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男当道》 1、楔子 六月十八,宜嫁娶。 天色近晚,红灯笼一盏盏亮起,从正堂一路延伸到内院。曹府内外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 正堂喜宴已开,宾客间觥筹交错,你来我往,随着夜色降临,气氛越发热闹起来。 “那张喜面……二十年来我还没见过如此精美绝伦的面具,柳家这回可是下血本了……”一位客人议论起方才迎亲时所见,回味地咂咂嘴。 “不知是哪位大师所制?” “这么价值连城的宝物都拿来当嫁妆,看来柳家最受宠的还是这位二公子啊。” “不好说,真受宠又怎么会让他嫁给曹家的病鬼?谁晓得有什么隐情……” “难道是长得丑?可是柳家大公子是城里有名的美人啊。” 一提起与“美貌”有关的话题,众人比方才更来劲了,七嘴八舌地猜测起来。 “二公子并非同父所出,不如兄长美貌也是有可能的。” “不会吧,虽说戴了喜面看不见脸,但瞧那身段,那走路的仪态,怎么都应该是个大美人才对。” “这么说其实你也没见过?” “总不至于丑到需要靠嫁妆来弥补吧。” “我们二公子容貌绝对不输大公子!”众人议论纷纷间,终于跳出来一位柳家亲戚,大声澄清:“二公子的父亲是柳家家主最美的夫郎。待会二公子出来敬酒,怕不看掉你们的眼珠子!” 确实如他所言,此刻新房内正在完成最后的新房婚俗之礼,待新娘掀去新郎喜面,两人共饮合卺酒后,便会一同出来向宾客敬酒,到那时,便一切真相大白了。 众人不过是找乐子,见那人脸红脖子粗的较真模样,便都讪笑着打圆场。 “啊哈哈,那待会一定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大美人。” “是啊是啊,比柳大公子还美的人,一定会让妻主宠爱得不得了。” “说不定很快就允他传嗣。” 阵阵劝慰声中,角落里忽然冒出个不和谐的声音:“我说,你们还是没见识,长相只是其一,要抓住妻主的心,光靠长相可不行。” 这一提醒,众人不约而同想到另一件同样十分重要的事。 在婆琉国,男子出嫁有三宝——容貌,喜面,喜娘。容颜美貌不仅可讨妻主喜欢,在婚宴上露面敬酒也给妻主长面子;喜面则是新郎被迎入妻主家中时脸上戴的面具,珠玉镶嵌,金银为饰,越贵重越好,代表嫁妆丰厚;而喜娘,则是教导男子房中术的教习,一般由已不能生育、家境清贫的中年女子担任,男子成年以后出嫁之前,家中会请喜娘亲身指导男欢女爱之事,确保出嫁后能在房事上讨妻主欢心。 喜面价值连城,柳家公子又听说是个美人,那剩下的……众人神色暧昧,互相挤眉弄眼一番,最后目光齐刷刷投向先前出声的那个柳家亲戚。 那人仿佛早就等着这一刻,得意地环视一圈后,才扬眉吐气道:“我们柳家请的喜娘可是钱嬷嬷。” 众人哗然。 “果然是钱嬷嬷……” “得多少银子才请得动啊。” “钱嬷嬷的房中术真这么好?” “孤陋寡闻了吧,听说,钱嬷嬷有‘秘技’,嘿嘿嘿。” “说到底,还是曹家少主有福喽,嘿嘿嘿……” 众人有志一同望向新房方向,发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淫/笑。 蓦地—— “鬼啊——” 一声尖叫划破夜空,随后一道红色人影从新房跌跌撞撞跑出来,仿佛身后被鬼追一样,没命地往外冲。 “少主!”新房周围的曹家人好不容易反应过来,连呼带喊追了出去。 几个柳家人则连声唤着“二公子”冲进新房,却只见新郎坐在床沿,低垂的脸看不清表情,地上落着一张精美的喜面,烛光下闪过一道华美的流光。 一些宾客也跑出去帮忙,剩下的人们则惊疑不定地窃窃私语。 “刚才那是曹家少主吧?” “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 一团混乱中,满堂的喜庆之气似乎渐渐蒙上一层阴影。 2、无月的雨夜 无月的夜,淅淅沥沥的雨丝从天而降,河面如墨,漾开无数圈圈点点的细小涟漪。 二更刚过,伴随着吱嘎吱嘎的橹声,一点萤光渐近,一艘小舟自黑暗中慢慢现出形貌。 “阿嚏!阿嚏!” 连打两个喷嚏,曹曙光停下摇橹的动作,抬头看看天,这雨虽小却密,一时半会似乎不会停,而船才刚过龙门桥,回到丁府起码还得近半个时辰,本想就这么将就着坚持到丁府算了,可万一感冒了会更麻烦。 “到底是入秋了……”她叹口气,还是放开手中的橹,走进船蓬,就着船头小灯笼的微光,拿过蓑衣斗笠穿戴起来。 今夜城里有家大户办喜事,他们这些载客船工不免多跑了几趟,忙到这个时辰才收工回家。其实今夜轮到出夜班的是满金,可那家伙说又有人给他介绍一个姑娘,无论如何也要请她帮忙代班。 “说不定这回就是我的姻缘到了。”每次他都这么说,言下之意便是,如果你不答应,你就是无情无义,你就是毁人姻缘,你就是灭绝师太! 第一次满金以有人介绍个姑娘为理由找她代班的时候,她二话不说,一口答应,还真诚地祝福他能相亲成功找到一个好妻主,可第二次、第三次……她开始怀疑相亲事件的真实性,虽说满金确实很积极地在找妻主,可是哪有那么巧,相亲的日子都正好是下雨夜、刮风夜,难道这个年头就是流行在坏天气的夜晚相亲吗? 自从有了怀疑,她也开始努力找借口推拒,可是在众人眼中,她孤家寡人一个,既没有亲戚朋友,也没有积极找妻主想把自己嫁出去,与满金同住一个厢房的现实让她连装病都不可能。她所有微薄的借口都被驳回,最终还是无奈地答应下来。 虽然满金说,改天轮到她出夜班的时候由他替班回来,可一次也没有兑现过,分明是欺她性子软。 诅咒他这辈子都嫁不出去啦!如果不把欠她的夜班还清的话……她恨恨地想,一边系好斗笠的系绳,走回船尾。 河面上再次响起吱嘎吱嘎的摇橹声。 拐过一个弯,河面顿时开阔起来,此处水道是盼兮江的主流,往西去便是澄塘城的两个水城门之一——西城门,不过现在她是要往东回丁家船行,正是顺水,船速顿时快了许多。 这段水道北岸再过去便是澄塘山,且又近城门,因此沿岸很长一段都是树林。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暗夜里,白日来回路过无数次的树林,竟是完全两番样貌,那晃动的树影,仿佛潜伏的鬼怪正张牙舞爪地呼之欲出。 曹曙光低着头不敢乱看,手下用劲,只希望尽快过了这段水道,身体的起伏速度不觉加快,不一会儿便浑身发热,脖子上甚至浮起一层薄汗。 喘口气,她直起腰扯扯领口,视线边缘突然扫到了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 本能地望过去,那水面上载沉载浮的……好像是个人? 她倒抽口气,扔开橹绳,几步跑到船头,本想借船头灯笼的微光看清楚一点,可站在光亮处反而更看不清。 “喂……喂……是活人吗?”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明显变调,可是对她这番喊话,那黑乎乎一团既没有回应也不见动静。 她又跑到船尾,摇了两下橹,将船稍微靠近一些便停手,隔了一小段距离眯眼细看。 如果是个死人或者其他什么没生命的东西,就当做没看见好了,半夜捞到死人的话会做一辈子噩梦的,反正漂到下游守城门的兵卒看见也会捞起来……啊,在动!在动! 是溺水者! 这个事实进入脑海的瞬间,她的身体已经自发地迅速行动起来。 “再、再坚持一下。”她先是将船靠近,将缆绳抛过去,那人似乎已经精疲力竭无力抓住,她又趴下身试着伸手将那人拉上船,可在摇晃的船上根本无法使力。无法可想之下,她咬咬牙,摘掉斗笠蓑衣,连外袍都脱了,哆嗦着跃入冰冷的河水中。 推、拉、抬、攘、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小船翻掉之前将那个人救上了船。 呼呼地喘着气,曹曙光背靠船舷无力地瘫坐着,喘了一会儿,她发现不对劲了——那人躺在那里至今没有半点动静。 “喂喂!”她急忙扑过去,好不容易才救上来,别告诉她在这个时候死了啊,那……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是个死人呢。 船头小灯笼不知何时已经灭了,大概是刚才救人的时候船晃得太厉害,如今眼前的一切都化作黑色剪影,她伸手在依稀是头部的位置一阵摸索,咦?这硬硬的壳……是面具? 曹曙光简直想昏倒,她知道在婆琉国,面具就跟帽子、腰带一样是一种饰品,逢年过节、祭祀庆典、红白喜事、歌舞戏文等众多场合,都有带面具的习俗,还互相攀比面具的精美,但是……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掉到河里的时候面具有碍呼吸啊?不在第一时间摘掉,居然一直戴到现在! 她用力一扯,没扯掉,只好将面具往上推过头顶,摸索到大约是鼻子的位置,幸好,感觉到有温热的气流拂过她冰冷的手指。 大大松了口气,她有气无力地拍着那人的脸,拖着声音喊:“喂……醒醒,醒醒……好冷……我先——啊!” 毫无预警地,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扑倒在船底。 “女人?你是女人?那要我吧!要了我!”沙哑而激烈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男人?! 压着她?!! 手……手在她身上乱摸?!!! “救命啊——” 曹曙光吓得魂都要飞了,她她她救上来一个强.暴犯? “你不是说冷?我可以暖和你。别看脸!看我的身子,我的身子不丑,你摸!”男人的力道出奇地大,重重压制住她乱蹬的双腿,一手控制住她的上身,另一只手抓着她的右手便往自己胸前拉。 变态强/暴犯啊—— “不要不要!我是救你的人救你的人,不是仇人啊!”她扯着嗓子拼命喊,心中却绝望地知道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根本不可能出现救命的人。 “为什么不要?让我用身体报答你,你看!”布帛撕裂声划过耳膜。 “这具身体……这具身体恶心吗?可怖吗?”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就当可怜我……一次也好,要我!抱我!与我交欢!” 男人沙哑的声音充斥天地之间,身上的沉重让她喘不过气,四肢都被压制,挣扎渐渐无力。 晃动的木船,冰凉的雨丝,因恐惧而睁到极限的眼瞳里,仿佛看见林间的鬼怪化作实体,狰狞着脸争先恐后朝她扑来。 黑暗中,她终于害怕绝望地啜泣出声:“救命……救命……呜呜……” 蓦地,男人侵犯的动作,停了。 “……作呕。”伴随着这声低喃,他仿佛失去全部气力,瘫倒在她身上。 压制的力量一消失,曹曙光趁机用力一推,然后连滚带爬地逃到另一头,缩成一团,警戒地盯着那个趴伏不动的身影。 后悔一万遍啦!做人果然不能良心太好,刚才就应该见死不救! 心跳依旧急促地撞击着胸腔,她快速抹掉眼泪,视线半点不敢移开,准备一有风吹草动就跳河。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她气息平复,黑影依旧一动不动。 哼,又在装死人,才不会再上当……这样想着,她稍稍分神瞥了眼四周,却失望地发现没什么能当武器的东西,想了想,还是把缆绳抓在手里壮胆。 “喂?喂……是犯病了吗?”喊了两声,男人不知是不是真昏过去了,没有丝毫反应。 这样耗着终不是个办法,曹曙光咽咽口水,大起胆子,挪动身体慢吞吞靠近,先试探地踢了一脚,没动静。于是她抖着手,用缆绳将黑影捆成一个大茧,至此,才感觉危险似乎稍稍远离了一点。 接下去怎么办? 其实很想把这个人重新推下河去,可就算对方是变态强/暴犯,她也没胆子做出这种杀人害命的事。那……带回丁家船行?她马上否定,绝不能把这么可怕的人捡回家。 挣扎半晌,她重重叹口气,撑起软绵绵的手脚,走到船尾,重新摇起橹。 小船一路前行,终于两岸出现了民宅,渐渐进入城民聚居的水道。她摇着船,过了几座桥,熟门熟路地停在一处河埠。 周围都是屋宅,只要高声一呼就会有人出来,所以她大着胆子解开那人身上的缆绳,系好船,然后把人推到岸上。 雨已经停了,天空却依旧被浓密的云层遮得严严实实,她抓着那人的腋下,拖尸体一样,一步一步倒退着走。没走几步,手一滑,那人的脑袋咚地一声砸在地上,而她则因惯性踉跄后退两步才站稳。 “唔……”乱发覆盖下似乎是脸的部位传出低低的□□。 “吓!”她倒抽口气,本能地跳开三步远,“你、你醒了?” 几秒钟的安静后,男人平静的声音响起:“你想怎么样?” 曹曙光戒备地盯着那个仰躺在地的黑色人形轮廓,虚张声势道:“往前百步内就是官衙。” “要把我送官?”即使这样猜测,男人也没有摆出要跳起来逃跑或反抗的样子。 自暴自弃?还是在耍心机?曹曙光心里直打鼓。 “算、算你走运!”她装出平日里见过的最凶狠的口气,脚下却悄悄后退一步,“老子不跟你计较。” 再退一步,追加一句:“我、我没看见你的脸哦。”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跑,一口气冲到船上,解开缆绳就想逃。 而对于她的一系列动作,男人没有半点反应,自始至终,静静地躺在泥泞的雨水里。 那孤零零的身影,看起来好像……有点可怜。 曹曙光咬咬唇,在船离开河埠的前一刻,拿起外袍朝那人抛过去。 “反正、反正有事就去找官差好了。”还是没忍住,鸡婆地留下这句话,她嘿咻嘿咻摇着船走了。 在她的认知里,官差就等于警察。二十多年的教育告诉她,捡到棘手的东西,不管死的活的,交给警察准没错。 原本她就没打算告官,只是想把他放到官衙门口,天一亮官差看见了自然会处理。刚才来的路上她还想到,她现在可是扮男人,真告人家强/暴,岂不是自曝性别吗?那个人半夜落水,强/暴未遂,十足危险又古怪,管他好人坏人,总之丢给警察准没错,就算那人需要求助,官府也比她这个小小船工牢靠的多。 曹曙光祈祷着再也别碰上这种事,她满身疲惫地摇着船继续往丁家船行而去,没有看见岸上那双眼睛,一直注视着小船,直到船身隐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3、危险人物 几天后,一个略带寒意的清晨。 曹曙光精神不济地站在院子里,周围都是同个船行的船工,大家等着领上工的船牌,管事没来之前,正相互闲聊谈笑打发时间。 她所在的丁家船行,是澄塘城最大的船行之一。澄塘城民宅错落,巷道狭窄,城内大道均被澄塘山和澄塘湖拦腰截断,一条盼兮江自西往东穿城而过,水道交错纵横,四通八达,种种原因导致了水运的发达,人们出行坐船多于坐轿,因此城内也衍生了多家船行。 船行分官办和民办,官办船行主营跨城远途水运,城内水运则全都交给民办船行。船运获利颇丰,因此民办船行间竞争十分激烈,其中以丁家和赵家为最,两个船行各自都拥有二十几艘船,彼此明枪暗箭斗争数年,巴不得一口吃掉对方,好独霸本城水运。 闹哄哄的人群里,曹曙光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抬手擦去眼角的水汽,手还没放下,肩膀上突然遭到重重一拍。 “阿兔怎么如此没精神?昨晚好像不是你轮值啊。” 她苦着脸回过头,是丑牛号船工,叫什么名字记不清了。船行的船工都做不长久,更换频繁,久而久之,大家相互间都以船号相称。丁家船行平常用来载客的主要有十二条船,以十二生肖命名,比如,她执掌卯兔舟,所以大家昵称她阿兔,再比如,眼前这个大块头执掌丑牛舟,于是大家昵称他…… “阿牛,小力一点,薯瓜禁不起你一掌。” 帮她说话的青年是高满金,执掌寅虎舟,旁人通常唤他阿虎。不过因为两人同屋,且满金是她的入门师傅,所以唯独两人之间直呼其名。 只是自从看透了她任人捏扁搓圆的废柴本质,满金便擅自用薯瓜代替了曙光。一开始她以为是满金发音不准,后来才知道,薯瓜就是一种跟后世的地瓜很像的食物,煮熟后软软烂烂的,所以这其实是个绰号,意思就是——没骨头的烂番薯。 “这么弱?”阿牛摇头,一脸不以为然。 “没错,就是要越弱越好。薯瓜与你不同,他属于纤弱少年型,越弱越讨女人喜欢。”高满金权威地道。 阿牛马上追问:“那我是什么型?” “嗯……健壮型。” “健壮型……那要如何讨女人喜欢?” “当然是表现你强壮有力的一面,比如,你肌肉贲张卖力摇橹的英姿。” 阿牛一拍掌,“有道理!果然喜娘调/教过就是不一样。” 羡慕地说完,他转过头又是另一副嫉妒的嘴脸,对曹曙光道:“便宜你小子了,跟咱们当中唯一请过喜娘的人同屋,阿虎平时一定指点你很多吧?” “啊?”曹曙光一惊,忙摇手否定:“没有没有,没有指点。” 斜地里突然伸来一条手臂,一把圈住她的脖子:“有没有良心啊你?说我没指点过你?老子像这么藏私的人吗?难道我平时的苦心指导都被你当成放屁?” “不不,我的意思是……是……” “还说没指点。”阿牛眯眼盯视她,“这没精神头恐怕也是阿虎漏夜指点你房中术累出来的吧?最讨厌你这种人了,天大的便宜都让你占去了还装吃亏。” “真的没有……”曹曙光欲哭无泪地辩解,她会精神不济完全是因为前两天夜班遭遇变态强/暴犯,受惊又受累还没缓过来。 “阿牛,这回你真的冤枉他了。”高满金难得好心帮她说话,结果还没等她投去感激的眼神,他又道:“我没指点过薯瓜房中术,他都是自己对着书册研习的。” “我没有!”这绝对是造谣!脸皮薄的“纤弱少年”激动辩驳。 “你不是很爱买书吗?还偷偷把描写交欢的书页撕下来藏在柜子最底层。其实我早就想说,不用藏起来,那些东西我根本不放在眼里,有什么问题还不如直接来问我。” “不是这样……”曹曙光涨红脸,她、她会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但这个原因又不适合对外人道。 眼看阿牛等人又露出那种“看吧,又虚伪了”的目光,她忽然灵光一闪,是了是了,婆琉国人不以研究房中术为耻,现在不是否认的时候,要合群,不然大家进而就要开始怀疑她的真实性别了。 男人一点男人一点,别忘了你现在就是个男人,要坦荡荡要淫/荡荡…… “嘿,嘿。”她僵硬地发出两声淫/笑,“事到如今,我只好承认了,其实我是怕被满金嘲笑,毕竟在满金兄的丰富经验面前我自卑得不得了,只好偷偷看书研习。今天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以后还请满金兄多多指教。” “没问题。”高满金爽快地拍拍胸脯,“其实一直无人探讨我也很无趣。你喜欢什么姿势?” 姿势……她简直要流泪了。 “姿势!”与她的反应截然相反,众船工激动得两眼放光,恨不能马上拿笔记下来。 眼看话题就要朝某个可怕的方向发展下去,曙光急中生智,故意指着满金大叫:“啊,满金,你的腰是不是又细了?” “你居然才发现?”高满金横眉竖目,却又禁不住得意,“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其实,是这身衣裳……” “都到了没有?”忽然响起的大嗓门,打断了船工们的闲聊。 见管事来了,船工们一下子老实多了,行了礼便规矩地站成一排等着领船牌出工,曹曙光自然又被挤到最后一个,满金朝她挤挤眼,站到她身旁。 换作往常她一定会感动于满金的义气,可今天她的注意力全都被丁管事身后的人影吸引住了。 手持一本账册,丁管事站在院子中央,一旁的小厮捧着一个装船牌的漆木盒,船工们领走一块船牌,丁管事便在账册上记一笔。 “新来的船工?”跟随队伍缓慢前进,高满金也打量着那个人。 “大概吧……”曙光皱起眉,那身形……隐约有那么点眼熟,可又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 “身材不错嘛,跟我不相上下。”高满金摸摸下巴,“不过穿衣的本事比我差远了,嘁,真脏。” 曙光忍不住笑了,满金一向以自己的身材自豪,她也看见那人浑身上下肮脏不堪,像在泥地里滚过一圈似的,甚至随着队伍的走近,能看见那头长发上也沾满了泥沙。 “不知道脸长得怎么样……” 是啊,抬起头让她看看脸,或许她就能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转眼终于轮到他俩站在丁管事面前,丁管事却停下了笔,开口道:“阿虎,阿兔,我正好有事找你们。” 他对身后的男子道:“这是阿虎、阿兔,寅虎舟和卯兔舟的掌船人。这是新来的船工,以后就跟你们同住一屋。” 男人缓缓抬起头,露出长发遮掩下的脸。 曙光意外地张大眼,这人竟然带着一张面具。 等等!面具……她拉低视线,盯着那刺目的泥印,心脏开始狂跳起来。 只是巧合吧……毕竟那夜天那么黑,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同样对方应该也没看清她的脸。再说、再说她不仅没报官,甚至先前还救了他一命呢,没理由为这么点小事追上门来杀人灭口吧…… 正胡思乱想,耳边听到满金在问:“你叫什么?” “戚秀色。” 她脑上仿佛挨了记响雷。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只在暗夜里回响的声音,竟然在明亮的白昼,在这个她熟悉无比的院子里,响起。 噩梦延伸到了白昼。 她恍惚地想,难怪那晚那么容易就放过她,原来是要等养好身体后,再来…… 杀,人,灭,口。 四个血淋淋的大字在眼前不断放大。 这时,丁管事的话再度传入耳中,她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阿兔来了也有半年了吧,应该可以带徒弟了。就让他跟着你吧,等阿蛇过些日子回乡成亲去,就由他来执掌巳蛇舟。” 4、杀人灭口? “胆子这么小?看把你吓的。” 乱作一团的脑海中,曙光直觉地想,能不害怕吗?来的可是她的催命符啊…… “你还真是弱到姥姥家。” 台风过境的脑海中,曙光愤愤地想,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先别说她是女的,就说善良老百姓vs凶恶大歹徒,也无疑是羊对上狼,获胜几率不超过十个百分点…… “不就是当回入门师傅么?你好歹是我带出来的,可别丢了我的脸。” 2012提前到来的脑海中,曙光烦躁地想,谁还管丢脸不丢脸,能活命才是重点…… “你那什么表情?老子好心安慰于你,居然敢不耐烦?” “咝……”脸颊上的痛觉终于将魂飞天外的她拉回现实,正好这个时候,厢房的门开了,曙光下意识一个大跨步躲到满金身后。 “师傅居然怕徒弟,真是笑掉大牙。”高满金鄙夷地瞥了她一眼,随后上下打量从里头走出来的男子,只两眼便勾起嘴角,“哟哟,来了个优雅公子型。” 曙光缩在后面也偷眼看,男人已经洗去满身脏污,换了一身船工的短衫,身材修长,体格匀亭,及腰长发略带湿气,在脑后束成一束,正如满金所言,明明普通船工打扮,却给人一种错觉,觉得静静站在那里的是一个优雅贵公子。 “为什么戴面具?”高满金好奇地问。 当然是为了杀人灭口之后逃跑方便啊,面具一摘就没人认得了,曙光在心中回答,顺便哀悼自己将来的可怜下场。 男人沉默了下,答道:“脸上有伤。”顿了顿,“会吓到人。” 高满金也没再追问,伸手把身后的胆小鬼拖出来,“你叫戚秀色?这个家伙就是你的入门师傅,虽然胆子小了点,不过驾船本领还过得去。走吧,丁管事叫你今天就上工。” 一路行到泊船的码头,曙光在途中下了个决定,那就是——逃跑。当然不是现在就逃,现在她要假装没认出对方,尽量使对方放松警惕,然后到了晚上大家熟睡后,再逃个无影无踪。 可是,当满金上了他的寅虎舟准备出船,眼看就要留下她和这个危险的新徒弟独处的时候,她还是抑不住心慌,拽住他的袖子不放。 “还有事?”高满金问。 “满、满金,其实……其实……”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命要紧,于是飞快瞥了眼几步开外的身影,压低嗓门小心道:“那个戚秀色,长得很像我一个仇人。” “仇人?”高满金挑起一道眉。 “对,就是那种……那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仇人。”她不敢讲得太明白,只能给点暗示。 “所以?” “满金你能不能……能不能……” “替你当这个入门师傅?” 她迟疑地点点头,满金什么也不知道,应该是安全的,只要能暂时隔开她和那个人,到了晚上她就能逃之夭夭了。 满金沉默了下,忽然朝她身后喊:“喂,戚秀色,过来把你薯瓜师傅拎走。简直丢尽老子的脸……” 在她睁大的双眼中,满金多看她一眼都没有,直接摇船走人。 满金你个笨蛋…… 毫无选择地,曙光战战兢兢带着戚秀色上了她的卯兔舟。 丁家船行也有专门用于货运的船,但这十二艘生肖舟则是专门载客用,舟身狭长,仅容两人并立,中央四根一人高的粗木,支起略带弧形的顶篷,为客人遮风挡雨,篷下四面敞开,两侧加以护栏,也有桌案和矮凳可供客人歇脚,行进动力则是靠船工在船尾摇橹。 整个早上,曙光载客的同时,竭力掩饰内心的戒慎恐惧,结结巴巴指导戚秀色如何用橹来回拨动河水行进,如何用橹绳借力,如何扳艄、推艄。 这个新徒弟话不多,在她解说的时候往往用点头表示明白,并没有东问西问,也没有刻意接近她,虽然戴着面具看不见表情,但似乎感觉不出敌意。 一直保持警戒状态实在是件累人的事,过了晌午,客人逐渐稀少的空档,曙光拿出饭团准备填肚子时,自然而然生出一个想法:会不会其实他并没有认出她,这一切只是巧合? 侥幸的念头一旦在心里生根,便以飞快的速度发芽生长,接下来的时间里,她用无人察觉的方式密切观察他,越看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于是等傍晚收工回小跨院的时候,高满金看到的曙光已经能正常谈笑了。 他不知道的是,平静的表面下,曙光的内心正在进行激烈斗争——要不要逃跑呢?毕竟现在没认出来不代表以后也认不出来,最保险的办法还是逃得远远的,可是,又很舍不得就这么丢了船行这份差事。 丁家船行包吃包住,又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不上工的时间完全是自由的。在尝试过多种职业后,船工这份差事是她最满意的,一做就是半年,好不容易混出点名堂,却又要抛下,去未知的地方重新开始…… 感觉到有人接近,曙光回过神,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满金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房中只剩下危险的新室友和自己。 看到戚秀色走近,她不免还是有点紧张,当一件外袍递到眼前时,她下意识接过,隔了三秒她反应过来,抖着手打开,果然在袍角发现自己为避免与别人拿错而绣上的一个歪歪斜斜的兔字。 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她鼓起勇气问:“你、你想怎么样?” “还你。”戚秀色简单地回答。 “然、然后呢?”她戒备地盯着说完就径自走开去的身影。 “睡觉。” 是说暂时放过她?还是要慢慢折磨她?一整天都维持高度紧张的脑子像台使用过度的机器,迟钝地一格一格跳过各种猜想。 当可怕的想象堆积到无法承受的地步时,绝望的她忍不住为自己的小命抗争:“你到底来船行干什么?我又没有报官,而且一开始是我把你捞上来的。” 不说还好,一说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倒霉透顶,做了好事还招祸,心里一阵委屈。 “和你一样。” “什么?” “挣钱糊口。”声音已经有点不耐烦。 就这么简单? 曙光还是有些怀疑,其实她还想问,那么多种挣钱路子,为什么偏偏就找到丁家船行来?可对着男人散发着“别惹我”信息的背影,又没那个胆子继续刨根问底。 虽然话语不代表一个人的真实意图,但从种种迹象来看,对方似乎真的没有灭掉自己的意思。 曙光半信半疑想了很久,但身心的疲累让她下意识接受了对方的说辞。她乐观地安慰自己——也是,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船工,从来与人为善,此生最出格的意外就是穿越到这个奇怪的世界,不论在现代还是古代,都固守明哲保身的原则,不会因多余的好奇心而介入什么奇怪的事件,作为历史的小尘埃,被人追杀这种事只会出现在想象中,不,连想象都是多余,她接下来的人生就应该像春日里盼兮江泛舟一样,平静无波地流到终点。 这么一想,她彻底放松下来,不过这种放松的心情只维持到熄灯睡觉前为止,因为她突然想到,虽然生命没有威胁了,可是、可是那个要跟她一起睡通铺的男人,有变态强/暴前科啊! “满金,我和你换个位置吧。”她跟满金打商量。 因为满金已经先一步在最里头躺下,那么无论她睡哪个位置,都跟戚秀色贴隔壁,她很怕这个有前科的家伙半夜摸进她的被窝啊。 “事真多。”满金嘀咕着起身,夹着棉被换到靠门的最外头。 “……”曙光傻眼,这不是换汤不换药吗? “满金……咱、咱们再换换?” 提心吊胆等了一会儿,棉被里蓦地爆出一声大吼:“老子帮你挡风还叽叽歪歪?!再陆褚贡鹚四悖 她吓得不敢吱声,这时戚秀色走到床边,站定看着她,示意她先选。 选什么选,还不是都一样……曙光委委屈屈爬上床,还是选择了中间的位置,起码一边是满金,总比被堵在最里头要安全一点。 最后上床的戚秀色吹熄了油灯,一阵后,曙光感觉身边躺下一个人,她下意识往另一侧挪了挪。 之后,所有的响动都消失了。 五人的通铺睡了三个人,还是显得很宽敞,曙光将自己整个裹进棉被里,拘谨地挺尸在中央,原先她花了一个月时间,才适应和满金一人一边共睡一张铺,如今又添加了陌生的气息,累了一天的身体怎么也放松不下来。 夜深人静。 轻缓规律的呼吸声昭示身边人皆已进入梦乡。 只有醒着的人,才能察觉暗夜里飘荡的那股甜香,丝丝缕缕,若有似无,是院中的桂花,前日雨后只剩下半树金粟,香味淡了许多,却在这宁静的夜晚,愈加悠远绵长。 许久,曙光忍不住又睁开眼,悄悄看向里侧的那道黑影。 也许,这个人也没那么坏…… 她想起那天晚上,其实是他主动罢手的,当时并没有任何足以阻挡他兽行的外力,仔细回想,最后一眼中那道雨中的身影,浑身上下似乎透着一股哀绝的味道。 他为什么戴面具呢?甚至溺水时也不肯摘下来。那夜天太黑,她什么也没有看清,他脸上真的有吓人的伤痕吗?他又为什么会半夜在那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落水? 谜一样的男人啊…… 叹息着,她缓缓沉入梦乡。 5、饯别宴 很快,来了个戴面具的新船工的消息传遍船行上下,连载货舟的船工们都特意跑来看个稀奇。 这个沉默寡言,举止又透着富家公子气质的年轻船工,终日戴着一张没做过任何修饰的空白素面,把脸遮得严严实实,连吃饭都背着众人,从不在人前摘下面具。问他来历,只说是外乡人,夜间赶路不甚落水失了盘缠,所以留在澄塘城挣点路费——这点也和大家不一样呢,绝大多数船工都是家境清贫的未婚男子,看中船工这份差事一来能存个请喜娘的钱,二则来来去去的人见得多了,或许有机会遇个好妻主嫁了。 怀抱这种目的的船工,一旦成亲就会辞去这份差事,就算生活所迫需要继续干活补贴家用,也是找些能守在妻主身边的活——开玩笑,好不容易找到的妻主,怎能随便放在群狼环伺的环境里,保不齐哪天一个不留神被人抢去传嗣机会,哭都来不及——这也是船工一般做不长久,更替频繁的主要原因。 人人都对这个与众不同的新船工好奇不已,尤其是那张面具下的脸,船工们私下里甚至已经开了赌局,看谁第一个看到新船工的真面目。 于是这几天,身为入门师傅又兼室友的曙光,偶尔就会看到几个不安分的家伙鬼头鬼脑地出现在戚秀色身边,约他吃饭,窥他沐浴,甚至跟踪他如厕。 ——难道以为他会因为茅厕太臭而摘下面具吗?曙光无力地想。 不知是大家方法太次,还是戚秀色防备太严密,总之迄今为止尚未有人成功,那笔赌金仍好好地呆在庄家的口袋里。 几天偷偷观察下来,曙光也渐渐放下心来,戚秀色并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举止,除了神秘了点,其他都像个普通人一样,甚至比普通人更有忍耐力,面对来自客人和船工的好奇和骚扰时,并没有恼羞成怒或恶言相向,最多只是挺直脊背,一言不发地冷冷走开。 这天下了工,众人相约去酒楼为即将回乡成亲的巳蛇舟掌船人送行,戚秀色照旧拒绝参加,而曙光却推脱不成,被一众船工拉出了门。 自己为什么总是做不到像别人那样坚定不移地说“不”呢?曙光垂头丧气走在大街上,她一个女生跟一堆大男人出来喝酒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待在厢房里看小说。 再者,最近她又开始烦恼新的问题——戚秀色知道她是女人!这个事实就像颗□□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开来,毁了她目前平静的生活。虽然被揭穿真实性别不是什么攸关生死的大事,但那意味着她不得不告别这里的一切,重新找个地方隐姓埋名。 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真是讨厌,要不试着跟他商量请他不要揭穿她?或者,干脆也找出他的把柄威胁他?不,还是乞求他比较保险? 一路心不在焉,直到走进窄巷里一间楼面的时候,曙光才回过神,以为是吃饭的酒楼到了,正奇怪怎么大堂只有寥寥几张桌椅,也没人招呼大家,就见里面出来个老头,身后跟着两名中年女子,本次送别宴的主角阿蛇扭扭捏捏站在最前头,高满金一副很老到的样子上前跟对方说话。 “怎么没客人?是不是很贵啊?”她小声问。 身边的人也小声回答:“已经是最便宜的了。” “看不出来……” 环顾四周,她发现大堂并不简陋,反倒有些雅致,墙面上还挂着一溜画,定睛一看……她飞快调开视线。 春宫图! 竟然全是春宫图!姿势各异,形态逼真,一男一女,颠鸾倒凤。 曙光脸皮发热,身边都是大男人的情况下她就是再好奇也不好意思把视线往墙上放,心中倒是升起疑惑,这里难道是妓院?一帮男人聚在一起果然没好事……等等,据她所知这个世界是女尊男卑,妓院里待客的只有男人没有女人……那大伙来这里干嘛?再者,这里如果说是色/情场所未免也太冷清了点…… “这里到底什么地方?”她忍不住问。 “教坊啊。”身旁某个船工回答。 “教坊?” “已经是最便宜的教坊了,别家教坊的喜娘更贵。”那个船工发出穷人的叹息。 竭力保持着镇定,曙光环视诸人,发现一干年轻船工个个面带春/色,有的仔细研究墙上画卷,有的专心倾听双方谈话,但投向老头身后女子的眼神,都略带羞涩又充满热情。 曙光只觉得浑身好像有虫子在爬,她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趁着没人注意,悄悄溜出教坊。 逃命似地出了门,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弄里,她才大大松了口气。早知道是来找喜娘,打死她都不会来,简直不亚于跟一群男人一起看a.片,尴尬到爆。 虽然她本性保守,但作为现代女性,即使没有实际经验,起码也算“见多识广”,可婆琉国开放的民风,依旧让她大开眼界,彻底颠覆了她对古代的认识。 教坊在婆琉国的地位,就好比是现代的某专业学院,只不过它教授的课程是房中术,据说一开始是官办,如今则是官私皆有。婆琉国的国民将房中术当成婚前必修课,他们大大方方地谈论“尺寸”、“姿势”和“技巧”,比较教坊的“师资”、“课程”和“学费”。喜娘虽由家境清贫、不能再生育的女子担任,但其中技术高超者也会声名远播,受到人们尊敬,价格也水涨船高。 她曾经猜测过这种风俗的形成原因,婆琉国女子生育率很低,大多都是一、两个孩子,三个较少见,四个几乎没听说过,又是一个女人娶几个男人的家庭组合,因而男子为争夺那极少的传嗣机会,自然想尽一切办法讨妻主欢心,外表相貌是其一,房中术则是其二。婆琉国上下都是标准的外貌协会,可长相毕竟是父母所赐,无法改变,于是便在第二项上下功夫。在民间有这样的认识,男子成年后,只要家里还揭得开锅,就一定要凑钱请个喜娘,拿不到这张“毕业证书”的人就像文盲一样被人看不起。 曙光擦擦汗,对这种奇异的民风叹为观止。 正在感慨间,身后传来纷沓的脚步声。 “咦,阿兔怎么在这儿?” 她回过头,顾左右而言他地问:“请到了吗?” 高满金道:“没谈成,死老头不让步。” “要不再换一家?”有人提议。 高满金回头看去,阿蛇挠挠头,腼腆地道:“算了,我还是回乡下请吧,城里的喜娘虽好,可实在太贵了。” 众人纷纷点头同意,当中有人安慰他道:“还是阿蛇有本事,手脚比谁都快,才来没两个月呢。听说,未来的妻主还是个没有夫郎的?快说,是不是有什么法宝?” “也没有什么法宝啦,不过就是知情知趣一点……” “快说快说……”众人精神一振。 阿蛇略带得意地嘀嘀咕咕,人堆里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叹。 “是不是可以去酒楼了?”饥肠辘辘的曙光在一旁小声说。 她这种“消极”态度立刻被人当成现场反面教材—— “阿兔,你就是不懂情趣才不招女人喜欢,不会打扮又木讷得像块石头,怎么会找得到妻主?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就算年纪还小……什么?已经二十三了?真看不出来……呃,也别自暴自弃嘛,总之……” “好了,你们别折腾薯瓜了。”高满金挥手打断,“先走吧,等会儿席上再说。” 他带头往巷口走去,一边犹自好心帮曙光解释:“薯瓜只是受了刺激,自打听说阿蛇要回乡嫁人的消息,他就一直是这副蔫巴巴的样子。” “啊,阿兔你别着急,男人二十一朵花,二十三赛黄瓜,说不定明年就能找个好妻主。” “是啊是啊,实在不行……我把《古今奇观合欢图》借你瞧两眼,那可是我们周家的传家宝,学会了包管比请一百个喜娘还厉害。” “你小子居然还藏着这样的好东西?阿兔看完借我。” 众人纷纷安慰“饱受打击”的阿兔兄弟。 满金又开始造谣了,曙光叹口气,径自埋头往前走,完全没有反驳的意思。根据以往经验,满金造谣的时候,如果她开口反驳,这个谣只会变得更加匪夷所思,更加不可收拾。 走得太急,一不留神,她在巷口撞到一名女子,女子手中的团扇落地,还被她踩了一脚。 “啊,对不起对不起。”曙光连连道歉,赶忙捡起那把团扇,雪白的绢布扇面上印着半个灰脚印,她用力拍打,却还是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无法消去。 “怎么走路的?没长眼吗?”对方的随从不高兴地嚷道。 高满金保护性地挡在她面前,赔礼道:“对不住了,我这位兄弟年少无知,不小心冲撞了小姐,还望多多包涵。” 那名女子身着广袖长袍,服饰繁复华美,还带着随从,即使对这个时代的贫富外观不是那么了解,曙光也看出对方应该是个很有钱很有身份地位的人。 几名女子的随从围成一个半圆,将众人堵在巷口,见状船工们也围上来站在满金身后,双方气氛一触即发,曙光想起在现代看的古惑仔电影,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既然祸是她闯的,那就由她自己来解决,好好沟通应该可以和平解决吧…… 她刚张嘴,那名女子开口了:“长得不错嘛,小哥贵姓?” “鄙姓高,高满金。” 满金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失了平日的飞扬,曙光咬咬唇,忐忑地递出扇子,尽可能表达出自己最大的诚意:“对不起,拍不干净了,要不我赔小姐一把吧?” 女子接过扇子,却没看一眼,只是将视线扫过满金全身上下。 “不用赔了。”女子说道,突然倾身靠近满金,伸手勾了他的下巴一下,笑着道:“要不是急着赴约,真想跟小哥乐一乐。” 说完,女子留下一串轻笑,率随从绕过众人,扬长而去。 曙光觑着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嗫嚅开口:“满金……” “走吧。”高满金道。 其他船工也没说话,就这么一路沉默着来到酒楼。 气氛有些怪异,曙光心里惴惴不安。 刚才……那是调戏吧? 满金是不是觉得很屈辱?本来她闯的祸,满金却义气地挺身而出,偏偏遇到这样的事……满金为什么一直不说话?打击真的这么大吗?会不会留下阴影?比如从此再也无法喜欢女人之类的? 面前摆满香气四溢的菜肴,她却一点胃口也没有。坐在位子上胡思乱想了一阵,曙光终于抬起头,迟疑着开口道:“满金……刚才……其实……” 那个曾经神采飞扬的青年神情淡淡地打断她:“没什么。” 他甚至不愿意提起! 曙光更加不安,绞尽脑汁搜索安慰的话。 突然,碰地一声,一个船工重重放下手中的酒杯。 “阿虎兄弟我服你了!”他大声说。 这句话像一个开关,沉默许久的众人突然爆发开来—— “刚才那气氛,你们看到没有?哇,激动得我都说不出话来。” “她摸你!她跟你调情!她看上你了!” “不愧是咱们船行第一美男,是不是请过喜娘的男人看起来就是不一样?” “那位是哪家小姐?阿虎你要去找她吗?” 曙光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然后机械地把头转向高满金,看到那个“神情淡漠”的第一美男勉强控制着嘴角的弧度,谦逊地说:“哪里,人家小姐不过是戏言罢了,当不得真。” “阿虎哥,去找她,非她不嫁!” “莫要眼界太高,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妻主?” “教教我,阿虎,怎么才能把衣裳穿得像你一样好看?” 嘈杂声中,她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这样不是很好吗?满金没有留下任何阴影,她也无需愧疚,只不过低估了这个国家民风的开放程度罢了,哈,哈,哈……她要再担心这种小事就是猪!听到没,人家说那叫“调情”!虽然跟“调戏”只差一个字,可意义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幸好刚才没说出什么安慰的话,不然岂不是是笑掉在座众人的大牙? ---------------------------------------------------------------------- 酒足饭饱,曙光心中的闷气也消得差不多,众人的话题也从路有艳遇转到了船行的神秘新船工身上。 “阿虎,你们同住一屋,也不曾见过他的真面目?” “当然,他连睡觉也从不摘下面具,是吧薯瓜?” 曙光点头。 有人想起来,便转向曙光问:“他不是阿兔的徒弟么?你拿出师傅的架子,命令他摘下面具不就行了?” “这个……”曙光苦笑,她哪有那个胆子,再说戚秀色怎么看也不像个好欺负的啊。 “别指望阿兔了。”阿牛在船行待的时间也算比较久,很了解是个人就能把她踩在脚下的事实。 “那他到底长什么样?神神秘秘的。” “他说脸上有伤,是很丑的意思吧?” “到底有多丑?” 众人议论了一阵,阿蛇忽然开口道:“其实,我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他压低声音,“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众人连连点头:“不错,好办法,还是阿蛇点子多。” “可是,怎么把他叫去那里?”有人提出疑问,那个新船工可是从来不参加群体活动啊。 阿牛拍拍身边人的肩膀,“这就要靠阿兔了。” “啊?那个……不是说不能指望我吗?”她是一百个不愿意,宁愿丢脸地示弱,也不想去惹戚秀色。 “是叫你约他出去,又不是叫你直接掀他面具,不会连这点胆子都没有吧?”阿牛快语道。 “可是……” 曙光还想找借口推脱,高满金倾身低语几句,阿牛忽然不再坚持,转身一拍手招呼道:“兄弟们,回去了。” “等等,还没结账。”曙光指指不远处虎视眈眈的店小二。 “咦,不是阿兔请客吗今天?”阿牛瞪大他的铜铃眼,“吃惊”地问。 “什么?”曙光一下子跳起来,转眼看向众人,大家纷纷避开她的眼光。 “可是,明明说好是……”看到高满金脸上的微笑,她明白过来,这是威胁! 他们是认真的吗?曙光紧张地捏着腰间的小荷包,因为出门时说是大家凑钱摆酒给阿蛇送行,所以她带的钱不多,肯定不够这一桌饭钱。 大庭广众之下赖账的下场会是如何?打、打一顿吗?最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要做这个冤大头? 高满金笑看她哭丧的脸一会儿,才走过来搭上她的肩,嬉笑着道:“不过就是约徒弟出来嘛,你这个师傅也太没用了点,我会教你怎么做。走了走了,结账去,你们赶紧把钱掏出来,不然薯瓜要哭了。” 6、掀掉面具大作战 秋风起,秋蟹肥,正是到了吃蟹的时节。 丁家船行的一帮船工也盘算着打打牙祭。这天晚上,几个船工将好几个放了饵料的篾笼沉到澄塘湖里,第二天一早出工经过的时候捞起,几乎每个里头都有几只张牙舞爪的螃蟹,加起来正好满满三鱼篓。 到了傍晚收工时,众人指派阿兔先将螃蟹送去湖边的小酒馆,其余人则连同她的卯兔舟一起将船泊回船行,再直接去酒馆。 虽然没有有事弟子服其劳的自觉,但他也没有欺负弱小的习惯,戚秀色看看曙光那个小身板,便一声不吭提起两篓螃蟹,跟在她身后踏上岸。 澄塘城的陆路都较狭窄,两人安静地走在石板路上,沿路次第升起一盏盏灯笼,在路人身后拖下长长的影子。曙光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几次欲言又止,却终是没有开口。 小酒馆其实就在澄塘湖附近,但民宅巷陌阻隔,两人反而绕了些远路才到达。一到酒馆,曙光便将两篓螃蟹交给店家料理,剩下一篓则抵作酒钱。 见没什么事了,戚秀色转身准备出门。 “等等——”曙光叫住他。 那张带面具的脸半侧过来等她下文,曙光犹豫了下,硬着头皮道:“既然来了,就留下一起吃吧。” “不用了。”他没打算参加船工们的聚餐。 “嗯……大家说阿蛇几天后就走了,今天权当提前庆祝你加入十二舟。” “不必了。” 不出意料,嘴拙的她支撑不到两个回合就败下阵来,曙光低下头,心里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她有想办法留他哦,只不过能力不足而已。就说她和他并没有比较熟,这家伙连一声师傅都没叫过,面对那张冷冰冰硬邦邦的面具她心里偶尔还会发怵。 目送那道略显清瘦的背影走到门口,忽然停住,旋即传来熟悉的声音—— “咦,怎么要走了?” 原来是船工们到了,大伙把戚秀色拦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让他走,连拉带拽硬将他又拖回了店里。 眼看走不成,戚秀色干脆放弃了挣扎,沉默地坐到桌边,视线似是不经意扫过角落,某个心虚的人顿时心跳快了一拍。 耳边传来满金的低啐:“连个人也拦不住,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今天准没戏。” 她假装没听见,低头往角落里再缩了缩,打定主意接下来的事绝不参与。 船工们围着桌子谈天说地等上菜,几个性子急的干脆直接跑去灶房查看,不一会儿,香喷喷的螃蟹终于上桌了,众人纷纷举筷。 看戚秀色一动不动,阿牛殷勤地招呼道:“老弟,吃啊,这螃蟹膏满黄肥,极其鲜美,也就这时节吃的到。” 戚秀色摇头,拒绝在外人面前进食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坚决。 这时有人敲着碗喊:“佐料呢?小二!小二!” 正是晚膳时分,食客满堂,小小的酒馆内热闹嘈杂,店小二忙得团团转,招呼客人都来不及,一时也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我去。”