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中的恋人》 第1章 分手后的48小时 楔子 据说分手后的前三天，是一段感情的黄金抢救期。 并且抢救的方法只有一个—— 那就是从他眼前消失，并且保持沉默。 给对方足够的空间回忆过去，然后想起你的好。 哭闹上吊和穷追猛打，都会加速这段感情的消亡，将那个已经起了离弃之心的人，推得更远。 第一章 分手后的四十八小时 1。 程雪歌走进成都知春路附近的一家快捷酒店。 推开质感薄弱的房门，门缝下堆着一打印着水手服美女头像的小卡片。 程雪歌踩着这些小卡片走进房间，坐在雪白的双人床上，心里先是空荡荡的，紧接着翻起一阵苦涩。 她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一个人独处超过四十八小时了。 苑青颖是个很体贴的男朋友，他无论去哪儿都会带着她，两个人就像连体婴一样……不知不觉已近十年。 此时想起苑青颖……一颗心就像被戳几个洞，再撒一把盐，痛到眼眶发酸。 原来失恋……就像经历了一场人生的大手术。 ……劫后余生，继续活着，却好像失去了什么。 苑青颖跟程雪歌是高中同学。 同桌三年，交往七年……他已经成为她人生的一部分，融入骨血…… 就像一棵树的年轮。 所以对程雪歌而言，分手，就像是断手断脚。 摘一个肾，切一半胃，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虽然她内心深处，隐隐约约还抱着希望。 ——毕竟，就算切掉了，那也还是她的胃。 他们认识有十年了。正式交往七年。 她对他，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除了体重。 程雪歌最初跟苑青颖在一起的时候，她又瘦又小，只有八十多斤，苍白瘦弱。现在珠圆玉润，已经快一百二十斤了。 程雪歌看一眼手机，距离苑青颖跟她提出分手，已经整整四十八小时。 手机在这个夜晚异常安静。 程雪歌痛苦地压抑着，想要给他发微信的欲望…… 原来，在分手后的四十八小时里保持沉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就像戒烟，戒酒，每一分钟都想放弃……哪怕只跟他说一句话也好，都能让四肢百骸舒坦起来。 可是不能……所以连呼吸都是煎熬。 你会时时刻刻等他联系你，手机却像是变成了石头，你想放下自尊主动找他，可是又怕适得其反，弄巧成拙。 那些甜蜜的回忆，也都变成三尺白绫，在心头勒出道道血印，将你困在昨天，度日如年。 2。 苑青颖是个条件很好的结婚对象，尤其是以当下的标准来衡量。 ——情商高，长相好，会讨女生开心，家境优越，并且很舍得给女生花钱。 自从大一那年，程雪歌正式做了苑青颖的女朋友，她就再也没有为钱发愁过。 苑青颖很疼女朋友，他最大额度的信用卡一直放在程雪歌手里，并且从来都不用她还。大学毕业之后，程雪歌就找到了自己的终身职业——“苑青颖的女朋友”，她一天班都没上过。 其实，按照十年前在校园里的标准……苑青颖也是个很拿得出手的男朋友。 相貌英俊，桀骜不驯，又是短跑健将，篮球高手。 就是学习成绩不好。脾气还有点怪。 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全校女生心目中的地位。 但是因为长得好看，脾气怪反而成了一种神秘感。 很多人都说，若不是程雪歌跟苑青颖碰巧做了高中同桌…… 若不是她碰巧在他情窦初开时出现……像苑青颖这种素质的男生，是万万不会落到她程雪歌手里的。 以前她总是不信。 曾经，程雪歌不知天高地厚，她不觉得自己配不上苑青颖。 直到，现在一百二十斤的她，面临失去的时候…… 她才发现自己真的配不上他。 但是苑青颖说过的啊，她是他的亲人，他离不开她。 第2章 分手后求复合的两种结果（1） 1。 手机“叮”的一声。 原本像个死人似的程雪歌，听到这声音，腾一下从床上跳起来。 是苑青颖找她了吗？ 程雪歌把手机攥在手里，心咚咚地跳。 眼眶一酸。 老天保佑！希望这条信息是苑青颖发来的！ 程雪歌打开锁屏—— 短信有预览，只是一眼…… 她就浑身骤然酸软，失去无力，往后一仰，整个人仰面瘫倒在床上。 “‘逃跑’旅行网提醒您，您有一份双人行程即将开启，意不意外？惊不惊喜？赶紧收拾行囊，准备‘逃跑’吧！” 望着天花板，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涌出眼眶。 这个时候，他们本该高高兴兴准备去蜜月旅行的啊……怎么忽然之间，一切都变了？ 如果失去他，她人生中所有的计划都会被打乱。 她不知道以后该怎样生活下去。 就像一个失去一只手，一只脚，一只眼睛，一个肾，抑或一半的心脏。 那条短信是“逃跑”旅行网的app发来的。 程雪歌偷偷攒了很久的钱，投入了很多心血，在这个旅游网站定制了一套双人美国西岸十天高端定制半自助游。 要是不分手…… 那十天，本该是他们人生中最幸福的十天。 2。 大学刚毕业那一年，四月初她生日那天。 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苑青颖把戒指戴在她手上，目视前方，安静地开车。 北方的春天依然寒风料峭，他身上笼罩着来往车灯的光晕，黝黑又五官立体的脸庞看起来格外温柔。 “青颖，我们晚饭去哪里吃？” 程雪歌看着黄昏灯影闪烁中，苑青颖棱角分明的侧脸，烤化棉花糖般浓稠甜蜜的幸福感涌上心头。 “本来想带你浪漫一下，去吃烛光晚餐的，可是老爸刚刚说让我们回家吃。” 苑青颖单手扶着方向盘，伸手拍了拍程雪歌比以前多了肉的手背。 “行不？媳妇？” 苑青颖朝她挑了挑眉毛，脸颊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听你的。” 程雪歌想都没想就这样回答，顿住片刻，瞥一眼苑青颖的侧脸，露出小心翼翼的神情。 “你跟我求婚的事……你爸爸知道吗？” 苑青颖的爸爸不喜欢程雪歌。 虽然没有人点破…… 但是程雪歌自己心里很清楚。 虽然表面看来，苑青颖的爸爸已经接受了他们俩在一起的事实，面子上也过得去，但是程雪歌知道，苑爸爸从来没有真正瞧上过自己。 “这么大的事我爸当然知道啊，我刷他的信用卡买的钻戒。我自己的信用卡哪有这么大额度啊？” 程雪歌皱了皱眉，神色慌张起来。 “这钻戒很贵吧？” 蒂凡尼的蓝盒子，虽然程雪歌不太讲究这些，可是基本常识还是有的。 她家境本来就不如苑青颖。她不想让未来公公觉得她很能花他儿子的钱。 苑青颖把车子驶入繁华地段后一处安静的小区。 “那……关于我们的婚事，叔叔怎么说啊？” 程雪歌小心翼翼地问。 “他就说，让我小心点，别搞出人命来。” 苑青颖将车子驶入地下车库，伸手揉了揉程雪歌的头。 “媳妇，你别胡思乱想。我结婚，又不是他结，他有什么好说的啊？我小时候他工作忙，也没时间管我，要不是我认识你了，肯定早就学坏了，别说考大学了，估计连高中都念不下来。” 苑青颖停好车子，在自己家楼下的地下车库，侧过头来郑重地看着程雪歌。 “我俩同桌三年，交往四年，加一起就是七年。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你已经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我爸是明白人，他不会反对的。” 苑青颖也是明白人。 他也知道爸爸对程雪歌并不满意。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已经习惯了有程雪歌陪在身边的日子。 第2章 分手后求复合的两种结果（2） 3. 分手之后，程雪歌一直呆在酒店房间里，懒得吃东西，也懒得喝水，躺在床上像乌龟似的一动不动，实在嗓子干了就喝点自来水。 拉着厚厚的窗帘，外面是白天是黑夜她都不知道。 收到“逃跑”旅行网站的短信，她才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登陆。 这十天的蜜月旅行，每一天的行程都是她亲手设计的。 苑青颖喜欢电影，也喜欢阳光海滩。所以她把目的地定在美国西岸。 先去好莱坞大本营洛杉矶，然后再以洛杉矶为中心，去玩周边的赌城拉斯维加斯，旧金山，和圣地亚哥。 苑青颖工作忙，打点旅行这种琐事一直是她负责的。而且她比苑青颖自己都更了解他的喜好。 这个行程是程雪歌按照苑青颖的喜好，在网站旅行顾问的帮助下，以两个小时为单位，仔仔细细私人订制的。 因此这个行程只此一份，独一无二。 程雪歌打开手机app，把那曾经烂熟于心的行程一天一天地看过去。 苦涩和难过，像拧开了的水龙头，源源不断地从心里涌出来。 程雪歌拿出手机，拨通“逃跑”网站的电话，按照语音提示找到人工客服。 “我想取消这个行程。” 程雪歌声音沙哑。 “抱歉，程小姐，您的美国西岸双飞十日私人订制电影之旅，是不能取消的，付款时您已经阅读并签署了协议。” “不是我想取消，是我未婚夫……他工作忙，临时有事，没时间去了。” 程雪歌发现，当自己说出“未婚夫”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竟然会有一种幸福感。 ……就好像苑青颖还跟她在一起，好像他们并没有分手。 原来世上最难得的，莫过于一切保持原状。 越幸福，越稳定，就越惧怕改变。 哪怕是在网站客服面前……程雪歌也想多维持一秒钟这虚假的幸福。 “对不起，程小姐，私人订制的行程真的没办法退款，建议您还是让您未婚夫重新规划时间，这十天的行程非常精彩，不去的话太可惜了。” 当然可惜。但只有两个人同时觉得可惜，才能够珍惜。 程雪歌气若游丝，她好累，自从来了成都她一口东西都没吃过。 “麻烦你帮我想想办法。如果不能全额退款，扣除一点手续费也可以的。” 电话那端的客服十分为难。 “真的很抱歉程小姐，公司有规定的，况且这种私人订制的项目，因为前期成本较大，合同上也写明了，真的是不能够退款的……” “我知道这件事不是你们的问题，是我的错。但是我未婚夫不但不想跟我结婚了，还决定我分手……” 程雪歌自己也觉得跟网站客服说这些简直脑子进水。 “跟你们违约，是我错。但是我跟他之间……我真的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原本我们现在应该开开心心地一起准备去旅行，但是他说完分手之后，一直没有再联系过我。” 程雪歌一眨眼睛，泪水绵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 可是说出来了，心里竟然轻松了一些。 “这个旅行计划是我亲手订制的，每一天，每一个地方……他的喜好，我比他自己都清楚。” 程雪歌攥着手机，哭声终于从呜呜咽咽到号啕大哭。 “七年了，我除了胖了一点……我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程雪歌放任自己哭出声来。 电话那端一阵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雪歌哭得口渴，呜咽之声渐渐平息。 “这样吧程小姐，虽然按照规定，公司是不能够给您退款的，但是我们可以帮忙，把您的行程挂出来转卖出去。” “好的，谢谢你。” 这句话，程雪歌是由衷的。是她要违约，这是网站的份外之事。 “不客气，如果有客户对您的行程感兴趣，我会马上联系您的。” 客服原本应该挂断电话了，但是她犹豫片刻，还是多说了一句，“程小姐，我知道现在旁人说什么都没有用，但是还是希望你保重自身……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祝福你，程小姐。如果有客户对您的行程感兴趣，我会马上通知您的。请您在电话挂断后，对我的服务进行评价……” 客服怕她再说下去似的，咔嚓一声挂断了电话。 程雪歌怔怔地握着手机，呆坐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来，苑青颖在成都有个哥们儿，是个全国闻名的富二代，微博粉丝上百万。 ……名字好像叫叶长青。 第3章 世界上同一天失恋的人（1） 1。 g4 club是本市漂亮妹子们晚上争奇斗艳的新战场。 这夜店胜在主题有趣，地点好，又肯花大价钱请日本最红的dj，很快成了本市的网红夜店，要预约才能进场。 今天的dj据说是全世界排名前三的“日本妖兽”，g4从9点开始就上人，午夜之前已经爆满。 舞池里嗨到极点的时候，dj一边尖叫，一边往半空里撒了一把又一把的红钞票。 虽然明知道是假钞，人群还是沸腾了。 闪电似的白光柱在年轻男女脸上流窜，几乎每张脸都画了眼线，看起来颓废却又对生活充满欲望。 场上第一轮嗨点过后，换了首慢歌。 钟亦从人群中央退出来，走进vip房，踢掉valentino的铆钉高跟鞋，赤着脚，盘腿窝进沙发里。 很快有玩在一起的男生过来殷勤，递给她一杯冰酒。 “钟亦，看你刚才跳的那么嗨，现在累了吧？一会儿吃小龙虾去？” 钟亦眼眸一扫。 “长岛冰茶喔，叶少你让我拿这个解渴？” 钟亦一头利落短发，染成灰色。跳了一会儿舞，妆已经掉了大半，整张脸很素净，最夸张的就是那副美瞳，混血灰，显得瞳仁极大，周边还嵌了花纹。 “喝多了吧你。” 钟亦把他手里的长岛冰茶推到一边，蜷到沙发里玩手机。 叶长青被她瞪了一眼，心里不知为何反而十分舒坦，急忙又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 “那你喝这个。” 钟亦头也不抬，摆弄着手机，忽然神色微微一变。 “叶少，帮我到门口接个人呗？” 钟亦歪头瞧着叶长青。 她就连求人的时候，下巴也是上翘的。 叶长青犹豫了一下。 马上有叶长青带来的小鲜肉上前殷勤，“我去吧！正好要下趟楼呢，顺路。” 钟亦一脸无所谓，“行啊，谢谢你啦。” “姐姐你要接谁啊？照片发我呗？” “行，你扫我呗。” 钟亦把二维码递了过去。 叶长青想了想，按住钟亦的手。 “还是我去吧。你都开口了，我向来是对你有求必应的。” 说完，叶长青卖萌似的，朝钟亦挑了挑眉毛。 叶家生意做得挺大，他又爱玩，前几年跟老爸要了点钱出来拍电影，原本是为了泡女明星用的，结果鸿运当头，误打误撞赚到了钱。 随即就投资娱乐公司，视频网站，竟然成了网红新贵，微博粉丝比一般明星还多。 像这种局，他经常会带一些机灵的小明星出来玩。 方才那个小鲜肉就是他公司新签的艺人，长相俊俏，又有眼力见儿，急忙又说，“那我陪你去吧，叶少。” 钟亦低头忙着回微信，手指翻飞，“怎么都行，但要快点，我朋友已经到楼下了。——两男一女喔！” 贵宾房的走廊里有保安看着，倒是一片空旷，跟一楼舞池的人满为患完全不同。 叶长青有点不爽，但是也说不出是哪里不爽。 小鲜肉察觉气场不对，说，“不知道钟亦姐是要接什么人？看她那么重视，为什么不自己下去接呢？” “补妆呗。” 叶长青轻轻哼了一声。 “我太了解这帮女的了，不过钟亦不按常理出牌，还是跟她们有点不一样的。” 小鲜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二人已经穿过走廊，踏上旋转楼梯。 叶长青看一眼手表。 “能让她钟亦补妆才能见的人，我还真想好好看看。花五分钟也值。” 小鲜肉余光瞥到叶长青的手表，知道那表大概是他现在几年的片酬，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时夜店里有人认出了他。 “江大译啊，那是不是江大译？” 小鲜肉虽然刚出道不久，但是得到力捧，已经崭露头角，粉丝挺多。 陪叶长青一起走下旋转楼梯，越来越多人认出他来。 “哎呀，那不是江大译吗？” “我靠，真人竟然这么帅，我还以为他照片是p的呢！” 江大译立刻摆出明星的派头，微低下头，掀起卫衣帽子罩在头上。 紧接着，更多的人认出叶长青。 “啊啊啊，那不是叶长青吗？卧槽我要跟他合影！” “不行！他是我老公！” 叶长青不如江大译显眼，但是在妹子中人气更高。 所以，当叶长青和江大译站在夜店门口的时候…… 江大译不禁心里暗想，被他们接的人……内心戏即将是多么复杂。 第3章 世界上同一天失恋的人（2） 2。 程雪歌按照语音提示给了客服“非常满意。” 可是电话挂断了，没人陪她说话了，生活还是要继续。 程雪歌攥着手机，心里已经决定要放弃自尊。 “你在哪儿？” 她发微信给苑青颖。 消息没有被拒收，他并没有拉黑她。 程雪歌竟然松了口气，心中腾起一丝希望。 人心都是肉长的。 哪能说分手就分手？ “青颖，能见个面吗？” 苑青颖没有回复。 程雪歌看一眼时间，正好是午夜十二点。 说不定他已经睡了。程雪歌这样安慰自己。 她把手机铃调到最大声，充上电，坐到电脑前，打开搜索页。 苑青颖是天蝎座的。 她在搜索栏里打“如何挽回天蝎座男友”。 内容竟然有那么多。 程雪歌一条一条看下去，一时间竟忘记了心痛。 此时此刻，除了做这件傻事，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希望就像一个泡沫，虽然不能改变现实，但是注意力被吸引的时候，起码可以暂时缓解疼痛。 希望，有时就是一种麻醉。 帖子上都说，天蝎座用情至深，只要你没有出轨背叛他，又肯真诚认错，基本上是不会分手的。 程雪歌内心深处的希望更浓，心痛得到了缓解。 帖子上还说，“求复合只有两种结果。要么破镜重圆，要么自取其辱。” 程雪歌什么都不在乎了。 自取其辱，也比自取灭亡的好。 ……失去苑青颖，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活下去。 这时，手机又是叮的一声。 程雪歌扑过去，按开锁屏。 又是“逃跑”旅行网站的系统消息。出发时间越来越近了，提醒她按时出行的。 看这样子，定制的行程应该还没有转卖出去。 程雪歌心中已经生出复合的幻想……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一咬牙，索性把这条消息复制了，发给苑青颖。 “就算要分手，也等这趟旅行完了再分……好么？” 程雪歌攥着手机，发现跟苑青颖说话，她心里会发自内心的觉得幸福。 若能失而复得，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她几乎想给他发语音了，她好想听一听他的声音。 “我在成都，我们见一面吧，好吗？” ……他一定是睡着了，才没有回复自己。 或者，他念及旧情，心里正在犹豫吗？ 程雪歌心跳加快，她发现自己有好多好多话想跟苑青颖说。 程雪歌去洗了个脸，整个人精神很多。 她满心希望地拿起手机。 ……心却瞬间冻住。 像被扔进北冰洋冰层下无底的深渊里。 她的消息被拒收了。 也就是说，苑青颖刚刚看到了这些信息。 然后拉黑了她。 3。 虽然已过午夜，g4门口却比白天还热闹。 江大译怕被别人认出自己，用卫衣帽子遮住了半张脸。 叶长青虽然颜值不及江大译，但是身家丰厚，名声在外，微博粉丝比江大译还多。 叶长青正在低头玩手机，微信里收到一张男女合影。 是钟亦发来的。 “叶少，别接错人了喔。” 叶长青把手机递给江大译，“你看着点，我脸盲。” 江大译接过来，眯着眼端详。 “这女的不错，气质还可以；这男的也太土了，他戴的眼镜现在连我爸都不戴了……” 江大译正在点评，余光感觉眼前多了两道阴影，蓦一抬头，就看见照片上那一对男女，从手机里走出来了似的，手牵着手，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双方对视。 显然，那对男女听到了江大译方才对他们的点评。 面对江大译，他们神色有些拘谨和尴尬。 江大译急忙露出热情的笑容，“是钟亦姐的朋友吧？” “嗯，你好。”那个戴了江大译爸爸都不戴了的眼镜的男生穿了一件格子衬衫，配牛仔裤和鹿皮鞋。 这套衣服不出意外可以穿个七八年，也不会过时，更不会穿坏。 “我是李炎。” 李炎衣着朴素，镜片后的目光却很深沉，静静扫过叶长青的脸，短暂掠过一丝惊讶的神情后，很快调整好表情，落落大方一笑。 “麻烦你们了。” 叶长青见惯了别人对自己惊讶和讨好的表情，面对李炎这么一个穿着老土，但是态度不卑不亢的人，倒是高看了他一眼。 “走吧，咱们先进去。” 江大译在外人面前十分高冷，但在叶长青和钟亦这帮人面前向来是鞍前马后惯了的。 虽然这两个人其貌不扬，但毕竟是钟亦的朋友，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要谨慎对待。 江大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转身往里面走。 李炎回头，细细拉起身边女生的手，把她让到自己身前。 g4 club门口排了一大堆人，现在里头人满为患，连穿着暴露的漂亮女生都进不去了。 门卫认得江大译和叶长青，急忙上前几步，护着他们进门。 李炎和他身后的女生显然没来过这种地方。 当门卫拦住他们，指了指他们的手。 二人脸上浮现茫然的神色。 江大译把手伸到灯下，虎口处显露出一个印章，是g4 club的logo。 “盖个章，今晚就可以在这里自由进出了。” 江大译对他们很客气，门卫动作也轻了一些。 两个人都伸出手来盖章。 叶长青瞥见李炎身后那女生的手格外漂亮，白皙修长，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四个人刚走进安检，就看见一个俏丽人影从人群中飞奔出来。 “哎呦我的钢琴家，可想死你了！” 钟亦抱住李炎身后的女生，歪头看了李炎一眼。 至于叶长青和张大译，钟亦都没拿正眼瞧他们。 “钟亦，好久不见。你什么时候从西藏回来的？” “嘿，大班长，你自己比以前更壮实了，怎么我们家方汀却更瘦了？” 叶长青却敏感地发现，钟亦确实是补过妆了。 而且她在仰面看着李炎的时候，笑容格外明媚。 李炎憨厚一笑，没说什么。 钟亦补过了妆，灯下格外动人，一抬眼，发现叶长青正在偷偷观察自己。 “叶少，辛苦啦，一会儿请我们吃小龙虾呗？” 钟亦拉着方汀的那双格外漂亮的手，走到叶长青身边。 “这是我的亲闺蜜，大钢琴家，方汀。” 钟亦对待方汀的态度十分亲昵。 “什么钢琴家啊……只是个钢琴老师而已。” 方汀露出羞怯地神情，躲在钟亦身后。 叶长青又仔细地瞄了一眼方汀。 就算在走清纯路线的女生中，方汀也不算太出众。一头黑直长发，几乎看不出化了妆，眉眼干净，五官平淡，胜在气质。 并且像叶长青这种阅人无数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方汀出身一般，是个小家碧玉。 虽然方汀的手极其漂亮，但在他这儿也只能给个六十五分。刚过及格线。 “好啊，一会儿去吃小龙虾，我帮你剥。” 叶长青顺手搭上钟亦的肩膀。 昏暗的旋转楼梯上，李炎表情微微一变。 钟亦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掉叶长青的手。 叶长青心里暗暗好笑。 原来在圈子里眼高于顶的钟亦，竟然返璞归真，喜欢李炎这一款。 方汀却什么都未察觉，对g4这种地方陌生又好奇，四下张望着，像一只怯生生的小鹿。 旋转楼梯上，迎面有醉酒的男生晃晃悠悠下来，多看了方汀几眼。 钟亦立刻把方汀护在身后，眼风一飞，冷冷地看回去。 与方汀的素淡比起来，钟亦的美貌是咄咄逼人的。而且性格独特，一头短发英姿飒爽。 叶长青不动声色地想，不选钟亦选方汀？这个李炎是不是瞎？ 不，放着自己这么好的男人不选，反而看上李炎这么个出土文物…… 还是钟亦瞎的可能性比较高。 第3章 世界上同一天失恋的人（3） 4。 程雪歌一愣，急忙又发了几条微信给苑青颖。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程雪歌彻底懵了。 虽然苑青颖不是一个戏剧性的经常说分手的人，但在程雪歌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她一直觉得他们不会真的分开。 滚烫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可不可以求他留下来？ 如果她放低身段，求他留下来，他们就可以不分手…… 她真的愿意。 微信被拉黑，程雪歌打电话给苑青颖。 电话打不通，苑青颖也屏蔽了她的电话号码。 仿佛一桶冷水泼下来，冰寒彻骨。 程雪歌心底腾升起一种绝望的愤怒。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女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会生出古怪的智慧。 程雪歌颤抖着双手，点开“查找我的iphone”功能。 他们感情好的时候，她从来没有用过这个功能。苑青颖是模范男友，七年来给足了她安全感。当初苑青颖送了她新出的苹果6s，程雪歌珍惜得不得了，是怕手机被偷，才跟着网上的帖子学会了这个技能。 现在苹果手机已经出到iphonex……他们竟然走到这个地步。 程雪歌看着地图重重一怔。 ——苑青颖竟然在成都？ 程雪歌气血翻涌，手脚发麻，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像地震一样。 她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没力气洗头洗脸，披了外套就往外走。 纵使蓬头垢面，面色苍白，气若游丝，脚步虚浮……但是要立刻见到苑青颖的这个念头…… 是她在绝望的深渊中唯一的光束。 …… 吵得再厉害，有再大的矛盾，只要见一面，抱一抱就会没事了。 程雪歌坐在预约的快车上，杂念丛生。 按照“查找我的iphone”功能上的定位，车子在一家夜店门口停下来。 夜店招牌上的led灯像是彩虹色的瀑布，流光溢彩。 程雪歌穿着拖鞋，仰头看着上面的字—— “g4 club”。 5。 g4二楼的贵宾包厢里，钟亦笑容完美得近乎虚假。 “钢琴家，你们俩这么急找我，有什么吩咐？” 钟亦扬了扬尖尖的下巴，给方汀和李炎倒酒，顺手也给叶长青和江大译倒了一杯。 “我跟李炎要办婚礼了……”方汀低下头，在昏暗的灯光下露出幸福的神色，“小亦，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方汀甜蜜一笑，凑到钟亦耳边。 “我们小时候说好的呀，将来一定要给对方当伴娘的，你还记得吗？……所以我把婚礼日期一推再推，就是想等你回来。” 钟亦眼神一怔，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方汀瞧一眼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李炎，眼中满是温柔。 “可是这一次真的不能再拖了，李炎父母都有点儿不高兴了……所以你一回成都，我把所有事都放下，赶紧就来见你了。” 方汀有点口渴，也喝了口酒，辣得深吸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钟亦看着别处，戴了美瞳的眼神格外迷离，看不出焦点。 “钟尘告诉我的。”方汀挽住钟亦的手臂，“你把时间安排一下，留给我几天好不好？当伴娘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累啦……” 钟亦把垂到脸颊的碎发别到耳后，抬起头迎接方汀的目光。 “哎你早点说就好了……钟尘工作太累了，我想带他放松一下，刚在网上买了个订制行程，设计的挺走心，既有电影又有户外，是钟尘喜欢的类型。” 钟亦按开手机锁屏，打开旅游网站的app，摆到方汀面前。 “钟尘太忙了，要想旅行，只能见缝插针，说走就走……所以，我们俩可能去不上你的婚礼了……” 方汀甜蜜兴奋又温柔的表情，一下子就塌下来。 “什么行程啊，这么急？” “看得出是花了心思设计的行程，听说是蜜月旅行……不知道什么原因去不上了，就放出来便宜别人。被我抢到了。” 第4章 姐弟俩就像南北极（1） 第四章 姐弟俩就像南北极（1） 1。 方汀细长的凤眼盛满了昏暗的灯光，失望的情绪像是要溢出来。 钟亦露出歉疚的神色，伸手揽住方汀的肩膀，“你知道我，闲不住的，平常总刷旅游网站，看到划算的行程，手指一动就买了。而且你也知道，钟尘是个工作狂，我一直想陪他出去玩玩……” 此时此刻，李炎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 叶长青在一旁听着，也觉得钟亦简直是越描越黑。 “你跟钟尘一起旅行？别逗了。”叶长青端着酒杯，走到钟亦身边坐下，“圈子里谁不知道，你们钟家姐弟俩的性格就像南北极，能玩到一块去么？” 钟亦抿着嘴唇，瞥了叶长青一眼。 “我跟钟尘是同父同母的姐弟，流的血是一模一样的。你什么意思啊？你说我不如钟尘？” “哎呦我的大宝贝你可别误会，我是说钟尘那么忙，哪有时间出去玩啊？还是我陪你去吧。” 叶长青急忙揽住钟亦的肩膀，轻轻晃了晃。 钟亦肩膀一甩，弹开叶长青的手。 叶长青拿出手机，低头摆弄摆弄，投屏到vip包间的电视上。 “你看你看，今天的新闻，说钟尘正在纳斯达克敲钟呢。我没乱说吧？” 电视里的钟尘穿着纯黑色的西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虽然五官与钟亦有相似之处，但这姐弟俩的气质完全不同。 钟亦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机。 “这都是好几天前的事了，钟尘一会儿过来。” 方汀和李炎都是一愣。 叶长青也眨了眨眼睛，露出震惊的神色。 “钟尘从来不出来玩儿的，在美国读书那几年，我亲眼目睹他的生活，真是发自内心的服气！——卧槽，那是在纽约，那么多诱惑！钟尘每天早睡早起，除了吃饭，运动就是学习，雷打不动，一分钟都没浪费过！生活比那帮坐牢的还有规律！” 叶长青回想起学生时代钟尘的生活，仍然乍舌，喝了一大口酒压惊。 “还活在世上的人里，我叶长青服的人不多，钟尘算是一个！你说我好歹也是个网红吧，大家出身差不多，大伙都叫我国民老公，但跟钟尘比起来我感觉自己就是个废人。” 叶长青酒气上头，比平时话更多了，撞了一下钟亦的肩膀，“你们到底是姐弟俩啊，钟尘真给你面子！” 叶长青露出艳羡的神色。 “不是给我面子，是给方汀和李炎面子。” 钟亦的目光，从方汀脸上移动到李炎的眼睛里，“我跟他说，你们俩要办婚礼了，可是我们俩都参加不上，他说要亲自过来恭喜你们。” 方汀垂下头，睫毛的剪影拓在脸颊，眼中飞快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是很快消逝。 2。 程雪歌站在g4门口，发现自己跟来这里的人群格格不入。 门口进出的那些女生，好瘦，好美，穿的好少。 程雪歌低头看看自己。 ……这么多年以来，她被苑青颖宠着，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 此时已近午夜，这场子却比方才更热闹了。 据说是因为有人发了微博和朋友圈，说国民老公叶长青和新晋艺人江大译在g4出现，所以很多在外面玩的人转场过来。 程雪歌站在灯火通明的夜店门口，一时有些恍惚。 路口车水马龙，白天都很少见到这样的热闹。忽然，程雪歌心跳漏了一拍！ 那不是苑青颖吗？ 虽然他穿着最普通的黑色卫衣，但她还是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他来。 程雪歌深吸一口气，一瞬间眩晕过后，大步朝着苑青颖的方向走去。 此时此刻，见到他的感觉很复杂…… 像是忽然被推到悬崖边…… 又像是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地。 程雪歌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能不能扭转乾坤，就在这一搏了。 第4章 姐弟俩就像南北极（2） 3。 钟亦派来的司机举着一个最大号的ipad，上面循环播放着钟尘的照片，旁边还写着他的名字。 一个高挑瘦削的年轻男子一身黑色西装，第一个从机场闸口出来，手里拖着一只carry on size的暗金色日默瓦行李箱。 司机看一眼ipad上的照片，认出是他，但又不敢轻举妄动，把ipad举在头顶，迎上前去。 钟尘一边低头看手机，一边往外走，迅速回复了几封工作邮件。 蓦一抬头，看见有个人举着自己的照片，跃跃欲试地在人群中窜动，不由怔了一下。 “钟先生？我是……” “司机？钟亦叫你来的？” 钟尘面无表情，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你可以回去了。” “怎么了？您对我的服务不满意吗……” 司机一下子慌了。 “不关你的事，算你已经完成工作了。” “可是……” 钟尘腿长，大步从司机面前走过。他身上清冷的气场也让司机心生怯意，双手捧着ipad嗫嚅不前。 钟尘一边走向停车场，一边给钟亦发了条语音微信。 “姐，我下飞机了，把你在g4的房间号发给我。” 一秒钟之后，他的电话就响起来。 “钟尘，我派人去接你了，你刚坐完飞机，多辛苦啊……” “不用了，我让他回去了。” 钟尘的声音很疲惫，但是依然温和，“放心吧，一会儿见。” 钟尘挂断电话的同时，已经走进机场的地下停车场。 随着他走近，车子门砰一声自动打开。 是一辆最大号的路虎suv。 钟尘把箱子放到车后座上，脱掉外套，舒了口气。 他看一眼手表，怔住片刻，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红色的长方形首饰盒，打开后备箱，小心翼翼地放到里头。 ——后备箱里堆满了大大小小各种礼物。 从包装上来看，既有一线大牌的首饰，也有带有异国风情的报纸做的小袋子。 钟尘习惯性地将那些礼物又数了一遍。 加上今天这个，有五十三个了。 钟尘又怔住片刻，才关上后备箱盖，坐进了车子的驾驶位。 4。 钟亦把手机扔到沙发上。 “哎，有的等了，还得一个小时吧，钟尘还是那个臭毛病……刚下飞机，也不嫌累！” 钟亦又给大家倒了一轮酒。 “我啊，一是怕他辛苦，二是想让他早点来，特意派了个面生的司机去，结果他还是把人家给打发了。” 方汀垂下眼眸，拿起一瓶红茶。 李炎很自然地接过去，帮方汀拧开瓶盖，又递了回去。 钟亦单手撑起下巴，望向别处。 方汀润了润嗓子，说，“钟尘喜欢独处，平时能自己开车的时候，绝对不肯坐别人车的。” 钟亦重重地点头，“你说对了。而且他还有个臭毛病，就是凡事都要尽善尽美！比如我都能想到他现在在做什么——” 钟亦有些骄傲地笑笑，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一定不肯直接来见我们的——” 钟亦忽然挑了挑眉毛，目光扫过李炎的脸，落到方汀身上。 “哎？钢琴家，要不你猜猜看，钟尘现在在做什么？看看我俩谁猜的准——” 叶长青在一旁插嘴。 “猜这玩意有什么意思？总得赌点什么吧？要不就是瞎猜。” 钟亦垂下眼皮，瞧一眼叶长青，随即目光又落回到方汀身上。 “输的人，就答应赢的人一件事，好不好？” 李炎的目光似乎在眼镜片后闪了一下，但是很快归于平静。 “哈哈，你是钟尘的姐姐，当然你更了解他啦。” 方汀又喝了一口红茶，“我肯定输的呀。” “我是他姐姐，你也是啊。我们俩从小学起就玩在一起，你也是看着钟尘长大的，算是钟尘的半个姐姐。” 钟亦往后仰在沙发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脸上也有醉意，“怎么样，方汀，赌不赌？” 方汀看一眼李炎。 李炎很自然地握住方汀的手。 “你今晚得哄好钟亦啊，陪她玩玩吧，说不定哄好了她，她就肯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了呢？” 李炎把方汀揽在怀里。 “好啊，那我们就赌一把。”方汀小鸟依人地靠在李炎怀里。 “我让你。”钟亦的目光，从李炎和方汀紧握的手上，缓缓转移到方汀脸上。 “你先说。如果我们俩答案一样……就算我输。” 钟亦飞快地瞥一眼李炎。 她喝过了烈酒，眼眸的颜色就像深沉的大海……但只在那短短的一瞬。 第4章 姐弟俩就像南北极（3） 5。 “钟尘对自己要求很高，刚下飞机的样子会很疲惫，他不会允许自己那个样子示人，但是他又很守时。” 方汀抿了一小口酒，缓缓说道，“所以钟尘一定已经查好路线，找了途中的酒店洗澡换衣服，喷好古龙水，才往这里来。” 钟亦怔了怔，随即眼眸一沉，狭长眼尾弯成月牙，“方汀，真没想到你这么了解钟尘。” 叶长青嫌吵，把包房里的ktv给关了，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所以这一句，钟亦的声音格外清晰。 “但是还有一件事你没有说——他会带来送给你的结婚礼物。这份礼物，他十年前就准备好了。” 方汀一愣。 李炎却是一笑，“钟尘比我们小两届。十年前，钟尘才刚上初中啊，能准备什么结婚礼物？” 钟亦歪着头，懒洋洋地又挑了挑眼尾。 “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了。就因为是十年前准备的，所以比今天的任何东西都更珍贵。” 6。 苑青颖的身影很快淹没在g4门口的人群里。 程雪歌探头探脑，疾步追上去，却看到前面的女生被门卫拦下来。 “人满了，明天再来吧。” 门卫一脸不耐烦，真是店大欺客。 程雪歌停下脚步，不由暗暗着急。 前面那个黑衣服的女生那么漂亮，穿着露肩连衣裙和细跟高跟鞋，都被拦了下来。 而她……脸又胖又肿，穿的像个古董，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就更不可能进得去了。 这时，一阵寡淡又悠长的古龙水味从身侧掠过。 程雪歌被这个气味吸引，再一抬头，却只看到一个背影。 ——他穿着黑色西装，头发一丝不乱，跟这里的氛围也有些格格不入。 喷古龙水那人身上的西装太正式了。像是刚从最老牌的写字楼里走出来，浑身上下一丝不苟，透着谨慎和刻板的气质，因此虽然他也又高又瘦，像个行走的衣架，光是背影就颜值高分，但依然与夜店这些身穿潮牌的毛头小子完全不同。 那人进门的时候什么也没说，但是门卫就后退一步让他过去，连虎口上的章都没盖。 程雪歌灵机一动，也来不及多想，就上前一步，跟在那人身后。 “前面那位是我老板。”程雪歌极力镇定，“……我是他秘书。” 门卫盯着程雪歌看了两秒。 程雪歌故作淡定，冷冷地扫了门卫一眼。 二人对峙。 片刻后，门卫后退一步，放她进去。 程雪歌心中一喜，急忙大步进去。抬眼一看，苑青颖和方才那个喷古龙水的男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程雪歌拿出手机…… 苑青颖的定位就在附近。 7。 “苑青颖你什么意思？你现在是不想认账了？” 身穿黑色露肩连衣裙的女生终于想办法进来，她把包像扔炸弹一样狠狠扔在沙发卡座上，像是想要炸死苑青颖一样，气势汹汹地走到他面前。 苑青颖头也不抬，很认真地摆弄手机。 “你以为跑到成都来我就找不到你了？我告诉你，这件事你要是不给我满意的答复，我就把你搞大我肚子这件事闹得你们家公司人尽皆知！” 那女生挽起袖子，露出更多雪白的肩膀。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那个又胖又土的女朋友跑成都来了，你才跟着来的！我好容易找到你，你就约我来夜店，你几个意思？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根本不想对我负责是不是？” 苑青颖放下手机，拿出一个信封，扔到桌子上。 “你可能不知道，怀孕八周就可以做亲子鉴定。有一种方法是采集胎儿的羊水和绒毛做检测样本，孕期达到8周到13周就可以。 ” 苑青颖穿着当红潮牌的黑色卫衣，带着一顶鸭舌帽，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看起来就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不紧不慢地又说。 “第二种在怀孕期间做亲子鉴定的方法，是采集孕妇的静脉血做检测样本，这种方法无创伤，对孕妇和胎儿都无伤害，检测结果也很准确。孕期达到8周后，一直到孩子出生都可以做。” 黑衣女生一愣，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苑青颖，又看一眼桌上的信封。 “苑青颖，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难理解吗？” 苑青颖指了指桌上的信封，“我找人查过你，你近期历任男朋友的照片都在这儿了。还有几个前男友。” 黑衣女生倒抽一口气，不自觉地咬紧牙关。 “我怀疑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苑青颖慢悠悠地说，“这是合理推测。但是一切讲证据，我也不会凭空下结论。你准备一下，我安排你做亲子鉴定。” “你怀疑我？还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你尊重过我吗？” 黑衣女生拿起桌上的信封，缓缓攥紧在手心里，“苑青颖，你特么简直是在侮辱我！” “我并没有侮辱你。” 苑青颖侧过头，眸光一闪，冷冷淡淡地望向别处。 “……如果这孩子不是我的，你却骗我说是，那才是在侮辱你自己。” 第4章 姐弟俩就像南北极（4） 8。 随着夜色渐深，g4二楼vip包厢里酒意渐浓。 “结婚礼物？钟尘……要送给我？” 方汀怔了怔，垂下眼眸，扬了扬唇角，“但愿他还是别送了吧……钟尘送的礼物一定很贵重，我怎么还得起？” 钟亦有些醉意，撩一下额前短发，爽朗一笑。 “要是钟尘送你什么卡地亚，宝格丽，那才是看轻了你。能用钱买的，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需要时间积累的，才最珍贵。” 这时，vip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钟尘身上独特的古龙水味道迅速在房间里扩散开来。 在座众人都知道是钟尘来了。 钟亦坐直了身体…… 方汀把侧脸的碎发别到耳后。 李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叶长青放下酒杯，站起身，笑吟吟地往门口迎去。 9。 一楼舞池里光芒万丈。 dj又一次在把气氛推向高潮之后，放了一首抒情的慢歌。 尖叫声平息，灯光也从银色闪电满场乱窜的张扬，变成气氛温馨的橘色光晕。 那温暖的橘色光晕……拓下程雪歌微胖又冰凉的影子，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牢牢钉在苑青颖所在的卡座前。 黑衣女生的脸庞清晰起来。程雪歌的面色也更难看了。 程雪歌认出这女生是谁。 ——苑青颖的同事，苑家连锁烤肉店的总店店长。 ——苑青颖的爸爸当过兵，退伍之后白手起家，最早以一家烤肉店发迹，现在做成连锁，在全国已有几百家店面。 这女生名叫秦湘雪，程雪歌以前见过她几次，但没什么交往，只知道她是苑青颖父亲战友的女儿。 秦湘雪虽然学历不高，但是能说会道，小小年纪已经工作好几年了，现在是总店店长，很得苑青颖爸爸的信任。 程雪歌这是第一次看到属于她的苑青颖与别的女生纠缠不清。 一瞬间就像被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苑青颖，像我这样的女生，有几个前男友那不很正常吗？倒是你，你睡过我是事实！怎么，穿上裤子就想不认账了么？” 秦湘雪把手心里的信封攥得起皱。 “趁着我们还能好好说话，我劝你对我客气一点！否则我就把你睡了我还不负责这件事，闹得整个公司都知道！” 苑青颖抬起头来，鸭舌帽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剩下那半张脸色铁青。 秦湘雪见状，歪着头，声色缓和了一些。 “一夜夫妻百日恩，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你要是肯跟我认真交往，我保证我会是个好妻子……但是你要是想搞事情，那我也奉陪到底！闹到全市全省全国都知道我也无所谓的！搞不好还出名了呢。” 苑青颖啪一下把手机撂在桌子上，一时无言。 秦湘雪更得意了。 “所以，别再跟我说什么亲子鉴定的事了，你不能这样侮辱我。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清楚，那天排卵期，孩子真是你的。” 苑青颖给自己倒了杯芝华士，没兑绿茶，一口饮尽。 “你要是想把孩子生下来，就得先去做亲子鉴定，这件事情没商量。” 程雪歌一字一句听得清楚，心里冰凉。 “然后呢？……如果是你的种，你打算怎么办？你会娶我吗？其实不管长相还是能力，我都比你那个土肥圆女友强太多了吧？” 秦湘雪口气软了一点，走到苑青颖身边坐下，手臂搭上他的肩膀。 “别废话了。鉴定结果出来了再跟我谈。” 苑青颖甩开秦湘雪的手，也不看她，低头又开始玩手机。 秦湘雪脸色通红，恼羞成怒。 “好，你既然是这个态度，那咱们就一拍两散！我现在就去网上发帖，说你睡了我之后不认账，拔屌无情！看你以后在公司怎么做人！你们苑家有头有脸，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看你们家烤肉店以后怎么做生意！” 秦湘雪转头就走，细跟高跟鞋跺得噔噔响。 程雪歌了解苑青颖，他最应付不来这种文化程度不高，又很难缠的女人。 讲理讲不通，又不能动手打。 “站住。” 程雪歌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冰窖深处传来。 ……听到这个声音，秦湘雪和苑青颖都愣住了。 苑青颖抬起头，怔了怔，像是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摘掉了头上的鸭舌帽。 程雪歌眸光冰冷，挡住秦湘雪的去路。 二人面对面站着。 ……穿着细高跟鞋的秦湘雪比程雪歌高出半个头，身材却瘦了两号，穿黑色露肩连衣裙，曼妙又性感。 程雪歌没洗头发，身材臃肿，土灰色的风衣把身上裹得严严实实，与秦湘雪就像是来自于两个世界。 但是这一刻，面对程雪歌沉沉的目光，秦湘雪终究有些心虚。 “……程雪歌？” 秦湘雪万万没想到程雪歌会出现在这里。 “小秦，你以前见到我嘴很甜的，不是都叫我老板娘的么？” 程雪歌冷冷一笑，绕开秦湘雪，走到苑青颖身边，一张脸像冻成了冰块，却缓缓绽出一个笑容。 “咳，其实叫什么都无所谓，一句称呼而已，但是你自己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啊。” 程雪歌脱掉大衣，慢悠悠地挂在椅背上。 虽然程雪歌又胖又土，跟秦湘雪在外貌上完全没有可比性，但在气场上却占了上风。 “小秦啊，我跟青颖商量好了。你先去做个亲子鉴定，如果孩子是苑家的，那是好事，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我们怎么会不认账呢？” 秦湘雪本来就有点懵。程雪歌这一句“小秦”，更是叫得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怀胎十月，很辛苦的，你要是能替我代劳，那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将来肯定是要当成自己孩子养的！” 程雪歌的脸圆嘟嘟的，不施脂粉，但是一脸真诚。 秦湘雪脸色铁青。 “怎么，你不愿意啊？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如果孩子不是苑家的，你瞒也瞒不住啊。我这是好心劝你，不管孩子的爸爸是谁，你都得心里有个数儿，跟人家商量好了再生，不然万一他不认账呢？你这么年轻，大把前途，生个拖油瓶以后多耽误事啊？可不是每个女人都像我这么宽宏大量的。” 程雪歌笑容更深，看一眼坐在桌子对面的苑青颖。 “我跟青颖已经商量好了，如果孩子是他的，你就生下来，将来过继给我们。如果不是……那你就自己做主，但别让我家青颖背这个锅。” 程雪歌的表情更真诚了，皱起眉头看着秦湘雪，“……其实生孩子真挺麻烦的，而且我都这么胖了，再胖就更难瘦下来了……你要是能替我过这一关，我真的很感激你的。” 程雪歌双手握住秦湘雪的手。 秦湘雪睁大眼睛，睫毛膏涂太多，苍蝇腿似的睫毛抖了一抖。 第5章 程雪歌与钟尘第一次旅行（1） 1。 叶长青亲昵地拍了拍钟尘的肩膀。 “钟尘，这可是我第一次见你来夜店呢。” “凡事总有第一次。” 钟尘一脸礼貌又疏离的笑容，接过叶长青递来的酒杯，缓缓走到钟亦身边。 昏暗灯光下，他被众人簇拥着，目光如羽毛般，轻飘飘地掠过方汀的脸。 “恭喜你们。” 钟尘微微扬起唇角。 在方汀的记忆中，钟尘脸上好像只有这一种表情。 开心的钟尘，不开心的钟尘…… 高考放榜时，被名牌大学录取的钟尘…… 为救自己被汽车撞断了腿，痛入骨髓的钟尘…… 不知是喜怒不形于色，还是内心拥有真正的平和与淡定……总之钟尘一直都是这样的表情。 波澜不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所以……多年以来，每当她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丝涟漪，她总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钟尘一身黑色西装，头发一丝不乱，虽然刚下飞机，可是脸上没有半点憔悴之色，仿佛刚从财经新闻中走出来似的。 方汀看着钟尘，一时怔住了。 “谢谢你啊，钟尘。”李炎急忙站起来，碰了一下钟尘手中的杯子，“我跟方汀都是看着你长大的，本来想找你做伴郎的……但是我们知道你忙，是做大事的人，我们也没敢开这个口。” 钟尘没说什么，抿了抿唇角，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钟亦歪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看一眼钟尘，又笑着睨向李炎，“哎，我弟就比你小三岁，你少倚老卖老了，还看着人家长大的……” 钟亦嗔他一眼。 “嗯，那我看着你长大的行了吧。”李炎一脸认真，“你保养的好，比十八岁时更漂亮，不用装就很嫩。” 钟亦笑了，歪在沙发里轻轻踢了李炎一脚，“好啊你，说我装嫩！” 叶长青在一旁冷眼看着，似笑非笑地翻了个白眼。 钟亦忽然也觉得不妥，扫一眼方汀，看她面不改色，这才放下心来。 李炎也安静下来，无声地坐回沙发里。 钟亦站起来挽住钟尘的胳膊，拉着他在方汀身边坐下。 “钟尘，把结婚礼物拿出来吧。……你不是说替我给方汀准备了一份大礼么？” 钟尘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个红色的方盒子，递到姐姐钟亦手中。 他没有再看方汀。 “就这？刷卡就能买，没走心啊。” 钟亦眨了眨眼睛，假睫毛长而浓密，显得灰色美瞳格外深邃，“你不是说，方汀结婚你要送份大礼给她的吗？……就这？” “一万多块，还不够大？” 钟尘看着姐姐，扬了扬唇角，“你回家么？我累了。” 他的表情，无论是在夜店包厢，还是在纽约证券交易所……永远这样清冷疏离。 方汀看着钟亦手中的红盒子，心中蓦然五味杂陈。 2。 秦湘雪秀眉一竖，狠狠甩开程雪歌的手，深吸一口气。 “程雪歌，麻烦你照照镜子，摆出一副大婆架势给谁看呢？你还要不要脸？” 秦湘雪冷笑一声，很快抓住最恶毒的反击点，“你看看你自己这副德行，土肥圆说的就是你，苑青颖这种男人会娶你？就算他瞎，他爸也不瞎啊……” “够了！” 苑青颖铁青着脸，冷冷吐出这两个字。 秦湘雪一时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程雪歌沉默三秒，随即爽朗一笑，“是啊。我是糟糠之妻，你是妖艳贱货。” 秦湘雪一愣。 苑青颖也睁大了眼睛。 “我今年二十五岁，十五岁文理分班那年认识苑青颖……我们俩是同桌。朝夕相处十年，正式交往七年，今年就要结婚了。……你再年轻漂亮，在这段关系里，也是人人喊打的第三者。” 程雪歌拎起一瓶桌上的啤酒，用桌角磕掉瓶盖。 “你不是说要闹的公司人尽皆知吗？可以啊。” 程雪歌喉咙发干，又痛又涩，抿了一口啤酒，强压住胸口奔涌而出的难过，“如果你觉得这事让你脸上很有光彩的话，那你一定要好好编辑，发朋友圈发微博，我不但点赞，还帮你转发呢。你说看官们会向着谁？” 程雪歌瞥一眼秦湘雪，鄙夷一笑，“等事情淡下来，苑青颖是浪子回头，我是从一而终……而你，就是全市知名的狐狸精了。” 空气仿佛凝滞，安静了片刻。 一首慢歌放完，dj换上一首快歌，整个场子又躁动起来。 秦湘雪抬起双手，将那个苑青颖给她的信封一下一下撕成碎片。 “算你狠，程雪歌。不过你记住，你的男人我睡过了。” 秦湘雪怨毒一笑。 “……也就那么回事吧。” 苑青颖猛地站起来。 秦湘雪抢先一步，把手里的纸片甩到他脸上。 “偷腥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程雪歌，你给我等着，这件事没完！” 秦湘雪一甩长发，随着夜场快歌的节奏感，在细高跟上摇摇曳曳，大步离去。 苑青颖冷着脸，忽然想起身后只剩下程雪歌一个人了，脊背蓦然一僵。 诱人躁动的旋律中，狂热鲜活的人群里……这一刻她却仿佛置身地狱。 程雪歌缓缓抬起头，瞬也不瞬地看着苑青颖。 眼眸里盛满流离的灯光…… 和轻盈透明的泪水。 3。 苑青颖是有向她求过婚的。 虽然幼稚，可是历历在目，就好像是昨天的事。 程雪歌生日在四月初。那时北方还是寒意料峭。 程雪歌那时候才八十多斤，很是怕冷，不但穿着秋衣秋裤，还裹了棉衣。但看起来还是瘦瘦小小的。 苑青颖像往常一样，快回家的时候给她信息，问她晚饭想吃什么。 他们正式交往之后，就从大学宿舍里搬出去，在大学旁边租了个房子住。 大三的时候，苑青颖就开始去他爸爸的公司帮忙，每天开着白色宝马进出校园。 同寝室的女生都很羡慕程雪歌，说她有福气，找了个有家底又上进的男朋友，但是她自己根本不在乎这些。 她的注意力都在苑青颖这个人身上。他开宝马还是坐公交，对她来说没有分别。 那时还是他们的热恋期。 程雪歌严于律己，每天都想把自己最最漂亮的一面展现给苑青颖。 程雪歌急忙争分夺秒的洗澡化妆，一边回复他说想吃麻辣烫。 可是那一次，苑青颖没有顺着她，而是提议说要去吃西餐。 程雪歌向来随和，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跟往常一样，苑青颖车子停在楼下的时候，她已经穿上早就搭配好了的衣服，抓了根口红扔到手袋里，喷了香水，漂漂亮亮地飞奔下楼。 苑青颖通常会利用等她这段时间打一会儿游戏。然而她一上车，他就会把游戏退了，手机放一边，单手抱住她，亲她的嘴唇。 ……有时候蜻蜓点水，有时候是舌吻。 虽然两个人已经相识七年，也同居了一阵子，但是看见对方依然会脸红心跳，并且约定好了每天都要认真接吻。 ……每日例行接吻之后，当他发动车子，她就会拉下副驾驶的镜子，仔仔细细涂上口红。 ……可是那一天，当她拉开镜子，发现镜子上用口红画了一个心型，心型下面还画着一个箭头。 程雪歌一怔，诧异又有些惊喜地看一眼苑青颖。 苑青颖单手握着方向盘，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只是扬了扬唇角，侧脸的笑容上有个浅浅的梨涡。 程雪歌按照那个箭头的指向，打开副驾驶的抽屉……眼前金灿灿一闪，是满满一抽屉的口红。 程雪歌愣住，眨了眨眼睛，瞳仁里映着一片金色。 前方正好是红灯。 苑青颖单手扶着方向盘，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给你三次机会。” 他是狭长的凤眼，睫毛浓密，乍一看像画了眼线，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找得到戒指，我就娶你。” 程雪歌反应了一会儿，忙问，“那要是找不到呢？” “那就娶别人呗。” 路口处红灯转绿，苑青颖目视前方，摊了摊手，坏坏一笑，“嘿嘿，那可就怨不得我了。” “你敢！”程雪歌知道他弱点，伸手过去呵他的痒。 “哎呀，开车呢，别闹别闹！”苑青颖声音都变了，他腰部两侧最敏感，轻轻一碰就痒得不行。 “你先找嘛，找不到再耍赖啊！”苑青颖捉住她的手，飞快放到嘴边，亲了一下她的手背。 程雪歌心中一荡，虽然已经习惯了他这样对待自己……可是每次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吻，心里还是会觉得幸福。 她一脸甜蜜的抽回了手，拿起最右边的第一个口红盒，晃了晃，里面传来金属碰撞声。 “第一个就是啊？我运气这么好？”程雪歌怔了怔，急忙打开口红盒，一枚钻戒滚出来，上面的钻石是眼泪的形状，大概有两克拉的大小。 “藏得太深怕你找不到啊。你那么蠢。”苑青颖侧脸上的梨涡更深了，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这完全是一道送分题。” 车子里光线昏暗，前方车尾灯的光芒和城市夜幕的霓虹交织在一起，将这狭小的空间映的光影流离。 “你真要娶我？” 程雪歌攥着那枚眼泪似的钻戒，这一刻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你跟了我这么久。被我惯的又懒又馋，脾气又坏……我不娶你，你嫁谁去？” 苑青颖单手转了半圈方向盘，把车停到路边，将那钻戒亲手套到程雪歌的无名指上，仔细端详。 “大小合适吗？你最近稍微胖了一点儿，戴不上的话，我送回去给你改改尺寸。” 程雪歌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泪水并不能将她胸中苦痛排解出万分之一。 她绝望地发现，失去他，她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 在来之前，她想找他，求他回头…… 她什么都肯做，什么都肯改……只要不分手。 她愿意低下高傲的头，去换他的回心转意。 ……可是现在，一切已经太迟了。 第5章 程雪歌与钟尘第一次旅行（2） 2。 钟亦把卡地亚的红盒子递给方汀，又深深地看一眼李炎。 “钟尘和钟亦，祝福李炎和方汀，新婚快乐。” 钟尘跟钟亦都是很有个性的人，从小到大朋友很少，好在是姐弟俩，转学补课都有个伴，也不太在乎别人。 不过，在读书的时候，再有个性的女生，也需要一个下课一起上厕所的女生朋友。 方汀起初就是这个课间一起上厕所的朋友。 钟亦叛逆，方汀温婉，两个人的友谊从小学一直延续到今天。钟亦也因为方汀的缘故，跟从小到大一直当班长的李炎走近。 李炎是每个人都遇到过的那种班长。 ——很得老师的信赖，学习成绩中上，宽厚稳重，八面玲珑，但又给人踏实可靠的感觉。 ……与普通班长宽厚勤恳的形象不同的是，李炎偶尔还扮演逗逼的角色，说话时喜欢甩包袱，经常逗得方汀和钟亦花枝乱颤。 钟亦从小就是个小辣椒，怼天怼地，唯独疼爱弟弟钟尘，走到哪儿都带着他。 所以虽然钟尘自小性子高冷，但是方汀和李炎，却成了他成长的一部分。 仿佛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四个就长大成人了。 李炎和方汀，明天就要举行婚礼。 钟尘的目光终于停留在方汀脸上。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方汀只好先开了口。 “钟尘，你为什么送我这个？” 方汀晃晃手中的红色方盒子，扬了扬唇角，笑中含嗔。 “这么贵，还不如直接送钱呢。” 在方汀记忆中，钟尘的眼睛永远像夜幕下漆黑的深海。 平静宁和。风一吹，水面上会浮起淡淡的花纹，却看不见深处的端倪。 “票据在盒子里。用现金买的。你可以拿去退了，选一样你喜欢的东西。” 方汀一时无言。 钟尘郑重地向方汀伸出右手。 “我先走了。再跟你说一次恭喜。……方汀姐。” ……好像自从钟尘上了中学，他就再没叫过自己方汀姐。 ……现在想来，那小王子似的钟尘，睁着一双黑宝石似的眼睛跟在自己身后……都好像是前生的事了。 “谢谢，早点回家休息……再见。” 方汀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清汤带水的脸上拓下根根分明的影子，掩饰住这一刻的恍惚。 不知道过了多久，钟亦的手揽上方汀的肩膀，声音嬉笑，却不知道为什么好似隐隐透着一点儿悲凉。 “方才我们打赌……算你赢了。我愿赌服输。” ……也不知道钟亦是不是在说打赌这件事。 反正她觉得自己输了。 “我欠你一次。……说吧，不管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钟亦双手冰凉，可是对待方汀的态度依然热情。 方汀轻轻握住钟亦的手。 她的手白皙修长，指甲干净，纤尘不染，与钟亦黑色镶钻刚美过甲的手比起来…… 一个像玉兰，一个像罂粟。 “钟亦，你能不能别去旅行了？” 方汀摇了摇钟亦的手，带着撒娇的口吻。 “……对你来说，旅行什么时候都能去。而我的婚礼，却只有这一次。钟亦，我的婚礼啊，我真的很希望你能来……答应我，好不好？” 方汀此刻的眼神就像小鹿一样，泛着水光，充满祈求。 恐怕任何男人看了都会心折。就连钟亦都不例外。 而且方汀的手还那样细腻温软。 ……仿佛用力一捏就会碎掉，让人忍不住想将她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 这么多年来，方汀一直是钟亦最好的朋友。 ……李炎也是。 两个最好朋友的婚礼，按理说她钟亦就算顶着天打雷劈也该到场。 钟亦笑容中有些歉意，轻轻拍了拍方汀的手背。 “听你的，新娘子最大。我不去旅行了。” 钟亦用力握了握方汀的手，随即松开，接过来江大译递来的外套。 “我跟钟尘一辆车回家，你们俩再玩一会儿吧？” 钟亦一边把黑色铆钉皮夹克往身上披，一边转头嘱咐叶长青。 “叶少，好好陪陪我朋友呗？多喝点，务必尽兴，账单算我的。” 方汀刚要推辞，身侧却传来李炎的声音。 “好，我们也想体验一下你的生活。” 李炎手掌宽厚，帮钟亦把外套穿好，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我跟方汀结婚以后，就更不会再出来玩了。……以后，也就更没有机会了解你的世界了。” 钟亦一笑，心里却有点乱，甩了甩奶茶色的短发，推门大步走了出去。 第5章 程雪歌与钟尘第一次旅行（3） 3。 苑青颖跟程雪歌站在g4后身的小巷子里。 程雪歌穿了大衣，圆滚滚地矗立在夜色中，身后是暗红色闪动的霓虹。 苑青颖只穿一件卫衣，看起来有些单薄。 g4里面太吵了，不是一个能好好说话的地方。 苑青颖微低着头，双手插在裤袋里。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在等程雪歌先开口。 程雪歌怔忡而沉默地望着他。 ……与他不同的是，她有很多话，只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仿佛三魂七魄被偷走了一缕。 有什么已经不再完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还是苑青颖先打破了沉默。 方才全靠程雪歌帮他打发了秦湘雪。 ……但是他心里没有力气感激，只是觉得十分丢脸。 “方才的事你都看到了，我……” 就像熬夜的人多喝了几杯咖啡，苑青颖觉得胸口虚浮，郁结不安，深吸一口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雪歌穿着大衣，又刚从夜店里出来，但是此时此刻却冷得浑身发抖。 “我本来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被城市霓虹照亮的夜幕之下，程雪歌虽然外貌变了，但是声音却仍然一如中学时代那般细腻动听。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死死攥住大衣口袋的内衬。 “这句话现在换我对你说——我们分手吧。” 苑青颖神色一僵。 程雪歌低下头……一眨眼睛，两行泪水无声地沿着脸颊滚落。 “我放在你家的东西麻烦你先不要扔……过阵子我去取回来。” ……那原本是他们两个人的家。 她的东西远远多于苑青颖。 “你的信用卡，我先还给你。” 程雪歌从兜里掏出那张漆黑铮亮的，写着苑青颖名字的卡片。 ……这张信用卡她已经用了七年。 “支付宝里大概还有一万多块，是用来给你外婆交电费和煤气费的……这些东西我会整理一下，回头一起交还给你。” 程雪歌后退几步，想转身走掉，却忍不住又回过头，远远看了他一眼。 ……夜幕之下，苑青颖的身影依然英气逼人。 好像这么多年的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丝负面痕迹。……反而把他变得更好看，更从容。 程雪歌想说一句“再见”。 ……嘴唇抖了抖，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 说什么都没用了。还不如省了这口气。 她忽然不敢再看他。 ……她怕再多看一眼，内心深处会生出想要原谅他的念头。 她爱他。但是她接受不了他跟第二个女人的事。 任何事都可以商量。只有这件事不行。 程雪歌转身走掉。 ……也许是这两天睡的太少了吧。 夜风迎面一吹，双眼忽然酸痛难忍。 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一次她哭的十分平静。 ……由内而外的疲惫，让她没力气做出电影里那些戏剧化的表情。 ……整个人是僵的。脸也是。 苑青颖忽然追上来，自后拽住她的手臂。 “雪歌……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苑青颖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就在她耳边，却遥远而荒凉。 “我现在很乱。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把一切跟你说清楚的，好不好？” 程雪歌的耳膜鼓起来，就像坐飞机一样，嗡嗡直响。 她没有甩开苑青颖的手。 这一刻，她的情绪忽然异常平静。 “我本来是想求你复合的……无论我做错了什么，我都愿意改。” 程雪歌侧过头，怔怔地看着苑青颖。 双眼却好像聚不起焦距。 其实只有一步之遥。 ……却仿佛伸出双手，永远也再碰触不到他。 “如果我你嫌我胖嫌我丑，我可以减肥，可以化妆……如果你嫌我不做事，我可以出去找工作……” 程雪歌低下头，眼眶酸痛难忍。 “可是现在，做错事的人是你。” 也就是说，她所有想要弥补的努力都将失效。 “木已成舟，我……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七年了。七年的感情。 花七年的时间去养一只小猫小狗，倘若死掉，也会心痛难忍。 ……何况是他。 ……是她从十六岁起，就开始偷偷喜欢的人。 苑青颖的手隔着程雪歌厚厚的风衣，依然能感受到，她圆滚滚的手臂在瑟瑟发抖。 苑青颖愣住，手一松，沿着风衣粗糙的衣料，无力地滑落下去。 程雪歌大步走开。 不知道走了多远，她仰起头，看着城市上空漆黑厚重的天空。 ……也许仰起头，眼泪就不会再流下来了。 可是原来不是。 这一次她亲身试过了。就算仰着头，泪水依然会灌满眼眶，然后溢满出来。 其实想开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 ……在这个城市里，她本来就一无所有。 第5章 程雪歌与钟尘第一次旅行（4） 7。 黑色路虎停在g4门口。 后备箱里装着五十三份礼物。 ……只是没有人知道。 钟尘坐在驾驶位上，双手搭着方向盘。 车载音响自动开启，是一首不知名的钢琴曲。 钟亦打开车门钻进来，第一件事就是蹬掉高跟鞋，把脚抵在挡风玻璃上。 姐弟俩一时沉默。 “我不想去参加方汀和李炎的婚礼。” 钟亦看着前方。 夜更深了，g4门口仍有无数鲜亮的脸庞进进出出。 钟亦侧过头。 钟尘的脸在来往车灯的照映下，忽明忽暗，侧脸笔挺如雕塑。 “钟大小姐做事，也会考虑别人的想法么？” “当然不会。” 钟亦按下车窗，“但是方汀毕竟是我唯一的朋友。” 方汀……方汀。 这个名字落在钟尘耳朵里。 ……仿佛打碎平静水面的石子，随即默然地沉入水底。 “我买的行程你喜欢吗？洛杉矶私人订制。” 钟尘向来话少，点了点头。 “可是我答应方汀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钟尘一脸淡然，又点了点头。 钟亦忽然又问。 “钟尘，你是不是喜欢方汀？” 钟尘脖子一僵。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车子里的姐弟俩都安静下来。 钢琴曲悠扬的旋律在车里流淌。 音响是后配的，环绕立体声仿佛把那黑白琴键敲进人心里。 钟尘面无波澜，开动车子，缓缓驶离霓虹闪烁的g4门口。 钟亦也没有再追问。只是打开车子的天窗，窝在座位里，茫然地望着天。 “你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说。永远让别人猜。” 忽然有个人影从小路口里冲出来。 钟尘猛踩刹车。 程雪歌裹着宽大的风衣，快步从车前走过。 远远看去就像个球。 钟尘只看到她的背影。 钟亦骂了一句shit，却忽然眼睛一亮，计上心头。 “我有办法了，钟尘。” 钟尘一愣，钟亦直接上手去抓他的方向盘。 “你下去，我来开。” 钟尘只好把车子停到路边。 “方汀和李炎的婚礼，我猜你也不想去的。不过，我淘的行程别浪费了，你自己去洛杉矶玩几天吧。” 钟亦熟练地登陆“逃跑“网站，申请单人退款，然后打开驾驶位的车门，一把将钟尘推了出去。 钟尘怔怔地站在车外，眼睁睁地看着钟亦蹿到方向盘前，不知道姐姐要做什么。 ……她一向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钟亦撩了撩颈后奶茶色的短发，握紧方向盘，盯着前方，竟然露出坚毅的神色。 5。 程雪歌伸手抹了把脸。 把蹭下来的满手眼泪和鼻涕，在大衣上擦了擦。 然后她掏出手机，拨通“逃跑”网站的客服电话。 “我之前在你们网站上定制了一个双人洛杉矶蜜月行程，后因故不能去，就放到网站上转卖……现在我改变主意，想只卖一个人的位置，可以吗？” 程雪歌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要是客服，就把自己这样难缠的客人拉入黑名单。 不过，她这也算是杞人忧天了。程雪歌心里很清楚，自己以后大概再也没有时间和钱，负担得起去洛杉矶的旅行。 所以她决定难缠到底，继续跟客服提要求。 “双人行程，我现在只想转卖一个人的位置，我本人按计划出行。……并且，我希望旅伴是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女生。” 客服态度倒是跟白天一样和煦温暖。 “程女士，我刚才查了一下您的订单，您的私人订制洛杉矶双人行程，已经被一个姓钟的女士拍下了，不过她现在正在申请单人退款……” 程雪歌正在凝神听着，冷不防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她脖子一缩，本能地回过头去。 午夜时分，大街上已经没什么车了。 远远望去，好像是一辆黑色路虎撞上了路边的护栏。 6。 钟亦手上向来没轻没重。 这一下撞的太狠，气囊都出来了。 钟尘冲过去打开车门，看到姐姐神志清醒，安然无恙，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钟亦眨了眨眼睛，眼中露出兴奋的神情。 “钟尘，快给我拍照！” 钟尘看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淡然拿出手机，啪啪啪连拍了好多张。 “你看起来不像是出了意外，反而更像大功告成，要不要换个表情？” 钟亦点了点头，连甩带揉，把自己的短发弄乱，试图摆出一张生无可恋的脸。 “你现在拍！然后发个朋友圈，就说我出车祸了。” “no。”钟尘换了角度，尽职尽责地又拍了几张，“我从来不发朋友圈的。你当心被李炎识穿了。” 钟亦一愣，蹙了蹙眉，顶着一头乱发，用重新审视地眼神看向弟弟。 钟尘并不接她的目光，只是把手机递过去。 “你看看满不满意。不行我再给你拍几张。” 钟亦接过手机，依然直勾勾地盯着钟尘。 “你为什么忽然提到李炎？” “方汀心思单纯，是看不出你耍手段的。” 钟尘懒得说话，无奈她是自己的亲姐姐，不得不有问必答，“但是李炎善于察言观色，看事情向来清楚，又喜欢揣测人心。” 钟亦看着弟弟，心里暗暗吃惊。 没想到钟尘这么久不跟他们玩在一起，心中那杆秤却依然精准，计量着每个人的变化和斤两。 钟尘往车后走去，打开后备箱。 ……还好，他买给方汀的五十三份礼物都还好好的堆在那里。 钟亦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瘸一拐地从车上下来，站到钟尘身边。 “这些才是你给方汀准备的结婚礼物吧？” 钟亦腿细。 李炎总说，钟亦的腿好像用力一掰就能折断。方才那一下也真是挺危险，现在才感觉到疼。 钟亦揉着膝盖嘶了一声。 “为了逃避参加婚礼，我也真是蛮拼的。心好累。所以朋友这种东西，真不需要有太多。” 钟尘看一眼钟亦的腿，“如果仅仅是朋友，你也用不着这样吧。” “彼此彼此。你把这些礼物藏起来是对的。……要是把这些东西送给方汀，李炎会怎么想？” 钟尘扣上后备箱的盖子，抬头看一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天空。 “谢谢你，姐。洛杉矶我会去的。” “我知道你对她有好感。但不知道这么深。” “你的腿痛么？要不要找医生？” “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以后就没事了。 姐弟俩的对话仿佛驴唇不对马嘴。 只有他们自己听得懂。 此时程雪歌已经挂断“逃跑”网站的客服电话，全靠这一口真气撑着，想尽快回酒店收拾行李，按计划启程前往洛杉矶。 ……希望拍下她行程那位钟姓女生，是个性格正常，没有怪癖又话少的旅伴。 ……这些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算了，只要话少就可以。 第5章 程雪歌与钟尘第一次旅行（5） 洛杉矶是仅次于纽约的美国第二大城市，坐落在加州西海岸线上，地貌丰富。 氛围也与纽约所在的美国东岸不同，是以闲适为主。 加州最出名的就是阳光。 皮肤被那样的金色涂抹起来，仿佛连带着里面的骨骼也会变得干燥舒爽。 而且不仅只有阳光。还有山，有海，有棕榈树，和沙漠。 又是地中海气候，四季如春。 程雪歌对洛杉矶这座天使之城向往已久。 可是此时此刻，她一个人，站在三排座位的大飞机上。 身边狭窄的过道里，陌生的乘客鱼贯而入。 身边乘客中，有一脸兴奋的中老年旅行团，或青涩或张狂的留学生，也有柔情蜜意成双成对的小情侣。 形形色色，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 程雪歌忽然迷茫起来，她觉得自己现在无法归档到任何一组人群。 一直以来，她只有苑青颖。所以分手之后的她，没家人，没事业，没青春，也没钱。 以前的人生已经作废，以后的人生也是模糊的。 出轨的人是苑青颖。 可是，从既定人生轨道上脱轨的，却是她自己。 钟尘穿一件红黑相间的格子衬衫，深蓝色牛仔裤，还有一双浅棕色的鹿皮短靴。 这是他第一次坐经济舱。 原来经济舱除了空间小之外，还很吵。 钟尘身高183，很轻松地把双肩包塞到行李架上，这时，一双肉肉的小手伸了过来。 程雪歌踮着脚，艰难地把金属行李箱举了上去。 她个子矮，手劲儿也不够，箱子滑轮卡在行李架边缘，塞不进去。 程雪歌用力往里推，箱子卡得更紧了，依然进不去。 钟尘视野高，顺手帮了她推了一下。 程雪歌弄的满头是汗，终于松了口气。 “谢谢你。” 她几天没好好吃饭了，道谢也是气若游丝。 钟尘礼貌地点了点头，根本没留意说这话的人是谁，扣上行李架盖子，低头坐回座位上。 程雪歌的座位是55d。 钟尘的座位是55f，跟程雪歌是同一排。 飞机没坐满，二人中间隔着一个空位。 空姐站在过道里，讲解氧气罩的使用方式和逃生方法。 程雪歌看着前方，听的十分认真。可是听着听着……空姐的声音就离她远去。 程雪歌想起来，她第一次坐飞机，是跟苑青颖一起。 那是苑青颖跟她表白之后的暑假。 是他们真正在一起之后，第一次旅行。 那时候没钱，但是对世界充满热情，他们去了西藏。 那是他们第一次坐飞机。遇到气流剧烈颠簸，苑青颖紧紧拉住她的手。 “别怕……有我。” 苑青颖的声音仿佛穿越时空，响在耳边。 程雪歌心里一阵刺痛。 空姐在演示求生技能而已啊！每架飞机起飞前都有。为什么明明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却会让她想起苑青颖？ 为什么有关他的一切都还那么清晰。 ……西藏客栈铁质楼梯转角处的盆花，天井里的秋千，还有苑青颖生病时苍白落拓的脸…… 程雪歌闭上眼睛，随着飞机腾空而起，轰鸣声嗡嗡地冲入耳鼓。 程雪歌为了缓解耳朵里的难受，打了个哈欠，两行滚烫的液体涌出来……却像是流在了心上。 飞机起飞，钟尘戴上耳机。 经济舱的狭窄和嘈杂让他很不习惯。 但是，李炎平时的生活，应该就是这样吧。 ……李炎跟方汀的蜜月旅行，他应该就是穿这样的衣服，坐这样的经济舱么？ 钟尘甚至能够想象到，方汀把头靠在李炎肩膀，她又直又长的黑发垂落到他穿格子衬衫的手臂上的样子。 播放器里的钢琴曲换了下一首。 这一次出来，钟尘彻底改头换面，放弃了原来的所有。 他改变了穿衣风格，也放弃了过去二十年来不曾离身的古龙水。 他甚至都没带印着自己名字的信用卡。 ……唯独耳机里在听的钢琴曲，是今天的钟尘，跟过去钟尘，唯一的联系。 那些钢琴曲都是方汀弹的。 第6章 别问我是谁（1） 1。 在李炎与方汀婚礼的前一天，钟亦发了一条出车祸的朋友圈。 ……黑色路虎撞到护栏上，驾驶位的气囊都出来了。 钟亦懒，发朋友圈很少发九张图。但是这一次，每个细节她都拍了，并且大肆吐槽保险公司动作慢，吐槽弟弟钟尘为了不浪费钱，扔下自己独自去旅行。 这一切都弄好之后，钟亦找家庭医生给自己腿上打了石膏，又想办法弄了一间骨科医院的高级病房。 她在病房里反复演习了好几次。 ……把带有医院文字的杯子和枕套反复挪动，假装是漫不经心地放到镜头里。 最后钟亦终于录了一条满意的视频，微信发给方汀。 “亲爱的，昨天我跟钟尘撞车了，我腿骨折了，打了石膏。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但是爸爸妈妈大惊小怪，非让我住院。我觉得坐轮椅去参加你婚礼也不好，所以只好远远地祝福你了。” 然后钟亦发了一个心形的动图表情，以及19999元的转账。 ……闺蜜婚礼不能到场的遗憾，她愿意用钱来补偿。 ……可是，她为了逃避这场婚礼，搞了这么多事情，又撞车又住院的……又有谁来补偿她呢？ 很快，方汀确认了转帐，然后用语音信息回复了她。 “亲爱的那你好好休息，我正在化妆，回头我和李炎请你吃饭……” 背景声音十分嘈杂，方汀听起来并没有心情低落，相反还有点儿兴奋。 是啊，她今天就要结婚了，是她人生中的大日子，怎么可能不兴奋？ 更何况，是要嫁给自己从小到大一直喜欢的人。 钟亦舒了口气，纤细的肩膀耷拉下来，望着雪白的病房和腿上的石膏，忽然有些沮丧。 ……她到底在做什么？ 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去掩饰那个内心最深处的真相？ 李炎……李炎。 这个名字真不好，每一次默念的感觉，都像心口上有个伤口在发炎。 但是，就算发炎，会痛…… 有些事，她也没有必要说…… 他也没必要知道。 2。 钟尘腿长，蜷在狭小的经济舱里十分难受。 空姐发了盒饭，他才知道，原来经济舱的盒饭比头等舱的还难吃。 简直难以下咽。 钟尘吃了一口，就再也没有食欲，只吃掉了那一小盒水果。 程雪歌之所以留意到身边的男孩没吃东西，是因为她把自己那份套餐全部吃光了。 ……一粒米都没剩，水果咸菜等配菜也没放过。 可是程雪歌还是觉得饿。 而且吃完之后觉得有点儿空虚。 她把装米饭的空锡纸盒放回到餐盒里，用皮筋绑好，让那餐盒看起来就像新的一样。 餐盒旁边放着一本《悲惨世界》，是她在机场书店买的，可是她只看了个开头就读不下去了。 ……这本跟苑青颖八杆子打不着的书，字字句句，无关的细节，竟然都会让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他。 程雪歌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餐盒，脑海中又浮现出跟苑青颖有关的事情……简直防不胜防。 ……苑青颖读书的时候很顽皮，手又巧，最喜欢用“无中生有”这招捉弄人。 ——偷偷吃光袋子里的小食品，吹起半袋子气，假装成是新的，一本正经地递给前后桌的小伙伴。 程雪歌跟苑青颖同桌的那段日子，她学习成绩好，又瘦又美，是班里的文艺文员，现在想想，差不多是她的人生巅峰了。 那时化妆和整容还没有蔚然成风，程雪歌虽然颜值一般，但是不长青春痘，白皙素净，就在同龄女孩中脱颖而出了。 然而她又很懂事，学习成绩好，是班里的文艺委员，积极参加各种唱歌比赛，可以说是班里的女神了。 当年的老师之所以安排苑青颖跟程雪歌同桌，就是因为苑青颖实在太过顽劣。 但是顽劣归顽劣，苑青颖从小就会讨老师喜欢，家境又好，经常给班级赞助各种东西，班主任不好得罪，只好让程雪歌这个学习成绩好，又守规矩的好学生去潜移默化苑青颖。 程雪歌清楚地记得，苑青颖第一天跟她成为同桌的那个午后…… 是九月开学不久后的秋天，阳光很好，窗外有簌簌落叶的黄叶。 程雪歌戴着耳机正在算数学题，忽然有人把一叠书扔到她面前。 她摘下耳机，侧头看了他一眼。 苑青颖歪歪扭扭地穿着校服，歪歪扭扭地站在浅金色的阳光里。 ……漆黑的眼眸浸在浅金色的阳光里，依然黑钻一般乌黑漆亮。 “哎？我东西多，你帮我搬点儿呗？” 他朝她扬了扬下巴，歪起一边唇角，“以后就是同桌了，我会关照你的。” 第6章 别问我是谁（2） 3。 ……坐在北京直飞洛杉矶的波音747上，程雪歌用力晃了晃脑袋。 ……脑海中的苑青颖怎么阴魂不散？ 犯错的人是他啊！怎么还像冤魂索命似的缠着自己！ 程雪歌深吸一口气，决定集中精力想点儿别的，哪怕只有片刻能够忘记苑青颖也好。 程雪歌像练瑜伽似的集中脑力。 ——读中学的时候，在跟苑青颖成为同桌之前，程雪歌也有一个女生好朋友。 那女生坐在她后座，比她成绩还要好，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但是长得很胖，眼睛像是横着的两条缝，山根几乎没有，鼻梁很塌，鼻头是圆的，班里男生都取笑她长的像猪。 苑青颖从不取笑她的外貌，但是他喜欢捉弄人。 有一次，他把薯片吃光了，空袋子吹上气，用一种网上买的小工具塑封起来，假装是一袋新薯片，递给胖胖的学委。 “辣白菜味的薯片，新上市的，你尝尝？” 胖学委接过去，眼中满是欣喜，拿到面前细细端详。苑青颖歪起一边唇角，无声地翘起凳子，偷偷把圆规伸了过去。 薯片袋子里全是空气，一下就被刺破了。 砰的一声。 崩出来的都是操场上捡来的石头和沙子。 苑青颖哈哈大笑。平时喜欢跟着他起哄的几个男生也夸张地笑起来。 那个年纪的男生，真是人见人烦，狗见狗嫌。 女学委脸色通红，低下头，胖胖的脸上渗出一层一层的汗珠。 程雪歌瞪了苑青颖一眼，掏出他书桌里一袋未开封的辣白菜味薯片，递了过去。 “这个才是给你的。他刚才拿错了。——他才应该吃沙子！” 说罢，程雪歌随手拿起桌上的化学书，狠狠拍向苑青颖的头。 “哎呦……” 苑青颖被打懵了，揉着头，抬头愣愣地看着程雪歌。 “以后不许再做这种事！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 程雪歌竖起眉毛，试图拿出班干部的威严。 苑青颖睁大眼睛看着程雪歌。 当时快要放学了。 夕阳薄暮的微光懒洋洋地照进窗棂，像眼影一样把苑青颖的眼皮涂成浅浅的深红。 大概就是那一刻，程雪歌发现，苑青颖这个差生竟然长的这样好看。 4。 “小姐，你要西式早餐还是中式早餐？” 耳边隐约有个声音传来。 ……那个当年被苑青颖欺负的胖学习委员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是程雪歌中学乃至大学唯一的好朋友。可是程雪歌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因为程雪歌跟苑青颖在一起之后，一起玩的都是他的朋友，慢慢她就再也没有自己的朋友了。 “小姐，西式早餐是意大利面，中式早餐是鸡丁炒饭，您要哪种？” 程雪歌侧过头，看见空姐推着餐车站在自己身边，虽然面带微笑，但明显是耐着性子的神情。 “……中式。” 程雪歌随口回答，低头放下小桌板，轻轻叹了口气。 ……那些都是过去了。 这一刻才是现实。 程雪歌侧过头，中间的空位旁边，那个穿格子衬衫的男生依然粒米未进。 北京直飞洛杉矶要十二个小时。 她记得方才是他帮自己把箱子放好的。这人个子高，腿长，窝在狭小的座位里，虽然面无表情，但是想来会很不舒服。 程雪歌把自己那份水果推了过去。 “你不吃饭，就多吃点水果吧。” 钟尘微微一怔，点头致谢。 “谢谢。” 程雪歌又说，“中间的座位没人，你可以把腿放上来。” “……谢谢。” “放松一点，就像这样。” 程雪歌伸腿给他示范了一下。 钟尘扬起唇角。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人跟这个座位格格不入。 “你去洛杉矶，是去旅行吗？” 程雪歌其实不喜欢多说话，每次出去应酬，都是为了让苑青颖开心。 但是这一刻的她不一样。 无法跟自己相处的人，大概话都比较多。 也许跟别人说说话，分散一下注意力，就不会再想起那些关于苑青颖的破事了吧。 钟尘虽然不想说话，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礼貌上还是吐出几个字。 “是的，去旅行。” 他这明显是不想再聊下去了。 程雪歌不愿掐断话头，没过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钟尘沉默了好一会儿。 程雪歌心想自己这是唐突了，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下了飞机就谁也不认识谁。 “我叫李炎。” 钟尘面无表情地回答，内心深处竟然莫名生出一丝兴奋。 他这次独自出来旅行，坐经济舱，按照李炎的风格穿衣服……就是想当一次李炎，做一次普通人…… 因为程雪歌抛出这个问题，好像这件事就成了真。 “是成都人。” 程雪歌点了点头，其实根本没往心里去。 “你呢？” 钟尘侧头看一眼程雪歌，蓦然也希望这段对话能够进行下去。 程雪歌眼角瞥过小桌板上那本《悲惨世界》。 “方汀。”她说。 那是《悲惨世界》里女主角的名字。 而悲惨世界，不就是她现在的心境。 钟尘重重一愣。 第6章 别问我是谁（3） 5。 如果给你一次机会时光倒流…… 让你回到高考那年重新选择……你想怎样安排人生？ 程雪歌身在高空雪白的云层中，思绪也翻涌到天际。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她一定要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她一定不会跟苑青颖在一起。 想起那个人，程雪歌心头一酸一酸。 “我叫方汀，大学刚毕业，学作曲的。有个感情稳定的男朋友，我们就要结婚了。” 程雪歌接着方才的谎言说。那是她渴望的人生。 钟尘愣住片刻，不由多看了程雪歌一眼。 她叫方汀，也是学作曲的。 这一刻他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的假身份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期许。 “我叫李炎，是个公务员。我女朋友是钢琴老师，也是学作曲的。” 钟尘顿了顿，垂下眼眸，又说，“我们也快结婚了。” 他叫李炎，他娶到了从小到大一直盘桓在他梦里的钢琴家…… 他是一个普通人，做一份普通的工作，可以守着自己喜欢的人，平凡而自由地度过每一天。 他们俩都说了谎。 但是这些谎言不会伤害任何人，只是说出了自己隐藏在心底的梦。 毫无意义……却带来一丝奇异的幸福感。 “恭喜你。” 程雪歌眨了眨眼睛，眼眶倏忽红了。 倘若苑青颖没有出轨，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是合法夫妻。 这一刻坐在身边的应该是她的丈夫。她应该会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凝视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 程雪歌担心自己的眼眶就要兜不住眼泪了，站起身打算去卫生间。 ……她想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可以让她随心所欲地哭一会儿。 一小会儿就好。 飞机遇到气流，忽然颠簸起来，程雪歌没站稳，一下子后退两步，砸到钟尘手肘上。 钟尘刚好举起水杯…… 被程雪歌这样一撞……满满一杯冰水泼到自己脸上。 “对不起对不起！” 程雪歌急忙拿了面巾纸，俯下身去帮他擦衣服上的水珠。 飞机上冷气开的大，他被冰水淋湿了怕是要感冒。 程雪歌有些自责，眉头一皱，原本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就被挤了出来…… ……去那杯冰水一起，滴落在钟尘的格子衬衫上。 钟尘又是一愣。 ……方才若是有一丝丝不爽，现在也消失殆尽了。 这种情况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6。 钟尘第一次见方汀，是在自己家的玻璃花房里。 那时父母很忙，常年不在家，姐姐钟亦比他大三岁，手里握着大把零花钱，总是一拍脑门就搞事情。 建玻璃花房就是她的主意，然后又擅自挪用钟尘的压岁钱喝生活费，买了一架三角钢琴，十分浪漫地摆到玻璃花房里。 可是她不会弹。 也请过一个钢琴老师。钟亦学了两天就不耐烦，这事很快就不了了之了。 所以那天钟尘放学，听到花房里传来阵阵钢琴声，起初还以为是钟亦在放唱片。 琴声却那么近，雾气般弥漫在耳际，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钟尘取下肩膀上石头般沉重的书包，随手放到地上，轻轻循着琴声走进花房深处。 隐约是个秋天，玻璃棚顶之外的树木已被秋霜染红，从深红渐变到姜黄色的落叶，被风一吹，纸片儿似的在玻璃墙外飘落。 而花房里却温暖如春。钟亦今天喜欢月季，明天向往白玉兰……后天又觉得牡丹美。所以钢琴四周百花绽放，一池冒着热气的人造温泉在这娇艳而新鲜的色彩穿流而过。 浓郁的水汽不但折射出彩虹般七色的微光，还凝结了花香。 当时钟尘还是个小男孩，身高不足一米六，而方汀的背影已经是少女的轮廓。 姐姐钟亦嫌弃长发麻烦，从小一直是短发。 钟尘觉得方汀的长发很像母亲首饰盒里的黑宝石，远远看着就觉得沉甸甸的。 方汀察觉到身后有人，回过头来，看见差不多与自己坐着时目光平齐的钟尘，微微一怔。 “你是钟亦的弟弟，钟尘？” 方汀的声音跟她的琴声一样温柔。 钟尘小大人似的，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多大啦？” 方汀朝钟尘招了招手。 钟尘朝方汀走去，渐渐闻到她乌黑长发上散出的洗发水的清香。 “你呢？” 钟尘记得爸爸无意间跟他说过，若是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可以先反问对方，然后参考对方的答案。 这主要是针对过年过节时无聊的亲戚抓着他问，“钟尘你喜欢爸爸多还是喜欢妈妈多？”“钟尘你跟姐姐亲不亲？” 钟尘起初对待这种问题也很认真。 他从小就很擅长解答数学应用题，老师说他思维缜密，所以那些无解又的无聊问题经常让他陷入纠结。 其实“你多大了”这种问题本身也很无聊。 但因为是她问的，他觉得还勉强可以接受。 “我虚岁十五了，跟你姐姐一边大。听说你比我们小三岁？可是，怎么看起来这么小？” 方汀拍了拍钟尘的头。 钟尘侧头甩开她的手，圆圆的脸蛋上没什么表情。 “我明年再跳一年级，就跟你们上一样的课了。” 方汀一笑，露出浅浅的一个梨涡，“我真羡慕钟亦。有个天才懂事的弟弟……还有一架这么棒的钢琴。” 方汀转过身去，伸手抚摸眼前崭新的黑白琴键，“这种三角钢琴，我只有在参加比赛的时候弹过几次，音域真好，这才叫余音绕梁。” 方汀的手白皙细长，轻柔地抚过琴键。 花房里春意宜人。 “那你为什么不买一架？” “我的房间小，放不下。” 方汀奋力扬起唇角。 “那你可以放到书房，或者院子里啊。” 钟尘怔怔地看着方汀，却觉得方汀此刻的笑容，就像被玻璃花房过滤过的阳光，灿烂却不耀眼。 方汀轻轻扣上琴盖，静静地收敛了笑容，站起身，比年少的钟尘高出半个头。 