野塞外,这样的一处战场,对于四周饥饿的狼群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娘的,这里的狼可真多。” 开弓将一头试图靠近战场边缘的恶狼射翻在地,陈虎瞅着不远处若隐若现的狼嚎,还有那黑暗里绿油油的狼眼珠子,忍不住低声骂道,刚才打扫战场的时候,他们已经驱赶过一波狼群,可是没想到这些狼群就在外围游荡,不但没有离去,更是会趁着他们不注意跑进战场上撕咬尸体。 “头儿,我看着这方圆几十里的狼群怕是都要被引过来,咱们得小心些。” “让大家都挨近一点,别被那些畜生给伤到了。” 这狼群要是聚集起来,哪怕是陈虎他们这些厮杀汉见了心头都有些发憷。 站在城头上,范秀安看着城墙外被火把照亮的战场,朝身旁的高进道,“高老弟,你看那远处的狼群越来越多,都想来这里分一杯羹。” “我怕这些畜生有命来,没命回去。” 高进笑了起来,他明白范秀安话里的意思,这一仗他打赢了,一旦消息传出去,古北寨的名头会更上层楼,如果他们能稳住古北寨到归化城的商路,和沿途的鞑子部落达成协议,恐怕今后这古北寨除了冬天外,商人们能从开春就过来做生意。 只是这也必然会导致更多觊觎者的出现,要知道人心贪欲更胜恶狼,还有古北寨若是越趋繁华,鞑子那里同样也会惹来窥伺者。 高进现在看上去兵强马壮,可是古北寨的生意只要做大了,这点兵马必定是不够用的。 “高老弟就是高老弟,不过骆驼城那里,大公子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范秀安知道高进的性情,固然能隐忍待时,但是对于这年头一些场面上的规矩,这位高老弟还是不太熟悉。 “范兄,大公子雄图壮志,意欲收复河套,我高某深为敬佩,愿为马前卒,只是我河口堡兵微将寡,所以才不得已行索要赎金之事,这些都要请范兄您代为转告大公子。” 看着忽然间正色说道的高进,范秀安不由哑然失笑,他没想到高进竟然是打算让他去骆驼城做个说客,为他说服杜弘域,不过这和他的目的不冲突,他也颇有意向。 要知道,范秀安眼下手上有两笔大生意,足以让他把整个范家堵上,第一便是那垄断整个陕西的蜂窝煤生意,第二便是古北寨这控制塞外商道的宝地。而这两笔生意都离不开高进手上的武力做保障。 府谷神木县多煤,但也不是每个开矿的豪强会卖总兵府的面子,要垄断煤价,到最后还是要付诸武力,杜弘域手下自然也有能动用的私兵,可是范秀安却相信这些私兵绝比不上高进的兵马靠谱,更关键的是高进不会顾虑那些什么大豪乡党之类的关系,换句话说就是高进敢下死手,可旁人就未必了。 “高老弟放心,大公子那里,我自有法子为你转圜。” 范秀安胸有成竹地说道,这行军打仗,定谋划策他是比不上高进、杜弘域,可这论到颠倒黑白的说客本事,他还是有些把握的。 “高老弟,我走之前,你和那几家将门家丁头子也需得把这战败的过程好好捋一捋。” 高进这仗固然赢得酣畅淋漓,可范秀安觉得能藏拙还是藏拙的好,另外得罪那些将门归将门,给他们稍微留些颜面也无妨,这世上哪有什么真解不开的死仇,说穿了只是利益不够罢了。 “范兄要是不介意,咱们不妨一起去木兰那儿瞧瞧,差不多也该商量个结果出来了。” 高进并没有掺和到赎金的谈判里去,全都交给了木兰做主,听到他这般说,范秀安自是点头答应,在他眼里木兰便是做生意也是把好手,这战场上死伤的马匹,从马皮马骨马毛,但凡是能卖钱的部位,她全都列了表,除了古北寨和河口堡留下自用的,剩下的全都甩给他冲抵先前购买物资的货款,这算得可精明了。 四海货栈的二楼,沙得刁看着一本正经算了笔账的木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边军战兵,月饷一两五钱,一年就是十八两,还有其他杂项银子,沙副将,贵军士兵那可都是将门里的重甲骑丁,这月饷只高不低,我按着一年二十两算,够厚道了吧!” “我看过贵军士兵,几乎都是不到三十的青壮,这再打上十年仗,一点问题都没有!” “一个人二百两银子,这赎金价格很公道了!” 桌子上,木兰拿着把木算盘,一边说话一边噼里啪啦地打着,“如今贵军上下一共一百五十八人,您和七位统领,照道理这赎金只该更贵,只是咱家老爷说了,他和沙副将您一见如故,大家也算是朋友,您和七位统领的赎金便不收了,便按一百五十的人头收赎金,总共三万两,您看怎么样?” 在算盘上打出个数字后,木兰看着坐在对面的沙得刁,笑吟吟地说道,在她身后的侯三则是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大娘子心可真够黑的,三万两都喊得出来,他估摸着要不是对面那位沙副将自忖打不过这位大娘子,只怕此时已经恨不得要抽刀砍上来了。 “大娘子,三万两,你怕不是在和我说笑吧!” 沙得刁脸上强挤着笑,可是那表情却比哭还难看,那高百户说自己是个不识数的,让这位木兰大娘子来谈,可他看这位大娘子才是不识数的,二百两一个家丁,莫说其他七家,就是他家老爷也不会答应。 “这怎么就是说笑了,沙副将要是嫌贵,可以还个价啊,买卖买卖,你不还价怎么谈!” 木兰看着沙得刁,她可是听张坚说过,这沙家在骆驼城可是把持着好几项营生,这钱财上比大半的将门都富有得多,而且沙家人擅长杀价,要是一开始不把这价往高了开,很难逼出他们的底价。 木兰清楚的很,这赎金到底什么价,还真不是他们说了算,逼出对方的底价就行。 看着木兰,沙得刁心说,就这狮子大开口的价,叫他怎么还,总不能上来就喊出自家的底价,就在这个时候,高进和范秀安到了,看到高进,沙得刁立马就好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连忙喊起来,“高百户,这赎金二百两一人,也实在太贵了些……” “二百两!” 高进也没想到木兰开的价这么高,不过他身边的范秀安倒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在他边上低声道,“漫天起价,落地还钱,弟妹喊这价,没毛病!” “沙副将,那你还个价呗!” 沙得刁哪会在这个时候把底价给说出来,于是他絮絮叨叨地把木兰那番话转述了遍后道,“高百户,大娘子这般算法也太……” “我看这算法没毛病,那边军战兵的月饷有克扣,可沙副将你们总不会扣家丁的银子,你说是不是!” “高百户,这十年时间也太长了,这俗话说得好,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 “那五年总行了吧,沙副将,你可别告诉我,你们那些家丁连五年都活不了。” 就算是五年,还是得一百两银子一个!沙得刁心道,可这时候他还是得厚着脸皮道,“高爷,您不知道,咱们就算回了主家,这甲胄刀兵还有战马还得重新添置,这又是一笔钱是吧!” “那把甲胄刀兵还有战马都还你们,这一百两一人总差不多了吧!” 高进猛不迭的一句话,叫沙得刁愣住了,他和其他人就压根没想过,高进愿意把甲胄战马还给他们的,这一时间他都没反应过来。 “一百两,你们的甲胄刀兵战马统统还你们,若是不成,那就不必谈了。” 高进缺的是现银,而且范秀安的提醒也让他意识到,他需要藏拙,沙得刁他们的甲胄刀兵他全留下来,等于是谁都知道他能多出小两百的重骑兵队伍,可是他能从鞑子那里购买战马,手上也有铁匠能打造甲胄,他又何必强留下来遭人惦记。 “成,成,成。” 沙得刁连忙喊了起来,要是这甲胄刀兵和战马都还回来,一百两这价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总而言之先答应下来再说。 “行,那沙副将你们回去商量下,选几个人去骆驼城报信。” “老爷,那些甲胄刀兵和战马咱们真不要了?” 等沙得刁离开,木兰才皱着眉头问道,要知道那些重甲骑丁身上的全身甲可是锻造不易,除了骆驼城和神木县这等大城重县,其他小地方就是花钱也弄不到这样的全身甲。 “不过是鸡肋罢了,咱们还用不着这等全身披甲的重骑。” 高进仔细想过,等回龙湾那里的水坝筑成,铁匠坊就能利用水力鼓风和锻打,到时候这铁甲又不是不能造,还是换成现银更划算,再说了眼下他们缺的是人,不是装备。 反倒是有了这一万五千两的赎金,这能做的事情才更多,等到开春以后,这古北寨附近要开荒种田,还要开窑烧陶器瓷器,河谷的煤矿要扩建,那些贼匪们做了苦力,也要购买粮食养着,这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 听完这番话,原本还想着能有不少进项的木兰,脸上笑意顿时没了,她发现在老爷口中,这河口堡和古北寨就像是两个无底洞,这多少钱都不够花的。 “木兰,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咱们眼下花的钱是投资,以后能十倍百倍地赚回来。” 高进这般说道,他怕木兰钻了牛角尖,又想方设法地要去省钱,这一仗打完,河口堡和古北寨接下来可是要迎来很长一段太平日子,正好用来建设发展,这钱是万万省不得的。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主动交税 天明时分,歪歪扭扭在帐篷里挤了一宿的贼匪们是被鸣锣声给吵醒的。 赵龙领着手下们吆喝着,把那些睡得跟死猪一样的贼匪们踹出了帐篷,白茫茫的雪地里,贼匪们很自然地按着原先各自的山头挨在一块儿,彼此间泾渭分明。 “全都听好了,你们这些贼厮鸟,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犯我古北寨,要不是高爷宽仁,留你们狗命,你们统统都要剥光衣服插桩示众。” 一张木台子上,穿着总旗官服的董步芳大声喊着话,昨晚打扫完战场后,那城头上死伤的贼匪有近两百人,重伤的都补了刀,至于轻伤的倒是留了性命。 眼下光这些贼匪出身的俘虏就有近六百人,古北寨不养闲人,高爷的规矩是不劳者不得食,董步芳被派来看管这些俘虏,他是老军汉也是老江湖,知道和这些贼骨头讲什么规矩都是白搭,不先把他们打服了,让他们怕到骨子里,他们就敢给你闹幺蛾子。 赵龙他们这群古北寨出身的青壮们当着这群俘虏的面,当众在雪地里插了十来根削尖的木桩,神色不善地看向那群贼匪,昨日那场大战,战死的青壮里便有他的朋友。 “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高爷虽说绕你们狗命,但是也吩咐过,那些作恶多端的匪首却是不能留的。” 自古道蛇无头不行,要管好这些贼匪出身的俘虏,让他们安心干活,原来那些贼头子就不能留,董步芳看着那一伙伙按着各自山头站在一块儿的俘虏,满脸的冷笑。 “抬上来!” 就在底下的俘虏们发出了嘈杂的声音,甚至有不甘心的贼头子当场煽动手下的时候,随着董步芳的大喝声,自有四海货栈的伙计抬了几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里面是刚熬煮好的马肉小米粥,放足了盐,浓郁的香气随着吹起的北风四溢。 跟着董步芳过来压阵的家丁队,在那些伙计们放下几口大锅时,也是挺矛齐刷刷地向前跨步,只这一下子便震住了那些骚乱的贼匪俘虏。 “主动检举匪首者,便能吃上这热腾腾的肉粥,还可以活命。” “想跟着匪首一条道走到黑的也没关系,咱们这里木桩子管够!” 董步芳眯着眼冷笑起来,接着赵龙他们又是打了几根木桩子,于是原嘈杂的俘虏们顿时为之一静,只剩下那些贼头子惶惶不安,在那里绝望地喊着话。 “别信他们的鬼话,那高阎罗是要把咱们都杀……” 只是这些原本威风凛凛,对手下任意打骂的贼头子很快便被淹没在了四周袭来的拳脚里,然后像是破烂一样的被丢了出去。 这其中也有几个自恃勇力,负隅顽抗的贼头子,倒是叫手下那些贼匪也近不得身,但他们很快就被下场的赵龙他们用长矛戳死带走。 到最后一共十六个贼头子,当着所有俘虏的面,被剥光衣服后插桩示众,那血淋淋的场面叫每个人都心里恐惧,不敢有任何歪心邪念。 把所有的俘虏驱赶到一起打乱后重新编队,董步芳才让他们排着队去领肉粥喝。接下来一整个上午,俘虏们吃过东西后,便被分派了各种活干,没人抱怨,也没人偷懒,一个个老实乖巧地就像是关墙里那些佃户。 …… 骆驼城的营兵们,忐忑地看着进了营地的马队,隔壁贼匪们营地里发生的事情他们都听到了动静,那些贼头子被插桩示众,眼下那些营兵里的军官们也都面色铁青,人人自危。 高进在马上,看着官兵分离疏远,只是转头朝张坚道,“只要品性好的。” 这些骆驼城的营兵,都不是在册营兵,而是遇到战事时,征募充数用的,不过骆驼城民风剽悍,真要论起来,这在册不在册的分别也没多大,当然这些营兵里的军官不在此列。 高进要补充兵员不假,那些营兵里的军官全是正值壮年,也都算得上经验丰富,可高进更在乎队伍的纯洁性,他不想用那些旧式军官毁了自己好不容易拉起来的军队。 “高爷放心。” 张坚下了马,接着走向那十几个站在一块儿的军官们,开口道,“你们没做亏心事,怕个毬,高爷让我来征募壮勇,李二郎、王老四……,你们几个出来。” 张坚只点了五个军官,都是身家清白的军户出身,平时也不克扣底下士卒粮饷,在骆驼城那票喝兵血的低级军官里算得上是异类。 “高爷只要五队人,你们去挑人吧,只要敢战的良家子。” 看着张坚,那李二郎五人还有些发懵,直到张坚又催促了遍,他们才恍然明白过来,去了营兵里选人,很快五人便挑了五十五人,正好五队人。 这时候那些营兵和军官们也才都醒悟过来,敢情这位张帅投了那高阎罗,如今是来挑人补入高家军的,一时间没选上的营兵里有大胆地喊了起来,“张帅,李头……我……” 只是张坚压根就没理会他们,那些贼匪里死了十几个贼头子,这些剩下的营兵里怕是也要死上几个的,想到边上那位高爷先前和他要的名单,他就不由看向那几个喊得热闹的刺头。 高进挥了挥手,身后陈升策马出列,接着便喊起了名字,被他喊到名字的几个军官和营兵都是欢天喜地地离开队伍,本以为他们也能摆脱俘虏的身份,去这位高爷麾下效命,谁知道等来的却是刀枪临身。 那被点名的七个军官和营兵,直接被张崇古带人当场格杀,看得不远处的营兵们个个惊恐不已,这时候高进策马上前道,“这七人该不该死,你们心中最是清楚不过。” “你们当初既然跟着来这古北寨想要发财,就该晓得打输了是什么下场!” “我高进不养闲人,你们既做了俘虏,便好好地给我干活,否则这七人便是榜样。” 高进扔下这番话后,便带着马队离去,张崇古则是带人管起了这帮俘虏,和贼匪们一样,重新打乱队伍编组,接着分派各种体力活。 只一天时间,八百多人的俘虏就开始秩序井然地干起活来,看得范秀安也是颇为佩服,高进虽是武夫,可是在这管人上颇有一套,想想这些年壮大以后越发显得人浮于事的自家商帮,范秀安觉得自己也该学学高进,好好辣手整顿一番了。 接下来三天,整座古北寨都成了大工地,四海货栈的伙计还有青壮们忙着处理马匹尸体,剥皮剔骨,收集鬓发马尾,腌制吃不完的马肉,那些俘虏们则是干着拆房捡砖挖地基的苦力活。 除了伤兵以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忙碌,就连范秀安手下的马队,也觉得吃白食没什么味道,被那股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和干劲所感染,出城去伐木采石。 河谷地里的煤矿也重新开了,差不多三百号贼匪出身的俘虏被带去了河谷地的堂屋住下,清扫完积雪后,开始露天挖煤,古北寨里多了这么多人,原本的储煤早就不够用,要是不补充的话,用不了十天就得断了。 高进当初找到的这处煤矿,属于最易开采的露天煤矿,至于储量也很惊人,因为高进算过方位,这处露天矿属于神东矿区。窟野河两岸煤炭资源丰富,浅层矿挖完了,大不了换一处就是,不过按着高进自己的估算,眼下这矿区,三百人在这挖上几年都挖不完,足够古北寨使用的,甚至于他还能往鞑子那里贩卖。 看着一车车煤炭运进古北寨,范秀安从杨大眼他们口中晓得,那河谷地的煤矿居然是高进勘察找到的,更是忍不住找上了高进,“高老弟,你瞒得我好苦,没想到你还有这探矿的本事。” 范秀安为了那煤炭生意,可是跑过神木县和府谷县好几家开矿的大豪,也见识过他们的矿区,和高进这儿露天就能开采压根没法比。 “不过是运气罢了。” “高老弟,咱们是什么关系,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你做事,何时是靠运气的!” 范秀安当然清楚高进要是会探矿,这里面得是多大的利益,他耗费心力去和那些大豪打交道,说穿了还不是他手上没矿,要是他手上能有易于开采的大矿,哪还需要这么麻烦,一家家去游说。 有总兵府撑腰,再摆平那些文官,有高进的兵马在,那些大豪们不识相,便叫他们连口汤都没得喝! 想到要是自己和高进合作开矿,垄断那蜂窝煤的生意,那可真是金山银海一样的富贵。 “范兄,这开矿可不简单,就算我能找到大矿,你觉得那些大豪能让咱们平安开矿。” 关墙外面,高进找到矿区,只要他手上有足够的人力,那自然是随意开采,可是关墙里面,那神木县和府谷县里那些地方有矿,他纵然一清二楚,又有什么用,这跑去别人的地头开矿,放在大明朝也和打仗没什么区别了。 “高老弟,那些大豪有什么好怕的,我朝这矿产,向来就是谁拳头大就归谁,高老弟你要真是能探到几处大矿,我大不了找那陕西的镇守太监和矿监纳税,只要缴的税够多,就是闹到皇爷那里,也是咱们占理。” 范秀安目露精光,那种贪婪看得高进都是心头一凛,而他接下来的话更是叫高进咋舌,“高老弟,你有所不知,本朝自皇爷设矿税以来,派遣中官往各地收矿税,多以铜矿银矿铁矿为主,咱们陕西这边,那些开煤矿的大豪们向来是不纳税的,而且彼辈手下童仆矿徒数千甚至上万,那些矿监不是不想收税,而是收不上来。” “咱们开了矿,向矿监纳税,那便能在京师内廷攀上关系,只要高老弟你能打赢那些大豪,彼辈便是抗税造反的乱民,到时候便是骆驼城都会派兵来分一杯羹。” “范兄,你说的虽然有道理,但是此事容我想想,就算咱们要做,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高进很想告诉范秀安,步子跨太大容易扯着蛋,那位皇爷贪财要收矿税不假,可如果激起大规模的“民变”,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倒霉的便是他们,这事情不是不能做,但是不能那么急。 第二百四十章 洗羊毛 范秀安还是抱憾而去,在开矿这件事情上,高进的谨慎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清晨的古北寨城头上,看着范家商队的马队和车队缓缓离去,木兰终于忍不住问道,“老爷,我看范大掌柜对那开矿之事这般上心,老爷何不答应?” “木兰,你知道吗,神木县下面埋着的煤炭矿藏,可不是几座大矿那么简单,而是够整个大明所用都绰绰有余。” 范秀安能想到勾结陕西的镇守太监,说实话远超高进想象,甚至他一度都动了心,因为光他能确定下来的几个露天煤矿区,只要人手管够,那开采的煤炭就足以让眼下陕西境内那些开矿的大豪都去喝西北风。 可是高进始终记得阿大说过的那句话,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守住多大的富贵,眼下他铺的摊子够大了,实在不宜节外生枝,反正那些矿区就在浅地表层下,难道还能跑了不成,他何必着急。 木兰听到这儿,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老爷,是打算以后再……” “范大掌柜心急了,他想靠垄断这蜂窝煤定价赚大钱,起码得等大半个陕西境内家家户户都用上这煤炉才行。” “木兰,有句话说得好,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咱们想赚大钱,就不能老指望别人,这关墙内的生意就让范大掌柜去折腾,咱们先把鞑子那里的生意做起来再说。” 高进眺望着四周白茫茫一片雪原,鞑子过冬也缺乏燃料,那牛粪固然好用,可也不是家家户户都用得起的,这河谷地的煤矿有三百多号人挖煤,足够古北寨和河口堡使用,而且那产量足以多到有富余卖到归化城去。 “难怪老爷最近让那些匠户打了那么多煤炉,我还以为是要拉回关墙去卖呢?” “开春以后,咱们要组织商队去鞑子那儿,咱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所有的货物都是从别处进的,咱们得自产自销,这样以后谁都拿捏不得咱们。” 高进朝木兰说道,说实话哪怕范秀安和他如今也算是患难之交,可他绝不会完全相信范秀安这种大商人,只要有足够的利益,范秀安怕是连自己都能卖了,更何况是他这所谓的朋友。 木兰点了点头,以前阿大他们还在的时候,每次商队出塞,都要跑遍四周的堡寨收货,高伯为人豪迈,不愿压价太狠,商队每次出塞虽说也能赚钱,可是和别的那些商队比起来,实在算不得多。 “老爷,我去织房里看看。” 想到这趟范家商队带来的那几部织机花了好几百两,木兰有些放心不下,于是便下了城头,她不明白老爷为什么非要把这织机放在古北寨,不过想来老爷自有道理。 古北寨里妇人不算少,除了那些蒙古部落的妇女,像是原来就在城里的妇人大都是关墙内的逃户,上次木兰在城里做名册的时候,他可是看到里面有好些个会织布的,还有几个曾是织楼的织娘。 高进买了织布机,可不是要织什么棉布,而是打算捣鼓出毛呢料子来,北方苦寒,可他娘的棉布价格居然是南方的十多倍,这棉布和粮食在边地都属于硬通货,高进不想赏给底下士卒的拼命银子转眼就叫那些奸商给赚去,所以便得自己发展纺织业。 那棉布他就是再怎么搞,也搞不过南方那已经形成产业规模的大布坊,高进能想到的就是既能保暖又能防风防水的毛呢料,而且这毛呢生意一旦做起来,他就能让古北寨方圆几百里的鞑子通通给他养羊卖羊毛给他,到时候鞑子那边有人想要动古北寨,就得先问问这些得了好处的鞑子答不答应。 …… 废弃的赵家围,赵龙从马上下来,领着青壮们把几间还能住人的屋子给清扫干净,说起来他还是头回被高爷亲自委以重任。 鲁达也跟着一块来了,他是见多识广之辈,高爷口中的冰碱他比赵龙还清楚是怎么回事,像他这样的夜不收,过去常年和兄弟们在鞑子的地头游荡,这吃东西有一顿没一顿的且不去说,有时候不能生火,那就是生肉米粮啥的直接和牲口样塞嘴里就吃。 几乎每个夜不收都敢说自己有铁打的肠胃,可是他娘的疼起来的时候只有自己知道那滋味,那时候他们便是靠吃上些土碱用来消食,然后硬生生熬过去的。 大同边墙一带,也到处都是荒漠,便是到了春秋两季雨水最多的季节,也有大片大片白色的不毛之地,这些地方除了长些耐碱的碱蓬草外,几乎没有其它植物能在这里生长。到了夏季雨水偏多的时候,土碱会随雨水渗回土里,但伴随旱季的来临,这些地方附近就开始碱花遍地,碱牙子象糖葫芦一样,漫山漫野都是,光脚踩在上面,还会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 鲁达知道边地那些庄户人家,就会在春种结束和秋收前那段时间,带上笤帚、扫帚,起大早到这些碱滩上去扫碱面子,然后卖给当地会熬土碱的大户,换些小钱花销。 在鞑子的地头时,鲁达也曾不信邪地去捡那草原上的碱牙子用,可是那股子尿骚味,就是他都禁不住,他倒是没想到自家老爷也懂那熬土碱的秘法。 “能住就行,哪来那么多讲究。” 见赵龙他们打扫得仔细,鲁达忍不住在旁边道,接着他朝赵龙道,“先办正事,你说的那碱泡子在哪边,咱们先过去看看。” 鲁达在大同做夜不收的时候,有段时间还去过辽东,知道那里除了春秋二季,还会再冬天的时候去扫冰碱。那冰碱的产碱期是在碱泡子封冻后和下雪前这段时间,分布在碱泡子上的冰碱呈霜或碎雪状。 这古北寨附近,也有碱泡子,赵家围边上就有一个,这也是赵龙被派来帮鲁达扫冰碱的缘故。见鲁达有些不耐烦,这马屁拍到马脚上的赵龙连忙道,“是,鲁爷,咱们这就出发,那碱泡子就在五里外,我婆娘说她小时候那还是个湖,里面有鱼吗,后来不知怎么就干涸了。” 赵龙边说话,边出了屋,上马带着鲁达往那处碱泡子去了,他虽然不大清楚那冰碱是啥玩意,可既然是高爷亲自吩咐要找的东西,那想必很重要。 五里地不算远,再加上天没下雪,鲁达他们很快就到了那被积雪覆盖的碱泡子,看着白茫茫一片,赵龙很是茫然地朝鲁达道,“鲁爷,就是这里了,咱们该怎么找。” “你们跟着我。” 鲁达在辽东的时候,救过一群边民,也跟着他们学会了如何扫冰碱,这里面都是有诀窍的,比如这下雪不能扫,太阳出来了扫不到,刮西北风扫不到,只有不下雪,刮东南风,趁着没出太阳时才能扫到。 看了眼太阳才刚刚升起,鲁达沿着那碱泡子边走边仔细观察,然后便在某处地方停下来,用扫帚把那呈霜雪状的冰碱给小心地扫了起来,“看到了没有,就是长这样的,记得扫的时候仔细些,莫要遗漏了。” 随着鲁达扫了几坨冰碱,赵龙他们才纷纷散开,在那碱泡子里四处搜寻起来,直到升起的太阳照亮了整片雪原才停下来,到最后一队人把扫来的冰碱灌进麻袋里,怕是不下三百斤。 将两大袋冰碱装上驮马,鲁达朝赵龙道,“你们就在这儿住下,每天早上起来就去扫碱。” “鲁爷,您还过来不?” 看着鲁达要走,赵龙忍不住问道,自从知道这位鲁爷是夜不收,赵龙就起了跟这位鲁爷学本事的念头,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起劲地打扫屋子。 “小子,想和爷学本事,你不行。” 鲁达看着赵龙,直接了当地拒绝了,接着还没等赵龙开口,他便自笑了起来,“干咱夜不收的,都是孤老终生的命,你有妻有儿的,不合适。” 说完鲁达一扬马鞭,策马赶着那驮马头也不回地朝古北寨的方向去了。 “赵大哥,鲁爷,这是什么意思?” 赵龙边上,几个同伴有些发愣,脑里全是那位鲁爷刚才脸上满是苦涩的笑容。 “鲁爷这是以为咱们想当夜不收!” 赵龙苦笑了起来,他可真没想当夜不收的心思,就是觉得这位鲁爷人和蔼,想跟他学些武艺傍身,虽说董爷马爷他们教的枪术刀法也是真把式,可是自从见识过鲁爷那神出鬼没的身法,谁不眼馋。 鲁达回到古北寨的时候,已是日头高挂,他直接带了两大袋冰碱进了四海货栈,“老爷,东西带回来了。” 几个伙计从鲁达手中接过两口袋子,高进打开看了看,然后又闻了闻,朝鲁达笑起来,“没错,就是这东西,老鲁,还是你有本事。” 冰碱这玩意,高进小时候在老家也跟着长辈们去扫过,不过他哪有功夫跑去碱泡子扫碱,还好有鲁达在,他在辽东当夜不收的时候,扫过这冰碱。 冰碱拿到手,并不能马上用,仍旧需要提纯处理下,不过比起那春秋两季扫来的碱土,冰碱处理起来要简单得多,加热烧化过滤后再凝固后就是纯碱坨。 到了下午的时候,三百斤冰碱,出了两百多斤的碱坨,“老爷,我知道这土碱能拿来和面,浆洗脏物,也能拿来给娃娃治肚子疼,可是这也用不了这么多?” 土碱也算是民间的必须物,鲁达本能地觉得自家老爷耗费那么多心思去弄那么多冰碱,就是拿来干这些事的。 “老鲁,这些是用来洗羊毛的。” “洗羊毛?” “没错,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高进带着鲁达去了四海货栈边上一处宅院里,里面进进出出的都是妇人,就连里面的守卫也是麻朵这些女兵,让鲁达好不自在。 “木兰大娘子,大老爷来了。” 听着麻朵的称呼,高进也是摇头不已,这些部落女子出身的妇人似乎总喜欢在称呼前加个大以示敬意,搞得现在古北寨里越来越多的人管他叫大老爷了。 见高进来了,木兰出来后,看着他和鲁达手里提着的麻袋,连忙道,“老爷,这就是那能点石成金的诀窍了。” 听着木兰这话,鲁达心里更加疑惑,这洗羊毛和点石成金有什么关系! 第二百四十一章 毛料 院子里,堆满了脏兮兮的土黄色羊毛,鲁达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羊骚味。 看着那堆羊毛,鲁达愣是想不明白,这羊毛洗了能干啥,而这时候院子里的几个看着就很有力气的蒙古妇人,也是满脸好奇地偷偷打量着高进这位大老爷。 “你们会洗羊毛吗?” “会洗的,会洗的,大老爷。” 对这些蒙古妇人来说,有活干就等于有工钱领,她们以往在部落里干各种脏活苦活累活,可是什么都没有的,男人们都觉得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只有这位大老爷会给她们这些女子发工钱。 这年头羊毛制品也有,但都是硬邦邦的毛毡,至于柔软的羊毛毯也有,但都是中亚那边卖过来的,价格昂贵。 挨着大明的蒙古诸部里,就连会做毛毡的也不多,眼下这几个妇人都是麻朵挑选出来的,她们过去所在的部落里,倒是有人会打毛毡,这羊毛便是她们帮着去除杂物清洗的。 高进和木兰走到那堆羊毛前,两人也不嫌脏,直接抓起一把仔细看起来,只见那些草籽杂物毛刺什么的都处理得干净,只是摸上去仍旧油腻腻的。 “你们用热水把这些碱坨化开,然后把水调温,清洗这些羊毛,记得不要洗太多。” 高进前世见过牧民家里处理羊毛,知道羊毛要变成毛线用来纺织,最重要的步骤就是清洗脱脂,他眼下只能试着用不同浓度的碱水来给羊毛脱脂,看看如何才能找到最佳的配比。 一共十个木盆,倒入了浓度从低到高化开冰碱的温水,木兰拿着纸笔在边上记录,整个过程都比较枯燥,可鲁达居然耐着性子看了下来。 到最后那些清洗过后的羊毛在室内自然风干后,都变得洁白松散,但是仔细观察,还是有些区别的,高进挑出了其中光泽度和柔软度最好的几挂羊毛,从木兰记录的纸上找到了对应的木盆编号所代表的碱水浓度。用笔圈出来后,高进朝木兰道,“以后就按这个来清洗羊毛。” “老爷?” 整整一个下午,还真就只是洗羊毛,鲁达虽然觉得那些羊毛洗干净以后洁白蓬松,可是他不明白这有什么用,如果是拿来做毛毡的话,到最后还不是要打得硬邦邦的。 “老鲁,这是以后咱们古北寨的聚宝盆……” 指着那些羊毛,高进朝鲁达说道,只要羊毛脱脂成功,就能纺织成线,最后织成呢料,哪怕这年头蒙古各部养的羊身上羊毛都是粗羊毛,那呢料织出来会偏硬,可是比起棉布来,用来御寒仍要强得多。 鲁达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可还是明白了老爷的意思,老爷要他挑选一批精细能干的,以后专门负责保护这片宅子里的秘密。 接下来两天,鲁达仍旧陪着高进,看着那些清洗过后的羊毛在古北寨里那些妇人手中先是梳成细长的羊毛条,然后将羊毛拉长拉细后加捻成线,最后卷绕起来,成了一大卷一大卷的羊毛线团。 那羊毛线比起他平常用的棉线还有丝线粗得多,摸上去还略微有些毛扎,可是当这些毛线最后在织布机上织成高爷口中的呢料时,他终于明白高爷为什么说那些羊毛是聚宝盆了。 这织出来的呢料比棉布厚实许多,也沉得多,做成衣服后,风吹不透,这保暖可比棉衣强多了,虽说这料子摸着粗糙还微微有些扎人,可又不是贴身穿,真要拉到市面上去卖,谁还买棉布。 “老爷,这还真是点石成金……” 最后织出来的呢料并不算多,刚好够高进他们几人做几身大衣,鲁达也分到两件,他捧着那两件沉甸甸的黑色大衣时,喃喃自语着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不独鲁达如此,便是那最后将这羊毛线织成呢料的两个织娘也是一样。 看着大屋里的众人,木兰朗声道,“大家都听好了,这乃是我高家秘传,若有有人将这呢料织法传出去,休怪我无情。” “大娘子放心,我等绝不敢泄露秘法。” 看着一圈跪下的妇人,高进没说什么,这呢料将是接下来古北寨最主要的赚钱营生,木兰放狠话,也是应有之意。 “你们且起来,老爷宽仁,绝不会亏待你们,今后你们都是高家的人,每月自领月俸,等学堂建起来,你们的娃儿都能去读书。” 木兰接下来的话让一众妇人都是感恩戴德不已,至于要签卖身契,更是没人在意,做了高府家奴,在这个时代她们才算是真正有了保障。 “老爷,这呢料果然是好东西,这卖到关墙内,怕不是得卖疯。” 回到货栈后,木兰精神抖擞地说道,高家商队终于拿得出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好货,到时候这呢料的价格她需得好好盘算下,怎么定才能赚得最多。 “东西是好,可是木兰,这呢料你也看到了,需要大量的羊毛,耗费的人工也不少。” 高家没木兰那么乐观,要靠这呢料赚大钱,他倒是不愁卖不出价,真正关键的是这呢料的产量,等到开春以后,他要先从鞑子那里大肆收购羊毛和土碱,光靠赵龙他们去碱泡子扫冰碱,可是跟不上这用量。 “老爷,那羊毛在鞑子那里又不值钱,那土碱也是一样,咱们开春的时候沿着窟野河跑商的时候,只要把消息传出去,就说能用羊毛和土碱来换铁锅,有的是鞑子来,哪需要花什么钱。” “至于人手不足,咱们如今兵强马壮的,这附近的鞑子部落只有怕咱们去打他们的份,到时候让麻朵和兀颜带人去那几个部落晃上一圈,再给些好处,还怕没人来做工……” “从开春到入冬前,足够咱们囤积呢料,这先花出去的钱全当是投资了。” 木兰井井有条地说道,她倒是没注意,当她说先花出去的钱全当是投资的时候,高进莫名地松了口气。 “嗯,那这事情就交给你了,木兰。” “老爷放心,这生意就交给我,等到来年冬天,咱们非好好地赚上一笔。” 木兰笑着说道,说起来这老爷谋划的诸多生意里,就她看来还是这呢料生意最靠谱。 接下来数日,赵龙他们把那碱泡子里里外外都给翻了个遍,直到再找不到一点冰碱,才回了古北寨,结果赵龙回到家,屁股还没坐热,就被鲁达找了去。 以后那呢料坊乃是古北寨的重地,这守卫自然要挑本地的,鲁达便瞧上了赵龙,谁让这厮的婆娘还是大娘子的心腹,这公婆两个一起看守那呢料坊刚好。 对于鲁达口中的重任,赵龙自是满心乐意地接下了,然后他陪着鲁达一起去挑了足足两队人充作守卫。 呢料坊内,剩下的羊毛全都处理成了毛线,除了用来织厚呢料,高进还试着让那些手巧的妇人学着打毛衣,他自己虽然半点不会,只能说个大概,但那两个织娘心灵手巧,拿着木针,最后还真被她们试着打了出来,虽说一开始松松垮垮的跟个渔网似的。 但万事开头难,当发现那毛线真能用高进这位大老爷口中的两根细木棍织毛衣,在两个织娘带头下,那呢料坊里的妇人们也都学了起来,要知道这毛衣织坏了还能拆了重新织。 于是半个月过去,这些妇人里手巧的也能织出细密的毛衣,而那两个织娘更是能织出花样来,到最后就连木兰也跟着学了起来,她想亲手给高进织件毛衣。 木兰下马能提笔,上马能挥刀,可偏生那女儿家该会的女红却一窍不通,顶多也就是帮着缝补下衣服,木兰也曾经试着绣块帕子想送给高进,可结果那好生生的一对鸳鸯最后硬是绣成了连野鸭都不像的玩意,她便再没碰过女红。 放下手里的木针,看着终于看不出什么孔洞,反倒是平滑一片的毛衣,木兰满意地笑了起来,这时候她边上抱着刀的麻朵道,“还是木兰大娘子手巧,咱们就是怎么都学不会。” “哪有学不会的,你们多花些时间,多织几次就好了。” 看着麻朵,木兰忍不住道,当日贼军将临,她把麻朵那些健壮的蒙古妇人编成女兵队后,麻朵她们倒也争气,个个都立了功,虽说也死了几人,但是这满城的男子没人再敢小瞧这女兵队,便是老爷也允许她保留了这女兵队留在身边听用。 麻朵她们都是干惯了粗活,叫她们织毛衣,确实有些困难,像是麻朵,织的围巾前前后后怕是不下七八次,才终于看不出窟窿来,被她拿去送了自家男人。 眼下这古北寨里,呢料和毛衣对外的说法,都是高进这位大老爷从鞑子那儿弄来的。 晚上的时候,高进套上了木兰亲手织的毛衣,这呢料他们不急着售卖,可是这毛衣却是打算带些拿回关墙里去卖的,物以稀为贵,这毛衣轻便保暖,又是市面上没见过的,到时候打个极西之地的鞑子部落的秘传珍品,总也能赚点小钱。 “老爷,木兰手笨,便只能织这等没甚花样的……” “这穿在里面,要那般花里胡哨地做啥……” 把毛衣拉挺后,高进重新穿上外衣,觉得果然暖和舒服许多,握住木兰的手道,“这织毛衣费眼神,以后晚上不要再织了,你可是木兰大娘子,管着河口堡和这古北寨几千口人呢!” “老爷,这范大掌柜都去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消息来,会不会出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前几日风雪那般大,想来关内也是一样,怕是路上耽搁了。” 高进见木兰担心,却是安慰她道,范秀安随行两百马队,携带的物资充足,这到骆驼城虽然路途遥远,但是要说能出什么事,他是不相信的。 第二百四十二章 故人程教头 天上的鹅毛雪片好像倒不完一样的往下倒,乱雪纷飞,好似乾坤都要颠倒过来。 范秀安只是出帐片刻,整个人就被雪堆得如同雪人一般,自从离开古北寨五日后,这暴雪已经连下数日,到最后连方向都难辨,让他不得不停下队伍,等这暴雪过后再行上路。 牛皮大帐里,生了煤炉,暖意如春,范秀安抖落大氅上的积雪,很快便在地上化作雪水,走到摆放着茶具的案几旁,他取了纸笔,一边喝茶,一边却是在边上的地图上画画写写。 高进虽没有答应探矿的事情,可范秀安心中了然,高进手上必然有大矿,只是不愿这个时候拿出来罢了,“还真是够戒备的。” 范秀安自语着,对于高进那隐藏极深的戒备心,他并不在意,这年头哪有什么靠得住的情义,更何况他这样的商人,只要有人开出的筹码足以打动他,他同样会毫不犹豫地出卖高进。 只是眼下看起来,他和高进捆绑的利益只会越来越多,而且高进行事该大胆的时候简直不顾后果,该小心的时候又谨小慎微,步步为营,让人完全抓不到他的把柄。 这样的合伙者,实在是他最讨厌的那种,轻轻叹了口气,范秀安放下笔,喝了口茶,却是想到了被他派去延安府的范勇,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那位程教头。 就在这时,大帐忽地被掀开,帐内的暖意被冷风冲得一淡,范秀安抬头道,“何事?” “老爷,是范勇回来了,一起的还有程教头……” 陈虎觉得范勇他们也是够运气,这样的暴雪里,他们居然还能撞上,没有错过,真是老天爷赏脸。 “哦,程教头也在,还不快请进来。” 范秀安连忙道,之前在骆驼城的时候,他担心高进那边缺兵少将,又知道高进木兰和那程教头有些渊源关系在,于是便让范勇去了趟延安府看看能不能请动对方。 对于那程教头的性子,范秀安也算了解,人都说年纪大了火气消退,可这位程教头却是老而弥坚,性如烈火,这十多年奔走边地,以他的武艺本事,若是放下身段,求个一官半职也不是难事,可却偏偏难以如愿,还不是那脾气闹的。 “是,老爷。” 陈虎离去后没多久,便领着一名须眉皆白的老者进了大帐,他和范勇都跟在老者身后。 “程教头,许久不见,没想到您还是这般硬朗,真是叫范某羡慕。” “范老爷也是风采依旧。” 对着笑脸相迎的范秀安,程冲斗只是拱手应道,接着便在范秀安的招呼声里坐下后,迫不及待地问道,“范老爷,您怎么在这儿,那古北寨的战事如何了?” 程冲斗游历江湖二十年,刀枪弓马武艺大成后,在江湖上闯出的名声不小,可他生平的志向并不是当个什么江湖侠客,而是想要横刀立马立功于边关,可是似他这等有真本事的人往往性子都高傲,不愿在那些将门高门做个装点门面的清客。 可是这边关战事,又哪是他这样的江湖人能参与的,这十多年来他往复于陕甘辽东之间,收了不少徒弟,也曾在那些官老爷府邸上侃侃而谈,只是都没了下文。人家只是拿他名头当个谈资,有些官儿更是当面以他是粗鄙武夫也敢妄谈战事而羞辱他。 这几年程冲斗也算是看明白了,似他这样的江湖武人,在老家算是豪强之流,本地的官吏或许高看他一眼,可是在这九边之地,任他武艺高强,也只是被当成一介匹夫之勇罢了。 这趟若非范勇到延安府找他,程冲斗已然打算来年带上几个弟子回老家开馆收徒,将他这些年所学的武艺心得整理成册传将下去,自古道,“拳怕少壮,老不以筋骨为能。”他年纪大了,在边地还能打几年,需知道他的名头全是打出来的。 范勇上门后,说到河口堡,程冲斗想起十多年前的往事,他少年学武,成年后走访四方,遍访名师学艺,学过峨眉枪、马家枪、沙家杆子等诸多流派,其中多是江湖游枪为主,后来得遇枪法大家李克复刘光度和倭刀大家刘三峰,学成枪术刀法后,自山东入河洛再至九边,挑战各地名家和军中悍将,磨炼武艺。 程冲斗在山东河洛时打出了天下无敌手的名号,可到了九边才知道边军里藏龙卧虎,真正的高手不在江湖,而在军中,也是那个时候他逐渐将身上学的各家武艺融汇贯于一身。 高进的父亲高冲,十多年前在神木东路名气不小,那时候离朝廷援朝抗倭之战过去不算太久,高冲当年在高丽曾经铁枪连挑倭将七员,碧蹄馆之役和辽东铁骑杀得倭贼胆寒,程冲斗在辽东厮混的时候,也从几个李家老兵口中听说过高冲的名头,当时倭贼甚至皆唤高冲做高夜叉,便是因为他临阵冲杀似不死恶鬼。 这样的对手,程冲斗自然不愿放过,在河口堡整整待了两个多月,其间和高冲还有高家商队的老兵隔三差五就比试武艺,从高冲那儿学到了沙场枪术十决十荡的真髓,虽说后来比试是他胜了,可他心中也清楚,高冲的枪术只有生死相搏的战场上才能真正分出胜负。 至于高进和木兰,程冲斗也印象深刻,高进那时候年纪虽小,可是枪术的基本功练得最扎实,高家商队那些老兵对自家的娃儿都算是狠的,可也就高进一人坚持下来练习大枪,不过最叫程冲斗在意的还是那叫木兰的女娃,虽是女孩儿,可是却吃得起苦,而且聪明过人,他教她刘将军刀法,两个月就学了个干净。 后来程冲斗辗转九边各地,一门心思想要建功立业,结果却屡受挫折,直到如今心灰意冷。这回从范勇口中听闻故人之后有难,他想也不想就召集门人弟子要去古北寨助阵,可最后他在延安府收的数十弟子,跟来的不过寥寥五人。 “程教头怕是要失望了,这古北寨战事已了。” 看着一坐下就着紧古北寨战事的程冲斗,范秀安知道这老汉年纪虽大,可是却素来不畏战斗,他在地方上收徒,也常常扫荡匪患,擒拿强人,保地方平安的。 “这贼军势大,怎么就已经打完了,范老爷没有诓我。” 程冲斗盯着范秀安,那双白眉抖动,目光如老鹰般锐利逼人。 “程教头,我诓你做甚,你且听我讲来……” 范秀安知道程冲斗性情,当下便将那古北寨的战事始末一一道来,听得程冲斗不住点头。 当听到当日城墙上,高进始终以寡击众,杀得那些贼匪不得寸进,程冲斗不由哑然失态,过了良久道,“当日高兄谓我,战场上个人武艺纵然强绝,若无同袍相助,亲兵护卫,临身不过三五刀枪,便要命丧敌手,诚不欺我。” “单打独斗如何比得上阵而后战!” “高兄,你有个好儿子!” 程冲斗大为感慨,他本是要去古北寨助阵的,可是却想不到高进以少对多,以寡敌众,已然将贼军尽数全歼,这样的用兵本事,他在九边闯荡这么些年,也未曾见识过。 “程教头,等这大雪停了,不如随我一到去骆驼城如何?” 朝廷官府瞧不上程冲斗这样的江湖武人,可范秀安这样的大商人不一样,他是真的想把程冲斗收入麾下,当个范家商队的总教头,陕西这边不比内地,尤其是边关塞外,所谓的商路也是杀路,商帮们拼的不仅是财力,也包括武力。 “范老爷抬爱,老汉本不该拒绝,可如今既然知道故人之后有了出息,老汉总是想去瞧瞧的。” 程冲斗婉拒了范秀安,人老了就会怀旧,想到十多年前在河口堡,和高家商队那群老卒喝酒吃肉,比试武艺,程冲斗就忍不住想去见见高进和木兰,然后去高冲他们的墓前上香。 “既然如此,那程教头且先在我这儿住下,等大雪停了,咱们再各自上路如何?” 范秀安虽然心中失望,可是仍旧表现得颇为礼遇,这程冲斗求而不得,他的门人弟子这老头总不会再推辞了。 见识过高进手下强悍的武力后,范秀安不免动了些心思,自己手下固然有两百马队,可比起高家军那些悍卒来,还是差得太远,这程冲斗手下门人弟子若是能收罗一些倒也不错。 “那就多谢范老爷了。” 顶风冒雪上路,对上了年纪的程冲斗来说,也有些吃不消,更何况他也要考虑下随行的五个弟子。 程冲斗他们自是被安排了一顶帐篷住下,从老师口中知道那河口堡战事已了,程冲斗的五个弟子不免有些失望,他们随这位老师前往古北寨助阵,一来是钦佩这位老师为人,二来也是想在那位高师兄手下寻个出身。 程冲斗他们当日从延安府出发后,在骆驼城停留一晚,五个弟子中自有江湖经验丰富的在城中仔细打听过,知道那位高师兄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却得了总兵府大公子的看重,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对于五个弟子的心思,程冲斗多少了解些,可他早已不是当年那般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五个弟子既然愿意冒险随他去古北寨助阵,想求些好处也无可厚非。 “你们既然跟我学了本事,难道便没信心能靠手中刀枪搏个前程。” 程冲斗从范秀安口中还是知道些高进的情况,晓得他在河口堡和古北寨已经立下了不小的基业,也正是用人之际,自己这五个弟子虽有些私心,但终究还是品行可靠的忠厚之辈,若是高进还认他这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老师的老师,他也愿意厚脸皮为这五个弟子向高进为他们讨个晋身的机会。 “老师教训得是,我等自当凭手中刀枪在师兄那搏个前程……” 看着五个弟子兴高采烈,程冲斗微微叹了口气,这五人都是家贫没有背景的,这年头哪是靠本事就行的,纵然武艺高强如那位高兄,不愿给人做狗,还不是在家乡做了喋血刀头的口外商,而他自己蹉跎这些年,所谓的天下第一,在那些达官贵人眼里只是个笑话罢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捷报未必喜开颜 十日后,骆驼城中,关爷府上,从范秀安那里知道古北寨战事已了的关爷有些发呆。 “范掌柜,你且在我府中稍歇,待会儿自有消息。” 关爷坐不住了,他得立马赶去总兵府知会大公子,说起来前几日这位大公子还当着他的面说起那古北寨的战事,不知道打得怎么样,可是谁能想到那么快就分出了胜负结果。 范秀安和关爷说的自然只是这战的结果,至于过程则是模棱两可,以自己在城中并未亲自观战为由模糊其词,只说是贼军主将抵达古北寨后急于攻城,结果久攻不下后内乱,才被高进抓住战机大获全胜。 对关爷这样的老行伍来说,自然一下就能察觉其中的猫腻,不过他知道那位大公子向来只看结果,高进赢了这一仗那就足够了。 范秀安在关爷府上没多等多久,杜铁牛便亲自到了关爷府上,客客气气地把范秀安给请走了,他是杜弘域的心腹,晓得古北寨这一仗高进只要赢了,那便是会被大公子视为依仗的自己人。 依然是铜驼楼里的雅间,范秀安再次见到了宛如世家公子般的杜弘域,“见过大公子。” “来,范掌柜,坐这边。” 杜弘域很是热络地招呼着范秀安,他的心情极好,古北寨这一仗,高进赢了,便足以说明他的眼光已然胜过父亲,从今往后这总兵府里,他才是真正做主的人。 没人知道,刚刚接任镇西将军印的总兵大人旧疾复发,每日被病痛折磨,早就意气消沉,甚至想要上奏朝廷请辞。 可是杜弘域却用古北寨这一仗,打消了父亲辞官的念头,他会向父亲证明,他能震慑得住这骆驼城里的诸多将门和势力,而现在他成功了。 按照惯例,杜弘域也询问了一番古北寨的战事经过,对于范秀安那春秋笔法式的模糊其词,他也没有放在心头,高进能打赢是他的本事,至于用了什么手段,他不在乎。 “大公子,我来时,高百户有事托我向大公子请教!” 范秀安见杜弘域混不介意高进麾下兵马几何,于是便将那些将门家丁愿意自赎的事情一一道来,“高百户说了,此事他不敢擅自做主,还请大公子示下。” 杜弘域一时间沉默下来,他当初对高进说,不许一人活着回骆驼城,说穿了不过是要逼高进出死力,当然高进若是真把那些将门家丁全都杀了,他也乐见其成。 范秀安这个时候没有多说什么,像杜弘域这样自负又眼高于顶的人,就算是要做说客,也要顺着他们的意思去说话,而不是在没有摸清他们的想法前,就擅自开口。 关爷同样没有吭声,他只是悄悄观察着这位大公子,当看到这位大公子手指忽地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起来,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杜弘域想到了父亲对他说的那句话,“你不怕这刀太利会割了手?”,如今想想,这高进确实是把太过锋利的刀,可是杜弘域很快就笑了起来,刀会割手,那是因为握刀的手不够有力! 杜弘域有着不少世家子都有的毛病,比如自负骄傲,可是正值盛年的他,有着远超其父的雄图壮志,这时候他的器量也远超这骆驼城里的任何人,他的父亲只想杜家太太平平,所以对于高进这样能力和野心兼具的人才并不喜欢。 可杜弘域只怕高进不够强,他要的可不是在骆驼城里粉饰太平,他要的是建功立业,收复河套,搏一个封侯拜伯。放眼这延绥镇十五万兵马,他只得高进这一个能打的,若是还要营营苟且用那鬼蜮伎俩去猜度人心,他连自己都要瞧不起。 “这事我允了,高百户这一仗出了死力,我怎能坐享其成,便帮他再多要些好处就是!” 杜弘域的话,让范秀安不由有些失神,他没想到这位大公子的器量似乎超出了他的预想,这倒是叫他肚里准备的那些说词全都派不上用场,于是他只能道,“大公子果然豪爽。” “范掌柜,客套话就不说了,你上次带来的那批煤炉和蜂窝煤,早已发卖一空。” 要收复河套,除了要有高进这样的虎狼之将,更重要的是要有钱,对于朝廷,杜弘域从来没有太大的指望,所以他才会答应范秀安合伙做那煤炭生意,如今这煤炉和蜂窝煤在骆驼城中大受欢迎,也是叫他更加看好这桩生意。 “大公子,我去古北寨前,便已吩咐下面全力打造煤炉,压制蜂窝煤,只是这生意最大的赚头还是在于那把持煤价。” 范秀安没想到这一趟回来,杜弘域居然会对这蜂窝煤的生意如此上心,于是他连忙说道,心里犹豫几番,还是没把高进会探矿的事说出来,只是提了几个不怎么卖他面子的大豪。 “哼,这些豪强,占矿自立,个个家里蓄养打手私军,实在是不把朝廷放在眼中。” 对于那些地方豪强,杜弘域是极为不喜的,这些人不仅占矿,还往往兼并土地,囤积粮食,可偏偏又财雄势大,彼此勾连,真要动他们,就会激起所谓的民变。 到时候便需要出动大军镇压,可是这骆驼城的兵马什么德性,杜弘域还不清楚,那些将门和地方豪强间本就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更别说大军一动,就得先使银子把上下喂饱了,而且还得防着那些文官使坏,在朝中拖后腿。 所以倒不是杜弘域不想辣手镇压了这些所谓的大豪,实在是要动这些人,若不能雷霆一击,将其彻底当成乱党镇压,便会惹来一身骚。 “大公子说的是,可咱们这生意,还真就绕不开彼辈。” 陕西虽然产煤,可是煤炉出现前,范秀安还真没想过,这家家户户一年四季都能烧煤,而且不独陕西,整个北地,甚至整个大明,这煤炉都可以大为推广,毕竟这煤炉除了取暖,还可以烧水煮饭烧菜,这是多大的生意。 正是因为其中蕴含的利益实在是庞大到足以让范秀安疯狂,所以他才会在知道高进会探矿的本事后,想到了要勾结陕西的镇守太监还有矿监,直接使用武力来强取豪夺。 “大公子,可知道矿监?” 范秀安也是豁了出去,这民间争矿的事情,向来便是看谁的拳头大,他虽是商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可只要利益足够,他也是能提刀杀人的。 “矿监,你想做什么?” 杜弘域皱了皱眉,这矿监的名声可谓顶风臭三里,在大明乃是人人唾沫的对象,哪怕是他也得做出厌恶的样子来。 “大公子,我有个主意,能让我等独吞那蜂窝煤之利,就是不知道大公子有没有这个魄力?” 范秀安眼里的贪婪,让杜弘域都为之心惊,他本以为这是个精干的商人,纵然有些能耐,可也就那样了,但是听着范秀安接下来的话,连他都不由为之震惊。 范秀安的主意简单得很,陕西的镇守太监和矿监在陕西,可是收不了那些煤矿的税收,如果他们以纳税为由,便能争取到这些能直通宫内的太监们的支持,而接下来无非便是民间争矿,范秀安会派人出面和那些大豪争矿,然后便是高进的兵马下场。 杜弘域没有说话,这范秀安的胆子着实够大,他这是分明打算一旦和那些大豪谈不成,就打算掀桌子用强的,可杜弘域也不得不承认,范秀安的主意虽然够狠毒,但管用。 这陕西的镇守太监还有矿监,杜弘域也打过交道,他知道这些阉人固然贪财货,可是比起这国朝官员来,对皇爷那就是赤胆忠心,天日可鉴了。 范秀安主动向矿监纳税这招,当真是神来之笔,杜弘域欲动那些豪强而不得,说穿了最怕的便是朝中文官弹劾他激起民变,到时候什么戕害无辜良民士绅的罪名他可吃不消。 可如果是按着范秀安的主意来,当今皇爷虽然英明,可这些年来越发贪财,只要向那矿监缴的税额够多,便是朝中文官再怎么跳,皇爷也是全然不会理会的,只要他这里不出大乱子就行。 “范大掌柜,当真是好毒的心思。” 听到杜弘域这话,范秀安也不恼怒,反倒是振振有词道,“大公子,彼辈豪强,兼并土地,鱼肉乡里,草菅人命,其所行所为可谓是天怒人怨,小的也曾读史,知道彼辈若在前汉时,早被官府拿去治罪砍了脑袋。” 这能占矿的地方豪强,有哪个是心善的,个个切开来,那心都是黑的。 杜弘域看着一脸正气的范秀安,忍不住笑起来,“范大掌柜说得不错,可本朝不是前汉,那县太爷出了城池,狗屁都不是,这些大豪可不好对付,你觉得高百户应付得了。” “高百户应付不了,不是还有大公子您吗?” “你倒是打的好算盘,这最危险的活全让高百户和我干了……” 杜弘域觉得范秀安的主意可行,只是若是真要对那些占矿大豪下手,范秀安原先说的那些好处可不够,换句话说,要他出力,得加钱! “只要大公子愿意,镇守太监和矿监那里,小人自去分说,当然这些矿拿下后,小人只拿两成利,剩下的都归大公子。” 范秀安有个优点,那就是认得清自己的位置,这垄断之利,杜弘域出权势,高进出力,所以他取二成利,已经足够了。 “范大掌柜,这事情还得从长计议,还是等来年开春后,等高百户来了骆驼城,咱们再一起商议下。” 杜弘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要对付那些地方占矿大豪,他是不能开始就下场的,所以还是得看高进的兵马够不够强。 要是高进有把握对付那些地方大豪,杜弘域自然不会犹豫,不过他心里已经倾向于范秀安,所以打算帮高进向沙家和那些家门多要些好处。 一个时辰以后,沙家和七家将门的家主都出现在了杜弘域面前,一起的还有跟着范秀安回来报信的沙得刁和其中两家的家丁头子。 知道古北寨战事已定,那些家主们自然清楚杜弘域这位大公子大势已成,总兵大人不理事,今后这骆驼城里就是这位大公子说了算,于是原本高进定下的百两赎金在杜弘域口中直接翻了番,变作了二百两。 “给你们三天时间,把钱送去关府,过时不候。” 杜弘域离开时的一句话,让那些家主们都是色变,可没人敢反抗,等消息传开,这骆驼城里有的是人愿意给这位大公子做狗,他们若是不出这笔钱,怕是连家门都要保不住。 第二百四十四章 余烬复燃 好!” 古北寨前的雪地里,两骑对冲,枪来矛往,全都是擦着对方身躯而过,端的是险而又险。 勒马停下后,张崇古惊疑不定地看着对面须眉皆白的老汉,刚才那一合交锋,对方留了手,不然那股枪矛碰撞间的力道没有收回去的话,他方才就要落马丢丑了。 程冲斗来到古北寨已有三日,高进认下了这个老师,虽说两人并没有师徒之实,但程冲斗和阿大有旧,人家又冒雪赶来助阵,高进自然不愿意冷了人心。 “程教头,我输了。” 张崇古不是输不起的人,他在马上迟疑了片刻,便直接开口认输了。 许是路上的那场风雪太大,又或是见到故人之后心生感慨,程冲斗原本暴烈的脾性在到了古北寨后变得温和许多。 换了往常,像是张崇古这样质疑挑战的,早就被他一枪拍落马下,不会留半分面子。 “这么多年过去,老师武艺越发精湛了。” 在旁观战的高进亦是开口说道,记忆里当年这位教了他两个多月的老师和阿大比试时,枪术似乎还有些江湖气,可是如今却已是正宗至极的沙场枪术,动手便是决生死的杀招,但是方才比试时那种收发随心的控制力连他亦是佩服不已。 看到老师获胜,随程冲斗而来的五个弟子也觉得面上有光,他们来古北寨后,本以为高进这位师兄只是寻常百户,可见到了那众多俘虏,还有城中五六百兵马,才知道这位师兄已经立下了偌大的基业。 于是原本内心里的犹疑不决全都尽去,个个都摩拳擦掌想要在这位师兄麾下挣个前程。 只是他们平时在延安府跟着程冲斗习武,因为能下苦功,所以在一群阔少和纨绔子里算得上武艺高强,于是多少有些自视甚高。 高进认下程冲斗这个老师,可不代表他会随意认什么师弟,更何况要是按着程冲斗收徒的数量,那他在这九边的师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莫说陈升杨大眼他们这些从小跟着高进的伙伴们,便是张崇古他们那群人,也觉得这五人算什么玩意,敢和高爷攀交情,喊什么师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配吗? 对于这五个弟子的心态,程冲斗心中了然,但是却没有点破,毕竟人只有受了教训才会学乖,更何况他也正好看下高进的性情如何。 对于这五个所谓的师弟,高进没有拒之千里,但也没有很热情,自让董步芳他们按着规矩收下人,从小卒做起。 这五人心里不忿,于是便寻了由头要比试武艺,高进手下的家丁擅长结阵而战,那枪术只学最基本的扎拿拦,论单打独斗自然不是这五人的对手。 王定他们都败下阵后,这五人便不免有些飘了,觉得自家这位师兄手下的悍卒也不怎么样,缘何他们就当不得个旗官队正的。 五人也没闹,只是言语难免有些不逊,结果这下就捅了马蜂窝,董步芳和马军都是老行伍,厮杀堆里打过滚的,真要论武艺招式,他们不如这五人,可是真比试起来,他们那老辣的战斗经验足以弥补这点差距。 最后这五人被连番挑战,从董步芳、马军到陈升、杨大眼再到张崇古他们,整整两天时间里,五人打了十几场,没一场胜的,连带着程冲斗这个老师都受了连累,也才有了张崇古主动挑战的这场比试。 “你们几个,如今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了。” 程冲斗走到五个弟子面前,白眉一振,沉声训道,“延安府里,多是吃不起苦的纨绔子和富家子,你们以为打赢些只会花拳绣腿的货色便了不起了,我告诉你们,还差得远了。” 原本还为着老师比试胜了高兴不已的五人,这时候都羞红了脸,低头不敢吭声。 “是不是觉得自己能打赢高爷手下家丁很厉害。” 程冲斗冷笑起来,“战场上哪有给你们单打独斗的机会,要是五对五,信不信输得是你们?” “看你们脸色,怕是不信,那立马就比下试试。” 高进知道这个老师是在敲打那五个便宜师弟,也算是煞费苦心了,于是他朝董步芳点头示意,让输了的王定带人出场。 雪地里,很快便是五对五,憋了口气的五人立马便挥动刀枪上前抢攻,对上张崇古杨大眼他们,技不如人是事实,他们也都认了,可是说他们不如眼前的手下败将,五人心里当真不服。 只是比起单打独斗,更习惯配合的家丁们在群战时,五杆长枪进退有序,该谁防该谁进攻,轮转变化时灵活自如,看得程冲斗都赞叹不已。 只片刻功夫,程冲斗那五名弟子身上便满是石灰印,狼狈地败下阵来。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战场上结阵而战的士兵有多强,那种依靠整体的力量绝不是单打独斗的武艺能用来比较的。 看着羞愧满面的弟子,程冲斗方自道,“我教你们的是个人武艺,这军阵斗战之术,便是为师也只是个门外汉,你们倒是能耐了……” “从今往后,你们便给我好好在这儿学着,别以为会些三脚猫的功夫就觉得了不起。” 程冲斗这通教训后,便是原本看着这五人不怎么爽利的张崇古杨大眼他们也都是无话可说,觉得这白眉老汉教徒弟也委实太过严厉了些。 高进倒觉得程冲斗是个好老师,他这番狠狠骂过后,便是王定他们也都出了气,接下来他手下众人不会再去为难这五人,只要他们表现出色,自然会有出头的机会。 等那五个便宜师弟归队后,高进方才和程冲斗这位老师一块儿,带他参观麾下各军训练,他这个老师精通马战步战,刀枪弓箭盾牌样样都技艺高超,最难得的是这位老师不是那种实战派,而是实战和理论皆能。 若不是来了古北寨,这位老师等来年开春就打算回老家,将这些年的武术心得编撰成书,广授门人了,高进一番交谈后知道这位老师差不多已经完成了《长枪法选》、《单刀法选》两篇,他仔细拜读后发现这位老师所推崇的枪术刀法俨然便是军中的实战武学。 高进虽然更加重视军队的纪律和组织,可是有程冲斗这样的老师在,他自然也不会就这般放过,于是便打定主意请这位老师担任河口堡官军的总教头,虽说这位老师没有立刻答应,可是他估摸着也是迟早的事。 操场上,知道高进带着程冲斗来观武,那些本是河口堡官军的刀盾队也都是个个精神抖擞,他们演练时,前方还摆了一排木桩做靶子。 刀盾手十二人一队,在行进间完成了从纵队变横队的变化,然后在靠近木桩靶子大约二十步左右时,连续五轮短矛投射后,方才举盾挥刀上前,一招一式攻敌中下盘。 饶是程冲斗见多识广,可是对于这差不多是三十多年前戚家军的刀盾队战法也感到心惊胆战,实在是那连续数轮投矛疾如暴风骤雨,而且二十步内威力强劲。 “老师,这是当年戚爷爷麾下刀盾队的战法,可用来破贼人的步阵。” 高进也是后来才弄清楚,戚爷爷虽然重视火器,可戚家军当年百战百胜,靠的不只是火器,火器顶多是用来打乱倭寇和鞑虏的阵型,真正决胜负的还是短兵相接,肉搏厮杀。 像这刀盾队,除了刀盾以外,还配以投矛,和贼军接近后,先以投矛破敌阵型,再跟进厮杀,随后杀手队跟进,最后才是骑兵扫荡。 听着高进讲解这诸般战法,程冲斗也是两眼放光,在个人武艺上,他堪称天下第一,刀枪弓弩,就没有他不精通的,可是这沙场上的军阵斗战,他顶多只能算是略知一二,毕竟他名头虽大,可却始终没机会得到“贵人”赏识,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试图为大明孱弱的官军寻找强兵之法。 程冲斗本以为官兵战技不精,所以他写了《长枪法选》、《单刀法选》,然后见火器名大于实,这九边官军里的精锐仍旧是以善射者为豪,于是他又写了《蹶张心法》,专门研究弓弩的各种射艺技法,试图在边军里推广,可是却被那些将门官员笑作不自量力。 可是在高进这儿,程冲斗在观看了高进麾下各军演武训练,忽地明白过来,自己过去一直都错了,官军孱弱,并非战技不精,而是上下疏于训练,更缺乏组织和纪律,除了那些将门府里的家丁,还有几个大府里的营兵还有些军队样子,这官军其实已经烂透了。 哪怕朝廷将他程冲斗的武艺当做操典,令官军上下官兵晓习,只怕到最后也只是应者寥寥,他那些心得即便成书付印,也不过是被束之高阁,当做玩物积灰罢了。 看到程冲斗的脸色数番变化后,隐隐有些心灰意冷,高进才在边上道,“老师,觉得我麾下兵马如何?” “天下精兵骁锐,莫过于此处!” 程冲斗说得是心里话,边军里能七日一操的便是精兵,高进这里每日操练,顿顿见肉,军纪森严,赏罚分明,实在是他这十多年里所见兵马里最强的。 “老师就不想知道若是此等精兵骁锐,学了老师的武艺,能有多强么?” 高进这句话顿时让程冲斗动摇起来,他心里还是随着高进言语隐隐有些期待,这样的兵马若是他能再仔细调教他们的武艺,怕是能练出绝不下于当年戚家军的强兵,自己平生志愿也未尝不能在这个弟子身上实现。 “老师,弟子这边实在是缺人,还请您出任这总教头之职。” 高进见程冲斗意动,也是打铁趁热,连忙劝说道,自己这老师可不仅仅是能调教诸军武艺,他本身更是一块金字招牌,能为他招揽那些便宜师弟来河口堡和古北寨。 “好吧,老师便厚着脸皮在你这里当个教头。” 程冲斗答应了下来,原本凉了的心里又燃起了雄心壮志,他要这高家军成为天下第一强兵,也叫世人都知道,不是他程冲斗没本事,而是那些达官贵人有眼无珠。 第二百四十五章 我看向北方 年关之前,高进终于等来了骆驼城的消息,这回范秀安没有再亲自带队来古北寨,而是押着着整整三万两千两现银去了河口堡。 古北寨内,住了个把月的将门家丁们当知道自己终于可以回骆驼城的时候,都是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可他们的欢呼声却让一隅之隔的俘虏们心里越发愤怒,凭什么这些压根就没出力死战的将门家丁不必干苦活,到最后还能完完整整地回去。 在那些营兵俘虏里负责看守的张坚看着那一张张不忿的脸庞,冷笑着大声道,“这就是世道,骆驼城里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可没把你们当人看,那些将门家丁一个就值二百两,你们连二两都不值。” 张坚身边,是五队原骆驼城的营兵,不过如今他们都是高家军的士兵,穿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甲胄,手中的刀枪锃亮,看着似要暴动的前同僚们,每个人都是刀枪齐出,那整齐跨步的气势顿时压垮了这些俘虏们的不忿和愤怒。 “高爷宽仁,说你们虽是犯了贪念才有这般下场,可高爷还是愿意给你们个机会,好好守规矩,接受改造,到时候还能摆脱这俘虏身。” 张坚的话顿时让那些强压着愤懑不平的营兵俘虏们看到了希望,其中胆大的更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张……张帅,你说得可是真的。” “以后莫再叫我张帅,至于这话真假,我骗你们做甚,你们该庆幸,以往不曾作恶,像边上那些贼骨头里怕是不少人得在矿里干上一辈子苦活。” 张坚说完这话,留下两队看守监督,然后便自带着人走了,如今那位程白眉是整个高家军的总教头,这五十多岁的老汉精神头倒是比他们这些年轻人还旺。 如今全军上下都在练习这老汉精简后的大枪术,高爷也放了话,年关前各军演武会操,获得冠军者有赏赐,他张坚虽然是降人,可是也只服高爷一人,至于那张崇古算什么东西,山东来的破落户,也敢瞧不起他。 …… 古北寨前,被发还了甲胄兵器马匹的将门家丁们,只有少部分人披挂穿戴整齐,剩下的仍是轻装上马,然后带上高进算是半送的驮马和车辆,拉着堪堪够他们回到关墙的粮草辎重,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人想回这个地方,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除了开始他们吃了几顿好的,到后来那是一顿不如一顿,只能说是饿不死而已,直到方才临行前才算是吃了顿饱的。 “他娘的,这鬼地方以后谁爱来来……” 几个家丁头子骂骂咧咧着,他们知道主家最后出了二百两银子一个人把他们赎回去,这回去后怕是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可没人打算寻高阎罗报仇,反倒是要往死里吹。 不是俺们无能,实在是敌军太厉害,尤其是那高阎罗,骁勇如古之项李。 家丁头子们早就商量好,回去后主家若是问起这一仗怎么败的,那口黑锅肯定是瞎指挥的张坚贼厮鸟来背的,至于他们是如何打输的,则是那高阎罗实乃以一挡百的猛将,带着五十骑就打崩了他们,没人是那高阎罗一合之敌。 城门前,看着飞快远去的将门家丁们,高进朝身边留下的沙得刁道,“沙副将,你怎么又回来了?” 当初沙得刁可是跟着范秀安回去的,高进本以为这个油滑的老家丁不会再回来,没想到他居然不但来了,还留了下来。 “高爷,您唤我一声老沙就是,咱家老爷那是真的仰慕高爷,这不让我来高爷这里,说是务必要请高爷去骆驼城里一叙。” 当日在骆驼城里,杜弘域一句话,直接让赎金翻了倍,可是包括沙家在内的八家,没人敢吭声,最后都是乖乖地把银子送到了关府。 沙得刁回府后,本着要丧事喜办的初衷,在自家老爷沙振江面前,差不多把高进给吹上了天,什么用兵神鬼莫测,又有万夫不当之勇,手下皆是虎狼之辈,想要打下古北寨,大军过万才有可能打下来。 沙振江本不是那种容易被糊弄之辈,可高进这一仗赢得太过干净利落,再加上杜弘域这位大公子今后大权在握,又车马分明地站在高进这边,他终是信了沙得刁的鬼话,于是又把这心腹老人打发到古北寨,要和高进攀上交情。 沙家出了几千两银子,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沙家的行事风格,说好听点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说难听点就是随风倒的墙头草。 杜弘域这位大公子那里,沙家是明显高攀不上了,所以沙振江就盯上了高进。这高进这么能打,打不过怎么办,加入就是了! “老沙,若有机会,我自会去贵府拜访沙老爷!” 看着牛皮糖一样跟着自己的沙得刁,高进皱了皱眉头,“你若是闲的没事做,不妨我给你找点活干。” “高爷尽管吩咐就是。” 沙得刁知道自己是来交好这位高爷的,于是连忙应道。 “张坚那里,正缺个副手,你不如去帮他一把。” 高进的话顿时让沙得刁傻了眼,他和张坚那可是势如水火,誓不两立的,如今这位高爷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让他去给张坚当副手帮忙。 “老沙,来来来,咱们多亲近亲近,张坚那厮,说实话我也瞧着不怎么顺眼。” 杨大眼一把揽住了沙得刁,这老东西没点眼力劲,没见二哥嫌他烦人么,口中说道。 到最后,沙得刁只能请杨大眼护送他去了张坚那里,“高高兴兴”地当起副手来。 …… “二哥,让这沙得刁知道咱们兵马……” 看着离去的沙得刁,陈升犹豫了下问道,这沙得刁跑来攀交情,在他看来显得太过刻意,不知道那沙家打得什么鬼主意。 “阿升,这扮猪吃老虎是最蠢的,咱们现在有那位大公子做靠山,就该露出爪牙,让所有人知道咱们不好惹,这样那些打古北寨主意的蠢货才会消停下来。” 高进觉得韬光养晦也要看时机,如今古北寨这仗打完,他要是隐藏实力,万一还有些蠢货来打古北寨主意,岂不是节外生枝,古北寨也好,河口堡也罢,接下来的重心都是生产建设,他的财力可还没到能够穷兵黩武的地步。 “二哥的意思是,正好借这沙家来敲山震虎,省得有不开眼的来找麻烦?” “年关过了,开春以后,咱们就要组建商队出塞,咱们的兵马可没那么多?” 高进拍了拍陈升的肩膀,然后沉声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古北寨到归化城的商路上,有些鞑子部落总要清理下。” “二哥!” 陈升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位二哥心这么大,居然想要借着商队出塞,对沿途的鞑子部落下手,“二哥是要对那阿计部下手?” “苏德那厮是个野心勃勃的,这人太不安分,而且茂水掌那是块好地方,不占住了太过可惜。” 高进接下来要做呢料生意,他仔细想过,这呢料最大的市场还是在边墙内,他要给呢料的来源做个遮掩,绝不能说是古北寨自产的,否则一旦这呢料生意做起来,这招来的觊觎可不是眼下能比的。 更何况,呢料的产量一开始也多不到哪里去,所以把这呢料包装成鞑子那边运来的奢侈货物卖个高价,等到后期产量起来,他手下兵强马壮,就是对上整个骆驼城都不虚,那也就不需要再遮掩了。 茂水掌那地方,水草丰美,又有盐洞,足以养活近千的骑兵,那苏德搭上了素囊部的关系,当时高进是不得已而为之,可如今他手上兵强马壮,自然不会养虎为患,让那苏德休养生息,招揽附近的小部落壮大自身。 高进今后要让这河套的蒙古部落给他提供羊毛做原材料,就不能让那些大部落跳出来坏事,他就是用脚后跟去想,都知道一旦他收购羊毛,哪怕价格开得不高,那些大部落还是会欺压下面的小部落。 可是这底下的部落若是得不到好处,又怎么会有积极性去多养羊,他不能指望那些脑满肠肥的鞑子贵族懂什么市场经济的道理。 这草原上讲究的是弱肉强食,谁拳头大听谁的,所以他高进只能选择做拳头最大的那个,来给那些鞑子们立规矩。 在古北寨的这些日子,高进也和麻朵那些蒙古妇女谈过,知道那些小部落更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没多少人愿意跟着大部落去劫掠边关,因为谁都不是傻子,他们去了也捞不到好处。 像是靠近关墙游牧的那些鞑子部落,过去往往都是被阿计部、大蟒部、猛什克力部、火落赤这些大部裹挟着劫掠边墙,而他们的下场往往也不怎么好,要么是被当做炮灰消耗掉,要么是被卖给那些将门做军功,最后也难逃被吞并的命运。 陈升终于明白了,为何最近二哥突然让兀颜去那些贼匪里挑人,看起来二哥是打算拿下茂水掌后,让兀颜当那阿计部的台吉,然后好糊弄归化城那边。 “有些事,心里知道就行。” 看到陈升猜到自己的打算,高进笑了笑,对阿计部下手他盘算了很久,不过眼下除了陈升外,没人知道他的想法,就是兀颜也不清楚,只以为是要挑些贼匪里为恶不重的编入马队,毕竟眼下高家军里步卒占了大头,马队只有六十多,实在是太少了。 “二哥放心,我知道了。” 陈升点点头,二哥做事情向来喜欢谋定而后动,这谋算阿计部的事可不小,还是得小心谨慎为上。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东面传来的消息 骆驼城里,古北寨的战事成了人们口中的谈资,当然明面上的说法是大股贼匪袭击古北寨,结果却被那河口堡的乡下百户打得大败亏输。 总兵府里,披着领白狐皮大氅的杜文焕站在院中的梅林前,身旁是长身玉立,瞧着英姿勃发的大儿子,想着这些年杜家一门出了两个总兵,杜文焕忽地咳嗽起来。 “父亲。” 看到父亲咳得厉害,杜弘域连忙上前道,接着就要喊人。 “我没事,老毛病了。” 杜文焕父子看上去都是像个读书人多于武人,可杜文焕年轻时却是不折不扣的勇将,烧荒捣巢的事情没少做,那时候昼夜疾驰,爬冰卧雪也只是等闲事,可等到年纪大了,便落了一身病根。 “那高进打赢了?” “打赢了,张坚轻兵冒进,大军疲惫之下被高百户突袭得手,那两百重骑家丁没挡得住。” 杜弘域沉声说道,这是他和关七商量后,打算告诉父亲的真相。 “真话?” “真话。” 杜文焕见到儿子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由欣慰地笑了起来,这个长子的优秀超出他的想象,也许杜家能再出一个总兵,甚至更上层楼也说不定。 “你要重用高进,为父不反对,但切记莫要给他官职升得太快。” 杜文焕转身看向儿子道,“这人擅长练兵,又勇猛能打,区区一个河口堡,便能力拒贼军千五百人,若是给他一个千户,甚至是指挥使之位,你觉得他能做到什么地步?” 对于父亲的教训,杜弘域点头称是,可是心里却并不以为然,父亲年纪大了,没了进取心,求得只是杜家太平富贵,可是想要建立不世奇功,像高进这样的人才就要大用重用,否则放眼整个延绥镇,他真正能用又能打的心腹有谁? 骆驼城也好,还是这延绥镇也好,那些将门全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他要收复河套,除非有十成把握,否则他们是绝不会出死力的。 总而言之,在复套这件事上,杜弘域能依靠的只有高进而已! 杜文焕并未看到儿子低头称是时,眼角流露出的自信和不以为意,只是继续说道,“前几日,你叔祖派人送信过来,说他在庙里待得甚是无趣,想要谋求复起。” “哦,叔祖终于想通了。” 杜弘域眼睛一亮,他那位叔祖虽然粗鲁,可那战功放在本朝也算是数得上号的,只是其人脾气太大,每次打了胜仗,都喜欢裸身夸功,骂那些读书人无用,若是打了败仗,又喜欢撒泼耍赖,所以在朝中无人帮他说话。 所以这些年,这位叔祖起起落落,跑去寺庙里剃了光头出家都闹了好几回,杜弘域想要复套,自然希望这位叔祖能身居要位,到时候也能引为外援。 “你叔祖那性子,叫他在庙里吃斋念佛还不如杀了他,那铁槛寺里的僧众如今全被你叔祖调教成了能打的亲卫。” 杜文焕摇头苦笑起来,说起来自从他父亲死后,杜家一直便是那位二叔撑起来的,可是他那脾气实在是叫人头疼。 “叔祖想要复起,是件好事,只是不知叔祖想去哪里?” 杜弘域皱了皱眉道,原本按道理,父亲旧疾复发,叔祖来接替最是合适,可他如今好不容易大权在握,自然不愿让这位叔祖过来坏事,可是想想这九边重镇里,好像也没哪处出缺。 “大底是山海关那里,辽东那里出了大乱子。” 杜文焕的面色不大好看,谁能想到当年辽东李家手下的恶犬如今成了猛虎,区区建州奴居然称汗建国,眼下辽东那边还瞒着朝廷里,不过等到开春,他们就是再瞒也瞒不住了,到时候山海关,蓟辽怕是都是要大动。 “父亲,那努尔哈赤不过李家一家奴,怎得做大至此。” 杜弘域也没想到建州女真居然称汗建国,而且国号还是“大金”,这不臣之意,简直昭然若揭。 “那就要问那位李伯爷了?” 杜文焕冷笑一声,杜家世代守边,眼看着蒙古衰弱,这河套诸部的鞑子一代不如一代,不曾想辽东那边又冒出了女真鞑子,李家自从那李如松死了后,可谓无人。 “你去趟铁槛寺,和你叔祖说,就说他复起之事,我会托人在朝中向皇爷进言,请他老人家去山海关镇守,你多劝劝你叔祖,叫他今后务必要收敛脾气,否则咱们在朝中攒下多少人情都不够用的。” “知道了,父亲。” 杜弘域点了点头,他没想到辽东那里出了这等乱子,不过想想如今皇爷怠政,懒得理事,说不定还真会被那些文官糊弄过去,顶多是让叔祖这样的宿将复起,镇守山海关这等要害,至于兴大兵讨逆,这些年朝野厌战,怕是没人会在乎这“大金”日后变成心腹之患。 …… 年关之前,古北寨里,高进麾下诸军演武会操,最后居然是叫张坚麾下队伍拿了第一。 高进也没有食言,赏赐了张坚部新衣酒食并赏银,同时还亲自为张坚披了锦衣,当众夸其有良将之才,让麾下众人既羡且愤。 “老董,老张,这古北寨就交给你们了。” 诸军大比后,高进也是打算启程回河口堡,范秀安可还是在那里等着他,那笔三万两的银子不花出去只是笔死钱罢了。 “高爷放心。” 董步芳应声道,这个曾经耿耿于怀自己官职的老军汉,得了总旗的官身后,忽地看开了,他清楚高进这位老爷的器量和野心,经历过那样的大胜后,他没在把以前孜孜以求的官职放在心上了。 “高爷,下次我定能胜过那姓张的。” 见张崇古仍旧是不忿于被张坚拿了第一,高进忍不住笑起来道,“好,我等着你胜过他。” 说起来这张坚能拿头名,高进也是颇为意外,不过后来想想也就释然,这张坚麾下都是从那骆驼城营兵里挑选的良家子,无论是武艺还有军纪都有底子在,这张坚又是难得的将才,能拿第一倒也是合情合理。 就在不远处的张坚看着放狠话的张崇古,却是冷声自语道,“说得好像你不姓张一样。” 沙得刁在边上绷着个脸,他就知道张坚这厮狗改不了吃屎,便是到了这位高爷麾下,也是副孤高崖岸的样子,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又嘱咐了侯三,这古北寨里的生产得抓紧,无论是煤炉还是陶器都不能停,至于那河谷地的矿区,也要叫那些贼骨头使劲地挖煤,好生囤起来,留待开春以后发卖。 “老爷。” 分别时,兀颜一脸的不舍,本以为这趟能跟着老爷回河口堡侍卫左右,却没想到他又被留了下来,操练那些从俘虏里挑出来的贼骨头不说,还得教他们说蒙古话。 “兀颜,你麾下人马务必要好生操练,等年关过了,我有紧要事要你去做。” 高进看着从来不问为什么,只是默默做事的兀颜,重重地拍了拍他,在他耳边低声道。 “老爷放心。” 兀颜振奋起来,他活着的意义便是做老爷的忠犬,老爷有紧要事要他做,便叫他心满意足了。 很快,队伍便启程出发了,比起来时,高进手下又多了张坚所部五十人,再加上骆驼城营兵出身的近两百俘虏,队伍庞大不少,不过好在风雪已停,这一路行去倒是不曾再有雪落下。 只是两天不到,高进他们便回到了河口堡,秦忠这次倒是没有组织百姓出城迎接,实在是高进没有提前派人回来,直到队伍抵达,城头上的士兵敲钟示警,秦忠才匆匆忙忙地从府里赶到城门口,又是抢在所有人前面,为高进牵马执缰。 古北寨大胜,河口堡这里早得了消息,那战死的青壮家里,虽然挂了白,可是那抚恤银也是第一时间就送上了门,这大半个月过去,随着高进的归来,整座河口堡仍旧是欢腾了起来。当晚河口堡里杀猪宰羊,就是那些俘虏们也都分了口肉,喝了碗酒,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 高家大院里,摆了大宴的高进,举杯祝酒,“范兄,这次大胜,要多谢你全力相助,若无你帮忙,只怕这河口堡里不知还有几家挂白,这一杯我敬你。” “谢范爷仗义!” 随着高进一起敬酒的,还有陈升杨大眼马军等众人,而这杯酒也让范秀安觉得面上有光,朗声道,“高老弟客气了,你我之间,何分彼此,若是他日我范某有难,想必老弟也会竭力相助,必不负我。” 看着笑意吟吟的范秀安,高进沉默了下,然后道,“范兄说的是,他日范兄若有难,我高进必全力已报。” 敬完范秀安后,高进又看向大院里上席的众人,“接下来这杯,我敬大家,若没有大家,也没有河口堡今日之盛。” “二哥!”“老爷!”“高爷!” 众人的反应不尽相同,但都是面色通红地起身,喝下了这杯酒,谁都知道河口堡有今日,全是因为高爷,若没有高爷,他们中有的人还是连饭都吃不饱的破落户,又或是在死气沉沉的村子里等死的匠户。 这顿年关酒,直喝到夜深才停下,便是高进也喝得醉醺醺的,最后被木兰扶回了房,这是他在这个时代过的第一个大年,他心里念想的只是今后河口堡都能够这般平安喜乐就好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去落户 年关一过,便是冬去春来,只是春寒陡峭,那积雪融化时的阴冷更胜冬日三分。 放在往常,像是河口堡这样的边墙堡寨,这个时候往往都是老弱最不容易捱过去的时候,总有人冻死。 但是今年,整个河口堡没人冻饿而死,便是那些年近六旬的老人,也都个个满脸红光地能在堡寨里干些力气活。 就连河口堡附近的堡寨都得了些好处,整个冬天,河口堡里的匠户们除了烧砖烧水泥,也打了许多的煤炉,在年关后拉到了附近堡寨发卖,高进在古北寨得胜后带了大批的煤炭回来,做成蜂窝煤后一起卖了出去。 当然河口堡附近那些堡寨,底下的军户穷得真是叮当响,能拿得出几钱银子购买煤炉的实属凤毛麟角,到最后全是赊账卖出去的,签了一堆的条子,上面写了等开春以后,这些人家要出劳力去河口堡做工偿还。 不过所谓的做工偿还,只是个噱头,随着第一批四周堡寨的青壮到了河口堡帮忙修路,三餐管饱外扣除煤炉煤炭的欠债,倒还有钱拿,谁都动了逃到河口堡安家落户的心思。 于是当几个胆大地朝负责监工的家丁们询问后,得知河口堡不禁逃户来落户,只是开荒出来的田地都归高爷,但租子只收三成,剩下的高爷也愿意用现银收购,此外再无各种杂税,堡寨里但凡修桥补路需要人力的,都有工钱拿。 对那些穷得每年都要靠借贷为生,最后利滚利不堪重负,要么沦为逃户,要么去给百户府和大户人家做佃户的军户们来说,河口堡简直就是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没有苛捐杂说,借贷没有高利贷,做工有钱拿,傻子才不来。 于是当河口堡从回龙湾到堡寨的那条大路的三合土路基建好后,那些回家的军户们纷纷举家逃亡到河口堡,而他们同样也把河口堡这样的好地方夸上了天。 只是半个月时间,附近堡寨里投奔到河口堡落户的军户足足有近百户,人口有小五百,对此高进是来者不拒,所有的青壮全都打乱编伍,安排到回龙湾继续修筑水坝。 手上有三万多的现银打底,高进的心气一下子足了许多,河口堡靠近窟野河,等回龙湾的水坝修成,能开垦浇灌的良田不下万亩,而且只要他有实力保住整个河口堡不受刀兵之祸,还能开垦出更多的良田。 对于那些落户的军户们来说,修筑水坝更是让他们欢欣鼓舞,谁都知道这水坝修成以后意味着什么,不需要再辛苦的取水种地,耕种的都是上好的水浇地,这地里的收成不是他们以前耕种的旱田能比的,莫说高爷只收三成租,就是五成他们也都愿意。 面对堡寨里的军户逃亡,那些百户们都是敢怒不敢言,虽说大家都是百户,可是这边墙地方向来是谁拳头大谁做主,不是没人去神木堡找徐通这个千户告状,可徐通虽然不喜高进,但是也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去撩拨高进这大虫,更何况他也乐得见到底下那些百户和高进交恶。 …… 马林寨,是挨着河口堡最近的地方,也是军户逃亡最多的地方。 刘三边上是一群拖家携口的同村军户,他们个个手里拿了木头削尖的长枪,几个猎户则是拿着弓箭对着前方的马队,队伍里的几条土狗也是呲牙喊叫着。 军户逃亡,可以名正言顺地吞并田土,这原本是件好事,可是如果治下的军户都逃光了,那谁来种田,这上面的差役谁来应,更别说万一遇到战事需要出征,这缺额的兵员补不齐,都是大麻烦。 所以哪怕极为不耐烦,可马林寨的百户林顺还是没有让手下家丁直接动武,杀光眼前这群泥腿子,也就是马队冲锋几个来回罢了,可是人死了谁来种田缴租,今时不比往日,那天杀的高阎罗光是在他这里就拐了三十多户人家,眼下各村那些泥腿子都在蠢蠢欲动。 “刘三,本官再说一遍,现在带着你的人回村里,老实种田,本官便不计较你妖言惑众的罪名,否则的话,等会儿休怪本官麾下刀枪无情。”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林顺脸色阴沉地大声喊话道,他身后的十来个家丁则是个个脸露不耐之色,他们直勾勾地盯着对面队伍里的那些还略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妇人,只等着自家老爷一声令下能大开杀戒,所以反倒是希望对面那刘三能继续死挺着。 “当家的,要不算了吧!” 刘三身后,他的婆娘搂着两个半大娃儿,害怕地说道,虽说对面百户老爷只带了十来个家丁,没拉上寨里的官军,可是谁都知道,这百户老爷家里养的家丁马队才是寨里最能打也最凶悍的。 听到刘三婆娘的话,其他军户们也都是面露犹豫之色,看向刘三,对面百户老爷和手下的家丁们可是个个披甲,又骑着高头大马,他们手里的木枪也就是拿来给自己壮胆,真打起来也就那两个猎户的弓箭或许能造成些杀伤,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对面马队冲打起来,他们都会死! 想到死亡,众人心里原本对于河口堡那边好日子的向往顿时消退,有军户煞白着脸开了口,“刘大哥,要不咱们还是回村里吧,既然百户老爷……” “回去?”刘三咬牙,满脸愤怒地看着四周打了退堂鼓的众人,原本他偷偷带着婆娘娃儿逃去河口堡就是,是他们说要跟着一同去河口堡,他才当了这个挑头的,如今倒好他们怕了,那姓林的话他信了就是傻子,这回到村里,其他人或许无事,可他肯定是会被秋后算账,休想有个好下场。 “回去继续当牛马都不如的畜生,保不齐哪天婆娘都要被对面的畜生侮辱,到最后不是冻死就是饿死,要回去你们回去。” 刘三愤懑地大喊道,而他这番话顿时便让对面的林顺动了杀心,这样的泥腿子可不是好泥腿子,乖乖地当猪狗不好吗,非要挺直腰想做人,也不撒泡尿照照,配吗! “不想死的就回村里去,否则便是这刘三的同党。” 林顺从鞍旁取了弓,高声喊道,他身后的家丁们则是提着马缰,做出一副要策马冲锋的姿态,顿时吓得刘三身边的同村军户们做了鸟兽散,到最后也只剩下两家猎户没走。 “冥顽不灵。” 口中骂道,林顺张弓搭箭,朝着刘三便是一箭,他这一箭没奔着要害去,既然要杀人立威,怎么能轻易地就放过这三个犟驴。 只是林顺这一箭落了空,直接在半道被另一箭给打到磕飞了,而这时候马蹄声雷震,有马队从不远处策马而来,整整二十多骑全是人披黑甲马披黑铠,看着便气势骇人。 看到那当先打头的黑骑士手里还拿着弓,林顺的脸色都变了,这等射术放在边军里也是一等一的神射手,他身后的家丁们同样都像是受惊炸毛的猫儿一样,个个手握刀枪,死死地盯着对面放缓马速的黑骑马队。 “高进,你想做什么,这是我的地头!” 当那队黑甲骑士奔驰到近处勒马停下时,林顺认出了那打头持弓的正是那杀千刀的高阎罗,林顺不自觉间声音都尖利三分,明明是质问的语气,可是任谁听了也只会觉得他是色厉内荏。 “林百户,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这马林寨不是大明之地,我乃国朝百户,难道来不得么?” 高进在马上,冷冷撇着好似个受惊妇人的林顺,面带讥笑地说道,他身后杨大眼他们一字排开,刀枪出鞘,那宛如铁猛兽一般的凶戾气息扑面而去,压得对面那些家丁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林顺额头青筋直跳,这高阎罗分明就是以势压人,可他压根就不敢下令动手,这边地的百户间为了争夺好处互相火并也不是没有的事情,那高进只要不杀了他,就是闹到千户所去,丢人被笑话的也只是他而已。 死死地握着缰绳,林顺几乎是挤着喉咙才发出声音道,“高进,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看着强充大丈夫的林顺,高进轻笑,然后手中马鞭指向前方的村落,口中说道,“我大明大好河山,风光无限,我来赏风观物不行吗?” “高进,你不要欺人太甚!” 林顺快要被气疯了,这高阎罗简直不当人子,当着这众多人的面折辱于他,狗屁的赏风观物,分明就是来给刘三那泥腿子撑腰的。 刘三那边,这时候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看着两边对峙的马队,那些先前离开的军户们这时候都后悔不迭,早知这河口堡高阎罗会来,打死他们都不会丢下刘三。 “林百户,你若有事请自便,不用管我等。” 高进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可是林顺却偏偏无可奈何,他可不敢和这高阎罗动手,到时候对面把他手下家丁全杀个干净,他找谁说理去,没了家丁做爪牙,他这个百户都坐不稳当。 “高进,算你狠,我不和你一般见识,哼,我们走!” 林顺一甩马缰,好汉不吃眼前亏,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他林顺也是在武学读过书的,实在没必要和眼前高进这等乡下野人计较,没得丢了身份。 看着带家丁灰溜溜口遁而走的林顺,高进也没去喊话,只是策马到了刘三这边,朝他和那两个猎户道,“你们很好,这年头挺直腰杆做人不容易,去了河口堡,好好干活,自有你们的前程。” “多谢高爷救命大恩,小的这条贱命以后就是高爷的了。” 刘三拉着婆娘娃儿跪下,那两个猎户也是有样学样,他们心里都清楚,要不是这位高爷及时赶到,只怕他们全家都要交代在这里,被那林顺杀了立威。 “都起来,咱河口堡不兴这一套。” 高进是得了消息,马林寨的林顺点齐家丁,要杀人立威,吓阻军户逃亡到河口堡,他才匆忙赶来,却没想到正赶上时候。 “刘大哥,俺们错了……” 不远处,重新聚集起来的军户们可怜巴巴地朝着刘三跪下了,谁都知道刚才他们弃刘三而走,怕是恶了这位高爷,眼下他们只求刘三能看在同村乡里的情分上,能帮他们说些好话。 “你告诉他们,要做人的我河口堡欢迎,想当连反抗都不会的猪狗莫来。” 没等刘三开口,高进便扔下这句话后,反倒是朝林顺他们先前逃走的方向跟上去了,他也总不能天天来看风景,今日便看个尽兴就好。 等高进带兵马而去,刘三才走向那些同村军户,他也知道他们的苦处难处,都是一个村的,既然高爷没拒绝,便全当是许他们也能去河口堡落户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龙王庙 “这日子没法过了!” 马林寨里,百户府里,挨着河口堡的五个百户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有人忍不住开率先开口道,接着就好像炸开了锅,剩下的四人也都是纷纷骂起来。 “几位,你们不知道啊,我这马林寨离河口堡最近,那丧天良的在我这儿待了整日,说是看风景,如今我这寨里跑了一大半的军户啊……” 林顺几乎是声泪俱下地哭诉着,神木堡下面十个百户,地方自然也有大有小,他这马林寨总共也就一百五十多户,现在就剩下七十户,原本就不满员的五十官军,更是跑了大半。 这接下来林顺只能喝西北风去了,要是遇到战事,他连五十人都凑不出来。 另外四个百户没林顺这么惨,可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反倒是感同身受,就这十天不到的功夫,那高阎罗去他们的地头看风景,盯得他们动都不敢动半分,到后来这河口堡更是明目张胆地派人接应从他们那里逃走的军户。 “要是再让高阎罗这般弄下去,咱们都得逃亡去了!” “你打得过那姓高的么,我看咱们还是去找徐千户,怎么着他……” “找姓徐的有个屁用,咱们哪个没找过,他怕是乐得见到那姓高的寻咱们晦气,更何况我还听说,那姓高的和他有勾结,那姓高的拿下河口堡时,姓徐的可是去了河口堡。”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 “咱们单独是斗不过那姓高的,可要是咱们合起来呢?” “咱们四人最多也就凑个四十骑,你莫忘了,那姓高的但凡去了远地,身边可不是二十多骑……” 四个百户里,离着河口堡最远的清水坪百户伍江皱着眉头道,那高阎罗去他地头给那些泥腿子撑腰时,他娘的可是步骑齐全,足足近百人,吓得他连百户府都不敢出。 “光咱们当然不行,我听说就连下马坞和丰子沟那里都有军户翻山越岭地逃亡去河口堡,你觉得其他人能坐得住,他们迟早得和咱们一样。” “你是说拉上其他人一块儿?” “废话,不拉上其他人,咱们如何是那姓高的对手,另外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咱们底下那些泥腿子是怎么知道那河口堡那地儿的?” “这个我倒是知道一二。” 林顺开了口,马林寨挨着河口堡最近,被拐走的军户最多,他也是花了力气询问才从剩下的几户军户那里打听到,他底下几个偏远村子里来过货郎,然后那村里便有几户穷到家的大胆军户就跟着跑了。 “林老弟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这些货郎怕不是那姓高的手下,不然似摩天岭丰子沟那些偏远地方的泥腿子如何晓得那河口堡是好去处。” “单兄,你足智多谋,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咱们先去联系其他同僚,然后看看能不能捉住那些货郎,那姓高的不是自诩爱民如子吗……” 那单家寨的百户目露精光地说道,他的谋划不可谓不毒,他们先联系其他几个百户,约定各家出兵,然后让丰子沟或是下马坞地方的百户捉住高进手下的货郎,然后把消息传去河口堡,要是那高进带兵过来,然后假借谈判,直接动手做了高进。 对于单百户的提议,剩下的林顺三人都没有意见,他们实在是被高进逼得太狠了,不除了这尊阎罗王,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商谈过后,各人俱是散去,林顺亦是让手下家丁备马,他和红寺儿的百户有交情,他打算亲自跑一趟去说服这位仁兄。 …… 河口堡里,随着迁入的两多户军户,河口堡几乎是数日一变,在春耕开始前,回龙湾的水坝终于筑成,那夯土的坝体外浇了水泥,风干后硬实无比,然后那种清水灰的色泽看着就让看着觉得放心。 有了充足的人力后,那人工挖掘抬高的水坝落差足有近二十米高,附近挖的几个储水人工湖也比原来大出了一大圈。 连续蓄水了好几日,今日终于到了开闸放水的时候,整个河口堡的百姓几乎倾巢而出,大家沿着从河口堡到回龙湾的水泥大路只用了小半天功夫便到了回龙湾的大坝前。 高进麾下的兵马亦是尽数到齐,维持着现场的秩序,这回龙湾的大坝使用了整个堡寨的人力,要不是开春后又补进了近三百多的壮劳力,分班轮作,可没法在春耕前完工。 水坝上,那用机括绞盘分别吊住的三座闸门,随着远处打来的旗语,几匹健马在皮鞭下拉着绞盘转动,然后三座闸门里开始缓缓升起。 接着人们便看到那原本只是从大坝留出的孔洞里缓缓流淌的水流转眼间就变成了崩腾的巨浪,从那挖出的斜长水道上如同千军万马般奔腾而下,然后经过下方拓宽的水道冲入附近几个人工湖,接着再通过那形成高低差的分流支渠,冲起了远方的水车,将水送入更远处的田壤。 “出水了,出水了!” 欢呼声雷动,对于从没见识过这利用高低落差合理设置的水坝和人工湖的河口堡百姓们来说,眼前的景象是超乎他们想象的,即便是河口堡里那活得最长久的老人那模糊童年记忆里,这回龙湾曾经修过水坝水渠,但是能灌溉的也就是两岸的田地罢了,可是眼下便是十多里外也能变成水浇地。 那些逃亡到河口堡的军户们,更是有人跪在地上,看着那奔腾不息的水流冲塞湖泊,沿着水渠和水车,灌溉到他们平整出来的荒地上,忍不住泪流满面,他们说是军户,可却是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 回龙湾的水坝在高进眼中,既不美观,也不壮观,可是在这个年头,在河口堡,对于在场的百姓们来说,这便是最壮美的奇迹! 今后他们种地,再也不用看天吃饭,也不用为了争夺水源,打生打死! “谢高爷!要不是高爷,哪有这等大坝!” 人群里,同样被这景象震撼得心神不能自已的秦忠看着茫然间朝着水坝跪了一地的人群,忽地扯开了喉咙大声喊道,他刚才可是听几个老不死的在那里说什么要再造龙王庙,供奉龙王爷。 他娘的,老而不死是为贼,这大坝可是高爷花钱建的,是这河口堡上下众多青壮不分日夜,挖土碎石亲手建起来的,和那什么狗屁龙王爷有什么关系!就是要修庙,那也是该给高爷建生祠,拜他老人家也比拜那劳什子龙王管用。 秦忠狠狠瞪了那几个年过六旬的老家伙一眼后,继续在那里大喊起来,“高爷乃是神人转世,所以才能镇住这回龙湾,你们有谁见过,有谁见过……” 秦忠在那里大呼小叫,很快就惹得岸边的人群都是跟着大喊起来,更是朝着高进所在的方向跪拜,尤其是那些刚来河口堡的军户,更是真把高进当成了活菩萨。 因为隔得太远,高进不知道那岸边看大坝放水里的人群再闹什么,直到那在岸边维持秩序的张坚派人禀报,他才知道是秦忠这厮闹出来的动静,居然嚷着要给他建生祠,顿时叫他哭笑不得。 岸边,张坚看着面色冷静,可刚才那大坝放水时,奔腾汹涌的水龙也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可不是那些没见识的乡民,出身骆驼城的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像是这等修坝筑渠本是文官们的事,他也是见过骆驼城附近几处堤坝水渠,可是和眼前这回龙湾的大坝操弄水力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要不是张坚心智坚毅,要不然他都要和那些百姓一样,真以为高爷是神人转世,能镇住这回龙湾,可他身边那些士兵们就不一样了,要不是身上有军令职责在身,保不齐他们都要跪下拜一拜。 像是那些被高进带回来做俘虏的骆驼城营兵们,就是亲自参与这回龙湾大坝修筑的,眼下就全都跪在地上,大都口里念叨着,“阎罗爷爷,是小的有眼不识真神……”个个都把高进当成了真阎罗、活菩萨来拜。 秦忠被杨大眼拎到高进跟前的时候,路上还有些害怕的他这时候反倒镇定了下来。 “秦忠,你胡闹什么,建生祠这种话也能乱喊,也不怕折了我二哥的寿数。” 陈升出面斥责道,有些话总不能叫二哥当面去责骂这秦忠,毕竟这厮也算是忠心耿耿,交给他的活也是任劳任怨,没有偷奸耍滑。 “升爷,你有所不知,刚才那是有几个老贼说要在这回龙湾建龙王庙,我才喊起来的,这大坝乃是高爷花了大钱,大伙出力所建,和那劳什子龙王八竿子打不着边,建那龙王庙做甚,到时候又要童男童女祭龙王,端的是人间惨事。” 秦忠振振有词地说道,陈升也被驳得不能言语,这回龙湾过去曾有龙王庙,修坝的时候,还是被他们亲手扒掉的,这拿童男童女祭龙王的陋俗,他小时候也听阿娘提过。 “那几个老贼在哪里,胆敢妖言惑众,我去砍了他们。” 杨大眼第一个跳了起来,他本就觉得秦忠的话没毛病,要不是二哥保这河口堡平安,别说这大坝修不起来,眼下跪在岸边的那群人里,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得光屁股蛋子,连饭都吃不饱。 “大眼。” 高进喊住了杨大眼,那几个说要建龙王庙的老人未必有那意思,可是秦忠说的也有道理,关墙边地,陋俗颇多,巫婆神汉,烧香信教的都有,这回龙湾万万是不能再造什么龙王庙的,他修这回龙湾的大坝,是要叫人人自强不息,懂得什么叫人定胜天,可不是请什么龙王保佑风调雨顺。 “秦忠,我河口堡不准有淫祀,这龙王庙的口子不能开,至于生祠也不准提,明白了吗?” “是,高爷。” 秦忠看着面色严肃的高进,连忙应声道,然后心里面把那几个老贼给惦记上了,这年头能活那么久的,可就没几个良善之辈,他记得那个最先喊什么龙王爷显灵可不就是那原来龙王庙的庙祝。 第二百四十九章 西门豹 秦忠口中的生祠自然是没建起来,当然那龙王庙更是没影的事情。 老而不死是为贼,但是同样,在这个大多数人活不过五六十岁的年头,年纪大的老人同样也代表着某种权威。 不过好在在河口堡这里,高进的声威已不是凡俗可比,哪怕生祠没建起来,但是秦忠当日在水坝前喊的话,还是被不少人听了进去。 尤其是那些从外地刚逃亡来的军户,水坝修成,蓄水灌溉两岸的荒地后,他们分到了属于他们的田地后,几乎是家家户户都刻了高进的长生牌,放在家里供奉。 然后便蔓延到了整个河口堡上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将高进当成了守护神,以至于当高进知道这消息的时候,几乎每家每户的贡上了他的牌位,就连做工的俘虏营里,在那些骆驼城营兵的强烈要求下,张坚为他们整了同样的长生牌位。 “高爷,这真的不关我的事,那是底下百姓们自发所愿。” 秦忠突然间又被高进喊去问话,还没等高进开口,他已自高声喊道,在长生牌位这件事情上,他真的没有弄半点鬼。 “谁问你这事情了?” 长生牌这事情,高进还真没办法,他心里并不喜欢这种迷信个人的大众行为,但是他更加不可能去强行禁止,这年头给活人立生祠建长生牌位不是稀罕事,就连木兰陈升他们都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都觉得这是好事情。 高进没好气地瞪了眼秦忠,接着脸沉了下来,“我问你,那杨老汉是怎么死的?” 高进口中的杨老汉不是旁人,正是那日在水坝开闸放水时,口中喊着要建龙王庙供奉龙王的老庙祝,哪怕是当日人群散了以后,这个杨老汉也没少唠叨说不建龙王庙,会得罪龙王,这大坝迟早要完的鬼话。 可结果偏偏这话只说了三五日,这杨老汉就莫名溺死在了回龙湾,还是被守坝的家丁们见着捞了上来,然后这堡寨里便传开了什么阎罗显灵的传言,本来这么一个老神汉死了也就死了,高进也不会把这种妖言惑众之辈放在心上,可偏生还有几个被那杨老汉蛊惑说过要建龙王庙的老汉跑来了高家磕头求饶。 秦忠本以为自己这胆小怕事的毛病已经好了,可是如今见到面前的高爷面沉似水,他的两条腿就忍不住打起了摆子,接着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高爷,那杨老汉的死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找了杨五他们几个……” 秦忠口中的杨五他们,是这堡寨里几个年近五旬的老汉,他们都是当年家在回龙湾附近的军户,后来鞑子寇边,回龙湾的水渠被毁,良田荒废,他们才搬到了河口堡里,这几人家里当年都有兄弟姊妹被当成灵童拿去祭祀龙王庙。 这么多年过去,这当年的仇恨本该早就被时光给冲刷淡忘,但是那杨老汉说要建龙王庙祭祀龙王爷,却是让他们再次回想起了童年时这难以忘怀的人间惨事,于是当秦忠找上门,稍微用言语那么撩拨一二,杨五他们便决定要杀了这杨老汉报仇。 秦忠虽然没动手,但是人是他找的,就连把那杨老汉溺死在回龙湾也是他出的主意。 “二哥,秦总旗也没做错什么……” 秦忠刚把事情交代完,还来不及涕泪俱下的求饶,高进边上,陈升便已替他开口求情,接着杨大眼等几个在场的也给他说起了话。 “是啊,二哥,那杨老鬼本就该死……” 高进本就没有要责罚秦忠的意思,只想敲打这厮一番,省得他自以为得计,以后会自行其是,可如今被陈升、杨大眼他们这么一搅和,倒显得他好像要拿秦忠问罪是的。 “起来吧,老秦。” 跪在地上的秦忠抬头瞅着脸色总算不那么难看的高进,方自小心翼翼地起身,然后感激地看向陈升他们。 “以后做事情,记得要和我禀报,不要先斩后奏。” “是,是,高爷放心,以后若再有这等事情,我绝不敢擅专……” 秦忠连忙应道,他知道这事情在高爷这儿算是揭过去了,他心里也是检讨了番,觉得自己犯了擅自做主的大忌讳,以后可不能再这般鲁莽行事,凡事要多请示、多报备,这样才不会犯错。 且不说秦忠在那里自我检讨得失,高进这时候也有些头疼,死了个神汉没什么打紧的,可那几个老汉跑来磕头求饶,喊什么他们冲撞阎罗爷爷神威,求他放过之类的胡话,倒是坐实了秦忠那番言语。 高进见不得河口堡上下把他当鬼神来拜,仔细想了想后,他朝秦忠道,“你和杨五他们说,让他们自来投案,把当年的事情说清楚!不要叫堡寨里都疑神疑鬼的。” “是,是,高爷,我这就去找杨五他们……只是,不知道高爷打算如何处置……” 秦忠欲走还留,欲语还休,他虽然市侩,可是弄死杨老汉这件事情上,真要细论他是主谋,杨五他们只是从犯。 “既然那神汉该死,他们虽说动手杀人,但也算是情有可原,罪不至死,罚他们劳役也就是了。” 像是河口堡这种地方,便是出了命案,除非上告神木县,不然的话压根就没人会来理会,至于什么大明王法,在河口堡这等边地军堡,高进这样的百户就是王法。 高进既然说了不会追究杨五他们杀人之罪,秦忠才算是放下心,连忙告退去寻杨五他们。 “二哥,我看杨五他们不该罚。” 秦忠走后,杨大眼才开口说道,而且其他人也是一副颇为赞同的样子,高进见陈升都沉默不语,就知道他也是心里默认的。 血亲复仇,在边地向来都是被夸赞的好汉行为,当日他们血洗百户府,从上到下,鸡犬不留,纵然事后被他们遮掩成马贼所为,可是明眼人都清楚怎么回事,可高进在神木堡和县中还有骆驼城结识的人里,都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样算起来,杨五他们做的事情,便是拿到明面上来说,这河口堡上下的百姓也只会拍手称快,说他们杀得好,是那杨老汉的报应来得太迟。 高进看向身边的同伴们,清楚他们是怎么想的,于是他开口道,“杨五他们固然无错,可是二哥我要给这河口堡立规矩,今后便有私仇,也需得来百户府,到时候我自会给他们主持公道,而不是私下仇杀。” 民间有血亲复仇的习俗,高进可以理解,但是他不能纵容,否则的话迄今为止他所做的一切岂不都是做了无用功。 “二哥说的是,以往如何,既往不咎,可是今后咱们河口堡是有规矩的地方,便有私仇,也该来百户府请二哥主持公道。” 看着陈升附和响应自己,高进点了点头,还是阿升最懂他,果然陈升这一开口,杨大眼他们也都无话可说,认同了这番道理。 午时过后,河口堡里原先百户府拆了后留出的偌大空地上,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们,大家都是得了消息,才过来看高爷审案,说是那杨老汉溺死,非是神鬼显灵,乃是人为。 对于杨老汉,堡寨里的人们大都没什么好印象,人群里听着人们议论纷纷,柳随风才弄清楚那杨老汉原来是个神汉。 当日水坝开闸放水,柳随风是难得几个没受到太大影响的,子不语怪力乱神,那回龙湾的大坝能驱使驯服水力,可是柳随风也不觉得那是神鬼显灵,反倒是对河口堡里人们私底下把高进当鬼神拜也颇有微词,要不是知道高进本心不愿如此,奈何乡野愚夫愚妇痴顽,他怕是早就离去。 “高爷来了!” 随着人们的喊声,高进穿了百户官袍,身边自有家丁维持广场秩序,这虽说是审案,但也就是人往那里一站,接着杨大眼那厮便喊起来,“带人犯。” 接着再人们好奇的目光中,杨老五他们几个倒是昂首挺胸地走了出来,不过他们身上也没有绳索绑缚,只是后面跟着几个持矛家丁。 “杨五,杨老汉可是你们杀的。” “回高爷,那杨老汉确系俺们几人所杀。” 杨五回答得爽利,当着众人的面,他把当年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出来,他们几人的兄弟姊妹是如何被那杨老汉指为灵童,拿去祭祀龙王爷,最后被投进回龙湾活活溺死。 人们听得入神,在场的人里还晓得当年龙王庙的不多,如今听了之后俱是义愤填膺,他们如今在高爷治下,吃得饱穿得暖,手里还有余钱,谁家不把自家的娃娃当宝贝,要是现在那什么龙王庙要他们把儿女拿去投河祭龙王,他们怕是能把那庙都掀了。 “高爷,我等不忿那杨老汉要再建龙王庙,祸害乡里,所以才假托您的威名,以鬼神名将那杨老汉溺死在回龙湾。” 杨五他们痛快地认了罪,而这时候底下的乡民们都自发喊了起来,“高爷,饶了杨五吧!” 血亲复仇是边地的风俗,同样杀人偿命也是大家都认的王法,人群里的柳随风这时候也觉得杨五他们虽然杀人,但也罪不至死,他倒是颇为好奇高进要如何处置几人。 “大家伙都安静,杨五他们杀人固然是死罪,但其情可悯,那杨老汉亦是死有余辜,所以高某罚杨五他们劳役一年以为警示。” 高进很快宣布了他的判罚,杨五他们欣然领罪,而仅仅是罚劳役一年,也让广场上的乡民们欢呼雷动,“高爷英明!”“正该如此!” 等人们情绪稍微平缓后,高进才继续大声道,“但是今后若再有这等事,你们需得来百户府报官,到时候高某自为你们主持公道,再有行私刑者,国法处之,严惩不贷。” 柳随风在底下瞧着这一幕,再看四周乡民们大声应是,也不由感叹这位高爷处事的手腕高超,倒是借着那神汉的死,与这河口堡的百姓们“约法三章”,给这河口堡立了规矩。 第二百五十章 柳郎中 正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因为杨老汉之死而惴惴不安的三个老头跑去高家磕头求饶,本是畏惧鬼神,可如今真相大白,他们的举动自是被当成做了亏心事。 秦忠固然胆小怕事,可却是个记仇的,那神汉死也就死了,这三个老头,他却是使人打听他们过往,直接便将那道听途说的消息给悄悄散播出去。 这三个老头许是当年确实做过那神汉杨老头的帮凶,被堡寨里众人指指点点,指桑骂槐,到最后没一个能熬过去,或病死或投水,十天不到的功夫全都死了。 “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莫外如是了。” 河口堡的医馆里,闲下来的柳随风跟身边两个有些年纪的徒弟说道,实在是那三个老头的当年旧事都被翻了出来,果是和当年龙王庙干系颇深,那神汉杨老头当年以庙祝之名,聚敛钱财,从那穷苦人家强索童男童女指为灵童去祭龙王,三人俱是帮凶之属。 “老师,你几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还说高爷是纵容愚夫愚妇唇舌杀人,实乃恶行,还吵着要回神木县呢!” 柳随风这两个徒弟便是在古北寨里和他一起给伤兵医治的江湖郎中,当日回到河口堡后,年关酒的大宴上,两人借着酒劲给柳随风磕头拜师,喝高了的柳随风答应下来,等到第二日反悔都来不及,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两个年纪比他大了一大圈的徒弟。 柳随风这两个徒弟,本是那江湖游医,自然胆子大得很,浑然不像那县城里医馆里的学徒弟子那般谨小慎微,对柳随风这个师父事事敬重,反倒是因为他们走村串巷的见多识广,像那等神汉杨老头极其帮凶的恶行见多了,因此当日柳随风发牢骚的时候,他们反倒是和这个老师争执起来。 如今见这先前还大呼“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老师忽然间感叹,“举头三尺有神明。”于是便忍不住调笑起来。 “你们这两个夯货,不说话,没人把你们当哑巴,再啰嗦,就罚你们去抄《本草》。” 柳随风想到自己前两日闹着要回神木县,不由面红耳赤,两个徒弟见自家这年轻师父真恼火了,自然不敢再去撩拨,那《本草》抄写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就在师徒三人说话的时候,外面猛不迭地响起了杨大眼那厮焦急的吼声,“柳大夫,快出来救人……” 柳随风愣了愣,但随即便立马出了医馆大堂,这河口堡上下虽然人口众多,但罹患恶症的都没有,这些时日头疼脑热,风湿寒腿的小毛老病倒是瞧了不少,这还是头回遇上似是人命关天的病患。 只是刚到院里,柳随风便见杨大眼牵着匹马,那马上挂了个浑身是血的汉子,吓了一大跳,几步奔到那汉子跟前,柳随风探了探鼻息,还有热气儿,他顾不得教训杨大眼居然用马匹把人驮到他这儿。 却是招呼两个徒弟准备诊治的器械,然后亲自把人从马匹上抱下来,“柳大夫,这等粗活还是我来……” “你来,这人要是再被你折腾下,怕是得直接去阴曹地府,你还真以为高百户是阎罗在世,能给你把人从鬼门关里捞出来。” 柳随风口中骂着,抱着那汉子快步进了医馆后院,另外朝杨大眼喊道,“在外面等着,莫来打扰我们。” 杨大眼被柳随风训着也只能挨训,他知道这看上去是个小白脸的柳大夫,手上功夫硬得很,这柳大夫是广西人,从小练得是那土狼兵的杀人拳,拳肘脚膝样样都能伤人,他先前因为言语不逊,和这柳大夫动过手,结果却是他输了,不过这事情没几个人知道罢了。 “你们回去禀报二哥,就说丁四郎出事了,如今正在柳大夫这里。” 回到医馆前院,杨大眼朝两个手下说道,他如今手底下自领了一队骑士,除了日常操练外,便是和其他伙伴轮流带队巡视河口堡附近,今日正遇上他当值,结果刚出了河口堡的地头,就遇到了伏在马背上疾驰回来的丁四郎。 杨大眼和丁四郎是老相识,当初他还吓唬过这丁四郎,不过后来丁四郎他们那群货郎投了二哥以后,两人倒也成了朋友,丁四郎更是把他老娘都接来了河口堡。 只是丁四郎见到杨大眼后,那原本一口吊着的气再也绷不住,直接昏死过去,吓得杨大眼连忙快马赶回了河口堡找柳随风。 “是,杨爷。” 杨大眼的手下自领命而去,出了医馆便翻身上马,奔出堡寨便往回龙湾去了,这些时日高爷几乎每日都待在那回龙湾的大坝,和匠户们在一起。 医馆后院,异常简洁干净的房间里,柳随风换上了用开水煮过的白大褂,双手也清洗了好几遍,然后才帮那满脸是血的汉子解掉身上的衣服,发现这厮身上不下三处箭疮,五处刀伤,也亏得这厮晓得给自己受创最深的伤口塞了布团止血,要不然怕是这条命小命早就交待了。 剜出折了箭杆的箭头,又小心翼翼地缝合伤口,柳随风忙活了大半天才停下,给这汉子擦干净身上血污,裹上绷带白布,结果发现这汉子居然是那货郎丁四,他知道这丁四是个孝子,当年他老娘病重,这厮背着他老娘从神木堡硬生生一口气走到庆余堂,差点没把人给跑废了。 “老师,这丁四还有救吗?” 看着缝合完伤口仍旧昏迷不醒的丁四,两个徒弟忍不住问道,这丁四为人敦厚,他们也是旧相识,两人过去还是游方郎中的时候,也和丁四买过不少小玩意。 “得看老天爷让不让他活了?” 柳随风叹了口气,他这辈子最佩服的便是忠臣孝子,只是这年头哪有什么忠臣,倒是丁四郎这样的孝子难得。 “你们把他送到边上的厢房睡下,记得给他喂些温水,那房里需得通风,若是他醒了,便立刻来唤我。” 柳随风交待完两个徒弟,便大步走到了前院,见杨大眼蹲在门槛石上,忍不住过去质问道,“那丁四郎只是个卖货的,怎么身上都是箭疮刀伤,高百户到底是叫他做得什么活!” “柳大夫,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大眼猛地起身,看着面前一脸正气的柳随风,心里头一股火冒了起来,这河口堡里就属这酸大夫最是话多事多,先前还吵着要回神木县,说自家二哥放纵愚夫愚妇,就差指着二哥鼻子骂了,也就是二哥脾气好,才没和他计较。 “什么意思,这丁四郎难道不是给高百户效力做事的,他是家中独子,又没成亲,家里只一个老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便是高百户害的他。” 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杨大眼朝自己怒目而视,柳随风浑然不惧,朗声说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丁四他许是遇到劫道的歹人,才受了伤,关我二哥何事!” 杨大眼心知这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丁四郎骑马赶回河口堡,见着他昏死过去前,可是喊着要见二哥的,可是被这小白脸那般往二哥身上泼脏水,他是万万忍不得的。 “道理如何,你心知肚明,高百户何在,我要见高百户!” 柳随风懒得理会杨大眼,这夯货就不是个能讲理的,他要和高进好好说道说道,这河口堡如今欣欣向荣,上下安居乐业,他这个百户就不能消停些么! 这丁四郎要是有个万一,岂不是叫他老娘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又不是古北寨的战事,不得不打,不得不死人。 “你这小白脸,最是假正经,你还想教训我二哥。” 看着柳随风的神情,杨大眼没来由地就怒了,口中骂道,柳随风平时看着是个谦谦君子,可被杨大眼骂做小白脸,也是怒意上头,见了那丁四身上的惨况后,更是憋了一肚子的火,见杨大眼动拳头,直接闪身就是一记肘击劈在杨大眼身上。 杨大眼身上穿了甲,虽然不怎么痛,但是被柳随风膝肘连环踢打,揍得好不狼狈,一时间恶从心起,刷地拔了腰刀出鞘。 柳随风再是自忖拳脚高明,也不敢和那刀锋硬碰硬,好在这时候外面马蹄声动,高进已自翻身下马,进了前院,看到这一幕后,顿时大喝道,“大眼,住手。” 高进本来在回龙湾的大坝上,和底下的匠户们讲着如何修棱堡,护住整个上游的坝体,杨大眼派人快马来报说丁四郎出事,受了重伤,于是他便匆匆忙忙带人赶到柳随风的医馆,没成想遇到柳随风和杨大眼居然闹到了动刀子的地步。 “柳大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杨大眼脸上挨了老拳,眼眶流血,高进顿时脸色一沉,看向柳随风,他知道柳随风性子清高,若非事出有因,绝不会和杨大眼动手,但是如今柳随风没事人一样,杨大眼被逼得动了刀,他自然偏向自家这个兄弟。 “怎么回事,高百户自问你那兄弟?” 柳随风是个性傲的,见高进沉着脸,便也冷面相对。 “大眼,你说。” 杨大眼还刀入鞘,接着阴着脸把方才的事情都说了一遍,这下子高进身后的人都是个个怒目看向柳随风,便是张坚也觉得这柳大夫怕是有毛病,这事关和高爷有什么关系,丁四郎他们早就不是什么货郎,而是细作,这当细作的,哪有不危险的,更何况丁四郎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一个大夫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指摘高爷,还当真是自以为是。 “柳大夫,大眼先动的手,我代他给你赔罪,但是柳大夫你既然知道大眼的性子,就不该那般撩拨他。” 高进看向柳随风的眼神不善,他自问对这柳随风也算是礼遇有加,丁四郎重伤,杨大眼心里也不好受,如今丁四郎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还不清楚,他就能妄下结论,觉得是他们的错,这些自诩读书人的还真不是一般的自命不凡。 “等丁四醒来无事后,高某自向柳大夫讨教。” 柳随风见高进这般说道,自知恶了这高阎罗,可他性子高傲,这河口堡虽然是好地方,高进也算是武人里少有的爱民如子,可落在他眼里高进同样是野心勃勃之辈,这时候误会一生,在他看来高进所做诸事不过都是收买人心,他日必定穷兵黩武。 “好,柳某随时恭候。” 柳随风刚撂下狠话,便有徒弟来报,说是丁四醒了过来,两人才冷面相对一起去了丁四郎所在的厢房。 第二百五十一章 忠臣孝子 医馆后院的厢房里,丁四郎睁开了眼睛,当高进到了房里后,还是听到了他虚弱的声音,“我要见高爷,高爷在哪?” 几乎几步间,高进便到了床头,“丁四,你先不要乱动,让柳大夫为你看过再说。” 高进说话间,自是让出位置,让柳随风上前把脉,不过丁四郎并没有听,反倒是更加急着说道,“高爷,我没事,刘三他们在摩天岭被人抓了,有人想对您下手。” 丁四郎几乎是用尽浑身力气把这句话说完整后,才没了声息,吓得高进连忙看向一旁的柳随风,“柳大夫,丁四他没事吧?” 听到高进焦急的声音,柳随风放下把脉的手,只是沉声道,“没有大碍,只是力气用尽,昏厥过去了,等儿我会让人给他熬些补血补元气的药粥,慢慢静养就是。” “那就有劳柳大夫了。” 高进还是朝柳随风行了一礼,毕竟丁四郎的命是柳随风救了回来。 “高百户,咱们出去说话。” 柳随风依然沉着脸,然后和高进一起出了厢房,等到了外面时,看到四周不善的目光,柳随风冷哼一声,要不是这时高进开口道,“丁四已经无碍,不过需要静养,都别待在这里,咱们出去。”怕是又要起争执。 来到医馆大堂,柳随风脑子也清醒了些,丁四他们那些货郎在高进麾下做事,这其中危险他们不会不清楚,毕竟也不是没人退出,高进也都没有不允,他一个大夫,确实没资格插手管这河口堡的军务。 只是柳随风和丁四郎有旧,他平生也最佩服丁四郎这样的孝子,若是换了旁人受这般重伤,他未必会这样恼火,可事到如今,他还是要问一问高进。 “高百户,有些话我不该问,可是我还是想说,您究竟让丁四郎去做什么了,他乃是家中独子,若有个万一,丁大娘……” “柳大夫,丁四他们虽是我麾下细作,不过他们如今也只做原本的货郎,去那些村落里卖些货,顺便帮我打听哪些地方的匠户手艺好,然后帮我把人请回来。” 高进并不需要向柳随风解释得太清楚,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说了,不过这却是让他身边的人更加不满,就连脾气最好的陈升都有些忍不住了,实在是那柳随风说的话太过分。 “高百户,若是没什么危险,丁四岂会身披刀伤箭疮,若不是有我在,只怕他必死无疑。” “高百户,如今这河口堡还不够您折腾的么,还惦记着外面……” “柳大夫,请自重!” 众人里,倒是张坚第一个开了口,他面色阴沉地看着柳随风道,“这当细作的本是危险活,高爷宽仁,收了丁四他们后可没把他们当细作使,再说便是没有高爷,他们去那野外乡村贩卖货物,就不危险了么?” “丁四在高爷这儿,有快马利刀,有教头传授武艺,领了该拿的饷银,我记得当初高爷也说过丁四是独子,不适合当细作,是他自己在风雪里跪了半日,高爷才允了他。” “这细作也是兵,当兵的拿饷上阵,生死本就是寻常事,丁四自己都没说什么,轮得到柳大夫你在这里大放厥词么?” 张坚自到高进麾下,向来都是阴沉寡言,极少说话,只是全心全意地练兵,这还是头回当着众人的面讲这么多,“我知道柳大夫你是读书人,心里面怕是看不起我们这些武人,你说那些话,无非就是要高爷低头认错,可是凭什么?” “河口堡能有今日,人人能吃饱穿暖,还不是高爷折腾出来的吗,再说这世道,哪有什么世外桃源,河口堡富庶了,便会被人惦记,咱们不去折腾别人,难道等着别人来折腾咱们吗?” “说得好。” 高进身后,杨大眼忍不住喊了起来,他没想到向来看着阴沉的张坚居然这般能言善辩,这可比升哥儿都强多了。 “柳大夫,我知道你医术精湛,在河口堡里也救治了不少百姓,古北寨一战若是没有您,怕是还得多死几个人,这些情分高爷和咱们都记着,可是你也莫要以为这就有什么了不起的。” 看着对面被自己说得面色发白的柳随风,张坚忽然觉得胸中有种说不出的快意,“没有你柳大夫,也有赵大夫、钱大夫能来这河口堡坐馆,可是没有高爷,这河口堡便和周围那马林寨、韩家寨、单家寨没什么两样,百姓不得温饱,就是当牛做马累死累活都吃不上一口肉,更别说还有工钱能领。” “柳大夫,你信不信,就冲你刚才朝高爷说的那些话,只要叫这河口堡的百姓知道了,任你医术高明,就是再世华佗,他们还是会赶你走!” “你那点医术,能救几人,只有高爷这样的豪杰,才能救万民于水火!” 张坚说到最后,这话已是掷地有声,若说他是在拍马屁也未尝不可,但那也确实是他的真心话,柳随风医术高明不假,可他这样的大夫,要不是高爷请到河口堡,又收购药材任他使用,他能在这本是穷乡僻壤的河口堡当这坐馆大夫,被百姓唤做神医。 张坚就差指着柳随风的鼻子骂他这种人是伪君子,若不是高爷,他还不是在神木县里当他的太平大夫,便是离开那庆余堂,也肯定是去其他富庶的府县开医馆,给那些达官贵人看病,真能照顾到几个穷困百姓。 柳随风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人这般羞辱过,可是张坚的话都在道理上,他若是要反驳,还真找不出什么破绽来,他质问高进本就是心里有气罢了。 看到柳随风口不能言的惊怒模样,高进知道张坚的话是大大折了这位柳大夫的脸面,可是他先前没拦着张坚,也是因为他觉得张坚说的话有道理,他可以理解柳随风作为医者,不喜欢战事厮杀,不喜欢争斗死人! 可是这就是个弱肉强食,上位者率兽食人的年头,他要护佑河口堡,甚至于更多的百姓,让这些官员们口中能代表天心民意实则被视作猪狗的百姓活得像个人样,就得带他们去争去斗,和天争,和人斗,直到这世道不再,乾坤反复! 留人在医馆守着丁四,高进带人离去了,柳随风性子高傲,被张坚这般抢白说得不能反驳,他怕是不会再留在河口堡当这个坐馆大夫,大家理念不合,强留也没意思,只怕等丁四身子好转,他便会走了。 等高进他们走后,柳随风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堂内,低头沉思,“我错了吗?” “不,我没错,我从小读圣贤书,怎么会错……这高进麾下都是强词夺理的武夫,那张坚更是反复小人,背主求荣之辈,他的话怎么能听……” 很快柳随风的眼神再次亮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丁四乃是独子,高进当初就该坚辞不收,说穿了还是其人野心勃勃,要用丁四他们这些货郎为细作,为其刺探他处地理风情人物,今后这神木堡必乱。 “丁四,等你醒了,我必定要劝你离开这河口堡,莫要再为那高阎罗做事,否则迟早要丢了性命。” 柳随风这般想到,然后打定主意,等丁四身体好了,便带上丁四母子一起回神木县,他不能看着这样的孝子被高进害了。 高家大堂里,高进看向陈升,丁四那句话分量不轻,丁四先前带人去了神木堡治下其他百户,他也没想着要招揽更多军户逃亡来河口堡,而是如今河口堡里人力已够,但是有手艺的匠户还是缺,学徒们再勤快肯学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出师的,与其让那些有手艺的匠户被其他同为百户的所谓同僚们糟蹋,倒还不如拐来河口堡人尽其用,这便是高进交给丁四他们做的事情,没想到居然出了岔子。 “二哥,摩天岭那地方,正夹在下马坞、丰子沟和高庙三个百户中间……” 陈升在意的是丁四说有人要对二哥下手,刘三他们被抓,必定是为了引二哥前去。 “高爷,我觉得怕是其他百户们在联手做局,要对付您!” 张坚亦是开了口,他刚才在医馆一番话压得柳随风抬不起头,让陈升杨大眼他们彻底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一群跳梁小丑,也敢对付二哥,二哥,不如让我带人去摩天岭,看看到底是谁在弄鬼?” 杨大眼脾气最急,看到丁四那凄惨模样,他本就心里憋着火,如今更是只想带人去砍人。 “既然对方要对付我,是人是鬼总会跳出来,他们捉了刘三,是要引我前去,那么想必一时半会儿,刘三他们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高进自语起来,他那些愚蠢的同僚们联手做局要对付他,那也就怪不得他辣手无情。 “老鲁,麻烦你带大眼去趟阿斗那里,你们想办法去摩天岭打探下消息,若是能查到刘三他们的下落,便等我消息,然后把他们救出来。” 高进看向了鲁达,要论潜伏刺探,还是这个老夜不收最牢靠,王斗如今化名王胡子,在神木县绿林道上也有几分名声,那身份正合适拿来做掩护,只是王斗至今还怪他没有让他参与古北寨之战和他置气,大眼去了怕是要代他受过。 第二百五十二章 摩天岭的大贼 神木县里以西十五里的山坳里,王斗看着手下正在练习马术的李二狗他们,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不少。就因为自己腰受了伤,二哥把他发配在这劳什子山窝里,古北寨那么大的战事也没叫他回去,凭什么? 王斗觉得二哥变了,没把自己放在心上,所以就连年关酒都负气没回去喝,后来更是带着李二狗他们出去抢了不少地盘,如今手底下兵马多了几十号。 “三爷,杨爷和鲁爷来了。” 就在王斗愤愤不平地想着,要好好做出番事迹让二哥刮目相看时,李二狗忽地来禀报道,王斗抬头看去,只见那立起来的寨门口,可不就是大眼贼那厮和鲁大师。 “不见,让他们打哪来就回哪去!” 王斗看着杨大眼就来气,这鳖孙不就是趁着自己不在,才在二哥麾下混了个牌面么! 什么狗屁赛张飞,还真以为自己是号人物了么!王斗这样想着,却不曾想杨大眼忽地策马从寨门口直闯进来,那鲁大师倒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看着直冲过来的杨大眼,王斗亦是大怒起来,这寨子如今是他的地盘,这大眼贼不下马也就算了,还他娘的策马挺矛,是想打一场吗! 直接提了两把金瓜锤,王斗想都不想就策马迎上,这时候寨子里那些被王斗收服的手下呼喝着想要上前帮忙,“大当家……” “都滚回去!” 王斗声若炸雷,喝住了那群收服的小贼,和杨大眼对马交错,接着两人同时拨马,枪来锤往,都是大开大合地硬碰硬! 不远处,鲁达驻马停下,看着杨大眼和王斗两人厮打,两人都没下死手,就是在比谁的力气大,不过落在旁人眼里却是斗得激烈,就连李二狗都忍不住到了鲁达身边道,“鲁爷,这三爷和杨爷……” “没事,亲兄弟都要闹别扭,打上一场就好了。” 鲁达笑了起来,他能理解王斗,古北寨先前战事紧急,高爷没派人来唤他回去,定是叫他心里不快,觉得大家都没把他当兄弟看,却不知他的腰受了伤,不仔细养好,将来必留后患,高爷是真把他当亲兄弟,才故意瞒着他,否则以他的性子,但凡知道一点消息,都会偷偷跑去古北寨。 乒乒乓乓,王斗和杨大眼从马上斗到马下,互相砸得虎口发酸,直到两人都没了力气,才扔了兵器,仰天躺在地上,大口喘息起来,“王阿斗,你气顺了没有?” “大眼珠子,你再喊我王阿斗,信不信我把你揍出屎来!” “有本事你就试试!” 杨大眼知道王斗是属狗的,说翻脸就翻脸,和他没法好好说话,拳头比嘴巴管用。 “你这混账,要闹别扭到什么时候,你知不知道,二哥多忙的人,为了你亲自跑来这里,你倒好,人不见踪影,年关酒不回来也就算了,连个消息都没有。” 还没等王斗翻脸,杨大眼已自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王斗就是劈头盖脸一阵骂,“要不是侯大他们那里有传信,知道你老人家如今是神木县绿林道上头把交椅,二哥就要派人四处寻你了,呵呵,真是好威风,好霸气,我还以为你要自立门户……” “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何时要自立门户……” “你敢骂我阿娘,王阿斗……” 两个人又是扭打在一起,浑如街头的泼皮无赖那样,互相饱以老拳互殴,直到各自脸上好像开了酱油铺子,血糊了满脸,眼肿鼻酸的才各自罢手,接着看着对方大笑起来。 “大眼贼,你脸上的旧伤是怎么回事?是哪个打得你?” 两人里是王斗最先收了手,因为他看到了杨大眼脸上的淤伤,估摸被揍得不清,不过他可是不记得伙伴里谁能有这等本事,除了二哥和木兰姐以外,便是升哥儿也办不到吧! “哎,别提了,一言难尽。” 被王斗提到脸上淤伤,原本还傻笑的杨大眼顿时沉下了脸,不过他最后把河口堡最近发生的事情都一一说给王斗听。 “那姓柳的小白脸端的不是个东西!” 听到杨大眼骂起柳随风,王斗倒没有幸灾乐祸,他可是记得就是这小白脸和二哥说的,他这伤至少要静养四五十日,最好是百日,于是他也咬牙切齿地道,“要不是这姓柳的,二哥怎么会把我丢在这里不闻不问的?” “王斗,二哥那是为你好,你还没成亲,要是这腰子没养好,万一日后你王家绝后……” “你家才绝后,老子腰好得很,要不你试试……” “滚!” 这时候,下马的鲁达到了两人跟前,“打完了没有,打完了就说正事!” 莫看鲁达平时笑嘻嘻的,可一旦这个积年的老夜不收沉下脸,便是没心没肺的杨大眼和王斗瞧了都害怕,两人都是连忙道,“听鲁哥的。” 进了那所谓的聚义厅,杨大眼发现王斗这山大王当得还挺称职,那居中的交椅上,不知道这厮从哪里搞来的虎皮铺在上面,瞧着甚是威武,让他都忍不住想去坐一坐,撸下那虎头。 “二狗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很快偌大的厅堂里,就只剩下王斗他们几人,“鲁哥,二哥可有什么吩咐?” 揍了杨大眼一通,王斗心里舒爽许多,再加上知道当日二哥也曾亲自来这山坳里寻他,于是那口气自然消了,于是朝鲁达问道。 当即鲁达把他们的来意告诉王斗,“老爷要咱们往摩天岭去一趟,看看是什么情形?” “那些鸟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算计我二哥。” 王斗这些时日只是打下了几个山头,收了些尚未有太大恶行劣行的小贼做手下,本就手痒得发慌,如今终于有好事轮到自己头上,自然精神头十足。 “鲁哥,正好摩天岭那里有伙大贼,便是你们不来,我也要去那里走一遭的。” 王斗目露精光地说道,当日二哥要他在这神木县的绿林道上闯出名号来,他还是记在心里头的,如今他金锤太保王胡子在神木县的绿林道上那可是响当当的字号。 眼下整个神木县的绿林道早就乱得一塌糊涂,当日骆驼城里将榆林镇附近有字号的绿林贼匪招募一空,结果没成想都折在了古北寨,这便导致了半个陕西的绿林道势力大乱,需知道那折在古北寨的可都是有牌面的积年悍匪。 如今为了这些空出来的地盘,那榆林镇附近的绿林大豪可都是带了人马抢山头,这神木县受的影响也不小,也不乏有人想去骆驼城附近分一杯羹,可结果却是大败亏输,差点连命都丢了。 而王斗就是趁这机会,一家一家的山头打过去,神木县的侯大陈四占了卫府以后,辣手杀了不少人以后,便稳住情势,这卫府照旧是这神木县里最大的销赃窝点,那消息最是灵通,哪家山头势力大损,哪家在招兵买马,侯大他们一清二楚。 有侯大他们提供消息,知道那些贼匪虚实,王斗自然是带着李二狗带人一端一个准,也就是他没有大肆滥收底下的喽啰,不然他手下人马早就过了两百。 “那摩天岭有大贼?” 鲁达皱了皱眉,本来以为只是那些百户间互相串联,如今这又冒出一股大贼来,这可不得不防。 “那伙大贼里为首的诨号紫面天王,听侯大说,原先是黄河上的水匪,几年前才到神木县,在摩天岭啸聚了几十号贼匪打家劫舍,后来收拢流民在山林间屯田种地,最近陕西绿林道势力大乱,这厮倒是把附近的几伙贼匪都收服了,眼下这神木县的绿林道上,北有我金锤太保,南面便是这紫面天王了。” 王斗不无得意地说道,对于侯大那厮帮他取的江湖诨号,他还是颇为满意的。 “在山林间收拢流民,屯田种地,这可不像是普通贼匪。” 鲁达喃喃自语道,然后朝王斗和杨大眼道,“这摩天岭看起来有古怪,咱们不能轻敌大意,到时候我自去摩天岭打探消息,你们带人马缓行。” “鲁哥,何必那么小心,那紫面天王说穿了不就是个打鱼的,我倒不信,他手下兵马比我这里还能打。” 虽说王斗手下如今不过八十号人,可也是他从几百贼匪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大都是迫于无奈被逼上梁山为贼,多是逃卒和军户为主的青壮,全都有些武艺底子,而且作恶不多,用二哥的话来说,属于可以挽回的良家子。 王斗用本可以供养几百贼匪的缴获财物和物资养了这六十多骑,日日操练,自然不是寻常贼匪可比,再加上有神木县的侯大陈四为他们凑齐军械,他这里人人披甲,良弓十几张,这神木县的绿林道上还真没有让他忌惮的势力。 “我虽未去过摩天岭,可是听名字就知道那里多是山地,你的兵马不熟悉地理道路,再能打有什么用。” 鲁达看着有些骄傲自得的王斗,丝毫没给他面子,直接冷声说道,这才让王斗脑子清醒一些,知道自己犯了轻敌的大忌。 “鲁哥教训的是,我这就派人去二哥那里报信。” 王斗沉声道,他不是听不进意见的,更何况二哥过去教他们戚爷爷的兵法,他也是都记在心里的,杨大眼在边上亦是点头道,“这摩天岭不是善地,鲁大哥,你此去可要小心,要不还是我和你一起去。” “我一人足矣,人多反倒坏事。” 鲁达没答应,杨大眼是悍将,和他也学了些斥候的本事,可他这人心不够黑,脸皮不够黑,去和那些贼匪打交道,容易露出马脚。 杨大眼没吭声,王斗亦是没有嘲笑杨大眼,谁都知道二哥麾下,还真就这位鲁大哥最适合干这等混入敌后刺探军情的活。 鲁达自单骑独马往摩天岭去了,王斗除了派人去神木县里找侯大陈四,另派人去找那急递铺传递消息,眼下神木县到河口堡的急递铺如今全被曹华打通了关系,这利用急递铺传信可比他们快马来回要快得多。 第二百五十三章 必说白莲 天还没黑,侯大便屁颠屁颠地骑马出了神木县,到了王斗的山寨,至于陈四则是留守卫府,这几个月里他们收服了不少人,可是高爷那层关系他们不能露在明面,所以底下始终还是有些不安分的。 “小的见过三爷。” 见到王斗,侯大很是恭敬,毕竟眼前这位可是高爷的亲近兄弟,而且为人残暴,被这位爷打破的几个山头,那些贼匪虽然没有被插桩示众,可也被砍了一百多的脑袋,那金锤太保的名头可不是他瞎取的,而是这位三爷不知道敲碎了多少脑壳,不然这神木县里,明明是那摩天岭的紫面天王势力最大,可论赫赫凶威,还属眼前这位三爷。 “少跟我来这一套,赶紧滚起来答话。” 看着不耐烦的王斗,侯大讪笑了一声,他在神木县里,免不了要和那些达官贵人打交道,人家可不把他们这些小卒子当人看的,这伏低赔笑做狗当习惯了,两条腿难免有些弯。、 “我问你,摩天岭那地方,你知道多少消息?” “三爷,您怎么突然想问那地方?” 侯大颇有些意外,眼下这神木县绿林道上就属这位和那位紫面天王伍爷声势最隆,可摩天岭那地方邪性得很,就是这位爷去了也未必讨得了好,这要换了高爷还差不多。 “问你就答,哪来那么多的废话。” “算了,告诉他也无妨,侯大,咱们的人在摩天岭出了事,二哥派我来打听消息,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王斗边上,杨大眼却是朝那侯大说道,他倒也不怕侯大走漏消息,因为这侯大压根就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哟,原来是杨爷。” 侯大依然是八面玲珑地和杨大眼见礼,只是他那等做派连杨大眼都喜欢不起来,还好他眼力劲不算太差,连忙说起正事,才没让两人发火。 “这摩天岭是三不管的地方,多是山林,鲜少平地,那地方穷山恶水……” 听着侯大的话,王斗和杨大眼才晓得,那摩天岭地方不小,加起来比周围那三个百户治下的辖地加起来还大,历来便是逃户和亡命徒隐匿的好地方。 摩天岭向来就是出贼的地方,而且山头字号好几个,可是摩天岭附近都是穷地方,便是当贼也照样抢不到多少余粮,所以摩天岭那边几个贼头子内讧得厉害。 卫癞子在神木县盘踞十多年,原本那摩天岭也属于没什么油水的穷乡僻壤,那里的贼匪几乎就没来过神木县销赃,直到四年前那紫面天王带了手下逃到摩天岭,收服各家山头,这摩天岭才算是在神木县的绿林道上打出了名号。 “那紫面天王姓伍名盖,据说本是漕军出身,家中颇有财势,把持着两处码头,只是后来不知怎的伍家成了信教的逆贼被官府满门抄斩,只那伍盖逃脱成了黄河上的水匪,专门劫掠漕运船只,后来惹得朝廷出动漕军水师,他才逃到这摩天岭。” 侯大对那伍盖的来历如数家珍,倒是让王斗和杨大眼都有些意外,“你倒是知道的清楚!” “三爷,杨爷,你们有所不知,那伍盖到了摩天岭后,收拢流民,开垦田地,和别的贼头子不一样,他来神木县倒是以采买物资为主,极少销赃。” 对那紫面天王,侯大的印象自然深刻,过去卫癞子还在的时候,这位伍天王便是大主顾,从卫癞子手上买进不少物资,从粮草布匹再到铁料,数量可不少。 “看起来这劳什子天王不简单?” 王斗和杨大眼互相看了眼,他们现在再没了半点轻忽之心,这伍盖不是普通的贼头子,那摩天岭的山沟沟里也不知道藏了什么秘密。 “卫癞子死后,那姓伍的可曾和你们联系过?” “有的,有的,这伍盖这两年购买的粮草越发少,但是那布匹铁料还有其他杂货倒是没见少,反而还越发多了。” 见王斗询问,侯大不敢隐瞒,连忙回答道,接着他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道,“这伍盖生性多疑,每次咱们这边运货都是押到高庙那里,他们自有人接应……” 本来还以为能从侯大那里了解些摩天岭的具体情况,可王斗和杨大眼还是失望了,不过两人也不算全无所得。 等侯大离开后,杨大眼忍不住道,“当日这厮投靠时,看着倒还有几分骨气,如今才几个月,不曾想竟成了这等软骨头的马屁精。” “那神木县里的花花世界最是迷人眼,这侯大陈四接手卫府,日子过得太快活,怕是再过些时日,我怕他连握刀都握不稳了。” 王斗冷笑起来,那卫癞子原先可是管着神木县里诸多的偏门生意,光赌档窑子便日进斗金,那侯大陈四剪除了卫癞子原先的势力后,便安于享乐,哪还有多少进取心。 “这侯大陈四怕是都不靠谱,二哥该派个狠角色去神木县里管着他们,否则怕是会养出些白眼狼。” 听着王斗的话,杨大眼亦是冷声说道,那侯大做派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 入夜时分,曹华亲自骑快马到了河口堡,把王斗他们传递的消息送到了高进手上,这比王斗他们亲自回河口堡快了近一天时间。 看过王斗用歪歪扭扭的简化字写的密信后,高进才递给了身边的木兰问道,“木兰,你可听说过那紫面天王?” 高进知道魏叔生前带木兰行走过一段时日的江湖,说不定木兰对那摩天岭有些了解,果然木兰听到紫面天王的名字时,眉头皱了起来。 “老爷,那摩天岭的紫面天王看着是个强人,实则是信教的。” 木兰神情严肃起来,这边地的教门最多,各种教派都有,但基本上不是姓无生老母的,就是拜弥勒佛菩萨的,那摩天岭她记得阿大提过,那新来的贼头子是烧香拜教的,摩天岭那块地方被整得邪乎。 听到木兰的回答,高进对那紫面天王的消息倒是来了兴趣,魏叔的胆子向来都很大,连他都说那摩天岭邪乎,看起来这什么紫面天王怕是个枭雄人物。 …… 摩天岭是极大一片山地,正卡在下马坞和丰子沟这两个百户中间,上面则是黄河的支流,过了那不过三丈长短的河面,便是另一个百户高庙儿。 眼下那摩天岭里的深处寨子里,被蒙着双眼的几个丰子沟百户府家丁心里就暗叹倒霉,谁能想到那几个货郎不是寻常跑单帮的,反倒是有胆子和他们厮杀,结果还叫人逃进了这鬼地方,若是有的选,他们压根就不想和这些信教的沾上关系。 当脸上蒙着的黑布被拿掉后,看到那沿着山坡丘陵耕种的梯田,两个家丁觉得这真是活见了鬼,谁能想到那群贼匪居然在这摩天岭里开荒种粮食。 “我们要见伍天王!” 两个家丁固然身上穿甲,刀枪也都在,可是看着四周不少裸露上半身的恶汉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他们俱是心神一凛,眼前这些化外野民可不是好说话的,那当真是说动手就动手,绝不含糊。 “法王在布教讲经,你们得等着。” 扔下这句话后,那带两个家丁过来的汉子便都朝着前方木头搭建的木屋去了,两个从丰子沟来的百户府家丁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所谓的讲经堂里,到处都坐满了人,那紫面天王伍盖便正讲着《罗祖经》里的《叹世无为卷》,叹息世间三灾八难,师徒面色不常、父子恩爱不久等等,经内云:“无边的虚空是无极身,大千世界总是虚空。” 伍盖本是豪强,并不信教,只是家里世代供奉弥勒佛,后来又因为家里被按上白莲教余孽的罪名遭难,他在黄河上当水匪的时候,改信了罗教。 这罗教分支众多,初信者称为小乘,其上依次为大乘、三乘、小引、大引、书记、清虚、太空、空空,空空为教主。 伍盖在神木县的绿林道上诨号紫面天王,但在摩天岭里底下信众都喊他做法王,又或是教主。 那两个家丁到了地方后,难免大失所望,那位伍天王瞧着一点都不像什么江湖大豪,倒是像个佝偻的老农,面呈紫棠色,不过两人也不敢冒犯,毕竟这讲经堂里长得凶相的高大汉子不少。 看到披甲的两个家丁,伍盖停下了讲经,“今日便讲到这儿,你们都回去吧!” “谨遵教主法旨。” 一大群信众们都是俯首在地应声后高喊起那,“真空家乡,无生父母。”方才逐渐散去,到最后颇为宽敞的经堂里,便只剩下没几人。 “你们百户派你们过来所为何事?” 伍盖看向那两个丰子沟的百户府家丁,沉声问道,他当年带人逃到这摩天岭,剿灭了原来的几座山头,也一度引来丰子沟和下马坞的两个百户注意,不过试探着打了几次,那两个百户见奈何不得他,便也没了声音,默许他占了这摩天岭。 一直以来,双方也都算是相安无事! “前几日咱们跟丢了几个奸细,还请天王行个方便,把人交给咱们。” 听着两个家丁的话,伍盖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人给你们不是不行,但是得拿好处来换?” 想到前几日误闯进来的两个货郎,看似寻常老农的伍盖目露精光,看得那两个家丁心里一凛。 第二百五十四章 化外野民 挨着摩天岭最近的丰子沟内,百户府里,看着两个被剥了甲胄送回来的家丁,杨春的面色难看,实在是那伍盖欺人太甚。 “老爷,那姓伍的说,要人可以,得您亲自去谈。” 两个被剥得只剩下中衣的家丁也是满脸羞愤,他们还没受过这等折辱,要不是想着大事要紧,得回来报信,两人怕是要和那些贼人拼命。 当着一众同僚被落了面子,杨春也不在乎,反倒是看向林顺几人,“这姓伍的什么德性你们也见到了,想弄回那两个货郎可不是容易事?” “杨百户,马百户,这姓伍的就这般难缠么?” 对于摩天岭,林顺他们不太了解,虽说这陕西境内,贼匪众多,但是像那劳什子紫面天王这般嚣张的倒是少见。 “这摩天岭到处都是老林子,我说句不中听的,就是整个神木堡的兵马加起来,放到这摩天岭也就好比砂石入海,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下马坞的马百户开了口,他和杨春以前不是没想过要弄死那姓伍的,可几次损兵折将,就再没了那等心思,那摩天岭的山沟沟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两人也不清楚。 “诸位,那姓高的咄咄逼人,不除了这厮,大家的日子都过不安稳,马百户、杨百户,我知道你们治下逃亡的军户不多,所以觉得是咱们危言耸听,可是你们想想,若不是真的被逼到那份上,咱们几个会一起来寻你们么!” 林顺几人中,号称多智的单百户开了口,他知道杨、马二人对那紫面天王颇有畏惧,可那不过是藏在山沟沟里烧香信教的,如何能和高进那等大虫相比,按着河口堡如今的势头,再过个一年半载,怕是他们靠着河口堡的五个百户都得成为摆设。 “杨百户,你不妨带我们一起去见见那姓伍的,说实话,那姓高的野心勃勃,我看这摩天岭也难以独善其身,他不放那两个货郎也好,到时候让这姓伍的和姓高的去斗。” 听到单百户的话,杨春犹豫了下,最后还是点了头,林顺他们可不是空手来的,麾下精锐尽出,还自带了粮草辎重,可见那高阎罗把他们逼成了什么地步。 不多时,近百骑兵马气势汹汹地往着摩天岭的方向去了,打头的杨春胆气足了不少,很快他带人在一片山林前停了下来,这时候林顺单百户几人也都是朝前看去,只是入目皆是一片苍莽,那此起彼伏的山岭丘陵根本望不到头,才知道那马百户说得没错,这等地方只有神木卫点齐兵马,才有可能剿灭里面的贼匪。 可只要不是扯旗造反,攻打府县,这种山沟沟里的反贼谁会来管,像那些穷乡僻壤的地方,有信教的贼头子穿龙袍称孤道寡僭越大不敬的,纵使传言都传到县里去的,那县太爷还不是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 “我乃丰子沟百户杨春,来请伍天王一叙。” 杨春下了马,朝那片林子大声喊道,叫后面的林顺他们都面色凝重,他们纵然都不是什么好人,可这么多年在关墙能活下来,谁也不是不知兵的蠢材。 果然杨春刚喊了没多久,那密林里便有人影浮现,林顺他们都仔细观察起来,发现这些汉子俱是携带猎弓和短刀,在平地上他们自然不惧这些泥腿子,可要进了那莽莽野林可就说不好了。 “等着。” 很快,那说话的男子吹响了号角声,接着便默默退到林子边缘,冷冷地盯着杨春他们这些外来人。 杨春林顺他们都很有耐性,毕竟这伍盖越强越蛮横无礼,那他们想要祸水东引,挑动他和高阎罗相斗的把握便越高。 过了足有一刻钟,那密林里才有动静,先是马队出来,随后便是大批步卒,里面拿弓的也不少,看得杨春他们眼皮直跳,便是杨春和马百户两人,也没想到这才几年功夫,这姓伍的手下居然步骑齐全,虽说披甲之众不算多,可是这密密麻麻的少说也有三四百人,而且看面色全是没有饥色的青壮,不见充数的老弱。 一时间杨春他们反倒是心中有些不安起来,毕竟任谁被几百人隐隐半包围住,都会本能地感到威胁,单百户下马上前走到了双方对峙的阵前,朝那骑在马上的紫面老汉道,“想必阁下便是伍天王了,在下乃是单家寨的百户单英,见过伍天王。” 骑在马上的伍盖,看着面前长着张狐狸脸的单家寨百户,笑了起来,“单百户,今个儿是什么日子,我看看,这神木堡的百户怕是来齐了吧,我伍某人的面子还没那么大吧!” “不瞒伍天王,我等也是被逼无奈,不得不联手自保,不知道伍天王可听说过河口堡的高阎罗?” “伍某这儿虽然孤陋寡闻,可这高阎罗的大名也是听说过的,怎么单百户你们是恶了那高阎罗么!” 伍盖自然晓得眼前杨春这群人为何而来,可他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高阎罗不是好惹的,他从那两个货郎口中可是知道这高阎罗行事理念,颇类他们罗教要再造世间净土。 “伍天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那高阎罗为人霸道,他连我们这些同僚都不放在眼里,伍天王以为您这儿就能独善其身吗?” “那两个货郎既然落在伍天王您手里,想必伍天王肯定知道高阎罗大肆收揽逃亡军户,连咱们治下的良民都不放过,您这里怕是……” 单百户朗声说道,他今日见了这紫面天王的声势,便知道这姓伍的在山沟沟里怕是所图不小,偏生那高阎罗也是野心勃勃之辈,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这两人迟早要对上的。 “大胆!” 伍盖身边,自有心腹见那单百户言语中有轻蔑他们之意,忍不住喝道,不过随即就被伍盖挥手阻止道,“单百户,伍某手下俱是化外野民,不懂礼数,还请单百户见谅。” 明知道这单英是在挑拨,可伍盖还是听进去了,他在这摩天岭盘踞数年,都不及那高阎罗半年经营河口堡,这让他有种危机感,诚如这单英所言,那高阎罗逼得这些百户不得不联手自保,足见其兵强马壮,能威胁他的大业。 神木堡不许有这样的人存在! 伍盖的眼里闪过狠毒,然后他看向那狐狸脸的单百户,笑了起来,“单百户,那两个货郎我可以还你们,不过你们想要我出力,也总该给些好处于我,不然我可不会让手下儿郎们去送死!” 河口堡的高阎罗有多能打,眼下这延绥镇里仍旧是众说纷纭,那些将门家丁回到骆驼城后自是把高进吹上了天,但是那些将门丢不起这个人,而且本着我吃了亏,也不能便宜了别人,便派人私底下大肆宣扬古北寨之战高进胜之不武,是占了天时地利,才侥幸打赢的,没见他们手下的家丁几乎没太大折损,至于赎金的事情则是只字不提。 伍盖可不是那些骄狂的地方豪强,以为那高阎罗只是运气使然,光是从那两个货郎口中打听到的消息,就足见这高阎罗能得人心,叫手下悍不畏死,需知他在这摩天岭数年,日日给信众讲经,告诉他们只要虔诚信仰无生老母,便是斧钺临身,也只是荡涤罪孽,死后可得大光明大自在,可也不敢保证手下信众真到了厮杀时能舍生赴死。 “伍天王想要什么,只要咱们出的起,必不叫天王空手而归!” 单百户身后,其他百户们商量了番后,便让单百户代为做主了,毕竟那高阎罗的凶名太甚,骆驼城那几家将门只能糊弄些不知情的外人,可他们却是最清楚这里面门道的。 “我也不多要,你们凑百套布面甲于我就是。” 伍盖开出了条件,他在神木县那里固然能买到各种物资,便是刀枪弓箭都能弄到,但是这甲胄却只能零零碎碎几年间也只凑了三十多副,他原是漕军里的军头,家里是豪强,当然清楚这士兵披甲和不披甲压根就是两回事,如今难得眼下有这么好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再说他也不算狮子大开口,这么多百户,百套布面甲随便凑凑就有了。 单百户没有一口应下,反倒是回去和众人商量起来,像他们这些边地的实封百户,手下家丁自然是穿最好的铁甲,底下的官军纵然不满员,但总也有二三十能用,这些人都是要配甲的,要不然战场上谈什么自保和转进。 “我出二十套。” 被高进逼得最狠的林顺头一个认了,他眼下除了府里的家丁,手下本就三十出头的官兵逃得只剩一半不到,就连凑数的炮灰都凑不齐,那布面甲留着做什么用。 林顺认了大头,单英他们这些靠近河口堡的百户也都十五套、十套的认了,杨、马两个百户只各出了五套甲。 “伍天王,你的条件咱们答应了,不过眼下暂时只能先凑个二十套于你,剩下的咱们不日就派人送来,但是丑话说前头,天王你若是拿了好处不办事,可也别怪咱们心狠,这神木县里的县太爷虽然不管事,可咱们若是上告巡边御史,说天王你在这里摩天岭烧香信教,啸聚百姓僭越称帝……” “单百户,你不用吓唬我,我伍某向来说话算话,二十套甲送到,我便放人给你们,剩下的何时送齐全,我自派兵和你们一起对付那高阎罗。” 伍盖面色阴沉地打断了单百户,他不在乎神木堡和神木县,那是因为他清楚,只要他不公然扯旗造反,攻打城池,他就是在摩天岭里称孤道寡,那神木县里也全当不知,可是那些巡边御史里不乏想要翻身的穷措大,那可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当年伍家被冠以白莲教余孽之名满门抄斩,便是同样的道理。 第二百五十五章 人质 郑家镇,郑家大宅前,十多辆大车一字排开,郑府的下人们将粮食草料还有布匹以及各种各样的杂货什么的装进车里,最后面的几辆大板车上面则是装了笼子,里面关了几十头猪苗,在那里嗷嗷叫唤着,显得这大街上越发喧闹。 郑府后宅的书房里,郑老爷穿着件粗绒羊毛衫,正自在书桌前细细品茶,眼下正是乍暖还寒时候,那位世侄女派人送来的这羊毛衫穿着正合适,轻便又保暖,想不到那些鞑子居然能捣鼓出这样的好玩意来。 “祖父。” 穿了身银甲的郑孝玉满脸精神地站在祖父跟前,他腰里别了那把木兰送他的匕首,说起来自从听说骆驼城里那位阿姐在新婚夜大杀那些来抢亲的贼人,被好事之徒唤做罗刹女,就叫他恨不得能立刻去河口堡好好见识番。 如今终于能够成行,怎么不叫他心里振奋,看着这英武的长孙,原本还显得一派泰然的郑老爷放下手中碧绿色的茶壶,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哎,人老了,难免就失了魄力锐气,流于算计。” 想到去年冬天,这个孙儿早就吵着要去河口堡,郑老爷如今不免有些后悔,这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岂能一样,自打从骆驼城里那位老友知道高进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击溃贼军千五百余,两百重甲骑丁被他杀得丢盔弃甲,最后生擒活捉,是那些将门花了重金才把人赎回去,他就知道自己还是看走眼了。 “祖父?” 看着突然间叹息的祖父,郑孝玉难免有些错愕,在他看来木兰阿姐将那些珍贵的羊毛衫交于他们郑家发卖,岂不说明两家关系正好。 “乖孙,记得去了河口堡后,你不再是郑家的少爷,要能吃苦……” 郑老爷絮叨了起来,虽说几个儿子不成器,这个大孙子是他一手带大的,可终究是没吃过什么苦头,少年人心比天高,难免有些傲气,他怕这个大孙子去了河口堡,难免会…… “祖父放心,孙儿能吃苦,高百户让孙儿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就是去种地也行。” 郑孝玉朗声答道,少年的脸上满是自信,让郑老爷看得失神,不由想起自己少年时的模样。 就在祖孙两人说着体己话的时候,书房门外忽地响起了管家有些慌张的声音,“老……老爷,高……高百户来了,就快到府门外了。” 很快书房门打开了,郑孝玉看到的是府里管家那张被吓到的马脸,这时候祖父已经起身穿衣,同时口中呵斥道,“慌什么慌,仔细答话,高百户来了?” “老爷,高百户带了不少兵马,打着的旗号不会错。” “没出息的东西,去开大门,我要亲自迎接高百户。” 郑老爷虽然不知道高进为何突然来郑府,而且还带了兵马,不过他却是没有半点慌乱,两家有关系有情分,不然那位世侄女也不会把那几十件羊毛衫交于他去神木县发卖。 “是,老爷。” 听到自家老爷的话,郑府管家立马就有了主心骨,忙不迭地离开招呼府里下人打开大门,准备迎接贵客。 “你不是一直嚷着要见那位高百户吗?如今人来了,可要好好表现。” 看着替自己整理衣衫的孙儿,郑老爷笑了起来,他的儿子不成器,可这个孙儿不一样,想来就是那位高百户,也会喜欢这个孙儿的吧? “祖父放心,孙儿必不会让您失望。” 替祖父将大氅披上,郑孝玉站在祖父身侧,笑着答道,然后陪着这位祖父一起去了府门前迎客。 郑家大宅所在的街道一头,高进早让麾下兵马停下,木兰说过,这位郑老爷和阿大魏叔是旧识,而且对方也有意和他们攀交情,那几十件羊毛衫就是交给郑家发卖于神木县,折算成了各种物资。 无论于情于理,高进路过郑家镇,自该来拜会一下,反正也不耽误时间,同时也正好和那位郑老爷详谈一番,所以这该有的礼数不能少了。 高进这次前往摩天岭,所带的兵马不少,刀盾队、杀手队、炮队,马队,总共近两百兵马,都是他麾下精锐,足够他横扫神木堡下各个百户。 正所谓常胜之师必带杀气,高进手下兵马如今便是,光是队伍停在那儿,人马巍然不动,放眼望去俱是黑漆漆的甲胄,看上去好不骇人。 不远处本在装车的郑府下人们都被吓得不轻,实在是郑家镇鲜少有官兵过境,而且他们以往所见官军,莫不是流氓无赖般的**,浑没有几分兵样,还不如自家的家丁。 这时候郑府的大门赫然洞开,郑孝玉陪着祖父到了大门前,然后便看见了那宛如钢铁洪流般的黑色兵马动了,仅仅是摧兵向前,那步骑队伍齐身而动的气势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郑老爷是识货的,他敢保证,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骁锐的兵马,就连他都为之心神被夺,实在是这边地官军烂了这么多年,眼下骤然见了如此强兵,焉能不惊。 不过好在郑老爷很快就恢复过来,同时心底里庆幸自己有远见,接着朝身边被吓呆的管家和下人们呵斥道,“还愣着做什么,准备迎接贵客。” 高进不是有意要显摆军势兵威,实在是兵马日日操练,威势自生,而他身后的张坚感触最深,他在骆驼城时,手下兵马三日一操,每日操练半日,已经觉得放眼延绥镇,也没兵马能比得上。 可是直到高爷麾下,他才晓得自己过去实在狂妄,高家军日日操练,隔六日休一日,终日操练,每日里半日必是行伍队列会操合练,所以大军行进时宛如一体,就连马队也是如此,冲锋时如墙而进,绝无间隙。 这样的兵马,张坚敢说,也就是当年的戚家军也未必能比得上,只是这样的兵马实在太耗费银钱,那每日光吃的就叫他心惊,就是那些将门家丁也没得顿顿有大肉吃。 随着兵马越近,在大街上看热闹的人们也越发心惊,这等阵势森严的兵马他们只在说书人口中听到过,郑府前的下人们最直接,那胆子小的光是看着那些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黑甲军士,就被吓得够呛。 好在距离郑府大门前不远的时候,高进主动下马,他身后的马队亦是人人齐刷刷下马,然后牵马伫立,看得随着祖父大步出迎的郑孝玉眼神中异彩连连。 “高百户大驾光临,老夫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郑老爷满面红光地说道,光是看到今日这等兵马,他便觉得不亏了,这高进果然擅长练兵,这要是钱粮充足,能有这样的兵马过千,足以横行数县,便是那神木卫也不过如此罢了。 边地如郑家这样的豪强,对于朝廷官府并不畏惧,他们怕的是高进这样握着刀把子的武夫,像是那些养着数千童仆,私军上千的大豪强便是连地方上的百户府千户所都不放在眼里的。 “世叔哪里话,倒是我来得匆忙……” 高进这一声世叔,顿时让郑老爷脸上笑开了花,他本来还以为高进最近声势大振,未必会把他这样的豪强放在心上,没想到还愿意认下他这个世叔。 “来,世侄里面请。” 郑老爷一边说道,一边招呼管家,准备款待高进麾下兵马。 “世叔不必费心,我等一会儿便走。” 高进没打算在郑家镇逗留,摩天岭那边已来了消息,出面的是丰子沟的百户杨春,约他见面。 “哎,这是什么话,来了世叔这里,要是连顿饭都不吃,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你世叔小气。” 郑老爷佯怒道,还是让管家下去杀猪宰羊,准备吃食来招待高进麾下那些雄壮的兵马。 高进婉拒不得,也只能随这位世叔去了,一路进了郑府,高进倒是瞧见个穿着宝蓝色儒衫的中年男子朝自己怒目而视,只不过他尚未开口询问,边上的郑老爷瞧见后,已是大骂道,“不成器的东西,还不滚回去。” 郑孝玉看着父亲被祖父骂得灰溜溜地回了后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正所谓子不言父过,父亲不舍得他去河口堡,更是觉得祖父老糊涂了,可是他对于读书科举浑然没有半点兴趣,那朱子集注他不是没读过,可是怎么读都不喜欢,反倒是喜欢骑马射箭,舞刀弄枪。 到了书房,郑老爷自招待高进坐下,郑孝玉很是殷勤地烧水泡茶,让高进亦是觉得木兰没说错,这郑家子倒是值得培养。 一番寒暄后,高进也道明了自己来意,他路过郑家镇,临时起意过来拜访,倒是没带什么礼物,请郑老爷莫怪。 “贤侄哪里话,你能来,老夫高兴还来不及。” 郑老爷哪会在乎什么礼物不礼物,高进这等给足他面子的态度他很受用,更何况如今郑家倒是需要高进来撑场面,好叫那徐通也有所忌惮。 谈话间,郑老爷自问起高进此行目的为何,实在是高进带的兵马足以横行神木县内,他不免有些好奇。 “原来如此,贤侄此去丰子沟还需小心,两个货郎而已,能救则救,不能救也是他们命该如此。” 对于郑老爷的话,高进不置可否,但凡他麾下所属,他必定倾尽全力相救,眼下他这高家军刚刚成型,正是最需要凝聚人心的时候,被抓的刘三他们名为货郎,实则是他高家军细作,他不能就这般放弃他们。 郑老爷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高进并非他所想的那种冷血之徒,于是也不在这话题上牵扯,在他看来高进去丰子沟,只要不犯险,那些百户们纵使联手,也绝不是他对手。 “对了,贤侄,你派人送来的那些羊毛衫可还有,这几十件压根不够卖的。” “不瞒世叔,这些羊毛衫乃是极西之地的鞑子用金羊毛所织,小侄也是和那蟒金部有些关系,才弄到一批来发卖,等过些时日,摩天岭事了,小侄要去塞外一趟,若是还能弄到一些,必然送到世叔这里。” “那就有劳贤侄了,对了,贤侄要收购的那些猪苗,我已派人去收,本待要与这孙儿送去河口堡,不过如今怕是不成了。” 郑老爷看向身旁的孙儿,朝高进笑着说道,高进随即会意,这郑家子是想跟自己一起去摩天岭,于是他想了想道,“世叔自另外派人送去河口堡就是。” 郑孝玉闻言大喜,他明白这位高百户是答应带他同行了,于是他连忙行礼道,“多谢高爷!” 第二百五十六章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傍晚十分,天色昏黄,高进下令全军扎营休息,这时候郑孝玉同样下马开始帮忙搭手,这不是他第一次在野外过夜,只是那时候他是郑家少爷,出行都有家丁奴仆,哪需要他做这等粗活。 看着郑孝玉卖力地干活,不叫苦也不嫌脏,便是队伍里原本觉得这个富家子是走关系的士卒们也都大为改观。 对郑孝玉来说,在高进手下的一切见识都是新鲜的,郑家是军户出身,只是到他祖父那里断了军中前程,他父亲又是个痴迷道学的酸儒,照道理他这个年纪本该去神木堡的武学读书,只是那徐通和祖父素有仇怨,自然是不会把他送去,平日里他读过兵书,但都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姐夫,这些大车横拦在外,若是敌军用火箭或是引火之物袭击,该如何是好?” 郑孝玉脸薄,按着祖父那称呼论,他该称呼高进为世叔,可终究厚不起来,便索性喊起了姐夫,高进也不以为意,这关系和情分本就是经营出来的。 郑家是豪强,盘踞郑家镇多年,不过名声还不算太差,虽然照样兼并土地,放高利贷,但做事情还算讲究,守规矩,吃相也不难看,所以高进乐意和郑家合伙做生意,也不介意帮郑家一把。 对于自己那个顶头上司徐通,高进可是放心不下的,与其让这姓徐的待在神木堡,倒不如换个自己信得过的,原本刘循是高进属意的人选,直到郑老爷的出现。 “想要用火攻,哪有那么简单!” 高进尚未答话,一边的陈升已自笑了起来,他和伙伴们并不讨厌郑孝玉这个喊着二哥姐夫,喊他们阿哥的郑家子,“营地外面有暗哨,这车上也有沙袋可灭火。” 陈升没提放眼这神木县,能有胆夜袭火攻的怕是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像他们这般扎营,整个延绥镇治下都没多少。 “虎头,既然你阿爷让你跟着我,想必是希望你学些真本事的,你能想到就问,自是极好,今晚你便跟着阿升守上半夜,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向阿升讨教。” 高进这时候说道,郑孝玉肯学,又能动脑子,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情,说明这小子值得培养。 “是,姐夫,我一定跟着升哥儿好好学。” 郑孝玉闻声忙点头道,然后便跟在了陈升身后,一副以亲随自居的模样,看得高进和陈升都是轻笑起来,虽然他们比郑孝玉大不了几岁,可是经历的事情多了,这心便老了。 郑孝玉自跟着陈升巡视各营,陈升也自为他讲解扎营为何要这般那般的道理,以及营地里的诸多规矩。 这时高进自回了中军帐里,张坚和沙得刁俱在,说起来沙得刁觉着自家真是歹命,这高爷说得倒好,等得了闲必定去骆驼城拜访老爷,可这自打年关过了都快两个月,这位高爷便忙得脚不着地,整日逗留在那回龙湾的大坝,和那些匠户们厮混在一块,他虽然不清楚,但也听到些风声,这位高爷甚是精通那些奇淫巧技,连那些匠户都极为拜服,就差没当成祖师爷供上了。 “高爷!” 见高进回帐,等了多时的张坚和沙得刁俱是出声道,张坚要不是有家世拖累,就是个最纯粹的军将,喜欢征战打仗,自到高进麾下后,他始终都是默默练兵,他知道高爷最是务实,而他的付出也得到了回报,这次出征摩天岭,高爷带上了他。 “来,都坐下,阿坚,说说看,这摩天岭要是你来做主帅,你打算怎么打!”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高进以往想找个能商量战事的人都难,除了陈升以外,杨大眼王斗他们都是战将,冲阵杀敌不在话下,可要他们出谋划策那就是强人所难,张坚虽然是降将,可古北寨那一仗,他打得可不算差。 “高爷,这摩天岭,我听说方圆几十里都是山野密林,这种地方,只宜智取,不能强攻。” 张坚皱了皱眉,他在骆驼城时,虽然只是个百户,可是经历的战事不算少,在山地密林也是见过阵仗的,知道这山林里作战不比平地,那地利足以抵消兵力上的优势,更何况他们还不清楚那紫面天王的虚实。 “看起来还是得等等。” 高进也没失望,相反要是张坚夸夸其谈,他倒是要不放心了,然后他看向沙得刁道,“沙副将,我记得曾说过等空闲了便去拜访沙老爷,我看择日不如撞日,等这摩天岭事了,我便去趟骆驼城。” “多谢高爷。” 见高进终于给了准信,沙得刁不由欢喜起来,等这位高爷拜访了老爷,他就能回骆驼城,不用再见到张坚这厮了。 放沙得刁离开后,高进忍不住朝张坚问道,“阿坚,这沙副将用得可顺手?” “不瞒高爷,这厮虽然是个油滑的老奸狗,可是这军中杂务处理得颇为趁手,脸皮又厚,也擅长说话,他若是走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虽说和沙得刁相看两厌,可张坚也得承认这厮还是有些本事的,至少有他当副手,他能省下不少功夫,专心于练兵。 “既然如此,那在阿坚你找到趁手的副将前,这沙副将就先用着吧!” 高进这般说道,然后张坚亦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应声道,“是,高爷。” 说起来张坚可是知道沙得刁心心念念想得就是回骆驼城享福,也不知等高爷拜访了那位沙老爷,这沙得刁知道自己得继续给他当副手,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一晚,郑孝玉跟着陈升当了半夜的暗哨,学到了很多不曾在兵书上见过的东西,第二日大军起行时,他骑在马上,人还有恍恍惚惚的。 “这小子,昨晚瞪了半夜。” 看着二哥的目光,陈升摇头笑道,想当年他们也都是这般过来的,到如今便是躺在那里看似闭着眼,但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便能立马醒过来,这小子还得好生历练着。 “阿升,你有多带带他,另外让他和阿光他们住一块儿。” 郑孝玉的年纪和沈光相仿,只小了一岁多,正合适跟着沈光他们,高进自己是没功夫带他的。 接下来两日,高进带着队伍走得不快也不慢,终于是在第三日傍晚,到了摩天岭和丰子沟的交界处扎下营来。 夜深时,郑孝玉依然像是觅食的兔子般警惕的时候,他身旁不远处的沈光忽地警觉起来,看得郑孝玉也紧张起来,“阿兄,是有贼人吗?” 这句话刚问出口,郑孝玉整个人都汗毛倒竖,他能感觉到背心后的凉意,自己居然被人摸到了身后,只不过叫他奇怪的是,月光下他那位沈阿兄原本猫起的腰身放平了,手也从刀柄上松开,这时候他感觉身后一轻,连忙朝前窜出去回身间腰里长刀出鞘。 “还不赖,阿光,这小兄弟拿来的?” 鲁达咧开嘴笑了起来,只是他那疤脸光头的样貌,看在被吓到了的郑孝玉眼中,显得格外狰狞可怖,要不是边上沈阿兄按住了他握刀的手,他估计就一刀砍上去了。 “鲁大哥,这是木兰姐收的小阿弟,唤做郑孝玉,小名虎头。” 听到沈光的话,郑孝玉才晓得眼前那如同野人般的凶恶光头壮汉便是姐夫和升哥口中的那位夜不收鲁大师,难怪能悄无声息地摸到他身后。 “见过鲁大哥。” 连忙收刀,郑孝玉朝鲁达行礼道,他耳根有些烧,只觉得自己方才表现得太丢人,仔细想想这位鲁大哥若真是贼人,他早死了,哪还有脱身的机会。 “叫虎头是吧,这般年纪能有这样的警觉和身手,也不算差了。” 鲁达夸道,他方才看到郑孝玉那放哨时僵硬的模样,就知道是新手,于是忍不住上前戏弄一番,没想到这小子比沈光看上去还小些,刚才那回身拔刀还挺像模像样的。 “虎头,你带鲁大哥回营去见二哥。” 沈光朝郑孝玉说道,他们现在已经在敌人的地头上,这暗哨不能缺人。 郑孝玉自是领命而去,带着鲁达往营地里去,哪怕他对这位鲁大师颇为好奇,可也强自按捺着没有问话,只是在前沉默引路。 看着前方少年应答口号,又和巡夜值守的军官交接,鲁达也挺欣赏这新来的小子,于是在分别往中军帐去的时候,朝郑孝玉道,“改日得空,我好好教你如何辨别敌人的本事。” “多谢鲁大哥。” 郑孝玉没想到这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夜不收居然愿意教自己本事,连忙谢道,只是等他抬头时,已看不清楚这位鲁大哥的背影了。 中军帐里,高进见到浑身脏兮兮,宛如野人般的鲁达,便知道这个老夜不收怕是把那摩天岭给摸透了,不多时张坚陈升俱是到了中军帐。 “老鲁,来,先喝碗热汤,咱们不急。” 让留火的火头军,送了碗热汤过来后,高进没让鲁达急着禀报,反正也不差这一时三刻。 等人到齐后,鲁达也自喝完了那碗热汤,然后他才开了口,“老爷,刘三他们两个如今就被关在丰子沟的百户府里,眼下这百户府里兵马过百,俱是各家百户手下的披甲家丁。” 听到鲁达的话,众人均是眼前一亮,眼下他们在暗,敌在明,就是不知这百户府戒备如何,若是有机可乘,他们倒是可以夜袭百户府,直接把人给救出来。 “鲁大哥,不知道咱们如今离那百户府有多远,若是轻兵直进,需要多少时间?” 张坚头个开口问道,这丰子沟地处神木堡后方,不像是顶在关墙那里的河口堡,还有城墙防御,只是百户府的高墙大院,可经不住他们带来的虎蹲炮轰击。 “这边往丰子沟去,有条山林小道,能容人马通行,过去只需要一个半时辰。” “阿斗和大眼如今在哪里?” 高进并未和王斗合兵一处,王斗那金锤太保的绿林身份还得继续用着,这趟就是作为奇兵埋伏。 “他们的兵马藏在丰子沟另一头和摩天岭交界的地方,斗爷只和下面喽啰说,是来和紫面天王抢那神木县绿林魁首头把交椅的。” 高进听罢,然后看向张坚,陈升等人,便知道他们怕是都倾向于快刀斩乱麻,直接夜袭百户府,而他心里也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第二百五十七章 防 “老鲁,那摩天岭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高进的问话,顿时让所有人都看向了鲁达,说起来那些百户们固然联手,可大家都没太放在心上,反倒是那摩天岭让众人都颇为在意。 提到这摩天岭,鲁达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说起来他几天前就到了丰子沟,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把这丰子沟百户府所在的土寨摸了个清楚,剩下的时间全都磨在了那摩天岭的山沟沟里。 “老爷,那摩天岭里有矿,是铜矿。” 光这一句话,就叫中军帐里人人皆惊,这铜矿代表的可是白花花的银子,难怪那紫面天王窝在摩天岭里讳莫如深,原来是要隐藏这铜矿的存在。 “那铜矿附近,是一处山谷盆地,里面聚集的流民不下三千人。” 高进始终平静如常的面色终于变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摩天岭的山沟沟里居然藏了这么多人口和劳力,而且这流民多是青壮,鲜少有老弱,他也不觉得那烧香信教的紫面天王还真是开善堂的。 “高爷,我看这紫面天王图谋不小啊?” 张坚在旁阴恻恻地开了口,他本是骆驼城里的军将,对这种疑似叛逆之举最是敏感,隐匿铜矿,收拢流民,这不是想造反,那还能是什么? “这分明是要造反啊!” 沙得刁在旁边听了亦是连忙点起头道,比起那些什么狗屁百户,这紫面天王才是最大的肥羊啊,铜矿加上平叛功劳,这可是足以让骆驼城里那些将门都要眼馋的好处啊! 只是沙得刁这话刚说完,就发现这帐里除了高爷外,其他人全是看着他,那种目光看得他心里发毛,这时候他才恍然醒悟过来,这帐里面可就他一个外人啊! “高爷,我沙得刁对您可是忠心耿耿的啊!” 沙得刁想都不想就直接噗通跪在地上,表起了忠心,没见张坚那厮正自眯着眼盯着他,这分明是想要向高爷进谗言害他啊! “哎,沙副将,你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 高进没想到这沙得刁突然给他来了这么一出,眼看着沙得刁扑腾着还想要抱自己的腿,高进连忙一把拎起了沙得刁,然后看向目露凶光故意吓唬沙得刁的陈升、鲁达他们,轻咳了声,“沙副将,你在我河口堡这些时日,也算是实心任事,想必也是能信得过的。” “高爷,小的对您忠心可鉴,天日可表啊!” “沙副将,你对高爷忠心耿耿,那你家老爷呢?” “高爷,您可千万莫听着姓张的小人谗言,小的自打在古北寨见了您老的雄风英姿后……” 沙得刁又跪在地上,赌咒发誓起来,就差拿刀子切手指了。 “沙副将,我信得过你,你也不用担心,这摩天岭这么大的富贵,岂是我能独吞的。” 高进这般说道,只是沙得刁哪里敢信,仍旧是在那里磕头表示,他对高家忠心耿耿,至于沙家和他已毫无干系。 到最后沙得刁才战战兢兢地起来,一副忠犬模样地站在高进身边,打定主意再也不开口。 见沙得刁被收拾得服服帖帖,鲁达才说出了令高进都大喜的消息来,“老爷,我在丰子沟可是见到那几个百户凑了足足近百套布面甲送去了摩天岭。” “好。” 高进都忍不住出声叫好,他本来是打算冒充那紫面天王夜袭百户府,然后栽赃嫁祸,反正这黑灯瞎火的,把百户府里的那些同僚们杀个干净,到时候让王斗领着他那帮喽啰搜刮财物后往摩天岭方向装个样子走一趟就是。 可是鲁达带来的消息,却是叫他起了更大的心思,就在这时候,边上的张坚已自在那里道,“高爷,没想到这杨春等人竟然勾结逆贼,属下以为这区区几个百户,绝无这等胆子,这背后必定还有人主使。” 沙得刁看着这张坚这一开口,就是要搞死那神木堡的千户徐通,搞不好还想要攀诬到神木卫里去,忍不住心头直冒寒气,原本看这张坚浓眉大眼的,话也不多,没成想居然这般阴险狠毒。 “说得不错,谁不知道我二哥如今乃是神木堡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只要除了我二哥,这些逆贼叛党起事造反,这神木县里谁能挡得住他们。” 这时候陈升也开了口,他也明白过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把神木堡里那姓徐的给弄死的大好机会,他可是没忘了当日那徐通来到河口堡时可是不怀好意,要不是见他们不好惹,恐怕早就朝他们下手了。 正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神木堡里只要还是那姓徐的做主,陈升心里就觉得不踏实。 “陈升,张坚。” “在。” “你们二人速去点齐兵马,随时准备出发平叛。” “末将得令!” “鲁达。” “在。” “你自去挑选人手,潜入那百户府,刘三他们能救则救,届时以响箭为号,里应外合,踏破百户府。” “末将得令。” 随着高进发号施令,原本平静的军营里顿时沸反盈天,各级军官们兴奋地喊醒了手下的士卒们,知道有仗打,人人俱是闻战则喜,谁都知道高爷大方,但有战事,绝不吝赏赐。 大营外,看着营地里忽地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郑孝玉不由愣了愣,但随即他就被沈光拍醒了,“咱们回营,要打仗了。” 听到有战事,郑孝玉顿时眼神亮了起来,连忙跟上了沈光,他以往最多就是去山里打猎,杀过些鹿啊獐子什么的活物,可是这上阵杀人还是头一遭。 “等会记得跟紧我,不要害怕。” 看着有些兴奋的郑孝玉,沈光朝他沉声道,这头回杀人的滋味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不多时,整座大营里,除了炮队和火头军以外,所有的士卒都整装待发,鲁达更是挑了几个熟悉的老兵油子还有程冲斗,充作摸哨的斥候队。 “高爷,凭啥不让咱们炮队上,那百户府,咱们一轮炮下去,保管它……” 郑瘸子据理力争着,高家军里赏罚分明,炮队捞不着上阵的机会,到时候论功行赏,自然也没他们的份。 “郑队正,炮队自有大用,但不是眼下,接下来有的是你们炮队立功的时候。” 高进沉声说道,而他的话也让郑瘸子无话可说,既然炮队还有上阵建功的机会,不至于白跑一趟,那他也就放心了。 和鲁达站在一起,程冲斗颇为振奋,这次出征,他坚持要来,最后被高进编入了手下马队,不过刚才议事的时候,高进并没喊上这个便宜老师,一来他这个老师虽然武艺超群,但并非将才,二来他这老师是个耿直武人,那些阴谋诡谲不适合他。 “程老哥,等会儿可就看你的了。” 鲁达在河口堡里,论生死搏杀,自问不输任何人,可直到程冲斗来了,他才晓得这世上还有种天生为战而生的人,他和程冲斗比试过,他压根不是对手,不论是明枪暗箭,他都赢不过这个须眉皆白的老汉。 “就包在老汉身上了。” 程冲斗知道他们是要潜入百户府,然后寻机救人,他少年时便浪迹江湖,这翻墙入户、劫富济贫的事情可没少干,而且除了刀枪弓马,他也善使暗器,袖箭飞刀,全都装备齐全。 没有大声号令,翻身上马的高进挥手间,整队过后的各军依次出发,在沉默中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鲁达他们这队斥候在大军前方引路,出了营地三里不到,鲁达便领着大军进了一处山林小道,最宽处也只能供两人骑马并行。 披星戴月,山林间静悄悄的,只有被惊起的飞鸟腾空,间或有凄厉的夜枭啼叫声,程冲斗还是头回正儿八经地随军出征,虽说他是高家军的总教头,但也是头回见识到这大军出征时的肃杀。 不知道走了多久,程冲斗眼前才忽地豁然开朗,人马已出了那密林,前方的平原上,能勉强看清楚那村寨的轮廓。 出了密林后,除了马队仍旧留在密林里,剩余的士卒全都盘坐在地休息,同时啃着出发前,火头军们烤的馕饼,因为一直揣在怀里,此时吃上去还是热乎乎的。鲁达程冲斗他们没有吃东西,刚才赶路时,他们在马背上已经细嚼慢咽地吃过了。 小憩了片刻,鲁达站了起带着程冲斗他们出发了,向着远处的村寨而去,丰子沟没有城墙,只有一圈土围子,到了那不过两人高的土墙前,自有老兵油子过来帮忙,鲁达踩着两人搭的手桥,借力直接翻上了墙头,然后便伸手下去将那三个老兵油子全拉了上来。 程冲斗并不需要鲁达他们搭手,他只是后退了十几步远,接着便如同豹子般窜了起来,接着双腿在那有些坡度的土墙上蹬了两脚,便直接上了墙头,看得鲁达也咋舌不已,他也是能独自翻过这土墙的,只是没那么潇洒自如。 进了寨子,鲁达朝程冲斗他们道,“程老哥,你们在这儿等我,我去把那些畜生给解决了。” 鲁达早就来这丰子沟踩过盘子,知道这寨子里养的狗不少,这些畜生最是警觉不过,他们要去百户府里救人,最紧要的便是把这些畜生给解决了,不然这些狗子叫唤起来,便会坏事。 程冲斗他们俱是点点头,接着便靠着那土墙的阴影里继续养精蓄锐,鲁达则是一溜烟似地消失在了远处的阴影里 等了良久,微阖双眼的程冲斗睁开了眼,然后他看到了回来的鲁达,不由低声问道,“都解决了。” “解决了,除了百户府里的,这外面没一条落下的。” 鲁达笑起来,他秘制的独家香肉,没什么狗子能抵挡得住,吃了片会儿就倒,以往他在大同那边,可没少对付那些鞑子养的猎犬,更不用提这寨子里的土狗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老来通透亦不迟 走在静悄悄的土路上,在惨白的月光下,程冲斗能依稀看清楚这土寨里破破烂烂的土房子,一时间这位豪迈的老汉也不由有些恍惚,在河口堡待了虽然没几个月,可是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那里的一切。 干净宽阔的街道,砖石砌的房子,水泥铺的路面,人人有活干,有钱拿,娃儿们有书读,哪怕规矩多到屙屎拉尿都要管,可河口堡的百姓无疑过的是人该有的日子,而不是像牲口那样浑浑噩噩只为活下去。 程冲斗再次抬起头时,这位江湖飘零大半生的老汉脸上有了些明悟之色,他留在河口堡又岂是不甘这辈子就那样蹉跎,而是他在高进这半个弟子身上看到了叫这狗日的世道天翻地覆的可能。 “前方便是百户府,程老哥,这高墙大院,可就得看您的本事了!” 既然有程冲斗这样的大高手在,鲁达自然不愿意献丑,这三人多高的墙,就是他要翻上去也得借助挠钩绳索,眼下这等万籁俱寂的午夜,他可没法保证不弄出半点声响。 程冲斗自然不会推辞,他沿着那堵砖石砌的高墙走了段儿,用手摸了摸那显然有些年头的墙面,就着月光仔细地察看了番,然后才选了处墙面凹凸不平的地方,将身上的长家伙放下后,只从鲁达手里接了卷绳索,便退后十多步远站定。 鲁达和另外三个老兵油子都是紧紧盯着这位程白眉,在河口堡的时候,大家可都是见识过这位号称打遍河洛山东无敌手的老汉本事的,这总教头人人喊得都是心服口服。 深深吸了口气,接着程冲斗便蹬地跑了起来,他的动作轻捷舒展,十多步距离几乎晃眼就没了,鲁达眼中只见这位程白眉踩着那墙面的凹凸处,蹭蹭几下人就像那穿天鹞子般上了足有两人多高。 看着程白眉最后人几乎贴着那高墙,脚下再无借力处,鲁达心都揪了起来,不过下一刻他却愕然发现那程白眉竟然停在了半空里,再仔细看是他双手正按住了那墙沿,接着腰腹一挺,双手发力,再看时只见这程白眉已上了墙,将绳索扔了了下来。 “程老哥,好手劲,好腰力。” 拉着绳索上了墙后,鲁达都忍不住赞叹道,这程白眉果然名不虚传,这要是壮年时,这等高墙怕是真能飞檐走壁径直窜上来。 “老了。” 程冲斗低声叹道,他年轻时,哪需要费那么大劲,对话间,两人将另外三个老兵油子都拉上了墙,在那高耸的墙头上,几人能看清这偌大的百户府,虽然夜色已深,但是也有不少人没睡,几间灯火通明的屋子里隐隐传出着叫骂声,仔细听时竟是在赌钱。 “你们三个在这里守着,我和程老哥去救人。” 像这等潜入府邸的活,鲁达不是头回干,清楚不是人越多越好,他带上那三个老兵油子是要他们负责接应,至于救人的活他和程冲斗足矣。 顺着绳索攀援而下,两人落地时悄无声息,鲁达在前,程冲斗在后,两人都是沿着墙角屋檐的阴影里贴着走,只片会儿功夫,高墙上趴着的三个老兵油子便再也见不着两人,叫他们忍不住低声感叹起来,“这鲁爷和程教头的本事当真是……” 这百户府,鲁达先前就踩过点,他知道刘三那两个货郎被关在后院的柴房里,那里不但有看守的士兵,还有两条恶犬。 不多时,鲁达便领着程冲斗到了那柴房不远处的院落停下,两个人在一株老槐树下,低声商量了起来,“程老哥,我待会儿自有办法对付恶狗,那几个看守就得看您的了。” “没问题,交给老汉就行了。” 程冲斗说话间,瞥了眼那柴房外隐约能窥探到的模糊人影,点了点头,不过他更好奇鲁达要如何弄翻那两条恶犬,要知道这狗子一旦叫唤起来,半座百户府都能听到不对劲。 出发前,鲁达穿的是极为常见的暗甲,然后他从腰里取了小酒囊,往脸上身上泼了些,接着就大摇大摆,摇摇晃晃地朝那柴房方向去了,看得程冲斗也为之侧目愕然,这夜不收的胆子都是那么肥的么? 鲁达人还没有靠近那柴房,两条原本正趴在那里的恶犬猛地嗅了嗅鼻子,接着便大喊了起来,让那几个还有些发困的看守家丁顿时打起精神。 鲁达大喇喇地站在那柴房所在外面的院落墙根,解了裤裆在那里放水,听到狗叫声,没等那几个家丁反应过来,已自大着舌头在那里骂将起来,“哪来的狗子,吓得洒家鸟都缩了!” 这时候那几个家丁就着院里的火光,只见是个醉醺醺的汉子在那里解手,连忙喝住了两条恶犬,“别叫……” “直娘贼的,你们这里真他奶奶的大,老子出了个门,晃了半天都没找到茅厕,老子还要回去翻本呢!” 看着那牵着狗上前的看守,鲁达扶着墙在那里恶声恶气地抱怨道,那两条恶犬闻着他身上的酒气,被熏得又要叫,叫那两个看守连忙拉住,这时候鲁达自怀里摸出他那秘制的香肉丢在地上,在那里唤道,“好狗子,莫叫,爷爷正憋得难受,方才吓得叫爷爷尿了一手。” 两条恶犬嗅到那香肉,顿时便欢快地吃了起来,叫那两个看守见状也不由为之一馋,可是一想到这疤脸汉子刚才说尿了手,又把他们给恶心坏了。 “老五,什么动静?” “没事,有个喝醉的贼厮鸟跑错地方来放水了。” 这时候扶着墙根,装作继续想放水而不得憋得难受的鲁达听着那看守和不远处巡逻队伍的对话,那低下的脸上一双眼睛闪着寒光。 “等会记得把人送回去,别让他娘的乱闯。” “知道了。” 那老五不耐烦地应了一声,看向那放水的醉汉已是满脸的不忿,凭啥这些外来的贼厮鸟能喝酒吃肉赌钱快活,他们却要在这里看守那两个什么鸟货郎。 在那老槐树阴影里看着这一幕的程冲斗已是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这鲁达看着好一个爽直凶恶的莽汉,居然这般胆大心细,还有那临敌机变的本事当真是叫人赞叹不已。 程冲斗已能看到那两头吃了香肉的恶犬明显像是喝醉了一样有些上头,摇摇晃晃起来,而这时那两个看守却是靠近了鲁达。 “兀那汉子,你身上可还有赌本,可别输了个精光,那还翻个屁本!” 老五和身边同伴打了个眼色,接着便朝鲁达走去,而听到这话的鲁达则是心头暗喜,他哪会猜不到这两个贼厮鸟心里在打什么主意,这是要趁他喝醉的时候抢他身上的银钱呢! “谁说老子没赌本了,你这贼厮鸟,看清楚了……” 鲁达把手从裤裆里掏出来,接着像是变戏法一样,手心里多了好几钱碎银,看得那老五脸色大喜,这时也不管那碎银是不是沾了尿,抬手就要去抢。 就在这时候,老槐树底下的程冲斗如同一道狂风般冲出,抬腕间一柄飞刀就笔直地插在了那老五边上的看守喉咙上,而那两条恶犬已然四条腿打着摆,想叫唤也没了力气,直接淌着口水瘫到在了地上。 程冲斗压根没有理会那老五,几乎是那看守咽喉中刀倒地的瞬间,他人冲进了柴房所在的院落里,接着便是左手一抬,臂弩上的细箭嗡嗡直响直接将照面那名看守当胸钉穿,而这时最后那名看守才刚张开嘴,“有……”只是他连半个字都没喊出来,一抹凄厉的刀光闪过,他的半个下巴连着半张脸都被削掉了。 转身收刀,使出了记倭刀里拔刀斩的程冲斗这时抬眼间看到抹了那老五脖子的鲁达,正自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好厉害的拔刀斩。” 鲁达跨进院内,看着那只剩半张脸死得凄惨的看守,忍不住道,在河口堡的时候,这程白眉教的刀招都是近身搏杀,招招凶狠,没想到只有亲自见到他动手杀人,才知道这看上去满脸正气的老汉杀人时有多凶戾。 程冲斗笑笑没有答话,他的刀法本就师从倭刀大师刘三峰,后来浪迹江湖时,又学了不少门派里的绝技杀招,最是凶悍不过。 看守既死,那上了锁的门更是拦不住鲁达这夜不收,从随身的皮袋里取了铁丝,几下功夫就叫他开了门,两人进去后,只见那刘三二人倒是没像他们想得那样遭了大罪,但都精神萎顿。 看清楚闯进来的两人时,刘三不由惊喜起来,可他还未开口,便被鲁达掩住嘴,只见这位浑身透着酒气的鲁大师低声道,“不要吭声,只管跟我们走。” 刘三两人连忙点头,然后鲁达自割了他们身上绳索,带着两人出了柴房,便按着原路而回,直到那墙角处,路上都是有惊无险,好几次几人藏身在阴影里,刘三两人看着那不远处有人走过,胸膛里那颗心跳得直要蹦出来,喉咙更是干的厉害。 当刘三两人被墙头上三个老兵油子拉上去后,鲁达却是朝身旁的程冲斗道,“程老哥,你觉得这府中戒备如何?” “稀松平常。” “那咱们干票大的如何?” “老爷大兵就在土寨外面,咱们眼下把人救了,按约定只要响箭为号,老爷就会带兵杀进来,可是这样也给了这些贼厮鸟据墙而守的机会。” “我的意思是,我留在这里,程老哥你去寨门口,若有机会,便杀了那守门的官兵,引老爷大兵悄悄进寨,围了这百户府,到时候咱们里应外合,开了府门,杀他个措手不及,叫这群孙子一个都跑不了。” 鲁达当惯了夜不收,他这等人刺探敌情,可不就是为了以小博大,过去他纵然出生入死也是做无用功,但是眼下不同,自家老爷不是他过去的那些废物上官,临机决断毫无魄力,必定能明白他的用意。 “好。” 程冲斗答应下来,他丝毫不担心鲁达的安危,像这等老辣成精的夜不收最擅长保命。 “程老哥,若是我这里有变,自会放响箭为号。” 吩咐完后,见程冲斗越墙而出,鲁达也不犹豫,拿了响箭短弓,便消失在夜色中,回往柴房去,他吃不准这里何时会暴露,大不了便是按老爷原先的谋划行事,到了地方,鲁达先把那两条麻倒的恶犬藏到了角落里,等打完了正好叫火头军好好整治下,正所谓“一黑二黄三花四白。”,这么肥硕的两条黑犬,可不能浪费了! 再把几具尸体搬回柴房附近靠着廊柱摆好,鲁达方在附近找了处地方藏起来,只等自家老爷的大兵杀到。 第二百五十九章 狭路相逢 丰子沟的正门处,还是有一队官军把守的,只是除了两个倒霉鬼在寨门口的土墙上缩着手靠着火把取暖,剩下的人都在底下的土房子里睡觉。 程冲斗出了百户府后,便径直沿着那寨里唯一的“大道”,直往所谓的城门处去,他年纪虽大,可这杀心斗意没差年轻时多少。 离着那空荡荡的寨门二十多步外,程冲斗看着那墙头上两个官军,又看到那下方隐隐有火光透出的土房,心中便有数了。 “你们待在这儿等我!” 区区两个守城官军,程冲斗一人足矣,吩咐过后,他便沿着那阴影摸近了寨门口,走路时浑然没有半点声响,倒像是鬼影一般。 刘三他们就看着这位程教头上了那土墙城头,长刀斩首,短刀穿心,眨眼间就将那两名烤火的官军给杀了,到最后只有那插着的火把掉落在地,溅起一阵火星。 施施然从土墙上下来,程冲斗手里的刀仍旧淌着血,这时候刘三他们才从藏身的地方走了过来,都到了那土房外面,现在只要杀了里面剩下的守城官兵,这丰子沟便是不设防的城寨了。 “杀过人么?” 程冲斗目光越过那三个老兵油子,落在刘三他们身上,这些货郎在高爷麾下也练过一阵子,名为细作,但实际做的活和细作差得远了。 “程教头放心,咱们不是累赘。” 刘三低声道,他们过去都是跑单帮的货郎,那独轮车底下放的便是刀子,孤身跑野外的,哪个不是胆大的,他和丁四也不是没遇到过剪径的蟊贼,动刀的时候可不会心慈手软。 “跟咱们进去,捂住嘴巴抹喉咙,下手要快,但别太用力。” 程冲斗这般说道,然后上前用刀尖插进门缝,细细地一点点挑开门闩,然后推门而入,只见这土房里剩下的军汉们正裹着被子睡得正香,那呼噜声响得没停,边上的破桌子上点着盏油灯,火光昏黄里,倒是依稀能点清楚床铺上的人头数。 不需要程冲斗吩咐,刘三他们便各自隔着床位站定然后下手,五个官军顿时喉间飙血,接着人像垂死挣扎的鱼一样挣动起来,而他们身边被惊醒的同伴连眼都没睁开,便感觉到口鼻被捂住,接着便是刀子划过咽喉,到死他们都没看清楚是谁下的手。 刘三的手略微有些抖,不过当他看到在火光里,白眉染血的程教头宛如恶鬼,心里反倒平静下来,把手里的短刀还了回去。 “莫想太多,要是过不了这关,便和高爷说,回家种地也挺好。” 程冲斗接过刀,拍了拍刘三肩膀,说话间人出了土房,这时那三个老兵油子已经去寨门处把门给打开了,刘三愣了愣,连忙拉上身边还打着哆嗦的同伴跟了上去。 重新登上土墙,程冲斗点着那熄灭的火把,在城墙上开始挥动起来,火把的光在黑暗中明灭不定,赫然是在传递暗语。 高进练兵,用的是戚爷爷的兵法,里面的旗语、金鼓都是最紧要的训练,当程冲斗在城墙上用火把挥舞起来后,自他们离开后便盯着丰子沟的张坚最先看到了这火光打出来的旗语。 “高爷,程教头鲁大师他们得手了。” 随着张坚的话语,高进亦是看到了那火光明暗交替所代表的意思,于是当即道,“步军先行,不得发出声响,马队殿后,出发。” 很快,修整了已有大半个时辰的士卒们纷纷起身,刀盾队在前,杀手队在后,像是一条蜿蜒的长龙般直扑向那丰子沟的土墙。 死寂般的夜色里,打头的张坚只能听到四周的呼吸声,让他也不禁心潮澎湃,他身边的兵还是骆驼城里的那些兵,可是这区区几个月不到时间,就已经脱胎换骨,放在以前莫说这般行军潜伏,便是夜路都走不得。 要不是眼下大战在即,张坚都忍不住想吟诗抒怀,实在是此情此景,太合他曾经读过后为之击节赞叹的一首诗,“衔枚夜度五千兵,密领军符号令明。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洞开的寨门口,张坚引兵停下,不多时高进亦是到了,听完程冲斗言简意赅的介绍后,高进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让张坚带领刀盾队先去围住百户府,然后占住那高墙大院,他则带杀手队后续跟上。 至于最精锐的家丁和马队则是殿后,同时一旦百户府战事打响,便要他们晓谕全寨上下,百户杨春勾结摩天岭逆贼图谋造反,他们则是奉总兵府之命前来平叛的,高进可不想看到有无赖泼皮趁乱祸害百姓。 “老师辛苦了。” 张坚领兵先行,高进朝须眉尽赤的程冲斗谢道,他这位便宜老师,修身养性已有多年,这次却是为他开了杀戒。 程冲斗笑笑没说话,这时他已擦去脸上鲜血,接下来的群战非他所长,他反倒是要跟着这半个弟子好好见识番,想他游历边地,本想把这一身本事都报效国家,可始终四顾无门。 高进带着杀手队到了那百户府前时,张坚已自让手下队伍里最敢战的兵卒甩了挠钩绳索攀墙而过,接着里面便响起了呼喊声,“有贼人……”,只是那喊声尚未喊完整便没了声音,百户府的两扇大门从里面被打开时,只见那院子里躺着几具尸体。 这时候百户府里终于有巡逻的下人和家丁敲响了鸣锣,只是这时候张坚麾下的刀盾兵已然五人一组,沿着那回廊甬道四散杀入,程冲斗只见这些刀盾兵先是持盾撞击敌人,直将他们逼得后退或是到了墙角等死地时,方才移盾挥刀刺杀。 很快整个百户府都被惊动起来,尤其是杨春、林顺,单英这些百户们从锣声中惊醒后,听到百户府里响起的惨嚎声,都是面色煞白,几乎只是片刻间,他们就已经披挂完整,匆匆招呼着手下家丁。 刀盾兵们推进得极快,毕竟那些巡逻的下人和官兵都没披甲,如何是这些甲胄齐全,盾坚刀利的步卒对手,几乎就是一路碾压着杀穿了前厅,跟在这些刀盾兵后面的杀手队压根没有用武之地。 直杀到后院,张坚才算遇到了像样的抵抗,这还是那些通宵赌钱的家丁们最先披甲拿刀出来结阵厮杀,虽然只二三十人,可到底是那些百户们手底下的精锐,俱是全身重甲,刀枪也是沉甸甸的上好钢火。 许是前面太过顺遂,张坚手下那些刀盾兵本又是骆驼城里营兵出身,向来看不起边地其他军户,于是冲在在前面的一队刀盾兵过于轻敌,也未等后面的同伴跟上,便举盾杀向这些全身披甲的家丁们,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那等全身甲穿上身足有四五十斤重,不是他们这些持盾的轻兵撞得动的,而且彼辈中还有用狼牙棒或是斧锤这些重兵器的勇士,于是那盾阵便被直接敲散,一队十二人,照面间就死了六个,叫后面正赶上瞧见的张坚双目赤红。 这可是他在高爷麾下的第一仗,怎么能这样就被被这群狗腿子挡在这里,当下他便亲自持枪拦住了那几个持着斧锤狼牙棒的雄壮家丁,同时口中大喊起来,“前后结阵,给我顶住这些乌龟壳,杀手队的兄弟们就在后面。” 沙得刁拿着盾牌,混进了结阵的刀盾队里,他看着身先士卒领着几个亲兵拦住那几个挥舞重兵器的家丁的张坚,这时候也没了那等暗算的心思,今晚这仗过后,他生是河口堡的人,死是河口堡的鬼,此生对高爷忠心耿耿,至死不渝。 “都顶上去,人挨着人,别慌。” 沙得刁的喊声很及时,这些骆驼城营兵出身的刀盾队训练的时日还是比不上高进麾下的老班底,不擅长打逆风仗,不过有张坚激励士气,沙得刁稳定军心,他们也很快就调整过来,变成了方方整整的盾阵,左右挨得严实,后队推前队,往前压了上去。 趁这个间隙,张坚退开了去,让手下刀盾队的方阵顶了上去,这时候后方的杀手队已经到了一队,不过高进没急着让杀手队上前,而是等着后续的杀手队赶到,排成整齐的密集阵列,才跟着前方逼得那些披甲家丁节节后退的刀盾队。 看着那几个挥舞斧锤的雄壮家丁,高进取了弓,自箭囊里取箭,他的射术冠绝神木堡,便是在鞑子那里都算得上是射雕手,眼下这不过二三十步距离,便是闭着眼都能射准。 原本正自挥舞大斧的披甲家丁忽地仰面倒下,眼窝里一枚羽箭犹自嗡嗡颤抖,而几乎是呼吸间,高进又是一连两箭,将另外两个使重兵器的披甲家丁射杀,这时候那原本苦苦抵挡的二十多披甲家丁再没了战心,他们之所以面对刀盾手结阵都敢厮杀,说穿了就是仗着身上重甲,眼下对面有百步穿杨的神射手在,谁还敢在那里当活靶子。 “高爷威武,这等神射,小的真是开了眼界。” 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刀盾队里溜回来的沙得刁跑到了高进身前,谄笑着说道,指挥阵战非他所长,更何况张坚那厮回来,他更怕被下了黑手,还是在高爷身边踏实安全。 高进这三箭确实很长士气,先前还有些士气低落的刀盾队顿时斗志昂扬起来,高呼起,“高爷威武来!”要不是有张坚在,怕是又有人要忍不住上前追杀那些落荒而逃的披甲家丁而坏了队形。 “稳住向前,别让那些狗娘养的跑了。” 张坚恶狠狠地骂着,他刚才可是差点丢了个大丑,这个面子他要亲自挣回来,等会那几个百户里,非得亲手砍杀一两个才行。 盾阵在前,枪阵押后,不疾不徐地向前推进,哪怕高进已能看到前方聚集起来的众多披甲家丁,也没有选择贸然进攻,眼下这些披甲家丁已经被堵住了去路,混战反倒是于他们有利,他也不急着送他们上路,等陈升他们控制住整个寨子后,让装备了鸟铳的家丁队过来打靶岂不是更好。 第二百六十章 以理服人 百户府里发生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四周,只是这时候陈升已自带着马队,手执火把绕城而走,口中更是高呼着,“我等乃是朝廷经制官兵,奉命镇压叛贼逆党,尔等良民,谨守家中,勿要出门上街,若有趁乱侵犯民宅者,皆以逆贼党羽论处,杀无赦!” 如是这般高呼,马队绕着整个寨子里的土路跑了一圈,重复高喊了十数遍,路上倒也遇到些胆子大的泼皮无赖见百户府大乱,想要出来趁火打劫,只是没成想遇到陈升他们这帮杀星,就是想跑都来不及,毕竟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好几人当场就被追上刺死。 反正这个时候有胆子出门上街的,不是百户府的人,便是些心怀不轨的匪类,陈升他们动起手来毫不手软,这般杀人立威后,陈升他们方才策马往百户府而去。 这时候,百户府里,被逼到后院的一群百户和手下家丁们,这个时候都是目露凶光地盯着前方的盾阵枪林,这丰子沟的百户府,除了院墙高深,占地够大以外,便没什么出奇的地方,这马厩也是在府里的,本来这近百号披甲家丁若是骑乘战马未必不能决死杀出条血路。 可是百户府里前院动静刚响,潜伏在内的鲁达便立刻寻到马厩,一把火点了马厩,那受惊的马匹到处乱窜,张坚手下刀盾队又轻兵直进,压根就没给单英他们这些人取马的机会,就被逼到了后院的练武场上。 这时候不远处的马厩已经火光冲天,鲁达正在那里招呼着高进留后的家丁队押着那些抓住的百户府下人们挑水灭火,同时收拢那些受惊的战马,实在是那马厩离着柴房不算远,他可不想自己藏好的那两条黑犬最后化作灰灰了去。 望着前方盾阵如山,长枪如林,杨春心如刀绞,他怎么就信了林顺、单英这几个狗贼的话,平白无故招惹这高阎罗做甚,如今倒好,他们还想着算计人家,可结果人家直接杀上门来了,看着那就是骆驼城里都未必拉得出来的刀盾队和杀手队,他就悔不当初。 早知这高阎罗是如此奢遮的大虫,借他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和这种有钱又能打的凶人为敌。 “杨百户,马百户,眼下咱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不是计较别的时候。” 这群百户里,就属单英最机敏,他看着杨春和那马百户脸色,就知道两人怕是恨上他们了,说起来他都没想到这高高阎罗手下岂止是兵强马壮,这等骁锐精兵,怕是只有骆驼城里动员大军,才能凑出几支这样的人马罢了。 百户们虽然心思各异,但是单英这句话的道理确实没错,这个时候谁能相信都杀到他们跟前的高阎罗能放过他们。 可是这世上总有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单英的话刚说完,便已有人道,“那高阎罗再丧心病狂,总不能把咱们都杀了吧!” 这句话一出,单英眼皮直跳,果然只见那杨春道,“冤有头,债有主,老子是被你们牵连的……” 单英这时候恨不得用刀子挖开这几个蠢货的脑壳,看看他们生得是不是猪脑子,这高阎罗大军夜袭,俨然是处心积虑要置他们于死地,这个时候你他娘的说不关你的事,当那高阎罗也是和你一样的蠢货吗! 高进并不知道,那些貌似抱团的百户们已经处在内讧的边缘,不过他始终不急着进攻,眼下摆开阵势的刀盾队和杀手队相比李二狗王定他们这些老家丁们还是差了不少,再说这练兵也得看对象,眼下那群家丁可都是全身披甲,里面不乏能战的勇士,而且对面那几个百户里也是有能打的,他可不想把他们逼得困兽犹斗。 张坚站在盾阵里,也在观察着对面和他们对峙的披甲家丁们,他知道高爷按兵不动,是在等后面的家丁队和马队过来给他们压阵。 不过他怎么瞅着对面的气氛好像有些不对劲,那些本该抱团的披甲家丁隐隐分成了两拨,这让张坚猛地想起了当日他是如何被沙得刁他们那群王八蛋给卖了的,只是那种恼怒转瞬即逝,他反倒是摸着下巴,眯起了眼等着看对面笑话。 鲁达过来时,带上了杨春的家眷,他是夜不收,做事可没那么多讲究,“老爷,这是那杨春的妻儿,您看要如何处置?” 杨春的妻子是个白皙丰满的妇人,两个儿子一大一小,大的也才十岁出头的样子,小的只三四岁,被杨春妻子抱在怀里,这一大二小看着周围如狼似虎的军汉们,吓得瑟瑟发抖,那杨氏路上曾想要撒泼,结果被鲁达一巴掌打得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心里才没了半点念想。 “高爷,眼下这九个百户,虽说全杀了固然痛快,可是这事后追查起来,他们全都当了叛贼附逆,也太过耸人听闻了些,到时候万一遇上个刺头御史,不好糊弄啊!” 高进边上,一副赤胆忠心狗腿模样的沙得刁开了口,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可还是叫边上几人听了清楚。 程冲斗是不知道高进他们先前在中军帐里商议的内容,此时倒是听明白了些,但并没太放在心上,似他这等任侠快意的性子,什么朝廷王法、官府规矩都是狗屁,他厮混江湖这么多年,什么人心鬼蜮没见识过,就好比他年轻时跟人决生死,那生石灰不也照用不误。 鲁达倒是忍不住多瞅了几眼沙得刁,他原本以为这厮就是个溜须拍马的小人,不曾想这见识分毫不差,这沙得刁若是不提这一茬,他都没想到这事后收尾的关节上。 高进亦是皱眉沉思,沙得刁的提醒让他想起了他当日交给关爷的那两百多颗鞑子首级,为了将那些鞑子首级漂白成实打实的军功,那位总兵大人可是把整个延绥镇上上下下都顾上了,最后才把那份军功做得无懈可击。 自己要反诬这些同僚附逆造反,甚至把徐通都牵连进来干掉,自然不能这般粗糙的行事,神木堡一共十个百户,九个都附逆被他砍了,这只要那事后勘验的御史不是傻子,都会起疑心。 “老沙,你说得不错,要不是你,我险些犯了大错。” “高爷哪里话,您老烛照洞明,小的只是……” 听到眼前高爷那一声老沙,沙得刁骨头都轻了三两,不过口中仍是马屁不绝,叫刚对他生出些好感的鲁达不由又厌恶起来,这厮果然就是个小人。 “既然如此,那老沙,便麻烦你过去说降几人,我自记你大功。” 原本还拍得兴高采烈的沙得刁陡然间好似被掐住脖子的公鸭,声音戛然而止,然后他苦着脸看向那位淡然吩咐的高爷,沉默片刻后才惴惴道,“高爷,小的能不去吗?” “你说呢?” 高进没有回答,反倒是冷笑着反问道,这沙得刁颇有几分做狗头军师的能耐,只是这厮惯会偷奸耍滑,属于不拿刀逼着就不会主动做事的。 随着高进言语,鲁达嘿嘿一笑,左手婆娑着腰里那柄剥皮小刀,盯着沙得刁的脑袋直看,右手在那里比划着,口中更是念叨着,这头皮要如何剥才不会伤了分毫,直吓得沙得刁脸上都没了血色。 “为高爷效命,小的义不容辞,便是刀山火海,小的也浑然不惧。” 沙得刁连忙朗声道,接着视死如归地自走向两军阵前,同时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想着要如何说得那些百户里有人反水。 看着沙得刁走得极慢,高进也不催促,反倒是朝鲁达道,“老鲁,你带杨春妻儿到阵前,也算是给老沙吃颗定心丸,告诉他要是真陷在对面,咱们也有人质换他。” 等着对面内讧的张坚看到沙得刁时,差点没笑出声,实在是这厮双腿打着摆子,便还要做出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模样来,最后忍不住道,“沙副将,高爷这是派你去劝降?” “你怎地知道……” 看到张坚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神情,沙得刁心里越发苦,自己是造了什么孽,没事显摆什么见识。 “老沙,咱们也算相识一场,我告诉你,对面怕是和当日咱们情况差不离。” 听到张坚这番话,沙得刁眼神一亮,他本就精明,这时他看向前方那群家丁,果然也发现了其中猫腻,于是他不由感动道,“张老弟,我过去多有得罪,还请你海涵,这趟我老沙若能完好地回来,必定要在铜驼楼里给你设宴赔罪。” 这时候鲁达也带着杨春妻女到了阵前,本待要给沙得刁吃颗定心丸,却不知张坚和这厮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叫他昂首挺胸地走向对面那群家丁,一副夷然不惧的样子。 “小张,你和那厮说了什么?” 鲁达不由好奇地问道,张坚却是笑了起来,“没什么,只是给老沙壮壮胆!” “你有那么好心?” “鲁大师,我这个人记仇,他要是死了,我以后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看着大步走向敌阵的沙得刁,张坚脸上的笑容叫鲁达都不由心里发毛,这厮浓眉大眼的,没想到这么小心眼。 正隐隐对峙的杨春单英他们,随着沙得刁大摇大摆地过来,原本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杨春看到被押到阵前的妻儿,更是没了抵抗的心思。便是单英,这个时候只要高阎罗肯谈判,他自然也不愿意死拼到底。 说穿了他们和高进的矛盾,是觉得高进在掘他们的根基,而他们自觉联合起来就有实力和高进掰掰腕子,可是眼下这高阎罗的兵马把他们的臆想砸得粉碎,这个时候谁要是觉得他们还能杀了这高阎罗,怕是要先被自己人乱刀砍死。 沙得刁所过之处,那些披甲家丁们纷纷避让退开,让他心里甚是痛快,很快他便见到了杨春单英他们,这九个百户果不其然分成了两帮人马,“在下沙得刁,忝为高爷麾下那,那个心腹亲随,此来是有几句话想问问诸位?” “沙爷请讲?” 杨春最是迫不及待地头个跳出来道,让那单英不由心中大骂,就是要谈判也不能显得这么急迫,这不是告诉人家他们这里压根就没有破釜沉舟,死战到底的勇气,那还如何讨价还价! 第二百六十一章 人心常不齐 九个百户,隐隐分成两拨人,哪怕单英想表现得彼此团结亲密,可是自觉被他们坑了的杨春等四个百户摆明车马一副划清界限的样子,让他恨得心里直骂娘。 “杨百户,我家老爷让我问你,这抓人的事情,你是主谋还是被人给骗了?” 沙得刁说话间,不着痕迹地靠向了杨春那四个百户边上,而他这句问话,也叫单英勃然色变,他没想到这高阎罗派来的亲随哪是来谈判的样子,这分明是来挑拨离间的。 “这位沙爷,咱们是被坑了的啊,咱们绝没有心思和高爷做对的!” 果不其然,单英刚要开口,对面杨春已经迫不及待地喊起来,说起来丰子沟这边离着河口堡可远的很,他治下跑掉的军户并没有几家,要不是林顺、单英他们过来蛊惑于他,他哪会昏了头要对付这高阎罗。 “杨百户,你们莫要上当,这都杀到你府上来了,你还想着能善了?” 单英仍旧喊了起来,他们本就被逼到绝境,那高阎罗没着急打过来,还不是忌惮他们这里近百号甲士,可要是他们内讧起来,那可就真的半分活命机会都没有了。 “嘿嘿,杨百户,你可莫信这坑了你的贼子,我家老爷疯了不成,把你们九个百户都杀了,事后朝廷追究下来,我家老爷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难道要造反不成?” 原本还被单英说得脸色一变的杨春,却是猛地想到边上老马刚才说的话,心里顿时明白过来,这高阎罗不可能把他们九个都杀了,但今晚都到这份上了,肯定得有人死,这单英是要拖着他们一块死啊! “再说您的妻儿可还活着……” 眼见那沙得刁巧舌如簧,杨春那几个蠢货脸上神情数变,单英也懒得再动口,猛地拔刀就朝沙得刁刺去,只要这高阎罗的心腹亲随死了,他们就是不想死战到底也不行了。 单英下手不可谓不突然,不过沙得刁本就是玩银的行家,早就防着他这手,几乎是单英手摸到刀柄的瞬间,他便尖叫一声,比受惊的兔子窜得还快,躲到了杨春那四个百户中间去,“你这厮好歹毒的心思,你这是要把杨百户他们往死里坑啊!” 单英拔了刀,本就紧张的杨春他们也是立马拔刀相对,然后两边的披甲家丁们也是随之刀枪相向,杨春这时候脸都扭曲了,他的妻儿可就在对面阵前,要是这沙得刁有个三长两短,他的妻儿怕是就得先给人家陪葬了。 “单英,你他娘的是在找死!” “单英,老子早就看你不是个东西了!” 这死道友不死贫道,乃是边地军将们无师自通的本事,战场上互相坑友军也是屡见不鲜,更何况眼下这等节骨眼上,但凡还有活命的机会,谁会跟着单英这些王八蛋一条道走到黑。 随着杨春等人的怒吼,他们手下的家丁已经纷纷涌上前,要不是互相还有些顾忌,只怕立时便要火并了。 “呼延大哥,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单百户没说错,那高阎罗乃是贪得无厌的虎狼……” 单英身后,看着站到杨春他们那边的红寺儿百户呼延平,却是站了出来,两家是世交,没想到这等关键时刻,呼延平居然也叛变了。 要说众人里,呼延平觉得自己是最冤的那个,因为他那儿离河口堡最远,而且他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苛待治下军户,所以红寺儿倒不曾有军户逃亡,他来丰子沟,只是因为和林顺有交情罢了。 “够了,林顺,咱们交情归交情,可这趟你把我坑惨了,今日我便和和你割袍断义,什么大哥也休要再提。” 呼延平想到自己平白无故得罪那高阎罗不说,眼下这林顺还要拉自己下水,心里气就不打一处来,直接撩袍挥刀大骂道。 对面张坚看着那些百户和手下家丁们果然内讧起来,不由觉得这沙得刁果然最适合做那搅屎棍,只可惜不能亲眼看到沙得刁的表演,未免有些遗憾。 这时候马厩那边的火势已经被控制住,高进手下的家丁队还有陈升他们的马队全都到齐了,看着前方分作两边彼此对峙的百户和家丁们,陈升不免有些脑子不够用,“二哥,这是?” “能活,就没人想死,刚才老沙给我提了个醒,要不然差点就坏了大事。” 高进朝陈升他们说道,接着笑起来,“阿升,既然你们到了,那是该给那些墨迹的家伙添把火了,再这么磨蹭下去,天都要亮了。” 说话间,家丁们直接凑了三排横列,而张坚自是指挥手下的刀盾手持盾朝前缓慢推进,而这时候装填完鸟铳的家丁们单手持铳跟在后面,就差点燃引线瞄准。 这般动静自然瞒不过对面正自对峙的两方人马,单英看到那缓慢推进的盾阵,却是发了狠朝身边几个百户道,“他娘的,和他们拼了,就算要死,也得拉着这些没卵子的垫背。” 说完单英想都不想就挥刀厮杀而上,他是一群百户里最狠的,不但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他身旁的林顺几人见状也是连忙挥刀跟上,对面那四个怂货也许能有活命的机会,可他们却把高进得罪死了,眼下纯粹是杀一不亏,杀二赚一的心思。 杨春、呼延平他们没想到单英居然率先动了手,于是也是大骂着招呼手下家丁迎战,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他们不火并也不成,眼下这些红着眼的王八蛋怕是比那高阎罗更想弄死他们,拉着大伙一块陪葬。 呼延平抽了两把铁鞭,想都不想就朝单英砸过去,所有人里就属这厮心思最毒,只是单英虽然够狠,但也狡诈得很,他们这群人里,单轮武艺自然是呼延平最强,他才不会和这个膂力过人的莽夫厮杀,径直跳荡到边上,把林顺给卖了。 看到林顺,杀红眼的呼延平也是二话不说,就挥鞭砸过去,要不是这个混账,自己何苦来哉跑这丰子沟,把自家也给赔了进来。 呼延平的一对铁鞭足有二十斤重,是上好的精钢所铸,林顺只提刀挡了下,便虎口迸裂,胳膊都软了,“呼延大哥饶……” 林顺这声喊都没喊完整,呼延平后手一鞭便直接把这个原本的老弟给砸得脑浆炸裂,死得不能再死,“呸,谁是你大哥!” 双方手下的家丁都是披甲的精锐,眼下一方是走投无路要杀个够本,一方则是要杀出条活路来,所以这战况一下子就变得惨烈非常。 铁甲和铁甲的碰撞,挥动的刀枪斧锤几乎是片刻间就掀起了杀戮的风暴,看着杀红了眼的双方拼命厮杀,高进身旁众人都是为之目侧,张坚看着这内讧火并起来凶猛无比的双方,忍不住骂道,“杀鞑子要是有这股劲头,就是那土蛮部都早被平了。” 外战外行,内斗内行! 看着彼此厮杀做一团,舍生忘死的双方,高进亦是忍不住这般想到,这九边的将门集团就是手下家丁再骁勇敢战,武装到牙齿,那也就是窝里横,休想指望他们能平鞑定乱。 “盾阵伏身,鸟铳手,准备射击。” 看到二哥点头示意,陈升接过指挥权,高声喊了起来,听到这号令的张坚立时便让缓慢推进的刀盾队停了下来,接着持盾单膝跪地,露出了后排已经分批次点燃引钱的三排鸟铳手。 这一幕看得对面的单英等人大惊,虽说这鸟铳不靠谱深入人心,但那高阎罗不是,“都趴下,快躲!” 单英喊声响起的同时,密集的铳身响了起来,第一排鸟铳手打完后快速下蹲,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三排鸟铳放完,随着风吹过,那硝烟的味道弥漫开来,单英他们这边十多号直面鸟铳手射击的披甲家丁,被集火打成了筛子,他们身上的铁甲在这不到二十步的距离上就像纸糊的一样,还有人被打中面门,半个脑袋都没了。 原本还厮杀声震天的战场随着这阵枪声,诡异地停了下来,单英他们这边直接被打崩了,他们总共也就五十多号人,这一轮铳下来就去了小半,而且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那仅存的反抗勇气都被打没了。 “高爷,咱们降了,降了。” 从地上死人堆里爬起来的单英举刀高呼起来,他满脸血污,神情悲戚,而这时在他对面不远处的呼延平则是神情莫名地看着那三排鸟铳手,只觉得自己苦练的家传武艺,到头来还不及那些烧火棍,原本还想上前杀了单英的心思都没了。 打从开始,就逃窜到边上躲起来的沙得刁这时候跳了出来,朝着单英身后还活着的三十多家丁耀武扬威地大喊起来,“还不放下兵器,跪地投降,你们也想尝尝这鸟铳的滋味么!” 随着沙得刁的喊声,那宛如被魇胜术定住的家丁们这时才回过神来,然后脸色煞白地扔掉了手里的兵器,乌压压跪了一地,单英这边五个百户倒是只死了林顺这个被呼延平砸死的倒霉鬼,其他三人都只是受了些伤,他们倒是没有跪在地上,只是看向举刀高呼投降的单英。 是人是鬼都是这厮,说好的杀到底,就是死也要拉上杨春他们垫背呢? 杨春、呼延平这边手下的家丁们也仿佛丢了魂般,没趁这个机会掩杀上去,这时候所有人都看向了那裂开的盾阵里,被手下们簇拥着走来的高阎罗,然后他们也丢了兵器,跪倒在了地上。 走到狼藉一片,只剩沙得刁和那些百户还站着的战场前,高进目光扫向单英等人,这些人脸上全是绝望,可纵使他们手里还握着刀,却没了再向他挥刀的勇气。 “噗。” 出其不意地一刀捅死身边的同伴,单英挥刀杀向另外两个愣住的同伴,这时候高进挥手阻止了身边拔刀的陈升他们,“看看他要做什么?” 另外两人压根不是单英对手,他们本就受了伤,再加上单英上来就是以命搏命,拼着挨了两刀,直接换了他们的性命,接着这个满身是血,狠得让人心里发冷的单家寨百户弃刀在地,直接朝高进跪下叩首道,“高爷在上,小的身不由己,被这三个逆贼挟持,如今得高爷神威相助,将这三个逆贼手刃,还请高爷过目,还我清白。” 卖友求荣,莫过于此! 单英所作所为,莫说陈升他们这些人,便是连沙得刁都看不下去,这世上岂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竟然比他还能睁着眼说瞎话! 第二百六十二章 大义道理 单英跪伏在地,始终没有抬头。 四周之人,几乎个个都面露鄙夷,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可单英高呼请降后,却杀了同伴做投名状,便是他手下的家丁们亦是是同样不齿他的无耻行径。 高进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心里却感叹这个单英是个狠人,竟然把自己所有的后路都绝了,从今以后只能依附于他做他高进的孤臣,否则有的是人欲杀他而后快。 “阿升,还记得我常说的那句话吗?” 陈升愣住了,但见到自家二哥看向那跪伏在地的小人时,毫无杀气,便知道是哪句话了。 “物尽其用,人尽其能。” “没错,我知你们都不喜此人,可此人有用,我当用之。” 高进看向众人,他麾下厚颜无耻的小人不是没有,比如沙得刁就是,可沙得刁充其量就是个狗头军师的水平,比起眼前心机手段狠辣决绝的单英差了许多。 经历得多了,高进早就明白有光必有影的道理,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他今后要走得更远,手下必然要有单英这种人。 “二哥,这种人心思太狠毒,哪怕今日降服,他日必会噬主……” 陈升压低了声音,他不否认单英这人放眼神木堡,也算是难得的人才了,可越是如此,他越害怕此人他日反复。 “阿升,其人不过鹰犬之姿,若反噬,杀!” 看着已经做了决定的二哥,陈升没有再说什么,他相信二哥不会养虎为患,更何况纵使这单英是虎,也不过是杀头大虫罢了。 “单百户,你起来吧!” 高进终于看向跪着的单英,其人身上两处刀伤仍旧淌着血,若是不医治的话,怕是血都要流干,性命不保。 “谢高爷。” 单英强撑着站了起来,丝毫不理会四周那鄙夷的目光,他只是最底层的军户幼子出身,从小被长兄当成牲口使唤,他能当到如今的百户,全是他用这条贱命拼出来的,什么仁义道德都是狗屁,无毒不丈夫,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他若不够狠毒,不够阴险,早就是关墙外的一堆烂骨头。 “老沙,你带单百户去包裹伤口,待会一起去正堂议事。” 沙得刁没想到,众人里高爷谁都不挑,唯独选中他去和那单英打交道,正所谓同类相斥,哪怕他也是单英这种说卖朋友就卖朋友,眼都不眨一下的人,可他不会直接捅刀子杀人啊!若是可以,他希望被他出卖的朋友,到死都不知道是他出卖的。 总而言之,他沙得刁心里还是有底线的,哪像这个单英,分明就是头野兽! 可是上命难围,哪怕沙得刁再厌恶单英,但仍旧是强笑着接下了这份活,“是,高爷。” “老鲁,把杨夫人和两位公子放了。” 当杨春看到妻儿平安无恙地回到身边,就差跪下给高进磕头谢恩了,那些丢了兵器的披甲家丁也全都老老实实地俯首就擒。 呼延平呆愣愣地看着高进手下那些扛着鸟铳的家丁,他这呼延姓氏,按族谱是能追溯到前朝炎宋名将呼延赞,他也向来以此为傲,更是铸了两根精钢铁鞭自勉,可是这世道任你本事再高,便是愿意给人做狗也未必有出人头地之日,他无奈之下也只能洁身自好不叫祖宗蒙羞。 可即便只是区区百户,呼延平依然自傲于他这身武艺,可今日亲眼看到那鸟铳手抵近射击,任你有霸王之勇又有何用,还不是命如草芥。 对于这呼延平,高进早有耳闻,刘循便曾告诉他,神木堡下十个百户,这呼延平向来自负武艺高强,不怎么鸟那徐通,可偏偏徐通又离不得这呼延平,但凡骆驼城召集大军,神木堡若出兵,他是必用这呼延平为先锋的。 要是按着呼延平的功劳,早该升迁了,可却一直都窝在红寺儿当个百户,便是徐通从中作梗,所以高进对这呼延平是颇有好感的,实在是这年头遇到个不喝兵血的军将实在是太难得了。 “呼延兄。” 见到呼延平盯着那些鸟铳手直看,高进轻轻唤了声,才让呼延平回过了神。 “败军之将,何敢言勇,高百户,您这声呼延兄,某担当不起。” 即便降了,呼延平依然有自己的傲气,他只是不愿手下家丁白白死在这里,那太不值。 “呼延兄治下,也可称一声安居乐业,高进佩服的是呼延兄能保境安民,善待百姓。” 边地的实封百户,对于治下百姓称得上是生杀予夺,呼延平所在的红寺儿,百姓交的税粮不比其他地方少,但除此以外便再无其他苛捐杂税,若遇到灾荒,呼延平也会开仓放粮,所以哪怕为人严厉,可治下百姓仍旧感念其恩德,河口堡盛名在外,依然无军户逃亡。 呼延平蓦然看向说话时满脸诚恳的高进,对于这位高阎罗,坊间传闻众多,他本以为这是个野心勃勃的枭雄人物,今晚所见所闻,莫不如是,光凭他能放过单英,就叫他心中难生好感,可是这样的话怎么能从这个高阎罗口中说出来。 内心矛盾下,呼延平闭口不语,高进不以为意,可是他这番举动却是让高进身后众人不满,尤其是张坚,他最是讨厌这些自命清高之辈,既然当了降将就该有降将的自觉,充什么好汉! “双鞭使得不错,改日等你伤好了,可敢与某分个高下。” 见高进让人送呼延平下去休息,张坚终究还是忍不住上前道。 呼延平不知张坚是谁,但仍是对着面前约战的桀骜青年,怒目而视道,“何需改日,要战便战。” “好好,来,……” 张坚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莫看他平时阴沉,可是能动手的时候,他都是不屑用口的。 “阿坚。” 高进喝住了张坚,他多少能猜到张坚的几分心思,大家都是降将,他自然看不惯呼延平那等做派,只是他清楚以张坚武艺,怕还真不是这呼延平的对手。 呼延平那对精钢铁鞭,寻常兵器碰着就断,擦着就麻,张坚使得轻刀,只要挨上一下,就得当场趴了。 张坚悻悻而归,呼延平也未领高进的情,只是自跟着那得了高进吩咐带他下去的家丁离开。 “高爷,这呼延平这般桀骜难驯,只怕日后是个隐患,倒不如杀了。” 张坚不是良善之辈,而且他看这呼延平对高爷成见颇深,想到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觉得留着这呼延平是个破绽,反正有单英和杨春他们几个足够做局了,于是便径直道。 看着认真的张坚,高进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清楚张坚这是既为公也为私,不过他并不是那种没有器量的人,于是笑了笑道,“阿坚,这呼延平固然桀骜,但也是条真汉子,这种人一诺千金,可欺之以方,你无需担心他日后会告密。” “高爷宽仁。” 若是换了旁人,张坚自不会把这样的话当真,可眼前这位高爷,是他唯一看不透的人,野心勃勃,胸怀天下,有时候可以不择手段,但有些事情上却有坚守的原则和底线,这也是他逐渐真心为之效命的缘由。 “老师,还是你去看着他吧,待会儿也不必带他来议事了。” 高进朝身旁的程冲斗道,这呼延平看着像是个武痴,想来以这位老师的武艺和名头,还是能和他说上话的,他也不需这呼延平为他效命,只要不坏事就行了。 待程冲斗离去后,高进方才看向身边仍旧有些不忿的众人道,“咱们又不是那梁山大寨,我也是不是那及时雨宋公明,要什么人都纳头就拜的。” “老爷说的是,那呼延平有眼不识真佛,活该他一辈子蹉跎。” 鲁达在边上笑了起来,呼延平这样的莽夫,他见得多了,武艺再高强有个卵用,难遇明主,上阵也就是当炮灰的命。 这时候整座百户府都被平定下来,高进去了正堂,杨春安抚妻儿后,自和另外两个百户,一起到了正堂后,都是齐齐跪倒在地上道,“高爷活命之恩,我等无以为报,今后唯以高爷马首是瞻,愿效犬马之劳。” 形势比人强,更何况高进做事有分寸,既未赶尽杀绝,也未盛气凌人,杨春三人私下商量后,决定索性投靠高进,颇有几分沙得刁那“丧事喜办”之风。 “杨百户,你们既然愿意投靠我,那以前种种,一笔勾销,我高进做事,向来公道,你们跟了我,我也不会叫你们吃亏。” 对于杨春三人,高进也不是说笑敷衍,人不可太尽,事不可太尽,凡是太尽,缘分势必早尽。他没有鲸吞神木堡的实力,便该做事留一线,杨春三人,亦能人尽其用。 “谢高爷。” 见高进没有虚言推诿,而是一口答应,杨春三人才算真正放下心来,谁都清楚,他们先前那所谓的联手对付高进就是个笑话,如今这场争斗落幕,接下来最紧要的便是如何收场,毕竟这可是死了四个百户,不是一个两个。 徐通这个上司乐于见到他们和高进相斗,可死了四个百户并数十披甲家丁,那是足以叫整个千户所伤筋动骨的折损,而且以这个上司那豺狼般的性子,多半会借机安插他的亲信来接任百户,而他们也难逃被牵连的命运。 “高爷,不知道您接下来打算如何跟神木堡……” 杨春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高进麾下的兵马他们都是亲眼见识了,整个神木堡加起来怕是都不够这位高爷打的,三人心里面徐通这个上司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神木堡里,没什么好交代的。” 高进冷声说道,接着他站了起来,负手走到堂前,这时黎明已过,鱼肚白的天边,旭日东升,阳光洒落,披在他的身上,叫跟在他身后的杨春三人亦是心生敬畏,只唯唯诺诺道,“我等但听高爷吩咐。” “千户徐通,世受皇恩,却不思报效朝廷,狼子野心,勾结摩天岭白莲教余孽,图谋造反,私下召集我等,欲胁迫我等从贼,幸有单英百户迷途知返,向我等示警,才让我等击杀林顺、韩通、崔盛、石嚣这四个附逆的叛贼。” 高进头也不回地朗声说道,只听得杨春三人脸色如走马灯变幻不停。 “我话说完,你们谁赞成,谁反对?” 转身间,高进俯视着已然拜倒在地的杨春三人,轻笑着开口问道。 “我等愿随高爷铲除逆贼徐通!” “我等与徐贼誓不两立。” 杨春三人义愤填膺地高呼起来,脸上神情肃穆,仿佛徐通真的图谋造反,神木县危如累卵,他们则是公忠体国的朝廷心腹、国家干城,誓要为国尽忠,铲除逆贼。 第二百六十三章 真假不怕死 肩胛骨的刀伤几可见骨,光是清洗伤口,沙得刁看着都觉得疼,只是那单英除了脸扭曲狰狞得厉害以外,竟是没有吭声,叫沙得刁原本想趁机挖苦一番的胆子都没了。 这种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狠人,还是少招惹为妙! 沙得刁能活到现在,靠的便是他的谨慎小心,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既然高爷都让这单英活命,他又何必为逞点口舌之快,给自己树敌。 从心为上,沙得刁很识相的坐着,闭目养神,直到那随军的郎中给单英缝合完伤口,才笑眯眯地开口道,“古有关公刮骨疗毒,本以为是小说家言,不曾想今日见到单百户才知不假。” 莫说沙得刁,就是亲手给单英缝合伤口的郎中都觉得这个什么单百户简直就是个怪物,不上麻药也就算了,这从始至终居然就瞧着自己在他肩胛骨的皮肉上缝针,眼都没眨一下。 “这纱布三天换次药,养伤期间不能喝酒,不能饮食辛辣,不能吃河鲜。” 郎中吩咐完后,便像逃跑似的离开了,只剩下沙得刁和斜靠在椅上额头全是冷汗的单英,他怕再待下去,自己先要疯了。 “单百户,我本以为像你这样的人,是不怕死的。” 沙得刁轻轻叹了口气,这单英是狠到骨子里的那种人,看他刚才治伤时的样子,怎么都没办法把他和贪生怕死联系到一块去,所以他很好奇单英为什么突然就降了。 至于为什么要杀那三个同伴做投名状,沙得刁反倒是能理解,这厮不把自己所有的后路都断绝,只能彻底依靠高爷,高爷又如何会让他活命,甚至敢用他。 “死没什么好怕的,可就怕死得不值。” 单英的声音沙哑而虚弱,可是唯有眼里透出的光泛着沙得刁难以理解的神采。 “沙爷是吧?” “单百户,这沙爷之称我可当不起,您还是喊我老沙就行。” 既然单英在高爷麾下还能被重用,沙得刁那圆滑的秉性,让他愿意在私底下和单英结个善缘,高爷赏罚分明,可规矩也多,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不犯错,所以这多交个朋友多条路吗! “老沙,算命的说我是鹰顾狼视,妨主害亲之象。” 单英的话让沙得刁愣了愣,心说哪个算命的胆那么大,敢当着你的面这么说,也不怕被你砍了脑袋。 “那年,我只是单家寨的小卒……” 十八年前,河套蒙古还时常寇边,关墙多战事,那时候单英被当做炮灰顶了侄儿的正军缺,跟着骆驼城的大兵去征讨猛什克力部,那一战单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侥幸活了下来。 本来以为单英从此不用再沦为家里的奴工,可那位大哥却使了钱,叫了个算命的给他批命说他是,“狼顾鹰视,妨主害亲。”,于是拼死立下的功劳全付诸东流,本该有的小旗官也没了。 单英再次回到家里,挑水担粪,继续给大哥家当牛做马,赤脚在地里刨食,直到两年后骆驼城再发大兵要征讨土蛮部,各堡寨家家户户都要出正军一员,当时土蛮部仍旧是鞑子各部的霸主,于是他又被拿来顶了侄儿的正军缺,送去当替死鬼。 那次大军云集于归化城附近,战事打了两个月,单英他们那个百户有次被逼得不得不当了炮灰,去挡鞑子的马队,死伤惨重,那时单英本有机会救下本寨百户,“那时候我用刀把他搠了个对穿,既然那算命的说我是狼顾鹰视,妨主害亲,那我便是吧!” 沙得刁看着自嘲地笑起来的单英,也想赔笑几声,可是却发现自己压根笑不出来,最后只能道,“后来呢?” “后来我回了单家寨,因为死的人太多,我这个小卒当上了总旗。” 单英当上总旗后,他大哥再也没法直接断他的前程,反倒是请了宗族里的几个老家伙,想让单英把这个总旗位子让给他那侄儿。 差点死在归化城的单英,可以说是从鬼门关里趟了个来回,才好不容易得了这总旗官职,向来逆来顺受的他没有答应大哥,也没卖那些所谓族老的面子,于是他成了人们眼中的白眼狼,”鹰视狼顾,妨主害亲。”之言传得单家寨上下皆知。 “你没把你大哥家……” 沙得刁自问换了他是单英,这大哥一家休想落了好。 “那个算命的被我挖了眼睛,不是瞎子,也配算命!” 单英没有回答,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接着咳嗽起来,他失血不少,又说了这么多话,沙得刁见状倒是连忙给他倒了水,“单百户,你和我说这些……” “没什么,只是有些话心里藏得太久,我怕有天我自己都会忘了。” 说完这句话,单英低头喝水,再抬起头时,已是那副冷漠狠戾的模样。 沙得刁本还想问些什么,可这时自有家丁过来,请沙得刁和单英去正堂。 黎明的阳光洒落,单英抬头看去,觉得那温和的阳光是如此的刺眼,像他这样的人居然会和沙得刁这种无胆小人说那么多不该说的话,他定是哪里不对劲了。 用力甩了甩头,单英把那些无用的思绪都抛诸脑后,跟着沙得刁进了正堂,然后他看到了跪在地上正在高呼,“我等与徐贼誓不两立,愿随高爷讨伐徐贼!”的杨春三人。 “单百户来了。” 看到单英和沙得刁,高进看着从地上好似跳起来的杨春三人,朝他们道,“我说过,以前种种,既往不咎,单百户那里,你们也不要去找他麻烦。” “全听高爷的。” 杨春三人虽然都恨不得把眼前的单英给生吞活剥,可是高进发了话,他们也只能听从,眼下三人都只能跟着高进一条道走到底,至于说跳反去和徐通报信,说实话在他们心里,这位高爷高阎罗的信誉可比徐通这个老豺狗好多了。 单英也压根就没拿正眼去瞧杨春三人,这种蠢蠹匹夫,是跟不上这位高爷脚步的,他又何必在乎这种人的看法。 “见过高爷。” “单百户,坐。” 高进招呼着几人坐下,接下来他们要商量的是如何把徐通这个本堡上官千户给打成这桩谋逆大案的主谋,在他的计划里,单英可是要挑大梁唱主戏的。 不需要高进复述,自有杨春把他先前说得那番话转告给了单英和沙得刁,当单英听到“迷途知返”时,知道这就是这位高爷给自己留出的活路。 “徐通为人奸猾,要他上当可不容易。” 杨春他们都皱起了眉头,他们做了徐通十多年下属,最清楚要栽赃陷害这个老豺狗有多难,而且这厮向来谨慎惜命,只要泄露半点风声,便能叫这老豺狗警觉起来。 “单百户,你怎么看?” 见杨春三人满脸一副觉得棘手难办的神情,高进就知道指望不上他们,这三人撑死顶多就是干干摇旗呐喊的活,只怕还未必干得好。 “高爷说徐通是逆贼,那他就是逆贼,这和什么上当不上当没关系。” 单英沉声答道,接着站起来躬身道,“高爷若信得过小人,单英必让徐通成为谋逆主使?” 看着单英一副自信的模样,杨春三人不免脸色难看,实在是单英这么做,显得他们在高爷面前很无能,三人都清楚今后这神木堡便是高进做主,没人希望自己在这等能立功的时候成了无足轻重的小卒子。 “单英,你……” 杨春刚跳起来,想要喝骂单英放肆,在高爷面前岂容你大放厥词的时候,被高进挥手阻止道,“杨百户,让单百户把话说完。” “单百户,你打算怎么做?” “高爷,我等先前联手之事,徐通早就知道,这老狗向来嫉贤妒能,我神木堡出了高爷您这样的人物,他必定是欲除之而后快的。” 杨春他们这回没有再反对,实在是徐通的德性他们太了解,岂止是嫉贤妒能,那是压根看不得别人半点好的,呼延平被他按了十多年总有,就是他们也有功劳赏赐被这个上官吞没。 “我若是逃到神木堡内,告诉这老狗,说高爷您和我们火并,只我一人逃出,其余人都死在您手上,您觉得这老狗会怎么做?” 单英比杨春他们更了解徐通,因为他为了这个百户位子,不知给徐通做了多少脏活,呼延平被按了近十年,他又何尝不是。 “以这老狗的性子,必会向卫里上报说我图谋造反,若是知道我和你们还拼了个两败俱伤,恐怕他会迫不及待地出兵来取我性命。” 高进举一反三,顿时便按着单英的设想说了下去,那区区的铁器生意,压根就不会让徐通这老狗有丝毫的迟疑,说不定他还打着杀了自己好取而代之和范秀安做这笔生意呢! “高爷,您想想,如果这老狗上报说您造反,杨百户等人皆已身死,可到最后杨百户他们出来作证是他图谋造反,陷害您的时候,上面会信谁呢?” 单英的声音阴森森的,叫杨春他们都觉得有些不寒而栗,这徐通若是真那么干了,那是黄泥落裤裆,不是屎也是了。 “可要徐通按你想得那么做,不是件容易事。” 高进看向单英说道,他不能把希望全放在徐通会像木偶那样被他们操弄。 “高爷,小人算是徐通心腹,有八成把握能说动他那么做?” 单英咬了咬牙道,他在高爷麾下只能全靠自己,因为他已是神憎鬼厌之徒,若是不能显露出价值来,高爷又怎么重用他。 “而且若是徐老狗不上当,那便盗其印信冒其笔迹,上报神木卫,接着再诓骗他离开神木堡,到时候高爷半道将其击杀,其他证据再行伪造就是。” 看着单英,高进终于点了点头,然后道,“单百户,你先下去养伤,这事终究要用到你。” “是,高爷。” 单英有些失望地离开了,他觉得眼下就该趁热打铁把事情做成再说,这里拖延得越久,消息走漏的风险就越大。 这单英是把利刃,可其人爱剑走偏锋,这人并不适合带兵!高进眯着眼,心中对单英今后的定位有了个模糊的想法。 第二百六十四章 连环套 丰子沟以东的山林里,是王斗麾下的人马,眼下这伙所谓的马贼因为无事可做,反倒是在林地前的空地练习起了墙式冲锋。 王斗神情莫名地看着丰子沟的方向,神情竟然有些幽怨,明明说好这回能让他大展拳脚,可到最后二哥还是亲自下场把那些百户们给收拾了。 “我不是更憋屈,陪着你在这里钻林子,再说不是还有那劳什子紫面天王吗!” 杨大眼在边上忍不住说道,实在是王斗那怨妇般的模样太寒碜人了。 “三爷,有人来了。” 就在杨大眼和王斗说着话的时候,底下有喽啰喊起来,接着两人同时抬眼看去,只见有数骑朝他们这里过来,这时候底下正练着的马队也发现了来骑,很快便集合成了战斗队形,随时能够进攻。 “这些马队练得不错。” 马背上,高进提着缰绳放缓了速度,然后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的马队整队后占据林地高坡,做出整备冲击的姿态,不由感叹起来。 “是二哥。” 这时候王斗身边,杨大眼已自看清楚了高进一行,他的话顿时让王斗兴奋起来,二哥亲自过来,难道是终于有大战能轮到他们了? 王斗挥手间,示意手下喽啰们的马队原地解散休息,然后和杨大眼迎向了二哥他们,他手底下那些喽啰可不知道他和二哥的关系。 不多时,两边会面,王斗压根就没忍住,直接道,“二哥,可是大战将起,我愿为先锋。” 看着求战心切的王斗,高进忍不住微微摇头,伙伴里就属王斗人如其名,最为好战,哪怕他如今已是这神木县上有名的绿林道魁首,本以为他能沉稳些,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从马上下来,高进看着满脸期待的王斗,只是道,“阿斗,耐心些,这接下来大敌当前,这战事少不了你的。” 