阿牛起身,一头钻进灶房,不一会儿端出一个托盘,上面摆了几盏佐料。 刚端到桌边,船工们便性急来抢,一时间数双手臂都伸得长长的,你推我攘。 “小心小心,别洒了。”阿牛喊。 仿佛回应他这句话,不知是谁不小心撞了一下,整个托盘一翻,上面的小盏立时飞了出去,抛物线的终点正是某人戴着面具的脸。 戚秀色反射性脑袋一偏,闪过瓷盏,却没闪过盏里的东西,顿时面具上洒满了粘糊糊湿答答的佐料。 大家一时安静下来,曙光吞吞口水,她知道那里头有什么,醋、酱油、辣椒、姜、蒜……总之是辛辣无比,满金说是因为螃蟹性寒才要这些相佐,但她严重怀疑是这帮家伙为了达到目的而特别调制的。 他现在一定是刺鼻又刺眼吧……曙光在心里表示同情。 几个船工反应过来,七嘴八舌道:“赶紧擦擦。” “谁这么不小心?啊?” “到底是哪个冒失鬼?” 阿牛一脸歉疚,“对不住了老弟,这味道不好受吧,连头发衣裳都沾上了。要不去洗洗?后院就有口井。” 戚秀色环视过众人,果真站起身往后院走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后院的布帘后,众船工相视发出无声的奸笑,也都站起身,分头往预备的地方跑去。 曙光是不想胨墒恰邓挥泻闷嫘氖瞧说模偎嫡馐谴蠡镆豢槎苫凳拢郑巴芬灿腥硕プ牛运浴胪瓢刖拖拢脖宦鹄吡恕 黑漆漆的后院,只有井边挂了一盏昏暗的灯笼,一道朦胧的身影,加上哗哗的水声,一切都正照着他们的计划在进行。 几道黑影悄悄靠近,靠近,突然发难—— “兄弟,我给你送巾子,哎唷!” “我给你送衣裳,哎唷!” “哎唷!我是送鞋袜的……” 就看见三个身影接连扑上来,原先站在那里的人影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跌作一团。 “怎么了怎么了?” 本该在酒馆大堂吃螃蟹的众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赶到,手上还提了几盏大灯笼,把个小小的后院照得有如白昼。 第一眼就看到井边如预期地落着一张素面,干得好!时间拿捏得真准!众人不约而同将窃喜的目光投向同一个目标——被那三个人压制在地的某人,随后发出大大的抽气声。 曙光站在众人后头,当视线触及那张摘掉面具的脸时,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面具下的那张脸……居然缠满了布条,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 这个人,不但是面具男,还是绷带男!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直到他慢吞吞站起身,有人才勉强挤出声音:“你……你的脸怎么……” 绷带男拍了拍衣裳,淡淡地道:“我说过我的脸受了伤。” 到底是多严重的伤啊?众人在心里想,但谁也没那个胆子继续探究下去。 接下去这顿饭大家都吃得没精打采,回去的路上,满金摸着下巴低声自语:“原来如此,这两天他在脑后裹了块布巾,才没人发现他脸上缠布条,我还以为是最新流行的打扮呢。” 曙光翻翻白眼,不过脑海里也思绪纷飞。 这个戚秀色,他的脸究竟怎么了?总觉得他像是在守住一个天大的秘密,但让他这样拼死守住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可是第二天两人独处的时候,戚秀色突然开口道:“我并没有揭穿你是女人。” 曙光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顿时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知道了!他知道昨天的事她也有份! 虽然他的语调平平,但她的良心受到莫大苛责,在现代接受了二十多年文明教育,居然被一个古人提醒——我没有干涉你的隐私,也请你尊重我的。 由于过分羞愧,她说了声对不起就逃得无影无踪,可两人既是师徒又是同屋,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次见到那张戴着面具看不到表情的脸,她都觉得抬不起头,良心时不时受到小鞭子的抽打。 几天后,阿蛇离开船行回乡成亲,戚秀色正式执掌巳蛇舟。 在他出师的那一天,曙光拿出一个葫芦瓜串成的救生圈,递给他,吞吞吐吐地说:“祝贺你成为掌船人,嗯……也是赔礼。” 他没有马上收下,她忐忑地盯着那张只有五官起伏却没有表情的素面,半晌,面具后传来低沉的声音:“这是什么?” 曙光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就跟一般的大葫芦瓜用处一样,泅水时不会沉下去。不过这是我自己做的,我专挑小的串在一起,个数多所以浮力更大,也不用系,套在腋下就行了。你不是水性不太好?咱们掌船的成天在水上打交道,有备无患。”她说的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溺水的事。 戚秀色盯着这个葫芦瓜救生圈好一会儿,才慢动作似地缓缓接过。 见他终于收下,曙光很高兴。 她安慰地想,这样,他们友谊的裂痕算是修补好了吧? 7、丁赵相争 新的巳蛇舟掌船人走马上任后几天,船工们对面具底下那张脸的好奇就彻底被另一件事转移了。 事情要从官府的告示讲起。 由于澄塘城与其他城镇的往来日渐增多,官办船行已无力承担所有跨城远途水运,官府有心将往返周边城镇的一部分短途水运交给民办船行,于是贴出一纸告示,宣布采取公开竞赛的方式,设三关,分别是龙舟竞渡、凤求凰和鲤鱼跳龙门,所有民办船行均可参加,最终胜者可获得官府颁发的允许经营短途跨城水运的契书。 告示一出,大小船行一片哗然,终于有机会在跨城水运上从官办船行手中分一杯羹,说不定将来还能染指远途水运,众老板仿佛看见金子从天上掉下来。 天大的好机会,放过的就是傻子。 公开竞赛的方式,也绝了几个大船行老板暗中贿赂官员的小心思,于是不管旗下有几条船,所有的民办船行都积极准备起来。 据说,告示出来以后,丁家船行的老板几夜都睡不着觉,这天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去,居然在梦中见到了早已仙去的丁家祖先,祖先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肩,让她好好干,说延续了几十年的丁赵平分天下的局面,将在她这一代结束。 梦醒之后,丁老板思索良久,觉得祖先是在暗示她,这次比赛正是丁赵两家相争多年后最终决定成败的一战,胜者从此将在民办船行中独占鳌头,败者则永远别想翻身。 为了这关系生死存亡的重要比赛,丁家老板不惜血本,先是给每个船工发一小锭银子以振士气,并许诺若赢了比赛再加工钱,然后在澄塘湖的东面围起一小块地方,对船工们开始了地狱式的训练,誓言要赢得这场比赛,从此将赵家踩在脚底。 老对头赵家船行也不甘落后,很快在澄塘湖西面划了一块地方,召集船工进行秘密训练。 丁家暗中派人去偷看,不小心被逮个正着,丁家老板正觉面上无光,结果没两天,丁家训练场地也传出抓到赵家奸细的消息。一时间,两家之间的火药味是前所未有的浓烈。原本丁赵两家的船工在河面相遇,顶多当没看见,现在则是目光不善地互瞪,恨不得在比赛前就把对方揍趴下。 为防别家船行窥探,丁老板想出个办法,采用广泛撒网的训练方式,不到比赛前一天不公布参赛人选。不管载客的还是载货的,所有船工收工后,都要去澄塘湖参加训练,有管事在湖边点卯,一次不到就扣半个月工钱。 连日训练下来,被折磨得只剩半口气,曙光实在很想把那锭小小的银子退回去,只要允许她退出比赛。这么没日没夜的魔鬼训练,究竟想把他们训练成什么啊?大力水手?水上运动员?人肉发动机? 她甚至怀疑还没到比赛,自己的小身板就要废了,当初怎么没想到船工是这么危险的职业呢? 手中的包子只咬了两口,便失去胃口,曙光抬起酸痛的手臂,摸摸自己的眼窝,不知道是不是都凹进去了……还是再多啃几口吧。 此时她正把船停靠在官衙附近的河埠头,趁着午时没什么客人,上岸买了两个包子,坐在岸边的垂柳下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 今天一早,发现推迟半个多月的小红终于还是来了,抱着难受的肚子她简直欲哭无泪,难不成还能像体育课跟老师请假不跑八百米那样跑去跟管事说需要休息,原因是例假? 捧着包子,她的视线穿过人来人往的大街,直直落到威严矗立的官衙上。这几日,有个念头一直在隐隐萌动——她是不是要辞了工当回女人? 凭良心说,在婆琉国做女人比做男人好。据说婆琉国男女比例相差悬殊,就这么随便往大街上看去,来往路人大多都是男性,很少看到女人。再往路人脸上看去,女子大多相貌平平,而男子却都五官精致,身材匀称,平均水准远高于女子。 举个最典型的例子,如果把她放在女人堆里,以她普通的长相起码也能得个七十分,可如果放到男人堆里,那对不起,五十分都是给你面子了。看看她身边的船工们,船行第一美男的满金就不用说,虽然偶尔暴粗话,人却长得高大俊美,笑起来阳光灿烂,认识这么久她偶尔对视久了还会心跳加速,就连较为健壮的阿牛,五官也十分端正,若走在二十一世纪的大街上也会被人叫帅哥。 当她发现这个现象的时候,偷笑了好久,心想这婆琉国简直就像一个孔雀王国,雌孔雀貌不惊人,雄孔雀却长着美丽的尾羽,靠外表吸引异性/交/配。会不会就是因为这种男女比例的悬殊,千百年下来才最终演化成如今这种局面? 当然,让她偷笑的不仅是美男满街跑的视觉享受,婆琉国女性的地位也远远高于男性。 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还以为婆琉国就像是性别错置,男人养在深闺等嫁人,女人出门干活赚钱,她甚至已经做好了看到一堆人妖满街跑的准备,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这个世界,男人还是男人,女人还是女人。赚钱养家的主要还是男人,只不过当家的是女人。成亲后,夫郎所有财产包括嫁妆全都归妻主所有,甚至某些情况下妻主对夫郎的人身都有处置的权利。历代国主都是女皇,中央和地方的主要长官皆由女性担任,男子可以出任官吏,但只能做做小吏和从事。无论走到哪里,女人都受到更多的礼遇和优待。甚至未婚女性如果家里实在穷得过不下去了,官府还会接济你到成婚为止,决不让饥饿这种小事浪费任何一颗传宗接代的火种。 简直是女人的天堂! 一边是起早贪黑出卖劳力不参加魔鬼训练还要扣工钱的可怜大男人,一边是美貌升值备受礼遇没钱还可以领领救济金的幸福小女人,傻子都知道该选哪一边。 正呆呆地想着,身后传来招呼声—— “阿兔——” 回头看去,河面上顺水漂来一只小船,上面站着一人,也是十二生肖舟的掌船之一,他大声道:“丁管事要我传话,未时客人少,以后每天这时候你、阿龙、阿蛇几个就去澄塘湖练筋骨。” 练、练筋骨?每天? 半颗包子落到地上,滚了两圈掉进河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那人同情地看了眼她失魂落魄的表情,说:“还是赶紧去吧,管事说了,未时三刻不到就要扣工钱。对了,看见阿龙没有?” 她机械地摇摇头。 “那我再去东面看看,你若路上遇到他,也帮我带个话。” 她机械地点点头。 小船来了又走了,瘦小的身影在岸边伫立良久,才慢慢转过身,毅然朝不远处的官衙走去。 他们居然在她这头倒霉的、可怜的、劳累过度的骆驼身上,残忍地放上最后一根稻草! 就算是颗软柿子,这个时候也要爆了! 经守门衙役的指点,她大步进了官衙,一路来到大堂东侧耳房,这里设有吏、户、礼房。 掌管本城户籍的户房从事是个面貌秀雅的男人,态度也很温和。 “有什么事?”他问。 “那个……”一鼓作气冲进来,腹中草稿还没打好,她支吾了下,挑了个比较保险的开头,“假若有个女子……体弱多病,嗯……就是身体比较虚弱,也没有住的地方,是不是可以……” 那户房从事了然地看着她,“可曾婚配?” “不曾。” “那请她本人来官府一趟,便可领了银子去。那女子今年几岁?” “二十三,不,十八。”她心虚地改口。 户房从事疑惑地问:“到底多少?你要知道,本朝律法规定,女子年过二十不婚,由官府强行婚配。” 她知道啊,就是因为知道,才吓得女扮男装。 见她不语,户房从事继续谆谆善诱:“若有女子年过二十不婚,被人揭发到官府,若揭发人为未婚男子,可优先婚配该女子。” 什么?还有后一条规定?那她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8、做男人挺好 她一时犹豫起来。 原本打算虚报年龄来做户籍登记顺便领取救济金,可现在看来,一旦她恢复女子身份,周围人的注意力反而会集中到她身上来。 不是她往自己脸上贴金,婆琉国别的不多,旷男最多,那夜戚秀色不就饥渴难耐地扑上她?那时他甚至还不认识她。保不准哪天,就有某个未婚男子跑来官府检举揭发她谎报年龄的事,以达到嫁给她的目的。如果继续以男人的身份生活,反倒没人会注意她这个长相中下的小船工,在被发现真实性别之前,至少是安全的。 思来想去,她决定退缩了。 “我、我会告诉她自己来官府的。” 抛下这句话,在户房从事怀疑的目光中,她逃也似地从官衙出来,快步冲到河岸边,一口气解了缆绳跳上船。 “曹曙光。” 她惊讶转首,看到戚秀色从旁边的一艘小船上站起身,刚才急急忙忙没注意,她的卯兔舟隔壁泊的不正是他的巳蛇舟么?不过……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惊讶的是这个,已经很久没人叫她的真名了。 “我问高满金的。” “他还记得?”她还以为满金整天薯瓜来薯瓜去的,早忘了她的真名叫什么了。 “嗯。”他停顿了下,说:“方才有人传话,你我都要去澄塘湖训练。” “嗯,我知道……哎呀,未时三刻要点卯,快走快走。” 她慌慌张张跑到船尾,调头摇离河埠,戚秀色尾随其后,两船并行朝澄塘湖而去。 两岸景色不断后退,悠悠橹声中,她忽然开口:“刚才你看到了?” “什么?” “就是……”她犹豫了下,又改变主意,咽下到嘴边的话。 跟边上这个男人朝夕相处了近一个月,她对他的性子也有几分了解,与其说他缺乏好奇心,不如说他刻意与他人拉开距离。虽然她现在很想找个人倾诉,但这个男人并不是聊天的好对象。 静默中行进了一会儿,隔壁舟上传来一句:“你去官府做什么?” 原来他真的看见了,她忽然想到什么,脱口道:“我不是去报官哦。” 戴面具的脸侧过来,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曙光后悔地咬着唇,恨不得把刚才那句话吞回去。哪壶不开提哪壶,干嘛老记着人家过去的错事啊,岂不是显得自己很小心眼、爱记仇? 场面再次冷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 “遇到什么事了?” 曙光眨眨眼,戚秀色反常地一而再再而三询问她……她有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莫非是他在表示关心?那个冷冷淡淡的戚秀色哎…… 一股被人关心的暖意缓缓熨开,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看起来温和亲切许多。 对方是唯一知晓她性别秘密的人,眼前气氛又这么好…… “还不是那要人命的训练。”她一边摇橹,一边自然而然地开始大吐苦水,“我实在受不了了,你也知道,我是……嗯……女的嘛,天生力气小、耐力差——我是说和男人比,这是先天的差异,就算我再苦练,也不可能在十几天里练成阿牛那样啊。你看我是不是脸色很难看?其实我腰痛腿痛全身都痛,饭也吃不下,再这样下去,别说参加比赛了,说不定很快就会一病不起。所以我就去官府……就是去问问……” 说到后来她有点不好意思,戚秀色脑筋一转便明白她的目的,“你想入官家册籍?”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她大约能理解婆琉国重视女子户籍登记的原因,不外乎是想把所有传宗接代的火种都纳入国家的保护下,可理解归理解,她还是忍不住要抱怨:“为什么要规定女子二十不婚就由官府硬性婚配呢?我也愿意做颗称职的火种,可是不用这么急吧?才成年多久……” 戚秀色摇着船,边回答她:“女子十六就可婚配,前三年最易凝聚精气,过了二十,精气便逐年减少,过了二十五,若一次都未聚过精气,此生便再无子嗣。” “精气……”她对比脑海中类似含义的东西,不确定地问:“你指的是每月一次那个?” “什么每月一次?”戚秀色奇怪地瞥她一眼,“怎么可能每月一次,大多数女子一生只能凝聚两次精气,少数女子生过两个孩子后,隔几年还能再凝气一次,再多就没有了。” 这个信息冲击太大,曙光甚至停下摇橹的动作,小心翼翼地确认:“你是说,你们这里的女人,靠精气生孩子?” “是。” “怎么生?” “怎么生?”大概觉得她的问题太缺乏常识,戚秀色索性也停住船,“你到底哪个山旮旯里出来的?女人生子,不就是交欢时凝聚精气,游走男子全身,融汇男子血、精、气、神后回到己身,便成胎儿,十月出生。” “那……那你们这里的女人,会不会每个月固定的日子流血?” “哪里流血?” “……下面。” 好半天,河面上一片安静。 扑通,一尾鱼儿跃出水面,碎了半江天光云影,余波推着小舟一晃一晃,两道人影石像般一动不动。 一群鸭子悠闲地游过来,头鸭嘎嘎两声,带头远远绕开这处冒着奇怪气氛的地方。 曙光涨红着脸坚持不挪开视线,今天她豁出去了!脸皮就厚这么一回,无论如何要弄清楚这个国家的女人到底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那是什么病?”戚秀色终于开口。 “那不是病,总、总之,就是说你们这里的女人都没有这种事?” 你们这里的女人?戚秀色咀嚼她的话,“莫非你有?” “不是我!”她飞快否认,又不死心地追问:“会不会其实有,只是大家不好意思说,所以你一个男人家才不知道?” “怎么可能?”戚秀色的语气十分匪夷所思。 所以结论就是,她在这个世界很畸形? 曙光头脑里乱哄哄的,但直觉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会有点危险,于是硬生生转移话题道:“卯时过多久了?走吧走吧,又耽搁了好一会儿。” 她率先摇起橹,戚秀色看她一眼,沉默地跟上。 快到澄塘湖的时候,他忽然开口:“有隐疾要赶紧治。” 曙光正在一起一伏的机械动作中想心事,听到声音回过神,立刻反应激烈地道:“说了不是我!” 想想不放心,又补充道:“是、是我的一个老乡,我是听她说的,而且那不是病,那个叫例假,就是每月例行放假不上工的日子。” 欺负他不了解,她胡诌一通,她才不要做外星人…… 戚秀色没再多说什么,重新恢复少言寡语的本色,让她松了一口气。 这天的训练中,管事意外对她颇多照顾,心喜之余,她猜想或许是管事被她憔悴的外表吓到,终于良心发现决定放过她,所以她也暂时打消了辞工逃跑的念头。 至于另一件让她挂心的事…… 当天晚上,她忐忑地问满金:“假若,我是说假若哦,我突然变成女人,你会怎么样?” “你问这做什么?”满金怀疑地瞄她。 这个问题她有准备,曙光力持镇定地回答:“就觉得做女人挺好,所以异想天开,随便问问。” “这样啊……”满金摸摸长出点点胡茬的下巴,“好办,就直接嫁给你好了。” “什么?”她惊吓地道:“为什么?我长得又不好看,还比你穷,你、你不是一心想寻个有钱又待你好的妻主吗?” 高满金用目光扫描过她全身,郑重其事地点头,“你这样的也不错,想想,妻主可以任我捏扁搓圆,让传嗣就传嗣,让管钱就管钱,多美好。” “……” 半晌,曙光僵硬地笑了两声,讷讷道:“我只是说笑罢了,其实,做男人也挺好……” 是夜,趁没人的时候,她做了一件事—— 把已经很平的胸部,用力地,牢牢地,绑得更平。 9、鲤鱼跳龙门 九月初八,秋高气爽,晴空万里,阳光洒在碧波万顷的澄塘湖上,点点金芒衬得湖上的船只越加色彩明艳、斑斓夺目。 这天正是官府举办比赛的日子,湖中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除了充当裁判的官员们所坐的堪比楼船的巨大画舫外,城中几家富户也纷纷驶来自家画舫就近观看,但岸边大部分围观百姓的视线,都集中在那众多参赛的龙舟上面。 虽然参赛的都叫作龙舟,其实这些船造型各异,并不全都是建造成龙首龙尾形状,丁家就是一艘□□燕,赵家则是白虎舟,其他船行还有飞鱼船、大四喜、蚕花舟等。依照婆琉国人爱美爱漂亮的天性,这些船无一不是披红挂彩、装扮华丽,竞渡还没开始,就先争奇斗艳起来,引得岸上人指指点点,谈笑评说。 巳时一刻,官员大声宣读比赛规则后,一阵铜锣急鸣,众船行的龙舟从四方聚拢过来,按顺序一字排开。 岸边的人群中,曙光有些兴奋地踮着脚,寻找自家船行的龙舟。 丁家的□□燕很是醒目,一下就找到了,只见二十名水手执楫左右分坐两旁,大多都是船行里的载货船工,各个膀大腰圆,船头位置摆着一面大鼓,面向船尾坐着一人,正是满金。 丁管事说,要挑个最好看的击鼓给船行挣面子,最适合的人选自然就是满金。 今天他身穿一袭宝蓝长袍,上绣金色云纹,下着白色绞罗裤,面上依习俗戴着一张五彩夜叉面具,长发高高束起,显得修长挺拔,英姿焕发。 竞渡还没开始,他坐在大鼓后面,一手托着下颌,另一只手中鼓槌一抛一抛的,即使没看到他的脸,曙光也能想象出他百无聊赖的表情。 忽然,他的动作变了,不但迅速端正坐姿,整个人也显得蓄势待发。 一记铜锣声随后响起,余音未落,各色龙舟便如离弦的箭一般疾驰而出,鼓声同时大作。 水手们的号子声,岸边的喝彩声,各家船行的助威声,夹杂在如雷的鼓声里,热闹得仿佛整个澄塘湖都要沸腾起来。 随着比赛的进行,湖面上的龙舟渐渐拉开差距,冲在最前面的,正是丁家的□□燕和赵家的白虎舟,两船你追我赶,几乎是齐头并进。 眼看终点的彩杆在望,忽见丁家鼓手蓦地爆出一声大喝:“兄弟们——”,一把掀了面具,甩开鼓槌,一撩袍角,反身跃上鼓面,双脚重重踏出急促鼓点。 这番豪迈之举激起男儿血性,水手们肌肉贲张,奋力一挥,□□燕顿时往前一跃,略超白虎舟小半个头,鼓手趁机一把将彩杆夺在手里,高举过头。 “好——” 猛然爆发的欢呼声中,彩带徐徐飘扬。 夹杂在喧闹的人群里,曹曙光也兴奋得不能自己,拼命挥手大喊:“满金!满金!满金!” 实在是太帅了!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轻拍她的肩,她回头,脸上的兴奋劲还没褪去,就见船行的一个伙计,张嘴说了几句话,嘈杂的人声中她听得断断续续—— “……管事……叫……水神……准备……” 她理解了下,大约是叫自己去准备,这次比赛她不幸被指派参加“鲤鱼跳龙门”。 又意犹未尽地回头看了一眼,她跟着伙计绕开人群,走了一段路,到达丁家船行的据点——一处彩棚。 几个人看到她,喊道:“阿兔来了。” 她忙不迭道歉,管事也没时间怪她,往他们几人手里塞了点燃的香,指挥大家祭拜水神,祈求能顺利赢得比赛。 没多久,龙舟竞渡的那帮水手也都回来了,大家互相道喜。 “前六名可以进入下一关,咱们是第一名自然不用说,不过其余五家也都不是好惹的。”面对众人七嘴八舌的询问,满金边换衣裳边回答,下一关“凤求凰”他要亲自下场参加比赛。 曙光双眼亮晶晶,她好想去看呀。 “凤求凰”每队五人,考验的是泅水技巧,比赛的时候,由官员将两笼鸭子抛下湖,船行选派的善泳者下水抢夺,抓到手就抛上自家小舟,一只得十分,其中有两只鸭子分别在脚上缚了一条红丝带和一条绿丝带,抢到绿鸭可得三十分,抢到红鸭可得五十分,比赛结束以总分最高者为胜。 听起来就觉得很有趣,何况这一关参赛的五人里有四人是他们十二生肖舟的船工,好想亲眼看看啊…… 似是有所感应,人堆里的满金抬起头,迎上她的视线,忽然咧嘴一笑:“好好准备,薯瓜,你就等着跳龙门吧。” 比赛是淘汰制,这关前三名将进入最后一关“鲤鱼跳龙门”,虽然满金他们赢了就意味着她也得出赛,但看着满金神采飞扬的脸,她还是大力点了点头。 满金他们走后,她也换了银红短褂外袍,腰束宽边银白腰封,窄袖窄腿,还在腕间系上彩带。从帘后出来,一抬眼就看到不远处正和管事说话的戚秀色,他一身与她一模一样的打扮,脸上依旧带着一张素面,抢眼的银红色硬是被他沉静的气质压出几分雅致。 他转过脸朝这边看来,曙光扯扯衣摆,有些尴尬地一步一步挪过去。 不能怪她脸皮薄,谁让前两天,这家伙突然交给她一包草药,还说是绝佳的止血药,不过治标不治本,最好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当时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说这是收下她的葫芦瓜救生圈的回礼,她沉默半晌,还是硬着头皮收下,心中祈祷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走到跟前,丁管事问:“阿兔阿蛇,都准备好了吧?” 曙光乖巧地点点头。 丁管事又说:“原本想让阿虎与你下场,可惜他前面两关都出赛,第三关怕他体力不支。阿蛇虽然才来一月有余,但与你有师徒默契,驾船功夫也不输人,你们两个可要好好干。” 曙光继续点头。 她知道最后一关选她出赛,是看中她个小身轻。如果说龙舟竞渡比的是“速度”,凤求凰比的是“泅水”,那么鲤鱼跳龙门比的就是“平稳”。在第二关胜出的三家船行,每家各出二人,驾一叶小舟,舟上竖一面红旗,同时出发,最先到达终点且红旗不湿者得胜。 这一关,难就难在途经的水道上,盼兮江有一小支流连通地下河道,从澄塘山上的烂桃岩流出,最后注入澄塘湖,中间蜿蜒曲折,还有名叫三滩的三处落差,水流湍急,极易翻船,平日里大家一般轻易不走这段水道。 丁管事还在训话,岸边传来的阵阵喝彩声却让她有点分心,比赛到底怎么样了?满金他们赢了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一群人走了过来,丁管事立刻停口,伙计们迎了上去,又是端水又是递巾子。 参赛的船工们已经披上外衣,头发还滴着水,模样都有点狼狈,最惨的是满金,左眼浮起一圈青黑。他一副火大的样子,骂骂咧咧:“敢打我的脸!别再让老子碰到,不然非揍死那帮不长眼的!” 曙光不敢在气头上招惹他,便小声问旁边人:“满金怎么啦?” “有人抢不过就动手,本来红鸭是咱们的。” “那……我们输了吗?” “没,第三名。” 闻言,她心中有喜有忧,喜的是自家船行赢了,可以进入下一关,忧的是自己真的要下场比赛了。 “阿兔——阿兔——”丁管事在喊她。 “是。”她应声跑过去。 “走吧,准备下一关。” 戚秀色已在一旁等她,四个伙计将轮流抬着小舟和他们一道上山。 临走前,身后忽然传来满金的声音:“薯瓜。” 她回头,满金的脸上已散去阴霾,只是那圈青黑有点好笑。 “放大胆子,沉住气,我会去看你。”满金说。 “嗯。”她点点头,转身跟着大家往山上走。 起点烂桃岩其实并不远,在半山腰不到的地方。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她因看比赛而激动兴奋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加深的紧张。 刚才还在看别人,现在比赛的主角却换成了自己,刚才那么多双眼睛盯在水手身上,现在那些视线都将转移到自己身上,刚才那些水手们担负着船行的未来,现在成败的重担轮到她来扛,哦,差点忘了,还有一样倒霉的戚秀色。 她扭头看看他,戴着面具自然什么表情都看不出来。 “你紧张吗?”不等他回答,她先坦白:“我有点紧张。” “还好。”他平平地回答。 又走了一段路,烂桃岩已经远远地进入视线范围,她又说:“其实,我不是有点紧张,我、我是很紧张。” 戚秀色转头,看到她手按着胃部,有点夸张地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有什么好紧张的?” “万一输了怎么办?” “输了就输了。” 曙光尴尬地朝扛小舟的伙计偷觑一眼,虽然这人就是这种冷淡的性子,可也要看场合啊…… 她凑过去小声道:“可是输了的话,咱们就抢不到契书了。”她想到输掉比赛后众人的责怪,老板的,丁管事的,满金的,其他船工的,他们会说,都是阿兔害的…… “那又怎么样?船行又不是你家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她就是做不到像他这样无动于衷啊。 说话间到了烂桃岩,那里已搭了一个彩棚,几名身穿官服的小吏坐在椅上,三家船行的水手都已到齐,她发现丁家的老对头赵家也在其中,还有一家不认识,估计是小船行。 高处传来喧哗的人声,她四处张望,看到半山腰的平头岩上站满了人。第三关的水道较长,且沿途多是树林,所以看鲤鱼跳龙门的百姓或者拥到更高处的平头岩上,那里有一处平台,可以将整个比赛的水道俯瞰在内,或者干脆守在澄塘湖,就看最后一段的结果,沿途反倒没什么人。 湍急的水流从黑漆漆的岩洞中流出,顺着山势而下,三家船行各自将小舟放下水,水手们也各就各位。曙光紧握手中短楫,心脏扑通扑通像是直接敲在耳膜上,胃里也好像塞了十几块大石头,她不断吞咽才压下那股反胃的冲动。 一记铜锣声在山间响起,拉着小舟的伙计们迅速放手,余音袅袅中,三艘小舟缓缓顺流而下。 10、秘密 曙光紧张地坐在船头,根据水的流向不断变换小舟的前进方向,戚秀色坐在船尾,他的任务是稳定船只和增加前进动力。 虽然一个船头一个船尾,但其实两人离得并不远,因为参加鲤鱼跳龙门的小舟,有点像独木舟,个头小身子窄,特点是轻巧灵活,最适合用在急流中。 鲤鱼跳龙门不像龙舟竞渡,不能一味贪快,维持小舟平稳也很重要,万一贪快而不小心翻了船,打湿红旗,就等于直接失去了获胜资格。 两岸景物飞速后退,曙光紧盯水流方向,压低重心,小心翼翼地操控着小舟,余光瞄到另两家的船离的也不远,大家似乎都很谨慎,她想起丁管事的嘱咐——开始的时候要求稳,等到了下游水流平缓处再争速度——看来大家好像打的都是这个主意。 第一个落差很快就到了,曙光收起短楫,双手抓住船沿,只觉得船头陡然一坠,重重砸在水面上,溅起一片水花,接着身后哗一声水响,船尾也落了下来。 半山腰顿时一阵鼓噪。 第一个难关算是平安过去,高悬的心暂时落回原处。不知插在中间的红旗湿了没有,曙光有些不放心地扭头。 “看前面。”面具下传来低沉一句。 “哦哦。”她赶紧回头,继续密切注意水流走向。 片刻后,第二个落差也有惊无险地过去。 曙光渐渐不再那么紧绷,也开始冒出一点点希望,不过这点可怜的希望很快就被打碎,因为另两家的小舟也陆续平安通过落差,不但平安通过,赵家船还超越他们,成了打头第一。 望着赵家船消失在一块大岩石后面,曙光垂下嘴角,心里巴不得他们快点翻船。 此处名叫双兔抱月,顾名思义整块大岩石像两只兔子中间抱了一个月亮。曙光训练时来过,知道水流绕着岩石是一处大转折,难度中等。她掌握着角度,让小舟绕岩而过。 刚转到岩后,她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惊喘。 赵家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没有前进,而是横在水道中央! 要撞上了要撞上了—— 就像所有看到前方突然冲出一条小狗的司机一样,曙光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下,船身开始失去控制。 “稳住。”身后传来低喝。 来不及了! 小舟先是撞到一块突出的石头,发出一声脆响,又弹开去撞到一根伸到水面上的粗大树枝,顿时翻了个底朝天。 远去的船影留下一串哈哈大笑,水面上一个脑袋挣扎着呼救:“我……我的脚……” 不知怎么,小舟的缆绳缠住了曙光的左脚,她拼命挣扎,却越缠越紧,熟练的游泳技能全都失去作用,冰凉的河水呛进她的鼻腔喉咙,整个人被拖着往下游漂去。 昏昏沉沉中,腰间传来一股上托的力,她直觉仰起脸,在露出水面的刹那大吸一口气,神智顿时清醒一些,在腰间那股力消失的瞬间,她及时闭气,顺势下沉。她知道是戚秀色在帮她,所以也钻到水下,两人一起拉扯那根缆绳。 就在她胸腔涨到快爆掉的前一刻,脚上的绳索终于解开了,她还来不及弯起嘴角,就惊恐地发现帮助她的男人好像没了动静,颀长的身躯渐渐漂远。 千钧一发之际,她一把抓住戚秀色腕间的彩带,进而拖住他整个人。 历尽千辛万苦,她终于爬上岸,还拖着一个大男人。 河面上早就没有了人影,岸边是一片树林,鸟声啾啾,也无人迹。 “戚秀色!戚秀色!” 不顾鼻腔胸腔难受得要命,她一边叫着一边掀去他的面具。 面具下的布条浸了水有些松散,滑下来遮住了眼睛鼻子,额角一处还渗着一些血丝。 曙光赶紧把他鼻子部位的布条扒拉开来,他能来救她她是很感激啦,可是这种性命交关的时候能不能先别管什么脸不脸的?戴着面具缠着绷带下水,是想硬生生憋死么? 她趴上他胸口倾听,心跳很微弱,手指探到鼻端,呼吸也若有似无。 是撞晕的,还是憋晕的? “戚秀色?” 林间一片寂静。 曙光一咬牙,“我是为了救你哦……” 她开始动手拆解他脸上的布条,救人要紧,大不了她看了他的真颜以后守口如瓶就是。 布条一圈一圈散开,船工们好奇已久的脸一点一点露了出来,当整张脸暴露在空气中时,抓着布条的手停在半空,下一刻——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她连滚带爬地后退,差一点又跌回水里。 太可怕了! 她双手捂住脸,浑身颤抖,那是什么?真的是人吗?那究竟是什么怪物? 一回想起刚才只看了一眼的脸,她无比恐惧之下还干呕了两声,那、那简直就像是异形、僵尸、鬼怪的综合体,仿佛集合了她在现代看过的所有恐怖片里的可怕形象。 这个……这个……真的是戚秀色吗?会不会中途被调了包? 可是……可是……这个……人,刚才还救了她。 看前面。 稳住。 耳边仿佛还响着那道熟悉的低沉中带着无比冷静的声音,她唯一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失去冷静,就是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 透过指缝,她看到那个人依旧静静地躺在地上,只要不看他的头部,那具身体是她一个多月来所熟悉的。 他是怪物,难怪不惜生命也要守住脸的秘密。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 但她宁愿永远不知道。 阳光依旧耀眼,身后水流潺潺,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更显林间寂静。 指缝间的男人一动不动。 ——他是个怪物。 胸口也看不出起伏。 ——他是个怪物……但是他快死了,因为救你。 她双手捂脸,瘫在原地。 良久,一只手颤巍巍地放下,另一只手挡住视线,她虚软着手脚爬近草丛里那具人体,然后紧紧闭上眼,深吸口气,视死如归般伸出手,抖抖抖地靠近那张可怕的脸。 冰冷皮肤的触感一传到指尖,她整个人惊跳了一下,闪电般缩回手。 碰、碰到了! 那么可怕、那么恶心的……鸡皮疙瘩从指尖一路爬到头顶,紧闭的眼角悄悄湿润了。 如果不想未来几十年天天做见死不救恩将仇报的恶梦的话,就赶紧行动啊!良心又在催促。 “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她喃念着。 再次强逼自己伸出手,触摸那张脸,摸索到口鼻的位置,她已经骇怕到感觉不出究竟有没有呼吸,也来不及细想为什么这么可怕的脸摸起来竟与看到的不一样,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已占满她整个思绪。 她要进行人工呼吸。 她不但要用手,还要用嘴去碰触那张恐怖又恶心的脸。 认命的那一刻,眼泪真的掉了下来,她吸吸鼻子,用手掰开对方的嘴巴,闭着眼俯下身往里吹气,再吸吸鼻子,用力按压他的胸膛。 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她抽噎着一再重复这番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戚秀色从无边的黑暗中拉回神智,他缓缓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她一边哭一边朝他凑过来,手还放在他的脸上。 她的脸靠得极近,眼睛是闭着的,泪水却渗了出来,她的唇触到他的那一刻,一滴泪落到他脸上,滚烫,炽热。 这是肌肤与肌肤的直接相触。 没有隔着一张面具,也没有隔着一层布。 这一事实进入脑海的刹那,他猛地推开她,迅速翻过身背对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你做什么?!” 他的声音再无冷静,她看到了?!她看到了?!她看到那恶心骇人的东西,还愿意碰他? 屏息中,他听到身后悉悉索索一阵,而后是她略带颤抖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来:“你、你醒了?我、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话音里的惧意是这样明显,他的心渐渐冷却下来。 抽噎了一下,她继续说:“我要救你,没办法才掀掉面具和、和布条……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好像撞破了头,还差点淹死,我没办法……要做人工呼吸,就是帮你渡气,不是要做坏事……” 是啊,只要是人,看到他的脸就等于看到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恶心,她怎么可能是例外? 世上有两种人,看到恶心可怖的虫子,第一种人只会尖叫连连地逃走,眼不见就不害怕,第二种人则会鼓起勇气用脚踩死它,只有消灭了恐惧的源头,内心才能平静。 “为什么救我?”他问身后那个第三种人。 “因、因为你先救了我啊……” “你看到了。” “什么……不!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我闭着眼睛的闭着眼睛的!” 幽静的河岸边,有个女人瑟瑟发抖地编织着拙劣的谎言,伏在草丛中的男人一动不动,没有人知道,他的世界因第三种人的出现,而天翻地覆。 “薯瓜——薯瓜——戚秀色——薯瓜——” “阿兔阿蛇——” 远处忽然传来隐约的人声,他迅速抢过草丛里的面具戴上,回头,那个女人正畏畏缩缩地想看又不敢看他,脸上是不知该不该应声的犹豫。 “叫他们过来吧。”他说。 她露出如蒙大赦般的表情,转头高声回应:“这里——满金,我在这里——” “薯瓜!” 不一会儿,满金当头出现在他们面前,身后跟着几个船工和一名十分美丽的女子。 “我在平头崖上看到你们转过双兔抱月,可等了许久都不见你们从岩后出来,我就知道不对了。怎么回事?翻船了?”满金问。 曙光将翻船经过简单讲了一下,满金恨恨地一挥拳:“记住那两张贱脸了吗?回头指给我看,老子给你报仇!”又朝下游几名船工喊:“找到船没有?” “找到了,裂了条缝。” “没散架就拖回去吧。”他又回头打量翻船的两人,“有没有受伤?能走吗?” “嗯……”曙光犹豫地点头,飞快瞟了眼戚秀色,他已推开船工的扶持,自行站起身。 “那回去吧。”满金一声招呼,大伙开始往回走。 “这位……小哥是不是腿受伤了?”那位不认识的美女突然出声。 满金转身刚要走,闻言望去,惊讶地疾步上前:“薯瓜?” “我、我有点……腿软……”留在原地站不起来的某人小小声地说。 落在后面的几个船工都咧开嘴,满金也笑着啐道:“没用的东西。”一边上前拉起她。 曙光不好意思地抬头道谢,视线却不经意撞上几步远的一双深沉黑眸,她身子一僵,迅速挪开眼。 “就你这颗老鼠胆,出去别说是我高满金的徒弟……” 林间回响着满金的念叨声、船工的聊天声、众人的脚步声,她低头不语,看着自己脚尖一前一后地交替。 满金以为她被翻船事件吓到,可唯有她和另一个人知道,吓坏她的,是那张面具下的秘密。 一个她宁愿永远都不知道的可怕秘密。 11、噩梦 一张面具。 白色,除了浮起的五官,没有其他任何饰纹。 她知道那下面有什么。 那是……会吓坏她的东西。 万分恐怖,万分可怕,万分丑恶,连灵魂都会战栗。 她不能看。 不能看。 不能看! 不,别伸手!别掀—— “唔……”梦中的尖叫延伸到现实,却只是一声低吟。 挣扎着张开眼,心脏仿佛刚从高处坠落一般,怦怦撞击着耳膜。 身侧躺着一个人。 她下意识往后一缩,却差点掉下通铺,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换到最靠门边的位置。 所以……那是满金。 这个认识抚慰了她饱受惊吓的心。 夜深人静,身边的呼吸声平缓绵长,睡意很快重新涌上,眼皮渐渐垂下。 神智飘忽起来,不受控制地朝意识深处坠去,一幕场景渐渐清晰…… 白色的面具。 心一跳,她猛然睁开眼。 差一点,差一点又跌入那个梦境…… 心有余悸地眨着眼,她翻个身,蜷起四肢圈抱住自己,深深吸入一口气,再长长吐尽。眼皮依旧酸涩,恍若千斤重,她却害怕一闭上眼,那噩梦仍蛰伏在不知名的黑暗深处,等待她意识放松的那一刻。 已经和噩梦对抗几天了? 那日的恐惧太过深刻,深刻到甚至翻出记忆中另一个恶梦,似乎是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曾做过一个被鬼追的梦,那张鬼脸也是隐藏在一张面具下,一张……华丽的面具。 如今,两个梦合二为一,将她的长夜切割得支离破碎。 不愿再回想那种害怕、心悬的感觉,她放任思绪漫游,被睡意缠绕的大脑,齿轮迟钝缓慢地走过一格,一格……有个一直被忽视的问题,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忽然浮上脑海。 那天她忍着恐惧给戚秀色做人工呼吸的时候,手下的触感好像……就是一张普通的人脸啊。 而且,船工们设计掀掉面具的那个晚上,小酒馆的后院里大家都看见他裹着布条的脸,上面浮现的五官轮廓也与常人无异,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但她真真切切看到过布条下的脸孔,那般可怕的模样,就算裹上布条,看起来也不可能与常人一样,就好比,一个正方形就算裹上一块布也不可能变成圆球形。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思维的齿轮慢慢转动起来。 难道他会变脸? 她回想了一下,甚至两人第一次见面的那个雨夜,她虽然没看清他的脸,但也曾触摸过,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睁眼发了一会儿呆,她慢慢撑起手肘,越过满金往通铺最里面望去。 一团黑影一动不动。 凝视几秒钟,她又轻手轻脚地躺回原处,继续对着黑暗的屋梁胡思乱想。 妖怪?鬼怪?外星人? …… 第二天早晨,领船牌上工的时候,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曙光依旧是一脸萎靡,打着哈欠排在队伍最后头。 “我说薯瓜,你会不会太没出息了点?”满金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的熊猫眼,“不就是翻个船吗?我都帮你报仇了,你怎么还没缓过劲来?” 曙光动了动唇,还是什么都没说,她低下头,不小心瞄到满金手中某样惊悚的东西—— “满、满金,你拿面、面具做什么?” “这个。”满金举起面具比比脸上两轮青黑,表情变得有点哀怨,“一时半刻消不掉,□□也盖不住,我只好学戚秀色,拿个面具暂且挡一挡。” 真的吗?不是想掩盖现在这张面皮底下另一张可怕的脸吗? 说起来,婆琉国这么流行面具,该不会……人人背后都藏了第二张脸吧?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毕竟她才来一年多,对这个世界还很陌生,连这里的女人没有例假都是前些日子才知道,说不定事实就是她这个只有一张脸皮的外乡人才是不正常的那一个…… 忍不住疑神疑鬼地扫视四周,那些走动谈笑的熟悉面孔,身后似乎都多了一道阴影…… 额头突然遭到一记重戳,满金不满的脸在眼前放大。 “怎么?我变丑了,多看一眼都伤眼睛是不是?”满金说一句戳一下,越戳越起劲,“也不想想老子的伤是怎么来的,还敢嫌弃?” “跟我又没关系……”甩掉满脑袋胡思乱想,她捂着额头往后躲,可视线一对上满金那双名副其实的熊猫眼,又忍不住弯起嘴角,对重视外表的满金充满同情。 话说那天从山上下来,澄塘湖周围已经乱作一团,事情起因还是出在最后一关鲤鱼跳龙门。 据说赵家小舟一路领先,那小船行的船中途已湿了旗,眼看胜利无望,便很阴险地故意用力挥动木楫,激起大片水花打湿赵家的红旗,摆明我赢不了你也别想赢!赵家水手一气之下就朝对方撞了过去,两舟俱翻,两家水手在水中扭打起来,岸上有人过去拉架,不知怎么也打了起来,结果雪球越滚越大,几乎所有的船行都牵连进去,火爆气氛甚至蔓延到岸上。 他们到达丁家彩棚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其他船工,整个彩棚都散了架,到处都是扭打声、叫骂声,时不时还有不明物体凌空飞过。曙光缩着脖子想往远处躲,满金却望着混乱中某个点,狞笑着捋起袖子,说:“哼哼哼,可让我逮到了!” 最后,满金以第二个黑轮为代价,给自己报了仇。 至于比赛的结果,官府正在伤脑筋中。 丁家老板知道中途翻船的原因后,立刻带了人去官衙哭诉,赵家和那小船行的老板也正好前脚后脚地赶到,于是三家当堂就吵了起来。最后州官大人只好先将三位老板打发回家等候消息。 在意结果的是船行老板,底下的船工们则在比赛后恢复了正常,每天上工下工,所有人都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只有她,因为抱着一个秘密,在一排规律运转的机器中,发出不和谐的声音。 “是你自己记仇,硬要冲上去,才不是给我报仇……” “你个不识好歹的烂薯瓜,我揍了那么多赵家人,就不信里头没有害你翻船的家伙。” 笑闹中,不小心撞到人,曙光回头,一张白色面具毫无预警地撞入视线,她小声抽口气,反射性跳开两大步,嘴角的笑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不起……”她无法克制自己的紧张,低头对着一双黑靴道。 头顶上什么声音也没有,那双黑靴转了个方向,一步一步走离视线范围。 满金走到她身边,“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这几天话也不说。莫非你在怪他?为翻船的事?” “当然不是。”她抬头诧异地看了满金一眼。 “那是怎么回事?” 她沉默一会儿,才低落地喃道:“是我自己没用……” 之后上工没多久,天就下起雨来,这个世界和她出生的那个世界一样,入秋后,也是一阵秋雨一阵凉。 中午,她将船泊在一处河埠,打着伞上了岸。 天空阴沉沉的,整座城都笼罩在如雾般的细雨中,雨势虽不大,仍让她整个人都瑟缩起来。 匆匆走过大街,她进了巷口一家书肆,没多久出来,手中多了一个布包。 买到了想要的书,她也没心思逛,将布包拥在胸前,原路朝泊船的河埠走去。 沿途一座石拱桥,当地人叫它白羊桥。