她的手很软，过来揉了揉他的头。 “你还小呢。你不懂。” ……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十年后，钟尘坐在一架飞往美国的飞机上，想起那段往事，忽然很想对今日的方汀说—— 不懂的人是你。 第6章 别问我是谁（4） 第6章 别问我是谁（4） 7。 钟尘方才被程雪歌一撞，手里的冰水泼了自己一身。 程雪歌手忙脚乱地帮他擦衬衫，可是水滴已经浸到衣料里，她觉得很抱歉，眉头一皱，含在眼眶里的热泪滴落下来。 ……见惯大场面的钟尘，却并没有处理这种情况的内存。 一瞬间有些手忙脚乱。 “没关系的。”钟尘抬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脸圆圆的陌生女生…… 她竟然也叫方汀。 当他离经叛道，独自出行，渴望做一天“李炎”的时候…… 竟然遇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方汀”。 程雪歌意识到自己在掉眼泪，连带着鼻涕也涌出来，觉得失态，急忙站直了身体。 “真的对不起！” 程雪歌心里忽然厌恶自己，转身奔向飞机上狭小的卫生间。 8。 方才那阵气流过去，飞机已经平稳下来，程雪歌站在卫生间狭小幽暗的镜子前，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 ……失恋的人，正常不了。 苑青颖隐藏了这么多年，一直扮演着完美男友的角色，可是竟然一招致命，真真是个渣男。 可是，她发现自己竟然想念那个渣男。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人在哪里？ 在他们以前的家吗？他看到满屋子她的东西，心里会不会有一点难过呢？ 也有可能，他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拨打她关机了的电话，想要求她原谅呢？ 程雪歌望着镜子，眼泪仿佛流之不竭。 别再骗自己了。他不会的。 就算他会……她又岂能原谅？ 原谅了，说明她没有底线，他会看不起她，然后再次踩过线。 不原谅……说起来容易。 这么多年了，彼此心头血肉已经长到一起，撕裂开岂能不痛？ 这时门外传来响动，程雪歌心想自己霸占卫生间太久不好，急忙草草洗了一把脸，推门出去。 “在里头下蛋呢？这么长时间！” 等在洗手间门外的年轻女孩抱着手臂，白了程雪歌一眼，眼皮翻出两万米的高空。 这女孩穿着时髦，化了妆，一张脸年轻冶艳。 “你失恋过吗？被你爱的人伤害过吗？别着急，总会有那一天的。” 程雪歌幻想中的自己，趾高气昂地回敬了这些话。 “你身上有我已经失去了的青春和美貌，世界正当繁华，可是别着急，我所经历的一切，总有一天你也会一一品尝。” 可是现实中的自己……却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 “失恋而已，又不会死。” “天涯何处无芳草。” 这些废话每个人都会说，也都曾对自己的朋友说过。 因为受伤的不是自己。 牵着手时的甜蜜，拥抱时的安稳……第一次接吻时地震般的心跳…… 以及看到他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时……万箭穿心般的心痛。 所有的一切在眼泪中凝结，就如寒天饮雪水，点滴在心头。 程雪歌转身往座位走。 狭窄的过道两侧，有的乘客正在蒙头大睡，有的在看电影……有年轻的小夫妻抱着孩子轻轻摇晃，也有小情侣依偎在一起窃窃私语。 程雪歌穿过重重人群，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她失恋了。有多痛，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痛不痛，其实没有人在意。 这人世间的百般滋味，从出生起，就只能由你一个人品尝。 生而为人，其实孤独。 9。 洛杉x国际机场。 行李转盘前，程雪歌跟钟尘有默契地避开对方的目光。 交通工具上遇到的陌生人就是这样。 攀谈起来容易，但是难以为继。 因为“陌生”本身，是彼此相处的基础。 闲话三两句是仅有的缘分。从此目光不必再交汇，消失于茫茫人海不必再相见。 程雪歌从行李带上拎起自己的箱子，头也不回地走出机场玻璃门。 橘色路灯点缀着夜幕，加州热腾腾的空气扑面而来。 程雪歌按照“逃跑”网站发来接机的车牌号，在航站楼外找到接机的车，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蓦一抬头，却看见已经坐在里面的钟尘。 气氛瞬间尴尬起来。 两个人都是重重一愣。 10。 北京时间比洛杉矶快16个小时。 钟亦坐在玻璃花房里弹钢琴，这里刚刚翻修过，崭新的玻璃铮亮如水晶，映得白日天光一片大好。 这么多年来，这架花了大价钱的三角钢琴就像一个昂贵的花盆。 摆在这里……只是摆着而已。 钟亦依然只会弹《两只老虎》。 叶长青走进来的时候，钟亦正试图再弹一曲周杰伦的《开不了口》，可是她找不着调，弹了几下就放弃了。 叶长青拍了几下手掌，走到钟亦面前，靠着钢琴站着，“以前没发现啊，你还挺有艺术天分的。” “在我家地盘上，你竟然敢这么挖苦我？” 钟亦对叶长青的不请自来也习惯了，谁让她懒呢？大部分出去玩的时候她都不想开车，就让叶长青来接，慢慢地他没事路过也会进来喝杯热茶，借个厕所什么的。 “钟尘呢？我有正事要找他谈。” “什么呀？那你跟我说的都是闲事？” 钟亦有气无力地看他一眼，“钟尘难得出去度假，你别骚扰他。” “工作狂去度假？”叶长青翻了个白眼，“你们姐弟俩受什么刺激了，怎么都这么反常？” “反什么常，工作狂就不是人啦？” 钟亦挑了挑眉毛，有些警觉地看着叶长青。 “你就戏多，在朋友圈发车祸照片，很明显是故意给人看的。” 叶长青一脸不屑，“你这些套路，太初级，听说你还跑到骨科医院打石膏，说自己左腿骨折了……” 叶长青轻轻踢了踢钟亦完好无损的，依然细得像火柴棍一样的腿。 “腿还在，石膏呢？” 钟亦避开叶长青的目光，飞快望向别处，“饿不饿啊叶少？我请你吃个午饭去？” 叶长青一笑，“你别打岔，我还没说完呢。” 钟亦从钢琴凳上站起来，把叶长青推向花房门外，“你不饿我还饿呢，福尔摩斯叶，过几天钟尘就回来了，到时候我让他找你还不行啊？” 叶长青被钟亦推着走，唇边笑纹更深，“钟尘这个钢铁侠，竟然肯放下工作去旅行？搞不好他受的刺激比你还严重。” 钟亦怔了怔，脚步一滞。 ……钟尘喜欢方汀吗？ 这个问题一直盘桓在她心里。 然而“喜欢”分很多种，会随着时间变化深浅，就像玻璃花房外的秋天，层林尽染，有各种各样的层次。 叶长青见钟亦沉默，怕她生气，急忙又说，“想吃什么啊？其实我是特意过来接你的。我一哥们从北方过来，是我大学室友，我尽地主之谊，你陪我一块去呗？” 钟亦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把对那个问题的好奇和疑惑都舒了出去。 姐弟俩无所不谈。但是有些事没必要谈。 谈之无益，徒增烦恼。 “谁啊？” 钟亦又对叶长青开启敷衍模式。 “姓苑，叫苑青颖，名字有点怪，但是人长得挺帅，大学时代我就是被他掩盖了锋芒。” 叶长青撩了撩头发，“要不是苑青颖有女朋友了，我还真不敢把这么个帅哥介绍给你。” 第6章 别问我是谁（5） 1。 “今天真开心啊，难得咱们聚一起，走！找个酒吧续摊！” 叶长青走路有点晃了，他酒量不行，陪苑青颖喝了几轮，就败下阵来。 苑青颖却还是方才的状态，帮忙扶着叶长青。 “你酒量不错啊。” 钟亦侧头看一眼苑青颖。 这个人不讨厌，长的顺眼，又能喝又不劝酒，是个蛮好的酒友。 叶长青已经醉的直不起腰。 钟亦叫了代驾，三个人一起坐在宽敞的后座上。 “还没喝到位呢，一会儿继续喝！” 叶长青手舞足蹈，瘫软地坐在二人中间的位置，雄鹰展翅似的，一左一右揽住钟亦和苑青颖的肩膀。 “颖子，跟对象吵架太正常了，女人嘛，哄一哄就好了。哥劝你一句，糟糠之妻不可抛，日子跟谁过都一样，只有脑子不清楚的男人，才会想用外面的女人替换家里的！” 叶长青咳嗽几声，差点吐了，又补了一句，“反正过到最后都是一样的。媳妇是媳妇，情妇是情妇，你自己首先要搞清楚用途！” 钟亦瞥一眼叶长青，翻了个白眼，“你还想都占全了？把你美的。” 叶长青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醉了，闭上眼睛开始打呼。 这时，车子在一家酒吧门口停下，钟亦把外套往叶长青身上一盖。 “他睡着了，留在车里就好了，我们俩下去玩！” 苑青颖看出钟亦在叶长青面前说的很算，他们二人的关系他还没有完全看懂，因此也没反驳，乖乖跟在钟亦身后。 这酒吧是新开的，钟亦以前没来过，刚走进去，涓涓细流般的钢琴声流转而来，倏忽一愣。 ……方汀一袭白裙，乌黑的长发在柔和的橘色灯光下绽放着黑宝石般的光泽，钟亦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两只脚像是被钉住了，一时间动弹不得。 方汀在弹周杰伦的歌，是周杰伦《晴天》。 苑青颖听得入神，沉默了片刻。 程雪歌很喜欢这首歌。 一首曲毕，方汀侧过头来，一眼就看见钟亦，眸子一亮。 钟亦脸上出现一丝慌张。 方汀起身朝钟亦走来。 但是此时钟亦腿上的石膏已经拆掉了，还穿了高跟鞋。 费尽心机的苦情戏，眼看就要穿帮了。 “亲爱的，你怎么来了！”方汀扑过来抱了抱钟亦，随即目光向下，“你的腿怎么样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当心……” 方汀的目光，停在钟亦脚上那双七寸高的红底高跟鞋上。 气氛僵住了一秒。 钟亦的纤细的双腿忽然腾空而起。 她自己也愣了，睁大了眼睛。 ……是苑青颖把钟亦打横抱起，轻轻松松地举在手里。 “她不爱用拐杖，又喜欢乱跑，这两天我只好做她的轮椅。” 苑青颖看一眼方汀，看起来温和又有礼貌，“我先安顿她坐好，然后你们慢慢聊。” 方汀怔了怔，上下打量苑青颖。 他是北方人，又很会穿衣服，在人群中个子很高，鹤立鸡群。白衬衫配米色裤子，看起来英俊而挺拔。 “钟亦，你想坐那儿？靠窗怎么样？” 苑青颖睫毛很长，离近了看，要比之前顺眼很多…… 钟亦一时反应慢了半拍。 可是还没等她回答，苑青颖已经把她抱到窗边的沙发座上，细细帮她腰间垫好垫子，又把双腿放平。 “哎，你现在一定希望腿伤慢点好吧？” 方汀促狭一笑，凑近了钟亦，问道，“这人谁啊？比之前的观音兵都帅呢。” “我去看看叶长青，马上回来。” 苑青颖知趣地退下。 “哎呀，这年头就不缺小鲜肉。”钟亦胡乱打诨，“哎，你刚结完婚，怎么没去蜜月旅行啊？怎么跑这儿来了？” 方汀脸上迅速闪过一丝委屈的神色。 “李炎说机关里近期要培训，然后考核提干……他现在不方便请假。” 但方汀脸上那一丝委屈，很快又被甜蜜覆盖。 “事业为重。我小时候喜欢他，不也是因为他能力强，有责任感么？” 钟亦扯了扯唇角。 “蜜月旅行以后随时可以去啊，你喜欢巴黎，反正铁塔和博物馆永远都在那儿，也不会长了腿跑掉。” 方汀甜甜一笑。 “我再弹三首歌就下班了，你等我！” 方汀长发一甩，转身往钢琴边走去。 ……午夜时分，安静温暖的清酒吧里，桌上点了蜡烛，火光摇曳在方汀现场演奏的钢琴声中。 钟亦怔怔地发了会儿呆。 “方才抱你的人谁？” 李炎的声音传来。 钟亦一怔，抬起头，依稀看见李炎坐在自己面前，双眸在烛火中一瞬间深沉如海。 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她喝了酒，大概是心里想到谁，眼中就会看到谁。 “你的新男友？” 李炎扬起唇角，表情温和起来，仿佛方才那一瞬间含义不明的眸光只是错觉。 “真巧啊。我来接方汀下班，碰巧遇到你们。” ……原来不是幻觉。钟亦顿了顿，也没解释什么，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嫁给你是方汀从小就有的梦想。她是艺术家，爱浪漫，将来你要补个蜜月给她。” ……都说闺蜜之间的友情是塑料花。虽然虚假，但是长久。 可是钟亦自己心里清楚，方汀对她和弟弟钟尘来说，都是记忆中最娇艳那朵真花。 方汀已然是他们姐弟俩人生的一部分。 第6章 别问我是谁（6） 1。 叶长青挑了成都的一家苍蝇馆子，看起来脏兮兮的，烧的菜却异常好吃。 钟亦吃的津津有味。她对叶长青就不太上心，对他的朋友苑青颖更是懒的应酬。 苑青颖礼貌而沉默，一直闷头吃菜。 叶长青为了调节气氛，拿出在东北时学的那一套，凑过去拍了拍苑青颖的肩膀。 “颖子啊，来成都就像回自己家一样，明天我的车给你开呗？你想去哪玩我给你安排。” 苑青颖看起来有些憔悴，抬起头，扬了扬唇角，“你们想不想喝点酒？” 叶长青二话不说，站起身去冰柜拿酒。 钟亦瞥一眼苑青颖，正打算给点面子寒暄一下，这时苑青颖电话嗡嗡震起来。 “喂？爸。” 苑青颖接起电话，有气无力。 “家里停电了。电费怎么都不交？！” 听筒声音很大，东北人的语气，在成都人听来几乎是在嘶吼。 苑青颖把电话声音按小。 “知道了，我现在就找人交。” “找人？你自己不会吗？还有宽带费。电话来催好几次了！你怎么搞的？这点事都办不好？” 苑青颖顿了顿，“这些事以前都是程雪歌在管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没她你就不活了？你还好意思说……” 虽然已经调低了音量，钟亦和叶长青还是听的一清二楚。 苑青颖眼皮也不抬，直接挂断了电话。 叶长青捧着一箱啤酒回来，撂在苑青颖脚边。 “先喝啤的吧，不够喝就换地方，总之你难得来一次，咱们不醉不归。” “好。” 苑青颖关掉手机，拎起一瓶啤酒在桌角上一拍。 瓶盖飞了出去，白色泡沫汩汩而出。 叶长青侧头看一眼钟亦，“他失恋了，我陪他喝。” 钟亦闻到啤酒的味道，双手撑起下巴，歪头瞧着苑青颖，眼神里有几分同病相怜的味道。 “哥们儿，失恋了别喝酒，借酒浇愁愁更愁啊。” 叶长青也跟着追问。 “你跟程雪歌不是都快结婚了吗？难得处了这么多年，还有激情耍花枪。放心吧，女人，天大的事，只要你亲亲抱抱举高高，哄哄她也就好了。” 苑青颖显然不想多说话，举着酒瓶仰起头，白色泡沫顺着脖子流到衣服里，灌进去一瓶，又打开了第二瓶。 叶长青看一眼钟亦，“咱俩喝吧，看来他也不用别人陪。” “都什么年代了，还失恋呢，外头大把新鲜眼神。” 钟亦觉得苑青颖一整套动作酣畅淋漓，也跟着效仿，这句话像是对自己说的。因此也无端对苑青颖生出了几分好感。 一瓶啤酒下肚，钟亦眼睛发红，抹了抹嘴。 “你这朋友挺爽快的。”微醺的钟亦，脸颊上像抹了胭脂，绯红清透。 叶长青却还清醒，见苑青颖醉了，就想跟钟亦谈点正经事。 “钟尘什么时候回来？我想搞个歌唱比赛，你们家要不要入股？” 钟亦懒洋洋看一眼叶长青。 叶长青给钟亦倒了杯热水，“现在最好做的是什么？文化产业！你们家也该转型了，分散投资啊……” “歌唱比赛？哈哈哈，我能当冠军吗？我五音不全……” 钟亦有些醉了，心咚咚地跳，话还没说完，趴在桌子上没有缘由地笑起来，“我连一首钢琴曲都学不会……方汀却可以弹那么好……你让她去！自弹自唱特别迷人，连李炎都喜欢她……” 钟亦忽然傻笑起来。 苑青颖不知道闷头喝了多少酒，此刻也是半醉半醒，忽然抬头看着叶长青。 “我啊，我要投，我要砸钱，让程雪歌当冠军……” 叶长青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两个人都满口醉话，今天晚上算是白搭了。 “是我对不起她。” 苑青颖攥着墨绿色的空啤酒瓶，望着半空，两行泪水无声地涌出眼眶。 “更可悲的是……我明知道是我的错，却还是要离开她。” “为什么？你怎么这么矫情啊？” 叶长青心不在焉地问。 “因为她已经不是从前的程雪歌了……我对她，已经没有心动的感觉了。” 苑青颖再度将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泪水和着酒水浸透衣衫，胸口内外潮湿一片。 “我是渣男。但是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过。我必须要离开她。” 第7章 请与我相恋（1） 1。 十年前，自从苑青颖被程雪歌用化学书拍了头，两个人之间的梁子就结下了。 苑青颖觉得在小弟们面前丢了面子，可是程雪歌是个女生，又不能跟她动手。 然而那时候苑青颖皮的像个猴子，年少气盛，不肯咽下这口气。 二人当了同桌，故意把自己的桌子挪开，跟程雪歌的桌子中间露出好大一条缝，以此表示自己的不满。 程雪歌压根没把他闹情绪当回事，反正需要抄作业抄卷子的又不是自己。 果然，桌子间的大缝隙很快让苑青颖这个差生感到不便，但是那时候不懂套路，不懂卖萌讲和。 班主任是教英语的，只有到了她的课，苑青颖会收敛一点，把漫画书压在教科书下面，而不是直接拿出来看。 “英语书都写名字了吗？从后面传到讲桌上来。单词听写，错一半以上的，放学留下来晚自习。” “啊？……” 讲台下闷闷地发出一片叹息声。其中怨念都来自于苑青颖这样的差生。 程雪歌这样的好学生是不怕的。 英语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耐烦地催促，“快点把书交上来，被我发现谁敢作弊，一个月不许按时放学！” 苑青颖挑了挑眉毛，“放学还约了兄弟们打篮球呢，可千万不能被留下。” 说完，他求助似的看了一眼程雪歌，又默默把书桌挪了回来。 程雪歌心里暗暗觉得好笑，写单词时，故意用手肘盖住一半。 苑青颖探头探脑几次，抄不到答案，有些急了，趁老师走到教室的另一端，他撞了撞程雪歌的手臂。 “借我抄抄呗？”苑青颖不敢发出声音，口型很夸张。 程雪歌发现他嘴唇嫣红，玫瑰花瓣似的，像个女生…… 发“呗”字的尾音时，唇形竟然有些像玛丽莲梦露。 “不行，被发现怎么办？”程雪歌指了指身后的老师，故意拿他一把，一脸无辜地扬起唇角。 苑青颖急的团团转，那些英文单词他别说默写了，看见了都认不出来，为今之计，只好放下身段，低头凑近了程雪歌。 “拜托啦！我放学请你吃冰激凌还不行吗？” 程雪歌侧过头去，只见这个漂亮的少年一脸真诚，纤长的睫毛蝴蝶似的遮着黑瞳。 此时他们离得好近，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喷在她鼻尖，热乎乎的有些发痒。 程雪歌往后退了退，把自己的卷子推到苑青颖手边。 苑青颖面露喜色，抄的正欢，这时肩膀忽然被人重重一拍。 “好啊，书收上去了，你就抄别人的？”英语老师站在苑青颖身后，目光如刀，转头又在程雪歌脸上刮了一下。 “程雪歌，你是好学生，又是班干部，怎么能纵容他这种行为？” 程雪歌从小懂事，从来没被老师说过一句重话，此时又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更是窘的满脸通红。 “放学你们俩一起留下！”英语老师抓起程雪歌的卷子，举到半空扬了扬，“这上面的单词，每个每人给我抄一百遍！” 2。 洛杉矶的夜色程雪歌再也无心欣赏。 虽然“逃跑”网站很快派了救援车子接应他们，但是折腾到酒店，也已经是半夜。 程雪歌跟钟尘都没有再跟对方说话。一路死寂。 洛杉矶昼夜温差大，酒店里很暖，大堂里摆着一棵堆满礼物的圣诞树，空气里有淡淡的柠檬味。 并不是奢侈型的酒店，但是档次中上，气氛和布置都很温馨。 程雪歌也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走到酒店大堂的角落里，远远看一眼正在办入住的那个名叫“李炎”的讨厌旅伴。 他穿着最普通的红黑格子衬衫，淡色牛仔裤，鹿皮越野鞋……长途跋涉之后，竟然并无一丝憔悴之色，看起来十分清爽。 他虽然讨厌，但是他确实很能处理事情。 ……要是换做苑青颖，他现在一定窝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睡着了，联系救援和办入住都要她来处理。 看起来是小事，但是也体现了二人的关系。有时候她觉得，苑青颖仍然是多年前的飞扬少年，而她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像他的保姆。 照顾呵护都变成单方面的了。 ……但是她愿意。也许从读书时第一次借他抄卷子开始，她就甩不开这个包袱了。这个负担渐渐变得甜蜜，成为人生的一部分。 酒店里有wifi，电话信号也稳定了许多。 程雪歌打开微信，一条消息都没有。 苑青颖的头像一直很安静，悬挂在置顶的位置上。 程雪歌抱着一丝复杂奇异的心情，站在角落里，回拨了那个来自成都的电话。 ……是苑青颖打来的吗？ 心脏咚咚狂跳起来。 第7章 请与我相恋（2） 3。 钟尘在酒店前台办完入住，蓦一回头，看见程雪歌站在角落里打电话。 不过是片刻的光景……她眼中仿佛有光芒陨落，背转过身，站立不住似的倚着墙壁。 慢慢俯下身去，脸颊无声地涌出泪水。 钟尘没什么表情，移开目光，转身走进电梯。 他不喜欢看女生哭。……除了方汀。 但是眼前这个同名同姓的“方汀”，显然哭起来没有美感，脑子也不好使。 钟尘电梯门闭合那一刻，程雪歌已经站直了身体，擦掉泪痕，往电梯的方向走来。 原来方才那个电话号码，是成都快捷酒店打来核对押金的。 也就是说，苑青颖并没有找过她。 ……电话，短信，微信，微博，世界上有那么多可以找到她的方法，可是他偏偏什么都没有做。 ……她方才在路上还在幻想，如果苑青颖来求复合，她该怎样办？拒绝他吗？还是约法三章…… 原来是她想多了。苑青颖连一个表情都没有给她发过。 程雪歌走到前台办入住，眼泪已经憋住了，因为许久不用英语，很多单词已经忘了，金发碧眼的中年女人拿着她的护照左看右看，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就是不给她房卡。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程雪歌胡乱翻查着手机里的字典软件，可是她越急，金发碧眼的大婶越发板起脸，说了一串更难懂的句子，最后把护照和信用卡推还给她，摇了摇头。 程雪歌看了眼时间，已经半夜一点多了，明天的行程是要去环球影城，再这样拖下去就去不上了。 这时电梯门缓缓打开，露出钟尘的脸。……乌黑的头发，侧脸俊秀，午夜时分依然双眸明亮。 程雪歌像是看到了救星，急忙奔了过去。 “刚才看你英语很好，能不能帮我跟她说说？” 一米八三又瘦又高的钟尘，低头看一眼忽然窜到自己面前，圆球似的程雪歌。 ……她此刻满脸惊慌和疲惫，眼白上蛛网似的布满了红血丝，方才在车上不顾一切要下去接电话的蛮横口气已经荡然无存。 钟尘冷冷地看着程雪歌。 “不能。” 他不喜欢不理智的人，也没有义务帮助她。 “可是你英语很好啊……” 程雪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嘴硬说道，“拜托你了。” “我英语好不好，跟我要不要帮你，是两回事。” 钟尘再度拒绝，眼角蓦然瞥见她小胖手上捧着的护照，姓名那栏赫然写着——程雪歌。 钟尘眼神一顿，接过她递过来的信用卡和护照，暗暗一愣。 她护照上写着“程雪歌”。 信用卡上的拼音又是另一个名字，好像姓袁。 ……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说自己叫“方汀”？ 钟尘用重新审视的目光打量眼前这个行事古怪的微胖女孩…… 她看起来脑子不好使，却又有这么多谜团。 她是故意接近自己的吗？……她到底有什么企图？ “帮你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钟尘不擅长跟女生打交道，但是他擅长谈合同，把一切不稳定因素最大限度地掌控在自己手里。 “什么事？” 程雪歌警觉地看他一眼。 “我不是那种人……也没有那个颜值。”她咬了咬嘴唇，“违反道德的事我不做。” 钟尘一米八三的身高，穿上鞋子有一米八五，垂头看着一米六，一百二十斤的程雪歌，白白胖胖的脸上绽出羞怯的红色，心头一松，忽然觉得她像个小孩。 脑子是真不好使。 “接下来的行程，各玩各的，我尽量不会干涉你。但是必须在一起的时候，你要按照我的规矩来。” 程雪歌消化片刻，还没完全搞清楚他的意思，钟尘已经接过她手里的护照走向前台。 第7章 请与我相恋 （3） 1。 酒店提供早餐。 钟尘走进餐厅，瞥见程雪歌站在咖啡机旁，正在往咖啡里放糖。 一袋又一袋，她尝了一口，嘴巴里苦，觉得不够甜，又撕开一袋倒了进去。 钟尘仿佛没有看到程雪歌，绕开她走近餐厅。 ——胖也许是一种个人选择，但不顾健康的吃糖就是不自律，不懂节制的人没前途。 钟尘自己对早餐有严格的要求，熟练地按比例拿了全麦面包，水果，和肉。 程雪歌端着咖啡走过来，在钟尘的对面坐下，脸上带着一丝愧色。 钟尘面无表情，瞧了她一眼。 他今天穿了白衬衫和牛仔裤，不太像“李炎”，但也不像平时的自己。 “李先生，你起得很早啊。” 程雪歌没话找话，扬起嘴角。 仔细看的话，她胖乎乎的脸蛋上还是找得到一个浅浅的梨涡。 “今天的行程是去环球影城……你穿的这一身很清爽，很适合拍照呢。” 程雪歌生活在安全区域里，很久不跟陌生人套近乎。笑容生硬，神色憔悴，但是极力露出友好的表情。 “是的。” 钟尘的回答很简单，话头掉在地上，程雪歌都不知道怎么捡起来。 “那我帮你拍照吧？” 程雪歌再度出击。 钟尘一边吃早餐，一边盯着手机浏览早间新闻，都是英文的，“不用。” “出来玩，总是要发朋友圈的呀？” “我没有朋友圈。” 程雪歌讪讪的，被噎得接不下去，心头燃起愤怒的火苗。 “那你给我拍总行了吧？你没有朋友圈，总有手吧？昨天的事我跟你道歉还不行吗？我知道我做的不对，但是你也不用这么记仇啊！” 程雪歌愤怒起来。 “每句话你都怼我，好歹也是一起从中国来的，你至于吗？” 钟尘微微一怔，放下手机，抬起眼睛看她。 “我只是陈述事实。” “昨天车子坏在高速上，是我处理不当，还跟你发脾气，确实不应该……但是我毕竟是个女生，你就不能让让我吗？” “高速公路上的车子，会因为你是女生，就撞不死你吗？” “你嘴巴怎么这么毒？” “我说的是事实。撞死了还好，撞不死才糟糕，你现在是我的旅伴，我总不能眼看着你因愚蠢而死。” 程雪歌竟然无言以对。 她昨晚一夜没睡，跟苑青颖分手后发生的一点一滴，像往常一样在脑子里回放。 就算逃到大洋彼岸，她心里还是堵得慌，失恋的痛苦并没有减轻。 反正也是失眠，她就上网搜了“车子坏在高速上该怎么办。” 果然是她常识不够。 当时是在高速上，天又黑，下车确实危险。 可是她竟然为了一个四川酒店打来的电话，为了早已经背叛她的苑青颖……在陌生的旅伴面前作死，丢尽了脸。 “今晚我请你吃大餐吧？算是赔罪。接下来的行程还有好几天……难得来一次美国，我们好好玩呗。李先生，我还可以帮你拍照呢……” 程雪歌深吸一口气，露出一脸真诚，目光无意间往下一扫，看到他手边的单反相机包，眼睛一亮。 钟尘静静地看着程雪歌。 从口音上来看她是北方人。虽然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假装自己名叫“方汀”，但从她的智商和情商来看，应该对自己没什么威胁。 “你的设备好专业，很会拍照吗？” 程雪歌凑了过来，布满红血丝的眼中亮着柔和的光，“我没去过环球影城，你帮我拍几张好不好？” 钟尘的咖啡向来不加奶也不加糖，纯黑色，拈起咖啡杯抿了一口。 “不好。” 钟尘擅长拒绝，而且向来冷面，不愿花时间寒暄。 “为，为什么？”程雪歌真想站起来走人，可是异国他乡，她确实需要一个旅伴。 “你还生我气？” 其实这不是问句，没什么可问的。程雪歌一时错愕，不知道怎么接话。 在飞机上他不是这样的。 其实当时钟尘肯在飞机上跟程雪歌聊天，完全是因为他想当一天“李炎”。 他知道，李炎是跟自己完全相反的人。钟尘的脸有多冷，李炎的脸就有多热。 钟尘可以把方汀放在心里十几年而滴水不漏。 李炎却可以在看上方汀的第一天就成功接近她，从此留在她身边。 “我只拍风景，不拍人。” 钟尘看一眼她憔悴的小胖脸，眼白上布满蛛网似的红血丝，算是手下留情了。 “嗯，我长得丑，拍出来也不好看，别再拖了风景的后腿。” 电光火石间，她想，要是换成秦湘雪那种瘦子，他是不是就肯帮了？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胖，不好看。 程雪歌自嘲的笑笑，看了眼手机。 “去环球影城的车已经等在外面了，我们走吧。” 因为昨晚的事故，网站帮他们免费升级了车子； 钟尘不再信任这边的司机，要求自己开车。 网站安排了一辆粗犷的奔驰越野车。 程雪歌爬到副驾驶的位置上，想有些旅行的样子，手机上扬四十五度，拍了张自拍。 手机叮咚一声，是“逃跑”网站的消息通知——网站退了司机的薪水给他们。 程雪歌看到钱，有些惊喜，拍了一下钟尘的手臂，“这网站还真不错……” 钟尘却像触电一样躲开了。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钟尘面无表情，眼中带有警告的神色，郑重地看向程雪歌。 “今天的规矩是：一，车内保持沉默，能用手机打字的，就不要用嘴说；二，到目的地后各玩各的，互不打扰。三，不许动手。避免跟我产生任何肢体接触。我有洁癖，抱歉。” 钟尘礼貌而疏离，虽然二人坐在同一辆车上，中间却仿佛隔着冰冻三尺。 程雪歌不会开车，也不敢得罪钟尘，一时怔住，攥在手里的手机还亮着。 美颜特效再加上萌萌的猫耳朵，照片上的她比现实中好看多了，程雪歌实在不想闹这么僵，把手机对准钟尘。 “我们合个影吧，好不好？” “不好。”钟尘双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 “请你遵守约定，保持车内安静，不要再发出任何声音。否则我将即刻终止旅伴关系。” 2。 洛杉矶奔驰的越野车里，程雪歌只好自己带着耳机听歌。 十年前，程雪歌刚跟苑青颖做同桌的时候，她的英语成绩还不错， 是班上的英语课代表，每天早晨都带着耳机，一边走路一边背单词。 苑青颖英语成绩很烂，五个字母以上的单词一个也不认识。 英语老师一看见苑他就脑袋疼，特意嘱咐程雪歌好几次，让她帮忙提高苑青颖的英语成绩。 学校门口有两排高而笔挺的大杨树，一到秋天落叶重重，路上像是铺了一层褐色薄毯，踩在上面稀松绵软。 程雪歌那天起得早，路上没人，脚下的落叶咯吱作响，像是踩踏着云朵。 她一路背完了昨天学的新单词，风吹动刘海，正是神清气爽，换成英文歌放松一下，耳机里响起欢脱的旋律。 是一首经典英文老歌，《lemon tree》—— “i''m sitting here in the boring room 我呆坐在这了无生趣的房间 it''s just another rainy sunday afternoon 又是一个周日的午后，又是阴雨连绵 i''m wasting my time 我无事可做， i got nothing to do 我空耗着时间” 程雪歌踩着厚厚的落叶，原地转了个圈，校服裙子与长发扬起同样的弧度。 耳机里轻快的歌声让她觉得惬意，忍不住轻声和唱…… “i''m hanging around 我不安地徘徊， i''m waiting for you 我期待着你的出现” 校园大门前，两侧的树木层林尽染。秋天的清晨空气凉薄，程雪歌脚步欢快，哼着歌又旋了个圈…… ……再转过身来的时候，却正对上苑青颖因为接近自己而被放大了的眼眸。 苑青颖骑在脚踏车上，一条长腿抵着地面，怔怔地看了程雪歌好一会儿。 “你哼哼唧唧唱什么呢？念经似的。” 程雪歌顿时脸颊一热。 苑青颖扬起一边唇角，眼睛眯起，细长而带着戏谑的笑意。 “再给我唱一遍呗？大点声。” 程雪歌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白他一眼，凑过去咬牙切齿。 “你，想，的，美！” 苑青颖一愣。这一刻凑近了，他听到她耳机里柠檬树的旋律。 ……没有她唱的好听。 程雪歌转身往学校走，苑青颖蹬起自行车，缓缓跟在她身后—— “我不光想的美，我长的也美……” 程雪歌背对着他，加快了脚步。 苑青颖轻轻松松地跟在她身后，摇晃着车把。 “程雪歌，你唱歌真好听！难怪，难怪啊……” 苑青颖重重点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难怪什么啊？” “难怪别的班文艺委员都很漂亮，我们班的却……像个劳动委员。”苑青颖一脸憋不住的坏笑，唇边露出月牙似的笑纹。 “原来你是颜值不够声音凑！班主任瞎，可是却不聋呢……” 程雪歌猛然停下脚步，撅起嘴巴，露出委屈又愤怒的神色。 苑青颖来不及减速，骑着自行车冲到了她前头…… 程雪歌掉头大步往相反的方向走，宁可绕远走后门，也不想再跟他说话。 苑青颖单腿点地，回头看一眼她气鼓鼓的背影……单薄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她耳机掉了，露出《柠檬树》的背景音乐，像一只瘦小的蝴蝶，白色裙摆是她舒展的翅膀。 3。 耳机里放着《柠檬树》这首老歌，回忆也像mv似的回放在脑海中。 曲子放完，回忆也如尘埃落定，转眼已经是十年后的今天。 程雪歌忽然发现，自己带着耳机，已经不知不觉地唱出声来。 他刚才不是说不许出声？ 吓得她急忙坐直了身体，小心翼翼看一眼钟尘。 他却目视前方，安静地开车，好像没听见一般。 程雪歌暗暗松了口气。 “挺好听的。”他说，“你不要说话，但是唱歌可以。” 第7章 请与我相恋 （4） 1。 《柠檬树》的下一首，是一个女生翻唱周杰伦的《晴天》。 “刮风这天，我试过握着你手，可偏偏，雨渐渐，大到你看不见。” 好的歌词和音乐，可以把人带回到某个特定的时刻，所以程雪歌想成为一个写歌的人。 “消失的下雨天，我好像再淋一遍。” 早晨那件事之后，程雪歌一整天没跟苑青颖说话。 苑青颖都没感觉到她生气了，一直在偷偷玩游戏机，直到英语课，才感觉到一丝慌张。 “完了，我没背单词……”苑青颖用求助的眼神看着程雪歌，碰了碰她的手肘，“一会儿你借我抄抄行不？” “当然不行。我现在借你抄了，你将来什么也不会，考不上大学，我岂不是要负责任？” 程雪歌从小就是班干部，比同龄人成熟一些，“你啊，少玩点游戏吧，又不当饭吃。建校费那么贵，你爸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苑青颖是花钱进来的，听程雪歌这样说，觉得有些刺耳。 “行了行了，不给抄就拉倒呗，我爸的钱你也管？你当你是我们家儿媳妇呢？” 程雪歌气得脸颊通红，英语测验上把自己的考卷捂得严严实实。 苑青颖一个单词都没抄着，交了白卷。 “今晚放学我铁定留下了。” 苑青颖露出生无可恋的神色，斜了程雪歌一眼，“你等着，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程雪歌懒的理他，看都没看他一眼。 “校庆晚会下个月举行，之后有一天假，正好是周五，双休日也不补课了……你们可以连着放三天。” 英语老师站在讲台上，一边把刚收上来的卷子磕齐了，一边笑吟吟地看着大家，“你们这几天表现好的话，那三天就不留作业了。” 教室里沉静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欢呼。 三天长假，这对早七点到校，晚八点离校，周周补课单休的学生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 “雪歌啊，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你准备一下，校庆上给我们班出个节目。” 班主任笑吟吟地看向程雪歌。 “我看你履历上写，小学的时候在全市歌唱比赛上获过奖，所以让你当文艺委员，但还从没听过你唱歌呢。” 一时间，全班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程雪歌身上。 “你打算唱什么歌啊？”老师又问，“我们班有几个会乐器的，你们商量一下，可以让他们给你伴奏。” 此时班里气氛活跃，底下有人接话—— “唱周杰伦的！” “还是王菲的经典！” “我要听飞轮海！” 苑青颖邪邪一笑，哪知道他报仇的时机这么快就到来了。 “老师！”苑青颖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我们的校训是创新啊！程雪歌才华横溢，唱别人的歌有什么意思？” 程雪歌侧头看一眼苑青颖，暗暗忐忑，不知道他要起什么幺蛾子。 “应该让她自己写一首歌，自己弹唱！那才能彰显我们班的创新精神和与众不同！” 班主任愣了一下，倒是往心里去了。 她年轻，刚来不久，急于做出成绩，用重新审视的目光看了一眼苑青颖，“你说的也有道理，创新是这个时代的精神，也应该是我们班的精神！” “程雪歌，你觉得你能行吗？” 苑青颖低头斜睨一眼程雪歌，露出得意的神色。 众目睽睽之下，程雪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时年少气盛，怎么肯说自己不行？ 但是把话说满，又怕做不到会丢脸。 班主任看着面露犹豫的程雪歌，又鼓励道，“我们校友里，出了一个全国知名的作曲家，校庆上会来，你如果有这方面的兴趣，我可以帮你联系他，拜托他指导你作一首简单的曲子。” 程雪歌怔了怔，眼眸中飞快闪过一丝宝石般瑰丽的光彩。 阳光稀薄的深秋的上午，那个瞬间。 苑青颖猝不及防地，就被她眼中那一丝光彩摄住了魂魄…… 那一瞬间的心悸，既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是轻微中毒。 留下的后遗症…… 便是此后漫长的十年。 第7章 请与我相恋 （5） 1。 “今天真开心啊，难得咱们聚一起，走！找个酒吧续摊！” 叶长青走路有点晃了，他酒量不行，陪苑青颖喝了几轮，就败下阵来。 苑青颖却还是方才的状态，帮忙扶着叶长青。 “你酒量不错啊。” 钟亦侧头看一眼苑青颖。 这个人不讨厌，长的顺眼，又能喝又不劝酒，是个蛮好的酒友。 叶长青已经醉的直不起腰。 钟亦叫了代驾，三个人一起坐在宽敞的后座上。 “还没喝到位呢，一会儿继续喝！” 叶长青手舞足蹈，瘫软地坐在二人中间的位置，雄鹰展翅似的，一左一右揽住钟亦和苑青颖的肩膀。 “颖子，跟对象吵架太正常了，女人嘛，哄一哄就好了。哥劝你一句，糟糠之妻不可抛，日子跟谁过都一样，只有脑子不清楚的男人，才会想用外面的女人替换家里的！” 叶长青咳嗽几声，差点吐了，又补了一句，“反正过到最后都是一样的。媳妇是媳妇，情妇是情妇，你自己首先要搞清楚用途！” 钟亦瞥一眼叶长青，翻了个白眼，“你还想都占全了？把你美的。” 叶长青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醉了，闭上眼睛开始打呼。 这时，车子在一家酒吧门口停下，钟亦把外套往叶长青身上一盖。 “他睡着了，留在车里就好了，我们俩下去玩！” 苑青颖看出钟亦在叶长青面前说的很算，他们二人的关系他还没有完全看懂，因此也没反驳，乖乖跟在钟亦身后。 这酒吧是新开的，钟亦以前没来过，刚走进去，涓涓细流般的钢琴声流转而来，倏忽一愣。 ……方汀一袭白裙，乌黑的长发在柔和的橘色灯光下绽放着黑宝石般的光泽，钟亦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两只脚像是被钉住了，一时间动弹不得。 方汀在弹周杰伦的歌，是周杰伦《晴天》。 苑青颖听得入神，沉默了片刻。 程雪歌很喜欢这首歌。 一首曲毕，方汀侧过头来，一眼就看见钟亦，眸子一亮。 钟亦脸上出现一丝慌张。 方汀起身朝钟亦走来。 但是此时钟亦腿上的石膏已经拆掉了，还穿了高跟鞋。 费尽心机的苦情戏，眼看就要穿帮了。 “亲爱的，你怎么来了！”方汀扑过来抱了抱钟亦，随即目光向下，“你的腿怎么样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当心……” 方汀的目光，停在钟亦脚上那双七寸高的红底高跟鞋上。 气氛僵住了一秒。 钟亦的纤细的双腿忽然腾空而起。 她自己也愣了，睁大了眼睛。 ……是苑青颖把钟亦打横抱起，轻轻松松地举在手里。 “她不爱用拐杖，又喜欢乱跑，这两天我只好做她的轮椅。” 苑青颖看一眼方汀，看起来温和又有礼貌，“我先安顿她坐好，然后你们慢慢聊。” 方汀怔了怔，上下打量苑青颖。 他是北方人，又很会穿衣服，在人群中个子很高，鹤立鸡群。白衬衫配米色裤子，看起来英俊而挺拔。 “钟亦，你想坐那儿？靠窗怎么样？” 苑青颖睫毛很长，离近了看，要比之前顺眼很多…… 钟亦一时反应慢了半拍。 可是还没等她回答，苑青颖已经把她抱到窗边的沙发座上，细细帮她腰间垫好垫子，又把双腿放平。 “哎，你现在一定希望腿伤慢点好吧？” 方汀促狭一笑，凑近了钟亦，问道，“这人谁啊？比之前的观音兵都帅呢。” “我去看看叶长青，马上回来。” 苑青颖知趣地退下。 “哎呀，这年头就不缺小鲜肉。”钟亦胡乱打诨，“哎，你刚结完婚，怎么没去蜜月旅行啊？怎么跑这儿来了？” 方汀脸上迅速闪过一丝委屈的神色。 “李炎说机关里近期要培训，然后考核提干……他现在不方便请假。” 但方汀脸上那一丝委屈，很快又被甜蜜覆盖。 “事业为重。我小时候喜欢他，不也是因为他能力强，有责任感么？” 钟亦扯了扯唇角。 “蜜月旅行以后随时可以去啊，你喜欢巴黎，反正铁塔和博物馆永远都在那儿，也不会长了腿跑掉。” 方汀甜甜一笑。 “我再弹三首歌就下班了，你等我！” 方汀长发一甩，转身往钢琴边走去。 ……午夜时分，安静温暖的清酒吧里，桌上点了蜡烛，火光摇曳在方汀现场演奏的钢琴声中。 钟亦怔怔地发了会儿呆。 “方才抱你的人谁？” 李炎的声音传来。 钟亦一怔，抬起头，依稀看见李炎坐在自己面前，双眸在烛火中一瞬间深沉如海。 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她喝了酒，大概是心里想到谁，眼中就会看到谁。 “你的新男友？” 李炎扬起唇角，表情温和起来，仿佛方才那一瞬间含义不明的眸光只是错觉。 “真巧啊。我来接方汀下班，碰巧遇到你们。” ……原来不是幻觉。钟亦顿了顿，也没解释什么，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嫁给你是方汀从小就有的梦想。她是艺术家，爱浪漫，将来你要补个蜜月给她。” ……都说闺蜜之间的友情是塑料花。虽然虚假，但是长久。 可是钟亦自己心里清楚，方汀对她和弟弟钟尘来说，都是记忆中最娇艳那朵真花。 方汀已然是他们姐弟俩人生的一部分。 第7章 请与我相恋 （6） 1。 高中时的英语课上，老师放过一首英文歌叫《加州旅馆》。 从那时起，程雪歌跟苑青颖就对加州的阳光有了憧憬。 十年以后，她跟态度不甚友好的陌生男人坐在一辆车上，加州的阳光果然明亮刺眼。 像是一场梦。 程雪歌侧头望着窗外，后退的风景中有沙漠，有棕榈树，也有大海……还有海边一个个风格完全不同的积木似的房子。 “洛杉矶是个独特的地方，有沙漠，有大海，有造梦的好莱坞，也有地震和海啸……”程雪歌像是在自言自语，“也许忽然一场地震，我们就永远留在这儿了。” 钟尘皱了皱眉，车子里一片沉默。 程雪歌闭上嘴，拗着头望着窗外。 一个戴耳机骑脚踏车的金发少年，一阵风似的从车窗外掠过。 为什么路上一个行人，都会让她想起苑青颖？ 难熬的失恋痛苦期……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呢？ 2。 苑青颖是班上第一个用包耳式耳机的人。 他的脚踏车是塞车型的，要弓着腰骑，单腿点地的时候，显得腿十分长。 由于苑青颖在校园中人气很高，他戴耳机骑脚踏车的造型又确实很洋气，很快引起全校男生争相效仿。 “这是上次英语测验的卷子，程雪歌，你出来发一下，大家看看错在哪儿了……” 程雪歌听到名字就站起来，却发现靠墙坐的自己走出不去。 苑青颖眼皮打架，昏昏欲睡。一堂英文课熬过去，不知道已经断片儿几次了。 “苑青颖！” 英文老师一个粉笔头扔过去，朝着他的鼻尖，却扔偏了。 苑青颖抖个激灵，身子一震，猛地睁开眼睛，茫然地四下看看。 教室里一阵闷笑。 程雪歌站在他身边小声说道，“让我出去。” 苑青颖身子一侧，双腿挪到过道里，程雪歌几乎贴着他走出去，声音压得更低，“老师还在看你。” 苑青颖立刻回望老师，歪了歪头，先发制人地灿烂一笑。 老师看见苑青颖漂亮的嘴唇旁边，围着一圈白色口水的痕迹，怒火中烧，又扔了个粉笔头过去。 “苑青颖，你再敢上我的课睡觉，我就把你换到最后一排，上后头睡去！” “别啊老师！”苑青颖慌了，腾一下站起来，“我得继续跟英语课代表同桌，成绩才能有进步啊！” 班上又是闷闷一笑，有男生开始起哄。 “就是，他哪舍得程雪歌！” 程雪歌此时已经走到讲台前，拿了卷子准备分发下去，听到这话脸上一红，全班人都看见了，笑得越发促狭。 英语老师怕程雪歌女孩子脸皮薄，调转话题。 “对了雪歌，校庆的事你准备的怎么样了？那个作曲家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你可要抓住机会，虚心学习，校庆晚会上为班级争光啊！” 班主任刚大学毕业没多久，有干劲，想做出成绩，在全校师生面前露脸。她以为程雪歌会积极配合，兴致勃勃又说，“今天下午都是自习课，我给你假，趁热打铁，赶紧去吧。” 程雪歌脸上的红色还未褪去，此时又浮现一丝难色，嗫嚅片刻，支支吾吾道，“我……我自行车坏了。” 英语老师正在收拾东西，着急赶下一堂课，头也不抬。 “苑青颖，你送她去！你那赛车挺拉风的，正好给程雪歌提提气。” 班主任一阵风似的走出教室，班里又是一阵哄笑。 “真羡慕你啊青颖，下午可以光明正大逃课了！” “要不咱闷溜出去打篮球？让程雪歌自己去吧。” 苑青颖的小跟班们围拢过来。 他大手一挥，把他们推到一边，径直走向程雪歌。 ……很多年以后，苑青颖依然无法忘记程雪歌那一刻的神色。 ……胆怯，忐忑，为难，眼眸深处却又燃着火苗，充满期待。 “你愁什么啊？从上午起就露个苦瓜脸。怕耽误下午的自习课，写不完作业？” 二人并肩走出校园，苑青颖推着他的大赛车，程雪歌低头看着脚尖，不说话。 “午休时间出来真好啊！你看这阳光！”苑青颖伸了个懒腰，整个人沐浴在浅金色的阳光里。 少年穿着雪白的衬衫，笑起来也像阳光。 “作业永远做不完的，可是学作曲的机会，可能只有这一次啊！走！我请你吃午饭！” 苑青颖伸出细长的手臂，拍了拍程雪歌的肩膀。 “其实……我妈不让我参加这个活动。” 程雪歌忍不住向他透露心声。 “她说浪费时间，浪费钱，每天练歌还会吵到弟弟学习……” 程雪歌依然低头看着脚尖。 “是不是亲妈啊？都什么年代了还重男轻女，让你弟上学校自习去。” 程雪歌停下脚步。 “确实不是亲妈……是后妈。” 苑青颖一愣。 “那你亲妈呢？你找她去，让她跟你爸谈！后妈不好使！” 苑青颖从小看着父亲做生意应酬，耳濡目染，比同龄男孩脑子活络。 程雪歌缓缓抬头，看着苑青颖。 “我亲妈过世了。” 程雪雪歌声音很轻，没有太多表情，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爸走船的，常年不在家，要是惹怒了她……她就不给我交学费了。” 苑青颖怔怔地看着程雪歌，她此时一脸认命的神色。 “我们还是别去了，万一学作曲要花钱怎么办？就算不花钱，我也没条件练习。” 程雪歌抿了抿唇角。 “我的家事……希望你能为我保密啊。明天就跟老师说，我怕耽误学习，还是决定不去了。不关你的事。” 苑青颖沉默片刻，眼眸中忽然浮现出一丝不符合年纪的深沉，他忽然攥住她的手。 ……稚嫩的双手，却忽然有想要承担世界的英勇。 苑青颖一手推着赛车，一手攥着她的手，走在铺满阳光的校园外。 “你只要抓住这次机会就好。别的事我来帮你解决。” 程雪歌的心，蓦地咚咚跳起，地震似的。 “我知道你想去。所以我一定要让你去。” 十九岁的苑青颖，那时还是个被风吹动白衬衫的单薄少年。 ……可是那一刻，少年那一帧阳光下的侧影，却成了程雪歌内心深处，多年来象征希望和梦想，不败的图腾。 第7章 请与我相恋 （7） 1。 程雪歌望着窗外，忽然觉得反胃，喉咙里往外涌酸水。 她强忍着想吐的感觉，脸色瞬间煞白。 钟尘察觉，“你怎么了？” 他递给她一瓶矿泉水，“你晕车？” “可能昨晚没睡好。”程雪歌仰头喝了半瓶水，胃里的呕吐感还是压制不住。 “停车！我想吐！” 胃里一阵翻腾。 钟尘急忙找个安全的地方停下来，程雪歌冲下去，站在路边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呕出来。 眼前一阵阵发黑，扶着树干才能站住。 “对不起啦。” 程雪歌回到车上，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侧头看着钟尘，瘫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又给你添麻烦了。” 钟尘这一次脸倒没那么冷，无声打量她，“要不要去看医生？” “不要！”程雪歌急忙摇头，“听说这边看医生很贵，我没事，我这么胖，多吐一点才好呢哈哈。” 她白白胖胖的脸上渗出一层汗珠，自嘲的时候显得十分狼狈。 他没再说话，她觉得他有点嫌弃她。 车子里一阵沉默，片刻后开到一家加油站门口，他停好车子，打开车门。 “你要去哪？” 程雪歌警觉起来。 他一言不发，径自下车。 程雪歌心里发毛，竟然探身扯住他的袖角。 “你是不是嫌我麻烦？打算把我扔在这儿不带我去了？” 多年前，在她还有火气的时候，曾有一次在高速公路上跟苑青颖吵架，苑青颖一怒之下把车停在加油站，竟然打算就那么走了。 幸好她了解他，察言观色看出苗头，在关键时刻服软，拽着他的衣服求他别走。 程雪歌身体虚弱，情绪失控，浑身没有力气，脑子里却思绪乱窜。 “不要丢下我……” 说完这一句，她喉咙里又反酸水，连带着眼眶也酸楚起来。 “我知道我胖，就算舟车劳顿，不似人形，脸却依然那么圆，像被人打肿了一样……” 连那么多年感情的苑青颖，都能扔下她说走就走，更何况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男人？ 程雪歌从小到大都很怕给别人添麻烦。 ……跟苑青颖的这次分手，更是击溃了那已经被岁月消磨，几近消弭于无形的自信。 她没有美貌，也没有钱，只有麻烦。若是姿态还不肯放低……还能指望他留恋什么？ “我不是个好旅伴，看着不养眼，英语不好，什么也不懂，总是出状况……”她用力拽住他的衣角，“我会学的，如果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我也会努力的……” 喉咙里涌出酸水，她压不住，忽然呛到，剧烈咳嗽起来……想吐的感觉又溢出来，她捂住嘴，转身打开副驾驶的门，栽了下去。 钟尘转身就走，面无表情，也没有一丝犹豫。 程雪歌扶着车门爬回座位的时候，钟尘已经不见了。 她瘫在座位上，打开遮光板上的小镜子，怔怔地看着自己。 跟前男友苑青颖的外遇对象比起来，她确实是有点丑。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时候她还小，觉得自己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谁。 程雪歌正在绝望，眼角忽然瞥到他的衬衫袖子…… 他回来了，拿着一盒药和一个纸杯。 纸杯冒着热气，是在美国很少见的热水。 与亚洲国家不同，生活在美国的人习惯了一年四季喝冰水，“逃跑”网站的攻略上说，人种不同，这边的女人在经期里也不喝热水。 “你先喝这个。”他知道她笨，小心翼翼把热腾腾的纸杯交到她手里，“然后用常温水吃这个药。” 钟尘拆开药盒，抠出来两粒放在手心上，“刚才google了一下，很多中国人到这边旅游，都会买这个晕车药，可见适合我们的体质。” 程雪歌喝了口热水，伴随着腾腾争气，一路滚烫到心里。 他把药递给她。 “如果吃完药你还没好，我带你去医院。” “不用了，我……” 程雪歌还想把刚才的拒绝再说一次，可是四目相对那一刻，他的眼神坚定而平和。 她没再说什么，一仰头把药吃了。 “给我半小时，我会好起来的。” 她瘫在座位上，深呼吸，把热水喝完，然后闭上眼睛。 长长的睫毛覆在苍白的脸上，像一圈月牙的阴影。 还有十分钟就到环球影城了。 钟尘侧头看她一眼，脸颊缓缓恢复血色。 程雪歌的胃里不再翻腾。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杯热水，整个人也由内而外的温暖起来。 第8章 谁都有前任（1） 1。 车子驶入环球影城。 钟尘听依然一路沉默。 程雪歌瘫在座位上，吃了他买的晕车药，她的胃里仿佛暴雨过后，渐渐平稳下来。 环球影城的停车场很高，可以俯瞰洛杉矶全貌。 钟尘刚刚停好车子，程雪歌就怔怔地走下去，往停车场边缘观景的地方走去。 洛杉矶真美啊……此时此刻陪在她身边的，应该是苑青颖才对啊。 ……她的人生，到底是那里出错了呢？ 程雪歌懵懵懂懂地往前走，一只脚踏上车道，猛然一辆车子驶来。 开车的是个载着一家人的爸爸，正在找车位，完全没有看到她…… 眼看车子就要撞到她，千钧一发这一刻，身后有一只白皙有力的手把她拽了回来。 ……她的长发被车子卷起的风扬起。 刹车声刺耳，是开车的人猛然停下，也在暗暗后怕。 钟尘站在程雪歌身后，攥着她的手腕，表情里带着活火山般冰冷涌动的怒火。 程雪歌依然怔怔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方才擦肩而过的危险恍然未觉。 钟尘板着脸，松开程雪歌，压抑住怒气，露出严肃的神色。 “如果你再这样心不在焉，给别人添麻烦，就自己回家呆着，不要出来连累别人。” 程雪歌怔住。 “你是成年人，你的人身安全不应该由我来负责。” 钟尘对女孩子虽然冷漠，但是向来有礼貌，然而方才性命攸关，真的不能再忍。 “我只是……” 她本能地想辩驳。 “你知不知道方才那样有多危险？在高速上算你没常识，方才晕车要吐也不是你的错，可是刚才呢？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就算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不应该连累别人。 “我连累你什么了？我自己的事……” 程雪歌咬住嘴唇。 “要是你方才被撞死了，确实是你自己的过失，算是活该，但是撞死你的人却要人生尽毁，我跟你毫无瓜葛，也会因此留下阴影，这样公平吗？还有你的家人呢？你知道不应该给别人添麻烦，但是连最基本的责任感都做不到吗？” “我只是在想别的事情，身体不舒服，你至于这样说我么……你没有经历过低谷吗？你一辈子都春风得意吗？” 程雪歌羞愤难当，脖子都气红了。 “很好。”钟尘点了点头，“你还知道愤怒，说明你还会思考。” 看到这样的程雪歌，他倒是觉得还有沟通的必要，“你失恋，你低谷，你觉得自己又胖又丑……但是这些，怪得了别人吗？” 程雪歌一愣。 钟尘最不喜欢费口舌给别人讲道理。 但这也是程雪歌的本事，竟然能让冷静淡漠的钟尘几度抓狂。 “无知也是一种自私，你记住了吗？” 钟尘面无表情地看着程雪歌，气场无声地强大起来，无声地给人压迫感。 “别人有没有低谷，人生如何，跟你完全没有关系。你自己的低谷，也只能靠你自己爬上来。” 钟尘说完，看一眼手表。 程雪歌怔怔地看住他片刻，眨了眨眼睛，脸上的迷茫缓缓散去，咬住嘴唇，浮现羞愧的神色，讪讪地扯了扯唇角。 “好像我再说对不起也没什么意思了……我们分开！各玩各的！” 钟尘微微一怔，但是挑了挑眉毛，很快露出赞同的神色。 “好。原本就是萍水相逢，确实没有必要给另一方增加负担。” 她身后不远处，是洛杉矶明媚的城市全景。 “谢谢你方才的热水和晕车药！” 程雪歌忽然向他鞠了一躬。 钟尘猝不及防，也来不及闪躲。 “李先生，再见。” 程雪歌转身离开，从另一个方向走出停车场。 环球影城的停车场是用不用的卡通人物标记着不同区域的停车位，依稀已经可以听到city walk街道上欢快的音乐，游乐场的气氛越来越浓。 程雪歌大步往前走，越走越觉得脚步轻快。 其实一个人也很好。 跟他做回陌生人的感觉也很好。 第8章 谁都有前任（2） 1。 程雪歌英语不好，好在手里有翻译软件，来洛杉矶旅游的华人也很多，她一边问路一边查单词，费了些周折，排队进了安检，总算顺利进了环球影城。 然而这才是第一步。 她第一次来美国，也是第一次来环球影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玩，只好打开一篇攻略，有样学样。 程雪歌在路上喝了很多水，现在想去卫生间，绕了弯路，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一个卫生间。 这个洗手间位置隐蔽，人不多，母婴台上有个白人妈妈正在跟小婴儿换尿布。 小婴儿的皮肤像被漂白过一样，睫毛又长又卷，眼睛又大又圆，跟她小时候玩的娃娃一摸一样。 程雪歌忍不住多看了小婴儿一会儿，彼此露出笑容。 小婴儿与她对视，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笑了起来。 程雪歌不自觉地扬起唇角，晃动手指逗她。 白人妈妈一脸友善的笑容，“如果你喜欢，你可以抱抱她。” 程雪歌连蒙带猜，大概明白了意思，先洗了手，然后才去摸小婴儿的手，又滑又软，像小猫爪子上的粉肉垫。 白人妈妈还有另一个孩子，大概两三岁的模样，到处乱跑，眼看就要打开洗手间的门走出去了……白人妈妈应接不暇，程雪歌就帮她抱住小婴儿，帮小婴儿细细把衣服揶好。 “thank you，i really appreciate it。” 程雪歌知道，在英文中，这句话有“珍惜对方帮助”的意思。 其实她也很珍惜“李先生”方才的帮助，但是他说话实在太难听了。 不管自尊是否崩塌，真相都比谎言更难面对。 小婴儿在怀里乱动，软软的，像个雪白的瓷娃娃，一时之间，程雪歌都舍不得松开它。 “你以后会是个好妈妈。”白人妈妈的笑容充满亲和力，一手牵着两三岁的孩子，一手接回了小婴儿。 程雪歌急忙帮她推开洗手间的门。 原来很多时候，别人感激自己的一个笑容，也可以让心情灿烂起来。 2。 程雪歌走出洗手间，心情有些复杂。 她发现自己出血了。难怪，她平时都不晕车了，身体如此不适，原来是因为周期到了的缘故。 可是更尴尬的是，身在阳光灿烂的环球影城，她完全不知道该去哪买卫生巾。 仔细想想，跟苑青颖分手之后，她的生活完全被打乱了，大姨妈也已经很久没来过了。 环球影城里有很多礼品店，大多是电影主题周边，比如有《哈利波特》中霍格沃茨的黑袍，校服和魔法棒。 程雪歌却对这些完全没兴趣。 她只想买卫生巾，一家一家店的找过去，无头苍蝇似的，似乎完全没有卫生用品的踪迹。 不知道走到第几家店，一抬头却看见他。 ……那个讨厌的旅伴买了一瓶橙汁，正在付钱。 3。 程雪歌远远望着他熟悉又让人气愤的身影，一瞬间心如电转。 ……如果要面子，她应该转身就走。 可是她实在需要卫生巾，在这样下去，血流成河了都还没买到。 以她的英文水平，根本描述不了这件事情。 ……血洗环球影城，一边走路一边滴血，那画面实在太美，她打了个寒战，最后还是将面子置之度外，挪着千斤重的步子走到钟尘身边。 洛杉矶阳光耀眼，她硬着头皮走过去。 “李先生，能帮我个忙吗？” 她僵硬地咧着嘴唇，一脸假笑。 钟尘怔了怔，一时没有接程雪歌的话，他还是觉得她不正常。 他觉得她的精神状态是抛物线形状的。 在飞机上还算彬彬有礼，越到后面越是惨烈。到了洛杉矶之后，就一直在走下坡路。 钟尘比她高出大概二十五公分，垂头端详她片刻。 程雪歌咬着嘴唇，一脸难色。他怕她把嘴唇咬坏了。 “什么事？”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不忍心在异国他乡拒绝一个女孩。 程雪歌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 钟尘不习惯别人离自己太近，刚想躲开，可是听清楚她在说什么，怔了怔，脸竟然刷一下红了。 ……程雪歌脸也红了，后退几步，绞着手指，远远看着钟尘。 看着他红着脸跟售货员询问的样子……忽然觉得他有点可爱。 4。 店里没有卖卫生巾的。但是女售货员私人送了两片给钟尘。 当他把两片淡蓝色的卫生巾递给程雪歌的时候，脸颊泛红，表情有点儿不可描述。 程雪歌接过来塞进包里，心里感激，同时一阵心软。 “方才的事是我不好，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出来我请你喝饮料。” 程雪歌转身往洗手间疾走，脑海里忽然冒出两句歌词。 “做错了就要认，失恋也未大过天。 记得好好学英语，免得什么都靠你。” 她想写一首歌纪念洛杉矶，还有一个人的蜜月旅行。 分手了。 她没有工作，没有存款，没有房子没有车，也没有美貌。 只有一身软乎乎的白肉，和忽然大把多出来的时间。 她曾经有过梦想，要做一个创作歌手，自己写歌自己唱。 ……好像关于这个梦想，很多很多年以前，她也曾迈出过第一步呢。 5。 高中时代的苑青颖就像一个小树苗，干净，单薄，穿着白衬衫的样子，看一眼就会觉得清爽。 程雪歌坐在苑青颖的自行车后座上，他们一起去找老师引荐的作曲家。 兴奋又忐忑，还好有他陪在身边。 “长大了你想做什么？”苑青颖侧过头来问她，声音被风吹散了一半。 “我想唱歌。”程雪歌脸有些烫，“或者，我写歌，给明星们唱。” 对那个时候的他们来说，“长大以后”是个遥远的时刻，仿佛这个高中永远不会读完。 阳光轻薄透明，他离她这样近，忽然一个急刹车，他伸手扶住她。 “自行车没有安全带，你那么瘦，真怕把你甩出去。” 风很凉，他的手好热。 她心跳的很快，脑子里一片空白。 风把他白衬衫上的洗衣粉味吹进她鼻子里。 “或者，你可以抱着我的腰？” 苑青颖背对着她，说这话时也有些紧张，挺直了脊背。 程雪歌有些犹豫。 苑青颖忽然抓住她的手，轻轻缠到自己腰上。 “怕什么，这里离学校很远，不会有人说八卦的。” 程雪歌脸颊发烫，说不出话来，两条胳膊都僵了。 这是她第一次抱着男人的腰。 “你爸爸没这样骑车带过你吗？” 当然没有。 程雪歌母亲生下她不久就病逝了，后来父亲再娶，父女关系一直很疏离。 “程雪歌？”身后忽然穿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程雪歌心里一下子咯噔一声。 苑青颖刹住车子，单腿点地，回头看了一眼。 程雪歌面露难色，把脸贴近苑青颖的背，不愿从身后走来的中年妇女看见自己。 “程雪歌，真的是你？你怎么没去上学啊？” 中年妇女走到程雪歌身边，竖起了眉毛。 “他是谁啊？你同学？” 刘姨没什么文化，随着年龄增长，日渐粗鲁。 程雪歌没办法，只好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尴尬地转过脸。 “刘姨，我……我同学忘记带英语班的补课费了，老师说要收现金，让我陪他回去取一趟。” 她咬了咬嘴唇，又补充道，“我是英语课代表嘛。老师怕他逃学。” 中年妇女拎着一个尼龙袋子，里头露出一截大葱来，竖起眉毛盯着程雪歌，将信将疑地盯着她。 “补课费多少？上周刚交了二百，怎么又要交钱？” 程雪歌连忙摆手，“英语成绩不好的同学才要补课，我不用的。” 中年妇女轻轻哼了一声，目光落在苑青颖身上，滴溜溜地上下打量。 “大白天的不上学，孤男寡女的，真是老师让的？” 程雪歌脸颊发烫，怕刘姨再说什么让人难堪的话，眼珠一转，急忙说，“刘姨，您不信可以去问我班主任的，关于我报考音乐学院的事，她一直说想找我家长聊一聊……” 刘姨皱了皱鼻子，“哎呀我成天忙着呢，哪有功夫闲聊！等你爸回来再说吧。……还是他清闲啊，一年到头在船上，家里的事里里外外都得我，操不完的心。” 刘姨白了程雪歌一眼，提了提手上的尼龙袋转身走了。 程雪歌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舒了口气。 被苑青颖捕捉到了。 “这大婶谁啊？” “刘姨。我后妈。” 程雪歌舒了口气，靠着苑青颖的车后座，“可不能让她知道我去学作曲的事……她最怕我会考音乐学院，多花家里钱。” 6。 程雪歌拿到卫生巾，心里踏实多了，从环球影城的洗手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她生怕旅伴已经走掉。 还好他没走，正坐在那里玩手机。 程雪歌走近的时候瞟了他手机一眼，他打字很快，隐约是在写合同。 “你等一下，我去买喝的给你。谢谢你刚才帮助我。” 程雪歌友好又尴尬地朝他笑笑。 “已经买好了。喝吧。” 钟尘已经买好了饮料，看了眼号码，站起来去取回两杯咖啡。 给程雪歌那杯是热的。 程雪歌怔住片刻，把手放到温暖的有些发烫的纸杯上，心里忽然一阵烦躁。 “我想喝冰的，可以吗？” 钟尘只好把自己那杯冰咖啡给她。 程雪歌一口气全喝了，然后自己又去拿了一杯冰，咯吱咯吱给嚼了。 身体里有股火似的，这才扑灭了。程雪歌觉得这次大姨妈有些不正常，往常她都怕凉，这次虽然肚子也疼，却心火旺盛，特别想吃凉的。 钟尘看得牙龈隐隐发酸。 “特殊时期……”他顿了顿，“你这样吃凉的没问题？” 所有关于女人的知识，钟尘都是从方汀身上学来的。 钟意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意，反而是方汀，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跟所有人撒娇闹脾气。 他看着程雪歌，想起了真正的方汀。 “李先生，你失恋过吗？” 钟尘一愣。 ——暗恋对象结婚了，这样算不算失恋？ 钟尘没有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无论谁问，他都不会回答。 “今天是我第一次来环球影城，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我们可不可以结伴游玩？” 程雪歌喝了冰水，舌头冰凉，连指尖也是寒的。 但是满街欢快的乐曲声，让她心情渐渐轻松起来。 “我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来美国了，你能不能帮我拍几张照片，我好发个朋友圈？” 钟尘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程雪歌小腹又是一阵酸痛，捂着肚子微一侧头，看到方才在洗手间遇到的那个白人妈妈。 她身边的男人竟然是个黑人。 那两个孩子肤色雪白，一看就知道不是他的。 可是他们一家四口看起来十分幸福，男主人还把两三岁的孩子抱到自己脖子上，看得出他们都是发自内心在笑。 程雪歌不由看得呆掉。 “走吗？” 钟尘看了眼手表，跟这女人在一起实在是浪费时间。 也许出来旅游本身就是在浪费时间。 程雪歌呆呆地看着那个白人女人，她站在黑人男朋友身边，手里牵着两个白人小孩，笑得那么灿烂。 “你看她……” 程雪歌指给钟尘看。 “她已经有两个孩子，都还没消，都可以重新开始。” 钟尘不懂她的意思，一脸茫然。 “有两个孩子怎么了？” ……小时候，程雪歌总听后妈刘姨说，女人这辈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其实她爸爸年轻时也不好，爱喝酒，喝完就动手，有一次打耳光不过瘾，竟然打断了一根扫帚。 但是当时刘姨为了孩子，咬着牙忍了下来。后来爸爸老了，又没什么本事，刘姨才渐渐占了上风。 每每说起这一段，刘姨都觉得自己非常伟大。 “我后妈跟我说，一个女人应该具有韧性，可以为了孩子向这个世界做出无限的妥协和牺牲。一旦嫁人，又生了孩子……就要从一而终，忍也要忍到最后。” 可能因为内分泌失调的缘故，程雪歌感慨很多，“可是你看，这个白人女人，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重新选择了伴侣，不是也生活得很好么？” “美国女人很独立。读书时，跟白人约会，她们都会要求aa制。社会风气不同，也不好比较。” “对中国女人来说，忍耐是一种美德。” 程雪歌听着身后传来的欢声笑语和尖叫声，心里忽然有点堵得慌。 “我们开始玩吧！我要玩最刺激的哈利波特城堡！” 7。 排队的时候，她又想起苑青颖。无端端地想起那么一段。 那一天大概是他们俩的转折点。她跟苑青颖说了从来未曾跟外人说过的话。 “你后妈不让你考音乐学院，那她让你去哪里？” “在她心里，我考不上大学最好。要读就读师范啊，她说学费低，将来工作也好找。” 苑青颖年少气盛，“你别听她的，直接跟你爸说。” “我爸年纪大了，他们的儿子也长大了。这个家她说的算。” 程雪歌抬头看了眼正午的天色，露出犹豫的神色。 “你说我还要找那个作曲家吗？让刘姨知道了，又是一桩麻烦。” “不行就去找你亲妈呗。” “我生下来不久，她就不在了。刘姨是大着肚子嫁进我们家的。因为她怀着男孩，所以爷爷奶奶都向着她。” 程雪歌走向路边的小卖店，声色平淡，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苑青颖怔了怔，单手推着赛车，跟在程雪歌身后。 程雪歌打开小卖店门口的冰柜，拿了两瓶冰镇矿泉水，一瓶递给苑青颖。 “我心烦的时候就喜欢喝冰的。我奶奶说，女孩子总喝冰的，将来怀不上孩子。” 程雪歌拧开瓶盖，仰起头，将冰镇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大半瓶，“要是真的就好了。” 苑青颖又怔了怔，不想显得自己太正经，歪了歪唇角，说，“你不愧是英语课代表，想的可真长远。” “当女人不好。责任太大了。每个月还要来大姨妈。” 程雪歌把空矿泉水瓶拧上盖子，盯着瓶身上密密层层的小水珠，“要是没有能保证孩子幸福的万全之策，就不该把它生下来。” 程雪歌把空瓶抛到垃圾箱里，铁桶发出闷闷的咚的一声。 “我妈是如此……刘姨也是一样。她嫌我爸挣的少，有时候看我弟也不顺眼。”程雪歌黑白分明的眼底，懵懵懂懂闪过一丝高傲的神色。 “我跟她们不一样。与其让别人不幸，我干脆就不要生。” 第8章 谁都有前任（3） 1。 环球影城里的过山车也不算很吓人，是哈利波特主题的，飞起来的时候，一抬眼就能看到高耸的城堡，和脚下梦幻的街道。 ……仿佛走进了童话世界。还能飞。 程雪歌张开双臂，随着过山车的转弯和甩尾，爆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尖叫。 钟尘耳膜都快被震破了。但是程雪歌兴奋的情绪也感染到他。 “好玩不？再坐一次呀？” 程雪歌摇摇晃晃地走向出口，侧头看着钟尘，眼中盈盈有光。 “我们刚才坐的红色，这次再坐一把蓝色呗？” 钟尘脸色有些苍白，扶着墙壁，压抑着胃里的翻涌，摆了摆手。 “你去吧，我等你。” 2。 洛杉矶的环球影城，每天都有无数游人，从世界各地慕名而来。 欢声笑语夹杂着叮玲玲的乐曲声，云朵般缭绕着哈利波特城堡。 钟尘坐在过山车下面的长椅上，怔怔地看着人来人往。 多年来，他一直试图战胜恐高这个毛病。 他坚持健身，跑马拉松，已经比小时候强壮了许多，可是原来有些事，仍然只能被抑制，却无法根除。 恐高是他的天性，无药可解。就像他迷恋方汀却无法说出口，亦是天性使然。 一瓶矿泉水忽然出现在钟尘眼前，阳光下水光粼粼，晶莹剔透。 钟尘一怔，抬头看见程雪歌，她的脸色也十分苍白，身后是加州明媚的阳光，“很多男生都恐高呢……他也是。”程雪歌帮钟尘拧开瓶盖，“喝点水吧，多谢你方才舍命陪君子。” 钟尘喝了一大口水，胃里的翻涌平静了些，苍白的面色让他乌黑的睫毛此刻显得格外纤长。 “我不是为了陪你。……我只是想做一些从前不敢做的事。” “那正好，我也是。既然来了，就不要留下遗憾。”程雪歌眼睛一亮，眸子上浮着一层兴奋的神色，眼底深处却隐约弥漫着悲怆。 “听说哈利波特城堡里的飞椅特别好玩，跟电影里的情节一样，还有变形金刚……4d的，特逼真，我们赶紧去玩吧！” 钟尘仰头，将剩下的半瓶水一饮而尽。 “好，今天听你的。” 程雪歌大步走向哈利波特城堡，蓦一侧头，看见一家店铺的玻璃橱窗里摆着一个吉他。 肩带已经磨成了灰色，好像是故意做旧的。 她眨了眨眼睛，走进店里买了两根棒棒糖。 “给你一个。” 棒棒糖有半张脸那么大，五颜六色的，钟尘后退半步。 “我不吃糖。” “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甜的。” ……是用来对抗苦涩的心情。 这已经是她分手后，数不清第多少次，猝不及防地想起苑青颖。 ……和煦的风是他，阳光下的阴影是他。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物都会让她想起他。 ……更何况那是一把吉他。是苑青颖这辈子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 程雪歌把目光从玻璃橱窗里的大吉他上移开，撕开棒棒糖的包装，脆生生咬了一口，丝丝缕缕的甜意倒流进血液，眉头才又舒展开来。 “咱们俩得抓紧时间！”程雪歌拽住钟尘的袖子，扯着他大步往前走。 “玩完环球影城，晚上去圣莫妮卡吧！那是洛杉矶人气最旺的海滩。” “啊？”钟尘露出不解的神色，“还有好几天的行程呢，你急什么？” “我想把每一天，都当成是人生中的最后一天。” 程雪歌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二人并肩穿行在车水马龙的哈利波特镇，身侧时不时地走过几个身穿魔法学校制服的孩子，仿佛走进了电影里。 钟尘觉得程雪歌又开始行为古怪，并且语无伦次，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讥诮。 “电影里说这种台词的人，一般都是得绝症了。” “哦，你想多了。”程雪歌怔了怔，怕他担心似的，又说，“肚子有点疼，但是肚子疼又不会出人命。” 第8章 谁都有前任（4） 6。 哈利波特城堡里的项目最受欢迎，钟尘跟程雪歌排了很久的队，此刻终于坐在双人飞椅上。 “人气这么高，一定很吓人吧。”程雪歌露出兴奋的神色，深吸一口气，系上安全带，“我就想玩刺激的，越吓人越好。” “环球影城之所以叫影城，是因为它原本是个电影基地……这里的设施也跟拍电影一样，是用视觉效果和其他辅助手段把观众代入一个情境里。” 钟尘恐高，好像在安慰自己。 这时椅子忽然移动起来，身前身后传来其他乘客兴奋的欢呼声。 钟尘默默地抓紧了扶手。 程雪歌察觉到他紧张的情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魔法学校开学了，收收心，咱们得回去上课了。” 程雪歌侧头去看他，面色苍白，笑容却有些甜美。 “很久没骑扫把了……哈哈，抓紧我，我带你上天！” 钟尘一怔，侧头回望着她，这时椅子忽然腾空而起。 程雪歌拉住他的手，举到半空，疯疯癫癫地说，“欢迎回到霍格沃茨！” 7。 程雪歌人生中的霍格沃茨时代，到处都有苑青颖的影子。 那时她是好学生，苑青颖是个差生。 班主任让苑青颖带程雪歌去找作曲家校友，其实背后也有深意。青春期的女生，到底是安全第一。作为女性班主任，她不能不考虑风险。 只是多年以后，班主任打死也不会想到，她当年这个举动，会给十年后的程雪歌，带来前半生最大的幸福…… 和最深的伤害。 班主任介绍的作曲家大约三十几岁，戴个眼镜，白白胖胖的皮肤也好，就是头发已经呈地中海趋势，暴露了年龄，看起来还稍微有些猥琐。 “先唱一首歌我听听？”作曲家捏着个烟斗，嘬了一口，又问，“你会什么乐器？” “……会一点吉他，不过是自学的。”程雪歌有些紧张，“您想听什么歌？” 作曲家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什么都行，抓紧时间，你随便唱两句吧。” 苑青颖在一旁撇了撇嘴。那时他们年纪小，对成人世界的规则还不甚了解，但也能感知到大人的情绪。 程雪歌也看出作曲家只是想敷衍了事，甚至都懒得装样子，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心灰意冷，整个人反而放松下来。 “那我给您唱一首《晴天》，周杰伦的。” 程雪歌清了清嗓子，无意间扫到门后挂着一把吉他，“老师，我可以用一下您的吉他吗？” 8。 仿佛穿越到《哈利波特》电影里，他们一起骑着扫把飞。 ……就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很逼真。 几分钟的霍格沃茨之旅很快就结束了。 程雪歌跟钟尘走出城堡，心情都开阔了许多，都有些意犹未尽。 “怪不得每天有这么多人慕名而来环球影城，真是个造梦的地方。” 钟尘点点头，他很少接话。 程雪歌站在阳光下，伸了伸手臂，又说，“人生艰难，有梦才能活下去。” 不远处有人在排队买啤酒，酒香和爆米花的甜味，混合了欢快的音乐，缭绕在半空。 “如果将来环球影城能出一款娱乐项目，可以把人带到自己的回忆中，以现在的心情将过去重走一遍……一定会超火的！” 程雪歌回头，远远望一眼商店玻璃橱窗里的大吉他，“人就是这样，明知道是自虐，但还是会忍不住去回味。” 钟尘还沉浸在哈利波特的情境里，难得心情好，回了她一句。 “你现在原形毕露了，明明在失恋的痛苦中，为什么在飞机上要假装幸福？” 程雪歌微微一怔，停下脚步，片刻后才皱了皱眉，假装半开玩笑，“是不是我破绽太多了？你是什么时候看穿的？” “你当我没说吧。”钟尘一脸漠然，其实这话题他也不感兴趣。 “那个时候我刚失恋，还没办法接受现实……现在好一些了。” 排队的人少了，程雪歌去买了两大杯啤酒，递给钟尘一杯。 “其实我不叫方汀。”她站在喧嚣欢乐的人群中间，喝了口酒，“方汀是《悲惨世界》里的女主角。” 钟尘望着程雪歌，这个微胖的，有些蠢钝的女孩，第一次在他眼中浮现出真实而具体的轮廓。 这啤酒有回甘，程雪歌又咕噜咕噜喝了几口。 “但是，你也没必要知道我的真名。我只是个小人物，与你身边这些擦肩而过的人没有任何分别。” 程雪歌拿着酒杯，指了指身边川流不息的人群，“你说，我们俩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不会了吧。是你说的，明天开始，分开旅行。” 环球影城是个梦幻之地，能让人忘记现实，敞开心扉。程雪歌不讨厌钟尘，也知道他看不上自己。 “方小姐，你不是说要玩变形金刚吗？” 钟尘温和一笑。 一句“方小姐”，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走吧，我帮你拍照。” 萍水相逢而已。一个笑容已经足够友善。 9。 作曲家歪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苑青颖坐在角落里。 程雪歌抱着吉他，站在房间正中，拨了拨陌生的琴弦。 “这吉他很贵的。”作曲家看了眼手表，“开始吧，小学妹。” 看他这个态度……程雪歌一点儿都不紧张了。 被人拒绝她很有经验的。就比如说，有些事她知道刘姨没有可能答应，干脆就不会抱任何希望。 程雪歌清了清嗓子，开始弹唱。 “故事的小黄花，从入学那年开始飘着……” 程雪歌改了歌词，但是不易察觉。她低头弹着吉他，一缕刘海垂到额前。 苑青颖在角落里怔怔地看着她，乌黑瞳仁随着这首歌而缓缓放大。 “考试这天，我试过握着你手 但偏偏，你遮住，让我看不见 还要多久，你才能给我答案 等到放榜的时候我才想要对你好一点……” 作曲家放下手中的烟斗，先是有些惊怔，听懂了歌词，不由一笑， 苑青颖却什么都没听懂。 ……他顾不上去听歌词。这一刻，甚至连她的歌声他都听不清楚。 她的声音忽然像雾气一般……沾染了阳光，充满了浅金色的灰尘。 他想到漫画书里的海贼…… 穿行在汪洋无边的大海上，忽然被海妖的歌声摄住了心神。 第8章 谁都有前任（5） 10。 华灯初上，圣莫妮卡海滩的摩天轮灯光亮起，后面是夜幕下深蓝色的大海……若不是码头上穿梭着热闹的人群，就仿佛走进一个美轮美奂的童话世界。 程雪歌看着这灯光闪烁的游乐场和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圣莫妮卡这个梦幻之地，满足了她对美国西岸全部的幻想。 “你知道吗，圣莫尼卡码头是西海岸最古老的码头。” 这趟蜜月之旅，她做足了功课，可惜苑青颖已经再也听不到这些了。 “嗯，这里也是66号公路的终点。” 钟尘难得地有心情回了她的话。 码头上有歌手捧着吉他弹唱，是个英俊的混血男生，既有高加索人的轮廓深邃，眼神深处又透着一丝东方的神秘和羁绊。 程雪歌的拖鞋踏在木制栈道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66号公路终点的大牌子下，不断有人过去合影，钟尘拿出手机。 “你要不要过去？我帮你拍照。” “你……为什么忽然对我这么好？”程雪歌顿了顿，自问自答。 “你是处女座的，凡事都想做得完美。明天就要分道扬镳了，想给我最后留个好印象，是不是？” 钟尘站在夜幕下的海边码头，扬了扬唇角，淡淡地回答，“也许吧。“ 程雪歌也弯起唇角，走过去站在牌子下，摆出一个“六”的手势。 钟尘拍了几张，将程雪歌的笑脸定格在手机相册里。 这时身边传来悠扬的现场弹唱—— “well you only need the light when it''s burning low 当蜡烛燃烧殆尽，你才需要光芒 only miss the sun when it starts to snow 当天空开始飘雪，你才想念阳光 only know you love her when you let her go 当放开她的手，你才明白你爱着她” 这歌声就像尘埃，被码头两侧的海浪卷起……混合了夜晚忽明忽暗的星光，将所有人环绕其中。 钟尘侧过头去，程雪歌身后是夜幕下的深海。 混血歌手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电吉他的节奏感就像砰砰的心跳……又想失去她那一刻的痛感。 程雪歌也被这歌声摄住了心神，想起了那些陈年往事里，却清晰得宛如昨日的点点滴滴。 11。 从作曲家那离开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北方小城华灯初上，苑青颖单手扶着赛车车把，侧头再看程雪歌的时候，目光却已经与来时不同。 程雪歌满腹心事，察觉到他的目光，侧头看他一眼。 苑青颖有些紧张，触电似的避开她，低头看着脚尖。 “没想到你唱歌还真挺好听的……哈哈，上天果然是公平的，长得丑的人，声音就好听。” 苑青颖为了掩饰自己莫名其妙的紧张感，又干笑道，“作曲家让你练吉他，学新歌，下周一再去找他……我陪你去吧？” 程雪歌沉默片刻，一边走一边绞起双手，“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去……要是让刘姨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对我发脾气的。” “那就不让她知道啊。”苑青颖露出焦急的神色，“再说，她算老几啊？又不是你亲妈，凭什么干涉你的人生？” “就因为不是亲妈，她才不会管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只希望我好好学习，考上师范……学费低，又能早点找工作补贴家用。” 夕阳的余晖下，程雪歌抻了下手臂，绯红色的光晕下，裙摆被风扬起。 “我爸赚钱不容易，一年有半年的时间在船上，本来就生活苦闷……我可不想跟刘姨吵架，让我爸为难。” 苑青颖怔住片刻，刚想再说什么，程雪歌忽然停下脚步，面前是一栋很旧的灰色住宅楼。 “我到家了，今天多谢你啦。“程雪歌朝他摆摆手，转身走进幽暗的楼道里。 “程雪歌……” 苑青颖对着她的背影说，“天赋是老天爷赏的，人类没有资格浪费的。” 程雪歌从幽幽黑暗中回过头来，他站在一丝明亮之处朝她弯起眼睛，“你必须把握这次机会，就算没学会也不后悔……不后悔就行。” 程雪歌站在楼道里，怔怔地看着幽暗光明中的少年…… 神色骤然一变。 刘姨拎着菜筐，板着脸站在苑青颖身后。 “你是哪家的孩子？” 她走到苑青颖的赛车前，拦住他的去路，“你们俩小小年纪，竟然敢早恋，我要找你们老师去！” 12。 圣莫妮卡海滩晚上比白天更热闹，世界各地的游人慕名而来，总是喧嚣着又充满新鲜的气息。 程雪歌听过这首歌，《let her go》，是一首英文民谣。 “you see her when you close your eyes 当你闭上双眼，她的身影浮现脑海 maybe one day you''ll understand why 或许有一天，你会明了为什么…… everything you touch surely dies 你接触过的事物总都会枯萎逝去” 程雪歌站在木头码头上，轻轻和唱着…… 她把歌词中的“她”改成了“他”，因为这一刻，她脑子里和歌声里都只有苑青颖。 混血歌手听到她的唱声，热情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走向程雪歌，把自己的吉他塞进她怀里。 “一起唱，你可以大声一点，美丽的姑娘！”他用英文缓慢地说，做了个上扬的手势，“嘿，美丽的姑娘！” 程雪歌知道自己不美。 她最美丽的岁月，已经随着往昔的歌声和苑青颖的离去，一去不返。 ……再过些日子，恐怕连残留的一丝怀念也抓不住了。 程雪歌接过吉他，狠狠拨了一下，电音从音箱里放出……陌生而强烈的声浪让她为之一振。 混血歌手也没想到她真会弹吉他，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把话筒也递了过去。 “only know you''ve been high when you''re feeling low 当情绪低落时，你才知道你快乐过 only hate the road when you''re missing home 当想念家园时，你才开始厌倦旅行 only know you love her when you let her go 当放开她的手，你才明白你爱着她” 程雪歌抱着吉他，夜幕霓虹下，歌声渐渐嘹亮起来。 这一刻，微胖憔悴的女孩，仿佛回到很多很多年前…… 苑青颖也记得她当年的样子么？清瘦自信，对未来充满憧憬……他也曾想为她付出一切。 混血歌手转而为程雪歌和声，衬托出她的音色来。 程雪歌嗓子放开，得心应手，全部心思放在歌词上，忽如针刺，唱出眼泪来。 钟尘怔怔地看着她。 夜幕下的海，仿佛会随着人的心情而变化，默默翻涌着可以吞噬一切的力量。 程雪歌觉得心好痛。 胸腔里盘桓多日的钝痛，此刻终于随着歌声释放出来。 “为什么说过爱我的人，有一日会面目全非？ 为什么最亲近的枕边人，却会给你致命伤。 那天离开你的时候，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不痛，我真的不痛。 然后我还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负累。 早知今日，当年你为什么要助我成人？ 请把我变回无忧无虑的人鱼，浅薄又快活，无爱也无泪……” 她即兴将曲子改编，将这段歌词填了进去。 混血歌手雄浑的歌声托住了她忧伤的嗓音。 码头上驻足的游客越来越多，有人拿出手机录视频。 程雪歌唱的忘情，抬起头，天空幽冥，无星也无月。 第8章 谁都有前任（6） 1。 程雪歌站在黑暗的楼道中，看着后母，有些慌了神。 苑青颖却一脸无所谓，“阿姨，我送程雪歌回家而已，这就叫早恋啦？” 程雪歌家当时住的是爷爷早年分配的旧楼，左邻右舍都互相认识。 有熟人经过，刘姨脸上有些挂不住，打量苑青颖，冷哼一声。 “还敢顶嘴？你叫什么名？我不但要找你老师，还要找你家长！长的白白净净的，竟敢勾搭别人家小姑娘！” 程雪歌觉得丢脸，脖子根烧起来，走出去扯了扯后母的袖角。 “刘姨，咱们有事回家说吧，让别人看到笑话……” 程雪歌这样说，反而激怒了她，一腔怨气借题发挥。 “我怕什么？我有什么怕别人看的？你爸一年到头不在家，什么事不是我操心？一分钱掰两半花，还得管你！女大不中留，后妈也不好当啊！正好让邻居们看看，我管你管错了没有？” 刘姨把菜筐往地下一扔，在邻里们聚拢的目光中，渐渐竟找到一种备受瞩目的感觉，斗志昂扬地拗着脖子。 程雪歌觉得丢脸到了极点。 ……这尴尬的一幕，光是这些邻居在场还好，可是今天还有苑青颖。 ……那个骑赛车的时候像极了漫画书里的人物，总是跟她唱反调，却让她心里踏实的苑青颖。 程雪歌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埋起头，鸵鸟似的盯着地面。 “阿姨，你这么说可就过分了，你……” 苑青颖听不下去了，上前一步要跟刘姨理论，程雪歌低头盯着脚尖，一把拉住他的手臂。 “你先回去吧。”程雪歌小声劝他，“你走了，她就闹不起来了。” 苑青颖站着没动，程雪歌推了他一把。 刘姨在一旁看着，“嗤”了一声，“护着野男人这劲儿，跟你亲妈一模一样。” 程雪歌一愣，紧接着脑子嗡的一声，像有什么炸开了。 她知道敌强我弱，在后母面前永远是息事宁人的模样，可是这一刻，她压抑在心底的委屈和忿恨喷薄涌动，终于破土而出。 “我亲妈怎么了？她都被你气死了，你还好意思提这事？不怕晚上做噩梦吗？” 程雪歌抬起头，提高了音量，“你鸠占鹊巢，抢了我爸，现在还虐待我，这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你把事情闹大，不就是想借题发挥，让我爸觉得我堕落，好把供我上大学的钱，都花在你儿子身上吗？” “你，你……好啊程雪歌，你要反了是不是？”刘姨嘴唇颤了颤，一时乱了阵脚，“你行啊，扮猪吃老虎，这么牙尖嘴利！我问过你同学了，你跟这小子是去学什么作曲去了，你们老师也是胡闹，明天我就去找你们学校领导理论！” 程雪歌听到这里，把心一横，“我就是想学音乐，这有什么错，你凭什么管我？我爸说过，我妈给我留了一个小房子，将来要卖掉给我上音乐学院的，你天天逼我考师范，不就是想用那钱供你儿子出国吗？” 围观的邻居越来越多，有一些还是程雪歌同学的父母，刘姨默默攥紧了拳头，冷冷地看着程雪歌。 “你聪明，别人也不傻，我爸心里都明白，不跟你一般见识罢了！刘姨，咱们今天把话说明白了，以后就井水不犯河水，你不要再管我的事了。” 刘姨站在众人中央，牢牢看住这个眉眼取了丈夫优点的少女，缓缓走上前去。 “好，我不管了。” 刘姨走近程雪歌，忽然抬起手，狠狠甩出一耳光。 声音很响，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这贱货！”刘姨的表情扭曲起来，咬牙切齿，“小小年纪就这么坏！大人的事你懂个屁！都以为是我把你妈气死的，还鸠占鹊巢？我呸！就你家这破房子，白给我都不要！” 程雪歌被打懵了，脸颊上的五指印逐渐浮现出来。 “明明是你妈偷汉子，你爸骗了我！” 刘姨狠狠捶了捶胸口，悲怆地嘶喊，“我才是受害者啊！” 对青春期的少女来说，一点小事都可以是天大的事。 更何况闹到这种地步。 程雪歌脑海中一片空白，冲过去用尽浑身气力推了刘姨一把。 “我不许你这样说她！” 程雪歌霎时间泪如泉涌，“我不许你这样说她……” 刘姨被她推得后退几步，跌坐在一排自行车上。 少女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从呜咽的闷声转为号啕大哭。 围观的人看了，纷纷露出唏嘘的神色。 刘姨眼眶也红了，爬起来，大步上楼，神经质地喃喃道，“好，你有本事，死了还派你女儿来折磨我！” 苑青颖也懵了，看着跌坐在地上满脸泪痕的程雪歌，想去扶她，又怕会更让她难堪。 这时咣的一声巨响，是刘姨从楼上扔下了一把吉他。 随即是书和衣物……噼里啪啦地从三楼砸落到地上，人群纷纷闪避，就这样散了一部分。 “你翅膀长硬了，拿着你妈的吉他滚！爱干嘛干嘛去！” 刘姨从三楼窗台上探出头来。 “你爸的钱就是我的钱，我不会让他供你去音乐学院的！这个家，你能拿走的只有你妈这把破吉他！哼，老鼠的孩子会打洞，你跟你妈一模一样，飘在天上，白日做梦！” 哗啦一声，刘姨又从楼上泼下来一盆凉水。 苑青颖来不及反应，身上已经溅了些水花……他远远看着程雪歌，第一次尝到心痛的滋味。 程雪歌呆呆坐在地上，被那盆水淋个正着，浑身湿透，却一动未动。 怀里抱着母亲的吉他，怔怔地低头望着，昏暗天色下宛如一尊石像。 第8章 谁都有前任（7） 2。 钟尘脱掉格子衬衫和牛仔裤，换上埃及棉的深蓝色家居服，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一封一封地回复邮件。 只是一天而已，邮箱里就躺着一百多封未读邮件。 写字台后是扇窗，窗帘后有冷风渗透进来，窗外是洛杉矶洛的夜景，其实远不如北京上海繁华了。 钟尘披上外套，一张酒吧邀请券从兜里掉出来。 这时房间里的座机响了，是程雪歌的声音。 “酒店送了酒吧邀请券……酒吧在顶楼，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不……” 钟尘看了一眼电脑上满屏的未读邮件，不假思索地刚要拒绝，这时窗外渗透进来的一丝冷风，让他肩膀一缩，觉得有些冷。 蓦然想起程雪歌的歌声，轻盈缠绵，又极具穿透力，仿佛能渗透皮肤浸入骨髓，让人从骨头里放松下来。 “不……不如喝两杯试试。” 电话那端的程雪歌一愣。这句玩笑话，由他这个人说出来，不知怎的就多了几分冷感。 “那，十分钟后楼顶见。” 程雪歌放下电话，舒了口气。 太好了，他答应了。她真的不想一个人呆在酒店房间里。 一不小心就会想起苑青颖。这样的时光，真是太难熬了。 3。 楼顶酒吧到了这个时间才热闹起来。 爵士乐轻柔地流淌，盛装的外国男女形色各异。一眼望去，有白人，黑人，也有亚美尼亚裔的肤色……彼此不同，却相处融洽。 “听说洛杉矶down town的夜景，还可以跟北京比一比。其他地方就像农村一样。” 