王斗虽然有些失望,不过他也知道二哥向来说话算话,于是他又振奋起来,“二哥,那些百户都给你收拾了,那紫面天王算什么东西,也配称大敌,是不是太看得起他们了?” 高进见王斗轻敌,不由眉头皱了皱,然后将鲁达打探到的摩天岭虚实全数讲给王斗,“阿斗,那紫面天王原是豪强,又是漕军出身,在黄河当过水匪,劫过官银,并不是什么无名小卒。” 摩天岭这种山地,不熟悉地形,便和睁眼瞎没两样,王斗麾下那些喽啰固然被操练得不输家丁,可终究没有经历过战火锤炼、大战磨砺,搞不好一场大败就会直接崩掉,所以高进才这般正色肃容和王斗说道。 “二哥,我知道了。” 王斗也收起了心里的轻慢,再回头看自己手下那群喽啰,发现自己要是不知深浅地一头扎进摩天岭,怕是要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高进来找王斗,除了给王斗提个醒以外,也是因为他带来的兵马全数在丰子沟,封锁消息,如今他能动用的兵马唯有王斗他们。 单英要去神木堡做死间,身边还是要带几个家丁随从,否则仅以身免,容易叫徐通这多疑的老狗起疑心,另外他也要布置后手,以防万一。 “二哥放心,我自会盯死那老狗。” 王斗重重地点了点头,二哥要他带兵马去神木堡附近潜藏行迹,若有万一,甚至可能需要他打着那紫面天王的旗号奇袭千户府,这托付可不轻。 “阿斗,大眼,神木堡那边届时便交给你们了,若万一事有不偕,若有人拿这令牌找你们,你们便听来人的吩咐。” 高进从怀里掏出枚被分作两半的令牌,取了半块给了王斗他们,这神木堡死了四个百户,不是轻易能糊弄过去的,这徐通必须得死,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辩解。 看着手里半块令牌,直到马蹄声远去,王斗才朝身边的杨大眼问道,“大眼贼,你说还有半块令牌会在谁那里?” “你问我,我问谁去,反正二哥向来算无遗策,咱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杨大眼一边答道,一边招呼起了那些喽啰,王斗也只能把令牌收好,准备出发前往神木堡。 …… 傍晚前,一路换马的高进赶在傍晚前先到了神木堡,他要对付徐通,自然要拉上刘循一起,眼下刘循虽然搭上了那位大公子,可这延绥镇治下不论那些虚衔,实封的千户百户那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是你想升迁就能升迁的。 徐通赖在神木堡,不愿意挪窝,便是他升迁去了神木卫,上面的官儿太多,何况自打河套蒙古或者说鄂尔多斯部分裂后,神木堡撤了守备参将后,这千户就是最大的官了,说是土皇帝也差不离。 刘循眼下是神木堡的副千户,他要往上爬,那必须做到实封千户,对高进来说,他也需要刘循来做挡箭牌。 入城前,高进他们早脱了身上甲胄,只扮做普通的行脚商进了神木堡,等天黑了后才前往刘府,毕竟徐通经营神木堡多年,这城里他的眼线可不会少。 “谁啊,敲什么敲,大半夜的……” 刘府的偏门,正打着瞌睡的门禁子口中骂骂咧咧地开了条缝,但随即他就一屁股被吓得坐在地上,这忽然冒出了凶恶的疤脸光头,换谁不怕。 鲁达直接推开了门,高进跨步而进后,一把拉起那门禁子道,“速去通报刘管家,就说河口堡故人来了。” “高爷,小的认得您老。” 这时候那被放下的门禁子唯唯诺诺地说道,然后飞快地直接穿过前院去了,高进带着鲁达就在原地等了起来,不多时便见那老管家匆匆忙忙地赶来了,见到他后脸上笑开了花,“原来是高爷来了,老爷这两天正念叨着您那!” 这时候刘府后宅,刘循正从小妾的肚皮上爬起来,七手八脚地穿起了衣服,那小妾忍不住吃味道,“这高百户也真是的,哪有大半夜上门……” “闭嘴,还不赶紧帮老爷我把衣服穿了。” 刘循那是把高进当成自家的希望的,他去岁冬天在骆驼城待了两个月,可谓是尝遍人情世故,冷暖自知,晓得在那位大公子眼里,要不是他和这位高老弟有交情,那是压根不会正眼瞧他们刘家的。 片刻之后,刘循在书房里见到了高进,“高老弟,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只要是老哥我能帮得上忙的,绝不推辞。” “不瞒刘兄,我这次确实有事相求,不过这件事对刘兄来说,也是桩大好事。” 高进坐下后,示意老管家把门关严实后,才和刘循说了起来,当听到他夜袭丰子沟百户府,把神木堡其他九个百户砍了四个时,刘循和老管家已经吓呆了。 关墙边地,有些地方彼此间有世仇,有时候也会因为争水争地,实封地方的百户们会刀兵相向,甚至闹出人命的也不是没有,可像这样一个千户所下面死了四个实打实的百户,那就是惊悚了。 “老弟,你这,……这……,真是……” 刘循话都说不完整,这高阎罗是把神木堡的天都给捅了个大窟窿啊! “刘兄,徐通勾结摩天岭,私下召集我等百户,欲胁迫我等从贼,幸亏有单英百户!” 高进忽然间一本正经地说道,然后跟在他身后的斗笠客摘去了黑色面纱,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 刘循先前还奇怪高进怎么带了个藏头遮面的随从,眼下看到这单英便全明白了。 “单百户?!” 对于单英,刘循自然不陌生,神木堡下面十个百户里,若说呼延平最能打,那这单英便是做事情最狠辣的那个,而且这单英貌似还是徐通的心腹。 “刘副千户,正是下官。” 单英沉声答道,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显得极为冷酷。 听完高进的来意,刘循也不由呼吸急促了起来,神木堡死了四个百户不是小事情,必须得有人来背锅,确实没有比徐通更合适的了,而且先前田安国可是刚刚被徐通拿下换上了他的亲信,徐通一旦倒了,那时候他就是神木堡里资历最老的副千户,只要大公子那里打点好,拿下这神木堡的千户职位简直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高老弟,你就对这千户官职没……” 刘循有些踯躅,不禁有些犹豫地试探着问道,他身后的老管家也是盯着高进,说实话徐通这厮眼下就是个众叛亲离的局面,弄死他来背锅没有十成把握,也有八成。 高进要刘循做的事情无非是落井下石,可以说他刘循完全就是坐享其成,这让刘循难免有些不确信。 “刘兄,我才刚当上百户不久,而且年纪资历都不够,真叫我来当这个千户,那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啊!” 高进神色清明地说道,接着他说出来的话,才让刘循真正放下心来,“我就和老哥你实话实说,徐通死了,这千户自然是老哥你来当,但是两个副千户里我要个名额,另外这神木堡里我也不插手,但是下面空出来的四个百户,我全要了。” 听到高进开出的条件,刘循和老管家相视而笑,这样才对吗?不然他还真不敢接这神木堡千户的位子,“高老弟,你说吧,要老哥我怎么做?” 在边上看着三言两语就让刘循这个副千户言听计从,单英心里知道自己这回终于跟对了人,算命的说他,“狼顾鹰视,妨主害亲。”,可这世上还有比阎罗更硬的命格吗! 高进将半块令牌交给刘循,然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倒不是他信不过那老管家,实在是有些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刘循听罢,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事关自家的仕途和前程,他自然不会心慈手软,那徐通不死也得请他去死了。 看着这一幕的单英,心里清楚这位刘副千户应该就是高爷留出的后手,不过他暗自发狠,绝不会让这后手用上,因为这也关系他在高爷手下的前途。 第二百六十五章 骆驼城内 骆驼城里,范记商号货栈前,正在大门前使唤着伙计们卸货的范勇,看到前方牵着马的几人时,先是愣了愣,接着便扔下伙计,飞快地迎上前去。 “高爷,您怎么来了?” 看清楚高进穿着身普通蓝袍,范勇压低了声音,这位高爷明显是要掩人耳目,这才乔装打扮。 “有些事要办,范兄在不在?” 骆驼城里,高进能去的地方除了关爷家里,也就是范记商号,而且去关爷家里太过惹眼,倒不如人来人往的范记商号更方便掩人耳目。 “老爷去府谷县了,高爷若有什么吩咐,尽管交代我去办就是。” 范勇领着高进几人进了货栈,古北寨之战后,自家老爷可是几乎把范家的所有家当都压在这位高爷身上了,即便老爷没有特别吩咐过,他也晓得自家该怎么做。 到了货栈后面的厢房,高进带着沙得刁和鲁达住下后,方自朝范勇道,“那就麻烦你去趟关爷府上,替我传个信,就说我要见大公子,越快越好。” “高爷稍待,我这就去关爷府上。” 范勇也是个雷厉风行的,招待好高进住下后,又唤了范家自小养大的家奴小厮过来服侍后,便立马赶去了关府,只不过关爷不在府中,又转道去了总兵府,才算见过到关爷。 “范管事,你怎么来了?” 见到范勇时,关爷有些意外,虽说他知道那位范大掌柜和大公子走得很近,但是自己这边却鲜少来往。 “关爷,小的是奉高爷之名而来。” 范勇见左右无人,便直接将来意道出,当听到高进要私下见大公子,而且是越快越好,关爷就知道肯定是出什么事了,想到那晚高进公婆两个杀得驼前街上血流成河,他心里不自居地咯噔一下,这小高不会又惹出什么大乱子了吧! “范管事,你且回去,叫小高安心等着,待会自有人去你们货栈。” 关爷丢下手里的笔,起身朝范勇说道,接着送走范勇后便径直去见大公子了,眼下这总兵府已然是这位大公子当家做主了。 总兵府的书房里,杜弘域正看完延绥镇治下卫所的兵力布防图,还有他让探子打听到的真实消息,原本瞧着像是世家公子般温润如玉的脸都被气得发青了。 这年头吃空饷不是稀奇事,可是底下的卫所,真正在册能实战的营兵不到三成,这他娘的还叫他怎么施展自己的抱负。 “混账,全是群喂不饱的豺狼。” 关爷来时,杜弘域破口大骂发泄着自己的怒气,如今他终于理解为何父亲对他那收复河套的雄图壮志嗤之以鼻,实在是延绥镇号称十五万兵马,真正能拉出来的兵力只有五万,其中能称得上敢战精锐的不知道有没两万人。 关七的到来,让杜弘域压住了心头怒意,两个多月前他见了自家那位叔祖后,这位静极思动的叔祖一口答应了父亲的条件,如今已是山海关的总兵,只不过这位叔祖离开前,从他们家里拉了不少家丁。 可以说眼下这总兵府里,杜弘域手上能动用的核心武力少了大半,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叔祖去山海关,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可不行,再说这是父亲做的决定,他也没法反对。 所以哪怕关七已老,可在杜弘域眼里,依然是能用的,至少从关府里拉个二十号家丁不是问题,“关伯,你怎么来了,难道是那蜂窝煤的生意……” 这几个月靠着范记商号和绥德商帮下面的众多货栈商铺,煤炉已在陕西各地遍地开花,就连仿造的都有了,不过那蜂窝煤仍旧是死死地被范秀安捏在手上发卖,最近两个月这蜂窝煤可以说是卖疯了,就连原本低廉的价格也因为供货不足而节节攀升,都快赶上木炭价格的三成了。 总兵府里,和范记商号对接这门生意的就是关爷,这两个月近万把两银子的入账,才叫杜弘域的心情好些,见到关爷时依然挺客气。 “公子,高百户来了骆驼城,他说要见您,越快越好。” “他怎么来了?” 杜弘域站了起来,古北寨之战后,高进也派人报信于他,报上了麾下兵马数量,让杜弘域也不由吃惊,谁能想到这才一个冬天过去,高进手上就有近五百兵马,这都快赶上千户所了。 “铜驼楼太扎眼,对了,高百户在哪里?” “高百户在范记商号的货栈。” 杜弘域决定去趟范记商号的货栈,自从他当了这个副总兵后,便觉得心里堵得慌,手底下那些阳奉阴违的将门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叔祖那一走,他手下可用的人越发捉襟见肘,眼下高进已然成了他手下撑门面的头马。 几个时辰后,天色彻底昏暗下来,换了身普通便服的杜弘域从总兵府后面的演武场离开,身边只带了杜铁牛几个心腹,他没有骑马,而是坐了马车前往。 车厢里,关爷老实地坐着,看着皱眉的杜弘域,心里面也为高进捏了把汗,他知道这位大公子最近正烦着,谁让这骆驼城里的将门都不是那么听话了,大老爷去山海关可是把总兵府里的家丁抽调了大半,仅靠剩下那点人可不足以让那些将门畏惧。 “关伯,你说高百户这趟过来私下求见,是为了什么事情?” 杜弘域看向关七,他知道关七和高进关系莫逆,所以他才让关七管着和范家合作的蜂窝煤生意,让他掌管自己的钱袋子。 “不瞒大公子,高百户只让人带了口信,不过老奴觉得怕不是什么好事?” 高进能有多来事,关爷是深有体会的,当日高进只靠身边那群少年伙伴,就杀了张贵,坑了鞑子,拿着那二百多颗鞑子首级从老爷那里换了百户的官身,头回来骆驼城就敢大开杀戒,在驼前街上杀得血流成河,以他的性子,需要偷偷摸摸跑来找这位大公子,肯定是闯了祸事。 “但愿不是什么大麻烦就行?” 听到关爷的话,杜弘域喃喃自语道,实际上高进主动上报麾下兵马,还是很得他好感的,起码他觉得高进固然有野心,但是却很识大体,明时务,知道自己是他的靠山,所以没有对他瞒着藏着。 只要高进不是惹了太大的祸事,杜弘域都打算帮他摆平下去,甚至还要想法子把高进的官职往上挪一挪,区区百户官职太过屈才不说,而且也限制了高进的练兵才能,眼下杜家嫡系在骆驼城里没多少实力,可偏生杜弘域要做的事情还不少,他还指望高进能为他多分担点。 小半个时辰后,杜弘域的马车停在了范记商号门前,自有杜铁牛上前露了腰牌,然后便被迎进了货栈里面,这时候高进自是和范勇出来相迎。 “高进拜见大公子。” 对于杜弘域,高进也没有什么桀骜,依然礼数恭敬周到,然后才和关爷见礼。 “小高,几日不见,你倒是显得越发沉稳了。” 杜弘域对着高进,显得还是颇为亲近,说起来他杜家在延绥镇,也是外来户,他那位叔祖又是个臭脾气的,所以杜家下面真正能倚为心腹的外姓军将不多,眼下这骆驼城里虽然有几个,但那些老将只听他父亲的,对他这个大公子顶多是面上尊敬罢了。 几人进了厢房,自有沙得刁在那里烧水泡茶,他是沙家的管事出身,自然熟稔得很。 分主次坐下后,杜弘域倒也直接,径直开口问道,“小高,你这趟来骆驼城,找我有何事?” “不敢瞒大公子,高进确实是有要事得向大公子禀报。” 高进也不墨迹,当下把已经发生的部分事情都讲了,只是把单英他们联手对付自己说成了是徐通授意,另外那摩天岭里白莲教余孽啸聚流民数千,开挖矿藏捅了出来。 对于摩天岭里的铜矿,高进兴趣不大,因为他没能力吃那个独食,倒不如把这消息主动拿出来换取杜弘域的支持。 杜弘域听着高进的讲述,虽然没有全信,但也信了七八分,实在是徐通这守户犬的恶名,连他都听说一二,高进招揽军户,得罪同僚,被这徐通趁机蛊惑其余百户,要除掉高进当真不是新鲜事。 “大公子有所不知,我当日为了赎回几个手下,前往丰子沟,亏得提前派人前往刺探对方虚实,才知道徐通竟然和摩天岭的贼匪勾结,甚至还私下将甲胄输于对方。” 在高进口中,他是出于谨慎,派人前往查探敌情时,才碰巧撞见徐通指使底下百户将几车甲胄送进摩天岭,然后顺势进了摩天岭才得知那名为紫面天王的贼首已然啸聚流民数千人,私挖铜矿,实在是叫人细思恐极。 高进虽然没有明说徐通勾结逆贼,图谋造反,但是这短短几段话里透出的东西,足以让人往那方面去想。 杜弘域倒是不虞高进欺瞒他,实在是高进所说,事后还是很容易查证的,只要高进擒下那些百户们,便一清二楚。 “大公子,我如今兵马俱在丰子沟,本是打算赎回我那几个手下……” 高进打算倒果为因,明明他已经打下了丰子沟,却对杜弘域说还未曾动手,只是发现徐通和摩天岭的猫腻,所以连夜赶来请示杜弘域。 “大公子,那徐通乃是高进的上官,高进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此事,又信不过卫里……” “白莲教乃是国朝不容的邪教,徐通私下交通也就罢了,还敢输甲胄于对方,这分明就是图谋造反。” 杜弘域冷声说道,他最近正愁要如何立威,敲打下骆驼城里那些将门,别以为他叔祖带走杜家的大半精锐,他手上就没有足够威慑他们的武力了,更何况那摩天岭里还有铜矿,虽说不知其大小,但是那白莲教的余孽能啸聚流民数千,想来小不了。 “小高,这件事情你放手去做,那徐通只要有半分谋逆的嫌疑,你便可以先斩后奏,就是牵连到神木卫里,你也无需顾忌。” 比起被旧疾折磨得锐气全无的父亲,杜弘域该做决断的时候便没有那么多顾忌,那徐通算什么东西,要是高进手上能有真凭实据,他还想动一动神木卫,这些卫所都是日子过得太安逸舒适,是该狠狠敲打番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狠人 深夜时分,骆驼城里靠近山腰处,沙府大宅外,虽然没有中门大开,但是侧门处,沙振江这位家主却是亲自迎客,而且身边也没几个下人,全是跟了沙振江几十年的心腹老人。 “高百户大驾光临,沙某有失远迎,还请海涵。” “沙老爷客气了,倒是高进深夜叨唠,惊扰贵府清梦,还请沙老爷见谅则个!” 偏门前,下马的高进和沙振江寒暄间,沙得刁这位原来沙府的管事,倒是始终跟着高进,不过沙振江也不以为意,虽说沙得刁也跟了他三十年,但沙家不缺沙得刁这等管事,能用来交好前途无量的高进,反倒是赚了。 书房里,早就备下了精致的酒菜,还有几只锦盒,全都是沙振江早就挑选好的礼物,沙家在骆驼城里盘踞近百年,说不上大富大贵,在将门里名声也不怎么样,可是百多年里看风流云散,多少将门兴衰,沙家却始终屹立不倒,便是沙家历代家主只重实利,不图虚名。 为什么狗屁爵位打生打死不值当!据传这是沙家当年某位家主喝高了后说的话,高进对此不置可否,这种事情上沙得刁嘴里的话能信个五分就不错了,不过这多少也能看出沙家的行事风格。 起码沙家对朝廷毫无忠谨可言,这让高进觉得沙家不失为在骆驼城值得结交的朋友,这沙家哪怕在将门里名声再差,也比他高某人强得多。 “高百户,这杯酒,沙某给你赔罪。” 沙振江有意结交高进,骆驼城里的将门早就是死水一潭,没有外来人把这潭死水搅浑,他怎么好从乱中取利,更何况高进年纪轻轻,所展现出来的实力手腕都叫人不可小觑,他们沙家历来就喜欢花小钱办大事,和高进交好可费不了几个钱,相反若是叫他以小博大赌中了,那好处可就大了去。 “沙老爷言重了,先前大家不过是各为其主,这一杯我敬沙老爷。” 推杯换盏的,几通酒喝下来,高进看着有些微醺的模样,沙振江也是脸色酡红,两人再说话间已是称兄道弟起来,“沙老哥,不瞒你说,我这趟来骆驼城,是向大公子请示机宜,如今得了准信,明日一早便要回去,改日登门,必定和沙老哥喝个痛快。” “哦,什么事这么要紧?” “哎,看我这张嘴,老弟既然要向大公子请示机宜,想来必是机密要事,我自罚三杯!” 沙振江抄起酒壶,给杯中满上酒就喝了起来,高进则是装着喝大了道,“沙老哥,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只是我那神木堡的上官勾结白莲教余孽……” 高进醉醺醺地将他想告诉沙振江的消息说出来后,便装作不胜酒力,昏沉沉地道,“这些事情,沙老哥你可莫要外传……” “老弟放心……” …… 送走高进,沙振江回到书房时,脸上哪还有半分醉意,拿起桌上酒杯细细地咪了口,眼神闪烁,刚才两人可谓是棋逢对手,都是逢场作戏,不过那高进想来不至于在那等事情上骗他。 “你们怎么看?” 沙振江看向身前站着的心腹,他先前在旁作陪,自然也把高进说得那些话全都听了个清楚。 “老爷,这神木堡就是从上到下都换了个遍,对咱们也没啥好处。” “除非大公子有意对神木卫动手,说不定咱们还有几分机会。” 那心腹是沙振江年少时的书童,几十年下来,成了沙府大管家,为人精明,最擅长算计,眼下沙家在延绥镇里无有军职,这成了自家老爷的一块心病,只不过骆驼城里是没什么机会了,至于底下那千户所,自家老爷又瞧不上。 “你是说大公子会拿神木卫开刀……” 沙振江来了兴趣,那位大公子先前可是咄咄逼人,逼得骆驼城里各家将门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直到那位杜太师去山海关赴任总兵,带走了杜家泰半精锐家丁,才叫各家将门缓过气来,他可是听到风声说,那些将门都打算把这位大公子架空,高高供起来。 这么算起来,这位大公子想要杀鸡儆猴也讲得通,只是神木堡的那个千户徐通还不够格当那只鸡,不说指挥使,这起码得拿下几个佥事同知,不然怎么震得住骆驼城里那帮将门。 “你是说老爷我想办法去神木卫里混个同知佥事?” “老爷,这同知怕是有些难度,那佥事倒还是能想法争一下的,如今各家因为总兵府无兵而轻慢大公子,咱们若是这个时候能雪中送炭,帮大公子摇旗呐喊,以助声威,事后大公子必有回报。” 沙振江听罢不由点了点头,那位大公子虽然傲了些,可为人还算是厚道,待手下不薄。 “你说我拉上那七家一同投靠大公子,那神木卫指挥使的位子坐不坐得。” 沙振江放下手中酒杯,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的心腹,沉声说道,难得高进给了他这么个有用的消息,要是不好好利用下,实在是愧对被他送给高进做了家奴的沙得刁。 “很难,指挥使这位子盯着的人太多,更何况这事情能不能牵扯到神木卫的那位江指挥使还得两说。” “不过老爷若是能拉上那七家投靠大公子,自然是最好的。” “既然如此,你明天就那我的拜帖去这七家走趟,请他们来府上一叙。” 沙振江做出了决断,虽说他的长子在西安府当锦衣卫,这骆驼城里无人敢招惹沙家,但沙家历代都是武职世官,眼见得这世道越来越乱,他得给家里多准备些后路。 …… 离了沙府,回到范记商号的高进,哪有半分醉酒的样子,看得沙得刁也是心头欣慰,自己这位新主子比起老奸巨猾的老主子来也不遑多让,今后怕是不用担心自家前程了。 高进没在货栈过夜,而是连夜通过范记商号的关系,从山脚某处侧门连夜离开骆驼城,快马加鞭地往丰子沟而去。 杜弘域或许有些自负,但做起事来绝对果断,高进心里清楚,杜弘域所谓的叫他放手去做,可不是让他胡来,而是要他把“徐通谋反的证据”做得天衣无缝,哪怕是死无对证,也要经得起推敲。 因为这种谋逆大案,即便杜弘域没明着说,高进也清楚那是必然会招来锦衣卫的,虽说很大概率,陕西锦衣卫千户所即便发现其中猫腻,也会帮他们遮掩,甚至主动把这谋逆案办得铁证如山,可是他不想有把柄落在锦衣卫手里,所以还是要赶在锦衣卫前把种种细节都敲定,和单英杨春等人对好口供,这时间是一点都耽误不得的。 …… 丰子沟百户里,留守的陈升,看着面前急躁的杨春几人,不由喝道,“你们急什么,徐通那老狗死定了,天王老子都保不住他,做好你们自己的事情就行。” “升爷,高爷去了那么久,都没回来,咱们是担心……” “担心什么,我二哥深得大公子器重,难道大公子还会为徐通这等老狗为难我二哥。” 陈升冷冷看着杨春三人,他算是有些明白为何单英瞧不上杨春他们,首鼠两端、见风使舵都不足以形容这班鼠目寸光的废物,二哥在时,他们个个乖巧得好似见了主人的狗子,可二哥一走,他们就又反复起来。 “我等自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咱们担心单英那厮会出卖高爷……” 杨春讪讪地说道,然后把事情扯到了单英身上,当然他们也确实担心单英会突然跳反,眼下那位高爷不在,他们可信不过陈升这等无名小卒,万一徐通那老狗点齐神木堡里的兵马倾巢杀出,鬼知道这狗屁升爷挡不挡得住。 “二哥既然说单英信得过,那么单英便是靠得住的。” 哪怕陈升不喜单英为人,可他必须维护二哥的威严,绝不能让这三个废物于此时动摇军心,同时他也要做好以防万一的应对,这个时候陈升才能体会到二哥身为首领的那种压力,那种背负众人前行,如履薄冰,不能行差踏错一步的重担。 呵斥退杨春三人,陈升才露出了疲倦之色,走到院中,看向天边那轮明月,不由自语起来,“二哥,你再不回来,连我都要忍不住了。” 王斗杨大眼他们去了神木堡后便没了半点消息,单英那里更是如同石沉大海,到现在陈升都不知道神木堡里是个什么情况,而且眼下春耕在即,他总不能派兵盯着丰子沟的百姓种田吧! …… 神木县外,离了刘循府邸的单英找上了王斗他们,他在神木堡里等待了几日,算着高爷说过的时间,开始了他的谋划,而要让徐通彻底相信他,就免不了要王斗他们配合帮忙唱一出苦肉计的大戏。 单英的名头,王斗和杨大眼早有耳闻,换了平时,王斗必定是要讥讽几声的,可眼下他和杨大眼在神木堡外等得实在心焦,所以单英道明来意后,他便径直道,“说吧,要咱们怎么陪你演这出戏?” “请两位带些喽啰扮做摩天岭的贼匪,追杀我直到神木堡东城门处。” 单英冷静地说着话,接着褪去衣服道,“这里,这里,还请两位下手狠些,否则可骗不到徐通那老狗。” 看着始终面色如常的单英,王斗和杨大眼都是不由佩服起这个狠人来,因为他们已然看到单英动手将肩胛骨上缝合的伤口重新扯了开来,看着就像是伤口崩了一样。 “你自上马逃命去,等会咱们自不会叫你失望。” 杨大眼看着默不作声地穿上衣服的单英,开口说道,单英先前所指的两处地方,有处就挨着心口,那真是打算玩命的。 “好。” 单英也不多说,穿上那身当日厮杀时已经被染成暗红色的破旧衣服,直接翻身上马,领着他自手下家丁里唯一挑选出的两个心腹,朝神木堡的南门而去,而王斗和杨大眼则带了十几个马术精湛的喽啰紧追而上。 第二百六十七章 彼此相疑 神木堡东城,大门前的守城军士,推开了厚重的城门,作为神木东路的前线重镇,神木堡也是有着内外城两道城墙,只是和神木县不同,神木堡内外两道城墙间间隔不过数十步,纯粹就是用来防御的月城。 但是这十多年神木东路总体太平,河套蒙古几次寇边只是小打小闹,反倒是最近几年骆驼城常常发大兵打得火落赤、杀计、猛什克力等部叫苦不迭。 神木堡本来除了千户所以外,更有兵备道和参将统领营兵,但后来全都裁撤了,才让徐通这千户成了神木堡的地头蛇,放在过去这守城的必是精锐轮值,不过到了如今便成了那些不受徐通待见的被赶来守城。 这时天光刚亮,城门虽开,但并没有多少行人,城门口和城墙上的军士都打着哈欠,睡眼惺忪,这守城门是个苦差事,虽说他们也能勒索那些进出城百姓的钱财,可大头还是被上面拿去的,剩下的仅供他们买些劣酒喝个酩酊大醉,得过且过罢了。 春寒陡峭,那清晨的冷风里,急促的马蹄声显得格外刺耳,城墙上的军士哪怕再迟钝,可是当那马蹄声越发急促,他们也都瞧见了官道方向,一前一后两伙骑马的正自飞快地逼近城门处。 在前的只有三个骑士,人都死死地贴在马背上,后面的马队像是追兵,足有近二十骑,远远地呼喊着什么,回荡在风里倒也听不太清楚。 被手下军士叫醒的守城军官,这时候甲胄都没披全,就匆匆地跑上了城墙,“关城门,快关城门!” 听到总旗官的呼喊声,底下的军士连忙推起城门来,这时候谁还管那前面被追杀的三骑是什么来路,反正城门一关,便不关他们的事,任来人在城外打生打死,大不了等完事了他们出去收个尸罢了。 眼看着前方的城门居然缓缓合拢,伏在马背上的单英也不由气得骂娘,他后面追骑不过十数人,堂堂的边地守备重镇,不说派骑兵出城阻拦探明情况,可好歹也在城门前摆出兵马做个样子罢了,这隔着老远就关起城门来,简直就是丢人丢到家了。 面对着那城门上胆小至极的守城官,单英只能快马加鞭,甚至给马匹扎了一刀,疼得胯下战马好似利箭般又窜了出去,拉开了和后方已然渐渐放慢马速的马队距离。 城墙上,那位张总旗瞧着这一幕,总算还有些脑子,虽然仍旧叫人继续关城门,但是也没有关死,因为怎么瞧后面追杀的马队倒像是贼匪之流。 单英骑马快接近城门前的时候,故意一扯马缰,勒的胯下马匹腿软,倒像是力竭般前腿一跪,人像滚地葫芦般从马上栽倒下来,扬起大片尘土后,才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朝前方城墙上大喊道,“快开城门,我乃百户单英,有重要军情禀报千户大人!” 单英边踉跄地往前跑,边撕扯着喉咙大声喊着,手里更是举着百户的腰牌,他身后那两个心腹也是有样学样地从马上栽倒下来,然后拔刀在手,大喊着,“保护老爷!” 后方虽说放慢了速度的王斗等人仍旧是驱马逼近城墙,只不过他们都在马上举弓,朝着单英三人抛射着箭矢,看得远处城墙上的张总旗眉头直跳,这都多少年了,他想不到还真有贼匪敢截杀朝廷经制军官,更是追到了神木堡前。 端坐在马背上,杨大眼拉开了他那把强弓,河口堡里他射术排第三,除了二哥和程教头,没人比他更准,再加上单英直愣愣地朝前跑动,全无遮掩,若还是失手,他便把名字倒过来写。 城墙上,张总旗看清楚单英身上那身百户官袍后,已经招呼着手下军士打开城门接应,这个百户要是死在城门前,他绝对落不了好,更何况这厮还喊着有重要军情要禀报千户大人,这城门上下几十号士兵,人多眼杂,他可没法把这事情压下去。 单英看着打开的城门,忽地觉得后背心一凉,接着便在栽倒在地,眼前发黑,昏过去时脑海里最后闪过的念头赫然是那杨大眼该不是下了死手,要趁机杀他。 单英这一倒,吓得城头上那张总旗魂都没了,而远处王斗也是看着放下弓勒住马匹的杨大眼忍不住道,“大眼贼,你那一箭不会把人给……” “哼,死不了的,那徐老狗不是生性多疑么,我这也是为了万无一失。” 杨大眼心里也有些发虚,不过面上仍旧是故作镇定冷声道,接着朝王斗道,“该走了。” 张总旗下了城头,这时候远处那些贼匪已然拨马退走,只是看到被手下士兵抬起来的单英,只见这百户背后扎了根羽箭,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救,他探了探鼻息,气若游丝,哪里还敢怠慢,连忙指挥着手下士兵抬了单英往千户所去。 单英还没到千户所,徐通就已得了禀报,他几乎是立刻就让手下请了神木堡里的几个大夫过来,他可是知道单英他们先前正联手要对付高进那小儿,如今这单英居然被追杀得近乎只身逃到神木堡,直叫他心头直跳,那高进是疯了吗,还真有胆子擅杀朝廷命官。 半个时辰后,徐通见到了为单英取出箭矢的大夫,不由上前道,“方大夫,单百户伤势如何?” “单百户本就身受重伤,背心那箭只差点便穿心而过,我只是替他取了箭头,这单百户能不能醒,就全看老天了。” 那方大夫心有余悸地说道,他还从没见过如此顽强之人,换了常人,挨上那等刀伤箭伤,怕是这命早就没了,压根挺不到他来施救。 徐通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和单英一同逃回来的两个家丁,也受了不轻的伤,他刚才也询问过,可两人只说他们在丰子沟,被高进的兵马打得大败,乱军中保护着单英逃出来,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不清楚。 “你们守在这里,单百户一旦醒了,立刻禀报于我。” 徐通整个人都不好了,单英他们那可是整整九个百户的精锐家丁,百多号甲士,就是神木堡里都凑不出这么多,那高进怎么敢、怎么能、怎么就把单英他们给杀得崩掉了,想到除了单英以外的八个百户,徐通的眼皮直跳起来。 神木堡出了这样的大事,他这个千户怕是难辞其咎,高进要死,他也得跟着一块儿陪葬,想到这里,徐通的脸色变得狰狞扭曲起来,脑子里疯狂地转过了各种念头。 数个时辰后,单英终于挺了过来,当他醒来后,徐通几乎是立刻赶了过来。 “大人……” 单英面色苍白,声音无比虚弱,看着他一副随时会断气的样子,徐通就是再急着想知道丰子沟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只能按捺下来道,“单百户,先不要说话。” 被唤来的方大夫,为单英搭脉后朝徐通道,“单百户暂时虽无性命之忧,但身体极为虚弱,我先前让后厨为单百户准备的那补血补元气的药粥可以……” 吃过药粥,单英再次昏睡过去,直到晚上才醒过来,方大夫把脉后朝徐通点点头道,“大人有什么话就问吧,记得时间不要太长。” 等方大夫离开,徐通才坐到单英身前,整整大半天时间,他已经想得清楚,要把自己摘出去,那必定得是高进勾结鞑子,图谋造反,那这单英作为人证,就绝不能死。 “单百户,丰子沟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看着昏黄灯火里,徐通眼里深处的慌乱,虚弱的单英心里却满是喜意,这老狗越慌乱,他才能让他犯错,于是他嘶哑着喉咙开始说了起来。 徐通没想到,高进麾下的兵马远超他的预料,手下马队步骑火器营俱全,到了丰子沟后,和单英他们谈判时,直接翻脸就下了死手,单英和杨春几人是靠着呼延平搏命才找到机会侥幸逃出战场,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想到高进居然和摩天岭的贼匪勾结,结果杨春三人都当场惨死,只有单英最后逃到神木堡,要不是他命够大,只怕也活不下来。 “你说那高进和摩天岭的贼匪勾结?” 徐通沉声问道,他先前想给高进安的是勾结鞑子,图谋造反的大罪,但这勾结鞑子一说实在是经不起推敲,可眼下这摩天岭的贼匪却是实打实的,只是要往图谋造反上推,还需得有更好的借口。 “大人,那摩天岭的贼匪乃是白莲教余孽,属下和他们厮杀时,亲耳听他们高喊‘无生老母,法力无边,佑我金身,刀枪不入!’之语,随后舍生忘死,全如疯魔。” 单英的话,让徐通皱着的眉头为之一舒,是了!那白莲教乃是天生的反贼,高进居然勾结白莲教,这图谋造反还需要理由吗?这高进也必是信那白莲教,烧香拜老母的逆贼! “单百户,你好好养伤,高进那贼子丧心病狂,勾结白莲教,意图造反,本官定要上奏朝廷,诛他三族,叫那河口堡上下鸡犬不留。” 听到徐通的话,单英知道这第一步成了,接下来便是要诓那徐通带兵出城去摩天岭,到时候高爷不论是生擒活捉,还是直接杀了徐通,接下来要伪造证据都简单得多。 “大人,咱们当时虽然全军覆没,可是高进那贼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如今身边只剩下两百不到的残兵,而且以属下观之,这贼子和摩天岭的教匪似有不睦,大人若是能趁这机会剿灭这逆贼和白莲教匪……” 看着神情激动的单英,徐通陷入了沉思中,单英说得也不无道理,毕竟是九个百户的精锐家丁,百多号甲士,和高进拼个两败俱伤是应有之理,至于那白莲教匪更是无君无父,不讲信义之辈,见高进势弱,想要火并了他也不稀奇。 这单英倒还真是个天性凉薄的,只想着立功升迁,压根就没提战死的呼延平他们的功劳,不过自己若是真能因为这平叛功劳升任指挥使,手下倒也需要单英这等鹰犬!徐通这般想着,脸上倒是露出了几分笑意,高进这小儿,能打有什么用,到底是年纪太轻,有些实力便太过猖狂,这样也好,弄死这高进,省得他老担心哪日这傍上总兵府的小贼会取他而代之。 “单百户,你的功劳,本官心里记着呢,到时候不会亏待了你。” 徐通故作姿态地为单英拉上被子后,然后才离开了厢房,他要召集心腹,汇聚兵马,派人前往丰子沟那里探一探虚实再说。 第二百六十八章 官军自斗 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仿佛怎么走也看不到边际的深野密林,让头回钻山入林的郑孝玉很是疲惫,不过再累他也咬牙坚持着,因为这打入敌巢的机会本就是他费尽心思争取来的,更何况身边那位沈阿兄比他大不了两岁,自己不能叫这位阿兄失望了。 在郑府里,郑孝玉从小锦衣玉食,哪怕有阿爷亲自抚养,没有养成骄纵的纨绔脾气,可确实没有吃过苦头,当然郑孝玉也和另外几个被后院姨娘们惯坏的阿弟们玩不到一块去。 可最近这段时日,郑孝玉跟着沈光几个年纪相仿的阿兄,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兄弟,这几个阿兄个个武艺高强,而且懂得东西也多,还很照顾他,虽然相处没多久,可他觉得他和沈阿兄他们更像兄弟。 “停下休息会儿吧!” 走在最前面的鲁达忽地停下了脚步,他倒不是照顾郑孝玉,而是队伍里其他人也快撑不住了,这山林小道可不是那么好走的,这还亏得那些白莲教的余孽不太懂打仗,要不然他们这会儿就该头疼那些层出不穷的陷阱了。 “虎头,喝口水。” 沈光把水囊递给了郑孝玉,他和几个同伴对这个富家子出身的小阿弟都很照顾,开始时是因为二哥吩咐过,可到了后来他们也都喜欢上这个能吃苦也有毅力的小阿弟,把他当成了真正的同伴。 “多谢阿兄。” 郑孝玉没有推辞,众人里他年纪最小,所以身上的行囊最少,他们出发时没有携带马匹,所有军械粮草都是靠人背着的。 鲁达爬上了棵最高的树冠,朝前眺望起来,他先前在摩天岭只是摸了个大概,再说他这回带了足足近五十人的队伍,先前走的小道就行不通了,得换条路走。 “张头儿,你说咱们真能拿下这摩天岭?” 队伍里除了沈光他们几个,剩下的便都是张坚亲自从手下刀盾队和亲兵里挑选的,个个都是能跑擅走的,只不过大伙儿都是头回钻林子里打仗,再加上听说贼巢里流民数千,所以都是心中忐忑。 “贼人里能打的也就三百多号人,到时候自有高爷对付,咱们对上的不过是些手无寸铁的流民罢了。” 张坚看着身边那些手下,冷声说道,还是高爷说得好,这强兵就是一场场仗打出来的,这些家伙还是欠实操,眼下他们看着辛苦,可真等这仗打起来,那些白莲教匪和高爷大兵相持,他们直接从贼巢后方杀出,必定能搅乱贼军军心,这可是白给的功劳。 “你们可莫要丢我的脸,到时候我手里的刀可不认什么故人不故人的?” 张坚威胁了番手下兵卒,然后觉得等这仗打完,是该和高爷提一提那事了,高爷麾下的本兵个个都是视死如归,哪怕就是那些新兵论战斗意志都比他手下的人强,就是因为他们的家人都落户在河口堡,谁都知道战死有抚恤,妻儿父母自有高爷赡养,更不用担心娃儿今后的前程。 可他手底下这些骆驼城里的营兵,他们的家小还在骆驼城里,心中有所牵挂羁绊,自然就没法做到闻战而喜,视死如归。 从树上下来的鲁达正听到张坚和手下们的对话,于是这个在那些骆驼城营兵心里面堪比恶鬼的疤脸光头,朝他们狰狞地笑了起来,“都莫要想太多,你们跟我进了这摩天岭,没我带路,就莫得想再自己走出去!” “到时候真对上那些白莲教匪,你们也莫想着还能投降,要知道那些烧香拜老母的,处决俘虏的花样可是最多了,就是能饶你们性命,也就是去矿里挖矿挖到死。” 鲁达是夜不收出身,叫他鼓舞士气他不会,但是恐吓起来,却自有门道。 先有张坚威胁,后有鲁达恐吓,原本还有些动摇的兵卒们顿时没了那点小心思,只想着大不了到时候和那些白莲教匪拼了,就是死也死个痛快。 “鲁大师,这还有多远?” 张坚到了鲁达身边,这山林难走,他手下兵卒士气不坚,也是因为在这深山老林里怎么走都好像走不到头,最是磨人。 “还剩下两天不到左右的路程。” 鲁达心里估算了下,然后朝张坚压低了声音道,“你得做好打硬仗的准备,就算高爷大兵缠住那些白莲教匪,可是那矿洞里还是有留守的兵马,我估摸着人不会太多,但也少不到哪里去?” “鲁大师放心,那些矿洞打手,再悍勇也就是些乌合之众,只要杀了几个领头的莽夫……” 张坚作战经验丰富,在骆驼城里当百户的时候,也带兵镇压过闹事的矿徒,知道那些矿徒固然悍勇,但是只要把带头闹事的杀了,剩下的就不足为凭。 鲁达点点头,他先前摸进摩天岭,也在那些白莲教匪的地盘里窥探过,那铜矿附近守备最为严密,那些整日在矿洞里挖矿的绝非自愿,必定是被那些白莲教匪强迫,到时候真动起手来,那些矿徒说不定能成为他们的助力。 “休息完了,就继续赶路,咱们明天差不多就能到地方了。” 鲁达朝坐下休息的众人喊道,沈光郑孝玉他们最先站了起来,接着张坚手下那些兵卒也都起了身,他们总不能连这些少年都不如吧! 很快,队伍再次启程出发,消失在了莽莽密林间。 …… 丰子沟百户府,宽敞的正堂已经被改成了中军行营,两张木桌拼起来的长台上,是高进带人亲手捏制的粗糙沙盘,他自骆驼城星夜赶回,已有三日。 神木堡那里,单英果是说动了徐通,不过这老狗行事警觉,没有亲自带兵出城,而是让手下心腹领了马队来丰子沟查探消息。 好在先前高进临走前,和陈升商量过,当日百户府战后,他虽然饶了杨春三人,但是也让三人隐藏在百户府,从没有露过面,所以这丰子沟里的百姓只知道百户府被官军平叛打破,至于他们那位杨百户,许是死了。 高进回来后,正是徐通心腹领着马队试探了两日后,终于靠近丰子沟的土墙挑衅,高进自然没派兵出城,只是让两队家丁上了土墙以做应对,而他本人也上了墙头。 这也让徐通那心腹认定高进麾下兵马果然损伤惨重,要不然以这位高阎罗的骄狂自大,岂不早就策马出城,于是他自也大着胆子骑在马上遥遥喊道,“高百户,你勾结白莲教匪的事发了,我家老爷不日大兵到此,你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看到那徐通心腹这般挑衅,高进没恼怒,边上的陈升倒是火了,想他自追随二哥以来,可谓是战无不胜,何时被这等小人如此挑衅。 “二哥,让我出城,斩了这厮的狗头……” “阿升,急躁什么,咱们本就是要示敌以弱,徐通那老狗是个无胆匪类,你要真斩了那厮狗头,万一吓得那老狗做了缩头乌龟怎么办!” 高进按住了陈升,反倒是在墙头上,强做出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喊道,“谁勾结白莲教匪了,分明是徐千户勾结白莲教匪,想要陷害于我才是,我已经派人向大公子报信,等骆驼城大兵来了,我看徐千户如何抵挡!” 徐通那心腹闻言倒也没再说话,反倒是领着手下马队远去,在他看来那高阎罗是心虚了,不然也不会抬出那位大公子来,不过这高阎罗话里透出来的消息可不能不防,于是他自让手下领着马队,退到丰子沟外驻扎,自己则是带了两个随从飞快地赶回神木堡报信。 …… “高进那小儿真是如此说的?” 千户所里,见到连夜赶回禀报的心腹,徐通从椅中拍案而起,这时候他心里已然意动,那位大公子可不是省油的灯,要是不能弄死高进,万一这位大公子插手进来,强行要保高进那小儿,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千真万确,老爷,您是没瞧见当时那场面,那高进小儿当时听到您不日领大兵征讨于他,那脸都发白了。” 徐通那心腹添油加醋地说着,他明明隔着墙头老远,却偏偏说得活灵活现,好似看到了高进那心虚胆战的样子。 “嗯,你派人把守住单百户所在的厢房。” 徐通忽地说道,这高进也是无耻之尤,居然想要反诬他勾结白莲教匪,那位大公子若是真的出手,他要是不能赶在骆驼城的兵马抵达前弄死高进,可还真不好说鹿死谁手。 “老爷,这单百户?” “那高进小儿终究骁勇非常,万一要是弄不死他,被他逃脱,咱们那位大公子铁心保他的话,这单百户怕是未必会心口如一啊!” 看着不解的心腹,徐通沉声说道,这高进兵马虽说折了过半兵马,可他也清楚自家手下,未必能克竟全功,所以他得做好两手准备,要是没能拿下高进,就弄死单英,来个死无对证,反正这城中上下谁都知道他是来神木堡求援,死了那也是因为伤势过重没挺过去。 “小的明白了,老爷放心,小的自会挑几个身手好的看着单百户。” 那心腹明白过来,也不由暗道还是老爷思虑周全,那单英可不是什么良善忠义之辈,这人为了往上爬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要是那骆驼城的大公子真许了好处,到时候只怕真会反诬自家老爷。 等那心腹离开,徐通没再拖延,喊了亲兵服侍自己着甲,接着便让人敲鼓聚将,调动召集神木堡的营兵,打算倾巢而出,除掉高进这个心腹之患,对徐通来说,这个手下百户就是个疯子,这次他敢杀同僚,下回就敢动他这个上官。 也就是骆驼城那个蠢蠹大公子,才会看重这等会噬主鹰犬! 一通鼓罢,神木堡营兵里的将领都到了千户所,唯独刘循这个副千户没来,徐通也不以为意,自打收拾了田安国后,这神木堡里就是他的一言堂,等他收拾了高进,回来再对付这刘大傻子也不迟。 黎明时分,忙活了半夜的大军终于整装待发,徐通带齐了全部兵马,也拉出了这些年囤下来的全部家当,虎蹲炮十门,鸟铳百杆,这些可都是他暗藏的杀手锏,从来没在人前显露过。 第二百六十九章 诚信千金(四千字) 神木堡里,随着大兵出城,整座城市都被惊动起来,实在是大家伙已经许多年没见着千户所点兵,营兵加上官军几乎倾巢而出,除了留下守城门的,可以说是家家户户都有男丁出征。 春日的清晨,哪怕风儿依然寒凉,可是神木堡的百姓还是扶老携幼地来观兵送行,这不是徐通这个千户有多得人心,实在是神木堡这样的军事堡寨,城中居民九成都是兵丁们家眷,这些人在乎的自家的儿子、丈夫、兄弟、父辈叔伯能不能平安归来。 浑身披挂的徐通骑在马上,看着硬凑出来的一千多大军,满脸的志得意满,高进那小儿的兵马已残,就算他再骁勇,也绝不会是他对手。 旌旗招展,从城门处蜿蜒至远方官道的神木堡军队大都身着赤红色的鸳鸯战袄,放眼望去倒是还有几分气势在,只是若拉近了看,就会发现队伍后方那些拉来凑数的官军行军时都松松垮垮的,这些人身上只套了身鸳鸯战袄,至于甲胄连皮甲都没有,更遑论头盔,里面近半人数都面黄肌瘦,没什么精气神可言。 城墙上,刘循看着出城的军队里,被手下家丁和营兵们簇拥着的徐通,忍不住冷笑出声,“这老狗,真以为打仗是人越多越好的么?” “大人说的是。” 刘循身边,正是被徐通丢下守城的东城守门官,那位救了单英的张总旗,他和另外三处守城的同僚都属于神木堡里没有背景和关系的普通军官,想投靠徐通这位千户大人又赶不上趟,就是想行贿也摸不出几个钱,最后便成了神木堡里的边缘户,有好事轮不到他们,苦差使则全是他们四个轮着来。 刘循以往在神木堡没什么作为,田安国这个老资历的副千户被徐通收拾了以后,他就更加显得没什么存在感,所以哪怕他和高进交好,徐通也没把他放在心上,这才给了刘循收买张总旗的机会。 张总旗笑着,身边这位刘副千户虽说人称刘大傻子,可这出手着实大方,见面就给了五十两现银,那可抵得上他大半年的俸禄,所以看在钱的份上,也要伺候好这位副千户大人,这位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听说不少家里出了兵丁的,可都劝着呢,上了阵便跑,找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等打完了再……” 张总旗在那里应和着刘循,不过他说得也不是虚言,那些充数的官军可都是家里的壮劳力,平时拿不到粮饷也就算了,这次出征虽说徐通这位千户大人发了开拨银,但是几钱碎银可不够叫人去拼命的。 要是那高阎罗真如传说中那么厉害,只怕除了那几百营兵还能抵挡一二,其他官军上了阵怕是起个哄就溃散逃跑了。 张总旗这般想着,终究是忍不住讥讽了徐通这位千户上官道,“我看千户大人真是昏了头,那些凑数的官军能有什么用!” “那老狗不是昏了头,他是害怕……” 刘循冷笑间看向张总旗,这时候那出城的大军已然消失在远处的官道上,那飞扬的尘土也渐渐归于平静,这时候日头已然高悬,晴空万里,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城墙上,披甲的刘府家丁跨步而来,为首的两名魁梧家丁手里各提着发髻缠住的数颗人头,那脖颈间的血尚未干,仍自淅沥沥地淌着落在地上。 看到这等场面,张总旗两条腿不由打起了摆子,随着刘循点头示意,两名魁梧家丁将手中人头掷到了张总旗脚下,咕噜噜地滚了好几圈才停下,其中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正对着张总旗,看清楚那张面孔后,张总旗吓得直接跪在了刘循面前。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那死掉的乃是守南城的同僚老施,平时和张总旗关系还不错,两人时常空了一起喝酒发牢骚。 “张总旗,你怕是不知道吧,这厮是徐老狗的人,你平时和他说的那些话,嘿嘿,怕是徐老狗知道不少,也难怪你守了这么多年城门,还穷成那副德性。” 看着以为自己要杀他,磕头如捣蒜的张总旗,刘循像是拎鸡仔一样地拉起了他,冷笑着说道。 这神木堡的人都当他是骆驼城来的大傻子吗!可比起骆驼城里的勾心斗角,徐老狗那点心机算个屁! “张总旗,我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拿的,收了钱,就得办事,这是规矩,你懂吗?” “小的今后唯大人马首是瞻。” 张总旗再迟钝,可眼下看着那杀气腾腾的刘府家丁,也知道这神木堡怕是要变天了,如今徐通这位千户不在,那刘循这位副千户便是最大的官儿了。 “封锁城门,从此刻开始,没我的命令,连只耗子都不能出神木堡,明白了吗?” 看着吓得有些发傻的张总旗,刘循甩着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脸说道。 “明……明白了……!” 张总旗结巴了下,然后连忙应道,接着连滚带爬地下了城墙,踢打着手下兵丁把大门关上,而这时刘循已经带着府里家丁下了城墙。 “这些是赏你们的,留下队人守住这里,带上剩下的人跟我走。” 看着突然扔过来的皮袋,张总旗愣了愣,等手伸出去时却是慢了拍,结果那袋银钱跌落在地,几十两碎银洒得满地都是,看得他手下兵丁都是直了眼。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钱发了。” 在刘循的呵斥声里,张总旗连忙扑倒在地把所有的银钱都搂在怀里,然后颇为肉疼地当场发给里手下的兵丁。 几乎每人都领了近两银钱,这些守城的兵丁也顿时面貌为之改换,待他们跟上刘循这位副千户时,个个都雄赳赳气昂昂地很是威风。 除去已经被控制的南城门,刘循带着张总旗又去西城门和北城门走了一圈,有张总旗和他手下兵丁现身说法,另外两个总旗也很是麻利地跪着搂银子了,他们又不是傻子,和刘府那些身披重甲的家丁厮杀,那和送死有什么分别。 半天功夫不到,刘循便兵不血刃地拿下了神木堡四座城门,然后带着凑起来的一百多守城兵丁和府里的披甲家丁,直接朝千户所大摇大摆地杀了过去,他手里更是提着杆鲁密铳,身后两个狗腿子抬了门虎蹲炮,跟在后面别提有多威风。 朗朗天日下,刘循就这样长驱直入到了千户所前,沿途街道上的人群都被吓得躲进家里,有些泼皮无赖还想跟着看热闹,结果被刘府的披甲家丁直接砍得血肉横飞,横尸当场。 “只要老子还在,这神木堡就乱不了,等会老子办完了正事,谁要是敢上街作乱,趁火打劫,老子活剥了他的皮。” 刘循的话,让躲在暗中窥探的城狐社鼠们个个都心惊胆战,他们本以为这神木堡要出大乱子,都想着等会能趁机捞上一票,可是没想到这个刘大傻子如此生猛彪悍,直接叫他们打消了那等念头。 喊完话后,刘循直接让平时跟着自己飞鹰走马,拿着鸟铳打野物的狗腿子,放下那门虎蹲炮,直接对准紧闭的千户所大门,开始装药。 刘循闹出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千户所里的徐通心腹,等他带着人赶到大门的时候,听到手下禀报时刘循带兵堵了千户所的大门,也不由大惊失色,连忙爬了梯子上墙,结果正看到刘循让手下装填虎蹲炮,吓得他魂飞魄散。 “刘副千户,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要造反吗!” 墙头上,徐通留下看家的心腹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他这声大喊,果然让刘循身后聚集起来的那些守城兵丁犹豫起来。 “造反?” 刘循大笑起来,接着看向身后的那些守城兵丁,手里提着装好弹丸火药的鲁密铳在那不紧不慢地说道,“徐通勾结白莲教匪,裹挟城中兵丁,图谋造反,如今骆驼城的大兵已在路上,我等乃是为平叛而来。” 话快说完时,刘循却是忽地转身架铳,捏机发铳,枪声响起,那在墙头上的徐通心腹直觉得胸前一闷,整个人就仰天栽了下去。 “老爷神射!” 两个架炮的狗腿子当即就喊了起来,自家老爷平时去山里打猎,这鲁密铳可谓使得是百发百中,二十步内,能落飞鸟。 “一般一般,还不赶紧发炮,给我把这大门轰烂了。” 刘循放下鲁密铳,大声道,刚才那铳擦着墙头了,不然就该一铳爆了那贼厮的狗头,不过这么摔下去估计也活不成。 两个同样擅长使火器的狗腿子,连忙点燃了引钱,接着那些守城兵丁只听得一声巨响,那千户所的厚重木门被打得千疮百孔,露出了大窟窿。 “杀光徐逆,平定乱贼。” 刘循拔刀大喝,他身后全身披着重甲的家丁们俱是一齐发喊,二十多号甲士乌压压地冲向那大门,直接将被轰烂的大门撞地轰然倒地,和里面徐通留下看家的家丁厮杀起来。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进去杀光那些逆贼,到时抄了徐逆的家产,你们人人有份。” 原本还有些犹豫不前的守城兵丁们听到刘循这句话后,顿时个个红着眼,如狼似虎地嗷嗷叫着冲进了千户所,主动和那些徐府家丁厮杀起来。 刘循给鲁密铳重新装好弹药,才踏进千户所,抬手就是一铳将一个穿重甲的徐府家丁放翻,然后汇合了手下的披甲家丁,直接朝千户所的后院府邸杀去。 徐通府上也留了十多号家丁守家,除此以外还有几十号健仆,可是面对刘循这边近两百士气如虹的家丁官军,哪里挡得住,尤其是刘循提着那杆鲁密铳,身边有家丁护卫,一铳一个,直接就放翻了徐府的三个重甲骑丁。 这时候千户所后院的某处厢房里,负责看守单英的护卫此时身体抽搐着,双手捂着脖子,双目爆出地盯着单英,最后不甘地倒下了,他到死都没想通,这个看起来病恹恹的重伤百户居然就用根筷子杀了他。 “老三……” 外面的守卫推开房门,他听到房里有人倒地的声音,还以为是同伴对那单家寨的百户下了杀手,谁料到门才开一半,冰冷的刀锋便自下而上,斜着插进了他的下巴处。 看着,“啊、啊!”了两声后朝前仆倒的护卫,单英轻轻让开后,抬头看了眼一蓝如洗的晴朗天空,觉得那阳光有些刺眼,于是他又回了房间,拔出那沾血的筷子在袖子上狠狠地擦了擦,坐在桌前,就着酱菜吃起那还剩下的大半碗白米粥。 刘循提着鲁密铳,见到单英的时候,这个脸白得好像白无常的狼顾鹰视之徒,就在那里呼噜噜地吃着粥,好似饿死鬼投胎,厢房里是两具死状凄惨的尸体,他那身白色中衣上全是被喷着的血雾。 “单百户,久仰大名,没想到足下真是好胃口。” 看着端坐在那里的单英,面无表情,一双冷冰冰的眼珠子平静地盯着自己,刘循只觉得浑身汗毛都倒竖了起来,最后干笑道,要不是身边还有披甲的家丁们在,他都忍不住想扭头离开了。 单英看着脸上强笑的刘循,不由有些奇怪,于是他开口道,“刘大人,何故戏弄于我,单某只是不想黄泉路上当个饿死鬼罢了!” “什么黄泉路……” 刘循看着好似死到临头模样的单英,不由皱起了眉头,接着看着桌上那吃得干干净净的饭碗,他才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哭笑不得地朝单英道,“单百户,你该不会以为我是来杀你的吧?” “难道不是吗?” “单某卖友求荣,乃是十足的小人,高爷能用我,可未必能容我……我也是方才杀了这两个对我动了杀心的守卫才想明白。” 单英在那里自言自语着,好像痴了一样,却是叫刘循忍不住打断他道,“高老弟可是吩咐过,你来徐老狗这里做死间,处境最是危险不过,要我动手的时候,务必救你一救,合着老子着急上火地赶过来,却是救了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听到刘循的话,单英原本有些迷茫的脸上忽地有了神采,接着他好似发癫地笑起来,先是小声的笑,再到放声大笑,笑得像个傻子一样,最后他跪在了地上,吓了刘循一大跳,“高爷,单英这条命以后就是你的了。” 这辈子从来就是被亲人辜负,背叛他人往上爬的单英,终于知道被人信任是什么感觉!那是活着的感觉! 第二百七十章 真恶贼 “直娘贼,真想干他娘的一票。” 远远缀着神木堡大军的王斗和杨大眼互相对视,看懂了彼此眼神的意思。 徐通麾下的大军,远看是队伍如龙,能吓唬吓唬普通乡民,可是稍微拉近些,便瞒不过已然算是打老了仗的杨大眼和王斗。 看到徐通全军前后脱节,尤其是押后的那些官军队伍之松散,简直不堪入目。 王斗他们虽然只几十号人,可看到这等于不设防的官军队伍,实在是忍不住想要后入偷袭。 “小不忍则乱大谋,二哥是要活捉徐通这老狗的。” 最后还是杨大眼主动开了口,好不容易把这老乌龟骗出城,总不能再把他吓回去。 王斗没有吭声,但是也没了偷袭骚扰的意思,因为他发现自己那伙手下里有人被官军的架势给吓到了。 人心不齐,号令难一。是战场上的大忌,王斗记得二哥说过,十人一心远胜百人不同心,官军何以每每和贼人鞑子对阵大败亏输,还不是人心不齐。 他手下这些喽啰,固然瞧着骁勇,也多是胆大之徒,但终究都是贼匪出身,习惯了欺软怕硬,见到这等官府大军还是会有些天生的畏惧。 于是王斗他们只是跟在徐通的大军后面,不过叫王斗和杨大眼始料未及的是,这晴空万里,天气爽朗地适合踏青的春日里,沿着官道进兵的徐通大军里居然还有落队走失的,更有好死不死直接撞到王斗他们这里来的。 看着十几个瑟瑟发抖的掉队官兵,王斗看向了杨大眼,“怎么办?” 王斗眼下虽说顶了个金锤太保的匪号,隐隐为神木县绿林道上第一人,在手下喽啰眼里,他这位大王也是凶残成性,可他却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没杀过无辜之人。 “还能怎么办,带上他们,总不能全杀了吧!” 杨大眼看着那群跪在地上求饶,磕头如捣蒜的神木堡官兵,撇了撇嘴道,当初二郎山结义的时候,大家都是跟着二哥发过誓,要保境安民,这些官兵手脚粗大,面黄肌瘦,瞧着就是徐通拿来凑数的丁口,虽说都是军户,但就是群种田的庄稼汉。 “多谢大王饶命,多谢大王饶命。” 于是这群神木堡官兵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王斗他们的俘虏,最后他们愕然发现这些看着就不好惹的强人居然是在盯梢前方的自家大军。 而且看那两位大王的样子,竟是浑然不害怕官军,这叫俘虏们都有些想不通,这个世道不该是贼怕官军的么? 出发没多久,王斗和杨大眼不得不再次停下来,实在是这伙俘虏走得太慢,王斗手下有喽啰拿鞭子抽了,可也不管什么用。 “大王,不是俺们不想走快点,实在是没力气?” 看着俘虏里领头答话的瘦高汉子,王斗忍不住道,“大军开拨,徐通那老狗难道连顿饱饭都舍不得给你们吃?” “好叫大王知晓,徐千户让发了窝头,早上开拔前还有米粥,只是俺们……” 原来这群所谓官兵,大半都是给徐家或种田或做工的佃户,徐通刮地皮、喝兵血、压榨治下百姓那可是远近闻名的,瘦高汉子他们出发前都是把两个大窝头捂在怀里,开拔出发前却是趁着亲人相送时,把能充饥的窝头给了家里,全靠着那碗稀粥顶着。 听着这群官兵俘虏们的话,四周的那些喽啰们也都面露同情,他们中不少人都想起了原先自己过的苦日子,能被王斗留下收做喽啰的,都不是什么做恶之人。 要不是这世道逼得他们实在是活不下去,谁愿意做贼! “徐通那老狗盘剥无度,你们就没想着造了他的反,砍了这老狗!” 王斗看着这群唯唯诺诺,老实巴交地好像没了脊梁骨的官兵俘虏,不禁大声道。 “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再说徐千户手下家丁凶狠得紧,俺们这样的泥腿子就是造反……也就是送死。” “就是死了徐千户,还不是有赵千户、钱千户……” 听着这样的话,杨大眼不由叹了口气,这边墙的百姓过得就是这等日子,除了他们河口堡外,在谁治下不是这个鸟样,东山的老虎吃人,难道西山的老虎就不吃人了吗! “给他们些吃的。” 看着那群毫无斗志,更无反抗意识的官军俘虏,王斗也懒得再说什么,只是招呼着喽啰们,拿出干粮给这些俘虏填肚充饥。 吃饱后这些俘虏才跟上了王斗他们,也没人叫苦叫累,他们平时过的日子才叫苦,眼下能吃饱,只是多走些路又算得了什么。 快到傍晚时,徐通的大军终于停下扎营,王斗和杨大眼算了算,这他娘的一天才走了四十多里地,按这等脚程,得再走个三四天才能到丰子沟。 入夜后,王斗他们自扎营休息,生了火,弄起热汤食来,那肉干煮开后散发的咸香气味直叫边上那些官兵俘虏直流口水。 “给他们拿锅过去。” 随着王斗吩咐,很快那些官兵俘虏就像抢食的猪群围上了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到最后连半滴汤汁都没有留下。 习惯了河口堡百姓们富足的生活,再看着这群嗦着手指头,呆愣愣地蹲在地上,脸上还在回味着那肉味的神木堡官兵,杨大眼只觉得二哥那句话说得太对了,这大明朝就是把百姓当成牲口的。 “大眼贼,我如今算是明白二哥的志向了!” 坐在杨大眼身边的王斗,同样看着那群神木堡官兵,忽地沉声感慨道,他也是过过苦日子的,他阿大瘸了腿,高伯从不曾短缺了银钱,可阿大是个热心肠,经常接济同村的孤老寡弱,有几次连他也饿了肚子。 张贵活着的时候,有高伯在,还不敢压榨得太狠,可这神木堡,徐通这老狗盘踞这么多年,这治下的百姓早就成了行尸走肉,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给徐家当牛做马,种田做工,却连个半饱都吃不上,遇到灾荒年,就得卖妻卖女,还卖不出去。 “徐老狗必须得死,也只有二哥才能救这天下百姓。” 听到王斗的话,杨大眼没说什么,这几日他们在神木堡四周晃荡,那可是亲眼看到了四乡八里的穷困,有些田垄里,还真有光屁股下地的,只因为家里穷得就剩条裤子。 “王斗,我去丰子沟向二哥禀报,你带人盯着徐老狗。” 杨大眼忽地起身道,王斗冲动易怒,可是今晚他却发现王斗好似一下子变了,他身上有了些类似升哥儿身上的沉稳气质。 “也好,按着徐老狗他们这等脚程,怕是二哥也要等得心急。” 王斗点头,接着看了眼不远处那些神木堡官兵,朝杨大眼道,“记得告诉二哥,那些官兵多是种田的庄稼汉。” “我省得。” 杨大眼回答间,自是翻身上马,就这等外强中干的大军,只要二哥找准时机带兵突袭,只怕一下子就直接能打崩徐老狗的兵马,何必徒耗时日。 …… 翌日清晨,随着远处传来的号角声,王斗再次领兵跟上了徐通的大军,他已然失去了兴趣抵近查探,这支大军的成色实在太差,比起张坚当初从骆驼城里带来那伙以贼兵为主的大军差远了。 时近中午,就在王斗打算带着喽啰们休息下的时候,却是看到了远处冲天而起的黑色浓烟,他不由皱起了眉头,这黑烟瞧着不像是烽火台的狼烟。 “李二狗,你带人看着他们,其他人跟我去看看。” 王斗复又翻身上马,招呼着李二狗看住那些俘虏,自带了剩下喽啰直朝那远处起火的地方奔驰而去。 战马嘶叫间,王斗领着几十骑很快便接近了起火的地方,那是处不小的村落,可如今已是一片火光,浓烟冲天。 王斗领着喽啰们越过火场,看到村落里的惨景,也不由呆住了。 草垛、房屋都在燃烧,整个村子里没有留下半个活口,男人们是被骑兵驱赶到一起用长枪刺杀的,那小山般的尸体堆里,有青壮、有老汉也有娃娃,而边上几座没被火势牵连的土屋里,同样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 王斗只是看了眼,心头瞬间升腾起的愤怒几乎要摧毁他的理智,那土屋里的都是女子尸首,还有几个被摔死的婴儿。 那些喽啰们也被这屠村惨状惊吓到了,他们虽然曾是山贼,可是能做出这等凶残到毫无人性的暴行的,他们也是头回见到。 “徐通老狗,你这个畜生。” 王斗喉咙里发出了近乎野兽般的低吼声,他如何不清楚,这处村落必然是徐通这个老狗纵兵所毁。 “大当家的,这里还有人还活着!” 手下喽啰惊喜的喊声让王斗回过了神,王斗连忙走过去,只见一口水缸里,两个半大孩子瑟瑟发抖地看着他们,喽啰们把两个孩子抱了出来,这时候火势越来越大,王斗只能带着人马退出村庄,任由大火吞噬了这里。 当两个孩子能开口说话后,王斗彻底出离愤怒了,因为徐通那个畜生,竟然是打着二哥的旗号做出了这等人神共愤的事情,“徐通!” 想到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村庄要毁在徐通这个毫无人性的畜生手上,王斗看向了李二狗,“二狗,你带好他们,我要亲自去见二哥,咱们不能让徐通这畜生再多活一天!” 第二百七十一章 邪不压正 “这是千户大人赏你们的,记得要好好感念千户大人的恩德!” 徐通手下的营兵把总看着那些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手里牛骨头的官兵,大声说道,然后招呼着手下将手里吃得干净的牛骨头纷纷投掷出去,接着他们看着那些好似狗一样纷纷跑过去争抢的官兵哈哈大笑起来。 纵使是拿来充数的官兵里,也有强壮弱小,良善作恶之分,只见几个身强力壮的官兵拳打脚踢间,却是抢到了那些只剩下些许肉丝筋绊的牛骨头,然后讪讪笑着,朝那把总道,“谢把总爷赏!” “好好,你们几个不错,到时候带着这帮没用的软骨头,上了阵需得奋勇向前,到时候老子保举你们入营当个营兵。” 听到那把总的话,那几个官兵纷纷拜倒在地,接着耀武扬威地站了起来,成了那把总亲口封的什长、队长。 不远处,看着那些转身便欺压起同伴的官兵,徐通得意地笑了起来,这些官兵是拿来凑数的不假,但上了阵就该有些用处,他让手下营兵军官去提拔这些恶人,就是要他们驱赶这些连猪狗都不如的泥腿子去做炮灰。 “老爷,都准备好了!” 手下亲兵家丁的喊声让徐通回过了神,然后他便拨马而走,接下来他可是要唱一出大戏。 望着前方黑色浓烟里若隐若现的村庄,徐通回头看向了身边的家丁们,速度减慢之余,却是大声道,“等会记得都装得像一点,莫要给老爷我露了马脚!” “老爷放心,咱们晓得该怎么做?” 徐通身边,长得恶形恶状的家丁头子狞笑着说道,看着便不像是好人,周围其他家丁也不是个个都长得如同天生恶人,只是眉眼间的那股子邪气怎么都遮掩不了。 …… 又是座被烈焰焚毁的村庄,不过这回只有老弱被残杀殆尽,弃尸于村头,那些青壮男女则是被绳索绑了,好似两脚羊般被前方穿着漆黑甲胄的骑兵牵着,麻木地向前走着。 如雷的马蹄声响起,让这个村庄被掳掠的男女都不由惊恐地抬起头,刚才就是伴随着轰隆隆的马蹄声,那些穿着黑甲,自称是高阎罗手下的骑士们带来了杀戮和死亡。 但凡是抵抗的,方才早已被杀戮一空,这些还活着的村民剩下的只是行尸走肉般的空壳罢了,可本能和天性依然驱使着他们想要活下去。 “是官兵,是神木堡的徐爷爷!” 牵着这些青壮男女的黑甲骑士们发出了惊恐而浮夸的喊叫声,接着这些双股战战的俘虏们看着先前还不可一世的黑甲骑士们居然丢下他们落荒而逃,然后就远远地瞧见那伙来袭的官兵老爷们追杀起那些黑甲骑士来。 明明四周已然没人看管,可是那些被绳索绑住的青壮男女却没人逃跑,只是呆呆地在原地站着,直到不远处烟尘扬起,那些骑马的官兵老爷到了他们近前。 打头的是个穿着甲胄显得威武非常的老爷,只见这位老爷策马到了后,瞧着他们居然潸然落泪,哽咽着道,“都是徐某无能,来迟一步,竟然叫你们遭了那高进贼子的毒手!” “这位是咱们神木堡的千户大人,徐老爷,那河口堡的百户高进,匪号高阎罗,勾结白莲教匪,图谋造反,眼下已经有不少村寨都遭了他们的毒手……” 徐通边上,还是跟了个能说会道的亲随,他见那群获救的俘虏好像呆头鹅那样杵在原地,于是便立马吆喝起来,当听到面前那位老爷竟然是神木堡的千户大人,那些青壮男女一下子全都惶恐地跪在了地上。 东山的老虎吃人,西山的老虎也吃人! 这些年来,徐通这位千户大老爷才是神木堡附近村寨里人人惧怕的对象,每年收税粮的时候,千户府的家丁老爷们同样动辄打骂甚至杀人,也有不少妇人少女被糟蹋。 那高阎罗的兵马凶残,可眼前这位徐大老爷的兵马又能好到哪里去! 刚出狼吻,又入虎口。 对这些只想活下来的村民们来说,这两者并没有什么分别。 徐通看着这些跪倒在地,丝毫没有被拯救喜悦的村民,那张拼了命才挤出几滴眼泪的老脸上有些挂不住,这些泥腿子不该欢呼雀跃,然后痛骂高进那小儿,怎地搞得他好像要杀了他们似的。 “你们都起来,千户大人此来乃是拯救你们于水火,剿灭高进那恶贼的,你们都安全了……” 徐通身边的随从也不免有些尴尬,这些泥腿子真是该死,叫老爷的戏都白演了,这几十个男男女女里,就连一个明白人都没有。 这时候徐通身边的家丁,已自把四周那些逃散的牛啊羊啊的牲口抓了回来,压根就没有还回去的意思,陪着老爷演戏归演戏,这伙泥腿子不知感恩戴德也就算了,难不成还真要把这些吃食给他们不成。 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如羔羊的村民,徐通也没了兴致演那救民于水火的英雄,反正只要让这些泥腿子知道是高进那小儿纵兵行凶,毁了他们的村子就行。 绑着这些俘虏的绳子被砍断,徐通懒得再说什么,自有亲随和这些泥腿子说道,给他们些口粮,打发他们去神木堡。当然那些俘虏里,两个长得还颇有几分姿色的妇人被寻了借口留下了。 “老爷,这要是难民太多,堡里未必撑得住啊!” 待那些领了干粮后战战兢兢离开的村民走远,亲随忍不住朝徐通这位老爷说道,他知道老爷这是要给那高阎罗泼脏水,顺便也是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光明正大的杀戮屠村,好兼并土地,买卖人口。 “撑不住才好,不把事情弄大些,怎么牵扯到上去!” 徐通狞笑了起来,他接下来要派手下骑兵扮做高进小儿的人马,将那沿途的村寨一一摧毁。 这勾结白莲教匪,图谋造反也得像个样子,到时候越来越多的难民汇聚神木堡,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向神木县索要粮食赈济难民,当然那些泥腿子饿死就饿死,反正都要算到高进那小儿头上。至于那些赈济粮吗,当然是换成银钱落袋为安! “那些贱民就跟地里的韭菜一样,割了一茬还有一茬,这趟不多死些人,怎么显得老爷我镇压叛逆,劳苦功高,又怎么堵那位大公子的口实。” 徐通得意至极,高进这小儿,不是叫人吹嘘他爱护百姓么,他就是要这小儿身败名裂,死得凄惨,叫他后悔与自己为敌。 “老爷英明。” 那亲随也跟着大笑起来,这趟平叛老爷吃肉,他们这些身边人跟着喝些汤水都能撑饱了。 …… 李二狗领着队伍,不知不觉间赫然已成了难民接收队,自打三爷离开后,他们跟在徐通大军后面,拦住了好几波村庄被烧,家园被毁逃向神木堡的难民。 让李二狗气愤难当的是,徐通那老狗赫然打着高爷的旗号无恶不作,杀人烧村,完了还自演戏是他率领官兵救了这些难民,往高爷身上泼脏水。 “李头,咱们不能再接人了,这粮食不够吃啊!” 徐通虽然给了那些难民口粮,可吝啬的他哪会多给,他还想着到时候在神木堡城下多饿死些人,李二狗他们固然带足了粮食,可是也禁不起几百人的消耗。 “再坚持下,我已经派人去神木堡里求援了。” 李二狗看着来禀报的喽啰道,自从王斗这位三爷走后,队伍里也一度不稳过,可他手下那队家丁俱在,虽然有两个喽啰管不住下面,想朝难民里的女子下手,可被他及时发现,当场处决后总算是维持住了秩序。 眼下李二狗已然没再盯住徐通的大军,他只是在前往神木堡的必经之道上截住那些越来越多的难民,告诉他们真相。 但是缺粮之下,这难民营地怕也无法维持,那些难民们只是慑于他们手中的刀枪,才待在这营地里,一旦断粮,必然会有人逃跑。 李二狗如今只能寄希望于神木堡里,那位刘爷已经控制住局势,能有人手来接管这些难民。 徐通丧心病狂的所作所为就连队伍里那些喽啰们都已经出离愤怒了,在知道王斗这位大当家是为高爷办事的以后,也都是不想错过接下来的大战。 他李二狗,也同样不想错过! …… 神木堡里,千户所前,刘循和单英并肩站在一块,那台阶下面站着的几十人里,前面被押着的是徐通的家人和千户所里徐通留下的心腹,后面则是城里的富户们。 李二狗派来的家丁已将消息带到,刘循和单英也都想到那徐通狠毒至此,毫无人性可言。 就连向来自认不是好人的单英也被徐通的恶行所惊呆,他甚至于忍不住会去想,如果他没有遇到高爷,他是不是也会变成徐通这样的恶鬼。 刘府的家丁们披甲挎刀,边上则是那些守城兵丁挺着长枪,对准了台阶下那些人。 说实话,刘循本来并不想大开杀戒,可是徐通的作为让他都忍不住想要迁怒于人,更何况徐通家人和他那些心腹本就不算无辜,而且如今城外即将迎来成百上千的难民,眼下可是春耕时节,徐通这是要摧毁大半个神木堡治下的村寨,来落实他扫平叛逆的功劳。 没有足够的粮食,那些难民到了神木堡,也难逃饥饿而死的命运,就算能侥幸活下来,没了田地的他们也只能卖身为奴,到时候这神木堡里的那些富户自然能跟着徐通这老狗发死人财,吃得满嘴流油。 “刘大人,等会还是让下官来吧!” 单英忽地出声道,刘循这个副千户人不错,可是光杀了徐通家人还有那几个心腹,可不足以叫那些富户们出钱掏粮来赈济难民,总得死几个人,才能叫他们物伤其类,不敢阳奉阴违。 第二百七十二章 畜生当杀 徐通谋逆,按道理自然该诛三族,当然这得等到平叛事了,朝廷论罪才行。 眼下刘循要在千户所前直接处斩徐通家人并其心腹,说起来并不合规矩,要是事后遇到个脑子比较轴的御史,他还是还得吃挂落。 只是眼下徐通丧心病狂地扫荡村寨,一路向南,这是要把半个神木堡都变成白地,万一到时候那几千甚至上万的难民涌入神木堡,没有粮食赈济,不知得死多少人。 所以刘循能指望的就是从神木堡那些富户和商贾府里募集粮食,徐通府里已经被他抄了个底朝天,可是现银也就几千两罢了,真正的大头是那些田亩地契,至于府库里的粮食剩下的也没多少,更何况刘循眼下封锁神木堡,耽误农时那是必然之事,即便没有难民,粮食都嫌不足。 “徐逆勾结白莲教匪,图谋造反,眼下神木堡南路各村寨都遭了这逆贼的毒手,不日便有难民涌入,本官如今暂掌神木堡,今日于此监斩徐逆家人并其党羽,以示我等与徐逆誓不两立。” 要立威也好,恐吓也好,但杀人总需寻个过得去的由头。 这徐通大军压根不知神木堡里的反复,可在刘循口中,却好像城外已被叛贼大军包围,城里全是墙头草,他不得不杀人以做震慑似的。 那些被押着的徐通家人并其心腹,嘴里早塞了布团,眼下听到刘循要杀他们,一个个都挣扎起来,可是那些刘府的披甲家丁哪容得他们放肆,那穿着的铁靴踹过去,便是骨折腿断,滚葫芦般地倒了满地。 “来人,于我将这些逆贼都杀了。” 随着刘循大喝,张总旗他们都是亲自带着手下兵丁,挺着长枪将那几十人全部当场刺杀,顿时鲜血横流,将千户府前的大街染得通红,那些站在不远处的富户商贾们瞧着都觉得心里发寒,几个胆小的鞋沾了那流过来的人血,像是火燎似地跳到一边。 平时这刘大傻子看着乐呵呵的,谁都没把这骆驼城来的二世祖当回事,可哪想得到,这刘大傻子真发起狠来,也是杀人不眨眼的。 “诸位,眼下神木堡里缺粮,各位都是堡中大户,当此危难之际,总该做个表率吧!” 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刘循看向那群大户,这些富户商贾要么是本地的地头蛇,要么就是和神木县甚至骆驼城里有些关系,要不然在徐通这老豺狗治下,焉能保住富贵。 这些年关墙边地年年喊缺粮,可实际上这粮食是不缺的,只是都进了这些富户商贾家里的地窖货仓,囤积居奇,操控粮价,趁着灾年大发其财,便是他们干得好事。 单英看着那伙富户商贾们听到要他们捐粮,原本打哆嗦的腿也不抖了,仿佛那死在面前的几十条人命成了不相干的猪狗,反倒是个个沉默以对,他就知道这群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把刀砍到他们脖子上,他们是不知道害怕的。 看着那群沉默以对的富户商贾,刘循的脸色铁青,这些富户商贾关系盘根错节,他固然是可以挑几个来杀鸡儆猴,可事后自己也必定会惹来麻烦,他还想着靠这次功劳把那副千户给扶正了。 一时间,刘循犹豫了,为了那些难民,把这些富户商贾得罪了,到底值不值? 就在这时,单英在他身侧忽地低语道,“刘大人,这恶人我来当。” 听到这只有两人间才听得清楚的耳语,蓦然回头,只见单英已然扶刀跨步,走下了千户所的台阶,他本想喊住单英,可那声喊始终卡在喉咙口,最后只默默地目视着单英的背影。 站在血泊中,单英毫不在意脚上的官靴被血浸透,他养了几天伤,可脸色依然苍白如死人,那双刀削般的薄唇微微冷笑着,让面相阴狠的他看上去更显几分冷酷无情。 “某家单英,本是徐逆心腹,想必你们中有人听过我的名号,这回徐逆造反,荼毒百姓,某家方才悔悟,自向刘副千户出首。” 那群富户和商贾里终于有人变了脸色,单英在这神木堡里的确有些名声,不过却不是什么好名声,“狼顾鹰视,妨主害亲。”还是徐通当着他们的面来羞辱这位单百户的,可当时这位单百户就像条狗一样地讨好着那位徐千户。 谁能想到,这徐千户手下的忠犬也会背叛,果然是狼顾鹰视之徒,妨主害亲的祸害! 有人心中这样想着,可是脸上却不感有半点表示,不独是因为四周的刘府家丁和守城兵卒,更是那站在死人间的单英就用那种冰冷阴森的目光盯着他们。 “刘副千户好说话,奈何你们不得,可某家本就是该死之人,不在乎这身官袍。” 单英目光所至,那些富户商贾都如同见了猛虎般,纷纷避让不及,而这时候单英已经拔刀出鞘,那口薄刃长刀拖在血泊中,随着他的步伐,带起一道血线。 踩着地上的尸体,单英走到了那些富户商贾中隐隐为首的那名满脸和气的富态老翁面前,这老翁姓李,是绥德州李家的直系,在这群富户商贾中后台最硬。 旁人是杀鸡儆猴,可是单英却深谙这些富户商贾的脾性,所以他索性挑了这群人里最大的那只猴子,反正什么升官发财他已全然不在乎,只是忽然想做些自己曾经想过却深埋心底而不敢做的事情。 “单百户,你想做什么?” 那李翁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单英,终究是色厉内荏,只能扯着喉咙喊起来,“刘大人,你也不……” 单英猛地提刀抬手,那黄铜包鞘的刀柄直接砸落了这李翁的满口牙,疼得他说不出半个字,这时候四周的富户商贾里有人忍不住跳出来道,“单百户,你怎地能对李翁下手!”更有人朝刘循喊起来,“刘大人,单百户持刀行凶……” 对着那些富户商贾们那无能愤怒,连狺狺狂吠都算不上的嘤嘤犬吠声,刘循只是抱臂不语,单英都动了手,他不帮忙也就算了,要是还真去阻止,这脸还要不要! 看着群起而攻的富户商贾,单英知道这群人是太平日子过舒服惯了,还真以为自己不敢动他们,当下他长刀猛地向前挥出,几个上前的立马被吓得缩了回去。 “聒噪!” 单英大喝一声后,看着被扶起来的李翁,说出了让这疼得满脸冷汗的老头脸色煞白的话语,“李家勾结徐逆,也是徐逆党羽,刘副千户,单某先前受了伤,这脑子不太好使,有些附翼徐逆的逆贼,一时间想不起来,如今见着本人,倒是想起来了。” 眼见单英当场攀诬那李翁,四周那些富户商贾全都变了脸色,这单英当真是条疯狗,眼下若得罪了他,岂不是见谁咬谁! 这下子就连那扶着李翁,想要讨好的两人也不自觉地松了手,“你……你……!”没了半口牙的李翁更是气急攻心,可是却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一脚将那李翁当着众富户豪商的面踹倒在地,单英脚踩着这年近七旬的老头胸膛,环视四周众人,这李翁看似面相和善,可私底下的龌龊腌臜却令人不齿,比如这位李翁喜好女童施虐,他过去给徐通做狗时,便曾听徐通酒后得意洋洋地说过这李老贼善调教女童,那滋味叫人销魂难忘。 “刘副千户,可记得这几年,李府总有年幼婢女无端患恶疾而终,这可都是这位德高望重的李翁所为,他和徐逆可谓是互为知己……” 这时候的千户所前,大街上已聚满了百姓,刘循只让兵丁们维持着秩序,可是单英的声音高亢,仍旧是叫靠近的听了个清楚,接着便是口口相传,不多时整条街上的百姓都知道了。 “大伙儿若是不信,刘副千户不妨派人立即抄了李家,这老贼的书房有密室,一查便知分晓。” 单英要杀李翁,同时也不愿牵连刘旭,便将他从徐通那里听来的阴私公之于众。 “查!”“查!”“抄了李府!” 围观的百姓里,自有混在里面的泼皮无赖起哄地大叫起来,他们想得倒也简单,官兵去抄李府,那李家偌大的富贵,他们说不定总能捞些好处,却浑然忘了当日刘循拿下千户所时,可是直接辣手镇压了那些上街的混混。 很快大半条街上的百姓都喊了起来,群情汹涌,叫那些富户商贾都是面色极差,李翁做的事情,有什么稀奇的,真要细论起来,他们中哪个能称得上清白,只是有些事情做得说不得,更遑论被公之于众。 刘循这个时候自然从善如流,单英要杀猴儆鸡,弄死那姓李的老畜生,抄了李府,其余富户商贾还敢不认捐,更别提单英来这么一手,就是事后来什么狗屁御史,都挑不出毛病来。 刘循点了队家丁和张总旗人马并老管家去了李府,那老管家也是个人精,当场还从那些富户商贾里挑了几人做个见证,又从围观的老百姓里,选了二十多号看着老成稳重的一同去了城东的李府。 被单英踩着的李翁死命地挣扎着,甚至口齿不清地求饶,表示愿意认捐,只求单英饶他李家满门,他那间密室若见光,便是没有附逆之罪,怕是也难逃一死。 单英脚下用力,面无表情地死死踩住那白发苍苍的李翁道,“我单英做了半辈子的狗,如今也该做个人了!” 求饶不得的李翁到最后,只能用自己想到的最刻毒的语言诅咒起单英来。 俯视着那白发苍苍如厉鬼般的李翁,单英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是冷声道,“单某他日若死,自当受那地狱诸般折磨之苦,但遇到你这老贼,便再杀你一回,又有何妨。” 没有等待太久,大街远处的人群忽地像被劈开的波浪般分开,几个身强力壮的刘府家丁,抬着的宽大木板上,放着诸多血迹斑斑的器具,有些一望可知是那刑具,有些则是不知用途,那跟在老管家身边的几个富户商贾,都是双股战战,额头上满是冷汗。 刚才刘府那老管家带人到了李府,直接便破门而入,李府但有抵抗的,都被当场格杀,当他们闯进李翁的书房时,那李翁的两个儿子都来不及打开密室就被拿下,接着那密室被砸开,露出的景象惨不堪言,不忍为外人道。 那两具女童的尸体也被带来,虽然盖了白布,但是当时见到那等场景的可还有那二十多号百姓,便是想遮掩都遮掩不了,他们本还想和那老管家打个商量,可是当听到那,“杀了李老贼!”的怒吼声时,便没了半点声音,甚至死死地靠着老管家,不敢离开寸步,生怕被迁怒打死。 当队伍接近千户所时,整条大街上都已经响起了震彻云霄的喊杀声,要不是刘循让足足近百兵丁守住千户所前,只怕要被那些愤怒的百姓冲过来将那李老贼抽筋扒皮,千刀万剐。 单英本以为那查出来的证据是密室里的器具还有那些带血亵衣,却不曾想竟然还有两个受害女童,当他看向脸上万念俱灰,眼神茫然空洞洞一片的李翁,顿时便明白过来,这必定是徐通那老狗当日发大兵出城前,和这老贼又一起施虐助兴。 “你们这些率兽食人的畜生,我单英过去当真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竟然为你们做事。” 单英看到那抬来的宽大木板上两具被盖着的女童尸体,那张好似从来没有表情的冰冷脸孔上五官变得扭曲狰狞,他手中的刀落在那白发老魔的胸膛上,握刀的手背上青筋直跳,只要一刀下去,他便能杀了这畜生不如的老贼。 可最后单英硬是停住了发颤的双手,将手中长刀猛地插入了李翁的大腿,狠狠地搅动起来,直到惨嚎声响起,他才松了刀柄,看向走来的刘循。 “单百户,就这么杀了这老贼,也太便宜他了。” 刘循不知道单英此时回顾半生,五内俱焚,但也瞧出他不太好过,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人证物证俱在,这李老贼莫说是绥德州李家那位李大掌柜的堂弟,便是亲弟弟也没用,没人救得了他,最后便是等御史复核,等着这老狗的也必定是拉到骆驼城,行千刀万剐的凌迟大型。 刘循再看向其他富户商贾时,这些人已然在四周那“杀了李老贼!”的轰然怒喝声中,仓惶跪倒在地,纷纷表示和李家撇清关系,愿意认捐,出粮出钱赈济难民,共济时艰。 “这便是所谓德高望重的乡绅贤达,难怪高老弟瞧不上这些人!” 心中暗自感叹,可刘循不是高进,他没有那种不破不立的勇气,于是只能强自挤着笑脸,扶起了这些被吓坏了的富户商贾,温言抚慰起来。 第二百七十三章 勇将破阵 春日暖阳,万里无云。 官道上,正懒洋洋地前进的队伍毫无警惕,这是徐通带领大军离开神木堡的第三天。 那些重甲骑丁和营兵马队,在徐通的纵容下就像挣脱枷锁的野兽,摧毁了沿途行经的村寨,对于那些搜刮来的浮财,徐通很大方地都赏了下去。 土地和人口才是真正的大头,徐通自然瞧不上那从死人身上搜刮来的区区财物,而这也让那些家丁和营兵们变得越发嗜血。 这时候徐通大军已经进入了下马坞的地头,距离丰子沟只剩半天不到的路程,可是徐通又让队伍停下休息了,接下来自然便是已经和野兽无异的重甲骑丁和营兵马队策马离开队伍,扫荡前方下马坞的几个村落。 …… 下马坞中,成家坝外的土坡上,高进亲自带着马队,看着前方扬起的烟尘,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机,杨大眼和王斗几乎是前后脚赶到丰子沟,王斗跑废了整整两匹健马,将徐通的恶行告诉于他。 谁能想到徐通竟然丧心病狂到了这种地步,都不需要高进任何言语,人人请战,而高进也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弃了丰子沟,前往下马坞,结果正遇上了徐通派遣骑兵四下扫荡村落。 “高爷,呼延平愿为先锋!” 高进马前,呼延平这个自投降后就沉默的双鞭将,忽地跪倒在地,大声吼道。 呼延平本不信徐通能做出那等事情,可直到他亲眼见到神木堡的营兵假冒高家军在下马坞的村寨里大肆杀戮,连婴孩都不放过,他才知道自己有多蠢。 看着双目赤红,眼神犹如择人而噬的猛兽的呼延平,高进答应了他,方才下马坞好几处村寨同时有黑烟冲天而起,他亦是分兵救援,眼下各队归来,人人俱是血染甲胄,呼延平更是如同从血河里淹没后爬回人间的恶鬼。 徐通大军自神木堡东门出城,最先过的便是呼延平所在的红寺儿,呼延平从先前击杀的营兵口中逼问出红寺儿已经化作废墟,自家妻儿老母生死不知后,彻底疯魔了。 徐通手下的重甲骑丁和营兵马队,足足一百余骑,气势十足地杀向不远处那面插在土坡上的高字大纛,高进派兵救援那些村寨时,也主动暴露了自己的所在,甚至按捺着杀意,让那些抵近侦查的徐通手下家丁靠近看清楚他身边只有区区二十多骑。 即便眼下呼延平、张坚他们回来,高进手下也只不过五十多骑出头,落在徐通手下家将眼中,这便是天大的功劳,“杀了高阎罗!”的吼声,在这群奔驰咆哮的贼军骑兵口中山呼海啸般响起,声震四野。 看着气势如虹冲来的骑兵集群,高进环视着四周众人,这个时候或许等待后方的步队上前结阵抵挡前方那些重甲骑丁才是最稳妥的战法,可是战场上容不得半分犹豫,更何况高进眼下只想彻底撕碎前方那些恶行累累的兽兵。 “结阵,冲锋!”“一个不留,杀!” 拉下面甲,高进举枪高呼,接着便是高亢的吼声响起,“一个不留,杀!” 十骑并列,分作五个横队的骑兵阵,从土坡上轰然雷动,如同铁青色的黑潮向前汹涌而去迎向那一大片袭来的敌军骑兵。 五百步的距离转瞬即逝,四百步、三百步、两百步、……,看着前方不过区区五十骑,却还分着批次向自己滚滚而来的高氏铁骑,徐通手下家将初时不屑,继而变色,再到两百步距离不到时,他额头隐隐冒出冷汗,再到百步时,对方依然是毫不减速地朝他们冲来时,本就阵型松散的己方骑兵开始出现了混乱。 高速对冲的骑兵群互相撞击,那是战场上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不管是人还是战马都会本能地畏惧,尤其是骑士,这种集群冲击,考验的是无畏的胆魄,狭路相逢勇者胜,谁先抵挡不住这种压力拨马躲避,便会输得一败涂地。 百步过后,徐通手下那名家将,已然被身边匆忙减速拨马掉头的同伴裹挟着躲避了,而那些营兵马队更加不堪,于是原本气势冲冲地百余骑兵群就在交战前,好似撞到了无形的大坝一样,轰然溃散。 当这些没有勇气直面同归于尽的撞击的骑兵们避让的时候,他们的噩梦降临了,他们用了数个呼吸的时间调转马头,导致速度减慢的同时还将后背送给了后方毫无减速杀上来的高氏铁骑。 原本十骑并列的横队骑兵,瞬息间变成了或三骑或五骑从神木堡骑兵们队形中的缝隙中穿行而过,然后便是后方的横队骑兵不间断地分裂后从他们凿开的口子里杀入。 高进领着杨大眼王斗还有呼延平充作先锋箭头,最先杀进了转身后混乱无比的神木堡骑兵群中,高进挺枪跃马直接将那名带着鎏银兽面盔的徐通家将刺落马下,而他身边的呼延平亦是大开大合地挥舞双鞭将遇到的徐通家丁扫落马下。 当他们前方再无人时,高进方自勒马转身,这时候他身边冲杀敌阵而过的高氏铁骑纷纷归队,抬头望去只见战场中央到处都可见倒毙的人马尸体,还有哀鸣着的无主战马徘徊。 高进身边,呼延平的一条手臂软软地垂着,手里的铁鞭也早已没了,在马上挥舞重兵器,若是不及时卸力,杀敌的同时也会伤到自己。 呼延平本是宿将不该犯那样的错,可是愤怒压过了理智,刚才那番透阵冲杀中,他足足将六骑重甲骑丁打落马下,可他也付出了一条胳膊的代价。 不过数到二十,高进身边还剩下的四十五骑已然重新整队,但是他们的对手已经被打崩了,作为徐通手中骑兵主力的重甲骑丁在刚刚的对阵中死伤最为惨重,高氏铁骑冲着这些重甲骑丁下了死手,就算没法像高进那样枪透重甲,直接击杀,但也是将其击落马下。 还活着的数十神木堡骑兵已然四散逃窜,没有人有勇气回头厮杀,第一次冲阵他们没有勇气扛下来,那么再冲第二阵也必然是同样的结果。 高进再次策动战马,向着狼藉一片的战场杀去,那些被打下马的重甲骑丁还没有死透,也有爬起来试图寻找战马逃走的,但是迎接他们的是墙式冲锋的无情碾压。 对于那些逃走的神木堡骑兵,高进没有追击,因为陈升领着的步队和炮队已经抵达战场,接下来便该轮到徐通这老狗了。 “呼延百户,你不能再上阵了。” 高进看向了咬牙死死坚持的呼延平,可是这个倔犟的双鞭将却赤着双目盯着他,一字一字道,“高爷,让我去,只要杀了徐通那老狗,我这条命今后就是您的。” “让我看看你的胳膊!” 看着呼延平那近乎哀求的眼神,高进沉默了下道,然后走到了呼延平身边,也不管他同不同意,直接招呼着王斗和杨大眼卸了他的胸甲和背甲,只见他的左肩胛骨肿得厉害,只微微动下,他的额头上便冷汗直冒。 “高爷,只是脱……” “忍着点。” 高进以往在野外勘察地质时,地质队里也经常会遇到队员关节脱臼的情况,所以他也学了点接骨正位的本事,可呼延平这不仅仅是脱臼那么简单,但是高进没法拒绝呼延平。 “多谢高爷。” 呼延平刚开口,接着便是一阵闷哼,高进已然帮他把脱臼肩胛骨给复位了,可高进看得出呼延平此时的疼痛未必能少上几分,“呼延百户,你若执意上阵,这条胳膊很有可能会废了。” “废了便废了,若不能亲眼见到徐通老贼伏诛,我死不瞑目。” 呼延平心中清楚,红寺儿被夷为平地,以徐通老狗的狠毒,他的妻儿老母怕是难逃毒手。 “呼延百户,我定会生擒徐通,交给你处置,但是你也得答应我,跟着炮队。” 高进还是不愿见到呼延平这样的猛将成了残废,那不值得,于是满脸郑重地朝呼延平说道,“我高进,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听高爷的吧!” 高进身后,程冲斗开了口,这几日都是他看着呼延平,他清楚这个满脸虬髯铁塔般的壮汉不但是个孝子,也是个好丈夫、好父亲,还是个好百户,正因为如此,他也和高爷一样,不想见到呼延平为了徐通这种畜生不如的狗贼成了废人。 “我信你,高爷。” 呼延平看了眼程冲斗这位连他也佩服不已的白眉老汉,朝高进沉声道。 “老郑,照顾好呼延百户。” 高进闻言点点头,接着朝炮队的郑瘸子喊道,接着便领着陈升带来的家丁队朝着远方官道上徐通大军的本阵而去了,他麾下的家丁队这几个月除了练习鸟铳,也练习了骑术,要说马战自然勉强,可是骑马行军却是不虚。 打崩徐通手下的骑兵,杀了近二十号重甲骑丁,高进不信徐通手下还有像样的骑兵,剩下的千余大军里过半都是拿来充数的炮灰,此战徐通必败无疑,他要做的就是用最快的速度杀过去,不给徐通任何组织抵抗的机会。 高进领着百余兵马离去,张坚带着剩下的步队和炮队紧跟在后,“呼延百户,高爷既然说了会生擒徐通与你处置,就定会做到。” 看着安慰自己的张坚,呼延平沉默了会儿后道,“只要高爷将那老狗交给我处置,我呼延平这条命以后就是高爷的了。” “那我该喊你老呼了!”张坚笑了笑,接着陡然大声吆喝了起来,“都跑起来,要是走得慢了,高爷把叛军给打崩了,咱们可连口汤都喝不上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杀狗(五千五百字的大章) 官道上正懒洋洋休息的神木堡官军,随着仓惶如丧家犬般逃回来的自家骑兵给吓崩了。 当隆隆的马蹄声响起,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官军里几个打瞌睡的被惊醒后,就跟发了癫似的喊了声,“高阎罗杀来了!”接着便朝官道边上的野地里跑。 有了带头的,便有那不明就里跟着跑的,在大军前方的徐通刚看到奔逃回来的手下骑兵,后军便传来了“高阎罗杀来!”的喊声,回头看去那后面的官军就跟决堤的水坝似的在逃跑,而且越来越多的人逃跑。 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徐通为了给高进泼脏水,但凡是那些被他派人摧毁的村寨,大军经过时,他还得意洋洋地让那些官兵观看,却没想到那些本就怯懦的官兵看到那惨绝人寰的屠村景象,只是越发害怕高阎罗。 现在后军官兵那近乎营啸般的崩盘,看得徐通目瞪口呆,可是随后当那些逃回来的溃败骑兵告诉他,百多号人被高进领着五十骑直接打崩,他手下这些年好不容易凑起来的三十多号重甲骑丁,最后只孤零零地逃回来几个。 “你们是猪吗,就是猪也不能就这么叫人给打没了?” 看着逃回来的五个重甲骑丁,徐通的老脸上满是惊恐,当日领着大军出城前他可是意气风发,可是哪里能想到那高进小儿只用五十骑就打崩了他麾下的骑兵主力。 “还愣着干什么,准备迎敌!” 徐通暴跳如雷地大骂起来,内心深处的恐惧不可抑制地升腾而起,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高进那个小儿,他就讨厌这个眼里毫无敬畏的属下,后来所有的事情都证明这个贼子目无尊卑,他做的事情都是在摧毁约定俗成的老派秩序,可偏偏那个不知所谓的大公子居然会瞎了眼抬举这个贼子。 “高进那小贼必须死,必须死!” 徐通毫无风度可言的失态大喊起来,而随着他的怒吼和骂声,并没有崩掉的前军营兵们在军官们的呼喊下开始结阵,尽管后军官兵突然的炸营很伤士气,可是当听到那些溃逃回来的骑兵们口中那位高阎罗只有区区五十骑,那些军官们忽地又充满了勇气。 只是几乎就是那些溃逃的骑兵们刚刚把情况交代清楚,高进已然追击而至,黑色的高字大纛出现在前方的地平线时,神木堡的营兵们才堪堪动起来,不要说展开战斗队形,就是队伍的行进转换都出了问题。 “把鸟铳手都给我调过来,还有炮队呢!” 损失了二十多核心武力的重甲骑丁后,徐通身边能信得过的身边人都没多少,不过好在他纵然慌乱,但也没到手足无措的地步,依旧指挥着手上最后剩下的底牌,那支装备了鸟铳和虎蹲炮的火器营。 …… 看到已然混乱起来的徐通大军,高进没有立刻去冲击正在调动的前军,反而是领着手下的伴当和骑兵们冲向了后军正在试图阻止逃兵们的那些神木堡军官。 看到这一幕的徐通,脸色不禁大变,他虽然只是个守户犬,可是战场经验还是很丰富的,前军虽乱,营兵调动迟缓,可好歹还有秩序在,高进那小儿若真带兵杀过来,还是能硬扛下来,可是那些混乱的后军全靠这几日他让人提拔起来的那些军官管束。 眼看着就快要止住那崩溃势头,要是被高进小儿这么一冲,只怕立马便要垮掉,“你们去给我拦住那小贼!” 徐通看向了逃回来的几十号骑兵,眼下能阻止高进他们的也就这些溃败的家伙,他也不求别的,只要能缠住高进他们,给后军再争取些时间能靠拢过来就行。 没人会嫌炮灰多,尤其是对付以骁勇著称的高家军,徐通能做的就是用人命去堆,如果后军这些凑数的官兵全没了,对于前军营兵的士气也是沉重的打击。 徐通怒吼犹如恶鬼咆哮,可是那些刚刚吃了败仗,早就被吓破胆的神木堡骑兵哪还敢回头去和那些不知畏惧为何物的高氏铁骑交战。 直到砍了个把总,那些剩下的神木堡骑兵才战战兢兢地往后军奔去,试图阻止高进带铁骑冲垮后军那些已经被吓傻的官兵。 看到那伙奔来的神木堡骑兵里,先前跑掉的几个漏网之鱼,高进放缓了马速,在马上开弓搭箭,直接便将里面压阵的一名重甲骑丁给射落马下。 两边还未接阵,高进这一箭就好似一记重锤敲在那些神木堡骑兵的心头,让他们回想起先前的那场惨败,在马上接二连三开弓的高进,再次将一名重甲骑丁射落马下,剩下的神木堡骑兵仅存的那点信心和战意也被彻底摧毁了。当两边骑队相差百余步的时候,他们赫然转向冲向了自家阵列,倒像是反戈一击似的。 本就处在彻底崩溃边缘的神木堡官兵彻底溃散开来,当高进领着四十多骑杀到的时候,看着那打穿自家官兵队伍的神木堡骑兵头也不回地朝摩天岭方向的山野密林逃去,高进没有带兵追击,而是就地驱赶附近的那些官兵向着徐通所在的前军逃跑。 本来还指望着手下那些骑兵能挽回局面的徐通,整个人都被气得发抖,“废物、懦夫,等杀了高进小贼,我要把那些逃骑全都宰了喂猪喂狗!” “大人,前面那些贼兵上来了!” 徐通耳畔响起了惊恐的喊声,原来在仓促集合起来的自家鸟铳手和炮队前方,那些下马的高家军兵卒,居然人手一杆鸟铳,不知何时已经装填完弹丸,排成长长的横队朝他们逼近而来。 “怕什么,不过五六十贼兵罢了,难道还能把你们吃了不成。” 徐通一巴掌拍在那喊叫的亲兵脸上,接着朝前方才刚刚列队的鸟铳手们喊道,“赶快装弹,给我打死这些逆贼!” 本该调动到鸟铳手和炮队两边掩护的营兵这时候全都乱了套,因为后军那些溃散的官兵被贼军铁骑驱赶着逃向了他们,那些营兵里的哨官把总知道若是他们被溃兵冲乱队形,那么这仗就彻底输了,所以不管徐通这个千户大人如何喊叫,他们还是先列队挡住了后方的溃兵。 到最后只有区区百多人的营兵乱糟糟地到了徐通这边,这时候被徐通骂得狗血喷头的鸟铳手们手忙脚乱地装弹,炮队的炮手们也是慌慌张张地把虎蹲炮架起来,接着一层药子一层铅弹的往炮口里塞。 陈升没有端铳,而是在队伍中央,身旁是两个打鼓的家丁,在河口堡的时候,家丁队演练鸟铳横队射击的时候,二哥便要求所有人踩着鼓点前进,直到最后负责指挥的军官下令放铳。 “咚!咚!咚!”的鼓点声不疾不徐,横列展开的家丁队端着鸟铳缓慢而坚定地逼近着前方明明人数三倍于他们的敌军。 “放铳,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被鼓点声吵得心烦不已的徐通看着已然不到百步开外的高家军铳手,忍不住喊叫起来,这时候装填弹丸速度不一的神木堡鸟铳手中有人开火,有人仍旧还在哆嗦着手装弹。 稀稀拉拉的铳声连环响起,白色的烟气里,陈升他们的队伍毫发无损,尽管有人因为铳声而乱了,可是在陈升的怒喝声里,他身旁的家丁继续打着鼓,那些落后几步的家丁很快就追上队伍,重新踩着鼓点继续向前。 铳声再次响起,可是徐通麾下那些鸟铳手平时能有多少弹药练习,更兼这实战和练习时放铳完全是两回事,光一个临阵放铳需气定神闲不可,徐通手底下就找不出一个合格的,更遑论还有他这个乱了方寸的主帅在那里大呼小叫。 到最后不但鸟铳放空,更是有慌张的鸟铳手手一抖装填子药多了,直接炸膛把脸给炸没了,那惨嚎声让剩下的鸟铳手人人自危,他们不像高进手下家丁那样每日和手中的鲁密铳或为伴,日日有实弹射击,还有孙泰那等大匠教他们如何保养,会把手中的鲁密铳当成可以信任的武器。 不相信自己手中鸟铳的鸟铳手能有什么威力,害怕炸膛,于是便减少装药量,到最后只能听个响,百余步的距离,陈升硬是饶了徐通手下的鸟铳手们断断续续地放了两轮铳,而队伍里除了两个倒霉的被流弹擦中胳膊和肩膀,便再没有人受伤。 “大炮呢,给我放炮,放炮打死他们。” 看着前方的高家军铳手居然端着鸟铳挺近到了阵前五十步不到的距离,徐通喊得更加疯狂了,他在心中告诉自己,那些鸟铳放完后不能装填弹丸就和烧火棍一样,可是对面那该死的鼓点声却叫他忍不住有种胆寒的战栗感。 “轰!” 巨大的爆炸声骤然响起,徐通左前侧的炮队里一门虎蹲炮直接炸膛了,被掀翻的炮管打着横将边上几个炮手砸成两截,而边上隔着的炮位里两门虎蹲炮也被余波震歪了。 剩下侥幸没有被波及的炮手们也全然没有了放炮的胆子,他们只是在开拔前,试射过一回,可是这虎蹲炮的装填本来就讲究多,阵前慌张操作,莫说这装填速度,就是装填的药量和仰角的调试他们就没样像样的。 被徐通寄予厚望的鸟铳和虎蹲炮全然没了鸟用,原本还勉强可堪一战的士气迅速跌落低谷,要不是身边还有近两百号人,比起对面排着横队端铳走来的高氏家丁队显得人多势众,只怕这些所谓的神木堡营兵精锐也要不战而溃了。 “给我杀!” 徐通抓着身边仅剩的两个披甲家丁朝前面已然不愿意再放铳的鸟铳手还有营兵们,拔刀喊道。 那仿佛催命般的鼓点声让徐通周围那些神木堡营兵们也是有种莫名的心悸,这时候随着徐通手下两名披甲家丁带头,他们拔刀冲向前方仍然踩着鼓点不紧不慢朝他们逼近的高家军铳手们,既然鸟铳和大炮都靠不住,那就只有靠手中的刀了。 “稳住!” 看着前方陡然间冲过来的叛军,陈升大吼了起来,这时候双方距离不到四十步,他还要再等等,直到二十步内才开火,在那种距离上,用二哥的话来说就是瞎子都能打中。 鼓点声中,看着前方像是疯了似的嚎叫冲来的叛军,两个打鼓的家丁手都有些发抖,可是那仿佛已经刻入他们脑海的鼓点节奏依然稳如老狗。 看着还是像一排呆头鹅那样木愣愣端铳走来的高家军铳手,徐通手下最后那两名披重甲的骑丁怒吼着挥动大刀,向前跃起劈砍向前方的那些端铳家丁。 “开火!” 就在这瞬间,陈升怒吼了起来,当他声音响起的同时,家丁们几乎是在瞬间捏下铳机,然后响成一条线般的铳声连环响起,火药燃烧的白色烟气瞬间弥漫在阵前。 那跃起的两名披着重甲的骑丁就像是被无形的攻城锤正面砸中,在半空里打着横倒飞在地,胸前精铁打的铠甲被开了个窟窿,死得不能再死。 横队列阵的鲁密铳第一次在大明朝完全发挥了它们可怕的威力,在接近二十步距离上的抵近射击没有任何甲胄能阻挡被黑火药爆炸喷射出的铅弹威力,而那些没有披甲的神木堡营兵就更像是纸糊的一样被打成了筛子。 就像是割麦子一样,六十杆齐射的鲁密铳直接把陈升他们当面的叛军给清空了,这时候烟气散去,看着面前横七竖八倒在血泊中的一大片尸体,陈升也被吓呆了,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因为战事并未结束。 “上刺刀,杀!” 随着陈升的吼声,家丁们纷纷取下腰里长约尺余,阔约三指的刺刀,套在鲁密铳的枪管上,然后他们手中的鲁密铳变成了长度接近人高的长矛。 横列的家丁们迅速变成了五个短横队,开始向前持矛刺杀,就像他们平时训练的一样,对上士气被彻底摧毁的神木堡营兵,哪怕他们人数处于劣势,但还是堂堂正正碾压了过去。 “徐通老贼!” 陈升抬头,看到了上马逃跑的徐通,可这时候他要指挥家丁们刺杀那些仍在负隅顽抗的神木堡叛军余孽,不过随即让陈升放下心来的是,二哥在驱赶那些溃散的官兵冲击叛军的前军后,已经带着马队飞快地从侧翼奔驰过来。 陈升的吼声,也让正在抵抗的叛军失去了最后的抵抗勇气,尤其是那些叛军的鸟铳手们直接把手中的鸟铳扔在地上后跪了下来。 高进策马朝着只领着几骑仓惶逃向摩天岭方向的徐通追击而上,今日就是上天入地,他也要抓了徐通这老狗,任谁都救不了他。 当张坚领着剩下的刀盾队和炮队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陈升他们前方只剩下最后抱团自守的三百神木堡营兵。 “升哥儿,高爷不在,您给个话儿吧,这些剩下的贼厮鸟是杀了还是招降。” 张坚颇为遗憾自己没有赶上大战,眼下也只能拿那剩下的三百多还没有主动投降的叛军营兵过把瘾,不过高爷不在,就得听陈升的。 “二哥说过,此战徐老狗手下家丁及其营兵所属,概不受降。” “那些怎么办?” 张坚看向了陈升那些铳手家丁们前面跪了一地的叛军营兵,徐老狗手下营兵和官兵可谓是泾渭分明,这些瞧着就是营兵。 “全都杀了。” 陈升沉默了下,然后冷声说道,率兽食人者当杀之,徐老狗要死,这些挥刀向弱者施暴的兽兵也要杀之,不然何以慰籍那些无辜死去的老弱妇孺,儿童稚子。 “得令。” 张坚应声道,然后看向郑瘸子道,“老郑,把你的炮队拉出来,给对面来一轮。” 在张坚的指挥下,刀盾队在前,长枪队在后,当着那三百未降的叛军营兵的面,直接将跪了一地的那些叛军鸟铳手和营兵斩杀殆尽。 这样的阵前处决,让剩下的叛军营兵们绝望之下,打算和这些不给活路的高家军拼了,可是当他们鼓足勇气,主动发起冲锋时,郑瘸子领着他那帮炮手们打出了一轮齐射,直接将他们最后的勇气给打没了。 接下来便是崩溃后的屠杀,张坚领着队伍将剩下的叛军营兵合围后,全部刺杀,没留活口。 …… 摩天岭前,被高进死死咬住的徐通看到前方的山野密林时,绝望的脸上露出丝喜色,只要逃到山林里,高进那恶贼便追不上自己了。 就在徐通用短刀扎在马臀上时,他身后忽地响起一阵恶风,他蓦然回头,却是吓得双眼圆睁,只见高进小儿手下那个须眉皆白的老头不知何时追到了他身后,更是在骏马奔驰的背上踏鞍飞扑,手中长刀朝他此来。 程冲斗全力飞扑的一击还是落了空,可是他手中的长刀最后被他狠狠贯入了徐通胯下的战马身上,尘土飞扬间程冲斗落地后在地上一连翻滚了十多圈方才起身。 这时候马匹的哀鸣声中,徐通胯下的战马轰然倒地,将徐通掀翻了出去,徐通仓惶地从地上起身,连滚带爬地想要逃向前方密林,可是这时候高进已经策马赶到,手中长矛被他单手掷出,擦着徐通的左臂而过,然后钉在前方的泥土里,嗡嗡直响。 被削断半臂的徐通踉跄跪地,杀猪似地惨嚎起来,高进那记投矛直接把他左臂削断骨头,只剩下层皮肉连着,伤口处喷出的血液洒满了他的脸。 “给他把伤口裹上,不能就让这老狗这么死了。” 翻过身的徐通看着下马后正俯视着他的高进,那张脸上全是刻骨的怨毒,“高进,你这个不得好死的狗东西,我只恨当日信了姓范的鬼话,没早日杀……” “啊!” 给徐通裹伤的程冲斗死命地扣紧了那绑住他断臂处的牛皮索,疼得徐通再次惨嚎起来。 “老狗,我也只恨当日没早点杀了你,以至于神木堡百姓遭你荼毒,你放心,你徐家满门,上下老幼良贱,有一个算一个,都会下去陪你的。” 高进看着被擒后毫无悔意的徐通,死死掐住他的下巴,盯着那张扭曲得不能称之为人的脸孔,冷声说道。 “只……是些……杀也杀不完……的贱民,高进,你……这……伪君子……莫要装……什么英雄……” 徐通依然死死咬着牙,断断续续地骂着,这让高进身边的王斗和杨大眼怒极,恨不得当场就要杀了他。 “这老狗是在激我们杀他,不要上他的当。” 高进挥手拦住王斗和杨大眼,接着道,“我们回去。” 砸落徐通满口牙齿后,王斗方才解恨地将这老狗扔在马上,这时候高进他们才翻身上马离去。 第二百七十五章 也不是好人 只是半日,下马坞八个村寨就被祸害得不浅,也亏得高进分兵救护,不然只怕死伤更加惨重,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五座村寨被焚毁大半。 下马坞的百户府前,缴获来的军帐里,住满了那些失去了家园的村民。 马大成虽不是什么好人,可这下马坞终究是他的地头,哪怕他也盘剥军户,把治下百姓当猪狗使唤的,可是徐通这个老狗也忒得狠毒,像他这样的实封百户,手底下村寨没了人口,叫他如何维持? 所以当高进生擒徐通,得胜归来后,马大成也是奔出百户府,要不是前头有呼延平,只怕他也恨不得将徐通给生吞活剥了。 “呼延兄,这老狗归你了。” 从马上下来,高进单手领着被绑起来的徐通扔到了呼延平的脚下。 看到断臂后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的徐通,呼延平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拎了起来,盯着那张扭曲狰狞的面孔喝骂道,“老狗,我红寺儿百姓何辜,你竟然纵兵行凶……” “呼延平,你要怪便怪那姓高的,若不是他引我大兵出城,如何祸害得了你那红寺儿。” 在马背上颠簸了半路,只剩下半条命的徐通这时候被呼延平捏住乱发,却好似回光返照般精神起来,只是被打落了满嘴牙,他说话时言语不清,可四周众人还是听了个明白。 见徐通这老狗死到临头,还要诬陷自家二哥,王斗和杨大眼都是怒不可遏,要不是被陈升几人拦着,怕是当场就要撕了徐通。 “嘿……呼延平……你那婆娘……润得很,还有你那老娘……” 徐通自知绝无活命之机,眼下他只求速死,当下怪笑着朝呼延平激怒道。 “老狗,我杀了你。” 呼延平听到那等言语,顿时暴怒起来,要不是同样深恨徐通的马大成死死地挂住他的胳膊,只怕徐通立马便会被打死。 “呼延兄,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这老狗!” 马大成的吼声唤醒了呼延平,然后众人见到本是个耿直大汉的呼延平松开徐通后,脸上露出了狠戾阴森的神情,也都不由为之心惊。 “高爷,呼延平这条命今后就是您的了。” 呼延平朝高进忽地跪倒,高进上前一把托住,可没想到呼延平是铁了心的下跪,他双臂发劲都没有托住呼延平,只能受了呼延平这一拜。 “二哥,这老狗如何处置?” 见呼延平认二哥为主,陈升他们也俱是欢喜,说起来河口堡里可没有呼延平这等擅使重兵器的猛将,便是程教头虽然也武艺高强,可单论这冲阵摧敌,呼延平只怕比众人都强,也就是张崇古那厮或能与之一较高下。 “带下去,好生将养着,他想求速死,咱们偏不能如他的愿。” 看着倒在地上,面色灰败的徐通,高进冷声说道,这老狗心肠何其歹毒,怎么能给他个痛快。 徐通被倒拖着而走时,兀自在口中含糊不清地诅咒高进并呼延平等人,可大家全当是丧家之犬的哀嚎,如今下马坞残破,那些遭难的百姓虽得了处置,可马大成那里便是开了百户府的粮仓,也赈济不了多少时日。 “眼下还有溃兵在逃,另外有数十骑逃进了摩天岭。” 徐通大军虽然被击败,可是善后收尾的事情仍多,高进这次出兵,终究占了兵力太少的亏,纵使全歼了神木堡的营兵主力,可是那四散奔逃的几百官兵,却是没能力搜检野地,将其尽数捉回。 哪怕是再老实无用的官兵,在野地里饿狠了,也很容易啸聚成贼,祸害乡里,高进不可能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了,更何况下马坞几百难民也需要个出路。 “那些逃进摩天岭的骑兵且不管,剩下那些逃跑的官兵,从被俘的官兵里挑些有威信的,阿斗大眼你们带上这些人,去四周能藏匿溃兵的地方喊话,告诉他们咱们只诛首恶,胁从不究,徐通和那些营兵作恶,不关他们的事,让他们降了就是。” “马百户,我挑些人于你,护送这下马坞的百姓往神木堡就食,等徐逆勾结白莲教匪之事上禀朝廷,想必朝廷到时候必有赈济。” 徐通被带走后,高进立马便办起正事来,溃兵要收拢,受难的百姓也得给他们找条活路,光靠马大成手上的那些百户府存粮,可经不起大几百人的消耗,而且摩天岭里还有那伙白莲教匪没有收拾。 高进心里清楚,要朝廷拿出真金白银来赈济神木堡的百姓,就得有足够的好处拿来交换。 徐通这个千户叛乱,对远在千里外的朝廷中枢来说,不过是纤芥之疾,更何况还是旋即被平定的,这上报的百姓伤亡,在衮衮诸公眼里不过是些数字罢了,眼下朝廷整日喊着用度不足,这也缺钱那也缺钱,凡是有赈灾事,却是指望着那位皇爷的内怒拿钱出来。 高进听范秀安说过,去岁湖广发大水,到最后那位皇爷也只从内怒拨了三万两银子赈灾,神木堡这种关墙边地,又是他们这些丘八惹出来的兵灾,文官们都不会当回事,更别提那位自三大征后就越发抠门吝啬的皇爷了。 所以这摩天岭,高进非拿下来,那白莲教只是给徐通谋逆作乱盖棺定论办成铁案,而鲁达口中那座铜矿大矿,则是上供给那位皇爷来换取朝廷赈灾的银两和物资。 王斗和杨大眼自领命而去,张坚那厮是个狠人,把神木堡的营兵给杀了个干净,早就把那些官兵给吓得心胆俱丧,那投降的四百号官军就蹲在张坚让人划出的白线里,压根没有人敢逃跑。 马大成则是亲自出面安抚起治下的百姓,哪怕他这个百户平时混账得很,可经过徐通纵兵行凶的荼毒,那下马坞的百姓倒是还愿意听从马大成的命令。 “百姓所求何其简单,便是当牛做马,也不过求个活着而已。” 百户府前,高进看着马大成安抚治下百姓时,那些平时被剥削得极狠的百姓居然满脸感激,忍不住悠然叹道,这大明朝的百姓当真是逆来顺受惯了的良民,不把他们逼到彻底活不下去的地步,他们都能忍耐下来,哪怕活得且不如那牛马。 “高爷,我听程教头说,河口堡百姓人人富足,不类我等治下……” 已然发誓要为高进效命的呼延平听到高进的叹息,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当日丰子沟百户,他虽然降了,但还想做个守节的,那程教头倒是好耐性,和他说了河口堡不少事,他都是将信将疑。 “也说不上富足,只是尽我所能,叫我河口堡的百姓活得像个人样罢了。” 高进看向呼延平说道,眼下神木堡里是何情形,他还不清楚,刘循就算拿下神木堡,尽起神木堡府库,怕是也难以养活那数千难民太久,他只希望神木县里到时能先拨些粮食救急。 “活得像个人样!” 呼延平哑然失笑,高爷这句话听上去简单,可是做起来何其之难,便是他过去在红寺儿,人人都道他是个面恶心善的,可治下百姓还不是活得不如牛马,牛马劳作,尚能得闲暇休息,能吃个囫囵饱,可这百姓却是终日劳作不得饱食,甚至衣不蔽体也有的是。 牛马是财物,尚有主人家爱惜,穷困百姓饿死道边,却无人问津!这便是世道啊! 入夜前,王斗和杨大眼领了两百多的逃跑官兵回来了,这些被徐通拿来凑数的神木堡官兵,都是些老实的庄稼汉居多,这辈子都没怎么离开过自家村寨,这回跑来下马坞都算是破天荒地头一遭。 白天他们逃跑后,没敢往摩天岭的野林子里钻,只是三五成群,或是十几个人寻了僻静处待着,等傍晚以后他们看不清东西,就更加不敢乱跑。 也亏得高进让王斗杨大眼带上了那些投降官兵里有些威信的老人,在他们喊话下,那些又饥又饿的逃跑官兵才跑出来投降,然后就像是滚雪球一样,没两个时辰,王斗杨大眼他们就把人都给带回来,虽说肯定还有些零星漏网的,可两人也不愿耽搁功夫继续寻找。 点燃的火把,把关押俘虏的白场照得亮堂一片,挤了差不多六百多官兵俘虏,从那土台上望下去,黑压压的全是人头,对于这些被徐通拿来凑数当做炮灰使的神木堡官兵们来说,他们现在还是头脑懵乎乎的,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从神木堡出发前,徐通这位千户大人和他们说是河口堡的百户勾结白莲教匪作乱,他们沿途所见,也都印证了千户大人所说的话,高阎罗凶残无比,荼毒百姓,叫他们都是心中恐惧。 白日一战,大家伙都是见到那些平时神气活现的营兵是如何被这位高阎罗的大兵打得溃不成军,最后没几个活下来的,徐通这位千户大人最后也想是条被打断脊梁骨的老狗被这位高阎罗生擒活捉了回来。 只是当他们被俘虏后,却又听高阎罗的兵马说是徐通这位千户大人勾结白莲教匪,图谋造法,对这些大半辈子都只是和黄土地打交道的庄稼汉来说,他们压根就不知道该信谁的话,徐通这个千户大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那高阎罗也确实凶残得很,大几百的营兵可是说杀就杀了。 看着底下人头攒动,面露不安的官兵俘虏,高进知道自己说的话,这些俘虏未必会相信,所以他索性让马大成这个下马坞的百户和那些受害的百姓亲自和这些官兵俘虏说明情况。 果不其然,当马大成说出自己的身份,却是将早就商量好的说辞道出,说什么徐通早就暗地勾结白莲教匪,私下召集他们这些百户,想要裹挟着他们造反,却不料事情败露,所以徐通才丧心病狂地召集神木堡兵马,又派人冒充高进兵马屠村,欲行污蔑之事。 若说马大成的话还只是叫那些官兵俘虏半信半疑,当下马坞那些遭难的村民证明高进的清白时,他们都信了,实在是大家都是种田的泥腿子,是不是在说谎,一看就知道了,这时候这些官兵俘虏才知道徐通这位千户大人已然成了铁板钉钉的叛逆。 “你等都是被徐逆诓骗,算不得徐逆的党羽,但是朝廷怪罪下来,却也不会分什么胁从不究的。” 高进并非在吓唬那些官兵俘虏,而是在勾结白莲教匪图谋造反这种事情上,朝廷也好,锦衣卫也罢,都是向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所以高进要救下这些官军俘虏,便得给他们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第二百七十六章 弃暗投明 夜幕降临,那些官军俘虏暂时都还算太平,没人闹事,也没人嫌给吃的窝头太少。 高进说要带他们进山剿匪,这些官军俘虏里虽说大半都稀里糊涂,可明白人都清楚这是这位高爷给他们个阵前立功的机会,省得他们被徐通那老贼牵连。 百户府里,灯火通明,对于高进要带上那些神木堡官兵去摩天岭,高进麾下几个知兵如陈升张坚等人都是意见相左。 “高爷,我还是觉得到时让这些官兵屯兵于摩天岭外就行。” 张坚可谓是最受那乌合之众牵连的苦主,当日古北寨之战,他输得那么惨,固然是他算错了古北寨的实力以至于轻兵冒进,可若他手下并非那等仓促间被他捏合成军的乌合之众,就算打不过,还是有机会全身而退的,不至于只能孤注一掷,像个赌徒那样在开出底牌前爽一把就死。 “摩天岭里贼匪势众,这些官兵虽然不堪,但咱们可以淘汰老弱,留其青壮为用。” 陈升却是不同意就这样把这六百多官军放在摩天岭外做做样子,要知道那摩天岭里啸聚的流民有数千之众,就靠他们河口堡三百不到的高家军,想要轻易拿下那些贼匪,只怕是杀敌一千自损三百。 这不是在平地上摆明车马,两军对垒,山野密林里,毫无疑问是贼军占了地利,眼下粮秣既然支撑得起,为何不带上官军里能战的青壮。 “就算留下那些青壮,可是咱们的兵力捉襟见肘,哪还有余力去约束这些官军。” 张坚皱着眉头说道,他当然知道若是可以带上那些官军进山自然有好处,不说当个摇旗呐喊的,关键时刻也能当炮灰使,可关键是这些官军就是些被强征来的民夫罢了,没有得力的军官组织带领,只怕在山林里遇到贼匪袭击,就先直接崩掉了。 “高爷,咱们愿意戴罪立功。” 厅堂里,杨春、马大成还有那石山子的百户石坚俱在,见张坚和陈升争论,高进沉默不语,几人交换了下眼神后却是主动出列道,徐通老狗既然被生擒,那这勾连白莲教匪图谋造反的罪名就是做实了。 马大成三人这时候满脑子想的就是要如何从这平叛功劳沾光捞些好处,虽说他们手下没兵,可是当日投降时,手底下的家丁还在,他们本就是百户官,让手下家丁当个什长,怎么也能管个几十上百的官兵。 见马大成三人主动请缨,张坚和陈升听了他们的话,都是不再争执,反倒是看向先前不曾发话的高进。 “既然三位有拳拳报效朝廷之心,我自不会阻挡。” 高进看着马大成三人,他们的心思他明白,事情到了这等地步,他们总要给自己弄点功劳护身,不然事后上报朝廷,他们怕是连这百户的官位都保不住。 “不过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若是谁带的兵出了纰漏,就莫怪我不念旧情了。” “高爷放心,我等必定不敢耽误大事。” 马大成三人连忙道,同时心里也发了狠,这回必定要身先士卒,在这位高爷面前给自己挣点面子,三人都不傻,晓得这回平定叛乱,高进必定一飞冲天,就是当不上那千户,可一个副千户总跑不了的。 到时候说不定会被那刘大傻子捡了便宜,可刘大傻子总归是骆驼城来的,而且看这刘大傻子和高爷的交情,这神木堡以后只怕还是这位高爷说了算,眼下能有这种抱大腿的机会,谁会愿意错过。 “老呼!” 高进看向了呼延平,他的胳膊脱臼后,好在没有继续上阵厮杀,只需将养几日便没有大碍,摩天岭这一仗,他需要呼延平这样能折冲摧坚的猛将。 “高爷,我愿说服剩下那些家丁戴罪立功,愿为先锋。” 呼延平朝高进沉声道,当日投降时,死掉的林顺他们手底下的家丁也有近三十人,比起马大成他们来,这些家丁算是叛军,真要等到事后朝廷处置,全是要处斩的,呼延平知道这些家丁里鲜有好人,可这世道如此,他们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那便依你。” 高进点点头,说起来那三十多号家丁,平时就算跟着主子欺压良善,但是也未曾听说有别的恶行,若是呼延平能将他们收为己用,他也不介意给他们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保他们一保。 …… 是夜无话,第二日清晨,太阳刚出来,马大成三人便带着各自手下的家丁兴冲冲地来到那些神木堡官军俘虏的营地里开始甄选兵员。 张坚和陈升在不远处看着马大成三人,说起来两人虽然之前意见相左,可彼此间交情还不错,王斗杨大眼他们不喜欢张坚这个眯眯眼的狐狸脸,可陈升却是经常向其请教,因为他听二哥说过,河口堡诸将里,张坚是帅才,只不过在骆驼城缺了机会出头罢了。 昨日张坚指挥刀盾队、杀手队并炮队,解决那些负隅顽抗的神木堡营兵时,可谓是步步紧扣,军阵变化流畅,叫陈升极为佩服,他知道就算是二哥在临阵指挥时也是比不上张坚的。 “升爷,其实像马百户他们那样选兵也是自有其道理的。” 看着站在那儿,叫那些官军俘虏站成一排,挨个打他们耳光的马大成三人,张坚却是朝陈升解释起来,“眼下时间紧,马百户他们要挑选出有血性敢战的,就只能用这蠢法子。” “挨了耳光,心有不忿的,自然是还有些血性在的……” “这些俘虏不还手,马百户他们如何知道他们心有不忿?” “马百户他们虽然油滑了些,但也是老行伍,一耳光抽过去,看那些官兵眼神便知道是不是孬种。” 张坚笑着说道,那双细狭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陈升总觉得这狐狸脸怕是也干过同样的事情,只不过就在他这般想着的时候,却又听张坚叹了口感慨起来。 “只是按这等蠢法子挑出来的士兵再怎么训练,也是比不上咱们河口堡的兵卒的。” “只要咱们能有三千练成墙式冲锋的马队,再加上一万家丁,高爷足以持之横行九边,就是辽东李家算个卵子。” 张坚的话已然颇有些大逆不道的意思在,不过陈升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但他仍是摇头笑起来,三千马队,一万家丁,别说神木堡,就是整个神木县都养不活那么多脱产的兵马,除非二哥几时做了那骆驼城之主,才能养活这许多兵马。 且不说马大成他们在那里啪啪啪地打着耳光挑选兵卒,那百户府的后院里,三十多号没了主人的家丁站在太阳底下的时候,都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呼延平打量着眼前个个俱是身高八尺,身形雄壮,只是面上有些饥色的家丁,却是长话短说,只将徐通勾结白莲教匪图谋造反,如今已经被生擒的事情告诉于他们。 “如今尔等俱为叛军逆贼,便是高爷宽仁,饶你们性命,事后朝廷论罪处置,你们也俱是难逃一死,末了还要连累家人。” 呼延平在神木堡也算是个有名的猛将,那些家丁都认识呼延平,也知道呼延平的为人,他们中有些人固然不畏死,当初投降也是因为自家百户为单英所杀,他们没有继续抵抗高进的理由,但是眼下要祸及家人,便是再头铁的,这时候也都随着其他人跪倒在地,央求起呼延平来。 “还请呼延老爷给咱们指条生路,咱们下辈子……” 看着跪了一地的家丁,呼延平方自沉声道,“高爷不日要去摩天岭平叛,剿灭那些白莲教匪,你们若是愿意戴罪立功,便到我麾下先锋营做个死士,高爷自护佑你们家人。” 听到呼延平这话,那些家丁们全都愿意,没人会去考虑高进会否食言,这几日他们虽然被关押,除了吃食少些,但没受什么苛待,也能从守卫那里知道河口堡如今是个什么样子,眼下有机会能转投高进麾下,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你们既然应下,我也把丑话说在前面,到时候若是遇战不前,不敢死战的,我这手里的铁鞭却不饶他。” 呼延平环视着那圈跪倒的家丁,大声喝道,这人心最是难测,这些家丁勇则勇矣,但是过往都不曾打过硬仗,便是出征遇到鞑子,头等要紧事就是护着自家主子逃跑。 “呼延老爷放心,咱们俱是戴罪之身,就是不为自己,也要为家里娃娃搏个清白身。 家丁里有人答道,其他人也都纷纷应和,这时候呼延平才脸色稍微好看些,然后自叫边上的士兵取了这些家丁原先的甲胄兵器发还于他们,同时另有后厨送上肉食分于他们吃饱。 等高进来时,呼延平这先锋营已是像模像样,那些披甲家丁见了高进后,也都是拜倒在地,直呼“高爷!”,他们能否脱罪,给家人挣个前程,全都在这位高爷身上。 “你们既然入了先锋营,那便是为高某卖命,我还是那句话,若你们中哪个战死了,我必养其家儿老小,直到成人,若有胆怯退缩者,便是徐逆叛党。” 高进看着那群拜倒在地的家丁,亦是朗声说道,这些家丁终究是旧派人,需得恩威并施才行。 “高爷放心,我等万不敢做那猪狗不如之事,叫祖宗蒙羞,叫家人遭难。” 家丁里有人带头道,接着方才个个起身,龙精虎猛地列阵在呼延平身后,看上去颇有几分骁锐架势。 第二百七十七章 穷寇当追 “他娘的,徐通这个老狗,可是把咱们害惨了!” 茂密的野林里,几个当日仓惶逃走的神木堡骑兵,正自满腹怨气地发泄着。 原本他们还有近四十多骑逃入摩天岭,谁知道刚进了那密林没多久,便遭了埋伏,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贼人神出鬼没,先是用弓箭袭击激怒他们,继而引他们追击。 虽说当时他们都被高阎罗的马队杀破了胆,可是这些摩天岭的贼匪哪里会被他们放在心上,反倒是觉得这些不开眼的家伙主动来撩虎须,正好拿这些贼人杀了出气。 领头的那位把总甚至还做起了占山为王的美梦,神木堡是回不去的,那高阎罗这般生猛,徐通这个上官也多半是凶多吉少,他们四十多骑披甲汉,占了这摩天岭总比回去送死强。 可谁知道那些贼人恁般狡猾,把他们引去的地方不但沿途都是陷阱,还有大批的贼兵埋伏,他娘的穿得居然还是正经营兵才有的布面甲,于是四十多骑人一下子十亭去了七八亭,就剩下他们几个侥幸逃出来。 结果却在这深山密林里迷了路,受伤的战马被杀了取肉吃,可是天气回暖,他们没有盐巴,生个火还怕被那些贼人发现,这一路行来可谓是凄惨至极,人人都像是街头乞讨的丐子一般邋遢不说,浑身还散发着股臭味。 “行了,再抱怨有个毬用,继续往前走,老子就不信,还走不出这片鬼林子了。” 四个神木堡骑兵里领头的汉子喝住了那个骂骂咧咧的同伴,“都给老子省点力气,那些贼人鬼知道是不是就在附近窥伺。” 这句话顿时让那抱怨的同伴闭了嘴,他们最初逃出来的有六人,可谁能想到那些贼人还派人咬住他们不放,另外两个少掉的就是大意之下丢了性命。 密林影重,隔着这四个神木堡骑兵不过十来步远的地方,郑孝玉身上披了件用杂草枯枝缀满的披风,头上也戴了了草环编的帽子,脸上更是用烂泥糊了,只露出一双眼睛。 在郑孝玉身边,沈光他们几个也是同样的装扮,好似草木成精的妖怪那样悄然无声间围住了那四个神木堡的骑兵。 “不走了,余头儿,再走腿就要断了。” 日头高悬,洒落的阳光穿透枝杈,晒得人脸上发烫,那些神木堡骑兵,本是营兵里的大爷,哪遭过在这山地奔走的苦处,便是有马也不能骑,他们身上的甲胄都脱了叫仅剩下的两匹战马驮着,四个人彼此监视,谁都别想骑马逃命。 被唤做余头儿的壮年汉子看了眼另外两个同伴,知道他们虽然没开口,可怕是也走不动路了,于是便只能依着他们找了棵大树,在树荫底下休息起来。 “余头儿,我怎么瞧着那树好像会动啊!” 刚一屁股坐下,那余头儿便听见个同伴说道,他刚想回一句你是不是被太阳晒花了眼,可是心头恶寒涌起,他也是神木堡里为数不多的老行伍,哪还不晓得这是被人盯上了。 只可惜来不及等他反应,他便听到了弩机连环响起的声音,身边那三个同伴直接被弩箭当场射死,这时候他才发现就隔着几步远的树木边浮现几个人影,仔细定睛一看却好似木妖似的。 余头压根不敢动手,方才下意识拔出来的刀也被他扔到了地上,双手高举起来,实在是那几个手里端弩架刀的木妖看着太吓人。 “干得不错。” 夸赞声在余头身后响起,那说话的人仿佛能呼气吐在他脖子上,余头吓得骇然转身,只见是个疤脸光头的凶恶壮汉正自瞧着他,那一袭黑衣倒没什么,可是腰带上那把黄铜柄的剥皮小刀却扎眼得很。 “夜……夜不收!” 余头是识货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这么倒霉,这摩天岭的贼人中居然还有夜不收,而且还不是那种样子货,而是真正悍如鬼,凶如枭的夜不收。 “你这厮倒也是个有见识的,不枉老子留你一命。” 鲁达看着那被吓得脸色煞白的余头,笑眯眯地说道,这时候沈光、郑孝玉他们已经掀了身上的伪装,几日前自从张坚走了后,他们便跟着鲁达学习夜不收的本事。 像这等伪装潜行乃是夜不收的看家本事,只是他们身上那种原始迷彩的装扮,倒是高进和鲁达闲聊时提过,被鲁达拿来用沈光他们试验了番。毕竟以他的本事,除非是程冲斗那等大高手,像这等密林里,就是不用伪装,他那潜行手段没人发现得了。 余头很是识相地降了,他也不敢小瞧那些去除伪装后不过是少年样貌的沈光他们,那疤脸光头笑起来时瞧着还算和善,可是他身上那股血腥味像他这种老兵油子一鼻子就能闻出来。 死掉三人的尸体也被拖走了,余头被蒙着眼,七拐八绕地走了许久,眼前才豁然开朗,那眼罩被摘了后,只见视线内赫然是座规模不小的营地,那些把守营地的士兵俱是穿着熟悉的黑甲,于是余头不自禁地双股战战起来,实在是那高阎罗麾下的黑甲军太凶猛,早把他给杀破了胆。 “愣什么,还不快走!” 郑孝玉在后面推了把余头,这段时间跟着鲁达,他的性子变野不少,原本那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如今已然成了个黝黑的精悍少年。 余头只求活命,哪敢有什么怨愤,只是跟上了前面那个被唤做鲁大师的夜不收,心里面却是想着这陕甘边地那座寺庙养得出这等凶恶的大和尚来。 见到鲁达几人捉了个活口回来,营地里的兵卒都纷纷围上来,当日到了这地方后,张坚这个头儿把他们交给鲁达后,那就是一去不回,他们在这密林里待了数日,也没等到高爷大兵进攻摩天岭。 闲得蛋疼之下,他们硬是在这密林里整出了一座营地来,还建了木屋,要是再没有外界的消息,他们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啥了! 被一圈如狼似虎的黑甲兵围着,余头瑟瑟发抖如鸡仔,鲁达问一句,他便答一句,没敢有半句遗漏,当知道徐通大军已被击败,余头能看到那些黑甲兵脸上露出的兴奋还有失望。 “张头可真不是个东西,说什么回去禀报,合着是给自己捞功劳去了。” 被留在鲁达身边的,都是张坚从当初骆驼城营兵里挑选的好手,虽说他是这些人的主将,可老实说古北寨那一仗,张坚的行径实在难招人好感,眼下这些人抱怨起来,鲁达也没说什么。 郑孝玉年纪下,最近跟着这些骆驼城营兵一块,学了不少东西,也听了不少故事,一时间也对那张坚好感大失,听到他也跟着那些营兵抱怨起来,沈光却是和他道,“这山路偏僻,除了鲁大师,便只有张百户有辨认道路的本事,咱们既然发现贼人在矿山的守备比咱们预料得要强得多,张百户回去向二哥禀报求援也是应有之理。” “如今徐通那老狗既然已被二哥击败,想来张百户也会带些援兵给咱们。” 被沈光这么一说,郑孝玉想想也有道理,他发现自己最近脾气好像变得急躁起来,知道这回是沈光这个阿兄在教他想事情要多想,不可用一时好恶来判断。 知道外界消息后,营地里的气氛变得安定不少,就连鲁达都不由松了口气,这种深山老林里,最是磨人耐性,要是再没有老爷那里的消息,鲁达估计这营地里都要出现逃兵了,现在既然徐通那老狗被老爷打败,这摩天岭想必也快了。 就在鲁达下令把那余头关押起来后,营地后方忽地响起了惨叫声和犬吠声,鲁达听到动静后,立马便出了营地,朝众人喊道,“往那里搜,都给我跑起来。” 营地四周,鲁达可是做了不少陷阱,那惨叫声分明是人发出来的,而且是敌非友。 果然等鲁达赶到那陷阱所在地时,只见地上留了一大滩血迹,他闻了闻味道,便朝跟在自己身边的沈光等人道,“都跟我来。” 那伙中了陷阱的不是别人,正是追着余头他们来的贼人猎队,虽然还未发现鲁达他们的营地,可是忽然间中了陷阱,足以叫这些贼人小心起来。 只不过鲁达做的陷阱不少,自家营地里那些兵卒尚且不敢乱跑,眼下这伙贼人猎队掉头跑了没多远,就又有人中了陷阱,直接被套索倒吊着挂在了树上,叫周围的同伴想救都没那么容易。 只是半刻钟不到,鲁达就追上了那伙贼人猎队,仓惶间对方剩下完好的八人反倒是不跑了,因为他们只见到鲁达一个,却浑然没注意到四散开来的沈光几人。 尽管对面有四把猎弓对着自己,可鲁达还是靠着鬼魅般的步伐和树木的掩护,不断逼近那站定下来的贼人猎队,连续几枚箭矢落空,那几个射箭的贼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在鲁达吸引了这些贼人的注意时,四散开来的沈光几人也是呈弧线接近了贼人们,只不过贼人们带来的两条猎犬叫的极凶,叫他们没法像先前那样悄无声息地就能到了那些神木堡骑兵身边。 不过饶是这样,当沈光他们现身时,还是打了这些贼人一个措手不及,连弩发射下,四个拿弓的贼人被当场射死射残,接着便是挥刀而上。 “虎头,莫叫那两条狗子跑了。” 看着两条身形修长的黑皮猎犬朝郑孝玉那里扑去,鲁达大喝起来,这几日他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了。 只片刻功夫,剩下的四个贼人便被沈光他们制伏,至于那两条黑皮猎犬,一头被郑孝玉拿刀搠了好几刀,狗血洒了满地,还剩下那条被鲁达直接给勒昏了过去。 再次回到营地,鲁达自让沈光审问那几个贼人,自己则是兴冲冲地去炮制那两条狗子,等到那股香的不行的狗肉味飘到沈光他们这里时,活着的两个贼人已然把他们能招的全都招了,原来伍盖这个贼头子抓了那些神木堡的溃败骑兵后,知道徐通大败亏输以后,也是对二哥起了忌惮之心,他没把那些神木堡溃败骑兵收做手下,反倒是准备当成礼物送去和二哥讲和。 “这么说,那劳什子紫面天王,还不清楚老爷要抄了他的老窝。” 端着盆狗肉,鲁达吃得快活,一边吃一边朝沈光问道。 “那伍盖自恃兵多,又占了地利,虽然忌惮二哥,可还是没觉得二哥会发大兵进剿摩天岭。” 沈光这般答道,然后接过郑孝玉带来的那碗狗肉,也香喷喷地吃了起来,口中含糊不清地道,“这厮以为二哥只是嘴上喊喊,觉得二哥没胆子带兵进摩天岭,这几个贼厮鸟倒是招了个干净,那摩天岭大寨前面遍布陷阱,要是不知道里面秘密,怕是寸步难行。” 第二百七十八章 群策群力 摩天岭大寨里,伍盖看着手下一个追随自己多年的心腹道,“你带这些贼厮鸟去山下一趟,告诉那高阎罗,老子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我给他面子,不是我怕了他。” 被剥光衣甲,只剩条亵裤的神木堡骑兵们在春寒的冷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可是没人敢抱怨一声,他们中了埋伏后被抓来时还有近三十人,如今却只剩下他们二十多个,有六个被那位紫面天王让人砍了脑袋。 “老爷放心,那高进虽然骁勇,可咱们也不是好惹的,这摩天岭莫说他几百官兵,就是来上几千也不顶用。” 伍敢是伍盖家中老人,当日朝廷派官军抄家灭门,他和这位主子一起得以逃出生天,后来当了黄河水匪,劫过官银杀过官员,对朝廷官兵并没什么畏惧,只是那高阎罗委实凶悍了些。 下马坞那一战,他们也是派人下手偷偷观阵了的,不然以伍盖的性子,才不会主动将那些身强力壮马术娴熟的官军骑兵送还给高进,说到底他心里还是隐隐怕了的。 摩天岭里有矿山,也有啸聚的四五千流民,这么多年过去,当年伍家的血仇,伍盖不是不想报,而是报不了,他就是真的举旗造反能有甚鸟用,只怕到时候那些流民里先要散掉大半,倒不如做个逍遥快活的山大王来得实在。 这些年,伍盖虽然有个紫面天王的诨号,可也只是把摩天岭这块地方给吞了进去,召集流民屯田种地,开山采矿,至于真正打家劫舍的事情都做的不多。 这回徐通也好,高进也罢,通通都打着对方勾结白莲教匪、图谋造反的口号,叫伍盖察觉到了危险,所以他才让这心腹下山,主要还是要探探那高阎罗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 清晨阳光刚升起的山道上,二十多个赤条条的汉子被绳子绑住出了摩天岭。 在摩天岭进山的空地上起了大寨的高进很快便得了禀报,说是外面有摩天岭的使者拜访。 “什么狗屁使者,一个山大王,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中军帅帐里,王斗忍不住骂道,这进兵攻打摩天岭不是件随便事,眼下这下马坞和丰子沟的百姓俱是被送去了神木堡,马大成他们三个挑选了官兵青壮,用家丁充作军官,也训练了几日,也才堪堪有了些兵样。 高进倒是没在乎伍盖给他摆谱,他在摩天岭外设了大营,这个心里有鬼的紫面天王能安稳那才叫见了鬼,这厮能忍了几天才派人下山已经算是很有城府了。 “二哥,要不要放人进营。” 陈升瞪了眼王斗,在他看来王斗这厮是那什么金锤太保当久了,忘了自己是什么人。 “兵贼不两立,还是出营去瞧瞧这姓伍的弄什么鬼?” 高进起身道,他是懒得和伍盖虚与委蛇的,张坚已经带兵进山,和鲁达汇合后,兵力足以撕开那铜矿的防守,他要做的就是给这个紫面天王更大的压力,让他把注意力都放在大寨上面。 不多时,高进便领兵出了营地,除了骑马相随的陈升诸将,还有背着鲁密铳的家丁队列队跟随。 营门大开,伍敢瞧着那骑着高头大马出列的高阎罗和麾下众将,再看到那些身材高大背着鸟铳的家丁队,饶是先前在山上时还喊着高家军没什么好怕,此时还是为那等军容所慑,不敢有半分轻慢之心。 “汝乃何人,何故来我军前。” 这等场合,杨大眼自然按捺不住,率先出马,拽着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半文不白的言语喝问道。 “在下伍敢,乃是奉我家老爷之命,将这些乱军交于高百户。” 伍敢下了马,对面一条条骑马的昂藏大汉看着就不好惹,没必要逞强,他说话间身后的喽啰自把那二十多条只穿着亵裤的神木堡骑兵给推到了前方。 看到这些殊为可笑的神木堡骑兵,高进脸上不但没有笑意,反倒是面上杀气十足,徐通麾下荼毒百姓的便是这些骑军,那些官兵可活,这些人都得死。 高进点点头,杨大眼自招呼着一队家丁将那些当日逃了的神木堡骑兵给接了过来。 “高百户,我家老爷让我转告您,他不愿和高百户您为敌,还请您高抬贵手,放咱们小寨一马,日后高百户若有差遣,我家老爷必定相从。” 伍敢说话时从心而道,他觉得这已经给足了这位高阎罗面子,只要这高阎罗不是疯子傻子,便该见好就收。 只是叫伍敢失望的是,那高阎罗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反倒是其身后背着鸟铳的家丁队猛地动了,熟练地装填弹丸,吓得他差点就要领着身边的喽啰逃回山里。 一整排的家丁队装填弹丸,那些被押过来的神木堡骑兵如何还不清楚,这高阎罗是要当众处决他们啊,于是有人跪地求饶,有人咒骂不已,也有人想要逃跑,可是他们身上绑住的绳子是连在一块的,到最后便是谁都跑不了。 伍敢和底下喽啰们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对面那些持鸟铳的高家军将那些俘虏直接处决,铳响过后便是满地的尸体,这让伍敢无比的恐惧和忌惮,一时间他都忘了要跟着高阎罗讨个回复。 “回去告诉你家老爷,我再给他三天时间,三天后让他带部众投降,我还能向朝廷为他求情,三天后若是负隅顽抗,就莫怪我高进无情了。” 高进朝着被吓坏的那些喽啰们高声道,说完后便头也不回地回了大营。 直到高进他们远去,呆立的伍敢才回过神来,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这高阎罗他怎么就敢这样无视自家老爷,他还真以为他那几百黑甲兵能横行无忌了。 伍敢最后铁青着脸回了山上的大寨,而从他口中知道高进是铁了心要打摩天岭,伍盖便是再不愿意,也知道这一仗是免不了的。 “老爷,要不要把矿山那里的兵马调回来些?” “矿山的兵马不能动,让底下的人给我加固大寨寨门,我倒要看看那高阎罗就凭那几百兵马如何攻下我这大寨。” 伍盖冷声说道,他这大寨立在半山腰,前面的林子里遍布陷阱,檑木不多,可是那开矿时挖出来的石头可不少,那高阎罗有胆子来攻打,便叫他碰个头破血流。 “是,老爷。” 伍敢点了点头,大寨里人手充裕,虽说兵器不够,不过山里面有的是木头,到时候斩木为兵,拿火烤一下,便能当廉价的木枪使,这山沟里两千多号流民青壮,拉出去野战不行,守住大寨总是行的。 “对了,吩咐下去,就说我要开坛说法,说足三日。” 伍盖想了想,又开口道,那些流民都是被他诳来信无生老母的,如今也是该借助下老母神威,叫这些泥腿子聆听大·法,到时候好卖命和那高阎罗的兵马厮杀,死后去那真空家乡享福。 …… “二哥,何必要给贼人三天时间准备,伍盖那贼子听说狡诈谨慎,他必定会加固大寨,不利咱们攻打。” 回营后,陈升忍不住问道,那摩天岭的大寨他听鲁达说过,端的是个险要所在,就是他们轻兵偷袭,都未必能打下来,如今叫贼人得了防备,那不是更难打了。 “阿升,这一仗的胜负不在大寨,而在于矿山,只要张坚他们得手,你觉得贼人们守得住那座大寨吗?” 陈升听到高进回答,心念电闪间便明白了二哥的意思,“二哥这是故意给贼人时间准备,加固他们大寨防备的?” “老爷果然神机妙算,真是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许久未曾在高进跟前逮到拍马屁机会的沙得刁跳了出来,摇头晃脑地说道,张坚走了他便浑身舒坦,骨头都轻三两。 “老沙,你这拍马屁的功夫见长,要不三日后老爷我抬举你,许你先登攻打贼人大寨,事后朝廷论功,保你个百户如何?” 见沙得刁嘚瑟,高进却是朝他笑道,一听要自己亲冒矢石上阵,沙得刁立马萎了下来,连忙道起,“老爷说笑了,小的我武艺低微,上阵也是拖累,还是在老爷跟前鞍前马后地伺候着比较踏实些。” “二哥,这摩天岭的大寨,咱们到时候就只是做个样子围而不攻吗?” 王斗皱了皱眉,总觉得二哥没把话说明白,张坚那边固然是破局的关键,可他们若是不能把贼人牵制在大寨,万一贼人派兵回援,岂不是要糟。 “阿斗,看起来你最近颇有长进!” 看着已然能想到些关键的王斗,高进颇为高兴,看起来让王斗独当一面,当个山大王倒也是有些好处的,起码这厮现在会动脑子了。 中军帅帐里,高进展开了一卷羊皮纸,接着直接拿炭笔在上面画了起来,那摩天岭的大寨,他这几日得空时早已去侦查过,虽然没挨着太近,但是大体地形却全都记了下来。 高进画画的本事,陈升他们俱是清楚,不过头回见识到的呼延平等人却是很快惊呼出声,实在是这位高爷画的太过形象逼真。 只顿饭功夫,高进便画出了那摩天岭大寨的素描图,然后他指着那大寨口道,“贼人所依仗的无非是其寨门立于半山腰,又有密林植被,我估摸着上面陷阱什么的也不会少。” 呼延平瞧着也是眉头直皱,他是打老了仗的,又惯是先锋,自然最清楚这等占有地利,需得仰攻的山寨城池最是麻烦。 “贼人以密林为凭,咱们便放火烧了它,到时候就堵着那大寨门口,让炮队在这处地方摆着,以虎蹲炮的射程打到贼人大寨里也是绰绰有余。” 众人随着高进手指,发现那贼人大寨固然立在两座山峰中间,可四周确实有几处适合居高临下射击的岩壁,高进所指那处算是几处里最不险要的。 “若是张百户那里得手,贼人必定混乱,要是坚守大寨,那等张百户打下矿山,从后方夹击,贼人必败,若是贼人抽调兵力回援,咱们便有机会拿下大寨正门。” 呼延平已自喃喃自语起来,他过去向来被徐通当成只懂厮杀的莽夫使唤,可实际上神木堡十个千户里,最知兵的就是他,就连单英都差了他不少,眼下他便是第一个明白高进意思的。 随着呼延平的言语,陈升杨大眼他们也都是眼神发亮,然后仔细思索起来,二哥要打摩天岭的大寨,可不是围而不攻,是要动真格的,光是放火烧山就不容易,于是当下几人便各自你一言我一语地丰富起这个战法来。 高进很是欣慰,他虽然想到要借助地势来牵制贼人,可是这打仗时最考验的也是细节功夫,比如要如何放火烧林,如何把炮队送上那险要的崖壁,毕竟摩天岭里的贼人又不是傻子,会任由他们施为。 第二百七十九章 依山攻防 高进虽然说给三天时间,但是当大家伙商议完之后,便开始调兵遣将。 摩天岭大寨的寨门立于半山腰,从山脚到山腰便是茫茫密林,只有一条羊肠小道直通山脚,高进要放火烧山,首先要做的便是要做一片防火带,不然的话这大火真把整个摩天岭都给点了,那等山火怕是得烧个几个月才能停。 黎明前,高家军的大营里,响起了鼓声,顿时叫藏在那山林里的摩天岭探子们警醒起来,就像高进没相信过伍盖这个贼头子,伍盖同样也信不过高进这个官兵头子。 高家军大营前方的密林里,伍盖安排了几十个探子盯着,但有风吹草动便要及时禀报。 可是眼下这高家军大营大清早的就擂起鼓来,俄而便是大兵出营,打头的便是那高阎罗,亲自领兵朝大寨方向而来,顿时叫那些探子都暗骂不已。 “还是大王说得对,这高阎罗果然信不得,什么三天……” 眼见着那高阎罗领着大兵往山上来,那些探子们哪还敢待着,就像是倦鸟归林般纷纷逃回大寨禀报去了。 “大眼,阿斗,你们各自带人去两侧仔细扫荡翻,务必要把贼人的探子都给清理干净。” 端坐在马上的高进看着前方已然是葱郁一片的密林,朝杨大眼和王斗吩咐道,刚才他们还未靠近,便有鸟雀从林中惊飞,想必那姓伍的安排了不少探子盯着他的大营。 “是,二哥。” 杨大眼和王斗自领了兵马而去,昨日议事时,二哥最后做了决定,那防火带便按着植被稀疏的地方来,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便是不能叫贼人窥探他们的用意,那些探子必须得清理个干净。 眼见杨大眼和王斗离开,高进抬头看了眼鱼肚白的天边泛起的红光,回头看向了那些被收编的神木堡官军,朝他们大声道,“这摩天岭上便是盘踞的白莲教匪,我也不需你们去打那些强人的大寨,只与我在这里伐木就是,自算你们剿匪的功劳。” 当日投降的神木堡官军里,马大成他们三个挑走了三百多人,还剩下四百不到,都是些没甚胆气,没法上阵厮杀的庄稼汉,这几日里他们做的活也就是按着命令修筑大营,习惯高家军的规矩。 眼下听到高进的承诺,那些原本出营后还惴惴不安的官兵们顿时放下心来,只是不叫他们去上阵厮杀,只是干些体力活,他们自然乐意。 也不需要高进如何吩咐,这些官兵们便按着各自推举出来的头头,按着高进划分的片区就地伐木,这几日里高家军的规矩他们也都体会到了,做什么事情都要分清楚主次顺序,吃饭该坐哪里就坐哪里,打饭要排队,就连上茅房都得排着队去。 刚开始大家都不习惯,可犯了错,并不是挨军棍,而是饿肚子,那就叫这些从来没吃上过几顿饱饭的神木堡官兵们受不了了,高爷的规矩虽然多,可是给你安排的活只要干好了,在这吃食上可是绝不亏待他们,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们居然能在军中顿顿吃饱,还见了点荤腥。 很快,分作四片的官兵们开始砍伐树木,这等动静自然瞒不过摩天岭上面,伍盖这个紫面天王更是亲自领着人出了大寨观察,实在是探子们回禀,说那高阎罗大清早便尽起大兵出营朝大寨而来,他哪里还坐得住,总是要亲自过来瞧瞧才是。 斧锯之下,那些或一人或两人合抱粗细的树木不断地被砍倒,溅起的尘土在林间飞扬,伍盖领着几十骑和近百穿着官军布面甲的山寨精锐,看到那些不断被砍到的树木,又往前驱近了数百步,才见到那高字大纛下,身着甲胄的高阎罗身边是二十多骑甲士,四周还有不下两百的兵卒,另外便是那些卖命砍伐树木的几百官兵。 跟着伍盖出来的,都是被他倚为心腹的山寨头目和手下喽啰,没几个人是傻子,这高阎罗大张旗鼓地出了营地,却是让手下官兵砍伐树木,谁都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天王,要是让这姓高的这么砍伐树木,咱们布下的那些……” “让他砍,这么多林子,看他能砍到什么时候?” 伍盖冷笑了起来,这山脚到山腰处的林木茂盛,便是砍上十天半个月也不知能砍完一半没,眼下这高阎罗屯兵在山脚,自己还不敢引兵去袭击那些伐木官兵,可等他们砍到半山腰,便叫他高阎罗尝尝他那早就备好的滚石滋味。 “老爷,就这么让那高阎罗砍伐林木也不行,这终究是咱们的地头,需得给那高阎罗个下马威,让他知道这里可不是他说了算!” 伍敢想起昨日被那高阎罗羞辱,便忍不住在边上说道,山寨里其他头目也是纷纷应和,“是啊,天王,这姓高的分明没把咱们放在眼里,总不能叫他这般耀武扬威地……” 听着手下头目们的言语,伍盖看着前方远处那些砍伐树木的官兵,最后还是点了头,这高阎罗以为收拾了徐通那厮,便以为自己也是好捏的软柿子吗? 自打他盘踞这摩天岭以来,可还没怕过什么官兵围剿,这高阎罗在平地上是威风八面,可到了他的地头,是龙得给他盘着,是虎得给他卧着。 想到这里,伍盖开了口,“把咱们的弓手调过来,要是那姓高的派兵追击,就给我把人往咱们布置的地方引过去。” 见自家天王终于发话,那些头目们也都雀跃起来,那高阎罗好大的威名,若是能把这姓高的掀翻了,他们摩天岭的威名更甚,正所谓杀人放火受招安,不把官军给打怕了,他们如何过那安生日子。 这弓手向来金贵,便是摩天岭里,收拢了近五千流民,也就得了三十多号弓手,其中大半还是猎户出身,不过在这等密林里,却正合他们使用。 …… 高字大纛底下,高进抬起头看向那密密茫茫的山林,这时候日头已经高升起来,阳光下他眯了眯眼,那紫面天王多少也算是号人物,他当初当黄河水匪的时候就敢袭击官船,杀官劫银,这胆子可不是一般的肥,他这般大张旗鼓地让那些官军砍伐林木,他不相信这姓伍的会无动于衷。 推己及人,高进相信这摩天岭必定会派兵骚扰袭击,于是他转头朝身边的陈升问道,“阿升,咱们出营有多久了?” “有个把时辰了吧!” “那也足够那些探子回去报信。” 听了陈升回答,高进从坐着的马扎上站起来,活动了下身子,然后朝陈升吩咐道,“阿升,传我命令,让大家提高警惕,谨防贼人袭击。” “是,二哥。” 随着高进的命令,后方的刀盾队按着各自的防区靠近了那些伐木的官兵,比起心怀忐忑的那些官兵,这些高家军的兵卒倒是更希望那些摩天岭的贼匪们下山一战,好捞些功劳。 距离高进左侧不远处的伐木官兵那块地方,前方密林里忽然便是一阵箭雨落下,也亏得那些刀盾队的兵卒在前,而且他们平时训练习惯用盾牌掩护自身,那一阵箭矢虽然够密,但是没伤到多少人。 只是那些伐木官兵终究是难堪大用,那一阵箭矢虽叫刀盾队挡了大半,可还是有三人被流矢所伤,躺在地上哀嚎起来,却是叫得人心惶惶。 高进离得这处被袭击的地方不远,当即便上前去,只见那三个中箭官兵都没伤到要害,伤最重的那个也不过是箭头入了肩窝半截,于是立即便踢了脚那个手臂被箭矢擦伤的官兵后骂道,“嚎什么,不过是轻伤罢了,再乱嚷嚷,扰乱军心,便砍了你的狗头。” 这个时候,可容不得心慈手软,高进这声厉喝,便连那肩窝中箭的官兵也不敢再哼哼,其他混乱的官兵也都仿佛有了主心骨,顿时稳了下来,这时候前面的刀盾手已经挨着盾连成一片。 高进从地上捡起一枚落空的箭矢,入手不重,那箭杆倒是削得笔直,箭头打磨得粗糙,显然是寻常猎户使得弓箭。 “二哥!” 听到陈升喊声,高进回过头便径直问道,“可是其他地方也有贼人袭击。” “贼人里有弓箭手,伤了几个官兵。” “贼人使得是猎弓,射程不远,让杀手队换上鸟铳,和刀盾队一起巡视护卫。” 高进一手折断那根箭矢,看向前方那密林,冷笑起来,这姓伍的倒也有些意思,和他玩这等游击骚扰的把戏,不过他这里本就是故布疑阵,吸引贼人注意的,这样一来倒也和他的心意。 “对了,传我命令,没有我的吩咐,但凡是发现敌人踪迹,也不得擅自追索,若有违命者,虽杀敌亦重罚。” 听到二哥吩咐,原本还头脑发热想要领一彪人马大索山林的陈升顿时冷静下来,知道自己差点犯了轻敌的大忌,那姓伍的盘踞摩天岭多年,贼人熟谙地形,刚才那等袭击,便多是要激怒他们,引他们追击。 “二哥,我这就去吩咐。” 想通这里面关节的陈升凛然应声道,自打拿下徐通大军后,这军中上下不免有些自骄,也看不上摩天岭的贼匪,若是真有谁轻兵冒进,怕是要吃大亏。 看着陈升离开,高进自让人把那三个受了箭伤的官兵换下去,然后朝身边愣愣发呆的其他官兵道,“看什么,给我继续砍,高某在这里,那些贼人害不了你们性命。” “高爷威武!” 眼见高进这位将主都亲自立在他们中间,其他官兵自然没有二话,高呼过后,便又卖力地砍伐起树木来。 第二百八十章 山地追猎 “砰!”“砰!”“砰!” 连环响起的铳声在林间回荡,举着团牌的刀盾手们按照惯例向前推进了三十步距离,果然被铳手们集中射击的地方,有个倒霉鬼被弹丸直接打烂了胸膛,死得不能再死,而不远处依稀还有人影逃窜的动静。 尸体被拖了回来,这已经是高进下令官兵们在摩天岭山脚下伐木的第三天,那些猎户出身的贼人弓箭手开始确实造成了些麻烦,第一天陆陆续续地骚扰了好几回,伤了十几个官兵,死了三个。 可是这种小规模的战斗也最是磨炼人,高进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犯的错,然后让刀盾手换上了团牌,接着那些贼人的弓箭手便很难再占便宜,在近乎人高的团牌遮蔽下,他们的弓箭几乎没法伤到那些伐木的官军。 铳手们在连续的骚扰下也学了乖,装填弹丸后,只要贼人弓箭手暴露,他们就会朝那个方向集火,也不管瞄准不瞄准,三天下来,乱枪打鸟,倒也打死了几个被流弹射中的贼人弓箭手。 正在卖力伐木的官兵们看着被拖回来的尸体,倒也没什么惊讶,实在是这些铳手们一天不知道要放几回铳,每次都跟放鞭炮似的一响炸一串,整了三天也就打死四五个贼兵,还不如高爷的弓箭好使。 …… “他娘的,这高阎罗到底在弄什么鬼?” 摩天岭半山腰里有块凸起的巨岩,站上面倒是正好能隐隐看到山底下正热火朝天地砍着木头的官兵们,几个被伍盖留下骚扰官军的头目忍不住骂了起来。 三天时间里,他们的弓箭手折了有近十人,被那些铳手打死的也罢了,多半是倒霉才被蒙着打中,可是另外死掉的几个全是被那高阎罗用弓箭射杀,其中三个是大寨里有名的神射手,俱是边军里的弓手出身。 这可就是伤筋动骨的损失了,要知道好的弓箭手难求,整个大寨里一共就五个神射手,一下子折了三个,剩下两个也吓破了胆。 “照这种砍法,不得砍上一两个月才能砍到这里来?” 官兵们悠哉悠哉地在那里砍树,前面是举着团牌的刀盾手和铳手护卫,便是这些山寨头目都瞧出些不对劲来,可是他们又没胆子派人抵近侦查或是去官军的大营窥探动静。 “还是问问天王,咱们该怎么办吧?” 几个头目里有人道,天王叫他们骚扰官兵,但那些猎户出身的弓箭手性情再剽悍,可眼下都不敢离那些官兵太近,要知道他们用的猎弓普遍弓力不强,过了五十步这杀伤力就锐减,而那些官军们手里的鸟铳可就不一样了,二三十步的距离上有时候还能擦着树皮打穿伤到人。 剩下几个头目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接这个话,眼下天王还在大寨里开坛讲法,这个时候谁敢去打扰。 “我看咱们还是不要再派人去送死了,反正这里也看得到官军动静,还不如让他们砍快点。” 最后几个头目还是决定,不要去打扰正在大寨里开讲大·法的天王为妙,同时不再派人手去送死了,大家都觉得还是让这些官军早点砍树砍到半山腰算了,他们可是早就把滚石都准备好了。 那些愚蠢的官军还主动把山脚下面的林木给砍个干净,到时候这些石头必定能砸得这些官兵屁滚尿流,那高阎罗再骁勇有个屁用,难不成血肉之躯还能硬挡住这些几十甚至几百斤的石块。 …… 这时候离着摩天岭大寨五六里远的地方,马大成他们都累得气喘吁吁,原本高爷让他们挑选三个百户的官兵青壮,本以为是要上摩天岭和那伙贼匪血战一场,三人也都做好了准备,必要时便是亲自冒死也要搏一搏。 可结果没想到,这三天里他们尽是在野地里砍伐树木,好在都是山坳交接植被稀疏的地方,这才能叫他们砍伐出高爷口中的防火带来。 “可把老子累坏了。” 一屁股坐在木墩上,年纪最大的马大成忍不住道,“他娘的,总算是砍干净了,这回可真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 “高爷向来言出必行,既然说这砍伐防火带也是功劳,想必不会诓骗我们。” 杨春接了话,比起徐通这个上官来,他们都是更加相信高进的信誉,这摩天岭里什么情形,大家如今也都晓得了,那姓伍的啸聚数千流民,按着惯例,从高爷这里上报朝廷后,这些流民便全是白莲教匪,这功劳可不是一般的大。 马大成他们自然也想跟着混波好处,这实封百户固然在地方上威风,可是经此一事后,马大成三人都生出惧意,有高爷这么位强人在,他们肯定没法像过去那样盘剥治下百姓。 虽说高爷家里原先做的是口外生意,就连那范记商号的大掌柜也和高爷相交莫逆。高爷也说了愿意带他们一起发财,可三人不敢拿家当去赌,万一高爷那生意要是亏了呢,难不成他们还能去跟高爷要债不成。 所以三人都是想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多赚些功劳,好升迁去神木堡里住着,就算没了往日的威风,可胜在安泰,那刘大傻子虽然也是个狠角色,可是比徐通那老狗大方许多。 “大眼贼来了。” 正说话间,三人瞥见杨大眼时,都是连忙跳起来,这大眼贼是来检视的,先前那道隔着丰子沟方向的防火带,这大眼贼可是让他们返工了几趟,连那树苗都给伐了个干净。 “哟,马百户,在聊啥呢,怎么我来了就不说了,莫不是在背后说……” 看着马大成他们杨大眼却是笑嘻嘻地说道,然后马大成三人脸色就变了,这大眼贼最是记仇,不会又借故要他们返工吧! “瞧把你们吓的,那防火带我看过了,没有问题,你们这便领兵回大营休息去,这场火怕是得烧上几天呢!” 见杨大眼居然没有为难他们,马大成三人都暗道这大眼贼难不成是转了性子。 “杨兄弟,你这是要在这里放火?” 看到杨大眼带来的马队里,还有几辆大车,上面装得全是引火之物,马大成不由问道,脸上更是错愕无比。 “二哥找了马百户和杨百户你们治下几个老农问过,按着往年的天时计算,最近这段日子都不会下春雨,全是大晴天,正适合放火那!” 下马坞也好、丰子沟也罢,虽说高进撤走了大批百姓,但还是有些年岁大的不愿走,便让他们留了下来,这三日里高进除了去摩天岭上晃荡几圈,便是和这些老农交谈,询问天气。 这放火烧山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虽说陕北春天少雨,可万一要是遇上了,那岂不是要被摩天岭上那帮白莲教匪笑掉大牙,而且还会伤了自家士气。 这年头,人们可都迷信得很,要是放火烧山被一场雨给浇熄了,高进用脚趾头都能猜到那劳什么子紫面天王必定会对那些流民说是“无生老母显灵”的鬼话,到时候被蛊惑的流民成为狂信徒,喊着“老母佑我刀枪不入”的口号上阵厮杀,便是连他也头疼。 所以高进几乎把留下不肯走的那些老农全都请到了大营里,事无巨细问了好几遍,才确定这接下来的日子不会有雨,所以便让杨大眼和王斗直接从两头的防火带开始放火烧山。 “原来是高爷吩咐,我还以为是要在摩天岭下烧这把火呢!” “二哥说了,摩天岭上的贼匪也不是傻子,咱们真要放火烧山,这些引火之物可不好放。” 杨大眼咧开嘴笑了起来,这时候他带来的手下骑士已经麻利地把那些引火之物都撒在了防火带内的林木之间。 看了眼天边的晚霞如火烧云般,杨大眼点燃了火把,自言自语起来,“这把火烧起来,倒是正好衬这火烧云!” 随着杨大眼掷出火把,那些放了引火物的林木顿时便开始燃烧起来,这春天的风虽然不如冬天凛冽,可那升腾而起的火柱还是借助风势,席卷吞噬着边上可以燃烧的一切事物。 熊熊火光里,杨大眼他们都被那热浪给逼退,站在防火带另一头,看着冲天而起的大火,杨大眼翻身上马,朝马大成他们道,“马百户,我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直娘贼的,老马赶紧走!” 就在杨大眼领着手下骑士呼啸而去的时候,马大成边上的杨春忽地喊起来,然后马大成才赫然发现那点着的山林里似乎有活物张牙舞爪地冲将出来。 忙不迭地躲到边上,才看清楚原来是山里的野物奔逃而出,“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抓啊,你们不想吃肉了么!” 马大成当下高声大喊了起来,那些惊呆的官兵才回过神,接着便连忙奋不顾身争先恐后地扑向那些从山林里逃出的野物,这可都是肉啊! 大营里高爷虽说在吃食上大方,顿顿能吃饱,可是这荤腥却是少见,也只有高爷手下的家丁能吃肉,他们只是偶尔开个荤,眼下这黑压压的一片野物,总能叫他们吃个饱了吧! …… 高家军大营里,派了杨大眼和王斗去放火后,高进便提前撤回了在摩天岭上的伐木的官兵和军队,他这大营挨得摩天岭不算太远,挺适合观看火势的。 等马大成他们带着上百头被山火逼出山林的野物回来时,整个大营都沸腾起来,谁能想到还有这等好处,那些野物里除了常见的獐子鹿子野猪,还有老虎豹子,换了平时那些庄稼汉出身的官兵哪有胆子对这等猛兽下手。 可是这三百多号青壮在一起,人多胆壮,再加上还有马大成他们手下那些披甲家丁,纵使熊罴老虎也难逃劫数,全都被抓了回来。 “哎呀,这虎皮怎么给糟蹋成这样,看着那被抬回来的老虎身上起码被刀枪搠了好几个窟窿。” 高进边上,沙得刁忍不住抱怨起来,“老爷那帅座上可不就缺张虎皮吗,张百户你们太不小心了!” 秦忠不在,论拍马屁,还真没人及得上沙得刁,可偏偏马大成三人还信了他的鬼话,觉得确实是自己做差了,这要是弄张上好的虎皮献给高爷,说不准高爷一高兴,这到时候向朝廷报功,就给他们多上一笔了呢! “说什么胡话,你家老爷我又不是山大王,要那虎皮做什么?” 高进不由笑了起来,不过那虎皮若是完好,倒是可以送去总兵府给那位大公子,确实是可惜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都迫不及待 当天色昏暗,从摩天岭两侧燃烧而起的山火映红了山麓,接着那初时还只是像是火光笼罩山林的大火便如同肆虐的火龙扑向摩天岭。 即便是在山寨里开坛讲法的伍盖都被惊动,当他披着衣服登上摩天岭大寨的寨墙时,看着那好似火龙张开巨口般吞向摩天岭的山火,顿时满脑子的“无生老母,真空家乡”化为乌有。 “老爷,这……这!” 伍盖身后,伍敢并几个心腹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浩荡山火给吓到了,瞧着那火势弥漫的速度,用不了多久就要烧到自家山寨大门口了。 “不过是把山火罢了,有什么好怕的,又烧不到寨子里来!” 看着不止几个心腹震动,那大寨里有越来越多的人醒来,看着那被火光照得通红的夜色,变得惶恐起来。 这个时候,伍盖知道自己要是再不做些什么,这人心怕是就要散了,于是他当即双眼翻白,整个人抽搐起来,口中赫然念起了,“无生老母,法力无边!”的经文,熟悉这状况的伍盖心腹们,也连忙跟着装神弄鬼起来。 寨墙上面,几个头目砰砰地倒飞出去,在地上跌倒后,连忙爬起来,接着口中大喊,“无生老母,法驾临凡,尔等还不速速下跪迎接老母,聆听神音。“ 随着这些头目们的大吼,那寨墙上的喽啰们先自跪了满地,接着也都大喊起来,顿时让大寨里被火光惊醒的流民们也都跟着跪喊起来,到最后所有人都看向在寨墙上手舞足蹈的天王身影,满脸的虔诚。 那映红天际的火光照耀下,伍盖疯癫地跳着巫婆神汉们请神时的舞蹈,在寨墙上倒也显得颇有几分神秘和气势,随着大寨里众人跪伏,伍盖方才猛地闭眼摔倒在地,接着那些原本喊着,“恭迎老母法驾临凡!”的心腹们俱是闭了嘴,个个都露出诚惶诚恐之色。 随着寨墙上的呼喊声渐弱,那大寨里的流民们也都好像被什么扼住了咽喉,几乎是短短片刻间,原本那如浪潮般“恭迎老母法驾临凡!”的呼喊声停了下来,整个大寨里寂静一片。 这时候,摔倒在地的伍盖猛地盘膝坐起,手结莲花印,然后发出了不男不女的尖利声音,“汝等虔心供奉,呼我神名,生前罪孽,死后皆消,可入我真空家乡,极乐净土,享无尽清福……” 伍盖在那里扮做无生老母,为那些流民讲述着死后荣登那真空家乡,极乐净土的种种好处,也亏得他先前开坛讲法三天,这些流民们每日跟着念叨无生老母的神名,没有千遍,也有八百,此时听着伍盖所讲,俱是深信不疑,都以为是他们这三天日日诚心念老母神名,故而老母方才显圣临凡。 “那高进乃是大魔转世,善杀伐、喜杀戮……这净世红莲神炎,专焚那阴魔无形的魔障,尔等念我神名,自可得真空家乡无量量神力加持,灭那魔军,便是身死也可入极乐净土,享无尽清福!若有胆怯畏魔者,肉身为魔斩杀,死后魂魄亦不得我护佑,必堕入无间地狱,受无尽苦楚!” 白莲教的教义本就是佛道掺杂,那些流民本就是愚夫愚妇居多,被伍盖扮做无生老母这般蛊惑之后,俱是深信不疑,更相信那山火乃是老母降下净世红莲神炎,专烧那魔头高进的无形魔障,于是原本心底里对官军进剿摩天岭的担忧害怕尽去,都以为是无生老母神通所致。 当伍盖装模作样地醒过来后,才用那已然嘶哑的喉咙高声喊起来,“恭送老母法驾,吾等必诛大魔高进!” 很快,整个摩天岭里便响起了这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喊声,“恭送老母法驾,吾等必诛大魔高进!” …… 摩天岭上闹出的偌大动静,自然瞒不过山脚下的高家军大营,尤其是伍盖扮做无生老母法驾回了真空家乡后,那带头喊起要诛灭大魔高进的喊声,更是一波高过一波,那声浪竟是从摩天岭上回荡传下来,便是这大营里值守的士兵也能隐隐听清楚。 中军帅帐里,还没有睡下的高进踱着步出了营帐,听着那半山腰上传来的喊声,倒是不像正巡视营地的陈升那般恼怒。 “二哥,这些贼人真是混账,竟敢污蔑……” “阿升,没什么好生气的,贼人越是这般,便说明他们心里越怕,咱们这把火烧对了!” 高进可不在乎那帮烧香信教的喊自己是什么大魔头,更何况他估摸着这把山火必定是烧得那摩天岭上人心不安,那姓伍的必定是装神弄鬼,蛊惑了那些流民,才闹出这等声势来。 至于用的手段么,无非是“天父天兄俯身临凡。”之类的请神把戏,就是那河口堡里过去都有神汉巫婆能行骗,骗得愚信者家破人亡的,更何况那劳什子紫面天王,高进这般想着,然后朝陈升道,“阿升,巡视后营,叫那些官兵们不要瞎想。” 对于自家河口堡的士兵,高进很是放心,反倒是那些神木堡的官兵,全是些没什么见识的庄稼汉,说不定会被受那喊声所扰,需得小心注意才是。 得了二哥命令,陈升自是带着家丁队往后营安抚被惊醒的官兵们。 只是叫高进没想到的是,那摩天岭上的贼人们也不知道是不是都疯魔了,那“诛灭大魔高进”的口号声喊了整整半夜,到最后就像是在诅咒他似的。 “老爷,这些白莲教匪当真是黔驴技穷,竟然想要用这厌胜术来咒您,当真是不知死活的无知蠢辈。” 沙得刁满脸堆笑地说道,他身边原本还怒气冲冲的杨大眼王斗几人,听了他这话,倒是没那么气了,“老沙,还是你说话实在!” 被王斗拍了记肩膀,沙得刁虽然疼得很,但还是堆笑道,“三爷说得是。” 原本只派了陈升去后营巡视的高进见着沙得刁那模样,忽地想起这厮歪主意最多,也惯会耍嘴皮子,让他去安抚那些官兵怕是比阿升更合适些,于是便道,“老沙,你也去后营,帮衬阿升一把,务必要稳定军心。” “是,老爷。” 得了吩咐,沙得刁立马便往后营,高爷虽然也喜他拍马屁,可是这正经事上向来不马虎,自己要是做得差了,那可是会被记住的。 …… “这些烧香信教的,脑子坏了不成,大半夜的号丧啥!” 马大成这三个在后营坐镇的百户也都披了衣服起来,实在是那摩天岭上传来的声音实在扰人清梦,而他们听清楚后,则是面面相觑。 “你们说高爷会不会真是那……” “你疯了,这种鬼话也信得!” 马大成差点一巴掌糊在那老石的脸上,虽说他也觉得高爷年纪轻轻,不过大半年时间便闯出这偌大的名号跟基业,简直宛如妖孽,可是这等心思想想也就罢了,哪能说出口。 被马大成这声厉喝,那老石也立马闭了嘴,知道自己说错话。 “老马,老石,咱们还是去巡视下,免得出了乱子。” 杨春在边上打着哈哈道,那些神木堡的官兵什么德性,大家都清楚,这可不是三五天就能改变的,更何况先前高爷手下大兵杀戮可重,徐通手下的营兵和家丁可没留下活口,难保那些官兵听了那些号丧不会想歪了。 马大成他们三个刚穿了甲胄,陈升和沙得刁便是前后脚就到了,陈升是个聪明人,沙得刁虽说私底下被张坚唤做搅屎棍,可他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确实不赖。 和马大成他们碰了面,沙得刁自是在那里道,“升爷,这堵不如疏,咱们就是再安抚,也架不住那些官兵心里怎么想,所以咱们该这么办!” 对付那帮烧香信教的谣言,沙得刁也算是有些心得,那就是以谣破谣,“那些白莲教匪污蔑高爷是大魔,可这帮烧香信教的本就是朝廷钦定的邪教余孽,他们口里的话能信,这反着听才是对的!” “他们说高爷是大魔转世,我看高爷是神人佛爷转世还差不多……” 见沙得刁在那里口沫横飞地说道,陈升皱了皱眉,他知道二哥向来不喜什么神佛之说,可是这沙得刁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那些白莲教匪把魔头当神佛拜,那他们口中的魔头岂不就是神佛。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陈升还在那里犹豫,马大成他们三个却是忍不住拍腿道,他们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沙得刁这厮虽然行事猥琐胆小,但这拍马屁的功夫实在是高,这他娘的既能安抚那些官兵人心,又能讨好高爷。高,实在是高! 瞧着兴冲冲的马大成三人还有得意洋洋的沙得刁,陈升忍不住想起了秦忠,先前在回龙湾,秦忠那厮不也闹了出要给二哥建生祠的把戏么,虽说最后没搞成,可是河口堡里家家户户都给二哥上了长生牌位,私底下烧香拜的也不少。 到最后,陈升也没反对,于是很快那后营里被惊醒的官兵里,便有马大成和那些家丁们讲起二哥的神异来,什么二郎神转世、罗汉下凡都冒了出来,陈升原本还觉得有些胡闹,可后来发现那些官兵们还就吃这套,于是便由着沙得刁在那里以谣破谣。 摩天岭的这把大火,烧足了三天三夜才熄灭,可是这山上的贼人和山下官兵的士气却都是旺得很。 山上大寨里被蛊惑起来的流民们,自觉有无生老母神威护佑,手中拿的哪怕都是木矛竹枪,也必定能除了高进这大魔和他的魔子魔孙,死后好去真空家乡的极乐净土享福。 那些神木堡的官兵们则是把高进这位将主当成神人转世,也摩拳擦掌地要铲除山上那些烧香信教拜老母的邪魔,好立下功劳,福荫子孙。 到最后,双方都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大战一场! 第二百八十二章 鼓动人心的好手 天蒙蒙亮时,刚熄灭半日的摩天岭上仍旧有余烬未熄,覆盖了黑灰色草木灰的土地上散发着余温,就连那空气闻上去也依然燥热。 山脚下的军营里,各处营房内的高家军士卒和官兵正在井然有序地出营用餐,虽然只是朝食,但每个人依然配上了大块的野猪肉和白米饭。 九边重镇的军粮储备,除了边地实封百户们从治下就地屯粮外,便是靠朝廷转运支边,从南方的稻米到关中陕西的粟米麦子,各有体例在,像是神木堡这样的军事要塞,府库里囤放的军粮便是稻米居多,粟米其次。 主要是这些年天下总体太平,江南湖广等地粮食丰收,在当地粮价颇低,可是转运到九边就能翻上好几倍,即便开中法败坏,但只要有利可图,商人们便愿意运粮输边。 徐通领着神木堡大军出征,为了保持营兵的战斗力,携带的粮秣里,近半数都是稻米,这让在河口堡吃了大半年小米饭的高进都颇为欣喜,不过稻米不耐久存,这几日便索性放开了让火头军煮白米饭,配着那些被捉来的山里野物,叫上下都吃了个爽利。 这野猪肉最多,不过也最不好整治,实在是野猪肉肉质粗糙紧实,没什么油脂,关键是还有股骚味,不过对于那些一年到头都吃不到肉味的神木堡官兵们来说,只要是肉他们就吃得开心,更遑论河口堡的火头军用足了酱料,将那些野猪肉炖的酥烂,味道也没那么差劲。 吃饱喝足,沙得刁在后营里朝着那些披上木甲木盾的神木堡官兵大声问着,“谁让你们吃得上饱饭?还能吃肉的?” “高爷!”“高爷!”“高爷!” 一问一答,这后营响起的喊声气势十足,便是马大成他们也对沙得刁这溜须拍屁的小人有所改观,起码这厮还真是鼓动人心的好手。 陈升他们倒是见怪不怪,毕竟自家河口堡里还有个秦忠,和沙得刁不分伯仲。 比起武备齐全的高家军,神木堡官兵们的装备倒也不算太差,徐通手下被全歼的营兵和家丁,可是让高进手底下多了三十套铁甲和近三百副布面甲。 便是马大成他们挑选的三百多青壮也都是换上了布面甲,让这些官兵里还算堪战的青壮们信心十足,至于剩下那些官兵虽然没有甲胄,但是这几日他们砍伐的树木却是被随军匠户们赶制出了几百面团牌,上面蒙了兽皮,只可惜漆料不够,所以那些盾牌望过去都是本色,气势难免不足。 随着吹响的号角声,前营的高家军开始出营列阵,接着便是马大成他们带着的官兵,最后才是剩下持盾的官兵。 苍凉悠长的号角声中,太阳升了起来,倒是给高进麾下的军阵镀上了一层金辉。起码在摩天岭寨墙上的贼人们看来,这官军的阵势看上去气势十足,要不是有无生老母神威庇护,他们中胆小的怕是已经腿软。 伍盖盘踞摩天岭多年,虽然啸聚流民数千,大寨里的喽啰也有好几百,可是他始终都颇为低调,即便过去和官兵打过几次,但是规模极小,马大成和杨春吃了亏后便立马偃旗息鼓,所以在那些喽啰们的印象里,官兵都是些无能之辈。 “这高进的魔子魔孙倒是不凡,不过我等有无生老母神威护佑,也不需怕这些大小魔头!” 有那信教颇深的小头目喊了起来,顿时引得寨墙上一片呼应声。 山脚下,整顿完兵势的高进骑在马上,鞭梢一挥,排成三个方阵的大军里,那些人人携带团牌大盾的官兵们举盾前行,随后才是马大成他们,最后则是高家军在最后压阵。 原本茂密的山林被付之一炬,摩天岭大寨前被烧成片白地,变成了巨大的斜坡,那些举盾的官兵里负责指挥的不是旁人,正是沙得刁,见他能鼓动士气,高进便给了他这个辎重营将主的头衔,让他领着这些被编入辎重营的官兵举盾前进,为大军推进到半山腰做遮蔽。 “都给我紧紧挨着,走慢点不打紧,队伍不能乱。” 沙得刁缩在队伍里,高声喊着,高爷说过,只要辎重营举盾推到半山腰上立下营寨,便算他大功,哪怕他不想要这功劳,也只能硬着头皮直接上。 三百多的辎重营官兵,排成了三排,举着厚厚的坚盾,人挨着人,前后相间不差三步距离,缓慢而又坚定的向着摩天岭上推进,后面跟着的两个方阵也是不紧不慢。 直到摩天岭大寨的寨墙上,伍盖浑身披挂整齐地出现,那山脚下缓慢推进而来的官兵大阵,离着半山腰还有好几百步远。 伍盖原先漕军里的豪强,也懂些兵法阵势,看着官军大阵里打头的是三排挨得紧密严实的持盾官兵,便猜到那高阎罗怕是想拔营到半山腰,可偏偏这官兵的阵势严密,推进缓慢,就好像那乌龟壳般叫他无从下口。 眼下大寨前方是烧成白地的缓长坡道,他可不敢纵兵出寨,去和那高阎罗手下能排兵布阵的官军厮杀,没有林木遮掩,没有陷阱,去多少都是送死。 “准备石块,等那些官兵快到半山腰的时候,给我狠狠砸下去。” 手上没多少弓箭手的伍盖只能提前用上檑木滚石,主要还是以石头为主,得了命令的喽啰们顿时欢天喜地地去准备石料,可只有伍盖才明白,大寨前这道山坡不够陡峭,那石块扔早了,官兵们能躲开,扔晚了,只要那些持盾的官兵能立住阵脚便能抵挡,他如今只能希望那些官兵多是些样子货,见了檑木滚石会慌乱,这样才能折了那高阎罗的士气。 …… 离着摩天岭不远的某处山头上,几名穿着黑色官服的锦衣卫正自望着那缓慢推进的官军大阵,那为首的百户是个年过三旬的中年,长脸浓眉颇显正气,只是眼睛细长,多了几分圆滑狡黠,腰间那口长刀拖地,眼下脸上满是惊讶之色。 “想不到这边墙野地,居然能出这等将才?” 陆文昭自言自语起来,他是陕西锦衣卫千户所下百户,这回骆驼城锦衣卫向千户所禀报称,神木堡千户徐通勾结白莲教余孽,暗输甲胄,图谋造反。 像这等谋逆大案,锦衣卫自然最是重视不过,需知这锦衣卫里最讲功劳资历,没有功劳,便只能苦苦熬资历,陆文昭便是在从小旗做起,熬了十多年才堪堪做到这百户官职。 若是骆驼城锦衣卫所报属实,这样的泼天大案,足够整个陕西千户所从上到下都吃个饱,所以这趟陆文昭几乎变卖了所有家当,才从自家那位千户大人手里求来这差事。 先是昼夜疾驰到骆驼城,总兵府里那位大公子也极是客气,而那时候已有公文奏报从神木县那边前后脚送到,那神木堡千户徐通和治下百户高进互相指对方勾结白莲教匪,图谋造反。 陆文昭是个精乖的,那位大公子虽然没径直表态,可是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直指那位徐千户才是谋逆反贼,更何况陆文昭临行前,自家那位千户更是直接把话挑明了,若是真有人起兵做乱,这谋逆大案便得大办特办,他们陕西千户所已经沉寂多年,正所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若是有真凭实据,那总兵府也不是动不得,他们锦衣卫办差,乃是效忠皇爷,只要好处够大,哪怕杜家出了两个总兵又算什么。 只是陆文昭怎么也没想到,事态变化得如此急迫,那高进的公文里称徐通试图裹挟治下百户造反,他们几个百户不从,偏偏那公文上还签了另外几个百户的名字,叫陆文昭也不得不倾向于徐通这个千户谋逆造反。 锦衣卫是能够制造冤狱,可是像这等涉及起兵造反的,便得慎重行事,杜家没有真凭实据动不了,徐通区区千户背不起这锅,那便是神木卫里出了问题。 于是陆文昭索性赶往神木堡,要探个究竟,谁知道刚到神木堡的半道上,便遇到了大批被逃往神木堡的难民,这走访询问下,却是弄清楚徐通假冒高进之名,纵兵屠村烧杀抢掠,便是陆文昭他们这锦衣卫都怒极。 陆文昭自问不算好人,可是徐通这等行径又岂是图谋造反所能形容,简直就是丧心病狂,当下陆文昭便领着手下直去了神木堡,原本他们打算是悄悄潜入,可哪里想到这神木堡副千户居然在那徐通大军前脚刚走,后脚便拿下城门,更在城外搭建了营地,赈济涌来的难民。 于是陆文昭便索性亮明身份,被迎进神木堡后,刘循自是将自己所为全部交代了清楚,单英更是光棍地出首,自称他没想到徐通想要图谋造反,所以才背叛徐通,这么一来,高进那密报里,他们能反杀几个谋逆的百户便全部说得通了。 单英毫无疑问被暂时押入大牢,不过陆文昭倒是颇为欣赏单英的“大义”,发往千户所的公文里便为其开脱了几句,反正单英区区百户在这等谋逆大案里只是个无名小卒,再加上他有举报出首之功,死是死不了的,但是官职怕是难保。 在神木堡问清楚事情后,哪怕陆文昭觉得其中巧合太多,可是也管不了那么多,徐通所作所为是怎么也洗不了的,更加攀扯不到杜家头上,他便直接往摩天岭而来。 等陆文昭到时,徐通大军已败,高进正和摩天岭的白莲教匪对峙,接着便是那把山火一烧三天,陆文昭没有直接去大营见高进,便是要看看这位“高阎罗”的成色,结果没想到居然是个难得的将才。 “大人说的是,我听家父说,这高百户祖上乃是当年戚少保的亲卫,是得了戚少保兵法真传的。” 陆文昭闻声看去,只见说话的乃是此行麾下总旗沙烁明,他晓得这沙家在骆驼城也是地头蛇之流,这趟他能从千户大人手里接到这趟差事,这沙烁明也是出力不小。 “既然是得了戚少保兵法真传的,那咱们好生看看这高百户如何破贼!” 轻笑间,陆文昭他们俱是看向那摩天岭上大寨,那一直没甚动静的贼人们终于开了寨门。 第二百八十三章 练兵而已 摩天岭的寨门大开,健壮的喽啰们推着独轮大车,上面装满了大约石磨大小的石块。 眼下是春耕时节,上午的日头尚温,那摩天岭前被山火烧了三天三夜才熄灭的地上犹有余温,所以哪怕是远处寒凉的山风吹过,到了这儿也带上了暖意。 只穿了开衫裤衩的健壮喽啰们,光着膀子,从车上抱起石块便使出了吃奶的劲朝下推将出去,一时间滚石如雨,不下几十块石头落地后从山坡上朝着远处犹如龟爬般的举盾官军滚滚而去。 在远处观战的陆文昭他们瞧得最是清楚,看到那些滚石卷起那草木灰,宛如黑色的奔流直冲而下,那些锦衣卫都忍不住惊呼出声,唯有陆文昭依然镇定。 那山坡不够陡峭,那些贼人们投掷的滚石也没有打磨成圆,杀伤力怕是有限,只要那些持盾的官兵不自乱阵脚的话。陆文昭这般想着,虽然那些逃难的百姓讲不清楚,可是问得多了,他们自然也弄清楚高进本部兵马不过两百多人,大营里多出来的全是俘虏的原神木堡官兵。 所以陆文昭很好奇,在徐通那个逆贼手上土鸡瓦狗般的官兵到了这位高百户手里,难不成就成了敢战的勇士。 “竖盾,立阵。 随着高进的命令,从后向前依次有传令兵高声喊道,沙得刁这个时候自然也从盾牌的缝隙中看着那山坡上似慢实快滚滚而来的石块,吓得额头都冒出冷汗,他下意识地想逃跑,可是俄而回头,看到身后那大纛底下那位老爷,就晓得自己领兵顶在这里未必有事,可要是真跑了,自家这位老爷会先砍了他。 “前排竖盾,后排跟进,都给我抵住,人挨人,盾靠盾。” 沙得刁声嘶力竭地吼声中,那些官兵们纷纷将手中人高的盾牌狠狠砸落,底下削尖的那头扎进土中,然后他们便死死地用肩膀顶住盾牌,后面的官兵也是竖盾后紧紧贴住前方同伴,只是转眼间,那三排大盾搭起来的人墙便像模像样。 这时候,随着高进的命令,马大成他们率领的官兵亦是上前人顶人肩并肩地推住了后排持盾官兵的后背,将这人墙垒得更加厚实。 “砰!” 随着滚落的石块狠狠砸在蒙着兽皮的木盾上,这道盾牌为表,人力为里的血肉之墙便展现出了坚韧的一面。 随着连环响起的撞击声,躲在第二排盾牌手中的沙得刁几乎是死白着脸疯狂地喊着,“稳住,不要怕!” 前排持盾的官兵们最为害怕,可是这个时候他们只能躲在盾牌后面拼了命地顶住那股撞击的力道,同时口中神神叨叨地念着,“二郎真君保佑!”,祈祷手上的盾牌足够坚固,不会被石块砸碎。 “这些白莲教匪也就会些装神弄鬼的本事!” 看着那道盾墙前滚落的石块被挡住后,反倒是形成道石墙,那摩天岭上的喽啰们还在往下扔石块,陆文昭不由冷声道,当日山火烧起来的第一晚,那些白莲教匪就在彻夜诅咒那位高百户,仿佛那样就能把人给念死。 “这是直接在贼人大寨前起了道石墙啊!” 沙烁明亦是喃喃自语,他可是得了自家父亲的亲笔信,知道那位高百户是自己人,论年纪比他还小了数岁,本来他心底里还是有些不服气的,可是亲眼看到那官兵居然能顶着滚滚落石用盾牌顶出了道石墙,他不得不服气,这位高百户确实有些本事。 那摩天岭大寨的寨墙上,伍盖也发现这石块越砸反倒是越没用,到最后直接被那道石墙给先挡下来,等他传令下去不准在投掷石块檑木的时候,那些拉来的石料只剩下一半都不到。 “把剩下的石块都给我拉到寨墙上来。” 摩天岭的寨门足有近两丈高,这高度已经比得上神木县这等大县的城墙高度,伍盖看着近乎毫无无损的官军大阵,脸上阴晴不定,他现在后悔当初没能弄几个会打造军械的匠户来大寨,不然能造几部投石车或者石炮,那官军大阵岂能挡得。 仰头看了眼直线距离不到两百步的摩天岭大寨,高进撤下了沙得刁的辎重营,当然那些官兵们手中的盾牌全都留下用作加固那道石墙。 高进本来是想把炮队安到摩天岭两侧的崖壁上,这样虎蹲炮的炮弹足以打到那大寨里面,可是这场大火下来,那崖壁被熏得漆黑烤得干裂,高进不敢赌那些崖壁的山体结构是否牢固,所以便改成了如今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正面推进。 “老郑,把你的炮架起来,给那些烧香信教的听个响!” 看着那人高的石墙像模像样,高进扭头朝身边的郑瘸子说道,炮队再金贵,那也得用起来,这好炮手也是靠炮弹喂出来的,眼下这摩天岭大寨正适合给炮队当靶子练手。 “好嘞,高爷。” 郑瘸子那张老脸笑开了花,平时在那没人的野地练打炮可没什么意思,炮队就是要实操才长进得最快。 领着炮手们把虎蹲炮架上石墙时,杨大眼也跑了去搭手,他当日曾经拉了门虎蹲炮回家,可还是被郑瘸子这老无赖上门讨了回去,他又不能真的对这老跛子饱以老拳,到最后连那张熊皮都搭了进去。 “我来打头炮!”杨大眼朝郑瘸子瞪着道,“要不就把那张熊皮子还我。” 王斗不声不响地站到了杨大眼身后,看到这一门门黝黑锃亮的虎蹲炮,他忽然发现他的手也有些发痒。 高进倒是不在乎杨大眼对于大炮的痴迷,虽说眼下这虎蹲炮的威力说实在话也就那样,可不代表以后河口堡铸不出好炮来。 这回出征,高进带上了近半的炮弹库存,里面多以实心弹为主,开花弹造起来太费工费时,远不如实心弹实惠。 三斤二两的实心铅弹被杨大眼塞进炮管,然后他亲自调试了角度,开始他再在那里比划时,郑瘸子还不以为意,可等到杨大眼准备放炮的时候,郑瘸子却愕然发现杨大眼调的角度和他算得差不多。 杨大眼可顾不上郑瘸子的惊愕,点燃引钱后,随着巨响声,那枚铅弹几乎是瞬息间便跨越了近三百步的抛物线距离,狠狠地砸到了远处摩天岭的寨墙上,直接将那厚实的木头砸了个坑,木屑四溅,吓得当时就站在边上不远处的伍盖心惊胆战。 年轻时候的伍盖可不是眼下这幅遭老汉的模样,那也是玩过铳放过炮的纨绔子,对于虎蹲炮那是半点都不陌生,这可是大明诸多火器里用得最多的,只是他许久不曾见到过,没想到高进手上的虎蹲炮居然是真家伙,不是那种样子货。 “无生老母,法力无边!” 伍盖身边,几个心腹却是高喊起来,这才让他回过神来,“且让那些魔子魔孙放炮,咱们受了老母的福佑,打不到咱们身上。” 装模作样地喊完后,伍盖便下了寨墙,他可不敢继续在上面待着,万一那些官兵炮手要是打准了,他可挨不起。 十门虎蹲炮依次装填发炮,王斗和杨大眼占了门炮位,郑瘸子虽然不忿,可是这两人炮打得准头极正,比他手低下被他操练得极惨的炮手都要准,这才让他无话可说。 高进自然知道杨大眼为什么能打那么准,因为他教手下伙伴们的东西,除了戚爷爷的兵法,便是数学几何制图这些实用的学问,杨大眼都能背下三角函数表,平面几何也学得不错,这水平不比郑瘸子这等老炮差到哪里去。 …… 看着十门虎蹲炮不间断地发炮轰击贼人大寨,可是却没有步卒跟上乘机攻城,观战的锦衣卫们都不由感叹这位高百户可真他娘的奢遮,手下又是鸟铳又是虎蹲炮的,而且还不差火药铅子,这炮弹打得就跟不要钱似的。 看着那高百户手下凶猛的炮队火力,就是陆文昭都忍不住怀疑起来,要不是徐通那纵兵屠村,坐实了他起兵造反的谋逆大罪,他会以为这位高百户才是要造反的那个,不然他区区个百户要这么多火器做甚。 陆文昭寻思了下,这陕甘边地关墙一带,就是寻常千户所都没有这位高百户手下的炮队打那么准的。 “真是有意思,这位高百户!” 自言自语间,陆文昭对高进越发感兴趣,他发现这高阎罗似乎不急着攻打贼人,倒更像是在练兵,这胆子可够大的。 三轮炮弹打完,那摩天岭的寨墙上已是一片寂静,没人想被炮弹打中,方才就有两个倒霉的被那硕大的实心铅弹打中,直接连脑袋都没了。 “换开花弹!” 从第二轮炮击开始,呼延平便领着他的先锋营摸近了那两人多高的寨墙近前,马大成他们则领着三百多官军青壮,紧随其后。 这时候,郑瘸子看看到那寨墙上冒头的白莲教匪,也果断换了杀伤面积更大的开花弹。于是原本还瞧着不温不火的战况顿时变得激烈起来,郑瘸子领着炮手们直接打了轮齐射,几乎是把呼延平挨着的那段城墙给清了个干净。 呼延平手下那些骁勇键锐的家丁直接把长梯架上了墙,呼延平更是率先登城,这时候四周的喽啰们才反应过来,涌向呼延平。 第二百八十四章 要紧处 “杀!” 呼延平挥舞着双鞭,大声怒吼着,身后是越来越多攀爬而上的披甲家丁。 当整整二十多号甲士登上寨墙后,喊着“无生老母,法力无边。”的喽啰们便是再舍生忘死,也根本撼动不了这些全身披甲结阵的铁人夺取寨墙。 早个十来年,伍盖或许还有胆气领着身边的心腹上寨墙厮杀,可眼下他却完全没了那股心气,甚至于他主动撤下了寨墙上的喽啰。 刚才那阵炮击,没把自家这边士气打崩,已然是无生老母保佑了! …… 一鞭将一名来不及逃走的喽啰打死,呼延平看着主动后撤,可以说是让出了大寨寨门的白莲教匪,脸上露出几分疑惑之色,他虽说是那种折冲摧阵的猛将,可不是没脑子的莽夫,不然有几条命都不够丢的。 只是这时候,已经领着那些青壮官兵们攀上寨墙的马大成他们却没管那么多,他们径直领着手下官兵追杀起那些逃跑的白莲教匪来。 “头儿!” 看着呼延平没有争功的意思,他身后那些披甲家丁们却是气坏了,刚才可是他们冒着寨墙上扔下的石块先登而上,才打崩了没来得及补上的贼人,如今倒好却叫人摘了桃子。 “喊什么,高爷赏罚分明,你们还怕被贪了功劳去!” 呼延平沉声道,他们虽然先登上墙,可要说最大的功劳还得算在炮队头上,要不是他们把这寨墙上的贼人打得不敢冒头,如何能叫他们那般轻易地摸到寨墙下面。 那些披甲家丁们都没了声音,只是看着追着那些白莲教匪跑得倒快的青壮官兵,心里颇为不快,不过这个时候他们也只能听呼延平的吩咐,把那寨门打开后把守住,迎了高爷的大兵进寨。 摩天岭大寨被破,高进脸上并无喜色,一来这贼人太弱,他们这边算得上杀鸡用牛刀,没什么可喜,二来便是他觉得那些白莲教匪撤得有些突然,照道理这大寨里流民数千,前几日更是咒了他一夜,不该这么轻易让出寨墙。 “二哥,可是担心前方有诈?” 边上陈升见自家这位二哥眉头轻皱,忍不住在边上道,这时候杨大眼他们方才闻声看过来。 高进回头,只见众人都是面露喜色,神情间更是有轻敌之意,很是看不起那些白莲教匪。 “那姓伍的啸聚流民数千,又是漕军里的豪强出身,不可能就这点本事。” 就在高进这般说话的时候,那前方已经追着白莲教匪们杀进半个大寨的青壮官兵们忽然顿住脚步,原来那些逃跑的白莲教匪回身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搭起的木台上,伍盖身上的盔甲被他扯去,露出了身五彩斑斓的大红花袍,头上戴了顶毗卢帽,又唤做法师莲花帽,本是佛门高僧才用的事物,但偏生手里又提了把桃木剑,脸上更是涂脂抹粉,妖艳得俗不可耐。 “无生老母,法驾临凡……” 口中念叨着,伍盖当场跳起了大神,无生老母附身,那木台后正是那些被蛊惑起来的流民,人人手中拿着木枪竹矛,又或是斧头镰刀之类,俱是神情狂热地高呼,“无生老母!神威无边!”的经文。 便是领着青壮官兵和那些突然返身杀回的白莲教匪们厮杀成一团的马大成他们也是看得错愕不已,眼下他们已经杀进贼人大寨,虽说那四周都是民居,他们还颇为担心会有伏兵杀出,可谁能想到那紫面天王居然当着他们的面跳起了大神,后面则是那乌压压的信徒。 “这姓伍的在弄什么鬼?” “装神弄鬼之徒,杀过去就是。” 马大成杨春他们发了狠,管这非僧非道的贼头子跳什么大神,玩什么老母附身临凡的把戏,眼下这厮就在前面唾手可得,要是能抓住这紫面天王,便是真正的大功一件。 “贼人首领就在前面,都给我杀!” 随着马大成他们三个百户带头冲杀,原本被那些白莲教匪杀了个回马枪而显得有些慌乱的青壮官兵们这时候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人人奋勇向前,一时间倒还真被他们顶住了那些拼死反扑的白莲教匪,甚至还向前缓缓推进。 在后面看到这幕的呼延平,已自到了高进跟前,见状也不由咧嘴道,“倒还是头回见马大成他们这般勇猛!” “大功在前,那姓伍的贼首怕是事后论功行赏,可得值不少钱。” “二哥,还等什么,咱们也杀上去,总不能叫这头功被抢了……” 王斗忍不住出声道,马大成那三个鸟百户,他是很看不起的,没什么本事,抢功劳倒是挺来劲的,不独王斗如此,便是其他人也是露出了同样的神情,在他们看来自家二哥平了徐通,这擒拿白莲教贼首的大功也合该他们高家军来拿,哪里轮得到马大成他们。 “再等等。” 高进勒马停下,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对于那什么生擒贼首的功劳不甚在意,马大成他们就是活捉了姓伍的,这份首功也轮不到他们,阿斗阿升他们还是太年轻,眼下掌握大局的可是他们,马大成他们翻不了天。 高进的威望,足以让众人压下心中焦躁,最后停下在那里观战。 …… 木台上,跳着大神,口中念念有词,挥舞桃木剑的伍盖看着远处那忽然停下的高字大纛,脸上满是惶急,他本待要等这高阎罗也杀来近前方才发作,可是眼下前方那些官兵都要杀到他跟前,这高阎罗却领着本兵观战,如何不叫他心急。 这时候那些返身冲杀的白莲教匪已然折损大半,固然他们喝了那掺药的神酒,自以为“刀枪不入”,可是再悍不畏死,终究是血肉之躯,会被那些红了眼的官兵们乱刀砍死。 到最后,伍盖听到后方那些流民们喊着“无生老母!”的声音都弱了几分,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于是口中忽地大声喊了起来,“法力无边神炎起,烧得魔子魔孙俱成灰!” 随着伍盖那尖利似老妪般的难听声音响起,那木台前方两侧的民居忽地起了大火,转瞬间便烧得厉害,很快便连那整块地都燃烧起来。 熊熊火焰几乎是片刻间就吞噬了仍在厮杀的官兵和那些白莲教匪,马大成更是躲避不及,被浑身燃着火焰的白莲教匪扑倒在地,眉毛都烧得没了,半张脸更是被烫的血肉模糊。 陷入火海的官兵们几乎是片刻间就垮掉了,只是四周都是大火,本来他们拼死向前,还有几分活命机会,可偏偏那些浑身点燃仍旧悍不畏死朝他们扑来的白莲教匪实在是把他们吓坏了。 于是陷入混乱的官兵们向后逃跑,甚至为了活命挥刀自相残杀起来,火光里这等情形看得观战的王斗等人都是心惊不已,看着俨然化作一片火海的半个大寨,知道若是他们刚才要是也冲杀过去,眼下怕是比那些官兵好不了几分。 …… “好狠的心思,果然是白莲教那些余孽的一贯手法。” 远远观望的陆文昭,本以为那摩天岭大寨被攻下,那位高百户大获全胜,可是却看到那半个大寨火起,先前攻入寨中的官兵转瞬崩溃,脸色亦是变得阴沉起来。 关墙边地,烧香信教的不少,陕西千户所这边,涉及白莲教的谋逆案不少,陆文昭也办过几起,晓得那些白莲教的贼首不少手段,其中给那信徒喝的符水神酒,俱是掺了类似五石散之类的迷魂药物。 “大人。” “走,咱们过去帮高百户一把。” 再观战也没意思,陆文昭生怕那位高百户不懂白莲教余孽的手段,却是领着底下锦衣卫赶往那摩天岭大寨。 …… 看着从火海里侥幸逃出来的几十号官兵,嚎叫着在地上翻滚扑灭身上火焰,高进身边众人亦是面色难看,哪怕他们再自觉骁勇,可是这烈焰焚身之下可谓是众生平等,要不是高进阻止,恐怕遭殃的便是他们了。 呼延平手底下那群披甲家丁此时更是庆幸不已,要是方才追杀上去的是他们,恐怕下场要比这些官兵还惨,需知他们身上穿的重甲,想跑也跑不快。 “高爷!” 马大成和杨春倒是命大从火场里逃了出来,可是两人也被烧得狼狈不堪。 “且回大营治伤,石百户死战不退,事后我会向朝廷为其请功。” 马大成他们虽然抢功心切,可到底也算是为自己趟了这火海,逼出了那姓伍的后手,高进也没有责怪他们,只是让他们领着侥幸逃出的官兵和手下回大营修整。 两人黯淡退走,这到手的大功没了,说不得还要背个轻敌冒进的罪名,马大成和杨春清楚,朝廷里那些文官老爷们可不会在乎他们这种丘八的性命,眼下也只能指望高爷在报功时能为他们说上几句好话了。 …… “法力无边神炎起,烧得魔子魔孙俱成灰!” 伍盖身后,那些流民们看着那化作火海的半个大寨,俱是面色潮红,个个神情兴奋,方才他们可都是亲眼看着那些官兵在大火里哀嚎倒地。 比起底下那些信徒,伍盖却是毫无喜色,原本这半个大寨的火海陷阱是为了那高阎罗所设,却没想到提前用了。 “老爷,老爷!” 就在伍盖脸上阴晴不定地想着,等这火势小了,手下那些流民不知道得死多少人才能把这高阎罗的兵马赶下山,却只见被自己派去矿山的伍敢慌慌张张地逃了回来,满脸的惊惧。 “老爷,有官兵在攻打矿山,守……守不住了!” “你说什么?” 扔了手中的桃木剑,伍盖一把揪住这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涂着胭脂的老脸看上去既滑稽又狰狞,要知道那矿山才是他真正的根本,怎么会被官军找到的! 第二百八十五章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伍盖彻底疯了,经营数年的矿山被官兵打下来了,如今那些被放出来的矿徒正被官兵组织起来往大寨方向夹击,他就是想跑都没地方跑! “姓高的,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 面孔狰狞的伍盖底喝声中,看向身后那些尚不知情的流民,接着他疯狂地笑了起来,“姓高的,我和你拼了,大家谁都别想好过!” 木台上,伍盖再次跳起大神,同时看向几个心腹道,“都到了这份上,也别妄想着还能活命,咱们就是死,也要叫那姓高的掉层皮。” 这时前方半个大寨的火势渐小,伍盖捏着嗓子转头朝那些流民们大声喊了起来,“杀了那大魔高进和他的魔子魔孙,死后能得无生老母接引,真空家乡内享无尽清福!” 随着伍盖喝声,他手下几个心腹并喽啰们却是推出了几大车掺了药的符水神酒,在木台下鼓动那些流民喝下符水和神酒,接着便让那些健壮者扛了沙土,从那火场里铺了条路出来。 …… 看到远处那木台上跳大神跳得如癫似狂的身影,高进便知道张坚鲁达那里必然是得手了,否则这姓伍的不会如此疯狂地驱使那些流民穿过火场来送死。 “杀大魔,享清福!”“杀大魔,享清福!”“杀大魔,享清福!” 那些流民们呐喊着震天响的口号,挥舞着各色兵器,像是蝗虫群一样铺天盖地从那火场里狂奔而出,向着前方阵势严整的官军大阵杀去。 张坚带走了大半刀盾队,高进这边,呼延平领着手下的披甲家丁们顶在了最前面,看着那些神情狂热冲来的流民,便是这些家丁们也不由心中有些惧意,实在是那冲来的流民太多,要知道他们这边加起来也就两百多号人,对面的流民怕是不下十倍之众。 “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有什么好怕的。” 呼延平站在了最前面,两根铁鞭握在手中,盯着那不过几十步距离的疯狂流民,口中高呼起来。 “杀手队随我向前。” 熟悉的吼声响起,呼延平蓦地回头,只见高进翻身下马,竟是带着百余杀手队展开两排横列,挺枪持矛竟是主动迎击那些显然是神志不清的流民。 过去向来都是被徐通丢在阵前做先锋却不管死活的呼延平心中滚烫,似他这等武夫,最在乎的便是这种事情。 几乎是片刻间,衣衫褴褛的流民们挥舞着五花八门的兵器和官兵们撞击在一起,于是这股恍如蝗群般铺天盖地席卷而至的气势瞬间被粉碎殆尽。 喝了符水神酒,以为自己刀枪不入的流民们在钢铁下很快化作了无意义的血肉。 呼延平他们这些披甲家丁固然骁勇,但却始终不及边上的杀手队交替掩护,推进刺杀,简直就像是镰刀收割庄稼那样,杀得那些神志不清的流民们都被吓呆了。 高进从来都不喜欢这种毫无意义的杀戮,这些宛如宗教狂信徒般的流民们压根不是军阵的对手,他们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用人数来堆死他们,哪怕是他手下的高家军,也照样会累会疲惫。 “阿升……”,高进招呼着陈升,取了自己的大弓长箭,眼前驱使流民的便是跳大神的伍盖,只要射杀这个贼首,这些被蛊惑起来的流民就会崩溃,四散而逃。 这时候杀手队已经反冲到火场里,距离那跳着大神的木台不到百步远,高进也张弓搭箭,瞬间朝着伍盖射出了三枚箭矢,虽说威力不及那鲁密铳,可是却胜在快如闪电。 那木台上,伍盖冷不防挨了高进三箭,却是一头栽倒在地。 这时候杨大眼王斗他们这些伙伴都已经取铳在手,装填完了弹丸,陈升更是将一支装好的鲁密铳塞给了自家二哥。 高进接过那杆鲁密铳,看到那木台上的大红身影居然又爬了起来,也不禁冷笑起来,这姓伍的倒是顽强,他已能听到对面那越发高亢兴奋的,“无生老母,法力无边!”的喊叫声。 “集火那姓伍的,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刀枪不入!” 高进举铳瞄准了木台上仍在蛊惑流民的伍盖,他看得出来这伍盖是要和他拼个鱼死网破,他全然没把那些流民的性命放在心上,这姓伍的已然陷入了最后的疯狂。 “砰!” 连环的铳声响起,在木台上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伍盖压根没想到这报应来得如此快,他才刚爬起来鼓舞士气,便迎来了一阵密集的鸟铳射击。 顿时这位紫面天王就像是只破麻袋一样被打得面目全非,高进放得那铳几乎正中他的面门,直接将他半张脸都掀掉了。 木台上随着倒地的伍盖,底下正在发放着符水神酒的秩序也都转瞬间崩奔溃了,就连那原本高呼的“无生老母,法力无边。”的号子都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咽喉,没了半点声音。 “投降者免死,顽抗者杀无赦!” 纵然不愿多造杀戮,可高进分得清轻重主次,对付这些流民,容不得他有妇人之仁。 高家军们呐喊起来,这时候不少目睹伍盖倒下后再没有半点声音的流民丢了手上的兵器,那些血淋淋的同伴尸体就在脚下,能活的话,没人想死。 兵败如山倒,随着伍盖这一死,剩下的流民再没有抵抗的意志,全都黑压压地跪在了地上,剩下那些负隅顽抗的白莲教匪也随即被清缴殆尽。 走上木台时,呼延平将那具扑倒的尸首踢翻过来,露出的是已经看不出样貌的脸孔,寻了附近几个流民指认后,才确定这确实是伍盖这贼头子本人无疑。 “老呼,是不是觉得这鲁密铳如此厉害,苦练武艺还有什么用?” 高进朝呼延平说道,这场摩天岭的攻防战颇有些虎头蛇尾,可是这些白莲教匪本就是些烧香信教的乌合之众,他们若是真有严密的组织,也不会逃到这深山老林里藏身。 “高爷,我这武艺便是练得再好,也要被一铳放倒……” 呼延平颇为失落地回答道,他本以为自己能杀到木台下,为高爷取了这伍盖的狗头,可是却想不到被高爷他们直接隔着老远用鲁密铳把人打成了筛子,叫他没了用武之地。 “鲁密铳虽然犀利,今后这火器也将主宰战场。”高进看着呼延平,将手中鲁密铳扔过去后道,“但没人能拿着这鲁密铳先登上城。” 呼延平接过那杆鲁密铳,笑了起来,他知道这是高爷在激励自己,不过他也决定等到了河口堡,也要好好学学着放铳射击之术。 伍盖这般干净利落的死法,戳破了无生老母法力无边的谎言,直接让那些流民们陷入了信仰幻灭的地步,还活着的都愣愣地跪在地上,简直如同行尸走肉般没了魂。 半个时辰都不到,张坚便领着兵同样杀到了摩天岭大寨,他们后面则是数百精瘦的矿徒,在知道摩天岭大寨已被攻破,伍盖伏诛的时候,这些矿徒全都跪地嚎啕大哭起来,接着却是有那领头的求到张坚那儿。 “张爷,我等深恨伍盖那厮,还请张爷……” 那些矿徒的来源五花八门,有流民、也有原先摩天岭里的贼匪,但都是被伍盖丢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矿山里挖矿,每日劳作不息,还要吃监工们的鞭打,所以他们都恨极了伍盖和他手下的心腹。 如今伍盖虽死,可他们心中怨恨不减分毫,竟是想要那伍盖的尸首泄愤! “大胆,这伍盖虽死,但却是图谋造反的贼首,焉能给你们做泄愤之用。” 张坚想都没想,就直接骂道,这谋逆大案岂是儿戏,伍盖的尸首自然要送交朝廷,哪能给这些矿徒拿去泄私愤。 随着张坚怒喝,边上的刀盾队自然是持盾向前,一下子围住了那些矿徒。 张坚这边的闹剧,很快便传到了高进那里,“把那些矿徒也都缴械关押起来,等甄别后再行处置。” 高进知道那些矿徒里也多是恶徒居多,真有那良善的在那矿山里也活不了多久,更何况这些矿徒能提出要伍盖的尸首泄愤,若是他答应了,他们便会提出其他要求,所以绝不能纵容此辈。 得了高进吩咐,张坚自然不会对那些矿徒客气,便让手下上前缴械,结果那些矿徒里果然有人反抗,正所谓手持利器,杀心自起,这些矿徒里恶人不少,哪里甘心就这样被看押起来,不过他们终究没掀起什么波澜。 张坚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好人,但凡是反抗的,全部被当场格杀,这下子才彻底镇住了那些矿徒,叫他们丢了兵器,接受看押。 处理完这些矿徒,张坚和鲁达自去复命,他们这一次突袭矿山,也算得上是顺遂。 “那矿山守备虽然严密,不过多亏得鲁大师带人潜入,夺了那箭塔哨楼,才让我等顺利攻入矿山。” 摩天岭大寨里,原本被伍盖供奉无生老母神像的大殿里,张坚将功劳都推在了鲁达身上,他清楚自己没必要争功,高爷麾下大多数人还是不待见他的。 高进知道张坚为人,也清楚他的心思,鲁达他们潜入敌营固然有功,但是能那么快攻下矿山,张坚也必定是出力不少,只是这个时候他也不好多问细节,毕竟这摩天岭大寨虽下,可是善后的事情当真不少,那伍盖也是个狠人,居然让手下心腹点了屯粮的仓库。 哪怕最后是他们速胜,可是那些屯粮也彻底被烧了个干净,眼下这摩天岭几千张嘴等着,便是高进也觉得极为头疼。 就在这时,杨大眼却匆匆进来,他的话也让众人都不由打起了精神,“二哥,锦衣卫来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锦衣卫 陆文昭看着已然被扑灭火势的摩天岭大寨,表面上仍是副笑眯眯的和气模样,可心里面着实惊讶得很,他没想到这位高百户赢得那么干净利落。 见到自家百户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官兵,陆文昭手底下那些锦衣卫可没那么好脾气,刚才在寨门口他们可是被拦了一回,哪怕亮明身份,也差点没进了这门。 瞥见手下们脸色不快,陆文昭却是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对于升斗小民来说,锦衣卫凶名赫赫不假,可是对这关墙边地的军将们来说,锦衣卫不过是名头唬人罢了,本朝锦衣卫可没有前朝那般威风。 “高百户治军有方,你们有什么好气的。” 陆文昭在陕西待了也有些年头,这地方上的官兵是什么德性,他还不清楚。 这等军纪森严的兵马,老实说陆文昭也是头回见到,所以他对那位素未谋面的高阎罗感观不差。 “陆百户,高某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就在陆文昭想着这位高阎罗是何等人物时,却只听得身后忽有喊声,回过头正看到名身着甲胄的高大青年朝他走来,身后跟着数名年轻的亲随。 “在下锦衣卫陕西千户所百户陆文昭,见过高百户。” 陆文昭自报家门,礼数也周全,他们锦衣卫向来不受人待见,哪怕面上笑嘻嘻,可背地里多是咒他们这些锦衣卫不得好死的。 陆文昭在观察高进,高进也同样观察着眼前的锦衣卫百户,三十多岁,长脸方面,就是眼睛细了些,仅从外貌而言,这位陆百户看着是个精明人。 寒暄后,高进自迎了陆文昭等人进了那大殿,里面无生老母的神像已然被推倒,改成了临时行在,用来商议诸事。 高进没想到锦衣卫来得这么快,不过眼下这摩天岭大寨里的粮食被付之一炬,若只是他上报求粮,只怕没人回当回事,可要是锦衣卫上报,那就不一样了。 陆文昭还颇喜高进这种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没那么多的客套,有事便直接说事。只是听完高进所言,他倒是皱起了眉头,他在神木堡时,便听说这位高百户很是爱民,不曾想居然还担心起这些附逆的流民死活。 “高百户,这可是三千多的流民,如今神木堡治下又遭了徐逆荼毒,虽说刘副千户逼着城中大户出粮,可是想要养活这三千多流民……” 陆文昭不愿多说,这陕西向来缺粮,指望官府那是指望不上的,更何况这些流民乃是上官们眼中的白莲教匪,谁会愿意管这些逆贼的死活。 高进沉默不语,他知道陆文昭并非推脱,而是这个世道如此,流民本就不受待见,如今和白莲教沾了关系,那就更加该死。 只是高进心里清楚,若非他的缘故,这些流民在这摩天岭大寨,终究还是能活下去的。 “陆百户,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陆文昭看着还是不愿放弃的高进,这回是真的诧异了,他本以为高进要救下这些流民不过是做做样子,没想到竟然是动真格的。 “高百户,我也不瞒你,这陕西境内,官府大都缺粮,想要赈济这些流民,便只有指望那些大户们出粮,可是没好处的事情,那神木县的县爷不会去做,那些大户们就更是如此。” 三千多条人命,对那些达官贵人们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高进清楚,当摩天岭白莲教匪作乱的消息上报朝廷以后,这些流民便真的只是纸上的数字而已,没人会在乎他们的死活。 赈济这些流民,自然不会有大户愿意出粮,可如果是能够将其买回为奴,只怕有的是人乐意,可那时这些流民的身价连牲口都不如。 “既然如此,倒是我叨扰陆百户了。” 高进和陆文昭不算熟悉,别人能回答到那份上,已经算是够意思的了。 接下来高进便再不提那些流民的事情,反倒是应对起陆文昭的询问。 像这等官匪勾结的谋逆大案,陕西已经许久未曾发生过,更何况徐通纵兵屠村导致半个神木堡治下化作白地,简直就是骇人听闻。 陆文昭必定是要问仔细的,因为这会决定锦衣卫要做到哪一步为止。 如何和锦衣卫交代,高进在骆驼城时,便已和那位大公子通过气,这一路上也多有筹谋,眼下说起来自然也是从容不迫。 只是高进在这种事情上终究没有经验,他以为没有漏洞的说辞,在陆文昭这个积年的锦衣卫百户看来,破绽很多。 这位高百户打仗是个好手,心机也有,就是这栽赃嫁祸的本事不行! 陆文昭心中想着,知道这谋逆大案还是得他们锦衣卫来接手,才能办成经得起推敲的铁案。 “高百户,可否摒退左右,咱们单独说几句话?” 陆文昭看了眼高进身后诸将,忽地沉声说道,他这趟过来前,千户大人给过暗示,千户所要的是功劳,干干净净不能有麻烦的那种。 “阿升,你们去安置那些流民,先从军中匀些粮食,一日两顿粥食就行。” 随着高进的吩咐,陈升张坚等人都是起身离开,不过除了张坚外,其余人临行前看向陆文昭的神色多是有些不忿。 “锦衣卫了不起么?” 到了外面,杨大眼忍不住嘀咕道,其余人亦是深有同感,陆文昭这个百户也就罢了,他手底下那些人也个个眼高于顶的样子,早叫他们心中不快,要不是二哥有命,他都想教训下那几个锦衣卫的小崽子。 “人家是天子亲军,能一样么!” 张坚在边上幽幽叹了口气,说起来锦衣卫的百户可比军中百户贵重得多,尤其是在地方上,那陆文昭便是去了神木县里,和指挥使也是说得上话的。 杨大眼虽不喜张坚,总觉得这狐狸脸是个阴人,可此时听这厮口气,似乎也被锦衣卫整过,倒不由多了几分同仇敌忾之心,忍不住问道,“老张你吃过锦衣卫的亏?” “吃亏倒也谈不上,只是总归是……” 张坚自和其他人说起他年轻时的一桩事,不过他的用意还是在劝杨大眼王斗他们不要得罪锦衣卫。 …… 空荡荡的大殿里,就剩下高进和陆文昭,起身走到那被推掉的无生老母神像前,陆文昭方自道,“高百户,徐千户他其实不曾勾结这白莲教匪吧?” 高进脸色陡然一变,然后看着负手站立,背对着他的陆文昭,笑道,“陆百户何出此言,需知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陆文昭缓缓转过身,那双细眼猛地睁开,原本看着笑嘻嘻的和气也全然没了,这时候的他看上去森冷阴沉,才让高进觉得像个锦衣卫的百户。 “高百户,咱们锦衣卫从不开玩笑,徐通勾结白莲教余孽,图谋造反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最清楚。” 被陆文昭那宛如鹰隼般阴鸷犀利的眼神盯着,高进知道这位锦衣卫百户已经有了主见,他再伪装反倒是叫人小瞧,于是并没有否认,但也没有说话,只是同样也恢复了平时的那种神情。 陆文昭笑了起来,这位高百户不再装笑后,那股冷酷姿态方才像个破军杀将若等闲的狠角色。 “高百户,明人不说暗话,我陆文昭向来敬重你这样的豪杰,所以想和你交个朋友。” 听到陆文昭的话,高进微微皱眉,但是陆文昭脸上那种诚恳不似伪装,于是他伸出手道,“能有陆百户这样的朋友,高进求之不得。” 陆文昭愣了愣,但看着高进伸出的手,他想了想也伸了出去,然后两人握住了手。 “陆兄,有话不妨直说,只要是我能力所及,高进绝不推辞。” “陆某这趟公干,千户大人曾说过,锦衣卫要的是干干净净没有麻烦的功劳,所以还请高兄对我不要有所隐瞒。” 该说的话都说了,陆文昭松开手,盯着面前的高进,杜家动不得,那便只能从徐通那厮身上攀咬神木卫,所以陆文昭和高进绝非敌对,反倒是合作方,只是见了高进,陆文昭终究是忍不住想要试探下高进的器量。 “陆兄,咱们坐下慢慢说。” 哪怕能察觉的陆文昭并无恶意,甚至那交朋友也有几分诚意真心在,可高进是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陆文昭,眼下不过是在心中计算得失,哪些话能说,哪些事情需得保留。 “徐通为人,想必陆兄也该打听过……” 高进便从自己是如何得罪的徐通说起,因为他忽然想到徐通确实曾让张贵那厮携带铁器通过阿计部做中人,要卖给察哈尔部,虽然这笔买卖被他搅黄了,但是确有其事,以锦衣卫的本事不难查出这里面涉及之人。 听着高进所讲,陆文昭的眼神越来越亮,栽赃嫁祸,锦衣卫自然是行家里的行家,可是锦衣卫要办谋逆大案,缺的是能攀咬诬陷的对象。 一个徐通,区区千户,算什么东西,就是神木卫里,也顶多是个指挥使! 可是这徐通居然曾经想要贩卖铁器给察哈尔部,这就值得追索了! “高兄,多谢坦陈相告,徐通的事情,便包在我身上,若有进展,我必定知会于你。” 陆文昭迫不及待地起身,徐通谋逆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高进办得太粗糙,还是得他亲自把关,不过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提审徐通。 对于陆文昭的要求,高进只能答应,说起来当初留徐通性命,本来是想回神木堡后再行处置,可谁能想得到锦衣卫来这么快,就是这时候杀了徐通,也瞒不过锦衣卫,反倒是坏了这刚建立的交情。 第二百八十七章 榨油 散发着股霉味的囚室内,徐通呆愣愣地仰望着只有半尺见方的小窗,他已经被关了几天了,可他就好像被遗忘一样,除了看守会给他送定时送来三餐,便再无人问津于他。 看向边上散发着馊掉的恶臭味的溺桶,徐通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还没有疯掉,依然会吃下守卫送来的猪食,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他居然活了下来。 牢房外,忽地响起了甲胄碰撞的声音,被关押了数日,神智都有些混沌的徐通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那高进小贼是终于想起他了吗? 几乎是几步间,徐通到了牢门处,他透着木栏从外张望,然后看到了队甲士正自朝牢房走来,那领头的大眼贼是高进小贼身边的亲随,好似叫什么杨大眼。 “老狗,几日不见,没想到你这厮倒还养得白胖了。” 杨大眼看着牢房里断臂的徐通,冷声说道,随说守卫给这老狗喂得都是猪食,但是量大管饱,这老狗居然也吃得精光,除了那满头白发,精神萎顿,那气色倒是不差。 “他娘的,怎么这么臭!” 打开牢门,杨大眼刚靠近,便忍不住骂起来,本来他还想给这老狗来顿老拳,眼下什么心思都没了,“把他带去,先去冲洗下。” “高进呢?” 被拖出牢房,徐通叫了起来,只是他刚开口,一股恶风便扑面而至,杨大眼手里的刀鞘猛地停在他面门处,“老狗,再瞎叫唤,仔细你的皮!” 看着只剩下几颗牙的徐通,杨大眼凶恶狰狞地骂道,锦衣卫要提审这老狗,大家都清楚这老狗怕是又能多苟活短日子,实在是叫人心里不快,虽然二哥吩咐过,不准动这老狗,可这老狗自己找死的话,也怪不得他。 徐通最后闭了嘴,他怕死,但更怕被折磨,他现在只求高进能给他个痛快。 下马坞百户府的后院里,徐通像是牲口那般被洗刷了遍,最后才换上了身干净衣服,这样的待遇一度让他以为自己或许还能有活命的机会,可他并不知道暗处始终有双眼睛盯着他,将他脸上神情的细微变化都看在眼中。 很快,徐通被带到了正厅大堂,然后他看到了高进那小贼并那身边的中年汉子,那细眼的中年汉子笑眯眯地看着倒是和气,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来路。 “徐千户,某家陆文昭,忝为锦衣卫陕西千户所百户。” 徐通的面色瞬间变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跪在地上,然后他咬了咬牙,却是忽地当堂喊叫起来,“陆百户,我冤枉啊……” “跪得倒挺利索!” 陆文昭朝边上的高进笑道,而这一幕也叫徐通心里拔凉拔凉的,可他仍旧不愿放弃这最后的希望,仍旧在那里喊冤,声泪俱下地控诉高进是如何飞扬跋扈,又勾结白莲教匪,栽赃嫁祸给他这个上官。 高进看着嘴里漏风,哪怕口齿不清,也要拼命自辩,试图把他拖下水的徐通,不禁摇头暗叹,这徐通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胆小人,都到这份上了,不能体面些吗,这样倒还能叫人高看他一眼。 陆文昭倒是好耐性,听着徐通将那一大通话全部说完,才笑着问道,“徐千户,说完了没有?” “说,说完了!” 徐通有些呆愣地看着那仍旧是笑眯眯的锦衣卫百户,不知道这位陆百户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便是高进那小贼看着他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好像他就是个跳梁小丑似的。 “徐千户,咱们锦衣卫一共三十六套大刑,据说自当年创立以来,就没人能熬过第一套。” 陆文昭蹲在了徐通面前,摸了把他的白发道,“徐千户,你一把年纪的,何必再遭那罪,你说是吧?” 明明是和和气气的说话,甚至面前这位陆百户已然眯着双细眼,笑嘻嘻的,可徐通就好似被三九寒天的冰雪从头到尾浇了个透。 “陆百户,高进勾结白莲教匪,必是受总兵府指使的……” 徐通还是不肯认命,他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他知道锦衣卫但凡办这等谋逆大案,最喜欢攀咬诬陷,那涉及的官员品级越高,锦衣卫的功劳才越大。 “徐千户,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陆文昭站起身,看着在那里癫狂的徐通,脸上的和气已然消失不见,声音更是变得森冷无比,“你纵兵屠村,嫁祸高百户,做了这样的事情,还想着活命?” “你若乖乖听话,少不得给你个痛快,便是你徐家,也能给你留点香火,今后逢年过节的,总还有人给你烧些香烛纸钱,省得到了下面还得做个孤魂野鬼。” 听到陆文昭的话,徐通彻底没了声息,他内心何尝不清楚自己没有活路,可是不到最后绝望时,他心里总是还存着几分侥幸。 “陆百户,真能给我徐家留点骨血继承香火?” 徐通安静下来,他盯着面前的陆文昭,心里面已经有了些决断。 “我若给你承诺,徐千户你信不信?”陆文昭冷笑起来,“眼下你只能信我,锦衣卫的手段,想必你清楚得很,不要觉得自己在外面养了侧室,我锦衣卫就查不到。” 陆文昭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徐通颓然道,“陆百户,你要我做什么?” “放心,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指认几人就是,你一个千户,没事好端端地图谋造反做什么,你说是吧?” 陆文昭再次笑起来,接着拍了拍徐通的肩膀,然后唤了自己的手下进来,把徐通给带走了。 “陆兄,你怎么知道这老狗在外面尚有侧室?” 陆文昭威胁徐通的手段不算高明,但是却很管用,可最关键的是陆文昭不过去了神木堡两天都不到,居然就能查出这等隐情,实在是叫高进有些吃惊。 “我说到给徐家留点香火时,这老狗的表情甚是微妙,我便知道这老狗在外面多半是有藏起来的侧室和妾生子……” 高进倒是没想到,陆文昭仅仅是凭着徐通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也让他更加暗中戒备起来,对着这位陆百户时,还是冷着脸比较好。 “高老弟,我听说那神木卫里,佥事刘知远和你有仇怨,要不要我帮你……” 陆文昭在神木堡的时候,可是从刘循这个副千户口中知道不少有用的消息,他自然也不介意卖高进个人情,把那位刘佥事给顺手办了。 “陆兄心意,高某心领,不过陆兄按规矩办事就是!” 高进答道,锦衣卫的人情,他可不想欠,大家交个朋友无所谓,但是更近一步还是算了。 “好,那就按规矩办事。” 陆文昭自笑了起来,只是心里难免有些失望,高进看着年轻,可行事老成,这神木卫上下必定是要洗遍的,不然他锦衣卫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不过高兄,你河口堡兵员超额,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见不能趁机卖个人情给高进,陆文昭话锋一转,他本想看看高进是不是会脸色大变,不过让他失望的是,高进神情始终如一,看着仍是那种冷冰冰的平静。 “陆兄说笑了,我河口堡兵员何时超额,我麾下多出来的人马乃是魏家商队的护卫,被我征来帮忙平叛的。” 高进神色如常地回答道,“至于我河口堡的虎蹲炮,乃是大公子调拨于我,皆是有据可查。” 自从陆文昭他们不声不响地到了后,对于自己手下那远远超过河口堡官军定额的兵马,高进早就想好了借口,如今陆文昭终于问出口,他也算是松了口气,正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陆文昭既然问了,那只要他回答了,除非陆文昭要找他麻烦,不然这事情也就过去了。 “魏家商队?高老弟,恕我孤陋寡闻,我在神木堡时,倒是不曾听说过这魏家商队的名号!” 陆文昭皱了皱眉,高进早有提防准备在他预料之内,只是那魏家商队的说辞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瞒陆兄,我高家本是河口堡内的口外商,不过自从我为百户后,这商队便由内人接手。” 听到高进这回答,陆文昭不禁哑然失笑,这位高百户还真是够小心的,不过这等说法倒也说得过去,只是多少让他有些挫败感。 如果非要捉把柄的话,陆文昭不是没有招,只是那样的话,便是要和人翻脸了,他和高进无冤无仇的,何必呢?更何况这位高百户得了那位杜大公子的看重,没有真凭实据,哪里动得了他。 “原来如此,不过高老弟,回神木堡的时候,还是不要太招摇了,咱们锦衣卫好说话,可朝廷的御史却不好说话。” “多谢陆兄提醒。” 陆文昭话中似有所指,高进想了想便明白过来,自己手下那些所谓的“魏氏商队”的护卫看上去太过骁勇健锐,这是授人以柄。 “说什么话,你我朋友,何需客气。” 陆文昭最后满意地离开了,像高进这样的聪明人,既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那便是欠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今后总归是用得上的。 送走陆文昭,高进不由暗自送了口气,和锦衣卫打交道真得是心累,这个陆文昭看着笑眯眯,实则城府极深,不过好在目前他都没有什么恶意,只是今后自己做事情得更加小心些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刀兵过后动心思 昏黄的烛火下,徐通呆呆地坐着,锦衣卫要他攀咬诬陷神木卫,这是他早就猜到的事情。 就在徐通想得出神的时候,那被打扫过的牢房外,忽地有脚步声传来,他抬头看去,却看到了他恨不能噬血吞肉的高进。 “徐千户,何必这样看着我。” 让守卫打开牢门,高进走进去后,看着丧家犬般的徐通说道。 “高进,你是来杀我的么?“ 徐通知道,当初自己没死,那是高进要把他带去神木堡千刀万剐,可如今锦衣卫来了,他才不得不把他交出去,对于这个从不按规矩做事的下属,他吃不准他会做什么。 “锦衣卫留你有用,我还不想得罪锦衣卫,更何况,徐千户,以你所犯的谋逆大罪,这剐刑怕是跑不了的。” 高进面无表情地说道,在见过那些被徐通纵兵焚毁屠杀的村庄惨像后,他和麾下众人都恨不得能将徐通在神木堡千刀万剐,叫那些百姓人人都生啖其肉,只是如今却要便宜徐通多活些时日。 “那你来做什么?” 徐通看着高进脸上那种森冷的表情,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刘副千户派人给我传过信,这千户所里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多少财物,便是徐千户你家老宅也是一样。” “高进,没想到你也是个贪财之辈,想要钱……” 徐通笑了起来,只是他刚笑,高进下一句话就让他再也笑不出来,“徐千户,锦衣卫是说了给你徐家留点香火,可我没答应啊!” “高进……你!” 徐通清楚自己必死无疑,所以给徐家留点骨血延续香火便是他最后的念想,但是眼下高进却拿这件事情来威胁他,而且他还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就像是被逼得绝境的野兽,徐通红着眼,直直地盯着高进,过了良久才颓然道,“你要钱,我给你,但你要保我徐家香火……” “徐千户,我高进说话算话,我会给你徐家留个男丁继承香火,保他这辈子平安。” 徐通没有逼高进发什么毒誓,他这种人最清楚,若是高进靠不住,什么毒誓都不管用。 知道徐通藏匿金银的地方后,高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徐通道,“你放心,我高进言出必行,还不屑于诓你。” …… 出了牢房,陆文昭看向高进,不禁竖起大拇指道,“高百户果然是好手段,也够大方!” “只是高百户你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 陆文昭依然笑着,只是脸上的神情却不怎么自然,他是万万没有想到高进居然会为了那些流民行贿于他们。 “那是三千条人命。” 摩天岭上,那些流民被蛊惑后足足死了近千,除了半数是死于官兵刀枪下,剩下的倒是互相践踏而亡,在高进眼里,这些流民都是些可怜人,失去了土地,没有生存的希望,只能逃进山里当野人。 伍盖收拢这些流民,虽然没有安好心,但到底也给了他们条生路,能活得下去。 平定叛乱的大功,高进心中清楚是怎么回事,旁人可以把这些流民当成功劳,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可他做不到,更何况在他看来,人才是这世上最宝贵的财富,救下这三千流民,他就不缺劳力,古北寨那里的纺织作坊也不会缺女工。 但是要救下这些流民,除了粮食,便还要陆文昭他们这些锦衣卫帮忙遮掩,不然陆文昭若是如实上禀,这三千流民便会成为朝廷官员口中的白莲教匪余孽,到时候不知能活下多少人来。 “三千条人命啊!” 陆文昭自言自语起来,当了锦衣卫这么久,他还是头回见到高进这样的武夫,如果是那饱读诗书的读书人和他这么说,他不会奇怪,可偏偏他这些年所见所闻,那些越是读圣贤书,满口仁义道德的缙绅士人,越是没把百姓当回事。 “高百户,你以为心怀百姓的只你一人么?” 陆文昭忽地抬头,看向高进,脸上那早已习惯的笑脸消失不见,掷地有声的说完这句话后,这位锦衣卫百户便转身离去。 高进没想到陆文昭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不过他也没有开口挽留,既然陆文昭愿意帮忙那是最好,只是该给的钱还是得给,陆文昭可以不拿钱,但他手底下的锦衣卫却未必。 “二哥。” 在不远处的陈升从黑暗中现身,他是知道二哥来做什么的,甚至于知道二哥和徐通那老狗做了交易的也只有他一个。 不过陈升能理解二哥的做法,二哥一直都说,人口才是财富,没有充足的人口做基石,河口堡也好,古北寨也罢,今后哪怕再富庶也只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阿升,你亲自去趟神木堡,把东西取了。” 高进低声告诉了陈升,徐通藏匿自家浮财的地方,徐家也是神木堡的地头蛇,从徐通祖父那辈发迹开始,攒下的金银不少,到了徐通手上时更是如此,莫看徐通兼并的土地众多,但都是被他压死了价格,根本就没耗费多少银钱。 这年头陕北边地的大户都有储藏金银的恶习,尽管他们搜刮聚敛财富,可是比起南方那些惯会享受的商贾富人们来说,其日常用度和奢靡沾不上边,便连称得上浪费的也不多。 就仿佛是单纯地为了聚敛财富而聚敛,在高进看来,金银要流动起来才是财富,否则只是些藏在地下的无用阿堵物罢了。 …… 神木县里,早已是风声鹤唳一片,徐通举兵造反的消息不是秘密,而神木卫里更是乱成了一锅粥,上至指挥使佥事,下至百户总旗,谁都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初时还只是徐通那厮上报说是河口堡的百户高进犯上作乱,到最后便成了勾结白莲教匪图谋造反。 只是徐通这厮上报时,说他已经领神木堡的营兵出城平叛,虽说高进名头不小,尤其是古北寨那仗折了骆驼城里几家将门的面子,到最后高进的武勇被吹上了天,再传到神木县这边时,反倒是夸张到了没人信的地步。 神木卫上下,只当是总兵府的那位大公子要抬举这乡下百户,都没当回事,于是徐通说他领兵平乱,这卫里便没当回事。 可是谁料得到才几天功夫,神木堡那里刘循这个副千户夺城以后,却是上报勾连白莲教匪图谋造反的反倒是徐通这个千户,还有单英这个百户主动出首,本来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可他娘的骆驼城却突然来了近千的兵马驻扎在神木县外,这就叫神木卫里惊恐一片了。 …… 杜弘域亲自来了神木县,带着的也是总兵府的嫡系兵马,高进做了那么大的局,他不来帮着站台,这场大戏还怎么唱下去,更何况锦衣卫的人也来了,他也得防着这些最是喜欢攀诬往大了办案的鹰犬们一手。 眺望着不远处的神木县,站在营盘里的杜弘域冷笑起来,那卫老匹夫也是昏了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还不自缚其身来他这儿求情告饶,龟缩在神木卫里,真以为他这个指挥使是铁打的不成。 “公子,高百户来了。” 从前营赶来的杜铁牛走到自家主子身边,低声道,高进是轻骑便装而来,随行只几人罢了。 “人呢?” 杜弘域回头看向杜铁牛,眉头微微皱了下,却是没见到高进,然后他便明白过来,自己对高进太过器重,怕是引得这些手下嫉妒了。 “公子,高百户在中军帅帐相候。” 杜铁牛老实地答道,那张看似憨厚的脸庞下,心里实则异常紧张,他知道公子有些不满了。 “下不为例,再敢越俎代庖,擅作主张,你便去边墙守堡吧!” “是,公子。” 杜铁牛再抬起头时,自家主子已然扔下他朝中军帅帐前往,他连忙快步跟上,心里面却把那几个撺掇自己的同僚恨得要死,不但平白无故得罪了高进,还恶了大公子,自己怎么就信了他们的鬼话。 隔了老远,杜弘域就看到了站在中军帅帐外的高进,他本来走快的脚步也慢了下来,对于高进的能力和胆魄,杜弘域那是没得挑剔的,虽然他手下不少人都对高进颇有微词,觉得高进行事太过胆大妄为,甚至还有人在他面前挑拨离间的。 说什么高进是野心勃勃的狼顾鹰视之辈,迟早会反噬其主云云! 这样的话,杜弘域也就是当笑话听了,他要图谋复套,自然需要高进这样有能力妄为的属下助他成事,要不然换成手底下那帮唯唯诺诺之徒,所谓复套那就是个笑话罢了。 只不过人言可畏,杜弘域听得多了,还是颇为在乎高进对他这个恩主的态度,虽说关七说高进是忠义之辈,只要他不负其人,其人便不会负他,可关七和高进关系莫逆,这话也是捡好的说,总不如他亲眼所见。 在帅帐外站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高进也不恼火,他到大营时,杜铁牛出来迎他时,他便已经发觉有些不对劲,这位过去还对他客气的杜家内丁百总,这回虽说和他说了没几句话,但那股酸味太过明显,看起来是那位大公子平时没少夸他,惹得他们不快了。 不远处,站了有会儿的杜弘域见高进没有丝毫不耐之色,反倒是立得笔直,不由回头朝身边的杜铁牛冷声道,“看到了没,这才是大将之风,宠辱不惊,不骄不躁,你们和小高比,差得远了。” 说完这些,杜弘域方自走向中军帅帐,然后打起了招呼,“小高。” “拜见大公子。” 看到杜弘域身边脸色半是羞愧半是恼怒的杜铁牛,高进的礼数十足,不过他刚躬身,便被杜弘域一把扶住,亲热地说道,“咱们之间,哪还需要这等虚礼,走,里面说话。” 第二百八十九章 账本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是高进上辈子就明白的道理。 杜弘域是高进的恩主,高进越是出色,杜弘域越看重他,那遭来的嫉妒和红眼便越多。 高进不敢去赌杜弘域的器量有多大,正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所以他能做的便是在杜弘域面前扮演好一个忠心知进退的手下。 进了中军帅帐后,对于杜弘域的亲近,高进表现得很符合他乡下百户的出身,感动但又没有过度的谦让,坐下后则是主动向杜弘域禀报此番“平叛”的大小细节。 “徐家三代所贮藏金银,合计两万七千两,下官已经全部启出,还请大公子决断。” 徐通交代的地方,高进早就让陈升带人把那些深埋地下的金银全部起了出来,更是往陆文昭这个锦衣卫百户那里送了三千两整,只是被退回了两千两。 高进离开下马坞前,自然从陈升口中晓得,陆文昭留下的一千两全部分给了手下,他自己分文未取,这叫他头回意识到,在这个时代,锦衣卫里也有好人。 杜弘域也是微微吃惊,不过区区三万两不到,并不能让这位大公子动心思,反倒是帅帐里几个心腹露出既羡且妒的神情。 “你们都出去。” 杜弘域忽地朝几个心腹道,高进太过实诚,有些话本该私下单独向他禀告。 杜铁牛几人不情愿地离开帐篷,谁都想知道自家主子打算如何处置那笔金银,同时又暗叹高进这小子能得主子看重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光这份坦诚和大方,换了他们就做不到。 帅帐里,便只剩下杜弘域和高进二人,杜弘域盯着神情不变,只是眼里隐隐有些茫然的高进,不由哑然失笑道,“小高,换了旁人,得了这么大笔金银,必定是要隐瞒独吞,可唯独你却……” “高进能有今日,全靠大公子栽培,这笔金银我若是昧着良心吞下,就辜负了大公子,更何况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公子若是知道我做了这种事情……” 高进曾经也在职场上混过,在后世那种官场文华熏陶下,知道该如何跟领导搞好关系,而且杜弘域这位大公子,说实话算是好打交道的那种,为人也大方,并不贪财。 杜弘域笑了起来,他果然没看错人,高进虽然是小地方出身,可是却比大多人更懂做人的道理,而且深谙进退,知道自己的依仗是什么。 自己手底下那群蠢货,说什么狼顾鹰视,噬主之像,简直就是可笑。 只要自己这个恩主够强,高进便是他最忠心的下属,若是他不够强,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哪天要是杜家败落,他那群手下便会忠心耿耿,跟着杜家一起赴难么! 想到这里,杜弘域看向高进的目光更是多了几分鼓励,“小高,这笔金银既是你靠自己的本事得来,那便全是你的。” 对于杜弘域的处置,高进并不奇怪,这位大公子本就是大方之人,更不用说眼下陕西各地正在发卖蜂窝煤,这位大公子也参了股,并不缺钱用,只是他本以为杜弘域会象征性地收个几千两做样子,却没想到竟是分毫不取,这倒是叫他也高看杜弘域几分。 起码这位大公子对钱财并不吝啬,若是真能说动朝廷全力支持,只怕复套未必不能成事。 只不过这样的念头,高进只是想想,河套蒙古如今只剩些土鸡瓦狗,收复河套简单,可如何守住河套才是难事,不管是土默特还是察哈尔都不会视而不见。 “大公子,下官还有一事,需得禀报,请大公子决断。” 高进甩去脑海中的杂念,说到了他这趟来拜见杜弘域的真正目的,摩天岭上三千流民,有锦衣卫的遮掩还不够,他还要取得这位大公子的支持,这样才万无一失。 见高进神色肃然,杜弘域亦是严肃起来,对于高进性子他自问也算了解一二,知道高进必是有重要事情要讲,比那笔从徐通处搜刮来的金银还要紧得多。 “自从大公子吩咐下官经营古北寨,下官便有意收拢古北寨附近流民,可也只得民壮数百人,其中可堪为战兵者不过百余人……” 要说动杜弘域,高进清楚要投其所好,这位恩主最大的心思便是要收复河套,以此搏个爵位,让杜家跻身勋贵,所以他便从古北寨说开去。 “那摩天岭上的流民有三千之众,俱是裁汰老弱后的青壮,若是能引入古北寨,下官择其健锐成军,余下的也能在古北寨附近开垦良田,囤积粮草。” 高进的话,让杜弘域陷入沉思,俄而他的眼神越来越亮,他被高进说动了,更何况这事情也没什么风险,他比高进更了解朝廷里的官员,这三千流民在公文上不过是几个数字,是死是活也就是一句话而已。 只要开始便说这些流民俱死,便不会有人来为这些“白莲教匪”出头,顶多是些想博出位的言官会骂他们这些武人嗜杀成性,不过事涉白莲教,那些酸儒也未必有那胆子。 “小高,这事情你办得好,朝廷那里交给我,不过你也得寻个由头,让这三千流民‘死了’。” 杜弘域沉吟一番后朝高进说道,明着保下那三千流民是不行的,且不说朝廷那边会怎么想,到时候光是地方上那些大户便会盯着这三千青壮不会松口,必定要来分杯羹,那才是麻烦事。 这些贪婪的大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打消他们的念头,就得从开始就断了他们的念想。 “下官明白了。” 得了杜弘域的支持,高进心满意足,如今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将那三千流民收入治下,也不用担心杜弘域的猜疑,这便是跟着一个想做大事的上司的好处。 “粮草方面,你也不用操心,我自会让范家帮忙输送。” 看到杜弘域连养活这三千流民的粮食都包下来,高进都不免大为惊讶,从徐通处那里得来的金银,他本就打算找范秀安购买粮食,毕竟眼下春耕时节已经过了大半,摩天岭上大半物资被付之一炬,他想组织耕种都来不及。 “怎能让大公子破费,这粮食的钱,下官还是出得起的。” 高进没打算让杜弘域出这笔钱,因为他清楚自己到头来终究和这位大公子不是一路人,所以不想亏欠这位大公子太多。 “怎么,小高是觉得我出不起这笔花费么?” “不,大公子说笑了,只是下官得了那笔横财,总得花出去些心里才踏实。” 高进这般说道,却是叫杜弘域不由笑了起来,这个小高有意思得很,不过他想了想后道,“也好,我若是找范家太过扎眼,万一落在有心人眼里,难免会被瞧出些端倪来,那我便不插手此事了,只是锦衣卫那里……” “大公子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做!” “好,今晚便留我这里,我那随军的厨子甚是不错,擅治羊肉,且让他烤只全羊,咱们晚上好好喝上几杯。” 对于杜弘域的相邀,高进自然应下来,“公子有命,下官岂敢不从,只是下官还有几个属下在外面,还请公子容许下官吩咐他们去办件事,也算是下官给公子的礼物。” “哦,什么礼物?” 杜弘域来了兴趣,高进上回那把太刀他颇为喜欢,便随身带着了。 “容下官卖个关子,那礼物还在神木县中,还得下官的属下去取来,到时候公子自然知晓。” 高进要拿来做礼物的不是他物,正是当日他在刘知远这个佥事府中找到的黑账,有了这玩意,杜弘域想要拿捏神木卫上下可就方便许多,那位卫指挥使再想装死狗也没用。 “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杜弘域倒也潇洒,不追问细节,心里隐隐有些期待高进那礼物能给他什么惊喜。 出了中军帅帐,高进自寻了随他来的王斗几人道,“程教头,麻烦你和阿斗去趟那刘佥事府中,将那账本取来。” 王斗边上,戴了毡帽的程冲斗笑了起来,“高爷放心,这事便包在我身上。” 程冲斗还是那个江湖豪侠的性子,对于这等往高官府中窃取要物兴致极高。 “二哥,那账本还会在原来那地方?” 当日王斗是跟着高进一块去刘知远府上,在那厮的书房里找到那本黑账的,他自然晓得藏账本的地方,可是他觉得那刘知远吃了次亏,总不至于还会放老地方吧! “你们且先试试,若是没有,便直接捉了刘知远。” 高进倒是粗暴简单得很,他清楚刘知远为人,这位佥事大人贪财怕死,可不是什么硬骨头,他和杜弘域说了要送礼,可没说清楚那礼物是死账本还是活账本。 “若是找到账本,那刘知远可还要捉来。” 程冲斗在边上道,他本是胆大之人,这去官宦府中行窃之事没什么稀奇,可是这掳人便不曾做过了。 “若是能捉,便一道捉来。” 高进想了想,这刘知远还是有些用处的,捉来便捉来,倒也省得这厮自己跑一趟。 得了高进准信,程冲斗自和王斗离去,而高进也回了中军帅帐陪杜弘域喝起酒来,只等他们的好消息。 第二百九十章 妙人 神木县里,因为城外突然驻扎的总兵府军队,那位县爷倒是窝在内城衙门里只当没这回事,却是吓坏了城里的升斗小民,一时间各种流言遍布市井内外。 外城的卫癞子府邸中,看着登门的王斗还有边上的白眉老汉,侯大和陈四见面行礼后,他们也是和王斗倒起了苦水。 自从被高进收服后,侯大陈四二人做事也算用心,收拢了卫癞子的势力,又把其他想冒头的给打压下去,只不过两人记得高进吩咐,那逼良为娼、放高利贷的事情没再做,这日子过得不错。 可就是前些时日,原本被他们打压下去的几个帮派却忽地大着胆子朝他们控制的青楼酒肆赌档下死手,侯大陈四哪里肯吃这个亏,自是领人和他们火并,却没料到衙门的差人跳出来拉偏架。 “我和陈四也就前两日刚从牢里被放出来,出来前那班头才和我们说,他们是得了那姓刘的指使……” 见侯大陈四两人褪去的衣服下身子骨被打得没块好皮肉,王斗自是冷了脸,正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侯大陈四两个虽然是二哥收下的,可过去这段时日两人都是听他命令。 “这姓刘的必是得了徐老狗的消息,以为咱们要完,才落井下石。” 王斗让侯大陈四穿好衣服后道,“你们这回虽然遭了些罪,但人没有大碍就好,至于那几个帮派还有那些叛徒和差人,你们且将养几日,等我办完正事,自与你们出气。” “多谢三爷!” 侯大和陈四亦是连忙下跪道,他们被放出来时,才从那班头口中知道高爷打了胜仗,那位徐千户图谋造反,已经被抓了起来,所以他们才被客客气气地送了出来,那班头还肉疼地摸了二十两银钱送于他们做赔罪。 “如今这内城你们可还有门路进去?” 那刘知远住在内城,这城门的把守可比形同虚设的外城强得多,虽说凭着边上这位程白眉高来高去的本事,他们要潜入内城也不麻烦,可王斗还是想从侯大陈四这两个地头蛇那里寻个轻松点的门路。 “有的,有的。” 侯大陈四被放出来后,这神木县里各种流言都在传,有人知道他们和高爷关系不浅,就这两日上门来套交情的也有不少。 卫癞子还活着那时候,给大人物干脏活,哪会没有进出城的门路,那把守内城的有个把总以往便是卫府的常客,只是这关系随着侯大陈四他们“改邪归正”后淡了下来,可这两日里这位把总却是亲自上门过。 “行,你们去南门找那位王把总,到时候我们自会去寻你们。” 王斗点点头,接着在侯大陈四耳边低语后吩咐道,接着便和程冲斗往内城去了。 …… 僻静的偏僻城墙脚下,程冲斗和王斗观察了阵,摸清了上面士兵巡逻经过的时间后,程冲斗自是甩了挠钩飞索上了城墙,接着人如猿猴般飞快地爬了上去。 不过片刻后,两人便进了内城,王斗算是彻底服了身边这位老汉,这飞檐走壁的本事,就是说书人口中的飞天大盗都比不上。 “程教头,你这本事教人吗?” “教,怎么不教,高爷可是说了,这回等回了河口堡,便要挑批好手给老汉我和小鲁好生调教。” 程冲斗答道,他本以为高爷瞧不上他这身江湖本事,却没成想破了那丰子沟百户府后,高爷居然大感兴趣,说是要专门练出支兵马来做这等江湖上的勾当。 “那太好了,我回去挑几个小崽子和程教头你好生学学。” 说话间,王斗领着程冲斗到了刘知远的府邸,要知道他先前做实那金锤太保的名头前,可没少来这神木县厮混,这内城也来过好几趟,自然熟的很。 那刘府大寨的院墙还没有丰子沟的百户府高,怎么说这也是内城,是有王法的地方,自然不需要太高的墙头,程冲斗只是几步间就蹬着墙壁上了墙头,接着把王斗给拉上了墙。 王斗依稀记得刘府后院书房的方向,他一边压低了声音给程冲斗指路,一边跟着程冲斗行走在阴影里,却是顺利地躲开了两拨巡夜的健壮家仆。 无惊无险地到了书房,程冲斗推门而入时,刘知远抬头只见是个须眉皆白的老汉后愣了愣,然后当程冲斗身后的王斗现身时,他才回过神,只是他刚张开口,那白眉老汉手臂一晃,刘知远就听得机括声响起,那恶风擦着耳畔,接着便是弩箭钉入墙壁的颤抖声。 刘知远咽了口口水,回头看了眼,只见墙壁上钉了枚弩箭,于是他那原本要呼喊家丁的念头消失得无影无踪,手更是从书桌底下的抽屉里摸出来,高举了起来,没敢去拿那把匕首。 识时务者为俊杰,刘知远能活那么久,靠的便是那墙头草的本事,看着大摇大摆走过来的王斗,他依稀记得这青年是高进身边的伴当,好像叫什么王斗,于是他连忙堆笑道,“王兄弟,这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二哥让我来请刘佥事去趟城外大营,对了,还要带上那账本。” 王斗走到刘知远身边,拍着他的肩膀道,然后从半拉着的抽屉里拿起那柄虎头铜柄的匕首,比划起来。 “账本,什么账本?” “刘佥事,我脾气不太好,我二哥说了,像刘佥事你这种人,那账本是一定会留着做护身符的,所以别耍花样。” “反正二哥也没说一定要带活的回去,就是不知道这把匕首割起脑袋来够不够快!” 听着王斗的自言自语,刘知远立马额头上沁出了冷汗,他擅长察言观色,自然瞧得出这姓王的小子不是在虚张声势,他是真敢下死手的,于是他连忙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瞧我这记性。” 刘知远匆忙起身,自去了那墙壁暗盒,取了账本出来,王斗翻了下,虽然记得不太清楚,但应该就是这黑色封皮的账本没差了。 “刘佥事,我来前二哥让我见到您后,有几句话务必要告诉你。” “既然是高爷吩咐,我自然是要听的。” 刘知远连声道,当日那高进还刚只是个百户,可如今这个百户已然是拨弄风云,叫刘知远都打心底里畏惧的人物了,他这时候心里却是把徐通那厮恨得要死,要不是这个没用的蠢货,他又怎么会去动卫府,恶了高进。 “这神木卫眼下就是条到处漏水的破船,刘佥事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眼下大公子就在城外,机会我给了,刘佥事自便。” “我二哥的话我已说了,接下来刘佥事,你是自己乖乖和咱们走,还是……” 王斗手里多了捆绳索,然后饶有兴致地看向刘知远,所谓二哥的话,都是他编出来诳这刘知远的,跟着二哥学了那么久的兵法人心,王斗也知道要如何对付刘知远这种墙头草。 “王兄弟,我和你们走,说实话我仰慕高爷已久,当日都是那姓范的作梗。” 刘知远很果断地跳反了,他早就听说高进是那位总兵府大公子的心腹,如今再没有半分怀疑,就像高进说的,这神木卫就是条要沉的破船,眼下有机会上那更好的大船,他怎么会放弃。 于是刘知远当着王斗的面,唤了管家,让他准备马车,接着便在管家诧异的目光里,很是热络地作陪,和王斗他们上了马车,接着便往南城门去了。 半刻钟后,王把总当面,当王斗指着侯大陈四说,“这是我二哥的人,你看着办?”后,刘知远很是光棍地扇了自己两记耳光,给侯大陈四赔罪,差点没把那王把总的眼珠子惊得给掉下来。 到最后,王把总开了城门,看着刘知远这位佥事坐上马车,直往城外而去,便清楚是怎么回事,连忙朝身旁的侯大陈四道,“侯兄弟,陈兄弟,你们可要拉老哥我一把啊……” …… 城外大营里,中军帅帐内,高进和杜弘域这位大公子已经喝完了一坛汾酒,大半只烤羊,只不过杜弘域天生海量,这点酒压根就醉不倒他,他反倒是端着酒盏道,“小高,你打仗厉害,可是这酒量不行啊!” “叫公子见笑,高进不善饮,在军中也是禁酒的。” 高进大着舌头道,他的酒量一般,但此时的酩酊醉意是装出来的,这酒桌上的套路自古皆然,大家都觉得酒后吐真言,这醉了的话比平时就更可信。 “这是好事情。” 杜弘域自然不会恼怒,高进清白不善饮,倒是叫他想起了汉末吕布手下大将,陷阵营的将主高顺,说起来这小高也姓高,这练兵的本事也不差…… 这般想着,杜弘域不禁笑起来,他虽然没醉,可是这还是有些上头了,不然岂会这般胡思乱想,就在这时帐外有亲兵来报,说是高进派出去的随从回来了。 “让他们进来。” 杜弘域对高进的礼物大感兴趣,他倒是没想到高进的礼物居然是个人。 “小高,现在还要卖关子吗?” “不瞒公子,那人是神木卫的佥事刘知远,我和他有些过节,倒也知道些此人阴私……” 既然王斗他们把刘知远都带来了,高进也不再隐瞒,自将刘知远记黑账的事情讲了出来,听得杜弘域大笑不已,“小高,可真有你的。” 正说笑间,那刘知远到了,只见他随着王斗他们进了帐后,却是如猛虎下山般噗通跪倒在地,接着高举那本账本,膝行向前,口中高呼道,“下官拜见大公子,下官要首告……” 看着在那里喊着要告发神木卫指挥使并两个同知的刘知远,杜弘域看向高进,不由道,“小高你说得不错,这刘佥事果然是个妙人!” 第二百九十一章 猥琐活得久 拿得起放得下才是大丈夫! 刘知远是这么想的,再说跪一下大公子这等贵人,高百户这样的英雄豪杰又怎么了! “大公子,下官对您可是……” 刘知远高举账本,膝行爬到杜弘域跟前献上账本后,那种好似久旱渴甘霖的热忱眼神瞧得这位大公子浑身不自在,要不是帐里人不少,他都差点直接将这圆滚滚的胖子踹出去。 “刘佥事,说正事吧!” 在刘知远口沫横飞地狂拍马屁的时候,高进在边上忽地说道,这刘知远求生欲倒是挺强的,可惜没分清场合时间。 被高进这么提醒,刘知远方自回过神来,然后悄悄抬头看了眼脸色似乎不怎么开心的大公子,连忙道,“高百户说得是,说得是,下官这就说正事。” 看着终于松开自己裤腿的刘知远,杜弘域才松了口气,他是个如同世家贵公子般的人物,向来最看重容貌,这刘知远生得富态,浑身圆滚滚的,那谄媚的姿态好似哈巴狗儿,要是平时有狗子敢拉着他的裤脚淌口水,早被他砍了。 刘知远似乎察觉到了杜弘域这位大公子的不快,当下哪里还敢施展他的马屁功夫,连忙就着他的那本黑账,积极地检举起神木卫的上司、同僚、下属来,但凡是有些官职权柄的,没一个拉下。 杜弘域的脸色越发难看,他来神木县,除了给高进站台,另外也是想趁机收服神木卫,可是没想到这神木卫上下人人皆贪,简直就是烂到了骨子里。 高进倒是没想太多,这卫所烂成这种德性,在他预料之内,只是这刘知远到底是多没安全感,居然记了那么多的黑账,这人从某种角度看也是个人才啊! “够了,别说了。” 杜弘域终于还是没忍住,这下便吓得刘知远跪在地上,汗如雨下,惴惴不敢言。 “大公子何必生气,正所谓不破不立。” 高进在旁边劝道,这位大公子向来有雄心壮志,想要收服河套,这延绥镇里,怕是没人比他更在乎下面卫所的战力了。 这河套蒙古再烂,杜弘域要是真的起大兵复套,鞑子各部必定联合,不可能光靠他河口堡的兵马,可眼下神木卫这种最靠近关墙的军事重镇都这个鸟德性,可想而知延绥镇治下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破不立。” 杜弘域看着身边年轻的高进,还是摇了摇头,这高进资历太浅,不然让高进做这神木卫的指挥使,他倒是相信高进能做到不破不立,可交给其他人,怕是换汤不换药。 “大公子,这神木卫的军将不堪用,可底下的士卒却还是有些能战的。” 高进把刘知远当成礼物送给这位大公子,可不是要他灰心丧气,而是要搭个热闹的舞台子,好好捧一捧这位大公子,让这位大公子唱出大戏,好好出把风头。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高进清楚自己最近太过出挑,难免惹人注意,可是他喜欢闷声发大财,所以便想着让杜弘域这位大公子帮他吸引注意力。 “小高说得不错,这底下士卒何辜,这神木卫如今这般模样,俱是上官昏庸无能。” 跪在地上的刘知远听着这位大公子森冷的话语,吓得更是面如土色,不过这时候他却听到高进的声音,“大公子,难得刘佥事弃暗投明,又献上这等证据,咱们总不能叫锦衣卫抢了先,坏了大公子您的大事。” 杜弘域想趁机收服神木卫不是什么稀奇事,高进眼下便提醒杜弘域,既然有了刘知远的这本黑账,他们大可以抢在锦衣卫前面,将神木卫拿下,到时候杜弘域自然能用这本黑账和锦衣卫讨价还价,保下些人来。 这年头,有几个军将不贪不喝兵血的,真把神木卫清扫一空,从别处调来的,还未必对他杜弘域感恩戴德。听到高进的话,杜弘域立马便醒悟过来,他看向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刘知远,冷哼道,“起来吧!” 刘知远正怕得要死,压根就没听清楚这声冷哼,直到高进上前踢了他一脚叫他起来,他才回过神来,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心里觉得高进这一脚踢得他还挺舒服的,叫人心安。 “小高,你说我该怎么做?” 杜弘域看向高进,这账本和刘知远可是高进送他的礼物,想来他必有主意。 “下官听说神木县内如今人心惶惶,合该大公子前往安抚百姓,勿使叛军作乱。” 高进在边上说道,那神木卫的指挥使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杜弘域亲自来了,居然就装作不知道,学那鸵鸟把头埋沙里,躲在卫所衙门里全当没这回事。 “小高说得不错,神木卫指挥使卫骧勾结白莲教匪,眼下阴谋暴露……” 闻弦歌而知雅意,杜弘域立马便会意,然后便开口给那位还在装糊涂的神木卫指挥使扣了顶大帽子,然后高进等人亦是连忙呼应起来,“大公子英明!” 杜弘域身上并没有穿戴甲胄,仍是一袭白衣,既然决定要去城中平定叛乱,杜弘域自是要去取甲胄披挂,却不料高进上前道,“公子何需披甲,我等愿为前驱,但使公子白衣入城,安抚人心,平定乱军。” 杜弘域是武人,知道战场凶险,过去在父亲帐下时,屡次为先锋,奔袭百里,斩杀鞑子贼酋,这胆魄是不缺的,眼下这神木县里,神木卫上下按着刘知远所说,俱是人心不安,要不是那卫骧盘踞神木卫多年,只怕早就有人出城首告。 白衣入城,一夜定乱! 看着边上的高进,杜弘域心中满意极了,这个小高不但是个将帅之才,也是个贴心的。 “好,有小高你在,我又何需操心那些乱军。” “铁牛。” 杜弘域唤了杜铁牛过来,然后开始调兵遣将,“你带营兵于外城,安抚百姓,不得叫歹人趁乱生事,戕害百姓。” “是,大公子。” 杜铁牛应声领命,可是心中却极为不甘,他们在外城维持秩序,那陪着大公子去内城平定叛乱的岂非就是高进这厮,他本待要出言反对,可是想到先前自己已经被自家主子训斥过,还是硬生生憋了下去。 出了中军帅帐,杜弘域自让人牵了他那匹神骏白马过来,这匹马说起来还是高进所献,踩蹬上鞍,杜弘域环顾左右道,“如何?” “公子白衣神秀,白马如龙,端的是神仙人物!” 不待旁人开口,刘知远已自在那里抢先道,只不过杜弘域压根就没正眼瞧他,反倒是看向高进,“小高,你说?” “公子风姿,想来当年吕蒙白衣渡江,南朝陈白袍也不过如此!” 高进正色答道,他的回答却是叫杜弘域大笑起来,而刘知远则是惊诧地看着身边高进,浑然不敢相信这等不要面皮的拍马出自这位高阎罗之口。 “过了,过了,今日杜某便效仿前人,这破敌的事便交给小高你了!” “公子放心,城内叛军人心惶惶,只要公子一至,必然跪伏,刘佥事,你说是不是?” “是,是,高百户说得对极,城内盼公子,犹如……” “行了,出发吧!” 被杜弘域这位大公子打断,刘知远憋屈极了,他没想到自己如此不受这位大公子待见,必定是他拍马屁的姿势不对,自己要向高百户好好请教才是。 夜幕下,很快整座营盘便沸腾起来,高进护卫着杜弘域出了大营时,他发现这支总兵府的嫡系兵马已经完成了队伍集合,比起他麾下兵马倒也没差太多。 “公子麾下,果然精锐。” “只这一千兵马,难成大事,小高,古北寨那里,你要多花些心思精力。” 黑暗的官道上,杜弘域这般说道,这神木卫里军将大多不堪,想要再找个像高进这样能善待士卒又擅长治军练兵的,实在是找不出第二个。 杜弘域心里已经下定决心,要让高进在古北寨多练一支兵马,他自己回骆驼城后,从范秀安那里参股得来的银钱,也要全部用来征募家丁亲自练兵,而不是拿去养那些废物。 “公子放心,古北寨那里,下官自会安置那些流民,择其青壮成军。” 说话闲聊间,高进他们自到了神木县外城,快靠近时高进让人打了旗号,亮起火把,这时候那守城的官兵们自是看了个清楚,那守城的百户虽不认识高进,可是却认得打头的王斗,知道这位三爷出手阔绰,和那卫府关系不浅。 “还不快开了城门,后面的乃是我家二哥,河口堡的高阎罗。” 人的名,树的影。 王斗刚开口,那守城的百户先是愣了愣,但随即就大喜起来,连忙招呼着手下打开那破旧的外城门,有个搞不清状况还想要示警的憨货更是被他一巴掌扇翻在地上。 “三爷,莫不是玩笑。” “谁和你玩笑。” 王斗还是按规矩丢了银钱给那位守城百户,指着自家二哥道,“这便是我家二哥,刚平定了徐通那逆贼叛乱。” 高进全身包裹在黑漆漆的甲胄下,看上去气势森然,只是看了眼那守城百户,就叫他心头直冒寒气,“果然是高阎罗,要不然怎生能有这等气势!”那守城百户失神之下,忍不住自语道。 就在他打算好好迎下这位高阎罗的时候,却只见这位高阎罗忽地从马上跳下来,从后方队伍里为一位白衣白马的公子牵起马来,这变故看得他愣了愣,不由朝边上王斗道,“三爷,这位公子又是何人,竟能让高百户为其牵马。” “你们都听清楚了,这位乃是我延绥镇副总兵,杜弘域大公子,前来定乱,尔等还不大开城门,迎接大公子!” 看到二哥牵马,引着那位大公子近了,王斗便使足了力气喊道,那守城百户这时候顺着前方火光看去,只见那打着的旗幡里果然有面黑底银线的帅旗,于是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连忙道,“下官恭迎大公子。” 第二百九十二章 捉刀人 城门大开,高进亲自牵马,领着杜弘域这位大公子大摇大摆地进了城,至于那守城百户很自然地带着手下兵卒跳反了,被打发来守这外城的,本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军中孤儿,哪会有什么忠诚可言。 那内城南门处,先前还被王斗留下和那王把总套近乎的侯大陈四,这个时候已是和这位王把总喝上了,这几日神木县内虽然气氛紧张,可这内城那几处有名的销金窟仍是彻夜经营,只要有钱自然能买到上好的酒食。 三人喝得正热闹,王把总更是捧着侯大陈四,他可是亲眼见着那位刘佥事自个给自个掌嘴的,想想这两个逃军出身的家伙居然走了狗屎运跟了高阎罗这等生猛人物,他可是羡慕得双眼发红,这内城守城的差事虽然不差,可也好得有限。 酒喝得正欢快的时候,底下却有士卒来报,说是外城来了彪兵马,打了旗号。 王把总他们立马酒便醒了三分,到了城门处时,只见那熊熊燃烧的火把下,白衣白马的公子端坐马上,牵马的是黑甲黑衣的将军,四周则是身材雄壮的军士。 侯大陈四一眼便认出高进,连忙跑着上前道,“小的拜见高爷。” “这位乃是大公子,尔等还不速速拜见。” 高进微微颔首,然后看向不远处那守城的把总和边上士卒,大声喝道。 那王把总先前就有猜测,眼下见侯大陈四纳头就拜,口称这位黑甲将军为高爷,卫里的刘佥事则是喏喏站在那马上白衣公子身后,又见这位高爷如此说话,如何还不晓得这马上的白衣公子便是骆驼城里那位已然官拜副总兵的大公子。 “下官拜见大公子。” 王把总慌忙整了整衣服,连忙招呼着手下士卒拜见杜弘域,接着便大开城门,之后更是自告奋勇地抢着在前引路。 骆驼城虽是延绥镇治,也是有数的雄城,可却是依山而建,仅从繁华而论,反倒是不及神木府谷这样的大县县城。 从南城径直而入,杜弘域在马上所见,这城内几处地方远远望去,依旧是灯火通明,繁华不减。 高进牵马,这回他没有再越俎代庖,只是问杜弘域道,“大公子要先去兵营,还是卫衙?” “先去兵营。” 杜弘域纵然再有胆气,但行事终究没有那么狂放,真打算就靠高进那区区十几人的战力便去卫衙将神木卫上下一网打尽,还是现将神木卫的兵权收于手中才是正道。 高进自无不可,反正只要杜弘域入了内城,这神木卫便翻不了天,因为这神木卫上下确实没人想过要造反,哪怕到了这等地步,估摸着大多数人的想法都和刘知远一样,只要有机会便跳反了。 这兵营离得南城门不远,只走了没多久,便能见到那营盘,这回到不需要高进让人去叫门,那王把总已经抬头挺胸,气势昂然地带着手下兵卒前往了。 牵着马立住后,高进自看着那王把总耀武扬威地将那守门兵卒一通骂后,便领着手下开了营门,接着便极为狗腿的跑过来道,“高百户,营门已开,还请您带大公子入内定乱。” 杜弘域自无不可,轻轻颔首间示意高进牵马前行,很快一行人便入了营地,这神木卫里营兵定员本该有五千人,可实际上驻扎在营盘内的常备兵员只两千余人罢了,统率这些营兵的自然也是神木卫里的百户,千户,只不过换了称呼罢了。 听闻杜弘域这位大公子亲自来了营盘,还是那高阎罗亲自牵马,这营盘里的大小将官如何还不清楚这神木卫是要变天了。 于是那鸡飞狗跳间,整座营盘都沸反盈天,有迫不及待要跳反的,有踌躇不定的,也有惶惶畏惧的,只是底下的士兵们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高进牵马过一营便有一营兵马拜见杜弘域这位大公子,实在是卫骧这个指挥使不在,底下军将当然是都寻思着要投靠这位大公子,指挥使比起副总兵,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只是一刻钟左右,那两千营兵便松松垮垮地集合起来,倒是那些哨官把总千总个个精神抖擞,当然还有几个卫骧提拔的倒霉鬼直接被立功心切的同僚下属们绑了个结实,眼下正跪在地上大声喊着冤屈,当然他们也是真的够冤,本就被杜弘域的到来吓得没了胆的他们哪有作乱的心思,只是还来不及跳反,就被那些王八蛋一拥而上放倒在地,捆了起来。 杜弘域自然没管这些倒霉家伙的哭诉,神木卫势必要清洗一番,这些人是卫骧提拔,只能算他们瞎了眼跟错人,到时候能捡回条命就不错了。 “尔等也都知道,神木堡千户徐通勾结白莲教匪,举兵谋反,如今已为高百户所破。” 看着底下那些哨官把总等军将,杜弘域朗声说道,他是来为高进站台的,自然也不介意帮高进捧个场,“徐通谋逆,乃是受了卫骧的指使,锦衣卫办案,向来牵连甚广,高百户得了消息后,便星夜传信,如今我自和高百户来此,便是要问你们一声,你们可曾从逆?” “大公子,我等俱是清白的,那卫老贼谋逆,我等实在不知,还请大公子为咱们做主。” 底下那群哨官把总都是些莽夫居多,杜弘域这一问,大多数人都没反应过来要如何作答,那刘知远已然跳了出来,大声说道,他这一带头,认得他这个贪得无厌胖佥事的军将们纷纷都跟着喊起来,“我等俱是清白的,还请大公子为咱们做主!” “既然清白,可愿从我平定卫逆。” 这一问便是傻子都知道该怎么回答,还没等刘知远开口,几个大嗓门的军将已自高吼起来,“末将愿追随大公子诛杀卫逆……” “这些腌臜莽夫,端的不要脸!” 刘知远心中愤愤骂道,被那高阎罗压过头也就算了,如今连这些哨官把总都欺到他头上来屙屎拉尿了。 随着杜弘域挥手间,这神木卫的营兵们便倾巢而出,出了营门后便直奔卫衙,将其团团围住,而这时候杜弘域倒是下了马和高进在那营盘里,叫火头军煮了胡辣汤,没急着去卫衙显摆威风。 “小高,你这心思倒是玲珑,只做个武夫,倒是屈才了。” 到了眼下这地步,杜弘域如何不清楚这,“白衣入城,一夜定乱。”是高进给他搭得戏台,只要他露面走一趟便是水到渠成。 “公子见笑,下官也是听那些说书的讲故事,才突然有此等想法,只是公子能轻易收服这些营兵,却是下官没料到的。” 高进半真半假地说道,边上侍立的刘知远则是嫉妒得很,他堂堂佥事还不及个乡下百户会拍马屁,只觉得这些年自己的岁数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大公子,高百户,汤来了。” 见那火头军做了胡辣汤送上了,刘知远一把抢上前去,却是把盘子接过手,像那跑堂的小二讨好贵客般送到杜弘域和高进跟前,只是他越是如此,杜弘域便越嫌弃他。 高进拿了两碗胡辣汤,见刘知远巴巴地望着他们,也不禁道,“刘佥事,你还是去边上待着吧,公子若有使唤,自会叫你。” 见刘知远悻悻离去,杜弘域才忍不住道,“若非这厮还有些用处,就他所做之事,我早命人砍了他。” 没人喜欢叛徒,哪怕刘知远那本黑账能帮到杜弘域,可杜弘域怎么可能收下刘知远这种暗地里记黑账的小人,到时候饶他条性命就算不错了。 “公子,刘佥事是真小人,不过总归是有功之人,还是交给有司发落。” “说得也是,他既然有功,便保他一命。” 杜弘域喝了口胡辣汤,砸吧了下嘴后说道,神木卫如今翻手可定,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挑些有用之人收为己用,这刘知远虽然不堪,但好歹也是神木卫积年的老人,自然清楚那些军将情况。 就在高进和杜弘域两人悠哉悠哉地在那里喝汤醒酒,惬意聊天的时候,营兵们围了卫衙,那闹出来的动静,惊动了整个内城,更不用说外城被杜铁牛带兵接管,如今整座神木县都知道杜弘域这位身兼副总兵的大公子入城定乱。 尤其是那内城里,侯大陈四两个已自和那些机灵的士兵到处传起那,“白衣入城,一夜定乱!”的话头来,直闹得那几处灯火通明的销金窟,温柔乡里人尽皆知才作罢。 便是那缩在衙门里全当不知的县太爷都知道了这回事时,那彼处营盘内,杜弘域才施施然翻身上马,高进依旧是老样子面色森冷地牵马而行。 既然知道这神木卫的营兵被杜弘域白衣平定,那县太爷也是个聪明的,忙唤了三班衙差尽数上街,神木卫的动乱和他这样的文官虽然没关系,可是事涉谋逆大案,如今大局已定,这位县太爷自然忍不住要跳出来分润些功劳。 这时候往那神木卫衙门的大街上,倒也不是冷冷清清,那几处灯火通明的酒肆青楼里的客人并楼子里的小厮姐儿便连那厨子都跑来瞧热闹,更遑论那些大户人家了。 杜弘域是延绥镇副总兵,这样的大人物难得来神木县,更兼还有那“白衣入城,一夜定乱!”的传言,谁不想来亲眼目睹一番。 “瞧见了没,那牵马的听说便是那河口堡的高阎罗,据说能力敌千军,那造反的徐通就是万军之中,被这高阎罗单枪匹马取了首级的!” “难怪这大公子能白衣定乱,有这等猛将在侧,谁敢作乱!” 于是这大街上,越往神木卫衙门去,这人群便越来越多,眼见那气势森然的黑甲将军牵马,马上白衣公子如玉,这围观的人群里也是纷纷感叹起来,“早就听说杜家世代将门,老太师打得鞑子丧胆,不曾想这位大公子也是人中之龙!难怪能叫这高阎罗相随。” 第二百九十三章 家事关外事 “二哥,醒醒,那大公子唤你去呢!” 高进是被王斗叫醒的,昨晚他牵马载着那位大公子进了卫衙后,便没有掺和接下来的事情,反倒是回了外城的卫府休憩。 起来后,高进匆忙洗漱番后,便和王斗出了卫府,然后发现大街上虽有骆驼城的兵马巡视,可是街面上依然热闹,坊市照开,沿街的店铺开了大半。 马背上,高进询问起来,“阿斗,昨晚动静闹得可大?” “哪有什么动静!” 王斗摇起了头,他昨晚倒是好兴致,没跟着二哥回卫府休息,反倒是在内城瞧热闹,本以为那些被逼到绝境的同知佥事千户什么的总会反抗一二,没成想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几乎就是营兵上门,这些家伙就举家投降了,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高进倒是一点都不奇怪,神木卫里下面的那些基层军官里或许还有些能战敢战的,可是上面那些千户、同知、佥事什么的,太平富贵享受惯了的,哪还有什么胆魄。 估摸着这些家伙都是存了向那位大公子摇尾乞怜,互相攻讦的心思,反正只要自己能活,诬陷同僚又算什么。 闲聊间,两人到了卫衙,把守大门的正是那王把总,他双眼通红,显然是一夜未睡,不过脸上丝毫不见倦容,看到高进后,这位也是百户出身的把总连忙上前相迎,那神情倒像是奉迎上官似的,“高百户!” 将马匹转交给身后的士兵,那王把总亲自在前引路,说起来高进如今赫然是杜弘域这位大公子跟前的红人,王把总自然是要巴结紧了,谁都知道这回卫里自把总百户以上怕是大半都要遭殃,这个时候谁不想表忠心,好趁这机会更进一步。 高进听着王把总那过于明显的马屁,最后还是道,“王把总,你若能把底下兵卒操练好,自然不用担心晋升之事。” “多谢高爷指点,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 王把总连忙点头,像他这样的基层军官还有向上爬的野心,可最怕的就是付出没有回报,高进这句话等于是给他指明了方向,自然叫他感激。 这时候高进已到了那卫衙大堂,他抬头看去,只见那位大公子坐在那里,脸上有些倦容。 “小高来了,来,坐。” 看到高进,杜弘域精神一震,他忽然发现这个小高不但能打,办事靠谱,说话也好听,自己手下那群心腹没个能相比的,若不是古北寨那里实在紧要,不然他还真想把这小高留在身边。 “拜见大公子。” 高进倒没有什么持宠生娇的心思,反倒是杜弘域越信重,他就越小心。 “小高,你这就是生分了。” 看到高进依然一丝不苟的行礼,杜弘域故作不快道。 “大公子,礼不可废,高进不能坏了规矩。” “随你了,对,可曾吃过朝食?” “下官贪睡,倒是不曾吃过。”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叫后厨整治些吃的送上来。” 杜弘域朝身边的亲兵轻喝道,这些手下太没眼力劲了,还得自己吩咐下去。这时候在堂外的几个军将瞧了当真是羡慕得双眼都要滴血了。 “小高,我这里有桩事,正要问你下,你说该怎么好?” 神木卫这里一笔烂摊子,杜弘域想想就头大,不过想到若是将这神木卫收为己用,日后这复套之事上,自己却能多个有用的军事重镇,那些麻烦倒也不算什么了。 高进知道收复河套是杜弘域的软肋,是故他虽然不甚看好这复套之事,但始终都是投其所好发表些看法,却没成想杜弘域还真听了进去。 “大公子请讲。” “那卫骧昨晚倒是没怎么反抗,只是我没想到他居然和秦王府有些关系。” 这时候大堂里再无旁人,杜弘域却是皱着眉朝高进说道,陕西这边秦王数代封藩,便是他也不愿轻易得罪,那卫骧便是仗着自己妹子是秦王养在外面的侧室,方才有恃无恐地故作什么都不知道。 “大公子,事情都到了这份上,和卫骧是谁的人都没关系,您就算放过他,他能念您的好,秦王那边就会领您的情。” 高进知道秦王府在陕西这边向来飞扬跋扈,这侵吞田产最是凶恶,吃相比那些军将都要难看,可人家是老朱家的藩王,只要不是谋逆造反,做什么都没甚关系。 杜弘域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这小高的话虽然直白,可是道理却不差,事情做都做了,难道还能指望对方当没发生过么! “大公子,下官以为,这事情就让锦衣卫去头疼好了。” 卫骧和秦王府有关系,或许对锦衣卫更是个好消息,这谋逆案要往大了造,还有什么比藩王勾结卫所和白莲教匪图谋造反更合理的,反正老朱家的藩王向来有造反的传统,再说以当今那位皇爷贪财的性子,若是能名正言顺地干掉秦王收其财富,哪会顾及什么宗室亲情。 听着高进的话,杜弘域自然也想开了去,不过他心里另外有了主意,这陕西的锦衣卫千户所未必有那么大的胆子,他还是得加把火。 这时候,那后厨自送了吃食过来,却是糯米做的汤圆,杜弘域见了后道,“小高,这汤圆不错,你且尝尝。” “多谢大公子。” 两人吃过汤圆,杜弘域见高进没什么不习惯的,也略微有些吃惊,要知道陕北这边可不习惯这南方的糯食。 “大公子,小的祖上是海宁卫出身,这汤圆小时候也是吃过几回的。” “原来如此。” 杜弘域笑了起来,对高进又多了几分亲近,杜家是昆山卫出身,和海宁卫离着不远,杜家如今祖宅仍旧还在昆山那边,两人都能算得上乡党了。 “那刘知远倒也算是有些本事,那做的假账几可乱真。” 杜弘域说起了正事,摩天岭上三千流民,高进要择其青壮成军,粮食且不说,这军械才是花钱的大头,他总不能叫高进再掏这钱。 高进没想到这位大公子如此上路,居然是打算直接从神木卫的府库里给他挤出近两千人的军械。神木卫是整个神木东路的军事中枢,那府库规模自然不小,高进上回来时便见识过,只是那次刘知远可是坑了他一把。 随着杜弘域的讲述,高进才知道这神木卫里,这十年里虽然少有鞑子寇边,但是因为跟着总兵府数次出征蒙古河套,纸面上那军械甲胄折损不小,但实际上做得全是假账。 神木卫按着规制,若是鞑子大规模寇边,其府库的武备是要足以武装治下万余兵马的,当然这是放在十多年前,眼下的话刘知远管着的府库里,只有三千人的足额武备,其余全是拿来充数的破烂货。 “彼辈每次出征,便说甲胄军械损坏,但是这拨下的钱款全私下分肥,只拿那三千套甲胄军械应付御史巡查。” 杜弘域冷笑起来,他父亲就任总兵前,也是屡次出征河套蒙古诸部的,底下卫所不能打,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他没想到的是这些混账玩意贪墨朝廷拨下的军饷当真是玩出了花,就好比这神木卫府库里压箱底的三千人的足额武备,居然是万历二十九年监造,一直应付到了现在,也难怪卫所兵不堪一战,穿着那些破烂货上阵,岂能是鞑子对手。 高进早已是见怪不怪了,更何况在他看来,就是把那些精良的军械分发给官军,也不过是给鞑子送装备罢了,要知道那甲胄连盔带甲几十斤重,官兵上阵的时候连头盔都不愿戴,更遑论披甲了,到时候只怕嫌重逃得不够快便先脱了再跑。 不过无论如何,眼下这些十多年前监造的军械甲胄,倒是大半都归了自己,高进无论如何都是要感激杜弘域的,毕竟这么多的甲胄军械,可不是有钱就能弄到的。 “大公子,这些军械甲胄若是送去古北寨,可否会有麻烦。” 高进迟疑了下,还是开口问道,要知道这两千多人的齐全武备,可不是小打小闹,要知道他现在麾下可称精兵的不过三百余人,就是把剩下的那些青壮都算上,也就八百人不到。 “能有什么麻烦,辽东李家尚且养了几万家丁,我这里养个几千家丁为朝廷分忧,难道便不成么?” 杜弘域笑了起来,如今辽东那边,李家养的那条好狗,居然还敢称帝建制,以后必定是多事之秋,说不得到时候朝廷便要调动九边精锐去剿灭这些女真蛮子,他这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见杜弘域这般说法,高进也放下心来,只要杜家不倒,便能为他遮风挡雨,这两千人的足额武备,只待他能全部消化掉,手下便有三千家丁,横行陕西说不上,但是到时也不需再惧怕谁了。 “小高,这批军械甲胄,我自会派人送去河口堡,只是摩天岭上那些流民,你需得好生处置,务必不要落人话柄。” “公子放心,下官省得,等会儿下官便赶回摩天岭,将此事了结。” 高进点头应道,他连夜赶来见杜弘域,除了禀报请示,勿使这位大公子生疑,便也是想趁机从神木卫这里弄些好处,如今杜弘域如此大方,这拿到的好处远超他的想象,自然也该回去办正事。 “也好,正事要紧,小高,我是把你当知己好友看的,这河套能否收复,便在你我身上。” 杜弘域起身相送时,一番话说得倒也情真意切,实在是放眼这延绥镇里,他这些年所见人物,能踏踏实实练兵为他羽翼的,助他成就复套功业的,还真就只高进一人。 “大公子知遇之恩,高进铭记五内,他日大公子用兵河套,高进必为先锋,死而后已。” 高进亦是沉声回应道,只是他终究不如沙得刁刘知远之辈脸皮厚,否则此时若是能再虎目发红,眼眶含泪便演得更完美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天大的胆子 摩天岭上,矿山区内,看着正在搬运矿石的士卒,陈升脸上有些焦急之色。 眼下摩天岭上缺粮,虽说二哥离开前派人找过范勇,可是远水难救近火,这军粮再继续耗下去,用不了十天半个月就得断粮。 更何况这矿区里还有那么多铜料,这铜是好东西,要是拿来铸私钱,这里囤着的铜料足够值个十几万两银子,不过二哥要拿来铸炮,倒是可惜了! “大家都加把劲,把这些铜料都给搬走,每人记大功一次。” 眼下在矿区内忙活的全是高家军的正军家丁,包括李二狗王定他们这些老人都在,也只有他们最是忠诚可靠,不怕走漏了风声。 “升哥儿。” 听到身后响起的声音,陈升便知道是鲁达来了,他半转过头问道,“鲁大哥,那些锦衣卫可还算安稳?” “我让阿光他们盯着呢!” 鲁达答道,老爷走后,那个陆百户便从丰子沟来了摩天岭,他亲自跟了一路,知道锦衣卫是在伪造证据便没有惊动他们。 “二哥此去神木县,快则两三日,慢则三五日就回来,这矿山迟早是要交代给锦衣卫的,不过这铜料还有近半没有搬完。” 陈升掌管大军,这时候也是头疼得很,两处俘虏营那里要留人看管,这来运送铜料的人手又得忠实可靠,自然快不起来。 “升哥儿不必烦恼,想来老爷马上就回来了,到时候自然都不是问题。” “是啊,二哥回来就好了!” 陈升不是没有能力,只是这偌大的高家军,没了二哥就没了主心骨,他倒是想调呼延平他们来帮忙,可是却又有所顾忌,他信得过呼延平,可是却信不过呼延平手下那些披甲家丁。 …… 摩天岭大寨里,看着锦衣卫把那无生老母的神像开肠破肚,往里面塞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躲在暗处窥探的沈光和郑孝玉都不免心中好奇,只是他们都记得鲁达的吩咐,万不能太过靠近,那姓陆的锦衣卫百户是个高手,以防他察觉。 “头儿,那姓高走得突然,不知在弄什么鬼?” 许是跋扈惯了,哪怕收了钱,陆文昭手底下那些锦衣卫还是对高家军耿耿于怀,主要是他们过去走到哪里,不是人人畏惧,偏生这高阎罗的那些手下们压根没把他们当回事。 虽说这高阎罗出手够大方,可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关乎尊严的事情,锦衣卫可止小儿夜哭的赫赫威名,怎么能到了那些乡下军户面前就不管用了? “把事做好,少给我闹什么幺蛾子。” 陆文昭为人沉稳,再说他最清楚手底下这些小崽子向来横惯了,在那些高家军面前耍不了威风,所以心有不忿,他哪里会惯着他们。 沙烁明亦是瞪了眼那几个小旗好手,他算起来可是高进这边的,这回平叛过后,自家父亲在神木卫里少不得能弄个佥事同知当当,对他沙家可是大好事,“管好你们自个,以为人家的钱是白拿的么?” 沙烁明也没收钱,最后这五个小旗每人分了二百两,这要是传回千户所,不知道多少人会羡慕得双眼发红。 见陆文昭和沙烁明这正副两个百户都板着脸训斥他们,那五个小旗自不敢再多怪话,只是老实地干起活来。 “大人,咱们带来的东西分量好像有些不够?” 沙烁明压低了声音朝陆文昭说道,这涉及到谋逆,没有违禁的金鼓旗帜,明黄色的龙袍并那伪造的玉玺物件,算什么造反。 “话不是那么说,这伍盖虽是当年白莲教余孽,甚至劫杀过官船,可是用上龙袍玉玺等物还是过了。” 陆文昭眯着眼说道,说起来神木堡这里徐通也好、还是那死掉的伍盖也好,只能算是小鱼小虾,真正的大头倒是在神木卫里,可千户大人的意思是希望他们能多挖掘出些线索来,尽量往大了办,否则那功劳怎么能让整个陕西千户所鸡犬升天。 “徐通那里招供出来的线索,你带人去好好查查,看看那些敢私自贩卖铁器的商帮背后可有什么大人物?摩天岭这边我亲自盯着。” 徐通那里,该招的都招了,包括他曾经指使河口堡原百户张贵试图私下贩卖铁器给察哈尔部。 这九边地方上,私下和鞑子做生意的不少,铁器这块生意更是暴利,只是察哈尔乃是朝廷明令禁止甚至于严防死守的,可是这天底下只要有利可图,哪怕是通番卖国的买卖,照样有人做。 只不过这等生意,便不是升斗小民能做的了,便是锦衣卫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回事涉谋逆造反,锦衣卫职权范围之内,只要有据可查,那就是一咬一个准,只要利益够大,没有锦衣卫不敢查的。 沙烁明点点头,徐通交代的商帮都是绥德州的,来头都不小,这官面上牵连不少,只不过要办成铁案,这里面牵强附会、栽赃嫁祸的难度不小。 等沙烁明带了三个小旗离开,陆文昭却是忽地回头朝远处看了眼,脸上更是笑了起来。 见陆文昭也离开后,沈光和郑孝玉都是满脸狐疑,“阿兄,他不该是发现咱们了吧!” “多半是了,不然缘何朝咱们这里多看一眼,看起来咱们的本事还没学到家。” 沈光和郑孝玉从藏身的地方出来,不免有些沮丧,毕竟先前都是鲁达带着他们监视这些锦衣卫,如今两人刚离了鲁达,便被发现,实在是叫他们怀疑自己。 回到营中,两人自见了鲁达,见他们垂头丧气,鲁达不由大笑起来,“小光、虎头,你们可晓得我为何叫你们单独去监视那姓陆的?” “鲁大哥是考验我们,想看看我们学得如何?” “那姓陆的不是寻常锦衣卫,身上那股子血味,怕也是干过夜不收的活,你们两个被发现也在我意料之中。” 鲁达这般说道,沈光郑孝玉学东西很快,可是再少年老成,但终究是少年心性,难免有些沾沾自得,这回他是故意打磨这两人性子,更何况两人被发现也没什么打紧的,那姓陆的早就知道他们被监视着。 …… 入夜时,高进带人赶回了摩天岭,他这趟突然离开丰子沟,便是冲着神木卫去的,如今神木卫里大局已定,他也是急着回摩天岭收尾。 那三千流民的事情拖不得,粮食倒还好说,只要将人送到河口堡,到时候范家商队自会把粮食送到,无非是继续和范秀安采买更多的粮食罢了。 营帐里,听着陈升禀报这几日陆文昭他们的动静,高进听罢后,也没有拖延,直接道,“走,咱们去见见陆百户,有些事情也该开诚布公地和他谈谈了。” “对了,二哥,那些矿徒这几日已然有了异动,很不安分。” 出帐的时候,陈升压低了声音,当日那些从矿山里放出的矿徒也有几百人,这些人都是青壮,而且大都属于恶徒之流,里面贼头子出身的已经在拉帮结派。 “这些腌臜货色,不安分便不安分,到时候正好一并收拾了。” 虽说这些矿徒被伍盖逼着在矿山里挖矿,可高进也早从鲁达那里打听得清楚,这些矿徒里还真没有几个双手清白的,或者说真有那无辜的,也早就死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矿山里,好人在那地方是活不了多久的。 听着二哥这杀气凛然的话语,陈升便明白那些矿徒打错主意了,他们若是老老实实地,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可越是不安分,便离死期越近。 高进找上陆文昭的时候,这位锦衣卫百户并没有睡下,正自在秉烛夜书,迎了高进后,陆文昭方自笑眯眯地说道,“高百户深夜登门,怕是有好消息告诉我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陆百户!” 高进知道和陆文昭这种精明人打交道,实在没必要玩虚与委蛇的那套把戏,于是当下便把自己去了趟神木卫的事情尽数相告,“如今神木卫已然平定,我这里有桩事情正好叫陆百户知道。” 陆文昭脸上没甚表情,可是心里面却在骂娘,神木卫被翻手平定,这哪里像是能图谋造反的样子,要是到最后这谋逆大案顶多到那个卫骧为止,他锦衣卫图什么,千户大人那里他如何交代,不过眼下这高进还有话没讲完,陆文昭还是耐着性子问道,“什么事情,还请高百户指教。” “神木卫指挥使卫骧是秦王府的人,不知这消息对陆百户有没有用!” 高进说出这句话前,陆文昭尚且能稳坐,甚至眼里隐隐有不虞之色,可是听完之后那双细眼猛地全睁开了,便连说话时也带了几分急躁,“高百户,你莫不是和我开玩笑的吧!” “卫指挥使有个妹子被秦王养做外室,不知道这样的话,卫指挥使算不算是秦王府的人。” 看着失态的陆文昭,高进能理解他的心情,本以为这谋逆大案能钓几条大鱼就不错了,如今却是钓起了头蛟龙来,没被吓住就不错了。 “陆百户,这消息眼下除了我和大公子,便只有你知道,那卫指挥使如今被软禁在府内,听说他先前已经派人去了西安府,你说若是秦王府来人后,这位卫指挥使忽然畏罪自杀……” 说话间,高进已然起身,看着满脸惊愕的陆文昭,缓缓道,“神木卫既定,陆百户,你们的动作可得快点,那谋逆大案的功劳,大公子不是很在乎,就是高某也一样,我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若是锦衣卫没那胆子,便叫徐通做个替死鬼也无妨。” 看着说完后转身离开的高进,陆文昭愣了愣后,方自朝着那高大的背影道,“高百户,你不做锦衣卫真是可惜了!” 高进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身影很快便融入了那漆黑的夜色中,才叫陆文昭怅然若失地自语起来,“陆某说得可是真心话,高百户,你的胆子可是比天还大啊!” 第二百九十五章 咱们是自己人 马大成和杨春是在睡梦中被叫醒的,两人醒来时还有些怒气,可是在清楚是高进派人唤他们见面后,两人便立马换了副迫不及待的逢迎嘴脸。 摩天岭之战,马大成和杨春本想捡漏立功,却没料到差点被大火烧死,这几日两人只能领着手下残兵看管俘虏,心里盼着高进能念着他们的苦劳。 “见过高爷。” 营盘内,点亮灯火的营帐内,马大成和杨春朝态度恭顺,好似面前的高进俨然已是他们的上司。 “马百户,杨百户,我这里有桩活需得你们来干,若是愿意,这趟平叛,你们便有大功,若是不愿,倒也无妨。” 高进朝面前低眉顺目的二人说道,朝廷那里,摩天岭上三千流民要给个说法,按杜弘域的意思就是直接上报这些“白莲教匪”俱被官兵所杀,算成平叛功劳。 听到高进的话,马大成和杨春哪里会有犹豫,忙不迭地道,“高爷尽管吩咐就是,咱们保证把这趟活干好。”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河口堡地广人稀,那些流民我打算带回去安置,不过朝廷那里,彼辈俱是白莲教匪,当算在平叛功劳里……” 马大成和杨春听着听着脸上露出喜色来,在他们看来高爷这分明是抬举他们,白送功劳给他们,不过是杀了那些矿徒来充作流民罢了,什么杀俘不祥,在两人心里是压根没这回事的。 “多谢高爷,这事情,咱们绝不会出差池。” 马大成打着包票说道,那些矿徒要是吃饱喝足了,就他们底下那些官兵还真未必能打得过,不过如今这些家伙喝了几天稀的,除了那几个拉帮结派的贼头子外,剩下的怕是连路都走不稳,还能反了天不成。 …… 天还未亮,马大成和杨春已自催促着手下的官兵们在营盘边上不远处的僻静山谷内挖了个大坑,原本两人是打算驱使那些矿徒去给自己挖坑的,后来想想还是算了,那些矿徒里的贼头子可不傻,万一要是被他们窥破闹将起来,再折了些官兵什么的,他们脸上哪挂得住。 当清晨的山中薄雾被阳光驱散时,那长达百余步的浅坑便出现在了马大成和杨春面前,两人俱是狞笑起来,杀了那些矿徒,他们便也是在这趟平叛中立下大功的功臣了。 领着干了半夜活的官兵们回到营盘内吃饱喝足,那关押矿徒的俘虏营里果然闹将起来,盖因平时这个时候,早就该发粥于他们吃了,结果直到日上三竿,他们都还饿着肚子,尤其是里面拉帮结派的贼头子自觉当日帮着官兵剿灭那些“白莲教匪”,也算是有功,便格外不满。 听到手下禀报,刚啃完肉干,剔着牙的马大成斜着眼瞅了瞅边上的杨春道,“走吧,该送那些贼厮鸟们上路了!” 说话间,两人自起身,然后招呼起手下的官兵来,“小的们,咱们先前摩天岭上没有立功,如今这立功的机会来了,那些贼厮鸟犯上作乱,都是些天生的贼骨头,高爷说了,杀了这些贼厮鸟,便算杀贼有功。” 马大成和杨春还是抬出了高进的名号,实在是他们两人在底下官兵里没什么威望,但是高进则不然,底下官兵都相信这位高爷一言九鼎,言出必行。 这下子原本还有些提不起劲的官兵们都是士气高昂起来,然后在那些家丁的指挥下,飞快地列队,接着便甲胄齐整,扛着长枪出了营盘,直接往那矿徒暴动的俘虏营杀去。 …… 不远处的山头上,陆文昭站在高进身侧,看着脚底下那僻静山谷里新挖的土坑,整夜都没睡好的他沙哑着喉咙道,“高百户是要坑杀那些矿徒么?” “陆百户说错了,此处乃是那些白莲教匪殉教之所,哪有什么矿徒?” 高进头也不回地说道,陆文昭闻言也不做声,只是眯着的眼里多了些忌惮,这位高百户不但善用兵,心性也够狠,不可轻易与之为敌。 山谷外,闹将起来,吵着要吃饭的矿徒们没想到他们的反抗迎来的是全幅武装的官军,和毫不留情的镇压,几个不信邪的贼头子开始还想“讲道理”,可直接被长枪糊脸,浑身扎了个透心凉,这些剩下的矿徒们才恍然大悟,他们压根就没资格和官军“讲道理。” 几百矿徒被官军们押着出了营地,战战兢兢地直到进了山谷,看到那掘开的土坑,他们才醒悟过来,官军这是要坑杀他们,于是才再次红了眼拼命反抗起来,只是面对站好队形,长枪如林的官兵,他们的抵抗就像是蝼蚁的挣扎,毫无用处。 到最后仍是被驱赶着下了土坑,马大成和杨春站在边上,让手下家丁抛下引火之物后,接着一把火点燃了这土坑里的薪柴。 熊熊烈火很快就冲天而起,火光里的矿徒们拼命往上爬,可结果却是被官兵们的长矛刺死跌落,这一幕瞧得不远处山头上的陆文昭都不禁暗叹高进的心狠手辣,为了活那三千流民,竟然还真安排这些矿徒做了自焚殉教的替死鬼。 很快那土坑里再没了哀嚎,只有冲天的烟柱和火光,这时候陆文昭忽地听到身边的高进轻吟道,“熊熊圣火,焚我残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为无生故。喜乐悲愁,皆归真空。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高进回头看向满脸错愕的陆文昭,“陆百户,那三千白莲教匪喝了符水后,便唱着此歌谣,举烈火焚身殉教,你以为如何?” 陆文昭此时才反应过来,合着眼前这位高百户不但寻了个由头漂没了那三千流民,便连他向朝廷禀报的细节都给他编好了,这样的才能当个百户还真是屈才了。 “熊熊圣火,焚我残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为无生故。喜乐悲愁,皆归真空。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陆文昭复又念了遍这位高百户所吟内容,心道这编的还挺像回样,上禀朝廷后,怕是没人会在乎死了这三千白莲教匪,便是那些向来喊着百姓何辜的御史都要骂声死得好了。 “高百户好手段,说真的,高百户真不如来咱们锦衣卫,以高百户你的本事……” 陆文昭说到后面,自己都摇起了头,高进这等手段连他都佩服不已,不过此人胆大包天,这要真做了锦衣卫,怕是能把天都捅个窟窿出来。 “陆百户谬赞,此歌并非高某所编,而是当年家父在塞外行商时所听到的,因其曲调苍凉,方才记了下来。” 高进满脸正色地说道,陆文昭则是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口中道,“我明白的,高兄放心就是。”可是心里面却道,这白莲教若有这等文采的歌谣,怕是早就传遍了,缘何到如今朝廷也不曾听闻过。 “高百户,有件事恕陆某多嘴,那马百户和杨百户可是口风严实之辈,若按着陆某的意思……” 锦衣卫里无好人,陆文昭也是心狠手辣之辈,那马大成和杨春在他眼里不过是两个蠢蠹废物,既然干完了脏活,便当成抹布扔了也无妨。 “我答应过他们,做了此事,便保举他们功劳,我高进虽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说过的话不会不认,陆百户亦不必操心他们口风是否严实。” 高进这般回答道,马大成和杨春纵然无功,也有苦劳,更何况他留这二人也有用处在。 “既然此间事了,高百户,我也就告辞了。” 看着那山谷里火势渐弱,陆文昭听了高进回答,忽地拱手道,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办了秦王这等封藩大王,整个陕西锦衣卫千户所那才是真正的鸡犬升天,他陆文昭在百户这个位子上熬了这么多年,也合该他出头了。 “陆兄此去,一路顺风。” 高进也没有多做挽留,陆文昭显然已经是下了决心,不过那陕西的锦衣卫千户所却不知到底有没有本事将那秦王府给办了,但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是他所能掺和的,就连杜弘域这位大公子到后面也顶多算是个看客,没资格入局。 “承高凶吉言,陆某此去,必定不叫高兄失望。” 陆文昭心中有预感,自己迟早还要和高进打交道,所以他不介意和高进称兄道弟,哪怕他年纪比高进大不少。 “陆兄,若事可为,则为之,不可为,也不要勉强。” 高进亦是认真地回应道,就冲着陆文昭能为那三千流民遮掩,自己不取分文,便值得他交这个朋友,先前两人隐隐有交锋,那是因为有事未定,如今流民之事已了,自然再无芥蒂。 “事在人为,这是高兄你教我的!” 陆文昭笑了笑,接着便头也不回地下了山,“高兄,不用送了,等我功成,我在西安府请你喝酒。” “好,我等你的好消息,陆兄!” 高进看着陆文昭的背影,亦是笑着高声应道,陆文昭这一走,他再无什么好担心的,接下来便是将那些流民送回河口堡,再转移到古北寨。 小半个时辰后,当山谷内的火势熄灭,马大成和杨春自到了高进面前,“高爷,幸不辱命,那些贼人俱自焚而死,无有遗漏。” “马百户,杨百户,从今往后,咱们便是自己人,这对外的说法,你们可都清楚。” “高爷放心,底下没人会乱传,若有差池,咱们二人愿提头谢罪。” 得了高进的承诺,那句“咱们便是自己人”直叫马大成和杨春好昂首挺胸倒似打了胜仗般威风。 第二百九十六章 从小做起 再次回到河口堡,高进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时春日已经过了大半,神木堡内刘循仍旧是暂掌千户事,那谋逆案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了结的,到时候神木卫乃至神木堡的各种任命怕是要等上几个月甚至半年才有结果。 看着远处回龙湾水坝上已经初见规模的棱堡雏形,高进心里满是自豪,只有在这里他才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眼下从河口堡到回龙湾的水泥硬化地面已经铺成,这骑马来回也就一时辰左右时间。 高进身后蜿蜒的队伍里,是摩天岭上最后那批流民,这些人在路上都曾忐忑不安,可是眼下当他们来到河口堡,看到远处那沟壑纵横,遍布水渠的良田,还有那波光清澈的河流两岸一望无际的青苗,忍不住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阎罗爷没骗咱们!没骗咱们!” 有人口中喃喃自语道,也有人直愣愣地盯着那回龙湾上的大坝,几十米落差的水坝上,那闸门忽地缓缓升起,接着便是积蓄了十多天的河水如同咆哮的白龙席卷而落,接着直冲下去带动了下方河流两岸的大型水车,将水引到沟渠之外,还沿着新挖掘的河道灌入了另一处半干的人工湖。 这一幕看得那些流民们如痴如醉,陕北边地多是干旱地方,就算有河流,若是没有这样的水坝沟渠能引活水,到了种田的时候仍是要看老天爷的脸色。 回龙湾这座水坝在高进看来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在这些半辈子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流民们眼中,这就是仙家才能做到的事情,整整近千的流民跪在地上看着那大坝放水,直到水流平缓,那闸门缓缓合上才肯起来。 这时候他们也才发现那河流两岸的良田里同样有种田的农人,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跪拜,“他们是在拜阎罗爷!”流民里有眼尖的人喊道,于是其他人才注意到那些农人果然是朝着那面黑色大纛下的阎罗爷磕头。 高进骑在马上,对着这等情形也是无言以对,他虽然阻止了秦忠搞什么生祠,可是这并不妨碍那些迁来河口堡的百姓私底下给他立长生牌,把他当成鬼神拜,以求庇佑。 对于这种事情,高进固然不喜,可是更加没法去禁止,且不说那样做有没有效果不说,便是底下阿升他们都要劝他,秦忠沙得刁他们还振振有词,说是国朝自有体统在,百姓给官员将领建祠立庙又不是稀奇事,总归是百姓求个心安。 眼下高进也只能希望治下百姓习惯了那回龙湾的水坝开闸放水的壮观场面后,却是不会再行这等把他当成鬼神拜的事情。 再次出发,当流民们踩在那坚硬平实的水泥路上时,又多有惊呼声。 中午前,高进终于领着大队人马到了河口堡,眼下河口堡扩建了一半,在外围又新起了城墙,虽然只建了一半,但到处能见到整齐的工地,还有早就准备好的帐篷。 得了前面哨探的消息,秦忠自带人出迎,然后却是和沙得刁一前一后抢到了高爷的马缰,两人对视过后,知道彼此是个劲敌,不过没人愿意先松手。 瞧着他们两个大眼瞪小眼,高进懒得理会,直接从马上跳下后道,“老秦,按老规矩,先带这些流民熟悉下咱们河口堡,给他们安排活计。” “高爷放心,全都包在我身上。” 秦忠连忙应声道,说完他得意地看向沙得刁,骆驼城来的大府管事又如何,在河口堡,他才是高爷的心腹,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外来的和老子争宠。 沙得刁自然不会和这乡下地方的小小总旗争一时长短,他的目标可是高府大管事,那李老根终究是小地方出身,没什么见识,高爷以后注定是要平步青云的,往来皆是富贵豪门,就那穷酸的老家伙也配当高府大管事。 沙得刁满脸轻蔑地朝秦忠冷冷一笑,接着便立马跟上了下马的高爷,在边上嘘寒问暖起来,直瞧得秦忠恨得牙痒痒,不过他得了高爷吩咐,自然要以正事为先。 “男的都去那边,女的来这边,都给俺听好,咱们河口堡是有规矩的地方……” 秦忠用尽力气吼了起来,他身后的手下自是会意,连忙引导起那些流民然后进行安置。 听着身后秦忠那卖力的吆喝,高进忍不住朝身边的沙得刁道,“老沙,你也算是老行伍,张百户那里,可还等着你这个副将呢?” 当日陆文昭走后,高进便也安排手下分批次返回河口堡,张坚便是护送着第一批难民抵达河口堡略做修整后便去了古北寨,结果这沙得刁却是借故硬是留在了河口堡,还去高府里混了个脸熟,听说这厮很得木兰看中,如今已然是府里的二管事。 “老爷说哪里话,这行伍之事我是一窍不通,不然张百户怎么会输那么惨,这打点府里内外,调教下人才是我的本分。” 沙得刁满脸正色地说道,他可不想和张坚那厮继续共事,另外这战场兵凶战危的,自家这位老爷虽是个能打的,可却喜欢身先士卒,要不是徐通那厮太废物,但凡是遇到个像样的对手,这位老爷必定是冲杀在前的,那可是太吓人了,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老沙,你就不能有些出息么……” 沙得刁虽然也就是个狗头军师的水平,性子苟得很,可这厮带兵也有个好处,那就是稳当,而且擅长处理杂务,能叫将主省不少心。 高进眼下还是缺人才,就连沙得刁这样的,他都想把他丢在军中给张坚当副手,可是叵耐这厮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苟在高府当舔狗,虽说他要真逼着沙得刁继续当个副将也行,可就怕这厮出工不出力。 “老爷,算命的说我命里阴浊太过,这辈子就是伺候人的命,合该没出息。” 沙得刁那是彻底不要脸的人,高进还能有什么办法,那就留在府里吧,既然木兰先前都把这厮留下了,想来在这管家方面还是有些过人之处的。 见高进没再说话,沙得刁一溜烟小跑到了前面很是狗腿地在前引路。 隔了许久未见,高进发现这河口堡里果然变化极大,那用砖石翻修新建的房屋多了不少,街道也越发干净整齐,原本堡寨里的娃娃们也都不见了踪影,只是靠近自家时,方才听到了阵阵声音稚嫩的喊杀声。 高进循声看去,只见那暂时被夷为平地的白场上,堡寨里的娃娃们按着年龄大小分成三队正在各自操练,那年龄最大的队伍里领头的正是陈升家的小弟陈发,这小子没了往昔孩子王时的调皮,看上去沉稳不少。 只不过这队伍里的人数实在多了些,这河口堡哪来那么多大娃娃? “老爷,这是大娘子的主意,大娘子说了,那些新迁来落户的百姓家里,孩子放家里也是被当成劳力使,老爷向来说这些娃娃才是咱们河口堡的将来,所以大娘子便叫人放话,说……” 沙得刁善会察言观色,看到高进这位老爷脸上的疑惑,连忙在边上分说起来。 高进没想到,木兰居然还真给他搞了个童子军出来,听说高府管吃管住,还教娃娃们念书识字,那些新迁来的军户和百姓自然乐得让孩子过来,在他们看来要是日后能给高家做奴做仆才是个好前程。 除了男孩子以外,木兰也招女孩子,不过却是在另外划了块地方,让那些女孩子同样能读书学习,舞刀弄枪的。 高进一行人经过时,自然惹得那些娃娃们纷纷侧目,尤其是看到高进身后那些披甲的家丁时,更是满脸羡慕。 “二哥好。” 陈发瞧见高进时,却是挺胸立正,大声说道,不过他身后那些半大娃娃也都跟着行礼,只是口中喊得却是,“高爷好!” “这也是木兰教的?” 高进看向沙得刁,然后只见这厮不无得意地道,“大娘子哪有功夫管这些小事,这些都是小的教的,需知这上下尊卑有序,老爷仁厚,不讲究这些,可这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 “沙管家说得不错。” 高进身后,看着自家阿弟变得沉稳不少的陈升,这个时候瞧着沙得刁也顺眼不少,需知他这个阿弟向来机灵,可就跟个皮猴子似的,没个定性,如今这才多久,倒是像模像样有些大人的样子了。 听到连陈升都这么说,高进有些话便咽了下去,还是等回家以后,和木兰见了面再做商量。 目送着高进他们离开后,陈发才看向身边同队的小伙伴们道,“继续操练,不准停。” 陈升回头看了眼,只见自家阿弟领着群半大娃娃开始列队,刺出手中木枪,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自己这个阿弟以后也肯定是个有出息的,回去后要好好谢谢木兰姐。 不多时,高进便到了自家门口,只见李老根领着府里的人侯着,见到他身边的沙得刁时,那眼睛都红了,高进回头看了看目不斜视的沙得刁,就知道李老根怕是被这厮压得很惨。 不过这家里的事情,高进向来都是不管的,他相信木兰那么做,自有道理。 对于李老根搞得欢迎排场,高进并没有心思理会,而是直接往后宅而去,太久没见木兰,他想她了。 “老爷回来了。” 披着身大红衣裳的木兰,站在院里那棵老槐树下,俏生生地说道。 高进看着木兰那变得柔和许多的脸庞,先是愣住了,接着当他看到木兰手轻轻抚着腹部时,看到那微微隆起的衣裳,顿时间就好似傻了般,“木兰,你……你……” “老爷,咱们有孩子了。” 木兰开心地笑了起来,接着朝高进道,“我也是刚知道呢!” “这,这真是太好了。” 高进上前,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了起来,二世为人,他还是初为人父,这惊喜简直叫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笨拙地扶着木兰道,“木兰,你可要小心些,我听说刚怀身子的时候最危险不过。” “老爷说什么胡话,咱家孩子可康健得很!” 木兰似嗔实喜地说道,高进也是忙不迭地点头道,“说得是,说得是。”这时候他脑子里那些正事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二百九十七章 心定 河口堡里,因为木兰这位大娘子怀了身子的缘故,顿时变得喜庆热闹起来。 高进从来都不是个小气的人,于是摆了十天的流水宴,让河口堡的百姓们好好吃了个过瘾,就连那初见规模的养猪场里,两百多头的生猪存栏,直接少了一半。 不过这回木兰算是难得地没有阻拦高进这般乱花钱,她也是希望这样能为肚里的孩子积福行德。 露天的白场上,来自高家军的火头军们指点着陈发那些娃娃如何杀猪。 “没想到把这猪关起来养,果然肥的快,这才半年不到就能杀来吃了。” 盯着自家阿弟在那里兴高采烈地杀猪,陈升倒是没什么不适,这杀猪是个力气活,同时也很考验胆气,还有下手时的狠劲。 阿弟和那些娃娃们年纪还小,上阵什么的都早,这时不时地杀猪见血刚刚好。 “升哥儿,可不知道这养猪讲究端的多。” 陈升身边,是陈家的老邻居,因为家里男丁胆小,所以被秦忠分去养猪,如今套近乎的便是和他年纪稍大的兄弟两个。 “说来听听。” 反正闲着没事,陈升也不介意和这两兄弟聊聊,省得他们总以为自己还记恨他们当年干的那些蠢事。 那两兄弟闻言大喜,这养猪的活虽然累,可是这养猪场却是高爷的产业,木兰大娘子也不亏待下人,他们在养猪场里既能领工钱,那杀猪的时候还能领些猪下水和肉回家,这日子过得很不错。 “这猪舍每日都要打扫,底下的猪粪要清理,咱们还要把猪洗干净……” 陈升听着两兄弟夹七夹八地讲着,没想到二哥那养猪场还有那么多讲究,比如那猪舍是悬空而建,那猪踩的地方都留了缝隙,拉的猪粪只要用水冲刷便会漏到下面的水泥粪池,每天都有人来拉去肥田。 那猪舍也是一间间分栏喂养,最多五六头生猪,整间猪舍也就养上几十头,还有专人看着,若是有那头猪有些病恹恹的样子,就会被单独拉走。 至于母猪和种猪都有专门独立的猪舍使用,另外像这两兄弟也学了煽猪的本事,额外还能多份工钱。 “眼下那猪粪可是好东西,都不用咱们清运,自有人来清理抢肥。” 陈升听得津津有味,这养猪场说起来二哥当初要建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二哥是异想天开,这以往那些大户最多也就养个十来头猪,哪有一养几百头的,可如今这养猪场不但建了起来,还养得好好的。 看着远处当初二哥规划时,留出的大片空地,陈升估摸着等那些地方养猪场建起来,以后河口堡的百姓就再也不会缺肉吃,脸上挂满了笑意。 就在这时候,远处忽地传来了喝彩声,陈升抬头看去,只见自家阿弟拿着杀猪刀狠狠搠进那头大肥猪的脖颈处,边上是几个半大的少年一起死死压住这挣扎的肥猪。 “高爷。” 陈升听到身旁两兄弟打招呼,不由回头看去只见二哥走了过来,满脸的喜气,周围都是道喜的乡民。 沙得刁跟在后面,只觉得自家这位老爷别的都好,就是不怎么讲上下尊卑的规矩,这木兰大娘子怀了小少爷,开恩摆这流水线宴请这些泥腿子也就罢了,这老爷怎么还能亲自在这白场上和这些乡民同桌同饮。 真是太不讲究了!我以后得好好劝劝老爷! 看着老爷一路都和那些乡民打招呼,沙得刁心中这样想到,不过眼下他是万万不敢开口劝谏什么的,万一老爷嫌他啰嗦,把他踢去张坚那狐狸脸那儿,他可就惨了。 “婶娘,你们放心,阿升大眼他们的亲事,今年肯定能成!” 看到二哥和自家阿娘还有其他几个婶娘在一块儿有说有笑的,陈升只觉得眼皮直跳,他和不远处的杨大眼互相看了眼,确认过眼神,觉得还是赶紧走为上策,不然怕是又要被阿娘她们逼婚不说,如今怕是还要加上二哥了。 只是两人刚想走,就被喊住了,“阿升,大眼,还有你们几个都给我过来。” 高进瞅着人群里拔腿想走的几个伙伴,直接高声道。 “二哥,我还有事?” 杨大眼迟疑着说道,试图蒙混过关,可他刚开口,高进已自冷笑起来,“你能有什么事,今个儿婶娘们都在,都给我把话讲清楚了。” “我当初答应过婶娘们,要给你们把终身大事给办了,如今算算时间,骆驼城里那几家的姑娘们也该快到了,我把丑话撂前头,当初可是你们先撩拨的人家姑娘,如今人家姑娘扔下那大户人家的好日子不过,还真来了咱们河口堡,你们要是敢负心薄幸,不用你们木兰姐动手,我先砍了你们几个兔崽子。” “对,二郎说得是,五福你要是再敢耍心眼,就莫怪阿娘不认你这个忤逆子。” “阿娘,你不要喊我小名。” 给自己改名的杨大眼见阿娘又唤他那土气无比的名字,不由大窘道,若是换了平时,边上的伙伴们定是会嘲笑一番,可如今他们几个人人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被自家老娘指着鼻子骂,尤其是陈升和杨大眼,两人当初在骆驼城里还真有处得不错的姑娘。 原本两人的老娘并不知情,可是刚才闲聊时,听高进讲了个清楚分明,如今哪里还会绕过这两个不孝子,要不是人多眼杂,怕是两人要被自家老娘揪着耳朵教训。 “婶娘们放心,有我在,定不会叫阿弟们耽误了终身大事,便是其他还没有找到中意的,我也会让人帮他们物色……”看的伙伴们被婶娘们逼得个个犹如焉了的公鸡,高进还是给他们解了围,“二郎,这事情你可得上心,咱们也就盼着能早日……” 最后那些婶娘们还是离开了,她们也就是趁着这机会,从二郎口中要个承诺,真指望自家儿子主动去成亲,那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二哥,你可是把咱们坑惨了,这成亲有什么好的,我住在军营里浑身舒坦,和兄弟们打熬力气,比试武艺,闲暇时打猎喝酒,踢踢蹴鞠,这要是成了亲,我老娘还不逼着我每日回家住。” 伙伴里,有人抱怨道,其他人也是心有戚戚然,他们本就是少年,虽说边地成亲都早,可是他们见识过木兰姐的英武美丽能干,谁愿意娶个啥都不会的蠢笨村妇。 那骆驼城里来的姑娘,大家都清楚,人家是奔着升哥儿、大眼贼还有阿光来的,难不成还会有别的人来。 “你们也都年纪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难不成等我家孩儿大了,你们要叫他做光杆将主么!” 高进却是笑着说道,他这些伙伴们虽然都是十八九二十的年纪,可放在这年头,除了那些没钱娶亲的老光棍外,还真都算得上是老小伙了。 “你们放心,二哥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咱们也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只要你们喜欢就行,婶娘那里我自去说服。” 高进看着那些盯着陈升杨大眼的伙伴们,刘关两家的姑娘就三个,论家世倒是阿升他们高攀,不过阿升大眼他们的前程日后也差不到哪里去,至于其他伙伴,他自是向那位大公子要了个人情,把那流放发配到骆驼城的犯官女眷和家属送些到河口堡来。 这犯官的女眷里,总有些大家闺秀,再不济也是小家碧玉,知书达理不说,这从小吃得好穿的好,这模样自然比这河口堡附近的女子生得俊俏好看。 听到高进的话,这下子大家都无话可说,说起来他们最害怕的还不是盲婚哑嫁,到头来成亲的时候都不知道新娘长什么样,万一是个丑婆娘,还得被老娘逼着天天回家生娃,这日子可怎么过。 这时候已近黄昏,那杀好的肥猪被洗净入了大锅炖煮起来,那白场上的桌上也摆好了碗筷,那干完活的青壮们也都是陆续从城外田里回来,没人愿意错过这肉管饱,还有酒喝的宴席。 要知道河口堡如今大几千口人,自然不可能人人上桌,于是这十日的流水宴,也是按着顺序轮流来,可谓是人人有份,这每晚来赴宴的有河口堡原本的乡亲,后来迁入的匠户、军户,有刚来的流民,也有高家军的士卒。 “阿升,大眼留下,你们且去帮忙。” 看着人人渐渐多起来,高进自是让伙伴们去帮忙,只留下了愁眉苦脸的陈升和杨大眼。 “阿升,那刘家小妹,你怎么说?” 高进最先看向陈升,当日在骆驼城里,他记得陈升可是和这位刘家小妹有说有笑的,还教人家如何用刀,如今刘循那里派人给他带信,说刘小妹的婚事他这个大哥自能做主,如今这刘小妹可是和关爷的两个孙女外孙女一道来了河口堡。 “二哥,我……我……” 陈升“我”了个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刘小妹生得不差,可是却认了木兰姐做阿姐,甚得木兰姐的喜欢,他要真是娶了刘小妹,万一以后两人吵架,木兰姐能提刀砍了他。 “说不出话,就当你是认了,大眼,你呢?” 杨大眼看了眼期期艾艾的陈升,索性很光棍地道,“不就是成亲么,我杨大眼认栽。” “咱们兄弟一起打江山,二哥我也盼着你们早日成亲,日后咱们的孩儿也能像咱们这样互相扶持……” 这个时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接下来他和这帮兄弟们还不知有多少崎岖坎坷的路要走,前途也不知道有多少艰难险阻!高进看着并没有把自己亲事放在心上的陈升和杨大眼,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个世道他不得不去争,莫看眼下河口堡人强马壮,可是莫说放眼天下,便是这区区的边地,他也只能算是勉强够自保而已。 第二百九十八章 铁器是俏货 坚硬的车轱辘压在灰扑扑的水泥路面上,隔了数月后再次赶到河口堡的范秀安从车上下来时,兀自不相信地在地上踩了好几脚,才明白范勇向他禀报的没有夸大,他那位高老弟又捣鼓出了好玩意。 这些日子,范秀安可谓是春风得意,陕西产煤多在神木府谷二县,不过有煤的地方却多是地方豪强把持,这些豪强动辄童仆家丁数千,多是官府也不愿去招惹的大虫,先前为着蜂窝煤的生意,范秀安游说了不少豪强,可也有不少人或观望,或待价而沽。 更何况这世上从来不缺精明人,那煤炉如今在大半个陕西都铺开,用的人家越来越多,那蜂窝煤的销量也是水涨船高,供不应求。 西安府里,秦王府的管事便径直找上了范秀安,表示要参股,当然所谓的参股是假,要吞了那蜂窝煤的生意才是真。 范秀安原本还焦头烂额想着要如何应付秦王府的强取豪夺,可谁能想到秦王府忽然被传出勾结边将和白莲教匪图谋造反的流言,于是这事情便不了了之,那秦王府反倒是成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范秀安离开西安府的时候,还真见到了锦衣卫围了秦王府。 离开西安府,回到骆驼城,范秀安才从自家商号那里晓得原来又发生了许多大事,杜弘域这位大公子“白衣入城,阎罗牵马。谈笑间一夜定乱。”的故事广为流传,整个神木卫上下都被洗了遍,于是原本那些还端着架子的豪强纷纷上门求见,表示愿意唯范记商号马首是瞻,有钱大家一起赚。 如今这蜂窝煤的生意,范秀安才算做了起来,这也是范秀安姗姗来迟的原因,因为他先前忙着和那些上门的豪强谈生意。 “这叫什么?” “水泥路。” 范勇在边上答道,他先前已经往河口堡送了两回粮食物资,那时候就被这平整光滑的路面给吓到了,他也算是跟着老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可就是从未见过这种硬化路面,就是南方富裕,也顶多是三合土的路面罢了,哪里会奢侈到河口堡这里用三合土做路基,上面再铺那水泥做路面。 “好东西啊!” 范秀安不由感叹起来,这么一条平整宽阔笔直的大路,能节省多少运力时间,要是这所有的官道都能用上这水泥…… “老爷,听高爷说,这玩意可不便宜。” 听到范勇的话,范秀安也不意外,在他想来那水泥就该是极为金贵的事物。 “给我仔细说说,最近高老弟在做些什么?” 范秀安重新跳上了大车,这水泥路极为平整,坐在车上面都不觉得有多颠簸,比起那些大城里的石板路都舒服,就是不知道耐不耐用。 “是,老爷。” 范勇连忙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虽说这河口堡是世人眼中的边壤偏僻之地,可范勇来过几回后,却觉得这里比起南方那些富裕的水乡大镇都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过之。 前行了没多久,范秀安便看到了范勇口中的千顷良田,只见那原本浑浊的窟野河变得清澈许多,水流也极平缓,两岸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碧绿,于是范秀安这位绥德商帮的大掌柜又忍不住从车上跳下来,到了道旁的土丘上登高远眺。 范秀安目光所及,那两岸的绿意竟是一眼望不到头,而且能够清楚地看到那遍布的沟渠以及那不下十多处的碧蓝色湖泊。 这看着直叫范秀安瞧得入了迷,这良田千顷,阡陌连天的景色他不是没瞧见过,可是这河口堡却是在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便有了这等翻天覆地的变化,实在是超出了他的认知。 过了良久,范秀安才重新上了车,又听范勇讲起那回龙湾的大坝、河口堡的养猪场,还有那十多处人工湖渔场,可谓是听得津津有味。 “老爷,那河口堡的养猪场里讲究极多,我听说杀猪的时候那猪血会拿盐凝了晒成粉末,和捉蚯蚓晒干后磨成的粉末还有那河鱼的内脏鱼骨粉拿去喂猪,所以那河口堡的生猪半年就能出栏,那猪肉肥硕香嫩,吃上去甚是口滑。” 想到河口堡的红烧肉,范勇脸上满是怀念的销魂滋味,他觉得河口堡的猪肉比起其他地方的猪肉好吃许多,那价钱就是翻个一番,卖去县城府城那种大地方,也有的是大户抢着买。 范秀安听了也不以为意,这猪肉再好吃能有多好吃,他在扬州时可是吃过名厨整治的东坡肉,不过这养猪的法子倒是能学一学,边地的猪肉价格远贵于牛羊肉,要是能大量存栏喂养,半年多就能杀猪取肉卖,也是门能做的生意。 只是范秀安虽有兴趣,可是并不大,那蜂窝煤的生意做大了,每年就是几十万两银子的进项,虽说要分润到总兵府等参股各家手上,可他范记商号从中能获利也不下十万两,而且这是长远的好处。 进了河口堡的地界,沿着那水泥大道走了一阵,范秀安终于瞧见了范勇口中那座神乎其神的回龙湾大坝,那坝体通体都用水泥浇筑,那种灰白的水泥灰颜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显得那坝体更加庞大干净。 看着自闸门孔洞处淌下的潺潺水流,范秀安才终于明白先前那窟野河的河流为何如此平缓,这时候范勇自在边上说起这大坝的神异来,包括当日大坝筑成时发生的种种事情,仿佛是他亲身经历一般。 “老爷来得不巧,若是赶上这阎罗坝放水的时候,那水龙崩腾咆哮,最后却复归于平静才叫好看。” 如今这回龙湾大坝,在河口堡治下百姓口中都唤做阎罗坝,范勇也是难以免俗,“当日筑坝的时候,高爷曾命人推了那原本的龙王庙,这河口堡的百姓都说高爷有鬼神之力,用阎罗真身斩了那恶龙王,才能驯服这……” 范秀安听得哭笑不得,这愚夫愚妇说的话能信么,这高老弟要真有那鬼神之力,还会窝在这河口堡当个百户。 见自家老爷不信,范勇也不多说,他初时也是不信的,可自从见过那阎罗坝开闸放水的壮观景象后,他便信了,高爷若无鬼神之力能镇压龙王,这水坝如何能驱使那等暴烈的水势。 队伍继续前行,离得那阎罗坝越近,范秀安便能见到越多的房屋,“老爷,高爷在这阎罗坝下游建了炼铁坊,烧砖坊等诸多工坊,里面多是用水力驱动器械,可省了不少工时。” 那些工坊,有些范勇去过,有些没去过,不过那些水力驱动的器械好在他还认识不少,所以倒没有显得特别稀奇,范秀安听了不住地点头,可是心里却有些隐隐担忧,他知道那高老弟常说什么求人不如求己,如今这些工坊便是明证。 车马嶙嶙,中午时分,一路走走停停的范家商队才磨磨蹭蹭地到了离河口堡不远的地方,结果在那水泥大道边上的空地上,范秀安却是看到了穿戴着竹盔木甲的半大孩子分作两边战阵,互相呼喊着号子彼此攻伐,虽说拿的都是木枪木刀上面还裹了棉布,可是下手时却极狠,那边上还有瘸腿缺手的老兵呼喝训斥。 “这河口堡的娃娃都是这般么……” 范秀安看着那帮半大娃娃互相冲击的场面,都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他不是没见过小孩子打群架,可是眼前已经能呼之为厮杀的了,这要是大了还了得。 “倒也不是,老爷,这河口堡里但凡是五岁以下的孩子,都是白日寄养,高爷管他们吃喝,晚上大人再带回家,那五岁以上的都要去读书,吃住都在学校里,过了十岁的,那些聪明伶俐又或是胆小的便是边读书边做学徒,和那些有手艺的匠户学本事。” 范勇瞅着那些喊声虽然稚嫩,可是却带了杀气的半大娃娃,顿了顿后方道,“至于那些身体强壮,又或是好勇斗狠,脑子不灵光的便全入了这铁血少年团。” “铁血少年团?” “本来只是唤做少年团而已,可那些半大娃娃嫌不够威风,于是便自取了这名号,如今这河口堡内外的巡检治安,都是这些娃娃们管着,先前高爷收拢了不少流民,里面有些野性难驯的,不守规矩,随地便溺,叫这些娃娃们抓到后打得可惨了。” 范勇想到自己上回来时,那五六个流民青壮被一队娃娃兵那木棍抽得鬼哭狼嚎的凄惨模样,也是忍不住心里打了个寒碜。 听到范勇的话,范秀安总算心里安定些,他还真怕那位高老弟是个穷兵黩武之徒,如今看来这什么铁血少年团只是给那些没什么脑子的娃娃们条出路罢了,这般练大以后,在战场上也不会轻易丢了性命。 边地民风剽悍,好勇斗狠的所谓游侠不少,但说穿了就是些无赖汉,范秀安眼里这铁血少年团的娃娃其实就是些无赖胚子,高老弟把他们管束起来,省得他们没人教导,也算是功德无量。 “高老弟就是心善,这也算寻个由头养着这些残废老兵。” 车马远去时,范秀安看着那些半大娃娃们厮杀时在边上吼着的或缺或残的老兵,喃喃自语道,这年头谁会养着这些不能再上阵的,给几两安家银就算是厚恩了,也就高老弟会这么干了。 范家商队抵达河口堡时,高进亲自来迎,范秀安这回过来,可不独是带了他所需要的各种物资,最关键是还带了大批铁器,这可是他用来周旋于鞑子各部,攫取好处的利器。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夜长梦多 “没想到只是几月不见,高老弟这里便好生兴旺,实在是叫为兄羡慕不已!” 范秀安也是有感而发,进了河口堡,见不到一个闲人,农夫种地,工人做工,那河口堡外好几处工地,那些流民青壮分作数批,有的在修筑城墙,有的在建造房屋,就是那些上了岁数的妇人也在帮忙带奶娃子。 “范兄说笑了,我这点基业能算什么!” 高进倒不是自谦,而是真心话,莫看现在河口堡加上古北寨小一万的人口,可眼下粮食这块还得靠范秀安采购,起码得等今年收成过了才能勉强做到来年够用,他估摸着得有个两三年,河口堡这里才能做到自给自足,还有富余。 进了高家,范秀安看着满院子挎刀的健妇,忍不住笑起来,“高老弟你这里倒是别致。” 高进见状也不多说,木兰虽然怀了身子,这脾气倒是没甚大变化,这河口堡里的妇人,心灵手巧的都去学织机,剩下的要么去帮忙带孩子,要么就成了府里的娘子军,接受木兰手下英娘她们的训练。 眼下河口堡可以说是人人皆兵,最坏的情况下,都能拉出近千的健妇和半大娃娃上城墙御敌,不过高进是永远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一路穿堂过院,到了后宅,范秀安也见到了被刘小妹扶着散步的木兰,他亦是开怀地笑起来,高进打下的这份基业在他看来可谓厚实,如今又将有子嗣,这是大福大气运之像。 “弟妹,来,这是我备下的礼物,你看看可好。” 范秀安拿出带来的大红锦盒,递给了上前的刘小妹,然后笑眯眯地看向身旁的高进道,“老弟,说起来我那正妻最近老蚌结珠,也有了数月的身孕,算起来这月份只比弟妹大了三个月,这就是缘分那,若是男女有别,咱们两家便结个娃娃亲如何?” 对于指腹为婚这种事情,高进是不大喜欢的,只是范秀安和他交情不错,他倒也不好直接开口拒绝,毕竟这年头非是关系极好的不会开这口,而且风气如此。 见到高进脸上微微变化,木兰哪还不清楚他的心思,于是便主动笑着开口道,“叔叔,这事情倒还真难为老爷了,我这怀了身子后,刘千户和郑老爷都说要跟咱们结娃娃亲,如今再加上叔叔您,那就是第三家了。” 范秀安听罢不由大感可惜,但也只能道,“也罢也罢,是我那孩儿没这福分,不过高老弟你可不能答应别家,这儿女自有儿女福,这小儿辈的事情自让他们以后自个儿决定。” 正捧着那大红锦盒到木兰身前的刘小妹见这位范大掌柜这忽然间就变了说词,端的不要面皮,忍不住在那里笑起来道,“范大掌柜,我木兰阿姐生得孩子若是男孩,必定是如姐夫般的英雄人物,若是女孩,也是武家女……” “小妹,说什么胡话呢?” 木兰微微皱眉,冷声打断了刘小妹的话,她这一动怒,顿时让刘小妹连忙道,“木兰阿姐莫动气,小妹说错话,这就和范大掌柜赔礼。” “范大掌柜,小女子口不择言,还请您莫要见怪。” 看着古灵精怪的刘小妹,范秀安是见惯场面的生意人,区区言语讥讽算得了什么,他难道还真和个丫头计较,于是他自道,“弟妹言重了,有什么好见怪的。” 这时候木兰看着那打开的锦盒里,是一对金镶玉的龙凤牌,每块都要巴掌那么大,那雕工玉料都是十足的好,便清楚这份礼物范秀安怕是花了心思的,“那我就替肚里的孩儿先谢过叔叔了。” 木兰大方地谢道,没说什么客套话,这让范秀安心里颇为舒坦,因为这说明这个弟妹没把他外人看待,高进则在边上道,“范兄,咱们去书房,木兰,你让后厨做几个精致的小菜,我和范兄小酌几杯。” 对高进来说,不好豪饮的范秀安倒是个不错的酒友,他从神木堡回来时,刘循可是给了他几车好酒,大半被他分了下去,剩下的用作待客。 “是,老爷。” 木兰自带着刘小妹离开,高进则引着范秀安去了书房,不曾想范秀安坐下后,竟是感叹起来,“高老弟,我辈商贾难道就这般不受待见么?” 方才刘小妹的话虽然没有说出口,可言语中却笑话范家是商贾之家,不配与他们这等武家结亲。 范秀安可以不在乎刘小妹的冒犯,可是偏生刘小妹说的却是事实,哪怕他范秀安是绥德商帮的七大管事之一,能够出入总兵府和巡抚甚至总督衙门,可仍旧是世人眼中操持贱业的商贾,他或许能和那些官员谈笑风生,可若是他想和这些官宦之家结亲,便会被认为得了失心疯。 “范兄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难道你我之间,还需要……” “那我就直说了,如今这天下商贾,九成不是好东西,剩下一成也好不到哪里去!” 高进掷地有声地答道,范秀安固然和他交情深厚,河口堡多赖范记商号帮忙采买各种物资,才有如今的规模,可高进很清楚,这是因为范秀安看好他舍得下本钱罢了,若是换了旁人,范秀安又岂会这般好说话。 “高老弟还真是……” 范秀安听罢不由苦笑道,因为高进说得确实是实话,可是这世道,若是本分做生意,那还不是得赔的底裤都当掉,凭什么那些读书做官的捞钱搂银子,还瞧不起他们这些满身铜臭味的商贾。 “范兄,你计较这些其实又有什么意思!” 利字当头,这天下就没有大明朝商人不敢做的生意,高进过去和范秀安闲聊,也常听其讲述大同的晋商胆大包天,和鞑子做生意,什么都敢卖过去。可实际上话语中却不无羡慕,只不过彼辈经营日久,和鞑子关系坚深,他们这些外来的商人插不进去,才会那般抱怨。 在有些事情上,高进向来是不惯着的,在他看来范秀安就是个很典型的黑心商贾,这回来河口堡携带那么多的铁器,还不是要卖到鞑子那里去获利。又何必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范秀安被高进怼得哑口无言,不过心里郁气倒是消了大半,于是当高进问起那批铁器时,他又兴高采烈起来,原来这回他从那些主动上门的豪强那里收了不少便宜铁矿,让自家的铁匠铺粗炼了下,却是凭空得了数万斤的铁器。 这批铁器,若是在大明境内贩售,利润微薄,可是这转手卖到鞑子那里,岂止是十倍之利,所以知道高进有归化城的门路,范秀安自然把这批铁器全部带来了,多以粗炼出来的铁料为主。 “我那边还有批铁矿石没动,眼下这里五万斤铁器,至少也值个两万两。” 高进没想到范秀安这回那么狠,上来就是五万斤铁器,而且按他的说法,最后这铁器生意的规模不下十万斤。 “范兄这接下来的那些铁器我也全要了,你只管运到河口堡,接下来都由我负责,五万斤铁器,我给你一万两好处,现银交付。” 范秀安自无不可,这批铁器本就属于多出来的一笔横财,那些铁料算下来成本不过一分半银子一斤,五万斤铁料的成本才八百两不到,他没有转运的耗费,净赚近万两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两人之间自有默契,范秀安不会问高进盘下这批铁器做什么,是卖给鞑子还是留作自用,都和他没关系。 “盐的事情,缓缓也无妨。” 谈成笔大生意,范秀安心情不错,于是自和高进说道,他当初本希望高进能在鞑子那里弄到盐货,可如今有了蜂窝煤这桩生意,他反倒是不急了。 “哦,范兄,是商帮那里出了问题?” 高进可是记得当初范秀安对那盐货很是上心,没想到这才多长时间,就变得没那么迫切了,可他自己倒是上心起来,因为他还是缺钱,河口堡如今的繁华全是他用钱砸出来的,虽然接下来那些工坊能生产出足够的产品拿去鞑子那里贩卖,可是谁会嫌钱多。 范秀安和绥德商帮手上有盐引有渠道,那是能正大光明地把私盐当官盐卖,他只要找到盐湖,那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所以高进反倒是上心起来。 “自然是出了问题,那些徽州佬逼迫太甚,那些山西佬又靠不住,商帮在扬州怕是撑不了多久……” 秦商当年能在扬州占稳脚跟,操天下盐业之牛耳,也是拜朝廷政策所赐,才风光了一个多甲子,可如今开中法早已败坏,那朝廷上多是南方官,徽州佬又擅长诉讼打官司,这两年把绥德商帮这样的秦商打得是节节败退,而原本和秦商穿一条裤子的山西佬又抽身而走,那山陕会馆早就名存实亡了。 绥德商帮那位大龙头在扬州都快待不下去,有了垄断煤炭巨利的范秀安如今正等着这位大龙头失势,眼下巴不得商帮在盐业这块亏得越狠越好,这样他才有机会上位。 听着范秀安的盘算,高进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按范兄的计划来,鞑子那里,我虽找到处盐货来源,但量没那么大,缓缓也好。” 高进这般说道,可心里面却是把阿计部给惦记上了,接下来这趟出塞,是该把这件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第三百章 欲善其事 回到后宅房里的时候,离开书房时看着还有些微醺的高进眼神清明,哪有半分喝醉的样子,虽说他陪着范秀安喝了坛汾酒,可他的酒量并不算太差,只是喜欢装作不能喝,这也是高进上辈子的社会经验。 对大多数人来说,一个人喝醉以后说的话,往往更加可信,所以哪怕这年头边地以善饮者为英豪,可高进却是从来不在意酒量上的名声的。 “老爷。” 看着屋里桌上摆开的礼物,高进坐到木兰身边后,拿起范秀安送得那对金镶玉的龙凤团牌,不由道,“这位范大掌柜倒是真想和咱们结这个亲家啊!” “岂止是这位范大掌柜,刘千户那里不也一样。” 木兰指着那对和田玉的龙凤玉牌道,说起来这对玉牌可比那位范大掌柜送得还要稀罕得多,刘家到底是骆驼城里曾经的名门,这底子可比三代经商的范家厚得多。 “就是郑老爷,都让人送了礼物过来。” 轻抚着肚子,木兰不由轻笑起来,“老爷,看起来咱们的儿子以后不愁没好姑娘……” “这要是女儿呢?” “那便是不愁嫁了。” “木兰,范大掌柜这回运了五万斤铁器过来,我打算全拿下来。” “老爷做主就是,如今府里银钱充裕,便是再多花些也无妨。” 木兰听了后道,眼下府里银钱充裕,还剩下两万多两,足够老爷折腾的,更何况铁器这东西,没人会嫌多,眼下河口堡里的铁匠坊,不就缺铁料吗? “对了,老爷,这出塞做生意的事情不急,我听小妹说,刘千户是打算得空来趟河口堡的?” “刘千户在神木堡事务繁多,跑咱们这儿来做什么?” 高进皱了皱眉道,他和刘循虽然也算是交情莫逆,可是神木堡那里正需要刘循坐镇,这可关系到他日后的前程。 “还不是为了咱们的孩儿来的。” 木兰笑得极开心,那范大掌柜不就是得了消息匆匆赶来,那位刘千户也要来凑个热闹。 “老爷,要我说,这真要结娃娃亲的话,还是刘叔叔家里不错。” 说话间,木兰却是改了称呼,在她看来,刘家到底曾是骆驼城里数得上号的将门,虽说败落,可那位刘叔叔是个精明人,眼下不就抓着机会了,而且两家本就交好,更何况这边地的将门本就是互为姻亲,那关系盘根错节。 高进真没有想那么多,可是听着木兰的话才发现,自己这第一个孩子,还真是不少人眼中的香饽饽,这大明朝讲究嫡长有序,木兰生得若是男孩,便是家中的嫡长子,也难怪刘循会那般上心了。 刘家虽然败落,但廋死的骆驼比马大,要不然刘家也撑不了那么些年,如今刘家看着有些东山再起的势头,可还是不够保险,起码在刘家那些姻亲眼里,刘家要是能和高家结亲,那才算是真正有了依仗。 “老爷,咱们若是和刘家结亲,刘家那些姻亲便能成为老爷的助力。” 木兰不是没见识的女子,她跟着阿大走南闯北,和那些积年的老狐狸打交道,见识过人心诡谲,更清楚这边地将门的内情。 老爷如今是那位大公子手下的心腹爱将,可到底年纪轻资历浅,这升官怕是没太大指望,木兰估摸着这回平叛大功,老爷顶多也就是升个副千户就到头了,反倒是那位刘家叔叔沾得光更多。 这骆驼城里,将门多得是,自然山头林立,自家老爷虽然有本事,可到底没什么根基,还会被当成外人,可要是和刘家结亲,那些刘家姻亲里的将门就会投奔过来,只要老爷手下兵强马壮,日后立下功劳,那位大公子要抬举老爷,也有人为之张目鼓噪声势。 高进哪里想到木兰居然想得那般远,他对这种政治联姻甚是不喜,但也知道这世道情形大抵如此,不然刘循也不会急着赶来河口堡,和他商量这还在娘胎里的娃娃婚事,也难怪方才那刘小妹会那般说话,他就想这刘小妹好歹也是大家闺秀,怎么会那般不知轻重,看起来刘循是把范秀安当成对手了。 “咱们这孩儿是男是女还不知晓,何至于如此?” 高进忍不住叹道,可木兰却是正色道,“老爷,咱们也算是武家将门,这将门间互结姻亲乃是大事,可马虎不得。” 看着木兰一本正经的样子,高进也是无言,高家三代从军,他祖父曾经官至千户,又是戚爷爷的亲卫,高家称一声将门倒也合适,他阿大当年也是盲婚哑嫁,娶得本地百户女,只可惜他阿娘死得早,娘家后来搬迁去了府谷县,两家断了来往。 “这事情不急,等刘兄来了再商量吧!” 高进叹了口气,有些事情他也只能顺其自然,不过他内心里打定主意,刘循便是来了,也最多就是口头给个模糊应答,今后的事情今后再说。 木兰知道自家丈夫心思,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道,“这事情还是老爷做主就是,大不了咱们以后给孩儿们多打下些家业就是。” …… 午后的河口堡里,安静得很,除了那学堂里有朗朗读书声外,便再没有什么喧闹声,范勇在前引路,见自家老爷站在那学堂外面听那些娃娃读书听得入神,也不敢打扰。 河口堡的学堂新建,而且高进一介武夫,自然招不到正经读书人来当先生,至于那些屡试不弟的穷酸措大,高进又看不上,所以这学堂里的老师到最后反倒是用了伙伴里和家丁里聪明伶俐的充任。 那课堂上也不会教什么四书五经、八股文章,全是高进自个编的教材,眼下范秀安聚精会神听着的便是堂数学课,那些娃娃们大声背的不是别的,正是九九乘法表。 “好东西,这乘法表拿回去,也教咱们的伙计背下来。” 范秀安忽地朝范勇道,虽然他读过圣贤书,可他更是个生意人,自然瞧出那乘法表的好处来。 范勇连忙应声称是,说起来他记得这河口堡学堂和别的地方的私塾截然不同,那位高爷自个编了课本,便连那蒙学的三百千都不教,而是先教音切之法。 范秀安想到那阿拉伯数字,就觉得高进这里怕是还藏了不少好东西,于是又细细地问起范勇有关学堂的事情来,这商帮也好,商号也罢,都是会挑选忠心的伙计教他们算账认字,不过这成材全得看天分,品性忠厚老实的学东西大都不如那机敏狡猾的。 这河口堡的学堂,好像有些不一样! 听了范勇那一知半解的讲述,范秀安蹙眉想到,他以前觉得这高老弟有些妇人之仁,可如今仔细想想未必是那么回事,这兴学的事情不稀奇,那些乡绅都会建私塾,可世人所谓的穷文富武只是个大笑话。 这地方上便是中产的殷实人家举家供养个读书人都不容易,读书耗费的纸墨笔砚和书籍不便宜,更遑论八股文章,若无名师指点,全靠苦读,能中个屁,读书那才是要花大钱的。 话本里什么穷书生寒窗苦读,一朝高中,金榜题名,温香软玉,娇妻美眷,全是那些穷酸措大妄想出来的玩意! 这高老弟办的学堂,压根就和科举没关系,不见四书五经,教的也是粗鄙文字和奇淫巧技,要是传出去怕是会被那些读书人骂死的! 范秀安寻思着,这河口堡学堂教出来的学生到最后都是些极好的伙计和匠户还有手艺人,这高老弟今后所图甚大啊! 哪怕财力远远强于高进,范记商号的店铺开遍半个陕西,各地伙计加起来得有几千人,可范秀安仔细思索,却发现这高老弟要是这样搞下去,日后高家商队必定能崛起成为这跑口外的巨商。 自己也得好好想想,今后要如何跟这位老弟合作了? 范兄一边想着,一边又去了堡外的养猪场,他本来兴趣不大,可是当他发现河口堡如今有几百的匠人,市面上有的东西大都能自造,心里不免生出些危机感来,这河口堡修了大坝水渠,日后粮食不缺,到时候范记商号没了用处,他和这高老弟之间还谈什么交情。 …… 轰隆隆的锻打声中,那些粗炼的铁料在加热后被水力锻锤锻打成精铁。 “老爷,这批铁料不行,得重新回炉,不然打不出铁锅来。” 老蒲大声说道,这铁匠坊里,那水碓带动的锻锤循环往复地砸着那些烧红的生铁,边上是几个学徒在那里忙活着,有了水排和水碓,那些耗力气的活便都不需要耗费人工。 出了水力房,那铁匠工坊的车间里,全是老蒲教了几个月的匠户和徒弟们在那里敲打烧红的精铁,将其捶打成圆形铁锅。 “老蒲,下个月咱们能打多少口铁锅出来?” 范秀安送来的那批铁器,全是粗炼的铁料,成本极为低廉,差不多也就一分半银子一斤,可要是打成铁锅,在大明这边就能卖到五六钱银子,而出了关墙,在鞑子那里,上好的铁锅则是真正的硬通货,能直接换匹健马,边地这里再便宜的驽马都值个七八两。 高进清楚这里面的差价,如今河口堡有工匠有铁料,还有水排水碓,自然是得可着劲地造铁锅去卖,到时候方能在鞑子那里打响高家商队的名号。 “老爷放心,有那水碓把生铁锻打成精铁,能省大把的人工,要是老爷没别的活给咱们,到下个月怎么也能再打个七八百口铁锅出来。” 老蒲拍着胸脯道,这铁匠坊里大几十号人,这铁锅打起来又没甚难的,更何况还是卖给鞑子,不求好看,那更是简单。 “甲胄什么的不急,先打铁锅为主,再留些人手,打些农具杂物就行。” 高进点点头,这老蒲办事情稳当,他说七八百口铁锅,只会往少里的算,等下个月商队出发时,搞不好能有千口铁锅也说不定。 “告诉大伙,好好干,等老爷我回来,还另有赏钱算给你们。” 高进的话,顿时叫老蒲连忙道,“老爷,这给的工钱不少了,再给赏钱不合适。”老蒲是入了高家奴籍的,木兰大娘子那里早得过关照,老爷花钱不知道轻重,不能由着老爷来。 “不可轻赏的道理我懂,这样吧,老蒲你回头做个名单,按着大家做的活好不好分出甲乙丙三等和不入等的,到时候自按着名单来分配赏钱。” 高进皱了皱眉道,他知道老蒲是以家奴自居,想帮他省钱,可是这大明朝的教训就在那里,赏罚不明,如何叫那些匠户们卖力干活,更何况等商队归来,缺那点赏钱么! 第三百零一章 人心安稳 离着河口堡二十里外的山林里,来自河口堡的青壮劳力们将砍伐的树木从山上滚到了山脚的营地,看着那足有人抱粗细的原木,营地里自有人将那些原木拖到不远处的窟野河岸边,将其绑在一块后丢进河中顺流而下。 那十来根原木绑住的木排在窟野河中起伏不定,只是小半个时辰不到便随着河流便翻腾到了那回龙湾的水坝处,自有守坝的士兵拉了绳索拦住这些木排。 随着下水的士兵将那木排勾住,岸上的士兵将木排拖到岸边,然后这些木排被拆开后自被那些做木工活的匠户们拿去加工。 “二哥,咱们这次真地走水路?” 高进身后,王斗忍不住问道,他如今带着他手下那群喽啰回了河口堡,好在他手底下那些喽啰本就大都是些被逼上梁山又不曾作恶的,再加上被他管着,所以到了河口堡后倒也没什么不适应的。 眼下高进手下的骑兵足有近两百,但真正称得上精锐的也就五十,不过剩下的比起官军骑兵要强得多,只要不对上鞑子大部,哪里都去得。 “当然得走水路,不然咱们这次带的货,得用多少马车牲口。” 眼下高家商队早就鸟枪换炮,不是过去那几十人的规模,高进仔细算了笔账,要是仍旧用马匹骆驼运货,先不说这需要的牲口数量,光是这来回所需的草料便是笔大开销,而且草原上的路况那是看天吃饭,一场雨就能叫商队寸步难行,不如水路稳当,货运量也够大。 “可是这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有人用这……” 看着那宽阔的窟野河,王斗有些迟疑,他身后其他伙伴也是有些发愣,二哥这委实有些异想天开,这窟野河上他们莫说船只了,便是连块门板都不曾见过。 “那是以前没人想过罢了,咱们为何不能试试,鞑子本就逐水草而居,这河流沿途附近必有部落,更何况这窟野河能直通归化城。” 高进看向身后的伙伴们说道,他知道用这窟野河的水路运输,对众人来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谁叫那些大商帮也始终不曾想到过用这窟野河的水路跑运输。 这就是个观念问题,实际上窟野河在后世便是条航道,只不过这年头大家都没想过这窟野河上也是能行船的。 “二哥,你说得我明白,可是这窟野河的水从北往南,咱们可是逆流而上?” 王斗觉得二哥怕是想得太简单了些,他们没船,眼下只是拿木头造大筏子,这装货后要是靠人力撑筏子,能有多快。 “阿斗,这窟野河确实是从北往南流,可是只要过了几道河段,大都是平稳的水道,更何况咱们的骆驼马匹是拿来做什么的?” 王斗他们能想到的问题,高进也早就思考过,这年头黄河水道,有些险恶的河段全靠纤夫用人力硬拉上去的,这窟野河可没有黄河九曲十八弯那么险恶,两岸多是荒野浅滩,到时候那些大筏子自用马匹骆驼这些牲口做畜力拉着,速度怎么也比拉车要快。 “反正那大筏子已经造好了两支,咱们等会儿试试就知道管不管用了!” 高进知道说再多也不如直接干就完事了,于是他让底下的匠户们拖了两支刚完工不久的大木筏过来,那木筏下面是用麻绳紧紧捆绑起来的原木,不少连接处都打了精铁做的铁钉,上面则是铺了平整的木板,四周则是围了圈羊皮气囊。 大坝边上,高进早就让人建了库房,里面堆放着大量粗制滥造的陶碗陶盆,让人将这些陶器装进铺着干草的木箱里,小半个时辰后,两支大木筏上装满木箱固定后,前后相连,让岸边的几匹驮马套上绳索后,这两支装货量足足抵得上十辆大车的木筏很快便在河水中缓缓前行。 初时那速度不算快,可是当木筏动起来后,那速度也渐渐快了起来,而那使用的驮马数量也不过是三四辆大车所用,这一幕直接叫王斗他们都没了声音,就连在边上始终都没吭声的张坚都瞪大了眼。 “二哥想得就是周到,有了这大筏子,咱们倒是能省下大把的牲口,这河面上也稳当得很。” 赶着那些驮马走了五里路,大家都是彻底服气了,都不用开箱验货,王斗他们敢肯定那些陶器不会碎多少,这水路可比陆路稳得太多了,而且他们是沿着河道走,就是遇上大风暴雨,也能直接把木筏拉到岸边浅滩固定。 逆流而上都走得比陆路轻松,更遑论回程,王斗更是忍不住道,“要是咱们造足够多的空筏子,到时候直接把鞑子的牲口往上面一装,这回来时岂不是能带更多牛马回来。” 王斗的话让大家伙笑了起来,高进则是夸奖起来,“你们笑什么,阿斗说得没错,咱们以后可以造大船,不但能用来运货,也能运送牲口。” 高进清楚自己要控制河套蒙古诸部,那就得恩威并施,除了武力以外,也得叫那些鞑子知道,跟着他高进有好日子过,老老实实地给他养羊牧马,自然能从贸易里获利,要是敢起异心,那就按着他们老祖宗的法子来。 …… 从回龙湾回到河口堡,高进没想到刘循居然来得那么快,这厮放着百废待兴的神木堡不理,还真急着来和他商量那指腹为婚的事情。 “来,刘兄,喝!” 八仙桌前,高进招呼着陈升给刘循灌酒,这几日他可是让陈升好好和那刘小妹相处试试,眼下这桩亲事已经差不多是板上钉钉,刘小妹虽然从小锦衣玉食,可是她性子刚烈,练武能吃苦,并不是那种娇生惯养坏脾气的大小姐。 陈升虽然木讷了点,可是刘小妹长得好看,另外也能舞刀弄枪,骑马射箭,而在陈母眼里,刘小妹这样的将门女就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自然是满意的不得了,几乎是和刘小妹见了个面,就认定了这个儿媳妇。 所以这几日,陈升和刘小妹说不上形影不离,但两人也算是郎有情,妾有意,不过就差刘循和高进两人把这事情定下来。 “阿升一表人才,跟着老弟你以后也是前程远大,这亲事便定了。” 刘循大着舌头,然后拍着陈升的肩膀道,他看着喝得大醉,可脑子清醒得很,他当然是想和高进那还没出生的孩子定个娃娃亲,可是见高进似乎不太喜欢这指腹为婚,便立马退而求其次,先把小妹和升哥儿的亲事定下来。 …… 厢房里,范秀安正在纸上写着东西,他没急着离开河口堡,而是跑遍了河口堡上下,他赫然发现河口堡看着不显山露水的,可是能拉出精兵千人,他还从没见过大明哪个地方,能叫治下的青壮日日见荤腥的,那些摩天岭的流民初来乍到且不说,可那河口堡原来的乡民,不过半年时间,人人都壮实了一圈。 范秀安自问就是富庶的南方,也见不到河口堡这般的景象,“高老弟,你这真的是为大公子收复河套才如此……还是另有所图……” 自言自语中,范秀安收了笔,这位高老弟的所作所为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见识能理解的范畴,眼下这河口堡不但有养猪场,还有专门养鸡养鸭的地方,他听那些照看鸡鸭的娃娃和妇人们说,眼下这河口堡的母鸡下蛋可比原来要多出三成来。 要不是范秀安打听得仔细,他还真以为这位高老弟真有鬼神之力能施仙法,可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些娃娃是怎么总结出母鸡母鸭能多下蛋的规律来的,又知道怎么让小鸡敷出来的,什么多观察多记录,真有用处么! 想到那些油盐不进的娃娃,范秀安不由苦笑起来,好吃的不管用,塞银子也不管用,那些娃娃愣是不愿把他们捣鼓出来的东西告诉他。 “老爷,刘千户来了,高爷正招待着呢!” 范勇心里还是有些不忿的,说起来自家老爷在河口堡这里可是下了不小的本钱,但凡是河口堡所需的东西,那都是让底下的商号就是亏钱也要先凑齐运过来的,虽说高爷也大方,这回那批铁器,一万一千两现银直接付了,可是他就想不明白这位高爷为何就不愿行那指腹为婚的佳话。 要知道自家老爷可是想过,若木兰大娘子生得是个男娃,自家主母生得女娃,这嫁妆就是十万两现银还有并其他产业。 “看起来这刘千户也是急了,来那么快!” 范秀安倒是不急,以他对那位高老弟的了解,他婉拒了自己,刘循那里也多半讨不了好,这位高老弟怕是真的不喜欢指腹为婚这种事情。 “老爷,你就不怕刘千户他……” “有什么好怕的,这指腹为婚的事情上,高老弟是不会松口的,而且刘家虽是将门,可到底败落了,更何况我这位高老弟的心思还真不好说,以后的事情可说不准。” 范秀安自冷笑起来,刘循他是打过交道的,这位将门犬子从来就不是个有大气魄的,眼下和高老弟显得关系火热,不过是想靠着高老弟往上爬,可高老弟的心思叫人捉摸不透,说不准今后怕是要和骆驼城对上也说不定,到时候这刘循能舍了骆驼城的家业不成。 高老弟啊高老弟!你可知道我辈商人,最推崇的可不是范蠡之流,而是吕不韦啊!那位大公子固然有些气魄,可是我更看好你! 这般想着,范秀安的心思倒是笃定许多,他认定了高进奇货可居,日后前程怕不是杜弘域能压得下的,自然不会担心刘循这种连对手的算不上的破落将门。 第三百零二章 晴天雷鸣 刘循火急火燎地赶来河口堡,除了明面上那为了自家小妹婚事的籍口外,他这趟过来实际上也来试探下高进的。 “老弟你怕是不知道,神木卫那里,大公子已经给了话,这六份百户告身,老弟自填了然后上报就是,那腰牌官袍我都带来了。” 从边上亲随手里取过那亲自带来的六份空白告身放在桌上后,刘循忍不住说道,他现在是暂掌神木堡千户事,可神木堡底下十个百户,不算马大成、杨春、呼延平三人,剩下六个空白百户,那位大公子直接做主让高进自己填那空白告身。 哪怕和高进之间交情再好,可日后手底下十个百户,全是高进的人,刘循心里始终都是有些不舒服的。 “刘兄,大公子向来赏罚分明,以刘兄的家世,这次所立下的功劳,又岂是一个区区千户!” 察觉到刘循那些许怨气,高进却是笑起来,接着又为刘循杯中满上酒道,“我当日离开神木卫时,便曾问过大公子,这神木卫自指挥使至同知佥事并去,当以何人充任?” 听到高进的话,刘循的眼神猛地变了,说起来这趟他虽然配合高进坑死了徐通,可是那所谓的夺城功劳当真是可大可小,全看杜弘域这位大公子怎么看了。 “我以为再不济,刘兄一个同知的位子是跑不掉的。” 高进这话顿时叫刘循心里笃定许多,他知道高进不是信口开河之辈,这般说必定是从那位大公子那里得过承诺的,这从副千户到同知可是连跳数级,不过以刘家过往的门第,这同知的官职方才不算辱没家门。 “这都得多谢老弟!” 刘循终究是明白人,晓得自己这个同知说穿了还是沾了高进的光,这时候他心里面杂七杂八的心思倒是少了许多,于是不由问道,“那这神木堡的千户难道是老弟……” “我年纪尚轻,资历还浅,这千户官职还是高了,副千户刚刚好。” 高进轻笑着说道,然后说出了当日杜弘域曾问他神木堡千户属意于谁的名字来,“郑家镇的郑守谦郑老爷,不知刘兄可曾听说过?” “是郑家那头老熊啊!” 郑守谦的名字,刘循是知道的,神木堡治下的豪强就那几家,这郑家当年也是出过指挥使的,要不是郑守谦壮年时犯了大错,被对头按在乡野二十年,这神木堡的千户怎么也轮不到徐通那厮来做。 不过饶是如此,有郑守谦的郑家仍是神木堡治下的头号豪强,就是徐通也不愿去轻易招惹的,只由着郑守谦把持着郑家镇,但这郑守谦是个知进退的,该交的粮草赋税不曾短缺过,可若是想要他多交半分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刘循没想到高进居然还和这郑守谦关系不浅,“我听说这头老熊可不好……” “郑老爷的嫡长孙如今在我麾下听用。” 只这句话便叫刘循没了声音,果然这姜是老的辣,没想到那郑守谦居然这么早就不声不响地下注了,这赋闲二十年,一朝复起便是千户。 又喝了几杯,刘循终于告辞离去,这空白告身还有官袍腰牌他全都送到了,也从高进口中知道自己日后至少一个同知官职,他很是满意,虽说不能和高进做亲家,可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 自己那两个小妾不都怀上了吗,到时候生出来便过到正妻名下养着,日后再丢到河口堡寄养,这从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高老弟总无话可讲了吧! 那姓范的说什么妻子老蚌结珠,那鬼话骗得了谁,更何况商人女安能配将门子! 喝得有些微醺的刘循回到厢房住下,想到隔壁住着的范秀安,忍不住心里鄙视道,有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的! …… 八仙桌上的酒菜全被撤了下去,那六张空白的百户告身就摆在桌上,陈升、王斗、杨大眼等人把不大的书房塞了个满当,他们都是跟着二哥出生入死的,也都一起歃血为盟,这六个百户官身虽然看着馋人,可是大家也都是没放在心里的。 “这里虽只六个百户告身,可是尚有六个试百户,十二个总旗,大家人人有份,阿升、大眼你们两个好事将成,这六个百户里,你们一人一个,大家可有意见?” 拿起两份百户告身,高进看向伙伴们,杜弘域这回可谓是大手笔,那神木堡眼下空缺的六个百户全都给了他,到时候加上呼延平,八个百户领连成一块,好生经营两三年,他才算真正站稳脚跟。 众人哪会有意见,大家都是兄弟,平时虽也有些少年意气,彼此会互相不服斗嘴甚至比试拳脚武艺,可陈升、杨大眼、王斗是他们中既能打又能领兵的,大家就是嘴上不说,可心底里都是服气的。 “还有阿斗,大家也都知道他先前可是闯下了金锤太保那偌大的名头,这回也带了近五十多骑卒回来,这百户也该有他份。” 在两份空白告身上写上陈升和杨大眼的名字后,高进又拿起份空白告身道,众人自然也无二话,王斗那可是实打实地扫平了好几处山头,底下骑卒全是自备马匹,没花河口堡多少钱,他自己又是个能打的。 剩下三份空白告身,高进没再指认,而是让伙伴们自行推举,没想到年纪最小的沈光也得了大家推举,高进知道关爷家那两个孙女里,年纪最小的那位关小妹可就是冲着这位小弟来的,大家是在关照这位小弟。 沈光年纪虽小,可是在伙伴里却是少有的几个能动脑子的,而且做事情也颇沉稳,高进在最后那张空白告身上写上了沈光的名字。 剩下六个试百户、十二个总旗,足够剩下的伙伴们分的,甚至还有多,高进只是留了两个试百户在手上。 …… 翌日清晨,刘循起了个大早,碰上同样早起的范秀安,两个人皮笑肉不笑地见面打了招呼。 “早啊,刘千户,神木堡里数千难民嗷嗷待哺,这是要赶着回去吗?” “范大掌柜,范家那么大的生意,你整日在外,也不怕家里出了贼。” 范秀安不由为之气急,可是看着那曾经诨号刘大傻子的副千户满脸“我是武夫,有本事你来打我”的嚣张,他却是忽地明白过来,自己要是和这厮置气才是着了他的道,于是当下笑笑道,“刘千户焉知范某不是在引蛇出洞,好将那些家贼一网打尽。” “刘千户,范掌柜,来来来,这是咱们后厨做的灌汤包,两位尝尝。” 沙得刁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后面跟着两个小人,手里提着食盒,作为如今高家的二管事,沙得刁已经把李老根这个大管事逼得无事可做。 当然李老根那点见识阅历,也不足以让他能招呼好刘循和范秀安这样的人物,于是李老根索性跑去收货了,这趟商队出塞,他也是自告奋勇要跟着去,于是兜兜转转这个跑商的老江湖又干回了老本行。 沙得刁是八面玲珑的人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早就成了本能,当下先领着下人把食盒送到刘循院中,寒暄几句后便到了范秀安那里,口中道,“范掌柜见谅则个,刘千户是武人,性子难免粗直,小的……” 明知道沙得刁口中说的都是哄人的鬼话,可范秀安心里的不快还是去了许多,觉得这个说话好听的沙管事确实是个人才。 “这灌汤包做法倒甚是正宗,难得难得?” 河口堡是偏僻乡野,范秀安不是头回来,以往这高进家里的后厨还是木兰亲自掌勺,却是不曾见过这么精致的小食。 “范掌柜不知道,我家老爷心善,接济了不少神木堡的难民,里面有好几个厨子,有个开封府出身的,便擅长这汤包等点心,范掌柜也是来得巧,不然可吃不到这正宗的味道。” 摩天岭上那些流民来源五花八门,高进自然是要记名造册的,这沙得刁人精似的家伙,自是亲自把关挑了好些人进了高家,里面有厨子也有大户人家婢女出身的,可比原来那些下人能干的多。 这也是木兰为何留下了沙得刁,实在是李老根过于小家子气,不适合当高府的大管事,但李老根终究是老人,得给他留几分脸面,如今李老根自请去商队当个掌柜,倒也算是皆大欢喜。 “对了,范掌柜,老爷说了,待会请您去趟回龙湾,有事和您商量。” 沙得刁等范秀安姿吃完那笼灌汤包后方才道,说起来老爷和升哥儿他们吃相就没这位范掌柜姿态优雅,自己还是任重道远啊! “回龙湾。” 范秀安口中念着,却是兴趣大起,他在河口堡住了几日,那回龙湾大坝放水也终究是叫他瞧了回,果然是极为壮观,不过他也晓得就河口堡这里能筑起这等规模的大坝。那官府要兴修水利,都是强行征募,莫说工食银,还得百姓自带口粮干活,可想而知能造成什么德性来,至于地方缙绅顶多是出些钱,挖些沟渠方便自家浇地罢了。 就在念叨间,那北面回龙湾的方向隐隐有雷声回荡,叫范秀安回过神来,他走出厢房看着那亮堂的晴空万里无云,不由自语道,“这大清早怎么打起旱地雷来?” “对了,高老弟大清早就去了回龙湾么?” “老爷去了已有大半个时辰了吧!” 沙得刁答道,然后见范秀安竟是打算往回龙湾去,便连忙让下人备马,却不曾想正遇上刘循,“沙管事,刚才那发炮的声音,可是高老弟……” 范秀安没想到那旱地雷原来是发炮声,这叫他更加好奇回龙湾那里,高进有什么事要和他商量。 第三百零三章 西北有江河 金色的阳光洒在回龙湾水库的河面上,波光粼粼地晃眼,岸边的杨大眼等人这时候都是眼神火热地望着那离着不过十余步远的大木筏上摆开的几门虎蹲炮。 这回商队携带的货物多到足以让听到风声的马贼还有那些以剽掠为生的鞑子们疯狂,河口堡眼下看上去有将近八百训练有素的精兵,但考虑到河口堡和古北寨要留军队镇守,高进最后能拉出去的队伍不会超过五百人,里面真正的精兵不会超过三个百户。 到了关墙外,这五百人的队伍可说不上有多强悍,所以高进决定带上炮队作为杀手锏,那些宽大的木筏子,足以让炮队有个安稳的炮兵阵地。 对于把火炮拉到木筏上,对于众人来说可谓是新鲜,也就张坚这个在武学正儿八经读过兵书的将门子没有太过惊讶,毕竟大明朝的水师,战舰上也是有火炮的。 随着靠岸的筏子,郑瘸子迫不及待地跳下来,看向杨大眼他们道,“准头怎么样?” 水库的河面上水流平稳,刚才几门虎蹲炮试射了三轮,从岸边直到河中央,虽说在水面上木筏有些微的晃动,但是郑瘸子觉得影响不大。 “十中三。” 杨大眼报上了最后那轮试射的标靶中的数,听着好像普通,可比起这年头官军那感人的火炮命中率,这已经是相当准的了。 郑瘸子也不禁笑了起来,然后他更加期待起老爷口中的大家伙,大明朝的火器五花八门,尤其是那些读书人往往会造出些莫名其妙的火器出来,可对他这个参加过大战的老炮手来说,名字越长听着越唬人的往往都是些花里胡哨的废物,还不如戚爷爷造的虎蹲炮好使。 边军使用的火器名目,足有百多种,可是真正好用的还就是虎蹲炮、佛郎机、红夷大炮几种,虎蹲炮虽然不错,可是射程和威力还是差了点。 就在范秀安和刘循赶往回龙湾的时候,从铁匠坊里驶出的几辆马车里,打头的那辆上,孙泰不时回望着身后车厢里那安静躺着的青铜火炮,就是在骆驼城里他也从不曾铸造过这等口径的火炮。 大明朝如今的铸炮手艺,多是学得佛郎机人,所谓的大将军炮,便是红夷大炮,只不过这种火炮极耗银钱,孙泰早年也就是听师傅说过,这种红夷大炮只有南方濠镜澳的佛郎机人造的炮最好,至于国朝倒不是造不出好炮,只是官吏上下贪墨,连那铸炮的物料都不能保证,他们匠户就是本事再大,也铸不出真正的好炮来。 还是高爷大方,舍得花重金铸炮,也叫自己了了个心愿! 孙泰回过头,看向就在不远处的回龙湾,心里也是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他也想知道这红夷大炮的威力到底有多大。 …… 范秀安和刘循到了回龙湾的时候,两人都是看到了那沿着岸边搁浅的长长一排大型木筏,范秀安先是愣了愣,下马后便立即到了最近一处的木筏仔细看起来,这木筏上面已经装满了载货的木箱,上面盖了油布,又用绳子固定着。 使劲推了推,那停在浅滩上的木筏纹丝不动,范秀安便知道这木筏上装载的货物重量不轻,足足抵得上三四辆大车的载货量,“这是要走水运吗?” 喃喃自语间,范秀安似乎明白了高进为何找他来这回龙湾商量事情了,那位高老弟看起来是真打算垄断古北寨到归化城这条商路的生意。 “范兄,刘兄。” 高进上前和范秀安还有刘循打了招呼,这水运的事情,他本就没打算瞒着二人,便是杜弘域那里,他事后也是要知会一声的。 吃独食这种事情,不是不能做,可是水运这种事情又不是什么能守住的秘密,等他这趟跑完,多半便会传出消息去,所以要占住这窟野河的航道之利,便要利益共享,这样别人才会帮着守住这垄断航道的大利。 范秀安很快便算了笔账,真要是走窟野河的航道,这运载货物的量上可比陆路强得多,至于发卖倒也不是问题,就像高老弟说的,鞑子逐水草而居,只要在河道沿途停下后散出消息去,那附近的鞑子自然会主动过来寻求交易。 只要来回走几趟,形成固定的交易地点和日期,岂不是和榷市贸易没什么两样,这和垄断河套诸部的生意也没什么两样了。 这门生意做得!范秀安心中想道,不过这航道之利怕是会引来多方觊觎,还有那些鞑子,畏威而不怀德,以后这贸易量大了,难保不会有鞑子会起劫掠的心思。 “高老弟,这航道水运之利,日后必是十倍于陆运之利,到时候这财货之利,怕是会引来……” 范秀安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这关墙外面始终是鞑子的地盘,虽说河套蒙古一盘散沙,土默特蒙古也是两强对峙,可难保鞑子们不会联手,这种事情放在边地实在是太正常不过,那些鞑子的台吉们前脚见面还打生打死,后脚转眼就能把酒言欢,然后来边地堡寨打草谷。 河口堡兵马众多不假,高进也能打,可是鞑子的兵马可不是官军和那些白莲教匪能比的。更何况,鞑子向来见利忘义,只要有足够的好处,便是有杀父之仇,那些台吉们也能联起手来发财。 “河套这边,袄尔都司部早已分裂,大小四十二部,如今怕是有十多个小部已经消亡,剩下的也不足为惧。” 高进知道范秀安的担心,商人做生意,最怕的就是商路不安、市场不稳,这河套蒙古诸部若是能够精诚团结,他自然不敢想什么独占河套之利,可那几个大部就算联手,也不过是各怀鬼胎罢了,只要土默特部不掺和进来,他还真没什么好怕的。 刘循在边上没说什么话,要是换了旁人说这等话,他早就嗤笑起来,可眼下是高进说的,他还真就忍不住信了几分,更何况他如今也算是杜弘域的手下,自然知道这位大公子可是志在复套。 换句话说,高进在河套怎么折腾,这位大公子必定是支持到底的,猛什克力、火落赤、沙计这些袄尔都司部的余孽敢联手针对高进,骆驼城便会集结大兵出塞,而且那些将门也乐得出兵痛打落水狗。 过去四五年,不都是那么干的,大公子他们父子不就是火落赤的苦主,一连逮着机会奇袭了三次,逼得火落赤部攒刀立誓,可到最后还不是献了牛羊骆驼求平安。 “刘兄,这航道之利,还请你回去后,往神木卫面见大公子,陈其利害。” 高进这话就是说给范秀安听了,他拉拢范秀安,倒不是看中范秀安的财力,而是范秀安在陕西官场的人脉关系,光靠杜弘域这位大公子保驾护航可不够,大明朝的文官老爷们向来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的官员又多是贪婪无能。 让范秀安掺和进来,不过是经他的手行贿罢了,花钱买个太平,省得那些搅屎棍来捣乱! 高进的话叫范秀安恍然惊觉,这位老弟背后可是总兵府在撑腰,眼下总兵大人在养病,全是杜弘域这位大公子在管事,他怕是巴不得这位老弟在鞑子这里搅动风雨,趁机再打上几仗。 就在说话间,孙泰到了,一共五辆马车停在了岸边,这时候郑瘸子和杨大眼他们全都涌了过来,当日高进从摩天岭回来时,可是拉回了好几万斤的铜料,原本这些铜料精炼以后,铸成私钱,至少值银两万两。 可是这些铜料全被高进封入府库,让孙泰这个大匠用来铸炮,不是虎蹲炮那种小玩意,而是真正的大炮。 “高爷,小的幸不辱命,这红夷大炮终于铸成了。” 红夷大炮的铸造工艺,自然是难不倒孙泰这样的大匠如今铜料管够,银钱管够,他自问这回所铸的五门青铜造红夷大炮绝不会比那些佛郎机人所造的炮差。 马车上盖着的油布被拉开,太阳底下,五门单独装载的青铜火炮泛着淡青色的光芒,那打磨得光滑的炮身让人忍不住想去摸下。 “这真是太他娘的……” 杨大眼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比起这红夷大炮,那虎蹲炮倒显得像是小孩子的玩意,真男人就该用这样的大炮,瞧瞧那硕长的炮身,还有那粗壮的炮口,这才是真正的大炮。 郑瘸子迫不及待地招呼底下炮手们来搬运这红夷大炮,杨大眼王斗他们更是自告奋勇地上前帮忙,这时候范秀安只觉得自己先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有了这五门红夷大炮并那些虎蹲炮,鞑子除非纠结数千大军,不然来多少都是给这位高老弟送人头。 “轻点,轻点。” 郑瘸子口中吆喝着,生怕手下炮手把那美艳不可方物的炮身给刮花了,这时候孙泰自是领着带来的匠人从大车上取下炮架和车轮组装成牵引用的拖车,然后指点郑瘸子他们将那红夷大炮装上去。 当那架红夷大炮组装完成后,杨大眼他们都累了满头汗,虽然孙泰还没介绍这红夷大炮的重量,可他们估摸着这大炮的重量起码在两千斤往上。 岸边的滩涂地上,那拖车的车轮深深陷了下去,高进当然知道孙泰铸造的红夷大炮其实就是前装滑膛炮,工艺没什么特殊的,只不过因为使用青铜合金,所以重量比起铸铁炮要沉许多,可是同时也耐用许多。 大炮组装完成,接下来便是试射,高进也想看看这时代真正能称得上火炮的红夷大炮,威力究竟有多强。 第三百零四章 白刃乃是根本 黄橙橙金灿灿的大炮架在岸边,让边上众人都有些神迷目眩之感,这红夷大炮在国朝又常唤做神威大将军炮,只有那些雄关险城才会配上,大家向来只有耳闻,不曾亲眼见过。 “这可全是钱啊!” 跟来的沙得刁忍不住道,那新铸的大炮通体金黄色,瞧着便有股莫名的气势,可比那黑不溜秋的虎蹲炮看上去雄壮威武得多。 杨大眼王斗虽然跃跃欲试,可是看着郑瘸子脸上那谁敢跟他抢就跟谁拼命的神情和架势,两人还是按捺了下,这回二哥可是让人铸了五门大炮啊,先让这老郑试把手,接下来他们自能过过瘾。 打开的弹药箱里,全是乌沉沉的炮弹,郑瘸子拿起一颗后掂了掂后道,“十斤不到些。”说完他看向孙泰道,“这是十二磅炮?” 边上众人听得一头雾水,这大炮装完差不多有两千多斤重,那十二磅炮是什么玩意,除了高进听得明白,另外便是孙泰这铸炮的大匠明白郑瘸子是何意。 “教我铸炮的师傅曾是濠镜的大匠。” 孙泰颇有些意外地看向郑瘸子,虽说他知道这瘸腿老汉曾是高丽战场上活下来的老炮手,可这年头晓得那些红毛夷的火炮是按磅论的还真没多少人,他也是少年时曾经跟着父亲去过濠镜的卜加劳铸炮厂,才知道这些东西。 “那其他家伙呢?” 郑瘸子看了眼弹药箱后,然后理直气壮地朝孙泰问道,这种红夷大炮说穿了铸造起来也没什么难的,关键就看舍不舍得银钱,只是那炮架和牵引的拖车他倒是头回见到,不过他的经验让他明白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孙泰看着果然懂行的郑瘸子,自是去马车上取了口长木箱,里面装的是炮刷、推弹器、退弹杆和清膛钩,郑瘸子见了后,一把接过后,那老脸上才笑起来。 说起来原先孙泰还担心郑瘸子他们不会使这红夷大炮,打算试炮的时候,自己在旁指导,可是没想到这郑瘸子竟是个懂行的,于是不由松了口气。 杨大眼和王斗争不过郑瘸子,可是其他炮手哪敢和他们两个抢,于是两人便给郑瘸子打起下手来。 红夷大炮的装弹步骤和鸟铳的步骤类似,高进看着郑瘸子领着杨大眼和王斗装弹装药,最后瞄准了远处地平线上的某处小土丘,在他们发炮前却是朝众人道,“先把马匹带到一边去。” 没有受过特殊训练的战马对于爆炸声可经受不住,高进不想看到等会开炮后,战马乱窜的景象,随着他的提醒,郑瘸子亦是朝挤在边上的众人道,“都拿布条塞了耳朵,不然莫怪老汉没提醒你们。” 对于郑瘸子的话,没人不敢当回事,这个老汉可是当年高丽战场上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 即便塞了耳朵,可是当郑瘸子发炮的时候,围着大炮边上的众人都觉得耳朵里猛地闷了一下,然后眼前便是大团的白色硝烟雾气升腾翻滚。 挥手驱散那飘到眼前的白色雾气,高进看到了郑瘸子发炮后击中的那处土丘上无数土石滑落,显然这被炮弹轰击到的土丘地质疏松,直接被打得塌方了。 范秀安看得傻了眼,他没想到一炮之威,竟然能崩山裂石,其他人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好宝贝,好宝贝!” 杨大眼傻傻地笑了起来,他这时候看着身边那金黄色的粗大炮管,就差抱上去了,这才是真正的大炮啊,虎蹲炮比起这大宝贝来,只能算是个小炮仗。 看着发炮后向后位移了近两米的大炮,高进心道这后座力果然够强的,他倒是不像众人那般痴迷于这十二磅炮的威力,只是让同样镇定自若的郑瘸子继续试炮,这回则是把大炮直接拉上了木筏。 也好在高进让匠户们做的载货木筏足够宽大,外面又围了圈充气的羊皮囊,这大炮上了筏子后,那筏子吃水还没那装货得多,将那牵引架抵在木筏上,郑瘸子领着杨大眼王斗继续装填弹药后,这回众人在岸边瞧得清楚,那发炮的瞬间,那筏子猛地往水里一沉,然后复又在水面上划出半步远的距离。 接下来王斗和杨大眼又自放了两轮炮,在筏子上放炮和平地上倒也区别不大,主要还是那河面水流平稳,放炮后只一会儿筏子便平稳下来,他们重新瞄准后花费的时间也没太多。 高进心里默数了下,这十二磅炮,每分钟可以发射一到两轮炮,按着其超出千步的射程,骑兵在这个距离发动冲锋的话,足够他们打出四到六轮炮弹。 “二哥,有了这大宝贝,鞑子来多少死多少!” 从筏子上跳下来,王斗看着不远处被炮身吓得惶惶不安的战马,忍不住大笑道,要知道他们这些战马可是被带到边上专门有人看着都这幅样子,莫说鞑子了。 “这火炮的威力大家也都瞧见了,鞑子不足为惧,可是大家也需得明白,这大炮终究是死物,这战场决胜负的还是靠咱们手里的刀枪,前朝俺答汗寇边,难道朝廷不曾装备火器大炮……” 看到身边的人都被大炮的威力所惑,高进却是高声说道,前朝嘉靖年间,俺答汗都打到京师脚下,后来朝廷为了防御北虏,造了不知道多少火炮,这红夷大炮也好、佛郎机炮也罢,都是那时候跟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学的。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俺答汗依然想寇边就寇边,直到隆庆开关,本朝初年戚爷爷镇守蓟辽,操练精兵,俺答汗年事又高,才本分安静下来。 听到高进讲古,杨大眼王斗他们心里才平复下来,众人都知道二哥说得对,这大炮威力虽然无可匹敌,但造价高昂,临敌不过几轮炮火,可以用来壮士气,但真正和鞑子决胜负,还是得刺刀见红。 于是众人都收摄心神,朝高进道,“二哥说的是。” 郑瘸子在边上瞧着这一幕,也不由暗道高老大后继有人,他当年在高丽战场上,倭贼的铁炮队更是一度比官兵还多,可最后还不是被辽东铁骑杀得哭爹喊娘,碧蹄馆之役的时候,高老大可不就是顶着倭贼的三段击硬生生凿穿了倭贼阵线。 这红夷大炮威力再强,可真要把这红夷大炮当成决胜的依仗,那就是笑话了! 见识过大战的郑瘸子很清楚,面对真正训练有素的精兵,火器的威力也就那样,真到定胜负的时候,还是得短兵相接,看谁更加勇猛凶悍。 范秀安这时候也不得不内心暗赞这位高老弟有名将之风,明明手握这等利器,却仍能冷静对待,这高家军眼下不过七八百士卒,若是日后这位高老弟麾下家丁过万,也不知这九边谁能相制。 想到这里,范秀安看向高进的目光变得越发意味深长了,他当即道,“老弟,有你的兵马护卫,这窟野河的航道之利合该为咱们所占。” “范掌柜说的是。” 一旁的刘循这时也回过神来,说起来他的心思也是悄然变了,那红夷大炮的造价不低,便是朝廷也舍不得花重金铸造,当然朝廷就是真要铸炮,到时候层层克扣,鬼知道铸出来的大炮好不好使,能听个响就算有良心了,前些年那些大炮打上几发就炸膛的事还少吗? 可这位高老弟不同,他让铸炮,那就是实打实的红夷大炮,看那威力不比那些红毛夷造的差,甚至还要强上些。 刘循心里决定,日后必定要以这位老弟马首是瞻,他可比范秀安知兵,这红夷大炮放在朝廷手上,那就是用来守城的死物,可是在这位高老弟手上,那捣鼓出来的炮架和拖车可不就是能把这红夷大炮用来野战的么! 高家军的士卒本就强悍敢战,再有这红夷大炮压阵,除非鞑子出动数十倍的大军,否则压根奈何不得这高家军,眼下河套蒙古四分五裂,这大公子想要复套,说不定还真就应在这位高老弟身上。 五门大炮,高进只打算带上三门上路,剩下两门则是运去古北寨用作守城,见杨大眼和王斗能熟练操作那大炮后,高进不由笑了起来,而边上的郑瘸子则是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时日,郑瘸子也跟着杨大眼他们学东西,可他年纪终究大了,记性不如从前,常常是学了就忘,可是他也看得出学了代数、三角函数、平面几何的杨大眼、王斗他们使炮的话,只需要多打几轮,便比他教的那些炮手还准,他那些经验并没什么大用,该教的他已经都教了。 “老爷,以后这炮营便交给大眼吧,老汉瞧得出,他是真喜欢这大炮的。” 郑瘸子到了高进跟前,虽只几个月,但这炮营在他手上从无到有,不知付出多少心血,可眼下他觉得自己这旧时代的老家伙继续管着这炮营,反而会妨碍炮营变得更强,也是时候认老了。 “郑叔。” 高进看着郑瘸子,这位和阿大曾是战场故旧的老炮手眼神里的倔强让他明白自己开口挽留,对这位老叔来说反而是种施舍和可怜,于是他答应了下来。 第三百零五章 合则两利 因为大坝拦住了窟野河,水库自然起到了沉淀沙土的作用,若是置之不理便会抬高河床,不过河口堡眼下的砖厂对于泥土的需求量不小,所以当日头高悬时,便有下河捞沙清淤的青壮们来到水库边上。 “高老弟,你这河口堡当真是如同世外桃源,这儿的百姓有福气。” 范秀安看着那伙挖了河沙淤泥上岸后欢天喜地的青壮,忍不住感慨起来,他听范勇说过,这河口堡里但凡各种活计,这位高老弟都有工食银发下,劳者得其食,只要肯干活,便能吃饱穿暖,也没人盘剥,难怪先前河口堡附近的军户都愿意逃来。 从神木堡离开时,范秀安知道若不是这回刘循胆子够大,直接逼得神木堡那些大户慷慨解囊,从自家库房掏了粮食出来,不知道还有多少难民会逃难到河口堡来。 “范兄此言差矣,我这儿可当不上什么世外桃源,百姓们能过上好日子,也都是脚踏实地干出来的。” 高进对于范秀安的赞叹倒是不以为意,他也没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只不过是让河口堡的乡亲们过上他们本该过的日子罢了。 看着满脸认真的高进,范秀安知道他没说假话,可这却正是叫他无比疑惑的地方,因为他压根就猜不透这位高老弟的想法,这天下的百姓难道不都是辛苦劳作,可其他地方哪会像河口堡这里,耕者有其田,劳者得其食,但凡劳作,必有所得的。 “来,范兄,刘兄,咱们且去用膳,这水库里的鱼可不错,又肥又嫩。” 高进招呼起范秀安、刘循,请两人观炮,自是要他们吃颗定心丸,另外高进也是希望刘循回去向杜弘域那位大公子禀报后,能再得些军械上的支持,不求这位大公子也铸些红夷大炮给他,多拨些铜料精铁也行。 水坝边上,高进命人修筑棱堡以做护卫,如今这棱堡也见了规模,那厅房什么的自然修得周全,领着范秀安刘循去棱堡内休息,他们也自是见到了高家军的步卒正在训练,都是披甲的健壮士兵,练习队列军阵。 “那位便是程大侠吧!” 看着教导那些士兵如何使刀的白眉老汉,刘循忍不住问道,他早年是纨绔子,若不是家里出了变故,要他撑门掌户的,他便是说书人口中那种仗义疏财,专门结交江湖好汉的富家子弟。 程冲斗的名声很大,虽然不被达官贵人们待见,但是江湖上却是响当当的字号,这九边和他有师徒名分的也不少,要不是见高进不喜所谓的江湖好汉,程冲斗一封书信下去,起码也能唤来两三百弟子来投奔高进。 “程教头看起来在老弟这儿当真是如鱼得水!” 范秀安也曾想过重金聘请程冲斗,可是却被婉拒了两回,如今见这位名动九边的江湖大豪甘愿在高进这儿当个教头,忍不住在旁道。 “果然是程大侠当面,我定要去拜见下。” 看着刘循的样子,高进也不多言,只是陪他在边上等着,军中的规矩本就是他定的,刘循想和程冲斗叙话,也得待程冲斗教完才行。 足足小半个时辰后,程冲斗方才教完手底下那些兵卒,到了高进跟前,范秀安他是认识的,当年也曾在范记商号当过教头,这位范大掌柜固然没有瞧不起武人的清高倨傲,可是为人心思深沉,行事阴鸷为他不喜,所以后来才坚辞离去。 “程大侠,在下刘循……” 程冲斗虽然瞧着这位刘千户脚步虚浮,不是个真练武的好汉,可是看在高进的面上,倒也是和刘循聊了几句,然后方才寻了个籍口离开,叫刘循好生失望。 好在高进口中的河鲜叫刘循吃了个爽利,那河鱼清蒸红烧,滋味俱佳,吃过之后,刘循在席间忍不住道,“我少年时练武三心二意,以为有父兄撑着咱们刘家,我自当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就好,谁知道播州之役,我父兄尽殁于王事,家门也自此一蹶不振,倒是让我这个没用的做了家主。” “浑浑噩噩这么多年,要不是遇上老弟你,我刘家怕是再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刘循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就是范秀安瞧了都忍不住心中暗自道好,这位刘千户不去官场上混也真是可惜了,只不过此情此景,他也不好拆台,只能在边上听着。 “老弟,我这辈子算是废人一个,要叫我如父兄般那样披甲上阵,身先士卒,我是做不到的……程大侠瞧不上我这种人也是应当,但我刘家世代将门,不能毁在我的手上。” 说到这里,刘循方自抬头看向高进道,“老弟,我有一事相求,还请你答应?” “刘兄,你我之间,何需如此,只要小弟力所能及,刘兄尽管吩咐。” 高进虽不清楚刘循到底所求何事,可两人交情匪浅,这阿升又要和刘家小妹成亲,说起来也是自家人,只要刘循的要求不过分,他都打算答应下来。 “老弟,你有所不知,你和弟妹成亲后,我也在府里让小儿辈好生练武,可是慈母多败儿,我那老娘和家里婆娘都不是叫人省心的,我自个也硬不起心肠,要是再这么下去,我刘家下一代的儿郎也都要废了。” “我想把家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子送到老弟你这里……” 在边上冷眼旁观的范秀安看到这刘大傻子终于图穷匕见,不由觉得比起这不要面皮来,他这个商贾竟然还比不上这个粗鄙武夫。 什么代为管教,还不是没结成娃娃亲,又想要抱上高老弟这条粗大腿,才想着把儿子送过来好占便宜,那位大公子志在复套,日后战事若起,高老弟必为大将,到时候还会缺功劳么! 无耻,真是无耻之尤! 范秀安心中骂道,接着他亦是起了心思,那郑守谦送了孙儿,刘循送子侄辈,难道他范家便送不得吗,他记得自家小五不好读书,专好枪棒,放到高老弟麾下好生磨炼,日后立下功劳,再加上他的财力,难不成还砸不出个千户来。 “刘兄,这事情你是认真的?” 高进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他只是盯着刘循,正色问道,先前那位郑老爷把孙儿送来,他就知道那位郑老爷的心思,可郑孝玉那小子确实争气,原本打下的习武底子不差,性子也好,而且吃得了苦,便是老鲁也说那小子可堪造就。 至于刘循口中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子,高进晓得那不是自谦之语,便是刘小妹这个做姑姑的,说起自己那几个侄子来也是摇头不已的。 高进不在乎收下几个纨绔子调教,可是到了他这儿,那是真按着军法来的,所以他要提前问清楚,要是刘循舍不得自家儿子吃些苦头,他是万万不会收下的。 “老弟你放心,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到了你这儿,该揍就揍,只要别打死就行。” 刘循连忙拍着胸脯说道,他在骆驼城的时候,也曾拿着藤条抽那几个混账小子,可是家里老娘加上几个婆娘一个个寻死觅活的,打了也没什么用,所以他打算把儿子们送来河口堡,确实是有几分发自真心。 “既然刘兄这么说,我便应下了,刘兄回去后,尽管将几个侄儿送来就是。” 得了高进承诺,刘循自然大喜,他也没有多逗留,反倒是趁着午后高阳,径自带了随从离去,神木堡数千难民可还等着他这个千户安抚,岂能随意逗留在外,迁延时日! 刘循既去,送行过后。波光嶙峋的水库岸边,高进和范秀安一人一根钓竿,商量起那窟野河的航道商贸之事来。 “我这些时日奔波数县,听到不少消息,如今这古北寨可是名声在外。” 范秀安压根没在意手中钓竿抖动,只是说着话,古北寨那战,传得甚广,虽说骆驼城里那些将门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可是平头百姓那里传的都是些什么“马贼兵围古北寨,高阎罗夜战八方”的故事,说的是这位高老弟单枪匹马在数千马贼里杀了个七进七出这等妄语。 可这等匪夷所思的传言固然叫明眼人一看便知太假,但是高进能打的名头还是传起来了。更不用说最近那神木堡平叛之战,高进虽然炮制了“白衣入城,阎罗牵马。谈笑间一夜定乱。”的故事来拍那位大公子马屁,可杜弘域到底是高高在上的副总兵,谁敢编排这位的故事,所以眼下延绥镇治下老百姓口中,他这牵马的高阎罗反倒是传出了各种段子。 “如今这大半个陕西的商户都知道古北寨有老弟你这位阎罗爷镇着,百邪莫侵,马贼绝迹,可都是打算去古北寨那里发财。” 范秀安笑着说道,他当日初识这位高老弟,也看中那古北寨的地利,想着日后能垄断古北寨的商贸之利,原本以为总需个三五年功夫才能做成,可是有了这窟野河航道来做运输,这垄断贸易的事情可以说是翻手可定。 “等入秋后,我便在古北寨大肆收货,以后只叫那些口外商将货物运到古北寨结算等待就是,咱们自用那航道运输,往来赚那差价。” “范兄果然深知我心。” 听完范秀安所言,高进亦是大笑起来,这垄断贸易不是他兵强马壮就行的,他确实需要范秀安的财力来帮他做这件事情,要知道他可不单单是为了赚钱,更重要的是他要垄断陕西和河套蒙古间的贸易,这样他日后自然能拿捏鞑子,叫他们打生打死。 “范兄,我这里还有半个月左右便要起行,你若是方便,便组织些神木县附近的商户运些货物过来,我这里自然全部收下。” “老弟说什么话,这等事情乃是我的分内事,老弟不必操心,咱们便按规矩来。” 范秀安清楚高进心思,但如今他并不在乎这银钱上所获利益,表示他自会组织商户运送批货物来河口堡造势,这前期收货都由范记商号支付,高进只需回来后,按着他的收购价再加五成利就行。 按着口外跑商,便是再普通的货物到了鞑子那儿也是翻倍卖的,只不过塞外行商凶险,可高进兵强马壮,什么不开眼的马贼敢来招惹他,又能走窟野河的航道运输,这行商的成本可比那些商队要低得多。 “好,那这事情便这么定了。” 范秀安给的价格已经是极公道了,所以高进也是一口答应下来,他和范秀安合则两利,没理由不合作。 第三百零六章 人只能靠自己(5000字) 木头撑起的帐篷下,是新木料刚打的桌椅,没有上漆,虽说打磨过,可有些地方还有些毛刺。陈发管着这间供过往客商歇脚的凉棚,后头自有少年看着煤炉烧水,用来冲泡茶叶。 趴在桌上,陈发懒洋洋地看着不远处的大道上,这间凉棚是三天前开起来的,他还主动请缨,带了几个伙伴过来,可是三天了,除了堡寨里种田的叔伯们,他愣是没见到外来的客商。 “发哥,咱们还要再待下去吗?” 后头守着煤炉的壮实少年苦着脸道,虽说天还没有入夏,可是白天里日头高悬,这春夏之交的时候已然炎热得很,虽说在这边待着不用操练,可几个少年正是好动的年纪,又天生好武,宁可操练得满身汗,也不愿像条无所事事的咸鱼那样。 “我陈发说话算数,既然和二哥接了这活,万没有后悔的道理。” 陈发从桌上支起身子,看向几个伙伴道,“都耐心点,还有十来天罢了,你们要是闲得慌,便去边上对练,这里有我便行。” “行,发哥,那我们去边上对练,这炉火你看着。” 那蹲在煤炉边的少年高兴起来,连忙招呼着其他几人拿了木刀木枪兴冲冲地去凉棚边上的野地里比划去了。 “去吧去吧,没义气的东西。” 陈发挥着手没好气地说道,然后起身去那煤炉看了下,那煤还没烧透,于是闭了火门,拎到了边上去,反正早上烧水泡开的凉茶有一大瓮,足够叫那些下田的叔伯们喝个够了。 重新回到桌边,陈发刚想继续打个瞌睡,可是远处风里好似有铃铛声传来,这让他愣了愣,开始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当那铃铛声变得越发清脆时,他不由走出了凉棚,在太阳底下眯着眼,看向前方的地平线,果然有尘土飞扬,像是来了车队。 陈发没急着去喊那些拿着刀枪对练的同伴,看样子那车队走得不快,过来好有一会儿,自己得先琢磨下,等会儿该怎么和他们打交道。 …… “小川,咱们还有多久到。” 十多辆骡马混着拉着的车队里,寇安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朝前方赶车的后生问道。 “不远了,寇叔,今天一准能到河口堡那里。” 答话的小川闷头应道,这往河口堡的路也实在是太差了,那黄土路虽然被太阳晒干,可东一个疙瘩,西一个坑,颠得他屁股升腾,这明明还在关墙里,却和草原上的烂路没什么区别了。 车队向前走了没多久,忽地有风吹过,叫顶着日头赶路的众人俱是浑身舒爽,寇安在马上抬眼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道旁赫然有了农田水渠,还能看到下地的农人身影。 “果然就快到河口堡了,大家伙都加把劲。” 高声吆喝间,商队众人都打起了精神,他们都是和寇安搭伙的行商,这回本来是没打算到这偏僻地方来的,可是范记商号发消息说在河口堡收货,他们本没想着赶这趟热闹,可寇安这位大当家的发了话,所以才过来了。 寇安在马上看得清楚,那远处的农田里泛着金光,应该是个河塘湖泊,难怪那田地有沟渠围绕,这河口堡当真是块好地方。 只是没多久,寇安他们便到了那土路边上的农田处,找了种地的农人问路,那农人一口河南话倒是叫寇安愣了愣,不过他本就是走南闯北的,什么话都懂些,更何况这农人的河南话也夹杂着汉中那边的口音,听起来倒也不费劲。 “你们是来做生意的,那敢情好,沿着这路往前走,再走两里地不到,就能见着大路了,那里有凉棚和茶水,发哥儿等你们很久了,快去,快去。” 寇安听得一头雾水,不过这种田的老汉显然脑子不太好使,他怎么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然后又看着不远处停下手里活,看向他们的其他农人,继续让商队前行了,因为他发现这河口堡的农人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虽说也是晒得黝黑,可是说话时中气十足,身板瞧着也结实得很,方才那几个看着像是壮年的农人居然瞧着还有些壮硕的意思。 往前走了没多久,寇安他们便看到了那种田老汉口中的大路,那是条灰白色的大道,一眼望过去地面平整如镜,叫他们都看傻了眼,他们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平的路,要知道就是府城里用石头铺的路都没那么齐整。 没过多久,寇安他们便上了大路,那马匹踩着坚硬的水泥路面倒还没什么,可是那些车轱辘上来以后,顿时平稳许多,那赶车的小川更是忍不住道,“要是这其他地方的路都这样就好了。” 这时候寇安自看到了那处凉棚,于是他朝边上众人道,“咱们过去歇个脚,讨碗茶水喝。” 看着十来辆大车,近三十号人,陈发不由大喜起来,总算是把人给等来了,他招呼着不远处练得正欢的伙伴们回来招呼这些客商。 下了马的寇安好奇地打量着那分明就是新起的凉棚里的少年,那为首的少年看着最多也就十五六岁上下,放在普通人家倒确实已经是能干活的年纪了。 “在下寇安,这位小哥不知如何称呼,可否让我等在贵处歇个脚,讨碗茶水喝。” 寇安见那凉棚没打旗幡,不像是做生意的样子,那山西老抠的性子发作,也不说买些茶水,只是客气地说道。 陈发到底年轻,再说这茶棚本就是为了这些客商所设,他自是让伙伴们将那瓮早凉了的茶水抬上桌,然后和那姓寇的商人道,“在下河口堡陈发,乃是奉百户大人之命,在此相候诸位来我河口堡做生意的商户。” “原来是高爷所属,倒是在下失礼了。” 在古北寨见识过高进威仪的寇安肃然起敬,他这回坚持要来河口堡,便是想和这位如今名动陕北的高爷攀些故旧关系,不然他何必迁延时日来这里,耽误了回程。 见自己得了寇安这大商人的尊敬,陈发很是高兴地招呼他坐下,虽说凉棚不够大,但是几十号人挤挤蹲着倒也容得下,大家喝着凉茶倒也惬意。 寇安很是感兴趣地和陈发攀谈,自问起那条灰白大路来,陈发听罢自按着阿兄吩咐答道,“这路唤做水泥路,乃是用火山灰所造……” 陈发口齿伶俐,不过寇安仍旧听得云里雾里,鞑子那里确实有山,可是却不曾听说过那山里有什么火山灰的东西,能拿来造路,而且这位小兄弟到后面越说越悬乎,说什么红毛夷那里有个叫泰西国的,国内便多有火山灰,能拿来铺路造房。 那一大瓮的凉茶看着虽多,可几十人一人两三碗下来,很快便见了底,寇安更是听说那水泥路所用的火山灰,是从鞑子那里重金所购,便顿时没了兴趣。 歇过脚后,商队再次出发,不过却多了陈发这个向导,“寇东家,咱们河口堡规矩多,到时候还得请大家伙多担待些?” 陈发虽只是个少年,可是寇安等人倒也不敢小瞧,寇安更是当即请教起来,他在古北寨的时候,便知道那位高爷最重规矩,眼下到了这河口堡,不由更加感兴趣。 从队伍里匀了匹马出来,看着陈发老练地翻身上马,又招呼另外几个少年看着凉棚,寇安越发肯定这位少年出身不一般。 骑在马上后,陈发自和寇安闲聊起来,将河口堡立下的规矩说来,像是什么不准随地便溺,不准往道路上倒灰,水必须烧开了喝,还得勤于洗浴,林林总总听得寇安他们咋舌不已,那赶车的小川更是忍不住道,“恁多的规矩,这守得了吗?” “怎么守不得,什么事情都是万事开头难,瞧见那些种地的农人没有,他们本是逃荒的难民,来了咱们这儿后,开始也不习惯,可如今不也都规矩得很。” 陈发指着道旁水田里干活的农人说道,寇安他们看过去只见那些农人瞧见骑马的陈发后,竟是脸上隐隐有畏惧之色,那小川不由问道,“我怎么见他们好像挺怕你的。” “咱们河口堡,随地便溺的被抓了,得挨鞭子,我抓过他们几次。” 陈发不以为意地说道,可他的话却是叫寇安他们不由浮想联翩了,不少人都是猜测起陈发的来头,莫不是这河口堡里的大户子弟。 只走了小半个时辰,陈发便将寇安他们带到了河口堡,然后自有李老根接待。 “李管事,那位陈小哥是什么人?” 寇安自是认得李老根这位高家的大管事,当日古北寨高爷大宴宾客,可就是这位李管事和侯先生办的席面。 “你说发哥儿啊,这位小爷可是咱们河口堡铁血少年团的大团长,如今管着堡寨里的巡检之职,他应该和你们说过咱们河口堡的规矩吧,虽说寇东家你们远来是客,可是这入乡随俗,你们还是守规矩好些,那位小爷做事情可较真得很。” 李老根笑眯眯地说道,也不管寇安听不听得懂,只是叫手下伙计们验起货来,这大半个月来,寇安还是头一个亲自把货送到河口堡的,其他都是范记商号在神木府谷两县采买后直接送过来的。 “李管事,如今这夏日将至,高爷这是打算要出塞?” 让底下的伙计和同伴们配合着验货,寇安则是和李老根套起了近乎,这往归化城的商路不好走,虽说获利颇丰,可对他们这些结伴而行的小商户来说,仍旧是太过危险,谁都不能保证出塞后能安全回来,所以他们最擅长的事情就是依附强者。 当日古北寨里,高进宴请寇安他们这些小商户,又当着他们的面砍了那些乱了规矩的泼皮无赖,都叫众人晓得,四海货栈的关爷虽然走了,可是高进这位新东家手段更加厉害。 后来开春以后,在神木东路传起来的消息也都叫寇安他们清楚,高进比过去的关爷威势更甚,寇安他们这些山西行商都是小门小户,本就是被那几家大商帮挤得没活路才会来陕西这边走归化城这条商道,求得便是能有个安稳的主顾。 “自然是要出塞和鞑子做生意,不然和你们收货做甚?” 看着欲言又止的寇安,李老根眼珠子一转便晓得这山西老抠在打什么主意,“寇东家,我说句不当说的,这出塞经商太过凶险,没那本事,安安分分赚些太平钱不好吗?” “我知道寇东家,你许是想着跟高爷一块出塞,赚得可不比把这些货出给咱们要多,是不是?” 李老根问得有些咄咄逼人,寇安沉默,这出塞直接和鞑子做生意,又是商旅绝迹的夏季,那货物自然卖得上好价格。 “你不说话,我便当寇东家你默认了。” 李老根语气忽地缓和下来,然后看向因为他的话而看向他的其他人道,“可是寇东家,你想过没有,凭什么高爷便得带着你们一起去发财,真要是遇上鞑子大兵,高爷又凭什么要去顾着你们。” 道理说得没错,可寇安以下的众人却多少觉得有些心里不忿,这时候李老根却是笑了起来,“寇东家,还有诸位,我李老根也是跑口外商的,能侥幸活到今日,是我运气好。” “瞧见了没,这一刀差点要了我的命,当年和我一起跑商的人,十个人里只有三个还活着,剩下两个也是早就不干这行才能有个善终。” 李老根拉开衣服,胸口拳头大小的刀疤看着狰狞得很,他这番话直接叫众人都无话可说,“寇东家,你们凑合在一块跑口外,小半年才能回家,这路上不定得折几口人,为何就不能安安心心赚这太平钱。” “高爷心善,才收你们的货。” 李老根这时候拉上衣服,走到一车货物前,看到那些已然被他说得神色羞愧的众人道,“你们收货拉到河口堡或是古北寨,便是五成利,去一趟口外和鞑子做买卖,够你们在这儿来回跑上好几趟,难不成不比去那塞外搏命强,高爷说了,但叫他在,你们便大可贩货来河口堡和古北寨,加价五成,有多少收多少,现银交付,绝不含糊。” 这番话叫寇安他们再无疑虑,塞外凶险,不但要防鞑子,还要防着同行,这获利虽厚,但确实是把脑袋别在裤裆上做买卖,想到去年往归化城一行,他们便少了两个同伴,成了那茫茫草原里的白骨堆,都是大为感慨。 更何况他们这些山西老抠,惯是会算账的,高爷这里按货物市价加五成价收货,他们省了大笔转运耗费,只要多跑几次,不也是能翻上几番的厚利,而且还不用冒太大的风险,这生意做得。 “李管事,方才是寇安冒犯了,今后咱们便把货只卖高爷这儿。” 寇安开了口,李老根说得确实有道理,更重要的是高爷这儿能用现银和他们结算,他们拿了钱,其实大可以去附近压价采买,再直接贩到河口堡来,这样算下来,赚得不会比原先少。 验过货后,李老根自取了现银直接交割给寇安,这也叫其他人都是吃了定心丸,相信李老根先前所说不是虚言。 …… “二哥,我不明白,这范掌柜不是说了他们自会收货,等咱们回来再结算银钱……” 河口堡新起的城墙上,看着在城门处交割货物的李老根和那些山西佬,王斗忍不住问道,这几日陈升杨大眼都被二哥赶去陪自家的婆娘,他便成了二哥身边的随侍。 “阿斗,咱们不能把自己的命根子都交在别人手里,范掌柜眼下和咱们是好朋友,可是万一将来有变呢,又或是范掌柜那里出了麻烦,不能帮咱们收货采买。” 高进看着那伙山西行商,那为首的寇安,他是认得的,当日在古北寨里,他还亲自帮他们解过围,范秀安大包大揽固然省心省事,可他就是觉得不踏实,他上辈子那时候,见过的教训还少吗? “这些行商虽然不起眼,可是聚沙成塔,咱们把他们拧到一块儿为咱们做事,也不差那些大商帮多少。” 高进笑了起来,接着看着似乎明白过来的王斗道,“咱们要两条腿走路,一手拿刀,一手拿钱,范掌柜也好,那位大公子也罢,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咱们能靠的只有自己。” “我明白了,二哥,咱们今后走自己的路,叫别人无路可走。” 王斗若有所思地回答道,他这话也叫高进不禁莞尔,不过王斗说得确实没错,他的确是要走自己的路,然后叫别人无路可走的。 接下来几日,又有几支最多十辆大车,二十多人的商队押着货物赶到了河口堡,而这些商队的当家的也都是当日去过古北寨,见识过高进手段的,他们也正好在神木东路附近行商,所以才能赶在高进定下的最后收货期限前赶到。 虽然这些小商户们的货物加起来也没范记商号收的多,可高进仍是很给面子的,请他们去家中赴宴,席间也是许了这些人的好处,直接让他们为自己采买硫磺硝石这些物资,同时也答应他们,高家商队从鞑子那里运回来的货物,诸如牛羊皮毛,可以按着边地市价卖给他们。 这样的条件,顿时叫寇安这些小商户们欢呼不已,要知道这一进一出,倒手转卖的差价可不少,更关键是有这位高爷在,他们这些小商户未必不能联合起来,和高家商队组建商帮,和那些大商帮抢生意。 第三百零七章 热火景象 春日已过,初夏刚至。 河口堡治下的农田里,种麦子的田里已经是绿浪滚滚,而新开辟的水田里,禾苗同样也是绿油油地看着喜人。 被安置在河口堡的摩天岭难民,除了那些被分配到工坊的青壮外,剩下的都去了农田干活,帮忙除草捉虫,他们也是头回看到长势这么好的庄稼,农忙之余大都会看着这一眼望不到边的碧绿傻呵呵地笑着。 “高爷果真是有鬼神之力!” 看着那大坝放水的壮观景象,刁麻子忍不住道,随他同来的不少人里也有好几个向来烧香拜神佛的跪在地上,和两边农田里的农人们一起朝着那大坝方向祈求保佑。 “高爷许了咱们大富贵,也不用去和那些骚鞑子打交道,大家伙都得念着高爷的恩德,咱们这趟回去收货,都记着把嘴巴管严实喽。” 等那奔腾的水流复归于平静,刁麻子环视着四周的同伴道,他们这些行商本就是穿州撞府什么生意都敢做,像是硫磺硝石这些东西,过去都是他们辛苦收来贩卖给那些大商帮,如今高爷直接按着市价加价五成跟他们收货,可比大同范、王那几家王八蛋厚道多了。 “刁爷放心,高爷对咱们有大恩,再说谁会和钱过不去。” 队伍里,赶着空车的行商们笑着说道,他们大都是山西人,被那几家豪商挤兑得没了活路,这才来陕西讨口饭吃,如今抱上高爷这样的大腿,谁还愿意回去给范家、王家他们做狗。 队伍继续前行,刁麻子他们自是说笑前行,这河口堡里到处都是新鲜,虽说高爷规矩大,可是习惯了大家都明白其中好处,而且他们都是走南闯北的商人,在这年头比普通平头百姓要多不少见识。 这规矩便代表着秩序,他们这些行商去过的地方不少,那鞑子的地头且不说,就说关墙里从大同到花马池,这边地那处堡寨能像河口堡这么安宁的,老弱青壮各有其职,劳者得其食,最难得的是高爷免了劳役徭役,便是兴修水利,造桥铺路这等事情都是给做工的发钱。 莫说那些逃来的军户和难民,就是刁麻子他们都动心不已,要不是故土难离,他们也想把家里迁到河口堡来落户,到时候有水田种,也不用害怕鞑子来寇边。 “那堆肥是好东西啊,可惜没法卖?” 在河口堡住了几天,刁麻子寇安他们这些行商吃过河口堡所产的猪肉后,都是去养猪场瞧过,个个都看得咂舌不已,谁能想到猪还能这样养,也难怪这河口堡里治下百姓个个瞧着精气神十足。 当然最叫这些亦商亦农的山西老抠们佩服的是,这养猪场的猪粪都有人抢着运去堆肥,那堆肥的地方他们也去看过,听说也是高爷指点的,能把那猪粪变成用来肥地的好东西,原本他们还有些将信将疑,可是看了那堡寨里用过猪粪堆肥的麦田张势,便晓得确实是好东西。 “要不咱们回去也试试?” “咱们哪有那么多猪粪能拿来堆肥,我看要不咱们也开个养猪场。” “看人挑担不吃力,高爷那养猪场里,我到现在都没瞧明白其中的道理,咱们就是照猫画虎,怕是得赔。” 听着同伴们在那里闲扯,刁麻子却没动什么心思,在他看来高爷能许他们去瞧那养猪场并那堆肥场,便定是轻易学不得的,有那功夫瞎琢磨,倒不如多来回跑几趟,高爷这里可是现银交付,赚的钱不比种地养猪多多了。 兴高采烈地出了河口堡的水泥大路,这群山西老抠才没继续聊下去,实在是接下来的黄泥路颠簸得厉害,这时候刁麻子却是瞧见队伍向来最瘦弱的李麻杆在那里偷偷摸摸地吃东西,他那辆车上好像也带了东西。 “麻杆,你在吃啥呢?” “没……没吃啥。” 刁麻子的问话叫那李麻杆慌了神,连忙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后道,不过四周都是一起行商几年的老乡党,哪会不晓得他的德性,离着近的几个更是有人从车上跳下来,一把从李麻杆怀里掏出那藏进去的布袋子,结果洒了一地。 看到那布袋里洒地上的吃食,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刁麻子都看傻了眼,那地上哪是什么吃食,分明就是养猪场里那些猪吃的叫饲料的玩意。 李麻杆也呆了,但他随即便立马扑倒在地上,将那些饲料捡回布袋里,这时候边上有人笑骂道,“麻杆,你疯了,连猪食都吃?” “你们笑个屁,这是猪食吗,这是饲料,饲料,懂吗,吃了能大补元气的,我花了不少钱才弄来的……” 把那花钱买来的饲料扒拉进袋子里,李麻杆也好像是豁出去一样,梗着脖子朝四周嘲笑自己的同伴大声道。 刁麻子也觉得李麻杆莫不是中了邪,这厮向来小气得很,怎么会花钱去买这猪食……不,是饲料来着,瞥了眼李麻杆那大车上被遮掩起来的几袋饲料,刁麻子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道,“麻杆,你说什么胡话呢,等到了神木堡,咱们给你找个神汉……” “刁爷,这饲料吃了能生男娃子……” 李麻杆急得喊出了声,可是他这话却叫四周的人笑得更大声,谁都知道李麻杆生了四个女儿,这都当姥爷的岁数了还想要个儿子,但他说的这叫人话吗,吃个猪饲料就能生男娃子。 “是真的,我是见那喂猪的偷吃饲料……” 被笑急了的李麻杆急着解释道,这回周围的人才没有继续笑下去,就连刁麻子都认真听了起来。 “那猪饲料刚出来那会,养猪场里的猪没那么多,猪肉也都是先紧着高爷麾下的大兵们吃,那喂猪的陈三是个身大嘴馋的,他见那猪吃了饲料长得壮实,便也偷偷吃起来……” 从李麻杆口中,众人才知道这厮买那猪饲料的来龙去脉,原来那养猪场的长工几乎都有偷吃饲料,甚至还有拿回家给娃儿吃的,结果发现这猪饲料吃了人不但没事,反而身体还变壮实,有个老汉更是叫家里婆娘怀上了。 至于那生男娃子倒是李麻杆自己琢磨出来的,“你们想,这饲料乃是高爷所传,能是猪食么,高爷是有鬼神之力的,这分明是神料,你们看我,吃了几日,气色有没有变好。” 李麻杆振振有词地说道,众人也都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可是仔细看去,好像李麻杆这厮还真的是面色红润了些,难道那猪饲料真是神料不成。 “可高爷不说了,那猪饲料不是拿猪血、地虫、鱼骨什么的做的么……” “咱们也都是贩卖过药材的,那蝙蝠屎都能入药,有什么稀奇的。” “行了,都别说了,既然麻杆想吃,就让他吃,不过咱们得回趟河口堡向高爷禀明。” 刁麻子发了话,众人也都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也有人信了李麻杆的话,觉得那饲料说不准还真有些神效。 “刁爷,咱们回去禀明上马……” “那些养猪场的长工偷吃饲料,还敢拿出来卖,这不是吃里扒外么,咱们受高爷恩德,岂能置之不理。” 刁麻子义正言辞地说道,这下子李麻子抓瞎了,他连忙喊起来,“别,刁爷,你可不能害我啊,这要是被高爷知道了,那我不是成了小人吗?” “别喊了,这事就这么定了,高爷那里,我会给你求情。” 刁麻子拍了拍李麻杆的肩膀道,接着让众人留下,只他带了李麻杆骑马往河口堡去。 …… 半个时辰后,正在让士兵们押解货物运上木筏的高进得了堡寨里禀报,说是木兰让他回去一趟,可是又没说清楚是什么事情,他只能叫张坚管着,然后自骑马赶回去。 高家大堂里,养猪场的陈三一家都被喊了来,当陈三看到李麻杆时,脸色煞白,立马就跪在地上,自个抽起嘴巴来,“大娘子,是我鬼迷了心窍,把……把……” 于是高进回来时,正看到在那里打着自己耳光的陈三在那里认罪,然后他看向木兰还有那突然又折返回来的刁麻子,不由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兰自是把事情原委道出,叫高进也是哭笑不得,那土法做的饲料,都是些高蛋白高营养之物,这牲口能吃,人也是能吃的,不过他万万没想到陈三一家居然全家都吃上了,看着跪在地上惶然不知所措被自家阿娘捂着嘴的陈家小娃,他开了口,“都先起来吧!” “高爷,我御下不严,竟是叫手底下人做出这种事情来……” 刁麻子这时候在边上道,那李麻杆更是要跪在地上,正所谓不告而取是为贼,那养猪场是高爷的产业,他跟陈三偷偷摸摸买那饲料,也和做贼没什么两样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老爷。” 木兰在高进耳边轻轻唤了声,她知道老爷向来不在乎什么尊卑,可是这回事情的性质不一样,陈三家里偷吃饲料,不跟主家说明,这便是大罪,那李麻杆偷偷购买也是一样,不能因为是猪吃的饲料就轻易放下,不然以后堡寨里还不是乱了套,那水泥的配方要是被底下匠户透露出去,那该不该重罚。 高进知道木兰是有主见的,于是他便听了木兰几句耳语后,不由脸色一凛,先朝刁麻子道,“承蒙刁东家高义,不然这事情我还被蒙在鼓里,我看在刁东家的面子上,不和他一般计较,但是我河口堡自有规矩,便抽他五鞭子以儆效尤。” “高爷宽仁,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谢过高爷大恩。” 刁麻子也是知道大户人家规矩的,李麻杆这蠢东西是犯了大忌讳还不自知,也幸亏被他发现,不然这事情以后捅出来,还叫他怎么跟高爷做买卖,怕是大家伙都要被赶出河口堡,去喝西北风。 李麻杆忙不迭地跪下磕头,这时候他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还好只是五鞭子,要是遇到计较的,他这条小命都悬乎。 这回高进由着那叫李麻杆的行商跪下叩头谢恩,然后看向身边的木兰道,“这陈三一家该怎么处置,木兰你来做主吧!” 男主外,女主内,那养猪场是高家产业,虽然在高进看来,陈三他们偷吃饲料也算不得大罪,可是陈三千不该万不该偷偷把那饲料卖给外人,这便是吃里扒外了。 这时候,高进看着边上那气得哆嗦着身子的沙得刁,忽然有些明白,为何这老沙老是说家里没规矩是不行的。 “沙管事,你说,按着骆驼城里的规矩,这陈三一家该如何处置?” 木兰看向沙得刁,她知道沙得刁原是沙府的大管事,这种事情他最在行。 “按着规矩,这陈三吃里扒外,该乱棍打死,家人逐出府里。” 沙得刁面无表情地说道,他以往在沙家的时候,可没少处置过那些触犯家规的家奴下人,在他看来高爷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对底下人太好了些。 高进不由皱起了眉头,然后他看向木兰,但是始终不发一言,只看着陈三一家跪在地上求饶。 “这陈三虽然吃里扒外,可也是咱们家里规矩没做起来,死罪便免了,抽二十大鞭。” 木兰摸着肚子,凤眉轻蹙,缓缓说道,而她的话也让跪在地上的陈三一家连忙磕头谢恩道,“多谢大娘子开恩,多谢大娘子开恩。” 二十大鞭抽下去,虽然要去半条命,可真的算是从轻发落了,沙得刁心中暗道,要不是大娘子要为大公子积德,真按着大户人家的规矩来,这陈三最少也得砍只手。 “老沙,这事情总归是我的疏漏,以后家里的规矩要立起来,木兰你来把关。” 高进站了起来,若是他早点立了家里规矩,陈三知道轻重,也许便不会犯这等错,不过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他相信木兰能把好那个度。 “老爷放心,家里有妾身看着,乱不了。” 木兰知道高进忙着出塞的事情,这件事情确实糟心,于是便柔声说道,沙得刁更是连忙喊了下人把陈三他们这些碍眼的带了下去,又送走了刁麻子。 等没了外人,木兰才问道,“老爷,罚了陈三,可咱们也是要叫堡寨里众人知道他犯了什么错,那饲料……” “若是没有足够肉食的话,这饲料也能拿来当做补充,吃了确实没啥坏处……” 高进说到这里,也没再说下去,他知道眼下养猪场虽然养了好几百头生猪,可是底下兵卒的肉食不能少,眼下堡寨里人口又多,便是他出钱养着堡寨里的娃娃们也只能吃喝些肉汤和碎肉罢了。 “妾身知道该怎么做了。” 木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高进则是不知道该说啥,反正他马上就要带着商队出塞,他走之后,想来木兰定是能处置好这事情的。 第三百零八章 变化和进化 七十多张的木筏前后相连,停靠在回龙湾大坝的水库上,一眼望不到头。 一箱箱的货物被装到还空着的木筏上,盖上防水的油布后,用麻绳绑住,直到最后一车货物装载完,升起的太阳已经照得窟野河上金光闪耀。 “这是什么?” 看着沙得刁手里捧着的木箱,又听说是木兰专门让送来的,高进皱着眉头接过后入手颇沉,于是打开后才发现那是一本本装订好的刻印话本,名目都是《坠楼记》、《杜丽娘慕色还魂》、《游湖》、《万锦林》之类的书籍。 “老爷,大娘子说了,当日老爷既然答应别人,便不能失信于人。” 沙得刁硬着头皮说道,他也是从旁人那里知道老爷当日在那蟒金部似乎有些…… 看到沙得刁那副表情,高进便知道这厮必定是想歪了的,不过他也懒得说些什么,有些事情越描越黑,于是便让身边的呼延平收了那一整箱乱七八糟的话本,说起来他刚才依稀还看到某本被压着的话本封皮上《金瓶》二字。 “老爷可有什么话要带给大娘子的?” 沙得刁见自家老爷面无表情,不由小心翼翼地问道。 “让木兰在家好好养胎,不要胡思乱想。” 这回答让沙得刁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不过好在这时候高进已经翻身上马,而呼延平则是提着那箱话本,放到了边上的木筏里,拿油布盖住了。 “全都上木筏。” 张坚吆喝着,指挥着手下十个杀手队依次上了五座木筏,然后他自己也跳了上去,用竹竿把木筏撑离岸边,接着前方自有人赶着骆驼和驮马,拉动了木筏。 初夏的热风里,高家商队在窟野河边离岸起航,二十多头骆驼成为了拉动木筏的主要畜力,岸边是高进亲自领着的马队缓缓前行。 河面上,初开始时,那长龙般的木筏队伍就像是蚂蚁爬似的见不到前行的动静,直到过了许久那些坐木筏的士兵才觉得屁股底下的木筏终于在水面上向前缓缓滑动,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速度也慢慢快了起来。 高进骑在马上,看着速度比起马车慢不了多少的木筏队伍,很是满意,虽说他们只能沿着窟野河前进,即便是到了归化城,也隔了二十多里路程,但是那点距离,对于带足了驮马的他们来说压根不算事儿,更何况这回带的货物充足,也够格让归化城里那些台吉们出城交易。 只半个上午的时间,便走了寻常商队大半天的距离,即便卸了骆驼,靠着惯性那些木筏仍自划出了老长的距离方才停下来。 从木筏上跳下来,上了岸边,张坚看着都还习惯的士兵,也不由浮想联翩,高爷做出的水泥可是好玩意,又有这木筏做运输,他觉得只要兵力足够,他们大可以沿着窟野河沿途运上砖石水泥修建棱堡直到东胜卫故址,然后将窟野河两岸的地域全部纳入控制。 到时候高爷便当个塞外之王,朝廷算个屁! 张坚忍不住心里生出这般大逆不道的念头来,实在是他觉得按着高爷那等行事,迟早是会招来忌惮,就朝廷里那些大老爷们的德性,高爷就是不反也得被逼反。 “想什么呢?” 被拍了下肩膀,张坚才猛地回过神来,只见是呼延平,于是自答道,“我在想咱们大可以沿着这窟野河修建棱堡,到时候这方圆千里都是高爷治下……” 呼延平觉得张坚这厮是发了癔症,这窟野河好几百里长,修筑堡寨得修多少个且不说,那耗费的银钱得要多少,到时候用来守堡寨的兵卒又得要多少人。 “高爷说了,下午轮到你们骑马赶路。” 河口堡不缺马,几次大战,更是叫高进获取不少战马和驮马,摩天岭之战后,他已经训练麾下的家丁步卒学骑马。他自然不是要把步卒家丁们训练成骑兵,而是骑马的步兵,可以熟练地驾驭马匹赶路就行。 再说几次战斗下来,高进已经清楚自己固有印象里,骑兵就是双方撞成一片然后互相砍杀,那就是个笑话,真正的骑兵作战,就是比拼谁的组织性更强,谁的胆魄更大。 哪怕是重骑兵,都冲不动严密的步兵阵型,所以骑兵真正的犀利之处,在于奔袭,在于以有备击无备,所以如果能把麾下的步卒训练成骑马步卒,高进自觉用兵时能有更大的选择。 张坚也是熟读兵书,通晓战史的,自然清楚盛唐时,几万唐军之所以能横扫河中,靠的便是骑马的陌刀手做中坚,骑兵为辅,才能打得大食蛮子丢盔弃甲。 “都打起精神来。” 张坚回头朝身后的士兵吼叫起来,坐筏子固然舒服,可是也叫人变的懒洋洋的。 随着张坚吼声,那些士兵都是心中一凛,谁都知道这位将主看着是狐狸脸笑眯眯的,但坏得很,说翻脸就翻脸。 用膳后休息了半个时辰不到,庞大的队伍再次启程,张坚领着手下兵卒骑马,按着十个队伍排成了纵队,跟着前面的马队。 这时候高进亦是领着几个伙伴,亲自策马在张坚他们的队伍指点着这些新手,“骑马的时候,要顺着马匹的节奏起伏……” 高进可是记得当初领着伙伴们第一回在塞外骑行千里,到最后大家胯下都没块好皮肉,走路的时候都像是扯了蛋呲牙咧嘴的景象。 缓缓行了几里地后,高进忽地在马上大声道,“前队加速,后队跟上。” 随着号令声,张坚他们队伍前方的马队陡然间策马狂奔起来,张坚和底下那些旗官自然是跟得上的,可是那些兵卒却是一下子慌了手脚,虽然也纷纷驱马加速,可是原本十个前后相距的骑兵队顿时间就拉垮了。 只跑了五里地都不到,张坚手底下的队伍就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不过好在高进下令让前队减速停下后,散乱的后队还知道寻找各自的旗官,重组队形。 这总算让高进欣慰不少,马术不精,没有长途骑马行军的经验不算什么,能有这种寻找同伴,重新集结的意识就行,真正的百战精兵可不光只是能死战不退,而在于能够在撤退甚至溃散后迅速重新组织成军。 “高爷!” “你做得很好,这怪不了你。” 看着策马前来请罪的张坚,高进挥手道,接着他看向那花了一定时间后重新整队完毕的杀手队,“从今天开始,杀手队和刀盾队便轮流骑马行军,或缓行,或疾行……” 高进朝张坚吩咐起来,接下来直到茂水掌,他要着重训练杀手队、刀盾队这些步卒在骑马行军后重新集结以及投入战斗,茂水掌离着长草滩不远,他要是干掉阿计部,必然要和大蟒部接壤,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到时候他也要把这大蟒部一并收拾了。 张坚自领命而去,他心思机敏,自然能从高爷那杀气腾腾的话语里听出,他们这回可不是做生意那么简单,更不用说出塞后就训练杀手队和刀盾队骑马行军,这分明就是在为奔袭鞑子做准备。 一整个下午,杀手队的兵卒被折腾得惨了,这时候他们才明白为何中午的时候,刀盾队那些人个个都萎靡不振,走路都打着摆,这骑马骑得久了当真是折磨人,远不如坐筏子……不,就是走路步行都比骑马舒服。 到了傍晚时,木筏靠岸,营帐立起来后,杀手队的兵卒们回到帐篷后,不少人发现自己的大腿两裆都磨破了皮。 “都拿去抹上,叫唤啥呢,咱们当年哪有你们这么好的待遇!” 杀手队和刀盾队的帐篷里,自有旗官们发下了药膏,这都是高进早就备好的,当日他领着伙伴们从草原上一路杀回河口堡后,大家可是养了好一阵才好。 夜幕下,挂着灯的窟野河畔,两门大炮从木筏上被推了下来,杨大眼亲手把这两门要运去古北寨的大炮重新拆解成炮管炮架拖车等部件,重新装到了大车上。 “二哥,这古北寨又无大敌,这大炮上了城头,不就成了死物么?” 杨大眼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朝大车边上的二哥说道,他眼下管着炮营,这些大炮就是他的命根子,如果可以的话,他一门都不想送走。 “说什么胡话呢,不就两门大炮,搞得像是送婆娘似的,有出息点。” 高进瞪了眼杨大眼,他让这货好生训练炮手们使这红夷大炮,这货倒好,直接把弹药用掉了小一半,更是把一座小土丘给炸平了。 “二哥,我听孙大匠说,那剩下的铜料还能铸五门十二磅红夷大炮,咱们河口堡兵强马壮,固若金汤,您看到时候……” “最多给你三门,不用想太多了。” 高进看向杨大眼,他知道这大眼贼就是个天生的大炸逼,恨不得手上的炮越多越好,到时候就是轰轰轰先炸他娘的再说,绝不能把他给惯坏了。 两门大炮被连夜送往了古北寨,然后便是张崇古又领着一个百户的精锐加入到商队中来,又得了试百户官职的张崇古这时候倒是表现得泰然无比,他虽然人在古北寨,可是这些时日神木堡发生的事情自然也知道的。 眼见得古北寨在短短半年多时间里比起关爷在时壮大了十倍都不止,本就是被朝廷通缉的张崇古的心思也随之变化,他在逃亡时可是见识过这狗日的世道有多黑暗,朝廷又有多无能,在他看来高爷若是能这般经营下去,将来可不好说。 第三百零九章 生财慈悲 初夏的草原,生机勃勃,窟野河两岸,已经能随处看到碧绿色的草甸子。 离了古北寨所在的地域后,对于初次出塞的高家军士兵来说,沿途的风景瞧着当真是新鲜,在经历了三天痛苦不堪的骑马路程后,杀手队和刀盾队的士兵们已经开始习惯在马背上颠簸。 “吁!” 勒住缰绳,高进回头看着跟着马队一口气跑了二十多里,队伍没有散架的杀手队,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果然军队的组织和纪律才是最重要的。 “全部下马,整队报数。” 张坚卖力地喊着,很快十队杀手队便完成了集合,排成了十个横队,只要穿上甲胄,拿上长枪,立马便可以投入作战。 “做得不错,大家原地休息。” 高进策马到了张坚身边后,看向并没有懈怠的杀手队,方自大声道,他们离开古北寨已有一天路程,如今木筏全部停靠在岸边,也立了营寨,他已派人去附近的草场,告诉那些游牧的部落,商队到来的消息。 “大张,可还有力气,咱们去前方打些野物如何?” “早就听说高爷神射,今日正好见识一番。” 张坚兴致盎然地翻身上马,他是将门子,骑射功夫也是从小练到大的,只不过射箭要讲天赋,像他骑术虽然不比鞑子差,可是这射术也就是普通。 “阿升,待会儿你先带大家回营地,咱们走。” 在河口堡的时候,高进没放下过手上的功夫,只是打猎这种事情,始终还是在草原上驰骋射猎来得快意。 高进自领着张坚等二十多骑好手往前面绿意荫荫的丘陵奔去,高进记得叔伯们说过,自从鄂尔多斯部一蹶不振分为大小四十二部以后,靠近关墙百里的地界内,便有很多游牧的小部落,少的只有几十人,几座蒙古包,说是部落,倒不如说是一帮苦哈哈的牧民凑一块过日子。 偏偏这样的部落还不少,古北寨里有不少蒙古妇人,便是这些部落遭了白灾,又或是被马贼和其他部落洗劫后,流落到古北寨附近的。 古北寨的地理位置不算差,但也称不少有多好,当年能起城池是因为俺答汗几乎一统草原,古北寨附近地势平坦,挨着窟野河,可以种地屯粮,所以才起了那不输关墙内县城规模的城墙。 高进是打算收拢古北寨附近那些小部落的,所以他在古北寨的时候立了规矩,但凡是古北寨里不准再骂那些归化的鞑子做套虏或是北虏,实际上关墙边地,归化大明的蒙古人也有不少,你喊声鞑子什么的,人家也不着恼,可北虏、套虏那便是骂人的话了。 二十多骑,骑乘的也都是上好战马,真跑起来也就顿饭功夫便越过了那处碧绿的丘陵,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碧绿色,饶是跟着大军出塞过几次的张坚也愣了愣,需知过去几年骆驼城出兵都是逮着猛什克力、火落赤那几个大部打,出兵的时候也多是秋收时节,那时候的草原可没有眼下这般生机勃发。 地上的草已经长了有巴掌多高,高进他们的到来显然打破了这处草甸子的平静,马蹄声停下时,高进身边不少人都看到了前方草丛里窜动的灰影,更远处还有受惊的牛羊以及几个骑马的牧民。 “大家且莫要乱动。” 说话间从马鞍旁抽弓取箭,高进看着那在草丛见飞快窜动的野兔,开弓后猛地松开弓弦,将一头肥硕的野兔钉死在了泥土中,惹得边上众人欢呼起来,虽说这附近没什么大的野物,可是这野兔善跑,而且极为机敏狡猾,也算是不太好猎取的野物。 兀颜已自奔马而出,俯身间便抄起了那头被射中的野兔后拨马而回,至于其他人并没有动,“老爷,这兔子甚肥,怕是有七八斤重。” “兀颜,这兔子你拿去送给他们,就说咱们不是坏人,等会借他们的地方生火吃个饭。” 高进看着远处有些惊疑不定的几个牧民道,对方想逃又舍不得那些放牧的牛羊,所以眼下只是杵在那里,口中呼喝着聚拢牛羊。 “是,老爷。” 兀颜低声应道,颇有些舍不得手里的肥硕兔子,不过他还是拨马而走,马跑得也不快,这让那几个牧民略微放下了些戒备。 “咱们不是来当恶客的,你们也莫要吓着那些牧民。” 高进在马上环视着四周众人道,大明和蒙古打了几百年的仗,真要说仇深似海也算不上,要不然这边地的将门、大户、商贾能和蒙古人鞑子把生意做那么大,只不过互相间敌视那是真的。 “是,高爷。” 众人都应声道,高家军自有制度规矩,再加上平时也多讲些忠孝节义的故事,大家对欺凌这些苦哈哈的牧民没什么兴趣,要打就打那些凶名在外的大部,要杀就杀那些最凶悍的鞑子。 远处,三个骑马的牧民,神情依然紧张,虽说那二十多骑看着就像是贵人的骑兵停下没动,只有一骑慢悠悠地过来,可他们仍旧不敢放松警惕。 大概隔了十来步远,兀颜勒住了马匹,他蒙古人的样貌并没有叫那三个牧民放下握着的角弓,这些年河套蒙古诸部乱成了锅粥,部落间彼此争斗厮杀不休,也就是有土默特部约束着,才没有杀得太狠。可即便如此,这些游牧的小部落的牧民看到外来者,仍是戒备心极深。他们蒙古人热情好客不假,可是宴席间直接翻脸下毒砍人的事情还少吗!当年成吉思汗他老人家年幼时不都是遭了这样的罪过,死了阿爸! 兀颜也知道对面那些同族的牧民是怎么想的,直接将手里的兔子抛了过去,口中道,“我叫兀颜,这是我家大人赏你们的,你们莫要害怕,我家大人可看不上你们的牛羊……” 一把接住那肥硕的野兔,牧民里为首的壮汉看了后,却是神情恭敬不少,这野兔被射了个对穿,那箭头也是上好的钢火,这来的的必是大贵人。 “这位兀颜兄弟,不知来的是那位台吉贵人?” 虽然兀颜穿了南人服饰,可壮汉他们也没有奇怪,台吉们向来喜好南人的东西,便是服饰打扮也多有学的。 “我家大人可不是什么台吉,而是大明来的贵人,往归化城和素囊大台吉做生意去的。” 兀颜晓得该如何取信这些同族,虽说土默特部汗位已定,可卜失兔这个汗王没什么威信,也管不到素囊部,河套这边反倒是各部都奉素囊部为主。 “原来是大明的贵人。” 壮汉连忙道,他们这些小部落最是现实,素囊大台吉的名头再大其实和他们没甚关系,可眼下那位大明的贵人是去归化城做生意的,便叫他们得想着法儿讨好了。 很快,壮汉他们便赶着牛羊跟在兀颜身后,前往拜见贵人去了,牛羊再好,也没有大明的货物好,更何况他们这种小部落是不敢去大部落的地头交易的,且不说要交税,万一冲撞了那些脾气不好的贵人,直接被打死都有可能。 “拜见贵人。” 高进看到三个牧民从马上跳下后行礼,倒也没有太在意,草原上的规矩如此,也是用蒙古话回了句,“不必多礼,你们的驻牧地远么,我许久不曾在附近见到有部落了。” “回贵人的话,我们的营地离这儿不远,我们也是刚从长草滩过来的。” 高进稍微有些意外,这长草滩他记得是大蟒部占了去,难不成这大蟒部已经想向茂水掌这边伸手了。 三个牧民见高进这位大明的贵人还会讲蒙古话,都是喜不自胜,他们都是从长草滩那里逃过来的,这辈子见到最大的人物也就是原先部里的族长,哪能和眼前这位英武非凡的大明贵人相比。 这位贵人四周跟随的可都是穿甲的武士,个个膀大腰圆,骑乘着骏马,想来那位素囊大台吉出行也不过如此,三个牧民心里这般想着,回话时越发恭敬起来。 前往营地的路上,高进又随手射了头草窝里的狐狸,直看得那三个牧民瞪眼不已,都说蒙古人善射,可他们晓得便是大蟒部里也未必能有哪个勇士射术比得上这位大明的贵人。 小半个时辰后,快到那连名字都没有的小部落时,高进已经从那三个牧民口中知道,那大蟒部的老台吉死了,底下几个儿子为了争权内讧厮杀起来,于是底下那些牧民自然纷纷远逃,要知道蒙古人内斗时厮杀最为血腥,失败的一方的都要被赶尽杀绝。 三个牧民里,壮汉自留下相陪,另外两人则是往营地报信,实在是不这样做,只怕队伍还没靠近,怕是里面便要先杀出来的。 等了没多久,高进便在离着营地百余步外的地方,看到那部落里居然扶老携幼地出来,迎接他这位大明的贵人了。 平时把手上牛羊宝贝得不得了的牧民们杀牛宰羊,拿着火烤起来,直接在营地宴请高进他们,这时候在高进身边作陪的便是这个临时凑起来部落里最年长的老者。 “多谢贵人恩德。” 当从高进口中知道此番这位大明的贵人带了诸多货物北上,允许自家部落拿牛羊皮毛并皮具换取货物交易时,那唤做乌恩其的老者径直带着部落上下跪拜起来。像他们这种逃难的小部落,什么都缺,可是草原上商货奇缺,他们又不敢去那些大部落的地头生怕被吞并,到最后便是日子越过越差,到最后连口像样的铁锅,能穿的衣服都没有。 第三百一十章 暴利 日头底下,不花和几个同伴赶着牲口,还有部落里妇人们刚薅的羊毛,虽说他们不知道那位大明的贵人要那些臭烘烘的羊毛做什么,可是能拿来换货物,那自然是求之不得。 翻过那座不高的丘陵,不花和同伴看到了前方开阔的平野远处在太阳底下泛着金色光芒的大河,几人都是精神一震,知道那位大明的贵人没有骗他们。 呼喝声中,牲口们被赶往大河的方向,只走了没多久,不花他们便瞧见了远处那杆黑色苏鲁锭,在他们眼里,高家军的黑色大纛便是那位大明贵人的苏鲁锭。 只是离着那黑色苏鲁锭越近,不花他们便越发敬畏甚至于恐惧,视线中黑色苏鲁锭所在的营地外放了不少拒马鹿角,雄壮威武的武士在游弋巡视。 当靠的近时,他们甚至惊愕地发现那黑色苏鲁锭后的金色大河甚至缺失了大段,仔细看去时才发现那是长龙般的木筏遮蔽住了大半个河面。 “不花,那位贵人真是来做买卖的?” 不花身边,有同伴被吓到了,他们丝毫看不出那杆高耸矗立的黑色苏鲁锭所在的营地有半分商队的样子,便是他们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台吉老爷,也不曾拥有这样的营地。 “贵人岂会骗我们,你们也都看到了,贵人的大军是何等雄壮威武,贵人若是想加害我们,部落可挡得住这等大军。” 尚在远处的河岸边,高家军的马队依然在练习墙式冲锋,而没有守卫营地任务的杀手队和刀盾队依然也是在进行操练,黑色甲胄胸前打磨光滑的护心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衬得那些策马冲锋的骑士在不花他们眼中宛如神灵的军队。 不花亦是脸色发白地说道,他没有同伴那么胆小,也会用脑子,当他说完后,同伴们也都明白过来,那位贵人若是真有恶意的话,他们压根就挡不住这位贵人的军队。 在原地停了片刻后,不花他们很快便继续前行,然后他们便遇到了游弋的哨骑,让他们放心的是,那三人一组的哨骑里也有蒙古人,听得懂他们的话。 “是来换东西的,跟咱们走吧!” 在营地外围巡视的哨骑都来自古北寨,大半会说蒙古话,见不花他们几个有些惶恐,哨骑里的那个蒙古汉子倒是没显得有多热情。 大明朝这边,鞑官不少,关墙边地这里早就归化得和汉人无异的鞑子也多的是,对于草原上的所谓同族也照样没什么好感,毕竟这些同族寇边的时候,可不会因为他们同样是蒙古人就放下屠刀。 “骚鞑子!” 那哨骑里的蒙古汉子甚至在不花几人靠近后,闻到他们身上那股能熏死人的味道时,甚至忍不住在那里骂道,惹得边上两个同伴都笑起来,“哈喇巴尔思,你这是指着和尚骂秃子,他们是骚鞑子……” “笑什么,高爷都说了,俺想做汉人便是汉人,俺如今叫黑虎,不叫哈喇巴尔思。” 那蒙古人出身的哨骑见两个同伴笑得龌龊,忍不住恼怒起来骂道,这才叫两个同伴闭了嘴,谁都知道真惹恼了这二愣子,还真会拔刀子跟他们干仗,于是都闭口不言。 不花他们听不懂汉话,只是愣愣地看着那叫黑虎的同族似乎生了气,俱是一脸茫然。 没过多久,不花他们跟着那板着脸的哨骑黑虎,从营地一侧进去后,很快便看到了一处巨大的空地上,堆满了各色货物,尤其是那摆在最显眼地方的铁锅,更是叫他们看直了眼睛,那可是大铁锅啊,只有老爷们家里才能有的好东西,眼下部落里那口铁锅都不知道修补了多少回,可照样被他们当成了宝贝。 “铁锅!” 不花身边有同伴激动地大喊了起来,一时间忘乎所以竟是直接冲上前去想要摸一把,不过这个倒霉的家伙直接被过来看守货物的呼延平一把给抓住了。 这时候不花他们才看清楚在这些宝贵的铁锅前有一尊宝塔般的铁甲武士守卫,他比大蟒部最雄壮的武士还高出一头,他们的同伴被他抓住,就像是大人拎着孩子般轻松。 “黑虎,教教他们规矩。” 呼延平将那个被吓傻的鞑子扔了出去,他没使什么劲,那鞑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后,方才回过神,在那里叽里咕噜说起来。 黑虎顿时脸红了,他刚才路上该和这些骚鞑子讲清楚规矩,结果这些家伙身上味道太大,熏得他居然忘了,于是他连忙用蒙古话吼起来,“咱们这儿是有规矩的地方……” 闲坐了小半天的李老根听着那黑虎在那里骂起来,那几个看着老实巴交的鞑子牧民被骂得抬不起头来,于是便慢悠悠地道,“人家头回来,不知道规矩,情有可原吗……” “李管事说得是。” 听到李老根的话,黑虎顾不得再骂人,自是连忙应道,这时候李老根已是用熟稔的蒙古话和不花他们交谈起来。 “把你们带来的东西我都瞧瞧,这儿拿什么换什么,我说了算!” 李老根的话,让不花他们几个肃然起敬,不花更是连忙从驮马背上取下那积攒下来的皮子,整整一大撂放到了李老根面前,然后眼里放光地看向那摆放出来的几口铁锅,“我们要铁锅!” 李老根看着那一大撂不下几十张的皮货,不由眯起眼来,这些皮货有些味道,虽说还没有硝制过,可加起来也能值个大几两银子,只是这鞑子怕是脑袋不好使,这铁锅就是些普通皮货能换的么。 “这些不行,铁锅只能拿马来换,两匹好马,一口大铁锅,一匹好马,一口小铁锅。” 李老根让人取了口大铁锅过来,还亲自拿了个锅勺在上面敲起来,“听见了没,这可是上好的大铁锅,不是那种样子货。” “乓乓乓!”的声音听得不花他们眼皮直跳,要是在部落里,谁敢对铁锅如此不敬,是要挨揍的,于是他们只能喊起来,“老大人,莫要敲了,莫要敲了……” 李老根得意地放下了锅勺,他以前就是跑口外商的,自然晓得这些鞑子把铁锅当宝贝,说起来他以往和鞑子做买卖的时候,可没自家老爷这般实诚,还真拿上好的精铁来打铁锅,那用得都是最差的毛铁,用不了一年就得坏。 “老大人,真的是两匹好马换一口大铁锅?” 不花他们看着被李老根叫人放下的大铁锅,双目直勾勾地,愣是移不开分毫,不花问话时甚至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两匹好马换一口大铁锅,真是太值了,他生怕这是面前这位老大人说笑的。 “怎么,还嫌贵,这可是你有好马都不一定能换到的。” 李老根皱了皱眉,铁锅这玩意,在草原上是最紧俏的货物,通常都是直接被那些部落里台吉老爷们包圆了,他可是听说这些台吉老爷们能从牧民的骨头里榨油,那铁锅卖得价那叫一个黑心。 “不,不贵,不贵,一点都不贵,咱们换,换!” 不花忙不迭地说道,连踹了两脚边上还发呆的同伴道,“还不把咱们的马牵过来。” 马是牧民们最好的伙伴,所以像是不花他们,自个骑乘的马匹必然是部落里上等的好马,他们也没想着拿牲口里的驽马来糊弄。 很快两匹骑乘的健马便被牵到了李老根面前,边上自有懂马的鞑子伙计上前掰开口齿查看,果然都是刚过了六七岁刚成年的马匹,最适合调教成战马。 在不花他们眼巴巴的目光中,那鞑子伙计验完马后朝李老根点了点头。 “把铁锅给他们。” 随着李老根的话,那口大铁锅到了不花他们手中后,立马便被几人宝贝地收起来,“送你们了。”李老根瞧着有趣,索性把那口锅勺扔了过去,“做生意讲究个开门红,你们运气好,是咱们商队开张的第一单买卖,这锅勺便送你们了。” “多谢老大人。” 不花简直笑花了脸,那锅勺入手后分量颇沉手,也是上好的精铁所打,他立马把这锅勺别在了腰里,压根没让同伴们碰。 “咱们这里的货物,都有个价,你们运来的皮货、牲口、羊毛,我们会折算成银钱,然后你们再来挑东西。” 李老根说起了交易的规矩,虽说他觉得自家老爷这规矩是便宜了那些鞑子,可是他也不敢阳奉阴违,他已经被姓沙的抢了家里大管事的位子,可不能再丢了这商队里的位子,要知道那些山西佬可都没安着好心。 不花听傻了眼,他可是听人说汉人做买卖向来狡猾,大家以货易货,到最后得亮刀子,不然保准要吃亏。可是这营地里,不花他们胆子再大,也是不敢亮刀的,所以心里都做好了要吃亏的准备,可谁曾想那位大明贵人手下做买卖,竟然这般公道。 到最后,不花他们的牲口、皮货、羊毛折算成了近百两银子,挑货的时候,他们是看到什么都想要,那粗陶的碗盆想要、棉布想要、针线想要、铁铲铁锹想要,总而言之挑了一圈东西后,他们才发现自己依然是穷鬼。 可是比起那些黑心的台吉们来说,不花他们这回拿牲口、皮货什么换来的货物足以叫他们心花怒放,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东西也都是好东西,只是真的好想再带些货物回去。 “咱们在这儿还要待好几天,你们可以介绍别的部落过来买东西,自有好处给你们。” 李老根很清楚这些鞑子的尿性,占了便宜后绝对会藏着掖着,恨不得这便宜只能自己占,所以不给他们些好处,这些鞑子才不会去告诉别的部落。 果不其然,听到介绍别的部落过来有好处,不花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自家部落太穷,已经拿不出太多东西来换货,这拉人过来也是条财路。 “这些牌子你拿去,只要这几天拿这牌子来买货的都算你们部落的,一块牌子一口小铁锅,两块牌子便能换一口大铁锅。” 李老根取了好几块木牌丢给了不花,不花接过后,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的,两块牌子发出去便能换口大铁锅啊!想到这里,原本还觉得看着有些怪异像是个猫头的木牌在不花眼中却是显得尊贵可爱。 第三百一十一章 高进的规矩 空出来的几支木筏被横着连在窟野河的两头,成了一道简易浮桥。 高进本以为队伍不会停留太久,可事实告诉他,在广袤的草原上,那些不起眼的小部落多如牛毛,不花拿了几块木牌后,只用了两头不到的时间就全发了出去。再加上另外从附近赶来交易的部落加入后,原先准备的木牌都有些不够用。 到最后又临时赶制了一堆木牌出来,于是窟野河两岸附近的部落都卯足了劲往往四面八方寻找其他部落,这些小部落的牧民们都是常年游牧,在马上吃饭睡觉都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于是往往是带上几匹马,随便选个方向骑马就走,遇到部落便上去拉人。 在铁锅的诱惑面前,什么危险都无所谓了,更何况那位大明的贵人,带来的兵马强悍无匹,也让他们心里有着十足的底气。 于是原本只打算逗留几日的高进,已经停留了十日,他从没想过,自己在商旅绝迹的夏季,带来的众多货物能叫那些小部落疯狂至此,从第五日起,已经有两三百里外的部落赶来交易,而且从那些牧民口中,高进知道自己让李老根发出去的那些商会木牌正在向着更远的地方扩散,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 “二哥,咱们这是走不了了吧!” 陈升看着营地前方,那些赶来的牧民们搭建起来的蒙古包都凑出了几十帐,脸上的神情满是不可思议,要知道他们先前在河口堡逗留了一个多月,除了堡寨里自产的各种货物,范记商号再加上那些行商们拉来的货物,他们这趟出塞所携带的货物可以说是百倍于过去的高家商队都不止。 尽管大家都没说,但都是担心那么多货物拉到归化城卖不掉,只是二哥向来没出过错,所以才无人质疑,可眼下这才离了古北寨几十里远,这货物眼瞅着已经去了三成,可是那些从远处赶来的部落还是络绎不绝。 “怕是走不了。” 高进自己都是始料未及,不过这也不是坏事,反倒是让他充分意识到草原上大有潜力可挖,就和关墙里那些权贵大户会侵吞田产,隐瞒人口,这草原上为了躲避那些大部的盘剥,不知道有多少不过几十人,百人左右的小部落游荡在河套。 如果不是这次自己的货物把这些小部落引了出来,恐怕他还以为这河套蒙古部落就火落赤、猛什克力那些大部落加起来也就几万人口罢了,如今仔细想想这么大的草原,怎么可能就这点人口。 “阿升,继续派人去那些牧民的营地维持秩序,但是只要不犯咱们立下的规矩,便不要多管。” 高进看着那从无到有,几天内便有近百人规模的临时营地,朝陈升吩咐道。 “二哥是打算收服这些部落。” 陈升一下子想到了很多,不过他也没什么奇怪,关墙边地这里,那些小部落虽然名义上是蒙古人,可是谁会当回事,都是有奶就是娘的主,更何况蒙古人自打成吉思汗以后,便格外重视血统,像是这些连姓氏都没有的小部落,更不会在乎什么狗屁的荣耀。 这铁锅它不香吗?这棉布它不软吗?还有那些陶做的锅碗瓢盆它不好用吗? 陈升毫不怀疑,二哥若是开口说要收这些部落做附骥,有的是鞑子乐意至极。 “收服还谈不上,阿升,做事情不能太急,要一步步来,到时候自然水到渠成。” 高进知道如今队伍里,不少人都起了心思,就连向来沉稳的陈升都有些急躁,于是自是按着他的肩膀,指着那些一片蒙古包道,“眼下这些鞑子过来,是因为咱们这里有他们没有的货物,说穿了咱们和他们之间还没有太深厚的利害关系,这个时候谈什么收服,都是虚的。” “眼下咱们,先做个公平的仲裁者,建立起威望来,至于其他事情,慢慢来,不要急。” 高进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些小部落的鞑子并没有什么国家观念,成吉思汗的丰功伟绩离他们太遥远,就好比关墙内的普通百姓,谁会在乎太祖皇帝和永乐大帝干过什么,他们所想的无非是如何裹腹求活。 眼下这里已经有了些榷市的意思,虽说规模不如归化城还有朝廷所开的那几个榷市大,可是却有一点好处,那就是来这里交易的部落都是自由的,而不是被那些大部落的台吉们所垄断。 换句话说,这是卖家和买家之间的直接交易,没有中间商赚差价,而且作为强势方,高进可以把他的规矩和理念,加诸于这些小部落身上,所以他已经不急着去归化城做交易。 “二哥,我知道该怎么做!” 陈升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明白二哥的意思,眼下这些小部落只是因利而来,但是他们给出的利益还不够把这些小部落捆绑上他们的战车,所以不必急于行事,把握好其中的度就行。 …… 不花腰里别着的锅勺已经成了身份的象征,他发出的牌子,给自家部落挣到了三口大铁锅,一口小铁锅,如今他就是部落的英雄,尽管部落里能拿来交换货物的东西都已经没了,可是不花依然留了下来。 “不花老弟,那位大明的贵人真的连那硝土都收?” 看着几个新来的在那里问道,不花轻车熟路的回答起来,他很感激那位老大人,告诉他们商队除了收羊毛,也收硝土、碱土,还让人教他们如何收集硝土,碱土。 拿出从牲口的栅栏里收集的硝土,不花讲解着如何扫硝土,还有如何在草甸子沙土地里寻找碱土,而底下几个刚远道而来的牧民们则是聚精会神地听着,生怕漏掉半点,那河畔的一长串木筏让他们晓得,那位大明贵人所拥有的货物是他们无法想象的,不怕没有货物,就怕他们没有足够的东西来换。 过了良久,当这些新来的牧民们离开,不花才看向蒙古包里的商队伙计,满脸堆笑,他给这些新来的同族讲那么详细,自然是有好处能拿,不然谁乐意做这种事情,闷声发大财他不好吗? “放心,都给你记下了,你明日去换营地里拿货就是。” 李老根派来的伙计也是个鞑子,不过他祖辈起就在关墙的地里刨食,除了会说蒙古话,就没把自己当鞑子过。 …… 夜幕降临,临时营地里篝火通明,石灰粉画好的圈子里,两个光膀子的牧民互相盯着对方,神情凶狠,周围围了一圈叫喊的牧民。 “高爷来了。” 随着高呼声,所有的牧民们都纷纷跪伏在地,满脸崇敬地迎接这位大明的贵人。 “都起来吧,今日可没有什么贵人不贵人的。” 高进熟稔地用蒙古话喊着,那些牧民们纷纷起身,可是心里都对这位贵人充满感激,要不是这位贵人,他们哪里能用马匹牲口还有不值钱的羊毛和土坷垃换来那么多丰富的货物,若是换了那些大部的台吉和贵人,定然是要把他们最后一头羔羊都要夺走,将他们敲骨吸髓的。 近两百号牧民来自三十多个部落,人多了是非就多,若是按着草原上的规矩,只怕他们早就拔刀子砍成一团,不知道得死多少个,可是因为高进立了规矩,不许在营地里动刀,不许私斗,于是每到晚上,白日里起的积怨,便在画好的圈子里,大家用摔跤来解决。 营地里驻扎的高家军便是做仲裁的,只是那些牧民们没想到,高进这位贵人也亲自来了,一时间都是兴奋激动起来,而那圈子里准备摔跤的两个牧民也都摩拳擦掌,发誓要在这位贵人面前打败对方。 能被自家部落派来带着牲口来换货的牧民大都是部落里算得上勇士的青壮,草原上的人向来都崇敬强者,见识过高家军强悍的这些牧民们自然心底里也渴望着能成为高进这位贵人手下的士兵。 高家军里,起码有五十多鞑子出身的骑卒,他们穿着这些牧民想都不敢想的精良甲胄,腰里的钢刀更是他们求之不得的神兵利器,这更加叫他们心里萌生出投靠这位贵人的心思。 “进了圈,被摔出圈外输,爬不起来输……” 对于摔跤的规矩,高进很熟悉,这回他亲自做了仲裁者,随着他的话语,两个因为口角而争执的牧民如同红了眼的公牛,嚎叫着互相扑了上去,想要将对方摔出圈外,或者是摔到再也爬不起来。 两人的比试从一开始就变得极为激烈,想要得到贵人赏识,想要博取名声的野心让他们像两头疯狂的野兽不断地撞击在一块,即便上身被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也没人后退,而这种血腥到近乎厮杀的摔跤,也让周围的牧民们更加疯狂地喊叫起来。 看到这一幕,高进知道草原上苦寒的生活,让这些底层的牧民们野性十足,要收服他们,不能只靠单纯的利益恩德,更要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强者,自俺答汗去后,鄂尔多斯部分裂,土默特部内斗不休,便是那些自以为血脉尊贵的黄金家族后裔们只剩张嘴巴吹捧成吉思汗这位祖宗的丰功伟绩,可是他们自己却成了贪图享受的废物。 高进这般想着,看着两个上半身已经如同血人般的牧民依然红着眼搂抱在一起,忽地站了起来,“你们都是勇士,这次便算个平手。” 高进一把分开了两人,这时候其他牧民也自欢呼起来,蒙古人最重勇士,那两人浴血相搏,没有一个后退,在他们看来这位贵人的处置得体大方。 “这场摔跤,没有输家,这是给你们的奖赏。” 随着高进的话语,随行的呼延平拿出两把猎刀塞给了那两个起来后有些发愣的牧民,接着这两个牧民却是当众拔出了那两把精钢打得猎刀,激动得难以自制,直接跪在地上道,“我们愿意追随贵人,还请贵人收下我们。” 两人的下跪,倒是出乎高进的意料之外,不过他这趟过来,本就是要收买人心,同时也是从这些小部落里征募些勇士,和这些小部落建立起另外一层关系来。 “我这里规矩可多,不比你们在部落里自由快活,你们可想清楚了。” 高进声音威严地说道,他的话顿时叫那两个牧民都磕头在地,“我等愿追随贵人,便是再多规矩也能守的。” “好,那你们起来吧,我收下你们了,你们今后既然都是我的人,便不可再互相仇视。” 随着高进的话,两个先前还要打生打死的牧民抱在一块,互相喊起了安达,只叫边上的牧民们羡慕不已。 看到四周牧民们的神色,高进暗自点了点头,接着示意身边跟来的李老根当众宣布了那个消息,他高进要举办那达慕大会,骑马射箭摔跤,只要进了前五十名,俱有奖赏,至于前三甲更是重赏。 这消息,顿时让整个营地都沸腾起来,所有的牧民都做不住了,要不是天色已黑,他们恨不得立刻赶回部落去报信,翌日清晨,天才刚亮,这些牧民们便骑马四散而去。 第三百一十二章 不仅是世代友好 窟野河两岸,周围数百里的小部落因为高进要开那达慕大会,都是纷纷赶着牲口,举部而来,谁都想亲眼目睹那些回来报信的人口中那堆成小山般的铁锅。 两匹好马换一口大铁锅,对于这些部落来说,实在是公道得不得了的价钱,要知道那些几十人的小部落,过去往往全族上下也就一两口铁锅,而且修修补补的,大多都已经不能用。 至于说什么跟着大部去大明那里抢粮抢东西,那些信了的小部落早就消失在了这片草原上,不是被当成炮灰折在大明的关墙里,就是被那些大部给吞并成了连牲口都不如的奴隶。 …… 站在木筏连接起来的浮桥上,高进看着对岸移动而来的大片牲口群,忽地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草原上隐匿的人口,自从他宣布要举办那达慕大会,并且开出了足以叫那些牧民们疯狂的赏格后,短短三天时间里,就有三十多个部落赶着牛马牲口还有最简陋的大车赶来。 如今围绕着大营和窟野河两侧的蒙古包足足有三百多帐,而且看那架势,接下来几天还陆续会有部落过来,在眼下两三千人就能称一声大部的河套蒙古,高进都不知道最后这次那达慕大会到底会引来多少部落参加。 “二哥,再这么下去,我怕这附近的草场都不够用了。” 高进身边,陈升显得有些忧虑,这一个一个接着的部落赶过来,虽说到现在不过才两千多人,可是他们带来的牲口都是要吃草的,哪怕眼下是夏季,这窟野河两岸水草丰美,可是也架不住来的部落越来越多。 “阿升,我记得茂水掌离这儿不算远,咱们也是该动一动了。” 高进回头看向身后的伙伴们,随着这些日子的交易,如今队伍里已然能给每人都配齐马匹,尤其是最近换来的马匹都是上等好马,个头在蒙古马里都属于高大健壮的,驮得动全副武装的骑士。 听到高进的话,所有人脸上都露出喜色,“高爷,末将愿为先锋!”张崇古和张坚几乎是同时出声道,然后便是其余人纷纷请战。 “阿计部连番内乱,部中凑不出两个百户的兵力,你们各带本部兵马,能否拿下阿计部。” 高进看向张崇古和张坚,张崇古本部骑兵有五十余人,张坚所部百余人,应该足够对付阿计部了。 “高爷放心,我等必能拿下那阿计部。” 张崇古和张坚相视一眼后,却是同时说道,高家军中,陈升杨大眼他们俱是从小跟着高爷的伴当兄弟,过去每有战事,高爷必是用他们为将,如今高爷却叫他们两个带兵出战,这便是对他们的信重,如何不叫两人心潮澎湃。 “好,那便交给你们两个了,如今日头刚升起,落日时我想听到你们大捷的消息。” “高爷放心,若不能在日落时拿下那阿计部,末将愿提头来见。” 能说出这么冲的话也就是逃亡时染了身江湖习气的张崇古了,张坚在边上倒是没有声响,虽说张崇古把他当成劲敌,可他心里是没把张崇古当回事的,虽说大家都姓张,可他是用脑的,没必要和这莽夫计较一时长短。 说不定以后,这厮还会到自己麾下效力,做个冲锋陷阵的战将,且让他去! 张坚这般想着,索性让张崇古走在自己前面,高进看到后微微点了点头,果然还是张坚沉得住气,有他在这仗稳了。 高进身旁,王斗等人如今已不像当初那般性子急躁,直到张崇古和张坚离开后,方自出声道,“二哥?” “你们总得给老张和大张留点功劳吧,总不能把什么都给抢了。” 高进笑了起来,眼下他麾下降将不少,虽说陈升王斗他们这些伙伴兄弟是他最信任的班底,可是也不能事事都让他们包揽了,不然长此以往,会叫张崇古张坚他们这些人如何想,他要做大事,就要能得人用人。 “二哥说的是,那阿计部如今只是个纸老虎,不足为惧,张坚他们的兵马缺了磨砺,正好拿来给他们练手。” 陈升在边上说道,伙伴里他的大局观最强,知道这趟出塞回去后,河口堡周围六个百户,自是有兄弟们前去,今后二哥手下人才也会越来越多,这是迟早的事情。 说话间,大营里自是响起了号角声,这时候高进已经下了浮桥,往营中而去,阿计部只能算是开胃的点心,那长草滩的大蟒部才是真正的大餐,不过眼下时机未至,高进没打算现在就透露出自己的计划。 …… 高家军虽然没有什么军功爵制度,可是光赏罚分明这条,就足以叫上下敢战。 张崇古所部的骑兵,在高进手底下并没有什么高光时刻,当初古北寨之时,他们几乎没出什么力气,这些大多是江湖人出身的骑兵虽然在张崇古手里磨掉了不少原本混江湖时的陋习,可有些东西却是刻进他们骨子里的,怎么磨都是磨不掉的。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张崇古所部骑兵一直都是卯了股劲想要报效高进,如今终于有了机会,那股士气自然高昂无比。 大营里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四周的牧民,当他们看到百余骑黑甲的骑士从营地席卷而出时,都是被那股人马如龙的气势所震慑。 张崇古和张坚领兵既去,等大营开了营门,自有胆大的牧民去交易的地方询问那些伙计。 “知道阿计部么,那阿计部的台吉想要坏了这次的那达慕大会,所以老爷自派了两位张将军灭了那阿计部。” 早就得了吩咐的伙计自是宣扬起来,为何要派兵打那阿计部,虽说对那些小部落来说,强者征伐弱者,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可是大明讲究个师出有名,更何况高进向来以理服人,要不然他岂不是和那些不讲究的鞑子一样了。 再说高进也没有冤枉阿计部,大营驻扎于此那么久,他自然早就让鲁达带人去茂水掌摸过情况,本来他是打算等开完这次那达慕大会再收拾了阿计部,可是没想到苏德那厮太不安分,竟然还暗中联络周围几个大部,想趁他召开那达慕大会的时候,将他和那些被聚集起来的小部落一网打尽,然后分了货物牛羊人口。 要不然,这么多小部落汇聚而来,周围几个大部落就是再迟钝,也早该发现了,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那些牧民压根就不知道,他们所在的临时营地里,这几日突然少了好几个人。 …… 宽敞的帐篷里,几个被绑着的细作看着面前那手脚被固定在木台上的同伙,全都是脸色发白,双股战战。 鲁达扯去那已然失禁的细作脸上湿布,扔到边上,接着看向那几个已经被吓到的细作道,“下面该哪个了?” 随着鲁达问话,边上自有士兵将那木台上只剩下半条命的细作解下来,然后一个看上去最为壮实的细作被拎起来时,这个来自猛什克力部的勇士嚎叫起来,“我说,我全都说。” 高进知道水刑是一种很古老的用刑手段,不过却没想到鲁达也会用,刚才那个开始时最硬气的细作在用刑时可谓是涕泪俱下,屎尿齐流,虽说看着不怎么血腥,但是却相当残忍。 “只是让你尝尝这水刑的滋味。” 鲁达并没有放弃用刑,结果那猛什克力部的勇士只撑了三轮就尿了裤子,才被他放下来,那剩下的三个细作也一一到木台上享受了遍水刑后,鲁达才开始问话。 高进身边,一直跟着鲁达学东西的沈光郑孝玉都是看得不寒而栗,他们不明白明明那些细作都被吓得招了,干嘛还要给他们上刑。 “不吃过这水刑的苦头,他们怎么会听话。” 高进倒是明白鲁达的用意,于是他自替鲁达分辨道,省得边上阿光他们以为鲁达有这等用刑的嗜好,这些细作都是鲁达在临时营地里抓到的,他们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可是在鲁达这个老夜不收眼里,浑身都是破绽。 这个时候,那几个来自猛什克力部、大蟒部、沙计部扮做牧民的细作纷纷交代起来,而他们的主子显然都是眼馋高进手里的货物,再加上如今高进这里越聚越多的部落,才叫这几个河套蒙古里的大部愿意听苏德的安排。 那几个细作的任务便是混进营地里,然后等高进召开那达慕大会的时候,在营地里四处放火,方便自家主子们带兵袭击。 “这些鞑子好生恶毒。” 郑孝玉忍不住骂出了声,大营边上那些蒙古包连成一片,真要被人纵火,到时候烧成一片,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看到了没,这年头连鞑子都知道要用计,要里应外合,行火攻之计。” 高进看向身后的伙伴们,他不得不承认,要不是有鲁达在,搞不好还真要被这些人得逞。 “老爷,这些细作要如何处置?” 鲁达走了过来,他如今手下的斥候营经过几次淘汰,只剩下五十人不到,不过让他高兴的是沈光郑孝玉他们都坚持了下来。 “先留着,你好生调教下,直到他们听话为止,过些时日自然用得上他们。” 看着那几个在底层牧民里显得体格魁梧的细作,高进冷声说道,猛什克力部、沙计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过去十年间纠结犯边最多的几个部落里就有这两个,他没去找他们的麻烦就算不错,他们还敢主动惹到他头上来,真当他不敢大打出手吗? 要是换了先前刚出塞哪会儿,高进或许还要犹豫下,可是眼下他召开的那达慕大会居然引出了那么多部落,要是不趁这个机会收拢这些部落的兵马,和猛什克力部、沙计部好生打上几仗,叫他们晓得自己的厉害,他便妄为汉家男儿,他要为这十年里受了这两个部落荼毒的边地百姓出口恶气! 第三百一十三章 血淋淋 高进立营的地方离着茂水掌也就百里不到,骑马赶路实际上也就大半天的功夫。 张崇古虽然有些自负,而且立功心切,但好歹也是武学里正经读过兵书战策的,离开大营后不需要张坚提醒,那速度自然放缓下来,由着鲁达手下那队斥候打前哨去了。 到正午时,他们离着阿计部的大帐也就三十里不到的距离,所有人都下马休息,给马匹喂水喂料,然后便是寻了阴凉处用过饭食后休息起来,避开最热的时候。 “这是阿计部的营盘图,咱们合计下,待会儿怎么打?” 张坚找上了张崇古,他知道高爷要打阿计部是早就定下的,说起来他对当初高爷发迹的那段经历好奇得很,只是高爷那些伴当们都不愿多提,不过他也晓得这阿计部和高爷之间是颇有些恩怨的。 铺开的羊皮纸上,是用炭笔画的阿计部大营附近的地势图,张坚在骆驼城的时候,便知道这种素描画法是红毛夷那边的,不过河口堡这里听说是高爷传下来的,鲁达麾下那些斥候,个个都擅长此道。 “这大营守备不算严密,落日前那些牧民赶着牛羊回去时,我自领兵背着太阳直冲大营,你领步卒随后押上为我掠阵就是。” 看着那地图,张崇古想了想后道,鲁达的手段他是知道的,既然说了那阿计部只有两个百户的兵力,那必然不会有差池,他们这边甲坚兵精,还考虑什么,直接硬桥硬马地冲打就是。 张坚沉吟了下后道,“那就听你的,此战你为先锋,我帮你压阵。” 区区阿计部,确实算不上什么强敌,张崇古的战法虽然粗暴直接,但是却管用,张坚自然犯不着再多些不必要的枝节,反正有他给张崇古扫尾,应该出不了问题。 “老哥,这一仗咱们赢是该的,关键是要赢得漂亮,不能折太多人手。” 看着颇为自满的张崇古,张坚迟疑了下还是提醒道,虽说阿计部现在破落,可好歹也是河套蒙古里过去比较跳的几个大部之一,曾经被骆驼城的兵马关照过,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斤钉,他就怕张崇古到时候一上头,阴沟里翻船。 “多谢老弟。”张崇古清楚张坚是好意,不过心里仍旧有些不爽,觉得自己被小瞧了,于是他敲了敲身上嵌了两块护心镜的胸甲道,“咱们麾下儿郎俱是身披重甲,头戴兜鍪,还有面甲,只长弓大箭能破,这阿计部里能有几个力能射雕的神箭手,这一仗你说怎么输?” 高家军上下人人披甲,大都是两次大战里缴获的,尤其是那些全身甲,全是重甲骑丁的装备,放在这个时代可不输欧洲的那些板甲,甚至在灵活性更胜一筹。 看着张崇古炫耀起骑兵们的全身甲,张坚也不说什么了,他手下的刀盾队所用的布面甲是在河口堡被军匠们重新拾掇过的,棉布里镶嵌的铁片全都换成了精钢,胸甲上加了护心镜,不过仍旧是不如那些明甲的。 …… 半个时辰后,在前面探路的斥候回来,自是向张坚张崇古禀报起来,“那些牧民放牧离他们大营不远,咱们待会往前走二十里,只要动静别太大,便不会被发现。” 阿计部本来是人口近三千的大部,可是被骆驼城逮着打了两回后,便只剩两千不到,后来再加上内讧,乌力罕和苏德这对叔侄自相残杀,整个阿计部上下血流成河,如今人口堪堪过千,所以那些牧民有着足够放牧的草场,于是自然不会离大营太远。 这对张坚张崇古他们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消息,十里的距离,说起来可以说是直接摸到对方大营跟前了,运气好的话,甚至能摸得更近。 “鞑子大营外围戒备如何,可有哨骑?” “戒备松散,哨骑虽有,但只是在大营五里处左右,咱们自能解决。” 听到斥候的回答,张坚自是相信他们的本事,于是他当即道,“等这毒日头过了,大军便起行,你们选个适合藏匿的地方接应咱们。” 随着斥候们离开,直到头顶的日头偏移,张坚估摸着大家都休息得差不多,招呼着张崇古唤起兵卒们上马前行,二十里地的距离,即便是策马缓行,也就是一个时辰不到,这样刚好能在落日前抵达阿计部的大营外围。 …… 茂水掌,是一处不小的湖泊,其水来自窟野河的支流,是离着神木堡所在关墙最近的大草场,阿计部当初夺了这儿,便是看中这里水草丰美,能休养生息。 张崇古和张坚率兵在斥候的接应下,摸到了距离阿计部大营七八里的一处土丘下藏匿起来,然后两个人便跟着斥候们摸近了阿计部的大营,亲自观察起来。 这时候太阳虽已西斜,但是距离完全落下起码还有半个多时辰,看着那如同碧玉色的湖泊,张崇古忍不住道,“端的是块好地方,叫这些鞑子占了当真浪费。” “马上就不是他们的了。” 张坚在边上冷声说道,这阿计部早十多年也曾是河套蒙古诸部里数得上号的,真要细论起来,他本家有几个族叔族兄还是死在这阿计部的鞑子手中。 看着那鞑子大营外围只是一圈简单的木栅栏,那大营前营的地方起了两座哨楼,另外居然还有些拒马鹿角,张崇古看了后不由皱了皱眉,他记得鞑子可不兴这些玩意,这阿计部到底是跟谁学的。 “没关系,等会那些牧民放牧归来,趁势掩杀就是,他们来不及防备的。” 张坚虽然也有些意外,不过这算不上什么麻烦,张崇古亦是点了点头,他抬头看了眼日头后道,“我先去领兵过来。” 随着太阳落下,茂水掌被镀上一层金辉,那景色瞧得人目眩神迷,这时候阿计部的牧民们赶着大批的牛羊从不远处的草场纷纷赶回,很快便挤在了前营处。 张坚敢肯定阿计部的大营是跟官军学的,只可惜学了个四不像,而且鞑子以游牧为生,这营盘就不适合这般弄。 等了没多久,张崇古自领着他麾下骑兵到了,这些或是江湖游侠或是被朝廷通缉的要犯又或是官军里的逃卒,这时候人人都身披重甲,兜鍪下的黑色面甲里只透出一双双渴望厮杀的眼睛,他们被好吃好喝地养了那么久,高爷更不曾短了他们半分银钱,如今便是到了报效高爷的时候。 望着那小山般羊群牛马挤在那大营门口,张崇古狞笑了起来,朝张坚道,“老弟,我就先行一步,你且在后面兜住那些牲口,那些可都是咱们的斩获。” “老哥且去就是。” 张坚的应答声里,张崇古也拉下了面甲,接着举枪朝前一指,便策马前行,领着身后的马队朝着前面尚在七里外的阿计部大营扑去。 先是策马缓行,再到快步,不过行了两里后,张崇古便看到了自家斥候们在前方相候,多了几匹空马,仔细看去那马鞍上还沾了血,“都解决了。” “解决了。” “好。” 张崇古赞了一声,当下没有急着催动马匹,仍旧是领着麾下骑兵缓缓前行,直到他们出现在前方鞑子们的视线中后,才驾驭战马快步小跑,开始加速。 两座哨楼里的鞑子兵,原本看到远处多了几十骑的马队,因为看不清服色,而且这马队也没打旗幡,却是叫他们愣住了,开始还以为是自家的马队,可是当那只马队策马小跑起来,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甲胄反光才让他们意识到这是敌袭。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可是却再也压不住那奔驰起来的重骑兵的滚滚铁蹄声,于是原本挤在营前的牲口受了惊,羊群四散奔逃,那些仓皇失措的牧民们则是拼着赶着自家的牲口往大营里去,整个乱成了一锅粥。 前营自然有守备的鞑子,听到示警的号角声和那滚滚而来的马蹄声,便有百夫长呼喊着,众人都翻身上马待要出营拒敌,结果却反倒是被自家牲口群堵住了,等他们挥刀砍死两个慌乱的牧民,没了主人管着的牲口顿时把大营门前给冲得一塌糊涂。 这时候已经冲锋起势的张崇古带着麾下骑兵撞散前方的牲口群,冲进了大营,那本待要集合兵马抵抗的百夫长在最后时刻还是胆怯了,他不敢和对面那明显是披了重甲的黑色骑兵们硬碰硬,于是只能狼狈地掉头逃跑,望着大营中央而去,同时希望哈巴丹特尔已经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可这些鞑子仓促间拨马逃走的下场,就是被已经将马速提到最高的张崇古率众从后方将他们的队伍杀穿了,来不及躲避的直觉被打落马下,即便不死也都是身受重伤。 张崇古手下的骑兵里,大多使得都是铁骨朵之类的重兵器,只要挨着一下便是骨断筋折,那逃跑的百夫长最后侥幸逃过一劫,看着撞穿他们队伍的黑色铁流后怕而已,这伙突然杀出来的骑兵速度实在太快了,压根就没给他们半点反应的时间。 收拢了残兵之后,那百夫长看着剩下的大半手下,一时间竟然犹豫起来,他已经被吓破了胆,刚才那伙骑兵可是披着全身重甲,使的也都是铁骨朵斧钺之类的重兵器,下了马也是凶悍的甲士,他们上去也是送死。 更何况装备这般精良又如此凶猛的铁骑,怕是那高阎罗的兵马,阿计部统共就剩下两个百户,能做到百夫长,自然也是苏德的心腹,所以那百夫长才知道自家主子一直在谋算谁,心里也越发惧怕。 “主子有哈巴丹特尔护卫,不用慌,咱们去外面看看,可还有明国的兵马。” 百夫长当机立断地大喊起来,在他看来自家主子怕是要完,与其陪着一块死,倒不如先领着手下这些兵马观望下,到时候再做计较。 此时张崇古已经一口气领着麾下兵马杀到了营地中央处的所谓汗帐,这阿计部的大营本就规模不大,前营压根就没阻挡他们多久。 披甲的哈巴丹特尔这时候已经满脸绝望,谁能想到敌人杀来得如此凶猛,那示警的号角声才响起多久,就杀到了他这里。 张崇古带头从马上跳了下来,这时候已经不适合继续冲锋,而且在马上也容易成为靶子,一时间那砰砰砰的重甲下马声听得对面的哈巴丹特尔满脸苦色。 这等全身重甲非猛士不能穿戴,哈巴丹特尔看着身边多只穿了皮甲的手下勇士,心凉了下去,“你们是什么人?” 张崇古弃了自己的长枪,取了长刀在手,朝那穿了铁甲的高大鞑子杀去,而他麾下士兵也都是挥舞着五花八门的兵器杀向前方面露土色的鞑子。 “哈巴丹特尔是吗,高爷让我给你带个话,愿降的话,便留你性命。” 张崇古长刀下劈被架住后开口说道,他听高爷说过,阿计部的贼酋苏德身边只一个叫哈巴丹特尔的鞑子厉害些,这鞑子能接他这一刀,力气不小。 “果然是高爷。” 哈巴丹特尔早就有预感会有这么一天,他也曾劝过主子不要去谋算高进,可是主子不听他的,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你这鞑子,到底降不降?” 张崇古如雷般的大吼声中,手中长刀却是毫不留情地下压,接着抽刀后一记刁钻的下撩,逼退了面前的鞑子。 “高爷好意心领了……” 哈巴丹特尔这般说道,可随后便只见面前漆黑面甲如恶鬼般的敌将狰狞地笑起来道,“既然不降,那便去死好了。” 斩下那到死都睁着眼满脸错愕的鞑子脑袋,张崇古看着那汗帐四周已经被杀得没有完整的鞑子,却是冷声自语道,“要不是高爷有命,需得问你一句,真以为能接俺那一刀么!” 说话间,张崇古领着手下甲胄满是鲜血的兵卒闯进了那所谓的汗帐,只见一个穿着蓝色绸缎袍子的中年台吉满脸惊恐地看着他们,身边倒还有几个护卫。 “除了那穿蓝袍子的,其他的都杀了。” 张崇古没有亲自动手,随着他的命令,他手下士兵俱是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将那几个敢挥刀抵抗的鞑子杀翻后砍了脑袋。 苏德惊骇欲绝地看着面前拉下面甲,露出汉人样貌的敌将,忽地跪倒在地,高呼道,“将军,小王愿降,小王愿降。” “把他捆上,会说鞑子话的出去告诉外面的人,降者不死。” 张崇古压根没理会那求饶的贼酋,只是叫手下捆了苏德,然后出了帐子,这时候太阳还没有落下,整座大营虽然乱糟糟的,可是尚有两三百的青壮牧民,高爷说过能少造杀孽便少造杀孽,古北寨那里的大矿还缺劳力。 当看到苏德这个自封王爷的台吉被捆绑着押出来时,汗帐四周的鞑子们都跪了下来,便连那些拿了武器的也都扔了手里的弓箭弯刀,同样跪在地上。 这便是草原的规矩,弱肉强食,弱者服从于强者,眼下部落里最强悍的勇士们都死了,台吉也被抓住了,阿计部剩下的人再没了抵抗的念头,他们顺从无比的跪伏在地,等候着征服者的命令。 第三百一十四章 贵种贱民皆为人 那想着观望的百夫长最后也没落个好,他刚领着手下大半残兵出了前营,就遇上刚赶到后指挥手下士兵结阵的张坚,于是这伙阿计部最后成建制的兵马直接被歼灭了。 于是当张坚领兵进入大营时,最后发现自己和张崇古正好一人一个百户,“这便是那苏德么?”看着被捆绑起来,嘴里还塞了块破布的蓝袍中年,张坚仔细打量起来,他记得高爷说过有关这位苏德台吉的事情,隐忍十多年,在鞑子里也算是个枭雄人物。 “还有个鞑子百户呢?” “死了,那厮带着兵马从前营逃出来时,正好被我撞上,直接堵营门前被乱刀砍死。” 张坚回答道,然后他看着那明显是听到他们对话的苏德眼里闪过愤恨和快意,便清楚这鞑子贵人的秉性了。 “老哥,缘何堵着他的嘴,难不成他还能煽动那些投降的鞑子不成。” “高爷说过,能抓活的就抓活的回去,叵耐这厮嘴太碎,又啰嗦,我怕一时忍不住宰了他,所以才堵了他那张嘴。” 张崇古瞥了眼苏德,冷声说道,刚才捉了这厮后,这鸟鞑子便聒噪个不停,听得他头疼。 “老哥,我看这鞑子不像是个安分的,倒不如连夜送回去,省得夜长梦多。” 张坚想了想道,这阿计部虽说被他们打了下来,那些鞑子投降后看起来也恭顺得很,可到底还有近千人,谁知道这苏德有没有什么死忠隐匿起来。 “老弟说得有道理,我这便派人送他回去。” 说话间,张崇古却是连忙唤了一队手下和斥候们一道护送那苏德回大营,他和张坚继续守住这阿计部的大营,收拾首尾。 苏德哪怕挣扎得再厉害,可是张崇古手下那些骑兵哪会惯着,直接一顿老拳揍得老实后,直接丢上马背后便往大营而去。 张崇古和张坚占据了那汗帐,两人也不敢分散兵力,于是张崇古引骑兵守中军,张坚手下步卒守前营,两人刚合计着要把苏德的亲族都给抓起来时,那投降的鞑子兵马居然直接把苏德妻女给送了过来,至于两个儿子更是直接被砍了脑袋。 灯火通明的大帐里,看着苏德一妻二女,还有两个宠妾,张崇古和张坚面面相觑,他们前方还跪着几个降人,正自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老弟,你说怎么办?” 张崇古开了口,说起来那鞑子的两个女儿长得还不算太差,在粗壮的蒙古女子里够得上秀美二字了。 “鞑子的规矩便是这样,你们起来吧!” 张坚看向那几个惶恐的降人,这几个都是阿计部里所谓的贵人,也是那苏德的心腹,虽说转手就把自家的主子给卖了,可鞑子历来便是如此,所谓的忠诚只是忠诚于最强者。 几个降人高兴地从地上起身,浑然没在乎边上苏德的妻女们那刻骨仇恨的眼神。 “你们做得不错,且下去好生安抚牧民,告诉他们,咱们奉高爷之命,大兵只诛首恶苏德并其亲族,与旁人无关。” 张坚和颜悦色地朝那几个降人说道,接着他们自是千恩万谢地跪拜后离了汗帐,自去按着张坚吩咐安抚底下的牧民们,他们走了没多久,张坚和张崇古便听到了外面传来的隐隐欢呼声。 “这几个女人怎么办,我看那两个小的长得还算凑合,要不送回大营,献给高爷。” 张崇古目光在那两个最多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身上停留后,却是低声朝张坚询问道。 “你要是想死自去,别拉上我,大娘子那里……” 张坚连忙道,他可是见识过木兰这位大娘子的强悍的,那一手快刀凶狠霸道,高爷身边那几位伴当哪个不是好汉,可遇到这位大娘子还不都是服服帖帖的。 张崇古的脸色顿时变了,他一直都在古北寨,许久未曾见到木兰这位大娘子,如今想起来后也冷不住打了个寒碜,当日古北寨之战,这位大娘子手下娘子军厮杀起来比男人都狠,“亏得老弟提醒,俺差点就犯了大错。” “这几个女人还是先关起来,等候高爷的发落。” 张坚在边上道,他知道张崇古这厮刚才怕是动了心,瞧着那苏德的婆娘可是盯了很久,怕是在馋人家的身子,不过他们身为将主,岂能在这个时候猥玩妇人,到时候底下士卒有样学样,还不得乱了套。 再说高爷定下的规矩里,可是有一条不准强辱妇女,哪怕是鞑子也一样,张坚自个是在骆驼城里厮混多年的,知道大明朝的官军是何等德性,高爷的规矩虽然多,但确实是能练出如岳家军、戚家军般的铁军的。 “那便按老弟说的。” 虽说有些可惜,可张崇古也知道轻重,要是连下面都管不住,他还如何跟着高爷干大事。 很快那哭哭啼啼的苏德妻女被完完整整地从汗帐里带出去,被单独关押起来,不但让张崇古和张坚手下的士卒们为之一振,便是阿计部里那些降人和牧民们也都是看得愣住了,这伙来袭的明国武士,没有抢掠财物,没有胡乱杀人,如今便连妇人都不碰。 而就在几个月前,苏德夺位时,整个阿计部上下血流成河,死了好几百人,底下的牧民也都遭了无妄之灾,在那个让人不愿回想的夜晚,士兵们肆意抢掠,闯进他们的蒙古包,当着他们的面…… 翌日清晨,当张崇古起来时,询问底下守夜的士兵时,知道昨晚整个大营一片太平,那些降人牧民们都安分得很,只那苏德的妻女哭了整夜。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窟野河畔,高进刚起来洗漱后,便在中军帅帐里见到了被连夜送过来的苏德,这个他曾经要费尽心思与之周旋的阿计部鞑酋,如今只一夜间便成了他的阶下囚。 帅帐里,人并不少,被折腾了半夜的苏德被两个士兵带进来时,那身宝蓝色的锦袍已经被麻绳磨得不像样,整个人也狼狈不堪。 看到坐在帅座上,端着碗粥正在慢慢喝着的高进,苏德也没等后面的士兵踢他,很自然地便双腿朝前一跪,口中道,“苏德拜见高爷。” 众人看着毫不犹豫就跪了的苏德,都是面露鄙夷,不过高进倒是一点都不奇怪,归化城里,为了攀上素囊部做靠山,苏德不也是这般跪着直接抱着那位钟大人的大腿喊着认叔叔么。 苏德跪在地上,脸匍匐着,纵然有千般恨万般仇,可这时也是强自忍着,只心中告诉自己,这个仇他迟早要报,那明国的书里不是说了吗,那古时候有个叫勾践的大汗,为了保命连仇人的屎都吃了,最后终于灭了仇人全族,他眼下不过是跪一下那高进小儿,又算得了什么。 高进放下手里的粥碗,他虽看不到苏德的面孔,但估摸着此时也狰狞扭曲得不像样,只是不知道等会他抬起头时是如何换一副笑脸的。 “苏德,你起来吧!” 随着高进话语,苏德起身时,果然已是一副谄媚的笑脸,当上阿计部的所谓汗王后,他初时的雄心壮志很快就被那区区的权力腐蚀殆尽,浑然没有当初算计高进时的深沉阴鸷,高进所看到的只是个为了求活而自欺欺人的小丑。 一时间高进有些索然无味,这苏德叫他连半点对话的兴致都没有,“且拉下去养几日,等老张他们回来再说。” “高爷,高爷……” 眼看着自己才见了高进,就要被拖下去,苏德却是大喊了起来,“高爷,咱们当日也算是共过患难的,何以这般对我!” 看着还不死心的苏德,高进不由冷笑起来,“苏德,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可还把你当个人物,你想着做黄雀,却需知你连个蝉虫都不如。” 只一句话,便叫苏德面色苍白,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勾连猛什克力部沙计部谋算高进的事情,高进居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就在这时候他只听见那冰冷的声音道,“苏德,你好歹也是一部之主,体面一些,莫要死到临头,还是副小丑模样。” “高进,我是素囊大台吉的人,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 苏德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叫起来,尝过权力的滋味后,谁还愿意就这般死去,苏德拉出了素囊部这张虎皮,试图能吓唬住面前的高进。 “素囊大台吉确实是我高进眼下还惹不起的人,不过苏德你以为你是什么玩意,能叫素囊部为你出头。” 高进笑了起来,然后他走到了被士兵死死拽住的苏德面前,一把掐住了他的下巴,让他再也没法挣动,接着沉声道,“素囊部需要我为他们输送货物,你又能做什么?” “老鲁,这几日劳烦你,给咱们这位苏德台吉好生调教番,过几日等开那达慕大会的时候,还用得着他!” 要杀苏德,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不过高进灭了阿计部,要做的可不仅仅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自从成吉思汗建立功业以后,蒙古人便讲究起了所谓血统,便连那底层的牧民也都是认为合该被贵种所统治,他高进便要在那达慕大会上,教一教那些小部落的底层牧民,什么叫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那些大部落的贵人台吉能仰仗着手里刀枪就抢走他们的牛羊马匹,他们自然同样也能抢回来。 第三百一十五章 谁有真心 炎热的日头下,碧绿的牧草依然倔强坚挺,倒是牲口们被晒得无精打采,连吃草都没有平时那般勤快。 兀颜带着那箱子话本来到蟒金部的驻牧地时,看到的便是大片大片的牲口群,懒洋洋地在太阳底下不时啃几口草。 原本寻了阴凉地躲太阳的几个放牧牧民看到突然出现的骑士时,都警觉起来,不过他们也没有在翻身上马后亮出弓箭,只是谨慎地观望着看到他们后放缓了速度的那队黑色骑士。很快那些黑色骑士胸前耀眼的护心镜让他们眼睛不得不眯了起来。 “前面可是蟒金部的地方?” 让手下勒马待命,兀颜独自策马而出,朝着那几个牧民问道,他也是从大营里其他牧民那儿知道蟒金部的夏季草场所在,可是草原何其广阔,有时候跑偏些许路途,到最后就要绕上一大圈。 “前面正是俺们蟒金部的地方,你们是哪里来的?” 听到兀颜那带着些口音的蒙古话,几个牧民都颇为好奇这些黑色骑士的来历,他们许久不曾见到过甲胄这般奢遮的骑士,便是自家王爷手底下的怯薛军也比不上。 “我家主人和阿古达木王爷有旧,这次命我前来送礼的。” 除了那箱子话本,兀颜另外也带了礼物,他这趟来蟒金部,也是代老爷来传话给阿古达木这位蟒金部之主的。 几个牧民不疑有它,当下便很是热情地给兀颜他们带起了路,没多久便遇上了大营外游弋的自家哨骑,于是这领路的便成了这些穿了皮甲的哨骑。 一路上,那队哨骑的十夫长一直盯着兀颜瞧,过了好久才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位明国巫师的手下。” 高进当日在蟒金部救了阿古达木后,虽说阿古达木有心淡化这件事,但是当日宴会上见到高进施救的人实在太多,所以阿古达木便索性将高进说成是明国的巫师,能沟通鬼神和先祖,从而让他得到俺答汗的指点诛杀了作乱的叛逆。 “我家老爷可不是什么巫师……” 兀颜忍不住反驳道,不过他的反驳并没有什么用,反倒是叫四周那些哨骑越发好奇,问东问西,最后气得他懒得搭理这些蠢笨之徒。 很快到了蟒金部的大营后,兀颜他们一行被直接带去了大营的汗帐,偌大的营地里,看不到太多人,兀颜晓得那些贵人们都躲在蒙古包里避暑,就是在外面放牧的牧民也多是会偷懒寻个阴凉的地方歇息。 汗帐里比起外面凉爽许多,兀颜见到阿古达木这位自封汗王的蟒金部之主时,这位体形肥壮的台吉正泡在木头做的大木桶里,边上是几个少女在侍奉着,汗帐里另外还有几个看上去放浪形骸的贵人左搂右抱地喝着酒。 对于这样荒淫嬉戏的场面,兀颜目不斜视,只是让两个手下搬上他们带路的礼物后道,“小的见过王爷,这是我家主人让我带来献给王爷的礼物。” 阿古达木看向那口打开的木箱里,叠放好的十口大铁锅,喝得醉醺醺的脑袋也不由稍微清醒了些,虽说十口大铁锅对他这个蟒金部之主来说算不得什么,可是高进能拿出这对普通小部落来说堪称大手笔的硬通货当礼物,便说明了很多情况。 一把从木桶里站起来,阿古达木在侍卫的搀扶下出来后,换了件丝绸长袍,坐到了他那张汗位上,饶有兴趣地看向兀颜,“高先生近来可好?” “回王爷的话,我家老爷好得很,吃得好睡得好。” 兀颜故作老实地回答道,顿时逗乐了阿古达木这位蟒金部之主,而四周那几个贵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把兀颜当成了脑子不太好使的。 塞外消息闭塞,高进虽然在神木东路声名鹊起,可是对于阿古达木来说,他对高进的印象依然停留在有些本事的明国小商人上,不过眼下看着穿着身精良甲胄的兀颜,阿古达木便知道这大半年时间,怕是发生了许多事情。 “你们且都退下。” 阿古达木挥退了汗帐里随他作乐的台吉贵人们,便连侍女都离开,只剩下他和几个贴身侍卫,他虽然才能平庸,可是却机敏狡诈,眼前这高进派来的使者是在装傻充愣,那便说明他有话想单独和他说。 “明国有句话叫做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说说吧,你家老爷派你来所为何事?” 阿古达木眯着眼说道,他可不觉得自己那点面子有多大,能让派得出兀颜这般十多号甲士来送礼的高进主动给他送礼。 “王爷果然明察秋毫,小的佩服。” 这大半年里,兀颜学了不少东西,虽说他一度觉得握笔比握刀难多了,可他现在已经能写得出千把个字,自然也是拽文应道。 “我家老爷如今乃是神木堡的副千总,前不久刚带了批货物出塞……” 兀颜按着吩咐,将高进命他反复练习了数遍的说辞脱口而出,阿古达木听着时不时地皱眉,然后又笑起来。 对于高进做了副千户这件事,阿古达木没什么反应,在他看来明国的千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高进居然能准备那么多货物出塞,才是叫他真正在意的,对于他这样的部落之主来说,对于大明的各种奢侈品也都是渴盼久矣,就拿他身上穿的丝绸袍子来说,还是早几年在归化城买的。 “我家老爷本是打算往归化城去的,可是万万没想到那阿计部狼子野心……” 在兀颜口中,高进主动停留在窟野河畔变成了是被阿计部算计,所以才主动召开那达慕大会,只为了召集更多的小部落来应对猛什克力部、沙计部的觊觎窥视,“王爷也应该清楚,我家老爷刚做副千户,手下能带的兵马有限,不得已便只能以那达慕大会做幌子,用财货招揽那些小部落的勇士。” 阿古达木听了倒也没什么怀疑,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向来是出了名的不安分,过往寇边明国关墙,十次里总有五六次是他们挑的头,他们盯上高进的货物和那些小部落并不稀奇,不过这高进居然敢打着那达慕大会的旗号招兵买马也是够聪明的。 那达慕大会比的是骑马射箭摔跤,敢参加的必定是各部里自负勇力的勇士,这也是过去大部们召开那达慕大会的原因,算是草原上挑选兵员的手段。 “我家老爷命我过来,便是想请王爷看在过去的情面上……” “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剽悍善战,我蟒金部虽然不怕他们,但这过去的情面可不够本王出兵救你家老爷。” 阿古达木打断了兀颜,虽说高进召开那达慕大会招兵买马,可是这仓促招募起来的军队能顶什么用,他们这些大部过去征募小部,都是拿来当炮灰使的,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都是动辄能出兵过千的大部,他可不觉得高进能有多少胜算。 “王爷!” 兀颜脸上露出了失望和悲愤之色,可阿古达木浑然没有在意,只是道,“你回去告诉高千户,不是本王不讲情面,而是我蟒金部势小力弱,实在难以帮上忙。” 最后兀颜只得无奈离去,阿古达木在帐中朝左右几个贴身侍卫道,“你们觉得那高进能有几分胜算?” 阿古达木才能平庸,所以做事情便讲究个稳字,他知道高进和素囊部之间关系不浅,可也没到能让他拼上本部的兵马去相助的地步,他没有落井下石便算是他对得起高进的救命之恩了。 “王爷,那高进能开那达慕大会,怕也是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故意的,就算他能招兵买马,可您也晓得那些小部落的德性……” 侍卫里有人这般说道,其他人也是不看好高进能赢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不过也有人道,“王爷,那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就算能赢,估计也会损兵折将,咱们不如且观望着,若是那高进能打,到最后关头救他一救也无妨。” 就在汗帐里,阿古达木和心腹商量着如何才能捞取最大的好处时,兀颜已自被乌尔泰带到了离着汗帐不远处的白色大帐,见到了娜仁托娅这位蟒金部的贵女。 行礼之后,兀颜被坐在那儿的蟒金部贵女瞧得浑身不自在,这位贵女脚边那箱子话本被打开后,却是被扔了好几本,兀颜放眼看去,只见被扔掉的都是些讲莺莺燕燕情情爱爱的,然后他听到了这位贵女的问话,“高先生可好?” 兀颜心头一紧,最后苦笑道,“好叫娜仁小姐知道,我家老爷好的很,已经和木兰大娘子成婚。” “你家老爷成婚与我何关,这些话本你带回去,我很不喜欢。” 娜仁托娅面无表情地让身边侍女将地上那些话本塞进木箱子交给兀颜后,然后才问道,“你刚才去见我阿爹,所为何事?” “这……” 兀颜有些迟疑,他有些摸不清这位贵女的心思,不过老爷本就没指望蟒金部能出兵,只是来知会声,同时也有最后拿蟒金部来收尾的意思,想来这位贵女总不会继续帮着自家老爷吧,兀颜偷偷抬头看了眼那位贵女后这般想到,然后将此行来意道出。 “原来如此,这那达慕大会,我倒是也想去见识下。” “主子不可。” 听到娜仁托娅的自语声,乌尔泰猛地出声说道,那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都是凶恶之辈,自家王爷看着宠爱主子,可是也绝不会为了主子出兵的。 最后兀颜还是抱着那口木箱离开了,大帐里,娜仁托娅看向边上还有些紧张的乌尔泰道,“乌尔泰,你也信了那等鬼话么,我可不信!” 娜仁托娅自然不会当真去参加什么那达慕大会,可是却让乌尔泰派了手下侍卫前往打探消息,她可不相信高进是真心派人来求援的,草原上向来都是弱肉强食,哪有这般主动示弱的,他就不怕自家阿大也去分一杯羹么! 第三百一十六章 先翻脸为强 夏季的草原,白日炎热,可是到了晚上却又凉的很。 窟野河畔,无数的篝火燃起,一顶接着一顶的蒙古包将靠着河岸的高家军大营拱卫起来,二十天的时间里,将近上百个或有姓氏或没有姓氏的中小部落从四面八方的草原赶来。 