踩着青石板,一步步迈上桥面,视野也随之开阔,河水打着旋穿过桥洞,朝远方奔流而去,沿岸鳞次栉比的屋宇,粉墙上留下岁月的斑驳痕迹,檐下成串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 有些恍惚地想起已经离开一年多的家乡,过去二十二年的记忆走马灯似地闪过。 莫名地穿越时空,莫名地来到这个世界。 恐怕是回不去了吧,她有些认命地想,连怎么来的都不知道,又该去哪里找回家的路呢? 那个遥远的家乡,从此只能怀念了…… 余下的岁月,她将在此终老。 十年,二十年,或许某一天,当她在这个世界所度过的岁月长度超过另一个世界的时候,那二十二年的珍贵记忆也将在脑海中渐渐淡去,父母的脸,小学的升旗仪式,高三的题海,大学的暗恋对象,都如指缝间泄流的沙粒,抓握不住。 如果回去已不可能,那么退而求其次,她希望在有生之年,能遇到一个来自同一个世界的老乡,可以一起聊聊过去,聊聊那个遥远的时空,让那些人那些事在记忆中重新鲜活起来,而不是变成一个秘密,被她永久地带入坟墓。 “船家,船家。” 两声呼唤打断了她的感伤,习惯性差点“哎”出声,才想起自己没在船上。 手扶桥栏朝下望去,一名男子站在岸边,没打伞,拼命朝河面上一条小船挥手。 “船家,戴素面的那个,这边这边。” 她心一跳,眯眼细看,果然是戚秀色和他的巳蛇舟。 小船还没靠到岸边,男子就等不及,一个箭步跳上船,船身一阵摇晃,男子抱着头躲入船篷下,才交代目的地。 小船吱嘎吱嘎离开河岸,缓缓朝桥洞下而来。 她撑着伞站在桥上,船尾摇橹的男人似有所觉,抬头望来,四目相对,握伞的手紧了紧,她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小船越来越近,一上一下两道纠缠的视线在桥洞前错开,她忍不住回头,小船在桥的另一边露出头尾,吱嘎吱嘎,渐渐远去,消失在飨赣曛小 自始至终,穿着蓑衣的身影都没有再回头。 她垂下眼睫,心中浮起难以言说的歉疚。 12、柳三春 自己的态度很伤人吧……惧怕和闪避这么明显,连满金都察觉了,当事人的戚秀色自然更清楚,但他只是挺直脊背,默默地走开,甚至满金嫌麻烦不愿跟她换床位的时候,也是他出声帮她说服满金。 他不想惊吓她。 意识到这份温柔的心意,让她更加羞愧难当。 从头回想两人的相识,除了第一次见面情况比较诡异外,这个人一直对她很好,帮她干重活,送她草药,下水救她,她后来还知道,管事之所以放松了对她的训练,也是因为戚秀色去为她说情。 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人,连那次船工们设计掀他的面具,事后他也没有找谁算过账。 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竟是这么胆小的人,仅仅看了那张脸一眼,便无法忘记那种不寒而栗的恐怖——那张脸的主人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她摸摸沉甸甸的心口,想起那包收在箱笼里的草药,严格说起来,自己在这个世界也是个异类,只不过畸形的地方比较隐蔽,旁人看不出来而已。 一个“异类”害怕另一个“异类”,不是很可笑吗? 人家对她百般好,她不但不能回报,反倒害怕得要命,良心被狗吃了吗?至少,要当面说声谢谢啊,那日要没有他帮忙,自己早淹死在急流里了…… “曙光?” 布衣少年从呆怔中回神,转头惊讶道:“柳小姐?” 细雨中,一袭绿衣,袅袅而来的,正是那日在澄塘山一起搜救他们的美女。 那日过后,载客时又巧遇过几次,便熟稔起来,她才知道美女名叫柳三春,出身商贾之家,带着商队来澄塘城做生意。 女子微笑道:“远远瞧着像是你,怎么站在这儿?” 曙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什么啦,上岸买点东西。” “买到了么?” “嗯。”她点点头,举起手中的布包示意,“正要回船上。” “可否送我一程?” “好啊,船就在河埠,柳小姐要去哪里?”曙光一边问一边往桥下走。 “城北积香弄的一家铺子。” 城北?曙光有些敏感地眨了下眼,刚才如果她没听错的话,巳蛇舟要去的地方也是城北。 一道身影跟上来并肩走着,她转头,柳三春比她还高一个头,婆琉国女子地位高,少有女性现出柔弱姿态,可即使如此,身侧的女子也不显得人高马大,精致的五官,一举手一投足带着说不出的妩媚。 行走间,女子随意问道:“买了什么?” “呃……” “不方便说?” “不是不是,就……几本书而已。”曙光露出有点别扭的表情。 视线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再次落回她手中的布包上,女子似乎更感兴趣了:“能看看吗?” “普通小说罢了。”嘴上这么说,她的表情却可疑地带了点紧张。 正巧泊船的河埠到了,在美女揶揄的目光中,曙光跳上卯兔舟,收伞的动作停顿了下,而后壮士断腕般将布包塞给身后的人,留下一句“你随便看”,便径自跑去船尾,摇起橹离开岸边。 望着那道有装忙嫌疑的瘦小人影,柳三春低头打开布包—— 《八美奇缘》,《一夕□□醉鸳鸯》,《铁锁记》。 她随意翻了翻,不禁挑起眉,不过是很常见的市井小说,有什么见不得人吗? 偷觑到美女的表情变化,曙光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以前我都看传奇小说,最近心情不太好,所以老板才给我推荐这些……” “嗯,也都算是坊间流传较广的故事……” 曙光忽然泄了气,“你是不是觉得我刚才遮遮掩掩地很可笑?” 柳三春被她沮丧的模样逗笑,“那倒没有,只是不明白。” “我不想让人误会,之前满金——就是龙舟竞渡的那个鼓手,他和我一个屋的,他以为我很喜欢研究那种事。我是没办法啊,书又不能拆开卖……里面也太水了,光那种场面就占去半本书,我还嫌它浪费我的工钱哩……”曙光半是解释半是抱怨。 在婆琉国,根本没有所谓的“限制级”、“十八禁”,所有读物都忠实反映国民热衷房事这一基本民情,不管是小说、传记、史书、游记,只要里面有男人和女人,就必然会写到上床,只要一写到上床,就立刻切换成房事教科书,情节露骨大胆,描写巨细靡遗。 第一次在书肆老板的推荐下买了一本类似畅销榜第一名的小说,回家就着油灯细细阅读,没翻十页她就开始脸红心跳,好不容易做贼似地看完,那本书立刻被她用旧衣裳裹裹塞到柜子最底层。 第二次去书肆,她委婉地告诉老板,她要的“好书”就是字面意思,绝对不存在什么暗示,老板满口答应,这次她挑了一本名字很正直的游侠小说,结果……这本书最后的下场,同样也是压箱底。 半年下来,她算是明白了,婆琉国人眼里根本没有矜持这个词,房事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寻常。她甚至怀疑,有官府在暗地里鼓励出版物中加床戏,以达到潜移默化、刺激生育的效果。 “……配版画的我根本不敢买,这几本也是老板拍胸脯保证说看了能烦恼尽空,可是……”她像面对闺蜜一样倾吐心中烦恼,说着说着,忽然注意到对方奇异的眼神,曙光猛地反应过来——完了,她现在是女扮男装,别人眼中,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谈论限制级话题! “……总、总之,是老板推荐的。”她讪讪结束话题。 柳三春却在这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那个船工……你们两个同住一屋?” “满金吗?对,他还是我的入门师傅。” 对方的眼神愈发奇异,“你和那些船工住在一起?” “是啊,船行包吃包住,不过我们这屋尚未住满,眼下只有我、满金和戚秀色三个人住。”她老实回答。 “戚秀色?” “就是与我一起鲤鱼跳龙门的那个人……” 她的语气有了微妙的落差,柳三春察觉到了,她瞥了船尾的少年一眼,微撩裙摆,姿势优雅地在矮凳上坐下,倚着船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家常。 “曙光是本城人吗?” “不是,我的家乡在很远的地方。” “家里还有什么人?” “算是……就剩我一个了。” “那可有什么人在等着你回去?” “什么人?”曙光不解地反问。 “比如,情……人?”投向水面的视线,一直注视着少年模糊的倒影。 “当然没有。” 话题一时中断,曙光机械地摇着橹,注意力不觉被前方那道优雅的身影吸引。 远山近水间,女子一袭淡紫长袍,斜倚着船舷,姣美的侧脸上眼睫微垂,长发侧挽,一绺乌黑垂在胸前,广袖轻挽,露出一截皓腕,素手有一下没一下撩着河水,美得像一幅画。 “那满金和戚秀色,曙光更喜欢哪一个?”女子忽然开口。 “什么?”曙光吓了一跳。 “我是说……”女子回过脸,神色温和如常,“你们同住一屋,不知曙光跟哪个更要好些?” “哦……”原来是问这个,曙光想了想,“都一样,他们都对我很好。” “那真好……”女子望着船外细密的雨丝轻喃。 之后,两人似是都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一路无话。 远远地,城北码头已在望,热闹的码头泊着十几条船,尽管心里有所准备,一条眼熟的船印入眼帘时,曙光摇橹的动作还是本能地僵硬起来。 戴面具的男子正与岸上两人说话,卯兔舟靠近时,他扭头看了一眼,两人的视线无可避免地对上,她本想自然地打招呼,却只生疏地点了个头,便不争气地匆匆调开视线,假装忙碌地靠岸、系缆绳。 “那就是戚秀色?”柳三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哎。”她头也不抬地应道。 柳三春打量隔壁船上准备出发的男子,那张面具令人印象深刻,不过……引起她注意的是曙光与前言不符的奇怪反应,不是说同住一屋很要好么? 出发前,男子转头,面具下的幽深黑瞳最后落在那道忙碌的瘦小身影上,柳三春面上表情不变,心中却有股微妙的感觉。 “曙光。” “嗯?” “他为何要戴面具?” “……我也不知道。” “长得见不得人?” 闻言,曙光忍不住抬起头道:“他只是脸受了伤。” 看出她的维护,柳三春收起眼底的嘲讽,又恢复一贯的温和,道:“说笑罢了,我此去谈生意,一个时辰后就能出来,曙光若无事就来接我吧?” “好。”曙光点头答应。 两人微笑道别,随后等客的空档,曙光都在脑海中反复推演,下次见到戚秀色时一定要态度自然,就像往常一样地相处,或许将来有一天,等他们很熟很熟之后,她可以问问他关于面具下秘密。 接下去的几天,曙光一直在暗暗积攒勇气,只是,还没等她攒够,老天却不给她机会了。 13、指尖的温度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一条木船缓缓驶入河湾,十几条大小不一的船只早已并排泊在岸边,无论载客的还是载货的,这些船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船尾不起眼处都刻着一个“丁”字。 木船顺畅滑入船与船之间的空隙,一名戴着白色面具的青年上岸,利落地系好缆绳,又回到船上整理收尾。 “戚秀色——戚秀色——” 远远传来呼喊声,听到这个耳熟的声音,青年一怔,一瞬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是一直在躲他么? 收拾好心底的波动,他面无表情地回身,看着那道身影小跑来到跟前。 “你……你要辞工了?”少年模样的女子微喘着问。 她的目光直勾勾对上他,这些天来,头一回没有闪避,在她睁大的眼瞳里,他看到明明白白流露出的急切。 这回率先移开视线的是他。 “对。” 青年简洁回答后便继续手头未完的事,女子在他身后磨蹭了一会儿,才嗫嚅道:“是因为……我吗?因为我……看见了你的……你的……” 手中动作一顿,他回过身,紧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那你看见了什么?” 女子眼中闪过惊惧,他本以为她会找个借口迫不及待地逃走,但出乎意料的,她却垂下头,僵硬地站在河埠的石阶上。 以一种放弃抵抗,任人宰割的姿态,留在原地。 “我还没有谢谢你……”掩去大半张脸的刘海下响起微弱的声音。 “谢什么?”视线捕捉到她的指尖在轻颤,是紧张?抑或害怕? “那天……要不是你救我,我肯定会被缆绳缠死,我欠你一声谢……” “不必了,后来你也救了我,两不相欠。”真的两不相欠了吗?他同时扪心自问。 “不、不管怎么样,我、我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不是有心要看,那时太紧张,你昏了过去,额头还带着伤,我怕来不及救你,就、就……我明白,你带面具、缠布条,就是不要人家看你的脸,但、但那时命最重要啊……” 她紧张地舔舔唇,“我真的不会说出去,你、你不用走,我不是没有良心的人。这段时间……我只是被吓到,就是吓了一跳而已,但我没有恶意,不会害你的……” 明明很紧张,却还是尽力释出善意。 曾经被那滴泪烧灼出一个小洞的心脏,再次淌出熟悉的热流。 阿兔,阿兔,他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好像真的在面对一只小兔子,柔弱,无助,却也敏感,纯良。 “不是……”他咽下喉间的涩意,出声道:“不是因为你。” 她猛地抬头,“真的吗?” 他不再看她,弯腰捧起装银钱的木匣,跨上石阶,一边道:“本来就是挣点盘缠,我还要继续赶路。” “真的不是……”有点不放心的声音追在身后。 “不是,我不过是路过澄塘城,行李落进了盼兮江,不挣钱怎么上路?” “那……你要去哪里?” 他抬头望了眼墨蓝色的天空,眼神有一刹那的冰封。 “京城。” 身后的人没再追问,就这样吧,他想,她可以安心地继续留在澄塘城做个小船工,过些日子就会忘了那些恶梦,而他,也将走上那条既定的道路。 天边亮起第一颗星子,已是用晚膳的时候,街上偶有路人也都行色匆匆,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却脚步迟缓,短短的返家路程在若有似无中延长了。 “戚秀色……”身侧的人忽然期期艾艾地开口。 他扭头,那女人瞧了他一眼,又低头看看扭在一起的双手,他知道她又在紧张了。 “你……你为什么要戴面具呢?我是说,戴面具反而引人注目,如果……你变成大众脸,大家就不会注意你了。” 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他停住脚步,“你在说什么?” 她双手绞得更紧,“你、你不是会变脸吗?变成普通人,就、就不会引人注意,行走在外也方便。之前……大家就是因为好奇,才、才设计掀你面具。我想……我想京城权贵更多,那种有钱人都很无聊,说不定……说不定会做些无聊的事……” 他迟迟没有回应,她的表情渐渐忐忑。 半晌—— “你以为我是什么?妖怪?” “不不,我没猜,我什么都没猜,我只是……只是好意……因、因为你的脸……有时候摸起来……跟常人一样……” 声音渐弱,街角的这一小方天地再次陷入静默。 “手指有时候会欺骗你。”戚秀色开口打破沉默,同时举步继续向前。 “只要世人还有眼睛,就不可能一样。” 她愣了一下,快步追上,“什么意思?” 他用一贯漠然的声音道:“所有人,在这张脸上只会看到自己心底最恐惧厌恶的面孔。” “什么……意思……”她呆呆重复。 “不明白?”他作势摸上面具,“要不要再看一眼?” 她顿时脸色大变,紧紧咬住下唇,仿佛这样就可以拦住即将冲口而出的尖叫。 眼见她这番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哼笑,压下心底不该有的失望,放下手。 “害怕?作呕?夜夜噩梦?”他平静地问。 “你怎么……” “真想知道你究竟看见了什么……”说完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丁府。 如同往常一样交完帐,从账房出来,又被丁管事叫住。丁管事客气地同他商量,希望他等找到接替的人以后再离开,他同意了。 耽搁了一会儿,待跨出丁府侧门,天已经全黑了。 一出门就见墙角下蹲了一个人,戚秀色难掩诧异地走近,经历过方才的事,她怎么没有逃得远远的? 少年装扮的女子见他出来,慢慢站起身,无言地跟上他的脚步,一起往居住的小院落走去。 船工们住的小院其实就在丁府后头,与丁府后院只隔了一道墙,中间有一扇小角门相连,上头常年挂了把大锁,平日里从来不开,船工们每天收工后,得先去丁府账房交一天的营收,再出来绕过一旁的小巷,才能回到后面住宿的小院。 静静走在昏暗的小巷里,两边墙垣内有人走动说话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青石板上的石英颗粒闪着清冷的光。 巷口的微光就在眼前,一只手忽然揪住了他的短袍下摆。 戚秀色回头,那张始终低垂的脸终于抬起,昏暗中,隐约可见她眉宇间满是困惑和不可思议。 “你刚才的意思是说……你的脸摸起来很正常,但是……看起来很可怕?而且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怕什么就会看到什么?” “……是又怎么样?” “为什么会这样……”她讷讷而言。 他沉默了一下,视线穿过窄巷间的那一方夜空,投向更高更远的时空尽头。 “一个诅咒。” “诅咒?” “有人下了咒。” 她呆了半晌,才喃喃道:“你是说……你被人下了诅咒,才会变成这样?” “你不信?”视线自远方收回,望向她。 她老实道:“我的家乡没有这种事,不过自从来到这里,我就开始相信,这个世上有很多神秘的东西是我不知道的。不过……”她低头又抬眼,反复几次,神情很是犹豫。 “不过?”他耐心等着下文。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当她真的说出口时,那话足以震撼他的神志。 她说:“能不能……让我再摸摸看你的脸?” “你说……什么?” “我不是不信,可是……”她吸口气,“我、我想再摸一次你的脸。” 夜风中,袍摆猎猎翻飞,他听见自己低哑的声音说:“好。” 解开面具的系绳,一圈一圈褪下布条,他眼也不眨地看着一只小手慢慢朝他脸上探来,手的主人双眸紧闭,神色紧张。 昏暗的夜色中,小手显得莹白纤细,它迟疑地、畏怯地,缓缓靠近,仿佛随时准备退缩,他不由自主抬起手抓握住它,感觉到它颤了一下,而后顺从地跟着他的牵引,指尖轻轻落到他的脸上。 温热,柔软。 肌肤相贴的触感,让他的心不受控制地骚动鼓噪。 他放开手,手指停了一会儿,开始小心翼翼地滑动,那温热滑过他的眉,他的眼,沿着鼻梁向下,在他的唇上轻点,又缓缓摸上他的下颌、脸颊。 他一动不动地僵立原地,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已远去,被碰触过的地方仿佛燃起小朵火花,脑中那个誓死不忘的念头在这一刻也模糊起来。 似是要化为永恒的短短一瞬,那只小手已经收了回去。当脸上那份温热离开的刹那,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出手将它抓回来。 “摸起来真的跟看到的不一样……”她低喃,“照理说,我应该再用眼睛看一下的……” 正待重新缠裹布条的手顿住。 “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敢……”女子依旧闭着眼,声音低微到几乎听不见,“你说的没错,我很害怕……对不起,我真是太没用了,你明明什么都没做,我却连看一眼都不敢……真的是因为诅咒吗?我看到的,其实是我内心最深的恐惧吗?” 夜风低呜着穿巷而过,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良久—— “你可以睁眼了。” 曙光缓缓掀起眼睫,眼前颀长的身影动了动,再眨眼,那身影已转身走出巷子。 站在原地,她忽然失去了跟上去的勇气。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诅咒存在吗? 是谁对他下这么恶毒的诅咒? 为什么要下咒? 他去京城,是不是为了解咒? 那道颀长的身影越走越远,在夜色中渐渐走成一道黑色剪影。 戴着面具,缠着布条,众人眼中古怪又神秘,这样的戚秀色,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在世人的目光下,挺直脊背? 14、被潜了? 几天后。 “戚秀色回来了吗?” 收了工,曙光还没进屋就急匆匆地喊,结果被站在床前的满金瞪了一眼。 “急什么,真不晓得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前些日子还不理不睬,现在又好得要命……” “才没有,我在河湾见到他的巳蛇舟,还以为他已经回来了。”环视一圈没有看到要找的人,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满金身边,“咦?又有人要给你介绍姑娘了吗?” “哪来这么多姑娘!”满金口气很烦躁,双臂环胸,有仇似地瞪着大通铺上平摊的一件衣裳。 她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你当鼓手那天的衣裳嘛。”说着,忍不住伸手摸上那精美的金色云纹。 还记得那天,湛蓝晴空下,万顷碧波中,身着宝蓝长袍的男子,高高立于船头大鼓上,双脚踏出激越人心的鼓点,长发翻飞,汗水挥洒,神采肆意飞扬。 “满金,那天你真是太……美了。”及时将“帅”字换成婆琉国的通用褒义词。 听到她迟来的夸奖,满金忍不住扬高嘴角,下一刻又重重哼了一声,言不由衷地道:“美有个屁用,老子就合该去当礼物吗?” “礼物?”曙光眨了眨眼,“你不是要去相亲?” “相什么亲,老板派人传话,要我明日跟她去官衙一趟。” “哦,那是要穿正式一点。” 满金扭头白了她一眼,“长点脑子,你以为叫我穿成这样去做什么?” 曙光看看他,又看看那身衣裳,联想到那什么“礼物”……眼睛蓦然大睁,“不、不是我想的那样吧?老板让你去……” 见满金又白她一眼却没否认,曙光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一脸既同情又怕伤害对方地,小心翼翼道:“这种事,花钱去请……小倌……就好了嘛……” 满金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得意又像是恼怒,“哪是省钱这么简单,有人告诉老板,那日画舫上,州官大人说了一句,丁家鼓手倒是个美人。” 这种传言可信吗?曙光直觉地想,还有,满金你心底其实还是有点暗爽吧? “你的眼神什么意思?当老子说谎?” “没有没有……” “觉得人言不可信?你知不知道,那天‘凤求凰’的时候,多少双眼睛盯着老子的胸膛看得目不转睛,啊?这段日子又有多少人私下打听老子的消息,啊?” “我信我信!你是大美人,别过来了……”她被步步进逼的大脸吓得往后缩缩缩,忽然一只手从身后挡住她的退势。 还没等她回头,就听满金招呼道:“你回来了?方才薯瓜找不到你快哭了。” “才没有!”满金大嘴巴,就爱造她的谣。 “什么事?”身后的人淡淡地问。 她趁满金不注意飞快白了他一眼,而后转过身,有点不好意思地道:“你回来了啊,今天有没有找到顶替的人?” “没有。” 戚秀色越过她径自进屋,曙光亦步亦趋跟在后头,“那就是说,还要再留几天?” “嗯。” “那……要不要一起去梅源城的大明寺?” 戚秀色停步,回头对上她的双眸。 她希翼地望着他:“听说大明寺很灵的哦,寺里还有个大师是得道高人,说不定……他能解答很多问题。” 戚秀色垂下眼,冷淡道:“不必了。” 满金酸溜溜地插/进来:“还说没好得要命……认识大半年,怎么不见你邀我出去玩?” “呃……”曙光支吾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道:“明明是你前些日子建议我去庙里收收惊,今天遇到柳小姐,她告诉我大明寺很灵,我才说去拜拜。” “那为何不邀我?” “你、你不是要去官衙吗?”她说得有点心虚,因为私心里其实是想让戚秀色去问问解咒的事,所以故意不约满金。 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满金冷哼两声,忽然不怀好意地道:“你道为何老板急着要去官府走动?” “为什么?” “州官大人最近忙着加强城防,无心其他,短途水运的事就这么搁置下来,老板怕夜长梦多,趁机去打点打点。” “嗯。”曙光理解地点头。 “你怎么不问为何要加强城防?” 她赶紧从善如流地问:“为何要加强城防?” “因为大盗锦上花又在临城犯案,州官大人怕她窜逃来澄塘城,便事先戒备起来。” “哦,原来如此。” “你道是哪个临城?” “哪个?” “正是西面那座最大的城池。” “西面最大的城池……”那不就是梅源城吗? 感受到桌子那头投过来的目光,满金不由得意地勾起嘴角,这消息连戚秀色那个冷漠鬼都有了反应,哼哼,他就等着看烂薯瓜大惊失色的模样。 让他不约他! 却见曙光挠挠头,有点茫然地问:“然后呢?” 满金眯起眼,“没听懂吗?大盗锦上花刚在梅源城犯过案,也许眼下还藏匿在梅源城呢!” “大盗……”她脑海里直觉浮现风度翩翩的盗帅楚留香,帅气神秘的怪盗基德,至于婆琉国的“大盗”…… “这个锦上花很可怕么?” “连锦上花都不知道?!”曙光不在预期内的反应让他很窝火,“就算没听过传言,也该看过官府告示,锦上花偷盗财宝杀人放火,犯下许多大案,偏偏来去无踪,官府也拿她不住。” 财宝……她放心了。 “我是个穷人,不会被盯上。” “她犯的案子里还有奸/淫男子,都是先奸后杀哦。” 曙光惊奇地眨眨眼,“女大盗?” “当然。” 好厉害,还会奸/淫男子哎……曙光内心发出意义不明的感叹,见满金似乎极度不满她的缺乏危机意识,于是赶紧道:“人家看不上我。” “……你倒有自知之明。” 因为她也是女的嘛……曙光只好干笑两声。 满金闷着气瞪了她半天,才一脸不甘地喃喃:“这种时候偏偏胆子又大了……真要去?” “嗯。” “就是明天?” “呃……”她不由自主看向戚秀色,本来是想在他走之前,拉他一起去见见那位大师,对于自己想问的事她不是很抱希望,倒是希望能对解咒有所帮助。 虽然那天他说是挣了路费就要继续赶路,可她总觉得,如果不是自己发现了他的秘密,戚秀色不会这么快离开。 他不相信她吧……知道了诅咒的存在,却还是连看他一眼都不敢,这样的人又哪里值得信任? 一点一滴的负疚感堆积起来,压得她心头沉甸甸。至少做点什么,表达一点善意,让良心能够安宁…… “不如改天我陪你去?” “我去。”冷不防,一旁坐着的戚秀色开口道。 她惊喜地望去,满金挑眉道:“不是说不必吗?” “去一趟也无妨。” 15、大明寺之行 隔日一大早,两人向丁管事告了假,便向梅源城出发。 临行前,曙光心里记挂着一件事,几番欲言又止,最后才下定决心,避着人悄悄对满金道:“那种事……不想做的话,还是别去了。” “你当老子什么人?”满金一副想笑又硬要板起脸的模样,伸手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不过是去讨好一下大人,你当老子还真要爬上她的床啊?” 汗,敢情是自己会错意了?曙光扶着差点被揉歪的发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看满金自信满满的样子,她也放下心来。 “我只是不爽被老板用来巴结官府,倒是你,路上多长点心眼,万一被大盗劫去,可别指望有人来救你。” ——比起我,你这个美男子更危险吧。 曙光觑着满金的俊脸,捂嘴偷笑。 “走了。”戚秀色在门口招呼。 “好。” 身后满金提高嗓门喊:“我若回来早,就去西城门接你们。” “好——” 梅源城位于澄塘城西面,两人坐船沿着盼兮江出了西边的水城门,又走了一段水路,才换陆路,来到梅源城郊外的大明山。 大明寺依山而建,远望去,绿树掩映间,三间重檐殿堂巍然屹立。 连日阴雨,到今天停了,天色依旧暗沉,像是随时都会落下雨来。石阶湿漉漉滑溜溜的,很不好走,上山的人却还是络绎不绝。来到山顶,更是人来人往,寺门口还摆着一溜摊贩,香火鼎盛。 进了寺门,穿过占地宽广的中庭,正面就是大殿,正中供奉着一尊两层楼高的巨大神像,两侧则是护法神兽。 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的神像,曙光不免细细打量。 从面相、身材、打扮来看,应该是个女神,外表与普通人无异,头戴灿烂金冠,身披五彩霞衣,华丽夺目。 只是……曙光盯着裙摆上的花纹,那种蓝绿夹杂的“眼睛”形状……怎么这么像孔雀尾羽? 她小声问站在一旁的戚秀色:“这是什么神?” 换来他诧异的一眼,“孔雀神母。” 这个答案差点让她在严肃的殿堂里笑出声来,早就觉得婆琉国很像一个孔雀国度,没想到居然真的拜孔雀啊……她咬着下唇,双眼忍不住弯成两弯弦月。 偷觑着一个个虔诚的信徒,曙光努力拉平嘴角,跟在后头也上前拜了拜。 “咦?你怎么不拜?” “有什么用?”男人仰起脸,望着神像慈悲的面孔。 若真有神明存在,为何我受尽苦难,而那人却享尽世间欢愉? 香烟袅袅,神静默无语。 “……戚秀色,戚秀色。” 他低头,看到她变得有些小心翼翼的脸。 “不拜的话,我们去找大师吧?” “走吧。” 两人绕过大殿,往后方走去。 大殿后香客居然也不少,曙光看到不少男女聚集在两个巨型木雕附近,系挂红线,摩挲两下,合掌祈愿。 走近看,两个木雕其实是两个一人环抱粗细的树桩横倒放,底部用木头架起与人同高,没有枝桠,根部保持着炸须的形状,可以看见根须上挂满了红绳。 两个树桩一左一右,隔了三步远头对着头,一个略长,一个较短,头部形态还不一样,一个突出,一个凹进。 曙光左看看右看看,眉心渐渐聚拢,不是她多想,可是那个奇怪的蘑菇头……还有那个凹洞…… “他们在求子。”身边的男人似是已经习惯了她的“无知”,主动说明。 所以真的是那个那个? 薄薄的面皮刷地爆红。 老、老天!她刚刚不但正面、侧面仔细研究,还跟着摸了两把……手会不会烂掉? “走、走吧。”她低声咕哝。 于是,只见一个顶着番茄脸的少年,跟在一名面具脸青年身后,目不斜视、动作僵硬地穿过这片热闹区域。 怎么会有这么明目张胆搞生殖崇拜的国家啊…… 埋怨了一路,直到到了寺院最里头求见大师时,曙光脸上的温度才完全降下去。 大明寺这位得道高人,人称丹印大师,精通玄妙之术,远近闻名,每天都有很多人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大师却立下一个规矩,一日只见三个有缘人,至于怎样才算是有缘人……据说大师前一天会告诉弟子,第二天将会出现的有缘人有什么特征,次日弟子便据此将符合条件的人带去见大师,据说从不曾出错,每日符合条件的都不多不少,正好三人。 曙光也是途中才听说这种奇异的规矩,但因为已经在路上,也就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来碰运气。 当一高一矮两人走近时,如同往常一般,大师居所的入口长廊处还逗留着几个不甘心的人,正缠着丹印大师的弟子打商量。 见新来二人,为首的大弟子迎上前:“不知二位贵姓?”视线却停留在那张白色面具上。 戚秀色开口道:“姓戚,她姓曹。” 这名弟子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笑着点点头:“恭候二位多时,有缘人这边请。” 曙光心中暗喜好运道,一边在众人羡妒的目光中,跟着引路的弟子穿过长廊,来到一间静室门口。 “大师就在里面等候二位。” 弟子打开门,待两人入内后,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屋内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神秘,显得简朴而干净,光线自纱窗斜斜射入,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香火味,一名老和尚手持念珠,盘腿而坐,面容清癯,气息安宁祥和。 曙光曾听说,婆琉国律法有令,女子两次生育后或年过三十以上才可出家,男子则无此限制,因此婆琉国的寺院多男僧。 “二位请坐。”老和尚比了比前方的两个蒲团,打断她的遥思。 一名弟子进来奉茶,又退了出去,静室内只余下三人。 透过飘着茶香的袅袅雾气,丹印大师对上一双好奇的眼,他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不知这位施主所问何事?” 曙光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看了眼身边的同伴,客气道:“先让他问好了。” “呵呵,不急,一个一个来,贫僧倒是对施主的来历很感兴趣。” 来历?敏感的字眼滑过耳朵,虽然来之前一直告诉自己别抱希望,但是…… “大师知道我的来历?” “施主来自一个十分奇特的地方,而且,情非得已。” “你真的知道?” 丹印大师眯起眼,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露出温和的好奇神色,“贫僧只知,那地方似与婆琉国完全不同,许多东西都前所未见,贫僧也是透过施主,才生平第一次看到。” 今天的好运道简直超过了穿越至今全部加起来的,顾不得身边人的目光,曙光几乎按捺不住兴奋,脑海中流转过千万遍的问题脱口而出:“那,怎么样才能回去?” “因果循环,有因才有果,此处必是有机缘存在,施主才会来到这里,既然如此,施主又何必急着回去。” “既然是情非得已,自然是想回去。到底是什么机缘?都来了一年多了,什么都没发生。”她双手合十,倾身向前激动地望着老和尚,“求你给我些指点吧,大师!” “贫僧只知,宿孽未偿,因缘未了,命途终将回到缘起之处,施主莫要强求。” “什么意思?是说……回不去吗?” “恕贫僧无能。”说完这句话,老和尚便闭口不言。 随着沉默的延长,她终于意识到大师无法再给予帮助,因希望纵生而晶亮的双眸也渐渐黯淡下去,一颗心像是坐了趟过山车,本来不抱希望也就罢了,可刚才似是窥见了一丝希望,下一秒又硬生生扑灭,这种落差让她一时难以接受。 她犹自挣扎地道:“我、我也不是强求,只是,要讲缘的话……‘那边’父母养育之恩我还没有回报,甚至还欠着同事两百块钱没有还呢,‘那边’的缘分不该断呀……” “施主可有其他欲知之事?” 她一下子泄了气,意兴阑珊地喃道:“我只想知道回家的路……” 大师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可是,与回家相比,任何事都显得微不足道。 茫然了一会儿,她勉强打起精神,对老和尚再次诚挚合掌,“多谢大师,我已经问完了。” 见她如此,丹印大师也不勉强,随即转向另一名青年:“不知这位施主想问什么?” 16、惊变 冰冷刻板的面具下始终沉默,大师也没有催促,很有耐心地等着。 过分安静的室内,曙光尴尬地动了动坐姿,不断往身侧偷觑,最终忍不住凑过去小声道:“不问吗?‘那个’的事。” 戴面具的青年侧脸看了她一眼,才抬眼与老和尚安然自若的目光对视片刻—— “那就问,此次北上,可否完成我心中之愿。” 丹印大师面色坦然地道:“贫僧虽借神明之眼,可知玄妙之事,却无预知之力。” 听到这个答案,戚秀色并未流露出失望,“多谢大师,如此就不多叨扰了,走吧。”他简单颔首回礼后,直接起身。 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曙光,坐在原地呆呆仰头看他:“问完了?可是……” “不必问了,不管答案是什么,我的决定都不会改变。” 她慢吞吞自蒲团上爬起身,忍不住又问了一遍:“难得来一趟,真的不问‘那个’吗?” “不必了。” 那岂不是白来了?曙光满心疑惑,却还是将到嘴的劝说咽了回去,匆匆朝老和尚道了别,跟在他后头往外挪步。 “施主请留步。” 尚未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丹印大师的声音。 先回首的是曙光,此时大师已站起身,隔着几步远,不知是不是光线作用,大师收起笑容的脸显得有些悲悯,而他的视线直直落在那道高瘦的背影上。 “恕贫僧多言,这位施主若执意北上,命途恐多舛。” 戚秀色转过身,语气毫无惊讶之色:“我知道。” “若是留下,或许会有新的机缘。” 戚秀色注视他一会儿,忽然问:“这世上真有神明存在吗?” “自然是有的。” “那就让我看看,神明是否听见了我的祈愿。” 大师轻叹一声,不再说话。 一记悠远的钟声中,各怀心事的两人离开大明寺,一路沉默着往山下走。 山中秋叶缤纷,红红黄黄地落了满地,仿佛为山路铺上一层薄薄的绒毯,隐去行人脚步。时间尚早,下山的人不多,只与几个游赏秋景的文人错身而过。 过了两道弯,曙光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为什么不问?” “什么?” “就是……解咒的事。” “不必了。” “难得来一趟,不问不是很可惜吗?说不准……” “你为何如此关心解咒的事?”他忽然粗声打断。 曙光怔住,“我……” “你不是要回家乡了?还管这么多做什么?” “我想回还回不去啊……”她苦笑,心里有点小受伤。 话题就此打住。 又走了一段路。 “你不是婆琉国人?”身侧的男人意外主动开口。 曙光低着头,像是专心在湿滑的石阶上,只是轻“嗯”了一声。 又沉默片刻—— “以后若不在澄塘城,就是回家乡了?” “……也许吧。” “在什么地方?” “什么?” “你的家乡。” “嗯……很远很远。” “哪国?” 终于抬起脸,她对上一双执意探究的黑眸,心中蓦然一动,“你……还会回澄塘城吗?” 那张面具又移向正前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也许。” 赶赴京城,是不是去找解咒的方法? 曙光心下猜测,却不敢问出口,大师说命途多舛,是指……会失败吗? “其实……澄塘城是个好地方。”她小心地斟酌字句,“我的家乡有句老话叫‘见怪不怪’,这里的人已经习惯了你的面具,就不会再当回事了。”如果失败,你可以再回来。最后一句话她含在嘴里没有说出口。 身侧失去回应,对话又一次戛然而止。 在他眼里,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的自己,说出这样的话,简直像是恶心又廉价的同情吧……曙光在心底轻叹,可是,自己却是真心实意祈愿,希望有一天,他能解开诅咒,从此不必背负世人异样的眼光,堂堂正正在阳光下行走。 低头沉浸在思绪中的曙光,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呼唤—— “二位施主请留步。” 一回头,就见一名小沙弥快步追来,待走近,只见他十八九岁光景,身材矮小,穿着灰不溜丢的僧袍,面上却生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眼波流转间不经意透出的艳色,竟让她心底不由生出了“这样的美男放弃世俗欢愉隐居在山中寺庙里真是可惜”的想法。 很快,小沙弥走到两人跟前,斯文地行了个礼,问道:“不知哪位是曹曙光曹施主?” 曙光惊讶地客气回礼:“我就是曹曙光。” 小沙弥打量她两眼,微笑道:“丹印大师命小僧传个话,方才曹施主问的事,他言犹未尽,想请曹施主回转再说几句话。” “真的吗?”事情突然峰回路转,曙光再次燃起希望,“那我们快走。” 小沙弥却拦住她身后的戚秀色,“这位施主请留步,大师想与曹施主私下说话。” 戚秀色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曙光,她迟疑了一下,问道:“会不会很久?” “小僧不知,不过大师有交代,事关天机,只可与曹施主一人讲。” 曙光想想也有道理,便转向戚秀色,还没开口,他就抢先道:“我在这里等你。” “那……好吧,那我快去快回。”曙光也急于知道大师未尽的话究竟是什么,便不再犹豫,率先往山上走。 沿原路往山上行了一段,小沙弥领着她走上另一条没有石阶的小路。 曙光奇怪道:“不回寺里吗?” “大师在后山无人处等施主。” “哦。” 雨才停了半日,山路依旧湿滑,一脚踩下去鞋底便陷入软软的泥中,曙光低头专心地一步一抬脚,内心却同样忐忑不定。 大师到底有什么未尽的话?是与回家有关吗?事关天机,是不是要给她一些提示? 越往后山林木越密,一路上几乎没有人踪,又弯过一片红叶林,山道蓦然变窄,一侧是长满苔藓的石壁,一侧则是陡坡。 “施主小心。”小沙弥回头提醒,“不如小僧扶你一把。” “不麻烦小师傅了,我自己能走。” “不如我扶你走快些,大师已等候多时。” “那、那好吧。”曙光不好意思地迎向他伸过来的手,“大师等很久了吗?我……” 话还没说完,异变就在瞬间发生—— 眼前微笑的美丽脸庞突然变得狰狞,同时一股大力撞向腰间。 “啊!”曙光猝不及防,朝后踉跄一步,仰面滚下山坡。 一时间天旋地转,耳边尽是草木折断的脆响,她徒劳地挥舞双手想抓住点什么,却根本止不住坠势。 蓦地,忽觉身子底下一空,曙光吓得心脏都要跳出口了,双手胡乱往上攀抓,就在大半个身子悬空的那一刻,左手突然一紧,左肩感觉一股大力重重往下一扯,眼前混乱翻滚的景物瞬间定格。 大口喘着气,曙光好一会儿才看明白眼前的处境。这个陡坡其实是一块突出的巨大山岩,到了这里突然凹进去,下面是内削的峭壁,如今她大半个身子凌空悬着,全身的重量都依靠手中紧抓的一根粗藤。 脚下没有落脚处,曙光双手抓着粗藤试了几次,都无法把身子拉上来,更可怕的是,每次一用力,手中好像都有轻微的崩断感,吓得她不敢再动。 那个人走了吗?呼救的话,会不会反把坏人引来?这个地方人迹罕至,什么时候才会有人发现她?戚秀色还在等她吗?那个人会不会再回去害他或者把他骗走? 山风阵阵,林涛起伏,未知的命运让她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她竖起耳朵,等了又等,许久都没有听到上面有什么响动,左手热辣辣地疼,力气也在慢慢流逝,她试探着小声叫了几声,确定坏人似乎真的离开了,便放开喉咙大叫起来。 “救命——有人吗——救救我——有人吗——” 却始终无人响应。 渐渐地,从手臂到身子,整个人都麻木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一滴,两滴,三滴,冰冷的雨水落在脸上,她抬起沾满泥浆的小脸,灰蒙蒙的天空下,山路都被草木岩石遮蔽,看不见上面的情况。 等双手耗尽力气的那一刻,最终还是会掉下去吧……曙光绝望地想。 雨沙沙地落下…… 17、唯一 “……曙光?曹曙光?” 雨声中,忽然混杂进模糊的呼唤。 她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听,待听清那是戚秀色的声音时,她再也忍不住嘶哑着喉咙激动地喊:“我在这里!在下面!” “等着,我下来。” 上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张熟悉的面具出现在眼前。 “戚秀色……” “别动!”未料到下面竟是如此危急的境况,他眼瞳一缩,立刻沉声低喝,然后朝四周探看了一下,却没找到足以施力的东西。 再去找人恐怕来不及,这女人显然支撑不了多久……望着她浑身湿透、咬牙苦撑的模样,他心一横,小心翼翼蹲低身子,一手抓住几株小树,另一只手朝她伸过去—— “把右手给我。”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他单臂施力,曙光也用力往上攀爬,瘦小的身躯一寸寸往上移,眼看就要爬上山岩……喀拉,一声轻微响动,眼角余光中几个小土块翻滚着落下去,下一刻,他的身体失去平衡,直直撞上爬到一半的曙光。 “啊啊啊——” 女子的惊叫声中,他及时攀住粗藤,咬牙拧身,半边身子承受了撞向山壁的力道,接着一阵噼啪声响起,粗藤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断裂开来,像根烂绳一样夹杂在惊慌的人影、碎裂的土石中,一同坠落。 山风呼啸着刮过耳畔,飞速下坠的生死之际,他心底忽然涌上强烈不甘。 就这样死了吗? 那个人还活得好好的,他却要在这荒郊野外带着丑容死去? 这世上,果然没有什么神明…… 煎熬的几秒钟过去,扑通、扑通两道落水声几乎不分先后地响起。 不幸中之大幸,那块突出的山岩下方,正好有道山涧流过,两人不偏不倚,落入其中。 巨大的水花消失后,水面上很快冒出两个脑袋。许是连日阴雨,水流格外湍急,两道人影载沉载浮,艰难移动。 “……面具……” 哗哗水声中,忽然听到曙光呛咳着吐出几个字。 “什么?”戚秀色趁唤气问了一声。 “掀掉面具……会堵住……咳咳咳……呼吸……” 掀掉面具…… 浸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他却觉得浑身发烫。 “管好……你自己的小命。”吐出一口水,他不再说话,全神贯注奋力朝岸边游去。 片刻后,两人终于有惊无险地上了岸,精疲力竭瘫在地上呼呼直喘气。 待呼吸略微平复,他坐起身,放眼望去一片荒滩,只有些碎石杂草,不见人烟,从位置上判断,应该是大明山后山以东,约莫还在梅源城近郊。 转头看向还躺在地上的人,“起来。” “起不来……” 起不来?他直觉扫视过她全身,“伤在哪里?” “没……没力气了……” 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他却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从他的角度俯视,躺在地上的女子眼眸半阖,脸色苍白,连唇瓣都褪去血色,颊边凌乱地粘着几缕乱发,瘦小的身子软软地瘫着,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勾勒出身形轮廓。 当那张柔弱小脸在眼前慢慢放大,他才意识到自己俯下了身,却不想停止,当他整个人覆在她身上时,那双半阖的黑眸受惊睁开。 他没有说话,就这么保持着近距离的对视,双手缓缓沿着她摊开的手臂延展,直到与她冰冷的小手交握。 曙光挣动了一下,却轻易被他压制,之后她便不动了。 极近的两张脸,他甚至感觉到睫毛的顶端轻轻刷过她的,那双圆睁的眸子里,只有惊慌,却没有害怕。 “你愿意了?”他低喃。 “什、什么?” “与我欢好。” 圆眸闪过一丝紧张,“没有。” “那为何不反抗?” “我想……可是没力气了。” 背部被风吹得湿冷一片,两人贴合的部位却火一般地发烫,他不自觉地轻蹭了下她的鼻翼,才发觉面具不知何时掉落了,脸上只剩一层布条。 他想起方才溪水中挣扎求生时,她说,掀掉面具,因为会堵住呼吸。 她希望他活下来。 如果,面具下没有布条,她还会这么说吗? 他又想起鲤鱼跳龙门那次,亲眼看到他的脸,她恐惧到哭泣,却还是一次次将气渡入他口中。 所以,还是会的吧…… 即使害怕厌恶,却还是会施以援手,希望他活得好好的,这女人就是良心这么大颗的人。 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双湿润纯良的眼,内心再度涌上这些天来时不时出现的烦躁,这女人根本不知道他的矛盾、他的挣扎、他的……流连。 “我要去京城。”他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宣誓。 “我知道啊……能不能先起来?” 