钟尘走进屋顶酒吧的时候，程雪歌已经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等他，身后是夜幕下五光十色又沉默深邃的洛杉矶。 顶楼酒吧夜风寒凉，钟尘却面色和煦，在她面前坐下，“你想喝什么？” “鸡尾酒吧。”程雪歌扫一眼menu，“长岛冰茶。” “长岛冰茶挺烈的。” “一直想尝尝，歌词里听过。” “好。”钟尘熟练地点了酒和拼盘，望着对面的程雪歌，想起她在圣莫妮卡海滩的歌声，夜色下莫名觉得她顺眼了许多。 顶楼开了暖气，虽然夜风很凉，却有一丝暖意缓缓蔓延，支撑着那些身穿露肩礼服的女生。 钟尘在非工作场合很少费脑子去斟酌措辞，况且他本来话就很少。 这一刻，看着对面化了淡妆的程雪歌，他说，“我喜欢听你唱歌。” 程雪歌一怔，投桃报李，“我喜欢你拍的照片。” 这时服务生把两杯鸡尾酒端上来，程雪歌的长岛冰茶看起来就跟冰红茶一样。 她正好口渴，咬着吸管喝掉半杯。 钟尘看得一愣，程雪歌觉得胃里一暖，随即脑子发热，忽然很有说话的欲望。 “你还帮我拍了其他照片吗？风景照也可以，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钟尘解锁手机，放到桌面上。 程雪歌捧起他的手机，一张一张看过去，渐渐露出惊喜的神色，“你拍的这是我吗？真美！就像宣传照一样……” 以环球影城为背景的照片都很普通，技术过硬，没有灵魂。可是当她在圣莫妮卡歌唱的时候，那些照片就鲜活起来。 “我不喜欢拍不好看的东西。”钟尘拿起面前橙色的鸡尾酒抿了一口，“所以就算原本是丑的，我也会尽量拍出美感。” “我用蓝牙发给我自己，可以吗？” 程雪歌不知道密码，捧着手机站起来，从对面坐到钟尘身边。 长岛冰茶在胃里发酵，仿佛有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地一起涌上心头。她闻到钟尘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钟尘帮她输入密码，程雪歌的手机上一张一张地收到照片，她像是捧着稀世珍宝。“原来我这么好看。……我原本以为，是因为我又胖又丑，他才不要我了。” 程雪歌酒量不好，胃里的灼烫很快化成热泪涌出眼眶，“谢谢你，让我看见另一个自己。” 她醉了，一只手攀上他的手臂，攥住他的袖口，“明天可不可以不要走？……继续陪我一起旅行，帮我拍好看的照片……好不好？” 这时她正好翻到他手机里的一段视频，是她在海滩旁边忘情的歌唱。 此时此刻，视频里的歌声仿佛沾染了顶楼夜风和酒味。 钟尘跟程雪歌不一样。他向来能以最短的时间，判断出自己想要什么。 “我们做个交易吧。” 钟尘并没有甩开她的手，反而轻轻按住她的手背。 顶楼的风卷起程雪歌的发梢。她闻到钟尘唇边带有橙子味的鸡尾酒香。 “在这个交易里，你可能会吃亏。你愿意吗？” 第8章 谁都有前任（8） 4。 午夜屋顶的风，吹得程雪歌胃里的长岛冰茶，雾气般地全身弥漫。 “你长的比我好看，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她咯咯笑起来，拍了拍钟尘的肩膀，醉意之下胆子越发大起来。 “你看起来不像公务员。” “哦，那像什么？” “摄影师。”她点点头，露出笃定的神色，“你是个不得志的摄影师，是不是？” 钟尘耸肩，“嗯，摄影师李炎，挺好的。” 他也喝了酒，但是酒精的力量向来不能左右他，但是却能让他的某种情绪加重，“我说的交易呢，你愿意么？” “卖艺不卖身啊。”程雪歌又咯咯笑了，“不过我觉得也没人买我的身。……搞不好还要收我钱呢。哈哈哈……” 她真是喝多了，笑个不停。 钟尘发现了程雪歌的另一面，她还挺能自黑的。 这时她的手又伸上来，扯着他的袖角，“什么交易啊？不过我没钱了。” 钟尘看一眼她的手。 他有洁癖，向来讨厌别人触摸自己。 ……她的手应该也没洗。但是他竟然并不排斥。 “我们一起旅行，一个月一次，我给你拍照片，你唱歌给我听。” 钟尘言简意赅，问道，“你愿意吗？” 程雪歌怔了怔，心里一时竟有些百感交集。 “为什么？”她望了望钟尘，睫毛垂下来。 “好多年过去了……你是第二个喜欢听我唱歌的人。” 5。 “你是第二个喜欢听我弹琴的人。” 时光仿佛也回到好多年前……他记忆清晰，宛如昨日。 方汀坐在钟家的玻璃花房里，乌黑的长发后是淡淡的花香，她伸手去揉钟尘的头。 钟尘露出不悦的神色，后退一步，避开方汀的手。 “我是男人，我很快会比你高，你别把我当小孩。” 钟尘虽然年少，确实已经身姿笔挺，逗得方汀露出酒窝。 “那我应该把你当男人吗？”方汀收敛着笑意，故意逗他，“为什么呀，你长大了要娶我吗？” “我喜欢听你弹琴。” 每当花房里传来琴声，他就可以睡的很好。 钟尘天生早慧，顶着“神童”，“跳级”，“天才”的光环，他给自己很大压力，脑神经总是保持活跃，无法入眠。 方汀怔了怔，看他的目光更是温柔。钟尘记得那感觉……像阳光轻抚肩膀，像花瓣沉入水中。 “你是第二个喜欢听我弹琴的人。”方汀的手修长温热，轻轻攥住他的手，“第一个名叫李炎……是我跟钟亦的同学。” 少年钟尘，也曾有过热血翻涌，恨不得一瞬间白头的冲动……只是比一般人短暂，更易回归理性。 此时此刻，花房淡香氤氲，阳光熏暖撩人，少女方汀曾经许多次出现在他梦里，那一刻，他很想走上前去，像电影里那样紧紧抱住她，亲吻她花瓣似的红唇…… 可是听到她嘴里说出“李炎”这个名字…… 少年钟尘的血，缓缓凉了下来。 6。 时隔多年，洛杉矶的顶楼酒吧。 钟尘极少与一个女人物理距离这样近。 客观来说，她跟方汀在气质和外形上根本没有可比性，只是她的歌声……给他与多年前同样的欲望和舒适。 “你愿意吗？或者，你还有什么要求？” 顶楼的风沾染了月色，脚下缭绕着暖气……钟尘喝了酒，想起从前，心里滚烫，脸颊却被夜风吹得冰凉。 程雪歌一时只是怔怔的，摇了摇头。 “没有异议的话，明天出合同给你。” 程雪歌侧过头，一眼望去，是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洛杉矶夜景。 “等等，我还有一个要求。” “嗯，你说。” 程雪歌望向钟尘，“在我们旅行的时候，你可不可以假装是我男朋友？” 夜风一吹，她脸颊发烫，心中五味杂陈，垂下了头。 “很多双人旅行团会打折啊……还有住一个标间也不用加钱，总比跟陌生人住好。” 她又露出自嘲的笑容，“放心，我卖艺不卖身，劫财不劫色。” “好。” 钟尘闻到程雪歌鼻翼里轻轻扇出的酒气。 原来长岛冰茶的味道，比其他酒温馨。 “可是怎样才叫男朋友？” 第九章 男朋友百科全书（1） 1。 屋顶的夜风卷了月色，又很快融进城市夜晚的灯光里。 程雪歌喝了酒，胃里滚烫，皮肤表层却是凉的，风一吹，打了个寒战。 ……她渴望一点温暖。 “男朋友……” 她靠近了他，把头靠向他的肩膀。 “就是这样。 他就像个火炉，身上散发着恒星般稳定的热力。 ……预判了程雪歌的动作趋势，钟尘明白她要做什么，肩膀的肌肉微弱的动了动，但还没有躲开。 “冷的时候，可以用来取暖。” 她头发松软，被风吹的凌乱，隔着衬衫的衣料，仍然有种毛绒绒的感觉。 钟尘沉默片刻，伸出食指，缓缓推开程雪歌的头。 ……因为碰到了她的头发，他用桌上的湿巾用力擦了擦。 程雪歌盯着他的动作，睁大眼睛……然后眼睁睁看着，钟尘面无表情地放下湿巾，脱掉自己的外套，披到她肩膀上。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钟尘正色地看着程雪歌。 “所以住一个房间是不可能的。酒店差价我来补。” 洛杉矶的午夜，顶楼酒吧到了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刻，乐队吹起萨克斯风，蓝色的爵士乐有些性感地盘旋在凉薄的夜风里。 “牵手也不可以。” 钟尘看着面色渐渐僵硬的程雪歌，决定做一些让步。 “但是，你的需求可以随时说出来，有些事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来解决。” 程雪歌只是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比如你觉得冷，我可以给你外套。……或者买电暖器。” 程雪歌低头瞥一眼肩头，他的外套余温仍在，并且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你要是不喜欢我的衣服，买新的也可以。” 钟尘不想让程雪歌难堪，又追加了一个条款，“总之，我们可以协商，用双方都满意的方式解决。” 长岛冰茶的热度随着蓝调爵士乐发酵，程雪歌伸了个懒腰，觉得从未有过的慵懒。 ……既然明天没有方向，索性就不去想了。 过一天是一天吧。 程雪歌站起身，眉眼一垂，看准他的嘴唇。 “这么多年来，我太听话了……我不想再这样无趣。” 程雪歌一手撑着桌角，浓密的睫毛遮住眼眸，轻轻吻了上去。 钟尘浑身一震，只觉软绵绵的触感扑面而来…… 像加热过的软糖，温热之余还有一丝甜腻。 钟尘还未来得及推开她，程雪歌已经收回动作，站直了身体，脚步虚浮，连带着眼眸中的笑意也是摇摇晃晃……明亮的背面是黯淡。 “哈哈哈，你不让我碰你，我偏不！” 只有在酒精笼罩下的异国他乡，她才笑得这样放纵。 “明天的行程是电影之旅……先去穆赫兰道，再去格里菲斯天文台，就是拍《爱乐之城》的地方。” 钟尘整个人僵硬片刻，拿出湿巾，用力擦了擦嘴唇。 程雪歌拍了拍钟尘的肩膀，将他面前的鸡尾酒一饮而尽。 醉了的感觉真好。原来一身酒气也可以是铠甲遮住软肋。 “明天见。” 程雪歌摇摇晃晃地走出顶楼，爵士乐仿佛总是带着戏谑的曲调缭绕在身侧。 乐队前面有一个碧蓝的游泳池，池底灯光将水面波纹映得粼粼流转。 程雪歌盯着眼前的路，穿了高跟鞋却走不了直线，却初入人间的美人鱼，掌握不好节奏和远近。 扑通一声，程雪歌一脚踏空。 水花四溅，她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澄明的浅蓝色包围……这水好冷。 她不会游泳。 原本四肢百骸就已经瘫软松散，此刻更是无力抵抗。 ……都说温水煮青蛙，苑青颖却如同这冷水。 程雪歌坠入池底，闭上双眼。 第九章 男朋友百科全书（2） 2。 整个顶楼酒吧忽然安静下来。 众人纷纷看向程雪歌落水的方向。 钟尘起身冲过去，却只见一个黑影，先他一步，动作流畅地跳入水中。 ——是乐队里的吉他手。 高大英俊的混血男子，看起来有些眼熟。 高鼻梁，黑头发，脸孔深邃，眉眼深处隐有深浅不一，明暗闪烁的东方风韵。 竟是在圣莫妮卡的那个夜晚，那个邀请程雪歌唱歌的混血歌手。 他矫捷地跳入水中，抱起程雪歌托举到岸边。 钟尘一直在旁边看着，怔了怔，大步走过去。 程雪歌双眼紧闭，湿漉漉的长发粘在脸颊上，面无血色。 混血歌手探了探她的鼻息，面色一沉，摆好姿势，双手按压她的腹部。 程雪歌毫无反应，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脸色越来越苍白。 混血歌手面无表情，神色严峻，俯身帮程雪歌做人工呼吸。 安静下来的顶楼，风也更加寒凉。游泳池依然波光粼粼，闪烁着无辜的浅蓝色。 钟尘怔了怔，停下脚步，看着面如白纸的程雪歌，忽然不敢走上前去。 3。 那年钟亦高考，查了分数之后，大家不约而同地回到学校。 钟尘跳过级，现在跟钟亦同年，他是物理竞赛的种子选手，原本老师们只是让他参加高考玩玩，增加些实战经验。 没想到他考了年级第一的好分数。 所有人都来恭喜他。 那时钟尘还在长个儿，一颗小树苗似的，跷脚望出人群，看到方汀一脸惆怅地从窗外走过。 方汀平时成绩还可以，高考却发挥失常，只够艺术院校的自费分数线。 钟尘摆脱众人，偷偷跟在方汀身后。 ……转过几条街角，周围已经没有熟人，他小声喊她的名字。 “方汀？……方汀。” 方汀怔怔地往前走着，完全没听见。 钟尘望着她的背影，猛然间竖起眉毛，睁大双眼。 “方汀！” 一辆货车转弯，方汀走在它的盲区里，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钟尘心一沉，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箭一般地冲了出去，用力推开方汀。 方汀摔在不远处的街口，昏了过去。 大货车及时刹车，但钟尘还是受到撞击，闷声倒地。 钟尘头皮发麻，但是意识却是清醒的。他躺在地上，看见李炎从街口的另一端跑出来，抱起昏迷的方汀。 他自己动弹不得，却松了口气。 那一刻，他眼中只有方汀，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 多少年后，他依然清楚地记得，年少的他，曾经多么害怕失去那个人。 4。 程雪歌动了动，唇角涌出水来，缓缓睁开眼睛。 钟尘松了口气。 混血歌手坐在地上，长腿盘起，深深舒了口气，望向钟尘，扬了扬唇角。 “谢天谢地，你女朋友没事了。” 混血歌手看他们是一起来的，以为是情侣关系，是用英语说的，“带她回房间吧，这里太冷了。“ 5。 钟尘抱着浑身湿漉漉的程雪歌走回房间。 她眯着眼睛看他，半睡半醒的。 钟尘把她放在床上，拿了毛巾帮她披上，“你自己擦一擦，我去帮你烧热水。” 程雪歌看着钟尘的背影，牙齿打颤，缩在被子里紧紧抱住自己。 男朋友，是在你无助的时候，帮你抵挡住全世界寒冷的人。 男朋友是不管最终能不能实现，你希望跟他共度一生的人。 男朋友是当你命悬一线，脑海中最后闪现的人。 他曾经是苑青颖。 他们已经失联一百小时……他再也不是那个人了。 钟尘捧着一杯热水过来，递给程雪歌。 “烫。”他说。 程雪歌捧起水杯喝了一口，一股热力注入身躯。 舌头烫的发麻，五脏六腑缓缓复苏，温暖起来。 “你还没回答，一起旅行的时候……你愿意当我男朋友么？” 程雪歌想要短暂的依靠……和片刻的温暖。 ……异国他乡，死里逃生，冰凉彻骨。 只要片刻就好。 程雪歌挽住钟尘的手臂，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 “你经历过死亡吗？……在那一刻，你想起谁？” 钟尘微微一动，程雪歌双手收紧……像抓着一根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他。 “方才在水里，我想起前男友。” 程雪歌刚喝了热水，胃里是热的，此刻眼眶里却更加滚烫。 “他叫苑青颖，他也喜欢听我唱歌……我今年二十六岁，跟他在一起整整十年。” 程雪歌眨了眨眼睛，滚烫的泪水从体内析出。 同时小腹一热，像有一股暖流从体内涌了出来。 钟尘见惯大场面，向来沉稳，此时却睁大眼睛，腾一下站起身来。 红色的液体无声地流淌，染红了雪白的床单……在程雪歌身下蔓延。 钟尘习惯把一切可能性计算在内，掌控一切。 可是程雪歌却总是打破他的原则。 她身上的各种状况，简直突破了他的想象力。 钟尘望着端坐在雪白的床上，身下不断涌出血来的程雪歌，露出震惊的神色。 程雪歌浑身湿着，没有往别处看，她只是觉得浑身的力气正在缓缓被抽干…… “如果每一次接近死亡，就是一次格式化，该有多好。” 程雪歌忽然觉得眩晕，反胃，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我再也不想，记起那个人了。” 第九章 男朋友百科全书（3） 6。 “你好，请问是苑青颖先生吗？” 钟尘站在洛杉矶明亮的医院走廊里，拨通苑青颖的电话。 “什么事？” “苑先生，请问你是程雪歌小姐的前男友吗？” 多年谈判的经验，让钟尘养成了不兜圈子，直入主题的习惯。 而且从他听来的信息来看，他很担心苑青颖听到程雪歌这个名字会挂断电话， 电话那端顿住片刻。 “你是？” “程雪歌小姐怀孕了。”钟尘回头看一眼身后雪白的病房门。 “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不是很好，方才有出血，医生说是先兆流产……其中包含一些医学上的专业词汇，我也没有完全听懂。” 电话另一端沉默了更长时间，声音有些沙哑。 “……她现在在哪儿？” “洛杉矶橘子郡社区医院。我把地址短信给你。” 钟尘一边打电话，一边看了眼手机上的时区软件——他在看纽约时间。 纽约跟加州有3小时的时差。他刚刚接到消息，纽约新项目出了点问题，他必须马上飞过去处理。 可是方才程雪歌生死未卜，他没办法扔下她。 现在医生说她情况稳定了，只是孩子不知道还保不保得住。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想，孩子的事你有权知道。” 钟尘不喜欢插手别人的私事……他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已经仁至义尽。 “并且以程雪歌小姐现在的状况来看……她现在需要你的陪伴和照顾。” “你是谁？” “她的陌生旅伴。” 钟尘挂断了电话。 7。 苑青颖放下电话，怔怔地坐酒店四十二楼的落地窗前。 清晨，天光亮起，整座城市还未从昨夜的喧嚣中苏醒，一眼望去灰蒙蒙的。 “谁的电话？” 钟亦赤裸着肩膀，声音含糊不清，趴在床上瞄着苑青颖的背影。 “这事不能让叶长青知道。” “放心吧，规矩我懂。”苑青颖套上卫衣，再也笑不出来，“要我送你回家吗？” “你先走吧，我再睡会儿。” 钟亦把身上的被子盖好，翻了个身，舒舒服服地陷在king size的大床里。 苑青颖穿好衣服，站在原地呆立良久，还是往钟亦身边走去。 “其实我不是这种人。”他这话像是在对自己说，“我昨天喝多了……刚失恋，心情也很不好……” “你别说了，规矩我也懂。” 钟亦背对着苑青颖，睁开双眼，声音低沉，几乎微不可闻。 “昨晚我看到李炎和方汀……我明知道他们感情很好，是新婚夫妇，却还是会不爽……我知道这样不对。方汀是我闺蜜，就算是塑料花姐妹情，也该装样子装到底。” 钟亦紧了紧身上雪白的被子，“昨晚我只是希望有人陪我。叶长青离我生活圈太近……你颜值又高，是个好人选。” 苑青颖沉默片刻，刚想再说什么，钟亦掐断了他的话头。 “我们都喝多了，酒一醒就该忘了对方。如果有缘再见，喝酒吃肉还是朋友。……如果再也不见，那也挺好。” 钟亦说完，用被子蒙住头，翻身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苑青颖默默离开，看一眼满地狼藉的房间，轻轻带上房门，心中五味杂陈。 8。 程雪歌缓缓睁开双眼……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旅伴身上的格子衬衫。 “你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关切的神色让她心中一暖。 这个人曾经那样高冷，如今却待她像朋友一样，在她面前单膝半蹲下身去。 “抱歉，你的事，我通知苑青颖了……虽然你可能会怪我，但是作为一个男人，我认为他应该知道。” 钟尘又看了眼时间，“我有个重要会议，现在要先走，可能等不到他来了……不过你别担心，我给医院留了我助手的电话，如果苑青颖没来，我助手会飞过来安排你回国。” 程雪歌怔住良久，眨了眨眼睛，眼底泛起浅浅的红色。 “苑青颖……” 她身体虚弱，试图说话，一时却发不出声音，伸手握住他的手。 “谢谢你……李炎。” 钟尘看着脸色苍白的程雪歌，听她叫自己“李炎”，心中腾起异样的心情。 ……如果是真的李炎，他一定会比自己做的好。他宽厚，善良，知道如何关心人。所以方汀才会喜欢李炎。 但是他终究是钟尘，他连一个女生的谢意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微微后仰，避开程雪歌的手。 “我先走了……” 他站起来想走。 程雪歌用力攥住他的手。 “等一下……” 她的手像冰一样凉。气若游丝，却异常坚定。 “回答我一个问题再走，好不好？” 第九章 男朋友百科全书（4） 9。 钟尘轻轻拂开程雪歌的手，没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出病房。 程雪歌发丝凌乱，神色萧索。 也许人就是这样，永远得寸进尺。他为她所做的，已经超过萍水相逢的义务范围。 这时门又开了。 钟尘捧着一个纸杯进来，丝丝缕缕地冒着雾气。 他拾起她的手，把这杯热水放到她掌心里。 走廊落地窗外，一轮白亮的明月孤悬。 热水的温度透过纸杯，仿佛沿着皮肤下的血管，无声地蔓延到心里。 程雪歌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感激而沉默地看着他。 “你想问什么？” 钟尘郑重地看着程雪歌。 程雪歌低头喝了口纸杯里的水。 ……好烫。仿佛从心底翻腾出浪花。 “我知道不该再麻烦你了，可是我心里很乱。……他会为了孩子留在我身边吗？我跟他原本缘分已尽，可是这个孩子，给了我新的希望。其实……我不想分手。” 她垂下头，眼中的光亮，像风中烛火般明明灭灭。 “可是我又觉得，我不该用孩子把他拴在身边，这样不但对他不公平，对这个孩子也不公平……对我自己而言，恐怕也不会幸福。” 程雪歌有些语无伦次，气息虚弱，苍白的脸庞埋在医院的被子里，几乎要融为一体，两只乌黑的眸子盯住钟尘。 “我该怎么办？” 钟尘有些头疼，他不擅长这种问题，却又不想随便敷衍程雪歌。 “人是很复杂的，我不了解他的性格，也不知道你们的过去，因此很难做出推测。不过这个孩子，确实给了你新的筹码，让你有了一个重新跟他谈判的机会。” 钟尘看了眼手表，露出抱歉的神色。 “sorry，事关重大，我不能给你意见，而且感情的事，向来不像数学题那样简单。我要走了，再见。” 钟尘朝程雪歌摆了摆手，转身退到病房门口。 “如果苑青颖肯来找你，也许你们还有机会。” 10。 苑青颖坐在开往机场的专车上。 是辆豪华型的车，司机素质还不错，一路沉默。 苑青颖忽然觉得很累，横躺在后座上，望着窗外的风景，蓦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程雪歌在傍晚橘色油画般的校园里，抱着吉他唱歌的样子。 ——那真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他的美国旅游签证是程雪歌给办的，为了婚后的蜜月旅行，现在买张机票就可以去美国。 成都直飞洛杉矶，只要十二个小时，他就可以见到程雪歌。 拈着薄薄的登机牌，看着机场来去匆匆的人潮，苑青颖难以描摹自己现在的心情。 ——事情来得突然，喜忧参半，因此麻木着，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机械地做着他认为该做的事。 苑青颖没有行李，打印了登机牌直奔安检口，这时电话响了。 他的手指在红色和绿色两个按键中徘徊良久，终于点了红的。 “喂，爸。” 11。 钟尘处理完所有公事，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合眼。 纽约曼哈顿中央公园对面，是世界上少数比上海黄浦江边更贵的地段。 最繁华的纽约的夜，到了凌晨四点多也已经是强弩之末，钟尘站在落地窗前，身心疲倦，却毫无睡意。 失眠这件事伴随他很多年了。很多少年时代一起参加过奥数竞赛的小伙伴都有这个毛病，漆黑的夜里，脑子依然高速运转，越是想强迫自己入睡，就越停不下来。 钟尘拧开一瓶纯净水，翻出安眠药的白色药瓶。 曾经只有方汀的钢琴曲，能让他心绪安宁，整个人放松下来，像是躺在重重云朵上，不知不觉间坠入梦乡。 可是当方汀正式跟李炎在一起之后，她的钢琴曲就失效了。 曾经那么害怕失去的东西……终究还是失去了。她钢琴曲中的治愈力，和悄无声息的少年的暗恋，一起无疾而终了。 方汀跟李炎订婚之后，钟尘开始习惯性地服用安眠药，虽然家庭医生不止一次地告诫过他，这种药终究伤身体，是下下之选。 钟尘打开安眠药瓶，这才发现里面空了。他工作太忙了。 落地窗外的曼哈顿区正在慢慢苏醒，天边的白色缝隙像被撬开了一样，缓缓舒展开来，中央公园里已经开始有遛狗的人。 钟尘忽然想起程雪歌。 ……想起她苍白的脸，和微笑时眼底的无助。 钟尘打开手机，回放起程雪歌在圣莫妮卡唱的那首歌。 她的声音就像眼前这瓶纯净水，没有杂质，没有颜色，也不给人一丝负担。 他喜欢这声音摩擦耳膜的触感。舒服，自由，像是鱼游在海里，又像阳光融化在云朵中。 所以他才提出那个交易。 多年的经商经验，让他本能地做出判断，迅速抓住对自己有利的东西。 钟尘回到床上，闭起眼睛。程雪歌的声音在凌晨的曼哈顿公寓中回荡。 他整个人放松下来，呼吸渐渐均匀起来。 第九章 男朋友百科全书（5） 12。 程雪歌英语不好，好在洛杉矶华人很多，走廊里很容易就找到一个中国女孩，是来看病的留学生。 她在程雪歌的请求下，帮忙跟医生咨询了一下情况。 “医生说你有先兆流产的迹象，胎儿不稳，孕酮很低……大概是这个意思。我也是个半吊子，很多词都听不懂。” 中国女孩挠挠头，又说，“不过如果你没有保险，还是早点出院的好，美国的医药费其实超级贵，叫一次救护车要一万多美元，吓死人了呢！” “这么贵？” 程雪歌一愣。跟苑青颖分手，就意味着打回原形，她哪有钱。 原来她给那个同行的旅伴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李炎说他是公务员，那这住院费对他来说，应该也不是小数目。 程雪歌看了眼手机。她已经查过航班了。 现在不只是北京上海，成都重庆这样的城市，也每天都有直飞洛杉矶的航班。 只要十二小时的飞机，他就可以抵达洛杉矶。 如果苑青颖想来，二十四小时之内一定可以出现在这家医院。 住院费这么贵，不知结果的希望也这样熬人。 十八小时……她再等这么久就好。 过了这个时间，再久也只是自欺欺人了。 13。 苑青颖的父亲跟他说了些公事，然后话锋一转。 “小秦辞职了。” 苑青颖没说话。 “我本来觉得小秦还不错，毕竟孩子都怀上了，又是老战友的女儿，父母双全，将来一家子都能帮你带孩子……比那程雪歌强。” 苑青颖无声地深吸一口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你说小秦不肯做亲子鉴定，我就觉得这事有猫腻，她现在又主动辞职了，摆明是心虚。” 苑父冷哼一声，然后也叹了声气。 “现在想想，程雪歌也还可以的……其实要是她肚子争点气，我也不会因为小秦，非得让你们分手不可。” 苑青颖本来想说，“程雪歌怀孕了。” 话到嘴边，呼之欲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不出来。 “回家再说吧。” 苑青颖挂断了电话，迷茫地站在机场人来人往的安检门口。 机场广播中响起“苑青颖”这三个字，是催促他登机的消息。 这一次，是他苑父逼他分手的。 他自己也曾经犹豫，不舍，可是痛下决心之后，他自己心里很清楚…… 分手后的轻松感，其实已经盖过了留恋和内疚。 焕然新生的感觉，让他打心眼里觉得自由。 都说感情上的事没有对错。是的，除了胖了一点，程雪歌挑不出错来。 她很乖，不乱花钱，像个妈一样为他着想，无微不至，帮他照顾外婆，打点他的起居饮食，偶尔还给自己饭店当会计，承担起查账的工作。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这段感情已经变味了。 他不爱她了。或者说，那种爱已经被年深日久的日子氧化，变成了一层青苔，可以忍耐，但是剥掉更好。否则同样的生活就会一眼看不到尽头。 但是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再重新选择了。强势父亲的干预，反而给了苑青颖一个机会。如今，他好不容易熬过了内疚和自责的部分，准备开始新生活…… 现实却扫清一切障碍，邀请他回到过去。 苑青颖攥紧了手里的登机牌。——如果他选择坐上去洛杉矶的飞机…… 程雪歌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于情于理，他们都会领证结婚，再也不会分开。 ——可是，那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14。 时间又变得很慢，像刚失恋时候那样。 夜幕终于再次降临。 程雪歌攥着手机，几次守住了想要给苑青颖发微信的欲望。 雪白的寂静的病房里，她仿佛可以听到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的声音。 ……苑青颖会来吗？ ……他来了，他们就可以破镜重圆，重新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吗？ 程雪歌伸手抚上自己的小腹，忽然想起秦湘雪的脸。 紧接着，她想到秦湘雪激吻苑青颖，二人纠缠喘息的画面。 心里掠过阵痛，像针刺进指甲缝里……无表面伤痕。 ……到底有多痛，只有她自己知道。 第九章 男朋友百科全书（6） 15。 苑青颖的车驶入医院停车场的时候，倒后镜中的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下巴上已有一圈清浅的胡茬。 他错过了一班飞机，这中间的十几个小时他一直没离开机场。 就蹲在安检口门前，怔怔地看着人来人往。 苑青颖想了很多事，想起父亲，外婆，秦湘雪，还有钟亦。……更多的是程雪歌。 日落的时候，整个机场被夕阳笼罩。 他想起很多年前，程雪歌被后妈欺负，是他拍着胸脯带她离家出走，说他会保护她一辈子。 漫长的岁月固然平淡。可是平淡中往往带有最多的温情。 然后他又想，程雪歌曾经很怕去医院，她胆子小，最怕看到白床单，闻到消毒水味就心里发颤。 可是她为了他能好好工作，承担起这个家里所有的后勤工作，独自带他外婆去了多少次医院。最后久病成医，身边朋友家的老人病了都要先跟她咨询。 ……程雪歌现在一个人躺在异国他乡的医院里，怀了孕，又分了手……会是怎样的心情。 毕竟是曾经真心相爱过的人，他怎么能那样对她？ 想到这里，苑青颖买了下一个航班的机票，还是决定飞往洛杉矶。 不管前方面临的是什么，不管前方漫长的人生是不是他想要的…… 他终究，决定对她负责。 16. 加州的阳光明媚充沛。 程雪歌走出医院门口，觉得有些刺眼，抬起手来遮住阳光。 她喜欢看电影，她知道苑青颖也喜欢。 在一起那么多年，相处的时候已经没什么戏剧性，和波动起伏的情绪。 这么多年的时光，一直积攒在平淡里。 在下决心一刀两断的最后这一刻，她仿佛变回那个小女孩，无比渴望遇到电影中的情节…… 如果苑青颖此刻出现在她面前…… 她就既往不咎，绝口不再提从前。 重新开始，不问对错，白头偕老。 举目四顾，此刻行人很少，甚至一个黑头发的亚洲人都没有。 电影里的情节终究是人们的幻想。 宽阔干净的街道上，程雪歌笑了，烈日之下格外苍白。 摇摇晃晃的迈出步子。心里好像有什么放下了，落地了…… 然后碎掉了。 ……无声地缓缓融化在洛杉矶正午的炎炎烈日里。 17。 钟尘处理完公事，打电话去医院，被告知程雪歌已经走掉了。 她英语不好，也没留下什么话。钟尘问她身体状况如何，医生回答的很严谨。 ——胎儿情况不乐观，详细情况需要留院观察。可是程雪歌已经走了。 钟尘这才发现，他们之间没有留过联系方式，一起旅行的合约也没来得及落实。 一夕之间又变回了陌生人。 18。 苑青颖读书时是学渣，英语比程雪歌还烂，徘徊在咨询柜台好几个来回，现场下了个词典软件，但还是鸡同鸭讲，没问出程雪歌的下落来。 好在有个中国留学生路过，看到苑青颖有些焦虑，就上前帮忙。 她碰巧又见过程雪歌。 “医生说她身体状况不好，好像是孕酮低还是怎么着，已经流过一次血了，就是先兆流产……反正孩子不一定能保住吧。” 苑青颖一愣。忽然担心起这个孩子来。毕竟是他的骨血。 ……原来人只有要失去的时候，才激发起保护欲。 女留学生上下打量苑青颖，口气有些不友好。 “你是她男朋友？怎么才来啊？也太不负责任了。” “程雪歌呢？她人在哪里？” “哎，我帮你问问吧。” 女留学生不太情愿，但还是帮他问了。 “医生说她刚走……他们这边有时间记录，喏，半小时前刚走。” 19。 程雪歌坐在回国的飞机上，心境已经与来时完全不同。 经济舱还是那么嘈杂，有的人喜悦，有的人疲倦……有的人归心似箭。 不时有小孩子的哭闹声传来。 曾经觉得刺耳，现在听了，却有一种异样的情绪。 交通工具上，旅客们打发时间的方式无非是看电影，看书，或者聊天，睡觉。 只有程雪歌笔直地坐在那里，目光恍惚没有焦点。 苑青颖没有来。 到了夜里，灯光熄灭，其他人都睡觉了，程雪歌才在黑暗中有了点安全感。 那些过去和那个人，她都已经不想再想。可是越是想忘……反而越会猝不及防的被拨动心念。 ……心里浮现出他的脸。胸腔像被什么灼痛。 程雪歌扬起头，两行滚烫的液体夺眶而出。 她心里难受，她忽然很想唱歌……她想把堆积在血液中的痛苦，用歌声发泄到躯体之外。 包里还有《悲惨世界》这一本纸制品。 程雪歌拿出临出发前，根据网站攻略带在身上的，用来填报关单的笔。 午夜静谧，鼻尖刷刷作响。程雪歌在书上的空白页上写下她的心声—— “如果缘分可以量化， 那么当一切归零。 告别是否需要仪式， 灯影里的你， 原来是最后一次。 日落的街道， 原来是最后一次。 没有生离死别， 也没有今生无悔， 只是没有再重逢， 原来是最后一次。” 第九章 男朋友百科全书（7） 1。 仔细算算，程雪歌在苑青颖的房子里已经住了八年。 一直以来她所说的“回家”，就是回到这个房子里。 苑青颖是她的家人……可是现在不是了。 所以那个家，现在她也回不去了。 程雪歌站在一幢破旧的居民楼前，日落时分，寒鸦掠过，整栋楼笼罩着一层灰色。 这楼已经二十多年了，前两年物业集资重新刷了墙体，但在日新月异的城市里，依然显得破落而古老。 程雪歌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拎着一袋礼物，怔怔站在楼下。 “哎呦，雪歌回来啦？” 刘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手里的份量顿时轻了，程雪歌回过头去，对上刘姨的笑脸。 “青颖呢？是不是停车去了？他开的车贵，还是停远点好，免得被刮了。” 程雪歌没说什么，只是往楼道里走去。 刘姨看起来挺开心的，“我给青颖做他最爱吃的炖鱼，雪峰一直盼着他来呢……” 程雪歌走在前面，打断她。 “我爸呢？在家吗？” “在，他听说你们要回来，也挺高兴的，一大早去早市买的水果，又便宜又好。” 程雪歌走到门口，往后让了让，楼道狭窄，刘姨挤到她前头，拿出钥匙开门。 她看到刘姨头发根部的白发，一转眼就这么多年了。 打开房门，饭菜的油烟味扑面而来，日光灯明晃晃的，将现在看来更显狭小的旧房子照得一览无余。 折叠桌已经支起来了，爸爸和雪峰围桌坐着，看向门口的程雪歌。 爸爸向来沉默，看见她，也只是笑笑。 雪峰对程雪歌没什么感觉，只是抻着脖子看向她身后。 “姐夫呢？可算把他盼来啦。这下我可以去北京啦！” 程雪歌换了拖鞋，走到折叠桌旁。 她跟苑青颖住的地方，客厅就有这整间房子大。 “你们俩快结婚了吧？” 刘姨盛好米饭，热气腾腾的，递给程雪歌一碗。 “但你还是少吃点，当新娘子还是瘦溜点儿好。” 雪峰等不及，跑到阳台探头往外看。 “姐夫呢？怎么还不上来啊？我把拖鞋都给他准备好了！” 第九章 男朋友百科全书（8） 2。 苑青颖决定在洛杉矶住一晚，然后第二天飞回国内。 他对洛杉矶这个城市的印象，来自电影和想象。 好莱坞，迪士尼……加州的阳光和比佛利山庄。 这些符号构成人们幻想中的洛杉矶。——仿佛是座充满快乐和奇迹的天使之城。 苑青颖从酒店陌生又柔软的大床上爬起来，走到窗边，望着灯火阑珊的夜景，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坐了十二小时的跨洋飞机，舟车劳顿，四肢百骸疲惫到了极点，却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下定决心，千里奔赴，却连她的面也没见到。 ……失落之余，又仿佛是命运又给了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苑青颖划开手机，翻出程雪歌的微信，这张头像是他帮她拍的，在香港的迪士尼，她带着米奇耳朵的发卡，举着一个棉花糖。 那时她已经面目平淡，算不上漂亮了，但他当时还是对她说，以后会带她去更大的迪士尼……去美国，去洛杉矶，去所有未知又向往的地方。 苑青颖攥着手机，想给她发条微信。 他想说，我来洛杉矶找你了，你在哪？ 他想说，不如我们重新开始？ 可是当他看着她无比熟悉的头像，他的手指忽然僵住，一个字也打不出了。 对话框里存着沉甸甸的聊天记录…… 他说过分手，也说过抱歉。 或许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还想不想跟她在一起。 所以他看着她的微信，却怎么也打不出第一个字，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开场白。 人们总说长夜漫漫。 其实只有失眠的人，夜才漫长。 对那些生活在正轨上的人，夜是温存而短暂的…… 就像曾经的他们。 很多很多年前……曾经相爱的苑青颖和程雪歌。 3。 饭菜的香味很快飘满整座房子。 这张折叠的木制圆桌大概有二十年了，比程雪歌年纪还大，油渍已经浸入木头的纹理，成了桌子本身的一部分。 由于房子太小，圆桌支起来的时候， 程雪歌沉默片刻，站起身，给每一个人盛汤。 “我跟苑青颖分手了。” 她低着头，坐下喝汤。 另外三个人都愣住了。 然后他们互相对视，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目光从不信到迷茫，最后又全部把目光投向程雪歌。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倒是程雪峰先打破沉默，他今年刚上高三。苑青颖待他很好，每个月给他打零花钱，还答应供他去北京读书。 程雪峰完全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见程雪歌不说话，他提高了音量。 “怎么回事啊？你倒是说啊！” 程雪峰今年十六岁，对很多事都懵懵懂懂，很多事是耳濡目染的。 在他整个成长过程中，因为父亲那边重男轻女的亲戚们，还有刘姨对亲生儿子天然的偏袒和溺爱，以及在背后对程雪歌的排斥…… 在程雪峰内心深处，一直觉得程雪歌低他一等。他后来是因为苑青颖，才肯跟程雪歌好好说话的。 程雪歌低着头，舀了一勺汤，放在嘴边轻轻吹着。 汤里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也让酸涩的眼睛湿润了一些。 “我刚刚说了啊。我跟他分手了。” 程雪歌盯着眼前的汤，上面漂着大大小小圆形的油块…… 她只觉胃里一阵翻腾，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咬牙忍住。 程雪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后半截人生被打碎的人是他。 他居高临下地瞪着同父异母的姐姐，几乎是在向她嘶吼。 “我还没上大学呢！你为什么要跟他分手？” 刘姨瞥一眼儿子，目光又落回到程雪歌身上，心里暗自掂量着这事。 程雪歌强忍着反胃的感觉，放下手中的汤勺，面色苍白。 “还喝什么汤，你说话啊！” 程雪峰想拿走她面前的汤，迫使她面对自己，却不小心用力过猛，把汤碗碰翻到地上。 汤还很烫，洒在程雪歌腿上。 可是跟内里的皮开肉绽相比，这点外伤算得了什么？ 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痛。她只是觉得她不该回来。 这里从来就不是她的家。 ……她只是不想一个人呆着，又不知道该去哪里。 第九章 男朋友百科全书（9） 4。 程雪歌眼眶红了。 程雪峰并不是想为难她，因为他根本不在乎她，他在乎的是这个月的零花钱和假期去北京的机会。 他已经跟同学夸下海口，现在姐夫没了，他怎么办？ 都是程雪歌的错！ 程雪峰动了动嘴唇，又想说什么，这时程父闷闷地呵斥了一声。 “雪峰！” 程雪歌缓缓起抬头，隔着热汤上的白雾望着苍老又陌生的父亲。 ……其实，她回来就是想要看看他的。 父女俩一直关系淡薄，彼此也并不了解，她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也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心事。 其实好的时候不觉得如何……有他没他似乎也并无分别。 可是一旦遭遇痛苦，无处可去…… 她想到的就是这唯一的亲人。 程雪峰怔了怔，瞪了父亲一眼。这么多年来，程父一直被刘姨压着，儿子也没把他当回事。 程父以前跑船，常年不在家，刘姨当着程雪歌和程雪峰的面，就说他“没出息”，“挣不着钱”，而且“窝囊”。 其实在程雪歌内心深处……她觉得刘姨并没有说错。 在程雪峰心里则埋下了这样的种子：他自己排第一，全宇宙围着他转；排第二的是母亲。第三是苑青颖这个准姐夫，然后才是程父和程雪歌。 “爸，你跟我喊什么？你怎么不说她啊？我姐夫那么好，她跟他分手不是作死吗？” 程雪峰抻着脖子跟父亲嚷，“你倒是说句话啊！” 程雪歌把目光移向程雪峰，轻声呵斥，“雪峰，怎么跟爸爸说话呢？” 程雪峰哼了一声，“我懒得跟你们说！” 他气急败坏地坐下，拿出苑青颖给他买的苹果手机，“我给姐夫发微信！我替你求情！你跟他好好认个错，姐夫心软，他说不定会原谅你的！” 程雪歌强压住翻滚的胃酸，却再压不住心中的委屈和愤怒。 怀孕会让女人内分泌失调……更何况是怀了前男友的孩子。 程雪歌猛然站起身，夺下程雪峰的手机，将内心深处全部的情绪嘶发泄出来。 “——我做错什么了？我为什么要他原谅？” 这句话，她跟程雪峰说，更是在跟自己说—— “我不许你再联系他！” 高压锅太大，折叠桌上放不下。程家的汤是用不锈钢盆装的。 程雪歌将程雪峰的手机随手一扔，结果那手机就掉到汤盆里。 整间屋子骤然又陷入沉默。 这手机里存着程雪峰的大半个世界，还有同学刚给他拍的作业答案！ “程雪歌！” 程雪峰发出一声怒吼，这个在学校里沉默寡言，却习惯了在家里作威作福的少年，忽然间觉得十分绝望…… 程父看不过去，五官皱在一起。 “雪峰……” 可是程父的话，在这个家里，向来是被这母子俩忽略的。 刘姨冷眼看着这局面，什么话也没说。 程雪峰像一匹愤怒的野马。 她竟敢跟他吼？她在这个家算什么身份？她跟苑青颖分手了，叫他以后怎么办？ 程雪峰悲愤交加，站起来狠狠推了程雪歌一把。 “你凭什么扔我手机！” 十六岁的热血少年，发起怒来，手上毫无轻重。 程雪歌连人带椅子一起跌出去好远。 她捂着肚子，一声呻吟都发不出来。 一股深红色的血流，顷刻间从她身下涌了出来。 第十章 加州旅行指南（1） 1。 环球影城似乎永远是欢乐的。 清淡轻快的音乐声，低沉而温和地流淌在环球影城的每一个角落。 ……街角的旋律，像丝丝缕缕的雾气，将人沁在其中，润物细无声，但又不会觉得被打扰。 “童话有时会给人巨大的勇气和希望。好像只要你敢做梦……梦中的一切就有可能变成真的！” 程雪歌和钟尘从哈利波特城堡里出来，两个人都还沉浸在方才的魔幻故事里。 她望着城堡的尖顶，睫毛向上弯起，是兴奋又感慨的弧度。 “环球影城果然名不虚传！仿佛到《哈利波特》电影里走了一圈，骑着扫把飞翔的感觉太真实了，从悬崖上坠入海中的时候，迎面而来的风和水汽让我觉得我真的会飞！” 程雪歌很久没有露出这样单纯快乐的笑容里。这一刻她把所有凡尘俗事都抛在脑后。 “好像我也会魔法，我也是与恶魔战斗的英雄。” 钟尘来过美国很多次，随着国内文化产业的发展，他来洛杉矶的次数慢慢地也不下于纽约……今天却是他第一次来环球影城。 他也觉得新奇和震撼。 好莱坞果然是把电影和商业结合得恰到好处的造梦专家。 如果不是因为方汀结婚带来的连锁反应，钟尘也许还被困在会议室和卧室两点一线的生活里，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踏出这一步。 “玩物丧志”。儿时这句父母的教诲，伴随着尺子打手心的痛感，以及幼年被大人大声训斥所带来的恐惧和心颤，流淌在他最深处的某处骨血里。 程雪歌并不介意钟尘的沉默，伸手一指，自顾自又说，“你看，橱窗里有卖哈利波特的魔法棒！我看逃跑网站攻略上说，这魔法棒真的有魔力呢！”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金发小男孩拿着刚买的魔法棒，指着商店门口的怪物雕塑，叽里咕噜地念了一段，好像在念咒语—— 然后那怪物竟然真的动了，转过身来面对小男孩。 程雪歌瞪大眼睛，用力拍了拍钟尘的手臂：“你看你看！真的有魔法呀！” 钟尘往旁边闪了闪，躲开她的手。 “那是最简单的电磁感应……” 钟尘侧头，看见程雪歌惊奇的表情，眼眸清澈兴奋，像一只刚从森林深处跑出来的小鹿。 ……好像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想知道。 他忽然不忍心戳破她对魔法的幻想。 程雪歌当然也知道那是假的。 只是这一刻身在梦中的感觉，让她忘记在人间所受的伤害。 “universal studio拥有多年的造梦经验，他们用色彩和音乐，以及这些街边小店，营造出童话镇般的氛围。” 钟尘不再谈魔法棒的真假，声音第一次这样温和。 他以前也算不上是声色俱厉，只是在这一刻，他的语气不再让人觉得冷漠和疏离。 “呀，你竟然跟我说了这么长的一句话。” 程雪歌也会开玩笑了，眨眨眼睛，寡淡的笑容这一刻因为不含杂质而异常甜美。 钟尘一愣。 他是个惜字如金的人。无论是在会议上还是生活中，能用一句话解决的，他绝对不说第二句。他之前觉得程雪歌的脑子就是一团浆糊，更是懒得跟她多费唇舌。 可是此时此刻，他看到她小鹿似的眼神，心情不知不觉放松下来，竟然生出一丝交流的欲望。 “环球影城其实也不是很大，每一片区域都有一个主题，除了哈利波特，还有个变形金刚的娱乐项目也很有名，嗯，往那边走。” 钟尘拈着进来时大门口发的纸质地图，五颜六色的，不同的区域用不同的颜色标注，旁边还画着卡通图案。 程雪歌用力点了点头。 “好啊！” 二人站在十字路口，钟尘带她向左转。 程雪歌心情舒展，走在他身后，她发现他今天又换了一件衬衫，依然是格子图案的…… 他说他叫李炎，是个公务员，但是她觉得一点儿也不像。 然后这个背影就渐渐模糊起来。 ……恍惚间，这人影又好像是苑青颖。 环球影城，加州蜜月……按照她人生的剧本，陪她做这些事说这些话的人，原本应该是苑青颖。 第十章 加州旅行指南（2） 2。 苑青颖回程时买了头等舱的机票，短期内连飞两次，再加上程雪歌的事……他觉得身心疲惫。 可是，头等舱虽然让他身体上舒适些，但他的心依然悬着，一路上思绪纷杂，他想，程雪歌无处可去，大概是回家了。 苑青颖走下飞机，打开手机，收到父亲的语音留言。 他先没有急着回复父亲，而是拨通了程雪歌的电话。 ……看着这个熟悉的号码，他攥紧了手机，不知道为什么紧张起来。 一声一声的忙音，仿佛被拉长了。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苑青颖舒了口气，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多年前，他年少气盛，怂恿程雪歌离开原生家庭……他那时是真心想要照顾她一辈子。程雪歌的后妈，心里可能反而感谢他，带走了程雪歌这个累赘。 后来苑青颖大学毕业，进到自家企业里工作，开着宝马带程雪歌回家，还给程雪峰买了当时最新的苹果手机……那个家庭很快就不计前嫌，重新接纳了他们。 这时父亲的电话又打进来。 “我在医院，你过来一趟。” 苑青颖觉得父亲的声音有些反常，本能地追问。 “医院？出什么事了？您怎么了？” “你先过来再说吧。地址发你了。” 苑父没再给儿子机会追问，挂断了电话。 苑青颖看着父亲发过来的医院地址……认出这医院就在程雪歌家附近。 程雪歌同父异母的弟弟程雪峰，一直以来确实把他当成亲姐夫用，经常在网上买了东西让他代付账单，所以苑青颖很熟悉他们家地址。 苑青颖心头混乱了片刻，给程雪峰发微信。 “你姐呢？回家了吗？” 程雪峰好几次“正在输入”，但是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发了个定位过来。 是同一家医院。 “我姐还没有脱离危险期……姐夫你快过来一趟吧。” 3。 环球影城是个神奇的地方，不管你是什么肤色，人种高矮胖瘦，来自何方……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都不会觉得违和，还会被迎面而来的最简单的笑容感染，变得欢快起来。 变形金刚的队伍很长，程雪歌跟钟尘一前一后站着。 “真有趣，这里的人都很不一样。” 程雪歌第一次来美国，她好奇地四下张望。 队伍很长，一眼望去，人群找不出什么共同点来，光是头发颜色就五花八门……有金头发的学生模样的白人情侣，也有都是黑头发肤色却又细微差异的东南亚人，甚至有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笑容和煦，双手紧握的老年夫妻。 “同样是黑头发，如果不听他们说话，你能看出他们是哪里人吗？” 程雪歌望着队伍不远处的几个亚洲人，戳了戳钟尘的手臂。 钟尘回复了几个邮件，此刻也觉得有些疲倦，转动脖子放松一下，索性认真回答了程雪歌的话。 “中国同胞你见过最多，很快就辨别得出；日本人和韩国人表情和打扮都不同，也很好区分——一般来讲，韩国男生强壮一些，女生五官更立体一些。日本男生就比较瘦小，而女生则比较可爱秀气” 这一刻，钟尘对程雪歌多了些耐心。 排队跟开车一样，都是把两个人封闭在一个小空间里。 此时此刻，在地球另一端的梦幻般的游乐场里，他们只认识彼此……对彼此的依赖和宽容也会更多一些。 程雪歌仰头望着钟尘，眨了眨眼睛。 ……原来当这个人温和说话的时候，气场也会妙如春风。 “你给我拍的照片真好看。” 她希望他保持这种气场，本能地夸奖他，扬起唇角，晃了晃手机，“不用修图就可以发朋友圈呢。” 说到这里，程雪歌忽然落寞了一瞬。 “怎么了？” 此刻他的注意力在她身上，轻易就捕捉到她的情绪变化。 “可惜我发的朋友圈是只对自己可见的。如果公开，朋友们问苑青颖为什么没出镜，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为什么一定要回答？”他微挑眉毛。 “你自己的生活，快乐还是痛苦都由你自己承担。为什么要向别人交代？” 4。 程雪歌上一秒还在环球影城，下一秒却恍惚间闻到消毒水的味道。 她以前经常带苑青颖的姥姥去医院，有时候还需要陪护，吃住都在病房里，一住就是半个月。 所以她很熟悉这种味道。 苑青颖自己都说，换成他，他一天都受不了。 程雪歌当然也觉得不舒服，但是她毫无怨言。 她已经把他的事，当成是自己的事。他的快乐也会成为她的快乐。 她以为，他们的人生已经牢牢地系在一起，成为死结。 ……再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直到生命的尽头。 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第十章 加州旅行指南（3） 5。 手术室的红灯一直亮着，转眼已经是深夜。 医院长长的走廊里，程雪歌的父亲困兽似的走来走去。 刘姨，还有霜打茄子般的程雪峰，老老实实地坐在长椅上，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一个护士匆匆走出来，满头是汗，取了什么东西，又匆匆往回走。 程父看着护士，满眼急切，却不敢走上前。 反而是苑青颖的父亲拦了上去，迫切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孩子还保得住吗？” “大人身体也太弱了……总之你们有个心理准备吧！先让开！里面等着救命呢！” 护士绕开苑父，匆匆走回手术室。 程父愣住。 “妈……程雪歌会死吗？” 程雪峰抓住母亲的手臂，脸色煞白，眼中忽然充满恐惧。 6。 程雪歌依然在回忆美国加州的那段时光。 陌生的旅伴，陌生的环境……那是她在痛苦之下的短暂轻松，因此更让她印象深刻。 变形金刚跟哈利波特是同样的原理。 穿过幽暗的走廊，游客坐在小车上，缓缓驶入大楼深处。 通过3d屏幕和立体音响所带来的视听效果，体会到仿佛穿越到电影情节里的，身临其境的感觉。 剧情是游客们被反派抓走，被扔下摩天大楼…… 生死关头，逼真的下坠感把程雪歌吓得惊叫。 千钧一发之际，擎天柱接住了他们。 与此同时，这个急转弯也把她甩到钟尘的肩膀上。 她松了口气，紧接着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独有的味道。 ……像阳光，像火焰，像黑暗中的一点星光，同时又是如此真实的血肉之躯。 7。 苑青颖的父亲缓缓坐到医院走廊的长椅上。 他一直不喜欢程雪歌。 他觉得她太平庸了，不管外表，内在还是背景，没一样拿得出手，更不能把苑青颖带到另一个层次上。 可是此时此刻，苑父看着手术室上方那盏红灯，愧疚感却无声地袭来。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那愧疚感逐渐绷紧，随即排山倒海。 那盏红灯后面有两条人命。都与他的儿子血肉相关。 苑父发了条语音微信给苑青颖。 “如果程雪歌能过这一关，你们俩就结婚吧。” 苑父揉了揉太阳穴，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婚礼一定要风光大办。新房和车都写程雪歌的名字。我名下的股份，拿出一半来，给程雪歌母子平分。” 午夜寂静，医院走廊里更是安静得只剩众人的呼吸声。 刘姨反应最快，猛抬头惊讶地望着苑父。 程父和程雪峰也缓缓抬起头来。 手术室上方的红灯依然刺眼地亮着。 此时此刻，四个人心里各有各的心声。 但是他们都希望程雪歌能醒过来。 ……只要她醒过来，母子平安，前方的人生就是一片坦途。 程父希望自己女儿好，刘姨希望能沾光，程雪峰希望减轻罪恶感…… 唯独程雪歌自己，此时不知作何何想法。 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但是这件事她曾经梦寐以求。 ——跟青梅竹马的苑青颖，名正言顺地共度一生……顺带着，还能得到多少女人求之不得的荣华富贵。 手术室里，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 唯有程雪歌，安详地闭着眼睛。 第十章 加州旅行指南（4） 8。 从变形金刚里走出来，阳光照在脸上，有些刺眼。 程雪歌伸手遮住眼睛，声音却仍然兴奋着。 “我小时候看《变形金刚》，特别希望能有一个擎天柱，每天送我上下学，还能保护我。” 因为她用手遮着阳光，看不清前面的路，一群棕色皮肤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程雪歌躲闪不及，被孩子群狠狠冲撞了一下。 程雪歌失去平衡，钟尘拽住她的手臂，四目相对。 她怔了怔，蓦然想起方才在黑暗中，他身上独有的味道，不由睁大了眼睛。 咯噔一声，鞋跟断了，她往前一倾，仿佛故意扑进他怀里似的，栽了进去。 钟尘一愣，鼻尖传来发丝摩擦微痒的触感，以及程雪歌的气味。 ……她应该是几天没洗头了。 二人都僵住了片刻。 然后钟尘率先恍过神来，轻轻扶了她一把，把她从自己怀里推出来摆正。 “我不是故意占你便宜……” 程雪歌尴尬地笑笑，她有自知之明。 现在男女平等了，从颜值上来讲，她投怀送抱就等于是在揩他的油。 钟尘一时无言，此刻才发现程雪歌的鞋跟断了，因此她才站不稳。 “来这种地方你为什么要穿高跟鞋？” 钟尘没有办法理解。 她的脑回路真不是一般人。 “嘿，我想拍照能好看点嘛，现在胖了，穿高跟鞋能显得瘦一些……” 程雪歌又白又圆的小胖脸上浮现出羞赧的神色，低头脱下鞋子，试图掰断另一只鞋的鞋跟。 “没事，咱们继续玩！” 她用力掰了两下，鞋跟纹丝不动。 “嘿，我果然是虚胖……” 她用自黑的方式缓解气氛，身体抖了抖，发力好几次，却还是怎么也掰不断那鞋跟。 程雪歌没有办法，拎着那只高跟鞋走到一处小花坛边，用力凿了几下，鞋跟菜终于断了。 “就当平跟鞋穿吧……” 程雪歌扬起唇角，美滋滋地穿上鞋子，却发现虽然两边的鞋跟都断了，但是根本站不稳。 这时有一双白色的人字拖出现在眼前。 程雪歌一愣。 钟尘弯下腰去，把那双人字拖放到程雪歌面前。 “穿这个吧，前面还有很多路要走。” 程雪歌又怔了怔，坐到花坛边缘上，乖乖把鞋换了。 ……两只脚一下子自由舒展，接触了清风阳光，连带着精神上也放松下来。 钟尘拿出两张纸巾，隔着纸巾拈起程雪歌的鞋，走到垃圾桶旁扔了进去。 程雪歌听见“咕咚”一声才明白怎么回事，愣愣地看着钟尘。 “这双鞋挺贵的，就这么扔了？” 程雪歌眨了眨眼睛。 其实这双鞋是苑青颖送给她的。不过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苑青颖还肯为她花心思，还会送漂亮鞋子给她当情人节礼物。 “不然呢？” 钟尘觉得穿上人字拖的程雪歌顺眼多了，但是她的脑回路还是这样清奇。 “坏了，就该扔掉，与价格无关。拿在手里也是徒增烦恼，应该及时止损。” 钟尘完全是看在环球影城份上才帮程雪歌买新鞋子的。 他喜欢这个地方，希望有个人陪他坐两个人的小车，就算没什么共同语言，排队的时候也能陪他说说话。 程雪歌一时无言，钟尘举起地图认真端详。 “还有这两个区域没去，你选一个吧，先去哪边？” “这边吧！有水，看起来好凉快！” 程雪歌扬起唇角，阳光下笑容明媚，“你说的对，扔的好！” 钟尘看着她的笑容，不由怔住了一瞬。 “谢谢你，穿这个可真舒服！” 程雪歌走出几步，转了个圈，只觉阳光照在脚上舒服极了。 此时此刻，环球影城人来人往，每一张脸庞都洋溢着快乐。 这里是美国。每个人都不一样。不同的肤色，高矮，胖瘦……因为文化不同，穿着打扮也差异很大…… 你可以穿高跟鞋，也可以穿人字拖，没有人会在意，他们只会给你笑脸……所有的事，你只需要跟自己交代。 程雪歌站在阳光里，张开双手……这一刻春风拂面，仿佛身在一个远离人间烦扰的世外桃源。 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第十章 加州旅行指南（5） 9。 手术室上方的红灯终于熄灭，大门打开，医生一脸疲惫地走出来。 走廊里的四个人急忙迎上去。 “大夫，雪歌怎么样了？” 程父胆怯，刘姨不愿出头，程雪峰躲在父母身后…… 还是苑父冲在了前头。 “大人没事……孩子保不住了。” 医生已经疲惫不堪，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程父松了口气，嘴唇颤颤地嘟囔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苑父表情僵住，站在原地半天缓不过来。 “到底她是没那个命。” 刘姨叹了口气，声音难得的轻飘似羽毛。 这时，程雪峰蓦一侧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程雪峰疑心自己看错了，迎上去几步，怔了怔，露出惊喜与惊惧交加难辨的神色…… 随即求助似的走到母亲身旁，抻了抻她的袖子。 “妈……你看，那，那是姐夫吗？” 走廊里很静，所有人都顺着程雪峰的目光望去。 果然是苑青颖。 他穿得很单薄，满脸憔悴，下巴上一圈青色胡茬，看见父亲，加快了脚步，疾步走过来。 “爸，雪歌怎么样了？” 苑青颖声音沙哑。 这一刻，他的表情虽然有些复杂，但是眼中却充满担忧与希冀。 他收到父亲的消息，刚下飞机就赶往医院。很累，但此刻又出奇的精神，半点困意也无。 眼眶乌青，眼眸中的光却明亮如少年。 方才在出租车上，他想了很多。 这几天对他来说真是太长了……仿佛半辈子那样长。 他觉得他想通了。 ——程雪歌怀了孩子，就是老天爷在告诉他，她就是该与他共度一生的那个人。 她就该是他的妻子，是他孩子的母亲……年少时的承诺就该要兑现。 其实古往今来，大部分夫妻不都是这样的吗？ 爱情消逝，但情分还在。日子不也照样过么？ 苑青颖心中的犹豫纠结，渐渐被“我要当爸爸”了这份喜悦所取代。就想十年长跑，到底是要得到一个结果。 10。 “网上说，迪士尼的火鸡腿好吃，而环球影城……据说所有餐厅都很难吃。” 程雪歌穿着他给买的人字拖，精神放松下来，却觉得有些饿了，刷着手机上的旅游软件，渐渐露出失望的神色。 “据说好吃的都在环球影城闸门外面，在city walk那里。” 环球影城大门外有一条街叫city walk，上面有很多漂亮餐厅和商店，还有漂亮的霓虹灯和喷泉。 但是一出闸门，当天的门票就会作废。 也就是说，出去就进不来了。 “你是想先忍着饿，玩好了以后出去再吃，还是先在这里吃点难吃的，顶一顶再说？” 加州的阳光照耀在程雪歌头顶，她穿着人字拖，露出雪白的双脚。 “哈哈，原来人生，爱情，有时候都跟吃东西一样。这简直是灵魂的拷问……宁缺毋滥，还是先填饱了再说。” 程雪歌爽朗的笑了。笑容消失时，唇边却留下一抹苦涩。 “难吃的东西我是不会吃的。” 钟尘低头继续看地图。 “我选择出去再吃。你可以先买个热狗顶一顶。” 原来她给别人的感觉就是禁不住饿。谁让她胖呢？ 程雪歌知道自己胖。 所以被苑青颖分手以后，她一直穿着高跟鞋。 潜意识里，她觉得苑青颖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跟她分手的。 “不不，我也不饿。” 她话音刚落，肚子却咕了一声，还带着长长的尾音。 钟尘明显是听到了。 程雪歌低下头，讪讪一笑，不由有些尴尬，沉默半晌，才像蚊子似的小声解释。 “我……其实我是想减肥，呃，我很胖吧？你是个男生都没吃，我当然也挺得住……” 却没有人回答她。 程雪歌抬起头来，瞧见钟尘已经到商店买了一个热狗回来。 “吃吧，补充体力。” 他把热狗塞到程雪歌手里，“等你吃完了，咱们去玩矿山车。” 程雪歌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热狗。 “你不会觉得，走在你身边的同伴要是又胖又丑的话……会丢你的脸吗？” 她抬头望着钟尘，阳光下的他竟然没有半点瑕疵，高挑英俊，五官精致。 ……他玩起游乐场来像个孩子，竟然给她买了人字拖和热狗。 ……即使是感情好的时候，苑青颖从来不曾这样对她。 程雪歌又恍惚了片刻。 “who cares？（谁在意）” 钟尘叹了口气，他看着眼神闪烁的程雪歌，忽然觉得她可怜。 他走到她身后，指着她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 “不要惧怕别人的目光。其实他们没时间，没精力，更没有权利瞧不起你。” 程雪歌怔怔地看着眼前，湍急的人潮中，有胖有瘦，有高有矮，有黑有白…… 唯一相同的是，每个人脸上都没有自卑的神态，只有阳光照耀下最简单的笑容。 “放松下来，想吃就吃，想笑就笑。” 钟尘在工作上一直对合作伙伴很好。因为他认为双方都状态很好的话，就会一加一大于二。 而今天，程雪歌就是他的合作伙伴。 “世界上只有一个你。所以，你已经是最好的你。” 第十章 加州旅行指南（6） 1。 “孩子没了……” 苑青颖的父亲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沙哑。 他已经在急诊室门外的硬板凳上坐了几小时，看见儿子，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是程雪歌应该没事。” 苑青颖愣住，憔悴的脸上顿时失去所有表情，这一刻在医院的灯光下面如白纸。 ……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他像一尊蜡像，目光渐渐失去焦点，瞳仁涣散起来。 这一路翻来覆去，奔波劳碌……从成都到洛杉矶，从机场到医院……关于人生，爱情，还有程雪歌……他想了很多。 他已经做好了重新开始的准备。可是事实永远跟他设想的不同。 “姐夫……” 程雪峰怯怯地走到苑青颖身边，眼睛里充满愧疚和恐慌。他本就与苑青颖亲近，把这大方的姐夫视为依靠。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姐夫，你能原谅我吗？” 这颤颤的声音，仿佛从内心最深处，冰封住了的一个盒子里传来……带着沉闷的回响。 这正是苑青颖此时此刻的心里话。 ……只不过，他不知道这句话该对谁说。 一切都怪他自己，所以没有人能原谅他。 苑青颖像一尊蜡像，脸色煞白，呼吸凝滞，也没有任何表情。 程雪峰心里恐慌，上前一小步，想去拉一拉姐夫的手。 “姐，姐夫……” 苑青颖猛然转身，大步离开医院。 ……好像有什么人在身后追他似的，苑青颖越走越快。 医院的消毒水味好刺鼻……内心深处有个声音释放出来，渐渐刺耳。他一秒钟也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2。 环球影城的水上项目叫“侏罗纪公园”，不时有惊叫声传来，水花四溅，阳光下看起来十分清爽。 “我们去玩这个吧？” 程雪歌兴致勃勃地仰头看着，最大一束水花飞溅到玻璃板上。 “好，我去买雨衣。” 钟尘整个人松弛下来的时候，声音仿佛也比之前好听了许多。 ……他正要转身的时候，程雪歌拉住他的手臂。 “别买雨衣啦，又要排好长的队，我们先去玩吧！” 钟尘犹豫，她晃了晃他的手臂，一脸真诚。 “这是我第一次来环球影城，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我想省点时间，把整张地图都走完。” 钟尘望向出口处，刚下来的游客纷纷脱掉湿淋淋的雨衣…… 他还是点了点头。 又到了排队时间。 不过这一次只有二十五分钟。跟“哈利波特”和“变形金刚”这些项目比起来，简直是小意思。 而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与他单独相处的时候变得很自然。 排队是很容易尴尬的时刻。尤其是在环球影城。 两个人站在陌生的人群中，队伍仿佛长到没有尽头…… 身前身后的人来自世界各地，说着不同的语言，他们只认识彼此。 仿佛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会把亲密和尴尬都加倍。 “你是哪里人？在哪里读大学？” 加州阳光炙热，程雪歌晒得脸颊发红，后退一步，躲到钟尘的影子里。 闲聊打发时间。 钟尘也觉得热，脱掉格子衬衫，露出宽阔的肩膀。 “我父亲是上海人，母亲老家在成都……小时候上海成都两边跑，读大学是在纽约。……我也不知道我算是哪里的人。你呢？” “我一直在东北，大学之前都没有离开过家乡……跟你比起来，眼界真是狭窄许多啊。” 程雪歌脸上闪过一丝自卑又遗憾的神色。 “如果以后有时间，你还愿意跟我一起旅行吗？我们aa。” 跟钟尘在一起，跟与苑青颖在一起……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有时候，跟熟悉的人在一起，远不如跟陌生人在一起舒服。” 程雪歌想起苑青颖，心头又是一痛。 “可以考虑。” 钟尘素来严谨。 “但要一直保持陌生才好。” 马上就要排到他们了。他把格子衬衫系在腰上。与肩膀相比，他的腰很细，从背影看是个倒三角形。 “这是我的email。” 他从钱夹里翻出一张名片，撕掉名字和其他信息，只留下电子邮件那一条，递给程雪歌。 “我知道你的名字是假的。你不叫方汀。” 程雪歌一愣。 轮到他们了。船身摇晃，钟尘扶了程雪歌一把。 “这样很好。我也不想知道你的真名。” “……为什么？” 她怔怔地问。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骗了他，她不叫方汀。 “方汀”这名字，是她在看《悲惨世界》的时候随手拈来的名字。只不过她不知道，“方汀”这个名字，误打误撞，对他来说有着怎样的含义。 “既然‘虚假’和‘陌生’，是我们相处自然的基础，那就应该一直保持下去。” 不知不觉，他们所在的船已经走到高处。 程雪歌坐在船上，在高处俯视着整座环球影城。 轻柔的缭绕在脚下的旋律……与电影中一模一样的建筑，街边橱窗里摆满影视周边产品的小店，身在其中这一刻，恍惚眼前的梦幻景象都变成了真的。 船身停顿片刻，从最高处俯冲下去…… 水花飞溅三尺，所有人都笑着惊叫。 程雪歌没穿雨衣，本能地躲到钟尘身后。 他也玩的很开心，难得的露出笑容……侧过头来，这笑容因为接近而被放大在她眼眸深处。 他头发上挂着雨滴似的水珠。 “好过瘾！反正衣服都湿了，我还想再坐一遍！” 程雪歌被他的笑容和这里的气氛所感染，由衷地放肆起来。 “不不不，我要两遍！三遍也行！” “好，今天你想玩几次，我都陪你。” 第十章 加州旅行指南（7） 3. 转眼快到黄昏，洛杉矶的日光温柔起来。 程雪歌浑身湿透，也并不觉得冷。 玩“侏罗纪公园”溅了一身水，浅色衣服粘在身上，隐约可以看到内衣的形状来。 一阵微风吹过，程雪歌打了个喷嚏。 钟尘把腰间的格子衬衫解下来给她，“拿这个擦擦头发吧。” 程雪歌照做了，这件衬衫上有浓郁的陌生男人的味道。 “要不，环球影城就玩到这儿吧？听说，圣莫妮卡海滩的夕阳很美。” 程雪歌一边擦头发一边看着钟尘。 圣莫妮卡海滩是66号公路的终点，也几乎是洛杉矶最出名的一片海滩。 “可是，真舍不得这里啊……还有好几个项目没玩到呢。” 程雪歌原地转了个圈，恋恋不舍地又看一眼环球影城。 “很多事，这辈子就一次。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来环球影城。” “所以留下点遗憾，可能反而你会再来。况且环球影城就在这儿，又不会跑。” 此刻阳光温柔，笼罩在钟尘的背影上。 “现在去圣莫妮卡的话，可以拍到很可爱的东西。” 程雪歌怔了怔，被他这句话逗笑了，“那是什么？” “不告诉你。”他又问，“你想拍漂亮照片吗？” 程雪歌用力点头。 “嗯，先去买件衣服吧。” 4。 程雪歌睁开眼睛…… 医院雪白的墙壁已经不再陌生。 记忆中阳光的味道变成消毒水，她怔住好一会儿，才搞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她虽然全程都被麻醉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感觉……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雪歌，你醒了。” 父亲真的老了，脸上布满皱纹，嘴唇也干裂着，此刻缓缓舒展开来，像一朵苍白的菊花。 “这有鸡汤，来，喝点。” 程父打开保温杯，颤颤地倒了鸡汤给她。 “好好养养……没事的，你还年轻。” 程雪歌心中一滞。 ……原本只是猜测。父亲这样一说，她就明白了。 程雪歌的手抚上小腹，眼睛一眨，一串热泪滴落下来。 这时刘姨捧着个不锈钢饭盆进来。 程雪歌侧过头，偷偷擦干了泪水。 “老程，快吃，医院食堂刚打的饭菜，还热乎的。” 刘姨干笑一下，在床边坐下，眼睛滴溜溜地瞧着程雪歌。 “雪歌，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啊？” 程雪歌抿了口鸡汤，没有接话。 刘姨又说，“你今年有28了吧？其实也算不上年轻了。” 程父看一眼刘姨，动了动唇角，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病房里安静片刻。 “孩子没了，养一养身体还可以再怀……但是照我看，你跟苑青颖的感情是已经完了。” 刘姨叹了口气，隐隐像是有点幸灾乐祸，又十分惋惜，她拉过程雪歌的手，像一位真正的母亲那样拍了拍她的手背。 “咱们都是女人，我跟你说，你白白跟了他那么多年，可不能就这样算了……” 程雪歌一愣。 刘姨一脸认真，“流产很伤身体的，而且青春无价啊！你十八岁就跟了他，从前也是个水灵姑娘……现在老了，胖了，他就不要你了，简直是个陈世美啊！” 这间病房并不是单人的，一共有六张病床，但是都用遮光布隔开了。 刘姨声音很大。别人只能听到，却看不到，但是程雪歌还是觉得丢脸。 “听我的，去跟他们家要一笔分手费！趁着孩子刚没，他们家对你正是愧疚的时候……” “雪歌刚醒，你这是说什么呢！”程父忍无可忍，闷闷地嘟囔一句。 “你吼谁呢？” 刘姨一下子火了，提高了音量。 “我说的是好话啊！我这不是为她想吗？她都这么大岁数了，又流过产，将来能不能生出来孩子都是问题！白白伺候苑青颖那么多年，现在连个正经工作也没有，将来怎么办啊？端盘子去啊？” 程父气得脸色煞白，五官簇在一起，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不要分手费，她将来怎么办？真是好赖话都听不出来，好心当成驴肝肺！” 刘姨看他这样，觉得窝囊，表情更是刻薄。 “家里地方那么小，雪峰长大了，又要高考，哪有她住的地方？她将来住哪？她没上过班，长相也不行，现在老大不小的了，工作和男人都不好找，不要分手费，你挣钱给她花啊？” 刘姨越说越气。 “她跟了苑青颖那么多年，还帮着人家伺候老人……青春也搭进去了，孩子也流了，跟他要点钱有什么不应该的？” 第十章 加州旅行指南（8） 1。 环球影城外的主街叫做city walk。 彼时已近黄昏，华灯初上的街道更是迷离梦幻。 钟尘走到店里，挑了一件黑白相间的长袖t恤衫。 “这种衣服我经常在美国电影里看到，扑通的棉布衣服，身上是一个颜色，两条袖子是另一个颜色，好像老外的青少年特别喜欢穿这种衣服。” “这件衣服，适合去st monica海滩拍照。” 钟尘把衣服递给程雪歌。 “嗯……你能帮我去隔壁买杯冰拿铁吗？” 钟尘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店门。 买咖啡要排队。 city walk上霓虹灯亮起，钟尘拿着两杯咖啡，一转身，就看见程雪歌迎面走来。 手里拿着两个购物袋。小胖手提着其中一个递给自己。 “我给你也买了一件。” 程雪歌白白的小圆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 “大号的，跟我那件一模一样。” “唔……” 钟尘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他此刻站在一面玻璃橱窗前，身后是灯光辉映下五颜六色的糖果。 片刻后，他唇角动了动，眼眸深处扬起水波一样的涟漪，缓缓接过程雪歌手里的购物袋。 “算是人字拖的回礼。” 程雪歌怕他不收，急忙又加了一句，笨拙地抬起一只脚。 白白胖胖的脚在霓虹灯下玲珑剔透，宛如……水晶猪蹄。 钟尘没再说什么，只是把两个购物袋都接过来拿在手里。 傍晚的风，吹来city walk轻快的音乐。 街边的各色店铺，橱窗里放着各种好玩的东西，有专门卖袜子的店，也有专门卖糖果的店……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群脸上挂着同样的笑容。 不远处是夜幕笼罩下的环球影城。 就像刚从一个虚幻的梦中醒来，正在通过city walk这条街回到现实。 2。 “别吵了，我去跟苑青颖要分手费。” 程父一愣，刘姨扭头看她，也怔忡了片刻。 程雪歌声音虚弱，还有些沙哑，她捧起桌上的鸡汤，仰脖喝了一大口。 “对嘛，分手费就该趁着这时候要，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嗯，这是我应得的。” 程雪歌动作缓慢地爬下床。浑身无力，但是还能动。 “到底是年轻啊！刚流产就能下床了！” 刘姨发出一声惊叹。 程父紧锁双眉，鄙夷又无奈地看着刘姨。 程雪歌拿了外套，缓缓走出病房。 白色嘈杂的走廊里，有新生儿的啼哭声，有初为父母喜悦的笑容，有单手叉腰扶墙行走的孕妇，也有一脸漫不经心的年轻爸爸…… 程雪歌站在扶梯上，身边是川流不息，心事各异的人群。 医院的味道总是难闻，因为混合了太多人的泪水和血汗。 程雪歌闭上眼睛……干涸的瞳仁感到一阵酸涩。 她要去一个地方…… 一个真正让她人生完结的地方。 3。 “你确定要吃这家店？” 程雪歌选了city walk上排队最长的一家餐厅。 “是啊，攻略上写的，这家最好吃！好容易来一次，当然要选最值得的啦！” 程雪歌露出抱歉又真诚的神色，问询的瞧着钟尘。 “今天来不及拍照了。”钟尘望一眼远处的天色，“下次吧。反正圣莫妮卡海滩也不会跑。” 程雪歌乌黑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失望。 “随缘吧，不要总想一次把所有事情做完。旅行就是要留下遗憾的，这样才有下一次啊。” 钟尘很少安慰人，今天可能用光了他二十几年来所有的温度。 不知是对“李炎”的角色扮演入戏太深，还是他身体里本来就深藏着这一面…… 温柔耐心的钟尘，才是真正的钟尘。 程雪歌面色缓和，点了点头，“那我们还去圣莫妮卡吗？” “你想去吗？” 程雪歌扫了一眼手机上的旅行软件，更用力地点了点头。 “圣莫妮卡码头边有个游乐场，晚上好美，又不那么刺激，像个儿童乐园，我想去坐那个摩天轮！” “我说了，今天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 4。 程雪歌坐在公交车上，侧头望着窗外。 因为是上班时间，乘客不多，大多是老年人。 程雪歌看着车窗上的侧脸，觉得此刻她的神态与这些老人一样。 她翻出外套里怀口袋里的一枚钻戒，自己带回到左手无名指上。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关于苑青颖的爱和恨，都不再那么浓烈了，虽然肚子里那个无缘见面的孩子，身体里的一部分，也随着消失了。 没了……都没了。 不过曾有过什么，如今都没了。 程雪歌忽然难过起来，自从知道自己意外怀孕……她一直麻木惶然，犹豫无措。 现在不用犹豫了。 不管甘不甘心，情不情愿……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钻戒刺眼，像是一滴凝固的泪。 ……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 程雪歌觉得胸闷，打开车窗，街头小店的音响开得很大。 “我们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做过……” 安静的公交车上，程雪歌忽然泪如雨下。 其实，刘姨说的也没错。 她程雪歌今时今日，除了一把年纪一无所有。……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还有他们的爱情呢？……所谓爱情，是不是早就消失了呢？ 程雪歌捂住嘴巴，也并不能阻止那悲哀的呜咽声喷泉似的从心底溢出，像只受伤的小兽…… 恐惧又凄凉。 第十章 加州旅行指南（9） 1。 程雪歌跟苑青颖一起住了很多年。左邻右舍都认识程雪歌。 她一路赶回来，舟车劳顿，刻意低着头走进小区，还是被邻居认出来。 “小程啊，好久没见你，回娘家去啦？” 这大姐住他们家楼上，长脸瘦腮，一脸后妈相，瞧着比刘姨还刻薄。原本也不待见程雪歌，后来有一次她老公住院，她对医院流程不熟，手忙脚乱，碰巧程雪歌带着苑青颖的外婆也在医院，就帮了大姐一把，从此大姐就对程雪歌另眼相待。 程雪歌本能地绽出笑容，原来每个普通人都是生活中最好的演员。 “是啊……回娘家啦……” 大姐四下看看，神秘兮兮地拉着程雪歌到楼道里。 “我跟你说，咱们都是女人，你可得看紧你们家小苑啊……” 程雪歌心中一沉。 关于苑青颖，其实她什么不想听。 但是大姐完全没有察觉，还越说越起劲。 “前阵子有个女的来堵你家门啦！小苑不在家，她擂战鼓似的，叮了咣啷地砸门啊！在楼下一站就是几小时！后来小苑也不敢回来了，你们家卫生费都欠好几个月了……” 程雪歌看着大姐混合着兴奋雀跃，幸灾乐祸又不平不忿的脸，忽然那一刻脑子卡壳，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哦，那应该是他新女朋友吧。长得好看吗？” 大姐一愣。 原来有些事，只要你迈出第一步……剩下的路其实并没有那么难。 “我跟小苑分手了。” 大姐表情彻底僵了。 程雪歌拍了拍大姐的手背，“姐夫的病记得每年复查，有些药费可以走医保卡的……大姐，保重。” “等等……”大姐晃过神来，一把拽住程雪歌。 “你老大不小的了，跟小苑分手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这一刻大姐是真的在为程雪歌着急。 “女人一过二十五，就开始走下坡路，水灵劲儿就过去了啊……” 大姐皱起眉头，愤慨又无奈。 “你跟小苑是同学，应该是同岁，你看他现在，正是好时候呢，家里条件又好……你撒了手，就是把老鼠放回了大米缸啊……” 程雪歌心里涌起一阵难过，还是想走，却被大姐死死拽住手腕。 “听姐的，你不能跟他分！” 大姐一脸坚定。 “小程，你人好，我把你当成是自己女儿一样！姐是过来人，你听姐一句劝！夫妻间有啥矛盾是解决不了？跟谁过不是一辈子？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哪有不偷腥的猫？你忍一忍，睁一眼闭一眼，日子还不是照样过？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啊！” 第十章 加州旅行指南（10） 1。 钟尘走进少年时代记忆深处的玻璃花房。 时间仿佛在这里凝滞。三角钢琴，葱郁的花木，一切都没有改变。 外面的世界却已经面目全非。 他长高了，已经完全走进成年人的世界。 那个少年已经不复存在。 方汀嫁人了。记忆中那个少女，也同那暗恋她的少年一起，雾气一样散在风中。 “你回来啦！”钟亦自后一跳，扑到钟尘背上，嘻嘻笑着。 “度假归来，感觉你整个人松了一些。你工作压力太大了，以后每半年要旅行一次，有益身心健康。” 钟尘忽然想起程雪歌。 “嗯，我也这样打算的……” 钟尘不经意地一侧头，却看见花影中一张熟悉的脸。 他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怔忡了一瞬。 钟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愣了愣， “方汀？你怎么来了？” 方汀眼睛红红的，脸上依稀还有泪痕，从葱郁花木之后缓步走出。 “对不起，打扰到你们了吗？” 方汀瞧一眼钟尘，飞快垂下了眼眸，不住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我只是不知道该去哪里……” 方汀素白的脸上皱起委屈的神色，像一朵将折未折，风中摇曳的百合花。 连钟亦看了，都忍不住泛起疼惜。 “方汀，发生什么事了？” 钟亦走到方汀身边，语气轻柔。 方汀抬眼看她，眼眶中无声地涌出泪水，把头轻轻靠到钟亦肩上。 “我跟李炎吵架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方汀呜咽起来，隔着钟亦的肩膀，泪眼婆娑地望向钟尘。。 “是我做错了吗？……我为什么要嫁人？我根本就不该结婚！” 2。 “笑到最后……也要看是脸上的笑，还是心里的笑啊。” 程雪歌没什么朋友，此刻就跟大姐多聊了两句。 “脸上的笑，是给别人看的。心里是不是在笑……就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程雪歌朝大姐笑笑，转身上楼。 脚步牵动伤口，肚子很痛。……比痛经更痛的那种痛。 程雪歌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打开房门。 ——这是他们曾经的家。迎面而来的是苑青颖身上的味道。 这种味道是复杂鲜活的，日积月累的，一旦涌入鼻息，就会触发层层叠叠的记忆。 爱恨情仇，这么多年，其实也远非一句对错说得清楚的。这房间里的味道，曾经是家，是将风霜隔离在门外的踏实和温暖。 而现在，是刺痛和离别。也是遗憾和决绝。 程雪歌将书桌收拾干净，然后将银行卡，电费卡，采暖费卡这些东西分门别类摆在桌面上，在一个本子上细细写下每张银行卡的登录密码，取款密码……以及水电宽带等各项费用的缴费方法。 最后，她拿出他送的钻戒，放在这些文件的末尾……像是一个句点。 这时手机响了，是程雪峰。 程雪歌直接拒接，然后取出电话卡，扔进了垃圾桶。 她不想再听到刘姨的声音，也不想再看到程雪峰的脸。甚至老程……她也觉得没必要再见了。 老程总是那么懦弱。才把程雪峰和刘姨惯的那样无法无天。 孩子没了，那也是她的骨肉。比起苑青颖，她有双倍的痛。 罢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程雪歌订了一张去上海的火车票。 今天一直阴天，太阳忽然出来了，照亮桌面上的钻戒…… 这个句点金光闪闪。 从今天开始，她的人生重新开始。 第十一章 上海新生活（1） 1。 程雪歌走进一栋崭新的写字楼，来来往往的年轻男女每一个都衣着光鲜。 在上海的高级写字间里，甚至比在洛杉矶的日落大道上更容易看到最新款的包包，配饰以及网红穿搭。 程雪歌喜欢这栋楼里的味道，淡淡的柠檬味混合了薄荷香。寸土寸金的商业区，一楼却那样空旷，高跟鞋磕在大理石地面上，回荡起咚咚的几重回响。 “你好，我的奶茶外卖到了吗？”一个穿着套装和高跟鞋的女白领刷卡走出闸机，仔细看一眼程雪歌手里的一摞外卖。 “喔，这四杯奶茶是我的！” 程雪歌急忙把外卖袋递给她。 女白领拿了外卖转身就走。 “有空的话请给我五星好评！谢谢！” “太麻烦了，直接给你五块小费吧！” 程雪歌怔了怔，望着女白领的背影走远，半晌才晃过神来。 送外卖就是这样的啦。多收小费是好事情啊，不要那么敏感。 程雪歌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随即打开软件，拨打下一个顾客的电话。 2。 钟尘走下楼梯，转个弯走向饭厅，丰沛的阳光中，他看到钟亦跟方汀面对面坐在桌前。 钟亦和方汀一起看向钟尘。 “早餐有豆浆油条，也有你们洋鬼子爱吃的咖啡三明治，快过来一起吃吧。” 方汀帮钟尘倒了一杯咖啡。 阳光把她的长发染成金色，她一贯的轻声细语，“不好意思，又来打扰你们了。” “没事。我朋友不多，这里你就当自己家一样，钟尘常年不在家，你陪陪我也挺好的。” 钟尘看着桌前一个长发一个短发，气质气场完全不同的两个女人，心想一物降一物，说的真是没错，像个刺猬似的钟亦，偏偏就对方汀没脾气。 而他自己，以为早已经心如静水，可是看到方汀的时候……心头原来还是会泛起涟漪。 钟尘没说什么，低头吃饭。 方汀给钟尘剥了一个咸鸭蛋。纤长的手白藕似的，送到钟尘面前。 “不用了，我自己来！” 他急忙推辞，伸手想拦她，却握住她的手。 方汀的手很凉，很软，仿佛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 钟尘脸上看不出半点波澜，轻轻松开方汀的手。 “自己人，不用客气。” 听到钟尘这样说，方汀放下心来。 自从她跟李炎结婚以后，钟尘对她的态度就十分冷淡，这几天她跟李炎吵架，跑来投奔钟亦，钟尘也一直没露面。 “你这次打算在家里住几天啊？” “明天一早去上海。”钟尘抿了口黑咖啡，“这次要在上海多呆一段时间，那边几个新项目都很有潜质。” 方汀瞧着钟尘，心里却想，原来他不是刻意躲着自己，他是真的很忙。 这时叮咚一声，门铃响了，佣人看了监控器，走过来跟钟亦报告。 “是李炎先生……应该是来找方小姐的。” 佣人不冷不热地扫过方汀的脸。 平时钟亦跟钟尘都不在家，她们几个佣人守着一栋大房子，没什么活干，日子不知道多逍遥。方汀一来，钟亦就走不了，总在家里呆着，她们在主人眼皮底下，终究是不自在。 “就说我不在！” 方汀砰一下放下刀叉，转头跑上楼梯。 李炎走进来的时候，钟亦已经让人拿了一套新餐具。她装作不经意地打量他，李炎瘦了，眉目也更加清晰。 “一起吃早餐吧？” “我六点半就吃过早餐了。现在是午休时间……”李炎一笑，“只有像你们这样的人，才可以在这个时间吃早餐。” “那就当午餐吃咯，有什么不一样？”钟亦耸了耸肩膀，给李炎夹了一个煎蛋。 “你跟方汀怎么了？你又怎么欺负她了？” 李炎正觉得饿，吃了一口煎蛋，精神放松下来，目光扫过钟尘的脸。 “是我不好。” 李炎犹豫片刻，这几天心里憋的实在难受，即使钟尘在场，他还是想跟钟亦说一说心里话。 “我以前答应过方汀的，结了婚就不让她再上班了……我答应她我会努力工作，让她在家专心写歌弹钢琴，做她喜欢的事……” 李炎埋着头，声音低沉了一些。 “我食言了。我只是个公务员，方汀教钢琴一周赚的钱，比我一个月还多。” 桌面上陷入尴尬的沉默。 一时间只有咀嚼的声音。 第十一章 上海新生活（2） 1。 程雪歌看了眼今天的余额，还算满意，安心地闭上眼睛。 ……四肢百骸像是沉到了水里，不停下沉，下沉，沉到温暖的水底。 送了一天外卖，她实在是太累了。 “雪歌，雪歌！” 意识已经模糊了，忽然有人摇晃她的床铺。 程雪歌忍痛睁开眼睛。是室友小陶。 这房间是八人合租的，四张床，上下铺，姑娘们来自全国各地，其实彼此交流并不多，也没什么矛盾。 毕竟，住在这里的人每天都要为生活奔忙，早出晚归，根本没精力搞事情。 小陶跟程雪歌都是北方人，最初程雪歌是在小陶介绍下做了外卖员，所以二人走得近。 “小陶，出什么事了？” 程雪歌腾一下坐起来。 小陶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到外面聊。 “程姐，我要回老家啦！” “……回老家？”程雪歌一愣。 “嗯，我爹给我说了们亲事，对方是城里人，有一套房，还有个面包车……听说我在上海呆过，也高看我几眼。” 夜色笼罩下，小陶的表情显得十分平静，高不高兴都不明显。 又或者，本来就是喜忧参半，小陶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表态。 “挺好的……” 程雪歌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是她是过来人。原来每个“过来人”都想把自己的经验说给别人听。 何况小陶是她老乡，她也不想只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还是要先看看对方是什么人……如果脾气秉性不好，先别急着结婚。” “谢谢程姐！” 小陶喜欢程雪歌。 “我不像你，有文化，说起话来条条在理，发的微博也好看！” 小陶掏出手机，打开程雪歌的微博，“姐，你看，我一有空就给你点赞！” 程雪歌笑了，这个笑是发自内心的笑，鼻子忽然有点发酸，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处了十年的对象都黄了，分手如截肢，她都挺过来了……她早已明白，来往的都是过客，留下的只有自己。 “虽然很多条你的微博，我不知道是啥意思，但是就觉得很顺口，说不出为啥就是想多读几遍……程姐，你写的都是啥啊？” 小陶今年才满二十，但是比程雪歌早到上海好几年。夜幕下那张年轻的脸庞闪烁着仰慕的光泽。 “是歌词。” 走廊是露天的，这楼是筒子楼，四周一圈都是楼梯。 程雪歌仰头看一眼凉意弥漫的夜空，今夜无星无月，半点光芒也无。 “等顾客下楼取外卖的时候，有时我就写几句话……” “原来是歌词啊！微博上还有你唱的歌呢，好好听啊，是谁原唱？这么好听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我自己唱着玩的。” “真好听！可惜关注你微博的人不多！我觉得听过的人，应该都会点赞的！” 程雪歌按了两下手机，给小陶转了个红包。 “姐没啥好送你的，给你买张回家的车票。” 程雪歌伸手抱了一下小陶。 “嗯，要是我回老家过的好，我就让我爹也给你也找个好对象！” 程雪歌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其实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一样。 这时屏幕上又跳出一封新邮件。 来自苑青颖。 这大概是第二十几封了。程雪歌一封都没有打开过。 但是这一次，苑青颖在标题上写了四个字。 “外婆病危。” 程雪歌一愣，第一次点开邮件。 “外婆进了重症病房，她想见你。” 第十一章 上海新生活（3） 1。 钟尘取出衣帽间底部的一个纸箱，用湿纸巾细细擦去上面的灰尘。 “这盒子里面装的什么呀？” 钟亦倚着衣帽间的门框站着，双手抱肩，从脸色上看心情不是很美好。 “小时候的玩具。” 钟尘打开纸箱盖子，拿出一架老式相机，拿在手里把玩。 “哟，还是放胶卷的呢？这哪儿来的古董？” 钟尘不是很想跟继续跟钟亦交谈。 于是他问，“你怎么上来了？不陪李炎了？” “人家小两口的事，咱们还是少插手的好。” 钟亦表情有些迷茫。 “你还没说呢，这相机怎么回事啊？” “你不记得了？” 钟尘把相机放在掌心里。小时候觉得这相机挺大的，两只手也拿不住，现在看起来，原来这么小。 “我应该记得吗？难道是我送的？” 钟亦翻了个白眼，挠了挠头。 “不可能，咱爸咱妈以前对你要求那么高，把你画笔都给撅折了，我哪敢给你买这玩意啊？” 钟尘摆弄着相机，发现放在里面的胶卷已经拍了一大半。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把胶卷取了下来，放进衣兜里。 钟亦百无聊赖，没有要走的意思。 “哟，我想起来了，这相机是方汀送给你的？对不？就你初几来着那年？我记不清了，第二年你就出国参加数学竞赛去了……” 钟亦绞尽脑汁，才记起来些零星的碎片。 “记得你小时候喜欢画画……还拿过奖……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就剩下这么个相机……” 钟尘攥着相机，回头朝钟亦笑笑，站起身往门外走。 