那些牧民们用成群的牛羊马匹换取了在关墙内最常见的粗陶制品、铁锅、棉布针线还有各式工具,欢天喜地地好像每天都在过节那样。 木筏所载的货物也换出去了近半,以至于高进不得不派人先将一大批牲口和皮货直接送回古北寨,而这段时间里,李老根也是忙得脚不着地,不过也总算是将草原上混乱的物价给摸了个大概。 高进带来的那批铁锅,在关墙内差不多八钱银子一口大锅,可是到了这塞外,便是两匹健马换一口,拉到关墙内便是二十两起步,这差价二十倍都不止,高进本来以为他这生意做得已经够黑了,却没想到强中更有强中手,那些大部落可比他狠多了。 “老爷,您是不知道啊,那些大部落卖给那些小部落的铁锅都是最差的生铁锅,可开出的价格却是健马牛羊,不把那些牧民敲骨吸髓,剥干净了绝不罢休。” 帅帐里,李老根亦是忍不住咋舌道,那些鞑子的贵人台吉们也太狠了,比起关墙里那些老爷还要贪婪无度,他们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节制,像那种拿着口铁锅只是要些健马牛羊还算讲究了,有些索性直接就是拿交易做幌子,拿了牲口却不给东西。 “这草原上向来如此,过去达延汗俺答汗做霸主的时候,尚且知道约束那些贵人和台吉们,如今这草原上可没有什么雄主,几个大部内讧争斗不休,底下的贵人台吉们贪婪无度,不然何以会有那么多隐匿起来的小部落。” 高进虽然也惊讶于那些鞑子贵人和台吉们的贪婪,可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关墙内其实也差不多,大明的百姓日子可不比这些底层的牧民好多少,不然那摩天岭里能有那么多逃户,眼下那位万历皇爷没几年好活,如今大明朝也是接近王朝末世的景象了。 只不过三大征的余威犹在,草原上和大明朝纠缠斗了两百多年的蒙古人衰弱得更加厉害,否则像是猛什克力部、沙计部这些大部便不是几千部众,换句话说眼下聚集到他这里来的百余部落万余人口,是被这些大部给逼的。 高进想到这儿,然后看向帐里穿着蒙古长袍的鲁达,这几日鲁达可是领着手下混迹于那些部落之间,四处打听消息,试探人心。 “老鲁,这些部落有多少敢于反抗那些大部的?” “老爷,这些部落里,最大的部落也不过两百口人,要说敢反抗那些大部的,顶多是些部落里的年轻人,那些老人都没那个胆子。” 鲁达开口答道,蒙古人的内战颇为残酷,过去达延汗俺答汗两代雄主在位,各部能相安无事,是因为谁也不敢触怒这两位大汗,但是现在草原上没有共主,那些部落里僭越关起门来在自己部落称汗称王的台吉比比皆是,互相间倾轧攻伐屡见不鲜。 如今大营四周那百余部落,大半都是原先鄂尔多斯部的部众,只不过鄂尔多斯部分裂后,内战打得太过残酷,很多小台吉都是纷纷带着部众流浪远走,不过很快便成了现在的赤贫模样,那些部落里的老人都记得猛什克力部这样的大部对待他们这些小部的残酷手段,那高过车轮者杀可不是什么笑话。 “年轻人敢于反抗就行了。” 高进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帐里众人道,“眼下人也来得差不多了,从明天开始便告诉各部,那达慕大会三天后开始,到时候所有人都要到场,我要拿阿计部的那些台吉贵人来祭旗,老鲁你们这三日里先要把声势造起来,我要所有部落的牧民都知道,什么黄金家族,什么贵种血脉都是假的,我高家军刀下,众生平等!” “老爷威武!” 鲁达笑了起来,他过去也是个杀人如麻的夜不收,可是在大同镇的那些昏官庸将手下却是过得何其憋屈,哪里及得上在高进这位老爷手下来得快意,还是这位老爷说得好,“咱们不去折腾鞑子,鞑子便要来折腾咱们,与其咱们在边墙等着鞑子来,倒不如主动出击。” 这几日鲁达除了和手下四散在那些部落间打探消息,都会在专门用刑的营帐内,调教苏德等一干阿计部的所谓贵人还有那些猛什克力部派来的细作,自然清楚高进这位老爷口中的杀人祭旗可不是那么简单。 …… 长草滩,大蟒部大营外,陈升领着近两百兵马,注视着那亮着点点火光的营地,看向身旁的王斗杨大眼等人,然后沉声道,“张崇古和张坚打下阿计部,只不过轻伤四人,重伤两人,那重伤的两个还是从马上摔落所至。” “这大蟒部虽然内讧,可是实力远强于阿计部,我希望大伙儿不要轻敌,咱们怎么也不能输给张崇古和张坚他们。” “升哥儿放心,咱们晓得轻重。” 伙伴里有人说道,二哥让他们奔袭大蟒部,他们都清楚拿下长草滩,古北寨以北方圆数百里便尽归他们所有,只等三日后召开那达慕大会后,二哥收服那些部落,这草原上他们高家军便也是数得上号的大势力。 “大眼贼,待会儿就看你的了!” 陈升看向杨大眼,张崇古和张坚打下阿计部后回大营复命后,二哥便派他们奔袭大蟒部,随行还带上了两门大炮,好在这长草滩也就离着他们两百多里,在不缺马匹的的情况下,不过一昼夜的功夫便到了。 从不花那里,陈升他们知道大蟒部因为老王暴毙,几个儿子为了夺位,各引着拥护自己的兵马杀做一团,如今看那大营情形,应该是分出了胜负。 杨大眼没有答话,他们白天就已抵达了长草滩,他更是亲自和陈升来侦查过地形,这大蟒部的大营地处平原,汗帐立在中央,那立着的苏鲁锭颇为扎眼,他早就估算过距离,以他们手上的大炮射程,能在这大营外五百步直接打到那汗帐里去。 随着陈升的命令,休息了整个晚上的兵马开始运动起来,骑兵着甲后牵着战马自往前方的大蟒部营地悄然前行,杨大眼更是亲自领着炮营拉着两名大炮往白日里早就寻好的阵地而去,在他们身后则是一个百户的家丁队护卫。 直到离着大蟒部大营前三百步的地方,杨大眼才停下了炮营,然后指挥着炮手们从车上取下炮管开始安装起来。 让步骑列阵,陈升没有急着进攻,哪怕杨大眼的炮队在组装火炮时亮了火把,甚至暴露了行踪,他也没有在乎,因为那大营前两座哨塔上的士兵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 沈光放下手里那具被抹了喉咙的鞑子士兵尸体,看向边上的郑孝玉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们这段时间可是被鲁大哥和程教头操练得极狠,这潜行藏匿和偷袭刺杀的本事比起原来不知强了多少,更关键的是这大蟒部的防备真的不怎么样,没有暗哨且不说,就连大营前也不见守夜巡逻的士兵,只有两座哨塔上半打瞌睡的几个士兵。 没过多久,两门大炮组装完,杨大眼亲自调试了角度后,装填炮弹后,狞笑着看向了远处黑暗中只能依稀看清楚轮廓大蟒部大营,亲自点燃了引钱,“发炮。” 如同惊雷般的巨响打破了寂静的夜色,陈升这回能看清楚那两门大炮的炮管在发炮时炮口闪过的炽红火光,然后便是刺鼻的硝烟味升腾。 打着的火把下,杨大眼看着虽然用拖架撑住地面,但仍然后退移动了段距离的两门大炮,大声喊了起来,“大炮复位,检查清膛,准备装填。” 耳里塞了棉花的炮手们这时候也才回过神来,连忙操弄起大炮来,没人忙着去看鞑子大营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 大蟒部大营中央汗帐附近已是狼藉一片,两枚十斤的炮弹几乎横扫了它们所能触碰到的任何事物,包括那杆碗口粗细,代表着权力的苏鲁锭大纛也被拦腰砸断,斜躺着砸落在汗帐上方。 这时候大营里原本安静的牲口们都被惊吓到了,马嘶声、牛羊的喊叫声响成一片,汗帐附近是被惊动的侍卫,然后便是越来越多的火光亮起,汗帐里刚刚赢下两个兄弟,成为大蟒部之主的阿拉坦惊惶未定地看着那戳破汗帐后跌落的苏鲁锭,整个人脑子都一片空白。 “难道这是上天在惩罚我吗?” 口中喃喃自语着,衣衫不整的阿拉坦看向身边瑟瑟发抖的两个侄女,可是这时候他的侍卫长却是吼了起来,“王爷,那是炮声,是明国人的大炮……” 就在这位身经百战的侍卫长大吼的同时,杨大眼打出的第二轮炮弹在汗帐附近炸响了,这回他用得是最昂贵的开花弹,因为制造不易,这回总共也就带了三十枚炮弹而已。 汗帐外,很快有满脸是血的侍卫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原来那两枚开花弹,有一枚正好在刚集结起来的侍卫队边上炸开,顿时便有三个人直接被弹片扫到,当场死了两个,还剩下个只剩半口气,另外还有数人受伤。 “快带王爷离开。” 侍卫长大声喊着,然后连忙冲出汗帐,高声喊叫着,试图收拢受惊的军队,可是两轮炮击的巨大声响,已经让整座营地都乱成了锅粥,尤其是有受惊的战马乱窜,直接将马背上的主人掀下了背。 就在这时候,第三轮炮击来了,两枚实心铁弹将几个倒霉的侍卫砸成了两截后余势未消地重重嵌入地面,让那侍卫长被惊得面色苍白,他年轻时曾经跟着大军攻打过明国的雄关,亲眼见识过那被明国人称作红夷大炮的火炮厉害,炮弹能打千步远,被打中便是血肉成为齑粉。 可是他怎么都想不通,这红夷大炮怎么会出现在自家大营外,容不得这侍卫长多想,这时候他听到了前营方向那汹涌而来的如潮马蹄声,这时候就连汗帐附近的地面都震动起来。 “随我迎敌。” 两鬓花白的侍卫长高呼起来,可他心里满是绝望,敌人实在太可怕,三轮炮击直接让整个大营都乱了,他连聚集兵力的机会都没有,但愿王爷能逃过这一劫! 第三百一十七章 地主解放奴隶 黎明时分,当天际露出丝鱼肚白,红日跃然从远处的地平线升起的时候。 喧嚣沸腾了大半夜的大蟒部复归于平静,当昨夜陈升率领骑兵直接冲垮了汗帐附近匆忙聚集起来的侍卫们后,整个大蟒部就再没有组织起过像样的抵抗。 说起来也是那位大蟒部新主刚杀了两个兄弟,又血洗了他们那一系的人马,整个部落上下人心浮动,他直属的兵马也折损不小,只剩下四百多众。 杨大眼的炮击太过犀利,从未遭受过火炮袭击的大蟒部几乎是被直接摧毁了斗志,以为是上天降下了惩罚,哪怕后来陈升他们步骑杀进大营,也没多少人起来抵抗,只有那位大蟒部新主手下仓促奔往汗帐的兵马在看到那位侍卫长被砍杀后直接溃散变作乱兵,有人抵抗、有人投降、有人则是趁乱索性去劫掠部众。 大半个夜晚,陈升他们都是在镇压零星的抵抗者和乱兵,同时高呼着,“降者不杀,出帐者死!”的口号,然后便是让降人捉起满大营乱窜的牲口来。 已经变成废墟的汗帐前,陈升坐在马扎上,看着面前一大片跪伏的黑压压的人头,粗粗数了下,不下五六十人,这些都是大蟒部的所谓贵人,至于那位大蟒部的新主则是跪在最前方浑身脏兮兮臭烘烘的那个。 被五花大绑的阿拉坦浑浑噩噩,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是被一个养马奴给捉了献给那些明国武士。 昨晚先是被两轮火炮吓得心胆俱丧的阿拉坦被两个忠心侍卫架着逃跑后,等他镇定下来时他那位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已然战死,大营内奔往汗帐的自家兵马不战而溃,他想要聚拢溃散的兵马,结果被那些明国武士发现后追杀不休。 两个侍卫舍身给主子争了逃命的机会,于是这位大蟒部新主慌不择路地掉头逃跑,最后为了活命躲进了马厩里,并许了那养马奴诸多好处,不曾想当那些明国武士经过马厩时,那贱民居然直接用套马索绑了他这个主子。 “那些贱民都该死,该死!” 比起其他被捉来的部中台吉和贵人,显得更加狼狈不堪的阿拉坦脑海里便只剩下这个念头,以至于当陈升问他话时,他都没反应过来。 王斗一脚踹翻那披头散发,口中不知在念叨些什么的大蟒部新主,直接用汉话朝四周那降人问道,“你们且看清楚,这厮到底是不是你们的王爷。” “回大人的话,他就是阿拉坦王爷。” 降人里,不少人都愕然地看着那毫无威仪,脸上沾了马粪的熟悉身影,但也有好几个精明的连忙膝行爬出,指认起这位旧主子来。 陈升他们昨晚,“降者不杀!”的口号,再加上之后主动剿杀乱兵,之后又没有侵犯劫掠,都让大蟒部内上至贵人下至牧民,抱着些活命的希望。 “是这厮就行了。” 王斗言语着,然后叫人把那位突然间好似发了疯癫,歇斯底里地大骂起那些降人的大蟒部新主用抹布塞了嘴巴,关进木笼里。 那些跪着的贵人台吉后面,是更多被陈升下令聚集过来的牧民们,当他们看着自家那位曾经骑在高头大马上不可一世凶残暴虐的新王如今像头粗鄙不堪的航脏野兽被关进木笼时,虽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动静,可是脸上的神情,眼里流露出的分明是种快意。 曾经高高在上的王爷被关起来,那些作威作福的贵人们匍匐在地,而他们却能站着围观,让这些原本处在大蟒部最底层的牧民们心里生出了很多念头,原来所谓的贵种也不过如此,遇到征服者的刀剑,他们不也要卑躬屈膝,跪伏在地,祈求活命! “阿都沁夫!” 陈升高唤起了这个名字,在蒙古语里,这个名字就是马夫的意思,这也是抓了阿拉坦的那个养马奴给自己取的名字。 阿都沁夫有些胆怯地越众而出,走向那位威严的明国将军跟前,这也让底下一众跪着的贵人台吉们十分不解,不知道那明国将军唤来一个卑贱的养马奴做什么? “抬起头来,让大家伙好好看着你!” 陈升看着面前半弯着腰,好似脊梁被什么东西压弯了的养马奴,用蒙古话大声说道。 阿都沁夫听懂了,他抬起了头,可是当他看到底下那些跪着的贵人台吉们看着他的鄙夷和不忿的目光时,他原本直起的脊梁又弯了下去。 看到这一幕的陈升,眼神冰冷地扫视着那些跪着的贵人台吉,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纷纷俯首,不少人脸上都是露出了谄媚的神情,叫他不由想起二哥所说的话来,这些蒙古人里的贵族台吉和大明的缙绅老爷们一样,都是同样的寡廉鲜耻,对弱者残忍,对强者屈膝。 “阿都沁夫,你昨夜捉了阿拉坦王爷的勇气去哪里了,抬起你的头来。” 陈升高声怒吼了起来,他的话让不远处那些观望的牧民和奴隶们战栗起来,几乎是片刻间阿都沁夫能感受到那些充满了诧异惊讶甚至于钦佩敬服还有恶毒和愤恨害怕的目光,只是这次他被那位明国将军抓着他的后脖颈,再也弯不下他的腰。 牧民们口口相传着,很快那被聚集起来的人群里都传开了一个阿都沁夫捉了王爷的事迹,这时候陈升才松开阿都沁夫,看着这个年纪并不算大的养马奴道,“既然直起了腰,以后就不要再低下。” 陈升学着二哥那样,鼓励着身边的养马奴,二哥说过,他们要在草原上树立个榜样,能叫所有底层的牧民们羡慕的榜样,这个阿都沁夫便是最好的人选。 从懂事起就在马厩里干活,记忆里除了马匹便是贵人们的鞭子打在身上的阿都沁夫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有种想苦嚎的冲动,可是他忍住了,只是在心里默默发誓,以后这位明国将军便是他的主君,他愿意为他赴死效忠。 看着终于挺直腰身,面对众人目光的阿都沁夫,陈升笑了起来,然后他看向那些终于骚动起来,而不再是一潭死水的牧民们,用更大的声音说了起来,“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用你们的话来说,便是这些地上跪着的王爷台吉贵人们,难道就是天生的贵种吗?” “阿都沁夫,你捉了这阿拉坦王爷,便是在我这里立下了大功,我要赏你做个百夫长,为我效命,你愿意吗?” “阿都沁夫愿意为大人效命,便是做牛做马也愿意。” 阿都沁夫跪在了地上,这一回陈升没有拉他,而是坦然受了他这一拜,然后让人带了这位浑身脏兮兮的养马奴下去,那里有准备好的水桶木刷,也有两个蒙古侍女。 看着当众脱了衣服洗沐换衣,又在两个侍女服侍下梳了头发,穿上黑袍黑甲,挎了弯刀后显得英武不凡的阿都沁夫,威风凛凛地站在那位明国将军身后,底下围观的牧民们就好似那滚烫的油里溅入了水滴,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的人都为着那位明国将军的话震动不已,也都双眼发红地羡慕嫉妒着那个好运的阿都沁夫,那些年轻还没有被贵人们的鞭子磨平棱角和血性,在寂静无人时曾经想过要报复,觉得这长生天安排的一切不公民的牧民们心底里有什么好似苏醒了般,这个阿都沁夫能做的,难道他们便不行么! 那些跪着的大蟒部贵人和台吉们更是惊恐莫名地看向那冰冷注视着他们的明国将军,心头如坠寒冬,有年老的台吉在口中喃喃道,“贵种就是贵种,卑贱就是卑贱,怎么能这样,……你们这些明国魔鬼,……长生天会惩罚你们的……” 听着那好似诅咒般的赞美,陈升不怒反笑,二哥说过,敌人最恶毒的诅咒,便是最华美的礼赞,因为他们心虚害怕,阻止了手下士兵要去将那咒骂的老头拖出来,陈升看向了不远处那些站在前面因着这诅咒而变了脸色的牧民们大声道,“看到了没有,这便是你们所谓的贵种,除了像条败亡的野狗那般无能哀嚎,他们还能做什么!” “阿都沁夫!” “大人?” “去砍了那老狗的脑袋,看看还有谁愿意和他作伴的。” “是。” 阿都沁夫浑身战栗着,他浑身的血液都在躁动,他几乎是吼叫着回应自己的主君,然后养了半辈子马匹,只会用套索的他拔出了那柄有着黄金装饰的弯刀,大步走到那群跪着的贵人中间,犹如虎入羊群,当他捉住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台吉时,四周没有人敢动弹反抗。 “你这卑贱的马夫,一辈子都是贱种,哪怕换上了这身衣裳,你也只是个连阿爸是谁都不知道的贱种……” 老台吉没有求饶,而是嘶声力竭地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阿都沁夫双眼充血,弯刀划过了那老台吉的喉咙,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咆哮,“我阿都沁夫是最卑贱的养马奴又如何,你去死吧,你这老狗!” 鲜血四溅,染得阿都沁夫满脸,让他看上去犹如恶鬼般狰狞,可是当他割下那颗白发苍苍的脑袋举在手中时,原本安静的牧民中忽地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有同样出身卑贱的高呼道,“杀得好!” 看着那声震四野,席卷八方的欢呼声,陈升知道,二哥交代他的事情,他终于做成了。 跪伏在地的大蟒部贵人和台吉们瑟瑟发抖,这些所谓的贵种们,第一次发现那些卑贱的牧民和奴隶,当他们身上的枷锁被打破,竟然是如此的可怖。 “我陈升,大蟒部的征服者,奉我的主君高进之命,赐予你们自由,从今日开始,你们便不再是奴隶,而是自由民。” 当牧民们的欢呼声渐弱,陈升再次朝着那些牧民们大声宣布道,在大蟒部这样的大部落里,所有的牧民都是那些贵人台吉们的奴隶,生杀予夺都操于那些贵种之手,从此刻开始他便要粉碎他们身上的桎梏。 第三百一十八章 也算是解放 大蟒部中,突然间成为自由民的牧民们在欢呼过后是茫然的,没有头上的贵人台吉,他们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但是当陈升宣布要将部落中属于那些贵人们的牛羊马匹分给他们时,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口中高呼起这位明国将军口中的那位主君的名字来。 对这些分到财产的底层牧民来说,即便他们即将侍奉的诺颜是汉人那又怎么样,比起那些贵种这位新诺颜更像是真正的主君,他们只愿意那黑色苏鲁锭战无不胜! 汗帐前,陈升很快就将他的承诺兑现了,牧民们以户为单位,每户根据成年的男丁和妇女数量分到了完全属于他们的牛羊马匹,同时随军的家丁中担任书吏职务的,将大蟒部的三一百四十七名牧民,全部编户在册。 从太阳升起开始,直到日头高悬,烈日下排成长龙般队伍的牧民们没人有半句怨言,直到他们的名字被登记在册拿到那代表着他们身份的木牌后,才欢天喜地的去大营前领走了今后完全属于他们的牲口。 这一切都当着那些跪着的贵人台吉的面发生,财产被尽数收走又分给这些被他们视作野草般卑贱的奴隶,让这些贵人台吉们疯了似的诅咒起陈升和他口中的那位主君来,在他们看来这些明国人的所作所为无疑比魔鬼还要魔鬼,他们破坏了自成吉思汗以来的草原秩序。 要不是二哥吩咐过,看守这些贵人台吉的王斗发誓,他会将这些人嘴里的牙齿全都敲下来,然后让他们咽下去,可是现在他只能装作没听见地由着这些家伙在那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二哥和他们还有那些牧民。 这些贵人台吉们的诅咒,每个分到牲口的牧民们都听到了,但是有了属于自己的私产,他们不再畏惧这些所谓的贵种,尤其是当陈升将原本属于阿拉坦这位王爷手下军队的弯刀弓箭赐予他们时,每个人都发誓他们将誓死捍卫他们的新主君和新家园。 “大眼贼,你有没有觉得升哥儿学二哥那般还挺像回事的。” “是挺像的,不过没有二哥吩咐,升哥儿怕是想不了那么周全。” 杨大眼回答着,他们这仗虽然打得极顺,可拿下大蟒部也折了十来人,眼下他们都能明白为何二哥突然下决心要收服那些部落,实在是他们经受不起太大的折损,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还在暗处虎视眈眈,他们需要能够和这两个大部死战的忠诚仆从军。 阿计部的部众虽然也被收编,可是人数太少,起不了什么大用,倒是这大蟒部,虽然刚经历内战,可元气还在,这编户齐民后,在册的青壮牧民有近八百,虽说没受过完整的军事训练,可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拉出的军队里,大半也是这样的武装牧民。 阿都沁夫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半天前他还是只是个最卑贱的养马奴,可如今他已是个百夫长,不但有属于自己的蒙古包和牛羊牲口,还有了属于自己的部下。 正所谓人无信不立,当陈升完全兑现了他的承诺后,他的任何命令都受到了牧民们发自内心的拥戴,那些被缴械后关押的原大蟒部士兵被拉到大营前,当陈升要求牧民们检举这些人中曾经助纣为恶的作恶者时,没人迟疑,整整一百多个作恶多端的被拉出来砍了脑袋,而负责行刑的便是阿都沁夫和他新招募的那个百户。 曾经饱受欺凌的年轻牧民们,用手中的刀砍掉那些贵人台吉手下镇压他们的所谓勇士脑袋时,围观的人群都爆发出了阵阵的欢呼声。 “看到了没有,你们骑在这些卑贱的奴隶头上作威作福的日子过去了。” 关押着阿拉坦的木笼前,陈升看着连嘴里都被塞了布条的前大蟒部新主,冷静地陈述着,“我的二哥曾经告诉我,这个世道是不对的,我那时候不太理解,可是直到我亲自做了这些事情,我才明白二哥想要的是什么!” 说完这些,陈升转身离去,没有再看这个所谓的黄金家族后裔一眼。 落日前,整个大蟒部不复存在,当陈升宣布他要领兵回转大营参加那达慕大会时,这支新生的部落想都不想就举部相随。 距离高进的那达慕大会开始前一天,陈升领着三千多牧民,携带着数万牲口赶到了茂水掌,将牲口和老弱留下后,陈升领着八百青壮牧民押着阿拉坦还有那些贵人台吉前往大营。 …… 当太阳落下前,高家军的大营前,挤满了百余个部落的牧民,他们都知道那位明国贵人的军队横扫了阿计部和大蟒部,可是当大蟒部那些穿着五彩锦袍的贵人台吉们被驱赶着而来时,这些牧民们才敢彻底相信,曾经威风赫赫的两个大部就此烟消云散。 “你们都会死,你们这些贱民,长生天会惩罚你们的!” 大蟒部的贵人台吉们在长途跋涉后,狼狈不堪,精疲力竭,可他们依旧歇斯底里地咒骂着,他们失去了所有,财产奴隶牲口全都没了,他们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听着那恶毒的咒骂,道路两旁的牧民里,那些年轻牧民们都是满脸愤怒,可那些年长的牧民却都是面露惶恐之色,在他们的印象里,贵种们是高高在上的,是受到长生天的宠爱和庇佑的,他们的诅咒是会灵验的,于是还有人跪在了地上。 当这些贵人和台吉被押近大营后,陈升身后的八百多牧民没有离去,包括阿都沁夫在内的年轻牧民们,想要拜见高进这位新主君。 这时候早已得了消息的高进,骑着匹黑色的骏马,带着身边的亲卫出了大营迎接凯旋而归的陈升,陈升这仗打得干净利落,最关键的是他彻底收服了大蟒部,今后足可以独当一面。 落日的余辉下,阿都沁夫见到了自己主君口中的主君,那是个威武高大的青年,面容冷峻,他的目光扫过他们时,会让他们情不自禁地低下头,不敢与之直视。 “二……大……” “二哥!” 陈升本想唤二哥,可是想想如此场面,自己该为二哥在这些新降之众面前树立威严,只是他刚下马开口,就被同样下马的二哥一把抱住了,拍着他的肩膀道,“阿升,做得好。”于是他最后依然如同往常那样喊了二哥,脸上笑得开心。 “你们都起来吧,来,阿升,为我说说这一仗,你是怎么打的,还有哪个是大蟒部的王爷?” 当着众人的面,高进执着陈升的手用蒙古话大声问道,陈升在大蟒部的所作所为他其实早已尽晓,他现在是要让道旁的那些牧民都知道大蟒部发生的事情。 陈升当下自是先让人将那关着阿拉坦的木笼抬出来后道,“二哥,这便是那大蟒部的阿拉坦王爷!”接着陈升便将他如何打下大蟒部的事情一一道来,说到阿都沁夫的时候,更是让这位穿着甲胄的百夫长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二哥,这便是捉了阿拉坦王爷的阿都沁夫。” 这时候道路两旁挨着近的牧民们听到这番话,都是满脸羡慕地看着这个好运的养马奴,而随着他们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多的牧民都知道了阿都沁夫的故事。 “阿都沁夫见过贵人!” 站出来的阿都沁夫,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高进,最后只能这般说道。 高进也不在意,只是走到阿都沁夫和那些原大蟒部的牧民跟前, “阿都沁夫,还有你们,我问你们,若是这位阿拉坦王爷逃脱了,然后带着军队回来要夺走你们的牲口还有你们的所有,让你们回到过去的日子,然后那些贵人台吉继续们穿金戴银,喝酒吃羔羊,而你们却要饿着肚子和牛羊挤在一起取暖,还要祈求他们发善心,不会在喝醉了酒后毒打你们。” 高进几乎是怒吼着这般问道,声震四野,不但是阿都沁夫他们听得清楚,就连道路两旁的牧民们都听到了,然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阿都沁夫,告诉我,你会选择怎么做?是继续做回这些贵种口中卑贱的养马奴,还是愿意拿起你手里的刀和他们拼了,告诉他们,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贵种天生高人一等,只要一息尚存,血不流干,便和他们战斗到底,不死不休!” 看着面前怒吼着咆哮着,问着自己,阿都沁夫觉得浑身都在发烫,他想起了过去那个被贵人们的鞭子抽得在马厩里打滚身上沾满马粪的自己,他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直跳。 “回答我,你要怎么做?跪着生,还是站着死!” “和那些贵种拼了,血不流干,便和他们战斗到底,不死不休!” 阿都沁夫咬着牙,大声道,可是这时他耳边如雷般的咆哮声响起,“响亮点,我听不见!” “和那些贵种拼了,血不流干,便和他们战斗到底,不死不休!” 阿都沁夫的喉咙都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得嘶哑难听,可就是这嘶哑难听的声音却直冲云霄,而这时候高进才看向阿都沁夫身后那些原大蟒部里一无所有的牧民们,继续怒吼着问道,“你们呢?” “和那些贵种拼了,血不流干,便和他们战斗到底,不死不休!” “和那些贵种拼了,血不流干,便和他们战斗到底,不死不休!” “和那些贵种拼了,血不流干,便和他们战斗到底,不死不休!” 先是杂乱的声音响起,接着那些牧民们的吼叫声渐渐变得整齐起来,八百多人声嘶力竭的怒吼如同恶龙的咆哮,让那些如同丧家犬般哀嚎诅咒的大蟒部贵人台吉们被吓得面色苍白,有人跪倒在地,有人失了禁,更有人哭号着,“伟大的成吉思汗,您的血脉正在被羞辱……长生天啊,请降下神罚,惩罚这些不敬的贱种……” 可是他们的声音在那越来越整齐的吼声中化作虚无,掀不起半点波澜。 落下的红日即将跌落地平线,只有那火烧云的天空红彤彤的,好似在滴着血。 那滚滚如雷的吼声在天际四野回荡,所有的部落所有的牧民们都听到了这吼声,那些血性尚存的年轻牧民们欢欣鼓舞,浑身颤抖不能自已,年老的牧民们则是目瞪口呆,惶恐地跪倒在地,唯恐这大逆不道的声音触怒长生天,降下神罚。 第三百一十九章 草原起风雪 星星点点燃起的篝火,将窟野河两岸照得一片通明,那些小部落的营地内,牧民们都在议论着不久前发生那位大明贵人大营前发生的那幕光景。 谁能想到,曾经让他们恐惧的大蟒部就这么覆灭了,然后那些高高在上仿若在云端的贵种被打落凡尘,如同被打断脊梁骨的丧家野犬般哀嚎,却仍要匍匐在那位大明贵人脚下时,他们才明白原来这些贵种也不曾真的便比他们高贵几分。 众多的部落里,都在酝酿着不安的气氛,那些赤贫的小部落尚且安好,最多是年轻的牧民们摩拳擦掌地想要在明天的那达慕大会上一展身手,可是那些本是大部里的小台吉带着部众逃离的部落里,那些曾经也是贵种,并且因为血脉而享受着特权的族长们都是感受到了那些年轻牧民们蓬勃愈发的不满。 “那个明国贵人是要掘了咱们草原的根子啊!” 蒙古包里,昏黄的火光里,几个半老的部落族长互相看着,他们本来是贪图那位明国贵人手里的货物,又想着自家勇士能在那达慕大会上有所斩获,可是谁能想到这位明国贵人不是来做生意的,那分明是要叫这草原起刀兵,叫他们蒙古人互相厮杀的。 “他们汉人不是也讲尊卑秩序的么,他怎么能,怎么能……” 想到部落里那些隐隐变得有些不一样的牧民们,有个族长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在那里说道。 “那个明国贵人就是魔鬼,咱们不能再待下去了,那什么那达慕大会也不能参加,不然咱们怕是要和大蟒部的贵人们一样。” 有人恶狠狠地说道,“咱们就是落难了,可也是贵种,怎么能叫那些贱种爬到咱们头上来。” “那个养马奴就因为出卖了主子,成了百夫长,这是坏了规矩,长生天要发怒的。” “明国人就是明国人,那姓高的肯定没安好心。” 七嘴八舌间,那与会的几个部落族长都是约定,等到天不亮,大家伙就互相结伴而走,不能继续让部众被那个魔鬼般的明国贵人蛊惑,不然大家迟早都得被那些贱种糟践了。 就在这几个族长商量得起劲的时候,那蒙古包猛地被掀开门帘子,穿着身蒙古长袍的鲁达笑眯眯地看着那些表情惊愕的族长们,却是随意拉了张马扎道,“继续商量,别停啊!” “你是谁?呼和巴日呢?” 看着那突然闯进来的疤脸恶汉,蒙古包的主人跳起来,他记得明明让手下心腹把守四周,不许陌生人靠近。 “真是无趣!” 看着一个个满脸戒备,甚至拔了刀的族长,鲁达不禁摇起了头道,然后拍了拍手道,“都出来吧!” 在这些族长们惊惶的目光中,蒙古包四周响起了裂帛声,十多把锋利的钢刀撕开了那皮帐子,接着便是穿着蒙古长袍的武士团团围住了他们,里面有汉人长相的,但更多却是蒙古人,而那蒙古包主人先前呼唤的呼和巴日也在其中。 “呼和巴日,你竟然背叛我。” “贱种就是贱种,都不可信。” 看着那些族长咒骂着,还拿着刀试图顽抗,鲁达从马扎中站起来,脸上的笑容收敛,凶恶的气势升腾而起,手搭在腰里的剥皮小刀上,冷声道,“能抓活的便抓活的。” 随着鲁达的话,四周的武士挥刀而动,那蒙古包的主人更是主动杀向了曾被自己当成心腹的武士,可惜他压根就不是对手,一刀落空就被打翻在地。 “呸,贱种,长生天会惩罚你的!” 呼和巴日神情复杂地看着地上的主子,可是想到那位明国贵人的话,他的眼神很快变得坚定起来,他只是不想自己的孩子以后还是贱种…… 很快这场闹剧般的抵抗就结束了,这时候自有被惊动的牧民围过来,于是那些族长立有不甘心地喊将起来,说明国人要杀光他们这些蒙古人,那达慕大会是个阴谋,可是哪怕那些牧民再没脑子,可是看到这好几个“大族长”聚在一起,再加上呼和巴日这个他们部落里的勇士站出来,说出这些族长们的阴谋,于是他们纷纷喝骂起来。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对于那些底层的牧民们,那位明国贵人让他们看到了不一样的活法,原来他们不比那些贵种们低贱多少,“长生天才不会保佑你们!” …… 河畔大营内,随着鲁达归来,那些大蟒部的贵人们又多了些同伴。 “老爷,人都抓了。” 这些时日,鲁达和手下们混迹在那些牧民中,除了刺探消息,抓些探子外,同时也在摸清那些部落的底细,另外和那些部落里有名的勇士混了个熟。 “辛苦了,老鲁。” 帅帐里,高进点点头,他在打算那么干之前,早就猜到这么多部落里肯定会有人不安分,所以从一开始就让鲁达盯牢了那几个人数过百的“大部落”。那些所谓的贵种,哪怕是落魄了,偏生还更讲究所谓的血统,因为这是他们唯一能拿来维系自己特权的东西。 “二哥,眼下这么多部落,这么多人,咱们到底要如何做?” 那达慕大会召开在即,可是除了陈升等寥寥几人,隐约猜到了高进的心思,大多数人都有些茫然的,谁能想到这那达慕大会能引来那么多的部落。 眼下这可是近一万四千的人口啊,那素囊部本部也不过就这么些人口罢了,没人觉得等那达慕大会召开后,让这些部落各自归去。 “我决定在此地建朔方部,为古北寨屏障。” 高进看着王斗张坚杨大眼张崇古等人,沉声说道,这河套自先秦时便是中国故土,也曾唤做河南地,又称朔方郡的。 关墙内许多事,高进想做不能做,可是在这草原上却是百无禁忌,眼下能聚集这么多的部落,是难得的机会能让他在关墙外拥有足以在这世道立足的力量。 朔方部! 张坚和张崇古都是心神巨震,两人都清楚,所谓朔方郡,秦汉故土也!可是高爷口中说的却是朔方部,那便说明高爷是要在这秦汉故土上另立新部以为羽翼,而不欲朝廷为所知。 “你们以为如何?” 能在帅帐里议事的,都是被高进当成心腹看的,但除了陈升这些被他始终信任的兄弟外,便是鲁达、张崇古、张坚、程冲斗、呼延平五人罢了。 “二哥自然做得朔方部的大汗!” 谁都没想到,最先开口的又是杨大眼这厮,只是他的话却是叫陈升怒目相视,他们好端端的汉家儿郎,二哥怎的能做什么大汗! “末将愿为高爷效死。” 张坚却是忽地跪在地上道,他是个心思多的人,想得也多,在他看来高爷在这汉唐故土立朔方部,那胸中志向自然不言而喻。 张坚既跪,张崇古也跟着跪了,他虽然想不了那么多,可是他只需知道张坚是个聪明人就是。 “老爷说哪里话,老爷莫说立个朔方部,便是立个高部又如何?” 鲁达开口后,呼延平和程冲斗都是恍然明白过来,不过两人早已服膺于高进,只是没那么重的功利心,当看到高进扶起张坚和张崇古后,他们亦是同时道,“末将愿为高爷效死。” 虽说张坚他们有些想差了自己的心思,可高进也不欲解释,有时候很多事情都是越描越黑,倒不如随他们去想,他要的就是把朔方部建起来,将这万余人口都控制在手中。 “如今猛什克力部、沙计部在暗处窥伺,我的意思便是要借他们之力,将这些部落都收归朔方部下。这那达慕大会开始后,但凡参加者都要登记造册……” 高进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他打算利用那达慕大会,先挑选出合适的兵员,将他们暂时编为军队,至于最后那射箭骑马摔跤各自胜出的前百名会被他直接收入麾下,到时候等打赢了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携大胜之势将各部并为朔方部。 虽只是个粗略的计划,可是帐里众人都是兴致勃勃,然后开始完善起这个计划来。 正所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高进从没想过自己能算无遗策,他能想到将各部并为朔方部,为己所用,在张坚等人眼里已经算是雄才大略,至于其中细节,自该他们来完善,否则要他们何用。 “高爷,我以为这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动向最为重要,还得多出斥候,明了两部动向。” 张坚首先道,高爷要拿这两个部落做磨刀石,将各部磨合到一块,可是这两个部落不是好对付的,骆驼城过去年年征讨,也就火落赤被打残,这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却是未折损多少,这两个部落是拿得出真正的精兵的。 “老鲁,这查探敌情的事情,便交给你了。” 高进看向鲁达,在刺探敌情动向这件事情上,他最信任的还是这个老夜不收。 “老爷放心。” 鲁达没有多说什么,他的内心蠢蠢欲动,在大同那么多年,他屡次出生入死,刺探鞑子军情就像是个笑话,可老爷这儿不同,那是打算和鞑子来真的,眼下河套蒙古几个大部,阿计部大蟒部已然除名,若是再收拾了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便只剩个半残的火落赤,这河套便可以说平定大半,这是原先的鲁达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张坚,阿升,这借着那达慕大会挑选兵员,编练成军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便交给你们了。” 高进看向张坚和陈升,他手下能练兵的,首推张坚,其次便是陈升,猛什克力部、沙计部未必会给他太多时间,所以他们两人的任务很重。 “二哥(高爷)放心,咱们必定不负所托。” 陈升和张坚互相看过后同时道,他们自然也想到了时间问题,不过好在如今人心可用,他们还是有些把握的。 第三百二十章 势不两立 初夏已过的草原,清晨时的威风也变得微暖和熙,这时正是黎明刚过,金色的太阳刚跃出地平线,窟野河两岸蒙古包里的牧民们都起了个早,今天是那达慕大会召开的日子,是那些年轻勇武的牧民们期待了很久的日子。 关墙内有“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的俗谚,草原上也有同样类似的话语,只是贵贱有别,达延汗和俺答汗短暂的霸业逝去后,整个草原都陷入了内战和衰弱中,所谓的黄金家族血脉和贵种们除了越发标榜自己的血统外,便再没有什么像样的功绩。 呼和巴日之所以背叛,便是因为哪怕他是部落中最勇猛的武士,可他依然只是主子口中的贱种,主子心情好的时候,他能吃酒喝肉,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也要挨鞭子,和那些卑贱的养马奴别无两样。 这百余个部落里,和呼和巴日一样的勇士不知道有多少,但高进这位明国来的贵人终于让他们明白,所谓的贵贱有别只是个笑话,只有他们手里的刀箭胯下的骏马才是真实不虚的。 浮桥的西案,是几队全幅武装的家丁,漆黑的甲胄,锋利的长枪,那种整齐列队沉默不语的姿态,让走上浮桥的牧民们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所有的人都安静地通过浮桥,然后在对面商队伙计的接引下,领了属于自己的号牌,前往那达慕大会的竞技场地。 距离窟野河五里外的宽阔草场上,被石灰粉画出了巨大的圆形场地,靠近最东侧一端的是用木头搭箭起来的高台,被牧民们认作是苏鲁锭的黑色高字大纛矗立在上,高台下是早就被押过来的俘虏们,来自阿计部和大蟒部的百余多贵人们麻木地跪在地上,他们的喉咙早因为不停地咒骂而嘶哑,发不出声音来,他们眼下所能做的也只是用最怨毒的目光盯着那面黑色的大纛,祈求长生天降下神罚。 圆形场地四周被分做了十片区域,李老根手下的伙计和几队家丁引导着那些拿着号牌的牧民们进入他们该待着的地方,从黎明开始,直到日头高悬,拖家带口的牧民们才全部入场,将这竞技场四周挤满。 “都排好队,看好自家的娃娃,来晚的便在后面待着,谁往前乱挤便给我滚蛋。” 会蒙古话的伙计们高声吼着,而他们身后则是维持秩序的高家军士兵,随着此起彼伏的吼声,和那些仗着身强力壮想要占据好位置的牧民被抓起来带走,原本还有些混乱的会场变得整齐安静下来。 呜咽苍凉的号角声里,高进亲自领着麾下的所有骑兵从那留出的甬道率兵而出,人马全都披甲的重骑家丁们在这个时代是当之无愧的精锐,整整一百五十多骑的黑甲骑士骑着高头大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胸甲护心镜让围观的每个牧民都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力量。 呼和巴日贪婪地看着那些马上骑士的甲胄,他知道这样的甲胄只有土默特、察哈尔那样的大部里的怯薛军里的勇士才能装备得起,可是他只要在这次的那达慕大会上杀进前百,便能成为那位贵人手下的武士,若是能进前三,便能拥有这么一套盔甲。 如同铁猛兽般的重甲骑丁们在高台前列阵,整齐的方队让那些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牧民们也感受到了不一样的东西,这样的纪律和组织是这个时代的蒙古骑兵所不具备的。 当号角声停下时,三个五十人的骑兵队列整齐划一的驻足,所有的骑士间都保持着相等的距离,在四周的牧民们看来,就像是尺子量过一样。 骑兵过后,便是被高进当做根本的步兵,两个百户的杀手队和刀盾队同样披甲,列队小跑着进入这竞技场,比起骑兵来,人挨着人,肩并着肩,看起来就像是百人如一人般前进的重步兵们,更加让那些牧民们能够直观地感受到那种可怕的气势。 一时间,整个会场只剩下这些披甲步兵们轰隆隆的脚步声,笔直的前进,然后在军官的呼喊声中转弯最后划过一个半圆,几乎是贴着后方观看的牧民们停下列队,最后对准了前方高台下的骑兵们。 在四周围观的牧民们的视线中,这先后抵达的重骑兵和重步兵竟然隔着近四百步的距离遥遥相对,就像是在对峙一样。 登上高台的高进环视四周,看着寂静下来的会场,便知道那些牧民们已经被麾下的军队气势所慑,今日召开那达慕大会,他不但要杀那些贵种们祭旗,打破草原上那可笑的以血统定尊卑的规矩,另外也是要耀武阅兵,让这些牧民们拥有和那些大部厮杀取胜的信心。 “击鼓!” 随着高进喊声,高台两侧两面大鼓前的赤膊壮汉挥动鼓槌,那轰然响起的鼓声顿时叫这些牧民们也为之心神激荡,而下一刻当那惊雷般的马蹄声如疾风暴雨般骤然响起,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起来。 四百步的距离,足够重骑兵们将马速提升到极致,当排成三个方阵的重骑兵队伍里,第一个方阵向前奔出时,两侧围观的牧民们忍不住惊呼起来,他们第一次看到重骑兵在奔跑时,依然能保持那么整齐的队形,就如同整齐的的潮水般朝前压去。 马蹄声盖过了鼓声,重骑兵冲锋的气势如同山崩地裂,这让四周那些最多见识过数百人厮杀的牧民们有种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尤其是站在那些重步兵身后的牧民,当他们看到视线里那些重骑兵奔腾呼啸直面而来,几乎吓得腿都软了。 四百步距离冲刺过半时,列在最前方的杀手队才在军官们的喊声中赫然变阵,原本竖立的长枪猛地斜刺向前,顿时间化作整齐的枪林,而且在后方牧民们的视线中,这些重步兵在完成队形变化后,甚至主动向前推进。 最终直到不到三十步的距离时,那冲来的重骑兵才从两翼分别掠开,没有一头撞上那如林的枪阵,虽然只是短短的片刻功夫,可是却看得四周的牧民们目眩神迷,口干舌燥。 他们发誓这辈子也没有见到过如此威武的军势,呼和巴日这样的勇士更是面色发白,指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得发青,这样的重骑兵他们连直面的勇气都没有,也许不到百步他们就会被摧毁勇气,直接拨马逃走。 所以比起那些普通牧民,呼和巴日他们这些各部的勇士更加恐惧那些手擎长枪的披甲勇士,他们居然能抵挡住这样的重骑兵冲击,甚至敢于主动压上,他们甚至不敢想象草原上能有什么骑兵可以击破这样的重步兵。 只有用人命去堆,才能堆死这样的军队,呼和巴日这样想着,同时他目光更加狂热地看向远处高台上那个身影,拥有这样军队的主人,才值得他去效忠。 这近乎于实战演练的耀武阅兵,起到了高进想要的作用,四周有牧民们跪下来,用他们所能想象的任何赞美语言,来形容这支应当战无不胜的军队。即便是那些最顽固的年老牧民,在这一刻也恍然觉得,即便是伟大的长生天,也奈何不了这样的强大军队。 演练过后,步骑们陆续重新列阵,回到了高台两侧,拱卫着他们的主君。 “让那些参加那达慕大会的勇士们都到台前来。” 高进的声音响起,然后便有背旗的传令骑士策马从高台两侧驶出,沿着竞技场的圆圈策马大呼,“高爷有命,让参加那达慕大会的勇士们都到台前来。” 那十块区域前的伙计们闻声也是大喊起来,然后那些领了号牌的牧民们都兴奋莫名地从队伍里出来,然后跟着黑色的士兵前往高台。 整整两千多名领了号牌的牧民们到了高台前,他们排成队伍,每个人都怀着悸动仰望着那高台上的身影。 “把人带上来。” 随着高进的命令,苏德和那些被捉来的奸细被押到了高台上,这些被鲁达的水刑已经折磨的身心近乎崩溃的可怜人,看上去似乎只是显得面色苍白,可他们眼里的光却是涣散的,浑浑噩噩地就像失去神智的傀儡。 “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高进大声高喊起来,然后便自答道,“这些人是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派来的奸细,他们的主子想要抢夺我的财货,然后奴役你们和你们的家人……” 高进的声音洪亮,可是也只有高台下靠前的数百牧民听得清楚,但是很快随着他们惊讶的议论声,这两千多正值青壮,而且已然被高进激发了野心和不甘的牧民们很快便爆发出了轰然声响。 “把他们带下去,让他们亲自告诉大家,他们的主子要干什么?” 面对着如同火山般即将爆发的那些青壮牧民,高台上的苏德和那些细作们听到那冷酷的命令声时,脸上反而露出了解脱般的神情,他们宁可被那些愤怒的牧民们活活撕碎,也不想再回去接受那可怖的水刑。 “我是阿计部的苏德王,是成吉思汗的后裔,我的身上流着黄金家族的血液,你们这些卑贱的奴隶,很快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的大军就会杀光你们,你们的妻女将成为玩物,子嗣沦为最卑贱的奴隶……” 被押下高台时,苏德歇斯底里地喊叫了起来,“你们以为这个明国人是好人吗,他会带着你们全部被毁灭,整个草原都将因为你们这些愚蠢的贱种陷入黑暗,你们死后灵魂也会……” 苏德的骂声当他被押着他的士兵推入那些牧民们当中后戛然而止,他如愿以偿地被那些愤怒的牧民们撕碎,而其他那些细作们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 仅仅是片刻,苏德他们便没了人形,当那些牧民们恢复些许平静后,高进才再次大声问道,“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的大军将至,你们还有最后的机会选择,带着你们的家人离开,又或是留下来,完成这神圣的那达慕大会,然后和我一起摧毁他们的大军。” “我们愿意追随您!” 牧民里,有人高喊起来,然后很快这响声汇聚成一片,接着这些参加那达慕大会的牧民们成片成片地跪在地上,那些贵种们要奴役他们,那他们宁可跟着这位明国的大人死战到底。 第三百二十一章 百夫长 晴朗的天空下,烈日高悬。 高台下,百余个所谓的贵人台吉们,看着那些跪伏在地,高喊着要追随那个狂妄明国人的牧民们,仿佛能看到草原将被鲜血淹没的可怕景象。 “长生天啊!你开开眼啊,难道要让这个明国的恶魔把草原化作地狱……” 仿佛预见到了高高在上的贵种们将被贱种们掀入尘土,黄金家族的血脉将不复荣耀,那些阿计部和大蟒部的贵人们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哀嚎着祈求长生天降下神罚,来阻止那个将把草原拖入战乱深渊的明国人。 只是碧蓝的天空如洗,万里无云,他们所呼唤的长生天压根就没有呼应他们的祈求。 “草原不会迎来战乱,没有你们这些所谓的贵种,这些牧民才能过上安定幸福的日子!” 听着那些贵人台吉们如杜鹃泣血的哭号声,高进自言自语道,然后他看向了不远处的王斗,“阿斗,该送这些贵种们上路了!” “是,二哥!” 早就按捺不住的王斗大声应道,接着他便亲自领着手下兵卒将那些苦号咒骂的贵种们推将出去,然后有会蒙古语的士兵们大声宣读着这些贵种们在部落里曾经做过的恶行。 那些起身的牧民中,有不少本就是原大蟒部的,他们亦是向着四周不知内情的其他牧民,说起了原先曾被他们视作理所当然的苦难。 遇到白灾,这些贵人们照样要夺走他们的牲口,那些老弱病残便只能活活冻饿而死,喝醉了酒的贵人们可以随意鞭打他们,他们若是犯了小错,遇到个暴虐的贵人,动辄非残既死,更有这些年有些贵人转信喇嘛教,便拿他们剥了人皮做那法器的也有。 不教而诛谓之虐,杀人就要诛心! 高进让王斗在行刑前让士兵说出这些贵人所做的恶行,便是要这些被他聚集起来的牧民们知道,他们的苦难不是因为这草原贫瘠苦寒,而是那些贵种们从未把他们当人看待。 想要丰衣足食,不再挨饿受冻,不再让孩子世代为奴,便要用手里的刀箭将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的贵种们打倒才有好日子过!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愤怒的牧民们高声呼喊起来,这时候那些小部落的牧民们心中都已经明白,他们即便逃离那些大部,可是他们能逃一辈子吗,他们的子孙能世世代代逃下去么? 锋利的钢刀抡起挥下,一个个曾经作威作福的贵人台吉的脑袋被砍下来,而那位号称是黄金家族血脉的大蟒部之主阿拉坦最后则是死在了阿都沁夫的刀下。 阿都沁夫高举着曾经主宰他生死的王爷头颅,向着那些红着眼的牧民们高声吼叫着,“永不为奴!” 很快这“永不为奴!”的吼声席卷了这些振臂高呼的牧民,向着四野八荒传去,在竞技场外等候的那些牧民、妇女、孩童听着那样的吼声,茫然而不知所措,但是当高进让那些参加那达慕大会的牧民们回到各自部中,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的亲人部众后,那嘈杂的吼叫声此起彼伏而起,到最后变成了连成一片的整齐高呼,“死战到底,永不为奴!” 在这近乎疯狂的气氛中,高进的那达慕大会终于正式开始了比赛,从河畔大营滚滚而来的车队,将高进许诺的奖赏倾泻在了那些贵人台吉们血淋淋的首级堆边上,这越发让那些牧民们知道自己该作何选择! …… “愿意留下的,以后便是朔方部众。” 穿着黑甲的高家军士兵和商队的伙计穿行在四周那些部落中高声喊着,同时让那些参加那达慕大会的牧民们去参加比赛。 最后只有寥寥几百人选择离开,高进自然不会去难为这些人,只是由着他们带走自己的牲口和蒙古包,而这时候热闹的那达慕大会也正式开始了。 用石灰画出的众多比赛场地上,最先开始比的便是摔跤,一个个赤膊着上身的精壮牧民们彼此捉对角力,想要将对方摔出圈外。 “砰!” 和对面壮硕的牧民撞击着,呼和巴日使了个巧劲,将这个体格不输自己的汉子摔翻在地后,等着对方起来再摔过。 高进的到来让四周围观的牧民们都欢呼起来,而他们也知道自己该如何称呼这位大人了,“见过都护。” 立下朔方部后,高进却是借鉴了古时的都护府来统治这些牧民,到时候军民两分,将原有的部落彻底打散后重新编户齐民。同时高进也决定就在附近寻址新建朔方城,作为朔方部的行在,同时划定牧区,厘清草场。 看到高进后,呼和巴日越发振奋起来,他听鲁达说过,这次那达慕大会,都护大人会命前十名勇士为百户,统领从大会上挑选出来的勇士,成为都护大人麾下的军队。 “喝!” 呼和巴日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将自己的对手摔出了圈外,然后在四周围观牧民们的欢呼声中擂着胸膛,接着朝都护大人下拜,“呼和巴日见过都护大人。” “咱们朔方不兴这一套。” 高进一把扶住了要下跪的呼和巴日,然后看向四周的那些牧民道,“我们打倒那些贵种,不是为了成为那些贵种,你们需记得,我朔方部从来贵生恶死,我们不主动挑起战争,可若是谁还要奴役我们,我们绝不畏惧,朋友来了有美酒,敌人来了便只有刀箭,从今往后,你们只需记得跪拜长生天和你们的祖宗,不需要再跪拜任何人。” 高进的言语让四周那些年轻的牧民们激动得不能自已,就是呼和巴日也是胸中充塞着莫名的情绪,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情就是选择追随这位都护大人。 “都护大人,呼和巴日今后将是您最忠诚的猎犬。” 呼和巴日躬身道,眼里满是虔诚,被他摔出圈外的对手和四周其他牧民也是同样躬身,发下了忠于都护大人的誓言。 “呼和巴日,我等着你最后折冠,到时候我将亲自为你披甲授刀,封你为朔方的百户!” 高进勉励着呼和巴日,他需要在这些牧民里树立榜样,再加上战火的锤炼,这样朔方部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百余个部落熔炼成整体。 目送着高进离去,呼和巴日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他要夺冠,获得都护大人为他披甲授刀的荣耀。 赛场上,高进每到一处地方,都会响起,“都护!”的喊声,而朔方之名,也让每个牧民记在了心里。 半天过后,参加摔跤的牧民们便决出了最后的一百名摔跤手。于是更加激烈的比赛开始了,即便是呼和巴日这样的勇士也遇到了不分轩轾的对手,为了成为朔方的百户,为了得到都护大人披甲授刀的荣耀,到了这个时候没人会轻易放弃。 每一场比赛,仿佛成了生死仇敌般的厮杀,直到能够上台比试的十名摔跤手最终决出时,他们每个人都浑身浴血,身上全是伤痕,可是这反而让他们更加兴奋。 “你们每个人都是勇士。” 高进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包括呼和巴日在内的十个摔跤手,他们的体格魁梧健壮,可是却都质朴诚实,还没有沾染过恶习。 王斗亲自抱着酒坛,给这十个摔跤手的碗里倒满了酒,虽然眼前这些都是鞑子,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们都是真正的勇士。 “敬我们的勇士!” 高进举盏高声道,高台下是聚拢而来的牧民们,这第一日的那达慕大会行将结束,他们手里拿着刚换来的陶碗,里面或是马**,又或是高家军的士卒们为他们倒上的高粱酒,然后他们都高举起了手中的碗,高呼起来,“敬勇士!” 高台上,随着高进一饮而尽,呼和巴日他们也都是一口气喝干了碗中的烈酒,接着他们便面色酡红,甚至有人忍不住剧烈地呛起来,他们喝得是高进让河口堡的匠户们做的蒸馏高粱酒,这是高进原本打算卖到归化城去的,但是眼下却拿了出来作为这次那达慕大会的奖赏。 摔跤的决赛自然被高进放到了那达慕的最后一天,当太阳西沉,窟野河畔,篝火冲天,牧民们家家户户都杀羊庆贺,即便没有杀入最后的决赛,但凡是参加了摔跤比赛的牧民,都拿到了高进许诺的奖赏,从陶碗工具到布匹、食盐,不一而足。 而呼和巴日他们杀进前十的摔跤手,更是每人领了口大铁锅回家,这也让参加骑马和射箭的牧民们更加期待起第二日的比赛,他们也要杀进前十,从都护大人那里领一口大铁锅回家扬眉吐气。 崭新的大铁锅里,翻滚的沸水里,是鲜嫩的羔羊,呼和巴日看着自己的一大家子,脸上全是笑容,他的儿子女儿眼里满是崇拜,朝着他喊到,“阿爸一定能拿下头布盔,成为百户大人,到时候我看巴音还敢欺负我……” “巴图,即便阿爸当了百户,你要教训巴音,也只能自己动手,不能仗着阿爸是百户,就去欺负其他人。”呼和巴日一把抱起小儿子,沉声说道,白日里都护大人对他说的那句话叫他牢牢记在了心里,“我们打倒那些贵种,不是为了成为那些贵种!” 就在呼和巴日教着子女的时候,蒙古包外响起了一阵阵的“都护!”喊声,呼和巴日放下两个孩子后如同豹子般,掀开了帘子冲到外面,然后他看到了自家部落营地内,只带了几个武士随行的都护大人。 “见过都护。” 呼和巴日满脸欢喜地说道,然后高进自是和伙伴们进了呼和巴日家的蒙古包,瞬间把里面挤了个满当,对于高进这位主君的到来,呼和巴日的家人也都高兴坏了,呼和巴日的婆娘将最嫩的羊羔肉盛到了高进这位都护大人的碗里。 高进很自然地就和呼和巴日拉起了家常,一点架子都没有,这也让原本有些畏惧他的三个孩子很快围到了他身边,如今对这些牧民们家里的孩子来说,高进这位大人们口中的都护大人便是他们最崇拜的英雄。 巴图记得,阿爸阿妈们说都护的意思就是守护,都护大人就是朔方的守护神,从今往后再没有人能欺负他们,那些贵人家的孩子也不能把他们当马骑,巴音再欺负他,他就能用拳头打回来,而不是被阿爸抽鞭子。 十个摔跤手家里,高进都去了趟,这些人将会成为他手下直辖的百夫长,所以他必须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是否值得他委以重任。而对这些心思简单的勇士来说,高进的到来,让他们激动感怀,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便是他们情绪的写照,当高进留下带来的礼物离开后,他们都发誓要为这都护大人效忠到死! 第三百二十二章 搭架子 “嚯——嚯——” 骄阳似火,阿都沁夫安抚着胯下的骏马,他本不需要参加骑马的比赛,可是他不希望被人当成只是个好运气的养马奴,于是他挑了匹刚驯服不久的野马。 “这个阿都沁夫倒是有些心气!” 高台上,高进看着去参赛的阿都沁夫,忍不住朝边上的呼延平说道,那达慕大会上摔跤骑马射箭这三项比赛,除了摔跤外,骑马和射箭,他麾下也有不少人去参加了。 “有心气是好事,高爷不也望着这些鞑子里能出几个人才么!” 呼延平笑着说道,自从五天前,古北寨那里有消息传来,说是找到了他的妻儿,人已经到了河口堡后,这个铁塔般的汉子看起来便没有先前那般苦大仇深,倒是多了几分温和气。 闲聊间,那比赛开始了,随着射向天空的鸣镝,近百骑骑士瞬间便策马而出,高进也是看向了那沿着赛道狂奔起来的马匹,这参加骑马比赛的牧民远没有参加摔跤的多,虽说草原上家家户户有马,哪怕就是最卑贱的奴隶都会骑马,可是好马难求。 那些大部落里,好马自然都被那些贵种所霸占,反倒是那些小部落里,有本事的牧民自然能从野马群里驯服看中的好马,所以眼下这骑马比赛虽然打一开始便分出了三六九等,可是跑在最前面的十多骑互相咬得很死。 看着打开始便落在后面的杨大眼,高进忍不住笑了起来,打下大蟒部后,杨大眼自挑了匹好马,可是这赛马比的是速度,就他那身板比那些牧民大出一圈,能赢得了才见了鬼。 周长差不多有五里多的赛道,很快就跑了大半,这时候最前面只剩下五骑互相间咬得很紧,让高进有些意外的,阿光居然占了第二的位置,而第一赫然是阿都沁夫,不过也只快了半个多身位。 只是这半个多身位到最后还是没追上,最后倒是叫阿都沁夫得了这组的第一,当阿都沁夫冲线后勒马停下后,四周响起了欢呼声,虽说很多年轻牧民都觉得阿都沁夫只是运气够好,可是眼下也都为他的胜利鼓掌相庆。 连续五轮比赛后,一上午便过去了,最后参加决赛的百名骑手也都决了出来,惨遭淘汰的杨大眼骂骂咧咧着,觉得这比赛太没意思了。 “大眼贼,那射箭比赛你可千万也别……” “滚。” “二哥。” 快要打起来的杨大眼和王斗见到走来的高进,连忙正色道,高进见到两人瞬间又勾肩搭背哥俩好的样子,不由骂道,“大眼,你回去就是要成亲的人了,还没个正形的。” “阿斗,你笑什么,你比大眼好不了多少。” “我看你们闲得很,有个活交给你们?” “二哥,你说!” 杨大眼和王斗都是精神一震,他们知道二哥口中的活多半就是战事了。 “老鲁刚才派人送了消息回来,正东十里约有百骑鞑子,瞧不出来路,你们自领兵前去看看是什么情形,记得若没有兜住对方全歼的把握,便不得擅自开战,你们要是敢给我闹幺蛾子,我让你们接下来都去管辎重队。” 高进朝杨大眼和王斗吩咐道,陈升和张坚要挑选兵员编练成军,张崇古被他派去古北寨,其余人也各有差使。 “二哥放心,咱们晓得轻重。” 王斗肃容道,杨大眼亦是收敛起来,两人都是打过好几仗的人,知道战事容不得玩忽轻慢。 “去吧,且记得和老鲁多合计,若是能确定对方是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的,便给我狠狠的打,打得越狠越好。” 高进虽然要王斗和杨大眼稳重行事,可要是吃准对方是敌人,那自然便要逮着往死里打,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虽说是所谓的大部,可两个部落人口加起来,怕是刚刚过万罢了。 眼下高进缺的是整合那些小部落的时间,而且他也不想和猛什克力部还有沙计部打成消耗战,他要的是一鼓作气拿下这两个部落,然后将这几个大部领地连成一片的区域占据下来,就留着蟒金部作为和归化城之间的缓冲。 高进觉得这样才算在草原上站稳脚跟,说话有些分量,不过他也吃不准,土默特会如何看待他立下的这个朔方部,虽说他也大可以起个没有这么明显寓意的其他名字,可他就是想这么干,河套本就是中国故土,大不了便以战养战,他还不信那些各怀鬼胎的大台吉和诺颜们真能毫无芥蒂地联手。 …… 潺潺的水流声中,侯三有些发愣,宽大的木筏上,他手下的伙计们都是默不作声地看着窟野河两岸的风景,不敢去打扰自家这位大掌柜。 过了良久,侯三才叹了口气,看向前方蜿蜒的河道,本以为老爷去了归化城,这趟总能赚个盆满钵满,可是谁曾想老爷又折腾出了好大声势,眼下古北寨里牛羊牲口无数,范记商号还有寇安刁麻子那两伙山西行商们倒是能从中赚取不少差价。 可他们手上这些钱都还没焐热,就全部化作了采买的物资,本来侯三也没担心什么,可是突然间张崇古坐筏回来,只说奉了老爷命令,要他带五十个精明伶俐的伙计前往草原。 张崇古那厮也不和他把话说明白,直到上路后才和他透了底,老爷竟然聚拢了万余鞑子,立朔方,号都护,做下好大番事业。 侯三那是又惊又喜,自打他当年被鞑子掳去草原上吃了好大苦,这些年又见着朝廷无道,他这个差点中了国朝进士的举人老爷,早就对大明彻底失望了,不然他也不会窝在四海货栈里当个整日醉猫似的账房先生。 张崇古是个不安分的,侯三早就知道,这遇上老爷,那就是蛟龙得水,这厮怕是巴不得老爷招揽的部众越多越好,可是老爷手下那一个个武夫,却不知道老爷这般行事,需得要多少粮草物资,还有在草原上筑城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 想到等会到了地方,自家要面对的烂摊子,侯三就觉得脑壳疼,叵耐张崇古这厮奸猾,出了古北寨后便不再坐筏,而是去岸边骑马去了,叫他想骂这厮出气都不行。 骄阳似火,午后的阳光越发毒辣,侯三从筏上下来的时候还有些晕乎乎的,只是那远处传来的阵阵欢呼声,还是叫他有些愕然,实在是刚才坐筏而来,两岸的蒙古包连绵如云,一眼望不到边际。 在大营里勉强歇了会儿后,侯三才带了手底下的伙计往那达慕大会的赛场而去,老爷惯是个会散财的,光这那达慕大会发出去的赏赐便不是笔小钱,不过好在这回换回良马千匹,再加上那些驽马和牛羊牲口,这可不是光靠做生意就能弄到的。 心里盘算着的侯三很快便到了赛场内那座立了高字大纛的高台处,原来那骑马比赛已经决出了胜负,最后竟是沈光拿下了冠军,那阿都沁夫得了个第二,不过牧民们也都不再觉得阿都沁夫就是个走运的养马奴。 看着四周那好似过节般热闹的人群,侯三也忍不住为那种欢快的气氛所感染,说实话要不是急着和老爷见面,只怕刚才路上他还真会被那些脸蛋红扑扑的蒙古少女拉去老夫聊发少年狂一番,想当年他被抓到草原时,也曾……往事不提也罢! “侯先生来了。” 看到侯三,高进很是热情地招呼道,这打仗的事情他不愁,可是这朔方部要真正建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虽然已有头绪,但是奈何手底下缺人,除了侯三以外,他还派人回河口堡,把沙得刁和秦忠都调过来了,估摸着也该上路了。 “老爷,这里当真……当真是瞧着好生兴旺!” 看着那赛场内外的热闹场景,侯三忍不住感慨道,这样的场面是他从没见过的,他当年沦落草原,便是土默特部的那达慕大会都不曾有这般气象,蒙古人自成吉思汗以后讲究血统,早些年达延汗一统草原,重建六万户时,彼时草原上底层牧民里的英豪尚有出路,能靠着勇武得到赏识,成为贵人。 可是自俺答汗去后,这蒙古也是日薄西山,和大明朝算是大哥莫笑二哥般的难兄难弟,所谓的那达慕大会,便是一群贵种子弟的游戏,哪里轮得到被视做贱种的牧民子弟出头。 老爷这那达慕大会,算得上是草原上的唯才是举! 侯三这般想到,心里面也是和张崇古一样,觉得老爷胸怀天下,不然何以朔方为名,又收拢鞑子里的豪杰,只是不知道今后老爷更朝廷间要如何自处? “兴旺是兴旺,可是若其势不可久,又有何用!” 高进叹道,这朔方部要在草原上立足脚跟,可不是靠几场胜仗就能维系的,这些牧民视他为主君,不在乎他是不是蒙古人,那是因为眼下他给他们带来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可是若是哪天这些牧民吃不饱穿不暖,就必定会动摇其志。 “老爷,打算如何做?” 侯三是从来不把自家老爷当成什么武夫的,他早年在大同镇也是见过无数官吏的,撇开那所谓的官场权谋,这治理地方他就没见过比自家老爷厉害的。 “侯先生,麻烦你择要记下。” 高进唤人上了笔墨,让侯三笔录,“朔方郡今后军民两分,那达慕大会过后,建朔方军千五百人,分十五个百户,由我直领;剩余牧民,每十户设十户长,由各户自行推举,十户长管生产事,年底上计,若所属十户不满,可重新推举……” 侯三边记边皱眉沉思,军民两分自是好事,可是这只设十户长,却不再上设百户长,老爷这是要他们直管这些十户长,难怪要他带五十个伙计过来,只怕他们是回不了古北寨了。 “侯先生,至于咱们这府内的设置,今晚咱们再好好琢磨下。” 高进虽不能公然开府,但是该有的架子肯定要搭起来,而他身边真正能商量的也就侯三一个,有些事他也该和这位侯先生摊牌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来日方长 原木打磨的案几上有盏,盏中有酒,酒是新酿的高粱酒,散发着凛冽的香气。 侯三喝了口,也是浅茶辄止,这高粱滴酒,乃是陕西边地才有的烧酒,酒劲很烈,河口堡新产的高粱酒还要更烈三分。 高进并没有喝酒,只是看着侯三整理完的户籍黄册,眼下大营附近共有丁口一万三七七百五十六人,合计八百六十七户,放下手中那本汇总册子,高进才看向沉默着小口饮酒的侯三,“侯先生,辛苦了。” “老爷哪里话,这本就是我的分内事。” 侯三答道,脸上没有平时的懒散,他已喝了数盏,脸色酡红,可是那双眼睛里却不见丝毫醉意,反倒是更亮了几分,他看着欲言又止的高进,自笑了起来,“老爷可是有话要说?” “侯先生,我曾派人往大同派人打听消息……” 侯三放下了手中酒盏,高进很是诚恳地说道,“我不是信不过侯先生,只是我觉得侯先生你不该这般孤独终老。” 侯三的经历,高进曾听关爷说过,书香世家出身,年少中举,又得娇妻美眷,若不是遇到鞑子入寇,侯三或许能高中进士,成为朝廷大员。 “结果如何?” 侯三问道,他当年被鞑子掳走,半个大同镇都被鞑子大兵肆虐,便是他老家阳高也遭了难,当年他被关爷救下后,心若死灰,后来也曾托人打听老家情形,但却毫无音讯。 “侯先生,当年鞑子大兵过阳高,侯家没有避开,阖族上下大半遭难后,剩下的都迁到了朔州。” 高进说道,阳高侯家当年也曾是本地大族,出了侯三这个举人后,家势更胜,可是鞑子寇边,兵灾过后,原本兴旺的侯家便风流云散,幸存者迁到朔州后也没有保住剩下的那点财产,只是勉强立足,余下三十几口人,在这世道辛苦求活。 饶是早就心里有些准备的侯三,也不禁心神失守,他本以为侯家早就毁在了当年的兵祸中,却没想到侯家竟然还有后人。 “侯先生,您的族人我已经命人前往朔州,将他们带往河口堡,还请侯先生不要怪我多管闲事。” “老爷大恩,侯三拜谢!” 侯三忽地长揖为礼,他本以为自己在这世上孑然一人,不曾想侯家还有后人在,虽说眼下这位老爷志向叫人捉摸不透,可是观其行事,称得上深谋远虑。 更何况侯家已经没落到了这地步,还能更差么! “侯先生,不必多礼。” 高进扶住了侯三,他麾下众人,只有这位侯先生才是真正的读书人,不但中过举人,还且还在官场里打过滚,后来又因为际遇的缘故,在古北寨里管着四海货栈好些年,这朔方部军民两分后,这民政部分除了侯三外,他还真想不到能找到谁来替代。 “侯宗耀见过老爷。”侯三很是郑重地行了一礼后,方自道,“老爷立朔方部,军民两分的制度虽好,可是不知老爷要何以应对朝廷?” “朝廷那儿,我倒是没想太多?” 高进皱了皱眉道,说实话他真没考虑过朝廷的反应,眼下这万历皇爷怠政,朝堂上那些阁老们连裱糊匠都算不上,他在骆驼城的时候,那位大公子就抱怨过,眼下河套蒙古各部衰颓,便是最好的复套良机,若是再叫蒙古人里出个达延汗、俺答汗那般的雄主,后果堪忧。 可是朝廷里只觉得眼下四海升平,边关战事都是他们这些武夫擅启边衅,贪图功劳赏赐,可天地良心,自三大征后,但凡边关战事,哪次赏赐能及时发下来的,有些过上大半年都不得下发,延绥镇治下号称十六万兵马,实际上能拉到草原上打的连两万人都不到,还不是底下士卒得不到该得的赏银,自然厌战,便是上了战场也多是做了逃兵。 高进觉得自己在草原上搅动风云,闹得鞑子各部不太平,对朝廷来说当是好事,他听那位大公子说过,眼下朝堂上阁老们都是报喜不报忧,喜欢捂盖子,所以他才觉得立下朔方部,就算有些犯忌讳,可也不当是什么大事,可眼下侯三神情,却分明告诉他不是那么回事。 “老爷,这朔方部若真是鞑子自个儿捣鼓出来,朝廷当然不会在意,可若是叫朝廷知道这朔方部是老爷所立,只怕老爷便成了朝廷眼中的叛逆。” 侯三是混过官场的,而且也读了多年的所谓圣贤书,很明白大明朝里那些官员们的心思。 “那以侯先生之见,我该如何做?” 高进见侯三镇定自若,便知道他必有主意,于是问道,说实话他原本只打算事后和杜弘域这位大公子那里知会声就是,但是现在看起来其中还得有些弯饶。 “这朔方部需得有个傀儡做门面,这样朝廷那里才能有个过得去的交代,这样大公子那里也好帮忙遮掩。” 侯三开口说了起来,他的意思是眼下朔方部新立,甭管实际上如何,但是明面上得有个称汗的鞑子做傀儡,然后立马向骆驼城飞报,只说是河套蒙古诸部内斗,新起的这个鞑子汗王心向大明,羡慕王化,于是改部落名为朔方部,愿意为朝廷藩属。 高进不由点了点头,虽然名义上蒙古各部都向大明称臣,但实际上只是表面功夫,一旦朝廷关了榷市,鞑子必定寇关劫掠,所以朔方部接下来真的在河套这边掀起战乱,朝廷肯定是乐见其成。 “只要朝廷承认了朔方部,到时候便让朔方部上表请设都护府,然后再编个故事将老爷安排进去……” 侯三端着酒盏说道,说到得意处时他喝了好几口那高粱酒,“老爷不是为着手下没有人才苦恼么,只要这朔方部在朝廷那里得了名分,老爷大可以请朝廷将那些需得流放的官吏派来,这些人里对朝廷心怀怨怼者老爷自可用之,若是有那愚忠的,草原这么大,哪里不能埋人?” 听着侯三言语,高进仔细端详起这手下里头个算得上谋士的,觉得这位侯先生切开来怕不是黑的。 “那便这么办了,这文书的事情,还得麻烦侯先生了。” 高进行事向来果断,既然侯三思虑周全,那这事情便交由侯三去办,想必他必能办得妥帖。 “老爷放心,我虽然多年不曾动笔,但是吃饭的本事还在,只是不知咱们朔方部的汗王是哪个?” 放下空了的酒盏,侯三已自从帐里的包裹取了他纸墨笔砚,眼下朔方部刚立,消息还未曾传开,正是编了故事送往骆驼城向朝廷上报的好时机。 “就是兀颜了,旁人我需不放心。” 高进想都没想,就定下人选,兀颜是最早跟随他的部下,是真正的患难之交,他是把兀颜当成兄弟看的,只是兀颜却始终以仆从自居,未曾变过,这样的忠诚才是他能放心让兀颜成为朔方部的“汗王”,而不担心他会因此生出别的心思来。 “兀颜是吗!” 侯三自语着,他也没意外自家老爷的选择,这个印象里沉默寡言的鞑子对老爷确实是忠心耿耿,确实是个好人选。 铺开的纸上,侯三用笔蘸了墨,沉思片刻,俄而运笔如飞,高进站在一旁观看起来,虽说他写不了文章,但是看还是看得懂的,侯三笔下,兀颜成了流落草原的王孙贵胄,被套了个成吉思汗嫡系血脉的出身。 接着便是兀颜曾和他这个河口堡百户有旧,彼时曾受过他的恩惠,然后兀颜和其旧部的追随者联络小部召开那达慕大会,尔后盟誓要击败猛什克力部、沙计等部,夺还故土。而他恰逢其会,兀颜因为心慕王化,所以立部名为朔方…… 不多时,通篇多处地方语焉未详,但大体上把事情讲清楚的公文便新鲜出炉,而最后结尾处则是这新立的朔方部有投靠朝廷,乞求援助之意,而他不敢擅专,所以行文请示。 “本朝行事向来拖沓,等这文书递到朝廷,以如今那些阁老们的德性,多半是置之不理的,但是这时间上足够老爷拿下猛什克力等部,到时候再行文上告朝廷,我估摸着便会行羁縻之策,届时便是有御史下来核查,也不怕露馅。” 吹干纸张上的墨迹,侯三解释道,高进亦是点头,从侯三手上接过后,高进自唤了呼延平进来,让他将这份公文密封后派人快马加鞭送往骆驼城总兵府,他觉得这朔方部既立,少不得能从那位复套心切的大公子手里再要些好处。 “侯先生,接下来你可要辛苦了,这打乱那些小部,以十户重编,便要麻烦你了。” “老爷客气了,老爷有廓清草原,再也无分汉胡的大志,侯三心中欢喜,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侯三沉声说道,他当年被鞑子掳去草原,吃过不少苦头,心中原本是恨极了鞑子,可是那些年里若非有那些底层的好心牧民照顾他,他也活不到关爷搭救的那一天。 以往朝廷对鞑子,要么喊打喊杀,要么便色厉内荏,所谓的教化不过是流于口头,彼辈连编户齐民、改土归流,将那些内附的鞑子编为汉民都做不到,说到底也是没有将鞑子纳入中国的心胸气魄。反倒是自家这位老爷,叫侯三看到些不同的东西,待到他完成编户齐民后,这位老爷竟是打算让这朔方部的牧民不再以游牧为生,而是要彼辈种草耕田,饲养牛羊,再用那羊毛产业使其世代定居,足可见其志。 “这话重了,侯先生,今后的日子还长,做事归做事,可千万不能累倒了。” 高进就差握住侯三的手,不过他这话也是真心实意,要不是侯三提醒,补上了他行事的漏洞,只怕还真要出大差错。 第三百二十四章 雄狮搏兔 “他娘的,这些鞑子鬼精鬼精的,定不是什么好鸟!” 半人高的草丛里,杨大眼恨恨地骂着,他身边王斗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他还劝起了杨大眼,“大眼贼,你都是要成亲的人了,稳重些!” 王斗家里只剩他,没有阿娘逼着他成亲,自是能拿着杨大眼的亲事去打趣他,换了旁的伙伴,大家都是半斤八两,谁能笑话谁! “嘁,二哥马上就要当阿大了,等俺成亲生了娃,自和二哥家的小子结拜做兄弟,到时看你急不急。” 鲁达在边上听着杨大眼和王斗吵嘴,倒也颇觉有趣,他年轻时也有过这样的兄弟,只是如今到底只剩下他孑然独活。 “有人来了。” 随着鲁达的话,杨大眼和王斗连忙抬头看去,只见远处那鞑子营地外,有烟尘扬起,不一会儿功夫便有队骑士勒马停下,粗粗看去不下二三十骑,而且这些骑士人人着甲,膀大腰圆地瞧着很是彪悍。 “老鲁,我看咱们不能再等了,要不今晚就干他娘的一票,反正这些鞑子到了夜里都是睁眼瞎,我和大眼贼破营,你领人埋伏在四周截杀那些逃跑的。” 王斗记得高进吩咐,虽说不能轻易打草惊蛇,可要是有把握兜住对方全歼,也是许他们便宜行事的。 杨大眼没有吭声,虽说他很不服气王斗发号施令,不过他也晓得王斗这厮被二哥外放了近半年,领着群收编的喽啰能打遍神木县绿林道无敌手也是锤炼出了身真本事的。 “也好,我盯了他们几天,这伙鞑子谨慎得很,想捉落单的舌头很难,我看刚来的那伙鞑子里领头的像是个贵人,到时候记得务必活捉了。” 鲁达想了想,应了下来,王斗和杨大眼那边有一百多人,再加上他手下斥候,以有备算无备,夜袭偷营,胜算不小。 杨大眼和王斗自草丛里退走,回去招呼麾下兵卒,养足气力,准备晚上厮杀,而鲁达则是继续盯着这伙鞑子的营地,以防万一。 …… “见过主子。” 营地内,百夫长巴图朝着面前的青年,满脸的恭敬。 “巴图,你来了那么久,可曾和咱们的人联系上?” 查干巴拉的脸色冰冷,他是猛什克力部的王子不假,但是他的兄弟也多,大家为了争功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这回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才让巴图这个自己手下的百夫长来监视那个叫高进的明国百户,可是没想到一连多日都没什么好消息,才让他亲自赶来。 自家那位父王向来脾气不太好,也没什么长性,再加上那几个在边上煽风点火的兄弟,查干巴拉知道自己要是再不做些什么,怕是要在父王跟前失宠。 巴图看着眼前的主子脸上难看的神情,吓得连忙跪在地上道,“主子容禀,我派了三拨人前往打探,可到最后都没了音讯……” 看着辩解的无能手下,查干巴拉的面皮跳动了下,然后他猛地挥鞭抽下。 巴图哀嚎着倒在地上,一道血红的鞭痕印在他脸上,可他只嚎了几声便硬生生地忍了下来,爬起来后继续跪在自家主子跟前讨饶。 “你这个废物,我当初就不该指望你!” 要不是手下也没其他人能暂时取代巴图,查干巴拉恨不得直接砍了这个无能的家伙,既然联系不上那些细作,便不会绑些贱民回来问个清楚,要不是他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这个废物怕还是呆愣愣地杵在这里,只盯着敌人的大营傻等。 巴图不敢再为自己辩解,只是心里叫屈,那明国百户立下的大营简直有毒,他派去的人也都是手下精明伶俐的,但愣是一个都没有回来,甚至连传个消息都传不出来,他可不觉得换了其他人来就能做得比他好。 “主子,莫要气坏了身子,说到底这到最后还是要动武,且让巴图戴罪立功,等到王爷大兵来了,让他做先锋就是。” 查干巴拉身旁,有心腹劝道,才让他消了些怒气,让巴图滚了下去。 “等明日,咱们便去那明国百户的营地瞧瞧,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 看着发了狠的主子,几个心腹面面相觑,可是又不敢相劝,他们不像自家主子那般骄狂,那阿计部好歹曾是个大部,那苏德亦是个人物,可说起那明国百户时也是十分忌惮,怕不是好相与的,明日只能见机行事了。 …… 夜色渐暗,营地内自燃起了篝火,摸近了五十步不到的距离时,鲁达才领着手下停了下来,他盯了这处营地的鞑子三天,那夜晚的岗哨换班也早就摸了个清楚,这也是他能确定这伙鞑子不是普通部落出身的原因。 眯着眼看着不远处比平时多出几人巡视营地的鞑子士兵,鲁达便晓得白天来的那伙人果然是大鱼,于是他那张显得狰狞的脸上笑容越发灿烂了,他在大同镇的时候往往便是遇到大鱼,可是碍着上司无能,也只能放过。 “上。” 轻喝间,鲁达和五个手下静悄悄地摸向了前方的营地,鞑子大多都是雀蒙眼,到了晚上除非灯火通明,否则便不能视物,这处营地虽说夜晚的巡逻颇有章法,可是落在鲁达眼里也到处都是破绽。 鲁达他们都没有披甲,只内里穿了层牛皮甲,虽说营地起了栅栏,可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卵用,轻巧地翻进去后,他们便到了这些巡逻的哨兵们必经之地的影音处等候。 “什么人?” 刚用刀抹完脖子,把那具鞑子尸体放在地上的鲁达听到身后传来的惊呼声,不由叹了口气,偷营这种事情也讲运气,遇到个突然起夜的鞑子,谁能想得到? 那起夜的鞑子是随查干巴拉来的猛什克力部勇士,他刚喊出那句话,鼻子抽动间已然闻到了血腥味,他下意识地拔刀,可腰间却是空的,而这时候对面那模糊的黑影已自转身朝他扑来。 “有敌……” 只喊了半声,那勇士便觉得胸口冰冷,俄而便是滚烫,他知道自己胸口中了刀,可他也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箍住那撞到他怀里的黑影,高喊道,“有敌人!” 鲁达使劲地挣脱那箍住自己的鞑子时,就在边上的军帐里已经响起了里面鞑子披甲拔刀的声音,同时也响起了鞑子的呼喊示警声。 “是条汉子。” 看着地上那具死不瞑目的鞑子尸体,鲁达面色难看地自语道,然后狠狠一刀划在了这个坏了他事情的鞑子脸上,接着吹响了铁哨子。 尖利的哨声,短促间变化了好几次,而不远处的黑暗里,马蹄声轰然响起,至于鞑子营地里的马厩处,埋伏着的那个斥候,立马点了火烧将起来,同时更是砍断着那些马匹的缰绳。 查干巴拉从营帐里冲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起火的马厩,看着乱糟糟朝自己跑来的巴图还有士兵们,他大骂了起来,“先去马厩扑火,蠢货。” 查干巴拉身边,二十个着甲后匆匆赶到他身边的部中勇士,都是面色凝重地看向了那马蹄声骤然停歇的营地前方。 王斗领着手下下了马,鞑子的营地已乱,可是里面地方狭小,策马杀进去反倒是施展不开手脚,还是让杨大眼在外面压阵就好。 拎着两柄金瓜锤,王斗领着手下下马的甲士冲了进去,遇到前方的鞑子便是锤子舞将过去,只顷刻间就叫他们杀穿了仓促起来抵抗的鞑子士兵。 火光里,查干巴拉只见四五十个全身披甲的高大武士朝他杀来,骇得他顿时慌乱不已,他先前的镇定倒不假,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来夜袭的敌人居然奢侈到了这种地步,像这等全身披甲的铁人,父王身边也只是百余骑而已。 “主子,你先走。” 查干巴拉身边,那些猛什克力部的勇士也绝望了,他们都是打老了仗的,当然晓得对面那些浑身披挂如铁猛兽般的甲士意味着什么,他们手里的弯刀再锋利也破不开对方的甲胄,而且这些甲士手里挥舞着的都是斧锤鞭锏这些重兵器,必是身雄力壮之辈,他们最多也就是拼死为主子争取些逃命的时间罢了。 看着在溃散的乱兵中,反倒是迎面朝自己杀来的十多个披甲的鞑子,王斗笑了起来,虽说他也瞧见了那被护着逃走的鞑子贵人,可是外面有杨大眼那厮,这条大鱼逃不了,反倒是眼前这些鞑子配得上称一声勇士,不过他王斗最喜欢打杀的便是这些鞑子里的勇士。 火光里,王斗挥舞两柄金瓜锤,好似魔神般迎上了那个冲在最前面的高大鞑子,金铁的碰撞声中,他只觉得虎口发麻,不由大喜道,“好鞑子,好力气,来,来,来,爷爷要打死你!” 十多个猛什克力部的勇士纵然视死如归,可还是照面间就被淹没在钢铁的怒潮里,被碾压得粉碎。 …… 查干巴拉侥幸地在三个心腹的护卫下,上马逃出了身后已然化作修罗场的营地,他心有余悸地回头看着那冲天的火光,恨不得杀了苏德这个混账,一个明国百户手下能有如此奢遮的兵马?那些全身披着铁甲,高大雄壮的武士,他猛什克力部上下也才两百个不到。 那来的绝不可能是什么百户,查干巴拉心中这般想着,自己一定要回去禀报父王,不能轻易兴兵来此,这其中绝对有阴谋。 “主子小心!” 骑在马上的查干巴拉听到身边心腹的声音时,才从遐想中回过神,然后他从马上飞了出去,他是被自己的心腹扑下马的,接着他才听到箭矢撕咬血肉的嗤嗤声。 马蹄声里,查干巴拉抬起头,看到了不远处黑暗里浮现的兵马,身为猛什克力部的王子,向来不缺享用的他并没有雀蒙眼,所以他看清楚了这些兵马身上穿着的甲胄,那胸甲上明亮如镜的护心镜即使在月光下也泛着森冷的光,叫他心头如坠冰窖。 见鬼的明国百户,那来的是明国的总兵吧!这先后总得有百余披甲的铁猛兽,我不过区区一个小王,用得着这般对我么!查干巴拉一时间呆住了,心里不知道该怒该喜。 杨大眼策马到了那被吓呆的鞑子贵人跟前,至于另外那个挥刀试图护主的鞑子,被他带马一枪直接刺穿身体。 直到面前骑马的明国武士拔枪,从心腹身上溅出的鲜血打在脸上,查干巴拉才回过神来,然后听到了让他错愕无比的问话,“兀那鞑子,报上名来!”合着当面的明国人压根就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便出动了这般奢遮的兵马来捉他?查干巴拉觉得自己要疯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终有报 渐小的火势里,兵戈喧嚣的营地变得安静下来,五十多个猛什克力部的士兵满脸恐惧地跪在地上,那些全身披甲的明国武士实在太过凶悍,小王子身边的勇士只打了个照面,就全都死了,成了地上模糊的血肉,瞧不出人形。 贪生怕死是人的天性,这些猛什克力部的士兵虽是老兵,跟着老王爷也曾和骆驼城几任总兵打过仗,他们自是晓得这样的甲士是明国那些大将的重骑家丁,只有老王爷身边的怯薛军才能抵挡,所以当小王子身边的勇士死光后,他们便很光棍地投降了。 “他们倒是跪得利索!” “不降肯定死,降了说不定还能活,只是便宜这些鞑子了。” 听着王斗的话,鲁达冷笑着道,自家老爷不喜滥杀,这些鞑子都是上好的苦力,正好拉去大矿挖煤。 “确实是便宜他们了。” 王斗想了想,也恨恨道,那离着古北寨不远的大矿里,那些挖矿的贼人如今吃得饱,穿得暖,表现好的还能不时领些酒肉,除了没有女人外,那日子可比关墙里那些在地里刨食的良民强得多。 马蹄声响起,王斗抬头,只见杨大眼牵马而至,那马背上正驮着那面如死灰的“大鱼”。 “这回咱们赚到了,这厮是猛什克力部的小王子,唤做查干巴拉!” “就这样的怂货,也敢称白虎,病猫还差不多。” 查干巴拉在蒙古话里是白虎的意思,猛什克力部里,这位小王子过去也是颇有勇名,不过眼下这位小王子却是如同死鱼般没了半点精气神。 王斗杨大眼他们这仗打得又快又猛,半个时辰都没到,就连收尾的活都干得差不多了。 “走,咱们回大营。” 既然捉了那小王子,王斗杨大眼他们自是高声呼喊起来,底下的士兵亦是欢呼起来,谁都知道高爷向来不吝赏赐,但凡是打了胜仗,这赏银方面绝不含糊。 听着四周明国武士的欢呼声,查干巴拉能听懂他们的对话,才发现这伙明国武士口中的高爷还真就只是个百户,这下让他更加愕然了,什么时候明国的百户这么能打,手下奢遮到这等地步。 查干巴拉很老实地伏在马背上,然后看着那队伍后面被绳索牵着的一长串部中士兵,心头苦涩,这样的景象不该反着来么,曾几何时不都是他大蒙古的勇士耀武扬威地骑着马,后面牵着的是叫花子般的明国士兵。 就在查干巴拉胡乱想着的时候,他听到了潺潺的窟野河水声,接着便只见捉了他的这队明国武士骑马过了那宽大的木筏做的浮桥,然后直趋不远处那透着光亮的大营。 到了那大营前,自有士兵上前询问后才通报放行,查干巴拉使出全身力气,拧着脖子观察起这大营来,让他绝望的是这大营里便是最普通的士兵也都是身着甲胄,而且看着不是明国官军那种破烂货,而是货真价实的甲胄,而且那些士兵普遍都高大健壮,面色红润。 王斗他们底下的兵卒自回了营寨休息,而他们则是押着查干巴拉这条大鱼往帅帐而去,点燃了灯火的大帐内,高进披了件黑袍,呼延平侍立在他身后。 跪在地上的查干巴拉抬头偷瞧那位明国的高百户,不过是个高大的青年,也没什么出奇之处,真不知道是如何叫那些雄壮的武士为他倾心效命的。 “猛什克力部的小王子,倒也勉强算得上是条大鱼,可惜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只是块鸡肋罢了。” 高进不怎么在乎区区一个小王子,要是换了寻常的大明武官,捉到这个查干巴拉,必然是宝贝得很,可他却是为着立朔方部的事情,便是再大的功劳也得安到兀颜这个朔方部的“汗王”身上。 “那不如到时候两军交战的时候,砍了这厮的脑袋祭旗!” 见到那捉了自己的明国武士这般道,查干巴拉浑身哆嗦了些,当下再也顾不得,连忙开口道,“高百户饶命,小王愿降,小王愿降,小王……” “哪个让你开口了。” 已然到了帐中的众人里,陈升最重规矩,见那什么小王子在那里喊叫起来,当即便喝骂道,自有士兵上前拧住这求饶的鞑子。 “查干巴拉是吧,你们猛什克力部关起门来称汗称王也就罢了,你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小王子了?” 高进看着匍匐在地上不敢再胡乱做声的鞑子,冷声说道,眼下这蒙古也算是礼崩乐坏,只要是个稍大些的部落,就妄自称汗称王,徒惹人笑,这个查干巴拉都做了阶下囚,还敢跟他拿大。 “高千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您高抬贵手,饶了小的。” 查干巴拉哀求着,他是真不想死,人死了什么都没了,再有骨气能有什么用。 帐里众人见着这奴颜婢膝只求活命的猛什克力部的小王子,都忍不住哄笑起来,查干巴拉被笑得涨红了脸,但是却把头埋得更低。 “饶了你有何用,你那劳什子父王可愿为你付赎金?” 高进初时觉得这般能隐忍的鞑子必定是个枭雄人物,可是冷不防侯三在边上说了句话后,他就改了主意后这般问道。 “愿意的,愿意的,高千户,我家父王最疼爱我,只要您让我……” 看着努力求活的查干巴拉,高进也不再戏弄他,“查干巴拉,你想要活命,需得好生听话才行,到时候我便让你做那猛什克力部之主也不是不行。” 正跪在地上磕头的查干巴拉猛不迭地抬起头,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正待他要开口询问时,高进已自看向鲁达,“老鲁,你带这位‘小王子’下去好好谈谈心,顺便教他些规矩,什么时候听话了,再带他来见我!” “老爷放心,俺保证他用不了半日,便老老实实地乖乖听话。” 鲁达拍着胸脯应道,帐里众人看着那满脸茫然的小王子,都是忍住了笑意,到了鲁达手里,这鞑子怕不是要被玩坏了。 等人被带下去后,高进方自肃容道,“这猛什克力部怕是快要按捺不住了,阿升,你们如今进展如何?” 这那达慕大会三项比赛都已经比完,十五个百夫长,高进也自挑选了出来,三个冠军更是得他亲自披甲授刀,眼下这十五个百户也都刚刚组建完成。 “二哥,那些牧民虽然都颇有勇力,也都能骑马射箭,可是想要训练成军,起码也需要个把月功夫。” 陈升自回答道,高家军最重规矩和纪律,而这恰恰正是那些牧民们最缺的东西,需要长期的训练才能纠正他们早已习惯的那种散漫习性,虽说彼辈士气高昂时敢战不畏死,可已然是个老将的陈升明白,沙场点兵决胜,不是逞一时之勇就行的,而是要比谁更坚韧耐战。 眼下高家军里最早的那批家丁,便可以阵而后战,聚散冲杀直到力竭,依然敢于死战。而眼下这十五个百户,上了战场便只懂得向前冲,若遇强兵必溃。 “那便是只能打顺风仗了。” 听完陈升言语,高进微微皱眉,随即便释然了,事事岂能尽如人意,眼下这十五个百户能搭起架子来,陈升和张坚已经做得很好了。 “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虎视眈眈,我意先破猛什克力部,再平沙计部,你们觉得如何?” 高进看向了帐中诸将,他虽然也想稳扎稳打,可是朔方部的十五个百户想要训练成军,可不止是个把月那么简单,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多。 那个猛什克力部小王子的出现,让高进猛地意识到,这草原上诸部还不清楚他的虚实,压根就想不到他麾下的战兵数量已经抵得上一个卫所了,那十五个百户的牧民作为附骥,已经足以支撑他主动求战了。 “二哥,我愿为先锋。” 王斗腾地站了起来,日盼夜盼,二哥终于下决心大打了,他王斗自当为先锋。 “猛什克力部兵不过两千,甲骑百余,而且彼辈不知我军虚实……” 张坚亦是在那里拽文,可他的意思也赫然是觉得确实该主动出兵,一一击破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而不是继续等待。 就是向来沉稳的陈升也没有意见,眼下那十五个百户虽然刚刚成军,可是士气高昂,三军用命。 “好,既然大家都觉得这仗打得,咱们便即日出兵……” 高进看着帐中众人都是求战心切,便开始调兵遣将,张坚和陈升自然负责统率朔方部的新军,而程冲斗则领着斥候们先出营前往猛什克力部的大营打探消息。 半晌过后,众人都一一离去,而这时候天色已近黎明,高进看着留下的侯三道,“侯先生,我走以后,你统领大营,我将炮营留下,若有万一便沿河据守。” “老爷放心,但使我侯三在,必不会叫大营有闪失。” 这十来日的功夫,侯三已经黑瘦了圈,不过人却精神奕奕,眼下朔方部里,八十六个十户长已推举出来,必要时他也能通过这些十户长抽调青壮牧民守卫大营。 “那沙计部未必会来,此去最多十日,我们必凯旋而归。” 高进拍着侯三肩膀道,狮子搏兔亦尽全力,这回他只留下炮营和一百家丁,剩下的兵马全都要拉出去对付那猛什克力部,若是那个查干巴拉可用,说不定便给猛什克力部留张皮在。 “那我便祝老爷此去破胡虏,得胜而还!” 侯三大笑道,他当年被掳去草原时,这猛什克力部也是那时鞑子大兵里的主力之一,有生之年能看到猛什克力部覆灭,他死也瞑目。 第三百二十六章 父子相残 月儿海子,便是猛克什力部的驻牧地,是处极大的湖泊,四周水草丰美,往南而去越过驼山四五十里便是长草滩。 河套诸部里,猛克什力、火落赤、吉能、切尽、歹青、沙计为雄长,都是当年俺答汗兄长衮必里克,也就是大明朝所唤的吉囊后人,像是明爱、素儿、阿计、大蟒等部只能算是他们的附庸。 背靠着驼山驻扎的大营便是猛克什力部的大军所在,将近两千人的军队在此时的河套诸部里能排进前三。 洁白如雪的汗帐里,博罗特半眯着眼斜靠在身后年轻的**少女身上,他穿着件月白色的绸衫,半解开的衣襟里是已经干瘪不复往日雄壮的胸膛,哪怕他是猛克什力部的汗王,也无法阻止白云苍狗,年华老去。 “王爷,那些抓来的奴隶说,那明国的百户当着他们的面杀了大蟒部的阿拉坦和阿计部的苏德,还鼓动着那些贱民们……” 跪在下面禀报的武士声音都有些哆嗦,他从没想过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大逆不道之人,竟然让最卑贱的养马奴砍下了孛儿只斤氏后裔的脑袋,更是将贵种们的牛羊马匹牲口财产尽数分给底下那些奴隶似的牧民。 汗帐里坐着陪着博罗特这位汗王赏舞的自然都是猛克什力部的台吉和贵人们,当听到大蟒部近百贵种被砍了脑袋,阿计部的苏德被牧民们撕成碎片,自然都叫他们红了眼睛,一个个嗷嗷地叫着要发兵去灭了那胆大妄为的明国百户,将他千刀万剐。 博罗特由着部里的这些台吉们争吵,他那双看上去老眼昏花的眼睛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汗帐中央正在起舞的舞娘们婀娜的身姿,似乎压根就没在意底下武士禀报的事情。 “太吵了!” 不高的声音响起,正粗脖子赤耳喝骂的一众台吉们就好似被拎起来的鸡仔那样瞬间没了声音,所有人都惶恐敌看向那个头发花白,脸上满是老年斑的汗王主子,没有人敢去挑战这个老人的威严。 “继续跳。” 博罗特朝着受惊的舞娘们轻声道,然后这些从瓦剌那里买来的舞娘们再次扭动了腰肢,接着满帐的台吉贵人们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觥筹交错地喝了起来。 一曲跳罢,博罗特才意犹未尽,挥手让那些舞娘退了下去,他曾经并不是个耽于享受的主君,他这辈子几乎都在打仗,和明国人打仗,只是人老了,也终究懈怠了。 从宽大的木榻上直起身,博罗特那双浑浊的眼珠里透着让人心悸的凶光,看向了一个个噤若寒蝉的台吉们,苍老的声音响起,“咱们和明国人是世仇,人家会在乎咱们的长生天么?” 看着不敢反驳的台吉们,博罗特才满意地收回了那凶戾的目光,即便他老了,可他依然还是猛克什力部的汗王,是这些人的主子,征战杀伐皆由他做主,还轮不到这些没用的家伙来左右于他。 “沙计部的人在哪?” “回王爷,沙计部的使者说他们的人马已经到了石虎川,就等王爷您的号令。” 汗帐里,有台吉回答道,可博罗特听了却只是轻蔑地笑了起来,“巴尔思那老鬼,最擅长算计,明国人有句话叫做火中取栗,他这是要咱们做那捞栗子的猴子。” 虽说大家都是孛儿只斤氏,也都是衮必里克墨尔根的子孙,可是若是有机会能坑对方,甚至于吞并,谁都不会手软。 那明国百户是肥羊不假,百余个部落前去交易,都不见其货物短缺,河套几个大部哪个不动心,可是阿计部和大蟒部先后覆灭在这明国百户手上,这肥羊转眼就成了猛虎,谁都不想为别人做嫁衣。 “派人去沙计部,告诉他们,要么到花武城会盟,要么便各自回家,只当便宜了那明国人。” 虽说阿计部和大蟒部都算不上真正的大部,尤其是前者还得靠着那位素囊大台吉才没有被他们吞掉,可那大蟒部便不算弱了,就是部中因为争位而折损了些人,也不至于被区区一个明国百户给打下来。 博罗特可不会和自家那些蠢货一样,觉得那明国百户是靠蛊惑了那些贱种,才能打下大蟒部,草原上向来弱肉强食,他可不愿意傻乎乎地去和那个实力不明的明国百户硬拼,最后叫别人捡了便宜。 “是,王爷。” 那台吉领命后,也是径直出帐离开,大家离开月儿海子已经有半个多月,眼瞅着那明国百户开了那达慕大会,可是他们和沙计部还是按兵不动,谁能坐得住。 那出去的台吉知道王爷让大军驻扎在驼山脚下,是要让战马好好休息好,那明国百户如今盘踞的九股水离着长草滩不远,和他们也就相距百余里。 但夏季动兵在草原上本就是犯忌讳的事情,马匹可比牛羊娇贵许多,大范围的长途迁徙,就能叫马群折损不轻,所以草原上用兵向来都是要等到秋高马肥的时候。 眼下要是百里奔袭九股水,也许一场大战下来,他们的马匹便要废掉大半,若是不能从别处补回来,这仗打赢了也亏得很。 …… 烈日炎炎下,身上的甲胄被晒得发烫,高进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看向身后的队伍,眼里满是骄傲。 初夏已过,眼下正是所谓的长夏,七月流火的季节,能够在这样的日头下全幅武装的长距离行军,恐怕在草原上找不出第二支这样的军队。 骑在马上,查干巴拉浑身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视线里前方的景象都变得模糊起来,空气扭曲着,好似在燃烧一般。 这些还是他认知里的明国军队么?查干巴拉失魂落魄地看着身边那沉默行军的黑色军队,觉得接下来这一仗,父王的大军也会像他那晚一样,被这支可怕的明国军队摧枯拉朽般的击败毁灭。 查干巴拉脑海里数次闪过了趁机逃跑,去驼山大营向父王示警的念头,可是每当他想要鼓起勇气时,他就会想起那个疤脸光头的警告,他不想再去尝那水刑的滋味,被绑在木台上折磨得屎尿俱下,毫无尊严。 鲁达饶有兴致地看着脸色不停变化的查干巴拉,直到这个猛克什力部的小王子脸色露出羞惭释然的神情后,方自策马到了他身边后笑着道,“看起来你已经想通了,有些事情只要起了个头,你就会发现其实没什么难的?” 查干巴拉没有勇气和鲁达对视,他的精气神早就垮在了那黑暗中的水滴声里,他甚至于谄媚地笑着道,“是,是,小的已经想通了,今后定会好生听话,绝不敢有二心。” 过了没多久,队伍停下休息起来,正午最毒辣的日头是需要避开的,人倒还好,马匹可经受不住,寻到的丘陵背阴处,查干巴拉被带到了高进面前,他很自然地跪在地上,说着过去旁人对他的恭维之词。 高进可没兴趣听这些没用的奉承话,只是叫查干巴拉抬起头来,“你看看,我这地图画得可准确?” 白纸上标注了东南西北的方向,虽然只是大概的地形图,可是查干巴拉却看得傻了,因为这地图分明就是按着他招了的内容画出来的,而且他仔细看了几遍,确实无差。 得到答复后,高进唤过了其他人,大家自围着那地图商量起来。 “眼下咱们还离着那驼山大营有大约七十里的距离……” 查干巴拉遭了水刑后,几乎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招了个底朝天,比如那驼山大营便是猛克什力部大军的驻扎地,大营建得极为坚固。 高进虽然不怕和鞑子野战,可是既然那猛克什力部的汗王是个谨慎的老家伙,而且大概率很有可能会靠着坚固的大营据守,他就不得不考虑是不是要分兵去攻打猛克什力部的驻牧地月儿海子。 “二哥,还是让我和大眼去吧!” 王斗主动请缨道,上回大蟒部不就是他和杨大眼打下来的么。 “这次你们可没有炮营压阵,而且按着查干巴拉的交代,他们大营起码有五个百户留守,而且还不是大蟒部那些鞑子可比。” 高进摇摇头道,接着看向那脸色惨白的查干巴拉,笑了起来,“我和你说过,只要你听话,便是让你做这猛克什力部的主子也无妨,眼下便有个机会,你可愿意?” 王斗和杨大眼都是看向了那好似呆了一般的鞑子小王,都是琢磨起二哥话里的意思来。 “怎么,你不愿意?” “不,不,小的愿意。” 查干巴拉浑身发抖地连忙跪下道,他刚才只迟疑了那么会儿,便已感受到那种可怕的杀气,只能在内心道,“父王,我是被逼的,你不要怪我!” 看着脸上神情复杂,估摸着内心戏还挺足的查干巴拉,高进懒得去安抚这个猛克什力部的小王子,大不了到了晚上,让鲁达再好好招呼他下,省得他还有些不切实际的天真想法。 “阿光,你们留下,待会儿汇合了阿升他们后,告诉阿升,让他领兵缓行,等我消息。” 高进将沈光他们几个年纪最小的伙伴和阿弟留下来,给陈升留了口信,他打算亲自带兵杀到月儿海子去,直接抄了猛克什力部的老巢,到时候他倒要看看那个猛克什力部的老王爷还忍不忍得了,只要他从那驼山大营里率兵归还,便是他们克竟全功的良机。 王斗很想劝高进不当亲身犯险,可是他到底不是陈升,心底里还是盼着能和这位二哥一起并肩厮杀,想明白后他和杨大眼没有吭声,于是这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 高进亲自领三百余精锐直扑月儿海子,他要扶查干巴拉上位,叫他造他老子的反! 第三百二十七章 天际的马队 石虎川,这处窟野河的支流水量充沛,两岸也有不少绿草青青的草甸子,很适合部落驻牧,不过眼下沙计部大军直接占下了水草最丰美的地方,几个躲得远远的小部落也被闲着没事做的沙计部的兵马找到给灭了。 某处宽阔草甸子的池塘边上,巴尔思见到了猛克什力部的信使,他手里拿着张角弓,看着不远处被自家骑兵驱赶着惊慌逃来的野物们张弓搭箭,瞄准了其中一头黄羊。 “王爷神射。” 看到那黄羊中箭倒地,信使在边上笑着小心道,这位沙计部的王爷可不比自家王爷脾气好多少,要是挨顿鞭子可划不来。 放下手里角弓,巴尔思看向那额头上冒汗的信使,终于开了口,“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往花武城会盟便算了,太折腾。” 花武城虽说卡在石虎川和驼山之间,双方在那里会盟听上去倒也公平,可那样一来一回,却要多走两三天的路程,眼下又不是秋高马肥的季节,对于向来习惯精打细算的巴尔思来说,他可不想折损太多马匹。 “王爷?” 那信使傻了眼,他要是带这样的消息回去,只怕自家主子那里那顿鞭子怕是免不了的。 “那明国百户是个人物,不能让他活着回关墙,不然以后必成大患。” 巴尔思眼里闪过了凶光,那个明国百户是在掘草原的根子,那些跟随他的贱民都不能放过,否则底下那些贱民们都有样学样,他们孛儿只斤氏还如何维持黄金家族血脉统治草原的事实。 当年也先太师一度杀得黄金家族血脉凋零,直到达延汗手里分封黄金家族血脉,才让孛儿只斤氏重新统治草原,那个明国百户做的事情比也先太师更加可恶,这样的明国人绝不能留。 “你回去跟博罗特那老东西说,三日后咱们各自发兵,我往西,他往东,拿下那明国百户大营,财货牛羊牲口,各凭本事,谁抢得多就算谁的。” 巴尔思知道博罗特不信任他,所以要去花武城会盟,可他也同样信不过这老东西,与其勉强合兵,倒不如大家各自挥兵从东西两面夹击那明国百户的大营,他虽然要趟河攻打,可眼下正是夏季,那窟野河是枯水期,人马泅渡过去也方便得很。 得了巴尔思的准信,那信使自是千恩万谢地离开,待他走后,巴尔思身边,几个儿子都是上前道,“父王,那博罗特向来狡猾,万一咱们发兵了……” “蠢东西,咱们隔着河,想什么时候打,还不是咱们说了算,那明国百户的兵马再强悍,难不成还能踏河冲过来。” 巴尔思喝骂着,他几个儿子虽然都骁勇善战,可着实没什么脑子,汉人有句话说得好,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草原上缺能打的勇士吗? “父王教训的是!” 巴尔斯几个儿子被训了个灰头土脸,但都是不敢炸刺,只是乖乖地应声道,然后便欢喜地去整理自家兵马,打算拔营西进。 …… 离着驼山约五十里的地方,陈升和张坚停下了队伍,他们这趟只带了十个百户的朔方军出来,虽说也是仔细选过的,但到底是仓促成军,那些牧民们单个都是很好的骑手,不少人射术还不差,只是这过了五十人,百人,便是群乌合之众。 “二哥既然让咱们缓行,我看便不如在这附近就地练兵,只使人盯着那驼山大营就是。” 高进留下的命令里,自是叫陈升为主,张坚为副,但以治军的经验来说,张坚犹自胜过陈升,只是张坚身上赌性很重,要是这十个百户都是高家军的精锐,便也由得张坚去捕捉战机,临机自决,可是眼下却是群新成军的牧民,打不得硬仗,便得求稳。 张坚自不会有意见,要是这趟他们带了炮营,说不得还能硬破了猛克什力部的大营,可眼下十个百户都是新兵,就连走上半天都能有人掉队,还能指望什么。 十个百户的百夫长都是高进亲自任命,但是更底下的十夫长便是由成军的牧民们自行推举,当然说是推举,但是军中向来以勇力称雄,所以那些十夫长也是打服了其他人上位的,这些牧民里的勇士质朴是质朴,可是在张坚看来,大多数都属于脑子不好使的。 “绑着带子的手便是左边,左边懂吗?” 十个百户拆分了开始训练,陈升和张坚不教旁的,只是让沈光他们教会这十个百户辨识左右,会识数,听得懂命令,并且会严格执行命令就是。 呼和巴日,舔着干涸的嘴唇,看着手下的十夫长们,喉咙嘶哑地说道,“你们都知道猛克什力部和沙计部那些贵种们来是做什么的,要是没有都护,咱们全都要给那些贵种们当奴隶,过的日子连牛马都不如。” “今天,你们谁要是再连左右也都分不清楚,这个十夫长也别当了。” 被呼和巴日目光扫过的几个十夫长都是涨红了脸,随后便死命地把绑在左臂上的带子死死地扎紧,然后继续跟着这位百夫长的口令,不停地向左转向右转。 看着那些被呼和巴日们狠命操练的十夫长,张坚心中总算松了口气,这些家伙虽然愚笨,但是胜在坚毅能吃苦,分不清左右没关系,往死里练身体自然就明白了。 “说起来,蒙古人确实能战,这沿边的官军里鞑官鞑兵可不少。” 张坚不由感慨起来,蒙古人确实是极好的兵源,说起来九边的不少将门其实都是蒙古人出身,就是朝廷的勋贵里也有将近两成多其实都是蒙古人,只不过彼辈早已汉化。 眼下高爷立了这朔方部,军民两分,编户齐民,还打算等安稳下来后,教那些牧民们识字数数,种草耕田。落在张坚眼里,这便是把河套蒙古诸部都当成了征兵的地方,而且这些蒙古人对饷银没什么概念,只需关墙内随处可见的各色货物发于他们,便能叫他们心满意足。 “古北寨周边那些村寨,当初二哥收拢那些逃户时,很多其实都是取了汉名会种地的鞑子,如今他们也是咱们高家军的老兵,无人再把自己当鞑子看待。” 陈升看着呼和巴日他们用生硬的汉话喊着“左右”,亦是笑着朝张坚道,“二哥说过,等什么时候朔方部的鞑子们都能说汉话,写汉字,过上安定的日子,便是他们信着长生天,念叨成吉思汗的功绩,其实也和咱们汉人没什么两样了。” “高爷的胸襟气度,确实不凡。” 张坚说的是真心话,边军里不说那些鞑官鞑兵,将门里养鞑子家丁的不在少数,可是都做不到高爷这般,视汉蒙为一家,河口堡有的,朔方部也会有,他都想不到两三年以后朔方部会是个什么情形,不过他能肯定的是,只要叫朔方部在这里立足了跟脚,河套诸部的败亡便只是个时间问题。 …… 就在陈升和张坚停下练兵的时候,窟野河畔的大营里,侯三已自领着那些十户长们给他们安排了活计。 老爷不在,大营的安全便是最紧要的! 侯三心里绷着根弦,当年被掳去草原的经历让他有着很严重的不安全感,高进这位老爷带兵刚走,他便瞧着这偌大的营盘处处都不安全,更何况朔方部那么多人口,那么多牛羊马匹,要是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办? 于是侯三调动了所有能指使的青壮,直接在营盘最外墙,建了好几座望楼,又用拆掉的木筏在外围立了营寨,同时自让留守的家丁队和那五个百户的朔方军安排营地的值守巡逻。 在古北寨,侯三从自家老爷身上学会了件事情,那就是要让人干活,就得给好处,千万别觉得人家就合该给你干活,所以他让那些十户长们动员青壮做这些多出来的体力活时,直接拿出了货物抵做工钱。 结果就三天功夫,那绕了大营一大圈的营寨便立了起来,像模像样的,到了晚上,牧民们自赶着牲口回营寨里休息。 而随着和古北寨通过木筏不断转运交换物资,这大营里的变化也不小,首先便是如今绝大多数牧民家里都用上了煤炉生火,而不是像过去那样烧牛马骆驼的粪便,又或是去砍伐附近草甸里的灌木林。 光是燃料这块,就足以让朔方部的牧民们感受到文明带来的好处,所以他们也乐意按着侯三的吩咐,将牛粪羊粪用去肥地种牧草,同时分栏圈养羊群,不再是赶着羊群到处跑。 侯三带来的伙计们则是手把手地教那些十户长们识字认数,又教他们如何割草喂羊,虽说这割草比起放羊来要累得多,很多牧民一开始还怨声载道,总觉得祖辈们都是世代游牧过活,可是当侯三说只有割草喂羊才能从他那里换到煤炭做燃料生火煮饭烧水后,便是再懒的牧民也都乐意按着各自的划区去割草喂养牲口。 毕竟享受过煤炉和煤炭做燃料带来的方便和好处后,牧民们都晓得该做什么选择,有了煤炉他们便可以长时间炖煮肉食直到酥烂,也能随时烧水煮茶,更不用说都护还有命令,不许他们喝生水。 高进带来的货物和物资,直接让朔方部的那些牧民或被动或主动地开始接受各种有悖于他们游牧传统的改变,虽说大家都对那种植牧草饲养牲口存疑,可是也没人会和煤炉煤炭这样的好东西过不去。 于是整个大营里,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男人们自去外面的草甸割草,半大的娃娃们则是去附近的土里捉蚯蚓捉虫子,女人们在羊圈里薅羊毛,然后将其清洗干净用来换取些杂货。 就当侯三以为这样的平和日子能一直过下去的时候,河对岸的牧民们带来了坏消息,离着他们五十多里的地方出现了大股的马队。 第三百二十八章 迫近 “直娘贼,这天怎么这么热!” 木筏上,沙得刁虽然躲在那篷布下的阴凉地里,可口中仍旧不停地骂骂咧咧着,想他在河口堡当他的大管家当得好好的,老爷却偏要他也去草原上走一遭,自家那位大娘子更是个彪悍的主,要不是有了身子,估摸着就和他们一到来了。 “行了,老沙,你就省点了力气吧,赵龙那厮不是说了吧,过了古北寨,咱们坐筏一天也就到了。” 秦忠病恹恹地躺在那儿,他初时听到要来这草原上,吓得脸都白了,不过被自家婆娘指着鼻子狠狠骂了顿后,便老实地跟着沙得刁来了。 不过两个怕死的家伙在木兰这位大娘子跟前很是说了些话,比如担心老爷那里人手不够之类,于是他们出发时又带走了河口堡仅剩下的两个百户和若干粮草物资。 沙得刁终于消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了前方河岸边的哨骑,黑色的甲胄瞧着颇为显眼,想来老爷的大营已经不远。 半个时辰后,迫不及待地从木筏上跳下来的沙得刁看着那连成大片的蒙古包,看得都傻了眼,虽说他早就知道老爷在草原上聚拢了大批部落收为附骥,可到底只是听说,不是亲眼见到。 “这得有多少人?” 秦忠在边上咋舌道,而这时候跑来迎接他们的侯三知道两人来时还带了两个百户的兵力,可是高兴坏了,这样大营里有三个百户的老兵做底子,五个百户的朔方军为辅,坚守大营应当不成问题。 到了大营后,知道西面出现了鞑子的大股马队,沙得刁初时还吓了跳,可是当他知道大营里的守备兵力还有鞑子的马队大约两千人不到时,他却是立马放下了心,“侯先生,我虽然比不得老爷和众位将军,但好歹也是知兵的,那沙计部若来的只是这区区两千兵马,可拿不下咱们的大营。” 秦忠在边上没有吭声,他知道沙得刁这厮是有资格说这等大话的,毕竟这厮也曾是积年的老军头,要不是贪生怕死惯了,老爷本是要留他在军中听用的。 “既然沙管事知兵,这大营防务便教给沙管事了。” 侯三虽然也看过些兵书,过去跟着关爷的时候,也知道些营防相关的布置,不过比起沙得刁来还是差了许多的。 沙得刁也没有推辞,他本就是怕死的性子,就是侯三不主动交权,他都要想办法夺过来的,毕竟这可是关系着自家的身家性命。 秦忠被侯三拉去干起活后,沙得刁便亲自将整个大营给跑了个遍,然后发现侯三的布置倒也像模像样,不过他也查漏补缺了些,接着便指使营中的军丁们在营寨外面,挖了大片的碗口大小深浅的陷马坑。 “你们可都要做好标记,自己记清楚了,别他娘的到时候打起来,没摔着沙计部那些鞑子,倒把自己给摔了。” 沙得刁吆喝着,而随着他这个所谓“宿将”的指挥,再加上擅长耍嘴皮子的秦忠,原本有些人心惶惶的大营里顿时安稳了下来,那些牧民们都是信了秦忠说的话,“咱们人多势众有什么好怕的,就是每人撒泡尿都能淹死那些沙计部的骚鞑子!”“都护老爷麾下的兵马,一个能打五个!”“都护老爷有鬼神之力,沙计部的骚鞑子来了,是要受神罚的!” 总之秦忠胡吹到最后连沙得刁都看不下去了,“老秦,有些话过了,你再这么吹下去,我怕那些牧民都要主动出击了。” “让他们主动出击也无妨,这年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那沙计部的鞑子停在西岸不动弹,总也不是个事吧!” 自从见识过沙得刁把大营内外整得跟个刺猬窝似的,内心里觉得安全不少的秦忠居然少见地大胆起来,他觉得既然大营固若金汤,干嘛不试着勾引那些沙计部的鞑子来碰个头破血流,这样他们既能弄清楚沙计部的实力,也不用担心被贼惦记着。 沙得刁有些诧异地看着秦忠,总觉得这厮还有些话没说出口,这些日子这厮总是在有意无意地蛊惑那些牧民出战,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安得什么心。 “你这般看我做什么?” 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的秦忠喊起来,然后沙得刁压低了声音道,“老秦,你难得不知道,叫那些牧民们去出战,他们会输得极惨,只怕伤亡还不小么?” “我当然知道啊,就是这样才逼真啊!不然如何能勾引沙计部的那些鞑子来碰咱们的大营,更何况这样也能叫这大营里的鞑子知道咱们高家军的厉害,晓得他们的无能,以后绝不敢生贰心!” 秦忠振振有词地说道,而他这番话居然说得沙得刁无言以对,觉得这厮才是真有几分狗头军师的风范,于是当下便道,“你说得也有道理,那么我便再帮你拱几把火,咱们试着看看能不能狠狠坑一把沙计部的鞑子。” 看到地头沉思起来的沙得刁,秦忠心里松了口气,刚才那些话他也是临时想到,硬凑出拉做数的解释,没想到沙得刁还真信了。 不过秦忠也不会拆自己的台,更何况他自己说完那番话后,也是越想越觉的他说的有道理,既然道理在他这边,他有什么好慌的! …… 月儿海子,猛克什力部大营外三十里外,随着太阳沉入地平线,天色很快便黑了下来,让全军下马扎营休息后,高进自唤了查干巴拉说话,这绕过驼山的几日里,鲁达又抽空很是好生和查干巴拉谈了几番心,如今这位猛克什力部的小王子可谓是乖巧得很,而且高进怎么看都看不出他神情里有半分的怨怼。 “查干巴拉。” “小的在,老爷但有吩咐,小的万死不辞。” 看着查干巴拉那谄媚的架势,不比秦忠差几分,高进忍不住看向鲁达,真不知道这几日他是怎么和这个鞑子小王谈的心,不过这样的恭顺总是个好事情。 “老鲁,你过来下。” “老爷,何事?” 鲁达一脸正气地说道,只是查干巴拉看到他时,两条腿不自禁地微微抖起来,那场面瞧着颇为古怪。 “你明日领人在四周看看,何处适合埋伏?” 月儿海子在望,猛克什力部的大营就在三十里外,照道理他们大可以连夜踏营,可是高进想要的是完胜,是完整地吞下猛克什力部,然后让查干巴拉当个傀儡汗王。 既然猛克什力部的大营已是囊中之物,那里面的人丁牲口便是自家的财产,能不折损自然是不折损的好。 鲁达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是看向了查干巴拉,然后只见这个猛克什力部的小王子忽地就跪在地上,就差涕泪俱下地说道,“老爷,小的知道有处地方最适合埋伏,就离这儿不远,小的愿意带鲁大师过去瞧瞧。” 这番动静惹得四周几人都看过来,王斗杨大眼他们都是心有戚戚地看着好像被鲁达玩坏的那个鞑子小王,心有戚戚焉,他们倒不是同情这鞑子,而是他们也曾跟着鲁达学用刑的手段,结果只学了点皮毛他们就学不下去了,用鲁达的话来说,用刑者需得内心如钢铁,否则必定会堕入恶业。 “那明日你带我们去瞧瞧。” 高进说完后,却是让查干巴拉下去了,接着朝鲁达道,“老鲁,你和我说实话,这鞑子到底可真心降了没?” “老爷,降自是降了,这恭顺也不是假的,但要说万无一失,我也做不得保证,不过但使我在他身边,这鞑子绝不敢有半分贰心的。” 鲁达这般说道,四周众人都是盯着这个老夜不收,都清楚这等本事他们是学不了的。 “既然如此,那大伙都听听我的主意,看看可不可行?” 随着高进话语,王斗杨大眼呼延平都是聚拢过来,眼下月儿海子已到,三十里的距离,真要不惜马匹损耗,奔袭猛克什力部大营也就是个把时辰的事情,大家都自问能直接破了营寨杀进去。 “我知道大家求战心切,恨不得休息好,就连夜便奔袭杀进那猛克什力部的大营。” 高进这般说道,然后看向众人,接着他声音略微提高了些,“不过大家需记得,敌人大营里尚有五个百户的兵力,咱们要是不能将其尽数全歼,到时候要损失多少人口和牲口。” 众人都沉默不语,哪怕王斗杨大眼他们觉得自家兵马再能打,也不认为夜袭时能控制住溃散的乱兵,不让整座大营陷入战火和崩溃里。 “所以我想得是让查干巴拉回大营,将那五个百户引到咱们设下埋伏的地方将其尽数全歼。” 高进的计策谈不上出奇,也是最简单的埋伏,可是大家都动了心,眼下他们这三百兵马,就是搁在草原上野战也是绝不虚那猛克什力部那五个百户的鞑子兵,可是如果能埋伏的话,那自然再好不过。 只是让那鞑子小王回大营去诳那五个百户的鞑子到他们的埋伏圈,大家都是心有疑虑,哪怕这鞑子在他们面前再乖巧恭顺,可是一旦被他回到部中,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二哥,还是有些弄险了,咱们其实大可以用别的法子引那些鞑子出营。” 高进倒是没想到,向来大胆的王斗却是第一个开口的,然后就连杨大眼都觉得这有些勉强了。 “老爷,我觉得行,到时候我扮做随从跟着,必定不出差错。” 鲁达这时候却是大声说道,他们夜不收本就是和死亡为伍,所求的不就是让他们身后的大军能以最小的代价获取胜利吗,只可惜他的前半生从未实现过这样的价值,眼下机会在前,鲁达说什么也不愿意放过。 第三百二十九章 自信无用 天还没亮透,临时营地内,几匹健马奔驰而出,向着后方不远处的驼山而去。 查干巴拉说的最适合埋伏的地方,就在驼山里,那里有条直穿驼山的山道,猛克什力部的大军先前就是走的这条道路。 只半个时辰不到,高进他们便进了驼山,只走了没多久,那原本狭窄的山道猛然开阔,前方赫然是处还算宽阔的山谷腹地。 “果然是处绝地,只要堵住前后两头,那就是瓮中捉鳖。” “要是这山谷两边再能布下伏兵就更好了!” 王斗和杨大眼瞧了,都是忍不住议论起来,这山谷的地形确实适合埋伏,只要那猛克什力部的五个百户进来此处,就别想再活着回去。 高进看向骑在马上,神情恭顺的查干巴拉,“想通了。” “想通了,老爷,小的只要听话,老爷便能让小的称汗做王,小的要是不听话,就只能去见阎王爷了。” 查干巴拉谄笑着说道,他本来是个心气很高的年轻人,以为自己不怕死,可是直到被鲁达用过数次水刑以后,他才知道自己不但怕死,而且怕疼怕被折磨。 “老鲁,你等会挑几个人,护送咱们的王爷回去。” “是,老爷。” 鲁达沉声应道,然后他自策马到了查干巴拉身前,他脸上的那种笑意让查干巴拉顿时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战栗发抖。 “阿斗,大眼,你们回去拔营出发,将所有痕迹都弄干净,不要留下破绽。” “是,二哥。” 顿时间,杨大眼王斗鲁达等人俱是策马而走,只剩下高进带着呼延平和几个亲卫继续在那谷地里四处转悠,勘察地形。 古北寨之战时,高进曾经埋伏过张坚大军,当时用黑火药炸塌了山壁,堵了张坚他们好几日,眼下他打算继续这么干。 从马上下来,高进爬上那月儿海子方向的谷地进来处的山坡,开始观察起地貌来,不过叫他失望的是,这牧民们口中的驼山其实只是成片的丘陵,最高的地方也不过百米出头,而这谷地进口两端的山壁虽然陡峭,但是要找好爆破点也不容易,最关键的是他这回带兵奇袭猛克什力部的老巢,并没带太多黑火药。 摇着头,高进只能放弃了仿照故计绝了那猛克什力部留守五个百户后路的想法,然后看向呼延平道,“老呼,这处豁口,你领多少甲士能守住这里,不叫那些猛克什力部的鞑子逃走一个。” “五十人足矣。” 呼延平看着那宽不过两丈余的豁口道,五十个敢战的甲士,足够封死那些鞑子的去路,他自从军以来,手下还从不曾奢侈到能随意拿出五十个全幅武装、训练有素的甲士过。 “好,那到时候你自领人埋伏在那山道两侧,等那些鞑子都入谷后,便与我封死了这里,若那些鞑子倒卷而回,老呼你只需紧紧守住这里就是。” “老爷放心,末将晓得。” 呼延平是打老了仗的,晓得老爷是怕他贪功,到时候面对绝了归路的鞑子,若是上前和其硬拼容易徒增伤亡。 …… 回到营地后,鲁达自挑了几个鞑子出身会讲蒙古话,又比较机灵的士兵和他一道扮做了查干巴拉的护卫,他们这趟过来时,自然带上了缴获的猛克什力部的甲胄衣物兵器,只不过王斗杨大眼他们当初下手太重,那些原本查干巴拉身边的护卫大都死得凄惨,甲胄也都被锤斧这样的重兵器砸得破烂,上面满是干涸的黑红色血迹。 鲁达他们换过装束后又拿血污涂了脸,看上去一副凄惨狼狈如丧家犬的模样,查干巴拉看上去还算整齐,但是也将身上弄得脏兮兮的。 王斗杨大眼他们离开时,鲁达已自带着查干巴拉慢悠悠地朝着三十里外的月儿海子去了,至于如何诓骗那留守的五个百户,老爷没吩咐,便是要他们随机应变。 一路前行,鲁达自骑马跟着查干巴拉,两人间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查干巴拉若是胆子大些,这时候策马逃命,或许也有几分机会,只是他始终都双手松开缰绳,就双腿夹着马,由着马儿慢慢走着。 “查干巴拉,你等会儿打算如何诓骗你部中那五个百户?” 走了足有小半时辰,鲁达却是忽地开了口,查干巴拉这时那始终提心吊胆的一口气方才松下来,接着他半是畏惧半是谄媚地开口道,“小的打算告诉那五个百户的百夫长,只说老爷那里已经被我部兵马困死,但是沙计部想要趁火打劫,所以我父王命我调他们前去做个援兵。” 查干巴拉的说辞听上去倒也颇行得通,但鲁达虽然瞧着面目狰狞,但是心思却极细腻,要不然他早就死在大同镇的关墙外面,他听过后想了想道,“你们部中调动兵马便这么随意吗?没有信物令牌之类的做凭证?” “大人,咱们部落哪有那么多讲究,我得父王宠爱,这把金刀便是最好的凭证。” 查干巴拉取下腰间失而复得的鎏金马头柄短刀,献给鲁达道,他当日被俘时,身上东西都被拿走,这把金刀也不例外,不过刚才却又被鲁达还了回来。 仔细端详着手里雕工粗犷的马头金刀,鲁达看过后丢给了查干巴拉,“待会儿莫要叫我失望,另外我家老爷向来言出必行,你若好好听话,这猛克什力部的新主便是你。” 接过那把马头金刀,查干巴拉感觉着肩膀上那轻轻落下的手掌,一时间心里居然还有些感动,觉得身旁那恶鬼似的夜不收并不是个坏人。 快临近月儿海子十里处的地方,鲁达他们都是狠狠鞭打起马匹来,然后狂奔向猛克什力部的大营,十里距离,不过片刻间就过半。 离着那大营不到三里时,却是有那放牧的牧民发现了查干巴拉一行,随即那大营前也自有守备的兵马出营。 “小王爷。” 大营前,勒住马匹的查干巴拉看着那认出自己下马问安的十夫长,神情复杂,但他想到了鲁达的那句话,“我家老爷向来言出必行,你若好好听话,这猛克什力部的新主便是你。” 于是他的眼神复又变得坚定起来,也不下马,只在马上焦急喊道,“那海,快让茂巴思、按男不花他们立刻集合人马,立刻随我走。” 那十夫长那海听着自家小王子那般急促的命令,忍不住慌忙抬起头,这时候他才看清楚这位小王子身后跟着的勇士们,身上铠甲都是坑坑洼洼布满了风干的黑红色血迹,脸上也全是血污,一看便知道是经历了恶战厮杀所至。 于是他一下子便被查干巴拉的言语所惑,也来不及细细打量,便连忙转身而去,同时让手下招呼自家这位小王子。 查干巴拉这时才下了马,不过却表现得极烦躁暴躁,那营门口的士兵自不敢搭话,而鲁达他们亦是下了马,牵着马匹半遮挡住他们样貌。 很快,查干巴拉口中的茂巴思、按男不花那五个百户便匆匆赶来,他们见到看上去狼狈不堪的查干巴拉一行人,也是不由吓了跳,王爷带兵一去大半个月,未曾有消息传回来,如今看这小王爷的样子,难不成是王爷那里吃了败仗。 茂巴思他们正想开口问话,查干巴拉已是举起那柄马头金刀道,“茂巴思,我奉父王的命令,调你们五个百户立刻准备妥当后,去往驼山大营压阵。” 看到查干巴拉手里高举的那把马头金刀,茂巴思他们纵有疑问,可是当着营前众人的面,也只能先接下这道命令,他们倒也没怀疑查干巴拉这个小王子假传命令,谁都知道这两年王爷最宠这位小王爷,让他和两位大王子打擂台,这把金刀就是不久前王爷亲自送给这位小王爷的。 “小王爷,敢问王爷那里……” 虽说茂巴思他们都不觉得自家王爷那里能出什么岔子,难不成近两千大军还拿不下一个区区明国百户,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那明国百户的兵马强悍,不过人太少,父王还是拿下了那明国百户的大营,只是沙计部那些贪婪又胆怯的狐狸崽子们却是趁咱们折了不少人马,想要和咱们平分那些财货不说……” 查干巴拉红着双眼大声说道,那副气愤不已的样子直接叫茂巴思他们都炸开了锅,河套诸部间本就没什么信任可言,就是大家伙联手去大明劫掠时也是一样,生怕被对方出卖做了替死鬼。 眼下查干巴拉这番话压根就没人怀疑,茂巴思他们也都是清楚沙计部确实干得出这样的事情来,而且要是王爷那里露了怯,说不定沙计部的那些狐狸崽子还会趁机火并他们。 见那五个百户都被自己鼓动起来,查干巴拉一副孝子模样道,“你们召集人马,好生准备后即刻出发,万不得迟疑,咱们走。” “小王爷,您不跟我们一块走?” “我放心不下父王,都上马。” 查干巴拉咬着牙训斥着看上去好像想要停下来修整一番的部下们,然后便领着人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去,只看得茂巴思他们五个百户面面相觑,不过他们也都没起什么疑心,只以为这位小王爷是急着回去讨王爷欢心。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召集兵马,准备出发。” 五个百户里,为首的茂巴思喊了起来,正所谓救兵如救火,小王爷来去匆匆,他们也不知道王爷那里到底有多吃紧,可是想想沙计部那些狐狸崽子什么都没干,就想分去一半好处,他们便忍不住心里窝火。 他们被留下守大营,就算王爷再大方,他们又能分到多少好处,可眼下王爷召他们前去,那便是有立功的机会,倒是也能好好分润些那明国百户带来的财货。于是只是小半个时辰不到,五个百户的兵马便乱糟糟地集合完毕,接着便在炎炎烈日下,朝着远处的驼山而去。 第三百三十章 猎人和狐狸 窟野河畔,喊杀声中,沙计部的大兵一直追到河岸边才停下。 看着那些狼狈渡河逃回来的牧民,沙得刁和秦忠抄手站在岸边,目光转向河对面的沙计部大军,明明都已经追得那些牧民如同惊弓之鸟,可还是停了下来,没有乘胜追击。 这沙计部的巴尔思是个老狐狸啊! 没想到还有这么怂的老鞑子! 沙得刁和秦忠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眼后,看懂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草原上的气候多变,这夏季时候,河水先枯后涨,那沙计部在大营对岸停留了数日,那是眼看着窟野河的水深从浅变深,也愣是没有渡河的意思。 不过两人也不气馁,虽说那些被他们鼓动的牧民主动过河去找沙计部的鞑子厮杀吃了败仗,可是大营里真正的战兵并没有半点折损。 “走吧,过去看看。” 沙得刁和秦忠去了那些败逃而归的牧民那里,只见逃回来的个个带伤,不过好在重伤的不多,多是些刀伤箭伤,大营里伤药充足,不多时便有军医官带了药箱过来,帮这些牧民处理伤势。 很快杀猪般的惨嚎声响了起来,高家军里的军医官,都是从士兵里挑选半路出家的,那医术只限于简单地处理外伤,而且施医用药时惯是手重。不过那些受伤牧民固然疼得鬼哭狼嚎,可也一个个都心里暖得很,草原上缺医少药,平时有个头疼脑热都是硬挨着,至于打仗受了伤,那更是往帐子里一扔,听天由命。 眼下得了救护,不止这些牧民,便是大营里他们的亲人和其他牧民都是感念这份恩德,哪怕是吃了败仗,这士气也不曾低落下去,反倒是在逃回来的牧民说起他们是如何吃了的败仗后,大家伙还只觉得是沙计部的鞑子太过狡猾,而不是他们真打不过。 可是沙得刁听了后却是眉头一皱,因为那些牧民渡河后,遇到沙计部的鞑子时,那些沙计部的鞑子明明兵也多,战力也强,居然还佯败诱使那些牧民进了他们的伏击圈,然后大兵四出,要不是他们的包围圈出了点问题,那些出战的牧民怕是没几个能逃回来。 “老沙,那沙计部的鞑子,不太好搞啊!” 秦忠虽然怯懦胆小,但他是正经军户出身,尤其是他阿大,当年也算是个老军伍,在他小时候还是逼着他练过武学过兵书的,他自也瞧得出那沙计部的鞑子主将行军打仗极有耐心,而且十分谨慎。 “罢了,老爷左右也是要我们以谨守大营为上,既然那沙计部不上当,便由着他们去,到时候等老爷得胜归来,自会收拾他们。” 沙得刁和秦忠商量后,只是外松内紧,看上去大营和平时别无两样,但是在大营四周乃至于河对岸都是派了不少哨骑警戒,但有风吹草动,便向大营报备。 …… “你这个蠢货,就因为你贪功,才叫咱们的口袋没有围严实,叫那些贱种跑了那么多?” 巴尔思咆哮着,手下的亲卫们拿着鞭子狠狠地抽打着两个被剥光衣服的儿子,就是这两个蠢东西提前发动埋伏,结果叫那些被诱入伏击圈的贱种们逃了大半,他们最终只留下了一百多号人。 “父王,咱们再也不敢了……” 两个王子被马鞭抽得满地打滚,只哭喊着求饶,他们两都知道父王的脾气,那是真会杀他们这些儿子来维持他的威严的。 “还有下次,扒了你们的皮。” 巴尔思狠狠地骂了声,然后让亲卫停下了马鞭,这两个儿子固然蠢笨如猪,可是上了马厮杀时还是能出些力气的。 “那些贱种们可招了没?” “招了,王爷。” 看到巴尔思询问,那满脸血走来的百夫长连忙应道,他们抓了五十多个牧民,一开始这些贱种还嘴硬,可是一连打死了十几个后,剩下的人里便有人招了,将那明国人大营的情况说了个一清二楚。 “王爷,那明国百户已经带兵走了,如今大营里只剩两百人不到的明军,剩下五个百户,都是那些贱种们刚凑起来的。” “还有王爷,那个明国百户端的有钱,那些贱种说他们去了,但凡是拿得出马匹的,都换了大铁锅,如今那大营里有座帐子里,堆放的铁锅仍旧像小山那样,至于其他的货物更是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随着那百夫长的话,巴尔思身旁那些贵人台吉们都眼红脖子粗的呼吸急促起来,就连那两个刚刚挨了顿鞭子的王子都忍不住想要开口。 “王爷,眼下这明国人的大营空虚,正是咱们的好机会啊!” 四周的人里,有人喊了起来,接着便是一片附和声,那明国百户带兵去寻了猛克什力部厮杀,就是向来谨慎为先的巴尔思这回都再也难以抑制那份贪念。 “问过没有,他们为何主动渡河跟咱们厮杀?” 巴尔思看向那跪倒在地请战的百夫长问道,而四周众人也都不再说话,他们中的聪明人知道自家这位多疑的汗王已经动了心思,只要那百夫长的回答合他的心意就是。 “王爷,那明国百户手下商队的管事和那些贱种说那明国百户是什么神人转世,有鬼神之力,能护佑他们打胜仗,于是他们便私下里渡河来寻我们厮杀,想要打胜了去换赏。” 听到那明国人大营里的商队管事跟那些贱种们开了赏格,买他们的脑袋,沙计部的那些贵人台吉们都是纷纷笑骂起来,“这些贱种还真是痴心妄想……需得扒了他们的皮拿来做鼓、脑袋做酒盏……” 巴尔思心中的疑虑尽去,如此这般就说得通了,那明国百户留下的商队管事不谙兵事,开了赏格激励那些贱种,却不知这打仗岂是儿戏。 “都回去准备着,让勇士们都好好休息,咱们今晚半夜渡河,明日太阳出来时,拿下明国人的大营。” “王爷威武……王爷英明……” 随着巴尔思做了决断,那沙计部的贵人台吉们都是欢呼起来,他们来这儿憋了这么久,终于等到王爷下了决心攻打那明国人的大营。 …… 驼山大营里,博罗特看着帐里一众请命的将领,那苍老的脸上并无半分表情,巴尔思让人带的话,他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王爷,咱们再不去,那明国人的大营便要叫沙计部那些狐狸崽子拿下了。” “哪个再吵吵,便拖出去打鞭子!” 博罗特睁开半眯的眼睛,他身旁最忠实的侍卫们拔刀出鞘,顿时那些吵嚷的声音都消失了,便是几个老资格的台吉这时候也不敢多话。 “大营外头有敌人,不解决了,谁都不准提这事?” 博罗特看向众人,这两日大营外围有小股的骑兵出现,甚至和他们的哨骑交战,这都让他不敢轻易调动大军往那明国人的大营杀去。 阿计部没了,大蟒部没了,那明国百户是个厉害人物,无论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部里的这些蠢货就只看到沙计部那些狐狸崽子要捡便宜,就没想过那便宜是那么好捡的么,眼下那明国百户的兵马就在他大营附近游弋窥伺,他要是真听了巴尔思那老鬼的话,才是蠢货。 众人都没了声响,这两日那明国百户派了小股马队不时骚扰,但是等他们营里大队骑兵出去,这些马队便立马逃遁而走,压根就不和他们正面交锋,游而不击,端的是可恶的狠。 白日里,王爷也命人搜索四方,可方圆几十里,愣是没找到那明国百户的军队,眼下王爷说要解决了敌人,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就让那些狐狸崽子去取了明国人的大营,难不成那明国百户还能看着老巢丢了,继续和咱们在这里耗着。” 看着底下一帮蠢货里就没几个明白人,博罗特不得不把话点了个清楚,然后才在这些蠢货绞尽脑汁才想了些明白的神情里道,“都滚下去,好好看着你们的兵马,不准擅自妄动。” 那些贵人台吉们退出汗帐后,没人再提什么去明国人大营发财的话,都是默默各归营寨去安抚部众了。 …… 熊熊燃烧的篝火旁,陈升和张坚烤着火儿,草原的盛夏过得很快,白天炎热,晚上寒凉得很。 “那博罗特当真是个老狐狸!” “老狐狸有什么不好的,他越谨慎越好,等高爷得胜回来,有这老狐狸火急火燎的时候。” 张坚拨弄着火堆,那进了新鲜空气的火堆猛地一亮,照得他那眯着眼的脸庞更像只大狐狸似的,陈升在边上瞧了也不得不佩服这家伙几乎把那博罗特的心思猜了个准。 前两日他们只是着手下朔方军十个百户练兵,可到了第三日,张坚便让他们化整为零,分批次的靠近猛克什力部的大营,遇到鞑子哨骑,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走,整得那鞑子大营里搞出了大阵仗。 原本陈升以为张坚是打算激鞑子大兵出寨,然后选地方和他们打上一仗,谁想到鞑子大兵一动,他却是立马和他一块儿带着所有人马跑得比兔子还快,直接逃了五十里远才停下,等那些鞑子四处搜索无果后,又继续着那些朔方军偷偷摸摸地过去骚扰。 “算算时间,二哥也该差不多回来了。” 陈升点头道,这几日朔方军勉强算是有了些样子,起码百夫长和十夫长们都已经分得清左右,听得明号令,有了服从军命的意识,再过阵子就可以一战了。 第三百三十一章 明日人 驼山谷地里,高家军的士卒们都是下马盘坐,互相间小声交谈着,对于接下来的大战都颇为期待,尤其是王斗麾下的那些贼匪出身的喽啰们最是兴奋。 “俺早就想和鞑子好好打一仗,他娘的,可算让俺等到这机会了!” 这些喽啰里,有不少曾是逃卒,他们能被王斗留在麾下,自不是那些没卵子的怂包,大都是因为上官迫害而不得已落草为寇的。 “士气可用。” 高进虽坐在最前面,但也能听到后方传来的窃窃私语声,大明朝底下的士卒里倒不是没有敢战士,只要粮饷充足,大家都是愿意死战的,所求的不过是个公道罢了,可偏偏三大征后,“朝野”厌战,上自朝廷,下至军将,越发不把军户们当人看。 延绥镇治下号称十六万大军,可是这里面吃空饷的不知凡几,前后几任总兵大兵出塞,真正能调动的兵力不过万把人,要不是河套蒙古诸部衰颓,这万把人还真不够看的。 “二哥,我麾下这些骑卒里有好些曾是烽燧里的墩卒出身,武艺那是没得说,难得的是品性都不算差……” 王斗兴致高昂地说起来,他能闯出金锤太保的名头,自然也是仰仗手下那些喽啰敢战能战,才能横行神木县绿林道。 “哦,烽燧里出身的,可有军官?” 对于王斗手下那些贼匪出身的部下,高进还真是不曾细问过情形,只是使人问了姓名籍贯做了军册罢了,如今得空正好问下。 高家军如今骨架已立,可是高进还是觉得缺乏人才,虽说高家军也和戚家军、俞家军一样,教习士卒识字学文,但是优秀的军官不是短时间里能培养出来的,哪怕是戚家军当年虽然是以义乌兵为骨干,但是戚家军的基层军官是义乌那些豪族子弟和卫所里的精锐军官撑起来的。 “这个倒是没有,不过有几个是军官子弟,真要论本事,做个小旗绰绰有余。” “这一仗打完,等回了大营,你把他们名字报上来。” 朔方部立了,眼下虽有十五个百户,可是这十五个百户里,最后高进是只打算留下一个千户的兵力,剩下五个百户不算正式建制的兵马,而是类似预备役的补充,另外他要抽调批高家军的基层军官融入朔方军里。 “是,二哥。” 王斗兴冲冲地应下了,压根不知道等打完这仗,他手下怕是要少掉好些个可用的人才。 “二哥,鞑子进谷了。” 杨大眼策马而来,听到他的话,高进从地上起来,回头看向身后两百多兵卒道,“骑卒上马,步兵向前。” 只刹那间,起身的高家军士卒们便各自整队,十八个小旗的步兵排成了三横六纵的阵列,刀盾兵们手持人高的团牌,后排的杀手队直接长枪架在盾牌上,只是片刻间便是盾山枪林,阵型严密得连只鸟都飞不过。 步兵列阵后,两翼则是上马的骑卒,高进则独自领了队重甲骑兵压在步阵后面。 高进这边厢方自列阵完毕,前方谷地里地面隐隐震动起来,接着烟尘飞扬,便只见土黄色的鞑子骑兵缓缓奔驰过来。 …… 滚滚前行的马队就那么突然间停了下来,看到前方黑色的严整军阵时,茂巴思整个人都是发懵的,前方那些明军是如何知道他们这条山道的,看架势像是早就在这里侯着了。 “明军怎么会在这里?” 茂巴思身边有人惊慌失措地说道,对面的明军步阵枪盾如林,他们压根就冲不动这等严密的军阵。 看着前方停下后显得慌乱无比的鞑子马队,高进在马上弯弓,他那张角弓被他引弦拉的浑如满月,接着那雕翎羽箭便随着放弦的炸裂声,顿时射向百步开外的鞑子。 茂巴思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肩窝处下方一麻,整个人差点栽下马,等他在马背上稳住身形,才看清楚胸甲上那扎着的箭羽,只一动那左胸处便疼得厉害。 “杀,给我杀过去!” 大喊声里,停滞的鞑子马队再次猛地冲起来,茂巴思的喊声里,按男不花已自挥舞弯刀呼喝着领着手下骑士朝着那黑色军阵冲杀起来。 “都给我冲,往死里冲。” 下马的茂巴思带着手下亲卫充作了督战队,他也是打老了仗的,知道明军的步阵若是立死阵脚是很难冲得动的,前方的谷口地形狭窄,他们压根没法绕后攻打明军的侧后,只能正面打呆仗。 百步的距离上,鞑子马队里有擅长射箭的在马上引弓,朝着前方的黑色军阵倾泻箭矢,只是他们的箭矢射不穿那遮掩得严实的团牌,便是引弓抛射,也只是打在高家军士卒头戴的精铁兜鍪上砰砰作响。 按男不花看着不到二十步的距离上那些明军纹丝不动,那架着的盾牌长枪好似在地上扎了根似的,最后只能强行勒马从右侧掠过。 眼见着马队如是冲了三波后,对面的明军不但军阵严密,铠甲兜鍪也都精良无比,只长弓大箭抵近方能破,茂巴思只得让自家的勇士们下马步战,只有拉开明军的军阵,他们才有取胜的机会。 “起!” 随着高进的喊声,始终不动的步兵军阵动了起来,前方的刀盾兵举了团牌开始缓缓向前推进,迎上了前方下马冲来的鞑子。 猛克什力部里的披甲勇士率先挥刀冲击,里面也有拿铁骨朵这类重兵器的,一时间不断地砸得那些人高的团牌砰砰作响,穿甲的刀盾兵们死命地顶住后,趁着对面那些鞑子挥动兵器的瞬间移盾,留出给身后的杀手队挺枪刺杀的空间。 盾牌开合间,长枪整齐划一的刺出收回,前面就好似割麦子似的倒了一地的鞑子,有人直接被扎了个透,也有人只是受了点伤。 看着部中的勇士们就好像待宰的羔羊倒在明军的枪阵下,茂巴思气得双眼发红,他亲眼看着按男不花领着十来骑勇士驱马试图撞开明军的盾牌,结果却被那些长枪从马背上狼狈地逼下来,然后被刺伤的马匹反倒是向后逃窜,将他们的勇士撞翻后踩踏在地。 “杀手队向前,刀盾手掩护!” 看着猛克什力部投入战场的两个百户被彻底打乱,高进高呼起来,然后第一排的刀盾手弃了团牌,取了背上的藤牌,接着便散到两翼,由着后面的杀手队挺枪向前。 狭窄的地形里,最适合杀手队的长矛攒刺,看着明军阵形变化间毫无阻滞,瞬息间盾牌手撤到两翼,长矛兵向前推进,茂巴思只觉得从头顶凉到了脚底,他打的仗虽多,和明军也不是头回打交道,但是这样的步兵军阵还是头回见到。 “撤,撤,都给我撤。” 慌乱的喊声里,茂巴思再没了先前的信心,这样的步兵军阵,在平原上他们或许还能绕后冲动阵脚,可眼下这般上去多少人都没用。 按男不花脸色煞白,哪怕他是猛克什力部中有名的勇士,可是面对明军杀手队那既坚且锐的长矛,他也只能在亲兵护卫下仓惶逃走,那些明军杀手队用的长矛,矛头是上好的钢火,矛身也是坚硬的木杆,他劈了几刀都斩不断,要不两个亲兵舍命,他早就被三四杆长矛扎个对穿,死得凉透了。 “骑兵,随我出阵!” 看着前方的鞑子节节败退后,倒卷狂奔逃走,高进在马上大喝起来,然后前方的杀手队向左右分开,让出了条通道。 雄骏的战马嘶鸣,奋蹄间驮着马背上的主人追上了前方仓惶逃走的敌骑,只是片刻间,高进领着二十多骑重甲骑兵,追上了前方逃窜的鞑子马队,而这时候两翼的杨大眼和王斗领着骑兵贴着谷地两侧亦是向前绕上试图截住逃窜的鞑子马队。 按男不花伏在马背上,看着身后当先追来的明军主将,却是取了弓,俯身回头就是一箭,然后他只见那明军主将手中长矛一拨便将箭矢挡开,接着便直奔他而来,他后面两骑亲卫,竟是被这明军主将在马上一矛一个刺落马下,这等武艺吓得他心胆俱裂。 明军里这样的猛将,按男不花这辈子也就是早些年跟随王爷和诸部大军攻打大同时遇到过,被个姓曹的将军追着他们杀了足有十余里,没有勇士是那位曹将军三合之敌,眼下这明军主将也不差多少了。 高进左右都有伙伴遮护,他杀得性起,一连刺杀挑落五六人后,那射他暗箭的鞑子身周左右再无鞑子敢靠近,都是拼命打马逃离,只想离他这个杀神越越远越好。 队伍后方,查干巴拉看到这一幕也是心潮起伏,握着缰绳的手心里全是汗水,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猛将,他身边的鲁达瞧着这鞑子小王差点开口叫好起来,面色也不由变得古怪起来,眼下杀得可全是你部中的勇士,这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么! 看着死死伏在马背上,连头都不敢回的鞑子,高进追近以后,抬手一矛就拍在那马臀上,嘶鸣声里,按男不花只觉得胯下战马猛地撅起蹄子来,他从马鞍上被颠起然后摔下来,手不自觉地松开了缰绳。 这时候,高进已经策马到了他身边,猿臂轻舒就将这个被吓破了胆子的鞑子生擒过来,挟在肋下。 “高爷威武!” 看到高进生擒敌将,四周随着高进冲杀的骑兵们都是欢呼起来,这般场面他们只在说书人口中听说过,这还是头回在战场上见到。 “好!” 后面的查干巴拉再也忍不住,他面色潮红地看向身旁的鲁达道,“这按男不花平时素来骁勇,自负勇力,不想在老爷面前如此不堪,老爷真神人也!” 看着脸色兴奋莫名的查干巴拉,鲁达忍不住道,“这死得可都是你部中的勇士……” “他们胆敢与老爷为敌,便是与我为敌,我只恨自己不能随老爷一起上阵杀敌。” 查干巴拉一副忠犬自居的模样,叫鲁达不由去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最后发现自己居然无话可说。 捉了那按男不花后,高进方自看清这厮身上着着铁甲,当是个百夫长,再抬头看前方轻骑突进,抄到前方拦腰截住近半逃窜鞑子的王斗和杨大眼他们,他方自缓缓停下马匹,接着身后自有伙伴们策马上前护住,而后面的杀手队和刀盾队也是缓缓包抄上来。 这时候高进前方四周都是被王斗和杨大眼他们截下来的鞑子,足有百余骑,他们若是回身奋勇一战,说不得还能和高进身边二十多骑拼个你死我活。可是刚才高进活捉按男不花那一幕太过骇人,那些鞑子看着被高进死死挟在肋下,脸涨得通红,眼珠子爆出的百夫长,哪还有抵抗的胆气。 按男不花只觉得胸口透不过气,五脏六腑都好似被挤到了一起,他甚至能听到身上那身铁甲被箍得发出了嘎吱的声音。 高进死死地发力,任由肋下的鞑子百夫长死命挣扎,也挣脱不得,直到他挣扎的动静越来越小。 那些被包围住的百余鞑子亲眼看着按男不花这位在部中骁勇善战的百夫长在那位魔神般的大明将军肋下,口鼻眼睛里不住渗出鲜血直到没了动静,每个人都看得心胆俱裂,面如土色。 “战又不战!降又不降!尔等俱想死乎!” 感觉这肋下那鞑子百夫长没了声息,高进手一松,那鞑子百夫长自肋下滚落,被他抓住后背衣领,接着猛地高举过头,朝着那些被吓住的鞑子用蒙语大声喝道,然后将那鞑子百夫长的尸首掼在地上。 看着好似破烂的娃娃般的百夫长尸首,那些马背上的鞑子方才恍然大金,一个个汗如浆出地从马背上跳下来,跪伏在地,无人胆敢抬头。 “二哥真是威风!” 不远处,王斗和杨大眼忍不住羡慕道,那些鞑子被二哥是彻底吓破了胆,不过两人也清楚二哥那等神力,不是他们比得上的,那在马上擒捉敌将且不说,可是这活活将人在肋下勒死后单手高举过头掼在地上,他们自问都没那份本事。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查干巴拉忽地下马,朝着驻马的高进跑去,接着离着几步远时双膝一软滑跪在了高进马前,神情狂热地高呼起来。 查干巴拉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出却是叫那些战战兢兢降了的鞑子们都是忍不住悄悄抬头,然后他们只见自家这位小王子跪在那位可怕的大明将军跟前哭喊起来,“高将军,我父王不识将军神威,小王愿意弃暗投明,还请将军饶过我猛克什力部上下!” “起来吧,尔等若是愿降,我也不愿多造杀戮,便饶了你猛克什力部上下!” 听了高进吩咐,查干巴拉方自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接着牵着高进胯下战马的缰绳,昂首挺胸地看向前方那些跪在地上的自家勇士们,睥睨四顾道,“将军心善,要不然咱们猛克什力部上下都得死个精光,我只问你们,你们可愿降,今后和我一道效忠将军?” 跪着的鞑子们面面相觑,接着都看向那神情傲然的小王子,高声喊起来,“我等愿降,愿效忠将军!”初时那声音还不齐整,到后来却是越喊越齐,越喊越响亮,整个山谷中都回荡起那,“我等愿降,愿效忠将军!”的喊声来。 “当真是条好狗!” 看着那立在二哥马前,在那些降了的鞑子面前人五人六的鞑子小王,杨大眼忍不住道,边上王斗则是笑起来,“只要是咱们的狗就成!” 第三百三十二章 威吓 归路被断,仓惶逃走的两百多猛克什力部的鞑子是拼死冲击着前方挡路的明军甲士,可是夏季战马本就乏力,更别说他们先前冲杀过两阵又走了长路,到最后只能下马步战。 但是在那狭窄的谷口,和明军的甲士肉搏,这些猛克什力部的鞑子手里的弯刀压根没什么用,也就那些厉害的勇士能用铁骨朵狼牙棒之类的重兵器和明军甲士战上几合。 可两百多人里,这样的勇士又能有几个,只不过照面不久,这些勇士都死在了那个挥舞双鞭的明军将领和他的亲兵手里。 当死了五十多人,身后又传来那,“我等愿降,愿效忠将军!”的高呼声时,那剩下的鞑子们也都彻底崩溃了,没了继续厮杀的勇气,随着第一个十夫长扔掉手里弯刀,只是片刻间那些鞑子们都跪在了地上。 呼延平拄着双鞭,喘着气看着那些跪下投降的鞑子,抹去脸上的血水,挥手道,“都停手。” 随着呼延平的大喝声,杀红眼的甲士们方才停下手来,刚才的肉搏厮杀虽然短暂但是却极其激烈,他们即便人人都披了重甲,可是也重伤了好几个,都是被那些使重兵器的鞑子舍命击伤的。 呼延平的亲兵搬了张马扎过来,让这位将军坐下歇息会儿,要知道他们和鞑子厮杀时,要不是这位将军挥舞双鞭截下了好几个鞑子里的狠角色,怕是兄弟们得折上几个,哪像现在只是几人重伤罢了。 过了没多久,随着高进率兵过来,那些跪在地上的鞑子们瞧见那些投降的同伴后都是莫名地松了口气,草原上向来弱肉强食,成王败寇,部落间的厮杀更是残酷,即便投降也未必能活命。 “见过高爷。” 呼延平自马扎而起,到了下马的高进跟前,大声道,“末将幸不辱命,没叫一个鞑子跑了。” “做得好,老呼。” 高进抱住了满身血污的呼延平,拍着他的肩膀道,竟是叫呼延平忍不住生出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来,他这样的厮杀汉求得不就是这般的尊重和夸赞么! 两边汇合后,当下自是清点兵马,收拢马匹和俘虏,这一仗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就打完,猛克什力部的五个百户直接被打残,活下来的连一半都不到,那战场上没死透的全都补了刀,给了他们个痛快。 高进手下伤了近二十人,有三个重伤的,怕是伤好了也不能再上阵,“你们好好养伤,只要我高进一日在,你们便照样领饷吃粮。” 在边上听着高进安抚那些伤兵的话,查干巴拉都不由有些羡慕起来,他知道这位高爷是言出必行的人物,也难怪那些高家军的士兵这般骁勇善战。 留下几队人看护伤兵,打扫战场后,高进自领着麾下军队和投降的鞑子们往着月儿海子而去,这查干巴拉既然已经证明了他的忠诚,高进自然敢于用他。 “二哥,您真打算让这厮留在月儿海子……” 见二哥放了查干巴拉去那些投降的鞑子那儿领兵,王斗和杨大眼都策马过来问道。 “这月儿海子如今就剩下这点被吓破胆的残兵,你们还怕他能弄什么鬼不成?” 高进看了眼似乎有些不忿的王斗和杨大眼,反问道。 “可是二哥,这厮就是个小人,是条狗……” “大眼,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他既然降了,也帮着咱们打了胜仗,劝降了那些鞑子,便是咱们的人。” 高进正色看向杨大眼,他知道杨大眼王斗他们都看不起查干巴拉这样贪生怕死的小人,可是他却巴不得这样的小人越多越好。 “二哥,他是鞑子啊!” “鞑子又如何,咱们高家军里鞑子还少吗,兀颜不也是鞑子,刚才受伤的黑虎他们是不是鞑子。” 高进在马上,一把按住了有些没想通的杨大眼道,“只要守咱们的规矩,以后说汉话用汉字,那鞑子还是鞑子吗?我知道你担心那查干巴拉日后会反叛,可是眼下他老老实实的,咱们能为了他还没做的事情,就像防贼一样的防着他?” “草原这么大,部落这么多,咱们真能和整个草原的部落为敌吗?二哥立朔方部是做根基用的,咱们要席卷草原,还远远不到时候呢?” 听着二哥的话,杨大眼方才心里亮堂了些,想通了些事情,于是道,“二哥,我知道了。” “阿斗,你呢?” 高进又看向王斗,伙伴里,就数他们二人性子最犟,认定的事情轻易改不得念头。 “二哥说的都有道理,我自和大眼一样。” 王斗满脸若有所思的表情,说实话边地鞑汉混居,有些鞑子你不问他祖宗八代,还真不知道人家是鞑子,他手下那些喽啰里,可不就有好些个鞑子出身的,二哥说的对,只要守他们的规矩,说汉话用汉字,那鞑子还是鞑子吗? 论起这胸襟气度来,他们都比不上二哥啊! 王斗心中感慨,然后自拉着杨大眼去了边上,他怕这个大眼贼心里还是没想明白。 …… 月儿海子边的猛克什力部大营,当天边的落日西下,成群的牛羊从远处被赶回来时,高进带着兵马到了。 投降的鞑子们在队伍前方,当那些牛羊归营,守住大营门口的鞑子们看清楚他们后方那些黑色的骑兵时,为时已晚。 查干巴拉带着投降后效忠于他的鞑子们直接在大营前缴了那些看守们的兵器,随后他亲自领着高进直趋大营中央的汗帐。 没过多久,高进便坐在了汗帐里的主座上,查干巴拉在边上作陪,而那些投降了的鞑子里的几个十夫长则是跪在帐中央,他们的百夫长都战死了,山谷里的那场战斗,但凡是着甲勇猛的鞑子都是被高进麾下的将士直接打杀,眼下投降的两百多鞑子里,能称呼得上勇士的也就这寥寥几个,而且他们是彻底被打服了。 “今后查干巴拉便是这猛什克力部的主人,你们的新汗王,你们可有意见?” 高进看着那些几个跪伏在地,战战兢兢的十夫长们,轻笑着问道。 “我们愿意听从大人的命令,奉小王子为主。” 那几个十夫长没有半点迟疑,都是连忙开口道,来时的路上他们已经听小王子说过这位大明高将军的事迹,而且驼山谷之战,他们也都是亲眼见到这高将军是如何大发神威的,没人敢于违逆他的命令。 “很好,那你们下去,先将这大营里的贵人台吉们都请来议事。” “是,大人。” 几个十夫长们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出了汗帐,招呼各自亲近的手下,然后去大营里四处抓人。 “查干巴拉。” “老爷,小的在。” 见高进唤自己,查干巴拉连忙上前,一脸的忠犬谄媚相,即便是高进瞧了都有些不习惯。 “你以后也是要做汗王的人了,莫要这般没脸没皮的,日后唤我声都护就是。” 听到高进言语,查干巴拉愣了愣,双眼不由有些发酸,“都护说的是,小王知道了。” “今后这猛克什力部由你做主,原来怎么样,今后还怎么样,我立朔方部,是可怜那些小部落民生艰苦,并非要在这草原上称王称霸,等我击退了沙计部,你做了汗王后,要替我昭告草原四方,我很乐意和各部做生意,今后你们河套诸部都可以来朔方部买卖交易。” 高进沉声说道,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而查干巴拉擦了发红的眼睛,乖乖地侍立在边上听着,看上去倒像是老子在训儿子一般,教帐里其他人看了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很是辛苦。 “都护放心,小王必定让草原各部都知道您的苦心。” 查干巴拉满脸虔诚忠心地说道,就差跪在地上了,要不是高进不喜他们蒙古人的规矩,他甚至想趴在地上亲吻这位都护的靴子。 这番话后没多久,便有那些去请人的十夫长们将大营里那些留下的贵人们都带到了汗帐里,没过多久便将这汗帐里塞了个满当。 那些年纪颇大的猛克什力部的贵人台吉们都是战战兢兢地看着那汗位大椅里坐着的大明将军,谁都不知道这个大明将军要如何处置他们,他们中有胆子反抗的早就被那几个请人的十夫长直接砍了,脑袋就挂在汗帐外面,谁敢多话! “你们也不必害怕,咱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冤有头债有主’,你们的汗王博罗特想要抢我的货物,夺我的大营,我才来你们猛克什力部走这一遭。” 高进环视着那些脑满肠肥的贵人们,轻笑着说道,可是他的目光冷冽,但凡是被他看到的猛克什力部贵人们都是纷纷低头,不敢与之直视。 “但是你们这些人里,谁是博罗特的死忠,同党,我并不知道,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大人,和他们说那么多做什么,我看不如都杀了。” “是啊,大人,他们身边部众都不剩多少,定是派去追随博罗特那老东西和咱们做对……” 杨大眼和王斗都是先后出声道,按着先前说好的恐吓起这些猛克什力部的贵人来。 “大人,咱们冤……” 一群猛克什力部的贵人们都跪在地上,有人慌张地喊起来,只是话刚出口,就被杨大眼一脚踹在脸上,“让你说话了吗!” “大人,请你放过他们,他们也都是被我父王逼的,才不得不交出部众。” 查干巴拉看着那些神情惶恐畏惧的部中贵人们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自记得高进吩咐,于是他连忙越众而出,跪在高进跟前大声说道。 “查干巴拉,你起来。” 这时候高进自那张汗王大椅里起身,拉起了查干巴拉,接着将他按在那大椅上,看向地上跪着那些猛克什力部贵人们道,“既然小王子帮你们求情,我便卖小王子的面子,暂时饶了你们,但是有些事情,你们需得知道。” “博罗特那老东西竟敢招惹于我,我自是不会放过他,今后你们猛克什力部便由小王子做主,今后哪个敢跟他做对,便是和我做对,明白吗!” 眼见那大明将军在他们面前立了小王子做汗王,底下跪着的那些猛克什力部的贵人们哪个敢反对,都是跪在地上道,“我等明白,我等明白!” “好,我话说完,查干巴拉,接下来你好好处置你们部中事务,我便不掺和了。” 高进拍了拍查干巴拉的肩膀,接着自领着王斗杨大眼等人离开,将那汗帐彻底让与查干巴拉,反正这大营里的要害处都由他的兵马把守着,倒也不怕查干巴拉作妖,另外这也是他对查干巴拉最后的试探。 第三百三十三章 精锐模样 “你们藏得可够远的,还真是叫我好找!” 鲁达摸了把光头上的汗水,瞧着陈升和张坚,嘿嘿地笑着,也亏得是他亲自过来,否则若是换了旁人,怕是还得多花不少时间才能联络上他们。 “这不是二哥吩咐的吗,暂时不要和那些鞑子硬碰硬。” 陈升有些不好意思,他们躲到了近五十里外,确实是有些远了,不过他很快便立马问起来,“鲁大哥,月儿海子那里,二哥可是得手了!” “那是自然。” 鲁达当即将月儿海子那里的情形细细讲了遍,听得陈升和张坚都击节赞叹不已,“这仗打得痛快,那接下来可是要……” “老爷打算继续在驼山里埋伏,到时候你们夺了鞑子的大营,咱们把那些鞑子堵得死死的。” 听着鲁达的话,张坚和陈升都是连忙在地上画出了简易的地图,要是那博罗特得了老巢被抄的消息,十有八九会从驼山赶回,他们还真能来个瓮中捉鳖。 “知道了,我们这便拔营前进,故布疑兵。” 张坚立马明白过来,知道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做,那猛克什力部的大军在外,那汗王博罗特又是个老奸巨猾的,他们需得好生配合高爷演出大戏。 “传令下去,让各百夫长们都过来议事。” 陈升这时候已经发号施令起来,鲁达没有掺和,他来时老爷说过,只需他将月儿海子的情形告诉陈升张坚就行,用兵的事情由他们临机自决就是。 …… 驼山大营里,那中军的大帐里,博罗特不复平时的镇定自若,他看着跪在地上显得狼狈不堪的一行人,胸膛就像是拉起的风箱般起伏不定,苍老的脸庞上是不正常的红色,他暴躁地在原地踱着步子。 “茂巴思、按男不花他们全都死了,五百人就被区区两百多明军给打垮了,你们是当我老糊涂了么?” 博罗特的声音低沉,阴狠的目光直盯着地上跪着的几个人。 “王爷,是查干巴拉他带着明军来的,他说王爷您这里遭了明军埋伏,要调动部里的兵马来您这里,茂巴思他们就是信了他的鬼话,在大营前被那些扮做他亲卫的明军给直接杀了。” “是啊,那些明军都是全身披甲的重骑兵,咱们根本打不过,查干巴拉又说王爷您已经……” “咱们逃出来时,查干巴拉还在大肆杀戮部里……” 大帐里,这下子炸了锅,就算博罗特这个汗王平时淫威再大,如今月儿海子的老巢都被明军给抄了,底下那些贵人台吉们哪里还坐得住。 “王爷,咱们得赶紧回去啊,去晚了那可就来不及了……” “是啊,王爷,我阿大他们好不容易才舍命逃回来报信。” 看着顿时间吵闹起来的大帐,饶是博罗特也失了分寸,过去这些年里除了火落赤部被明军袭击过老巢外,他猛克什力部这还是破天荒地头一遭。 “那个逆子,那个小畜生!” 想到竟然是自己那个小儿子领着明军抄了老巢,而且听那几个逃出来报信的说起来,这个小畜生竟然僭称汗王,这是把他当成死人了吗!博罗特口中骂着,接着看向跪在地上那些人,神情狰狞,“你们是猪吗,就不会纠集部众,杀了那些明军吗?” “王爷,咱们冤枉那,咱们的部众就剩些老弱,茂巴思他们死了后,查干巴拉招降了剩下的部中兵马,那些明军的重骑兵又能打得很,咱们实在是没办法啊!” 跪在地上的人里有人哭诉道,博罗特就是有心想杀他们泄愤,可这个时候也得顾虑到大帐里的人心,而就在这个时候,大帐外忽地有士兵匆匆闯入道,“王爷,外面来了明军的兵马。” “什么!” 博罗特猛地抬头,而大帐里更是乱成了锅粥,有人说要立刻回月儿海子,有人说要先迎战明军,那吵吵嚷嚷的声音让博罗特的脑壳生疼。 “够了,慌什么,我还没死呢!” 随着博罗特苍老的怒吼声,大帐里的贵人台吉们都没了声音,全都望向了看上去好像个糟老头子般的汗王。 “点齐你们的兵马,且随我出营去看看。” 博罗特呵斥道,然后让身边的亲卫为他着甲,至于地上跪着的那几个从月儿海子逃出来报信的老人,则是让他们各去自家儿子那里待着。 …… “阿爸,月儿海子真没了?” 出了大帐后,某个壮年台吉,迎回自家父亲,然后慌急地问道,“宝音他们呢,他们都还……” 看着满脸焦急的儿子,那老台吉瞅了眼四周那些部里的台吉们都是慌张地各自回营,却是压低了声音道,“你阿妈还有婆娘孩子们都没事,不过……” 听着阿大的话,那壮年台吉的神色数变,“阿爸,你们这是要……” “闭嘴,你这个蠢东西,想死呢!” 老台吉低喝声间,拉住了手下有两百兵马的儿子道,“咱们全家性命都捏在别人手里,难不成你还要为博罗特那老东西送了你阿娘还有婆娘孩子的命不成。” “可是阿爸,那可是明军……” “你懂个屁,要不是博罗特这个老鬼先去招惹明军,咱们怎么会……再说了如今部中查干巴拉做了新汗王,这也是咱们的机会?你不做,也有别人去做,难不成你还想让咱们全家去给博罗特那老鬼陪葬不成。” 老台吉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这个大儿子壮实归壮实,可这脑子怎么也蠢得跟大笨牛似的,他在月儿海子可是听那些投降的十夫长们说了,那位大明高将军神威无敌,按男不花那样能摔倒健牛的勇士就是被生擒后活活勒死的。 还有那些明军个个身披重甲,俱是高大雄壮的勇猛武士,他都是亲眼瞧见的,博罗特身边也就两百不到的怯薛军能打,能顶什么用。 壮年台吉看向不远处另外两个同伴正自和他们的阿爸悄悄聊着,便晓得自家阿爸说得没错,他不去做,有的是其他人去做,于是他狠下心道,“阿爸,那查干巴拉的话能信么?” “能信,那大明的高将军是个说话算数的,查干巴拉是当着那高将军的面许下咱们几个这场富贵的。” 老台吉想到当日在汗帐里亲眼所见,看着仍有些犹疑的大儿子,咬了咬牙狠声道。 “阿爸,儿子晓得该怎么做了。” 足足过了近刻钟,博罗特才领着大营里的兵马出了大营,然后他看到了前方那一字排开打着旗幡的马队,他也是打老了仗的,这放眼望去,粗粗估摸了下怕是有千余骑。 “王爷,咱们还是撤吧?” 博罗特身边有人道,然后其他不想继续在这儿拖着的台吉们也纷纷道,“是啊,王爷,咱们要是被拖在这儿,老营那可真就丢了。” …… 陈升和张坚并肩而立,他看着对面大营里涌出后乌压压一片的鞑子马队,握着缰绳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你说博罗特那老鬼,真能被咱们唬住?” 虽说这几日朔方军的十个百户操练得有些模样了,可真要打起来,陈升还是心里没底。 “怕什么,那老鬼比咱们更怕,他要真是个有胆魄的,前几日就会大索方圆百里,也要寻到咱们吃了咱们这些兵马。” 张坚脸上满是赌徒似的兴奋,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鞑子那里眼下必定是吵着要退兵的,老巢被高爷抄了,他们哪还有心思在这里和他们继续对峙甚至于厮杀。 …… 博罗特内心动摇着,当他知道老巢被抄了的时候,他也是彻底慌了,可是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也许是拿下明军大营的机会,毕竟他要是就这么撤兵回月儿海子,那这趟便是白折腾了,更是会大损他在部中的威信。 可是眼下看着对面明军足有近千的兵马,博罗特沉默了,他现在压根不相信区区一个明国百户能拿出那么多的兵马,对面那些兵马排出的队伍齐整,纪律严明,哪怕他这里兵马两倍于对面,但是人心不齐,这真厮杀起来,胜败难料啊! “王爷,这仗打不得啊,要是咱们的兵马陷在这里,老营该怎么办?” 听到身边传来的言语,再回头看了眼自家骚动的兵马,博罗特脸色铁青地道,“回营避战,咱们连夜撤兵。” “王爷英明。” 随着博罗特的号令,那些台吉们也都是纷纷带兵回撤大营,而这时候对面的明军赫然动了,那一队队的骑兵策马冲锋过来,直到大营前百步不到的距离,才在马上弯弓射箭,射过后拨马而退。 朔方军的十个百户,就像平时训练的那样,一个个百人队在猛克什力部的大营前耀武扬威地齐射过后,才策马整齐地回转沿着右翼回转。 退回大营里的猛克什力部的贵人台吉们看着对面明军那十个百户兵马这般依次冲锋放箭,也是心惊不已,起码这般齐整有序的骑兵层次推进,他们自问部中的兵马绝对做不到,本以为那个明国百户是肥羊,可如今看来那分明就是披着羊皮的猛虎。一时间,大营里士气低落无比,而那几对已然决定出卖博罗特的台吉父子则是更加坚定。 …… 看着遵守命令依次冲锋骑射后退回来的朔方军,张坚看着那退兵后毫无动静的猛克什力部的大营,不由转头朝身边的陈升道,“看起来咱们有些高估猛克什力部的鞑子,我觉着咱们就是真的和他们硬碰硬的打一仗,也未必会输。” 看着那些退回来后显得颇为兴奋的朔方军,陈升也忍不住道,“张兄说得不错,猛克什力部的鞑子已然没了士气,咱们刚才是该抓着机会和他们碰一碰的,可惜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隔河见勇 黎明时分,天边露了鱼肚白,照亮了窟野河两岸。 长夏的草原,清晨时分依旧有些寒凉,不过沙计部的鞑子兵们却是兴高采烈地脱了衣服,然后赶着马匹下水,抱着马脖子,泅渡过宽阔的河面。 离着沙计部鞑子兵们渡河上岸处里许外的丘陵上,张崇古看着第一批上岸的几十人,脸上露出了笑意,不枉他这几日在大营上游踩点,终究是叫他逮到了鞑子们渡河的时候。 “头儿,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张崇古身边,跟着的几个老部下,那说话时的声音都打着颤,几人全都是迫不及待的贪婪模样,眼下窟野河水力充沛,河面宽阔,夏季战马乏力,那些沙计部的鞑子兵乘马渡河,不好好歇上阵,可恢复不了多少战力。 “不急,再等等,就这几十个鞑子兵,怎么够大家伙分的。” 张崇古舔着嘴唇道,他先前被高爷留在陈升张坚他们那儿作依仗,后来侯先生派人来求援,他才领了五十多骑老部下回来,他虽然瞧不上沙得刁那个只会耍嘴皮子的小人,可是也不得不承认这厮把大营的防务做得极好,任他也挑不出毛病来。 于是张崇古在大营里只一心帮忙练兵,直到前两日,沙得刁让他往大营上下游查探适合渡河的地方,他领了几个亲兵和部里熟悉附近地形的牧民亲往上游查探后,发现了对岸沙计部的鞑子动向,便猜到他们许是要渡河偷袭大营,就领着手下在这野外守了两天。 听到张崇古的话,他这几个老部下也全都按捺下了性子,只是盯着对面又是一拨鞑子渡河而来,他们这时候也都瞧得出对面的鞑子颇为谨慎,先派先锋过来,怕是要占住这岸边滩涂地安全无虞后,怕是才会全数渡河过来。 …… “父王,何需这般小心,我看对岸也藏不住什么兵马,咱们大军直接过河,休息阵后自杀向那明军大营……” 窟野河西案,看着第三批下水渡河的勇士,巴尔思的大儿子忍不住在边上道,那明军大营里主力不在,只剩下些新收编的牧民,在他看来父王当真是越老越胆小,对面那河岸地一望无垠,只几座小山包,藏得了几个兵,能有什么埋伏。 “闭嘴,小心使得万年船,那明军主将要是好对付的,大蟒部也不会叫他给灭了。” 巴尔思瞪了眼鲁莽的大儿子,那大蟒部就算因着内讧而有所折损,可是整个部落叫那明国百户连头到尾都吞了下来,那是如何小心都不为过的,要不是财货实在动人心,他都想再缓几天,等博罗特那老鬼那里有了消息再做决断的,只是他虽是沙计部的汗王,可是部里上下都盼着要趁明军大营空虚前去劫掠,他也只能听之顺之,不然他这个汗王也要地位不稳当的。 “乌尔曼,你过河后,领人马先往明军大营查探一番,若是遇到出来放牧的贱种,全都杀了。” “是,王爷。” 那得了命令的百夫长乌尔曼杀气腾腾地说道,接着便喊着手下们脱了衣服抱着马脖子渡河而去,等他们上了岸后,那河岸上已经有两百多的鞑子兵,最先上岸的那几十个鞑子更是休息了有一阵。 “你们且随我去明国人的大营查探番。” 乌尔曼是百夫长,赤裸着身子过河后虽然冻得够呛,但是擦干身子穿上衣服,腰间那袋烈酒分于几个骁勇的亲兵喝了后,便和没事人一样,点了头批上岸的鞑子后,一行五十人便往着南面而去。 …… “头儿,鞑子有动静了!” “啰嗦什么,我瞧见了,叫兄弟们都上马,咱们先截住这伙落单的鞑子,再去对付那些岸边剩下的。” 张崇古从草丛里起身,拂去甲片上的露水,那张满是虬髯的粗犷脸庞上笑得极是开心。 下了土丘,那后面自是张崇古他们的营地,所有人早已全幅武装,马匹也喂过了干草精料,张崇古回营后只喝了些烈酒驱了口胸中寒气后便翻身上马,朝着那伙往大营方向摸去的鞑子们追去。 …… 乌尔曼他们走得并不快,毕竟马匹夏季乏力,他们又不像那些明军,能用豆粮之类的精料喂养马匹,再说他们只是去明军大营附近查探下,哪里需要浪费马力。 只不过他们方自离了岸边没几里地,乌尔曼他们便听到了身后响起的马蹄声,那马蹄声急促,显然是疾驰而来,这让乌尔曼不由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约莫几十骑正冲着他们狂奔过来。 乌尔曼初时还没回过神,毕竟那奔来的只几十骑,和他人数相当,他甚至还以为是王爷不放心,又派人过来,可是这念头转瞬即逝,因为那奔来的数十骑飞快地逼近他们后毫无半点减速的意思,这时候他才骇然意识到这些骑兵是冲着他们杀来的。 “敌袭。” 随着乌尔曼抽刀大喝,他的亲兵们已自怒骂着拨转马头要和这伙来袭的敌骑拼刀子,而剩下的鞑子兵也都随着慌乱转身策马冲锋。 没人会傻到向前逃,因为前方可是明军大营,万一那大营里也有骑兵杀出,他们被两面夹击,绝无活命的机会。 领着部下们冲锋的张崇古瞧见那伙鞑子转身杀来,在马上狂笑起来,自入了高爷麾下,高爷待他不薄,兵精粮足、饷银不缺,可偏生几次硬仗都没他的份,这自然叫他和部下们觉得心里不安,自古当兵吃粮卖命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回可算是叫他们逮着机会报答高爷厚恩了。 张崇古他们那里打头的二十多骑,都是当年关爷还在古北寨时收拢的江湖好手,当然说是江湖人,其实大都是卫所出身亡命天涯的亡命徒,这马上的骑射功夫不比蒙古人里的怯薛们差几分。 看着迎面而来的鞑子兵,那二十多骑都是取弓在手,在马背上盘弓引弦,不过他们用的俱是软弓,射程也就七十步最远,而且没甚杀伤力。 两边骑兵相对,直到相距不到五十步,张崇古这边二十多骑才拉满弓弦,有那擅长快箭的,只几下呼吸间便连射出三四箭,一时间二十多骑差不多当头兜着对面的鞑子骑兵射了七八十箭,顿时将那些只着布衣皮甲的鞑子们射翻了七八人。 等到双方短兵相接时,张崇古一枪就将那伙鞑子里穿铁甲的首领给刺落马下,需知道高家军里,论起这马上枪术来,他只和高爷在伯仲间,这样势均力敌人数对等的骑兵对冲,他最是不惧。 被一枪从马上刺落的乌尔曼嘴里全是血沫,他胸口铁甲碎了个碗大的洞,这是铁甲不够坚固所至,可是那明军骑将也端的是勇猛无匹。 “王爷,咱们怕是中了计了!” 这是乌尔曼最后闪过的念头,张崇古对马交锋过后,便靠着精湛的骑术直接拨转马匹,见被他刺落马下的鞑子居然未死,复又抬手一刺,那大枪直接削下首级。 这时候那小五十骑的鞑子只这对阵一冲,便死了近半,他们里也有擅长骑射的,先前也和张崇古他们马上对射,但他们的弓箭简陋,纵有箭矢射到张崇古部下身上,也全都被那铁甲挡了下来。 当他们看清楚自己的箭矢只是插在那些明军甲胄上,那些明军骑士好似没事人一般照样冲过来时,这些鞑子兵的士气就崩掉了,更不用说还有乌尔曼这个百夫长一个照面就被明军骑将刺杀于马下,于是剩下的鞑子对冲过后,便拼命打马逃向来时的河岸边。 不需要张崇古吩咐,他手下骑兵们都是拨转马头纷纷追杀上去,这时候马匹的差距便显现出来,高进自出塞立下大营后,便通过木筏运输,又从古北寨运了大批粮食和马料过来,沙计部那些鞑子的马匹俱是啃食青草,哪里比得上张崇古他们用干草精料喂养的战马。 只跑了两里地不到,那剩下的二十多鞑子骑兵便被张崇古他们追杀,好似打猎般轻松,全部当场格杀。 抹去脸上鲜血,看着那草地里横七竖八的鞑子尸体,张崇古朝手下们招呼起来,“且把这些鞑子脑袋都割了,把他们的衣服剥下来披上,这野食吃完,咱们也该去享用正菜了。” 随着张崇古的呼声,那些下马的骑兵俱是割了那些鞑子脑袋往马脖子上一挂,然后拨下那脏兮兮的袍子往身上一批后,复又上马跟着张崇古慢悠悠地往鞑子渡河的岸边而去。 …… 河岸边,湿漉漉上岸的哈日巴日回头看了眼对岸的老头子,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全是愤怒,“死老鬼,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做成酒壶。” “大王子。” 哈日巴日边上,有心腹上前,捧了张干毯子要为主子擦干身子,却被哈日巴日一把夺过,接着喝骂道,“叫那些懒鬼都起来,松松垮垮的像什么样子。” 只不过哈日巴日虽然骂得响亮,可是那些泅渡过河的士兵们仍旧是东倒西歪躺在地上,他们又不是百夫长、大王子这般的贵人,过河后有烈酒暖身,有毯子裹身,只能随意擦干身子穿上衣服休息。 这时候哈日巴日却是瞧见了那升起的日头下,应是往明军大营去的乌尔曼带人回来了,他放下手中酒袋,忍不住道,“乌尔曼这厮疯了么,父王要他去查探明军大营,这才多久便回来,也不怕父王怪罪?” 张崇古眯着眼,瞧着河对岸好似下饺子般跳下河的光屁股鞑子,还有岸上那起码已经有四百多号人的鞑子,脸上笑得乐开了花,说起来他回大营时还是有些不情愿的,只是高爷说过让陈升做主,他才接了那命令,回援大营,等这仗他老张吃了个饱,到时候定要好生让张坚那厮羡煞。 依旧是不缓不慢的朝着岸边那些毫无戒备的鞑子行去,张崇古身边的部下们握着缰绳的手心里满是汗水,这要是明刀明枪地杀过来,他们也是毫无畏惧,可是跟着头儿这般大摇大摆地靠近那些鞑子,实在是叫他们胸膛口那颗心直跳得不停。 “派人过去问问乌尔曼,他究竟弄得什么鬼,要是父王问起来,可不是玩笑的。” 哈日巴日已自朝个心腹吩咐道,对于乌尔曼,他还是要交好卖些人情的,老东西越发忌惮于他,他需得提前做好准备,省得被老东西害了。 “是,大王子。” 那心腹应声道,接着没往前走几步就笑了起来,他看到了乌尔曼他们那马脖子上挂着的脑袋,于是回头道,“大王子,乌尔曼是遇上了那些贱种,这不……” 哈日巴日这时候自也看到了那些马脖子上挂着的脑袋,不过接着他脸上的笑容便凝滞了,因为马上的乌尔曼忽地从马脖子上摘下那血淋淋的脑袋,揪着上面的辫发使劲地甩了几圈后,投掷向了他们。 随着张崇古投掷首级,他身边的部下们也是纷纷效仿,刹那间几十颗神情恐惧的鞑子首级被他们扔到了河岸上那些躺着的鞑子兵中间,接着他们扯去了身上披着的袍子,露出了那身漆黑的甲胄,只有胸前打磨的锃亮的护心镜在升起的红日下熠熠生辉。 “杀!” 张崇古振枪大喝,接着便如同虎入羊群般杀进了那些被吓呆了的鞑子中间,五十多骑披甲的骑兵队伍几乎是片刻间就席卷了整片河岸。 仓促间压根就没有多少鞑子能翻身上马,还有被那些人头砸到的鞑子里有人认出乌尔曼这个百夫长的脑袋,整个场面就变得更加混乱起来。 “蠢货,都向我靠拢。” 哈日巴日看着那些明军骑兵好似驱赶羊群般赶着部中的勇士追杀,不由气得抽刀大喊起来,只是他这喊起来,却是引得正自纵兵四下砍杀那些鞑子的张崇古注意来。 “想不到还有条大鱼。” “小的们,都随我来!” 见得鞑子里居然还有人能挥刀聚兵,就连那翻身上马的几十骑散乱鞑子都奔过去,张崇古自不会给这些鞑子重整旗鼓的机会,需知道他们只五十骑,能杀溃鞑子全靠出其不意,若是叫鞑子聚兵起来相抗,他们便只能捞些好处后退走。 张崇古本就是猛将,又擅长捕捉战机,他领着麾下兵马直接朝挥刀大呼的哈日巴日杀去后,沿途压根就遇不到像样的抵抗,只是短短片会儿功夫便要杀到哈日巴日根底了。 “废物,都是废物。” 看着那跃马挺枪杀来的明军骑将端的凶猛,哈日巴日吓得亡魂大冒,哪还有胆子待在原地等死,却是弃刀丢了身上毯子,直接光着屁股便回身往河里一跳,而这时候其他鞑子也都是有样学样纷纷往河里逃去,就连那些翻身上马的鞑子里也有人直接骑马冲进河里,没胆子跟张崇古他们厮杀。 “直娘贼,真是群无胆匪类。” 张崇古边骂着,边领着部下肆意驱赶那些剩下的鞑子往河里去,到最后更是策马冲入河岸边的浅水,刺杀那些来不及游往河中的鞑子兵。 这一幕只看得对面的巴尔思气得摔了马鞭,可他终究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不过区区五十骑明军骑兵在对岸如入无人之境,大肆杀戮,最后更是下马割了首级后扬长而去。 第三百三十五章 自比武侯 升起的太阳,驱散了清晨窟野河的寒意,上了岸的哈日巴日光溜溜的跪在地上,被毒辣的日头晒得额头冒汗。 窟野河的西岸上,全是爬上岸边惊魂未定的鞑子兵,只不过他们迎来的却是一顿鞭子。 “废物。” 巴尔思握着马鞭,看着面前跪着的大儿子,苍老的脸上全是怒意,就在刚才那些明军隔着河像是赶着猪羊一样把部里的勇士驱下河,拿着长枪在那里活活地戳死了几十人。这还没见着明军大营,就先折了一百五十多人,死了个百夫长,他这个汗王简直丢尽了脸面。 哈日巴日任由父亲的鞭子抽在身上,低垂的脸庞上满是不服,“父王,我不服,方才若是早些全军渡河,哪会被明军……” 一连挨了几鞭子,哈日巴日终于再忍不住,抬起头抓住了父亲抽下的鞭子,再被打下去他怕是要被活活抽死。 “你这个废物,还敢反抗……” 被大儿子抓住鞭子,巴尔思更加愤怒,一时间他直接拔出腰里弯刀,就要砍死这个忤逆的大儿子,只是他还未挥刀,倒是被边上的侍卫亲信给拉住了,实在是他们也瞧不下去,需知道大王子并没有做错什么,要是真让主子砍了大王子,万一事后主子懊悔…… “父王息怒,大哥他不是故意的。” 虽说几个王子间互有争斗,可是这个节骨眼上倒也没人落井下石,反倒是看着父亲要杀大哥,都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被另外两个儿子架住手里的刀,巴尔思又看着跪在地上求饶认错的大儿子,方才弃刀后重新拿了鞭子狠狠抽了几鞭子道,“给我继续渡河,若是再有明军偷袭,你也不必活着回来了。” “是,父王。” 哈日巴日起身的时候,身上都是血淋淋的,他面无表情地应道,当他领着自己手下的亲兵并先前那些上岸的兵马再次下河后,他那张脸上全是刻骨的怨毒,他这狠毒的父亲虽然没有杀了他,可是这仍旧是要置他于死地。 宽阔的窟野河上,近两百的鞑子兵再次泅渡过河,哈日巴日上岸后,擦干身上的血水,穿上衣服甲胄时,整个人几乎痛的昏死过去。 当所有人上岸后,他方自领着兵马去了远处的土丘查探,然后警戒四周,然后和身边的亲兵还有被他挑选出来的勇士们直接道,“我父王已经老糊涂了,刚才你们也都看到,他分明是要我的命,我如今这等样子去了明军大营,还如何能上阵厮杀……” 听着自家主子的话,那些亲兵勇士们也都是逐渐目露凶光,他们都是哈日巴日的嫡系,算得上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哈日巴日若死,他们的下场也绝好不到哪里去,当听到这位主子终于下了决心时,他们也都是精神大振。 这时候,河对岸的巴尔思兀自朝着一帮部中贵族们道,“明军大营若是兵力充裕,便绝不会是区区五十多兵马来偷袭,恐怕这便是明军大营里剩下的能战兵马……” 大军未动,便折了近一成兵马,巴尔思自然要寻个由头解释番,毕竟若不是他过于谨慎,说不定不会被那些明军所趁,白白死了那么多勇士。 被巴尔思的话再次激起贪欲的沙计部贵族们全都把这位王爷说的话听进去了,他们也都是常年打仗的,知道要是明军真的大军在营中的话,趁他们半渡而击,怕是部中的兵马得折了大半,方才那些明军偷袭固然可恨,但是没伤到他们根本。 这样一来的话,这明军大营空虚怕是真的了,再想到那些堆积如山的货物,这些贵族们都是恨不得立刻过河杀到明军大营里去。 到了中午时分,剩下的沙计部鞑子兵才全部渡河完毕,巴尔思作为汗王,自不会像手下那般亲自泅渡过河,而是被身边的侍卫们高举着过河,便连靴子都没打湿半点。 上了岸后,巴尔思想到敢于方才敢于反抗自己的大儿子,仍旧是面色阴沉地唤了这个儿子过来,打算让他做先锋去攻打明军大营。 “哈日巴日,我给你五百人马,先去明军大营攻打试探一番。” “父王,既然明军大营空虚,咱们合部上下兵马冲杀过去就是,何必让儿子这般领兵过去,白白叫部里的勇士们折损。” 哈日巴日没有领命,反倒是大声反问起来,“方才那些偷袭的明军,大家也都瞧见了,俱是装备精良的重甲骑兵,虽只五十多骑,可真要冲打起来,非父王身边的怯薛军不能抵挡,儿子领五百人过去,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才能拿下他们。” 哈日巴日振振有词的反驳让周围的领兵贵族们都是深以为然,明军那五十多重骑兵自该大军一拥而上将其歼灭,不然只是区区五百兵马和其鏖战,怕是不知要徒耗多少勇士的性命。 巴尔思怒极反笑,他没想到这个大儿子竟敢违抗他的命令,更关键的是部中的贵族们居然还被他给说动了,他再次挥动了马鞭,大喝道,“跪下。” 哈日巴日跪在里地上,头颅低垂,没人看得到他那张脸庞上满是戾气,当鞭子抽打下来打在身上时,他笑了起来,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了短刀,猛地起身一刀扎在了正自鞭打他的父亲胸膛上,口中大吼着,“是你逼我的!” 这一幕顿时叫四周的贵族们都看傻了眼,谁都没想到哈日巴日居然会暴起弑父,当几个最先回过神的侍卫试图挥刀上前时,哈日巴日的亲兵已自怒吼着向前挡住了这些汗王侍卫。 “我父亲已死,明军大营就在前方,里面是数不清的财货等我们去取,你们是打算在这里为了个死人和我打生打死,还是咱们一起去取了那些财货。” 哈日巴日拔出染血的刀子,一手抓着显然已经是活不成的父亲,红着眼看向了四周的贵族还有拔刀上来的部中怯薛军们大声吼道,“他已经死了,你们也都清楚,他老了,胆小了……” 贵族们听明白了哈日巴日的话,然后他们阻止了怯薛军,虽然怯薛军是汗王的近卫军,可怯薛军的士兵大半都是他们这些贵族家里的子弟充任,眼下巴尔思死了,谁还会为一个死人效忠,更何况哈日巴日说得有道理,巴尔思老了,他们是该换个有魄力的新王了。 “所有人都随我杀去明军大营,到时候财货人人有份。” 哈日巴日松开父亲的尸首,任其跌落尘土,然后拔出腰间弯刀高呼起来,紧接着那些贵族们便同样拔刀呼应起来,接着一千七百多的沙计部鞑子兵气势汹汹地扑向了远处的明军大营。 …… 高家军大营里,沙得刁看着那堆成小山般的鞑子脑袋,愣了半晌后才朝回营后未有洗刷的张崇古道,“张将军果然勇猛,难怪老爷要派你来护卫大营。” 张崇古带兵去偷袭渡河的沙计部大军,沙得刁侯三他们自然是清楚的,只是谁都没想到张崇古这般生猛,五十多骑出战,最后竟然是砍了一百五十多颗鞑子脑袋回营,眼下这大营里那些牧民的士气已然高涨到无法言语。 就是沙计部的大军立刻杀到大营跟前,沙得刁也相信,大营里且不提正经兵马,就是那些牧民都会奋勇冲杀出去迎敌。 “沙管事谬赞,这些鞑子渡河后都是软脚虾,倒是叫我占了便宜,便是换了旁人也是一样。” 张崇古却是谦和得很,老爷麾下猛将不少,王斗杨大眼陈升他们这些伴当且不提,那呼延平便是个厮杀起来不下于他的。 “沙管事,沙计部的大军杀过来了,离大营不到五里了。” “果然来了,张将军,走,咱们出去瞧瞧。” 沙得刁听闻沙计部大举来袭,脸上没有半点惊慌,而是直接喊上张崇古往前营而去,“张将军,你的兵马还冲的动否?” “不过宰了些土鸡瓦狗罢了,儿郎们还嫌不过瘾呢,只是马匹需得好生喂养,休息阵才堪冲阵厮杀。” “既然如此,张将军待会不妨先带人观战,待马匹将养休息好再行厮杀不迟。” 沙得刁却是朝张崇古道,这时候两人已自到了前营望楼,登上后只见前方草原上烟尘滚滚,大片大片的土黄色骑兵飞驰而来,张崇古瞧了却是满脸不屑,“若是俺老张能有三百铁骑,立马便出营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张将军稍安勿躁,待会儿有你上阵的时候。” 沙得刁笑了起来,这沙计部的大军瞧着也就是那么回事了,他们要是真敢攻打大营,他沙得刁这回少不得也得好好威风一把,需知道他这些时日在大营里做的防备可不少,绝对够那些沙计部的鞑子兵们喝一壶的。 不多时,沙得刁便已聚齐了营中的军官,对于请战要出去和沙计部厮杀的朔方军那五个百夫长更是直接呵斥起来,“待会前营不得抵抗,咱们放那些沙计部的蠢货进来,好生叫他们知道什么是龙潭虎穴!” 大营外,奔驰而至的哈日巴日压根不想浪费半点时间,直接让全部兵马压上攻击明军大营,都到了这个时候,他才不会顾及这般硬冲硬打会死多少人,他只知道他得破了这明军大营,越快越好,不然他这个沙计部的新主怕是活不了几天 随着哈日巴日的命令,沙计部的骑士们都是欢呼声雷动,接着便是毫不减速地直冲明军大营,可是很快他们便笑不起来,因为明军大营前不知道挖了多少马蹄般大小的陷坑,沙计部的骑兵们冲得有多狠,摔得便有多惨。 于是尚未交战,沙计部的骑兵便摔了不少,好在死伤的不多,于是活着的都纷纷爬起身直接朝明军的营门杀去,结果让他们错愕的是本该防御最严密的明军前营居然没什么像样的抵抗,只是对射了几轮弓箭,就叫他们拿了下来。 看着洞开的营门,哈日巴日整个人都是发愣的,他真没想到明军大营居然这般空虚,不过只是短短片会儿功夫,这大营就被他们拿下了前营。 只是叫哈日巴日始料未及的是,明明他率领的人马都贪婪地杀进明军大营里,可是却没想到的是当他们直冲明军大营靠着窟野河驻扎的中军和货营杀进去后,才发现里面有整整两个百户的明军精锐,俱是持枪立盾的甲士严阵以待,此外还有那五十多骑的重骑兵在后面压阵。 可是哪怕知道自己上了当,但是哈日巴日或者说是沙计部的贵族们压根没有在乎,他们都已经冲杀进来,就算明军还有这小三百的甲兵,难不成还真能翻天不成。 哈日巴日亲自领着怯薛军作为箭头冲锋,他就不相信冲不动那些明军,可结果却是连冲数阵都没冲动明军的阵脚,反倒是被那铁刺猬般的明军步阵留下了至少几十人的怯薛骑兵。 当哈日巴日领着的精锐陷在明军帅帐前的时候,沙计部其他贵族分散开来试图掠夺明军大营里那些居住的牧民时,遇到的并不是惊慌逃窜的贱种,而是在十户长们带领下红着眼奋勇抵抗的牧民。 沙得刁许下的厚利,足以让朔方部的牧民们拼命死战,也要砍下那些沙计部的鞑子脑袋去换取布匹杂物甚至于铁锅,而且他们同时也是在保卫家园。 大部分不得不下马步战,然后又自四散抄掠的沙计部鞑子兵遇到那些朔方部的牧民,压根就占不了多少便宜,反倒是被人数远远超过他们的牧民们群起而攻,要知道朔方部的十户,可不是那种一户牧民就就几口人,而是十几口人,一个十户能出来厮杀的少说也有五六十的青壮。 几次硬冲无果的哈日巴日终于起了退意,因为大营里喊杀声四起,谁能想到那些贱种居然反倒是杀得他部中的勇士们抵挡不住,要是再不退走,怕是他们都得陷死在这明军大营里。 当哈日巴日领着不到一百的怯薛军和身边的三百多骑试图逃出大营时,早就看得按奈不住的张崇古披挂上马,领着五十多重骑几乎是撵兔子般追逐哈日巴日出了大营,然后便是五个百户的朔方骑兵们在大营外一拥而上彻底堵死了哈日巴日他们的归途。 这场厮杀整整持续了半个时辰才停下,哪怕有张崇古的重骑摧阵,可那五个百户的朔方骑兵还是折损近半,不过当大战落幕,整个狼藉一片的大营里,那些牧民们都是疯了似的欢呼起来,他们打赢了沙计部,也没放跑一个沙计部的狐狸崽子,等都护领兵回来,他们便可以告诉都护大人,他们没有丢朔方的脸面。 “这就赢了。” 侯三还是不敢相信,沙计部就这样一头闯进了大营,然后被杀得全军覆没。 “能不赢吗,这些沙计部的鞑子脑袋和俘虏能折成咱们的票子,用来换茶砖食盐布匹铁锅,那些牧民们自然舍生忘死,敢于厮杀。” 沙得刁摇头道,这一仗虽然是大获全胜,可是耗费也不小,沙计部这么多兵马全折了进来,这大营里的货物怕是得少上两成都不止,不过老爷那里,倒是能交代的过去。 “先把那些票子换给那些牧民,老爷说过,但凡是这等事,赏赐需得及时,不能怠慢,老秦你去货营那里主持,要让那些牧民们都知道这都是老爷的恩德。” 侯三看向沙得刁身边的秦忠,秦忠自是明白,当下便立即去了货营,主要是他十分不待见沙得刁的嘚瑟,好似这一仗真是仰仗了他这个狗头军师似的,他觉着要是真给沙得刁把鸟毛扇子,这厮还真敢自比武侯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皆是忠臣 博罗特看着前方那枪盾林立的明军方阵,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日他果断舍了驼山大营,仍旧走这条山道回月儿海子,心里面曾经有过犹豫,自己的小儿子既然背叛投敌,说不定便会将这山道告诉明军。 “明军就在前方,杀光他们冲过去,咱们便胜了,冲不过去,等后面的明军追上来,咱们都得死。” 博罗特看向了四周人心惶惶的部众,这山道本是部中机密,如今明军就在前方,而且甲胄俱全,军阵森严,又死死堵住了那狭窄的道口,大家都清楚被明军占了这样的地利,他们只能硬生生冲杀出血路,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兵在这样的战场上毫无用武之地。 猛克什力部的贵种们都沉默着,他们知道博罗特说得没错,眼下他们只能靠人命去堆死那些明军甲士,可是谁愿意打头阵呢,哪怕他们不晓得那明国百户手下兵马有多厉害,可是光看对面那些明军人人披甲,而且胸前都有护心镜,大家就清楚这样的步军大阵,谁冲谁死! “且先用弓箭扰乱敌阵试试!” 博罗特这个时候虽然能强令部中贵族们引兵冲击明军,可他还是没那么做,只是看着众人道,于是自有台吉领着兵马越众而出,策马引弓朝着前方明军的步阵抛射弓箭。 “起盾!” 军阵里随着军官们的大喝声,高家军前排的士卒们纷纷竖起团牌,而后方队伍里也有刀盾手举了藤牌遮护头顶,不时的有箭矢落下打在盾牌上砰砰作响。 军阵后面临时搭起的木台上,高进坐在马扎上,看着前方那些猛克什力部的鞑子骑兵好似走马灯一般不断奔驰骑射,对于那不时越过军阵落在脚边的箭矢毫不在意。 这马上骑射,虽是蒙古人的看家本事,不过如今这些蒙古部落的骑兵哪有当年成吉思汗时的骁勇善战,自打元末他们被赶出中原退回漠北后,蒙古人的军事技术便不断衰退,莫说治炼兵器,铸造火器,就连弓箭也大不如前。 他们所用的骑弓,射程也就七十步左右,在马上颠簸拉不满弓,所用的箭矢亦是轻箭,面对甲胄齐全还有盾牌遮护的重步兵,他们的骑射就像是挠痒痒般毫无用处。 “二哥!” 看着猛克什力部的鞑子在前方耀武扬威地骑马射箭,王斗和杨大眼都有些耐不住性子,在他们看来这等狭窄的地形,只消发动军阵,枪盾如林而进,那些鞑子能拿什么来抵抗。 “都耐心些,等那些鞑子自个冲上来送死不好吗!” 高进看向了王斗,那严厉的目光顿时叫他和杨大眼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只能继续看着那些鞑子不断地往复奔射,那距离亦是越来越近。 直到猛克什力部骑射的兵马拉近到五十多步的距离上,高进才猛地提弓起身,朝王斗杨大眼他们这些伙伴道,“这么好的靶子,都莫要客气了。” 说完,高进便弓如满月,开始射起箭来,百步内他的箭术神准无比,而他那张百斤战弓的弓力更是强劲无匹,这等七八十步的距离,但凡是被他射中的都是从马上直接栽倒地上,只片刻间,他射出了六七箭,俱是有人中箭落马。 王斗他们都是练过弓箭的,虽说都不如高进这个二哥,但是下马步射的准头都是毫不含糊的,一时间十几张强弓劲射后居然压得对面的骑射的鞑子兵后退逃跑了。 …… 脸色铁青地看着退回来的部中兵马,博罗特握刀的手颤抖着,什么时候猛克什力部的勇士变得如此不堪了,被对面十几张强弓就压得狼狈逃跑。 “王爷,对面明军有射雕手啊!” 那带兵撤回来的台吉率先喊了起来,那些明军甲胄盾牌齐全,他们的箭矢就算能穿过盾牌缝隙,可也伤不到那些明军,可是离得近了,那明军的步弓手用的都是长弓大箭,莫说手下只穿皮甲的士兵,便是他穿了铁甲,要是被那明军里的射雕手盯上,也肯定是保不住性命的。 博罗特冷冷地盯着那带着部众逃回来的台吉,对面明军里居然有十多个厉害的弓手,还有个射雕手,也确实叫他没有料到,这时候四周已有其他人喊了起来,“王爷,只有您的怯薛军才能……”“是啊,王爷,让怯薛军上吧!” 怯薛军,本是成吉思汗时的近卫军,是蒙古人里最强悍的武力,不过到了如今,怯薛军便是蒙古各部首领的侍卫军,眼下蒙古各部不管大小部落首领,但凡是有点人马,都个个僭越称汗称王,将身边侍卫们唤做怯薛军。 猛克什力部在河套蒙古里不算小部,博罗特攒下的两百怯薛军放眼各部,装备也算精良,至少人人都配齐了铁甲,向来都是博罗特的宝贝,不轻易使用,只是用来威慑部中的贵族,可到了眼下这等关节,他也只能忍痛让怯薛军上阵。 “怯薛军去冲阵可以,但你们也都得把手下勇士拿出来,明军的军阵森严,要是不能先步战撕开他们的口中,怯薛军冲也是白冲。” 博罗特开口道,他可以让怯薛军上阵,但是部中这些贵族也别想置身事外,见到他松口,其他贵族们也都是答应下来,谁都晓得这个时候不是内讧的时候。 …… 看着不过百余步外的猛什克力大军里,忽地有两百多的披甲鞑子下马,手持长枪铁叉还有铁骨朵狼牙棒之类的重兵器,高进便知道硬仗来了,而这时候他自唤了查干巴拉和一干投诚的猛克什力部贵族们上了木台道,“你们且好生看着,我等是如何破敌的。” “都护威武,定能杀得那些鞑子片甲不留!” 查干巴拉满脸谄笑地说道,他身边那些投诚于他的贵族们尚且脸色还没那么自如,多是不怎么吭声,只有那几个被查干巴拉从十夫长提拔成百夫长的在那里应和起来,他们都是见识过高家军的强悍,早就被杀得吓破了胆。 “都护,那打头的都是老贼麾下的怯薛军,余众都是凑出来的。” 查干巴拉很是干脆地把自己那位父王的老底都给揭了,在他看来部里的怯薛军也就是那么回事,肯定不是高家军的敌手。 高进倒是不在乎什么怯薛不怯薛,若是土默特察哈尔那样的万户大部,这怯薛军的名头才算实至名归,至于这猛克什力部的怯薛军,未必就比他们部中那些百户强出多少去。 “二哥!”“老爷!” 王斗杨大眼和呼延平几人都是看着翻身上马的高进,脸上全是好战,终于到了真刀真枪和鞑子做一场的时候了,他们都有些按奈不住那股厮杀劲。 “都上马,等他们剩下的怯薛冲阵,咱们杀他个片甲不留。” 高进提枪上马,然后看向前方已自嚎叫着冲向己方步阵的两百多鞑子甲士,声音平静。 这谷地狭窄的地形注定大股骑兵难以施展,蒙古人擅长的骑射也没什么卵用,想要冲破明军,博罗特就只能打死仗,打呆仗,要是不能撕开明军的步阵,万事皆休。 猛克什力部的两百怯薛,一半下马做了步卒,和贵族们凑出来的近百甲士上来就猛冲向明军的盾阵枪林,这时候没有任何虚的,就只有最原始直接的厮杀。 战况一上来便惨烈极了,那些下马冲阵的鞑子们临行前都灌了那些贵人们凑出来的烈酒,每个人都喝得脑袋晕乎乎的,没人在乎生死,他们只知道拼命地劈砍撕开明军的步阵。 这大概是高家军成军以来,战场上最凶恶的厮杀,那些下马怯薛和勇士用不计死亡的代价终于撕开了高家军的步阵,尽管后面的刀盾兵很快就上去补位,但是原本严丝合缝的军阵还是出现了算不上破绽的破绽。 博罗特挥手间让剩下的怯薛军策马冲击了,只是交战片刻就折损近半,才勉强拉开明军步阵,他生怕这战机转瞬即逝,因为那些明军的重步兵简直坚韧得可怕,刀盾手和长枪手相互交替遮掩,哪怕是面对他们这边如此疯狂的舍命强攻也毫不见乱。 “都给我冲,再不冲就没机会了。” 除了剩下的怯薛军策马冲击,在博罗特的吼声里,其余贵族们也驱动手下兵卒随着怯薛军朝前方厮杀正烈的战场杀去。 “开旗门,都随我杀。” 拉下面甲,高进振枪高呼间,前方鏖战的步卒们如同分开的海浪般让出了足供五马并行的甬道,有狂喜的鞑子顿时涌入试图杀溃分开队形的高家军步卒,但随后他们迎来的便是暴烈如龙的长矛大枪。 高进驱动战马,长矛向前,将那涌进来的两个怯薛军直接穿了个对,待他拔出长矛后,自是领着身后涌出的重骑兵毫不停顿地迎向那呼啸而来的怯薛军骑兵。 没有任何花巧可言,骑兵对骑兵,大家策马相冲,就看谁先忍不住恐惧率先转向。 本以为胜券在握的博罗特看到了让他难以置信的一幕,那些明军重骑就像是被拍打在礁石上粉身碎骨也不怕的浪头,直愣愣地就迎着他的怯薛军撞击过去,他们胯下的战马也毫无灵性,就这样被主人木然地驱马向前再向前。 眼看这两军就要短兵相接的时候,他手下的怯薛军退缩了,他们在相距不到十步的距离上拨马转向,就算有人敢于直面也被裹挟着不得不逃跑,于是他们最终淹没在了黑色的奔驰铁流里。 高进直接打崩了猛克什力部最后孤注一掷的骑兵冲击,打穿敌军阵势后直接回身绞杀那些兀自抵抗的残兵。 仓惶逃回的几十骑怯薛在博罗特面前羞红了脸,谁能想到那些明军这般骁勇和悍不畏死,眼瞅着双方真要人对人马对马地撞上,他们胆怯了在最后关头转向逃跑,于是本该或有可能势均力敌的骑战成了单方面的杀戮。 高进追杀那些怯薛军,一直欺到了鞑子阵前三十步的地方,当他将那个后背露给他的怯薛当场刺杀后,更是朝着对面那些看得两股战战的鞑子贵种们高呼道,“降者不杀,顽抗者死!”然后方自策马转身扬长而去。 当博罗特回过神时,受到这等羞辱的他看到的是剩下的怯薛军被直接打没了精气神,四周的贵族们有人窃窃私语,看向他的目光不再是畏惧和顺从,而是陌生和异样。 剩下被抛弃在战场上的怯薛和勇士们绝望了,面对着冲垮自家骑兵后返身回冲的明军铁骑,他们仅存的士气被摧毁得点滴不剩。 像是铁犁一般扫过战场后,那原本冲来厮杀的两百鞑子步卒,只剩下寥寥四十人还活着,当高进在自家阵前拨转马匹时,查干巴拉跌跌撞撞地从后面跑了上来,口中高呼着,“都护威武,都护威武!” 看到跑到自己跟前的查干巴拉,高进笑了起来,他目光转向前方那还活着的四十多号鞑子道,“怎么,想给他们求情?” “这些人敢对都护挥刀,都是罪该万死,只是都护贵体金安,这些贼子倒不如让小的们代劳……” 查干巴拉慌忙跪倒在地,表起忠心来,而这时候跟着他跑来的那些贵族们也都换了副嘴脸,亲眼见识到了这位小王子口中都护大人的神威,谁还敢有半点小心思。 “我说过,我来你们猛克什力部,全是博罗特老贼招惹我在先,这些人倒也算是勇士,你且去招降了归你麾下,若是他们不愿意,那便杀了肥地。” 高进和颜悦色地朝着好似被吓得如鹌鹑般发抖的查干巴拉说道,查干巴拉方自战战兢兢地起身然后到了阵前朝那些活下来的怯薛军们喊话。 …… 看到对面战场上还活下来的怯薛和勇士就那般跪倒在地,降了那些明军,博罗特气得心胆乱颤,可是这时候他却没发觉先前来大营报信的那几个老台吉和他们的儿子领着亲信接近了他,等他发觉不对时,这些人已经赫然动手,和他身边的侍卫们厮杀起来。 奔逃回来的那五十怯薛看到博罗特陷入围攻,本待要上前救人,却只见一个老台吉闪身出来大喝道,“博罗特不死,咱们都得死,你们若是打得过对面明军,尽管砍了我的脑袋去救你们的主子。” 这番话顿时叫那些怯薛们都犹豫起来,他们实在是被明军杀破了胆,要他们返身和明军继续拼杀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而就是这犹豫的片会儿功夫,博罗特身边的侍卫便已经死完,他本人也被生擒住了,那几个老台吉嫌他骂得聒噪,更是直接堵了他的嘴。 “咱们自带博罗特去请降,若是对面不愿意饶了咱们,你们便告诉大伙,反正都是死路一条,那便拼个鱼死网破好了,便是十个换他一个也值了。” 吩咐过后,四个老台吉自抬着被捆绑起来的博罗特朝着明军阵前而去,不多时他们便跪倒在了高进跟前,打头那两个早就投靠了查干巴拉的老台吉开口道,“都护,博罗特在此,还请您处置。” 看着被捆绑双手,嘴里塞了布条,被按着仍旧挣扎不休的博罗特,高进朝那四个老台吉道,“你们起来吧,我既然答应查干巴拉,便不会食言。” “多谢都护宽仁。” 四个老台吉起身后连忙谢道,他们虽说方才说了什么拼个鱼死网破的话,但也就是说说,需知道他们身后可是还有这位都护大人的近千兵马,要是被前后夹击了,他们拿什么拼,眼下得了这位都护大人的承诺,他们也都放下心了。 “查干巴拉,他好歹也是你父亲,你可有什么话要和他说说?” 高进扭头看向身边的查干巴拉,然后这个已经被他捧上猛克什力部汗王宝座的小王子跪伏在地上道,“都护,我和这老贼无话可说,任凭都护处置他,小王绝无怨言。” 看着查干巴拉,四个老台吉和那些刚降的怯薛们都神情复杂,可是当他们听到那位都护大人的笑声时,全都没了半点怨忿,草原上向来都是弱肉强食,哪怕这位都护大人是明国人,可是服从强者却是他们刻到骨子里的本能。 更何况这位都护大人还是如此宽宏大量和仁慈! 在这些台吉怯薛们的印象里,部落间的吞并厮杀可要残酷得多,他们这些人怕是都要死的,哪会像现在这般被饶了性命。 “把你们的人都唤来,我有话要和他们讲。” 随着高进言语,四个老台吉自回去传话,不多时那剩下的猛克什力部兵马都过来了,那些贵族和怯薛还有勇士们都挤在前面,然后全都跪伏在地,拜见高进这位征服者。 高进将他在月儿海子说过的话又讲了一遍,“我本是来草原做生意的,并不想和你们动刀兵,但是你们的汗王却不想守规矩,才有了这等结果……朔方部是我见那些小部落可怜,便许了他们立部,得我庇护……今后这河套咱们得立个规矩,老打打杀杀的不好,你们草原上有的东西,汉地没有,大家互通有无,自然都能过上好日子……今后查干巴拉是你们的新汗王,你们需得听他的号令……” “愿遵都护大人教诲。” 随着查干巴拉说话,跪在地上的猛克什力部众人也几乎都是心悦诚服,谁能想到这位都护大人能既往不咎,还愿意和他们做生意。 “这博罗特该死,但他始终是你们的汗王,我也不好太过折辱他,那我便按你们蒙古人的规矩赐死他。” 高进说话间,自有王斗杨大眼两人上前,将那博罗特口中布条去了,然后在他歇斯底里的咒骂声中将他装入麻袋扎紧后扔在地上。 “都护大人仁慈!” 猛克什力部的众人都是高呼起来,接着他们翻身上马,在查干巴拉的带领下策马踩踏这位老汗王,直到麻袋里的博罗特化作一滩血肉烂泥,这是自成吉思汗时传下来的死法,向来被蒙古人觉得是最光荣的赐死,因此他们踩踏这位前主子的时候高呼着,“都护大人仁慈!”并不是做假,直看得王斗他们发愣。 第三百三十七章 边墙外有大富贵 窟野河畔,随着高进得胜归来,整个朔方部都欢呼雷动。 “都护威武!都护威武!都护威武!” 在秦忠的带领下,自大军回营开始,这喊声便不曾停下过,虽说先前大营里和沙计部一战,死了好几百人,可是草原上这些原本都是小部落的牧民们都是见惯生死的,也许一场大雨一场风雪便能夺走他们亲人的性命,如今他们打败了沙计部这样的大部,才死了几百人,这又算得了什么! 只有胜利才能凝聚人心! 朔方部里,因为胜利而欢欣鼓舞的牧民们如今都是打心底里认同自己是朔方部的人,是高进这位都护大人的子民。 回到大营,将猛克什力部献上的牛羊马匹归入存栏,高进自唤了侯三沙得刁秦忠他们来见,说起来他还真没想到他们居然给他打了这么一场大胜出来,竟是把整个沙计部的兵马全都拿了下来。 沙得刁自然是当仁不让地在自家老爷面前耍起了嘴皮子,不过他是个油滑的,因此张崇古侯三秦忠等人俱是人人有功,而他自己则是没有揽半点功劳。 要是可以的话,沙得刁这辈子都是不想再上战场打仗的,他在河口堡做高家大管事多安全快活啊,何必来这草原上遭罪! “诸位辛苦了。” 高进听罢后朝众人道,他有想过沙计部会趁机攻打大营,但是没想过沙计部上下近两千的兵马居然全折在了自家大营,虽说朔方部的牧民死了五百多,可确实是将人心彻底捏合到了一块儿。 就在高进他们叙话的时候,整个大营里都充满了欢快的气氛,在高进回来前,秦忠就已经将沙得刁许下的赏格都发了下去,那些牧民们拿着换来的票子去货营换了自己所需的东西后都是兴高采烈,冲淡了不少失去亲人的悲伤。 …… 沙计部近两千人马,渡河的时候折了近两百,剩下一千六百多骑在高家军大营里死伤大半,只得七百个手脚完好的降了,那哈日巴日最后也是被张崇古给活捉擒拿了。 狼狈地被士兵推搡着押进中军帐,哈日巴日抬头看着前头坐着的黑衣青年,又见那活捉了自己的明军骑将侍立在侧,边上看着还有好几个同样雄壮威武的将领,他终于是跪伏在地,口中道,“哈日巴日拜见都护大人!” 当日兵败被擒,哈日巴日只觉得不如当场战死,可是被关了两天,他脑子便清醒过来,又听那些关押他的朔方部士兵说起高进这位都护的事迹,就只剩下了乞活之念。 贪生怕死是人的天性,更不用说哈日巴日这等贵种了,他们享受过,所以才更想活着。 “起来吧!” 高进既然让查干巴拉做了猛克什力部的新汗王,就不介意再捧这个哈日巴日做沙计部的新汗王。 虽说以高进如今实力,灭了这两个所谓的河套大部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他清楚自己要是真那么干了,恐怕立刻便会成为这草原上蒙古各大部的公敌,会被群起而攻之。 只有等朔方部真正站稳了脚跟,他才能远交近攻,真正拿下整个河套,眼下还是得让草原上蒙古各大部觉得他只是来做生意的,于是他对着猛克什力部说过的话又说了遍,只听到哈日巴日不住地点头。 “都护大人,先前小王也是受了老贼蛊惑,部中贵人们又向来贪婪,我才领着部中兵马冒犯了您。” 哈日巴日跪在了地上,这趟部中兵马折了大半,那些贵人台吉也死了个七七八八,全因着沙得刁开出的赏格,那些朔方部的牧民们都是死盯着那些穿着精良华贵的贵种们下手。 如今那俘虏营里,哈日巴日能见到的部中贵族不过寥寥几人罢了。 看着跪在地上,将罪过大半都算在已经死了的沙计部老王巴尔思头上的哈日巴日,高进觉得这个看上去浓眉大眼的莽汉子,还是需要敲打番才能放回去。 让人把哈日巴日带下去后,高进接下来自是论功行赏,底下的士卒牧民的赏赐,自然早就发下去了,眼下中军帐里的都是被高进认为可做心腹的。 尽管连续征伐四个部落,高进手上攒下来的鞑子脑袋不下两千颗,可是这管着跟朝廷报功那是不现实的,要知道如今京师那边正为着辽东作乱的老奴头疼着,要不然也不会把杜松这个朝中厌弃的老将复职做了那山海关的总兵。 更何况眼下乃是长夏,马匹乏力,鞑子疯了才会纠集大兵去劫掠边关,所以这两千颗被妥善腌制保存起来的鞑子脑袋,乃是高进打算用在秋天的时候帮那位大公子跟朝廷讨要封赏官职用的,顺便也是帮着朔方部正名的重要筹码。 古人说唯名与器不可假于人,大明朝的官职,高进赏不了底下心腹,而且如今中军帐里的这些人大都晓得他的志向,对于朝廷也是不大瞧得上的,所以这朔方部里的职司便是他能用来笼络张坚张崇古他们,同时也是来坚定他们的追随之意。 “我既领了都护之名,这关墙内自然不提,但是在草原上,大家也需得这称呼上改一改,如此方能名正言顺。” 中军帐里,高进让众人都搬了马扎围坐成一圈,然后讨论起这朔方都护府该有的职司来,于是本就有心的张崇古张坚等人都是兴奋起来,他们的野心也是彻底被唤醒了,高爷在塞外另起炉灶,不正是胸怀大志吗? 如今的朝廷早就烂透了,九边军备,辽东那块且不论,可是从山陕甘青,说一句边事糜烂也不为过,要不是鞑子也烂,再加上内讧,只消草原上再出个达延汗俺答汗一般的人物,怕不是能饮马黄河,会猎于京师了。 于是在众人的商量里,这副都护,长史、参军、校尉、司马、军侯的职司全都定了下来,只不过大家暂时是密领军职,且在朔方军中使用,高家军里仍旧按着老样子来。 有了名分后,张崇古和张坚都是领了校尉职,这可不是大明朝那不值钱的小校,而是按着秦汉古制能独领一军的职司,虽说两人手下兵马不足,可是知道了高爷的大志后,他们都清楚两人身上的校尉迟早名副其实。 “如今猛克什力部、沙计部都已降服,但是草原上各部对咱们这里的情形还不是很清楚,所以接下来咱们的重心便是在这里安心练兵,同时和各部做买卖赚取钱财。” 高进看向众人,虽说这都护府的一应官职,大家暂且只能自家知道,可是瞧着这精气神和干劲却是截然不同,尤其是张崇古张坚他们几个,便是沙得刁那厮也好似打了鸡血般亢奋。 “老爷,这草原上消息闭塞,只要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他们不乱说话,其余各部也是弄不清楚咱们这里发生了什么?” 侯三开口道,他被鞑子捉去后在草原上待了好几年,自然清楚各部间的情形,别看他们这里立朔方部的时候,老爷说的那些话好似掘了草原的根子,可是大蟒部和阿计部那些贵种们都死绝了,这话传出去谁信,更何况老爷还打服了猛克什力部和沙计部,其他部落吃饱了撑的还来找他们麻烦。 “如今唯一可虑的还是素囊部,老爷!” 素囊部是河套诸部和土默特部之间的大部,那位素囊大台吉麾下部众数万,又有三娘子留给他的兵马,可是实打实地能出兵过万,眼下他虽然让出了归化城,可是那大板升城是俺答汗所筑的老城,论规模也不差归化城多少。 高进清楚侯三话里的意思,他们本来和素囊部算是没什么利害关系的,可是他立了朔方部,部众过万后可就不好说了,难保那位素囊大台吉不会起别的心思,觉得他是个威胁。 “高爷,这素囊和土默特那位新汗王卜失兔不和,咱们带来的铁器卖给谁不是卖,要是那素囊对咱们起了歹心,咱们不妨和卜失兔……” 张坚开了口,在他看来只要朔方部接下来在草原上站稳脚跟,剩下的便是远交近攻,只要土默特内讧自己打起来,他们便能乘机吞并河套诸部,这素囊和卜失兔不和,他们帮谁都是一样的,没必要非吊死在一棵树上。 随着张坚话语,剩下众人也都是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说起来眼下河套还有五六个大部,可是体量也就和猛克什力部、沙计部差不多,不足为患,真要算起来素囊部和土默特才是强敌。 听着大家讨论,高进心里也有了些主意,素囊部那里还是得派人去一趟的,看看情况再说,怎么说他先前和素囊部处得还算愉快,而且素囊部拿得出现银,眼下他实际控制了小半个河套,牛羊马匹这些他都不缺,所以素囊部的金银倒是他所需的。 “侯先生,还得麻烦你代我去趟素囊部,有咱们那批铁器在,想来那位素囊大台吉是会见你的,到时候你且好好看看这位素囊大台吉可是个能起刀兵的主。” 高进看向侯三,他手底下适合做使者的就侯三和沙得刁,不过沙得刁这厮太油滑,不适合。 说起来这素囊是三娘子最疼爱的亲孙儿,虽说迫于土默特各路大台吉们联手,三娘子最后还是没把顺义王的金印传给素囊,还把归化城给让了出来,可是素囊得了三娘子留下的兵马部众,实力仍是土默特部里最强的,反倒是那位新汗王卜失兔,他是各路大台吉捧上去的,哪怕做了汗王,可是手上的直系部众兵马远不是素囊对手。 “老爷放心,我晓得了。” 侯三应道,他多少猜到了些老爷的心思,按着素囊部的实力,素囊大可以杀了卜失兔,可是他却没有动手,不知道他是顾忌土默特部会内讧混战,还是纯粹没有那个胆子,这是得弄清楚的事情。 “接下来,大家伙好生练兵,然后自从朔方部中挑选部曲。” 高进立了朔方部不假,也选了百夫长,可是他没打算真让朔方部的牧民们单独成军,还是要抽调高家军的老卒混编入朔方军的。 商议既定,众人自是领命而去,虽说大家伙怕是入冬前才能返回古北寨和河口堡,但是人人都干劲十足,谁都知道这朔方部的基业牢固了,他们才算是有个稳当的后方。 …… 接下来数日,整个朔方部的大营里,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在沙得刁和秦忠的管束下,那些十户长们在他们带来的那些伙计帮忙下,学会了几百个简单汉字和阿拉伯数字后,已经能管理好手下牧民们的活计。 朔方部所在,在草原上也唤做九股水,是河套这边水力充沛的地方,因此这附近几百里部落甚多,大明朝立国的时候也曾设立过卫所筑过城,那城池便是花武城,先前博罗特要和巴尔思会盟的地方便是这花武城的遗址。 高进要筑朔方城,这花武城的遗址便成了最好的参考,不过草原上河流改道,湖泊消失是常有的事情,最后高进亲自领人勘探过后,把朔方城选在了花武城遗址十里外靠近窟野河的地方。 建城的消息很快让整个朔方部都沸腾起来,家家户户都出了劳力,前往筑城,而从河口堡到古北寨,那砖厂和水泥几乎是日夜不休地烧制后通过木筏运过来,而高进这里也是将收来的皮毛牲口马匹不断地运到古北寨和河口堡。 这时候高进出塞已有数月,范秀安虽然没有亲自跑来草原上,可是大半个范记商号的人手都被他派到了河口堡和古北寨,而被高进收服的刁麻子这些山陕行商也是卯足了劲和范记商号争抢货物,同时又从山陕各地采买物资运往塞外,他们这些行商虽说不如范记商号势大,可是他们能深入乡村,用最便宜的价钱收到土布之类的杂货,自也有他们的优势,再加上木兰做主帮着刁麻子他们,这和草原上的贸易里没叫范秀安吃掉最多的好处。 等范秀安在骆驼城得了范勇传来的详细消息,动身赶往河口堡的时候,曾经不被他瞧在眼里的刁麻子这些行商在几个月里便赚了近两万两银子,虽说分下去每家也都不过分了几百两,但是他们不需要去草原上刀头舔血,只是在关墙里太太平平地倒卖货物就把这钱给赚了,自然是对高进这位恩主死心塌地,于是他们自也按着高进先前的吩咐,在神木东路各村寨开了收货的铺子,虽说规模都不大,可是他们都清楚只要高爷在草原上立稳脚跟,今后这买卖的渠道一通,那便是金山银海般的富贵。 第三百三十八章 变了模样 从马上下来时,范秀安看着那重新拓宽修整后的河口堡城墙,也不由有些发愣,这才半年功夫,这河口堡还真就起了内外城墙,瞧着规模已经不下于普通县城。 瞅着那洞开的城门口进出的马车,范秀安自然认得出这些马车都是那些山陕行商们的车队,这顿时叫他的心揪了起来,虽说这次高进出塞后,那源源不绝送回来的皮毛牲口还有马匹都叫他范记商号吃下大半,可是那些山西佬和没什么跟脚的行商们就这几个月里却是壮大了起来,这不得不叫他小心注意。 “老爷。” 范勇已经常驻在河口堡了,自从高爷出塞以后,这物资的买卖和转运就没停下过,他也是看着刁麻子那些人占据的份额越来越多。 “大娘子那儿如今怎么样?” 高进不在,河口堡里做主的便是木兰,范秀安可是清楚这位大娘子不论是心性手段都不是一般人,骆驼城里都没几个及得上的。 “大娘子那儿不好说话,小人也求见过几回,可大娘子只咬着说是高爷吩咐过,不能薄待了刁麻子他们……” 范勇叹了口气道,高爷出塞后这运回到河口堡的皮毛且不说,但是那些牛羊牲口都是紧俏货,尤其是后面运回来的马匹,那可几乎都是能拿来骑乘的战马,这只要转个手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可偏生这批马被这位大娘子全扣了下来。 范秀安听着范勇的话后蹙眉不已,这回他范记商号仍旧赚了大头,可是那些小门小户的行商却抱团有了商帮的雏形,而且很明显他那位高老弟做了他们的后台。 进城以后,看着繁华不下府县大城的市井画面,范秀安心中清楚,自己想完全拿捏住河口堡的物资买卖转运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事情,更不用说河口堡如今治下百工俱全,所缺的以材料物料为主。 范记商号虽然势大,可还是有自家的生意要做,更不用提范秀安如今做了大半个陕西的煤炭生意,如今绥德商帮里他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要不是绥德商帮在扬州盐业这块儿牵扯太深,他怕是都有机会争一争那会首的位子。 …… 知道范秀安上门的消息后,木兰倒也不奇怪,这位范大掌柜有手段有野心,而且商人该有的贪婪更是不缺,眼下她按着老爷的意思捧起了刁麻子那些行商们出来和范记商号打擂台,他不急才怪。 “姐姐,您如今身子大了,我看那范大掌柜,不见也罢!” 刘小妹扶着木兰说道,如今这位姐姐的身子已有七八个月大了,寻了那有经验的婆子看了的,都说姐姐这怀的是男孩,后来寻了神木县里的坐馆郎中来看,也说是男孩,而且还是双胞胎,如今家里上下可都着紧得很。 “范掌柜对咱们有恩,也从不曾负过咱们河口堡,人还是该见见的。” 木兰轻笑着,她知道刘小妹是为她好,她这一怀便是双胞胎,要不是她身体底子好,不然还真吃不消这比寻常妇人怀了身子后大得多的肚子。 “叔叔有礼,我有身子在,倒是没法去迎一迎,还请叔叔莫怪。” “弟妹哪里话,倒是我冒昧上门,弟妹莫怪才是,弟妹你赶紧坐下。” 范秀安等木兰被刘小妹扶着坐在那宽大的椅子里后,方自坐下和木兰说起话来,“弟妹,我这趟过来,主要是有些事知会你,你也好和高老弟那里打声招呼,好提前做些准备。” 既然弄清楚高进是有意要抬刁麻子那伙人,范秀安倒也没强求什么,眼下他和高进仍旧算得上是同气连枝,休戚与共的,所以他也不想为这些许小事恶了高进,于是便索性讲起其他事情来。 “叔叔请讲。” 见范秀安神情严肃,木兰亦是正色道,她知道范秀安之前一直在骆驼城,也听说了些那桩白莲教谋逆造反的大案风声,难不成朝廷那里有了结果。 “弟妹,朝廷那里,关于秦王府勾结白莲教谋逆的案子做实了。” 范秀安细细说起了他知道的消息,眼下这陕西地面上还真没几个人比他更清楚这案子了,要知道当日高进只管起了个头,陕西锦衣卫千户所接手后,那是从神木卫指挥使身上攀咬出了秦王府,后来更是大着胆子封了秦王府。 后来这案子转到京师,锦衣卫上下更是全力做实此案,而陕西地面上,不少官员也是趁机落井下石,大明朝的藩王,德性向来不太好,吞并良田草菅人命那都不叫事儿,可如今牵连到谋逆大案那便成了催命符,于是朝中也是喊打喊杀,就连陕西镇守府的太监和矿监派人到摩天岭接手了那矿山以后,也是往内宫里吹风,再加上当今皇爷爱钱,这秦王府终究是成了那幕后黑手,被锦衣卫彻查到底。 秦王府一倒,陕西地面上和秦王府有关系的文武官员也全都被磨刀霍霍的锦衣卫给株连进去,最后这秦王府查抄出来几十万两金银全数被押解回京,就连田产也被罚没为皇庄。而那位皇爷为了堵朝中的嘴,也是默许锦衣卫把陕西官场上涉及谋逆案的官员查了个底朝天,这其中有多少牵连的无辜自不好说,可是这空缺出来的官位却是实打实的,然后朝中的大佬们自是为了安插底下的官员为此争了起来。 “眼下朝廷那里算是尘埃落定,这秦王谋逆的大案已结,这封赏也终于下来了。” 秦王府倒了,陕西近三成的文武被株连,这其中涉及的利益交换自是不简单,便是范秀安也只是略微知道些内情,“高老弟接下来便是神木堡千户,大公子则是接任镇西将军印。” “那杜老总兵他?” 自家老爷接任神木堡千户所,木兰并不奇怪,实际上这封赏还是低了,毕竟这白莲教谋逆作乱,那叛军就是老爷平定的,只不过自家老爷资历太浅,又不是什么将门之后,不然怕是能升个参将当当。 “杜老总兵他上书朝廷,请求致仕了。” 杜文焕算起来这正式接掌延绥镇连一年都不到,但他身上旧伤复发身体不好也是实情,原本他是打算硬撑下去的,可是杜弘域这个大儿子委实出色,在这秦王勾结白莲教谋逆的大案里捞足了功劳好处,他才放心退了下去。 本来以杜弘域的年纪,接任延绥镇是没什么指望的,可是这次是他当机立断镇压了白莲教和乱兵,再加上杜文焕主动请求致仕,又有陕西镇守府的太监帮他往宫里说话,他才以不到三十的年纪成了一镇总兵。 “那大公子那儿?” “大公子眼下在骆驼城分身乏术,不然他是要来河口堡亲自见高老弟的。” 范秀安笑了起来,这秦王谋逆的大案虽说是锦衣卫攀诬炮制出来的,可归根结底还是高进递上了刀把子,说起来这趟从秦王谋逆大案里得了好处的各路人马都该好好谢谢高进,只不过知道高进在其中所扮演角色的只有寥寥几人。 “大公子贵体金安,哪能来咱们这穷乡僻壤,等老爷回来,自会去骆驼城拜见大公子。” 木兰晓得,自家如今最大的靠山便是这位大公子,便是眼前的范秀安说起来也是这位大公子的人。 “弟妹果然是明事理的,我的意思是弟妹不妨派人往草原上传个信,若是高老弟没什么紧要事,赶紧回来趟,再说瞧弟妹你这身子,怕是马上就要生了,高老弟这个当爹的也该回来。” 范秀安说的是真心实意,眼下他范家的荣华富贵还真就和杜弘域还有高进绑一块儿了,要知道他能攀上陕西镇守府的太监和矿监,可不止是摩天岭那处铜矿而已,而是他应下了今后这蜂窝煤上也会如数缴税,虽说这税银不算高,但是蜂窝煤用量巨大,积少成多那一年下来也不是笔小数目,可是要那些家里拥矿的大豪们缴纳税银,终究是要靠高进手里的刀把子做威慑的。 “多谢叔叔提醒。” 木兰应声道,接着她又和范秀安闲聊了会儿,才让人送范秀安离开。 “这范掌柜总还算是个好人,晓得劝姐姐你让高爷回来。” 范秀安走后,刘小妹忍不住道,她对范秀安改观不少,她本来还以为这范秀安也和那范勇一样是为着堡寨里那一千多匹良马来的。 “这范大掌柜可不是一般人,他的心大着呢!” 木兰笑了起来,难怪老爷老说他看不透这位范大掌柜,这范秀安果真是心思难测,需知她本以为范秀安是为了刁麻子他们过来的,哪想到他始终没提过半点生意上的事儿。 “马武。” 随着木兰的喊声,大半年里长高了一头的马武挎刀而进,“阿姐唤我何事?” “你不是老嚷嚷着想去草原上转转吗,你挑几个能打的阿弟,去寻你二哥,就说有要事得请他回来趟。” 马武他们那十个小弟,自打去年高进血洗里百户府后,便是一直跟着木兰的,哪怕按规矩他们该喊木兰嫂子,可大家仍旧是习惯喊阿姐。 “多谢阿姐。” 马武高兴起来,抱拳一礼后便立马去寻几个年岁和他相仿的阿弟报喜去了。 “还是个孩子啊!” 看着马武欢快离去的身影,木兰不由摸着肚子自语道,说起来草原上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是知道些的,老爷虽不能回来,可是却是隔半个月便会让人带信给她,可是木兰觉着那朔方部虽然重要,可自家还是需要那位大公子遮风挡雨的。 …… 七日后,马武便领着四个阿弟到了朔方部的大营,他们几个都黑瘦了圈,脸上的稚气去了不少,见到那连绵不断的蒙古包,还有随处可见的鞑子,他们都看直了眼,直到正好巡视大营的沈光碰上他们,才领着他们去了中军帅帐。 “知道了,阿光,你带小武他们好好逛逛。” 得了马武他们带来的口信后,高进自是把马武他们交给沈光带,如今这朔方部也算是进了正轨,朔方城的墙基已经完成,如今正在用砖石砌城,只要砖石水泥跟得上,入冬前还是能把朔方城给建好的,毕竟他筑的也不是什么大城,等以后钱粮充裕,自可以扩建。 “二哥,看起来嫂子那儿是有大事?” 等沈光他们走后,帅帐里陈升皱了皱眉道,他们都是清楚木兰的性子,若不是真有大事是绝不会让二哥回去的。 “本来还想等着侯先生回来再走,如今看起来是来不及了,阿升,得辛苦你在这儿替我看着,等朔方城建好了,咱们回去以后,二哥替你操办婚事。” 高进朝陈升道,虽说这朔方部如今名义上汗王是兀颜,可是兀颜仍旧是出入以他的侍卫自居,而且还和阿都沁夫他们打了几架,“我走了后,你得好好教教兀颜,万一朝廷会遣派御史来看看,他需得给我把这戏演圆了。” “二哥放心,我自省得,只是那婚事不急的,不急的。” “怎么不急,木兰都要生了,难不成你让二哥的娃娃长大以后连个伴都没有。” 高进看着红着脸的陈升,却是笑了起来,“放心,到时候不止你一个,大眼他们也跑不了,只要你们别怪二哥给你们把婚事凑一块儿办了。” “一块儿办好,一块儿办好!” 陈升想到伙伴里那些能喝的牲口,觉得能多个人一块儿办婚事也好,反正他们河口堡是乡下地方,讲那么多规矩做甚。 叙话过后,高进让人击鼓升帐,他既然要回去趟,这朔方部里的事情也需得安排好,另外他也是要带些兵马回去,不然他没什么安全感。 “二哥,我跟你回去。” 等高进讲清楚后,倒是杨大眼开了口,他管着炮营,就是想招兵也招不好,朔方部的鞑子里只那些十户长认全了数字和几百个汉字,其他人只勉强分得清左右,他哪有那闲工夫去教这些鞑子学算数,倒不如跟着二哥回去,瞧瞧堡寨里有没有合适的兵员。 “行,那就大眼和我回去,其他人各按职司做事,万不可懈怠,我们快去快回,这入冬前务必要把朔方城建好,侯先生回来的话,阿升你多和他商量。” 除了杨大眼,高进还带上了沙得刁,他本来还想留着沙得刁帮陈升处理杂务,可这厮痛哭流涕地在那里说木兰临盆在即,家里没个管事的怕是会委屈了大娘子,叫他最后不得不答应带他回去。 翌日清晨,高进自领着沙得刁和杨大眼坐筏顺河而下,只四天功夫便回到了河口堡。 第三百三十九章 咱们是自己人 高家大宅里,看着木兰,高进把头轻轻伏在妻子的肚子上。 木兰脸上全是柔和的笑意,全无平时那大娘子的威风煞气,只有在丈夫面前,她才是个寻常的小女子。 “孙郎中说了,妾身这次怀的是双胞胎……” 木兰的嘴角轻轻翘了起来,虽然她知道丈夫不在乎肚里的娃娃是男是女,可是她在乎,如今知道肚里两个孩儿都是男孩,她心里自是高兴得很。 如今堡寨里,这消息传将出去,不知道多少人都觉得这是上天护佑。 “孙郎中在哪儿,对了,稳婆都请好了吗?” 高进抬起头,两世为人,即将为人父,他心里也是紧张得很,本来打算回来看过木兰后,便去骆驼城,可是眼下见了妻子后,高进哪还管得了其他。 “老爷,孙郎中说了,妾身身子虽大,但是不碍事的。” 木兰从小跟着高进习武,即便受限于女子之身,比不得高进他们,但是比较寻常士卒,也是不遑多让,即便是怀了双胞胎,这身体并不弱。 “生孩子可不是什么小事,你这怀的又是双身子,半点马虎不得。” 高进腾地起身道,古时可不比后世,女人生孩子便是过鬼门关,木兰这是头胎,就怀了双胞胎,他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唤了婢女进来后,高进便兴冲冲地出了内宅,直接去厢房寻那位孙郎中了。 “老爷,这孙郎中乃是府谷县的妇科圣手,要不是范掌柜出了力,咱们还真请不过来。” 沙得刁在前头带路,一边给高进介绍着那位孙郎中的来头,说起来河口堡里本来也是有坐堂大夫的,只是那位柳大夫最后退金离去,还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 絮絮叨叨的讲述里,高进听了个明白,他走后木兰身子越发显怀后,范秀安和刘循都是惦记他这两个还未出世的孩子,他们不过表面上看着像是弃了结娃娃亲的意思罢了。 刘循派人从神木县请了大夫和好几个有名的稳婆过来,范秀安就从府谷县把那位妇科圣手孙郎中给弄来了,哪怕高进知道这两人心思,可还是承他们的情,要知道他带兵出塞时压根就没想那么多,等到在草原上东征西讨一忙起来就连木兰马上就要待产都给忘了。 “这孙大夫在咱们这儿住的还习惯吗?” “听说刚来的时候,怪话还挺多,不过住了没几天,就此间乐不思蜀了!” 沙得刁笑了起来,旁人都以为河口堡是穷乡僻壤,可是眼下河口堡的繁华可不下那些大县,而且河口堡里养猪养鸡养鸭都成了规模,论起吃的来可不差,尤其是河口堡的红烧肉如今更是远近闻名,眼下外地还有屠户帮过来收猪的。 “那孙郎中喜欢吃肉,这肥瘦相间的河口红烧肉最合他的胃口,还有老爷当初留给柳郎中那些册子,孙郎中瞧了后也是看重得紧。” 说话间,两人自到了那孙郎中住的厢房里,见着烛火未熄,沙得刁在外面叫门,很快房门便打开了,高进本以为这孙郎中喜欢吃肉,必是个胖的,没成想却是个精瘦的老头。 “高老爷,来来来,里面坐。” 孙郎中很是热忱地把高进迎进了屋,他虽然号称妇科圣手,可实际上也是什么病症都能看,外伤内科没样差的,只不过这年头大夫里能看妇科的比较少罢了,所以他才得了那个名号。 范秀安软硬兼施,才让孙郎中来了河口堡,本来他心里是不满的,可是到了河口堡后,发现这地方在这昏暗的世道里简直就是处世外桃源,这里的东西好吃,这里的人说话也好听,而且那位高爷留下的册子里,也是叫他大开眼界,让他大受启发。 高进坐下后,就被孙郎中拉着聊起了医术,可他哪懂什么医术,只能把自己知道的那些简单医学常识告诉这个痴迷于医术的老汉。 到了后面,高进讲一句,这孙郎中便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好久,直到高进看着夜深,急着回去陪木兰,于是直接拿着笔画了产钳的图纸,才叫孙郎中回过神来。 高进早年去内蒙支教的时候,去学生家里做客的时候,曾经见过产钳,原来早些年医疗条件没那么好的时候,他那个学生的祖母便是接生的产婆,他当时见了后颇为好奇,还仔细摸过,眼下这画出来后形状不差分毫。 “这是何物,高老爷?” 孙郎中瞧着那图纸上的产钳,径直问道,他知道这位高老爷确实不通医术,不过少年时得遇异人,传授了那些学识,眼下这画的事物必有其用。 “此物唤做产钳……” 高进将产钳的用处大概讲了遍,孙郎中便如获至宝般的拿起那张图纸,眼里放光口中念叨起来,过了良久他方才镇定下来,正色朝着高进行起大礼来。 “孙郎中,这可使不得。” 高进一把扶住孙郎中,却不料这老头坚持得很,他生怕掰断了这老汉的臂膀,便只能生生受了他这半礼。 “高老爷,我这是代天下谢你的,有了这产钳,不知道能救活多少人命。” 这年头女子生产不亚于过鬼门关,孙郎中弄明白那产钳的用处后,便清楚有了这东西,女子生产时便等于母子都多了半条命。 高进离开后,孙郎中看着那产钳图纸,却是终于下了决心,决定留在河口堡,到时候还要把家人接过来,他就在这里教徒弟了。 虽说河口堡里大开学堂,不教四书五经,圣人学问,先教文字数字,再教各种杂学,放在读书人眼里那是大逆不道,可是在孙郎中眼里,瞧着那些本该在田垄里徒耗光阴的娃娃们能学到一技之长,他只会佩服那位高老爷的胸襟。 “老汉我这点医术又有什么好敝帚自珍的。” 自言自语间,孙郎中自下了决心,等为那位英武的大娘子接生完,便在这河口堡里开馆收徒,将自己的医术传出去。 …… 翌日,沙得刁自是拿了高进另外画的产钳图纸,去了回龙湾大坝,让那里的铁匠坊打造,知道这是用来为大娘子接生用的,那蒲老汉亲自手打了那精钢产钳,打磨锃亮光滑,没有半分粗糙。 河口堡里,高进回来的消息自然也没瞒得过仍旧逗留的范秀安,他既然辛苦跑来卖了个好,总得见着正主才是,不然岂不是白来一趟。 不过范秀安还没主动上门,高进便亲自来拜访了,虽说他始终都防着范秀安,可是两人自相识以来,范秀安还没有负过他,他自然也不会在场面上做差了。 说起来范秀安也是个有远见的,高进带兵出塞后,河口堡重新修筑内外城,他便让让范勇购买内城的房产,最后还是木兰亲自做主,卖了几幢新起的大屋给范记商号使用。 “老弟,许久不见,咱们可得好好喝几杯。” 见到高进亲自登门,范秀安自是喜出望外,引着高进去了后院,另外自是叫范勇取了他这趟带来的上好梨花酿,开了酒封,在那树荫下和高进对饮起来。 喝过几杯后,两人才谈起正事来,“老弟,如今那谋逆大案已结,你升任神木堡千户,刘循做了神木卫指挥使,他如今可威风着呢!” “刘兄做了指挥使是好事,只是不知道这神木卫里其他官职……” 高进没想到自己升任千户,他本来想着是拉郑老爷做这个千户,却没想到最后这个千户还是落到自己头上,于是他不由问起郑老爷和沙得刁那位原东家沙振江的位子来。 “大公子很是看重老弟你,神木卫里,刘循做了指挥使,沙振江做了同知,郑老爷做了佥事,另外神木卫下五个千户所,除了神木卫,还有两个千户所的千户出了空缺,大公子的意思是,想问问老弟你可以合适的推荐人选。” 有些话范秀安是不便告诉木兰的,如今高进回来了,他自是讲了出来,说起来对于杜弘域对高进的看重,便是他也有些嫉妒,莫看刘循那厮做了指挥使,可他就是个傀儡罢了,今后这神木卫真正做主的还是高进,不然那两个千户只怕早就定了,何必还要等高进回来商量。 “大公子厚爱啊!” 高进拱手遥遥朝着骆驼城的方向感叹道,不过他觉得杜弘域这般做也不全是为了收买人心,延绥镇治下兵马号称十六万,真正那拉出来一战的怕是连两万人都没有,杜弘域志在复套,眼下他手底下真正能在复套这件事上靠得住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老弟,你这次出塞,可是所获不菲啊!” 范秀安放下手中酒杯,高进这趟出塞,这牛羊马匹牲口皮货再加上那些被河口堡留作自用的,这货物转手交易价值起码十万两,当然对于如今已经垄断大半个陕西煤炭价格的范秀安来说,这十万两也算不得什么,因为这十万两里高进顶多能拿个对半,而且高进花钱的本事更大。 所以范秀安真正在乎的是高进到底在草原上干了什么,要知道这回河口堡运回了大批良马,这可不是榷市上那些鞑子用来糊弄朝廷的那些老马驽马。 北地官市上马匹价格在十五两左右,榷市上从鞑子那里收马的价格差不多是七八两,这翻手就是一番的差价是边地军将和官员们漂没朝廷军饷的手段,就拿神木堡来说,千户所合该有马两千多匹,但实际上马匹数量只五六百,成建制的骑兵才两三百骑而已,剩下的都是军将们自养的骑马家丁。 这批良马若是交给范秀安去发卖,一匹卖它个几十两银子都不成问题,可是范秀安瞧不上这区区几万两银子的利益,他看中的是这些良马背后的东西。 “范兄,不知小弟可否信你?” 看着言语间颇有试探的范秀安,高进回想着两人相识相交以来的点点滴滴,忽地这般开口问道,范秀安是个野心勃勃的商人,他做的很多事情都没把朝廷放在眼里过,想想山西那些和后金暗通款曲的晋商,高进觉得范秀安的胆子不会差多少,自己做的事情虽然犯忌讳,可未必就能吓到他。 见高进肃容问他,范秀安心中大喜,他是亲眼看着高进如何崛起,将一穷二白的河口堡变作如今繁华富庶兵强马壮的模样,要说高进会对朝廷忠心耿耿,他头一个不信。 越是和官府打交道,范秀安越觉得朝廷是日薄西山,再算算大明朝风雨飘摇都二百多年了,他虽是商人可是也读过史书,按着那些前朝的日子算,大明朝怕也是王朝末世了,如今辽东那边不是还立了个大金国,朝廷只当做是纤芥之疾,可是他听说辽东那边官军屡次吃了败仗,叫那大金国越发做大,山西那边他认识的几家同行可是没少卖犯禁的东西给那大金国。 想到如今朝廷只是看上去还是副盛世模样,实则根子里都烂透了,范秀安自然觉得他有生之年怕是能看到天地倾覆改朝换代的,要是世道乱了,钱袋子再有用也不及刀把子管用,这陕西地界内他就没觉着还能有谁比高进的刀把子更利的。 “你们都退下。” 范秀安连范勇都喝退了,等院落里四下无人,范秀安方才朝着高进沉声道,“范某之心,可昭日月,这世道眼瞅着就要乱了,我一介商贾若不依附高兄你这样的明主,日后怕是性命身家堪忧。” 见着范秀安朝自己拜倒,高进是真没想到范秀安这是要认他为主,他不由扶住范秀安道,“范兄,如今朝廷仍是盛世……” “高兄,你这还是信不过我吗?当今皇爷久不上朝,只由着内监帮他收取矿税敛财,官员士绅兼并土地,九边军备废弛,咱们延绥镇号称兵马十六万,可实际上能拉出来的战兵有多少,我曾经去过京师,见识过朝廷官员德行,那就是帮满口道德文章实则满腹男盗女娼的伪君子,还不如宫里的太监知道拿钱办事。” 听着范秀安的话,高进没想到这位范大掌柜竟然对大明朝廷这般不看好,于是他自也信了范秀安,“只是范兄,你就这般看好我么,要知道我如今地不过河口堡,兵马只得数百,这延绥镇里将门不少,便是大公子……” “高兄,我从不曾见过有谁能将赚来的银子全花在治下百姓和兵卒身上,河口堡如今人口七八千,只要高兄你愿意,兵马两千只是等闲事,更何况高兄还如此年轻,范某不敢想象十年之后,高兄治下将是何等情形!” 范秀安很是诚恳地说道,他本想做吕不韦,可高进却不是秦异人,他要是再等下去,只怕高进未必还看得上他范秀安手上那点东西。 “范兄,今后咱们便是自己人了。” 看着范秀安那坦荡的眼神,高进没有再犹疑,而是扶起范秀安道。 第三百四十章 再利用 长夏之末的草原,即将入秋,虽说离着秋高马肥还有些时日,但是草原上的勇士们已经能策挥刀引弓,策马奔袭了。 轰隆隆的马蹄声中,两千多人的马队席卷而过,一把把挥舞的弯刀在阳光下如同钢铁的浪花涌过。 侯三看着眼前这幕算得上壮观的景象,脸上带着笑,他来到大板升城已有数日,刚来的时候颇受冷落,可是当他把带来的铁器亮出来后,这素囊部的鞑子们便换了副嘴脸。 “侯先生,本王的军队如何,不知可比得上你家老爷的军马?” 素囊回头道,河套那边新冒出来了个朔方部,部众过万,一下子成了河套诸部里首屈一指的大部,压过了歹青、切尽、猛克什力、沙计这些大部,他原本还想着是不是要引兵过去瞧瞧,毕竟河套算是他的势力范围,诸部都奉他为主。 可是没想到,这朔方部倒是派了明国人过来说项,看在那些上等精铁的份上,素囊便认下了这朔方部的地位。 “王爷说笑了,我家老爷兵马不过数百,就是再精锐,那里及得上王爷大军,再说这草原始终是黄金家族的。” 侯三的回答,让素囊笑了起来,“侯先生果然会说话,你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只要你们能继续拿出和这次一样的上等精铁做买卖,我们便是最好的朋友。” “王爷,咱们有了这些精铁,箭矢更锋利,钢刀更坚固,那大汗的位子终究是您的!” 送走侯三,素囊身边有将领喊了起来,他们以往和明国人做生意,那买来的铁料可没有这么好过。 格日勒图看着好几个跳出来撺掇主子的将领,心中清楚他们怕是都收了那位侯先生的礼物,不过他们说的倒也不错,如今部中兵强马壮,只要能继续囤积那上等精铁打造兵刃箭矢,王爷迟早会下决心动手拿回大汗的位子。 “格日勒图,你和那高千户有交情,等过些时日便代我去趟朔方部瞧瞧,他若是愿意助我夺取汗位,我愿意和他结为安达。” 自家主子的话叫格日勒图吃了惊,他可是知道自家主子向来高傲,没想到居然这般高看那高进,不过他仍是连忙应声道,“是,王爷。” …… 草原上,随着朔方部的崛起,整个河套都乱了起来,被驯服的猛克什力部和沙计部成了朔方部的爪牙,这两部被高进打得大败亏输,损失的兵马且不说,后来更是奉上了牛羊马匹以做赔罪。 当然两部随后也得了好处,高进带来的诸多货物发卖的价格在草原上可谓是极为公道,而且东西也好,更有很多大明商队不愿贩卖的便宜货,像那粗陶碗盆,只有那些大商帮才会携带些瓷器卖给蒙古各部的贵族,可是价格极为高昂,哪像那粗陶碗盆,就是底层的牧民也用得起。 眼下除了布匹食盐铁锅外,河套这边那些粗陶碗盆是卖得最火的货物,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就是靠着朔方部里那些不限量的货物彻底坐稳了位置,而两人部中那些贵族们在见识过高进的强大和富有后,也都是心甘情愿地和两个新主子一起成了高进的忠犬。 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在地位稳固后,便迫不及待地向四周的小部落动手了,都护大人那里的好东西那么多,他们要造福部众,就得拿出牛羊马匹牲口硝土羊毛去置换,可是部里的积蓄早就掏空了怎么办,那自然是去抢啊! 抢了众多小部落后,猛克什力部和沙计部自是迅速地恢复了元气,让原本虎视眈眈的其他几个大部颇为懊悔没有一开始就动手,等他们盘算好想要趁机吞并瓜分猛克什力部和沙计部时,才发现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这两个小狼崽子可比博罗特还有巴尔思那两头老狐狸难对付得多。 众多小部落遭了殃,猛克什力部和沙计部固然劫掠了不少人口,可是更多的人口却是逃亡涌向了朔方部,这也让留守的陈升等人大为头疼。 “二哥来信了。” 朔方城内,充作临时都护府的中军帅帐里,正看着那些伙计们整理的文书的陈升听到杨大眼那大呼小叫声,腾地从马扎上跳了起来。 片刻后,陈升看完了那封信后,苦笑着朝帐中闻讯赶来的众人道,“二哥说了,这来投奔的鞑子多多益善,要咱们做好编户齐民,朔方军也可以适当扩充。” 听到陈升的话,帐里众人都是神情一紧,这过去的夏天里,他们可是忙得每日脚不沾地,如今朔方部好不容易走上正轨,这又是五六千的鞑子哭爹喊娘地求着要加入朔方部,他们怕是又有得忙了。 “二哥说了,他已经让商队采买了大批粮草物资,咱们不需为此发愁,再说眼下朔方部里那些‘老部众’都学全了规矩,到时候老秦你辛苦下,挑些聪明的十户长去带那些新鞑子。” “升爷放心,我就是累死,也不会误了老爷大事。” 