这女人为什么不再冷漠一点、害怕一点?就像前些日子那样躲着他也好! 眯眼盯着她,他忽然问:“可曾有过房事?” “什么?” “可曾与男子交合?” “……没、没有。”苍白的小脸浮起一丝血色,她小声哀求:“你先起来好不好?” 他听而未闻地道:“我也没有。” “没有什么?” “与女子欢好。”他注视着她,“因为这张脸,即使出再多的钱,也没有喜娘愿意教导我。” 她小嘴张合两下,半晌才支支吾吾说:“那个……这种事……以后跟你的妻主一起……研究……就好。” “你不怕我了?” “不怕呀……” “那就与我欢好吧。” 底下那具柔软的身子又紧绷起来,“不要,我、我是说真的,你快起来。” “为何不要?我也是说真的,一次男欢女爱而已,不必担心就此缠上你。” “我不是担心这个……总之,这种事应该跟喜欢的人做,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就……” 随便吗? 起初,只是想在去找那个人之前经历一次鱼水之欢,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都行。他渴望人体的温暖,不想带着这身被人唾弃的皮囊走进坟墓,至死都不知交欢的滋味。 但如今…… “不是随便。”他脱口道。 不再是任何女人都可以,他只想与身下这个女人肌肤相亲,除去一切阻隔,每一寸肌肤都火热相触,身体与灵魂一同婉转缠绵,共享那永生难忘的极致欢愉……哪怕一次也好。 “还不随便?在这种荒郊野外突然就……说我保守也好,古板也好,反正……反正我就是这样想的,不喜欢的人就不能碰。而且……而且我们应该在逃命啊,怎么还有心情想这个?”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盆冷水,将他脑中的火热旖旎全部浇熄,他的眼神锐利起来:“逃命?你不是自己掉下去的?” 是了,如果是她不小心掉下去,应该有僧人来告诉他。若不是自己不放心,等了一会儿就去寻人,恐怕她吊到失去力气摔下山崖也不会有人知道。 这个假想让他瞳孔紧缩,“到底怎么回事?” “你先起来再说。” 不再压制着她,抛下一句“知道在逃命就赶快起来”,他站起身,开始冷静观察四周,寻找离开的方向。 这回曙光也十分迅速地起身,并且退开一大步远,才跟着打量周围。 “这里是哪里?” “应该还在梅源城附近。”他道。 这一带的水流大多都最终汇集到盼兮江,他略一思索,便决定沿着溪涧往下游走。 雨势小了很多,曙光哆哆嗦嗦环住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头,直到她说完整个坠崖经过,前面的男人都不发一语。 沉思片刻,他开口问:“你可曾与谁结仇?” “应该没有吧……”曙光茫然地看向他,“我从来都没得罪过人啊。” 以这女人的懦弱性子,与人结仇的可能性确实不大,难道是普通的谋财害命?可听她所述,对方并没有“谋财”的举动。再者,那人知道她的名字,单独将她骗走,明显是针对她而来…… 一路上两人猜测许久,仍是摸不着一丝头绪。 所幸天黑前,两人终于见到了有人聚居的地方,打听之下,得知果然离梅源城不远。 18、虎口 一个时辰后,曙光缩着肩,窝在一条破旧小渔船上,一旁的戚秀色靠着船舷闭目养神。 先前戚秀色问她是否在这里住一晚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回船行。虽然看天色,赶回去的话城门必然已经关了,可是惊魂一日后,身处陌生的地方只会让她更加不安,宁愿连夜赶回澄塘城。至于城门……往日载客至城门口,守城的兵卒大哥也见过不少,大家都是熟脸,应该可以通融一下吧? 考虑到安全问题,戚秀色也同意回城,于是两人拿钱换了两身旧衣裳,搭上这条小渔船,船家正欲穿过梅源城往澄塘城方向而去,少许银子便愿意顺路捎上二人。 两岸景物飞快后退,想着晚上就能回到熟悉的船行小跨院,她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 “手伤了?” 戚秀色不知何时睁开眼,盯着她一直抱着的左手。 “吵醒你了?还好,大概是吊久了。” 他拉过她的手臂,摸索了两下,“骨头没断。”停顿了下,他低声问:“要不要先去报官?” “暂时不要吧……”她不自觉挨近他,小声说:“就算要报官,我也想回澄塘城再去。” 他也没反对,“那从现在起,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她忙不迭点头。 沿着支流顺水而行,水面逐渐开阔起来,进入梅源城闹市,两岸民居错落,时有叫卖声传来。 热闹的市井气息略微抚平了她心底的不安,曙光终于分了些心思瞧着沿岸景物。 梅源城与澄塘城十分相似,也是水道纵横,屋宅多临水而建,十步一个埠头,百步一座小桥。已是掌灯时分,沿岸灯笼点点,煞是好看。 水面上飘来一阵丝竹声,曙光循声张望,是远处一艘画舫,张灯结彩,泊在一处屋檐下。 渐近,可以看到画舫上八角宫灯明亮如昼,几名男子拥簇着一名锦衣女子,饮酒作乐,恣意调笑,一旁有乐伶弹唱助兴,还有仆从不时往来端茶倒酒,一派奢靡景象。 船行出很远,还能听到隐约传来的嬉笑声。 耳边忽然听到戚秀色开口问船家:“那是谁家的画舫?” “不晓得。”老船家不紧不慢地摇着船,“泊在周家大宅后门,许是周家的客人吧。” “周家是什么人?” “客人不是本城人吧?周家可是我们梅源城的大户,城里有好几间铺子,城外还有良田百亩。”说起周家,老船家倒是竖起大拇指,“更难得的是,这样的富户还乐善好施。这些日子连日大雨,已经好几处遭了灾,官府赈灾粮不够,周家便许诺,愿开一处粮仓接济灾民,真是大好人啊。” 戚秀色不是善于闲谈的人,随意的对话很快结束。 可是短暂的沉默后他却道:“船家,我们就在这儿上岸。” 曙光诧异地张口就要问,手心忽然被重重捏了一下,于是又一声不吭地合上了嘴。 “咦,你们不是去澄塘城吗?”老船家也很诧异。 “忽然想起还有事未办,得在梅源城留一晚了。” “那……先说好,是你们自己要半路上岸,银子可是不退的哦。” “那是自然。” 既然不扣钱,老船家便十分爽快地靠了岸,让两人上岸后,便摇着船走了。 待小小的渔船消失在夜色中,曙光才小声又紧张地问:“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要上岸?” 戚秀色抓着她的手,虽然看不见表情,眼神却有些冷冽,“我看到一个人。” “谁?” “锦上花。” 锦上花?曙光慢半拍才反应过来,“那个大盗?” “对。” 她紧张地环视四周,“在哪里?” “方才那艘画舫上。” 脑海中直觉闪过那名被众男拥簇的锦衣女子,“那……接下来怎么办?”她问。 “眼下我要去官府一趟。” “……不能等回澄塘城再说吗?” 不是她没有正义感,可现在她身陷未知的危险中,自身都难保,实在不想多生事端。 似乎看出她的不情愿,戚秀色的声音难得地柔和下来:“错过这次,要抓她怕是难了。本该让你先回去,可放你一个人上路我不放心,还是一道去吧。” 曙光苦着脸,犹自挣扎:“等等……你真的看清了?真的确定是她吗?”古代的通缉令可比不上现代的照片,在她看来那些罪犯的脸都很像啊,万一弄错的话…… “那张脸……绝不会错认。” 最后的希望被扑灭,曙光也只好同意,她是绝不敢一个人回去的,往好处想,至少官衙也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拦了一个路人问清官衙所在,两人便沿着河道往回走。 走出大约一里多地,转角水道忽然弯出一条船,船头所立之人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曙光?” 曙光仔细一看,“柳小姐?” “真巧,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曙光怎么会来梅源城?”柳三春眼角眉梢具是惊喜,一边示意船工靠过去。 曙光也是喜出望外,“我们去大明寺,还是上回你介绍的呢。柳小姐怎么也在这里?” “来谈笔生意。你们这是要去哪儿?今晚要宿在梅源城么?” “呃……”曙光看看身旁的人,支吾回答道:“我们要去官衙。” 柳三春有些惊讶:“去官衙做什么?” “这个……”她又征询地望向戚秀色,不知该不该说。 不愧是善于察言观色的生意人,柳三春马上善解人意地道:“不便说就算了,反正顺路,不如我送你们一程?” “那怎么好意思……”话虽这么说,曙光心里其实求之不得,不过还是下意识看了身侧一眼,见戚秀色不反对,才在柳三春的再次相邀下上了船。 柳三春所坐的船比较狭小,本来就只有她和船工二人,曙光他们只能一同挤坐在矮小的船篷下,对面则是无论何时何地都姿态优雅的女子。 “脸上怎么啦?”一根手指伸了过来,亲昵地滑过脸颊。 曙光呆呆抬手往脸上摸去,有点刺痛。 “破皮了吗?大概方才蹭到石头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视线不由自主飘向那只骨节修长的手。 柳三春收回手,关切地问:“怎么跌了一跤?可还有哪里受伤?” “没有没有,我没事。”她忙摆手,惊魂未定一天后,这样的关怀让她心里暖暖的。 柳三春打量一番,才露出放心的微笑,“那就好。” 她随手从桌案旁的一个食盒里端出两碟糕点和一小壶茶,招呼道:“吃过没有?来,尝点点心吧。” 似是感应到一旁的视线,柳三春美目流转,对上一双若有所思的黑眸,她微微一笑,“这位是戚公子?” 费力将目光从面前的糕点上挪开,曙光介绍道:“戚秀色,巳蛇舟的掌船人。”又转向身旁的人,“这位是柳三春柳小姐,上回鲤鱼跳龙门翻船的时候,她也来帮忙寻人。”好饿哦,忙着逃回家,一路都没吃东西…… “曙光也真是的,都这么熟了还柳小姐柳小姐地叫。”柳三春似真似假地嗔道,意味不明的目光在那张缠满布条的脸上绕了一圈,回到曙光垂涎的小脸时重新有了温度。 她轻笑一声,亲自倒了杯茶推到曙光面前,“快吃吧,等得我茶都凉了。” “咦?你在等人吗?” “原先约了人谈生意,但对方迟迟没有来,这些放着也是浪费,吃吧,别客气。” “那、那就不客气了。”曙光回以感激的眼神,动手吃起来,还不忘分些给身边人。 两人闲谈几句,戚秀色忽然开口:“不要走这条水道。” 柳三春漫不经心瞟去一眼,“为何?” 曙光仔细看了两岸景物,“啊”了一声,赶紧道:“对对,别走这边。” 柳三春立刻转为专注,“怎么啦?” 明显截然不同的态度引来戚秀色冷冷一瞥,而曙光并没有注意。 “那个……”她左右看了下,凑过去小声道:“会遇上锦上花。” “什么?” “嘘,小声点小声点。” 柳三春配合地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 “刚才我们看到了,她就在一条画舫上,再往前就会碰上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们去官衙正是要去报官?” “嗯。” 柳三春旋即起身去吩咐船工,不一会儿又回来。 “你怎么知道那就是锦上花?” “官府不是出告示了吗?” “可锦上花来去无踪,至今无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咦?”曙光下意识看向身侧。 顺着她的目光,柳三春也看过去,“哦,是戚公子说的?不知戚公子是如何认出大名鼎鼎的锦上花?”她眼角微挑,带着不易察觉的嘲讽。 曙光也睁大眼,脑海里走马灯一样闪过无数念头。 真的没人见过吗?若真是这样,官府告示自然没有影图,那戚秀色又是怎么认出来的呢? 先前她就隐约觉得戚秀色坚持报官的行为有些反常,跟他平日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形象大相径庭,难道他和这个锦上花有什么仇怨? “……” 什么?他说什么? 眼前戚秀色嘴巴一开一合,她的耳朵却像堵了棉花一样,只听到嗡嗡声,奇怪……难道是念头转太多?连脑袋都昏沉起来…… 视线慢慢从平视变成仰视,看到结着蛛网的船篷顶,她才发现自己仰面朝后倒去,戚秀色正要接住她,忽然双眼一闭,不知怎么也躺倒在她身上,露出身后一道矮小的身影。 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那个船工打扮的人掀起斗笠,露出一张明艳的脸。 之后,黑暗席卷了一切…… 19、狼窝 是一个女人的笑声惊醒了她。 那笑声仿佛来自遥远天外,娇滴滴的、轻飘飘的……像羽毛搔过耳际,她蹭了蹭脸颊,然后醒了。 睁开眼,眼前依旧一片昏暗,周遭十分安静,那酥软的笑声仿佛不曾存在过,脸颊下是冷硬的地板,手臂别在背后,全身好像被什么紧紧勒住,她动了动,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 “曙光?” 脑袋仍有些昏沉,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戚……秀色?” “是我,别怕。” 别怕……先前的记忆慢慢回笼,恐惧开始爬满心头。 “你在哪里?” “就在你身边。” 小腿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她挣扎着坐起身,朝那个方向蠕动过去,碰到一具人体,“戚秀色?” “嗯。”熟悉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她松了口气,更挨近一点,“这是哪里?” “画舫上。” “那个……锦上花的画舫?” “嗯。” “我们报官的事被发现了?” “大概是。” 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她有如惊弓之鸟瑟缩了一下,惊恐的几秒钟后,脚步声很快消失了,她屏息倾听,外面很安静,身下却有轻微的晃动。 ——不知道他们将会被载向何方,她想。 压抑的气氛中,她想起一件事,“戚秀色……” “嗯?” “刚才……我是说昏倒之前,我看到那个人了,就是推我下山的小沙弥,这回他装成船工。” “……原来如此。” 她紧挨着温热的人体蜷成一团,“是他在吃食上动了手脚吗?也不知道柳小姐怎么样了……” 戚秀色忽然哼了一声,“你真是被卖了还帮人数钱。” “什、什么意思?” “那个人是受她指使,我们是自投罗网。” “什么?”黑暗中,曙光吃惊地张大眼,“我跟她无冤无仇的,怎么会……为什么要害我?” “说不准她看上了你,因爱生恨。” “我、我是女的啊……” “谁知道你怎么招惹她的。” “哪有招惹……”曙光觉得冤枉,可接下来的安静又让她心中忐忑,“你生气了?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戚秀色沉默一下,才道:“不关你的事,应该是我连累了你。” “哎?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锦上花是我惹上的,待会你别开口,尽量躲在角落里。” 想到待会可能发生的事,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住,“他们要怎么处置我们?要杀人灭口吗?” “别慌,我不会让他们伤你。” “哟,谁在说这种大话?” 随着一道娇滴滴的女声忽然插/进来,门应声而开。 一团光晕出现在门口,曙光眯起眼,适应光线后才发现,门口的女子面孔陌生,身上却穿着一件眼熟的锦衣。 她身后一个矮小的身影提着一盏漂亮的八角灯笼,将一个人推了进来。 “进去。” 那一推力气颇大,直接将那人推倒在曙光面前。 柳三春? 曙光盯着面前被捆成一团的女子,紧张中又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意思?” 姿态虽狼狈,柳三春的声音却很冷静。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请柳小姐在这里待上几日。”说话的是那名锦衣女子,不知是哪里的口音,听起来出奇酥软。 随着两人步入屋内,整个屋子亮堂起来,曙光终于看清这是一间狭小的船室,眼前大名鼎鼎的锦上花,有着一张丝毫不会引人注目的平凡面孔,个子中等,身材凹凸有致,而她身后的矮个正是曾经扮作小沙弥和船夫的美艳男子。 下意识将视线转向身边人,只一眼,她却差点惊呼出声—— 戚秀色整个人靠坐在墙边,明显经过一番折磨,凌乱的衣衫上印着几处血迹,口鼻周围的布条都染红了。 戚秀色看懂她的眼神,趁那三人仍在说话,侧过脸用极低的声音说:“被打而已,记住我刚才的话。” 别开口,尽量躲在角落吗?曙光努力保持镇定,微点了下头,心中却一片惊惧,在她昏迷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接下来……会怎么处置他们两个? 这时,柳三春提高音量的话语拉回她的注意力—— “花骓,难道你是锦上花的同伙?”柳三春越过那锦衣女子,朝守在门边的矮个美男喊。 男子笑了一下,有了头发的衬托,那张精致的脸显得越发明艳。 回答的还是锦衣女子:“这你就说错了。” 她慢慢踱到男子身边,手臂藤蔓般缠上他的脖颈,娇滴滴地道:“锦上花没有同伙,花骓加上锦婀,才是大名鼎鼎的锦上花。” 听到这个惊人的□□,柳三春只是略挑了挑眉,“原来如此,不过我已付了银子,为何还将我绑来这里?” “柳小姐付钱确实爽快,本来花骓按你的要求都一一照办了,也算银货两讫,可谁让你知道了锦上花的秘密,只好多留你几日了。说起来,还要谢谢柳小姐,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有人认出我,差点被他们坏了好事。” 说罢,女子不再理柳三春,而是将感兴趣的目光投向角落的两人。 曙光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戚秀色侧了侧身,有意无意地半挡在她前面。 “是你?”女子忽然瞠大眼,“你居然还活着?” “怎么?”花骓警觉地问。 “难怪认得我……”女子眯起眼凑到那张裹满布条的脸跟前。 仿佛看到一条眼镜蛇吐着信子靠近,曙光本能地往戚秀色身后缩了缩,而被眼镜蛇盯住的男人却始终镇定地回视。 打量半晌,女子头也不回地朝身后道:“解开。” “锦婀!”花骓叫了一声,射向戚秀色的眼神变得怨毒,“他与你……你与他……” 女子直起身,微嗔地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啊?” 花骓抿唇不语,也没有动作。 “这么不相信我?”女子幽幽怨怨地叹口气,手指缓缓划过他的胸膛,“那些男人不是都让你杀了么?这个人不过是只小虫子。” 花骓冷哼:“身材不错的小虫子。” 女子轻笑一声,“嘻嘻,就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 毫不避讳在场三人,她整个人软软地倚到与她一般高的男人身上,吐气如兰地道:“你若是见过他的脸,就绝不会再怀疑我。还记得那次我受了伤,被困在澄塘城么?” 花骓面无表情地点头。 “那夜我遇到一个男人,他说,如果我愿意与他交欢,他就想办法送我出城——别生气嘛,听我说完,好戏还在后头——那人戴着一张面具,瞧不见脸孔,我急着出城见你,就答应了他,不过在抱他的时候,我故意弄掉他的面具,结果……我差点没吐出来,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丑恶的东西,居然还想骗我碰他,哼,我宁愿被官府抓去砍头,也不想碰这怪物半根指头。那时我趁他不备,将他推下水,夺了他的包袱,铤而走险用他的路引出城,幸好你及时在城外接应。” 听到这里,花骓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就是这个丑八怪?” “可不是么,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 两个歹徒一来一往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入在场三个人质的耳中,曙光偷眼朝戚秀色脸上看去,只见他眼睫半垂,全身上下没有半丝情绪波动,仿佛他们对话中提到的人不是他一样。 那是他吧…… 就是他们初见的那一夜吧。 忽然之间,那一夜差点被强/暴的阴影彻底烟消云散了。她收回视线,心里不知怎么,涌起一股淡淡的悲哀。 就在这时,两名歹徒忽然停下说话,那个叫花骓的男人掏出一把匕首,挂着阴森的笑容一步步靠近。 曙光惊恐地睁大眼,看那男人伸出手来,一把扣住戚秀色的肩,轻而易举将他摔了出去。 她惊慌脱口:“你要做什——” “滚开。”花骓看也没看,直接飞去一脚。 “唔!”左臂撞到地板,她痛得闷哼,横贴在地板上的眼抬起,正对上被摔到屋子另一头,同样趴在地上的戚秀色,那双黝深黑眸牢牢盯着她,无声地动了动唇。 不要管,他说。 还没等她做出任何回应,一双黑靴阻断了视线。 “敢打锦婀的主意?还想报官?”狠狠朝地上的人踢去,满意地听到一记几不可闻的闷哼。 花骓只踢了两脚便停住,黑靴踏着人犯腰部要害,只要足下人敢反抗,脚尖一用力就能让此人下半生在床上度过,当然如果他还有命活着的话。 做好防范后,花骓抬起头,像个普通的急欲讨好妻主的夫郎。 “你想怎么玩?” 20、恨与泪 锦衣女子绕着地上的人形慢慢踱步,“想起那张脸我就心情很不好……” “真这么丑?”花骓蹲下身,闪着寒光的匕首靠近布条。 “别。”锦婀迅速按住他的肩,“我不想再看到。” 厌恶地扫向那张裹满布条的脸,不意瞧见布条间那双冷静的仿佛能看透她内心恐惧的黑眸,她眼中闪过一抹恼怒。 “还以为不出声是害怕呢……真是讨厌的眼神。” 伸出手,花骓会意地递上匕首。 “你小时候有没有捉过虫子?”锦婀一边说,一边缓缓割断捆人的粗绳,“那种有很多脚的丑恶虫子。” “嗯。”花骓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眼底燃起血腥的兴奋。 “我最讨厌虫子了,只要看见,就克制不住想……”女子温柔地拉起戚秀色的一只手,“捉住它。”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 咚!一只手掌被硬生生钉在地板上。 趴伏在地的身影剧烈抖动,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住手住手!心中炸开的尖叫,全部被曙光死死堵在嘴里,身体下意识挣动着要扑过去,袍角却被什么固定住,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好像看到那双熟悉的黑眸再次投射过来,用冷静坚毅的眼神将她拦在原处。 ——别说话,待在角落里,不要过来。 是吗?你真的这么说吗? 还是……一切都只是我懦弱的想象? 热流滑下脸颊,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深色圆点。 自下而上的视线里,如怪物般高大的女子嘻嘻笑着,继续不紧不慢地描述:“然后……我会一根,一根,扯掉它的脚。” 喀拉,指骨断裂的声音。 女子若无其事地收回脚,“看它剧烈挣扎。” 喀拉,脚掌怪异地歪在一边。 地上的身影抽搐着,喘息越来越粗重。 “看它余下的身子,扭动得多么可爱,哈哈哈哈哈……”女子笑得前仰后合,“真想看看那张恶心的脸现在是什么表情……” 踩着人犯的男子也配合地大笑,忽然—— “谁?”花骓止住笑,锐利的目光扫向门口。 “主人。” 锦婀走过去,“什么事?” 门外有人低声说了几句。 半掩的门板外陆续传来锦婀的声音—— “不行,今晚必须出城……就是那个方向……看那州官明天拿什么出来赈灾……怎么那么笨,灯都点上,给我像个富户的样子……” 花骓等得不耐烦,“怎么回事?”边说边走出门外。 关上的门板将一切声音阻隔在外。 门内,一盏被遗忘的八角灯笼,在角落静静燃烧。 “放……开我……”曙光抽噎着抬起满是涕泪的脸。 柳三春默不作声地收回踩住袍边的脚,看着她蠕动着靠近那道一动不动的身影。 “戚秀色……戚秀色……”她哀哀泣唤着,“对不起……我没用……什么都不敢做……对不起……” 好一会儿,面孔朝下的男子终于缓缓转过脸,嘶哑地道:“快……趁他们还没有回来……” “戚秀色……”她激动地啜泣一声,而后骇然睁大眼,“你要做什么?” 只见他伸出有些扭曲的右手,握住钉在地上的匕首,往上使力,匕首颤抖着一寸寸拔出,伤口翻搅出更多血水。 重重喘息几次后,他抬起头,布条已被汗水浸透,“过来……背朝我。” 明白他的意图,曙光不忍地合上泪眼,依言靠过去,一抬头,正好看到柳三春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不知在想什么。 都是这个人害的! 如今自作自受,也沦为囚犯,跟他们一样命运未卜…… 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害他们? 曙光别开眼,不想再看那双曾经对她笑意盈盈的眼。 忽觉身上一松,她马上挣开绳索,回身扶住戚秀色,“你、你能不能走?我们怎么出去?” “这次要靠你,你一个人走……” “什么?怎么可以——” “听我说。”戚秀色半阖着眼靠在她腿上,“带着我动静太大,肯定会被发现,你一个人走,然后找人来救我。” 曙光慌乱道:“你留在这里太危险,而且我……万一被抓住……万一、万一来不及救你……” “你水性好,肯定可以的。”被曙光捧在手里用衣角简单包裹的那只手制住她的动作,“听我说,左边角落有一扇小窗,被臼死了,你拿匕首去撬开,之前我注意听过,窗的另一面应该就临河,你悄悄下水,潜到远处再上岸,然后就去报官。” “我、我去撬窗,我们一起,我水性好,可以背你……” “你先去撬。” “好!” 让他平躺在地上,曙光起身,靠墙摸索了一会儿,果然在左侧角落摸到一扇臼死的窗。 沙沙的磨砺声,在安静的船室里显得格外响亮,仿佛随时都会将外头的人招来。 冷汗密密布满额间,她的心脏扑通狂跳,她的手紧张到快要痉挛。 身后传来戚秀色的叮嘱:“记住,让官差来救人,你自己不要回来。” 曙光飞快蹭去额角滑下的汗水,眼也不眨地道:“说好一起走的,我这么没用,一个人肯定会被抓回来……” “笨蛋!不是讲良心的时候,带上我谁也走不了……” 始终默不作声看着他们的柳三春忽然开口:“不如我跟你一起走。” “什么?”曙光不敢置信地抬头。 “既然他走不了,你又不敢独自走,不如我同你走,我不会让你被抓。” 这人居然还有脸这么说?曙□□愤地瞪着她:“你想骗我们放了你对不对?我才不会再上当!” “我为什么要骗你?我原就没有要你命的意思,否则也不会选那种有山涧的地方,而且我的船就在附近,若不是意外错开,你早就被我接上船了。”柳三春背靠墙角,表情平静地叙述。 “至于落到如今这种境地……”她的目光移向地上的身影,“恐怕是这位戚公子惹来的祸事吧。” “你不要乱说!反正……反正我不会再信你了。” 盯着那道重新专注于手中活的瘦小身影,柳三春悄悄握紧身后的双手,嘴角勾起一抹恶意:“你就不怕我现在大喊?” “什么?你这个人……”曙光又气又怕,“我们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被你害成这样还不够吗!” 地上传来更简洁的指示:“把她的嘴堵上。” 柳三春冷哼一声,“这就受不了了?比起你做的事,让你死一百次都难消我心头之恨。” 那双明眸中密密如针的恨意刺得曙光心惊肉跳,她吞吞口水,捏紧手中的匕首,颤声道:“我……我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柳春晖这个人,你是否还记得?” 柳春晖?脑海中搜索半天,曙光还是只能茫然地摇头,“不认识,是你的亲人吗?我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你会不会找错人了?” “你!”柳三春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瞪着她,咬牙切齿道:“我真是个傻瓜,还绞尽脑汁扮作另一个人,早该想到的,你这良心被狗吃了的女人,在澄塘城左拥右抱,哪里还会记得——” 她蓦然住嘴,曙光一个激灵,听到微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躺在地上的戚秀色迅速朝她低喝:“把匕首给我!” “再等等……”一切都瞬时抛在脑后,曙光使出吃奶的劲,沿着窗棱疯狂撬动。 戚秀色一脚踢灭灯笼,黑暗中,咚,咚,咚,咚,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她的心上。 冷汗沿着太阳穴淌下。 开啊!快开啊! 忽然,一声细微的喀嗒声响起,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戚秀色急促道:“快把匕首给我!” 她下意识朝他的方向递去,感到一只大手夺去匕首,同时反手一推,“快走!” “你——” “走!” 脚步声已停在门口,曙光飞快地爬出窗。 开门声几乎与木窗合拢的声音同时响起。 “咦,灯笼呢?” 躲在窗外的人心跳如鼓,戚秀色估计错误,窗外并不临水,而是一小截甲板,现在若走动,难保不被里面的人发现。 “锦小姐。”柳三春温柔滑腻的声音在靠门那头响起,“我想用一个秘密,来换在下这条小命。” 窗外的人无法遏制地轻颤起来。 “那就要看是什么秘密了。” “锦小姐伸出手便知。” 几秒钟的安静。 “你……” “如何?” “嘻嘻,你真坏,把我们都骗过了,没想到居然是个美男子呢。” “那,这个秘密够换在下这条小命么?” “恐怕不太够哦……” “锦小姐若能解开绳子,我的诚意会更多一点。” “嘻嘻……” 一阵声传来,夹杂着柔媚的嬉笑与□□,窗外的身影四肢着地,蹑手蹑脚爬到船边,无声地滑入水中。 透明而炙热的眼泪,一入奔流的河水,便没了踪影…… 21、风雨过后 “后来呢?” “后来我顺利报了官,州官大人亲自带人截住画舫,抓到了锦上花。” 描述过上百次的场景,少年模样的瘦小船工有些厌倦地简单带过,眼睛紧盯着院子里缓慢移动的青年,一副时刻准备冲上去扶人的样子。 “这么简单?阿虎都说得比你精彩……”对第一手消息期望过高而导致失望的高大船工嘟哝着,有些不舒服地扯扯腰带,奇怪,阿虎那家伙跟他穿差不多厚,轻轻松松就在棉袍外勒出腰身,怎么他不过吃了个包子当午膳,就憋得慌? “等等。”他忽然想到,“不是说锦上花有两个人么?前两天砍头示众的时候我去看了,只有一个女人啊。” “哦,那个叫花骓的男人,在那晚就被乱箭射死了。”瘦小船工刚说完,忽然喊了一声“累了吗”,人便跑了过去。 高大船工远远看到少年模样的瘦小船工跑到院子中央,像只急欲讨好主人的小狗一样摇着尾巴仰头对站在那里的青年说话,两人交谈了几句,那张殷勤的小脸便垮了下来,变得有点委屈、有点软弱,让人很想……狠狠欺负一把。 高大船工移开视线咳了一声,待他转回脸,瘦小船工已经拖着脚步,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阿蛇怎么啦?” “说不用我管,他自己会练习。” “哦……不过真是看不出来啊,阿蛇外表像个富家公子,骨子里竟是个这么硬气的人,听说,当时他一声都没求饶?” “是啊……”瘦小船工望着院子中央又开始挪步的身影轻喃。 那是她记忆中永生难忘的一夜,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偶尔,她还是会怀疑这平和的生活是不是在做梦,会不会睁开眼,仍身处那个狭小的船室,面前仍是那个以惨烈姿态横躺着的男子,用一双冷静坚毅的黑眸,将她隔绝在危险之外。 后来的事就像她对大家说的那样,冒险逃跑成功,上岸后才发现所在之地居然是澄塘城附近,报官,州官大人亲自带人捉拿,花骓死在乱箭之下,锦婀负伤被活捉,两名人质均被救出。 再后来,在与办案官差的几次接触中,陆陆续续听说一些事,才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 据说锦上花恼恨梅源城的官差对他们穷追不舍,便计划在开仓放粮的前一天盗走赈灾粮,第二天官府拿不出粮食,自然会引起饥饿灾民的不满,说不定还会引发更加混乱的后果,州官大人的仕途必受影响。 那夜,画舫泊在周家宅子附近,其实是利用喧闹的宴饮乐声做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偷盗出囤积在周家粮仓的赈灾粮,然后趁周家人和官府尚未发现,装扮成宴饮归家的富人,连夜将粮食运出梅源城。 谁料中途意外被戚秀色认出,拉着她去报官,若那时直接去了官衙,便也不会有后来那么多事。偏偏他们二人被心怀不轨的柳三春骗上船,更倒霉的是,他雇的帮凶是锦上花之一,那叫花骓的男人逮到两条大鱼,一不做二不休将意外知道锦上花秘密的柳三春也关了起来,如果不是锦上花急着出城,不想节外生枝,也许他们三个当场就会被杀人灭口吧。 此案还引发了一连串连锁效应。 锦上花盗粮之事做得隐秘,直到第二天邻城来人通知,梅源城官府才知道不翼而飞的赈灾粮已被截获,澄塘城的州官大人意外立得大功,因此得了朝廷嘉奖,想到一切功劳源自丁家船行一个小小船工的通风报信,便大印一盖,将跨城短途水运的契书送给了丁家船行。 至此,丁赵最终之巅峰对决的结果,终于尘埃落定。意外喜从天降,丁老板颇有几分不真实感,背着人对着几个夫郎嘀咕了很久,有心栽花花不开——美男计失败,无心插柳柳成荫——想不到两个船工请了天假,居然这份万金难买的契书就砸到了自己脑门上。想到丁家船行将来的发展前途,丁老板那几天走路都是飘的。 自然,对于这一切的功臣,丁老板也给予厚赏,重伤的戚秀色当然是好吃好喝好药地照顾,而曙光因为落水加上受到太大惊吓,回来后也大病一场,正好两人一屋一同养病,这一养就养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满金难得好声好气地照顾她,似乎是在自责那日没有陪她一起去,才会发生这么多事。她自然让满金别放在心上,但满金依旧我行我素,连她病好了,还挡着不让她上工,这也正是眼下她能闲闲站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原因。 院落门口传来的叫唤声拉回了她的注意力,似乎是在叫身边这个高大又八卦的船工去干活,而八卦船工的反应却是—— “走,阿兔兄弟,一道刷桐油去。” 脖子上忽然出现一条手臂,压得曙光瘦弱的肩膀往下一沉,心也同时一沉。 刷桐油?她不要啊—— 这个年代的船都是木船,木板干干湿湿最容易腐烂,特别是吃水处,因此隔个两年就要把腐烂的木板拆除换上新的,然后将漏水的缝打磨均匀,再涂上防水的桐油。婆琉国有专门造船修船的船厂,而丁家船行因为船多,这种修修补补的工作也就自家来做。 前两天,她禁不住好奇,就顺水推舟被拉着去帮忙刷桐油,却差点没被桐油的味道熏晕过去,这回打死她都不去了。 “我、我还在养病……”她开始找借口。 “还养?阿蛇那样伤筋动骨的都养得差不多了,何况你这样活蹦乱跳的,再说桐油是坐着刷,累不到你。” “那个……那个……我要照顾阿蛇。”踉踉跄跄被拖着往外走,她巴巴地望向院子中央那道身影,垂死挣扎。 靠近,错身—— “不用。”戴着面具的青年头也不抬地抛出两个字,干净利落地斩断她最后的希望。 “瞧,阿蛇都开口了,就乖乖跟我走吧。”高大船工笑嘻嘻,望着臂弯里那张垮下的委屈小脸,手心好痒…… “可是……其实我……” “是不是兄弟?是兄弟就来帮忙,船棚那边人手不够,回头请你喝酒,一道去……” “我……那个……好、好吧……” 声音渐渐远去,少顷,院子里恢复了宁静。 颀长的身影静静沐浴在冬阳下,缓缓仰起脸,素白的面具在阳光下闪着光。 全身上下都被冬阳烘暖,只有脸,始终是冷的。 伫立良久,青年终于迈动脚步,一瘸一拐,慢慢步出阳光笼罩的院子,推开厢房门。 进了屋便阴冷许多,掀开木箱,里头有一个包袱,是三天前就收拾好的。大盗的事已经告一段落,手脚的伤虽没痊愈,但已经能慢慢走动,再过几天就可以启程了。 那一夜的救命之恩,他已经偿还,路费也已赚够,再不走,就会被姐姐的人找到,他已没有留下的理由。 再留下,只会害了她。 只要有人看见他的脸,恐惧的瘟疫又会开始蔓延。由窥探到窃窃私语,由窃窃私语到害怕,由害怕到恐惧,由恐惧到憎恨,每次都是如此。 哪怕是无害的虫子,若是长相恐怖丑恶,也一定要让它消失在视野里才安心——这世间,最多的就是第一种人和第二种人。 所以……那女人早晚要适应无人回护的境况。 他心浮气躁地合上木箱,又啪地打开,略嫌用力地扯开包袱,掏出里面的一串葫芦瓜,扔到木箱角落,又盖上箱子,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坐下。 好了,眼下该做的,是计划一下到京城后该怎么做。 如今身处高位的那个人,是否还记得,有个人因他的恶行而化作怪物,从此身坠地狱,夜夜难寐? 无人不害怕,无人不厌恶。 他变成了一只鬼,日夜躲在面具后面,变成了一滩烂泥,连盗贼都不屑一顾。 连仅有的一点温暖…… 也将…… 舍弃。 缠着布条的手掌覆上发热的眼眶。 恨不能生噬其肉!生饮其血啊! 就算这是一条不归路,他也要拉着那个人一起,同坠地狱…… 忽然,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伴随着叫唤—— “阿兔?阿兔在吗?” 他闭了闭眼,收拾好情绪,才走过去拉开门,门外站着某个眼熟的伙计。 “她不在,什么事?” “他去哪儿了?姐妹会有人来找他。” “找她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来人说要当面跟阿兔谈。” 他沉默了下,才道:“她被叫去刷桐油了。” “哦,那我去船棚找他。”伙计说完转身就跑。 颀长的身影站在原地,盯着门板。 既然决定不再管那女人的事了……他咬咬牙,碰地关上门,走回桌边。 22、姐妹会 与此同时,姐妹会来人的消息也惊动了丁老板。丁府后院连接船工小跨院的角门,多年未开,今日也破例打开,丁老板抛下账册,急匆匆从前院赶来,心中不停猜测着,姐妹会来人究竟所为何事? 说来,曹曙光这个船工,先前误打误撞助官府抓得大盗,她才知道自家船行有这么个人,没想到才过几天,居然又招来了姐妹会的人……这么会招惹是非的人,怕是留不得。 原先还想提拔他做个小工头,因管事劝阻说此人性格懦弱不堪重任,才作罢,如今看来,倒是明智的决定。 罢了,契书的事他也算立了大功,打发他走的时候多给些钱财吧…… 而作为当事人的曙光,还不晓得自己的饭碗即将不保,被人从半路叫回来,她正高兴不必再受桐油荼毒,往回走的脚步也显得分外积极。 “那姐妹会找我什么事?”路上,她向伙计打听。 “不晓得。”伙计摇头。 曙光挠挠头,她对姐妹会知道的也不多。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以为是个江湖帮派,后来才明白,姐妹会其实是婆琉国类似家族一样的存在。 民间流传的一种说法是,婆琉国子嗣单薄,很难像现代社会那样按照血缘组成家族,于是就按照地缘,以同城女子的血脉组成姐妹会,代行家族职责,笼聚人心,约束族人。另一种说法是,婆琉国虽以女子为尊,但女人毕竟天生体力不如男子,人数又少,于是女人们团结起来,以地域为界组成姐妹会,专断女子之事,补律法之不足。 不管哪种说法,她这么一个无亲无故的人被姐妹会找上,都显得有些奇怪。 带着满腹疑问,曙光回到小跨院,丁老板和姐妹会来人已经在前厅等她了。 来人是名中年女子,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 “曹曙光曹小姐?” 一旁的丁老板和伙计不约而同睁大眼,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是不是认错人了?” 下一刻,老实巴交的曙光直接用一句话坐实了真相—— “你怎么知道……” 两道怀疑的视线顿时转为不可思议。 女子温和一笑,没有回答,只是自称姓崔,是澄塘城姐妹会的管事之一,来此的目的就是请她到姐妹会的会馆去一趟。 “到底是什么事?”性别突然被揭穿,曙光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是见个人,曹小姐不必担心。” “见谁?” “曹小姐去了便知。” “阿兔,不,曹小姐,还是走一趟的好,方才崔管事同我说了,只是问些话而已。”丁老板也在一旁敲着边鼓,船行里居然私藏女子,简直是烫手山芋中的烫手山芋,赶紧扔出去为妙。 来人始终客气的态度,加上老板的担保,曙光心里稍稍安定一些。 “现在就走吗?” “是的,外头已经备好小舟,还请曹小姐尽快动身。”顿了顿,崔管事加了一句,“若是顺利,或许天黑前就能回来。” 后头那句话打动了她,曙光一心只想快去快回,便道:“那走吧。” “等等!” 一道忽然出现的男声,定住众人从座椅起身的动作。 “戚秀色!”曙光仿佛见到救星,当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时,惶惑不安的心竟奇迹般安定下来。 面具下的双眼先狠狠瞪了她一眼,才转向崔管事。 “还是烦请崔管事将来意道明。”他嘴上说的客气,态度却显得坚决。 崔管事好奇打量这位半路冒出来的程咬金,“不知这位是?” 借着大盗事件,丁老板也算记住这个蒙脸的船工,便介绍道:“这也是我们船行的船工,叫……叫戚秀色,和阿兔一个屋的。” 暧昧的视线在两人间转了几个来回,忽然想到手底下最宝贝的高满金貌似也住同一个屋、睡同一张床……丁老板的笑容顿时僵住。 “戚小哥,我先前已经说了,只是请曹小姐去见个人,问几句话而已。”崔管事面对戚秀色还是原先那番说辞。 “除了曙光这个外乡人,恐怕我婆琉国无人敢轻视姐妹会的问话吧。自古姐妹会代行家族之责,可擅自决断会内诸事,这诸事可不仅仅是祭祀、会食、团拜、修谱、教化而已,还包括对犯错之人实施惩戒,所谓以辅国法之所不及也,连官府也不得不礼让三分,惩戒之下如有死伤,不予过问。”戚秀色嘲讽的目光转向一旁呆呆的女人,果然,那副大吃一惊的蠢样一看就知道原先根本不知道。 真是……火大!在婆琉国讨生活,这种常识难道不晓得先打听清楚吗?忍不住又瞪她一眼。 听了这番话,崔管事神色未变,依旧慢条斯理道:“话虽如此,但这回真的只是有人要见曹小姐而已。” “其实即便管事不说,在下大约也能猜到那人是谁,揭穿曙光是女子的,十之八九是与她有旧缘之人。” 你这良心被狗吃了的女人,那个人曾经这么说过。 身侧传来小小的惊呼,显然那女人也明白了他所指之人。 戚秀色继续道:“在下也明白崔管事职责在身,不便明言,不过还是请管事行个方便,稍稍透露些许,我等感激不尽。” 崔管事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我便稍稍提点一下,但也请两位莫要再为难于我,我看小哥也是明理之人,应该知道姐妹会虽是以礼相请,却也是推却不得的。” 见两人点头后,她压低声音,轻吐一句:“是曹小姐家乡的亲人。” “什么?” 曙光惊呼,戚秀色也皱起眉。 将他拉到一边,曙光悄悄问:“要去吗?” “既然是你的亲人,自然由你决定。” “可是,这里应该没有我的亲人啊。” “你确定?” “应该……没有。”曙光百思不解,就算万分之一的几率,真的有那个世界的亲人也因缘际会来到这个异世,又何必这么拐弯抹角地来见她? “是或不是,一见便知。其实崔管事说的没错,姐妹会既然来请你,无论如何都推却不得,问这些只不过是让你有个准备。”戚秀色冷静地道。 “我知道,多亏你帮我说话。我从来没跟姐妹会打过交道,你、你好像很懂这个?那能不能……能不能……”她吞吞吐吐,双眼满怀企盼地望着他。 “再过几日我就要走了。”他别开眼,望向他处。 曙光怔愣几秒,才明白这句话的言下之意。 对他这几日的冷淡态度的些许疑惑,也在这一刻突然想通。 “对、对啊,我都忘了这个……遇事就退缩,这样真不好……哈,只是见个亲人而已,这么简单的事……好像总是给人添麻烦,这样真不好……希望你一路顺风,走之前大家一起吃个饭……” 曙光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被这个早就知道的事实打了个措手不及,嘴巴机械地一开一合,却不知道到底要表达什么。 “……已经耽搁这么久了,我这就出发吧,天黑前还能赶回——” “我跟你去。” “什么?”话说到一半突然被截断,她眨了眨眼。 戚秀色还是不看她,直接上前一步,对崔管事深施一礼,道:“多谢管事,曙光是外乡人,不懂姐妹会的规矩,可否让在下同行?” “无妨。”崔管事看大事底定,便站起身,比了个请的手势,率先往外走。 戚秀色转身,正要紧随其后,袖子忽然被一只小手拽住。 “你为什么改变主意?我自己能行的,真的,我——” 他霍地回身,“你能行?是谁惹出这么多事?是谁招来姓柳的瘟神?是谁女人做不下去做男人,又让人给揭穿?” 被他勃然爆发的怒气所震慑,她愣在当场。 戚秀色恼怒地扭开脸,明明决定不再管这女人的事了,却还是忍不住挂心,他发火的对象其实是自己。 吸口气平抑情绪,他恢复正常的声音,“你懂姐妹会的规矩吗?” “我……我可以问。” 他冷笑,“觉得欠我?大可不必,去姐妹会攀上贵人,与我也有好处。” 说完便大步往外走去。 23、亲人 澄塘城的姐妹会,位于城池的东南面,从外观上看,会馆与寻常的富户宅院无异,只在门前悬着一块牌匾,上书姐妹会三个古朴雅致的大字。 一路沉默着来到会馆正厅,里头等候许久的人站起身—— “曙光,你终于来了。” 那人一袭素色长袍,面如皎月,长发侧挽,一绺乌黑垂在胸前,对着曙光绽开毫无芥蒂的亲切笑容,一举一动皆是风情。 曙光愣在原地,不觉低喃:“柳……” 望着男装的柳三春,那一夜的记忆再度鲜明。 她记得那双明眸中密密如针的恨意,也记得千钧一发时他自曝性别的举动…… 锦上花被抓后,便再也没有这个人的消息,每次想到这个人,她的心情就变得十分复杂。 他害了她,也救了她。 黑暗的船室中传来的那些嬉笑喘息,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的逃走是用什么样的代价换来的。 眼前的男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如从前对她笑得亲切,她却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 “曙光,你看谁来了?”柳三春侧身,身后的人上前一步,曙光还没看清,便撞入一团温暖的怀抱,耳边响起一声哽咽—— “少主,真的是你!” 曙光僵住身子,“你……你是谁啊?” “少主!”那人越发激动,“为何装作不认识小的?为何抛下整个曹家,跑来这种地方吃苦受罪?”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不是什么少主……”到底怎么回事?曙光困惑又别扭地挣扎着,身后伸来一双大手,终于帮她从陌生人的熊抱中解脱出来。 后退两步,她才看清眼前的人,那是一名中年女子,站在柳三春身旁略嫌矮胖,饱含热泪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少主,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一年多来,小的到处找你,柳公子告诉我你在这里做船工的时候,我还不信,怎么也没想到,少主竟然抛下偌大的家业,来做这种苦工。少主……少主……你受苦了!