2。 玻璃花房里又响起琴声。 方汀弹了一首悲伤的曲子，乌黑的长发辉映着阳光，墨玉一般。 忽然有人自后抱住了她。 方汀一愣。 这一瞬间，她脑海中竟然闪过钟尘的影子。 会是他吗？ 紧接着，李炎的声音就响在耳畔。 “……还生我气吗？”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表情里也充满哀求。 “别生气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李炎蹲在方汀面前，抓着她的手，一下一下拍打自己的脸。 “我错了，你打我，来，多打几下！” 方汀极力板着脸，唇角却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我答应你，要是年底还升不了副处长，我就辞了这份工作，出去当个律师或者法律顾问，肯定给你过上好日子……你相信我，好不好？” 李炎一脸真诚地仰望着方汀，大手攥着她的小手。 方汀的手白皙柔软，像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李炎把它放在唇边亲了一口。 方汀的表情再也绷不住了，松懈下来，嗔了李炎一眼。 “你说的。” 李炎知道这是哄好了，急忙伸手将她抱住。 “我说的。我以后要是再惹你生气，你就让我跪键盘。” 二人四目相对，柔情蜜意像速溶咖啡的颗粒，无声地融解在午后的阳光里。 钟尘和钟亦，站在旋转楼梯上，远远看到这一幕。 即使隔山隔水，也感受得到他们之间对视的柔情。 钟尘难得放假一天，心血来潮，翻出那架旧相机，原本想拿给方汀看看。 此刻，他默默把相机揣回到口袋里，回头看着姐姐钟亦，露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 “我一会儿飞上海，以后没什么事就不回这边了。” 钟亦的脸又郁闷又惊讶。 “……为什么啊？” “上海是我接下来的工作中心，这座城市，其实没必要回来了。” 3. 钟尘回到房间，把相机和胶卷放回到纸箱里。 他怔住片刻，打开手机，又放起程雪歌的歌。 ……他想睡一会儿，晚上到上海后还要工作。 因为要看美股，所以就算走到天涯海角用的也是纽约的时差。 “这歌谁唱的？我看你总在临睡前听她唱的歌。” 钟亦再度不请自来，陷进沙发里。 “叶长青不是认识很多小明星吗？我让他给你介绍一下呗？” “她不是歌手。” 钟尘想起程雪歌，也恍惚了一瞬。 “这年头，有点名气的人好找，普通人才叫石沉大海，掉人堆里就找不到了。” 钟亦窝在沙发里摆弄手机，很快露出得意的笑容。 “不过我是你姐啊，我们钟家都是人才。” 钟亦从沙发上跳起来，捧着手机举到钟尘面前。 “你看看，这是不是她微博？没照片，但是挺文艺的。” “……你是怎么找到的？” 钟尘有些震惊。 “我搜的歌词啊。歌词应该是原创的，所以只搜到这么一个微博。微博粉丝这么少，又经常更新，不像是假的，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人吧！” 钟亦的表情因为有成就感而眉飞色舞。 “喏，你看，这还有她新录的歌呢！” 第十一章 上海新生活（4） 1。 程雪歌请了三天假，这样算上周末，一共就有五天时间。 机票太贵，她要存钱，所以买了最便宜的硬座火车。 沿着平行的铁轨，程雪歌从上海又回到曾经的起点。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却仿佛已经是前生的事。 程雪歌很快找到外婆所在的病房。 一只脚刚迈进去，就看见一个脸盆凌空飞出来，程雪歌后退一步，眼看着脸盆里的水在脚边洒了一地。 “你给我滚！什么东西！” ……是外婆熟悉的声音。 “哎呦你这老太太怎么这么刁啊？大伙可都看到了，我好心给你喂饭，你就摔盆儿摔碗的，怎么这么难伺候啊！” “混账！我孙子一走，你就啥活不干，就在那杵着！当我好欺负！” 听声音，外婆中气十足，身体还是很硬朗的。 “哎呦整个病房的人都看着，只有你欺负别人，哪有人敢欺负你啊……” 程雪歌拾起空盆，走进病房。 外婆看见程雪歌，愣住半晌，才翻了个白眼。 “哼，又来一个混吃偷懒的！” 外婆哼了一声，转身背对着程雪歌。 “大姐，麻烦你去楼下买两个烤地瓜，放怀里拿上来，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程雪歌掏出二十块钱塞给看护，一脸认真地嘱咐道。 “外婆一吃凉的就打嗝，接下来在饮食方面你要注意点儿。她孙子最听她的话了，当心他不给你结工钱。” 程雪歌朝外婆挤了挤眼睛。 “好嘞！你们家老太太硬朗着呢，再说咱们干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儿，我咋敢惹她生气呢……” 程雪歌照顾外婆这么多年，怎么跟看护打交道也摸索出一些套路来。她现在就是让这个看护知道：一，老太太有家人，而且不好糊弄；二，老太太在家里很受重视，不能怠慢。 在医院揽活儿的看护大部分是老油条。看护大姐陪个笑脸，接过程雪歌的钱就出门了。 外婆对程雪歌的态度比对看护还差。 抓起床头的热水壶就朝她脚边扔过去。 “你还知道来啊？我孙子不在，你不用装相了！” 外婆气哄哄的，仍是用后背对着她。 程雪歌也没说什么，熟练地把外婆的病床收拾利索，翻出病例仔细看了看。 “重症病房可不是好玩的，你就让苑青颖给你雇个保姆吧，起码你的情况他能随时知道。” “家里有个外人多不得劲啊？都怪我孙子倔，娶个懒媳妇！” 外婆以前就对她很不客气，使唤着特别顺手，程雪歌早就习惯了，也不生气，只管像以前一样伺候她吃药。 “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这么久没来，我也不跟你计较了。” 外婆心里舒坦了，语气也缓和了一些，瞧了程雪歌一眼。 “还跟以前一样，你回来伺候我吧。” 程雪歌顿了顿，觉得这件事还是得说清楚。 “外婆，我回不去了。” “啥意思？嫁进咱家门了你就翻身做主，不肯再管我这老不死的了？” 外婆一拍大腿，哇一下哭出声来。 “人老了，遭人嫌弃啊……孙媳妇一过门，简直跟以前变了个人儿啊……” 整个病房的目光都被外婆吸引了。 程雪歌也不生气。当了外卖小妹之后，她脾气也更好了。 等外婆闹够了，程雪歌一脸和颜悦色。 “以前我整天陪着你上医院，心里也曾偷偷觉得烦……可是现在想想，那些日子也挺好的……你脾气不好，可是为人仗义，那时我们俩呆在病房里没事干，聊天解闷儿……慢慢的你就对我越来越好……” 程雪歌柔声细语，像哄小孩似的哄着苑青颖的外婆，但还是缓缓收敛了笑容。 “只是那些日子，以后都不再有。我跟青颖已经分开了，是真的分开了……不是耍花枪的那种。” 外婆看着程雪歌此时平淡的表情，表情沉了下来。 “我曾经以为，没有他我会死，可是我竟然活下来了，还活的挺好的……” 程雪歌也想给外婆讲讲自己的近况，可是千头万绪，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其实我那时有条件陪着您，也是苑青颖给了我安稳的生活，让我不用为赚钱奔波。” 2。 苑青颖并不知道程雪歌会不会看到邮件。 看到了邮件，又会不会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见到她。 ……但是他还是来了。 在外婆的病房外不知道站了多久，苑青颖才有点儿了解到，过去程雪歌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若说她不努力，不上进，好逸恶劳，自甘堕落，不工作靠他养，才导致与社会脱节…… 当真是不公平的。 她的时间都给了他和他的家人。 还有他们家的烤肉店。 苑青颖站在病房门口，看着程雪歌瘦削了许多的背影……心情复杂起来。 第十一章 上海新生活（5） 1。 钟尘把程雪歌的微博翻了一遍，然后点开她新录的歌。 名字叫做《环球影城》。 “如果有你的昨天变成负累 那么阳光就该把一切delete 既然做梦也可以脚踏实地 任年轮长在心上又是何必” 这是一首轻快的歌，曲调很简单，混音也略显粗糙……但是正因为如此，程雪歌的声音质地分明，像没被打磨过的石头，是最原始的模样。 钟尘洗完澡，穿着浴袍，站在上海一栋老洋楼的落地窗前。 景色就是院子里的植物，在橘色灯光下绽放着幽幽的光泽。 这栋洋楼可以算是文物了，是民国时代的名人故居，钟家富起来的早，买的时候还不算天价。 钟尘举起手机，拍了一张路灯下花木扶疏的窗外夜景，发到新注册的微博上。 然后他给程雪歌发了条私信。 “一起去旅行的约定，现在还有效吗？” 2。 程雪歌照顾外婆吃了晚饭和药，又指挥看护给外婆用热水擦身，抬头看一眼窗外，才发现一天已经过去，夜幕已经降临。 “你别走了。” 程雪歌回来了，外婆觉得心里舒坦，吃完药拉住她的袖子，难得的和颜悦色，低了音量。 “小颖最听我的话了，他犯了什么错，我让他给你道歉。将来你们结婚了，我让他把工资卡交给你，你继续过好日子……你看看你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 程雪歌扬了扬唇角，可是脸上没什么笑意，拍拍外婆的手臂，像以前一样仔细给她饱经风霜的皮肤上涂了护肤霜。 她知道，外婆晚上的药里有镇静成分，果然不一会儿，外婆就闭上了眼睛。 “我现在的日子也挺好的，很累，所以没精力想别的……原来我长这么大，现在才算开始独立。我一个人在上海，每天都要吃饭，每个月都要交房租，一睁开眼睛就要为那些数字忙活，一出门就一整天停不下来……但是心里特别平静。” 程雪歌也不知道外婆听不听的到。 “我以后的时间都要花在赚钱上，所以恐怕没有更多时间陪着您了……苑青颖其实很孝顺的，我不在了，他以后会多花时间陪陪您的。” 程雪歌帮外婆掖好被子，转身走出病房。 外婆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睛周围布满褶皱，盯住天花板片刻，无声地涌出两行泪水来。 3。 程雪歌踏出病房，眼角隐约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横跨一步，躲闪进走廊的阴影里。 ……她怔了一下，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苑青颖，本能地加快脚步，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一路走到医院门口的公交车站牌前。 这个站有好几块站牌，等车的人很多。 她要等的车左等右等也不来，她冻得脚尖发麻，一边跺脚，一边望向公交车驶来的方向。 她以前带外婆来医院，不是有苑家的司机接送，就是叫专车，苑青颖有时间的话，也会亲自来接送她。 “重回故地，人事全非。” 程雪歌拍了张街景，发到微博上，却发现一条陌生人的私信。 “一起去旅行的约定，现在还有效吗？” 程雪歌怔忡了一瞬，这时一辆白色宝马在公交车站牌前停了下来。 车窗降下，露出苑青颖在车水马龙的光影中明暗交替的脸。 “我送你吧。” 苑青颖为她推开副驾驶的门。 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程雪歌。他已经在这条街上兜了好几个来回。 程雪歌瘦了，也憔悴了，但是眼眸中的光芒却比从前明亮。他远远看着她，觉得那么陌生。 “不用了，我去火车站，那里很难停车。” 程雪歌只看一眼苑青颖，就移开了目光。 心里暗自后悔，早知道这样就打车走了。 “上来吧，我送你。” 苑青颖的语气坚定起来。 这时后面一辆公交车驶来，因为他的车停在这里，公交车无法进站。等车的人群都看向他们。 程雪歌没办法，只好上了苑青颖的宝马车。 ……车里的气息一入从前，并且十分温暖。 恍惚中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程雪歌忽然想到多年前自己刚上大学时的那个梗。 “宁可在宝马车里哭，不在自行车上笑。” 第十一章 上海新生活（6） 1。 坐在曾经无比熟悉的宝马车的副驾驶，就连气味都跟以前一样…… 只是人不一样了。 程雪歌忽然想起多年前的宝马车的那个烂梗，低下头，扬了扬唇角。 苑青颖不知道她的心里活动，还以为她触景生情。 她要是哭了该怎么办？她要是求复合又该怎么办？ 苑青颖忽然有些无措……百般滋味浮上心头。 虽然沉默有时会包藏更多的含义，可以让人多重解读，但是有些话，终究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苑青颖怕自己会心软，决定先发制人。 “你现在在上海？……在做什么工作？” 苑青颖单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一张侧脸越发清俊。 这些年他越长越年轻。之前两人一起出去，他看起来就像程雪歌的弟弟。 现在程雪歌瘦了一些，但是神色疲惫，两个人看起来仍然不像是一对儿。 程雪歌没接话。 她自己在心里面想，不管在什么车上哭笑，首先这个车得是自己的。 坐在别人车上，哭和笑都会很肤浅。 苑青颖见程雪歌没回自己的话，侧头瞧了她一眼。 ……因为消瘦，程雪歌侧脸的轮廓清晰了很多，浮现出一些年少时的模样。 “你在前面停一下就行了，谢谢。” 这城市不大，火车站很快就到了。 程雪歌像是在跟出租车司机说话，仿佛二人素不相识。 苑青颖一愣，碰巧前面是个红灯，他踩了脚刹车，哪成想程雪歌就推门下车了。 “再见。” 她在车窗前摆了摆手，转身就走。 苑青颖有些错愕，怔怔地看着程雪歌的背影，海市蜃楼般的消失在华灯初上的夜色里。 仿佛根本就未曾来过。 2。 想起多年前的事，苑青颖完全不记得当年学了哪些课程，也不记得老师同学都是哪些人…… 他只记得学校篮球场旁边有几棵桃花树，粉白相间的……开春后冰雪还未化尽的时候，枝上的花苞就开始冒芽。 当年他心智未开，完全是个傻小子，除了吃饭打篮球，对身边的一切都不太走心。 对校园能有这个印象，完全是因为程雪歌写了首歌。 名字叫做《桃花初》。 编曲是在作曲家校友的指导下完成的，旋律简单，朗朗上口。 歌词也是程雪歌自己写的，语文老师还帮着润色了几遍。 “初相识，是少年，白驹过隙桃花芳 桃花笑，颜如雪，熏染明志是书香” 3。 “初相识，是少年。” 程雪歌和她的吉他被刘姨扔出来以后，苑青颖把她收留到自家一幢闲置的房子里。 两个人当时都没什么钱，苑青颖就趁父亲不注意，把自己家的东西一样一样往程雪歌那儿搬。 比如手纸，洗发水，大米和油盐酱醋。 那天苑青颖抱着一把崭新的吉他上门。 程雪歌刚洗完澡，头发还湿着，头顶水汽氤氲，洗发水的清香湿漉漉地飘满整个房间。 苑青颖一进门就闻到这味道，心里说不出的舒坦。 “吃饭了吗？一起吃点儿方便面吧。” “昨天不是刚吃完方便面吗？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天天吃啊。” 程雪歌觉得自己已经是下方便面的一级厨师。她已经摸索出什么时候出锅最劲道，加了蛋和香肠，画面太美，简直可以拍广告去了。 苑青颖把新吉他递给程雪歌。 “这个挺贵的，接下来的几个月可能要吃土。” 程雪歌一愣，不小心碰到吉他，琴弦在木头的包裹下震出回响。 她喜欢这种触感，情不自禁地扬起唇角，清澈乌黑的眸子瞧向苑青颖。 “你哪来的钱买这个？” “我把自行车卖了啊。” 苑青颖莫名地有些自豪，小白杨似的站直了身体。 “将来你成了大歌星，可别忘了是谁给你买的这把吉他。” 苑青颖瞧了程雪歌一眼，灵光一闪。 “你去给我煮个方便面好不好？” 他把程雪歌推到厨房，然后从乱七八糟的铅笔盒里翻出一把小刀，在吉他上歪歪扭扭地刻了行字。 “祝程雪歌当大歌星。 ——苑青颖静赠。” 苑青颖吹了口气，细小的一层木屑粉末四散开去，他捧起吉他，清澈的眼睛里装满了成就感。 “静字写错了，大哥，是尊敬的敬。” 程雪歌单手遮脸，笑着摇了摇头。 “咳咳，不懂了吧，我就是要这样写的……我是要安安静静地祝福你。” 苑青颖拗着脖子，拇指细细抚过木吉他上刚刻的那行字，唇角缓缓漾起笑容。 “听说你的曲子写好了？能不能唱给我听听啊？” “词和曲都做好了，还在编曲中……但是可以先给你听听半成品。” 程雪歌抱起木吉他，坐到旧沙发的扶手上。 她衣服本来就很少，来的又仓促，两件校服衬衫来回换洗。 窗户开着，微风在吉他的旋律中，缓缓将她湿漉漉的头发吹干。 “桃花开，展笑颜，春风晨光迎新人 花初放，歌声亮，睁开双眼看世间 初相识，是少年，白驹过隙桃李芳 笑沧海，心明朗，熏染明志是书香” 歌词很简单，也没什么婉转缠绵的曲调，苑青颖却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程雪歌，真的是雪歌呢。 苑青颖歪着头看她，听着少女清亮的声音，觉得心神一片宁和安详。 4。 程雪歌上了火车，车厢嘈杂，她捧着手机缩在座位上刷微博。 这才想起来那条私信。 “一起去旅行的约定，现在还有效吗？” 她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阳光明媚的洛杉矶和那男子的格子衬衫。 ……那个名叫李炎的公务员。 程雪歌点进那人的微博，新注册的，没什么内容，但是给她微博上的歌词和曲子点过赞。 “有效期二十年，跟身份证一样。” 程雪歌扬起唇角。有时候，不用面对面，说起话来反而轻松。 此刻她蜷缩在火车的硬座上，车厢里交织着听不懂的地方话和小孩的啼哭…… 但是因为这条私信，她心里回想起圣莫妮卡的夜景和充满欢声笑语的环球影城。 程雪歌顿了顿，捧着手机又问，“是你吗，李先生？说一下你的全名，我好确定是你。” 对方在线，新私信很快来了。 “李炎。” 真的是他。 程雪歌坐在火车的车窗旁边，一张脸笼罩在暗夜的阴影和寒意里。 然而此刻，记忆中的加州阳光，却被“李炎”这个名字牵扯出根芽。 “好久不见。还不知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也许是因为怀揣着对加州阳光的向往，她心里也生出交谈的欲望。 5。 “法院公务员。” 钟尘认真回想了一下，仍然搞不清楚李炎具体是做什么职位的，他只知道李炎是学法律的。 想起李炎之后，自然会想起方汀……心绪就有些复杂。 ……然后钟尘对待程雪歌的心情就也沾染了这种复杂。 “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此时此刻，钟尘身在花木掩映的上海静安寺的老宅子里，宽敞舒适的卧室里浮动着具有安眠功能的薰香。 king size的大床舒服得宛如云朵。 但是他睡不着觉，想把这对话进行下去。 6。 火车车窗边缘的寒气渗透进皮肤里，程雪歌胃里一阵收缩，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晚饭。 车厢里太吵，还混合着各种难闻的味道。程雪歌完全没有睡意，捧着手机，像是捧着通往梦幻加州的一根稻草。 那时候她用钱还很宽裕。现在却只能坐这么差的硬座火车。 但是却比从前更有钱了。因为每一分钱都是她自己赚来的。 “我是自由职业者，写歌词的。” 程雪歌又翻了一遍自己的微博，还有他给自己点的赞，鬼使神差地，就这样回答了他。 “现在就在写呢，一到夜里，特别有灵感。” 夜深了，火车上也安静了些。 程雪歌抱起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才稍微暖和了些。 “下一次旅行，你想去哪里？” 程雪歌飞快地计算了一下自己的时间和预算。 “横店？” 离上海近，双休日足够往返，短途旅行，不需要花太多钱。 “好。你工作吧。” 钟尘以为她在熬夜写歌词，定好事情就不想再打扰她了。 “晚安。” 他礼貌地收尾。 程雪歌有些意犹未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句“晚安”，让她觉得温暖。 这个火车上难熬的夜，仿佛因为有他，而透进一丝加州的阳光来。 第十一章 上海新生活（7） 1。 钟尘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女员工们纷纷假装不在意，偷偷行注目礼。 他在工作场合，总是衣着笔挺，沉默寡言。 昨晚熬夜盯着美国股市，又开了一上午的会，可是此刻依然毫无疲态，像棵白杨树一般笔挺。 “刘小姐，您的外卖到了，请下楼取一下好吗？” 走出一楼闸机，钟尘听到这声音，不由一愣。 “抱歉，是晚了两分钟，我一取到餐马上就给您送过来了……”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会是程雪歌吗？可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集团在上海静安区的分部，钟尘也刚来没几天。 “抱歉了，您先把餐取走好吗？我还要送下一单……” 这声音完全不似之前那样清澈，苦涩而虚弱。 钟尘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同时本能地加快步伐，走向转角。 2。 苑青颖亲自开车到医院接外婆。 外婆却不满意，撇着嘴，一路唠叨。 “你一个大男人，大白天的不做事，围着我一个老太太转，有啥出息？” 苑青颖也不还嘴，只当没听见。打开车窗，久违的旋律涌进车里。 “初相识，是少年，白驹过隙桃花芳 桃花笑，颜如雪，熏染明志是书香” 车窗开着。 正是午休时间，学生们在操场上排练合唱。 隐约是多年前的那首《桃花初》。 崭新的操场上回荡着昔日的旋律，苑青颖有片刻的恍惚。 “桃花开，展笑颜，春风晨光迎新人 花初放，歌声亮，睁开双眼看世间” 外婆不知道车窗外这歌声的来龙去脉，还在跟苑青颖不高兴。 “你就作吧，放着好日子不过，好端端把到手的媳妇给甩了！要是程雪歌还在，现在接送我的不就是她了？难得她贤惠！给你腾出空去干事业。” “我现在也在干事业啊。那我下次派司机来接您。” 苑青颖希望外婆能安静一会儿，就回了她一句。 “你也只能派司机了！程雪歌那样的孙媳妇上哪找去？我看得出，她对你已经没那个意思了。” ……车窗外的那首《桃花初》就像是拂尘，把苑青颖的心扫亮了一些。 紧接着外婆的话，像是一把盐，噼里啪啦地洒在心上。 也不是很疼，但是硌得难受。 “哎，你们俩缘分尽了，白瞎她以前伺候我那么多年。” 苑青颖听到这一句，心上的那把盐仿佛缓缓融化掉了，渗进肉里……原来有些伤口是看不见的。 紧接着，连呼吸都绞痛起来。 苑青颖停下车子，打了双闪，大步走进校园。 正午阳光明媚，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充满朝气，歌声也很干净……就像程雪歌。 原来《桃花初》已经是他们母校的校歌。校际合唱比赛，每个班级都要排练。 校园扩建了，操场上也新铺了塑胶跑道，教学楼门口的桃花树还在，但是已经用围栏保护起来。 好像一切都一样。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苑青颖站在那一张张崭新的脸庞中间，听学弟学妹们唱《桃花初》。 与程雪歌的过去，也随着这旋律，缓缓流过心头。 3。 那一年的校庆晚会，程雪歌自弹自唱，几分钟内收获了无数粉丝，在众师生的掌声中，晋升成留名校史的才女女神。 苑青颖也觉得自豪。 虽然他现在的贡献只是一把木吉他，但是真正的戏份还在后头。 校庆晚会正要落幕的时候，所有表演者一起上台，这时忽然停电，学校礼堂里漆黑一片。 当时苑青颖不爱学习，手底下有不少小弟，这件事他蓄谋已久，已经偷偷带人排练多次。 一片漆黑中，众人骚动。但是因为校领导也都在场，所以大家原地没动，也都没有太过慌张。 这时，漆黑中忽然一束光柱亮起，照在苑青颖头上，他手捧一束高仿的人造桃花，步伐沉稳，像个大明星似的走上舞台。 “程雪歌，我有句话想问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可不能骗我。” 台下观众都有些明白了，纷纷摆出吃瓜群众的姿态。 其他表演者纷纷笑着后退，把程雪歌留在最前面。 “你……问吧。” 程雪歌方才自叹自唱的时候都心态平稳，可是此刻面对苑青颖，忽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做我女朋友吧。” 苑青颖站在光柱里，眼眸里只有程雪歌。 观众席上一片起哄声。吃瓜群众总是不怕事大。 程雪歌一颗心从胸口跳到嗓子眼，堵住了呼吸……肾上腺素激增，像一口气吃了很多糖，甜蜜随着血液周身流淌。 但是她看着苑青颖的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个给你。” 苑青颖晃了晃手里的花枝。 粉白色的桃花非常逼真，花枝上挂着苑青颖刚办的身份证。 “喏，我的人生都给你。” 苑青颖把身份证取下来，手里的桃花一扔，双手捏着，郑重地递到程雪歌面前。 “身份证的有效期是十年。但是我对你的有效期是一辈子。” 观众席上又是一阵起哄，还有少女们艳羡的感叹。 程雪歌站在漆黑的舞台正中，眼前唯一的光亮就是苑青颖。她愣住了，无知觉地涌出两串泪来。 苑青颖的眼眸乌黑清澈，沉甸甸地望着程雪歌，半点儿犹豫也没有，一腔孤勇。 观众席上开始有节奏地起哄。 “答应他，答应他……” 程雪歌接过苑青颖递来的身份证，擦干了眼泪，目光扫过校领导所在的方向，狡黠一笑。 “等我们考上大学的吧。” 观众们都屏住了呼吸，听到这句一阵哄笑。 “从明天起，我帮你补习。” 程雪歌扬唇一笑，上前一步，双手捧起苑青颖的脸。 “大学毕业，我就嫁给你。” 程雪歌踮起脚尖，在苑青颖嘴唇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观众们完全被调动了情绪，发出阵阵尖叫。 苑青颖事先安排好的小跟班们也看得入迷，这才反应过来，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玫瑰花瓣，往他们两个人身上撒。 玫瑰花雨中，程雪歌面色绯红，嗔他一眼，拿着他的身份证转身跑下舞台。 有效期，果然是十年。 第十一章 上海新生活（8） 1。 “你送餐怎么这么慢啊？女的送外卖就是不行！” 女白领嘴唇上涂着圣罗兰的斩男色，鲜红鲜红的，指着程雪歌的鼻子，“我工作忙，午休一共就二十分钟，你迟到了十分钟，饿的我胃都疼了，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程雪歌却不觉得生气。 ——她没有力气。 看完外婆，坐一夜硬座回来，第二天早起上班，身体就不太舒服。 “对不起……那我退钱给您好吗？” 程雪歌面色苍白，只想息事宁人。 “对不起有什么用？我差你这点钱啊？怪不得你送外卖呢，我跟你说不明白话！我要投诉你！” “要不然这样好吗？我把饭钱也退给您，不信您可以查一下，路上真的很堵，我一拿到餐马上就送过来了，一分钟也没耽搁。” 程雪歌有些慌了。她是新员工，最怕被投诉。 所以此刻虽然头晕脑胀，四肢无力，她还是打起精神，像男朋友哄女朋友一样，全力想把客户哄好。 女白领工作压力大，上午又受了气，胃里酸酸的，看着程雪歌就来气。 “不投诉你也可以，我要喝奶茶，要是五分钟内你能给我买回来，我就原谅你。” 女白领确实想喝奶茶。她想打差评也挺麻烦的，不如来点实惠的。 程雪歌连忙点头。 她想当这个月的优秀员工，优秀员工就要零差评。 当了优秀员工会有五百元的绩效。并且要是能连当六个月，还可以得到三天额外的假期。 程雪歌二十几年来一直与世无争，现在力争上游的愿望却十分迫切。 “等我送完手里这几单的好吗？然后我就不接新单了，一点半之前我把奶茶给您送来，可以吗？” 她这态度实在是挑不出错来。女白领抱着手臂，扬了扬下巴。 “好啊，我要十个最大杯，请同事喝，半糖不加冰。你买单！” 程雪歌怔了怔，心算了价格，暗暗痛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钟尘站在大堂转角的墙壁后面，静静地看着程雪歌的背影走远。 她穿着外卖员宽大的制服，显得圆滚滚的，一张脸却比上一次瘦削了许多，双下巴也没有了。 钟尘拿出手机，点出程雪歌的微博。 虽然眼见为实……似乎还是有些难以相信。 “你在哪？” 钟尘发了一条微博私信给程雪歌，然后抬头看了一眼落地玻璃窗外。 隐约看到她熟练地跨上电动车，虽然脸色苍白，却骑的飞快，一条鱼似的在车流里穿梭。 ……眼看着一辆车就要撞到她，程雪歌一个急转弯躲开，车把一滑，横穿到马路对面。 钟尘远远看着，不由自主地跟着吊起一口气，然后默默舒了出去。 2。 苑青颖在车库了翻腾一整天，一身潮牌都蒙了尘，终于在一个纸箱子里找到多年前的那把木吉他。 “祝程雪歌当大歌星。 ——苑青颖静赠。” 这歪歪扭扭的刻痕已经被氧化成深色。 苑青颖忽然很想见到程雪歌。 ……他想把这把木吉他交给她，告诉她《桃花初》已经成了母校校歌，学弟学妹们人人传唱。 ……如果可以，他还想问问她，在哪里上班？过得好不好？ 有没有……想起过他？ 其实他欠她一个交待。所以他一直躲着她。 可是，如果她连这个交待都不要了，那么，他们之间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3。 钟尘吃了午饭，回到办公室，这才收到程雪歌的微博私信。 “我在家里写歌词啊，今天阳光超好。” 她竟然还配了一个笑脸的表情，跟楼下那个霜打茄子的她完全不同。 “猫在阳台上晒太阳，刚刚还偷喝了我的咖啡……我正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间很慢……但是越慢越好。” 钟尘捧着手机怔忡了片刻。 她所描述的与现实完全不符。莫不是他发错了人？ “你呢？”程雪歌问。 “我在上班。” 钟尘想了想，又说，“公务员的日常很无聊。” 在现实中，钟尘一向话少，不管跟谁说话，都好像是要按字算钱。 但是此时此刻，他破天荒地又牵起话头，向程雪歌抛出一个问句。 “如果可以任意选择，旅行的下一站，你想去哪里？” 4。 闹市区的网红奶茶店，排队的人流堪比北京机场安检口。 程雪歌站在嘈杂的人群中，只有排队的时候才有时间看看手机。 捧着手机，就仿佛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 下一站想去哪？她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 “日本。” 她这样回答他。 提到日本，人们会顺理成章地想到樱花。程雪歌却忽然想起母校里的桃花树，和她那首《桃花初》。 ……人生中的处女作，就像初恋一样，永远难以忘怀。 5。 “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苑青颖那时候狂热的迷恋《灌篮高手》，无论是头型还是穿衣风格，都在模仿那部动漫里的男主角“樱木花道”。 高考将近，程雪歌企图给苑青颖补习，可是他完全心不在焉，注意力只能集中五分钟，然后就开始坐不住。 程雪歌拿出耐心，循循善诱。 “你爸爸说了，高考分过五百，就奖励我们俩一起出去旅行，目的地你可以随便挑，只要是地球上的就行。” 苑青颖来了兴致，挑了挑浓密的剑眉。 “那我要去日本！” “为什么？” “我是樱木花道，要去找我的晴子啊！” 程雪歌瞧着他，表情像结冰一样，缓缓冷下来。 “我的晴子就是你啊！将来我带你一起去日本！” 苑青颖急忙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下午体育课，教室里没什么人。浅金色的阳光照进来仿佛把时间都照得慢了。 就算十年后他成了渣男，就算她恨不得从未遇见…… 可是一个人，是无法否定过去的。 无论如何，对她来说，苑青颖始终是个特别的人。 6。 排队终于排到了，程雪歌忍痛买了十个大杯奶茶，一路捧着，扔炸药包似的扔到送货箱里。 手腕都酸了。 叮咚一声，是微博新私信的提醒。 他说，“一起去日本吧。” 程雪歌心中一动。但是她看着满箱奶茶，又有些心灰意冷。 “预算超了吧？而且签证也很难办下来。” “我帮你安排。” 钟尘就知道她会这样说。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让她开心。所以他希望一切自然，不落痕迹，也不会给她增加负担。 “我是去开会的，可以免费带个家属。” 他想了想，又说，“日本人重视家庭观念，我也需要一个‘伴侣’陪我一起。” 程雪歌骑着电动车在车流中穿梭。 脑海中却回想起洛杉矶的阳光和环球影城轻快的音乐。 “当个旅行中的恋人吧。时限七天，目标日本。” 程雪歌把电动车停在钟尘公司的办公楼下，正准备用十杯奶茶去哄一个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客人。 但是一想起钟尘，想起他听自己唱歌时的样子……她心里就仿佛透进阳光，心情和灵魂都轻快起来。 程雪歌磨了保安好半天，才得以登记走进办公楼的闸机。她想，送上楼诚意更大，也就更不会被投诉了。 程雪歌走进电梯，把奶茶放在地面上，勾了勾差点被塑料袋勒断了的手指。 狭小空间里，是他给了她更大的世界。 “好。作为回报，我唱歌给你听。” 第十一章 上海新生活（9） 1。 钟尘刚在楼下会议室开完会，正打算要回到顶楼办公室，利用站在电梯口等电梯的时间，低下头打算给程雪歌回条消息。 这时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程雪歌穿着外卖制服，两只手一左一右提着外卖袋，低着头走出电梯。 钟尘怔了怔，迅速后退一步，闪身到铮亮的大理石墙壁后。 程雪歌抬起头来看路的时候，钟尘已经站到墙壁后面，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背影。 程雪歌提着两个外卖袋，摇摇晃晃地走进市场部的办公室。 钟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不由自主地，脚下无声地，跟了上去。 “对不起，耽误您午间用餐，下次我会更小心的……美女你这么漂亮，怎么会跟我一般见识呢？拜托你不要给我差评……” 程雪歌唇色苍白，低声下气。办公室里人很多，都在各自安静工作，女白领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好吧，不给你差评了，但也不能给好评。顾客的严格要求，有助于你们服务质量的提升呢……” 女白领板着脸，收下两袋子奶茶，朝程雪歌摆了摆手，“你走吧，这件事就完事了。” 程雪歌松了口气，转身走出明亮温暖的办公室。方才怕耽误时间，一路奔跑，厚厚的外卖制服已经被汗水浸湿。 ……从早晨到现在，她一直吊着口气，现在忽然松下来，大脑有些缺氧，脚步也竟虚浮起来。 钟尘一路跟在她身后，站在办公室的玻璃墙外看着她跟女白领道歉。 程雪歌转过身来，钟尘又急忙躲到暗处。 可是这一次，程雪歌没有抬头，只见她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忽然整个人晃了晃，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办公室里的人一时间都愣住了，惊讶之夏，也没有人上前。 钟尘从暗处里冲出来，长腿迈进办公室，员工们更是惊讶。 “还愣着？” 钟尘眉头一蹙，目光探照灯似的环视左右，所过之处人人立正。 “叫救护车。” 2. 老房子里阳光明媚。 北方小城不同于北京上海，到了下午，大街小巷都是安静悠闲的味道，所有人的时间似乎都比大城市慢了半拍。 “颖子啊，晚上回来吃饭吗？昨晚我买了猪肉馅，待会儿给你包顿饺子吧。” 苑青颖是过来给外婆送药的。 “谢谢姥姥，但是别麻烦了，你眼睛不好，受那个累干嘛？你要想吃饺子，我晚上给你买点送来。” “我不吃，最近啥也吃不下。我想看着你吃……” 外婆看到苑青颖孝顺，笑容里也有欣慰，在床边的摇椅上坐下。 “要是能再看看雪歌就好了……最近总想起那孩子。你跟她分了，她过去就白伺候我了……我写了个遗嘱，你帮我收着行不？” 外婆从怀里掏出一张现在几乎已经绝迹了的方格稿纸，撂在手边的小茶几上。 “姥都这个岁数了，看啥事都是小事。你跟她分了，我虽然觉得可惜，但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能理解……虽然人情债难还，但是现在也不是我们那时候了，有几对男女能过一辈子的？分就分了，你以后别后悔就行。” 苑青颖一时沉默，想起那把落满灰尘的木吉他，心里忽然泛起酸楚。 他们也说过要一辈子。 他记得《霸王别姬》里的那句台词，“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没想到他跟她的一辈子竟然这样快。说分开就分开了。 “你爸有钱，你也不缺我这点儿。我死了以后，想把这老房子和存款留给程雪歌，你同意吗？我就你这么一个外孙子，还是先可你来。” “哎呀姥您乱说什么啊？你这身体杠杠的硬朗，少说还有二十年呢，着什么急？” 苑青颖不愿再听下去。无论是关于程雪歌，还是关于外婆的遗嘱，都是他本能想要逃避的话题。 “我先走了啊，回趟店里，晚上给你送饺子来。” 外婆的摇椅咯吱咯吱地摇，没有回答。 苑青颖回过头，只见外婆面色安详，就像睡着了一般。 “姥，我走了啊？” 外婆还是没有回答。 摇椅渐渐停止了摇晃。苑青颖心头忽然咯噔一声。 第十一章 上海新生活（10） 1。 程雪歌睁开眼睛，四周一片雪白，恍惚中仿光倒转，意识凝滞，依稀是刚从洛杉矶医院中醒来的时候。 ……那时她刚发现自己怀了苑青颖孩子。 随着平淡起伏的呼吸，仿佛忽然间事隔多年。 点滴瓶里的药水嘀嘀嗒嗒，程雪歌挣扎着坐直了身体，看一眼瓶子上的标签，条件反射地暗暗计算着价钱。 “手续已经办好了……这是单据，请您过目。” 门口传来的说话声音有些耳熟，很像是那个要给她打差评并且勒索了十杯奶茶的女白领。 程雪歌循着声音抬起头去，万没想到，没看见那个女白领，却瞧见走廊里站着那个男人——洛杉矶的旅伴。 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西装，像一颗耀眼的黑钻，站在走廊雪白的墙壁前，蓦然间让人眼前一亮。 ……她一时很难把眼前这个男人和微博上给她点赞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况且洛杉矶的那次旅行也过了很久，她对他的印象已经开始淡薄。 “李先生？……你怎么会在这儿？” 程雪歌记得他叫“李炎”。万万没想到，上一秒还在梦里恍惚，这一秒眼睛里就看见他。 “……来医院看个朋友，碰巧遇到你的。” 钟尘走到程雪歌身边，修长的影子将她笼罩，瞧一眼她的吊瓶。 “点滴快打完了。你饿了吗？出去吃点东西？” 2。 方汀家的门开着，钟亦推门进去，看着一地散乱，着实吃了一惊。 茶几上横七竖八地堆着外卖盒，门口的衣架子也倒了，歪在鞋柜上。 钟亦一边往房间里走，一边绕开脚下乱七八糟的杂物。 “李炎几天没回来了？” 方汀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眼神直勾勾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地面。 “快一周了吧。昨晚他没回来过夜。” 她把遮住脸颊的长发捋到耳后，“小亦，我想离婚。” 钟亦踢到地上的公文包，差点跌了一跤。 “你别冲动啊，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哪有动不动就提离婚的？” 钟亦看着憔悴的方汀和狼藉的房间，很难把这一切跟李炎联系在一起。 在她印象中，李炎是温柔而又善解人意的，并且他情商高，会照顾人，跟他在一起什么事都不用操心。 “他不爱我了。” 方汀捋起另一边的头发，露出脸上青色的一块淤痕。 “我妈以前就说，嫁给李炎我一定会后悔。” 钟亦大惊失色。 “他……打你？” 方汀眼眶红了，呆滞的眸子瞬间变得湿漉漉的，握住钟亦的手。 “小亦，我想去上海……你能不能帮帮我？” 3。 “你想吃什么？” “……就这家吧。” 两个人一起走在上海街头，气氛有些诡异，可以说是各怀心事。 程雪歌心里很乱。 她穿着送外卖的制服，之前的谎言一目了然。而且住院费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在医院打点滴又没提前请假，搞不好要扣双倍的薪水…… 钟尘穿着一身订制西装，跟着程雪歌走进一家快餐店。 “我请你吃饭。” 程雪歌把塑料菜单放到钟尘面前。 “上次你在洛杉矶帮了我很多……还没有机会报答你。” 钟尘也没有推辞，认真看了一眼菜单。 “我要一份牛肉饭和一杯橙汁。” 程雪歌点了点头，起身去收银台付款，自己则点了今天打折的套餐。 钟尘瞧一眼程雪歌的背影，察觉到她局促的情绪，在她回来之前，假装低头在看手机。 “你还没说，怎么会出现在医院呢？不用上班吗？” 程雪歌拿了取餐的号码牌，回到钟尘对面坐下，调整了一下表情。 钟尘想了想，说，“去探望一个领导，就在你隔壁病床。” 程雪歌的表情复杂了一瞬，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去圆自己的谎言。 有些事情越描越黑，还不如心照不宣。 “我……”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外卖制服。 “写歌词需要灵感吧？” 程雪歌怔了怔，心头泛起一阵感动。她知道钟尘是在给她找台阶下。 “听说作家，导演，都需要去体验生活，作词人也是一样吧？” “其实……” 她想说，“其实我只是个送外卖的……我跟你说的生活都是我的幻想。都是假的。” 程雪歌顿住，眼前忽然眩晕了一瞬。 ……虽然很多时候也能想得开，可是话到嘴边，还是觉得难以启齿。 “你身体好点了吗？”钟尘再度帮她下台阶。 “喔，没什么了，前阵子太累，身体有炎症，还有些低血糖……” 这时收银员喊出程雪歌的号码，程雪歌正要起身去取餐，钟尘按住她的手。 “我去吧。” 程雪歌看着钟尘的背影，他穿黑西装的样子，跟他穿格子衬衫的时候似乎有些不同。 他端着托盘回来，看得出动作十分生疏，小心翼翼撂在桌上，然后从兜里掏出湿巾，细细擦干净了手指上的油渍。 然后又拿了一张静静地放到她面前。 程雪歌又想起苑青颖。后来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买饭取饭的全是她，苑青颖就坐着玩手机，末了还要接过她递去的湿纸巾擦擦嘴，涂一下男士唇膏。 可是她是自愿的。她愿意伺候他，如果不分手，她可能会心甘情愿地伺候他一辈子。 手机嗡嗡震起来，是钟尘的。 钟尘接起，露出凝重的神色。 “一会儿不要回医院了。” 程雪歌一怔。 “为什么？我押金还没退呢……” “方才那家医院收了一个从非洲回来的患者，疑似传染病，现在已经封锁了医院。” 第十一章 上海新生活（11） 1。 二人并肩走在上海街头，程雪歌一路心事重重。 “我往那边走。” 走到分岔路口，钟尘停下脚步。 “你呢？” 程雪歌苦苦回想了一下电动车的位置，应该还在那栋她去送餐的大厦楼下。 “喔，你先走吧，再见。” 她怕耽误他下午上班，朝他挥了挥手，可是依然一脸凝重。 钟尘看了一眼手表，犹豫片刻，还是多问了一句，“你想回医院去？” “万一我们真被传染了，身上携带了病毒，就这样出去……会不会连累别人，算不算是不负责任？” 她心里一直纠结，“但是我也怕回医院去，会被隔离……情况更糟糕。” 钟尘怔了怔，面色温和了一分，“我们在隔壁楼，而且出来的早，并没有接触到。但是如果再回医院去……就难说了。” 程雪歌想通了，眉头就舒展开来。 “那就好，今天真是谢谢你。” 这时手机叮咚一声，程雪歌怕是公司找，急忙低头看了一眼。 ……是工作群里，同事特意圈了她，随后发了张照片。 她的电动车被扣了，现在已经被拖走，有同事看到，就拍下来告诉她一声。 程雪歌眼前一黑，血糖又低下来，浑身无力。 “我先走了。” 十字路口变灯了，钟尘走到斑马线上，准备过马路。 “等一下……” 程雪歌鬼使神差的，穿过瞬间熙攘起来的人群，追上了他。 “什么时候去日本？微博私信……见了面还有效吗？” 她身体状况很差，快走几步就起气喘吁吁的了。 “你想什么时候去呢？” 钟尘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很怕下一秒她会倒下。 “越快越好。” 她扶着膝盖，弯下腰去。 “我……不想回家。” 也正是这苍白如纸的面色，使她这句话听起来还算单纯。 2。 李炎了解钟亦和方汀的作息时间，特意下午请了假跑去钟家。 钟亦亲自给他开门，穿着白色蕾丝睡袍，一脸没睡醒的样子。 “对不起啊，最近总来打扰你。我请你吃饭。” 李炎站在门口，率先表达了歉意。关于方汀的事，他也很不好意思。 钟亦清醒了几分，睁开眼睛打量李炎……很疲惫的一张脸，但是看得出来，他上门之前有特意修饰过自己，刚刮过胡子，头发也打了发蜡，根根竖起。 钟亦忽然想起方汀脸上的淤青，阳光下露出复杂的神色。 “方汀不在。” 她的态度比之前冷淡了一些。 李炎很敏感，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 钟亦感知到了，又觉得有些不忍。 “方汀出去旅行了……你们两个，冷静一下可能也好。” 钟亦此时已经毫无睡意，但是她无法像以前那样面对李炎。 他先是一愣，随即激动起来，上前一步，握住钟亦的手腕。 “她去哪了？她跟谁一起去的？她是不是有别人了？” 钟亦脸上闪过愠色，用力甩开李炎的手，愤怒地看着他的眼睛。 “她就算有别人了，你也不可以打女人！” 二人对视，李炎眼中受伤的神色更加清晰。 “钟亦……你说我打她？你真的这样看我？” 钟亦怔了怔，一时间有些茫然。 她为什么这么愤怒？是单纯地为方汀打抱不平，还是因为曾经暗恋过他，所以格外失望？ 李炎后退了一步，神色冷下来。 “你放心，我不会打你的。” 他挺直了脊背，“请你转告方汀，如果她要离婚，我随时奉陪。” 话音未落，李炎转身就走。 钟亦心里一闪，愧疚的心情顷刻间灌满了胸口。 “李炎，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的背影顿了顿，挺得更直。 “方汀去上海了，她说要小住一段时间。” 李炎像尊石像似的沉默了片刻，缓缓回过头来。 “她特意去找钟尘的，是不是？” 第十二章 谁能将富士山私有（1） 1。 地铁轰隆隆地前行，钟尘跟程雪歌并肩坐在车厢里。 “麻烦你啦……还要请假陪我回家取护照。” 她不想回家，但是又不得不回去。 钟尘看一眼手表，盘算着后面的时间安排。 “明天上午送签，一切顺利的话，后天晚上可以启程了。” 程雪歌想到日本，想到可以短暂地离开令人疲倦的现实，心情轻松起来，黯淡的眼眸绽放出一丝光彩。 “行程是怎样的？” “从上海飞大阪，当晚坐车去京都，两天后开车经过奈良，回到大阪，再去东京；最后从东京飞回上海。” 程雪歌沉默了片刻。 “我以前做过一些功课，大概了解日本自由行的价钱……日本的住宿费和交通费都很贵，这一趟至少要八千块。” 程雪歌点开支付宝，“我手里钱不多，先交给你五千块，我的个人费用从里面扣……剩下的再慢慢还给你，好吗？” 他的目光轻轻从她脸上扫过，点了点头。 “好。” 程雪歌舒了口气，打心底里感到轻松。 钱的事说明白了，一会儿他看到她的合租房……应该也不会诧异了。 “你住在哪个区？哪年来的上海呀？” 程雪歌放松下来就与他闲话家常。心想他是公务员，工作虽然比自己的听起来体面，但是想凭这薪水在上海买房，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应该也是合租房子住的。 “在静安区，今年刚来。” 钟尘简短地回答。 静安区是好地方，房租很贵，但是看他这样子，应该不至于像自己这样住六人间。 谁教她前半生毫无积蓄呢？总是要还的。 这时地铁到站，程雪歌急忙站起来，眼前又是一黑。 钟尘扶了她手臂一把。 这时地铁车门打开，车身也跟着微微一震。 程雪歌步伐不稳，一个趔趄，跌进他怀里。 ……他身上衣料冷硬，半点烟火气也没有。 他胸前金属纽扣嗑得她鼻尖生疼，眼眶也跟着一酸。 程雪歌捂住鼻子，钟尘拉着她的手腕走出地铁。 这是来上海以后的第一次，有人陪她一起穿过地铁站里汹涌的人潮。她隐约听见他说，“你血糖低，以后要放几块糖在身上。” 2。 从市中心到大北边，走出地铁站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程雪歌住的地方鱼龙混杂，他今天一身西装革履，与四周画风不符。 “你在这儿等我吧？我取了护照就下来。” 程雪歌一边说，一边后退着往楼道里走，脚跟忽然碰到什么东西，差点后仰到上面。 ……是几个编织袋，和一个银色的行李箱。程雪歌眯起眼睛，怎么这行李箱看起来有些眼熟？ 仔细一看，编织袋里胡乱塞着一些衣物和书，还有她在宜家新买的台灯。 程雪歌一愣，这些不都是她的东西吗？怎么都被扔出来了？ 这时电话响起，是同屋室友的号码。 “雪歌姐，我跟你说，你赶紧找个地方避避风头吧！你进医院的事被公司知道了，原想当个典型在早会上夸一夸，结果那家医院收留了一个从非洲回来的病毒携带者……搞得大家都吓死了！现在公司里越传越邪乎，说你传染了病毒，然后从医院里跑掉了……” 程雪歌站在楼下，身畔是自己的所有家当和不远处垃圾堆的酸臭味。 “她们说，要把你的东西都烧了才安全，我想没那么严重，就给你收拾起来扔楼下了。” 程雪歌攥紧了手机，声音虚弱而愤怒，“怎么能这样呢？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跟那个病毒携带者接触过？凭什么碰我东西？” “哎，我也没办法，这是大家的意思……少数服从多数，谁让你摊上事了呢。” 那边草草挂断了电话。 钟尘已经听了个大概。 “你看看护照在不在里面。” 程雪歌气得热血翻腾，背上渗出一层虚汗。当着他的面，心里觉得很丢脸，沉默地蹲下身去翻编织袋。 在一堆书里找到了护照。 “好，我们走吧。” 他声色平静地走上前，一手一个拎起两个最大的编织袋。 “箱子你拿得动吗？” 程雪歌怔住片刻，急忙点了点头。 “回我家吧。车子已经在外面了。” 第十二章 谁能将富士山私有（2） 1。 钟尘叫专车的时候，填了自家另一栋小公寓的地址。 他现在的住址是静安区的老宅子，庭院幽深，门口种着两棵白玉兰。 跟程雪歌方才的居住条件比起来……他觉得带她去那栋宅子不太妥当。 现在在程雪歌心里，他还叫“李炎”，是个公务员。他并不想打破这平衡。 车外的灯影一重一重地在程雪歌苍白的脸上晃过，满腹心事的样子。 她忽然察觉他从前座回过头来，正在看着自己，条件反射似的扬了扬唇角。 “不好意思啊，又给你添麻烦了。” 大家萍水相逢，彼此都无所图，她有什么资格摆脸色给人家看？ 纵使生活艰苦，笑不出来，在面对帮助自己的人的时候，也要保持客气，唇角上扬。 “饿了吗？我请你吃晚饭吧？” 程雪歌计算着专车的费用，以及他陪伴自己一下午的时间成本。 囊中自然是羞涩的，请吃一顿饭对她来说也不是小数目……但她觉得自己也不是啥美女，总不能装傻占人家便宜。 “不用了，我一会儿要回办公室加班。” 钟尘拒绝了这顿饭，程雪歌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是应该表达谢意……可是她这个月真的没钱了。 专车停在一栋青年公寓楼下，离地铁口不远，进进出出的都是穿着时尚的年轻人。 钟尘拎着她的行李在前面引路，程雪歌跟在后面，露出艳羡的神色。 “这里地段不错，房租很贵吧？” “还可以，是亲戚的房子。” 这小公寓其实是钟亦买的，有一次她心血来潮，说要独立生活，到上海当白领，在职场上拼杀出一片天地……分别从父母手中和钟尘这里磨了笔钱出来。 可是这个热情很快就过去了。钟尘后来才知道，原来当时是李炎要考上海的公务员，方汀和钟亦那时候整天玩在一起，兴致勃勃的都说要跟着来。 李炎成绩不错，后来也考中了那个职位，听钟亦说，后来是面试李炎的领导亲口劝他，上海不比别处，生活成本高，就凭那点死工资，一辈子也买不起房。 方汀一直很喜欢上海，可是事到临头，也有些打怵，就劝李炎还是先在老家奋斗两年，等事业有些起色了，再去上海也不迟。 钟尘想起方汀，忽然沉默了片刻。 他那时还在读书，还在心里偷偷想过，既然方汀喜欢上海，毕业以后他就带她来上海。 转眼已经走进楼道里，电梯门在二人面前闭合。 狭小空间里，随着电梯门的关闭，程雪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紧张起来。 “你一个人住么？” 她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话一出口觉得不妥，急忙又补了一句。 “只有一个房间的话，我可以打地铺的。” 上海所有地铁口旁边都是寸土寸金，这种公寓的使用面积不会很大。 “有个书房，但是没有床。不过客厅里有个沙发，翻开来可以住人。” 孤男寡女，空间紧闭，不知道为什么，电梯上升的仿佛也比平时慢了一些。 “不方便的话……我今晚出去住吧。” 其实钟尘倒是无所谓。 “不可以！” 程雪歌面色一变，坚定地反对。 出去住快捷酒店，一晚上怎么也要两三百，她可不能给他添这么大麻烦。 ……并且那样她就真的只能留宿一晚，不好意思蹭住更久了。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钟尘走到一扇门前，按下四位数的密码，想了想，又拿出手机。 “密码我私信发你。这周边配套还不错，缺什么你可以随时下楼买。” 声控灯橘色的光晕下，显得他的侧脸线条温柔。 “谢谢你。” 程雪歌觉得自己这句话真是苍白无力。其实他没有非要帮助自己的理由。 感激之余，她有些惶恐。 “别客气。把护照给我。我就不进去了，到时间去加班了。” 程雪歌又怔了一怔。 其实他们两个真不是很熟。就连她告诉他的名字都是假的。 “方汀”是《悲惨世界》里的人物，也是她当时的心境。 ……护照一交给他，她的真实身份就瞒不住了。 2。 方汀按照钟亦给的地址，下了火车，艰难地抵达钟家在静安寺的老宅门口。 她想打个电话给钟尘，翻出通讯录，犹豫片刻，又收起了手机。 ……给他一个惊喜会更好吧？ 她独自来找他这个举动，也会显得更自然一些。 3。 钟尘处理完公司的事情，回到家已经快十二点了。 ……他已经习惯下班归来，独自回到清冷的房间。 可是今天，当他打开房门，小公寓里涌出一缕温暖的烟火气。 ……是食物的香气，夹裹着一丝清洁剂的味道，汇成一缕奇怪的感觉，在打开门那一瞬间扑面而来。 厨房灯开着，地板上也一尘不染，程雪歌围着围裙走出来，看见他，露出惊喜的神色。 “你回来的正好，溜肉段刚出锅。” 她这样一说，钟尘竟觉得有些饿了，换好拖鞋走进客厅，程雪歌已经把两菜一汤摆上餐桌。 第十二章 谁能将富士山私有（3） 1。 苑青颖给程雪歌发了无数封邮件。 苑妈妈过世的早，在苑青颖上幼儿园的时候就不在了。 苑青颖是外婆拉扯大的。 苑父对外婆的事情自然不太上心。但也许诺苑青颖，会多找些人过来，撑起门面，将外婆风光大葬。 夜半无人，苑青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回想起从小到大的一点一滴…… 外婆从一个无所不能的，保护他的人，到风烛残年，戛然而止……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 夜里静谧，苑青颖觉得很冷，心里也像缺了一块，不断有冷风灌进来。他忽然想跟程雪歌说说话。 他希望她马上回复自己，想以前一样……哪怕只有一句话也好。 “外婆的葬礼，你可以来吗？” 苑青颖不断变换着邮件标题，希望能够引起程雪歌的注意。 他很后悔，上一次见面，竟然没有多问几个她的联系方式。 微信上她已经把他拉入黑名单，邮件也再没有回复过。 外婆说走就走了。 这世上所有的“拥有”，变成失去，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2。 钟尘觉得那溜肉段看起来有些油，但是嘶嘶冒着热气，正有一些犹豫，余光扫到厨房明亮灯光下，程雪歌有些忐忑的神色。 她刚打过点滴，转头就这样卖力，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还做了饭。 于是钟尘夹了一块溜肉段放到嘴里，半晌，眉梢却由衷地缓缓上挑。 “很好吃。” 程雪歌松了口气。看着钟尘一本正经的表情，忽然抿起嘴唇，露出狡黠的神色。 “其实我是叫的外卖，放到盘子里重新热的。” 钟尘怔了怔，筷子在半空停留片刻，又夹了一块放到嘴里。 “哪家的外卖？下次我也叫。” 程雪歌笑出声来。 “你真的信了？” 他抿起唇角，左边脸颊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你猜。” 原来他也会开玩笑。 二人对视，程雪歌稍一转头，在墙上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笑容…… 心里微微吃了一惊。 ……这种笑容，起码她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这张脸上见到过了。 程雪歌垂下眼眸，房间里静默了片刻。 钟尘放下筷子，走到门口，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里面放着牙刷牙膏，毛巾浴巾，还有一瓶浴盐。 他把塑料袋放到桌上，“房间里有浴缸，用这个泡一下，可以治感冒。” 程雪歌愣住了片刻。 她第一次知道，男人原来也可以这样细心。他去加班，回来路上竟然帮她买了生活用品。 苑青颖在家向来是甩手掌柜。一起生活的时候，如果她不张罗买牙刷……苑青颖大概可以永远不刷牙。 钟尘见她露出茫然的神色，心想她来到陌生环境，可能有些不安，于是又说。 “如果一切顺利，明天下午可以拿到签证，那么晚上就可以飞大阪了。” 程雪歌再次瞥见镜子里的自己，平淡的脸上因为此刻发自内心的笑容而明亮起来。 “想说谢谢，但是太苍白了……来，你多吃一点。” 另一道菜是蒜炒豆苗，在厨房垂直的灯光下格外碧绿。程雪歌舀了一勺放到他盘子里。 “这个解腻。” 钟尘拿起筷子，这时程雪歌怕他不够似的，又舀了一勺。 ……食指关节却沾染到一丝温度。 两个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一起。 钟尘抬头看她，程雪歌手一松，勺子“咣当”一声掉到盘子里。 她急忙伸手去捡。 他手臂长，先她一步提起勺子，顺手帮她舀了一勺豆苗。 “吃完饭我先洗澡。然后就你可以随意使用卫生间了。泡个热水澡，感冒应该会好些。” 程雪歌抬头看他，眸色深沉了一瞬。 灯光下，这个瘦长男子的外表无懈可击，虽然刚加完班，劳碌一天，可是头发一丝不乱，神色彬彬有礼……与最初那个冷漠刻薄，深不可测的男人完全不同。 他会照顾她的感受。 “重逢之后，你是开始把我当朋友看待了吗？” 虽然他的沉默和凝视，在橘色的灯光下让人如沐春风，可是程雪歌话一出口，还是有些后悔。 ……她问了一句多余的话么？ “嗯。” 钟尘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应了一生，转身离开了厨房。 2。 方汀双脚冰凉。手指也是冷的。 在台阶上坐了太久，整个人都被夜风浸透了。 钟尘依然没有回来。 她拿出气垫粉饼，细细补了妆，才鼓起勇气走到门口。 看到他，第一句话说什么好？ 方汀按了下门铃，然后迅速把头发弄乱，露出风尘仆仆又楚楚动人的表情。 门铃的声音已落尽，里面没有回应。 随着夜深，风也更凉了。夜风掠过皮肤，方汀打了个冷颤，心里有些慌了，连着又按了几下门铃。 ……钟尘，我现在就要见到你。 3。 钟尘很快从卧室里出来。穿着深灰色丝质的家居服，一丝不苟地系好了每一颗纽扣。 “我来收拾吧。” 程雪歌正在收拾桌子，房间里隐约传来水声。 钟尘走过来，挽起袖子。 “你做了饭，碗应该我来洗。” 程雪歌又愣住了一瞬。今晚的他，不停刷新她对男性的认知。 她给他添了那么多麻烦，住在他的房子里，他竟然说要帮她洗碗？ 钟尘已经开始洗碗。修长的双手在晶莹的流水之下格外好看。 “你进去吧，浴缸里的水要满了。” 他头也不抬地对她说，“浴盐已经放进去了。柜子里有饮用水。” 4。 程雪歌坐在浴池旁边，看着雪白的浴缸，一点点被泛着淡蓝色的液体填满。 窗台上燃着香薰蜡烛，上面写着“blood orange & olive”。确实是橙子的甜香和橄榄的清涩，在热水蒸气的烘托下，迷人的香气让人昏昏欲睡。 虽然她渐渐发现她是个温柔的人……但他毕竟是个不那么熟悉的成年男子。程雪歌跟他在一起还是会觉得紧张。 白天全靠一口真气撑着。 此时此刻一个人在洗手间，她才完全放松下来。 一整天的疲惫缓缓蔓延到四肢百骸。浴缸的水马上就要放好了……她望着那源源不断的水流，困意与橙子的清香一起淹没了意识。 5。 钟尘洗好了碗，关掉水龙头。正打算去打开笔记本盯着美股，这时忽然听见扑通一声，像是什么硬物砸到了浴缸上。 他穿过卧室，走到洗手间门前。 “你还好吗？” 里面只有水声，无人应答。 钟尘上前敲门，提高了音量。 “浴缸应该已经满了。”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钟尘没有太多犹豫，上前一步打开房门。 ……溶化了浴盐的热水发出荧荧的蓝光，漫出浴缸。 程雪歌坐在浴缸边缘，靠着墙壁睡着了。 一阵凉气袭来，她猛然惊醒，睁开了眼睛。 满地漫出的热水和站在门口的钟尘……都让她一瞬间慌张起来。 程雪歌急忙起身，脚下的拖鞋踩在湿润的瓷砖上，倏忽一滑。 钟尘本能地伸手拉她。 小公寓里浴室狭小，他拽住程雪歌，却失去平衡…… 扑通一声。 二人抱在一起，坠入注满热水的浴缸里。 第十二章 谁能将富士山私有（4） 1。 李炎说要请吃饭，钟亦不想多花他的钱，就让李炎自己选地方。 李炎选了几个挺贵的西餐厅，都被钟亦否决了，她说她想吃点特别的。 后来李炎就带她来一家路边小店，吃麻辣烫。 “我靠，竟然这么好吃！” 钟亦完全被这破破烂烂小铁盆里的味道震惊了。 这么便宜，竟然这么好吃。 “嗯，有名的黑暗料理，店面特别脏，服务特别差，价格不算便宜，但是味道特别好。” 李炎有些得意。 钟亦吃的狼吞虎咽，满嘴是油，这让李炎觉得轻松。 “吃完晚饭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唔，去夜店呗？” 李炎犹豫了一瞬，拿起冰镇花生露喝了一口。 “跟你朋友一起去吗？” 他知道钟亦有一群不缺钱的朋友，白天不上班，精力全留到晚上。 钟亦眼珠儿一转，马上知道了李炎在想什么。 “不，就我们俩。” 李炎顿了顿，缓缓翘起了唇角。 “那我们慢点吃，吃完了刚好过去。” 钟亦飞快瞥一眼李炎，心脏咚咚跳了几下……紧张又自责。 方汀去上海了。 她没怎么劝和，反而跟闺蜜老公混在一起，不想回家？这要是发个帖子到网上，她恐怕得被人骂死。 这时，桌子轻轻一震，是钟亦的手机。 方汀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跳动。 李炎也看到了。 人声嘈杂的，冒着麻辣烫香气的小饭馆里，二人表情各自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2。 程雪歌怕水，只听耳边嗡的一声，温热的液体从四面八方汩汩而来…… 隔着流动的淡蓝色，她看见他的脸，那双黑眸明亮而镇定，她本能地攥住他的衣襟…… 可是紧接着，温热的液体还是灌进她的耳朵和鼻子，封住她的呼吸。 这一刻，她像是被关进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她看得见他，但是说不出话来，耳边是越来越大的流水声…… 钟尘在浴缸里站直了身体，将程雪歌打横抱起。 哗啦一声，仿佛那无形的玻璃罩轰然而碎，她耳朵里的压力消失了，四周明亮起来…… 钟尘把程雪歌抱到床上。 她大口喘气，四肢无力，垂死的鱼一般，吐出几口水到枕头上。 钟尘调高了空调的温度，帮她盖上被子。 程雪歌的意识缓缓恢复，看一眼四周，很快挣扎着试图从床上坐起来。 “不行，这样会把你的床弄湿的……” 残留的液体呛进喉咙，程雪歌话没说完，咳嗽的前仰后合。 钟尘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 程雪歌喉咙里进水，咳的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内脏都要咳出来了。 钟尘一下一下捋着她的背，像在安抚一只受了惊吓，汗毛倒竖的猫。 “没事的……没事了。” 程雪歌终于停止咳嗽。但已经是筋疲力尽，浑身湿漉漉的，仿佛抽丝剥茧般，一口气也撑不起来。身体往前一倾，软软地倒进他怀里。 钟尘肩膀一僵，指尖动了动。 片刻的犹豫之后……他回手拥住了她。 3. 钟亦没接方汀的电话。 手机在二人之间震动。 仿佛倾刻间，整个嘈杂的小饭店都安静下来。 “你们两个需要冷静……但不要冷静太久，问题总还是要解决的。” 钟亦没接好友的电话，同时也没了胃口，把筷子撂在桌上。 这时，一条绿色的新微信提示横在屏幕上。 钟亦拿起手机，是方汀发来的文字信息。 “小亦，钟尘在上海还有其他住处吗？他不在静安寺的别墅里。” 钟亦睫毛一扫，飞快瞥了对面一眼。 还好她方才没有接电话。 ……要是被李炎听到了，这件事就更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此刻，李炎表情沉了沉，看起来好像更冷静了。 “我跟方汀结婚以后，频繁吵架，说明有些问题是本质上的……没有办法解决。” 李炎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者说，是我没有能力解决。” 钟亦微微一怔，试图插科打诨，让气氛轻松一些。 “哟，李检控官用词精准，真不愧是法律系的高材生啊。” “她对婚姻的理解，是安稳舒适的生活，是可以自由挥霍的时间和钱……像她的钢琴曲一样，浪漫，自由，又抒情。” 钟亦又怔了怔，俏丽的小尖脸，难得地露出认真的神情。 “那你呢？你对婚姻的理解又是什么？” “我对婚姻，没什么幻想。……觉得两个人安安生生的就好。她不用给我做饭，其他家务，我下了班也可以多做一些。” 李炎叹了口气。 “工资卡我也给她了。不多，但已经是我的全部。她不想生孩子，我就去摆平我父母……也有尽量不让我父母影响我们的生活。” 李炎站起身，去冰柜里拿了四瓶啤酒。 “喝点酒吧。” 他用桌角撬开一瓶啤酒，动作潇洒利落。仰头喝了半瓶，才依稀露出些高中时代意气风发的神采来。 “可是我发现想取悦她越来越难了。” 李炎喝出了节奏感，又一仰头，喝掉了剩下的半瓶啤酒。 “平时我上完一天班，回到家已经累成狗了，可是方汀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因为一点小事可以跟我闹到半夜……第二天她可以睡到自然醒，但我还要早起上班啊……” 李炎酒精上头，大吐苦水，两颊已经泛起红晕，他起身坐到钟亦身边，身子一歪，靠近她耳边，压低了音量…… “方汀走了……第一天我觉得很慌张。可是第二天，我竟然觉得有些轻松……” 李炎自顾自又喝了一瓶啤酒。 “别喝了，你酒量不行……” 钟亦伸手去抢他的酒瓶，李炎拗着头躲开。 “谁说我不行，我一直很行……” 李炎眼睛通红，红血丝像迷离的蛛网，一口温热的酒气喷在钟亦耳朵上…… “她走了，我就不用想尽办法哄她开心了。不知道为什么，结婚以后，不管我怎么做她都不满意。……有时候她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李炎头一歪，软软地倒在钟亦肩膀上。 “……钟亦，我真的好累。” 钟亦肩膀一僵，指尖动了动，犹豫了片刻，缓缓抬起手，拥住李炎。 第十二章 谁能将富士山私有（5） 1。 公寓窗子朝南，采光很好，清晨的阳光如金色薄纱般笼罩住整个客厅。 程雪歌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他怀里。 沙发不大，刚好可以睡下他们两个。他的脸近在咫尺，呼吸如绒毛，似有若无地喷薄到她脸上。 原来睡着的时候，他看起来像个女孩子。睫毛像小刷子一样覆住眼睑，皮肤细白，几乎看不到毛孔，精致如瓷器。 程雪歌怔怔地看了他很久。 他的手搭在她肩膀上，睡梦中忽然皱了皱眉心，轻轻收紧了手臂，抱得她更紧。 程雪歌屏住呼吸…… 她不敢动，怕把他弄醒。他离得她更近，呼吸里的热气盘桓在她脸上，有点痒…… 她看着他，一颗心渐渐狂跳起来。 这时手机响了，是他的。 钟尘皱了皱眉头，缓缓睁开眼睛。 ……沙发柔软，也很温暖，她的头枕在他的手臂上，已经很久没有睡的这样舒服。可是在他醒来这一刻，她却仿佛石化，四肢僵硬起来。 那双黑眸中的惺忪迷离很快散去，聚焦在她脸上，二人对视片刻。 “电话……” 她小声提醒他，身子也微微后仰，想与他拉开距离…… 结果扑通一下翻到地上。 程雪歌觉得有点丢脸，正打算默默爬起来，钟尘手臂有力，把她捞回到沙发上，然后转身过去接电话。 程雪歌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正穿着一套男士睡衣，浅灰色棉布的，异常舒服，像没穿一样。 这是什么情况？……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钟尘挂掉电话，握着手机过来，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 “我们……”程雪歌一时组织不好语言，拈起睡衣的衣角，“昨晚……” “床湿了，你身上也湿了，我帮你换了睡衣，想让你睡沙发。” 这话……听起来好像简单粗暴，十分暧昧，更不能推敲。 钟尘看一眼手表，这个动作已成习惯。这块手表上有不同时区，他二十四小时都带在手腕上。 “但是后来，我也在沙发上睡着了。” 钟尘睫毛抖了抖，抬头看向程雪歌的眼睛。 “我经常失眠。吃过褪黑素，也吃过安眠药，效果都不理想，仍然很难进入深度睡眠。可是昨晚，我睡的很沉。” 浅金色的阳光下，他确实看起来面色很好。 “今晚飞大阪。我们可以住同一个房间吗？” 程雪歌差点再一次从沙发上掉下来。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抬起头，却对上他漂亮眼睛里，明亮并且真诚的光芒。 “我想抱着你睡。” 程雪歌浑身又是一激灵。 他语出惊人，但是表情又那样认真。 他从沙发上站起身，“只是抱着睡觉而已。其他的都不会发生。” 程雪歌心想，这不是网络上吐槽渣男的标准台词吗？ 但是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她是相信的。只是觉得有些……震惊。 “我去上班了。” 钟尘转身走向洗手间，“外卖公司那边我已经帮你请了假，医院的手续也托人办好，没用完的押金迟些会退回到你卡里。” 程雪歌一愣，心中一暖，迅速扩散到全身。 不知道为什么，程雪歌紧接着有些手足无措，看着钟尘，绞起双手，腾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 “谢了……那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最近电视上在放一个老片子叫《流星花园》，程雪歌小时候看过。 里面道明寺有句台词是“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 虽然听起来有些脑残。但是程雪歌经常用这个句式反问自己，“如果‘谢谢’有用的话……” ——世上无难事，只要说谢谢？ 那个人替你解决难题，你只要说一句谢谢就好了？ 不能因为自己无能，弱小，就随意欠着别人的恩情啊。 程雪歌正在胡思乱想，钟尘已经收拾笔挺，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单手系着袖扣。 “收拾好行李好吗？下午一点四十五分，我回来接你去机场。” 钟尘换好鞋子，推门走了出去。 程雪歌咬了咬嘴唇，低了下巴，但仍然掩盖不住两颊蔓延起来的绯红。 “……按你说的，今晚一起睡吧！” 话音未落，程雪歌急忙关上房门。 还好这句话够短。听不出她尾音里的紧张和震颤。 ……程雪歌背靠着房门，顿觉四肢无力，因为没吃早饭，胃也抽搐了数下了，她沿着门板，缓缓坐到地板上。 2。 李炎腾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多年来已经习惯了早起，即使没有闹钟也能按时起床。 四周环境却很陌生，不是在家，也不是在快捷酒店。 李炎恍惚了一瞬。 ……昨晚他是跟钟亦喝酒。 这时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一听就是钟亦这种急性子。 “李炎，起床了吗？要迟到了哦！” 李炎跳下床，还没来得及去开门，钟亦已经推门进来。 手里端着一个餐盘，是黄澄澄的小米粥和茶色的卤蛋。 “随便吃点吧，来不及了。” 李炎怔了怔，唇边那一丝笑容苦涩并且有些耐人寻味，“这已经很好了。平时我都在小超市买面包，路上吃。” 钟亦披着睡袍，捂的很严实，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bb霜，可见还是重视李炎的。 “你吃吧，我回去睡觉了……” 这时保姆匆匆跑上楼梯，老远喊道，“钟小姐，花房水管坏了，得甘紧找人修呢！” 钟亦一听这种事，立刻烦躁起来，“那你快去找啊，跟我说有什么用？” 保姆这时已经走到门口，看一眼钟亦，想说什么又不敢说，憋了回去。 “我去看看。有工具吗？” “有！”保姆忙不迭地说，“我拿给你！” 李炎喝了一大口粥，又把卤蛋塞到嘴里。 “慢点吃！”钟亦急忙扯了一张纸巾递给他，唇边含着一缕笑意，“你还会修水管？” “不会就学啊。”李炎举了举手机，从钟亦身边挤出门去，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再去睡一会儿。放心吧，我修不好的话，就找个水管工过来。” 3。 程雪歌坐在地板上，背靠着铁门，在手机备忘录里胡乱写了几句歌词。 “与世隔绝太久，人类太多不懂。 海上繁花孤城闭，一块木板带我漂流。 是你吗，愿意靠近我的你？ 还是阳光太美，你只是路过而已。” 她脑子很乱，自己也搞不清到底在想什么。但是不得不承认……方才，那个男人的黑眸，让她心头小鹿乱撞。 可是，她刚经历过一段失败的恋爱。她现在什么都没有。 一个女人的适应能力是惊人的。如果说，她以前是生存在北方二线城市，青梅竹马的小富二代身后……那么她很清楚的知道，她现在是在上海，跟千千万万个外地女生一样。 ……也不见得抱有多大的梦想，只是想换个活法。而在这个明刀明枪的城市里，男女交往之前，都会把各自的优势和劣势明码标价。 他是公务员，而她只是个送外卖的。职业确实不分贵贱，每一份工作都有意义。 但是一对男女在一起……岁月漫长，共同点是越多越好。 就像地基一样，是后续一切的基础。 她跟苑青颖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都太年轻了，“一片空白”就是他们的共同基础。 后来，尽管轨迹相同，各自的空白还是染上了不同的颜色。 “我想找到真正的颜色。我想我值得被爱。 但不是现在。” 程雪歌又写了一句歌词，正捧着手机发愣，身后的门板忽然震起来。 “您好，外卖到！” 程雪歌一愣，站起来开门，两个人都是一愣。 竟然是同事。 “哟，小程，你搬到这个小区了？” 她们在员工大会上见过面，彼此间并不算熟。 女同事隐藏不住眼中艳羡的神色，顿了顿，才把手中的外卖袋递给程雪歌。 “真会吃，这是附近最好的早餐店了。” “会不会弄错了……我没叫外卖啊？” 女同事把手机举到程雪歌面前。 “是这位先生帮你叫的。” 程雪歌一愣。是他？ “我得去送下一单了。” 女同事背对着她，顿了顿脚步，“你住在这个地方，以后不会回来上班了吧？这小区我熟，每平米十二万，最小的户型，月租也要一万二。” 程雪歌提着外卖袋，指尖沉甸甸的。 “我总有一天会辞职的，但不是现在。” 程雪歌能感受到女同事的情绪变化。 “暂时住在这里很容易。但是一天不是一辈子。” 砰的一声，程雪歌轻轻关上了房门。 4。 李炎按照网上的视频修好水管，刚要离开玻璃花房，眼角忽然瞥见那架纯白色的三角钢琴。 方汀很喜欢这架钢琴，以前总要找借口过来弹一会儿。 李炎走到钢琴旁边，瞧着黑白琴键伫立了片刻。 整个花房都被水管喷湿了，李炎忽然发现脚下有块地砖格外干爽。 水流进地砖四周的缝隙里。 李炎蹲下身子，果然这块地砖是松动的。 他轻轻将地砖撬起，下面竟然藏着一个长方形的铁盒，已经生了锈。 李炎几乎没有时间多想，双手已经打开了铁盒。 里面是个带锁头的日记本，浅粉色的，纸页镶着金边，是十几年前流行的款式。 浅粉色的粗布封面上，歪歪扭扭写着，“钟亦。” 5。 钟尘竟然帮她叫了早餐。 程雪歌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吃好饭就开始收拾行李。 收拾好行李又收拾房间，把床单被罩沙发套都洗了一遍。 时间差不多了，她不愿给钟尘添麻烦，把箱子拎到门口，发了条短信给他。 “小区外面不好停车，你到了告诉我，我下楼找你。” 他的消息很快回过来。 “下来吧。” 程雪歌把箱子放到门外，刚关上房门，转头看见一个黑发白裙的漂亮女生刚下电梯，迎面走来。 二人对视，漂亮女生露出震惊的神色，上下打量她之后，目光缓和了一些。 “请问，钟尘住在这里吗？” 程雪歌摇了摇头。 “你可能找错地址了。这家人姓李。” 第十二章 谁能将富士山私有（6） 1. 程雪歌拖着小行李箱走上飞机，眼睛里有与平常不一样的光辉。 钟尘跟程雪歌说的是公费出差，让她假扮他的家属，所以买的是经济舱的机票。 二人穿过狭窄的过道，找到机票上的座位。钟尘很自然地从程雪歌手里接过行李箱，举起来放到行李架上。 程雪歌抬头看他一眼。 他依然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顺手接过空姐手里的毛毯，递给程雪歌。 “一条够吗？” 程雪歌怔了怔，“我想要两条。” 于是钟尘又帮她拿了一条。 “你以前一直这样吗？” “怎样？” “对女生好。有耐心，勤劳，没有怨言。” 程雪歌看着他的侧脸。 钟尘沉默了一瞬。 “我有你说的那么好？” 他自己并不觉得。他时常觉得自己自私冷漠。在飞机上，人会比平时更有交谈的欲望。 只不过，上次在飞机上，程雪歌说的都是假话。这一次，她想说真话。 “我跟前男友一起生活的时候，有一次我让他帮我拿空调遥控器，他正在打游戏。” 飞机脱离地面的轰鸣声中，程雪歌脑海中浮现苑青颖的脸。 “我以为他没听见，就又说了一遍，结果他那盘游戏打输了。跟我发了顿脾气。” 飞机逐渐平稳。程雪歌侧头看一眼窗外，蓝天白云仿佛加了滤镜。 “不过，我很快就学会了，该怎样去做他心目中的好女人。” 钟尘安静地听着。 “在一起生活久了，做个好女人其实也不难。夏天的空调和冰水，饭后一盘切成块的水果……交好水费电费物业费，用他的卡。” 钟尘想起在洛杉矶医院里面色苍白的程雪歌。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你们为什么分手？” “可能，随着岁月流逝，他想要的更多……而我能给的，却只有那些。” 2. 李炎一整天心不在焉。他一边整理办公室里雪片似的文件，一边断断续续地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 方汀，钟亦……自己，还有钟尘，仿佛都在一眨眼间长大成人。 钟亦从小就特立独行，而方汀则温婉美丽成绩好，是公认的女神。 李炎父母知道儿子工作忙，轻易不敢打扰他，到了周末，才发了条短信过来，“晚上带方汀回家吃饭？你妈做了你爱吃的菜。” 李炎捧着手机怔了怔，又给方汀打了个电话。 这一次，方汀接了。 “你在哪？” 看见电话接通，李炎心头一跳，这是吵架以后方汀第一次接他电话。 ……好像也并没有预料中的惊喜。李炎压抑着内心深处涌出的疲惫，以及骤然间从脑海中跳出来的……钟亦的脸。 还有她藏在玻璃花房里的秘密。 “李炎，我在上海。” 从语气里听来，方汀似乎已经消气了，有要求和的意思。 “我知道。”李炎一直试图打通她的电话，打通了才发现无话可说。 “你还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我还没有调整好。”方汀的声音纤细柔弱，让人没办法跟她发脾气。“钟亦说会来上海陪我几天。” 李炎乍然从方汀口中听到钟亦的名字，心头漏跳一拍，紧接着热血上涌，小腿发麻。 “几天？七天？三十天？还是三百六十五天？” 李炎想起父母叫他们回去吃饭的短信，心头一阵烦躁。 “给个痛快吧，再拖下去对谁都没好处。不管你想怎么处理这件事，我都会尊重你的意愿。” 电话那端沉默片刻，传来委屈的哽咽声。 方汀没找到钟尘，在上海扑了个空，此时一个人在快捷酒店里，心头一酸，呜呜哭了出来。 “李炎，你是想跟我离婚了吗？……你说过会照顾我一辈子的，你后悔了吗？” 3. 夕阳西下，飞机在平流层平稳前行。 钟尘除了眨眼睛和呼吸，身上一动也不敢动。 程雪歌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沉甸甸，毛茸茸的，并且呼吸均匀。让他想起多年前，独自在纽约留学时买过的一个玩具…… 是一只假猫，放电池的，但是模样很逼真，永远是盘着尾巴熟睡的样子，毛绒绒的肚子呼吸起伏。 促销广告上说，把它放在沙发上会让人有“家”的感觉。 钟尘眼眸轻扫，看向程雪歌。 她睡的很香，嘴巴微张……这时忽然机身一晃，钟尘急忙扶住她额头。 飞机上电影中断，机长广播：飞机颠簸，请大家系好安全带。 程雪歌蹙了蹙眉心，在钟尘肩膀上缓缓睁开眼睛。 钟尘正在侧头看她……这时飞机又是一震。 嘴唇忽然触到一片温软……他的气息忽然灌入口舌。程雪歌睁大了眼睛…… 正对上同样惊怔的，因为距离接近而被无限放大的……钟尘的黑眸。 这时，飞机上的灯光嘶嘶一闪，忽然熄灭，整架飞机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 机上乘客发出恐慌的惊叫声……程雪歌也是心头一紧，黑暗中本能地攥住他的衣襟。 此刻，绝对的黑暗和她唇瓣的温柔吞没了他的思虑……情绪第一次在他身体里占了上风。 黑暗中，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第十二章 谁能将富士山私有（7） 1. 苑青颖坐在地板上收拾外婆的遗物，发现外婆晚年的照片都是程雪歌给她拍的。 照片上，外婆头发一丝不乱，换了新衣服，还画了淡妆。 北方老太太通常过了一定年纪就看不出性别了，苑青颖从未见过这样的外婆。 他从这堆照片里选出来一张做外婆的遗像。 “还没收拾好？”苑青颖的父亲攥着手机进来，他最近很忙，对儿子躲清闲的行为有些不满意，“这里没什么值钱玩意了，让保姆过来弄吧，该扔的就扔了。” “不行，这些都是外婆攒了半辈子的东西，扔了就没了。” 苑青颖盘腿坐在地板上，仔细整理着旧饼干盒里乱糟糟的东西。 “最近店里事情多，人手有点不够用。”苑父扫了儿子一眼，“程雪歌走了，没人管帐了。还有……那个谁……” 苑父刻意避开了，那个差点让苑青颖喜当爹的女人的名字。 老头叹了口气，“不是爸说你，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吃完也就算了，还一抹嘴就跑了……这生意早晚都是你的，多少你也帮帮我，出点力啊。” 苑青颖心里有些烦，但是他也知道父亲说的对，回头问道，“爸你说吧，想让我做什么？料理好外婆的后事，我就回店里帮你。” “脏活累活你也干不了，你长得帅，干点抛头露面的事吧，有个唱歌比赛，上海过来的，叫什么‘原创新歌声’，我投了点钱，是东北地区的赞助商，你代表公司去当评委吧。” 苑青颖一愣。苑父以为儿子懒得去，忙又说，“你就负责发个奖，拍拍照什么的，有专业的音乐老师负责点评，累不着你。” “爸，你投了多少钱？”苑青颖从地板上站起来，一双棕色眼眸认真凝起，看着父亲，“我想替程雪歌报名参赛，你能让她拿第一吗？” 2. 飞机很快停止颠簸，供电系统恢复正常，整架飞机灯火通明。 程雪歌坐得笔直，眼里的光像一碗盛满的水，仿佛随时会溢出，拗着脖子丝毫不敢往旁边倾斜。 钟尘依然没什么表情，神色仿佛淡淡的，只是黑眸深处像夜幕下的深海，无声地起了几许波澜。 “对不起，我只是把你当成家里的猫。” 他顿了顿，想说，但是那是一只假猫……感觉说出来又不太好。 不过那虽然是只假猫，却是在他心里，关于“家”的缩影。 有时候熬夜工作完，他会把呼吸起伏的小猫抱起来，吻一下它的额头，心里多少会觉得温暖而安定。 程雪歌脊背一僵。 “猫？” ……他是认真的吗？他是什么意思？ “你生气吗？”他侧过头，带着疑问端详程雪歌。 程雪歌脸颊开始发热，随即变成红色，开始发烫。 “我应该生气吗？”她也有些迷茫。 “女孩子应该矜持一些。在电视剧里，我还应该打你一耳光。” “陌生”有时也会给人带来安全感。 在开往大阪的飞机上，她仿佛挣开了平时的“女生守则”，微弱地挣脱了束缚住各种感官的条条框框。 女生必须是被动的一方吗？大清已经亡了，女生在面对男生时依然要扭扭捏捏，欲拒还迎，才算高贵？ 其实这些事，程雪歌也想不通。在男女问题上，她可以说是一败涂地，也没什么成功经验。 “我没有生气。”她微低着头，一边脸颊发烫，一边说出自己的真实感觉。 方才当他捧起自己的脸，亲吻她额头那一刻……她觉得温暖而安定，慌乱的心也镇静下来。 “我可能是有点喜欢你。” 她顿了顿，又说，“就像喜欢清风明月，喜欢洛杉矶的夜色……喜欢tfboys。” 3. 钟亦刚飞到上海，竟然在机场碰到叶长青。 “你一个人来的？”叶长青对钟亦始终兴趣不减，“怎么到我地盘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好给你安排。” “上海成你家的地盘啦？可把你牛逼坏了。”钟亦笑着睨他一眼，“那你给我安排个司机吧。上海太大，各种立交桥，我开不明白。” “你好钟小姐，我是您的司机小叶。”叶长青立刻站得笔直。 钟亦被他逗笑。 “您在上海逗留几天？想去哪里玩？”叶长青接过她手里的箱子，走出闸门。 钟亦看到隔离带外接机的方汀，急忙朝她挥了挥手。 叶长青更高兴了，“哟，奔闺蜜来的呀？可见你真没男朋友。” “我这么棒，为什么要有男朋友？全世界的未婚优秀男性都可以是我男朋友。”钟亦轻哼一声，“别以为只有你们男人可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女的跟男的当然不一样啊！女的出去玩，到头来还不是女的吃亏？” 钟亦哈哈大笑，“这是你们男人给女人洗脑的话，洗了五千多年了，现在还好意思跟我说呢？” 叶长青一愣，刚要反驳，这时钟亦已经小跑出去奔向方汀。 ……远远看着钟亦一头短发的飒爽背影，叶长青缓缓舒展开微蹙起来的眉心。 他不就是喜欢这样的她吗？ 漂亮，特别。跟那些发了几条微信就想赖上他的妖艳贱货不一样。 4. 抵达大阪机场时已经是晚上。车子和行程都是他安排好的。 从大阪开往京都的车子上，程雪歌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灵魂放空。 身体很累，可是心情却随着车子在夜幕下前行，越发的松弛起来。 橘色的路灯，盘旋的高架桥，和路边半明半暗的建筑物。 似乎与家乡并没有什么不同，又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饿了吗？”他问。 “有一点。”她侧头看他。 他是难得的第一眼看上去很帅，但又帅得没有攻击性，看到后来也很耐看的人。尤其是侧脸，越看越好看。 “订了民宿，放好行李我们就去吃饭。” “我请你吃大餐。”她忙说，“听说日本的民宿很贵。还有租车也超贵的。” 这些话冲口而出。他没回答，车子里静默了一瞬。 程雪歌仔细想想，潜意识里，她好像很怕他会觉得，她会占她便宜。 是的，她有点儿自卑。并且很怕他会瞧不起自己。 她没什么钱，但她是真心想请他吃饭；因为他们是平等的，那个额头上的吻也不要钱。 5. “钟亦，去哪啊？订酒店了吗？” 叶长青为了给钟亦当司机，把自己的司机打发走了，亲自开车。 “去这个地址吧，我发你微信上了，是我以前买的小公寓。” 钟亦跟方汀一起坐在后座，打开微信，竟然有一条李炎的未读消息。 还好方汀正望着窗外，并没有留意到。 钟亦心头一阵后怕，急忙关掉了程序。 “对了，钟尘投资我主办的歌唱比赛！” 叶长青从后视镜里瞥一眼方汀，他隐约记得，钟亦的这个闺蜜好像是钢琴老师。 “什么歌唱比赛呀？”钟亦漫不经心地问，“你挺厉害的，能从钟尘口袋里忽悠出钱来，帮你去泡小明星。” “不是我忽悠，是钟尘有眼光。”叶长青露出得意的神色。 “文化产业少说还有十年大运！这点钱对他来说也就是个敲门砖，后续利益无穷。再说，整个项目由我亲自操盘，有什么好事肯定第一个想着你们钟家！” 方汀正过头来，望向前方，在后视镜里跟叶长青对视一眼。 “歌唱比赛？是江大译代言的那个，‘原创新歌声’？” “嗯，上个月江大译主演的网剧成了爆款，一夜之间成了流量大户，把我们的比赛也带的更旺了！”叶长青洋洋得意。 “我可以参加吗？”方汀假装不经意地问，“听说全国前十强的奖品是夏威夷十日游，我要是赢了就跟钟亦一起去。” 第十二章 谁能将富士山私有（8） 1. 京都过去叫做平安京，是一座受唐朝文化影响颇深，到今天依然古韵犹存的城市。 到了春天，漫天樱花和古色古香的街道，都让京都这座城市别具一格。 这里的夜跟上海相比并算不上繁华，但是优雅的小店林立，另有滋味。 空气干净得出奇，仿佛连视力也清晰了几度。 鸭川是有名的樱花观赏地，河流两岸种满樱花树，到了晚上，小桥上的灯火和一轮明月一起将雪团似的樱花照亮。 浅粉的花瓣时不时地随风而落，落在程雪歌肩膀上，她都舍不得拂去。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樱花。” 她附身拾起一朵樱花，捧在手心里仔细端详。 “跟桃花很像，但是花瓣上缺了一角。” “在日本文化里，樱花带有哀伤的意象，脆弱又带有遗憾的美感，转瞬即逝……或许就是因为缺了这一角。” 程雪歌侧头看着钟尘，眸子里返照出河水中晃动的灯火。 他站在樱花树下，仿佛这身长玉立的身影，也是河水中一簇虚无而美好的幻影。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好像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像喜欢tfboys一样喜欢你。” 旅行中的感觉很奇妙，仿佛与世隔绝，脱离了一些束缚，灵魂也轻盈了起来。 钟尘一怔，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了唇角。 “为什么？” “虽然你自己没说过，但是我感觉得到，你去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书。我希望我也能像你这样。” 程雪歌现在可以确定，她喜欢眼前这个男人。 但是这种喜欢当然与对苑青颖的感觉不同。 钟尘仿佛凝神了片刻，像斟酌合同上的语言一样，凝神思索了片刻，忽然抬头看她，露出郑重的神色。 “你是在跟我表白吗？” 他停下脚步，修长身后是鸭川夜幕下阑珊的灯火。 “这个年代，表白也不就是说说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程雪歌忽然想起多年前苑青颖跟自己表白的情景，忽然间沮丧起来。 钟尘被她情绪上的变化搞得一头雾水，微微皱起了眉心。 看商务合同，可比看女生的脸色容易太多。 “是我理解错了吗？” 程雪歌闷闷地站着，不说话。 “在洛杉矶没能履行的合约……要在日本试一下吗？” 程雪歌回头，只见钟尘一脸认真，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 “合约要写得尽量详细，避免双方的歧义与误解。” 钟尘似乎有些挫败，“比如你刚才说的话，我就听不懂。” 程雪歌看着远处河畔的白雪似的樱花。 人该为自己而活不是吗。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每天的路也都该跟昨天不一样。 “时限七天。”她说，“当个旅行中的恋人吧，回到上海，这段关系自动解除。” “双方的责任和义务都是什么？以地域为限，还是以时间为限？” 钟尘迅速反应出她话里的漏洞。 “按照你方才的说法，如果七天之内回到上海，合约是否还继续有效？如果一方违约，又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钟尘没谈过恋爱，不懂看女生的脸色，也理解不了她们忽冷忽热的气场。 但是他擅长谈合同。他知道合同谈的越细，条款越严谨，以后的麻烦就越少。 这女孩的出现，已经或多或少打破了他的生活节奏，但是他已经选择了要帮助她，就不能半途而废。 “签约之后，我们都要有契约精神，严格按照合同行事。” 钟尘从小就比同龄人理性，习惯了所有事情都在自己的掌控之内。 他不能任由自己的节奏继续被打破。 “我在洛杉矶有拟过一份合同，那么这份就作为补充协议，具体条款我们坐下来谈。” 2. 新天地附近的夜店里，每天到了晚上十一点，夜上海的精髓才刚刚开始。 “没问题啊，我可以保你进前十强。” 叶长青举着威士忌与方汀碰杯，“不过你得跟我公司签个约。” “都喝两轮了，脑子还是很清醒嘛。”