秦忠拍着胸脯道,侯三沙得刁不在,朔方部的民政杂务都落在他身上,大家伙也都是瞧在眼里,如今倒是没人再笑话他胆小怯懦。 高进离去后,陈升变得越发沉稳,吩咐过秦忠后,他自看向张坚他们,“咱们和古北寨之间的河道运输,你们得派人盯紧了,过去这半个月里可是有好几伙马贼想要抢咱们的货。” “怕不一定是马贼,说不定是鞑子那些大部兵马扮的。” “二哥不在,你们就别想着打大仗,给我看好货物就是。” 陈升瞟了眼张崇古后道,眼下朔方部人口近两万,虽说粮草物资都不短缺,可要是出动大兵的话,那可就不够了,二哥不在,大家没有主心骨,他更不能放任张崇古他们胡来,这仗万一要是打输了怎么办? 看到张崇古吃瘪,张坚自是心中快意,这傻大个自打和沙计部打了仗后,却是有些飘了,莫看他们眼下部众近两万,可是他们一仗都不能输的,否则便会被群起而攻。 …… 古北寨外,车连着车,上面装满了乌黑的蜂窝煤,这些都是要运去朔方部的。 “都麻利点,赶紧给我把东西运到码头去,全部装筏子上。” 李老根大声吆喝着,他最近都是往返于朔方部和古北寨之间转运物资,整个人都黑了圈,不过累归累,可这人却越发精神了起来。 眼下古北寨外的大矿里,那些挖矿的分作了三班,昼夜不停地挖煤,然后就地活泥制成蜂窝煤,送往朔方部和河口堡,他们要赶在入冬前,囤够足够多的蜂窝煤压仓。 潺潺的流水里,一支支大筏子停靠下来后,那些光膀子的力夫们便卯足了劲开始搬运起货物来,成捆成捆的皮货还有羊毛、硝土被搬下来,然后腾出地方装上那些蜂窝煤。 码头上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总算得空喘口气的李老根瞧着也是满心欢喜,靠着朔方部那里的贸易,这古北寨也是得了大好处,作为草原和关墙内货物的中转站,去年曾经来过古北寨的商人们过了长夏后便络绎不绝地到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大批人口。 放在过去,这些人口里多是那些商人们要带去草原上搏命的新招伙计,可如今古北寨这里来自草原的货物堆积如山,哪里还需要这些商人们冒险出塞,于是这些人口便成了古北寨急需的劳力。 不需要去草原上面对马贼和鞑子,只需要卖力气,就能有个温饱,还能攒下工钱,而那些商人们也乐得古北寨接收这些他们已经不需要的新招伙计。 四海货栈的账房先生直接就在码头上搭了桌子和南来的商人们商议价格,交割货物,同时下定各种货物和材料。高进这个夏天在草原上赚取的钱财不下五万两,可是转个手就被他用来购买粮草物资和各种物料。 而这全是实打实的交易,没有官员漂没的采买,莫看只是区区五万两的物料采买,可是却足以叫那些来古北寨的小商户们赚到好处,乐意在古北寨做买卖,顺便为四海货栈扬名。 “不想这古北寨居然繁华至此,要是再过几年……” 那临时搭建起来的码头边上,两个穿着羊皮袄,看着像是寻常山西老抠的中年汉子在那里窃窃私语,他们是张家口范家手下的掌柜,原本是在大同那里收货,后来高进抬举了刁麻子寇安这些小门小户的行商后,他们能收到的货物便比往常少了许多。 收不到货物,便要被东家责难,他们自是要寻根究底,可是刁麻子和寇安都是老江湖,在大同那边的行商里也都各自有些名声在,他们打听了许久才知道刁麻子二人靠上了延绥镇的贵人,那贵人按着市价收货,那他们还像往常那般压价收货便自然行不通。 范家的势力主要在张家口,在大同官面上也有关系,可是哪里奈何得了延绥镇这么远,范家眼下也不过是刚刚靠着和辽东那里的违禁买卖,成了晋地豪商,要是真动手杀了刁麻子寇安那伙人,这名声可就坏了,谁还愿意给范家做事。 于是两人自和东家范永斗报了信,结果便被派来打探消息,恰好刁麻子寇安他们因为赚得盆满钵满而大肆招兵买马,两人才得以扮做行商混了进来,到了这古北寨后,他们亲眼瞧见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木筏排子还有码头上堆积如山的货物,这才信了在关墙内听到的传言。 这两人自以为交谈隐秘,却不曾想他们早就被古北寨里的探子给盯上了。 穿着身黑袍的单英看着也像是来古北寨做生意的外地商人,可实际上他如今是高家军的密探头子,锦衣卫炮制出来的秦王谋逆大案里,单英连个小虾米都不算,再加上他有幡然悔悟的立功表现,最后自是从神木堡的大牢里给放了出来,当然他那百户官职自然也保不住。 出狱后,单英便直奔河口堡,当时高进已经带兵出塞,不过好在木兰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物,再加上高进也提过对单英的安排,木兰自叫单英在河口堡里挑选人手训练密探。 已然洗心革面,发誓效忠高进的单英当即便在河口堡里细细挑选了二十人,而他也是在训练这些手下时在河口堡里抓了好些个混进来打听消息的探子,高进在朔方部的时候从沙得刁口中知道单英的表现后,便派人传信叫他来了这古北寨。 单英是个狠人,也是个干练之才,古北寨这边入了秋,往来的商旅众多,鱼龙混杂,正是单英的用武之地,这也是高进把单英放到古北寨的缘故,实在是他手底下适合干这种事情的只有单英和鲁达二人,但鲁达是夜不收出身,更适合军中。 “给我盯紧了这两个贼厮鸟,他们和谁见过面,去过哪里,都给我记住了,要是有谁误了事,哼!” 看着交头接耳后分开离去的两人,单英朝着身边两个手下冷声道,这段时间他可是在古北寨抓了不少探子,里面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就连锦衣卫的番子都有,虽说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可是也不由得他不慎重。 草原上老爷立了朔方部这档子事,单英早从李老根那里打听了个清楚,猜到老爷的雄图大志后,单英便更加警惕起来,被他抓到的那些探子里,有些被送去挖煤,有些则是被他变成了自己人,便好比那些锦衣卫的番子,如今反倒是成了单英的眼线,他们送回去的都是单英编出来的消息。 “大人放心,咱们一定盯紧了他们。” 两个探子紧紧盯上了各自的目标,很快便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而单英则是压了压头上的斗笠,自往李老根身边去了,这老家伙虽说做事情麻利,可他那张嘴就是个漏勺,什么消息都敢往外说,他需得给他好生提个醒。 第三百四十一章 磨蹭 秋高气爽,高进在河口堡逗留了大半个月,直到木兰平安生产后,他又陪着对双胞胎儿子在家待了三天,才和范秀安一到前往骆驼城。 这些时日,回到朔方部的侯三自派人递了消息回来,那素囊部果然如高进所料那般,对朔方部是谁所立并不关心,只要河套依然群龙无首,各部奉他为主就是。 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范秀安瞧着河口堡治下丰收的农田,到处都是在收割的农人,忍不住羡慕起来,“也就是高兄治下才有这般太平丰收的景象,没有税吏家丁催收,百姓安居乐业。” 有着回龙湾的水坝调节蓄水,再加上各种堆肥,河口堡治下开垦的荒田俱是成了良田,那亩产比之神木县内其他农田都要高出些来。 高进让人在河口堡修了大仓,眼下河口堡的田地,有七成都在他名下,那些从邻近堡寨过来落户的军户还有摩天岭的难民,俱是他的佃户。 要不是高进不愿收那些投献的田地,只怕河口堡里剩下那三成田地都要到他名下,这年头自耕农的负担太重,各地投献田地成风,只为了躲避朝廷征收税粮银钱。 像高进这般大方的主,全陕西都找不到第二个,所以哪怕高进觉得治下百姓需得有自己的恒产方能有恒心,可是架不住这世道如此,他要是把田地分发下去,反倒是会叫人心乱了,他也只能暂时继续当这个大地主,等日后时机成熟,再行军功爵授田的制度。 “今年还算风调雨顺,今后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高进叹了口气,眼下是万历四十五年秋,陕西这边接下来怕是马上就要迎来天灾不断的日子,到时候怕是大半个陕西都要遭殃,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囤积粮食以备灾荒。 范秀安闻言亦是沉默下来,陕西这边雨水不足,而且分布不均,像是榆林神木府谷这边还算是好的,其他地方据说都是粮食歉收。 “范兄,接下来还得麻烦你多去几趟南方,为我收购粮食。” “高兄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范秀安心中振奋,本朝太祖皇帝那“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事迹他也是清楚的,虽说眼下还没到天下大乱的地步,可是也能瞧出些端倪来,他自是会为高进广积粮。 …… 人言道,秋高马肥,胡虏南下当是时。 放在以往,河套诸部总是会有人挑头勾连各部,往边墙掠夺,像是猛克什力部、沙计部都是其中佼佼者。 可如今这两部成了高进忠犬,自没胆子纠结各部犯边,反倒是在河套上吞并那些小部落,到了最后更是和摆言太、吉能、切尽那几个大部对峙上了。 朔方部的立部,就像是原本的小池塘里多了条大鳄,那些小鱼小虾都没了活路,毕竟其他王八要自保,便只能多吃些鱼虾壮大体量,免得被大鳄给一口吞了。 鲜红的血液浸润在泥土里,那半人高的牧草也被染得血红一片,这原本有百余人的小部落,如今彻底化作了废墟,切尽部的骑兵们四散捉着那些逃人。 一根根套索在马上的骑士手中甩出去,将那些奔逃的牧民们套住拽了回来,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数骑跑向了远处,本有骑兵打算上前追击,却被那带兵的台吉喊住了,“不过几个侥幸漏网的,且让他们去,咱们去下一处地方。” 脱里勒转马头,看着麾下勇士将那些捉来的牧民捆好用绳子牵上后,却是朝着下一处小部落的驻牧地而去,眼下临着河套的草原上已经乱得一塌糊涂,就是当年库图克台彻辰鸿台吉死后,套部(鄂尔多斯部)四分五裂,也没现在这般乱过。 脱里想到父王的吩咐,心里有些沉重,当年套部分裂成四十二部,大家奉土默特为主,没想到土默特内讧,如今那位顺义王卜失兔和素囊大台吉还在归化城和大板升城互相对峙,眼下河套这么乱,那位素囊大台吉也不发话,显然也是有了别的心思。 河套诸部里,过去真正能称得上雄长的便是切尽部,只因他们乃是库图克台彻辰鸿台吉的本部,只是这几年猛克什力和火落赤还有沙计三部联合,才压下了切尽部。 “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这两个懦夫,简直丢尽了咱们黄金家族的脸面。” 想到率先掀起战乱的猛克什力部和沙计部,脱里忍不住骂出了声,要不是他们疯狂地吞并小部,掠夺人口,又从那朔方部换取各种货物,只短短两个月,这两部不但恢复元气,而且人口还大涨不少,又怎么会叫父王也下令吞并四周小部。 明明大家都是蒙古人,这秋高马肥,本该引弓南下的好时节,却偏偏自己人杀成一团,只怕来年的牧草都要肥美不少。 除了脱里外,河套诸部里和他一般想法的人还不少,只是如今大家都杀红了眼,想要自保就得壮大自家部落,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眼下猛克什力加上沙计和朔方三部,部众就超过四万众,成了河套诸部里最大的势力,可偏生那朔方部始终没有动兵,切尽、摆言太、吉能这三个大部就算想联合起来对付猛克什力部和沙计部,都始终有所顾虑,便只能先吞并四周小部,增加部众再说。 …… “眼下,咱们朔方兵马已有两千众,是不是该动一动?” 连着在草原上练兵练了几个月,人晒黑得跟个瘦猴似的张坚瞧着河套大乱,却是再也忍不住,找到了陈升,“升爷,不是我贪功,只是如今河套打得一塌糊涂,那些来咱们朔方投奔的逃难牧民都是有血仇的,而且眼下军中士气可用,切尽、吉能、摆言太不足为惧。” “是啊,扫平了这三部,这河套就是高爷的了!” 中军帅帐里,张崇古也忍不住附和道,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这对带孝子,这段时间可是东征西讨,部众都翻了番,要不是古北寨那边运往大营的货物源源不绝,只怕都快要跟不上这两个家伙抢掠的速度了。 陈升没有说话,前不久二哥还让人带信给他,要他务必沉稳,河套再乱也与他们无关,只要好生经营朔方部就是,可是陈升眼瞅着河套打成那般鸟样,而且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还可着劲地挑衅切尽三部,他怕迟早是要打起来的。 “侯先生,你怎么看?” 陈升暂掌都护事,他不能轻易表态,至于自己那帮兄弟,他不用问也清楚他们都是盼着能打上一场的,所以侯三这位管着朔方部民政诸事的长史便极为关键了。 在大家心里面,有着举人功名的侯三便类似谋士之流,他说的话,大家还是愿意听的。 “河套诸部本有四十二部,连年厮杀吞并,再到如今怕就只剩下那些大部了。” 侯三缓缓开了口,自说了一套道理出来,那些大部吞并小部,将这河套的人口集中起来,岂不是有利于他们日后吞并,至于眼下既然鞑子们还有得打,他们何需凑这个热闹。 “我见过那位素囊大台吉,他是个有野心的,咱们不动,他自不会管套部打生打死,咱们要是动了,除非能毕其功于一役,将切尽、吉能、摆言太这三个大部一举吞并,他必定会出兵,到时候咱们便要陷入各部围攻,所以大家都有些耐心,等老爷回来再说。” 侯三的话,直接说得张坚张崇古没了声音,他们虽然求战心切,可到底还是知道什么是大局,于是只能加倍地操练手下兵马,可是朔方部里那股求战的心气并没有被压下去,反倒是越发炽热起来,不管是老部众还是新部众,都是盼着高进这位都护大人回来,踏平各部,征服河套。 …… 骆驼城里,赶到总兵府的高进自不晓得草原上形势大变,那河套诸部如今已经隐隐形成切尽和朔方两个大势力对峙起来,哪怕他不想操之过急地拿下整个河套,可是河套诸部里除去被他打服的猛克什力和沙计外,剩下的大部都已经下了决心,等吞并完那些小部,整顿完兵马,便要和他决一死战,哪怕杀得河套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檀木大桌上,铺展开的延绥镇地图上,高进手指着神木堡关墙外,朔方部如今驻牧的九股水一带朝杜弘域道,“大公子,此番我在草原上灭了大蟒、阿计二部,又击溃了猛克什力和沙计部,杀割首级两千有余,愿为大公子贺。” 杜弘域因为秦王谋逆案,得了朝廷酌情提拔,成了延绥总兵,领镇西将军印,可谓是风头一时无二,只是比起他父亲杜文焕来,杜弘域的资历功劳落在延绥镇各家将门眼中,仍嫌不够,所以哪怕眼下杜弘域当了总兵,可是那些将门仍旧是老样子。 高进这两千颗首级,若是做实成军功,不但可以稳固杜弘域的总兵位子,同时也可以极大地震慑骆驼城里那些将门。 “小高果然是我的肱骨之臣,‘这一仗’你说怎么打?” 杜弘域听到两千颗鞑子首级,饶是他也忍不住倒吸口凉气,这要是不算三大征,怕是本朝第一军功了。 “大公子,依照末将的意思,等末将回到草原,自让猛克什力部和沙计部引兵到神木堡外关墙出没,烽燧点燃烽火后,大公子只带本部人马和神木卫营兵,轻兵出塞,过古北寨再到九股水盘恒几日就是,只是到时候务必要清理军中他处探子,等到今冬下雪前,大公子方自带着那两千颗首级凯旋得胜,想必到时候定能叫这天下震惊。” 高进手指从骆驼城到神木卫再到朔方部,口中的这番话直叫杜弘域情难自禁,“好,小高,此战过后,我必定促成这朔方都护府之事。” 第三百四十二章 坐在汗帐里的人 撑起的洁白汗帐里,点上了明国的牛油蜡烛,将大帐里照得灯火通明。 一张张桌案上,全都是白色的瓷盘瓷碗,上面放着各种牛羊肉,那些台吉和贵人们欢声笑语着饮酒吃肉,那酒也是极烈的高粱酒,喝一口能辣到嗓子眼。 查干巴拉坐在汗位上,看着前方半跪在地上的切尽部使者,听完他的话后却是笑了起来,他笑得如此大声,直叫那些吃得欢快的部中台吉贵人们都停了下来。 “你们听到了没,切尽部说要和咱们一起打下朔方部,瓜分财货!” 方才切尽部的使者就在帐中说了一大堆,那些台吉贵人们全都当笑话听,先别说他们早就被那位都护打服了,这些时日他们可是往来朔方部换取货物,可是亲眼看到朔方部的军队是如何训练的,整整两个千户整日里从早练到晚,冲锋的时候,一个个百人队齐头并进,前后没有半点差的。 更别说,朔方部里还有都护手下直属的明军,那可是好几百从头包到脚的铁人,拿什么去打,切尽部虽说是套部之首,可是到了如今自家部落也不差他们多少,谁在乎切尽部的面子。 “王爷,我看不如将这家伙交给都护,咱们打下他们切尽部,分了他们的财货!” 帐中的台吉和贵人里,有不少是查干巴拉新提拔起来的,全都是亲身感受过被那位都护带兵杀到绝望的主儿,没人再想面对那支可怕的军队。 “对,他们切尽部这些年好处没少捞,可是去和明国拼死拼活的都是咱们……” 有人附和起来,套部这些年和明国没少打仗,看起来每回都是他们和火落赤、沙计部纠集各部犯边,可是切尽部什么时候没来捞好处,到最后明国的总兵出塞,每次都是逮着他们几个部落打。 “咱们都是蒙古人,难道你们都做了明国人的走狗!” 切尽部的使者看着帐中那些叫喊起来的台吉贵人们,脸涨得通红,大声骂了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是些瓷器丝绸烈酒之类的明国货物就叫猛克什力部上下都倒向了那个明国人。 “废话真多,把他抓起来,待会送去朔方城,来,咱们继续喝!” 查干巴拉唤了侍卫捉了那使者下去后,却是举杯高呼起来,他们过去劫掠明国关墙,说穿了不就是为了这宴会上用的瓷器,身上穿的丝绸,喝的烈酒,还有那炮制牛羊肉的香料。 都护大人神威无敌,他吃饱了撑的才和切尽部去朔方城找死,眼下他们猛克什力部只要好生地拿皮货马匹牛羊就能换来那些东西,就连去明国边墙劫掠都懒得去,有那功夫还不如多抢几个小部。 就在切尽部的使者在猛克什力部被关了起来,沙计部那里,吉能部的使者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直接被哈日巴日这个沙计部的新汗王砍了脑袋,而沙计部的台吉贵人们也都是打着同样的主意,他们打不过朔方部,还打不过吉能部吗? …… 灰色的城墙在阳光下泛着灰白色的光,看得格日勒图直接愣住了,他是得了主子的命令来朔方部见见高进的,如今人还未见到,可是他却被高进的手笔给镇住了。 草原上不是不能筑城,但是也得分地方,说起来河套这边的城池是最多的,但大都是当年明国还没有弃套前留下来的,后来到了他们蒙古人手里便荒废了大半。 直到俺答汗的时候,他们才重新筑城,可那筑的也只是土城,只有归化城是明国帮着建的,才用了砖石。 可眼前的这座朔方城,居然用的也是砖石,格日勒图的神情变了,要不是他见着眼前这朔方城规模不大,他都打算直接回大板升城劝主子要好生戒备这朔方部。 “没想到大半年不见,当初的……” 自言自语间,格日勒图看到了前方出迎的黑色铁骑,不禁感慨起来,那高进崛起何等之快,没想到明国终于还是出了这等有如神助的英雄人物。 “钟大人,里面请。” 出迎的侯三满脸堆笑,这格日勒图汉姓为钟,是那位素囊大台吉最信任的老人,却是不容易糊弄的老狐狸。 “这老家伙,精明得很,叫大家伙都小心些,不要漏了口风。” 看着侯三领着格日勒图进城,杨大眼自是朝左右吩咐道,当初二哥给这朔方城定下规制时,便只画了周长里许,一来是草原上筑城所需砖石水泥都需转运,要建大城力有未逮,二来便是怕会引起素囊部的猜忌。 迎了素囊部的人马入城后,朔方城里热闹起来,眼下素囊部算是朔方部的准盟友,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自然是要好生款待格日勒图他们。 …… 烧着煤炉的帐篷里,鲁达看着面前倔犟的鞑子老汉,开口道,“要不是你家主子曾有恩于我家老爷,你早就是这草原上的白骨一堆。” “如今素囊部的使者来了,不出意外自是来和我家老爷结盟的,好好想想,只要你家主子愿意,便是做个女汗王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当年要没有满都海夫人,黄金家族早就被也先太师赶尽杀绝了。” 被绑着的鞑子老汉不是旁人,正是蟒金部贵女娜仁托娅的侍卫长乌尔泰,当日高进立朔方部,蟒金部里娜仁托娅也叫乌尔泰派人来打探消息,结果却被鲁达直接抓了当成奸细砍了,最后乌尔泰便亲自来了。 乌尔泰是个愚忠到骨子里的,高进的所作所为在他眼里就是大逆不道,要不是兀颜认出他身份,他怕是同样被鲁达给砍了,只是人却被关了起来。 眼下河套诸部里,蟒金部正处在朔方城和素囊部之间,而且蟒金部又是素囊部的附庸,若是能暗中拿下蟒金部,自然是桩好事情,所以鲁达才苦口婆心地劝起乌尔泰来。 “怎么样?” 看到鲁达出来,陈升上前问道,鲁达摇摇头,“这老东西死脑筋,只怕放回去反而会坏事,不如杀了。” 鲁达向来是个心狠手辣的主,这乌尔泰固然是个忠仆,可是既然碍了大事,便不该讲什么情分。 “二哥说过,这乌尔泰放不放全由咱们做主,既然这样,那你便给他个痛快。” 陈升皱了皱眉道,蟒金部的阿古达木是个胸无大志只知享乐的主,这种人做盟友太不靠谱,倒是那个娜仁托娅虽是女儿家,可二哥说过这个蟒金部的贵女是个有野心的厉害主儿。 …… 古北寨里,从骆驼城径直赶来的高进悄悄入了城中,只有单英几人知道他回来。 四海货栈的地下库房里,看着几箱子金银,高进估摸着值个七八千两的样子,这些都是来古北寨的客商们交的平安银,四海货栈会负责他们在古北寨的安全。 “单英,眼下古北寨里情形如何?” 古北寨的繁华超出了高进的预期,比起去年来,今年来的商人更多,而且因为他从草原源源不绝地运回大量的牛羊马匹牲口,直接免去了这些商人出塞经商的麻烦,再加上他的大量采购,这古北寨的货物吞吐量比起过去翻了何止几倍。 用范秀安的话来说,如今小半个山陕的小商户们都是靠着他来营生赚钱,惹的不少豪商们眼红,还专门让他小心些。 “高爷,城里探子不少,还有锦衣卫的番子在,人都叫我捉了,那锦衣卫的番子是得了姓陆的吩咐来打探情况的。” “这是那些探子的名单详细。” 单英禀报起来,他这段时间抓了足有近二十人的探子,里面不少都是张家口那边过来的,在他眼里只能算是些臭鱼烂虾,只有锦衣卫才值得上心。 “是陆文昭吧,他升官做了副千户还不够么?” 想到那个总是眯着眼的锦衣卫,高进自语起来,当初摩天岭上,这个陆文昭可是表现得极有决断,被这种人盯上,是件麻烦事。 “那番子你打算怎么处置?” “高爷,那番子是个贪生怕死的,被我用了几顿刑,如今已做了我的眼线,高爷想要那姓陆的知道什么,他便知道,不想他知道,他便不知道。” “做得不错,这条线好好留着,最好能想法子叫他做了陆文昭的心腹,被锦衣卫盯上的滋味可不好受。” 高进在草原上干的事情,说起来也和造反差不多,但是朔方都护府的事情不能出差错,那个陆文昭识相也就罢了,要是真敢来找他麻烦,他也是会杀人的。 “知道了,高爷。” 单英点了点头,那番子利用得好,将来能有大用。 “张家口范永斗……” 翻着手上名单详细,高进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这范永斗他是知道的,没想到这厮把手伸到他这里来了,“那两人招了没,那范永斗为何派他们过来?” “老爷,以往归化城那里的生意,这些山西佬占了大半,他们平时在大同等地压价成了习惯,您让刁麻子寇安他们帮收货,自是叫他们觉着吃了亏,这才派人来打探底细。” 听着单英话语,高进低眉沉思起来,那范永斗远在张家口,眼下应该才刚刚傍上建州老奴,要弄死范永斗不难,有程冲斗这样的高手在,摸去张家口趁夜杀了就是。 可是没了范永斗,还会有张永斗、李永斗,倒不如在这厮身边安排人手,以后寻机会给老奴来个狠的,叫老奴杀了这厮。 看到高进脸上神情变得阴沉,单英却是记下了范永斗的名字,就在这时他听到高进吩咐道,“这两人你可有把握叫他们做咱们的眼线?” “好,那这两人你多花些心思,还有这些钱你拿一半,张家口那边也要安排信得过的人手去那范永斗手底下,另外给我盯紧了和这个范永斗来往的商人。” 见单英点头,高进直接将两箱金银推到了单英跟前,他在骆驼城时,听杜弘域提过,辽东那边建州老奴已然成了大势,屡次犯边都大胜,朝廷那边虽然还瞒着那位皇爷,只说老奴是跳梁小丑,不足为患,可迟早会出大乱子,到时候少不得会抽调九边精锐,他得提前做些准备。 第三百四十三章 大功的诱惑 天清气爽,草原上的秋季,是那些台吉贵人们最喜欢的季节。 九股水间的草甸子里,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领着部中几个勇士如同忠犬般跟在高进身边,看着这位都护大人一箭射穿了头矫捷跳跃的黄羊,然后高声欢呼。 “都护神射!” 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手下的勇士都是快马奔驰而出,想要抢在对方前面夺下都护大人猎下的黄羊,然后献上。 看着两部的勇士在那里互相较劲赛马,高进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那些伙伴不大喜欢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这样的小人,可是他需要这样的小人来为他做事。 而且这两人眼下确实对他很忠诚,一个把切尽部的使者送来,另一个则是直接把吉能部的使者脑袋砍了,要不是眼下猛克什力部和沙计部实力大涨,只怕切尽部已经纠集摆言太和吉能部杀过来了吧。 比起那些老狐狸,这对年轻气盛的带孝子做事情可激烈多了,这才能搅动原本死水一潭的河套。 想到朔方城里的格日勒图,高进清楚自己眼下还不能引得素囊部的忌惮,所以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便是自己拿来遮掩的门面。 草甸四周,是朔方部的兵马,高进虽然有钱,但也不可能给他们配齐盔甲,不过比起河套诸部的军队来,朔方部的骑兵们人人都身着黑衣,身上穿着镶嵌铁片的皮札甲,论起防护来只比各部的怯薛军差些而已。 眼下这场围猎,也是高进变相地敲打身边这对带孝子,要知道他们两个这段时日吞并不少小部落,难免有些发飘,老祖宗说过夷狄畏威而不怀德,只有让他们从骨子里刻下对自己的畏惧,他们的忠诚才会长久。 “报!” 忽然间一骑从远处飞驰而来,高进抬头看去,只见来的是个插着传令兵靠旗的骑士,便知道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都护,切尽三部联军灭了火落赤,已将其部众牛羊财货尽数瓜分。” 听到那传令兵带来的信息,高进还未发话,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已自义愤填膺地在边上大呼小叫起来,“都护,这切尽三部狼子野心,他们灭了火落赤,接下来肯定要……” “你们且回部中,小心戒备,等我号令。” 高进看向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说起来火落赤是死老虎,切尽三部将其灭了他并不在意,就像侯三说的,这河套部落太多,让鞑子们自己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最后只剩几条大鱼留在锅里也好炖是最好的。 “是,都护。” 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被高进森冷的目光看得心中一凛,接着便都是下马拜道。 …… 高进从围猎的草甸子匆匆返回了朔方城,火落赤被灭,如今河套这边,除去北走的敖汉部,便剩下猛克什力、沙计、吉能、切尽、摆言太这五个大部,他们迟早是要对上的。 “二哥。” “我知道了,格日勒图在哪里,带他来见我。” 回到帅帐的高进径直朝陈升吩咐道,他不惧和切尽三部开战,但他唯一顾虑的是素囊部,要是素囊部也插手河套战事,这胜负可不好说。 陈升领命而去,不多久就带了人胖了圈的格日勒图过来,见到高进,格日勒图自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这个素囊部的大管事也是朝高进一礼道,“格日勒图见过高都护。” “钟大人,咱们的交情,何需这般客套,这都护之名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格日勒图是读过不少书籍的,面对这个老狐狸,高进可不敢大意,他笑着相迎,让格日勒图坐在了自己左手边道,“钟大人,我本不愿立这朔方部,只是你也知道草原上向来都是弱肉强食,我若不那么做,只怕带来的那些货物都要被抢光。” 格日勒图在朔方城里待了数日,所见所闻都是那些朔方部部众得了吩咐透露给他的,因此对于高进的话,他信了大半,“高都护,你这般急着找我来,可是愿意答应和我家王爷共讨那卜失兔。” 见识过朔方部的实力后,格日勒图还是按着自家主子的意思表示了愿意结盟的意愿,卜失兔的本部兵马不足为凭,可是他们一旦动兵,当初捧卜失兔上位的各路大台吉也一定会出兵,所以这也是自家主子渴求强援的缘故。 “素囊大台吉于我有恩,我自是愿意帮王爷讨伐卜失兔这伪汗,不过有件事我需得告诉钟大人,切尽三部联手灭了火落赤,接下来怕是要对我朔方部下手。” 高进的消息让格日勒图都有些失神,火落赤可是套部里的大部,虽说被明国兵马摁着打了两回元气大伤,可好歹也是和切尽三部同根同源,这就给灭了。 “钟大人,我立朔方部不过是为了自保做生意,你也该知道,我本是能灭了猛克什力和沙计二部的,可我那样做了吗?” “这些日子河套大乱,我朔方部可曾打过一个小部,素囊大台吉那里,还请钟大人为我明言,只要切尽三部不来找我麻烦,我自不会和他们刀兵相见。” 看着满脸诚恳的高进,格日勒图也是无话可说,因为高进说的都是实话,高进立朔方部,是他开那达慕大会后,那些小部主动投靠,立部之后反倒是猛克什力部和沙计部来主动招惹,才被他打了回去,眼下河套这么乱,还真怪不到高进头上。 “高都护,我知道了,我这便回去,请王爷做主。” 格日勒图起身,套部不能统一,不然必定会生出争雄之心,这草原上的英雄不就是部落厮杀里出来的吗,高进的朔方部说穿了只是顶了个名头罢了,他要是真敢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会被草原上各个大部群起而攻之。 “钟大人,我这里还有批精铁,劳你一并带回去,还请转告王爷,我高进求的是财,我一个汉人在草原上终究是外人。” “那就多谢高都护了。” 格日勒图走得很果断,对素囊部来说,河套诸部维持现状才是最好的,这也是当年河套诸部互相厮杀得最厉害的时候,土默特为何要出面阻止,就是怕各部厮杀到最后出现王者一统套部。 “二哥,那批精铁就这样白送了?” 格日勒图走后,帐中众人方自神色复杂地看向高进,只有侯三一脸微笑,陈升张坚几人若有所思的模样。 “只要能换来素囊部不插手河套战事,便值了。” “你们懂什么,二哥这是远交近攻!” 杨大眼喊了起来,他最近这段时间颇为上进,读了不少书,他这话说出来,不少人才恍然大悟的样子。 “大家都听好了,切尽三部的兵马只要不打进九股水,咱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素囊部那里,高进已然安排好,他估摸着那位素囊大台吉会遣派使节出面调停,不过眼下河套就像个火药桶,一点就炸,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这对带孝子就是他留着点火用的。 …… 三日后,各自在部中聚集兵马等着高进号令的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终于等来了朔方部的传令兵,不过他们接到高进的传信后都是愣住了,因为高进要他们尽起部中大军前往神木堡一带的关墙出没,等到烽火点燃后便撤退。 虽说不理解高进这命令的意思,但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还是没有半点迟疑,就即刻起兵杀向神木堡方向的关墙。 接着便是神木堡所在关墙各处烽燧都点了狼烟,一路烽火直传神木卫。 神木县里,随着城门封闭,县内上下人心惶惶,只有那自暗门出入的哨骑快马带来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什么猛克什力部、沙计部纠结河套各大部,聚兵两万从河口堡等地杀入关墙,正往县城赶来。 神木卫里,刘循这个新任指挥使倒是没有半点慌色,反倒是有说有笑地和沙振江这个同知开起了玩笑,“老沙,这次我那高兄弟可是准备了两千颗颗鞑子首级,虽说大公子拿大头,可咱们也是能分润不少的,你家大业大,不如借些银钱于我。” 高进要抬杜弘域不假,他也不在乎那些鞑子脑袋做实功劳后的官职升迁,可是这钱财却是不能少的,哪怕是刘循自觉和高进相交莫逆,可是这该给的银钱他是不会短缺半分的。 “刘指挥放心,两三万两银子,我还是拿得出来的,刘指挥尽管拿去就是。” 沙振江拍着胸脯道,眼下辽东那边闹得厉害,那建州老奴可是叫辽东边镇各部官军丢尽颜面,朝廷那里还捂着盖子,高千户的两千颗鞑子脑袋若是真的,到时候做实成军功,可就成了朝廷的遮羞布,必定会厚赏官爵,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哪里会吝惜银钱。 “沙老哥,你够意思,来来来,咱们喝一杯……” 刘循听到能白得两三万两银子,自是高兴地拉起沙振江喝起酒来,一边喝一边道,“沙老哥,锦衣卫那里,你还得多费些心思,莫要叫他们坏事。” 两千颗鞑子脑袋是真,但是要做实军功,需要遮掩的地方不少,刘循最怕的就是锦衣卫插手其中,这沙振江的儿子如今做了陕西锦衣卫千户所的百户,自是要利用起来。 “刘指挥,我儿那里,我早已打过招呼,锦衣卫不会碍事的,说不准还能成为咱们的助力。” 沙振江眼里满是自信,两千颗鞑子首级,那是天大的军功,就是锦衣卫也要动心。 “好,那咱们就等大公子来了,到时候咱们点齐兵马,出塞大破鞑子!” 笑声中,两人喝起酒来,这回只要将那军功做实,整个延绥镇里,他们沙刘两家也能称一声名门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 迫不及待 神木卫的军报抵达骆驼城时,插着靠旗的飞骑哨探从山城脚下入城后几乎是一路高喊着,“鞑子大兵两万寇神木卫。”到了总兵府。 只是短短半天功夫,满城上下便知道河套诸部联军突入关墙,眼下正兵围神木堡的消息。 总兵府,后院某处院落内,已然卸任总兵,正自专心养病的杜文焕看着身着戎装前来拜见的大儿子,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眼下城中人心慌乱,将门震动,可这鞑子大兵两万寇边的内情他是知道的。 那个神木堡千户高进,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杜文焕戎马半生,什么大将没见识过,可是偏偏这么个小小千户却在草原上搅动风云,打出了连他想都不敢想的大胜,两千颗首级都赶得上他这辈子的杀割首级数了。 “开之,你的眼光比为父好。” 听到父亲开口,杜弘域一愣,然后脸上露出了喜色,一直以来父亲都觉得他那个复套之念是异想天开,而且做事太过激进,可是现在父亲终于承认他了。 “那个高进,是头猛虎,不要想着试图去驾驭此人,要把他当成盟友看待。” 杜文焕这般说着,即便是以他的见识,也不知该如何对高进其人,但是他向来谨慎,最后只这般说道。 “父亲放心,儿子知道。” 杜弘域凛然道,当日高进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他初时还因为那两千鞑子首级而狂喜,可事后冷静下来,便暗自震惊于高进的实力,同时心中也早有决断,如今父亲的话也是更加坚定了他的念头。 “既如此,你便去吧,‘这一仗’能保我杜家二十年富贵,今后杜家便看你了,开之。” 从椅中起身,杜文焕送走了儿子,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刚刚坐上总兵,便有这么一份天大功劳,足以压服骆驼城中各家将门。 只是但愿那高进,不会是…… 看着儿子远去的身影,杜文焕叹了口气,然后复又坐了下来,那个高进和杜家已经牵连太深,今后无论他做出什么事情来,杜家都脱不了关系,只是观其人所为是个谨慎知进退的,但愿他今后不会行那等蠢事吧! …… 就在骆驼城中还陷入慌乱时,杜弘域自领总兵府直系兵马三千下了骆驼城,驰援神木卫。 而这举动却是叫满城将门皆惊,因为这位新上任的大公子当真是年轻气盛,既不开府召集众将商议,也不调集各路兵马,就这么直接领兵走了。 当真以为他是卫霍吗! 这便是诸多将门的想法,不少人都等着看这位新总兵的笑话,甚至还盼着他吃个败仗,将手下兵马都折在鞑子大兵手里,到时候说不定朝廷便会夺了他这个总兵。 杜文焕率军出骆驼城后,全军上下轻兵直进,只是两日不到便到了神木县,而这时候神木县外无鞑子一兵一卒,可是城内因为刘循下令宵禁军管,早已如惊弓之鸟般,那城头上的兵卒没看清杜文焕的帅旗便自慌乱起来。 等刘循匆匆上了城头,看清楚城外总兵府的兵马旗号,气得直接抽了那无胆的守城军官一通,而此时杜弘域已自领了十余骑亲卫入城,大军仍旧停在城外。 “见过大公子。” 刘循仍是按着以前那般和杜弘域见礼,也不称什么总兵大人,杜弘域只是微微颔首,然后看了眼城墙上勉强安定下来的兵卒道,“刘循,你速速点齐你神木卫的精兵,随我一到驰援神木堡,务必不能叫鞑子大兵深入关墙。” “是,大公子。” 刘循领命而去,他接手神木卫时间虽短,可是这大半年时间里,他听进去了高进的话,刘家的家丁马队重新整顿后也有精兵两百,再加上他没有像前任那般喝兵血,这神木卫的营兵里能拉出来可堪一战的也有两千人。 半个时辰后,刘循和沙振江便领着两千五百人的神木卫精兵出城和杜弘域汇合,而这时候那位自打知道鞑子大兵突入关墙后便躲进县衙的新任县太爷终于上了城墙,看着城外五千兵马烟尘滚滚北去,忍不住赞道,“杜总兵果然了得……” “老爷,鞑子可是有大兵两万,这杜总兵还是孟浪了。” 边上师爷见自家这位县太爷还当真以为那杜总兵能打退鞑子,忍不住在边上道,“鞑子所求不过财货,让他们抢个够便是了,这杜总兵此去要是有个万一,咱们才要遭殃。” 听到师爷的话,那县太爷愣了愣,随即脸色变得发白,不由在那喃喃道,“竖子误事,他若是败了,岂不是要连累我,我需得提早上书……” …… 大军北上,杜弘域策马驰骋在秋日的原野上,心中也是说不出的快意,自打去年随父亲出征火落赤后,他已经快一年未曾带兵,只是在总兵府里和那些将门勾心斗角,不免有些烦闷,如今方才尽去胸中郁垒。 两军合兵后,也立即分出了高下,见神木卫的兵马跟不上,杜弘域索性直领了亲卫先往河口堡而去,只叫刘循带着大军出塞。、 到了河口堡地界,当马匹踩踏着那硬化的水泥路面时,即便早就知道河口堡诸般情形,杜弘域也不由大为惊奇,只策马行了没多久,他便见到络绎不绝的车马往来,坐在车上的都是商旅之辈。 看到杜弘域他们这彪军马,那些商人们也不害怕,杜弘域虽然满腹疑问,但也没有停下询问,只是径直朝河口堡奔去。 …… 半个时辰后,杜弘域人已到了高进家中,他未到城门处时便有人相迎,未曾暴露身份。 “见过大公子。” 高进不在,木兰便是河口堡做主的人,她早得了高进叮嘱,知道杜弘域会来趟河口堡,眼下见到这位意气风发的大公子,自是上前见礼。 “我向来把小高当兄弟看,弟妹不必多礼。” 杜弘域摆手道,对于木兰这等英武的奇女子,他也是极为欢喜的,“对了,我那两个小侄儿何在?” 木兰没想到杜弘域居然表现得和自家这般亲近,不过她仍是立马让身边仆妇去后院唤人将两个孩儿抱出来见客。 不多时,杜弘域便见到了那对虎头虎脑的双胞胎高平、高安,只见两个男娃娃都瞧着颇为健壮,他抱上手后也不哭不闹,却是大为高兴,“铁牛,将东西拿来。” “弟妹,这是我给侄儿们准备的礼物,你莫见怪。” 杜铁牛捧着的锦盒打开后,里面是对装具华丽的刀剑,木兰不是俗妇,拿起那把横刀,抽刀出鞘,只见刀刃若流水,隐隐有寒气,却是当即笑道,“夫君说过,咱们是武家,这两个孩儿日后也是要上阵的,大公子这礼物他们定然欢喜。” 随着木兰的话语,被杜弘域抱在怀里的高平却是笑了起来,看得杜弘域一愣,接着他也笑了起来,朝木兰道,“弟妹,我瞧这孩子与我有缘,正好我新得一女,不知弟妹可愿意与我杜家结个亲家。” 杜弘域记得临行前父亲说的话,觉得像高进这样的大将,还是两家结成亲家,今后这关系才稳妥,他也知道刘循和范秀安想和高进结亲,结果却碰了个壁,不过这两人确实不配与这将门虎子结亲。 “大公子抬爱,妾身本该从命,只是夫君不在,平儿的婚事,妾身也做不了主。” 杜家世代将门,能和杜家结亲,木兰自是愿意,只是她不会擅自做主。 “无妨,小高那儿,我自与他分说。” 看着怀里的高平笑得不停,杜弘域越看越顺眼,他将孩子递给边上仆妇后,却是从身上取了枚玉牌放在了襁褓上,看得边上的杜铁牛傻了眼,这可是老太爷当年赐给大公子的玉牌,这分量可不得了。 木兰也瞧出那玉牌贵重,可见杜弘域说什么,“我得佳婿如此……”却是叫她连婉拒的话都说不出口。 杜弘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在高家只逗留了半日不到,便匆匆离开。 “沙管事,你说这大公子究竟是何意?” 木兰看着手中那块羊脂暖玉,上刻长生二字的玉牌,朝边上的沙得刁问道。 “大娘子,只怕大公子就是冲着两位小公子来的,为的就是结亲,如今这玉牌您收下了,老爷那儿自然不好拒绝。” 沙得刁倒是瞧出了些门道,这玉牌给了,这名分就算定了,便是老爷也想不到吧!这位大公子堂堂总兵,做事情倒是有几分无赖气。 木兰听了后,不由好笑,她看向怀中长子,“不想我儿这般吃香,总兵家的女儿也赶着来结亲。” 沙得刁在边上撇了撇嘴道,“大娘子,那大公子可不吃亏,两家结亲,老爷少不得要把复套大功当嫁妆呢!” …… 数日后,杜弘域领着大军避开了古北寨,沿着窟野河西岸行军,然后抵达了距离九股水不远处的某处大草甸,那里有高进早就为他们准备好的营寨和粮草。 “小高倒是想得周到,这东西都备齐了。” 中军帅帐内,看着里面各色摆设齐全,杜弘域不由自语道,然后他看向边上的单英,“小高可还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的。” “老爷说,如今河套局势复杂,还请大公子暂时在此地驻足,不日老爷自会来拜见大公子。” 单英答道,杜弘域率军出塞后,他便按着高爷吩咐,去了杜弘域军中为其带路。 杜弘域闻言点了点头,他对于高进的安排还算满意,这处营寨里粮草充足,看起来高进怕是还有些别的打算,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和高进见面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恩义在心 古北寨外,道路旁的商人们畏惧地看着从城中列队而出的黑色军队。 大家都是走南闯北的人,各地的官军就不说了,豪强们蓄养的私军也见识过,可是这古北寨养的兵马却是他们生平仅见的精锐骁勇。 边地的男儿本就生得长大,而当初能从关墙里逃到古北寨的也都是身体强壮之辈,近年许的时间下来,挂名在四海货栈名下的士兵们三餐肉食不缺,整日操练,全都成了膀大腰圆的凶猛甲士。 这近年来古北寨这般太平,古北寨的军马也是时常外出征讨马匪,马步二军都是杀人见过血的,张崇古领着马军去了草原上,剩下的步军仍旧驻扎在古北寨里,这回终于得了高进命令,那股渴求战争的杀心斗意简直溢于言表。 三个百户的杀手队,甲胄齐全,队列森严地持枪行进,全程没有半点喧哗声,只有牛皮靴踩着地面发出的砰砰声。 道旁有些胆小的商人们被那些杀手队的旗总们盯上眼,吓得腿都软了。 “我的乖乖,四海货栈居然养着这等悍卒,难怪太平至此,我自出关以来,沿途都没遇到过马贼。” “什么四海货栈,这些悍卒都是河口堡高千户手下的家丁,这位高千户生平最恨马贼,这附近的马贼早就被剿灭一空,但凡是做贼的都被剥光插了木桩……” “几位,可知道这些家丁要去哪里?” “你问得正巧,我刚从四海货栈出来,听说那套部几个大部纠集了兵马犯边,惹得骆驼城的小杜总兵大怒,于是便让高千户出兵和他讨伐鞑子呢!” “怎么,你们不信,你们怕是不知道,高千户乃是小杜总兵的心腹爱将,要不是高千户资历不够,早就是指挥使或是参将了,刚才那些兵马你们也瞧见了,你们说说看,你们见过这等雄壮的悍卒么?” 人群里,有商人们议论起来,那刁麻子手下的商人得意洋洋地说道,只唬得身边那些人一愣一愣。 “这鞑子大兵犯边,咱们怎么没见着?” “你懂什么,你要是遇见鞑子大兵,还能活着在这里放屁么!” 不是没人有疑问,那套部若是两万大军犯边,怎么会半点动静都没有,但随即就被怼了回去,周围的人也是在那叫喊起来,“高千户保了古北寨平安,你这厮倒好,还盼着鞑子来,难不成是鞑子的奸细。” 随着古北寨的兵马尽出,有关那套部两万鞑子大兵犯边的消息也在这众多的商人里传得沸沸扬扬,然后随着这些商人里南返倒腾物资买卖,那传言很快便传遍整个神木东路,谁都知道小杜总兵带着爱将高阎罗去草原上打鞑子了。 排列的整齐的士兵们一队队登上了木筏,接着长龙般的木筏队伍载着古北寨的三百杀手队和河口堡的两百铳手队和新收的秋粮往着九股水的朔方城而去。 …… 高进既然打算下手,便会倾尽全力,他一口气抽调光了古北寨和河口堡的剩余兵力,再加上杜弘域的五千兵马,足够他正面横扫切尽三部了。 从马上下来,看着那营寨里沟渠分明,新扎的拒马鹿角半点不缺,隔着五十步便立起的望楼上都有哨兵守望,高进便知道杜弘域这位大公子虽说有些世家公子的毛病,可是这将门之后却不是吹的,这带兵的本事可半分不差。 那把守营门的把总认得高进,本要直接放高进入营,高进却是道,“大公子治军严谨,王把总你要是这般就放我入营,必定会被大公子责罚,还是先派人向大公子禀报,我在这里侯着就是。” “多谢高千户。” 王把总愣了愣,但随即回过神来,满脸后怕地道,自打到了这里后,总兵大人便下令各军轮流修整工事,那巡营戒备更是抓得极紧,已经有两个把总被砍了脑袋,十几个百户旗总挨了军棍。 自派人去中军帅帐禀报,那王把总自是在营前和高进聊起来,但凡高进所问,他无有不答,而知道杜弘域这几日雷厉风行地整顿兵马,并没有把这趟当成是简单地带兵出来逛一圈后,高进心中了然,这位大公子没他想得那么简单。 不多时,中军里自有动静起来,王把总回头看去,直接傻了眼,只见总兵大人居然亲自出迎。 “小高,你可来了,我可是等你等得心急如焚啊!” 大笑声中,杜弘域从马上下来,一把抓住高进的手道,这时候那王把总已经跪在地上道,“末将罪该万死。” “你何罪之有,你能按着规矩办事,不但无罪,还有功劳,铁牛,你回头给王把总送十两赏银。” 杜弘域何等人物,那里看不出那王把总害怕什么,于是他直接朝着四周兵卒大声说道,更是叫那王把总激动地满脸通红,“末将谢总兵大人赏。” 被杜弘域抓着手一道并肩入营,高进虽然不习惯,可是也知道古人便是这样,说不定今晚这位大公子还要和他同榻抵足而眠呢! 杜弘域手下那些悍将瞧了都是大为眼红,刘循和沙振江在边上只觉得这些莽夫可笑至极,真当高进那高阎罗的名声是假的不成,就算论武艺,总兵府里也没人敢说能胜过高进,更别提高进乃是万人敌,整个延绥镇都找不出第二个能比高进更能打的。 很快到了帅帐,高进直接被杜弘域安排坐在了自己身边,这份待遇便是叫高进都觉得有些过了,不过杜弘域倒是一脸理所应当的样子。 “小高,你说说,如今这河套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杜弘域自到了这处营寨后,除了整军备武外,也是派了家丁里那些蒙古人出身的外出打探消息,倒也是被他弄清楚如今河套诸部已经是切尽三部和高进的朔方三部隐隐对峙,随时都有可能打起来。 志在复套的杜弘域那里会愿意放弃这等机会,在他看来高进能掌握的兵马加上他带出来的这些精锐,足以和切尽三部硬碰硬的打上一仗,就算不能大获全胜,也能重创这三部。 “不瞒大公子,如今切尽、摆言太、吉能三部共灭火落赤,又剪灭诸多小部,三部势力大涨,他们又歃血为盟,眼下三部大军合兵两万五千,怕是意在我朔方部。” 高进让随行的王斗几人取了他这段时日才刚刚做好的沙盘拼接起来,接着亲自为起身的杜弘域讲解起如今河套诸部的态势来。 “这是九股水,朔方城并我部人马俱在此处,猛克什力和沙计二部,我已命他们向我两翼靠拢,切尽三部兵马在我正北方向两百里外停驻。” “大公子的兵马则在此处。” 沙盘上,高进用旗帜将双方的所在都标注出来,这时候杜弘域手下那批将领也都是盯着上面,一个个沉思起来,他们能被杜弘域带出来,自然都是杜家的死忠和杜弘域的心腹,他们倒是以为这趟出来只是走个过场,没想到还是要跟鞑子真刀真枪地干一场。 “高千户,不知道你那边兵马一共多少?” “我本部兵马一千有余,朔方兵两千五百,猛克什力和沙计二部能出兵七千。” 高进径直答道,虽说朔方部能动员的兵力绝不止两千五百,可是他打仗向来不喜欢抓壮丁来凑数,像是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他们都能凑个万把兵马出来,但是这毫无意义。 杜弘域看向自己那群变色的手下,心中不禁大为失望,他们这边按高进所说,合兵一起也只有一万五千不到,比起切尽三部少了足足万余兵马,可是他知道高进为人,他本部千余兵马必定是骁锐无比的,那两千五百朔方兵也不是普通的鞑子兵马,真要算起军势来,双方乃是势均力敌。 高进也从没指望杜弘域麾下那些将领有以少击众的锐气,总兵府也好,骆驼城里那些将门也好,他们都把自家部曲看得太重,不愿打逆风仗,莫看杜弘域带了三千直属兵马,可是真和他那千余兵马硬拼,最后胜得只会是他。 见到杜弘域面色越发难看,高进却是抢在他发火前沉声道,“大公子,此战末将已有定计,到时候末将自领本部兵马和朔方军为中军,以猛什克力部和沙计部为两翼,和切尽三部决战,大公子自领奇兵,伺机而动。” 高进这番话说出口,杜弘域手下那批将领都是面上一红,谁都明白高进的意思摆明就是他和鞑子正面死战,所谓的伺机而动,就是他们觉着赢面大,那就奇兵杀出,若是看着觉得情势不妙,则可以安然撤走。 不过脸红归脸红,但是面子算什么,那些将领们很快便齐声恭维起高进这傻子来。 杜弘域不是不想训斥这批手下,可是他训斥了又有何用,边地武事已然风气如此,谁都舍不得率先死战,只想坐享其成,当年这些人还能跟着他们父子厮杀血战,那是为了官职钱财,可如今他父子二人先后为总兵,这些人哪还有当年的锐气。 “公子,那些鞑子人头,我已派人运往关墙处,公子可派人前往查验。” 高进知道杜弘域若要指使得动手下那批骄兵悍将,那两千颗鞑子首级是关键,他横竖已经做了这些人眼中的冤大头,便不妨再大方些,将那些首级交割于杜弘域,他还指望着这位大公子能在朝廷里帮他运作番,让朝廷议立朔方都护府。 “小高,委屈你了。” 杜弘域当着众将的面这般说道,接着自叫这些他看了生厌的丘八们滚蛋,只留了高进在帐中饮酒议事。 “大公子不必动怒,这边地军将如今大都是如此,功成名就的只想保存实力,不愿出力死战。没出头的又力有未逮,也就末将还算擅长经营,才能拿出这千余像样的兵马为大公子效力。” 帐子里只自己和杜弘域二人,高进自是满脸坦荡诚恳,对这位大公子剖析心迹,当然这其中多是他故意演出来的,只为让这位大公子信任于他。 “若是人人如你,我大明何愁边患。” 杜弘域感慨道,他本以为自己这回能肆意用兵,不成想事到临头,才看清楚手底下那群丘八已经是喂饱的鹰犬,想要驱使他们,打打顺风仗还行,硬仗那是根本不用指望他们的,这复套之事还是要落在高进身上。 “小高,他日复套之事若成,朝廷封侯,我必和你共享此功。” 看着放下酒盏认真说道的杜弘域,高进却是连忙道,“大公子,高进不求封侯,只愿为国戍边,保这边地百姓日子太平,只求大公子他日封侯称公,能为末将撑腰壮胆就是。” “好,我果然没看错人,小高,今后私下你我便是兄弟,莫要再喊什么大公子,显得生分。” 杜弘域忽地解下腰间玉带,这是他接任延绥镇总兵后朝廷所赐,“这条玉带便送给小高你了,他日我若封侯,便是你的腰胆,你做什么事,都尽管放手,天塌下来我也为你撑着。” 明知杜弘域是在收买人心,可是看着此时面色肃然的杜弘域,高进还是有几分感念的,杜弘域始终都不曾有负于他,若是换了旁人,未必能入杜弘域这般信重于他。 有着杜弘域为自己穿上那条玉带,高进知道两人如今关系算是真正能称得上是托付家人了,只是不知道日后他若起兵真把这天给捅个窟窿出来,这位大公子可还愿意为他撑一把,还是会和他兵戎相见。 一时间高进神情复杂起来,杜弘域不疑有他,只当高进还在感怀,于是在边上劝起酒来,口中更是直接称呼高进的表字,“先登,来,咱们喝酒。” 陪着杜弘域喝了几轮,又听这位新认的兄长发了几番对手下军将们的牢骚,高进方才起身告辞道,“兄长,如今切尽三部合兵,我不能离营太久,久则生变,还请兄长恕罪,待他日踏平三部,我陪兄长胜饮,不醉不休。” “好,先登,有你这句话便够了,我送你。” “不敢有劳兄长,兄长且在军中整兵,切尽三部乃是套部雄长,兄长若以奇兵击之,也需得小心。” “先登放心,那群丘八,若是连顺风仗都打不了,我还要他们何用。” 杜弘域重重点了点头,他明白高进话中意思,是担心那些丘八打顺风仗都会翻船,到时候面子上难看的就是他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大战将起 346 半人高的草丛里,鲁达裹着毯子,半眯着睡了过去,他身边是四个年轻的夜不收,不过除了放哨的那个以外,其他人都是同样裹着防水的毯子沉沉入睡。 天明时分,鲁达睁开眼,然后伸了个懒腰,他已经许久没有睡这么踏实了。 “头儿。” 打着招呼间,四个年轻的夜不收都是收拾起几乎称得上简陋的行囊来,除了张防水的皮毯子,便是普通牧民使的骨灵弓和一筒粗糙的箭矢,就连马匹上的马具蹬鞍也全是灰扑扑的陈旧货色。 “都记住了,咱们只管盯紧鞑子的大军动向,其他都不要管。” 鲁达沉声说道,朔方军里的夜不收都是他亲手训练出来的,比起他以前在大同镇的那伙老兄弟,这些年轻人更优秀,可是缺乏经验,而有时候越是优秀的死得越快。 “是,头儿。” 四个年轻夜不收都点了点头,眼下两军相隔两百里,还未到交锋的时候,可双方的斥候已经在广阔的草原上互相厮杀起来。 他们是夜不收,做得便是最靠近敌营查探敌军动向的危险活计,所以他们眼下扮做了像是部落被灭的流浪鞑子武士。 …… 不远处的套部联军大营里,切尽三部的所谓汗王们在中军大帐里,面色凝重。 “我就知道卜失兔那个废物靠不住,咱们是被他给算计了。” 脾气最暴躁的摆言太汗王摆都在那里骂道,猛克什力部和沙计部掀起了河套大乱不假,他们三部结盟也不假,可是他们本没有那么快就和那朔方部撕破脸对上的打算,还不是那位土默特的新大汗派人传信他们,说朔方部和素囊部结盟,那位素囊大台吉默许那什么狗屁都护征讨他们三部,这才有三部联手,大军合兵的举动。 可是眼下那卜失兔那里再没了半点消息,这个土默特大汗许诺的东西全没了。 “抱怨有什么用,如今是打是和,都得议出个章程来。” 萨囊看向摆都道,他切尽部是三部之长,这次大军里他几乎是顷尽全部之力,出兵一万,眼下摆都居然打了退堂鼓,他以为三部合兵是开玩笑的么。 “那言,你怎么看?” “汉人有句话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咱们如今还有得选吗?” 吉能部和切尽部关系密切,毕竟那言和萨囊都是一个曾祖父,他们的爷爷是亲兄弟,无论是于公于私他都是向着萨囊的,他此时便很不客气地朝摆都道,“你就是想和那明国人讲和,人家愿意么?” 摆都顿时无言,他倒不是惧战,而是三部合兵,切尽部和吉能部向来亲近,他怕到时候萨囊和那言联手推他的部众去耗那朔方部的兵马。 见着摆都神情,萨囊只思索了下,便猜到他几分心思,他当即拔了腰里的短刀,在手心割了一刀后,伸出去道,“摆都,我向长生天起誓,这次三部合兵,我绝不会叫你摆言太部觉得不公,接下来没有战事,我切尽部打头阵,你摆言部打第二阵,吉能部打第三阵。” “三部的怯薛军合兵,要冲一起冲,要退一起退。” “我同意。” 那言接过那把短刀同样在手心里割了刀,接着将刀递给了摆都,摆都愣了愣,但是想到萨囊既然说切尽部打头阵,他便也在手心里割了刀,接着他们自将血滴入侍卫们端来的盛酒大盏了,歃血为盟,喝了血酒。 喝过血酒,萨囊方自提议三部台吉贵人尽到大帐来议事,他们三个汗王虽然达成了默契,可是大家部中总有些怯敌畏战的声音,既然打算和那明国人打到底,他们便要先铲除了这些祸害。 …… 半夜时分,鲁达是被放哨的夜不收拍醒的,当他看着不远处有火光升腾,风中隐隐回荡传来的喊杀声,他立马倦意即去,然后便领着手下们弃了行囊,便直往鞑子大营靠近去了。 白日间的宴席上,萨囊三人在各自部众面前闹了出不合的大戏,于是自有那些不愿和朔方部开战的台吉贵人们跳了出来,直言不如退兵,如今秋天已经过半,不管是对峙还是打起来,等到入冬以后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这些台吉贵人压根想不到到了晚上,他们迎来了血淋淋的屠杀清洗,而他们的抵抗只是徒劳,他们在一众好战的台吉贵人里本就占少数,更有当场叛离的手下。 到最后,只有少数几个幸运的台吉侥幸逃出大营,鲁达因为胆子够大,挨着鞑子大营够近,正遇到个仓惶出逃的台吉,被他兜头给擒下,至于后面追出来的鞑子兵马,也被他用那个逃出来的台吉做诱饵,领着手下四个夜不收直接收拾了那十人的追击队伍。 漆黑的夜色中,鲁达他们带着战利品远离了鞑子大营,到黎明时,队伍方自停了下来,而那个被打昏的台吉也清醒过来,他看到的是五个穿着破破烂烂的牧民,然后他回想起了昨晚他逃出大营后,身边几个亲卫就是被面前那疤脸汉子带头杀了的。 “还挺野的。” 一把踹倒想要去马鞍旁抢刀的年轻台吉,鲁达整个人压了上去,他那把剥皮小刀就顶在这台吉喉咙上,狞笑道,“想死就再动下试试?” “你们是什么人?” 阿古拉冷静下来,虽然面前疤脸汉蒙古话讲得很好,可看得出来他是个汉人,倒是他身边四个年轻牧民,看着像是蒙古人。 “无家可归的人。” 鲁达没有暴露身份,只是恶狠狠地道,“咱们的部落没了,捉了你正好去投朔方部。” “朔方部……” 阿古达喃喃自语起来,他的脸上有了神采,眼下能帮他报仇的就只有朔方部了,他看着阿大和两个叔叔还有大哥死去,只怕今日过后,阿妈和妻子阿姊她们都要遭殃。 看着眼里闪过怨毒和复仇的年轻台吉,鲁达自笑了起来,说起来先前老爷曾召集众将商议军略,说过若是能找到切尽三部部众的驻牧地,便能够分化瓦解三部联军,各个击破。 可是草原广阔,像是切尽这些大部秋冬的驻牧地都有好几个,想要靠夜不收去打探出来,便是填太多人也没用,因为这和大海捞针没什么两样。 但要是有人带路那可就不一样了! 问清楚那年轻台吉姓名后,鲁达把他当成宝贝,直接退走,回返大营去了。 …… 翌日,鲁达他们便到了九股水北面边缘的大军行营,因为早打了招呼,那阿古达直到和他们分开,也不知道这些抓了他的牧民其实是朔方军的夜不收。 “这萨囊三人倒是不可小觑。” 见过鲁达后,高进不由自语起来,切尽三部这番杀戮,可以说是严明号令,显然对方是打算和他打到底了。 “老鲁,你且好好休息,等阿升见过那阿古达,问清楚那切尽部的驻牧地,你还得跑一趟。” “是,老爷。” 送走鲁达,高进自唤了张坚几人进帐中议事,和切尽三部决战,可不是他过去打的那些仗,常言道兵马过万无边无际,再说三部的鞑子兵可不全是乌合之众,两万五人里起码有一万多是训练有素的战士。 高进以前最多也就是打过千人规模的战斗,像这种双方兵马上万的大战,他也是头一回,他可不觉得自己是天生军神,头一回指挥过万大军,就能打好这仗,不出纰漏。 自己能做的,便是谨慎再谨慎,做好万全的准备来应对这场大战。 知道鲁达抓了个切尽部的台吉,有可能知道切尽部的驻牧地,就是张坚都不由兴奋起来,他在骆驼城时只是个百户,虽然向来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可他再自负也不觉得这等万人规模级别的大战是他能驾驭得了的。 “高爷,要是咱们能奇袭切尽部本部,肯定能搅乱鞑子军心。” “先不要想太多,万一那切尽部又换了驻牧地呢,奇正相合,但是还是要以堂堂正正之师为主。” 高进知道张坚压力也不小,这一仗他定下的副手就是阿升和张坚,其他人可为冲锋陷阵的猛将,但是临阵指挥只能看他们两个,真到了紧要关头,他这个主帅少不得也要亲自上阵鼓舞士气,猛克什力部和沙计部是被他的勇力所折服,他是不能不上阵的。 张坚心中凛然,沉声应是,而这时,随着帐帘掀开,陈升快步走了进来,他径直朝起身的高进道,“二哥,切尽三部是得了那卜失兔的指使,才敢合兵与我们做对的。” “好。” 高进高声道,他当初答应过格日勒图,只要切尽三部不踏足九股水,他就不会主动进攻,为的就是不愿素囊部插手战事,如今卜失兔这个土默特大汗居然暗中插手唆使切尽三部联军对付他,怕是素囊部毫不知情。 “阿升,你立即安排兵马,将那台吉送往素囊部,另外派人告诉那位素囊大台吉,这一仗不是咱们想打的,而是咱们不得不打!” “是,二哥。” 陈升领命,然后帐中诸将看着陡然间气势升腾的高进,俱是心中震动,他们知道高爷是要动真格的了。 “传令,大军拔营,前移百五十里。” “张崇古,王斗,呼延平,你们各带百骑先大军出营,给我扫荡切尽三部的斥候,不能叫他们侦悉我军动向。” “张坚,你负责辎重后营,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随着高进发号施令,朔方军的大营很快便喧嚣起来,三队百骑飞驰出营,剩下兵马则是收拾行营,将所有的木围、拒马、鹿角装车,就连哨塔都拆了带上。 第三百四十七章 小胜 草原广阔,两军对垒,必定是斥候们率先厮杀,为的便是知晓对方动向,不让自家大军行动暴露。 高进要大军拔营前移一百五十里,便等于是打算主动和切尽三部联军决战,若不能拔除大营四周那些斥候和眼线,便不能安心大军行进。 张崇古、呼延平、王斗各率百骑出营后,不过十里便已和切尽三部撒出来的斥候们交手厮杀,没有任何试探,一上来便是倾尽全力。 眼看着十夫长被那个明国将领用金瓜锤砸碎脑袋,剩下几个吉能部的斥候再没了马上冲杀的勇气,只是伏在马背上打马逃跑。 王斗自没有亲自率兵追击这几个漏网之鱼,只是让手下一个十人队前去追杀驱赶,将这些逃跑的鞑子斥候赶得越远越好,而他自己则是带着剩下的人马继续大索四周。 随着王斗他们逐走切尽三部的斥候,他们身后的大营里很快朔方军的两千五百骑兵尽数出营,率先朝着切尽三部联军大营所在出发了。 朔方部的骑兵全都是那些小部落的牧民出身,他们本就习惯四处游牧的生活,比起那些大部落来,更习惯马背上的颠簸,甚至只要马匹和物资跟得上,他们能在马背上睡觉。 一百五十里的距离,对于朔方部的骑兵们来说,只要轮换马匹,也就是一日夜的事情。 高进亲自率领的本部中军,因为携带了大量的防御工事,反倒是要比朔方部的轻骑们慢不少。 …… 两百里的距离,对于骑兵们而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起码那些被驱离的斥候里侥幸逃生的回到大营仓惶禀报时,已经是第二日。 大帐里,当知道朔方部忽然精骑四出,将他们派出去的斥候绞杀殆尽,只剩下十来个人零星逃回,萨囊三人便知道那个可怕的明国人终于要动手了。 “你们各带百骑出营,前往九股水方向查探,务必要弄清楚那明国兵马的去向。” 三部各自出了三个百户,整整近千人的骑兵队伍直往南面扑去,眼下秋高马肥,正是骑兵奔袭用武之时,萨囊、摆都、那言虽然自觉三部合兵两万五千,不怕那明国人的大军硬碰硬,就怕被他偷袭。 要知道他们三部虽然合兵,可是三部各自扎营,三座大营各有间隙,而且论扎营防御,他们远远不如明国人。 …… 鞑子大营里,近千骑兵刚刚奔出不久,一直逗留在外围的夜不收们便应声而动。 只是半个多时辰后,已经在切尽三部正面以南六十余里集结的朔方部骑兵们便知道了这近千骑兵的动向。 宽阔的草甸子上,朔方部的骑兵们给骑乘的战马喂着布袋里装的精料,而用来换乘的驮马则是由着它们在地上啃草。 王斗、呼延平、张崇古和二十五个百夫长们席地而坐,讨论着夜不收们送回来的情报,那近千骑兵并非全力奔驰,顶多算是快马行军。 草原广阔,哪怕他们就在这近千骑兵南去的路上,可是双方未必就会照面,所以眼下是他们在暗,那近千骑兵在明。 “都护的大军就在咱们身后五十里,顶多半日也就到了,这伙骑兵咱们务必得将其全歼,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去报信。” 呼延平开了口,他虽然沉默寡言,但在高进麾下算得上是经验丰富的老将了,即便是桀骜如王斗,也是服气的,更不用提呼延平眼下提出的建议很合他胃口。 “老呼说得没错。” 只要有仗打,张崇古自是没有意见,更何他们两千八百骑兵,都是一人三骑,虽说人有些疲惫,可是马匹无碍,而且士气高昂。 “无非是怎么打而已。” 王斗自语起来,然后看向那二十五个百夫长道,“你们说说,这仗咱们该怎么打?” 二哥吩咐过,这些百夫长们好不容易培养起来,需得叫他们多动动脑子,不要只知道蛮干,眼下朔方部可经不起大折损。 那二十五个百夫长知道有仗打,这时候个个都亢奋起来,听到王斗问话,都是不甘人后地喊起来,可是王斗三人听来听去都是些,“管他那么多,咱们这么多人,操刀子上去砍就是。”的话语。 只有那个养马奴出身的阿都沁夫有些脑子,说是可以先派小股骑兵引诱敌军追击,然后布下埋伏,将敌军全歼。 “你们多和阿都沁夫学学,打仗要用脑子。” 王斗扫了圈那些百夫长后,最后夸起了阿都沁夫,然后当即便让阿都沁夫负责诱敌,而他们则是带着剩下的兵马选择埋伏地。 要打骑兵的埋伏,就得依靠地利,毕竟大家都是四条腿,打不过还不会跑吗? 好在王斗他们沿途过来,虽说都是广阔的草甸子,可还是有些起伏的丘陵土坡和坳地,适合设伏。 很快,朔方部的骑兵们牵马而行,往里许不到的地方移动,那里有微微起伏的土丘,倒是正好能遮掩他们的行踪,而这时候阿都沁夫也领着两个百户的骑兵跟着夜不收往着那近千骑兵的方向去了。 …… 当日头高升,阿都沁夫领着两个百户的朔方骑兵迎面撞上了那出营查探的近千骑兵。 几乎是在照面的瞬间,阿都沁夫拉住了身旁跃跃欲试想要上前冲一把的同伴,朝他骂道,“咱们是来诱敌的,不是去送死的。” 两百对一千,还主动上前进攻,找死也不是那么找死的。 于是在显得慌乱后,阿都沁夫很果断地领着两个百户的骑兵掉头就跑,而他们身后近千骑兵里打头的切尽部的三个百户想都没想就追了上去。 而后面跟着的吉能和摆言太的兵马也随即追了上去,他们上午出营前,已经晓得自家部中的斥候就是遇上那朔方部的精骑被杀了个七七八八,如今叫他们逮着机会,遇到那朔方部的斥候,哪里愿意放过。 一边跑,一边追,紧咬不放的切尽部骑兵追得最是起劲,看着前方宽阔无比的草甸子,他们压根就没想过前方能有什么伏兵,直到他们追着前方那伙朔方的骑兵越过一道浅丘,策马奔出几百步后,看着前方的朔方骑兵忽然不跑了,方才愣了愣。 王斗三人领着三个百骑,摆出了冲锋的阵型。 这时候切尽部的骑兵们才知道被埋伏了,可这个时候他们看着前方也不过是多了三个百骑,仍旧相信他们能赢,他们后面可还是有摆言太和吉能的六个百骑。 “杀!” 随着王斗率先策马冲锋,三个百骑呈品字形杀向了前方迎面而来的切尽部骑兵,而阿都沁夫也领着两个百骑掉头后沿着侧向奔驰,这时候他已经能看到跟着切尽部翻过浅丘追来的吉能部和摆言太部的骑兵。 王斗他们直接杀穿了切尽部的骑兵群后,气势更加高涨地撞向前方的摆言太和吉能部的骑兵,接着他们如入无人之境的继续杀穿了摆言太和吉能部,直到冲上那道浅丘后方自勒马转身,重新整兵。 三部的骑兵重新汇合了,刚才那朔方部的重骑兵虽然冲锋强得可怕,可是他们拉开阵型后只有那些来不及躲开的像是被割草般的从马上击落。 双方对冲过后的空地上,足足有近百人从马上摔落,有些死了,有些倒在血中呻吟,有些则是受了轻伤,王斗他们这边也有近二十人落马,不过大半都没事,反倒是从地上爬起来后,拿着铁骨朵、铁锏之类的重兵器追着那些侥幸活下来的鞑子们大杀特杀。 “怕什么,继续冲,咱们耗也能耗死他们。” 重骑兵不耐久战,能被萨囊他们派出来充作斥候的百夫长都是三部里的勇士,也都是打老了仗的,他们晓得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对面那些重骑兵强悍归强悍,可他们能冲打几个来回,人受得了,马匹受得了吗? 看着对面三部兵马合兵一块,再次有整队冲锋的架势,王斗他们冷笑起来,也同样勒兵准备冲锋,刚才这些鞑子们可是把阵型放开,由着他们杀透过去,只是不知道当朔方部的轻骑抄了他们的后路,封死两翼时,他们还有没有胆子继续和他们放马对冲。 两边骑兵队再次奔驰起来,王斗他们依然是标准的墙式冲锋队形,骑兵间彼此距离几乎是腿挨着腿,而对面的鞑子骑兵则是彼此散开,他们试图从两翼绕后。 只是双方刚刚策马冲起来,更大的动静响彻整片大地,一个又一个朔方的百骑从两翼侧后方向奔驰出来,几乎是片刻间就将整片战场给淹没了。 于是原本还显得气势汹汹的鞑子骑兵们直接崩掉了,他们在距离王斗他们不到两百步距离的时候,队伍彻底乱掉了,掉头的、转向的不一而足,当然也有胆子大的试图硬冲过王斗他们的重骑兵,直接逃跑。 但是到最后,那只剩下区区两百不到坚持冲锋的鞑子骑兵直接被王斗他们给掀翻了,随着一根根爆裂四散的木枪,那两百还算有些胆魄的鞑子骑兵就像是下锅的饺子从马上摔落,仅仅只有三十多骑幸运地透阵而过,可是当他们头也不回满怀希望地朝着那道浅丘奔驰而去的时候,绝望的一幕发生。 整整三个百骑的朔方骑兵们在那道浅丘上朝他们发动了冲锋,然后这三十多骑很快就被淹没,没人能活下来。 过去的几个月里,朔方部的骑兵们训练的只有纪律和队形,他们本就是最好的骑手,只要能坚守纪律,墙式冲锋对他们来说没什么难的,眼下宽阔的草甸上,便是一个个百骑四散追杀那些崩溃的三部骑兵,他们就像是张大网死死兜住了这些像是受惊鱼群似的三部骑兵。 落马的鞑子骑兵,迎来了被屠戮的命运,王斗他们来回冲杀,就像是犁地一样,这场战斗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才彻底结束。 第三百四十八章 赤旗卷平冈(上) 高进领着本部兵马抵达时,朔方部的骑兵们已经打扫完了战场,他们从小过的苦日子,哪怕这半年里过上了好日子,可是这节俭的本性仍在。 那些死去的鞑子骑兵们,每个人都被剥得干干净净,连条底裤都不留,脑袋被割了,无主的战马被收拢,没死的战马被补刀,然后剥皮剔骨,马尾马鬓毛都被收集起来。 “二哥,这一仗咱们损兵一百一二十七人,其中甲骑二十五人。” 接近十比一的战损比,高进自没什么不满的,可是甲骑折了二十五人,还是叫他有些心痛,他知道这是因为王斗他们要全歼那些敌军,不然若是给这些鞑子条生路,未必会有这等损失。 “这仗打得不错。” 高进无暇感伤,这时候连夜赶路过来的中军已经开始挖起沟壕来,他们如今离着敌军大营只有五十里,骑兵全速奔驰过来,也就个把时辰不到。 只有立下最坚固的营寨,高进才能让猛克什力部和沙计部的兵马进场,不然一旦这两部被打崩,他的本部兵马再强,只要对面舍得堆人,他也会被耗死。 刚打过仗的朔方部兵马,这时候全都下了马,和高进带来的中军一起铲土挖沟,马车上的拒马鹿角被摆放其间,而一辆辆大车则是将大营后方暂时围起来。 除了鸟铳手和重骑兵外,高进麾下剩下的兵马都在扎营结寨,可即便如此要立下座足以容纳万军的坚固营垒,起码也需要半日时间。 大营前的空地上,高进领着全军的重骑兵们下马休息,人人着甲,盘腿坐在地上,吃着干粮,恢复着力气,他们可是连夜赶路过来,路上只休息了三个时辰不到。 六门披着金光的青铜火炮同样被推倒了阵前,杨大眼领着炮营的人手平整土地,将炮位固定好,才到了高进身边道,“二哥,我还能上马杀敌。” “大眼,你是给咱们压阵的,炮营不能出半点问题。” 那六门红夷大炮虽然威力强劲,可是重量摆在那里,这一路急行军过来,最累的就是炮营,杨大眼几次都是亲自赤膊拽着装炮的大车拉出了那些泥坑,眼下他是众人里最累的那个。 “好好休息。” 高进拍着杨大眼的肩膀,笑道,“可别到时候真要用到你的炮营的时候,给我打歪了。” “二哥,我就是闭着眼都能不会打歪。” 杨大眼最后还是悻悻离开,直接在六门大炮的阵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 联军大营里,高进领兵到来的消息还是没能全瞒住,那近千骑兵虽说被王斗领着朔方部骑兵以众击寡,尽数全歼,可还是有几个侥幸逃生的,再加上另外的斥候,几乎是高进本部兵马到了后,刚开始挖土立营,萨囊三人便知道了。 “这姓高的来得竟然如此之快!” “九个百户就这么没了?” “你们这些废物,就是九百头羊,都得杀上半天呢?” “行了,眼下不是发火的时候,要是被那姓高的把这营寨立牢了,咱们日子更难过。” 萨囊沉着脸朝那言和摆都喝道,这个时候怪那些逃回的士兵又有何用,“来人,这几人临阵脱逃,都与我砍了。” “王爷,咱们冤……” 那几个逃回来的士兵才刚开口,就被萨囊的亲卫直接在大帐里搠死了,血流了满地。 “这消息不能传出去,否则这仗就不好打了。” 摆都和那言都没说话,他们都清楚萨囊这么做是应该的,不然的话他们才派了九个百户去打探消息,结果这才半天时间就叫人全给宰了,要是传得人尽皆知,这士气必然低落。 “那姓高的胆魄不小,轻兵急进,要立大寨,和咱们打呆仗,咱们绝不能如了他的愿。” 萨囊看向摆都和那言,要是被那高进立下坚固的营垒,五十里的距离,足以叫他盯死他们,他们三部合兵,不可能一直继续下去,而且拼粮草物资,他们也拼不过这个姓高的,到时候只能去挥军攻打对方的营垒,谁都知道明军擅守,更别提这姓高的兵马比明军强得多,还有那么强的骑兵在。 “你说怎么打,咱们跟着你。” 摆都径直道,都这个节骨眼里,他也晓得什么是大局,就让萨囊做这个盟主也无妨。 “咱们要尽起大军来不及,我自领营中精锐去突袭那姓高的,你们也立即回营带兵来助阵,只要咱们能打崩那姓高的,这仗就赢了。” 正所谓兵贵神速,萨囊三人都懂这个道理,因此摆都和那言二话不说便各自回营。 这时候萨囊已自让手下吹角聚兵,他领着怯薛军和部中精骑,合共三千骑,扔下大营里仍旧在乱糟糟聚兵的剩余兵马,直接朝高进下令驻营的地方直接扑去。 萨囊带兵一动,亲自带人在外面侦查的鲁达看到那杆代表着王权的黑色苏鲁锭,立马便让手下折回报信,而他自己则是跟上了这切尽部的大军。 …… “都护,切尽部大军出动,其汗王亲自带兵。” 毫不体恤马力的夜不收只用了一刻钟多便赶回了大营前禀报。 “敌军有多少?” “大约三千众左右,其汗王领兵出营后,大营里仍在聚兵,但是行动迟缓。” “你且下去,换匹好马,待会儿再去打探。” 让那夜不收下去休息,高进自马扎上起身,看向身边众将,“可休息好了,能战否?” “都护,我等能战。” 张崇古王斗等人俱是跳了起来,全军上下甲骑皆在此处,合共七百骑,而敌军势众,他们不但毫无畏惧,反倒是心中隐隐期待。 边地风气,最重武勇,三军里名气响亮的都是敢以寡击众的猛将,比如以前的杜太师,又比如大同那边的曹将军。 高进有勇名,可还比不上那些所谓名将,但今日陈升王斗他们都晓得,二哥名动天下的时候到了。 看了眼身后已经立了大半的营寨,高进提着长矛,冷面看向麾下众将,“我自领兵以来,大小十数战,未曾一败,靠的便是军令森严,今日亦然。” “待会你们只随我冲阵,我不喊停,便是刀山血海也要与我冲杀过去,我若说退,就是敌酋首级在前,也不得迟疑半分。” “做得到的,便上前与我并肩,做不到的,便留下看护大营。” 高进说完,提矛翻身上马,他身后众将亦是全都翻身上马,拨马与他并列。 “遵都护令。” 随着陈升开口,众将高呼,接着便是七百甲骑翻身上了驮马,同时高声大喊起来。 七百甲骑里,人披重甲马着铠的有三百,胯下骑的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雄壮骏马,剩下四百虽然差了些,但是也比河套各部那些怯薛军强得多。 这时候,又有夜不收飞骑来报,“都护,贼军离我军已不到十里。” “前面领路。” 随着高进开口,那夜不收自是拨马掉头朝着切尽部大军方向而去。高进提马跟上,他身边众将亦是各自领兵紧随。 …… 策马前行不过四里,高进便已能看到前方卷起的滚滚烟尘,脚下的大地更是微微颤动。 “换马。” 高呼声中,高进自驮马上下来,翻身跃上身边的雄骏白马,他这七百甲骑所用的都是从数万匹马中挑出来的白马。 白马玄甲,背插赤棋,七百铁骑列队后,高进视线里那切尽部的三千骑军已经只在里许外,而那根被簇拥在大军中央处的黑色苏鲁锭显得异常显眼。 “众儿郎,随我破贼!” 拉下面甲,高进如雷的咆哮声响起,接着便策马当先,朝着前方不过七百步距离的切尽部大军斜刺里杀去。 朔风烈烈,铁蹄如雷,赤旗卷平冈。 当高进率先策马冲锋后,七百朔方铁骑紧随而上,只是百步过后,他们便将马速提到了最高,风声在每个人耳边呼啸,胸膛里有猛虎在咆哮,他们的视线中唯有赤红一片。 …… 七百重骑兵狂暴地疾速冲起来的时候,那滚滚如雷潮般的蹄声就是最好的战鼓声。 萨囊几乎是在高进率领铁骑冲锋前便看到了这支让他嫉妒的骑兵,全都是白色的雄骏战马,只有达延汗和俺答汗时,大汗的怯薛军方能拿出这样的骑兵来。 可是随后当这支白马骑兵发动冲锋,漆黑的甲胄上镶嵌的护心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那些骑兵背后插着的赤旗在朔风中赤焰如潮,只是几次呼吸间便已逼近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放箭,放箭。” 切尽部大军中,直面七百铁骑冲击的鞑子里,那些百夫长和十夫长慌乱地喊叫起来,可是这个时候他们已然形成不了像样的反击,有受不了这种重骑兵碾压过来气势的士兵拨马逃走,而最后只有稀稀拉拉的箭矢朝前方落下。 然后下一个瞬间,高进率领的七百铁骑就像劈波斩浪的钢铁巨舰拦腰将前方的切尽部骑兵劈得粉身碎骨。 狂飙的鲜血在朔风中挥洒,高进手中长矛斜刺里切开一名百夫长的喉咙,那冲天的血雨打在他身上的盔甲,更显狰狞。 被横击的切尽部大军这时候已经陷入混乱中,被高进突入的那一部骑兵几乎是照面间就溃散四逃,击穿这外面的骑兵后,高进挥矛突进直朝着那杆黑色苏鲁锭杀去。 七百铁骑就像是杀戮之神般狂飙突进,那些挡在路上躲避不及的切尽部骑兵尽数被踏做齑粉。 “挡住他,挡住他。” 萨囊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姓高的明国人就这样直接领着铁骑快杀到了他面前,要不是他知道自己若是逃跑,全军就会立刻崩溃,他早逃跑了,被他引以为傲的怯薛军在这支铁骑面前就像纸糊的一样。 第三百四十九章 赤旗卷平冈(下) 萨囊身边簇拥的怯薛军不能让这位切尽部的汗王有半点安全感,因为那天杀的白马骑兵已经杀到了离他不到百步的地方。 切尽部的怯薛军比起大蟒、阿计这些小部的怯薛军,装备更好,所用的弓箭也更强,但是他们早就气势被夺,而且对面的白马骑兵突击速度实在太快。 近千的怯薛军只有近半移动到萨囊身前护卫,可是他们还未立稳脚跟,就被这些铠甲坚固得不像话的白马骑兵冲开了,那些下马的怯薛军武士只来得及齐射一轮后就绝望了,因为那些白马骑兵身上密密麻麻地插着箭矢,仍旧能奋勇向前挥舞长矛铁鞭马刀厮杀。 尤其是那为首的大将,部中再勇猛的武士上前,也挡不了三合。 面对这些近乎杀不死的白马骑兵,怯薛军的士气在飞快地消退,而赶来后本该填进这修罗场的怯薛军们径直从两翼绕开,美其名曰包抄后路,可实际上就是那些带兵的百夫长们胆怯了,没人想去阻挡那如同燃烧一切般的赤旗铁骑的突击。 切尽部中号称金色雄狮的阿拉塔·阿尔斯楞是最后一个领着亲兵阻拦高进杀向自家汗王的怯薛军百夫长,可他的下场也只是被高进长矛刺穿喉咙,整个人被高高挑起。 随着那顶鎏金的头盔跌落尘埃,萨囊前方的怯薛军彻底崩溃,“王爷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萨囊身边的侍卫们焦急地大喊起来,随着怯薛军的溃散,对面那浑身染血,如同修罗夜叉般的明军大将已经杀到离他们不足五十步的距离了。 “走,走。” 看着手下的怯薛军避而不战,只是从两翼绕了大弯包抄,萨囊就知道大势已去,他再留下来,就算能看到手下怯薛军截住这支白马骑兵的后路,可他自己也得赔进去。 “带上苏鲁锭,咱们走。” 萨囊拨转马头,朝着身边侍卫喊道,只要苏鲁锭还在,哪怕军队溃散了,他还有机会能聚拢败兵,他们蒙古人打仗本来就是这样,容易被打崩,但是只要重整旗鼓,就能再战。 隔着三十步不到,高进已能看到仓惶拨马逃走的切尽部之主,然后看到那身形雄壮的侍卫取了那杆黑色苏鲁锭要走,高进想都不想就抬手掷出长矛。 长矛如龙,撕风裂帛的呼啸声里,将那身着重甲的雄壮侍卫扎了个对穿,然后那杆足有两米多高的黑色苏鲁锭随着从马上栽倒的侍卫,缓缓滑落。 这一幕骇得萨囊不敢再逗留,他被几个同样吓坏的侍卫夹杂着朝着后方逃去,而战场上还在死死抵抗的部分怯薛军随着高进用蒙语大喊,“萨囊逃了!”后,回头看到那跌落泥土的黑色苏鲁锭,支撑他们阻挡面前铁骑的最后斗志也消散得半点不剩。 对这些选择奋战到底的怯薛军勇士来说,他们效忠的王丢下象征战神的黑色苏鲁锭跑了,这比被那个勇猛无匹的汉将杀死更加不能接受。 于是高进前方豁然开朗,而他也没有继续砍杀那些丧失斗志的怯薛军勇士,只是策马挥刀向前,直到那到死都紧紧抓着黑色苏鲁锭的侍卫尸首处,拔出自己的长矛,然后让身旁的亲兵带上了那杆黑色苏鲁锭,继续朝前方狼狈逃窜的萨囊追去。 没有怯薛军阻拦,切尽部剩下的所谓精骑更加乱糟糟地四散奔逃,无人敢阻挡杀得性起的白马骑兵。 身先士卒的高进身后,靠着赤旗指引方向的白马骑兵几乎是立刻跟进,没有再去管身边那些唾手可杀的怯薛军勇士。 看到身后紧追不舍的白马骑兵,萨囊在马上不但摘了那顶鎏金嵌着宝石的八瓣盔,到最后连身上那领华贵的狐皮大氅都扔掉了,只为逃得更快。 从高进发动冲锋,再到追杀萨囊打穿整个切尽部大军,连半刻钟都没到。 看着萨囊如丧家之犬般远遁,连身后大军都不管不顾,高进方自勒马转身,随后随他杀穿敌军的众将士方自回转停下,而这时候在他们眼前的是狼藉一片的战场和四散奔逃的切尽部骑兵。 只扫了眼,高进便看出自己这边至少缺了五十骑,然后他再次策马朝着那战场里仍有厮杀的地方杀去,一路上横行无阻,没人敢挡着他的去路,待高进杀到方才和怯薛军死战的地方,只见二十余个落马的兄弟拿着兵器在那里喘气。 就像领着狮群驱散了想要趁机占便宜的鬣狗们,当高进立马驻足,四周还剩下的切尽部怯薛军已然一哄而散,如同丧家之犬般远远逃走了。 从马上跳下来,高进从四周的死人堆里扒出了麾下的士兵,很快战死的二十六名士兵都被抬了出了,他们的盔甲上插了不下十几根箭矢,甲胄被重兵器砸得变形,每个人都像是被血泡过一样,身边是数倍于己的鞑子尸体。 那落马后活下来的二十七名士兵,人人受伤,没一个完好的。 “你们都是好样的,我朔方铁骑,血不流干死不休,杀尽仇寇方罢手!” 高进红着眼看着死去的,还活着的手下将士,依旧振矛高呼,那些怯薛军的顽强出乎他的意料,虽然切尽部已被他杀得胆寒,可还有吉能部和摆言太二部,他要趁着这机会,一举杀溃这三部怯薛军的战意斗志。 “血不流干死不休,杀尽仇寇方罢手!” 沉默后,这一战后有了自己名字的朔方铁骑们举兵高呼咆哮,而这时被他们视若神明的都护已然再次高声喝问,“众儿郎,尚有气力杀敌乎!” “血不流干死不休,杀杀杀杀杀杀杀!” 众将里王斗和张崇古率先怒吼起来,接着便是杀声震天,这摧枯拉朽的血战过后,朔方铁骑的士气已经气冲云霄,只要都护马鞭所指,他们就敢杀他个天地反覆。 “报!” 不远处,又有夜不收飞骑而来,当那名夜不收来到尽是披甲的尸山血海里,满面潮红地大声道,“都护,吉能部大军已至,正接收切尽部残部。” “贼军离我部多远。” “不到三里。” “回去告诉老鲁,待我破了吉能部,夜不收随我再破摆言太。” “得令。” 那年轻的夜不收闻言,浑身激动得不能自已,高呼声中翻身上马远去。 “阿升,你带受伤的兄弟们送战死的兄弟归营。” 看着不能再战的二十七名士兵,高进看向了陈升。 “二哥!” “阿升,听我说,我们接下来冲破吉能部后,马匹便不能再战,你回去后挑选战马,另外让张坚自领数百骑接应,叫他伺机而动。” “我等着你回来和我马踏摆言太!” “是,二哥。” 陈升红着眼和受伤的士兵带着战死士兵的遗体回转大营,待他们远走,高进看向身边众人道,“全都上马,咱们走。” 三里地不算远,高进领兵往吉能部大军去时,前两里地只是策马缓行,让胯下战马能够再恢复些体力,能够支撑接下来的冲杀。 当距离已经停下来的吉能部大军不到里许时,高进能看到那些溃散的切尽部败兵大都聚集在了吉能部大军正面,只是不知道那个萨囊汗王在不在。 因为被前方的切尽军败兵阻隔了视线,吉能部的兵马并未发现远处地平线出现的马队有什么不对劲,直到那支马队逼近里许不到然后策马小跑,接着便是短短几下呼吸间蹄声如雷才感觉到不对。 这时候,吉能部前方那些切尽部数百的败兵听到那可怕的铁蹄声时如惊弓之鸟般慌张回头,接着便只看到席卷而来的烟尘里若隐若现的赤焰旗影,直接炸开了锅。 不过几百步的距离,对于高速冲锋的重骑兵来说,就是短短片刻功夫罢了。 那些被打得丧胆的切尽部败兵不管是普通骑兵还是怯薛军,全都疯狂地向前向两侧逃散,直接扰乱了吉能部大军的队形。 到最后那些来不及逃走的切尽部败兵没有勇气回头和那可怕的白马骑兵拼杀,反倒是被这股大势裹挟着抽刀砍向了前方拦住逃命去路的吉能部骑兵。 朔方铁骑就这样继续狂暴的一头撞进了吉能部的前军,几乎毫不费力地就打穿了前军,要不是那言这个吉能部之主在见到切尽部的败兵后停下大军,让怯薛军尽数到中军护卫,只怕他就要直接暴露在朔方铁骑的兵锋下。 萨囊逃走时可谓是狼狈至极,还丢了苏鲁锭,自是无颜去另外两部求援,所以那言直到高进杀过来,还不知道切尽部究竟遭遇了什么,可是当他看到那支人马被血浸透,白马化作赤马的铁骑杀入自家的怯薛军时,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血战过后大获全胜的朔方铁骑打得更加狂放,他们已经知道那些怯薛军也不过是仗着身上甲胄才比普通鞑子骑兵敢战,可是他们的甲胄更加坚固刀枪更加锋利,于是交战时便避过要害,以伤换命。 吉能部的怯薛军只有七百,在普通骑兵被切尽部败兵冲散,等于是和冲锋起势的朔方铁骑硬碰硬地照面厮杀中,从开始就被压制得节节后退,要不是他们提前在苏鲁锭前列队完整,全军皆在,怕是已经被打穿了。 “老师,为我掠阵。” 尽管麾下朔方铁骑仍在不断向前突进,可是高进知道他们连冲两阵,马匹支撑不了太久,不能一鼓作气地冲透敌阵,夺了苏鲁锭,只要他们露出颓势,就会遭到更加凶猛的反扑。 始终在侧翼护住高进的程冲斗领着两个弟子,策马向前遮掩住高进后,从马鞍旁抽出角弓的高进引弓上弦,便朝着五十步外的苏鲁锭下一连三箭射出。 这三箭射得既狠又突然,本来尚自镇定观战的那言肩窝中箭后骇得脸色苍白,而他身边护旗的侍卫则是身中二箭,抓着的苏鲁锭也遥遥欲倒。 “王爷!” 侍卫们慌乱的叫声中,正被杀得节节败退的怯薛军中有人回头,接着便响起了更大的惊呼声,然后尚自抵挡的怯薛军们就崩溃了,因为他们的汗王被侍卫们架着跑了。 那言绝望地看着那放下弓后挥矛杀散怯薛军,抢了他吉能部苏鲁锭的可怕骑将,忽地想到汉人有句话叫做,“咫尺间人尽敌国。”,这时他耳畔传来了那些可怕骑兵的欢呼声,“都护神射!都护神射……”这才知道这骑将就是他和萨囊他们口中那姓高的小儿,不禁满面羞愤。 第三百五十章 出塞曲 已经立好营寨沟壑,拒马鹿角的大营内,陈升满脸急躁地催促着底下收拢战马。 就是向来沉稳的张坚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亲自去了营里挑选人马,他是万万没想到高爷居然领着七百骑打崩了切尽部不说,还打算继续把吉能部和摆言太部也收拾了。 切尽部的黑色苏鲁锭被陈升带了回来,当这杆被血污尘土所染的苏鲁锭被悬在大营前时,整座大营里都爆发出了欢呼声。 不知道高爷是否已经打崩了吉能部,可是在张坚口中,吉能部也同样步了切尽部后尘。 尽管刚修整完大营,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但是那些朔方部的百夫长们都是为着出战的资格争吵起来。 而这时候,中军帅帐前,李二狗他们这些家丁里的老人,跪在了帐外,朝出来的陈升道,“升爷,求您带上咱们,咱们也是能骑马的……” “升哥,带上他们吧,二哥连破二部,需要的是精锐压阵。” 杨大眼也来了,搂着大炮睡了觉的他看上去精神比先前要好得多,这时候的他已经全身披挂齐整,后背上还背了杆鲁密铳。 “大眼,你,二哥说了……” “升哥,咱们当初是喝了血酒的,死生都要追随二哥,这一仗这么凶险,你就让我去吧!” 看着满脸哀求的杨大眼,陈升想到自己领着受伤的兄弟们回来时那种心情,他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李二狗他们道,“你们也都起来,我答应了,但是你们需得谨记,听从张百户指挥。” 李二狗他们这些家丁俱是火铳手和杀手队、刀盾队,在旷野上只能靠阵型杀敌,还需得有骑兵为他们遮护两翼侧后,交给张坚正合适。 陈升和杨大眼领着挑选好的战马先离了大营,他们最清楚眼下二哥那里最需要的就是这些战马,重骑兵的威力大半都在马匹上,若是战马脱力冲不动,失陷在敌军中,就是再骁勇善战也会被活活堆死。 …… 遍地伏尸的战场上,高进折去了盔甲上插着的箭矢,那些怯薛军的弓箭还是有几分厉害的,若非他这里打头冲阵的三百骑都是人马皆披铠甲的具装铁骑,只怕兄弟们会折损更多。 连破两部大军,就是铁打的人都会疲惫,可是高进身边,朔方铁骑的骑士们尽管胳膊臂膀都在打着颤,可是他们的情绪却高亢无比,只要高进这位都护一声令下,他们就还有无尽的力气去厮杀。 “二哥,这仗打得过瘾。” 王斗咧着嘴道,他那两柄金瓜锤断了一柄,剩下那柄也变了形。 呼延平在边上笑了起来,他打了半辈子仗,却从未像今日这般痛快。 “抓紧时间休息,待会阿升来了,你可就别想躺着了。” 高进笑骂道,这一仗他们足以自傲,九边大军里,就是辽东铁骑也比不上他们,只是不知道那老奴的八旗铁骑如何? “老师,这一仗辛苦了。” 高进认真地朝程冲斗一礼,连冲两阵,他都是冲锋在前,可要不是这个老师为他遮挡,他怕是也难以完好。 “都护说哪里话,能随都护冲阵,老汉这辈子值了。” 程冲斗蹉跎大半生,浑身本事难得用武之地,如今能纵横沙场,杀得鞑子心胆俱裂,已然不负此生。 正说话间,远处传来了微微的马蹄震动声,高进抬头看去,只见数百匹杂色战马滚滚而来,接着他便看到了陈升和杨大眼。 “二哥,战马已到,大眼是我要他来的……” “二哥,不关升哥的事……” “阿升,大眼,都上马。” 高进揽住了陈升和杨大眼,用力地搂着他们肩膀道,“随二哥杀贼。” “是,二哥。” 陈升和杨大眼红着眼应道,这时候随着高进一声呼唤,“全军换马!”那些躺在死人堆里休息的朔方铁骑们,一个个都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们从带马过来的辎重兵手里接过缰绳,然后翻身上马。 这时候,鲁达领着汇合后的三十夜不收到了,这个见惯厮杀的老夜不收,下马后领着一众夜不收朝着那些仿佛都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朔方铁骑们一礼后,才走到高进跟前道,“禀都护,夜不收奉命前来,还请都护示下。” “夜不收换上兄弟们的甲胄,随我出战。” “得令。” 大声应命中,并未着甲的夜不收们套上了那些战死的朔方铁骑的甲胄,尽管这些战甲已经残破变形,里面血迹未干,还有股浓重的血腥味,可是鲁达他们都是神情郑重地换上这些甲胄后翻身上马。 “夜不收,头前带路,众儿郎,随我踏平摆言太!” 随着高进一声令下,汇合了夜不收的朔方铁骑再次蹄声雷动。 “朔方,万胜!” 那些收拢了白色战马的辎重兵们看着那逐渐远去的骑兵身影,脸上俱是狂热而向往的神情,他们声嘶力竭地高喊起来,声音回荡四野 …… 被侍卫们架着仓惶逃走的那言,虽然也丢了苏鲁锭,可他却没像萨囊那样顾及脸面,径自逃回大营,而是去了后方不远处的摆言太示警。 切尽部和吉能部先后溃败的兵势让最后面的摆言太部停下了大军,当那言来的时候,摆都已经从最先逃跑的切尽部败兵那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直到他亲眼看到面色苍白的那言才相信两部近五千的精兵还没摸到人家大营就给打崩了。 被迎进中军后,摆都就算和那言有些不对付,可是看着对方这凄惨的模样,也不禁有些兔死狐悲,三部中切尽最强,吉能次之,换言之他摆言太是最弱的。 “摆都,赶紧撤兵,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言是真心实意地劝道,他总有种预感,那个高进是不会就此罢手的,想到那支可怕的白马骑兵,他浑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眼下摆言太部已经因为两部的败兵而军心涣散,要是那个杀神现在带兵冲杀过来…… “怕什么,那姓高的难道是铁打的不成,连冲两阵,还能……” 地面上碎石跳动,远处传来了闷雷般的声响,那言额头上沁出冷汗,他不再管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的摆都,只是朝着身边同样已然面如土色地道,“快,快走。” 那言的侍卫们想都不想,就立马带着自家王爷打马而走。 “准备迎敌,迎敌!” 摆都喊叫了起来,那言可以跑,可他身边大军俱在,难道要他不战而逃吗,更何况他就不信那个邪,那姓高的小儿连破两阵,眼下还有余力破他的大军吗? 只是摆都方自喊上,就看到自家的前军就好像泼汤沸雪似地消融散去,切尽和吉能两部的败兵是最先逃的,他们口中还喊着什么白马恶魔来了,结果便是部中精兵也被带着跑了。 “王爷,要不是还是撤吧!” 摆都身边,有亲信劝道,前军不战自溃,中军和两翼军心不定,还拿什么来打,切尽部和吉能部的怯薛军都输了,他们摆言太又能好到哪里去。 “放你娘的狗屁,怯薛军,随本王杀敌。” “但有后退的,都给我砍了脑袋。” 摆都比萨囊和那言要有胆气得多,随着他的号令,他身边的怯薛军当即先斩了那些前军回转的溃兵,威逼着他们转身迎敌,可是那些溃兵方自转身,但旋即又崩溃了。 高进纵马挺矛,将那督军的怯薛军百夫长一矛挑落,接着看到那杆不退反进的黑色苏鲁锭,也是有些意外,但他随即便冷哼一声,策马朝那黑色苏鲁锭下杀去。 摆都虽然蛮勇无脑,可他让侍卫擎着黑色苏鲁锭督促怯薛军上前杀敌,还是鼓动了全军士气,起码两翼的摆言太骑兵都是朝着苏鲁锭所指方向杀去。 两侧密密麻麻都是摆言太的骑兵涌来,前方则是死战不退的怯薛军,高进领着朔方铁骑突进到距离不到五十步的距离时,终于慢了下来。 “大眼,把你的铳给我。” 杨大眼抽出背上那杆鲁密铳,从马上掷了出去,接着更是策马向前,和程冲斗一起截住了前方涌来的怯薛军。 高进接过鸟铳和药包,直接在马上装填起来,这时候对面赫然已能当面相望的摆都看到这一幕,朝左右狂笑起来道,“我还当这姓高的有三头六臂,他们汉人有句话叫做黔驴技穷,就这一杆破铳,他还想击杀本王不成,来啊,用盾牌把本王给挡严实喽。” 随着摆都喊声,他边上侍卫俱是从马上抽盾护住了他,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这时候已经端铳在手的高进毫不理会前方不时射来的羽箭,直接一铳打爆了那持着苏鲁锭的侍卫脑袋,然后这在蒙古军队中象征着战无不胜的苏鲁锭便斜斜地倒了下去。 “扶住苏鲁锭,快!” 摆都目瞪口呆地大喝起来,可他方才的命令却是叫身边的护卫死死地护住了他,等到最近的侍卫奔过去时已经毫无用处,只能由着苏鲁锭大纛砸在自己身上。 倒下的苏鲁锭让两翼的摆言太骑兵们丧失了斗志,压力陡然一轻的朔方铁骑们这时候猛地簇拥着高进向前杀进了三十步。 “本王还没死,不准退,都给我杀回去。” 随着苏鲁锭倒地,连怯薛军都开始后退,摆都拔刀大喊起来。 摆都的喊叫,让已经冲杀到离他二十步距离不到的高进舔着干裂的嘴唇狞笑起来,这个莽夫般的摆言太之主比起切尽和吉能那两部汗王倒是更难缠,不杀了他就是最后他们击溃摆言太,朔方铁骑怕是也要折损更多人。 看到那猛然间朝着自己杀来的敌军大将,挥刀的摆都吓得大骇,这时候他才赫然发现双方距离不到十步,对方随时都能杀到自己面前。 杨大眼和程冲斗一左一右为高进架住了左右捅来的刀枪,而始终跟着高进的兀颜更是自残马匹,硬生生给高进冲出了条缝隙。 “贼子,死来。” 高进提马疾冲,这时候他已经是孤身突入敌阵中央,和那戴着金盔的摆言太之主照面相见。 “挡住他。” 惊呼声里,有侍卫舍身杀出,可是这时候高进已经投掷长矛,接着弃马飞扑,直接将那摆都从马上撞下,待到两人起身时,这汗王的金盔跌落,却是被高进直接勒住脖子生擒活捉。 高进四周,是十来个怯薛军侍卫,十余步外是正自奋力杀来的朔方铁骑。 “朔方高进杀摆言太之主于此!” 高进拔出腰间长刀猛地在那摆都喉咙一引一拉,颈间血洒三尺,那摆都死不瞑目的脑袋就被高进割了下来,举在手中高声怒吼。 一手敌酋首级,一手长刀,那些死了主子本该上前拼命的怯薛军侍卫却被面前如同鬼神般的将领所慑,呆愣愣地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后面那些士气高涨的朔方铁骑杀穿过来,他们方自回过神来,有人直接颓然弃刀跪地,也有人想要挥刀上前,但结果就是被那些高亢的朔方铁骑撕成碎片。 摆都一死,摆言太的怯薛军也随之崩溃,而这时候朔方铁骑已经四下杀散那些丧胆奔逃的摆言太骑兵。 看到杨大眼、程冲斗他们杀到自己身边左右,高进才踉踉跄跄地拄刀坐下,他最后策马投矛飞扑擒贼枭首后,已然耗尽了浑身气力,连站都站不稳了。 “告诉大伙儿,穷寇勿追。” 将手中的摆都首级掷于地上后,高进朝陈升吩咐道,眼下三部精兵尽数为他们所破,可是只论杀伤的话,也不过是杀敌两千罢了。 很快朔方铁骑们便都回转而来,来时的六百多骑,如今只剩下五百骑完好,这时候已经是人人近乎脱力,无再战之力。 “咱们就在这里修整。” 高进纵然知道此时该先行撤退,可是朔方铁骑已经精疲力竭,他们此时若退,反倒是露了怯,倒不如在这里坐等张坚率兵过来,到时候他们还能恢复些力气,大不了再冲一阵。 陈升和杨大眼自和那些夜不收生火,将那些死去的战马剥皮取肉,眼下朔方铁骑中就属他们尚有气力做这些杂事。 很快,高进便和手下将士们啃着尚有血水的半熟马肉,就着从那些怯薛军身上搜刮来的马奶酒,狂饮高歌。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一曲老秦腔,唱的这首出塞曲,壮怀激烈,那嘶哑的吼声直冲云霄,千年前汉军曾打得匈奴北逃,河套尽数化为汉土,名朔方、名云中,今日他们这些后人终于没叫祖先蒙羞,从今往后,河套当复归汉家,朔方铁骑誓死守护,寸土不让。 第三百五十一章 大获全胜 摆言太部兵败之处五里外,仓惶而逃的那言撞上了领着营中大军尽数赶来的萨囊。 “这个高进……这个高进……” 大军停下后,将那言迎入中军,从他口中知道吉能部和摆言太部竟然都步了自己后尘,三部加起来八九千的精兵就叫那个高进领着几百骑兵各个击破,他们三部的苏鲁锭都没有保住,萨囊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 “我就不信他还有余力能战。” 萨囊几乎是咬着牙说道,他先前如同丧家犬般逃跑,可始终都咽不下这口恶气,遇上自家刚刚出营的大军后,他想都不想就领着剩下的七千大军倾巢而出。 “那高进有鬼神之勇,今日咱们锐气已失,还是罢兵吧!” 挨了一箭的那言已经再无勇气,更何况他若再不归营处理箭伤,怕是连今日都熬不过去。 萨囊没有强留那言,甚至派兵护送回营,眼下三部都叫那高进打得灰头土脸,他心里稍微好过些,不过那言走后,他还是没有继续领兵向前,只是派人打探,想知道摆言太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可是万没想到那言前脚刚走,后脚便是摆言太部的溃兵狂奔至此,等到有那最后逃走的怯薛军过来,萨囊更是没想到摆都居然直接被那高进破阵后当场格杀,枭首示众。 “那高进和他的白马骑兵可曾撤走。” 萨囊恶狠狠地看向自家前去打探的骑兵,然后只见那哨骑颤颤巍巍道,“王爷,那汉将领着全军下马休息,躺在死人堆里喝酒吃肉,摆都王爷的脑袋被悬在苏鲁锭上,小的不敢太过靠近……” “这小贼该死。” 纵然不喜摆都,可听到他这般下场,萨囊还是有些兔死狐悲之意,再想想中箭后只剩下半条命的那言,萨囊忽地觉得自己算是走运的。 骂过之后,萨囊却是叫底下哨骑再探,他不敢轻举妄动了,哪怕身边那些未曾见识过这高进凶悍的部中台吉和贵族们鼓动他速速进兵,可他还是选择按兵不动,另外收拢吉能和摆言太两部的败兵。 摆都已死,那言受伤,萨囊心里面自是也生出了些别的想法,要是真打不赢那姓高的,难道他还收拾不了死了首领的摆言太部,到时候和吉能部一起分了摆言太部的兵马部众,也不算差。 …… 看着几百步外出没的鞑子哨骑,高进连勾动弓弦的力气都没有,不过这时候他也懒得理会这些哨骑,切尽三部的鞑子若有胆气,要杀也早就杀过来了,既然这般小心观望,便没什么好怕的,算算时间,张坚他们也该到了。 就在高进这般想着的时候,他们来时的方向上有烟尘逼近,俄而便是马蹄声大作,只不过没多久便见到大股马队逼近,只看着那阳光下一片耀眼,高进就知道是自家的家丁们到了。 果不其然,只片会儿功夫,李二狗他们从马上下来后便列队直奔过来,这几个最早跟随他的老家丁们都是红着眼道,“老爷打仗怎能不带上我们,鞑子骑兵又有什么好怕的……” 看到家丁队已到,可张坚却还没有踪影,高进却是忍不住微微皱眉,但随即又笑了起来,张坚这厮向来是个胆大的,而且也是个能动脑子的主,他到现在还没出现,分明就是在下套,看看不远处仍未离去的鞑子哨骑,高进朝李二狗他们道,“你们也带人好好休息下,说不定等会还需得厮杀阵。” 听到有仗能打,李二狗他们自是高兴而去,然后七个百户的家丁队伍便也欢喜地盘地而坐休息起来。 这一幕只叫不远处的鞑子哨骑看得古怪不已,随即便派人回去报信。 知道高进那边只来了七百骑,而去瞧着像是步军,萨囊倒也没有小觑的意思,只是他仍旧不敢挥军而上,生怕那高进还有援兵,于是他派出了更多哨骑搜索方圆四周,直到小半个时辰过去,从哨探那里知道高进汇合那七百步军后始终都是枯坐于地,他再也忍耐不住。 “告诉勇士们,谁能杀死那个汉将高进,我便将女儿嫁给他,另外反是能砍下那些白马骑兵的脑袋,赏牛羊二十头、美酒一壶、奴隶两个。” 萨囊开出了重赏,这回他没有再亲自上阵,只是领着手下重新聚集起来的怯薛军在后方督阵。 切尽部的兵马刚有动作,高进那边也是马上就知晓,萨囊派了哨骑,他自也派了夜不收,要是萨囊刚才不管不顾地上来就带大军直接杀将过来,他少不得也只能把自己绑马背上,领着朔方铁骑战术撤退了。 不过眼下吗,足足个把多时辰休息下来,高进已然有再战之力,马匹也都恢复了些体力,他领着朔方铁骑还能冲阵。 随着地上的碎石跳动,前方烟尘大作,听那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高进方自领着朔方铁骑懒洋洋地起身,分作两队去了家丁们两翼列阵,而这时候眼瞅着前方大股大股的鞑子骑兵逼近到不到里许的地方,席地而坐的家丁们才拍拍屁股站起来列阵。 两个百户的刀盾手们排了两个横队,后面是三个横队的鸟铳手,再后面才是两个杀手队。 刀盾手们半跪在地上,后方三排鸟铳手已经全部装填完毕,只是默然等待对面的鞑子放近了再打。 按着眼下的大明官军,鸟铳手们即便是有车阵遮护,遇到鞑子骑兵时,也是两百步的时候就开始放铳,然后便是各种乱七八糟的火器轮番轰击,到最后往往鞑子冲到近前时,却压根没多少损伤。 那些被萨囊开出的赏格刺激得双目通红的切尽部骑兵们看着前方的明军军阵,只觉得这些明军瞧着和过去遇着的没什么两样,甚至还不如呢,起码那些明军还知道放铳,可这些明军就好像吓傻了一样,他们都冲进一箭之地还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有擅长骑射的鞑子骑兵在百步距离时在马背上射出了箭矢,可他们只射了一轮,便听到了朔风中回荡起的整齐放铳声,那好似炒豆般密集响起的铳声连绵不绝,接着他们便看到前方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好像撞上了无形的墙壁一般,纷纷人仰马翻。 三段射击的鸟铳手们在五十步的距离上,连环打出了三轮齐射,就像是割麦子一样将迎面冲来的近百骑鞑子掀落马下,而这些中弹后倒下的鞑子骑兵又让后面跟的太紧来不及转向的鞑子骑兵也栽了跟头。 到最后只有寥寥十几骑才算侥幸冲到了阵前,可他们面对那些持盾起身的家丁压根就冲不过去,战马在密集挨着的盾墙前猛地停下,有马术高超的鞑子勒马扬起前蹄踩踏冲撞,却不想那些家丁们硬顶住之后,盾牌开合间,便有长刀搠来,将他们刺落马下。 迎面冲锋的鞑子骑兵再不敢用密集的阵型冲击,他们开始往两翼游走试图包抄后方,可是每有胆大的往朔方铁骑护卫的两翼杀去,结果却都是有去无回。 等到萨囊领着怯薛军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自己部中的数千人马围着那千余明军的阵型打转,愣是不敢上前硬攻,而他仔细看去只见那明军阵前满是人马尸体,不下两百多骑,而这等损失也是吓了他一大跳。 就是再不把底下的牧民们当人,也禁不住这样的消耗啊!萨囊一时间骑虎难下,他下不了决心让全军压上猛攻,可又不愿就此离去。 双方僵持起来,高进在马上,甚至端着杆鲁密铳,开始射杀起那些在百余步外试探的鞑子骑兵来。 “二哥,张坚他……”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高进看到陈升满脸狐疑,自是回答道,他之所以欣赏张坚,就是因为这家伙够胆,敢拿他们做诱饵钓住鞑子,然后找准时机给鞑子来个狠的。 仿佛是在印证高进所说一般,陈升视线里前方鞑子本阵尚未动的近半人马忽地慌乱起来,他再远远眺望过去,只见鞑子本阵侧后方和两翼不远处都有大股烟尘扬起,显然是有骑兵绕后打来了。 “张坚他不会把大营里剩下的兵马都带出来……” “八九不离十了!” “全军冲锋!” 高进看了眼还是缺了些权变的陈升,紧接着便高声大吼起来,然后两翼的朔方铁骑猛然间如潮水般发动,向着前方已然慌乱的鞑子本阵冲杀而去。 被留在阵地上的家丁们也同样呼应起来,刀盾手们弃盾在地,鸟铳手们上了刺刀,和杀手队一起挺枪纵刀杀向那些见他们没了骑兵遮护试图捡便宜的鞑子骑兵。 整个战场的形势几乎是顷刻间翻转,高进尚未领着朔方铁骑冲到鞑子阵前,张坚已经领着两千五百朔方骑兵狠狠从侧后方撞散了鞑子大军,而接下来便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追击和屠杀。 萨囊再次如丧家之犬般逃走,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些朔方骑兵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明明他已经派了哨骑大索四周二十里,都没见到伏兵。 高进没有带兵追击,这些鞑子别的本事没有,这逃命的本事不比官军里那些望风而逃的长腿将军慢多少。 直到日落时分,高进方自领着大军悠然而回,实际上张坚在出其不意地击溃切尽部大军后,只让朔方骑兵们追击十里后就撤了回来,也亏得这几个月的苦练终究是叫这些朔方骑兵养成了听从命令的纪律性。 “恭喜都护,咱们这一仗是赢定了。” “赢是赢定了,可我如今倒是怕他们接下来不和咱们打这一仗了。” 看着脸上俱是喜色的众将,高进却是悠然道,鞑子那些贵种向来都是墙头草,又擅长欺软怕硬,今日他杀了那摆言太之主,说不定那切尽部和吉能部先要吞并了其部众,反倒是没心思和他们打下去。 “老鲁,你辛苦一趟,立即带人回去,让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速速领兵来此。” 高进看向鲁达,眼下他兵力不足,早知道就该带上猛克什力和沙计二部兵马,说不准能连夜破了三部联军大营。 第三百五十二章 尘埃落定 高进凯旋归营的当夜,在切尽三部大营外盯着的夜不收便连夜送了消息回来,摆言太部内讧,随后切尽部伙同吉能部吞并了摆言太的军队。 帅帐里,脱了衣服的高进身上不下十处箭伤,好在他的铠甲坚固,内里又贴身穿了以坚韧著称的濮绸,那些箭伤并未入肉太深,清洗伤口后敷了金疮药便无事,反倒是身上被那些铁骨朵狼牙棒砸到的地方伤到筋骨,非得好好静养些时日才行。 白日连破三部精兵,朔方铁骑虽然还剩下五百多,但是人人带伤,真正能继续作战的不到三百,不过眼下三部苏鲁锭在手,又有摆都的人头,高进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哎,可惜了,要是能趁这机会……” 帅帐里众将也几乎都是光着膀子,除了张坚外,人人都受伤不轻,眼下听着张坚在那里感叹,俱是觉得确实有些可惜。 “也没什么可惜的,切尽和吉能二部此番吞并摆言太,却是失了人心。” 高进倒是不那么想,他现在反倒是担心切尽部和吉能部会不会避而不战,草原上的秋天短暂,到了冬天就算他这边能继续打下去,可杜弘域那些官军可吃不了这苦头。 虽然大胜,可高进也没让军中太过肆意欢庆,需知切尽和吉能两部还有近两万人马,这回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河套问题,他自是不愿轻易放弃。 “大家归营后,好生歇息,等猛克什力、沙计二部的兵马到了,咱们便去攻打切尽二部。” “是,都护(二哥)” 众将领命后,俱是各自起身回营,只有张坚留在最后,等众人走光后,他才返身而回。 “怎么,有事?” “高爷,猛克什力、沙计二部虽然恭顺,可是若灭了切尽二部,只怕他们会……” “你是担心他们会趁机吞并切尽几部的部众,实力大涨,反倒会威胁咱们?” “是的,高爷,那些鞑子始终和咱们不是一条心。” 张坚冷声道,在他看来既然要拿下河套,何不干干净净地拿下来,那猛克什力和沙计两部,最近这段时间仗着他们朔方的声势,族中部众都有七八千,这要是再得了切尽三部的兵马部众和地盘,万一他们起了异心可不好办。 “打下切尽三部,他们的部众牛羊马匹,我朔方拿大头,不会叫那二部有机会做大。” 高进示意张坚坐下说话,张坚能想到这些事情,已经很让他意外了,要知道其他人可没想那么远,但是张坚想得还不够深远,正好有些话他说给张坚听,好让他告诉其他人。 “大公子要复套,但是眼下时机还不成熟,土默特部察哈尔部都还在那里,咱们不能做那众矢之的。” “河套这里,还需要猛克什力部和沙计部做样子,朝廷是什么德性,你应该清楚,大公子所求的是复套后的封侯大功,可咱们要的却是朔方永镇河套。” “所以复套之事不急,有时候东西得来太轻易,便不会叫人珍惜。” 看着侃侃而论的高爷,张坚顿时便明白了过来,高爷这是要养寇自重,谁叫当今那位皇爷是出了名的刻薄寡恩,朝廷里那些阁老大人们也全都是轻鄙他们这些武夫的。 而且这复套大功太过容易,那位大公子也未必会记着高爷的好处。 “高爷,末将明白了。” “有些话,我不能明着说,你既然晓得了,有空的时候便告诉大伙,但是记得不要传得人尽皆知。” 高进看向张坚,眼下朔方部的实力还不足以真正立足草原,他还需要那位大公子为他遮风挡雨几年,到时候等他羽翼丰满,他自会取了这复套的大功来报答。 张坚领命而去,心中火热,今日这番话后,无疑是高爷把他真正当成了共谋大业的心腹,想到如今朝廷腐败,西北地方上日渐残破,他觉得日后大事可期。 “也许我天生就是个反贼!”想到今后,张坚不由心中自嘲,可是走路时的步子却轻快不少。 …… 瓜分了摆言太部后,萨囊自和那言见了面,如今只剩下他们两部,是战是和他们都得商量个结果出来。 “咱们赢不了。” 包裹里箭伤的那言面色苍白,他是真的怕了高进,那支白马骑兵太过可怕,冲锋起来简直不讲道理,更不用说那高进麾下还有鸟铳手、杀手队更兼朔方部的剽悍轻骑,萨囊虽然瞒着他,可是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萨囊昨日第二阵是怎么大败亏输的。 “咱们是赢不了,可是他也未必能啃得动咱们。” 连输两仗,萨囊也没有了继续和高进打下去的争雄之心,可是他也不愿主动求和,更何况就算他们求和,人家也未必答应。 “求和的事情,你觉得能成?那高进就是头老虎,老虎是要吃人的,咱们两部合兵,他还未必能拿你我怎么样,可若是咱们求和,甚至主动撤兵,你觉得那高进能放过咱们。” 听着萨囊言语,那言面上不动声色,可心中却是冷笑,说来说去,还不是想要两部合并,共抗那高进,于是他索性道,“那咱们该怎么办?” “咱们两部向来最是亲近,你我的祖父是亲兄弟,当年曾祖父在世的时候,哪有切尽、吉能之分,如今河套诸部里,猛克什力和沙计二部做了那姓高的狗,你我二部想要免遭那姓高的毒手,就得两部合一……” 看着终于暴露出真实目的的萨囊,那言脸上没有半点不忿,只是皱了皱眉道,“咱们二部合一,我只怕部中有人不愿意,你得容我仔细想想。” 萨囊自不会强留那言,虽说是瓜分了摆言太,可他切尽部本就是三部中最强的,自然瓜分的好处也远多于吉能部,要不是有那高进在侧,他都想直接连吉能部也一并吞了。 …… 翌日,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各领着三千骑兵到了,他们从报信的夜不收那里知道高进连破切尽三部精兵,夺了三部苏鲁锭,阵斩了摆都,都是连夜带兵赶来。 看到那大营前悬挂着的三杆黑色苏鲁锭并那高悬的人头,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都是忍不住带着身边的台吉贵族们从马上下来,大声称颂起高进这位都护的勇猛来。 知道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领着手下骑兵跪在大营外给自己唱起颂歌来,中军帅帐内的高进不由乐了起来,说起来这对带孝子当真是求生欲满满,从心得可以。 “二哥,看起来他们是被吓到了。” “吓到了也好,省得我再敲打他们,张崇古,你去带他们两个来帅帐议事。” 高进点了张崇古,这场大战后,张崇古显得越发杀气凛然,出去再吓唬吓唬那对带孝子甚好,省得他们动些不该动的小心思。 过了没多久,张崇古便领着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这对带孝子进了帅帐,然后众人便只见两人几乎是争先恐后地跪到了高爷跟前,表起忠心来。 “行了,都起来吧,你们也是汗王,不嫌丢人么?” “都护哪里话,小的在您面前,怎么敢称汗王,小的回去就叫底下那些不懂事的改口,改口。” 查干巴拉干笑着道,这段时日他确实有些飘,可是今日在外面看到那三杆黑色苏鲁锭,却是叫他回想起了当日被装进麻袋里被马蹄踩死的父亲,心中告诫自己,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失了对都护的敬畏,否则他就离死不远了。 “叫你们过来,本来是想打下切尽三部,可如今他们自个内讧,摆言太被分了个干净,那吉能部的那言偷偷派人来我这儿,说愿意投诚,今后认我朔方部为套部之长,听从号令。” 高进看着起来后诚惶诚恐的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说道,“你们觉得这个吉能部的那言可信吗?” “记住,想清楚了再回答。” “都护,我是您最忠诚的仆人,我都听您的,您说要打谁,我就打谁,可这动脑子的事情,我实在不懂。” 哈日巴日很是光棍地直接道,他是个暴虐的主,可是性格也直接简单,倒是查干巴拉想了想后道,“都护,我愿意去吉能部,和那言见上一面。” “好,那今待会就过去,告诉那言,他的条件我不会答应,切尽部的部众牲口,我朔方都要了,但我高进向来言出必行,只要他守我的规矩,吉能部便受我朔方保护。” 高进看向查干巴拉,示意身边兀颜将那把缴获的马头金刀给了查干巴拉,“这是摆言太之主的,赏你了。” “多谢都护。” 查干巴拉捧起那把马头金刀,满脸喜色,而边上的哈日巴日看得眼都红了,只觉得这个擅长耍嘴皮子的家伙果然是个奸猾的,以后是万万不能再和他亲近了。 出了帅帐后,查干巴拉便在夜不收的护卫下去了吉能部,和那言见了面,他自是将高进的话悉数带到,更是使劲浑身解数说服了那言诚心投靠。 等查干巴拉离去后,那言唤来了自己的心腹,“你去请萨囊王爷来我这里,就说我有大事和他相商。”待心腹离开后,他才长叹了一声自语起来,“你不要怪我,那高进虽然是猛虎,可他终究是汉人,而且信誉也比你强得多,要怪就怪你不该生出那样的心思。” 什么两部合一,那分明就是要吞并他吉能部,那言不想今后哪天不明不白地死了,他就只能请萨囊去死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回归 杜弘域整整等了十多日,都没等来高进要他出兵助战的消息,最后等来的却是切尽三部内讧,切尽吉能先灭摆言太,随后吉能投诚,灭了切尽部的消息。 “大公子,眼下我军正在打扫战场,不过这一仗下来,斩获的首级数倒是不多,总共也就两千级不到。” 来报信的正是张坚,他本就是骆驼城里的将门出身,当初他留在河口堡,其实也是被张家当成弃子,不过如今随着高进声势越隆,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起码眼下帐中那些将领们都是颇为羡慕地盯着他。 两千首级不到还叫少,他们得打多少仗才能攒到这首级数,其实单论战绩,眼下这群杜家的骄兵悍将跟着杜文焕的时候,打得胜仗也不少,可是鞑子骑兵聚散如常,一吃败仗就跑得贼快,就靠阵斩那些首级,至多也就两三百了罢了。 杜弘域自然有些郁郁寡欢,他和手下那群骄兵悍将不一样,他是真想上阵和鞑子打一仗的,可是没想到高进打仗这般凶悍,七百铁骑连踏三部精兵,直接打得三部胆气尽丧,最后内讧结束了这场大战。 “大公子,这是萨囊和摆都的人头,老爷命我献给您。” 张坚让随行的士兵送上了装在两只木匣里的首级,“老爷说,大公子您接任总兵,他没什么礼物好拿来为公子贺,便借这切尽和摆言太部汗王的脑袋权当礼物了,还请大公子见谅。” 张坚言语虽然谦和,可是神情里那股傲然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这时候帐中其他将领也全都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两颗满是血污的首级,眼里全是贪婪。 “这份礼物我收下了,回去告诉小高,就说我很喜欢。” 高进太能打,让杜弘域少了几分成就感,不过他可不是那种器量狭小的主,收下这两颗首级后,他看向张坚道,“小高可还有别的话要你带给我的?” “好叫大公子晓得,那些鞑子首级,老爷已经命人用草木灰腌了,并那两杆苏鲁锭到时候也一并送来,不过这一仗咱们损失也不小,老爷想请大公子多拨下些军械物资。” “另外秦王谋逆案牵涉的犯官家眷甚多,老爷想请大公子帮忙多送些去河口堡。” 两部汗王的首级并苏鲁锭,再加上先前就存下的两千颗首级,高进这回送给杜弘域的大功堪称这十年来九边第一战功,杜弘域要是运作得好些,说不定也能封爵。 所以高进自然也是要实实在在地要些好处,朔方部新立,所需的物资极多,关墙内高进没法大规模地蓄养家丁私军,接下来他回到关墙内也肯定是要大规模征募兵员,到时候这些军队就会被他放到河套来实际驻扎,等到时机成熟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拥有一支精锐大军。 “回去告诉小高,让他写个单子送去骆驼城,我这就着人去办。” 杜弘域自是满口答应下来,高进送他的这份大礼足以让他拿捏骆驼城的将门,这时候他手下那群将领也都是毫无二话,在他们看来高进是亏大了,这么大的功劳居然只是要些军械物资。 有那四千颗鞑子首级,两部汗王的脑袋和苏鲁锭,杜弘域就是掏干净了延绥镇各地的仓库,那也是没有半点问题。 如此大胜,掏光了历年库藏也是值得的,有几个机灵的更是想到,总兵大人这回说不定还能正好趁机销光了各地仓库里那些烂账,这里面又是天大的人情和好处,那高进果然只是一介武夫,这等大功说送就送了。 看着自己这群手下们脸上神情,杜弘域越发瞧不上,这些人也就是看家守护的恶犬,不能指望更多了。 得了答复后,张坚也不多留,便带着手下回转大营去,在高爷麾下待久了,他越发厌恶原先官军里那一套。 …… 打扫战场这种事情,事实证明,那些商人才是最专业的。 自吉能部投诚后,高进便派人连夜赶去古北寨,让李老根组织城中商队出塞,打扫战场,顺便把这场大战的缴获直接变现。 于是那些商人们便领着伙计先是做筏子一路逆流而上到了九股水,然后便赶着车到了高进大营,接着就叫他们遇上了吉能部和猛克什力部、沙计部三部联手围攻切尽部的大战。 这一仗里,高进只领着朔方铁骑压阵,在那些商人们眼中,这位高阎罗只领着七百骑兵就叫那三部鞑子近万大军俯首帖耳听命,端的是威风凛然。 说起来这场仗打得也甚是无趣,猛克什力和沙计二部搦战,萨囊领兵出战时,万万没想到吉能部直接在背后捅刀,成了他被三部围攻,最后直接丢了性命。 这场大战过后,刁麻子寇安这些山西老抠,着实让鞑子们好生长了见识,他们从死人身上都能刮出三两油来。 最后这些商人们来时车上拉满了货物,去时也拉满了货物。 高进本来是可以让朔方部吃下这打扫战场的好处,可是他以后还需要那些商人为他做事,要知道大明朝的商人自嘉靖以后可是越来越彪悍的,这世上就没有他们不敢赚的钱。 勾结建州老奴的那八大商,此时也还远没有后来那般财势显赫,高进自然要抬起那些中小商人抱团给他们添堵,眼下他拥有小半个河套的资源,当然有这个底气这么做。 “拜见都护。” 这是大战结束的第三天,那言亲自来拜见高进,切尽部被攻灭后,所有的部众都被朔方吞并,不过切尽部的牛羊马匹,这位都护还是那出三成让他们三部分了。 “起来吧,不必多礼。” 对于那言这个吉能部之主,高进还是有些好感的,因为比起这时代大多数的蒙古部落之主,这个那言读了不少书,是属于比较好交流的那种,而且这人也有些胆魄,算是草原上的那种英雄人物,对待部众也不像被他杀了的那几个所谓汗王那般暴虐苛刻。 “冬天用不了多久就要到了,我马上要带兵回去,你若是有空,便随我去朔方部看看。” 高进径直说道,他立了朔方部以后,编户齐民,又设了十户长的制度,教朔方的牧民们识字数数,种草放羊,如今几个月过去,也算是卓有成效,比如眼下朔方部用得都是煤炉取暖,那牲口的粪便都沤了做肥料来种牧草,而且自入秋后更是一茬茬割了牧草晒干,存进了新建的青贮窖。 这个冬天,朔方部在朔方城四周足以过冬,万余老部众不需要去其他草甸过冬。 高进要在河套推广这种定居的方式,煤炉和煤炭的使用,可以让蒙古人圈养牲口,那些牲口的粪便可以用来堆肥种植牧草,割下的草可以贮藏在青贮窖里过冬。 这样一来,能养的牲口多了,他们便能从大明的商人那里换取更多的货物甚至是粮食,只要日子好过了,高进不相信那些牧民还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跟领主打仗。 游牧民族所谓的狼性本就是个笑话,说穿了就是太穷了闹的,一旦过上了富足的好日子,谁还愿意去拼死拼活的抢东西。 那言愣了愣,但随即还是答应了下来,见识过眼前这位都护的厉害后,他晓得今后这位就是河套的无冕之王,自己没有拒绝的资格。 “小人愿往。” “那你先回去吧,记得在部里挑选会汉话,聪明点的部众,到时候我自会派人去知会你,你可以带他们一起去朔方部。” 高进晓得,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身上那张羊皮用不了多久就撑不下去了,河套这边,吉能三部是他需要笼络并同化的,素囊部和土默特部仍旧强大,最关键的是蒙古诸部里能打的都在北面,察哈尔、科尔沁,敖汉。 复套复套,一旦真的恢复河套,蒙古诸部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高进之所以立朔方部,甚至希望杜弘域能在朝廷里运作出个朔方都护府来,并且留下吉能三部,就是希望能有个缓冲。 三日后,高进领着大军回返朔方城,而那言也带了两百人的队伍跟随,到了朔方部后,见识了那堆满干草的青贮窖,又见识了朔方的众多制度,在高进允许他手下部众留下学习后,这位吉能部之主诚心诚意地跪在了高进脚下,献上了自己的忠诚。 至此高进终于彻底驯服了吉能、猛克什力、沙计三部,因为这三部里有些脑子的贵种们都来了朔方部学习,几乎个个都是“此间乐,不思蜀”,偶尔有几个表现出众,颇有些心机城府,或者说是隐隐有反骨的,都被夜不收记上了名单。 安排完诸事后,高进留下侯三张坚镇守朔方城,他终于领着大军在入冬前返回了河口堡,而这一次他带回去的除了那些牛羊马匹外,还有整整近万匹羊毛呢料子。 这是古北寨的织厂小半年的产量,高进打算要在这个冬天彻底打响朔方呢料的名头来,有了朔方部的人力,明年这羊毛呢的产量可就不是区区万匹呢料那么少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愿为效命 河口堡里,到处张灯结彩,对于河口堡治下的百姓们来说,这个冬天是他们有生以来过得最富足的日子。 今年神木府谷二县雨水还算充足,所以倒没有像邻近几个县那般粮食歉收,而河口堡这里除了有大坝调节水力,又挖了许多人工湖蓄水,往年的春汛夏汛反倒是成了好事。 到了秋天收割的时候,所有的农田俱是大丰收,用上了猪粪、禽畜堆肥,这亩产比起别的地方精耕细作的水浇田,尚且都高出一两成来。 秋收的时候,那些属于高进名下,但是却分给流民和逃户们耕种的田地里,这些成了良民的百姓全家都跪在田地喊着高进的名字谢恩。 缴了三成粮食,剩下的粮食便全是自家的,再没有其他任何苛捐杂税,这足以叫每户人家高兴坏了,随后当木兰派着手下的女兵和少年队下乡购粮的时候,在留出了足够自家吃上整年的粮食后,大家都把手上的粮食卖给了河口堡。 在高进领兵归来前,木兰也是难得大方回,按着市价收粮,同时又把河口堡里诸多货物价格调低了些,叫河口堡治下的百姓们在这个冬天都能换上身新衣服,吃上肉。 “大娘子真是慈悲,要是俺们草原上也有老爷和大娘子这般的主子就好了。” 河口堡的城墙上,依然腰围三尺的麻朵瓮声瓮气地说道,跟了木兰后,这个蒙古妇人整日里和英娘她们舞刀弄枪,打熬力气,到如今连她的丈夫,已然成了名夜不收的赵龙都打不过她。 秋收过后,河口堡里因为大兵都被高进调走,曾有几伙胆大包天的马贼流寇想过来抢一把,可这帮人还没到河口堡,就先被河口堡附近急递铺的铺丁们发现,报信报到河口堡。 等这些贼人刚靠近,就被生了娃后休养了两个多月,正嫌没力气使的木兰领着麻朵这些娘子军直接把这些马贼流寇杀了个片甲不流,只留下那些刚被裹挟的小贼做了河口堡里的苦力去劳改。 经过这回事后,木兰便让麻朵她们下乡组织男女乡勇在冬日农闲练武演兵,整个河口堡简直化作了一座大兵营,各个新起的村落里的白场空地上,每日都是喊杀声不停。 那些从草原上和古北寨先回来的商人们赶着车队听着这等喊杀声,看到河口堡那水泥大路旁用木桩悬着示众的贼人脑袋,不但不害怕,反倒是心中欢喜,这些年陕西地面上那贼人可是越来越多,出了县城那乡野地方上就是没王法的地方,也就是河口堡这里是他们见过最安全也最有规矩的地方。 “先前我记得那算命的吴瞎子说什么天下要乱,要不咱们把家业都落到这河口堡来。” “你就做梦吧,如今河口堡里哪还有外人落户的余地,不过我听说这神木堡都是高爷治下,其他地方咱们倒是还有些机会。” 商人里,那些家小业小的商人们都是动了举家迁移的心思,虽说这年头故土难离,可那还不是换了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怕被欺负,甚至被夺了家产么,可是河口堡这里的规矩比王法还严,比那府城还要太平,更别说他们还都是靠着高爷在草原上赚大了。 …… 道路上扮做去河口堡收猪的屠户,听着那些商人们毫不避讳的议论声,陆文昭心中感慨,他眼下倒不是奉命来河口堡查探,而是纯粹出于好奇心才亲自过来的。 摩天岭上一别,陆文昭如今已是陕西锦衣卫千户所的副千户,只是他那位新上司比起原先那位更加不堪,这回骆驼城里的小杜总兵出塞大杀四方,连破河套诸部,取了切尽部、摆言太部的贼酋首级,夺了两部的苏鲁锭,更是带回了四千多颗鞑子首级。 整座骆驼城都被吓得不轻,那些向来桀骜跋扈的将门如今在那位小杜总兵面前都是哈腰点头恭顺得不得了,一个个腆着脸皮往总兵府上去说项,只为凑些功劳。 这么大的胜仗,虽然是大好事,可是陆文昭如何不清楚这其中必有猫腻,按着总兵府事后的行文,是切尽纠集各部犯边,烽烟从河口堡一路燃到神木堡后向骆驼城求援,接着就是小杜总部领总兵府三千家丁直接往神木堡去,汇合神木堡两千营兵,合共五千大军出塞,然后便再没有半点消息。 等再有消息时,便是这等骇人听闻的大胜,那四千颗鞑子首级就堆在骆驼城外,留驻骆驼城的巡边御史和西安府来的兵部小吏清点了那些首级后,整个陕西官场就没一个人跳出来怀疑这场大胜。 就连他那个新上司,就因为那位小杜总兵那句锦衣卫侦查鞑子大兵动向才使他得竞全功后,便直接拿着这位小杜总兵向朝廷请功的公文照猫画虎抄抄改改写了份送往京师。 整个陕西上下,就没人关心这场胜仗是怎么打出来的,虽说那位小杜总兵的公文里也有提到过麾下战将神木堡千户高进斩将夺旗,可毫无疑问在这场大胜里并不算太显眼。 而随后延绥镇治下的仓库忽地有了大规模的调拨,尽管那位小杜总兵花了不少心思遮掩,可却瞒不过他们锦衣卫,陆文昭本想顺着这条线索查访下,可是却被那位新上司给直接按住了,甚至言语里隐晦地暗示他这是锦衣卫都沾染不得的事情。 陆文昭能当到这个副千户,也不是那种鲁莽之辈,他当即偃旗息鼓,随后便称病告假,自己暗中查起了这件事情,他倒不是要去捅什么窟窿,只是想知道真相如何。 可让他疑惑和奇怪的是,那些仓库里的军械粮草虽然被腾空,而且借着这场大胜,将所有的亏空都填平了,但是那些军械粮草却是就储藏在离仓库不远的地方,并没有像他想得那样送到河口堡。 于是他最后便只带了两个信得过的心腹,扮做了来河口堡收猪的屠户,想要看看这河口堡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结果倒是从那些商人口中听到了许多有趣的故事。 这场胜仗就是高进这个神木堡千户打的,小杜总兵带兵出塞,或许只是转了圈做做样子罢了。 就在陆文昭想着心事的时候,前方忽地有人拦下了他,抬头看去只见是张熟悉的脸孔。 “下官见过副千户。” 沙砾明从马上下来拱手道,他如今是锦衣卫百户,不过陆文昭这个副千户没有跟脚,他也只是面上客气罢了,这回高爷拱手让出这般大胜,他父亲也是得了偌大好处,可是仔细吩咐过他盯着锦衣卫里那些想搞事的家伙。 “你怎么来了?” 陆文昭皱了皱眉,他和沙砾明也是有交情的,不过自打秦王谋逆案后,这沙砾明的父亲做了神木卫同知后,人就有些飘了。 “是韩大人让我来的,今后这河口堡自有咱们锦衣卫的人看着,倒是不劳副千户大驾。” “你要常驻河口堡?” “副千户错了,今后常驻这河口堡的是单英单百户。” 沙砾明说话间,他后面跟着的斗笠客却是摘了斗笠,赫然正是陆文昭曾经打过交道的单英。 “下官见过副千户。” 单英朝陆文昭笑道,这回老爷送出去这等大功,锦衣卫陕西千户所也得了偌大的好处,给他换个锦衣卫百户也是应有之理。 “你应该知道,咱们锦衣卫收人,可是要家世清白。” “陆大人,在下河口堡单英,可不是那单家寨附逆的单英。” 陆文昭闻言苦笑,接着自语道,“这倒也是,你既然能做这个百户,想来身份履历什么的都没问题?” “陆大人,我家老爷刚回来,正在家里备了酒菜,您远道而来,不如去坐坐。” 单英瞧着陆文昭道,他这趟带来的可还有他训练的十来个好手,这陆文昭要是不识相,他们河口堡有的是地方埋人。 沙砾明同样盯着陆文昭,他是巴不得陆文昭去死,这么场大胜搭进去个锦衣卫副千户也说得通,因公受伤回转西安府后伤重不治,到时候韩大人升官去京师,他说不定有机会补上这个千户的缺。 “前头带路。” 陆文昭扯了嘴上胡子,不再伪装下去,丢了随行的车辆,只解了马匹和单英他们同行,却是叫沙砾明失望不已。 “单百户,既然你接了陆大人,那我就不前去叨唠高爷了。” 沙砾明径直告辞,这场大胜,整个陕西震动,大同那边听说可是有人想使绊子,他们锦衣卫也是忙得很,哪像陆文昭这厮,正事不干,专门找自己人的麻烦。 “沙兄但去就是。” 待沙砾明离开,陆文昭方自朝身边的单英问道,“陆某做的事情,是不是早就露馅了。” “陆副千户,您真以为韩千户是个无能之辈,不会防着你么,要不是我家老爷和大公子提过嘴你陆文昭是个人才,你觉得你能活着来咱们河口堡?” 单英的话让陆文昭愕然无语,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小觑了天下人,额头上不由沁出了冷汗。 到了高家后院时,陆文昭仍旧有些浑浑噩噩,实在是单英话里透出的信息太多,他没想到居然是高进保了他的性命。 “陆兄,这里坐。” 石桌上是烧着炭火的紫铜火锅,那坐人的石墩上铺着毡毯,四周还摆着几只煤炉,倒是将小院里烘得一片暖意,偶尔有冷风吹过,倒也快意舒服。 高进招呼着陆文昭坐下,陆文昭的底细单英早就打听过明白,朝中没有跟脚,身家清白,为人清高但是重恩义。 “陆文昭谢过高爷救命之恩。” 陆文昭朝高进行了大礼,他这时候已经想得明白,在小杜总兵那场大胜背后所代表的利益前,他一个锦衣卫副千户算个屁,他那位新上司要弄死他,真跟碾死个蝼蚁没什么区别。 坐下后,高进也不急着和陆文昭谈心,只是为他介绍着火锅的吃法,然后又是好肉又是好酒地劝着,直到酒过三巡,两人微醺时,他方自顾自地说起这场大战的来龙去脉,没有半点隐藏,只听得本已有了醉意的陆文昭汗流浃背,额头直冒冷汗。 “陆兄,你以为我所作所为,如何?” 当说完自己在草原上立了朔方部,又驯服吉能三部,坐等土默特部内乱,图谋河套之事后,高进举着酒杯,看向陆文昭问道。 “陆文昭今后愿为高爷效死。” 陆文昭一个轱辘,拜伏在地道,他见识过河口堡的富庶和百姓的安居乐业,更何况自己的性命也是这位高爷救的,于情于理都合该把命卖给这个高爷。 第三百五十五章 喜事 送走心不在焉的陆文昭,石桌上火锅犹烫,那切好的满盘羊牛肉还剩了大半,高进自饮了杯梨花酿后,看着从树荫下出来的单英道,“坐下来,吃肉喝酒,驱驱寒气。” “谢老爷。” 单英没有推托,他早就把自己这条命卖给了高进,而且他也晓得这位老爷除了在军中之外,向来是没什么架子的。 “老爷,这陆文昭为人愚忠朝廷,可不是那么好收服的。” 吃过那滚烫麻辣的涮羊肉,单英浑身暖和后,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这陆文昭家里世代锦衣卫,可以说是对大明朝忠心耿耿,他不懂老爷为何要将那许多事情都说于这陆文昭。 “这人有几分本事,而且虽然愚忠,但是心怀百姓,我在草原上做的事情,于国于民都有大利,他知道该怎么做?” 高进带了这么久的兵,对于把握人心自也有些心得体会,陆文昭眼下虽说愿为他效死,可他若真和朝廷对上,陆文昭必定是要做大明的忠臣的。 不过以后的事可说不准,他要是连陆文昭都收服不了,还谈什么改天换地。 “这段日子,安排陆文昭在河口堡多走走、多看看,其他不必多管。” “是,老爷。” 单英应了声,虽说他对陆文昭有些看法,觉得这人太装着,可既然老爷吩咐了,他也只能放下对陆文昭的恶意。 “最近这段时间你辛苦了,多吃些补补。” 高进起身离开时,按住了单英,朝他沉声道,他麾下鲁达管夜不收,只专心于战事,其他密探事倒是都落在了单英肩膀上。 看着那离去的身影,单英从滚烫的紫铜锅里捞起高进亲自用刀片好的牛羊肉,这个被亲族乡人说成是狼顾鹰视的桀骜汉子大口吃着,可双眼却通红,想到自己这几个月做的事情,吃的苦头,受的冷眼,忽然间觉得全都值了。 不远处,两个下人瞧着那一会哭一会笑,又大口吃肉喝酒的黑瘦汉子,忍不住道,“这涮羊肉有这么好吃么,我听说杨爷把嘴都给烫了……” …… 河口堡外的官道上,是长长的送亲队伍,刘循骑在高头大马上满脸喜气,虽说大公子报功的折子才递交朝廷不久,不过这回朝廷已经派了兵部要员赶来,年关前就能到骆驼城。 这回刘循和沙振江算得上是躺赢升官,他一个参将是跑不了的,说起来这可全都是拜高进这位老弟所赐。 如今骆驼城里,原本败落的刘家一跃又成了顶尖将门,虽说不少人都清楚内情,可只要他和高进交好,谁敢小觑刘家,惹了刘家,便等于惹了高进这尊阎罗王,关外鞑子都被他杀得人头滚滚,骆驼城里的将门算个屁。 所以哪怕家里那个老糊涂不喜欢小妹嫁到河口堡,可刘家那些宗老可都是千肯万肯,刘循估摸着高进这千户也会往上动一动,到时候陈升这个妹夫起码也能捞个千户,算起来可不算辱没自家小妹。 只是回头看着那顶其实空荡荡的八抬大轿,刘循却忽地叹了口气,小妹跟在木兰弟妹身边,这性子也变野了,本来这成亲前,她怎么也该回趟骆驼城做个样子,眼下倒好他这个大哥得装着全不知情。 “老爷,姑爷来迎亲了。” 队伍里,刘老管家在边上笑道,刘循抬起头,只见前方铁骑滚滚而来,那打头的新郎官可不正是陈升,只不过这喜庆的日子里,他仍是穿着身甲胄,只是胸前别了大红色的锦缎绣球。 刘循不禁苦笑起来,高老弟当日在骆驼城里和木兰弟妹成亲时就不甚讲究,被那些将门们笑话成不知礼仪,如今自己这妹夫是有样学样。 “都别慌,新郎官家里是将门,是武家子弟……” 刘循这话说到后面,自个都觉得不好意思往下编了,哪家将门成亲的时候,是这般穿着铁甲来迎亲的。 送亲队伍里,那些刘循花钱雇来的吹打手和姑婆子们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这时候陈升自骑着马到了,看到刘循这位大舅哥时,他脸亦是涨得通红,他知道大舅哥肯定是把他当成个不知礼数的,天可怜见他被老娘唠叨了许久日子,说刘小妹家里是名门,不能失了礼数,可让他这般披甲而来的不是别人,真是刘小妹。 “大兄,我……” 陈升我了个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候他身后做了男子打扮,身着软银甲的刘小妹策马出来,朝着自家大哥道,“大哥,你别怪阿升,这都是我的主意。” “你瞧瞧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刘循没想到自家小妹亲自来了,还做了男人打扮,这叫他气不打一处来,抬着空轿子来也就算了,怎么还…… “凶什么凶,我不来,难不成要大哥你要带着这空轿子进门不成。” 刘小妹可不怕自家大哥,她这大半年跟着木兰阿姐,练了手好快刀,就连阿升都夸她好武艺,是能上阵的。 刘循一时语塞,只能瞧着自家小妹大大咧咧地下马钻进了那八抬大轿,然后自有刘家的侍女赶忙送了大红嫁衣和首饰盒进去,那四周雇来的吹鼓手和姑婆子们也都看得是目瞪口呆。 再看向陈升满脸无奈的表情,刘循忽地策马到他身边,沉声道,“妹夫,苦了你了,先前是我错怪你,以后你多担待些我这小妹。” 迎亲队伍再次起行,那铁骑滚滚如雷在前开道,搞得不像是迎亲,倒像是大军凯旋得胜归来。 一路上倒是没再出什么幺蛾子,河口堡里,高进自是给伙伴们都起了大宅,陈升新家外面满是左近的邻居们瞧热闹,接下来刘小妹也没什么出格的举动,文文静静地进了陈家的门,刘循和陈升老娘坐在那里受了新人的拜见后,这亲事便算成了。 原本王斗还想闹陈升的新房,只可惜杨大眼他们接下来也都要各自成亲,全都没人附和于他,还有陈发这小子亲自给他大哥把着后院,那些想来听墙角的邻人都被他乱棍打了出去。 最后还是高进拎着孤家寡人的王斗回去,又借着这事教训了他一通,“马上大眼他们也就要完婚,正好沙同知家里有个侄女,听说长得俊俏,就是生得高了些,还舞刀弄枪的,所以十八了都没人敢去提亲,正好我有封信要给沙同知,你明日就动身随刘兄去骆驼城。” 高进说这话的时候,没避着刘循,说起来他也是指望这刘循能盯着王斗,他当日是答应过众家婶娘她们,不能叫叔伯们家里断了香火的,伙伴们里面就王斗孤身一个,他若是不盯牢些,怕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王斗这回倒是出奇地没有推托,他想起了杨大眼那厮的话,等他们都做了阿大,他以后生的娃岂不是要做小,再说二哥这回说得那沙家女子倒是很合他。 “知道了,二哥。” 见王斗老实答应,显然也是动了心思,高进方才放下心,等王斗告退后,他才朝刘循道,“刘兄,咱们继续喝两杯,有件事我还真想找你帮忙?” “老弟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刘循就怕高进找他没事,他们交情虽好,可要一直是他占便宜,他心里说不过去不说,这对两家来往也不是好事。 到了书房后,高进让下人送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壶梨花酿进来后,自是招呼着刘循吃喝起来,同时把他带回来的羊毛呢料拿了卷放在桌上。 “刘兄,觉得这毛呢如何?” 刘循放下酒杯,拿起那卷羊毛呢,不由道,“好沉的分量。” 一边说一边展开那呢料,刘循仔细地摸了摸,只觉得这羊毛呢虽然手感偏硬,但是硬中带软,入手暖和,“这是羊毛织的?” “这毛呢正是羊毛所织,厚实保暖,而且还能防风防雪,可比棉衣暖和得多。” 北地风大,再厚实的棉袄,被那风吹透了,也冷得要命,高进弄出这羊毛呢来,便是用来做冬装的,毕竟皮货虽好,可是那价格也不是普通百姓能穿得起的,倒是这毛呢,日后河套那里羊毛纺织业兴盛起来,这成品价格是能降低不少的。 “好东西啊,老弟,有没有成衣能试试?” 刘循听了后两眼放光,边地的棉布价格乃是暴利,江南产的松江棉布在边地能卖出十倍的价格,边地不少村寨的百姓那当真是穷得连裤子都穿不起,棉衣都是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破烂货。 “刘兄稍待。” 高进唤了下人,让人去取了几件用羊毛呢做的成衣,刘循很快便穿了件上身,只觉得这毛呢衣服可比棉衣重了不少,他甚至还去院里走了圈,发现这毛呢果然能抵御寒风,顿时大喜起来,“老弟,这毛呢造价不知道多少钱?” “要是便宜的话,那可真是条发财的路子。” 刘循在那里喃喃自语道,这天底下最赚钱的行当无非是盐铁茶布,这布匹价格一直捏死在江南那些大布商手里,他们这些边地将门想捞好处都没法从中下手。 你要是敢用强,人家便不和你做生意,更何况那些江南的大布商在朝中有人,所以陕西这边布匹生意几乎都是被那些大布商所把持着,他们顶多赚些小钱,大头都被那些江南大布商给拿走了。 “这羊毛呢料子成本和棉布相当,只是暂时产量还上不去。” 羊毛在鞑子那里就是不值钱的玩意,同样在草原上劳力也不缺,这羊毛变成呢料,高进真正要出的本钱在于要付那些女织工的工钱,至于织机本身,河口堡自有匠户能打造,成本也低得很。 “老弟,你究竟要我帮什么忙?” “我这回带了万匹呢料回来,除去我河口堡自用外,剩下那些呢料,我想拿去外面发卖,不知道刘兄在骆驼城可有门路。” 虽说沙家也可以合作,但是相比之下,高进更愿意扶持刘循,同时熬一熬沙家和骆驼城里那些将门,这毛呢产业一旦做起来,要得罪的是那些江南的大布商,高进虽说自问也能使银子去喂饱京师那些大员,可他宁可分些好处给那些将门。 到时候他倒要看看,这些被朝廷断了财路的将门,还能有几分忠诚。 第三百五十六章 盐湖 刘循喜滋滋地拉着几车毛呢料和王斗回了骆驼城,万匹呢料听着很多,可是高进光是把这呢料当成犒赏的赏赐发给底下的兵卒,便足足用去了一千多匹。 再加上河口堡留下自用,和交给刁麻子他们拿去山陕各地铺货的,高进手头上能留个一半就算不错了,更别提刘循走了后,范秀安又扔下他的生意不管,跑来了河口堡。 “倒是要恭喜老弟又立奇功,我听说这回老弟要升任指挥使了。” 范秀安的消息灵通,比之刘循强得不是一星半点,杜弘域这位大公子在复套这件事情上仰仗的除了高进的武力外便是范秀安提供的财力了。 “指挥使。” 书房里,听着范秀安的道喜话语,高进却是不已为然,他知道这是杜弘域在投桃报李,想着法儿给他升官,不过他估摸着朝廷未必会答应,他的年纪资历都是问题,可偏偏他立下的那所谓奇功,是不能拉到台面上细讲的。 见高进没有喜意,范秀安知道高进自有想法,再说他此来为的是那批毛呢料,所以也就没说什么,便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 “高老弟,你剩下那批朔方呢,可能全都交给我范记商号来发卖?” 范秀安问得很直接,在他看来高进把毛呢料交给刁麻子那些山西老抠去各地发卖,那就是拱手送钱,这哪有做买卖还把价格定死了的,那毛呢料保暖御寒还能防风防雪,比起棉袄来不知道强多少,就合该卖个高价出来。 “范兄,这件事情怕是要叫你失望了。” 高进很平静地拒绝了范秀安,他给毛呢料定得售价是如今边地棉布价格的八成,实际上这毛呢料保暖防风远胜过棉布,定价便是比棉布价格翻个倍,也有的是人买。 可高进让刁麻子他们拿去发卖的地方都是小地方,虽说价格贵了些,但是他允许那些买不起毛呢料的百姓赊欠,日后自拿他们的土货来抵债。 这种做法放在范秀安这等商人眼里,自然是愚不可及,高进自不会主动和范秀安提这事情。 “高老弟,你这是有钱不赚?” “范兄,我这呢料就是卖到四两一匹,万匹呢料也就四万两。” “不一样的,高老弟,如今是万匹呢料,可日后十万匹呢,那就是四十万两。” 范秀安盯着高进,并没有放弃,天下的布料皆产自江南,织布业最盛莫过于松江苏州,那边普通棉布二钱一匹,上等棉布也不过五钱,可过了长江价格便翻了个倍,再到陕西这边价格翻了五倍都不止,而到了边地最高能有十倍差价。 高进带回来的朔方呢,保暖防寒远强于棉袄,换句话说这朔方呢最大的主顾其实应当是朝廷,因为边地苦寒,给士卒配发冬衣那里面可是藏了天大的好处。 看着范秀安仔细说着其中的好处,高进并没有生气,范秀安想争取好处不是坏事,只是他始终看得还不够长远。 “范兄,你应当知道,如今天下布业尽皆操于江南那些大布商手里,这些人背后乃是朝中的大员,不管是浙党还是东林党,都是他们的人。” “我这朔方呢,只是在乡下地方卖卖也罢了,可真要动了这些大布商的禁脔,在军需上和他们抢银子,你觉得咱们眼下能应对得过去。” 高进冷静地说道,他在河套搞起了羊毛纺织业,迟早是要和这些江南大布商做过一场的,他在朝中没有根深蒂固的政治势力,但他手里有的是刀子,只是这把刀现在还不够利,什么时候等他把这把刀磨得可以把这大明朝捅个天大窟窿的时候,就是羊毛呢料席卷九边,把那些江南大布商打垮的时候。 “宫内有宦官,再说那些大员也不过是贪银子罢了,咱们把钱送到位……更何况这朔方呢作为冬衣远胜过棉衣,朝廷哪有放着好东西不用的道理。” 范秀安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忍不住道,自从尝过了垄断贸易的巨利后,他是绝不愿意轻易放过这垄断边地甚至整个北方的呢料生意的,哪怕高进拿大头,他做个代理商也足以赚到巨大的好处。 “把钱送到位?” 高进轻笑了起来,“范兄,说句不当说的,便是整个绥德商帮绑一块,比拼财力怕是也拼不过那些江南大布商的,更何况彼辈又多是乡党,咱们在别人眼里不过是边鄙地方的武夫和乡下土包子罢了。” 这番话说出来后,范秀安终究是颓然下来,他没再提什么要高进手中剩下那批朔方呢的事,只是疑惑地问道,“那高老弟你这定价虽然比那普通棉布贵了不少,但是仍比那上等棉布便宜,就不怕惹到那些江南的大布商。” “范兄,你怎么糊涂了,我这万匹呢料,放到市面上能掀起多少水花来,更何况刁麻子他们都是于小地方发卖,便是刘兄那里,那些呢料也多是那些将门和家境殷实的军户购买,我不过赚个区区两万两银子,又值当个什么?” 高进最后说了实话,“我如今便是要边地百姓都知道朔方能产呢料,物美价廉,今后朔方呢是他们冬天里能穿了御寒保暖的好东西,日后等咱们和江南那些大布商撕破脸的时候,这边地百姓就是站咱们这边的。” 范秀安本想说那些百姓能顶什么用,可是想到河口堡那些高进治下的百姓,他闭口不言了,最后道,“既然高老弟已有成算,那我就告辞了。” “范兄,何必急着走,这朔方呢最近两年我都没法许你好处,可是这盐的事情上,我却是有眉目了。” 驯服切尽三部后,高进等于实际上控制了半个多河套,他本就是学地质的出身,这鄂尔多斯的盐湖分布他大体都知道,找各个部落详细询问过,他自派人找到了好几座盐湖。 虽说这些盐湖不能和后世那些青海的超大盐湖相比,可是给范秀安个交代却是绰绰有余,哪怕这些盐湖里,有些并不适合食用,但是也有其他用处。 “高老弟,你找到盐了?” 范秀安可谓是瞬间大起大落,本以为这趟白来了,没想到高进还有这等好消息。 “确实找到几处盐湖,但需得熬湖水煮盐,才能制得精盐,那粗盐不能直接食用。” 高进没有隐瞒,盐业这块也是暴利,他一个人吃不下,绥德商帮本就是干这行的,倒是能拿出来给范秀安做人情。 “那可真是太好了,高老弟,不知道这盐湖什么时候能出盐?” 范秀安急忙问道,他这一年来靠着垄断半个陕西的煤炭,身家一跃成为绥德商帮七家之首,可他说穿了一来资历浅,二来这门生意他也不能拿出来给商帮,所以他想争那个会首之位没什么希望。 可是眼下,如果他能在高进这里打通这河套部的盐路,从草原上弄来大批食盐,这会首的位子他便有机会争上一把了。 “我已经让人在那些盐湖边上熬湖煮盐,等到来年开春就能运盐回河口堡。” “这煮盐耗费的煤炭不在少数,范兄想要多少盐,这煤炭方面就不能短缺了。” 高进眼下手上也握了两座煤矿,不过都在关墙外,但是煤炭这东西属于消耗极快的资源,眼下堪堪供应河口堡、古北寨和朔方部所需而已,更别提他要驯服切尽三部从游牧转为定居,那煤炉和蜂窝煤就是首先要推广的事物。 “高老弟放心,如今我范记商号别的没有,煤炭有的是,你报个数,我这就让人送过来。” 范秀安面色潮红地说道,扬州那边,那些徽州佬越来越强蛮了,那位会首如今不过还是在那里苟延残喘,他们是有盐引不假,可是从盐场拿不到盐,那盐引又有个屁用。 只要自己带回大批的盐,便是商帮的大功臣,会首的位置非他莫属。 “高老弟,此事若成,我绝不叫你吃亏。” “范兄,我只需你答应我一桩条件,其他按着规矩办就是。” “高老弟但说无妨。” “辽东建州老奴作乱,范兄可知道?” “当然知道,那老奴本是辽东李家的家奴,如今倒是闹出了好大声势,立了那什么后金国,大同张家口那边的几家豪商可谓是捞足了好处,我听闻张家口上下官军守将都叫他们给买通了。” 范秀安摇着头叹息道,那后金国新立,所需要的物资海了去,那范永斗几人赚得盆满钵满,轮财力也不输他多少。 “好,我只要范兄自明年开始,卖盐给建州奴,从山西那几家豪商手里抢了这食盐的生意,另外这批卖给建州奴的食盐,我不收分文,但是范兄绝不能将这些盐卖于大明百姓,否则咱们的交情从此作罢,不知道范兄可愿答应。” “我答应你。” 虽然高进的要求有些古怪,可范秀安还是答应下来,反正那些盐是高进出的,又不需要他掏钱,至于要和范永斗他们撕破脸抢生意,他可是一点都不怕,眼下他有杜弘域这个延绥总兵做靠山,再加上陕西镇守府的镇守太监,他才不怕范永斗那几家。 “好,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来,咱们喝酒。” 高进给范秀安杯中倒起酒来,盐湖里的盐不经过处理,食之有害,绥德商帮本就是经营盐业的,范秀安卖盐给建州奴也是顺利成章的事情,他不过是顺手为之,另外范秀安搭上老奴那里的线,他也多了个能打探建州奴消息的渠道。 第三百五十七章 朔方都护府 “哎!” 方从哲轻轻叹了口气,他这个内阁首辅,一人独相,表面看着风光,可他坐在这个位子上却是如坐针毡,心中片刻不得安宁。 自去年开始,地方官府报灾的公文不绝如屡,山东河南水旱蝗灾不断,两地灾民起义,才刚刚镇压下去,国朝各地都在伸手要银子,辽东那里建州奴称帝建国,李家旧部不堪大用,广西又有土司作乱。 这个新年刚过,方从哲就没有舒心过一天,如今只有陕西那边那道请功的公文算是唯一的好消息,只是那四千多的斩首数和两部鞑子汗王首级并其部金帜缴获,让方从哲还是不敢相信,所以这份公文他一直没送进宫内给皇帝瞧。 算算时间,去陕西核查此战功劳的御史和兵部给事中也该回来了,方从哲从一堆公文底下抽出那本被他不知看了几回的新任延绥镇总兵杜弘域的公文,心中盼着能有个好结果。 “好消息,好消息。” 听到兵部尚书薛三才的喊声,方从哲抬头看去,只见这位兵部尚书官袍上尚有积雪,显然是火急火燎地从兵部赶来的,“方首辅,好消息,陕西此战功劳属实,套部里切尽、摆言太、火落赤等大部已被官军所灭……” “良孺,你来和方首辅细说。” 薛三才拉着满脸风尘,刚回京就直奔兵部衙门的属下兵科给事中熊明遇出来,兴冲冲地说道。 这几年兵部也苦,九边就知道伸手要银子,尤其是辽东,一年喊得比一年响,去年皇帝好不容易答应发内驽,合计一百一十万两军饷,辽东就拿了八十万两,可结果是努尔哈赤称帝建了个大金国,骚扰辽东等地,官军就没打过像样的胜仗。 这回延绥镇总兵杜弘域打得这场胜仗算得上是近十年来本朝第一军功了,薛三才这个兵部尚书也算是涨了脸面。 “来来,坐下说,坐下说。” 方从哲这回倒是不急了,熊明遇这个人他很了解,出了名的敢言直言,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去了陕西既然没发现问题,那就说明这仗真的是打得大胜。 说起来方从哲对杜弘域这个新任的延绥镇总兵好感不小,只因这位小杜总兵在公文里直言他为了激励麾下兵卒死战,早已答应将缴获牛羊牲口分于各军,所以他对朝廷别无所求,只求朝廷能将官职升赏落到实处就行。 熊明遇也不是头回来见方从哲这位首辅,当下便说起他去了陕西后的所见所闻,“下官入陕西的时候,已经在路上听闻有关此战的诸多传言,后来核实延绥镇一应关防文书,确实如杜总兵所言,套部合兵犯边,他来不及知会刘大人,便带精兵三千汇合了神木卫精兵两千出塞。” 说起这一仗来,熊明遇神采飞扬,国朝官军何时这般善战敢战,这杜总兵领着五千兵马并那神木堡的千户所部就敢出塞和套部三万大军对峙。 “这一仗官军虽然奋勇作战,可关键也是那套部里新冒出个朔方部,该部心慕王化,出鞑兵助战……” 杜弘域的公文里也自提到了朔方部,可始终不及熊明遇说得清楚,方从哲这才知道那个朔方部是个新起的大部,部中那位汗王本是兀良哈部的遗民,流落河套后不甘为大部欺压,便聚众连破了阿计、大蟒等部,成了能和切尽等部相提并论的大部。 而这位汗王和神木堡千户高进有旧,曾经受过这位高千户的救命之恩,再加上朔方部新立本就受套部各部敌视,所以这一战出了死力。 “可惜下官到陕西的时候,已经天降大雪,塞外道路断绝,不然下官倒是想去那朔方部看看。” 熊明遇不无遗憾地说道,说起来河套蒙古近百年来一直都是国朝大患,自达延汗再到俺答汗,曾经搅扰得边境不宁,就是几年前套部还曾大举犯边,只是叫三边总督刘敏功打了回去,这回他也去拜访了这位三边总督,发现这位刘大人是真的老了,只怕年后就要上书乞骸骨。 “杜总兵在公文里曾言及这朔方部深慕王化,所以才以朔方为名,其汗王愿意率众归附国朝,你们怎么看?” 方从哲看向薛三才、熊明遇,眼下大明朝内阁六部缺员严重,他几次请示皇帝增补内阁成员都没了下文,眼下国家遇到大事,便是他这个独相一人拿主意,只要皇帝不反对就行。 “此事下官倒也听杜总兵提过。” 熊明遇在骆驼城的时候,亲眼见到那堆成小山般的鞑子首级,他和随行的御史亲自领着小吏们在里面随意挑拣,每一颗都是货真价实的真鞑,而且俱是青壮,便对杜弘域服气了。再加上杜弘域风度翩然,本身是武进士出身,看上去不似寻常武将那般粗鄙,反倒是更像员儒将,所以他和杜弘域相交甚欢。 “杜总兵以为陕西民穷兵敝,万不可答应其内附国朝,便是怕其部窥得我朝虚实而起了异心。” “杜总兵这是老成谋国之言。” 薛三才在边上沉声道,说起来河套这一仗打没了数个套部大部,可是也间接使得剩下几个大部吞并覆灭几部的余众,今后这河套局势是好是坏,还未可尽言之。 眼下国朝是多事之秋,这河套不能再生乱子,薛三才看向方从哲,辽东那里建州老奴折腾得够厉害,称帝建国,又屡屡骚扰辽东,掠夺士民,迟早是要大动干戈的。 “你且说说,刘大人和杜总兵是什么意思?” 熊明遇是代表朝廷去的陕西,三边总督刘敏功和杜弘域这个延绥总兵都是仔细打过交道的,比起朝中大臣,方从哲倒是更相信刘敏功杜弘域这些人。 “刘大人年老不能视事,只说朔方部可为国朝屏障,但内附之事不可允,不如行顺义王旧事,朝廷封个王爵并许开榷市就是。” “杜总兵则认为内附不可允,但王爵亦不可轻许,毕竟土蛮部仍在,他倒是觉得不妨朝廷以朔方部之名仿汉唐故事,设朔方都护府,许其部汗王都护官职,以示国朝恩赏。” 听着熊明遇回答,薛三才和方从哲都陷入沉思,谁都知道大明朝如今经不起大折腾,辽东那里建州老奴咄咄逼人,大同那边察哈尔部也蠢蠢欲动,这陕甘宁三边不能再出乱子。 给那朔方部之主加官倒没什么,毕竟蒙古那一票诸部领主,大都有着朝廷赏下的官职,多是指挥使之类的头衔,可人家并不当回事罢了。 反倒是仿汉唐故事,设朔方都护府,兹事体大! “首辅,兵部,容下官多嘴句,这朔方都护府不过是个名号,若真能收服朔方部为国朝屏蕃,叫河套各部不再为边患,下官以为是值得的。” 熊明遇身为兵科给事中,位小而权重,又是言官,他尚未回京前,就得了风声,今年京察,科道言官们可都是打算将东林党从朝中尽数逐之。 换句话说,接下来朝中百官为了京察的事情根本无暇它顾,这朔方都护府的事情只要皇帝点头,方从哲这个首辅默许,压根就不会遇到太大的阻力。 “汉唐都护府行羁縻事,仍旧以汉官派遣之,如今朝中缺员甚多,谁愿意去河套?” 薛三才看向熊明遇,方从哲则是默然不语,他这个首辅当了三年,就是个裱糊匠,给大明朝这座到处漏风的房子拆东墙补西墙,他私心里也是希望自己能在任上有些出色的功绩,这朔方都护府听着名头足够响亮了。 “杜总兵有员爱将高进,便是此战中直冲敌阵阵斩摆言太部汗王摆都夺其大纛的大将,此人曾和朔方部汗王有旧,而且其人勇猛闻名草原,杜总兵曾言此人可镇朔方部。” 熊明遇当即说道,他和杜弘域相交甚欢,而且杜弘域确实一心为公,所以他不介意帮杜弘域一把。 “至于朔方部那里的文吏,前番秦王谋逆案,陕西官员多有牵连者,不如尽数发配于朔方都护府。” “这个高进……” 方从哲沉吟起来,说起来杜弘域的公文里,也提过这个名字,甚至为其请功为神木卫指挥使,可偏生此人年纪不过二十三岁,这要是封赏下去,必定会惹出争执来。 “首辅,兵部,这个高进在延绥镇有个诨号叫高阎罗,下官也派人仔细打听过,此人祖籍海宁卫,祖父曾是戚武毅的亲卫,后来积功千户,其父是朝廷援朝大军中的猛将,官至百户,这人也算得上是将门之后。” “我知道了,这事便交给皇上做主。” 方从哲心里有了主意,神木卫指挥使是万万不能给这个高进的,他纵然是将门之后,可是到底年纪太轻资历太浅,倒是那朔方都护府是个苦差事,未必有人会愿意去,让这个年轻人领个朔方都护府的虚职倒是无妨,这样也算安抚了杜弘域。 送走薛三才和熊明遇后,方从哲拿起那份被他压了许久的公文,径直朝宫中去了,既然熊明遇回来,想必宫中派去陕西的太监也回来了,是该让皇帝知道这好消息了。 出了文华殿,风雪中熊明遇朝身边的上司道,“兵部,方首辅他?” “方首辅这是做了决定,皇上最近都没听过什么好消息,河套这仗对皇上来说也是脸上有光的事情,那朔方都护府多半没有问题。” 薛三才眯着眼说道,他虽然没说什么,可是态度是支持设朔方都护府羁縻河套诸部的,辽东那里,李成梁旧部尾大不掉,可又不堪重用,眼下官军糜烂,若是杜弘域能驯服河套诸部,倒是可以征募鞑兵助战,不过这事情需得徐徐图之,眼下朝廷里那票蠢材还以为大明是十多年前,仍旧有余力轻松捏死播州杨应龙那会。 第三百五十八章 自比汉武 点着龙涎香的宫殿内,暖意融融,登基称帝已有四十五个年头的朱翊钧躺在宽大的龙榻上,只穿了件明黄色的绸衫。 这位十岁就登基做了皇帝的大明天子,如今也已垂垂老矣,他的身躯臃肿,蜷曲的右腿看上去比左腿不但瘦弱许多,还短了些许。 “皇爷,方阁老来了。” 王安轻轻唤醒了半眯着打盹的皇帝,最近外朝的坏消息不断,皇帝生气之下已有十多日没召见方从哲这位首辅。 “给首辅看座。” 朱翊钧睁开眼,看到站在远处的当朝首辅,吩咐了声道,自从叶向高走后,方从哲做事谨慎,朝政处理得也妥当,君臣间也算相得。 “首辅来见朕,是有好消息了。” 这些日子,朱翊钧心情很是不快,山东河南灾荒,大过年的有人造反,就连顿安心饭都不好。 “皇上,延绥总兵大胜套部,斩首四千余级,切尽、摆言太二部汗王首级及金帜已命人押运进京。” 方从哲送上了手里的公文,给了边上的太监王安,随着皇帝的点头,王安打开这份公文读了起来,虽说他在内直房的时候已经看过陕西镇守太监送来的公文,但是都不如眼前这份详细。 朱翊钧的脸上露出喜色,这两年尽是些坏消息,没一件事能让他舒心的,如今能有这么一场胜仗,是件好事。 “朕记得,这个延绥总兵是刚上任没多久吧?” “皇上,去年秦王谋逆案后,前任总兵杜文焕称病辞官,其子杜弘域以副总兵接任总兵。” “杜文焕,朕倒是有些印象,他岁数比朕还小吧,怎么就称病辞官了?” “杜文焕早年曾随其叔杜松数次出征河套,战场上落了伤,去岁旧疾复发,不能理事才上书向朝廷请辞的。” 方从哲知道皇帝的性子多变,时而大方,时而多疑,这两年则是越发地多疑起来。 “杜松那粗胚如今可好?” “杜松在山海关,据说每顿能吃三大碗饭,牛羊肉两三斤。” “这粗胚打了半辈子仗,到头来还不如他的儿孙辈,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朱翊钧笑了起来,他虽然不理朝政多年,可是对于朝中大将依旧清楚,这杜松半辈子都和套部打仗,来来回回赢过许多仗,也输过许多仗,就是这粗胚嘴巴太臭,敢骂读书人,不然又岂会起起落落好几回。 “首辅,你和兵部合计合计,该赏赐多少银两……”说到这里,朱翊钧顿了顿,踯躅了下后道,“从朕的内帑出吧!” 方从哲看着皇帝那副犹豫的样子,也不由苦笑,国库空得能跑耗子,这真要论功行赏,不从皇帝的内帑出钱,还能从哪里出。 “皇上,杜总兵这道公文后面说了,他将缴获的牛羊牲口分于兵卒,所以这趟向朝廷请功,不求银钱,只求朝廷能将军将们的升迁官职落到实处就是。” 王安刚才念了大半就被皇帝打断,没有念下去,所以方从哲不得不出声道,三大征后,对于边军的战功,朝廷总体上是消极的,一来是皇帝不愿花银子,二来百官们也是怕边将善启边衅,以此挟功求赏,故而过去边军们即便打了胜仗,那有功的将士往往也等不到朝廷的奖赏,由此边事日坏。 这回要不是杜弘域上报的战功惊人,朝廷哪有那么快就派人前往核查,要知道兵部缺员言重,不然薛三才这个兵部尚书又何必找熊明遇这个兵科给事中,也就是熊明遇曾在兵部当差,认这个老上司,才愿意这般顶风冒雪的来回奔波。 “念。” 朱翊钧还是头回见到请功不要钱的武将,然后随着王安念完这份公文的最后部分,他倒是不由笑起来,“这杜弘域倒是个聪明人,他既然不要银子,他所请诸事,首辅和兵部议一议,尽快上个条陈,朕允了就是。” “是,皇上。” 见皇帝心情不错,方从哲犹豫了下,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皇上,山东民乱虽平,可是仍有饥民数万嗷嗷待哺,臣请皇上发内帑赈济灾民。” “说来说去,还是盯上了朕的银子,首辅啊,你说朕攒在内帑攒下这些金银容易吗?” 朱翊钧看着跪倒在地上的方从哲,不由叹了口气,“首辅起来吧,既然杜弘域那里不求赏银,朕就权当仍出了这笔犒赏银,就拨十万两于你,不过你要答应朕,这笔银子需用到实处,莫要还没出了京师,就先漂没了三成,再到了地方,不知能有一半用到那些灾民身上吗?” “皇上放心,赈济灾民的事情,臣会亲自盯着……” 看着心里跟明镜似的皇帝,方从哲知道皇帝虽然爱享受,怠惰政事,可却不是什么昏聩的主,三年前叶向高坚辞首辅,皇帝一直不肯放行,那是把叶向高放在火上烤。 “首辅,对你朕是放心的,这回京察过后,你也该提拔些能做事的人。” 朱翊钧打断了方从哲这个首辅,“朕虽然不上朝,可是也知道百官多是在背地里议论朕小气,户部和国库空得能跑耗子,朕的内帑却堆满金银,可是这金银是朕派宫里的太监去地方上千辛万苦才收税收来的。” “户部能从那些豪商大户手里把税银收上来,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朕若是不派人去收矿税,那些开矿的豪商大户会交一分的税银吗?” 朱翊钧脸色有些潮红,他知道方从哲这个首辅当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大明朝如今四处漏风,都是他这个主君的错吗? 收不了豪商大户们的商税,光靠田赋,朝廷能收多少的税银,更别说最近几年国朝各地灾祸频发,内阁动不动就是要免收征税,要他发内帑赈灾,可是一提征收矿税商税,他们便上奏说是与民争利。 真当他这个皇帝不知道,江南那些富得流油的豪商工场主矿主可是塞了大把的银子给那些东林党的官员,当初为什么叶向高在首辅的位子上一会儿请补六部和科道言官,一会儿又请辞致仕。 那是因为他叶向高就是东林党的,他坐在首辅位子上,那些东林派系的官员就不能想着法儿地逼他撤了矿税,他提拔方从哲,那就是利用齐楚浙党来平衡东林党那些官员。 方从哲这三年干得不错,如今京察在即,朱翊钧当然要借机会清理那些只知道阻止他这个皇帝收税的东林党官员。 看着体虚的皇帝突然大声呵斥起来,方从哲已然拜伏在地,京察这一关始终是绕不过去了,这时候他才明白皇帝这几年的用意,一直压着科道的言官缺员不补,便是等到如今剩下那些言官都是齐楚浙党的人,要把朝中的东林党一扫而空。 方从哲虽是所谓的浙党首领,可是在抗拒皇帝派太监收税这件事情上,他和叶向高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个性没那么激烈,皇帝不听劝谏,他也就不会再多说。 可如今皇帝是要生生地挑起党争啊,方从哲能想象到,等这次京察结束,齐楚浙党和东林党那就是再无和缓的余地。 这位皇帝就是三十年不上朝,可是这帝王心术……方从哲抬起头,看着王安给皇帝顺气,满脸的苦涩,今后齐楚浙党和东林党势成水火,无论是东林党要复起,还是齐楚浙党要防着东林党报复,都只能依靠这位皇帝来做仲裁。 只是皇帝身体不好,太子又是个耳根软的,这党争一起,后患无穷,有些话方从哲没胆子说,他只能默默不语,由着皇帝在那里发脾气给自己看。 “首辅起来,此事与你无干,朕是心里苦啊,你也要体谅朕的苦衷,这次京察,你就莫要再管了。” 朱翊钧让王安扶起他,然后又让这个贴身太监去扶起了跪着的方从哲,这个首辅虽然是个老好人,总想着和稀泥,可不是他在当这个裱糊匠,自己也没法安心在宫里躲着百官不上朝。 “皇上,党……” 被搀扶起来的方从哲到最后那句‘党争一起,其祸甚烈’还是没敢说出口,当年为了福王就藩的事情,皇帝可是罢了四个首辅,六部官员十余人,波及的官员数百名。 朱翊钧让人送走了方从哲这个首辅,然后他才幽幽然地长叹了口气,他本是聪慧之人,怎么可能不懂党争的坏处,可是他没得选。 太子身体不好,又是那些文官教出来的,可太子没有张相公这样的老师,等太子当了皇帝,必定操于那些文官之手。 想到去就藩的儿子福王朱常洵,朱翊钧就心里难过,他素来就不喜太子,性子唯唯诺诺没个主意,望之不似人君,哪里像福王,从小酷肖于他,若是福王继位,倒是个有主见的,哪还需要他操这份心。 “王安,你说这杜弘域是朕的卫青,那个高进是朕的霍去病吗?“ 朱翊钧忽地问道,自从陈大伴走了后,当年伴随他的老人便只剩王安这个当年的小太监了。 “皇爷,本朝便是三大征,也未曾有杜总兵这般一战斩获首级四千余的大功。”王安小心翼翼地答道,“而那位高千户能领着七百骑直冲鞑子大军,斩其汗王,夺其大纛。” “如何做不得皇爷的卫青、霍去病?” “是啊,这等军功也就只有太祖皇帝和成祖皇帝那时候才有!” 朱翊钧感叹着,脸上全是落寞的笑容,要是晚生二十年,他必定驾驭此二人,复河套,定辽东,灭蒙古,如今却只能为那个他不喜欢的太子保住这两个将帅之才。 “等首辅和兵部的折子上来了,到时候你去趟陕西宣旨吧,朔方都护府,不知道朕能不能看到河套复归的那一天。” 朱翊钧自言自语间,忽地人倒在了龙榻上,脸色痛苦,“王安,拿乌香给朕。” 慌乱间,王安连忙喝骂着让边上的内侍取了暹罗等藩国进贡的乌香让皇帝吸食镇痛。 第三百五十九章 总兵何如举人贵重 骆驼城中,刘循带回来的那些毛呢料直接卖疯了,他只是请了几家交好的将门来府上赴宴,然后见识了刘府家丁身上那既能御寒防风,又不显得臃肿反倒是衣服挺括的毛呢大衣后,这几家便当即从刘循这儿抢了小半的呢料,拿回去给家中子弟和精锐家丁做冬衣了。 眼下骆驼城中各家将门,无不以能用毛呢料为冬衣来衡量实力,这也把刘循手上那批毛呢料给炒了个高价,叫刘循赚了个盆满钵满。 总兵府里,杜弘域也穿了身毛呢料的大衣,他自觉自己欠了高进良多,如今二月未过,但是京师那边已有熟人给他递了消息,这回朝廷会重赏于他,甚至会有爵位赐下。 看着越发沉稳的儿子,杜文焕再没有别的话说,四千余级的战功,还有两部汗王的脑袋,就是他也不能从高进身上挑出半点毛病来。 这些日子,杜文焕始终都在复盘高进是如何击溃切尽三部的大军,只是听着简单,七百骑横击切尽,复又突袭吉能,最后阵斩摆言太,可杜文焕自己当年就是以领轻骑突进捣巢而出名的。 “听说套部如今皆在朔方治下,小高那里所需军械,你准备齐了没有?” “听说兵部已经督促将那些军械运往陕西了,等入仓交接的时候,儿子自会办妥此事。” 杜弘域沉声答道,高进和他讨要军械粮草,他始终放在心上,也没打算拿延绥镇下仓中挤压的那些破烂来交付,而是趁着这次大战,趁机平了过往延绥镇下各卫所做下的那些烂账,所有人都得承他的情,所以他趁机向兵部索要的精良军械也都会运给高进,然后再把原来那些破烂货入仓。 草原上走了遭后,杜弘域连自己总兵府的嫡系兵马都不相信,他现在只相信高进的朔方军能打胜仗,至于延绥镇治下各卫所,他们好好守着自己的驻地,不要添乱子就谢天谢地了。 “咱们府里那些人,你也不要怪他们,他们都是随为父南征北战多年的老人,打了半辈子仗,也是该解甲归田,好好享清福了。” 杜文焕开口道,他知道儿子这回在草原上被手底下那群骄兵悍将给刺激到了,可是如今九边将门都莫外如是,有些将主就是自己穿的差吃的差,也不敢亏待了手下那些家丁。 听懂了父亲意思的杜弘域却是摇了摇头道,“父亲不必为儿子操心,等朝廷的赏赐颁下,儿子自会另外征募新军,让小高派人帮我练兵。” “这样也好,但你到时候莫要手段过激。” “儿子知道,父亲放心就是。” 杜弘域是彻底明白了,杜家原先养得那些骄兵悍将已经不堪大用,他要不想几年之后在高进挥军收复河套的时候做个摆设,就得重新练新军,而且还不能照着旧办法,需得学高进的练兵法子。 “对了,刘大人说要见下小高,我已派人去河口堡,父亲可有什么指点。” 杜弘域对于自己那位顶头上司三边总督刘敏宽不太熟悉,这回他从骆驼城率兵出塞,说起来是当机立断,但实际上是越权之举,虽说事后刘敏宽没说什么,甚至在派人查验了那些鞑子首级后,同样为他上书向朝廷请功,可他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刘大人是个宽厚的长者,你们不必过于担忧,只是听说小高脾气不太好,你们这回立下功劳之大,必定叫人嫉妒生恨,去了固原小心些。” 就在父子间说着话的时候,书房外忽地响起了敲门声,“进来吧!” “出什么事了?” 看着杜铁牛脸色慌乱,杜弘域忍不住沉下脸问道。 “老爷,少爷,是巡抚衙门派人来。” 杜铁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位高千户当真是能生事的主儿,什么人不好惹,偏偏把那有功名在身的举人剥了衣服吊在城门处打了顿,如今倒好巡抚衙门派人来总兵府要人了。 听着杜铁牛的话,杜文焕苦笑起来,他才说了这小高脾气不好,没想到一语成谶,这还没去固原,就惹出了这等事情。 边地穷苦,延绥这边将门众多,可是读书人却是稀罕得很,莫说举人,就是秀才在地方上也是不得了的主,他那位叔叔,被鞑子和百姓唤做杜太师的,也顶多就是脱光衣服骑马夸功的时候,过过嘴瘾骂骂那些读书人,这个小高倒好,打了也就算了,还把人剥光衣服吊在城门口,这是把读书人都给得罪死了。 “小高好端端地为何要把那举人吊起来打?” 杜弘域倒不像父亲那般担心,高进做事情有分寸,只要没把人打死,算什么大事,再说他知道高进虽然脾气耿直,能动手绝不动嘴,可不是个惹事生非的性子。 “少爷,高千户麾下,最早的家丁有十来个是府谷县人,这回打了胜仗以后,高千户放他们回家省亲,誰成想其中有人家里田产被那位田举人府中的管事巧取豪夺不成,就连妻女都沦为玩物,那些家丁跟着高千户都是打过血战的,哪里咽的下这口气,便去田府讨公道,结果杀伤了好些个田府家奴,不过他们终究是人少,最后都被抓了起来。” 杜铁牛说着他打听来的消息,那田举人也是被那几个家丁的骁勇给吓坏了,他本来是想杀了这些人,可最后还是没有那个胆子,只是派家丁把人送去府谷县报官,可结果半道就叫人把那几个家丁给劫走。 “然后高千户便带了五十骑去了那田举人的庄园,杀了那经手此事的管事,又把那田举人给吊在了府谷县的门口用鞭子抽了顿。” “高千户说了,我辈武人,为国家镇守边关,在前线和鞑子浴血厮杀,不是叫你们这些读书读到狗身上去的狗屁读书人欺辱的。” 杜铁牛说到这里时,也是一脸神往,他们这些武人在读书人眼中就是粗鄙武夫,也就高千户能说出这种解气的话来。 “倒确实是小高的性子。” 杜弘域忍不住道,高进的脾气就是这样护短,不过他治下规矩很严,手下军将兵卒对百姓秋毫无犯。 “父亲,看起来刘大人那里,小高怕是去不成了,我先去见见巡抚府的人。” 刘敏宽是三边总督,可他是文官,高进做了这种把举人吊起来打的事情,真去了固原,刘敏宽再宽厚,也是要治他个狂悖妄为,杜弘域可舍不得这个爱将被人借机敲打。 “去吧,去吧!” 杜文焕叹了口气,但脸上又有些轻松之色,这个小高让出那样的奇功,却只要军械粮草,他本以为他所图甚大,可如今这个小高竟然能做出把举人剥光衣服吊起来打这种事,在这大明朝无疑是自绝于官场。 杜弘域倒是不清楚父亲心思有了从认为高进纵有所图,也绝不是图谋造反的转变,他只是径直去了总兵府的正堂去见那位延绥巡抚派来的幕僚。 “见过杜总兵。” 那幕僚是绍兴师爷,南人长相,不过一口陕西话说得甚是标准。 “马巡抚着你来有何事?” 杜弘域明知故问道,不管高进吊打那田举人有没有道理,他肯定是偏帮自家爱将的。 “杜总兵何必为难在下,东翁来,只是想请杜总兵出面,请高千户去趟巡抚衙门,做个过场也就是了。” “如何做个过场?” 杜弘域看着那绍兴师爷,脸上浑没有半分表情,叫这位黄师爷瞧不出他的心思。 “东翁说了,田举人虽然没有官职,可到底是举人功名,读书种子,高千户那般做法总是不对,不过念在高千户于国有功,这次便轻饶了高千户,只去巡抚衙门和田举人陪个罪,领个十板子也就算了。” 黄师爷说道,他的神情里略微有些尴尬,他是屡试不第的读书人,可不像自家那位东翁那样真以为这位杜总兵会卖他面子。 “你是带话的,我也不为难你,你回去告诉马巡抚,高千户和田举人因私怨争执厮打,不干碍军务,本总兵不好插手,那田举人既然告到巡抚衙门,自该巡抚衙门派人去找高千户说明情况。” 黄师爷听过后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苦笑,于是拱了拱手道,“那在下告退。” 等这黄师爷走后,杜弘域喊过杜铁牛道,“你去趟河口堡,告诉小高,叫他不必理会巡抚衙门,等过段日子京师的天使到了,这事情便过去了。” 那黄师爷出了骆驼城后,却是沉沉叹了口气,如今高阎罗怒打田举人已然传遍了大半个延绥,估摸着接下来整个陕西都要传遍,自家东翁就不掺和到这件事里来。 那田举人只是挨了顿鞭子,可他田家巧取豪夺霸占的民田无数,不知道多少人家被逼得家破人亡,府谷县里背地都唤那田举人叫田扒皮,东翁只想着有功名的举人受了折辱,却全然没想过那高进新立大功,那位杜总兵也是圣眷正隆的时候,难不成还真要派差人去拿人,这巡抚衙门治下谁有这胆子。 至于把这事捅到朝廷里去,那丢脸的还不是自家,黄师爷觉得回去要好好劝劝东翁,莫要意气用事。 府谷神木两县的官道上,多了不少自备马匹的军户子弟,呼朋引伴地往神木堡而去,随着府谷县高阎罗怒打举人的事情传开,他们都是去投奔那位高阎罗的,且不说这位高阎罗骁勇善战,勇猛无敌,光是能为手下家丁出头讨公道,怒打举人这等有功名的读书人,便足以叫那些自认有本事的军户子弟们心潮澎湃,不能自已了。 谁不愿在这样的将主麾下效命,谁不愿跟着这样的将主驰骋疆场,搏个封妻荫子! 第三百六十章 高某 神木县外的官道两侧,搭起了好几座木棚子,里面自有河口堡的军官们给那些来投军的良家子登记姓名。 “姓名?” “高迎祥。” “今年多大?” “二十六。” “哪里人?” “安塞。” 李二狗看着面前不苟言笑浓眉大眼的高大青年,心中生出几分好感,这两日他见了不少自备马匹来投军的军户子弟,好些个都是飞扬之辈,少见这般沉默寡言的。 “这是你的号牌,记得收好了,等会去那边的军营,自然有人接待你。” 接过木牌,高迎祥多看了几眼,李二狗不由问道,“你识字?” “读过两年私塾。” “把你的木牌给我。” 重新在木牌上添上笔后,李二狗朝高迎祥道,“我家老爷说过,征兵首重品性,次重是否读书识字,武艺倒是无所谓。” “这位军爷,这征兵不该是武艺为先吗?” 看着面前的高迎祥脸上终于有了些神情变化,李二狗笑起来,“武艺是能练出来,我原先是个赶车的把式,不懂半点武艺,可如今我手上也有十七颗鞑子首级。” “品性不好,武艺再好有什么用,只会祸害百姓。” 李二狗觉得和眼前的沉默青年颇投眼缘,他那落下许久的话痨不由发作起来,朝边上手下道,“小乙,你替我下,我带他去军营。” 那唤做小乙的知道自家这位上官怕是看中了这叫高迎祥的青年,打算拉到他们营头去,要知道这几日自带马匹投军的军户子弟反倒是比这些两条腿走来投军多得多,不过大都是鼻孔朝天瞧不起人。 高迎祥虽然话不多,但人情世故还是懂的,他看着那位姓李的军爷起身,也是学那小乙唤了声,“多谢李头。” 李二狗当下自是热络地拉着高迎祥往不远处的军营走去,然后指着官道不远处几个结伴而来的骑马军户子弟道,“你莫看他们自备马匹,人五人六的样子,咱们朔方军可不缺好马,眼下跳得越是欢的,到时候摔得便有多惨,老爷麾下白马骑可是等着要教训这群嘴上没毛的家伙。” 李二狗这几日见多了那些将门子弟的跋扈,也是幸灾乐祸地等这些家伙被白马营的同袍们好好教他们做人的道理。 高迎祥听得心中火热,他本来跟着叔父贩马,后来听了那些从古北寨经商回来的商队里人人都说这位和自己本家的高阎罗是如何勇猛无敌,领着七百白马骑打得近万鞑子屁滚尿流,连夺三部苏鲁锭,还斩了那摆言太汗王的狗头,直叫他神往不已。 神木堡征募良家子从军,高迎祥原本还下不定决心,可是这时候他却听往来乡里的货郎们说那“高阎罗怒打举人”,知道这位高千户为了手下受屈的家丁出头,不但杀了那作恶的管事,还将举人老爷吊在城门上狠狠抽了顿鞭子,于是二话不说,便来神木堡投军。 沿途见到那些各自备马的武家子弟,高迎祥心中还有些忐忑,可是如今听了边上这位李军爷的话,他的心却是落了大半。 “这处军营里,你们这些来投军的,得待足三个月,包吃包住包穿,但要是受不得我朔方军的规矩束缚,也吃不得苦,打哪来回哪去,另外若是这三个月里教头们觉得你不适合待咱们朔方军也是一样,便是骆驼城里的将门子照样滚蛋。” 说话间,高迎祥自跟着李二狗到了那军营前,只见营门口的士兵甲胄森严,虽说脸上带着笑,可是那眉眼间自有煞气,显然是杀过人见过血的。 “我便送你到这儿,记得三个月后,若有教头问你想去哪儿,便说想来咱们步兵营。” “李二狗,哪有你这般的,老爷说了,三个月后新兵去留,自有考察之法,哪有你这样抢人的。” “好汉子,可会骑马?” 倪大看向李二狗身边浓眉大眼的青年,他是老行伍,见这高大青年,手长脚长,还有那微微罗圈的腿,便知道这青年是个长年骑马的。 “你会骑马?” 李二狗看向身边高迎祥,然后只见这高大青年点头道,“我自幼跟着叔父贩马……” “李二狗,瞧见了没,这小子合该去咱们越骑营,你们步兵营还是再等几日。” 倪大哈哈笑了起来,眼下老爷设了朔方五营,中垒、步兵、越骑、屯骑、射声,他们越骑营收的都是能骑善射的,这两日能赶到神木堡的都是自备马匹的军户和武家子弟,便是将门子也有许多。 那些将门子只要过关,自然会入白马骑,老爷亲自调教,那剩下的便多半会入他们越骑营,只有少部分才会去屯骑营。 高迎祥本想和李军爷说他会去步兵营,可他天生就是个骑将,跟着叔父贩马的时候,好几回都是他骑着马在马上左右开弓打退了几股小马贼。 “来来来,你既然会骑马,便该去那处军营,我带你去。” 倪大从李二狗手里抢了人,径直把高迎祥带去了另外处军营,在路上他瞧着这高大青年脸上有些愧色,不由道,“你也别觉得有啥对不住那李二狗的,咱们朔方军自有规矩制度,你该去哪个营,自是教头根据你们平日里的表现决定。” “多谢军爷指点。” 高迎祥抱拳谢道,他自来投军后,发现这朔方军的军官们都没甚架子,和他过往所见的官军截然不同,要知道他处官军,上官动辄打骂底下兵士,将其当做奴仆使唤,这也是他明明弓马娴熟,过去却不愿投军的缘故。 “进去后好生学着,记得俺叫倪大,越骑营丁字旅。” 送完高迎祥后,倪大自报了姓名来历,免得自己做了无用功。 …… 神木卫里的两千营兵,早就遣散大半,而刘循这个正牌指挥使和沙振江这个同知则是由着高进彻底接管神木卫,重新征募兵员,充实神木卫。 神木卫的衙门后院里,刘循把玩着手里的鲁密铳,然后朝边上的沙振江道,“沙老哥,倒是要恭喜你,马上就能重回骆驼城了。” 要不是沙家产业都在骆驼城,沙振江还真想继续在神木卫里当个逍遥同知,不过这回他去总兵府里挂职参将,沙家今后在骆驼城里也算数得上号的将门,名实相符。 “哪里比得上老弟你。” 沙振江感叹起来,刘家当真是走运,本来家道中落眼看着就要家门败落,却没想到这个纨绔子出身的家主居然傍上了高进,接下来便是官运亨通,虽说外人笑话刘循是个摆设指挥,可那是嫉而生妒的妄语。 骆驼城里,哪家将门不想像刘循这般,坐在那里就有天大的军功往脑袋上砸,也就是刘循资历不够,而且前面升官已经连升数级,不然这回都能加副总兵了。 看着在那里玩铳的刘循,沙振江是打心底里羡慕,高进年轻能打,起码能够保刘家三代富贵,他也隐隐从陕西镇守太监府里得了些消息,知道高进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老弟,你这鲁密铳可真是不错。” 一声枪响,让沙振江回过神,只见高进不知何时到了院中,刘循那厮已然腆着脸上前了。 “刘兄喜欢,拿去便是。” 高进笑道,然后他朝刘循和沙振江道,“这几日募兵还算顺利,只是……” “有什么只是的,老弟,咱们难道还信不过你吗,再说了大公子让我继续当这个指挥使,不就是给老弟你保驾护航的吗,这神木卫以后就交给你了,老哥我只管吃吃喝喝,没事去山里打打猎,这卫所诸事就全都拜托老弟了。” 刘循没心没肺地说道,他曾经也有过雄心壮志,可他终究只是个纨绔出身,所以他认得清自己,刘家能再起成为名门,靠的是高进,再说他刘家也不缺钱,抱紧这位老弟的大腿才是真的。 沙振江亦是附和起来,他马上要回骆驼城,再加上他这把年纪,更加没有争权做事的心思,同样也是由着高进控制了整个神木卫,他还乐得少管些事,至于底下那些人的抱怨,他和刘循需要在乎吗? “那就多谢两位老哥了。” 高进也不客气,刘循和沙振江算得上是自己人,杜弘域对他也算极好,这算是变相把神木卫交给他掌管,如今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扩军,将整个神木县收入治下,至于内城那位县爷,自然是继续当他的木雕县令,泥塑老父母了。 那位县爷在派了手下师爷拜访过高进后,得了高进允诺,今后神木县的税粮由他包了后,也是彻底放飞自我,懒得去管衙门里六房小吏们的死活了。 自从考成法被废了以后,但凡是发配到神木县这种地方当县令的,都是没什么背景升迁无望的,运气不好点,半辈子都会耗在这里。而且这边地的豪强大户凶悍得很,六房胥吏也都是盘根错节,这县令听着是百里侯,可实际上狗屁都不是,没点手腕的,还要受夹板气。 如今神木县的那位县爷还巴不得高进来管管那些无法无天的本县豪强和奸猾的六房胥吏,他只求过个舒坦日子,没事看看书喝喝酒,玩玩小妾有什么不好的,何必劳心费力,还要得罪高进这个握着刀把子,后台又硬的武夫。 眼下高进算是全盘接管了神木县,神木卫征兵有条不紊,也就是衙门那边六房胥吏他还没精力去动,不过他既然把神木县当成了自己的地盘,迟早也是要整顿的。 第三百六十一章 我的县衙 神木县衙里,穿着黑衣的士兵们披甲挎刀,原本那些在城中耀武扬威的六房胥吏和三班衙差们这个时候都是如同吓坏的鹌鹑般瑟瑟发抖,看着这些杀千刀的丘八们封了六房,又把整个架阁库给搬空了。 县令陈贤穿着官袍和同样穿着身千户官服的高进,在衙门后院里把酒言欢,丝毫没有因为县衙被朔方军的士兵们“霸占”而感到不快,反倒是满脸快意地道,“还得多谢高千户替我出了口恶气。” 大明朝科举取士,早些年还能得些人才,可是因为试题只能困死在朱熹所注的四书里出,两百多年下来,如今的举人进士大都是只懂八股文章的废物,像是陈贤这种被打发来神木县做县令的,那真是被胥吏和豪强大户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到最后也就是当个图章县令,顶多和平民百姓摆摆官威罢了。 什么文贵武贱,早就被陈贤抛到了脑后,他也不过是个举人出身,那府谷县的田举人都被眼前这位高千户剥光了衣服吊在城门上用鞭子抽得差点没了性命,可却屁事没有,他这个县令要是对着干又能好到哪里去。 更何况他早就看六房胥吏们不顺眼,只是奈何没本事收拾这些彼此联姻关系错综复杂的奸猾小吏。 “陈县令客气了,高某得指挥大人器重,代掌神木卫兵事,有些事也是不得已为之,不过陈县令放心,等高某厘清诸事,必不会叫陈县令难做。” 高进派单英查过陈贤的底细,刚入仕的时候还有些雄心壮志,以为自己能拳打六房胥吏脚踢豪强大户,可是半年不到就被六房胥吏和豪强大户们联手折腾得没了半点脾气,后来喝酒狎妓便成了这位县令的日常,可以说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庸官。 “高千户说哪里话,我这闲散日子过惯了,当个甩手掌柜挺好,高千户尽管施为就是。” 陈贤可不会把高进的客气话当真,再说他这么些年闲下来,哪还有处理民政的心思和本事,有那时间升堂理事,喝喝小酒狎玩小妾她不香吗? “那就有劳陈县令先免了三班衙差诸班头衙役的职司,高某这儿举荐几人,定能为陈县令分忧解烦。” 眼下正月刚过,春耕在即,高进是不能看着神木县还像以前那样,农业生产没半点规划,老百姓种田只能看天吃饭,他要是记得不差,接下来席卷大半个北方的天灾即将拉开序幕,说起来去年山东河南便已经有水旱大灾,活不下去的百姓揭竿而起造反了。 “这事简单,高千户把那举荐之人的名字告诉我就是。” 陈贤当即唤了手下师爷,当即写了任命的文书,用了官印,直接递给高进后想了想,索性把官印解下来丢给师爷道,“以后你就跟着高千户,用印什么的就不用知会我了。” “陈县令果然洒脱,高某佩服。” 高进也没想到这陈贤这般光棍,不过他这么配合,也叫他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眼神示意后,跟着他来神木县的单英很快会意而去,不多时便直接拿了盘金银进来,不下三百两。 “陈县令,高某向来佩服你这样高风亮节的读书人,区区薄礼,还请收下。” 陈贤看到那盘金银,脸上笑得越发开心,“高千户真是太客气了。”嘴上这么说,可他手上动作却不慢,从桌上接过那盘金银后,径直叫身边的管家收了起来,“高千户,我身体有些不适,今后这衙门里的事情就有劳你了。” 看着拿钱走人的陈贤,高进笑了笑,这个陈贤虽然是个庸官,可是知情识趣,当官这么些年倒也没做过什么抄家灭门的大恶,顶多是做个袖手旁观的帮凶罢了,不过眼下这大明朝的县令多是此辈。 “陈师爷,不知你年俸多少?” 高进转头看向那接了自家东翁官印,尚且有些恍惚的师爷问道,河口堡里他虽然开了学校,这一年多下来也有些成效,河口堡如今工坊林立,学徒们都是边读边学,那些学得好的都是宝贵的种子,不能浪费在这等地方。 对于大明朝那些所谓的正经读书人,高进已经不抱什么希望,指望这些只读四书只懂程朱理学的废物们来处理实务,他还不如直接从胥吏里面提拔些精明能干的,又或是直接雇佣“绍兴师爷”们。 “在下蒙东翁看重,年俸五十两。” 陈师爷回答道,他自从屡试不弟,投身师爷这个行当已有十五年,眼下这年俸已经算是极好的了,当然他要操心的事情也不少。 “那不知陈师爷可有兴趣为我做事。” 高进眼下需要在神木县建个班子,陈师爷了解县中情况,是个不错的人选。 “蒙高千户看重,不过……” 这年头,师爷们都还是有些节操的,哪怕陈师爷对于高进的招揽极为意动,但最后还是婉拒。 “陈县令那里无妨,你为我做事,也就是为陈县令做事,我自会和陈县令分说。” “若是东翁答应,在下自然愿意。” “陈师爷,你可有什么认识的同行,在他处干得不开心的,可以为我介绍几人。” 高进不遗余力地挖着墙角,比起那些大明朝八股取士的所谓精英,那些屡试不弟,挨了这世道毒打能认清现实的师爷幕僚群体更适合他去招募,这些人未必有什么大眼光,但是胜在脑子灵活听话能做事,不是那些读书读傻了的穷酸措大。 “在下确实有几个同年,那我便修书几封问问情况。” 师爷这个行当,自然也是大家互通有无,就好比陈师爷便是陈贤的前任师爷年纪大了,回江南老家前引荐他过来的。 “那就有劳陈师爷了。” 高进点点头,然后拿着那张墨迹已干的任命书,喊了侯大陈四进来,“从今后开始,你们便是这县衙里的三班衙差的头头,给你们三天时间,我要这衙门里上下差役并那市面上的差人都是我们的人。” “还有我不想再看到这神木县里有那些好吃懒做欺压良民的泼皮无赖,全都给我抓进大牢等候发落。” “多谢老爷大恩。” 侯大陈四捧着那张盖了官印的任命书,噗通跪在了地上,高进由着两人磕头后才叫他们起来,“我的规矩你们都清楚,若做了欺压良善百姓的事情……” “老爷放心,我等必定约束手下……” 侯大陈四忙不迭地指天发誓,然后方才战战兢兢地退下,三班衙役里,可还有高爷安排下来的朔方军里受伤后不能再上阵的退伍老卒,他们哪敢有别的心思。 “陈师爷,眼下县中还有哪些人能主持六房事务,但是和六房胥吏们没什么过深关系的。” 等侯大陈四他们走了后,高进看向陈师爷,他要完全掌控神木县,当然可以直接弃用本地胥吏,从军中抽调识文断字的军官兵卒来接管六房,可那样就是赤裸裸地撕破脸皮,而且手段太过激烈直接。 要对付那些豪强大户,还是钝刀子割肉,慢慢来就好,所以六房胥吏,高进打算还是用那些本地的地头蛇,要知道胥吏们虽然彼此联姻,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那得势的胥吏家族,便同样有那失意的。 “在下这就写份名单,高千户可以派人唤来查问。” 陈师爷立马便明白高进意思,当即挥笔写了份名单,上面不但写了七八人的姓名,就连他们所擅长处和眼下家境也都注明了,这叫高进对师爷们更加满意些,说起来这大明朝还真是够奇葩的,科举选出来的所谓精英几乎大半都是不通实务的废物,派到地方上做官的更是其中翘楚,到最后这治理地方的反倒是作为这些官员代理人的师爷和那些胥吏。 户房里,沙得刁朝着那些四海货栈里调来的伙计们道,“好好干,老爷说了,把这些账目都盘清楚了,赏银一两。” 随着沙得刁的话,那些伙计们打算盘的速度又快了几分,这时候在户房外面,被朔方军士兵看管起来的户房书吏们都是浑身冒汗,户房的账目是个什么情况他们最清楚不过,虽说他们也不相信那些伙计们能把他们这些积年老吏做得假账给查清楚,可是听着那一阵阵的算盘声,还是忍不住心中焦躁起来。 除了户房以外,高进从商队和军中抽调的文吏还在整理着神木县刑房这些年来积压的卷宗,要端掉整个六房,打击地方豪强,便要从税赋账目和刑名案件这两处着手。 高进原本不通这些事情,但是沙得刁是个懂行的,而高进又是个做事情雷厉风行的主,于是这一下子就把神木县六房胥吏们给摁死了,那些胥吏们不是没瞧出高进想做什么,可他们如今都被扣在衙门里,想传个消息出去都难,便只能在那里干等,心里企盼户房的账目和刑房的案卷不会出问题。 大半个时辰都不到,高进就见到了陈师爷名单上的人,这些人里老中青壮俱有,不过也都是这十年里被排挤出衙门的,高进也不和他们废话,“陈县令不满六房久矣,这次清查户房刑房账目卷宗,但有贪墨枉法者,绝不轻饶。” “但六房不可无人主事,你们懂我的意思么?” 那八个已然被赶出衙门的胥吏里,年纪最大的老头最先跪在地上道,“愿为老爷效命。”然后其他人心中暗骂老滑头后,全都有样学样地跪倒在地同样高声喊道。 “都起来吧,户房的账目你们先不用管,架阁库里的刑房卷宗,就有劳你们整理个清楚明白,你们往日如何,我既往不咎,但是不要自作聪明,免得自误。” “是,老爷。” 那些胥吏们双股战战地起身,他们都被高进说话时的眼神和语气给吓到了,出了院子,他们方才抹去额头上的冷汗,那年纪最大的刑房胥吏更是喃喃自语道,“这神木县要变天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浙兵子弟 神木县外,北郊空地,已然成了座大兵营,来投军的人络绎不绝。 除了那些自备马匹武器的武家子弟外,也有很多的地方豪杰们奔着高阎罗的大名而来。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争斗是免不了的,那些来投军的几乎都是青壮和少年人,练武的人火气旺脾性大,一言不合就动手那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有些性子野的甚至敢动刀。 “二哥,这回一共有两百多人参与械斗,都是来参军的良家子。” 军营帅帐内,陈升皱着眉禀报道,眼下朔方五营招兵只招了近半,二哥这回挑选兵员格外慎重,新兵营里已经走了近两成,这样下去要招满兵员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 “这回又是为了什么事情打斗?” 高进放下手里神木县的刑房卷宗,抬起头问道,边地男儿好勇斗狠是本色,他这回征兵大半个延绥镇治下都应声而动,这年头宗族乡党盛行,为了争田夺水,村寨间械斗打死人也是常事,只是他这里征兵以来这般大规模的械斗倒是头回见。 “二哥,这回是靖边堡有七十多号浙兵子弟过来相投,那些本地军户子弟和他们起了口角,随后呼朋引伴纠结了一百三十多人和他们械斗。” 陈升答道,说起来他们也是浙兵子弟,当初没少受本地军户子弟的排挤,只不过如今河口堡里倒是再没什么地域之分。 “哪边赢了?” “双方相持不下,不过王斗领人过去的时候,那些本地军户子弟已经支撑不住了。” “人都在哪?死人了没有?” “全都押在前营,没死人,不过重伤了几个,已经让军医救治了。” 高进起身,看向陈升,“走,过去看看。” 陈升知道高进事务繁忙,这两天更是忙着整顿神木县,他本来不想拿这等小事来劳烦高进,只是这次械斗闹得太大,处理不当的话只怕那些新兵里都要闹起来。 前军营里,参与械斗的两百良家子泾渭分明地分成两拨站开,人少的那方看上去衣着旧扑扑的,但是精气神十足,而且彼此站得颇为紧密,不像人多的那方,仔细看去内里还分了好几拨。 王斗拎着两把金瓜锤,满脸冷笑地盯着这两伙兀自不服气的良家子,“怎么,都还没打够,你们要是有本事,就他娘的去杀鞑子杀建奴,在这里逞威风,算个屁好汉。” 被骂的两拨人虽然都不甘心,可是方才他们械斗的时候,就是被这位王将军给打服了。 “二哥。” 这时候,高进和陈升到了,看到高进,王斗才没有继续骂那些良家子。 而随着王斗呼唤,那些良家子们也都精神一振,看向那位名震关墙内外的高阎罗,那人少的浙兵子弟一方更是面露激动。 当年戚家军风流云散,蓟辽三万大军随后被拆分实边,说是补充九边边军,可实际上到了地方后,却是备受那些本地将门的排挤。 这些年里,当年的戚家军和浙兵们在边地落户,大都已经是三代人,比起那些早就没有军事传统的本地军户,这些浙兵的第三代子弟,在长辈的督促下依然保持着相当可观的战斗力和良好的纪律,只不过因为他们的出身在边军里很难出头,所以大多数浙兵子弟都没有参军。 高进这回征兵,征募的是神木卫的营兵,除了良家子,在册的官军也可以来应募,以往那些浙兵子弟是不会响应的,可高进也是浙兵子弟出身,却是叫他们看到了希望,所以这靖边堡的浙兵子弟才结伴而来。 “眼下你们都还未入我军中,所以我这里的规矩也管不到你们。” “既然刚才你们没打完,正好现在继续,阿升去给他们准备木棍场地,先把这一架打完了再说。” 高进的话让陈升直接愣住了,这二哥又是不按常理出牌,可众人当面,他不好反驳,只能应声领命而去,倒是留下的王斗满脸兴奋,“二哥,我就知道你……” “把他们领头的都给我叫过来。” 堵不如疏,高进自然可以强压下这场械斗,可双方彼此心里压着火气,以后迟早还是要出事,倒不如索性一次性解决了。 很快两边的头面人物到了,高进看着面前八个青年,很是直接地道,“我也是浙兵子弟出身,小时候堡寨里的本地军户子弟总想欺负我,后来叫我打服气了,便再也没那些破事。” 高进的话叫那三个浙兵子弟脸上一喜,而另外五个军户子弟则是面色难看。 “咱们都是军户子弟出身,道理这种东西,我跟你们讲了你们也未必听得进去,所以还是看谁的拳头更大,我给你们个机会分个高下,省得你们心里藏了怨气。” “只是我话说在前头,等会比武场上打完,这事情便算揭过去了,若是入我军中,还敢因为这等破事械斗,便休怪我军法无情。” 高进看着八人沉声说道,那五个本地军户子弟就算有些不忿,可这时候也是抱拳道,“谨遵令。” “你们五个,有些话我说与你们听,你们觉得有道理,打完了自告诉其他人,叫他们自个也想想,是不是我说的理。” “还请大人指教?” “咱们这些边地军户,本就是来自天南海北,山东两河湖广江南,哪里的人都有,你们那一百多号人里,有几个是正宗的陕西本地军户,还不都和咱们这些浙兵子弟一样,都是几代前落户下来的。” “当年戚爷爷威震蓟辽,遭人妒忌,有人说浙兵到了地方会抢了本地军户们的功劳,可是你们就没想过,这功劳本就是战场上凭手里的刀枪杀出来的,难不成鞑子会因为你是浙兵就引颈受戮不成。” “从我祖父落户河口堡,我高家四代都在这神木卫,你们说我算不算是外人。” 高进的话谈不上有什么大道理,可那五个本地军户子弟却都是听进去了,说起来他们排挤浙兵子弟也真就是习惯使然了,长辈们都说浙兵们是外人,是来和他们抢食的,他们也就都信了,却从来没去想过这里面的为什么。 这番话说完,那五个本地军户子弟离开后,高进喊住那三个靖边堡的浙兵子弟道,“回去告诉兄弟们,待会下手的时候轻点,论群战这大明朝哪里的官兵都不及咱们浙兵的。” “是,高爷。” 那三个浙兵子弟听了高进的话,并没有因为高进要他们手下留情而感到不忿,反倒是觉得高进是真把他们这些浙兵子弟当自己人看的。 很快,陈升便领着队士兵,带了车木棍过来,又用石灰粉直接在前营画了大圈。 待棍子都发下去后,高进自高声朝两边的良家子道,“你们各自列队,出圈了便不能再进场,最后哪一方全数出圈便算输。” 看着两边拿了棍子后摩拳擦掌的样子,陈升忍不住道,“二哥,这样真没问题么?” “怕什么,这些木棍抽不死人,咱们正好看看这些浙兵子弟的成色如何?” 高进盯着上场后,赫然摆了六个鸳鸯阵小队的浙兵子弟,口中说道,心里面则是暗道自己怎么忘了这九边的浙兵子弟,当年戚家军加上入朝抗倭的浙兵,足有好几万户分布在九边,要知道这些人才是最好的兵员。 朔方五营里,中垒、步兵、射声三营,最适合这些浙兵子弟,只要都如眼前这靖边堡的浙兵子弟水平,最多半年就可以迅速成军,形成战斗力。 看着开打后,从头到尾都撵着对面那些本地军户子弟们乱糟糟的阵型,就像是老子抽儿子一样,把他们给打出了圈外,赢得十分干脆利落后,高进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既然打完了,这事情便这么揭过,谁都不许记恨。” 那些本地军户子弟们这回也是心服口服,他们从头到尾都毫无反抗之力,就是自诩再勇猛的这时候也都没脸面说话,要知道他们人数可比对方多出一倍多。 “你们也莫要丧气,我朔方军自有制度,这次输了,下次赢回来,别告诉我,你们连这点志气都没有。” 一番勉励后,那些尚是年轻人居多的本地军户子弟们便嗷嗷地叫喊着不服输,然后兴高采烈地跟着高进派下的军官们去了新兵营。 而高进则是直接和那些打赢了的靖边堡浙兵子弟们围坐在一块,顺便喊上了陈升王斗等人,和他们拉起了家常,问起他们家中的情况来。 浙兵们落户后虽然遭受排挤,可是彼此也抱团得很,而且因为保持着良好的军事传统,年轻一辈的战斗力可比本地那些军户子弟强不少,因此这日子过得说不上好,但是互相帮衬着总还能撑下去。 高进并不知道,他如今已经成了靖边堡这些年轻一辈浙兵子弟眼里的偶像,他们来神木卫投军便是冲着他来的。 最后安抚好这些浙兵子弟,直接将他们编入中垒营后,高进径直朝陈升道,“阿升,你回趟河口堡,找木兰支取银钱,给我去沿边各堡寨都走一圈,就说我招募浙兵子弟,愿意举家来的,我给发安家费。” 距离高进印象里那场萨尔浒的大战还有一年多的时间,高进的紧迫感越发的沉重,那些浙兵子弟只有集中起来,在他麾下才能发挥出最强的战斗力,他不能任由他们散落在九边地方最后碌碌无为,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 第三百六十三章 李进忠 颠簸的官道上,坐在马车里的王安已经全然没了出京时的兴致,这回他出京前被皇爷抬举成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也算是为他这趟前去陕西宣旨多个贵重身份。 刚出京师哪会儿,王安尚有些新鲜好奇,可等到出了京师地面,一路往西,沿途所见只发现各地有败落之象,偏生那些能接待他的大城里又是番车水马龙,物阜民丰的繁华景象。 王安不像宫里别的太监那般贪婪,沿途大小官员的仪程孝敬,他也只收了几个大员象征性的物件,免得这些官员日后记恨他。 “进忠啊,咱们到哪里了?” 掀开车帘子,王安瞧了眼外面的黄泥路,心头发苦,山陕地面上的官道连京师的乡间道路都不及,前不久又下了阵雨,这般下去不知道几时才能到那骆驼城。 “干爹,咱们已经过了太原,若是天好,最多十日便能到骆驼城了。” 骑在马上的李进忠浓眉大眼,身材高大,若不是嘴唇上没有半根胡须,声音也略显尖锐,浑然看不出像是个宦官,倒是个更像能舞刀弄剑的武夫。 “还有十天。” “干爹莫担心,等到了前面的城中,孩儿自去雇些轿夫。” 李进忠连忙说道,他这回好不容易有机会拜了王安这位大太监做干爹,又陪着出来宣旨,自是要使劲浑身解数来讨好这位干爹。 “轿夫就算了,到前面去寻匹脚力好的老实毛驴就是。” 王安摇了摇头道,李进忠听了不禁道,“干爹,您是去宣旨的天使,怎么能骑毛驴,万一这消息传将出去,岂不是落了您的脸面,皇爷那里……” “什么脸面不脸面的,我一阉竖,要是真去乘轿子,指不定被那些言官怎么编排呢?” 王安不以为意地说道,再说乘轿子能快到哪里去,还不如骑着毛驴赶路快点呢! 半天后,到了前方临县,自有县官出城,恭恭敬敬地把王安他们给接进官衙,而李进忠则是满城地寻起毛驴来,既然干爹要骑毛驴赶路,他自然要找匹脚力既好脾气老实,关键还得卖相好的毛驴。 换了身普通衣服的李进忠捏着嗓子沉声说话,更是半分都瞧不出宦官样,而他本就是市井无赖出身,带了两个番子很快便把这临县大体情况给摸熟了,然后自去了城中那家贩卖牲口的商队。 李进忠打听得清楚,这家贩卖牲口的商队可是从河套那里回来的,听说商队东家还见过那位高阎罗,所以他便也过来想打探下消息,看看那位高阎罗究竟是何等人物。 这回干爹前往骆驼城宣旨,主要便是为了那位小杜总兵和这个高阎罗,李进忠虽然出身卑微,可是自阉进宫的他却是个有野心的,不过他也晓得那位小杜总兵不是他这样的小宦官能去接触的,倒是这个高阎罗,和他一样都是没甚背景的出身,倒是能亲近下。 “几位爷是来买牲口的。” 张记车行门口,迎客的伙计瞧着打头的李进忠身材魁梧,气势不凡,连忙上前迎道。 “你这儿可有好马好骡子?” “有有有,咱们这儿可是刚进了批上好的河曲好马,也有上好的骡子,几位爷一看便知。” 李进忠当即跟着那伙计只往这车行的后院而去,接着手里几钱碎银滑落,扔给那伙计道,“叫你们东家过来说话?” 伙计拿了银钱,自是忙不迭地答应,然后喊了个同伴招呼这位李爷,接着便飞快地去喊东家来招待这大主顾了。 不多时,张记车行的东家张全便到了正在马厩里牵着匹没有杂毛的大青骡,不由愣了愣,不是说好的大主顾吗,怎么是来看骡子的,顿时他便狠狠瞪了眼那伙计,不过人都来了,他也不好径直离开,生意人吗都讲究个笑脸迎客,和气生财。 “这位爷,您好眼光,这匹大青骡可是刚收来不久,力气不比寻常马匹小多少。” “这骡子我要了,另外那三匹河曲马也一并与我结算了。” 这趟出京,王安虽说是两袖清风,可是李进忠这个做干儿子的,倒是趁机沾光不少,一路上攒下了几百两的好处,这也让他对权势更加渴望。 算过价,付过钱后,李进忠直接撩了摆袍,露出那块东缉事厂的腰牌,然后笑道,“掌柜的,咱们寻个清净地聊几句可好。” 东缉事厂的腰牌一闪而过,张全看不清楚,可是他走南闯北,再加上这临县里消息也算灵通,知道这京师来的天使据说是宫中的大太监,这下哪还猜不到面前这几人的来路,当下脸色都吓白了,“刚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那些骡马全当小人孝敬李爷的。” 这年头,宫里的太监们在地方当矿监税吏的,可是好大的威风,那些官宦人家不怕,但是升斗小民那就是要被折腾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 “瞧你说的,咱们又不是土匪,哪有买东西不给钱的道理,且安心,就是找你打听些消息。” 看着被吓得战战兢兢的车行掌柜,李进忠只觉得浑身舒坦,这便是权势啊!不过脸上仍是笑着,还拍了拍这位脸色煞白的掌柜安慰道。 没过多久,李进忠便坐在了临县最好的酒楼雅间,桌上是最好的席面,虽说也值不了几两银钱,可是那位张掌柜的态度让他很受用。 喝过酒后,李进忠一副江湖做派,让张全对这位李公公印象好了些,当这位李公公表示自己仰慕高爷,所以要打听这位高爷的事迹后,喝高了的张全便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讲了出来,不过他所知道的河套战事和那位小杜总兵上报朝廷的也没有太大区别,只是高进那领着七百白马连破三部大军有些出入罢了。 看着那醉倒的车行掌柜,跟着李进忠出来的两个东厂番子却是忍不住嗤笑起来,“李公公,这厮倒是真敢替那位高阎罗胡吹大气,七百白马,连踏三阵……” “是真是假,等咱们到了骆驼城便知道了。” 不同于手下两个东厂番子,李进忠身上还有着市井江湖气,心里愿意相信那位高阎罗连冲三阵,打得切尽吉能摆言太三部溃不成军,说到底他心里也曾有个纵马驰骋疆场的英雄梦。 看到李进忠面色不虞,那两个东厂番子知道自己说错话,也是连忙闭口不言,要知道这位李公公的干爹如今可是刚被皇爷抬举成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的。 吃过酒席后,看着那剩下的满桌酒菜,李进忠唤了小二来,“这些都给爷打包了带走!” “你们等会回去后把这些吃食分给弟兄们!” “多谢李爷。” 那两个东厂番子谢道,说起来这沿途上,这位李公公待他们这些底下人还是很大方的,但有他吃喝的,总会分给他们些,绝不吃独食。 晚间,李进忠自将自己白日里打听来的见闻都说于王安这位干爹,王安听到高进领着七百白马连破鞑子三部精兵,斩将夺旗,饶是他是个老太君,也不禁听得热血沸腾,口中直道,“这等大将如何做不得皇爷的霍去病。” 只这句话,便叫李进忠记在了心里,他才晓得原来皇爷这般看重这高阎罗。 “高阎罗这名不好,听着杀气太重,我听说这位高千户表字先登,还是唤做高先登比较好听。” 王安终究是读书读得多,对于民间给高进起的这等诨号很是不喜,在他看来高进那表字做诨号更是贴切,先登,陷阵也,可不比什么高阎罗好听多了。 “干爹说得是。” 李进忠连忙道,然后他打算明日起行前,便和那张全好好说道,今后不许再说什么高阎罗,端的辱没了这位。 这回干爹往骆驼城所宣旨意的内容,李进忠自是知道,那位小杜总兵获封威远伯,这可是宁远伯后,皇爷所封的本朝第二位伯爷。 而那位高千户的封赏,可就有意思了,世荫锦衣千户,于墙外另设朔方卫,擢升指挥使,另外皇爷还准朔方部请立朔方都护府事,以这位高指挥遥领都护行羁縻事。 说起来,这位高都护倒是得了最实在的好处,可也要做最危险的事,那关墙外设朔方卫,便等于是让这位高都护在鞑子堆里打滚。 朔方部的内情,关墙里压根就没几人清楚,便是李进忠所见所闻,也只知道那朔方部的首领和高进有旧,但终究是被高进勇力慑服,所以在李进忠心里,高进那朔方卫指挥使,不过是关墙内要论资排辈,轮不到这位高都护,皇爷才另设这朔方卫来堵朝中官员的嘴。 李进忠跟着自家干爹离京时,京师官场已经因为京察之事已然处处腥风血雨,齐楚浙党磨刀霍霍向东林,不过京察之前,为着那小杜总兵和这高都护的封赏,兵部拿出的章程也照样招来了非议,皇爷还破天荒地上朝廷议,好在那位兵科给事中舌战群雄,再加上皇爷乾纲独断,最后才有了干爹所携带的那道封赏旨意。 这等前途无量的新贵,咱家一定要好好亲近,想到干爹的那句话,李进忠在心中暗暗道。 第三百六十四章 实仓备战 京师来了宣旨的太监,还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这对于骆驼城的将门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需知榆林向来都是出将门的地方,大明朝九边起码三分之一的总兵参将指挥都出自榆林。 可偏偏本朝以来,东李西麻,压得他们骆驼城将门黯淡无光,尤其是俺答汗去后,土蛮部一度东迁,辽东成为防御鞑靼侵扰的重镇,到后来便连朝廷每年拨下的银钱也都是辽东多于他处。 这么些年来,骆驼城里的将门要说不嫉恨那自然是假的,如今杜弘域获封威远伯的消息传开,骆驼城里那些将门这时候都是再没管杜家不过是三代前才落户榆林,往总兵府登门拜见的将门家主简直是络绎不绝。 刚从固原回来的杜弘域连歇息都没得歇息,便走马灯般的接见起这些来表忠心的将门家主,说起来他自己也是有些发懵,谁能想到天恩浩荡,皇爷竟然封了他威远伯的爵位,几乎和当年的李成梁没什么分别。 “我儿年轻,只要不行差踏错,至少能保骆驼城将门五十年兴盛。” 杜文焕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他虽然因病致仕,可是看到儿子能封伯,杜家门楣大振,他自是高兴极了。 “可我却不想保他们的富贵。” 后院里,只剩下父子二人对饮,杜弘域却是说了实话,辽东边事败坏,始作俑者还不是李成梁,他可不想学李成梁。 “人们都说辽东将门盘根错节,可是比得过这骆驼城吗?“ 杜文焕看着年轻气盛的儿子,不禁摇头道,“你也莫要小看那些将门,他们以往不愿出力,那是因为没好处,如今我儿你做了这威远伯,日后朝廷倘若有大战用你为帅,这些将门必出死力。” 听着父亲的规劝,杜弘域没再说什么气话,李成梁能坐镇辽东数十次,还不是他手底下那些辽东将门俱是他李家门人,便是朝廷到最后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自己到头来还是要学这这位宁远伯行事的。 “算日子,这位王公公也该到陕西了,你该叫小高动身来骆驼城,总不能叫王公公等他吧?” 杜文焕晓得自家儿子把小高当成肱骨,他也知道日后这河套又或是三边鞑靼,也都得靠着这位小高来震慑鞑子,因为遍数九边,东李西麻,没一个能比小高更能打的了。 神木卫征兵的消息他也听说了,这个小高使手下用大车拉了银子,往沿边堡寨征募本朝落户的浙兵子弟,据说已得良家子近两千众,这可都是过去地方军将们想征募而不得的兵员,可如今却都奔着这小高的名声举家投靠。 “知道了,父亲,孩儿已派人去神木卫唤小高来了。“ 高进在神木卫做的事情并没有瞒着杜弘域,几乎大小事都写了公文私信向这位大公子禀告,而杜弘域自然为高进这般行事而感到贴心,对高进越发信任。 套部本来就是死老虎,要夺回河套,说穿了还是要打服土蛮部(土默特)和插汉儿部(察哈尔),杜弘域正因为心中清楚如今延绥镇治下是个什么德性,所以才那般器重高进,因为骆驼城那么多将门,就只有高进能做到赏罚分明,将每分银子都用在兵卒身上。 神木县是神木东路的中枢所在,高进整顿神木县,也是杜弘域乐意见到的。 …… 神木县中,随着高进手下兵马四出,又有陈大侯四这两个地头蛇当了三班衙役的头头后,使劲手段叫那些曾经的苦主击鼓鸣冤,本以为自己只需当个甩手县令的陈贤仅仅是宅在官衙后院玩了三天小妾,就不得不穿着官袍升堂审案。 “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这是陈贤第一天审案时,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只因那击鼓鸣冤来的百姓是来翻案,而这案子偏偏是他三年前所断。 在大明朝,翻案不是没有,可那都是翻前任的案,哪有自己翻自己的道理,可陈贤拿了高进好处不说,人家那刀子更是明晃晃地悬在头上,他就是不愿意也不行。 于是一连数日,神木县中二十年来的冤假错案尽皆平反,被抄家的豪强大户有一十七家,剩下的那些也都瑟瑟发抖,六房胥吏更是被清扫一空,那些立下功劳将功赎罪的前任胥吏们则是接手六房。 可是谁都不敢再有半分歪心思,那位只做了印章县令的应声虫他们不怕,可是那位高阎罗实在是叫他们打心眼里畏惧。 十七家大户查抄的金银不下十万两,良田数万亩则全数充作官田,发于那些原本十七家大户手下的佃户们耕种,此外高进更是直接重新让人丈量了田亩,做了本鱼鳞黄册用作收税之用,同时大规模地用那些罚没金银,收拢劳力修缮神木县内年久失修的水利和道路。 陈贤本以为自己这回翻案翻到自己头上,公文上报之后,自己铁定官职不保,却不曾想师爷润色后的公文送到延安府后,那位龙巡抚写了私信使人送来,信中对他不无赞赏之意。 天可怜见,陈贤清楚眼下神木县中欣欣向荣的生机景象,全是高进这个武夫用刀把子硬生生逼出来的,他要修水渠大坝,要给全县百姓放青苗贷,库房里没有钱,查抄来的金银也不够,剩下的缺额就叫豪强大户们认捐。 要知道以往遇到个水旱大灾,陈贤也不是没试过在县衙摆宴,请那些豪强大户们来商议认捐赈灾的事情,可最后这些豪强大户们不过捐个几十百把两,凑个两三千两便算是好的了,到最后这银子还得叫他和六房胥吏们分去大半。 可这位高阎罗倒好,把人叫到县衙里,窝头就凉水吃饱了,窝头两千两,凉水一千两,交完银子走人,不愿交的就继续吃,吃到你愿意交为止。 这中间不是没人反抗,可结果就是被查出来勾结马匪,整个庄子连同养在外面的强人全都被官兵剿灭,尤其是那些强人直接剥了衣服插桩示众,眼下神木县里再没半个贼匪,全都成了良民。 陈贤也是读了半辈子圣贤书的,虽说只是被他拿来当成敲门砖,考了科举以后便弃之不顾,可心底里到底也曾想象过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欣欣向荣的景象,可是如今却是一个武夫用最粗暴的手段做成了这些事情,委实是叫他难以接受,哪怕如今为着翻案的事情,神木县中有那不晓内情的百姓唤他陈青天,他也高高兴不起来。 …… 陈贤的心思,高进自然不会在乎,他查抄出来的十万金银之所以不够用,便是因为他拿了六万两补齐了神木县历年积欠朝廷税粮的亏空,送去西安府,不然那位陕西巡抚龙遇奇岂会写私信给陈贤。 高进觉得这陈贤是个识趣的人,不愿意他调任后,来个新的官儿还得重新费手脚调教,于是便让陈师爷在公文里为陈贤自辩,直言边地豪强大户不法,他也是借着他这个武夫之手,力行整顿,顺势翻查旧案,以赎过去失察之罪。于是在陕西巡抚龙遇奇那里,高进便成了个催逼文官,没有头脑的一介莽夫。 对于官场上的名声,高进是从来不在乎的,他甚至还巴不得那些文官们把他当成只会打仗的无脑武夫。 “二哥,总兵府派人来请你去骆驼城,听说朝廷宣旨的天使马上就要来了。” 神木县外的某处田头水渠处,正和从河口堡调来的工匠们商量着水坝修建的高进听到了杨大眼那老远便传来的大嗓门,好似生怕这附近的百姓们都听不见似的。 “知道了。” 等杨大眼下马,高进只应了声后,便又继续和那些匠人们商量起图纸来。 看到这位二哥丝毫不急,杨大眼倒是抓耳挠腮起来,他可是听那杜铁牛说,这回皇帝老儿给了二哥好大的封赏。 高进直到和那些匠人匆匆商量完,才看向杨大眼道,“你急什么急,嗓门那么大,喊给谁听。”眼下这些匠人也都心不在焉没了心思,高进自也不能勉强他们静下心来。 神木县被他当成最重要的根基,和古北寨朔方连成一体,自古道无农不稳,他要养兵,就得有粮食,河口堡治理得再好,也就养活两千脱产军士,可高进这回光从神木卫征兵,就定员五千,更别说神木卫下辖个千户所百户所,他是要一一整顿后充实兵员的。 到时候神木县一地要养活两万兵卒,其中近万是脱产的职业兵,那这县里的水利便半点马虎不得,没有足够的粮食压仓,等到后年萨尔浒开打,他拿什么做底气去和建州老奴厮杀。 被高进看得浑身不自在的杨大眼低头认错,“二哥,我错了,我不该这么张扬的。” “等到沟渠开挖,水坝兴建,给我去干半个月的工。” 高进接过杨大眼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后冷声道,而杨大眼也只能悻悻应是,不敢反驳,眼下春耕已然开始,这神木县里没有半个闲人,那些无赖泼皮都被充作苦力不说,便是那些朔方军里,不管老兵新兵都要轮番劳动,便是二哥到时候也要亲自担土挖泥以做表率。 这些时日,二哥可是常常和他们说,再骁勇善战的精兵,没有饭吃打不了仗,接下来这两年,他们便是要充实仓禀备战,谁要是嫌弃干农活,自己滚回家去。 第三百六十五章 百姓苦 米脂县外的官道上,打着钦差旗号的宣旨队伍停了下来,王安从毛驴上下来,李进忠连忙递上帕子为这位干爹抹去了额头上的汗水。 “干爹,咱们明天就能到骆驼城(榆林榆阳)了。” 让队伍停下休息后,李进忠朝王安说道,他们过了临县以后,天气就放晴了,一连数日都是大晴天,虽然地面已经干燥硬化,可是这位干爹却仍旧不愿意闷在车里,还是喜欢骑着毛驴赶路。 “干爹,喝水。” 李进忠取了烧开后凉过的白开水递到了王安跟前,自从进了陕西地界后,他自也买了好几只煤炉丢在车上,使人专门看着,发现这东西果然好使,随时随地都能煮水烧饭。 自然而然地,李进忠也信了那当日在临县从那王掌柜处听来的传言,这喝开水能防治百病,而且说来也对,自打队伍上下都是喝了烧熟的白开水后,便再没有人因为水土不服腹泻过。 “咱们这是到哪了?” “干爹,咱们已经过了米脂县,再往前去两百里不到就是骆驼城。” 李进忠并没有让队伍去米脂县修整,进入陕西后一路往北,那真是举目荒芜,那县城也不比内地城池,反倒是耽搁时间。 喝过水后,王安精神好了许多,他已经年过五旬,自幼在宫中,虽说干的是服侍人的差使,可比起寻常百姓来,那便算得上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好在有李进忠这个新认的干儿子一路上悉心照顾,他才没受太大的罪。 这时候已经在官道侧偃旗息鼓休息的钦差队伍,远远望去倒也和寻常商队没什么两样,一样的灰头土脸。 看着不远处官道上忽然有十几个骑马汉子身后还跟着几十号人赶着大车,李进忠猛地提高警惕起来,九边可不是太平地方,自打出了京师,过了山西后,他们这队伍平时在野外便不打钦差旗号,只扮做寻常商队,至于地方上护送的军队,李进忠也是信不过的,事事都是亲力亲为。 “进忠,过去看看什么情况?” 王安虽然年迈眼花,可是这么大群人打官道上经过,他也是瞧见的,眼下是春耕时节,这么多人聚众而行,看着又不像是商队的样子,实在是惹人疑窦。 “是,干爹。” 李进忠自寻了两个身手好的东厂番子往着那伙来人而去,很快便打了照面,只见那为首十几个骑马的都是精壮汉子,瞧着深目高鼻,似乎有些鞑子血统,不过李进忠也不在乎,大明朝九边蕃汉混居两百年,官军里能打的还以鞑兵为主呢! “几位,咱们老爷往骆驼城省亲访友,这多年未归,难免有些近乡情怯,却是叫我来跟各位打听下,这骆驼城还有多远?” 李进忠明知故问地说道,他瞧这伙人,打头的是个老汉,十几骑精壮汉子都带了弓箭腰刀,后面那些或步行或赶车的汉子们穿着普通,甚至面有菜色,但是看着并不像是强人的样子,所以自编了个由头。 “这骆驼城还有两百里不到,走快点一天多就到了。” 李守成在马上答道,他看得出眼前问话的中年大汉不是普通人,那口官话可标准得很。 “不知诸位这是往哪里去。” “咱们去投军。” 那老汉尚未答话,他身后骑着枣红色马驹的少年便自开口道,这时李进忠才看到老汉身后两个骑着马驹的少年,先前被那些骑马的精壮汉子遮掩住了。 这下子李进忠彻底放下心来,哪有强人带着两个嘴上没毛的奶娃娃出门的。 “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李守成瞪了眼自家儿子,蒲扇大的巴掌举起来,最后又放了下去,他年过四旬才生了这个儿子,平时宝贝得很,这回也是叫他磨得没了办法,才答应带他出来见世面。 “这位贵客,倒是叫您见笑了,咱们是往神木卫投军去的。” 终究舍不得教训儿子的李守成朝面前的中年大汉道,他年轻时往来河曲贩马,家里也算是本地大族,在族人里向来有威望,只是这些年官府盘剥越来严苛,他本来一把年纪,还投什么军,可是想到儿子年幼,才动了往神木卫投军的心思。 那位高阎罗能为了手下家丁杀上举人家里,把那作恶的管事杀了,还把举人剥光衣服吊起来抽个半死,自然叫李守成动念,大不了他舍了这条老命卖给这高阎罗,日后若有人欺他儿子,想必这位高阎罗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就是起了这样的心思,李守成才召集了寨里同样有投军之念的族人乡里,他自出了沿途的路费,领着几十号人往神木卫去投军。 “神木卫,可是那高先登在募兵?” 李进忠是个精乖的,他不知道神木卫是个什么情形,但多少爷猜得出来些,眼前这老汉看着不像寻常老农,那两条罗圈腿瞧着便是常年骑马的,再加上那十几条精壮的骑马汉子都紧随其后,显然也是这米脂县地方上的豪酋之长。 “高先登,不知道,咱们是去投那位高阎罗的?” “那就对了,这高先登便是那高阎罗,他表字先登,我家老爷说了,这高先登乃是世之虎将,岂能用高阎罗这等诨号。” 听着李进忠言语,李守成便猜到这位中年大汉家的老爷怕不是个官儿,不然怎么能说出这种文绉绉的话来,当即他便显得有些惶恐起来。 “老伯,你也莫慌,我家老爷是个和气的,既然咱们顺路,不如一道同行。” 李进忠径直说道,他知道自家干爹这一路上其实也憋闷坏了,好不容易出趟宫,总还是想自在地和人打交道,眼下这老汉看着是个机灵识趣的,又不是寻常田间老农那般没有见识,正好可以去陪干爹说说话。 李守成有心拒绝也拒绝不得,最后只能答应下来,然后吩咐身边的人要守规矩,不要冲撞了贵人。 很快两边队伍便汇合到一块儿,早就藏好了仪仗旗幡的东厂番子们除了看上去有些盛气凌人,其他倒也没露出什么马脚,反倒是王安在宫里待习惯了,虽说没穿官袍,只穿了寻常衣服,可是那开口说话就露了腔。 好在李守成还算见多识广,知道这位贵人是位公公,倒也没多想什么,他以往去西安府贩马的时候,便曾听人说过,这些宫里的公公也都是苦命人,大都会在还没死的时候回趟家乡,趁着还有着职司的时候,彼此出钱在家乡寺庙多捐些香火钱,只求死后能有个容身之处。 见李守成还算机敏,看破不说破,自家干爹和这老汉聊得还算愉快,李进忠自指使着队伍继续前行起来。 到了傍晚时分,李守成他们沾光,跟着李进忠他们住进了驿站,这时候他底下那些族人们都纷纷打听起那位唤做王翁的贵人是什么来路,都被李守成给骂走了,自己这些族人什么德性他还不清楚,要是知道那位王翁是位公公,保不准言语里有些冒犯,万一叫这位公公手底下人听去了,岂不是要多生事端。 驿站的房间里,李进忠给自家干爹洗着脚,见这位干爹面色凝重,不由道,“干爹,何事这般?” “进忠啊,我听李老汉说,咱们那位高都护把一位举人剥光衣服吊在城门上拿鞭子抽了顿。” 李进忠愣了愣,他本是市井泼皮无赖出身,胆大包天,可是也没想到那位高都护胆大到如此地步,那可是有功名在身的举人啊! “这,这高都护这般做,总归是有个缘故吧?” 王安听到干儿子的疑问,当即苦笑起来,将从那李老汉口中听来的故事全讲了遍,“国朝如此厚待读书人,尤其是他们这些有功名在身的,哪个不是家里良田千顷,可还要这般强取豪夺……” 王安感叹不已,这回出了京师,到了陕西以后,他是感慨良多,难怪那陕西巡抚龙遇奇屡次奏请免了陕西税赋,这陕西如今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可官府从士绅那里收不上税赋,便只能转而压榨普通百姓,百姓不堪其重,便只能弃田投献,要要给豪强大户做佃户,要么便当了流民。 李守成不知道王安身份,只当他是宫里的寻常太监,回乡给自己安排身后事,所以但凡是王安询问,他自是一五一十讲得清楚明白,叫王安这个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只听得浑身发冷,心里凉了大半,要知道他也是自幼在宫里读圣贤书的,和李进忠这个野路子进宫的干儿子截然不同,他对于读书人还是很有好感的,甚至觉得皇爷厌恶的东林党亦是有可取之处。 可这趟出京,却是叫他看到了煌煌大明,所谓盛世之下的刺骨阴霾,陕西已是这般,那作为国朝税赋根本的东南呢? 王安去年还听京师里的人说了件事,说是江南民抄董宦,他本以为是乱民作祟,可如今仔细想想,那位董尚书(董其昌)未必就是后来有司说得那般清白无辜。 “干爹,常言说得好,升米恩斗米仇,国朝就是太过厚待读书人,这些人才不思皇恩,以至肆意妄为,皇爷派中官往地方上充当矿监税吏,不就是这些读书人帮着那些豪强富户抗税不交吗?” 李进忠为王安擦干脚,然后跪在地上说道,他要向上爬,除了要小心勤谨地侍奉这位干爹外,也要展露自己的本事。 “咱们皇爷不容易啊!” 王安叹了口气,然后看着跪在地上的李进忠道,“你起来吧,以后这等事情让别人做就是,等回了京师,你去东厂好生整顿下。” “多谢干爹。” 李进忠听后大喜过望,干爹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可是干爹要在皇爷身边服侍,哪有功夫去署理东厂,这今后东厂便是自己说了算。 第三百六十六章 军前旨意 总兵府的后花园内,高进看着怀中比自家儿子只大了两个月的女婴,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当日带兵回到河口堡后,高进曾听木兰和他提过,杜弘域要和他结娃娃亲,直接连随身的玉牌都给了平儿,他本以为这件事兴许杜弘域只是说说,这过去了也就算了。 哪里想得到自己到了总兵府后,不但被留了下来,还被杜弘域引着拜见了那位已然辞官的前总兵杜文焕,更是被拉着参加了杜家的家宴,还见了杜文焕的三位妻妾。 杜文焕把他当子侄看,杜弘域的妻子唤他声叔叔,放在这个时代,杜弘域是彻底把他当成了可以托付亲人的至交好友。 可越是如此,高进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份情谊,神木县中亲手整顿那些胥吏和豪强大户,高进越是能看透这个时代的大明朝已经彻底病入骨髓,底层百姓活得不如猪狗,说句命如草芥也不为过。 要还这世道太平,要叫百姓能吃饱穿暖,就只有改天换地! 大明朝的反,他高进是造定了,可杜弘域却是世代世受朱明皇恩,日后两人说不定要兵戎相见! 高进的眉头紧锁,虽然这个时代已经让他兑变成了合格的上位者,可他并不是天生的枭雄,杜弘域一直以来都对他有情有义,他岂能…… 怀中名唤杜轻眉的小女婴忽地咯咯地笑了起来,让高进回过神来,这时候杜弘域亦是开怀大笑起来,朝高进道,“先登,看起来轻眉与你有缘,合该为你高家佳妇。” 高进闻言亦是笑了起来,有些事情多想无益,无论日后如何,杜弘域对他有恩情,大不了日后战场相见,饶了这位大公子兼亲家性命就是。 笑起来的小女婴极是好看,虽只有十个月大,但是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宛如雪梨般晶莹,高进看着生得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杜弘域,又想到这个孩子的生母,虽是杜弘域的妾室,可是姿容清丽秀美,曾是秦淮河上梳笼前差点夺了花魁的清倌人。 这孩子以后的样貌必定差不了,而且爱笑的女孩肯定脾气不坏,看着冲着自己咯咯直笑的小女婴,高进这般想着,对于娃娃亲倒也不是那么抵触了。 “那就蒙杜兄抬爱,我就替平儿允下这门亲事了。” 高进开口说道,这结亲的事情一旦定下,那就无可更改,杜弘域也是笑了起来,说起来为了这桩亲事,他不但把这个庶出的小女儿过到了发妻名下,还把她亲娘取的名字改成了杜轻眉,这样才才配得上高进和木兰的嫡长子高平。 想到杜弘域把自家的传家玉牌当成定亲的事物给了自家儿子,高进本想也拿个与之相当的物件算作定亲的见证,可最后摸遍了身上,也只有那柄缴获自切尽部的马头金刀能称得上贵重。 只是这定娃娃亲的,哪有送刀的道理? 高进迟疑着,倒是杜弘域大笑着从他手里拿过了那把镶金嵌玉的马头金刀,“这门亲事既定,先登可不能反悔了。” 看着被仆妇们抱走的小女婴,高进正色道,“轻眉日后自当为我高家妇,绝无更改。” …… 骆驼城外,当李进忠让手下的东厂番子们打出宣旨钦差的全套仪仗旗幡,他自己也换了身太监的官服后,同行的李守成和他的族人们都被惊呆得手足无措。 看着那位和自己年纪相仿,但是却极和气的公公上了那辆掀去油布的华丽大车后,李守成拉着儿子和族人们跪在了地上。 李进忠打马到了李守成等人面前,他不无得意地朝被惊到了一众人笑道,“李老汉,你们都起来吧!” 曾经混迹于市井街头的李进忠知道自己要在东厂做出番事业来,非得有属于自己的班底来,李守成他们都是当年西夏党项的遗族,那十几条精壮汉子都是能骑善射的好手,最关键是身家清白,能叫他用的放心。 李守成领着族人们起了身,他身后那些族人尚未回过神来,谁想得到李进忠这么个大方豪爽的好汉居然是位没卵子的公公,一时间倒是叫他们难以接受。 李进忠知道眼下不是招揽这些人的时候,他只是朝能做主的李守成道,“李老汉,你不是要去找高都护投军吗,如今高都护就在城中,你随我们一起进城,有我干爹的面子在,你就是带族人投军,高都护也高看你们眼。” 李守成见李进忠开口相邀,自然答应,他身后的族人亦是高兴起来,都觉得李进忠说得有道理。 就在这时候,前方的骆驼城上旗帜大作,随后便是城门打开,有兵马疾奔而出,原本宣旨这回事并不需要这般隆重,可是这回来宣旨的王安身份乃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照道理哪有这等司礼监的内相跑来边镇给杜弘域高进这两个武夫宣旨。 若是换了平时,杜弘域高进还得去京师谢恩,不过这回万历皇帝不愿看着自己盼着的卫霍跑到京师受那些文官们的腌臜气,才任性地把王安擢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后让他来陕西宣旨。 三大征,朕都打了,哪怕这天下不靖,朕照样能提拔英才,再平定宇内。 这便是万历皇帝的想法,他不是不知兵的皇帝,晓得卫霍这等的将帅,不能受掣肘,所以他就没打算让杜弘域和高进跑京师来浪费时间了。 可以说,王安就是代表万历皇帝来的,要不是李进忠进了陕西后,沿途偃旗息鼓,只怕骆驼城的兵马早就寻到他们来接驾了。 不过饶是如此,眼下的阵仗也小不到哪里去,骆驼城里的将门全都把自家的具装甲骑都拿出来了,给杜弘域凑了三千重骑兵做仪仗,然后各家将门打出的旗幡迎风招展,看上去当真是气势如虹。 李进忠就算再有野心,眼下也只不过是个刚刚得了势,哪里曾见过这等三千全身披着重甲的铁骑汹涌铺天盖地冲来。 那轰隆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停下的队伍间,地上的碎石都跳动起来,李守成身后那些族人们同样头回看到这等铁骑地动山摇的景象,也是个个面如土色,倒是他的儿子看着这等壮观景象,少年的脸上满是憧憬。 王安命人掀开了车帘,这个一辈子没离开过京师的大太监见着这等铁骑奔腾,也是忍不住心中感慨,暗道难怪那小杜总兵和高先登能纵横塞外,打得套部溃不成军。 三千铁骑须臾而至,分成了左右两部在骆驼城外的旷野里勒住马匹,那人喊马嘶声中,过了许久烟尘喧嚣方才散去落定。 而这时候骆驼城中,又有骑兵奔出,比起先前那三千铁骑,这回出来的只有五百骑兵,但却都是清一色的白马,放眼望去极是夺目。 “这便是高先登的白马营!” 车驾里,饶是王安不懂兵事,可是见着那白马骑兵奔驰间齐头并进,宛如大潮一波一波而至,也看出这样的骑兵比起先前的铁骑高出不知多少去。 “阿大,我也要当白马骑。” 拳头攥紧的李鸿基朝着身边的父亲大声道,少年的心里此刻全都被以墙式冲锋推进的白马骑的英姿吸引,脑海里再没有别的念头。 李守成看着脸涨得通红的儿子,却是没有说话,他年轻时在河曲间贩马,曾见识过土蛮部汗王的大兵,可是这白马骑兵越是厉害,那上阵厮杀时便越是凶险,旁人只看到这白马骑的风光,却不知那兵凶战危,他可舍不得儿子去当什么白马骑。 “大丈夫,当如是也!” 李进忠看着那五百白马一波一波奔驰而至,行进间前后距离仿佛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也是看得目瞪口呆,随后喃喃自语道。 五百白马骑一波波到了后,立马便是整齐的方阵,便是那些骆驼城的将门瞧了也是不得不服,大家都是上过战场的,当然明白在战场上能快速变化队形意味着什么。 整齐的方阵整齐裂开,露出了条笔直的甬道,杜弘域骑着那匹高进最早送他的神俊白马在前,而高进则是持着绣着杜字的帅旗在后紧随。 王安看着这对策马前来的将帅,心潮澎湃,他是代皇爷来看这日后的卫霍的。 “臣杜弘域率延绥镇三军将士恭迎天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杜弘域下马后,高进亦是紧随而下,随着杜弘域朗声说道,三千五百铁骑也都轰然下马,然后山呼万岁。 这等迎接的仪式可谓是场面做足,王安饶是太监之身,也是深为震撼,他知道皇爷年少时也曾向往过太祖皇帝、成祖皇帝的武功,可是奈何大明朝再禁不起一次土木堡之变,文官们也不许再有第二个武宗皇帝。 山呼万岁过后,杜弘域自把臂和高进一起上前恭迎王安这位前来宣旨的司礼监秉笔太监。 宣旨的内容,杜弘域早已知晓,可他还是忍不住心潮起伏,从今往后他也是大明朝的勋贵,与国同休。 “干爹,万军当前,不如此时宣旨,好叫这大军都晓得皇爷对小杜总兵和高都护皇恩浩荡。” 看到过来的两人,李进忠却是朝自家干爹说道,王安闻言后不由回过神,暗道这个干儿子够机灵,于是他自道,“我年纪大了,嗓子不行了,等会宣旨时我念,你来复述。” “杜弘域(高进)拜见王公。” 看到杜弘域和高进到了跟前,见着两人过来生得样貌堂堂,英武非凡,王安那张老脸上全是笑意,换了蟒袍的他取了圣旨,张开后道,“杜弘域高进接旨。” 这突如其来的宣旨让杜弘域愣了愣,但随即他便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高进跪在地上道,“臣杜弘域接旨。”“臣高进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元祚既终四海鼎沸,天命我太祖高皇帝克复汉统,普天率土靡不臣妾,惟胡寇残孽奔窜沙漠……” 王安念起圣旨后,每念一段,李进忠便扯着喉咙大声于军前复述道,只是除了那些将门家主,底下士兵们却是大多都听不懂那道诏书。 跪在地上的高进没想到这道诏书居然那么能扯,从朱元璋北逐蒙元,再到朱棣五征漠北,几乎把大明朝扫北的功绩都数了遍,最后才到了封赏内容,杜弘域得了威远伯的爵位,而他则是以朔方卫指挥使领朔方大都护行羁縻事以镇套虏。 当圣旨念罢,又是山呼海啸的万岁声响起,高进起来时却是揉了揉有些酸麻的膝盖,王安瞧了后忍不住笑起来,他将两份圣旨分别交给杜弘域和高进后道,“高都护,这诏书是几位翰林院的学士写的,皇爷可不知道他们写了那么长。” 高进当下无言,他倒是没想到这明明只是恩赏的宣旨诏书,却整得这般冗长,这大明朝的文官心眼果然狭小,这是见不得他和杜弘域的好,又没法子阻止皇帝,便只能用这等手段恶心人。 第三百六十七章 结交 总兵府里,张灯结彩,骆驼城里各家将门都是挖空心思送了礼物过来。 杜弘域对于钱财已经不怎么放在心上,秦王府倒了以后,范记商号已然彻底垄断了陕西地界上的煤炭生意,每年至少是二十万两往上的好处,他到手就是十多万两。 王安是传旨太监,可他乃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身份贵重。 杜弘域要送礼,金银太俗气,不过总算好在他这些年也收了些古玩字画,挑选几幅珍品送出手去倒也不显得寒酸。 看着面前那幅前朝赵孟頫的真迹,王安是真的喜欢,他虽是宫里数得着的大太监,可是却没有贪财的恶习,眼下杜弘域送的礼物很合他的心意。 “王公,末将是个粗人,这柄弯刀乃是摆言太部汗王所用佩刀,还请王公笑纳。” 高进自然也为王安这位大太监准备了礼物,杜弘域事先便已告诉过他这位大太监的身份,也猜测这位估摸是代替皇帝来看看他们二人的。 “高都护这份礼物,咱家喜欢。” 王安看着那把金玉为饰,镶嵌了宝石的弯刀,却是笑着答道。 “王公喜欢就好。” 高进并不擅长虚与委蛇的场面话,所以他大多数时候都沉默不语,不过好在这位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看上去倒是个敦厚的长者,问话时也没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只是问他些打仗的事情还有家世。 过了没多久,便有下人过来,杜弘域准备了接风宴,要为王安接风洗尘,眼下骆驼城里那些文武官员可都眼巴巴地盼着这位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出去好叫他们当面拜见。 半个时辰后,酒宴开席,高进只坐在杜弘域的下首位,这回他算是见识了骆驼城各家将门的家主,而他亦是能感受到这些人看向他时眼神里的忌惮和嫉妒。 酒宴波澜不惊,王安的地位在那里,没有任何哪家将门敢在这个时候故意扮什么老粗,一个个都是文雅得很,不过饶是如此,一圈拜见下来,这位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也不胜酒力。 