小的怎么对得起过世的家主啊……” 女子捂嘴轻泣,曙光有些不知所措,“你认错人了。” “曙光,你叫曹曙光?”女子揪住她的衣袖。 她迟疑地点了下头。 “没错,你就是少主啊!你为何不肯认小的?是有什么苦衷吗?都可以跟小的说,小的一定会处理妥当的。” “不,我真的不是……” “曙光。”柳三春开口,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何必为了躲我,连曹管家都不认呢。”他露出落寞的苦笑。 “可是我真的不是什么少主啊。”曙光也很困扰,“那个少主也叫曹曙光?是同名同姓吧。” “不止名字,相貌都一模一样。”中年女子思索了一会儿,忽然一合掌,“对了,少主身上有个印记,你的左胳膊上方,靠近肩膀处,是不是有个小小的、圆圆的疤?” 曙光惊讶地张大眼,“你怎么知道?” 那是她小学时种牛痘留下的疤,位置、形状完全正确。 女子又激动起来,“那是你小时候,不小心被下人手中的香烫到,留下的疤啊!”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在这个时空,真的有一个跟她完全一模一样、连名字都一样的人存在? 曙光扶着震惊的脑袋,二十三年的记忆告诉她,她是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穿越女,可是,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在数千年前的异世,竟然有一个完全一样的人?平行世界?那这个女尊世界的自己,原本的曹少主,去了哪里? 等等,假如说这具身体与那位曹少主一模一样,还有一种可能……她在现代也看过一些流行的穿越小说,貌似有一种穿越,叫作魂穿…… “少主,你真不认得我了?”女子眨着泪眼,希翼地望着她。 “我……”曙光自己也一片混乱,她迟疑地点了点头,看着女子眼中希望的光芒散去。 “天啊!这一年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莫非……莫非……少主失去了记忆?这可怎么办……呜哇,家主在上,小的没把少主照顾好,以后怎么有脸见你啊……少主,少主,跟小的回去吧,小的一定请人治好你,曹家偌大的家业,还要靠你撑起来啊……”女子情绪再度失控,抱着她嚎啕大哭。 曙光既不忍又无措,僵立在原地,柳三春也上前劝说,好不容易拉开那名女子。 终于平静下来的女子掏出手绢擦擦眼角,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才转向一旁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的崔管事。 “让管事见笑了,既然已经见到我家少主,那我等也不多叨扰,这就起程回峥嵘城。” 崔管事微笑道:“何必如此着急,今日我家会长大人有贵客临门,实在抽不出身,不如等她明日与众位相见后再做决断也不迟。” “还需要做什么决断?姓名对,疤印也对,这位确实就是我家少主没错。” “可这位曹小姐却不认得你们。” “那是少主失忆了,我早日带她回去,说不准回到曹家,她就能想起来,我曹家家大业大,定会把少主治好的。” “此事不经会长决断,实在不好办,在下一介小小管事,职责所在,尚请见谅。”崔管事依旧不愠不火。 一旁的柳三春忽然插话道:“曹家远在峥嵘城,曙光也是峥嵘城之人,要决断,也该由峥嵘城姐妹会来决断吧。” 被称作曹管家的女子眼睛一亮,“没错,如此就不必劳烦贵会了。我实在不忍心看少主在此受苦,还是早日带她回去才安心,待回家后再由峥嵘城姐妹会做决断不迟……” 听到这里,曙光总算反应过来,眼前这两个人是要马上带她走? 她一下急了,“我不走,我不走!我对曹家什么的完全没印象,我不认识你,我不是那个曹少主……” 女子拉着她的手,眼里又开始冒水气,“少主,没关系,慢慢来,小的会一样一样说给你听。小的名叫曹卧雪,小时候你都叫我雪姨,承蒙上任家主看得起,提拔小的做管家,陪在家主身边。我们曹家在峥嵘城也是响当当的大户,全城最大的布坊就是曹家的,你跟雪姨回去走走看看,没准就能想起来。家主过世没几年,还剩下几个夫郎早早就搬到外头去了,原先都是少主当家,自从你失踪后,整个曹家都乱作一团,这回听说柳公子找到少主了,大家别提多高兴……我可怜的少主啊,怎么会都忘了呢……” “那个……我可能不是……” “可是有疤印为证啊!你小时候被香烫伤,还是小的给你上的药,绝不会认错,要不,再让小的看一看?” “不、不用了……” 两人正在拉扯间,曙光听见崔管事说道:“如今曹小姐在澄塘城做事,身份未确认前,应是澄塘城之人,自然该由我澄塘城来做决断。” 没等其他人开口,曙光忙不迭点头:“对对对,我是澄塘城的人,澄塘城的人。” 曹管家微微皱起眉,看了柳三春一眼,沉吟片刻,才勉强同意道:“好吧,那就暂且再等上一日,不过我决不让少主再回到那种地方。”说着又转向曙光,“少主,你跟小的一道住客栈吧,小的还能给你说说曹家的事。” “不用了,我回船行就好。” “那怎么行?!若是少主再出什么意外,让小的可怎么办?”像是怕好不容易找到的少主再跑了似的,曹管家坚决抓着她不肯放手。 “可是……” “曹小姐再回船行与船工共居一处确实不太妥当。”崔管事再次站出来,“不如就在会馆住下,曹管家可随时来看望,会馆门口有人守着,也不怕出什么‘意外’。” 曙光还想再说什么,崔管事一句话便堵住了她—— “船行已经派人将你的行李送过来了。” 丁老板“烫手山芋早扔早完事”的心态曙光自然不知道,不过这么一来确实没有退路了,住客栈的话将不得不整天面对这位“雪姨”,相较之下,她宁愿住在会馆里。 眼见曙光和崔管事意见一致,曹管家虽不满意,却也无可奈何。 24、身穿or魂穿? 天色将晚,曹管家依依不舍地道别离去。 柳三春走到曙光面前,“这么说,曙光也不记得我了?” “柳……公子。”她在他近距离审视的目光下垂下眼,“你是那位曹少主的什么人?” “曙光以为呢?” “我……我不知道。” “那下回,我也找个机会给曙光好好说说,或许你就能想起来了。”他略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记住,我的真名,叫柳春晖。” 转身,对上另一双冷静犀利的黑眸,他微微一笑,优雅迈步离去。 “我去让小厮准备客房。”崔管事也走了出去,厅中只剩下两个人。 怎么办? 到底是怎么回事? 曙光习惯性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那道熟悉的身影,可是对上那双看不出情绪的黑眸,出口的话却变成:“弄得这么晚真不好意思,谢谢你陪我来。” “你打算怎么办?” 戚秀色的声音冷冷的,这阵子一直都这样,现在她已经知道原因了,当然不想再给他添麻烦。 “先在这里住一阵子,把事情弄清楚,之后……估计船行回不去了,得另外找活干,不过我存了些银子,应该能支撑一段时日。”她保持着面部的平静,视线略微下垂,避开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黑眸。 就算先前没有察觉,方才他宣告就要离开的那一刻,自己奇怪的反应,也足以让她意识到自己内心隐秘的转变。 几次的生死与共,她好像……似乎……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朦胧的男女之情。 想依赖他,想亲近他,想怜惜他。 这是不真实的,她告诉自己,忘了在现代看过的哪部电影,主角们在共同历险中产生了爱情,这种爱情却在回到正常社会后慢慢消退,那只是一时的,在孤单无助的境地产生“只有这个人可以依靠”的错觉。 为什么会背上这样的诅咒?他的过去怎么样?要去京城做什么?她其实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 所以,这种心情还是不要让他知道了,反正……自己就要被抛下了,反正……连“在我面前不必戴面具”这样的话都不敢说的人,本来就没资格长久陪在他身边。 心底有些发凉,嘴巴却一直自动开开合合,说着毫不相干的话:“……回去后还要麻烦你帮我向老板道声谢,至于满金他们,能不能先别说?下回我会自己——” “怎么?”他忽然打断她的叨叨絮絮,冷声道:“见到男装的柳公子,就想摆脱原先的苦日子了?” 她惊讶抬眼:“什么?” 戚秀色抿唇,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话毫无道理,闷了一会儿,才不耐地问道:“你究竟是不是曹家少主?” “这个……我应该不是,可是……这事有点说不清,说不定……有点渊源。”曙光也不知怎么回答。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吗?” “可是……可是……这事有点复杂,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还有可能不全是……” “不能说?”戚秀色声音冷下来,眼神也拉出陌生的距离。 曙光有点慌神,“不是要瞒你,只是……只是……说了你也不会信。”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信?” “因为……因为……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他不耐烦地环起双臂,“信不信由我判断,到底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别走!”曙光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我说我说。” 于是,她一五一十交代了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奇经历。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我好像在睡觉,还做了一个梦,醒来就在婆琉国,一开始我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后来发现自己穿越了,之后流浪了很多地方,最后来到澄塘城,留在丁家船行做船工。” 一言不发地听完,戚秀色沉思了一会儿,开始发问:“既然你知道自己是……”顿了顿,他借用她的说法,“‘穿越’的,那为何还会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 曙光犹豫了一下,“因为……我们那里有一种说法,叫作‘平行世界’,还有一种说法,叫作‘魂穿’。” “那又是什么?” 曙光挠挠头,磕磕巴巴地解释了个大概。 “……所以,这个曹少主,可能是平行世界的另一个我,也有可能,这具身体是曹少主的,我是灵魂穿越。” 戚秀色凝视她半晌,长叹口气,走到一旁,寻了把座椅坐下。 “你不信?”曙光心中忐忑地跟过去。 他从容答道:“以你的本事,怕也编不出这样一番来历,姑且信你。” 再者,他早就察觉,这女人身上确实有不少古怪,还有丹印大师的那番话……如今也算解了他心中所惑,不过眼下更重要的是—— “你为何认为他们说的那个人,或者说那具身体,就一定是你?就凭姓名和那个疤印?”不待她回答,他又继续道:“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至于疤印,只要见过你的身子,谁都能指出来。” “……” 见她傻傻张嘴愣在原地,就知道这女人肯定没往这方面想过。 “你的见识太浅了。” 曙光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结结巴巴道:“对、对不起,我、我大学毕业还没满一年就来这里,社会历练不多,所以……所以……” “大学”是什么东西?他本想问,又打消了念头,还是正事要紧。 “算了,你仔细想想,可曾在人前露过身子?” “应该……没有,每次洗澡我都很小心。你的意思是,那个曹总管说的什么曹少主都是假的?她为什么这么做?”想到方才差点被带走,曙光后知后觉害怕起来。 “不好说。” 她咬着唇沉默了一会儿,“其实……还有件事……”这件事与方才曹管家的话无关,而是更早之前就在她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 “我第一次醒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虽然有些破烂,但……决不是我家乡的衣物。” 那时她也怀疑自己是魂穿,后来发现鼻子眼睛都还长在原位,身体的细小特征都还在,才松口气,但心中始终有个疙瘩。 “是吗……”他眯起眼,“你在何处醒来?” “好像是个山沟,我走了很久才看到人烟。” 他沉吟,“衣服可以穿脱,何况那时你人事不知……你可曾去过峥嵘城?” “没有。” 他思索片刻,告诫她两点,一是这番来历不要再对任何人说,二是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走。 曙光连连点头,“会馆应该是安全的吧?那个崔管事……她是不是在帮我?” “笨蛋!”他厉声低喝:“你哪只眼睛看到她在帮你?如此轻信别人,哪天被卖了都不知道!” 心头的怒火突如其来,看着她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的样子,他烦躁地撇开眼,忽然想到自己于她,也不过是个才相处几个月的陌生男人,这女人对谁都没有戒心,之前女装的柳三春也好,如今的崔管事也好,甚至,见过他的脸以后,这女人依旧信任他。 没有人会相信有着那样一张脸的人会是好人,除了她。 应该有人教教这女人,什么叫防人之心不可无。 ……可是,假若真的有一天,她也对他起了防备…… 忽然之间,连他都有些不明白,自己心中究竟怎么想的…… 甩开纷乱的思绪,他沉声道:“帮你说话不一定就是真的在帮你,总之,你好好待在会馆,我先去打探一番。” 那柳春晖先是男扮女装接近她,如今又冒出来一个曹总管……此事恐怕不简单。 25、薯瓜or香饽饽 清早,当叩叩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曙光还在被窝里埋头大睡。 昨夜躺在会馆客房的床上,她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睡。 平行世界……魂穿……曹“雪姨”是个人口贩子……船工做不成了要不要去京城发展……忽男忽女的柳春晖,黑暗船室中的柳春晖…… 混乱的念头在脑中交错出现,整夜就这么似睡非睡,似梦非梦,直到快天亮,才真正睡去。 可没过多久,就被敲门声吵醒了。 艰难爬出被窝,眯着眼打开门,外面站着会馆的小厮,通报说有人找她。 谁?曹管家?柳春晖?莫不是戚秀色有消息了? 盥洗完带着疑惑来到前厅,等着的人出乎她的意料,是船行的阿牛。 “阿兔,啊不,曹小姐。”某个被归类为健壮型的船工,似乎一夜之间斯文了许多。 曙光低头看看自己,还是那身船工打扮,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们都知道啦?” “昨晚大伙都传开了,没想到阿兔是女人。”面对曙光的新身份,阿牛还有些不适应,整个人有种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摆的紧张。 曙光比他更紧张,“对不起,一直瞒着大家,我……我不是故意的,等这儿事情结束后,我一定去给大家赔罪。” “不不不。”阿牛忙摆手,“没人怪你没人怪你,你定是有苦衷的,大伙只恨自己没及时下手……” “啊?” “呃,我是说,没能及时发现。”阿牛呵呵笑着,“以往大伙不晓得你是女子,言行上有些……有些粗鲁,你……不要放在心上。” “哪里的话。”曙光诚挚地道,“大家都对我很好,其实我还是想回去做掌船人,只是老板大概不会答应。” 阿牛点头,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扭捏,“你……” 曙光询问地睁大眼。 眼前的大个儿吭哧半天,蓦然冒出一句让曙光胆战心惊的话—— “曹小姐有夫郎了吗?” “啊?没、没有。”曙光有种不妙的感觉,她真的不想自作多情,可是依着婆琉国的彪悍民风,依着半年来她在旷男堆里卧底的经验…… 曙光难得当机立断,“阿、阿牛,你今天过来有什么事吗?” “哦,大伙不太放心,就……派我来看看,阿兔,啊不,曹小姐在这儿可还缺什么?我力气大,可以帮你置办。” 与阿牛相处半年多,何曾见过他对自己露出这般殷勤的笑容?曙光心知肚明,性别一变,一切都改变了。 “呃,多谢费心了,眼下我就住在会馆客房,行李也都拿来了,不缺什么。” “不必客气,只要你一句话,有什么力气活都可以找我。” “不、不用了,阿牛,你……” 阿牛忽然一合掌,“哎呀差点忘了,如今你已不是掌船人,不必叫我阿牛啦,咱们一起干了那么久,还不晓得我叫什么吧?我叫刘瑾贡,可以叫我阿贡。” “阿……那个……” 曙光正尴尬间,前厅门口又出现一道人影。 “阿兔兄弟,啊不,曹小姐。” 似曾相识的开头,出自某个眼熟的船工口中,曙光只知道这人是同住小跨院的载货舟船工,却叫不出名字。 那人跨入厅内,与阿牛一照面,一个意外,一个心虚。 后到的船工脸上神色变了几变,最后吸口气转向曙光,快速递上一个油纸包,殷勤地道:“方才路上看到刚出炉的枣糕,带来给曹小姐尝尝,听说女人家都挺喜欢。” “还有这招……”阿牛盯着他手中的油纸包直瞪眼,脸上闪过“我咋没想到这招”的懊恼。 那人也自感得意,越发殷勤地道:“住在会馆总有诸多不便,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只要曹小姐带个话,我马上就来,千万别记错啊,我叫赵蕉。咱们同在船行,彼此都知根知底,不瞒你说……其实……” 又、又是这种扭捏的表情,曙光吞吞口水,做起心理准备。 那船工吞吞吐吐道:“干了这么久……请喜娘的银子我已经攒得差不多,近日得空……便可上教坊请个喜娘。” 阿牛简直要捶胸顿足了,跑第一个却还比不上人家两三句话就直奔主题。 “我也攒够了,随时可以请喜娘!”他赶紧亡羊补牢。 那人瞟他一眼,不露痕迹地往曙光面前挡挡,“我这个人学什么都快,当初驾船也是半个月就上手,这房中术自然也难不倒我。” 阿牛不甘示弱把他挤到一边:“我可是把《古今奇观合欢图》看了不下十遍,早就入门了。” 挤回来—— “看书有用的话,还要喜娘干嘛?” 挤过去—— “那驾船学得快关房中术屁事?” 再挤回来—— “我阿爹可是自我十三岁起就指点我……” 再挤过去—— “就你有爹?我娘还说女人最了解女人,她指点……” …… …… 大开的门扇间,寒风呼呼地吹进来,曙光却有擦汗的冲动。 谁来把她从这种十八禁的话题里拯救出去啊? 老天仿佛听见了她心中的乞求,门口又出现一道身影—— “少主,原来你在这里。” 一身精干短袍坎肩打扮的曹卧雪走了进来,目光扫过挤在曙光面前的两个船工。 “这两位是?” “是同个船行的工友。”曙光犹豫地看看她,又看看那两人,不知道怎么介绍她。 褪去昨日的激动,曹卧雪看起来便是一副大户人家管事的精明干练相,被那双烁烁黑眸上下一打量,两个船工也有些不自在起来,反正心意已到,便匆匆告辞走了。 “少主昨日在此睡得可好?”拉着曙光一同在桌旁坐下,曹卧雪满脸慈爱,目光疼惜地看着她。 “还好。”曙光拘谨地低下头,“那个……不要叫我少主吧,还不确定是不是……” 曹卧雪也不争辩,依旧笑眯眯的,“本来小的不该逾矩,不过少主如今不同于以往,小的便逾矩叫一声‘曙光’,也显得亲切,少主也可像小时候那样唤小的‘雪姨’。” 曙光心里别扭,再加上昨日被戚秀色提醒要防备人,便怎么也叫不出口。 曹卧雪不以为意,拉着她寒暄没两句,厅外仆役又领来一个人。 熟人。 拎着油纸包。 “阿兔,啊,该叫曹小姐了……” 曙光一阵无力。 果然,送礼、慰问、自报真名、自我推销,这位完全沿袭了前面两位前辈的那一套。 不过这回有威严的曹管家坐镇,这第三位到底没好意思说得太露骨,含蓄地自我推销后,便告辞走了。 “也是工友?” 迎上曹管家了然的目光,曙光红着脸点了点头。 两人重新坐下,还没说几句话,第四名船工拎着油纸包出现了。 就这样,桌案上的油纸包两个变四个,四个变六个…… 近午,当高满金出现在前厅门口时,桌案上已经堆了大大小小十来个油纸包。 “满金……”难道连你也……曙光站起身,心惊胆战地顺着他的手臂往下看去—— 两手空空。 高悬的心放下一半。 “账房给你把余下的工钱结清了,老板派我送过来。”满金声音平平地道,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她。 于是剩下的一半也彻底落回肚子里。 曙光道谢接过,抬头看到满金没表情的脸,想到自己跟满金的交情,格外觉得愧疚,“对不起,一直瞒着你……” 一听她道歉,满金再也绷不住,马上横眉竖目地低吼:“你还有脸说?!” “我……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故意瞒你,因为一开始……一路上遇到的人都热情过头,我有点吓到,后来知道了那个律法,实在没办法……不管怎么说,总归是我骗了大家,只是希望……” 满金朝一旁盯着他们的中年女子看了一眼,轻咳一声,板着脸低声打断她的道歉:“那是你家长辈?” “啊?”曙光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不是。” “那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满金带头往外走,曙光同曹管家打了个招呼,乖乖跟在后头走出厅外。 前厅左侧似乎是个花园,只是此时正值严冬,草木凋零,一派肃杀。 走到一棵光秃秃的树下,满金终于停下,转身,双臂环胸,摆出一副审问的架势:“我问你,你给老子……给我统统说实话!” “嗯!”曙光用力点头以示诚意。 “还有没有骗我的事?” “没有。” “名字有没有骗我?” “没有。” “岁数有没有骗我?” “没有。” “家中有没有夫郎?” “没有。” “那你什么时候——啊、啊嚏!啊嚏!” 两个喷嚏一打,曙光才注意到满金今日一身格外单薄的打扮,凛凛寒风中虽然衣袂飘飘,颇有玉树临风的美感,可是……这是春秋装吧…… 她打了个寒颤,感同身受般缩起脖子,好心提醒道:“满金你穿这么少,小心风寒哦。” “你!”满金不知为何好像又生气了,他吸吸鼻子,瞪了她两眼,“哼,没眼光的烂薯瓜……好了,我话还没说完,你女扮男装骗我的事,我大人大量,不予追究了。” 见曙光露出惊喜的神色,他也心情略微好转,接着道:“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什么时候给我个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曙光疑惑地拢起眉。 “怎么,还想抵赖不成?”满金又面色不善起来,“你我同床半年多,难道不用给我个交代?” 终于理解话中的意思,曙光吓得倒退三大步,结结巴巴道:“满、满金,我们、我们很清白,什么都没做,你、你没占我便宜,不用负责,不用负责。” “我当然没占你便宜,明明是你占我便宜,你敢说没看过我的身子?没碰过我这里、这里、这里?” “那、那是不小心,我什么都没做……”面对俊美帅哥的步步紧逼,长相平凡的女人不但没有脸红陶醉,反而躲躲闪闪,一副饱受惊吓的模样。 这副模样落在满金眼里,心中更加不爽,“还有没有天理啊?!你睡了我半年多,还敢说什么都没做?!” 曙光脸色发青,仓惶四顾,“不要乱说啦,小声点,求求你小声点……”天啊,树叶都震下两片…… 满金一造谣,她就要倒霉,看吧,刚才路过月洞门外的仆役,投过来的眼神就充满了鄙夷…… “哼,我都要被始乱终弃了,还不许我哭两声?”满金眨着没半点水汽的眼睛,鼻孔喷气,“好你个烂薯瓜,还真是小瞧了你,居然有胆做这种负心背信的事……” 顶着满金的眼刀,她缩着脖子,低声下气地道:“满金,你若怪我瞒你,打我骂我都行,不要再玩我了。” “我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吗?居然还敢颠倒黑白!走,反正这里就是姐妹会,我们直接去做个决断。” “满金满金等等,若照你说的,我岂不是、岂不是还要给戚秀色一个交代?” 伸过来抓人的大手顿住,男人突然不吱声了。 曙光吐出憋在胸口的一口气,大冬天里居然吓出一身汗。趁着眼前人沉默,她再接再厉道:“满金,我、我长得不好看,又穷,眼下还有麻烦缠身,你若‘交代’给我,实在、实在太委屈了。” 见满金貌似不为所动,忽然脑中一闪,想起以前两人曾经有过一段假设她是女人的对话,她赶紧补充道:“而且、而且我这个人很□□的哦,娶进门的夫郎一定要全都听我的,不让传嗣就不让传嗣,不让管钱就不让管钱,不听话的,就……就统统赶出家门。”说着,还配合地露出高高在上的嘴脸。 可惜满金一声轻嗤,便轻而易举戳破她这个简陋的牛皮,不过他再度开口,问的却是另一件事:“又惹上什么麻烦了?我在船行听说,是你家里头的人找上门来?” “这个……说起来有点复杂……”曙光含糊地道,“柳三春还记得吧?他带了个人来,好像……与我有些渊源。” “柳三春?”满金眯起眼,“就是那个同你们一起被锦上花关起来的家伙?” “嗯。”曙光点头,先前并没有告诉满金落崖的事,“他的真名叫柳春晖。” “我记得……他其实是个男人?” “嗯。” “哼,此人三番两次来招惹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满金怀疑地瞄她,却只看到一脸茫然。 最后他道:“我去探探他的底细。别高兴太早,待麻烦解决后,你还得给我个交代,若真敢始乱终弃……哼哼……” 一个杀气腾腾的眼刀投过来,正中她的脑门。 26、触动 “原来曙光喜欢那样的男人啊……” 垂头丧气回到前厅,迎面而来的便是中年妇女曹管家的调笑。 曙光正烦恼着,于是苦笑了下,也没反驳。 此时已是中午用膳时分,曹卧雪便顺理成章留下来,与曙光两人一道用午膳。 会馆膳食虽简单,但也不会怠慢客人。席间曹卧雪说起曹家的一些往事,曙光只是低着头,沉默地听着。 用膳过后,待仆役收拾完都退了出去,曹卧雪注视曙光低垂的小脸一会儿,忽然靠近她耳边,低声轻吐:“曙光不肯与我回去,莫不是因为不喜欢柳公子?” “什么?” 不理她的诧异,中年女子继续低声诱劝道:“若是曙光不喜欢他做夫郎,小的自会帮你解决,何必为了一个男人,连偌大家业都抛了呢?” “不是,与他无关……等等!”曙光倏地睁大眼,“他是夫郎?是曹少主的夫郎?” “莫要担心,是又如何,小的自有办法,他如今在柳家已失宠,要休弃他易如反掌。” 曹卧雪望着她,低低的嗓音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曙光忘了过去的事,才不知道我们曹家的家业有多大,且不说那良田屋舍,就说曹家的‘金鸥坊’,三代下来,已是峥嵘城最大的布行,月入百金。前任家主没有别的子嗣,你若回去,这一切都是你一人独享,到时娶几个夫郎,生两个孩子,守着这聚宝盆,岂不是快意一生?” 曙光听在耳里,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雪姨”的劝告,似乎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里面。 虽说娶夫郎、生孩子、赚大钱,对孤身在异世努力打拼的她而言,确实很有诱惑力,可若要因此背负起别人的人生,她却打心底里不愿意。 ……等等,生孩子! 捧在手心的茶盏微微一晃。 始终留意着她脸上的表情,曹卧雪问道:“曙光可是想起什么?” 将茶盏放回桌上,她抬起头,忍不住喜形于色,“我想起来了,我不是曹少主。” 怎么会忘了呢?她跟这个世界的女人最大的不同,便是有每月失血的毛病啊……哈哈哈,从来没有想到,竟然有一天会如此庆幸大姨妈的存在。 不必再有鸠占鹊巢的良心不安,她是这具身体名正言顺的主人! 面对她的否认,曹卧雪意外地心平气和,“哦?曙光是如何知晓呢?” 如何知晓?当然是因为……因为…… 欢快咧开的嘴角僵住。 因为她没精气,却有大姨妈——在她眼里无可辩驳的铁证,说与这个世界的人听,恐怕只会换来“你好畸形”的眼光,十之八九都会像戚秀色一样,劝她去看大夫。 曙光颓然靠回椅背,这就是穿越女的悲哀…… 曹卧雪趁胜追击:“若曙光不是我家少主,那又是什么来历?家住何方?父母何人?” 曙光低头沉默。 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浮现在那张略带细纹的脸上。 呷口茶,曹管家忽然换了话题:“少主小时候,最喜欢听小的说故事,曙光怕是不记得了吧?有个故事,说一只鹅误入鸭群,鸭子们欲赶它出去,可头鸭看上了它,于是便指着它说这是一只鸭子,不过长相怪异罢了,久而久之,鸭子们越看越觉得它像同类,怀疑之声也渐渐绝迹。” “……”曙光愣愣地眨眼,好像有些明白,又好像有些不明白。 “呵呵……”曹卧雪笑了出来,伸手慈爱地摸摸她的脑袋,“人老了,总喜欢回忆过去,能再看到曙光小的心里真高兴。若曙光真想不起过往,那就都抛了吧,就当这少主是从今日做起,小的一定会尽心尽力辅佐你……” 一道男声蓦然插/进来—— “曹管家真是忠心护主。” 随着话音落下,一抹绛紫色身影越过引路的仆役,跨入厅内。 “柳公子。”曹卧雪起身施礼。 曙光也跟着站起身,掀了掀唇,蚊呐般的“柳公子”三个字,完全淹没在仆役上茶的细碎声响中。 “外头冷吧?来,先喝杯热茶,吃些点心。”曹卧雪招呼,“都是那些仰慕曙光的船工送来的,多得吃不完,不愧是我家少主啊,呵呵呵……” 淡淡扫了大大小小的油纸包一眼,脸上挂着的微笑没有丝毫动摇,柳春晖将一个包袱递到曙光面前,柔声道:“昨日见你一身如此单薄,便挑了件裘衣,也不知合不合身,你穿上试试。” 曙光瞪着他手中的包袱,犹如瞪着一颗炸弹,“谢谢,我……我不冷,我习惯了……” “你能忍得,我却心疼。” 包袱轻轻落在膝上,曙光别扭地低着头,强烈感应到自己成了视线的焦点,左边是神色暧昧期待更多八卦的中年妇女曹管家,右边是东摸西摸赖着不走疑似看好戏的仆役甲,门口还有个仆役乙正要进来。 ——不要在这么多人面前上演柔情蜜意的戏码啊,她不是曹少主啊…… 就在她如坐针毡之际,那仆役乙开口说话,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两位客人,会长大人命小的前来传话,因家中贵客临门,近日无法脱身,望请见谅。四日后便是孔雀神母诞辰,到时城内有热闹的集会,设坛奉祀,还有神母出游,大人希望诸位留到神诞过后再走,届时让她好好招待一番,也算作耽搁诸位的赔礼。” 曹卧雪面色不愉,“到底是何方贵客,让会长大人连做个决断的时间都腾不出来?” “小的不知。” “那崔管事人呢?” “小的也不知。” “怎么?连崔管事也招待贵客去了?” “小的一介下人,不敢过问管事的行踪。” 曹卧雪冷笑:“看来会长大人是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我等了?” 仆役恭敬垂首站在一边,没有说话。 半晌,曹卧雪站起身,抚了抚袍摆,“罢了,既然如此,也不好拂了会长大人的美意,就多留些时日,让会长大人好好招待一番吧。” 转头面对曙光,脸色又柔和下来,“既然要多耽搁几日,那小的便先回客栈,给老家传个信,大伙都翘首盼着少主回去,这下不免要失望了。” 曙光点点头,内心却暗暗高兴,巴不得那位会长大人再拖几天。 随后曹卧雪转向一旁的紫袍男子:“柳公子可要一道走?” 柳春晖情意绵绵地看了眼曙光,道:“许久不见曙光,我想与她多聊聊,曹管家先请吧。” 曹卧雪了然地笑了笑,便告辞离去。 挥退了仆役,紫袍男子在曙光身边坐下,“曙光,你还在恼我么?” “没啊。” “那为何疏远我?” “没、没有啊。” “可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 话说到这份上,曙光只好硬着头皮抬起头,一双温情脉脉的眼睛正等候在那里。 “曙光,我从未想过伤害你,只是你新婚之夜便离家,宁愿抛下曹家少主的身份在外头吃苦,也不愿回去,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怕你见了我又跑得远远的,自然不敢轻易暴露身份,男扮女装接近你也是不得已。”说着,他讨好地来拉曙光的手。 曙光反射性一缩手,那张秀美如画的脸便黯淡下来。 “你果然还在怪我。” “真的没有。”曙光不敢再与他对视。 与柳春晖单独相处,她始终处在极度紧张中。 柳春晖的深情厚爱,都是对着他的妻主曹少主,可她不是曹少主啊! 尽管还存在一些疑点,但她心中已认定自己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曹曙光,如此一来,那夜画舫上他舍身救人的举动,岂不是成了笑话一桩? 她要怎么对他说,你舍身相救的人并不是你的妻主,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 柳春晖长叹一声,“你怪我也是应该的,若不是我骗你在先,也不会有后来锦上花这场无妄之灾,但你要相信我,我原先真的不知情。那花骓是我从市井中寻来,原意只是让他将你推下山,那处山崖我早早查勘过,下面是一条山涧,我事先备下一条船,本待你落水后便可马上将你救起,假装救人只是希望能多博得一些好感,备下掺了迷药的糕点,只是想趁你昏睡将你带回曹家,从头到尾决无害你之意。以上句句属实,曙光,你信我么?” 他越是情真意切,她就越是心虚,曙光挣扎半晌,抵不过良心谴责,艰涩开口:“我相信你,可是……可是……我……我不是曹少主。”所以你的爱与恨,都不是我该承受的…… “曙光!你就这么厌恶我?”柳春晖受伤地望着她,“你看看我!你仔细看看我!我长得像鬼魅么?还是我丑到让你只想躲得远远,宁可舍弃曹家少主的身份,也不愿做我的妻主?” 她情不自禁往后躲,直到抵到椅背,“不是的……我、我真的不是。虽然现在没法证明,但……你们真的认错了。” “我怎会连自己的妻主都认错……虽然只是匆匆一眼,但红烛下那张容颜,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曙光,那夜你究竟看到了什么?为何掀了喜面后,突然变了脸色,大喊‘鬼啊’?” 曙光原先只是听着,忽然之间脸色苍白起来,“你说我……曹少主掀了一张面具,然后大喊‘鬼啊’?再后来呢?” “你真的不记得了?”柳春晖梭巡过她的脸。 “我……不记得……” “既然曙光真的忘却过往,那也好,那些旧事就不必再提,你我重新开始。” 曙光却显得坐立不安,“过往……我真的想知道,不然……不然……怎么证明我是曹少主?就说说那夜好了,说不准……我就能想起来。” 柳春晖深思地看她一会儿,展颜笑道:“也好,就听妻主的。” 他开口,说起那终生难忘的一夜—— “那是你我成婚之夜,之前听说曹家少主病了许久,婚礼上见到你时也是下人搀扶着,一开始都很顺利,迎宾,拜堂,可进入新房行最后之礼时,你掀开喜面,突然脸色大变,大喊‘鬼啊’,之后便跑了出去,一干人随后追出去,却不见了你的身影,自那天起,你便再也没有回来。” 他苦笑一声,“之前你我不曾见面,那夜应是第一次见到我,事后我百思不得其解,无数次揽镜自照,也看不出缘由。曙光,如今你看我,可还觉得像鬼魅?” 曙光直觉摇头,神情有些恍惚。 “你却不知,那日过后城中传言柳家二公子丑如鬼魅,新婚之夜吓得妻主连夜脱逃,哼,世人就是这般可笑,明明我的脸不曾变过,可传言一来二去,所有人瞧着我,便也觉得丑了。” 连一向甚为偏疼他的母亲,也受传言影响冷落于他,柳春晖深吸口气,压下胸中的愤恨,视线滑过那张怔怔的小脸,揣摩着她的想法。 “那张喜面……是什么样子?” 喜面?柳春晖心中虽有疑惑,还是细细描述了喜面的样子,并道:“我与大哥,原先母亲偏疼我,所以高价购得这珠玉喜面,给我做嫁妆。” “那……新房是什么样子?喜服又是什么样子?” 不对劲,柳春晖眯起眼,“曙光可是想起什么?” “没有。”她答得飞快,脸上表情明显是在强作镇定。 柳春晖看在眼里,也不戳破,应她所求又将新房与喜服描述一番,就见他那妻主脸色越发苍白。 “曙光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她木木地摇头,而后站起身,难得主动地道:“我……有些不舒服,想回房休息。” 柳春晖也起身,关心道:“莫不是受了寒?要不我去叫个大夫来瞧瞧?” “不用了,我就想睡觉。” “也好,若真难受就让下人去请大夫,千万别忍着。那裘衣你就收下,能为妻主做点什么,我高兴都来不及,你……莫要与我生分。” 最后几个字,柳春晖压得低低,那话中的心伤与哀求,让曙光大为不忍,到嘴边的拒绝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你快回房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不待曙光内心挣扎完,柳春晖便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曙光心乱如麻地跌坐回椅子上。 这晚,她翻来覆去,彻夜难眠。 27、贵客 澄塘城最大的客栈,这日来了个戴面具的男子,见他打扮像个船工,店小二正忙着,也没刻意招呼。 那人向掌柜问了几句话,便走了。店小二转了个身,见刚进门的一名中年女子朝他招手,便乐颠颠跑过去。 “客人有什么吩咐?”这位是住店的客人,他是认得的,好像姓曹。 “那个人……”女子朝大街上远去的背影一扬下巴,“是谁?” “小人不知,好像是来打听什么事的。” “哦?打听什么?” “这个……” 中年女子微微一笑,递上几个小钱。 “那人是问掌柜的,小人正巧经过,也听到些许,那人好像在问,我们店里是不是住了一位姓戚的女客人。” “姓戚?”中年女子若有所思,“那掌柜如何回答?” “自然是没有。” “真的没有?” “据小人所知,确实没有。” “如此,多谢小哥。” 女子收回目光,不经意瞧见客栈门口一个卖面具的小摊,脚跟一转,慢步踱了过去。 守着小摊的,是一名文生打扮的青年,穿着有些寒酸的灰色棉布长袍,双手拢在袖中,见客人上门,便吸溜一下鼻涕,殷勤招呼道:“这位姐姐要买面具么?再过四日便是神母诞辰,集会上正好用得着,我这儿各色面具都有,看上什么都可以试试,虽比不上大师之作,但也有几张别致的,准保你一上街,便把其他人都比下去。” “可有素面?” “素面?”青年的笑容僵了一下,马上道:“有是有的,只是……我看姐姐也是个体面人,素面怎么配得上姐姐?若真喜欢素净的,瞧瞧这个莲花面具,或者这个白鹤面具,都是既素雅又不失颜面,还有这个……” “就要那种一点花色也无的素面。” 青年怏怏地收回手,心中暗骂真是越有钱越小气,脸上还是陪着笑,蹲下身一阵翻找,在最里头找出一张素面递过去。 女子看着手中的素面,浮起一抹几不可辨的笑容,给了钱,便踱回客栈。 做完这桩买卖,灰袍青年叹口气,一边整理着摊子,一边东张西望看着来往的人流,片刻后,他拉着摊子,换到了斜对面的藕香楼门口。 藕香楼是城内最大的酒楼,此时已是午后,进出的人还是不少。 远远看去,笼着袖子蹲在摊位旁的青年就像只灰色大耗子。 耗子脑袋忽然被什么轻碰一下,青年站起来四下张望,却什么都没发现,他疑惑地摸摸后脑勺。 啪嗒,又是一下。 这回不但有感觉,还有声音,青年循着声朝地上一看,只见两片瓜子皮落在脚边。 他直觉抬头,“谁啊?没见底下有人么?” 闻声,二楼雅阁敞开的窗口探出半个人来,是名年轻女子,领口一圈密密白色狐毛,窗外寒风一吹便倒向一边,露出一张笑嘻嘻的脸。 女子道:“不晓得小哥站在楼下,真是对不住了。” 青年恼怒的眼神在见到年轻女子的那一刻早就化作一汪春水,到嘴的指责也变成:“不要紧,反正一点也不痛……” 女子趴在窗口,继续搭讪:“小哥真是大度,不知贵姓啊?” 青年勉强按捺住兴奋,深施一礼,道:“在下姓杨,杨树的杨。” “原来是杨小哥。唉,若不是还有买卖要谈,真想跟小哥再说说话,只是有人等不得,只好改日再与你赔罪。”女子摆摆手,笑着缩回身子。 余下青年一脸怅然。 二楼雅阁内,一道略显清冽的女声响起—— “又来了。” 从窗外缩回身子的女子依旧笑嘻嘻的,不以为意地靠回软榻,对着屋内另一头道:“怎么?都这么多年了,还是瞧不惯?” “多年未见,你的品位还是一如既往的低下。” 被炭火烘得暖洋洋的屋内,另一头还摆着一张软榻,上面倚靠着的女子,五官生得极美,只是整个人的气质就像她的嗓音一般,如冰山雪莲般清冷。 “那又如何?至少我左拥右抱,快活得不得了,哪像你,不是两张一样的脸就啃不下去,什么怪癖嘛……” “你那叫作孽。” 清冷女子一边说着,手往旁一抬,一名长相清秀的青衣男子立即接过茶盏,倒去余茶,重新沏上热腾腾的一杯,放回她手心,交接间指尖相触,青衣男子眉头一皱,双手捂住女子的葱白小手,说道:“怎么又凉了?” 另一侧一名白衣男子闻言起身,“许是开了窗的缘故,澄塘城靠北,自然比泰武城冷上许多。” 他走到窗边,瞥见底下那摆摊青年犹不死心地伸长脖子朝上面张望。 “果然是作孽。”他面无表情地合拢木窗,走回原位。 窗边软榻上的女子哈哈大笑,“我说简白简青,夫郎就该为妻主分忧解劳,怎么你家戚会长走到哪儿你们俩就跟到哪儿?怎么说也该留一个在泰武城替她看家啊。” 青衣男子声音平平地接话:“不劳兰会长费心,家中自有管事留守,我俩身为戚家夫郎,自然该时刻跟在妻主身边服侍。” 兰勤生眼珠一转,又朝另一头喊道:“喂,阿贞,你也真是看不起我。相交多年,你那点怪癖我会不知道?双生子虽难找,但也不是没有,知你要来,我早已在城中搜罗一番,找了两对,都长得年轻又讨喜。你若缺人暖被,说一声就是,何必千里迢迢还自带暖被之人?” 此话一出,立刻换来两张一模一样面孔的怒目而视,她咧嘴笑得更乐。 被唤作阿贞的女子表情没什么变化,“别再撩拨他俩了,简青简白房内热情如火,房外能打理家业,世上堪能比肩的也不多,那种光长脸不长脑的我看不上。” “热情如火?”兰勤生瞧着两张清秀偏冷的脸,“真看不出来……” 戚慕贞摆手,“我跑这儿来受冻不是为跟你聊简青简白,之前托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软榻上的窈窕身影懒洋洋地动了动,捻起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道:“收到你的信我就派人盯上那船工,好端端一个女子,也不知为何偏要扮作男子。想必你也查过她的来历,确实有些古怪,就像凭空出现一般。如今突然冒出家人、夫郎,也算有点线索,只要顺藤摸瓜,总会查出来的。” “那姓曹的和姓柳的,是什么来历?” “都是峥嵘城的大户。” “峥嵘城……”戚慕贞沉吟片刻,“那边的会长你可认识?” “听说去年换了新的,不熟,不过我已派人赶去峥嵘城,凭我的面子,打听些消息还是足矣。” 戚慕贞点头,随即扭头对白衣男子道:“派人连夜出发,追上兰会长的人,一道去峥嵘城。” 白衣男子领命出了暖阁。 门一合上,兰勤生偏首,“不放心我的人?” “不,两个会长面子更大些罢了。再者,五年来秀色第一次在一座城中停留这么久,还是为一个女人,我这个做姐姐的怎能不尽心。” “秀色……”兰勤生目光悠远起来,“想当年,年纪小小便已是绝世姿颜,谁也没想到……他的脸真的那么可怕?” “劝你别试,我只见过一次,绝不想再看。” 暖阁内突然沉寂下来,炭火盆中红光一闪一闪,间或噼啪爆个两声。 许久,窗边响起一声长叹。 “诅咒这事本就邪门,若不是发生在你家,我也绝不会信。这几年我也在帮你寻找会解咒的人,可惜一无所获,问了许多高人,都道失传已久,知道的人都极少。那邵家究竟是哪里找来的帮手?” “是他们家几代的家奴,忠心耿耿。” “人呢?” “死了。” “我手下要是有这么厉害的人,绝不会浪费在这种地方……”兰勤生喃喃着,拿过榻边暖着的酒杯,抿了一口,接着道:“我听说,前两日,邵家那人已升作侍君,离皇夫只有一步之遥。” “我也接到消息了。”戚慕贞垂下眼,手指摩挲着茶盏边沿古朴的纹路,“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秀色踏入京城一步。” “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绝对两肋插刀。”兰勤生朝她遥举酒杯。 那张清冷的脸上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刹那恍若雪莲初绽。 兰勤生赞叹地咂咂嘴,忽然道:“你说,秀色这回遇上那大盗,会不会是邵家动的手脚?” “应该不是。” “唉,这事算我对不起你,没把秀色看顾好。” “不怪你,他知我拦着他报仇,这几年一直躲着我的人,这回在澄塘城停留时间长,才被我找到,你不比我早知道几天。” “话是这么说,可到底是在我地盘上……不过放心,我私下找了最好的大夫送去船行,定能把他的伤养好。” “多谢了。”戚慕贞也朝她举起茶盏。 收到谢意的女子狡黠一笑,“真要谢我,就送我一张面。” 螓首轻点,“简青,你去置办,务必挑个配得上兰会长的。” “是。”青衣男子应了声,嘴角可疑地扬起。 兰会长直瞪眼,“喂,装什么傻,明知我要的是你家秘匠做的。” “没有。”戚会长也干脆利落。 两片瓜子皮飞过去—— “还是不是朋友啊你?我都两肋插刀了,你让我装乌龟,我就乖乖缩在这里,可瞧瞧你,连张面具都不舍得,小气巴拉!” “我家秘匠五年前就不做了。” 兰勤生一愣,“五年?” 迟疑了一下,她试探道:“难道戚家秘匠……就是秀色?” 那头始终沉默。 “难怪……这几年上你家商行打听的人这么多,却买不到一张秘匠所制面具,世人都传言他死了,没想到……”她仰面倒回软榻上,□□:“我恨邵家……” 新沏的热茶升腾起袅袅雾气,隐去后面的清冷容颜。 “此事容后再说,听你家崔管事讲,那姓曹的和姓柳的似乎急着带人走?你可要帮我守住那曹曙光,别让她被拐跑了。” “放心,一个也跑不了。” 28、爱的反面 一宿没睡,第二天,曙光顶着两个黑眼圈,坐立不安地等到中午,还不见戚秀色的人影,于是用过午膳,直接去了丁家船行。 戚秀色自然不在,留守船行的伙计很热情地告诉她,三日后就是神母诞辰,今日要从梅源城的大明寺迎神母像来澄塘城,迎神像的船队需八船八舟,丁老板在这次迎神中也捐了钱,于是丁家船行有了两个名额,老板便派阿虎和阿蛇去了。 好不容易从众男的热情包围中脱身,曙光逃也似地离开船行。 一路询问着,她终于在盼兮江边见到了迎神的船队,此时神母像已接上岸,送去供奉起来,神诞之日再抬出来游街,岸边看热闹的人潮都已散去,只余下十来个船工在各自的船上收拾善后。 沿着岸边走了一个来回,披红挂绿的船只晃得人眼花,迎神像的船工都戴着面具,她一时也没找到戚秀色,倒是先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五彩夜叉面具。 “满金?” “薯瓜?”站在船上的男子转身掀起面具,果然是满金,手中捧着一堆刚拆下来的五色彩带。 随着他的转身,他身后的人影也露了出来,曙光瞧着身形有点眼熟,对着那张张牙舞爪的神怪面具试探叫了一声:“戚秀色?” 男子停下手中解绣球的动作,“你怎么出来了?” 曙光欣喜地上前两步,“我找了你——” “别过来,小心湿了脚。”他开口阻止。 满金也道:“薯瓜你站着别动,我们就上来。” 曙光只好后退几步,站在岸边等候,片刻后,当船上的彩带、绣球、鸟羽等都一一剥除干净了,她才认出这条船也是十二生肖舟之一。 