钟亦帮方汀说话，“签约可以，但条款要比别人宽松些，方汀也只是玩玩。” “看你面子上，她虽然是个新人，我给她三流小明星的待遇。”叶长青一手搭上钟亦的肩膀，“捧红了大家都好，不红我也不会为难她。” “走开啦。”钟亦扔开叶长青的手，坐到方汀身边，“反正你不能刻薄方汀。” 方汀一头漆黑长发如墨，穿一件款式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在夜店里反而格外醒目。 “我只是想赢个夏威夷十日游给钟亦啦，她一直都很照顾我，我也没什么好回报她的。” 钟亦听了这话，心里感动，忽然间想起李炎，竟有些心虚，拍拍方汀的肩膀，起身走去洗手间。 方汀看着叶长青。当她收敛起所有表情和眼中锋芒的时候，确实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她自己也深知这一点。 “合约怎么签都无所谓的，公司花时间和资源打造我，当然不能让大家白忙一场。” 方汀把头后仰靠到沙发上，朝叶长青莞尔一笑。 “小红靠捧，大红靠命。我既然参加了，就一定会很努力的。” 叶长青这才真正认真起来。 “把你的简历，生活照和你弹的钢琴曲发给我。” 叶长青绕到方汀身边，伸手搭上方汀的肩膀，“让我捧你没问题。能走多远，就要看你表现了。” 3. “关于双方的责任和义务，说一下你的想法？” 程雪歌和钟尘坐在鸭川一家居酒屋里，日本清酒看起来像水，可是酒味很浓。 钟尘双手捧着手机，“你有什么要求，要现在提出来，否则合同一旦签订，就不可以再更改了。” 他这么一说，程雪歌倒有些紧张了。然而看着他一脸认真的神色，她也被感染得挺直了脊背，认真起来。 “我只谈过一次恋爱，一败涂地，就算有经验也是失败的经验……不过确实，有些事还是事先说清楚比较好。” 透明的清酒在古朴的灰色瓷杯里无声地蒸发，扩散，她只是闻了闻味道，就仿佛有了醉意。 程雪歌喝了口酒，仿佛玻璃窗外鸭川的夜色也更加动人。 “我希望我们能够互相尊重。” 钟尘一愣，似乎有些茫然。 “……互相尊重？能说的再具体一些吗？” “分手以后，我并没有忘记他。反而我们之间发生过的，平淡的事……一点一滴，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中反复回放。很多当时并没有意识到的事，多想几遍，竟然有了新的体会。” 程雪歌喝了酒，话也多起来。 她到底是个女生，就算习惯了克制自己，但是身在陌生的京都，望着窗外的樱花，一旦引出话头，就忍不住把压在心底，那些无处可说的心事吐露出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看不起我。” 程雪歌眼睛里腾起一片水雾，映得一汪灯火，明晃晃地在眸子里晃动。 “送外卖等红灯的时候；还有晚上躺在床上，身上好酸，像被人打了一顿，可是脑子却特别清楚，无法入睡的时候……” 这些话，程雪歌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他第一次拜托我带他外婆去医院，是在我大四的那年。他买了我最喜欢的芝士蛋糕，说他刚接手店里的生意，手忙脚乱，而我刚写完毕业论文没什么事，希望我能替他带外婆看病。” 钟尘看着程雪歌，听得很认真，心里却想，她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 程雪歌苦涩一笑，分明已经像是前生的事，却又在记忆里那样鲜活。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因为那时在我眼里，我们已经一家人。不，比一家人更亲密。” 父亲，刘姨和程雪峰的身影稍稍在脑海中显露，程雪歌就晃了晃头不愿再想。 “曾经，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我最在乎，也最在乎我的人。别说是为了他带外婆去医院了，就算是他赴汤蹈火我也愿意。” 程雪歌口渴，又喝了一杯清酒，鼻尖发酸，心想这酒晶莹剔透，劲儿还挺大。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带外婆看病，变成了我应该做的事。做好了他不会说谢谢，做的不好，他还会训斥我两句。……说我粗心，笨，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跟他在店里的压力比起来，我带老人去趟医院又算得了什么呢？” 程雪歌酒气上头，心里委屈，化成两行热泪，涌出眼眶，“当时我为什么不生气？在他第一次不尊重我的时候！” 她之所以反复回想过去的一切，是因为心痛，后悔。恋爱失败，两个人都有责任。 “如果完全依附他人而存在，如果默认自己永远都不会离开那个人……如果连自己都失去了，忘记了曾经拥有的光荣与梦想，那么还指望别人如何看待你呢？” 程雪歌趴在桌上，晶莹双眸笼上一层醉意。 钟尘听了，心头涌上奇怪的感觉，看到她头发上沾了一片纸屑，忍不住伸手替她轻轻拂去。 钟尘沉默片刻，还是说了句煞风景的话。 “合同还要继续谈吗？” 4. 苑青颖找不到程雪歌。 他忽然想，他们俩在一起之后，他们占据了彼此大部分时间，程雪歌竟然连一个好闺蜜都没有。 所以人海茫茫，他现在想找到她，竟然比登天还难。 苑青颖握着手机，思来想去，给程雪峰发了个红包。 程雪峰拆了红包，很快回复，“姐夫！有什么吩咐？” “有你姐姐的消息吗？” “上个月老爸摔断了腿，听说她有汇钱回来。” “能帮我查到她现在的电话和住址吗？” “姐夫……你是想跟姐姐复合吗？” 这一声一声的姐夫听得苑青颖心里舒坦。可是问到此处，他又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好又发了个红包给程雪峰，就放下了电话。 5. 程雪歌喝了杯冰水，从桌子上抬起头来。 “我很清醒。” “那么，关于你说的‘互相尊重’这一条款，具体拓展，是否可以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 ——1，不要呵斥对方；2拜托对方做事，要买芝士蛋糕；3，对方帮自己做事，要表达谢意；” 程雪歌怔了怔，感觉酒醒了一半，他这概括方法……可是又挑不出错来。 “也不一定是芝士蛋糕啦！我的意思是，即使看不惯对方，也要放在心里，不要随意说出来。” 钟尘觉得她的说法过于模糊，犹豫片刻，“好吧，这个做为第四条写进去。” 说着手指翻飞，一字不差地打在word上。 “然后，所有费用一人一半，要平等互利，互相帮助……” “你很照顾女生，而且体力上我确实也比不上你……所以拿重物你来，我负责找路，找吃的，查攻略！” 钟尘凝神听着，默默打字，“还有呢？” “呃，最需要说清楚的是，可以牵手，拥抱，但是不能接吻……” “那吻额头呢？” 就像他刚才在飞机上……就像他每晚睡前亲吻纽约曼哈顿公寓里的假猫。 程雪歌听到这里，脸颊微微一红，沉默片刻，却抬起头，露出郑重的神色。 “不行。我怕你再那样亲吻我额头，我会真的喜欢上你。” 钟尘一怔。 程雪歌双手撑起下巴，歪着头看他，脑门上盘旋着未散的酒气。 “旅行中的恋人，是指精神上的交流，和在物理上的互相陪伴。之所以不再是普通的‘旅伴’，是因为我们都需要放松下来，都想在旅途中获得现实生活中没有的，更美好的感受。” 钟尘顿了顿，表情似乎有些为难。 “你觉得呢？”程雪歌问。 “你说的方向是对的，但是落实到具体细则上，很难表述清楚” 程雪歌看着钟尘捧着手机严肃认真的样子，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生活不可能完全按照契约来，因为最难测，最容易变的就是人心。比如婚姻，算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契约了吧？可是你去看看现在的离婚率。” 任何两个人，只有你走得足够接近，才会发觉，每个人身前都有一堵看不见的墙，难以理解和接近。 “最后一条，我们不许真心喜欢上对方。一旦旅途结束，就不再是恋人。……做个陌生人就好。” 第十二章 谁能将富士山私有（9） 1。 居酒屋不大，到了午夜，反而越来越热闹。 程雪歌酒量不行，脸颊越来越红。 她无意间到处看，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熟人，触电似的回过头来坐好。 居酒屋门口有一对年轻男女推门进来，在他们身后的桌子坐下。 程雪歌背对他们坐着，拗着脖子不敢回头。 钟尘小声问，“你认识他们？” “是我跟前男友的高中同学。” 程雪歌跟这对情侣不熟，但是毕竟是高中同学，而且这对男女跟她和苑青颖一样，也是高中互相有好感，常被同学取笑，到大学里才正式恋爱。 只是结局不同。听说他们已经结婚了。 “快点菜！我饿了！” 男的把菜单往女的面前一推，后仰靠在椅背上，看起来很累。 “我哪看得懂日文菜谱……”女的也是一脸风尘仆仆，妆都花了。 “怎么这么笨啊！”男的把满手塑封免税店的购物袋放到脚下，“就知道买买买，好几千花进去了！” 女的白他一眼，神色中也有不服，但也说什么，只是默默拿出手机。 啪的一声，男生抓了女生的手机拍到桌面上。 “还饿着呢！你特么还玩手机？” 日本地域有限，居酒屋很小，本来座位就离得近，男的说话声又大，程雪歌跟钟尘听得清清楚楚。 “你干嘛呀！找茬打架是不是？” 女的也不干了，提高了音量。 钟尘打量他们。 那男的大概三十岁上下，有些发福，戴一副金属框眼镜，五官周正，脖子很粗，往那一坐，小肚腩微微隆起，看对面女生的目光夹杂鄙夷。 “你吵着要来日本，我带你来了吧？可是你呢？攻略也不做，就知道化妆买东西，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 “我买什么了？还给你买了个刮胡刀，营养品不是你妈要的嘛！” 女生觉得丢脸，以为居酒屋里都是日本人，听不懂他们吵架，四下看看。 “你要吃就吃，不吃就走，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女生也怒了，咬牙切齿。 “好啦好啦，我用翻译软件给你点菜还不行吗？” 男生却软下来，可见还是怕老婆发脾气的，低头揽过菜单和手机，抬手叫来侍应，用蹩脚的英文点好了菜。 女生看着他，露出感动的神色，两个人又变得其乐融融。 程雪歌跟钟尘四目相对，二人默契对视，都没有再说一句中文。 2。 钟亦在洗手间里打开李炎的微信。 ……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只有在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才敢仔细去看李炎的头像。 “你去上海了？” “你怎么知道？” “你每天朋友圈我都看，只是不点赞。” 李炎配了一个举手的图标。 钟亦坐在光可鉴人的马桶上扬起唇角，这时隔壁洗手间门开了又关，钟亦忽然意识到，这时候她不该躲在厕所里跟李炎聊废话。 她准备出去，这时李炎又说，“你跟方汀在一起？” 钟亦飞快地打了几条回复，又一个字一个地删掉，最后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把李炎的对话框设置成消息免打扰，补了唇彩，昂头走了洗手间。 3。 程雪歌与钟尘从居酒屋里走出来的时候，鸭川河畔已经没什么人了。 “他们俩是我高中同学。我跟苑青颖没做到的事，他们两个做到了。” 程雪歌喝多了，走路不稳，扶着一棵樱花树站着。 “同样是北方男生，苑青颖都懒得数落我……最后也不会帮我点菜！” 钟尘见程雪歌站不稳，就上前扶了她一把。 程雪歌仿佛把他当成苑青颖，扶着他的手臂站稳，揪住他的衣领。 “是我对你太好了吗？……我从来都不反抗！是我把你照顾的太好，是我把你惯坏了……” 钟尘顾不得她手脏，伸手将她拉住，叹了口气，“回去吧。” 计划又被打破了。 程雪歌坐到樱花树下，用力把他拉到身边，“不，我要把合同签了再走！” 鸭川灯火阑珊，河面倒映着一弯浅白月影，成片的樱花盘桓在头上，依稀是团雪。 钟尘把手机递给程雪歌。 密密麻麻的小字，简直看得她眼晕。大概十几页，一共分四个部分。 第一章，定义与解释；第二章，双方权责；第三章，违约责任；第四章，适用法律及争议解决…… 拉到最下方，条款竟然细致到4.5.1……程雪歌根本也懒得看。 “笔呢？我签。” “还是看清楚比较好。”钟尘拿住一支专门用来远程签字的笔，递给程雪歌。 “名字不能乱签。” 程雪歌签完名字，这才松懈下来，浑身乏力，觉得脑袋好重。把头斜倚在他肩上，才觉得舒坦了些。 “你不会骗我的。” 她的声音很小，像只小猫在他耳边。 “你一直都在帮我，我相信你。” 钟尘一怔，肩膀不易察觉地僵住。 京都的夜格外静谧。 樱花如雪，花瓣悄然掠过一轮明月，簌簌而落。 她头上落了粉白的花瓣，靠在他肩膀上，呼吸渐渐均匀起来。 4。 苑父找到苑青颖的时候，儿子正在收拾行李，神色凝重。 “你这是要干嘛去？” “去日本。” 苑父差点把手里的钥匙扔了，“你外婆的丧事还没办呢，你去日本？” “等我两天，我要把程雪歌找回来，一起给外婆守灵！” 苑父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苑青颖，“……程雪歌在日本？” “嗯，我找到她微博了，她现在在京都。” “别去了，这几天上海的天使投资人过来。算命的说，我能不能把生意做大，就看今年……”苑父不敢说的太重，循循善诱。 “再说你跟程雪歌都这样了，孩子没了，咱们家也没给她个说法……你去有什么用啊？去了她也不会原谅你。” “我以前答应过外婆，会跟程雪歌一起为她办丧事，送她最后一程。” 苑青颖拉好箱子，走出门外，“我要把她找回来的。看在外婆面子上，她也不会拒绝我。” 第十二章 谁能将富士山私有（10） 1。 日本的出租车平稳舒适，温暖又带着清香。 程雪歌睡着了，靠着他的肩膀……让他想起纽约公寓里那只陪伴他多年的假猫。 这时程雪歌在他肩膀上动了动，酒后梦多，迷迷糊糊地哼了一段，隐约是“灌篮高手”的主题曲。 司机是个老人家，看起来大概有七十多岁，看一眼后视镜，把空调关小了一点。 钟尘细心，用日语说了句谢谢。 “你们好般配。”老人家一脸和善，礼貌说道，“建议你们去神社求姻缘，以后就永远不会分开啦。” 钟尘怔了怔，心里忽然有些异样。 这时，程雪歌在睡梦中流了口水，透明的水珠顺着钟尘的衣料滚落下去。 钟尘向来爱干净，此刻却并没有厌恶的感觉，掏出纸巾，先帮她擦了嘴，然后才去擦衣服。 程雪歌又动了动，一只手攥住他的衣领，“说好一起来日本的……” 钟尘以为她醒了，仔细一看，她仍是双眼紧闭，睫毛并不浓密，稀疏纤长。 只听她又说，“苑青颖，你说会带晴子来日本的……” 朦胧中她将他的衣领扯皱，眼泪中含着酒气，“你说话……不算数……” 2。 苑青颖赶到京都，循着程雪歌微博上的定位，一步一步走到鸭川。 夜晚河边雾气弥漫，夜樱如团团白雪，与暖橘色的路灯光彩相间。 苑青颖四处张望，忽然有些泄气。这里是日本，到处是黑头发黄皮肤，茫茫人海，她如何才能找到程雪歌呢？ 这时身后一辆出租车驶过，正好停在苑青颖身边。前方是个红灯。 街道狭窄，又是上坡，车门与苑青颖手臂之间的距离，不足半尺。 苑青颖微一侧头，车窗里透出影影绰绰的剪影，隐约竟是程雪歌。 ……是她吗？不是吧，她没有这么瘦。 苑青颖还没来得及再看一眼，前方路口变灯，出租车已经驶了出去。 哪有这么巧。 苑青颖颓然地又低下头。 夜更深了。鸭川的月色仿佛在暗夜里化成一团雾气，在樱花的雪影中渐渐消弭。 苑青颖怔了怔，转头钻进街边的便利店，买了两包薯片和一瓶啤酒。 一个人的旅行和异乡的月色……就像是，就像是洗面奶。 这洗面奶轻柔细腻，轻轻按摩之后，会让隐藏在皮肤下面的脏东西浮现出来。 苑青颖提着轻巧的购物袋，双手插进口袋里。 就算给他追回程雪歌又怎么样呢？ 他能保证不会再一次地嫌弃她吗？ 不过人就是这样吧。 不是自己的，什么都不介意；变成自己的，什么都介意。 3。 程雪歌睁开眼睛，迷茫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京都。双人床。 身侧床单褶皱，有一张单人的被子，这个位置显然是有人睡过的。 门外传来响动，似乎有人在做饭。 程雪歌一瞬间又恍惚起来。好像她仍然在跟苑青颖过日子。 只是他变得既冷感又温柔。 程雪歌下了床，发现自己还穿着昨天的衣服，透过房门的缝隙，她看见那个男人正在做饭。 “面做好了，是便利店买的半成品。” 他看见她，迅速扫了眼手表，“你起来晚了，化妆时间要缩短，我们九点半出门。” 桌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拉面，他又从冰箱里拿了两瓶酸奶出来。 她心里感动，昨晚同睡一张床这件事也不好再提了……何况他们也是签过合同的。 “你说接下来你定行程，我就没有再继续租车了。” 他拿出一张打印好的计划表，放到桌上，然后低头吃面。 “你按照时间填一下吧。这个计划表必须严格执行，才能确保走完这些景点。” 程雪歌吃了口拉面，从喉咙一路暖到胃里。 “我已经查好了路线，先去衹园，逛神社，然后去花见小路，可以在那吃个午餐。” 程雪歌喝了口拉面汤，“我还租了和服，傍晚我们可以去伏见稻荷大社看千鸟居，拍漂亮的照片！” 说完，她狡黠一笑，从兜里掏出一张地铁卡，放到桌上。 “这张地铁卡可以用三天，我们就能省下每次买地铁票的时间了。我事先准备的，很敬业吧。” 钟尘认真吃面，没有抬头，“还是坐出租车吧。” “不要。日本出租车很贵，坐一趟够吃一顿大餐，不划算。” 他又补充一句，“我付钱。” 程雪歌犹豫了片刻，决定把拒绝坚持下去。 “坐地铁也是旅行的一部分，可以体验当地人的生活……” “坐出租车也是一样，还可以跟京都的司机聊天。” 钟尘神色淡淡的，程雪歌却被噎了一下。 他们已经不再陌生，又或者是这碗拉面已经她心上的自卑感驱散…… 她平常待人客气，习惯了压抑自己，但是现在，她说，“我不想要那样的体验，我只想省钱。” 两人僵持起来。 房间里陷入沉默。 钟尘吃完面，看了眼手表。 “现在怎么办？”程雪歌低着头，搅动着筷子。 “合同上有没有写，遇到分歧时该怎么办？” “分开走吧。” 他把桌上的杂物细细分类，扔到垃圾桶里，转身走了。 拉面依然热气腾腾。程雪歌心里酸涩起来。 差点忘了……她还是穷。 就算眼前这个男人再温暖，再懂的尊重女生…… 她自己没有改变，他再好，她也无法跟上他的步伐。 第十二章 谁能将富士山私有（11） 1。 程雪歌迷路了。 按照手机导航找到地铁站还蛮顺利的，日本城市不大，走几步路就到了。她也有现成的地铁票。 可是一进地铁站就彻底晕掉了。 路标上的不同颜色代表什么意义她完全不清楚，只能一半靠蒙。 最后程雪歌跟着人群，似是而非地跳上一列地铁。 从导航上看，很快就离目的地越来越远。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好意思开口去问别人。 日本地铁的车厢里，人满为患，却像高三自习室一样安静，掉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到。 每个乘客都在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虽然身处同一个空间，却又仿佛身在不同世界；虽然人口密集，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一片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程雪歌看了眼时间，担心南辕北辙，一咬牙就下了车。 这一站比刚才那一站大，人更多了。 看着地铁站里乱麻一样的线路图，以及来去匆匆的汹涌人流，程雪歌进退两难。 陌生国家的公共交通，原来是很考验智商的。急急忙忙又搜了一遍攻略，可是站名和方向全都似是而非，程雪歌看了眼时间，赌博似的，咬牙又跳上另一辆地铁。 这一次心里就更没底，没过多久，手机定位又显示偏离了路线，程雪歌匆匆又跳了下来。 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 上午十一点半，程雪歌站在日本陌生的地铁站里，彻底迷失京都。 恰好他的微信过来，“你到哪里了？” 程雪歌不敢走出闸机，怕浪费了这次车票钱，眼看大半天的宝贵时间已经过去了，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 “我迷路了。”她怕挡了别人的路，走到角落里，背靠着墙壁，“在地铁站里。” 还好是微信，不用面对面，她说，“对不起。” 她给他备注叫“李炎”。他的头像是莫扎特，名字是一串看不懂的字母。 这时他的回复过来，“发定位，我去接你。” 程雪歌人生阅历有限，这辈子唯一了解过的男人就是苑青颖。 如果今天易地而处，对方换成是苑青颖……他一定不肯来接自己。 一是他们根本不可能兵分两路。二是苑青颖一定会坐出租车的，自己以前也不觉得花他的钱有什么错。 2。 方汀跟钟亦昨晚都喝了酒，睡在同一张床上，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今夕何夕。 两个人都睁开了眼睛，也都懒得动。 窗帘是遮光的，房间里漆黑如深夜。 钟亦看了眼手机，发现有李炎的微信，她骤然心虚，急忙把手机塞到枕头下。 方汀也看了看微信，点开钟尘的头像，仔细端详了片刻。 “小亦，我怎么感觉钟尘在躲着我？” “为什么这样觉得？” 钟亦不知是何种心态，悄悄松了口气，万幸方汀没有在想着李炎。 “一个男人对你怎么样，女人心里是最清楚的。骗自己的时候，也不过是不想面对罢了。” 方汀虽然是钟亦最好的朋友，但是二人一直没有开诚布公地聊过关于钟尘的事。 “你都已经结婚了。以钟尘的性格，难道不该躲着你么？” 钟亦索性也敞开来说，“他暗恋过你。” 方汀猛然侧头看着钟亦，黑色的眼眸顷刻间竟仿佛闪过深深浅浅不同的颜色，半晌，她说，“可惜已经太迟了。” “你跟李炎和好了吗？” 问这话的时候，钟亦心情微妙。 “我要多虐他一段时间，他才懂得珍惜我啊。” 方汀的声音听起来胜券在握，“我不好好作他一场，他怎么知道上进呢？” “原来你们是在耍花枪。” 这一刻钟亦的心情难以描摹，只是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要跟李炎单独见面了。 3。 程雪歌站在墙角，蓦一抬头，看见他清俊的身影远远走来。 ……这一刻的感觉，就像看到清晨的第一束光，撬开黑暗，缓缓照亮了这个世界。 她松了口气。 异国他乡，她迷了路，看见他的这一刻，就仿佛被困在摩天大楼上的人看到了蜘蛛侠。 忽然她又有些心虚。是她智商不够还非要坐地铁的。在作死的边缘试探，结果不但浪费了自己的时间，还浪费了他的。 “走吧。” 他走到她身边，神色如常，“饿了吧？我带你去吃饭，然后去和服店。” 程雪歌一愣，“和服店？” 他看一眼手表，拉起她的手，“你不是想拍艺术照么？来京都，确实应该拍和服照的。” 他的手好暖，程雪歌被他拉着，大步穿梭在人群中。 “太阳落山就不能拍了。选好和服以后还要化妆。所以从现在起，一分钟也不能浪费。” 钟尘看一眼指示牌，又看一眼手机，“坐地铁去吧，会快一些。” 他拉着她走上一辆地铁。不知道为什么，程雪歌觉得他走的路一定是对的。 地铁很挤，他把她半拥在怀里，用手臂为她圈出一小块天地。 二人离得很近。 程雪歌小声问，“我闯了祸，你不怪我么？你心里一定在骂我蠢。” “我怪你浪费时间，但并没有觉得你蠢。” 他神色仍是淡淡的。可是因为距离接近，她看到他纤长乌黑的睫毛根根分明，蝶翼一般，“每个人都走错过路，没什么的。” 程雪歌心头一暖，微低下头。 “我以为你一定会骂我一顿……没想到，你还肯带我去租和服。你不是很珍惜时间的吗，你为什么不生气？” 钟尘眨了眨眼睛，一双眸子像是两颗明亮的黑珍珠，清冷之中透着真诚。 “因为我是你男朋友啊。” 程雪歌本来已经暖和起来的心，像被什么敲了一下，重重一震。 他此刻的表情看起来十分认真，“合同上是那样写的，旅行中我们是恋人。这种时候，男朋友不应该生气的吧？” 他仿佛思考了片刻，轻轻将她抱住，低头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这时候我应该安慰你。” 第十二章 谁能将富士山私有（12） 1。 程雪歌没有再更新微博。苑青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既然来了日本，索性到最出名的景点逛逛。 花见小路上有穿和服的日本女子来来往往，各色的和服，不同的风韵，踏着木屐，像是走进了日本电影里。 苑青颖忽然想，世界这么大，有如此多未曾见过的缤纷颜色，他千里迢迢来找程雪歌，到底出于何种心态，又是对是错？ 他忽然觉得，程雪歌就像……就像一所学校。 曾经千方百计地想要逃离，毕业之后，却又会深切地怀念起逝去的校园生活。 程雪歌是他的青春，以及年少时最纯粹的某个部分。 然而成长似乎就应该割舍过去。 但是真的一刀割下去……也是切肤之痛。 2。 花见小路附近的小店都很别致，他给她买了咖啡，抹茶蛋糕，还有抹茶冰激凌。 程雪歌一大早就在地铁里晕头转向，现在已经饿的不行，可以说是在狼吞虎咽。 “还是少吃一点吧。” 钟尘吃饭效率也比别人高，已经放下刀叉，抬头看着程雪歌，温温一笑。 “一会儿要穿和服。然后，晚上想带你去吃螃蟹。” 程雪歌看着他弯起的唇角，也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手忽然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就用小勺挖了一口抹茶冰激凌。 “你在说我胖吗？那一会儿拍照的时候，能不能把我拍瘦一点儿？” 程雪歌吃了口碧绿的冰激凌，抬头瞧着钟尘，滴溜溜地眨了眨眼睛。 这双眼睛已经许久未曾绽放过这样的光芒。 钟尘也被她这一刻明媚的气场感染到了。 “你不胖。”他一脸认真的样子，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而且很漂亮。” 程雪歌愣住了一瞬，脸颊缓缓泛起潮红。 仿佛已经半辈子没有人夸过她了。 最初的时候，苑青颖还夸她唱歌好听……后来，他的注意力就不肯再给她。 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沉默，闷头玩手机，仿佛她是具有点菜功能的一件摆设。 很多时候，“赞美”是女人无价的化妆品。 程雪歌瞧着钟尘，怔忡了片刻，唇边沾了一小块冰激凌，她自己却未察觉。 钟尘犹豫了片刻，觉得按照“谈恋爱”的流程，自己现在应该这样做—— 他拿起餐巾，探出身去，轻轻将程雪歌唇边的冰激凌擦掉。 他的气息扑面而来……程雪歌骤然紧张起来，四肢仿佛石化，动作完全僵掉了。 他顺势牵起她的手。 “走吧，我们去和服店，然后趁着天光正好，给你拍照。” 程雪歌觉得这一刻像是做梦，有些恍恍惚惚的，被他拖着手走到门口，明明刚吃过饭，四肢却使不上力。 几乎在同一时刻…… 钟尘从店里推开透明的玻璃门，拉着程雪歌走了出去； 苑青颖从另一侧的玻璃门进来，与钟尘擦肩而过。 身侧飘来一缕熟悉的气息……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就是让人觉得熟悉。 苑青颖回头看了一眼。 那对情侣手牵着手，背影看起来十分般配。女生的背影有点像程雪歌，但是比程雪歌要瘦上一圈。 这么短的时间里，程雪歌不可能找到比自己更好的男人。 关于这一点，苑青颖还是有自信的，所以并未在意，很快回过头去。 很多时候，目光交错的一刻，就像彼此命运的偶然重合，在那片刻交汇的时空里 …… 他们也已经走远。 3。 和服店地处闹市，空间很小。里面密密层层地铺排着彩色云朵似的和服，以及琳琅满目的配饰。 日本小姑娘服务态度很好，用带有日本口音的英语说，“上面都写了价钱，那片区域是最贵的，要加钱。” 钟尘点点头，对程雪歌说，“选你喜欢的吧。” 程雪歌理所当然地奔向不需要加钱的区域。 钟尘犹豫了片刻，欲言又止，怕惹她不高兴，就什么也没说，走到最贵的区域，挑了一件和服递给她。 “这件质地好一些，颜色也更饱满，你觉得呢？” 钟尘根据地铁事件的前车之鉴，知道程雪歌想省钱。 他也尊重她的想法，只是试图用她能够接受的方式提出自己的意见。 直接把东西递到她手里，让她选择，总比告诉她该怎么做来得直观。 “哇，这件好漂亮！” 程雪歌果然眼睛一亮，这件和服是樱花粉色的，仿佛夕阳笼罩下瑰丽的云朵，可是看了眼价钱，又露出犹疑的神色。 “好贵……也好美。” “我借你，以后你可以慢慢还给我。” 钟尘怕她不接受，又说，“你现在是我女朋友啊，我有责任让你开心的。” 程雪歌捧着粉色云朵似的美丽和服，怔忡了片刻，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他的眸子乌黑深邃，却像是两颗糖果，能够融化在心头，泛起甜蜜。 她也犹豫了一瞬。然而身体已经离弦而出，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水到渠成。 “那就谢谢你啦，男朋友。” 程雪歌捧着和服背转过身，往试衣间的方向走去。 脸颊也在转身之后的瞬间火辣地燃烧起来。 ……像是多年前初恋时的心跳。 ……又像是摘下了铠甲，露出更深处的软肋。 试衣间里，赤脚踩着满地绮丽的衣料，程雪歌发了条微博。 “年轻的时候，以为爱情是永远，是白发苍苍，是一辈子，是世人眼中的完美。 可是现在，我想爱情是“当下”，是心动，是孤独，是能够接受别离的短暂相聚。” 4。 钟尘坐在门外等程雪歌。 拿出手机刚要处理工作上的事，这才发现有近十条新微信。 有三条是方汀发来的。剩下的都来自钟亦。 “你在哪？”印象中，方汀发消息时总是一本正经，很少使用表情。 “我在上海。” 钟尘扫了一眼就算出间隔时长。 不知道方汀收不到自己回复时，心里是否也会如自己从前那般忐忑。 间隔23分钟之后，她发了第三条。 “阿尘，你什么时候回来？可以见个面吗？” 她叫他阿尘。 ……上一次她这样叫他，似乎是在他去纽约留学之前。 她终于把他当大人看，可是有些东西在萌芽的时候，同时也是尾声。 “我在日本。” 他回复了这几个字，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打开钟亦的对话框，果然跳出来一大堆表情包。 “金主爸爸？”一个狗头。 “歪，有人吗？”一个狐狸头。 钟亦向来很懒，能用表情代替的，绝不打字。 但是最后一段，她说，“我跟方汀在上海。你在哪？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钟尘每次都是实话实说，却难免给人感觉很敷衍。 钟亦几乎是即时回复。 “如果你还喜欢方汀，就赶紧回上海；如果你已经对她没感觉，就千万不要回来。” 5。 这时，程雪歌打开试衣间的门。 窗外的阳光仿佛跳动了一下，一簇明媚液体似的在半空流转。 程雪歌穿着樱花色的和服，换了发型和妆容，迈着碎步，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 仿佛眼前出现一道光……钟尘乌黑的眼眸被这樱花般的粉色点亮。 “第一次穿和服……啊，走路好难。” 程雪歌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一会儿打车吧，我请。” 就算是真的男朋友，也要悠着点用，更何况他是借来的。 “耽误你这么多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和服一层一层，穿法复杂，跟和服搭配的发型和妆容也很费时间。 钟尘抬起手臂过去，示意让她挽住自己，扶着她走下狭窄的楼梯。 “我的时间都是你的。” 他默默收起手机。 “你想怎么用都可以。” 6。 苑青颖以前都是跟程雪歌一起旅行，从来没有自己做过攻略。 现在一个人，就下载了隐约曾听程雪歌提过的“逃跑”app，选了一座预览图最漂亮的神社。 上面写着：“伏见稻荷大社”。 7。 “伏见稻荷大社供奉的是狐狸。” 钟尘帮程雪歌打开出租车的门，扶着穿和服的她从车里下来。 “果然，这里的狐狸石像栩栩如生……” 穿着和服走在风韵古朴的神社里，程雪歌有种穿越到电影里的感觉。 “山上有很漂亮的鸟居。我带你一路拍上去。” 钟尘已经举起手机，变换各种角度拍程雪歌。 “鸟居？那是什么？” 程雪歌尽管已经被他甜了一天，她此刻依然有些受宠若惊。 苑青颖从来不会这样拍她。顶多拍一张，糊弄糊弄就完了。 钟尘回答，“听说鸟居的来历是这样的——日本人认为，鸟是人类灵魂的化身，其中有好的灵魂，也有坏灵魂，所以不能让鸟落到神社。” 拍完照片，钟尘挽着程雪歌，沿着石阶走向鸟居。 “喏，这就是鸟居。——伏见稻荷大社的千本鸟居很出名的。” 程雪歌这才知道，原来鸟居就是一排排橘色的“开”字型牌坊。 古色古香，放在一起重重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却又仿佛能看到岁月在里面流传穿梭。 “之所以叫‘鸟居’，是希望鸟在此居住，便不会飞进神社。” 钟尘从小就是神童，不但理工科好，对其他事情也是过目不忘。 “听说，鸟居也是人界和神界的划分之门。鸟居里是神灵出没的地方。” 钟尘拉着程雪歌走进一排排绵延不绝的橘色瑰丽的鸟居，牵着她的手走到一旁。 “所以有一种说法是，走入鸟居时不要走正中间，因为正中间是神灵进出的通道，靠边走是礼貌和虔诚的表现。” 他的手好暖。 他知道的好多。 他帮她拍照时好有耐心，并且毫无怨言。 ……如果这里的狐狸真的有灵，能不能告诉她，这种感觉，是喜欢吗？ 借来的幸福……又怎样才能多留一晌？ 第十三章 新欢与旧爱的对决（1） 1。 黄昏的光辉笼罩着静谧的神社。 重重叠叠的橘色鸟居，和栩栩如生的狐狸石像，在夕阳的折射下绽放出神秘而饱满的色彩。 程雪歌第一次亲身进到神社里，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这是什么？” 红色的小亭古色古香，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狐狸木牌。 “这个叫做绘马。是‘许愿牌’的意思，是来于书写愿望的木板。” 程雪歌穿着和服木屐，迈着碎步走过去，捧起一面狐狸木牌，仔细端详。 “每个木牌上画的狐狸都不一样呢……为什么叫绘马？这明明绘的是狐狸啊。日语里管狐狸叫马么？” 余晖照亮了穿和服的少女，程雪歌整个人被笼罩在一片瑰丽的粉色里。 钟尘已经买好了一个空白的木牌，连同画笔一起递给程雪歌。 “那句抗战剧里很出名的‘巴嘎呀鹿’，实际上是‘指鹿为马’的意思。但是这种木牌之所以叫绘马，是因为日本最初祈求晴雨，用的是黑色马匹或白色马匹，后来渐渐简化为马匹的绘画。演变到今天，漫漫演化为印有神社相关图纹，有空白处可以供人书写愿望的小木牌。” 钟尘逆光站着，脚下是闪烁着橘色光芒的灿烂的土地。 她抬头望着他。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就像被百度百科附体了一样。” 世上原来有这样一种男人。 外表清秀，内心丰富，知识渊博，体贴细致，又从不张扬。 理性，却慢慢学会在乎她的感受，不指责也不抱怨。 她忽然发现自己盯着他看了太久，急忙低下头，在空白的木板上画狐狸。 “我画画很差的，就连几何课上的图形都画不好。” 她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呃，我把它画的像猫……狐狸君会不会生我的气啊？” “当然会生气啊，当心你许愿它不理你。” 钟尘看着程雪歌忐忑的样子，不由好笑，接过她手中的画笔，低下头认真修补。 很快的……那只猫有了些狐狸的样子。 “你不但是个百科全书，还会画画！” 钟尘把木牌还给程雪歌。 “拿去许愿吧。” 程雪歌捧着木牌，舒展开笑容。 “愿望要是给人家看到，是不是就不灵了？” 钟尘识趣地转过身去。 她捧着木牌，看着夕阳西下中钟尘的背影，不由怔忡了片刻。 此时此刻，她很想在木牌的空白处写： 想要一段更好的爱情，忘记伤痛重新开始。 ……可是，如果她许下这个心愿，那么跟从前的自己，又有什么分别？ 还是把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因此这幸福随时都可能被摧毁。 所以程雪歌犹豫了一瞬，在狐狸下面的空白处写—— 追求理想，事业进步。 当了十年没有名分的家庭妇女，她在事业上起点很低。 可是没关系，哪怕是进步一点点，她也会觉得很满足。 这个心愿里可以没有男人，但是一定要有她自己。 未来只要充满光明，就算一个人也无所谓。孤单也总好过依附别人。 这一次她不能再走错路了。 2。 苑青颖远远看着身穿粉色和服，双手合十正在许愿的程雪歌，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他轻轻揉了揉眼睛。 夕阳的光晕给整个神社投下一层柔光，这一刻程雪歌身上仿佛自带滤镜。 虽然她还是有点儿胖，但是眉眼已经清晰了许多，找回了些昔日高中时代的风韵。 苑青颖脚步一顿，一簇欣喜泉水般的涌上心头。 “雪……” 他上前一步，正要叫她，这时却看到一个瘦高男子，笑盈盈地走到她身边。 苑青颖愣住。 他此时的心情忽然间难以描摹…… 就像—— 就像傍晚蛋糕店里卖剩下的面包，你知道这个时间会打折降价，正想顺路把它买回家当早饭…… 却忽然发现，那些你以为卖不掉的面包，早已经被别人买走了。 早餐原本可以有很多选择。豆浆油条，煎饼果子，本来不一定非得是面包。但是你却在失去最后的机会以后，发疯地想要吃面包。 这一刻，他看见身穿粉色和服，比往日所有时刻都更温婉美丽的程雪歌，轻轻挽起那男子的手臂。 侧脸上带笑，露出小巧的一个梨涡。 3。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程雪歌挽住他的胳膊，像个真正的女朋友。 “我想去求签，你能带我去吗？” 钟尘怔了怔。她忽然挽住自己，温热的气息骤然贴近，他的手臂僵硬了片刻。 “好。我带你去。” 程雪歌心情很好。 “我今天这么开心，应该会求到好签吧？” 4。 苑青颖放慢了脚步，缓缓跟在他们身后。 这样梨涡浅笑的程雪歌，周身绽放着愉悦的气场，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过了。 人都是这样的。贪心不足，或多或少。 只有在失去之后，才会重新定义一样东西的价值。 苑青颖唇角抖了抖，大步走向程雪歌。 5。 签文上写着“凶”。 程雪歌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气场也随之一变。 钟尘停下脚步，掏出几个五元的日币，放到程雪歌掌心里。 她不解，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再去抽几张吧，抽到你满意的为止。” 他黑色的双眸里散发出和煦的光芒，像是午后的太阳，清浅温暖。 程雪歌抽了坏签，心里还是不安，掂量着手里的硬币。 “五块钱一次，就算买到好签，也不准了吧？” 他轻轻扳过她的肩膀，眼中那簇温暖的光，安静地笼罩在她身上。 “在日语中，‘五元’跟‘结缘’同音，所以这种硬币，被当作是跟神灵通讯的工具。” 程雪歌的表情微微舒缓了一些。但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钟尘拉着她走到“手水舍”旁，也就神社旁用来洗手的地方。 “再洗一次手，重新来吧。” 程雪歌仔仔细细地洗了手，又求了一只签。 依然是下下签，上面写着“大凶。” 程雪歌的笑容彻底消失在唇角。 她露出不服输的神色，抿住嘴唇，“不算，我要再来！” 钟尘轻轻按住她的手。 “不要强求。” 程雪歌摇摇头。 “我偏要强求！” 就算这样会显得自己有些偏执，但是此时此刻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她，真的很难接受这不好的预兆。 程雪歌跟自己杠上，还要再去求签，钟尘忽然单手将她抱住。 她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陷入到他温暖结实的臂弯里。 钟尘握着她的手，将剩下的硬币扬到水里。 水花四溅，叮咚作响，程雪歌冷静下来。 他自后将她抱住，下巴抵在她肩膀上，轻声安慰道。 “这些都是上上签。你在心里抽到就好了。” 程雪歌原本堵住了的心情，忽然就透进千丝万缕的阳光来。 被他这样抱着……这种感觉真的很幸福啊。他身上有好闻的味道和温暖的体温…… 最让她感到幸福的是，他在乎她的心情。 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想让她开心而已。 ……如果换做苑青颖，他一定会不耐烦，说她无聊，让她不要迷信更不要浪费时间。 程雪歌放弃了对抽签的执念，回手紧紧将他抱住。 日落西斜，天色又暗了一分。她身上的樱花粉，在明暗交替中散发着雪花般的冷色。 原来他这样高。她穿着木屐，嘴唇才到他的胸口。 “真的非常感谢你……” 她双手在他背后紧紧攥住他的衣服。 “原来被人呵护是这样的感觉。” 好幸福。可惜她的幸福只在旅途里。 这时，忽然有个黑影冲上来，狠狠将他们扯开。 程雪歌做梦也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看到如暴怒狮子一般冲过来的苑青颖！ 第十三章 新欢与旧爱的对决（2） 1。 程雪歌睁大了眼睛。 “……苑青颖？” 这名字的发音都有些陌生了。但毕竟是曾经最熟悉的人，她一眼就认出来。 可是，仿佛上辈子认识的这个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夕阳笼罩的神社前，她疑心自己看错了。然而他是真的，他脸上的愤怒也是真的。 ……该怎么形容这一刻的苑青颖呢？好像也不是吃醋。 他像一个看到女儿跟小流氓约会的父亲，冲过去揪起钟尘的衣领。 “你是谁？你离她那么近干什么？”苑青颖几乎是咬牙切齿。 程雪歌心里一急，忘记了此时自己正穿着和服跟木屐，冲过去想要拦住苑青颖。 木屐本来就不跟脚，程雪歌像一根要离弦的箭，身子往前探出…… 结果人没出去，木屐却飞了出去，她也下巴先着地，整个人摔在地上。 钟尘跟苑青颖都愣住了，眼看程雪歌摔了个结结实实。 钟尘挣开苑青颖，冲过去扶起程雪歌。 “摔疼了吗？” 程雪歌觉得丢脸极了，从地上的影子看到自己头发散乱，下巴也火辣辣地疼。 然而此刻，钟尘温柔的声音，让她觉得心里好过了一些。 “我没事，你怎么样？” 程雪歌坐在地上，看着钟尘被抓皱了的衣领，对他露出抱歉的神色。 这时苑青颖又冲过来，将钟尘推走，粗暴地把程雪歌从地上拉起来。 “你跟他才认识多久？你知道他有什么企图？你怎么一点防备心都没有！” 苑青颖此刻的表情，几乎是在恨铁不成钢，跟吃醋嫉妒比起来，愤怒要更多一些。 “你没有社会经验，又是孤身一人，别被人家卖了还帮着数钱呢！多危险啊！你跟我走！” 苑青颖像个愤怒的家长，拽着程雪歌转身就走。 程雪歌脚上的木屐已经飞了出去，穿着配和服用的分趾袜子，拇趾跟其余四个脚趾是分开的，行动起来很不利落。此时风筝似的被他拽着，下巴上火辣辣地疼着。 钟尘不喜与人正面冲突，但此刻实在看不下去，上前一步，拉住程雪歌的手。 “放开她。你有什么权利替她做决定？” 程雪歌此时一身狼狈，身上樱花粉色的和服已经歪歪扭扭，发型乱掉，下巴也卡破了，缓缓渗出血来。 “你这样的南蛮子我见多了，小白脸，就会哄女人开心！不管你有什么企图，我不许你再接近这个女人！” 苑青颖认定长相英俊的钟尘是个拆白党，手臂用力，试图把程雪歌拉到自己身后。程雪歌心里愤怒，实在是手上力气不够，挣不开苑青颖铁箍一样的手。 “苑青颖，你冷静一点……” 京都的夕阳光芒清澈，余晖如星尘一般笼罩着到伏见稻荷大社。 三人僵持片刻。 钟尘看到程雪歌手腕红了，怕弄疼她，只好先松了手。 苑青颖仍然牢牢攥着她的手腕，眉宇间皱起“川”字，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也是发自肺腑。 “不理智的人是你！我知道跟我分开你很难过，是我伤害了你，你一个人无依无靠，很容易被这种小白脸迷惑……但是你也不想一想，你都快三十岁了，长的也不漂亮，他跟你才认识多久？不图你别的，难道图你青春美貌？” 程雪歌怔住片刻，简直想笑，心里流淌出酸楚与苦涩交织的情绪…… 哭笑不得，咬牙切齿。 “苑青颖，你还是瞧不起我。” 程雪歌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受了伤，苑青颖一愣。 “就算我被他骗，也是心甘情愿的。请你记住，我们已经分手了。现在不过是互相知道名字的陌生人而已。”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 “我的事跟你没关系。请你自重。” 2。 叶长青找了专业的老师给方汀训练形体和舞台技巧。 几天下来，方汀进步神速，已经能像个半专业的歌手，在舞台上自弹自唱周杰伦的《最长的电影》。 “我们的开始 是很长的电影 放映了三年 我票都还留着 冰上的芭蕾 脑海中还在旋转 望着你 慢慢忘记你……” 钟亦在台下听得出神。不知不觉，心里又想起李炎。 他们三个从小就认识，几乎一起见证了周杰伦当年红遍大江南北，现在结婚生子，发福微胖。 从风一样桀骜不驯的单薄少年，变成今天疼爱妻女的中年男子。 “方汀还是有两子的，舞台技巧一教就会。而且她会弹钢琴，嗓子也还行，并且外形够清纯。” 叶长青坐在钟亦身边，摸着刚长出来的一撮小胡子，瞧着舞台上的方汀。 “不过就是年纪大了点，还结婚了，想赢过那些95后，可是要付出更多啊。” 钟亦经常灵魂出窍，认真听方汀唱歌，也懒得理叶长青。 这时他用手肘撞了撞她，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压低音量。 “小亦，你实话跟我说，钟尘对方汀……是不是有点那个意思？” 钟亦一愣。 叶长青见钟亦这个表情，知道自己猜中了，露出得意的神色。 “那天在夜店我就看出来了……啧啧，我跟钟尘认识这么多年，多少还是了解他的。像他这样的神童，就喜欢方汀这样的类型。” 钟亦板起脸孔。 “别乱说，方汀已经结婚了。” “不耽误啊，女神嫁给别人，就不会变成蚊子血，反而成了心头的白月光。再说，这年头离婚也容易。方汀是有野心的，不然也不会跟你做朋友。她跟那个公务员根本就不般配，各走各路是迟早的事。” 钟亦心里暗暗吃惊。 不知道是旁观者清，还是叶长青人情练达，他的话竟然句句戳在她心上。 这么多年了，方汀是她唯一的朋友。钟亦知道自己性格不好，但是方汀总能以柔克刚。 “方汀资质固然不差，但是比她条件好，比她年轻有野心的小姑娘满大街都是。我家三代生意人，一分钱的赔本买卖都不会做。这次肯砸钱捧她，当然也是看你面子，但是更重要的是，我想给钟尘送个人情。” 叶长青陪钟亦在上海混了几天，觉得时机成熟，终于说到主题。 “只要他肯继续投钱，我有信心把这次比赛搞成今年的娱乐爆款。有些话不好放在明面上说，你去帮我打探一下钟尘的意思？” 方汀唱完这首歌，长舒了口气，在舞台上向钟亦摆了摆手。 叶长青冷眼瞧着方汀，继续说道，“现在我已经安排方汀过了江浙赛区的海选，也找了最好的老师培训她。现在她已经迈出第一步，万事俱备，将来星运如何，能走多远，就看钟尘的意思了。” 3。 苑青颖低头看着程雪歌，怔怔的，喉头发苦，心头发痛。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竟然变得这样陌生。 她冷漠的眼神刺痛了他。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方才他确实失去了理智。 程雪歌理了理凌乱的头发，下巴蹭破了，渗出薄薄的一层血迹……隐约还有一层薄薄的泪水，在眼眶里辉映着夕阳。 钟尘心里不忍，走过去拾起木屐，俯下身去，帮她仔细穿好。 程雪歌低头看着钟尘，此刻他帮自己穿鞋的样子真的好温柔。 然而紧接着，这种温柔竟然像钝器一样磨痛了她的胸口。 程雪歌轻轻拉起钟尘，挽住他的手臂，酸涩看向苑青颖。 “在你眼里，我永远不值得这样被人用心呵护。……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但是既然已经分手，希望今后……再也不相见。” 苑青颖心头一颤。 忽然间，有一种恐惧感，乌云似的笼罩在他心头。 程雪歌倚着那个颜值比自己更胜一筹的瘦高男子，表情冷漠地转过身去。 她挽着他的手臂，踏着木屐，背对着夕阳…… 樱花粉色的和服流光溢彩，仿佛是要从此走出他的世界。 苑青颖心如电转，多少个念头顷刻间闪过，流星似的划出火焰，却一个也抓不住。 最后他后悔起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好不容易遇到她，却被他搞砸了。 “雪歌……” 苑青颖的语气终于软下来。 “我是专程来日本找你的。” 他追出两步，声音更轻，也更沙哑。 “外婆过世了。” 程雪歌背影一震，停下脚步。 “她到最后一刻还惦记着你……” 苑青颖眼眶骤然酸涩，也不知是因为程雪歌还是因为外婆。 他不能允许程雪歌真的走出他的世界……他也不相信她能找到比自己更好的男人。 这小白脸一定是骗她的，他有责任要保护她。 “好歌曲”比赛的东北代理权他已经拿到了，他可以保她晋级，帮她找回从前的梦想。 所以只要她肯跟自己回去，他就有信心复燃旧情。 苑青颖是天蝎座的，心念如电，然而表面深沉不动声色，已经打定主意改变策略。这一刻，声音和表情都十分诚恳。 “希望你跟我回去，一起送她最后一程。” 新欢与旧爱的对决（3） 1。 原来男人为女人剥螃蟹的样子这么迷人。 钟尘手指修长，步骤清晰，螃蟹剥的又快又好，雪白柔软的蟹肉，一条一条地堆到程雪歌盘子里。 “好了，你自己吃吧，我自己也能剥的……” 虽然程雪歌并没有看够他剥螃蟹时的侧脸……但她也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 许是因为她是北方女孩，又只跟苑青颖一个人谈过恋爱……当然也是自身不够漂亮，并不习惯被男生当成掌上明珠般呵护。 “你的手指破了，沾到酱汁会痛，还是我帮你剥吧。” 钟尘说到做到，果然带她来吃螃蟹大餐，还事先预约好了座位。 这家店是日本排名前三的网红店，现在过了饭点，门口等位的人依然排着长龙。 程雪歌低下头，拈起一条蟹肉放进嘴里，甘美新鲜。 日本人对食物的品味跟审美一样，崇尚自然，人为的痕迹不多，靠的是食材本身的新鲜和质素。 梦寐以求的日本之旅，穿了和服，吃了海蟹，程雪歌忽然觉得这一切像是一场梦，像是海边漂浮的肥皂泡。偏偏下午遇上苑青颖，将这个短暂而美丽的泡沫戳破。 程雪歌把雪白的蟹肉丝放进嘴里，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苑青颖外婆最拿手的一道好菜是红烧肉…… 看起来油腻，却很有嚼劲，最初是为了讨好外婆才吃的，时间长了却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你觉得我应该回去吗？……外婆一直是我来照顾的。” 程雪歌盯着盘子里的蟹肉，沉默了片刻。 尽管她低着头，钟尘还是能感觉到她眼眸溢出来的伤感。然后他说，“人死如灯灭，你回不回去，外婆已经不可能知道。” 理智到了一定程度便是冷漠，钟尘对很多事都看得很淡。 “你回去，只会继续跟苑青颖牵扯不清。” ……虽然她原想从他这里得到肯定的答案。可是他既然这样说，她觉得也有道理。 “这顿饭让我请你吃好不好？今天你帮了我很多，苑青颖的事也让你受委屈了。” 程雪歌知道这一顿螃蟹不便宜，但是越贵越好，因为她实在给他添了太多麻烦。 “但是苑青颖并不是坏人，他也不是故意动手的，他只是怕我被骗……” 钟尘看着她本能在为苑青颖辩解的样子，顿了顿，打断她。 “不开心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接受你的歉意。明天去哪玩？” 因为外婆的事，程雪歌此刻实在没心情继续玩，但又不愿扫他的兴。外婆年纪大了，生老病死本是意料中事，可是一想到那天在医院里竟是最后一面……程雪歌的心就绞痛起来。 外婆挽留她，但她还是走了。如果知道是这样，她会留下陪外婆过完最后的日子。 “富士山？” 程雪歌心里想跟苑青颖一起回去，送外婆最后一程，但是她也尊重钟尘的意思。 “行程里原本没有富士山，不过如果你想去，我们可以改路线。” 钟尘继续低头剥蟹。从她的角度看去，这张脸弧度清晰，轮廓温柔，她忽然发现自己看不够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喜欢看着他。侧脸也好，背影也好……只要是他，就像一本好书，吸引她的全部目光。 她想读下去……心情复杂，既想快点看到结局，又舍不得破坏现在的情节。 程雪歌不会剥螃蟹，于是就给他剥了一只虾，放到他盘子里。 也许因为蟹肉清鲜，也许因为心情复杂，她问，“要不要喝点烧酒？” 2。 苑青颖站在路口灯下，捧着手机，斜倚着灯柱站着。 透过小巷对面的落地窗，他站在这个位置依稀可以看到程雪歌的侧影。 她的唇角好像一直是上扬着的，抬头看着对面那人的目光也让他刺痛…… 不久之前，她还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的。 苑青颖不忍再看，低下头，继续翻看手机里的聊天记录。 他把她从黑名单里放出来，所有的聊天记录都还在，搜索一下“老公”，可以找到上千条记录…… 往昔的点点滴滴，此时此刻，像异国他乡又浓又烫的烧酒，在日落凄冷之时，涌上心头。 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仿佛整个人生都变了。 程雪歌并没有答应要跟他一起回去。她说要想一想，然后就拉着那个小白脸走了。 苑青颖心里清楚，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已经今时不同往日。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偷偷地一路跟在他们身后。 那小白脸一定是个骗子。他想，只要查清楚这骗子的底，程雪歌就会回到他身边的。 3。 喝了烧酒，吃了螃蟹，走出饭店，凉凉的夜风拂在脸上格外舒服。 程雪歌知道自己没醉，但只是比平时爱说话，她伸手指了指头顶上的古铜色圆月，一枚硬币似的贴在半空。 “以前外婆总跟我说，人的一生是有数的，经历多少次阴晴圆缺，起伏升落，这辈子就过完了。只不过每个人命数不同，阴晴圆缺的次数也不同。” 和服今天来不及还了，所以程雪歌还穿着这一身樱花粉，踏着木屐。 被风一吹，酒力上头，脚下一晃，跌坐在马路边。 索性坐在那里不起来。 仰头望着那一轮圆月，她说，“外婆一生算不上圆满，但也算是子孙满堂，寿终正寝。我能接受她过世……但我只是遗憾，不该在最后的时刻拒绝她，我本可以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她觉得头晕，摊开双手捧着自己滚烫的脸颊。 “女人这一生的阴晴圆缺，我也算品尝过大半了……生母早逝，后妈刻薄，初恋情人救我于水火，就像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可是世道变了，灰姑娘都是隐藏的富二代。”她忽然觉得自己舌头不够长，说起话来仿佛语无伦次。 “除了苑青颖，外婆跟我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我觉得心口堵得慌，是我对不起她。我也怕像她一样，一个人老，一个人死，我还有那么多事没做过……” 程雪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想跟苑青颖回去，但她也不想对外婆问心有愧。 外婆那个年代的女人，丧偶守寡就算命硬，一个人带大孩子，就可以说是刚强，但是现在的女人，有多少谈着恋爱，结了婚，却依然跟丧偶一样。 苑青颖还算好的，至少他一直在经济上支持着她。 但是程雪歌已经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 夜风温和，吹在脸上像层轻纱，她心底发烫，五味杂陈。 “我不想回家。” 但是又不知道能去哪里。 钟尘陪她坐在路边，一直默默看着她的侧脸。 她喝了酒，话多起来，脸颊粉红，眼睛里透出一丝伤感。 “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钟尘握住她的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旅行，不是就该去做些平常不会做的事么？ 4。 其实上海的夜店并不比大阪的差。甚至灯红酒绿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程雪歌在上海作为一个外卖小妹，每天累到筋疲力尽，从来没去过。 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环境，都更容易让人短暂地忘记烦恼。 来之前他带她买了一身新衣服，黄色连衣裙配同色高跟鞋，站在放纵的人群中才不至于显得违和。 他换上一身白衬衫，卡其裤和蓝色皮鞋……她发觉想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好像更难了。 程雪歌不适应穿成这样，忍不住用手去拽短裙边缘。 人群拥挤，灯光像海面上的探照灯，忽明忽暗，他把她圈进自己手臂里，然后把她的手从裙子边缘上拿开。 “你穿这样很好看。”他说，“今晚你要开心要一点。” 钟尘很少来这种地方，但他足够聪明，学什么都很快，马上找到节奏感和跳舞的精髓……用最短的速度使自己看起来像个又帅又会玩的老司机。 他今晚做这些事的全部目的，就是想让程雪歌开心。 程雪歌被他感染，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融入到躁动的人群中。 他用自己的身体和手臂保护着她，把她圈进一片安全的小天地。霓虹灯下他的眼睛，颜色变幻，又像大海一样深邃仿佛要把人吸进去。 程雪歌觉得自己醉了。也终于明白李白诗歌里说的“但愿长醉不复性”是什么意思。 舞池气氛在午夜抵达高潮，人群冲撞，把她推到他怀里。 程雪歌攥住他胸口的衬衫……他的身体温暖坚实，并不陌生，透过只是这一刻，她想靠得他更近。 “我可不可以喜欢你呀……跟合约无关的那种……” 她有生之年第一次这样放纵，双手环住他的脖颈。 “你呢？你喜欢我吗？” 第十三章 新欢与旧爱的对决（4） 1。 钟尘愣住，眼眸中倒映出程雪歌桃花似的脸颊…… 舞池里荡漾着酒精跟荷尔蒙的气息，无色无味，无处不在。 她出现在他世界里完全是个意外……随波逐流地走到今日，他忽然觉得事态发展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程雪歌看着霓虹灯中的这个男人，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太过紧张…… 仿佛周身的血液都凝聚到一处，心脏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那么难以启齿的话，她竟然说出来了？程雪歌心念飞转，忽然又想起苑青颖。如果说出去的话也能撤回，那么她一定会选择撤回。因为那段失败的初恋，不但带走她的青春，也带走她的自信。 程雪歌忐忑又灼热地看着钟尘，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时dj忽然换了曲子，是一首重新混音的英文老歌，整个场子骤然嗨了起来…… 舞池里的年轻男女尖叫着，跳着，随着音乐，海浪般地冲向二人，将他们更紧地推到一起。 程雪歌的脸贴到钟尘潮湿的胸口上……水汽浸透了衬衫的衣料，呈现出胸部的轮廓。他应该是有常年健身，肌肉紧实…… 咚咚咚的声音不知是她的心跳还是夜店里的低音炮…… 狂欢的人群海浪般潮起潮落，挤得她站不稳，程雪歌伸出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 忽然间，又仿佛汪洋大海只剩下他臂弯里的一方天地。程雪歌深吸一口气，他身上的味道可真好闻…… 酒精模糊了她的自制力，她像被花香吸引住的小蜜蜂，一仰头就对上他的唇……他呼吸温热，像是最浓烈的花香。 她迷恋这气息，霎那间恨不能钻到他身体里。完全是出于本能，她搂住他的脖子，用力吻住他的唇。 有点咸，是酒香和男人的汗味，程雪歌贪婪地吮吸这花蜜……已经忘记多年前初吻的感受，只记得这一刻的战栗。像有烟花在心头炸开，绚丽灼热。 活着真好。她想。活着会有这一刻的美妙。 他的手揽住她的腰，这手臂线条如雕塑，却又带有诱惑的温度，她觉得血脉喷张，几乎站立不稳…… 水蛇一样缠绕在他脖颈上的两条手臂情不自禁地收紧，整个上半身依偎在他胸口，还想要得更多。 2。 苑青颖站在人群之外，目光像无形的钉子，牢牢盯住程雪歌和钟尘。 痛吗？他问自己。 不痛。他才不会为这种女人心痛。 苑青颖怒火中烧，转身想走，然而心跳好快，浑身冒出虚汗，竟然连挪动脚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用力锤了几下，心室才仿佛透进一丝氧气。 周身的血液却依旧凝固着，像三尺寒冰，正因为非一日而成，才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带出那些日积月累的，连他自己都遗忘了，但却依然存在于内心深处的情愫。 ……她不爱他了吗？这女人是骗子！苑青颖掏出手机，翻出分手时程雪歌发给自己的短信…… 一滴眼泪落在手机屏幕上，氤氲了那短信上的一字一句，当真是如泣如诉。 当时他一个字都没有回复她。当时他一心想要甩掉她。 他总以为她找不到更好的，永远也不会真正离开。 即使如此，她就可以这么快变心么？ 好像她是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不管他多任性，她永远都在。 苑青颖捂着胸口，跌坐在身后的沙发卡座上。他的目光仍然无法从舞池里正在激吻的程雪歌身上离开。 那么炽热，充满激情和渴望，带有陌生的风情。 ……每多看一眼，他心头就像多挨了一刀。 起初只是钝钝地痛感……然后燃起星星点点懊悔的火焰，炙烤着心房里的某一层。 那一层像一个抽屉，装着那些平时用不上的，压箱底的，真实存在过并且落满灰尘的回忆和爱情。 苑青颖捂住双眼，不想再看。 可是就算闭上眼睛，她和别的男人抱在一起的影像就像被钢印印在脑海中。 紧接着，男主角又变成他自己，少年时代的他情窦初开，第一次抱着程雪歌接吻的时候，他的手都在抖。 还能回到过去吗？ 不能，他不能原谅她！ ……如果他肯原谅，程雪歌会回来吗？ 想到这里，苑青颖心头像被巨石压住，戳了个洞，然后又流干了血。 这种感觉可能叫做绝望。 绝望就是无法挽回。 第十三章 新欢与旧爱的对决（5） 1。 场子里又换了一首曲子，dj把彩色的纸碎洒了满天，像是下了一场假的花瓣雨。 钟尘喝了酒，但是他没醉，低头看着面若桃花的程雪歌，沉默了片刻。她的气息萦绕在他鼻息。 他是个很难喝醉的人，天生清醒。在美国读书时，朋友给他吸大麻，他也是好奇，跟着吸了一口，却毫无飘之意。这些东西对他不管用。也不知道好还是不好。 “你喝醉了。同样的话，请你清醒的时候再跟我说一遍。” 再难的数学题，他在脑子里转一转就能算出答案。 可是这个问题，竟然算了几个来回，都没有头绪。 她在他怀里蹭，像一只皮毛发热的小猫。 “哈哈哈，我没醉。” 如果她说的是醉话，那他算出答案来也没用。 “我去买水给你喝。” 他不能扔下她，所以揽着她往人群外走。 她确实是喝醉了，拉扯着他不肯走，胆子也大起来。 这时舞池里换了一首慢歌，她伸手环住他的脖颈，贴着他的脸跳舞。 “你还没回答我啊？” 她只觉浑身的力气无处发泄，凑过去用鼻尖蹭他的耳朵。好女孩当得太久了，现在才知道酒精跟嗨曲的好处。咚咚咚，一颗心像是要跳出来。 “你怕了吗？” 程雪歌继续挑衅。从小到大，她压抑得太久。近来跟钟尘在一起，感受到被尊重，被爱护，一颗心才逐渐舒展……又在此刻的酒精和之前苑青颖的刺激下露出混乱的颜色。 钟尘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偏偏就不知道当下这个情况该怎么处理。 程雪歌渐渐安静下来，双手从他脖颈间滑落，倚在他怀里不再动弹。 钟尘低头看她，第一次在脑子飞速运转的同时，一颗心也失去了往日的平稳。 ……在前往洛杉矶的飞机上，他想换一种活儿法，所以他说他自己叫“李炎”，是个公务员，不得不与这个疯疯癫癫的胖女孩同行。 人生就是如此，第一眼看到对方的时候，以为只是路人，哪曾想到，最后会变成今天这样？ 很多次寻常的碰面，也不会想到，这会是彼此今生最后一次相见。 就像程雪歌跟苑青颖的外婆。 她觉得四肢无力，眼皮打架，脑子却异常清醒，在酒精的作用下，她思绪如风般在现实与回忆中乱窜，念及外婆，眼泪就止不住的落下来。 只好栖在他怀里装睡，像风浪里的小船，停靠在世上最后的港湾。 隐约感觉他拨开众人，揽着她走出人群。 2。 钟亦睡的早，方汀蹑手蹑脚走出卧室，把眼影擦淡了，又涂了一层带有淡唇彩效果的润唇膏，这才打开大门走出去。 一个男人等在她楼下。 在电梯上，方汀随手翻了翻她跟李炎的微信聊天记录。 往昔种种涌上心头，说不舍也是假的。 她以为她想要李炎，想要安稳的生活，以为只要两个人一起努力，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可是真的结了婚，真的得到了这一切，她才明白，李炎没有能力跟她一起越过越好，往后他甚至会拖她的后腿。 方汀走出电梯，瞧见李炎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他还是那样，背影笔挺，像小山一样。 读中学的时候，他是班长，老师青睐同学爱戴，他确实是像小山一样。 可是现在，走出社会，他不再是一个群体中的佼佼者，只是普通基层公务员，没背景，没能力，又没钱……已经不是从前那座小山了。 李炎看见她就站起来，穿着牛仔裤和格子衬衫，依然是熟悉的模样，她却觉得他与上海这座城市格格不入。 但是旧情如夜色，太阳一落，就更容易涌上心头。 “你瘦了。”方汀瞧着李炎，声音放轻了一些。 “你特意来找我的？” “咱们的事，总要说个清楚。” 李炎几日未见方汀，虽是夫妻，也觉得陌生和疏远，打好腹稿的话，一时间竟然难以出口。 “你想说什么呀？”方汀心如电转，走近了李炎，碰了碰他的手臂。 “一日夫妻百日恩，能说清楚吗？” 李炎一怔。方汀的手是弹钢琴的，在夜色中格外温软。 “你老远过来找我，一句好话也不说，当我是什么呢？” 李炎盯着她的手。 这双手与她的琴声一样，曾经挑起过他的心弦。 上海高档小区的夜色里，他轻轻握住了这双手。 “跟我回去吧。”李炎柔声说道，“咱们别吵架了。” 本来他是来说分手的，这样当啷下去算什么回事呢？ 可是跟从前多少次一样……一见到方汀这张脸，那些狠话就说不出来了。 “我都听你的还不行么？”他每每握住这双手，就不想再松开，“我会好好工作，努力赚钱养你……过两年咱们生个孩子，你也不用再出去教钢琴课了……” 方汀心头一热。抬眼一看，头顶却是上海的夜色。 小区静谧，闹中取静，树影遮住路灯，空气里飘着白玉兰的清香。倘若站的够高，便可看见满城的霓虹灯火，浸润了黄浦江的水色，在摩天大楼与欧式古建筑之间无声流转。 “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李炎手上加力，捏紧了她的手，“毕竟我们已经结了婚，不是谈恋爱那时候了……双方父母都看着，我妈喊我们回家吃饭呢，我能想到的理由都用过了……” 方汀思忖片刻，另一只手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然后沿着这条手臂往上，停在他肩膀上，轻轻掐了掐他的脸颊。 “钟亦还在这儿呢，我再留几天。你先回去，或者，你在上海玩几天，明天咱们一起吃个饭。” 李炎被她温软的手碰着脸颊，心中泛起温柔。 可是听了这话，那一丝温柔却像寒冬里泼出去的热水，迎风冷却下来。 “方汀，你这一套，换成别的男人，可能还会买账……”李炎头脑冷静下来，心也变得冰凉。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这招式，来来回回用了太多次。说到底，你就是不想跟我回去。” 方汀顿住片刻，轻轻哼了一声，背转过身去，带着撒娇的语气，“你怎么也不为我想想？好容易来一趟上海，你让我扔下钟亦一个人回去？还说你会改呢？……你还不是那样。” 方汀露出委屈的神色。 “别装了，方汀。”李炎的目光在夜色下陌生又冷峻。 “我刚才还旧病复发……差点儿又着了你的道。”李炎摇了摇头，望向别处。 “你是聪明，但你又何必把我当傻子？” 方汀缓缓收敛了笑容。 “你在上海，借着钟亦的关系，要参加什么唱歌比赛……起先我以为你只是玩玩，可是你现在每天跟着老师练习，还把以前的微博都删了，只发些弹钢琴，逛博物馆的照片。” 方汀沉下脸，背对着李炎。 “你是开始打造文艺女神的形象了吧。谁教你的？”李炎语气生硬，咄咄逼人，“你真的以为你有几分姿色，会弹钢琴，就能当歌星了？” 李炎绕到方汀面前，让她不得不看着自己。 “你今年快三十岁了，又结了婚……大部分参赛的小姑娘都是95后，二十出头的年纪才好去闯，人家也输得起。可是你呢？” 李炎现在也不是只想让她跟自己回家，他想戳她的痛处……最好也戳破她的梦。 “我也输得起啊。反正我什么都没有。谁让我嫁给你这种男人呢？” 方汀被他激怒，抬眼盯着李炎，“以前我以为你有能力，有担当，要强上进，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可是……” “可是什么？” 李炎上前两步，二人四目相对。 很多时候，夫妻之间有些话反而不能明言。虽然彼此早就心照不宣，可是一旦捅破了窗户纸…… 有些窟窿是永远也堵不上的了。 “我让你失望了？”李炎盯着方汀的眼睛。 “你知道就好。”方汀狠下心，一字一顿，“有些话你不说，咱们日子还能过长一些……我说了，一日夫妻百日恩。” 暗淡的月色下，李炎呼吸起伏，静静等待着方汀的答案。 “我们离婚吧。” 方汀定定看着李炎，落下泪来。 “就算我以后不能星途坦荡，一帆风顺，你也不要挡我的路。” 她转过头去，捂住嘴巴。她也舍不得李炎的好。 要不是他苦苦相逼，句句戳心，她也不会走这一步。 他也有很多优点，会照顾她，会逗她笑，又聪明又温柔……可是这些有什么用呢？她得到了，便发现，她要的不只是这些。 “就算当不成歌星，我也不想当个每月三千八百块的家庭主妇。我喜欢上海，我想留在这魔都。” 方汀走上台阶，临到门口，又回头看他一眼。 “要怪，就怪我有个钟亦这样的闺蜜吧。” 方汀刚要开门上楼，这时李炎在她身后冷笑。 “你当初跟我表白，就是因为，你知道钟亦喜欢我吧？” 方汀一愣，随即头也不回，背对着李炎一脚踏空，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3。 日本的出租车一贯的舒适温暖。 车开得很稳，淡淡的香气自然清新，程雪歌靠在钟尘肩膀上，车内与车外的月色一般安静。 钟尘像是在认真思考着什么，随后，他打开手机备忘录，打了一串字上去。 程雪歌动了动，睁开眼睛，她方才是真的睡着了。 钟尘把手机放下，拿出一瓶水递给她。 瓶盖是已经拧好的。 程雪歌一口气喝了半瓶。 忽然想起方才在舞池里意乱情迷那一幕。抱着他的感觉好舒服。 ……酒意翻腾，光是想起，就热血上涌。 “你还问么？” 她吓了一跳，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什么？” “我说了，那个问题，你要清醒的时候再问我一遍。” 方才她是喝了酒，但是他们之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骤然呼吸局促，奋力咽了咽，顾不上去猜测他的答案，正预备把那问题再问他一遍…… “我可不可以喜欢你呀……跟合约无关的那种……” 她心头滚烫，却再无胆量去勾他的脖子。 正打算开口，这时钟尘电话响了。 程雪歌把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钟尘……” 手机里传来带着哭腔的女声。 “出什么事了？”钟尘立刻听出这是方汀的声音。 “钟亦睡着了，有些话，我不知道该找谁说……” 方汀像是压抑着哭声，顿住许久，抽了抽鼻子，调整了声音，又说，“你在日本吗？你说过要带我一起去的，你还记得吗？” 钟尘一顿，答，“记得。” “那你还记不记得……五年前的春天，你为了救我，自己被车撞到……我照顾你的时候，你跟我说，你喜欢日本，我说我也喜欢，你就说将来要带我一起去……” 说着说着，方汀却哭起来，“你忘了，你全都忘了。” 她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呜呜咽咽地越哭越心酸。 钟尘没有哄女孩的经验，想了想，说，“别哭了……” 方汀顿了一下，哭得更大声。 “那我以后带你一起来。” 程雪歌一愣，睁大眼睛，侧头看着钟尘。 方汀果然不再哭了，还破涕为笑。隔着山海，都仿佛能看到她此刻甜蜜的笑容。 “你说的。”方汀的声音更轻，“钟尘，你能不能早点回来？我在上海……我想见你。” 听了这话，程雪歌心里刹那间翻江倒海，五味杂陈，心绪来不及梳理。她听见钟尘说，“我四天之后才回去。” 程雪歌心思稍定，这时方汀又说，“我离婚了。” 钟尘一愣。 “我好伤心……李炎他怎么能那样对我？钟尘你知道吗，他竟然打我！我好痛……心也好痛！” 程雪歌胃里翻腾，打开车窗，现实中的凉意扑面袭来，她奋力将顶到喉咙的苦涩压了回去。 第十三章 新欢与旧爱的对决（6） 1。 钟亦朦朦胧胧地听到哭声，翻了个身，那哭声却戛然而止，她清醒过来，睁开眼睛。 方汀背对着钟亦，双肩瑟瑟颤抖，压抑着喉咙里溢出的哭泣声。 “你怎么了？” 钟亦残留的睡意霎时间烟消云散，猛地坐起来，双手笼住方汀的肩膀，“是不是叶长青欺负你了？你先别哭，我找他算账去！” 这许多年来，也许是因为心底里的那一点愧疚，她对方汀一直呵护有加，像个男朋友。 方汀回过头来，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痕，被眼泪浸泡得轻微浮肿。 钟亦一怔，“你受伤了？” 方汀露出极力忍耐的神色，扑过来抱住她。 “小亦……小亦我……” 方汀泣不成声，眼泪瞬间打湿了钟亦的丝绸睡衣。 “小亦，我离婚了。” “什么？……离婚？” 这种感觉太复杂了，就连钟亦自己也描摹不出来。愧疚中带有一丝窃喜……震惊，却也早有预感。 “不是李炎的错，怪我自己不好。”方汀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地望着钟亦。 “李炎是个好男人。就算他打定主意要跟我离婚……我从楼梯上摔下去之后，他还是救了我。” 2。 程雪歌跟钟尘都没有再说话，一路沉默地回到住处。 各有心事。 程雪歌酒醒了一半，滚烫的心和身体都渐渐凉下来。 走进房门，她不小心踢到一个纸袋，蹲下去收拾，原来是一个纸制的狐狸面具。 “这是……” 她声音小了许多，不比在夜店时的奋力呼喊。 然而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他自然听得清楚，“在神社买的。——伏见稻荷大社。” 稻荷大社供奉狐狸。这面具在夜半之时格外诡谲可爱。 “送给我的？” 程雪歌拈着面具，抬头瞧着钟尘，眨了眨眼睛，她又垂下眼眸。 “我刚才喝醉了。” 钟尘回答，“是送给你的。” 程雪歌每次酒醒之后，心绪都格外清晰。 “其实人并不会因酒精改变本性，皆是借酒壮胆，抑或借酒浇愁。” 程雪歌拿起那狐狸面具罩在脸上。 “狐狸喝了酒，也会原形毕露。” 钟尘微微怔了一下。这些天好容易对她——或者说是对女人这个物种稍微有所了解，可是她似乎又改变了套路，不再按常理出牌。 她以前是兔子，是牛，是食草动物。谨小慎微，勤勤恳恳，闷着头往前走却不看脚下的路。但她现在不想再那样了，她把自己的脸遮在狐狸面具之后。 “前女友离婚了？你打算回去找她吗？” 程雪歌问了这句话，心也咚咚直跳，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特殊。 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处理不好就很难回头。 “嗯。”钟尘心里早有答案，他一贯擅长做决断，“但是行程已经定好了，我不喜欢打破计划。四天后再回去。” “那我的表白呢？你又打算如何处理？” “原本我打算接受你的建议，也在备忘录上写了交往的具体细则。但是在我们达成协议之前，我接到这个电话。” 钟尘把心绪理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这是变量，确实会影响我的决策。” 程雪歌把狐狸面具戴在头上，在镜子里看他，“那你能不能为了我，不要去见她了？” 她想，狐狸懂得使手段，使手段就需要忍耐。然而现代社会，狐狸也进化了。 她只想随心所欲的生活。 钟尘认真思考了一瞬。 “不能。”他很快给出答案，“我认识她十五年八个月零二十七天……我们之间有很多遗憾。她出了事，我不能置之不理。” “你还喜欢她？” “我不知道。” 钟尘说不知道，就是真的不知道。 他虽然擅长下决断，但是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始终无法量化。 “你们认识的时间长，我能理解。如果你为了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女人完全不念旧情，我也不觉得这是件好事。更何况我们还没有确定关系。” 程雪歌心悦诚服，只是仍然觉得失望。 失望能让人冷静。 “我们从认识到现在……一直是你在帮助我，保护我，让我体验到被呵护，被尊重的感觉。” 她走到他身边，把面具往上挪了挪，露出嘴唇。 “但是我差点忘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就算我们在一起，也不可能真正平等。” 她踮起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他身上的味道可真好闻。原来他才是狐狸啊。 是她不应该被迷惑才对。 其实她也抱着侥幸心理……她也有私心的吧？ 他人品好，长相也好，工作稳定……在上海有套小房子。 其实她也想依靠着他，摆脱现在颠沛流离的生活吧？ 为什么人面对自己，也不能完全诚实呢？ 程雪歌觉得可笑。 月光下，钟尘看见她头戴狐狸面具，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他不明白她在笑什么。 ……如果还想这样活着，她就应该原谅苑青颖啊。 继续靠男人生活的话……做生不如做熟。 就算这个老板更好更体面，但是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 程雪歌在心里讥讽自己，脸上笑容更深，心酸也更深。 ……差一点，就重蹈覆辙了啊。 犯错的人值得被原谅，但是一错再错就不可以。 “你喜欢一切按照计划行事，但我不是。” 程雪歌后退一步，摘下纸狐狸面具放在桌上，俯下身去收拾行李。 “我先走了。你愿意什么时候回上海，随便你。” 3。 苑青颖站在月光下。白霜笼罩的日本民宅区就像动漫里的一祯画面。 静谧的夜和心里的痛，都让他越发清醒起来。 从夜店一路跟着程雪歌和那个男人回到这片民宿，望着午夜阑珊的灯火，他心里却像是有无数盏灯，一盏一盏地复燃亮起。 ……曾经被岁月掩埋的火光，在嫉妒的灼烧之下死灰复燃。 如果说苑青颖之前一直是随心所欲，那么这一刻，他决定像个猎人，精心部署，夺回曾属于自己的一切。 忽然，那扇门竟开了。 程雪歌此时拎着行李出来，倒是在他意料之外。 他决定开始这盘棋的第一步。 第十三章 新欢与旧爱的对决（8） 1。 程雪歌拎着行李独自走在日本街头。白霜满城，笼罩在她身上，远远看去宛如白首。 苑青颖远远跟在程雪歌身后。 小巷里明月孤悬，两侧小楼黑影重重，程雪歌把狐狸面具挂在手腕上，心里却没有丝毫害怕的感觉。 直观感觉日本治安不错，为了省钱，她打算去地铁站里呆一晚。要真是遇到地铁里的变态杀人狂，那也只能认倒霉了。 此时，她心里如这小城的月光，清冷雪亮，空空荡荡，身后忽然传来加快了的脚步声。 “等一下。”是钟尘的声音，隐约仿佛有一丝怒意。 “现在是半夜，你一个女生这样很不安全。你必须跟我回去。” ……每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女，内心深处可能都抱着一丝被追回的愿望。 毕竟被重视，被关注，是每一个女人终生的需求。 同时，似乎言不由衷也是一种本能。 “京都治安很好的，街角就是警署，你放心吧。” 程雪歌语气显得诚恳而安慰，“没事的。你回去吧。” 钟尘素来冷静，凡事从来只要按照自己固有的准则即可，可是现在这个情况不在他的资料库里。 这让他有些困扰。不自觉地加重了语气。 “先回去好吗？你要是想走，天亮了我送你走。” 程雪歌觉得骑虎难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她知道自己不想回去。 回去了就等于白闹了。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闹。 也许潜意识里是想逼他表现出对自己更多的在乎。 “你别管我了行吗？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程雪歌的语气也没有很强硬。可是钟尘更加无措。 “不行。我不能把一个女生夜里独自留在街头。” 更何况是异国他乡，语言不通。 钟尘不自觉地加重了语气。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住了。 可是现在这个局面，她就更不能回去。 “放心吧。我会陪着她的。”苑青颖从不远处缓步走来。 深夜漆黑，他身后的画面仿佛是日本动漫中的一帧夜色。 “你走吧。我会把她平安带回国的。食宿机票我来安排。” 苑青颖看起来彬彬有礼，唇边挂着礼貌而虚假的笑容，可是让人挑不出错来。 钟尘怔了怔，看向程雪歌。 程雪歌一时也是茫然。夜幕下的苑青颖仿佛凭空而来。紧接着他又说，“程小姐，我知道我们之间曾有许多误会。可是外婆留下遗嘱，请你务必出席她的葬礼。” 苑青颖第一次用这样客气而疏远的语气跟她说话。他似乎终于摆正了位置。 程雪歌捏了捏行李箱把手，想起最后一次跟外婆见面，心里也是遗憾，想要做点事情补偿。 “程雪歌，你要跟他走吗？” 钟尘看了眼手表，决定尽快结束这件事。他已经违反原则，花了太多的时间在她身上。 她不得不面对他。差点忘了，他已经看过她的护照，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所以方汀这个名字是假的，说自己什么都不想要也是假的。 骄傲洒脱全部都是假的。只有贫穷和孤独是真的。 然而换做是你，你又会爱上一个贫穷又孤独的人吗？ 于是程雪歌点了点头。 钟尘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笔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像水珠无声地融进水里。 2。 “你跟方汀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李炎约钟亦见面。 钟亦背着方汀，偷偷跑到外滩来见他。 清晨的黄浦江畔水汽弥漫，十里洋场还未苏醒，时间仿佛在民国建筑和摩天大楼之间定格。 “你吃早饭了吗？” 李炎看起来十分疲惫，望着江面，“别再跟我提方汀了好吗？我现在真的很累。” 钟亦动了动嘴唇，内心深处隐秘地浮现出一丝窃喜，理智上却又觉得为难。 所以她也看向江面，海风迎面吹来，钟亦打了个冷颤。她趁方汀睡着了才溜出来，只穿了一套丝质睡衣，好在最近流行这样穿，又在出租车上画了淡妆，看起来又潮又靓，卓尔不群。 忽然肩膀上一暖，是李炎脱了外套拢在她身上。 从小到大，不知道有过多少男人对钟亦做过同样的动作，外套也是从圣罗兰到爱马仕，一件比一件大牌。 可是只有这一刻，她觉得心中一动……像是中学时蓦一侧头，在窗外看到暗恋男生的侧脸。 ——李炎就是那个她暗恋的男生。 “还冷吗？” 李炎的声音忽然沉甸甸的，然后他稍一迟疑，上前一步，将钟亦连同自己的外套，一起拥进怀里。 钟亦整个人一僵，仿佛连呼吸都凝滞住了，断断续续的无法顺畅，“我不冷……不冷了啊……” 她虽然素来特立独行，但这一瞬间却心绪复杂，她想，这男人是闺蜜的老公，而自己瞒着闺蜜来见他……放到网上怕是会被骂死。 而且事实远不止如此。她还偷偷喜欢了他十几年。 钟亦身上很快渗出一层汗珠，李炎却把她抱得更紧。 “别动，让我抱你一会儿。” 他抱着她转了转，隔着钟亦的肩膀看着黄浦江。 “我想跟方汀离婚。” 她一愣，想要回头，他手上加劲，半点儿也不让她动弹。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不想看她的眼睛。 “方汀心高，既然参加了这歌唱比赛，不拿个名次怎么下得来台？” 李炎的气息在清冷江面的水汽中显得格外温热。 “看在我面子上，你想办法给她一个名次行吗？……算是替我补偿她了。” 钟亦性子泼辣，要是换做别的男人对自己诸多要求，她早就一万句怼回去了。 即便是李炎，她心里也有些不爽，脖子一扭回过头去，迎上来的却是两片温暖柔软的嘴唇。 还有他独有的气息……是她少女记忆里的男人味。 李炎的吻，在黄浦江畔清晨的水汽里将她淹没了。 钟亦几乎站立不住，李炎扶住她的腰，吻向她的耳垂。 “我是为了你才跟她离婚的。”他一夜没睡，声音沙哑，她被他的胡茬磨砺皮肤，却不觉得难受，心里反而怜惜。 “我喜欢的人是你。” 李炎把头深深埋进钟亦的颈窝，像是船只驶进避风港。他呼出的热气打湿了她的脖颈，使她身体微微发颤。 “……一直都是你。” 第十三章 新欢与旧爱的对决（9） 1。 程雪歌跟着苑青颖回到酒店，一路上二人完全没有交谈。 在前台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程雪歌递上自己的银行卡。 苑青颖迟疑片刻，接过她的卡。 “加完税，九百人民币一晚，对你来说会不会太贵了？” 程雪歌一愣。 这不是苑青颖一贯的态度，今晚的他有些反常。但是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尊重。 橘色灯光下，依然是那双漂亮的凤眼，此刻他眼神里有温度，也有恰好的距离，“要不，我陪你去住便宜点的地方吧？” “太晚了，别折腾了。我买明天的机票回国。” 程雪歌想起钟尘，想起这一次失败的日本之旅，心情有些灰暗，“一晚上的房费我还付得起。” 苑青颖没再说什么，办好手续，提起她的行李走向电梯。 “我帮你订好机票了。明天我们一起回去。” 程雪歌一愣，正要说什么，这时电梯门打开，二人便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空间狭小，他用的还是从前的香水。这味道她太熟悉了……一瞬间涌进鼻息，也带来旧时的回忆，像一阵微风掠过心头。 日本的电梯比别国狭小，大约是国内快捷酒店电梯的大小，二人面对面站着，近到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起伏。 四目相对，程雪歌本能地避开他的目光。苑青颖又说，“你陪我回去参加外婆的葬礼……虽然是外婆的遗愿，但也是我有求于你。我来负担你的机票也很合理，希望你不要拒绝。” 苑青颖这样一说，程雪歌觉得心中惭愧。愧对外婆。 “不，你不要这样说，外婆的葬礼我应该要参加的。不能算是你有求于我。” 苑青颖提着程雪歌的行李穿过狭长的走廊，在一扇门前停下，“我们已经分手了，你没有义务再为我家的事奔走。” 程雪歌怔了怔，没再说什么，上前打开酒店房门。 苑青颖用箱子挡住酒店房门，抬头瞧着她的眼睛。 “以前我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不说是补偿吧，但你也不要跟我客气。毕竟，我以前是真心把你当媳妇儿的。” 程雪歌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觉。 曾经与这个人在一起的感觉……与他身上的气味一起，无声地沿着毛孔流进血液。 北方男生一般不叫老婆，习惯叫女朋友“媳妇儿”。带着一点东北口音，亲切又令人窝心。 ……并不是到现在还喜欢着这个人。只是，这个人是她过去人生的一部分。那些往昔的岁月，割舍的心痛，并不会随着感情的消逝而被完全遗忘。 “机票钱我回去还给你。” 程雪歌忽然觉得好累，扶着门板，低下头。 “感情失败，是两个人的问题，没有谁对不住谁的。今天的事多谢你了。” 她说完便要关上房门，苑青颖忽然伸手撑住。 “我这辈子只叫过你一个人‘媳妇儿’，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知道我做错了，也伤了你的心……我不奢望你能原谅我，只希望你不要再记恨我，不要再因我而痛苦。雪歌，给我个机会补偿你好吗？” 程雪歌心头一酸，但是随着他这番话，有些事也像夜色下海浪退潮，露出远看充满美感，近看冰冷坚硬的礁石。 “你已经不能再让我感到痛苦。我不会原谅你，也不会记恨你……也没有要跟你做朋友的打算。办完外婆的葬礼，我们就是陌生人。这，就是你对我最好的补偿。” 苑青颖一怔。 这时程雪歌手上使力，想要关上房门，苑青颖浑身无力，手垂下来，布偶似的被门板夹住手指。 ……他仿佛不知道疼，是程雪歌几番用力，关不上门，这才发现自己夹了苑青颖的手指。 “你怎么不躲开？”程雪歌心中一急，忙去察看他的手，眼见一丝红色的血液从他指甲缝里渗透出来，她仿佛都感受到痛。 “我躲不开。前半生几乎是我们两个一起过的……在一起时不觉得什么，甚至还有些厌烦……分开了才觉得缺点什么，像是掉了块肉……” 苑青颖低下头，眼眶一红，他心里堵得慌，用最朴素的语言描摹，“那块肉还是心头肉。你走之后，风一吹就漏风，用手一摸，空荡荡的……” 苑青颖把手捂在自己胸口上，仿佛这样按压就能够止痛，“你给我个机会，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好吗？……我欠你一个安稳的下半生，就用梦想来还吧。” 苑青颖的血从指甲缝里渗出来，血淋淋地抓住程雪歌的手。 “你还记得你唱的那首《桃花初》吗？现在是咱们母校的校歌了。你不是想当歌手吗？我可以捧你做东北赛区的第一名，把你送上真正的舞台。” 血是凉的，他的手是滚烫的。 “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们试着重新开始。” 苑青颖了解女人，也了解程雪歌，他话音未落，手掌已经抵住她的背，将她推进自己怀里，低头吻向她的唇。 第十三章 新欢与旧爱的对决（10） 1。 很多时候身体是骗不了人的。 喜欢一个人，首先就是身体上对他有欲望。 程雪歌本能地错开头，胃里一阵收缩，用力推开苑青颖。 ……这一系列动作水到渠成，完全是出于本能。 时过境迁，身体已经排斥这个人了。 苑青颖被她推到门框上，不知道程雪歌哪来这么大力气……她就那么讨厌自己？ 他的手指还在流血，背靠着门框怔怔地看她。 “对不起，雪歌，我不是故意的……” 苑青颖目光一沉，低下头，露出无措的神色。 一半是演戏，一半是真的伤心。 他当然是故意的。他以为他们还像从前一样，可以床头打架床尾和……当语言交流无法解决问题的时候，可以用肢体语言弥合剩下的矛盾。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再见到你，过去的感觉又回来了，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苑青颖心底一片失落，但是脑子却清醒——看来现在要挽回程雪歌，要布更大的局，花费更多心力，卧薪尝胆，动心韧性，才有一线希望回到从前。 “对不起，我冒犯你了，请你原谅我。” 苑青颖露出谦卑而又伤感的神色，踏出门槛之外，背对着她沉默地站在走廊里。 程雪歌也是心头酸楚。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变心了。 ……曾经半生相伴，曾经有过失去他就会死的心情…… 可是一旦熬过来，连自己都变了。 所以这世上哪有什么天长地久？ 人心易变，所以人们才热衷誓言。 2。 李炎抱着钟亦，下巴抵在她肩头，想起方汀从楼梯上摔下去之后，那陌生又凉薄的眼神。 “你跟钟亦之间那层窗户纸，我早就知道。她喜欢你。” 方汀坐在地上，抱着受伤的腿，脸和手也摔伤了。 她眼神中却并无痛意，与那深夜的青石板一起，散出幽幽的寒气。 “你以后要是想跟她在一起，就得先帮我个忙。” 李炎忽然觉得眼前的方汀陌生极了，五官与从前并无二致，表情却是从未见过，像深夜里被女鬼附了身。 “你说话比我好用，你要利用她对我的愧疚，让她捧我，为我争取到第一名。” 