曲终人散,酒宴散去,那从西安府赶来的镇守太监自是主动扶着王安这位老祖宗去休息,倒是把李进忠给挤到了边上。 李进忠知道自己资历不如那镇守太监和矿监,于是他自识趣地退下,只是等待机会结识高进这位如今国朝炙手可热的大将。 小杜总兵封威远伯,不是他这样的小宦官能妄自结交的,反倒是这位高都护,看似封赏不差,但是朔方卫不在关墙内且是新设,那朔方都护府大都护的官职更只是听着唬人。 不过越是如此,李进忠才越觉得自己有几分机会能结交这位高都护。 “见过高都护。” 看到厅廊外拦住自己的高大太监,高进自停了下来,他记得这高大太监乃是王安身边的亲随,白日里更是管着王安车驾的队伍,想来在宫里也有些地位。 “不知这位公公是?” “高都护,咱家李进忠,王公乃是在下的干爹。” “原来是李公公,幸会幸会!” 高进并不像这个时代大多数人那样看不起太监,或者把太监当成坏人,当下亦是很客气地回礼道。 “高都护,咱家没有入宫前,也好舞刀弄枪,不知可否有幸请高都护移步一叙。” 在宫里待久了,李进忠身上的市井气倒是洗了去,说话时也文绉绉的,只是他眉眼间那股显露出来的锐气和野心却叫人难以忽视。 “李公公,请。” 高进很爽快地答应下来,杜弘域曾关照过他,宁得罪文官,莫得罪太监,说不定他们什么时候在皇帝面前一句话就能要了你的性命。 更何况眼前这李公公还是那位王公的干儿子,怕是日后在宫里也能有所作为,这样的人只适合交好,不适合得罪。 很快,高进便去了李进忠下榻的小院,就挨着那位秉笔太监的隔壁,两人还另外让下人送了坛酒过来。 高进见这李进忠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当下也没把他当成太监,两人喝酒聊天,谈的甚是投机,李进忠更是大喜过望,他骨子里还是那个能狠下心自阉的泼皮无赖,生平最仰慕高进这样的英雄豪杰,可是又怕高进这样的人瞧不起他。 睚眦必报,恩怨分明,便是他李进忠的为人,如今这位高都护看得起他,他李进忠自然也会把这位高都护当成朋友看待。 “高都护,我自陪着干爹入陕西以来,只见各县土地多有荒废,却不知道是为何?” “豪强士绅兼并土地却又不缴纳税赋,官府便只能从小民身上强征,小民不堪重负,便只能弃田抛荒。” 高进倒是没想到这李进忠还这般关心国事,不过他也不愿和这个爽直的太监说假话,更何况他在神木县整顿县衙上下,那些事情都是亲眼所见,堵在心里不吐不快。 李进忠这回是真的长了见识,他没进宫前混迹市井,街面上也曾算是号人物,可是他的见识也就受限于城市之中,更何况他老家在北直隶,这百姓的日子再差也总比陕西这边强得多,等到他自阉入宫当太监,那京师的繁华更是迷了他的眼。 眼下大明朝上下官员,便没几个能看到陕西这地方,已经处在民乱爆发的边缘,也许只需要一场大灾,就能逼得活不下去的百姓揭竿而起。 神木县是大县,可是官府统计的人口只有十万多,等高进利用武力逼迫那些豪强大户低头,这重新登记造册的人口便成了十三万多,另外神木县里更是不缺土地,而是被废弃的荒田无人耕种,陈贤这个甩手县令为官多年,竟是从未劝课农桑,整个神木县就处在豪强大户们让光着屁股蛋子下田耕种的境况里。 高进是无法想象,那些豪强大户居然把人当牲口使,用木制的农具耕田劳作,换句话说他们压根就是把底下的雇农当成畜生使唤,反正在他们眼里这些贱民是死不完的,年老体衰死了自有年轻力壮的顶上来,这年头豪强大户不缺佃户使唤。 这也是高进在用刀子逼迫着那些豪强大户释放人口,他又亲自组织开荒,发放耕牛铁制农具和种子后,那些佃户们家家户户给他供了长生牌位的缘故,就连那些良民也都是跑到他的军营前跪着投献自家田地,愿意给他做佃户。 “我问过几个老农,今年看春耕时的天象,怕是会少雨多旱。” 高进叹了口气,人力有穷尽,他眼下只能顾及神木县,陕西其他地方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田地荒芜,流民四起,官府衙门关起门来作威作福,豪门大户奢靡无度。 这种明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样子,但是却无力改变的感觉让高进感到愤怒无力。 杜弘域这位大公子那里,他也曾与之说了这些实话,可这位已经贵为总兵的大公子也同样无能为力,大明朝的吏治已经从根子上败坏了,陕西这种穷困边地的县令又多是升迁无望之辈,他们只会和豪强大户同流合污,盘剥地方百姓。 眼下那位陕西巡抚龙遇奇,连着两年上奏折请求朝廷免了陕西的包税,可是却始终石沉大海,那位万历皇帝压根就不曾理会过。 “若是今年大旱,这陕西怕是要大乱啊!” 李进忠忍不住喃喃自语道,他在京师的时候,去年可不就是山东河南大灾,接过先后爆发两次民乱,虽说最后都被官兵剿灭,可是正月里那次山东民乱,可是让皇爷极为不快,整个宫里也都是气氛压抑。 直到这位高都护和小杜总兵在河套大胜的消息传到京师,这宫里才算是有了些新年喜庆的样子。 “大乱倒未必,但民乱是必然会发生的。” 喝下碗中的酒,高进脸色不怎么好看,眼下延绥镇治下,官军虽然不堪,但是对付揭竿而起的平头百姓,还是能轻易镇压的,毕竟眼下套部被他打得不能再犯边,杜弘域手上又有银钱征募新军,只怕到时候又是那些迫于生计而造反的普通百姓要被杀得人头滚滚。 高进能做的也就是尽量在神木县开垦良田,兴修水利,囤积粮食,希望到时候能多救下些人口。 “哎,想不到我大明竟然……” 李进忠叹了口气,他有野心不假,可也是想做番事业的,“高都护,难道那些官员士绅读书人便都不是好人吗?” 李进忠能从高进的言语里听得出这位大都护对于这国朝的官员士绅读书人很是不屑,甚至于厌恶。 “官员士绅,说得好听是代天牧民,但我观之,如今这天下官员士绅,十之八九皆是率兽食人之辈。” 高进语出惊人,他也看得出这位李太监见识有限,虽然瞧出了官员无能贪鄙的事实,可心底里对于那些官员士绅读书人还是有些幻想的。 “陕西是什么情况,想必李公公也是亲眼看到了,但李公公可知道陕西一年税课是多少,一百五十万两,陕西穷困可是所收税课却比江南那些富庶大省都要多。” 这下子李进忠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江南富庶,他可是听宫里一些江南来的同僚和宫女们说过那些江南富商奢华无度的生活,哪里想得到那富得流油的江南各省,朝廷收取的税课还远不如陕西这种穷困边地。 看着目瞪口呆的李进忠,高进有些话也没有继续说下去,明亡于万历倒不是假话,但却不是亡于万历皇帝之手,而是亡于整个官僚集团和所谓的士绅阶层之手。 万历之后,要不是那些众正盈朝的君子们加征三饷,硬生生地把山陕一带逼成了人间炼狱,农民们活不下去,连死都不怕地前仆后继的造反,那建州奴又岂能成就大业。 “高都护,您这些话,还是少说为宜!” 李进忠这时候对高进已然是肃然起敬,他少时爱听话本,喜欢去茶馆里听那些读书人讲忠臣孝子,国家良将的故事,在他心里能说出这些话的高进比起那些沿途只知行贿的官员才是大明真正的忠良。 看看这位高都护那满腔愤懑,可偏生这朝廷上下当道的却是那些表面道貌岸然,实则男盗女娼的伪君子。 高都护是武夫,自己却是个阉人,他们就是忧国忧民,在那些读书人眼中,也不过是笑话罢了! 李进忠心中这般想着,脸上亦是露出了几分不甘之色。 “李公公说得是,倒是我孟浪了,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高进笑了起来,接着又在碗中倒满了酒,朝李进忠道,“刚才是我多言,李公公千万别放在心上,这碗酒算是高某给李公公赔罪。” 看着高进仰脖一饮而尽,李进忠却是没来由地急躁起来,他那句话本意可不是责怪这位高都护多言,而是生怕这些话传出去叫那些文官们攻讦这位忠肝义胆的高都护。 于是当下,李进忠也是大急起来,连忙解释道,“高都护,我不是那个意思,你……” 看着面前急迫的李进忠,高进倒是没想到这个李太监倒是也有些心怀百姓之念,倒是叫他有几分惊讶,不过他很快便打断了这位李太监的自白道,“我信得过李公公,想来我这些话,李公公不会拿出去与外人说。” 高进这话,顿时让李进忠心头火热,他亦是连忙给自己倒了碗酒,一口闷下去后道,“高都护放心,今日你我交谈,绝不会外传,我魏进忠虽是市井出身,但也知道义气二字。” 原本有些醉意的高进听到眼前这位李太监忽地自称魏进忠,脑海里猛地冒出个人名来,然后看向喝完那碗酒后有些上头的高大太监问道,“李公公姓名怎么又换了。” “不瞒高都护,我本名魏进忠,入宫之后才改姓为李。” 魏进忠回答道,他当年为了自阉入宫,不惜改了姓,如今却是头回在外人面前自称本名。 “原来如此。” 高进沉吟起来,他已经有九成把握,眼前这相貌堂堂的高大太监便是日后那位赫赫有名的九千岁,不过他与其人交谈,发现这九千岁虽然有些江湖习气,可仍旧不失为条汉子。 还有两年,万历皇帝就会驾崩,谁能想到眼前这个还有些忧国忧民的中年太监,会成为拨弄风云的九千岁,生生压了东林党数年。 高进要发展自身装大力量,就需要能为他遮风挡雨的盟友,这位九千岁实在是日后最好的人选,想到这里高进再无犹豫,径直朝看向他的魏进忠道,“魏兄,你虽是太监,可我高进敬你为人,你也莫喊我高都护,今后你我便是朋友,魏兄喊我表字即可。” 魏进忠万万没想到自己所佩服的忠臣良将,居然这般瞧得上自己,一时间大为感动,竟是连忙往碗中倒满酒道,“蒙都护不弃,我魏进忠今日便托大了,先登老弟,这碗酒我干了。” 看着又是一大碗酒闷下的魏进忠,高进自拍手大笑道,“魏兄好酒量,来,干!” 这一晚,高进陪着魏进忠喝了个酩酊大醉,他日后要以陕西为根基,少不得要多依仗这位九千岁的权势。 第三百六十八章 征兵 翌日清晨,魏进忠醒过来时,宿醉过后脑袋疼得厉害,他想起昨晚和高进最后喝了三大坛酒,自己终究是没能拼过这位军中大将,不由有些遗憾。 捂着脑袋,魏进忠忽地想到自己还没去干爹那儿服侍,不由连忙起身洗漱,但是他刚有了动静,外面便有下人送了白粥进来,说是高都护吩咐的,叫魏进忠心里大为感慨。 这位高都护是真心结交俺魏二的! 魏进忠喝完那白粥后,心头滚烫,从这一刻起他是真把高进当成了可以托付妻女的朋友。 急忙赶到隔壁院中,魏进忠自是连忙跪地给王安这位干爹磕头请罪,他今后前程全在这位干爹身上,不过他亦是不后悔昨晚和高进大醉一场。 自从入宫以来,他如履薄冰,却是很久没有那般喝得肆意痛快,跪在地上的魏忠贤,并没有说出高进,只说是自己贪杯误事。 “行了,起来吧,昨个儿不是和你说过了,今后这等琐事不需你来做。” 王安笑着扶起了地上的干儿子,“高都护早命人和我打过招呼,说是他拉着你去喝酒的。” “你能和高都护交好,干爹高兴还来不及。” 王安是乐于见到这个干儿子和高进打好关系的,要知道他想要抬举这个干儿子,也需得他做出点功绩来,日后若有战事,能到这高都护军中当个监军,这个干儿子还怕没有功劳。 辽东那里,皇爷终究是会动手的,王安很清楚,那建州老奴僭越立国称帝,皇爷心里面是始终记着的,日后这征讨建奴,小杜总兵和高都护必定是要大用的。 魏进忠从地上起来后,对高进越发感激,然后他自是小心伺候起王安来。 “干爹,咱们要去哪里?” “你忘了,你昨晚不是向高都护举荐了那李老汉么,今日咱们正好去校场看看高都护点兵。” 王安笑着说道,可魏进忠却是完全没了印象,他估摸着自己昨晚是喝大了,才和高进说了那李老汉带着族人要投军的事情,可他其实是想将那些党项汉子收归麾下的。 说话间,魏进忠自陪着王安去了骆驼城外的校场,这时候他才晓得,眼下高进风头大盛,那骆驼城中的将门虽然深为羡慕嫉妒,可家里的年轻子弟却都是渴望着去高进麾下从军。 “这些将门子里,总有些英才,咱们今日正好观看一番。” 王安饶有兴致地说道,三大征后,朝廷算得上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且不说各地官军,就是京营也早就不像样了,他虽是太监,可到底还是男人,总归对这等武事感兴趣的。 就好比那些文官,口中鄙夷武夫,可是遇到战事,不都喜欢纸上谈兵,高谈阔论一番吗! 总兵府里,自有兵马护卫魏进忠王安一行,杜弘域这回倒是没有跟着同行陪伴,他若去了校场,岂不是喧宾夺主,再加上王安这位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也跑去凑热闹,他若是去了,难保日后不会被那些文官们针对。 …… 出了骆驼城,王安自然也看到了昨日被大军护卫入城时没有看到的那座京观。 当然说是京观也不甚准确,盖因这京观乃是需要封土聚尸才行,眼下这所谓京观只是以鞑子首级垒塔,以便勘验。 王安可不是武人,也只是隔着老远看了几眼,并不敢驱车上前细观,倒是魏进忠大着胆子策马上前去瞧了,不过回来后也是脸色煞白。 知道王安魏进忠要来,高进自是率兵出了校场迎接,一个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一个是日后的九千岁,他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王公,里面请。” 领着王安魏进忠进了校场后,高进自请他们去了点将台上坐着观看。 高进眼下领着朔方卫都指挥使的职司,又有着朔方大都护的名头,在骆驼城里那些年轻将门子心目中,倒是风头盖过了杜弘域这位总兵大人。 尤其是那些自负有些本事,但又不是家中能继承家业的将门子和庶出子弟,更是把这次投军看成了大好的机会。而高进自也不能驳了杜弘域的好意,更何况这些将门子都是极其优秀的人才,若是放到眼下大明官军的大染缸里,就是再好的人才也难免会废掉,岂能就这么浪费了。 对于自己建立的军队体系很有信心的高进,当然要把这些将门子都收入麾下仔细调教,他如今背靠河套,不缺战马,又有九边浙兵子弟投靠,这步军绝差不到哪里去,剩下的短板唯有骑兵罢了。 五百白马,加上两千朔方部轻骑,在河套这边对付蒙古各部倒也勉强够用,可今后要是对上建州老奴,那就有些不够看了。 校场内,高进带来的五百白马骑兵自然是列阵压场,要知道这骆驼城的将门子和各家军官子弟都是奔着这白马营来的。 谁都知道,高都护麾下,白马最强! 草原上,据说套部各部都是闻白马而丧胆,这如何不叫那些年轻气盛的武家子弟们神往。 在一众鲜衣怒马的武家子弟里,李守成他们这伙人便显得格外扎眼了,虽说那十几个党项汉子瞧着颇为精悍,可他们身上连件像样的皮甲都没有,全是布衣旧袄,在这些武家子弟眼中那就显得殊为可笑了。 “干爹,我去瞧瞧李老汉他们。” 魏进忠还是没有舍弃招揽李守成手下那些族人的念想,和高进酒后长谈,他倒是更加认清了自己的野心,想要往上爬,干爹既然允诺他入东厂署理事务,他自然要做出个模样来。 “去吧。” 对于那个健谈的李老汉,王安印象不错,自是允了这个干儿子的请求。 “高都护,不知今日这校场点兵可有什么讲究,你可千万别因为咱家坏了规矩章程。” 王安是个老好人的脾气,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就有指手画脚的念头,反倒是很尊重年轻的高进。 “王公,今日所谓校场点兵,不过是为了遴选兵员,以充朔方卫。” 既然万历皇帝给了朔方卫的编制,高进自是要充分利用起来,这样再加上实际上被他控制的神木卫,他就能合规合矩地拥有两卫兵马,过万大军。再加上朔方部和河口堡隐匿的兵马,足够他横扫整个陕西。 高进的答案,王安自然满意,在他看来高进是个能干事的,皇爷给了朔方卫,自然是希望高进能把朔方卫给好生经营起来的。 莫看皇爷不理朝政,可心里面还是跟明镜似的,眼下大明朝的官军不可用者十之七八,至于京营那就更加别提了,皇爷想对建州动兵,肯定是要做好了准备才行。 这位高都护的朔方卫,便是皇爷所期待的精兵,希望这位高都护能是本朝的第二个戚少保吧! 王安看着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冷静的高进,心中这样想道。 …… 魏进忠一袭黑袍,策马到了李守成身边时,只见这位李老汉倒还镇定,只是手下族人们个个义愤填膺的样子,而那个胆大的李家大郎更是气呼呼地瞪着眼,仿佛这样便能瞪死不远处正自嗤笑他们的那些武家子弟。 “李老汉,是咱家的不是,咱家昨晚和高都护喝酒时多嘴提了句,说你这些族人弓马娴熟,武艺精湛,没成想竟是叫你们受了委屈。” 魏进忠这话说得颇有心机,一来是借高进抬高了自己身份,二来也是给自己等会挖人做个伏笔。 “李公公哪里话,我这些族人弓马娴熟不假,武艺精湛那可就当不得了。” 李守成领着族人们来时,自有高进麾下的军官告诉他们,朔方卫设五营,中垒、步兵、射声、越骑、屯骑,他手下的族人,那些不会骑马的,只要体格健壮,身家清白没有恶习这,可去步兵营或射声营,至于他今日带来校场的十七个骑马族人,则是视情况入越骑营或屯骑营。 “这越骑营收擅长骑射的,我这些族人或能争取下。” 李老汉和魏进忠说着这越骑营和屯骑营的区别,越骑营要求骑射出众勇力过人,而屯骑营只要马术不差就行。 “原来还有这等讲究。” 魏进忠不读书,自然不晓得朔方卫五营乃是高进沿用汉时旧名,实际上射声营是火枪队,步兵营是重步兵,而中垒营则是浙兵子弟为主的混合编制,越骑营是讲究勇武的弓骑兵,屯骑营那就是用来打墙式冲锋的胸甲轻骑。 那些不远处的武家子弟,瞧见魏进忠是从点将台处策马到了那些衣着简陋的骑马汉子跟前,都是没了声音,谁都不是傻子,这个时候谁还会去笑话那些穷得连皮甲都穿不上的乡下汉。 这时候随着鼓声响起,自有军官们呼喝挥舞令旗,今日这校场考核,能自备马匹的当然骑术不会差,所以考的便是骑射,合格的便去越骑营,不合格的自然便只能去屯骑营了。 那些领了号牌的武家子弟们听到军官们的喊声,都是兴冲冲地策马而出,然后朝着那早已立好箭靶草人的场地奔去,在马上引弓放箭,驰过那十处距离远近不一的箭靶后,再挥刀砍过那一排草人,便算是结束了考核。 “箭靶十中七为优,中五为良,中三为合格。” 点将台上,高进自为王安讲解着那考核的规矩,像是这骑射,除了这中靶数外,还得考量箭矢入靶的力量。 高进自己就是射术高超之辈,当然清楚马背上用得战弓普遍弓力要弱,像他这样能在马上开满百斤战弓的,放眼整个九边也不多。 今日到校场的,都是骆驼城中的武家子弟,其中既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将门子,也有家境尚算殷实的军户子弟。 那一轮轮的点兵考教下来,几乎个个都能做到骑射时箭靶十中三,其中中五的占了多数,也不乏十中七的,看得王安老脸笑开了花,在他看来这骆驼城不愧是边地重镇,大明朝出了名的出将之地,这么久下来竟是没遇到一个不合格的。 高进倒是不像王安那般兴奋,这些武家子弟单个都是好手,可是捏合成军那就未必了,就拿他的白马骑,单打独斗或许不是这些武家子弟里佼佼者的对手,可是一旦上了五十骑,百骑,便能打败数倍于己的敌军骑兵。 这时候校场上,终于轮到李守成和他的族人,不过他们倒是没像先前那些武家子弟那般,单骑出阵,鱼贯而行,而是一涌而上,十几骑同时朝着那靶场而去。 点将台上,高进亦是看了过去,这些号称是党项遗族的李家寨骑士,倒是有些东西。 原本还在笑话这些人的武家子弟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那十几个乡下骑兵始终队伍都挨得很近,而且他们射箭时也能保持一致,几乎都是十几支利箭同时射向箭靶,虽然也有人脱靶,但是那声势看着很是惊人。 很快这些骑士通过靶场,高进望去,每个箭靶上都有箭矢射中,其中好几块更是射的密密麻麻,不过到了那些草人前的时候,这些骑士才终于露出窘迫来,一大半人都只是纯粹靠着马术拔刀去刺砍那些草人,毫无章法武艺可言。 不过饶是如此,也叫高进感到惊喜了,他设立越骑营,本意就是为了扰袭敌军,这是能单独拉出去和敌军周旋,这一部骑军需得弓马娴熟,而且要有狠劲和耐性。 等到李守成他们停下来时,高进放眼望去,才发现那位日后的九千岁也混迹在这些骑士中,另外这伙骑士里居然还有两个小娃娃。 高进自是让军官们喊了李守成他们到点将台下见面,战场上个人武勇起不了大作用,便是所谓的猛将,也需得有亲兵营做依靠,像他阵斩摆言太那一仗,靠的便是程冲斗等人为他遮掩左右,所以他更看重李守成他们所展现出来的团体性。 魏进忠不无得意地领着李守成上了点将台,他发现自己还是看走了眼,这个老汉居然是所有人里射得最准的那个,箭靶十中八,已经比得上那些最厉害的将门子了,不过他自己也不差,虽说在宫中甚少骑马,可是这趟出京以后一直在马背上,也偶尔拿弓箭练手,刚才也是拿了个十中三,总算没有太丢脸。 在王安这个干爹面前,魏进忠不敢嘚瑟,只是开口道,“干爹,高都护,这位便是李老汉。” 高进当下自询问了李守成他们的来历,知道他们来自米脂县的李继迁寨,乃是党项遗族,不由问道,“不知你们族中还有多少此辈弓马娴熟者?” 这年头,乡党宗族盛行,高进征兵时,并不会刻意拆散那些同乡来的士兵,反倒是会将同一个地方的士兵编到一个队伍里。 “族中尚有十余人。” 李守成老老实实地答道,他见过世面,知道这位高都护的本事,自然乐意让族人们都投奔这位高都护。 第三百六十九章 局 在骆驼城里逗留了三天后,王安虽然有些不舍离开,但他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不能离开皇爷太久,更何况皇爷也等着他回去复命。 这三天里,王安可是见识里高进是如何收服那些武家子弟的,那可真是完完全全的武夫做派,不服就打,打到你服为止。 这也叫王安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位被皇爷觊觎厚望的高都护了,倒是那位小杜总兵当真是个儒将,后面两天王安都是和这位小杜总兵谈论学问,而陕西镇守府的太监则是当了两天的陪客。 魏进忠则是在校场泡了三天,在高进的白马营里也混了个熟稔,他并不避讳自己的太监身份,再加上有高进在,那些白马骑的骑兵们也都和这位李公公相处甚欢。 高进倒是没想到这位无赖泼皮出身的九千岁没发迹前浑身江湖气又豪爽大方,虽说没有胯下二两,可是他手下那些军汉们还真就把其人当成了条好汉看待,也就难怪这位日后能成就番事业了。 这三日里,高进谈不上刻意讨好,不过还是和魏进忠交情深厚起来,甚至于这位九千岁还听了他的话,决定要好好识字读书,不再当个文盲。 “魏兄,此去保重。” 骆驼城外五十里,高进自和魏进忠道别,知道魏进忠瞧上了李守成手底下那些党项汉子,高进在询问过那些人的意愿后,让其中八个愿意跟随魏进忠去京师搏个富贵的跟去。 “高老弟,他日我魏进忠若富贵了,必不敢相忘。” “那我就记下魏兄你这句话了,日后我若有难处找你帮忙,你可不能推辞。” 高进见魏进忠说得郑重,亦是正色应道,虽说不知道这位日后成了九千岁,这今日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但是能得这么句话也够了。 队伍起行后,高进看到魏进忠策马远去,方才领着手下白马骑回转神木县,他这趟出来已有十多日,是该回去好好练兵了。 皇帝虽然给了朔方卫的编制,但是指望朝廷的军饷,高进还没那么天真,就连杜弘域这位大公子都是用私房钱养兵,他这个孤悬塞外的朔方卫就更不用多想。 眼下高进在骆驼城足足招募了近五百武家子弟,其中两百将门子,毫无疑问被他编入了白马营,他是打算亲自调教这些将门子的,这些人用好了,可不只是简简单单多了两百能打的骑将而已。 …… 西安府,陕西锦衣卫千户所内,陆文昭看着来找自己的单英,不由眉头皱了起来。 当日他在河口堡被识破行藏,被高进收服后,在河口堡可是住到过完了年才被放回来,不过那两个多月的日子对陆文昭来说可谓是终身难忘。 河口堡便是当今这世道的世外桃源,高都护比那些朝堂上的阁老们更懂治国,也更爱护百姓,这样的人值得他陆文昭效忠。 不知不觉间,陆文昭的心态便改变了,陕西地面上百姓日子有多苦他是最清楚的,可是偏偏河口堡里,耕者有其田,劳者得其食,百姓不以从军当兵为恶业,反倒是引以为荣,少有所读,老有所养。 总而言之,河口堡符合陆文昭所能想到的一切美好,所以当高进在神木县大刀阔斧地整顿县衙,打击豪强时,他也压下了神木县锦衣卫番子发来的消息,全当那些事情没有发生过。 “东厂?” 陆文昭是万万没想到,单英过来只是为了给他递个话,高爷问他愿不愿去东厂搏个富贵。 说起来自从成祖皇帝设立东厂以后,大多数时候锦衣卫都是被东厂压着一头的,东厂里的番子也全都是从锦衣卫调过去的。 陆文昭家里世代锦衣卫,他自然是不甘心在地方上蹉跎,可是去了东厂,他可不知道自己得从什么位子熬起,要知道厂卫一体,东厂和锦衣卫一样都讲究所谓的资历。 看到陆文昭脸上神情,单英就知道这家伙动心了,只不过是心中没底,于是便开口道,“这回去骆驼城宣旨的王公公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提督东厂。” “这位王公公是没空去署理东厂的,所以到时候东厂里主事的便是这位王公公的干儿子李公公,老爷和这位李公公交情不错,你若是愿意去东厂,便是掌刑千户也做得,而且日后说不定还能直接回锦衣卫北镇抚司。” 单英这番话终于叫陆文昭做了决定,他留在陕西又能做什么事,倒不如去京师去东厂搏个前程,于是他点头道,“我听高爷的吩咐。” 见陆文昭有了决断,单英自点点头,如今这陕西锦衣卫千户所,上下都已经叫他买通了,尤其是那位韩千户堪称官场楷模,拿钱办事,绝不多管闲事,可比陆文昭强多了。 出了陕西锦衣卫千户所,单英自去了下榻的客栈,那里还有个人等着他安排呢。 老爷说陆文昭这个人值得信任,可单英只相信他自己,所以他要在陆文昭身边安插个眼线,盯着陆文昭的一举一动,日后他若是对老爷生出二心,也不会坏了老爷大事。 房间里,丁显有些焦躁,他本以为自己杀了那个锦衣卫小旗,拿了他的腰牌告身就能瞒天过海,却没想到直接被那个可怕的锦衣卫百户直接识破,反倒是被他要挟。 自己要不要趁这个机会逃了,大不了继续亡命江湖! 丁显犹豫着,可是他不想再过那种飘零的日子,他想有个家,就算东奔西走,也能有个能回去的地方。 就在这时候,房门打开了,摘下斗笠的单英看着仍旧在房间里待着的丁显,点了点头道,“你该庆幸你没逃走,要不然我就只能另外找人了。” 单英的话叫丁显心头凛然,他知道这个锦衣卫百户是认真的,他若是逃跑了,恐怕真的会死。 “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 单英冷声说道,“你既然杀了那个叫靳一川的小旗,以后你就是靳一川,我没有杀你,你就该知足了。” “我不是故意要杀他的,是他识破了我的身份,我才不得不杀了他。” 丁显有些激动,他是被那个混账师兄连累才亡命江湖,他只想过安宁的日子。 “他是锦衣卫,你是杀人的贼,锦衣卫抓贼,他错了么,他该死吗?” 单英盯着神情里夹杂着愧疚和慌乱的丁显,声音依旧不紧不慢,但是却带着股咄咄逼人的压迫感,“他家里有个瞎眼的老母亲,他死了,谁给他娘亲养老送终。” “他娘亲我已经送到河口堡,从今往后,你就是他,你要孝敬你的娘。” 单英的话让丁显颓然地坐了下来,过了良久他才看向这个冷冰冰的锦衣卫百户,“你要我做什么?” “把这些东西都给我背熟了,然后去河口堡陪你娘,等需要用你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单英将那被杀的小旗靳一川的生平事迹记录丢给了丁显,他要在陆文昭身边安插眼线,就必须得是锦衣卫里的人,而且这事还得做得隐秘周全,更何况陆文昭去东厂也不是一时半儿就能决定的,直到京师那边消息确定了才进行,所以不需要着急。 丁显答应了下来,然后他犹豫了下道,“我师兄知道我杀了人,他不会……” “你师兄的事情不必操心,我自会解决他。” 单英既然选择丁显来做这个暗间,自然也清楚他的情况。 丁显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离开客房,单英到了大厅,看着那抱着人高长刀的健壮青年,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他还没找上门去,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丁修眼皮直跳,他虽说对自己武功很是自信,可是被那个死人脸的家伙瞧了眼,还是心头发冷,可是他不能看着师弟跳这个火坑,通缉就通缉,有什么好怕,。 单英见那个通缉犯认出自己,但还是有胆子不走,脸上不禁笑了起来。 既然不想走,那就别走了,师兄弟吗,彼此感情深厚,那就都留下来给他做事! 随着单英手势,客栈大厅里,丁修只觉得汗毛倒竖,他这时想走,可是边上三人封住了他的退路。 “锦衣卫办案,都给我滚。” 单英亮出了腰牌,要说以往西安府里最蛮横的是秦王府的人,那么自从秦王府被锦衣卫以谋逆大罪查抄了以后,锦衣卫便是城中最凶恶的人。 丁修最后还是拔刀动手了,束手就擒不是他丁修的风格,就算死他也要死个明白。 单英并没有出手,因为他这趟带出来是他从鲁达手下夜不收里挑选出来的人手,不但忠实可靠,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强。 于是丁修的反抗成了笑话,在三个夜不收出身的锦衣卫围攻下,他很快就被抓住了。 “你小子胆很肥,我还没去找你,你居然敢来找我,你是觉得我锦衣卫的刀子不够快么?” “大人,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丁修决定抵赖到底,然后一张画着他头脸的海捕文书便糊在了他的脸上,于是他果断地怂了,“大人,不知道要怎么处置小的?” “乖乖听话,便饶你小命。” 单英拍了拍丁修的脸道,“要不是我缺人用,你以为你能活?” …… 神木县中,陕西地面的浙兵子弟来了大半,他们直接填满了中垒营不说,还占了半个步兵营和射声营,当高进回来时,看到的便是已经能演练各种阵型的中垒营,还有初步成型的步兵营和射声营。 在外面跑了近两个月的陈升也回到了神木县,到最后共有两千多户浙兵愿意来神木县落户,“二哥,只怕接下来还有更多的人会来了。” 王安宣读的封赏诏书,眼下已经传遍了整个九边,高进那大都护的名头盖过了原来的高阎罗,眼下整个九边的浙兵子弟是彻底把他当成靠山了。 朔方卫指挥使,朔方都护府大都护,这两个名头,不管哪个都足够唬人了,更何况这些浙兵子弟过得憋屈辛苦,好不容易出了高进这么个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那还不是可着劲地上门投靠。 “人能来是好事,眼下神木县要兴修水利,开挖蓄水湖,正是需要劳力的时候。” 高进朝帅帐里的众人说道,“新兵的训练,大家都需得抓紧完成。” “都护,眼下咱们骑兵已有两千余,这神木县不适合作为练兵之所,是不是调他们出关。” 张坚开口问道,神木县虽然够大,可是到处都在兴修水利,开垦荒田,哪还有给骑兵练习的地方。 “我朔方铁骑自是要出关镇守的,今日大家都在,咱们正好商议下,这朔方卫建在那里最合适?” 高进看向了手下众将,接着便是五花八门的各种争论,有人觉得放在古北寨正合适,城池人口都是现成的,而且靠近关墙,能和神木卫彼此呼应。 也有人觉得既然叫朔方卫,自该建在朔方部,正好能加强对朔方部的同化和控制。 高进头回踯躅了起来,古北寨虽说人口不如河口堡,但是毛呢料生产都放在这儿,将朔方卫大军驻扎在这里倒也踏实,可是放在朔方部的驻地也有好处。 “都护,咱们迟早是要和土蛮部打的,若是将朔方卫放在古北寨,反倒是不方便备战出兵。” 张坚的话终于叫高进下了决心,还有一年多萨尔浒便要开打,谁知道草原上各部会怎么想,而且他立了朔方部后,实际上已经隐隐成了蒙古各部公敌,只不过蒙古人自己内斗得厉害,彼此不服,才没有人来找他麻烦。 “眼下草原上情形怎么样?” “素囊部进逼归化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开打了?” “既然如此,我朔方卫驻地便在朔方部附近,先让中垒营拔营过去。” 高进权衡了下,最后这般说道,说起来眼下素囊部和土蛮部剑拔弩张的局面还真和他脱不了关系,当日切尽三部组建联军时,卜失兔可是插了一手,派人去了吉能等各部,唆使各部和他作对。 最后他则是把卜失兔派出的使节送到了素囊部,毕竟卜失兔打得什么主意,谁不清楚,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卜失兔针对的始终都是素囊部。 高进如今可是盼着素囊部和土蛮部大打出手,这样他就能趁机同时削弱这两部,让朔方部成为河套真正的霸主。 第三百七十章 范长史 范秀安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神木县,他最近心事很重,眼下杜弘域封爵威远伯,高进则成了朔方大都护,他范家如今虽然也算是绥德州数得上号的大商,在这陕西地面上他范秀安说话也有些分量。 可是这都是因为他傍住了杜弘域和高进,尤其是高进,别人或许不清楚内情,可他却知道杜弘域这位大公子能封爵,全是高进硬生生打出来的功劳。 “老爷,咱们到神木县了。” 随从的声音让范秀安回过了神,他这时候已经能听到车外面传来的嘈杂喊声,他从车上跳下来,只见官道远处似乎是处工地,能看到许多人在掘土开沟。 眼下春耕已过,离着入夏不远,范秀安还是头回在陕西地界内看到这般大兴劳力的建设,不过想到如今繁华不下中原县城的河口堡,他就莫名有些感慨。 范秀安知道高进去年威服河套各部,又灭了好几个大部落,通过贸易所获得的好处不下二十万两,只是这么多的银钱转手又叫高进花出去了大半。 可眼下为朔方军采买物资的不止他范记商号一家,刁麻子寇安那伙山西老抠在高进的扶持下,赫然拉起了支规模堪称庞大的商队,囊括神木到大同的各地小商贩。 这个打了朔方名号的商队,虽说成员复杂,可是不知不觉间已经占了朔方军采买物资的四成,而过去他范记商号可是占了八九成的。 以前范秀安觉得赚钱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事情,他最喜欢的就是在自家银库里盘点私铸的银锭,这一年多来他赚到了比以往多几倍的银钱,可是他却开心不起来了。 如今靠着杜弘域和高进的武力威慑,再加上陕西镇守府太监在官面上的支持,范记商号垄断陕西地面的煤炭生意,范秀安就是什么都不做,每年也是坐地就能分几万两银子的好处,再加上他范记商号原有的产业和高进打通的草原盐路,他每年能净赚十多万两。 范秀安想把自家储银窖里的银锭都花出去,因为他发现要是刁麻子寇安那伙山西老抠继续发展壮大下去,他范记商号在朔方军里迟早会被挤出去。 这是范秀安不愿看到的,他可是亲眼看着高进从一介白身在两年不到的时间里成为如今的朔方大都护,打下这偌大的基业。 若是不能紧紧跟上这位大都护,他范家能保得住这这份富贵吗? 范秀安没有继续坐车,而是选择骑马前行,沿途所见整个神木县如同当年的河口堡,变成了庞大的工地,所有的人都有活干。 修复水利,开挖沟渠,拓宽修缮道路,开垦荒地,神木县近十五万人口被完全的动员起来,那些豪强大户们也成了工地上的监工,因为在这个时代只有这些豪强大户家里养的管事奴仆才有一定的管理协调能力。 若是换了旁人敢这么干,那些豪强大户恐怕早就反了,可是高进手里握着的是整个陕西甚至于三边最强悍的武力,那些豪强大户们只能从心妥协,乖乖地为这位大都护办事。 先前整顿神木县的时候,高进已经利用刑房那些积压的卷宗收拾了好几家作恶多端,民愤最大的豪强大户,但是县中剩下的那些豪强大户又有几家是屁股干净,敢说自家是清白无辜的良善之家。 只要高进愿意,他随时能把神木县里剩下的豪强大户全部按照大明律抓起来砍了。 万历末年的亡国征兆,除了天灾人祸,地方官府的无能,辽东边事的败坏,同样还有律法的废弛,高进在整理神木县历年的卷宗后,发现这十多年里神木县上报刑部的死刑犯只有七个人,而他后来听陈贤这个县令说起来,眼下大明朝一年刑部复核的死刑也不过两三百人。 可高进光是从神木县刑房里整理的卷宗里,看到的该死恶徒就不下百人,更不用说还有那些民不告官不究的案件。 高进等于是重新在神木县另立了新的秩序,只不过披了大明律这张皮而已。 范秀安的见识不是神木县地方上的那些豪强大户们能比的,虽说这些豪强大户里也有所谓耕读传家的书香世家,但实际上那些所谓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往往都是舞弊而来。 这年头就连国朝所谓的根本,科举都已经败坏到了这种地步,江南或许还好些,但是西北边地像是神木县这种出不了进士的地方,秀才举人都是花钱买的。 这也是高进在神木县近乎蛮不讲理地行使暴力进行他的改革后,神木县本地有功名的读书人集体失声的缘故,因为他们那所谓的同年同窗关系就和纸糊的没两样,再加上举人听着了不起,在神木县这种地方确实已经可以为所欲为,但是放到官场上,举人算个屁。 高进眼下是皇帝钦赐的朔方大都护,司礼监内相来传的恩旨,神木县上下所有的读书人绑一块,只怕连那位陕西巡抚龙遇奇的幕府都托不到关系递话,他们除了认命还能做什么。 越是了解高进在神木县的所作所为,范秀安的眼神便越亮,他从来都不是循规蹈矩的商人,等到了神木县外那座军营时,他内心的忐忑已经平复。 军营门口,很快有士兵前往帅营通报,然后范秀安才被带进了中军帅帐内。 “范秀安见过大都护。” 范秀安行礼道,如今天下皆知高进被皇帝亲封为朔方都护府大都护在河套行羁縻事,虽说很多人觉得这不过是皇帝用来给自己脸上贴金,但是范秀安清楚如今这河套还真是高进说了算,就算是那素囊部和土蛮部眼下都争相拉拢高进。 “范兄不必多礼。” 高进没想到范秀安居然亲自来了神木县,要知道不久前他刚刚派人运送一批盐货去了绥德州,不过他多少能猜到些范秀安的来意,他如今在采买物资这块也建立了自己的班底,刁麻子寇安在他的支持下,正在收编山陕各地的行脚商。 眼下朔方商会正在飞速地扩张,虽说人员良莠不齐,不过高进并不在乎,大不了日后再行整顿和培训,可是这张遍布山陕乡村的商业网一旦成型,对他的好处不言而喻,他可以绕过那些大商会,直接采购物资。 “大都护,礼不可废。” 范秀安很自觉地开始维护起高进的威严来,今时今日两人地位已然不同,虽说他曾经也向高进表示投靠,可是那所谓的主上的关系并不牢靠。 “你们先下去吧。” 高进挥退了左右,然后看着范秀安,从他那坚定的眼神里似乎看懂了什么,不由叹了口气道,“范兄,你我相识于微末,我能有今日,也多赖范兄相助,只是有些事情,范兄,你需得想明白,一旦挑明了,便没有回头路。” “大都护,范某对您的忠心,天日可鉴。” 范秀安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说道,他看得出高进的野心,眼下大明就是栋四处漏风的破房子,跟纸糊的一样,高进就是日后最有实力推倒这栋房子的人。 而且高进今年才二十四岁,又生下子嗣,范秀安不敢想象十年后二十年后的高进麾下实力会有多强。 范秀安是去过辽东的,也曾见识过李家的强横,他甚至认为李成梁这个宁远伯要不是年纪太大,他那个能打的大儿子李如松又死得早,说不定就不是那个建州老奴造反,而是他李家今后裂土称王了。 “就算大都护日后要行屠龙事,范某也誓死追随。” 范秀安的果断出乎高进的意料,事实上高进知道自己做的事情瞒不过范秀安,只不过他一直以为范秀安是个有野心的商人,有些事情大家心照不宣就是,而且他也不觉得范秀安真有那个胆魄敢跟着他造反。 高进并没有迟疑多久,不算陈升他们这些伙伴兄弟,范秀安是头一个在他跟前能喊出这种话的人,他要是连这点容人的胆魄都没有,日后还造什么反,于是他扶起了跪下的范秀安道,“范掌柜起来吧!” “朝廷允了立朔方都护府之事,我遥领大都护行羁縻事,但是朔方都护府我誓在必建,到时候我自会立下职司,只不过却未必会有朝廷承认。” 被扶起的范秀安静静听着高进所言,只是等着下面的话。 “如今朔方都护府长史一职还空着,不知道范掌柜可愿……” “小人愿意。” 范秀安直接道,他来神木县不就是为了赌上全部的身家,跟随高进,以期日后么。 “既然如此,日后在我帅帐,我便称呼你为范长史了。” 高进拉着范秀安坐下了,“范长史,你这趟过来,不单是为此而来的吧!” “主公,我这趟过来,带了十万两银锭,愿为主公所用。” 范秀安眼都不眨地说道,害怕范记商号日后被朔方商会所取代的危机感,让范秀安从银窖里取了这十万两算作自己的投名状。 高进不由高看了范秀安眼,这个新收下的长史是个狠人,一旦认准某件事,下注便绝不犹豫,如今神木县里大兴建设,他赚下的那二十万两已经花了近半,虽然还谈不上银根枯竭,而且他打通朔方部和神木县之间的商路,更是垄断其中贸易,但钱这东西谁会嫌多呢! 尤其是接下来,他还要继续征募兵员,养着万余大军,光是军饷,便是每年二十多万两的开销,而朝廷那里最多给个几万两罢了。 范秀安这笔钱,高进不会拒绝,但是他不会直接拿了,“范长史,我正好打算建立票号,你这十万两便算股本。” 范秀安听着高进讲起何为票号,很快脸上便露出了震惊之色,接着心中便狂喜起来。 第三百七十一章 票号 票号这东西,在刁麻子寇安他们把朔方商会的框架给搭立起来后,高进就有这念头了。 只不过眼下大明朝还没有票号这东西,类似有部分功能的只是各地的当铺,又或是那些大商帮自家用的飞钱。 于是当高进讲出了带有部分现代银行功能的票号概念后,范秀安很自然地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而且还举一反三地想到了如何利用票号圈钱等等方面。 只不过高进自然不会放任范秀安自以为是地单纯把票号当成敛财的工具,眼下从他控制的河套(鄂尔多斯大部)直到神木县,他的地盘已经连成整片了。 过去高进想当然地以为要让银钱流通起来,可是随着他的势力急剧扩张,尤其是军队方面大肆征募兵员再加上在神木县大兴建设,他手里的银钱正在急速消耗。 大明朝的边军战兵月饷为银一两五钱,一年折合十八两,高进如今实际上坐拥朔方卫和神木卫两卫兵马的编制,光是底层士兵军饷一年就是十八万两,这还没算养兵的日常开销和各级军官将领们的俸禄。 高进要建票号,为的就是在自己治下的地盘重新启用宝钞这样的纸币,当然这事情急不得,不过他从开始就要和范秀安还有刁麻子寇安他们这些人说清楚,不然以他们的精明,绝对干得出利用票号大肆吸纳储金,滥发纸币圈钱的事情。 “票号之事,我如今只有个大概,具体细节,需得等刁麻子他们到齐了后,仔细商议后做好万全准备,方能着手建立票号。” 高进目前还撑得住治下的消耗,主要还是河口堡和古北寨的工场已经可以反哺于他,而且要是真的银根撑不住,高进自然另有法子。 要知道神木县可是到处都有优质的煤炭矿藏,后世曾有人说过神木县是捧着金饭碗讨饭吃,如今煤炉这东西已经在山陕二省普及,只要不是赤贫之家,都会买个来使。 高进真要是缺银子了,大不了就开几个大矿,直接把煤炭价格拉低,以本伤人,山陕等地那些有矿的大豪能拼得过他。 所以高进不急,更何况眼下草原上素囊部和土蛮部都在拉拢他,到时候两边打起来,他自然能从中再大赚一笔。 “大都护放心,我知道了。” 范秀安难掩心中的兴奋,这票号实在是让他大开眼界,不过他也晓得这票号需得以海量的金银做底,方能做大起来,他想到的那些都是歪门邪道,要引以为戒。 “绥德商帮的会首之位,范长史你得努力争取,我让程老师带队人马跟你回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些手段该用还是得用。” “多谢大都护。” 范秀安大喜过望,对于绥德商帮的会首之位,他虽说没有以前那般渴望,可是有了高进明确的支持,这个会首之位,他可谓是势在必得。 绥德商帮,七家商号,虽说表面上看着一团和气,可是暗地勾心斗角,狗屁倒灶的事情也不少,再说哪家没有蓄养私兵,谁手上没有沾过血。 范秀安要不是也下苦功练过,有武艺傍身,哪能安坐在这里和高进谈笑风生,只不过后来他成了绥德商帮的第七家大掌柜,有些旧账只能放下,而且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干掉仇家,不得不作罢。 可如今有高进给他撑腰,又有那批盐货,他范秀安还真要坐一坐那会首的位子。 …… 范秀安拉来的十万两现银,直接送进了高进的中军帅营内存放。 “范长史高义。” 高进手底下,陈升等人很快都知晓范秀安这位范大掌柜成了自家人,而且还送了十万两过来,任谁见了都朝他道一声,“范长史高义。”这叫范秀安不免觉得极为舒爽,这十万两没白花,他知道陈升王斗他们这些人在高进心里的分量。 说起来只有被河口堡这些从小跟随高进的伴当集团认可,日后他这个长史的地位才牢靠,范秀安已经没了当吕不韦的心思,可是那桑弘羊他却是想做上一做的。 范秀安在神木县逗留了三天,除了趁热打铁在朔方军内巩固自己的地位,他还去了神木县各处开工的工地上仔细观察,他晓得自己的长处在那里,大都护日理万机,哪有那么多精力花在那些物资整理清点的琐事上。 “范勇,你拿我的令牌,去各地分号抽调最精干的伙计来神木县,然后请大都护安排。” 范秀安解下腰里随身带着的牌子,交给了范勇,他如今彻底绑上了朔方军的战车上,自然是打算豁出身家大干一场。 “是,老爷。” 范勇是范家家生子,又是从小跟着范秀安的,他知道自家老爷是铁了心要跟着高爷……不……是高大都护,心里也是有些激动,他常驻河口堡和神木县,可是最清晰地看到了这两地的变化。 …… 干净简洁的帐篷内,须发皆白的程冲斗整理着自己的臂弩,长刀和各种武备,他如今是朔方军总教头,大都护的亲兵牙门将,朝廷的试千户官身。不过对程冲斗来说,曾经求而不得的试千户官身已不被他放在眼里。 “师父,咱们真要去帮那位范大掌柜……” “什么范大掌柜,是范长史。” 程冲斗打断了徒弟的言语,说起来这两个月里,九边各地他曾经教过的那些徒弟们都是纷纷来投,当然明着是冲他这个老师来的,实际还不是为了走他的门路,想在朔方军里求个一官半职。 对于这帮子徒弟,程冲斗没多少情分,真正得他真传的弟子就那么几个,但他仍旧尽了自己的努力向高进举荐,不过那几个真传弟子都是被他留在了身边。 “大都护派咱们协助范长史,就不要想其他的事。” 程冲斗教训着刚来不久的弟子,朔方军中自有规矩制度,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弟子质疑大都护的命令。 “是,师父。” 看着师父发了火,那两个新来的弟子都是连忙道,他们觉得师父和以前不一样了,没了那股任侠的江湖豪气,反而是多了股森冷的威严,这让他们很不习惯。 程冲斗懒得理会这两个弟子,他们初来乍到,不适应很正常,到时候在军中待久了自然习惯。 高进让程冲斗去帮范秀安,是因为程冲斗江湖经验丰富,三边的地方豪强还有那些商帮间的争斗可从来不像南方那边文绉绉的。 大明朝文贵武贱,科举场上,南方士人可以说压倒性的碾压北方士人,而陕甘宁这样的三边穷地方,本地出的进士更是少得可怜,地方豪强也好,富商大贾们也罢,大家官面上都是半斤八两,所以要么大家相安无事,要么争斗起来动辄就是破家灭门。 反正三边绿林道上多的是马贼刀客,完事了随便一推,官府才不会为死人出头。 绥德商帮在绥德州乃至整个陕西都势力不小,高进野心膨胀下,自然想要将其收编,所以他才不惜派程冲斗去帮范秀安,毕竟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 …… 丁修老实了不少,他本以为自己刀法放眼江湖,也算得上是数得着的好手,可是先是被那个死人脸的锦衣卫百户抓起来,他还能说是寡不敌众,那抓他的三个家伙是高手。 可是被丢到河口堡后,那高府里是个人就能教他做人,终于让他意识的,自己的刀法并没有那么厉害。 单英对于丁修的改变还算满意,说起来这个看起来满脸无赖样的家伙比他那个师弟强不少,不过陆文昭不是个好骗的,也只有丁显那种犹豫婆妈的性子才能取信于他。 这个丁修心狠手毒,是个干脏活的料! “大人,咱们这是去哪里?” “去见财神爷。” 单英朝着丁修笑了起来,不过他这一笑,却是叫丁修有些害怕,他起先最不服的就是这个死人脸百户,可是连着三次比武都输得极为憋屈,用得明明是军中最大路货的刀法,可就是能打得他没半点脾气。 “财神爷。” 丁修皱了皱眉,随即那张瞧着有些欠揍的脸便咧嘴笑了起来,“大人,得加钱啊?” “你想要加钱,那得看你本事了。” 单英知道丁修贪财,不过这不是坏事,他如今手底下招揽的人里,就没有一个是不贪财的。 “大人若有使唤,尽管吩咐就是,我丁修绝无二话。” “行啊,那你修书一封,唤你师父来我河口堡效力。” 单英看着丁修,冷声说道,然后丁修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他虽然没个正形,可是对于自家师父,那是极为敬重的。 “大人,这玩笑可不好?” “怎么,想和我动手。” 单英冷眼瞧着握刀的丁修,比起在河口堡已然把自己当成靳一川的丁显,这个丁修更不好控制,所以单英才想要把丁修唯一在乎的那个女师父丁白缨弄到河口堡来。 “小人不敢。” “你师父丁白缨师承戚家刀,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可放眼天下,除了我家主母以外,还有谁能让你师父有用武之地。” 单英看着强自低头的丁修,反倒是讲起了道理,“陕西锦衣卫千户所的副千户陆文昭和你师父关系不浅,他马上要调去京城,你放心吗?” 丁修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再没了半点笑意,因为单英的话让他的心乱了,“你师父在京师走动又能有什么用,谁会重用一个女子,更何况如今大都护登高一呼,九边的浙兵子弟云集景从,戚家军的威名也只有在大都护手上才能重现于世。” “更何况,你和你师弟都被我抓了做事,你就愿意看着你那两个师兄自在快活。” 单英说到这里,拍了拍丁修的肩膀,“同门师兄弟,感情那么好,要有福同享,不能吃独食!” “我写,得加钱!” 丁修抬起头,脸上复又露出了那种欠揍的笑容,单英则是无所谓,反正那位范长史从来都不是差钱的主。 第三百七十二章 鸭神 九股水,朔方部占据的草场上,嘎嘎的欢快叫唤声里,黑压压的大群鸭子随着哨声跟着前方大车朝着远处而去。 对于朔方部的牧民们来说,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在一年前他们过得还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可如今他们已经住进了砖石砌的房子里,不再用牛羊粪便和木材干草取火用,家家户户都用上煤炉。 当然最让这些牧民们惊奇的是,原来用牛羊粪便堆肥后种植牧草,然后做成青贮料,虽说人要累点,可是比起过往赶着牛羊牲口往放牧,吃完一处赶往下一处草场,这样的定居生活要舒适得多。 “这些鸭子是做什么用的?” 因为神木东路关墙外的河套地区都在高进的控制下,眼下这里成了陕甘宁三边那些小商户们出关和蒙古各部交易的必经之所。 当然这些商人要出关,都得先去古北寨已经改名唤做朔方商会的四海货栈那里换取通行的号牌,然后只需要缴纳十两银子便是朔方商会的成员,只要遵守朔方商会的规矩,便能享受朔方商会提供的好处。 眼下一支来自花马池的小商队的掌柜便和道边正在割草的牧民们攀谈起来,虽说他从花马池来神木县这边出关,要绕好远的路,可是架不住如今朔方都护府控制下的河套太平得很,和那些鞑子做生意也不用担心会被人家用刀子逼着吃哑巴亏。 当然他们这些出关的商队也得守朔方商会的规矩,不能拿破烂货去坑骗鞑子,而相对于朔方商会能保护他们在河套的安全,这就不算什么不能接受的条件了。 实际上自从过了古北寨后,这支来自花马池的商队就被惊得不轻,古北寨到朔方城有水路运输,只不过所有的运量都被朔方商会占据了而已。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些本该逐水草而居的鞑子居然定居了下来,而且他们还学会了种地,或者更确切的说是种草,那些牛羊牲口被分栏喂养草料和从河口堡那边运来的饲料,每日只需要定时赶出去放养下,全都喂养得极为肥壮。 只不过这边鞑子养的羊群不少都是光秃秃的,被薅了个干干净净。 几番打听后,那掌柜才晓得朔方都护府会跟这些朔方部的牧民定期收购羊毛,而且朔方部的牧民也只认那位高大都护,换成其他商队来收羊毛,那是绝对不卖的。 朔方部的牧民和其他地方的鞑子不一样,衣着干净,身上没有臭烘烘的味道,大都会说汉话,哪怕不甚标准,可是简单的交流绝对没什么问题,最关键的是这些牧民里有人识字,虽说那些字都缺了笔划,而且学的最好的也就是千把字,剩下的大部分只是识得五六百个字。 可光是这样,足以让那些来到草原上的大明商人们感到敬畏了,在关墙里那位高大都护被读书人说成是粗鄙不堪、有辱斯文的武夫。但他们所见所闻,分明就是这位高大都护正在教化河套的鞑子。 在那些商人们的眼中,鞑子的牧民大多时候都是懒散和蛮不讲理的,可是朔方部的牧民们精气神截然不同,那些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商人们在关墙内都见不到国朝哪个地方的平民百姓能有这种气质。 “这些神鸭是大都护派来庇佑我们的。” 将一大捆割下来的新鲜牧草装上车,老布吉朝那问话的掌柜说道,说起来今年开春以后,草原上便出现了小规模的蝗灾。 换了以往,蝗灾被牧民们视为天灾,自是没人会去理会的,那些蝗虫会在草场上繁衍生下虫卵,然后吃光一切后飞到下一处草场,最后一路壮大后铺天盖地的涌进关内,将农田化作荒芜。 可是朔方部不是那种传统的蒙古部落,不过是套了个部落之名,实际上组织上是高进按照后世的建设兵团照猫画虎捣鼓出来的,那些十户长们几乎是在发现草场上有蝗虫出现后就立刻向上禀报。 在河口堡时,高进就让各家农户养鸡养鸭,当朔方部这边上报有蝗虫出没后,河口堡便是一批批的鸭子被赶着北上,虽说沿途死了近半,但最后还是有三千多只鸭子到了朔方部,接着便以三五百成群的编组,由河口堡那些专门的牧鸭人领着去有蝗虫的草场治蝗。 在朔方部牧民的心中,高进的威望如日中天,他说这些鸭子能治理蝗虫,牧民们就相信这些神鸭真的能治蝗虫,而当这些鸭子一块草场接着一块草场将那些蝗虫都吃个干净,牧民们甚至开始拜起这些神鸭来。 当听到那些鸭群是那位高大都护专门派来草原治蝗的,商队上下都是听傻了,在他们心里蝗灾那是无可抵挡的天灾,关墙内要是遇到蝗灾,老百姓还要给给蝗神老爷烧香供奉! “这些神鸭真的能吃蝗虫?” “我骗你们做什么,俺们这块草场,要不是大都护派了神鸭来,牧草都要被那些蝗虫给祸害了,牲口都要饿死了。” 老布吉有些不高兴地说道,他们朔方人说话都是一口唾沫一颗钉,从不说假话。 “老哥息怒,我只是从听说这神鸭能治蝗?” 掌柜的赔着小心道,这朔方部的鞑子虽说比别处的鞑子要讲道理,但是他们是容不得外人对那位高大都护有半点质疑的,他来的路上就听说有个缺心眼的说了些混账话,结果差点丢了性命。 “大都护是明王大菩萨,派下的神鸭那是佛祖座下听过佛法,有灵性的。” 老布吉一本正经地说道,而那位掌柜和手下的伙计们已经听傻了,可是他们又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话,毕竟这神鸭能治蝗似乎确有其事。 最后掌柜的出于好奇心,带着伙计们跟上了前面那一大片乌泱泱的神鸭群,他们想亲眼看看那些神鸭是怎么治蝗的。 “阿爸,他们不做生意了?” “他们带来的那些货物,又不是啥好东西,只能卖到北边那些穷地方去。” 老布吉看着那不过十来人的商队,却是满脸的不屑道,他们朔方人可不是那些又穷又骚的鞑子,可瞧不上这些大明商人带来的货物。 “那倒是。” 小布吉傻傻地笑了起来,他们朔方人只认朔方商会的东西,那可是大都护的产业,大都护是绝不会坑他们的。 将割好的牧草全部压实后,老布吉和儿子赶着车回去了,眼下已经入夏,草原上雨水不定,牧草施肥后是见水一茬茬地长,他们要多割牧草为过冬做准备,那些大明商人都是些没见识的乡巴佬,不值当理会。 …… 初见规模的朔方城中,朔方都护府已经拔地而起。 被高进留在朔方城总掌民政的侯三比起朔方部初创时黑瘦的模样要富态了不少,主要是如今朔方都护府里所需要的文吏不缺,年头上大批因为秦王谋逆案而被株连的犯官极其家眷都被流放河套。 在河口堡,那些犯官家庭的女眷都被留在了关墙内,其中那些长得漂亮性子又好的都被高进许给了自己那些还没成亲的伙伴们,而他那些婶娘们自是高兴得很,她们可不在乎什么犯官不犯官的,她们只知道自家儿媳妇都是官小姐,是大家闺秀,放在以前那是高攀不上的好人家。 至于高进那些伙伴们,也都是满意得很,毕竟河口堡虽说待嫁的好女子也不少,可到底都是从小干农活长大的,就算模样周正,可始终不如那些大家闺秀出身的官家小姐。 高进本意只是想完成他当日对那些婶娘们的承诺,要给伙伴们找个好婆娘。可是落在侯三眼里,便是自家这位老爷走了步绝妙妙着,这些官家小姐的父辈兄弟们来了朔方城后那真是尽心尽力地做事。 “侯长史,这个月的账目都整理好了。” 都护府的明堂里,本是秦王府左长史的耿英手捧着叠账簿,朝正有些发愣的侯三说道,如今这朔方都护里的文吏和朔方部署理各项民政杂事的都是秦王府一系的精干官吏,至于那些无能之辈已经在这几个月里被剔除了。 “耿兄,何必如此见外?” 看着年岁比自己大了些的耿英,侯三回过神道,这位故秦王府的左长史是个良臣,但算不得什么好人,不过老爷有句话说得对,对于这些犯官,往事不究,论迹不论心,这耿英做事干练,如今朔方部欣欣向荣,虽说是老爷搭好了架子,可也是耿英他们这些犯官和属吏们出了大力的。 “侯长史,礼不可废,大都护不在,便以侯长史为尊。” 耿英沉声说道,他脸上看不出半点倨傲之情,而是十分诚恳地说道,事实上他们这些秦王府的旧臣属吏,谁都清楚秦王并无反心,更无反行,所谓的谋逆案不过是锦衣卫炮制出来的,可归根结底还是皇帝贪图秦王府多年累积的财富才做实了这桩谋逆大案,他们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 耿英这群人自然是对皇帝和朝廷充满怨怼之心的,只是他们本以为自家再没有翻身的可能,流放充军,女眷发配教坊司,子子孙孙都要成为贱民,可是却没想到最后却等来了转机。 流放河套,最后是女眷却留在关内,他们的女儿孙女和高进这位如今炙手可热的朔方大都护的心腹手下们联姻,而他们到了朔方部后,也不需要从事苦役,而是成了朔方都护府的文吏。 当然最叫耿英这些人震撼的是,那位高大都护居然在塞外经营了偌大势力,朔方都护府岂止是行羁縻事,这根本就是可为王图霸业的根基,于是深恨朝廷的他们立时便成了高进的死忠,至于那些食古不化满脑子愚忠,还想着向朝廷告发的少数蠢货则是被他们当做投名状,直接坑杀埋了肥地,如今坟头牧草都不知割了几茬了。 “耿参事,大都护已派人送了消息,长夏前会引兵回朔方城亲自坐镇,但是神木县里尚需要批精干官吏去管事,免得那些衙门里的胥吏坏了大事,你这两日整理份名单给我,不日便派他们回去。” “是,侯长史。” 耿英脸上露出喜意,他们中不少人这几个月勤奋做事,就是为了能回关内,大都护虽然用兵如神,打鞑子就跟揍儿子似的,可是这治理地方还终究是需要用到他们。 等耿英离开后,侯三忍不住摇了摇头,耿英这群人,只要肯实心做事,还是很有用的,只是千万不要自作聪明,这几个月里,派去他们身边的伙计可不光只是服侍的。 第三百七十三章 治蝗策 高迎祥的额头上全是汗水,他站得笔直,队伍前方教头的喝骂声没有停下过,“你们这群废物,这么会就没力气了,俺跟着大都护和那些鞑子们厮杀的时候,咱们白马骑连冲鞑子三部精兵,马换了三匹,俺最后身上插了几十根箭,枪折了,刀断了,就是空手都掐死了两个骚鞑子。” 队伍里,那些被骂得抬不起头来的新兵们面红耳赤,可是他们又无力反驳,因为当面辱骂他们的教头是白马骑里的退伍老卒,断了三根手指,瘸了条腿,脸上是狰狞的十字刀疤,看上去宛如恶鬼。 百人的新兵队伍里除了高迎祥等寥寥几个平民出身的以外,剩下的都是自备马匹来投军的武家子弟,他们就是奔着白马骑来的,谁都知道大都护威震塞外,今后迟早是要封侯拜将的,白马骑是大都护近卫,也是朔方军里一等一的强兵,日后难道还少得了功劳么。 “大都护叫俺当你们的教头,可不是为了叫你们这些废物去白马骑送死的。” “都给俺绕着校场跑十圈,跑不完的就滚去越骑营或是屯骑营,白马骑只要精锐,不要废物。” 毒辣的日头底下,高迎祥领着自己那一什的新兵跑了起来,他们身上穿着将近二十斤重的铁甲,被晒得滚烫,可这个时候没人敢叫苦叫累,他们好不容易熬过了新兵训练,不想在这最后半个月前功尽弃。 眼下朔方五营已经接近满编,其中浙兵占了近半,而且陆续还有辽东那边听闻消息后过来投军的浙兵子弟和将门子,只不过彼辈都是骑卒居多,人数虽然只有百余人,但是一个个也都是堪称骁锐的健儿。 对于这些不惜千里来投的北地骑士,高进虽然没有特殊对待,但是他们的军事素质摆在那里,基本上全都入了白马骑,原本大战过后只剩下五百多的白马骑一下子便过了千人编制,正好新老混编。 高进容许新兵们按着乡党宗族的出身抱团编组,可是白马骑是他身边亲自教导的近卫,而且那些将门子本就是他要争取的对象,自然不能混同于朔方五营那般的编制。 就在这伙新兵们跑圈的时候,高进到了校场,他身边只有两个随行的护卫,没人知道他这位大都护亲自过来,只有那白马骑退伍老卒的教头过来后行礼道,“见过大都护。” “你啊,还是老样子,眼下可就差你这儿了。” 高进朝着那教头摇头笑道,白马骑里这些伤退的老卒他全都知晓性命,这个张老五是四海货栈的打手出身,脾性和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认准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就是张崇古都拿他没办法。 “大都护,咱们白马骑天下无双,俺不能叫那些废物厮混进去,日后上战场丢了大都护的脸面。” 张老五正色道,高进知道他确实是实心做事,只是对手底下这些新兵要求严格了,不能说他做错了。 “你说得对,平时多流汗,总好过战场丢了性命。” 看着那些负重跑圈的新兵,高进拍了拍张老五的肩膀,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最重气力悠长,白马骑是朔方军里唯一具装甲骑的重骑兵,不但要能够策马反复冲杀,还要能下马披甲步战,不然怎能为诸军之冠。 十圈过后,百人的队伍自然分出了高下,跑得最前面的那一什已经拉开最后的有大半圈,高进知道这等跑圈,是以什为单位的,不是说个人跑得快就行。 “他们的什长叫高迎祥,和大都护还是本家,平时话不多,但是能得人,练起来有股狠劲。” 张老五介绍起来,说起来他虽然刚才骂得厉害,可是对于手下这些新兵还是很看重的,他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像是什长伍长更是了解他们的性情。 高进记下了高迎祥的名字,他这时候倒是还没想到那位闯王身上,只是点头道,“咱们朔方军的规矩,向来唯才是举,到时候百夫长是谁,你自决定,不用管那些武家子弟的出身。” “大都护放心,俺自晓得该怎么做!” 高进离开了,今后他自有机会和这些新兵好生打交道,用不了多久白马骑和朔方五营就要随他前往塞外,新军既然编组完成,除了练兵以外,也要实战见血,否则成不了强兵。 …… 神木县衙,如今实际上成了高进的临时幕府,眼下春耕已过,进入夏季。 草原上出现小股蝗灾,对高进来说就是预警,虽说他让河口堡运了近五千的旱鸭子往朔方部的草场上治蝗,可是河套那么大,保不齐有其他地方的蝗虫最后会飞过关墙来祸害。 高进前世在内蒙的时候,见识过用鸭群治蝗,所以在河口堡大兴农业的时候,几乎是用强制的手段让家家户户养鸡养鸭,后来还专门让那些养鸭养得好的农人总结经验,搞起了规模养殖旱鸭子。 不然的话他哪来那么多旱鸭子运往草原灭蝗,要知道光从河口堡到古北寨那段陆路,五千只旱鸭子就死了近千,等到了朔方部时就剩下三千。 眼下河口堡里还剩下数千只旱鸭子,倒也足以应付神木县可能出现的蝗灾,但是高进想做得更多,朔方部那边侯三已经派人送了鸭群灭蝗的详细情况,他需要手底下那些师爷们好好拿这来写个公文,然后以陈贤这个县令的名义向朝廷上书,献上治蝗策。 “大都护,这鸭群真能灭蝗?” 陈师爷如今已是高进幕府下的师爷头头,他和一群同僚传阅着侯三那边文吏们总结的公文,脸上全是不可思议,他先前听说大都护让朔方商会在山陕各地的分号收购鸡鸭,还传出风声说什么蝗虫食之能壮阳,看起来大都护是早有准备啊! “今年必有蝗灾,神木县内已有上报的,只不过叫我派鸭军先行处理了,你们若不信,改日鸭军灭蝗,你们可前往一观。” 高进看着底下的师爷团,沉声说道,他之所以这般慎重,便是今年入夏后长旱,他在河口堡的时候,曾经组织擅长种地的老农们建了司农所,再加上调阅神木县往年的档案,知道今年雨水偏少,这蝗灾怕是规模不小。 这下子师爷们不吭声了,陈师爷更是面色凝重,陕西这些年来时有旱灾蝗灾,神木府谷二县算是遭灾少的地方,他和几个同僚们私下商议了番后,他才开口道,“大都护,这治蝗策写来倒不是难事,只是咱们神木县能治理蝗灾,那是大都护您清理田亩,兴修水利后,百姓见到蝗灾能够及时上报。” 陈师爷说出了重点,眼下神木县处于军管状态,衙门的统治才能深入乡里,才办得到鸭军灭蝗,可换了其他地方,他们那治蝗策写得再好,放在皇权不下乡的各地衙门手里也是无用。 “你们无需顾虑这么多,这治蝗策上报朝廷总比不上报好,这山陕甘宁四地,多一处地方晓得如何治蝗,到时候便能活人无数。” 神木府谷二县向来是陕西地面上算是雨水尚且够用的地方,今年都长旱少雨,可想而知其他地方的境况。 “哎,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陈师爷感叹一声,便召集同僚们打算写那治蝗策,除了鸭军治蝗外,朔方城那边的公文里还说了蝗虫可使人张网补之,晒干磨粉用来喂养牲口,又或是将其置入盆中数日后以沸水烫死后去头、肢、翅、内脏再同盐水入锅煮熟后下油锅煎炸,其味甚美。 一群师爷们看得头皮发麻,没想到那面目可憎的蝗虫居然还能拿来吃,都不由暗道朔方部那里的牧民果然还是鞑子,习性野蛮。 那群师爷们都是写公文的高手,很快便商量出头绪,然后陈师爷执笔,当着高进的面将那份治蝗策写了出来。 “去请陈县令。” 高进是武将,治蝗策这种东西要是出自他手,那些文官们那是连正眼都不会瞧一眼,甚至还会骂他越俎代庖,胡言乱语。 没过多久,只穿着袭青衫,披头散发的陈贤匆匆赶来,那露出的胸膛口还能看到几道纤细的殷红指甲印,那些师爷们自是心照不宣地偷笑起来,这位陈县令白日宣淫,沉耽于酒色,可是叫他们好生羡慕的。 在高进面前,陈贤是早就不要脸皮的人了,听了高进的言语后,他自然是仔细看了那份墨迹未干的治蝗策,很快便看得入了神,这治蝗策前面先是写得他这位神木县令有感于天时,随后调阅县中档案,问询父老,得出了将有蝗灾的结论,接着便是派差人前往乡里查探,发现果有蝗灾出现,于是殚心竭虑治理蝗灾,然后总结出了这治蝗策,上告朝廷希望朝廷能慎重对待。 看完之后,陈贤手都有些发抖,因为这治蝗策上所说若是真的,那便是大功一件,说不定他这个“万年县令”有望升迁,“大都护,这可是真的?” “陈县令,你我相识也算有缘,这些日子我可曾诓骗过你?这道治蝗策便送于你了,只望他日陈县令能记得这份人情就是。” 陈贤是个不错的图章县令,只是这道治蝗策,高进实在是没有别的途径,只能便宜陈贤了,不过陈贤日后升迁,他也是会出把力气,把他挪到他想要的位子上去。 “多谢大都护,下官感激不尽。” 陈贤当即起身长拜,官场中人,但凡有机会,谁不想往上爬,会嫌官帽子小呢! “此事宜早不宜迟,陈县令还是赶紧誊写后用印上报朝廷。” “大都护说得是,下官这就动笔。” 事关自己官场前程,陈贤当即就从陈师爷那里接笔誊写起来,这洋洋洒洒七八千字,便是誊写也极为费工夫,高进当即叫人端了盆油炸蚂蚱进来,刚和小妾办事到一半就赶来的陈贤正好有些饥饿,于是右手执笔誊写,左手将那“油炸虾米”拈到口中吃起来。 “这虾米甚香,滋味鲜美,多谢大都护。” 习惯拍马屁的陈贤口中喊着真香,却不知道边上那群师爷们看得目瞪口呆,倒是陈师爷还给这位前东家不时斟些清酒,他知道这位东家写字时的习惯,好饮几杯助兴。 誊写完公文后,精神极为亢奋的陈贤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后,便告辞离去,然后自回了后院折腾那先前未曾尽兴的小妾。 是日,神木县衙里便传出了县尊老爷食蝗助兴,夜御三女的传言来,而那群师爷们也开始纷纷和幕府里的厨子打听还有没有那“油炸虾米”来。 第三百七十四章 杀你又如何 绥德州乃是陕北的旱码头,是南北通衢的要道,当年开中法盛行时,秦商靠着边地输粮换引的国策,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满,此后近百年内秦商靠着盐引之利盘恒于江南、扬州,是天下数得着号的商人势力。 不过如今秦商风光不再,扬州那边徽商步步紧逼,没了开中法的照顾,只是靠着过往的财力撑着。 绥德商会在秦商里属于老牌势力,可眼下扬州就像个无底洞那样吞噬着他们的财富,可偏偏他们银子砸出去了还不见用处,如今晋商也抛开他们单干了,当年联手把持扬州盐业的山陕会馆早成了个笑话。 览秀楼的顶层雅间内,绥德商会七家商号的大掌柜全都到齐了,其中也包括那位自扬州赶回来的会首王宝,长期寓居江南,这位在绥德商会的会首位置上坐了二十年的大商人看上去倒更像是江南出身的文士。 “小范,你这回做得不错,有了这批盐货,咱们未必不能和那些徽骆驼斗一斗。” 这趟绥德商会本就是因为范秀安运回来大批盐货,才能开得起来,不过范秀安尚未开口,这位会首便已开口,不声不响间就用辈分压了他一头。 “这批盐货,是高大都护的,不是我范某人的,会首想要可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清。” 有高进撑腰,范秀安再也不像往常那般甘于做个摆设,论资排辈无所谓,可这年头拳头大才是道理,这个王宝在扬州待久了,还以为能拿江南那套往他们这里用呢! 范秀安的桀骜姿态,顿时叫王安恼怒起来,可他纵然被当场折了面子,却仍旧忍了下来,那位高大都护是风云人物,他自江南赶回绥德的路上,这位大都护的故事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小范,你莫要拿高大都护来压我,商会是大伙的,眼下商会需要这批盐货应急,钱的事情难道你还怕商会能亏待了你吗?” 王宝看向另外五位大掌柜,示意他们也给范秀安放话施压,只不过让他诧异的是,向来唯他王家马首是瞻的曹、郭两家这回竟然一言不发,甚至有些回避他的目光。 “王宝,你是在江南待得太久,扬州的瘦马好不好玩?” 范秀安满脸嘲讽地说道,“那些徽骆驼向来有资助乡里读书人的传统,如今扬州那边的官儿都是他们的人,咱们拿什么和他们斗,继续砸钱扔水里,还连个响儿都没得听。” “你真当商会是你王家开的,大家都是傻子,拿自家赚的钱投扬州那边的无底洞。” 范秀安正是心气高涨的时候,他堂堂朔方都护府的长史,和这群没有远见的商贾混迹一堂,简直端的丢了面子。 还未离开神木县时,范秀安本来还是想着用商场的手段来解决王宝这个会首,拿下绥德商会,可随后上门来要银子的单英却是和他说了一番话,叫他恍然醒悟过来,他范秀安如今可不是什么商人了。 有大都护做靠山,王宝算个屁,他常年寓居江南,官面上的所谓交情关系都在扬州,绥德州这边本地上官面的人情世故,他还不及另外几家呢! 眼下世道那么乱,贼匪众多,盯上王家的产业,灭了王家满门,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王宝勃然大怒,他执掌绥德商会二十年,还是头回被人这么夹枪带棒地当面讥讽,“范秀安,你胡言乱语什么,盐业乃是我绥德商会的根本,你要是不愿出力,便滚出商会去。” 看着气急败坏的王宝,范秀安冷笑间自看向另外五位大掌柜,这趟碰面前他可是私底下都找他们谈过,晓以利害,可以说得上是仁至义尽,不过看起来这些家伙也全都是些无胆鼠辈,当真是叫他徒费口舌了。 “你当我稀罕这狗屁商会么! 范秀安口吐芬芳道,然后他身后扮做贴身亲随的丁修大大咧咧地站了出来,挡住了那两个王宝身边的护卫。 这雅间极大,范秀安他们七人自是带了亲随,只不过王宝身为会首,手下护卫足有四名,不像其他人只能带一名随从进场。 “范长史,这两个是高手,得加钱!” 丁修手中刀袋滑落,露出了里面的戚家刀,上一刻看着还懒洋洋的,可话音落下时,人影晃动间,他拖刀出鞘,那两名只是想要将范秀安拿下的护卫一前一后倒下了,实在是丁修出刀又快又狠。 范秀安瞧着那两个倒地的护卫,心里直骂娘,这是哪门子高手?不就是加钱吗? “加钱好说,丁总旗,不能叫王宝跑了!” 看着王宝身边剩下两个护卫拔刀,如临大敌般地对着丁修,范秀安连忙道,虽然这是个死要钱的,可是身手确实了得,不然那单百户也不会推荐给他。 王宝这时候哪还有先前的淡定从容,他请的护卫也算是江湖好手,可哪里想到照面便死了两个,他脸色苍白地看向另外五家大掌柜喊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这姓范的疯了,他要杀我!” “锦衣卫办事,不想死的待一边儿去!” 丁修把单英给的那块锦衣卫腰牌给亮了出来,这下子其他五家大掌柜哪里还敢多管闲事,这时候他们倒是都想起了范秀安曾经找他们说过的那些话,于是一个个只喊了身边随从保护好自己,然后便很识趣地退到了边上。 “他今日勾结锦衣卫能弄死我,他日就能弄死你们。” 王宝见状连忙大声道,他本以为这范秀安只是靠上了那个什么高大都护,没想到连锦衣卫都能指使得动。 只是他的这番话如同石沉大海,其他五人只当做没听到,他们都是被范秀安说翻脸就翻脸、说动手就动手的狠辣果决吓到了,至于王宝的话虽然也有道理,可是形势比人强,那位高大都护不是他们这些商人招惹得起的。 王宝死了也就死了,他们失心疯才会去帮王宝,万一事后那位高大都护报复怎么办,他们的财势在高大都护的铁骑下算个屁。 “真他娘的啰嗦。” 丁修嘟囔间,跨步间挥刀斩向那两个护卫,戚家刀乃是杂糅了东瀛阴流和军中刀术的杀人刀,最重气势。 “你敢杀我?” “杀你又如何!” 两名护卫被丁修长刀截杀,王宝趁机逃向门口,却没想到范秀安亲自拦住了他,说话间腕里藏着的匕首自袖中落入手掌间,一刀割破了他的喉咙。 王宝到死也没想到范秀安下手这般果决,更是不惮于在这城中闹市的览秀楼里动手,他死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范秀安他就敢杀他。 这时候丁修也将最后那名试图逃跑的护卫一刀穿胸后,朝着亲自动手杀人的范秀安笑道,“范长史,果然不愧是我朔方都护府的……” 一脚将那扑倒在地的王宝踢转过来后,范秀安没有理会丁修的调笑,只是看向另外五名大掌柜道,“王宝在江南待太久了,忘了咱们行商的根本。” 看着手里匕首仍旧滴血的范秀安,五名大掌柜也是不由被他的话勾起了陈年往事,想当年他们也是从商队里最普通的伙计做起,一路拼命向上爬才有了今日地位。 在关墙做生意,一言不合动刀本就是常事,这袖里藏刀更是他们这些边商惯用的招数,可是如今他们五人谁还有这习惯,于是他们这回是真的服了,都是看向范秀安道,“范会首教训的是!” “我说过这会首我不在乎,我不是矫情,而是这绥德商会已经不在范某眼里。” 范秀安瞧着那五个战战兢兢的大掌柜,脸上满是不屑,“王宝既然死了,这绥德商会解散了便是,难不成你们谁还要继续往扬州那边扔钱不成。” “不敢,不敢,范长史说的是。” “你们放心,我范某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们每人过来捅一刀,纳了这投名状,大家还是朋友。” 范秀安冷声说道,接着看向那五个大掌柜道,把手里的匕首扔给了先前开口的那位郭掌柜,后者慌忙接住后,脸上神色虽有些复杂,但很快还是做了取舍,直接上前朝着已经没了气的王宝,一刀捅在心口。 有了第一个人带头,剩下四个大掌柜也都是上前如法炮制,在王宝身上又插了四刀。 “好,诸位掌柜从今往后便都是范某的好朋友,今日范某便有话直说了,王宝死后,王家产业,范某拿七成,剩下三成,你们自分。” 听到还能分到王家产业,本以为范秀安会独吞的五名大掌柜这时候都有些喜出望外,要知道王家乃是他们七家之首,就是三成产业给他们分也是笔不小的浮财。 “扬州的盐业如今不过鸡肋罢了,今后我范记商号并入朔方商会,有高大都护庇佑,这草原上的生意便只得咱们朔方商会做得,五位大掌柜,何去何从,你们自己可想清楚了。” 范秀安最后将那把血淋淋的匕首随意插在王宝身上后,方自看向那五个大掌柜笑说道,“对了,记得待会儿报官,让差人来洗地,你看这到处都是血,黏糊糊的,以后咱们还要来这里商量事呢?” “范长史,这报官,咱们该怎么说?” 王宝死都死了,自然没人在乎,可是这人死了总得有个说法。 “王宝不是常年在扬州,看他那副酒色亏空的死相,说不准是在扬州玩瘦马时争风吃醋得罪了人,有人雇凶杀他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范秀安边说边推开了门,然后自带着丁修扬长而去,只剩下那五个大掌柜面面相觑,最后苦着脸商量起来,要给这雅间了死的五个人安排个能说得过去的死法。 第三百七十五章 强取豪夺 王宝死了,在绥德州自然是大事情,坊间传闻,都说是这位王大掌柜在扬州玩瘦马的时候因为折了某个徽州大商的脸面,于是叫人雇了身边的护卫杀了他。 一时间这传言传得有鼻子有眼,连那扬州瘦马的花魁艺名都有人编了出来,那茶馆酒肆里传得更是热闹,说什么的都有。 衙门里头,那位县太爷对于治下死了王宝这么个富商也很是头疼,虽说底下胥吏差人仵作众口一词拿这死无对证的说辞结案,可他虽然无心政事,但终究不是傻子,自然也瞧得出这里面的蹊跷,可是官做到他这里,求得就是个太平无事,能结案就好。 只是无奈王家人不依不饶地在那里闹,要求他彻查此案,叫这位秦县令很是头疼。 “师爷,这王家人说是要去延安府上告,如之奈何?” “东翁无需担心,那王家若要去延安府上告,便尽管让他们去告,等他们告得成再说。” 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师爷脸上堆笑,他们这些师爷自有圈子,互通有无,这消息自然灵通,他早就得了神木县陈师爷的准信,知道这王家得罪了范秀安这位朔方都护府的长史。 虽说朔方都护府只是朝廷允了的空名头,可那位高大都护毫无疑问是有开幕府的资格的,他要封个长史什么的还得上奏朝廷,不过以眼下这位高大都护的风头,那也就是写封公文的事情。 那王家固然是绥德州有数的富商大户,可是如今那王宝这个家主都死了,师爷哪会把王家放在心上,更何况这王宝常年寓居扬州,官面上的人情关系都在那边,这边自家县爷可没拿过王家多少好处,只需秉公处理就是。 “真不用管?” “不用管,东翁,这王家得罪了人,王宝死了,这王家也快了。” 师爷还是稍微透了些底给自家县爷,省得这位县爷胡思乱想,连觉都睡不好。 “这高大都护也未免太过霸道了些。” 秦县令忍不住道,在他看来那范秀安一介商贾,那位高大都护才是幕后主使,不过他感慨归感慨,可不会头铁地去掺和到这事情里去。 “师爷,接下来那王家要是再来人,就说我病了,不见客。” “东翁放心,我晓得怎么做。” 等自家县爷走了,师爷自寻了三班差头和衙门里各房的胥吏们把话挑明白了,“我知道王家给你们送了钱,这事情县爷不管,你们但收着就是,可是王家接下来出什么事,你们全当不知就是。” “师爷,我等明白。” 衙门里就没有蠢笨的,师爷这番话,大家都知道王家要倒霉了,这钱收了没毛病,死人难道还能来跟他们讨回去不成。 …… 县城外的官道上,王家庄里刚驶出几匹快马,就被夜不收们用弓箭射成了筛子。 “拉下去埋了吧!” 程冲斗瞧了眼那几具王家家丁的尸体,挥手道,他在等范秀安这位长史的消息,王家在绥德县产业众多,城外兼并的良田不下两万亩,那王家庄院墙高深,和坞堡没什么差别。 想到自己这几日所见所闻,程冲斗只觉得这王家庄上下都没好人,他胸口那股杀气越养越重了。 范秀安并没有让程冲斗等太久,他等绥德县里有关王宝之死的各种流言传起来后,才让丁修过来送消息。 面对程冲斗,向来没个正形的丁修倒是难得的正经,实在是这位程白眉在江湖上的名头实在太响,就是他那位美女师父见了这位程白眉都要喊声程师的。 “听单百户说,你的戚家刀得了真传,改日咱们练练。” 程冲斗瞧着肃穆而立的丁修,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这后生手脚长大,肩宽腰阔的,是个练武的好身板。 “程爷,小人等此间事了,还得赶去张家口。” 丁修可不想挨虐,他在河口堡的时候就被揍得不轻,眼下这位程白眉可是朔方军总教头,他想不开才和这位爷对练,那和找虐有什么分别。 点齐手下夜不收,程冲斗瞧了众人套上那些五花八门的衣服后,怎么看还是不像群乌合之众,只能叹了口气道,“等天黑就动手。” 丁修觉得这位老爷子简直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何必扮做什么山贼去打那王家庄,如今绥德县里,那位范长史早就把衙门上下给打点好了,他们就是打着朔方军的旗号杀进王家庄,事后也是贼匪破庄洗劫。 “程爷,那小人便先回城中了,城中王家那大宅便也定在今晚动手。” 丁修自是告退,那群夜不收个个都是好手,看得他浑身不自在,还是早点去张家口招兵买马,按着那死人脸的吩咐,盯死那叫范永斗的就是。 …… 是夜,丁修潜入了城中王家的大宅,杀了王宝的妻儿后,直接一把火点了这所大宅。 王家被火势惊醒的下人们初时还想着救火,可是当后宅传来夫人少爷死了的惊恐喊声后,这些下人们便如同树倒猢狲散般四散逃走了。 王家大宅这把火一烧很快就照亮了半座内城,另外五家大掌柜看到火起以后,都是手忙脚乱的穿了衣服,接着便坐车匆匆赶往了范府。 王宝死后,他们本来还在等着范秀安何时对王家那些商铺产业下手,可是一连数日都没有动静,难免叫他们觉得这范秀安不过如此,当日杀王宝时的狠辣也许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可是眼下这把火让他们一下子清醒过来,这范秀安是真狠啊,王家这回是彻底完了。 必须得依附朔方商会,这朔方商会是那位高大都护的产业,范秀安再疯再狠,高大都护总镇得住他。 到了范府后,五位大掌柜看到了正在自家屋顶上欣赏王家大火的范秀安。 “范长史,我等愿意归顺高大都护,咱们五家商号自并入朔方商会。” 被众人推举出来的郭大掌柜朝下了地的范秀安说道,他们这些商贾在平民百姓眼里固然威风八面,可真到了那些大官眼里,也就什么都不是了,他们又不像江南那些豪商,能靠资助读书人获得官面上的支持,陕北这地方十里八乡都出不了个读书人,举人都是凤毛麟角,更别提进士了。 能投靠那位高大都护,倒也不失为条好出路,范秀安能做长史,说不定他们以后也能在这位高大都护手下弄个官身。 这年头,有钱不是万能的,尤其是陕西这地方,豪强有豪强的圈子,将门有将门的圈子,官员有官员的圈子,他们这些所谓的富商大贾组建商会,说穿了也是抱团求生,七家商号拼凑个千把能打的人马不是难事,这样才能在这个文官武将都贪婪无比的世道里好好活着,不至于哪天连皮带骨都叫人吞了。 “郭大掌柜,你们不会后悔的,放心,大都护对你们的家业没兴趣,你们只要好好做事,大都护自能保你们大富大贵。” 范秀安拍了拍年纪都能当自己父亲的郭大掌柜,然后朝这五人笑着说道,大都护要的是绥德商会遍布整个陕西的商铺分号和数千精干的伙计,这五人家底凑起来能有个百万两银钱顶了天,可是等大都护把那几桩赚钱的生意都做起来,百万两也不过是年把的时间就能赚到。 …… 县衙里头,秦县令也被下人唤醒了,等知道城中发生的事情后,他才晓得师爷那句话的意思,这王家没了,还拿什么去延安府上告。 “师爷,这高大都护真是好大的胆子,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飞扬跋扈,飞扬跋扈啊!” 秦县令踱着步子,在那里愤愤自语道,他是读圣贤书的,哪里能见得这等武夫视国法为无物,行那谋财害命的勾当。 师爷看着在那里又发了癔症的东翁,没在这个时候接话,这位县爷刚来的时候,还想着整治县内豪强不法,结果还不是不了了之,倒是苦了那信了这位县爷在公堂上指认的几家良民,到最后全都家破人亡,没个好下场,这位县爷事后就好像得了失魂症般,全当没发生过。 这措大,发几句牢骚也就行了! 师爷这般想着,百姓如猪狗,被欺压得再狠,叫唤几声也就没事了,而这些当官的不也是一样,面对强权,也就是无能地叫唤几声罢了。 果不其然,骂过后的秦县令,脸上的浩然正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向自家师爷道,“王家大火,衙门要派人救火,还得维持城中秩序,这事完了还得给各方一个交代,你去见见那范秀安……” “是,东翁。” 师爷躬身道,嘴角却是撇了撇,自家这位县爷明明就是想趁机捞一笔,还端架子,这种无能的蠢货都能当官,这大明朝廷迟早要完。 …… 县城外的王家庄,面对程冲斗亲自领着的夜不收,那所谓的深墙高院和摆设没什么两样,墙头上的家丁被射翻几人后,就叫夜不收们强行翻墙而过,杀散了庄门口的家丁,接着便是场一边倒的屠杀。 黎明时分,程冲斗领着夜不收杀光了王家庄那些家丁和管事,只留下那些老弱妇孺没有下手,王家庄里囤积的粮食金银众多,光从地窖和房底下挖出来的窖藏金银就值个七八万两。 当绥德县内城门开了以后,范秀安自是带人过来和程冲斗交割,金银程冲斗自会带回去,至于那众多的粮食还得靠范记商号转运。 “这些人就麻烦范长史您安置了。” “程师放心,大都护的教诲,范某记在心头,不敢有忘。” 对于程冲斗留下的那些老弱妇孺,范秀安自是派人安置,王家直系旁系的男丁都已经死光了,又何必多造杀戮。 三日后,王家在城内城外的产业都被瓜分殆尽,衙门里六房胥吏也是得了若干好处,而他们那位县爷得了三千两好处后,便立马在公文上用印,只说本县豪强王氏私下通匪,因为分赃不均,为贼人反噬,满门遭害云云,至于所谓的真相却是没人在乎。 第三百七十六章 三件事 天光正良,刚入夏的草原清晨,还犹自带着股凉爽气息。 随着呜咽的号角声响起,营地里吃过朝食的将士们都是纷纷列队出营,然后辎重营的辅兵们开始收取已经被拆卸后摆放好的军装装车。 这是朔方卫全军出塞的第七日,大军沿着窟野河一路北上,没有乘坐木筏,就是后勤辎重也全部以骡马大车载重。 十日行军八百里,过了朔方城后,又有两千朔方部的轻骑汇入,眼下高进正挥兵向归化城方向进发,那位素囊大台吉终于下了决心,要入主归化城,夺了卜失兔的汗位,自立为土蛮部(土默特部)大汗。 对于高进来说,他不支持素囊部,这一仗便打不起来,眼下他实际控制半个河套后,势力触角向西北和东北两个方向都已经碰到了蒙古人的底线。 自从俺答汗去后,土蛮部便丢了草原霸主的地位,而插汉儿(察哈尔)部这个所谓的蒙古中央万户,蒙古大汗直领的王帐也不过是空顶了个名头。 眼下是自元末以来,蒙古诸部最衰颓的时候,而且彼此间互相征伐不休,即便是土蛮部和插汉儿部也不过是规模七八万人的松散部落联盟罢了。 高进手上的兵力足以占据整个河套,但是那样一来的话,他会成为蒙古各部的公敌,所以他选择支持素囊部和土蛮部开战,帮助素囊部夺取归化城,至于素囊部做大以后会和他翻脸敌对,高进并不在乎。 只要再给他三年时间,光是朔方都护府就可以吊打蒙古诸部,更何况眼下朔方部和蒙古各部生意往来密切,就连瓦剌(卫拉特蒙古)人都跑来卖羊毛给他,素囊部要是不安分,他不介意支持瓦剌人南下,再效仿当年也先太师血洗黄金家族。 大军前行不过半日,到了中午时分,前方草原上彩旗招展,吉能、沙计和猛克什力三部兵马在前方列阵,等到朔方军接近时,三部兵马依次高呼起来,“猛克什力部恭迎大都护!”“沙计部恭迎大都护!”“吉能部恭迎大都护!” 数千鞑子兵马略带口音的汉话显得有些生硬,可是一阵阵高呼后变得整齐无比。 高进看着前方三部兵马,没想到查干巴拉、哈日巴日、那颜这三部汗王倒是给他整了这么出欢迎仪式,怕是花了不少心思。 朔方军中,那些新征募的士兵此时都已听清楚了那些鞑子兵马所喊的话语,一时间俱是心潮澎湃,尤其是那些仰慕高进名声前来投奔的浙兵子弟,可以说是真真正正体会到了高进这位大都护在草原上的威名。 高进身后直领的白马骑中,那些将门子俱是面红耳赤,为这等显赫声威感到与有荣焉,就是向来沉默寡言的高迎祥这时候握着缰绳的双手都不由自主地捏紧了。 尽管还未汇合前方的鞑子兵马,可朔方军的士气在这一刻也高昂起来。 不远处,那颜三人看着打着高字帅旗的朔方军,脸上满是惊容,大半年不见,大都护麾下越发兵强马壮了,放眼望去那近万兵马五色旗帜分明,就连行军队列都前后泾渭分明,而且在阳光下,那些钢铁甲胄在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刺得人眼睛疼。 “有这般大军在,土蛮部必败无疑。” 那颜忍不住感慨道,他们三部如今已是朔方都护府的蕃部,自然要应高进所命,出兵助战,眼下见到这等雄壮威武的军势,他心里最后那点异心也没了。 复兴吉能部的妄想,就此灰飞烟灭。 “跟着大都护有肉吃!” 哈日巴日瓮声瓮气地说道,三部里他在部中地位最不稳,所以他是最忠诚于大都护的,要是没有大都护的支持,他可做不了这汗王位子。 “那是当然,只可惜大都护不是蒙古人,不然这大汗也做得!” 那颜是由衷地这样想的,朔方都护府的兵马这般威武,可大都护却不会仗着大军欺压他们,仍旧是和他们公平做买卖,去年冬天是部族这么多年来死人最少的,便是最底下的奴隶都能有口饭吃,不至于被饿死。 眼下这河套地面上,谁不知道大都护的神威和仁慈,青海那边都有小部落千里迢迢地赶来投奔,就是他们三家部中,要不是大都护发了话承认他们的地位,怕是底下的牧民也要弃部投奔朔方去的。 “大都护不是蒙古人又怎么了,我听说前朝大唐的时候,那太宗皇帝还是天可汗呢!” 查干巴拉开了口,他在大都护身边待得最久,也是受鲁达感化最深,对高进可谓是忠心耿耿,猛克什力部又是三部里从贸易里拿到最多好处的,眼下部里那些台吉贵种们都生出了归化的念头。 那颜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比起身边这对跪舔大都护连面皮都不要的带孝子,他好歹还是要些颜面的,可说不出这等刻骨的谄媚话语来。 “说得对,大都护当大汗,我自给大都护当个大将军。” 哈日巴日大笑了起来,他最为好战,这回要不是大都护有命,他是要点齐部中兵马来助战的。 正说话间,高进自领着白马骑到了三人所在的苏鲁锭下,三人连忙从马上下来躬身道,“拜见大都护。” “行军在外,不必多礼,都上马吧。” 高进让三部各出一千至一千五百精兵不等,眼下三部兵马加起来也有四千。 “是,大都护。” 三人上马后,三部兵马便游弋在朔方军头前两侧,以做护卫。 等到日暮时分,蟒金部的大营外,朔方联军自是安营扎寨,这里是高进留下来作为和素囊部之间缓冲的地方,看着过去的交情上,高进自是让人帮了把娜仁托娅,将她的同母阿弟扶了蟒金部之主的位子,当然这部中真正做主的还是这个聪明又果决狠辣的贵女。 “娜仁拜见大都护。” 穿着身皮甲,挎着弯刀的娜仁在中军帅帐朝高进躬身行礼,她是怎么也没想到当日初见时的青年如今已经是威震草原的朔方大都护,就连猛克什力、吉能、沙计这些大部都成了他麾下鹰犬。 “你我故人,不必多礼,坐吧!” 娜仁虽是女子,可帐中陪坐的查干巴拉三人可不敢小瞧这位蟒金部的女主,蒙古人的规矩向来是强者为尊,当年也先太师杀得黄金家族几乎绝种,要不是满都海夫人抱着达延汗在马上厮杀,蒙古正朔早就灭绝了。 这位蟒金部的贵女虽然比不上满都海夫人骁勇善战,可也是个狠角色,要知道她父亲阿古达木汗王最后可是死得不明不白的,蟒金部中的台吉贵种们也被杀戮大半。 “今日你们都到齐了,我也有些话正好与你们说说,朝廷许我朔方大都护之位,便是要我羁縻你们各部,过去我虽然也立了规矩,可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正好趁这个机会讲明白了,省得日后再生事端。” 高进举着碗,朝那颜四人说道,广义上的河套范围太大,但是挨着神木县,适合耕牧的也就是鄂尔多斯草原这块地方,除了素囊部外,剩下的便是眼前这四家部落了。 “我等谨听大都护教诲。” 两年时间,足以让娜仁托娅成为一个合格的女枭雄,此刻她便抢在查干巴拉他们之前带头说道,而查干巴拉三人也只能应声附和。 “我问你们,如今你们部众生活如何?可吃得饱,穿得暖?” “托大都护的福,如今我猛克什力部人人能吃饱,去年也没有冻死人……” 查干巴拉四人连忙表起忠心,讲述着自家部落的变化,靠着朔方商会财大气粗的采购和公平交易,四部可以说是上下都得了好处,高进让朔方商会从关墙内运送了不少绸缎瓷器等“奢侈品”,可以说是让四部的台吉贵种们也都是满心欢喜。 “今后我要扩建朔方城,你们四部的贵种子弟都要遣人来城中读书,到都护府任职,你们可愿意。” “愿意愿意!” 听到这等好事,四人里便是那颜都瞪圆了眼睛大声喊道,虽说他知道这样一来,以后吉能部多半会名存实亡,可是对于文明的向往还是让他甘愿送自己的儿子去朔方城读书的。 “第二件事,所谓的贵种贱种之分,对我而言殊为可笑,不过我也无意干涉你们的习俗,只是他日朔方都护府在草原征募勇士,你们需不能阻拦你们的部众来投军。” 高进喝下碗中的酒,目光凛然地看向四人,他这趟出关前,单英派人送了消息过来,建州老奴自去年开始便在囤积粮草物资,显然已经是磨刀霍霍,用不了多久就会起兵。 目前朔方军已经满编,加上白马骑和朔方部的精骑,高进麾下兵马有八千,神木县那边神木卫还在招兵,但是神木卫怕是赶不上这场大战,而且高进如今摊子铺那么大,不在老巢这里留足守备的兵马,他是不放心的。 查干巴拉四人面面相觑,但没人敢出言反对,尽管他们心中清楚,只要这位大都护放话征兵,他们部中的勇士怕是大半都会前往投军,然后以身为朔方人而为傲。 “好,你们既然不反对,我就当你们默认了。” “接下来第三件事,我要你们四部各自选址筑城,我会派人帮你们建青贮窖,教你们的牧民如何耕种牧草,不必再受逐水草而居无定所之苦。” 高进是打算彻底将四部变成自己的领地,等他们习惯城市生活,便是他将四部彻底收服之时。 “谢大都护仁德。” 娜仁托娅四人全都自席间而出,跪伏在地,心悦诚服地说道,这位大都护做的事情,是以往达延汗、俺答汗想做都没做成的事情。 第三百七十七章 罔顾人伦 归化城外,来自土蛮部各路台吉的联军已有近五万人,即便卜失兔这位土蛮部大汗晓得这大军不过名义上属于自己,可是内心里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豪情壮志来。 对于素囊这个叔父,卜失兔可谓是深恨至极,要不是素囊的缘故,他早两年就该和三娘子合婚,当上土蛮部的大汗。 当初幸亏他那位叔祖那木尔大台吉(五路把都尔台吉)见不得素囊坏了规矩,逼着三娘子最后交出归化城,只怕他连性命都要丢了。 “大汗,如今那木尔大台吉已经到了,您该去迎接一下。” 如今土蛮部势力三分,卜失兔这个大汗登位时日尚短,虽说也极力笼络了不少大台吉,但是仍旧比不上素囊部,如今素囊觊觎汗位,甚至不惜勾结明人,卜失兔能依仗的外援就只有那木尔这位土蛮部里资历最老势力最强的大台吉了。 至于插汉儿部的林丹汗,虽说名义上是北元王庭正统,可是达延汗之后,他的曾祖父俺答汗建立了新的草原霸业,土蛮部当年可是彻底压倒了插汉儿部,蒙古左右翼从此势同水火,卜失兔若是向林丹汗这位所谓的蒙古大汗求援,只怕他手底下的部众便要先弃他而去了。 见着心腹提醒,卜失兔连忙道,“速速点齐怯薛军,随我去迎接那木尔大台吉。” …… 归化城外的动静,自被夜不收们都看在眼里,这时候高进早已率兵到了大板升城,和素囊的两万大军汇合,眼下双方能调动的兵马都已经差不多到齐了。 大板升城外,朔方军的大营内,听着手下夜不收的禀报,高进自是命人张开了归化城附近的地图,素囊要做土蛮部的大汗,就必定要拿下归化城,拿到顺义王的金印。 虽然名义上卜失兔是朝廷正儿八经册封的顺义王,可高进如今是朔方大都护行羁縻事,王安这个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来传旨的时候,就有意无意地暗示过,万历皇帝允许杜弘域和他便宜行事。 眼下朝堂上,方从哲一人独相,六部和科道言官加起来都没超过十个人,年初京察过后,齐楚浙党和东林党又是互相撕咬攀扯得厉害,可以说大明朝的中枢简直就是乱七八糟,压根就没人正经做事。 这么好的机会,高进自然要利用起来,不然等到万历皇帝死了以后,朝廷中枢补足缺员,他想再做些什么事情,必然掣肘不小,而且事后还有诸多麻烦,哪像现在只要他不需要伸手跟朝廷要银子,万历皇帝就能随他在草原上折腾,只要不打败仗就行。 “土蛮部这五万兵马,怕是他们把家底都给掏空了。” 这次土蛮部的内讧,可以算得上是高进一手挑起的,要不是他给素囊部送去了大批可以打造兵器的精铁,素囊也没有这个实力起兵争夺汗位。 只不过本来打算以一己之力夺了汗位的素囊赫然发现他越是兵强马壮,土蛮部各路台吉便越不愿意见到他坐上汗位,反倒是投向卜失兔这个废物,这才彻底惹恼了他,让他不惜代价向高进求援。 “大都护说的是,这回拿下归化城,土蛮部便再不足为患。” “大都护,咱们真的要让素囊上位?” 朔方军中众将对于拿下归化城都是充满自信,哪怕这回军中大半都是新兵,可是中垒、步兵、射声三营那几乎是浙兵子弟为骨干建立,就连张坚这个擅长练兵的都不得不感慨这些浙兵子弟的军事素质实在太高,才几个月训练下来就已经有了强兵的雏形。 高进晓得眼下军中众将都觉得他们能够横扫草原,都觉得素囊部是占了他的便宜,可是眼下还不是他席卷草原的良机,一来朔方都护府根基还不够深厚,二来便是万历皇帝还没死,他可不想身上这张兔子皮那么快就披不下去了。 “我朔方立足的根本就是诚信,我既然答应素囊大台吉,助他夺取汗位,便说话算话。” 高进看了眼陈升、张坚几人,目光中透出的深意顿时叫他们明白过来,于是众人都不再提那话了。 “今日召集你们,是要你们知道,这仗是朔方都护府的立威之战,是以堂堂正正之师对决沙场,你们万不可心生轻慢。” 输是不可能输的!可高进要的是犁庭扫穴般的大胜,要赢得漂漂亮亮,这仗打完之后要土蛮部上下再也生不出反抗之心,就连素囊部也是一样。 “二哥放心,咱们绝不敢轻慢战事。” 陈升带头道,然后众将都是纷纷应声,虽说他们先前确实是有些飘,可是高进发话后,他们都是脑子清醒不少。 翌日,随着素囊亲自领兵出城,高进自是点齐兵马,两部合兵后朝归化城而去。 这一仗没什么花巧可言,素囊要拿下归化城,卜失兔要守住归化城,双方就只能在归化城外两军对垒,一决胜负。 …… 看着逃走的土蛮部轻骑,高迎祥在马上弯弓,策马间一连射出了数箭,只见前方便有两人从马上栽倒,领着自己这伍的骑兵追上去后,高迎祥拔刀砍下了那两个中箭的鞑子脑袋。 这是大都护领兵和素囊部兵马汇合后大军开拔的第二日,土蛮部派出的轻骑开始骚扰大军的辎重队伍,战斗从这时候就开始爆发了。 高进把白马骑派出去主动寻找那些土蛮部的轻骑轮战,借此磨砺这支已经成为朔方军门面的王牌精锐。 高迎祥所在的白马骑庚字队就在刚才遇到了约莫有两个百户的土蛮部轻骑,越过了夜不收的哨探警戒线,试图进攻辎重营,然后双方就爆发了激烈的战斗。 得益于大批将门子的投军,白马骑里除了原先那些擅长肉搏厮杀的老兵外,新兵们大都精擅骑射,而且所用的都是强弓,像是高迎祥更是能在马上左右开弓,挟矛冲锋。 刚才短暂的交锋里,土蛮部的轻骑们就是没顶住白马骑们凶狠的骑射,尚未短兵相接,就狼狈地逃走了,只丢下了三十多具尸体。 “高如岳,我们服你了。” 看着四个下马的将门子,高迎祥面无表情地道,“大家都是同袍,没什么服不服的。” 另外四个将门子知道这位高伍长向来不苟言笑,倒也没误会什么,不过他们这次是真的心服口服,高迎祥弓马娴熟,一个人就射死了两个鞑子,前面要是他动手了,哪里轮得到他们斩获另外两级鞑子首级。 “归队。” 将两个脑袋挂在马脖子上,高迎祥自翻身上马,然后四个将门子也连忙跟上。 …… 大军中军处,看着归来的白马营各队上缴杀割的首级数记功,和高进策马并行的素囊部看得是羡慕至极,只可惜这等骁勇善战的白马骑兵不是他的怯薛。 “大都护麾下白马骑,倒是叫我想起了昔日汉末公孙氏的白马义从。” 素囊是三娘子最疼爱的孙子,从小便为他请了儒生做老师,所以这位素囊大台吉汉化程度极高,就连穿戴都是大明衣冠,而这也是高进愿意帮素囊的原因。 眼下朔方都护府能实际控制的人口差不多到了极限,高进需要素囊这个愿意接受汉化生活方式的大台吉来做土蛮部的大汗,只有让蒙古人定居下来,他才能在日后建立真正稳固的统治。 “大台吉说笑了,我这白马骑可比不了白马义从。” 高进自谦道,眼下白马骑一千余人,只有八百白马,剩下的仍是杂色马,怎么和那三千白马义从比。 “大都护太过自谦了。” 素囊笑了起来,尽管他心里极为忌惮高进,可是这位大都护信誉极好,比起他那些同族来,从未有过背信弃义之举,这也是他最后下定决心请这位朔方大都护来主持“公道”。 “最多两日,咱们便能到归化城,不知道大都护打算怎么打这一仗。” 虽然自己麾下兵马两万余,可是素囊还是让出了这一仗的指挥权,见过朔方军的军容后,他就知道自己这两万人马还不够这位大都护杀的。 “卜失兔若守城,便强攻,若不守城,便请大台吉派人约战,两军对垒,堂堂正正地厮杀就是。” 看着表情森冷的高进,素囊不由自主地点头道,“归化城无险可守,不利守城,我便派人和他约战。” “到时候便仰仗大都护神威了。” 素囊本身并不以善战著称,要不是三娘子留了支大军给他,他还未必能打过卜失兔,这也是卜失兔登上汗位后,他明明手握重兵,却不敢动手的缘故。 “大台吉放心,卜失兔罔顾人伦,大汗之位必是大台吉的。” 高进宽着素囊的心,说起来素囊这一系明明是俺答汗和三娘子嫡出的子孙,可偏偏就是没法继承土蛮部的汗位。 而那位三娘子算得上是满都海夫人后草原上最杰出的女中豪雄,但最终却嫁给了俺答汗祖孙五代人,就是不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孙做那土蛮部的大汗,最后抱憾郁郁而终。 罔顾人伦这四个字,让素囊也不由握紧了缰绳,他是读过汉家典籍的,那卜失兔是他的侄孙儿,可是按着蒙古人的规矩,却娶了他的祖母三娘子合婚,就是禽兽也做不得这等事情。 第三百七十八章 离间 归化城虽是大明朝当初答应俺答汗开榷市后所建的大城,但是城墙却仍旧只是夯土的城墙,而且规模还比不上关墙内的大县县城,再加上蒙古人不擅长守城。 所以在那木尔台吉的兵马到了后,卜失兔也是领着自己的本部人马去了城外大军营中,虽然他是土蛮部的大汗,可是那中央汗帐他却让给了那木尔这位叔祖大人。 宽敞得能跑马的洁白大汗帐内,卜失兔坐在汗位上,那木尔坐在了他的下手处,此时汗帐里土蛮部七十三路台吉都已经到齐了,他们此时俱是怒目看着来下战书的素囊部使者。 “朔方大都护说了,卜失兔罔顾人伦,窃据王位,还请交出顺义王金印,率部离开归化城,否则朔方军大兵到时,尔等俱成齑粉,勿谓言之不预也!” 卜失兔脸上怒极反笑,他这顺义王的王位当初还是大明朝廷向三娘子施压得以拿到金印,事后也是得了大明朝廷的册封的,如今突然冒出个朔方大都护出来,居然要他让出金印,把归化城交给素囊,这是把他当成傻子么! 还没等卜失兔开口,汗帐里的各路台吉们都已叫骂起来,“什么狗屁朔方大都护,老子从来没听说过……” “要打就打,哪来那么多废话!” 那木尔冷眼瞧着那使者,他是卜失兔祖父扯力克的弟弟,和素囊从辈分上讲算是兄弟,不过他向来是瞧不上素囊的,要不是他是三娘子的亲孙儿,这土蛮部的汗位哪里轮得到他来染指。 “都安静。” 那木尔发了话,顿时汗帐里安静下来,眼下土蛮部五万大军,近半是这位大台吉的兵马,而且这位可是土蛮部里如今资历最老的宿老。 “罔顾人伦,我蒙古人的家事,什么时候大明朝也有资格来管了,回去告诉素囊,我送他汉人的一句话,叫做数典忘祖。” “既然如此,还请那木尔大台吉示下,三日后归化城外十里处,两军决一死战可否?” 素囊派来的使者倒是没有被那木尔大台吉的气势震慑,只是昂首问道,自从见识过朔方大都护麾下如同神灵的战士般的大军,他便无所畏惧。 “你要战,那便战!” “割了他的鼻子,放他回去!” 那木尔大台吉冷声说道,然后汗帐里那些台吉们也都再次叫嚣起来,看着那被拖下去的使者纷纷请战道,“大汗,大台吉,明国人无礼,不如让我领兵去教训他们。” “够了,三日后和那朔方军一决死战,在那之前管好你们的兵马,给勇士们吃饱喝足。” 那木尔是经历过祖父俺答汗和父亲辛爱时代土蛮部霸业的老人,真要说起打仗来,比起汗帐里那些少壮派的台吉们可是强得太多了。 “大汗,你不会怪我这个老头子擅自做主吧?” “叔祖大人哪里话,我年轻不晓事,叔祖大人能做主是我的福气。” 卜失兔满脸诚恳地说道,他尽管心中不舒服,可是也晓得眼下还真只有这位叔祖大人能掌握这五万大军,更何况能不能打赢那位朔方大都护,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这位高大都护,不简单啊,多少年了,咱们蒙古人的轻骑能吃那么大亏?” 待得帐中各路台吉离开后,那木尔朝卜失兔感叹道,他先前派了三千轻骑骚扰朔方军,除了是要疲惫敌军外,另外也是要探探朔方军的实力,可是三千轻骑不管全军压上还是化整为零的袭扰,却是压根没占到便宜不说,反而是损兵折将,连对方的底细都摸不清楚,只知道那些白马骑兵凶猛无比,个个骑射出众,甚至有不少能在马上左右开弓的猛士。 当年达延汗一统蒙古,分设蒙古左右两翼六个万户时,还有祖父俺答汗以土蛮部威压左翼三万户成就霸业时,蒙古尚有能与这白马骑相比的怯薛军,可是如今蒙古左右两翼六个万户俱是四分五裂,各自为政,哪还拿得出这等强大的骑兵。 “叔祖大人,难道咱们五万兵马还打不过他们三万兵马么?” 卜失兔没想到那木尔这位叔祖言语里竟然有些长他人威风,灭自家志气,不由开口道。 “大明朝的步军最强莫过于戚家军,骑兵强悍则莫过于辽东李家。” “这位高大都护出身戚家军,我听说他麾下朔方军便是戚家军当年子弟,如今他又有白马骑这般强悍的骑兵,他那八千大军足以一抵三,咱们两边最多算是个旗鼓相当。” 那木尔是经历过诸多大战的老人,戚家军镇守蓟辽时,虽不像在东南时那般战功赫赫,可是他们蒙古各部也没能在大明的关墙附近讨到多少好处。 本来以为戚继光、李成梁父子先后去了,明国再无大将,却没想到出了个更加厉害的人物,可草原上却没有能与之匹敌的英雄人物。 “这仗咱们若是输了,今后这草原便是这位高大都护说了算。” 那木尔轻声叹了口气,他是经历过明国两朝的老人,太清楚像高进这样的人物有多么可怕,那是能开创一个时代霸业的英雄。 “叔祖大人?” “咱们土蛮部五万大军都打不赢,你以为左翼的虎蹲兔就能打赢吗,他这个蒙古大汗能召集的兵马还没有咱们多呢?” 对于插汉儿部的那位林丹汗,那木尔是看不上眼的,土蛮部大不了降了那位高大都护,也不会向左翼低头。 卜失兔握紧了腰间的刀柄,他这回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木尔这位叔祖大人会亲自带领大兵过来,三日后关系的不仅仅是他的汗位,也关系着土蛮部日后何去何从! “回去好生准备,你是大汗,到时候你若是不拼命,怎么叫其他人为你拼命。” 那木尔朝卜失兔沉声说道,土蛮部的大汗自父亲之后可谓是一代不如一代,他也是垂垂老矣,只希望三日后能打赢这仗,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杀了那位高大都护。 …… 夜晚,素囊大军营中,来了位不速之客,直到进了汗帐内,才脱去戴着的兜帽。 看着面前年纪和自己相仿的中年汉子,素囊忍不住冷笑起来,“博吉罗,我的好侄儿,我那位好兄长是派你来送死的么?” 站在素囊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木尔的二子,按辈分算是他的侄儿。 “小侄见过叔叔,阿爸让我过来,是有要事与叔叔商量。” “咱们之间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当年要不是那木尔纠集土蛮部各路台吉,逼得祖母低头,卜失兔那里做得了大汗,在素囊心里面,其实最恨的不是卜失兔,反倒是那木尔这个所谓的兄长。 “我可是数典忘祖之辈?” “来人,给我把他拖下去削了鼻子耳朵,让他滚回去。” “叔叔,阿爸说,他愿意推举您做大汗。” 见到素囊这个叔叔要下狠手,博吉罗连忙高声喊起来,这才让素囊挥手阻止了身边上前的武士。 “你阿爸到底是什么意思?” 素囊凶狠地盯着这个侄儿,白日里他派去的使者被削了鼻子放回来,可是叫他窝了一肚子火。 博吉罗那还敢废话,连忙把来意说了出来,“阿爸说,只要三日后,你在战场上倒戈,杀了那位高大都护,这大汗便由叔叔你来坐!我阿爸愿意向长生天起誓,要卜失兔退位让贤。” “他要是不愿意呢?” 素囊面无表情地看着博吉罗,后者不由打了个寒碜后,连忙道,“若是他不愿意,阿爸说他会亲自送他上路,咱们土蛮部不能再折腾了!” 听到这话,素囊忽地大声笑了起来,直笑得博吉罗手足无措,又不敢出声。 “当年只要你阿爸不多事,卜失兔这个青海穷鬼凭什么能当这个大汗,土蛮部又哪有那么多事,如今倒好,我请了高大都护来,便说要让我做这个大汗了!” “怎么着,你们是害怕了吧!让我去杀高大都护,当我是傻子吗!” 素囊大骂着,然后让左右绑住了这个侄儿,接着道,“备马,我要去见高大都护。” 对于那木尔这个兄长,素囊可是半点信任也无,他这个兄长心机可深得很,他当年让卜失兔做大汗,还不是怕自己当了大汗,会学祖父那般收拢各部权力,他再也不能做他的五路大台吉罢了。 “叔叔,咱们都是一家人,你不能……” “把他的嘴给我堵了。” 等手下塞了这狗屁侄儿的嘴巴后,素囊一口唾在他脸上道,“谁和你一家人,高大都护言出必行,总好过你阿爸那个老狐狸。” 一刻钟后,素囊自带了被五花大绑起来的侄儿见到了高进,他当下自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遍后道,“大都护,不如我将他押下,再派人去那木尔处,就说我要这小子当人质,咱们三日后给他设个套。” 高进倒是没想到素囊竟然会绑了侄儿来他这里交代,要知道他可是派了夜不收盯着素囊部的大营,要是素囊放了他侄儿回去,他就算不知道其中内情,也必定会防着素囊。 眼下倒是不必了,不过高进并没有同意素囊的提议,这种战场上下套让人钻的事情操作起来太麻烦,到时候近十万大军厮杀,什么阴谋诡计都是虚的,“设套就不必了,三日后拿他开刀祭旗就是。” “大都护说的是。” 素囊也不着恼,将侄儿交给朔方军的将士后,自是告退。 “二哥,这素囊可信……” “老鲁,你把这厮带下去好好审问番,看看咱们的素囊大台吉有没有说真话。” 高进看向了鲁达,素囊可不可行不重要,他自会叫人分辨,不过那个那木尔大台吉必得杀了,他不喜欢蒙古人里还有这种明白人。 第三百七十九章 大宝贝 黎明将至,当鱼肚白的天边亮起晨光时,鲁达领着夜不收摸到了土蛮部大营外十里的地方,然后遇上了土蛮部的斥候。 双方并没有交战,而是彼此谨慎地保持距离,鲁达冷冷地望着对面那些土蛮部的斥候,饶是他这样的老夜不收,也是心里激动难耐,自从三大征后,边军就再没有打过像样的大战,这回土蛮部五万大军足以称得上是真正的大战。 当日头升起,土蛮部大军和朔方军几乎都是同时大军拔营,向着双方中间约定的战场靠拢。这是场硬碰硬的大战,高进有能力率领朔方铁骑打崩离营的土蛮部大军,但是这种击溃战并不是他想要的,他要打得是歼灭战,能够一举定鼎河套的胜仗。 素囊骑在马上,回头看着朔方军那些整齐的行军序列,眼里满是敬畏,即便他没有亲自见识过朔方军的战力,可光是从这横平竖直的方阵队伍,他就知道朔方军有多么可怕。 直到日头高悬,土蛮部的五万大军才抵达战场,而这时候他们对面的朔方军早已列好了军阵,中军自然是朔方军本部兵马,两翼则是素囊部和套部的骑兵队伍。 素囊、那颜、查干巴拉几人都在高进所在的中军大纛下,他们都交出了自家骑兵的指挥权,只等着高进发号施令。 那木尔骑在马上,看着远处地平线上静止的庞大军阵,脸上满是苦涩,自从儿子去素囊部做说客后一去不回,他就有预感这仗他们也许会输。 可是土蛮部五万大军集结,各路台吉们都是战意高昂,这仗他们不得不打,否则人心就散了。 卜失兔失神地看着远处庞大军阵中央处那一眼望去便可称得上阵列森严的朔方军,竟然生出了恐惧的心思。 早就听说朔方军富裕,可是谁能想到这近万的中军居然人人披甲,胸前护心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宛如淡金色的湖泊,而且那些朔方军士兵每个人身后都插了靠旗。 “大汗,当年戚家军极盛时,军中也是这般五色旗泾渭分明。” 那木尔叹了口气,已经多少年了,他没再见过这等装备豪华的明军,而且看对方的样子显然是先他们而至,就连素囊部和河套诸部都在两翼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叔祖大人,咱们该怎么打?” 卜失兔回过了神,可是对于这一仗他却是没了什么信心,明明战场就离他们大营不过五里,可是他们却来得比朔方军晚了许久,五万大军听着唬人,可比起这朔方军来就是乌合之众。 “怎么打,全军压上,直接冲杀过去就是。” 那木尔看着面露怯色的卜失兔,铁青着脸说道,他是经历过数次大战的,当然清楚硬冲对面的军阵是打呆仗,可是对方就是逼着他打这种呆仗。 “不必派兵试探,派了也是送死。” 卜失兔听明白了这位叔祖的意思,要击溃朔方军,就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全军压上冲杀过去,赢就赢,输就输。 随着吹响的好角声,高进看着远处地平线大片大片土黄色的杂乱骑兵队伍,向着他立下的军阵直冲过来,倒是没想到那位五路大台吉上来就这么果断,直接就把全部的赌本都压上了。 “让你们的人稳住两翼就行。” 高进朝素囊几人道,他看得出对面的意图,不亏是从戚爷爷的时代苟活下拉的老鞑子,倒也懂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是,大都护。” 素囊几人俱是大声应道,他们也都想过这一仗该怎么打,可是谁又能想到对面便连两军对垒的流程都不走,上来就是大军尽出,直接发起决战了。 …… 从天空俯瞰,土蛮部的大军乱糟糟地向着对面的朔方军的军阵扑去,就好像土黄色的浪潮般滚滚而至。 两翼的骑兵是最先厮杀在一块儿,随后越来越多的土蛮部军队向着高进所在的中军方向推进。 射声营的士兵们早就已经装填好了弹丸,然后他们等到中军大纛下挥动的金色旗帜后,在军官们的大吼声里打出了三段式的齐射,接着便是清理枪膛,继续装填弹丸,朝着前方前仆后继而来的土蛮部军队倾泻弹丸。 铅制的弹丸轻而易举地撕碎了那些身无片甲的土蛮部骑兵,高进身边众人放眼望去,只见土蛮部汹涌而至的骑兵队伍就好像是割草般一倒就是一大片。 杨大眼是头回看到射声营一千多杆鲁密铳在短短片刻内打出了三轮齐射,而这时候前方步兵营的士兵们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举盾拦住了那些侥幸逃过了射击后杀到他们跟前的土蛮部鞑子。 远处观战的那木尔看得心里冰冷,这已经有多少年没见到明军使用这般犀利的火器。 “卜失兔,带着怯薛军督阵去吧,后退者斩。” “是,叔祖大人。” 卜失兔这个时候也已经看出来,朔方军的军阵就是个血肉磨盘,如果不能一鼓作气打穿,他们必输无疑。 …… 杨大眼并没有动用火炮营,二哥说过,杀鸡焉用牛刀,而且一旦炮火太过凶猛,鞑子也许就望风而逃了,这土蛮部的大军绝没有那么严密的军纪和高昂的斗志。 朔方军是来练兵的,尤其是步兵营和中垒营,虽说都是以浙兵子弟为主,可高进仍是要他们杀人见血,因为平时练得再好,都不如真刀真枪的实战。 当卜失兔领着怯薛军亲自督战后,原本不敢直面朔方军军阵的土蛮部大军再次发起了近乎疯狂的进攻,那些小台吉们被逼领着部下勇士弃马步战,他们顶着圆盾、木盾,朝着前方那些既着甲有持着团牌的朔方军士兵杀去。 两翼的厮杀纠缠在一块,一时间也分不出胜负来,不过右翼的套部联军还隐隐占了优势,反倒是兵马更多的左翼素囊部没能打出什么优势来。 战场上的情况,随着夜不收们穿梭往返,高进全都了如指掌,虽然土蛮部大军兵多,可说穿了也就是多了万把多人,而眼下左右两翼拼杀得反倒最为激烈。 高进前方,射声营的士兵全都上了刺刀,和步兵营还有中垒营一起绞杀着那些冲来的土蛮部士兵。 “二哥,要不要让……” 眼下场面僵持着,虽说前方中垒、步兵和射声三营死死压制着土蛮部大军,可陈升实在是担心他们会抵挡不住,觉得不如让朔方部的骑兵动一动了。 “阿升,这仗对朔方军是块很好的磨刀石,最先撑不住的肯定不是咱们。” 高进抬头看向远处地平线上犹自能看到的土蛮部的黑色苏鲁锭,土蛮部这种孤注一掷的豪赌长不了,只要朔方军顶住他们的狂攻,等到那些敢战的勇士死得差不多,便是土蛮部大军攻势由盛转衰,濒临崩溃的时候。 只要前方朔方军的阵型能够维持住,高进便不会有任何担心,他相信那些浙兵子弟不会让他失望。 …… 步兵营的阵线稳固如山,在那些经验老到的军官们的呼喊下,没有士兵会擅自脱离队伍,而是紧紧依靠身边的同伴,刺杀着视线中所能见到的土蛮部鞑子。 步兵营和中垒营会依靠着阵型的变换,轮流上阵,而每当这个时候,便会有鞑子透过他们换防的缝隙杀进来,可他们随后面对的就是射声营的集火和刺刀。 卜失兔已经挥刀斩杀了五个带兵后撤的台吉,他的怯薛军用马刀和弓箭驱赶着己方的大军不断向前去填那座血肉磨坊。 在青海的时候,卜失兔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大战,要不是那位叔祖大人把他的怯薛军都交给了他,他压根就不敢这般狠辣地镇压那些试图后退的台吉们。 “大汗,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咱们去多少死多少,可……” 又一个部众被打崩的台吉哭诉着,可卜失兔只是冷冷地朝他道,“给我带兵继续打,要么就去和他们作伴。” 五颗血淋淋的脑袋就挂在边上,那个哭诉的台吉脸色变化,最后只能带着残余的部众回头继续向着那座可怕的军阵杀去。 卜失兔手心里满是汗水,两翼的战场打得难解难分,可是这中军正面战场,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朔方军只用三千多人就抵挡住了万余勇士潮水般的冲锋,而且就像是无底洞一样吞噬着勇士们的血肉。 那木尔依然没有改变主意,这个老鞑子的心肠如铁石般顽固,他知道这会儿拼的就是谁先绷不住,这朔方军的强悍坚韧出乎他的意料,从他所在的丘陵上眺望,朔方军最精锐的铁骑始终未曾动过,就靠那些步兵轮换防御阵线,可光是这样就已经叫他们的勇士有些后继乏力了。 “大汗啊,这个时候,你该带着怯薛军带头冲了,要是连朔方军的骑兵都逼不出来,这一仗咱们可就完了。” 两翼的战场,数万兵马混战成一团,打不穿素囊部和套部的兵马,就没有半点意义。那木尔叹息间,让身边侍卫前往卜失兔那儿催促去了,这一仗他这个大汗不拼命,难道还能指望各路台吉们舍生忘死。 要不是自己老了,那木尔早就领着怯薛军上了,卜失兔这个孩子比起兄长阿爸他们,还是差太多了。 片刻后,那木尔终于看到卜失兔带着三千怯薛军朝前方发起了冲锋,这也带动了战场上散乱的各路台吉们领兵压向朔方军的中军。 几乎是卜失兔领着怯薛军发起冲锋后,高进就看到了那汹涌而来的大片骑兵队伍,这不是土蛮部那些各路台吉们的散乱队伍,而是真正的骑兵集群冲锋,他麾下的步兵鏖战已久,面对这股生力军的冲锋,正面是扛不住的。 “传令,炮营可以开火了。” 高进沉声道,然后自有身边的掌旗官挥动令旗,同时中军处也响起了鼓声。 杨大眼看到中军处那挥舞的赤红色旗语,脸上狂笑了起来,“都给老子把炮拉出来,让骚鞑子尝尝咱们的大宝贝了!” 第三百八十章 摧枯拉朽 十二门红夷大炮被拉了出来,半年时间里,杨大眼手下的炮队又多了六门十二磅炮。 阳光下,淡金色的青铜炮管散发着耀眼的光芒,随着杨大眼的口令,炮手们有条不紊地装弹校正角度,在朔方部的荒野里,这些炮手们在高进不计成本的弹药喂养下,打出了近万两的弹药。 这时候重新回撤形成密集防线的步兵营和中垒营的士兵们在军官们的吼叫声里稳住了心神,这时候前方在土蛮部的怯薛军驱赶下的鞑子大军正向潮水般朝他们涌来。 不向前冲者死,当卜失兔这个土蛮部大汗领着最精锐的怯薛军发动冲锋时,前方战场上的土蛮部各路台吉们只能领着部中勇士奋力朝前涌向朔方军重新猬集的军阵,因为如果他们后退就先回被怯薛军斩杀。 高进身边,素囊已经能看到远处那排山倒海一般冲向他们的土蛮部大军,脸色有些发白,说到底他从小出身高贵,被他的祖母三娘子太过宠溺,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大战,眼下土蛮部几乎拿出了全部本钱来冲阵,他终究是心里生出畏惧。 两翼的兵马纠缠,土蛮部用剩下三倍于己方的兵力硬冲,换了普通的大明边军,早就不战自溃。哪怕是朔方军里,如今结成战阵抵挡在最前方的步兵营和中垒营也隐隐有些动摇,实在是前方近万骑兵如同浩荡的大潮般冲击而至的声势太过骇人。 “都给老子稳住,大都护让咱们吃饱穿暖,月月能拿足饷银,眼下便是咱们给大都护卖命的时候了!” 前线的军官里,那些浙兵子弟出身的大吼了起来,他们并不像最早跟随高进的那些家丁出身的老军官那般自信,可是他们从小受到的父辈们的熏陶,让他们知道这个时候谁若是有负大都护,就是死了也没脸去见祖辈。 就在这时候,步兵营和中垒营里那些咬牙死命盯着前方已经席卷而至的土黄色大浪时,他们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滚滚雷声,随后便有见过世面的军官意识到,这是大炮的声音。 来投奔高进的浙兵子弟里,不乏武家子弟出身,读过纪效新书,知道戚爷爷兵法的,可是在他们的固有思维里,和鞑子交战,必然是以车营列在外围,先以火器火炮摧敌,最后再短兵相接。 可是这一仗,没有车营在外围环绕做屏障,也没有火炮,只是射声营打了两轮齐射后便是短兵相接直到鞑子不顾一切发动了全军冲锋。 当十二门红夷大炮的齐射,在冲来的土蛮部大军里,瞬息间犁出了十二道血肉模糊的长长通道,亲自面对这可怕炮弹洗地的土蛮部骑兵们被吓得当场崩溃,受惊的战马也四处乱窜,可是他们已经被彻底裹挟着向前冲锋,贸然转向就是被后方冲上的己方同伴撞落马下。 卜失兔同样听到了那轮轰鸣的炮声,可是这个时候怎么能够放弃冲锋,他只是更加疯狂地怒吼着,让手下的怯薛军驱赶着前方的骑兵们继续向前,朔方军这般猛烈的炮火又能打出几轮,只要勇士们冲垮那些列阵的步军,朔方军的炮火便没用了。 “红夷大炮,清膛,复位,装弹!” “虎蹲炮,给我打一轮齐射!” 杨大眼大吼着,他的炮营可不止十二门红夷大炮,要知道在拥有这些大宝贝之前,他最喜欢的可是虎蹲炮,而这也是朔方军里装备最多的火炮。 五十门新铸的虎蹲炮,同时点燃了引线,接着便是密集的轰隆隆的炮响声,五十发霰弹跨越了前方的步兵营和中垒营,砸在了堪堪冲到了不到五十步距离的土蛮部骑兵头上。 爆裂开来的霰弹,无数铅子和细密的铁珠好似凌空下起了铁雨,宽约百步距离的阵线上,数百土蛮部骑兵嚎叫着和胯下的战马摔落在地,几乎是瞬间那原本奔腾而来的骑兵浪潮就像拍打在了无形的礁石上粉身碎骨,只剩下了无用的水花。 那些原本还在鼓舞着士气的军官们呆愣愣地看着这幕凄惨景象,大脑里一片空白,虽说他们都知道炮营,可是谁能想到炮营的火力居然这般凶猛,尽管这时候那些土蛮部的骑兵依旧越过了前方那些倒下的人马尸首,但是再没有了那股铁骑铮铮的气势。 “朔方,威武!”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起,随着高进拔刀高呼,一直都在按捺的朔方铁骑们在马上欢呼起来,然后步兵营、中垒营和射声营的士兵们也欢呼起来,一时间压过了十二门红夷大炮的第二轮齐射。 越过了尸山血海,冲杀到了朔方军步兵阵线前的几百土蛮部骑兵气势已经彻底被夺,他们的耳朵轰鸣着,然后茫然地看着举盾前冲的朔方军士兵,接着就被那一杆杆刺出的长枪搠下马,有勇士驱动战马挥舞刀枪,试图冲散这些包裹在盔甲下的朔方军士兵。 但是这个时候,朔方军步兵营和中垒营的士气已经高昂至极,当骑兵失去了他们的冲击力,遇到无畏的步兵时,他们便成了马上的活靶子。 素囊这时候原本发白的脸上满是潮红,这个时候他这个大台吉比起边上的查干巴拉也好不到哪里去,大明的火器对他们来说,一直都只是唬人的玩意,可是这回他们真的被朔方军那凶猛的炮火吓到了。 当五十门虎蹲炮第二轮齐射后的霰弹落在后续冲来的土蛮部骑兵头上时,即便是在后方挥刀督战的卜失兔都失去了带领怯薛军冲杀的勇气,他知道朔方军的炮火虽然凶猛,但是间隔的时间足够他领着勇士们冲杀到那些朔方军的甲士跟前,可长生天能庇佑他不被朔方军的炮火打中吗? 朔方军中,令旗挥舞,越骑营和屯骑营的骑兵如同离弦之箭般从两翼汹涌而出,然后杀向了前方胆气已丧的土蛮部骑兵。 随着己方的骑兵出阵,步兵营和中垒营的士兵们再次回撤阵线,然后那些满脸是血的年轻军官们羡慕地看着越骑营和屯骑营的同袍们盘弓挥刀,像是乌云压顶般盖向前方士气全无的土蛮部骑兵。 “白马骑,全军上马,随大都护出阵。” 持旗的张崇古这时候骑马绕着始终没有上马,而是盘坐在地的白马骑军前大声高呼起来,然后随着甲叶碰撞声,一个个面色狂热的全甲骑士们像是黑色的铁潮起伏,然后翻身上马。 这时候战场上,数千土蛮部的骑兵被越骑营和屯骑营硬生生地打崩了,那些失去勇气的土蛮部各路台吉们带兵疯狂地向着两翼逃窜,让出了身后的怯薛军。 肉眼可见的土黄色骑兵大潮迟滞然后崩散,这时候已经提枪上马的高进回首看向了素囊,查干巴拉他们几人,“朔方部的轻骑与你们,给我击溃两翼的土蛮部骑兵。” “是,大都护。” 包括素囊在内的几人脸上满是敬畏和狂热,在见识过了朔方军这恐怖的战力后,他们此时都是心悦诚服地跪伏在这位大都护面前,发誓要让这位大都护见识到他们的忠诚和勇武。 “吹鼓手,击鼓,发旗语,让前方都与我让开。” 高进没有多看跪在地上,姿态卑微的素囊几人一眼,睥睨间随着他的喝声,声震四野的战鼓响彻四野,然后随着掌旗官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挥舞巨大的令旗,前方的军阵如同分开的海水,让出了宽阔的通道。 “白马骑,随我出战!” 一马当先间,高进策马奔出,然后掌旗的张崇古和程冲斗领着近卫们紧随而出,接着便是千余白马骑策动战马。 感受那人马皆披挂铠甲的具装甲骑踏动铁蹄时大地的震动,起身的素囊几人都是目送着那远去的白马铁骑,心中再没有半分杂念,这草原上没有能与这位大都护匹敌的力量,他们将永远臣服于大都护。 “大都护,威武!” 当高进策马奔驰在步兵三营让出的宽阔甬道间,随着第一个士兵高呼,很快这呼喊声便压过了吹鼓手擂动的战鼓声。 那些狂热高呼的军官和士兵们恨不得自己也能追随大都护一同出阵,而这时候白马骑们已经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战场上,越骑营和屯骑营随着中军的战鼓声和挥动的令旗,几乎是在高进领着白马骑从裂开的军阵里汹涌而出时,从左右两侧散了开来,让出了刚接战的土蛮部怯薛军。 远处观战的那木尔看着这一幕,苍老的脸庞上几无人色,当朔方军中凶猛的炮火响起时,他还心存侥幸,他知道大明的火炮犀利,但只要他们的骑兵能一往无前地决绝冲锋,他们终究能冲垮明军。 可是当朔方军的炮火响起后,那位高大都护抓住己方骑兵气势被阻遏的片刻战机,发动两翼的骑兵彻底打崩了被怯薛军驱赶的各路台吉的骑兵大部后,这一仗他们就输了。 卜失兔终究不是真正的大汗,面对朔方军的炮火,他居然犹豫了,可是这是兵凶战危的战场,犹豫就会败北。 如今那位大都护亲自率领白马骑发动了最凶猛的冲锋,怯薛军若是挡不住,他们土蛮部就完了。 “王爷,咱们走吧。” 那木尔身边,侍卫们心惊胆战地看着那支在太阳下仿佛神灵的勇士在策马冲锋的银白色铁骑在接战后摧枯拉朽地冲垮了怯薛军,面如土色地大喊起来。 “走,去哪里,逃回去,瑟瑟发抖地等着这位大都护杀到咱们部落里去吗?” 那木尔苍老的脸庞上满是凶光,他瞪着边上失去胆气的侍卫们,拔刀道,“给我把苏鲁锭高举起来,带上剩下的人,咱们还有翻盘的机会。” 忠心耿耿的侍卫长看着宛若失心疯的主子,跪在地上抱住了要上马的主子,大声道,“王爷,怯薛军已经被凿穿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哪里还有翻盘的机会,四千怯薛军几乎是照面间就被打崩,然后被凿穿了阵势,眼下那支气势如龙的白马铁骑正朝他们所在的苏鲁锭冲杀过来,那最后的两千勇士根本挡不住的! 被拦腰抱住的那木尔一刀砍在了侍卫长身上,接着将他踢翻在地,“我是俺答汗的孙儿,就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怎么能像丧家犬般逃走。” 看着白发苍苍,脸上溅血的那木尔,四周的侍卫们都跪倒在地,原本惶恐的神情复归于平静,既然连主子都不怕死,愿意死战到底,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那木尔身边的侍卫们带着最后的两千勇士朝着前方的白马铁骑发动了决死般的冲锋。 打穿了怯薛军后的高进根本没有回身冲杀,而是将崩掉的怯薛军留给了越骑营和屯骑营,他现在只想要留下土蛮部大汗的苏鲁锭。 “我是大汗,给我让开。” 被高进杀得心胆俱碎的卜失兔几乎是凄厉地嚎叫着面对前方汹涌冲来的两千勇士,可是对面汹涌而来的土蛮部勇士们压根没有理会这个所谓的大汗,被五路大台吉鼓动起血性的他们看不起这个狼狈地逃回的大汗。 “疯了,都疯了。” 不想被迎面而来的自家勇士们碾碎,卜失兔只能领着身边的侍卫们仓惶地调转马头,然后绝望地看着那追击而至的杀神。 被那木尔这位土蛮部最后的王者鼓舞起血性和勇气的两千所谓勇士直接被高进领着杀红了眼的白马骑们直接碾压而过。 在钢铁面前,勇气毫无意义,血肉之躯只能被人马皆具装甲骑的铁猛兽吞噬殆尽。 “高大都护,我是朝廷钦封的顺义王,你不能杀我!” 看着那些呼啸而去的勇士们被那恐怖的白马铁骑碾压成四散的血肉残肢,卜失兔在马上恐惧地大喊起来,这让那些冲杀到他跟前的白马铁骑们避开了,可是随后他就迎来了朔方大都护的审判。 高进挺矛刺穿了卜失兔的胸膛,接着勒马后,单臂持矛挑起了这个临死前兀自喊着,“你不能杀我,我是朝廷钦封的顺义王……”的土蛮部大汗。 太阳下,四周被白马铁骑们杀散的土蛮部的勇士们看到这所谓的大汗被那位在马上犹如魔神般的朔方大都护高高挑起,就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血性和勇气,打断了脊梁骨般下马跪在地上,引颈就戮。 “你……你不能杀……杀……朝廷……” 看着口中满是血沫,胸膛起伏随时会断气的土蛮部大汗,高进目光冰冷,“朝廷算什么东西。” “你……” 卜失兔睁圆了眼睛,随着高进猛地收矛,这个土蛮部大汗就像破烂的娃娃砸落尘土,死不瞑目。 当高进最后冲杀到那杆代表着土蛮部大汗的苏鲁锭跟前的时候,他看到的是白发苍苍的老鞑子脚下是躺在血泊里的侍卫,四周再没有他人。 “那木尔大台吉?” “高大都护,那木尔代土蛮部愿降……” 既然最后这孤注一掷的豪赌输了,那木尔这样的老狐狸那里又愿意真的给卜失兔陪葬,既然这位高大都护认得自己,就该知道自己在土蛮部的威望。 那木尔低着头呆愣愣地看着那刺入胸膛的长矛,他不解地抬起头,看着那张在阳光下有些模糊的脸庞,想说什么,可是喉咙里鲜血上涌,却连半个字都问不出来。 高进拔出长矛,再没有看这个所谓的五路大台吉一眼,他不需要这个老鞑子来平衡素囊的势力,只要他活着,素囊就不敢有反心,若是敢反,那便夷平土蛮部。 第三百八十一章 土蛮降服 当高进将那木尔和卜失兔的首级悬挂在土蛮部的黑色苏鲁锭上,在白马骑的簇拥下回转到身后已然溃乱的战场时,随着传令兵们用蒙古话大喊起,“投降不杀!”时,被越骑营和屯骑营围住的怯薛军残部整片整片地投降。 当太阳落下前,两翼战场上土蛮部剩下的军队也全都成建制地投降了,除了乘乱逃走的十几路台吉,土蛮部七十三路台吉里,除去战死的,剩下四十二路台吉全都跪在了高进跟前。 战场上最惨烈的地方便是怯薛军被白马骑一路打穿的通道,两侧是积尸如山的人马尸首,素囊带着本部台吉们来到那杆他曾经梦寐以求的黑色苏鲁锭下时,他并没有太多的喜悦,反倒是心中充满敬畏。 他是三娘子从小养大的亲孙儿,虽然他骄纵蛮横,但是他从小是被明国的先生教大的,再加上三娘子这位祖母从小教他的那些道理,他对于土蛮部的大汗有觊觎之心,但是却并没有太大的野心。 “拜见大都护。” 作为胜利者的一方,素囊带着手下和那些失败者一样跪在了高进面前,既然这位大都护能阵斩卜失兔,就同样能将他的脑袋高悬在那杆土蛮部大汗的黑色苏鲁锭上。 “素囊大台吉请起。” 高进并没有下马,只是让陈升代为扶起了素囊,接着让素囊过来为他牵马。 这样的举动,似乎有些侮辱的意味,可是素囊反而与有荣焉,就是他手下那些仍旧跪在地上的台吉们也没有愤懑之情,反倒是满脸的畏惧和羡慕。 这便是草原民族的天性,敬畏遵从强者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本能,而如今端坐于马上的那位大都护便是他们心目中草原上的最强者。 “从今后开始,素囊大台吉便是土蛮部的大汗,是我朔方都护府承认的顺义王,你们可有异议!” 高进看向那些匍匐在地的四十二路土蛮部的战败台吉,高声问道。 牵马的素囊这时候满脸敬畏和兴奋地看着那些跪在地上的土蛮部台吉们,心中是说不出的快意。 能给大都护牵马,是他素囊的荣耀,而这些当初跟着那木尔那个老东西反对他的台吉们却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这就是他们间的区别。 “我等谨遵大都护的号令。” 战败的台吉里,有年长的带头说道,接着那些剩下的台吉们也都纷纷附和道。 宁死不降是不可能的,蒙古人历来的规矩,便是胜利者支配败者的一切。 “你们跟随卜失兔和那木尔叛乱,本都护本该将你们全部杀死,剥夺你们的部众妻女,但本都护向来以德服人,这次你们的死罪可免,但却需要交赎金来买你们自己的命。” “多谢大都护恩德!” 高进的话尚未说完,那些跪着的四十二路台吉们都是连忙磕起头来,若是按着他们蒙古人的规矩,他们这些人能不能活命两说,更别说还能继续保住自己的地位。 …… 夜晚,朔方军的大营外,又建起了数座俘虏营,五万土蛮大军,这次战死的只有五千余人,轻重伤者四千余,完好的俘虏三万余,逃走者近万。 中军帅帐内,打了胜仗的众将都开怀不已,比起以往的战事来,这次才真正称得上大战,但是五万土蛮部大军还是被他们摧枯拉朽般地击溃歼灭。 “为大都护贺!” 张坚头个跳了出来,举着酒杯道,然后帐里的众人,包括素囊查干巴拉们都是高举酒杯朝高进齐声道,“为大都护贺!” “为我朔方贺!” 高进举杯还礼,饮下杯中酒后道,“此战大胜,各营都要将功劳统计好,待回到朔方城再论功行赏。” “素囊大汗,今后土蛮部便由你来做主,我没别的要求,袄尔都司各部如何做的,你们土蛮部也照做就是,你们的牲口、硝土、土碱、羊毛和皮货,我全都按市价收购。” “你们蒙古人的规矩,我不会破坏,但还是那句话,你们不能阻拦那些来我朔方都护府投军的勇士。” 当初立朔方部,高进喊着类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来鼓动那些底层牧民,但是现在他却需要素囊、查干巴拉还有娜仁托娅这样的蒙古贵种来帮他稳定草原的局面,用温和的手段来达成他的目的。 “小王谨遵大都护的教诲。” 素囊恭顺地说道,而帐中的各部台吉们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在他们心里面,大都护不但如天神般不可战胜,也有着长生天般的仁慈。 这场庆功宴很快便结束了,众将和底下的士卒一样,只能饮酒三杯以示庆贺,这是高进定下的规矩,哪怕嗜酒如杨大眼和王斗也只能硬生生忍住这酒瘾,等待回到朔方城后才痛痛快快地胜饮一场。 …… 归化城内,白日战场上侥幸逃脱的数千败兵,本来差点将这座城市化作废墟,但是当他们身后追击而至的朔方铁骑在城墙下告诉他们若是敢损毁归化城内一草一木,那位高大都护将会把他们杀光时,那些败军里的首领台吉们都约束了手下。 没人想死,他们现在只想用归化城体面地投降,于是归化城里那些商号都侥幸逃过一劫。 大明朝从来不缺胆大的商人,归化城里那些常驻的商号,加起来也有千把人,蒙汉混杂。 范家商号里,墙头上的丁修看着那些退走的鞑子败兵,饶是他武艺再高强,这时候也不由有些害怕,他再能打,也是干不过那起码两百多号人的鞑子败兵的。 “没想到那位高大都护威名如斯,竟然能震住这些鞑子的败兵。” 院子里,同样提了刀的掌柜忍不住喃喃自语道,脸上满是后怕的神情。 丁修觉得这掌柜说得就是废话,要不是他懒散惯了,受不得军中约束,他还真想去朔方军里谋个前程。不过自己已经混进了这范家商号塞外行商的商队,也算是完成了那死人脸的交代,今后想来也差不到哪儿去。 翌日清晨,对于城内诸多商号拿着刀枪守了自家货栈一夜的掌柜和伙计们来说,当知道城中土蛮部的败兵们打开城门投降后,他们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归化城是做贸易之城,换谁做主人,商人们不会在意,他们在意的是安全和秩序。 自从上上代土蛮部大汗扯力克死后,归化城就动荡不安,土蛮部为了汗位归属的内讧持续了四年多,不过如今那些在城中坚持至今的商人们看到了彻底终结这动荡不安的希望。 毫无疑问,那位朔方大都护将彻底平定蒙古右翼,尤其是当这位大都护带着那支白马骑入城时,随军携带的那杆土蛮部黑色苏鲁锭上悬着的两颗人头更是叫城中人人明白今后这座城市究竟谁说了算。 在城中的顺义王府,高进并没有找到那颗朝廷的顺义王金印,不过对他来说也无所谓,“回头在城里找个匠人给素囊打颗金印。” “是,二哥。” 陈升点了点头,对于朝廷,他们可没有什么敬畏之心,这草原上的基业都是二哥和他们搏命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朝廷算个鸟。 所谓的顺义王府,在高进眼里还及不上府谷县那位举人在城外的庄园府邸来的华美精致,于是高进很快便失去了兴趣,自是将这座王府原封不动地转交给了随后进城的素囊。 …… “发财了,发财了。” 升起的日头下,从归化城里倾巢而出的商人们几乎都笑得眯起了眼,那位大都护才是真正的财神爷,五千匹或死或伤的战马,这处理好了得值多少银钱,更别说这位大都护手上起码还有三四万匹好马,这指缝里随便漏点出来就够他们赚个盆满钵满。 来到被朔方军的士兵把守的尸首如山堆积般的战场,那些商人们哪管那些无头尸体看着寒碜不寒碜,只是领着手下的伙计们如狼似虎地扑向尸堆,朔方军瞧不上的那些破烂皮甲皮袄和甲胄,在他们眼里都能变成银钱,而死去的战马则被去毛剥皮剜肉剔骨,没有丝毫浪费。 归化城的商人们就像是蝗群般将战死的土蛮部骑兵吞噬得干干净净,而他们也向高进缴纳了打扫战场应交的好处。 李老根神气活现地看着面前那一大堆的掌柜,高声道,“想买马可以,但是需得加入我朔方商会,守咱们朔方商会的规矩。” 能在归化城里开分号的商号,都是有些实力,不过眼下那些掌柜谁都清楚今后这河套是那位朔方大都护说了算,他们自然晓得该何去何从。 …… “二哥,何必给这些商人这么多好处,这些缴获的马匹,咱们又不是吃不下。” 陈升皱着眉头,这些口外商既贪婪又凶狠,虽说他们把战场打扫得极为干净,省去了他们不少手脚,可在他看来也没必要把近万匹马交给这些口外商去贩卖,如今二哥已是朔方大都护,这马市贸易他们自然也做得,整个延绥镇治下,谁敢跟他们炸刺。 “阿升,你要记得,咱们还没强到能吃独食的地步,更何况这些口外商也有能利用的地方。” 高进拍了拍陈升肩膀,眼下朔方都护府的根基总算稳固下来,接下来他要回神木县,这朔方都护府得有人坐镇,陈升便是最好的人选。 “二哥,是说那银票?” 陈升知道二哥在神木县的时候,让匠人们做出了类似宝钞,但是名为银票的东西,打算用在草原上。 “这草原上向来是以物易物的贸易居多,银票这东西不能贸然在关内使用,但是用在这儿刚刚好。” 高进看着脚下的归化城,口中说道,他要在草原上推行银票来取代少部分的金银流通和大规模的以物易物,只要这件事情被他做成,这草原才称得上被他牢牢控制。 第三百八十二章 大都护 土蛮部大败的消息震动草原,随着那些口外商返回关墙内外还有往辽东方向行商,朔方都护府真正建立起了震慑蒙古诸部的威名。 察哈尔部新建的王城察罕浩特,大汗的王庭内,炒花看着王座上的林丹巴图鲁,苍老的脸上有几分担忧,他是内喀尔喀部的盟主,虽说他支持这位年轻的大汗,可是谁能想到明国又出了个堪比戚李的猛人。 自从达延汗(小王子)一统蒙古,以孛儿只斤氏的血统分封诸子,立了蒙古左右翼六万户后,大元还是头回虚弱至此,右翼三万户,本来以土默特部最为强悍,当年俺答汗更是差点要篡位做蒙古大汗的主。 可是如今右翼三万户,鄂尔多斯部被朔方都护府征服,土默特部五万大军战败,那位高大都护立了素囊做土默特部大汗,而剩下的永谢布更是干脆直接遣派使者去朔方都护府讨封了,说得难听点,曾经压得左翼三万户喘不过气来的右翼三万户就那么崩掉了。 炒花是经历过戚继光、李成梁时代的老人,可即便是戚继光和李成梁这样当初曾经威名赫赫的名将也从未像现在那个年轻的朔方大都护那般让他感到恐惧。 达延汗、俺答汗的时代过去后,蒙古便再没有真正的天骄人物,哪怕是眼前这位十三岁继位,隐忍十年后生聚力量总算重新建立起蒙古大汗的威严,让各部恢复朝贡的年轻大汗也不能让炒花觉得他们左翼三万户如今能和那位朔方大都护对抗。 “大汗,如今还是向大明示好为宜。” 两年前,在林丹的努力下,左翼三万户联合出兵,大掠广宁等地,俘虏了不少明国百姓,林丹的本意是要逼迫明国像对待土默特部那般,给与他通关互市的贸易特权,但是明国朝廷始终不曾答应。 炒花原本是支持林丹的,可是现在察罕浩特建成,那些掳掠来的明国百姓也没了用处,正好放归明国,至于原本利用后金逼迫明国朝廷答应封贡互市,自然也行不通。 林丹沉默着,没有说话,他即位的时候,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就连察哈尔本部的那些台吉们都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忍了整整十年,磨炼自己的武艺马术,招揽部落中年轻不得志的台吉和勇士,才终于在三年前重新夺回了属于自己这个蒙古大汗应有的权力。 本以为自己能大展雄图,恢复大元往日的光荣,可是本该日薄西山的明国却又偏偏出了个这般的厉害人物,怎么不叫林丹愤懑至极。 “太师,难道就不能打一仗,土默特、永谢布、鄂尔多斯诸部就甘愿做那个朔方大都护的狗么?” 为了拉拢炒花这位内喀尔喀部的盟主,林丹封他做了太师帮他处理政务,虽说政令不出左翼三万户,可是也让他看到了重建了当年五大臣的辅臣制度。 炒花看着不甘心的年轻大汗,最后还是摇头道,“咱们能拿得出手的军队不会比土默特部的五万大军多多少,而且一旦我们和那位朔方大都护动兵,大同等地的明军不会视而不见。” 林丹的面色难看,虽说大同广宁等地的明军不能打,可如果他真地起大兵对付那位朔方大都护,那些明军肯定会出关占便宜。 打又打不得,还得向明国低头,这让以复兴大元为己任的林丹心中憋屈至极,“太师,难不成咱们真要和明国乞和,大不了本汗就和那建州老奴……” “大汗,你是大元正统,是蒙古大汗,怎么能自降身份和那建州老奴联手。” 炒花看着起了和建州女真联手心思的林丹,沉下脸说道,大明好歹是中国正朔,当年也是承认大元正统地位的,那些建州女真不过是群不识礼数的野人,怎么能和他们还有大明相提并论。 这位年轻大汗要是真的选择和建州女真联手,到时候左翼三万户里那些和建州女真接壤的部落都要和王帐汗庭离心离德。 “既然如此,和大明议和的事情,便交给太师了。” 送走炒花,林丹拔出了自己的弯刀,将桌案砍成了碎片,直吓得四周的侍卫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 骆驼城里,总兵府的大门都快要被踏破了,杜弘域自然晓得那些将门是为何而来,他也是没想到高进居然给土蛮部换了个大汗,这报捷的密信都到了他的案头,然后便是那五千颗真鞑首级,如今腌好了就囤在了朔方城,不日运回河口堡。 眼下那些将门只是隐约得了消息,不过小高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把功劳放在心上,这五千颗真鞑首级仍旧是愿意给他处置,只不过密信里小高也说了他的主意,这叫杜弘域放在了心上。 高进让麾下夜不收亲自送来的密信就摆在书桌上,总兵府里真正能让杜弘域放心商讨大事的,除了自家父亲外便再没他人。 杜文焕读完那封密信后,不禁感叹起来,“小高倒是想得周全,你们新立大功,确实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再招人嫉妒。” “父亲觉得小高说得在理?” 杜弘域看向父亲,他也知道小高说得对,可是这样的大功,如果不分润些给骆驼城里那些将门,他怕到时候会闹将起来。 “自然在理,你刚得了爵位,小高斩首五千,给土蛮部换了大汗,真要让朝廷论功,左右不过是金银赏赐,想要再进一步,哪有那么简单,小高年轻资历浅,要升官更不容易。” 杜文焕看得通透,当今那位皇爷最是贪财不过,再加上朝廷的漂没,小高这次的大功上报朝廷,最是划不来的,倒不如把这五千真鞑首级当做筹码换取更大的好处。 “广宁总兵李光荣那儿,为父还有些交情,这五千真鞑首级,他和李家倒是能吃下来。” 杜弘域没想到父亲居然打算把这五千真鞑首级拿去辽东做人情,不过那位广宁总兵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一来他是骆驼城出身,二来眼下朝廷边患最重的还是辽东,那建州老奴能成事,还不是漠北蒙古侵扰不休。 “一切便由父亲做主。” 杜弘域没想太多,说起来骆驼城那行将门让他不胜其扰,这五千真鞑首级真送去辽东做人情倒也省了不少麻烦,“不过父亲,总不能叫小高吃亏,这五千真鞑首级至少得拿个十万两白银出来。” “那是自然,这人情咱们拿了,这钱财上就不能亏了小高。” 杜文焕点头道,李光荣只是个牵线搭桥的,到最后出钱的还是辽东李家,这几年李家的日子可不好过,这五千真鞑首级足以叫李家稳住局面,又岂是区区十万两能相提并论的,到最后李家欠下的这份人情才是最重的。 “那我修书于小高,让他且将那五千颗真鞑首级放在关外,等辽东那边回信再说。” “城中那些将门,且不要理会他们,对他们就要如同熬鹰,万不能叫他们吃饱了,那可就驱使不动了。” “孩儿知道。” 杜弘域沉声答道,这大半年时间里,他将杜家原有的部曲家丁解散大半,重新征募家丁不说,对于那些投效的将门,则是不冷不热地相待,只要小高在他门下,他就不怕这些将门自恃能打。 …… 十日后,朔方城中,高进接到了骆驼城来的密信,知道杜弘域竟是和辽东李家那边联系来处置那五千颗真鞑首级,倒是叫他有些意外。 本来高进是觉得他和杜弘域就是拿下这份功劳也没什么好处,不如拿来从骆驼城那些将门手里换取大笔的金银,既然杜弘域能笃定辽东李家愿意出这笔钱,他也无所谓卖于谁。 “二哥,瓦剌部的使者到了。” 明堂外,陈升大步走了进来,自从大胜土蛮部后,随着消息的扩散后,青海河西都有蒙古各部的使者前来朔方城拜见二哥。 “带他们来见我。” 蒙古和瓦剌是死敌,当年达延汗一统东蒙古,立了左右翼六万户后,直接就把瓦剌给踢出了蒙古。从那以后蒙古左右翼六万户,不管谁强谁弱,只要和瓦剌接壤,就是往死里打。 如今瓦剌的地盘主要在漠北和西域,以和硕特、准噶尔最强,高进能羁縻右翼三万户,除了朔方都护府足够强大,也和他愿意开榷市和蒙古做生意有关。 达延汗和俺答汗两代雄主,让东蒙古一直都压着瓦剌打,把他们赶到了苦寒偏僻之地,瓦剌始终都想着东归,眼下朔方都护府就叫他们看到了希望。 很快瓦剌的使者便到了高进跟前,那十来个矮壮的和硕特和准噶尔的使者及武士们见到高进后,都是跪在了地上,恭敬道,“拜见大都护,大都护万胜。” “起来吧!” 那瓦剌部的使者起来后,在高进询问下,方自战战兢兢地说出了他们的来意,是想请他这位朔方大都护派遣商队前往瓦剌做生意。 因为和东蒙古关系恶劣,瓦剌人并不敢来朔方城贸易,因为他们路上就会被东蒙古给抢了。 “我瓦剌各部愿奉大都护为主,只愿大都护的恩泽能惠及我瓦剌人。” 瓦剌使者是个肥壮的中年人,但是汉话说得很流利,他说话时脸上的神情诚恳,身后那些满脸横肉的武士也是毕恭毕敬。 朔方城外,那露天摆放的五千土蛮部鞑子首级,叫这些凶悍的瓦剌武士都是彻底敬畏于面前这位朔方大都护,而且他们这一路过来,可是亲眼看到东蒙古各部对于朔方大都护的敬畏。 他们曾经在路上不止数次被东蒙古的军队包围,可是在使者大人出面高声说他们是来拜见朔方大都护,而且朔方大都护已经知道他们的行程后,那些东蒙古的军队全都退去了,没有人敢冒犯朔方大都护的威严。 “你们的请求,本都护允了,你们先在朔方城中住下,本都护会组织商队,到时候随你们一起前往瓦剌,但是你们各部需要出两千勇士到我麾下效命。” 高进自然答应下来,瓦剌各部虽说眼下被东蒙古压着,但是实力并不算弱,关键是瓦剌各部离着朔方太远,他可没功夫远征瓦剌把他们打服,既然他们愿意主动臣服,他自然一视同仁,而这也能平衡牵制平衡东蒙古剩下的左翼三万户。 “愿为大都护效力。” 瓦剌使者身后,同行的十来个武士哗啦啦地跪了一地,用生硬的汉话说道。 草原上的武士向来都敬畏遵从强者,高进毫无疑问便是这些瓦剌武士们愿意追随的强者。 送走瓦剌使者后,高进朝陈升道,“安排好这些瓦剌人,同时告诉城中的蒙古人,这些瓦剌人是我朔方都护府的客人,谁要是敢生事挑衅,杀无赦。” 东蒙古和瓦剌是世仇且不说,眼下东蒙古右翼三万户被他征服,光是为了和朔方都护府的贸易,就足以叫他们冒险对瓦剌使者下手。 “二哥放心,我会派白马骑保护他们。” 陈升点点头,他知道瓦剌的重要性,一旦将瓦剌纳入朔方都护府的羁縻,东蒙古右翼三万户想要横跳,瓦剌各部肯定乐意和他们联手对付这些死敌。 出了都护府,高迎祥所在的队伍便成了瓦剌使者的护卫,沿路上那些瓦剌武士看着他们,眼里满是羡慕,脸上又有些跃跃欲试的神情。 黑底白马的旗帜亮出来后,大街上不少蒙古武士脸上都露出了畏惧的神情,只能愤愤地望着瓦剌人的队伍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就被边上朔方部的人逮住抽了鞭子。 “你们这些骚鞑子,不知道规矩的东西,这是朔方城,敢往大街上吐唾沫。” 一连十几个来自东蒙古各部的武士被朔方部的武士抓住当街抽了鞭子后,只能咽下这口恶气,朔方城规矩多,可那些原本和他们同是蒙古人的朔方人一下子变成了讲究人,而且他们还偏偏打不过这些翻身的贱种。 当年河口堡尚且到处能抓着随地便溺的人抽鞭子罚钱,这朔方城里就更是厉害,因为东蒙古右翼三万户的臣服,再加上往来的商队,朔方城里人多口杂,几乎天天都有外来的人挨鞭子。 “我朔方城的规矩,还望诸位遵守。” 将瓦剌使者送入城中驿站,高迎祥自是将城里要守的规矩都一一告知,而看着那些在街口被剥了衣服抽鞭子示众的东蒙古武士,瓦剌武士们虽然心中暗爽,可同样也被震慑得不轻。 “这位将军,我们的武士想挑战将军……不对,是想见识下威震草原的白马骑。” “我不是将军,我只是大都护麾下的十夫长,想要挑战我的话,不是不行,不过大都护说过,咱们白马骑刀枪出鞘,必定见血方回,你确定他们要挑战我。” 高迎祥看着那瓦剌使者,冷声说道,他手下的士兵亦是面无表情地看向那些看上去颇为凶悍的瓦剌武士,顿时间一股恶寒的气息升腾而起,骇得那些瓦剌武士们不自觉地抽刀。 “不必了,不必了。” 瓦剌使者感受着那些白马骑士们透出的森寒杀气,连忙说道,然后回头用瓦剌话骂起自家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士,虽说他们向来看不起东蒙古的武士,可是眼前这些白马骑士是能以一敌五,打穿怯薛军的无双铁骑。 “那使者且先入驿站休息,我们就在左近,若有事便唤驿卒。” 高迎祥看着那瓦剌使者领着手下武士入了驿站,接着他听到了那些武士里身材最高大的那个口中仍旧骂骂咧咧的,他虽然听不懂瓦剌话,可也大致能看出这是个不服的。 弓弦炸裂,高迎祥猛地取弓,一箭直接射穿了那名瓦剌武士的头盔,接着放下弓后朝那被吓到的瓦剌使者道,“念在你们是客,若再敢出言不逊,小心性命。”说完,高迎祥自领着手下们扬长而去。 “你是蠢货吗,白马骑也是你能挑衅的,你要找死别连累大伙。” 看着摘下头盔后,头皮上一道血痕的武士,瓦剌使者骂道,刚才那位高什长开弓射箭的速度实在太快,放在瓦剌也是一等一厉害的巴图鲁。 …… 朔方城里,随着瓦剌使者的到来,东蒙古各部自然也起了波澜,右翼三万户里鄂尔多斯剩下的各部自是不在乎,土蛮部里素囊这位新大汗也无所谓,刚臣服的永谢布有些想法,可是也不敢多说什么,倒是炒花派来朔方都护府试探情况的使团觉得这是个机会。 “你疯了不成,这可是朔方城,咱们要是对那些卫拉特的蛮子下手,你以为那位朔方大都护能放过咱们。” 和瓦剌使者挨着的另一处驿站里,是来自察哈尔部的使团,而且为首的使者是炒花的侄孙宰塞,劝他的是副使。 “朔方大都护不敢杀我,除非他想和咱们开战。” 宰塞是少壮派,在内喀尔喀部也有威望,被公认为是炒花之后的盟主继承人,他向来佩服林丹,这回来朔方都护府当使者,他虽然也被那位朔方大都护所慑服,可是他不甘心就这么空手而回。 “不能让那些卫拉特的蛮子和朔方大都护交好,不然咱们迟早要倒霉。” 宰塞看得通透,卫拉特的那些蛮子可是无时无刻不想打回来,当年也先太师差点杀光黄金家族的血脉,这是不共戴天的血仇。 “可是这太冒险了。” “汉人有句话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要咱们把那些卫拉特的蛮子都杀了,就是朔方大都护怪罪下来,咱们只要奉上重礼谢罪,难不成朔方大都护还会把咱们都杀光了。” 宰塞看着犹豫的副使,冷声说道,“你要是没胆子,便滚回汗庭去。” “大台吉,你不能有事,这事情我带人去做就是,你若是有个好歹,咱们和朔方大都护那就彻底没了转圜的余地。” 副使咬牙道,他的亲族都在汗庭,他死不打紧,要是连累了妻儿,那可就悔之晚矣,所以他主动道。 “好,那这事情便交给你了,今晚就动手,你放心,到时候朔方大都护怪罪下来,我会为你求情,若你死了,我自会照顾你的妻儿家人,不会叫他们受人欺负。” 宰塞看着主动请缨的副使,拍着他的肩膀道,他是内喀尔喀部的少主,怎么会干那种亲身冒险的勾当。 朔方城中,根本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高进,驿站里宰塞想要对瓦剌使者下手的消息很快就被眼线们传到了都护府里。 “这个宰塞是个有心计的,不过也只是小聪明罢了。”高进看向前来禀报的鲁达,“老鲁,今晚给他个教训,但是不要伤了他。” “是,大都护。” 鲁达应道,脸上露出了狞笑,他很久没有事情做了,正闲的身子骨发荒。 …… 入夜后,副使带着三十名勇士携带了弓箭火把,悄悄出了驿站。 只是副使没想到的是,他们刚摸到卫拉特那些蛮子住下的驿站跟前时,四周火光大亮,随即他们就被包围了。 鲁达看着那群明火执仗跑来瓦剌人驿站的鞑子武士,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本以为这群家伙搞刺杀,好歹也有些章法,结果这他娘的根本就是光明正大地来砍人,真当城卫军是摆设不成, 驿站外的动静,自然惊动了里面的瓦剌人,很快瓦剌使者便看到了那些被包围起来的东蒙古武士,他又不是蠢人,自然猜出这些家伙是来干什么的,当即就大怒起来,叽里呱啦地骂开了,而他身后那些武士也是拔刀在手,要不是有朔方军隔着,他们估计早就冲过去砍了这些东蒙古的懦夫。 鲁达虽然会蒙古话,可是瓦剌那边的蒙古话,他是听不大懂的,当下朝那瓦剌使者道,“这些贼子便交给你们处置,但是你们不得事后寻仇,这是大都护的命令。” “多谢大都护。” 瓦剌使者回过神,连忙大喜道,然后他招呼着手下武士和驿站里的瓦剌士兵,呼啦啦地就冲向了那伙被包围的东蒙古武士,接着双方就直接在鲁达眼前火并起来。 鲁达就看着瓦剌人把那些内喀尔喀部的武士全都宰了后,割了脑袋扔进宰塞所在的大院,等瓦剌人回了驿站,方自回了都护府复命。 “你让瓦剌人动手的。” 高进看着鲁达,不由道,“这样也好,那宰塞自以为聪明,正好给他个教训,他要是不蠢的话,接下来就该安分些。” 话音未落,外面却是响起了侍卫的禀报声,“大都护,北元使者求见。” 第三百八十三章 太子 京师,陕西会馆,后院最深处的厢房内,李进忠看着面前打开的木箱,呼吸急促起来。 那是新铸的雪花银锭,按着李进忠的眼力,这口木箱内的银锭不下五千两,哪怕他最近成了东厂管事,收了些孝敬,可加起来也没超过两千两。 “李公公,这是我家老爷让我带来的,他说您在宫中和东宫走动,到处都需要花钱……”单英朝李进忠说道,他这趟北上京师,要做的事情不少,交好这位李太监便是其中之一。 李进忠这时候不由感慨万千,在陕西的时候,他虽和高进能把酒言欢,也能感受到这位朔方大都护对他这个阉人的看重,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等他回到京师后,高进居然还派人给他送了这么大的一笔银两。 干爹自从当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后,便再少有机会能去东宫看护太子,最近这段时日,李进忠没少往东宫行走,只是他虽然有心想要交好太子一家,奈何囊中羞涩,这五千两可谓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大都护厚爱,进忠无以为报,单百户,你此番进京,但有什么难事,尽管找我。” 李进忠拍着胸脯说道,这年头谁不是狗眼看人低,也只有高大都护对他才是真心结交,他李进忠虽然自阉做了太监,可生平最是讲义气的。 “李公公,下官这趟进京,老爷说了,除了这五千两外,还有五千两请李公公代为献给太子爷。” 单英说话间,又拉了箱银锭出来,李进忠面色变化间,心中也不由暗道高大都护才是做大事的人,要知道皇爷不喜太子,满朝文武也都没把太子当回事,没想到高大都护和他是英雄所见略同,都把筹码压在了太子身上。 “单百户放心,这五千两我一定转交给太子爷,绝不会叫大都护的苦心白费。” “那就有劳李公公了,老爷说了,我朔方都护府再苦,每年孝敬太子爷万把两银子咬咬牙还是能办到的,只要太子爷不嫌少就行。” 李进忠听罢不由笑起来,“单百户哪里话,如今太子爷正是落难之时,东宫用度还不如富家大户……只是这笔银子还得有另外个送法。” 这年头,大明各地的官绅富户都会私下铸造金银锭成风,在李进忠看来,高进这批银锭直接送进东宫太子府虽然没什么问题,但是不如换成各种皮货和草原特产,再加上各种碎银子,才更能体现出朔方都护府上下咬牙凑银子的苦处来。 单英听着李进忠侃侃而谈,才明白为何老爷这般看重这李太监,这个阉人心机城府都颇深,而且能揣摩人心,日后新帝登基必定有所作为,当今太子他是打听过的,是个没什么主见,耳根子极软的庸人。 “那一切便照李公公的意思办,另外下官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李公公帮忙。” “单百户不必客气,大都护视我为兄弟,你们的事便是我的事。” 能够结交高进这样的强援,李进忠高兴还来不及,只要力所能及,他不介意帮高进的忙。 “李公公,事情是这样的……” 单英将陆文昭的底细交代给了李进忠,他知道如今东厂督主是李进忠的干爹,东厂的事情虽然是李进忠在打理,但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李进忠手下如今全靠当日带走的那几个党项骑士撑场面,手低下缺人用。 “我手底下正缺人用,这个陆文昭既然连大都护都看得起他,我自会安排。” 李进忠喜出望外,要知道东厂底下的人向来都是从锦衣卫里抽调,他根基浅薄,虽说奉了干爹命令署理东厂,可底下那些番子都没把他放在眼里的。 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便是单英来之前,李进忠的窘况,可如今有了高进的支持,他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自然胸中顿生豪情壮志,要在东厂这一亩三分地上好生经营番。 又仔细商量了些如何接头,交换消息的事情后,李进忠带着那箱五千两的银锭离开了陕西会馆,还带上了单英送他的十名护卫。 …… 数日后,向来冷清的清宁宫外,来了几辆马车,李进忠则是招呼着太子府里相熟的几个小太监将车上的东西搬进了宫里。 “殿下,这些都是高大都护着人送来的,奴婢不敢擅专。” 自从干爹当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后,不能再随意出入东宫,李进忠便代替干爹王安时常来东宫看望当今太子,而他也是趁这个机会刻意结交太子府众人,所以他很清楚穷困交加的太子肯定会收下高进的这份厚礼。 “李伴伴,这高大都护和孤素味平生,怎么着人送那么多东西来?” 战战兢兢当了好些年太子的朱常洛看上去并无什么人主的威严之像,眼下他看着那一箱箱上好的皮毛还有牛羊鹿角,以及一箱子碎银,忍不住问道。 “殿下,奴婢和干爹在陕西传旨的时候,多嘴提了句太子爷您向来欣赏高大都护这样的忠勇猛将,高大都护感激太子爷,所以这回才派人凑了这些皮货和碎银送进京,让奴婢献给……” 朱常洛并不是什么蠢笨之辈,他知道李进忠说的都是托词,可是这么多年来,往他东宫送钱送东西的还真就这位高大都护一人,哪怕他知道这位高大都护或许别有所求,可还是忍不住心里记下了这位被父皇认为是本朝卫霍的高大都护。 那几车皮货牛羊角被搬进府库后,剩下那两千两碎银则是被抬进了书房,朱常洛这个太子过得苦,比起他那位同样不受父亲待见差点被废了太子位的爷爷穆宗皇帝还要凄惨几分,堂堂大明的太子爷,这辈子手里就没攥过那么多银钱。 到了书房后,李进忠自然也按着他的道理,很是说了番朔方都护府的不容易,于是在朱常洛这位太子心里,高进这位朔方大都护是个读书不多但为人忠厚的武夫,就因为李进忠帮他说了几句拉拢的好话,便咬牙上下凑了这将近五千两的皮货特产和碎银送来东宫。 原本朱常洛对高进和杜弘域便很感兴趣,要知道他虽然在皇宫里活得谨小慎微,可自从国本之争定下以后,他心底里清楚,日后这皇位是他的,而不是他那个得宠的弟弟福王。所以父皇口中的卫霍,也是他的卫霍。 这位高大都护不止是孤的卫霍,还是孤的岳武穆! 朱常洛很是感动,他是知道年初李进忠和王安去陕西传旨时,他的父皇将本该赏赐的军饷挪去赈灾了,换句话说高大都护是饿着肚子打赢了鞑子大军,结果临到头除了个朔方大都护的名头,压根就没得到多少实在的好处。 比起那位出身将门的威远伯,朱常洛在感情上也更加喜欢出身寒微的高进,他的生母乃是宫女,他的父皇从始至终就没喜欢过他,从他懂事起就想着要立福王做太子。 眼下听着李进忠绘声绘色地讲着高进在草原上是如何马踏联营,打败套虏的,朱常洛竟是莫名地有了些代入感,不由拊掌道,“他日孤必不负高大都护。” 李进忠看着摸着那箱碎银的太子,自是在边上附和道,“殿下有高大都护这等忠勇的猛将,他日也必定能廓清寰宇,中兴大明。” 说这番话时,李进忠也是下决心冒险的,要知道他原本在宫中只是个普通太监,为了往上爬他差点就要去转投万贵妃门下的大太监,可老天有眼,他认下的那位干爹王安居然当上了秉笔太监,而他也因为颇有勇力得意陪着这位干爹去陕西传旨,才有了这入东厂署理事务,代干爹交好太子的机会。 “中兴大明!” 朱常洛自语时,李进忠已经跪伏在地,哪怕是再憋屈的太子,也终究是太子,一言可以决定他的生死,他知道皇爷的身体有多差,也许用不了两三年,眼前这位在朝中没什么存在感的太子就会成为大明至尊。 不趁这个机会攀附上这位太子爷,成为潜邸的东宫旧臣,他李进忠凭什么资本去和宫里的那些老资历的太监日后争权夺位。 “李伴伴说得不错,有高大都护,孤日后必定能中兴大明。” 看着几乎是五体投地趴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李进忠,朱常洛终于感受到了身为太子的威严和决定他人命运的快意,不过他很快便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反倒是亲自扶起了这个身材魁梧的太监。 “奴婢愿为殿下效死。” 被扶起来的李进忠知道自己终于赌对了,如今他成了太子爷眼中的自己人。 “李伴伴,你说孤有什么是能帮下高大都护的?” 朱常洛好不容易有了高进这么个投效门下的大将,自然是想着要怎么拉拢一番,不过李进忠倒是心里跟明镜似的,眼下这位太子也还真就是个摆设,什么事情都做不成,而且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于是连忙道,“殿下还是当韬光养晦,高大都护如今受的委屈,殿下他日必定能补偿回来,不必急于一时,想来高大都护也肯定能明白殿下苦心。” 被李进忠劝住的朱常洛果然恢复了冷静,没再想着要显摆一番,他知道自己还需要隐忍,他那位父皇天心难测,自己不能太过得意忘形。不过有了李伴伴在宫里打探消息,他再也不是瞎子聋子,以后的日子当好过不少。 送走李进忠后,朱常洛把双手埋在那箱碎银里,忽然觉得自己终于时来运转,等到了他的良臣猛将,等他即位以后,就先封高大都护做个总兵再说! 第三百八十四章 蓟州变 东厂,初来乍到的陆文昭没想到自己刚进来就被提拔为理刑百户,而不是他原先想的班头、档头之类的职务,要知道他这个理刑百户可比锦衣卫南北镇抚司的千户还要贵重许多。 “陆百户,今后这东厂你可得给我看住了,你是锦衣卫出身,南北镇抚司千户以下,你若有看中的人尽管开口讨要,这点面子锦衣卫还是要给咱家的。” 领着陆文昭拜过岳爷爷后,李进忠便理所当然地把陆文昭当成了自己手下,京师这里鱼龙混杂,那些主动投靠过来的锦衣卫他可信不过,陆文昭虽是高大都护推举过来的,可是身家清白,又有能力,可比京师那群酒囊饭袋强多了。 “公公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办?” 陆文昭虽然有些惊讶于李进忠的放权,不过随即就想明白了,东厂督主是这位李公公的干爹不假,可是李进忠到底没有职司在身,他署理东厂的权力说穿了也是那位王公一句话就能收回的。 反倒是自己这个理刑百户,才是正儿八经的东厂主事,眼下那位掌刑千户不管事,这东厂里面名义上就是他陆文昭说了算。 “这些银两你拿去招兵买马,另外这东厂内外的番子也给咱家好生整顿番,免得出了吃里扒外的东西。” 高进送来的五千两,李进忠还没捂热乎,就直接拿了出来,他本就是市井里出身,最懂人情世故,知道这年头什么忠义都是狗屁,尤其是混东厂和锦衣卫的,能有几个好人,没钱还想让人给你卖命? 没见高大都护这等盖世英雄,尚且要给手下士卒发足饷银,不像那些狗屁文官整天喊什么忠君报国的空话,他李进忠不过一介阉人,要让手底下的番子们用心做事,只有砸钱。 陆文昭也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位李公公是个做大事的人,哪怕他知道这笔银子的来路,可这世上哪个太监不爱财,要知道这些阉人都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 这么豪爽大方的太监,他陆文昭还是头回见到! 刚到手的银钱,转眼就没了,李进忠并不在乎,他如今已是太子爷的心腹,日后这五千两迟早会十倍百倍奉还回来。 …… 天津卫,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里头,刚刚升职的总旗沈炼手底下多了个叫靳一川的小旗,听说是陕西锦衣卫千户所的韩千户举荐到京师来的。 “小川,那位是?” 沈炼看着远去的单英,眉头皱了皱,他家中世代锦衣卫,要不是父亲早死,他也不至于从个小旗做起,迁延多年才当了个总旗,不过他一身本事做不得假,那个和靳一川同来的陕西锦衣卫千户的百户,是个厉害人物。 “那位是单英单百户。” 靳一川脸上的神情复杂,因为单英,他从丁显成了靳一川,可是在河口堡,陪着那位瞎眼老娘的三个月,却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他不是孤儿丁显,而是有娘亲疼爱并为之骄傲的锦衣卫小旗。 “这位单百户是什么样的人?” 沈炼问道,自从秦王谋逆案后,陕西锦衣卫千户所可以说是出尽风头,当然京师这边锦衣卫也是得了天大的好处,说起来他能升任这个总旗也多少和陕西锦衣卫千户所先后立下大功有关。 靳一川知道自己的任务是在北镇抚司结识各路不得意的锦衣卫,查探他们的底细,做成名单给单英,到时候单英自会收买安排这些人。 自己这个新上司沈炼,靳一川这两日也从混熟的新同僚那里知道,这位沈总旗是个面冷心热的,而且心思缜密,行事狠辣,是天生吃锦衣卫这碗饭的。 于是沈炼便成了靳一川的目标,他当下自把那些有关单英可以说的事情都讲了出来、 沈炼听过后,也是不由向往起来,他知道朔方都护府里有锦衣卫的人,没想到就是这位单百户,而且听靳一川话里的意思,这位单百户这趟来京师除了有陕西锦衣卫千户所的公干外,也是为那位高大都护来京师招揽豪杰的。 要不是沈家世代锦衣卫,父亲新丧,家里还有老母亲需要奉养,沈炼恨不得也去那位高大都护手下当个军卒,总好过当个人人畏惧,背后唾骂的锦衣卫。 …… 单英来京师,除了是给李进忠送银子,结交东宫外,另外的任务便是往东厂和锦衣卫里埋钉子,安排眼线,最后便是将陆文昭、靳一川、丁修三人的软肋丁白缨带回河口堡。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单英大把银子洒出去,早有人将丁白缨的底细全都查了个底朝天,这个丁白缨是将门女,她父亲曾经官至参将,万历二十三年死于蓟州兵变,这几年她流连于京师,就是想为蒙冤的父亲洗刷冤屈。 “蓟州兵变。” 自言自语间,单英觉得这事情有些麻烦了,丁白缨要的东西,他可给不了,不过眼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试下,但是他相信如果说这个世上谁能还当年蓟州兵变的戚家军公道,也只有自家老爷了。 浙江会馆,丁白缨呆呆地坐在院落里,那把父亲留下的戚家刀横亘在腿上,就因为她是女子,所以哪怕她把戚家刀练得出神入化,也去不了军中任职,哪怕她想投靠达官贵人,也没人愿意收留,只当她是个笑话。 丁泰和丁翀看着师父落寞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都是孤儿,没有师父收养他们,他们早就是城池外道路旁的白骨,想到那些权贵门第里那些管事狗眼看人低的嘴脸,他们就忍不住心中愤懑不平。 就在丁白缨平复心情的时候,会馆里的伙计来报,说是有客来访,这顿时让丁白缨眉头微蹙,最近两年她带着两个徒弟流连京师,可没结识多少朋友,反倒是因为她的容貌身手,惹了不少麻烦。 单英被伙计带到后,看到的便是深怀戒备的丁翀丁泰,还有那位看上去清冷的丁白缨。 “朋友是哪条道上的,咱们好像不曾见过面。” 看着戒备心很重的丁白缨,单英笑了起来,然后他把自己那枚锦衣卫百户的腰牌放在了石桌上,然后只见这丁白缨师徒果然神色紧张,尤其是那两个徒弟都去摸兵器了。 “丁师傅,在下单英,忝为陕西锦衣卫千户所百户,这趟过来乃是奉高大都护之命,请丁师傅师徒前往朔方军。” 在这对师徒动手前,单英说出了自己的来意,而这立马让丁白缨挥手阻止了手摸上兵器的两个徒弟,最近大半年里,朔方军的高大都护可以说是养活了半个京师的说书人,于是自然有关这位高大都护的生平事迹也传遍了街头巷尾。 丁白缨就是再孤陋寡闻,也知道这位高大都护和她一样,祖上都是戚家军出身,最近这几日随着辽东等地有熟人传来消息,在京师无以为继的丁白缨也动了前往陕西投靠这位大都护的念头,只是没想到这位大都护倒是先派人找上门来了。 “大都护如何知道我们师徒?” 丁白缨面色古怪,她和两个徒弟在京师可没闯出什么名头,虽说她和辽东边军的浙兵子弟有所来往,可那位高大都护也不至于知道她的事情。 “丁师傅,你的徒弟丁修丁显如今在朔方军中效力,我家大娘子听他们说武艺乃是丁师傅所授,喜不自禁,于是便想请丁师傅前往朔方军效力。” 单英朝丁白缨说道,老爷是不清楚丁白缨这回事的,大娘子那里倒是实情。 “原来是木兰大娘子。” 丁白缨不由欣喜起来,说起来那位高大都护的诸多故事里,她最喜欢的还是骆驼城里抢亲那段,那位木兰大娘子可是让她极为向往。 “丁师傅,朔方军中有女营,大都护也说过,木兰大娘子可为将帅,您若去了,不比在这京师蹉跎时光好。” 看到丁白缨意动,单英顿时高声劝说起来,“再说这世上,若说还有谁能还当年蓟州兵变的戚家军一个公道的话,便只有我家大都护了。” 蓟州兵变,可以说是让九边的浙兵子弟彻底和朝廷离心离德之事,当年朝廷调遣戚家军入朝抗倭,许下了双倍军饷,后来浙兵入朝,攻打平壤之前,提督蓟辽诸军的李如松许诺“先登平壤者赏银万两”,结果戚家军先登死战,率先冲上平壤城头,立下头功。 然而李如松却直接把戚家军的头功给抹了,这桩事情就连朝·鲜君臣都看不下去,在实录里记下了事情原委:“当初南兵先登有功,而李提督不为录功。”认为李如松的做法是“不智不信不仁”。 且不说这贪墨功劳之事,后来的征东经略更是公然拖欠戚家军的军饷,尽管赏银不给、军饷被拖欠,戚家军却仍然保持着优良的军纪和作风。朝方称赞他们“号令明肃,所过不折一草。虽瓜菜之微,必出其价而买之。”而在当时军纪普遍败坏、掠劫成风的入朝明军当中,戚家军可谓是岳家军般的存在。 然而直到万历二十三年,凯旋归国的戚家军依然被朝廷拖欠军饷,以至于全家老小都陷入窘困中,最后饥寒交迫的戚家军再也无法忍耐,只能去蓟州镇总兵府讨要军饷,要求朝廷给付当初承诺的双饷,并且兑现平壤之战中先登城头的赏银。、 结果当时的蓟州总兵王保,早就看这些“南蛮子”不顺眼,以发饷的名义诱骗戚家军到石门寨演武场集合,然后设下埋伏,对手无寸铁的戚家军进行了残酷的屠杀,丁白缨的父亲就是死于这场屠杀中,还被按上了逆党的名头。 蓟州兵变后,朝廷不但没有追究王保滥杀有功将士的罪行,反而以平定兵变之功加封王保。从那以后,九边的戚家军子弟再不敢以戚家军自称。 想到蓟州兵变那些冤死的戚家军和父亲,丁白缨盯着单英道,“若是大都护能为我父亲和戚家军洗刷这冤屈,我丁白缨这条性命便是大都护的。” 丁白缨带着两个徒弟走了,她今年已经二十七岁,那位高大都护是她最后的希望,可是她并不知道她心心念念想要洗刷蓟州兵变戚家军惨遭污蔑屠戮的冤屈,而在高进心里,却是这大明朝不配拥有戚家军这样的军队,蓟州兵变里欠下戚家军血债的那些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三百八十五章 自寻死路 又是一年草原入秋之时,自长夏时出关的朔方军在经历了与土蛮部的大战后,又在漠南四处出击练兵,剿灭了十几股马贼流寇。 宰塞这位北元使者在去过都护府后,就被高进按了个参军的名头丢进了朔方军中,只两个月这位内喀尔喀部的少主便成了他的拥簇。 倒不是宰塞心智不够坚强,实在是朔方军太过强悍,虽说和土蛮部大战后,朔方军再没有大军出征,但是剿灭那些马贼流寇时,那就是把对方逼到死战的地步,然后让少于对方的军队上前将其碾压撕碎来练兵。 一共一十七战,虽说最大的那股马贼也不到千人,可是每一战朔方军都是以寡击众大获全胜。那位原本被宰塞认为可以振兴大元的大汗这十年里辛苦攒下来的怯薛军,在他看来遇到朔方军毫无胜算。 草原上向来崇敬遵从于强者,即便是宰塞这位内喀尔喀部的少主也是一样,他是亲眼看着卫拉特的蛮子送来了两千部落里最雄壮精锐的武士到高大都护帐下听用,也是看着套部和土蛮部各自出了三千勇士争相投奔朔方都护府。 高大都护手下不差饿兵,而且赏罚分明,宰塞可是看着那八千勇士如何成为朔方军的一员,没有所谓贵贱之分,能者上庸者下,短短三个月这八千勇士就对高大都护忠心耿耿,死心塌地。 而且这八千勇士的装备也比他们内喀尔喀和察哈尔部的怯薛军要强得多,也正是自那之后宰塞对高进彻底心悦诚服,因为他是头回看到器量如此恢弘的主君,然后他便发誓效忠高进这位朔方大都护,他不会看着内喀尔喀部自取灭亡。 于是当高进要带兵前往辽东,宰塞自告奋勇地当了向导,虽说朔方军全军北上似乎有向察哈尔部耀武扬威的意思在,可是察哈尔部既然没有战胜的可能,就只能忍气吞声,而这也是他内喀尔喀部的机会。 蒙古左翼三万户,兀良哈早就名存实亡,实际上在大同广宁辽东一带的草原上,察哈尔部还得依靠他们内喀尔喀部的支持才能维持着北元正统的名头。 放在过去,内喀尔喀部和察哈尔部是合则两利,可是现在朔方军已经征服河套漠南还有卫拉特的蛮子,只要大都护愿意,随时都能调动各部联军,屠了察哈尔部。 该作何选择,只要不是蠢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骑在马上,回望着身后一万五千朔方军,宰塞胸中生出股豪气来,这是实打实的一万五千铁骑,不但装备精良,而且号令严明,他虽然不知道达延汗和俺答汗时代的蒙古军队有多精锐,可是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察哈尔部就算集结全部之力,凑出五万大军来,也绝不是朔方军的对手,甚至很有可能会被直接正面击溃。 好在大都护仁慈,此来只是为了宣扬朔方军的威武和慷慨! 望着那无边无际的车队,想到那堆积如山的铁锅、布匹、陶瓷器皿、食盐和各种工具,宰塞脸上满是钦佩,即便手中有着鞭挞整个草原的铁骑,可是大都护绝不是来破坏草原的安宁,而是带来秩序以及和平。 …… 朔方军北上,对于察哈尔部来说,是最为可怕的消息。 察罕浩特城内,林丹这位自诩为雄主的蒙古大汗没有了平日的镇定,短短三天时间里,他就用鞭子抽死了三个侍者。 可是坏消息却一个接着一个,朔方军里居然还有两千卫拉特的蛮子。 要知道他们东蒙古和卫拉特蒙古是死敌,当年也先屠戮黄金家族,差点让伟大的成吉思汗血裔断绝,现在那个朔方大都护和卫拉特的蛮子凑在一块,他是要做什么,是要再次杀绝黄金家族吗! 林丹召集了他能召集的所有部众,眼下察罕浩特城外已经聚集了不下三万大军,可这依然不能让他有丝毫的安全感,因为内喀尔喀部就像是突然消失了那般,自从三天前消息传到,他一直所信任的太师炒花,居然突然离开了察罕浩特,返回了内喀尔喀部。 “叛徒,叛徒!” 林丹红着眼怒吼着,他怎么也想不到宰塞居然背叛了他,当了朔方军的走狗,他居然就那样领着朔方军和那些卫拉特蛮子闯进了察哈尔部的领地。 “我就不该听这两个叛徒的话。” 想到自己不久前还将三年前从广宁大同等地掠夺的汉人放归明国,林丹就更加愤怒。 “大汗!” 就在林丹发泄着自己愤怒的时候,前来报信的侍卫让他强压下了怒火,“朔方军到哪里了?” 察罕浩特是林丹刚刚筑完的城市,他本来还想以察罕浩特为基石,重振大元,可是没想到这座城市刚造成,就要迎来战火。 林丹发誓,只要他打退了这次朔方军的进攻,他再也不会用任何怀柔的手段对自己那些所谓的黄金家族血脉,那些首鼠两端没有半点勇气的小人不配当成吉思汗的子孙,他要用铁和血重新统一蒙古。 “大汗,朔方军携带了无数货物,他们沿途秋毫无犯,只是和各部做生意,如今城外已经有诺颜们带兵离开了。” 侍卫的话让林丹如遭雷击,他惶惶不可终日如临大敌,可是朔方军大军北上,居然是来做生意的,这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 侍卫们不敢多言,事实上要不是城外有来自其他鄂托克的人来唤本部的诺颜们回转,他们也不敢相信刚刚征服土蛮部的朔方军居然是来做生意的。 “阴谋,这肯定是阴谋,给本汗传令,城外的诺颜们谁都不准带兵离开。” 林丹咆哮了起来,面容扭曲,那个高大都护当他是傻子吗,大军北上就是来做生意的,这分明就是阴谋诡计,要瓦解他的部众。 察罕浩特,随着林丹这位蒙古大汗的暴怒,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城外各鄂托克的诺颜们只能唯唯诺诺地领着部众兵马,等待朔方军的到来。 …… 高进压根就没有攻打察罕浩特的打算,虽然他确实有能力屠灭察哈尔部,甚至把林丹这个蒙古大汗砍了脑袋送去京师,装点万历皇帝的武功。 只是万历皇帝还有两年不到的活头,这份大功他得留着,更何况以朝廷那些文官们的角度看,自己要是真砍了蒙古大汗,估计接下来就是他被当贼一样防着了。 所以这趟高进挥军北上的目的,就是一次炫耀武力的武装游行,顺便来漠南和辽河套做生意,挑动内喀尔喀部独立,让林丹做个孤家寡人。 高进要把青贮窖、煤炉、堆肥种植牧草喂养牛羊推广到整个草原,他要让蒙古人定居下来,不再逐水草而居,而是为他养羊薅羊毛,建立起他的毛呢纺织联盟。 当然高进不想动刀兵,但蒙古诸部里从来都不缺胆大包天的傻子,就好比眼下,敖汉部的小歹青就带着三千兵马试图袭击他的车队,抢上一把就走。 只不过高进带来的车队哪有那么好抢,小歹青这个让大同镇头疼多年的老鞑子如今正自后悔不迭,他怎么也想不到看上去后卫空虚的朔方军车队四周,隐藏了数支精悍的骑兵,他刚刚领着三千兵马冒头,就被这些冒出来的骑兵给合围了。 左冲右突都打不出去,反倒是自家的部众在瓢泼的箭雨下伤亡惨重。 效忠于高进的卫拉特武士们畅快地在马上开弓,他们发誓这辈子都没用过如此精良的武备,擅长骑射的他们甚至敢仗着身上配发的钢制胸甲冲近敖汉部的骑兵五十步的距离内才放箭。 除了卫拉特的武士,套部和土蛮部的武士也加入了围攻之中,他们团团围住了敖汉部的三千兵马,仍由其挣扎也没有让他们逃出去。 宰塞全程围观了敖汉部的骑兵是如何败亡的,装备上的差距让那些普通的敖汉部骑兵压根就没法和那些效忠大都护的草原勇士们近身肉搏,而他们的弓箭也无法穿透那些勇士们身上的铁甲。 只有小歹青领着他的怯薛近卫们勉强杀出了包围圈,可是随即就被在外面等候多时的白马骑碾压打崩,就连小歹青本人也被活捉。 “大都护饶命!” 小歹青狼狈地跪在地上,年过五十的他在过去十多年里一直都是大同广宁等地边军的苦主,在林丹蛰伏的十年里,敖汉部是辽河套一带纠集各部犯边最多的蒙古部落,他的名字在大同宣府一带也可谓是赫赫有名的桀骜之贼。 只不过眼下这个敖汉部的老鞑子却在拼命地求饶,他不但是在为自己求饶,也是在为投降的一千五百部众求饶。 朔方军的队伍停了下来,投降的一千五百多敖汉部的鞑子骑兵在四周围观的朔方军前瑟瑟发抖,尤其是那些卫拉特的蛮子们看着他们的目光更是让他们不寒而栗。 高进并没有多看一眼地上磕头求饶的小歹青,他只是看着远处那些瑟瑟发抖的敖汉部俘虏,脸上露出了让身边宰塞感到惧怕的冷笑,“宰塞,是不是我的仁慈,让察哈尔各部觉得我这个朔方大都护是浪得虚名。” “大都护,敖汉部向来桀骜……” 宰塞连忙从马上跳下来,诚惶诚恐地说道,越是了解朔方军的强大,他越是害怕大都护会将整个察哈尔化作废墟,小歹青是个不自量力的小丑,可其他部落却是无辜的。 “宰塞,敖汉部没了这三千兵马,我与你两千勇士,你能拿下敖汉部吗?” 高进看向了宰塞,这个内喀尔喀部的少主,然后他的话让宰塞狂喜起来,“你既然效忠与我,这敖汉部便算是我送你的礼物。” “愿为大都护效死。” 宰塞跪倒在地,大声说道,而边上的小歹青自知部落要为内喀尔喀部所吞并,于是没有再求饶,而是疯了似的诅咒起高进和宰塞来。 “宰塞,看到了没,这就是败犬的哀嚎,砍了他的脑袋,然后带上我与你的两千勇士,去征服敖汉部,然后替我昭告各部,这便是与我朔方为敌的下场。” “是,大都护。” 宰塞兴奋地大声应道,然后走到无能狂怒的小歹青身边,一刀砍下了这个老鞑子的脑袋。 “张坚,你带人立刻去大同镇,告诉那边,敖汉部三千部众的脑袋,十万两拿去,我只等他们十天,过时不候。” “是,大都护。” 接过死不瞑目的小歹青首级,张坚自是立刻策马而去,而当他离开时,随着高进命令,早就磨刀霍霍的卫拉特武士们策马杀向了一千五百俘虏。 三千多颗血淋淋的脑袋堆积成山,对高进来说,他的仁慈是有底线的,敖汉部屡次劫掠边关,全部上下可谓是血债累累,他才不会宽恕这样的鞑子部落。 三千具无头尸首被插了木桩,竖立在旷野里,那些首级高进要拿来换银子,所以这些尸首便被拿来插桩示威了。 …… 宰塞领着两千朔方骑兵在短短的三天时间里就屠灭了敖汉部,高过车轮的男子被斩杀,当炒花带着内喀尔喀部的五千大军到达敖汉部的驻牧地时,看到的便是被彻底夷为平地的大营和数千妇孺。 “叔祖大人。” 对着炒花,宰塞依然保持着尊敬,他知道若没有这位叔祖大人,内喀尔喀部就不会有眼下能与察哈尔部分庭抗礼的声势。 “宰塞。” 看着浑身上下透着股杀气的宰塞,炒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就是得了这个侄孙的血书,才离开察罕浩特,但是没想到那么快他的选择就有了回报。 敖汉部的牛羊部众,炒花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敖汉部的牧场和地盘,小歹青和他同辈,敖汉部在察哈尔也是数得上号的鄂托克,只是没想到就这么被灭了。 “叔祖大人既然来了,不妨随我去拜见大都护。” 宰塞看着垂垂老矣的叔祖炒花,他觉得内喀尔喀部是该换个主人了,希望这位叔祖在见识过大都护的神威后,懂得该如何取舍。 “好。” 炒花来时,仔细观察过那些朔方军的骑兵,都是他们草原上的勇士,刀弓盔甲齐备,气息彪悍,就是他的怯薛军也有所不如,而且听宰塞的意思,这些骑兵还仅仅只是朔方军中最普通的兵卒,这让他无法想象朔方军到底有多强大。 第三百八十六章 首级生意 大同镇,左卫城下,张坚将那颗草草腌过的脑袋丢给随行的白马小旗道,“小渠,你自去城中和他们把道理说清楚,大都护说了,只等十日,过时不候。” “大人放心,我自去说服左副总兵。” 被唤做小渠的是个不到二十的青年,骑着匹白马,拿了那人头匣子便驰近左卫城下径直喊道,“我乃渠朝海,是渠总兵二子,左副总兵认得我,快放我入城,耽误了大事,小心尔等的狗头。” 左卫城头,本就因为张坚他们的到来而有些发懵的守城军士这时候总算是回过了神,城头那位把总寻思了下,还是让底下士兵开了城门,实在是左副总兵脾气大,他可不想事后挨鞭子。 城门很快打开了条可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渠朝海一夹马腹,便如箭般冲进了这左卫城。 说起来这左卫城乃是大同的守卫辅城,可其实就是代大同挨打的,自打城池立起来,不管是早年的也先太师,还是后来的达延汗和俺答汗再到如今的插汉部和小歹青,那是时不时就来打草谷的。 渠朝海方自过了城门,就将小歹青的首级抓在手里,然后朝着那自城门上匆匆跑下来的把总道,“认得这老鞑子是谁吗?” 这些年,骚扰大同镇最多的便是敖汉部,而小歹青又是个狡猾的主儿,时叛时降,左卫城便是最大的苦主,那把总是个侥幸活下来的老军头,哪会认不出那颗沾了草木灰的脑袋赫然正是小歹青。 “这是小歹青!” 随着惊呼声,那把总身边的守城军士里也有老兵认了出来,一时间有人喜极而泣,有人骇然欲绝,那把总这时候彻底信了渠朝海的话,连忙道,“二公子,这边请。” 这时候有士兵大着胆子问,“二公子,敢问是谁杀了小歹青这老鞑子? 小歹青劫掠大同十多年,又擅长请降复叛这套把戏,左卫城的守城士兵几乎个个都和敖汉部有血仇,只不过边事糜烂多年,他们能守着左卫城不失已是大幸,从没奢望过那一日官兵能杀了小歹青的。 “这小歹青吃了熊心豹子胆招惹我朔方军,被我家大都护灭了,他那三千部众全都被砍了脑袋。” 渠朝海在马上挺直腰板,抓着小歹青的脑袋,高声说道,不过他说完后便朝那把总道,“头前带路。”只留下那些守城军士们恍然发呆,随后才爆发出大片的欢呼声。 一刻钟后,渠朝海自到了副总兵府,这时候他提着小歹青的人头一路前行,早有人先往副总兵府报了消息,于是当渠朝海下马时,他口中那位左副总兵已经亲自来了大门口迎接。 左副总兵直奔渠朝海,盯着那颗再熟悉不过的脑袋看了许久,才愤声道,“果然是小歹青这老鞑子。” “贤侄,里面请。” 渠朝海看着四周皆是左副总兵的亲信家丁,直接将小歹青的首级递过去后,“左伯伯,小侄将主还在城外等候,有些事便长话短说了。” “敖汉部三千真鞑首级就在我朔方军手中,大都护说了,边军一体,这份大功便让于大同镇,只不过大同镇需得出十万两银子,不能叫咱们朔方军白白出力。” “哦,对了,大都护说了,只等十日,过时不候。” 渠朝海一番话,只听得左副总兵好生震撼,敖汉部可不是小部落,时常啸聚各部劫掠边关,敖汉部三千真鞑首级若是真的,那这敖汉部也和被灭了没什么两样。 “贤侄,兹事体大,你就不去大同镇见见你阿大!” “左伯伯,我阿大是什么人,小侄比你清楚,大都护是念在边军一体,想给大同镇上下在朝廷跟前挣个面子,可我阿大那个性子,多半会压下此事,还是请左伯伯联系九路参将,速速凑了银子,到时候敖汉部三千真鞑首级在手,便是我阿大也只能默认。” 渠朝海的父亲渠家祯便是此时大同镇的挂印总兵,因为是武进士出身,为人难免清高自傲,渠朝海晓得自家父亲性子,所以才建议张坚直接来这左卫城,找他这位左伯伯。 “贤侄是个明事理的,你阿大他确实是……那你且代我向高大都护问安,五日之内,我必定凑齐银两。” 问清楚了交易的地点后,左副总兵自是派了亲兵护送渠朝海出城,同时又派家丁去往城门处下了封口令。 大明朝边军一体倒也不是假的,起码这九边的军将,小半出自骆驼城,这两年延绥镇上下因为高进的军功吃得满嘴流油可瞒不了人,更别说如今骆驼城里不少将门子弟都入了白马骑,哪怕高进再孤高冷傲,不把那些将门当回事,可这年头拳头大就是硬道理,架不住人家就是硬腆着脸觉得高进这位朔方大都护是自己人。 左副总兵也是一样信了渠朝海的话,觉得那位高大都护果然是自己人,这三千真鞑首级说让就让,十万两银子算什么,大同镇九路参将,加他这个副总兵,也就是一人一万两。 朝廷的赏赐他们不在乎,可是能光明正大地填平历年亏空,漂没军仓,这可是大几十万两的好处,就是那些文官都要腆着脸皮来讨要好处,更何况还有小歹青这老鞑子的首级,那可当真是面子里子都有了。 这高大都护那是什么阎罗爷,分明就是活菩萨啊! 左副总兵提着小歹青的人头,想到快意处,不由大笑起来,然后自是派遣手下亲信,前往大同镇九路参将处让他们带上银子来左卫城。 这时候,渠朝海已经出了左卫城,自是朝张坚道,“大人,幸不辱命。” “小渠,你来军中也有大半年了,真不去大同镇看看你阿大。” 白马骑中,像是渠朝海这样的将门子不少,就连这趟要去的广宁卫,那位辽东总兵李光荣族里也有子侄在白马骑。 “大人,我阿大性子别扭,去了反倒是多事,还不如不见。” 渠朝海当初是因为慕白马而入朔方军,可是这大半年时间,眼见得神木县百姓在大都护治下能克天灾驱蝗虫,硬生生成了世外桃源,尔后又随军出征,大败土蛮部,看着朔方军扬威草原,他这样的少年人自是完全认同并且崇信高进这位大都护平时在军中教导他们的理念。 朔方军是能致天下太平的,不是读书人口中那虚无缥缈的三代之治,也不是什么狗屁道德文章,而是脚踏实地,人定胜天的精神。 “也好,那咱们便赶紧回去。” 张坚点了点头,他晓得渠朝海这些将门子,已经被大都护所折服,只要假以时日,待他日大都护登高一呼,他们必定云集景从,什么朝廷都是狗屁。 不过短短三天,大同镇的九路参将,便私下领着亲兵到了左卫城,他们随行都带了万两白银,虽说不知左副总兵所为何事,但是比起那位清正方严的总兵大人,他们更信任这位副总兵。 儿臂粗细的牛油蜡烛点着后,照亮了整座大厅,大同镇的九路参将盯着那颗摆放在圆桌中央的人头,等他们看得仔细明白后,都是呼吸急促起来。 “大人,这是小歹青那厮?” 惊喜声中,左副总兵很满意地看着九路参将们脸上的反应,然后清了清嗓子道,“诸位,这确实是小歹青那厮的脑袋。” “好叫诸位知晓,朔方军的高大都护麾下商队被敖汉部抢了,高大都护一怒之下便派兵摘了这小歹青还有敖汉部三千真鞑的脑袋。” 随着左副总兵的话,在场的九路参将们都是倒吸一口冷气,这小歹青可不是什么没名气的鞑子,那可是他们大同镇的苦主,居然叫那位高大都护说杀就杀了,要知道他们原本还觉得这位高大都护有些被吹过头了,可如今看来人家是真的猛啊! “高大都护说,边军一体,只要十万两银子,他就把这份大功让于咱们大同镇,诸位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当然是给这十万两,这么大的便宜不占那才是傻子! 能做到分守参将的,没一个是蠢的,哪怕他们看上去就像是肌肉发达脑子简单的粗莽武夫,可是这三千首级背后的好处他们可都是心里明白的。 “咱们听大人的,我那些银子就交给大人了。” 有人喊了起来,很快这九路参将便痛快地交割了带来的银子,他们也不怕左副总兵坑了他们,要知道这敖汉部的三千真鞑首级要变作实打实的军功,可不是那么简单,那需要他们九路参将配合,才能瞒过世人,当然也少不得要分润那些文官们些好处让他们配合。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这便派人押运银子去高大都护那儿,那三千首级总得落袋为安才是。” “不错,早点见到首级,咱们也能心安。” 九路参将们纷纷附和起来,眼下刚入秋,正是秋高马肥的好时候,往常鞑子便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寇关,他们拿到敖汉部的三千真鞑首级,便能好好开始演戏给大同百姓看了,也好叫朝廷晓得,他们大同边军也不是无用之辈。 是夜,左副总兵凑齐了十万两白银,便让手下悍将曹文诏领着总兵府的家丁和营兵精锐并那九路参将带来的家丁部曲一同往关墙外去,那位高大都护可是说了,只等十日过时不候的。 第三百八十七章 威服草原 察罕浩特城中,林丹快要被逼疯了,敖汉部被宰塞带人屠灭,内喀尔喀部占据了敖汉部的牧场,他十年生聚,好不容易刚刚让察哈尔部有了些汗帐王庭的气象,就这么一下子被打断了。 “炒花,宰塞,我要是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红着的林丹在寝宫里疯狂地砍着视线里所能看到的一切事物,就连侍卫们也都躲得老远,察罕浩特城外各鄂托克的大军已经名存实亡,那些诺颜们虽然没有带兵离开,可是谁都清楚,如果那位朔方大都护真的兵临城下,只怕他们也会学着内喀尔喀部反叛。 大元早就亡了,哪怕达延汗再次统一蒙古,可是从他分封诸子,立下左右翼六万户,大元就注定了今日的命运! 察罕浩特这座新建的白城内外,察哈尔部的贵种们清楚,他们曾经寄予厚望的林丹不是伟大的成吉思汗,哪怕他给自己加了“林丹呼图克图圣武成吉思大明薛禅战无不胜无比伟大恰克剌瓦尔迪太宗上天之天宇宙之玉皇转金轮法王”这样的尊号,也难以改变察哈尔部这所谓蒙古王庭也不过就是个普通万户罢了。 沙尔呼图克图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样,他是藏地萨迦派的大喇嘛,原本以为林丹这位蒙古大汗改宗他们萨迦派,必定能大兴教派,压下格鲁派。 可是谁能想到这位蒙古大汗刚刚改宗,那位朔方大都护就提兵北上,一刀一枪都没杀到察罕浩特城下,这位蒙古大汗就成了孤家寡人。 现在这汗帐王庭里的贵种们都把自己当成了瘟神,想杀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饶是沙尔呼图克图胆子再大,这时候也是起了逃生之念。 正所谓不依国主则法事难成,格鲁派当年是靠着俺答汗才在草原上光大道统,然后反过来在藏地压制各派,眼下沙尔呼图克图决定去见见那位朔方大都护,如果能让这位大都护皈依萨迦派,可比林丹这个名不符实的蒙古大汗强多了。 这念头升起便再难以摆脱,沙尔呼图克图想到那位据说在寝宫里发狂的蒙古大汗,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万一这位蒙古大汗要迁怒自己,他就是想跑也没机会了。 …… 牛心山,敖汉部的驻牧地故址上,炒花这位内喀尔喀部的盟主如今正跪在高进跟前,代表内喀尔喀部臣服于朔方都护府的统治。 炒花和素囊、查干巴拉他们一样,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向大明臣服,这个经历过大明三朝皇帝的老鞑子看得出那位朔方大都护有着并吞天下的野心,虽然大明朝也用达兵达官,可是都不如这位高大都护的心胸气象。 炒花不介意率部臣服于这位无视蒙汉之别的大都护脚下,如果他日这位大都护能席卷日月,成为中国之主,内喀尔喀部成为新朝功臣也无不可,若是败了,内喀尔喀部仍旧是这草原上的大部。 “炒花大台吉请起。” 接受了内喀尔喀部的臣服后,高进亲自扶起了炒花,他的根基在河套、在神木县,左翼蒙古这边,他暂时还得养寇自重,不过林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所以就需要内喀尔喀部来制衡。 比起年轻的宰塞,目前高进还是更属意炒花继续当这个内喀尔喀部的盟主,他可不希望察哈尔部和内喀尔喀上来就打生打死,最后便宜了建州老奴,眼下他还没法实际控制左翼蒙古的势力,右翼蒙古那边更是需要他经营,加固统治。 所以高进希望看到的是内喀尔喀部和察哈尔部斗而不破,维持表面的和平。 屠灭敖汉部,便是给察哈尔部其他的鄂托克做个榜样,让他们晓得跟随林丹的下场,而炒花年岁已大,他比宰塞要精明的同时却没有年轻人的锐气,他是不会轻易和林丹兵戎相见的。 “炒花大台吉,既然内喀尔喀部臣服于我朔方都护府,便按我朔方的规矩,出两千勇士到我麾下听用。” “多谢大都护,我内喀尔喀部的勇士愿为大都护效死!” 看到连卫拉特的蛮子都能穿着精钢铠甲,箭壶里装着的是精铁箭头,腰里的弯刀能劈碎敖汉部骑兵的铁刀,炒花早就看得眼红无比,就算这两千勇士最后被那位大都护所驯服成为忠犬,可他们终究是内喀尔喀人,若是内喀尔喀部有难,这位大都护也不会袖手旁观。 “宰塞,你是内喀尔喀部的巴图鲁,内喀尔喀部最强悍的两千勇士合该为你统帅,你可愿意到本都护帐下效命。” 高进看向了身边的宰塞,他知道宰塞意在内喀尔喀部的盟主之位,不过现在还不是让宰塞上位的时候。 “宰塞愿为大都护效死。” 宰塞没有丝毫的犹豫,虽说他觉得炒花这位叔祖老了,有意内喀尔喀部的盟主之位,可是他更愿意到高进这位大都护麾下做个大将,以他这段时日对这位大都护的了解,大都护日后是绝对不会亏待他的。 “那内喀尔喀部的两千勇士,便由你去挑选吧,记得我朔方的规矩,不分贵贱,只问强弱。” 高进很满意于宰塞的聪敏,最多三年,他就会挥兵北上,拿下察哈尔部,到时候这内喀尔喀部便是宰塞的。 炒花并没有感到不悦,内喀尔喀部他本就是要交给宰塞的,甚至于他很惊讶面前的朔方大都护压下了宰塞的野心,让他多执掌几年内喀尔喀部。 “炒花大台吉,本都护是要为这草原带来千古未有的太平,你们不是被征服的附庸,而是我朔方今后的柱石。” 高进笼络着炒花,比起年轻的宰塞,炒花这种政治经验丰富的老鞑子更适合帮他稳定草原的统治,另外他的话也是出于真心,就好比边军里达官达兵比比皆是,同样这草原上所谓的蒙古人,也是汉蒙混居交杂,难分彼此。 只要让蒙古人定居下来,察哈尔、土默特这些所谓的万户大部就再也难以召集那些鄂托克和底下的部落,既然能够太太平平地过上好日子,谁又会愿意为那些不知道体恤底层牧民的贵人们打生打死。 炒花能看得出高进的诚意,而他的见识也不足以让他懂得什么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道理,他只是看到了高进给出的好处。 朔方军的庞大车队里,携带最多的货物首推煤炉,蒙古人逐水草而居,秋冬两季动不动就要长距离迁徙,对于取暖的需求可以说是最迫切的。 炒花在用过煤炉以后,就对剩下的青贮窖和薅羊毛等事物都深信不疑起来,手握着足以将整个左翼蒙古化作废墟的武力,那位大都护不需要诓骗他这个老头。 …… 高进在牛心山逗留的第五日,来自大同镇的队伍终于到了,曹文诏这个在山西名声鹊起的猛将终于见识到了朔方军的强悍。 距离牛心山还有两百里的时候,他们就被朔方军的夜不收盯上,等他们抵近百里时,则是不知不觉间就被朔方军的骑兵包围了。 曹文诏是大同镇里难得几个敢和鞑子大军正面交锋的猛将,所以他才清楚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包围他们的朔方铁骑有多么厉害。 而沿途那三千具被插在木桩上的无头尸首更是让曹文诏的队伍上下知道,他们要去拜见的那位朔方大都护有多可怕。 “末将曹文诏,拜见大都护。” 见到高进时,曹文诏心悦诚服地折下了腰,这一路上他看到了不下万骑的达兵,他好奇下询问后,才清楚这近万铁骑都是被这位朔方大都护打服的蒙古各部献出的部中勇士,而且只是试探性地交谈后,他就知道这些草原勇士已经彻底服膺于这位朔方大都护。 “曹将军,敖汉部的人头在此,便交于你们了。” 堆积成山的脑袋,让曹文诏身后随行的那些大同镇的骄兵悍将们口干舌燥,虽说早就心里有所准备,可是真当三千颗真鞑首级摆在他们面前时,他们还是感到了畏惧,这个时候过来的路上朔方军对他们的那种无形的轻蔑彻底被他们抛到了脑后,每个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大都护,末将斗胆问一声,您挥军北上是要去哪里?” 看着面前雄壮威武的青年守备,高进看着曹文诏身后已自将首级装车的大同镇兵卒,略微迟疑了下后道,“广宁卫那里也有笔生意。” 曹文诏瞬间沉默下来,他明白这位大都护口中的生意是什么意思,这说明这位大都护手上还有不下三千颗的真鞑首级,想到自己这些年浴血边关,只斩首了一百多颗鞑子首级,他就有种辞官转投这位大都护麾下的冲动。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左副总兵对他虽然有提拔之恩,可是大同镇没有他的用武之地,要让边关太平,百姓不受鞑虏劫掠之苦,就只有眼前这位高大都护才能率兵威服草原。 一时间,曹文诏心里挣扎起来,他实在是受够了在大同镇的窝囊气,他不想整日枯守堡垒,只能被动地等着鞑子来劫掠边墙,攻打城堡,他也想去朔方铁骑,驰骋草原,讨伐不臣。 就在曹文诏犹豫的当口,忽地有朔方军的士兵来禀报,“大都护,夜不收捉了个喇嘛,那喇嘛自称是大元国师,喊着要见您,说有要事禀告。” “有意思,带那喇嘛去帅帐,另外去请青龙寺的大和尚们过来,告诉他们抢饭碗的来了。” 高进笑了起来,这趟北上他可谓是准备充足,除了铁骑刀枪,诸般货物外,还有随行的密宗青龙寺的大和尚们来和那些喇嘛教的活佛们辩论弘法,当然要是大和尚们嘴皮子耍不过那些大喇嘛,他不介意送几个活佛去西天见佛祖。 这草原上就是活佛也得由他朔方都护府点头敕封,否则就是邪魔外道,要是再不识相,他不介意给布达拉宫换个主人。 第三百八十八章 收服国师 炒花是认识沙尔呼图克图这个所谓的蒙古国师的,因为这位上师会法术,神通广大,所以被林丹尊为国师。 只是炒花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才刚刚当上蒙古国师的上师就这么背叛了林丹,跑来朔方军想要投靠那位大都护。 见到炒花和宰塞,沙尔呼图克图总算是心里有些底气,既然那位大都护那个容得下这两个内喀尔喀部的老盟主和少盟主,想必也该容得下他这个前蒙古国师。 偌大的中军帅帐里,很快来自朔方军达兵里的百夫长和千夫长们都到齐了,同时还有陈升张坚他们这些将官们。 自从俺答汗引格鲁派入草原,如今草原上萨满教势微,各个大部的贵族们多信奉格鲁派,也是所谓的黄教。 高进征服河套诸部和土蛮部后,那些黄教的上师都试图让他这个朔方大都护成为黄教在草原上的护法者,只不过他向来不喜喇嘛教,而且他又不需要布达拉宫的朱古来给他上什么尊号,以彰显他对草原统治的正当性。 朔方军的铁骑和刀枪火炮,才是高进统治草原的根基和柱石,那些黄教的上师试图动摇他的统治,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斧钺临身。 这时候,黄教只是刚刚在草原上兴起,虽然蒙古各部里不乏虔诚的贵种信徒,但是很显然这虔诚在朔方铁骑的刀枪下不值一提。 河套诸部被高进征服后,查干巴拉和哈日巴日他们都是亲自砍下了那些黄教上师的脑袋,主动接受了朔方军派去的文吏跟和尚们传播儒学和佛法。 而土蛮部里,当年俺答汗迎奉黄教,本意是想利用各部不信奉黄教为籍口来讨伐各部,可是却没想到各部纷纷改信黄教,到最后连他的孙子都做了黄教的朱古。 可以说土蛮部原本是黄教在草原上最大的靠山,不过高进阵斩卜失兔,扶素囊上位后,原本就因为三娘子的缘故不怎么信黄教的素囊更不会为了这些黄教的上师得罪高进,于是在草原上刚兴盛起来的黄教就这般被高进硬生生打断了大兴的势头。 对于底层的牧民们来说,黄教的上师们虽然是神通广大的上师,不过在高进这位在世神佛的大都护面前,那就是邪魔外道。 沙尔呼图克图从察罕浩特逃出来后,虽说也晓得高进这位朔方大都护对格鲁派的打压,不过他并没有兔死狐悲之感,本来在藏地道统之争最为激烈,甚至于他还为这位朔方大都护的所作所为拍手称快。 眼下看着满帐的武将,沙尔呼图克图满眼放光,在他看来只要能让那位朔方大都护改宗他萨迦派,他萨迦派不但能在草原大兴,甚至还能在这位朔方大都护的支持下入主布达拉宫。 于是沙尔呼图克图为了今后振兴萨迦派的大业,强行压住了心中的兴奋,做出了副世外高人的风范,面对帐里投来的那些好奇目光视而不见,只是低眉念经,好似真的大德高僧。 这时候,青龙寺的大和尚们来了,那为首的大和尚,端的是好大块头,身高八尺余,而且浑身腱子肉,将那一袭僧袍撑得鼓荡开来,胸前那串念珠足有小碗大,而且满脸虬髯,浓眉大眼,满脸横肉,看着浑没有半点出家人的慈悲,倒像是个伏魔金刚。 这大和尚身后,跟着的几个和尚也都是身材壮硕手脚粗大之辈,而且人手一根鸡卵粗细的齐眉铁棍,走路生风。 瞧见这些大和尚,满帐的百夫长和千夫长都是目露敬畏,这些青龙寺的上师在他们眼里都是有大神通的,他们原本部中的那些黄教上师和那位智深大师辩经到最后,都是被智深大师施展降魔手段超度了。 “洒家拜见大都护。” 智深领着陕西各大寺院精挑细选的武僧们朝着高进躬身行礼,自嘉靖朝以来,朝廷崇道抑佛,江南等富裕之地的佛寺尚且无恙,可是山陕三边的寺庙却是日趋艰难,达官贵人们都去了道观,而边地百姓穷困,就算诚心礼佛,又有几个余钱能供奉佛祖。 高进虽不信佛道,可是草原上的牧民们总归要有个精神寄托,大明朝的大和尚们总好过那些动辄剥皮拆骨的上师,所以他在受封朔方大都护后派人往陕西各大寺庙走了遭后,那些方丈们便都亲自往神木县拜见他。 高进到现在都记得,当他说要支持各大寺往草原传教,弘扬佛法后,那些看着德高望重的方丈主持们为着传教的地盘那是指着和尚骂秃驴,狠起来连自己都骂进去了,甚至还有差点动手的。 如今这随着他北上的所谓青龙寺大和尚们,便是各大寺按着他的要求精挑细选派来的武僧,至于弘扬佛法为牧民们讲经的自有寺庙里专门研究佛法的文僧。 “把你们叫来,是为着这位上师,他自称是大元国师。” 随着高进言语,帐中那些千夫长、百夫长都是齐刷刷地看向沙尔呼图克图,他们都是被高进彻底折服的草原勇士,对于林丹汗这位所谓的蒙古大汗自然是毫无敬畏,而且眼下这位大元国师跑来拜见大都护,很难不让他们浮想联翩。 “小僧拜见大都护,小僧虽曾是大元国师,但如今大元天命不再,小僧不敢妄称国师。” 沙尔呼图克图连忙说道,他被那伙凶神恶煞般的汉地大和尚盯着,不由心里有些发虚,要说讲经辩法,他自问不憷当世任何高僧大德,而且他也会些“神通”,可是那伙汉地大和尚手里那么粗的铁棍瞧着就端的吓人,为首的大和尚那双砂锅般的铁拳更是叫他心生畏惧。 “那你来见本都护有何事,本都护还以为你是代林丹来的呢?” 高进自笑起来,林丹暂时他不会去动,不过有机会打击林丹这个北元正统最后的蒙古大汗威信,他自不会放过。 “天命在大都护,小僧前来,是为大都护而来。” 沙尔呼图克图沉声道,在他眼中这位朔方大都护在草原上东征西讨,先后折服鄂尔多斯、土默特、永谢布、卫拉特、内喀尔喀,离着一统草原也不过是半步之遥,可见其野心勃勃,迟早是会背叛大明自立,只要能使这位朔方大都护皈依萨迦派,他萨迦派必定能在藏地压服死敌格鲁派和各派。 “你不过区区花教的喇嘛,也敢妄言天命,你花教在藏地被黄教尚且压得抬不起头来,也敢到本都护面前卖弄口舌。” 高进倒是没想到这沙尔呼图克图还真是敢说,连天命都喊出来了,也难怪能忽悠得林丹汗那个蠢货给自己上了近百字的尊号,还真以为自己是成吉思汗了。 “大都护面前,小僧不敢卖弄,只是我萨迦派是诚心愿意归顺大都护,为大都护效力的。” 看到高进这位朔方大都护压根就骗不了,沙尔呼图克图很干脆地就跪了,就连原先想着的让这位朔方大都护皈依萨迦派的念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反倒是成了他萨迦派愿为门下走狗。 大帐里,看着先前还颇有些高僧大德样子的大元国师转眼间就跪在地上乞求,那些千夫长和百夫长们都是发出了快活的笑声,虽说他们瞧不上这个什么大元国师,不过觉得这上师有句话倒是没说错,大都护就是天命! 炒花和宰塞看着那在林丹面前装作高深莫测,把他们都诓骗得不轻的沙尔呼图克图,恨不得拔刀砍了这萨迦派的上师。 “尔等外道,也配在大都护麾下效力!” 见到那狗屁大元国师竟然要和自家抢饭碗,智深大师怒喝道,他们陕西各大寺好不容易有了高大都护这样的护法尊者,怎么能容藏地密宗的邪魔外道来蛊惑大都护。 “来来来,你这厮且起来,洒家看这辩经也不必了,你这外道若是能在洒家手下……” “大都护,小僧……” 沙尔呼图克图早就猜到那些汉地的大和尚善者不来,可是却万万没想到这汉地的同行们这么不讲规矩,动辄便要打生打死的,哪有半分出家人的慈悲为怀。 “上师,这位乃是你们密宗祖庭青龙寺讲经堂的智深大师,本都护也颇好奇你们藏地密宗和青龙寺哪个更高明?” 高进直接用话堵住了沙尔呼图克图的讨饶,而这位萨迦派的上师只能硬着头皮去切磋密宗神通了。 而这时候帐中那些千夫长百夫长已经都是红眼粗脖子地喊了起来,他们虽然也信佛祖菩萨,可他们都是厮杀汉,谁耐烦听上师辩经,还是智深大师的佛法简单易懂。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大都护是在世神佛,庇佑众生,凡是与大都护为敌的便是邪魔外道,他们砍了那些邪魔外道,便是行善积德,累积福报,便是战死了也能去西天极乐世界享福。 在这些头脑简单的蒙古武夫眼里,那些什么上师也好,朱古也好,要证明他们的佛法高过智深大师,也不需要那么麻烦,只要能打赢智深大师就行。 “来来来,你这上师,洒家让你只手,使出你花教的秘传大手印来!让洒家瞧瞧和黄教的有甚区别!” 智深大师已自到了大帐中央,褪去僧袍,胸口满是浓密的胸毛,看上去简直如同人形熊罴,而他对面的沙尔呼图克图这时候只能强自上前与这可怖的大和尚厮打起来。 沙尔呼图克图勇敢地冲了上去,然后就被智深大师猛地扬起巴掌糊在脸上,直接打翻在地连爬都爬不起来,惹得帐内的千夫长百夫长们哄堂大笑起来,就这点本事也敢和智深大师比试佛法神通。 藏地的密宗果然都是骗人的邪魔外道,听着那刺耳的笑声,沙尔呼图克图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下去,又恨不得自己直接被那魔头似的汉地大和尚打死,省得受此羞辱。 “上师,看起来你们花教的佛法神通也不怎么样?” 沙尔呼图克图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朔方大都护,还有那个此时站在这位朔方大都护身后,乖巧得好似大猫般的汉地大和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看你们花教不如重归青龙寺,好生随智深大师修习密宗佛法和神通,他日本都护迟早要扫清黄教那些邪魔外道,你们花教入主布达拉宫也未可知。” 高进并没有想对沙尔呼图克图和萨迦派赶尽杀绝,黄教的势力在草原上还不算根深蒂固,可是在青海和乌斯藏,那就不是青龙寺这个他新立的密宗祖庭青龙寺能应付的,所以他需要萨迦派来做棋子。 沙尔呼图克图清楚自己压根没有拒绝的权力,不依国主则法事难处,萨迦派要入主布达拉宫,就只能依靠眼前这位朔方大都护,于是他跪伏在地恭敬道,“小僧谨遵大都护法旨。” 第三百八十九章 兵临城下 朔方军中军大帐里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大营内外,就连准备回去的曹文诏他们都听得嗤笑不已。 而炒花回到自家营寨后,也是下定决心要请青龙寺的大师回部中宣扬佛法,至于那些邪魔外道,这几年骗了他那么多的供奉,这笔账自然得好好算下。 “你们且回左卫城,告诉大人,就说我想随大都护见识番。” 曹文诏最后还是没有回大同镇,他如今刚刚堪将壮年,乃是武将的黄金年龄,哪里还甘心回到左卫城去继续当个挨打的,他想入朔方军,跟着高大都护打鞑子。 大同镇来的众将里,也有人闻之意动,朔方军中赏罚分明,底下士卒粮饷充裕,可将官们拿得饷银虽说不少,可是不能喝兵血,也不能肆意劫掠,反倒是不如他们,到最后除了曹文诏外,没人舍得自己的富贵。 “曹将军要入我朔方军,我自是欢迎,左副总兵那里,我会派人前往知会声,不会叫你难做。” 中军帅帐,看着跪拜在地的曹文诏,高进虽然有些意外,但曹文诏是头个外镇主动来投的武将,而且他听渠朝海说过,这曹文诏在大同镇乃是难得的敢战悍将,而且为人清白,没有喝兵血的劣迹。 “我朔方军自有制度,还得委屈曹将军在本都护身边先做个白马亲从官。” “只要能追随大都护,便是为大都护帐前小卒,曹某也心甘情愿。” 能进白马骑,曹文诏自是高兴不已,他早就听说白马骑的威名,而且他也看到朔方军里各部勇士对白马骑的敬畏和狂热。 十万两白银入账,高进直接便提了三万两,发于当日围歼敖汉部三千骑兵的麾下勇士,而这也让曹文诏更加坚信自己的选择,他少年从军,到如今已有十五年,就没见过大都护这么慷慨豪迈的将主,也难怪朔方军上下都愿为大都护效死。 这时候高进已经在草原上推行钱票,不过他并没有强迫麾下的士兵和草原各部接受,只是朔方商会的商品可以用朔方票号的钱票购买,而且比用银钱能优惠二成。 于是那些领了赏银的勇士们都是主动往李老根那儿换了钱票,三万两白银绕了一圈后又回到了高进手中,只要有充足的货物和白银,高进在草原上推行自己的钱票反倒是比在关墙内更方便。 …… 当队伍再次起行,曹文诏成了高进身边新的亲卫,而让曹文诏感到诡异的是,大都护身边的亲从官里居然有个小鞑子,顶多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和其他雄壮威武的亲从官们相比,显得格外扎眼。 “这小子叫俄木布,他爹是土蛮部的大汗卜失兔。” 跟在高进身边的亲卫,都是从白马骑里挑选出来的,大半都是年轻的将门子,他们自诩是大都护身边的亲从官,时间久了这称呼便这么定了下来。 曹文诏是大同镇有名的悍将,在那些将门子出身的亲从官里也有些薄名,自然有人为他解惑。 “大都护不是阵斩了卜失兔吗?” “那土蛮部的新大汗素囊本来是要杀了卜失兔全族的,结果这小鞑子向大都护说,按照蒙古人的车轮斩,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他阿娘,大都护见他至孝,便宽赦了卜失兔全族性命,还收了这小鞑子做亲从官。” “大都护真是气度宽宏!” 曹文诏忍不住感叹道,这两日随着和同僚们熟悉起来,他也是越发钦佩起大都护来,那真是生生以一人之力折服草原群雄。 正说话间,队伍前方忽地有鸣镝响起,曹文诏精神一振,这几日行军,朔方大军过处,察哈尔各部无有不从,甚至还有从察罕浩特逃回来的鄂托克诺颜们来拜见大都护。 曹文诏毫不怀疑,只要大都护愿意,那些蒙古人说不定会给大都护上尊号称汗。 “大都护,前方五十里外便是察罕浩特……” 随着前来夜不收大声禀报,曹文诏才知道大军已经兵临北元王庭,察罕浩特了,眼下察罕浩特城外还剩下各鄂托克的两万大军,再加上城中林丹的本部兵马,也有三万余众。 “越骑营前出,白马骑压阵,如有阻碍大军前行者,杀无赦。” 高进在马背上高声道,他从各部征募的近万勇士里挑选善骑射者补入越骑营,剩下的则归入屯骑营,眼下他手握的骑兵放眼整个大明,就是辽东李家也得退避三舍。 曹文诏本以为自己能好生厮杀番,结果没想到越骑营五千轻骑刚策马前出,那些在大军前方盘桓的插汉部骑兵便逃之夭夭,接下来大军直接抵达察罕浩特城外二十里处安营扎寨,也没见插汉部的骑兵前来骚扰,让他大为失望。 …… 察罕浩特城中,林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沙尔呼图克图的叛逃,大大折损了他的威望,也让他刚给自己加封的尊号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要不是察哈尔部乃是蒙古正统的信念支撑着剩下的鄂托克诺颜们,林丹估计他早就成了孤家寡人,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半点释怀,因为当那个朔方大都护领着他的大军在察罕浩特城外不到二十里的地方扎营时,城外各鄂托克的大军依然没有胆子主动攻打朔方军。 林丹知道他们的心思,只要这位朔方大都护不是一心要屠灭察哈尔部,他们不介意向这位大都护低头,甚至于换个大汗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所以林丹明明派出了手下的怯薛军,但始终没有和朔方军交战,因为他输不起,只要他本部的兵马大败,察罕浩特城内就要起动荡,他这个大汗的位子都坐不稳当。 隐忍十年,本以为能一朝奋起,振兴大元!可到头来却是这么个可笑的局面,林丹的心气被摧垮了,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拼死一战,可临到头却发现自己并没有那样的胆魄。 察罕浩特城外,还没有离开的鄂托克苏尼特、乌珠穆沁、浩齐特、克什克腾、奈曼的诺颜们齐聚在联军的中央大帐内,他们都没想到炒花这个前太师还有胆子来见他们,只不过他们也确实不敢动炒花分毫。 白日里,朔方军越骑营五千轻骑前出的声势,吓坏了这些诺颜们,要知道自从俺答汗之后,蒙古再没有出过雄主,各部就是劫掠大明边关,也是联合出兵壮个声势,打起来仍旧是各顾各的,哪里见到过这令行禁止的场面。 更何况越骑营在朔方军里属于轻骑,那皮甲外面也是披挂镶嵌着护心镜的胸甲的,这足以让这些诺颜们丧失抵抗的勇气。 “大都护并非为惩戒察哈尔而来,而是为了草原的和平而来。” 炒花看着那些诺颜们,慷慨激昂地说着自己在朔方军中的见闻,当他说到高进愿意在察罕浩特城外和他们做生意时,这些诺颜们个个都呼吸急促起来。 “太师,你没骗我们?” “我需要骗你们么,大都护的军势,你们也是亲眼瞧见的,我不怕实话告诉你们,白天你们见到的骑兵不过是大都护麾下的轻骑罢了,朔方军铁骑过万,人马披甲的重骑兵都有大几千,而且大都护麾下最精锐的乃是可以力克重骑兵的步军三营,要是大都护真要攻打你们,就凭你们那些破栅栏,能拦得住大都护的大军!” 炒花冷声说道,越是知道朔方军的强大,他也就越佩服大都护的气度,要是换了他手握如此强大的武力,才不会放过察哈尔部的这些废物。 各鄂托克的诺颜们哪里还敢质疑炒花,顿时纷纷应和起来,甚至有人表示,应该由炒花这个太师率领五大臣执政,林丹要是不愿意,那便换个大汗好了。 炒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时候他多少能了解大都护的谋略,大都护这是不费一兵一卒就瓦解了察哈尔部,不过此时的他对于所谓的太师和蒙古摄政已经毫无兴趣,有朔方军在,还什么大元,那就是个笑话! 翌日,当朔方商会在察罕浩特城外十里处将一车车铁锅、布匹、陶瓷骑、茶砖等等货物堆成小山般时,苏尼特、乌珠穆沁、浩齐特、克什克腾、奈曼这些鄂托克的诺颜们都疯了,他们再也顾不得城内那位蒙古大汗,都是匆匆带着部众们出了大营和朔方商会做起了买卖。 牛羊马匹源源不断地被他们换成各种货物运回自家领地,那些诺颜们在笑得傻了眼的时候,也是乖乖地听炒花讲着什么是青贮窖、煤炉要怎么使、更是打定主意要好好为那位朔方大都护养羊,羊毛虽然不值钱,可是架不住量大能直接换好东西。 就在城外的大军不战而降后,察罕浩特城内,终于有林丹的派出的使者到了朔方军的大营前下了战书,只不过让高进侧目的是,林丹这个蒙古大汗不是要和他在察罕浩特城外来一场王对王的正面对决,而是要和他斗将,双方各派勇士对战,各出百人,直到一方死绝。 可以说这是林丹最后的挣扎,试图维护自己这个蒙古大汗的威严,城外的两万大军没了,他本部的一万多兵马要是出城决战,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哪怕林丹已经猜出高进并没有动他的意思,可是他的尊严也不容许他做个缩头乌龟,只当兵临城下的朔方军不存在。 所以这所谓的百人斗将,便成了林丹汗唯一能想到的遮羞布,他察哈尔部上下难道连一百个能打的勇士都挑不出来吗!就算最后输了,场面也不至于太难看。 “回去告诉林丹,这场百人斗将,本都护许了,让他好生挑选勇士,不然太不经打,便没甚意思了!” 高进直接将所谓的战书丢了回去,林丹想要遮羞布,那他就要连他的底裤都扒了,好叫他知道所谓的百人斗将,也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把戏,他朔方军猛将如雨,什么勇士都是土鸡瓦狗。 第三百九十章 在世神佛 察罕浩特城外的草场上,已然化作了巨大的竞技场,不差钱的高进开出了巨额赏格,召开那达慕大会,号称要甄选五十名勇士入白马骑当他的亲从官。 高进答应林丹百人斗将的请求,但把时间定在了那达慕大会之后,当然林丹要是拒绝他也无所谓。反正高进就是要利用这次机会,将外喀尔喀、科尔沁等部都召唤过来,彻底确立朔方都护府的地位,避免科尔沁这些部落日后倒向后金。 对于蒙古各部来说,已经很久没有像高进这样的大人物召开那达慕大会,更何况高进开出的赏格足以让蒙古各部那些自诩天骄的贵种们都眼红不已,类似铁锅、布匹、盐货这些货物且不说,光是各个项目的头布盔,赏银千两、全身钢甲、还有朔方大都护钦封的蒙古巴图鲁称号,就足以让全蒙古的勇士们疯狂。 高进麾下,来自各部的勇士们也都是派了信使,带上十几匹快马,日夜不停地赶往自家部落,将大都护召开那达慕大会的消息带回去,省得错过这等盛会,更重要的是谁都想在这次那达慕大会上技压群雄,压过其他大部,好让大都护高看一眼。 眼下草原上便传起了那么句话,能给朔方大都护当狗,是最幸运的事情! 没看到鄂尔多斯、土默特、永谢布和卫拉特的勇士们到那位朔方大都护麾下做了忠犬以后,不但吃得好,穿得好,用的武器盔甲也好,而且跟随这位战无不胜的大都护能打胜仗,能得到真金白银的赏赐。 这如何不叫那些底层的牧民们欢欣鼓舞,期盼着这位朔方大都护的恩泽能惠及整个草原! …… 漠西卫拉特蒙古,在连着累死了七匹马后,从朔方军中赶回的信使带回来消息后,几乎是一日夜内,和硕特、绰罗斯(准噶尔)、杜尔伯特、土尔扈特这四大部的台吉们就召集了部众里最勇猛的武士,赶着马群昼夜往察哈尔而去,当他们追上永谢布的勇士后,双方结伴而行。 卫拉特和永谢布是来得最晚的,不过这时候距离那达慕大会结束还有十日,足够蒙古各部角逐出最强的武士来争夺蒙古巴图鲁的称号。 卫拉特和永谢布的台吉和勇士们住进了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帐篷,高进向来是个大方的主,而为了这次那达慕大会能顺利举办,他还派夜不收快马去了大同镇等地,让那些商人们放心出关做买卖,朔方军保证他们的安全。 所以当最穷困的卫拉特人在帐篷里洗了热水澡,换上了干净的棉布衣服,吃上精致的热汤食后,这些从卫拉特各部里召集而来的勇士大半都生出了要留在朔方军的念头。 高进给了三天时间让卫拉特和永谢布的勇士们休憩调整,而大营外的竞技场上,每日的赛马、射箭和摔跤的比赛就没停过,但凡是各部来参赛的勇士们即便输了,也能领到朔方商会的钱票,可以购买些许杂货带回去。 而随着从张家口等地蜂拥而至的大明商人的到来,高进发起的这场那达慕大会变得越发热闹,当然随之而来的问题也冒了出来,敢跑塞外做生意的口外商几乎就没什么良善之辈,坑蒙拐骗,以次充好这种事情他们干得最是熟练不过。 只不过这回这些商人却是一头撞在了铁板上,高进可不会惯着这些奸商,凡是在做买卖的时候耍手段的,但被告发,轻则罚没货物,重则人头落地。 而那一根根木桩上插着的不守规矩的蒙汉商人尸首,也让蒙古各部再次对高进这位朔方大都护的公正严明感到钦佩,只要是违反朔方军的规矩,不管是蒙古人还是汉人,不管是贵种还是贱种,这位大都护都一视同仁,不分彼此,这让那些台吉、诺颜们都愿意臣服。 …… 察罕浩特城内,林丹对于城外发生的事情感到心惊胆战,当看到聚集的部落越来越多,他不是没起过派人联系城外各部,突袭朔方军的念头,可是当连他手底下的勇士都偷偷跑去城外参加那达慕大会,乐滋滋地领着那位朔方大都护的赏赐时,他感受到的只有绝望。 不管是从军势上,还是财力上,他都被彻底碾压了,林丹甚至觉得他提出的百人斗将也是在自取其辱,要不是心底里还憋着那口气支撑着他,他真的打算装作没这么回事算了。 …… 用石灰粉画出的竞技场中央,还有木头搭建的法台,高进召集各部参加那达慕大会的时候,也让剩余各部带上他们部落里黄教的上师,同时召开所谓的辩经大会。 这时候鄂尔多斯、土默特、内喀尔喀部都已经改信,而其余诸部仍旧对黄教的上师们颇为虔信,而对于这些台吉诺颜们来说,辩经大会无疑也是不差于那达慕大会的乐子。 随着卫拉特和永谢布部中的黄教上师们到齐后,高进主持的辩经大会也终于正式拉开大幕,“诸位,佛祖菩萨在上,究竟谁是正教,谁是外道,今日总要辩个清楚,分个明白才是!” 高进看着法台周围一圈端坐的各部台吉和诺颜们朗声说道,说起来黄教能在草原兴起,其实是当年俺答汗想利用宗教信仰的籍口来讨伐各部,但是却没料到各部为了阻止他成为蒙古大汗,居然就真的改信了黄教。 如今几十年下来,黄教倒是在草原上成了气候,不过要说这些诺颜和台吉们真的能为黄教打生打死倒也未必,而眼下便是将黄教打落神坛的大好机会。 “大都护是在世神佛,庇佑众生,大都护说谁是外道,谁就是外道!” 高进话音刚落,宰塞就已经跳出来道,如今内喀尔喀部吞并了敖汉部的地盘,他又领着两千勇士在朔方军效力,刚换了武备,真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自然跳出来做了急先锋,要向大都护表忠心。 而随着宰塞的挑头,素囊、查干巴拉这些已经改信的汗王、诺颜和台吉们都是纷纷附和,这让剩下那些部落的贵族们多有不忿,不过这个时候他们哪敢多话,要知道朔方大都护征服右翼蒙古后,实力便已是草原上最强的,便是剩下各部联合也不是敌手。 “大都护是在世神佛,自然是法眼无差,不过咱们都是凡夫俗子,难免会被外道所惑,所以大都护才办了这场辩经大会,让黄教的上师们和青龙寺的上师们比试佛法神通,分个高下,这样谁是正教,谁是外道,岂不是清楚分明。” 炒花终于起身说道,而他这番话则是让那些仍旧信奉黄教的各部贵族们附和起来,不过他们对于自家部落那些黄教上师都是颇有自信,相信以他们的神通定能够证明自己信奉的乃是正教。 对于这场辩经,高进从没放在心上,青龙寺的那些大和尚们都是陕西各大寺庙里比武拼杀出来的武僧,任你什么狗屁上师舌灿莲花,在那伏魔铁棍下毫无意义,只不过上来就动手未免太过无趣了些,所以这辩经开始,便是沙尔呼图克图这个换了法号智光的前大元国师去和那些黄教的上师们辩经。 真实的辩经其实很枯燥,即便是那些虔信黄教的诺颜和台吉们平时听得多是那些人骨法器天女双修等残暴血腥荒淫的法门,真正的密宗教义他们哪个会认真去听讲,所以他们压根就听不懂沙尔呼图克图和他们供奉的那些黄教上师们在辩哪门子经。 沙尔呼图克图能让林丹这个蒙古大汗改宗萨迦派,自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法台之上他一个人舌战群雄,丝毫不憷那些格鲁派的左道。 高进听得甚是无趣,事实证明,秃驴们耍起嘴皮子来就是自由心证,谁也说服不了谁,到最后拼得就是比谁更能在无耻的同时保持气度。 沙尔呼图克图好歹也是当过几天大元国师的,虽然他明明和那些格鲁派的外道们辩论得难分高下,可他还是翩然转身朝着高进大声道,“大都护,这些外道不通佛法,小僧辩经已经赢了,他们还要东拉西扯,实在是无耻之尤。” 四周的诺颜和台吉们看得面面相觑,说实话他们是真的听不懂沙尔呼图克图和那些上师们讲了些什么,只是看着眼前沙尔呼图克图气定神闲,黄教上师们则是气急败坏的样子,叫他们下意识觉得黄教上师们大概真的是辩经输了。 那群黄教上师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无耻之徒,哪有辩经辩到一半,就单方面宣布自己赢了的,于是他们群情汹涌地上前要寻沙尔呼图克图要个说法。 “哼!” 随着高进冷声哼道,法台上的朔方军将士们长刀出鞘,顿时逼退了那些黄教上师。 “尔等辩经既然输了,便不要再做纠缠,接下来自比试神通吧!” 高进直接给沙尔呼图克图撑腰,那些黄教上师们在四周明晃晃的刀锋下哪还敢说什么多余的话,只能硬生生忍了下来。 四周蒙古各部的诺颜和台吉们瞧着这些黄教上师在辩经里败下阵来,原本的虔信都不禁动摇起来,只能希望这些上师们的神通能让那位神佛在世的大都护认可。 “智光师弟,你且退下。” 随着智深大师的话语,沙尔呼图克图很识趣地退到了这个身板如同魔头般的师兄身后,如今他已是密宗祖庭青龙寺的讲经堂首座,而他萨迦派的师兄弟们正自从藏地赶来,为了能让萨迦派入主布达拉宫,沙尔呼图克图算是把整个萨迦派都卖了。 智深大师上台后,自朝高进道,“洒家拜见大都护,得蒙大都护开示,洒家始悟了‘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的高深佛理,眼下这些黄教外道,动辄以人皮人骨为法器,实乃是邪魔外道,洒家今日要施展伏魔神通,超度了这些外道,还请大都护恩准。” 在场的诺颜和台吉们都是听得懂汉话的,这位智深上师瞧着就卖相不俗,他们自是相信这位智深上师是个有神通的,然后又见这位上师杀气腾腾的,不由担心起来。 “既然是要超度外道,也是功德,本都护准了,你们可有意见!” 高进看向四周那些诺颜和台吉们,然后宰塞和素囊等人都是纷纷跳起来大声道,“正该如此,既是邪魔外道,便合该伏诛!” 那些原本信奉黄教的诺颜和台吉们自然不会反对,这辩经他们听不懂,这神通比试总不至于再教他们看不懂吧,于是他们都是纷纷看向那些黄教上师们! 法台上,那些黄教上师们都是慌了神色,他们中也不乏会些武艺的,毕竟藏地路远,他们来到这草原上当上师,要是没点本事,路上那些穷疯了的马贼可不会管他们是不是什么上师。 可是那汉地大和尚的身材实在太过魁伟,而且这青龙寺还有那十来个执着铁棍的胖大和尚,实在是叫这些黄教上师们心虚,只是事关道统,就是再凶险,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这时候法台四周,宰塞炒花他们这些已经改信了的直接和其他人打起了赌,事实证明人呢,始终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那些坚信部中上师神通的诺颜和台吉们仍旧是下了重注压黄教的上师们能赢了这神通的比试。 “你们是一个个上,还是一起上,赶紧上来领死,洒家早些超度了你们,你们也好早点去十八层地狱洗清罪孽。” 高进很是满意智深这大和尚,汉地佛教没藏地密宗那些残酷血腥的东西去取悦那些蒙古贵族,要传教就得依靠武力,这大和尚和他手下那些棍僧,披挂铠甲,上阵也是群好汉,打完仗给阵亡的将士们念念超度转生的经文,也能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 黄教的上师们就是再从心,这个时候也断不能丢了脸面,当下便有个精壮肥大的上师越众而出,要来试试这汉地大和尚的底细。 智深大师只是由着那上师在那里跳起大神来,接着便口吐火焰,唬得四周那些没甚见识的鞑子贵人们大呼小叫。 “来,来,来,看洒家不打死你这装神弄鬼的邪魔外道。” 法台四周的诺颜和台吉们兴奋地看着那能口喷火焰的黄教上师朝那智深大师扑去,本以为能瞧见什么神通,却没想到那位智深大师宽大的僧袍袍袖一卷,直接将那上师口中喷出的火焰倒卷而回,接着便是拳拳到肉,将那上师打趴在地没了人形。 “打得好!” 宰塞、炒花、素囊这些押了智深大师的都是纷纷高喊起来,而那些输了的诺颜和台吉们已自目光凶狠地看向那些剩下的黄教上师,便是平时再虔诚的,这个时候输红了眼,哪还管你什么狗屁上师,什么秘法不秘法的。 法台上下,几十号黄教上师们也都是红了眼冲上台,涌向那智深大师,今日若是不胜了这汉地大和尚,他们怕是连小命都要丢在这里。 “洒家早等你们多时了。” 智深大师一把扯去僧衣,摘下那足有茶盅粗细的精铁念珠缠在拳头上,当真是一拳一个,直接将那些黄教上师们打得头破血绽,从法台上摔将下去。 这一幕直看得那些诺颜和台吉们目瞪口呆,说不出半个字来。 这期间也有提了刀的黄教上师伤到了智深大师,然后接了师弟们投掷来的铁棍,智深大师那是真正的大开杀戒,将那些黄教上师们全都超度了。 到最后这场杀戮,竟是叫那些诺颜和台吉们疯狂地叫起好来,没人在乎那些死掉的黄教上师,而这也让高进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这些蒙古贵族都已经无药可救,那种蔑视生命的残忍暴虐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 当法台上下,所有的黄教上师们都伏尸当场后,智深大师自是朝高进拜下道,“大都护,洒家已超度了这些外道,还请大都护准许洒家为他们诵经。” 得了高进应允后,智深大师自在法台上念起地藏经来,一时间这浑身浴血的大和尚落在那些诺颜和台吉们眼里倒是显出几分宝相庄严来。 沙尔呼图克图呆愣愣地看着那三十多具尸首,他没想到大都护竟然真地就让他那便宜师兄当着全蒙古的诺颜和台吉的面将这些黄教的外道们全都打杀了,这才是真正的在世神佛啊,布达拉宫的那位朱古算什么! 法台上发生的事情,自有朔方军的骑士们策马向四周聚集的各部勇士和部众们宣讲。 念罢地藏经,当智深大师站起来后,那些原本信奉黄教的诺颜和台吉们都是纷纷高呼他们愿意皈依正教,而智深大师则是朝他们道,“大都护是在世神佛,是明王、是菩萨,能庇佑众生,你们侍奉大都护至诚,自能洗刷罪孽,死后往生极乐!” 那些蒙古各部的诺颜和台吉们本就敬畏高进,听闻此言后,心中越发惊惧,此情此景,他们真的有些信了这大和尚的话,觉得这位朔方大都护或许真的是什么神佛转世,不然怎能战无不胜,又让这等有大神通的大师这般虔诚侍奉。 第三百九十一章 收买人心 喧闹无比的那达慕大会到底还是落下了帷幕,最后各大部的勇士们拼杀到最后,还是东蒙古各部眼中的卫拉特蛮子赢了。 站在高台上,来自绰罗斯部的阿尔斯楞笑得跟个傻子似的,当那套被打磨的光亮的全身钢甲抬上来后,底下各部的诺颜和台吉们都是面露羡慕之色,这样银白色的全身钢甲,他们前所未见,便是大明也不曾有这等铠甲。 “阿尔斯楞,尔今后便是全蒙古的巴图鲁,可莫要让本都护失望。” “愿为大都护效死。” 阿尔斯楞跪在地上,以蒙古人最虔诚的礼节亲吻着高进的靴子,从今往后他便不再是绰罗斯部的怯薛军侍卫长,而是朔方大都护身边的白马亲从官。 哈剌忽剌看着自己的侍卫长效忠于那位朔方大都护,虽然心中不舍,可是想到这位大都护为阿尔斯楞出的价码,顿时觉得也值了,阿尔斯楞再勇猛难道还能以一当百,一百套铁甲足以让他的怯薛军能战胜十倍以上的敌人。 除了阿尔斯楞外,赛马和射箭的冠军也都得到了不输于这位蒙古巴图鲁的赏赐,赛马的冠军来自外喀尔喀部,同时也是射箭比赛的第二名,高进为了得到这个奴隶出身的武士,同样付出了一百套铁甲的代价。 “从今往后,你便是本都护的哲别,日后莫让这名字蒙羞。” “愿为大都护效死。” 哲别同样狂热地跪拜在地,亲吻着高进的靴子,他是奴隶出身,从小不知道父亲是谁,受尽白眼,后来跟着部中军队出征,硬生生从奴隶营的死士一刀一枪杀到了怯薛军,可即便如此他也仍旧被同僚们看不起,即便是他效忠的主子也只是把他当成狗看待,他这辈子就从未得到过应有的尊重。 但是眼前的大都护,是在世的神佛,他给了自己名字,财富和荣耀,还愿意用一百套铁甲把他从那个从未让他感受过温暖的部族里交换出来。从今往后,他便是大都护最忠诚的猎犬哲别,哪怕是日后要他屠灭外喀尔喀部,他也绝不会皱半下眉头。 被留到最后的射箭冠军吴克善,是个在蒙古人中称得上长相英俊、玉树临风的青年,来自科尔沁部,是个不折不扣的贵种,他的父亲是布和台吉,他的妹妹额尔德尼琪琪格远嫁建州。 这次高进召开那达慕大会,向来亲近建州女真的科尔沁部本来不愿来参加,可是当整个蒙古的诺颜台吉们都骑马赶往察罕浩特时,科尔沁部再也不能视若无睹。 自从当年参与九部讨伐建州女真被打败后,科尔沁部便极为敬畏努尔哈赤,从此以和爱新觉罗氏联姻为荣,可这次面对整个蒙古都参与的那达慕盛会,科尔沁部就是再自大,也不敢不来。 高台上的吴克善,刚刚二十出头,正是锐气最盛的时候,他并不像父亲和汗王那般敬畏努尔哈赤和建州女真,他更愿意效忠这位征服了整个蒙古的朔方大都护,当年九部联军不过三万,建州女真的兵力也不比他们少。 可是这位朔方大都护却是用一万多兵马打赢了土默特的五万大军,而且阵斩了土默特的大汗,这样的武功才称得上令人敬畏! 努尔哈赤算什么东西,不过是辽东李家的老奴,如今主人死了,倒是作威作福起来。 只是吴克善心里再不甘,可父亲和汗王的吩咐在那里,他也只能将这冲动强行压在心里。 不管是阿尔斯楞还是哲别,当他们发誓效忠高进时,竞技场上到处都是蒙古勇士们的欢呼,只有到了吴克善这里却雅雀无声,没人愿意接受这位射箭冠军不发誓效忠朔方大都护。 高台底下,宰塞瞧着吴克善那窘迫的样子,心中快意不少,要知道他也是参加了射箭比赛,结果就是斗箭的时候输给了这科尔沁的小崽子。 “科尔沁那群无胆鼠辈,还真以为努尔哈赤那老东西能成大事,我倒是要看看,等到大都护他日挥兵建州时,奥巴那蠢蠹还能自得么!” 听着塞宰愤愤不平的话语,他四周亲近内喀尔喀部的诺颜和台吉们都是嗤笑起来,说起来他们蒙古和女真是血海深仇的世敌,他们宁可臣服高进这个明国的朔方大都护,也不愿意朝努尔哈赤那个背主家奴低头。 “不过大都护用两百套铁甲换取那阿尔斯楞和哲别,可谓是尽得我蒙古勇士人心。” 炒花叹了口气,他虽然率部臣服于高进,但是心中始终有些野心,可是如今那达慕大会过后,看着高进那收买人心的手段,他觉得蒙古也许再也无法恢复大元的荣光了。 和炒花同样看出高进一统草原大势的诺颜和台吉不是没有,但是这个时候没人愿意去阻挡这股势头,因为他们知道若是违逆这股大势只会被碾压得粉身碎骨,也许今日还蛊惑着你共同对抗朔方的盟友转眼就卖了你,去向那位大都护表忠心领赏了。 