两个男人跳上岸,满金一边走一边拍打着外袍,抱怨道:“不就是迎个神像,弄得花里胡哨的……” 来到曙光面前,他的表情转而带了点惊喜,带了点期待,“找我什么事?” “呃……”曙光瞄瞄他身侧,“我找戚秀色。” 俊脸顿时变臭,于是开始找碴:“既然不找我,那方才喊我干嘛?” 曙光赔笑道:“看见你自然要打个招呼。” 不爽的眼光扫过她全身:“看看你穿的那是什么!怎么,骗了我还不够?我说你到底想欺骗多少个没见过世面的良家男子才甘心啊?” 曙光低头看看自己,郁闷地道:“我只有男装啊……” 不爽的喷气声窒了一下,戚秀色适时开口:“找我什么事?” 曙光顾忌地瞄了眼满金,往戚秀色那边靠了靠,低声道:“我又想起一些事……” “什么事?” 她仰起脸,眼中是掩不住的烦忧,“昨日柳春晖来找我,说起一些以前的事,我发现——” “等等。”他忽然打断她,目光看向她身后。 曙光直觉回身,一阵江风骤起,飞扬乱舞的发丝间,她看到一抹紫影缓缓而来。 待她手忙脚乱地拢好头发,来人已至跟前。 “曙光,我去会馆找你,仆役说你出门了,我就猜你是来这儿看热闹。” 尴尬地压着头发,曙光道:“柳公子。” “江边风大,为何不穿我送你的裘衣?你……”柳春晖似是想责备,却又忍住,叹口气,解下自己的披风,往她肩上覆去。 曙光不禁后退半步,“谢谢,不用……麻烦……” 举着披风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柳春晖眸色黯了黯,低沉道:“接受我的好意这么难吗?我不过是……不过是想为你挡些寒意罢了。” “不……我……谢谢你的好意,真的不冷,而且……而且怕弄脏……” “我不介意。”柳春晖温声道。 披风终于落在单薄的肩上,埋在领口一圈皮毛内的小脸却布满忧色。 再拒绝只会让他更难堪,她本就觉得亏欠他良多,却又苦于说不清混乱真相,何况究竟什么是真相,如今连她也迷惘了。 戚秀色始终冷眼旁观,直到柳春晖注意到一旁的他。 “这位是?” “嗯?”曙光抬起脸, “他是戚秀色啊。” 温软的笑容还在,眼神却冷下来,“原来是戚公子。换了张面具,一时没认出来,戚公子也来看热闹?” “只是听老板吩咐,来迎神的船队凑个数。” “已能驾船,看来戚公子的伤都养好了?” “驾船的是我。”打横忽然冒出个人来。 柳春晖朝那张眼熟的俊脸打量两眼,“高满金?” “正是,柳公子记性不错。”瞄见那件披风,满金不露痕迹地将刚回船上翻出来的旧夹袄藏到身后,咧嘴皮笑肉不笑地道:“放眼整个船行,就数我俩身段最好,老板死活非要我们来露个脸。” 他一副“人长得帅就是没办法”的无奈模样,“我驾船,阿蛇击鼓,惹得沿岸姑娘小姐喳喳叫,连薯瓜都特意大老远跑来看,看完还舍不得走,非拉着我们说话,是不是啊薯瓜?” 在满金的眼神压迫下,曙光没出息地点头了。 掩在袖中的双手悄悄握紧,柳春晖勉强笑道:“曙光在船行这么久,一直承蒙二位照顾,春晖在此多谢了。” “你是薯瓜什么人?”满金毫不客气,继续火上浇油,“薯瓜那天已经答应啦,要给我……”瞧了戚秀色一眼,“我们一个交代,夫郎照顾妻主,天经地义,谈什么谢。” 听至此,柳春晖脸色已是铁青。 “他说的是真的?” “呃……”曙光刚要否认,就被满金打断—— “什么真的假的,倒是你,一个有妻主的男人,三番两次缠着薯瓜,到底什么意思?” “满金你不要乱说……” 看也没看他一眼,布满阴霾的黑眸只是死死盯着曙光,“你没告诉他们我是谁?” 心惊于那双眼中渐渐涌起的恨意,曙光不禁退了一步,“不是的,那个……因为……” “你假装忘记一切,就是想与这两人双宿双飞?” “我没有——” “不要我的裘衣,不要我的披风,恨不得从来不认识我?”柳春晖一步一步逼近。 “我不曾阻止你再娶夫郎,可你宁愿要两个低三下四的船工,也不想与我有任何牵扯?”他牙齿咬得咯咯响,脸色阴沉至极。 欲再逼近,两道人影一闪,挡在曙光面前。 “喂,什么低三下四,你又是什么东西!”满金恼火地叫道。 背后曙光用力扯着满金的袖子,竭力挽救道:“柳公子,我——” “用那般恶毒的法子在新婚之夜抛下我,让我变成一个笑柄,一个丑人!你还想搂着两个情郎自在逍遥?” 曙光被他眼中密密如针的恨意吓住,怔愣在原地。 “别想如愿。” 留下这句森冷低语,他转身拂袖而去。 直到那抹紫影消失在江岸,曙光才回过神,恼怒地低叫:“满金你为什么要在柳公子面前造谣?” “谁造谣了?哪句话是造谣?”满金也有一肚子不满,“我还没问你呢,方才姓柳的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是你的夫郎?你不是说家中没有夫郎么?难不成是在骗我?” “本、本来就没有。” “那就是姓柳的造谣?” “……也不是……” “薯瓜,你给我说老实话。”满金忽然肃起脸,“我昨日刻意打探,正好碰到几个峥嵘城来的客人,他们倒是知道有个柳二公子,嫁与一户曹家做夫郎,新婚之夜曹家少主嫌弃他貌丑,连夜逃走,众人皆感叹,可怜被蒙骗的曹家,这柳二公子不过是托其美貌兄长的福,其实仔细瞧瞧一点都不好看。” 满金盯着她的眼,一字一句道:“柳春晖就是柳二公子,我原以为你是曹家亲戚,不过方才姓柳的那番话……那个曹家少主不会就是你吧?” 是还是不是? 昨天那番谈话所激起的惊涛骇浪,只有自己知晓。 穿越,诅咒,她对整个世界的认识,已被彻底颠覆,一团又一团的疑云,让她再也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不是”两个字。 满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只能道:“还……还不确定。” “这有什么好不确定的!”满金跳脚,“我也不管你是不是什么曹家少主,就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娶了那个柳春晖?” 曙光硬着头皮,诚实地道:“还……还不确定。” “你!”满金瞪她,旋即又转头对戚秀色道:“喂,你也说句话呀。” 那张让曙光不习惯的神怪面具先是朝满金瞥了一眼,而后一针见血地问:“昨日又发生了什么?让你的态度从提防转为维护。” “对!你偏心,你维护他。”满金附和道,“姓柳的看不起我们,你怎么不说?” “……他只是个可怜人。” “他又说了什么?” “是我自己想起一些事,刚才就想告诉你……”曙光瞧了满金一眼,犹豫地停口。 满金不爽地双臂环胸,“要我回避?哼,早知道你跟他比较要好。” 他拽过戚秀色,避着曙光,快速低语道:“你看到了啊,刚才赶人我可是出力最多,现在轮到你了,赶紧把话套出来,咱们联手把姓柳的踹回老家去,之后再向薯瓜要个交代。兄弟,小气如我可是难得大度啊,所以等会一定要把套到的话跟我说。” 不待对方回应,他便一把放开,转身朝停靠在江边的木船走去,一边走一边哼哼:“不用人赶,老子向来识相。哼,城里的女人果然心眼多,离家之前村里人便告诫我要小心,没想到老子这么精明,还是栽在一颗烂薯瓜手里……” 迨栈厥酉撸锕馊滩蛔∥剩骸案崭章鸶闼盗耸裁矗俊 面具下轻咳一声,“没什么。” 她心中有事,便也没追问,如今可靠的人就在身边,她仰起脸,双眸再现方才初见时的烦忧。 “我好像……真的娶过柳春晖……” 29、露面 面具后的目光专注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穿着红衣裳,被人拉着做了些奇奇怪怪的事,很多人在一旁看着,闹哄哄的……之后不知怎么场景一换,是在一间屋子里,点着红烛,看起来喜气洋洋,一个穿红衣的戴面具男人坐在中央的大床上,只记得……旁边有人一直催促我去掀开面具,我照办了,却冷不防撞见底下一张鬼脸,我吓得尖叫,转身就逃,后头却一直有人喊着追着。” 回忆到这里,曙光有点羞赧地揉揉鼻子,“唉,你别笑话我,我的老家有种说法,梦里遇到鬼千万不能回头,一回头肯定会看见鬼脸就跟你鼻子碰鼻子眼对眼地贴着。我胆子小,那时又以为在做梦,所以死也不敢回头,就一直跑一直跑。再后来……好像就没印象了,再睁眼的时候,人在荒郊野外的地方,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迷迷糊糊走了很久碰到人,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遇上了‘穿越’这种事。” 戚秀色一直专注倾听着,这时接话道:“而今你发现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娶的人就是柳春晖?” 曙光点头,“这个梦我从没对人说过,昨天柳春晖说起新婚之夜,我大吃一惊,其他梦境都模模糊糊像隔了一层雾,只有掀面具那段,印象最深。后来我特意问了新房、喜服和喜面的样子,好像都差不多,特别是喜面,真的就跟我看到的那张一模一样。你还记得吧?我同你说过,我在家睡觉,做了一个梦,然后来到这里——我一直这么以为的。” 在她希翼的眼神下,那张神怪面具微点了点,“梦境成真,事情越来越复杂了。那你自己怎么想?” 揉揉因缺乏睡眠而干涩的眼睛,曙光把想了一夜的结论说出来:“我觉得,我还是我,这具身体和身体里的灵魂,都是我的。因为……那个……每月一次的毛病,还记得吧?那是我家乡的女人才有的。你说过,婆琉国的女人有精气,但我没有,却有例假。所以,我应该不是婆琉国的曹少主。” “你说……你们那儿的女人,每个都有这个毛病?” 她极力压下尴尬,为大姨妈辩护:“那不是毛病,我们靠这个生孩子呢。” “你们那里还真是古怪……”面具下的声音略带惊奇,随即回到正题,“那对于这场婚礼,你又是怎么想的?” 问题来了—— “我想了一夜,还有很多地方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以为自己在做梦呢?我仔细想了又想,那夜的一切始终像是蒙了一层雾,并不是时间流逝渐渐忘记的模糊,而是本身就是模糊的,我还记得当时那种神智漂浮的感觉,像醉酒,像做梦。明明在家中睡觉,可一睁眼却看到自己身穿奇怪的衣裳,周围一堆奇怪的人,所有的声音都像远处飘来,脑袋又昏昏沉沉,头重脚轻,我就想,好奇怪的梦……假如那夜是真实经历,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呢?” 戚秀色略一沉吟,道:“听说有些迷药,吃了也会让人发蒙。” 曙光没有太意外,她也曾怀疑过□□之类的东西,“这样也说得通,可是……”她困惑地蹙起眉,“我明明不是曹少主,为什么要我假冒她成亲?昨天曹管家又来找我,虽然没有明说,可是……我觉得她好像知道我是假的。” “哦?她说了什么?” “嗯……一直强调曹家很有钱,假如我回去,可以娶夫郎、生孩子、赚大钱。”她掰着指头回忆,“还讲了个故事,大概是说……假的做久了就是真的吧,哦,还暗示可以帮我摆脱柳春晖。” “她这么说?”这回戚秀色沉思更久,而后缓缓勾起嘴角,“如果不是起内讧,那就是柳春晖根本不知道你是假的。” “啊?”曙光双眼瞪得大大。 “从种种迹象来看,那男人或许真的不知情,毕竟那夜与他成亲的人,是你。” 江风又起,吹乱她的发丝,身上却一丝寒意也无,长及地面的披风将她密密包裹在内,而送披风的人早已消失在江岸。 她呆愣许久,才喃喃道:“对啊……他说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一切都是曹管家一个人的阴谋?” “说不准。”遥望宽阔的江面,他脑中的念头瞬息百转。 “为什么非要我冒名顶替做曹少主呢?”曙光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真如她所说,让你娶夫郎、生孩子、赚大钱。” 曙光别扭地动动身子,“……还是不要了,好像窃取了别人的人生一样。” “你的良心还真大颗。” 这话听起来有些嘲讽,她不确定地看向那张面具,他却移开了视线。 她只得讪讪道:“跟良心无关……再说,哪有这么好的事,天上掉馅饼,我只觉得害怕。” 在这点上她向来实际,从小,因她软弱好欺的性子,没少被人捉弄,诱人的好处后面,往往伴随着更大的伤害。 “天上掉馅饼?有趣的说法,平白无故送馅饼确实有些蠢,但假若送了这个馅饼,便能换到一个更大的,那就是个极聪明的人了。” 他的话意味深长,曙光希翼地问:“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不,在这里能猜测到的都只是表面,恐怕要去事情的源头打探,才能知道真相。” “你是说……峥嵘城?”曙光咬咬唇,不确定地道:“那……不如我跟他们回去……” “不妥。” “那要怎么打探?” 戚秀色没有回答,而是忽然换了个问题:“会长昨日也没有出现?” “嗯,说有贵客,还说要神母诞辰后才能决断。” “贵客……”他思索一会儿,交代道:“这几日你就待在会馆,若那曹卧雪再来找你,不妨多聊些曹家的事。” 她点头,目光落到他的伤脚,不由提议道:“要不我也在城里打听打听?说不定也能像满金那样遇到来自峥嵘城的人。” “还是不妥。”他的视线落到那长长及地的披风上,“柳春晖此人……行事有些不择手段,今日这般怒极离去,不知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想起那次落崖事件,曙光还是有些后怕,便同意还是待在会馆的好。 接下来的几天,戚秀色跑遍城内较大的客栈,却始终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又去了会长府邸,门人却道会长出门未归。 满金看在眼里,心里颇不是滋味,好像被隔绝在外一样。 好不容易忍到神母诞辰那天,他提前向管事告了假,一大早便起来精心打扮一番,然后趁着同屋的某人不注意,溜出小跨院,搭船朝会馆而去。 到了会馆一问,守门人却说,曹小姐刚跟一个脸上戴着素面的男人出门了。 “素面?!”满金愤愤咬牙,戚秀色那家伙,毁约不告诉他曙光的小秘密也就罢了,如今还先他一步将曙光约走去逛集会,太阴险了!不会是打着独霸那颗薯瓜的主意吧? 在会馆门口站了一会儿,满金想想不甘心,便一扭头,朝最热闹的十字街口寻去,那里正是今天神母游街的出发点。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成群结队,脸上都带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有的抱着暖手的手炉,有的提着奉祀的素果,还有的干脆空着双手,说说笑笑,三三两两朝十字街口汇去,沿街的店铺也都在门口设了香案,摆上供品,求个好运道。 转过两个街口,满金便远远瞧见那张熟悉的素面,在一堆五彩斑斓的面具中分外醒目。 他咬咬牙,潜藏着绕到后头,然后突然跳到那人面前—— “哟,好巧啊。”他装模作样地道,“也出来逛集市?一个人?”说着,眼睛早已溜了一圈,却意外没看到预料中的身影。 “只是出来走走。” 毫无起伏的回答,听不出任何被逮个正着的狼狈或羞愧,满金沉不住气,开门见山道:“薯瓜人呢?” 戚秀色投给他一个奇怪的眼神,“在会馆。” “还想装到什么时候?”满金忿忿不平,“若想独占薯瓜,公平竞争便是,耍什么手段!” “不明白你说什么。” “哼,我都去过会馆了。”满金给他一个抵赖也没用的鄙视眼神,“故意等我出门,然后抄近路赶在前面把薯瓜约走,让我扑个空,太阴险了吧你!” “你说什么?”戚秀色眼神一下犀利起来。“她被人带走了?” “什么被人,明明是你!” “我没有,我正要去找她。”戚秀色一字一顿地说,不等满金反应,立刻反问:“她被谁带走了?” 满金半信半疑道:“门人说是一个戴素面的人。” 素面!那女人没长脑子吗,是不是他都分辨不出来?戚秀色心中恼怒,思绪却飞快地运转。 冒充他把她骗走,目的是什么呢?那日曹卧雪和柳春晖都急着把她带回峥嵘城,难不成……是要趁乱带她出城? 他的心跳急促起来,今日陆上有集会,还有神母出游,所以最快的出城办法便是……水运! 想到这里,他一转身,钻进一条人少的小巷,不顾脚伤奔跑起来,满金大喊:“等等!你去哪里?” 他没有回答,不一会儿便听见身后脚步声追来。 “那人不是你?他为什么要骗走薯瓜?你知道要去哪里找?”是满金,声音透着焦急。 用力后蹬的动作引发脚踝越来越剧烈的疼痛,他脚步未停,忍痛开口:“或许是要带她出城,只是猜测。” 见他毫不犹豫往前跑,满金心中也一沉,说是猜测,只怕十有八九没错吧,这个方向是…… “你要去江边?” “对。” “那走这边,更快。”他率先拐进另一条巷子,戚秀色随后跟上。 两人抄近路,用更短的时间赶到盼兮江边。 此时集会早已开始,江边停了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还有更多的船从四面八方涌来,沿岸人声鼎沸,各路摊贩聚集,人来人往,摩肩擦踵。 身处人潮中,不但行进困难,找人更难,戚秀色当机立断:“你往那边,我往这边,分头找快。” “好。” 两人一东一西,沿着江岸搜寻。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一张张面具在眼前晃动,戚秀色心中焦急,对方确实挑了个好日子,不但寻人不易,就算找到,在赶集的人群中也举步艰难。 咣一记鸣锣声响彻四面八方,人群骚动起来。 “来了吗来了吗?” “是神母吗?” “好像是引路小仙……” 鼓乐声飘来,远远望见一溜长长的游街队伍,数个彩衣人站在高高的花台上,戴着面具,扮作神母座下小仙,摆出各种姿势,清亮亮地吟唱着,底下是清一色白衣人抬着数架花台,缓缓行进。 “来了来了——” 人潮蜂拥着朝游街队伍的方向挤去,戚秀色被挤得倒退几步,就在这时,他看到远处两个同样逆流而行的身影。 “曹曙光!”他脱口大叫,声音却淹没在欢呼声中。 “曹曙光!”他又叫一声,远处那个船工打扮,脸上也戴着素面的家伙似无所觉,依旧揽扶着一个略微娇小,戴着一张不起眼的水纹面具的人,循着人群与沿街店铺的那点间隙,朝江边的方向逐渐移动。 排开一个,又排开一个,他心急如焚,前行之路却万分艰难。 “天象显祥——国泰民安——” 吟唱声渐渐清晰,人群越发激动,头顶飞过无数鲜花果子,是人们投掷的供品。 眼花缭乱中差点看丢那两人,戚秀色仿佛风雨中的一叶小舟,被急流冲撞得站不住脚,眼睁睁看着那两人越走越远,他第一次涌起即将失去最重要之物的恐慌。 扭头望去,江边密密麻麻的船只,一旦上了船,解缆放舟而去,便再也拦截不住了! 对方若想躲开追踪者,未必会带她回峥嵘城……一旦失去踪影,天下之大,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普通的女人,希望是何等渺茫! “家宅平安——心想事成——” 就算那些人不会真正伤害她,却不知会利用她去做些什么。 有些事,一旦发生将再无可挽回! 未知的阴谋…… 无法预测的变数…… “大吉大利——财源广进——” 吟唱声越来越近,他完全卡在人群中动弹不得,一张张戴着面具的脸挡在中间,咫尺恍若天涯。 此刻若要拦住他们,唯有……唯有…… 眼看锁定的两道身影即将消失在视线,他咬咬牙,不再犹豫。 深吸口气,抬起手,掀去面具。 微颤的手指缓缓探到脑后,解开绳结。 一圈,一圈……长长的布条飘散在风中。 “啊——” 一声尖叫,拉开了混乱的序幕。 30、真相(上) 一碗黑漆漆的药递到眼前。 “戚……秀……色……”她大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 “先喝了。”药碗往跟前凑了凑。 “秀……色……” “喝了就让你见他。” 看着眼前的白衣男子,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恍惚,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般,缓缓低头,喝下那碗黑漆漆的药水。 苦到舌根的味道让她打了寒颤,不知是不是苦味的刺激,昏昏沉沉的脑袋似乎清醒一些,“戚……秀色……” 白衣男子眯起眼,问:“能认出我么?” 盯着他的脸仔细辨认一会儿,她缓缓摇头,“不……认识……” “那就对了,你我第一次见面,我叫简白。” 她困惑地看着他,“不……认识……戚秀色……” “真有趣,你再坐会儿,等药性过了,就带你去见他。” 过了一会儿,耳边嗡嗡的蜂鸣渐渐远去,眼前隔了一层薄纱般的景物也终于清晰起来,她环顾四周,是一间精致的内室。 旁边一直默默观察她的男子站起身,“清醒了?” “这是哪里?” “兰会长的府邸。” 她的思维仍有些缓慢,半天才反应过来,“姐妹会的会长?” “没错。” 被带回来之前的一幕闪过脑海,那抹刺眼的腥红……她霍地站起身,脑袋又是一阵晕眩。 “戚秀色呢?” “小心。真的清醒了?那走吧。” 白衣男人虚扶她一把,而后带头走出内室,打开门,门外一个青衣男子正要推门进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她清醒了?”青衣男子越过他朝后面望去,对上一双惊诧的眼。 曙光差点以为药性未退,自己还迷糊着,眼前居然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我是简青。”青衣男子简单打了个招呼,继而对简白道:“兰勤生回来了。” “人呢?” “快到正厅了,阿贞叫你们都过去。” 简白点头,“走吧。” “等等。”曙光只关心一个人,“我要见戚秀色。” 走在最前面的简青头也不回地道:“他就在正厅。” 沿着外廊七拐八拐,终于来到正厅。 一入内,曙光的注意力立刻就被躺在软榻上的人影夺去。 “戚秀色!”她低呼着扑过去。 “薯瓜?是你吗?”忽然传来满金的声音,却不见人影,曙光才发现一座巨大的屏风立在中央,将雅致大气的正厅一分为二,她和戚秀色身处的正是靠内宅这边。 满金在屏风另一边?她心中略安,扬声道:“是我。” “你没事吧?”满金似是要冲过来,又被什么人拦住。 “没事。”她回道,目光须臾不离软榻上的人。 他脸上仍然缠满布条,只是额角渗出些血色,眼睛闭合着,长长的睫毛落下浅浅暗影,肩以下都被锦被覆住,看不出身体的状况。 另一边满金似乎跟人争辩着什么,她没再细听,痴了一般缓缓在软榻边蹲下。 其实他的眼睛形状很美呢,被诅咒之前,他一定是个美男子吧……可如今,却因那张人人惧怕的脸受尽磨难,虚弱地躺在这里…… 当骚动传来,她抬起呆滞的眼,只看到眼前飞过菜叶、果子、竹篮、面具、香烛,甚至铜质手炉,四面八方都朝一个人砸去。 远远的,那个看不清楚脸的颀长身影,一瘸一拐地走近。模糊的视线里,他走过的地方,满地狼藉,人潮如被船头破开的波浪,朝四方涌去。 尖叫,哭泣,咒骂,推攘,奔逃,那是一幅急欲逃离地狱的众生图。 众人惧怕的……是谁? 众人逃离的……是谁? 一抹刺目的腥红出现在那张模糊的脸上,她的心一缩,明明身边是最信赖的人,混沌的脑海中不安却逐渐扩大。 不顾一切追来的……究竟是谁? “戚秀色……”眼眶有些发热,除了他还会有谁呢……她凝视半晌,咬咬唇,觑着四下无人,悄悄掀起锦被一角,想查看他身上的伤势。 闭合的眼突然睁开,目光精准地对上她,曙光手一松,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那双永远冷静的黑眸燃起怒焰。 “你这个笨蛋!”他咬牙切齿道。 她呆了一下,下一刻傻笑浮现在脸上,“戚秀色戚秀色……你难受吗?还有哪里受伤?” “你!还没清醒吗?我在骂你!” “我知道啊……”她笑中带泪,被骂也挡不住心底的喜悦,能看到他精神奕奕地骂人真好,她再也不想看到他毫无生气地躺着。 “猪脑袋吗?连是不是我都分辨不出来?谁叫就跟谁走?”一番怒骂后,他用力闭了闭眼,忍过一阵晕眩。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脑子就跟锈住了一样,迷迷糊糊的……” 戚秀色撇过脸,他当然知道她是中了迷药,追上后就看出不对劲了,可是……他就是不甘心!她怎么可以认错!怎么可以……连他都认不出来! 心里窝着一团火无处发泄,明知不能怪她,迷药这种东西防不胜防,他还是鸡蛋里挑骨头:“猪脑袋吗?你连……你做什么?!” 刚转过脸,就看到那女人在偷偷掀棉被,被抓个正着,她回以一个羞赧的傻笑,手却依旧拽着棉被一角不放。 “我想看看你的伤……” 他没好气道:“没什么好看的,都是外伤。” “真的吗?伤在哪里?” “大夫都已经看过了,休养几天就好。” “可是我没看过。” “……你解药喝了没?” “喝了,很苦。” 戚秀色盯着她,最后断定这女人还没完全清醒,于是直接道:“放手。” “我看一眼就好,就一眼。”她说着,胆大包天的手就要掀起锦被。 他再也顾不得,刷地伸手用力压住被角,这个动作牵扯到身上的伤口,他痛得眼角都抽搐了一下,出口的声音依然冷静无比:“我只穿着单衣。” “单衣……看伤口很方便。” 额角的抽痛似乎更厉害了,他吸口气,耐着性子道:“都是外伤,大夫已经包扎好,掀开你也看不到。” 她愣愣望着他,下一刻,眼泪毫无预警地落了下来。 他惊讶,“你……” “我看到了……我看到手炉……砸过来……看到……拳头……拳头砸过来……还有脚……踢……”她捂着嘴,破碎的声音从指缝间泄漏出来。 “你不是迷糊着?”他粗声道,她看到那狼狈万分的一幕了吗?她也看见他的脸了吗? 她吸着鼻子,抽噎着道:“能看见……就是模糊……看不清……” 这个答案让他松了口气,视线不觉又回到那张涕泪狼藉的小脸上。 “戚秀色……戚秀色……”她反复喃念着,像是脑海里只剩下这三个字,内心承载不了突然漫溢的情感,化作泪水溢出眼眶,在被面上留下浅浅的印迹。 “你……别哭了。”他略带暗哑地开口,心房的那个小洞似乎又有熟悉的热流淌出。 为转移她的注意力,他清清喉咙,指派了个任务:“去看看屏风那边都有谁。” 曙光努力忍住呜咽,点点头,趴着屏风边沿往外看。 另一边的空间是正厅的主体部分,更为宽阔大气,高梁壁挂,红木座椅,仆役来来去去端茶倒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曙光一眼就看到坐在靠门边的满金,隔了一张座椅是一名绝美的女子,那个自称简白的男人正弯腰与她低语,接着是曹管家,身后站着自称简青的青衣男子,视线越过小几,移到下一张座椅……双眼蓦然瞠大! 她拼命眨去眼里的水汽,仔细端详那个男人。 那人一身深色船工衣袍,头发全部梳起,双臂搁在扶手上,低垂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抬头朝屏风方向望来—— 曙光受惊,缩回。 那是……柳春晖! 居然是他! 其实柳春晖和戚秀色并不相像,即使他戴上面具,现在的她也绝不会认错,可那时……脑袋晕晕乎乎,朦胧中见到戴着素面自称戚秀色的男人,便下意识跟着他走了。 她沿着屏风慢慢蹲下,说来……这种做梦一样的感觉,跟一年多前那夜好像啊…… 不是说柳春晖不知情么?为什么这次的迷药事件他也参与其中?还是说,这种害人的迷药是婆琉国的地摊货,随处可见? “地上冷,过来。” 抬头,是戚秀色在招呼她,曙光听话地回到软榻边,自然地坐上榻沿,摸摸他的额头,拢了拢被角,没注意到男人的僵硬,挨个报告道:“外面有满金,曹管家,柳春晖,一个不认识的美女,和两个叫简白简青的双生子。” 想了想,又俯下身,凑到他耳边,悄声说:“假扮你的人是柳春晖……其实一点都不像。” 在她靠近的那一刻,男人的呼吸几不可觉地停顿了一下,“我知道。” 她不说话了,目光却像粘住似地,定在那张缠满布条的脸上再不挪开。 片刻后戚秀色终于极不自在地开口:“你——” 忽然,屏风那头纷沓的脚步打断他的话,两人听到数个脚步声进入正厅,其中一道脚步走向屏风,随后一个女子的轮廓身影出现在屏风上,只见她在屏风另一侧的座椅落坐,仆役行礼上茶,寥寥数语中可以听出此人正是府邸的主人——兰会长。 戚秀色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坐到外面去。 曙光摇摇头,表示要留下来陪他。 两人正“交流”间,屏风另一侧响起一道陌生的女声—— “终于打发走了,官府的人就是拢痪褪歉阍腋黾崧铩昧思虬祝心慵一岢け鸬晌伊耍抑勒饣厥俏业氖窒旅怀ぱ郏赝肪头k翘钨饨ァ! 一阵茶盏轻碰的脆响后,女声又道:“话说回来,曹管家,你这招可真是高明,挑这样的日子,用这样的法子,难怪我的手下一时不查,就让人把小草妹妹给骗走了。” 小草妹妹?我? ……仔细听。 屏风后两人目光短暂交流,屏风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 “曹某急于带少主回家团聚,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望会长大人通融通融,请我家少主出来一见,让我亲口对她解释一番。” 31、真相(中) “稍后自然会请小草妹妹出来,不过,眼下还请曹管家先解我心中些许疑惑,也不枉本会长如此辛劳为今日之事周旋啊。” 曹卧雪的声音消失片刻后又响起,“不知会长大人有何疑惑?” 兰勤生依旧半歪在椅子上,轻松自在地道:“听说小草妹妹一直否认自己是曹家少主,曹管家难道从未怀疑过自己认错人?” “少主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又怎会错认?” “这世上长相相似的人也不是没有……” 曹卧雪一脸正色,“兰会长此话何意?错认少主对我有何好处?再者,这位柳公子是曹家娶过门的夫郎,新婚之夜见过我家少主,难不成两双眼睛都认错?” “曹管家言之有理,可偏偏有如此巧合之事,小草妹妹并非来自峥嵘城。” “谁人证明?” “泰武城会长,戚慕贞。”兰勤生微笑着往旁一比。 曹卧雪镇定自若地施了礼,“见过戚会长。两位会长大人,恕小人无礼,实在是小人寻主心切,自少主离家,这一年多来我四处寻找,日夜寝食难安,既怕少主在外无人照顾,又怕少主就此抛下曹家再不回头,更怕到头来寻得的只是一个噩耗,好不容易得见少主,这失而复得的欢喜若只因一句话就化为乌有,我怎甘心?若少主不是少主,那又是何人?还望两位会长大人细细分说,好让小人彻底死心。”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合情合理,兰勤生不由与相隔不远的戚慕贞对视一眼。 在数道目光静待下,兰勤生心中暗唾老狐狸不上当,表面上还是淡淡地四两拨千斤道:“小草妹妹来历不凡,不便明说。”随即话锋一转,“先前因贵客临门,本会长虽分身乏术,但也派了手下去峥嵘城查证。” 曹卧雪眼皮一跳,面上依旧平静无波。 “曹家少主的名讳并非是曙光。” “少主失去记忆,又或许是要躲开寻找她的人,隐姓埋名另取名讳也有可能,只要少主还是少主,少主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曹卧雪有意无意朝柳春晖瞟了一眼,他不发一语,显然认同这种说法。 兰勤生紧盯着她,继续道:“我那手下有幸得到峥嵘城方会长的帮助,找到了曾为曹家少主治病的大夫,据那位大夫说,去年最后一次为曹少主诊病时,少主已病入膏肓,据她断言绝活不过六月初一,后来六月十八见少主还能迎娶柳家公子,她也百思不得其解。” 未等曹卧雪说什么,一直垂眸不语的柳春晖突然出声道:“不知我那妻主私下究竟与兰会长说了些什么,让会长连她的生死都拿出来说嘴。” 兰勤生换了个坐姿,懒懒地看向他,“难道柳公子不好奇,病入膏肓的曹少主如何会变成如今活蹦乱跳的小草妹妹?” “那大夫不能治,是技不如人,自然有高人能治。” “哦?曹管家是这么跟你说的?”兰勤生笑嘻嘻地瞟向曹卧雪,“确实,单凭大夫的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因此我的手下继续在城中四处打探。不过她一个外乡人,又得了方会长的助力,这么大肆打探曹家少主的事,有心人自然会注意到,唔……好像,曹家前家主的几个夫郎,还有几个曹氏远亲,也开始查探事实真相了。” 那张始终镇定如常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波动。 “如此,曹管家是不是愿意重新考虑小草妹妹的身份?” 屏风后的两人静静听着,长久的沉默显示出被问话的人心中的动摇和犹豫。 “兰会长这是在以势压人么?柳某人的妻主,化成灰都认得。” 静默中,柳春晖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 随之响起的是兰勤生带着戏谑的笑声:“呵呵……曹管家,是不是觉得骑虎难下了?唔……眼下假若否认小草妹妹是曹少主,柳公子这边该如何交代?可若一口咬定小草妹妹就是曹家少主,我那手下继续追查下去势必会引来更多怀疑的目光,万一有人发现蛛丝马迹,不论你原先有什么目的,恐怕都……哎呀哎呀,真是两难啊……” 心思各异的众人,不约而同皆沉默以待。 “我要见曹曙光。” 屏风后的曙光分辨不出话音中的喜怒,曹管家为何坚持要见她?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吗?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不死心吗?没错,如今之计,唯有说服小草妹妹认下曹家少主这个身份,再加上你与柳公子的指认,他人再有怀疑也无法驳斥她的身份,一切便迎刃而解。可你心中也明白,她若肯依你,你也不必行今日的险招带走她了。” 兰勤生的声音少了惯有的懒散,多了一丝威严,“本会长劝你还是当下说清楚的好,若等那峥嵘城中有人查出真相,别的不说,欺瞒之责你定是逃不过!” 半晌—— “在下认错人了。” 此话一出,厅中众人反应不一。 “曹管家!”这是柳春晖饱含怒意的声音。 “呵呵,曹管家果然是个聪明人。”兰勤生又恢复了懒洋洋的语调。 “那是不是说,薯瓜没娶过这家伙?”满金欣喜的声音也迫不及待插进来。 “别高兴得太早,哼,与我成亲的就是这个曹曙光无疑。” “好了好了,再狡辩就难看了,人家曹管家都说认错了,你厚着脸皮死咬有个什么用……” “你!”柳春晖突然高声叫起来,“曙光!曙光!你出来!不管你哪里找的靠山,我不怕,我要你当面来对质!曙光,你出来——” “喂,你怎么还不死心?” “柳公子,有些事,你还是问问曹管家的好……” “曙光!你出来——” 曙光咬咬唇,欲起身,戚秀色朝她摇摇头,她便又坐下,侧耳细听,屏风另一侧乱作一团,只是,一句话掀起千层浪的曹卧雪,再也没有出声过。 她心中的疑惑并未退去,整件事究竟怎么跟她这个异世来客扯上关系的?曹管家又是为什么非要她冒名顶替呢? --------------------------------------------------------------------- 数日后,会长府邸的客房。 “剩下的我自己来。” “是。” 涂好背上的伤口,仆役垂着眼,放下药钵。 戴着面具的男子转过身,仆役不露痕迹地退了半步,微一躬身便快步退了出去。 男子视若不见地挖起一团药泥,往身上其他的伤口涂抹。 今日的仆役又换了,不是前两天那个,想必前面那人用什么办法贿赂了府中管事,终于不必再来服侍他。 每个来客房的仆役都小心戒慎,来去匆匆,涂药用药杵,保持一步以上的距离,他虽多日未出房门,也能从这种压抑诡谲的气氛中想象出府外的风雨,若不是得兰勤生庇护,他恐怕早已被心怀恐惧的百姓诛杀了吧。 拉好衣襟,他步下床,走到屋中央慢慢活动手脚,脸上一片平静。几年前他还会因为世人的惧怕而愤恨不已,如今早已麻木,他所有的仇恨都归结到那个人身上,今生唯一的目标就是复仇,不惜一切代价。 身上的外伤已基本愈合,不再疼痛难忍,就是手脚还不太灵便,估计再养个几日便可起程。令他在意的是,这些年姐姐一直派人找他,想阻拦他复仇,这次找到他,却意外地没来劝他,是放任他了么?还是……私下谋划着什么?同为戚家人,姐姐与他都不是轻易改变主意的人…… 他正思忖着,耳边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未几,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咦,你起来了?今天药涂过了吗?”曙光小心地端着手中的食盒,一边注意脚下。 “嗯。”戚秀色接过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是两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一碗黑漆漆的,一碗是略清的黄,很好分辨。 他看到曙光眯眼凑近嗅了嗅,才将黑汤药推到他面前,心中有什么东西模糊地一闪而过。 “我陪你一起喝。”曙光笑眯眯地端起另一碗。 “你为何还喝药?”已经一连喝了十几天了吧,他有些疑惑。 咕噜咕噜喝完,她才回答道:“大夫说那个迷药药性强,用多了会变傻子,我已经中过两次,解药多喝点才能把药性祛除干净。” 是这样吗? 他眼也不眨地喝下苦到舌根的汤药,听到她嘀嘀咕咕地又说:“好像后遗症不止这些,我脑子没傻,可模糊的视力却没好转……还是再多喝几天保险……” “什么视力?” “还不确定,或许药性解除就好了。”曙光一口一口啜着清水冲淡口中的药味,眼睛忙碌地打量他全身上下,“戚秀色,你的伤是不是好些了?” “已经好了。”不想她心有歉疚,他站起身走了两步。 “太好了。”她笑弯了眼,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你……” “什么?”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自神诞那日露出真容,他便知道澄塘城已不能久留,先前担心这女人无人回护,如今正巧姐姐也在,便可将她托付给姐姐照顾。 这样不是很好吗?不必再犹豫,他可以无牵无挂地去找那个人…… 心下矛盾地想着,眼前这女人的反应却有些奇怪—— “你问这个……你是不是也听说了?”她错开对视的目光,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尴尬?羞赧? “听说什么?” “就是……就是官府的人来找我……”曙光一如既往地老实,他一问,尽管觉得羞赧,还是一五一十交代道:“就是前天,那个户房从事上门,说我已年过二十却不婚,还女扮男装败坏风气,看在兰会长的面子上,只要我十日内婚娶,便不予追究,若十日后还不婚娶,不但要由官府强行婚配,还要追究我触犯律法之责。” 面具下的浓眉狠狠拧起,“兰勤生没有说话?” “兰会长已经帮我说情了,所以官府才宽限十日。” 是吗?兰勤生真的有尽心帮这女人说情?他心下怀疑,但事已至此……“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啊……”曙光飞快瞥了他一眼,结结巴巴开口道:“我、我就想跟你商量这个,我想了两天,仔细考虑了下,那个……反正总要嫁人,不,我是说既然要婚配,那、那总是熟人比较好……我的意思是,其实我有点……那个……喜、喜欢你,第一个……就想到你。戚秀色,你愿不愿意……跟我成婚?” 戚秀色,你愿不愿意……跟我成婚? 在那一瞬间,他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处梦中尚未醒来,周围一切景物都向后退去,只余下眼前这个女人。 她说,你愿不愿意……跟我成婚? “你在说什么知道吗?”他死死地盯住她。 “嗯。”她点点头,脸蛋烧红,视线不敢与他对接,紧张得像个正在被面试的考生,“这两天我仔仔细细想了想,我们一起经历那么多事,你、你是个很好的人……唉,我不会说话,总之,我绝没有凑合的意思,我、我愿意与你亲近,如果要和另一个人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一起生活几十年……我只想到你。” 如果是个梦,还没有醒来吗?头脑愈加混乱,话语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你忘了我的脸吗?” “我、我不在意,我想过的,我陪你去找解咒的方法,假如……假如真的一直找不到,那也没关系,我们就像现在这样,你可以裹布条或者戴面具。还是说……你很在意我不敢看你的脸?”她抬起头,迟疑地望向他,“我怕你的脸,但是我不怕你,你很好很好……再说,现在不敢看不代表永远不敢看,也许、也许几年以后,我就敢直视你的脸了。” “你、你在胡说什么……” “不是胡说,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你现在不信也正常,可是……虽然不敢看你的脸,但我的喜欢,是真心的。” 我的喜欢,是真心的。 有什么东西开始动摇、崩塌,是内心如岩石般坚硬牢固的复仇信念吗?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那滴泪,想起曾在脸上轻轻抚过的小手,想起那双饱含水气的秀眸,曾经在狭小的船室里坚定地说要带他一起逃。 如今,这份渴望了无数个日夜的温暖,近在咫尺…… 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他张了张嘴,声音低哑干涩:“我要去京城,一个人,不会回来。” “哎,这样啊……没关系,反正还有七天,我可以再问问别人。” 她的眸光暗淡下来,除了一丝被拒绝的尴尬,脸上的神色意外平静。 是了,以这女人的性子,开口之前必然是翻来覆去想很多,而且把被拒绝的可能性放在最前面,才能在真的被拒绝时迅速接受,可是…… 垂下的手紧握成拳,他拼命克制着,不要冲上前去逼她收回最后那句话…… “曹小姐要问什么?可以来问我。” 一道清冷女声突然响起,推门而入的正是那日在正厅见过的绝美女子。 32、真相(下) “戚会长……”刚才的对话这位据说是戚秀色姐姐的女子全都听到了吗?曙光僵硬地站起身。 她的紧张和尴尬全都落入另两人眼中,戚慕贞微微一笑,温和地道:“曹小姐,兰会长让我带个话,请你去趟前厅。” “好。”连什么事都没问,曙光逃也似地离开了客房。 待略嫌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后,戚秀色定定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清冷面孔,一时思绪万千,半响后才开口道:“支走曙光,姐姐是想谈什么?” 戚慕贞开门见山地问:“为何拒绝?” 戚秀色径自说道:“几年未见,姐姐不先叙叙离情么?” “离情可以稍后再叙,相较之下,我更关心你的终身大事。” 见她坚持,戚秀色便也不再迂回:“方才姐姐不是听到我的回答了?” 戚慕贞快语道:“上京是白白去送死,邵家正如日中天,如今的我们惹不起。” “他在京城安享富贵,我却被人厌憎入骨,性命难保,我怎甘心!” 那双清冷的眼眨也不眨地探索着他的眼底,半晌,“你真这么想?” “是。” “不怕我拦你?” “两年前姐姐不是试过了么?” “连曹曙光都不能留住你?” 面具下的声音毫不动摇:“是。” 戚慕贞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微弯起,“你我做了这么多年姐弟,你以为能瞒得过我么?” 她一边踱步,一边道:“你难得在一个地方停留这么久,知道我来了也没有急着离开,明知这样会被我找到,而我必然会阻拦你去报仇。要说你对她没有心,我绝不信。” 素色面具挡去一切表情,只听淡淡的男声道:“姐姐多想了,我不过是在澄塘城赚些盘缠罢了。” 戚慕贞轻哼一声,“也只有曹曙光那种软柿子会被骗,你一拒绝,她一句话也不敢多问,就乖乖接受。这样的妻主有什么不好?说她胆小,她却在见过你的脸后还敢向你求亲,说她胆大,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却是个软柿子,以你的本事,将她掌控在鼓掌间是轻而易举的事。更何况你对她也有心,曹曙光不啻为妻主的最佳人选,何必拒绝她的求亲呢?” “原因我已说了。” 望着那颗笔直矗立的顽石,戚慕贞叹口气,果然还是要用这最后一步棋么? 沉默片刻,她忽然轻声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们都是戚家人。你担心的东西,姐姐会帮你解决。” 戚秀色警觉地道:“你想做什么?” 静谧的室内,清冷的女声夹杂着一丝诡异:“秀色,你不敢做的,我来替你做。” 心中的不安感加重,“你做了什么?” “只不过让简白改动了下药方。你不就是怕将来有朝一日,曹曙光也会因你的脸而弃你恨你么?再喝半个月,她那双眼就会什么都看不见,而她只会以为是那迷药的缘故。只要她瞧不见,你的诅咒对她便没有用了。” 原来如此,想起方才她靠气味来分辨汤药的行为,戚秀色终于知道先前心中闪过的不对劲是什么了,他深吸口气,勉强维持镇定,“我没有这样想过,姐姐是病急乱投医么?这样胡乱猜测我的心思。要阻拦我报仇,何必牵连到不相干的人。” “你敢说你从没有过这种念头吗?恨不得挖了她的双眼,将她一辈子留在身边……” “没有!”他飞快否认,面具下的脸却冷汗涔涔。 戚慕贞轻笑一声,仿佛看穿他心底最隐秘的想望。 “她瞎了不是更好?既不受诅咒影响,又会因为眼盲而离不开你。这样,你是不是就有了留下来的理由?” ---------------------------------------------------------------------- 快步离开客房所在的院落,直到步下回廊,曙光才慢下脚步。 刚才告白兼求婚的那些话,连同戚秀色的拒绝,戚家姐姐是不是都听见了? 被别人——还是求婚对象的姐姐——听到这么私密的事,好丢人,真恨不得立刻从这个世界消失。 可是…… 瘦小人影垮下肩,脚步不知不觉变得有气无力。 可是,相比之下,她更在意的是,戚秀色毫不犹豫拒绝了她的求婚,呜呜,原以为他对她也是有点点好感的…… 伸手摸摸眼角,干干的,她无意识地吁口气,幸好先前反复推演过各种情况,怎么开口,万一被拒绝怎么办等等,刚才真的被拒绝的时候才没有失态。 她安慰自己,没什么,被、被拒绝也很正常嘛,毕竟同意或者不同意本来就是百分之五十的几率,毕竟求婚之前他们也没有谈个恋爱做铺垫……只是、只是她伤心难过的是,戚秀色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 自作多情了吧,原来之前帮她,救她,关心她,以及不经意露出的温柔,都是纯洁得不能再纯洁的友谊罢了,至于那几次求欢……在民风开放的婆琉国,大概就跟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跟喜欢、爱情什么的八竿子打不着边。 什么国情嘛,误导自己,害人不浅…… 这下好了,求婚不成,恐怕连戚秀色这个朋友都要失去了。他很快就要离开,连再相见的机会都不给……完了,越想越难过,等下在兰会长面前哭出来怎么办? 正犹豫着是不是托个人带话请兰会长稍等片刻或换个时间,一道压低声音的招呼将她从低迷的思绪中拉出来。 曙光眯眼循声望去,假山后一个仆役打扮的人露出半个身子在叫她。 直到走到那人面前,曙光望着那张模糊又眼熟的轮廓,脱口道:“柳公子?” “曙光,终于见到你了。”柳春晖拉着她一同躲到假山间隙的一小块空地里,层叠的假山奇石完全挡住两人的身影。 曙光讶异地眨眨眼,“你怎么……” 柳春晖苦笑:“不乔装改扮怎么能见到你?神诞那日后,我多次上门找你,都被会长府的人挡在门外,最后实在没办法,才买通府里的仆役混进来。” “我不知道……”原来他后来还来找过她,曙光想起那日他高声喊着要见自己,自己却躲在屏风后面假装没听见,不由心虚地低下头。 “我知道,这不怪你。”