李炎一愣，他终于在她眼中看到毫无掩饰的欲望。 欲望本身并不丑陋，让他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的枕边人多年以来的虚伪。 清纯的外表很好地隐藏了这种丑陋，方汀顷刻间又红了眼眶，露出纠结为难，能令大部分男人怜惜的神色。 “我无依无靠，不像钟亦那样命好，想要什么，只能靠自己争取。” 方汀伸手搭着李炎的手臂，她的皮肤细腻冰凉，像深海的鱼。 “一日夫妻百日恩，倘若现在反目成仇，别人会怎么看我们？只有在外人对方护着彼此，共同进退，才能得到最好的结果。” 方汀眨了眨眼睛，那双桃花水眸夜色下依然美丽剔透，李炎忽然被夜里的寒意侵蚀，后背一阵凉意，手臂上汗毛竖起，起了一层细小鸡皮疙瘩。 “什么意思？……钟亦对你那么好，你连她也算计？” 方汀睁大眼睛看他，眨了眨，一脸震惊和单纯的样子，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也是为你着想啊。你一个月三千八百块，吃几顿饭就没了。上头又没人，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父母平庸，帮不上你，孩子你根本就生不起。……难道你就甘心这么窝囊一辈子？” 方汀一身伤痕，眨了眨眼睛，陌生的脸依然清纯。 “你别以为钟亦对你有点好感，你就能赢。你们实力悬殊，你一手烂牌，出错一张就没得翻身。但是我不一样，了解她，我知道怎么对付她。” 李炎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漫漫消了下去，脊背骨头发凉，肩头微微一瑟缩，“咱们离婚，以后天涯陌路，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觉得害怕，惋惜，惊诧……还有一点点恶心，种种感觉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令他浑身发冷。 他忽然迫不及待想离开这个女人，离开他们的过去。 方汀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李炎脊椎一软，手脚冰凉，站起来转身就走。 “站住。”方汀的声音依然温柔而平和。 “你要是就这么走了，我就去你单位闹，说你家暴我，还出轨我闺蜜。” 李炎两条小腿一抖，站在原地，再往前走可能会跌倒。 “你必须帮我。好聚好散，还是身败名裂，我说的算。” 方汀对这个男人实在没有耐性，魔都节奏快，一寸光阴一寸金，而她已经浪费那么多。 女人一旦开阔了眼界，就知道过去没什么值得留恋。 李炎默默站着，没有回头。 方汀又说，“以前，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现在我决定离开你，也是夫妻缘尽，没什么对错。你帮我吧，就算为了过去的情份。毕竟我只是钟亦的朋友，她念头一变，我们就是路人。” 3。 苑青颖跟程雪歌一起去机场，一路无言。 正在机场取票的时候，路人把程雪歌的箱子碰翻，苑青颖伸手扶住，可是这样一动，另一只手上刚取好的两张机票飘落，程雪歌一一接住。 他们毕竟是有过去，终归比旁人默契。 苑青颖再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连话也很少讲，过安检时她帮程雪歌拿电脑，二人指尖无意间碰触到，他也触电似的避开。 程雪歌很快不再防备他。 终于在飞机上坐好，她盖好毯子，才觉得眼睛酸涩极了。昨晚她睡得不好，潜意识里在等那个叫李炎的联系她。可是一边又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不会的……他不会再找自己了。 也许这样想，会有奇迹发生呢？ 毕竟多年以来命途坎坷，一直都是事与愿违。 程雪歌睡意袭来，意识很快模糊。头歪到靠垫上。 苑青颖帮她盖毯子，看一眼她的睡容，就知道她睡着了。 ……此时此刻，他们一起坐在回国的飞机上，这已经是第一步了。 现在他要开始第二步。 苑青颖轻轻拿过程雪歌的手机，用她的指纹解锁，然后打开微信，很快辨别出那个男人的对话框。 手指一动，拉黑删除。 然后把她的手机云淡风轻地放回原处。 第十三章 新欢与旧爱的对决（11） 1。 程雪歌的飞机一落地，就想发微信告诉他一声。 却找不到他的对话框了。通讯录里也搜索不到。 ……怎么来形容这种感觉呢？心悬起来，漏掉一个小孔，然后有风从四面八方冰凉地灌了进去。 被人抛弃大概就是这样。需要一点时间反应，然后胡思乱想，慢慢发酵…… 心头肉就像破了的嘴唇，一点点伤口慢慢变成溃疡。 程雪歌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他删除了。 “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着凉了？” 苑青颖认真对待她的时候，找回了些高中时代的细心和妥帖，他说，“车子已经安排好了，家里的房间也收拾好了。” “我住快捷酒店吧，家附近就有一个，出门往东的那个。” 程雪歌脸色苍白，心头的溃疡让她隐隐难受了片刻。 那个人为什么要删掉她呢？整个人觉得四肢无力。 “住宿费我自己出。办完外婆的后事我就回上海。” 苑青颖没有再说什么。自家饭店的司机来接，是一辆本田雅阁，行李什么的都没用程雪歌操心。她坐在后排望着车窗外，这个城市已入秋，一草一木形色萧索，天空也是灰蒙蒙的。 “冷吗？”苑青颖坐在她身边，伸手探了探暖风，然后开到最大。 “家里有些厚衣服，也暖和，还是回去住吧。” 程雪歌喉头发涩，不愿再多说，只是摇了摇头。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为什么要删掉自己？她望着车窗外，那条路渐渐与记忆中的重合，仿佛不是在故乡，而是在彼岸的洛杉矶。 那个男人，认识的时间不长，却陪她走过很长的一段路，从洛杉矶到上海，再到东京和大阪。 转眼间就把自己删掉了。 程雪歌定了定心神，无力感中又生出了愤怒，重新翻了一遍微信通讯录。 没有他的任何痕迹，就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程雪歌忽然想到什么，急忙打开了微博。 微博私信里他的对话框还在。 她犹豫了片刻，委屈愤怒和不解，很快战胜了畏缩和高冷，她问，“为什么删我？” 苑青颖斜眼瞥见她的手机屏，目光沉了一沉，“快到了，我先送你去酒店吧。” “谢谢。” 程雪歌希望他们之间继续客气而疏离，看了眼窗外，把手机放回包里，准备下车。 2。 钟尘处理完公事，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来。看了眼手表，她此时应该已经到国内了。 心里隐隐郁郁寡欢，有些生她的气。 但是因为这种无聊事而生气，他自己又觉得有些不解。 他很快调整好情绪，问道，“到了？” 他觉得自己有责任确认她的安全。 消息并没有发出去。 这是他第一次在微信上被人拉黑。起先还以为是信号不好。 搜索了一会儿，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原来，她把删掉了。 3。 窗外下起小雨，天色更是灰蒙蒙的。 车子在酒店门口停下，苑青颖亲自绕到后备箱去拿箱子。 忽然咣当一声，紧接着是苑青颖的一声惊呼。 程雪歌和司机都急忙下了车。 箱子砸在地上，里面的衣物散了一地。 苑青颖揉了揉手腕，露出抱歉的神色，“对不起啊，箱子把手坏了。” “砸伤脚了没有？”司机跟苑青颖的爸爸差不多大，跟了他们家二十多年，走过去揭开苑青颖的裤管，只见他小腿上被砸出了一大块紫色，用东北话惊呼道，“哎呀，疼不疼啊？” 程雪歌有些抱歉，觉得是自己图便宜买了劣质箱子，才害他这样，走过去蹲下身拢起一地的衣物，“你快回去上点药吧，我自己办入住就可以。” 苑青颖蹲下帮她一起收拾，语气里没有容她推辞的余地，“没事。把你安顿好我再走。” 程雪歌了解他，也没再说什么，很快收拾好箱子，拎起来正要走进酒店，回身看到打开的车门，怔了怔，瞳孔骤然放大。 “完了，我的包不见了。” 她整个人僵住了。心里的那种无力感蔓延到全身。 方才她听到后面的响动就奔下了车。 有人趁他们不注意，打开车门偷走了她的包。 苑青颖一愣，“包里都有什么？” “没什么现金，但有手机和身份证。” 她很快意识到这件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骤然眩晕，脑供血不足似的，扶住了车子才能够站稳。 “拿我手机挂失吧，快！电话号，银行卡还有支付宝，能挂失的赶紧挂失！” 苑青颖一脸关切，“哎呀，还有身份证，没有身份证你怎么住酒店啊？” 程雪歌想的却不是这些。 “我的手机号是用外婆身份证办的……是当时给她办宽带包年时赠送的号码，赠送电话费，当时她也用不上，就给我了，一直用到今天……” 程雪歌一阵眩晕，“我一直想办这件事，一直没腾出空来……外婆现在不在了，也就是说，用这个手机号注册的微博，微信还有所有软件，都很难找回了……” 她没什么钱，也没有太多东西可以失去。 只是，她再也联络不上他了吗？ 茫茫人海，他们之间的联系原来如此微弱。天各一方，那根风筝线一旦断了，就会变成陌生人。 雨忽然下大，噼里啪啦劈头砸落。 程雪歌怔怔站在原地，身上瞬间被雨水打湿。苑青颖把她拉进车里。 “别着急，我帮你处理。” 苑青颖拍了拍她的手，拿起手机。 程雪歌看着雨水淋漓的玻璃车窗。 雨水是从天上坠落的。 路是往前走的。 人是不断消失在过去的日子里的。 第十三章 新欢与旧爱的对决（12） 1。 外婆的老房子里设了灵堂，香烛的烟雾缭绕中，程雪歌的眼睛被熏得一阵阵发酸。 按照本地的习俗，香炉上的香火不能断，三天三夜，要子孙们连夜看守。 外婆只有苑青颖这么一个孙子，算上程雪歌也才两个人。凌晨一点，八十多平的老房子显得格外空旷而幽静。 “厨房里有矿泉水和吃的。你饿不饿？” 程雪歌摇了摇头。 现代人丢了手机，就像魂魄丢了一半。何况她的手机号是外婆名下的，浑浑噩噩用了七八年…… 如今外婆不在了，想找回也格外艰难。 程雪歌已经用苑青颖的手机挂失了信用卡和支付宝，财务上倒是问题不大，只是仿佛与世隔绝。 苑青颖又说，“我们倒班吧，三天呢，不然吃不消。” 他拿手机设置了闹钟，每十二分钟响一次，大概就是一束香的时间。 程雪歌风尘仆仆赶回沈阳，按说已经十分疲倦，可是她丢了手机后却全无倦意。 “你先睡吧，我困了再换你。” 苑青颖没再说什么，一时也没有要进屋的意思，只是隔着满屋的烟雾瞧着程雪歌。 为了散掉满屋香烛的味道，她把窗户开了一条小缝，深秋的风，在漆黑的夜里呜呜咽咽。 她的手机没了。那个人也仿佛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心头像是长了一块小小的溃疡，隐隐作痛，慢慢扩大。有风穿过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已经破成了一个窟窿。 这时闹钟响了，程雪歌先他一步起身去给外婆上香，虔诚地拜了三下。 外婆的遗像在烟雾缭绕中面目温和，她在心里问，“您是不是在怪我？怪我离你孙子而去，所以让我丢了手机，让我跟那个人再也联络不上……” 她将三根香细细插进香炉中，心里默默继续跟外婆的对话，“我这样想过，但是念头一闪，很快就觉得不会是这样……您向来疼我，心里也明白，我跟苑青颖走到今天……先放弃的人是他。” 香火呛人，灌进她的鼻子眼睛。程雪歌双目通红，咳嗽起来。 苑青颖拉开整扇窗户，北方秋天午夜的寒意瞬间涌进房间。 她呼吸到新鲜空气，喉咙好受了一些。 然后他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你在想什么？”他问，“刚才上香的时候，你跟外婆说了什么？” 程雪歌一愣，仰脖一口气喝了半瓶水，才想好该用怎样的态度回他。 “一言难尽。” 她顿了顿，又说，“我们还是轮流看着这香吧，我先进屋休息，两小时后你叫我。 她是不想单独跟他呆在同一个空间里，从沙发上站起来往屋里走。 “雪歌……” 手腕上忽然一热，是被他自后拽住。 窗外的冷风和燎烫的香火一起涌入鼻息，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离他这样近。 心里或许会偶尔念旧，可是身体已经把他当成陌生人，有本能地排异反应。 她想要挣开他的手，却被他反手扼住，举到唇边。 “外婆的话你还听吗？”他柔声问道，一垂头，用下巴贴着她的手背。 “临走之前，她最不放心你。” ……隐约有清浅的胡茬，砂砾似的摩挲她柔软的皮肤。 苑青颖手心滚烫，捏着她的手腕。 以前这手腕上全是肉，白藕似的，摸起来柔滑松软。现在她瘦了，骨骼清晰，还有些硌手。 他将她的手紧紧攥住，“当着外婆的面，我向你保证……会用余生来补偿你。 犯过错的男人，才能真心改正……就像得过水痘的人，才不会再被传染。” 2。 钟尘下了飞机，一出闸口就看到方汀。 他怔了怔，明亮光线下， 她额头上有一块明晃晃的青色。她比之前瘦削了一些，乌黑的长发光泽暗淡，锁骨明显，整个人依然是美的。 “钟尘，你能不能带我去个地方？” 她仰着头看他，眼眸里像是有一汪水，水面轻轻颤了颤。 他刚下飞机，又是一怔。 “以前一直是你等我……”她低下头，音量却扬了扬，“所以这一次，我来这里等你。” 钟尘已经很久没有单独接触过方汀。 机场永远人来人往，但都是陌生人，此时正是午夜，一时之间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方汀伸手去拉他的行李箱。 钟尘自然不肯放手，反而手上加力，他受西方教育，怎么会让一个女人帮自己拿行李。 二人指尖相触，方汀的手缓缓下滑，握住钟尘的手。 他们的手掌，在行李箱把手上重叠，钟尘感觉到一阵温软的暖意，夹杂着方汀身上独特的香气，她向他靠近了一步，问，“你累吗？能不能带我去个地方？” “你想去哪里？“ “我听小亦说，你给我准备了53份生日礼物。” 钟尘一愣，同时感觉到她的手掌缓缓收紧，向上拽住自己的袖子。 “你能带我去看看吗？不管在哪里，我都跟你去。” 方汀仰头看他，像一只眼睛乌黑，里面同时带有希望和哀求的小鹿。 “我离婚了。现在已经无处可去。你需要秘书吗？助理也行……我什么都能做。” 她轻轻摇了摇他的袖子，“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李炎变心了，小亦也谈恋爱了……钟尘，你也会推开我吗？” 第十三章 新欢与旧爱的对决（13） 1。 刺鼻的香烛味把这曾经熟悉的老房子熏得带有一丝鬼气。 外婆的黑白遗像，在烛火闪烁之下忽明忽暗，程雪歌来不及反应，苑青颖已经松开她，走到外婆的灵堂前跪下。 午夜两点，在这幢有过十年回忆的老屋。 她才刚从日本赶回来，又丢了手机，风尘仆仆又熏上一身香火味，整个人已经是懵的。 “苑青颖，你别闹……” 恍惚之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毛头小子，曾经为她疯狂，为她不顾一切。 苑青颖已经拈了三炷香，对着外婆的遗像郑重地拜了三拜。 “如果您在天有灵，就帮我这一次。” 苑青颖的眼睛也被香火熏得通红。 “最开始追她的是我。时间久了，觉得没意思的也是我。” 他隔着满屋的烟火，回头瞧着程雪歌。 “说好在一起一辈子，娶她做媳妇儿……说好为她挡风遮雨……可是到最后，伤她最深的就是我。” 此时此刻，他们身在这幢老房子里，有外婆的后半生，也有他们俩在一起这好几年的光景。 人不是一天才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谁不想快刀斩乱麻。但是没有那些过去，就没有今天的你。 程雪歌眼眶一酸，不知道是被香火熏痛了双眼，还是因为双膝跪地的苑青颖。 外婆的遗像目光安详，仿佛在看着她。 “我知道错了。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像是也被烟火熏了嗓子，声音里带着些沙哑。 “你嫁给我，房子车都写你名字……我每个月赚的钱都给你，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就在家带孩子，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苑青颖说得很具体，他知道女人想要什么。 爱情确实有保质期。可是亲情和婚姻却能万古长存。两个人，一辈子，有钱才有安全感。女人要的不就是这些？ 苑青颖将指尖的三炷香，牢牢插进香炉里。 “这些天，我时常梦到从前……有一次我在北站跟人打架，你那么文静个女孩子，怕我吃亏，像只母老虎似的扑过去护着我……” 程雪歌心头就像是被人剖开一个小口，然后倒了什么酸性物质进去。 ……酸涩灼痛。让她霎时间泪如泉涌。 2。 那时候他们还小，苑青颖是个毛头小伙，犯起倔来像是头驴，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跟程雪歌分开。 那年秋年，程雪歌因为音乐特长，被作曲家的校友推荐，得到一个去中央音乐学院面试的机会。 如果面试合格，她可能会被优先录取。 苑青颖成绩不好，知道自己考不进北京，对于分离，他也有一种直觉…… 这一次可能就是命运的分叉口，会把程雪歌从他生命里拿走。 但他还是给程雪歌买了火车票，替她背着吉他送她去火车站。 “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北京吧……” 两个人在火车站门口依依不舍，那时没有微信，班里最流行的是qq空间和校内网。 程雪歌也舍不得苑青颖。北京跟沈阳离得不远，但是她还没走就已经开始想他。 “我借住在一个学姐的寝室里，你要跟我一起去北京，咱俩还得多花钱……” 她看了眼手机，也舍不得走。 苑青颖陪程雪歌过了安检，背起吉他，想再送她一程。 “我送你进去吧。”他掏出身份证，递给检票员，“大哥，我送她一下行吗？我把身份证压这儿，一会儿就出来……” 苑青颖客客气气的，生怕人家不同意。 检票员四十来岁，长得就很粗鲁，不知受了什么气，看他俩年纪小好欺负，眼睛一翻，身份证就扔了回去。 “不让进，走！” 苑青颖一股火上来，瞪着那人，在女朋友面前丢了面子更是不管不顾，转身就往站里闯。 程雪歌急了，“青颖，你别……” 她话没说完，检票员已经站起来怒气冲冲地冲向苑青颖。对那时的他们来说，他是个大人。 检票员追上去拽苑青颖的衣袖。 程雪歌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心头一股火窜上来，没有丝毫的恐惧。 她就像是苑青颖养的一条狼狗，想都没想就蹿了出去。 “你别碰他！把手松开！” 她几乎是在咆哮，嗓子都喊破了，一边拉扯那人高马大的壮汉检票员，一边指着他的鼻子怒吼，“你凭什么拽我老公！” 苑青颖呆住了。 那检票员也呆住了。火车站的其他工作人员闻声赶来，把浑身发抖的程雪歌轻轻拉开。 二十岁以前，女孩子比男孩成熟。 程雪歌对苑青颖，一直以来，也并非是单纯的依靠和仰赖。 他们曾经共同成长。 “雪歌，没事了。” 那一年的火车站，单薄少年苑青颖上前抱住程雪歌。 他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 气得浑身发抖的程雪歌这才平静下来。 苑青颖眼眶温热，像是在心头上蓄了一池温水。 他从小没有母亲，外婆毕竟是隔代人，爸爸工作忙，很少有时间陪着他……整个青春期，最重要的人是程雪歌。 她的真心爱护，也就是像今天这样，一点一滴，在漫长的时光中溶进了他的血液里。 “我要投诉他。” 在同龄人中，程雪歌也算懂事圆滑，遇到他的事却耿耿于怀，不肯妥协。 “谁也不能欺负你。” 程雪歌咬牙切齿。 漫长的十年里，他扮演过她的父亲，也扮演过她的儿子，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也是过命的战友。 ——并肩作战，对抗世界。 3。 其实苑青颖并没有忘记过，那个文静纤弱的女孩，曾经为了保护他而变成一头母狮，毫不犹豫地撕咬怒吼…… 那种无意识的应激反应根本装不出来，她保护他胜于她自己。 苑青颖从外婆的灵堂前站起来，转身缓步走向程雪歌，他的双眼也被香火熏得通红，看着她时，眸子里泛起一层水漾的光泽。 “你对我的感情，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只是后来生活平淡，有钱了，也安逸。我忽视了你。” 程雪歌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很多时候，你对另一个人的感情，是建立在你自己的付出，而不是索取上。 曾经付出的越多，后来就越难以割舍。 她是真的爱过这个人。曾经把他当成一切，用生命去爱。 “你父母当年不肯拿钱出来让你去读音乐学院……其实我可以再求求我爸的，但是我不想跟你分开……我……” 这件事压在苑青颖心里很久了。 其实程雪歌心里也清楚。 如果当年，她去北京读了音乐学院，今日的命运，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 苑青颖带着哭腔，低头紧紧把她抱住。 “我们在一起那么久，经历过那么多……你回来吧，我再也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程雪歌低下头，积在眼眶里的泪水砸到他衣服上，很快渗透进布料的纹理中。 “你揪着那人的衣领，嗓子都喊破了……眼睛像是在往外喷火……多少年了，我总梦到那一幕……” 苑青颖靠在她肩膀上，紧紧攥着她的外套。 此时此刻，二人被灵堂的香火燎绕，这个密闭的空间曾经承载着他们点点滴滴的过去。 “外婆走了，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了。” 苑青颖将程雪歌抱得更紧。 “这一刻，我们俩还在一起。……我们还有机会。” 4。 钟尘带方汀到上海的住处。 静安寺附近的老宅，月色下花木扶疏。 夜深人静，钟尘觉得有些不妥，刻意跟她保持距离。 电话忽然响了。 他拿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希望看到一串陌生号码。 手机屏幕上闪烁着钟亦的名字。 一瞬间心里竟闪过一丝莫名的愤怒。多少年了，他冷静自持，很少有人能让他发怒。 她删了他，竟然就再也没联络。 “你回来啦？”钟亦的声音比往常沉闷，“你有方汀的消息吗？” 方汀抓住钟尘的手，夜风中温温软软，他往后缩了一下。她愣了一下，也像触电似的缩回手去。 夜风一吹，她顿了顿，食指放在唇边，朝他摇了摇头。 钟尘瞧着方汀，举着电话，没答钟亦。 双方沉默了片刻，电话里，钟亦清了清嗓子，又说。 “方汀可能误会我了。……还有李炎。现在我们俩都找不到她。” 电话里钟亦话音刚落，方汀眼眶里就蓄满了泪水。 那双眼眸在白色月光下晶晶亮亮。 她往后退了一步，垂头站进树影里。 夜色里树叶簌簌作响，她整个人像是在发抖。 钟尘挂断了电话，走向方汀。 “你怎么了？”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了些。 “我……”方汀摇摇头，又退了一步，背靠着树干，低下头，双眸中的泪水才流出来。 “我不怪他们。”她咬着嘴唇，蹙起了眉心，一张脸如春花被寒风吹皱，“但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们了……” 钟尘怔了怔，心里迅速推测了来龙去脉，只是尚未考证，他从不乱下结论。 “钟亦是你姐姐，你肯定会向着她的。” 方汀哭起来，很快泣不成声。 “我什么都没有了……父母不让我离婚。我没有家，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 方汀双手环住钟尘的脖颈，月光下白藕似的，缓缓收紧，将头埋入他怀中。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后悔？多年来隐藏着自己真正的心意……你是神童，又比我小，我配不上你……” 她在他耳边呼气，细沙似的流动在他皮肤表面。 “钟尘，我喜欢你。” 5。 程雪歌不知不觉已经满脸是泪，艰难地伸手去推苑青颖。 “你别这样。” 她后退两步，重复说道，“你别这样。” 苑青颖冷静了片刻，飞快发了条短信，然后转身去厨房帮她拿了瓶矿泉水。 “你不一定要马上答复我。” 他扯了纸巾轻轻帮她擦脸，然后把矿泉水放到她手里。 “外婆在听着，她希望看到我们好。” 程雪歌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炷香又要灭了，她心里也是难过。 这时敲门声响。大半夜的，苑青颖去开门。 程雪歌警觉地看着房门，进来的竟然是刘姨，身后跟着程雪峰和爸爸。 家里的男人都沉默寡言，刘姨熟练地说了开场白，先是让苑青颖节哀顺变，然后又夸程雪歌瘦了。 接下来说家里缺人手，可以让程雪峰帮忙守夜。 他们来了，程雪歌才觉得累了，仿佛浑身的力气已经被透支干净，她缩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想说。 刘姨看了眼苑青颖，然后坐到程雪歌身边。 苑青颖教程雪峰上香。程雪歌的爸爸坐到沙发的另一角，沉默地瞧着女儿。 “你瘦了，比以前好看多了。”刘姨拿起程雪歌的手，轻轻握着，“小苑的事咱们都知道了。不是我向着他，而是你能保证跟他分开后，就能找到更好的吗？” 程雪歌不想说话，身体上和心里都非常累。 “刘姨我是过来人，这也算是婚前给你们一个考验。一旦过关，以后就能风调雨顺。男人嘛，谁还不偷个腥？婚前玩够了，总比婚后耐不住寂寞强。” 刘姨在程雪歌耳边循循善诱。 “小苑说了，如果你同意复合，他马上跟你结婚。新房房产证写你名字，外加彩礼一百万……” 刘姨此刻的表情有些耐人寻味，似乎满意中又带着些妒忌。 “这还不止，他还答应，拿他自己的私房钱买辆宝马车，当是我们送的，当我们家给的陪嫁，这样你脸上也有光。” 程雪峰刚上好香，对苑青颖的态度十分恭敬，听了这话，也凑到程雪歌身边。 “姐，上次我跟姐夫吃饭，发了朋友圈，好多小姑娘问我要他的联系方式……他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标准小鲜肉，同时又具备成熟男人的阅历和存款……我劝你珍惜。” 程雪歌觉得好累，她懒得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看向父亲。 父亲没说什么，二人对视一眼，他低下头去，沉默地摆弄他的老人机。 房间里忽然十分安静，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答案， “我们已经分手了。” 程雪歌声音不大，却是斩钉截铁。 程雪峰急了，说，“你想想再说吧！你都三十了，分了上哪找这么好的去？你少看点网上那些直女癌啊！她们每天都劝分，看谁都是渣男，自己还不是找不到对象？” ……要是程雪歌跟苑青颖分了，程雪峰以后的零花钱就少了一大半。 刘姨也说，“你现在先别说话，冷静冷静明天再说。” 程雪歌明白他们的意思。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希望，自己也可以心甘情愿地回到从前。 ……那就不用再找了。也不用那么累，可以一步到位。 程雪歌摇了摇头，像是在对自己说，“回不到过去了。” 苑青颖心里咯噔一声，顿了顿，又说。 “除了方才刘姨说的那些，我还会竭尽所能地捧你做歌手……东三赛区的第一名怎么样？就当是我送你的结婚礼物。” 第十四章 孤独的人会唱歌（1） 1。 男生对爱情也有幻想，就算是钟尘这样的神童也不例外。 不谙世事的少年，心里都有过一个女神，只是有的男生会拼命追求，有的选择将情意隐藏。 钟尘的时间从小就比别人宝贵。 他是同时具备聪明和专注这两种天赋的人，那么小的年纪，一头埋进数学题里，一做就是十几个小时。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是个青春期的少年，他也看过爱情电影。 知识能从书本中学到，但是爱情不能。每个电影投射到少年的他眼中，女主角都是方汀。 仿佛眨眼间就长大成人。满大街都在唱，你是年少的欢喜。 此时此刻她就近在咫尺。在上海的夜色中软玉温香，紧紧抓着自己的袖角。 钟尘心里风吹影动，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只一手轻轻托起她的手臂，“我送你进去。今晚我住酒店。” 他决定把宅子让给方汀。 “为什么你要去住酒店？”她落泪，“你不想跟我呆在一起？” 方汀攥紧了他的衣袖，“你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他露出安抚的神色，“只是很多事我还没有想清楚。” 这种情况下共处一室，他觉得不妥。 方汀是典型的美人脸，瓜子脸尖下巴，长发乌黑，此刻像一只小鹿似的无助而惶恐。 他看着她，脑海里猝不及防地，瞬间闪过程雪歌的脸。 ……起初是圆圆胖胖的一张脸，却很憔悴。现在瘦了，眸子里却有了光泽，轮廓也清晰起来。 ……她的脸就像她的歌声一样，偶尔会毫无缘由地出现在他脑海中。 “你不要走……钟尘，我害怕，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方汀艰难的松开手，像是怕惊扰了钟尘，惹他厌烦。 她后退了两步，低下头，眼泪噼里啪啦地砸落进脚下的泥土。 “你住主卧，我住客房，我保证不会去打扰你。” 方汀说到这里，皱了皱鼻子，像是在艰难地隐忍着泪水，又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阿尘，你不要离开我……也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2。 程雪歌看了眼外婆的遗像，一炷香又烧完了，她走过去续上。 “要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我先去休息，两小时后起来换你。” 程雪歌真的很累。丢了手机，就像失去一半的魂魄。 电光火石之间，脑中飘过一个念头，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在做什么？可曾主动找过她吗？ 苑青颖沉默地看着她，纤长的睫毛尖上仿佛沾染了香火的白雾。 “是因为日本那个男人吗？” 他的眼神和声音都重重一沉，隐约是压抑着愤怒，“你喜欢他？” 听了这话，刘姨跟程雪歌的父亲都是一愣，二人对视一眼。 程雪峰年少，是苑青颖的忠实粉丝，站到他身后，也跟着愤怒起来。 一旦涉及第三者，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 老房子里空气霎时凝重，满屋弥漫着香火味，程雪歌攥起拳头，一下一下拂着拇指上的香灰。 “是啊。我是有点喜欢他。” 话音未落，客厅里仿佛更安静了。 对于程雪歌来说，看着苑青颖的眼睛说出这话并不容易。 但是她心里这样想，就决定要说出来。 “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但是我会试着去争取……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 手机丢了之后，内心里自然流露的焦灼和失望，让她更加明白那个人对她来说的意义。 “所以，你就是为了他，不肯原谅我，也不肯跟我结婚？” 苑青颖直直地看着程雪歌，双眼被烟火熏痛，强忍着不肯闭上。 ……他怕此刻一旦闭上眼睛，泪水就会涌进眼眶。 她亲口承认了。 这相当于是亲口否定了他们的过去。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电影里说的“心碎”是什么意思。 同时他也清楚的知道，从今往后，就算他能留得住她的人……也再得不到她完整的一颗心了。 她变心了。这是不可逆的结果。 顷刻之间，悔痛，愤怒，仓皇无措，混合着香火刺鼻的味道在他体内碰撞流窜。 “你了解他多少？除了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你还知道什么？一切都是他告诉你的，他连名字都有可能是假的……” 苑青颖必须要说点什么，虽然他知道，这一刻说什么都是徒劳。 “萍水相逢，他本来就是个过客。” 程雪歌想起那个人的脸。仿佛得到了一些微弱的力量。 “就算没有他，我也不会回到你身边。” 她也觉得眼睛酸痛。 “我好不容易才离开了你，好不容易一个人也能活……我怎么会重蹈覆辙？” 她回想起那些日子，像是上辈子的事。 “在洛杉矶的时候我想，那个孩子可能是挽回你的唯一筹码……在世界的另一边，我想回到你身边。” 提起那个孩子，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了满脸。 “后来在上海的时候，我一个人生活……从早做到晚，真的很累。 可是我心里很踏实，我想，我再也不会重蹈覆辙。” 程雪峰听了心烦，满心记挂着的是自己到北京后的大学生活。要是失去了苑青颖这个金主，就凭没本事的父亲和抠门儿的母亲，他以后就再没有什么生活质量可言。 “你这个女人，变心了，还好意思说？姐夫对你那么好，你怎么……”程雪峰想了下措辞，“你怎么那么不守妇道？” 程雪歌怔了一下，一眼都没有看同父异母的弟弟，只是看向苑青颖。 “苑青颖，你也这么想？” 房间里的空气都凝固了，仿佛能听到那炷香燃烧的声音。 苑青颖沉默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明白……我不是没有原谅你。” 有些话是没有必要说的出来的。就像武侠小说里的毒液，只有在特定的情况下才会被逼出来。 “但就是因为不在乎了，我才会原谅你。” 要不是当初他出轨，不肯沟通，百般求他他都不肯复合……她可能还是那个以他为中心的程雪歌。 她不会找到她自己。 “人生还有很多东西值得我去探索，寻找……” 程雪峰此刻又饿又困，又面临着失去金主的风险。他也被香火熏得双眼通红，咆哮出来。 “够了！你怎么给脸不要脸啊？程雪歌，你以为自己是谁？你以为你是富二代，网红，还是女强人？你什么都不是，你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的？你离开我姐夫就是个臭打工的，贵点的化妆品你都买不起，一辈子熬不出头！” 程雪歌缓缓移动目光，看向弟弟。 屋子里所有人都在沉默，像外婆的遗像一样沉默。 刘姨抱起手臂，翘着二郎腿，鄙夷地看向程雪歌。 满屋白烟缭绕的沉默中，父亲忽然站起来，大步走向儿子，挥起手掌。 “啪”的一声。 耳光的声音清脆而沉闷。 “不许你这样说你姐！” 程雪峰跟刘姨都愣住了。 父亲在家里一直像个哑巴。十几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打程雪峰。 “我没什么能帮你的。没钱，没本事，也不认识啥人。但是我也不会拖你的后腿。” 父亲的脸上向来没什么表情，万年一副受了委屈的窝囊样。 “当年我没让你上音乐学院……你像你妈，会唱歌，但我觉得那些不靠谱，白浪费钱。我以为你嫁给小苑，找个好男人，这辈子就没啥好操心的了……” 程父闷闷地叹了口气。 “你刚才说的那些我都不懂。我本来也觉得你该见好就收，别再跟小苑怄气了。……但是小峰那么说你，你才忽然想明白了…… 父亲向来话少，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这一刻连刘姨都愣住了。 “都怪我，没让你去见世面，也没让你学点真本事……到了今天你才会被人欺负。” 程雪歌心里本来是愤怒，顷刻间柔软起来，化成委屈，泪如泉涌。 3。 浅白色的月光下，钟尘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有条暗流无声翻涌。 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方汀。 这是他暗恋了十几年的人。他不能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一前一后走到门口，钟尘犹豫了片刻。方汀知道他是要按密码，但她故意装傻，站在原地不肯回避。 钟尘还是当着她的面按下了密码。 ——是她的生日。 第十四章 孤独的人会唱歌（2） 1。 程雪歌睁开眼睛，白雾缭绕的视线中，香炉上的橘色光点还亮着。 其他人都蜷在沙发上眯着了。 满屋香火味中，窗外亮起浅白的晨光。 只有苑青颖是醒着的。 眼看一炷香又烧完了，程雪歌与苑青颖对视一眼，站起来去上香。 程雪峰那么一闹，她跟苑青颖之间更是尴尬。 程雪歌转身去厨房洗脸。 “这个手机给你用吧。” 冰凉的液体浸在脸上，十分舒服，苑青颖的声音响在身后。 “你丢手机这事，我也有责任。而且你一个小姑娘，联系不上不方便。” 苑青颖像怕她不要似的，直接往她手里塞，“你先拿着。” 长夜即将过去，苑青颖双眼被香熏的通红，如红色蛛网。 他压低了声音，“雪峰不懂事，我会说他的。你别往心里去。” 程雪歌低下头，手里的iphonex保存得很新。 苑青颖一直有两个手机，一个三星一个苹果。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不看他手机。 也许当初看得紧一点，这些事就不会发生了？ 程雪歌没睡醒，人还有些恍惚，这时铁门咔嚓一声，隐约是有人进来了。 咯噔咯噔的，穿的还是高跟鞋。 程雪歌跟苑青颖一起走到厅里，看到来者，两个人都瞬间石化了。 各有各的心潮汹涌。 “你怎么来了？” 苑青颖的声音很不自然，有些发颤，奋力压着些愤怒和心慌。 “你要是胡来，我对你不客气。” 程雪歌看了苑青颖一眼。 也就是说，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过来闹了。 ……是跟苑青颖出轨的那个女人。程雪歌已经记不住她的名字了。但是没想到，原来这张脸已经深深印在她脑海中，只一眼就能认出来。 “哼，老太太死了，你怕我？” 那女人有些得意也有些悲凉，“你一直躲着我！要不是你们家办丧事，我还真逮不着你！” “你赶紧走，我不想看见你。” 苑青颖既冷淡又不耐烦，皱了皱眉，“ 那女人目光一转，落在程雪歌身上，愣了一下，露出震惊的神色，“你是程雪歌，你瘦了？” 她有些难以置信，上前一步，“你怎么回来了？” 程雪歌心里非常疲倦，但是她看一眼外婆的遗像，打起精神。 苑青颖对那女人的态度，让程雪歌也不自觉地警觉起来。 “这是灵堂，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你要愿意，可以上柱香再走。” 面对一个曾经跟自己撕破脸抢男人的女人，心里一点波澜也没有是不可能的。 程雪歌一看她的脸就讨厌。心里忍着，逐客令可以说是很客气了。 那女的又怔了怔，嘴角一抿，双手叉腰，好像正中下怀。 她就是来找茬儿的，吊起了嗓子，开始撒泼。 “灵堂怎么了？将来谁还不死了？这老不死的活着的时候不给我好脸色，死了还指望我给她上香？” 苑青颖脸色一沉，他就知道这女人是来搞事情的。 沙发眯着的三个人也都被惊醒了。 程父坐直了身体，刘姨和程雪峰皱了皱鼻子，看到屋里忽然多了个女人，眼睛一下子就睁圆了。 那女人满眼怨愤，瞪一眼外婆的遗像，冷笑一声，上前单手拎起了相框。 “你这渣男，穿上裤子就不认人，下了床就无情，我找不到你，只能去堵你爸，赔钱还是给名分，总要给我个说法吧！结果这老不死的老婆子竟然倒打一耙！不但让你爸一分钱也不许给我，还跑去找我父母理论！后来还去我新单位门口骂我！她闲的没事，但是我哪有精力陪她耗？最后害得我连家也不敢回，真特么太恶毒了！” 那女的越说越生气，一抬手，眼看就要把外婆的给遗像砸了。 程雪歌急忙上前，用手搪住遗像的相框，换上安抚的音调。 “你冷静点，老房子隔音不好，左邻右舍的都能听见……死者为大，活人的事活人了，苑青颖不就在那吗？有什么帐你找他算。” 那女人瞧着程雪歌，目光停顿了片刻，又露出怨毒。 “你是比以前瘦了，但也算不上好看，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漂亮的？要不是这死老太太拦着，说不定我已经嫁进来连孩子都生了！” 她看出程雪歌在怕什么，胳膊一扬，就要把遗像往地上砸。 “松手！”程雪歌也动了怒，手上用力，想把遗像从她手里抢回来，“你给我把照片放下！” 事情发生的很快，也就在一瞬间里，两个女人已经在半空角力了几个来回。 苑青颖看着程雪歌，露出关切的神色，似乎想上来帮程雪歌。 那女人心想，他们人多，必须速战速决，出了这口气再说。 原本二人都在用力，那女人忽然把手一松，她又不怕外婆的遗像会落在地上。 程雪歌重心不稳，整个人栽出去一步。但她更怕遗像会掉地上，急忙双手捧住。腰部最软的地方撞在灵堂的桌角，痛得银牙咬紧。 看着程雪歌如此珍惜这遗像的模样，那女人骤然想起，遗像上的老太太曾为了护着程雪歌往自己身上泼了多少脏水，骂了多少脏话。 想到这里，那女人怒火上头，抓起灵堂上的香炉，狠狠朝程雪歌头顶砸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程雪歌双手捧着遗像，腰间剧痛，根本来不及闪避。 香灰已经在半空扬起，眼看那香炉就要落在程雪歌头上。 就在这时，苑青颖忽然冲了上去，将程雪歌护在怀里，紧紧将她抱住。 2。 方汀洗完澡，穿着客房里的白毛巾浴袍，对着镜子往脸上擦气垫bb霜。 皮肤还是很光滑水润，但是到底不比十八岁的时候， bb霜她擦得很淡，又往嘴唇上涂了变色的润唇膏，很自然的粉色，根本看不出是化了妆。 镜子里的她头发还湿着，她掀了掀自己的衣领，披散开头发，影影绰绰地露出更多雪白的肩膀。 方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目光沉了沉，扬起了唇角。有点儿像冷笑，又好像是胜券在握。 跟李炎那段错误的婚姻让她明白，女人一定要精准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不惜一切代价去获得。 她曾经想要陪伴，呵护，想要赢过钟亦。她以为李炎终究会出人头地，事业有成，同时保持着温柔待她的习惯。 原来她错了。她想要的是钟尘。 她要的是自己的男人说一句话，自己就能晋级，叶长青就不敢轻视……她要的是静安寺的豪宅，是开着路虎去买花喝咖啡，是全世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从容。 准备就绪，方汀拿起手机，发了条微信给钟尘。 “借我一件你的t恤可以吗？我没带睡衣……” 然后她紧接着又发了第二条，“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我自己去你房间取。” 3。 苑青颖头上被砸了个血窟窿，脸色煞白，昏了过去。 香灰也洒了他们满身，一地都是。 房间里所有人都愣住了，刘姨和程雪峰围拢过来。 那女人看着血人似的苑青颖，也有些怕了，硬给自己打气，拗着脖子。 “这老不死的追到我新单位门口，指名道姓地说我搞破鞋，骂我是臭婊子……混合着东北口音和农村土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怎么她了？她这么对我？他孙子占我便宜，他们家欠我的！” 想起自己当初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到最后闹的灰头土脸一身腥味……这口气她咽不下，说到这里，那女人情绪又激愤起来，居高临下指着苑青颖的鼻子。 “最恨人的就是他！睡完了就跑，不负责任！这一家子都是混蛋！” 程雪歌用苑青颖的电话叫了救护车，然后把外婆的遗像端正地放回到桌上。 “那你指望他怎样？睡你一晚上，就一辈子欠了你的？” 新仇旧恨，程雪歌冷冷看她一眼。 “你以为逼婚成功了，你就能走向人生巅峰了？不用工作，就有豪宅豪车和花不完的零花钱？整天晒包晒孩子就行？” 程雪歌用矿泉水帮苑青颖清理伤口，满手是血的间隙中，拿起手机对着她拍了几张照片。 “就冲你这个智商，活该你偷鸡不成蚀把米。” 程雪歌低下头，没再看她，摆了摆手。 “滚。等我忙完了，就把你照片发网上，把外婆骂你的话再骂一遍。” 那女的一愣。 苑青颖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又失血太多，看起来奄奄一息，窗外渐渐亮起来的晨曦中，若隐若现响起救护车的声音。 “我跟他这么多年了，是被你搅黄的，这事很多人知道。你是小三，人人喊打，我还没去找你算账呢，你竟然有脸打上门来？” 程雪歌指了指头顶，“回家等着吧。等苑青颖验了伤，警察会去找你的。外婆年纪大了，这房子里有好几个摄像头。你把他打成这样，有证据的。” 那女人瞬间脸色煞白。 “故意伤人，刑事罪。我们不和解。” 程雪歌看着安静躺在自己怀中的苑青颖，心想人心真是复杂。 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并没有太过感激他救了自己或者心疼他脑袋被打穿的情绪。 她只是感到遗憾。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外婆曾经护着她，替她讨公道。 方才那一刻，苑青颖紧紧抱她，替她挨了那一下香炉。 可是一切都不能阻挡时间的滚滚车轮。 人生就是单程路。可退，不可逆。 就算是你腰缠万贯，感天动地……很多事也不可能再有重来的机会。 她也很无奈。她把怒火对准了这个记不住名字的女人。 “牢房里关一关，你以后就老实了。别以为有几分姿色，地球就是围着你转的。就算我跟他分开了，他也不会跟你这种女人在一起。你记住，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别想再立牌坊。你跟东莞那些本质上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没明码标价罢了。” 房间里异常安静。 “滚，我不许你再来骚扰苑青颖。” 程雪歌抬起眼睛，那女人好像害怕她的目光，转身就走。 刘姨用重新审视的目光看向程雪歌，砸了砸嘴巴。程雪峰也被刷新了观感，心里暗想，以后跟她说话得注意点，可不敢再口不择言了。 第十四章 孤独的人会唱歌（3） 1。 经常玩微信，并且一闹脾气就删人的女生，大部分知道这个秘诀—— 只要对方曾在你的朋友圈里点赞，那么就算你把他删掉了，他又没有再加回你……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可以通过对方点过的赞，点进他的名片，把那个人重新加回来。 只可惜，钟尘从没给她的朋友圈点过赞。他自己连朋友圈都没有。 程雪歌一个人坐在酒店房间里，拇指来回拨弄，微信页面翻来覆去，竟然一丁点儿他的痕迹都找不到了。 酒店房门被咚咚敲响。 苑青颖现在应该还躺在医院里。 会是谁呢？ 2 对于一个删掉了自己的女人，再想起她似乎没什么意义。 钟尘完成一天的工作，看了眼手机，又直接放下。 站起身，决定去洗澡。脱掉上衣，走进浴室，他想了想，还是折回来拿了手机。 连上音响，打开微博，放起有程雪歌歌声的那段音频。 也许是因为隔了太久，听起来竟有些新鲜感。 熟悉了她这个人，连带着她的声音，也多了一层跟以前不同的含义。 他的世界本来就是没有她的。 世上的相遇大半如此。毫无预警的，那个人来了，又走。 遇到，拿起，再放回到茫茫人海。一切也只不过是回到原点。 不知道为什么，钟尘没进去洗澡，而是听着她的歌声，站在原地，怔怔的出神。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方汀的声音。 “阿尘，你收到我的微信了吗？” 柔弱，沙哑。 让他想起年少时下雨的黄昏，水滴淋在芭蕉叶上，他蓦然从数学题堆里抬起头来，听到楼下玻璃花房传来方汀的钢琴声。 “可以借我一件你的衣服吗？” 无数个那样的黄昏里，钢琴声在雨打芭蕉的声音中若隐若现，他想，如果明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天气，他就约方汀一起去游乐场坐过山车。 方汀顿了顿，又敲了敲门，声音压低了一些。 “阿尘，你已经睡了？” 钟尘这才如梦初醒，披上浴袍走过去开门。 方汀湿漉漉的一头黑发搭在雪白的肩膀上，凉意袭来，她心里失望。 难道今晚的计划要泡汤了？钟尘竟然不给她开门？ 方汀心里正在忐忑，这时房门开了。 门缝里透出幽暗的橘色灯光，钟尘穿着浴袍。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方汀又露出小鹿般的神色，“我以为你睡的很晚……” 他的头发是干的，应该还没有洗澡。 方汀后退了一步，捂住嘴巴干咳了两下，手掌捂在冰凉的裸露的胸口上方。 “原来上海的夜晚也这样冷。” 钟尘看一眼方汀，并没有理解她字面下的含义。 “仓库里有电暖器，我一会儿去拿给你。” 然后他转身去衣柜里拿了几件t恤，纯棉的，递给方汀，“还需要别的吗？” 方汀用力攥着手里洁白柔软的布料，抬起头，露出楚楚动人的神色。 “不管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吗？” 钟尘一怔，依然保持着严谨的习惯。 “要看具体情况。我会尽量……” 钟尘话音未落，方汀已经上前一步，白藕似的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将他紧紧抱住。 “我要你抱抱我。” 方汀把头探进他的臂弯，轻轻蹭了蹭。 “我好冷。我想要你抱抱我。” 3。 程雪歌挂上安全锁，把门打开一条小缝。 万没想到，门外竟然是苑青颖的爸爸…… 原本是她的未来公公。 程雪歌急忙把门打开，一时觉得有些尴尬，脑子里搜索着合适的开场白。 “这酒店不好，我让苑青颖给你换一个。” 苑父四下看看，很不满意，“他怎么让你住快捷酒店？回去我帮你骂他。” 程雪歌猜不准苑父的来意。 苑父白手起家，在本市也算小有名气，外面桃花不断，但只有苑青颖这么一个儿子。 苑青颖虽然任性，但也知道，苑父手里掌握着财产和权力，是真正的一家之主。所以他后来对程雪歌不满意，跟苑父一直嫌弃程雪歌的态度多少也有些关系。 “是我自己要求住这儿的。”程雪歌有点拿捏不好对苑父的态度，顿了顿，本能地又补了一句，“我自己付钱。” 苑青颖的父亲出身农村，但是长相英俊，情商又高，当兵时结识了一些朋友，后来专业了，生意就越做越大。 听了这话，他看了程雪歌一眼，顿了顿，说，“你为咱家的事回来，这点钱怎么用你出。” “您别这么说。外婆跟我也有交情。我是为她来的。” 程雪歌的气场被苑父压着，二人暗暗较劲， 苑父是典型的东北老直男，盯着程雪歌瞧了一会儿，眼神深处依然隐隐地带着一丝倨傲。 “苑青颖还在医院呢，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程雪歌没接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们偏偏又是一旦沉默下来就会尴尬的关系。 “他受了伤，需要人照顾。” 苑父说话向来带有这样责备的口吻，对女人，对小辈，都是如此。程雪歌以前听习惯了并不觉得，现在却觉得十分刺耳。 “我累了。得休息一会儿，好回去接班。苑青颖住院，人手就更不够了。” 她疲倦极了，洗完澡，设了两小时后的闹钟，好去给外婆看着香。 时间宝贵。 程雪歌看苑父没有要走的意思，又补了一句，“现在我爸爸他们顶着呢……他们也有自己的事情。” 苑父一愣，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露出明显的不悦，声音一沉。 “程雪峰的学费是苑青颖出的，让他帮着上几炷香也不委屈吧？” 程雪歌一听，心里更是疲倦，苑父这是要切入主题了。 她想了想，说，“麻烦您别让苑青颖再给程雪峰花钱了。程雪峰跟我没什么感情，你们都知道的。我可不想为了他欠苑青颖的人情。” 苑父又是一愣。 程雪歌心想，既然得罪人了，就得罪到底，一次说清楚吧。 “叔叔，我家境不好，自己也没什么本事，以前是花了苑青颖不少钱。”她抬眼看着那双有深深鱼尾纹但依然还算好看的眼睛。 “但是我也有我的付出，毕竟苑青颖也不是傻子。”程雪歌又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您放心，我以后不会再占他的便宜了。” 房间里又沉默下来。 可是这一次，程雪歌说了自己想说的话，觉得心里痛快了许多。 沉默就也没那么难熬了。 苑父顿住良久，清了清嗓子，走到椅子上坐下。 “你看你这孩子，什么谁占谁便宜的，多难听？你们俩是自由恋爱，双方家长都认可了的。将来两家人变一家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挺好的。” 苑父的态度有明显的变化，“雪歌儿啊，你知道，我是个粗人。有时候对你，对苑青颖，都有些严厉。但是我也是为了你们好。……你走了以后，叔叔也想了很多，也教训他了。你毕竟跟了苑青颖那么多年，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怎么也要给个名分吧，不然你以后怎么办？” 他侧过头来看程雪歌，“你放心，我们家不是那种不懂事的人家。而且我也想明白了，你们俩都这么多年了，知根知底……比你条件好的，肯定也有比你更多的臭毛病。” 听到“臭毛病”这一句，程雪歌翻了个白眼，生气的同时心里又有些想笑。 “比我更多的臭毛病”是几个意思？ “女孩子就应该本本分分的，相夫教子，其实以前你做的挺好。不过，过去的事就翻篇了，咱们往前看。苑青颖是男人，是男人就会犯错，你原谅他这一次，他这辈子都不会抛下你的了。” 苑父拿出了今晚真正的诚意，“彩礼钱我都准备好了，婚礼风光大办，结婚后你跟苑青颖一起管家里的生意，每生一个孩子我就给你一套房。” 程雪歌一时没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苑父看她一眼，笑容里多了几分自信跟几分豪气，“你那个弟弟的学费我们家也包了，没多少钱。你爸不是退休了吗，也可以到我们公司来啊，一家人，总比给别人打工强。”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 她很累，但是苑父的话她听进去了。电光火石之间，脑子里闪过很多事…… 苑青颖现在还在医院里。 而那个男人，删了她的微信。世界那么大，他们之间的联系那样微弱。 他们可能已经见了最后一面。 这些混乱的想法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我说了，我不会再占苑青颖便宜。”她真的累了，打开房门，外面的空气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她觉得舒服了一些，“不好意思，叔叔，我真的要休息了。苑青颖还在医院，您有时间的话，就去陪陪他吧。” 女人是个神奇的物种，都说她们“嘴上说不要，身体很诚实”，好像她们要矜持，要含蓄，所以常常言不由衷。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当她们表达自己的时候，意见就时常被忽略。 “我跟他已经分手了。”她怕苑父听不懂，“我不会再回头了。” 他一怔，眼中隐有怒气，但是压住了，艰难地保持声色温和。 “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有别人了？” 程雪歌认真想了一会儿。 “那个人……我跟他认识没多久。我喜欢他给我拍照，他喜欢听我唱歌。……苑青颖也见过他。起码现在，我们还不是那种关系。” 她也觉得其实这事没必要跟苑青颖的父亲讲，但是她想他，她想跟别人说起他……就算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她也试图证明他存在过。 “从日本回来，他删掉了我的微信。我手机也丢了，我们联系不上了。” 苑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听的正有些不耐烦。这时又听见她说。 “但是我不会就这么算了。我会想尽办法找到那个人。我要是喜欢他，我就追他；不喜欢，那也没啥大不了。”她倚着门框，深深一笑，露出左侧脸颊的酒窝。 “为什么男人就能犯错？嗯，那我也要犯错。如果我犯完错，苑青颖还愿意原谅我的话……他可以重新追我。这些条件咱们到时候再谈。” 苑父脸色铁青。 “你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男人得罪苑青颖，值得吗？”他冷冷地看着程雪歌，“就算你们能再见到，他对你也不一定是认真的。” 是啊，都说脚踏两只船不对，但是在现实中，大部分人都是找好了下家才改变现状的。 “我写了首歌，是用来找他的……不管他对我是不是认真的，我都希望他听到。因为我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她顿了顿，困的眼睛发酸，有些语无伦次。 “其实我不喜欢做财会，我喜欢唱歌。……唱我自己写的歌。” 歌她已经录好了，新建了个号传到视频网站上。 “出去一趟，脑子坏了！” 苑父冷冷瞪了程雪歌一眼，正要摔门离去，蓦一侧头，却看见苑青颖站在走廊尽头，正在愣愣地看着他们。 第十四章 孤独的人会唱歌（4） 1。 《寻找李炎》 “也不是没有你就不可以 你也不是那块灵魂拼图 我的灵魂只属于我自己； 你随时都可以离开我 就像我可能也会忘记你 但是这一眼 有生之年 我想找到你 尝试一万种可能” 这首歌的编曲一气呵成。曲子是以前就做好的，写歌词只用了二十几分钟。 都是她的心声。 “就算心碎，离别，如幻梦一场 就算结局是茫茫人海各奔西东 我要找到你 因为昨晚我有梦到你 所以明天就要见到你” 程雪歌这几天太累了，像喝了酒，写歌词的时候反而如行云流水。 视频软件是新下的，叫“魔音”，最近很多人都在玩。她用微信随便注册了新账号，把这首歌放到上面，也没什么期待。 她是想“寻找李炎”，但是她也知道希望渺茫。 她不是网红，只是一个比之前瘦了一点的，平凡没钱的nobody。也没妄想过要为所欲为。 苑青颖送他爸爸出去，程雪歌在房间里睡了一会儿，大概只有十几分钟的样子，却好像睡了很久，天昏地暗的。 朦胧中听到有人敲门。 她把门打开一条缝，苑青颖面色苍白，头上缠着一圈纱布。 他应该是安抚好了父亲，看起来疲倦又憔悴。 四目相对，一瞬间的眼神交汇里，包含着可能用语言永远说不出的情绪。 “我……”苑青颖好像把什么话咽了回去。 毕竟他们之间已经有距离，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了。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一些，“我可以进去吗？” 程雪歌把门打开，侧身让他进来。 苑青颖身上有香灰混合了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他坐到他爸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上。 “我爸他年纪大了，他说话就那个样。你别怪他。” 东北五十岁左右的老直男，确实大部分是这个样子。根本不会好好说话。也未必有什么恶意，就是不招人喜欢。 程雪歌倚着门框站着，我没有什么资格怪他。” “刚才我在门外看着，忽然觉得……你在我们家……确实挺不容易的。”苑青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试图重新拉进跟程雪歌的关系。 “一家子男人都欺负你。” 程雪歌一愣。 “我爸，我，还有你弟弟。……你爸帮不什么上忙，大部分时候不闻不问。家里唯一的一个女人，刘姨，她不但不帮你，还反过来也欺负你。” 好像跳出去看，苑青颖才忽然有些看懂了程雪歌在这个家里的处境。 程雪歌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听了苑青颖的话，怔住了半晌。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隐隐有些感动。 而且她也感觉到，他的心思又回到自己身上了。能看到一个女人的委屈，是这个男人最初的爱意。 “我被打破头，进医院缝针……原本以为，你一定会陪在我身边。毕竟，我是为了救你才受伤的……” 苑青颖低着头，露出弧度清晰的侧脸。 想起他抱住自己，挨了那一下香炉……程雪歌心里也有一点点的愧疚。但是她说。 “事情是你惹出来的，怎么能怪我。” 苑青颖脸色煞白，声音里带着委屈。 “就连我爸来找你谈，你都拒绝了。看来，你心里是真的没有我了。” 程雪歌低头看着一次性拖鞋里露出的脚尖。 她没有再说什么。 这一刻，她的沉默让苑青颖失望又心酸。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他想听她否认，哪怕是客套话的那种。起码给他留一点光亮。 程雪歌终于开口。 “你受伤了，回去休息吧。今晚我去守灵。” 她想了想，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安慰他。 “买卖不成仁义在。毕竟在一起那么多年，分手了也没必要做仇人。” 没有爱了，连恨意也跟着烟消云散。她看他的眼神是透明的了。 苑青颖心里忽然恐慌，他想，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要留住她。 “雪歌，不要离开我……” 他抓住她的手放到唇边，低头亲了一下她的手背。 程雪歌一愣，触电似的一抖。 隔了这么久，她身体上对他已经很陌生了。程雪歌用力把手抽回来。 “你该走了，我再休息一下。” 程雪歌转身往门口走，苑青颖忽然站起来，自后紧紧地将她抱住。 他口中的热气呼在她耳边，“我们再试试吧，好吗？” 她挣了挣，他双手像钳子似的将她紧紧扣住，下巴凑近她的后脑，窸窣摩挲，然后轻轻亲吻她耳边的碎发。 “以前，就算我们俩有再大的矛盾……过一夜就会好。” 他低头去吻她的脖子。 程雪歌肩膀一缩，身上战栗，皮肤表层即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放手！” 她加重了语气，可是苑青颖不管不顾，好像害怕她会继续反抗似的，猛然扳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倒在床上。 “苑青颖……”她声音里已经有怒意，他加快了动作，用身体的重量压着她的手腕，吻向她脖颈。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也知道怎么做能让你开心……”他呢喃着，重新探索这个他曾经熟悉的身体，心里想着，这可能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很久以前，每次亲密关系之后，她都像小猫一样乖。 读大学的时候，他们为了能去度假村住一晚，增添情趣，宁愿起早贪黑的去打工。……他们曾经那样相爱，怎么就回不到从前？ 苑青颖动作更加温柔，唇边却逸出粗重的喘息，吻向她的唇。 “我以后会好好疼你的……你是我的女人……” 他太熟悉她了，知道她哪里敏感，含了含她的耳垂，“原谅我。” 随即他的舌尖舔向她的耳廓，以为她会像从前那样束手就擒。 2。 钟尘愣住。 方汀的长发是湿的，搭在雪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乌黑，她像小猫一样钻进他怀里。 他忽然想起，曾经有多少次，他在世界各地奔波辗转，疲惫的时候，就幻想过能这样抱一抱她。 紧接着他又想起程雪歌。 她跟前男友回老家了，然后删掉了他的微信。 钟尘收紧手臂，用力抱了抱方汀。 方汀以为大功告成，心里正在暗暗窃喜，正打算诱导他下一步进攻…… 万没想到，钟尘忽然松开了手，后退一步。 方汀怔怔地看着钟尘，心里委屈，眼眶瞬间湿了。 “阿尘……你到底还是讨厌我了……” 钟尘一愣。她让他抱她，他已经抱了。 她为什么要哭呢？ “你有喜欢的女生了，是吗？” 方汀心里懊悔。终究还是太迟了。 可是钟尘向来不沾女色，是个禁欲系男神，怎么会忽然变心了呢。 “她是谁？……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凉风袭来，方汀清醒了些，心里灼痛。她不该这样质问他的，会给自己减分。 “她是个北方女孩，会唱歌。”钟尘顿了顿，又沉声答道，“旅行的时候认识的。” 方汀幽怨地看着钟尘，失望又懊悔，无声地涌出两行泪水。 “你对她是认真的吗？” “她把我删掉了。不过，如果能再见面的话……我会认真的。” 在面对方汀这一刻，钟尘也有点明白了自己的心。 现在是2018年。手机可以叫车，点餐，买东西……可以饱览衣食住行，也可以是全部的恋爱。 社交软件强大又脆弱。删掉微信，电话停机…… 如果双方没有共同认识的人，那个人就等于是死了。 这是一个人与人之间最接近，也最遥远的时代。 那个女生无声地来，无声地走。她的微博也不再更新了……他回复了她的私信，她却再也没有音讯。 虽然她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但是他想再见到她。 第十四章 孤独的人会唱歌（5） 1。 程雪歌怒火上头，紧接着又想，此时不管是嘶吼还是打他，未免都太难看了。 “你还是不懂得尊重我。” 她被苑青颖压在身下，冷冷地看着他。 苑青颖一愣。 她把他推开。 “你走吧，今天的事我当没发生过。没必要分手之后闹的太难看。” 程雪歌在床上坐直了身体，理了理头发。 “但是以后不要再独处了。外婆的灵堂，你跟程雪峰去看着吧。反正也就剩下最后一天了。” 苑青颖心里冰凉，颓然的从床上站起来，退到房间的角落里，一时间羞赧又无助。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知道程雪歌已经给足自己面子。 “临走之前，要去外婆墓前拜祭。这次离开故乡，可能就不会再回来了。” 她冷淡的看着他。这个男人已经没有能力再让她痛苦。而且她了解他，她知道他方才的轻薄，是想要挽回自己。所以她的愤怒很快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口的遗憾。 “雪歌，如果你以后要是结婚了，会给我发喜帖吗？” 苑青颖低着头，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她的心已经变了。 喉头一堵，声音哽咽沙哑，“原本我们俩是一对，余生本要一起度过。现在……无法挽回了。以后你会嫁给别的男人，我会娶别的女人，慢慢的，我们会忘记对方的。” 他说的没错。 再深刻的爱，一起度过的十年……终究也会新人换旧人。 程雪歌心里也是难过，忽然就有些原谅他了。 北方男人骨子里依然把女人当成私有物品，以为睡过了，就是自己的。他方才只是想尽力挽回。 苑青颖的爸爸就不尊重女人。苑青颖曾经对她那么好，已经算是有所突破了。 程雪歌走过去打开房门，客气说道，“慢走。再见。” 苑青颖一直低着头，走出那道门，听到身后咔哒一声。 门关上了，他的眼泪也顷刻间涌出来，砸在地上，视线一片模糊。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2。 视频软件上的那首《寻找李炎》很快有了几十万的点击。 这首歌的风格原本是有些文艺的，但是被网站重新编曲成电音，还被首页推荐，很快就小有名气。 程雪歌做梦也没想到，竟然会收到网站的官方私信，邀请她参加本地“中国好歌曲”的海选。她竟然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遇到了骗子。 可是新歌下面的评论和转发骗不了人，第一次有这么多人关注自己。 程雪歌试图登陆以前的微博，可是又失败了。随着外婆的离去，她以前的电话号码也找不回来了。 遇到这件事，她才发现自己真是没朋友，遇到这件事，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于是她重新开了一个微博。崭新的，一个粉丝都没有。她把想跟他说的话写在上面。 #寻找李炎#，她附上了那首歌的视频。 “如果我通过海选，你会听到这首歌吗？ ……如果听到了这首歌，你会来见我吗？ 失联快一周了。也许你已经把我忘了。” 3。 叶长青带方汀一起拜访钟尘。 方汀已经是本地赛区内定的前三名，整个人的气质已经看得出变化。 叶长青是来拉投资的，钟尘心里明白，揉了揉眼框，让秘书放他们进来。 这几天股市不稳，他昨晚一直盯着，现在已经很累了。 但是方汀他不能不见。 因为他对她心有歉意。 钟尘不善社交，但他并不个傻子。方汀依然住在他家，而且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去住酒店。钟亦神出鬼没，只是打电话来让他对方汀好一点。 她说自己再也不会去打扰他，求他不要搬走。秋天了，她不想一个人。她哭着求他不要讨厌她。 不知道为什么，钟尘觉得自己伤害了方汀。 所以叶长青今天带她来，战略上是正确的。 “具体合同法务部会跟进的。独家冠名，推公司的新产品。” 钟尘谈生意向来言简意赅。 “算上前期投资，这节目我要半分之三十的股权。” 这说明会有源源不断的资金进来。叶长青眉花眼笑。 “全国十强赛，我打算弄个噱头，带选手们去国外封闭培训。但是事先不告诉他们地点，没收她们的手机和护照，让他们踏实练歌的同时，也能展现本真的性格。” 叶长青眉花眼笑，“你是投资人，你得跟我们一起去。到时候我给你安排个场外评委，凑凑热闹。” 钟尘看了眼时间，“到时候再说。” 方汀这时开了口，“你跟我们一起去吧。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心里很紧张呢……有你在的话，我心里踏实。” 钟尘抬眼看她，二人对视。叶长青在一旁抿了抿唇角。 “你们今年的新产品是个奶茶饮料，不是还打算同步开实体店吗？可以在咱们节目里选个代言人啊，从草根中来，到草根中去，实现梦想和自我……我认为这个代言人，最好是30岁左右的女性，忽然爆红带热度，然后细水长流拼实力。” 叶长青看一眼方汀，目光又落回到钟尘。 “你跟我们一起去，就能亲自选出一个适合的人选。……选手们的命运，也都在你一念之间呢。” 这时方汀忽然开口，“阿尘，你记不记得，十八岁那年，你去纽约留学之前……我让你带我去西塘玩，可是你来不及了。你说欠我一次旅行。” 她当着叶长青的面，直直看着钟尘，“你还愿意补给我吗？” 第十四章 孤独的人会唱歌（6） 1。 谁让你心动 谁让你心痛 谁会让你偶尔想要拥她在怀中 谁又在乎你的梦 谁说你的心思他会懂 谁为你感动 如果女人 总是等到夜深 无悔付出青春 他就会对你真 程雪歌东北赛区决赛时选了这首歌，然后稀里糊涂地进了前十强。 她是前十强里年纪最大的选手。 其他选手都是95后，最大的才23岁。而程雪歌已经快三十岁了。 苑青颖带着程雪峰来捧场，买了两大束鲜花送给她。 程雪歌不得不承认，在陌生人海中看到苑青颖的时候，心里暖了一下。 他就像是一个亲人，经年累月的情分并不会随着爱情一夕消失。 “李炎是谁？”苑青颖把花塞进她怀里，“跟你一起在日本旅旅游那男的？” 程雪歌点了点头。 苑青颖面对她毫不掩饰的承认，沉默了一瞬。 “听说你把《寻找李炎》这首歌的版权签给经纪公司了？五万元买断？他们也太欺负人了。你怎么不先跟我商量一下？” 苑青颖也是赞助商之一，露出为她抱不平的神色。 “我知道这个节目你出钱了，前几名的名次也有明码标价的。但是我不想利用你的资源。把版权便宜卖了，我晋级的时候心里踏实。” 程雪歌跟苑青颖交谈的时候依然很有默契，简单直接。 “我们俩都已经这样了，你千万别再给我花钱了。” 经纪公司说的很清楚，五万卖掉这首歌，就能进东北赛区前三强，可以去上海参加总决赛。 “他们要是糊弄你呢？你一个小姑娘，无依无靠的没有背景……他们要是反悔了呢？随便找个借口刷掉你，你怎么办？”苑青颖也是为她着急，“那首歌是你唯一的筹码。” 程雪歌还没回答，这时一个工作人员一脸不耐烦的过来，手里握着个纸筒把她往后台驱赶。 是个执行制片，女的，大概跟程雪歌差不多大。她对各位选手的身份背景都很了解，也是看人下菜碟的。 “选手怎么跑出来了？赶紧进去，身份信息交一下，栏目组给你们统一订票。” 苑青颖见那人很不客气，轻咳了一声，“陈总监过来了吗？麻烦你叫他过来。” 工作人员一愣，打量苑青颖，“您是？” 苑青颖没回答。他是本地有名的90后企业家，执行制片很快认出他来，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表情也多了分恭敬。 “他一直邀请我去看决赛，我没时间。不过既然我女朋友晋级了……” 程雪歌心里不悦，皱了皱眉打断他，“谁是你女朋友？” 苑青颖露出温柔的笑容，强行揽住了她的肩膀。 “听说全国十强的录制是在西塘？那我也一起跟去玩玩吧。” 2。 钟尘有时候自己心里会想，如果当年，他跟方汀他们一起去了西塘，今天很多事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 那时钟尘是个小树苗，刚才国际数学大赛上获奖，所有人都说他年少有为。 他就要去纽约留学了，看起里很平静，心里想的却是，他以后再也听不到方汀弹琴了。 那时正赶上钟亦，方汀和李炎他们放暑假，三个人整天混在一起，都还没确定关系。李炎看起来挺中立的，虽然很照顾方汀，但对钟亦也很好，二人总是打打闹闹的，处的更像是哥们儿。 钟尘清楚的记得，临走之前，自己鼓起勇气，装作不经意地约钟亦出去吃烤串。 其实他是想再见方汀一面。 很多人看起来很冷淡，内心也未必没有火热的一面，只是不肯轻易给别人看到。 钟尘天生善于忍耐。纵使情绪汹涌，平地起波澜，他也能用理智牢牢压住。 可惜方汀没出来。他们三个第二天就要去西塘了，她说要在家收拾行李。其实她是有点生钟尘的气。钟尘明明答应了要一起去，却因为美国导师约他见面而改了行程。 钟尘就这样错过了西塘，也错过了方汀的世界。 从西塘回来之后，方汀成了李炎的女朋友。 电光火石之间，钟尘在脑海中想起了这件事，脸上表情未变，看不出半点儿端倪。 他温和地看向方汀，余光感受到叶长青正在观察他们。 “好，我补给你。” 方汀露出惊喜的神色。 “全国十强赛在西塘录制，给钟少安排个场外评委呗？” 叶长青嬉皮笑脸地提议，“近距离观察这些选手，也好选个最合适的奶茶代言人。” 叶长青从他们二人的互动中，看出了一些别的东西来。原来方汀的 方汀扬起唇角，露出左边脸的酒窝。 “西塘，真巧。” 曾经是他们命运的转折点。 “这一次，你不会再放我鸽子了吧？” 3。 “这是外婆的遗嘱，她不太会写字，所以让我录音了。” 明天一早就要去西塘。苑青颖约她到以前他们常来的西餐厅。 手机里播放出外婆虚弱的声音，程雪歌眼眶一酸。 苑青颖把红色的房产证推到程雪歌面前。 “你听到了。她说哦，房子给你，现金和首饰给我。” 程雪歌侧过脸，微微仰头，把眼眶里的泪水憋了回去。 “你收着吧，我不能要。” 这仿佛在苑青颖意料之中。 “这是外婆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要拒绝的话，百年之后，你自己去跟她说吧。” 程雪歌怔了怔，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苑青颖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管将来你想做什么，都需要钱。我爸从小就跟我说，‘话是拦路虎，衣是瘆人毛’，除了我，没有人真正了解你。他们看到的都是表面。那些做媒体的，最势利了，你想走这条路，衣食住行都得讲点排场。” 程雪歌拿起水杯，低头抿了一口。 苑青颖默默观察着她。 “你现在已经走出第一步了。如果想走得更远，你还需要才华之外的东西支撑。” 程雪歌叹了口气。 “我很缺钱。也知道赚钱有多难。我并不是视钱财如粪土，相反我爱财如命，很希望有一笔钱让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外婆的房子我不能要。要了，就等于是藕断丝连，永远欠了你们家的。” 程雪歌把玻璃杯里的柠檬水喝光，站了起来。 “下次约见面找个奶茶店就行了。不用担心我，我还有卖歌那五万块钱呢。处女作就能卖钱，我已经很知足了。之前我只是个外卖小妹啊。” 苑青颖是天蝎座，现在瘦了很多。此刻逆光坐着，比过去多了几分忧郁神秘的气质，牢牢看着程雪歌。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就别再干预我的事了。我是没什么钱，原生家庭也帮不上忙，但是这样也好。” 程雪歌站在深秋的阳光里，窗棂上落着金黄的落叶。 “——我继承不到财产，也比别人更自由。从现在起，我只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4。 西塘在江浙沪三地交界，是典型的江南古镇。 中间有一条河流可以行船，两侧是古色古香的小楼。随着小镇旅游业的发展，越来越商业化的同时，基础设施也在提升。 钟尘有轻微的洁癖，也不喜欢住临水潮湿的房子。然而节目组为了取景，包下了临水的一栋旅馆，所有人都住在这儿。 一旦晚上，古镇河面灯火阑珊，乌蓬船剪水而过，两岸古楼人群熙攘，像是穿越回到古代。 古镇外有五星级酒店，条件好一些，原本叶长青是要安排钟尘住那边的，但是方汀央求钟尘留下来，她说想跟钟尘一起游船。 明天才开始正式录制，参赛的选手陆续从全国各地赶来。 叶长青是总制片，很多选手都想跟他结识，苦于搭不上线。而方汀却可以一直跟在他身边。因此外界对她的背景也是诸多推测。 叶长青包了一艘乌篷船，带着钟尘和方汀夜游西塘。 夜色笼罩下，船桨击水的声音，木头船身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两岸若隐若现的人声……让印在各处的宣传照变得立体而鲜活。 河面上的倒影仿佛是一座暗城。灯火通明的七宝楼阁影影绰绰，乌篷船上的红灯笼透着幽冥的光。 程雪歌刚到西塘，放好行李出来吃点东西。随便走进一家小吃店，找了个临水的座位，蓦一回头…… 那人坐在乌篷船上，侧脸如剪影，线条清晰而沉郁。船头挂着一盏红灯笼，身后是一汪被剪破的潋滟的水面。 是他？ 那艘船很快从她身边驶过。 程雪歌怔了怔，一瞬间几乎没有时间思考，腾一下站起来，冲出小吃店追了出去。 乌篷船在前方水面上行驶，她在岸上追赶，穿过熙攘的游人，盯着若隐若现的船尾，不停地往前追赶。 只为了那一刹那经过的，很像那个人的侧脸。 是他吗？……他值得信赖吗？他们会有未来吗？ 程雪歌来不及去想那些。她只知道，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要去追寻自己想要的，就算结局一败涂地，自己选的就不后悔。 第十四章 孤独的人会唱歌（7） 1。 程雪歌在人群中奔跑，穿过一重一重迎面而来的游人，追着方才那惊鸿一瞥的，也并不确定的侧脸。 ——是他吗？她真的又见到他了吗？ 只看了一眼，他也觉得恍惚。 然而心中燃起一丝失而复得的希望。世界那么大，原本就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若是能在这里重逢，一切就是天意。 夜幕下的西塘古镇依然人来人往，两岸的阑珊灯火倒映在水面上，熙攘的人声淡化了乌篷船划过迷离水面的鬼气。 程雪歌像是一条鱼，穿过迎面而来的人海，奋力奔跑，眼看就要靠追上那条乌篷船…… 她忽然脚步一顿，前方没有路了。 程雪歌一愣，只见那石板路竟然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想要继续前行，须得翻过一道小巧的石拱桥，到河的另一边去。 她没时间多想，转头又往石桥上跑去。 这石桥算是古镇上的交通枢纽，人流是更密集，她好容易过了桥，挤到对岸，蓦一抬头……方才那艘乌篷船已经走出很远了。 河面上如碎星一般，岸上带有烟火气的灯光落在水里，成了无数模糊的橘色光点，随着水面粼粼起皱。 那人的身影也随着远走的行船，渐渐隐没在水雾弥漫的黑暗中…… 如一盏随风熄灭的灯火，消失在视线尽头。 程雪歌独自伫立了片刻，头顶一轮圆月，将这古镇照得一片雪亮。 她回想了一下，恍惚中又有些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他是南方人，她是北方人，他是公务员，她是送外卖的……前二十几年毫无交集。二人各有来处，也各有归途。 世界那么大，从洛杉矶到西塘……遇上一次已经是奇迹了，怎么可能再有第二次？ 2。 程雪歌回到酒店，在走廊，就听到她房间里穿来一阵爆笑。 栏目组给选手们订的是标间，二人一间，随机安排房间。 ……看来是另一张床来人了。还是个爱笑的姑娘。 程雪歌心生怯意，走到门口，敲了敲门。 半晌才有人来开门，是一张白嫩圆圆的脸，很自来熟，“雪歌姐？你没带门卡？” 圆脸女孩嘻嘻一笑，转身跳回到床上，笔记本开着，放着当下最红的综艺，“创造404，要不要一起看？” 她的脸是婴儿肥的那种圆，看起来大概二十出头，捧着一袋薯片，走路的时候拖鞋几乎不离开地面。 程雪歌走进房间，乍然跟陌生人共处一室，她觉得有些不自在。 毕竟这二十几年来，她的世界里只有苑青颖，几乎连一个同性好友都没有了。 女孩却是非常放松，暂停了视频，抱着薯片抬起头来看着程雪歌。 “雪歌姐，我叫万瓷玟，上海赛区的。” 程雪歌想了半天，才说，“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所有选手的名字我都知道啊！” 万瓷玟塞了一把薯片到嘴里，把包装袋撇到一边，拂了拂手上的粉末，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搜索出一个视频专辑。 “选手们的资料和视频网上都能查到，大部分已经小有名气，微博都是加v的，真正的草根很少呢。雪歌姐，那首《寻找李炎》也很好听啊，李炎是你前男友吗？” 程雪歌又怔了怔，似乎有些被她欢脱的气质感染了，说，“呃，不是前男友。……但可能是下一任。” 万瓷玟又爆笑起来，“哈哈你想美事吧？那首歌一听就是单恋的啊。” 程雪歌一愣，笑容一僵，慢慢收敛了起来。 万瓷玟浑然不觉，把笔记本电脑往程雪歌面前一推，双眼放光，“我跟你说，咱们这期选手里，有两个人值得八卦一下！一个是这个方汀，上海赛区的，天天跟总制片人混在一起，来头不小啊，搞不好是内定的冠军人选！” 程雪歌听到方汀这名字，心头微震，紧接着又想起那个人。……初遇的时候，她骗他叫方汀，原本是取《悲惨世界》里的名字，哪知竟会真的碰到这名字的人。 ……转念又想到乌篷船上那一闪而过的侧脸。 不会是他吧。他们已经天各一方，也许再也不能相见了。 万瓷玟继续给程雪歌科普。 “方汀肤白貌美大长腿，一头乌黑长发，气质清纯，还会弹钢琴，是男人们最喜欢的类型。我在上海比赛时见过她，很高傲，不理人的，一看就是后台够硬。” 程雪歌心里想着那个人，随意听着，点了点头。 万瓷玟又打开一段视频，屏幕上的男生皮肤超嫩，白皙细腻，仿佛能掐出水来，头发浅黄，穿着校服似的一身衣服，刚唱两句就开始热舞，确实节奏感很强非常带感，连程雪歌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万瓷玟露出花痴的笑容，抱起显示器亲了一口，“小哥哥太帅了，二次元的都没他帅，啧啧，漫画美少年，我好喜欢他啊！” “他看起来像个高中生。” “98年的，也不小了呢。” 程雪歌忽然觉得90初的自己是个老阿姨了，一时不知如何接话，顿了顿，只好又问，“小哥哥他叫什么名字？” “哇塞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啊？明星江大译的弟弟江瀚坤啊！以前上过几个约会类的综艺节目，人气很高呢。” 程雪歌感觉自己是个外星人。 不但没看过什么约会类的综艺节目，也不知道这小哥哥是江大译的弟弟。江大译在她看来就够年轻的了，没想到他弟弟都出道了。 这时万瓷玟又来补刀。 “那个方汀跟你差不多大，你们是年纪最大的两个女选手。剩下的几乎都是95后，有些是被演艺公司挖掘了捧上来的，有些是当主播出道，已经攒了些人气的……哎，像我这样的小透明真不多啊。但是，我只要能跟江瀚坤小哥哥加个微信就知足了。” 3。 程雪歌醒的早，蹑手蹑脚穿衣服出门的时候，万瓷玟半夜三点才睡，此时睡的正香。 清晨的古镇，与昨晚的夜色比起来，多了几分清净和寥落，像卸了妆的少女，苍白中带有本真的韵味。 程雪歌叫了一份本地小吃——馄饨老鸭煲。 小餐馆临江而立，木头桌子上铺着红白碎花田园风的桌布，她把笔记本打开，忽然有很多心情想倾诉。来到新的地方，遇见新的人，她很想跟人聊一聊这些新事物。 ……可是事实上，她却是孤家寡人，无人可说。 此时此刻，她越发想再见到李炎。 她在微博上写，“我从小生长在北方，风沙粗粝，若非亲身过来，怎知南方水乡的温软湿润。世界那么大，我们竟然能相遇。很想问清楚你为什么删掉我……也想继续跟你做朋友。” 主题依然是#寻找李炎#。 她的微博新号今早涨了几百个粉丝，跟那些网红比起来不算什么，但对程雪歌自己来说已经是很大的关注。 她也渴望被人关注，同时又觉得忐忑。 蓦一侧头，清晨的风拂过水面，也吹动她的刘海，她忽觉惬意，也觉得自己能来这里很好。 能认识万瓷玟，也很好。 “世界是个玻璃罩，你为我撬开一角 一个人一座城 人生却不只是一座城 去没去过的地方 见陌生的人 以为能够找到你 找到的却是我自己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我见过鬼却不怕黑 不需要爱情却需要你” 当你开始想念一个人，记忆就自带柔光滤镜，会美化那个人。 程雪歌想起他把自己从浴室中捞起的样子……剥螃蟹的样子，还有大阪的樱花树下，他走在自己身边的样子。 歌词的灵感源源不断涌现……程雪歌正打算给这首歌词取个名字，这时耳边忽然闯进一个熟悉的声音。 “两份招牌菜。” 程雪歌心头一震。忽然拗着脖子，一动都不敢动。 是李炎的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猛然转头…… 那人的侧脸近在咫尺。 他就坐在隔壁桌，穿着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依稀比上次见面时多了几分贵气。 程雪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转头望向河面，顿了片刻，才又回头定睛一看—— 果然是他。 ……想要描摹这一刻的心情，大概又能写一首歌词。 程雪歌站起身，撞得木桌狠狠一颤，剩下半碗的馄饨汤晃了晃，她朝他走去。 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她忽然有些胆怯。 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是先问他为什么删掉自己？ 她站在他身侧，正嗫嚅着无法开口…… 这时一个黑发披肩的高挑女子走来，穿了一件跟他同款的高领白毛衣。 她在程雪歌面前经过，走到他对面坐下。 一眼望去，这两个人都是气质不凡，说不出的登对。 “阿尘，你等我很久了？” 她在他面前坐下，看着他时眼中溢出的光彩，所有恋爱过的女生都懂。 程雪歌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们。 ……她是谁？ 她为什么叫他“阿尘”？ 第十四章 孤独的人会唱歌（8） 1。 程雪歌怔怔地站在原地。身侧有艘乌篷船经过，船桨划过水面，发出清洌的声响。 方汀在木凳上坐好，把垂下来的乌黑长发别到耳后，无意间朝程雪歌的方向看了一眼。 程雪歌心头一跳，电光火石间，竟莫名的有些心虚，低头，转身，默默坐回到座位上。 “阿尘，你喜欢西塘吗？” 这女人还是叫他“阿尘”。 “嗯。” 程雪歌余光看见，他淡淡的应了一声，递给方汀一双筷子。 “西塘跟我们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变化很大……可能也是人长大了，心境也有所不同。” 李炎沉吟了片刻，坐在距离程雪歌咫尺之遥的隔壁桌，“毕竟是十年前了。”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冷淡而有力量。 程雪歌心里很乱。 方汀沉默了片刻，有点儿不知道该如何接话。钟尘总是这么一本正经，就事论事。想跟他制造些暧昧气氛，十分不易，她只好低下头去吃东西。 程雪歌木然地拿起筷子，拨着瓷碗里冷掉的汤水。 天色渐渐大亮，越来越多的游客出来吃饭，小饭店里拥挤起来。 空间狭小，有个女游客走进过道，一转身，背包撞到程雪歌的桌面，将汤碗刮碰到地上。 程雪歌心头一跳，急忙伸手捞住，生怕碗砸碎了，发出声响，会吸引隔壁桌的注意。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她很怕被他看见自己。 女游客忙跟程雪歌道歉，“对不起啊！” 程雪歌半个身子夹在桌子底下，一手牢牢拎住那碗，油汤沾了满手。她不敢抬头，后脑勺对着李炎的方向，身体僵着，摆了摆手。 女游客跟程雪歌道了歉，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身上的背包又碰到钟尘的背。 钟尘挺直了背，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挪，避开那女人的包。 虽然他神色未变，方汀还是察觉到钟尘脸上隐约闪过一丝不悦。 他有轻微的洁癖，也不喜欢别人离他太近。 “阿尘，你对我真好。”方汀柔声安慰，又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但是我想吃这个，你还是陪我来了。” 程雪歌听了，心里像被砂纸磨了一下。 ……、早知道他们的重逢会是这样，她宁可不要。 “没事。”钟尘已经习惯了以温和的态度对待方汀，“我正好也想尝一尝这个。” 程雪歌单手提着那碗，仿佛忽然有千斤重，心里难受了片刻，背对着他们，把碗轻轻放回到桌上。 她不想再听他们说话了。 程雪歌用餐巾纸擦了擦满手粘腻的冷汤，缓缓站起身。 背对着他，她挺直了腰板，忽然想回头再看他一眼。 她多希望自己是认错人了。 她想起初次见面时，飞机上穿格子衬衫的他。还有说喜欢听她唱歌的他。那些珍视的片段，顷刻间在脑海中闪现。 曾经把她从分手的痛苦中，一点一点拉出来的男人……又把她推进了失望。 程雪歌脚步很轻，影子一般，无声地从过道的另一端离开。 2。 程雪歌回到酒店房间，万瓷玟刚醒，正赖在床上鼓捣手机。 “雪歌姐，我饿了，想叫外卖，你要吗？” 万瓷玟睡眼惺忪。 程雪歌把一份打包回来的米粉放到她桌上，“吃这个吧。顺路给你带回来的。” “哇塞，雪歌姐你真的是仙女！及时雨啊！简直饿死我了！” 万瓷玟从床上跳下来奔向食物。 程雪歌伺候苑青颖那么多年，也不能说是一无所获。照顾别人简直是信手拈来。 当然也有点是想向万瓷玟示好。不过万瓷玟年纪小，不见得懂什么事人情世故，投桃报李。 程雪歌很孤独，想交朋友。可是她跟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 现在，她连李炎都失去了。 万瓷玟光腿坐在椅子上吃米粉。 “雪歌姐，你看到微信群里的通知了吗？让我们上午去镇上自行拍照，下午一点半在酒店门口集合，今天要开始第一战了。” 程雪歌听到这个“战”字，心里暗暗萌生怯意。掩饰着不愿表现出来，随口问道，“自行拍照？” “就是栏目组图省事呗。听说他们人手不够，就让我们自己拍在西塘比赛的宣传照。而且大部分选手背后都有经纪公司，他们本来就有自己的助理，摄影师和化妆师，也不用栏目组安排。” 程雪歌忽然想起苑青颖的话，那句带有东北口音的“衣是拦路虎，话是瘆人毛”。他说想走这条路，她需要才华以外的东西支撑。 确实，这圈子浮华讲排场，选手们都青春美丽有后台。 程雪歌忽然觉得势单力孤。除了那一点点才华，她没有任何其他东西支撑。 ……没有钱，没有朋友，也没有喜欢的人了。 万瓷玟大口嚼着米粉，说，“我家境一般，不能烧钱捧我，经纪公司是刚成立的，也没什么实力。一会儿咱俩互相拍照去吧。” 3。 程雪歌仔细化了个妆，精心选了一条亮色连衣裙，二人到镇上一路走一路拍，不知不觉，走到昨夜那座石拱桥。 石拱桥是小镇的交通枢纽，正午烈日当头，难得人少。 万瓷玟朝程雪歌比划，“你站到桥上！我从岸边拍你！” 程雪歌点了点头，默默走到桥上，蓦一回头，碰巧看到河对岸有别的选手在拍照—— 团队看起来果然专业，有拿遮光板的，有拎化妆箱的，衣服也拎着好几套。 程雪歌看一眼自己身上的旧裙子，目光落向河面，一时有些茫然。 ……卖歌的五万元能花多久？自己什么时候会被淘汰？日光正好，河面无波，如狭长通透的翡翠。她面无表情，思绪乱窜。 转念又想，昨夜乌篷船上的侧影果然是他。 她没有看错。 ……却想错了。 程雪歌正在出神，这时耳边忽然传来那个声音—— 曾经朝思暮想，今天早晨也刚刚听到过。 