那达慕大会虽然结束,但是对于各部的诺颜和台吉们来说,接下来还有场盛事在等着他们,那就是朔方军和察哈尔部的百人斗将,尽管他们知道林丹毫无胜算,可心底里还是希望察哈尔部至少争口气,不要输得太惨。 …… 风和日丽,秋高马肥。 察罕浩特城外十里处,被圈做百人斗将的场地外,早就挤满了前来观战的各部诺颜和台吉,而朔方军依然摆出了让各部恐惧的军阵。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高进虽然自负武力,但是却绝不会做白龙鱼服,自陷险地的事情,哪怕眼下蒙古各部臣服,但是他依然将朔方军的最强武力展示出来,即便蒙古各部突然失心疯一起围攻他,他也夷然无惧。 这时候察罕浩特城四周都有夜不收星罗棋布地四散,只要百里内有任何动静,他们都会用最快的速度通知到朔方军本阵。 随着裂开的旗门,高进自领着百骑往斗将的骑圈而去,这百人斗将名曰斗将,实则就生死擂般的比武。 换做往常时候,高进自然不会陪着林丹这般胡来,可是眼下蒙古各部诺颜台吉云集,而且他们身边带来的也是整个蒙古最精锐的勇士,这场斗将一旦大胜,不但能彻底打击林丹这个蒙古大汗的威望,同时也能让各部清楚朔方军的强大。 高进身后,曹文诏程冲斗等人都是血气上涌不能自持,莫看说书人口中那三国隋唐斗将无比精彩,可是这史书之上却少见斗将,两军对垒哪有武将单挑的,可今日他们却是能行此壮举,实在是叫他们与有荣焉。 远处地平线上,有烟尘扬起,俄而大地震颤,林丹领着察罕浩特城内的本部兵马尽出,城外各鄂托克的大军虽说早就被高进收买,可是这个当口儿还是跟在了林丹这个大汗后面,帮着摇旗呐喊起来,当然要是林丹发了疯要和朔方军打仗,他们是绝对不从的。 看着前方的百骑还有后面的军阵,象征着蒙古大汗的苏鲁锭下,林丹握着腰间的金刀,顿时有种挥军硬冲过去和朔方军死战的念头,但是最后这冲动还是被他强行压抑下来,他知道自己没有胜算,土默特的五万大军都冲不动朔方的军阵,缺兵少将的他更是如此。 最后林丹只是铁青着脸,带着他从察哈尔本部里百里挑一的百名勇士朝着奔驰到前方斗将的骑圈内,这场比试是他挑起的,全蒙古的诺颜和台吉们都在,他就是咬牙也得硬撑下去。 两边百骑隔着一百五十步遥遥相望,高进看着对面浑身金甲的林丹,不由眯了眯眼,尔后便挥手朝身后众将道,“谁打头阵!” “大都护,末将愿往!” 曹文诏这几日看那达慕大会上那些蒙古勇士比武较技,早就心痒难耐,这时候他哪里还忍得住,径直请战道。 “那便你去!” 对于曹文诏的武艺,高进自是放心,这可是能在枪术上压住张崇古,若是死斗的话,程冲斗都未必是他对手。 “末将得令。” 曹文诏大吼声中策马出阵,径直冲向前方,待得过了五十余步距离时,已自声若洪钟大鼓般回荡于旷野中,“朔方曹文诏,插汉部哪个来领死!” 四周观战的各部诺颜台吉们这时候都是紧紧盯着林丹的苏鲁锭下,有勇士策马出阵,挺矛杀向那朔方的汉将。 快马相错,曹文诏在阵前五十步的距离上直接将那名插汉部的骑将刺落马下,随着勒住的白马高高扬起马蹄,曹文诏拨马转身看了眼那伏尸草丛的敌将尸首,再次回马大喝道,“下一个!” 话音刚落,又有察哈尔部的勇士策马驶出,朝着原地不动的曹文诏杀去。 刚杀一将的曹文诏这时候杀性正起,他在大同镇时,打仗打得憋屈,纵然他悍勇无双,可手下能战的亲兵也不过五十,遇到鞑子大军来袭,身边官兵尽是望风而逃,他也只能且战且退,最后龟缩在城中。 看着那迎面而来的鞑子,曹文诏在对方一矛此来的同时,整个人仰天而倒,接着便是抬手轻轻一刺,手中大枪直接将那鞑子扎了个透心凉,等他直起腰身时,那鞑子尸首方自从他那杆大枪上滑落在地。 观战的诺颜和台吉们都仿佛失了魂,这朔方大都护麾下的汉将都这般神勇吗,居然能硬生生地勒住战马,原地不动将冲来的敌将挑落马下,这是何等武艺! “还有谁!” 曹文诏手持长枪,朝着前方那杆苏鲁锭下浑身金甲的蒙古大汗高声吼道。 第三百九十二章 朔方会盟 零落的无主马匹在地上的主人尸首旁徘徊。 当最后那名察哈尔部的勇士被曹文诏从后追上,一枪从背心刺落马下后,苏鲁锭下的林丹已经面如土色,这个名叫曹文诏的汉将,一连杀了他察哈尔部二十三名勇士,尤其是最后这阵,十骑并出,十骑皆殁。 曹文诏满脸是血,他浑身上下也有多处被铁骨朵狼牙棒之类的重兵打到的地方,手臂上也有被弯刀击碎臂甲鲜血淋漓,可以说他此时也浑身是伤,只是胸中那股豪勇的血气越发凛冽。 “朔方曹文诏在此,还有谁来领死!” 依然是端坐马上,曹文诏如是三遍大喝,可对面敌阵却死寂无声,他方才大笑而回,直到高进跟前时,方自下马道,“大都护,末将幸不辱命!” 这时候随着曹文诏回转,察哈尔避战,四周观战的蒙古诺颜和台吉们都是心生畏惧,这样神勇的猛将配上朔方铁骑,这草原上谁能抵挡,更何况那位朔方大都护麾下,听说猛将如雨,一时间那些本来还有些异心的诺颜和台吉们都是诚惶诚恐起来。 “我闻五代时,大梁王彦章,日不移影,连打唐将三十六员。本以为是说书人杜撰,可今日见文诏之勇,方知不是虚言。” 高进下马扶起了曹文诏道,“今后文诏便独领一营,为我背嵬!” “多谢大都护。” 曹文诏起身间大喜,背嵬者,为主帅负酒囊也,当年岳家军十二军,便以背嵬军号称马战无俦,压尽世间几列侯,大都护允他独领背嵬,便是对他最大的褒赏。 “大都护,我等愿请战。” 百人将里,群情汹涌起来,虽说没人觉得自己能比曹文诏更强,但这个时候人人士气高昂,直接把对面察哈尔部的勇士当成了土鸡瓦狗。 “大都护,老汉虽老,唯请一战。” 最后还是程冲斗压过了众人,他虽然白发白眉,但却是朔方军的教头,众人都敬重于他。 程冲斗策马出阵,这大半辈子的经历浮上心头,只恨不能于盛年相逢大都护,不过今日一战也足以叫他生平无憾了。 “插汉部的小儿来战,老夫要打十个!” 看着那白发皓首的老匹夫都跑来自家跟前大发狂言,林丹的面孔都抽搐起来,那朔方大都护竟然这般侮辱于他,“不花,你领九人出阵,给我把这老东西杀了。” 林丹这时候已经顾不得什么脸面不脸面的,既然那老头要打十个,便遂了他的心愿,在他的怒喝声里,十名察哈尔部的勇士策马出阵,一字散开罩向那骑着白马的白眉老将。 半晌过后,随着最后那逃回的不花被程冲斗一箭射落马下,这须眉皆染血的白头老将亦是大笑着策马回阵,哪怕他胸甲护心镜碎裂,几可见到里面血肉,却是豪气不输曹文诏。 看着老夫聊发少年狂的程冲斗得胜归来,高进没再允许手下众将上去挑衅什么一个打十个,而是让麾下的十名蒙古勇士出阵搦战单挑,方才让这斗将回到正轨。 看着骑圈内,二十骑捉对厮杀,四周围观的各部和诺颜们方自叫起好来,前头两阵实在太过骇人,倒不如这二十骑走马灯似地对打来得好看。 两边比拼的勇士武艺相差不大,不过高进给手下配的铁甲远胜于林丹的怯薛军,所以当双方红了眼以伤换命的拼杀时,却是他手下的勇士占了上风,到最后十骑去,十骑归,虽然七人重伤,甚至有人只剩半口气,但终究是全胜而还。 观战台上,吴克善看得血脉贲张,他从未像此刻那般深恨自家汗王和老父,他本也该在那位大都护麾下效命,在那场上杀得蒙古大汗麾下最骁勇的武士抬不起头来,让这四周全蒙古的诺颜和台吉为他欢呼。 可如今他却只能看着阿尔斯楞那个卫拉特的蛮子生撕了自己的对手,那个得了哲别之名的奴隶在马上用弯刀劈杀了三个比他魁梧的勇士。 等回到部中,自己一定要劝说阿爸,朔方军绝不可与之为敌,那建州老奴有甚好怕的! 到最后,高进手下百骑只出战近半,对面林丹麾下已再无勇士,而他这边伤亡不过寥寥几人罢了,林丹最后那块遮羞布都被他扯了下来,他这个蒙古大汗从今往后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高进没有多看苏鲁锭下失魂落魄的林丹一眼,自领着麾下众将在四周蒙古各部勇士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里凯旋而归,当朔方军的军阵裂开,那整齐的“朔方威武”之声直冲云霄,蒙古各部的诺颜和台吉们都是心有所思。 从始至终,素囊也好、炒花也罢,他们都没把高进当成是大明的忠臣,看看这位朔方大都护,他麾下军队汉军虽然最为精锐,但是达兵过半,其中甘愿为他驱使的各部勇士过万,可是他这大军从不会喊什么,“明军威武!” 对于这诸多的诺颜和台吉们来说,今日朔方军强大无比,他们俯首称臣也没什么丢脸的,甚至于还有不少人在隐隐期待这位朔方大都护何时向那建州老奴般称帝建国。 比起努尔哈赤,他们更觉得这位年轻神武的朔方大都护有天命在身。 大胜而归后,高进不但厚赏出战的众将,更是在大营四周分设帐篷,让人杀羊烤肉,并且将那些口外商运来的美酒放置其中,招待蒙古各部诺颜和台吉们带来的部众和勇士。 对付这些草原人,要恩威并施,威!高进已经立足,接下来便是施恩,眼下朔方军已经吃得撑了肚皮,再扩张军力便是不智,接下来高进要做的就是消化各部新入他麾下的万余蒙古勇士,让他们真正成为死忠于他的战士。 所以高进要借这大胜之机,会盟各部的诺颜台吉,让他们晓得能从和朔方都护府的贸易中获得真正的好处。 夜晚,高进的中军帅帐内,来自各部的诺颜和台吉们全都到齐了,便是察哈尔部,除了林丹这个本部的蒙古大汗,各鄂托克的诺颜们也全都亲自来了。 “诸位是蒙古的英雄豪杰,请满饮此杯。” 随着高进举杯,一众汗王诺颜台吉们也皆是举杯,不管此时他们心里念头如何翻转不定,可面上却皆是高声道,“大都护万胜!”然后喝干了杯中的美酒。 饮宴开始后,牛羊菜蔬各色菜肴皆是流水般的上来,为了这趟会盟,高进准备了近一个月,来自张家口的商人们为他带来了各色蔬菜瓜果还有那些大酒楼里的厨子等等事物。 哪怕平时再会享受的蒙古贵族们,也无法形容大都护的这样宴会,有最精致的器皿,有最美味的食物,也有最醇厚的美酒,虽然没有貌美如花的汉地侍女,往来穿梭的都是披甲挎刀的武士,但是谁都觉得这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大帐里,有舞蹈,但不是女子起舞,而是朔方军的武士以刀盾为舞,以金鼓为乐。此外也有摔跤,有相扑,有舞刀弄剑的比试。 年轻好战的年轻蒙古贵族们喜好这样的氛围,年长老辣的蒙古贵族们则是能看出那位大都护的雄心壮志。 酒过三巡,当众人微酣之际,高进才命人撤去舞乐,整个中军大帐里为之一静,然后自有炒花这个在蒙古各部贵族里年纪最大,算是最德高望重的大台吉代他说出会盟之事。 炒花知道会盟的内容,也知道一旦会盟若成,大元便算是彻底完了,林丹必将成为最后的蒙古大汗,可是他并没有挽回的想法,当年也先太师杀得黄金家族几乎绝种,大元就其实已经完了,不管是之后的达延汗和俺答汗,都只是表面上让蒙古看上去统一,实际上蒙古早就四分五裂,再没有重回大元的可能了。 随着炒花高声而语,蒙古左翼三万户各部和卫拉特蒙古各部的诺颜和台吉们都是瞪圆了眼睛,大都护收购羊毛的事情,他们都是知道的,他们也知道大都护愿意和各部做生意,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位大都护的生意做得这么大。 过去他们和大明打生打死,说穿了就是为了榷市贸易,草原苦寒,不能和大明贸易换取所需要的生存物资,他们便活不下去,可是现在这位大都护却说草原上是块宝地,愿意在各部领地内兴建城池榷市,保证他们永远不必担心贸易断绝之危。 帐中大多数诺颜台吉们都是窃窃私语起来,只有鄂尔多斯和土默特部那边毫无动静,他们早就和朔方紧密相连,煤炉、青贮窖、牧草种植、学堂、医馆这些朔方部有的东西,他们部中也有,虽然数量不多,但是谁都清楚,随着高进的势力越强,他们能得到的好处也就越多。 炒花口中,诸多能改变各部逐水草而居的事物叫那些诺颜和台吉们不敢相信,可随着卫拉特的蛮子们率先说支持会盟时,永谢布、外喀尔喀、察哈尔各鄂托克和科尔沁等部都意识到炒花说得都是真的,没见鄂尔多斯和土默特那些人脸上的神情,分明就是有好处想独吞的样子。 高进要的会盟,是各部遵奉朔方都护府的号令,同时为各部划分势力范围,另外也是要统一各部的货物价格,全部由朔方都护府来代为交易买卖,换句话说他要垄断和蒙古的贸易,从今往后,大明的商贾不需要深入草原,甚至连关墙都不必出。 而这样一来,高进就等于断掉了后金和蒙古间的转口贸易,同时也能做到真正的羁縻各部,将蒙古绑上他的战车。 随着高进让人将整整二十多万两白银搬进大帐内时,那银山耀眼的光芒足以动摇每一个在座的蒙古贵族,就在这个月里,高进已经让麾下将士悄然间将土蛮部的五千首级转运到了广宁,又拿回了足足十五万两的白银。 参加会盟,认同大都护定下的规矩,那就可以当场拿走属于自己部落来年贸易份额的预付银,当炒花这般宣布时,向来穷困的卫拉特蒙古四部率先便跳出来表示愿意签署这份朔方盟约,承认朔方都护府对卫拉特蒙古的羁縻统治,也表示日后但有战事,愿意听从朔方都护府的征召出兵。 接着便是永谢布、外喀尔喀各部,他们虽然没卫拉特那般穷,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至于土默特和鄂尔多斯各部,会盟上早就签了名字的,剩下的宰塞自代表内喀尔喀各部联盟签了名字,到最后只有和后金接壤的科尔沁诸部没有签下这份盟约,吴克善这个年轻善战的台吉只觉得连卫拉特的蛮子都在笑话他们而感到无地自容。 高进让人准备好的盟约都是用汉蒙语在帛卷的两面各自书写好,一共准备了几十份,以确保各大部的鄂托克都能有盟约誓书为证,虽说盟约这东西对于强者来说属于随时可以撕毁的废纸,但同时也是法理上的依据,这为高进日后彻底征服蒙古可以提供完美的籍口。 当各部各鄂托克的诺颜们都写上名字后,高进走到了摆在那叠盟约中间的纯金大碗前,用刀划破了手心,任由鲜血淌下,然后素囊、炒花、哈喇等一众汗王和诺颜们都是同样割了掌心,用这碗血在一张张盟约上按了手印。 而高进则是用自己那枚朔方都护印最后在那些盟约上加了血印,交由各部汗王诺颜们才算完成了结盟,尔后高进便直接划了三万七千两银子给卫拉特四部,他也不怕这些家伙敢贪他的银子,来年不补上羊毛牲口马匹,他们就别想再和朔方都护府贸易,而他有了出兵的籍口,也不会放过这时候最为虚弱的卫拉特蒙古。 二十多万两银子很快就分了个干净,当然这些银子很快又会回到高进的口袋,因为银子是死物,这些诺颜和台吉拿了银子还是要换成货物带回部中,而这中间的差价等于高进只花了八万两不到便羁縻了几乎整个蒙古。 按照贸易配额分银两的时候,得了高进吩咐的素囊和查干巴拉等人当场将那些银两换成了朔方的钱票,多拿了二成,当他们将那些薄薄的钱票揣进兜里的时候,其余各部尚且犹豫不定,可是等到第二日当素囊等人让手下持着那些钱票在朔方商会那里大肆采买物资时,包括炒花宰塞在内的诸诺颜和台吉们才觉得自己好像亏了一大笔。 …… 察罕浩特城外,高进骑在马上,看着身边的众人道,“咱们出来的够久,也该回家了,文诏,你且回大同,带上你的家人老小自去河口堡,若有信得过的部下,便一道带来,左总兵不会为难你们的。” “是,大都护。” 曹文诏大声应道,大都护允他独领一营,号为背嵬,他自然愿意提携乡人部下,与其让他们在大同镇蹉跎度日,倒不如到大都护麾下效命,大都护赏罚分明,就是在朔方军做个清白小卒也不比在大同镇当个腌臜军官来得快活。 第三百九十三章 盘点 入冬之前,带兵自察罕浩特而还的高进领着近万大军返回河口堡,这时候河口堡所在关墙内外的荒地随着拓展的水利都已经化作良田,而且早就准备好的帐篷足以容纳高进带回的万余大军。 高进将朔方卫的大半汉军兵马留驻在塞外,反倒是将八千新归附的蒙古各部勇士带回关内,他要用这个冬天,好生训练这些还残留着部族劫掠习性的蒙古士兵。 宰塞、阿尔斯楞、哲别这些新晋的蒙古将领,一同入了河口堡,住进了高府,而让宰塞这个内喀尔喀部少主惊愕的是,大都护的府邸除了大了些,竟然朴实无比,里面鲜少见到华美的装饰家具,还比不上林丹在察罕浩特的王庭来得富丽堂皇。 不过大都护府邸里的侍女倒是很多,宰塞看着府内那些穿着窄袖劲装的侍女愣了神,因为这些侍女并不像他想得那样貌美如花,反倒多是健壮的仆妇,其中不少都是蒙古女子,而且各个腰里挎刀,身上穿戴皮甲。 “木兰,我回来了。” 看着抱着两个儿子来迎自己的木兰,高进大步上前,接过两个儿子后道,“你辛苦了!” 高进这一去就是大半年,离开时两个儿子还是极小的小人儿,如今抱起来却都是虎头虎脑的小子了。 “不辛苦,如今河口堡内外诸事都有人打理,我这大半年除了带平儿、安儿外,倒是空闲得很。” 木兰满脸笑着看着满脸大胡子的高进,语气里是说不出的温柔。 “老爷,这几位是?” “拜见大娘子。” 宰塞他们都是齐齐向面前英武高挑的大都护夫人见礼,他们在军中的时候可是没少听这位大都护夫人的故事,听大都护身边的那些伴当和安答们说,这位大都护夫人可是如同满都海夫人般骁勇善战的女中豪杰。 “他们皆是我的心腹部将。” “原来是老爷的心腹,老沙,带这几位将军去别院,好生招待。” “是,大娘子。” 沙得刁应声间,连忙带人领着宰塞几人离开,大娘子大半年不见老爷,久旷成怨,他待会得去准备些虎鞭鹿鞭之类的补品让人炖起来。 一路逗弄着两个孩儿,高进自随着木兰去了后院,如今阿升阿斗他们都各自成家,这趟回河口堡却是各自回家找婆娘去了,像是阿升大眼他们也都快要当爹了,今年这添丁加口的,兄弟们都后继有人,他总算对得起阿大和叔伯他们的在天之灵。 木兰让仆妇和奶娘抱走两个儿子后,自是像以前那样亲自为高进沐浴搓背,看到高进身上又新添了不少伤痕时,木兰终于忍不住道,“老爷,下次上阵,需得带上我,我不在你身边……” “木兰,我这都是皮肉伤,不打紧,再说你要是随我上阵,谁看着平儿和安儿!” 高进说得认真,木兰不由一时为之气结,她本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可是想到两个儿子,最后也只能道,“那以后你需不得弄险冲阵。” “是,是,以后都依你。” 高进忙不迭地答应,这时候木兰已经替他擦干了身子,高进自是拦腰抱起木兰,往里屋而去,接下来自是两军对垒,杀了个昏天暗地。 …… 翌日,高进神清气爽地在书房接见麾下各路人马,沙得刁拿着账本先将河口堡内诸多产业收入讲了个大概,河口堡今年秋收大丰,没受半点蝗灾影响,而且各家各户都愿意将粮食卖于高府,如今河口堡外新建的几处粮仓都已封满粮食,有专人看守,足可供两万大军一年之用。 另外像是铁厂、砖厂、水泥厂、纺织厂这些已经真正称得上了规模,河口堡往神木县的水泥大道已经修通,要不是更多的水泥运气古北寨和朔方城,怕是整个神木县都能将官道和城墙修缮一新。 另外自朔方军出关以后,草原上源源不断的羊毛运往古北寨后纺织成线,经过挑选后,分别在古北寨和河口堡再织成粗呢料和细呢料,虽然两边的纺织厂招收的女工一扩再扩,可是也只是得了粗呢料十万匹,细呢料三万匹,听着数量最大,可是留下给朔方军更换冬装,能拿去发卖的连五万匹都不到。 不过库存的羊毛线还有大半,这个冬天继续纺织的话,能再得大约五万匹呢料。 总共将近十万匹的呢料,刨除成本外,高进起码能赚进二十万两,这还是扣除了织机的采购成本,眼下光河口堡这边的纺织厂里女工便有千余人,其中近半都来自这半年里逃荒到神木县的流民。 高进没想到自己回来后,河口堡这众多产业林林总总加一块儿给他结余了近三十万两,再加上朔方商会那边的进项,那就是年入近五十万两,不过这听着赚得多,可是花起来也厉害,他如今麾下各路兵马加起来已然两万有余,这军费开销便是最大的大头,占了将近六成半。 沙得刁后面,自是从神木县赶来的陈师爷禀报这县中近况,高进当日率军出关后,那道治蝗策果不其然还是没起大用,除了提前防治及时的神木县没遭大灾外,半个陕西都遭了殃,府谷县挨着神木县,总算还沾了点高进的光,河口堡的鸭军吃完了神木县的蝗虫和虫卵后,也到毗邻的府谷县几个堡寨吃了个欢。 神木县的秋收有赖治蝗和兴修水利,也是前所未有的大丰收,那位原本窝在县衙后院整日和小妾们玩耍的陈县令本来还动了些心思,想要如实上报给自己邀功,可是神木县衙上下早就姓了高,陈师爷更不会让这前东家坏了自己好事,于是刘循这个神木卫名义上的指挥使提着杆鸟铳找这位陈县令好好谈了番心以后,神木县便也成了受灾县,只不过上报时自称本县乡绅慷慨输粮共克时艰,没有哭穷讨赈济。 “大都护,自打秋收后附近各县涌入难民近三万口,全按着您当初的吩咐安排妥当,不过撑到来年春天,县里可就没什么余粮了。” “大矿里面,那些上工的流民,吃食你们不要吝啬,如今我朔方不差猪羊等肉食,这粮食与肉食搭配,总能省下不少……” 高进离开神木县时,早就探明了几个煤铁复合的大矿,他率朔方军出关以后,那蜂窝煤能源源不断地从河口堡走窟野河运往朔方,便是这几个大矿都已经开采起来,要不是他麾下各处消耗量甚大,光这几个大矿在陕西境内发卖蜂窝煤,也是笔不小的进项。 “大都护,小的知道您心善,那几处大矿虽说也仍旧缺人手,可要是来年再闹蝗灾,若有有人说咱们这里有粮食吃能活命,到时候恐怕来得就不是区区三万流民了。” 陈师爷也算经历丰富,陕西这几年或旱或蝗,不说流民遍地,可也基本上是民生凋敝了,像神木县能这样起死回生,治理蝗灾兴修水利,那是眼前这位的大都护用银子硬生生砸出来的,换了其他地方,谁愿意拿出真金白银来组织青壮干活,指望朝廷那是痴人说梦,陕西算是北方最穷的地方了,可是这摊派下来的税银却比江南还高。 正是看着神木县在大都护手里变成了这饿殍遍地的陕西地面上唯一的世外桃源,陈师爷和他那些师爷同僚们那是真的死心塌地给高进干活了,就连县衙里面那些胥吏也是同样,起码看着如今的神木县,这些本乡本土的胥吏们都是感怀不已的。 陈师爷的担心,高进心中清楚,可是这陕西接下来数年都得遭灾,无非是这灾是轻是重罢了,到时候会有更多流民到神木县来讨食,“陈师爷,韩非子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本都护深以为然,府谷县那边,以后还得麻烦你了。” 神木县如今已在高进掌握之中,可是要应对接下来陕西连年灾祸,神木县一县之地可不够用,所以府谷县自然被高进盯上了,陈师爷虽然是师爷,但是好歹是秀才,只不过江南的秀才不值钱,只能跑出来给人做师爷。 同样陕西这地方越是靠近边墙的县令,便越没有进士愿意来做官,最后来的都当自己是被发配边关,不过这些县令十多年都没得升迁也是确有其事,更何况如今那位万历皇爷懒得搭理朝政,内阁六部科道尚且官员不全,像是吏部缺额严重,地方上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些县里面没有正印县令,全是下面典吏主事的也不是没有。 府谷县的那个县令,在任上已有十五年,尸位素餐倒也罢了,和地方缙绅豪强同流合污把府谷县祸害得不轻,高进既然有能力拿下府谷县,自然不会再让这种人留在任上。 “多谢大都护。” 陈师爷是精明人,虽说眼前大都护没有明说,可他清楚自己怕是有机会当一当那府谷县的百里侯。 “这事你心里知道就行,成与不成还得看情况。” 高进也没把话说死,毕竟要把陈师爷弄成府谷县的正印县令,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不过高进愿意抬举陈师爷,一来这大半年时间里,陈师爷把他的幕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还为他从江南拐来了不少失意的读书人,这些人对大明朝廷可没什么忠心可言。 陈师爷就是高进用来千金市马骨的榜样,毕竟那些师爷既能干刀笔吏的活,还没什么读书人清高的臭毛病,高进用得还颇为称心,至于那些正儿八经的读书人,高进是懒得招揽的,一群只知道四书五经和八股文章的废物,要了有何用。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便是高进日后用人的标准,光这一条,他就能收服地方上的胥吏人心,相比之下所谓的读书人和士绅当真只是群纸老虎罢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戚家军遗留 “拜见大都护!” 高府后院的演武场上,一身劲装的丁白缨朝高进道,她自随单英来到河口堡后,便和木兰大娘子一见如故,更是成了高府女军的教头。 “不必多礼,说起来咱们也算是自己人。” 看着英姿飒爽的丁白缨,高进点头道,“当年蓟州兵变,我阿大也是深恨朝廷,后来解甲归田,不愿再为朱家效力。” 高进这般说着,同时观察着丁白缨脸上的神情变化,他说的话里半真半假,不过让他高兴的是,丁白缨脸上并无异色,甚至对他话语里的大不敬隐隐有些意动。 “蓟州兵变的冤屈,就不必指望朝廷和皇帝能认错了,咱们都是戚家军的余孽,能依靠的只有手里的刀枪。” 听着眼前大都护的话语,丁白缨脸上终于露出惊色,说起来戚家军之语都是民间称呼,朝廷始终称呼戚家军为浙兵、南兵,当年戚爷爷郁郁而终,戚家军余下的将领也不得重用者居多。 大都护因为戚家军的遭遇对朝廷有怨怼,丁白缨可以理解,可是大都护对朝廷已不是怨怼而已,简直就像是要谋逆造反一般。 见到丁白缨沉默,高进笑了起来,他觉得丁白缨想要为父亲和蓟州兵变时蒙冤的戚家军向朝廷讨公道的想法简直是幼稚得可笑,那位万历皇帝不是心胸宽大的主,那些文官更不会把那些冤死的戚家军当人看,想要朝廷给蓟州兵变翻案,那是痴人说梦。 “你来我河口堡也有数月,觉得本都护治下百姓生活如何?” “大都护治下,百姓能吃饱穿暖,少有所学,老有所养,家家户户安居乐业,实乃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丁白缨诚恳地回答道,她自幼逃亡江湖,长大后周游四方,最后流连于京师,江南、辽东等地都去过,见识过水乡小镇的繁华,也见过辽东塞外的苦寒,可是走遍大半个大明,却没有一处地方比得上神木县,尤其是河口堡,简直就是人间乐土。 “若是有朝一日,朝廷如同当年蓟州兵变时那般污蔑本都护为叛逆,你觉得本都护是该当个忠臣,甘愿引颈受戮,还是奋而起兵,改朝换代。” 这近乎诛心的一问,让丁白缨再难自持,她慌忙跪倒在地,“大都护,我……” “你也无需多言,要说受朱明之恩,本都护比你大得多,不过本都护从不以为那是什么恩,本都护今日的功业都是领着众兄弟们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与朝廷何干?与朱家何干?” 高进在朔方军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虽然他从没公开说自己日后要造反,可是朔方军上下都心知肚明,尤其是白马营里那些被他折服的将门子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丁白缨本身不过一介女子,虽然刀法犀利,可了不得也就是个能冲锋陷阵的女将,但她是当年蓟州兵变的遗孤出身,能为高进招揽那些流落九边的戚家军遗孤,也能去浙江联络戚家军旧部,这就值得高进花心思收服了。 高进明白像丁白缨这样的人,要她实心做事,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一开始就让她知道自己的野心志向。 “蓟州兵变被屠戮的一千三百余将士,本都护他日自会为他们洗刷这不白之冤,但是本都护绝不会去乞求朝廷和朱家发这个善心,本都护会用自己的方式昭告天下,让戚家军堂堂正正地洗刷冤屈。” 掷地有声的话语回荡在丁白缨耳边,她低着头,脸上的神情不再慌乱,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眼中再无迷惘,而是郑重地叩首拜道,“丁白缨愿为大都护效死。” “起来吧,今后莫要再跪。” 高进朝丁白缨说道,然后才说出此番召见丁白缨的来意,“当年蓟州兵变,不少戚家军遗孤散落九边,他们被当做叛逆,没有晋升之途,日子过得极其辛苦,我知道你和他们有联系,这个冬天你去趟九边,告诉他们,有我高进在,便不会叫他们再过苦日子,愿意来我这里落户投军的,你便带回来,倘有愿意随我做大事的,你便记下他们的名字,分发他们银两,告诉他们,日后自有人会去联系他们。” 辽东那地方,李成梁死后,李家看着势弱,可所谓的辽东将门实际上和五代时的牙兵集团没什么两样,辽东铁骑的那些家丁是能裹挟上官随他们的意思做事,那才是真正的骄兵悍将。 戚家军的那些遗孤投军无门,散落九边能活到现在的也都不是寻常人,高进要在辽东发展细作,这些戚家军遗孤便是最好的人选,只不过能不能用,还得丁白缨亲自跑一趟。 “领大都护令。” 丁白缨大声道,然后便兴冲冲地领命退下,当年蓟州兵变,包括他父亲在内的一千三百将士惨遭屠戮,他们的家人也大都受了牵连,其中小半回了江南,剩下的则是定了叛逆之后的名头散落九边,艰苦求生。 到如今,九边的戚家军遗孤不过三四百人,即便是丁白缨也只认得其中大半罢了,她眼下恨不得能立刻插翅飞到辽东去。 单英等丁白缨走后,方自现身道,“大都护,可要派人盯着她。” “不必了,她是老江湖,你派人盯着她,瞒不过她。”高进看向单英摇头道,“本都护用人,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件事你不必插手。” “对了,眼下和京师那边的传信渠道如何?” 高进先前派单英往京师去联系李进忠,一来是联络这个野心勃勃的太监,二来便是借机搭上太子府,另外便是要建立和京师间的传信渠道,他需要知道朝廷的动向,不能再向以前那样只顾闷头发展势力。 “最多半个月,消息便能自京师送回。” 单英答道,为了这条传信渠道,他可是在沿途砸了近万两银子,而且他在天津卫和京师逗留许久。 “东厂那里进展如何?” “那位李公公手底下缺人得很,陆文昭如今已是东厂的理刑百户,锦衣卫那里也埋了暗钉,小的在天津卫也结交了一批在锦衣卫里郁郁不得志的人,不过并没有贸然接触太深,只是结了个善缘。” “做得不错,京师的锦衣卫那边要慢慢渗透,眼下咱们不差钱,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事儿,那位韩千户想法捏住他的把柄,然后送他高升去北镇抚司,咱们的时间不多,也就这两年了。” 高进吩咐起来,万历皇帝没两年活头了,等他死了,这大明朝也就没谁能阻止他了。 单英听罢自是兴奋起来,作为大都护手下的密探头子,他最清楚大都护要做的事情,这渗透东厂和锦衣卫的事情,也是让他感到浑身战栗的刺激和痛快。 等单英离开后,木兰自捧了碗参汤过来让高进补充元气,虽说这位夫君回了家,可是这十多日里却仍是忙得不停,她清楚高进要做大事,便是造反她也陪着他,只是她却见不得他那么辛苦劳累。 喝过参汤,高进放下大碗后道,“木兰,我让人在神木县建了大宅,等过完这个年,咱们便搬过去,今后神木县里你还得替我掌握那五千新军。” 高进领着朔方军出塞的时候,神木县里另外新征募的五千新军便是神木卫,虽然名义上是官兵,可实际上也成了高进的私军,毕竟朝廷给的那些军饷连发三个月都不够。 等到新年开春过后,高进还要领兵去塞外坐镇朔方都护府,加深他对草原的控制。 河口堡虽好,但是作为城市来讲,过于小了些,相反神木县是神木东路的中枢,控制住这座大城,高进才真正称得上掌握了一县地盘,而且河口堡的发展也到了瓶颈,要扩大他那些工厂的产能,就势必要把神木县发展起来。 陈升他们都要跟随自己出征,神木县这边,高进能放心交托大事的,也就只有木兰。 “夫君放心,只要妾身在,这神木县便姓高。” 木兰并没有推辞,反倒朗声道,既然丈夫要出去征战,她不能相随,那能做的也就是替丈夫看好这份基业。 “哦,对了,大公子那儿,这礼物送去了没。” 高进久不在家,这人情来往的礼物都是木兰在操持,别处高进也不在意,唯独和杜弘域这位大公子,高进是真心相交的。 “早派人送去了,夫君放心,妾身送的这份礼物想来大公子会喜欢的。” 木兰笑着答道,高进倒也没有细问,他对木兰向来放心。 …… 旬日后,骆驼城内,忽地出现了道奇景,近千只肥硕健壮的鸭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在赶鸭人的带领下入了总兵府,这时候神木县能灭蝗的鸭军名头在陕西传得不小,大家都知道神木县没有遭了蝗灾,全靠了这些神鸭。 另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各地都在传那蝗虫食之能壮阳,而这些饱食蝗虫的神鸭更是上好的壮阳佳品,只不过神木县里看护甚紧,这神鸭极难求购,而且价格也不菲。 在大明朝,鹅是最顶级的美味,只有达官贵人才吃得起,可这神木县的食蝗神鸭,就卖得比鹅还贵,而且还有价无市,所以当一队骑兵护送着千余只食蝗神鸭浩浩荡荡地进了总兵府,整座骆驼城都轰动了。 让手下接管那千余只神鸭时,杜弘域脸上也满是笑意,他和小高之间的交情,人情来往的礼物那当真是随意,而且两人也都不差钱,不过这份礼物他喜欢得很。 大半个月后,当杜弘域派关七回赠礼物送到河口堡时,高进一家子正围炉吃着烤鸭,当他听关爷说道这位大公子办了个千鸭宴,骆驼城里那些将门的老爷们抢着吃鸭肉时,高进忽地想到了神木县里那剩下的几千只所谓的食蝗神鸭,这似乎又是条不错的财路。 草原上很适合放养旱鸭子,而且他询问过各部,最近两年草原上各地时有蝗灾,这食蝗鸭大可养殖常态化,大明朝的那些有钱人绝对吃得起,想到这里,高进不由朝正在烤制鸭子的厨子道,“再吊两挂!” 第三百九十五章 范文程的毒计 鹅毛般的大雪仿佛没有尽头般的从天际落下,赫图阿拉城内银装素裹,大金国的皇宫大殿里,努尔哈赤和儿子们围座,殿内中央的大铁锅里热气升腾,里面是大块的牛羊肉裹着红汤翻滚。 这时候立国已有两年的大金国和过去没什么区别,所谓的皇宫大殿也仍旧只是努尔哈赤接任大明敕封龙虎将军时所造的大宅,既不富丽堂皇也称不上宏大。 那张象征着皇帝的龙椅也不过是把普通的檀木太师椅,只不过上面铺了张硕大的虎皮,六十花甲的努尔哈赤看起来依旧雄壮,他袒露着胸脯,随意地坐在那张龙椅下面,看着几个长大成人的儿子们,眼里全是满意。 努尔哈赤能征服女真各部,便是他白手起家,没有所谓宗族的掣肘,这大金国的江山是他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就连威胁他地位的兄弟舒尔哈齐也早就被他幽禁致死。 “阿玛,科尔沁部有消息传来,明国那位朔方大都护麾下兵强马壮,蒙古各部已被其征服泰半,就连外喀尔喀和内喀尔喀部都倒向此人,如今科尔沁部中也多有动摇者。” 大金国内,除了努尔哈赤这位皇帝外,便由五大臣和四大贝勒共同署理军政大事,其中四贝勒黑还勃烈最合努尔哈赤心意,同时也是积极拉拢辽东蒙古诸部的,他自己更是娶了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氏的额尔德尼琪琪格,和科尔沁部最为亲善。 “那个高都护,我也听说了他的名声,能在五万大军里阵斩卜失兔,是个劲敌。” 努尔哈赤眯起了眼,自从两年前他称帝以来,就没再把大明放在眼里过,辽东李家没了李成梁这个老主子,就是个纸老虎,至于大明朝其他所谓将领,更是没一个能打的。 这两年他在辽东攻城略地,明军一触即溃,让大金上下都颇为骄横,如今冒出这么个朔方大都护来,倒也不是坏事。 “阿玛,什么劲敌,蒙古人已经不行了,我们女真勇士今后才是草原的霸主,您给我一万兵马,我自去摘了那什么朔方大都护的脑袋献给您。” 三贝勒莽古尔泰大声说道,四大贝勒里他最是好战,而且向来不喜黑还勃烈这个心机深沉的兄弟,所以自是跳了出来。 “你闭嘴,土默特部的五万大军是纸糊的吗?那个高都护不是靠着坚城大炮,而是在草原上堂堂正正的斩杀了人家的汗王和五路大台吉。” 努尔哈赤喝骂道,他虽然志骄意满,可是面对能够在野战里以少敌多击败蒙古人大军的朔方军,还是保持了极强的警惕性。 “阿玛,这个高都护在草原上东征西讨,可是大明朝廷却毫不知情,想来也是个野心勃勃之辈,咱们不如派细作向大明朝廷告发此人……” 黑还勃烈这时候在边上说道,他不像其他兄弟那样,觉得事事都要在战场上分个高低,大明君臣昏聩,文官嫉贤妒能,当年戚家军什么都没做都落得那般下场,更何况这朔方大都护呢! “那便派你的人去试试!” 努尔哈赤虽然觉得四贝勒黑还勃烈不像其他几个儿子那般是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人够聪敏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可是唯独和那些明国的读书人走得太近,叫他颇为不喜。 “是,阿玛。” 黑还勃烈有桩事情并没有告诉父亲,那就是他妻子的侄儿,博尔吉特氏的少主,居然在回到部中后和他岳父大闹了一场后,领着自己的侍卫离家出走去投奔那位朔方大都护去了。 这个消息可是让黑还勃烈震撼得不轻,他可是记得妻子那个叫吴克善的侄儿是个多么骄傲的年轻人,他无法想象那位朔方大都护到底有着怎么样的魅力,居然能折服了大半个蒙古的贵族和勇士们。 要不是父亲已经下定决心,等开春之后,就誓师向大明动兵攻略辽东,黑还勃烈甚至想把朔方军当成他们真正的生死大敌,不能尽得蒙古各部的人力物力,他们是无法彻底击败大明入主中原的。 只是黑还勃烈的这份野心只能深埋心底里,自己的父亲,大金国的皇帝如今满脑子想的还是要夺取辽东,向大明复仇,将汉人贬为最低贱的奴隶。 大殿里,随着努尔哈赤亲自取肉分赐诸子,气氛很快变得热烈起来,五大臣年事已高,虽然依旧和他一般还能上阵厮杀,可努尔哈赤清楚,今后大金国靠的还是他这些长大成人的儿子们。 黑还勃烈和其他兄弟们喝着酒吃着肉,很快便忘却了平时的不快,马上就是大金国立国的第三年,大金如日初生,而南方的大明却垂垂老矣,他们女真人终将饮马黄河,入主中原的。 喝得酩酊大醉的黑海勃烈直到半夜才回到自己的家中,当他被下人们扶到书房时,他已然睁开了眼睛,瞧不出半分醉意。 “去喊范先生来见我。” 自从知道草原上出了朔方军这样的势力后,黑还勃烈便有股紧迫感,那个高都护能以汉人之身征服草原,让蒙古各部勇士为他所用,他们大金国难道不该多招揽大明的读书人为大金国出谋划策,只可惜父亲向来看不起那些大明的读书人,以为无用,反倒是将那些来投奔的读书人贬为家奴。 不多时,一名头皮发青,已然剃发做了金钱鼠尾的年轻汉人便被带到了书房。 “范文程拜见贝勒爷。” “范先生不必多礼。” 黑还勃烈一把扶住范文程,让下人给这位年轻的书生搬了把椅子,“范先生,我有件事正好要和你商量下。” 范文程满脸激动,他和兄长主动投奔大金国,为的不就是能一展胸中所学,只可惜皇上不喜他们这些读书人,不过如今他受这位四贝勒赏识也是一样,而且四贝勒有龙凤之表,又能礼贤下士,他日必定能继承大统,自己便是潜邸的从龙旧臣,日后范家必定因他而光宗耀祖。 仔细听着四贝勒所讲,范文程脸上神情不住变化,他半个月前被四贝勒接入府邸,成了四贝勒的谋士,最近几日一直都和张家口的范家商队交割货物,也正好听到些不寻常的消息。 “贝勒爷,那位高都护,小人也有所耳闻,正好最近辽东和大同都出了桩相同的怪事。” “什么怪事?” “贝勒爷以为这大同和辽东的明军如何?” “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黑还勃烈面露骄色道,说大明官兵是土鸡瓦狗都抬举了他们,去岁父亲带他们攻打抚顺等地,那些大明官兵简直就是一触即溃,毫无半点勇气可言。 “那贝勒爷可知道,大同镇和辽东镇前不久居然向大明朝廷报功,蒙古寇边,前者杀割首级三千,后者杀割首级五千。” “这些明国将领胆子倒是够大,这般虚报战功,也不怕他们的皇帝砍了他们的脑袋。” 黑还勃烈不由大笑起来,大同和辽东的明军是什么德性,他还不清楚,龟缩在坚城内,被蒙古人抄掠四周乡镇只当没看见,他们平时杀割十几颗首级就算大功了,还杀割三千和五千,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贝勒爷,这大同镇的三千颗首级可是货真价实的敖汉部兵马,就连他们的首领小歹青都被摘了脑袋,范家商队是亲自去清点过那些人头的。” 见范文程说得认真,黑还勃烈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这敖汉部分明是朔方军所灭,怎么突然成……”自语到一半,黑还勃烈猛地明白过来。 “贝勒爷所料不差,这高都护将他灭掉的敖汉部首级都卖给了大同镇的边军,想来辽东那边也是一样的情形。” 范文程这时候自笑起来,“贝勒爷,要在大明朝廷那里构陷这位高都护不难,不过眼下不是什么好时机,大同镇和辽东镇得了他给的这三千和五千人头功,咱们就是派细作去大明捅出这事情来,也只会被压下来,伤不到那位高都护根本。” “那先生的意思是?” “我听说皇上开春后便要起兵攻打辽东,贝勒爷,你且想想,辽东军刚刚立下杀割五千首级的大功,一旦我大金出兵攻打广宁等地,然后佯败,您觉得大明朝廷会不会催促这骁勇善战的辽东军出城野战。” 范文程得意洋洋地说道,而这时候黑还勃烈也品过味来了,接话道,“辽东军要是固守城池,咱们大金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他们的乌龟壳没办法,可他们要是主动出城野战,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我大金宰割。” “贝勒爷说得极是,辽东军覆灭后,咱们再将这高都护做的首级买卖捅出去,大明朝廷必定……” “妙啊,先生这一石二鸟之计果然了得。” 黑还勃烈拊掌大笑,那朔方军战力极强,要是能借这机会逼反了朔方军,说不定大事可期,要知道大明朝廷必定是攘外必先安内,他们大金如今在大明朝廷眼里仍旧不过是群不知礼数的关外野人罢了,反倒是那朔方军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见黑还勃烈笑得高兴,范文程亦是极为自谦道,“不敢当贝勒爷夸奖。” 一时间这主仆二人笑得极为开心,仿佛远在千里外的那位朔方大都护即将身陷囹圄,朔方军不战自灭。 第三百九十六章 布局锦衣卫 年关刚过,京师西城靠近城墙的一片荒废民宅被买了下来,单英雇了民夫拆除旧房,平整土地,直接建起了大围场和货栈。 从今往后,单英便得在京城扎根,除了将带来的夜不收转化成这京师里的暗探,明面上他在北镇抚司里也要交好一众不得志的锦衣卫旗官,同时加紧渗透东厂,必要的时候他甚至可以装作投靠李进忠,“暗中背叛”大都护。 “丁泰,丁翀,今后这货栈便交给你们两个打理。” 这新造的货栈,实则是个幌子,辽东散落的戚家军子弟里,会挑选近百人来这里落脚安插,接受夜不收们的训练。 “是,大人。” 丁泰,丁翀抱拳称是,他们脸上颇为兴奋,他们跟随师父多年,始终都郁郁不得志,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自然发誓要为大都护尽忠效死,而且他们本就是没爹没娘的孤儿,对大明朝只有恨,没有恩。 交代完诸事后,单英自往城中自己刚买的宅子而去,他先前拜会过李进忠,如今这李进忠可谓是春风得意,手下有陆文昭和他送去的人手,东厂内外已经被他把持大半,这几个月里很是查了几件大案。 要知道这京师虽是天子脚下,可是藏污纳垢的地方不少,这治安更是奇差无比,就连皇宫大内都能被有心人混进去,就遑论民间寻常百姓家了。 这李进忠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家干爹不是那种喜欢兴大狱搞株连的人,而他也招惹不起那些文官,于是这东厂在他手上被整顿番以后,便专门缉拿那些通缉要犯,侦破刑部那些积压的案件。 随着数个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被捕,几桩悬而未决的冤案告破,这京师百姓居然破天荒地给东厂叫起好来,让在皇帝跟前侍奉的王安大大长脸,而文官们那边除了刑部有些不满外,其他人都很满意东厂的不务正业。 李进忠虽然没有出这个风头,而是把所有的功劳都让给了自己的干爹,可他得到的好处也不小,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成为御马监的掌印太监,真正成为宫里的大人物。 生了煤炉的房间里颇为暖和,大桌上热气腾腾的铜锅里白汤沸腾,边上盘子里都是片好的牛羊肉,单英很是热络地招呼着他叫来的一群落魄锦衣卫。 “来来来,大家伙把这牛羊肉放汤里一滚就沸,趁热蘸上酱料,那可是人间美味。” 桌前坐着的几个锦衣卫南北镇抚司的总旗、小旗都是拿着筷子争相夹起牛羊肉片,吃起这朔方锅来。 要知道他们面前这位单百户可是从陕西锦衣卫千户所来的,原先是在朔方大都护手底下做事,随军出征立下大功得以升迁的,这朔方锅的吃法据说就是那位大都护想出来的,端的是好滋味。 “大都护说了,这朔方锅吃起来,这肉需得用草原上的牛羊方才好吃,另外这刀工也得好,肉要片得薄如蝉翼为最上等。” 单英看着几大盘牛羊肉片刻为之一空,一边说着,一边努嘴朝边上放着的肥羊和肥牛道,“那位兄弟刀工最好,来给大伙儿片肉。” “我来。” 众人里,最显得沉默寡言的沈炼出声道,接着便走到那牛羊腿边上,拎起片刀就削起牛羊卷来,一时间众人都哄闹起来,实在是沈炼的刀工确实了得,那片出的牛羊肉薄如纸张,卷而不断,放锅里一烫熟。 “沈老弟,好刀工。” 单英也是拍手大笑,这群他招揽的锦衣卫旗官里,他最看好的就是这沈炼和另外二人,只不过这沈炼虽然年轻,可却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旁人不会舍下身段去结交这区区小旗,可他却是无所谓的。 “单大哥,不如你再给咱们说说高大都护杀鞑子的故事!” 沈炼忍不住说道,边上众人也都是一副神往的样子,这些锦衣卫里不得志的旗官年纪都不大,也都还憧憬着本朝三大征时锦衣卫的前辈们在战场上立下功劳封妻荫子的事迹。 更何况他们眼前的单百户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要不是因为跟随高大都护打了胜仗,怎么可能调来京师北镇抚司当百户。 这北镇抚司里的千户、百户那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多少老人死熬资历都上不去,他们这些总旗小旗要是没有机遇,恐怕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单英自不会拒绝沈炼他们的要求,于是在他口中,自家大都护在草原上大破土蛮五万大军,阵斩土蛮大汗的故事自是娓娓道来,只听得沈炼他们激动不已。 “单百户,既然大都护阵斩了土蛮大汗,为何朝廷这边没有消息?” 沈炼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可是五万土蛮大军,还阵斩了土蛮大汗,这样的功劳足以让大都护封侯了。 “功高难赏啊!” 单英沉沉叹了口气道,“我在大都护身边时,时常听大都护与众将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让鞑子永不寇边,封侯称公非其所愿。” 沈炼是个机敏的,他想到不久前大同镇和辽东镇都先后向朝廷告捷,说是歼灭入寇鞑子,割杀首级三千和五千级,不由道,“难道是大同镇和辽东……” “沈老弟,你明白就好,有些事就不要说出来了,大都护能打得鞑子狼奔猪突,那是大都护从不喝兵血,给将士们的饷银赏赐绝不拖欠,可朝廷下拨军饷是个什么情形,你们也都清楚,莫看大都护威震塞外,鞑子不敢犯边,其实也是大都护在苦苦支撑。” 单英这般说道,实际上首级买卖这回事,想彻底瞒是瞒不住的,无非是瞒着皇帝,又或者是换个说法让皇帝接受,单英如今和沈炼说的这些话,他也早就和李进忠说过,同样也在太子那边说过。 不然单英给东宫送了两万两银子过去,人家还真以为大都护有钱得很,这样的说法隐约流传出去,万一他日这首级买卖的事情被捅出来,都害不到大都护。 沈炼他们都唏嘘起来,锦衣卫的日子尚且不好过,上面的千户百户们自是能捞个饱,可他们这些底下的小旗就算去勒索街面上的小商小贩,也榨不出多少油水,不然他们能在单英这里吃得跟个饿死鬼投胎般的德性。 酒过三巡,吃饱喝足的众人,都是面红耳赤地领了单英发的红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心里面都是记下了单英的恩情。 “老卢,这些钱你拿着,家里娃娃看病要紧。” 单英最后送走的是众人里唯一的总旗卢剑星,他仔细查过卢剑星的底细,京师人,家里三代锦衣卫,不过他父亲死于四年前的梃击案,因为皇帝要给郑贵妃开脱,最后和这桩案子有关的人都只能不明不白地被灭口。 当时卢家差点被牵连进去,卢剑星变卖了全部家产贿赂上官,才侥幸脱身,不过家里自此一贫如洗,就连家里的独苗生了重病他都没钱去看名医,只能看着娃儿在那里喝些土汤药熬着。 “单百户……” 卢剑星看着被塞到手里沉甸甸的钱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想拒绝,可是想到独子病重,这个昂藏大汉最后直愣愣地跪了下来,单英想拦都拦不住。 “老卢,你要谢就谢大都护吧,我当不起你这一跪。” 单英感叹道,他也不介意向卢剑星这个老实又重情义的透露些许东西。 卢剑星闻言愣了愣,然后看着闪开的单英,最后朝着西北方向磕头后方自起身道,“单百户,我这条命以后便卖给大都护了。” 卢家三代锦衣卫,卢剑星自然知道外朝大臣多会结交内宫,为的就是消息灵通,但他区区一个锦衣卫总旗,绝对不值得用二百两来结交。 “莫说这种话,大都护向来厚待我等效命的士卒,也从不要咱们舍身忘家,老卢你且回家,先把娃儿病治好再说其他。” 送走卢剑星后,单英又去了他那位上司韩千户那里,北镇抚司虽然听着唬人,可如今朝廷中枢都跟个僵尸似的,锦衣卫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位指挥使大人都没有李进忠这个太监来的威风。 只要钱给到位,运作几个百户自然不成问题,只不过这种事情,他就不好出面了,还得靠韩千户去贿赂上官,不管怎么说,这位韩千户如今已是和他穿一条裤子的人了。 看着面前那一箱子真金白银,韩广毫不犹豫地就收了下来,如今他的把柄捏在单英手里,就是不给这些钱,真要他办事的话,他就是自个儿掏钱也得办了的。 “老单你放心,这事情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的。” 韩广清楚自己能在北镇抚司做千户,也是高大都护给他用银子开路才有的,虽说他很害怕日后这位高大都护造反自己会受牵连,可是内心里他又隐隐觉得这位高大都护万一成了大事,他可就是开国功臣。 “韩千户,大都护向来赏罚分明,咱们来京师又不是为了造反,无非是为了防止小人中伤大都护,防患于未然罢了,你说是不是?” “对对对,还是老单你说得好。” 韩广见单英笑道,也连忙跟着笑了起来,说起来眼下锦衣卫确实是尸位素餐,而且他们头顶那位指挥使大人只管捞银子,其他事一概不理,有时候韩广都怀疑,要是这位指挥使大人死了,搞不好这位子就一直空在那里。 第三百九十七章 猛将来投 神木县,高府后院的演武场上,看着和曹文诏对打不分高下的老汉,高进忽地出声道,“文诏且罢手!” 曹文诏闻言自是大枪横扫旋即后退,石电亦是收枪而立,看向那位朔方大都护。 北程南石,便是江湖上对程冲斗和石电的称呼,只不过比起大半生蹉跎岁月的程冲斗,石电要幸运不少,他壮年时随常熟县令耿橘剿灭盐枭薛四彭,后来又从都清道陈监军征讨二江苗民叛乱,因功受都司参将,在军中担任教头。 石电和程冲斗有交情,不过程冲斗孤高,两人常为各自的枪术理念而争执不下,只不过两人武艺相当,比试也难分高下。 程冲斗去岁从高进出征草原,和察哈尔斗将时,一人独挑十将,本来自没什么,不过当时朔方商会里不少行商都是亲眼目睹的,于是自去岁入冬前,随着那些商人们返回关墙,那有关这场斗将的故事便越传越离谱,更是随着那些南北转运货物的商人之口传到了常熟。 石电闻听之后,当即便提枪北上,他这时候早就从官军那里辞官不做,只在乡下教授徒弟,先是乘船后是走马,不过月余就千里迢迢赶到神木县。 本来石电是要和程冲斗比枪的,不过程冲斗旧伤未愈,再加上石电说话冲了些,于是正好带着亲族和部将刚回来的曹文诏便接下了这场比试,两人恶斗五十合难分高下。 “大都护。” 石电晓得这位大都护给他留了面子,那位曹将军的枪法称不上技法精绝,可是正值壮年,力量体力都在巅峰,再打下去不到八十合他必然会输。 “石教头和程老师既然是好友,不如留在我朔方军中教授士兵枪法,闲暇时谈武论艺,岂不快哉。” 高进今时今日的地位,开口招揽石电,也不算辱没了这位号称江南枪术第一的高手。 石电携徒北上,固然是和程冲斗要分个高下,另外心里也未尝没有想在朔方军里建功立业的念头,更何况他自入陕西后,这位高大都护的大名简直是如雷贯耳,到了神木县后又亲眼在乡村农田见得百姓生活安居乐业,更是把这位高大都护视做明主。 武夫脾气,大底便是如此,当下石电便抱拳道,“大都护有命,石某岂敢不从。” “你们随我拜见大都护。” 石电带来的三个徒弟也都是连忙上前拜道,其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徒弟不过十岁的样子。 “石教头,你这徒儿看上去倒是不凡。” 高进见石电那最小的徒儿盯着自己,不由笑了起来,这么小年纪能被石电带着千里迢迢北上,想来必定是石电的关门弟子,说声不凡倒也不差。 “这是小徒吴殳。” 石电笑道,这个关门弟子根骨资质心性都是上佳,日后是能继承自己衣钵的。 “说起来,我府上也有几个孩子都是练武的好材料,石教头不妨就住程老师隔壁。” 想到那个李鸿基的少年天生神力,和这个吴殳年纪相仿,高进觉得倒是正好凑一块儿练武,也能互相长进,他自己小时候一个人练枪,最晓得这练枪的枯燥难耐。 “大都护,我有个侄儿,从小顽劣,不过他臂力惊人,练武也有长性,不知道……” 曹文诏晓得大都护府里养了好些少年,颇类汉之羽林孤儿,而且他清楚那些少年大都不到十岁,不但能出入大都护后宅,和两位公子相伴,大都护不但会教导他们兵法,就是木兰大娘子也时常考教他们武艺。 自己那侄儿,绝不会比这叫吴殳的小子差,曹文诏自是动了心思,想让侄儿曹变蛟也住进大都护府里,也省得他整日操心这小子的前程。 “只要文诏舍得,我这儿自无不可。” 高进笑了起来,说起来收天下英才以教之,也是人间快事,更何况他本就是个教师,教几个也是教,教一群也是教。 “多谢大都护。” 曹文诏闻言大喜,朔方军里以大都护身边那群自幼长大相随的老兄弟为最亲重的,剩下来他们这些外姓将领自是以资历排辈,他得大都护赏识,授以背嵬营统领,独自成军,心里面也是惶恐,如今大都护收下侄儿曹变蛟在府里,他才算是彻底安心。 高进本待要让曹文诏和石电都各自休息,却不料又有下人来禀报,说是府外有军官求见。 “且带他来演武场吧!” 高进如今名声在外,陕甘一带边军里时有自认怀才不遇的中低级军官弃职而走,来神木县投奔他。 贺人龙跟在高府家丁身后,虽说目不斜视,可是他沿途所见高府下人个个都是身材健壮,就连那些侍女也都是虎背熊腰的达妇居多,腰里多挎弯刀。 到了演武场时,贺人龙自是朝被曹文诏几人簇拥的高大青年拜道,“米脂贺人龙,见过大都护。” 看到面前穿着试千户官服的贺人龙,高进微微一愣,眼前这个大汉看着面相粗犷,不过瞧他举止倒像是读过书的样子,“贺千户读过书?” “不瞒大都护,下官是万历三十七年的武进士,略微读过些书。” 贺人龙答道,他家里世代军户,在米脂县也属豪强之流,所以家里才供得起他考了个武进士,可是陕西这边别的不多,最多的就是将门和武家子弟,十年下来,他也只是混了个没有实权的试千户罢了。 更何况贺人龙心气高,自问武艺高强,去年他还不曾动投奔朔方军的意思,可他去岁在固原时,听到有熟鞑谈论朔方军,才知道朔方军居然不声不响间横扫东蒙古,先破土蛮部五万大军,阵斩大汗,后又在插汉部,斗将百员,杀得蒙古大汗抬不起头来。 这下子贺人龙是彻底为之心折,索性弃官而走,回到米脂县老家后,修整了好几日,将气力精神养足后,方自来这神木县中投稿高进这位朔方大都护。 高进麾下,如今收拢的战将和武家子弟不少,但是贺人龙这个武进士还是头一个,他当即道,“贺千户,你可知道我朔方军规矩,不管你先前是何官职,到我麾下,都是从卒子当起,立下功劳方自授予官将军职,你是武进士出身,大好前程,何必来我朔方军吃这个苦?” “不瞒大都护,下官当年中了武进士后也曾志得意满,初授百户官职,后来在固原镇戍边,直到去年才当了这个试千户。” 贺人龙径直说起了自家平生经历,“下官在固原时,常有鞑子骚扰,官兵只能困守坚城,坐视百姓被鞑子劫掠,王总督在时,号称威震鞑虏,可也不过是自吹自擂罢了,去年有下官相识的熟鞑说起大都护的威名,就连青海诸部都畏惧大都护的威名,不敢轻言犯边。” “下官自问从小苦练武艺,在武学里苦读兵书,这一身本事总有用武之地,可十年时间却是虚度光阴,听闻大都护威名后,下官方自醒悟,下官这身本事无用武之地,不是下官的问题,而是这世道只有大都护才能让下官尽展一身所学。” 高进身后,看着那侃侃而道的大胡子,曹文诏不由眼皮直跳,本以为这个是五大三粗的鲁男子,没想到竟是个心思细腻的主,这马屁拍的可真是高明,末了还抬了自己一把。 “大都护赏罚分明,只要立功,便有升赏,下官不怕从小卒做起。” 见贺人龙说得掷地有声,高进不由拍手道,“说得好,贺千户,可会马战。” “小人擅骑,能在马上使拖刀。” 贺人龙道,大明朝的武将大都爱用刀,像是如今朝野闻名的那位刘大刀便是其中翘楚。 “且去选马披甲,你我试试手。” 高进看得出这贺人龙是个内心桀骜的,要收服这种人,便得彻底压服了他,虽说曹文诏应该也能胜过这贺人龙,不过曹文诏刚自山西回来,又和石电打斗了五十余合,力气上不占便宜。 “大都护,不如让末将……” “文诏,我多日未曾和人比武,正好手有些痒,你便不要和我抢了。” 见高进坚持,曹文诏也只能退下,不多时高进要和新来投奔的军官比武便传遍了高府,等高进披挂完,提枪上马的时候,演武场四周倒是来了不少人,便连木兰也到了。 贺人龙自挑了良马,披挂重甲,拿柄偃月刀自翻身上马,和高进遥遥相对后,抱拳道,“大都护,下官得罪了。” 说罢,贺人龙自拍马朝前杀去,高进同样策马而进,马上骑战凶险,虽说双方不会下死手,可是众人眼里,只是两骑冲锋后,几乎是顷刻间就对马交错而过,耳边响起了金铁嗡鸣声。 “大都护赢了。” 看着两骑交错而过,各自策马转身,石电却是开口道,刚才大都护和那贺人龙对马交锋,大都护的铁矛崩开了贺人龙的偃月刀后顺势在他胸膛上轻点了下,要真是沙场冲杀,这贺人龙已是个死人。 边上众人,除了曹文诏看明白以往,其他人都是愣愣看向场中,只见那贺人龙自马上跳下道,“大都护神威,贺人龙服了。” “不过是校场比武,非是生死搏杀,这局就算打个平手。” 高进同样自马上跳下道,这贺人龙果真悍勇,他使的偃月刀势大力沉,若刚才是决死冲杀,他虽然能先杀贺人龙,但同样也要挨上一刀。 贺人龙是彻底心服口服,他提刀起身后沉声道,“愿为大都护效死。” “文诏,你背嵬营新立,我今日便送你员猛将,你可愿意。” “末将多谢大都护。” 曹文诏自是连忙谢道,这贺人龙当得上猛将之称,他背嵬营正是缺人之际,“那就委屈贺兄先在我帐下听用了。” 贺人龙自是连称不敢,随即便跟着曹文诏离开了。 高进连收两员大将,亦是极为开怀,朔方军如今当真算得上是猛将如云,骑兵无双,他倒是要看看,女真八旗的铁骑和他朔方铁骑,哪个更硬些! 第三百九十八章 圣心难测 “金国汗谕官军人等知悉:我祖宗以来,与大明看边,忠顺有年。只因南朝皇帝高拱深宫之中,文武边官欺诳壅蔽,无怀柔之方,略有势利机权,势不使尽不休,利不括尽不已,苦害侵凌千态万状,其势之最大、最惨者,计有七件:我祖宗与南朝看边进贡,忠顺已久,忽于万历皇帝年间,将我二祖无罪加诛。其恨一也。……” 王安念着这封建州老奴起兵高天的“七大恨”,念到后面时再也念不下去,那建州老奴的七大恨殊为可笑,通篇不知所云,啰嗦反复,那第七条更是殊为可笑,“我国素顺,并不曾稍倪不轨,忽遣备御萧伯芝,蟒衣玉带,大作威福,秽言恶语,百般欺辱,毒不堪受。所谓恼恨者七也。” 只是这建州老奴四月起兵告天,随后偷袭官军,之后居然势如破竹,四月十五日,连陷抚顺、东州、马根单、抚安堡等地,东州守将李弘祖战死,马根丹守备李大成被俘。抚顺总兵李永芳与中军赵一鹤等及五百守军乞降,抚顺守备王命印、把总王学道、唐钥顺等拒降战死。随后辽东巡抚李维翰急命广宁总兵张承胤、辽阳副总兵顾廷相、海州参将蒲世芳、游击梁汝贵率军前往救援,于四月二十一日大败,丧师三千。 此战过后,援辽游击将军张旆率领五千兵马支援清河。七月二十日,东虏攻入鸦鹘关,七月二十二日,攻占清河堡,清河副总兵邹储贤、游击张旗、守备张云程战死,清河守军达六千四百余人覆没。 在这一连串丧师失地的败仗面前,建州老奴那可笑的七大恨反倒是更加让大明朝廷颜面无光。 “辽东军上下全是废物,他们去年不是还斩了插部五千首级来邀功吗,怎么遇到那老建奴就打成这个鸟样,当朕是傻子吗?” 万历皇帝气得骂出了脏话,可是王安和方从哲这内外二相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实在是这四个月里辽东那里传来的不是兵败就是失地的坏消息,如今清河堡陷落,辽东震恐,东虏此役掳掠人畜三十万,获马九千匹、甲七千副,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跟皇帝交代。 “皇爷息怒,皇爷息怒。” 王安跪在榻上,帮万历皇帝顺起气来,谁能想到去年延绥、大同、辽东还齐齐献捷,斩首鞑虏过万,武功之盛不下三大征,国朝上下还在说这是太平盛世,可是转眼间这辽东大败,东虏凶恶更胜鞑虏。 “皇上,辽东军去岁斩首,恐为虚报!” 方从哲这时候想到京师里那突然间传起的谣言,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道,就是他不说,也总有御史会拿这谣言捅到皇帝这里来。 “虚报,兵部去勘验首级的都是猪吗?” 万历皇帝冷笑起来,五千首级,兵部上下谁有那个胆子敢给辽东军那群丘八虚报。 “皇上,此事臣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还是让王公公……” 方从哲看向王安,这位可是东厂提督,辽东军那斩首五千到底是怎么回事,恐怕也就只有他才清楚其中原委。 王安饶是再好的脾气,这个时候也不由坐蜡了,可是被皇爷看着,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起来,“皇爷,不久前京师有谣言说,辽东军去岁斩首五千的首级,乃是土蛮部的,是高都护率军所斩,私下卖于辽东军。” “谣言,怕是实情吧!” 万历皇帝看着王安这个随了自己几十年的太监,冷声道,“仔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爷,这事却有其事,不过高都护私卖首级于辽东军,也是为了养兵。” 万历皇帝这些年虽然不理朝政,可他小时候是张居正手把手教大的,在他怠政以前,对大明的种种弊端也最了解,不然他怎么会派矿监去各地收税,他不是不知道那些矿监打着他的由头在地方上为非作歹,可好歹这些家奴是能给他把税收上来的,要是他真听了朝中那些大臣的话,不但户部的国库空得能跑耗子,就是他这个皇帝的内帑也要完蛋。 高进要养兵,那是因为他不喝兵血,按着大明朝的边军饷银,战兵月给一两五钱,一年十八两,朔方军五千人马,光军饷一年就是九万两,这还不算马匹粮草军械。万历皇帝心里很快就算了笔账,至于朝廷拨给朔方军的军饷,从兵部开始层层漂没,到了高进手里能有个三万两就算是良心了。 “五千首级,辽东军花了多少钱?” “回皇爷,据说是十多万两,不到十五万两!” 王安看着面无表情的皇帝,知道这位皇爷这回是动了真怒。 “十五万两,卖便宜了,我记得土蛮部是套虏雄长,朝廷过去开出的赏格是二十两一颗人头吧!” “皇爷说得是,过去套虏寇边,朝廷确实曾开赏格,二十两换套虏真鞑人头一颗。” “朕记得,这赏格到最后也是没发下去吧!” 万历皇帝冷笑连连,朝廷开的赏格再高,可是却难以赏下去,这也是他这些年越发贪婪守财,内帑的钱到了国库,还不是叫那些官儿糟蹋了,都说内阁六部科道言官空虚,可他要真是把人给补齐了,不说那些言官叽叽歪歪,那漂没的银两不知要多出多少去。 方从哲和王安都没有回话,朝廷里有些事是烂到根子里的,就算张江陵复生也是无能为力,方从哲这个裱糊匠就更加没辙,只能装糊涂。 “辽东这烂摊子,首辅和百官庭推,选个人总督辽事报上来,另外给朕抽调各地精兵,朕要一鼓荡平建奴,不能再让他们做大,重蹈覆辙。” 万历皇帝看向方从哲这个独相,在他看来内阁人少有人少的好处,省得什么事都要吵闹半天才有个决定。 “王安,朕那位威远伯,不会也是个西贝货吧!” 万历皇帝是聪慧之人,既然辽东军那五千首级是和高进买的,杜弘域这个他亲封的威远伯只怕也未必是货真价实的卫青。 “不瞒皇爷,威远伯几番大胜,似有疑点,不过威远伯在延绥练了新军,也是和高都护一般,在册军士并无虚报隐瞒。” 王安回答道,他知道的都是当上御马监掌印太监后改回本姓的干儿子魏忠贤向他禀报的,如今他名义上是东厂提督,可东厂理刑千户和掌刑百户都是魏忠贤举荐,东厂任用的锦衣卫番子也多是被单英所渗透。 “总算他还有些良心。” 万历皇帝自语道,他本来对高进是起了杀心的,满朝的武将都在喝兵血,就他一个养了这般强悍的兵卒,能斩杀土蛮部五千大军,就是全盛时期的戚家军也做不到。可是如今辽东惨败,大明天朝上国的面皮都被扒了个干净,自他登基以来,御宇四十多年,还是头回被这般羞辱。 国难思良将,万历皇帝遍数朝中,赫然发现真正能让他心里有底气的还是那个让他起杀心的高进,想到这儿万历皇帝不禁对朝中那些所谓的大将无比失望,但凡他们哪个能有高进一般能打,他都不会起这份猜忌的心思。 “但愿杜弘域能给朕一个惊喜吧!” 万历皇帝心中想着,若是杜弘域有着不下于高进的将帅之才,他倒也容得下高进,甚至会让二人彼此制衡,好给自己那个愚蠹的太子铺路。 “首辅,调延绥总兵威远伯杜弘域移镇辽东,让他即刻带兵赴京,朕亲自发内帑五十万两银于他。” 方从哲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调杜弘域移镇辽东没什么,可是皇帝亲自发内帑银,这分明是不信任户部和兵部,明明私卖首级的事情是那些丘八们做的…… “臣领圣谕。” 方从哲终究还是没有那个胆子反驳皇帝,说不经户部和吏部分发银两于延绥新军,是坏了规矩,也会助长武臣嚣张跋扈之风。 “还有朔方都护府那里,也拟旨让高进镇抚蒙古诸部,朝廷对建奴用兵时,若有蒙古兵卒犯边,唯他是问。” 万历皇帝连发旨意,也不由有些疲惫,想到自己这道旨意有些过于严厉,他又缓了缓朝王安问道,“高进有儿子没?” “皇爷,高都护有一对双胞胎儿子。” “加恩旨,给他两个儿子锦衣卫百户出身,另外从宫中挑些贡品御物送去已示恩赏。” “皇上,不准备调朔方军……” 听着皇帝的旨意,方从哲愣了愣,在他看来眼下朝廷里最能打的就是朔方军,既然皇帝下决心要剿灭建州,朔方军无论如何都该调去辽东,他这个首辅虽然不清楚各地所谓精锐是什么模样,可是光看辽东军这回成建制地被东虏歼灭,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没了朔方军,朝廷就没有能打的精兵了吗?” 万历皇帝看向方从哲,接着摆手道,“朕就不信,大明举全国之力,还赢不了区区建奴。” “都退下吧,朕乏了。” 方从哲离开内宫时,额头上满是冷汗,他看向身边的王安道,“王公公,皇上不是向来以高都护为……” “首辅慎言,圣心难测啊!” 王安低声道,他也没想明白为什么皇爷突然间就对高都护起了猜忌之心,当下也只能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第三百九十九章 暗潮涌动 东宫,太子书房,换过装扮的魏忠贤恭敬地站在朱常洛身前,禀报着干爹那儿传来的消息,他如今已是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不是几个月前的普通太监,出入太子府也得小心翼翼。 “真是委屈高都护了。” 最近这两年不到时间里,高进让单英前前后后往太子府砸了不下四万两银子,朱常洛这个堪称上自大明朝开国以来过得最窘迫凄惨的太子爷才总算能在人前挺直腰杆子,东宫上下也有了些太子府臣属的气象。 高进卖首级给大同镇和辽东镇这回事,朱常洛是知道的,毕竟高进头回装穷时让单英送来的都是零零落落的碎银和皮货獭油牛角这些草原上的特产,可后来突然间送的全都是整整齐齐的银锭,朱常洛就是再平庸,也是要过问的。 单英自然是三推五瞒后才半真半假地把实话交代出来,顺便替高进转述了自辩的话语,意思大体便是,我高进本是个出身卑微的武夫,得蒙皇恩才授以都护之位,这辈子没啥兴趣爱好,就是喜欢练兵打仗,之所以私下买卖首级,一是朝廷没有军辎下拨,二是怕功高难赏,听闻太子仁德,所以才厚着脸皮给太子送钱,想请太子日后照拂下自己。 这言外之意吗,也是向他这个太子输诚效忠,朱常洛当然高兴不已,不过他始终是在自家那个不待见他的父皇眼皮底下苟了那么多年,再加上有魏忠贤帮忙遮掩,他和高进间的关系被他隐藏得极好。 在朱常洛心里,高进便是他日后的肱骨和依仗,每次想到他那个深受父皇喜爱的弟弟福王,这些年始终徘徊在被废去太子之位阴影下的的朱常洛内心深处甚至有了些大逆不道的念头,万一要是父皇老糊涂了,还是要废自己,他未必不能拼死一搏。 “魏伴啊,辽东那建州老奴凶恶,孤以为朝廷还是要依靠高都护才行,父皇他……” “殿下说得极是,干爹也是担心,才让奴婢过来,让殿下拿个主意。” 魏忠贤在边上附和道,干爹是太子党,他更是太子心腹,他很清楚自己根基浅薄,日后能依仗的便是太子爷本人和大军在握的高进,他可不会像干爹那样容易满足。 眼前这位太子爷耳根软,从小就没被皇帝当成继承人培养,没像样读过书,更加没有参理过朝政,也就最近两年皇帝才让杨涟、左光斗几人偶尔来东宫给太子爷讲学。 这东宫里的太监大都被财大气粗的魏忠贤收买,所以这所谓的讲学究竟是什么内情,魏忠贤也清楚得很,杨涟、左光斗借着讲学之名很是把太子爷给忽悠得五迷三道,还真信了这些人的鬼话,虽说没有给出什么具体承诺,可是言语中表露的意思无非是今后他会任用贤能,罢免扰民的矿监中官等等。 魏忠贤能理解太子爷想要拉拢那些文官的心思,可是他随干爹往陕西传旨时,沿途所见那些地方官,当真是十个里九个不是好东西,杨涟、左光斗那套理论他在高进那儿就听明白了,这两人未必是坏人,可他们干的事情却不是好事。 只是魏忠贤眼下没能力对付杨涟、左光斗这样的君子,他能做的也就是帮高进在太子这边固宠,因为帮高进就是帮他自己。 “魏伴啊,孤觉得你去陕西传旨最好,你告诉高都护,就说万事有孤在,让他不必担心。” 朱常洛难得有主见了回,高进这样的大将主动投靠,而且还是真金白银,实心诚意,他不管于情于理都要好好安抚,父皇向来刻薄寡恩,忌惮这位高都护也是老毛病犯了,当年戚家军不就是那样毁了的。 “奴婢明白了。” 魏忠贤连忙道,太子爷这回终于表了态,看起来高进在太子爷心中地位还是很重的,这也让他放心不少。 …… 东厂,陆文昭看着几个大档头道,“去好好查查,有关高都护的谣言究竟是从哪儿传起来的!” 看到陆文昭沉着脸,那几个东厂的档头全都是连声领命,他们也没想太多,虽说东厂厂督是王公公,可实际上管事的是魏公公,不过魏公公向来信任这位陆千户,尤其是魏公公做了御马监掌印太监后,为了避嫌,大小诸事都交给陆千户来办,他们也都以为这次是魏公公的意思。 陆文昭心思细腻,虽说大都护买卖首级这回事,单英早就和他打过招呼,他们也早有准备,可是这回这有关大都护的谣言里有些蹊跷在,陆文昭觉得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想要对付大都护。 不独东厂这里陆文昭让手下各大档头们去调查谣言背后的推手,锦衣卫这里也是同样,单英这段时日,已经从百户成了副千户,而被他招揽的卢剑星、沈炼、裴纶等一众不得志的旗官也纷纷高升做了百户,越过了这道不知道卡死多少锦衣卫升迁的门槛。 而且这些人不管是像卢剑星这样彻底投靠的,还是沈炼、裴纶这些自觉受了高进大恩的,都是在单英知会后,在京师里暗中用自己的人脉和关系死命追查起来。 如今高进赫然是锦衣卫里小半人马的恩主,对付高进,就等于捅了这些锦衣卫的马蜂窝,于是在魏忠贤这个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前往陕西宣旨安抚高进前,还是人手更多的锦衣卫查出了谣言背后的黑手。 “果然是东虏那边也掺和了。” 单英府里,卢剑星、沈炼这些百户们都是满脸义愤,大都护对他们有恩,更是本朝第一名将,结果却被谣言中伤,不能前往辽东定乱,这让他们都不由对深宫里那位皇帝生出些许不满和愤懑。 “这边经办的是张家口范家在京师的一名掌柜……” 沈炼皱着眉头,线索是卢剑星那儿最先查出来,然后他和裴纶顺藤摸瓜地揪出了背后的那个范家掌柜,可是这个掌柜在三日前失足溺水死了,这下子就成了死无对证,光靠那些散播谣言的无赖泼皮,可算不上什么铁证。 更何况随着那个收钱的御史参了大都护后,不少言官先前可都是拿大都护擅启边衅、滥杀无辜做文章攻讦,甚至还把辽东大败归罪于大都护头上,简直大有不把大都护下狱问罪誓不罢休的意思。 “既然知道背后是谁就行了,这事情大伙儿都辛苦了。” 单英倒是不以为意,事实上最初有御史参了大都护后,他多少便猜到背后主使的,多半就是建州老奴那边想玩离间计,在沈炼他们查出有用的线索前,在范家卧底的丁修就送了消息过来,他之所以让沈炼他们去查,就是要让这些锦衣卫生出对皇帝和朝廷不满的心思来。 “单大人,这些钱咱们受之有愧,大都护那儿……” 在场的百户里,就是脸皮再厚的也不好意思从单英这儿拿钱,谁都知道大都护不容易,要养兵和鞑子厮杀,还得防着小人中伤,他们受了大都护恩情,可是又帮不上忙。 “这钱你们拿着,大都护前些日派人和我说,首级买卖做不成,今后要派人来京师做生意,到时候让咱们多照应,有用到你们的时候。” 听到单英这话,又见其他百户拿了钱,就是沈炼也只能领了这钱,可他心里却不是滋味,大都护是朝廷柱石,本该是朝廷下拨军饷,到最后竟是要大都护做这等商贾之事来养兵,结果文官们还在喊着要治罪大都护,这朝廷当真是…… “对了,魏公公要去陕西传旨,按惯例要从咱们锦衣卫调些人手护卫,你们谁愿意去。” “小人愿往。”“沈炼愿往。” 听到能去陕西,那些百户里好些人都是连忙道,单英见了后道,“那就卢百户和沈百户吧!” 卢剑星和沈炼武艺最高,其他百户自然也没话可说,如今大明不太平,最近两年不是旱灾就是水灾,山东河南河北都有流民作乱,就是京师附近也称不上安稳。 …… “师兄,单大人那里有消息,让咱们动手。” 货栈里,丁翀朝丁泰说道,戚家军遗孤里的近百好手被夜不收们操练了大半年,可是都等着要为大都护效命,那范家居然敢帮着东虏陷害大都护,当真是该死。 “让兄弟们准备下,分批出城,在通州那里汇合,范家商队上下一个不留。” 丁泰站了起来,沉声说道,范家这回押了不少从辽东那边运来的貂皮人参东珠,他们既然敢对付大都护,那今后就别再想安稳地来京师做生意。 很快,货栈里,近百戚家军遗孤便分作三批,自各处城门分别出城,然后赶往通州。 两天后,通州码头,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了骇人血案,有商队被杀戮一空,货物也被劫而走,通州官兵赶到后,竟然被贼人当场杀得大溃,弃械而逃。 事后地方官上报,说这伙骁勇键锐的贼人都系建州女真,然后天津卫北镇抚司来查案的锦衣卫晃了几圈后,便据实上奏了,只说是范家商队走私东珠貂皮,因为分赃不均而招致这桩惨案。 接下来自然便是朝廷震怒,让锦衣卫全力缉拿这伙女真盗匪,就连魏忠贤去陕西传旨的队伍里护卫也多了不少。 “单千户,这范家商队……” “魏公不知道,这范家商队私通建州女真,中伤大都护,这是给他们的教训。” “既然知道是他们做的,何不斩草除根!” 魏忠贤骑在马上,微微皱起眉头来,在他眼里张家口的范家算什么东西,有没有证据也无所谓,直接抄家抓人就是,进了锦衣卫的大牢还怕审不出东西来。 “魏公有所不知,这范家私通建州多年,又盘踞张家口,乃是当地豪强,真要动范家还需要出动官军,不过宣大那边的官军是什么成色,想必魏公也清楚。” 魏忠贤听着单英的话,才发现是自己孟浪了,眼下大明边军能打的还真就只有朔方军,更何况范家这样的,说不定宣大那边还有军将跟他们勾连,这事情还是等到了陕西,他亲自问过高进再说。 第四百章 风起朔方 京师发生的诸事,在魏忠贤的钦差队伍出发前,单英自让丁泰他们派人快马送了密信去神木县,于是半个月后,神木县里又有快马驶出,直往河口堡而去。 当高进在朔方城接到消息时,算算日子,魏忠贤的队伍已然出发了有二十余日。 对于把河套当成自己后方的高进来说,他其实并不在乎万历皇帝对自己的猜忌,不过既然魏忠贤亲自来了,他总该去亲自见见的。这回他被御史参了本,言官们跟进要拿他下狱问罪,不过万历皇帝还没有昏聩到老糊涂的地步,虽然不信任他,没有调他去辽东平乱,可是也派了魏忠贤来传旨加恩。 “你们都看看吧!” 高进将手里的密信丢给了手中众将们传阅,顿时间就哗然一片,大家都不是傻子,皇帝明显是不信任大都护和他们朔方军,莫说陈升王斗他们这些和高进最亲近的老兄弟,就是曹文诏这个刚刚在朔方军里站稳脚跟的大将也觉得皇帝过分了。 放着他们朔方军不用,让延绥军移镇辽东,同时又调动各地精兵,可关键是各地还有精兵吗,南方曹文诏不清楚,可是辽东已经被打残,宣大官兵是什么德性,他最清楚不过,能有个屁的精兵,至于陕西三边,除了大都护外,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二哥,皇帝这是把咱们当贼了!” 脾气暴烈的王斗头一个叫喊起来,接着张崇古等人也都是纷纷附和起来,至于那些蒙古将领们更是叫骂起来,他们对大明皇帝可没什么忠敬畏惧,在他们眼里大都护才该当这个皇帝。 陈升依旧是不发一言,只是看向曹文诏那边,二哥很是重用此人,八百背嵬军也是从朔方诸军里十里挑一选出的悍卒给他,要是和他们不是一条心,便是再骁勇善战,又有何用。 曹文诏倒是表现得和诸将一般无二,他本就是个单纯的武夫,大都护对他有知遇提携之恩,而他在朔方军如鱼得水,再加上平时他和张崇古、呼延平他们私交不错,自然也早就晓得大都护志向,这个时候自然也是表起忠心来。 至于曹文诏身后的贺人龙,也是一般无二,他是武进士出身,结果在固原镇下面那个鸟不拉屎的破军堡整整蹉跎了十年,有本事无从施展,有功劳难以升官,还不如他在朔方军当个小卒来的快活。 看着群情汹涌的众将,高进抬了抬手,顿时间帐内便安静下来,“既然朝廷不愿我去打东虏,要我镇抚草原诸部,那咱们便去辽河那边看看。” 眼下草原上蒙古诸部,大半都归顺了高进,除去朔方五营和白马骑、背嵬营,他手底下的达骑算上朔方部,已有一万七千骑之众,而且这是脱产训练的精锐,远超各部先前所谓的怯薛军。 平地野战,高进自信这麾下两万多悍卒,足以击溃十万以上的大明军队,他本来是想和建州老奴的女真八旗打场硬仗,试试朔方军如今到底有多强,可既然万历皇帝猜忌于他,他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彻底将蒙古各部都收入麾下。 “吴克善。” 高进看向了去年冬天带了亲卫和部中勇士千里迢迢从科尔沁赶来投奔自己的吴克善。 “大都护。” 吴克善连忙自众将中出列,大都护帐下,蒙汉将领不分彼此,大家都是惺惺相惜的好男儿,他自来朔方军后,很是交了许多朋友,不过他虽然是千夫长,可是还未在大都护军前效力立功,让他深为遗憾。 “你千里迢迢来投奔我,我也视你为我的爱将,这回老奴大掠辽东,大明必定会调集重兵剿灭建州,我就怕科尔沁部看不清大势,出兵相助老奴,到时候却是叫你难做。” 高进朝吴克善说道,他手下这些蒙古将领里,吴克善算是难得的人才,而且科尔沁部在辽河套也算是大部了,他不会允许科尔沁继续倒向建州老奴。 “大都护,您的马鞭所指,便是我利箭所向,便是科尔沁部,也绝不留情。” 吴克善毫不犹豫地说道,他在河套见到各部相安,冬天没有老弱冻饿而死,牧民们安居乐业,甚至定居下来种植牧草喂养牛羊,又有汉地的兽医照料,鲜少有病死的牲口,让他们蒙古人的娃娃也能在学堂里上课。 大都护还收购最不值钱的羊毛,补贴钱财给各部的牧民,来自大明的货物不再像过去那样紧缺,家家户户都能用上铁锅,穿上新衣服,吴克善所见所闻,都让他相信草原将在大都护手上终结战乱纷争。 看着吴克善跪拜在地,众将里那些蒙古将领也纷纷叫起好来,“说得好!”他们也和吴克善同样,若是自家部落和大都护为敌,他们也愿意为大都护扫平旧部。 “你的忠诚,我看到了,作为你们的主君,我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高进看向手下那些蒙古将领,这些人在朔方军中日久,已经不再认同过去蒙古人的生活和传统,这就是先进对落后的同化,富庶对贫穷的征服。 以朔方城为中心的河套诸部和土蛮部,他们的牧民已经习惯了高进给与的全新生活方式,如果现在还有私下反对他的贵种们图谋作乱,不需要他出一兵一卒,这些诺颜和台吉手下的士兵就会砍了主子们的脑袋来献给自己,以证明他们的忠诚。 “吴克善,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你是我的大将,当风风光光地回到科尔沁,宣扬我朔方的威武仁德,我给你三个千户的兵马,回去科尔沁,告诉你的父亲,告诉科尔沁诸部的台吉,你是我朔方大都护高进的爱将,科尔沁部日后的主人,他们若反对你,便是反对我。” 高进朝激动不已的吴克善说道,日后他会重新划定草原的秩序,让手下这些将领成为各部的主人,然后改土归流,编户齐民,让蒙古全境彻底归于中国。 “愿为大都护效死。” 不单是吴克善,其余蒙古将领也纷纷下跪吼道,大都护今日能这般对吴克善,便也会同样对待他们。 “都起来吧。” 随着高进命令,众人纷纷起身,吴克善更是打定主意,如果部里那些老家伙胆敢反对大都护,他便会把他们全部插在木桩上。 “阿尔斯楞,文诏,你们陪吴克善去科尔沁部,在我大军到达辽河前,你们都要听他的。” 科尔沁部也有十鄂托克,能凑出七八千兵马,高进让吴克善回去收服科尔沁部,有曹文诏领着背嵬压阵,三千人足以压制科尔沁部了。 “末将领命。” 曹文诏高声道,他知道大都护这是给他练兵的机会,他身后贺人龙更是兴奋,朔方军的规矩,只要立功就能升官,背嵬营副将,他当定了。 “是,大都护。” 阿尔斯楞同样高兴得很,他和手下的勇士,这些日子想打仗想疯了,蒙古诸部里,卫拉特最为穷困,所以也是争斗厮杀最多的,他们这大半年时间在大都护麾下整日吃饱喝足,平日里除了训练便再无战事,他们都觉得愧对大都护。 众将散去后,吴克善曹文诏他们自去整顿兵马,而陈升几人则是留了下来。 “二哥,吴克善去科尔沁部,三千兵马是不是少了点?” “三千人,不少了。” 高进知道陈升担忧,“吴克善带的兵多,科尔沁部里那些倒向建州的人便未必有胆子跳出来了。” “我接下来要回去待一阵子,白马骑便交给阿升统领,继续练兵不要停。” “二哥,照我看,那皇帝没安好心,大不了咱们干脆反了。” 帐中没有外人在,王斗胆子大了很多,他们都是知道二哥志向的,眼下皇帝只是忌惮二哥,要是接下来朝廷大军在辽东继续打输的话,便会调他们去对付那建州老奴,他们若是打赢,只怕皇帝就要对二哥下手。 “反什么反,就你话多。” 陈升见王斗说得不像样,不由皱眉骂道,虽说他们迟早要反,可是二哥都没发话,哪里轮得到王斗胡说八道。 高进不由哑然失笑,眼下他这些老兄弟里,王斗他们都有些飘,好在陈升能管得住他们。 等陈升他们离开后,高进又喊了侯三和都护府的属官们,这些可全都是铁打的反贼,几乎每个人都是盼着他早日起兵造反的。 “今上向来刻薄寡恩,要是杜总兵在辽东胜了还好,输了的话,朝廷肯定会让都护带兵去剿灭建州,到时候只要断了粮草……” 不得不说,这些被流放的官里最后能在高进手下站稳的,就没几个省油的灯,在看过那封密信后,他们便七七八八把万历皇帝的心思猜了个大概。 高进自己都没想到万历皇帝还能有那么多后招,要不是他知道万历皇帝活不了多久,恐怕他真得提前准备造反的日子了。 第四百零一章 提点魏忠贤 骆驼城内,喧嚣热闹,随着魏忠贤这位御马监掌印太监的到来,各大将门都是前往总兵府,辽东大败,他们自然清楚,不过仍旧没有把建州女真放在心上。 杜弘域设了宴席招待魏忠贤,谁能想到,当初跟在王公公身边鞍前马后的小太监转眼就成了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代表皇帝前来传旨。 内心里杜弘域还是瞧不起魏忠贤这种投机之徒,不过表面上仍是觥筹交错,刻意奉承着魏忠贤,因为他听这位的意思是,他移镇辽东,等各路大兵调集后,这位魏公公会亲自来担任监军。 哪怕杜弘域不喜魏忠贤,可眼前这位魏公公好歹是能在马上左右开弓骑射,也略微知些兵事,而且为人虽然有些市井气息,但是也总好过其他那些只知道捞钱的中官监军。 在宫里待得日久,魏忠贤揣摩人心的本事早就磨练出来,杜弘域出身名门,看不上他很正常,不过这位能在人前给他这样的面子,折身敬酒,他也没什么不满的。 “诸位,咱家这旨意也传了,酒也喝过,便不叨唠大家和杜总兵商议军机。” 魏忠贤起身告退,见识过朔方军的他是瞧不上骆驼城里这些将门的,彼辈虽然豪勇,家丁键锐,可是大军出战需得令行禁止,听从主将指挥,他不是很看好杜弘域能收服这些将门以为臂助。 对于魏忠贤的告退,杜弘域也有些意外,本以为这位魏公公是不是对他有些不满,不曾想这位魏公公压低声音朝他道,“杜总兵不必多心,咱家说的是真心话,杜总兵早一日去辽东,便多一分把握,咱家虽是个没卵子的,也知道大事为重。” 这一番话只叫杜弘域也肃然起敬,于是他起身相送道,“魏公走好,杜某必定尽忠王事,不负皇恩。” 魏忠贤走后,杜弘域自看向满座的将领和将门家主,这些人在延绥镇治下各有军职,他自去年遣散杜家大半旧部,重募新兵五千,原本是想逐渐提拔些中下级军官来取代这些人,可如今时不我待,他也只能择其精锐补全军队。 …… 魏忠贤本来是想去神木县宣旨的,但是高进自朔方城日夜不停地骑马赶回,倒是在他抵达骆驼城的第二日,便亲自到了总兵府,见过杜弘域后便来见过这位算是被他提前推上位的九千岁。 “见过魏兄,许久不见,倒是越发健壮了,若是得空,咱们去城外打猎。” 在魏忠贤身边那些小太监惊诧的目光里,这位高都护很不客气地上前见礼,然后如同不知礼数的武夫般抱住自家干爹,还用力在干爹背上擂了两拳。 “大胆……” 魏忠贤身后,有小太监急着表忠心,连忙出身呵斥道,只是刚开口说话,就被魏忠贤甩手一记巴掌拍翻在地,“给我把这没有眼力劲的蠢货拖下去掌嘴。” 四周的小太监们看着自家干爹热络地和那位高都护把臂言欢,口中更是以老弟相称,都是心有戚戚,看着地上那茫然不知所措的同伴,暗道幸好这蠢货提前给他们趟了雷。 “高老弟,咱们里面叙话,你们全都给我滚出去,不要来搅了咱家的兴致。” 高进没把魏忠贤当阉人看,对魏忠贤来说就是这世上最大的尊重,而高进也是他在外朝最大的仰仗,他自是欢喜高进没把他当外人看。 本该隆重行礼相接的圣旨,被魏忠贤找出来随意扔给了高进,“高老弟,这份圣旨你看过就行,那些赏赐什么的,我让人给你送去家里。” “多谢魏兄,皇上那里?” 哪怕早就清楚内情,可高进还是故作不知,毕竟明面上留在京师的单英只是锦衣卫的副千户,内宫的消息是不清楚的。 “高老弟,我不在皇上身边侍奉,可是听干爹说,皇上知道你私卖首级给辽东和大同边军,很是不悦,甚至有些猜忌,不过太子爷那边你放心,我临行时太子爷说过,让高老弟你不必担心日后之事。” 万历皇帝垂垂老矣,魏忠贤自然也看得出这位老皇帝没几年活头,都把筹码压在了太子身上,他自从当上御马监掌印太监后,可是狠狠整顿了御马监下辖的武骧、腾骧、左卫和右卫四营,裁汰老弱,拣选精锐训练。 魏忠贤可不敢指望当年在梃击案里包庇郑贵妃的万历皇帝,谁知道这老皇帝脑袋糊涂起来又要废太子怎么办,他可是听干爹私底下说老皇帝前些日子又在念叨福王,觉得福王类他聪慧,而太子懦弱,不能驭人。 眼下朝中百官空缺甚多,方从哲那个首辅又是个应声虫,而且那些文官也多忌惮高老弟,被留中的那些奏折他听干爹说过,很多言官都觉得高进的朔方军势大难制,日后恐怕会祸起萧墙。 魏忠贤虽然没什么见识,可也晓得如今大明朝的边患只有东虏在闹腾,而蒙古诸部没有动静,全是高进威震草原所致,他就想不明白那些官员怎么就那么蠢,老皇帝好歹还晓得下恩旨安抚高老弟,可那帮子言官凭什么觉得朔方军就会乖乖听话,高老弟会自缚双手请罪,他们就不怕逼反了高老弟吗? “高老弟,那些言官向来无事生非,你也无需放在心上,等日后我当了东厂督主,非叫他们晓得诽谤……” “魏兄,这话我这里说说也就算了,回到京师还是需得谨慎。” 听着魏忠贤发牢骚,高进倒是没把那些言官的屁话放在心上,当年戚爷爷郁郁而终,一来是戚爷爷忠于大明,二来戚家军是朝廷所养,可朔方军是他亲手所建,和朝廷没半分关系,朝廷要真敢拿他去京师治罪,都不用他吩咐,底下众将说不准就有人给他准备黄袍了。 “高老弟,你是武夫,我是阉人,那些读书人向来瞧不起咱们,我老魏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就是想叫人们都知道,我不比那些读书人差。” 听着魏忠贤的话,高进知道他这是膨胀了,居然还真想以后干预朝政,不过他也不会给魏忠贤泼冷水,魏忠贤若真能爬到那一步,对他日后大事可多有臂助,别的且不说,有这位九千岁日后在朝中,他给手底下那些师爷胥吏买官可是要方便许多。 “魏兄说得好。” 高进给魏忠贤倒上酒道,然后继续听魏忠贤在那里说起心事来。 “高老弟,你和我说实话,这小杜总兵去辽东的话,到底有几分胜算?” 酒过三巡,微醺之际,魏忠贤终于忍不住朝高进问道,他是要去辽东监军的,他可不像那些打小阉了就进宫的太监,他可是想在辽东监军的时候干些大事的,也好叫世人都晓得他魏忠贤的名声。 “不好说,魏兄,我不妨和你说实话,蒙古诸部自当年俺答汗故去后,各部纷争不休,我才能挥兵逐一击破,可东虏不同,那建州老奴蛰伏多年,期间扫平女真各部,手下八旗都是身经百战的精悍老卒,和蒙古各部相比,东虏好似初升之日,而鞑虏已然日薄西山。” 高进不会小瞧努尔哈赤,这时候建州女真有五大臣,四大贝勒,可谓是兵精将勇,而且自从万历十一年开始,努尔哈赤就在壮大发展建州女真,如今女真人能开采金银矿,治炼铁器,还在海边煮盐。 范永斗这些私通建州的奸商,眼下往建州输入的铁器、食盐等物资反倒是小头,他们更多的是帮老奴走私貂皮东珠人参等物获利,同时帮老奴收买文官武将打探消息。 比起了解大明虚实的努尔哈赤,大明朝廷也好,万历皇帝也好,他们压根就不清楚建州女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弱小的部落,而是一个真正具备了和大明朝开战的地方势力。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朝廷对东虏一无所知,这一仗难打。” 高进沉声说道,要是朝廷把所有精兵都交给杜弘域指挥,不要想着速胜,而是稳扎稳打进攻赫图阿拉,他估摸还有三分胜算,可是万历皇帝和朝廷百官能有那个耐性吗,他们估计到现在还以为努尔哈赤能大败辽东军,是占了偷袭和官军兵力不足的便宜。 “当真就没有半点办法了吗?” 魏忠贤盯着高进,自三大征后,大明便少有战事,论到战功彪炳者,莫过于这位高老弟,他是真的相信高进的话。 “魏兄,我要是猜得不错,等各地精兵调到辽东后,朝廷对东虏的战法无外乎分进合击之策,这便会给老奴各个击破的机会。” 高进皱了皱眉,分进合击没有错,错的是万历皇帝和百官高估了官军,低估了女真八旗,不过这种事他就是捅穿了也没人会信。 “魏兄,你监军的时候,若是当时督战的经略决定分进合击,务必要坚决反对,并向朝廷上书留档,同时告诫众将需得谨慎用兵。” 高进能帮魏忠贤的,也就是提前告诉他这些“猜测”,他估计到时候肯定没人会听魏忠贤这个阉人的意见,这样事后魏忠贤不但不会受牵连,恐怕还能博个知兵的名声。 魏忠贤没有做声,这时候他心里犹豫起来,去辽东监军这事情,是他主动开口跟干爹提的,可是眼下按着高老弟所讲,那就是个火坑,跳,还是不跳? 第四百零二章 北上 石桌上,清酒一壶,杜家父子二人小酌,院落里没有旁人。 “小高和你说什么了?” 杜弘域移镇辽东,延绥总兵最后又落到了杜文焕头上,如此一来他们父子二人俱为总兵,再加上在山海关的杜松,杜氏一门在朝三总兵,可以算得上是独得圣心,皇恩似海。 可越是如此,杜文焕就越是惶恐,辽东军大败,满朝文武觉得东虏仍是化外蛮夷,朝廷此番调集各地精兵,那架势就是许胜不许败,可偏偏皇帝又传旨朔方军镇守蒙古诸部,不许参加征辽之战。 这都让向来谨慎的杜文焕心中担忧,儿子已然被架在了火上,而他杜家一门三总兵,现在有多风光,万一此战若败,杜家便摔得有多惨。 “小高和我说,朝廷不知东虏虚实,朝堂上衮衮诸公没几个知晓兵事,就怕为求速胜,催逼我等进兵,恐为东虏所乘。” 杜弘域想到高进私下和自己那番密谈,亦是心有戚戚,“小高劝我,在骆驼城点兵,拣选精锐即可,大军不宜过万,兵多则辎重压力太大,若是有万一,当以保全军力为上,只要手里有兵,便是输了朝廷也未必能拿我怎么样。” 杜文焕沉默不语,高进这些话可以说是大逆不道,可对他杜家来说,却是最实实在在的提醒,也只有真正的自家人才会讲出来。 “小高告诉我,他已派兵北上看住和东虏亲厚的科尔沁等部,东虏不会有蒙古骑兵助阵,而且届时他会亲自带领朔方精锐在辽河一带巡弋接应我。” 说出这番话后,杜弘域脸上满是笑意,他如果决意和东虏死战以报皇恩,那小高就是违抗圣旨也要保他。 对于这样的情义,杜文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看向儿子,给他满上杯中酒道,“我儿有这样的至交好友,是一生之幸啊!” “父亲,我打算把轻眉送去小高那儿。” “把轻眉送去也好。” 杜文焕点点头,杜高两家早就难分彼此,皇帝的做法殊为不智,他如今只望儿子去辽东后能听小高的,以保全自身为上。 …… 高进离开骆驼城时,魏忠贤跟着去了神木县,杜弘域在骆驼城里征募兵员,调拨物资,需要半个月时间才能出发,他自然不愿意继续留在那里。 回到神木县后,高进的两个儿子多了个干爹,魏忠贤。 说起来也奇怪,高进那两个儿子被魏忠贤抱上手后,不哭也不闹,反倒是喜欢抓着魏忠贤光溜溜的下巴玩耍,当时魏忠贤也是一时上头,觉得这两个娃娃和自己投缘,便大着胆子开了口。 高进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从没歧视过太监,于是便答应下来,这可把魏忠贤乐坏了,逗留在神木县的几日里,整日陪着高平、高安这两个小子玩耍。 高进则是抱着未来的儿媳妇在边上瞧着未来的九千岁给两个儿子当大马骑。 木兰本来对高进答应让魏忠贤当两个干儿子的干爹颇有些不快,可后来看着这位魏公公对两个儿子宠得实在不行,这才心里认下了这门干亲。 十日后,魏忠贤和高进道别,这时候他心里也做了决断,富贵险中求,他仍旧打算去辽东监军,想要尽力挽回高进口中的败局。 “干爹,抱抱!” 看着高进怀里的两个干儿子,魏忠贤满脸不舍,“高老弟,日后可要让平儿、安儿来京师看我。” “魏兄放心,他日若有机会,我定带平儿、安儿去看你!” 得了高进的承诺,魏忠贤才放心而去,他离去时,自留了身边的锦衣卫在高进这儿,以便日后在辽东时传递消息方便。 “咱们回去吧!” 高进看向身边众人道,如今八月已过,正是秋收之时,等到秋粮入库,他亦是要率兵出塞,他是不会看着杜弘域为了什么狗屁皇恩就去送死,他太了解杜弘域,杜弘域把轻眉托付给他,便说明这一仗他不会保存实力。 从陕西这边千里出塞,去往辽东作战,饶是高进家大业大,也无法全军前往,否则光是后勤辎重就能压垮他,他只能带领五到八千的精锐前往辽东,而且还要在草原上安排后路,他是不会走关内返回陕西的。 …… 金黄色的稻田里,沈炼和卢剑星弯着腰帮忙割稻,两人不是没干过农活,但那已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只不过看着不远处的农田里,大都护也赤着脚在那里干活,两人都是觉得自己这趟来对了。 谁能想到陕西这里,居然还有种水稻的地方,大都护治下的神木县,百姓安居乐业,到处都是笔直的大道,随处可见水渠和灌溉用的水车,他们便是在京师附近也没见过这等景象。 整个神木县没有半块荒废的土地,小麦、水稻、大豆,种满了各种作物,而且最让沈炼和卢剑星吃惊的是,农田里收割的粮食直接就在路边称重装车,然后给百姓们换成等值的银钱或是朔方商会的钱票后运往朔方军的仓库晒谷打米存放。 “喝茶了。” 随着田垄间有人吆喝,那些来田里帮忙收割的兵卒都是很快在茶水车前排成了整齐的队伍,然后依次领了凉茶,在田垄上蹲成了一条直线,然后喝茶休息。 不管看了多少次,沈炼和卢剑星都会为这等场景赶到震撼,大明其他地方的官军不扰民就足以被百姓称道了,可是在大都护这儿,朔方军的士卒却会主动帮百姓干农活,而且就连休息的时候都没什么喧闹声,这让两人实在是觉得不可思议。 “难怪百姓如此爱戴大都护,我看古时岳家军也不过如此了。” 沈炼不禁感慨道,先前魏公公还在神木县时,他也曾四下走访,发现神木县百姓将大都护视若神明,而地方上的豪强则是连私下都不敢说大都护的坏话,生怕被百姓们发现。 整个神木县上下有序,生机勃勃,可那位县令大人只是个傀儡罢了,主持县中事务的乃是大都护手下那些幕府师爷和只听从大都护命令的县中胥吏。 细细查探后,神木县的种种对沈炼的冲击是巨大的,哪怕他明知道大都护很多事情都做得越线了,可是内心深处却觉得大都护做得事情才是对的,甚至还生出了更加大逆不道的念头。 …… 傍晚时分,随着朔方军的士卒们整队归营,沈炼和卢剑星自也和另外几个东厂的番子回了高府。 “这是你们的工食银。” 看着放在桌上的几两碎银,沈炼他们都是看着那位沙管事,面面相觑。 “这是咱大都护的规矩,劳者得其食,朔方军的士卒领了饷银,帮百姓割稻是应当的,但你们是来帮忙的,干活就该有钱拿,别嫌少就是。” 沙得刁笑着说道,“另外秋收已经收割得差不多,几位明日便不用再下田了。” 摸着那几钱碎银,沈炼不由笑了起来,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单百户会对大都护死心踏踏忠心耿耿了,因为只有大都护这样的人才能让百姓有好日子过。 卢剑星同样收好了属于自己那份银钱道,“大家都早些睡吧!” 另外几个东厂番子亦是收了银钱,每个人脸上神情各异,这些日子在神木县的生活对他们都触动不小,大家头回发现,百姓不是猪狗草芥,而是能活得像个人样。 …… 天蒙蒙亮的时候,高进醒来时,却发现木兰早已起来,那领木兰亲手缝制的盔甲就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边上。 木兰知道高进要去辽东,但是她永远不会劝自己的丈夫,她只恨自己不能陪伴在他身边。 高进默默地由着木兰为自己穿戴盔甲,能有这样的妻子,是他这辈子的福气。 穿戴完盔甲,高进看了眼床榻上的两个儿子,苦笑一声,他最亏欠的便是妻儿了,他两次出征,动辄大半年,儿子出生时、妻子最需要他在身边陪伴时他都不在,再次出征回来时,两个儿子已经从懵懂婴孩成了咿呀学语的孩子。 “木兰,我……” “我和平儿、安儿在家里等你得胜回来。” 木兰手指轻捂在高进嘴唇,低声说道,她知道高进要去做什么事情,这天底下没有比他夫君更重情重义的人,她和孩子都以他为荣。 “我一定得胜归来。” 高进轻轻抱住了木兰,在妻子耳畔低语后,便转身离去。 …… 高府里,石电领着亲卫们整装待发,而沈炼、卢剑星他们也都披上了甲胄。 当高进出现在院中的时候,所有人都振奋起来,大都护但凡出塞,必有大战,这便是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 一匹匹良马被牵出,随着高进翻身上马,数十人的队伍缓缓离开高府。 这时候县中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当高进策马驶出北城门时,城外的道路上是队列整齐的朔方军。 没有号角鼓声,在秋日的黎明,旌旗猎猎中,盔甲鲜亮的朔方军在晨曦中如同黑色的巨龙昂首北上,当队伍前行十里后,前方旷野里忽然响起了嘈杂的呼声,然后那呼声逐渐变得整齐起来。 “朔方威武,大都护万胜!” 旷野里,是山呼海啸般回荡而起的呼声,沈炼在队伍里看着视线中逐渐清晰的人群,满脸愕然,谁能想到那些村庄的百姓们居然举家来为他们送行壮威。 足足近万人挤在官道两侧,奋力高呼着,高进看着这景象,策马前行,他知道这些百姓并不懂什么大义,只不过因为他让他们能吃饱穿暖,所以他们就选择毫无保留地支持自己,可是这才是这个时代最质朴也最强大的力量。 第四百零三章 满桂 “跑什么呢?” 丁修笑眯眯地把刀横挑在肩膀上,看着趴在面前的冯掌柜,语气轻佻地说道。 “丁修,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就不怕大掌柜知道了以后扒了你的皮!” 看着身后那几个提刀的斗笠汉围过来,冯掌柜也是豁了出去,朝向丁修骂道。 “我好怕啊!” 丁修尖声笑了起来,接着肩上长刀落下,一刀鞘挑在冯掌柜下巴上道,“知道你们大掌柜得罪了谁?是高大都护,天上地下,都没人救得了你主子!” “识相的,就乖乖听话,还能留你条性命,不然的话,便去陪你那些伙计好了。” 说话间,丁修拎着冯掌柜的衣领将他拖到官道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堆里,一脚踩在他的脸上,冯掌柜看着那近在咫尺死不瞑目的伙计脸孔,吓得脸色死白。 “你死了,对范永斗来说,也不过是死了条狗,不对,说不定连狗都不如。” 丁修仰头看天,深吸了口气道,“想想看,你那房新娶的小妾,还有那如花似玉的女儿,最后也不知道会便宜了谁!” “你要我做什么?” 纵然是范永斗起家时就跟随的老人,可死到临头,冯掌柜还是贪生怕死起来,要怪只能怪大掌柜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范家是撑不下去的。 “这才对嘛。” 丁修挪开了脚,然后把冯掌柜给拉了起来,替他拍去身上的尘土道,“范家的船都要沉了,冯掌柜你是聪明人……” 看着搂住冯掌柜的丁修,那几个提刀的斗笠汉都散了开去,他们只会杀人,威逼利诱这桩事情做不来。 “通州的事情是你们做的?” “没证据的话不要乱说,朝廷可都是结了案,那是女真人干的。” 丁修一边说着,一边在冯掌柜耳边低语了几句,只听到冯掌柜心里发冷,那位高大都护的报复也委实太狠了些,这是要把整个范家都从张家口给抹掉啊! 数日后,冯掌柜带着他的货物和商队返回了张家口,将一车车粮食全部封存入范家的仓库,商队里多了不少生面孔,不过范家货栈的人也没有太在意,这年头行商走远路危险,有时候来回一趟下来,队伍里伙计能换上大半。 更别提山东河南大旱,北直隶也遭了殃,最近这世道贼匪也比往年多不少,所以冯掌柜回来的时候脸上带伤,就是范永斗也没留心。 “老爷,通州的事情打听清楚了,下手的那伙贼人,都是行伍出身,通州的官兵根本难以抵挡,眼下大明能有这等悍卒的只有朔方那位。” 范永斗手底下有四大外姓掌柜,死在通州的老王,便是其中最得范永斗信任的,所以但凡是建州那边的东珠人参貂皮,向来都是让老王在京师销赃散货,这回货物损失还是其次,关键是老王死了,让他折了员大将。 冯掌柜偷偷瞧了眼范永斗的脸色,说起来这张家口和建州有来往的豪商也不止他们一家,只是这位老爷这回千不该万不敢去招惹那位高大都护,那可不是宣大这儿的蠢蠹武夫。 范永斗这时候也是无比懊悔,他就不该贪图那些东珠貂皮人参并珍宝的,他本来以为只是在京师放些流言消息,只要行事隐秘,那位高大都护又能拿他怎么样,可是万万没想到这谣言刚传没多久,他就暴露出来,直面这位高大都护的报复。 范家盘踞张家口三代,在范永斗手里终于成了数得上号的大商号,靠的便是帮建州女真走私貂皮东珠等辽东特产,后来努尔哈赤建立后金,他便投靠过去。 “范文程误我。” 范永斗喃喃自语起来,他投靠大金,是因为见边军不堪,辽东人心浮动,努尔哈赤又是雄主,能成就大业,可是却忘了自家产业和地盘终究是在关墙内,遇到高进这等强敌,他范家几乎没有自保之力。 范家自然是有私兵的,范永斗手底下也有好几百家丁,用来对付宣府的官军足能抵挡两三千人,可是面对朔方军的悍卒,这没什么卵用了。 范永斗思前想后,觉得自家是斗不过那位高大都护,于是他很果断地决定乞和,于是自派人去朔方商会送了请帖,想花钱消灾。 …… 张家口,朔方商会的货栈内,数日前便悄然抵达的范秀安自是看到了范秀安那封请帖,也看到了范家送来的礼物。 “这厮倒是舍得,愿意花五万两来乞和。” 范秀安随手将那张请帖撕了,他如今眼界已高,对于范永斗这等所谓的大商人极为鄙夷,有眼无珠的东西,竟敢得罪大都护,找死也没有这般蠢的。 “五万两,那还真不少了。” 书房里,丁修听完后不由自语道,他如今和那批从京师赶来的人手都要听命于范秀安这位“长史”大人。 “范家所有家产加起来,差不多能有近四十万两。” 范秀安冷笑起来,范永斗的名号,他在绥德的时候他便有所耳闻,这厮最早是跟插部做生意的,后来见女真势大,便成了专门给东虏销赃的,他范家的钱在这整个张家口,也算得上是最脏的。 “五万两,又算什么?” 范秀安看向丁修,“宣府的精兵虽然调去辽东,但你们动手的时候也不要太过轻敌。” “范长史放心,咱们保准在官兵赶到前,把范家庄抄个精光。” 丁修拍着胸脯道,范家那些家丁他仔细观察过,虽说比起边军来能战敢战,可是披甲的也就二十人不到,他们这边近百号甲士,足以解决范家那些家丁。 范秀安瞥了眼始终是副浪子德性的丁修,倒也没有质疑他,这家伙虽然看着不靠谱,但是那批戚家军的遗孤倒是真的厉害。 “范长史,我不明白,这范家也就那三百多家丁,何必搞那么麻烦,最后还要便宜了宣府那些官儿?” 丁修最后还是没忍住,朝范秀安问道,他在范永斗的商号了待了也有年许,早就摸清楚范家的实力,那三百多号家丁放在张家口倒也算是股不弱的力量,可是那些戚家军遗孤比那可就差远了。 “范家好歹也是张家口的地头蛇,这宣府上下都是被他们喂饱了银子的,不分给那些当官的好处,怎么叫他们心甘情愿地帮忙遮掩这事情。” 范秀安知道高进受到皇帝猜忌,所以有些事情他们就不能做得太过明目张胆,就好比这范家,丁修自然能带人直接将范家灭门,可事后万一有消息传出去,那便是桩麻烦事。 接下来两日,范秀安在镇城走动,如今那位宣府总兵,他过去做生意的时候就认识,登门拜访后,人家自是乐得配合,这白给的好处不要才是傻子。 像是范家那样的豪商,在地方上势力盘根错节,又有家丁和私兵,便是寻常将领和官员都不愿意招惹,不然的话早就被当成肥肉给瓜分殆尽了。 眼下最凶险的活都叫范秀安他们干了,宣府上下只需要事后接收好处,哪里还会把范永斗平时送的那些好处放在心上。 …… 朔方商会迟迟没有答复,让范永斗心中忐忑不安,而他也不打算再等下去,眼下收购的秋粮已经全部抵达张家口,要是不赶在入冬前尽快送往赫图阿拉,大金国那里可不好交代。 于是范永斗亲自吩咐下去,将货栈里囤积的粮食全部押运装车,准备出关事宜。 八月二十三,范永斗亲自领着将近五百多人的队伍压着浩浩荡荡的车队出了宣府,沿关墙往辽东而去,沿途之上所有的军堡自然如同老样子般轻松放行。 直到东路边墙最远的靖安堡时,却被那堡里的官兵给拦了下来,那带头的百户不依不饶地要搜查车队。 “朝廷有旨,往辽东去的商队都要盘查,以免有奸商私通东虏。” 满桂大声喊道,他是这靖安堡的百户,眼下便领着堡里的五十号正兵拦住了范永斗他们的去路。 范永斗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打了个眼色后,自有人上前拦住满桂道,“军爷,行个方便,你看咱们这么多车,得盘查到什么时候!” “这些银子请军爷们喝酒。” 看着那塞过来那袋银钱足有十几两重,满桂不由冷笑起来,“你这是在贿赂本官了,看起来你们这商队果然有鬼……” 看着油盐不进的满桂执意让手下上来搜查车辆,范永斗心里的不安越发严重,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只听得有官兵喊起来,“是铁甲,满百户,他们在粮车里藏了铁甲!” 范永斗闻言望去,只见几个官兵围住的某辆辆车上,被划开的粮食口袋里有乌青色铁甲部件显露出来,这顿时让他惊恐起来,大金国不缺铁器和甲胄,唯有粮食是最紧缺的,这些铁甲是有人要栽赃陷害他。 满桂顿时大怒道,“果然是私通东虏的逆贼,给我把他们都围起来,不准放跑一个!” 随着他的喝声,那些携带盾牌的官兵们顿时起盾挨在一起,拦死了范家商队的前路。 范永斗这时候已经回过神来,他看着那些官兵们的反应,就知道这是早有预谋,他这个时候倒也果断,直接喊道,“杀光他们!” 顿时间厮杀便爆发了,范家商队里那靠前的家丁顿时杀向前方那些官兵,他们本就清楚自家和大金国之间的贸易和关系,这个时候不把这堡寨的官兵全给杀个干净,嫁祸给鞑子,那他们便要倒霉了。 第四百零四章 范永斗之死 满桂是真没想到,这范家商队动起手来这般狠,只是片会儿功夫,他手下士兵便死了五六个,饶是他再骁勇,拿刀搠死了三个范家家丁,可是当他身边那些官兵纷纷逃跑,他也只能狼狈往身后的堡寨逃回去。 “洗了这堡寨,财货都归大伙。” 范永斗高喊了起来,他们这些口外商,本就是亦商亦盗,他养的家丁之所以能打,除了拿银子喂饱以外,也是经常屠戮边墙内外那些小部落或是村庄才有这远超边军的战力。 满桂没想到这范永斗这么狠辣,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经被手低下败兵裹挟着往堡寨里洞开的大门退去,而身后是气势汹汹追杀而来的范家家丁。 堡寨年久失修,城头上有弓手慌乱地放箭,只是看到那位向来自夸豪勇的百户都逃了回来,这射出的箭矢绵软无力,只是叫几个冲过来的范家家丁受了轻伤,更是激起了他们的凶性。 满桂被身边的官兵裹挟着退入了堡寨,可他身后那些范家的家丁也同样冲了进来,不过这时候他视线前方是标准的鸳鸯阵队形,一共四个小队。 “乱军者斩,后退者斩!” 冷厉的喝声响起,让满桂满脸羞愧,他记得那伙锦衣卫来的时候说过,范永斗私通东虏,手下家丁不是边军可以抵挡的,他向来心高气傲,觉得那些锦衣卫番子是看不起他,于是便主动请缨,还夸下海口说能擒捉范永斗。 可是万万没想到,手下那些兵卒直接叫范家那些家丁给冲垮了,不容满桂细想,被丁修安排在靖安堡里的戚家军遗孤们直接下狠手,砍杀了前方败逃回来的官兵。 随着手下们的惨呼声,满桂回过神来,却是猛地举刀大骂左右道,“都与我杀回去,哪个敢退,老子先砍了他!” 还剩下的三十多号官兵,这时候才想起来,前方砍杀他们的是锦衣卫,死了也是白死,这时候回身一搏,说不定还有条活路。 这些还活着的官兵里自有老兵油子当即靠拢满桂这个上官,有着这位百户大人在前拼杀,他们自缩在边上后方护卫。 看着那些官兵猬集在一块儿,倒是让后方那些范家家丁直冲过来,那些戚家军遗孤自是无惧,四个鸳鸯阵小队按次序上前堵住寨门口那窟窿,接着团牌手顶在前面,长枪手在侧后寻机刺杀,另外还有鸟铳手装填射击。 满桂被手底下官兵簇拥着,无需担心身后,奋勇间又格杀三人,可当他听到鸟铳声响起时,却只见锦衣卫那些番子摆的四个鸳鸯阵小队正压着那些范家家丁打得他们节节后退,他们推进的方向上全是尸体,不下二三十具。 靖安堡外,丁修看着停下的范家商队里,几百号家丁蜂拥向堡寨口,转头朝边上那些骑马的戚家军遗孤道,“范永斗是大都护点了名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叫他跑了。” 说话间,五十骑戚家军遗孤猛然策马,朝着远处范家商队直扑而去。 马蹄声震动,只是短短一会儿功夫,范永斗便看到远处那袭来的马队,顿时吓得亡魂大冒,先前他就觉得不对劲,手下家丁既拿不下前方的靖安堡,如今又有马队来袭,这分明就是针对他的杀局。 “都回来!” 范永斗高呼起来,先前官兵们一触即溃,他才把家丁大部都压了上去,本以为能一鼓作气拿下这靖安堡,没想到竟是块硬骨头。 面对着冲锋过来的马队,范家商队里那些老伙计在范永斗的呼喝下也没有慌乱,反倒是将装载粮食的大车连起来,试图围成车墙。 满桂这时候也领着手下胆大的官兵跟着那些锦衣卫番子追出了堡寨,他算是长了见识,那五十号锦衣卫番子竟然比宣府那些将门家丁还能打,最关键是人家摆的还是戚家军的鸳鸯阵,他以往只是在镇城听那些说书的讲戚少保东南平倭志里时说过鸳鸯阵的厉害,但都不及这亲眼所见。 范家商队那些老伙计的动作并不算慢,可是袭来的马队速度实在太快,而且骑术精湛,里面更有十来个擅长骑射的好手,隔着百余步就有人在马上放箭,逼得那些普通伙计们手忙脚乱。 所谓的车墙只搭了没几辆,奔来的马队里有艺高人胆大的,直接策马跃过粮车,杀进内圈,直接朝在马上的范永斗杀去。 范永斗固然是在刀头添血的豪商,可他早年经商时也不过是和那些蒙古小部的马队干过仗,何曾遇到过这等真正的精锐骁骑。 莫说是他了,就是满桂这时候也看得两眼放光,要是他有这等骑兵做随从,过往鞑子马队来袭击靖安堡,他何必窝囊地做缩头乌龟,肯定是出堡寨大杀一通。 “锦衣卫的番子能有这般厉害?” 满桂边上,有老兵油子忍不住道,他是积年的老卒,又不是没见识过锦衣卫,以往鞑子大兵寇边,宣大数万大军集结,军中随行的锦衣卫可没有这等本事。 一时间满桂也怀疑起这些锦衣卫番子的来历,可是这总兵府里的公文印信还有锦衣卫的腰牌总做不得假,另外这范家商队也果真是私通东虏,贩运粮食兵甲,而且那范永斗居然喊出洗了堡寨这等话,显然不是头回这么干了。 “杀上去。” 看着堡寨里那些锦衣卫番子们仍旧整队杀向范家商队,满桂也顾不得其他,振刀朝左右喝道,“都到这份上了,咱们要是输了都得死,赢了那便是立下大功。” 几个老兵油子瞅着那些骑马的锦衣卫番子已经纵马杀到那范永斗近前,范家的家丁虽然人多,但是已经阵脚大乱,也是连忙附和起来,打这种顺风仗,这些老兵油子也是能化身为悍卒的。 “范永斗私通东虏,锦衣卫奉旨办案,不想死的都滚开。” 丁修在马上大喊着,那些范家的家丁着实悍勇,要是这些戚家军遗孤折损太大,死人脸那儿不好交代。 片刻后,看着大势不好的范永斗策马而逃,可是才逃跑没多远,胯下马匹便连中数箭,整个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后方追来的丁修亦是勒马从马上下来。 看着从地上爬起来后,满脸绝望的范永斗,丁修脸上露出猫戏老鼠般的得意,“范大掌柜,束手就擒的话,我还能给你几分体面,可要是不识相的话,我这些兄弟们下手可没个轻重。” 说话间,数骑戚家军遗孤已然策马而至,他们在马上将范永斗团团围住,只是冷冷盯着这个大都护要的人。 “是高大都护派你们来的?” 范永斗没有反抗,因为他知道这是徒劳的,而且死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丁修并没有回答,只是亲自把范永斗绑了个结实,然后扔到马背上,折回战场。 这时候大局已定,尤其当范永斗被活捉回来后,剩下的范家家丁全都扔了兵器投降了。 “把东西都收拾好,绝不能少了。” 战场上,那些戚家军遗孤们分成两部,一部看押俘虏,另一部清点收获。 从车底下爬出来的冯掌柜,看到丁修后,连忙喊道,“自己人,自己人,丁百户……” “让他过来。” 看到冯掌柜,丁修身边的范永斗挣扎起来,这时候他明白为什么那些官兵能在商队的车里一查就查出铁甲来,原来是姓冯的做了内鬼。 “老冯,你检举有功,你去问问看,有多少人愿意揭发范永斗私通东虏,说不定能保住他们的小命。” “丁大人放心,小人一定办妥当。” “姓冯的,我真是瞎了眼,竟然养了你这么条白眼狼。” 范永斗刚骂起来,不远处那些俘虏里已经有人争先恐后地喊起来,“大人,我要揭发…”“大人,我们是被逼的!” 墙倒众人推,更何况能活谁愿意死,那些投降的范家伙计里,很快就有人把范永斗给卖了个一干二净。 进了靖安堡,满桂颇为忐忑不安,谁让他先前夸了海口,可要不是有锦衣卫在,只怕整个靖安堡都要遭难。 “满百户,来,咱们喝酒。” 丁修很是热络地朝满桂招呼道,他可是听留在堡寨里那些戚家军遗孤说了,这个达官百户可是勇猛得很,刚才一个人足足砍杀了八九个范家家丁。 “丁百户,满桂先前孟浪,还请您不要见怪。” “说什么话,满百户你那是被手下连累,不然那些家丁岂能奈何得了你!” 丁修是个自来熟,很快便和粗直的满桂混得熟稔,有些事情也不避讳他,“满兄,我看你这一身本事了得,却在这等地方蹉跎,实在是可惜,倒不如去朔方军里搏个前程。” 满桂默然,高大都护的威名,他便是在宣府也是如雷贯耳,自打去年高大都护打服了插部,这一整年都没有鞑子靠近边墙五十里的,可他就是想投奔也没个门路。 “来,满老哥,你附耳过来……” 满桂犹疑了下,还是凑到了丁修跟前,接着他便变了脸色,不由开口道,“你说的是真的。” “那是自然,不然的话,我早有内线和证据,干嘛不在张家口直接捉了这贼厮鸟。” 丁修打着包票道,把范永斗放到靖安堡再捉,可不是为了什么锦衣卫办案所需,为的就是让范永斗把帮建奴采购的粮草运到这里罢了。 三日后,满桂自是跟着丁修在关墙外,见到了朔方大军,那当真是铁骑如林,军阵如山,饶是满桂自负骁勇,也是瞧得如痴如醉,而被他提着的范永斗则是面如死灰,他怎么就信了范文程的鬼话,居然妄想着能对付高大都护。 “大都护,这便是那范永斗,此番多亏了靖安堡的满百户相助,才活捉了此贼。” “下官满桂,拜见大都护。” 满桂这时候倒也机灵,他连忙顺着丁修的话,大声道,然后挺起了胸膛,他在靖安堡守了五年,如今终于有机会能出人头地,自然要拼命把握住。 高进看着丁修边上那瞧着像是蒙古人长相,却又身材高大的满桂,不由道,“果然是个威武的壮士,不过入我朔方军,可就得从小卒做起。” “下官愿意。” 满桂哪里会犹豫,他十六岁从军,在宣府待了快十年,这期间斩首的鞑虏首级也有小十级,按着规矩,要么赏银,要么升官,可他熬了十年才是边墙堡寨的区区百户,五十两一颗鞑虏首级的赏银也是从没拿到手过。 朔方军赏罚分明,便是从小卒做起,也好过在宣府不见天日! “既然如此,我大军会在此停留两日,你可以让你家人迁到神木县去,如何安排你自己决定。” 高进收下了满桂,这些能打的勇士放在其他边军里也是浪费,倒不如都跟他去打鞑子。 “大都护,这范永斗该如何处置?” “私通东虏,罪该万死,这种人拿来祭旗我都嫌脏,给我把他装进麻袋里,丢于军前,叫万军践踏。” 范永斗本来还要乞命求活,可是听到高进言语,绝望之下,不由叫骂起来,“高进,你这屠夫,你不得好……” 可他只刚开口,边上满桂大怒,一拳砸在他脸上,接着掏出短刀便揪了这厮的舌头割了扔在地上,只看得高进身边众将侧目,纷纷投来欣赏的目光,更是有人出声赞道,“是条好汉!” 哀嚎的范永斗自被两名白马骑塞进麻袋里,丢在军前,朔方铁骑如雷而动,等到大军前行,这世上再无范永斗,便连尸骨也看不到。 “丁老弟,这回可多亏有你。” 回转靖安堡的路上,满桂自是朝丁修谢道,没有丁修引荐,他可万万想不到朔方军竟然这般强大,高大都护亦是这般豪爽。 “满老哥,以后莫忘了小弟就是。” 丁修自笑起来,他可是知道师父也在大都护军前效力,他要给师父找几个帮手,这满桂能打,人也实诚,定能帮到师父。 回到靖安堡后,满桂自派了个亲信跟着丁修手底下的锦衣卫回镇城取了家小投神木县去,而他自己则是索性把靖安堡扔给丁修,当日便骑快马自往朔方军在关墙外的大营去了。 第四百零五章 大雪满弓刀 高进在宣府关墙外逗留的第三天,范秀安风尘仆仆地从张家口赶到了。 帅帐内,听着范秀安的禀报,对于范永斗家中抄出的金银合约三十多万两,高进也不奇怪,毕竟范永斗此时才刚傍上后金没多久,三代经商能攒下这么多钱已经殊为不易。 “大都护,范家的商铺我盘下了大半,不过那些田亩就……” 范家财富真正的大头还是土地和人口,可高进对于不是治下地盘的土地毫无兴趣,“无妨,镇城那些官将不喂饱了,如何叫他们出力遮掩此事。” 范永斗在宣大经营许久,没有那些地头蛇帮忙清理收尾,万一传到京师去又是桩麻烦,眼下万历皇帝还活着,高进并不想那么快就和朝廷撕破脸皮,不然魏忠贤那儿的投资可就全都打了水漂。 “那些金银,还是按老规矩,拿去朔方票号里当压库金,然后继续向南方分散采买粮食,越多越好。” 高进朝范秀安吩咐道,神木县里荒废的农田和野地到今年才算勉强开垦完毕,可是从附近逃荒的人口又涌入两三万人,这些人口需要整编训练才能转化为高进心里合格的劳动力,在那之前近乎于吃白饭。 而今后会涌入神木县的难民只怕会越来越多,所以粮食储备这块,高进始终都让范秀安向湖广江浙购买陈粮旧粮,等到饥荒降临,流民们连草根土石都能啃个精光。 “大都护,陕西这两年天旱少雨,若是继续接济难民,今后只怕神木县不堪重负。” 范秀安知道高进向来视人口为财富,他也知道这大底是没错的,但接下来若是陕西继续大旱,这难民就是个无底洞,以一县之力来救助,多少钱都不够填那个窟窿。 “能救多少便是多少?” 高进拍了拍范秀安肩膀,他当然知道以神木县一县之力,面对席卷整个陕西的旱灾和饥荒终究力有不逮,可不管如何他都要给那些流民一个希望。 范秀安没有再劝高进,他知道一旦这位大都护做了决定,便没有人能动摇他的意志。 范永斗之死,就是高进给张家口那些口外商的一个警告,不要私通东虏,否则就是和他为敌。 范永斗为努尔哈赤采买的粮食足有八千担,不过眼下全都被高进充作了军粮,只留下五六车藏了甲胄的粮车被当做证据,送去了镇城。 待范秀安离开后,高进自是再次挥兵北上,这回他要彻底解决察哈尔部,用林丹的人头让蒙古大汗这个称呼彻底迎来终结。 …… 察罕浩特城,这座林丹倾尽了十年之功修建的白城,如今成了座孤城。 高进默然地看着这座城市里跪倒的老弱妇孺,他没有想到林丹居然这般果决,领着本部的两万兵马部众直接弃城而走。 朔方军进驻了察罕浩特城,鲁达领着夜不收大索全城,也没有发现任何可以隐匿藏兵的地方,而那些被留在城里的老弱妇孺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林丹是五日前率部走的。 “这个林丹倒也算是个人物。” 林丹的逃遁,让高进不由高看了这个蒙古大汗一眼,他倒没有觉得望风而逃的林丹有什么丢脸的,明知不敌却还要以卵击石那才是愚蠢之举。 也许是因为舍不得,又或是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卷土重来,察罕浩特城并没有被破坏,就连那座所谓的大汗行宫也是一样。 “大都护,城里的水井被丢弃了尸体,城外河流也是一样。” 成为朔方都护府新驻地的行宫里,高进总算听到了些坏消息,不过这也是游牧民族惯用的手段,不过朔方军出征在外,必定会携带大量物资,其中煤炭是仅次于粮食的资源,所以这种破坏水源的方法对朔方军影响不大。 “打捞尸体,然后集中焚毁,城中的老弱妇孺,分帐隔离看管,派医护营的人就近观察。” 对于林丹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把戏,高进虽然不屑,但也不会等闲视之,他的军队再强大,也抵挡不了水火疫病,无论如何小心都不为过。 朔方军占据了朔方城,如今朔方都护府在草原上已经建立了初步的统治,河套地区算是高进的基本盘,统治最为稳固,其他地区则处于恭顺的状态。 高进率领朔方军从河套一路沿着去岁划分的各部牧区草场北上时,除了本就携带的海量物资外,又顺路做了趟买卖,就近采买牲口草料,到如今全军所有的草料牲口,足够大军在外征战大半年还有富余。 “大都护,那些老弱妇孺,留之无用,不如杀了。” 宰塞杀气腾腾地说道,其他蒙古将领亦多是满脸附和,在他们的观念里,这些老弱妇孺就是林丹故意留下来消耗他们的粮食,属于无用的人口,而且还有疫病的可能,倒不如一杀了之。 “我既然是你们的大都护,也是草原上所有牧民的保护者,这些老弱妇孺并未反抗于我,便是我治下的子民,岂可无故屠戮,这种话以后便不必再说了。” 高进看向宰塞,目光中并没有不悦的神情,他知道这些蒙古将领对他的忠诚,只是他们已经习惯了草原上历来的残酷法则,还没有改变过来。 “大都护仁德。” 宰塞众人都是高声赞美道,尤其是那些底层牧民出身被高进提拔起来的蒙古将领,更是心悦诚服,在这弱肉强食的残酷草原上,大都护对于这些老弱妇孺的仁德便如同天上的太阳般耀眼。 “宰塞,让你的叔祖召集各部诺颜台吉来见我,既然林丹抛弃了他的子民,那么他便不再配当这个蒙古大汗,我要重新厘定察哈尔部的牧区草场和新的守护者。” 宰塞听后狂喜,如今草原已在大都护的万军铁骑下臣服,过去大明所敕封的王爵官位被他们弃若敝履,只有大都护重新封赏都护府下的都督官职才是各部领主们所追求的。 夜晚,那些被分账隔离的老弱妇孺帐中都有了煤炉和烧水的铁锅,有出现疫病症状的也被甄别带走,尽管知道被带走的亲人去了就不回再回来,可是那些剩下的人并没有怨恨高进这位大都护,因为他们这些剩下来的人都能活下来。 沙尔呼图克图领着他那些已经皈依密宗青龙寺的的师弟们行走于这些营帐中,他当初在察哈尔部时曾经被林丹拜做国师,因此那些老弱妇孺也都认得这个大喇嘛。 “大都护是在世神佛,庇佑众生,林丹是伪汗魔主,你们能得活性命,全赖大都护慈悲……” 自从被高进收服后,沙尔呼图克图可谓是虔诚至极,仿佛高进真的是佛主化身,至于他那些师弟,在见识过青龙寺智深大师的金身罗汉和伏魔禅杖后,也是纷纷开悟,跟着这位师兄在草原上弘法扬道,就连萨迦派的名字都在他们口中前缀了密宗青龙寺祖庭别传的抬头。 当然沙尔呼图克图也得到了了回报,距离藏地最近的青海蒙古和卫拉特蒙古各部便纷纷改宗他们密宗青龙寺祖庭别传萨迦派,扳倒格鲁派那些外道指日可待。 对于沙尔呼图克图传教之举,高进并不在乎,蒙古各部终归是要有个信仰的,信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信仰操于他手,总好过被他人利用。 “二哥,这林丹弃城而走,所携皆是青壮,必有所图。” “不管他有什么花招,咱们钉死在这察罕浩特城,以不变应万变,我倒要看看他能弄什么鬼?” 高进看着面前展开的地图,如今他所在的察罕浩特城,也就是后世内蒙古赤峰阿鲁科尔沁旗所在,距离赫图阿拉大约一千两百里左右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只不过他本来是想收拾了林丹以后,前往科尔沁部,等待来年萨尔浒开战,寻机接应杜弘域所部,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也不介意摧毁赫图阿拉。 但是现在林丹逃遁,他那两万兵马便是隐患,必须要在萨尔浒开战之前解决。 “阿升,你持我令牌,带人速回朔方城,再调动八千骑兵北上,同时告诉土蛮瓦剌永谢布等诸部,杀林丹者封都督。” “是,二哥。” 陈升点点头,他也觉得这趟北上兵力有些单薄了,虽说科尔沁部那里还有曹文诏和吴克善的三千兵马,可是东虏少说也有五万战兵,辽东军虽然废物了些,但总比宣大的边军强许多,东虏战力不能小觑。 十日后,被林丹丢弃在察罕浩特的七千老弱妇孺里,有五百得了疫病的最后被斩杀后火化焚烧,沙尔呼图克图为这些逝者念经超度,活下来的人们跪在地上,大声赞颂着高进的仁德。 而受到高进传召而来的各部诺颜和台吉们也都是亲自观看了这一幕,这让他们感观复杂,但更多地是对高进在畏惧之余生出敬意来,他们明白林丹丢弃这些老弱妇孺,是希望这位大都护挥舞屠刀尽数杀之,可是如今大都护不但没有杀了这些老弱妇孺,反倒是加以善待,一旦在草原上传开后,大都护在底层牧民声望必将更加崇高,而林丹这个蒙古大汗会受到所有人的唾弃。 炒花看着在经文声中熊熊燃烧的火焰里私有五色光华流动,好似那些死去的人灵魂升入极乐世界,不由和身边那些年老的诺颜台吉们都觉得大都护或许真的是大师们口中的佛主在世,不是林丹那种自封的假货,于是他们脸上的神情也不由变得虔诚起来。 第四百零六章 螳臂当车 秋高马肥碧草长,天清气爽飞鹰啼。 吴克善端坐在马上,望着不远处的科尔沁马队,脸色难看,他身边的曹文诏则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人老了难免老糊涂,你这位祖父没见识过大都护的神威,觉得那建州老奴能成就大业,大不了今日便叫他知道我朔方铁骑的厉害。” 当年九部之战,吴克善的祖父莽古斯和科尔沁诸部以及海西女真诸部的三万联军被努尔哈赤在古勒山打败后,莽古斯便和其弟明安、洪格尔成了努尔哈赤的拥趸,后来明安嫁女给努尔哈赤做妾,莽古斯则是将四女嫁给努尔哈赤第八子黑还勃烈(即皇太极)。 从那以后,科尔沁左翼便几乎成了后金的藩属,两边通使不绝,最后在莽古斯三兄弟的影响下,科尔沁右翼的土谢图汗奥巴也倒向后金,只是名义上维持着对察哈尔部的朝贡。 可以说科尔沁部便是后金的铁杆盟友,尤其是在努尔哈赤大掠辽东,起兵攻打大明势如破竹后,原本还因为朔方都护府在草原上异军突起而动摇的科尔沁部再次坚定地靠向大金国,因为在奥巴他们心里,努尔哈赤和他的军队是不可战胜的。 所以吴克善派遣回去劝说的使者所说的种种都被他们当成了胡言乱语,尤其是莽古斯更是觉得这个长孙是被蛊惑了,于是当吴克善领着三千兵马回来时,莽古斯和兄长点齐了科尔沁左翼的七千兵马,才有了眼下祖孙兵戎相见的场面。 “孽子,还不滚回来。” 布和策马出阵,在阵前大呼道,他怎么也没想到向来英武善战被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去了趟察罕浩特后,便成了那个朔方大都护的忠犬,先前在部中的时候劝自己和阿爸和大金国断绝来往,后来更是私下领着亲卫跑去投奔,简直将他们的脸都丢尽了。 吴克善脸色铁青的看着在阵前叫骂的父亲,一抖马缰然后上前道,“阿爸,你们莫要犯糊涂,今日儿子回来,尚能好言相劝,要是大都护亲临,科尔沁部上下怕是要化为齑粉。” “你这孽子,还敢胡言乱语,看起来以往还是我太惯着你了,罢了罢了,你若是不愿回来,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孽障。” 布和大骂道,自从这个长子带着三千大军回来的消息传开后,他不但被父亲莽古斯骂,更是成了部中台吉们眼里的笑话。 被父亲孽子孽障的骂着,就是吴克善也不由怒从心起,那努尔哈赤不过是辽东李家的家奴,主子死了才立了那什么狗屁后金,能和大都护相比吗,科尔沁部和后金结盟,大都护只要一声令下,都不需要朔方铁骑,内喀尔喀、察哈尔各大鄂托克便要欢喜地来讨伐他们了。 “阿爸,你们老糊涂了,儿子会叫你们知道,谁才是对的!” 吴克善冷声说道,既然双方无话可说,那便只有靠手里的刀枪说话了,布和同样骂骂咧咧着回去了,既然这个孽子死不悔改,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大哥。” 察罕,索诺木看着负气而走的父亲,都是看向向来敬重的大哥,谁能想到最后竟是要父子兄弟相残。 “你们回去护着阿爸,别让他上阵,和阿爷待在苏鲁锭下就是。” 吴克善朝两个弟弟吩咐道,要是科尔沁左右两翼大军合兵,他还有些顾忌,可眼下不过七千兵马,可不是他的对手。 察罕和索诺木不像父亲祖父那般顽固,可他们也觉得大哥是不是太小瞧了部中大军。 “曹将军,待会还请你手下留情。” 拨马回去后,吴克善朝曹文诏说道,他们这三千兵马中,曹文诏的背嵬营是精锐不下不下白马营的重骑兵,而且曹文诏更是大都护麾下猛将。 “吴老弟放心,我看你部中兵马甚为松散,绝不是我背嵬一阵之敌,待会我打头阵,你自引兵在后,待我冲破阵势后,你自去和阿爸阿爷好好说道。” 曹文诏看着远处科尔沁部的骑兵队形松散,在他眼里到处都是破绽,于是自卖了个人情给吴克善,他可是眼馋吴克善那几只猎鹰很久了。 “那就多谢曹将军了!” “哪里话,大都护说了,要咱们保着老弟你衣锦还乡,这是应该的。” 吴克善闻言大喜,接着他看向十箭之地外的苏鲁锭,大都护的话言犹在耳,祖父和父亲都老糊涂了,他不能让科尔沁部毁在阿爸他们手里。 “全军上马!” 曹文诏回身说道,然后身披重甲的八百背嵬军骑士从地上起身,然后翻身上了马背,他们中大半都是曹文诏亲自从朔方军两万达骑里挑选出来的,不但擅长马战,骑射功夫也了得。 八百背嵬军上马后,那锃亮的胸甲顿时在阳光下连成一片,阿尔斯楞领着手下的卫拉特勇士列队在后,最后则是吴克善压阵。 科尔沁大军里,看着远处那陡然亮起的铁光,察罕,索诺木都是心惊不已,他们听大哥说过,朔方军中有重骑兵,着明光重铠,所向披靡,看这架势难道大哥麾下也有这等可怕的重骑兵。 号角声响起,莽古斯自让部中大军出击,于是三千多骑兵如同一道土黄色的浪潮朝着前方席卷而去。 只有十来米高的土丘上,莽古斯志得意满地看着出击的大军,努尔哈赤大汗可是派了使节,送了大批汉人工匠和财货与他们科尔沁,那个什么狗屁大都护什么都没有,只让他那个孽孙带着三千兵马过来,就要他们科尔沁部臣服,真当他们科尔沁部是内喀尔喀部的那些懦夫吗! 当科尔沁的三千骑兵奔驰出阵后,曹文诏才不紧不慢地让背嵬军同样一字列阵,策马小跑,吴克善并没有率领麾下骑兵立即跟上,而是停留在土坡上观战。 人马皆披重甲的八百背嵬军在发动冲锋后,始终都是保持着一道笔直的战线,领着亲兵居中的曹文诏在马上拉开了他那张六石强弓,这时候对面的科尔沁骑兵已经彼此脱节,土黄色的浪潮成了前一块后一块的浪花。 当双方距离不到五百步时,曹文诏射出了他那支响箭,随着血红色的烟花在他正前方的科尔沁骑兵头上炸开时,八百背嵬军的骑士在马上引弓,接着一波密集的箭矢朝着烟花所在的方向落下,当空下起了铁雨。 黑色的苏鲁锭下,察罕和索诺木看得目瞪口呆,当背嵬军发起冲锋时,他们已经手心发汗,他们何时见过能在冲锋后还能保持齐头并进笔直如横的骑兵阵,更遑论那密集的奔射叫人胆寒,他们能清楚地看到那遮蔽天空的铁雨落下,下面大约六七十的部中骑兵瞬间被清空。 昂洪浑身上下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他死不瞑目地睁着眼睛看着前方那耀眼的光芒,脑海里最后闪过的念头只有,“阿爸,你们错了,错了啊!” 背嵬军在马背上射出了三轮箭矢,直接将对面冲来的科尔沁骑兵撕开了巨大的豁口,而这时候曹文诏身边执旗的贺人龙挥动军旗,然后曹文诏亲自领着亲兵队加快了马速向前突进。 科尔沁骑兵里擅长骑射的骑兵也开始抛射箭矢,可是原本迎面而来的八百背嵬军已经变阵,从一字横队变成人字雁形阵再到密集的锋矢阵,大半的箭矢落空,剩下的即便落入背嵬军中,也是打在坚固的盔甲上纷纷跌落尘埃。 就是滚烫的刀子切入牛油,背嵬军直接刺穿了科尔沁的骑兵,毫无阻滞地冲向了苏鲁锭所在的土丘。 莽古斯脸上全是慌乱,“给我拦住他们。” 土丘边上剩下的科尔沁骑兵乱糟糟地从两翼扑向气势汹涌而来的背嵬军,而这时候远处战场上,阿尔斯楞领着一千卫拉特骑兵冲开了被背嵬军突破后试图绕后合围的科尔沁骑兵,然后吴克善领着手下骑兵沿着这条被打开的通道跟上了正自狂飙突进的背嵬军。 离着土丘不到一箭之地的时候,已经凿穿前方阻拦骑兵的背嵬军忽然左右分开,朝着两侧扑来的科尔沁骑兵横推而去,接着便是几乎没有受到半点阻拦的吴克善领兵冲杀而至。 莽古斯和布和手脚冰冷的看着不远处那满是残肢断臂的战场,背嵬军几乎是狂暴地撕碎了沿途所有阻挡他们的活物,他们毫不怀疑这支可怕的重骑兵能够冲上土丘。 察罕和索诺木看到那突然间转向分兵的可怕重骑兵后方冲杀而来的骑将,猛地抱住了父亲和祖父道,“阿爸,阿爷,是大哥来了,咱们降了吧,再打下去……” “这个孽子,他怎么敢,怎么敢!” 莽古斯狂怒地骂着,可是身边那些领兵的将领说什么也不愿意再领兵去拦截吴克善这位大台吉,反倒都是通通跪了一地,劝说起莽古斯,只有死了儿子昂洪的明安仍旧愤怒地喊着要打到底。 吴克善领着骑兵包围了土丘,剩下的怯薛军全都下了马,在见识过背嵬军恐怖的杀戮后,他们没有半点想与之厮杀的念头。 “阿爷,阿爸,你们想让科尔沁灭亡吗!” 吴克善回头看到背嵬军打得两翼的科尔沁骑兵几近崩溃,于是大声吼道。 “你们几个,还不赶紧让部中兵马退下。” 随着吴克善的喝骂声,那些跪倒在地的科尔沁部将领们才慌忙起身,吹动号角,派出传令兵,让部中大军罢兵休战。 片刻后,背嵬军如潮水而退,到了土丘下卸甲修整,阿尔斯楞领着骑兵环列护卫,土丘上科尔沁部的诺颜台吉们则是满脸惶恐,吴克善睥睨四顾,包括他祖父莽古斯在内的科尔沁右翼三大领主全都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第四百零七章 阵斩单于 九部之战,壮年的莽古斯和弟弟明安、洪格尔跟随父亲翁里岱在古勒山被努尔哈赤打败,从那之后,在他们心目中努尔哈赤的亲卫老军便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军队,可是如今他们曾经坚定的心念被彻底动摇。 七千兵马不到半个时辰就几乎被打崩,死了近八百骑,其中大半都是被背嵬军所杀,这仗打过后,莽古斯仿佛瞬息间苍老了十岁,精神萎顿不堪。 回到大营,莽古斯三兄弟浑浑噩噩的下马,而科尔沁部剩下的六千多兵马也像是被打折了脊梁骨般,没有半点反抗的念头,只是老实无比地帮着朔方军安营扎寨。 雪白的大帐里,吴克善端坐在主位,蒙古人的规矩向来强者为尊,他带来的兵马彻底打服了科尔沁左翼各路台吉,哪怕这些台吉们也曾经和大金国往来密切,但是所谓的交情在刀枪面前毫无意义。 “我老了,今后我便把部众交于你了。” 莽古斯看着满帐的台吉们俯首低眉,而孙儿却顾盼自雄,他心中忽地生出了一个念头,科尔沁左翼或许能在这个孙儿手上统一,进而取代右翼的奥巴。 吴克善没想到祖父会突然间决定将部众都交给他,不由皱了皱眉道,“阿爷,我要在大都护帐下听用,更何况阿爸他……” “大都护那儿,你自去服侍,部中事务由你阿爸和我代管就是。” 莽古斯开口道,在见识了朔方铁骑的可怕后,他对努尔哈赤的畏惧被驱散了,九部之战时,虽然九部联军三万,兵力远胜于努尔哈赤,可努尔哈赤却是趁他们大军合拢前将他们各路击破,今日却是三千对七千,正面硬碰硬把他们打崩了,尤其是孙儿口中那背嵬军,简直便是铁猛兽。 大帐里的台吉们自无意见,莽古斯说话间,更是看向两个弟弟明安和洪格尔,“朔方大都护的兵威大家都见识过了,咱们要保全部族,就得好生侍奉这位大都护。” 吴克善倒是没想到祖父竟然主动规劝起两位叔祖,可随着祖父言语,他赫然发现祖父这是借机要逼两位叔祖答应合部,让他成为科尔沁左翼的共主。 明安和洪格尔固然愤怒于兄长此时的要挟,可是满座的台吉们默不作声,已然代表了人心所向,大家是真的被吴克善带回来的朔方军给吓破了胆,要知道在吴克善口中,那支号为背嵬,人马皆披重甲的重骑兵还不是朔方军中最强的骑兵,那位大都护还有两千白马怯薛,精锐犹在其上。 对他们部中的那些带兵台吉来说,便是合部也损不了他们多少利益,可若是不同意合部,惹来吴克善不快,朔方铁骑刀下,他们的脖子能有多硬。 明安和洪格尔最后只能悲怆答应合部,吴克善这时候才缓缓开口道,“诸位放心,大都护向来仁德,臣服于大都护,我科尔沁只会更加繁荣,诸位所得好处也远超跟随东虏劫掠大明。” 事实证明,只有把对方给打服了,他们才会把你的话给听进去,当吴克善再次说起他在河套诸部的见闻后,科尔沁左翼的各路台吉,包括他的祖父、父亲在内,终于相信他口中所说的诸般事物,而不是当成胡言乱语。 当天晚上,吴克善再次和祖父、父亲私下相聚时,他方自庆幸地朝两人道,“阿爷、阿爸,我刚在军中得了信,大都护提兵北上,林丹率部逃遁,大都护召集察哈尔各鄂托克和内喀尔喀等部,废了林丹蒙古大汗之位,传檄草原,擒杀林丹者封都督,赐甲千领。” 莽古斯和布和听后为之侧目,虽说自俺答汗后察哈尔部汗权不振,只是名义上的蒙古大汗,可那林丹蛰伏十年,三年多前方才展露爪牙统合了察哈尔各鄂托克,他们科尔沁部也是恢复了所谓的朝贡,可是如今这位蒙古大汗居然被废了。 将察罕浩特城中所发生的的事情告诉祖父和父亲后,吴克善感叹道,“阿爷、阿爸,大都护连林丹舍弃的老弱妇孺都能这般善待,足以说明大都护乃仁德圣主,我在河套时,鄂尔多斯诸部和土默特部皆已筑城定居,不再逐水草而生,牧民们捡拾牲口粪便堆肥种植牧草,便是冬天也有足够的干草料喂养马匹,取暖有煤炉,生活富足……” “今后咱们科尔沁部到了冬天,也不会再有老人孩子冻死饿死。” “那贵人们呢?” 布和忽地出声道,那位朔方大都护善待牧民,保护弱者,便是科尔沁这边,也有名声流传,可他们又不是那些贱种,能吃饱穿暖就能满足。 “阿爸,咱们过往为了开边市贸易和大明打的仗还少吗,即便去关墙劫掠大明,又能抢到多少好东西,如今鄂尔多斯诸部和土默特部的台吉们可以穿绫罗绸缎,用精致的瓷器,喝上等的茶叶,还能看戏听书,能吃上大铁锅炒的菜,生病了有大夫可以看,咱们科尔沁呢?” 布和瞬间无话可说,他素来没有大志,不如父亲莽古斯有主见,只想当个能享受富贵的台吉就行。 “孙儿说得好,若能如此,便是叫我现在死了,我也瞑目了。” 莽古斯在边上瞪了眼儿子,接着他又道,“如今大金国正和大明打仗,高大都护是为此而来的吗?” “这个孙儿不清楚,不过我科尔沁部今后莫要再和后金来往,大都护眼里揉不得沙子,阿爷最好派人去趟赫图阿拉,让姑姑回来。” 吴克善沉声道,他的姑姑嫁到赫图阿拉,听说还算得宠,可是这大金国是注定要完蛋的,再说如今他们科尔沁部臣服于大都护,万一消息传到赫图阿拉,努尔哈赤那老奴迁怒于姑姑怎么办。 “也罢,我明日就派人去趟赫图阿拉,就说我快死了,让你姑姑回来见我最后一面。” 吴克善自点了点头,在他看来那黑还勃烈虽说如今贵为后金所谓的“四大贝勒”之一,可其人既黑矮且肥壮,真是糟蹋了他那位温婉柔美的姑姑。 数日后,查干湖畔,高进率兵抵达科尔沁部的驻牧地,随行的除了八千大军外,还有五千人的后勤辎重和商队,他带来了如山似海般的物资,顿时便让科尔沁部上下欢欣鼓舞起来,而吴克善这位新晋的左翼汗王地位更加稳固。 中军帅帐内,吴克善自领着科尔沁左翼诸部的台吉们拜见,当莽古斯三兄弟看到朔方军大营里那些巡逻的武士人人披甲,俱是暗自庆幸他们已经臣服于那位朔方大都护,不然这等全军皆披铁甲的大军杀至,科尔沁部若是抵抗,必将化为齑粉。 “拜见大都护!” “都起来吧,今后科尔沁部之主便是吴克善,你们派人告诉奥巴,让他自削尊号,否则便洗干净脖子等死。” 林丹跑了,对高进来说,大军出动,刀兵不见血,是为不详,如今科尔沁左翼臣服,吴克善对他忠心耿耿,而且更是完全赞同他的汉化之策,他没心思再去折服奥巴这个土谢图汗,倒不如用他的脑袋来给吴克善立威。 科尔沁左翼的台吉们终于见识到了吴克善口中这位大都护的威严霸气,在他们看来奥巴是死定了,继而心中大喜,纷纷表示若是奥巴不识时务,他们愿效犬马之劳。 最后莽古斯派去的使者被割了鼻子回来,科尔沁的土谢图汗奥巴表示绝不会接受高进的威胁,这让莽古斯喜出望外,接着尚未解散的科尔沁左翼大军便高高兴兴地当了先锋,前往奥巴这位汗王所驻的塔虎城。 高进领着白马骑和背嵬军以及四千轻骑,跟在了科尔沁左翼大军后面为他们压阵。 塔虎城虽然名带了个城字,但是城墙高不过两米,与其说是城市,倒不如说是个大型围栏,几乎是莽古斯带着科尔沁左翼大军出动,奥巴便召集了右翼诸部兵马,当两军对垒时,奥巴这位科尔沁的土谢图汗召集了近一万五千兵马。 莽古斯本来打算在高进这位大都护面前好好表下忠心,想让麾下军队打头阵,可是却被高进直接拒绝了,“既然彼辈自寻死路,就不必那么麻烦了!” 苍凉的号角声中,背嵬军和白马骑纷纷披甲上马,既然奥巴聚集大军野战,高进自然不会客气,他要直接用重骑兵正面打崩奥巴的骑兵,然后让莽古斯他们率兵两翼抄掠就是,至于他带来的四千轻骑,则是用来压阵的。 看到背嵬军和白马骑身披重甲上马,科尔沁左翼的六千多骑兵纷纷欢呼起来,他们从未见过那么多的重骑兵,在他们眼里对面的奥巴已是将死之徒。 曹文诏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上一仗他打得意犹未尽,毕竟莽古斯是吴克善的祖父,他最后收力了,但是这回大都护亲自出战,要阵斩那个土谢图汗奥巴,他总算能杀个痛快。 随着鼓声响起,曹文诏领着背嵬军作为前锋,率先出阵,而对面的科尔沁右翼大军里,亦是有大队的骑兵狂奔而出。 观战的科尔沁左翼各路台吉们看着背嵬军一字前行,三轮奔射后转瞬间变换阵形,觉得这才是真正的骑兵,恐怕成吉思汗时战无不胜的怯薛军也不过如此罢了。 一个照面就打穿对面骑兵的曹文诏气势汹汹地直扑奥巴这个土谢图汗的苏鲁锭所在,他压根就不在乎身后那些溃兵会包抄他的后方,他现在眼里只有那杆黑色苏鲁锭下穿戴金盔的鞑子。 科尔沁部右翼大军里,随着传令兵的吼叫,两侧又是数千骑兵出击,试图围死背嵬军,可是这个时候,高进亲自率领的白马骑,以五百骑一波发动了冲锋,先是被背嵬军冲散的科尔沁右翼骑兵刚刚聚拢就被冲垮,随后那两翼扑来的骑兵则被后面三波白马骑直接冲散。 看着前后五波重骑兵如同铁锤般将近万的科尔沁右翼骑兵击破,而奥巴这个汗王最后留在身边的五千骑被杀得节节败退,莽古斯他们这些左翼的诺颜和台吉们看得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带兵台吉们已经忍不住想要驱马厮杀,这样神勇的首领,谁不愿意追随。 终于当曹文诏领着背嵬军杀到距离苏鲁锭不到百步距离的时候,吴克善让科尔沁左翼的六千骑兵杀向了被打崩后仓促聚拢的科尔沁右翼主力。 没有后顾之忧,高进领着最后加入战场的五百白马骑沿着曹文诏和前面三波白马骑冲开的血路,直插奥巴这个土谢图汗的苏鲁锭本阵。 曹文诏领着背嵬军下马步战了,他已经连破六阵敌骑,胯下马匹乏力,再也冲不动前方的怯薛,不过这时候身后随着马蹄声雷动,当他看到高进亲自挺矛冲锋后,却是高呼起来,“大都护已至,诸君随我向前。” 背嵬军们挥舞着重兵器随着曹文诏这个将主冲向前方孤注一掷冲锋而来的怯薛军,曹文诏和贺人龙杀疯了,他们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痛快过,身边是骁勇善战的部下,身后是效忠的主君。 高进长矛连挑两骑怯薛后,朝曹文诏和贺人龙喊道,“上马,随我冲阵。” 抓住两匹无主战马,曹文诏和贺人龙翻身上马后高呼,“愿为大都护前驱!”便挺矛挥刀朝前冲杀而去,然后是更多的背嵬军抢夺被白马骑刺落马下的怯薛军战马,高声呼应间为白马骑在前面开路。 苏鲁锭下,看着最后的杀手锏,怯薛军短短片刻就被杀得倒卷崩散,拔刀的奥巴被身边侍卫死死抱住,“汗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相距不过五十步,高进看着被侍卫们簇拥着丢下苏鲁锭仓惶逃走的奥巴,提气高声道,“贼酋在前,不要叫他跑了!” 高进在身边亲卫护卫下,抽出大弓便朝着奥巴射去,这一仗他打得极为轻松,有曹文诏这等猛将领着背嵬军在前开道,白马骑连环波次冲锋,科尔沁的一万多骑兵直接被打穿。 奥巴中箭从马上栽倒,在“大都护神射!”的欢呼声里,曹文诏等众将都是飞骑而出,大都护已然驻马,分明是将这枭首之功让于他们了,这个时候谁愿意错过这阵斩贼酋的功劳。 放自从地上爬起来,肩膀中箭的奥巴就看到身边的侍卫被几个凶悍无匹的汉将用刀枪搠死,骇然间他挥刀欲挡,却没想到一员汉将居然奋不顾身,弃刀从马上飞扑,将他扑倒在地,接着掐着他的脖子硬生生将他勒死。 曹文诏看着那居然从狂奔的马上飞扑的脸生白马骑,也只能暗骂一声疯子,身边贺人龙脸色几次变化,终究也没有上前抢功,只是恨恨地策马到了那杆黑色苏鲁锭前挥刀砍下。 满桂掐死奥巴后,用弯刀割下他的脑袋绑在金盔里之后,方自狂喜地到了已经率兵杀光附近残兵的大都护面前道,“大都护,贼酋首级在此!” 高进看着单膝跪地的满桂满脸是血,大笑起来,“满桂,你是百户了。” “多谢大都护!” 满桂狂喜,虽然他过去也是百户,可是这能和朔方军的百户相比吗,给他一百朔方铁骑,他能打败宣府千余兵马。 第四百零八章 谋划海西 塔虎城内,原本的大汗白帐成了朔方都护府的临时行在,科尔沁部和后金算是领土接壤,如今科尔沁左右两翼,左翼臣服,右翼败亡,高进自然打算在查干湖这边修建城池长期驻军,来统治辽河套的蒙古诸部。 偌大的汗帐内,科尔沁右翼的各路台吉们跪在地上,等待高进的裁决,这一仗一万五千大军被杀死近四千,剩下万余人马被彻底吓破了胆,当吴克善领着四千轻骑高呼降者不杀时,他们全都跪地投降,还活着的带兵台吉们也是老实地束手就擒。 “你们既然投降,我便给你们条生路,交出你们的部众,今后科尔沁再无左右翼之分,吴克善便是我亲封的科尔沁之主,你们到我军前效力,何时满五年,我便还你们自由。” 高进不怕吴克善做大,他反倒是要树立个榜样给蒙古诸部的年轻台吉们看,只要对他忠心耿耿,便可以获得他们无法想象的回报。 “愿为大都护效死。” 吴克善跪拜在地,满脸激动,他原本虽没什么权欲心,可如今他成为科尔沁近十万部众的主人,还是免不得心潮澎湃。 大帐内,莽古斯也是满面红光,自科尔沁部被卫拉特人打得东迁,分裂成左右两翼近百年后,科尔沁终于再次统一,而他的孙儿成了科尔沁真正的共主,这真是让他始料未及。 这时候那些跪着的台吉们也都是纷纷磕头谢恩,“愿为大都护效死。”虽然要交出部众,失去所有的财产和牲口,但是能保住性命,还能在这位大都护麾下效力,对这些台吉们来说,反倒是件幸运的事情。 让人带下那些投降的台吉,高进允许他们给妻儿家小留下足够生存的牛羊牲口后,便让他们自行去万余降兵里挑选勇士,编成两个千户到他军中效力。 “这右翼诸部的马匹牛羊牲口,我朔方取七成,剩下三成归你们,尔等可有异议。” 高进看向吴克善身后那些科尔沁左翼的台吉们,结果这些人没有丝毫不满,都是欢天喜地的跪拜谢恩,至于如何分配这三成利益,高进自是交给吴克善负责。 “大都护,我左翼诸部也愿意出兵为大都护效命,还请大都护成全。” 莽古斯人老成精,虽说右翼被他们彻底吞并,可是大都护让那些败军之将带着两个千户在军前效力,叫他不得不多想。 随着莽古斯开口,其余左翼的台吉们也都是恍然大悟般纷纷高喊起来,眼下蒙古诸部都挑选勇士在大都护帐下效力,虽说他们的汗王是大都护帐下爱将,可是他们科尔沁左翼并没有多少勇士加入朔方军,这怎么能行。 “大都护。” 吴克善同样期待地看向高进,他也希望自己的兄弟和部中交好的年轻台吉能带着最善战的勇士加入朔方军,跟随大都护征战,获取无上的荣耀。 “你们左翼人口不及右翼,便允你们挑选一千勇士交于吴克善统领。” 高进答应下来,他麾下蒙古各部军队,都已经被他收服,自认为是朔方人,但是数百年下来的敌对让各个千户间都视彼此为竞争对手,互相较劲,眼下也是如此。 不过短短几日,塔虎城便成了处大工地,那些被努尔哈赤送到科尔沁部用作笼络的三千辽东汉人则是经历了人生中的大起大落,他们本是清河堡附近被劫掠的民户,本以为落到鞑子手里,怕是要在草原上当奴隶到死,可是这才半个月不到,他们便被释放为自由民。 “你们都听好了,如今辽东那里大乱,大都护虽然救了你们,但是也没法送你们回家乡去,更何况你们就是回去了又能活下去么?” 李老根站在临时搭起来的木台上,扯着喉咙朝底下那些三千辽民大声说道,“大都护要在这塔虎城筑城开府,你们在这里好好干活,不但能吃饱穿暖,以后还能分田亩和蒙古婆娘给你们成家立业。” 科尔沁部死了近五千青壮,留下的孤儿寡妇不少,原本按着规矩,获胜的左翼自是会接收这些人口,不过有高进在,这些孤儿寡妇什么的,便成了高进用来留下这三千辽民的筹码。 随着李老根的话,底下三千多辽民几乎绝大多数人都动心了,他们都是底层的平民百姓,家园被毁,亲人惨遭屠戮,要说他们不恨东虏那是假的,可是即便他们回去又能怎么样?家没了,土地也肯定被那些豪强士绅夺走,回去也是给人当牛做马,未必比在草原上给鞑子做奴隶强到哪里去。 可那位大都护却是给了他们希望,原本能吃饱穿暖已是奢望,如今还有分田发婆娘的好处,谁还愿意回去呢! 三千辽民里,最后只有百来人不愿意留下来,然后他们被带去了军营。 王斗很满意眼前这百余辽民的眼神,那是充满仇恨的眼神,这些人看上去像是行尸走肉,但是只要给他们希望,他们就会为了复仇,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我听李老根说,你们不愿意留下来,是想回去和东虏拼命。” 看着那些默然不语的辽民,王斗笑了起来,“看看你们的样子,还和东虏拼命,怕都是去送命的!” “大人,我们……” 辽民里,有人愤而出声,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王斗一巴掌扇倒在地,“真要是带种的,当初就和东虏拼了,你们成了俘虏,能活到现在,就说明你们全是孬种!” “孬种不配在老子面前拿大,要不是大都护发了话,你们以为老子愿意训练你们这群孬种,接下来都给老子听好了,想要杀东虏报仇的,老子会把你们往死里练,吃不了这苦头的,便给我滚回去干活,听明白了的,想留下来的往那边去拿东西。” 一百十三个辽民最后没人离开,只是默默地去边上领了军服和兵器,这位王将军说得没错,他们当初做了孬种,既没有奋起反抗东虏,也没有和亲人一起赴死,可现在当复仇的机会出现,他们不打算再继续当个孬种,浑浑噩噩地活着,每天做着噩梦,思念死去的妻儿父母。 “很好,接下来,便给老子端着长矛跑起来,老子不喊停便不准停。” 王斗领着亲兵操练起了这一百十三号辽民,二哥说了,今后这新编的辽东营里,像这样失去家园的人会越来越多,而这些人就是种子,他们迟早会亲手夺回自己的家园,让东虏血债血还。 仗着携带的海量物资,高进让半个科尔沁部的牧民们用上了煤炉,同时他按着记忆里的查干湖矿藏资源的分布让科尔沁部的骑兵在大致范围内搜索。 高进之所以要牢牢占据草原,便是因为不管是内外河套还是辽河套,他占据的神木县和内蒙古大部再到松嫩平原的广阔地域,实际上资源极为丰富,自从被大明赶出中原后,蒙古各部不管是从文明还是技术都退化十分严重,可他却知道这些地区的潜力,这也是他始终将占据草原当做最重要的事情。 落后腐朽陷入内卷的大明已经是王朝末世,即便没有崛起的东虏,它的灭亡也是迟早的事情,至于某些人幻想的所谓资本主义萌芽只是个笑话,这个时代有的只是官商一体的士绅集团残酷的剥削底层。 “二哥,咱们接下来做什么?” 陈升的轻唤声让高进回过了神,然后他看着从察罕浩特赶来的陈升,眉头皱了皱,王斗被他打发去练兵了,杨大眼留在河口堡督造火炮,他本来是想让陈升坐镇察罕浩特,可是平定科尔沁部后,高进发现自己若是要带兵接应杜弘域,反倒是科尔沁部这里更重要。 “阿升,科尔沁部和海西女真各部接壤,努尔哈赤这老贼能有如今这等声势,是因为他征服了海西女真大部,如今科尔沁臣服于我,海西女真必然得了消息。” “二哥是说,努尔哈赤那老贼会和咱们动兵?” “努尔哈赤奸猾,他是不敢劳师远征来找我麻烦的,更何况眼下朝廷那边调兵遣将,他也没精力顾及科尔沁这边。” 高进站了起来,走到那座简易的沙盘前道,“马上就要入冬,这个冬天,我要你率兵扫荡和科尔沁接壤的海西女真诸部,让他们知道我朔方军的厉害,同时招揽海西女真里不服建州女真的部落。” 眼下高进手上可以动用的兵力有一万五千,不缺粮食马匹牲口,后勤辎重无忧,他要拿海西女真开刀,削弱后金的战争潜力。 “稍晚些,我自会让吴克善带人过来,咱们再好好商议番,努尔哈赤这老贼征服海西女真三部时间尚不算久,必有人不服,此战攻心为上,用兵为下!” “二哥放心,我知道了。” 陈升点点头,他明白二哥的意思,对海西女真用兵,是去示威的,不是真把他们往死里打,这其中的分寸需得把握好。 第四百零九章 不如 广宁城,辽东总兵府,刚刚赴任月余的杜弘域眉头紧皱,他在骆驼城时最后听了高进的建议,并没有按照朝廷的命令征兵一万五千,而是以自己的五千新军和各家将门的精锐家丁为主,最后带着一万大军北上。 在京师时,杜弘域得到了万历皇帝的召见,更是得了内帑拨付的五十万两军饷,这份恩宠冠绝调集的众军之首,不过这也让杜弘域招来了各种嫉妒仇视,甚至还有兵部的官员威胁他交出那五十万两由兵部统一调拨。 杜弘域自然不会交出到手的军饷,他要驱使麾下大军死战,便得靠真金白银,而不是什么尽忠王事的空口白话,于是他在京师待了没多久,便领着大军前往广宁城,沿途上可是没少被地方刁难,最后他不得不领兵用强,才勉强维持了大军的补给。 到了广宁城后,杜弘域校阅诸军,检查府库,发现可战之兵不足五千,军械粮草空虚,向兵部催讨军械粮草却迟迟没有答复,到最后他只能掏银子向兵部购买,这才囤积了大量粮草。 “大帅,魏公公来了。” 随着亲兵的禀报声,杜弘域精神一振,朝廷派了兵部左侍郎杨镐为辽东经略,总督此战,不过这位杨大人虽说当年在援朝之战时有些知兵的名声,可他在沈阳与之见面后发现仍旧是个纸上谈兵之辈,反倒是来监军的魏忠贤还更懂些军事,至少这位魏公公坚持要派遣夜不收和锦衣卫前往后金侦查敌情。 “魏公公!” 杜弘域这时候不再敢小觑魏忠贤,甚至隐隐有些感激,京师里不少官员弹劾他跋扈,贪墨军饷,要不是这位魏公公告诉他,皇上将所有的弹劾奏折全都留中不发,对他始终信任,恐怕他都要受不了这等压力。 “杜总兵无需多礼。” 魏忠贤身披甲胄,若不是面上无须,这外表当真是看不出半分阉人模样,他比杨镐还早到沈阳几日,随行带了东厂和锦衣卫的大批番子,让他们在辽东各地查探,可结果却叫他甚为担忧。 辽东各地边军就没多少能打的,那些能打的都是将领蓄养的家丁,只知将主,不知朝廷,是以底下边军士卒毫无对东虏的同仇敌忾之心,而且辽东各地土地兼并严重,将门和豪强侵吞民田,百姓苦不堪言。 “杜总兵,你可知道清河堡之战,辽东官兵战死六千余居然也造了假。” 因为高进的缘故,魏忠贤对杜弘域还是颇为看重和信任的,东厂和锦衣卫的番子查出来的消息越多,他就越是后怕,这辽东地方的人心向背还真不好说,有些人甚至没拿努尔哈赤当东虏看待,觉得努尔哈赤不过是起兵造朝廷的反罢了。 “魏公公何出此言?” 杜弘域满脸错愕,清河堡之战当初可是震惊朝廷,才让皇上下定决心要调集大军剿灭东虏,勿使其做大。 “什么战死六千,这里面有三千人是吃空饷的,然后临时强征的平民百姓。” 魏忠贤的脸色难看,要不是他听了高进的,带了大批的东厂和锦衣卫番子,暗中打探消息,他根本就不知道辽东上报朝廷的消息多半不实。 杜弘域没有说话,因为这种事情在边军里真的不稀奇,就是延绥镇里,真要按名册点兵,那吃空饷的也起码有三成,为什么小高对骆驼城那些将门向来不假颜色,可是那些将门反倒是还要讨好小高和他,便是小高用那近万颗鞑子首级,平掉了这些将门历年吃空饷和军库亏空的账目。 东虏大掠辽东,底下那些带兵将门趁机平账再正常不过,更何况他们还能以此为借口向朝廷讨要军饷,这上报朝廷的伤亡必然全是造假的。 “魏公不要动怒,国情如此,朝廷那里也未必不是不知道。” 杜弘域劝着魏忠贤,魏忠贤闻言一愣,随即便思索起来,这时候他忽地想起和高进闲聊时,这位老弟曾经说过的那番话。 朝廷积欠各地边军军饷,再加上京师到地方那些过手军饷的经办文官一层层漂没,那些带兵的将领不狠狠吃空饷的话,怕是连家丁都养不起,莫看大明名义上各地动辄边军十万十数万,但实际兵力打个对折都不止,而这里面真正能上阵的起码得再打个对折。 “看起来高老弟说的一点都没错,这仗朝廷压根就没多少胜算。” 魏忠贤自言自语起来,说起来先前他还觉得皇帝拨银二百万两,这仗还是能打的,可是此时往深处仔细想想,除了杜弘域直接拿走的五十万两,剩下那些银两最后有多少能用在实处,他可是记得高老弟和他说过的冤案,当年援朝之战,朝廷都能拖欠戚家军的军饷,事后安个叛逆的名头把人给杀了,这回调集各地的精兵真的就是“精锐”么? “魏公公慎言!” 哪怕知道魏忠贤说的是实话,可杜弘域还是出声提醒道,他也知道这仗难打,可是这些事情这些话,皇上听不进去也不想听,他深受皇恩,只能竭尽全力去打赢这一仗。 “这里只你我二人,难不成你还要参我吗!再说我是监军太监,自当向皇爷禀报实情!” 魏忠贤心里闷得发慌,忍不住大声道。 “魏公公,皇上未必不清楚这些猫腻,可皇上并不想知道这些,你我臣子,当为人君分忧。” 见杜弘域劝起自己来,魏忠贤亦是跌坐下来,失神半晌后方自叹了口道,“皇爷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若非知道辽东糜烂,又岂会这般急着调集各地精兵要剿灭东虏。” “可恨杨镐那厮,不听我的,以为东虏仍是跳梁小丑。” “魏公公何必生气呢,杨经略也是迫不得已,他总不能和朝廷说东虏势大,即便调集各地精兵也不是东虏对手!” 魏忠贤听到这话,越发愤怒起来,不忿道,“他是辽东经略,他也在那里装傻,那这仗还打什么打,高老弟说过,咱们不是没有胜算,十万大军合兵直推赫图阿拉,逼那野猪皮和咱们打硬仗死仗呆仗,就是赢不了,也能耗死他。” “可眼下这混账东西,还喊着要分进合击,说什么朝廷过往对建州用兵,都是如此。” 看着怒不可遏的魏忠贤,杜弘域也觉得荒诞可笑,过往他们这些带兵的将领只觉得监军的太监最是可恶,可如今这场押上了大明国运的大战,反倒是这位监军的魏公公是个明白人,比那位杨经略更加知兵。 “魏公公,咱们如今只能指望高都护了。” 杜弘域看不到破局的希望,他只能希望到时候自己能拖住东虏大军,撑到小高领兵到来,或许他们能重创东虏也说不定。 “皇爷有旨,高老弟要震慑蒙古诸部,此战高老弟若是带兵讨伐东虏,便是欺君。” 魏忠贤看向杜弘域,他知道杜弘域对高老弟有知遇之恩,可是在他看来高老弟还得已经够多了,若没有高老弟让出的战功,杜弘域岂能这般年纪就做成为镇西将军,封威远伯。 杜弘域目光随之黯淡,皇恩虽重,可又怎么比得上小高对他的情义,想到这儿,杜弘域犹豫不决的内心终于有了决断,于是他朝魏忠贤说道,“魏公公说得不错,我不能害了小高。” 魏忠贤看着杜弘域的神情,心中猜到他的几分心思,可是他只在乎高老弟的安危,不过只要力所能及,他还是愿意帮杜弘域的,“杜总兵,你是皇爷亲自点将,杨镐纵然是辽东经略,你也未必就得听他的,你若是有胆子,我便豁出去帮你。” 杜弘域晓得魏忠贤是市井泼皮出身,胆大包天,可事到如今他却佩服起这位魏公公来,历来监军的太监莫不是索贿受贿,可这位魏公公自到沈阳后,却是掏腰包请各军有名的勇士喝酒吃肉,还死死地盯着兵部下拨的军械辎重,可是把兵部的人给得罪不轻。 “魏公公但有吩咐,杜某自当遵从。” 杜弘域连命都打算不要了,和杨镐这个辽东经略翻脸又算什么,只是他实在想不到破局之策,要是魏忠贤有法子,他不介意听这位监军太监的。 “杨镐要分进合击,庙堂诸公也做此想,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别说他只是个区区经略。” 魏忠贤这时候清楚,和东虏这仗就像高老弟说的,根本就打不赢,别说杨镐,就是方从哲他们这些朝堂上的大佬,全都是纸上谈兵之辈,真按他们定下的策略出兵,五路大军分进合击,在赫图阿拉会师,只会被东虏各个击破。 “刘綎、马林、李如柏他们,我都见过了,刘綎马林过于自大,李如柏守户之犬,而且辽东兵不可用。” 魏忠贤皱着眉头,说起来另外四路大军主将里剩下的杜松,也好不到哪里去,可他和杜弘域是亲族,也是杜弘域唯一能争取的帮手。 “到时候只要你和老杜总兵两路大军合兵,四万大军,只要稳扎稳打,我就不信东虏还能吃下你们。” 听完魏忠贤的话,杜弘域沉思起来,自己那位叔祖虽然是暴躁的急性子,可却是军中宿将,而且他们是一家人,两人合兵确实可行,于是他点头道,“魏公公放心,我自会去寻叔祖。” “如此甚好,杜总兵,沈阳那儿你也该去去了,别的地方的精锐不好说,可是那四千浙兵我觉得还是由杜总兵你拿下来比较好。” “好。” 杜弘域点点头,小高说过,兵贵精,不贵多,那四千浙兵与其叫刘綎几人拿去,倒不如在他麾下更能发挥作用。 第四百一十章 最后的戚家军 随着各地调集的精兵陆续抵达沈阳,城中也变得喧闹起来。 丁白缨换了身男装,她这回是奉大都护命令,和援辽的浙军接触,看看能不能再招募些戚家军老兵去朔方军。 如今朔方军中,达兵过半,尤其是骑兵,除了白马骑和背嵬营外,剩下的绝大多数都是来自蒙古各部的勇士,这让高进麾下的将领们难免有些忧虑,虽说朔方五营战力拔群,尤其是中垒、步兵和射声三营,那是真能以步克骑的强兵。 朔方军如今操练新兵自有制度心得,高进自从起家以后,也着重培养基层军官,但是仍旧极缺战场经验丰富的老兵作为中坚军官,而遍数大明能让高进放心使用的老兵,也只有继承戚家军传统的浙兵了。 沈阳城作为军事要塞而建立的边城,本身就是座大军营,四千浙兵驻扎的营垒很好辨识,最干净整齐的便是,虽说浙兵没落,也再没出过什么所谓的名将,但是从军容和纪律却一如当年的戚家军。 “什么人?” 在营垒前被拦下的丁白缨,看着那两个穿着旧兮兮的赭红色皮甲的白发老兵,心里满是酸楚,自从戚爷爷过世都快四十年了,朝廷还是在打压浙兵。 “在下丁白缨,求见戚帅。” 丁白缨没有隐瞒姓名,那把守营门的总旗倒也没有赶人,只派手下官兵往中军帅帐禀报。 他们浙兵向来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鲜少会有人来他们这儿找大帅的,于是那总旗忍不住问道,“你这后生,找我家大帅有何事?” “不瞒军爷,在下找戚帅却有要事,但不便透露,还请军爷见谅。” 那总旗乐了,他是见丁白缨自报姓名,再说也没人有胆子来军中招摇撞骗,可他不觉得自家大帅会见这后生。 只是这总旗很快就笑不起来了,因为他派去的官兵回来时还跟着大帅身边的亲兵。 丁白缨跟着那两个同样年近五旬的亲兵进了军营,她沿途所见这支浙兵里,近半都是老兵,剩下的则是看上去征募没多久的新兵。 那两个亲兵也不多话,只是将丁白缨带到帅帐后,便自在帐外按刀守候。 “拜见戚帅!” 看着披甲的老人,丁白缨沉声道,戚金看着面前做了男装打扮的丁白缨,想起了当年那个倔强的小女娃。 “小丁,你还没放弃吗?” “戚帅,我父亲和陈伯父他们蒙冤而死,那么多戚家军的将士惨遭屠戮,难道朝廷就不该给他们个说法吗?” 戚金闻言叹了口,“这世上从来就没什么戚家军!” 戚金少年时就跟着伯父南征北战,可就是因为老百姓口中的戚家军称呼,让伯父最后郁郁而终,而浙兵也受尽了朝廷的打压。 “戚帅,我来是为了外面的浙兵,不再重蹈当年我父亲他们的覆辙。” 丁白缨抬头朝面前值得尊敬的老人沉声说道,大都护说得没错,朝廷始终都没把浙兵当回事,有用处了便招来为朝廷卖命,没用处了便弃之敝履,如今征讨东虏在即,也没见浙兵领到足够军械兵甲。 虽说浙兵以善使火器闻名,可是甲胄这东西,士兵披甲和无甲完全是两回事,丁白缨进入军营后便观察过,她见到的浙兵都只有皮甲护身,就连穿戴布面甲的都不多。 “危言耸听。” 戚金对丁白缨还是极为容忍的,若是旁人对他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他早就让人拿下了。 “戚帅,你忘了戚爷爷是怎么死的,当年蓟州兵变,朝廷又是如何对待咱们浙兵的。” 丁白缨的话顿时让戚金面色沉了下来,他当然知道伯父是怎么死的,那是生生被朝廷气得咯血而死,当年剑胆琴心,文武双全的伯父最后形容枯槁,就连入棺时都是死不瞑目。 “小丁,这等悖逆之言,我就当没听到,你若是没有其他事情,便走吧!” 戚金当年帮过丁白缨,他心中同样也恨这朝廷无情,可戚家满门忠烈,他只能当大明的忠臣。 “戚帅,我是奉我家大都护之命而来,务必请戚帅保全浙兵。” 丁白缨压下了自己的情绪,然后道出来意,同时奉上一张清单道,“这是大都护命我送来的军械辎重,还请戚帅派人接收。” 戚金盯着丁白缨,然后接过了那张物资清单,大明朝称都护的只有一人,便是他也多有耳闻,传言说这位高都护亦是浙兵子弟出身,如今看来倒不是虚言。 高进支援浙兵的物资里,包括四千余套毛呢军装,一百五十领全身甲,长矛四千杆,钢刀千把,煤炉四百个,煤球二十车,另外还有其他物资若干不等。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高都护到底所求为何?” 戚金看着那起码价值近两万两的军械,目光灼然地逼视丁白缨,当年的小女孩如今居然成了军中百户,简直叫人无法想象。 “戚帅,大都护只望您能保全浙兵,别无他求。” 丁白缨面对戚金那犀利的目光,昂首挺胸,眼神清澈地与之对视。 “保全浙兵,这是要我保存实力,还是临阵脱逃。” 戚金冷冰冰地说道,丁白缨则是激动起来,“戚帅,难道你要带着剩下的浙兵都无谓地死在这辽东的野地吗?” “朝廷征讨东虏,可是朝廷的官员了解东虏的实力吗,贼酋努尔哈赤自万历十一年开始便处心积虑地积蓄实力,尔后数十年先平建州,再收服野女真和海西女真,又和科尔沁等蒙部交好,如今建州女真八旗战兵不下六万,而且俱是披甲人……” 戚金沉默了,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本以为是官兵孱弱,才叫东虏显得兵强,但丁白缨若是没有虚言夸张的话,东虏的实力远超朝廷预料。 按着朝廷明发的旨意,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发精骑约三万;延绥镇、宁夏镇、甘肃镇、固原镇四处,发兵共约两万五千;四川、广东、山东、陕西、北直隶、南直隶,发兵共约两万人;浙江发善战浙军步兵四千;永顺、保靖、石州各处土司兵,河东西土兵,数量各二三千不等,共约七千人。 大军合计八万五千,这是如今大明朝能拉出的全部战兵数,可是其中称得上披甲人的,只怕连五成都没有。 戚金摸不清楚高进到底想做什么,可是高进送来的东西他无法拒绝,尤其是那毛呢军服,他麾下浙兵都是南方人,最是怕冷,可偏偏朝廷提供的御寒衣物不足,要是他不接受,四千浙兵怕是要挨饿受冻。 “戚帅,大都护说过让我直言就是,当年蓟州兵变,朝廷不给咱们个说法,那咱们便给朝廷个说法。” 丁白缨告辞离去前这般说道,让戚金沉思良久,直到亲兵唤他,方才回过神来,然后哑然失笑,那位高都护是不是大明的忠臣关他何事。 半日后,戚金麾下的亲兵领着四百士兵从沈阳城外接收了范秀安亲自押运过来的物资,当军营里四千浙兵换上黑色的毛呢军服,每个帐篷领了煤炉生火取暖,听到士兵们传来的欢呼声,戚金心里隐隐有了决断。 东虏的实力远超杨经略所言,这一仗无论输赢,他带来的四千浙兵只怕都要伤亡惨重,或许自己不该那么自私。 有些念头,一旦升起,便很难再驱散,戚金知道自己不该去想,可始终还是忍不住。 军营里,那些浙兵们把高进当成了自己人,这世上传言能作假,可是穿着身上的衣服,手里的刀枪却不会。 从卷起来的一捆长刀里,戚金随手挑选了把,拔刀出鞘后只觉得入手颇有分量,但是又不显重,关键是那刀身是上好的钢料所打,挥舞了几下后,戚金拿来和麾下亲兵的佩刀对砍,发现这钢刀硬是没有崩口卷刃,这让他大为惊奇,随后他又看了高进送来的那些长矛,矛头居然也是同样的钢料打造。 “这样的刀枪说送就送。” 戚金喃喃自语道,这批刀枪的质量比起他伯父当年在登州打造的军械只强不弱,可那时候张相爷还是首辅,伯父就从来没有为军饷发过愁,地方上官员更加不敢刁难,可这位高都护是白手起家,朝中官员也不待见。 就在戚金低头想事情的时候,跟随他多年的几个亲兵忽地惊喜起来高声道,“老爷,这是全身甲!” 高进送给戚金的一百五十领盔甲,可不是布面甲,而是从头遮护到脚的钢甲,当然这所谓的钢料也只是相对于这个时代的铁料而言强了许多,但毋庸置疑这确确实实就是全钢打的盔甲,虽说厚度不如大明原有的明甲,但是防御却毫不逊色。有性急的亲兵直接拿刀刺砍这全身甲,但是毫无例外都没能奈何得了这不到四十斤的全身甲。 戚金这回算是领教到了朔方军的财大气粗,难怪朔方军能屡次击败鞑子,那位高都护确实是个爱护士卒的,自己或许真的可以将麾下这些老兄弟们都托付给他。 戚金戎马一生,很多事情早就看开了,他对于大明的忠诚不过是想全了伯父的名声罢了,可这不代表他真的就愚忠于朝廷。麾下这些最后的戚家军余脉,不该就这么湮没在辽东,当年蓟州兵变也需要有人能站出来跟朝廷讨个说法,自己老了,而且牵挂太多,但愿这位高都护能给他们个好前程。 第四百一十一章 人心诡谲 沈阳城内,随着天南海北各路兵马汇聚,原本的秩序荡然无存,尤其是当入冬后下起大雪后,为了军辎粮草,各路客军时有斗殴,街面上也多是挎刀的军汉,搅扰得店铺不宁。 “听说南蛮子那里都是好东西……” 不知什么时候起,街头传起了浙军兵营里拿到手的物资丰富,惹得各路客军眼红。 哪怕戚金治军再严,但是营盘里士兵们总是需要出营透气,于是换上了朔方军毛呢冬装的浙军士兵便成了那些客军们挑衅的对象。 大明各地军队里,浙兵从来都不是好脾气,当年援朝之战时,大军主帅是辽东军李成梁,便时常克扣给浙兵的军辎粮草,那时候浙兵就是直接去辎重营给自己抢补给,所以哪怕九边的边军常常自诩勇武,可吃过浙兵的亏后,便直接管浙兵唤做南蛮子。 短短三天时间里,陡然间阔起来的浙兵转眼间成了各路客军里的眼中钉,发生的斗殴不下二十场,只不过浙兵只输了两场,那还是因为人数差距实在悬殊太大,不然那些军痞哪里是浙兵的对手。 面对沈阳城的混乱,杨镐这个辽东经略不是不想管,只是他也想趁机敲打下戚金和浙兵,本来这回援辽的浙兵主帅并非戚金,是皇帝突然间想起还有这么号人,于是便传召了这个戚家军最后的嫡系老将。 浙兵能打,但是向来桀骜,对杨镐来说,浙兵虽然能攻坚,可要是不听话,就该好生敲打番。他先前对于军中暂时扣着浙兵的军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想等时机差不多的时候,恩威并施收服浙兵,可哪里想得到浙兵忽然间得了大笔的军辎,尤其是那御寒的冬装,不但暖和,而且还好看,直接叫城里各路客军犯了红眼病。 “大人,浙兵的辎重来路不明,总得问个明白才是?” “来路不明,朔方军那边送来的,你让我去找谁问个明白?” 看着手下幕僚出的主意,杨镐面沉似水,他能当这个辽东经略,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朔方军的情况他派亲信仔细打听过,知道朔方军只比京师那些传言只强不弱,他也想不明白皇帝放着这么支强兵不用,虽说让朔方军震慑蒙古各部,不让鞑子趁火打劫是没错,但不能拿来打东虏,实在是浪费。 幕僚们都不敢出声了,朔方军在九边名声不小,除了刘綎、马林、杜松这些老将外,底下的军将们说起朔方军都是又羡又妒的。 “派人去浙兵营中,让戚金严加管束部下,眼下城中各军皆缺御寒衣服,那些浙兵们穿成那样招摇过市,不是添乱吗!” 杨镐朝左右吩咐道,他在援朝之战时是管大军后勤的,眼下皇帝虽然发了内帑银二百万两,但上下其手后真正能用到实处的也就百余万两,而且这种破事就是皇帝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真正让杨镐恼火的是,朝廷自上而下行动迟缓,物资的调拨混乱,效率低下,和当年援朝之战时简直没法相比,正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原本调集各地军队精锐援辽,沈阳这边应该提前储备好物资,但是如今各地军队陆续到达集结,这御寒衣物尚且不全,更别提取暖用的燃料。 那些丘八们闹将起来,杨镐也头疼得很,他如今对朝廷已经没了指望,在他看来与其继续让兵部筹措军辎粮草,转运到沈阳,倒不如直接用现银和那些商人采买物资,说不定效率还高些。 “对了,朔方军那边可有回信。” 杨镐自抵达沈阳后,便派人前往朔方都护府,试图联络高进,虽说皇帝不许朔方军参与此战,可是杨镐却想私底下让朔方军自草原出兵,他甚至都做好了矫诏的准备。 “大人,朔方都护府留守吏员称高都护入秋前便提兵北上,至今未有消息。” 杨镐皱起了眉头,他听方首辅说过,这个高进胆子大得很,皇帝让他震慑蒙古诸部,不过是要他按兵不动,可他倒好主动带兵进攻了。 “既然联系不上,那便算了,如今各军抵达,改日召集众将议事,另外继续向京师催促,尽快运送御寒冬衣,等到大雪封关那可就麻烦了。” “是,大人。” 幕僚应声后便匆匆离开,如今沈阳城里挤了七八万大军,这个物资但凡出了差池,便要惹出大祸事来。 浙兵军营里,酝酿着一股压抑的气氛,当杨镐着人训斥戚金后,这股压抑爆发了,戚金手底下那些浙兵里的老将们都是纷纷破口大骂起来,“就是小娘养的也不曾受这鸟气!”“朝廷就没把咱们当人看!”“那些边军的乌龟王八打起仗来跑得倒快,抢起好处来倒横得很,高都护与咱们的东西,凭啥要分与他们。” 戚金也是彻底寒心,他原本虽有将手下托付高进的意思,但如今被闹了这么出,却是彻底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行了,给我管好底下士卒,真要出营,也给我外面披上原来的衣服,别出去瞎显摆。” 戚金喝道,朔方军的毛呢冬装,那样式是对襟的排扣,那呢料挺括,穿着后很是英武,浙兵自打伯父去后可以说是穷惯了,也难怪他手下那些老兵们要穿着出去显摆下。 众将没了声音,戚金的威望让他们不敢与之争执,只是心里面对朝廷更多了几分怨气。 数日后,杜松营中,最后抵达沈阳的杜弘域先拜会了这位叔祖,见到杜弘域时,杜松显得很是亲热,这个侄孙给老杜家大大挣了脸面。 “开之,来,做我边上。” 烧着炭火的大帐里,杜松拉着杜弘域坐在了熊皮褥子上,边上亲兵正自烤着肥羊。 杜弘域坐下后,想到在军营里所见的情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少士兵还面有饥寒之色,可这位叔父大帐里摆放的炭盆不下十个,烤着的是刚宰杀的羔羊。 “来,上酒。” 杜松吆喝起来,边上自有亲兵倒酒,他以勇猛豪爽著称,在延绥镇时,人唤杜太师,对待底下士卒谈不上苛待,只是习惯了如此罢了。 这顿酒,杜弘域喝得不是滋味,可他也不好开口劝说这位暴脾气的叔祖,别看他得了威远伯的爵位,给杜家光耀门楣,可是在这位叔祖面前仍旧是晚辈,他要真开口说个不是,保准被这位叔祖赶出营去。 于是耐着性子,杜弘域等到这位叔祖半只羔羊入肚,吃得甚是爽利后,才做低姿态道,“叔祖,我这趟过来,却是有事情叔祖帮忙?” “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尽管说,叔祖能办的绝不含糊。” “叔祖,我这次北上,只带了一万兵,听闻这趟朝廷从浙江征了四千多善战步兵,届时杨经略分兵,还请叔祖帮我要到这些浙兵。” 杜弘域开口说到,这趟朝廷点将,除了他和叔祖外,刘綎、马林、李如柏都是名将宿将,他是资历最浅的,莫看小高为他挣的功高,可在刘綎马林面前还不够看,他要是不奋起相争,那四千浙兵多半会落到刘綎手中。 “我当什么事,叔祖肯定帮你,能跟你争的也就是刘大刀,不过他麾下有倭刀队,真叫浙兵那些南蛮子去了,怕不是要打起来。” 杜松大笑起来,眼下沈阳城中五大总兵,武艺能压过他半头的也就刘綎罢了,这趟朝廷为了剿灭东虏下了血本,他自不会瞧着其他人立下大功,那四千浙兵有了戚金这老将,足可当一万大军使,绝不能便宜了刘大刀。 “对了,开之,你可知道你麾下那小高派人送了不少军辎给浙兵,那些南蛮子穿了那什么毛呢军装,可是神气得不得了,你让他也送些于我军中来。” 见这位叔祖还是和以前那般,杜弘域自不会拒绝,于是道,“叔祖,这毛呢料是小高做得生意,我也参了股,这趟我领大军北上,军中也有多余的军服,我马上便叫人从广宁运来。” 杜松不在意那毛呢军服到底是怎么来的,只要有就行了,然后他拍了拍杜弘域的肩膀道,“这仗咱们爷儿两必要勠力同心,叫那些没用的读书人瞧瞧,这打仗的事情还就得靠咱们这些粗鄙武夫。” “那是自然。” 杜弘域点头道,刘綎马林李如柏和他这位叔祖资历战功相仿,朝廷打算分进合击,这兵力分配上必有主攻副攻,进兵路线也有讲究,到时候有得争吵。 就像杜弘域猜测得那般,他刚抵达沈阳,杨镐这位经略大人便立刻召集他们议事。 杜弘域虽然是皇帝亲自点将,拨付内帑银给付的大将,可是在刘綎马林李如柏这些老字号的国朝大将面前,他的资历还不够看,就连杨镐这个辽东经略也不怎么待见他,所以他也乐得杜松这位叔祖跟其他人扯皮。 “小杜总兵麾下以骑兵为主,不善用步兵,四千浙军自当入我麾下。” 拿到了三千川兵后,见杜松争起那四千浙兵来,刘綎自然不答应,五大总兵里,马林没有拿得出手的战功,李如柏是来戴罪立功的,杜弘域资历太浅,朝廷要五路大军围攻赫图阿拉,这主攻一路的主将只有杜松有资格和他相争,眼下谁抢得兵多,谁就是主攻将领。 杨镐冷眼旁观,他不在乎谁来当这个主攻的主将,他要做的就是尽量平衡,本来若没有杜弘域,杜松便是最好的主攻路主将人选,毕竟这回朝廷调集的各路精锐里,自宣府到固原共发边军步骑五万五千,杜松历任延绥蓟辽山海关等镇总兵,统帅边军各镇大军绰绰有余。 可如今却多了杜弘域和他麾下一万精骑,再让杜松做主攻路的主将就不合适了,看着杜松和刘綎互不相让,杨镐忽然朝边上自军议开始后便默不作声的魏忠贤道,“魏监军如何看?” 若说杜松刘綎这些丘八只是让杨镐感到不快,那魏忠贤这个监军就是让他厌恶了,区区的阉人来监军,穿盔带甲领着手下那些番子飞扬跋扈且不说,居然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前番议事时,还在说什么东虏带甲五万余,危言耸听。 “经略大人做主就是,咱家不过是个监军,这等军国大事,哪有咱家插嘴的份!” 魏忠贤也没给杨镐好脸色,自从吵过一场后,他已经确定这分进合击的策略不止是杨镐一个人的主意,而是皇帝和朝廷的意志,他就懒得再空费口舌,反正该写的奏折他已经写了,反正事后怎么都怪不到他头上来。 “既然如此,刘总兵,这四千浙兵便让于小杜总兵,小杜总兵麾下皆是精骑,不能没有步兵压阵。” 杨镐这般说道,杜松自是大喜,刘綎不是个好脾气的,本待要反唇相讥,却只听这位辽东经略道,“杜总兵,刘总兵麾下皆是南兵,宣府大同山西的三镇精骑便交给刘总兵。” 刘綎麾下是四川、广东、山东、陕西、北直隶、南直隶各地兵员共约两万人,如今加上三万精骑,转眼间便拥军五万,自然当仁不让地成了主攻路的主将。 杜松脸色都变了,他有心想要争夺宣大山西的三万精骑,可是先前是他主动开口帮杜弘域这个侄孙讨要四千浙兵,他如今哪里落得下脸面说不要那四千浙兵,更何况杨镐分完兵后,那位魏监军没有反对,这事情便等于这么定了下来。 于是各地调集的八万三千余大军加上杜弘域的一万精骑,合计近十万大军,最后刘綎领步骑五万,杜松领二万五,杜弘域领兵一万四,马林和李如柏则是领各地土司兵八千和辽东军残部汇合叶赫部及朝鲜军。 兵员既定,接下来再也没什么好争的,杜松虽然不甘,可是好歹他们杜家两人合兵也有四万,真要算起来也不差那刘大刀,大不了等出关后,他们便合兵一处,至于杨镐这个鸟经略定下的进兵路线,谁还管他。 刘綎则是春风得意,自掏了银两在军中大宴宣大山西三镇精骑百户以上的将官,他这回可是志得意满,虽说没了那四千浙兵,可是另外两万南兵里,那三千川兵也是能打的,五万精锐步骑在手,他觉得单他这路主攻都能打到赫图阿拉去。 戚金在得了军令后,很是干脆地拔营去了杜弘域的营垒,他从丁白缨那里得了消息,知道这位小杜总兵也算是自己人,心中也没什么抵触。 万历四十六年的冬天,大明朝各地精锐战兵齐出,窝在了沈阳城中,等着来年开春冬雪化去后出关剿灭擅自称国的后金,而杨镐这个辽东经略则是在抓紧催促着兵部继续调拨物资。 沈阳城西南军营里,只领着辽东军残部的李如柏在帅帐里接待了来自后金的说客,说起来努尔哈赤当年被他父亲视做养子,后来努尔哈赤羽翼丰满,仍旧奉李家为主,但是没想到当年抱着父亲胯下马儿乞活的少年如今成了大明朝的心腹大患。 “见过李总兵!” “兀那野猪皮派你来寻我何事?” 李如柏脸上神情阴晴不定,前些日子杨镐召集众人议事,他是最丢脸的那个,朝廷调集的十万精锐大军,就连马林那个废物都得了各地土司兵近八千,只他一人片甲未得,只能领着辽东军残部,说什么将朝鲜兵一万三千人于他,他娘的那些朝鲜兵要是能打,当年还需要大明出兵救他们,建州的女真八旗可比当年那些倭寇强悍得多。 “李总兵,你受了闲气,何必对我主口出恶言。” 范文程笑着说道,大金国如今处境不妙,他这样的汉人谋士更得重用,这回他也是冒险亲自来沈阳城中做说客。 “怎么,那野猪皮如今自称皇帝,便忘了本吗?” “李总兵,正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年宁远伯被羁留京师,要不是您和另外几位李家子弟手握重兵,只怕宁远伯连个善终都没有。” “你大胆!” 寒光凛冽的剑锋横亘在脖颈上,范文程强自忍着恐惧,仍旧是轻笑道,“李总兵,我难道说错了,朝廷苛待功臣,武人但有大功,那些言官便喊打喊杀,古人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更何况李家能有多年富贵,不是靠着养寇自重吗?” 李如柏的剑收了回来,盛极而衰的道理他懂,可是他没想到李家的败落来得那么快,这回杨镐根本没有给他半分面子,他手上剩下的辽东军残部根本就是被当成了摇旗呐喊的弃卒,那个监军的魏太监有句话没说错,不能知己知彼何谈百战百胜,努尔哈赤是跟他父亲学的兵书战策,也是一刀一枪白手起家打下如今偌大的基业,建州的女真八旗实力根本不是那些文官口中的化外蛮夷,他们能治炼精铁,披甲人的数量犹胜于朝廷大军。 看着李如柏默然无语,范文程便知道自己赌对了,接着他又道,“我到城中后,见各部官军仍多有面色饥寒者,似这等军队已是大明精锐,李总兵真觉得这回朝廷就能讨平大金吗?我主用兵之能,李总兵想必最是清楚,又何必眷恋这昏庸无能的朝廷。” 第四百一十二章 布木布泰 赫图阿拉城外,被皑皑白雪冰封的山林里,是披甲的女真武士们持矛挎刀正在狩猎。 虎啸声响彻山林,一头吊晴白额猛虎在树叶上簌簌落下的雪花里从山丘山猛然跃下,四周的女真武士们持矛结阵,两三人一组,不断驱赶着这头猛虎。 雪地里,披甲的努尔哈赤,看着咆哮不断朝自己越来越近的猛虎,苍老的脸上咧开嘴笑了起来,当他抄起身边的大弓时,远处的猛虎看到只有这么个小人儿挡在前路,顿时奋力跑去,它是山林里的百兽之王,何曾这般窘迫过。 黑还勃烈几人看着独自提弓直面猛虎的老父亲,都是捏了把汗,莽古尔泰和代善都握着刀柄,随时都准备扑出去,父亲纵然曾是女真的第一神射手,可是年纪毕竟大了。 转眼间猛虎已至三十步外,努尔哈赤依然气定神闲地抽箭搭弓,当震耳欲聋的虎咆声在耳畔回荡时,他松开了拉满的弓弦,然后腾空跃起扑来的猛虎右眼窝中箭陡然跌落,在雪地里哀嚎翻腾。 努尔哈赤放下弓,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这垂死挣扎的猛虎,代善和莽古尔泰奔到父亲身边时,只见那头猛虎终于没了动静,而这时候这大虫离着拄弓插在雪地里的父亲只有三步远。 “谁让你们过来的。” 回头看向两个儿子,努尔哈赤苍老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可是代善和莽古尔泰却是慌忙地跪在地上道,“阿玛,我们……” “大汗!大汗!大汗!” 不远处,披甲的女真武士们欢呼起来,他们的大汗,大金国的皇帝,依然能射猎猛虎,是女真族最强悍的武士。 这时候黑还勃烈和阿敏才带着两黄旗的亲卫们上前,亲卫们抬起那足有近两丈的巨大猛虎,脸上俱是欢天喜地的神情,他们要将这头猛虎抬回赫图阿拉,彰显主子的神武。 “起来吧!” 看到黑还勃烈他们也出口求情,努尔哈赤方才开了口,他这几个儿子有骁勇善战的,有心机深沉的,尤其是他亲封的四大贝勒已然能和随他起兵创下这偌大基业的五大臣相抗,但是他还是要敲打儿子们,他不但是他们的父亲,也是他们的主君和皇帝,是这大金国的天! 代善和莽古尔泰看了眼给他们求情的老八,决定以后不再笑话他的婆娘跑了这回事,同时他们也更加忌惮这个兄弟,受到那等奇耻大辱,他居然还沉得住气,甚至劝阿玛不要因怒兴兵,坏了大业。 当眼窝插了箭矢的猛虎被抬回赫图阿拉,这座大金国的国都沸腾起来,女真人本就是渔猎民族,半耕半牧,最佩服的就是能捕猎猛兽的勇士,努尔哈赤当年统一建州,收服野女真,便是实打实地靠手里的刀枪弓箭打服了所有的部族,杀戮了所有反对他的人。 原本科尔沁部已经折服于努尔哈赤,甚至于当大明调兵遣将,十万大军云集沈阳城的时候,努尔哈赤在盘算麾下兵力的时候,把科尔沁的骑兵也算了进去,三十多年的小心翼翼和积累,整个女真除了叶赫部以外都统一于建州,整整六万多披甲勇士,就是努尔哈赤敢于起兵讨伐大明的底气。 努尔哈赤去过大明的京师,也曾拜见过那位万历皇帝,他了解辽东边军的虚实,也知道大明朝廷是什么德性,所以他才有了取而代之的野心,夺取辽东,吞并蒙古,最后入主中原,便是他定下的大业。 可是如今辽东尚未全取,蒙古那里却出了纰漏,向来恭顺于他的科尔沁居然背叛于他,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朔方大都护。 努尔哈赤曾把高进视做威胁,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威胁来得如此迅猛,科尔沁的反叛,不但让他失去了万余骑兵,更是让他此前拉拢蒙古的苦心全都付诸东流。 沈阳城那边,大明朝的十万军队他不畏惧,可是大金国没法两面作战,这几日赫图阿拉城内,他的臣子们为了先讨伐朔方军还是先应付大明的十万大军争吵不休,他始终都没有表态,如今是时候做个决断了。 …… 塔虎城内,自辽西海西女真各部征讨而还的陈升带回了十七名酋首,他们原本属于乌拉和辉发二部,自从努尔哈赤讨平两部后,他们便成了建州治下,族中也有勇士被编入八旗,他们对努尔哈赤的统治也没有不满,可是面对朔方军的铁骑和屠刀,他们选择了生存,而不是对大金国的忠诚。 高进没有急着见这十七个小部落的酋首,只是让人领着他们在塔虎城内住下来,先感受下科尔沁的变化。 “阿升,这回辛苦了,这些女真人战力如何?” 新建成的都护府内,高进盘腿坐着和陈升边喝酒边聊了起来,女真八旗类似唐时的府兵,闲时为农,战时为兵,努尔哈赤用八旗制度直接将所有女真人都控制在他麾下。 “坚韧善战,悍不畏死。” 陈升给出的评价很高,他带兵前往和科尔沁接壤的海西女真扫荡时,为了了解女真人的战力,并未上去就大军压境,而是用五十人左右的骑兵前往挑衅,结果打了两仗,在人数相当的情况下,他们只能做到惨胜。 高进沉默不语,女真八旗毕竟正处于上升期,而且天性善战,不过好在人数始终是他们最大的限制,不过六万余披甲,这样的硬实力还是远超他朔方军,看起来河口堡打得钢板还不够多。 “不过彼辈投降后,对建州女真也没什么忠诚可言。” “这是自然,努尔哈赤征服海西女真三部不过三四年,人心尚未归附。” “这几日先好好招待那些酋首,让他们知道效忠我朔方,能有的好处是努尔哈赤给不了的。” “是,二哥。” 陈升应声道,在他眼里,海西女真和东海女真都是极好的兵源,只要善加训练,便是极好的重兵兵和弓手,而且还都能骑马,另外也吃得起苦。 等陈升离开后,想到如今的局势,高进再次沉思起来,沈阳城那边魏忠贤自派人过来,朝廷十万大军分派已定,刘綎领步骑五万为主力,担任主攻,由沈阳出抚顺关入苏子河谷,由西面进攻赫图阿拉,杜弘域率一万五千大军,出开原入浑河,从北面进攻,杜松率两万五千大军经宽甸沿董家江北上,由南面进攻。至于剩下的马林和李如柏则是成了摆设,两人各自汇合叶赫部和朝鲜军从西南面进攻。 这回的五路大军伐金,高进觉得要靠谱许多,刘綎五万步骑在手,兵力雄厚,杜弘域得了他的提醒,必定会和杜松合兵,到时候四万大军也不算弱,只要他们徐徐推进,不要浪战,努尔哈赤便只能和他们打消耗战。 “大都护!” 就在高进想得入神的时候,亲兵的禀报声唤醒了他,抬头看去,只见吴克善正恭立在外。 “来,坐。” 高进唤着吴克善坐下了,如今科尔沁左右两翼合部,吴克善虽没有具体管事,但是他的祖父和父亲却是将他朔方的种种制度规矩都实打实地推进了下去,即便有损他们这些台吉的利益好处,他们也全都照办,省了高进不少心力。 而且随着科尔沁部全面归化,原本尚且动作迟缓的内喀尔喀部,炒花和宰塞都急迫起来,宰塞更是希望能动用武力让内喀尔喀部也像科尔沁这般诸部合并,他不想输给吴克善。 所以对于吴克善和科尔沁,高进很是满意,在他这儿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他前几日曾当众称许吴克善所求,只不过吴克善当时没想好要什么,如今看起来是终于想好了。 “大都护,我姑姑已经回来,她虽然嫁过人,但仍是我科尔沁最美貌的女子。” 吴克善的姑姑额尔德尼琪琪格,便是黑还勃烈也就是皇太极的大福晋,也被唤做哲哲,被莽古斯用自己假死的由头,把这个疼爱的女儿从赫图阿拉骗了回来,这也是后金那里上下对科尔沁部的反叛痛恨的咬牙切齿的缘由。 “有什么要求直说便是。” 高进瞥了眼吴克善,他的目光让吴克善心里胆寒,不过他自是不敢让这位主君纳了自己的姑姑,想到祖父的所托,他连忙道,“大都护,曹将军英勇善战,当日率兵大破我部怯薛,我祖父想将我姑姑嫁于曹将军。” 实际上蒙古诸部都存着和高进联姻的心思,可是高进太过高高在上,没人觉得部中女子能配得上这位大都护,于是便退而求其次,打起了高进麾下将领的主意,曹文诏当日随吴克善回科尔沁时,领着背嵬营打崩了左翼兵马,让莽古斯印象极为深刻,吴克善也和曹文诏相熟,觉得他才是自家姑姑的良配。 “你可知道,曹将军早已娶妻。” “大丈夫三妻四妾寻常事耳,而且我姑姑是再嫁之身。” 吴克善回答道,如今朔方军如日中天,眼下大明朝十万大军讨伐建州,按着他祖父的话来说,努尔哈赤和女真八旗虽不如大都护和朔方军,但远强于明军,这一仗双方必定打得两败俱伤,到时候大都护出来收拾残局,降服剩余的女真残部和明军,趁势夺取大明江山也不是不行。 高进倒是没想到莽古斯这等蒙古的老鞑子想得那么长远,只不过从稳定人心的角度来说,他并不反对麾下将领和蒙古各部联姻,但他从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勉强部下,于是朝吴克善道,“只要曹将军不反对,我会为他和你姑姑主婚,长城以外,你姑姑便是曹府女主人。” “多谢大都护。” 吴克善连忙谢道,虽说姑姑和曹文诏合婚,他还得喊声姑父,可是这并不丢脸,而且还有助于稳固他们科尔沁在大都护心中的地位。 “大都护,我阿爸说了,我的两个妹妹素来仰慕大都护,而且大都护身边不能没有……” “打住,你那两个妹妹,我记得是叫海兰珠和布木布泰吧,我不需要人服侍,你们既然有心,等来年开春,便送去神木县。” 吴克善看着面无表情的大都护,猛然间想起了神木县的那位主母,不禁后怕起来,于是连忙道,“但听大都护吩咐。”心里面却是把自家阿爸给恨死了,也不知道听得是哪些个江湖术士的胡话,说什么小妹有妃后之命,大都护和主母感情深厚,岂足为外人道。 第四百一十三章 出兵前的乱象 沈阳城就是个四处漏风的筛子,在这里没有秘密,五路大军伐金的部署几乎是个人都知道,至于私通后金的细作也多如牛毛。 看着面前的卢剑星和沈炼,魏忠贤脸色难看,东厂和锦衣卫番子齐出,最近这段时间抓了不下百号人,他忍不住道,“这辽东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不是大明疆土了。” 看到魏忠贤发怒,卢剑星和沈炼都是低头不语,这些日子他们抓的细作里,从底层平民再到中下级军官,从农夫到商人,简直什么人都有,有些人甚至没把努尔哈赤当什么蛮夷看待,反倒还把努尔哈赤当成辽东人看待。 “沈炼,你来说说,这是为什么?” 魏忠贤这时候手底下能拿得出手的人才,还就全是高进为他准备的夹带里的人物。 “公公,沈炼这些年抓了不少谋逆的要犯,彼时连那一县豪强,都能以信教为由,哄骗无知乡民附逆谋反,擅自称帝,更遑论努尔哈赤这成了气候的贼酋。” 沈炼开口说道,说起他在锦衣卫这些年,见多识广,不少偏远的地方,朝廷无力管辖,县里面的豪强造反称帝,过了好几年有人越县上告才叫人知晓。 这辽东广阔,多是这几十年从关内移民出来,辽东本地将门和豪强盘踞勾结官府,底层百姓过的日子可谓猪狗不如,所以对他们而言,是大明治下还是后金治下并没分别,东虏掳走的人口也照样是当奴仆种田,同样当牛做马,可只要敢打敢拼,也有熬出头的机会。 “卢剑星,你呢?” “公公,努尔哈赤这贼酋本就是辽东李家的家奴出身,当初颇得李成梁抬举,而且他当年以勇武出众,为人又豪爽大方,所以这辽东官兵里,中下级的军官里颇多人心怀贰念,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便降。” 魏忠贤听到这儿,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高进曾和他说什么辽人守辽土也靠不住,底层百姓被压榨无度,无所谓投虏不投虏,上层则是首鼠两端,这般辽东岂能守得好。 “把那些细作都给我拉出去砍了脑袋,咱家倒不相信,那些人个个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主。” 魏忠贤发了狠,大战在即,要是不狠狠震慑下那些通敌叛国的胆大之徒,谁知道大军离开沈阳后,会不会有人直接将五路大军的行踪都给泄露出去。 沈炼和卢剑星领命而去,他们知道这位魏公公背后有大都护支持,不管他做什么决定,他们只需照办就是。 魏忠贤是监军太监,照道理不该多管闲事,可是这回杨镐哪怕再厌恶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那百来颗细作的脑袋悬挂在城墙上示众,而这也让沈阳城这座大兵营总算有了些肃杀的气氛。 北城大营里,听闻此事后,喝得醉醺醺的杜松忍不住夸道,“这魏太监倒是个人物,比那狗屁杨镐强多了。” 为着失去主将之位,杜松很是不忿,这些日子在营中没少骂杨镐这个辽东经略,杜弘域对于自家这位叔祖,则是彻底失望,他这些日子都待在杜松军中,整合那两万五千延绥和固原四镇的军队,调拨物资,进行训练,倒是比杜松更像是主帅的样子。 沈阳城里,十万大军,如今最像样的就只有杜弘域的一万精骑和得了高进物资的四千浙兵,然后便是杜松营中的四镇两万五千大军,好歹杜弘域在分配物资时尚算公平,再加上他当初听了高进的话,北上时自携带了大批的军辎,压根就没指望过朝廷,反倒是没有被杨镐利用军辎补来敲打。 杜松身边,自山海关带来的五百家丁和亲兵虽然不满杜弘域越俎代庖,可是叵耐自家主子不耐烦管理军务,统统丢给杜弘域,乐得当个甩手掌柜,他们纵有怨言也只能压下去,有几个飞扬跋扈的军将违反军法被杜弘域抓了打了顿后,四镇的两万五千大军算是勉强整合了起来。 “叔祖说得不错,魏公公虽是阉人,不过胆魄确实非常人可比。” 杜弘域顺着话头儿说道,他现在就是哄着杜松这位叔祖,替他整合大军,也乐得这位整日酗酒的叔祖别来管事,难怪小高叫自己到了沈阳后,要么独领本部兵马,要么就想法和这位叔祖合兵,若是真打起来,就叔祖这好大喜功贪杯误事的性子,这两万五千大军性命堪忧。 说起来,魏忠贤手底下带来的东厂和锦衣卫番子里还真有人往后金国内打探消息,知道努尔哈赤几乎抽光了女真八旗的所有兵力,动员了约六万大军,外加两万民夫,集兵于赫图阿拉。 上回军议时,这位魏公公便说明此事,再次反对五路分进合击,认为朝廷大军不如东虏了解地形,尤其是过河以后,颇多山林,而女真人以渔猎为生,最擅长在这等地方作战,双方兵力相近,分兵实乃下策。 可最后吵吵嚷嚷了半天,那位杨经略还是决定五路伐金,杜弘域明白,魏忠贤是阉人,哪怕他说得再有道理,杨镐也不会听他的意见,不然日后等他回到京师,要如何面对百官同僚和天下的读书人。 另外便是大军合兵,也确实不可行,五路总兵凑在一块,谁来当主帅,眼下五路伐金,都尚且为了各自所属兵力闹得不快,更别谈大军合兵后了,到时候肯定自行其是。 在沈阳城待得越久,杜弘域便越不看好此仗,本来兵贵神速,可是朝廷动作迟缓,但就算调集大军需要时间,但是当各路大军汇聚沈阳城后,这军械辎重总该跟上了吧,但还是拖拖拉拉,当然更叫杜弘域寒心的是,兵部调拨来的军械里,无论刀枪火铳还是甲胄都有问题,甲不坚固,刀枪不利,火铳里十有三四乃是废铳。 杜弘域晓得这是国朝的老毛病了,但还是窝了一肚子的火,最后只能从破烂里拣选能用的,同时在两位五千大军挑选真正的精锐换发武器甲胄,至于剩下的全都充作辎重兵。 沈阳城里,真正算得上整军备武的就杜弘域一人,结果杜弘域还反倒落了个不是,刘綎便觉得杜弘域是做给旁人看的,是个心机深沉的小人,在军营里设宴款待三镇精骑的将领时,没有少骂杜弘域。 杨镐这个辽东经略说起来也不算是泥塑木雕,沈阳城里的大小动静总还是知道些,五路大军主帅各自不和,他心知肚明,这也让他对魏忠贤嗤之以鼻,阉人就是阉人,没有见识,不懂什么叫做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就那些丘八的德性,十万大军合兵,光为了主帅之位,他们就能先打出狗脑子来。 就是本朝名将如戚继光,当年到了蓟辽后,整兵备武,有张江陵鼎力相助,结果又如何,还不是被辽东将门坑得不行,他在南方战功赫赫,杀割倭寇首级动辄上千,但是到了北方呢,征讨董狐狸之辈,才割杀首级几十,说出去你能信。 杨镐当然晓得分进合击有问题,可是大军合兵一处,只怕更加糟糕,他和朝廷都是在赌罢了,五路大军伐金,东虏据城而守自是最好,若是分兵对抗,五路大军不可能全都吃了败仗吧。 “大人,雪停了。” 就在杨镐想着事情的时候,有底下幕僚进来道,此前杨镐曾派人送信于努尔哈赤,商议罢兵之事,他虽然只是纸上谈兵之辈,可是连魏忠贤那个阉人都能看懂的事情,他又岂会不清楚,所以他私底下也派人去了努尔哈赤那边,以大军恐吓,要努尔哈赤罢兵向朝廷求和,到时候寻个理由,在皇帝那儿糊弄过去也就行了,只是没想到努尔哈赤断然拒绝,这一仗不打不行。 “雪停了好,城中粮草还剩下多少?” “不足一月之用。” 幕僚苦笑着回答,辽东这边去年被东虏大掠,地方上将门豪强都是借机拒不缴纳粮食税赋,沈阳城内十万大军人吃马嚼,全赖各地转运,他们这边儿催促兵部调拨,可兵部的回应是钱粮不足,大军要是再不出边作战,只怕还没和东虏正面交战,就要因为缺粮而土崩瓦解。 “今日是二月二十四,传令各军,明日出战,三月五日会师赫图阿拉,不得有误。” 杨镐下了决心,这场仗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就不用打了,堂堂的大明朝,居然连十万大军的粮草都支撑不起了,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随着杨镐这位辽东经略的命令,沈阳城内各军都动了起来,大军出征,粮草先行,刘綎仗着兵多将广,率先堵了城中仓库,讨要军粮。要不是杜弘域劝住了杜松这个暴脾气的叔祖,只怕两人间先要来出全武行。 “这刘大刀不是个好鸟,这军辎粮草都叫他拿了去,难道叫咱们饿着肚子上阵。” 原先这粮草都捏在杨镐手里,用来制约各军,如今大军出征,自然是要把粮草下拨,杜松不忿的是,刘綎仗着兵多,便拿了一半多的粮草,剩下来还怎么分。 “叔祖不必动怒,我那里还有余粮,咱们便少拿些,莫叫马总兵和李总兵为难。” 到了这个时候,杜弘域还是试图顾全大局,只是杜松却不愿意,“他们二路兵马只做个样子,能有什么鸟用,李如柏那厮惯会逃跑,马林是个胆怯的,于他们粮草,也是浪费。” 杜弘域最后劝不住这位叔祖,便只能看着他领着兵马强自搬了三成粮草回营,只剩下一成半粮草于马林和李如柏分配。 “刘大刀,杜蛮子!” 李如柏咬牙切齿,他这时候又想起了努尔哈赤派来的那个说客当日所言,李家爪牙不再锋利,朝廷要对他们李家下手了,他又何必再为这狗屁朝廷卖命。 第四百一十四章 渡河 苏子河西案,满是落雪的积年老林里,鲁达披着白衣,领着手下的夜不收们驻马而立,眺望着对岸,身边是几个科尔沁和海西女真的达兵,他们熟悉这附近的地理,只要过了河,就是古勒山城,这也是二十多年前,九部联军惨败的地方。 春汛已至,原本封冻的苏子河已经化冰,虽然看着水面平稳,但实际上河水裹挟着破碎的浮冰,想要渡河十分凶险。 “鲁爷爷,这儿河里的暗流最湍急,向来没人敢在这里渡河。” 曾是乌拉部的达兵尼满越过几个同伴道,他是陈升当日带兵收服的十七个海西女真部落里也算有些名气的勇士,只不过因为打猎时跛了条腿,努尔哈赤征兵的时候被弃之不用,后来部落里族长去了趟科尔沁后,便举部归附朔方军。 尼满用猎来的皮货从朔方商会换来了铁锅、煤炉和毛呢衣服,还有婆娘想要的胭脂水粉和绸布,然后当朔方军征募熟悉古勒山城和赫图阿拉附近地理的向导时,他带着张角弓和钢叉就去了,最后被鲁达相中,成了麾下夜不收的达兵。 “都听到了没,老羊说了,没人敢在这里渡河。” 鲁达看向身旁的夜不收们,这两个月里,他领着这帮兄弟们爬冰卧雪,为大军开道、遮蔽行踪,一路上屠了不下十个女真寨子,真正的鸡犬不留,没有半个活口。今只要拿下前方的古勒山城,他们距离赫图阿拉便只有百里之遥。 “鲁爷,就没咱夜不收不敢的。” 夜不收里,有老兵喊叫起来,朔方军中,军纪森严,但唯有夜不收最为狂放,对于这些随时蹈生赴死,真正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麾下兵卒,便是高进对他们也宽容许多。 “来,老羊,都喝上几口!” 鲁达解下腰里的牛皮酒囊,里面是河口堡的高粱酒,最烈的那种,一口下去,那股辣劲能从喉咙烧得胸膛里好似起了把火。 尼满接过牛皮囊,双眼放光地捧着就大喝起来,直到脸涨红了才依依不舍地递给身边的同伴们,这时候夜不收都是灌起烈酒来,然后一群大老爷们脱了衣甲,就地拿着雪往身上抹得皮肤通红。 鲁达头一个跳进冰冷的河流里,牵着马匹,泅渡过河,他身后是五十多号夜不收像是下饺子般跟着跳入河中,这时候河水上方有破碎的浮冰冲落。 重重的冰块在湍急的河水中撞在一名夜不收身上,殷红的血瞬间染红了河面,但随即又被冲淡,没有人惊呼,剩下的夜不收们始终沉默前行,他们已经看惯生死,更何况便是他们死了,大都护也会将养他们的妻儿父母,他们的孩子今后会过上好日子,这就足以叫他们淡然面对死亡。 当最后一名夜不收泅渡上岸,鲁达点了点人数,发现少了三人,他的眼神黯淡后又振作起来,看向下游方向道,“大家伙先原地休息,待会拔了那处哨寨,不要叫老费他们白死。” 擦干身子,夜不收们穿上衣甲,又用手炉热了肉饼,就着高粱酒吃饱以后,解了料袋给马匹喂食,然后互相挨着取暖,开始养精蓄锐。 个把时辰过后,鲁达眯着眼瞧了瞧白茫茫的雪地,招呼着夜不收们起来上马,朝着下游方向奔去,他们先前沿着苏子河查探时,发现最适合大军泅渡的河段对面有座哨寨。 不拔掉这座哨寨,大军就别想悄无声息地渡过苏子河,拿下古勒山城。 五十多骑夜不收策马而去,松软的雪地遮盖住了马蹄声,小半个时辰后,夜不收们从马上跳下,这时候他们距离哨寨大约不到两里地,将马匹们聚拢栓在边上的林子里留人看守后,鲁达分派十人自潜行看住这哨寨四周,他自己带着剩下三十多号人,披着白色的斗篷,静悄悄地从背着太阳的方向摸向哨寨正面。 跟着高进时间久了,鲁达又有经验,明白什么是背光逆光,也懂得什么是雪盲症,他领着三十多号人,白斗篷连成一片,处在对面哨寨里士兵逆光的方向上,直到五十步距离内都没被对方发现。 哨寨规模不算大,正对苏子河的寨门处有两座丈高的塔楼,上面各有两名士兵能眺望对岸,哨寨外面则是一圈人高的木栅栏,里面大略有十来顶军帐,按着尼满的说法,这个哨寨大约也就四五十号人。 夜不收里,几个新来的女真达兵抽出了弓箭,弓是他们自己用了多年的老弓,只是箭矢却是朔方军里的剑簇大箭,五十步内能穿铁甲。 弓弦嗡鸣,数支剑簇大箭瞬息间劈空射穿了那四个哨塔上的守军士兵,而这时候鲁达已经领着剩下的夜不收们弃了斗篷,快速地逼近了营寨。 哨寨里惊呼声响起,看到哨塔上的士兵中箭,把守此处的牛录额真派人重新上塔楼,另外则是呼喝着手下士兵们准备迎敌作战。 往塔楼上爬的士兵在尼满几人眼里,那就是活靶子,他们不时地开弓放箭,转眼间又是三四个士兵从塔楼上摔落,这时候那牛录额真不敢再派人上塔楼送死,只是叫士兵开寨门,却冷不防鲁达领着夜不收们趁机冲杀进来。 顿时间双方杀成一团,把守这哨寨的乃是精锐,鲁达他们方自和十来个披甲的女真兵厮杀上,便有十来骑策马冲杀过来,不过鲁达和手底下的夜不收们最不怕的就是这种小规模的混战,十来个骑兵还不够他们臂弩攒射的。 随着机括声响起,夜不收们抬手间,臂弩连射,十步内的短弩威力不比长弓大箭差多少,猝不及防下,那十来个女真骑兵,顿时有七八人从马上摔落,不过除了两个被射中要害的,剩下的都是纷纷爬起来继续挥刀厮杀。 只不过这些女真兵固然骁勇善战,但是遇到鲁达从夜不收里跳出来的精锐,还是差了不少,遇到这些被程冲斗和石电加上鲁达调教出来的杀人机器,不能结阵而战的女真兵在单打独斗的时候,也只能靠以命搏命才能杀伤到夜不收们。 这场突袭打得猛烈异常,哨寨里的女真兵没人投降,全都厮杀到了最后一刻,尽管全歼这些女真兵,可夜不收们也死了五个,重伤七个,让鲁达大为心疼。 最后死掉的那个牛录额真,披着重甲,最后顶着短矛长刀,硬生生抱着和他短兵相接的那个夜不收同归于尽。这也让鲁达意识到这些女真兵和朔方军以往遇到的敌人完全不同,他们的战斗意志比起蒙古诸部来要强得太多。 难怪大都护说,这场仗绝不能让东虏大获全胜,否则这些女真兵士气必将更加高昂骄悍! 只不过以鲁达对大明军队的了解,他觉得那十万所谓的精锐大军遇到这等坚韧悍勇的女真兵,据坚城而守或许还有得打,可是野战的话绝对撑不了太久。 哨寨里还是有三个女真兵试图逃走往古勒山城报信,但是却被鲁达分派在哨寨四周的夜不收截杀,死了两个,只剩下个活口。 鲁达亲自下场拷问后,那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女真兵还是没熬过他的手段,把自己知道的交代了个清楚后求了个痛快。 那古勒山城里居然有两个完整的牛录,这叫鲁达大皱眉头,那古勒山城依山而建,地势险要,只能硬打,别无他法。 “算了,管不了那么多。” 自言自语间,鲁达派了十来个夜不收往古勒山城勘察地形后,复又派人泅渡过河报信。 傍晚前,率军驻扎于苏子河西岸的高进得了夜不收的消息,立刻升帐点将,古勒山城是必须要拿下的要塞,不然的话他无法放心的进兵赫图阿拉。 “曹文诏,吴克善你们率兵先行渡河,务必给我把古勒山城围死了,不能叫城中有一马一人逃遁。” “末将领命。” 曹文诏和吴克善大声领命,尤其是吴克善,当年他祖父在九部之战时被努尔哈赤打没了胆气,自那以后科尔沁便几乎成了建州女真的附庸,这叫他心里憋了股气,如今能有机会给祖父他们报仇雪恨,他自是不愿意放过。 “射声营随后压上,合兵后攻城。” 朔方五营里,射声营是全火器营,也是高进用来攻坚用的,这回他并没有带上红衣大炮,实在是铸造的红衣火炮,连炮架两千多斤的分量,在冬季行军,面对糟糕的路况,携带这等重型火炮会严重拖慢行军速度,不过虎蹲炮和火药都是带足了。 当晚大军营中,能够出战的三营士兵都是极为兴奋,尤其是射声营,营中士兵多是浙兵子弟,自入高进麾下后,尚没有立下过大功,全营上下都恨不得立刻能插翅飞到古勒山城,拔下这座坚城献给大都护。 翌日清晨,当天蒙蒙亮的时候,曹文诏光着身子,牵马领着背嵬营率先渡河,随后吴克善也领着科尔沁的一千兵马跟上,他们过河后,迅速接管了鲁达夺下的哨寨,然后接应渡河的射声营。 光着膀子的浙兵子弟们将虎蹲炮和火药桶高举过头,一个个就像扎在冰冷的河水中,形成了一道人墙浮桥,将他们视若性命的火器运送过河,没让半点水花溅到。 火器过河后,在河水里泡了小半个时辰的射声营士兵们才牵着绳子爬上案,边上的背嵬营和科尔沁营的士兵们都是拿着毯子飞快地给他们裹上,然后招呼起同伴们给这些勇士们灌起姜汤给他们御寒。 正午之前,三营士兵和火器尽数过河,曹文诏和吴克善领着背嵬营和科尔沁营率先包围了古勒山城,堵死了各处通道,而这时候古勒山城里的女真兵也终于知道有敌人来袭,只不过他们这时候还以为这是明国派来的军队,只是派了十来人的马队试图冲破包围,向赫图阿拉禀报。 第四百一十五章 拔城 古勒山城,一片死寂,把守此城的两个牛录额真,看着冲出去的马队片刻间被城下的明国骑兵歼灭,都是心中骇然,马队选择的是明国军队阵线的薄弱处,可是却被同等人数的明国骑兵阻拦,然后尽数死于骑兵攒射。 “是科尔沁的骑兵,他们果然背叛了大金国,做了明国的走狗。” 城头上,两个牛录额真有人认得策马而来的吴克善,那些科尔沁骑兵割了勇士们的人头,然后用长矛插着跟在后面耀武扬威。 “安巴,念在咱们有旧,你此时若是降了,还能有条活路,不然我朔方军至,绝无活口。” 端坐在马上,吴克善朝着城头上有旧的牛录额真大声喊话道,随着他的话语,身后的科尔沁骑兵高举长矛,十来颗金钱鼠尾的脑袋在春日的寒风中显得丑陋狰狞。 “吴克善,你们这些科尔沁的懦夫,当年是谁腆着脸送了女儿给我家大汗和贝勒爷做妾的,如今傍上了南蛮子,便反过头来要咬主子了么!” 安巴大骂道,他当年去科尔沁迎过亲,吴克善的姑姑便是那时候嫁给如今大金国的四贝勒黑还勃烈的,不过他不提此事还好,他提了这事情后,吴克善当即眼睛就红了,当年他祖父确实是高高兴兴地把姑姑嫁去了建州,可年轻的他却是引以为奇耻大辱。 随着吴克善提弓,城头上大骂的安巴吓了一跳,虽说这个吴克善是个小白脸,可是那弓箭却犀利得很。 吴克善没有开弓射箭,逞一时之快,女真人善射,对方还居高临下,真要对射起来,他虽然不惧怕,可身后那些部下就要吃亏了。 “安巴,城破之后,我会杀光城里所有的女真人。” 放下狠话后,吴克善让部下们甩出长矛上的人头,在地上滚落一地后,便缓缓后退。 “没卵子的懦夫,有胆便来攻城!” 城墙上,响起了哄笑声,安巴和同僚并没有畏惧,虽说城外围了将近两千精锐骑兵,他们冲不出去,可是他们不信那些南蛮子和骚鞑子能打破古勒城,虽说他们当初把守此城时,大汗说过不管来攻打的明军有多少,他们都不会有援兵,可是城里留足了滚木礌石和箭矢,他们可不怕对方来攻城。 正午过后,放晴的太阳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古勒山城的城墙上,女真士兵们忽地看到了山脚下那些明国骑兵后方,有大片的雪尘卷起,风中有歌声回荡。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雪地里,射声营的浙兵子弟们高声唱起了父辈们传下来的凯歌,当年他们的祖父甚至是曾祖父追随戚爷爷曾经杀得入侵的倭寇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平定东南,尔后他们的父辈也同样唱着这首凯歌,再次在朝鲜将四十万倭寇逐回东瀛。 哪怕戚家军早已风流云散,但是浙兵善战为大明第一的名声始终不坠,不管是人君的忌惮还是朝廷的打压,始终都不曾压垮浙兵的脊梁骨,他们不像其他明军那样鱼肉百姓,即使是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依然恪守军纪。 古勒山城脚底下,曹文诏也听到了射声营的高歌声,朔方五营里,中垒、步兵和射声三营都是浙兵子弟为主干,中垒和步兵营在先前的大战中早已证明过他们的实力,如今便只剩下射声营还未在战场上扬威。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滚滚的浩荡歌声由远及近,古勒山城上,那些女真士兵纵然听不懂那高歌而来的军队在唱什么,可是他们却能从那高亢入云的歌声中听出那股摧坚破敌的信心和士气。 安巴和另外一个牛录额真陷入了沉默,他们清楚山脚底下那些骑兵围而不攻,肯定是在等待攻城的步兵,只是万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这时候他们已经能看清楚那徒步而来的军队衣甲鲜明,即便是在雪地行军,队伍旗帜丝毫不乱,和他们以往所见的明军截然不同。 “叫儿郎们都打起精神来,千万要小心。” 安巴面色凝重地说道,他觉得接下来这场仗会是前所未有的苦战,不过他们女真勇士无惧一切,更何况他们还有城墙之利。 即便不需要箭主的提醒,那些女真士兵们也提高了警惕,大家都是打老了仗的,自然能判断出对手的强弱。 山脚下,随着射声营的抵达,曹文诏和吴克善也领着麾下一半士兵下马,他们携带了简易的长梯和飞爪挠钩,没人会让射声营的士兵去攀爬城墙,朔方五营里,最耗费银钱的便是射声营,他们打得每一铳每一炮都是钱。 看到背嵬营四百重甲,科尔沁营六百轻甲都已经做好了攻城准备,杨大眼自满意地笑了起来,他直接朝曹文诏和吴克善道,“那些女真人不识我军火器犀利,等会我会让射声营全部的虎蹲炮和火铳手一起压制城墙,你们自带兵攀城,务必越快越好。” “杨将军放心,咱们绝不会误事。” 见识过射声营火力的曹文诏沉声道,他知道杨大眼是大都护那帮老兄弟里是最莽的那个,他说能压制城墙,那就一定能压制。 下马的四百背嵬营士兵举盾在前遮护,杨大眼则是亲自领着射声营的士兵跟在后面。 古勒城头,看清楚那来的明军所携皆是火器后,没有轻敌的安巴犹豫起来,他曾听大汗说过当年明军的火器犀利,只是这些年他们遇到的明军,手里的火器就是听个响,从未真正遇到过善使火器的明军。 最后,两个牛录额真都没有下决心派骑兵冲击,因为那下马后的最后背嵬军身披重甲,又举着坚盾,阵型严密,山道不算宽阔,他们冲不破这铁墙,不但徒劳无功,还会折损士气,所以他们选择了坚守城墙。 距离城墙百余步,背嵬营的士兵们落盾,随后射声营的将士们在杨大眼的喊声里落位,铳手们排成了三个三段射击的横阵,而炮手们也是将虎蹲炮放下固定后,开始观察起城墙上的女真士兵的站位。 “都给老子把火药装实在了,虎蹲炮齐射,咱们先发个利市,叫那些女真蛮子晓得咱们射声营的厉害!” 解开的熊皮褥子前,杨大眼给自己那门淡金色的虎蹲炮死命地塞着一层又一层的火药和铅弹,其他炮手们也是纷纷高声呼应,而其他执火铳的士兵们开始面无表情地装弹,等待开火的命令。 古勒山城的城墙上,女真士兵们开始弯弓射箭,百余步的距离上,他们的长弓大箭依然具有杀伤力,弯弓齐射,一波又一波的箭雨越过百余步距离,落在了射声营的军阵里。 间或有射声营的士兵被箭矢射伤,但是阵型却始终未乱,这时候五十门虎蹲炮全部装填完毕,随着杨大眼亲自打响第一炮后,五十门虎蹲炮纷纷开火齐射,白色的烟气顿时弥漫于整个阵地,接着便是连环的响雷在古勒山城的头上回荡。 城墙上的女真士兵们直接被炸懵了,他们从未遭受过如此迅猛的火炮袭击,哪怕虎蹲炮的威力还不够大,但是散射的弹丸打中无甲的部位,依然能打死人。 “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架梯子冲!” 曹文诏拔刀喊了起来,这时候他身后射声营的鸟铳手们已经开始三段射击,那砰砰作响的鸟铳声中,弹丸打得那城墙上土石飞溅。 背嵬营的士兵们架起长梯冲向前方城墙,回过神的吴克善,也扯着喉咙朝手底下的科尔沁勇士们大喊起来,“冲上去,杀光那些女真蛮子。” 被虎蹲炮齐射的场面吓到的科尔沁勇士们终于清醒过来,然后他们争先恐后地涌向城墙,这时候城墙上被打懵的女真士兵慌忙重新靠近城墙,试图用弓箭阻止那些抬着梯子逼近的背嵬营士兵,只是射声营的鸟铳手们一阵接着一阵的射击压得他们根本没法还击。 虎蹲炮的齐射,并没有杀伤太多的女真士兵,安巴放眼望去,只死了十来个,都是没带面甲的蠢货被弹丸打穿眼珠,或者就是倒霉地直接被炮弹命中,那些受伤的只是轻伤,依然能够继续作战。 只是那些鸟铳手的射击已经压制住了他们,而且安巴不敢肯定第二轮炮击什么时候会到,他透过女墙看着城墙脚下嚎叫着接近的科尔沁士兵,只能大声吼道,“丢檑木和滚石。” 穿着轻甲的科尔沁士兵们已经有跑得快的甩出了手里的挠钩,然后拉着绳子就往城墙上爬,女真士兵们开始不要钱般地投掷起城头上堆积的滚木石块。 伴随着从城墙上惨叫着摔落的科尔沁士兵,虎蹲炮的第二轮齐射到了,刺激得那些后续冲上的科尔沁士兵更加发狂地攀登城墙,而这时候背嵬营的士兵们也架着梯子搭上了城头。 “放他们上来打!” 安巴发了狠,那些鸟铳手的射击几乎没有间断,还有那该死的火炮,他们根本没法用弓箭还击,迟早都要被人杀上城墙,与其打那么憋屈,倒不如真刀真枪地硬干。 背嵬营和科尔沁营的士兵们杀上了城墙,然后他们遇到了结阵的女真士兵,这时候射声营的鸟铳手们停止了齐射,而杨大眼也悻悻地停下了第三轮齐射。 城墙上,最血腥的肉搏战开始了,背嵬军的士兵们仗着重甲和军阵,和同样身披重甲的女真士兵杀得旗鼓相当,可那些科尔沁士兵却遭了殃,他们本就擅长骑战,不擅步战,更遑论是面对女真的重甲兵。 只不过女真兵再勇猛,也架不住背嵬营的士兵源源不断地登上城墙,尤其是曹文诏和贺人龙亲自率兵登城之后,和他们交战的女真兵再也撑不住,被打得节节败退。 挥刀搠死试图阻挡自己的牛录额真后,曹文诏看着兀自抵抗的女真兵,才知道鲁达所言非虚,这些女真兵果然是悍不畏死。 当杨大眼领着炮手们用火药炸开古勒山城的城门后,剩下的女真兵终于溃散,他们从城墙上逃进了城中。 第四百一十六章 我们都知道的惨败 古勒山城的巷战结束得很快,背嵬营的甲士在前,射声营的鸟铳手在后,那些本想靠着民居和复杂地形顽抗到底的女真兵被背嵬营甲士拦住后,就直接被鸟铳手们抵近射击,打成了筛子。 到了傍晚入夜时,古勒山城里死寂一片,那些女真兵最后被抓的活口寥寥无几,曹文诏严刑拷打审问,也没问出些有用的消息,最后便交给吴克善,全部砍了脑袋。 这一仗,古勒山城两个牛录的女真兵全军覆没,曹文诏他们这边损兵两百余,背嵬营和射声营只死伤了三十人不到,剩下的全是科尔沁的士兵。 翌日,苏子河西岸,得知古勒山城既下,高进大军自是伐木做了浮桥,全军渡河。 渡河后,高进大军在古勒山城下扎营立寨,同时又让人修缮清理古勒山城,调派兵员于此驻扎,并且将大半辎重存于此处。 “老鲁,你带夜不收,往北面查探杜总兵他们的踪迹。” 古勒山城的城墙上,高进眺望着山脚下那莽莽的森林,面沉似水,他当日在塔虎城得了杜弘域他们五路进兵的计划和日期后,便提前了一个多月出发,经过海西女真故地,今日才抵达这古勒山城,可他还是低估了这一路上行军的难度,比起杜弘域他们自沈阳出兵之日慢了近十天。 如今已是三月初二,高进也不知道杜弘域他们是否和后金八旗交战了没有,不过只要杜松不犯浑,以他们四万大军的底子,应当能撑得下来。 鲁达领命而去,他们这趟过来,本就是大都护为了全小杜总兵的恩义,否则何苦千里迢迢地来这辽东寻后金大军厮杀,坐看十万大军败亡岂不是更好。 “二哥,如今咱们的辎重只够两月不到之用……” 鲁达走后,陈升有些忧虑地说道,这次大军北上,虽说携带了大量的军辎物资,可是在察罕浩特和塔虎城那里已然消耗了大半,若是只接应杜弘域这位大公子还好说,可要是人多了,那就…… 高进知道陈升的担忧,他过去作战,补给线从没拉过那么长,而且后金军队也不是蒙古军队可比,不但骁勇善战,而且足够坚韧,更何况这里还是他们的主场作战。 “阿升,先等老鲁回来再说,咱们路上多耽搁了十天时间,如今战况不明。” 陈升晓得二哥的性子,杜弘域对二哥有恩义,二哥肯定会报答,不然也不会提兵两万至此,想到这一路的艰辛,他也清楚这一仗绝无可能半途而废。 …… 萨尔浒山谷内,积尸如山,血腥味隔着十多里远就能闻到,鲁达领着的夜不收们骑着马看着天空里大群黑压压的鸦群,脸色都变得凝重无比。 对于朝廷那什么狗屁分进合击的战法,鲁达是相当不屑的,他在辽东厮混过很久,清楚这边的气候,也知道那些女真人的战力,往赫图阿拉一共四条路,也就出抚顺的那条算是大路,其他三条路要么需得绕远路,要么就是道路难行,再加上天时难测,想要四路大军准时合围赫图阿拉,简直就是笑话。 小半个时辰后,当夜不收们抵达萨尔浒的战场时,他们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山谷里到处都是被剥了甲胄的尸体,大片大片的食腐鸦和狼群正在肆意的享用尸体。 即便是鲁达向来心如铁石,也忍不住双目发红,他记得这里应该是朝廷派出的伐金主力,那可是整整五万大军,结果就这么全军覆没了。 “四处搜索,看看有没有活口。” 鲁达冷冰冰地说道,接着他从马鞍旁取弓,一箭射向了不远处正开肠破肚,吃着正欢的野狼,随着凄厉的狼嚎声,夜不收们策马挺矛挥刀杀死目力所及的狼群,同时惊飞了大片的乌鸦群。 死寂的山谷里,夜不收们沉着脸在战场上搜寻生还者,他们没有看到多少女真兵的尸首,而且他们从战场上的遗迹判断,这战殁的两万余官兵显然是被女真兵冲垮了防线后惨遭屠戮,压根就没有像样的抵抗,很多人并非死于女真人的刀枪弓箭,而是死于溃败后的践踏。 “还有没有喘气的!” “还活着的吱一声。” 夜不收的喊声回荡在山谷,只是应者寥寥,搜寻到的几个官兵也是伤重难治,才刚从死人堆里被扒出来就咽了气。 “鲁头儿,这儿有个活的!” “快拿毯子给他盖上。” “酒,酒呢!” 杂乱的喊声里,鲁达奔到了手下们边上,然后他看到了那个从死人堆里被挖出来的幸运儿,接着他愣住了,因为他没想到这活下来的家伙居然是个熟人。 被毯子裹住,又灌下几口烈酒,几乎失去知觉的沈炼才感觉到些许暖意,但他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死过去。 鲁达没有继续向北查探,他最后带着沈炼和另外三个侥幸生还的幸运儿,返回了古勒山城。 夜晚,沈炼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如同修罗炼狱般的萨尔浒战场,他躺在床板上,身上盖着棉被,屋里生了煤炉,他一动就发现胸口疼得厉害。 “你的肋骨开裂,还好没扎到脏腑,否则神仙都救不了你。” 救护的医官看到沈炼想要起来,一把按住了他,沈炼看清楚周遭的一切后,不由愣了愣,随即问道,“这是哪里,我……” “少说几句,先把这粥喝了,等会儿大都护有话要问你。” “大都护。” 沈炼原本黯淡迷茫的眼神瞬间有了光芒,他听从了医官的建议,在他喝完粥后,鲁达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让沈炼明白,大都护真的带兵来了。 “鲁爷?” 沈炼认得鲁达,他在神木县的时候,也跟着这位朔方军的夜不收统领学了不少本事,不然这回他怕是真要交代在这里。 “什么时候和东虏干的仗?” “三月初一。” 沈炼不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所以只能报上和东虏大军交战的日子。 “三月初一,就是五万头猪躺在那里给东虏杀……” 鲁达没想到才一天,五万官军精锐主力就输了个底朝天,萨尔浒积尸如山,不由直接骂起来。 沈炼亦是沉默不语,他也没想到五万大军就那样败了,输得一塌糊涂,甚至连像样的抵抗都没办到。 “鲁爷,我……” “别和我说,大都护在等你。” 两个夜不收抬起了沈炼躺着的木板,不多时他就被抬到了灯火通明的大屋里,里面满是朔方军中的将领,个个面色严肃,大家都已经知道刘綎所率的官军主力彻底败了。 “大都……” “不必多礼,你受了伤,躺着说话就行。” 高进按住了想要挣扎起身的沈炼,然后沉声道,“告诉我,刘綎是怎么败的?” 高进本以为刘綎率领五万大军,就算战力不如后金军队,但也不至于败得那么快吧! “大都护,刘总兵他自率五万大军出抚顺关后……” 沈炼面色苦涩地说起了这场惨败的过程,实际上自从刘綎当上伐金主力的主将后,因为粮草之争,所谓的五路大军里,李如柏和马林便成了摇旗呐喊的角色,只有杜松手握延绥固原等四镇两万五千兵马,再加上杜弘域的一万四千精锐,能和刘綎掰腕子。 本来按着事前制定的计划,刘綎和杜松要在三月初二在二道关汇合,然后兵围赫图阿拉,可是刘綎和杜松不合,自以为兵多将广,想要争功,再加上出抚顺关后都是大路,因此行军速度颇快,初时两日,刘綎还算谨慎,但是随后几日后金派出骑兵试图阻滞他们行军,先后被三镇精骑杀溃后,刘綎便觉得后金军队不过如此,于是加快了进兵速度。 到了苏子河和浑河交汇处时,后金军队在河岸边列阵背水而战,其间还有努尔哈赤的大纛,刘綎仗着三镇精骑发动猛攻,结果鏖战半日后,后金军大败亏输而逃,本来刘綎应该等待杜松的北路军汇合,但是贪功之下,他亲自率领全部骑兵主力渡河追击,可是万万没想到这只是个圈套。 “东虏在界凡山上筑了堤坝,所以当时苏子河水只半人高,骑兵能渡河追击,刘总兵领骑兵出战后,东虏便掘了水坝,大水直接冲垮了骑兵和后军的联系。” 沈炼面色悲戚,谁能想到努尔哈赤那老贼为了引刘总兵上当,直接用五千奴隶兵列阵背水而战,将其当做弃子。 尔后刘綎被湍急的河水所阻挡,只能继续向前强行进攻后金军队拒险而守的吉林崖,而这时候沈炼所在的以两万南军为主的步兵主力只能退守萨尔浒,可是埋伏已久的努尔哈赤率领后金主力,一举冲溃了他们临时搭起的营垒,大军溃散后互相践踏,整个萨尔浒山谷内积尸如山。 至于过河的三镇精骑下场如何,沈炼没有说,可高进也知道必定是凶多吉少,没有后勤辎重,人困马乏的骑兵能有多少战力,努尔哈赤回师一击,和吉林崖的后金军队两面夹攻,刘綎必死无疑。 “你们和东虏接战前,杜总兵的兵马在哪儿?” “不知道,大军出关后不久,刘总兵觉得东虏不足为虑,便断了和杜总兵间的联系。” 听到沈炼的回答,高进一点也不意外,眼下大明朝的那帮所谓宿将名将,个个都眼高于顶,脾性大得很,不管是刘綎还是杜松,只怕换谁当主将都是一样。 “老鲁,你连夜便往二道关去查探,务必要弄清楚杜总兵他们的兵马所在。” 高进是来接应杜弘域的,眼下刘綎大军败亡,努尔哈赤用兵老练,绝对会挟大胜之势向杜弘域他们下手,但愿吉林崖一战,刘綎至少能消耗下后金军队的战力,杜弘域那边能多挺一会儿,到时候努尔哈赤兵老师疲,他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 第四百一十七章 前奏 雾气弥漫,四千浙兵里,鸟铳手们都换上了长矛,连日的雾气,不但让火药受潮,就连鸟铳用的火绳也很难点燃,至于携带的火炮也威力大减。 浙兵前方,是骆驼城里那些将门家丁里凑出的近千善射之辈,杜弘域军中因为自携物资,所以比起刘綎、杜松、马林等各军来准备更为充足,他们的刀枪弓箭保养得当,即便是连日阴雪天,弓弦依然紧实。 雾气对面,努尔哈赤志得意满,有李如柏做内应,更兼这白山黑水间乃是他的主场,他对明国的大军动向了如指掌,他两日前先破刘綎五万大军,杀三万,俘两万,另外更是得了两万余战马,对他来说不无裨益。 眼下士卒们虽然疲惫,可是对面的明军已经是最后成建制的敌人,只要拿下这一万五千明军,此战他便能获取全功。 “阿玛,我愿为先锋。” 四大贝勒里,莽古尔泰喊了起来,大军前后三场大战,他虽然也奋力厮杀,可是却没有太大的斩获,如今对面明军那位小杜总兵据说是被明国皇帝所看好的名将,不由叫他起了争功的心思。 “去吧!”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这回大战,自年轻时便随他起兵的五大臣立下的功劳已经够大,是该给莽古尔泰他们这些年轻人更多的磨炼机会。 莽古尔泰策马而去,点齐了自己正蓝旗的兵马,先组织了两个牛录悄悄摸向对面的明军营垒,先前的那场战斗里,他们就是乘着同样的大雾,越过尚间崖明军大营前设下的拒马鹿角,直接打崩了那两万余明军。 这回故技重施,莽古尔泰自信对面那所谓的明国名将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个牛录的正蓝旗士兵连盾牌都没举,只是大大咧咧地朝前而去,连续的胜利让他们难免骄狂,同时也越发轻视明国军队,谁能想到他们歼灭近七万明军,可损失的兵员还不到三千人。 明国军队的无能,也让这些八旗士兵印象深刻,死伤的兵员大部分都是发生于佯败和引诱明国大军时,他们几乎就没遇到过像样的抵抗和血战。 很快两个牛录的正蓝旗士兵就摸到了前方明军的营垒前,然后便开始搬起挡路的拒马和鹿角,只是这回他们刚搬动,身边便发出了清脆的铃铛声,在静悄悄的大雾里显得格外响亮。 接着瓢泼的箭雨瞬息而至,两个牛录的正蓝旗士兵被这阵箭雨直接射懵了,他们自起兵作战以来,只知道明军使火器,却还未见过这等大规模使弓箭的。 女真八旗里,每三百人的牛录,大约都是一百铁甲,两百皮甲的披甲率,这回前番两次大战,虽说战殁的明军披铁甲的也不算多,可是近七万明军里还是凑出了近八千套能用的铁甲,被莽古尔泰派去试探的两个牛录,便全着了铁甲。 可是此时雾气相隔,十步外便不见人影,他们根本不晓得对面五十步外便是近千的精锐家丁朝他们密集攒射,而且所使的也是长弓大箭,威力惊人。 “南蛮子有准备,赶紧撤!” 女真八旗的士兵固然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可他们的牛录额真都是经验丰富的军官,眼见得对面弓箭犀利,而且做了准备,便连忙招呼手下士兵撤退。 两个牛录的正蓝旗士兵仓惶撤退,逃回到阵前,让莽古尔泰大为愤怒,他本待要用马鞭抽打那两个牛录额真,却被父亲所阻。 “对面明军有何布置。” 看着逃回的士兵身上铁甲都插了箭矢,受伤的也有不少,努尔哈赤沉声问道。 “大汗,那些南蛮子端的狡猾,他们在拒马鹿角上用绳子绑了铃铛,咱们刚搬动,铃铛声响,便是好一阵箭,我见儿郎们吃不住,便撤了下来,还请大汗降罪。” 努尔哈赤放眼望去,只见两个牛录的士兵少了足有五六十人,也不免肉疼,需知这只是试探,便折了这么多铁甲,还是自开战以来的首回,不过他也没怪那牛录额真,“你做得不错,看起来对面的南蛮子不是好对付,且带儿郎们下去休息。” “阿玛!” “这部明军不是先前咱们对付的那些无能之辈,不可轻敌大意。” 努尔哈赤取了那些中箭士兵身上的箭矢后,朝莽古尔泰并身边众贝勒和将领们说道,他曾经亲自前往大明京师,熟悉大明的内情和边军。 账面上一万明军,六千就是个数字,剩下四千里面是三千人军饷只能领三四成仅够果腹的普通营兵,余下一千里面八百是能七八成军饷的“标营”“老营”,剩下的两百多是将领的亲兵,能领足饷,能混到各种肥差,上了战场能帮忙督战砍逃兵。每逢遇敌,便是强拉壮丁凑数。 这也是努尔哈赤听闻大明号称四十七万大军来攻,实则只有十万精锐后,仍旧敢于用蔑视的心态与之对战,只是三战三捷后,他终于遇到了真正的明军精锐。 “你们看这些箭矢。” 努尔哈赤让众将传看那些拔下来的铁箭,那都是锥形的破甲箭,关键是箭头都是上等的精铁打造,而且这些箭矢的箭杆笔挺,尾羽整齐,和他们先前歼灭的明军所缴获的弓箭相比截然不同。 “待雾气散了后,尔等各自挑选勇士,持大盾披重甲,准备强攻明军大营。” 努尔哈赤自起兵以来,大小身经百余战,最是经验丰富,眼前这些箭矢乍看瞧着不起眼,可是由小见大,足以说明对面的明军不是表面上号称精锐,而是真正军械严整的精兵。 杜弘域军中,五十余颗正蓝旗士兵的脑袋被砍了下来,士气大振。 不过杜弘域正自仔细瞧着那五十多领从女真兵身上剥下来的盔甲,这里面有明军的铁甲,也有女真人自己打的的铁甲和布面甲,结果他赫然发现,那些披着铁甲也被弓箭射死的女真士兵披得几乎绝大多数都是明军的铁甲。 杜弘域不禁苦笑起来,小高真是说的半分无差,满朝文官全杀了必有冤枉的,可是抽二杀一,必有漏网的,这等国战,兵部、户部和工部依然在捞银子,这工部督造的铁甲居然还不如那些女真蛮子打的铁甲结实。 方才那试探的正蓝旗士兵被箭雨吓退后,杜弘域自派人去军前割取首级,谁能想到那五十多号女真兵里,有中箭不能走者还有顽抗之力,居然还生生杀了他手下三个兵卒,伤了四人。 杜弘域身边,戚金也面色凝重,女真兵的强悍出乎他们的意料,那些没穿铁甲的女真兵居然都是身穿两层布面甲,他已让麾下士兵试过,要不是高都护让人送来的那批钢矛,他们过去使的铁枪,很难洞穿女真兵的重甲。 女真兵甲厚,非钢矛鸟铳不能破,可是就工部调拨下来的那些军械,箭是歪的,刀是脆的,甲胄也多是样子货,这也就算了,偏生那使用最多的火器全是三眼铳,这他娘的安排的军械全是按着对付甚少着甲的蒙古兵。 戚金想到在沈阳城时,工部监造,兵部督运下发的那些军械以三眼铳和战车为主,终于明白为何刘綎和杜松会败得那么惨,这些女真兵都是着重甲的敢战步军,就三眼铳那射程和威力,打人家身上就跟挠痒痒似的,而所谓的战车对付这些白山黑水间擅长攀爬山地的女真武士,那就更是个笑话。 国朝的官军里,真要说到肉搏战,最强的便是他们浙兵和川兵,九边的边军根本排不上号,哪怕戚金并不清楚刘綎那五万大军到底是怎么没的,可他也想得到那些所谓的九边精锐一旦被女真兵近身肉搏,只怕压根就没有多少作战的勇气就被打崩了。 “眼下军中士气虽旺,可女真兵强悍,等会儿还要仰仗戚老将军。” 杜弘域是明白人,他手底下那一万精锐,真正靠得住只有他亲自征募训练的五千新军,只是这五千新军到底不像小高手下的朔方军能拿蒙古人练兵,战力究竟如何他自己也吃不准。所以最后的关键还就是那四千浙兵。 戚金长叹一声,他对朝廷彻底死了心,本来他还想保全手下四千浙兵,托付给高进,可如今伐金的大军主力只剩下杜弘域这孤军,先前杜松兵败,溃兵逃至大营,要不是杜弘域当机立断斩杀溃兵和言逃的军将,他们这一万多大军只怕早已军心涣散,到时候真逃跑起来,他们四千浙军全是步兵,哪里逃得过四条腿的骑兵。 如今杜弘域决定留下来死战,已经对得起他们浙兵了,想到这里,戚金则是点头道,“杜总兵放心,但只要末将还有一口气在,绝不叫东虏越我浙兵防线。” 杜弘域闻言,朝戚金长拜,眼下女真大军汇聚,他们已经没有退路,逃跑只会败亡得更快,如今天潮雾重,浙兵的鸟铳不能使,一旦女真大军进攻,浙兵便只能硬生生地去抗。 随着日头高升,雾气渐渐变淡甚至于消散,然后杜弘域和努尔哈赤都终于看到了彼此的军容,没有任何多余的试探,早就按捺不住的女真大军一上来就挟着歼灭七万明军的气势发动了最猛烈的进攻,试图歼灭这最后的明军精锐。 第四百一十八章 血战 阳光终于驱散了雾气,当看清楚对面山坡上明军营垒前密布的拒马和鹿角,努尔哈赤的眼神凝重,前面三战三捷的大胜来得太过简单,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 那些明军驻扎在山上,无疑是自陷死地,但同时也避免了被包抄围攻,想要拿下这部明军,就只能面对面地硬碰硬打掉他们,当然努尔哈赤也可以选择用大军困死这部明军,因为明军主力尽去,没人能来救援这部明军。 可是李如柏和朝鲜军已然投诚,整个辽东明军剩下的可战之兵只有马林的八千东拼西凑的土司兵,努尔哈赤的野心不可遏制地膨胀了,他想要拿下沈阳。 正蓝旗的兵马全部集结了起来,七千多人的正蓝旗士兵集结,然后五个牛录组成的甲喇,开始持盾推车向前方的山坡逼近,莽古尔泰亲自在后面督战。 看着满山遍野的女真兵持盾而来,杜弘域军中的弓箭手们居高临下,开始抛射箭矢,他们用的箭矢大半都是河口堡的军械局监造,箭头是钢水铸模成型,而非所谓的精铁打造。 近千的弓手一轮轮整齐的抛射,看得在山脚下观阵的后金诸将也是面色大变,向来都是他们使长弓大箭,可如今他们算是领教到了明国也有不弱于他们女真人的弓箭手。 占据地利的骆驼城家丁们肆意地倾泻着箭矢,只是爬山的女真兵们顶着盾,冒着箭雨,哪怕不断有同伴中箭倒地,也没有迟滞他们推进的速度。 “女真兵果然悍勇!” “弓手还是少了!” 戚金和杜弘域看着山脚下,正蓝旗的女真兵源源不绝,俱是面色沉重,很快打头阵的女真兵就顶着箭雨杀到了拒马鹿角前不到百步的距离,这时候携带弓箭的女真兵开始还击。 骆驼城的家丁里开始有了伤亡,杜弘域果断地将他们撤了下去,这些弓箭手都是那些将门家丁里凑出来,比起不怕死的女真兵来,他们欠缺坚韧的意志。 戚金让浙兵顶上了那些拒马和鹿角里留出的作战位置,这时候杀到营垒前的女真兵们丢弃盾牌,和浙兵厮杀在了一块。 打头阵的女真兵都是正蓝旗里最骁勇的披甲人,他们所用的兵器大都是狼牙棒铁锤大斧之类的重兵器,他们直接迎向结阵站位的浙兵,试图直接冲垮这些有胆子和他们肉搏的明军,但是他们迎来的是寒光凛冽的钢铁长矛。 哪怕高进在河口堡让工匠们弄出来的转炉炼钢,炼出的仅仅是堪比后世地条钢质量的高碳钢,但是它的性能依然远超这个时代所谓的精铁和绝大多数百炼钢,如果是大明工部配发的长枪,只怕根本扎不穿女真兵身上的铁甲,甚至很有可能那些用劣质生铁打造的枪头会直接崩碎。 钢铁的碰撞间,血肉横飞,面对浙兵的长枪阵,女真兵丝毫不惧,以伤换命的打法极为凶悍,尤其是他们还带着手斧和投矛,近距离的投掷威力十足。 