柳春晖柔声道,“曙光,我不能待太久。事情的始末我已知晓,你不是曹少主,可跟我成亲的人是你,既然你我已行婚娶之礼,我柳春晖这辈子就认定你一个妻主。” “等等!”受不了他的浓情蜜意,她目光躲躲闪闪地道:“什么始末?我什么都不清楚,完全是个外人……” 柳春晖却不让她回避,“你一定有印象的对不对?先前在会馆我提到婚礼的时候,你的反应不一样。” 怎么办?好像赖不掉了,本来还想假装完全没印象…… “不、不关我的事啊,我什么都不知道,跟那个曹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硬着头皮,死抓着这一点不放。 “曙光!”柳春晖急切地上前一步,却见她惊吓地连退几步,只得放柔声音道:“别怕,你进来一些,别让人看见,听我把话说完吧,我只能呆半个时辰。” 叹口气,他轻声道:“你无辜被拖进来,会不安也正常,放心,我绝不会害你,这就把始末告诉你。与我定亲的曹家少主,早在去年五月就过世了,这是前两天曹卧雪那女人亲口告诉我的,后来的事全是她一手安排。我威胁她,她才说一切都是为了金鸥坊。根据我朝律法,妻主死后,若无子嗣,家产就由夫郎均分。曹家前家主的那几个夫郎,没一个想将金鸥坊继续经营下去,一旦曹少主死了,金鸥坊就会被几个夫郎拆的拆卖的卖,曹卧雪对曹家忠心耿耿,前家主过世前曾嘱咐她一定要守住金鸥坊,将这凝聚曹家数代心血的百年布行继续流传下去,所以曹少主过世的时候,她第一件事就是把消息瞒下来。” 听到这里,曙光忽然想通,难怪那日兰会长略一威胁,曹卧雪就让步了。这整件事,曹卧雪最想瞒的,就是曹家前家主的几个夫郎,只是后来又怎么会牵扯到她呢? 只听柳春晖继续道:“说来也巧,她正愁不知怎么办的时候,一日出城,在郊外见到一个与曹家少主有六七分相像的人,那个人就你。据曹卧雪说,当时你昏睡在野地里,衣着怪异,看起来就像个外乡人。她将你带回曹府,本想说服你假扮曹少主,可婚期临近,若再拖延或许会走漏风声,她怕你不愿意,干脆直接给你下了迷药,反正真正的曹少主卧床多年未见客,婚礼那日又是‘抱病’迎娶,露个面就行,应该可以瞒过所有人。一切都计划得很好,婚礼上却出了意外,中了迷药的你不知为何突然疯一样冲出喜房,天黑难找,就这么失去了踪影。这一年来她假意在找曹少主,其实也在想其他的解决办法,只是我先找到了你,她无法对我说实话,只好想办法诱劝你回去假扮曹少主继承金鸥坊。” 至于继承了金鸥坊以后……有些推测他没说,曹卧雪可不是什么善心的人,怎么可能将金鸥坊白白送人,还留给别人威胁自己的把柄。若要他说,曹卧雪或许有两种打算,一种是用迷药把曙光药成傻子,方便控制,另一种则是等曙光生下“曹家下一代继承人”,就悄悄把这个假少主处理掉,然后正大光明养育会乖乖听话的“曹家少主”。 嶙峋怪石落下一片阴影,遮得天光都暗了几分,矮他半个头的瘦小身影一动不动,惊讶凝固在那张柔和的小脸上,似乎正在慢慢消化方才听到的一切。 临时换上的仆服挡不住隆冬的寒意,冷得让他极想缩起脖子,只是眼前是他认定的妻主,好不容易见一面,怎能在她面前做出那种难看姿态。柳春晖保持着翩翩风度,趁她不注意微微动了动冷得快没知觉的脚趾。 前几日,他安排的眼线送来消息,说户部从事上门找她,他便觉不妙,再联想澄塘城会长莫名出力帮她,过后又将所有要见她的男子拦在门外,府里只留了一个戚秀色,便知事情大大不妙。 装成仆役在府内走动十分冒险,这样的机会恐怕再没有第二次……想到这里,柳春晖按捺下焦急,再度柔声细语地开口:“曙光,事情既已查明,就别多想了。我听闻官府的人已经找过你了?可有责罚你?” 曙光摇摇头,“没有。” 柳春晖一阵惊喜:“因为你已婚娶?” “呃,没有。” “你怎么这般老实?”柳春晖失望地横了她一眼,“我朝律法规定女子年过二十不婚,由官府强行婚配。如今官府定是要你赶快成婚,对么?” 曙光犹豫了一下,觉得也瞒不住,便点了点头。 柳春晖希翼地望着她,“你若愿意,我们可再成一次婚。” “柳公子……”如果能像戚秀色拒绝她那样干净利落多好,曙光哀叹着,还是绞尽脑汁地开口道:“我一直想谢谢你,在画舫上帮我,若不是你,我必定逃不走。可是,我不是曹少主……” “我不在意。”柳春晖急急打断。 “我明白,我只是想说,你的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若有机会定当回报。可是,成婚……成婚是一辈子的事,你先前把我当成曹少主,才发生那么多事,其实,我只是个没钱又没用的船工……” 说到没钱,曙光灵光一闪,忽然想起满金曾经说过的“让管钱就管钱,让传嗣就传嗣”,莫非这是婆琉国男人的普遍追求?那好办…… 她一本正经地道:“我穷了很久,所以特别喜欢管钱,而且我……不能传嗣。” 柳春晖意外地扬起眉,心中不免怀疑这是曙光为拒绝他而瞎编的,便顺势问道:“为何不能传嗣?” “因为……因为我是外乡人,那个……没有精气。” 跟男人讨论这种问题,曙光还是有点腼腆,落在柳春晖眼里,便成了心虚的表现,于是更加不信。 抬头看看天色,他也没打算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只是抓紧时间表明心迹:“先前对你下迷药,是我受了曹卧雪的蒙骗,可说到底,我做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只是想保全你我的姻缘,就如你说的,在船上,我再恼你也还是将你的安危放在第一位。你若是还生我的气,要打要骂都随你,就是别撇下我。” 见曙光为难地皱着眉头,还是一副要拒绝到底的样子,他咬咬牙,轻叹口气,得到她的注目后,伸手抚上脸颊,幽怨的神情不经意透出一抹勾人的媚色,“我不恨那曹卧雪骗我,我只恨她新婚之夜给你下迷药,害得我在你眼中成了吓人的鬼怪,直到如今你也不喜我这张脸。” 满脑子想着怎么拒绝的曙光,听了这话下意识开口道:“不,我没有……” 才说两个字,便被忽然传来的呼唤声打断—— “曹小姐?曹小姐?你在哪里?” 33、往事 两人俱是一惊,柳春晖再也顾不得,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急切道:“与我成亲的是你,你就是我柳春晖的妻主,我这般长相、身家,成亲前也请过有名的喜娘,作夫郎绝不会辱没了你。那戚秀色和高满金,你若喜欢,一道娶进门也无妨。我原想好好与你分说,只是……” “那下回再说,你快走吧。”寻人的呼声越来越近,手腕上钳制的力道不断加重,受氛围影响,曙光也莫名紧张起来。 柳春晖暗恼寻人的来得这么快,害他无功而返,但面上仍是勉强挤出笑容,柔声叮嘱:“那我先走了,若想给我传话,就去找一个叫阿虹的仆役。”说完,最后看了她一眼,便匆匆从假山另一头离去。 曙光也赶紧从假山这头走了出来,正好与找她的人打了个照面,来人一袭白袍,应该是双子中的简白。 “原来曹小姐在这里,方才寻了几处都没见到你,还以为你出府了。”简白说着,朝她身后扫了眼。 曙光做贼心虚地侧身挡了挡,紧张说道:“对不起,劳兰会长久等了,我这就去……这就去……” “不必去前厅,方才我见兰会长有急事出府了。” 刚松口气,又听简白接下去道:“是我家妻主想见见曹小姐。” “妻主……”那不就是……戚秀色的姐姐? 她第一个反应便是,求亲那番话果然还是被听到了吧,既然已经被拒绝了,还要谈什么呢?难不成是怕她纠缠不休,要再警告一番? 眼前浮现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她打心眼里不想见,可张了张嘴却挤不出半个借口,最终还是泄气地点了点头。 会长府邸很大,两人一前一后穿廊过径,一路安安静静,没碰到一个仆役。 曙光的手不觉覆上胃部,没有比今天更悲惨的一天了,求婚被拒伤了心不说,还要强颜欢笑去面对让人倍感压力的亲友团,胃部的纠结和心情的低落让她难受得想掉泪。 抬眼看去,前方带路的身影径自走着,不曾回头。 假如在后面不声不响地逃走,是不是也不会被发现? 然而也只是想想,再不情愿还是来到一处雅轩门前,方才一路没细看,此处应该就是会长府邸用来招待贵客的另外一个院落。 吸口气,她勉强打起精神,调整了下面部表情,才跨进门。 一入雅轩,热烘烘的气息迎面而来,角落散布着好几个炭火盆,把室内烘得如春日般温暖。 靠着轩窗处摆着一张软榻,要见她的人正斜靠在上面,已换去先前在戚秀色那里碰到时那身冬裳,只着一件薄薄的裙袄,清冷的面孔上挂着沉思的神情,听到动静后才掀睫看过来。 看座上茶后,简白掩门退了出去,屋内只余二人。 “曹小姐。”冰山美人缓缓坐直身子,语气意外的温和,“这半年来秀色在船行蒙你多方关照,我来了这么多天,一直想当面道声谢,今日才将你请来。” “不不,其实一直是戚秀色在关照我,我、我很感谢他。” 曙光局促地说道。 “曹小姐不必客气,谢礼我已命人送至你房中。戚家这一代只出了我们姐弟二人,遭逢巨变之前,秀色姿颜绝代,又身兼戚家秘匠,在家中十分受宠,我对这唯一的弟弟也是爱护有加。啊,曹小姐大概不晓得什么是戚家秘匠吧?” 曙光点头,始终维持着进屋时那个坐姿,整个人显得有些僵硬。 “我虚长几岁,不介意叫你曙光吧?曙光不必拘礼,随意一些,咱们只是聊聊。”冰山美人特意安抚几句,继续娓娓道来:“我们戚家以经商发家,数代下来积累钱财无数,进而把持泰武城姐妹会,在泰武城中也算权大势大。不过戚家祖先中有远见者看到,天下大势不可预料,数百年的平静后或许又会是数百年的乱世,戚家这点权势,在乱世里完全不堪一击。于是就留下这么一条祖训——每代戚家人必须有一人学习一门足以在乱世生存的手艺,一旦乱世到来,此人将担负起延续戚家血脉的责任。” 她略动了动身子,将下滑的薄毯拉回来,继续道:“后来的戚家人虽然继续经商,但每代总会有个人按照自己的兴趣去学一门手艺,一开始只是拜师学艺,戚家有钱,出师后并不需依靠这门手艺谋生,后来不知哪一代,戚家的一个传人学会制作面具,数年后竟然成了面具大师,自那以后,制作面具的手艺就一代一代传了下来,继承面具手艺的人就是戚家的秘匠。世道太平多年,面具匠师一直是戚家的一条隐线,不为外人所知。世人只知戚家有个神秘的面具匠师,手艺高超,所制面具只送贵客,千金难买。” “为什么不卖?”曙光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中放松下来,便道出疑惑。 戚慕贞微微一笑,“秘者,世未知也。既然是我戚家的暗线,为乱世而备的唯一退路,自然不能让有心人知晓。不过于我而言,祖宗的话倒是其次,秀色自小容貌已是惹眼,不必再锦上添花,反正戚家不靠这个营生,既不卖钱,他愿做便做,也不拘了他。” 曙光听得入神,戚秀色虽然一直遮着脸,但一举一动都显示出良好的出身,知道戚家的背景一如先前所想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他还会做面具。听了这些,似乎又多了解了他一点,她隐隐有些高兴,那男人平日一点痕迹都不露,不过……这种家族秘辛随便说给她这个外人听,不要紧吗? 正暗自揣测间,冷不防听到戚慕贞问:“不知曙光家乡何处?家中还有什么人?” 来了!她赶紧正襟危坐,打起十二分小心,答道:“呃……未开化的乡下地方,家中只剩我一个,所以才独自出来谋生。” “原来如此……说来,曹家冒认少主之事,在婆琉国也是前所未闻,我思来想去,尚有多处不明。那日过后我曾问过那曹卧雪,她这个弥天大谎其实极易揭穿,只要你、或与你过去有关的人出来指证便无法遮掩,可她为何如此大胆冒险?你猜她怎么说?” 曙光摇了摇头,心中有些惴惴。 戚慕贞不疾不徐道:“她说,一年前捡到你时,曾派人查过你的底细,却一无所获,在澄塘城会馆指认你时她心中其实极为紧张,可出乎意料的是,你只是百般否认,却半句都不提自己的真实来历。要证明自己不是曹少主,还有比道出真实来历更简单的方法吗?可你为何不提呢?难道,你比她更怕被人发现过去?” 那清冷的女声停顿片刻,仿佛在等这番话的震撼发挥到最大,接着,再次投下一块巨石—— “于是曹卧雪又想,无论如何都要掩盖自己的过去……会是什么原因呢?这世上有一种人,出身极为高贵,行走民间都会辱没身份,一旦被人发现真实身份极易惹来祸端,甚至影响朝局,因此不得不乔装改扮。还有另一种人,犯了大罪或惹下大祸而远走他乡,为求保命不得不隐姓埋名。这次找到你时,你混迹市井,身无贵气,怎么看都不像第一种人,而假若是第二种人……她自然大可有恃无恐,不怕人揭破。” 雪莲般美丽的脸孔微侧,露出有趣的神情,“你说,那曹卧雪的推断可有道理?” 曙光吸口气,故作坦荡地迎上对方视线,回道:“戚会长怀疑我是第二种人吗?我不说,是因为我的家乡远在千里之外,即使说了也无人能证明。戚会长若是不信,也可以派人去查探一番。” “哦?” 说随便查只是虚张声势,可眼前人偏偏来了个不置可否,曙光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承受来自对面高深莫测的目光。 真、真不愧是戚家人,推理能力都强大无比!第二段猜测虽然偏离了事实,但第一段猜测精准得吓人,刚才听到那句“你比她更怕被人发现过去”的时候,她惊得差点心脏病发。经历过这么多事,如今的她已经很有忧患意识了,她的过去不是“清白”,而是“空白”!这里头可大有文章可做。 脑海中揣想的下场一个比一个凄惨,她不由觉得有些委屈,只不过是求了一次亲,有必要这样来威胁她吗?只是现在不是委屈的时候,曙光眯着眼试图从对方模糊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一边焦虑地苦思对策。 散布屋内的数个火盆烧得正旺,红彤彤的火苗一跳一跳,映出她额间亮晶晶一层薄汗,空气中无形的压力不断囤积,直到一阵轻笑打破静默。 “呵呵呵,倒也略有些胆色,难怪见过秀色的脸还敢向他求亲。”这一笑似乎融尽了冰霜,美人慵懒地靠向榻椅,视线不再紧盯着她,透过窗户的缝隙望着屋外浓云密布的天空,自语般道:“说起来,秀色中咒后的样子我只见过一次,至今不敢再看。” 才不上当!曙光戒备地盯着她,就是不接话。 戚慕贞忽然转过脸,“你知道不知道秀色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又是什么陷阱吗? 原本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的,可戚秀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真的想知道很久了…… 百爪挠心地忍了半天,曙光还是憋不住咬了鱼饵:“他说是诅咒。” “他连这也告诉你?”戚慕贞有些惊奇。 “他只说是诅咒,其他什么都没说。” 真想知道这半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戚慕贞再次打量了一眼,这个女子对秀色的影响似乎比她所了解的还要大……那么接下去,让姐姐再助你一臂之力吧。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悠远:“不错,就是诅咒。我家秀色自小美貌过人,越大越是风华难掩,曾有画师为他作画一幅,见者少有不惊叹倾慕的,但秀色诸事不理,终日埋首制他的面具,自他十八岁后戚府便日日有求亲者上门,皆由我这个姐姐挡下。如此挑了几年,最终选中范家小姐,我应允了范家的求亲,秀色也不曾反对,开始亲手为自己制作喜面。就在定亲后几日,有位邵姓公子上门求见秀色,那邵家也是泰武城一大户,祖上曾出过一任皇夫,很有些权势,邵家独子与秀色同岁,也长得极美,那时有传言说邵家有意将他许配给范家女儿,此事我也有所听闻,但范家主动上戚家求亲,我便不曾在意。那日邵家公子上门,坐了一个时辰便离去,当日无事,谁知三日过后,秀色一夜之间容貌遽变,见者无不惊恐万状。寻医问药,求神卜卦,散尽千金,却始终找不出原因。半年后京城突然来人,说是那画师为秀色所作的画像流入宫中,陛下颇为倾心,要招秀色入宫,我以秀色病重为由推却,那邵家却私下使了手段买通钦差,说那画中人其实出自邵家,随后邵家独子应诏入宫,一个月后邵家举家迁往京城。” 想想不对劲,曙光不禁提出疑问:“那个……皇帝没发现换人吗?” “是啊,皇帝怎么会没发现呢?”像是顺着她的话自问,答案就在接下去的叙述中揭开—— “那时我一门心思都在秀色的“怪病”上,邵家铤而走险求富贵,我乐得不必应付钦差,也就不曾在意,可邵家入京数月后,我偶然得知,就在秀色‘病’后,再没有人见过邵家公子。同一座城,两个公子,一夜之间,一丑一隐,怎叫人不生疑!我心惊之下暗中派人细细寻访,终于找到一个未曾跟随邵家远赴京城的仆役,威逼利诱下从那人口中得知一些消息,有了线索再去查证,终于让我知晓‘怪病’的源头——竟是咒术这种闻所未闻的东西!那邵家有一家仆,祖上曾侍奉过邵姓皇夫,家传秘技便是咒术,正是她施了咒,才害秀色变成这般模样。你可知,那咒术最诡谲之处在哪里?” 戚慕贞转过脸,黑瞳中某种可怕的东西揪紧她每一根神经:“那仆役说,就在满城传言戚家公子生了怪病的时候,邵家公子突然一日比一日变得美貌,就在应诏进京的前一天,他亲眼看到,那邵家公子的脸,已与画像中一般无二!” 34、新生活 半晌,曙光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后、后来呢?” “知道是诅咒又如何,若非亲历,谁会相信世上还有咒术的存在,我遣人四处搜寻解咒之法,却一无所获。一日秀色对我说,他想亲自去寻找解咒的方法,那时就如今日一般,泰武城早已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我戚家虽不惧众口,却不忍他从此藏身深宅,孤独终老。最终他戴起面具,孤身离家,至今已是五载光阴了。” 心里沉甸甸的,显然,直至今日,戚秀色依然被困在那个诅咒当中,命运并没有怜悯他的苦楚而指引一线希望…… 曙光沉默着,忽然脑中灵光闪过,抬头急切道:“那有没有找过下咒的那个人?就是邵家那个家仆。” 得到的回答冷淡无比:“死了。好似因为下咒耗尽心力,还是被咒术反噬,总之施完咒当夜就死了。” 真是个蠢主意,曙光羞愧地想,人家肯定第一个就想到了,哪轮得到她来放马后炮,不过…… “戚秀色一直说要去京城,是不是有什么线索?”她提出另一个希望。 “那是他不想活了。” 仿佛没看到曙光震惊的表情,戚慕贞径自说道:“找了这么多年,别说解咒的方法,连个明白咒术的人都没有……我同他说,继续找,只要能解了他身上的诅咒,戚家倾家荡产也不要紧,可是他不想找了,倦了,累了,他已经不想解咒了,只想看到仇人受到报应。” 她越说越快:“这不是找死是什么?邵家正如日中天,戚家在泰武城那点势力算什么,长脑子的人都看得出来,他一个人去复仇压根就是白白送死!那个傻子想着同归于尽,当别人也是傻子吗?怕是仇人的面都还没见到,小命就已经丢了。要是这么容易同归于尽,我早八百年前就冲去京城了,还轮得到他吗?!” 似乎意识到心绪有些过度起伏,戚慕贞停顿下来,过了会儿再开口,声音已恢复平静:“方才听到你向他求亲,我真是高兴。解咒之事至今看不到眉目,他若成了亲守着妻主安心过日子也好,总好过去京城送死。” “可是……” 曙光张嘴才说了两个字就被打断—— “放心,成亲后我会为你们安排一个好去处,你不必再为生计操劳,连你的出身来历,我也会安排得妥妥帖帖,叫人找不出破绽。” “可是……” 又是两个字就被打断:“感激的话就不必了,这一切的前提是秀色嫁给你。若是他没嫁成,心灰意冷之下跑去京城丢了小命……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必定会伤心欲绝,说不准就会忍不住拿他没嫁成的罪魁祸首出气。” 被盯住的“罪魁祸首”惊慌地张大眼,“这、这没有道理,是戚秀色自己不肯……” “所以你最好想想办法,女子求亲遭些阻碍常有,算不得什么。要我说,他心里其实是愿意的,不过是碍于那张脸。哪个男子不想嫁个好妻主,秀色最后做的一张面具,就是自己的喜面,选了最珍贵的珠宝,一刀一划都亲手操持,那时他已为咒术所苦,却依旧将喜面完成,我只见过一回,堪称当世绝品,后来范家退亲让他冷了心,那张喜面也被他丢进了湖里。自打他打算复仇,就一直躲着我派的人,每到一处都不敢久留,这次却在澄塘城呆了半年,可见你是特别的。” 曙光犹豫着还想发言。 “总之,怎么让秀色点头,就看你的本事了。” “……” 简白回到雅轩时,屋内只剩下他的妻主一个人。 “威逼利诱都用上了,他会领情吗?” 他的妻主望着窗外,表情与屋外的寒风一样冰冷,“不必他领情。” 只要他活着,对吗?简白微笑着上前,搂住妻主娇软的身躯。 七天后,一个下着雪的寒冷冬日,州官衙门会同澄塘城姐妹会一道贴出安民告示,称大闹神母诞辰之人已被逐出城去,当日城中多处燃炮焚香,以庆送走瘟神。 油灯下,一名男子数着钱,听到爆竹声,下意识朝窗口望了一眼,喃喃自语:“吵死了,害我又数错……我长得好看,嫁妆比姓戚的少点也无妨吧?”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拍门声响起—— “高管事,躲在屋里头做什么?” “高管事,出去喝酒啊,大伙摆宴庆祝你高升。” “满金兄弟,好兄弟,以后可靠你提携啦……” 男子藏好钱,走到门边打开门,意气风发一挥手:“多谢各位兄弟,走,我做东,上藕香楼。” 嗷嗷嗷……众人一阵欢呼,簇拥着朝外走去。 与此同时,澄塘城另一头的一所宅子里,一名男子看着手中一张地契,半晌后点了点头。 面前中人模样的人高兴地搓了搓手,接过一旁仆役递过来的银钱,点头哈腰退了出去。 那仆役正要跟着离去,却被叫住,男子道:“这封信送回峥嵘城大宅。” 仆役应声称是,还没转身,又一次被叫住。 “等等,你亲自送信,记住亲手交到母亲手上,她如若问起,就告诉她我已在此置宅安家。”男子走到窗边,探出手,一朵冰冷的雪花落入掌心,他嘴角弯起模糊的笑意,“回来时将我的喜面,还有嫁衣,都带过来。” “是。” 雪一直下。 寒夜里,一条小船晃晃悠悠离开岸埠。 船头的小灯笼仿若萤火,随着船橹的吱嘎声左右摆荡,隐约可见船上坐了一高一矮两个人。 身后灯火通明、爆竹声声的澄塘城渐渐远去,模糊…… 空旷的河面只余下风雪的痕迹。 -------------------------------------------------------------------------- 火苗在炉膛里窜动,瓦罐啵啵啵地响。 冯咸站起身凑近掀开盖子,热气夹杂着刺鼻的药味迎面而来,他扭头朝门口张望了一下。 院子里空荡荡的,知了嘶声叫着,午后的镇子一如往常地安静。 他收回视线,想了想,将瓦罐端下灶头,滤好药,将药碗装进食盒,小心地提在手上,往后院走去。 咸安镇远离官道,只是因为盼兮江有条支流叫茴溪,在这里拐了个弯,四乡八村的人走水路到这个弯口的时候习惯停一下,顺便就做个买卖换点东西,久而久之就成了集镇。他如今的主人家就是半年前坐着船从茴溪的上游而来。 镇上少有外人来,更别提落户,当时好些人跑来看热闹,他也在其中,后来被爹揪着耳朵拖回东头村,谁知过了两个月,他又被爹送回了这座曾经看过热闹的宅院。 阿娘说:“成日跟着村里那帮小子招猫斗狗能有什么出息!咱们家也是为了给你存请喜娘的钱,如今这世道没请过喜娘能嫁什么好人家,就算勉强嫁出去也讨不了妻主欢心,一辈子抬不起头。反正只卖五年,五年后你十八,回来正好可以给你请个喜娘,然后说门好亲事。” 阿爹说:“睁大眼睛多学着点,瞧曹家那个夫郎,成日戴个面具,说是伤了颜面,谁晓得有多丑,可还不是把妻主拿捏在手心里?城里人就是手段多,会耍心眼,你将来要是能把人家的本事学个五、六分我就知足了。西头村刘家也想把儿子送去呢,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让那曹家主点头要你。” 可是他听到阿娘背地里跟阿爹说:“赶紧把他送走吧,昨日又有人上门来告状啦!这方圆十里谁不晓得这孩子的毛病,好不容易来个曹家,趁他们还没听到什么风声,赶紧把他送去。孩子他爹,你看人送去后,咱们是不是去他表姨家避两天?” 卖给富贵人家做仆役,他一点也不伤心,只是希望阿娘收好钱再跑,那可是他将来请喜娘的钱,说好了的。 其实卖给曹家挺好,可以住在镇上,左右都是人家,不像村里头,家家户户都隔了老远,而且做杂役也不辛苦,还可以跑来跑去…… 想到卖进曹家的好处,冯咸咧开嘴,一滴汗顺势滑进嘴里,咸咸的。他随手抬肘一抹,踩上阁楼的楼梯,脚步下意识放轻。 来到二楼,厢房的门紧闭着,里面传来说话声,他眨了眨眼,抱紧怀里的食盒侧脸贴到门上,支起耳朵—— “让我看看。” “不要!没什么好看的,真的!” “这么多血,真的是正常的吗?会不会……” “正常!很正常啦!再正常不过了!你、你不要管我,让我躺会儿,躺会儿就好。” 家主受伤了?他回想着,这时男声又响起,一本正经的语气让他联想到私塾的夫子。 “会痛,还流血,常理来说是有伤口,最好还是找这里的大夫看看。你若脸皮薄,由我来看,再去跟大夫说。” “你、你也不能看!我们那里的女人都这样,真的,你别担心,过几天就好了,就像上个月、上上个月一样。” “别人若是诳你呢?” “什么?” “每个女人你都亲眼看过?别人说都是这样,你就信了?” “……就算我很好骗,可是这种事……总之、总之我见过很多很多,我认识的女人都这样。你、你去做事啦,做面具,做其他事都好……等等,什么味道?” “不要转移话题。” “真的真的,你闻。” 原来家主有隐疾,还会流血。 ……究竟什么隐疾呢? 正想着,门板突然打开,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具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被抓了个正着,冯咸傻笑了一下,举高手中的食盒:“药。” 男子接过,“去干活。”抛下冷冷的三个字后门砰地关上。 原地站了一会,门内又隐约飘来说话声,冯咸难耐地咽了咽口水,蛊惑一般,上身缓缓、缓缓倾斜,软软地化身一只人形壁虎粘在门板上。 “是小咸?” “嗯,你额上都是冷汗。” “不要紧,这药跟热汤一样,肚子暖暖的,舒服多了,里面放了什么药?” “止血的草药,我让冯咸留了一点没煮,碾成汁可以外敷。” “咳咳咳……敷、敷哪里?” “慢点喝,哪里出血就敷哪里。” ——到底是哪里呢……他恨不得扒开门缝瞧一眼。 “你……你不用陪我,我要睡了,睡醒就好,我要睡了……” “不热吗裹这么严实?” “不热不热……”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门板上的壁虎动了动耳朵。 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后,男声又响起:“蒲扇在枕边,热了就扇一下,我就在楼下,有事喊我。” “嗯……” 之后屋内一阵,二楼寝房的窗户安在没有围廊的另一侧,人形壁虎只好尝试着将眼睛移向门缝,可惜眼珠子都快嵌进门缝里头了,依旧什么都看不到,他心痒难耐地重新换成耳朵贴到门缝上。 听起来像是在收拾食盒,然后是脚步声渐近…… 嗖地跳离门板,少年熟练地转身逃窜。 门打开,男子提着食盒出来,正好看到飞快消失在楼梯口的少年背影,面具下的双眉蹙起,却没有出声,回身轻轻带上了门。 35、偷窥 门板关合的声音一消失,一只手迅速探出薄被,在枕边摸索一番直到捞到一把大蒲扇,随即摇了起来。 微风徐徐,胃里暖暖,曙光自觉小腹好受许多,躺着躺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忽然“啪嗒”一声,她猛然惊醒,才发现是手中的蒲扇滑落到地上。 此刻正是是夏日午后日照最强的时候,醒了便觉得热得再无法入睡,小腹已经不那么难受了,她摸了摸黏湿的颈后,干脆坐起身,趿着鞋出门打算先去趟茅厕。 打着哈欠下楼,还没踩完最后几级楼梯,眼角余光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刺溜蹿过天井,飞快消失在墙门外,那令人目不暇给的速度让她想起某日在灶房看到的大老鼠,戚秀色说是黄鼠狼,可惜连看清尾巴的机会都没留给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默默看向“大老鼠”蹿过来的地方,是戚秀色的面具工坊——说是工坊,其实不过是把后院阁楼的一层全打通,用来当他制作面具的工作间,工匠与老板是同一个人——工坊大门紧闭,一旁的窗户也关着,戚秀色干活的时候一向不喜欢别人在一旁。 所以……又勾起了那孩子的偷窥癖? 在楼梯上怔了好一会儿,她才迈步走完余下的台阶。 他们家的小仆役怎么会有如此前卫的爱好呢?她叹口气,百思不得其解。好在这个时代没有针孔摄像头和窃听器,不然他们两口子的隐私还不知道要曝光到什么程度。 这座宅子和仆役都是戚家姐姐买下的,说是戚秀色的嫁妆,她本想推辞,可一来自己那点薄得不能再薄的家底似乎远没有安家置宅的能力,二来她也明白,在婆琉国,男子嫁妆丰厚多少影响着出嫁后在妻主家中的地位,所以对于戚家姐姐的好意,最终她还是满怀感激地接受了。 眼下,整座宅子就住了她和戚秀色两个主人,再加上一个乡间买来的小仆役,平时本来活就不多,于是小仆役那点前卫爱好有了充分的机会发扬光大。 打骂似乎没用,辞退貌似在这个时代是件比较残忍的事,最重要的是小咸的家人至今不知所踪,想把雇人的钱要回来有点困难……戚秀色说他来想办法,难道是要给他多分派点活干? 不知不觉间走到工坊附近,她停步在窗前,木窗上糊着透光的白色油纸,仔细看便能发现右下角有个指甲大的小洞。 现代那些古装戏里无数次出现过的经典偷窥镜头一下子浮上脑海,曙光颇感兴趣地凑上前去。 从小洞看过去的空间有点暗,她转动眼珠,很快找到了最光亮的那一处—— 另一侧的窗台前,男子长发都束在脑后,低着头,手中的刻刀轻灵地挥舞着,薄薄的木屑不断飞起,旋转,坠落。 惯常戴的白面搁在一旁的桌上,一圈圈的布条遮去了他脸上所有的神情,却依旧能让人感受到每一刀的专注。 窗外偷窥的女人忽然有点自惭形秽,有句话说认真的男人最帅,虽然顶了张木乃伊脸,但男人周身那种大师级的气场依然鲜明无比,看得她差点两眼冒红心,相比之下自己无论在原来的那个世界还是这里,都百无一用了点…… 看着看着,那些横向交错的布条诡异地缓缓蠕动起来,虫子一般的扭曲中,一张比噩梦还要可怖的脸呼之欲出! 在那张脸完全成形的前一刻,她缩回了头,挪着有些发软的双脚离开窗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去了趟茅厕又回到院中,烈阳当空,蝉鸣依旧,一切都显示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午后。 抬手摸摸额头,汗是冷的。 犹豫了一下,她再度走到小洞前,贴了上去。 “冯咸?” 屋里突然传来的声音让专心偷窥的女人吓了一跳,“是……是我。” “醒了?怎么不进来?” 隔着门,戚秀色的声音听起来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她却臊红了脸,嗫嚅道:“你不是说习惯一个人干活吗?” “不要紧,进来吧。” “那……进来了哦。”她一边推门而入,一边还锣碌亟馐停骸岸囱凼切∠掏诘模揖褪强纯此谇剖裁矗皇呛闷妫闷娑眩砸踩デ粕弦谎邸 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人,一模一样的姿势,进门后看到的画面与屋外偷窥到的并无二致。 视线往上,布条完整无缺。 “什么洞眼?门关上,过来。” “……哦。”她回过神,转身关上门,走近几步,挑了个他身后不会挡住光线的位置站定。 他回头瞥了一眼,手中动作未顿,“你是妻主,想进来就进来。” “不会碍着你么?” “不会。肚子好点了?”他停手,见她点头,指指角落的小凳,“搬过来坐。” 她乖乖照做,搬过小凳坐回刚才的位置。 意外的插曲并没有打断他的思路,兴致反倒有些高昂,他拿起毛笔,轻轻拂去刻痕里的细碎木屑,趁换刻刀的空档,扭头道:“明日要采买的物件都已经写在那张纸上……” 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这女人眼神有点奇怪,他眯起眼,意识到进门以来她的视线多次停留的位置……反射性摸上脸颊,布条裹得好好的,他放下手,假装随意地问:“怎么了?沾上油彩了?” “没有没有!”她飞快移开视线,脑袋扭来扭去,“采买单呢?我记性不太好,要多看几遍……啊,在那里!”拿起那纸清单,她看得目不转睛,头也不抬。 真假。 没有戳穿那女人蹩脚的演技,戚秀色心下微微有些恼怒,居然有事瞒着他! 好心情彻底没了,他扔了刻刀,抽走她手中的纸张。 “等一下等一下!”她抓住一角不肯放,“我没记住,明天让我带去吧?” “上面的东西你都认得?”他讥讽。 曙光一愣,讪讪地放开手,又凑上来讨好道:“你给我说说吧。” 看到汗湿的鬓角从眼前晃过,纵有不快,他仍然动了动身子,默默挡去大半日光,才开始一一介绍。 纸上所列大多都是他做面具所需的材料,有些比较生僻,咸安镇赶集的多是些乡村土货,采买材料还需去离镇子最近的朱琴城。 介绍完,他沉吟了下道:“你流了二日血,不如过些日子再去。” “这没什么,我们那里的女人这种日子都照常上工,而且已经好多了……咳,不是说有几样材料已经用完了?明天买来正好可以续上。”她脸上的表情很镇定,面皮却在他的注视下慢慢泛红了。 每回说起此事,她都是这副模样,他心中暗觉有趣,先前的不快也散去不少。 “那倒不急,真要去……还是我再陪你走一趟吧。” “不用不用,采买的物件我都记熟了,路也认得。”曙光顾不得脸红,急忙道。 戚秀色抿唇不语,心下也有些犹豫。 他这副裹布条戴面具的模样,在人群中终究过于显眼,若想在此地长久定居,实在不宜多露面。乡下民风相对淳朴,他这副模样看久了也就不稀奇,可朱琴这样的大城,是非和变数也多。 但……总有些不放心,这女人一看就是外乡人,对婆琉国的很多习俗和律法都不甚了解,若遇上心怀不轨的小人,稍微动些手脚就能把她拿捏住。 正在思忖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那种被奇异眼神注视的感觉又来了,这回被他抓个正着,以为她又会躲开,不想她却开口问道:“戚秀色,你做面具的时候,在想什么?” 做面具的时候,在想什么? 偏首望去,桌子的左侧是一张未完成的面具粗胚,略显雏形的木质粗胚上,应该是嘴的部位横贯整张面具,切口诡异地咧着,这是他前十八年的生命中最喜爱的东西。 桌子的右侧是一张完整的面具,没有花色,没有表情,五年前这东西隔绝了他与世人,从此以后,他笑,他哭,他愤怒,他悲伤,再没有人知道。 “那是要伴我一世的东西。” 相伴一世的怨恨。 36、进城 一天的开始。 知觉渐渐回笼,曹曙光从睡梦中醒来,第一个感觉就是热,眼皮刚颤了颤,近在耳边的男声阻止了她。 “别睁眼。” 她听话地一动不动,迷迷糊糊地想着,难怪会热,两具光溜溜、黏糊糊的肉体正紧紧贴靠在一起,从上到下半丝缝隙都没有。 肉体……这个词让生性保守的她悄悄红了脸,也彻底清醒过来。 没什么好害羞的,她在心里辩解,他们是夫妻,两口子躲在屋子里这样那样都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只是,大夏天的,这样脸贴脸腿贴腿地拧双人麻花,会不会中暑啊…… 感觉到身边的人似乎坐起身,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屋外更远的地方还传来市井的喧嚣,天应该已经大亮了。 其实卧房唯一的窗户早已挡上一层用厚棉布制的帘子,但再厚实的帘子也无法阻挡所有的光亮,无孔不入的光从门缝底下、从窗户的缝隙里、甚至从棉布细密的纹理间,穿透进来,让卧房内的一切显露出朦胧的剪影。 所以在他遮好那张脸之前,她还不能睁开眼睛。 他总是小心翼翼,即使在又热又闷的夏天,也依然是布条加面具的双重防护,入夏后她曾经劝他去掉布条,但他拒绝了。 好不容易在镇上安顿下来,我想多过几年安定的日子,他说。 但她总觉得,相比其他人,似乎他更防备的是她这个枕边人,每时每刻都小心翼翼,仔细谨慎,绝不让她有任何机会看到一丝脸皮。 “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你眼皮底下在动。” “……” 她反射性地定住眼珠,浑身僵硬得像根木头。 再次响起的男声略带笑意:“好了。” 听到这句话,她睁开眼,果然映入眼帘的是男人裹好布条的脸,尽管他身上还打着赤膊。 只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他才会放心地将脸显露在黑暗中。 “大家不是都说……”她脱口道。 “什么?”男人一边披上外衣一边回过头。 “大家不是都说,美的看久了就不觉得美了?我们要不要也试上一试?我……我多看几次你的脸,兴许就会习惯了。”其实她就是想摘掉他的布条,她才不信他会不热,搞不好都已经长痱子了,至于面对那张脸的勇气,她心怀侥幸地想,或许真的有一天会习惯成自然。 男人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布条下的嘴角似乎微扬。 “谁看到都不要紧,就是你不能看。” ----------------------------------------------------------- 直到上了去朱雀城的渡船,曙光仍然神游天外。 成亲后,戚秀色也像普通的婆琉国男人一样,大胆直白地向妻主表露情意,正大光明地求欢,每一次黑暗中的肌肤相亲,都能感受到他的欢愉。 平静的生活似乎是幸福的,然而…… 就是你不能看。 ——揭开了幸福的假象。 虽说当初是迫于官府压力才成的亲,戚秀色却是她到这个世界以来,好感度最高的男人。 不是说爱情无敌吗? 成亲以后,好几次鼓起勇气想执行那个“看多了就不会觉得丑”的计划,却总是在最后一刻止步。每每想起自己这种怯懦心态,内心总会升起一丝怀疑与恐惧,是不是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喜爱戚秀色,所以才缺乏勇气? 而今,戚秀色亲口说,谁看到都不要紧,就是你不能看。 戚家姐姐也曾经说过,秀色中咒后的样子我只见过一次,至今不敢再看。 为什么不敢再看? 不是害怕那张可怖的脸,而是害怕看到之后起了厌憎惧恶之心! 她不敢尝试。 而这,也是戚秀色最大的恐惧。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曹家主!” 恍然回神,发现同坐一条渡船的郑家家主和程家家主正盯着她,面色不太好看。 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在外走动了一段时间,也学了些人情世故,曙光赶忙招呼道:“郑阿姐,程阿姐,今天也进城啊?” “哎。”郑家主看起来是个精明人,听她乖觉叫阿姐,马上也顺势换了称呼:“曹阿妹,瞧你没什么精神,可是身子不舒服?” “没有没有,方才实在失礼,采买的东西多,我一时记不住就反复回想,没来得及招呼两位阿姐。”她马上找个借口赔礼,生怕起了嫌隙。俗话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她这个外来户一直表现得很上道,刚到小镇的时候还专门拜访过几个大户,其中就有郑、程两家。 郑家主笑眯眯道:“瞧你客气的,我瞧你府上人口也不多,怎么有这么多东西要采买?” 曙光也顺着话头道:“大多是我家夫郎做面具用的物件,还有隔壁胡阿姐也托我带几件物什。” “原来你家那个夫郎会做面具啊,倒是门不错的手艺,他自个怎么不戴个好看点的面具?” “他就喜欢素的……” “胡家的托你带什么了?”程家主忽然插话打断两人的闲聊,还不忘瞪了郑家主一眼。 “呃,都是小物件……” “给辛苦钱了么?” 曙光笑道:“乡里乡亲的,要什么辛苦钱。” “怎么能不要!”程家主激烈的反应吓了她一跳。 却见郑家主用手肘顶了程家主一下,转脸依旧一脸和善的微笑道:“程妹子的意思是,进城一趟不容易,就是来回渡船也要几十个大钱,之后又要帮她跑腿、采买,你就白白帮她捎带?” 曙光隐约有点明白对方的意思,迟疑道:“只是一桩小事,再说就这么一回……” “谁说就这么一回?”程家主快言快语道,“姓胡的最是精明,你瞧着,这回你不收钱,下回只要你打算进城,她必定第一个守在曹府门口。” 郑家主也劝道:“曹阿妹,莫要太老实,给辛苦钱是规矩,胡家妹子欺你外乡人,阿姐我实在看不过眼。” 就算那样……好像吃亏的也是我吧?怎么好像占了你们便宜似的? 曙光纳闷不已,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 其实钱不是重点,关键是面对胡家人,她心里发虚啊。 胡家与曹家相隔一堵院墙,站在墙角下竖起耳朵都能听见对方院里的响动。两天前戚秀色说会想办法解决小仆役的偷窥癖,然后相邻的院墙边就出现了一架梯子……是谁摆的已无从查证,但效果非常好——小咸的最新爱好是趴在墙头窥隔壁。 就因为这招祸水东引,她哪好意思向倒霉的邻居收钱。当然,同情归同情,她完全没有挪走梯子的打算,就、就当装了个人体监控探头好了。 见曹曙光支支吾吾迟迟不肯答应,程家主脸就拉下来了:“你这般坏了规矩,岂不是断了跑货人的活路?” “跑货人?”曙光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 既然话说开了,郑家主便为她解释这其中的门道。 原来,咸安镇就像是个货物集散地,周围四村八乡的人在集镇上交换货物,但住在镇上的人既不耕种也无匠人,大多从邻近的朱琴城进货,然后转卖,以此谋生。只是来回渡船费钱,进城淘换货物费时,一来一去就赚不了几个钱,于是镇上便出现了一种叫跑货人的行业,专门帮别人去朱琴城采购货物。这些人对城里的行情了如指掌,各种铺子商行熟门熟路,托他们进货往往能谋得一个好价钱,而跑货人赚钱的源头便是这辛苦钱。 曙光听完,终于恍然大悟,这不就是“代购”吗? 她也明白了为何先前郑程二人会那么在意她收不收辛苦钱。正如她们所说,这是规矩,她若不收,便有扰乱生意的嫌疑。 晓得缘由,曙光赶忙保证道:“那自当入乡随俗,两位阿姐说该收多少便收多少。”想想又有些为难,“只是……这回已答应胡家主,再反悔总是不妥,不如……这回就算了?” 程家主撇嘴不说话,郑家主道:“那是自然,总不能让曹阿妹凭白得罪人。” 郑家主多个心眼,这曹家家主看起来貌不惊人,性子也软糯好说话,但几个月前曹家落户小镇时她瞧见了,那阵势像是有点来头,她也不想轻易得罪,有意让她分一杯羹,便道:“曹阿妹可有意做跑货人?阿姐我在朱琴城有些门路,回头介绍阿妹去走动走动,将来自有好处。” 曙光听了也有些心动。她身无长技,在婆琉国只打过一些短工,最久一次便是在丁家船行做了一年船工,搬到咸安镇后便一直闲赋在家。戚秀色的面具事业才刚刚起步,因为要隐姓埋名,以前的名声全不管用。虽然戚家姐姐帮他们安家落户,还给了不少钱财,表示戚家养他们一辈子也毫不费力,但她总觉得别扭,好手好脚的,哪能一直让亲戚养呢。 这跑货人似乎不需要太多的技术,正好戚秀色做面具也经常要采购材料、贩卖成品,顺道捎带点货也无妨,倒是条不错的生财之路。 于是她便顶着程家主的白眼,趁机请教起来。 不久,朱琴城已在望,水面开阔起来,各式舟船来来往往,渡船也不得不慢下速度。 到了码头,郑程两家的夫郎们早已打点好一切,等候多时,终于见到自家妻主,便都殷勤地迎了上来。 婆琉国可不流行什么欲语还休,手快有手慢无啊,抓住一切机会讨妻主欢心才是硬道理! 一片肉麻情话中,曙光尴尬地站着,找不到机会插话道别。 真是呆了几年也无法适应的风俗啊…… 忽然,她回过头,朝身后张望,刚才似乎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可码头上人来人往,没有任何踪迹,许是听错了,她想。 “曹阿妹。” 曙光闻言转身,郑家主倚着一名俊俏的夫郎,笑吟吟道:“不如同我们一道坐马车进城?” 看看那一圈狼多肉少、盯着自家妻主虎视眈眈的夫郎们,生怕遭遇车震事件的曙光婉拒了对方的好意,约好回头跟对方去熟悉门路后,便告辞离去。 进了城,依着记忆来到一家铺子前,曙光托了托肩头的包袱,忐忑地跨进门。 “邓掌柜可在?” 店里的伙计迎上来:“这位小娘找掌柜何事?” 他见曙光已婚妇人打扮,穿着普通,身无随从,便称她小娘。一般有身份有地位的女子才称家主,曹家在咸安镇多少也算个富户,因此在镇上曙光才被称作曹家主。 曙光倒不在意称呼,她假装熟客道:“上回他要的货我带来了。” 伙计便请她少待,掀起帘子入了后堂,不多时,一名眼熟的中年男子走出来。 37、故人 曙光收回打量铺子的视线,殷勤上前招呼道:“邓掌柜,许久不见。” 虽然没认出眼前人,中年男子仍是客气道:“许久不见,不知这位小娘今日上门是?” “前个月有张面具在贵铺寄卖……” 两个月前和戚秀色一道进城,将制成的第一张面具寄放在这家铺子售卖,当时掌柜说好只是试着卖卖看,一个月内若是卖不出去,便请另寻他处。 一开始她信心十足,戚家姐姐不是说,戚秀色是面具大师吗?眼下虽然没了以前的名声,但识货的人总是有的。 没想到,一个月过去,那张面具却无人问津。 她不敢告诉戚秀色,只是偷偷央求掌柜再宽限一个月,掌柜勉强答应,这也是她坚持自己独自进城的主要原因。 方才等人的时候她就环顾了店铺里摆放的面具,并没有找到先前寄卖的那张,不由生出了期待之心。 她陪着小心问:“不知可曾售出?” “前个月?”邓掌柜想起什么,走到柜子前,取出一本册子翻找起来,片刻后抬头问:“可是一张鬼面?” 曙光更加期待:“正是。” “小娘可是姓戚?” “我姓曹,我家夫郎姓戚,面具就是他所制。” 邓掌柜放下册子,笑道:“还请曹小娘到后堂稍坐片刻,我们东家曾交代,他要见见卖鬼面的人。” 这是卖出去了还是没卖出去呢?东家要见她,到底好事还是坏事? 曙光坐在后堂等待时默默地想。 为什么一开始会卖不出去呢?难道是戚秀色几年没动手,手艺生疏了? 她不得不羞愧承认,自己是个没有鉴赏力的人。对于戚秀色做的面具,她只有两个字评价——精致,可见到街上的其他面具,她也是同样二字评价。 硬要她分辨戚秀色的面具有什么特点,嗯……戚秀色似乎对怪诞、诡谲、骇人的面具情有独钟,那些面具盯久了,会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婆琉国不是没有鬼面、丑面,但这类面具肯定没有美丽、喜庆的面具受欢迎。她曾假装随口建议戚秀色改做喜庆的面具,他沉默半响,道面具样貌是由心境所化。 难道因为他心怀怨恨,所以做出来的面具才会让人生出恐惧之心? 真的会有这种事吗? 曙光有些不安地摸摸包袱里的另一张面具,决定不再胡思乱想,抓紧时间酝酿一箩筐自卖自夸的好话。 少顷,铺子的东家终于出现。 邓掌柜介绍道:“这位是我家家主的夫郎,邓家的铺子都是由他打理。” 这位邓家夫郎少见的富态,但婆琉国男人个个都会收拾打扮,因而看起来不显痴肥,那张白白胖胖的脸容易让人一眼就产生好感。 他笑眯眯道:“听掌柜说,那鬼面是曹小娘的夫郎所制?” 曙光点点头,“是,今日还带来一张,想在贵铺寄卖。” “哦?可否一观?” 听起来有门!曙光赶紧从包袱里掏出面具,打开蒙裹的白绢。 这次又是一张鬼面,奇诡的色彩,狰狞的五官,似哭似笑的神情,黑洞洞的两个眼眶阴森}人。 胖夫郎盯了半响,忽然打了个寒颤,忍不住道:“妙!妙啊!” 曙光更高兴了,迫不及待问道:“上回那张可是卖出去了?” “那倒没有。” 曙光正失望,胖夫郎接着道:“那日家中戏班上新戏,正缺一张鬼面,便来铺子挑了一张,恰是你们寄卖的那张。