他似乎十分惊喜和意外，“嗳？是你？” 程雪歌眨了眨眼睛，缓缓回头，只见浅金色的阳光中，李炎此刻竟就站在桥头，距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 日光雪亮，却掩不住他黑眸中的光彩，他怔怔地看住她片刻，向她走来。 “程雪歌，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十四章 孤独的人会唱歌（9） 1. 萍水相逢，又是异地，微信一删，原以为是再难相见了。 此刻却都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程雪歌站在石拱桥边，又瘦了一圈，望着他的眼神复杂含混。目光里像有千言万语……又是千丝万缕，浑浊不清。 “我……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了？” 程雪歌心情复杂，嘴上竟有些磕吧，飞快扫一眼他身后。 ——那女人不在。 钟尘瞧着她，声音轻了一些，“你不是回沈阳了吗？” 他还记得她回沈阳了。她的事他放心上了。这人此刻黑眸明亮，看来也并非对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程雪歌里心里如有细浪翻滚，层层叠叠，又摸不到头绪。 昨夜看见他侧脸，苦追乌篷船的心情……今早撞见他和别的女人一起吃早餐的心情…… 水面潋滟，浅金色的阳光如薄纱笼在他身上。程雪歌也弄不清自己想怎么办，心头窜出失望，委屈，还有一簇无名火。 她仰起头，像是怕错过了就再没机会解开疑惑，劈头问他。 “你为什么删了我？” 钟尘一愣。 “微信上，你为什么删了我？” 她瞪着他。 钟尘又是一愣。 这一刻的感觉很奇妙，好像终于有风吹来…… 卡在心里某个缝隙里的小石子被剔了出去。 “我没有删你。” 他顿了顿，又说，“我打过电话给你，关机了。” 他素来话少，可是这时又补了一句，“我以为你删了我。” 他找过她。程雪歌心头一热。像冬天结霜的河床上有温泉流淌。 她抬头看他，忽然间有一股柔情涌上喉头，“李炎，我……” 李炎，我一直在找你啊。 可是他真的叫李炎吗？她忽然想起今早，他身边有个女人，叫他“阿尘”。 这事一直在心里堵着，她并不是很想面对。自己跟苑青颖分手，直接原因就是因为有小三了。 虽然会有小三出现，通常这段感情本身就有问题，但若没有新人，旧人确实没那么容易分手。 程雪歌自己曾经深受其害。今时今日，世道轮回，又怎能做出同样无耻的事？ 她忽然又如鲠在喉。 钟尘听她叫自己“李炎”，乌黑睫毛微微一滞。 程雪歌仰头看他，他换了个穿衣风格，也不见了初次的阴郁，眼眸里盛着潋滟的阳光。 这时，万瓷玟在桥下喊，“雪歌姐，你还拍不拍照啦？” 钟尘循声看了一眼。 万瓷玟看到他的脸，眼前一亮，一路小跑上石拱桥，“雪歌姐，这是谁啊？遇到朋友啦？” 万瓷玟打量钟尘，忽然想到什么，把手机递了过去，“正好，您帮我们俩拍张合影呗？” 她凑到程雪歌身边摆好姿势，指挥道，“要全身的，要大长腿！” 钟尘认真取景，拍了两张，把手机递还给万瓷玟。 “小哥哥拍的太好啦！你一定经常给女朋友拍照吧！你女朋友命可真好！” 程雪歌依旧倚着石桥站着，听了这话，心里苦海翻腾。 ……贪婪和正义感各有各的求生欲，一起在她心里那片苦海中挣扎。 钟尘看了眼手表，问程雪歌。 “你一会儿什么安排？一起吃午饭？” 四目相对。眼前这男人，忽然间又仿佛很陌生似的。 ……像网友见面。 “你自己来的吗？确定有空跟我吃饭？” 程雪歌抿着唇，盯着他的眼睛。 “跟朋友。”他回答问题总是言简意赅，似乎并没有察觉她忽隐忽现的敌意。 午间的阳光金辉流淌在水面，他唇角扬起潋滟的弧度，“你想吃什么？” 他身上温柔的气息随风而来，她的心境忽又起了微妙的变化。 这一刻，他近在咫尺……她多希望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还保持着月下狂奔追乌篷船那一刻的心境。 万瓷玟摆弄手机，看到微信群里的通知，抬头说道，“来不及啦！咱们集合了，车已经在酒店门口等着啦！这顿饭你们晚上再吃吧？” 刹那间，程雪歌心头最突出的情绪竟是害怕。……怕他掉回到茫茫人海，又杳无音讯，再无交集。 钟尘忽然想到，程雪歌可能是来参加比赛的。烈日当头，也是心如电转。 ……他告诉她自己名叫李炎，是公务员。若在比赛上遇到程雪歌，他该如何交待？ 钟尘没有太多圆谎的经验。不说谎主要是怕麻烦。平生里难得在旅行中编个瞎话……原以为只是擦肩而过的关系，哪知现在竟不好收场。 他一时也有些踌躇，想了想，说，“加微信吧？” 万瓷玟睫毛一翻，投来惊讶的目光，一时有点儿看不懂他们的关系。 程雪歌紧紧攥着袖子，指甲扎到肉里。 她心里想，如果她现在拒绝，那他们就又断了联系。她不会做小三，也断了自己的念想。 如果她装傻，加回来，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普通朋友什么的，本来就是骗人的。喜欢一个人怎么能装作不喜欢？无非是看有多大的耐性，守在朋友圈里坐等人家分手。 这时代中的大部分男女，微信里都有几个这样的备胎。暗恋者蛰伏在暗处，关注心上人的风吹草动，伺机见缝插针。被暗恋的，心如明镜，稍有不顺，就给备胎透出点光亮去。 程雪歌心绪乱窜，可惜她什么都明白。深吸一口气，她抬头看着钟尘，眼眶骤然酸涩，一字一顿，咬牙却说—— “好啊。” 她心里难过，却扬了扬唇角，翻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 “你扫我吧。” 钟尘依言做了。举起手机，叮的一声…… 他们之间那微弱又紧密的联系，又重新建立起来了。 ……跟做这无耻之事比起来，竟然是放弃他更难吗？ 程雪歌心里难过。 她原也可以大大方方糊弄自己……多认识个朋友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但是内心深处，那份怀着侥幸，以及想把他抢过来据为己有……那份隐秘的小心思……她何必连自己都骗？ 就算能对全世界狡辩，可她自己心里清楚。 ……所有社交软件中的星星之火，都难保会在某日某夜成燎原之势。 这年代的爱情如此容易，又如此艰难。 程雪歌心里厌恶自己，喉头苦涩，目光闪避不再看他，拉着万瓷玟转身便走。 2。 钟尘加回程雪歌的微信，心里某处仿佛舒展开来……又像是有什么悬浮在心头的物事又落回到了原处。 深秋阳光和煦，风中带凉，他握着手机，静静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石桥尽头，这时手机震了起来，是叶长青发来视频邀请。 “钟总，在哪呢？”叶长青对钟家两姐弟总是和颜悦色，“忙吗？方不方便到镇上茶楼来开个会？关于比赛流程的。” 钟尘忽然想起程雪歌，她是来参赛的，自己该如何处理？他有些为难。……仿佛就连数学竞赛也没这样难。 3。 “前十强第一场，四个评委，每人选两个选手，一共八个，剩下的两个淘汰！” 叶长青也不多废口舌，两张照片往桌上一拍，“就她们俩。” 茶楼包间里，龙井茶的味道混合了水汽，茶壶边围了六个茶杯。 分别是叶长青，钟尘，江大译，和三个歌唱界不同方向的代表人物。 一个是选秀节目出来的歌后，当时以草根歌手的人设出位，出道好几年，跟程雪歌差不多大，快到三十岁，事业也遇到瓶颈，最近正在转型拍电影，粉丝都叫她霉霉。 一个是五十岁上下的直男，程雪歌上小学时他就出道了，现在也不怎么再唱歌，转做综艺咖，以毒舌人设活跃在娱乐圈里，因为脸比较方，在一个综艺节目里被人取笑，得了个外号叫“白板”。 就是麻将里的那个白板。 这两个人加上流量明星江大译，投资人钟尘，一共是四个评委。钟尘代表资方，主要任务是给集团的一个奶茶新品挑选代言人。 钟尘不愿抛头露面，但是钟亦愿意，她这几天不知道跟谁跑去泰国旅行，正在赶回来，让钟尘先帮自己占着位置。 “ok。”霉霉的目光扫过钟尘的脸，“那肯定是，唱功好的跟我，嘴皮子溜的跟白板，颜值高的跟江大译，综合素质最强的跟钟总咯。” 叶长青打了个响指，“霉霉姐说的对，你们就按这个方向发挥。” 钟尘往桌面上一看，那两张预备要淘汰的照片里赫然就有程雪歌。 ……另一个好像是她朋友，就是刚才让自己帮忙拍合影的那个女生。 钟尘看着她的照片，正在怔忡，这时叶长青又说，“不过，第一期要买热度，炒话题，就让大译的弟弟——目前最有流量的小鲜肉江瀚坤跟这俩女的pk，然后这俩女的被淘汰，江瀚坤进霉霉的战队。” 钟尘又看一眼桌面上程雪歌的照片。 证件照上的她确实不那么出众，可是他了解她，他知道她有才华。 “内定的？”钟尘抬头看着叶长青，“为什么不公平竞争？” 叶长青忙说，“钟总，内定也是专业评定，选手们的综合数值，未来预期，投入产出，我们都精确计算过的。照片上这俩女的，颜值不够，又没卖点，泯然众人，就算不内定，也是会被淘汰的。” 第十四章 孤独的人会唱歌（10） 1。 程雪歌按照编导的建议，在现场唱了那首《寻找李炎》。 编导事先已经知道程雪歌会被淘汰。让她唱自己原创的歌，是为了舞台的多样性。 现场反响却很好。这首歌在“魔音”上走红，程雪歌的版本更抒情，尤其是今天又见到那个人…… 程雪歌站在台上，起初有些紧张，不知道目光该往哪儿放……后来索性就闭上眼睛，慢慢整个人融入到旋律中。 遇到那个人终究是好的。……遇到他，你才知道心痛，然后又在心痛之后满怀希冀。 百转千回的心情，渐渐就唱出来了。程雪歌可以说是超常发挥了。 但是评委们依然苛刻。——四位评委并不在现场，选手唱完之后，会在大屏幕上看到他们。 第一个出现的是白板哥，神色挑剔地看着程雪歌，“你唱歌几年了？是专业的吗？” 程雪歌察觉他的敌意，想了想，说，“我从幼儿园起就开始唱歌了。不是专业的。” 白板哥要靠毒舌出位，只有推到极端才能引人注目，就算被骂，也好过平平淡淡没流量。 其实他也不见得真是那么爱挑事，他问程雪歌，“你多大了？” 程雪歌想了想，“29。” “在你之前的那位选手，94年的，还不到25，可是人家舞台表现力很好，知道跟观众互动。你全程闭着眼睛，你觉得这样尊重观众吗？……如果你是盲人的话还说得通。” 隔着大屏幕，程雪歌依然十分尴尬。 比赛规则是，若是某个评委选中了某个选手，评委就会从直播间到台前来，现场跟选手见面，将他进入自己团队。 “我紧张，闭上眼睛之后就不害怕了。” 程雪歌原本没什么底气，忽然想到李炎。 ……这首歌是为他唱的，将来他要是在电视上看到这一段该怎么办？她可不能太丢脸。 她要勇敢起来。 “我认为，把歌唱好才是对观众的尊重。看向哪里并不重要。” 白板捏着下巴看她，觉得自己的威严被挑衅，竟被一个nobody当众给怼了。 “29岁，你结婚了吗？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没结婚。我……我之前是送外卖的。” “送了多久外卖？大学毕业了就在送外卖吗？” 程雪歌想了想，如实回答，“毕业后，我在前男友家里的公司打工……后来分手了，才去送外卖的。” 老直男白板决定给不尊重前辈的女人一个教训。 “我懂了。你叫……程雪歌是吧？程雪歌，你知道你为什么到了29岁还一事无成吗？” 程雪歌一愣。 那人此时的表情，就像天桥底下算命的，言之凿凿。 “因为作为女人，你不但没有实力，还缺乏对自己客观，清楚的认识。” 白板把头一仰，推了推鼻梁上的白框眼镜。 “新时代的女人，要想过的幸福，确实要付出比以往更多的努力。她们要自强自立，还要温柔妩媚……但是你做到了吗？你要是做到了，就不会以29岁高龄去送快递，也不会被前男友甩掉。” 他声音浑厚，抑扬顿挫，确实很有煽动性，伸手一指程雪歌。 “你，就是因为缺乏做女人的优秀特质，才浪费了你的青春，到了今天一无所有！希望你能虚心听我的话，珍惜以后的人生。” 叶长青在后台，忍不住跟小编导们感叹，“白板老师真可以啊，戏感真好！应该是认真做了功课，看过选手们的履历了。知道应该怼谁，怎么怼，才能吸粉，造话题。” 程雪歌攥着话筒，手心攥出汗来，一时间哑口无言。 跟苑青颖那些年，顷刻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又仿佛什么也没留下。 人生就是这样，后浪推前浪，新人换旧人。……可是时间面前，能说一切都是旧人的错吗？ 程雪歌正要说什么，发现自己的话筒已经没声音了，被切了信号。白板举起用led灯写着一个叉的牌子，“你被淘汰了。” 而且没有说话的权利了。 程雪歌握着话筒站着，看大屏幕上的镜头切到另一个女评委脸上。 她瞧着眼熟，但叫不上名字，现场观众们却很激动，一边喊“霉霉”一边晃动后援会的牌子。 霉霉说，“白板哥话说重了，但是话也在理，也给咱们节目奠定了基调。毕竟和稀泥没什么意思，咱们就是要讲实话。程小姐，你在业余歌手里算是不错的，歌写的也不错，但是对于这个舞台，你还不够资格。” 程雪歌一只手握着话筒，另一只手握着自己的手腕。她听见霉霉又说，“对不起，程小姐，你被淘汰了。” 此时此刻她站在舞台上，灯光炽热，照得脸颊滚烫，忽然也有点儿后悔参加这比赛。当个爱好就好，何必到站在这儿被人取笑羞辱？29岁，没事也没家庭，就叫一事无成，就这么不可原谅？ 第三个评委是江大译，他的脸一出现，就伴随着小女生的尖叫音浪。他颜值高，在镜头上格外明媚，他说，“《寻找李炎》这首歌我在网上听到过，很有共鸣，而且越听越好听。但是我觉得你的唱功还有提高的空间。” 江大译举起带叉的牌子，但是对程雪歌有些抱歉，于是他又说，“我很好奇，你在寻找的李炎是你什么人？他是你前男友吗？” 江大译的这个问题，给了程雪歌的话筒一个重生的机会。 她看到那个叉，原本已经心如死灰，毕竟四个评委里，三个给叉，这事也就没什么希望了。 可是这时，她手里的话筒“嘀”了一声，信号又回来了。 现场的摇臂摄像机，像变形金刚的手臂，也转向程雪歌。 她清了清嗓子，说，“李炎是我暗恋的人。原本是希望他做我下一任的……但是考虑到我29岁高龄，一事无成，估计也是追不到了。” 台下发出笑声。 程雪歌听到笑声，反而有了些自信，举着话筒加快了语速，“我想反问白板老师一个问题，可以吗？” 现在这么多人看着，大屏幕只好把镜头给回到评委白板。 “请问，您29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白板一愣，脑子里飞快地想，自己的生平履历都在网上，想瞒也瞒不住。神色有些不耐烦，答，“29岁的时候，我还是个电工。” 台下传来一阵笑声，可是似乎含着了些，尾音没有全然爆开。 “我是送外卖的，您是电工，按照今天的薪资标准，可能我赚的还更多一些……而且都是出卖劳动力的。” 程雪歌反客为主，“那按照您的标准，您在29岁的时候，是否也是一事无成？” 白板一愣，本能回答，“我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因为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所以我们的29岁就不一样？” 白板卡了卡嗓子，靠向椅背，“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三十五就是高龄产妇，这是自然规律，没有办法。” 他敏感的察觉到这个回答可能会得罪女性观众，急忙又补了一句，试图用事实说话，“这可不是我说的。你看孙红雷，吴秀波，还有黄渤……发哥六十多了还能演帅哥，大器晚成的男明星有很多。女明星呢，无论颜值还是状态，巅峰期就那么几年。” 程雪歌说，“我今年29岁，但是我觉得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您说的也对，挑不出毛病来。但是我认为，社会真正的进步，就是所有人……包括女人自己，懂得尊重女人年龄和容貌之外的东西。” 她被淘汰了，就要离开这个舞台……这些话不说，就永远没机会了。 她要找的“李炎”不需要再找了……她可能会先回去继续送外卖，也不一定会再写歌了。 她要抓紧机会说出自己的不平和疑惑。 “不知道什么时候，男人的29岁和女人的29岁才可以被同等看待……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但是我觉得，总会有那一天的。” 程雪歌说完，台下沉默了片刻，竟然响起掌声。 先是稀稀拉拉的几个女人在鼓掌，后来所有女人都开始为她鼓掌。 白板此刻的脸色很难看，他打定主意要让后期编导把这段剪掉。 镜头移走，现场编导上来收回了她手里的话筒，示意她走下舞台。 程雪歌走到舞台边缘，看向脚下，灯光晃眼，透明的楼梯像是有重影似的，她忽然一阵恍惚，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今天正午刚在石桥上听过。 是他的声音。 “程雪歌小姐，请等一下。” ……竟是她歌里的李炎。 一瞬间，她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本来就穿不惯高跟鞋，眼前一晃，一脚踏空，整个人从楼梯上栽倒下去。 第十四章 孤独的人会唱歌（11） 1。 通常一脚踏空的时候，心也会跟着一空……完了，要丢脸了。 她本来就没什么自信，站在众人的目光中如芒刺布满全身。 ……现在竟然还要跌倒，目测脸先着地。 程雪歌心里一片灰暗，万没想到，这时忽然有人冲上来，稳稳地接住了她。 熟悉的温度和气息……那人张开双手抱住自己，竟是苑青颖。 他穿着件黑色卫衣，看起来就像个二十出头的小男生。 二人对视一眼，苑青颖把她扶好站稳，默默退回到观众席。 原来苑青颖也来了。 程雪歌来不及怔忡，回过头去，身后的舞台忽然显得遥远，灯光耀眼……李炎的脸出现在大屏幕上。 没想到他的脸竟然这样上镜。与江大译同框也丝毫不见逊色，反而更多几分儒雅沉稳。与最初相见时穿格子衬衫的他，气质不一样了。 可是他怎么会跟白板，江大译那些人坐在一起？ “你的歌很好听。” 程雪歌眼睁睁地看着，大屏幕上的他离开座位，从幕后演播室，走上她所在的舞台。 这一刻，就好像他是从画中走来。神笔马良……美梦成真……幻想在顷刻间变成了现实。 钟尘没有舞台经验，但是他也并不在意别人如何看他，此刻他眼中只有程雪歌。 他走近了她，朝她摊开掌心，露出一枚徽章，“我希望你留下来。” 2。 泰国海滩四季如夏，碧蓝的海水白浪翻滚，钟亦把包扔到沙滩上，甩掉凉鞋就往大海里冲去。 这是他们第一天抵达泰国。 李炎决定跟方汀分手之后，赶回老家上班，也不知是急火攻心还是舟车劳顿，竟然病了一场。钟亦瞒着所有人，找了个借口离开上海，偷偷跑去照顾李炎。 钟亦从小养尊处优，哪里会照顾人，三餐外卖，忙前忙后，没干什么活儿，自己倒跟着病了。 于是李炎又反过来照顾钟亦。一来二去，两人之间熟悉了很多，可是李炎像是心里有把尺子，总是把距离控制得十分精准。 她靠近一些，他就往后退。她后退的时候，他又会上前。 两人的风寒很快就痊愈了，但是李炎因为请了太久的病假，工作上被架空了。爱情事业都不顺利，李炎有些郁郁寡欢，钟亦为了哄他开心，就提议来泰国玩几天。 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出来旅行。钟亦生活能力差，经常丢三落四的，李炎展现出体贴细心的一面，钟亦心里更是欢喜。 可他毕竟是自己闺蜜的前夫。二人的关系终究是敏感而尴尬的。 钟亦看到大海，心情舒畅了许多，赤着脚狂奔过去，一边跑一边脱掉了外套，往身后一扔。 ……可是，当她一只脚刚踏到冰凉的浪花，忽然有人拦腰将她抱起来，用胳膊夹起来就往回走。 “水太凉了，你来大姨妈了，不能下去。” 李炎把她抱回到安全的地方。沙滩滚烫，他已经在地上铺好浴巾，细心地将钟亦雪白的双脚放到大浴巾上。 钟亦心里泛起一阵暖意。 “李炎……我们在泰国多玩几天吧。” “你不是要回去当评委吗？” “其实去不去都无所谓的。……起初是觉得好玩，后来……是为了方汀。” 李炎脸上掠过一丝复杂和阴郁，在海边耀眼的阳光之下一闪而过，好像有意回避跟方汀的话题，背转过身去，“我去给你买个椰子喝。” 钟亦伸手扯住他的衣襟，鼓起勇气，决定把窗户纸捅破。 “我会帮她的。……帮了她，我们就不欠她的了。” 钟亦看着李炎宽阔的后背，忍不住双手环上他的腰，把脸颊轻轻贴了上去。 李炎身体一震。 “你们已经分开了。我们……她会谅解的。” 李炎沉默片刻，轻轻挣开钟亦的手，仍是想要回避，“我去买椰子。” 钟亦不肯放开他的手，紧紧拉住，心中一急，皱着眉追问。 “你到底在逃避什么？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呀？” 钟亦真是受够了李炎一边对自己温柔体贴，一边若即若离。 “这样不明不白的，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钟亦的心也揪起来。隐隐担心自己会把他吓跑了，弄巧成拙。可是有些话一出口，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条狗，受够了一块肉吊在眼前，看得见却吃不着。 李炎背对着钟亦，心中却是一块大石落地。 方汀果然都算准了。她教李炎如何若即若离，保持适当的距离，又如何讨钟亦欢心，她让李炎等钟亦先开口。 ……可是紧接着，李炎心里又有些难受起来。他觉得自己欺骗了钟亦，跟方汀的关系也很畸形。 ——原来他一直小看了方汀。曾经同床共枕，办过婚礼，也未必能够真正了解一个人。 3。 每个评委只有一枚徽章。相当于免死金牌，原本是要留到最后才用的。 只有动用这个，钟尘才能在前三个评委都给了淘汰的情况下，留住程雪歌。 这一幕完全脱离台本预设的剧情。叶长青在后台看的瞠目结舌，方汀也沉下了目光。 程雪歌自己也有些怔怔的，没接他的徽章。 这一刻，所有观众，所有灯光和摄像机……都变成了静止的，黑白的。她的眼里只有他。只有他是鲜活的，彩色的，点亮她的眼睛和灰暗的心情。 “你愿意加入我的团队吗？” 钟尘见她脸上阴晴不定，又眸色深深地瞧着自己，完全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加入你团队也可以。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钟尘一愣，在场所有人也都一愣。 白板哥旁观下来，也猜不透这二人是什么关系，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大龄女青年就是事儿多，还拿一把，像谁求着她留下似的。” 程雪歌声音细微，盯着他问。 “你有女朋友吗？” 钟尘怔了怔，眨了眨眼睛，纤长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将一双眸子遮的忽明忽暗。 他没想到此时此地，她竟是要问这个。 其他人也没想到。 主持人怕钟尘难做，忙说，“这是私人问题，又跟比赛无关，评委有权不答。”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重要。”程雪歌看着他的眼睛。 “没有。”他顿了顿，郑重地回答。 程雪歌缓缓弯起了唇角，像北极冰层透进一缕阳光，霎时间剔透如水晶。 她伸手接过那枚徽章。徽章上还沾染着他掌心的温度，攥在手里，带来一丝暖意。 “好，那我加入。”程雪歌此刻的笑容俏丽动人，“谢谢你啦。” 第十四章 孤独的人会唱歌（12） 1。 “我就在你身边啊，你心里在想什么？” 阳光耀眼，沙滩是白色的，与碧蓝的海水交相辉映。 钟亦怕晒，头上蒙了一条浅绿色的碎花纱巾。李炎凝神望着大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四周静谧，唯有海浪声声拍打在岸边，两人原本并肩坐着，钟亦把头一歪，靠到李炎肩膀上，先打破了这片沉默。 “难道你身边坐着我，心里还在想别的女人？” 钟亦拿出往常对付其他男生那一套，刻意想让他们的关系暧昧一些，李炎明显一顿，有些接不下去。 “啊，我什么都没想……” 钟亦微微露出失望的神色，她这么主动，想尽办法活跃气氛，他竟这样不解风情。 李炎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也感觉到她气场的微妙变化，情急之下，伸手揽住她的肩膀。 “钟亦……”他用掌心摩挲着她的肩头，“你喜欢我什么？” 烈日当头，李炎的脸看起来干净稳重。他身上有一种温暖的，让人无条件信任的气质，但是并不出众。 “我没钱，也没什么前途，连方汀都看不上我。” 钟亦听了，心中却是一荡，莫名地泛起一丝甜意，像是被石子激起一池碧水涟漪。他话里的意思，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在他心里，方汀不如自己？ “人和人是不能比的。”李炎紧接着又说，“我寒窗苦读，拼死拼活，不但成绩比不上钟尘，事业上更是……而他呢，智商过人，得到这一切毫不费力。” “他的人生有什么好？”钟亦摇了摇头。 “从小背负父母的期望，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甚至他可能连他自己喜欢什么都不知道……每天像个机器一样，给别人活着呢，有什么好？” 李炎从小到大，内心深处，最羡慕的人就是钟尘；此刻听钟亦这样说，心里舒畅了些。 “我不希望我喜欢的人那么累，我希望他能多陪着我，就像现在这样。” 钟亦仰起头，隔着脸上薄透的纱巾看他…… 阳光明媚，异国他乡，她真的已经很主动了。 四目相对，钟亦心里忐忑，心想他要是再不懂得投桃报李，她……这时李炎把手一收，把她肩膀揽进自己怀里，隔着那层轻纱，低头吻向她的嘴唇…… 钟亦一愣，只听四周惊涛拍岸，海浪阵阵，他吻的愈加用力，舌尖几乎要把那层轻纱穿破了去。 2。 节目录制现场，中场休息十五分钟。 现场大灯关掉，所有人都松弛下来，程雪歌走出演播室，背心一凉，这才发现浑身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湿。 内衣黏糊糊的裹在身上，冷风一吹，她喉咙发痒，咳嗽起来。 眼前忽然出现一杯热咖啡，冒着微弱的热气和香味，是现场编导给钟尘他们准备的。 他走过来找她，听到她咳嗽，就把手里的热咖啡递了过去。 “要当歌手，首先要保重身体。” 随着那杯咖啡，二人目光相接。 方才在台上与他面对面，程雪歌并不觉得喜悦，此时走廊里冷风飕飕，背心发凉，饥饿感阵阵袭来…… 可是一看到他，五脏六腑都舒展开了。 钟尘因为要上镜，化妆师给上了淡妆，比上次见面时更好看。 心里对他有太多疑问，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程雪歌脑子混乱，没脑没脑问道—— “旅行的约定……还作数吗？” 钟尘一愣，片刻之后，唇角弯起，“当然。” 程雪歌的眼眸，被他的笑容点亮。 普通的速溶咖啡也散发出诱人的味道，她双手捧着，低头用那蒸气熏着嘴唇，自己都觉得这个动作扭捏矫情，像第一次谈恋爱的中学女生。 “什么时候？去哪里？” 莫名地想不停地跟他说话……好像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上次你删了我微信，我都原谅你了……这次你可不能骗我。” 钟尘虽然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但是她的表情和动作，以及整个人的气场散发出的感觉，他是能接收得到的。 “我说了，我没有删你。以后也不会骗你。”钟尘一板一眼，又很有耐心。 “听说下一期节目在黑龙江录制。你进了前五强，我就陪你一起去；你输了，我可以带你去别的地方。” 这时演播室里铃声响了，十五分钟中场休息结束，现场有一些是花钱找来的观众，跟群头来的，大多是些大妈，又能打发时间又能赚零花钱，听到铃声就小跑回来。 大妈们三五成群，后排的不看路，狠狠撞了程雪歌一下。 她失去平衡，怕把热咖啡泼到他身上，应变很快，弓起腰后退一步，咖啡一半泼到地上，一半泼在她自己身上。 程雪歌攥着半空掉的咖啡杯还没站稳，这时另一个群头的大队人马经过，排尾一甩，又把她撞了一下…… 她踏着高跟鞋冲进地上那滩咖啡里，鞋底一滑…… 钟尘正要去扶她……二人一送一迎，结结实实抱在了一起。 ……仿佛只过去一秒，又仿佛是一整年。她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紧张又幸福，夹杂着甜味和咖啡的甘苦…… 她在他怀里，极力保持着呼吸平稳，想撩他一下好让气氛不那么尴尬，“大妈们是神助攻呢，我正好很冷。” 说完，又怕他听不懂，又补充道，“现在暖和一些了。” 程雪歌缓缓抬起手，放在他腰上，用力回抱他。 就算这是电视台的走廊里又怎么样？她问过了，他没有女朋友。就算别人说她大龄，土，胖，但她既然想要就有权利去追。 钟尘温热的手掌抵在她背心上，方才被汗水浸透的衣料还没有干，此刻被他掌心的热力烘着，一阵凉一阵热，交替浸入皮肤……让人颤栗又心动。 “你衣服湿了。”他说，“去换掉吧，会感冒。” 他想松开她，好让她去换衣服。 程雪歌却眷恋这冰火两重天的怀抱。他掌心好暖。像有内功热力穿过冰凉的脊背，把她的心捂热。 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这样吗。一重天堂一重地狱。 尤其是最初互相试探的时候。 她紧紧攥住他的衣襟，奋力保持着这个姿势。 “你抱着我……我应该就不会感冒了。” 第十四章 孤独的人会唱歌（13） 1。 “你知道吗，刚上台的时候，我好紧张。”程雪歌攥着他的袖角，后背冰凉。此时此刻，她真的很贪恋他身上的温暖。 “站在舞台上，灯光耀眼，很多迷茫的事，竟然一瞬间就想通了……那一刻，我想，人生本来就是战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确实是没有资格赢的。” 钟尘跟程雪歌站在电视台走廊的转角处，她轻靠在他怀里。 路过的人带着欲言又止的表情，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程雪歌目不斜视，继续说道，“聚光灯真的好刺眼……我却可以面对它了。我跟我自己说，以后的路，我再也不会逃避，想要什么就争取，得不到的就放弃。” 她仰头看他，“现在，除了事业，我最想要的就是你。” 钟尘一愣，他没想到程雪歌会忽然跟他说这些。 很多人一生之中，最需要感情的时候也就那么几天……就像火山爆发，碰到了就是一生机缘，错过了也强求不得。 这时，一个现场小编导来找钟尘，“老师，下半场就要开始录了……” 程雪歌推开他的怀抱，站直了身体。 小编导看向程雪歌的眼神有些耐人寻味，比之前客气了许多，“您可以先回去休息……也可以回现场当观众。” 程雪歌问，“晚上一起吃饭吗？” 钟尘又是一怔，点了点头，“嗯，那你等我一会儿吧。” “好。那我在观众席等你。录完节目一起去吃晚饭。” 程雪歌觉得自己背上的水渍已经被他掌心的热力哄干了。 她打定主意，晚上吃饭的时候要问清楚他怎么会来做评委。她在网上并没有查到“李炎”这个名字。 在这个陌生的江南小镇，甚至是在这个世界上……她跟任何人都没有建立亲密稳定的联系，可以说是孤立无援，但也格外自由。 她想要这段感情。她想有人分享胜利的喜悦或失败的痛苦，哪怕只是陪她说说话。 何况他们曾经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从洛杉矶，到上海，再到大阪。若不是他在旅行中称赞她的歌声，她可能也不会有自信走到今天。 钟尘朝她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脚步轻快了些，跟着现场编导走回演播室。 方汀站在转角的阴影里，深深地看一眼程雪歌。 2。 “你在哪儿？”方汀本能地去联络李炎。他是她的后盾，盟友，也是她的亲人，备胎，“你怎么不回我微信？” 她竟然看到多少年来不食人间烟火的钟尘，跟一个女的抱在一起。 好在那女的没自己漂亮，但是那个场面依然让方汀感到惊讶，忐忑，火冒三丈。 她躲到洗手间，想跟李炎吐槽，让他帮自己想办法，可是李炎竟然一直没有回复她。 方汀拨了视频电话过去。 ……心底里忽然有种预感，仿佛钟尘已经不属于她了。 或者说，勾引钟尘这件事，已经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如探囊取物。 方汀心里有点乱，这时候她第一个想找的就是李炎。 ……看来她对李炎也不能做的太绝。在她跟钟尘有下文之前，还是要把李炎牢牢攥在手里。 3。 钟亦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真会跟李炎接吻。 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碧海蓝天。这个场景她曾在脑海中设想过很多次，此时此刻，他身上散发出的体温如此真实。 这个吻之后，有些事是不是就不一样了？……如那不远处的浪潮，层层推进。 钟亦正在胡思乱想，这时，李炎电话忽然狂震起来，是有人发来视频邀请。 李炎仿佛是被什么惊醒了，松开钟亦，低下头去看手机。 钟亦暗自平复喘息，把那方被他们的吻弄湿的纱巾从头上摘下来……攥在手里，怔怔地瞧着李炎。 ……钟亦看到方汀的微信头像在屏幕上闪烁，李炎握着手机，露出犹豫的神色。 他侧过头来看她一眼，这眼神里包含很多东西。 钟亦心里微微一沉，起身走到沙滩的另一头，前置摄像头绝对照不到的地方。 李炎看着方汀的头像，心里百味杂陈，看到钟亦远远离去的身影，犹豫片刻，这才接通了视频。 “你在哪？”方汀看到李炎的脸，心头一松。 自己的东西，终归是握在手里才安心。新的还没到手，旧的怎么能扔？ “泰国。你知道的。”李炎皱了皱眉，“怎么忽然联系我？钟亦跟我在一起，你也知道的。” 方汀错愕了片刻，随即露出委屈的神色，泫然欲泣，“我，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李炎怔住，一时不知是心软还是迷惘，他们的关系实在离奇，他发现自己完全跟着方汀的节奏走。 ……就像放风筝，她看他好像要飞远了，就紧一紧手里的线。 可是他刚刚才跟钟亦接吻。 ……隔着一层轻纱，他也是心动的。他能感受到钟亦对自己的情意。沉甸甸的，让他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每一段感情的开头都是如此，迫切的收割彼此，相看两不厌。等到新鲜感过去，平淡生活如大浪淘沙，所有的鸿沟跟丑陋才会显现出来。 “你吃芒果会过敏，记得在泰国不要喝芒果汁。” 方汀今天异常柔顺，轻声细语，仿佛回到过去体贴可爱的时候。李炎拿着手机，怔了怔，有些无措。 她现在依然是他的结发妻子。 方汀顿了顿，又说，“你带钟亦回来吧……我需要你们帮我。” 3。 程雪歌坐在观众席上，整个人放松下来，这才有心情认真欣赏别人表演。 万瓷玟唱了一首说唱，节奏感和感染力都不错，可惜还是被淘汰了。 程雪歌心想，现在她唯一的女性朋友也没有了。她坐在靠侧门的位置上，这时现场有人出去，门开了一条小缝，一丝冷风渗透进来，她浑身的汗还未干透，被风一吹，喉咙发痒，捂着脖颈小声咳嗽起来。 咳嗽这件事，有时候跟喜欢一个人一样，无能力为力，就算极力控制，怕影响他人，仍然是根本停不下来。 喉咙里像有蚂蚁在爬，程雪歌极力压着嗓子，这时有人把一条围巾绕到她脖子上，阻挡住寒气，就不再咳了。 她抓着围巾，侧头看去，原来坐在他身边的是苑青颖。这围巾她也认得，是他带了很多年的格子围巾经典款，围巾上还有他的香水味。 两个人正在对视，这时大屏幕上出现钟尘的脸。苑青颖伸手一指，轻声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当然。”程雪歌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是用嘴形在回答。她在台上的时候，最怕下面观众走神儿，交头接耳，所以现在换她坐在下面，她想当个好观众。 “他一直在骗你。”苑青颖说，“你根本就不了解他。” 程雪歌一怔，她能感受到苑青颖对他的敌意，她此时并不想听下去。食指在唇上一比，示意他保持安静，就侧过头去。 这时轮到方汀上场，牛仔裤，白衬衫，一头乌黑长发，像是二十年前的文艺女神，她在黑色的三角钢琴前坐下，对着话筒说。 “这首《最长的电影》，我想送给一个人，我们从小就认识，他帮过我很多……有一次我差点被车撞到……是他不顾危险救了我。” 方汀回头看一眼大屏幕，叶长青急忙让导播给钟尘一个特写镜头。 钟的神情有些错愕。可是在放大了的屏幕上，他的脸干净儒雅，棱角分明，颜值气质竟比江大译更胜一筹。 程雪歌坐在观众席，听见身侧的观众议论纷纷，有的在夸方汀自然美，有的在怀疑她表白的可能会是某个名人。 方汀钢琴弹的很好，熟练流畅，抑扬顿挫，自弹自唱，用钢琴掩盖了她声线的不足。 唱完这首歌，她站起身，面对着观众。 白衬衫牛仔裤，丝毫没有染烫过的黑发，她举着话筒，美丽而忐忑，“我不知道我还能在这个舞台上待多久……我怕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跟那个人说……” 现场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吸引住了。 方汀撩了撩耳边的长发，别到耳后，清了清嗓子，“我很喜欢他。但是我们不配，所以这份感情，多年来我一直藏在心里。 如果我像你一样，年少有为不自卑，如果我也能去争取……” 两行泪水流下来，方汀压抑着抽泣，声音沙哑，“到了今天，也许一切都太迟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虽然你一直叫我姐姐……但是我在心里依赖你，需要你更多。” 第十四章 孤独的人会唱歌（14） 1。 “你想表白的人，现在在哪里呢？” 综艺咖们都敏锐地捕捉到，这段故事将是本期节目的高潮所在。 而且因为叶长青的缘故，白板之前跟方汀一起参加过饭局，知道她有背景，对她很是客气。 “我觉得那个人要是不在现场的话，你不会哭的这么真情流露……可以透露一下吗，你要表白的人是谁吗？” 特写镜头在方汀脸上逗留片刻，确实很美，身上有年轻女孩不具备的韵味。 程雪歌坐在下面，忽然想起，方汀不就是那天跟他一起吃早餐的那个女生？ 门缝又透进风来，卷来一丝寒意，程雪歌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心头涌起阴霾。 他们本来说好……录完节目要一起吃饭的。 不知道为什么程雪歌有一种直觉，今天那顿饭，可能又吃不上了。 方汀握着话筒，攥了攥，说，“他是谁，他在哪里，都不重要。我只是想把我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现场传来嘘声，配合着评委们做作，但很标准的惊讶表情。 霉霉是个女人，对方汀这种看起来清纯自然的初恋脸女神，带有天然的敌意，有些不冷不热的。 “你这是要倒追咯？女追男，可是需要更大的勇气呢，何况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会留下永恒的视频铁证呢。要是被拒绝了，你可怎么下台？” 方汀露出一丝担忧又尴尬的神色。 江大译有综艺素养，笑着接话，“没关系，我扶你下台。再说，你这么美，又有才华，什么样的男人舍得拒绝你呢？” 他们都知道，选秀综艺节目卖的就是故事和逆袭，唱歌本身只是诸多看点中的一部分，江大译又说，“能给我们讲讲你的故事吗？我要是能被你这样的漂亮姐姐当众表白……我……我，嘿嘿嘿……” 江大译粉丝多，现场有些沸腾，气氛又热起来。 程雪歌坐在观众席，心想，这女生确实好看。气质干净，而且整张脸上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迹，应该是从小美到大的。 方汀紧紧攥着手机，一脸犹豫，缓缓举了起来，“这里有他的照片。” 有现场编导急忙上前接过方汀的手机，拿到后面的直播间。 方汀又说，“我比他年纪大，没有他聪明，也没有他家世好……他从小就是神童，我配不上他。……所以今天我也不是想表白，我没有任何企图……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的心意。” 程雪歌看着舞台上的方汀，其实她很自然，落落大方，看不出紧张或者刻意讨好观众的痕迹。 这时，舞台上的方汀忽然朝程雪歌瞥来一眼，二个女生的目光隐约在半空中相接……又似乎没有。 方汀并没有正面回答过那人是谁。 舞台令人炫目的光芒中，方汀的身影亭亭玉立。程雪歌怔怔地看着。每个人身边都有这样的女神，只需要站在那里，就能够得到男生的关注和女生的羡慕。 程雪歌正在胡思乱想，这时大屏幕上忽然出现他的脸。 ……是他青少年时期的照片，背景是国际物理竞赛，他拿着奖杯，人比现在显瘦孱弱，可是目光却如一汪深水，沉静自信。 在场所有人都认出来，照片上的就是这位现场评委的小时候。 方汀弯起唇角，露出左侧脸颊温婉的酒窝。 “每个女孩心里都有一个大英雄，期盼着他有一天会踩着七彩祥云回来接自己……但是那次比赛之后，那个人去了纽约，我以为我们不会再相见了。” 钟尘也很惊讶，他没想到这期节目的主角竟然会是自己。 现场编导引他前往舞台。 这时大屏幕上换了第二张照片，背景是在医院里，钟尘手上脚上都绑着绷带，木乃伊似的，方汀看起来大概十七八岁，不施粉黛，坐在他身边的病床上，笑容里有感激也有愧疚……有疼惜也有仰望。 在场观众都被吸引了。这照片里的年代感和表情是无法作伪的。 方汀又说，“那年，那个人为了救我……自己被车撞到。我当时想……也许他心里也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吧？……但是又觉得自己盲目自信。他实在是太优秀了。我比他大，那年我刚考上音乐学院，他已经拿着中科院士的推荐信去读博士了。” 李炎……分明是他啊。他读过博士？又在国际物理竞赛上获过奖？ 程雪歌这才开始察觉，他的身份可能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 评委们的身份是要后期加字幕条的，现场录制的时候看不到他的真实姓名。这时大屏幕上放出第三张照片—— 是一张上海飞纽约的机票。 方汀说，“那时我想去看他，但是我不敢跟别人说……偷偷买了这张机票，才知道出国是要签证的。我是普通家庭的女孩，放学后去西餐厅弹了两个月钢琴，才攒到这张机票。可惜……最后还是没去成。” 程雪歌觉得有些缺氧，这一切峰回路转，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这时钟尘已经被现场编导引到舞台上，与方汀遥遥相对。 毕竟照片是骗不了人的，就算方汀没有正面回答，可是所有人都认出来是他。 钟尘眼中也有震惊和感动，那汪黑眸中的静水已是平地起波澜。 “钟总，您知道这个漂亮姐姐暗恋你吗？” 白板哥也冲到现场，担当起主持人的功能。 钟尘顿了顿，摇摇头。 “那你现在知道了？” 钟尘缓缓点了点头。 程雪歌远远看着，忽然觉得手脚无力。 “方汀，就在现在，你有什么话要问他吗？” 白板哥舞台经验丰富，很会掌握节奏，把话头抛给方汀。 方汀缓缓走到钟尘面前，现场乐队弹奏出忧伤的旋律，她眼中的泪水辉映着灯光，就要溢满出来。 “我替你问吧……”白板哥继续调侃，“钟总，你……” 程雪歌心里咯噔一下，像是有块巨石砸落下来，闷闷地响了一声，震得某处发痛，却无表面伤痕。 白板哥把话筒递给钟尘。 他接过话筒，手指青白，手部特写堪比宣传画。 程雪歌这才发觉，自己果然一点都不了解这个男人。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至于方汀……啊，她竟然叫方汀。 程雪歌好像重感冒的人忽然鼻子通气，有些事水落石出，连成一线…… 这是巧合吗？她叫方汀。 所以与他在飞机上初相遇，自己随便把《悲惨世界》里的名字拿来用，竟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程雪歌怔怔地看着他们，心里混杂着震惊，了然，失望，嫉妒……还有种种难以言说的心虚，五味杂陈。 这三张照片，是程雪歌无法参与的过去，是无可回首的漫长岁月……就像她跟苑青颖。 “我……”钟尘握着话筒，刚要说话。 这时方汀忽然露出恐慌的表情，跑上前去抱住他。 “什么都不要说。”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不需要你回答。” “我好怕你拒绝我……”她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小声在他耳边说，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希望以后我老了，可以坐在摇椅上反复看这段视频……我离婚了，因为我发现我喜欢的人是你，但是你不需要有任何负担，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她的声音很低，口中呼出的热气阵阵喷薄在钟尘的耳垂上，像冬日里冒出的泉水。 方汀并不是个冲动的人。她当机立断决定这样做，一是因为来历不明的程雪歌让她感受到威胁；二是她想先声夺人，用这段“漂亮姐姐暗恋”梗让自己先声夺人。 如果钟尘答应了，他们就是众望所归，终成眷属； 就算钟尘不答应，她也是勇敢追爱的漂亮姐姐，最后爱而不得，也会给人留下印象。 总归是没有坏处。 得失利弊，方汀已经在心里盘算好，只须情感饱满的演出来就好。 钟尘是理科天才，从小严谨，但是人生路上万万算不出这一步，这一刻始料未及，震惊又无措。 程雪歌面无血色，怔怔地看着前方。 苑青颖轻轻拉住她的手，果然青白冰冷。 “我们先走吧？我带你去喝点热的。” 她浑身无力，反应也很慢，但还是第一时间挣开他的手。 “我不走。这个故事这么动人，我要看完结局。” ……终于出现这样一个人，当她站在他身边的时候，就像小时候吃汽水糖……会有好多好多水果味的小气泡冒出来。 ……终于出现这样一个人，陪她旅行，赞她唱歌好听，在青春期过去十年之后，让她体会到什么是天各一方，什么是失而复得。 终于出现这样一个人。告诉她不要做梦。 十年前的好男人走到今天已经变质。十年后的好男人已经名花有主。 这就是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要面对的现实。 第十五章 你删过你喜欢的人吗（1） 1。 舞台光柱的尘埃中，拥抱在一起的钟尘与方汀剪影动人，两个人都很有主角相，轻易就能吸引旁人的目光。 可是钟尘很快轻轻地推开方汀。 俊男美女，男的背景莫测，女的美丽清纯……放在一起就像时尚杂志的封面一样，营造出一种梦境般的氛围，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现代人生活压力大，现实中的美好爱情也越来越少。别人的故事就越发迷人，成了逃避自身平庸和寄托希望的一种方式。 虽然他们俩能不能在一起，跟自己一毛钱关系也没有，观众们依然很有参与感，希望故事按照自己的期许发展。这也是配cp的乐趣所在。 方汀擦了擦眼角的泪，眸色深沉地看着钟尘，钟尘却一直沉默。 “此时此刻，您有什么话想说吗？” 白板又试图调节气氛。 钟尘摇了摇头，简明扼要，“没有。” 然后他朝方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率先走下了舞台。 观众们都有些失望，但也被吊足了胃口。 叶长青站在演播室里十分满意，跟现场编导吩咐下去。 “这期节目的剪辑要点是钟方cp，今晚再拍一点花絮。等到做完后期包装，节目一播，这两个人肯定圈粉。” 下一位选手上台，比赛回到正轨。不知道过了多久，程雪歌青白的面色才逐渐缓和，有了一丝血色。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后面的歌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人虽然还在现场，魂魄却已经出窍。 ……他和她是什么关系？有过什么样的故事？ 既然一起经历过美好的过去，最后为什么没能走到一起？ 今天，他面对她的当众表白，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程雪歌心里很乱。就在刚才，她还在走廊里跟他拥抱，约好晚上一起吃饭。可是好像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变成另外一个人。 这时苑青颖又来握了握程雪歌的手。 “你的手还是很凉，这样下去你会感冒的。” 他很快就松开她的手，只是试探一下温度。 “我住的酒店条件好一些，你跟我回去洗个热水澡吧？……我那也有你常吃的药。” 程雪歌侧头看了他一眼。 跟那个人的乌黑眼眸不同……苑青颖的瞳仁深处有浅浅的琥珀色。 “我不去。”程雪歌断然拒绝，“我怎么可能跟你去洗澡？被别人看见了会怎么想？” “原来你还在意别人怎么想。”苑青颖一笑，不冷不热地拿出手机。 “他叫钟尘，比你小三岁，物理学博士，富二代，但是家族企业在他手里扩张好几倍，现在做投资也做实业。这个比赛就是他们公司赞助的。……这些资料网上都有，你可以自己查一下。” 苑青颖把手机举到她面前。 那个人竟有百度百科，他不叫李炎，也不是公务员。 程雪歌觉得喉头发凉，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这时一直负责接洽她的编导弯着身子过来。 “雪歌姐，今晚去集体聚餐，然后去古镇拍花絮……集合时间地点发微信群了，您注意看一下。” 因为钟尘的缘故，程雪歌留了下来，本来他们之间的暧昧还可以再发掘一下……可惜被方汀后来放的大招完全掩盖了。 但是程雪歌依然有了些热度，成了重点选手。 编导对程雪歌十分客气。 “今晚节目组会给晋级的选手换成单间……大概明天吧，我们就会离开西塘，出发去下一个录制地点。” 2。 程雪歌回到房间的时候，万瓷玟正在收拾箱子。 万瓷玟被淘汰了。程雪歌看着她的背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万瓷玟回过头来，原来她正戴着蓝牙耳机，摇头晃脑，一脸欢快，脸上丝毫没有沮丧或难过的痕迹。对上程雪歌的表情，万瓷玟微微一怔，摘掉耳机。 “雪歌姐，你回来的正好！我一会儿就走了，行李太多，你能送我出古镇吗？” 程雪歌点了点头。 万瓷玟欢天喜地，扑过来抱了她一下，“你真好！这节目里不是网红脸就是绿茶婊，只有你，歌声干净，人也淳朴。” ……不知道为什么，程雪歌依稀觉得“淳朴”不太像个褒义词，但还是被万瓷玟身上欢快的气氛感染到了。 “雪歌姐，方汀故意抢你男人呢，你可要争气啊！” 万瓷玟坐在床头，拨出手机上的一张照片，递给程雪歌。 “你跟男神在走廊里抱抱的时候，方汀一直在旁边看着……其实很多人都看到了，比如我……我看你们俩一身恋爱的酸臭味，就没过去打扰。” 万瓷玟促狭一笑，“我已经在网上扒坟式搜索过他了，资料不多，回头我都发给你。” 提起钟尘这个名字，程雪歌一时反应不上来。 照片上是方汀的侧脸，冷冷看着自己跟钟尘相拥。 “钟尘是真正的男神，智商，颜值和财富都在线。方汀估计是有点怕你，看到你跟他走近了，就临时改变了策略，现场强攻，也是个劲敌呢。” 钟尘是真正的男神……其实李炎也是。他懂得尊重她，理智又温柔。 可能没有人能理解，那个男人在她心里……一直是以另一个身份存在的。 万瓷玟察言观色，看出程雪歌脸上的迷茫，蹭到她身边，说，“姐，你该不会想知难而退吧？说起来，你跟男神俩怎么认识的呀？好到什么程度了？给我讲讲嘛？” 万瓷玟两眼放光，露出八卦的神色。程雪歌并不是不想告诉她，而是情况复杂，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时万瓷玟看了一眼时间，跳了起来，“我得走了，不然就错过今天最后一班飞机……明天之前我必须赶到北京，有个综艺节目找我去面试……” 程雪歌看着万瓷玟风风火火的样子，心里油然生出一种羡慕。 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又好像什么都敢去争取……根本没想过得失成败。这也许就是年轻给人带来的最大的礼物。 万瓷玟东西太多，箱子扣不上了，她坐在箱子盖上手脚并用，还是有好大一条缝……程雪歌急忙过去帮忙。 两个人齐心协力，一起使劲，头发都披散开了，才终于搞定了箱子。 万瓷玟看一眼程雪歌，噗嗤一笑，“我们把便秘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程雪歌也累的够呛，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二个女生的关系莫名拉近了许多。 “雪歌姐，中午见到你跟男神抱在一起的时候，我原本是有些嫉妒的，还在想你是不是暗箱操作，走了后门……” 万瓷玟决定临别之前，跟程雪歌说句心里话，“后来看到方汀当众表白，你坐在台下，整个人面无血色，我又开始同情你了。” 程雪歌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时才想起来去想，别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我觉得很多事，你不要看的太重了。就像这场比赛的输赢，重要吗？只是漫长路上的一步台阶而已。有多少选秀明星拿了冠军后被雪藏？有有多少跑龙套的时来运转，参演爆款，一炮而红？风水轮流转呐，这个时代到处都是奇迹，原有规则都被打破了。……不管方汀跟男神是什么关系，不管这比赛你能走到哪里……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开心啊！” 3。 黄昏时分，河面倒映着橘色的余晖，古镇像被蒙上一层轻纱。 像是溶了金粉的水墨深深浅浅，在天空和水面上无声地流转。 程雪歌送走万瓷玟，距离晚上集合还有点时间，就一个人到镇上走走。 不知不觉，走到一条狭长的弄堂，抬头一看，浅金色的天空被切成一条线。 暮色四合，古镇此时十分安静。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程雪歌从小生长在北方，只在电视里见过这种狭小的弄堂，稍一迟疑，就踏着青石板，侧身走了进去。 ……几乎是被两面墙夹在中间。 程雪歌抬起头看着那一线狭长的天空，鎏金的云层涌动，缓慢而沉默。她忽然想，之前她所有的时间几乎都是在北方度过的，围着苑青颖转。此时此刻，能够站在这里，看到这样陌生而美丽的江南暮色，其实也算是生命赋予的意外之喜。 这时，身侧忽然传来手机拍照的声音，程雪歌侧过头去……竟然是他。 那人站在落日余晖的碎尘中，迎风而立，满身斜阳。 李炎…… 哦不。现在要叫他钟尘了。李炎这名字是从何而来的呢？ 如果当初她没有骗他自己叫方汀，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这一切了？ 程雪歌心思如流云，仿佛一瞬之间，无数念头已经几番沉浮。无数想问的，没出口的话，顷刻间又无声隐没，沉到被暮色笼罩的河流里，静水流深。 “你偷拍我？” 一出口，竟然是这一句，半开玩笑的，她扬起唇角，朝他伸出手去。 “给我看看，拍的好不好？” 钟尘微微一怔，似乎也没想到，经历了那么多事，她面对自己竟然是这个反应。 忽然被方汀当众表白，他心里也很乱。 程雪歌从狭长的弄堂里走出来，钟尘把手机递了过去。 照片上，她站在青色的石壁之间，侧脸被夕阳点亮，身后是一线金色的天空。 “你总能抓拍到我最好看的瞬间。” 程雪歌攥着他的手机，抬起头问，“你对每个女生都这么好吗？” 第十五章 你删掉过你喜欢的人吗（2） 1。 苑青颖找到叶长青的时候，叶长青正在狭小的酒店房间里，一边抽烟，一遍看着后期编导粗剪这期节目的素材。 后期编导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体力好，能熬夜，软件玩的溜，工资还便宜。但就是干活不认真，要人看着。 “叶总，辛苦了。”苑青颖把卫衣帽子摘下来，递了两大袋子星巴克过去。 酒店标准间，两个显示器，房间里一股烟味，叶长青眼睛里布满血丝，侧头看一眼苑青颖，嘿嘿一笑。 “叶总不辛苦，因为叶总爱钱。你看，我们富二代也是能做事的，这节目我弄的，总不能失败了让人看笑话。所以方方面面都要亲手抓，生怕手下那帮打工的糊弄我。” 叶长青环视一周，自己给自己搭戏，“叶总也不容易。” 苑青颖双手插进卫衣胸前的口袋里，晃了晃上身，“找个地方聊几句？” 叶长青就把苑青颖带到酒店安全楼梯的走廊里，一起抽烟。 “咱俩也不是外人，有啥急事你就直说。我一会儿要录花絮，忙完了找你喝酒去。” 苑青颖靠着楼梯站着，嘴里叼着一根烟，没点燃，一时也没说话。 叶长青看着苑青颖的脸，由衷地赞叹道，“你可真是童颜，看起来跟那几个95后小编导是一个年龄段的……谁能想到咱们俩是大学室友？” 叶长青自觉已经保养的不错，年近三十丝毫不油腻，但跟苑青颖比起来…… “跟你一比，我都老帮瓜了。”老帮瓜是上海话，其实叶长青很喜欢苑青颖说东北话。叶长青有些嫉妒似的，又撇了撇嘴，“可能是你这些年太享福了，啥也不操心，北方老爷们儿嘛，女朋友给伺候的好。” 苑青颖低头看着地面，脚上是一双95后偏爱的蜜蜂小白鞋，确实跟叶长青像两代人，“你都认不出她了吧？我大学时的女朋友，你以前见过几次的。” 叶长青高中成绩一般，第一志愿没上去，被录取到北方的国本线二批，读了一年多就出国了，但是他跟室友苑青颖一直关系不错。两个人都算是富二代，背景有相似之处，还一起打魔兽，是一个工会的。 “哦？你们要结婚了？”叶长青连自己女朋友都记不全，何况是别人的。聊到这儿，他还以为苑青颖是来邀请自己参加婚礼的。 “她跟我分手了。处了快十年，今年刚分的。”苑青颖掏出叶长青外衣兜里的打火机，点上一根烟，“现在她来参加你的节目了，想要追寻梦想呢。” 叶长青一愣，这话信息量有点大啊，但他很快在脑海中筛选出了答案。 “……程雪歌？” 选手里就她一个年纪大的，又是北方人，太好猜了。 苑青颖手指纤长青白，在半空吐了个烟圈。 “东北赛区我们家赞助了不少，接下来也可以继续赞助……我俩也是哥们儿。于公于私，我想让你帮我一件事。” 叶长青马上给了痛快话，“你想捧她做冠军？冠军我一个人定不了。还涉及奶茶代言人的合同嘛，而且也要看临场发挥……前三名吧，我可以找人培训她，尽量帮你争取。” 苑青颖用食指和拇指拈着烟，一张嫩嫩的baby face这些年来岁月无痕，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有一个深深的酒窝， “你把她淘汰了吧。越快越好。” 叶长青又是一愣。 “程雪歌的梦想应该是我。” 2 日落西斜，天光又暗淡了一分。 钟尘的脸在深金色的阴影里，轮廓柔和，“我很少有机会接触女生。” 他回答问题总是这么认真谨慎，字字当真，“……你觉得我对你好吗？” 二人目光相接在古镇余晖的暮色之间。 此刻，程雪歌看见他幽深眼眸中倒映着鎏金之色，似一汪无的温柔。 “你还可以对我更好一点。” 程雪歌一笑，不想打破这一刻的美妙，“正好遇见了，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想去哪里？”钟尘看一眼时间。 “明天就要离开西塘了，难得来一次，今晚想按照旅游攻略打卡……听说这里有一家店，可以邮寄明信片给未来的自己。” 两个人沿着河边走，风里有温度正好的水汽，石桥和水面都被夕阳笼罩，是一天最美的时候。 “你知道吗，就在几个月之前，我都觉得给未来的自己邮明信片这种事，矫情又无聊。那时我关心的是粮食和蔬菜，是外婆的病情……是等苑青颖下班了一起去吃什么……还有结婚以后要生几个孩子。” 她不知道钟尘能不能明白……她希望此时此刻，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是那个目睹她失恋后所有狼狈，伸出援手，温柔相待的李炎。 晚风卷着暮色吹动她的碎发，程雪歌喜欢走在他身边的感觉。这条路要是再长一点就好了。 “那时我从没想过我会参加比赛，到电视上去唱歌……也从没想过我会认识你。” 钟尘忽然停下脚步，程雪歌低着头，刹车不及，轻轻撞到他宽厚的背上。 这人看起来高瘦纤细，触感却不同，肌肉紧实，肩膀也很宽。 “你是要找这家店吗？” 程雪歌是路痴，把地址给钟尘，他果然很快就找到了。 不知不觉，那家店竟就在眼前。最后一丝暮色的消失伴随着零星亮起的灯火。程雪歌去细细挑了两张明信片，一张递给钟尘。 “你想跟未来的自己说什么？” 钟尘一怔，竟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我们交换愿望吧。” 程雪歌拿起笔，侧头看他，“跟你在一起，总是我在说话……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的侧脸真好看。 跟女生的对话，他资料库里内存不够，但他到底是聪明。 “我喜欢听你说。……你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我会告诉你。” 程雪歌心头一暖，像是一汪温泉水里荡起了涟漪。 ……唇边也浮现出一丝清甜的笑容，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凡心初动……就喜欢那些矫情又无聊的事。 很多时候，矫情又无聊的事，就是单凭喜欢，不求回报。 她用笔戳着右边脸上的酒窝，一手捂住自己面前的明信片。 “两分钟后我们交换，只给你看一眼。” 3。 泰国机场很小，热带气息穿透简易的建筑，一闻到这气息，就能想到大海和棕榈树。 李炎买了回程的机票，办好行李托运，钟亦犹豫片刻，说，“我来升舱好吗？我是会员。” “喔，你升你自己的就可以，你坐惯了头等舱嘛。我坐普通座位就可以……我习惯了。”李炎有些尴尬，极力掩饰，“分开坐吧。没事的。” 旅行就是这样，除了阳光海滩，精修的照片……还有一路风尘仆仆，和消费观念的差异。 刚开始都是什么都不在乎。……年深日久，就什么都在乎。 李炎有过一次失败的经验，又被方汀牵着鼻子走……面对钟亦，总是心思摇曳，拿不定主意。 “那我也坐普通舱吧。”钟亦也很怕这种尴尬，爽朗一笑，“我这么瘦，其实坐哪里都一样的。” 这一刻，她看到李炎眉宇微妙舒展，像是感动，又像是揪起了某根心弦…… 钟亦可以确定，李炎对自己不是毫无感觉的，但是他在犹豫……其实她自己心里也并没有拿定主意。 “两个人的事，还是两个人一起决定吧。……很多事，回国内可能就变了。我们在飞机上说清楚吧。” 4。 程雪歌写完了，把有字迹的一面扣在桌上，推到钟尘面前。 钟尘还没写完，看到程雪歌凑过来，往后挪了挪，白玉似的脸上隐约闪过一丝胭脂色的红晕。 随即他接过她的明信片，很简单的六个字。 “做自己，握火把。” 他微微一怔，有些不解，侧头看她。 店铺窗外是华灯初上的商业街，充满烟火气。一只猫懒洋洋地趴在窗边，店里店外仿佛是两个世界。 她看着他乌黑冷感的眼睛，郑重说道，“有人说，喜欢上一个不匹配的人，就如逆风握着火把……越往前走，就越会烧到自己的手。须要趁早放下，才不会让自己痛。” 钟尘虽然缺乏跟女孩子交往的经验，但是他智商过人。然而这一刻，他猜不到她接下来想说什么。 莫名的，竟有些紧张起来。 “但是我偏不。 我试过顺水推舟，随波逐流……虽然省力，但最后也没有很快乐。 所以这一次，我想握住那火把……就算有朝一日放手，也不是因为畏惧。” 她眼中有星辰似的光，遥远而坚定。忽然之间，他像是被这光芒魇住了。门外车水马龙，不断有人进来又出去，可是他们俩却像是进到一个封闭的世界里…… 他又闻到她身上夏末晚风似的气息，无色无味，可是让人松弛。 明信片上的墨迹还没有干……钟尘探身过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程雪歌整个人僵住了，像被电击，一瞬间浑身的血脉都凝固了。 钟尘自己也是如此。 多少年来，他人生的每一步都在计算之内。 ……他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情。 第十五章 你删掉过你喜欢的人吗（3） 人生总有那么几个瞬间……因为给你带来强烈的震撼，而在记忆里跨越了时间的维度，延展成独立的时空。 他们以前也接过吻。但是这次不一样。 他不是个主动的人……这一次他是用了心的。 天空的流云在夜幕笼罩下无声地涌动。古老的街道，石桥，行走着形形色色衣着现代的男女。古镇的灯火映照出沧海桑田。 同样是一分钟的时间…… 最初苑青颖提出分手时，她一个人躲在快捷酒店里的一分钟。 在洛杉矶，她流产，语言不通，独自躺在医院里的一分钟。 做快递员的时候，她从上海回老家，跟外婆告别……在公交车站等车的一分钟。 迷朦夜色下，她追着他乌篷船上的背影，用力奔跑的一分钟。 还有此时此刻，被他亲吻的一分钟。 同样都是六十秒，长度却完全不同。 “那你呢，你写了什么？” 她看着他，心想，不知道是哪家店铺的白酒洒了……空气里有种清甜的酒精味儿，让人微醺不醉。 就只是这样看着他，心里就有烟花绽放。 程雪歌伸手去拿他的明信片…… 几乎是空白的。他写了半天，只写了个日期在上面。 “你的愿望呢？” “我没有愿望。” 钟尘白皙脸颊上的那一丝红晕还没有完全褪去，也像是喝了酒，“能做到的，我都已经做到了。做不到的，就不再妄想。” “那，这张明信片你就送给我吧。” 程雪歌把明信片放在桌上，往空白处敲了敲，“那你在这儿签个名。” 钟尘看她一眼，依言做了，刚写完，程雪歌就抓了这张明信片飞奔出去，“你的愿望给我了！上面有你签名呢，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许反悔……”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力量，忽然变得如少女一般，就想跟他嬉笑打闹，无师自通。 店铺门口小路狭窄，一辆电动车飞驰而过，钟尘急忙把她拉回来。 “看车……”他一拽她的胳膊，她就旋到他怀里。 四目相对，他的表情很是在为她担心，皱紧了眉头，严肃说道，“你这样太危险了。被车撞到怎么办？以后不许这样了。” 程雪歌心中一暖。 ……多少年了，都是她在为别人的事操心。可是钟尘不一样，他关注她，有耐心，站在他身边的感觉就如春风拂面。 程雪歌伸出手去，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展开他皱起的眉心。 “我以后会小心的。” 钟尘一愣，眉心舒展开来。程雪歌又说，“以后出去旅行，你负责看地图，给我拍照，还要带我过马路……好不好？” “嗯。” 直到安全过到马路对面，钟尘也没有松开程雪歌，“就算不去旅行，只要你在我身边……我都可以照顾你。” 第十五章 你删掉过你喜欢的人吗（4） 1。 你有被你喜欢的人，温柔地注视过吗？ 他的眼神像初春的暖阳融化了漫长寒冬的冰雪……而你是冬眠的动物，从黑暗中懵懂醒来。 程雪歌仰头看着钟尘，如梦初醒，手臂酥软，“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钟尘把程雪歌让到路的里侧，很认真地想了想，“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古镇华灯初上，他们跟着人流往前走，程雪歌把那张有他签名的明信片细细收进包里。 他拉着她的手并没有松开，两个人沉默地往前走。 快到时间集合了，可是她不想破坏这一刻的感觉。 他身上的气息，跟夜晚古镇凉澈的水汽混合在一起，无声地渗透进肺腑。 “钟尘……”她第一次这样叫他。 钟尘一怔。 程雪歌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恨不得就这样走到天荒地老。 “那时我们萍水相逢，都没想过会有下文……你骗我说你叫李炎，我不怪你。” 她轻轻抻了抻他的手指，“答应我，以后别再骗我了，好不好？” “好。” 他觉得手心发痒。莫名又想起纽约公寓里的那只会呼吸的假猫……跟它在一起，总是午夜里最放松的时刻。 程雪歌心头发甜，“你知道吗，西塘以前有一种酒叫‘梅花三白’……梅花香自苦寒来，要是酿成酒，大概就是现在这个味道。” ……其实空气里并没有什么味道。但是日后想起，这一刻假想的梅花酒，恐怕却会随着年深日久越来越浓。 这时手机忽然嗡嗡狂震起来，是程雪歌的。 程雪歌接了电话，是陌生号码，“你是不是穿了件米色的衣服？” 挺陌生的男性声音，程雪歌本能地四下张望，“你是？” 叶长青拿着电话从一辆黑色轿车里下来，“程小姐怎么不回微信啊？负责你的编导找你好半天了。” 时间紧。他只好自己上。叶长青看一眼手表。 “还有二十分钟集合，我们找个地方谈一谈？签合同的事。” 程雪歌怔了怔，先侧头去找钟尘，他却不在原地了…… 找了好久才找到他。 她方才忙着找电话，放开了他的手，钟尘怕站在路中间挡到别人，就站到一家店的屋檐下。 叶长青也是这时才看到钟尘，有些震惊，表情马上收敛了一些。 “钟少？你怎么在这儿？” “陪朋友散步。”钟尘看一眼程雪歌，目光如初升星辰般的平静温柔。 叶长青又看一眼程雪歌，目光复杂，“你们俩怎么认识的？一个南方人，一个北方人，怎么会有交集呢……” 程雪歌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近距离面对叶长青，忽然觉得有些面熟，怔了怔，她问，“你找我有事？谈合同？” “今晚拍花絮，下一期比赛就是八进四了……所有选手都要签合同的。其他人都已经谈完，现在就差你了。” 叶长青又看向钟尘，露出询问的神色，“你要一起来吗？钟少？” 钟尘与程雪歌对视一眼，仿佛无声地交换了什么，心照不宣。 他的评委身份，就是在提醒她，他之前的身份和姓名都是假的。 “你要我一起去吗？”他虽然不想去，但还是先询问她的意思。 真的不想跟他分开啊……可惜任何一个美好的时刻，都终须一别。 “一会儿船上见吧。”程雪歌朝他扬了扬唇角。 “单人床还是双人床？哈哈……”叶长青就喜欢开这种玩笑。 同时眼底发亮，观察着他们，也是想试探他们两人的关系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船上见啊？床上见？” 程雪歌脸上一红，那神情里隐约透着一丝愠色，还有一丝期许和忐忑。 钟尘的第一反应也有些僵硬。 叶长青心想，看来他们俩还没睡过。 “哈哈开玩笑的啦！程小姐，那咱们抓紧时间吧，去茶楼谈！” 叶长青不给钟尘发怒的机会，急忙拉着程雪歌走了。 2。 钟亦和李炎舟车劳顿地赶到西塘，一路上，李炎小心照顾，钟亦也故作轻松，二人没有实质性交谈。 到了西塘，还是钟亦先沉不住气。 “分开走吧？”钟亦接过李炎手里的拉杆箱，“你……你是要去找方汀吗？” 李炎其实已经把这事想了一路……她先提起来，他急忙抓住这个表态的机会。 “方汀现在参加比赛，是公众人物，被人看到我去找她，恐怕不太好……”李炎顿了顿，又说，“方汀素质不错的，她既然想赢，我不想拖她后腿。” 钟亦觉得三个人的关系实在诡异，想起方汀，她心里竟是既愧疚又害怕…… 愧疚的是自己不但现在正与闺蜜老公在一起，还暗恋了人家十几年； 害怕的是她朋友不多，也很看重这段友谊，万一方汀与自己绝交，那…… 钟亦忙说，“我接下来会代替钟尘出任歌唱比赛的评委，原本是想趁机认识一些小鲜肉的……你放心吧，我会尽全力帮方汀实现梦想的。” 李炎看着钟亦，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神深处却流露出动容的神色，缓缓伸出手，覆在她手背上，一起搭着拉杆箱，“那别分开走了。 ……我们先找个地方，一起住下吧。” 钟亦一愣，心里还在斟酌李炎这话什么意思，这时只听他又说。 “虽然感情破裂是两个人的事……但我毕竟是个男人，我还是觉得对不起方汀。” 李炎把拉杆箱甩到一边，伸手搭上钟亦的肩膀。 他的手掌还跟高中时一样暖。 “等她在比赛里崭露头角，有个好前途……离婚手续也该办完了……慢慢的，就可以各自开始新生活了。” 其实钟亦心里也忐忑了一路，很怕李炎因为飞机仓位的问题跟自己生出间隙…… 她自己也仔细在内心深处问了自己——头等舱跟眼前这个戴眼镜的理工男，到底哪个重要？ 答案是李炎重要。 也许，这甚至都跟他本人无关。 毕竟是她放在心里十几年的人。给她带来幸福感的，也不见得是跟他在一起这件事情本身…… 而是美梦成真。 十年美梦，一朝成真。他离没离婚……坐没坐过头等舱，还重要吗？ 3。 “程小姐，觉得合同怎么样？” 茶楼是露天的，夜色里有些凉意。程雪歌看着眼前面色平和的叶长青，鼓起勇气。 “我觉得这合同……不合理。上面只有选手们的义务和责任，却没有公司方面的任何具体保障。签了之后如果被雪藏，就很难再出头了。” 她其实是想签的。她也想要保障。可惜现在的合同就跟现在的婚姻一样，充满不确定和模棱两可。 “那你就是不签了？” 叶长青心想，没想到这个程雪歌还挺难搞，怪不得苑青颖跟钟尘都跟她关系密切。 “那没办法了，所有不签合同的选手，我们没有办法保障后期合作，只能放弃……” 叶长青又拿出另一份合同，“那你签了这份协议吧。首先，承诺不会把栏目组的商业机密说出去。然后我们会安排你在节目里主动退出……这样既保全了你的面子，又能达到戏剧效果。” 程雪歌想了想，又把协议推了回去。 “我不签。”程雪歌大概看了一遍那协议，喉咙动了动，挤出几个字，“我不会主动退出的。” 空气静默了片刻。 “程小姐是什么意思？” 叶长青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悦。没想到这个没名没钱没背景的大龄女青年竟然这样难搞——方汀是自己旗下的艺人，当然是她跟钟尘配cp才好。正好苑青颖也提出要求，索性就想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不签也没关系，他的节目，他总有办法。 “你们就不能公平公正地举办一场比赛吗？” 程雪歌没什么筹码，这些年也与社会脱节，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可是心里有一簇小火苗，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钟尘点燃了。 “那我问你，什么叫公平公正？你唱的好，别人也不差，谁的名次在前面，就看谁的价值大。况且我们做平台，捧艺人，为了也不是给别的公司做嫁衣裳的。” 叶长青气场强大，表情一沉，程雪歌心里咯噔一下，后面的话几乎说不出来了。 可是，如果今天不解决这件事，她就要被淘汰了，就要离开钟尘。 “签了就会被动，受制于人；不签又会得罪人……但我是来唱歌的。” ……想到那个人，程雪歌心里一暖，凭空又生出对抗世界的勇气。 她应该是真的喜欢他吧。不怕他货不对板，也不怕他腰缠万贯。像她这样的女人，此时高攀钟尘那样的男人……其实需要更大的勇气。 “所以我什么都不会签的，能走到哪算哪。但是我会拼尽全力的。” 第十五章 你删掉过你喜欢的人吗（5） 1。 夜幕低垂，月色倒映在水面像一面银盘，水中清冷的光辉将船上的灯火映衬得更有烟火气。 节目组在一艘大船上集合，晚宴聚餐，录花絮。选手们的名牌已经在桌上摆好了。 叶长青，四个评委，方汀，和江瀚坤等一线选手被安排在首桌。 程雪歌的位置很靠后了，跟几个看起来跟万瓷玟差不多大的年轻姑娘同桌。姑娘们都在闷头玩手机，这桌也没服务员管，显得有些冷清。 看来节目组是把想尽快淘汰掉，不受欢迎的人放在一起了。程雪歌在会场四下张望，默默寻找钟尘的身影。 哦，他在那里，换了件黑色的毛衣，温柔又干净，坐在人群之中仿佛自带柔光。 看到他，程雪歌心里踏实了一些，回过头来，唇角不自觉的扬起。后头发甜，像吃了汽水糖的回甘。……读书的时候，也曾在人山人海的操场上，用目光寻找那个自己喜欢的人。找到了就暗自欢喜，找不到就莫名失落。程雪歌没有想到，自己早已过了少女怀春的年纪，今时今日竟能重新拥有这种心情。 服务员上了些冷菜。桌上依然鸦雀无声。程雪歌又回头看了一眼钟尘，他背对着她，似乎正在跟方汀说话。程雪歌心里有些失落，拿出了手机。 ……手机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有时候它可以充当你的男朋友，有时候它又是你的铠甲，是你感到尴尬时最好的遮掩。程雪歌握着手机乱翻，心里也翻腾起来—— 如果自己离开这赛场，钟尘跟方汀会如何发展？在他身边的时候，就像喝了迷魂汤，飘忽甜蜜，不理智却很幸福。她眷恋那种感觉，同时又有些害怕…… ……害怕重蹈覆辙，再次失去自己。 摄影师和主持人都围着钟尘他们那桌儿转。程雪歌斜对面，一个戴眼镜的姑娘受不了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撂。 “我们这是冷宫啊？一个镜头都不给，做戏都不做全套！还装模作样的找我们过来干嘛呀？” 她身边的女生也不高兴，撅着嘴劝道，“你就别较真了，咱们已经签公司了，公司又不舍得出钱出资源捧我们，对人家没有用，自然是要坐冷板凳的。” 这时她的目光不小心落在程雪歌身上，四目相对。 同坐冷板凳，眼中都有一闪即逝的尴尬，女生问，“小姐姐你叫程雪歌吧？我听过你那首《寻找李炎》。你也签了别的公司吗？” 程雪歌摇了摇头，“我没签别的公司，也没签他们。” “不签就对了，女孩子青春有限，要是被雪藏了，这辈子也没有重来的机会了！我签的公司虽然小，但总经理是我男朋友，也算有点保障啊！” 率先开口抱怨的那个戴眼镜的女生一肚子气，又说，“而且我听说他们都是长约，你都那么大年纪了，要是签错了，后悔药真是没处吃去了！他们那么势力，恐怕连最基础的宣传都不会给你——” 这时钟尘那桌又传来一阵笑声，在主持人和四个评委的配合下，梗是一个接一个……而程雪歌这桌呢，连饭菜都是冷的，相比之下就像一桌路人。 摄影机以各个角度在拍方汀和江瀚坤。 吐槽的声音里有时也带着艳羡，“他们那种才是要被捧的架势！有些人就算豁出青春去签，也是给人家当陪衬的。没背景，没后台的，还是做个普通人吧。” 程雪歌怔了怔，忽然想起下午那张明信片，打开包盖看了一眼，在里面，心又踏实一些。仔细看才发现，那张明信片是木质的，镂空的两只小猫，旁边有钟尘的钢笔字签名。 ……就算下一场就离开这比赛，能够拥有一个如此美丽的黄昏，也值得了。接下来，生活就要回到正轨，她大概会回上海送外卖吧？ 这时手机叮咚一声。 打开微信，是钟尘的头像，旁边一个小小的红色的“1”，让她心中一动。 ……来自那个人的信息，就算只有一个表情也好，都会让你心跳加速，心里涌出甘甜的泉水，说不出的欢喜。 “你在哪儿？”他问。 “船上。”她回复。 她是故意的。让他来找自己。心里像有花在开。 钟尘没有再回复。 她反复拨弄微信，刷新页面，依然没有新消息。 ……想到叶长青和方汀，这朵花随后又有些枯萎。 ……是她回复的太冷漠了吗？还是他只是随便问问？ 程雪歌念头乱飞，回头望一眼钟尘……他的座位空了。 往旁边再瞄一眼，方汀的位置竟然也是空的了。 程雪歌的气场一下子沉下来。其实也没确定什么，莫名地又失落起来。喜欢一个人，就像机器在超负荷运转。时间和空间都失去原有的定义，喜悦和悲伤都被肾上腺素放大了数倍。 程雪歌低着头，用勺子搅拌面前的蛋花汤，忽然间一点食欲也没有了。 同桌的女生望着程雪歌身后，猛然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时，他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这饭菜你吃不惯？” 怎么说呢？春回大地，久旱逢甘露？……蔫蔫的枝桠振作起来。她抬起头，看见他精致又温和的脸。 霎时间，清风穿过树林，阳光丝丝缕缕，她扬起唇角，露出笑容。 “方才有人送了壶黄酒给我。你方才吹了风，又怕冷，给你喝吧。” 他把一坛黄酒放到桌上，在程雪歌身边坐下，看一眼她面前空荡荡的盘子，“饿吗？一会儿带你去吃别的吧。” 随着钟尘的到来，这桌马上成了热门，全场的目光从四面八方飘过来。 戴眼镜的女生咽了咽口水，干笑一声，小声说道，“咳咳，方才我大放厥词了……原来你并不是一个没有背景也没有后台的女同学。” 另外一个女生扯了她一把，示意她不要再多话了。 网上关于钟尘的资料并不太多，但从叶长青对他的态度来看，这人应该很有话语权。 程雪歌也不想解释，看一眼那坛黄酒，心头发暖，侧头看着钟尘。 遇上对的人，撩他就成了一种本能。 “你看过《白蛇传》吗？……喝黄酒会现原形的喔。” 不知何时，摄像师已经跟过来，镜头对着钟尘和程雪歌。 钟尘一怔，深深看一眼程雪歌，说，“那你别喝黄酒了，还是喝可乐吧。” 他伸手把那坛黄酒拿远了一些。 灯光下，他的脸精致白皙，轮廓分明，一脸正色地说，“难怪你那么怕冷。……耽误你冬眠了呀。” 桌面上安静了五秒钟，爆发出一阵笑声。 原来钟尘也会说冷笑话。 这一刻，程雪歌真真笑颜如花，被围拢过来的摄像机抓拍住这个瞬间。 眼睛是窗户，更是一面镜子，能将心底事照得雪亮。就算善于掩饰，也是有迹可循。 忽然间，摄像机镜头一转，照向钟尘身后……一个亭亭玉立清冷的身影。 方汀看一眼程雪歌，在钟尘另一侧坐下。 “这桌好热闹啊。”她低下头，越过钟尘看向程雪歌，“你们听说了吗？一会儿要在古镇戏台即兴演出。你打算唱什么歌呀？” 这分明是她们第一次说话。方汀温言细语，像是认识很久的朋友。 也毫无攻击性和压迫感。 “阿尘，我刚刚已经报名了，想跟你合唱一首歌。你要不要去准备一下？” 第十五章 你删掉过你喜欢的人吗（6） 1。 钟尘一怔，顿了顿，说，“我不会唱歌。” “没事，你只要站在我身边就好。 这时，叶长青见方汀和钟尘都在这一桌，也凑过来坐，“咦？你们怎么都跑这桌来了？这桌的饭菜特别好吃吗？” 叶长青一侧头，正好看到程雪歌，随即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抹深意转瞬即逝，露出笑容，表情亲切又自然，“雪歌，我们以前见过的，你还记得吗？……苑青颖！你男朋友叫苑青颖对吧？他是我大学室友，最好的哥们儿。” 程雪歌一愣。没想到叶长青忽然来这一出。她隐约记得苑青颖跟叶长青的关系，但是她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 其他人也都是一愣。摄像机以各个角度照着这一桌，叶长青当众拿出电话，打给苑青颖。 “青颖，吃饭了吗？我给你发个定位，过来一起喝酒？程雪歌也在呢。——你的前女友。” 程雪歌又是一愣。一听“前女友”这个敏感词，所有人都振奋起来，八卦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向程雪歌。 叶长青喝了点酒，脸颊红扑扑的，可是眼眸透亮，说不准是真的醉了还是借酒装疯。 “没事儿，大家放松点儿，虽然到处都是摄像机，可是最后播什么，还不是我说了算？明天就要离开西塘了，咱们好好喝顿酒！” 叶长青打开钟尘拿来的那坛黄酒，给大家倒上，“第一杯敬金主爸爸。”他举杯对着钟尘，“钟少跟我是世交，富三代，小时候是神童，长大了是学霸，是我们这些纨绔子弟的榜样。” 叶长青将杯中黄酒一饮而尽，“你时间宝贵，希望你在这里玩得开心，找到最适合的奶茶代言人。” 钟尘没说什么，把酒喝了。 程雪歌不知钟尘酒量如何，隐约闻到他毛孔里散发出的酒气，倒了杯热水给他，凑过去小声问，“你吃东西了吗？黄酒后劲儿很大的。” 钟尘也凑到程雪歌耳边，“你怕我现原形么？” 二人对视，同时弯起唇角。 空气中仿佛有糖果和花朵的清香，不但他们自己能感受到……旁人看到他们此刻的神情，也会闻到同样的气息。 方汀僵硬着脸，极力控制着表情。这时叶长青又倒了一杯酒，面向程雪歌，“第二杯敬你。你是所有选手中，条件最差，最不起眼的。但是没想到，两个跟我挺熟的男神……都认识你。” 程雪歌瞧着叶长青，总觉得他不怀好意。这时他又说，“苑青颖又帅又有钱，你为什么要甩了他啊？” 桌上的空气凝滞了片刻。 程雪歌清了清嗓子，“叶先生，我是来参加比赛的，没有义务出卖隐私，请你不要再问我私人问题了，可以吗？” 叶长青眯起眼睛瞧着程雪歌，“大家有缘聚在一起，就算是朋友，应该以诚相待，不是吗？再说，事无不可对人言。钟少虽然是金主爸爸，可是他很单纯的。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他被经历复杂的女人蒙在鼓里。” 程雪歌冷冷看着叶长青，正要说什么，这时门口进来一个人…… 穿格子衬衫，戴眼镜，头发有些凌乱，目光落在方汀身上，稍稍一滞。 “……李炎？” 方汀一怔，声音很低，但是钟尘还是听到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钟亦精神抖擞，从李炎身边走过，二人好像不认识似的。 面向叶长青，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大家都在啊？我刚下飞机。今晚不醉不归怎么样？！我是第二期的新评委，你们得抱我大腿！” 叶长青不知道钟亦跟李炎会来，也怔了怔，在心里想：一会儿苑青颖也要来。今晚，西塘，在这艘与世隔绝的船上，这一桌未免也太热闹了。 ……他隐约记得一个秘密。 钟亦跟苑青颖是通过他认识的。二人的关系可能比萍水相逢更进一步。 不但见过，而且睡过。 第十五章 你删掉过你喜欢的人吗（7） 1。 钟亦看了一眼方汀……只那么一瞥，就迅速换上了闺蜜重逢的喜悦表情。 毕竟是闺蜜嘛，总要有闺蜜重逢的样子，钟亦抱了抱方汀，两个女人都是笑颜如花，钟亦拖了个椅子在方汀身边坐下，“以前叫你钢琴家……没想到你唱歌也唱的这么好。” 两个女人认识十几年了，也吵过架，可是此时此刻，她们之间的气场似乎有了本质上的变化。 谁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也都在极力掩饰，因此显得比平时更加热络，“我一直都是麦霸呀，以前不是经常一起唱歌的嘛。” 方汀笑的太过用力，看起来有些不自然，“小亦，你回来做评委吗？……那钟尘以后怎么办呀？” “我弟弟你还不知道么？他工作很忙的，挤出时间花在这种事情上面，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我想找点事情做，才让他帮我占住评委的位置的。”钟亦好久没出来参加酒局了，在桌面上环视一周，没什么有趣的面孔，目光落在钟尘身上，略显骄傲地说，“这是我们家的摇钱树，当然要他赶紧去赚钱啊。挑选奶茶代言人这种小事，我总是能帮上忙的。” 李炎外形本来就很普通，在人群中没什么存在感，默默坐到桌子的另一边。叶长青眼观六路，给他倒了杯酒，“这桌都是实在朋友，来，一起喝酒。” 钟亦与李炎对视一眼，二人目光交汇了短暂的一瞬，钟亦急忙把目光弹开，刚好落到程雪歌身上。 这女生眉目普通，坐在钟尘身边，深底透出喜悦的神色。这种动了春心的独特表情，钟亦一眼就能看懂。毕竟钟尘从小就很优秀，暗恋他的女生各个阶段都有，钟亦见惯了的。 “我来了，就等于酒局重新开始，咱们这桌轮流自我介绍一下吧，不能超过三十秒，捞干的说。”钟亦自带主角光环，不管什么样的酒局她都能控场，瞧着程雪歌，不冷不热地说，“从你开始吧。” 程雪歌一怔，她隐约觉得钟亦眼熟，言语中听出她大概是钟尘的姐姐？并且跟方汀关系匪浅。人物关系有些复杂，程雪歌一时有些懵，茫然地看了钟亦一眼。 钟亦急于喝酒，有些不耐烦，“快说啊，这么多人等着呢。” 方汀看到自己的炮筒主动去攻击程雪歌，唇角不易察觉地扬起，眼底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叶长青不喜欢程雪歌，对这个情景也是喜闻乐见，后背往椅背上一靠，悠哉地看着。 程雪歌一时手足无措，钟亦气场太强了，而且她们第一次接触，她摸不准钟亦的脾气。 如果只是路人也好，她又是钟尘的姐姐。……所有人都看向自己。 一时之间，程雪歌也察觉到方汀眼中的幸灾乐祸，她感觉自己被架起来了，身下是熊熊烈火。 “不要自我介绍了，又不是公司面试，你让人家说什么？”钟尘表情和煦，淡淡地望着钟亦，“再说，你从来记不住别人的名字，问了不也是白问么。” 程雪歌心中一暖。她被他从架子上救下来了，身下不再是熊熊烈火。此时此刻，光是侧眼看他，就像清风拂过山谷，不但清凉，而且卷起淡淡的花香。 钟亦一愣，她还没有见过高冷的钟尘主动护着什么人。 她用重新审视的目光看向程雪歌，这女孩实在普通。钟亦有些想不通，又问，“不说名字也行，可以直接说关系。你们俩什么关系啊？坐在你旁边，你就替人家说话？” 但是钟亦敌我分明，她并不想得罪钟尘，笑着看向叶长青，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又说，“我们家钟尘对女朋友都没这么好啊。……因为他没有女朋友。成功人士都这样，以后的老婆现在可能还在读幼儿园。” 桌上一阵哄笑。 大家都很配合钟亦。虽然并没有那么好笑，但是为了讨好她，还是纷纷笑的很大声。 笑声未落，又在钟亦地带领下，一起看向钟尘。 此时此刻，其实最期待答案的人是程雪歌。心动总是伴随着忐忑，她怕自己会错意，她想听钟尘亲口定义他们的关系。 桌上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个答案。 “哥们儿，我来了。”这时，忽然有个年轻男性的声音从叶长青身后传来，“嘿，钟亦，好久不见。” 苑青颖一手拍着叶长青的肩膀，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钟亦身上，眼底神色耐人寻味，“还记得我吗？以前一起喝过酒。” 钟亦看到苑青颖的瞬间，第一反应是看向李炎。 她当然记得苑青颖。但是她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再在她的世界里出现。 程雪歌睁大了眼睛，心里也是发懵——怎么苑青颖竟然会跟钟尘的姐姐认识？……苑青颖又怎么会来？ 叶长青心里乐开花，暗暗在微信工作群里让摄影师把机器架好，然后默默退下。有些事可以不播，但是可用素材当然是越多越好。 苑青颖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顿了顿，又说，“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程雪歌——我的前女友。” 2。 程雪峰用手机把那首《寻找李炎》投屏到电视机上。 “你们看？我没瞎说吧，这是程雪歌唱的，她真想当歌星呢！” 刘姨认真听了一会儿，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嘲讽地兜起下巴，“真的是她唱的啊。啧啧，都那么大岁数了，别人孩子都快生第二个了，她还想当歌星。” 电视开着程父一边吃饭一边看本地新闻，他每天的生活就是这样。 吃的很认真，假装没听见，像个聋子。 程雪峰看一眼老程，觉得他不会发飙，胆子大了些，又说，“她可能是分手以后受刺激了吧。我听姐夫说，他姥姥本来要把房子留给程雪歌，送到她手边，程雪歌竟然都不要呢！” 刘姨一愣，“虽然是老房子，但是地段好啊，至少值个几十万吧！” 老程直勾勾看着电视，依然毫无反应。 “哎，别装耳朵聋，我知道你能听见。”刘姨坐到饭桌旁边，“我早就跟你说过，你那闺女现在现在脑子浑！放着好好的小苑不要，做白日梦要当歌星？她也不照照镜子，都快三十了，跟小苑分了以后找谁去？哪个有房子，能挣钱的男人放着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不要，找她这么个年纪大又没钱的？你赶紧劝劝她吧，别装清高了，等将来小苑真找到一个更好的下家，她哭死都来不及！ 程父眼神一闪，慢悠悠把嘴里的饭粒嚼完。 “她就算哭死，也不跟你要钱，你操什么心。” 刘姨更年期到了，可以毫无预警地暴跳如雷，音量一下子就提起来，一掌拍翻了桌子。 “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我跟你说好话，你就跟我抬杠？难怪啥事也干不成，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你还真以为你那女儿能当歌星？将来啥也没有，来投靠你怎么办？儿子你只管生，不管养吗？雪峰的高中同学，还有邻居家的孩子，好些个都打算大二大三出国留学呢！人家也都是工薪家庭的，怎么就能攒下钱来？还不是这些年你跟我们分心眼！你别忘了，雪峰是独苗，给你们家传宗接代的！ ” 程父除了偶尔爆发一下，平时在家里没什么地位。他懒得吵，大部分时间只想息事宁人。 “你还惦记上人家的房子了？要给也是给雪歌的，也没说要给咱们。” “我也没说要啊！我是怕她将来拖累咱们！再说雪歌跟了小苑这么多年，青春损失费也要的吧？而且苑家的老太婆一直都是她伺候的，这房子本来就该给她啊！” 程父觉得心烦，拿了外套就往外走。刘姨骂道，“废物，指望你，啥事也干不成！我去找苑青颖他爹谈！” 3。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来，今晚多喝点！”叶长青安排苑青颖坐下。 此刻，如果把闲杂人等都忽略掉，桌上的布局是，程雪歌坐在苑青颖和钟尘中间。 方汀坐在钟尘和李炎中间。 钟亦坐在李炎跟苑青颖中间。 “来，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钟亦，你见过的……”叶长青一一给苑青颖介绍，轮到李炎那里，程雪歌也是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 “这是李炎……方汀和钟亦的朋友。” 