一时间,浙兵们的伤亡同样惨烈,双方从接战的第一刻起就是血战,要不是杜弘域逼着弓箭手在浙兵们后面寻隙射击,只怕就连浙兵也未必能扛住女真兵这波猛攻。 戚金没有再敢留手,所有的浙兵都被他压了上去,失去拒马鹿角这些障碍物,浙兵要单靠长矛列阵抵挡住这些女真重甲步兵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浙兵也和朔方军的步兵营同样身披重甲,披坚执锐。 莽古尔泰将正蓝旗的兵马,一个甲喇一个甲喇的压上,和浙兵在拒马鹿角的阵线上反复拉锯,简直就像是血肉磨盘一样,哪怕他再心疼手下勇士的消耗,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半点退缩之意,阿玛就在他身后看着他,今天就是把他的正蓝旗打残了,他也要打破这部明军的乌龟壳。 “阿敏,带你的兵上去,让莽古尔泰的兵后撤修整,你们两人轮流进攻,不能给那些明军喘息的机会。” 努尔哈赤看着山上那些明军居然硬生生地顶住了莽古尔泰的猛攻,而且丝毫不落下风,当即便意识到这部明军极为难缠,他们唯一的弱点就是兵少,必须得不停地消耗他们,绝不能给他们修整再战的机会。 “是,大汗。” 阿敏领命而去,他是镶蓝旗的旗主,作为四大贝勒里的外人,他平时最是低调,不过立下的战功绝不比另外三人差。 …… 看到山脚下,后金大军里,又是数千士兵仰攻而来,杜弘域亦是满脸苦色,他本以为自己这万余精锐怎么也能拖上老奴几天,至少好让传令兵能返回沈阳城让杨镐这个辽东经略多几日准备,可是谁能想到女真兵悍勇至此,而且那老奴用兵狠辣,这是不惜打残两个旗的兵马也要拿下他。 戚金已然不在杜弘域身边,他亲自上阵督战,顶住女真兵猛攻的浙兵们根本无暇后撤换防,只能是前面死了,后面顶上去,对面的女真兵尚且能轮换,可他们身后却没有可换之兵,杜弘域的五千新军,能填住漏洞,杀伤那些攀爬过拒马鹿角,陷入堑壕的女真兵,不让他们三面受敌,已然算是可以了。 浙兵们历来就没指望过友军,戚金如今只恨老天无眼,若不是火药火绳受潮,鸟铳手能够开火,这些身穿两层甲或是铁甲的女真兵岂会如此难缠。 没有火器支持的浙兵,结阵而战的威力至少短缺三四成,只能靠人命硬生生来填。 镶蓝旗的兵马终于上来替换了正蓝旗的兵马,可是这短短片刻的轮换时间根本不够浙兵们后撤喘息,向来暴躁的莽古尔泰这回也沉着脸,没有喊出让阿敏滚开的混账话,对面明军的坚韧强悍让他也感到了压力,光靠他的正蓝旗要打破这些明军的防御,已经不是被打残那么简单,而是会彻底废掉。 将长矛捅进对面女真兵的胸膛后,一名双鬓斑白的浙兵被狼牙棒砸开了脑袋,战场上这样惨烈的景象比比皆是,拒马鹿角前后间布满尸体,浙兵们近乎精疲力竭,可对面的女真兵依然前赴后继地杀来。 戚金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可是看着手下那些老兄弟们一个个倒下,他心里满是悲愤,大丈夫马革裹尸本是快事,可是给那样的朝廷卖命,不值! 杜弘域全身披挂上了马,他心中清楚,浙兵们若是被消耗完,他根本没法守住营垒,就女真兵这悍不畏死的冲锋死战,换了他手下那五千新军压根就扛不下来。 “东虏的战力你们也瞧见了,如今咱们身陷死地,想要死中求活,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直取老奴本阵,斩了老奴的脑袋,那这仗咱们就赢了。” 杜弘域身边是骆驼城各家将门的将主和家丁头目,山脚下努尔哈赤的大纛就立在那里,他们处于山坡上,居高临下占据地利,这也是他们唯一破局的战法。 都到了眼下这份上,那些将门主和家丁头目都清楚,他们被逼到了死路,想要活命就只能听杜弘域的。 有着前军战场的遮蔽,当杜弘域领着五千骆驼城将门家丁发动冲锋后,山脚下的努尔哈赤一时间也没有察觉,直到杜弘域领着各家出的重甲骑丁,亲自担当箭头,从拒马鹿角后面策马杀出,瞬间冲散前方挡路的镶蓝旗兵马后才看了个清楚明白。 “好个决死冲锋,这杜总兵果然是名将,可惜了!” 努尔哈赤感叹道,明军骑兵冲锋的时机抓得极准,只不过这是他们的垂死挣扎罢了,随着努尔哈赤挥手间,黑还勃烈领着他麾下正白旗的兵马陡然遮护在军前。 缴获的明军战车横亘在努尔哈赤本阵前方,然后便是两黄旗密密麻麻的重步兵在大纛前列阵,他们是努尔哈赤手下的百战老兵,也是女真八旗里战力最强的。 黑还勃烈头皮发麻地看着山坡上如同洪流般冲来的明军铁骑,居高临下冲击的重骑兵气势实在太过骇人,只不过他没得选择,阿玛就在身后,他若是挡不住这些明军铁骑,如何跟另外几个兄弟争宠,谋夺皇位。 因为曾是科尔沁部的女婿,黑还勃烈的正白旗里不缺骑兵,只是这个时候他没有胆子和明军铁骑硬拼,只是让麾下善战步兵同样结阵在前面抵挡,他读过汉人的兵书,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他懂。 杜弘域领着一千重甲骑丁,就像柄锤子敲打在正白旗的阵型上,几乎是瞬息间打得这阵型变形,可是他手下的并不是小高的白马骑和背嵬营,所以最后杜弘域和一千重甲骑丁没有冲开正白旗布下的阵型后,他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了。 山坡上,被冲散的正蓝旗和镶蓝旗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重新集结,莽古尔泰果断地率兵下山,试图围死冲击父亲大纛的明军铁骑,而阿敏则是沉默地领着部下士兵继续进攻面前那已经死伤过半的明军步兵,他看得出来这些人才是这部明军真正的铁脊。 戚金握刀看着领着骑兵在山脚下左冲右突,试图杀到老奴大纛下的杜弘域,猛地回顾四周衣甲皆残的老兄弟们,高吼起来,“今日但有战死的浙兵,绝无投降的浙兵,莫要叫杜总兵小瞧了咱们。” 随着戚金的吼声,残余的两千浙兵皆是大笑起来,再不管什么阵型不阵型,只要还有力气便挺矛挥刀,朝着那面戚字帅旗汇聚而去,而这时候杜弘域麾下那五千新军还剩下的官兵也在军将们的怒吼声里,同样高呼着为总兵效死的呼声,或者汇入浙兵的洪流,或者取马整队率先发动了冲锋。 看到明军大营里黑烟大起,那剩下的明军残部点燃大营,步骑反冲而下,努尔哈赤也不由为之叹道,“若明军皆是此辈敢战士,吾自当请降于明国。” 只是感叹归感叹,努尔哈赤随即便让剩下的三旗兵马尽出,务必要全歼这部明军。 第四百一十九章 死生契阔 尚间崖,杜松大营的残址,努尔哈赤留驻打扫战场的两个牛录和两千后勤兵丁看着突然间出现的明国军队,并没有慌乱,那两个牛录额真拜音达里和伊朗阿甚至还觉得这又是送上门的功劳。 三战三捷,横扫明国大军七万后,八旗女真从上至下的将领都异常骄横,再加上两人被努尔哈赤留在这儿打扫战场,心里都憋着股气。 看着主动放弃尚间崖高地,居高临下俯冲而至的女真骑兵,统领背嵬营的曹文诏大喜过望,他甚至主动带兵后撤,这也让拜音达里和伊朗阿更为骄狂,他们率先策马纵兵追击。 引得那两个牛录的女真兵冲下山坡后,曹文诏才猛地率领背嵬营杀了个回马枪,先是一阵曼古歹的回旋射后,便是整队整队的骑兵在最小的转弯半径里调转方向,凶悍地直扑后方的女真骑兵。 女真兵也擅长骑射,不过他们的骑射是分为骑和射,没有料到追击的明国骑兵精锐至此,拜音达里和伊朗阿想要带兵下马结阵都来不及,就直接被背嵬营一波波的梯次冲锋给冲垮,陷入了各自为战的绝境。 大呼小叫试图聚兵而战的拜音达里更是被曹文诏亲自盯上,被他直接策马冲杀,斩于马下。 尚间崖上,两千后金的后勤兵丁原本还看着自家两位牛录额真大人追得那冒出来的明军狼奔猪突,可是哪想到转眼间两个牛录的勇士就被杀得七零八落。然后叫他们更加恐惧的事情发生了,更多的明军骑兵从萨尔浒方向的林地出现。 还在负隅顽抗的女真残兵,直接被后续出现的朔方铁骑用瓢泼的箭雨钉死在原地,侥幸逃脱的十几骑女真兵最后也没有逃脱,被鲁达领着夜不收生擒活捉。 高进策马到了尚间崖下时,那两千后金的后勤兵丁居然仍旧选择了抵抗到底,然后从马上下来的步兵营随即整队列阵,仰攻上山,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就拿下了这些胆敢抵抗的后勤兵丁。 “你们都是汉人,为何为老奴卖命!” 那些后勤兵丁,大都是被后金掳走的汉人,高进身边,自有将领忍不住愤愤喝问道,却不料那些兵丁里,有人道,“大汗治下,吾等能计丁授田,将养妻儿,若在大明,我等亦是为奴,食不果腹,妻女为人凌辱,如何不为大汗卖命。” 高进听后默然,努尔哈赤在后金国内,不分女真汉人,计丁授田,收取赋税,确实是得人心的举措,也难怪此时辽东地方上,愿意给后金当细作的人数不胜数。 “全都斩了吧!” 高进没有多余兵力看管这些俘虏,而且这些俘虏已经自认为是后金子民,放了也是资敌。 随着高进命令,尚间崖上立时血流漂橹,那些俘虏临死前的咒骂不绝于耳,直叫曹文诏等众将心里憋闷不已。 “老鲁,你速带夜不收去斐芬山。” “其余诸军,就地修整,准备出战。” 鲁达领命而去,背嵬营、白马骑、步兵营、中垒营、科尔沁营等各营兵马也俱是纷纷占据原来的杜松部大营,就地修整,他们自古勒山城行军而至,虽说先前在山林里休息了个把时辰,但大战在即,多将养些力气也好。 高进是在两日前得知刘綎大军惨败,随后派夜不收向北查探,结果鲁达他们救下了几个杜松军的残兵败将,高进才知道刘綎大军惨败后第二日,努尔哈赤便移师北上,不过一日就攻下了驻扎在此地的杜松部大军。 而从那几个残兵败将口中,得知这仗详细的高进也只能感叹人力难挽天倾,他明明已经提醒杜弘域务必要合兵而进,可人心难测,杜松这个莽夫被刘綎夺了主将之位后耿耿于怀,明明他该和刘綎在萨尔浒附近的二道关汇师,他却偏偏行军迟缓,杜弘域苦劝不听后,两人反倒还起了争执。 杜松本想杜弘域这个侄孙对自己言听计从,让刘綎和努尔哈赤的大军死战,他们在后面捡便宜,却没想到刘綎全军覆没,几个侥幸逃出的残兵将消息带回后,杜松倒也算狠辣,直接砍了那几个败兵,朝众将言努尔哈赤必是惨胜,他们大可以以逸待劳,拿下全功。 杜弘域本来坚持要合兵于尚间崖跟后金大军对垒,可杜松自恃甚高,再加上先前和杜弘域生了别扭,就坚持要杜弘域分兵驻守斐芬山,和他呈犄角之势固守。 最后,拗不过杜松的杜弘域只能带兵移师斐芬山,然后努尔哈赤大军旦夕而至,几乎不待全军休整,便乘着大雾强攻尚间崖,杜松领兵向来喜欢身先士卒,努尔哈赤亲领的两黄旗精锐拔除了拒马鹿角等工事后,亲自领兵出营厮杀的杜松死于流矢,然后整个大营就直接崩溃了。 这一仗努尔哈赤赢得不费吹灰之力,八旗女真趁势掩杀败兵,杜松大营的两万五千兵里,大半都死于逃命时互相践踏。 “杜松该死。” 这是高进听闻此战后直接骂出来的话,他发现他即便提醒了杜弘域那么多,就连魏忠贤都成了监军,可萨尔浒之战,还是打成了这等鸟样,让他都不禁有种天命在金的错觉。 高进让人将尚间崖上,杜松部残余辎重里那些军帐木栅焚烧起来,黑色的烟柱直冲天际。 这时十里外的斐芬山战场上,看到尚间崖处突然冒起的烟柱,努尔哈赤不禁勃然色变,那边他留了两个牛录和两千奴隶兵打扫战场,五路明军,三路已灭,剩余两路,李如柏已经投诚于他,剩下那个马林根本不足为患,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兵马能夺了尚间崖? 战场中央,被八旗女真团团围住,鏖战半日,全军力竭的杜弘域也看到了尚间崖方向那直冲天际的黑色烟柱,原本已经打算死战殉国的他再次燃起了希望,他可以死在这儿,但是他不想身边这些随他和东虏死战到底的儿郎兵卒们全都葬送在此地。 “大都护兵至,全军朝尚间崖突围!” 本就危如累卵,崩溃在即的杜家军和浙兵残部随着杜弘域的高呼,再次振奋起来,他们不再像是困兽般挣扎,而是朝着尚间崖方向死命突围。 五千骆驼城的将门子弟和家丁,还剩下三千不到,他们这时候都是拼了老兵,马刺使劲地磕着马腹,甚至不惜用短刀狠狠刺入马臀,然后挟矛挺刀,扑向前方的女真甲士,一波接着一波地死冲。 端坐在马上的努尔哈赤知道这是这部明军最后的反扑,可是这种决死冲锋下,他麾下八旗健儿的损耗也在成倍增加,“放这些骑兵走,但是得把那部明军步兵都留下。” 努尔哈赤很快就做出了决断,他宁可放那些骑兵离开,他们失了辎重,马匹耗尽力竭后,在这白山黑水的山林里,下了马便是鱼肉,反倒是那些能以长矛结阵断后的明军步兵,其坚韧甚至超过了以耐力善战著称的野女真,这样的军队,绝不能让他们继续存在。 杜弘域最后被手底下的那些将门子弟和家丁裹挟着冲出了包围圈,他本想回头接应为他们断后的戚金和浙兵,但是刚刚逃出生天的两千多骆驼城骑兵没有回头再战的勇气,他们只想远远地逃离这修罗炼狱般的战场。 残余的浙兵和杜弘域手下的新军被八旗士兵死死地围住了,杜弘域双目赤红地看着身边那些满脸羞愧的将门子,“浙兵为我等断后,岂能置之不顾,你们若无胆随我杀贼,便自逃命去吧!” “大帅,大势不可逆,咱们就算回去,也只是白白送了性命!” “滚!” 看着那出声的参将,杜弘域大骂道,这时候他牵动伤势,肩膀处中箭的地方血流如注,竟是一头从马上栽倒下来。 惊呼声里,众人连忙抢上前扶住坠马的杜弘域,就在这时候,尚间崖方向铁蹄雷动,他们抬头看去,只见有骑兵如云卷而至,那一面面的背旗宛如黑色的大潮。 “是大都护来了!” 那些骆驼城的将门子,俱是识得朔方军的旗帜,他们家中长辈本就是两头下注,白马骑里便有不少他们的兄弟亲朋,此时看到朔方军至,他们原本怯战的心思转瞬间便消失了。 这时候杜弘域自醒了过来,而高进已然亲至,看到杜弘域身中数箭,肩膀处更是血流不止,“小高,你来了!” 看到高进,杜弘域惨淡的脸色上露出了笑意,“你不该来的,可我看到你,却高兴得很,对了你赶紧去救戚老将军,快去快去,不要管我……” 强撑着说出这番话后,杜弘域咯血不止,高进只能再次提矛上马,他朝杜弘域道,“大公子放心,我必救出戚老将军所部,你且在此等我回来。” “好,我等你得胜归来,小高!” 杜弘域强自笑着,然后看着高进领着朔方铁骑滚滚而去,接着挥退了想要上前为他治伤的朔方军医官,“我是活不成了,你们不要在我身上耗费心力,你们且过来。” 唤过随他到此的那些将门子并逃出的新军将领,杜弘域好似回光返照般面色变得异常的红润,“咱们好歹主从一场,有些话我说着,你们但听就是,若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你们便照做,若觉得没有道理,便当没听过。” “但请大帅吩咐,我等必定遵从。” 杜弘域身边,跪了一圈的将领,杜弘域为人大方有贵气,对他们称得上极好,更重要的是这场生死大战,杜弘域身先士卒,尽到了将主之责。 “此战非我之罪,但朝廷必降罪于我,我即便身死,你们为我旧部,难免会受牵连。” “大帅,朝廷如何能怪罪于你?” “我受皇恩,不能为君解忧,便是死罪!” 众将默然,皇帝的五十万两内帑银,便叫大帅这般卖命,真是万分不值! “我和高大都护相识多年,我知他心中志向,胸怀天下,你们若听我的,投效朔方军,便得守朔方军的规矩,否则我做鬼也不饶你们,若不愿听我的,便自回家当个富家翁,有我的情面在,高大都护也能护你们周全。” 说到这里,杜弘域红润的脸色瞬间变作死白,他直愣愣地盯着斐芬山,不甘道,“恨不能亲眼见小高杀贼!你们且扶我起来,我要看……” 话音未落,杜弘域奄然而逝,这位镇西将军至死时,双眼圆睁,犹自盯着斐芬山战场,似乎等待着高进得胜归来! 第四百二十章 朔方万胜 大地震颤,自尚间崖方向回荡而来的铁蹄声如同雷潮般回荡。 被席卷而起的雪尘犹如风暴般吹来,努尔哈赤几乎是刚派斥候往尚间崖打探,高进便亲自率领八千多铁骑杀到了,打头阵的依然是曹文诏的背嵬营。 女真兵披重甲,作战凶悍顽强,不是科尔沁营和喀尔喀营的蒙古轻骑能够冲破的。 背嵬营的重骑兵犹如尖刀,瞬间便撕破了仓惶回身阻拦的镶红旗兵马,朝正陷入重围的浙兵两翼散开杀去,而他们后方则是气势汹涌的白马骑朝着四散的两红旗兵马砍杀而去。 戚金的头盔已经掉落,原本苍白的头发被鲜血染赤,犹如地狱里爬出来的凶恶老鬼,护卫着他的浙兵已经不足一千五百人,他们的阵型已经被压倒极致,人挨着人,肩并着肩,前后相抵。 初时女真八旗的键锐还想正面击破这些白发老兵组成的战阵,可是当他们发现无论他们如何进攻,对方始终都没有崩溃,明明他们占据绝对的优势,可最后双方相差无几时,就是心高气傲的四大贝勒也不再愿意继续打肉搏战,他们调集弓箭手,准备将这支自起兵以来遇到最顽强的明军全数射杀。 可是当第一轮箭雨刚刚射出,雷潮般的马蹄声便自那些浙兵身后响起,接着人马皆披重铠甲的背嵬营从两翼斜刺里冲杀出来,直趋两白旗的女真弓箭手。 戚金看着前方狂飙突进的黑色重骑兵如同山洪爆发般冲垮了前方女真兵的弓箭手,苍老的脸庞上狂笑起来,他知道杜弘域口中那位高大都护来了,哪怕违背圣命,也要来救他们这些大人物眼中随之死的一钱汉! 观战的努尔哈赤这时候再也无法保持胜者的矜持,尚间崖方向突然冲杀而至的明军骑兵太过剽悍骁勇,两红旗的兵马纵然是背面仓促遇敌,可是被打崩得实在太快。 努尔哈赤是曾经见识过李家全盛时期的辽东铁骑的,可是和眼前那狂奔而至的重骑兵相比,曾经让他极为忌惮的辽东铁骑也不过尔尔罢了。 这时候整个战场都被朔方骑兵搅乱,努尔哈赤虽惊,但是并没有慌乱,八旗精兵尽数在此,他的兵力雄厚,只要不自乱阵脚,这伙明国骑兵翻不了天。 眼下八旗兵马里,两黄旗未动,两蓝旗正在修整,两白旗和两红旗围了包括浙兵在内的四千余明国步军绞杀,四旗兵马近三万人,努尔哈赤不相信这突然杀出来的数千明军骑兵就能翻转战场。 曹文诏冲垮两白旗的弓箭手后,没有继续率兵向前冲击,背嵬营只剩七百多骑,两白旗后方是老奴的两黄旗本阵,他纵然自负勇猛,可女真兵不是蒙古诸部可比,更何况大都护交代他的是护住浙兵,然后寻机掩护他们撤出战场。 于是曹文诏见到两白旗的女真兵后退时秩序井然,索性领兵下马,背嵬营本就是上马重骑兵,下马重步兵,只要还有力气便能厮杀,他让麾下三百铁甲捡了战场上的团牌,密密麻麻地结阵护住前方后,自领着剩余部下牵马进入浙兵们让出的方阵中央。 “朔方曹文诏,拜见戚帅!” 看到那面几乎辨认不出字迹的染血战旗下,曹文诏朝那须发皆赤的老将拜见道,他早就听闻浙兵威名,可是今日亲眼见到才知道大都护口中浙兵善战是何等了得,回顾四周浙兵皆是白发老兵居多,青壮少见,真不知道这些老兵壮年时有多么骁勇。 “曹将军不必多礼,高大都护何在?” 戚金已近油尽灯枯的境地,他如今憋着口气,就是想见见高进,然后将身边这戚家军最后的余脉托付给这位高大都护。 “戚帅,大都护击垮东虏两红旗兵马后便至,对了,这是末将所携带的肉饼,还请戚帅先对付下,待咱们杀退了东虏,再请戚帅吃顿好的。” 曹文诏说话间,他麾下背嵬营士兵也都是从怀里掏出犹自被体温焐热的肉饼递给四周那些白发老兵和残存的杜部新军。 “那老夫便不客气了。” 戚金接过肉饼,几口便吃了个干净,而那些白发老兵们也没有多说什么客套话,接过肉饼狼吞虎咽地吃下后,又喝了曹文诏他们送来的水囊,然后便是闭目养神,将养力气。 曹文诏也不多言,这些浙兵当真是打老了仗的,若不是杜松那个蠢货平白无故葬送了两万五千大军,杜总兵孤掌难鸣,否则以四千浙兵为核心,只要后勤补给跟得上,他们绝对能把女真大军钉死在尚间崖,等大都护率他们杀到,腹背受敌的便是努尔哈赤那老贼。 可如今这四千善战老兵,只剩这区区千余人,死的真是太不值了! 曹文诏他们后方,被背嵬营冲破的两红旗兵马曾试图重组阵型,可高进领着白马骑顺着背嵬营打开的缺口杀进来后,便逮着正红旗猛冲猛打,另外科尔沁营等四千蒙古轻骑则是彪悍无比地拦截住了镶红旗的兵马,彼此混战杀成一团。 斐芬山战场,若从天空俯瞰,只见那战场从北向南犹如鸡卵,两黄旗和两蓝旗据北而立,前方则是两白旗南向,面对在战场中央列阵的背嵬营和浙兵,而南方战场上则是两红旗的兵马被白马骑和科尔沁营等蒙古轻骑压着打。 努尔哈赤这时候只能大致判断出两红旗正和朔方铁骑交战,因为战场中央又被得了七百重甲的浙兵所遮断,他没有催促两白旗立马向前进攻,他相信代善这个大贝勒不会让他失望,同时更相信跟随自己的老臣何和礼和他的栋鄂部子弟能抵挡住朔方铁骑,他不相信朔方军能大军劳师远征。 就如努尔哈赤所料那般,身为后金五大臣的何和礼比起代善这个四大贝勒之首的大贝勒要经验老道得多,他几乎是在镶红旗被背嵬营冲散后,就立刻树了自己的旗号,让亲兵们结阵固守,到后来被白马骑冲散的正红旗兵马都纷纷向他汇聚,就连代善也狼狈地逃归过来。 “姐夫,那些骑白马的明军好生凶悍,且他们的甲胄坚固,我……” 代善见到何和礼后,满脸震撼,自他随阿玛起兵以来,不曾见过那么奢遮的明军,整整数千骑皆是清一色的白马玄甲,而且背差黑底白马的靠旗,乌泱泱杀过来好似海潮倒卷,而且里面还有能在马上使大弓长箭的勇士,他身边的亲兵足有十数人便是死于对方骑射。 “来的是朔方军的白马骑,是打服了蒙古诸部的铁骑,乃是天下一等一的骑兵,大贝勒不必介怀。” 何和礼看着远处驱赶着败兵席卷而来的白马骑,他面色凝重地说道,明国国力衰颓,辽东将门虽然还能养重甲骑丁,可是却无人能得出这么多重骑兵,而且这白马骑无论是铠甲还是马匹都不是辽东那所谓的铁骑能比的。 “放箭!” 何和礼直接让手下聚集起来的正红旗士兵朝着白马骑前方那些败兵射箭,那些白马骑身上的甲胄马铠坚固,不是弓箭就能阻挡的,放箭就是为了射杀那些被裹挟着退来的败兵,防止他们冲动阵脚。 “大贝勒,这白马骑冲锋时固然马战无俦,可是重骑兵不能持久,咱们兵多,只要扛下他们的冲锋,便能取胜。” 何和礼年纪比代善大了许多,可是老而弥坚,他是跟着努尔哈赤打了几十年的仗,用兵尤其狠辣。 瓢泼箭雨里,被高进率兵裹挟的两百余正红旗女真兵倒了数十人后,却是都呼喊起来,回身而战,以血肉之躯硬挡冲来的白马骑,随后被踏做齑粉。 哪怕前方的女真兵已经结阵而战,可高进还是领着白马骑直撞进去,努尔哈赤八旗俱在,兵力比他多,他必须用最短的时间彻底击垮当面的正红旗,才能让努尔哈赤投鼠忌器,不敢和他拼个两败俱伤,他才能带着那四千不到的浙兵和杜弘域征募的榆林兵全身而退。 被何和礼摆在军前的是他本部栋鄂部的两个牛录子弟,里面不乏他的子侄辈,全都身披铁甲,向来骁勇善战,而且悍不畏死。 两军相距不到三十步时,手斧投矛从正红旗的军阵里飞旋而出,不时有白马骑落马,可他们的速度没有减缓半分,仍旧笔直地朝前冲去。 何和礼以为他的栋鄂部子弟能直面重骑兵碾压而来的狂暴冲锋,可他始终忘了,他追随努尔哈赤身经百战,就没遇到过白马骑这等真正的重骑兵,于是在相距不到十步时,他的栋鄂部子弟们动摇了,本该严密的阵型出现了缺口。 随后白马骑便顺着这些缺口,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有着裂缝的大坝,高进看到了正红旗那杆大纛下的老将,更是亲自策马领着身边最精锐的亲卫军杀奔而去。 正值壮年末尾的石电是这个时代顶尖的枪术大家,他既是朔方军的教头,也是高进亲卫里的大将,大枪左刺右挑,生生地给高进凿开了前路。 何和礼看着转瞬间就要冲杀到自己面前的白马骑,只是朝慌乱的代善道,“大贝勒且走,我自留下来抵挡这敌将。” 代善有心想留下来和何和礼一起对敌,可是前方自家勇士好似稻草人般被那些熊罴似的朔方骑将们横扫击飞,他便没了抵抗的勇气。 “大贝勒,告诉大汗,朔方军凶悍,务必要谨慎对待。” 何和礼见不得代善犹豫,将他送上马后喊道,接着便一刀扎在马臀上,目送代善远去,方自翻身上马,朝左右道,“我随大汗起兵以来,何曾怯战过,都随我迎敌!” 在马上开弓,何和礼朝着直冲他而来的高进射出数箭,但是都被高进拨矛挡开,这时候两人相距不到二十步,何和礼身前亲兵大骇,试图阻挡高进,却被遮护高进的白马亲卫们撞开。 最终两人照面间,高进一矛打翻何和礼顶上金盔,复又一矛穿了这后金五大臣之一的胸膛,接着拔刀砍断了那杆象征着正红旗的大纛。 “朔方,万胜!”“朔方,万胜!” 随着倾倒的正红旗大纛,白马骑爆发出了阵阵欢呼声,而尚在顽抗的正红旗兵马终于彻底崩了,这是努尔哈赤自建立八旗以来,完整的整旗兵马被人在战场正面击溃。 第四百二十一章 罢兵休战 两红旗的溃败,让努尔哈赤始料未及,甚至于南面列阵的两白旗都受到了冲击。 若不是浙兵久战疲惫,天气不利火器施展,高进还真敢就势反推,只不过他终究兵少,而且不能久战,因此驱赶着两红旗的败兵逃回本阵后,他就率兵到了浙兵中间。 “见过戚老将军。” 看到戚金时,高进亦是满脸佩服,这位白发老将鏖战半日,没有片刻得歇,便是他麾下朔方军也从不曾有过这般苦战。 “高都护,你终于来了。” 看着面前身材高大,面容冷峻坚毅的青年,戚金笑了起来,“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笑声倏然而止,这位强撑着口气的戚家军老将,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托付之语,便含笑而终,倒在了高进怀里。 “戚老将军!” “大帅!” 高进身边,众将和浙兵的老将们都是惊愕悲呼,曹文诏更是难以自持,明明这位老将军刚才还吃肉喝酒,问了他好些大都护的故事,怎么就…… 看着四周俯首的白发兵将,高进亦是心中生出股悲怆来,这便是大明朝,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至于苛待功臣,忠良难申报国之志。 “都莫哭,咱们带戚老将军回家。” 高进强忍眼眶内那股酸涩,只是朝四周众人说道,然后他取下那面染血尽赤的戚字帅旗,小心翼翼地裹住戚金的身躯置于马上,接着看向曹文诏道,“文诏,拜托你了!” “大都护!” “今日我不欲再战,搅扰戚老将军英灵,他日我朔方军卷土重来之日,便是八旗尽殁,东虏覆灭之时。” 高进没有理会曹文诏,而是看向那些面有死志的浙兵老将们高声说道,戚老将军对于这些浙兵来说,便是军魂所寄,他要保全这些浙兵,不让他们死战殉葬。 听到高进话语,那些白发老兵们想到了戚金的吩咐,于是他们转而向高进拜倒,“愿遵大都护号令!” 对这些老兵们来说,戚金死后,这朝廷便不再值得他们留恋半分,原本他们打算和东虏死战到底去陪大帅,可是大帅遗愿就是要他们效忠这位高大都护。 高进自让曹文诏护送那四千浙兵和杜弘域的新军残兵,往尚间崖方向撤去,而他自己则是领着白马骑和四千朔方轻骑横亘于战场中央,和对面收拢了两红旗败兵的八旗本阵遥遥相对。 淡金色的大纛下,代善跪在地上,满脸羞愧,自阿玛建八旗以来,他还是头个在战场上被明军打得如此狼狈的旗主,可是那朔方的白马骑实在太过强横,便是阿玛的两黄旗老卒,也未必能经得住那如同钢铁洪流般的冲锋。 看着跪在地上请罪的儿子,努尔哈赤狠狠抽了一鞭子后才冷声道,“起来吧!” 代善半张脸的血肉都被抽得翻卷开来,他强忍着没有吭声,就算阿玛把他当太子,可是今日这场大败,势必动摇他的地位,只挨这么一鞭子已经算是便宜他了。 两红旗的兵马虽然溃败,但是收拢后,真正折损的也就四个牛录左右,可是对努尔哈赤来说,那白马骑纵然是占了便宜才能击溃两红旗,可是谁知道那位朔方大都护手里到底有多少这样的重骑兵。 想到何和礼这个随他多年的老臣让代善带回来的话,努尔哈赤沉默了,眼下他八旗俱在,虽说两蓝旗加两红旗总共折损了十个牛录,但他的兵力依旧雄厚,而且最精锐的两黄旗老卒并他的亲军未动,可是他不想和朔方军硬拼。 这场大战,他横扫七万明国大军,足够让他的威望更上层楼,而且辽东还有大量的城池土地人口等着他去获取,他若是倾尽全力和朔方军拼个你死我活,实在是不值。 努尔哈赤望着对面列阵的朔方军骑兵,心里不断盘算着,他能靠十三副遗甲起兵,再到如今称汗建国,靠的不仅仅是能打,更是在于他能审时度势,隐忍待发。 哪怕明知何和礼凶多吉少,两人间向来亲厚,可这个时候努尔哈赤依然能冷静思考着和朔方军战和之间的利弊。 八旗大军和朔方军便隔着三百余部彼此对峙,而朔方军身后,背嵬营已自护送着浙兵们撤出了战场赶往尚间崖。 “二哥,老奴胆怯了!” 高进身边,看着对面八旗大军巍然不动,王斗忍不住道,“咱们要不要冲一阵!” 随着王斗话语,高进身后白马骑的骁将们都是目露振奋之色,方才击溃两红旗,他们是占了便宜的,至于被大都护斩首那老鞑子不过是仓猝聚兵,不能算他们的本事。 高进知道众将求战心切,他们自尚间崖而来,虽说只有十里地,可是未携带军辎,科尔沁营等轻骑尚能久战,白马骑乃是重骑兵,若是久冲必然力竭,这里始终是女真八旗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不利于他们。 “老奴非是胆怯,而是欲取辽东辽西之土,不愿和我朔方死战,便宜了朝廷。” 高进看向身边众将,他被万历皇帝下了旨意,要他镇守河套,他此行已经算是抗旨,努尔哈赤必定知道此事,才能按捺下来。 “阿玛,朔方军绝无可能全军而至,今日若放过他们,他日必成心腹大患。” 努尔哈赤跟前,黑还勃烈出声道,其余人里有人附和,也有人没有吭声,谁都清楚黑还勃烈的婆娘因着朔方军势大被娘家科尔沁部骗了回去,是以他对于朔方军最为痛恨,此时说这等话未必不是暗藏私心。 “阿玛,朔方军劳师远征,那重骑兵虽然厉害,可是又能冲几阵,儿子愿意亲自督军……” “你们也是这样想的?” 努尔哈赤打断了黑还勃烈,然后看向身前诸子侄,他花了几十年功夫东征西讨,统一女真各部,建立八旗后以诸子侄孙儿领旗主,这八旗大军他一言可决。 “大汗,我军连战三日,转战数百里,同样师老兵疲,那朔方军锐气正盛,不可与之浪战。” 五大臣里,费英东在莽古尔泰、岳托等人开口前,已自说道,他最了解努尔哈赤这位主君的性子,眼下这位主君已经有了罢兵休战的意思,哪怕折了何和礼,也不愿意再和朔方军硬拼。 “看到没有,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老八,你还得多学学。” 努尔哈赤同样给了黑还勃烈一鞭子,接着朝其余诸子道,“再战之事,休要再提。” 朔方军前,高进听着鲁达回禀,杜弘域在他走后便死了,也不由当场愣住,“大公子,杜兄……” 高进神情复杂,他曾以为有一日他终将和杜弘域沙场相见,所以哪怕违逆皇帝,他也要来辽东救这位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大公子,就是为了日后阵前对垒时问心无愧,可是他没有想到他来了,杜弘域还是死了。 朔方的将军们默默退开,即便是王斗杨大眼等人,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高进这位二哥,他们只能看着二哥面无表情地端坐于马上,冷冷地凝视远处的八旗大军。 过了良久,高进才回头,声音冰冷,“老鲁,你去将那老鞑子的尸身送还给那老奴,告诉他,若要这老鞑子尸首两全,便将浙兵和大公子所部的兵马尸首,旗帜盔甲都交还出来,这仗大公子没有打输。” “是,大都护。” 为帅者,不可因怒而兴兵! 鲁达领命,接着便策马拎着何和礼这位后金五大臣之一的无头尸首驰往两白旗军前,他是见惯了生死的,知道大都护能忍住挥兵进攻的愤懑和怒意,已是极不容易。 片刻后,当努尔哈赤看到何和礼那无头尸首时,饶是他再是无情的枭雄,想到何和礼追随自己多年,鞍前马后立下功劳无数,也不由眼眶发红,代善更是跪在地上哽咽无语。 向来性子莽撞的莽古尔泰这时候更是忍不住道,“阿玛,咱们大不了就和那姓高的拼了……” “闭嘴。” 努尔哈赤吼道,他眼神凶戾,犹如择人而噬的恶虎,但很快他就闭上了双眼,胸膛起伏,等他再睁开眼时,神情复归于平静,他朝黑还勃烈道,“你去回话,就说我答应了。” 纵然这一仗没有任何战利品,努尔哈赤也要拿回何和礼的人头,他不能让何和礼死无全尸。两蓝旗的兵马上了斐芬山打扫战场,他们收敛了全部的明军尸首,送到了山脚下的战场中央。 尚间崖距离斐芬山不算远,可仍旧直到日落时,朔方军才将战死的浙兵和榆林兵的尸首以及遗落的旗帜和残破武器送回尚间崖大营。 残阳如血,白山黑水之间的战场上,高进亲自提着何和礼的人头,到了两军中央,对面是努尔哈赤亲自策马而来,相隔五十步时,两人同时勒马停下。 高进没让身后亲卫跟上,单骑越出,努尔哈赤亦是一声轻喝,迎向高进。 甩出手上的人头,高进盯着面前须发花白的努尔哈赤,沉声道,“且好好活着,他日我必取你的人头,以祭大公子和戚老将军在天之灵。” 努尔哈赤接过老部下那死不瞑目的狰狞首级,面色阴沉地看着撂下狠话后便转身勒马而去的高进,手背上青筋跳动,即便是当年他抱着李成梁的坐骑乞活时,也不曾被人轻蔑至此。 日沉西山,朔方军如潮水般退去,队伍行进间森然有序,努尔哈赤挥手阻住了身后不忿的诸子,“明皇昏聩,是容不下这等人杰的,老八,你要多花些心思在细作身上。” 黑还勃烈闻言,赫然称是,朔方军强悍,就算建州大军尽出,也只是惨胜,就如阿玛所言,这等人物,还是让明廷自毁长城就是! 第四百二十二章 赤胆忠心 沈阳城内,一日数惊,谁能想到十万大军顷刻间七万覆没。 魏忠贤脸色难看,他是真把高进的话听了进去的,自去年到了沈阳后便坚决反对分进合击,甚至不惜以监军身份向朝廷递了不下十多封折子,里面有涉及所谓军械粮草精兵合练等等内容,但都如同石沉大海般没有消息。 “公公,这沈阳城不能待了,小杜总兵多半凶多吉少,到时候东虏大军兵临城下,想走也走不了。” 魏忠贤手底下,自有心腹劝说道,沈阳城年久失修,说是城池,其实就是座大兵营罢了,如今大军十亭里去了八亭,这沈阳城中只有杨镐这辽东经略的两千标营,拿什么抵挡东虏。 “我乃监军,岂可临阵脱逃!” 魏忠贤瞪着那心腹喝道,他是真想做些事情的,可是奈何这沈阳城里没人把他这个阉宦当回事,就是眼下火烧眉毛了,杨镐这个辽东经略都没找他商谈。 “走。” 魏忠贤麾下还有几百番子,这是战是走,他今日都要逼杨镐拿出个主意来。 辽东经略衙门里,杨镐喝着酒,满脸凄苦,这场大战终究是输了,可是这能怪他吗,分进合击是朝廷的意思,求的就是要速胜,他不过是被硬顶着来当个这个背锅的辽东经略罢了。 “大人,魏监军来了。” 听到手下书吏唤声,杨镐抬起头,然后就看到了那个身披盔甲,浑然不像个阉人的魏太监,不由放下手中酒杯,端坐在官位上。 “杨经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喝酒?” 魏忠贤气极反笑,他本以为杨镐至少在想法子,可是没想到这个辽东经略结果是一副醉汉模样。 “东虏还没打到沈阳城呢,魏监军有什么好怕的?” 不愿意在魏忠贤这个阉竖跟前丢了脸面,杨镐沉声反问道,十万大军尽出,沈阳城只有他的两千标营,辽阳城那边倒是还有官秉忠的近万守备兵力,可是从辽阳调兵,谁知道东虏如今兵马动向,焉知东虏不会围点打援。 “怕,我有什么好怕的,咱家是监军,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难不成满朝文武还要怪罪我这个阉宦打了败仗。” 魏忠贤看着强撑官威,实则颓废的杨镐道,“杨经略你有两千标营,我这还有几百番子,城中尚有民夫数千,好好组织守城,未必不能守住沈阳城,再说小杜总兵那里,不是还没有消息传来,万一……” “东虏披甲六万余,刘綎杜松两路皆败,小杜总兵孤掌难鸣,只怕眼下……” 杨镐打断了魏忠贤,他是清楚辽事的,也知道东虏虚实,可是他先前始终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朝廷只想尽快剿灭东虏,谁让此前百年,建州女真纵有反复,可是朝廷大军每次进剿,俱是捷胜,没人听得进真话。 “那又如何,难道这沈阳城就不守了吗?” 魏忠贤揪住了杨镐,大骂起来,“我是个阉竖,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你杨经略守土有责,眼下这沈阳城里,你不出面安抚人心,组织守城,难道还要咱家代劳吗!” 这通骂让杨镐从颓废里振作起来,大不了就是一死罢了,他岂能受阉人之辱。 “魏监军,本官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还用不着你来教!” 见到杨镐起身怒视自己,魏忠贤反笑起来,“好,好,好,既然杨经略胸有成竹,那便最好,那就请杨经略居中调度,咱家是个阉竖,做不了其他事,可还拉得了硬弓,挥得了钢刀,便请杨经略派咱家去守城吧!” “我这少了二两肉的阉人都上城墙拼命了,其他那些有卵子的总不会连杂家都不如吧!” 魏忠贤撂下这句话后,便领着身边两个小太监离开了,杨镐看着这阉人离去的背影,亦是神色复杂,不过他随即便回过神来,唤过府里的属吏和亲信,开始发号施令。 整座沈阳城很快都被调动起来,五千多民夫被安排到四处城墙,杨镐的两千标营也全都上了城头,魏忠贤自领着手底下番子在防御最弱的北城待上了,同时他手底下那些锦衣卫则是大肆抓捕城内有通敌嫌疑的细作,甚至不跟杨镐商量,也没有审讯,就直接当众宣布罪状,砍了脑袋示众,这番杀戮震慑下,也叫城中上下悚然,原本还有些异心的都只能将那心思藏了起来。 翌日,魏忠贤被手底下番子叫醒的时候,他只见到城墙外有大军抵达,不禁脸色发白,但随即听到手下番子喊起来,才晓得那来的不是东虏兵马,而是李如柏的南路军,他先是面露喜色,但随即就狐疑起来。 这时候,已有辽东军的探马过来叫开城门,杨镐手底下那标营的把总自是看向魏忠贤这个监军,杨镐可以看不起这个监军太监,可他哪有那个资格胆子。 “不许开。” 魏忠贤面色凛然,然后探出城墙朝底下那探马道,“让你们大帅自过来与咱家说话。” “你是什么人,也配见我家大帅!” 那探马见城门未开,不由怒道,他仰头看去,也瞧不清楚穿戴盔甲的魏忠贤是什么人。 “咱家是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也是皇爷钦封的监军,咱家不配见你家大帅,你家大帅是要造反吗?” 听到城墙上传来的喝骂声,那探马愣了愣,随即便打马而去。 不多时,得了底下探马回禀的李如柏直接愣住了,他本以为自己能顺利骗开城门入沈阳城,到时候且等努尔哈赤大军到了再做决定,怎么突然杀出了这个魏太监。 李如柏虽然暗中已经私通努尔哈赤,可是明面上未反,而且也存着观望和待价而沽的意思,所以自是领着亲兵亲自到了城门下见魏忠贤。 “见过魏公公!” 魏忠贤看到城下果然是李如柏,不由皱了皱眉,李如柏的南路军是走清河城,出鸦鹘关,按道理他就是得了刘綎杜松两路大军兵败的消息,也不该那么快就回到沈阳来,除非他压根就没离开清河城过。 想到这里,魏忠贤心中自是警惕,便朝李如柏道,“李总兵,城中四门皆堵死了,城门一时半会可开不得,你麾下大军便在城外驻扎,若有要事,便坐吊篮进城。” 李如柏怎么也没想到沈阳城这么快便做了死守的准备,却浑然不知所谓城门堵死只是魏忠贤临机编造,看到城墙上放下吊篮,他哪敢真的孤身进城,自大兄和老父死后,李家声势大不如前,早些年的时候朝廷里对他们李家喊打喊杀的就不少。 “魏公公,末将且带大军安营扎寨,然后再来拜见魏公公和杨经略。” 看到城下李如柏扭头就走,魏忠贤冷声朝左右道,“你们去另外三处城门,告诉守将,没有我和杨经略的许可,绝对不许打开城门。” 吩咐完后,魏忠贤自下了城墙,直接往经略衙门而去,杨镐那里,他要通个气,免得杨镐以为他这个监军胡来。 不久之后,魏忠贤自见了杨镐,将李如柏之事如实告知后,杨镐亦是脸色数变,李如柏的辽东军回援本是好事,可是这魏太监心细,李如柏回师不该这么快的,若是以此断定他私通东虏未免武断,但是眼下局势还是谨慎为上。 “魏监军的顾虑甚是,李家盘踞辽东数十年,李如柏行迹确实可疑,我这便派人告诸四门守将,没有你我二人的命令,不得打开城门。” 杨镐想得更多些,眼下城中军民都被调动起来,物资也都协调完备,真把李如柏的辽东军放进来,反而会坏事,倒不如就按这魏太监的意思,让李如柏在城外择险而守,和沈阳城互为犄角之势。 李如柏大军驻扎在城外后,杨镐自派人去传李如柏进城商议军机,可是却没了下文,这让魏忠贤和杨镐都明白过来,李如柏就算没有私通东虏,但也绝对是不可信了。 “如今之计,只有固守沈阳,辽阳,等待朝廷救兵了。” 杨镐派人往辽阳方向送信后,朝身边的魏忠贤感叹道,该做的他们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唯有听天由命。 五日后,努尔哈赤大军兵临沈阳城下时,和李如柏见了面。 “大汗威武。” 想到努尔哈赤当日不过是李家的家奴,如今已为一国之主,李如柏心中虽有不忿,也只能按捺于心,脸上堆笑道。 “子贞,你我兄弟也,何需这般客气。” 努尔哈赤大笑着说道,和朔方军的交战,让他清楚想要成就大业,就必须重用辽人,光靠建州的人力物力,如何能对付得了蒙古诸部的朔方军。 努尔哈赤没有端着架子,反倒是热络无比,言语间更是多次提到父亲李成梁多年前的往事,李如柏内心总算为之一轻,他被范文程说动,倒向努尔哈赤后,心里始终都是绷着的,生怕当年的往事会让努尔哈赤有所芥蒂。 为了安抚李如柏,努尔哈赤直接在军前和李如柏商定了联姻的事情,他那八儿子的正妻被骗回科尔沁部,正好娶李家女为妻。 和高进见过面后,努尔哈赤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如今能收服李如柏,则铁岭开远尽在他囊中,他要的是全取辽沈,将辽东彻底吞并。 第四百二十三章 陷落 苏子河东岸,全军渡河后,高进眺望着西北方向的白山黑水,神情复杂。 古勒山城,阵亡的八千浙兵和榆林兵在熊熊烈火中焚烧,没有骨灰瓮,高进只能用酒瓮来装载这些战死英灵的骨灰。 “二哥,走吧!” 陈升策马到高进身边,低声唤道,接收了杜弘域麾下残部后,他们的粮草辎重更为紧张,这辽东又多是林地,行军不易,二哥纵然有心也是无能为力。 “走吧!” 明明赫图阿拉近在咫尺,可高进还是不得不放弃,再强的军队,没有补给,最后也只会败亡,斐芬山之战,他虽然占了上风,可努尔哈赤拥有的兵力比他浑厚太多,回到神木县后,是时候拿下府谷县了。 沈阳、辽阳,也不知道能不能守得住? 除了西归以外,高进其实是有另外的选择的,他可以从萨尔浒退往沈阳,帮杨镐守御辽东,可是那样一来,努尔哈赤是绝不会让他轻松撤退的,而且他也不愿意冒险,如今他身上系着的是追随他的兄弟部下还有河口堡和神木县的二十万百姓。 对于朝廷,高进是万分不信任的,所以哪怕他知道自己撤走后,辽沈不保,可他还是做了这个冷酷的决定。 …… 沈阳城头,魏忠贤脸上满是血污,只是半日时间,他身边手下的番子和锦衣卫便死了近百,就连他自己也挂了彩。 李如柏和他的辽东军并没有出现在攻城的东虏队伍里,冒死出城的锦衣卫带回来的消息是,李如柏率军消失了。 辽东经略衙门里,杨镐擦起了他那把佩剑,东虏大军围城,今日猛攻北城,要不是那位魏监军亲自在城头上拼命,只怕就要被东虏破城了。 “大人,东虏退了。” 幕僚的话让杨镐回过了神,可他却高兴不起来,城中的粮草辎重固然还能支撑,可是真正守城的兵员能撑多久。 看着欲言又止的幕僚,杨镐放下手中擦得锃亮的佩剑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大人,沈阳城是守不住的,与其被困死在这里,倒不如带着城中精锐撤往辽阳,咱们和官总兵他们合兵,至少能守住辽阳城。” 幕僚低声道,沈阳城若是城高墙厚,说不得还能死守下来,可是今日才半日,标营死伤五百余,北城那里要不是魏监军手上东厂番子和锦衣卫顶住了登上城墙的东虏甲士,只怕就要被陷城了。 更何况如今城内人心浮动,那魏监军纵然让锦衣卫杀了那么多细作,可是真到守不住的时候,只怕…… 杨镐见着几个幕僚脸色,便清楚他们的心思,于是道,“待会儿你们去请魏监军来见我。” 是时候做个决断了,要说原先杨镐对杜弘域这路兵马还有些幻想的的话,随着努尔哈赤亲自领兵到来,他彻底绝望了。 就算逃回朝廷,方首辅能保下他,可他必定是千夫所指,为天下厌弃,哪怕他只是个背锅的,可是朝廷会认吗,皇上能错么? …… 城墙上,魏忠贤的心腹们也在劝他,“干爹,咱们已经够对得起那位杨经略了,要是再守下去,可就没人了啊!” 陆文昭在边上默然不语,今日城墙上死得最多的就是东厂的番子,他也是亲眼看着魏忠贤拼了老命,反倒是那位杨经略躲在衙门里,这让他不由想起在河口堡时,大都护曾经和他说过的那些话,他本以为是大都护太过偏执,可如今他才发现偏执的是他。 那些读书人救不了大明,他们只会做官,在朝堂上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便是那些个所谓的阁老名臣也不过是如此罢了,尚且不及他眼前这位魏公公。 于是陆文昭也开口了,“魏公,今日东虏只是驱赶那些败兵攻城,间以小股精锐登城,咱们是守不住的,还请魏公速做决断!” 陆文昭是魏忠贤信重的手下,连陆文昭都这般说了,魏忠贤也不由思量起来,就在这时候城墙底下忽然有人高声道,“城墙上魏公公可在?” 魏忠贤闻言不由回过神来,这时候陆文昭已经领着东厂番子探出城墙望去,天色昏暗,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身影,“你们是何人?” “陆百户,是我!” 卢剑星听得城墙上声音熟悉,连忙高声道,他这回是和几个夜不收悄悄潜到沈阳城下,来见魏忠贤这位监军太监的。 “放吊篮。” 陆文昭让人放下吊篮后,朝身后魏忠贤道,“魏公,是锦衣卫在小杜总兵的卢百户回来了。” “快拉他上来。” 魏忠贤的面色变得紧张起来,虽说努尔哈赤这逆贼亲至,杜弘域这路兵马多半是全军覆没了,可眼下他又不由生出些希望来。 很快,卢剑星和几个夜不收上了城墙,还未站稳,魏忠贤已经迫不及待地询问起来。 “魏公公……” “你们都下去。” 魏忠贤见到卢剑星欲言又止,立马回过神来,朝左右吩咐道,只留下了陆文昭。 “小杜总兵如何了?” “魏公公,小杜总兵和戚老将军战死殉国,要不是大都护兵至……” 卢剑星当即将斐芬山之战讲给了魏忠贤听,只听得魏忠贤和陆文昭都是屏住呼吸,双眼圆睁。 “刘綎愚蠢,杜松该死。” 魏忠贤忍不住骂道,刘綎和杜松兵败,他和杨镐皆不知内情,如今才知道这两个老匹夫生生白送了七万大军,而东虏死伤不过两三千罢了,尤其是刘綎那里,还叫东虏捉了两万多俘虏,今日被东虏驱赶来攻城。 “高都护何在?” “高都护救下小杜总兵残部后,军中粮草不足三十日之用,只能……” 卢剑星低声道,他们这些底层的士卒都知道大都护尽力了,当日从尚间崖撤退时,数个牛录的女真骑兵尾随大军,夜不收、背嵬营和白马骑精锐尽出,彼辈却避而不战,阴魂不散。 “我知道,高老弟是没有办法……” 魏忠贤喃喃自语起来,高进领兵从陕西千里迢迢地赶来,能带一万多兵已经是极限,没有粮草,朔方军再强,难道能饿着肚子打胜仗吗? 这时候魏忠贤不由想起这场大战,何其可笑!努尔哈赤那老贼去岁大掠辽东后,朝廷为了筹措军费和皇爷讨价还价了大半年,最后还是皇爷内帑出了大头,兵部议银三百万两,可最后这三百万两又有多少是用到实处了。 所谓的十万精锐,只得九万人,到了沈阳城后,军械衣被粮草不全,这些客军精兵,除了小杜总兵的榆林兵还有浙兵外,军纪涣散,时有抢掠奸淫之举,以至于辽人皆怨,不然何以有那么多的细作。 很多事情,魏忠贤都选择了故作不见,可如今知道这十万精锐,最后只有杜弘域和戚金和东虏死战,他也不由心里悲愤,但凡那三百万两军费真用到这九万兵卒身上,这仗未必不能打赢东虏。 魏忠贤想到高进与他分说的那些道理,觉得这天下果真如同这位高老弟所说的那样,那些读书人除了做官,便什么都不会了,当年张相公与其说是被皇爷罢免的,倒不如说是皇爷上了这些混账的当。 “魏公公,大都护说了,辽沈若不可守,还请您速回京师,保全自身。” 卢剑星的话让想得出神的魏忠贤猛然惊觉过来,要说声望他已经捞足了,确实不该再为意气死守这沈阳城,京师那些言官是什么货色他还不清楚,他要是死在这沈阳城也是白死,到时候说不定这战败的脏水还会泼到他的头上来。 “我知道了。” 魏忠贤做了决断,今晚就走,他不能留在这里给杨镐陪葬,能还这天下清平的只有他和高老弟。 刚见过卢剑星,杨镐手下的幕僚便来了城墙,请魏忠贤去经略衙门议事。 再见到杨镐时,魏忠贤没有半分同情,在他看来杨镐但凡有真本事真风骨,这仗就算打不赢,也不至于输那么惨,说穿了他最在乎还是自己的官帽子,所以这个锅活该他背。 “魏监军,沈阳城守不住了,我杨镐死不足惜,可是辽阳不能有失,我决意将城中精兵都交给魏监军带回辽阳。” 杨镐做好了殉城的准备,这仗打成这样,总有人要背锅,他宁可死在沈阳,也不愿背着骂名在诏狱里等死。 魏忠贤看着杨镐,愣了愣后道,“杨经略,不知咱家走后,你打算怎么做?” “无他,唯一死以报皇恩。” 杨镐苦笑着说道,身为辽东经略,总制十万大军,这般丧师辱国,他不死还能怎样? “杨经略,死很容易,你拿间划拉下脖子就是,咱家想问你的是,这沈阳城你打算如何处置,就这么白白给了东虏!” 魏忠贤目露凶光地说道,他最看不起杨镐的地方就是,死都打算死了,难道还怕跟东虏拼个鱼死网破。 “魏监军以为我该如何做?” “最不济这城里剩下的粮草都得一把火烧了,不能留下资敌。” 看着魏忠贤脸上凶相,杨镐皱了皱眉,满脸正气,凛然道,“可城中百姓尚多……” “杨经略,这个时候你还装什么假仁假义,先前各地客军在城中鱼肉百姓的时候,你怎么不管。” 魏忠贤径直打断了杨镐,他都打算走了,自不愿意再看杨镐这幅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嘴脸,“那些粮草不烧掉,东虏难道会让于城中百姓么?咱家说句不客气的话,兴许咱家前脚带兵走了,后脚这城里便有人绑了你投献于努尔哈赤那逆贼。” 说完,魏忠贤也不管杨镐脸色难看,转身便走,他对杨镐那剩下的标营没什么想法,该说的话他都说了,就看杨镐怎么做了。 入夜后魏忠贤自领东厂和锦衣卫三百残部于西城而走,杨镐得知消息后,命手下心腹点燃城中囤积粮草的仓库后拔剑自刎,随后城中大户开城投献,努尔哈赤遣四贝勒黑还勃烈入城,遂得沈阳。 第四百二十四章 失守 塔虎城内,跋涉了月余时间,得胜归来的朔方军,终于能够好好休整番。 杜弘域所募的新军残部,被高进编入步兵营,而浙军残部的老兵更是分配到步兵营、中垒营和射声营担任军官。 高进没有急着回神木县,科尔沁部如今倒向于他,他要在塔虎城附近经营段时间,至少要让科尔沁和喀尔喀等部联手能抵挡后金的进攻。 “文诏,得委屈你留在塔虎城待些时日了。” 高进单独见了曹文诏,科尔沁部这边,曹文诏娶了莽古斯的女儿做侧室,背嵬营也曾打得科尔沁部的骑兵心服口服,留他镇守塔虎城是最好的选择。 “愿为大都护效力。” 曹文诏沉声道,说起来他娶的那位侧室,额尔德尼琪琪格,虽然曾经嫁过人,不过也才二十岁,正是娇艳欲滴的时候,镇守塔虎城对他来说,不是苦差事。 “背嵬营数战折损不小,我允你在科尔沁部补充兵员,不过宁缺毋滥,必以忠于我朔方为先。” 高进吩咐着曹文诏,目前他要扩军,骑兵这块以从蒙古诸部征兵为主,关墙内自备马匹,擅长骑射的良家子都是被他拿来当成近卫和基层军官培养的。 “大都护放心,末将知道该怎么做!” 曹文诏点头,这趟随着大都护北征回来,科尔沁营那些士兵回部族里自是将斐芬山之战吹到天上去了,他那个便宜丈人莽古斯更是越发敬畏大都护。 见过曹文诏后,高进又连番见了数人,眼下他的在关墙外的地盘,从内河套到辽河套,横跨三千余里,但是握在手上的城池只有数座,虽说眼下蒙古诸部大都学会如何建青贮窖,种植牧草,圈养牛羊,但是还需要时间去推广。 科尔沁部今后将成为朔方军和后金争夺海西诸女真部落的前线,所以高进不得不多花些心思,除了曹文诏外,他还将好几个老兄弟都留作塔虎城,另外侯三他们这些从朔方城调来的文吏也全都留在塔虎城帮科尔沁部编户齐民。 “侯先生,接下来要劳你多费心了。” 对于侯三,高进很是歉疚,这两年侯三就没安生过,不过确实帮他将朔方城打理得井井有条,最初朔方部只有两万部民,高进尚且觉得难以支撑,可如今朔方城附近,人口翻了番,但是却没有出过任何问题。 “老爷客气了,这是我该做的。” 侯三私下时仍旧唤高进为老爷,他这趟来塔虎城,不但带上了朔方都护府里的近半文吏,同时也抽调了朔方部里那些经验丰富的十户长过来,他知道这位老爷对草原实行的统治基础其实是编户齐民,改土归流。 这时宰塞这个内喀尔喀的少主忽然在外求见,高进唤他进来后,宰塞径直道,“大都护偏心,我内喀尔喀部可比科尔沁部早归附,缘何大都护不让曹将军和侯长史在我内喀尔喀建大城……” 高进看着满脸不忿的宰塞,不由摇了摇头,这个宰塞,打仗还算凑合,这脑袋便差了许多,“宰塞,我在科尔沁部是要编户齐民的,吴克善做得了这个主,你们内喀尔喀部能做得到吗?” “如何做不到,他吴克善做得了主,我便做不得主了吗?” 宰塞还是没明白高进的意思,只是梗着脖子道,叫高进不由笑起来,“那你回去且问问你那位叔祖,他答不答应,他若是答应,我自也派人去你们内喀尔喀部建座大城。” “多谢大都护。” 宰塞闻言,大喜道,然后便急匆匆地告退离去,待他走后,高进不由朝身边的侯三道,“侯先生,你说炒花可会答应?” “炒花是老狐狸,历经大明三朝,他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回他怕是装不了了。” 侯三这般答道,眼下老爷羁縻蒙古诸部,并不纯粹是依仗武力,而是以毛呢贸易为核心的朔方纺织业能够让蒙古诸部不需要抢掠就能获得以为没法想象的财富,尤其是对于底层的牧民来说,能够吃饱穿暖,谁还愿意去边墙给贵族们当炮灰。 数日后,宰塞自寻到了炒花这位叔祖,要问个明白,“叔祖,大都护说了,只要你答应,咱们内喀尔喀部也能起座大城……” 炒花看着兴高采烈的宰塞,这时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当然知道有座大城的好处,可大都护是要编户齐民的,这样一来他内喀尔喀的虚实岂不是尽数为大都护所掌握,更别提如今大都护的声望如日中天,只要大都护愿意,内喀尔喀诸部的底层牧民有的是愿意投奔的。 “叔祖,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不愿意吗?” 宰塞直愣愣地盯着自家叔祖,如今内喀尔喀部的勇士都拥戴他,他要真想当内喀尔喀部的汗王,也不是什么难事。 “宰塞,你可知道,大都护在科尔沁部是要编户齐民,日后会收取赋税的。” “我知道,那又如何?” 炒花不禁无语,科尔沁部那是上下都被朔方军打服的,莽古斯那老家又是个怯懦之辈,要不然当年输了九部之战后,他也不会把女儿嫁去建州,如今大都护可比努尔哈赤强大得多,科尔沁部里谁敢说个不字。 “叔祖,大都护要编户齐民也不是坏事,咱们也不必费心费力地去管部众们的死活,收取赋税更是件好事,大都护又不会亏待咱们。” 宰塞倒是光棍许多,他也没那么大的心气,在他看来部众都交给大都护都无所谓,过往那些牧民都苦哈哈的,再压榨也榨不出什么好处来,可是到了大都护手里,牧民们能交税,他们得到的好处不也比以往要多。 炒花知道宰塞没说错,这道理也是这样没假,可是真这样下去,大都护便等于拿捏死了他们,这内喀尔喀部还轮得到他们这些贵族来做主吗? 听着叔祖的顾虑,宰塞不由冷笑起来,“叔祖,你想这么多有用吗?大都护若真要给咱们编户齐民,你就是不答应又能怎样,难不成咱们还打得过大都护不成。” 在宰塞看来,叔祖是年纪越大越老糊涂了,大都护统御草原那是明摆着的事情,与其在那里犹豫不决,倒不如彻底忠诚于大都护。 炒花最后被宰塞说服了,事实上他不答应也不行,他已经老了,所谓的威望在宰塞的刀下毫无意义,倒不如体面些。 于是,在高进启程返回神木县前,他又留下了三千兵马驻扎在内喀尔喀部,同时也让朔方商会调拨更多的物资过来。 …… 高进并没有跟随大军同行,而是带了近百亲卫,一人数马,快马加鞭地赶回到神木县。 于是近两千里地,不过短短半个月都没到,高进便已回到了神木县中,而这时候来自京师的最新消息也刚刚送到。 热气蒸腾的木桶里,高进享受着木兰指尖在脑袋上轻柔的按压,满脸惬意,接下来几年他都不打算出征在外,而是专心经营关内的地盘。 “木兰,接下来几年我都不走了,好好陪陪你和平儿他们。” 木兰听后,不由笑了起来,但是并没有把这话当真,只是道,“夫君何时去骆驼城?” “明日就走,大公子的后事不能耽搁?” 高进原本轻松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杜弘域率兵北上前,便将小女儿送到了木兰这儿,可是杜弘域仍有其他妻小儿女,京师那边送来的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魏忠贤逃离沈阳城后,辽阳那里确实尚有近万官兵,可大多数都是凑数用的,最后魏忠贤离开辽阳时,官秉忠几人只能算是勉力支撑着守城,等魏忠贤回到京师时,辽阳城也失陷了。 投降后金的李如柏招降了铁岭附近,朝鲜军的主帅姜宏立也跟着降了,然后两军汇合后埋伏了毫不知情的马林这路官兵,至此朝廷花了三百万两组织起来的十万大军荡然无存,而且最糟糕的是辽沈皆陷,辽东失守。 这个时候,朝廷倒是派了熊廷弼前往广宁城主持军务,可朝堂上面,官员们为着谁该背锅开始吵了起来,杨镐在沈阳城殉国,最后矛头指向了方从哲这个首辅。 方从哲当即请辞首辅,而万历皇帝更是为着辽东失守而震怒不已,然后同样被言官攻讦的魏忠贤因为他先前那些被束之高阁的奏折免于责罚。 密信里,还带了魏忠贤从内宫里打听到的不少消息,大明朝拿不出银子继续往辽东那窟窿里填,万历皇帝死活都不愿意再用内帑银,甚至拿了魏忠贤先前的折子,摆出副要彻查户部、工部和兵部的样子,才让百官们退缩了。 高进清楚,辽东提前落入努尔哈赤手中,大明朝怕是没有半点机会能再夺回来。 更关键的是密信里,魏忠贤隐隐透露出万历皇帝身体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这让高进越发觉得时间紧迫,骆驼城之行,他不但是要帮杜弘域解决身后事,另外也是要将杜弘域原先手上掌握的那些利益全部接受,免得为人所乘。 第四百二十五章 接管延绥 骆驼城里,上下蜿蜒的山道两侧,放眼望去,好似家家户户都挂了白幡,满城镐素。 杜弘域的新军,多是从骆驼城里征募的良家子,阵亡过半,便是两千多户人家死了丈夫、儿子,还有那诸多的将门,也有折损了直系子弟甚至于家主都死在了辽东。 总兵府内,杜文焕好似苍老了十岁般,他的身体本就有旧疾,亲眼见到儿子的尸首时,更是泣不成声,几乎昏厥过去。 铺满冰块的棺椁里,杜弘域的尸首宛如熟睡,杜文焕强压悲意,抬头朝千里迢迢为儿子扶灵而归的高进道,“小高,辛苦你了。” “杜大人,大公子对我有恩,这是我的分内事,若我早到……” “小高,开之把你当兄弟,你若不嫌弃我这糟老头子,便唤我声世伯,莫再喊什么大人了!” 杜文焕看着满脸自责的高进摆手道,他知道高进已然是竭尽所能了,违逆圣旨,不远千里北上接应儿子,最后更是亲自扶灵而还,他还能要求什么呢! 如今世人都以为儿子战殁于辽东,尸首无存,他能够以衣冠冢的名义,将儿子下葬,比起那些死在辽东,尸首不能归乡的士卒,已经是幸运了。 “世伯,节哀。” 高进沉默了下,最后也只能这般安慰道,骆驼城里家家戴孝,又岂止杜家悲戚难当。 接下来七日,高进都在总兵府后院佛堂为杜弘域守灵,除了杜弘域的妻儿和杜家的死忠心腹外,再没人知晓。 七日后,杜家出殡,大半个骆驼城的将门家主全都来了,他们倒不是来讨什么说法,杜文焕还是延绥总兵,朝廷也没有降罪的意思,更何况杜家还有高进这样的老部下,谁敢来找不痛快。 操办过丧事后,杜文焕在总兵府召见了当初派遣了子弟家丁前往辽东的各家家主。 总兵府的正堂四周都是杜家的心腹家丁披甲执守,那些将门家主见过后也都是心中惴惴,虽说杜文焕向来儒雅温和,不似武人,可是谁也不知道承受了丧子之痛后他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就在众家主们猜测着杜文焕的心思时,杜文焕自喊了高进出来和这些人见面,大明的边军体系里,辽东自李成梁崛起后自成体系,然后宣大一体,山陕两分,陕西这边延绥又和甘肃宁夏固原三镇关系紧密。 这四镇里,延绥最强,骆驼城的将门也最为众多,换句话说谁控制了骆驼城里那众多将门,几乎就算是控制了九边近三成的边军边将,只不过延绥镇历来就没有出过李成梁这般能捏合整个骆驼城的强人。 杜弘域原本因为有高进相助,再加上垄断陕西的煤炭生意,再加上得了朝廷的名爵,这趟辽东倘若大胜,只要朝廷不把他调离延绥,给他些时间经营,或许能收服骆驼城里那众多将门。 只是现在随着杜弘域身死,这等可能性自然也无从谈起,可是杜弘域和杜家遗留的财势名望,由高进继承后,却是陡然让这些将门家主意识到,他们或许会迎来一个比当年辽东李成梁更强的首领。 杜文焕当着这些将门家主的面,把杜家的一切都当众交给了高进,包括那连陕西镇守太监都垂涎不已的煤炭营生,这份富贵随着儿子和杜家新军在辽东的覆灭,本就是守不住的,也只有兵强马壮的高进才能继续垄断这门生意。 杜家在延绥镇历任三代总兵,在边军将门里的人脉关系全都转交给高进后,说不上雪中送炭,只能说是锦上添花。 大明朝自土木堡之变后,大体上是把勋贵和武家当猪狗往养废的方向去培养,再加上文贵武贱的影响,像骆驼城这种武德充沛的边地重镇便不多见,所以这骆驼城的将门家主仍是比较传统的武夫,他们对大明朝谈不上什么忠诚。 “见过高都护。” 在杜家实质上和高家合流,或者说杜家主动投献高家后,整个延绥镇就再没有任何武力足以抵挡高进,至于所谓的朝廷规矩,高进不承认,就和厕纸没什么两样。 大明朝皇权不下乡,县官都只能窝在城里当个束手老爷,甚至被胥吏操持,更别说延绥镇这等边地,所谓的地方官那就真是个摆设了,不然真当将门老爷们养的贼匪是糊弄人的不成。 对于这些将门家主的选择,高进并不奇怪,自三大征后,大明朝四处造反的苗头就已经有了,对于这些武夫们来说,朝廷在萨尔浒惨败后,就更加不足为惧。 高进当下自是将他的辽东之行告诉于这些人,当初随杜弘域出征的五千将门子弟,被他救下大半后收编,如今应当已在朔方城,只不过朝廷那里杜弘域是全军覆没,所以不好让他们立刻便回骆驼城露面。 听到这消息,那些将门家主则是心中忐忑欣喜,不知自家子侄是否得活,不过他们对高进则是越发敬畏,这可是提兵千里于冬季行军,在辽东和打败了朝廷十万大军的东虏硬碰硬地打了仗得胜归来。 和眼前这位高都护的朔方军比起来,当年杨应龙的播州土兵算个屁,更何况眼下蒙古诸部都被这位高都护驯服,想到这里这些将门家主不由悚然惊觉,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个年轻的大都护赫然拥有了足以动摇天下的武力。 一时间,这些将门家主都不由浮想联翩,有些胆大的想到这位高都护历来的行径,似乎从不曾把朝廷放在心上过,不由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诸位,眼下朝廷正乱着,忙着应付东虏,无暇顾及诸边,咱们自己不能乱了方寸,这骆驼城也该立下规矩了。” 高进开口说道,叫那些将门家主都是心中凛然,这位朔方大都护重规矩的传闻可是出名的很,据说那朔方都护府连拉屎屙尿都要管,不过这位治下,那河口堡和古北寨本是边塞穷困之地,如今已是号称赛江南,就连那神木县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百姓虽然称不上家家富庶,但都能吃饱穿暖,足以为陕西各县之冠了。 “还请高都护吩咐。” 将门家主里,有本就亲近杜家的,立马跟进道,其余人愣了愣也只得随身附和。 “诸位,人生在世,所求不过权势财富,权势且不论,诸位虽然占了这延绥镇治下过半的卫所田产,也有所谓的营生产业,可是赚得还不如那些商旅之辈,诸位可曾想过是为什么吗?” “那是因为你们不懂经营,今后只要你们按我朔方的规矩,我保证诸位每年所得的银钱比你们如今所得的多上数番。” 不待那些将门家主疑问,高进已自斩钉截铁地说道,然后杜文焕自是让管家交出了杜家所有的田产契约和商铺,入股朔方票号和朔方商会。 一众将门家主面面相觑,有人意动,有人谨慎,不过高进也不着急,要整合骆驼城这诸多将门的财富势力,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 “今日,旁的且先不论,我等武夫,在这世道的立身根本乃是兵马,朝廷常年积欠军费,每年给付的也入不敷出,所以这边军里能战的,只有诸位自行蓄养的家丁。” 高进看向那些将门家主,然后缓缓说出了他的所图,“延绥镇治下,合计战兵五万,今后自由我一力养之,朝廷所给付的军费则由众位家主分取以养牙兵。” 此言说罢,那些将门家主都是骇然至极,五万战兵,且不论军辎粮草,若是按着足员足额军饷,一年光饷银就接近百万两,他们知道朔方军有钱,但是没想到竟然有钱到这般地步。 “小高有心整顿这延绥镇治下的兵马,我也甚为高兴,大家都是自己人,理应帮衬小高。” 杜文焕这时候终于发了话,他还是延绥镇总兵,这分配朝廷给付的军饷和军辎粮草,本就是他拿捏这些将门的权柄手段,当他完全站在高进这边时,那些将门除了向朝廷告发以外,并没有什么手段能够反制。 “大人,高都护,此事就算我等答应,可这牵扯甚广,万一消息走漏,或是有风声传到朝廷……” “我延绥镇治下除去榆林卫,另外三十五营兵马,皆是数百人至千余人不等的堡寨,备御东、西、中三路衙门且不管它,这三十五营堡难道还能出岔子不成。” 高进看向那些将门家主,边地苦寒,朝廷的官吏不过是在榆林卫和备御衙门等军事重地才有巡查御史,至于底下那些遍布关墙附近的堡寨,那些老爷们哪里愿意去待着,更何况纵有那死脑筋的,难道他们这些武夫的刀不够快么? 看到高进言谈间杀气毕露,这些将门家主都是心中了然,这件事情上压根就没得商量,人家拿出来商谈只是给他们脸面罢了,要是再唱反调那就是不识时务了,至于向朝廷告发,这朝廷又不会给他们真金白银的好处,反倒是还有性命之危,谁会做这等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于是最后,各家将主皆答应下来,会知会自家在各营堡的子侄配合朔方军接管军务,绝不会给高进添麻烦。 第四百二十六章 太子心思 京师内,魏忠贤在宫外的宅邸前,熊廷弼身着便衣,大喇喇地上前,被边上的护卫拦下后道,“我乃新任兵部右侍郎熊廷弼,有事要向魏公公请教,还不速去禀报。” 熊廷弼身高七尺,身材魁梧,浑然不似个读书人模样,不过那护卫听说过这位的名头,知道这位兵部右侍郎便是眼下朝中被推去辽东收拾残局的倒霉鬼。 不多时,便有魏忠贤的心腹出门匆匆而至道,“原来是熊大人,我家老爷有伤在身,不能亲自相迎,还请熊大人莫要怪罪。” “魏公公血战东虏,熊某也是佩服得很,何来怪罪之说,速速带我去见魏公公。” 熊廷弼不以为意地说道,说起来他可是正牌进士出身,眼下虽说是被朝廷踢去辽东,可好歹也是以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出任辽东经略,又有御赐的尚方宝剑,眼下来拜访魏忠贤这个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可以说是折节了。 不过这京师里,一堆大言炎炎的废物在那里高谈阔论辽事,熊廷弼全都看不上眼,反倒是魏忠贤这个监军叫他高看一眼,熊廷弼上任以后,先是把兵部有关萨尔浒之战的折子全都看了遍,只有魏忠贤这个监军的折子算是言之有物,当然熊廷弼最在乎的还是魏忠贤了解东虏虚实和辽东地方上的实情。 所以哪怕魏忠贤是个阉人,熊廷弼也亲自来见魏忠贤了,实在是辽东局势已经彻底糜烂,辽阳失守,官秉忠等人殉国,朝廷在辽东已无可战之兵。 很快,熊廷弼便见到了如今在京师名声不小的赤胆忠心魏监军,谁让这位魏公公只带着三百锦衣卫和东厂番子,还斩获了七八十级东虏甲士首级,后来守广宁的时候亲冒矢石,身中数箭打退了东虏,才不得不返回京师。 魏忠贤只穿着身中衣,依稀能看到里面裹着的白布里隐隐有血迹,看上去伤势不轻,但实际上泰半是装出来的,见了熊廷弼后自是高兴道,“咱家便知道熊经略离京前必然会找我。” “魏公公?” 就在熊廷弼疑惑的时候,魏忠贤咳嗽了声后,朝边上左右道,“还不把东西都拿过来。” 随着魏忠贤言语,两个随从立马搬了箱图册送到熊廷弼跟前,魏忠贤自是指着里面的画卷道,“熊经略,这些都是咱家到了辽东以后,让锦衣卫查探后画的地图,其他则是辽东各营堡虚实,只是如今辽东失守,这些东西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到熊经略。” 这时候,熊廷弼已自箱子里取了图册观看起来,兵部那里自然也有辽东的地图和军事部署,不过熊廷弼又不是刚入官场,兵部那些堪舆图册能靠谱才是见了鬼,想到兵部派往辽东的那些官吏到头来还不及眼前的阉人,熊廷弼就是一阵光火。 那些地图倒也罢了,可是看着锦衣卫统计辽东各营堡虚实,知晓实际的兵力军辎粮草后,熊廷弼总算明白,为何萨尔浒之战,十万大军败得那么惨,辽沈又何以那么快失守?李如柏叛国投敌只是块遮羞布罢了,问题根源还是出在朝廷身上。 “魏公公有心,熊某谢过。” 那些图册对熊廷弼来说,还是有用的,起码锦衣卫在查探消息上还是颇有一手,他知道去了辽东后,哪些人该杀! “魏公公,我不日便要离京,不知魏公公可有指教,这东虏兵马便真的远胜官兵了么!” 熊廷弼合上书箱后,看向魏忠贤,萨尔浒之战打到现在,总兵前前后后死了近十个,杨镐这个辽东经略在沈阳殉国,眼下最有资格评论东虏的便只有眼前这位魏太监了。 “指教谈不上,但咱家多少有些心得,熊经略姑且听听吧!” 魏忠贤邀请熊廷弼去了书房外院落坐下,又让人上了坛梨花酿后,仔细思索了下道,“熊经略,这番朝廷大军尽殁,固然是刘杜两位总兵轻敌浪战,但东虏战力确实远胜官兵。” “萨尔浒之战,也就小杜总兵和东虏相抗不落下风,只是孤军难有作为,最后被东虏大兵合围……” 关于杜弘域之死,魏忠贤得了高进派人知会,自然不会戳穿,同时也是为杜弘域和浙兵正名,萨尔浒之战,刘綎轻敌冒进、杜松私心太重、马林怯懦难当大任,这三路大军的败亡可以说是活该为天下人所笑,可杜弘域和戚金却是死得不值。 熊廷弼听罢道,“若是杨经略以小杜总兵为主帅,或许此战结果,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尽管鄙夷杨镐,可人死为大,熊廷弼倒是没有拿杨镐开骂。 “熊经略此言差矣,小杜总兵固然是当世名将,可军中资历太浅,哪里压得住那几位。” 魏忠贤摇头道,然后朝熊廷弼苦笑起来,“当日咱家还以为就自己是明白人,可是后来才明白杨经略不是不清楚咱家说的那些事情,只是朝廷这里……杨经略也是身不由己。” 反正杨镐已死,魏忠贤说几句好话也不亏,更何况他说的也是实情,辽东都近乎彻底失守,熊廷弼被火急火燎地招来赶去辽东救火,可朝廷里不还是有人喊着要熊廷弼主动出击,从东虏手中夺还辽阳和沈阳。 熊廷弼默然不语,他这趟接受朝廷任命时,也是向皇帝写了奏折的,要求朝廷不要节制军费,不要掣肘于他,然后皇帝便赐了他尚方宝剑,可是越从魏忠贤这儿了解得越多,熊廷弼心里就越发沉重。 尚方宝剑能砍了那些败军逃将的脑袋,可是能在朝廷里砍个朝官吗? “熊经略,如今广宁未失,全是小杜总兵的功劳,还望你逐退东虏后,能帮小杜总兵讨个公道,咱家是个阉人,不能出头,否则倒是害了小杜总兵和戚老将军的身后名。” “魏公公高义,熊某记下了。” 熊廷弼自喝干碗中梨花酿后大声道,接着他又叹息起来,“说起来小杜总兵麾下那位高都护,竟不能来辽东助我!” 魏忠贤没有说话,他是知道宫里那位皇爷心思的,只是这回倒是朝臣们阻止了调动朔方军北上辽东,便是因为大明和蒙古打生打死百多年,土木堡之变后,朝廷弃守河套,大明对蒙古其实是守势,东虏之前,蒙古诸部还不时侵略边关。 谁也不敢保证,朔方军北上后,蒙古诸部仍旧会老老实实地坐看朝廷平辽,到时候万一蒙古大举进犯宣大,朝廷该怎么办? 万历皇帝既想让朔方军去和东虏死战,可是也担心朔方军走后,蒙古诸部反复,所以最后才被大臣们劝阻,没有调动朔方军,这也让熊廷弼极为遗憾,眼下朝廷能打的兵不多,几乎都折在了萨尔浒,戚金死后,就算征募浙兵,可没了那些百战老兵,那些浙兵也不过就是比官军强些罢了。 大半坛梨花酿最后都落到了熊廷弼的肚皮里,这酒喝开以后,熊廷弼脾气发作,把朝廷里的众人给骂了个遍,叫魏忠贤明白为何熊廷弼被人唤做熊蛮子。 送走熊廷弼后,魏忠贤也换了衣裳,偷偷去了东宫,辽东局势糜烂至此,宫里那位皇爷被气得不轻,据说已经晕了数次了,就连干爹那里也是暗示他多和太子走动。 半个时辰后,魏忠贤自是在太子府见到了正主儿,眼下太子已经能接触国政,只是眼下辽东是烫手的山芋,太子向来习惯从心,这回也不例外。 “魏伴,你的伤好些了没?” “多谢殿下关心,奴婢已无大碍。” 魏忠贤答话间,自到了朱常洛身边,为这位太子也磨墨,这时候书房里已无他人,有些话正合适说出来。 朱常洛的笔放下了,接着看向有些犹豫的魏忠贤道,“魏伴有话不妨直说,只要孤能做主,便一定办到。” “殿下哪里话,只是奴婢昨日刚见了干爹,干爹说皇爷似有召回福王之念!” 魏忠贤口中的干爹,便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王安,如今正寸步不离地守着皇爷,但凡有些许动静,便会遣人告诉他。 朱常洛脸上的笑意顿时没有了,对他来说,福王这个弟弟就是他从小到大的梦魇,他无时无刻都在提防这个弟弟。 “魏伴,孤能信任你吗?” “殿下,咱家愿意为殿下效死。” 魏忠贤满脸振奋道,皇宫里皇帝怕是没多久好活了,眼下又生出这召福王回京的念头,眼前这位太子爷就是再懦弱无能,也该知道要末雨绸缪了。 “魏伴,你要给孤把皇宫看好了。” 朱常洛低声吩咐道,他对自己那个任性的父皇太了解了,说不定日后便会留下传位于福王的遗旨,再加上宫里那位郑贵妃,心肠狠毒,当年梃击案至今让他心有余悸。 这一年多时间里,有高进送来的大笔钱财,有魏忠贤的曲意奉承,向来懦弱的朱常洛比起原来有底气的多,甚至于内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可言的念头来。 “魏伴,你说孤想法召高都护率军入京怎样?” 朱常洛陡然间一句问话,让魏忠贤悚然而惊,叫他连先前的回答都顾不上,只是俯首道,“殿下,眼下皇爷只是提了嘴福王的事罢了。” “你说得也是。” 朱常洛自应了声,心里却是暗道,父皇你不要逼我,梃击案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第四百二十七章 万历四十七年 万历四十七年,八月,延绥镇治下备御西路的龙州城里,把守城门的士兵看着盔甲鲜亮的朔方军骑兵时,都是忍不住暗自吞了口口水,实在是这些朔方军骑兵胯下是毛色油光发亮的高头大马,身上穿的盔甲鲜亮,等到人从马上下来时,那为首的几个只看了他们几眼就叫他们遍体生寒。 陡然间冒出的数十披甲骑兵,顿时让城门口附近的百姓瞧起了热闹,实在是本地卫所士兵向来不堪,他们这些年还是头回见到如此精锐的官军。 “这甲胄银闪闪的,真是好生奢遮,也不知道是哪位将主手下的家丁!” “千户老爷身边的亲兵也莫得穿这等甲胄吧?” “瞧见那面黑底马首的旗帜了么,这来的乃是咱延绥镇的朔方军,是天下第一等的强兵!” 人群里,有些见识的自议论起来,其中不乏羡慕的本地青壮,朔方军的待遇随着高进手底下那张越铺越大的货郎网,早已传遍了大半个陕西,要不是朔方军没有招兵,要不然便是内地的良家子都愿意赶上几百里去神木县投军。 张坚听到四周那隐约的议论声,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如今他在大都护麾下也算是熬出头,备御西路的参将,这朝廷的官职他不是很在乎,可是这备御西路下面管着十四个营堡,便是大都护对他的信任。 “这龙州城本是富庶之地,不过被糟蹋得不像样,你就任千户后,除了征募兵员,训练士卒外,也要记着大都护的教诲,务必要恢复农桑生产,使百姓有事可做,至于本地豪强,若是听话,便给他们条出路,若是暗地里阳奉阴违,便斩尽杀绝。” 张坚入城时,自是朝身边的侄子张乘虎详细吩咐起来,他是骆驼城里最早跟随大都护的,张家原本也是没落户,可是后来随着大都护崛起,他那老父倒也舍得,尽遣家中子弟随他侍奉大都护,眼下他身边这个侄子便是张家十三个子弟里最出众的,在白马骑历练近两年,也屡有斩获,这回大都护收回延绥镇兵权,各营堡的千户优先以加入白马骑的将门子弟充任。 张家十三个子弟,战死四人,剩下九人里,便数这个侄子日后前程远大,所以张坚才耳提面命地给他细说,眼下大都护麾下,河口堡那些老兄弟们自成派系,乃是大都护最信重的,剩下的元从里面,他也算是号人物,不过张坚不愿和骆驼城里那些后来的将门沾染,反倒是和张崇古、曹文诏几人交好。 入城后,张坚他们自是直扑龙州千户所,待到了地方后,张坚看着那高大的千户所衙门,再想想龙州城那年久失修的城墙,便清楚这位还在任上的龙州所千户也是个该死之人。 张坚他们气势汹汹,把守衙门的士兵瞧见后,不敢阻拦,这时候已有张坚身边亲兵喊道,“我家将主乃是备御西路参将,还不叫你们千户滚出来拜见。” 方自闯入千户所,那位龙州千户已经急匆匆地领着队家丁到了前堂,张坚老远便见到那胖成坨球,把千户官袍撑得鼓荡荡的矮装大汉,眯起了眼睛。 “下官拜见张参将……” “废话就不必说了,本官前来巡查军备,立即升堂点兵,本官要在校场考教龙州军。” 张坚懒得理会这千户,这些人在地方上土皇帝当惯了,不但人废了,就连点眼力劲都没有。 “张参……张大人,这……您来得不巧,这所里军士正逢休沐……” 张乘虎见着叔父脸上不耐,直接一巴掌抽翻了这胖成球的千户,当着他手下那些家丁的面,踩着他的脸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让你升堂点兵就点兵,哪来那么多的废话,你们几个还不速去点兵,于你们两刻钟时间,后衙校场见。” 看着自家老爷像是死狗般被那些如狼似虎的甲士拖走,那些家丁慌了神,两刻钟时间哪里够他们去街面上花钱雇佣人手,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先将所里在的兵卒都先拉出来应付番。 两刻钟后,龙州千户所的两百多名在册正兵只见平时那位作威作福的千户大人如今被五花大绑,脸颊被抽得老肿,宛如猪头般,都是强忍心中快意,没有当众笑出声来。 看到校场上稀稀拉拉的两百多号兵卒,张坚也不奇怪,龙州千户所在册正兵五百七十二人,军马三百七十七匹,如今只到了两百多号人,那马厩里也空空荡荡的,倒是符合国朝官兵的一贯水准。 “尔等都听好了,我叫张乘虎,乃是这龙州千户所的新任千户,从今往后,这龙州千户所便是我说了算。” 张乘虎直接将文书告身丢在那赶来的五个百户面前,待他们传阅后道,“原龙州千户王双勾结贼匪,荼毒士民,我奉命将其拿下,这千户所里谁是他的党羽,想必你们必然清楚,不要怪我不给你们机会……” 张乘虎的做法简单直接粗暴,可是校场上五十骑的朔方铁骑,叫那五个百户不敢生出半点不忿,至于那些底层士兵,更是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就差直接叫好了。 五个百户里很快有人跳出来首告,谁都知道王双完蛋了,而且看样子就连王家都要被连根拔起,他们这些地方上的军将,又没甚背景,全仗着蓄养的家丁,可如今人家是猛龙过江,那几十号披甲铁骑,便是整个千户所的兵卒全上了都不够人家冲杀两个来回的。 被塞了嘴巴的王双看着几个百户争先恐后地抖出自己过往做的那些事情,脸上满是愤怒和惊恐,因为他手下的家丁居然直接被那个张乘虎带来的士兵当场格杀,当那几个家丁人头被割下来,张乘虎又高声道,会给底下兵卒发足三个月饷银后,校场上很快响起了欢呼声。 随后,张乘虎只带了二十骑,然后又从校场上点了五十来个看上去面相老实的军士,直接把王双在城外的庄子给抄了,直叫另外五个百户瑟瑟发抖,生怕步了王家后尘,然后当张乘虎暗示后,他们全都个个表示自己或是年纪大了,或是身患旧疾,不能再担任百户,还请解甲归田。 张乘虎全都答应,然后当众任命随他过来的五名白马骑同僚接任百户,至于后面的程序,备御衙门和总兵府自会补上,接下来他更是当众将许诺的补足三月军饷发放,接着便是派人往城中各豪强大户递帖子,要他们来千户所衙门赴宴。 傍晚时分,龙州城里有名有姓的豪强大户全都到齐了,这时候王双全家的脑袋都被砍了,就挂在千户所衙门前的旗杆上,只叫这些豪强大户个个心惊胆战,他们已经知道这新来的千户乃是朔方军出身,又有位参将大人给他做靠山,这王家世代武家,居然说没就没了,如何不叫他们害怕。 张乘虎晚宴上倒是没有再动手,不过言语间,也是将朔方的规矩讲了遍,既往不咎,可接下来谁要是犯了规矩,那就休怪他无情,叫那一众豪强大户都是点头唯唯诺诺,不敢不答应。 高进给张坚张乘虎他们这些人定下治理地方的规矩很简单,豪强大户要缴纳税粮,不能再欺男霸女,兼并土地,至于过去已经做的那些烂事,暂时不予追究。而这也让那些豪强大户们松了口气,都打算接下来安安分分当个良民。 豪强大户们不是没想过反抗,像他们过去能拒缴税粮,便是王双这样的千户拳头不够硬,刀子不够利,想收也收不上来,可朔方军甲坚刀利,谁愿意拿脖子去试下。龙州城本地也有所谓的士绅,可充其量就是个秀才功名,放在陕西边地这等文风不振的地方,秀才也算是大人物,可是在朔方军这样的庞然巨物前,却成了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 死个进士或许在陕西官场是大事,举人也能惊动一二,可秀才那真是死了白死,反正陕西地面上有的是穿州撞府的贼匪,大明朝民不举官不究吗,全家都死绝了,谁还来管! “做得不错,接下来,你便要裁汰老弱,重新募兵,等到什么时候手上兵强马壮,再慢慢炮制那些豪强大户,让他们按着大都护的规划生产经营。” 宴会散去后,张坚朝侄子说道,那些豪强大户也好,所谓的士绅读书人也罢,全都是些贱皮子,好好说人话他们听不懂,直接用刀子他们就什么都懂了。 张坚在龙州城逗留了三日,直到侄子募集了五个百户的良家子后方才离去,有王双的家财支撑,又有今年的秋粮,龙州千户所的粮饷倒是无需担忧了。 将近两个多月时间,张坚领着手下走马上任的千户跑遍了备御西路下各个营堡,彻底将十四个营堡捏在手里,把新军的架子搭了起来,按着大都护的意思,两年过后,这些营堡都是完整的千户所,兵员足额,同时利用秋冬农闲,整训地方上的青壮。 万历四十七年的下半年,万历皇帝因病不能视事,太子朱常洛监国,新任辽东经略熊廷弼勉力在广宁城维持住了辽西地方形势不至于恶化,而在陕西都司延绥镇,朔方军则是以横冲直撞的姿态完全接管了三十五处营堡,而这些地方上历来积欠税粮的豪强大户们全都老老实实地缴纳了秋粮,当然这些税粮全都封入本地军仓,从没在所属各县的账簿上出现过。 第四百二十八章 难得清平 瑞雪兆丰年! 河口堡回龙湾的大坝上,高进怀里抱着的杜轻眉很是好奇地张望着,看到天边落下的雪片时笑了起来。 新年刚过,河口堡却浑然不像其他地方那般安静,沿河两岸的工坊全都开了工,卯足了劲道生产,尤其是铁厂,自从去年开始以来,那两座建起来的转炉就没有停歇过。 高进治下,神木府谷两县开了几个煤炭大矿,自然也有附属的铁矿,只不过陕西这边不缺生铁,对高进来说,与其耗费精力去治炼铁矿,不如直接购买生铁用来炼钢。 过去三年时间里,铁厂的工匠们得了高进的指点后,不再凭借经验炼钢,尤其是在捣鼓出转炉炼钢法后,他们已经能熟练地控制含碳量,出炉高碳钢和中低碳钢。 如今朔方军上下的军械甲胄已经从过去的精铁向着真正的钢铁过渡,原本的甲胄也在重新制作,全钢甲片做出的札甲防护力惊人,最关键是足够灵活,而且通用性也好,即便破损了,修复起来也方便。 今时今日,从河口堡到神木县,高进治下的人口里,从事手工业的赫然占了三成都不止,尤其是后面逃荒的人口,在经过简单的培训后,蠢笨的去矿场做工,聪明灵活的则是去各工坊做工。 听着风中回荡的声音,高进亦是高兴起来,只有劳动才能创造财富,尤其是这个时代,对于那些百姓们来说,他们要的很简单,只求平安度日,三餐粗茶淡饭能吃饱就是天大的幸福,哪怕高进手底下这些工坊工场,每旬只得休息一日,日出上工,日落下工,做起工来好似当牛做马,可人们还是趋之若鹜。 “夫君在高兴什么呢?” 高进身后,刚整治完一条黄河大鲤鱼的木兰擦干净了手,笑着问道,身边是海兰珠和布木布泰这两个科尔沁部的公主做了侍女打扮,各自牵着高平高安两兄弟,后面则是抱刀的丁白缨护卫。 “我在高兴大家都有活干,有工钱拿,日子不会过得太差!” 高进治下,若是把蒙古诸部的地盘都算进来,其实他所控制的区域已经大得惊人,而且还形成了经济循环,神木县的手工业几乎垄断了输往蒙古诸部的近四成商品,同样他也大肆收购着草原上各种特产,尤其是羊毛那是有多少收多少。 草原和关内各取所需,各有所补,眼下高进手上的现银依然算不上很多,可是充裕的物资足以让他支撑起朔方都护府和朔方军的开销,如今阻碍高进的反倒是神木县的产能已然无法满足蒙古诸部,他需要更多的地盘来组织生产。 魏忠贤还没有上位,高进就是想买官买功名,把半个陕西的县太爷都换成手底下那帮师爷,暂时都没有门路,于是就只能先把延绥镇三十五个营堡拿下,然后让白马骑出身的那些将门子弟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按着他的规划,组织军户和乡民们生产各种手工品。 “是啊,只要能有活干,日子便有盼头。” 木兰不由轻叹了声,陕西这两年旱涝蝗灾频发,神木县这边显得像是世外桃源,可其他地方可没有夫君这般爱护百姓的,光是去年神木县便又收拢邻近几县逃来的两万难民,要不是神木县这两年开荒屯田颇有成效,她便只能将那些难民拒之门外。 高平高安两兄弟不明白阿大阿娘在说些什么,兄弟两人只是盯着不远处那条刚出锅的糖醋鲤鱼,接着又抬头巴望着阿大。 高进看着两个儿子,不由笑得更加开心,随后便抱着小轻眉和木兰坐下后,自是逗着两个儿子吃起鱼来。 “吃慢些,小心有刺!” 木兰慢声细语地说着,浑然瞧不出半分罗刹模样,不过高平两兄弟在这位阿娘面前都乖得很,只是偶尔不时羡慕地看向小心翼翼地为着小轻眉剔鱼刺的阿大。 木兰倒是没觉得高进太过宠着小轻眉,大公子去了,她和夫君自该好好照顾好小轻眉,更何况小轻眉还是她的儿媳妇。 这顿难得清闲的家宴,让高进很是放松,吃过饭后,他还亲自考教了两个儿子的功课,虽然只有三岁,可是高平兄弟两个已经跟着木兰学了不少东西。 兄弟两个挥着小木刀,互相挥来砍去的还挺像样,高进不由笑起来,朝木兰道,“木兰,你怎么还教平儿他们耍刀了?” “我平时练刀,他们瞧着觉得好看,非缠着要学,我便教他们了。” 木兰这般说道,可海兰珠和布木布泰却是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她们初来时很是拘谨害怕,可是很快便被木兰这位主母所折服,跟着这位主母骑马射箭,舞刀弄枪,至于两位小少爷,当初喊着要学的时候,主母便说学了便不能反悔,后来两位小少爷想偷懒的时候可没少挨主母的训斥。 很快两兄弟便对练完,自吵着要和阿大玩耍,他们很是嫉妒每次阿大回家后都挂在阿大身上的小轻眉,对两兄弟来说,阿大不在,阿娘宠着小轻眉揍他们两个,阿大回来了,还要被小轻眉霸占,他们实在是不服。 高进把小轻眉放在脖子上,等她抓稳后,然后一手一个,抱起两个儿子,自是去了外面雪地上和他们玩耍,木兰并没有跟去,夫君平时忙得很,难得这段时日能带他们回河口堡,好好享受这天伦之乐,便由着他们爷几个好好相处。 万历四十八年的开春,在短暂的陪着家人过了大半个月的高进,因为京师送来的密信,不得不放弃了这种清平日子。 河口堡外的农田里,沈炼很是羡慕地看着那些在地里干活的农人,他在萨尔浒差点丢了性命,辽东的所见所闻也让他对朝廷彻底死心,要说这世上还有谁能天下百姓过上太平富庶的日子,也就只有眼前这位大都护了。 从自家的地里上来后,穿着身粗布衣服的高进坐在田垄边,喝着热茶,远远望去也和农夫没什么两样。 “大都护万金之躯,何必做这等农桑之事。” 高进身后,沈炼忍不住问道,他见识过的官员不少,就算是那些嘴上成天喊着民为贵的清贵翰林和言官们都不会亲自下地干农活,所谓的耕读传家,倒更像是个笑话。 “我若是不以身作则,底下的人哪里会重视农桑,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来,坐这边?” 高进招呼着沈炼坐在身边,沈炼在萨尔浒之战的时候,冻坏了两根手指,虽说打了两节铁指头套上,可武功还是大不如前了,单英派沈炼来送信,其实也是给沈炼个机会,只不过高进还是头回见到单英向他推荐人才。 “大都护,沈炼想去朔方军效力。” “沈炼,你的本事不在战阵,去军中反倒是浪费了你的才能。” 高进知道沈炼的心思,他是厌倦了做锦衣卫的日子,想要求一份自在,可是单英走后,他麾下的密探系统,还缺个合格的首领,沈炼便是极好的人选。 “大都护。” “这世道乱了,东虏兴起,朝廷日薄西山,苦的却是天下百姓,我能庇护这一二县的百姓,可是想要庇护天下人,还需要你的臂助。” 高进悠然看向不远处那些农田里的农夫,“你看他们,本是摩天岭的流民,也是朝廷口中的所谓白莲教余孽,可如今他们都是辛勤劳作将养妻儿的好丈夫好父亲,若是没有我,他们早就是山中白骨,没人知道的孤魂野鬼。” “沈炼,你可知道,这陕西地面上,想着我死的人有多少,朝廷里面,望我失势的人又有多少?” 沈炼听到这番话,心情自是大为激荡,谁能想到大都护竟然会和他这个无名小卒吐露心声,这时候他已是起身,跪坐在高进身边。 “你去朔方军,只能逞匹夫之勇,能为我杀几个敌人,单英去了京师,这陕西便没有人能为我解忧,我问你,你可愿意为我效命,做我的耳目,做我门下鹰犬走狗,就算那些士绅豪强恨你入骨,你也不会后悔?” 沈炼叩首在地,胸膛起伏,“沈炼愿为大都护鹰犬爪牙……” “起来吧,记住你看到的这些,我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权势地位,而是要这天下太平,处处都如我这家乡一般,老有所养,少有所学,豪强大户不能凌驾法规,平民百姓能温饱无忧。” 高进托住沈炼手臂,拉着他起了身,单英的信中说,万历皇帝大限将至,暗中有召还福王回京之念,同时也对他更为忌惮,只是他那位烧了好几年冷灶的太子朱常洛总算对得起他这几年的付出,对他颇为回护。 皇宫大内,王安这个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因为曾是太子东宫所属,已被万历皇帝疏远,连带着魏忠贤也受了牵连,不过好在目前东厂和锦衣卫尚未有变,单英才让沈炼回来送信,同时推荐沈炼为陕西锦衣卫千户,监控陕西文武官员,省得他们暗中针对自己。 高进自问他所掌握的实力,真若起兵造反,能席卷山陕,可是他做事情向来喜欢稳扎稳打,然后也不想平白便宜了努尔哈赤,所以他需要沈炼帮他盯着陕西上下,不让自己陷入到非反不可的境地。 第四百二十九章 徐霞客 刚入盛夏,神木府谷二县,贯通的河流通过修建的水渠灌溉了十多万亩新开垦的荒地,被按照军法编户的流民家庭兢兢业业地在田地里干活,这些荒地属于朔方军的军屯田亩,这些流民辛苦耕种后,被准许留下足够来年的口粮,剩下的需全部缴纳。 “真是岂有此理,这高进果然是个贪鄙武夫,竟然这般兼并土地,撘伐民力,这大明还有没有王法了!” 听着身旁朋友的议论,徐弘祖不禁暗自摇头,他自华山探幽而还后,因为摔折了腿,不得不在西安养伤了大半年,这期间正是朝廷大军在辽东惨败,加派二次辽饷,天下各地苦不堪言。 陕西都司是边省,本就是地困民穷,可偏偏摊派的赋税在国朝各省里都数得上号,这辽饷加派下,底下官吏又趁机催逼,不知又是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沦为流民。 徐弘祖曾去过河口堡,当时他在华阴县听路过的商贩说河口堡有能镇住龙神的大坝,大坝开闸放水时,水龙席卷犹如天河倒挂,这让他生了好奇之心,于是便去了河口堡看那座名唤回龙湾的大坝。 河口堡里,回龙湾大坝接连三年都被拓宽深挖河道,那大坝坝体和闸门也扩建了数次,徐弘祖去观看时,那大坝放水的场面让他极为震撼,他自二十游历江湖,遍览山川大泽,见过比这更加壮丽辽阔的奇景,可那都是天地自然生成,而非人力为之。 从那之后,徐弘祖在河口堡住了好些时日,然后便成了那位朔方大都护的拥趸,这回他腿伤痊愈后,却是得了河口堡旧识的邀请,去学校当个老师,却没奈何身边这位朋友汪博非要和他同行。 陕西地面上,高进的名声毁誉参半,尤其是在读书人里名声奇差,当年他把堂堂的举人剥光衣服吊在城门用鞭子抽打的事迹流传甚广,不知多少的读书人捶胸顿足,认为高进简直是有辱斯文,飞扬跋扈的粗鄙武夫。 后来立朔方都护府,朔方军也打出偌大的名声,也不是没有读书人跑去投奔高进,可高进对于那些只会大言炎炎实则胸中无有良谋的读书人不屑一顾,基本上就是想要在朔方军里担任文职,便先滚去和底下士卒们熬过新兵训练,让你干啥就干啥,没事不要瞎逼逼,结果自然是没几个人留在朔方军,于是这在读书人里的名声就更坏了。 汪博是富家子,身上有着买来的秀才功名,自然也是陕西士林里的读书人,徐弘祖要不是念在养伤时汪博多次探望于他,他是不愿意带这位丝毫不清楚民间疾苦的朋友去河口堡的。 “少爷慎言。” 徐弘祖不好劝,可随行的汪家老家人却是在边上轻声道,高大都护可是如今陕西都司内的头号奢遮强人,就连镇守府的太监和矿监都得退避三舍。 去年小杜总兵战死辽东,不少拥着煤炭大矿的豪强都不愿继续和杜家合伙经营,结果三个月里十三家仆从矿奴过万的豪强被贼匪打破坞堡庄园,身死族灭。 这陕西地界上,但凡是消息灵通些的,谁不知道是朔方军下的手,只要高大都护还在,杜家便倒不了,那原本还有些想法要谋夺杜家生意的镇守太监也只能称病,由着那几家来求他做主的豪强在大街上被“贼人”砍了脑袋。 汪家在西安城虽说也薄有产业,有人在朝中做官,可是面对高大都护这样手里刀把子硬得能捅破天的武夫,也得小心翼翼地对待。 看着神情严肃的老家人,汪博只能悻悻闭口不言,他这趟能出来,也是家族有意想和河口堡做生意,那朔方呢的名声如今可是大得很,防风保暖,比起棉衣要暖和得多,眼下不知道多少大贾豪商都想着要和河口堡攀上关系,好获得这朔方呢的经营权。 徐弘祖见汪博安静下来,才耐着性子和他分说道,“汪兄,今上两度加派辽饷,陕西各县皆不堪重负,你觉得高都护撘伐民力,鱼肉百姓,却不知这些田里的百姓若无高都护收留,不知要死多少人!” 汪博闻言,不由一愣,他也不是那种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不过是身处的圈子里,对那位高大都护皆是非议,再说这位高大都护确实特立独行,不亲近君子,只是提拔那些师爷胥吏之流的小人。 对于徐弘祖,汪博是极为佩服的,大家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可是有几个真能行万里路的,更不用说像他这样的平时出行,不是骑马就是乘车,哪像这位徐兄真是全靠两条腿走上几千里去探访名山大川。 徐弘祖也没有多说,他走遍大半个大明,便是再富庶的江南小镇,也不如这位高都护治下的乡里更像是王道乐土,豪强大户奉公守法,不敢欺凌小民,村里坊市见不到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比起大明其他死气沉沉的地方,高大都护治下却是生机勃勃,犹如朝阳。 朔方治下规矩多,有读书人说高大都护是信奉法家的武夫,是儒家之贼!类似这样的言论,徐弘祖在西安城里听了不少,他原先刚到河口堡时也有所疑惑,可是后来待了段时日,才知道那些规矩的好处,只可惜高大都护那时领兵在外,一直无缘得见。 过了府谷县后,汪博再无话可说,哪怕他不知民间疾苦,可是神木县在高进治下两年,官道拓宽平整加修,那水泥路跑起来又平又稳,道路旁碧绿茵茵,随处可见四通八达的水渠给农田灌溉,农田里的农人们劳作时,还能哼着曲子,听不出半点愁苦,反倒是平安欢快之意,溢于言表。 汪博就是再蠢,也不会以为这是神木县的县令功劳,要知道如今这位神木县的县尊老爷可是让陕西士林深以为耻的,因为这位陈县令是落第举子出身的绍兴师爷,能当县令全是那位高大都护用银钱砸出来的。 一个武夫治下,居然堪比圣贤们所说的三代之治,亲眼所见让汪博无法相信,举凡行二十里,他都能看到操场上练武的少年,而边上的课堂内则是有读书声传出来,只不过当他去那些乡间学校仔细打听后又不免大为惶恐,这高大都护治下,学校不教圣人学问,所学的尽是些奇淫巧技,那些教书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先生,多是河口堡的匠户工徒和伤残军卒出身,所教文字简陋,用词粗鄙。 “端的是不当人子,这武夫焉能如此有辱斯文!” 汪博最后差点被学校少年团的娃娃们打得半死,高进治下学校,那些没什么读书天赋的娃娃认全了常用字后,就是由那些伤残的军卒教导队列和武艺,而他们的父母也乐得娃娃们能在学校吃上肉食,至于日后要给高大都护做工或是从军,那更是天大的好事。 “少爷,老爷让您出来,是要您好生看看学学的。” 那老家人看着被打得眼角都肿了的少爷,忍不住道,神木县这等气象,就是当年张相公秉国时也远远比不上的,自家少爷觉得那些学校里教的都是异端邪说,奇淫巧技,可对那些百姓来说,那都是安身立命的真本事。 哪怕是他自己,瞧了也要心动,给主家当牛做马,哪怕再得信重,可终究希望自己的子孙能活得堂堂正正的像个人。 徐弘祖在边上没说话,他看得出汪博这个朋友受的打击有些大,说起来他和汪博不一样,他曾祖父徐经,当年和江南唐寅一起被认定科考舞弊,仕途断绝,而他自小虽然博览群书,却无心四书五经,结果十几岁去考个童子试都落榜,算起来他也算是离经叛道之辈,所以对于高大都护的作为,反倒是深有好感。 像是朔方治下所用简体字,他就觉得甚是方便,有时候游历在外,记录文字可比原来快许多,再说那些所谓的奇淫巧技,难道不是经世致用的实在学问么,反正在徐弘祖看来,高大都护治下学校教的东西可比四书五经和理学管用得多,至少能让那些娃娃学到手艺和本事。 经受连番打击后,汪博终于闭口不言,安安分分地跟着徐弘祖到了河口堡。 “徐先生,还请您看在少爷的情面上,若有机会请为我等向沙管事引见番。” 老家人知道徐弘祖是来河口堡任教的,还是朔方军的白马骑亲自去西安城里相请,说明这位徐先生必定是和高大都护府上有些关系的。 徐弘祖自然答应下来,然后便自往高府而去,说起来他当初在河口堡时,因为帮着疏浚河道的工匠定流向厘清土方,便得了那位巡河的沙管事看重,邀他给河口堡学堪舆的学生们当个老师,只是那时他已和人有约要探访华山才作罢。 不多时,徐弘祖便见到了沙得刁这位如今已然圆滚滚的高府大管事。 “徐先生,你可算是来了。” 沙得刁颇为热络地道,他当日招揽徐弘祖时,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这懂得水文地理的读书人是有真本事的,而且他写的游记也极为有趣,却不曾想老爷回来后,听说了这位徐先生的事情后,又看了他誊写的那些游记,居然大为欣喜。 自那后面,沙得刁就上了心,派人往西安打听徐弘祖的消息,后来徐弘祖摔折腿在西安养伤时,他也命人送了几次银钱,只是都被退了回来,不过他向来脸皮厚,索性直接派人在西安城帮忙照看徐弘祖,最后徐弘祖承了这份情,才答应沙得刁派人去老家请老母来河口堡颐养天年。 “沙管事。” “老爷过几日正好回来,徐先生先在府里住着,明日再去学堂教书。” 沙得刁很是高兴地让下人们为这位号霞客的徐先生准备厢房,这位可不是普通的读书人,不但精通水文地理和诸般杂学,而且会一手好剑术,卖相更是远超老爷手下那些师爷。 “那就有劳沙管事了。” 徐弘祖拱手道谢,然后提了提汪博家的事情,沙得刁听了后道,“这事情我可做不得主,不过既然是徐先生的朋友,到时候我自让人送块天猫的牌子与他们,叫他们自去商会谈生意就是。” 高进当日在古北寨发的猫头牌,被蒙古诸部唤做天猫,结果时间久了,关墙内也这么唤了起来,然后也不知道是哪个读书人牵强附会说这天猫其实是财神元帅赵公明的黑虎,只不画虎不成反类犬,好好的黑虎画出了奇形怪状的猫头出来,以此嘲笑高进是个粗鄙武夫。 高进听闻此事后,沙得刁本以为这位老爷会生气,却没想到老爷反倒是笑了起来,说什么天猫甚好,能旺财运,于是打哪以后,沙得刁他们唤起天猫来更加顺口了。 第四百三十章 泰州学派 徐弘祖见到高进时,全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位赤着脚,皮肤黝黑的高大青年便是威震天下的朔方大都护,不过他随即也挽起了裤脚管,下了水田。 碧绿的禾苗上,能看到蝗虫,徐弘祖立马也跟着捉起蝗虫来,不多时才捉完那片水田里的蝗虫,高进招呼着徐弘祖坐在田边时,才和这位号霞客,已然走遍大明大半个江山的读书人交谈起来。 “让徐先生久侯,是我的不是,来,我敬先生。” 高进身后,自有随他干农活的亲卫拿了盛酒的酒囊奉上,徐弘祖接过那酒囊,看着先干为敬的高进,也是拔了塞子,结果入口冰凉,竟是冰过的梨花酿,于是也同样一气喝了许久才放下酒囊,直呼痛快。 “徐弘祖拜见大都护。” 徐弘祖整了整衣冠,方自朝高进行礼,这几日他已在河口堡的学堂里,教授学生们如何勘察地理,也将自己这些年走过的山山水水画成地图写成文字传授下去。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哪怕是无心科举功名,可只要自问有真本事,不流于俗儒,如同徐弘祖这般的,内心里却仍有着得遇圣君明主、士为知己者死的情节。 高进在传闻里,从不是什么礼贤下士的明主,反倒是被传成嚣张跋扈的武夫,可是对徐弘祖来说,能够赤着脚在水田里捉上半天蝗虫的高进才是真正能让天下太平的明主。 “徐先生多礼了,我这大都护也没甚值当的!” 高进托住了徐弘祖,他对于有本事的读书人还是很尊敬的,只不过大明的读书人几乎绝大多数都是废物,哪怕是那些以德行著称的所谓清正廉明的名臣,他也不是很在乎,因为他们只会提出问题,但是没有解决问题的本事。 眼前的徐弘祖,虽然是个连童子试都没考过的,可是却对地理地质有着很深的造诣,而且真正走遍了大半个大明,同时精通好些地方的方言,便是云贵川等地的土司都能攀上交情,对于志在天下的高进来说,徐弘祖可比那些什么杨涟左光斗之辈厉害得多了。 当下高进自是和徐弘祖把臂言欢,两人很自然地也聊起了山川地理,作为地质学的学生,高进口中高深的知识很快就让徐弘祖深深为之着迷了,虽说高进也有着丰富的野外勘察经验,可是比起最多只带个随从,拎根木棍就用双脚丈量天下的徐弘祖来比那就差得远了。 高进的那些专业知识很快都被徐弘祖一一和自己所经历的山川地貌全都对上了,这让他不由生出高山仰止的心情,最后两人聊到黄昏日落,方自意犹未尽地回了高府。 夕食时,徐弘祖看着桌前坐得端正的两位小公子,又看着抱着那位杜家小千金的大都护,惊愕之后又觉得理所当然,大都护可不是在乎什么礼法的人,是真正的性情之人。 沙得刁在边上瞧着,则是满脸无奈,他当了这大管事也有两年了吧,老爷不在家里的时候,木兰大娘子还讲些规矩和讲究,可只要老爷回来了,这什么讲究规矩都没了。 高进还是和徐弘祖小酌了几杯,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喂着小轻眉吃饭,叫两个儿子瞧着他时眼巴巴地全是羡慕,只是吃完饭休憩片刻,当高进带着三个孩子一道玩耍起来,兄弟两个便把先前的不快全都抛诸脑后了。 “说起来先生还是老爷头回带来吃饭的读书人?” 木兰看了眼在院子里带着三个孩子玩老鹰捉小鸡的高进,让海兰珠为徐弘祖沏了壶清茶后,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肤色黝黑,浑身上下看不出半点读书人气质的徐弘祖说道。 这天下的读书人大都是口是心非之徒,虽说嘴上骂着自家夫君是粗鄙武夫,可随着夫君权势日渐强盛,那跑来毛遂自荐的读书人可不少,其中也不乏有功名的,可能被夫君瞧得上的却是寥寥无几,便是难得有几个,也不过是先去朔方军里当个文吏。 “徐某可算不上什么读书人?” 徐弘祖苦笑了声,他连童子试都没考过,虽说江河湖海间也有些名声,可是在那些有功名的正经读书人眼里,他的风评可好不到哪里去。 “徐先生自谦了,我家老爷向来眼光高的很,徐先生必有经纬之才。” 木兰正色说道,夫君不也是被骂做乡下百户,便是到了如今那些读书人不都笑话夫君粗鄙,可只有她才知道夫君的才华岂是那些腐儒能置评的。 徐弘祖在木兰这位大娘子面前很是拘谨,几乎是有问必答,在知道徐弘祖的经历后,木兰也不由大觉有趣,不过仍是皱了皱眉道,“徐先生踏遍天下山川自是极好,只是甚少顾及妻儿有些不近人情,老爷虽忙于战事,可只要回家必是会和孩儿们玩耍。” 木兰的话,徐弘祖没法反驳,他行事向来潇洒磊落,可对于妻儿,确实是亏欠良多。 这时候,高进抱着两个玩累睡着的儿子走了过来,反倒是平时被他抱着不离手的小轻眉则是拉着他的裤腿,乖乖地跟在边上。 木兰让海兰珠和另外两个侍女接过儿子,自己则是抱起小轻眉离开了,把地方留给了丈夫和那位徐先生。 沙得刁自让人在廊道里摆上小案,放了冰镇过的梨花酿,便挥退下人们一起退走了。 高进随意地盘腿坐着,仰望着头顶的星空,他身边的这位徐霞客,对他来说曾是心目中的偶像,潇洒肆意,遍览天下名山大川,可是直到亲自接触,才知道那些旅行途中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 不知不觉间,两人便慢慢聊开了,徐弘祖本就是豁达开朗的样子,他最初远游时,徐家财富甚广,可十多年过去,他游遍五湖四海,家族里从对他颇有微词再到冷眼讥讽,他也从出行仆从甚众车马随行到了如今孑然独行,尝尽世情冷暖,也见识了这天下最真实的一面。 放浪形骸,寄情于山水,是因为这世道伪君子太多,豺狼虎豹当道,百姓如孱弱羔羊,徐弘祖号霞客,可有的时候亦是侠以武犯禁的侠客,不然的话他单人独行,又如何行走于山贼水匪之间,能全身而退。 徐弘祖对于大明朝廷是没什么忠诚可言的,正因为见多识广,他才晓得这世道有多黑暗,本朝万历皇帝,早年有张相公励精图治,还可称一句中兴盛世,可是到如今这所谓的盛世不过是镜花水月,一戳就破的谎言罢了。 朔方治下,本该是国朝最穷困危险的边地结果却成了徐弘祖走遍大半个大明,百姓活得最像个人样的地方,或许这里的富庶还比不上江南那些极尽繁华的水乡大镇,可是徐弘祖被这里的百姓生活的日子所触动,他才会答应沙得刁来河口堡任教,甚至让妻儿老母来河口堡住下。 于是渐渐地,两人从地理聊开了去,徐弘祖对于民生时政等方面的见解,并没有给高进太大的欣喜,可是徐弘祖能看到大明底层百姓生活的最真实的一面,已经足够了。 高进能察觉出徐弘祖言语间对朱明朝廷的不屑和隐隐的怨怼,同时也对程朱理学和科举体制报以憎恨,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徐弘祖结交的朋友圈里,固然有浮于表面的读书人,但也有和他同样不屑理学功名的所谓狂生。 朔方治下,除去草原不算,高进的核心基本盘只有神木县,虽说靠着他自建学堂,让学有所成的工人和伤残士兵完成了对神木县的基层把控,再加上朔方都护府在河套的统治,早就把他的人才储备给耗得差不多。 高进也想接纳大明的读书人到朔方的体系里,只是两百多年程朱理学和科举制的僵化体制下,但凡走科举功名的读书人几乎九成九都被养废了,只知道做官不懂得做事,这前前后后跑他这里来投奔的读书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最后留下来的连十个都不到。 这其中也不乏有几个身怀屠龙术自以为见识高明的读书人,可是高进对于那什么狗屁屠龙术毫无兴趣,打天下靠的是真正的实力,而不是所谓的权谋和妥协。 高进需要的读书人是脑子灵活,能够接受朔方的规章制度,而且能深入基层,和老百姓打交道的实干型人才,可大明的科举体系培养出来的全是满脑子中举做官的无能之辈。 遍数眼下大明朝,能够在辽东稳住局势的只有一个熊廷弼,剩下朝堂里那些官员,还在想方设法地给他找麻烦。 曾几何时,高进已经打算,大不了接下来几年,陆续将他军中那些老兵抽调用于管理地方,可是和徐弘祖的交谈,给了他另外一个选择。 心学的名头很响亮,但是流派众多,这其中泰州学派便属于被朝廷禁止的异端邪说,万历朝朝廷掀起的学案里,泰州学派可谓是受到压迫最为残酷,从何心隐到李贽就没一个善终的,当然泰州学派的生命力也足够顽强,在民间也是屡禁不止。 比起大明朝传统的读书人,泰州学派的读书人要接地气得多,对圣人学问没那么盲从,而且从思辨和实干能力都比学理学的读书人强得多,到最后占据朝廷主流的程朱理学派官员们只能从肉体上毁灭泰州学派那几位难以入仕的巨头,禁毁他们的书籍,驱散他们的追随者。 对于朝廷来说如同洪水猛兽的泰州学派,放在高进这里,便都是可用之才,“徐先生,既然你和泰州学派的几位先生有旧,那就劳烦你修书几封,告诉他们,我朔方治下,不禁何李几位先生的学说……” 喝得有些微醺的徐弘祖当即欣然应是,虽说泰州学派民间拥趸甚多,可在江南等地,最多也就是半公开或是偷偷摸摸地收徒教学,而且这里面也不乏投机取巧之徒,在他看来反倒是大都护的朔方治下,最适合泰州学派那几位朋友过来,因为大都护虽然不懂什么泰州学派的学问,可是做的事情却暗合泰州学派一直以来所追求的东西。 第四百三十一章 整顿商会 时近七月,陕西大部又是蝗旱灾年,不过今时不比往日,因为朔方商会自去年开始就在收购蝗虫,于是但凡有朔方商会货栈的县城,自四月份开始便有络绎不绝抓了蝗虫来卖的,这里面有农人,有地痞流氓,也有豪强大户组织的捕蝗队。 于是陕西仍有不少地方遭了蝗灾,但比起往年来情况已好了大半,神木府谷两县的神鸭军也是吃得肥呱呱的,叫不少去年尝过烤鸭滋味的食客们望眼欲穿,只等着朔方商会开卖这能壮阳滋阴的神鸭。 这兜兜转转,朔方商会花了不少钱收购蝗虫,到最后只是靠着卖食蝗鸭就回了本不说,而且还大有盈余。 神木县朔方商会总号里,李老根拨打着算盘,到如今朔方商会已是个庞然巨物,尤其是范秀安带着绥德商号并入之后,那便赫然是陕西地面上最大的商会。 过去这一年里,朔方商会又跟着朔方军后面接收了不少豪强大户的财货资产,产业几乎遍及陕西各地,这暗中觊觎嫉恨的不在少数。 夏粮将收,朔方商会的几大掌柜也是齐聚,最后将各自所负责的账本合计后交给了范秀安,范秀安在李老根他们面前并没有摆什么谱,大家都是最早跟随大都护的老人,大都护麾下各派系势力里,他们这些商贾货郎出身的就该齐心合力,免得到时候为人所轻。 看过账本后,范秀安放入盒中,接着朝李老根他们道,“如今延绥镇治下三十五营堡都已经补足千户兵员并马匹,我前几日见过大都护,大都护说了,今年账面上有多少余钱,全都拿来收购粮食,我派人往湖广江浙打听过,今年他们那边还算风调雨顺,粮价不会很高。” “这购粮的事情不能拖着,你们各家货栈都要抽调些精干的伙计准备南下购粮,到时候和镖局的人一块去。” 这年头本没有镖局这个行当,能够穿州撞府做生意的大商贾都有私军护卫,都说关外的口外商凶险,其实大明内地的商贾若是穿省过府的,这路上的风险也不比关外差多少。 高进扶持朔方商会,一来是商会经营生意,是他的钱袋子,二来商会扩张,便等于将他的势力拓展到各地,各地朔方商会的货栈里,都有沈炼旗下的锦衣卫在当地发展探子网。 如今朔方商会在陕西大势已成,高进自然不会让朔方商会拥有单独的武力,至于朔方军也不能在明面上给朔方商会保驾护道,于是高进便另外开了顺风镖局,专门负责帮朔方商会押运货物行护卫之事。 这次范秀安口中收购夏粮之所以是大事,便是他得了高进授意,要去湖广浙江等地大肆收购粮食,然后让延绥镇治下三十五营堡的新军以镖局的名义护送购粮的商队,沿途剿灭山贼水匪以做练兵。 “范长史,这咱们的人和镖局的人一块,这路上以谁为主。” 眼下能在这屋里的,都是朔方商会的核心人物,谁都清楚大都护志在天下,也晓得那顺风镖局就是给朔方军披张这乃是民间行当的皮来掩饰罢了。 “咱们的人只管收购粮食,其余的事不必多管。” 范秀安晓得大家虽然都是手上沾血的口外商和行商,可他们并不喜欢使用武力,毕竟商人讲究个和气生财,大明朝内地山贼水匪多如牛毛,尤其是湖广一带,就算今年把那些贼人给杀光了,等下趟再走,又不知道会从哪里冒出来的蟊贼盘踞。 李老根他们都没有做声,现在他们明白大都护的意思了,这购粮不是幌子,但练兵也同样重要,毕竟草原上蒙古诸部臣服,便是有不恭顺的,都轮不到朔方军出动,那几个亲近大都护的大部便争先处置邀功了。 “到时候记得告诉那些伙计们,这趟干好了,以后便有机会外放做个掌柜。” 范秀安撂下这句话后,便拿着那叠账本离开了,虽说大都护对朔方商会放权,任由他们施为,可这不代表他们就能肆意妄为,范秀安心中清楚,沈炼在商会各大货栈安排的那些锦衣卫可未必只是对外,更何况谁知道沈炼还有没有安排暗线。 没过多久,范秀安便到了高府,这几日高进都在神木县里,等到夏粮收缴过后,他便会提兵去草原上巡视诸部,同时会猎演武,另外安排麾下的大将们换防。 书房里,高进花了些时间,仔细看过账本后,朝范秀安道,“这两年辛苦你了,范兄。” 朔方商会的壮大,范秀安无疑耗费了极大的心血,甚至于他将整个范家产业都扑了进去,单纯从商人获利的角度看,范秀安是做了亏本买卖。 “大都护言重了,这都是下官该做的,谈不上辛苦。” 范秀安笑着说道,大都护麾下没什么儒臣,朔方都护府那些原秦王府的属官文吏也就是干些刀笔吏的活,并不得大都护信重,他日后还是有机会在新朝文臣里博个前五之位的。 “收购夏粮,今后年年都要做,前两年以镖局练兵为主,等商路稳定下来,便以商会为主,到时候你要多花些心思,从商会里甄选人才,记得宁缺毋滥,商会和镖局向外扩张时,重心由近及远,以山西为重,其次甘肃宁夏。” 高进放下手中账本,军队是最烧钱的,他眼下能养将近六万多兵马,也是他接收了杜家和骆驼城的将门势力,才能压得整个陕西的地方豪强尽数低头,而且京师又有魏忠贤和太子为奥援,就连陕西的镇守太监都不敢和他争夺那垄断煤炭经营的利益。 可是这样的大肆扩充实力也到了瓶颈,光是这六万战兵,每年吞噬的饷银就高达百万两,这还没算军械甲胄以及马匹牲口的粮草损耗,也亏得朔方商会的势力随之膨胀,再加上他垄断了对蒙古诸部的贸易和陕西的煤炭经营,才能支撑这等军费消耗,同时账面上还能有盈余。 如今大明朝在辽东还在不断流血,高进不知道自己身上披的那层兔子皮还能盖多久,但是最多十年,他必定是要挥军伐明的,因为到时候他麾下已经成型的名为朔方的势力集团会迫不及待地想要取代大明朝,将他推上那至尊之位。 “是,大都护。” 范秀安听罢大喜,眼里流露出野心来,他去过南方,那里虽然是整个大明朝最富庶的地方,可同样也是武备废弛,士民柔弱的地方,至于山东河北等中原腹心之地,早就被藩王们糟蹋得不成样子,大都护只要掌控了山陕甘宁,手上有精兵十万就足以横扫天下了。 “这本账册,你也拿去看看,记得不要外传。” 高进看着范秀安,自书桌里又翻出本账本来,丢给范秀安,朔方商会里他最放心的就是范秀安和李老根二人,不过李老根受限于眼光格局,如今的地位已是极限,倒是范秀安始终都被他委以重任,寄予厚望的。 只不过范秀安终究精力有限,很多事情做不到面面俱到,就比如朔方商会里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硕鼠,他就没有及时察觉。 翻看着账本,范秀安很快便脸色沉重,随后额头冒汗,接着便要向高进请罪,“大都护,我……” “范兄,我让你看这账本,是要你知道,我对范兄你的信重始终如一。” 高进托着范秀安,没让他跪下,而是示意他继续坐着后道,“朔方商会如今事务繁杂,你自不能面面俱到,商会里出些胆大包天之徒也是正常。” 看着高进脸上神情不似作伪,范秀安才放下心来,实在是照那账本上所核实的朔方商会真实收支,里面可是有着将近八万两的差额。 “范兄,我决定单设审计司,负责暗中勘察核算朔方商会的所有账本和往来生意,不过这审计司只向你我二人负责。” “多谢大都护。” 范秀安沉声谢道,这审计司大都护完全可以捏在手里,不必知会自己,面对这样的信任,范秀安自然生出感激之情,当他从账本最后面拿到那张名单时,脸上已全是狠辣之色。 “这些人你看着办,但是要叫他们知道,我朔方的钱没那么好拿!” 高进看向范秀安,朔方商会这两年里势力发展得太快,难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也正好借着这机会好好整顿番,他交给范秀安处置,便是不想让商会上下人人自危,范秀安出手怎么都属于商会内部自查,和他让沈炼拿人是两回事。 范秀安拿着账本和名单,杀气腾腾地走了,他从来都是心狠手辣之辈,名单上那些人都得死,他绝不允许朔方商会里出了岔子,拖累大都护的大业。 “大都护,这审计司就这般告之范长史,是否不妥?” 范秀安走后,高进书房的屏风后面,沈炼走出来后迟疑道,这审计司虽不是他所建立,但是审计司查账时,他麾下锦衣卫出力甚多。 “范长史和我相识多年,我信得过他。” 高进拍了拍沈炼肩膀,然后道,“京师那边可有消息?” “京师那里,最近太子监国,宫中似有异动。” “什么异动?” “暂时不清楚,王公公已经近半月未得皇爷召见。” 沈炼说着单英从京师那边传递回来的消息,面色有些凝重,谁都知道当今万历皇爷不喜大都护,甚至有些忌惮,如今宫中有异动,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情。 “立马派人去京师,告诉单英,让他想法说动太子以辽东事急为由,调我率军前往京师。” 高进不打算把命运交给老天,万历皇帝任性了一辈子,谁知道他将死前万一做出些什么疯狂事情来,他身上的兔子皮还打算再修修补补披上几年,怎么也得等魏忠贤上位,帮他将陕西拿下来再说。 第四百三十二章 太子决意 京师,魏忠贤外宅,东厂和锦衣卫里属于他的心腹全都聚齐了,单英也赫然在列。 这里面陆文昭、单英自是高进的嫡系,只不过魏忠贤用得顺手,再加上他自觉拉拢二人颇为得力,陆、单二人这逢场作戏的本事又极为了得,仍是成了魏忠贤最为器重的两员大将。 魏忠贤的脸色极为难看,他在宫里刚刚得了消息,这些时日经常昏厥熟睡,难得清醒的皇帝方才醒来的小半个时辰里,听了辽东经略熊廷弼的折子后,竟是忽地罢免了他那位干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 “都说说吧,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正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魏忠贤是地痞流氓出身,虽说有胆气,如今也养出了些城府心机,可是这动脑的事情非他所长,眼下屋里这些人都是和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他也不怕他们有谁会泄密。 “公公,皇爷罢免了王公,恐怕针对的乃是太子。” 单英最先开了口,他刚得了大都护密令,没想到魏忠贤这里便给了他机会,说起来他对于那位太子也是很看不上眼的,监国已有半年,可仍旧是谨小慎微,没有培植起属于自己的心腹势力。 “太子啊,咱家如何不晓得,可是太子的性子!” 魏忠贤想到那位太子爷,就不禁头疼起来,这位性情软绵绵的,耳根子也软,最近这半年杨涟左光斗那几个东林党的官儿倒是往东宫跑得勤快,整天说什么亲贤臣远小人,还说他是居心叵测之徒,那位太子爷虽说没有因此而疏远他,可是很膈应人不是。 “公公,今日是王公,说不定下次就轮到您了,要是再迟疑下去,只怕太子那儿,您都去不了了。” 陆文昭自是配合单英道,而他这番话说出来后,屋内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魏忠贤是宫里新贵,全是仗了干爹王安的势才得了御马监掌印太监的职司,在皇帝那里可没什么根基可言,要不然他也不用烧太子的冷灶。 如今眼看着皇帝快要不行了,他们也都能熬出头了,谁愿意在这时候功亏一篑。 “听说皇爷有意召福王回京,太子就算再犹豫,也绝不会视而不见,置之不理的。” 王体乾是魏忠贤在宫内扶持的心腹,他见魏忠贤迟疑,亦是出声道。 “诸位,你们的意思,咱家明白,可是皇爷那儿,若是真的要召福王回京,咱们又能如何?” 魏忠贤目光森然地看向屋内众人,太子那儿要使力,他自是清楚,不然太子如何知道他们的忠心天日可鉴,可是话说到头,宫里那位皇爷可是登基了快五十年,虽说当年为了国本之争,向百官低了头,可那是不想江山动荡。 可眼下,辽东岌岌可危,熊廷弼至今也不过是堪堪稳住局势,至于反攻辽沈,根本无力行之,自去年开始,朝廷征调各边官兵共计七万人,结果还没到辽东,签发的官兵便逃亡大半,熊廷弼这半年所上的折子便是要粮要饷。 魏忠贤听干爹说过,这半年里太子监国理政,跟个泥雕木偶似的,最后都是等着皇爷做主,让皇爷大为不满,说什么国事艰难,太子难当大任,他那位干爹自然只能劝谏皇爷莫要多想,还让他暗中提点太子,处理朝政时好歹也有些主见,不要光听杨涟左光斗那些东林党的腐儒们摆布。 可最后,许是当年被皇爷压制得太狠,这位太子爷说什么都不愿做,只说这必定是皇爷的试探,他若是真的“乾纲独断”几回,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对于这位太子爷,魏忠贤是没法太指望得上的,就算告诉这位太子爷皇爷要召福王回京,他就真有胆子敢阻拦么?说到底还是得靠他们底下这些人去搏命! 看着魏忠贤那阴鸷的目光,屋里众人一时间都是鸦雀无声,继而呼吸急促起来,谁都想到了魏忠贤话里隐藏的那层意思,过了良久还是单英带头道,“魏公,事已至此,咱们还有得选吗,福王且不说,郑贵妃是什么性子,她若是当了太后,咱们这些太子党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死!” 随着单英的话,众人都是想到了那位独占皇帝恩宠的女人,那位可是心肠狠毒之辈,尤其是从小净身入宫的王体乾更是打了个哆嗦,然后他便厉声道,“魏公,今日您召集大伙儿,难不成就是说些丧气话不成么,咱们都是太子的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您如今掌管御马监,东厂锦衣卫也在咱们手里,难不成还做不得大事么!” “魏公,我听说熊经略求援甚紧,何不请太子下旨,让高都护提兵北上援辽,等到高都护兵马到了京师,就是皇爷想废立太子,也得问问文武百官依不依吧!” 单英这时候在边上道,他的话让魏忠贤眼睛一亮,其他人也都是脸色变了变,可他们又不得不承认,单英的主意才是最保险的,御马监加上东厂锦衣卫也不过数千人马,想要控制整个京师不过是痴人说梦,更何况事到临头,魏忠贤手头这些兵马未必就靠得住。 “单千户说得对,我这就去见太子,王体乾,你回宫里盯着。” 魏忠贤当即做了决断,皇爷眼看着大限将至,谁都说不准皇爷能干出些什么事来,没有高老弟的兵马来京师压阵,他这心里不踏实,自从在辽东见识过东虏的兵马和死人盈野的场景后,魏忠贤就觉得京师的百官们都是群活在自己臆想里的无能之辈,就像东林党那些人,以为就算是皇爷,也得向他们让步,却不知道将死的老龙,才是最可怕的,只要皇爷不怕杀人,东林党那些所谓大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死。 …… 东宫,太子书房,看着微服而来的魏忠贤,朱常洛终于有些慌张了,王安是当年父皇赐他的老人,后来回到宫里当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后,虽说为了避嫌没有再来个,可是有魏忠贤在,他知道王安始终都是向着他的。 可如今王安被罢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之位,这背后隐藏的意味让朱常洛乱了心思,看到魏忠贤后,他强自镇定道,“魏伴,你来了,王公他如今?” “殿下,您可知道皇爷罢了干爹,打算让谁接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子?” “魏伴,你有话便直说,莫要吓唬孤。” 看着魏忠贤满脸惨白,一副人之将死的颓丧模样,朱常洛不由更加慌了,要知道这位可是在辽东能和东虏血战厮杀的魏太监,向来以胆气著称,他也是见过御马监的兵丁操练,这位魏太监披坚持锐,在马上左右驰射的。 这样一个堪比大丈夫的他魏太监,居然被吓成了这幅德性! “殿下,皇爷有意让郑贵妃宫里的丁公公接任这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之位啊!” 魏忠贤拉长了调子,几乎是哭丧着说道,当听到这里时,朱常洛的脸色也变得惨白一片,再次回想起了关于那个女人噩梦般的回忆,顿时间这位大明太子就好似被抽了魂魄似的,在那里道,“怎么能是她的人,父皇他……他……” 看到太子的样子,魏忠贤低头时眼光变得更加阴鸷,但是开口时,那声音越发凄楚,“殿下,您可知道,干爹为何被皇爷罢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之位,皇爷他要召福王回京啊……” 听着魏忠贤近乎杜鹃啼血的哭诉,朱常洛手脚冰凉,他觉得自己又成了当年那个在宫里无依无靠,仰人鼻息的孤儿,无助弱小,随时都处在朝不保夕的阴影里。 “不,不会的,当年争国本,父皇他已经……孤才是太子,福王他怎么能……” 朱常洛语无伦次地呓语起来,魏忠贤听到这位太子爷都到了这等时候,居然还把希望放在杨涟左光斗那些东林党人身上,不由愤懑道,“殿下,今时不同往日,皇爷若是会顾忌所谓言官议论,就不会罢免了干爹,更不会想着诏福王回京师了。” “您忘了当年的梃击案了么,最后不了了之,可若是这回是皇爷他……” “魏忠贤,你大胆……!” 朱常洛猛地大喝道,打断了跪在地上魏忠贤的话语,可是他的心里却是彻底乱了,是啊,他是太子又如何,只要他这个太子暴毙,福王回到京师,可不就是太子了吗,父皇向来宠爱福王…… 脸上的神情阴暗不定,朱常洛急促的呼吸终于平缓下来,他看向匍匐在地,叩首不言的魏忠贤,那张圆圆的胖脸变得冷酷起来,“魏伴,你说,孤该怎么做?” 魏忠贤听到那冰冷里甚至带了狠辣的声音,大喜间抬头应道,“殿下,奴婢以为,殿下当以熊经略请朝廷调派精兵援辽为由,传高都护提兵北上,届时先于京师郊外驻扎修整,若皇爷未有那等心思,则让高都护移镇辽东,若是宫中有变,则可为殿下奥援。” “那京师城内呢?” 听到那冷漠的声音,魏忠贤自咬了咬牙道,“奴仆自当率御马监,誓死效忠殿下。” 说过话后,魏忠贤半晌都没有得到回应,就在他忍不住想要抬头时,他忽然听到了太子的叹息声,“父皇,是你逼我的!” “魏伴,就按你说的办,孤会想法调高都护北上,但是宫里面,你要给孤盯紧了,等高都护到了,孤会进宫侍奉父皇。” “是,殿下。” 魏忠贤没有抬头去看太子此时的神情,只是起身弯着腰退出了书房,直到外面才松了口气,他本以为太子不堪,没想到事关生死时,这位太子也是能狠毒起来的。 第四百三十三章 夺权 朱常洛尚未在朝中运作调动朔方军北上之议时,已是让魏忠贤派人前往陕西于是只不过是七月中旬,高进便在神木县中接到了所谓的太子密诏。 七月十四,轻骑赶至骆驼城的高进在总兵府衙门,召集了骆驼城的众多将门,出示了那道所谓太子密诏,这年余时间里,他尽夺延绥镇治下兵权,陕西煤炭和口外经商之利大半被他鲸吞。 对于这些将门,高进并未用强,可朔方军中将门子弟又多了不少,如今这些将门七八成的家主都已经下决心追随于他。 看过那道密诏,这些将门家主都是摩拳擦掌,兴奋起来,这可是从龙之功,虽说有些许风险,可只要太子登位,那好处自然不会少。 高进和杜文焕并坐,看着底下那些将门家主的神情,高进就晓得这些武夫还是把这事情想得太简单,大明朝文贵武贱,他去京师是防止万历皇帝在死前做出些疯狂举动,以免坏了他的布置。 “诸位,这从龙之功虽好,可也不是那么容易拿的,你们想想,就算咱们帮太子登了大位,可在京师百官眼里,我高进只怕是董卓,你们都是西凉武夫,不砍了我们的脑袋就算好了的。” 高进给那些兴高采烈的将门家主泼了盆冷水,然后方自道,“不过我受过太子恩惠,不得不去,你们谁愿意随我北上,全凭自愿。” 总兵府散去后,那些将门家主里,还是有大半人不愿放弃这机会,打算搏一把,带着家里骑丁跟随高进,他们想得倒也简单,反正事后朝廷是以调他们北上援辽名义前往京师的,真要出了事,自有高进去顶。 “小高,太子既然调你北上,何必多生事端?” 总兵府里,人去楼空后,杜文焕自和高进在后院小酌起来,本是壮年的杜文焕此时已经满头花白,他十分不解高进何必将这太子密诏的事情宣扬出去,以朔方军的实力,哪里需要那些骆驼城的将门掺和进来。 “世叔,这延绥镇乃是我的根本,我将太子密诏示于他们,就是要他们去京师,好生见识下百官的嘴脸和朝廷的德性,省得日后他们不跟我一条心。” 高进这般答道,他有不臣之心,在骆驼城那些将门家主眼里,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你倒是有心。” 杜文焕笑了起来,高进想要造反,他早就看出来了,可是如今他儿子为朝廷死在了辽东,就连发丧都得假托衣冠冢,他只会帮着高进遮掩,更何况在他眼里高进造反成功的可能性很高,他比起杨应龙那样的蠢货聪明得多也有能力得多,朔方军不但兵强马壮,还有富可敌国的朔方商会,换了普通人,恐怕早就迫不及待地起兵造反,可高进依然能忍得住,积蓄兵员财富粮草。 “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这些将门于我而言,虽是鸡肋,但用好了,也有大用。” 高进老实答道,以他如今手上掌握的实力,这骆驼城的将门加起来都不够他一只手打的,可是打天下他不可能全靠着手底下的老班底,终究还是要用这些人做马前卒当炮灰的,所以得给他们个错觉,让他们今后自以为是他的党羽。 高进在总兵府只待了两日,第三日,随着中垒营和白马骑抵达骆驼城,他自是领着前来的几十家将门,浩浩荡荡地往京师而去,而另外从三十五营堡抽调的两万精兵则是在张坚带领下随后出发。 …… 七月底,京师里,随着宫内传出皇帝时常昏厥不能理事的消息,人心也渐渐不安起来。 魏忠贤的御马监掌印太监的位子也丢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和他生过嫌隙的魏朝,而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之位也落入了郑贵妃宫里的丁公公手里。 当日他在太子书房说的话全都应验了,这也让朱常洛终日不可惶惶,没有御马监的兵马,他这个太子等于毫无抵抗之力,他甚至能想到当福王进京时,父皇就会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本来应该成为朱常洛这个太子依仗的百官,这个时候也毫无办法,哪怕他们中有人嗅到了危险,可是皇帝更换司礼监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他们又能怎么样,皇帝又没有动太子。 原本富态的朱常洛在短短的大半个月时间里,人就瘦了一大圈,就连精神也紧张兮兮的,眼下他全部的指望都在高进身上,因为在拖了大半个月后,朝廷终于明发旨意调动朔方军北上援辽。 “殿下,该喝参汤了!” “不喝,给孤滚。” 朱常洛看着捧着参汤进来的侍女,面色狰狞地大骂道,“不都是说了,给孤滚吗?” “殿下,殿下,是魏公公来了。” 听到是自己亲随太监的声音,朱常洛方自抬头,然后他硬生生忍住了心里那股狂躁,沉声道,“唤他进来。” 魏忠贤战战兢兢地进来了,自从他丢了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之位后,这位太子爷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却没再给过他好脸色,甚至迁怒于他,这也让魏忠贤头回感受到了伴君如伴虎的危险。 “殿下,好消息,高都护的兵马最多三日就能抵达京师。” 魏忠贤虽然被罢了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可他和高进之间仍有联系,这也是他为何能继续出入东宫的原因。 “真的,高都护终于到了。” 朱常洛原本阴沉的脸色终于变了,大喜之下的他一把抓住了魏忠贤,只要朔方军到了,他就能……想到宫里的父皇,他的眼神变得狠辣起来,然后他又细问道,“高都护这沿途过来,可有走漏消息!” “殿下放心,朝廷此前一直都在召集各边官兵往辽东效力,高都护沿途都打了宣大山西等镇征发官兵的名号赴京,虽然也有遇到巡查御史起疑,也全都料理干净了,高都护还让奴婢向殿下请罪呢!” “高都护何罪之有,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朱常洛面色狰狞地说道,然后他看向面前的魏忠贤道,“既然高都护到了,魏伴,孤不能再等下去了,孤要你立刻夺了御马监的兵马,护送孤入宫侍奉父皇。” “是,殿下。” 魏忠贤跪倒在地,叩首应道,煎熬了这么多天,他终于等来了这翻盘的机会,自从他被夺了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之位后,也是尝到了什么叫做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的滋味。 朱常洛终于孤注一掷上了赌桌,这段时日随着王安魏忠贤相继失势,他已经明白父皇是真的要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只等他“暴毙”以后好传位给福王,如今大明江山风雨飘摇,辽东岌岌可危,百官们说不得也就捏鼻子认了。 魏忠贤离开东宫后,自是立马召集单英等人,虽说皇爷罢了他和干爹,可他这两年在东厂、锦衣卫和御马监的经营也不是短短十来日就能消除的。 “锦衣卫能召集约三百好手,只要公公拿下御马监,护送太子入宫,锦衣卫便会护卫驾前。” 单英说道,因为皇帝怠政,锦衣卫指挥使一直空缺,南北镇抚司缺员严重,如今京师里锦衣卫的中坚骨干全都是得了他银钱好处的,这些人指望他们出力很难,但是只要大势在他们这边,这些人必定摇旗呐喊,争相归附的。 “东厂能调动的可靠人手只有二百。” 陆文昭沉声道,魏忠贤丢了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后,他这个刚出炉不久的掌刑千户自然也当到了头,不过东厂能打的番子本就是他这两年里调教出来的。 “好,你们立刻召集人马,先拿下东厂,再随我夺了御马监的兵马,咱们便护送太子入宫。” 魏忠贤杀气腾腾地说道,御马监下辖的四卫营和勇士营乃是宫中禁军,只要拿下御马监兵权,这大事便算是成了。 入夜时分,东厂内取代陆文昭的掌刑千户已经身首分家,死得不能再死,岳爷爷的画像前,全都是他这两年里提拔的档头和底下番子头目。 “大事若成,太子必不吝赏赐。” 随着陆文昭振臂高呼,东厂上下的番子们都是兴奋地随着这位老上司出了内东厂,直往御马监而去。 半个时辰后,御马监的宫墙外,披甲骑马的魏忠贤身后,是五百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宫门处躺着几具尸体。 “见过魏公!” 身材高大的披甲士兵领着同伴朝魏忠贤恭敬道,他是四卫营的,曾受过魏忠贤的恩情,于是当魏忠贤劝他们效忠太子,诛除奸妃时,他便直接拿刀从背后搠死了自家上官并那几个心腹,然后果断开了御马监的宫门。 随着魏忠贤当先策马,五百锦衣卫和东厂番子自是飞快地把控御马监各处要地,而魏忠贤则是领着陆文昭直扑他过往的住所。 魏朝是被惊醒的,他才刚当上这御马监掌印太监不久,这几日天天都待在御马监里没有回宫,哪里想得到魏忠贤居然胆敢造反。 “魏忠贤,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要造反吗?” 魏朝披着衣服,看着明火执仗,身边是东厂番子簇拥的魏忠贤,忍不住色厉内荏地喊道。 “魏朝,造反的是你们这些奸妃的党羽,假传圣旨,想要谋害太子,你们的事发了!” 魏忠贤正气凛然地喝道,而魏朝听到那句奸妃党羽,便知道魏忠贤居然是要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只是他刚待要反驳,却只见魏忠贤看向他身后冷声道,“郑超,你也要附逆么?” 话音未落,魏朝只觉得脑后剧痛,接着便双眼发黑扑倒在地,他的后脑壳直接被拳头大小的流星锤砸烂了,而他身后的年轻太监跪倒在地,朝魏忠贤道,“愿随魏公公讨逆。” “起来吧,击鼓聚将,送太子入宫,护卫皇爷。” 不多时,黑草栏场里,鼓声回荡,四卫营和勇士营的驻地里顿时一阵鸡飞狗跳,然后各营兵马便喧闹着,往御马监的校场而去,自辽东回来,魏忠贤可没少折腾四卫营和勇士营,遍数整个京师,也只有四卫营和勇士营能在半夜聚兵不乱。 将近半个时辰后,各营兵马方自到齐,魏忠贤满脸得意,单英和陆文昭则是低头不屑,朔方军中,半夜鸣哨集兵,顿饭不至,便要挨罚,这底下的四卫营和勇士营与朔方军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各营的将领们看着火把照耀下,身披铁甲的魏忠贤手里提着那新上任的御马监掌印太监的脑袋,都是悚然而惊,可是随后当魏忠贤将首级投掷在地,又拿出御马监掌印太监的印信和圣旨,声称宫内郑贵妃的党羽趁着皇爷昏厥,假传圣旨谋夺司礼监、御马监,暗害太子,图谋篡位后,这些将领们便知道站队的时候到了。 没有人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要勘验魏忠贤口中那道所谓诛除奸妃的圣旨真假,这两年魏忠贤没少在四卫营和勇士营少花心思,士卒们都晓得魏太监乃是武艺高强,仗义疏财的豪杰,这里面得过魏忠贤银钱接济的士兵和底层军官可不在少数。 “愿随魏公公讨逆。” 那些将领们都是人精,谁都清楚太子让魏太监拿下御马监兵马时,这大势已定,至于宫闱里的真相如何,他们可不想知道。 魏忠贤自是立刻挥兵往玄武门而去,那驻守的士兵本就是四卫营的,当他们的将主出面喝骂几句后,那些士兵就开了宫门。 在魏忠贤的指挥下,四卫营和勇士营飞快地接管着宫禁,而陆文昭则是回到东厂,指挥番子们守好内承运库等重地,至于单英则是领着锦衣卫去东宫请太子爷了。 枯坐半夜的朱常洛见到单英时,那阴沉惶恐的脸上露出了狂喜,“殿下,请您速速入宫,侍奉皇上左右,以定大局。”听着这番话,朱常洛站了起来,语无伦次地道,“太好了,魏伴果然没有让孤失望。” 朱常洛没有半点犹疑,立马跟着单英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往乾清宫而去,路上他自朝单英问道,“单千户,孤接下来该怎么做?” 兴奋过后,想到自己那位父皇,朱常洛面色又变犹豫起来,单英知道这位太子爷优柔寡断的毛病又犯了,于是道,“殿下不可掉以轻心,今晚过后,京师必乱,还是等高都护到了,压制京师内外,届时殿下自可从容处置。” 朱常洛听罢,面色方才好看了些,不论如何他今晚做的都是大逆不道之事,没有高进的大军做依仗,他也是有些心虚的。 第四百三十四章 将至 王安被四卫营的兵士带到乾清宫时,整个人都还有些发懵,他被罢免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之位后,就给软禁了起来,要不是皇爷还念着点旧恩,只怕他早已是这紫禁城里的孤魂野鬼。 “干爹。” 看到王安,魏忠贤上前喜道,他身上甲胄染血,虽说他们进宫时并未遇到什么阻碍,甚至于称得上兵不血刃,只是在坤宁宫遭到了阻碍,那个窃据后宫的奸妃宫里面的宫人果然是跋扈惯了,见到大兵仍敢阻拦。 当然更叫魏忠贤愤怒的是,那些禁兵居然被骂得不敢动手,还得他亲自拔刀砍人,才晓得自己该做什么。 “小魏,你这是?” 王安看着按刀而立,身上有血腥气宛如武夫的魏忠贤,半张着嘴,到最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干爹,太子马上就进宫,奸妃的一众党羽我已经控制住了,丁奉那个老贼的人头我也取了,与干爹出气。” 魏忠贤沉声道,他口中的老贼丁奉,便是郑贵妃身边的贴身老人,也是取代王安的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 顺着魏忠贤目光所示,王安看到了不远处台阶下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吓得差点跌坐在地,他自小长在宫里,宫廷里波澜诡谲,不是没见过死人,但至少都有个体面,哪曾见过这等赤裸裸的血腥场面。 魏忠贤连忙上前搀住自己这位干爹,他今晚是矫诏调动御马监的兵马,虽说太子登基,他是从龙功臣,可是大明朝的言官就是群疯狗,事后还是会死咬着不放。 和众心腹们商量的时候,魏忠贤便得了提醒,这矫诏必要做成真的,关键就在他这位干爹身上,丁奉死了,郑贵妃被控制住,干爹过去两年在司礼监与人为善,也甚得外朝赞许,只要他们坐实了郑贵妃阴谋夺权,软禁王安的罪名,再把他的矫诏做成真的,那就不用怕留有后患了。 王安虽然不习惯魏忠贤身上的血腥味,可他听到太子马上入宫的消息,原本堵在喉咙口的那些话最后只成了一口深深的叹息,他拍了拍魏忠贤的手道,“小魏,带我去见皇爷。” “干爹放心,皇爷并无大碍,咱们来时已用了药,并没有惊扰圣驾!” 魏忠贤不是从小净身入宫在宫里长大的太监,并不能理解干爹对于皇爷的那种愚忠,不过仍旧是恭敬地答道。 很快王安便入了乾清宫的暖阁里,然后他看到躺在龙榻上,睡得正熟的皇爷,他几乎是匍匐着像条老狗般爬到龙榻边,那张苍老的脸庞上泪如雨下,“皇爷,怎么就闹成这样了,您为何就……” 魏忠贤默默退出了暖阁,他知道干爹虽说是太子党,可是内心里最忠诚的还是皇爷。 乾清宫前,披甲的四卫营士兵们打了大桶的水冲洗着血迹,魏忠贤并没有换掉身上那身染血的盔甲,在他看来这是向太子表功的最好的工具。 很快,太子的仪仗便出现在魏忠贤的视线里,被锦衣卫团团簇拥护卫的队伍里,那位穿了朝服的太子爷难得一见地骑着马,然后从马上下来。 火把照出的光芒里,朱常洛脸上的表情有欣喜有震惊也有茫然,当他看到魏忠贤时,快走了几步上前道,“魏伴,父皇他?” “殿下放心,我等不曾惊扰圣驾。” 魏忠贤不顾身上甲胄吃重,仍旧是跪下道,“还请殿下速速入内侍奉皇爷。” “魏伴快快起来,前面带路。” 朱常洛这个时候把魏忠贤当成了肱股之臣,至于杨涟这个侍讲所说的狼顾鹰视之像被他完全抛诸脑后了。 魏忠贤起身,半弯着腰在前小步引路,这时候他那位干爹还在皇爷龙榻前感怀哀哭,照道理他应该提醒一声,可是他的野心已经随之膨胀,他不再满足于区区的御马监掌印太监,曾经的干爹已经成了挡路石。 既然干爹你那么忠于皇爷,那今后便给皇爷守陵去吧,这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便由我来做吧! 看着驻足在暖阁外,听着自家干爹那番自言自语,眼里露出几分阴霾的太子爷,魏忠贤低下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王伴什么时候来的?” “奴婢将干爹从养心殿的偏殿里救出来后,干爹便来了这里。” “那他知不知道孤要过来?” “这……” “讲!” “知……知道。” “哼。” 朱常洛本来还想着让王安接任这司礼监掌印太监,可如今看来自己在这位王伴心里,远远不及父皇来的重要。 “王伴年纪大了,让他好生休养,父皇这儿,孤会亲自侍奉。” 朱常洛的声音冰冷,魏忠贤的腰折得更低,然后应声道,“是,殿下。” 魏忠贤入了暖阁,俄而王安的哭声便止住了,当王安出来时,看到的只是太子的背影,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却被边上的干儿子拉着袖子,最后只能匆匆一礼后便退下了。 出得乾清宫外,魏忠贤方自朝王安道,“干爹,孩儿还得回去侍奉太子,您且好好休息,太子不过一时生气,您不必放在心上。” 王安看着魏忠贤离去的身影,最后不禁惨笑起来,自语道,“小魏啊小魏,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干爹让位么!” 魏忠贤的城府,在王安这等在宫里厮混了大半辈子的大太监来说,还是显得太过明显了。 点燃的鲸脂灯里,朱常洛坐在龙榻边,看着上面躺着的父亲,只觉得说不出的陌生,他从小就不受这位父皇的待见,印象里能见到这位父皇也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为了不让这位父皇猜忌,他寄情于酒色,成了世人眼中的窝囊太子,就连自的儿子到了启蒙的年纪,也没人教导,整日在宫中东游西荡,到如今大字不识几个,倒是学了手好木匠活。 这就是天家子孙,真是何其可笑啊! 想到这里,朱常洛低声笑了起来,可是他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父皇啊父皇,我已经如您所愿当了窝囊废,您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放过我……” 呓语声里,朱常洛说着自己这些年心里藏着的恨意,“您放心,等你大行之后,孩儿一定让那个女人下去陪您,您那么喜欢她,她怎么舍得您孤零零的……” “我要见皇爷……你们跟着太子造反,等皇爷醒了,我要叫皇爷诛你们九族……” 坤宁宫,本是皇后所居,不过自从万历皇帝独宠郑贵妃以后,皇后之位空虚,立后虽被百官所阻,可郑贵妃还是住进了坤宁宫。 过去这几十年,郑贵妃便是这后宫里的主人,也是其余嫔妃眼中的噩梦,只是曾经不可一世的郑贵妃如今却凄惶无比,没有了万历皇帝的宠爱和权势,她说穿了也只是个年老色衰的老妪罢了。 殿门外,是东厂的番子把守,再远处才是四卫营的禁兵,所以哪怕郑贵妃喊破了喉咙,也得不到半点回应,这让她头回感到了命运为他人所操控的恐惧。 陆文昭扶刀,听着身后那座宫殿里传来的嘶哑喊声,脸上毫无表情,对于郑贵妃,他压根就同情不起来,这紫禁城里,死在郑贵妃手里的冤魂不知道有多少,他如今对天家皇室已没有多少敬畏。 他在乾清宫里随魏忠贤诛杀丁奉时,见到了皇帝真容,肥硕如猪,腿是跛足,望之毫无人主之像,可偏偏就是这位即便到死了还要把大明朝折腾一回。 看着天边已经渐渐露出的一丝鱼肚白,陆文昭清楚,今晚的变故肯定瞒不过有心人,不过京营糜烂,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怕是连三万兵都拉不出来,大都护的军队与其说是来为太子依仗,倒不如说是来维护城中秩序的。 这时候京师城外官道五十里外,单英派出的密探已经和朔方军的夜不收碰上了头。 高进是在中午时接到了单英送来的消息,他如今所率的骑兵大部距离京师不过百二十里远,所谓的三日路程是以步军而言,如今既然魏忠贤已然动手,拿下了宫禁,太子也入了乾清宫,他这里骑兵全速进兵,入夜时便可抵达京师城下。 没有半分犹豫,高进直接领着全军骑兵大队,亮出了旗号,滚滚如龙朝着京师而去,他这趟北上,除了是要帮那位太子爷和魏忠贤一把外,也确实是打算去辽东帮熊廷弼稳定局面,李家降了后金后,努尔哈赤在辽东招降纳叛,又迁都沈阳,开始重用降将和儒生,居然真有了几分王朝气象。 和科尔沁部接壤的乌拉辉发等海西女真旧部领土,努尔哈赤居然主动迁移人口,没有和他们纠缠,而是全力经营辽东,这等变化让高进也是始料未及的。 就在高进全速进兵的时候,京师内已然流言四起,可是魏忠贤让四卫营和勇士营死死把守宫禁,锦衣卫则是全都上了街面弹压,百官里面方从哲向来是明哲保身为第一的,他猜到宫中发生大事,可就是装着糊涂当不知道,倒是杨涟左光斗等人蠢蠢欲动。 大明朝自成祖皇帝以后,文官和皇帝的博弈几乎贯穿各朝,皇帝想要乾纲独断,文官们则希望皇帝垂拱而治,如今宫中发生大变,对于因为妖书案、挺击案而被万历皇帝打压的东林党来说,这可是天赐良机。 第四百三十五章 万历之死 浑浑噩噩中,万历皇帝醒了过来,他的眼前一片模糊黑暗,自从七月以后,他不但经常嗜睡,就连眼睛也不能视物,清醒的时候,他所听的奏折里,辽东局势仍旧没有半点好转。 熊廷弼在广宁只是苦苦维持住了局势没有恶化,可是东虏占据辽沈后,竟然招降纳叛,泰半辽人直接降了后金,做了顺民,更让万历皇帝在意的是,熊廷弼最新的奏折里竟然说努尔哈赤那个贼酋居然要开科举取儒士,这个女真蛮子他怎么敢生出这等心思来! “丁奉!” 万历皇帝喊了起来,他的声音虚弱嘶哑,从噩梦中醒来的他满头是汗,他梦到了东虏打到了京师城下,满朝的百官要他从内帑拿金花银出来募兵,可是内帑的钱花光了,也没有挡住东虏…… “丁奉!” 没有得到回应的万历皇帝越发暴躁起来,可是暖阁里静悄悄的,只有朱常洛冷幽幽地看着暴跳如雷的父皇。 “父皇,丁公公不在,您有什么事情,可以吩咐儿臣去做。” 对万历皇帝来说,有些熟悉但又陌生的声音响起,让他如遭雷击般愕然无言。 看着惊怒交加的父皇气急如牛,朱常洛忽然觉得心中快意,曾经在他心里面如同噩梦般无法抵抗的父皇原来也不过如此脆弱。 “孽子,你想做什么,想要弑父篡位么?” 万历皇帝强自镇定下来,哪怕他看不见东西,可是仍旧怒目瞪着前方,冷声说道,只是他的帝皇威严,此时毫无用处,落在朱常洛的眼中,反倒是殊为可笑。 “父皇说笑了,儿臣乃是太子,父皇大行之后,自当克继大统,何来弑父篡位之说。” 朱常洛看着又要发怒的父皇,在他之前开口道,“父皇,儿臣问过御医,您的龙体已近油尽灯枯之境,就是再强行续命,大限也就在旬日之内,您觉得孩儿有必要做那等蠢蠹之事吗?” 万历皇帝的话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突然发现这个他始终瞧不上眼的儿子忽然有些不已一样了,于是他平复了心情后平静问道,“你就不怕百官要见朕,到时候朕只需一句话,就能让你这个孽子万劫不复。” “父皇,您龙体欠安,需要静养,方阁老是识大体的,他代百官看望您就是了。” 朱常洛冷静地回答道,他被这个父皇压了太久,久到他以为他永远不能战胜他,可是直到他被逼到绝境,当他孤注一掷地上了赌桌赢了以后,他才发现他的父皇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强大。 万历皇帝笑了起来,他起初笑得有些凄仓,也有些自哀,可是慢慢地却又笑得高兴起来,他任性了大半辈子,临到头却终于记得自己是大明朝的皇帝,大明不能毁在他的手上,否则他没脸去见列祖列宗。 太子的隐忍和阴狠,在这个时候落在万历皇帝眼中,却成了值得庆幸的事情。 朱常洛看着大笑不止的父皇,眼神里有些疑惑,但他没有出声询问,事已至此,他和父皇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他要做的就是扮好床前孝子,然后等着这位父皇大限到来。 “太子,给朕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万历皇帝的笑声终于停歇下来,他的精神健旺得很,他此刻想知道太子是怎么做到控制乾清宫的。 “不瞒父皇,儿臣知道父皇想召福王回京后,才下了决心……御马监的魏太监是儿臣的人,您让别人取代他,可终究时日太短,儿臣让他矫诏夺回兵权,直接掌握宫禁。” 朱常洛仔细地说了起来,他这辈子就没有被眼前的父皇正眼瞧过回,没想到他做出了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后,他这位父皇反倒是欣赏有加。 “能够当机立断,太子你做得不错,你若是再晚些时日,只怕就未必能让那魏忠贤矫诏夺权。” 万历皇帝点评起来,他的布置全都落了空,想要保住福王的性命,就得看太子怎么想了。 “御马监的兵马只够掌握宫禁,朕若是迟迟不能大行,时日迁延,京师必然生乱,你又要如何应对?” “不瞒父皇,儿臣大半个月前就已经派人往陕西,暗中调动朔方军北上了,如今高都护已经率兵离京师不远了吧!” 朱常洛回答道,脸上全是得意,调动朔方军是未雨绸缪,只是他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万历皇帝再次哑然失笑,朔方军和太子有关系,他是早就知道的,所以先前太子提出要调朔方军援辽,他明知道辽东危急,可还是让方从哲压了半个月才通过了这旨意,却没想到他这个儿子居然早就盘算好了。 “太子,这高进不是卫霍,而是董卓曹操,你驾驭得了他吗!” 万历皇帝顺着太子的声音,面朝向他,满脸肃容,大明风雨飘摇,容不下朔方军这样的强藩。 “父皇,我调高都护移镇辽东,让他对付东虏逆贼,即便高都护能胜,也必是惨胜,到时候儿臣自可收回他的兵权,他若是忠谨,儿臣封他个公侯又何妨?” 朱常洛知道父皇已经眼不能视物,可他还是端坐了身子,正襟危坐,沉静回答。 “那如果他不是惨胜,而是全师大胜呢?” “他大军尽在辽东,粮草辎重皆操于朝廷之手,若有不臣之心,便切断粮道,让各地坚壁清野,儿臣自号召各地勤王之师围攻于他。” 朱常洛斩钉截铁地说道,说起来高进与他有雪中送炭的恩情,可是皇帝眼里无私情,朔方军太强,便是他做臣子的不是。 “太子肖我。” 万历皇帝笑了起来,他本就是个刻薄寡恩的人,当年戚继光平倭镇辽,立下的功劳他不是不知道,可最后他还是由着言官攻讦戚继光,将其黜回家,便是因为朝廷从不需要什么戚家军、俞家军。 朱常洛看着面前头回夸奖自己的父皇,心里面生出些古怪的情绪来,他不知道父皇这些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又或是在故意迷惑他。 就在这时候,暖阁外有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朱常洛知道是魏忠贤来了,于是他径直道,“进来吧!” “殿下,皇爷。” 魏忠贤没有再着铁甲,而是换了身蟒袍,他朝两人行礼后,本要到朱常洛耳边低语,却冷不防听这位太子爷道,“有什么话便直接说,不必顾忌。” 魏忠贤愣了愣,看了眼龙榻上已然清醒过来的老皇帝,然后连忙道,“殿下,高都护已带兵而至,就在城门外侯着,还请殿下命令。” 朱常洛不由一怔,但随即皱眉自语道,“昨日还不是说有三日路程么,怎么来得这么快!” “殿下,高都护得了奴婢消息后,连夜率轻骑疾行而至,城外只五千兵马而已。” 魏忠贤看着太子脸上神情,连忙说道,他如今和高老弟可是荣辱一体,自是要为他分说一番,只是心里面却为这朱家父子的猜忌而心寒不已。 听到魏忠贤的话,朱常洛才面色稍霁,然后想了想道,“那就速速让高都护带兵入城,接管京营,免得城中生乱。” “是,殿下。” 魏忠贤匆匆退去,朱常洛才看向一旁方才始终未曾言语的父皇道,“父皇觉得儿臣处置如何?” “京营是个烂摊子,太子处置得不错。” 万历皇帝笑道,他忽然发现太子纵然有不少毛病,可是只要他分得清孰轻孰重,自己便是死了也能放心了。 “太子,你老实告诉朕,你能放过福王吗?” 万历皇帝的声音变得柔软下来,他最疼爱的还是福王,他不想因为自己先前的布置害了福王,此时他脸上几乎是用恳求的神情对着面前只是一团模糊黑影的太子。 朱常洛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他的五官近乎狰狞地扭曲在一起,大权在握的他胸中有股戾气翻涌,但他还是强忍了下来,只是用冰冷的语气说道,“父皇说笑了,福王就藩,人在洛阳,儿臣和福王乃是兄弟。” 听着太子有些语无伦次的回答,万历皇帝听懂了,他强笑了起来,“太子说得不错,福王人在洛阳。”说完之后,万历皇帝沉默下来,脸上神情有些犹豫复杂。 过了良久,万历皇帝才复又开口道,“郑妃那里,你要如何处置?” 朱常洛的拳头紧握,手指甲攥着手心出了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才让自己保持平静,深吸了口气才道,“父皇,儿臣不会让您孤零零地走。”他可以放过福王,因为无论如何福王也是他的兄弟,他不想背个弑亲的恶名。 万历皇帝听到这回答,眼里的希冀全都没了,他这辈子负了无数人,就是唯独没有负过郑妃,不过他知道这是太子的底线。 “郑妃生前所想,乃是后位,朕给不了他,太子……” “父皇,儿臣不会和死人计较什么,您想要和郑妃合葬,儿臣不会反对。” “让郑妃来见朕,放心,朕不会误了太子。” 万历皇帝沉沉叹了口气,朱常洛犹豫了下,最后起身道,“是!” 小半个时辰后,再度趾高气扬的郑贵妃见到了万历皇帝,暖阁外面,朱常洛静静站在外面听着郑贵妃从近乎泼妇似的谩骂再到低声哭泣,直至最后死寂般的无声。 “太子!送郑妃回宫。” 随着万历皇帝疲惫无奈的声音,朱常洛再次进入暖阁,然后看着如同行尸走肉般没点活气的郑贵妃被东厂的番子带走,有些疑惑地看向了龙榻上精力不济的父皇。 “放心,今晚过后,郑妃不会再碍着太子的眼。” 万历皇帝语气萧索地说道,“太子过来,让朕再看看你。” 朱常洛坐到了龙榻上,任由那双大手摸着自己的脸,听着那喃喃自语声,“真像!”,心里面难过得想哭。 是夜,郑贵妃于坤宁宫以白绫自尽,朔方军入京师接管京营,百官哗然,有言官夜奔,号呼要求面圣。 翌日,万历皇帝再次醒来时,依稀记得自己昨晚好像是倒在太子怀里,这时殿内有太医匍匐在地,浑身发抖,因为方才太子逼问他们皇爷寿数,他们不敢隐瞒,皇爷身体气血两枯,精神衰败,活不过三日了。 “三日,足够了,太子不必为难太医。” 万历皇帝似乎是想开了,很是豁达地说道,然后伸出手,“太子,让百官去太和殿,朕要传位于你。” 朱常洛闻言一愣,他本以为这位父皇最多只是会安安稳稳地在暖阁静待大限,却没想到竟然要传位于他,可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父皇,儿臣惶恐……” “都这个时候了,太子还要和朕继续演戏吗?” 万历皇帝平静地抓着儿子的手,脸上的神情像极了普通家里急着交代后事的老人。 “是,父皇。” 朱常洛唤进了魏忠贤,将这圣命吩咐下去,然后只听得身旁父皇自说了起来,“一个个都想着拥立之功,好让太子你承他们的情,可朕偏不叫他们如愿,太子是朕亲自传位,与他们何干?” 皇帝传位,乃是大事,于礼自然不能轻率,可是万历皇帝时日无多,他哪里会管那么多。于是刚刚接手京营的高进,也换了身御赐麒麟服前往宫中太和殿。 武臣里面,被万历皇帝亲自点名的高进站在上首,文官那边,不少人都对他怒目而视,朝廷调动朔方军北上的诏命才刚刚发出去,只怕连山西都没送到,这位朔方大都护就带兵出现在了京师,分明就是野心勃勃之辈。 太子的所作所为,在万历皇帝亲自拖着病躯召开的朝会下,没了半分不妥,就连郑贵妃的死也没了关系,所谓的宫变成了从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高进冷眼看着那龙骑上的老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硬是将本该动荡不安的局面变成了和平接班,也不由佩服他的帝王心术和手段。 郑贵妃死了,皇帝要追封为皇后,言官里纵然有人不满,可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反对,至于皇帝要传位太子,也算是明着昭告天下,而相比这两件事,高进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武夫更加碍百官的眼,因为皇帝居然任命这个武夫做辽东经略,取代熊廷弼。 退朝之后,百官们群情汹涌,熊蛮子虽说不是个东西,可好歹也是正牌进士,辽东经略事关国朝安危,岂能交于武夫之手,只不过还没等言官们串联打算上奏请皇帝收回成命时,当晚宫里传出了皇帝驾崩的消息,于是京师满城镐素,太子登基才是真正的大事。 第四百三十六章 帝王心术 皇帝驾崩,新帝登基,自然有着极为繁琐复杂的流程。 高进对于皇权的交接并不感兴趣,而百官对他的敌视也被转移到了新帝登基后的权力分配上,这个时候朔方军也自然没人理会。 原本兴冲冲地跟着高进来京师巴望从龙之功的那些将门家主们傻了眼,明明他们已经控制了京师城防,还弹压着京营,可满朝的百官就当他们不存在似的,最关键的是要粮没有,要饷也没有,纯把他们当成了乡巴佬、叫花子。 对于底下这些将门家主的怨气,高进只当视而不见,大明朝自土木堡之变后文贵武贱,到了本朝那就愈发严重起来,像是戚爷爷这等长袖善舞的,还得依附张相公,送上金玉珠宝和美人才能镇守蓟辽,可还不是被朝廷弃若敝履,打发回老家郁郁而终。 至于和戚爷爷齐名的俞爷爷,那更是不知道几起几落,被朝廷当成夜壶,想到用的时候拿出来擦擦,用不到的时候就一脚踢开,李成梁要不是在辽东养寇自重,形同藩镇,到最后哪能落个善终。 骆驼城里那些将门家主,离着京师太远,哪怕见识过地方大员和巡视京官的威风,可是京师这里就是兵部的小吏都敢对他们人五人六的喝来呼去,这满城的百姓也不会把朔方军这样的强兵放在心上,只当是个热闹瞧罢了。 “大都护,我看底下那些将门的丘八怨气很重,迟早会闹出事情来,眼下是国丧期间,只怕……” 暖着酒的红泥小炉边上,高进斜坐着,边上小案酒杯里尚有半杯温酒,张坚在边上欲言又止道。 “怕他们会闹事?” 高进看向张坚,似笑非笑间,手指敲了敲小案道,“这京师里盯着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想抓我的把柄,就是新帝也想要敲打我番,咱们总得给人个口实不是,且由着那群丘八去。” 到了京师,被不冷不热地对待,莫说那些将门家主有气,朔方军上下更是憋着股火,只不过朔方军规矩森严,高进下了封口令,大伙自不敢有怨言,只不过心里面对这朝廷怕是殊无好感,只剩鄙夷。 “大都护这是要故意……” 张坚仿佛想到什么似的,不由眼睛微张,说起来他本以为大都护这趟北上京师为太子依仗,事后必能得些大好处,可谁想到皇帝大行前,就赐了麒麟服,又让大都护为辽东经略,可眼下大都护分明就是要自污。 “这年头想当朱家的忠臣不容易!” 高进幽幽叹了口气,不过他随即朝张坚这个心腹大将道,“你以为辽东经略是个好差事么,要不是皇帝大行,太子要登基,只怕那些言官已经磨刀霍霍,要朝我下手了。” “朝廷不至于如此短视吧?” 张坚闻言愣了愣,辽东那边,熊廷弼只能在广宁沿线死守,伸手跟朝廷讨银子讨兵员,去年整年耗银百万,也就是在辽河附近修了不少堡垒,防着后金兵马渡河进攻,至于反攻辽沈那压根就是没影的事情。 想要剿灭东虏,说穿了还是得靠野战歼灭东虏主力八旗,放眼天下,除了他们朔方军,还能有什么兵马能在野外和八旗兵硬碰硬的。 “朝廷里那些阁老啊名臣但凡有些本事,也不至于叫那建州老奴做大了。” 高进对于朝廷嗤之以鼻,大明朝到了如今,那就是压根挑不出什么像样的人物了,熊廷弼勉强算个,至少他还晓得大明朝是个什么水平,知道在广宁只能坚守不出,绝不在野外浪战,可是朝廷里那些官员,那就是酒囊饭袋居多,还偏生喜欢纸上谈兵,指点江山。 “你派人盯着点,那群丘八要闹事,由他们去闹,但不要叫他们闹太大。” 听到大都护吩咐,张坚来了精神,追问道,“大都护,如何才不算闹太大?” “兵部那里,该调拨的粮草也快到了,我要是猜的不错,这里面必定有鬼,到时候那些丘八闹事,别把人弄死了就行。” 高进他们是轻兵而来,没有携带辎重,京营的军仓里空荡荡的,要是兵部不协调调拨粮草,接下来他们就要喝西北风了。 张坚顿时明白过来,大都护的意思是,就算那些丘八不闹事,也得让他们闹事。 翌日,刚完成登基大典,正式昭告天下改元泰昌的朱常洛便接到了兵部弹劾高进跋扈的奏折,另外还有若干言官的弹章。 新帝登基,朱常洛还是让王安复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之位,虽说他对王安已生嫌隙,可王安在外朝素有贤名,眼下他还需要王安管着司礼监,至于魏忠贤,虽说是他手下忠犬,可到底出身太不堪了些,又不认识几个大字,焉能做这内相,不过他倒是把东厂正式交给了魏忠贤打理。 “王伴,说说吧,朕该如何处置这事情?” 朱常洛看向王安,父皇大行前,可是手把手地教了他什么是帝王心术,郑妃死了,也没有什么顾命大臣,就连这皇位也是父皇在大朝会上明旨传位给他的,高进虽然对他有恩情,可如今他是皇帝,他要好生敲打番高进,免得他自以为是。 “皇爷,这事情,真闹开来,朝廷脸面上也不好看,依奴婢看,中旨训斥番高都护也就行了。” 王安顺着皇帝的意思说道,兵部的小吏和随行被扒了衣服差点打死,那送去的粮车被掀了个底朝天,里面半是沙土,半是发霉的粮食,真传出去朝廷脸面无光啊! “那便拟旨,训斥高进御下不严,夺了他的麒麟服就是,另外辽东经略之事不妥,晓谕百官,此事作罢。” 朱常洛这般说道,封高进辽东经略之事,本就是父皇故意为之,留给他在朝中立下威信的,王安闻言后,自是应道,“奴婢这就去办。” 等王安离开后,朱常洛看向边上屏风道,“魏伴,出来吧!” “你和高都护有旧,你替朕告诉高都护,就说这回委屈他了,等朕捋顺了朝政,自会给他补偿。” 朱常洛要用高进这位大明朝如今真正最能打的武臣立威,自然也是要暗中安抚的,毕竟如今朝廷能拿得出手和东虏八旗兵野战的只有朔方军。 魏忠贤谄笑着道,“是,皇爷。”可是他的内心却是冰冷黑暗,曾经看着柔懦的太子原来才是隐藏得最深的那个,他的心机城府不比大行皇帝差多少。 弯腰折身,半弓着退出暖阁后,魏忠贤仍旧脸上带着那弄臣般的谄笑,一路离开了乾清宫,直到东厂以后,才敛去笑容,捏了捏发酸的面皮,让陆文昭准备车驾,打算出宫。 “督公,何事不快?” 陆文昭吩咐手下后,看着面色阴沉的魏忠贤,也不由问道,自从宫变后,他发现这位魏太监心机变得越发沉重,就连他也难以猜度。 “小陆,你可知道,咱家今日在皇爷身边见识了什么?” 魏忠贤嘿嘿地怪笑起来,却是将自己在暖阁里的见闻说给陆文昭听后叹道,“真是好一个天家无情,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陆文昭没有回话,只是内心里翻江倒海,本来还以为太子会是位仁君,没想到竟也是刻薄寡恩之辈,这皇帝这朝廷就真把武人当成是肆意揉捏的泥人,那本就是兵部做的混账事,到最后反倒是大都护的不是。 魏忠贤自去了朔方军里,他到的时候,正是高进将那领御赐的大红麒麟服还给宫中传旨太监,四周的朔方军将领和那些将门家主都是面露不忿之色,等那传旨的太监扬长而去后,魏忠贤也平白受了不少冷眼。 “魏兄,我麾下都是些粗人,不知你我交情,你莫怪他们!” 招呼着魏忠贤坐下后,高进自让侍卫取了酒,和魏忠贤边喝边聊起来,“魏兄,是代皇爷来安抚我的吧?” “我就知道老弟心里透亮,不需我多说。” 魏忠贤笑了起来,他和高进间的交情,称呼声生死之交也不过分,所以他也不避讳,自是将他才猜测的皇帝心思告诉高进,“皇爷这是要先压一压高老弟你再施恩,老弟你沉住气就是。” “多谢魏兄提醒。” 高进举起酒碗道,他可不在乎宫里那位的帝王心术,他只做他想做的事情,更何况大明朝的名爵官位对如今的他来说已是鸡肋,皇帝和朝廷越是负他,他反倒越是高兴。 “魏兄回禀皇爷,就是我本是乡下武夫,能得皇爷信重,唯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就是。” 高进这般说道,魏忠贤自是点头应是,不过心里面却是没当回事的,高进不但是他的至交,也是他的盟友,宫里面那位虽然看着城府手腕皆不下于大行皇帝,可是却好色成性,给大行皇帝守灵的时候,尚且召唤宫里美人淫乐,而且还滥用虎狼之药,怕是活不了几年。 魏忠贤心里有数,在这位皇爷手里,他是坐不上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之位的,因为他是个大字不识的卑贱出身,怎么能担当这内相之职。 酒喝得多了,魏忠贤自然酒后失言,说了些话出来,而同样喝多了的高进,自然也是从未听清楚过那些话。 第四百三十七章 众正盈朝 众正盈朝。 这听上去是个好词,可高进却知道,大明朝离垮塌不远了。 自从万历年间开始的党争,已经脱离了原本的理念之争,完全成了派系间的倾轧。 所谓的东林党,说难听点就是江南的士大夫们为了抗税而成立的,顾宪成、李三才、叶向高这些东林大佬都是被万历皇帝罢官回家的。 东林党最初的主张也很简单,罢矿税,至于其他嘴上喊的仁义道德只是口号罢了。 如今万历皇帝终于死了,新登基的泰昌皇帝复起了叶向高,杨涟左光斗等一批东林干将也得了重用,于是东林党们喊起了众正盈朝,刚刚登基的泰昌皇帝也成了圣明天子。 高进冷眼旁观着泰昌皇帝登基后的所作所为,起用东林党他倒是能理解,朝廷阁部缺员严重,这也是施恩的好机会,当然最重要的是齐楚浙党舒服太久了,身为皇帝想要搞平衡乃是本能,只是高进不能理解的是泰昌皇帝居然还是把矿税给罢免了。 眼下辽东就是个吞噬财政的黑洞,万历皇帝已经加了三次辽饷,天下各地皆苦,朝廷没了矿税的来源,只怕要年年入不敷出。 “走吧!” 高进朝着身边众将说道,泰昌皇帝登基,大封群臣后,这京师也迅速安定下来,朔方军作为边镇军队自然要退出京师,辽东经略的事情没人再提,高进也并不在乎,倒是底下那些将门家主个个都是心怀怨怼。 城外朔方军的临时驻地,兵部这回没再敢给高进上眼药,高进已经给足了泰昌皇帝脸面,要是兵部再敢拿那些发霉的粮食和破烂的帐篷糊弄他,没了麒麟服和辽东经略的他作为乡下武夫,砍死几个兵部的措大也合情合理,泰昌皇帝心里窃喜之余,也顶多是中旨训斥几句罢了。 朝廷依然指望着朔方军援辽,夺回辽沈,剿灭东虏,泰昌皇帝也自以为能驾驭高进这头猛虎。 朔方军秩序井然地退出了京师,没有夹道送行的百姓,对于京师的人来说,朔方军不过是乡下地方来的军队,纵然瞧着盔甲鲜明,人高马大的,但也就值看个热闹罢了,至于官宦人家那就更加不屑了。 高进并没有立刻带兵北上,他记得泰昌皇帝是历史上有名的短命皇帝,只当了一个月不到的皇帝就暴毙而亡,而他的死便是有名的红丸案,只不过如今郑贵妃已死,他倒是不知道泰昌皇帝还会不会死于仙丹。 于是原本自陕西出发的朔方军两万多步军在高进的授意下放缓了行军速度,而高进也是在为着援辽的饷银和兵部慢悠悠地扯皮,等着泰昌皇帝的旨意。 “见过大都护。” 曾德昭穿着身黑袍,朝策马而至的高进低首行礼,高进身后年轻的白马骑侍卫们对这个褐发碧眼的佛郎机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曾录事。” 从马上下来,看着面前这个在陕西主动投奔自己的葡萄牙人,高进颇为客气。 “礼不可废,大都护是我的贵人,若无大都护,我这些年的心血怕是要白废了。” 在大明生活多年,熟悉儒学的曾德昭本名谢务禄,在南京太学钻研过好几年的儒家典籍,后来南京教案时,被遣送到澳门看押,结果他便改了现在的名字,等教案的风头过后,便悄悄跑到江西、江苏、陕西等地活动。 因为高进征服蒙古诸部,在陕西民间威望极高,曾德昭听说之后,便连忙跑去了神木县想要找高进,毕竟蒙古曾是欧洲诸国的梦魇。而曾德昭在神木县和河口堡的见闻,让他认定高进这位大都护不同于大明朝的任何官员,他或许能够真正平等的接受他们传教。 “曾录事,不知道你联系了多少人?” 高进领着曾德昭进了他的帅帐,这个时代能来大明传教的传教士都是欧洲各国真正的经营,他们精通数学几何和各种科学知识,抛去他们的信仰不提,确实是他所需要的人才。 更何况眼下基督教在大明的传教正陷入前所未有的低潮期,这对高进来说自然是个极好的机会,所以他准许了曾德昭在他的势力范围内传教,但是教义需得经过他的审核。 曾德昭并不是传教士里的激进派,反倒是继承了利玛窦的衣钵,在传教这件事情讲究本土化,所以他对于高进要求审核教义的命令并不抵触,要知道他的前辈利玛窦最初来大明的时候,可是直接把教会说成是佛教。 当时利玛窦奉起草以教宗名义致大明皇帝的信札,其中就称教宗西师都五世乃居住在“天竺国”的“都僧皇”,因期盼能传“正教”,“推广慈悲,普济世人”,特遣“博雅儒僧”四出扬教,并派“德行颇优,儒文宏博”的“上僧”等四人入华,希望大明朝廷能对此四僧“给有札牒,沿途迎送,以华其行”。 只不过后来利玛窦发现他们扮成洋和尚也并不得到大明士大夫们的待见后,便改换了策略,做了儒士打扮,研究儒学,后来干脆把儒学引入教义,又化用了中国自古有之的上帝之命来称呼deus(天主教教义中的永恒、全能和唯一的神),最后还引发了传教士内部的分裂。 从曾德昭那里了解到利玛窦派系传教士的原则后,高进自然不介意这些为了传教愿意接受把基督教的教义中国化的传教士引入麾下,反正后世他可是见过道士和尚阿訇神父一齐礼赞红旗的场面,有的是手段调教这些传教士,如今他都捧起了青龙寺的智深大师,也不介意在捧出位教皇来,和梵蒂冈争一争正统,老子都能西域化胡为佛,焉知那deus就不是昊天上帝的化身。 “大都护,我已经联系了十七位教友,他们都愿意去您的领地为您效劳。” 曾德昭沉声说道,他如今是朔方都护府的录事,当然熟悉大明制度的他知道,这是大都护对自己幕府的官职设定,并不为朝廷所承认,可是就他在陕西的所见所闻,以及对朔方军的观察,在他看来大都护很有可能会成立属于他自己的公国。 “十七人吗!” 高进沉吟了下,十七人不算多,不过他也知道,基督教在大明传教的大本营在澳门,花了最多心思和精力的是江南地区,在南京教案后,这京师里曾德昭还能联系到十七个传教士,已经算是不错了。 “可有我大明的信教士人愿去我朔方军效力的。” 除了这些传教士外,高进看向曾德昭,说起来也是可悲,徐霞客为他推荐的那些泰州学派的读书人,确实比这年头走正经科举的读书人要强些,可并不能立即转化为高进所需的人才,毕竟儒家的学问说破天都是所谓的仁义道德,空洞无物,真正能经世致用的实际学问是被打入异端,成为杂学的百家学问。 反倒是信教的士人,大都是会数学和科学知识的,是高进所需要的技术官僚,这信教与否居然起到了筛选器的作用。 这时候在信教的士人里,最出名的莫过于徐光启和李之藻,两人一个是河南道御史、一个是南京太仆寺少卿,自然不可能弃了官职跑朔方军,高进也没那么大的脸面,高进想招揽的只是那些没有功名的信教士子。 “有是有几位,只是人不多。” 曾德昭颇有些踯躅道,他在朔方军是领俸禄的,这回他在京师招募教友,大都护也是给足了银钱,结果这差事办得不尽如人意,叫他很是羞愧。 “有就行了。” 高进倒没有苛责曾德昭,大明朝文贵武贱的病态价值观已经深入骨髓,说实话就算没有鞑子入关,大明迟早也是要完蛋的。 曾德昭办事情还是很利落的,他一共招揽了传教士和信教士人二十三人全都在朔方军大营外侯着,得了高进的同意后,他便立马安排这些人去他所在的营帐住下了。 到了晚间的时候,高进和这些人见了面,那十七个传教士在见识过了朔方军的训练后,原本就极为高涨的情绪越发热忱起来,他们觉得曾德昭确实找到了能帮助传教的君主,至少在他们看来,这位大都护所拥有的军队远比大明皇帝拥有的军队要强大的多。 倒是那五个信教的士子,是以一种审慎和好奇的态度观察着高进,五人里领头的孙元化,是唯一有举人功名在身的正经士人,他是嘉定县人,举人功名放在北方或许稀奇,可是在江南,尤其是苏州这种秀才多如狗的地方,举人也没什么稀奇的,而他又醉心西学,考了两次进士未果后,便索性来京师继续追随老师徐光启学习西学。 高进的恶名在外,是士林清议里飞扬跋扈,别有用心的武夫,他在陕西时曾把举人剥了衣服吊在城门上鞭打更是成了读书人口诛笔伐的恶行,更不用说几天前他手下军汉又把兵部的吏员毒打了顿。 孙元化之所以会跟着曾德昭过来,只是因为他不像大多数读书人那样偏听偏信,他更加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他去年曾跟着老师募兵,为朝廷训练新军,深知兵部的那些陋习弊端,更何况朔方军接管京营后巡视京师,未有扰民之举。 高进也没有和孙元化五人有太多接触,他没心思搞礼贤下士那套玩意,朔方治下制度规矩已成,再给他几年时间积蓄物资粮草,朔方军便能以碾压之势夺取天下。 对于高进的清冷姿态,孙元化也不在意,毕竟这位大都护在传闻里就似乎不怎么重视读书人,就连他们也只是因为精通西学,才得以被曾神甫所招揽,他有的是时间替老师观察这位朔方大都护。 第四百三十八章 泰昌将死 438 泰昌将死 八月初十,泰昌皇帝病倒,朝廷取消了万寿节的生辰诞。 乾清宫暖阁里,朱常洛怎么也没有想到,不过登基短短十天,他就和父皇一样躺在龙榻上,身体虚弱。 王安怒视着龙榻前跪伏在地,满脸惊惶的崔文升,这个混账本是郑贵妃的亲信,郑贵妃死后,皇爷念着大行皇帝和郑贵妃情深,还让这崔文生做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可是这个混账居然给皇爷进献了那等虎狼药,简直就是罪该万死。 “拉下去杖毙吧!” 朱常洛开了口,崔文升方自大喊起来,“皇爷饶命,皇爷饶命!” 殿门外,有值守的禁兵进来,将崔文升如同死狗般拖了下去,而原本的求饶声也变成了咒骂声,朱常洛眉头微蹙,王安已自跪在地上道,“皇爷,莫要多想,那是崔……” “行了,朕岂会在意这区区犬吠,只是朕这身体!” 朱常洛怎么也没想到,他初登帝位,只是稍稍纵欲肆意一番,他这身体居然就经受不住了。 王安不敢多言,皇爷当年不受大行皇帝喜爱,在东宫潜邸时,就纵情酒色,这身子骨早就被掏空了,骤登帝位,那李选侍为了固宠争那皇贵妃位,更是在后宫搜罗美貌宫人,一起侍奉皇爷淫乐。 连续十日,皇爷日日夜御数女,又用虎狼药助兴,这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王安不是没有劝谏过皇爷,可是皇爷如今正是被百官奉为圣明天子,哪里听得进他的话,眼下他也只能道,“皇爷,太医们不都说了,您这身子,好好静养也就无事了。” 大明朝的太医们,说的话向来都是模棱两可,他们可不敢让皇帝知道自己元气大亏,只有戒酒禁欲,饮食清淡,不劳思操神,好好静养说不得还能多活两三年。 …… 紫禁城里的消息,向来瞒不住人,泰昌皇帝龙体欠安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外朝,只不过那进献虎狼药的崔文升已经被杖毙,气势汹汹的言官们无处发泄,也只能逮着王安这个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一阵攻讦。 不过这时候,高进却成了众矢之的,原因便是泰昌皇帝为了辽东之乱,再次从内帑出银两百万两用作军费,眼下那些刚刚补入兵部的官员们自是红着眼想要在这笔军费上捞银子。 六部补齐官员后,吏部户部不用说,一个是执掌官员升迁,一个握着国家财政,想捞好处自然有的是方法,吏部不缺孝敬,户部年年哭穷,可是户部的官员可不穷。 大行皇帝死后治丧,新帝登基,礼部乘机捞足了好处,至于工部,泰昌皇帝另外拨了两百万金花银继续修缮紫禁城,更是能捞得盆满钵满。 踢开刑部,兵部上下可都指望着这两百万两军费“做事情”,可高进这个关西匹夫居然跳出来要包揽这两百万两军费,还大言不惭地说必能恢复辽沈。 一时间,兵部和科道言官弹劾高进的奏折几乎淹没了内阁,然后其余官员也纷纷上书,就连内阁那几位不和的大佬也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分歧,大家都是读圣贤书的,怎么内斗都没关系,反正这肉最后都是烂在锅里,可是那个高进算什么东西,一个靠着巴结太子起家的佞臣武夫罢了。 只不过让百官们始料未及的是,他们弹劾高进的奏折到了司礼监后就如同石沉大海,被皇帝留中不发,没了半点下文,可他们哪有胆子去内承运库,直接讨要那两百万两。 …… 朱由校看着面前披甲的魏太监,对他手里的西洋小钟很是感兴趣,他虽然已经是个少年,可是看上去浓眉大眼,满脸木讷的老实像,哪有半点太子的样子。 朱常洛当年太子当得战战兢兢,哪有时间顾及儿子,朱由校生母王才人不得宠,又是个软弱性子,他虽是皇长子,可从小就跟个野孩子似的,没有老师教导,长大些后便跑到紫禁城里那些被烧毁的宫殿废墟上玩耍,后来和那些来修缮宫殿的匠人们学了手好木工活。 高进两年多前提点魏忠贤烧太子冷灶的时候,自然也没有忘记这位日后的天启皇帝,魏忠贤虽说当时都把心思花在了还是太子的泰昌皇帝身上,可是在朱由校身上也是费了些时间讨好的,毕竟这位小爷经常厮混于紫禁城那些修缮的宫殿工地上,太子府里也不拿他当回事。要不是大行皇帝生前立了朱由校为皇太孙,只怕宫里也没人会巴结他。 “魏伴伴,这西洋钟瞧着倒很是精巧,你能给我看看吗?” 朱由校毫无身为太子的自觉,就连开口时对着魏忠贤都极为客气,而且他还真只是打算看看,没有索要的意思。 “这本就是奴婢寻来送给殿下的,殿下尽管拿去就是,只是殿下研究透了,还请殿下再做一个赏赐给奴婢。” 魏忠贤笑眯眯地把手里的西洋钟递给了朱由校,比起大行皇帝和泰昌皇帝这对父子,这位太子爷才是个好人,值得他老魏效忠。 “真的吗!” 朱由校眼睛一亮,接着爽朗地笑了起来,他性格内向,从小又不得父皇宠爱,除了生母王才人和乳母客氏外,便没有亲近的玩伴,直到两年多年前这位魏太监和单百户出入东宫,他才有了伙伴,只是单百户入宫次数不多,只有这魏太监时常寻空与他玩耍,说话又好听,而且还很喜欢他做的各种木工活的物件。 “魏伴伴,你放心,等我把这西洋钟瞧透了,改日送你座更好的。” 朱由校接过那座西洋钟,很是高兴地说道,然后便不再管魏忠贤,抱着那座西洋钟,就蹲在边上的石头台阶上,开始研究起这西洋钟的构造来。 魏忠贤也不以为意,两年时间早就让他摸熟了这位太子爷的性格脾气,一旦沉浸在这种研究新鲜事物的状态时,便心无旁骛,不喜欢被人打扰。 默默走到边上,魏忠贤自看着远处的乾清宫露出的飞檐,满脸若有所思,太子的生母王才人可是被那位独得圣宠的李选侍派宫人殴打落水致死,可偏偏皇爷还把太子养在李选侍名下。 这个李选侍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今皇爷想封她做贵妃还不满足,更是想要染指后位。这个李选侍和郑贵妃一样,都不能留! 魏忠贤这般想着,然后又想到了那位不显山露水的高老弟,说起来当日王才人被殴打以至于失足落水,过了三天才把尸体打捞上来,可那时候不但尸首已经泡得浮肿,就连面目也难以辨认,他不禁有些怀疑王才人其实没死。 直到日落时分,朱由校才意犹未尽地起身,拍了拍有些酸麻的屁股,口中道,“这西洋钟果然设计精巧,魏伴伴,你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还你座更好的。” “殿下慢慢研究就是,奴婢不着急。” 魏忠贤笑着答道,然后目送这位太子爷远去后,才往东厂而去,同时派人去召唤单英。 华灯初上时,单英自到了东厂,如今他已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实权千户,风头正盛,要不是他资历不够,未尝不能争一争那指挥使的位子。 “拜见督公。” “单千户,你告诉咱家,去年王才人落水,那最后打捞上来的到底是不是王才人的尸首。” 魏忠贤知道单英其实是高老弟的人,不过一直以来单英都兢兢业业地帮他做事,而他和高老弟又是至交,也从来没在乎过。 “不瞒督公,王才人未死,如今就在下官安排的宅邸里静养。” 单英老实地答道,他当年得了大都护命令,入京潜伏在锦衣卫,又帮魏忠贤做事,可实际上他也是有自己的主意的,大都护要他交好太子府上下,朱由校这位皇长子的重要程度仅次于太子本人,连带着这位的生母王才人他也颇为关注,大明以孝治天下,哪怕王才人再不得宠,母凭子贵,只要朱由校登基做了皇帝,她便是太后。 更何况王才人生性软弱,可比那李选侍要好得多,至于朱常洛这位太子爷的身体,一直都负责往东宫送银子的单英最清楚不过,他每年以大都护的名义往东宫送上的银钱和野物皮货里,那壮阳大补的虎鞭人参可不少。 “督公,下官也是见王才人可怜,那李选侍端的狠毒,才寻了个年岁相仿的妇人尸首冒充……” 单英的话,魏忠贤已经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王才人还活着,那么这便是一张底牌。 “王才人何在,咱家要和她见一面。” “督公放心,下官当日救下王才人时,便和王才人说过,下官乃是奉督公之命办事,只是督公不便见她。” 单英知道这件事情上,自己的做法或许会引来魏忠贤猜忌,于是连忙补救起来。 “今后记得凡事都要知会咱家。” 魏忠贤没有再计较,有了王才人,他又哪里需要再考虑和那客氏联手,太子爷身边,有他老魏就足够了。 “有件事交给你去办?” “还请督公示下。” “太子的乳母客氏,是个不安分的。” 魏忠贤话没有多说,单英却是明白,自是道,“督公放心,这事情下官自会办妥。”然后便后退离去。 “高老弟啊高老弟,你这究竟是运气还是……” 魏忠贤喃喃自语起来,他忽然发现自己有些看不穿那位高老弟了。 …… 朱常洛的身体还是没有好转起来,对于习惯纵情酒色的他来说,没有美酒绝色,这日子过得还有甚滋味,于是十日之后,他的身子骨越发虚弱难当,而他心里也隐隐清楚,他怕是真的不行了。 高进头回进了乾清宫的暖阁,这也是他自大朝会和登基大典后,第三次见到朱常洛,只是比起登基大典时的意气风发,这位刚做了皇帝才二十天的泰昌皇帝已经形容枯槁,犹如风烛残年的老人。 朱常洛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高进,身材高大,容貌俊朗,就是长得太黑了些,倒像是个乡下的种田郎,“是个老实的样貌!”朱常洛心里做了判断,“高卿家,不会怪朕吧!” “高某深受皇恩,岂会怪皇爷,那些读书人都是坏心肠,皇爷的银钱若是落在他们手里,那便是有去无回,辽东那里要打退东虏,就得将士用命,没有银钱赏赐,吃不饱、穿不暖、甲不坚,刀不利,如何叫底下的儿郎拼命。” “大胆。” 王安在边上喝道,这高都护胆子也端的是大,或者说是莽撞,什么话都敢说。 “无妨,高卿家说得都是实话。” 朱常洛倒是没有生气,反倒是让王安扶着自己起来,接着指向便是那些叠起来的奏折道,“高卿家,你可知道,这些都是百官弹劾你的折子,就连几位阁老都说你飞扬跋扈!” “皇爷,末将冤枉。” 高进虽然喊冤,可那副梗着脖子的模样,倒更像是个关西的犟驴,直叫朱常洛也不由笑了起来,在他看来和文官们水火不容的耿直武夫才值得他的信任。 随手拿起本奏折,朱常洛直接扔到了早就准备好的火盆里,看着那火苗猛地窜起来,朱常洛咳了几声道,“王伴,把这些碍眼的折子都烧了吧!” “皇爷信重,末将无以为报,只愿为皇爷效死!” 高进没有跪下,而是腾地从赐座的椅中跳起来,吓得王安脸色一白,朱常洛则是笑道,“高卿家坐下,你的忠心,朕知道,朕怕是时日无多,以后太子还需要你尽心辅佐。” “皇爷乃是真龙天子,一时病恙,何足道哉,只管多吃些肉,定能好起来,末将改日便去城外山中猎几头大虫,给皇爷好好补补身子。” 看着高进鲁直的模样,朱常洛暗自点头,然后道,“那两百两,高卿家待会自去内承运库提了,只是百官那里,今后怕是要恨你入骨,你需得要有个准备。” “只要有皇爷在,末将没甚好怕的,那些读书人也就会耍嘴皮子。” 朱常洛本来还要说些什么,可是脑袋一阵晕厥感上涌,也只能挥手道,“高卿家,朕有些乏了,你先退下吧,改日朕让太子见见你。” “末将告退,皇爷圣躬安!” “朕安!” 高进退出暖阁后,回头看了眼那合上的殿门,这位泰昌皇帝怕是命不久矣,就算没有所谓的红丸,估计也撑不了太久,如今他即将彻底站到文官的对立面,只怕要先魏忠贤一步,成为朝野公敌了。 第四百三十九章 红丸 内承运库外,是各执刀枪的东厂番子把守,一箱箱的银子被装车。 白马骑的队伍在紫禁城的内护城河边上,队列森严,两百万两的巨额银两,便是御马监的兵马都不靠谱。 “高老弟,皇爷这两百万两,可不好拿啊!” 台阶上,魏忠贤看着那搬运的队伍,朝身边的高进说道,前脚皇爷刚吩咐完,后脚这消息就传到外朝去了,眼下估摸着兵部那帮穷措大已经在火急火燎地呼朋引伴,估计是要闹个大的。 “不好拿也总胜过便宜那帮王八蛋。” 高进沉声说道,他就是用脚后跟想,也知道这消息是皇帝派人泄露出去的,无非是做实他嚣张跋扈的无脑武夫形象,为百官厌弃,然后皇帝再出面回护他,让他感恩戴德的套路。 “还是高老弟你有种。” 想到现在紫禁城外,那些红了眼的兵部官员正等着拦截高进的队伍,魏忠贤也不由赞道。 “魏兄,你也莫笑我,只怕日后你比我境况好不到哪里去!” 高进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那些官儿读书读傻了,真以为什么狗屁学问刀枪不入吗,他又不在乎所谓的名声,等会儿他倒是要看看这些士大夫能有多少骨气。 魏忠贤脸上的笑意顿时没了,说起来高进是那些读书人口中不识礼数的关西匹夫,可他老魏又能好到哪里去,他若是当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做了这内相,只怕那些读书人会骂得更难听吧! “魏兄,我先走了,今后这京师内,还得仰仗老哥你帮我遮风挡雨。” 高进看着愣在那里的魏忠贤,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下了台阶,自翻身上马,朝身后的白马骑大声道,“等会甭管是谁拦路,就是侍郎尚书,也给本都护扒了衣服吊在路边,这是皇爷给咱们拿下辽沈的卖命银,谁敢伸手,就剁了谁的爪子,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大都护!” 千余白马骑高声呼应,直接把内承运库的宫人们吓得不轻,而泰昌皇帝派来的眼线,也自是匆匆忙忙回了乾清宫,把这番话禀报了上去。 暖阁里,朱常洛斜靠在龙榻上,还没有封妃的李选侍伏在边上,细细地喂着参汤,听着那回来禀报的内侍言语,朱常洛笑了起来,“这高卿家果然是个莽性子,朕倒要看看兵部到底有没那个胆子敢截他的队伍。” “再探!” 随着朱常洛的命令,那盯着高进队伍的内侍们往来不停地奔波于宫禁内外。 “皇爷,高都护在午门被拦了下来,兵部右侍郎李邦华要和高都护理论。” “高都护不应,李大人率兵部吏员挡路。” “高都护在马上言,‘侍郎(是狼)是狗,都敢来拦路’,命左右架开了李大人。“ “李大人不忿,向高都护投了石块,被高都护亲卫扒光了衣服,绑在了廊庑上。” “午门外,有埋伏的科道言官上前拦阻,群情激愤,有人抢夺高都护手下兵卒武器。” “高都护麾下有兵士受伤,高都护说这些御史们夺兵械想要造反,让兵士们把他们都剥了衣服同样吊了起来,那伤人的杨大人,还被高都护抽了顿鞭子。” 朱常洛初时还当热闹笑话听,可是当他听到午门外居然还埋伏了杨涟左光斗为首的御史,这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他当初起用东林党,一是朝廷缺员严重,二来给齐楚浙党些压力,同时也要在内阁持制衡之策,可是没想到这些杨涟他们胆子够大的,什么事情都要插一脚。 高进能在午门动手把兵部拦路的人扒了衣服吊起来,朱常洛自然是默许的,不然那守卫宫禁的禁兵们也不会在边上不闻不问,全当看热闹。 杨涟左光斗都是聪慧之辈,怎么会猜不到,可他们居然还是领着那些科道言官动手,分明就是没把他这个皇帝也当回事啊! 直接赐银给高进用于辽东兵事,本就是朱常洛的试探,也是皇权和文官集团的较量,他没想到这东林党还真以为这天下是他们做主的了。 “皇爷。” 看着脸色变得难看的泰昌皇帝,李选侍原本还想趁着皇爷听到那句“侍郎是狗”高兴时,缠着皇爷立她为后,眼下也只能罢了这念想。 午门外,高进自领着白马骑扬长而去,后面只剩下了一排白花花的身子吊在廊庑上做了人肉灯笼,不过半日时间,这消息便传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 被得了消息赶来的同僚们放下后,杨涟左光斗等人羞愤不已,长跪在宫门外要皇帝做主,还有性情激烈地当场咬了手指,上了血字奏折,要求严惩高进。 京师里面闹得有多热闹,高进概不理会,既然拿了泰昌皇帝的二百万两,他自然就会夺下辽沈,让熊廷弼重新经营辽东防线。 关于这场有辱朝廷威严的大事,在京师百姓口中也就那么回事,毕竟围攻那位高都护的上百号官吏,没人伤亡,只是被扒光衣服好似白斩鸡般给挂起来罢了,唯一严重些的也就是那位夺了兵器伤人的杨大人给抽了几鞭子罢了。 有锦衣卫和东厂在,东林惯用的舆论也没用了,街头巷尾都要番子们的线人将当日事情的缘由分说清楚,在老百姓们眼里,那就是官员们要抢钱没抢成,反倒是被他们看不起的关西匹夫给教训了。 没怎么参与的齐楚浙党,表面上自然是和东林党同仇敌忾,可暗地里却高兴坏了,重新入阁的叶向高本来也想逼皇帝处置高进,可没曾想他那请求辞官的套路毫无用处,皇帝压根就没在乎,就连百官们再次弹劾高进的折子,这回连司礼监的门都没进去,就直接一把火烧了。 这时候叶向高才冷静下来,知道泰昌皇帝是对他们不满了,于是他也只能强自忍下这口恶气,让杨涟左光斗他们全当没有发生过这回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么! 高进这种无脑的莽夫不过是皇帝利用的工具罢了,眼下皇帝要用他收复辽沈,他们自然动不了他,可今后总有机会的。 东林党的官员们自我安慰着,没有继续再揪着这件事不放,而是把精力全都放在了龙体欠安的泰昌皇帝身上,他们这时候倒没想过皇帝又是没多久好活,全都是削尖了脑袋想着要给泰昌皇帝调养身体,以求圣宠。 在这样的环境里,太子朱由校的乳母客氏不当心失足落水,溺死在内护城河便成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没人在乎。 沉浸在打造西洋钟这件事上的朱由校事后知道后,虽然也悲痛了会儿,可很快还是放下了,因为父皇在乾清宫让他见了那位高都护,没成想这位高都护竟然也会做手工活。 那天,高进陪了朱由校大半日,教他如何做简易航模,用皮筋木片做了架螺旋桨的飞机,惹得这个浓眉大眼的朴实少年开心不已。 “高都护,这东西为什么会飞?” 朱由校本是个内向的性子,可是遇到这些有趣的事物时,他便会变得很专注,而且他觉得这位高都护是个好人,魏伴伴虽然也很好,可是却不会陪他做这么有趣的东西。 高进很是耐心地给朱由校讲解那其中的原理,让他高兴的是,朱由校并没有接受过所谓的传统儒家教育,所以脑袋反而很灵活,至于魏忠贤口中的木讷,在他看来不过是缺乏父爱,又摊上李选侍这种狠毒强势的养母罢了。 “殿下,时间不早,末将也该走了。” “高都护,你还会来宫里吗?” 朱由校很是不舍高进,这个看上去比他只大了十来岁的大都护对他来说就像是哥哥一样,他们同样长得浓眉大眼,而他因为从小在宫里面那些废墟里跑来跑去玩耍,又跟着修缮宫殿的师傅们学木匠活,也是肤色黝黑,手掌粗糙。 “怕是来不了,末将过几日就要出征,不过殿下要是对那些西学感兴趣的话,末将倒是能为殿下推荐几个老师。”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高都护你打了胜仗,回京以后,要记得来看我啊!” 朱由校很快就高兴起来,然后在边上宫人们的催促下,回了东宫,高进亦是离宫而去。 乾清宫暖阁里,听着底下内侍禀报的朱常洛,也终于放下了心,他这个太子,受他连累没好好进过学,读过书,反倒是学了手木匠活,就算他现在想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做个帝王都来不及了,不过好在这个高进不是董卓,能陪着太子干木工活,平时里琢磨些奇淫巧技,倒是不必担心他会成为第二个李成梁。 “王安,传旨方首辅,就说朕打算用仙丹,让他带鸿胪寺丞李可灼进宫献药吧!” 朱常洛自知命不久矣,如今高进忠心可用,他却是打算搏一搏了,若是那仙丹确实有用,他也能为太子多撑段时间,就像父皇先前为他做的那些事一样。 “皇爷,自古仙丹之说……” 王安慌忙跪地,他是服侍过大行皇帝的,当然晓得所谓仙丹并没有什么用,反倒是有害身体,可是没成想皇爷心意已定,他的话尚未说完整就被打断了,“让你去便去,多嘴什么!” 是夜,首辅方从哲奉旨携鸿胪寺丞李可灼进宫,为了避嫌,他还拉上了叶向高等一干阁臣,皇帝要用仙丹,万一出了事,这个锅他背不起。 用丹前,朱常洛也见了方从哲和一干阁臣,像是交代后事般嘱托众人要好生辅佐太子,另外又问了陵寝之事,原本他还想着把立李选侍为皇贵妃这件事定下来,可是想到父皇大行前赐死了郑贵妃,他便没有再提。 当晚,泰昌皇帝用过仙丹后,内侍通传,“圣体用药后,暖润舒畅,思进饮膳。”翌日傍晚,又再服仙丹,是日五更,泰昌皇帝于宫中驾崩。 第四百四十章 关西匹夫 泰昌皇帝驾崩,魏忠贤想都没想,立刻便派人出宫往城外报信,这时候朔方军才刚刚集结完毕,三万步卒,万余骑兵,足够控制京师内外,而且京营里那些**刚被朔方军揍过,也老实得很。 骑在马上,高进看着前方夜色下的京师,不禁感叹造化弄人,这时候城墙上的守城将领已经让人放下城门,如今高进在读书人里可谓是恶名昭彰,但是在这些武夫眼里,能够从兵部那里抢了两百万两,还能把那些文官老爷剥成光猪拿鞭子打的高进,便赫然是大英雄大豪杰了。 “大都护万胜!” 守城官兵们跟着将领喊了起来,高进刚得了两百万两,自然足够大方,千把两他们从上到下都够分了。 这回朔方军进城不比上回,那时候泰昌皇帝是名正言顺得了万历皇帝传位的,朔方军不过是走个过场,可是这回主少国疑,那可就不是那么简单回事了。 “白马骑随我去紫禁城,其余各军,接管京营和各衙门,颁布宵禁,不准人群聚集,便是那些读书人胆敢啸聚闹事,只管抓起来剥了衣服给我打,只要别打死了就行。” 高进环顾众将,一一指派任务后,自领着白马骑往午门而去,魏忠贤掌管禁兵,和他一内一外,他自不会让那李选侍整出什么移宫案来,杨涟左光斗这些东林党想用这事情做政治资本,那是想都别想。 午门前,百官聚集,泰昌皇帝服用仙丹的事情,因为方从哲不愿背锅,所以早就把消息放了出去,于是皇帝驾崩的消息甫一传出,于是全都来宫外等候着劝进之功。 白马骑明火执仗抵达午门外后,自然惊动了百官,言官里面为首的杨涟看着骑马而至的高进,气得双眼发红,这关西匹夫简直阴魂不散,可饶是他再气愤,这个时候面对刀出鞘弓上弦的白马骑也不敢造次。 姓高的是条疯狗,大概是百官们的心声,谁也不敢赌这关西匹夫不敢让手下挥刀,这个人对于大明朝以文制武的传统毫无敬畏之心。 于是午门前的百官们随着白马骑向前,默然地让出了通道,高进环顾着这所谓众正盈朝的大臣们,自策马朝午门宫城而去,叫城墙上四卫营的禁兵们大感痛快,刚才他们可是被这些官员给骂惨了。 宫门打开,高进自策马而入,他今晚是来当恶人的,魏忠贤暂时还要披着他那张皮,可他已经和百官早撕破了脸,无需再顾忌什么。 看着朔方军的那些武夫们鱼贯冲入紫禁城,杨涟他们方自一拥而上跟在后面,如今太子在那李选侍手上,当务之急是先将太子迎入文华殿,至于这关西匹夫,日后等他们教导太子成了圣君,自然再算这笔账不迟。 高进领兵一路畅通无阻地直趋乾清宫,说起来这倒也得谢过泰昌皇帝,他在服丹前当着方从哲王安等人的面明旨说万一他大行后,要高进领朔方军进宫护卫太子登基,不然的话方从哲叶向高等人非竭尽全力阻止他入城。 乾清宫前,只有王安和魏忠贤,至于方从哲叶向高等人已经去了文华殿,他们按着规矩请太子移宫,不过眼下李选侍在暖阁里扣着太子,要百官先给她上后位,还命令朝廷所有奏章都要先给她看过。 高进听罢愕然,“王公,魏公,这阁老们就由着这贱人胡来?” “高都护慎言。” 王安听得眼皮子一跳,忍不住道,他如何不知道叶向高等人的心思,李选侍不过是跳梁小丑,他们无非是故意让李选侍先扣着太子,好让太子晓得没有他们,便难以登基,说穿了是要挟功自高。 “高某深受皇恩,太子殿下何在?” 高进没有理会王安,这位和东林党之间关系密切,他今日过来是要快刀斩乱麻的,不但要是要扶朱由校登基,另外也是顺便除了李选侍,免得东林党一计不成,再**计,日后反倒是要用这李选侍做文章。 “高都护,咱家带你去。” 王安看到魏忠贤和高进一唱一和,也只得让开了去,他心里清楚掌握御马监的魏忠贤要是出手,李选侍安能控制太子。 高进自和魏忠贤领着白马骑和御马监的甲士直闯前方一处暖阁,那李选侍手下的亲信太监要上前阻拦,高进直接劈面一巴掌打过去喝道,“区区选侍,也想牝鸡司晨,垂帘听政,你们想跟着找死吗?” 高进身后,亲卫们拔刀出鞘,那百战而成的血腥杀气顿时吓得那些宫人们战战兢兢若吓呆的鸡仔般,殿门被门闩从里面关死,高进推了下后冷笑起来,亲自拔刀伸入门缝,猛地一刀劈断门闩,身后亲卫们上前撞开殿门。 走入暖阁,高进便看到仓惶不知所措的朱由校被个艳丽的宫装女子抓住,不由上前喝骂道,“殿下,末将救驾来迟,你这贱妇,还不速速放开殿下。” 李选侍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被一个武夫指着鼻子这般凌辱,于是她尖利地喊了起来,“反了反了,你们都是死人吗,这姓高的要造反,他要当董卓,还不上……” 李选侍四周倒也有几个内侍,可他们都听到了高进方才在外面的骂声,如今又是黑压压的甲士涌入,那刀又长又尖,看着就叫人害怕,哪敢上前找死。 高进哪会惯着这等泼妇,直接几步上前就到了她和朱由校跟前,一把握住她抓着朱由校的手臂,顿时就疼得李选侍松开了手,将茫然的朱由校拉到身后,高进听着这泼妇又在那里叫骂起自己这是淫乱宫闱,直接反手抽在她脸上,抽得这泼妇七荤八素,满嘴牙掉了大半,昏沉沉地摔倒在地。 李选侍被直接打懵了,然后她才好似大梦初醒般看着四周那些冷漠的甲士,嘴里漏风地哭喊起来,这回她倒是学聪明了,知道向朱由校这个她名下的太子求助。 “高都护,你……” 朱由校怎么也没想到和蔼可亲的高大哥居然会这么凶悍,虽说他也不喜李选侍,可这位到底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只不过他话方说到一半,高进接下来的话就让他愣住了。 “殿下,这贱妇心肠狠毒,为了谋夺后位,戕害您的生母,让殿下认贼做母,莫要上她的恶当。” 高进自让手下上前绑了李选侍,然后扶着呆愣愣的朱由校出了暖阁,这时候在外守候的魏忠贤自是将他的底牌朱由校的生母王才人带了过来。 看到生母,朱由校顿时两眼模糊,想都没想,就直接飞奔过去,“娘!”王才人也是泪如雨下,抱着儿子泣不成声,而李选侍则是如遭雷击,随后又歇斯底里口齿不清地喊起来,不过这时候谁还会理会她,就连王安也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他知道今晚魏忠贤这个儿子是大获全胜了。 当杨涟领着言官们在文华殿和叶向高刚商量好,等到天明时分便去乾清宫迎太子入文华殿,若是李选侍敢阻拦,便要行刚谏之事时,却只听见甲叶嶙嶙,文华殿大门外,那个关西匹夫扶刀闯入。 “高进,你好大的胆……” “闭嘴,太子已至太和殿,尔等群臣,还不速速前往,奉太子登基,难道是和那奸妃勾结,要唱双簧,市恩于太子么!” 高进厉声喝道,于是文华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但是随即杨涟等人又鼓噪起来,这时候高进自是让出身后王安这位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然后白马骑们长刀出鞘,震住了殿内,“王公便麻烦你知会百官,若是天明,有谁不至太和殿,那便是奸妃党羽,我必为殿下诛杀。” 高进转身而去,等他走后,王安自是被百官们淹没,当他说清楚乾清宫内详细时,百官们自是难以置信,那个关西匹夫怎么就敢直闯宫闱,这个时候没人愿意承认高进是当机立断,从李选侍手中迎回太子,他们只是感到恐惧。 黎明前,太和殿内,朱由校接受了百官朝拜,定下了君臣名分,至于登基大典,则是容后再办,从始至终高进都孤零零站在武臣朝班的前面,英国公张惟贤为首的勋贵武臣们都离着他很远,好似他是瘟神一般。 王才人成了太后,而李选侍则是被打入冷宫,高进看着那坐在龙椅上仍旧显得过于善良的朱由校母子,不禁暗自摇头,不过他相信魏忠贤会善后这件事情的,冷宫里死个人再正常不过了。 当太阳升起,百官们浑浑噩噩地离开紫禁城时,就连最痛恨高进的杨涟左光斗这些自诩铮铮君子的御史言官们也不敢相信,那个明明可以做董卓做曹操的关西匹夫居然就那样带着他的军队离开京师,奉大行皇帝遗命,往辽东而去。 难道不该是这关西匹夫窃据权柄,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们这些铁骨铮铮的打成号召各地大军勤王,将这祸乱天下的关西匹夫拿下以正国法,少年天子感恩戴德,从而垂拱而治,怎么就能这样走了,就好似他们争来夺去的国家大权与这关西匹夫而言只是弃若敝履的东西。 这故事不该是这样的! 百官里,有人魔怔了般这样想道,可是很快他们便复又弹冠相庆,认为这关西匹夫乃是慑于他们的浩然正气,才不敢行董曹之事。 第四百四十一章 和伟大战役同名 九月,广宁城,望穿秋水的熊廷弼终于等来了他要的援军,朔方军合计四万五千人抵达。 修缮加固的城墙上,高进看着身旁的熊廷弼,没想到这位辽东经略居然那么爽快地就把所有兵权给让出来了。 “高都护,我向来不服人,可是唯独对高都护你心服口服。” 熊廷弼虽然是进士出身,可他实际上就是个暴脾气的统兵大将,不然京师里百官也不会喊他熊蛮子,对他甚为厌恶,更不用说屡次指手画脚想要干涉辽东军事。 高进在萨尔浒之战时的所作所为,瞒不过有心人,熊廷弼这年余时间里虽说始终处于被动挨打的窘迫,可他苟着苟着在辽河整出了条碉堡防线后,也就能在打防御战的时候和后金打得有来有回,还捉了些活口。 虽说努尔哈赤对斐芬山之战下了封口令,可当时六万八旗在场,这秘密那里保守得住,于是熊廷弼便知道了高进的战绩,自然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京师那群蠢蠹还叫他夺朔方军的兵权,估计他只要起这念头露了底,便会立马被朔方军砍成肉泥,熊廷弼眼下只想跟着高进,堂堂正正地渡过辽河,跟努尔哈赤的八旗主力决战。 “熊经略客气了,高某此来,是要夺还辽沈,关于老奴情状,还得请熊经略赐教。” 高进在京师拿了二百万两后,所谓的援辽官兵自然叫停,高进本来也看不上那些被强拉壮丁凑数的官兵,熊廷弼这里聚集的六万官军,也就是四川来的三千白杆兵他能瞧得上眼,剩下的大半都被他发放三个月的欠饷就地遣散,其中那些老实的独身青壮自被他派人招揽去河套开荒。 当下熊廷弼自是为高进说起后金的详情,努尔哈赤拿下沈阳后,因为蒙古左翼诸部威胁海西女真故地,他派兵试探了两次,都被曹文诏领着诸部骑兵打得极惨后,选择了经营辽沈,更是将沈阳更名盛京后迁都,而李家投靠后金以后,辽沈铁岭抚顺的豪强大户也纷纷投靠。 “去年那老奴开科取士,我这边都有不少读书人偷偷摸摸地过去应试。” 高进倒是没想到在他的压力下,努尔哈赤居然让后金主动汉化,在失去蒙古的兵源后,他索性接纳了辽地的汉人豪强,建了汉八旗,而如今后金国里这汉化改革的急先锋便赫然是改了名字的四贝勒皇太极。那金钱鼠尾实在有碍观瞻,可是蓄发对女真人来说又不甚方便,于是如今女真八旗全是剃了光头。 “听说最近那老奴又要改换国号,已示不奉故往金国的道统。” 高进知道这必是那些投鞑的读书人帮老奴出谋划策,不得不说这一套所谓名正言顺的玩意很管用,如今辽沈那边老奴又大搞计丁分田,又是拉拢读书人和豪强大户,辽东人心浮动,熊廷弼能稳住广宁已经是极为不易了。 “不能再让那老奴收买人心,否则这辽东必不能保。” 高进做了决定,就大明朝那低下的行政效率和糟糕的军队现状,再过两年就是熊廷弼也未必能守住广宁,更别说朝廷里还有帮纸上谈兵的蠢蠹喊着要熊廷弼主动出兵灭虏的。 朔方军接管广宁城后,海量的物资从关内和辽西源源不绝地运送过来,高进拿到手的二百万两扣除遣散的积欠军饷,还剩余一百五十万两,全都被他用来从自家的朔方商会采购物资,充作军费。 科尔沁部那边,得了高进命令的曹文诏更是向诸部征兵,凑齐了三万骑从关外向后金国进兵,到时候是夹击还是合兵,自然视情况而定。 …… 白杆兵驻地,秦邦屏和秦民屏看着朔方军送来的全钢胸甲和铁盔,几乎瞪圆了眼睛,要知道他们的阿姐向来清严,白杆兵虽然骁勇善战,但是装备除了白杆枪外,便是最普通的皮甲,也只有他们这些将官才穿戴铁甲。 “秦将军,这些胸甲和铁盔都是刚打出来的,里面尚缺皮衬,还得麻烦你们自己缝制了。” 让麾下士兵将煤炉粮草皮料和朔方呢的军服通通放下后,王斗朝已经看傻了的秦邦屏和秦民屏说道,直让两人连声道,“不麻烦不麻烦,大都护这般厚恩,我等必誓死报之。” 秦家两兄弟是实在人,他们本就钦佩高进这位义薄云天的大都护,违抗圣命,千里救援小杜总兵,在斐芬山以寡击众,血战东虏,事了之后拂衣而去,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绩,都叫二人恨不能早日认识这位大都护。 如今他们寸功未立,大都护便送了这等上好的钢甲铁盔,还有那么多的军辎粮草,如何不叫他们感激涕零,比起扣扣索索的朝廷,简直就是云泥之别,要知道他们这趟北上还是奉了阿姐命令自带干粮,没拿到朝廷半分饷银。 “两位言重了,我二哥说了,眼下大战在即,当以保证军辎粮草为先,但是他保证等这仗打完,必会补齐白杆兵的饷银,绝不叫秦将军吃亏。” 王斗拱了拱手后道,“我还要去赵将军军中一行,等改日空了我寻两位喝酒。” “王兄弟慢走。” 送别王斗后,秦邦屏和秦民屏只觉得能在这位大都护麾下效力,才不枉为好男儿,两人互相看了眼后,都是打算等这仗打完了,和阿姐知会声,索性投了朔方军。 广宁城里,除了白杆兵和熊廷弼的标营外,还能被高进看在眼里的便是赵率教部,比起秦家兄弟,赵率教更是直接就表示愿意投效朔方军,因为他也是骆驼城里将门出身,以前还当过延绥参将,赵家都投靠了大都护,他自然也不例外。 几乎是半个月不到,高进便将广宁城上下收服,三千白杆兵更是直接和中垒步兵射声三营合练军阵,赵率教所部裁汰老弱,只剩三千精锐,步骑都换了铁甲。 而这时候,高进也是毫不掩饰他率大兵到来,要讨平已然改国号为大清的建奴,朔方军的夜不收和骑兵精锐分批次渡过辽河,开始和八旗的斥候展开了小规模的战斗。 到九月底,双方小股骑兵爆发了不下三十次的遭遇战,朔方军皆战而胜之,其中有数仗都是惨胜,不过广宁城中士气赫然高涨,看着那座已有三百余级的京观,秦家兄弟和赵率教并城中剩余各部官军都是对朔方军彻底服气了,他们过去一年里不是没和建奴的甲喇兵交战过,可斩获的首级数也不过寥寥五十余颗,至于自身伤亡更加不必提。 盛京城内,新营建的皇宫大殿里,努尔哈赤看着满殿的大臣,面色阴沉,这才短短半个月,便折了七百能骑善射的勇士,那朔方军果然是兵甲坚固犀利,骁勇善战,一想到那个大都护号称胜兵十万,要讨平他的大清,他就眼皮直跳,自他以十三副遗甲起兵以来,他还未曾像现在这般心绪不宁过。 很快大殿里就吵了起来,有人要战,有人要守,就连努尔哈赤自己也是头回拿不定主意了,朔方军的骑兵所穿甲胄之坚固,远超他们的想象,而且那些骑兵里除了善射之辈外,居然还有人能在马上放鸟铳。 吵了半天,努尔哈赤最后也只能取了折中的意思,坚壁清野,将大军主力集中于盛京,只在几座坚城留下重兵,以便了解朔方军攻坚的战力如何,同时也是当做楔子钉在朔方军的后方,能骚扰并截断其粮道。 …… 十月初,辽东大地已是银装素裹,可是高进依然没有进步,自关内和辽西走廊的物资仍旧在源源不绝地运送过来,河口堡积累的所有军械全都被运送了过来,同时抵达的还有杨大眼亲自带队的火炮团。 飘零的雪花下,当熊廷弼看到朔方军从马车上抬下后熟练组装起来的五十门淡金色的青铜火炮,整个人都是发懵的,作为守城的防御专家,他当然知道这些红衣大炮的威力,只不过朝廷铸造的青铜炮,除非是将银子拨到他手上,他亲自盯着监造,否则兵部下拨的那些火炮他可没胆子放心使用。 杨大眼的火炮团,驻扎在朔方城训练,也是朔方军里最烧银钱的,炮手们早已从最初郑瘸子那些边军里的老炮手换成了朔方军里挑选出来学过数学几何的精干青年,每组炮手都是用数不清的炮弹喂出来的。 熊廷弼看着那五十门大家伙,顿时便晓得这一仗稳了,如今建奴已经坚壁清野,顿兵于坚城,若不能拔除那些沿途的军事堡垒,即便他们打到沈阳城下,也会粮道不稳。 辽河还没有封冻,河对岸有清军的临时堡寨,用于观察广宁城的动静,高进看向身旁的杨大眼,“大眼,一轮齐射,我要让老奴知道,那些堡垒毫无用处。” “是,大都护。” 杨大眼沉声道,然后随着他挥舞令旗,五十组炮手推着火炮在河岸边排成了阵列组,高进身后熊廷弼、秦家兄弟、赵率教和蒙古诸部的将领们很快就被震耳欲聋的炮声震得双耳嗡鸣。 白色的烟气在北风中消散,雪花落在炮管上随即融化成水滴落,辽河对岸清军的三个临时堡寨火光升腾,黑烟冲天,彻底化作了废墟,有四散奔逃的战马,也有侥幸未死的八旗兵如同傻了般在雪地里呆滞不语。 众将身后,曾德昭他们这些传教士都是划着十字,火炮在欧洲已是野战的利器,可是他们也是头回见到五十门昂贵的青铜野战炮同时开火,至于孙元化这时候已经两眼放光地盯着那些火炮不能自已。 …… 数日后,天气越发寒冷,而辽河也开始封冻,化成坚冰,夜不收们渡过冰面,前往探查后发现,那些原本以重兵把守的军事堡垒赫然一空,再没有军队驻扎。高进并不知道,他当日让杨大眼试射的那轮火炮齐射,打死了亲自前来侦查的大贝勒代善,活下来的代善之子岳托亲眼看到父亲被炸得血肉无存,自己也被削断了双腿后整个人疯了。 知道朔方军有着数量恐怖威力惊人的红衣大炮,努尔哈赤不敢分兵,只能将全部兵力集中于盛京,他做好了和高进血战到底的准备。 十月十五,高进誓师出征,而这时京师朝堂上,东林党借着红丸案,逼得方从哲致仕,大挫齐楚浙党,可谓是大获全胜,杨涟等人再次上书弹劾高进,但是全被留中不发,终于如愿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魏忠贤,直接在天启皇帝的示意下将那些弹章全都丢进火盆烧了取暖。 凛冽的北风中,浩荡的队伍自广宁城内开拔,朔方军中的蒙古轻骑兵们游荡在外,前出二十里侦查敌情,随后便是大队的步卒向前,火炮队伍和辎重队伍在中间,后方则是骑兵压阵,高进根本无惧清军野外来袭。 高进带足了滑撬,所有的马车被卸了轮子,换成了滑撬板,在厚实的积雪里速度丝毫不满,从广宁城到沈阳城,大约四百多里,日行四十里,以他携带的军辎足以维持旺盛的士气。 白杆兵的队伍里,原本畏惧严寒的川人们身上穿着棉袄胸甲,外面套着朔方军的呢大衣,头上戴着朔方军的狗皮帽,脸上涂着獭油,脚下蹬着及膝的皮靴,他们从未有过如此豪华的装备,更不用说自从大都护来了后,他们顿顿能见荤腥,如今他们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顶风冒雪,七万余大军出征,在茫茫旷野上蔚为奇观,游荡的蒙古轻骑们和前来侦查的建州骑兵爆发了遭遇战,双方都互有折损,算起来这回倒是蒙古轻骑损失更大,不过那些战死的多是曹文诏征募的各部骑兵,而非朔方军里有营号的蒙古精骑。 大军缓慢而坚定的向前推进,每日行军四十里后,高进便会下令步卒骑兵列阵坚守,然后辎重营搭建营地,随后各军方自入营休息,沿途有建州骑兵试图骚扰,可是高进军中最不缺的是骑兵,而且令行禁止,高进不许将领们纵兵追击,没人敢于追击那些败逃的建州骑兵。 十二日后,当高进率军抵达沈阳城外时,全军上下士气高涨,并没有因为在酷寒的恶劣天气下行军而有大规模的减员,所有的主力军队都保持着强大的战斗力。 在熊廷弼眼里,高进打仗就是彻底地在砸钱,两百万两军费,除去遣散老弱的五十万两,剩余的都化作了海量的物资,不过他知道换成自己就是能这样砸钱也办不到,因为他没有朔方军这样强大的军队,也没有朔方商会这能够提供运输物资的商帮。 努尔哈赤让人在沈阳城外深挖的堑壕,压根没有任何用处,因为高进直接用一轮火炮齐射告诉努尔哈赤,龟缩在沈阳城内死守他会输得很惨,只有大军出城野战,才有赢他的机会。 被高进下了战书的努尔哈赤,只能带兵迎战,他不敢放朔方军围城,斐芬山之战,他是亲眼见过浙兵打阵地战时的坚韧强悍,如今这朔方军号称四万步卒,无论装备还是战力比浙兵只强不弱,只要他们列阵分兵堵住城门,用火炮轰击城头,又有强大的骑兵机动,他们就只会被堵死在城里被动挨打。 十月十七,高进率军后撤十里,让出了空旷的野地作为两军决战的战场,努尔哈赤派人侦查后,回信翌日决一死战。 十月十八,未及黎明,努尔哈赤率六万女真八旗,三万汉八旗出城列阵,直到辰时才列阵完毕,高进这边以步卒列队于外围的大空心方阵向前推进,打头的是披重甲的步兵营。 双方列阵之后,努尔哈赤让汉八旗先攻,他要消耗朔方军的火炮,至于鸟铳他并不担心,这几日大风风向不定,无论弓箭火铳都受到影响。 汉八旗的士兵都是原辽东军和辽地豪强的兵马,他们也向来瞧不起其他地方的官兵,也不曾见识过朔方军的强悍,又都想着要在努尔哈赤这位大汗面前好好表现,于是都奋勇争先冲向前方的朔方军的军阵。 看着努尔哈赤上来就让汉八旗倾巢而出,步兵冲正面,骑兵冲击两翼,高进面无表情,在他看来这汉八旗就是来送死的,当然也不配他动用火炮,正好让麾下的新兵们练兵。 步兵营在正面直接抵挡住了汉八旗的步兵冲锋,过往辽东军屡试不爽的三眼铳在步兵营的钢甲大盾前毫无用处,反倒是被如林的长枪杀得倒卷,随后就是轻装步兵们持刀跳荡出阵追杀。 两翼的所谓辽东铁骑,也同样在朔方军的步卒面前碰得头破血流,最倒霉的则是遇上了秦家兄弟统领的白杆兵,这些直爽的川中好汉们则是拼了命地要报答高进的知遇厚恩,于是头回从头到脚都武装到的白杆兵们杀疯了,甚至于当第二波辽东铁骑冲锋而至时,他们主动出阵持长杆厮杀,居然照面就打崩了亲自带队的李如柏。 正午时分,汉八旗屡攻不下,士气衰竭,死伤近五千众后,哪怕身后是督战的女真八旗,也是再也不愿上前厮杀,而这时候高进已经通过令旗,轮换了数波新兵步卒。 努尔哈赤没有斩杀汉八旗的将领,因为就算换了女真八旗上去,结果也不会两样,无非是朔方军的死伤会更多些。 双方心照不宣地暂时罢兵休战,等到两军都用过吃食后,仍旧互相对峙,高进没有主动进攻,辽沈是老奴必守之地,着急的是老奴,不是他。 终于当天边猛地刮起大风,而且风向不利于朔方军时,努尔哈赤终于挥军猛攻,他的建州勇士不惧怕短兵相接的白刃战,最怕的就是朔方军的火炮鸟铳,如今风卷雪尘,不利火器施展,他若是不趁这时和朔方军决战就真没什么机会了。 战争片刻间便到了最惨烈的地步,剩下的汉八旗被身后的女真八旗裹挟着向前死冲,女真八旗里除了战力最强的两黄旗未动外,剩余六旗兵马全部出动。 五十门火炮也昂然开火,炮弹在风雪里犁出了血肉通道,可是随即就淹没在疯狂上涌的八旗兵马里,很快白刃战爆发,高进再也无法从容地调动军阵前后轮换,因为努尔哈赤直接下了血本,就是不计代价地疯狂猛攻,不给他麾下步卒喘息的机会,试图直接打穿他的军阵,现在比的就是谁更加有韧性。 空心方阵里的骑兵队伍被高进死死按住没有出战,任由八旗兵马从四面八方猛攻,到最后射声营的士兵都直接上了刺刀填入了白杆兵的阵地,疯狂地和身穿重甲的八旗甲喇兵肉搏。 风雪停歇,可是朔方军的方阵四面八方已然犬牙交错地和八旗兵马厮杀在一起,鲜血染红了大地,汉军八旗被夹在中间,被彻底打残,眼下就是八旗兵和朔方军硬碰硬的厮杀。 高进端坐在马上,冰冷地注视着前方战场远处努尔哈赤的两黄旗本阵,仗打到这份上,八旗已经杀红了眼,他要亲手终结这场战争。 “吴克善、宰塞、哲别、哈日黑虎……” 高进点着麾下蒙古众将,接着这些蒙古将领都是面红耳赤地大声应是,仗打到这个时候,大都护终于允许他们出阵了,“你们各自率骑兵冲击老奴本阵,若有建州骑兵阻拦,务必将其击退缠住。” 科尔沁营、喀尔喀营、准噶尔营……八千蒙古精骑终于咆哮着从前方裂开的口子里迎着那些挥舞大斧铁棒的女真甲喇兵冲去,直朝老奴的两黄旗杀去,然后战场两翼的八旗骑兵就好似疯了般拼命回援,接着和蒙古骑兵们厮杀成一团。 “朔方万胜!” 响彻战场的怒吼声从方阵里冲天而起,曹文诏的两千背嵬营全部上马,高进亲自统率的三千白马骑也披上了甲胄,陈升王斗杨大眼,他所有的兄弟都在他身边会随他一起冲阵。 背嵬营出,山崩地裂,曹文诏领着背嵬军的铁骑沿着蒙古八营冲开的道路,只取两黄旗本阵,面对背嵬军的重骑兵,努尔哈赤也只能提前用出了他的底牌,全都是野女真,能猎取虎豹,体格健壮的千余勇士组成的铁塔军套着两层铁甲,手持大斧铁索,硬生生拦下了背嵬营,领着两黄旗的百战老兵试图绞杀这部重骑兵。 只是高进随后亲自率领的三千白马骑发动的第二波重骑兵冲锋,努尔哈赤只能领着他的老军亲自阻挡,皇太极、莽古尔泰、阿敏这三大贝勒惊恐地率领骑兵试图挣脱纠缠的蒙古骑兵,回援父汗,可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插着白马背旗的黑色重骑兵淹没了父汗的大纛所在。 这一战,高进身边,程冲斗和石电这两员老将战死沙场,可他们也拼了自己的性命让高进冲到了努尔哈赤阵前五十步内,高进和努尔哈赤王对王,两人同时抽弓射箭,高进中箭后,仍旧策马冲杀至没有后退逃跑的努尔哈赤跟前,将其刺落马下后,手刃其首级,砍倒了那杆绣着黄龙的大纛,随后女真六旗崩溃,两黄旗死战到底。 第四百四十二章 天启悲歌 天启元年,朔方高都护于沈阳城外阵斩后金奴酋努尔哈赤,克复辽沈,随后率军班师回朝,只封延绥总兵,世人皆以为朝廷不公。不过没人知道,正是高进入宫劝说天启皇帝,才通过了这东林党为主的内阁所通过的封赏。 天启二年,回到陕西的高进冷眼旁观,沈阳之战,他阵斩努尔哈赤,重创八旗,自己也损兵近两万,皇太极率领剩余六旗兵马继位,退回赫图阿拉后,转而进攻朝鲜,掠夺人口以图恢复元气。 熊廷弼在接手沈阳后,重新经营防线,可是没想到朝廷竟然红旗催战,要他出兵乘机彻底剿灭东虏,熊廷弼上奏不应,结果被罢免了官职,继而东林党以袁应泰任辽东经略,又出军费百万两,集兵六万,三路出师剿匪,结果再次大败,就连沈阳也得而复失。 这时候他们才又想起熊廷弼来,谁知道这回熊廷弼脾气发作,坚持不愿再去辽东这个火坑,除非内阁于他军政大权,不设巡抚掣肘,有临机独断之权,另外军费也得直接下拨到他手里,不经过兵部。 这样的要求,自然被视为无理,于是便有言官弹劾熊廷弼说他就任辽东经略时曾贪污军费十七万两,进而把熊廷弼给下狱了,要不是魏忠贤得了高进嘱托,让他关照这熊蛮子,只怕熊廷弼便要不明不白地死在刑部的大牢里面。 随后奢崇明叛乱,建国大梁,这时候朝廷已经没有大将可调,东林党只能捏着鼻子调高进入川平叛,这回高进只带了两万步卒和五千轻骑出战,朔方军的主力仍旧盘踞陕西镇压民乱。 罢免了矿税后,江南等地又收不上商税,这时候柄持国政的东林党能想到的便是继续加辽饷,而陕西则是连续两年旱灾,这辽饷加派,层层盘剥,底下百姓活下下去便只有造反,于是三十六营趁势而起,什么扫地王、邢红狼、黑煞神、乱世王、满天星、李晋王、八金刚这些名为义军实为流贼的东西全都冒了出来。 只不过陕西是朔方军的地盘,高进派了陈升张坚等人率军便剿灭了这些流贼,顺道将这些流贼肆虐之地的那些豪强劣绅同样打成乱党一并打杀,同时抄掠其家产,用来赈济难民和当地百姓,组织恢复生产。 永宁城外,高进看完陕西那边送来的军报,放下后瞧向前方刚消停下来的木兰,沈阳之战他吃了老奴一箭,伤了臂膀筋骨,需要好生将养,这回入川平叛,木兰坚持跟来,他才答应下来。 当初沈阳之战后,秦家两兄弟本该率白杆兵回川,不过两人愿意在他麾下效命,他自然不会放过,于是在抄了沈阳城中的金银后,他直接让秦邦屏带着八万两金银护送战死的一千余白杆兵骨灰回川,将抚恤金都发了后再回来。 秦良玉没有强留两个兄弟,可是随后两个兄弟又在她这里卷走三千白杆兵精锐,才叫她生了气。 高进带兵入川平叛后,秦良玉开始没有卖他这个威震天下的大都护面子,直到她率军破二郎关,木兰代高进领兵破佛图关,两军汇合后,她见了木兰这英姿飒爽武艺高强的女将军,两人一见投缘,互相较量武艺不分高下后,便结为姐妹。 高进麾下朔方军战力强横,又有秦邦屏两兄弟的五千多白杆兵为向导,和秦良玉合兵后,自是势如破竹,直接将奢崇明赶回了永宁城的老巢,而且将其团团围困,没有给他逃跑的活路。 要不是高进不想太早结束这场战争,他早就调动炮营敲开永宁城,因为有着高进提供的物资,秦良玉自然也不会驱使军中士兵用人命去填城墙,于是便在永宁城外,每日和木兰谈天说地,较量武艺,又或是一起去打猎,这日子过得极为舒适。 “夫君,何事高兴?” 木兰和秦良玉走来后,高进自是起身,取了湿巾递给木兰擦汗,接着道,“陕西那边,阿升平了那紫金梁王自用,如今匪患平息,京师那里,老魏算是熬出了头,如今他可是阉党魁首,人称九千岁呢!” 高进说道,他也不清楚,魏忠贤算不算是受了他影响,学会了隐藏爪牙以待时机,朱由校登基后,他这个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没有太出挑,只是一意侍奉皇帝和太后,冷眼旁观东林党在朝中大肆揽权。 说起来到天启二年时,东林党在朝中可谓是大获全胜,剩下非东林派系的官员都纷纷倒向东林,剩余齐楚浙党的官员也打算跳反,可东林党太过得意忘形,唯我独尊,赵南星叶向高他们居然又把红丸案翻出来旧事重提,要拿方从哲这个前朝首辅浙党大佬开刀立威,将非东林派系的官员全部赶尽杀绝,逐出朝堂。 于是朝中非东林派系的官员看到这架势,人人自危便只能抱团取暖,死保方从哲,可东林党仍旧是步步紧逼,而这个时候魏忠贤终于出手了,朱由校这个皇帝也头回对东林党说不,保下了方从哲,然后剩下那些非东林派系的官员才意识到原来魏忠贤这个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不是摆设,而是能影响皇帝的,于是便有人主动投靠到魏忠贤门下。 东林党的嘴向来恶毒,于是他们炮制出了阉党这个词,可结果没想到他们这种霸道行径反倒是让魏忠贤势力大涨,偏偏这个时候辽东属于东林派系的辽东巡抚王化贞因为轻敌大意,把辽阳也丢了,要不是皇太极顾忌会惹出朔方军,只怕连广宁都要不保。 被高进打残的东虏势力复炽,辽东局势再度彻底崩坏,魏忠贤哪里会放过这机会,他忍了三年,眼下东林党又主动递了刀把子,而朱由校这个皇帝也因为在宫里和高进推荐的传教士学习西学而被杨涟左光斗他们喷了两年,心里也憋了股火,便由着魏忠贤兴起大狱,以东林党丧师辱国,贪墨军费为线索大肆追索,结果京师里东林党派系的干将里有七成被下了锦衣卫的诏狱。 眼下京师里仍旧为东林党所掌握的舆论可是说权阉干政,暗无天日,还给魏忠贤加了个九千岁的名号。 东林党被魏忠贤如何炮制,高进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这些年在魏忠贤身上耗得精力功夫,终于到了回报的时候。 “九千岁,老魏怎得这般不谨慎,这名号也是他能喊的。” “不是他自个取的,是东林诸公为他上的尊号。” 秦良玉在边上听着也是心里感慨,她过往一直以为东林诸公都是一心为国的忠良贤臣,可直到和木兰结拜为姐妹,在这位大都护身边开阔了眼界后,才知道自己想差了。 “秦大姐,这永宁城也是时候该拿下了。” 高进看向秦良玉,他先前拖着不攻城,便是让朔方商号趁机占据四川商道,如今范秀安已然做成此事,再加上有秦良玉和他交好的川兵将领在,他可以放心回陕西,然后替手下人跟老魏要官了。 秦良玉虽然不舍木兰离去,可是也知道木兰离家日久,肯定思念家中孩儿,于是道,“等平定永宁城,明年我便去妹妹家里叨唠些时日。” 木兰自是眼笑成了两弯月牙,“那可好,等姐姐到了,我自让夫君带孩儿,我和姐姐去草原上好生打回猎,看那大湖。” 天启三年,四月,朔方都护高进并石砫宣慰使土司秦良玉破永宁城,生擒奢崇明,叛乱遂平。 …… “哎呦,小乖乖,你可轻点劲,干爹这这身子骨可不比你阿大,折腾不起。” 魏忠贤在紫禁城外的外宅里,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看着被高大都护的儿子当成马骑的自家督公,才晓得督公和高大都护的关系有多好,这也让他暗自欢喜,外有高大都护,内有督公,那些东林余孽能翻起什么浪花来。 这是天启四年,冬月,高进第二次进京,只不过他这回来是因为朱由校连下三道诏书要他去宫中参加万寿节,自从朱由校登基后,高进每年都会派人送些有趣的玩意到宫里给朱由校拆解,如今朱由校正沉迷在蒸汽机的装置里无法自拔。 万寿节前,高进被朱由校拉进宫里待了整整一天,弄明白了蒸汽机的原理后,让高进画了蒸汽火车模型的图纸后,才放了高进出宫。 没有客氏惑乱宫闱,朱由校在天启二年就当了爹,不过到如今也只有一个儿子。 过完万寿节,高进并不愿意逗留京师,可是魏忠贤两年没见他那两个儿子,他这个当干爹的哪里肯放他们回陕西,于是才有了魏忠贤这位如今被东林党说成是九千岁的阉党魁首跪在地上,给高进的两个儿子当大马骑。 夜深时,魏忠贤捏着发酸的脖子,才和高进叙旧喝酒道,“高老弟,就不能留在京师么,你知道皇爷对你是视如兄长的,只要你愿意留下,皇爷甚至愿意重开五军都督府,封你为大都督,到时候封个国公,与国同休不好么!” 高进沉默不语,朱由校不是个好皇帝,但却是个老实的好人,只是他要的从不是什么权位,“老魏,你知道吗,这些年加辽饷,陕西又大旱,百姓人相食,流贼遍地,我竭尽全力,又由你帮衬,才算稳住陕西,可我若是来了京师,陕西那边可还能按我的意思叫百姓过些安生日子。” 魏忠贤顿时哑口无言,便是他如今是所谓的九千岁,压得东林在朝中无声,可是这大明朝沉疴入骨,又岂是他这个阉人能解决得,他麾下所谓的阉党,其实和东林党的官儿又有什么区别,大家都只会争权夺利,做不得实事,这也是即便到了如今,孙承宗等东林官员还能在朝中,实在是熊廷弼被高进要去陕西当了三边总督做挡箭牌后,他这夹带里没有人物。 如今辽东那里,仍旧是个无底洞,要不是东虏害怕过了辽阳,会惹出他这位高老弟,只怕早就打下广宁城,如今朝鲜都被东虏打得快要亡国,那朝鲜国君李倧写了血书泣血向大明求援,朝中也只能干看着。 高进和魏忠贤默契地没有再谈下去,魏忠贤知道高进的心思,可也清楚只要皇爷还在,这位高老弟未必就会行那等大事,而他自己也不愿再多想。 半个月后,高进终于踏上归途,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走,便是永别。 …… 天启七年,初春,朱由校落水病重,信王朱由检在御前亲奉药石侍奉兄长,被满朝大臣夸为仁孝,而红着眼追查画舫落水的魏忠贤也没有想到去怀疑看上去柔弱文质的信王。 天启四年以后,魏忠贤在朱由校的信重下,得以把持国政,面对辽东这块烂疮,他没有向东林党那般加什么辽饷,而是效仿神宗皇帝故事,重新向各地派了税监收取矿税商税,于是天下皆怨,不但是东林党大肆抨击他,就连阉党内部也对他这个居然妄想“与民争利”的阉人日趋不满。 乾清宫,暖阁,朱由检捧着药碗的手有些发抖,碗里装得并非毒药,而是大补之物,可是他那位落水的皇兄这些年沉溺于西洋外道,身体虚弱,此番落水后更是虚不受补,这大补之药便是催命的毒药。 “皇兄啊皇兄,你为何要背离正道,远离君子,亲近魏忠贤高进这样的小人和武夫,你可知道奉大明为父的朝鲜快被东虏打得亡国,辽东那里,那阉人只知道修筑堡垒,囤积重兵,却不敢进剿东虏,可您还要改信那西洋邪教,再这样下去,大明就要亡了啊!” 朱由检盯着病重不起的皇兄,眼里满是挣扎,如今宫内宫外多少人都盼着他这位皇兄去死,“皇兄,不要怪我,我不能看着大明亡在你的手上。” “阿弟,你来了……” 朱由校睁开了眼,他看着面前模糊的人影,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个弟弟他自幼宠爱,他登基后便请了杨涟左光斗等人教他读书,如今这阿弟已是少年君子,朝野称道,让他很是欣慰,这个阿弟不会再像他当年那样被人轻视。 “皇兄,该喝药了!” 朱由检稳了稳心神,然后扶住皇兄,一如往常般,喂着皇兄喝下了这碗大补亦是大毒的汤药。 第四百四十三章 天下(大结局) 天启七年,四月,皇帝朱由校于宫中病逝,死前并无遗旨,满朝官员以太子年幼,而国家乃多事之秋,恭请太皇太后王氏改立信王朱由检登基为新帝。 过去百年里,为了嫡长制而数次和皇帝争国本的文官集团这回破天荒地在太子虽然年幼但是身体健康的情况下,要另立新帝。 魏忠贤这时候才意识到出了大事,他这个阉党魁首被背叛了,或者说也说不上背叛,东林党也好,阉党也好,始终都是文官集团,当他重新启用矿监税监去征税时,他就注定了要败亡,这时候他才明白三年前高老弟对他说的那些话。 慈宁宫里,王氏看过魏忠贤手下那几张残缺文书,脸猛地变得苍白,“这都是真的?” “太后,这都是奴婢亲自查出来的,大行皇帝的画舫是被人动了手脚,才让皇爷落水的,就连皇爷的死都是不明不白。” “眼下那位还未登基,等他登基了,太子性命就危在旦夕。” 魏忠贤磕头在地,他知道朱由检不会放过他,百官不会放过他,那所谓的“天下人”也不会放过他,他死不足惜,但是他不能看着皇爷唯一的骨血留在这紫禁城里,被那些伪君子戕害。 “怎么会是这样……” “太后,请速下决断,皇后向来和信王亲近,她必不会相信奴婢所言,如今只有您能救太子。” 王氏咬了咬牙,心里做了决断,当年要不是这魏太监,她早就是内护城河里的亡魂,何以得享这些年的太后之尊和天伦之乐。 不多时,王氏便摒退魏忠贤,唤了外面的亲信太监,让他去传皇后和太子来见她。 当张皇后带着太子朱慈炜到了后,看到太后身边的魏忠贤,也不由愣了愣,她还记得信王和她说过魏太监乃是暗害皇爷的主谋,为的就是勾结那位高都护,想要谋朝篡位,如今山陕甘宁等地的地方上都是这些年魏太监提拔的官员,而那些官员全是那高都护的人。 “皇后娘娘,奴婢得罪了。” 等太后抱走太子,魏忠贤告罪一声后,上前打昏了张皇后,随即便有他准备好的宫人扮做张皇后,然后自带着太后太子并张皇后离开了慈宁宫。 魏忠贤要感谢卷土重来的东林党都是些眼高手低的废物,他们以为让信王登基就是大局已定,可他偏要叫他们晓得,他魏忠贤就是死,也能把这天捅出个窟窿来。 御马监、东厂和锦衣卫是魏忠贤苦心经营所在,而他虽然看着大势已去,可是他手底下那些死忠并非走投无路到非要投靠东林乞活的地步,更何况以东林党的德性也未必会放过他们。 于是最后陆文昭和单英自领着最精锐的东厂和锦衣卫番子秘密护送太后太子离京往京师而去,魏忠贤在宫里的布置只是半日就被识破,顿时整座紫禁城鸡飞狗跳,而魏忠贤则是领着御马监里仍旧忠于他的两千兵马,从午门杀出,冒充裹挟了太后皇后太子要逃往辽东的假象。 四月二十七,陆文昭护送太后太子离开京师,往宣府而去,这时候假托镖局之名,实为朔方军士兵的顺丰镖局合计七百趟子手汇入护卫队伍,沿途杀退了数波奉命拦截的官兵。 而这时候,魏忠贤已经在通州死于万箭穿心,跟随他的御马监兵马杀伤官兵达四千人后全军覆没,京师里面,信王朱由检匆忙登位,然后立马便昭告天下,说魏忠贤阳根未尽,淫乱宫闱,暗中谋害先皇,出逃的太子朱慈炜乃是魏逆遗孽,要天下军民共讨之。 逃至宣府时,原本尚不信的张皇后看到那昭告天下的皇榜后呆若木鸡,随后咬牙切齿,咒骂已然改元崇祯的朱由检。 本该奉旨截杀张皇后母子的宣府军队最后反倒是开关放行,他们知道高大都护的威名,至于朝廷的威胁算个屁,更何况照他们看,今后这天下谁属还说不定怎么算呢? 五月十五,高进亲自率兵接应陆文昭,迎了王太后和张皇后母子,他怎么也没想到,到最后朱由校的结局仍是如同那武宗皇帝朱厚照那样落水因病而死,真是何其可笑。 对于王太后手里面,魏忠贤苦心搜集的那些所谓证据,高进毫不在意,因为他知道讲道理也好,拿出证据也罢,都抵不过东林党的嘴,所以他只能动刀。 将王太后等人迎回西安城后,高进同样传诏各地,直斥信王朱由检勾结外朝,毒杀先帝,又污蔑诽谤张皇后,戕害太子,他高进以朔方大都护之名号召天下起兵讨伐。 随着高进的命令,他治下的山陕甘宁四地,大军云集,而四川那边秦良玉同样领着三万白杆兵出川,随后宣府也立刻表示愿随高进讨逆。 才刚刚登基的朱由检和重夺大权的东林党慌了神,复起的叶向高他们最后提出了借师助剿,随后袁崇焕就任辽东经略,在广宁整合辽东军后,朝廷派遣了使节往清国要求皇太极共同出兵讨伐逆臣高进。 皇太极欣然应允,并且直接上表向大明称臣,在袁崇焕果然如约让开广宁防线后,尽发国内汉军八旗和女真八旗入关。 …… 八月,接管大同宣府的朔方军,终于向京师进逼,高进给足了崇祯朝廷聚集兵力的时间,当他得知最后那所谓的朝廷居然还是搞出了借师助剿的把戏来,就知道坐上皇位的崇祯皇帝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傀儡罢了,眼下要集大明之力和他打到底的不是什么东林党,而是已经成为趴在这个国家上吸血成为毒瘤的文官集团。 “袁崇焕守城,皇太极野战,这组合还真是!” 骑在马上的高进自言自语道,这天底下就从来没有新鲜事,京师那边明明一副要和他决一死战的样子,可是当他率领大军过了宣府,即将抵挡京师时,便有人向他卖好了。 一如当年辽沈之战时那样,高进依旧是大军稳步向前推进,随后积蓄了五年的物资源源不绝地从山陕二地输送过来,而崇祯朝廷所希望的天下景从的场面也没有发生,中原各地都在观望,地方上的藩王们也在观望。 高进隐藏得太深,在他突然起兵之前,从未有过反意,当年他阵斩努尔哈赤后就退回陕西,此后除了入川平奢崇明之乱,朔方军便再无动静。人们甚至于觉得或许这位大都护这次打下京师后,扶幼帝登基,再造大明后或许又会功成身退也说不定。 八月底,朔方军终至京师城下,这时候魏忠贤花了三年时间攒下的五百万金花银如同流水般花了出去,十万辽东军,十万京营,拿了卖命银子后,用来守城倒也是显得士气高昂,而驻扎在城外和京师互为犄角之势的清军大营里,也装备了大明给发的各色火器军械,同时拿到了粮草无数。 皇太极是真心想和大明联手先歼灭朔方军的,因为他知道比起大明朝,朔方军才是大清真正的死敌,如果不趁这个机会,那么朔方军只会越来越强。 九月初一,大战爆发,高进麾下的朔方军步军方阵向着清军大营猛攻,当火炮压制住了清军大营里的那些大明火器后,披重甲的步兵营向前填平壕沟,率先杀入清军营中,随后则是射声营的鸟铳手跟进,清军的骑兵出营试图从两翼击溃朔方军的方阵,但是却被白杆兵和朔方军死死压得不能寸进。 京师城墙上,袁崇焕想要派辽东铁骑呼应清军,可是观战的阁臣不许,在他们看来让朔方军和清军拼个两败俱伤才是用兵正道,于是直到清军大营崩溃,高进发动骑兵追击歼灭清军时,袁崇焕才得以率领辽东铁骑杀出,试图捡便宜,然后被高进按着始终未曾发动的背嵬营和白马骑的重骑兵,直接拦腰冲垮了辽东铁骑。 “大都护,小曹将军阵斩了皇太极,李将军夺了清军大纛。” 朔方军本阵的大纛之下,随着传令兵在战场上往来奔行,高进亦是大笑起来,如今朔方军兵精将猛,斩了皇太极的小曹是曹文诏的侄子曹变蛟,夺了清军大纛的是高迎祥的外甥李鸿基,这两人都是朔方军里的后起之秀。” 当辽东铁骑仓惶退入城中,观战的叶向高脸色发白,他怎么也没想到短短半日,十五万大军的清军大营就被打破,而袁崇焕这个守城主将居然也失陷在朔方铁骑的洪流里。 高进见到袁崇焕时,这位袁都督很是狼狈,不过在见到他后,仍是保持了气节,大骂高贼不止,“既为仇寇,又不愿降,拉到阵前砍了脑袋祭旗。” 是日,袁崇焕于京师城下被斩,城墙上辽东军皆骇然惊惧,随后朔方军以火炮猛击城墙,步军趁势攀援城墙而上,随即京师城破,朔方军入城。 …… 穿着明黄色龙袍的朱由检站在太和殿外,看着那轮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夕阳,满脸凄楚,他不想看到大明亡在皇兄手里,于是他做了这个皇帝,可是万万没想到才半年不到,这大明就毁在了他的手上。 “高都护,千般过错,都是朕的错,朕只求你放过朕的侄儿,给皇兄留下血脉。” 看向身边扶刀着甲的高进,朱由检忽地折身下跪,然后他被扶住了,“孤儿寡母,高某不屑欺之,先皇骨血,高某必定保他一世平安,子孙富贵。” 高进说完这番话,才松开朱由检,这也是个可怜人,这天下已然在握,可他却知道,这才只是个开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