没想到,新戏甚好,面具更妙,我等听戏人热天里硬是出了一身冷汗。” 这看的什么戏啊?曙光暗自嘀咕。 “就属戴那张鬼面的伶人最是精彩,他只要朝谁望上一眼,谁背后就飕飕冒寒气,盯久了,骇意能钻到人心里去,吓得我家妻主好几夜都睡不着觉,抱着我不放啊。”胖夫郎说得眉飞色舞,一不小心就暴露出猥琐的本质。 曙光实在好奇:“呃,那新戏是?” 胖夫郎道:“‘一窟鬼上门’,是不是很耳熟?去年坊间流传甚广的一本书,我家戏班改成了戏文。” 听起来像是恐怖小说,不过她对婆琉国的出版物已经绝望了,不管什么题材,过程定是香艳、香艳、再香艳。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曙光最关心的是:“那这价钱……” 说到钱,胖夫郎立刻恢复了精明:“按寄卖时说好的价钱加一成,你看如何?既是我自家吃下的货,中人钱就不要了。” 果然,一点点小甜头就让胖夫郎眼中的村姑曹小娘眉开眼笑,于是胖夫郎接着道:“这张新面具铺子里先收下,那日来府中听戏的朋友也有些意动,改日请他们来鉴赏鉴赏,若能成交,就收取一成的中人钱,如何?” 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 当她离开时,是邓掌柜亲自相送出门,挎在右肩上的包袱比来时多了点让人安心的分量。 曙光深吸口气,忽然对未来的生活多了几分信心。 ------------------------------------------------------------------- 转眼已是十月将尽,朱琴城地处东南,此时正是粮食丰收、鲜果收获的时候。每年的十一月初一,城里都会举行盛大的祭典,感谢神明赐予的收获和福运,祈求来年继续风调雨顺、安居乐业,这一天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整座朱琴城热闹非凡。 “那些人是在放生祈福呢。”郑家主坐在二楼临水的雅座里,嚼着花生,给对面的人介绍道。 曙光没听清,外头的爆竹声实在是太大了,她扭头望向身侧,戴素面的男子会意地凑到她耳边复述了一遍,曙光点点头,又饶有兴致地朝外头张望。 郑家主的视线不由在那张素面上打了转,这曹家夫郎听说姓戚,长得甚丑所以成天戴个面具,平日里深入简出,难得见上一面,本来今日约曹阿妹来城里逛祭典,没想到这戚夫郎竟然也跟来了。进了城往大街上一瞧,她倒也明白了,祭典上人人戴面具,他一个丑男戴个面具也就不那么乍眼,不趁这个时候出来哪还有机会。 忽然,她瞪大眼,瞧见那丑丑的戚夫郎掏出个钱袋交给曹阿妹,指指楼下,然后曹阿妹就欢天喜地地出门下楼了。 哎唷~~郑家主差点捂眼睛,简直惨不忍睹啊! 相处几个月,她早知道曹阿妹就是颗烂薯瓜,没想到竟然被家里的丑夫郎拿捏至此,指东就不敢往西,沦落到跑腿小厮的份,真是……真是…… 眼角的余光瞥见曹阿妹出了酒楼,几步跑到江边,从小贩手里买了一篮螺蛳,然后跑到茴溪边,在人堆后头探头探脑半天,才找了个人少的缝隙钻进去,跟着别人朝水里洒螺蛳。 原来是买螺蛳放生去了。 还好还好,郑家主那颗鄙视到底的心略微抬升了一些,不过……连个钱袋都掌握在夫郎手里,瞎子都知道曹家当家做主的人是谁,难怪那人不敢上门,要私下托她呢…… 片刻后,曙光满头大汗地回到雅座,笑着对众人道:“人真多,有的人提了一大桶,用瓢洒出去,哗啦哗啦地。我瞧都是放生螺蛳,怎么没人放生鱼虾?” 郑家主快嘴解释道:“螺蛳多子多福,彩头好。” “彩头是好,可都趁今天抬价,一篮居然要几十个大钱。”曙光肉痛地把钱袋还回去。 几个月来,她跟着郑家主来回跑了几趟朱琴城,开始像模像样地做起了跑货人,戚秀色的面具又卖出去了三张,在邓家胖夫郎那个恐怖片爱好者的小众圈子里很受欢迎,据说在提高夫妻亲密度上的效果尤其让男性买主们欢欣鼓舞。 若不是有了稳定收入,她还真没有底气做这等奢侈举动——哪里是在洒螺蛳,根本就是洒大钱嘛。 郑家主吃着花生,继续偷偷观察。虽说曹阿妹是个烂薯瓜,可要说这戚夫郎没什么手段她可不信,瞧他轻声细语几句,曹阿妹就笑得傻兮兮,可见手段还极高明,既防住了外头,还将妻主哄得心甘情愿,连面子都不顾了。若是个美男还说得过去,偏偏是个极丑的,莫非……房中术高人一等? 内心八卦得正欢,雅座门再次被推开,几名男子鱼贯而入。 郑家主拍拍指间的花生皮,很有派头地介绍道:“我家夫郎廿一,廿二,廿三。”然后转头问:“廿四郎呢?祭拜的东西可曾准备好?” 被称作廿一的男子道:“今日人多,所以廿四先去寺里打点。我们最好也早些过去,晚了怕挤不到神母座前。” 闻言,郑家主对曙光道:“既然如此,不如请戚夫郎与廿一他们一同先去寺里,你同我去见见几位城里的大人物,稍后再过去。” 见曙光询问地望向她的丑夫郎,郑家主干脆对着那戚夫郎道:“你们从外乡来,头一回遇上祭典,不晓得今日金光寺里祈福还愿的人有多少,若不先将香烛供品置办好,挤上一天都摸不到神母的鞋尖尖。不是我小气不让廿一他们帮忙,可祭神之物岂可代劳,神明会怪罪的。你们先行一步,我与曹阿妹去去就来。” 廿一郎也上前帮腔。 曙光想想也道:“不如你先过去?我同郑阿姐一道走。” 戚秀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起身随着几名男子出了雅座。 郑家主瞧在眼里,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之后她招呼曙光出了雅座,两人来到对面酒楼一间雅座门前。 “大人物就在里头。”郑家主道。 曙光赶紧理理衣裳。 郑家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模糊的应门声,便推门而入。 一名男子背对门而坐,听到开门声转过脸来。 “满金?!” 38、好兄弟 男子起身,先是深施一礼:“多谢郑家主成全。”然后才对着曙光露出忧郁而温柔的笑容,“曙光,好久不见。” “好、好久不见。”那是什么奇怪表情?曙光有种不好的预感。 郑家主却为着这“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一幕欣慰地舒口气,“莫要怪阿姐多事,高小哥一片痴心,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感动,你们好好说说话,我就在隔壁。” 说完便贴心地退了出去,将屋子留给久别重逢的一对男女。 “哼哼哼哼哼……” 久别重逢的男女以一阵冷哼开头。 曙光头皮发麻,“满、满金,半年未见,你愈加英姿勃发了,呵呵……你、你怎么来朱琴城了?还认识郑家主?” “是不是很意外?看你再往哪儿躲!”满金的表情和语气与刚才郑家主面前判若两人,一点都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反倒像是来寻仇的。 “我没躲啊,那时走得急,才没来得及向大家道别。” “还没躲!那日在码头谁跑得飞快?啊?还敢假装没听见?才几个月,就跟姓戚的学得这么奸猾!” “什么码头?啊!”曙光想起来了,几个月前那次进城,下船时她依稀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回头却没找到人。 “原来那次是你。你怎么会来朱琴城?”曙光十分奇怪。 横眉竖目逼近的俊脸顿了下,满金斜过脸,轻描淡写地道:“如今我已是丁家船行的管事,专管跨城水运,那日熟悉新航道,便路过朱琴城。” 这个耍帅的动作多么熟悉啊……以前满金曾经告诉她,他私下对镜研究很久,认为这是自己最俊的角度,已经练到随时随地能够顷刻间摆出来的地步。 想起以前的事,曙光心里也欢喜起来。 “太好了,船行那么多船工里就数你最有本事,将来说不定能做番大事业。”她由衷地道。 “什么本事,不过是老板抬举罢了。”满金嘴上谦虚着,眼角眉梢却透着自得。 见满金心情好转,她顺势又问:“那你怎么会认识郑家主?” 满金哼了一声,“那天你是跑了,可跟你一条船上下来的人没跑啊,一打听不就什么都知道了,郑家主还好心帮我牵线与你私下会面呢。” 曙光才不相信郑家主会平白无故热心助人,她警惕地问:“你是不是同她说了什么?” “我不过是告诉她,你我同床半年多,后来你成亲了就带着夫郎远走,留下我一个人苦苦寻找。” “你又造谣!”曙光悲愤。 满金更悲愤:“谁造谣?难道你我没有同床?你没有成了亲就跑?谁来评评理,天底下还有比我更可怜的吗?升总管那日,我凑足了嫁妆去兰府,却被告知你已离开澄塘城,还带着新娶的夫郎,我吃惊又伤心,一个人慢慢走回船行,天还下着大雪……啊,想想都心酸。” 听满金说得唏嘘,曙光心里倒真升起了点愧疚,她嗫嚅道:“没道别是我不好,可是……何必这样误导郑阿姐,你都打听到了,直接上门不就行了。” “直接上门?谁晓得会出什么变故,没准我前脚出门,姓戚的奸人后脚就连夜搬家。” “什么奸人,真难听,戚秀色才不是……” “他不是奸人?!当初我们可是说好的,联手赶跑姓柳的,再一起向你要个交代。结果呢?姓戚的偷偷摸摸抢先吃到嘴里还不够,居然连锅都端走了!” 满金恨不得捶胸顿足啊,自己真是太老实了,那时候讲什么道义啊,家乡的前辈说得对,下手快吃得饱,下手慢哭着跑,如今他总算跑第二个,让后面那个哭去吧! “还有个家伙更惨——那个柳春晖欢欢喜喜从老家把喜服喜面都搬来了,还四处显摆说是以前与你成婚时用的,结果最后一个知道你带着新夫郎跑了的人就是他,成了一个大笑话。哼,定是姓戚的怕他痴缠,才要兰府瞒着不说,你说姓戚的奸猾不奸猾?” 曙光鼓着脸正欲反驳,听到这番话却怔愣住……他们离去后,柳春晖的结果竟是这样? 将攒了半年的怨气一吐而空,满金心中正爽快,见面前的女子沉思不语,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千辛万苦避着姓戚的私下会面,目的可不是兴师问罪啊,于是赶紧话锋一转:“咳,不过既然将来都是一家人,过去的恩怨就算了,只要他不再耍心眼,我们还可以做好兄弟。” 曙光回过神,“什么一家人?” 满金双臂环胸,俊脸严肃,“我说薯瓜,总该给我个交代了吧?” 曙光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满金接着道:“我早请过喜娘,也攒够嫁妆,虽不及戚秀色,养家却绰绰有余。你瞧瞧这张脸,可还入眼?虽然不知道你喜欢戚秀色什么,不过若是瞧厌了面具,还可以有张俊脸换着瞧,多好。” 他表面轻松,心里却紧张得要命,见她一直沉默,差点习惯性伸手揪她领子,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想再给自己说点好话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 “满金,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刚来到婆琉国的时候,真有点羡慕这里的女人,因为在我的家乡,一个女人只能有一个男人。你长得那么好看,人又能干,年纪轻轻就成了管事,而我呢,长相普通,又没本事,你说要嫁给我,在我的家乡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满金有点预感不妙,勉强笑道:“既然羡慕,何不入乡随俗?” “是啊,满金那么那么好,我有时就想一咬牙一跺脚入乡随俗算了,可是,你看。”她慢慢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这是我的极限了。在婆琉国的两年,敌不过在家乡的二十多年——只有一个最亲近的人,只能和最亲近的人做亲密的事,二十多年我听到的看到的都是这样,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没办法改变了。” 满金低头看着那只手,比他的小许多,虚虚地握着他的大手……连握实他的手都不自在吗? 曙光默默抽回手,垂着脸站在原地。 窒人的沉默蔓延在屋里。 “我说薯瓜,你不会是在哭吧?”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满金。 曙光依旧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没有。” 一根指头戳到她的头顶:“那干嘛这副死样子?要哭也该我哭才对。” “你要哭的话,我不看。” “呸!谁要哭!我高满金堂堂好男儿,岂会为这么点小事哭?老子可是要做番大事业的人,不要拿你的小肚鸡肠来思量我。” 听他这么说,曙光终于抬起头,认真细看他脸上的神色。 “怎么?不信?”满金拿大眼瞪回去,“你到底把老子瞧得有多扁?凭我这长相、身家,要找个好妻主易如反掌,难道还会吊死在你这颗薯瓜身上不成?” 曙光勉强牵起嘴角,道:“嗯,满金一定能找到一个好妻主,让你管钱,给你传嗣。” “那是自然。” 又是一阵沉默。 这时敲门声适时响起—— “曹阿妹,谈完了么?” 曙光应了一声,转头欲言又止。 满金潇洒一挥手:“去吧,不必招呼我。如今船行经营跨城水运,朱琴城少不得多跑,下回定要上门,灌姓戚的奸人几杯酒解解气。” 满金是在宽慰她呢,曙光不由想起许久以前,那个高立于船首,踏着急促鼓点,神采飞扬的男子,在湛蓝的天空下是那样的耀眼。 她笑着点头道:“好。” 满金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照顾她的人…… 满金是教会她在这个世界自食其力的人…… 那个神采飞扬的男子,永远是她的好兄弟。 门板打开又合上,窗外人声鼎沸,热闹依旧,屋内一片寂静。 满金站了一会儿,又慢慢坐回桌边,捡起桌上一颗红皮花生,塞进嘴里,慢慢咀嚼。 这盘花生是先前独自等待的时候剥的,他一颗也没尝,放在盘子里想拿来讨好那颗烂薯瓜,那时他窃喜地想着,若是她吃下花生,就当她允了他生个子嗣。 “真苦……”他喃喃出声,手却不停,一颗接一颗地塞进嘴里,让苦苦的味道滑下喉头。 39、远行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曙光都有些神思不属,连难得一见的热闹祭典都无法再吸引她,脑海里只不断想着满金,还有那个留在澄塘城的柳春晖。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因为锦上花的事,她总觉得亏欠柳春晖许多——她不是他真正想救的人,却实际上享受了他的付出与牺牲。后来,成亲后不经意与戚秀色说起那个夜晚,意外得知那夜的淫佚之事并没有发生,锦上花的情人突然冲进来打断了一切。 她大大松了一口气,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飞走了。她告诉自己,她已经不欠那个男人什么了,至于被骗成亲那件事,她也是受害者啊,要怪……就去怪那个导演一切的曹管家吧。 然而这次满金带来的消息,却让她明白过来,她还是欠他的,她应该在离开澄塘城时,当面跟柳春晖做一个了断。 诚实一点的话,在澄塘城不告而别时,她内心深处其实有些庆幸,不需要当面拒绝兄弟一样的满金,不需要再次伤害有所亏欠的柳春晖,于是不曾反对,就这样逃离了那座城池,鸵鸟地希望两个人能够就此摆脱情丝,找到自己的幸福。 不过是自欺欺人。 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一个追上门来,一个还陷在过去的泥沼里。 辗转反侧一夜,曙光做了一个决定,她想回澄塘城去见见柳春晖。 “你的良心真是大颗。” 听她说完她的决定时,戚秀色说了这么一句。 以前这句话他也说过好几次,相熟以后,她已经能明白地听出其中的讽意。 曙光低下头,“我家乡有句话,叫‘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我想当面说个明白,不想再耽误他。他虽然行事偏激,但也是个可怜人。” “你说过,不亏欠他什么的。” 她确实说过,就在意外得知那晚的最坏结果其实并没有发生的那次。 “说清楚,就不亏欠了。”她说。 戚秀色望了她一会儿,别过脸道:“随你。” 自家妻主要去见别的男人,还是对她心怀不轨的男人,任谁都会不太高兴,曙光早有准备,凑过去讨好地道:“我跟满金说,在我的家乡,一个女人只能有一个男人,你看,我连满金这么好的男人都拒绝了,怎么会看上柳春晖,真的就是去说个明白,你信我啊。” 他没有直接回应,只是拿起画笔,一边上色一边道:“何时起程?” “一个月后。” 他抬头瞥她一眼,没有再多问。 她自发解释道:“因为还要跟郑阿姐跑几趟货,是早就说好的。” 然而真正的原因,是她给戚姐姐写了一封信。 随后的一个月里,戚秀色突然发现自家妻主的行为有些诡异。 叩叩—— 敲门声响起,将他从专注中拉离,抬头正好看到曙光推门进入他的小作坊。 今天第三次了,前面两次,一次是送茶水,一次是送糕点。 他瞥了眼她空无一物的双手,等着她开口。 “我……我就想问问,晚上想吃什么?” 她的表情告诉他,她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出于某种他不明白的原因,即使顶着蹩脚的借口也要频繁打扰他。 “吃薯瓜。”他眼也不眨地道。 那女人顶着一张红脸落荒而逃。 再拿起做了一半的面具,他心中笃定,稍后敲门声仍然会响起。 昨天,前天,天天如此,要他怎能不起疑心! 然而这还不是最诡异的。 他细细润着画笔,注意力一时无法集中,出神半响,忽然间有种被窥视的感觉,他皱起眉:“冯咸?” 密合的窗外一阵细碎声响,然后是极轻的脚步远去。 如果外头是冯咸那个小鬼,每次被抓着,只会埋头逃跑,从来不会顾忌脚步声的大小。 而这座宅子只有三个人…… 他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放下画笔,推门而出。院内已空无一人,他走到方才发出声响的窗前,细看之下果然在糊着的油纸上发现一个洞,从洞内望去正好可以看到他平时所坐的位置。 那女人究竟在做什么? 深思片刻仍无头绪,他决定直接开口问个明白。 没想到,他那捏扁搓圆任推倒的妻主突然间硬气起来,打死也不肯说。 心底的疑惑不断扩大,渐渐成了一种不安。 一个月后,曙光收到戚家姐姐的回信,看完便直接烧了,没有让他看到半个字。 次日,站在码头上,他将包袱交予她,道:“不管欠了他什么,都不要拿自个儿去赔。” “才不会。”她说。 沉默一阵,在他的期盼下,她也开口了:“我让小咸给你送茶水糕点,你别赶他。” 顿了顿,她忽然问:“这些日子……在咸安镇的这些日子,你快活吗?” 他望着那双纯良如故的黑眸,道:“快活。” 她咬咬唇,低声道:“你做面具的时候……不要总想着那些不好的事,能不能……想想快活的事?也可以……想想这些日子,想想将来。现在回头看,或许不快活的日子占了五成,等你八十岁的时候再回头看,或许不快活的日子就只占了一成,因为从今往后的日子都是快活的。我的家乡有句话叫‘相由心生’,或许、或许等你忘掉那些事,真正快活起来的时候……” 诅咒就会解除。 后面未出口的话,他和她都知道不过是无稽的安慰。 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她,半晌才道:“好。” 她似是松了一口气,站在船头咧嘴笑得开怀。 渡船顺着茴溪缓缓远去,在视线中渐渐成了一个黑点。 他转过身,平静表面顿时碎裂,再难掩心底的惊涛骇浪。 她为什么时常进屋打断他…… 落在他脸上的奇异眼神…… 还有方才她的话。 手指缓缓抚上脸,他心下一片冰凉。 这恶毒的诅咒,连布条面具也挡不住了吗? ------------------------------------------------------------- 这一日,丁家船行的船工们忽然间个个满面春#色、精神亢奋,因为“传说中”对船工喜爱得不得了,喜爱到不惜女扮男装混进船行的女前辈回来了! “阿、阿牛哥没骗我……天底下居然真有这么喜爱船工的女子?” “听说娶的夫郎就是咱船行的船工,那相貌是万里挑一的!连高管事都看不上,那位夫郎前辈得有多美啊……” “让开让开,看到我的船牌没有?该我出工。让让,让我站上船去,哎呀别挡了我露脸的机会呀!” “呸,以为站船头就像船工了?瞧见没有,像老子这样一身船工打扮……看我看我!她在看我!” 无数道火辣辣的视线包围过来,身为焦点的曙光浑身僵硬,差点走路都同手同脚了。 回到暌违近一年的澄塘城,一切都觉得甚是亲切,下船后她径直去了丁家船行,一来打听打听柳春晖的事,二来,于情于理都该为当初的不辞而别道个歉。 由于这一年间生意红火,船行又增加了好几条载客舟,十二生肖舟已不复存在,昔日那些伙伴也已离去大半,连满金都开拓新航道去了,不在城里——这个消息让她暗地里松了口气,她、她还没调整好心态,怕见到满金会不自在。 与昔日伙伴叙完旧,实在受不了船工们过于热情的招待,曙光打听到想知道的事,便逃也似地离开了船行。 柳春晖确实在澄塘城置了产,宅子就在澄塘湖边,曙光背着小包袱,一路找到门前,经仆役通禀,很快在正堂见到了柳春晖。 “曙光,你终于来看我了。” 柳春晖直勾勾望着朝思暮想的人,满脸欣喜。 时值深秋,人人已着厚袍,但还是能明显看出眼前的男子瘦了不少。曙光蠕了蠕唇,原本早就打好的一肚子腹稿,此时却觉得每一个字要出口都万分艰难。 为了让一切结束,无论多么艰难,都一定要去做!曙光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柳公子,我今日来,是想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我想……请你将那张喜面转卖给我。” 柔情渐渐褪去,柳春晖的脸色变得苍白,他不敢置信地道:“……哪张喜面?” “就是……之前……你与曹家成亲用的喜面。”曙光艰难地说完这句话,垂着眼不敢看他。 “与曹家?为何不说与你?”柳春晖扬起下巴,声音冰冷而尖锐,“我是你名门正娶的夫郎,缔结婚书,大媒大聘,行过婚礼,宴过宾客,没什么见不得人。” “那不能作数,我们都是被骗的!” 柳春晖再也压抑不住,红着眼嘶吼道:“既然如此,抱你的夫郎去,为何还要专程回来往我伤口上撒盐!” “对不起!”曙光垂着头,低声道,“我不想伤你,可是、可是……请将喜面卖给我吧。” “为什么?” 曙光也不做解释,只是反复请求买走那张喜面。 眼底的希望一点点化作灰烬,柳春晖颓然坐倒,喃喃道:“是买给你如今的夫郎吧?曙光,我知道你,最是心软,可是,你宁愿伤我,也要讨他欢心……你定是爱他爱得不得了吧?” 曙光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你总说是被骗的,可是那晚,红烛成对,人影成双,喜面掀开的时候,我眼里看到的不是什么曹家少主,就是眼前的女子而已……那晚,我是真心嫁给你。” 等了许久不见反应,柳春晖咬牙道:“你就这么狠心?” “对不起,我已有了一个夫郎,不会再娶第二个……那张喜面,我是诚心想买,还请割爱。” “你!”柳春晖心中恨极,咬牙切齿道:“我就是带到棺材里去,也绝不会给你!” 40、前缘误 出了柳宅,曙光捂着眼倚靠着围墙,心里难受得不得了。 她是一个没用的人,只会用这样伤人的方式,柳春晖肯定恨死她了……可就算明知会伤害他,她也必须得到那张面具。 原本只要当面说个清楚就行,但收到戚家姐姐的回信后,她就改变了主意。一个月前,她给戚家姐姐的信中,就问了一件事——当年戚秀色最后亲手做的那张喜面,是什么样子?戚家姐姐的回信证实了她心中的猜测,根据信中的描述,那张喜面她见过,而且印象深刻,就是那张喜面,误了她,也误了另外一个男人。 与柳春晖成婚那夜,究竟是迷药的关系,还是那张喜面的影响,已无从查证,可是这几个月戚秀色做出来的面具她都看在眼里,心惊之余不由得想起戚家姐姐曾经提到过的,戚秀色中了诅咒之后亲手做的那张喜面。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当年做那张喜面的时候,戚秀色顶着人人畏惧的鬼脸,做着自己也许一生都不会用上的喜面,无比绝望又无比怨恨,于是,本该喜气洋洋的喜面也沾染了不祥的诅咒之力。 她也不知道,当年已经被扔掉的喜面,又怎么会落到柳春晖手里。 但无论如何,柳春晖是无辜的,就算她一再告诉自己,不欠他什么,但负疚感却怎么也消之不去。哪怕这一切只是她的胡思乱想,她也想为柳春晖做点什么。 至少下一次婚礼,他应该获得幸福。 一定要拿到那张面具!曙光给自己打气,而后找了家客栈住下,第二天再次上门,虽然没有被拒之门外,但柳春晖拒绝转让面具的态度依旧坚决,第三天、第四天……她天天上门,却始终没有什么进展。 走在热闹的大街上,曙光有些茫然,今天又失败了,不知不觉就在澄塘城待了九天,远远超过了当初约好回去的时间,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尽管早有准备,无论柳春晖说什么,都是她该承受的,但这种不得不伤人又被人伤的感觉,仍是让她心情沉郁。 咣——咣—— 不远处传来铜锣声,这是澄塘城的官府在发布告示。 随着人潮来到官衙门前,就见一个小吏大声念着布告,听了一会儿,曙光不由大吃一惊。 布告上说,女皇要立最宠爱的邵姓侍君为皇夫,广征全国面具匠师入京,为邵姓侍君打造大婚所用的喜面,各地如有精美面具,也可进献入宫,最后选中的喜面,制作之人与进献之人均可得黄金万两。 拼命挤到前面确认了告示上的文字,曙光的心便不住往下沉,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戚秀色心底的怨恨,他原本是要去复仇的,是戚家姐姐和她用成亲阻挡了他的脚步,如今有一个天大的好机会摆在眼前,他会怎么做? 他会怎么做?!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曙光再也按捺不住,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朝丁家船行跑去。她十分清楚,若此时去官家船行,未必有去往朱琴城的船,官家船行的船都是每日定时出发,且中途到大城便要换船,十分费时,唯有民办船行,自从开放跨城水运后,只要出得起价,倒是愿意随时出发。 到了船行正在打听去往朱琴城的船只,身后传来惊喜的声音—— “薯瓜?” 一回头,正是满金,提着个小包袱,一脸风尘仆仆,似乎是开拓新航道刚回来。 “满金!”原以为再次见到满金时会有的不自在,却因焦急而消失的无影无踪,“船行有即刻去朱琴城的船吗?我要马上回去!我可以多给钱!” 满金见她急切,没有多问便道:“我去安排,一刻钟后就出发。” 曙光感激地点头:“那我回客栈取行李。” “一刻钟后东面码头见。” 曙光用跑的回到客栈,又叫了条小舟直接赶到东面码头,时间恰巧过了一刻钟。 她一眼就看到满金手执橹桨站在船尾,另有一名眼熟的船工正前后检查船体。 “满金……”她迟疑着上前,“你也要去?你才刚回来,不歇息几日么?” “无妨,”满金过来将她拉上船,指着那船工介绍道:“这是大虾,也跑过朱琴城,这回由我和他轮流掌船,日夜兼程的话两天可以到。” 见曙光还要开口说些什么,满金不耐烦地朝那船工挥手:“先开船。” 然后才回过头道:“怎么?连兄弟也做不成了?生分成这样!是不是连赏钱都要跟我算清楚啊?啊?!” 为什么面对满金蛮横的嘴脸,她竟然觉得好高兴?难道真的是被压迫习惯了吗?那种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刚来船行的那段时光,没有生疏,没有隔阂,大家依然是好兄弟。 “我、我没钱……”她按捺着感动,故意说得可怜巴巴。 “那就先欠着,别以为能赖账!”满金横眉竖目的,眼里却泄露出笑意来。 小船摇摇晃晃地离开码头,曙光望着湍流的河水,又想起那个布告,不觉归心似箭。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连声招呼也不打。”满金在她身边一屁股坐下。 曙光想了想,瞒起面具的秘密,从回澄塘城做个了断开始说起。 正说着,忽听那个叫大虾的船工喊道:“那人是不是在追咱们啊?” 顺着他所指,两人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沿着堤岸一路跑,还喊着她的名字。 “柳公子?”曙光惊讶地钻出船篷,满金臭着一张脸紧随其后。 几橹下去,小船晃晃悠悠靠近岸边,尚未停稳,柳春晖就跳下河堤,涉水跑近,喘着粗气迫不及待道:“你……你要走了?面具……喜面你不要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了?”曙光十分惊讶。 “我一直派人盯着你。”柳春晖毫不在意道,双眼紧盯着她追问,“喜面你不要了?” 一旁满金不耐烦地打岔:“喂,纠缠不休的男人只会惹人厌。” 曙光赶紧挡在他面前,愧疚地道:“要,我真的是诚心诚意想买,只是眼下有急事,要先回去一趟。” “你若就此离开,不怕我带着面具远走高飞,让你再也找不到?” “什么?”曙光急得想跺脚,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为难她? “你……你先前为何不肯卖?眼下我无论如何也要先回去一趟,不能等我回来再谈吗?”她有苦说不出,明知柳春晖气她、恨她,故意拿面具为难她,可面具的秘密偏偏不能说! 这样下去,他们的孽缘何时才能了断啊? “你走,我就带着面具走。”柳春晖异常执拗地盯着她。 “我、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唉,就当我求你,几天就好,我一定会回来,我保证!”她哀求。 柳春晖默不作声与她对视片刻,忽然道:“你这样,我怎么会死心……”而后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递出一个木匣,“给你。” 曙光的心跳急促起来,不由自主打开匣子,虽然有预感,但亲眼看见那精致华美的喜面,仍是愣住了。 她捧着木匣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干巴巴地道:“多少银钱?” “不必了。自此你不欠我,我不欠你,两不相干。” 面无表情地说完,柳春晖转身上岸,就这样湿着半身衣袍,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走离众人的视野。 “总算有点男人的气魄。”身后安静许久的满金忽然开口说了一句。 曙光站在原地,心中默默道:“对不起,谢谢。” 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她想。 当晚,睡在船篷里的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一个年轻女子,祖祖辈辈都是一家大户人家的仆役,她从小偷偷爱慕着侍奉的公子,却从来不敢说出口。 有一天,公子要她用家传秘技诅咒一个人,那个人是公子的对头,她不敢也不愿做这种害人的事,可是公子对她说,只要给那人一个教训就好。 那时候公子对她真好啊,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可她只是个小小的仆役,除了帮公子实现愿望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回报公子的。于是她想,就小小害一下那个人好了,帮公子出口气。 那天晚上,她依着古法设起咒坛,以自己的血为引,献祭神明,设下诅咒。她算好的,一小杯血,咒那人顶个丑脸一个半月,四十九天后恢复原貌。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她献祭之时,公子突然扑了上来,冰凉的利刃划过喉管。 鲜血喷薄而出,咒文倏然色变。 以她的生命为祭,死咒,无解。 曙光睁开眼的时候,天际微微泛白,橹声悠悠,茫茫江面只有他们一条小船,显得空旷而寂寥。 颊上微微的冷,一摸湿漉漉的,梦中不知流了多少泪。 梦中的很多情景醒来后便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女子的彻骨伤心,还有咽气前的那一刻,那女子心里想的并不是对公子的恨,而是想着那个被她诅咒的可怜人。 身背死咒,那人的一生便毁了,如果有来世,她一定要找到那个人,偿还今生的罪孽。 女子最后的祈愿,深深定格在她的脑海。 曙光坐起身,打开那个木匣取出喜面,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而后轻手轻脚走到船头,手一松,喜面落入水中,缓缓下沉。 她静静跪坐在甲板上,直到满金的声音传来:“曙光?” 她哎了一声,拍拍衣摆站起身,走向船尾道:“满金,换我掌船吧,让你瞧瞧我的手艺有没有生疏。” 41、就爱丑人 三人轮替掌船,彻夜赶路,终于在两天后赶回了咸安镇,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去的时候曙光坐的是官家船,足足走了四天。 好不容易回到家,只有冯咸一个人守着宅子。 “戚夫郎跟官差去城里了。”冯咸眨巴眨巴眼睛,视线不住往她身后的满金身上打转。 曙光一颗心落到谷底,果真走了? “怎么也不等你回来?就这么自作主张……”满金不知内情,趁机打击情敌。 对啊,怎么就抛下她走了呢?真这么想报仇吗? 就算要报仇也可以跟她商量啊,这么不声不响走了,他怎么就狠得下心? “啧啧,当初还好意思说什么‘不让传嗣就不让传嗣,不让管钱就不让管钱’,瞧你没出息的样子,姓戚的有把你放在眼里么?亏你还是妻主,天底下有这么大胆的夫郎么?”马不停蹄追去朱琴城的路上,满金继续落井下石。 对,她可是妻主呢,他的人是她的,他的命也是她的!他一个人去报仇还会有命在吗?这么绝情,亏她还拼命赶回来……谁准他同归于尽的?!她有同意吗? 伤心慢慢变成了愤怒,等站在朱琴城官衙门口的时候,曙光火气酝酿得差不多,再加上满金在一旁煽风点火:“拿出点气势来!记住,你是那家伙的妻主!” 于是守门的官差便看到一个平头百姓打扮的女子大步上前气势汹汹地问道:“你们把抓来的面具匠师关在什么地方?” 被这势头吓了一跳,官差有些吃不准对方的来路,本着小心为妙的心态,客气赔笑道:“这位小娘……这位家主说笑了,我们不曾抓任何人,所有的面具匠师都是客客气气请来的,如今都在驿站好生招待着呢。” “驿站在哪里?” “就在官衙后头那条街上,一眼就能看到。” 女子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回过头,脸上表情却变成不好意思:“谢谢……” 大势已去!满金在身后长叹一声,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气势就这样功亏一篑,瞧那官差又恢复了悠闲的姿态,就知道肯定已经识破了她小老百姓的本质。这时候就算见到罪魁祸首,也已经火气尽泄,发不出脾气来,他原本看好戏的打算落了空。 可是,心痒难耐啊……他就是喜欢烂薯瓜这样好□□摆布、又情深意重的妻主,怎么办?姓戚的混蛋到底走了什么狗运,分他一半不行吗? 一路来到后街,两人轻而易举就找到了驿站,因为驿站门口也杵着两个官差,十分显眼。 上前探问,不想又遇到阻碍——原来选送入京的名额有限,州官便安排这些面具匠师聚在一处每人当场做一张面具,做得好才有资格入京,而为防止冒名顶替之类的意外,结果出来之前一概不得见外人。 “可否通融一下?说几句话就好。”曙光有些着急,她怕戚秀色万一入选,再要阻拦就是跟官府作对,她一个小老百姓对上政府能有什么好下场? 可官差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无论哀求、贿赂都不肯放行。 曙光咬咬牙,大起胆子道:“里头有我家私逃的夫郎。” “有私逃的夫郎混在里头?”官差吓了一跳,夫郎私逃在婆琉国可是大罪!他怀疑地问:“那怎么不去官衙?” “我不告官,就想见他一面,说几句话就好。” “咳。”满金拽了拽她,上前帮腔道:“官大哥,我家妻主不告官实在是一片好心呐。” 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注意“我家妻主”的反应,见她闷不吭声地配合,满金精神大振,愈发卖力地扮演起“夫郎”这个角色:“唉,事到如今,家丑也瞒不得了。我家一个夫郎前些日子私逃出府,我们一路追踪而来,打听到他扮作面具匠师进了这里头,老家那边的姐妹会已派人捉拿,只是我家妻主念旧情,想在姐妹会之前找到他,只要他肯回头,这事便掩盖过去算了。” 倒是个好女人……两个官差看曙光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 “那个夫郎叫什么名字?”其中一个问。 “戚秀色,脸上戴个素面。” 两人一脸恍然大悟,实在是印象太深,原来是私逃的夫郎,难怪要戴面具遮掩。 见他们有些松动,满金又道:“还望大哥看在我家妻主一片苦心的份上,通融通融。” 两个官差凑在一起私语一番,其中一个道:“你们等着。”说完转身进了驿站。 等了半晌,那个官差终于出来,道:“我跟头儿说了半天好话,他才勉强答应让你们见一面,不过必须有我们的人在场。” 能见面就好!曙光感激道:“多谢官大哥。” “跟我来吧。” 带着两人进门左转,绕过几处屋宅后来到一个小花园,官差停下,“这儿等着,我去把人带过来。” 初冬的花园,枯叶落尽,满园肃杀,曙光站在其中,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跟在官差身后,一如既往的优雅步态穿行在石径间,突然之间有了一丝不确定。 这个男人一生被毁了,复仇是他唯一的心愿,该成全他吗? “只有一刻钟时间,有什么话赶紧说吧。”官差交代完,朝戚秀色脸上多瞧了几眼,就留下两人,十分尽忠职守地站到能看清这边动静的角落里。 满金本想留下,可惜那官差退开的时候不忘好心拽他一把,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上,结果到了角落左右一看,边上居然聚了七八个官差,其中有个女人瞧打扮像是头儿,众人你推我攘,挤眉弄眼。 刚才带路的那个官差见他望过来,便掩嘴小声解释道:“咱们也不是存心要探听什么,只是这回的人是要送入京的,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谁也担待不起。你说对吧?” 满金僵笑着点点头,注意力便转回不远处的那一对身上。 官差看看他,又道:“兄弟,心里其实不情愿的吧?” “什么?” “找回那个夫郎啊,他定是你家妻主的最爱吧?” 最爱?没错,还是唯一的哩!满金满心不爽地环起双臂。 “看开些吧,女人都喜欢大度的男人。”另一个官差插话进来。 收到众官差同情的眼神,满金咬咬牙,忍! “戚秀色……” 曙光终于开口,众人不约而同静了下来。 她叫了一声后半天没有下文,于是戚秀色问道:“澄塘城之行……不顺利?” “你怎么知道?啊是了,我去了这么多天。”曙光自问自答后,盯着他一眨不眨道,“如果我按时回来,你是不是就不会来参加这个选拔了?” “没有的事,官府的征召怎能推拒。” “是吗?”曙光低下头,忽然自顾自换了话题,“这次去澄塘城,一开始确实很不顺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看到官府的告示,便急着回来,再也顾不了其他,没想到事情反而解决了。戚秀色,我没有带夫郎回来,你是不是一直怕这个?” “没有的事。”他的声音有些喑哑。 曙光依旧没有看他,继续说道:“我临走前说的话是不是又让你害怕了?由爱而生怖,你那么怕我看你的脸,我是不是可以很厚脸皮地说,其实你很爱我?” 他僵立着不知怎么回答,却又听到她说:“可是,你又想抛下我去京城,你去做那件事就没想过回来,对不对?我想,你肯定没有很爱我,才会转身就走。” “不是……”他艰难地道。 “那怎么样你才愿意留下呢?”曙光终于抬起脸,视线已一片模糊,“由爱而生怖,我也害怕呀,这个世界的女人多是像姐姐和兰会长那样很有本事,可我一直以来都是依赖着你,也许哪一天你会受不了。隔着面具,看不到你的喜怒哀乐,永远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这辈子你恐怕都看不到了。”他的手指擦过她的脸颊,带走一滴泪。 “看不到也没关系,你不要我看,我就不看。” “万一有一天……” “没有万一!”她叫道,“你在意我就不看,看见也当没看见。” 他叹口气,伸手拥住她,紧紧地。 “我一辈子都是这副丑样子了” “我就是喜欢丑人!就是喜欢丑人!”她在他怀中嚷道。 环抱的双臂用力收紧。 “不要去,我知道你有办法的……”她小声啜泣着。 官差看看相拥的两人,又看看面无表情的满金,“这样就好了?真的是私逃的夫郎?” 满金正拉长耳朵,不耐烦地道:“反正趁妻主不在他就跑了。” 先前守门的官差与领头的一嘀咕,便走过去道:“时间到了,赶紧回去做面具,不许夹带私物啊。” 戚秀色跟着官差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朝这边点了点头,曙光激动地捂着嘴。 他答应了! “对不起……”阻止了这或许唯一的复仇机会,曙光心中酸涩又高兴,唯有诚心诚意向上天祈求,在今后的日子她会对他更好,让他更快活一些。 让他不后悔今日的放弃。 42、尾声 经过两年的发展,民办船行实力愈发壮大,在几个大城之间也建立了固定的水运航道,分走官办船行好大一杯羹。由于船钱比官办船行便宜不少,已是广大穷人们出门远行的首选。 在丁家船行,到朱琴城的水运航道是最早固定下来的,这其中高管事出力最多,于是大伙私下传言,年轻貌美又是单身的高管事在朱琴城有个“相好”,隔一两个月就要找借口亲自跑一趟。 他是那种假公济私的人吗?一帮没见识的!已经固定的航道就不用管了?知不知道老板最喜欢勤快人……满金在甲板上翘着二郎腿,眯眼想着已经在船行待了三十几年的大管事,依旧迈着老腿在澄塘城四处巡查。 船行管事有好几个,大管事可只有一个呢…… 朱琴城跑了那么多趟,两岸风景早已看厌,百无聊赖中,船头传来两个书生的对话。 “想当年那场大婚,场面那个宏大啊,我正好在京城,就见那满城红灯,彻夜不灭,宫门口人山人海,都想瞧新皇夫一眼……”穿黄衫的书生正在显摆自己的见多识广。 “民之膏腴啊!”另一个穿着褪色蓝衫的书生痛心疾首,末了又摆出不信的神情,“皇夫岂是我等小民想看就看的?” “脸自然是看不见,但远远地能瞧见喜面啊。各地进贡,还招了匠师入京,最后选中的喜面,自然是万里挑一,瞧清楚了回头找人照着做一个,婚嫁时戴着,多有面子。” “难怪,现在街坊上好多面具,都说跟新皇夫当年戴的一模一样。”蓝衫书生恍然大悟。 “如今也没什么新皇夫啦。”黄衫书生叹口气。 “最是无情帝王家!”蓝衫书生愤慨,好像被抛弃的那个是他一样,“才一年,就废成白身,一点旧情都不念。” “一年?你小瞧了女人的狠心。” “还有内情?” “嘿,大婚后没几日,就有传言说,新婚当夜女皇收到惊吓,大病一场,再后来传言又说,女皇彻底冷淡了新皇夫,见都不愿见他……” “才一天?”蓝衫书生再度表示怀疑,“难不成是房中术太差让女皇厌弃了?可听说那皇夫以前做过侍君。” “谁晓得呢,女人最是善变,说不准掀开喜面的那刻又反悔了。” “传言不可尽信也。” “是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还是我相熟的几个贵人告诉我的呢。”黄衫书生言之凿凿。 “哼,成亲形同儿戏,天下女人皆是一帮负心薄情之辈!”蓝衫书生一副被天下女人辜负过的模样,听得一旁的满金直撇嘴。 “话也不能这么说。”黄衫书生忙安抚,“世上也有有情有义的好女人,就说咱们要去的朱琴城吧,里头就有一位奇女子,千里追夫郎!听说,那夫郎长得奇丑无比,当年还与人私奔逃家,那女子不但不告官,还亲自追来,苦苦哀求夫郎回心转意……” 随意听着的满金差点一头栽到河里,难道说的是烂薯瓜? “不对啊,既然那夫郎很丑,怎么会有人跟他私奔?”蓝衫书生又提出质疑。 黄衫书生也不耐烦了,旅途漫漫说点闲话,怎么老是怀疑这个怀疑那个,这么爱怀疑怎么不去做捕快。 “这世上就是有人喜欢丑人啊,那位奇女子就亲口说,最喜欢丑人,越丑越好。有一个喜欢丑的,就不许有第二个啊?”不待蓝衫书生开口,他接着道,“这话可是我老家一个亲戚亲耳听到的,就是我这回去投奔的那位。” 蓝衫书生依旧看啥啥不顺眼,“好话谁不会说,我看多半是沽名钓誉之辈。” 黄衫书生懒得理他,径自探出头朝水面照照,神往地道:“其实我也不算好看,不晓得入不入得了那位奇女子的眼……” 呸,凭你也配……满金鄙视地扭过头。 之后到了朱琴城,满金故意多收三个大钱,欣赏着两个落魄书生肉痛的表情,心中甚是畅快。 船要第二天才返程,掌橹的两名船工都是跑熟的老手,晓得船行炙手可热的高管事接下来要去见那个“相好”,便将船交给满金,自行进城歇息去了。 满金亲自驾着船又行了几个时辰,来到咸安镇,熟门熟路地摸上曹府,却只见到守宅的少年。 “又出远门了?”扑了个空,满金自然不高兴。 “嗯。”冯咸点头,这两年在满金时不时的小恩小惠之下,少年已经成了他的小眼线,这时就很尽责地汇报,“听说有个地方出了个高人,家主和夫郎就赶去瞧瞧。” “哼。”就知道又是为了姓戚的那张脸,满金一直以为他们在找高明的大夫,这两年偶尔会碰上两人出远门,除了失望倒也没多在意,反而追问:“还有呢?” 冯咸挠挠头,“嗯……家主还是没提再娶夫郎的事。” 烂薯瓜,算你狠!满金暗自咬牙,居然这么有毅力…… 想起船上听到的传言,难不成真喜欢丑人?自己也老大不小了,难不成……真要弄丑点才能入她的眼? 又过两年。 丁家船行大管事回乡养老,满金如愿升任大管事,于是决定再亲口问一次,如果还是被拒绝,就……就找个比烂薯瓜好一百倍的女人嫁了! 来到咸安镇的曹宅,见到曙光时,她正摆弄着一个面具爱不释手。 “满金?”曙光见到他也很高兴,“又轮到跑朱琴城了?” “嗯。什么好东西?”他凑上前一瞧,是一张兔子面具。 曙光朝脸上比了比,“是不是很可爱?”她笑得眼睛都眯了,“戚秀色做的,他以前做的鬼面全拿去卖了,这次这个一定要留下。” 姓戚的也会讨好女人了?满金心里酸酸,故意转了话题:“前些日子,我成大管事了。” “太好了!就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今天正好一道庆祝,有现成的好酒好菜。你先坐会儿,喝口茶,我去喊戚秀色。”曙光欢喜倒完茶,转身要走。 “一道庆祝什么?”满金疑问。 “就是这个啊。”曙光指指桌上的兔子面具,“戚秀色忘记了怎么做其他面具,如今终于记起来了,所以要庆祝。” 剩下满金一个人在堂屋时,他犹豫了,今天似乎不是个问话的好时机?毕竟最后一回了,要慎重,要不下回……再酝酿酝酿? 游移的目光扫过桌上,他随手拿起面具,用做了几年管事的眼光挑剔,这面具用料一般,都是平民货色,也就瞧着精致可爱了一点点而已。 不过是一张面具,值得这么高兴么……他酸溜溜地想。 翻过来,忽然发现面具内侧的下巴处,有几个浅浅的小字。 近看之下—— 由爱而生怖。 摸着这行小字,满金怔在原地。 回想这几年的勤快往返,回想方才的犹豫退缩,一时间,千般滋味涌上心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