程雪歌一愣。 李炎？ 仔细打量过去，那人穿着格子衬衫，面目普通，眼中的光芒也被鼻梁上的眼镜遮挡，他身上有基层公务员的气质，朝苑青颖点了点头。 他叫李炎？……也就是说，初次见面时，钟尘告诉她的名字，并不是胡乱编出来的。 可是钟尘为什么要用他的名字？ “雪歌姐，你们认识吗？你那首《寻找李炎》中的李炎，就是这位小哥哥吗？” 桌上很快有人发问，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到程雪歌身上。 第十五章 你删掉过你喜欢的人吗（8） 程雪歌没有时间思考，答道，“我们并不认识。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那你歌里的李炎是谁啊？瞎编的吗？为什么要叫李炎呀？也不好听啊！难道你叫‘消炎药’？”同桌的女孩完全不知道整件事情背后的复杂，还喝了点酒，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兀自笑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瞧了眼桌上的李炎，吐了吐舌头。 李炎没有看她，只是看向程雪歌，露出标准又虚伪的笑容，“真巧啊。跟我同名。我在泰国的时候，有国内的朋友把这首歌转给我……我觉得……” 叶长青向来瞧不起李炎，觉得他没什么资格跟钟亦和方汀玩在一起，此刻有些不耐烦，打断他说，“程雪歌，你说说吧，你这首歌怎么来的？正好你前男友也在，你得交待清楚啊。” 他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指向程雪歌，“为什么不叫‘寻找苑青颖’呢？该不会是你劈腿了吧？” 程雪歌觉得自己真不该来吃这顿饭。可是来都来了，又有什么办法？叶长青摆明是针对自己。 钟尘侧头看她一眼，刚要开口说话……手背上忽然覆上一片温软。 程雪歌在桌下轻轻按住他的手背。 “我跟‘李炎’是在洛杉矶认识的。那原本该是我跟苑青颖的蜜月之旅。” 有些事自己心里清楚就够了，不需要说给别人知道。但此事涉及到钟尘，她有责任说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当着整桌人的面说一遍，也算是个结案陈词。 “所以当时我们已经分手了。”程雪歌感受到苑青颖和钟尘都在看着自己，她有些紧张，直直盯着叶长青，其实胸口憋闷，但她极力让自己看起来落落大方，“后来我遇见一个人……他看起来冷冰冰的，没什么人情味，但是内心很温柔。在我落魄，失败，又胖，又放下自尊妄想跟前任复合的时候……他依然很尊重我。” 她的手掌依然覆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钟尘手背一暖，心中也是一动。 方汀的注意力一直在钟尘身上。她此刻敏感地察觉到钟尘的变化。 不知道为什么……方汀觉得程雪歌说的这个男人就是钟尘。没有任何证据，但这是她的直觉。她感觉到，随着程雪歌说出这些话，钟尘看她的目光也越来越深了。 方汀露出柔美的笑容，打断程雪歌，“长青你这样不好，这种事虽然能提高收视率，但对程雪歌不好，以后会耽误她找对象的。而且，不管一段关系是怎样结束的，更受伤的都是女孩子。” 这话得到桌上所有女性的认同，女生们看向方汀的目光都友善了些。 “好，我自罚一杯，所有人一起陪！”叶长青仰头喝了一杯。其他人也都跟了。 程雪歌轻轻挠了挠钟尘的手背，松开他，仰头也喝了杯酒。 她不是为了陪叶长青才喝的，而是为了平复自己。 钟尘被程雪歌感染，正要喝酒，这时钟亦走过去夺走弟弟的酒杯，“你别喝啊，伤脑子的。你智商那么高，可别被这些俗物污染了！” 钟亦回到座位上，把钟尘的酒一饮而尽。她看一眼方汀，又看一眼李炎，一种复杂难言的心绪涌上心头。 李炎喝了杯白酒，对上钟亦的目光，心里也觉得今晚不应该来。他能感受到叶长青对自己的轻蔑。夹在李炎和钟亦之间，他也觉得坐立不安。 这时捏在手里的手机倏忽一震，李炎低头一看，是方汀发来的。 方汀也喝了酒，此刻正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杯。 “那也不一定吧。”李炎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谁说受伤的一定是女孩子？受伤的总是先被丢弃的一方。……比如我和你之间。” 整张桌子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信息量太大，各个接收方一时都有些懵。钟亦睁大了眼睛，她知道李炎的酒量，这么一点儿他不可能喝多。他这是想干什么？ 像是有什么如鲠在喉，李炎直接拿过酒瓶，仰头喝了半瓶，“我们的婚姻就是个错误……你心里一直另有其人。我是最适合你的人，但并不是你最爱的人。” 钟亦试图阻止他胡言乱语，“哎，服务员拿点冰水来，这里有人喝多了……” 李炎没听见似的，胸中一口气，不吐不快，继续说道，“你一直喜欢钟尘。我也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决定跟你离婚的。” 恍如晴天霹雳。他竟然指名道姓说出了钟尘的名字。 这一刻，桌面上的沉默已经不能再用诡异来形容。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空气像被冻成冰，连叶长青也呆住了。 更惊讶的人是钟尘。 他的睫毛向上弯起，轻轻颤了颤，侧头看向方汀。 方汀眼眶红了，腾一下站起身，捂着嘴巴，转身冲出了船舱。 李炎低着头，把酒瓶里剩下的半瓶一口气喝光，眨了眨眼睛，一串热泪洒在手上。 “她暗恋你很多年了。她觉得她配不上你。……多年前她约你来西塘，实际上是想跟你表白……可是你没有来。我对她好，所以她最后才选择了我。” 李炎不敢抬头，不敢去面对钟亦和钟尘两姐弟的目光。 “你去追她吧。你可以不选择她……但是你欠了她许多年……” 钟尘心里很乱，他向来逻辑清晰，可是这一刻竟有空白……他迫切地想弄清楚这件事。 “我出去一下。”钟尘站起身，看一眼程雪歌，稍一迟疑，还是转身追了出去。 程雪歌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原来…… 原来。她心头发苦，却无声地笑了，心里已有半幅模糊的图景，此时此刻连成了一线。 可笑的是，就在刚刚，她竟然还在沾沾自喜，以为只要自己勇敢起来，他们就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难怪他告诉自己他叫李炎。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穿了一件格子衬衫，他说他想成为另外一个人。 她失恋，看《悲惨世界》，她以为是萍水相逢，随口告诉他自己叫方汀……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名字，她才引起他的主意，有了后来的一切。 可是他为什么叫李炎呢？ 原来啊…… 原来如此。 他是神童，是青出于蓝的继承人……但他也曾是懵懂少年，有他自己爱慕的不敢说出来的深藏心底的女神。 漫长的时光中，那个女人一直在他心里。 那么，此时此刻，当他得知对方多年来也一直暗恋着自己，又会如何？ 程雪歌心绪翻涌，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她不知该如何掩饰，茫然地拿出手机想写点什么……可是心头剧烈的苦涩，让她眼前模糊成一片。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只看到烟。 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有了后来的一切……” 这是梵高说的。后半段她记不住了。 可是，如果那歌名字是错的呢？ 后来的一切，是不是也是错的？ 程雪歌站起身，疾步走了出去。不知是因为心里的嫉妒，失望……还是因为胃里的酒。这一刻，她止不住自己的泪水。 第十五章 你删掉过你喜欢的人吗（9） 1。 钟尘追了出去，看见方汀穿着白色长裙的背影，在夜色中倚着栏杆，面向江面。 夜风卷起她的长发，纤细的双肩像风中的落叶，瑟瑟发抖。 方汀微微侧头，余光瞥见钟尘，目光一沉，露出坚定的神色。 如果说这个剧本她费尽心机，那么，这将是最重的一场戏。 “你不要过来……”方汀双手扶着栏杆，侧头看着钟尘，“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 钟尘同样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方汀。 年少时的女神，温柔美丽的邻家姐姐……钟尘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怪人，在人群中很难找到同类。他认为方汀就应该喜欢李炎那样的人。 “我是因为你才离婚的……我是个坏女人。”此时风大，方汀站立不住，站在甲板上趔趄两步。 眼看方汀就要失去平衡，钟尘上前两步，扶住她的手臂。 方汀趁势跌进他怀里，伏在他胸口上。她酝酿了片刻，才缓缓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有氤氲的忧伤，睫毛上凝结了水汽，攥着他的衬衫，看向他的侧脸。 “你不需要内疚，这是我一个人的事。” 钟尘手臂一僵，拥抱方汀的触感对他来说十分陌生。 在那一瞬间，方汀感受到钟尘对自己的抗拒，来不及再多思考，眼泪顷刻间已经夺眶而出。 她有直觉，钟尘的心正在远离自己。要是不能尽快扭转局面，她就再也没机会了。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方汀伸手抱住钟尘，刻意把眼泪洒在他肩头，“我比你年纪大，又离过婚……但是我会努力的……我知道你也喜欢过我。” 方汀把头深深埋进他的胸口，“我们重新开始，还来得及吗？” 钟尘错愕了一瞬。 如果跟女人有关的事情，能像数学和物理那样简单就好了。 2。 程雪歌没有走出船舱，她站在走廊的暗处，远远瞧着钟尘和方汀。 银色月光下，钟尘身影修长，像二次元动漫里走出来的人物。但从外貌上来说，他跟方汀更配。 方汀比自己高，也比自己瘦，气质也更古典温婉，两个人都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程雪歌怔怔看着，心底好像也并没有太多悲伤或失望的情绪。 每个人都有过去。 风忽然大起来，就在船体颠簸，把方汀送到钟尘怀里那一瞬…… 程雪歌也站立不住，整个人失去平衡，被风向后掀翻去…… 一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稳稳接住了她。他身上的气味很熟悉……独一无二。那是她曾经家里的味道。 苑青颖扶住程雪歌，怕被她误会似的，帮着她站稳了就松开手。 程雪歌身上凉透了，苑青颖把外套脱下来，轻轻披在她肩膀上。 他动作向来很重，此时是刻意的小心翼翼。 程雪歌眼睛酸涩，被风一吹更是难受，她不想面对苑青颖，又不想折返回船舱，此刻有些进退两难。 苑青颖仿佛看出她在想什么，侧身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我送你回酒店吧。”苑青颖似乎有些紧张，声音低沉，“如果你不想跟我说话……我跟在你身后也可以。” 程雪歌低下头，侧身像从这个缝隙中穿过，苑青颖忽然攥住她的手。 微微颤抖，像熊熊燃烧的烈火……又像漆黑夜中的倾盆大雨。 他的声音很小，几乎微不可闻，“我现在知道你要什么了。” 程雪歌一怔。 “你希望伴侣温柔体贴，懂得尊重你……我知道我以前做的不够好。” 苑青颖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紧，“我出生在北方，父亲白手起家做生意，没什么文化，脾气很暴躁……我跟你一样，没见过太多世面……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自己的女人。” 程雪歌有些惊讶，睁大眼睛看向苑青颖，他的脸在月光下露出温柔俊美的轮廓。 “现在我知道错了。”苑青颖声音哽咽，有些失控。 “每个人都会犯错的，是不是？我们都是第一次谈恋爱，第一次长大……不知道感情会被岁月磨平磨淡，也会把对方的付出当成是理所当然……”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好像怕她随时会凭空消失了一样，捏得程雪歌骨头发痛，却胸口梗塞，发不出声音。 “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我会按照你喜欢的方式去爱你……疼你宠你，把我在爱情电影里看到的都用在你身上……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只顾自己，忽略你的感受。” 程雪歌没想到苑青颖会说出这样的话，怔怔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月光下，那人双目含泪，表情羞怯，仿佛是多年前那个骑着单车挡住她去路的少年。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不尊重你。”他抬眼瞧着他的眼睛，“真的，我只是习惯了你对我好……照顾我，事事都想在我前面。” 苑青颖的眼珠偏棕褐色，琥珀似的，睫毛一扇，一串泪珠就滴落下来。 “你有才华，也很懂事，曾经那么闪闪发光的你，后来成了我的老婆……是我不好，让你在我手里失去了光芒……” 这么多年来，程雪歌几乎从没看过苑青颖哭，可是这一刻，他的泪水竟然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 “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好吗？我从来没想过我们真的会分开…… 人是无法剥离过去的……我们已经经历过对方最好和最差的一面，也经历了考验……如果能挺过这一次，就永远不会再分开。” 3。 “来不及了。”钟尘轻轻推开方汀。 “我是曾经喜欢过你……但是我们错过了。 现在，我已经遇到那个人了。” 钟尘后退了一步，与方汀拉开距离。 她眼眶的泪水确实让他心生愧疚，但是相比之下，他更不想让那个人难过。 “你跟李炎的婚姻，开始和结束，都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如果你需要帮助，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会尽量帮你。” 钟尘很快做出了判断，“我跟那个人，也并不是说一定会有美好的结果……但我们已经有个美好的开始。 我们都会为之努力。” 第十五章 你删掉过你喜欢的人吗（10） 1。 方汀盯着钟尘，她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那么冰冷，像是一把刀，一下一下割在心口。 ……相比李炎对自己的言听计从，忽然之间，钟尘又多了一丝挑战的魅力。 方汀倒吸一口冷气，她想，如果这一刻，他转身走了，他就真的把自己放下了。 她不能让他走。即使胜算微茫，也要豁出性命，拼死一搏。 “阿尘，答应我，你要好好的……我真傻，以前的我都配不上你，现在差距就更大了，怎么能够痴心妄想？你不选择我是对的。” 方汀瞬也不瞬地看着钟尘，泪如雨下。 “给你添麻烦了，真对不起……可是我的心真的好痛啊……钟尘，原来我真的很喜欢你。我受不了这种心痛！” 方汀忽然翻身跃下栏杆。 “方汀！”钟尘一愣，疾步上前，伸手想拉住方汀。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扑通”一声，在黑暗中溅起一簇微小的水花，整个人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钟尘怔住片刻，纵身跳进漆黑的江面里。 2。 程雪歌跟苑青颖听到响声，一起往甲板上奔去。 江面上倒映着船上的灯火，平静无痕，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钟尘呢？”程雪歌四下看看，没有找到他的身影，露出慌乱的神色，拿起墙上的救生圈扔进江里，“快去找人帮忙！” 程雪歌说着便要跃下栏杆。 苑青颖心头一惊，将她紧紧拉住，“你要干什么？为了他你连命也不要？” 这时船舱里的人闻声出来，“出什么事了？有人落水了？” 扑通几声，船上的救生员跳了下去。 几乎同一时刻，江面水花绽开，钟尘抱着方汀浮出水面。 月光下，钟尘面色苍白，一手抱着方汀，一手拉住方才程雪歌扔下去的救生圈。 方汀气若游丝，水藻似的挂在钟尘身上。 程雪歌默默退出人群，走到厨房，问服务员要了壶热水。 3。 叶长青怕担责任，急忙安排水手把钟尘和方汀救上来。 但是即便如此，摄影师们也没忘记继续拍素材。镜头下，方汀面色苍白，妆都掉了，素白如雪莲花。 “方汀，你还好吗？” 钟亦见到钟尘没事，松了口气，看向方汀的眼神原本有些复杂，但见她此时狼狈又虚弱，口气又轻了些，“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怎么会掉进水里？” 方汀双手死死攥着钟尘的衣襟，头发在滴水，睫毛上滴着泪，“都是我不好，阿尘，我好怕……” 她整个人在发抖，紧紧贴在钟尘身上。 钟尘动作轻柔，试图推开方汀，她仿佛受了惊吓，更深地钻进他怀里，“好冷，你能送我回酒店吗？” 叶长青一听，就回身驱散了人群，看了眼手表，“中场休息一小时，然后在古镇戏台集合！” 众人听了，就纷纷散去，钟亦拽了拽李炎，“你过来，我们谈谈。” 一时间，就只剩下钟尘和方汀。 程雪歌提着热水壶过来，倒了杯热水，走过去递给钟尘。 “喝点热水吧。” 方汀听出程雪歌的声音，双手挽着钟尘的手臂，低着头瑟瑟发抖。 钟尘看一眼程雪歌，二人目光短暂对视，他伸手接过了水杯，“谢谢。” 这时方汀微微抬起头，钟尘便把自己那杯送到她嘴边。 方汀一点一点喝了，脸色渐渐恢复红润。 钟尘把空杯子放到桌上，轻轻把方汀推开，站起身，到另一张桌上重新拿了个杯子。 他没有经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现在的局面。 方汀看一眼钟尘的背影，抬眼看着程雪歌，“麻烦你，可以再给我一杯热水吗？” 程雪歌虽然心里不情愿，但也没说什么，转身提了热水壶，打算给她的空杯子再添上水。 方汀看着程雪歌，目光一沉，唇边忽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起身撞向她手中的热水壶。 “哎呀……” 方汀是用头撞的…… 热水淋在她额头上，也流进了眼睛里……那张苍白又漂亮的脸登时被滚水烫得通红。方汀瞬间坐回到原处，双手捂住脸，哭出声来。 “你为什么用热水泼我？好痛……啊，我的眼睛看不见了……钟尘，好黑啊，我看不见了……钟尘，救我！” 第十五章 你删掉过你喜欢的人吗（11） 1。 镇上的卫生所，地方不大，值班医生只有一个，正在给方汀做检查。 程雪歌，钟尘，苑青颖，叶长青等人排成一排，坐在木制长椅上一片死寂。 这时李炎和钟亦赶过来，两个人脸上挂着形色不同的忧虑。 钟亦挤到钟尘身边坐下，“方汀怎么样了？会毁容吗？” “没那么严重。”钟尘示意她小声点，“只是烫伤了眼睛。” 钟亦瞥一眼李炎。他看着那道木门，显然在为方汀担心。钟亦心里忽然想，如果将来钟尘真的跟方汀变成情侣……那他们四个人会有多尴尬？ 程雪歌脸色煞白。 钟尘一路上什么也没说。 不只是他，叶长青他们也听到方汀诬陷自己的话，很快闻声赶来，一旦确定了伤情，大概这事就要有个了断。 “怎么弄的啊？哪来的热水？还能淋到眼睛里？”钟亦觉得随着时间推移，三人拉锯，她对方汀的愧疚淡下去，厌恶感浮了上来。得知她倒霉，被热水烫了，内心深处竟然有些暗爽。 爽了之后又开始内疚，觉得自己竟然见不得闺蜜好，简直恶毒，算什么朋友。两种感觉冷热交替，钟亦开始明白，原来一个男人真的可以令两个女人反目成仇。 并且方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李炎肯定会照顾她的。他们两个就更藕断丝连。 “是意外。”钟尘简要地回答。 从这三个字里，程雪歌也知道了他的态度，稍稍放下心来。 这时叶长青说，“不对啊，我听见了，说是程雪歌泼她的。” 叶长青看着程雪歌，又说，“这是剧组第一次出意外，要是不能立好规矩，将来每个人都会乱来了。等方汀出来，伤情确定了，咱们报警吧。当然，也要看方汀本人的意愿。” 程雪歌目视前方，一动不动，这一刻她很想站出来大声说，不是我做的，我不怕报警，你们冤枉我。 但是她没有。不是忍住了，而是不敢。身体里没有那么强的力量支撑。 “你是负责人，每一句话都不能乱说。”是钟尘的声音。 “现在事情还没弄清楚，你不能诬陷程雪歌。” 苑青颖也有些愤怒，“好端端的用热水泼她干嘛？这怎么可能？不是那个方汀乱说，就是你们搞错了！也太欺负人了！雪歌，我们走！” 他一听叶长青说要报警，有心带程雪歌离开，走过去拉她的手，“叶长青，我们还是老朋友呢，但是你也太过分了吧？程雪歌是那种人吗？” 叶长青是南方人，他知道苑青颖这种东北汉子，虽然打扮的像个小鲜肉，但是一旦爆炸起来，完全不计后果，急忙站起来想拦住他。 “哎，兄弟，你先别急眼啊……” 二人正在拉扯，这时苑青颖电话响了，他顺势甩开叶长青的手，不耐烦地接起。 “喂，谁啊？” 电话那边有杂音，他听不清楚，更不耐烦，按了公放，没好气地说，“不说话我挂了啊。” “你挂一个试试？气死我了！” 是苑青颖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怒气冲冲，“刚才程雪歌他们家人跑我们饭店里来了，竟然想要外婆那房子？……怎么那么不要脸！程雪歌当面假惺惺的说啥也不要，背地里不还是觉得自己亏了？想要补偿费就直说啊，事儿办的这么恶心！” 夜深了，小诊所里本来就安静，苑青颖跟叶长青刚刚起了争执，全场气氛压抑，鸦雀无声。 他的iphonex开了公放，音响效果堪比小型音箱，电话另一端声音洪亮，所有人都听到了。 “爸，我在忙，有什么事等我回家再说。” 电话那边的东北老直男怒不可遏，怒气冲冲地咆哮，“赶紧给我滚回来！我不许你再跟那个程雪歌在一起！她有什么好的？又胖又丑又贪财，一家亲戚全是废物！就你这条件，全沈阳的黄花大闺女等着你挑，你还胡闹什么……” 苑青颖急忙挂断了电话。 整片走廊又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程雪歌仍是一动不动，目视前方。 双眼渐渐在空气中失去焦点。此时此刻，可能无论跟什么人对视，她都会觉得难堪。 第十五章 你删掉过你喜欢的人吗（12） 1。 方汀眼睛上缠了一圈绷带。坐在轮椅上，被医生推出来。 “阿尘，阿尘……”方汀的手在半空比划着，声音虚弱又无助，“阿尘，你在这里吗？” 钟尘走到她身边，“我在。” 方汀听到钟尘的声音，整个人镇定了一些，摸索着拉住他的手，“医生说我不会失明的……他不会是骗我的吧？” 叶长青接口说，“放心吧，我明天派人带你去大医院检查…… 方汀只是死死拽着钟尘，“你会跟我一起去吗？阿尘，我眼前一团漆黑，像没开灯一样，我好害怕……” 钟尘犹豫片刻，看一眼程雪歌。 程雪歌本来低着头，不敢面对任何人的目光。这时，她感受到钟尘正在看着自己，缓缓抬起头去。 她想，如果换作从前，她一定只想马上逃离……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不能再那样软弱。 她有责任说出真相。不管此时此刻，站起来面对别人有多难，但是她必须勇敢起来。 “我没有用热水泼她。”程雪歌声音沙哑，清了清嗓子，站起身走到钟尘面前，说，“虽然我不喜欢她，但我没想过要伤害别人。” “你的意思是，方汀自己给自己的眼睛里浇了热水？她要是瞎了，以后不但不能再唱歌，就连正常生活也会受影响……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牺牲那么大去诬陷你？你配吗？” 叶长青不想把事情闹大，程雪歌这个态度，毫无歉意，他很怕她会激怒方汀去报警。到时候节目组沾上官非，惹一身腥，不吉利的。 “你好好道个歉，方汀大人有大量，说不定能放你一马。” 叶长青神情倨傲，想着压低程雪歌的气势，给方汀出口气。而且钟尘也在，她明显想装柔弱被他照顾，这风波也就不会再闹大了。 “我为什么要道歉？”程雪歌看着叶长青，“我说了，我没做过。你不信就报警好了。” 叶长青一听，简直怒火中烧，“程雪歌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你以为你是刘胡兰呢，总跟我来什么劲？我给你个台阶下，大事化小，你可倒好，非要往枪口上撞是吧？” 程雪歌还要说什么，苑青颖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小声安慰道，“先别吵了，冷静点。” 方汀的手颤了颤，攥着钟尘的手更紧了，似乎委屈又愤怒。 “程雪歌，你的意思是，我自己往眼睛里倒热水，嫁祸给你？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呵，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先用热水泼我，然后又用脏水泼我……” 方汀冷笑，“好，那我成全你！我现在就报警，一切自有公断！我要是瞎了，你就是刑事罪，等着坐牢去吧！” 苑青颖一听，露出惊慌的神色。程雪歌拗着脖子，心里也是害怕，可是别无退路。 这时钟尘看了一眼程雪歌，她此时脸色煞白，一脸狼狈。他收起眼底涌出的一丝怜惜，拍了拍方汀的肩膀。 “我会带你去看最好的医生。你的眼睛不会有事的。” 程雪歌也往向他。 隔着人群，二人目光相接。 钟尘缓缓说道，“当时现场只有你们两个人。没有证人，也没有证据能证明，是她故意用水泼你的。程雪歌已经否认了，虽然你是受害者，这么严峻的指控也不该这样轻率。也许一切只是个意外。我不赞成你报警。” 叶长青松了口气。 程雪歌远远看着钟尘，她知道他是在为自己说话。虽然一字一句不偏不倚，但是他是向着自己的。 ……可是然后呢？他会陪着方汀去看医生。她也会被踢出节目组。 因为那壶热水，三个人之间的局面已经扭转了。 方汀僵持片刻，伸手抱住钟尘，像只无助的小动物一样，轻轻靠进他怀里。 “阿尘，我听你的。”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委屈而且带着隐忍的哭腔，“如果我瞎了，我绝不会拖累你。……我只希望这个时候，你能陪在我身边。” 钟尘一时沉默，他安抚似的，拍了拍方汀的肩膀。 叶长青提高了音量，“方汀，你回去休息吧，戏台花絮你就别参加了。” “不行，我要去。”方汀得到钟尘的回应，声音里仿佛透出一丝甜蜜，“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上台唱歌……万一这是最后一次呢……我要去。” 叶长青顿了顿，看向程雪歌，“那你就别去了吧。方汀康复之前，你还是别露面了。” “你凭什么不让我参加？关于方汀的指控，我已经否认过了，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你有什么权利默认我有罪？” 程雪歌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面对叶长青时总是很气愤。 ……因为他对自己总是轻蔑。她现在最想反抗的，就是这种不公平的轻蔑。 叶长青摆了摆手，翻了个白眼，“怕了你了刘胡兰。又冲我来劲儿。愿意去你就去吧，反正也没下次了。” 叶长青转身想走，忽然有个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是苑青颖。远看看不出，面对面站着，他比叶长青高出半个头。 “哥们儿，你不许再用这个态度跟她说话了，行吗？” 苑青颖单手提起叶长青的衣领，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吐出几个字。 “就算我俩分手了，她也是我的女人。”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我从来没说过，你可以对她不好。以后给我放尊重点。记住了吗？” 2。 钟亦跟李炎一前一后走在回程的夜路上。 “方汀是因为钟尘才跟你离婚的？……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钟亦心里烦乱，她原本以为，方汀有个好归宿，自己良心好过了，就能跟李炎继续发展了。 可是局面越来越复杂，现在方汀竟然快要瞎了，还像年糕一样粘住钟尘。 钟亦心里依然不是滋味。 “钟尘是我弟弟，不是我吹……他是真的很优秀，而且是个万里挑一的好男人，快绝种的那一种，一旦把心给出去，就会负责到底。方汀找个普通人不好吗？她跟钟尘……真的不是很般配。” “那照你的标准，我跟你，也不是很般配吧？”李炎的脸在月色下有些模糊，“我们都是不普通人，配不上你们姐弟俩。我知道了。” 李炎低头绕开钟亦，沉默地加快脚步。 “你……你就这么走了？” 钟亦看着李炎的背影迅速消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紧接着心头窝起火来，狠狠跺了一下地面，“扔下我一个人？简直混蛋！” “嗨，好久不见。” 这时，苑青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钟亦一怔，回过头去。 ……苑青颖方才揪起叶长青领子的时候，还真是挺帅的。那股狠劲儿只有东北男生能演绎出来。 “还记得我们俩的事儿吗？” 苑青颖沉默地走到钟亦身边，放慢了脚步，二人并排往前走着。 “什么呀？我记性不好。”钟亦装傻。 “那，这张照片呢？”苑青颖给钟亦亮了亮手机。 钟亦一愣。 竟然是那晚他们抱在一起的照片。 “你还有这癖好呢？你想干什么啊？”钟亦冷笑，“你想要钱？男未婚女未嫁，你情我愿的，我不怕你。” 虽然她嘴上这样说，但是声音都变了。 “当时我正犹豫要不要跟程雪歌分手，心里很乱，另外那女的总缠着我……我喝多了，就拍了一张你的照片发给她，让她死了这条心。然后就忘记删了，没想到会留到今天。” 虽然钟亦天不怕地不怕，可是这种把柄握在别人手上，终究是女生吃亏。 “你想干什么？要钱的话，开个价。” “我要程雪歌回到我身边。钟尘是你弟弟，你负责搞定他那边。” 苑青颖当着钟亦的面，把那张照片发她微信，然后点了“收藏”。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只看结果。只要钟尘跟程雪歌断掉，这张照片我马上就删。” 钟亦恍了恍神，冷笑道，“当初你不是嫌她胖，嫌她丑，嫌跟她是左手握右手，非要抛弃糟糠吗？现在又演这么一出，你戏精啊？演情圣呢？” “你没经历过，你不懂。” 苑青颖的侧脸在月光下轮廓清晰而英俊，可是声音却一瞬间像个沧桑的老人，“我是曾经想甩掉她，因为我不想那么不痛不痒地过一辈子……我觉得没意思，我不希望人生就这样平淡。” “那你现在有机会做脱缰的野马了？还死抓着前任不放干什么？我看你就是贱，给你的时候你不要，失去了又要抢回来。” 苑青颖也不生气，“人不都这样吗？你条件这么好，非要去抢闺蜜的男人。” 两个人步伐参差，夜路上沉默了一瞬。 “没有任何一条路是白走的。当初我要是不胡闹，也不会有今天的程雪歌…… 她也不会变得独立自信，不会重新绽放出光芒。 我喜欢的是今天的她。 有一天我们重归于好，她也会感谢我的。因为我们经历过失去，都变成了更好的人。” 第十五章 你删掉过你喜欢的人吗（13） 戏台在水上，古色古香，檐角延展如雀鸟振翅欲飞。乌篷船缓缓滑行而过，留下细微的水声，这是过去唱“社戏”的地方。台上台下，仿佛被水面倒映的霓虹灯分割成两个世界。 方汀眼睛上缠着一圈雪白的绷带，站在波光粼粼的戏台上，一开口，就唱出了平时没有的空灵和隐忍。 “我要控制我自己，不会让谁看见我哭泣 装作漠不关心你，不愿想起你，怪自己没勇气。” 旋律很简单，朗朗上口，是一首叫做《星语心愿》的老歌。伴奏的间隙里，方汀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最后一次站在台上唱歌…… 也许我会瞎掉……也许我会错过这次比赛……也许我的人生再也没有转机……” 戏台上的音响效果不大好，这一刻，方汀确实是靠声音和情绪撑起了这首歌。 “也许一个快到三十岁的女人，就该认命，听话……拔掉爱情的幻想，放弃自己喜欢的人。” 方汀身后的大屏幕上投影着那首歌的mv，画质很旧了，是张柏芝99年主演的一部爱情电影，叫《星愿》，男主角是个瞎子。 “这部电影上映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什么都不懂……我以为爱情就是生离死别。后来我遇到那个人，我觉得爱情是……每天看见他就很开心…… 是想触碰又收回了手。” 方汀的眼泪浸湿白色的绷带，缓缓有泪珠滚出，摄像急忙给个特写。别人不知道她的眼睛到底伤有多重，光是看着都觉得疼。 方汀哭得气息紊乱，强自镇定着，那悲伤的情绪配合她眼睛上的伤，在夜幕低垂的戏台上格外让人动容。 “心，痛得无法呼吸；找不到你留下的痕迹； 眼睁睁的看着你，却无能为力，任你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钟亦站在钟尘身边，有些感概地说，“你说时间是不是很神奇？我跟方汀上小学的时候，你才上幼儿园，完全是个小孩子啊……她比你高半个头的时候，哪能想得到今天，你比她优秀多了……是她可望不可及的人。” 钟亦也不是为了帮苑青颖。方汀她也不想帮。她只是觉得烦躁，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当下复杂的局面。她跟李炎也是靠过去的一点情怀撑着……现在苑青颖又跳出来要挟自己。 “钟尘，你有什么打算？方汀是我朋友，你选不选她我不管，但别做的太过分就行。 不过那个程雪歌我也不看好，出身不好，年纪又大……就算有点儿小才华吧，但也成不了什么器。你这么优秀，你应该去找比她们更好的女人。 ……这世上一定有跟你优秀程度一样的女人。高智商，善良，拥有年轻漂亮的皮囊……近乎完美。她们俩都不配。” 这时，站在戏台上的方汀已经唱到最后一段。 “找不到坚强的理由，再也感觉不到你的温柔 告诉我星空在哪头，那里是否有尽头。” 未落尽的伴奏声中，她说，“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一片漆黑中，我只看见你。 阿尘，多少年了……你对我来说一直是星辰般的存在。我曾经为了追赶你用尽全力，但是到头来还是离你很远。 如果我瞎了，治不好了……你就当那些话我没说过吧。 方汀放下话筒，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一步一顿，步伐缓慢地走下戏台。 叶长青站在后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吩咐身边的编导们。 “你们哭了吗？哪里想哭就剪哪里！安排后期编导连夜剪辑包装，节目明天晚上必须上线。 现在就行动起来，时间紧迫，今晚就得开始造势，找个观众，把手机拍的这段视频发微博，买热搜……‘瞎眼离异女单恋高智商富三代’，找方汀以前的同学按这个路子写点回忆爆料什么的，炒热方汀跟钟尘这对cp。他们热了，咱们节目就热了，下一期再找别的点。” “叶长青，两分钟，咱们聊聊？”这时苑青颖找到后台。 叶长青还在问之前他对自己的态度耿耿于怀，“哥们儿，你让我做的事，我都照办了，可是你对我那么凶，是想怎样啊？ 其实淘汰程雪歌这事你根本不用走后门。别说她不肯签长约了，就算她签了，哪比得过方汀，又是瞎了又是表白的，还自带姐弟恋梗，一身热点？ 估计待会儿就是程雪歌的最后一首歌了。播出时会不会被剪掉都难说。 咱俩也别谈了，你赶紧找个好角度，帮她拍一段视频，以后当个纪念吧。” 第十五章 你删掉过你喜欢的人吗（14） 1。 前奏响起，程雪歌走到舞台正中，刚开始唱第一句…… 没有声音爆出来。麦克风是坏的。 伸手拍了拍，还是没声音。伴奏带是她自己做的，别人本来就不熟悉，此刻旋律继续往前走，台下的观众们都有些不耐烦了。 程雪歌心想，看来最后一首歌也唱不成了。 万没想到，这时有个高高瘦瘦的身影跑上来，递给程雪歌一个话筒。 程雪歌定睛一看，才认出这是江瀚坤。他在她上场之前刚刚唱完。 “我有备用话筒，你先用我的吧。” 江瀚坤的皮肤白皙细腻，五官精致，真真是年轻。夜幕之下，他似乎有些神色复杂，深深地瞧了程雪歌一眼，“加油，你从第二段开始唱吧。” 程雪歌心里感激，伸手拉住他，“这首歌我重新填词了，要不我们一起唱吧。” 江瀚坤一愣。 “现在这种情况，我唱完了也会被剪掉。我们一起唱，这首歌才能留下来。” 人在压力之下，求生欲强，很多时候会急中生智。 “比赛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心血白费。” 江瀚坤犹豫片刻，接过程雪歌的手机。 她把歌词写在备忘录里。 《他》 “被遗忘的火光 曾点亮暗夜中的远方 铠甲下的软肋，没有遮挡 烟花看做灯塔，不能怪他 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就是江湖 冬天仍漫长，我也未离场 忘了他也无所谓 再见他乡” 程雪歌刚唱第一句的时候，声音还有些紧，后来整个人渐渐融入进旋律里，才放松起来。 江瀚坤被程雪歌感染，也很努力地想要唱好这首歌。 古色古香的戏台上，程雪歌看一眼江瀚坤的侧脸……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跟他合唱的一天。 人生就是这样，不可预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这也正是人生的美好之处。 2。 “你写的歌真好听。” 程雪歌唱完这首歌，情绪和压力都得到舒缓，整个人放松了些。 二人合作完，莫名地好像亲近了些，一起走到后台，江瀚坤把自己保温杯里的胖大海倒出来一杯，递给程雪歌。 “喝点这个吧。对嗓子很好的。” 程雪歌仰头喝了。夜里空气凉薄，水是热的，一下肚，皮肤上就渗出薄薄的汗珠，有些酣畅淋漓。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江瀚坤瞧着程雪歌，眼睛黑漆漆的，像小狗一样温柔，“听说你要离开这比赛了。” 程雪歌向来没什么朋友，此刻也有些倾诉的欲望。 “回上海继续送外卖吧，跟以前一样，也挺好的。” “有点可惜啊……”江瀚坤看着程雪歌，神色又复杂了片刻，“如果你能自由选择，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程雪歌认真想了想，“我想去留学……去阳光明媚的洛杉矶。” 夜风袭来，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眼中露出向往的神色，“学音乐，或者文学和历史也可以……我看过洛杉矶的大学，金色的阳光照在草地上，我想坐在那样的地方写歌……学点新东西也好。” 这一刻，江瀚坤在程雪歌眼睛里看到异样的光彩……如星辰一般。 这种光彩，在他周遭的朋友身上也很少见。 “我们合作吧。”江瀚坤说，“你帮我写歌，但是价格要便宜点……两万五一首。我先跟你预定十首。” 程雪歌一愣。 江瀚坤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程雪歌的反应，“你会不会觉得价格低？觉得我压榨你？哎，我不是哭穷，我是真的开销很大，预算有限，这笔钱是我自己出的……” 程雪歌怔怔的，还是不说话。 “四万，四万可以了吧，我们俩联合署名！” 江瀚坤是金牛座的，此时觉得自己已经做出极大的牺牲，“然后你就有钱去留学啦。我也可以转型做创作歌手，就是个才貌双全的小狼狗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 程雪歌觉得这一切来的有些突然。前方没有路了，竟然就会峰回路转。 她好累，内心深处，其实已经有些想放弃了。 “不是我帮你，是我们合作。” 江瀚坤又帮她从保温杯里倒了一杯胖大海，忽然压低了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其实我看到了。” 程雪歌一愣，“什么？” “我看到了……是方汀自己撞到热水壶上去的……不关你的事。” 江瀚坤低下头，精致的侧脸露出愧疚的神色，“我游戏机落在饭桌上了，想回去取，结果就在走廊里看到了……但是我不能说，也不想掺合进去，你别怪我。” 程雪歌怔了怔，淡淡一笑，“不关你的事。我也不会怪你的。” “那我派人准备合同了。”江瀚坤凑近了，大眼睛忽闪忽闪，瞧着程雪歌的脸，“小姐姐，其实你很好看的。你有才华，也很自由，可以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别跟方汀纠缠了，她太狠了。你好好去留学，好好给我写歌，然后我有空就去找你玩，人生多美好。” 白霜月光下，江瀚坤年轻得近乎透明的眸子里，露出云朵似的笑意。 他今年才二十岁吧。 真正的青春就是这样，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能不在乎。 程雪歌忽然想起钟尘，他的眼睛沉稳而有力量，在他身边的时候，你会觉得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足为惧。 可惜……我猜的到开头，却猜不出结局。他们本来有机会慢慢发展这段感情，可是方汀的出现破坏了这节奏。 然而她又可以回到自己的轨迹上了。 也许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第十五章 你删掉过你喜欢的人吗（15） 1。 晨曦初露，程雪歌拖着行李走向汽车站。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南方小镇的清晨。空气里水汽很重，虽然一夜没睡，胸腔里也觉得很滋润。 行李箱在石子路上滚，忽然卡住了。程雪歌停下来去察看，原来是行李箱一侧的轱辘坏掉了。 程雪歌正要提起箱子，这时一个人影覆过来……行李箱好像忽然变轻了，轻飘飘地自己浮起来。 “我帮你拿吧。”苑青颖背着个双肩包，卫衣的帽子扣在头上，一张脸在阴影里，声音也有些沙哑。 “你要去哪里？一起走吧？” 程雪歌想了想，觉得也没必要隐瞒，“我要回一趟上海，取点东西，办一些手续。” 清晨的客运车站已经很热闹了。卖小吃的摊位有白色的蒸汽袅袅升起，天色又亮了一度。 苑青颖把行李箱放下，“你在这儿等我吧，我去买票。” 不由分说地，苑青颖已经去排队了。程雪歌就走到旁边的小摊位上，买了两张饼和两瓶矿泉水。 苑青颖拿着车票回来，程雪歌就把吃的递过去，“麻烦你了。” “你也去上海？”程雪歌看到两张车票是一样的，“你去上海转机吗？” “我陪你去。”苑青颖掂了掂手里的塑料袋，又软又暖，还有油星在上面，滑溜溜的。 “你记不记得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们跟同学一起约了去爬凤凰山，你买错了车票……结果我们俩绕了一大圈才到，坐了十小时的车，爬山都没力气了。” “我当然记得，你在车站小摊儿买的肉夹馍还是坏的……我们俩一直拉肚子，爬个山回来，我瘦了五斤……” “但我们还是玩的很开心。那时候真是年轻。”苑青颖笑了，把手里的塑料袋在程雪歌眼前晃了晃，“那这个能吃吗？也是在车站买的，别吃完了再瘦五斤……” 程雪歌想了想，“那你还是别吃了。你帮我拿行李，又去买车票……我是想报答你才给你买早餐的……还是扔了吧，万一吃坏了怎么办。” 苑青颖已经打开塑料袋咬了一大口，嘴巴鼓鼓囊囊的，“好吃。肉馅挺新鲜的。” 程雪歌抬头看他，异乡车站的清晨，眼前这个人，分明跟自己一起度过了很长一段人生，可是这一刻她觉得他有些陌生…… 这种感觉，大概像是硬件没变，但是系统更新了。也许她自己也是这样。离开舒适区之后……变幻莫测的外部环境，逼着她每天都在变。 车子来了，苑青颖把行李放好，让她坐进靠窗的位置，自己才坐下。 “我陪你一起去上海吧。” 苑青颖三口两口已经把肉饼吃完了，手上沾了油。 程雪歌掏出一包湿纸巾递给他，“我不用你陪。” “你这么多东西，一个人不好拿。” 苑青颖闻到湿纸巾上熟悉的清香，是茉莉花味的。 程雪歌多年来一直用这款纸巾，这曾经熟悉的香味让他内心柔软了一瞬。 “你不用有负担，魔都日新月异，我也一直想去看看。” 苑青颖看到车子晃晃悠悠地开起来，心里莫名踏实了一些。 此时此刻，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她只认得他……他们的身边只有彼此。 程雪歌陷入沉默，她觉得再拒绝他，未免面子上下不来，而且也有些自作多情。 上海是你家的吗？人家怎么就不能去？ 可是昔日恋人同行，关系似乎又有些尴尬。 这时苑青颖又说，“你就当我是个普通朋友吧。我知道你也没什么朋友…… 过去你照顾我那么多年……现在我帮你拎拎箱子，也算是礼尚往来嘛。” “嗯。”程雪歌没再说什么，戴上耳机，侧头望向窗外。 2。 风景倒退了，就说明人是在往前走的。 程雪歌像强迫症似的，每首歌完结，她都要看一看手机…… 有时候是这样的。手机开着音频，就会错过微信提示音。 绿色的微信软件上有个红色的小“1”。程雪歌心中狂跳，拇指颤颤地点开……原来是信用卡的还款提示。 等待一个人的心情就是这样。 全世界都能联络到你……只是唯独没有他的消息。 苑青颖一路上偷偷观察着程雪歌。 她把手机拿起了又放下，应该是在等那个人的微信吧。 苑青颖看在眼里，心头发酸，表面却不动声色，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这时程雪歌忽然侧过头来，苑青颖神色镇定，像在看车窗外的风景。 “南方的山水跟我们北方不同……软绵绵的。现在想想，以前你照顾外婆很辛苦，整天操心家里的琐事，一定很闷吧。我不忙的时候，应该多带你出来走走。” 程雪歌听到了，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茬，于是就指了指耳机，假装没听到。 他们之间的过去，她已经不会再为之感到心痛。 ……让她心痛的是现在。 程雪歌忽然有些感谢苑青颖……感谢他在这个时候陪在她身边。 不管怎么说，身边有个人，多少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 那因为等不到那个人而带来的失落，失望，浑身无力……多少得到了一些缓解。 或许女人真正的可悲之处，在于她们天生感性，浪漫……就算千百年来受教育程度和经济地位不断提高，但是依然比男人更需要情感上的寄托。 ……不知道从何时起，钟尘成了那个寄托。要把他从心头拔除……看来也要再痛一遍。 耳机里忽然响起那首《加州旅馆》……古老悠扬的吉他旋律，那大概是她听过最长的前奏了……仿佛回到跟钟尘一起在洛杉矶的时光。 “there she stood in the doorway；她站在门口 i heard the mission bell 我听到远处教堂的钟声 and i was thinking to myself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这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狱” 程雪歌眼眶发酸，仰头看向窗外，不想给苑青颖看到。 这两个男人，让她拥有两段前半生。……女人选择不同的男人，就是选择不同的人生。可是命运真是讽刺。此时此刻，钟尘音信全无，苑青颖反而坐在她身边。 “你在听什么？能给我听听吗？” 苑青颖忽然摘掉她的耳机，戴到自己头上。 程雪歌回头看他，眼眶还红着……她心里不太高兴，但又没力气跟他发脾气。 苑青颖的目光却忽然温柔起来，抬起手，用拇指轻轻擦了擦她的眼眶。 “昨晚没怎么睡吧？起的又早，都出黑眼圈了。” 程雪歌一怔。记忆中他很多年未曾这么温柔的说话，像是个高中男生一样。 苑青颖声音沉了沉，忽然又说，“男人不联络你的时候，就是真的不想联络你……不是找不到你，也没有其他借口。别等了。” 程雪歌愕然，苑青颖怎么会知道她在想什么？……旁观者清，真的这么明显吗？ 苑青颖摘掉耳机，她听见那首声音微弱的《加州旅馆》。 是的，她一直在等钟尘。 她在等他找她。……等他的微信，电话，微博私信……任何方式，只要他先想起她，先开个头，她都愿意张开双臂，热烈回应。 ……一步而已啊。甚至半步也可以。在他身边的感觉真的很美好。所以只要他愿意先迈出一小步……就算以后的路再难也好，她都愿意走完剩下的九十九步。 但是他没有。 3。 程雪歌睡着了。 苑青颖一直默默看着她的睡容。 她戴着耳机睡得很沉。车子一晃，她身子一歪，头落在苑青颖肩膀上。 苑青颖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睡着了的她，不再防备，呼吸像绒毛一样…… 他真希望时间就这样静止。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从前。 苑青颖轻轻拿了程雪歌的手机，找好角度，拍了一张程雪歌睡在自己肩头的照片。 现在已经走出第一步了。 他们很快就会回到从前。 4。 程雪歌看到一直巨大的蜘蛛爬过来，她身体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蜘蛛……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雪歌？” 是苑青颖的声音，他轻轻晃醒了她。 程雪歌睁开眼睛……蜘蛛没了，原来是梦。她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一身薄汗。 “你做噩梦了？” 程雪歌点了点头，吞了下口水，嗓子发干。苑青颖递过来一杯奶茶，还是热的。 “你睡着的时候，车子在服务区停了一会儿，我下去买的……你以前最喜欢喝奶茶了。” 程雪歌抱着奶茶，默默地吸了半瓶。心神稳定下来，就又想起那个人。 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18个小时了。钟尘还是没有联络自己。 ……他现在应该正陪在方汀身边吧？难道他也觉得，她是会把热水浇到别人脸上的那种人吗？ 程雪歌放下奶茶，又看了一眼手机。 忐忑的心情之后，依旧安安静静的手机时常会让人愤怒。……信号满格啊，为何没有任何他的消息？ 然后你就会愤怒。……他怎么可以这样？他为什么一句话也没有？愤怒之后，通常伴随而来的是绝望。 绝望的心情就是…… 你知道自己等不到了。 如果世界上最漫长的时间，就是等他的微信……那你何必再等？ 苑青颖说，“马上要到上海了。酒店我刚刚订了，你看看满不满意……” 他把手机递过来，上面是酒店的地址和图片，他又补充了一句，“两间。” 5。 下了长途客车，又上了一辆出租车。 上海是一座把繁忙和悠闲两种生活态度融合得很好的城市，窗外绿意盎然，跟深秋的北方已经完全不同。 程雪歌又看了一眼手机，依然没有他的消息。 一路舟车劳顿，她觉得又饿又累，打开钟尘的对话框，把他设置成“消息免打扰”。 这样的话，就算他有消息过来，微信上也不会有提示。 免得她看到微信上有新消息，若不是他，又会在窃喜之后陷入绵长的失望。 ……虽然是自己骗自己的一种方法，瞎折腾的，但是等待的心情莫名得到了一些缓解。 她也在上海呆了好几个月了，窗外好像是他们相遇的那栋办公楼，这片区域她很熟的，过去每天都在这附近送外卖。 ……如果钟尘现在联络自己，她就原谅他。程雪歌在心里跟自己说。 人心就是如此。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抱着一丝侥幸。 你会本能地为他找借口。也许他工作很忙，正在开会呢？也许他手机丢了呢？wi-fi坏了他自己不知道呢？又或者是欠费停机了呢？ 出租车在一家酒店门口停下来。 程雪歌抢先扫码付了车费，苑青颖也没阻拦，他把行李从后备箱里拿到路边，正要往酒店走，这时程雪歌拿过自己的行李，说，“还是分开走吧。我有地方要去……” 苑青颖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对上海不熟……你就当陪陪我呢？你要去哪儿？我先陪你去办事吧？” 程雪歌一时沉默。 他们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当面不给面子……她做不到。 内心深处，其实她现在也希望能有人陪着自己。可是她又觉得与苑青颖同行不妥。 心里有些矛盾。这时苑青颖又说，“要不我们先吃饭吧？酒店的事以后再说。” 像怕她会不答应似的，苑青颖又补了一句，“我们是老乡嘛，一起在外地……他乡遇故知，怎么说也该一起吃顿饭啊。” 苑青颖愿意付出更多的耐心，他相信只要她在他身边，慢慢就会有转机。 6。 夜幕下的上海霓虹绚丽，难怪人们叫它魔都。 外滩永远人头攒动，浮华的江面仿佛凝结了无数外乡人的努力和期许。 苑青颖忽然有了生活情趣，自己在网上查了一家不错的本帮菜。 可是程雪歌没吃出什么味道。可能以她现在的心情，吃什么都一样。 外滩的风拂过脸庞，程雪歌挤进人群，望着流光溢彩的黄浦江。 ……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四小时了。 这大概是人生中最难熬的二十四小时。 昨天的这个时刻，她已经在台上跟江瀚坤一起唱歌了。已经过去一整天了。 ……从小镇卫生所出来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钟尘。到现在已经整整二十四小时了。 她打开设置了“消息免打扰”的他的对话框，依然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上海的晚风温柔地在脸上拂过。程雪歌心里委屈。 “你在想什么？”苑青颖挤到她身边，棕色眼眸中倒映着五光十色的霓虹。 “我觉得自己真是没用。重蹈覆辙。”她不知道苑青颖能不能听得懂。 “上海真美，难怪你喜欢。……如果我也过来当‘沪漂’，你愿意每周末陪我吃顿饭吗？” 程雪歌双手撑在栏杆上，沉默了片刻，“我在办留学了。” 苑青颖一愣，缓缓收敛了唇边的笑意。 “你记不记得，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曾经帮我们两个申请过……那时你爸想送我们出去留学，但是外婆病了，这事就不了了之了。……申请流程我还记得，办起来也很容易。” “出国留学……你有钱吗？” 苑青颖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一阵恐慌。 “有。”程雪歌不想多说。 “……钟尘资助你吗？” 他们两个的关系已经到了那种地步吗？ 程雪歌沉默片刻，简短地回答，“不是。” 看来她跟苑青颖的过去真的翻篇了。 她已经不在乎他怎么想了。 就算他内心深处依然看不起她而不自知……她也不再觉得愤怒。 程雪歌仰起头，城市的灯光让天河里的星光黯然失色。 她的心思已经全在钟尘身上了。 可是他终究也是让她失望。 程雪歌拿出手机，盯着钟尘的头像看了很久…… 即使只是他的头像，也会让她觉得心动，眷恋……回想起那些美好的时光，内心涌出温暖和期待。 可是真的好累啊。 等他的微信，心怀忐忑，胡乱猜测……真的太累了。 程雪歌按下删除键。 如果说上一次他们失去联络，是意外……那么这一次，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好不容易才离开苑青颖，离开依附别人的生活……怎么后来又不受控制了呢？ 也许快到三十岁的女人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就像老房子着火，初恋的悲喜反而会变本加厉。 挺好的。删掉了，就不用再等了……也不会再做噩梦了。 删掉自己喜欢的人……很多时候，更像是一种仪式。 有些人是为了重新掌控主动权……有些人是为了断绝自己的妄念。 不管是出于哪种原因…… 删掉那一刻，伴随着轻松感而来的，都会是一阵闷钝的心痛。 ……反噬到血肉深处，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 第十六章 做我女朋友吧（1） 1。 钟尘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舒展了手臂，僵硬的骨骼轻响一声，疲惫感才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拿起手机，满屏的消息提醒，微信上的未读信息就有几十条。 钟尘一条一条看下去，挑重要的回复，最后剩下方汀的对话框。 ……她发了十几条微信给他。 “阿尘，上飞机了吗？” “阿尘，到纽约了吗？” “我的眼睛好疼，但是我有乖乖吃饭。” “你吃饭了吗？多喝点水，不要太辛苦了。” 钟尘更觉疲惫，放下手机，捏了捏太阳穴，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华尔街已是灯火阑珊。此时正是纽约最深的夜。钟尘忽然想起程雪歌。 他拿了手机，攥在手里，忽然间一阵眩晕。 这时视频邀请的声音响起，是钟亦。 “公司情况怎么样了？”连她也露出惊慌的表情。 “情况控制住了。” “……赔了多少？” “数字而已。没事的。” 钟尘眼睛又干又酸，索性闭上眼睛。但还是决定安慰钟意。 “现在股市震荡，操作好的话，很快可以赚回来。” “那个程序员呢？得要他赔偿啊！你秘书已经告诉我了，我们家公司八台服务器，系统更新他竟然少做一个，害得基金系统错乱，高买低卖，一秒钟就蒸发多少钱！还好你临危不乱，我光是听着都吓得浑身发抖……敢情你们玩金融的是每天走在刀尖上啊，心脏受得了吗！” 公司突发状况，连钟亦都跟着上火，十几个小时粒米未进。 钟尘睁开眼睛，已经是一脸波澜不惊。 “其实公司平时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状况，只是我不在国内，你不知道罢了。去买买东西舒缓一下吧，没事了。” “嗯，国内的事你就放心吧，我会打扮得美美的出镜做评委，给我们家选个最适合的奶茶代言人！” 钟亦一听到买东西，整个人又开心起来，“不过现在我才知道，家里这么多产业，最赚钱的原来是你的对冲基金，那些数字我看着都害怕，压力太大了……你真是我们家的功臣。” 钟尘沉默片刻，问，“方汀怎么样了？” 钟亦怔了怔，回答，“叶长青带她去看专家诊了，没什么事，养一段就会好。瞎不了。” 钟尘面色稍缓，“ok。” “你还是很关心方汀？”钟亦的心情也有些复杂，顿了顿，又说。 “方汀跟李炎已经离婚了。……我们家父母开明，都很尊重你的个人意志。如果你想谈恋爱……不管跟谁，都不会有人阻拦你的。” 钟尘乌黑的眼眸就像夜幕下的深海，总是很难看出端倪。 “累了，先休息了。” 钟尘挂断了视频。 2。 “这就是你在上海住的地方？” 苑青颖第一次见到这种合租房。 面积狭小还不是最致命的，更让他受不了的是那混杂的味道。 白天，其他人都去上班了，程雪歌收拾好东西，提了两个袋子出来，“我都跟你说不要来了，你偏要来。” “这些是什么？”苑青颖提了一下，“很重，我帮你拿吧。” “就放在这儿吧，已经在网上送给有需要的人了，会有人来拿的。” 程雪歌带着苑青颖走到楼下。 此时阳光明媚，晾衣杆上的各色衣服迎风招展。 程雪歌从背包夹层里翻出一张银行卡，递给苑青颖。 “这里面有3800块，放在你手里……如果我爸爸遇到什么事，你就把这钱交给他应急。不多，我攒了很久，毕竟为人子女，我对他是有责任的。” “你不回沈阳了？”苑青颖怔了怔，捏着那张卡，“你打算直接从上海出国吗？” “嗯，这边机票便宜，而且我的旅游签证还在。” 程雪歌看着苑青颖，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他们两个今时今日，竟然能够心平气和地一起站在上海街头。 “所以我打算先出国，到那边再申请学校，这样节省时间，也能早点适应环境。” “你们家的房子我不会要的……刘姨要是再想占你们家便宜，拜托你斩钉截铁地拒绝她，不要给我增加心里负担。” 程雪歌不想把话说的太严肃，笑得有些讪讪的，“不过，我走了以后，你应该很快会有新生活……也不会再有时间理他们了。” 这时手机忽然震起来。 程雪歌一愣，有些慌乱地翻出来，手上的背包都掉在地上。 是个陌生号码。 “喂？”程雪歌也意识到自己此时的紧张，可是难以掩饰。 “不用了，谢谢。”紧接着，她表情一松，失落地挂断电话。 “现在的大数据真厉害，我只是上网搜了留学资料，就有中介机构打电话过来。” 她脸上在笑。其实心里也在笑。 自己真傻……心底里还是对他抱有期待。 大部分时候，你删掉一个人，不是希望再也没有他的消息……而是希望他能加你回来，让你知道其实你在他心里是有位置的。 女人总是口是心非。 事实上，当你生出想要删掉他的念头，就是双方对这段关系的认识已经有偏差。单方面继续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 程雪歌咬咬牙，拿出手机里的sim卡扔掉，然后又把手机恢复原厂设置，还给苑青颖。 “手机还你。谢谢啦。” 苑青颖接过手机，心中忽然酸涩，俯身捡起程雪歌刚才掉落在地上的背包。 一叠印着英文的a4纸散落出来，苑青颖一愣，心间的酸涩猛然扩散，像上涨的潮水将他整颗心淹没来，“这……这是……”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 是出院时美国医院给的资料。……当时程雪歌也没细看，原来当时那个孩子已经能够照出模糊的形状。 时过境迁，看到了还是难过。程雪歌试图从苑青颖手中接过那叠资料， “扔了吧……上面有个人资料，我本来是想找个碎纸机然后再扔的……” 苑青颖却不肯放手，死死攥着那张纸。 “真实存在过的……真的说扔就扔吗？雪歌，你真的……不能原谅我吗？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再回头了吗？” 苑青颖喉头哽咽，轻轻一动，通红的眼眶就渗出泪来。 “我当时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说什么也不会胡闹的……” 苑青颖单膝跪在白日上海带有阳光味道的泥土地上，“我们现在本应该一家三口生活的很好……我有家底，你又贤惠，我们一定能把这孩子培养成才……一家人每年出国玩两次，我赚的钱都给你，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他单膝跪在地上，泪如雨下，表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悔不当初。 程雪歌也觉得一颗心酸中有痛，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双手捧起苑青颖的脸，“都过去了，往前看吧，其实也不见得是坏事，我们不经历这些，怎么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呢？” 她就要走了……她也曾在感情上受到过伤害，所以在她能力范围内，不管对谁，她希望把伤害降到最低。 “我们讲和吧，好不好？”程雪歌扬起唇角，满脸是泪，露出笑容，“从这一刻起，一笑泯恩仇。” 她将那张纸撕成一条一条的，然后重叠起来撕成碎片。 纸张纤维断裂，发出沙沙的声音……上面的英文字糊成一片。当初远渡重洋地带这些回来……现在她又要远渡重洋而去。 “我已经原谅你了……也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们的过去。” 程雪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这一刻如此心痛。 “我也怨恨过你。因为那时我还不明白，人生中有很多无可奈何的变化，是自己都无法控制的。” 程雪歌想起钟尘，他的侧脸跟他的字迹一样好看。 在他身边的时候，她就像变回了高中女生……步伐轻盈，如同少女，他的睫毛是蝴蝶的翅膀，单凭他的目光，她就可以轻飘飘地飞上天空…… 虽然已经结束了，但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机会经历第二次初恋。 “也许一段感情，跟人一样，有它的寿命。 及时放手，既是放过自己，也是对美好回忆的尊重。” 3。 钟尘洗了澡出来，披了浴袍坐在沙发上。 玩具猫非常逼真，白天里吸收了太阳光，可以一直保持均匀的呼吸，跟一只熟睡的真猫一模一样。 钟尘想起程雪歌，犹豫片刻，拿起手机发微信给她。 “你在哪？” 竟然是秒回。 “雪歌已经开启好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的好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 钟尘一怔。她又删他？ ……可是跟上一次相比，他对她的感觉也有所变化。 更在意，所以每一步也要更慎重。 不管用什么方式，他现在很想联络到她。节目组有她的新电话，他很快就要到了。 ……打过去的时候，听着那一声声忙音，竟有些兴奋又有些惴惴不安。 ……从小到大，钟尘很少有这样的心情。因为几乎每次考试他都能准确地估算出分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不依靠运气，所以也从来不会忐忑。 但是两个人的事就不一样了。再怎么样，他也只能控制自己那百分之五十的部分。方汀出事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局面。 所以他没有联络程雪歌。 可是当他处理完所有难题，疲倦至极，临睡前，还是想跟程雪歌说说话。 ……然而她的电话号码已经是空号了。 ……连微博也注销了。 他发了微信好友验证过去，重新一刷，才发现她的微信头像已经换了，名字也删掉了，签名是“此号已停用”。 钟尘这才觉得恐慌。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才过去一两天而已啊。 第十六章 做我女朋友吧（2） 1。 洛杉矶的阳光四季充沛，就算是冬天，也只需要在晚上穿个厚外套，很多老外一年四季短袖t恤，程雪歌已经把从国内带来的羽绒服当被子盖了。 今天有点下雨。不过洛杉矶的雨很少下大，通常是像雾气一样轻薄细腻的细雨，只是比平时冷一些。 程雪歌刚换好衣服准备下班，还没走出餐厅，就看到一辆金光闪闪的迈凯轮跑车停在门口。 她怔了怔，这时忽然有一双大手自后蒙住她的眼睛，声音故意贱贱的，“猜猜我是谁？” 程雪歌试图把这大手拿开，“下次你要真想让我猜，麻烦把车停远一点，别这么懒，多一步都不肯走。” 江瀚坤捏了一把程雪歌的脸颊，“你说谁懒呢？我懒吗？我每天跑步十公里……不是怕被粉丝认出来吗？” 程雪歌打他的手背，一边后退着避开，“你别掐我啊，没大没小的。” 江瀚坤的长手又一把将她揽住。 “你别倚老卖老啦，我觉得咱俩心里年龄差不多。” 这时，万瓷玟正好来上班，她从一辆日本车上下来，先是看到那辆扎眼的迈凯轮，随后又看到程雪歌跟江瀚坤，顿了顿，笑着迎上来。 “男神又来啦？洛杉矶跑很勤啊。这边有活动吗？” “呃……有。”江瀚坤在万瓷玟面前，无赖的表情有所收敛，“我是顺路过来的。” “雪歌姐来洛杉矶不到三个月……你都顺路来了十七八趟了。” 万瓷玟翻了个白眼，笑容促狭，瞧着一身潮牌的江瀚坤。 “往返机票有包年的吗？你每次都头等舱，也是一笔挺大的开销啊。” “都说了是有活动，我是为了工作才来的。”江瀚坤挺了挺胸膛，站直了比程雪歌高一个头，他清了清嗓子，又说，“下班请你吃饭吧？堵住你的嘴，每次都录口供似的，烦死了。” 万瓷玟这才想起自己快迟到了，“夜宵加奶茶！你这铁公鸡能拔毛，说明很有诚意了！友情提示：我们公寓的网坏了，下一步你自己看着办吧！” 万瓷玟说完，朝程雪歌挤了挤眼睛，然后嗖一下冲进了后厨。 2。 “想吃什么？日本菜？韩国菜？还是高逼格的西餐厅走一走？” 天晴了，江瀚坤打开车窗，戴上墨镜，连他自己都能感受到这辆车耀眼的金光，来往车辆里的人纷纷投来含义纷杂的目光。 江瀚坤受得住。他很享受这种招摇过市的感觉。 程雪歌正在看学校网站上交作业和考试的日期，没有抬头，“你选地方吧，该我请你了。” “我是你的金主爸爸，你跟我出来，当然是我请啊。”江瀚坤伸手拍了拍程雪歌的头，像是在拍家里的哈士奇，“而且你这几首歌写的都不错，已经在制作了，就算是员工福利吧！” “你给我当uber司机就是算福利了！吃饭还是一人一顿。” 这时手机日程的铃声忽然响起来，程雪歌捧着手机忽然想起了什么，睁大眼睛，侧头看着江瀚坤的侧脸。 “要不今天你先忙你的吧，明天我请你吃饭好不好？送我去usc（南加大），我有事不能陪你玩了，谢谢！” “啊？”江瀚坤拉了好长一声，正赶上前面红灯，他停下车子摘掉墨镜，可怜巴巴地看着程雪歌。 不上妆的江瀚坤眼尾下垂，显得无辜又可爱，肌肤透亮，小奶狗似的惹人怜爱。 “雪歌欧尼，不会那么狠心，把我一个人甩包吧？我英文又不好……” 江瀚坤眨了眨眼睛，抿起嘴唇装可怜。 “你要去哪里啊？带上我不行吗？” 程雪歌终于明白为什么江瀚坤的粉丝群覆盖各个年龄段了…… 很多成熟女性都逃不了他的魔爪。因为他够年轻，有柔软的一面，不但能够激起成年女性的保护欲，也让她们觉得轻松没有攻击性。 “不是我甩包啊……是你又空降，事先也没告诉我。我今天已经约了教授，发了好多邮件才约到他的……幸好我想起来了，不然可就坏大事。” 程雪歌的声音不自觉地带有安抚的语气，这就是江瀚坤的天赋，他想达到目的素来不靠强权，而是反过来让你觉得欠了他的。 “那你去见教授嘛，我在外面等你，然后我们去吃饭，吃完了再去海边走走，好不好呀？” 江瀚坤扯了扯她的袖角，双手垂着举到胸口，像宠物狗的爪子，真是卖的一手好萌。 程雪歌只好答应，“好，好，就是有点浪费你的时间啊……我知道你时间宝贵嘛。而且你在洛杉矶不是很多朋友吗？你可以去找他们玩啊……洛杉矶的华人聚集地很多，去中国城就跟在国内一样，根本不需要会英文。” 前方变灯，江瀚坤狠踩油门，金色迈凯轮像风火轮一样飞了出去。 风声很大，程雪歌隐约听见他说。 “我是来找你的，他们都不知道我来了。在这里，我所有的时间都给你。” 2。 professor kim（金教授）是个混血男子，看起来很年轻，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五官就是欧亚混血典型的样子，深邃而不失细致，程雪歌觉得好像在那里见过。 可能是在电视上看过类似的人吧。程雪歌对外国人十分脸盲，觉得他们都长的差不多，而且外国人的年龄她也看不准。 其实外国人看她也是一样，时常很诚恳地，将瘦瘦小小的她误以为是高中生。 程雪歌读了几个月的语言学校，虽然还是不能够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但是正常交流已经没问题了。 她把打印出来的简历递过去，还有她这几个月来帮江瀚坤写的歌，她用英文自己唱了一遍，做成demo交给教授。 “这是我的作品，其中有两首是古风歌曲，是当下中国流行乐坛很有代表性的一个类别，将中国古代元素放大，乐器也以古筝，二胡为主……” 程雪歌觉得自己用词还是不准确，不过眼看金教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想他也许能听个大概吧。 金教授戴上耳机听她的歌，大约过了一首歌的时间，忽然眼神微变，摘掉了耳机。 “你以前来过洛杉矶吗？”他忽然问。 “来过。”程雪歌一怔，忽然也觉得眼前这人越发眼熟。 混血男子一笑，摘下耳机唱道—— “well you only need the light when it''s burning low 当蜡烛燃烧殆尽，你才需要光芒 only miss the sun when it starts to snow 当天空开始飘雪，你才想念阳光 only know you love her when you let her go 当放开她的手，你才明白你爱着她” 在他清唱的旋律中，忽然之间，她回到那个夜晚…… 圣莫尼卡的海滩上，她跟钟尘在一起的那个夜晚…… 有个混血歌手在木头栈道上卖唱，她受到感染，跟着他唱歌…… 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我们见过，在st monica。” 金教授露出深邃的微笑，“你唱歌很好听，我一直都没有忘记。” 他站起来，拿了张空白的表格，签了字，递给程雪歌。 “开学时，希望能在我的教室里看到你。” 3。 表格上的墨迹还没干，程雪歌一直用手拿着，怔怔地走出办公楼。 脑海中回荡起《let her go》的吉他旋律。 圣莫尼卡海滩的夜晚，曾经为苑青颖心碎的时刻……那时她与钟尘的相处那样轻松，因为没有负担所以胆大妄为，他请她喝了一杯长岛冰茶……现在想起来，已经仿佛是前生的事。 校园不大，精致典雅，正中有一座喷泉，她走过去坐下，将那张纸细细折起，放进包里。 江瀚坤的车不能开进来，他在停车场等他。程雪歌整理好东西，没有马上离开，独自坐在喷泉边缘，怔怔地看着各种肤色，各种年龄，各种表情的人群从身边走过…… 那个人，她想起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时间是世上最神奇也最可怕的东西，它能给你一切，也能带走一切。 他们应该再也不会见面了吧。 程雪歌舒了口气，把书包甩到肩膀上，正打算走进来来往往的人流中，身后忽然传来他的声音—— “程雪歌。” 她一定是听错了。 刚刚在脑海中出现的人，怎么可能忽然出现在身边。 她顿了顿脚步，正打算继续迈开步伐，这时他的声音再度响起—— “shirly？” 他的声音那么真实，试探着叫她的英文名，竟然隐约带着一丝忐忑。 她有些相信这是真的了，可是这一瞬间她竟然不敢回头。 不是没幻想过跟他重逢。……反而是幻想过太多次了，已经习以为常，不再奢求能变成现实。 她一个人在图书馆，连滚带爬吃力地写完作业的时候…… 刷了几小时的碗，从餐厅下班的时候…… 为了省钱去超市买打折面包安排一日三餐的时候…… 她想，如果跟他再见面，希望是很久很久以后，她穿着漂亮裙子，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他…… 哪怕只有那么一瞬，不要给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就算只是打个招呼，然后挥手告别……现在也还不是时候。 ……他是真的吗？还是自己又一次的幻觉？ 程雪歌缓缓回过头去。 钟尘穿得很正式，浅灰色西装配白衬衫，在人群中像阳光一样耀眼。 “你怎么会在这儿？” 程雪歌觉得自己表现不错。神态语气应该都很正常的，带着虚假的客套和恰到好处的温度。 “我来物理系做讲座。” 新的系主任是他以前的导师，再忙也要来。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程雪歌。 钟尘怔怔地看着她。阳光下，她好像更瘦了，白t恤牛仔裤，像个高中生。 “哦，很好啊。”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以给我几分钟吗？” 他很怕她会离开。 钟尘忽然觉得，跟人类复杂的心绪相比，物理什么的实在是简单许多。 “呃……” 程雪歌咬住嘴唇，她脑子好像忽然间不转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能显得自然而洒脱。 爱情向来让人痛苦。 这一刻的风起云涌……复杂深邃的内心戏，连自己都捋不清楚，别人又怎么能领会万分之一。 外表看起来洒脱的时候，内心未必不痛苦。 而真正痛苦的往往是…… 当你再看他一眼，你就明白…… 明知道不适合，不应该，不会有好结果……你还是想要这个人。 不管多少次……你想跟他重新开始。 不管多少次，你受了伤，像含羞草一样缩起心尖…… 可是再见到他的一瞬，你还是对爱情重燃了幻想。 他朝她走来，气息仿佛炽热，可是黑眸平静无波。 “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 他神色克制真诚，且小心翼翼。 “有个问题，我很想知道答案。” ……还要再经历一次痛苦吗？她应该转身就走吗？ 程雪歌站在艳阳下，茫然地看着钟尘。 爱情这件事，千百年来，不断产生新的问题，却永远没有正确答案。 第十六章 做我女朋友吧（3） 傍晚时分，天色稍暗了一度，天边燃烧的金色云彩却更显明亮。 程雪歌保持着礼貌平和的表情，“不用喝咖啡了。你直接问吧。” “你为什么又删我？” 钟尘真心想弄清楚这个问题，他一直想不明白，“我打过你的电话……找不到你。” 程雪歌一怔。她没想到钟尘会单刀直入，上来就问起这些敏感话题。 他找过自己。但是并没有找到。 可是顷刻之间，伴随着洛杉矶傍晚绚丽的流云，好像曾经的心情全都回来了。 当时她为何离开离开……现在就应该为何再度放弃放下心中本能燃起的幻想。 选择离开时，那些失望，遗憾，以及割舍的决心……顷刻间，被他重新点燃了眼眸和心情，然后又默默冷却掉了。 程雪歌低下头，表情没什么变化，一时没有再说话。 “哇，世界真是太小啦！钟教授，你也来洛杉矶啦？” 这时江瀚坤的声音出现，伴随着校园日暮的钟声打破僵局，他走过来很自然地站在程雪歌这一边，与她一起面对着钟尘。 “我们约了朋友一起去吃韩国城吃烤肉，钟教授也一起去吧？” 钟尘看到江瀚坤，微微一怔，本能地收起眼眸深处那一丝柔软，像往常一样高贵疏离。 程雪歌心想，钟尘肯定是不会去的，他那么忙，又高冷，跟江瀚坤完全不是一路人。 “好。”钟尘很快就给出答案，“地址？” 江瀚坤也觉得出乎意料，他只是客套一下而已。 “我认识那地方，但不知道名字……要不坐我的车去吧？就是跑车后座有点挤……” “没关系。”钟尘已经决定了，就一定要去。 “嗯！韩国城不好停车，开一辆车正好！”江瀚坤的笑容总是爽朗而轻盈，迈开长腿说走就走。 “走吧，我的车在那边！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钟教授啊，我那群狐朋狗友见到你，肯定乐得合不拢腿！毕竟第一季节目播出以后，人气最高的就是钟教授和方汀啦！” 程雪歌听到方汀的名字，倏忽一怔。 钟尘的出现，像是把她拉回到曾经的童话世界。 ……童话里有更大的黑暗，以及无法跨越的边界。 程雪歌反而觉得现在的生活才是现实，平淡如水并且脚踏实地。她出国以后，换了微信，微博，电话号码……也刻意回避了跟那个节目有关的一切新闻。仿佛与世隔绝。 江瀚坤也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国内的事。今天碰见钟尘，才一并又提起方汀。 钟尘听到方汀的名字，气场似乎也有变化。只是程雪歌走在他前面，无法看到他这一刻的表情。 天边的流云很快褪去了短暂而绚丽的金色，天色暗淡下来。 一个黑人学生踩着滑板经过，速度很快，险些碰到程雪歌。 江瀚坤几乎未加思索，动作流畅地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内侧。 “小姐姐，我跟你说过很多次啦，走路的时候要在我里面。大部分老外都很健壮并且运动细胞发达，被他们撞到了，你这小身板怎么吃的消。” 江瀚坤有些责备似的，伸手拍了拍程雪歌的头，然后手就搭在她肩膀上， 像大人领着小孩似的扶着她。 程雪歌轻微晃动肩膀，试图避开江瀚坤的魔爪。但此刻钟尘就走在他们身后，她不好动作幅度太大。 江瀚坤的手就像是粘在了她肩膀上，无论她加快脚步还是后退，都甩不开他。 “申请学校的事还顺利吗？要不要我找人帮你写两封推荐信啊？” 他们俩走在一起，就像漫画里的最萌身高差。江瀚坤站直了的时候，她头顶才到他肩膀。 “挺顺利的。” 程雪歌在钟尘面前，仍是不自觉地有些紧张，江瀚坤问一句她就答一句，多一个字都没有，不像平时那样随心所欲。 “哇，你好厉害！真不愧是我看中的女人！” 江瀚坤惊喜又有些自豪似的，又揉了揉她的头发，“读名校学费很贵的，你钱够不够啊？” 程雪歌觉得今天江瀚坤有点儿反常，比平时更加聒噪，浮夸。 但是她在钟尘面前又不好发作，低沉地吐出一个字，“够。” 钟尘走在他们身后，沉默地看着江瀚坤搭在程雪歌肩膀上的手。 第十六章 做我女朋友吧（4） 1。 江瀚坤在美国读的高中。本科考到国内的电影学院才回去发展的。 所以虽然年龄略有差别，但这一桌都做过留学生。也包括钟尘。 美国东西两岸的文化十分不同。西岸有好莱坞，阳光海滩和棕榈树，整体氛围闲适，文艺。而东岸则相对繁忙刻板。 “钟教授，我一直想去东岸玩，你经常在纽约，有好吃好玩的推荐吗？” 物以类聚，江瀚坤的朋友全是俊男靓女，颜值超高，率先向钟尘抛出橄榄枝的女生穿着黑色露肩装和粉色短裙，又白又瘦，虽然人为的痕迹有些重，但也是不输于艺人的颜值。 “没有。”钟尘顿了顿，眼看那女生脸色挂不住，他又礼貌地补充说，“不好玩。” 他很安静，但依然是这一群人最显眼的一个人。平时这群人能玩能闹，走到哪房盖都要揭下来，今天已经不知不觉收敛了很多。 钟尘就像是一枚定海神针，压着那些妖魔鬼怪，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在他面前谁都不敢造次。 江瀚坤给那个穿露肩装的女生夹了一块烤肉。 “yuki，套路钟教授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人家是东岸的学霸，跟你们这些西岸的混子留学生可不一样呢，你去哪都是玩，人家去哪儿都是工作。” 那个叫yuki的漂亮女生原本有些讪讪的，听了江瀚坤这么说，反而笑了。 “最漂亮的中国女生都在洛杉矶呢，纽约那么冷，冬天怎么露腿。不过纽约男生确实很好啊，常春藤大学毕业，然后去华尔街搞金融，又帅又酷，可比西岸那群码农强多了。来，大家喝一杯吧。” yuki端起酒杯，站起来去跟钟尘碰了一下，算是缓解了尴尬，桌上其他人也都陪着喝了一杯。 吃烤肉要配烧酒，气氛活了一些，她身边的小男生就敢于表达自己的不满了。 “搞金融的现在不行了，最赚钱的是江瀚坤这样的流量王啊，再说了，西岸除了码农，不还有我们么？留学生中最帅最有钱的！” 那男生带着鸭舌帽，穿黑色卫衣，皮肤很白，类型有点像苑青颖。 女生们纷纷撇嘴，“好俗气啊，我们自己没钱吗？来这边留学的女生也没几个穷的好吧？我们最崇拜像钟教授这样有本事有智慧的东岸男人了！而且也很帅啊！” 程雪歌默默吃饱了肉，看着这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你来我往的。这种局她也来过几次，觉得挺有意思的，这些人对她来说是新鲜事物，值得去观察了解，才能写出他们想要的歌词来。 但无奈程雪歌确实太忙，来这边留学却很穷的女生说的就是她本人啊。 这时，她面前忽然出现一dy m抹茶蛋糕，江瀚坤虽然没跟她说话，但一直默默关注着她，看她吃饱了肉，才把蛋糕拿出来。 “给你一半，剩下的我们大家分。你拿回家，冻到冰箱里，明天可以当早餐。” 江瀚坤不由分说地切了一半，留在盒子里，扣好了收起来，剩下的才推到桌子中间。 yuki她们看一眼程雪歌，神色都有些不屑加酸。程雪歌不化妆也不用名牌包，相貌平平话也不多，她们想不明白江瀚坤为什么跟她做朋友，还越来越小心呵护了。 “难得今天人很齐，钟教授也在，咱们喝酒玩游戏吧，真心话大冒险，老套但是很简单，好不好呀？” 这次说话的女生也是又瘦又白的小美女，梳短发穿格子裙，看起来比yuki更像学生一些，情商也比较高，她一直偷偷瞧着钟尘，但不像yuki那么盲目自信，单刀直入就想去撩人家。 钟尘看一眼手表，又看了看程雪歌。他还有很多工作要做，答应一起过来，完全是想找机会跟她交谈。否则，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想再遇到彼此，概率未免太低。 程雪歌吃着又甜又涩的抹茶蛋糕，没抬头，但是注意力都在钟尘身上。 她想，这世上除了方汀，还有各种各样会喜欢钟尘的女生。他内外兼修，气质出众，能偶然与这样的人相遇，也算是人生值得一提的一段插曲了。 江瀚坤也爱玩，“好啊，正好雪歌明早没课，可以玩的晚一点。是不是啊？” 他又去拍她的头。 程雪歌躲了躲，觉得他没大没小，“你怎么知道我明早没课？” “哈哈，你喝了这杯我就告诉你。”江瀚坤看她吃完了一整块抹茶蛋糕，心里有种满足感，又递给她一杯酒。 桌上所有人都看向程雪歌。她被架到众人的关注里，为了息事宁人，便接过来默默喝了。 江瀚坤把自己手里那杯酒也喝了，又手机桌面亮到程雪歌面前。 “你看，你的课表我设成桌面了。飞机上设的，多看几遍我都背下来了。” 程雪歌挤出一个笑容，只想尽快结束跟江瀚坤的对话。她酒量不好，一杯下肚，脸颊就微微泛起了红晕。 她隐约感觉到钟尘正在看着自己。 但是她不敢抬头……不敢回望过去确认。 这时已经有人把桌上清理了一片地方出来，转动了空酒瓶。 玻璃跟木头摩擦，发出咕噜噜的声音，程雪歌喝了酒，觉得有些口渴。 这时瓶子停下来，瓶口冲着钟尘，平底冲着她。 转瓶子的人是那个戴鸭舌帽穿卫衣的男生，他巴不得尽快把钟尘推出去。 “哈哈哈，瓶子是我转的，你们俩，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啊？” 钟尘看着程雪歌，“你选吧。” “真心话吧。”程雪歌觉得头晕，而且这些人玩的太疯，大冒险恐怕会丢脸。 “好吧。钟教授，那你问对方一个问题吧，但不能是星座血型之类的无聊问题哦！”鸭舌帽男本来想捉弄一下他们，真心话就没办法了。 真心话是被选中的两个人彼此发问，而大冒险则是坐庄的人来出题。 虽然那个综艺节目钟尘只做为评委录制了一期，可是被扒了背景资料后，耀眼的履历表让他人气很高，原来他不只是企业家，金融才俊，还是美国知名大学的客座教授。所以网友们都叫他钟教授。 “你为什么删我微信。” 钟尘就是为了这个问题来的。 程雪歌一愣。在场所有人也都是一愣。心里纷纷迷惑着，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程雪歌也是选手，虽然第一期就被刷掉了，但是他们以前应该认识。……难道是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八卦不成？ 只有江瀚坤知道，程雪歌跟钟尘在录制的过程中是有互动的，只不过后来播出时被节目组给剪掉了。 在场的小女生们在心里纷纷愤愤不平。这个程雪歌不算好看也没什么钱，为什么钟尘跟江瀚坤都对她这么好？没天理。 一时之间，饭桌上异常安静。连江瀚坤都在等着看程雪歌如何回答。 程雪歌借着酒劲，说，“我不想说。” 安静的桌上发出一阵轻呼。 鸭舌帽男最高兴了，“哈哈，被拒绝了，真有意思，我第一次听到这种真心话。那到我了，游戏规则是，如果被拒，就要进入大冒险环节。” 他有心气气那些眼巴巴盯着钟尘的小美女们。 “你们接吻吧——舌吻哦，一分钟以上。” 他满脸兴奋，拍了拍手，“来，江湖规矩，把手机都收上来，不许给人家拍视频！” 一瞬间，程雪歌感觉自己浑身的寒毛都要倒竖起来了。这件事让她恐惧。 ……什么，接吻？ 她宁愿是跟个不认识的人……也不希望是跟钟尘。 第十六章 做我女朋友吧（5） 1。 江瀚坤坐着没动，程雪歌另一边的人站起来，给她让位置。 “开始吧，我们这群人都是玩得起的，愿赌服输啊。来，桌子挪走，给你们空间！” 那男生很快指挥服务生挪走桌子。除了江瀚坤，男生们都起开始起哄。 女生们都不太高兴，漠然地看着程雪歌和钟尘。 短发女生凑到yuki身边，“靠，费半天劲，给这女的搭桥了，她怎么命这么好。” yuki翻了白眼，“我怀疑钟教授眼瞎。” 江瀚坤听到了，默默看了她们一眼。两个女生都有所收敛。 程雪歌却没留意到这些，她心里很乱，此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要是早知道会遇上这事，她今晚就不来了。 这时江瀚坤已经调整好表情，安抚似的揉了揉她的肩膀。 “去吧，亲一下嘛，没什么的。” 时代变了，接吻在这群小孩子眼中可能真的不算事。 程雪歌暗暗决定以后不跟他们玩了，但是这一次也来不及了。 钟尘已经在起哄声中站起来，走到桌旁的空地。 程雪歌条件反射似的也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钟尘。 ……看着眼前这个人，她想起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耳边像有风声经过。 洛杉矶，日本，上海，西塘……一起吃过的螃蟹，还有明信片上的未来愿望。 他温柔，理智，懂得尊重女生。只是他的好可以给她，也可以给别人……就算没有方汀，他们也是两个世界的人。 年轻人们吃了烤肉，喝了酒，此刻精神旺盛，迎来今晚第一个高潮，也都兴奋地围了过来。 “舌吻一分钟哦，少一秒都不行！” “但是两分钟行，不能超过五分钟！怕你们上不来气，哈哈！” 程雪歌极力看起来自然……控制着起伏的呼吸，怔怔地看着钟尘。 仔细想想，他们以前也接过吻。行动也是一种语言，能够说明很多东西。嘴上的语言可以口是心非，可是行动骗不了人。 每靠近他一次…… 每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他的呼吸和体温…… 他身上有说不出的，好闻的味道……像金灿灿的阳光，像冰白的风雪。像 洗完澡躺在床上，枕套纹理中透出的干燥的清香。 “来吧，倒计时开始！” 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将他们围在中间。 钟尘看起来没什么表情，他穿西装的样子可真好看。 程雪歌低下头，后退了一步，“我不玩了。” 众人沉默了一瞬，“不行！你说不玩就不玩？把我们当什么了？” “对不起。” 程雪歌转身拿了书包，嗖一下就跑了出去。 身后传来嘘声，“不是吧，这么没劲？” “玩不起就别来啊，戏也太多了吧！” 江瀚坤腾一下站起来，正要追出去。这时他听见钟尘说—— “sorry，她是因为我才这样的，你们不要怪她，下一顿我请。” 钟尘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2。 程雪歌叫了uber，正在路边等着。 车子来了，她刚要上车，忽然有人握住她的手腕。 力道轻柔。夜色中冰凉的寒意，让他手掌的温度显得很炽热。 她不是很激烈的人，但这一刻，她用力甩开他的手。 ……就像戒烟戒酒的人，在完全康复之前，最好不要看到这些东西。 钟尘有些错愕。 程雪歌极力缓和情绪，声音压得很低，才能压住那一丝颤抖，“对不起啊，我有急事，要回家了……对不起。” “我没开车，你能送我一程吗？” 钟尘退开一步，绕到另一侧的车门。他素来骄傲，很少在人与人的事情上锲而不舍。 但她这样逃避，他就更想知道答案。 “我们先回学校，然后我开车送你回家。” 钟尘给了uber司机学校的地址。司机是个黑人壮汉，已经等了半天，程雪歌也不好再说什么。 车子安静地行驶在洛杉矶的夜色里。他们一起坐在狭小的日本车后座，她侧头看着车窗外，只想快点捱过这时光。 然而方才全靠一股真气撑着，此时车子轻晃，狭小空间温暖封闭，醉意缓缓上头。 程雪歌头靠着玻璃窗，闭上眼睛，心想，就当是个梦吧。他在身边，也未必是真的……就当他仍是梦中的幻影。 “你过的好吗？” 他的声音低沉，真诚，并且温柔，顿了顿，又说，“为什么不辞而别？” 顷刻之间，仿佛胃中的残酒腾一下涌上眼眶，又热又烈。 她仍是闭着眼睛，“如果你真的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钟尘一怔，侧头看向程雪歌，此刻她双目紧闭，一张脸在车外的灯影中忽明忽暗。 “都说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一样。” 她本来是不想说的……说了他可能也不明白。 “到了一定程度，没办法再靠近……就会退回到比原点更远的位置。随波逐流，消失在茫茫人海。” 喝了酒的人就是这样，一旦打开话匣子，就会一直说下去。 “方汀烫伤的事，你没有问过我一个字。你可能并没有怪我，怀疑我……甚至你们的关系，也未必像我想象的那么复杂……但是我觉得很累。我不想再去猜测别人的心思。” 还有，世上最漫长的时间……可能就是等他微信的时候。 真的太累了。 程雪歌一直闭着眼睛，此刻有一串泪水无声地夺眶而出。 “有些事情没办法控制，那就只好控制自己。” 她把头侧向车窗，偷偷擦去了那沉默而滚烫的泪水。 其实人类所有的泪水都是为了自己，并非为了别人。 “我现在过的很好，已经适应了这边的环境。下个月考完托福，拿到语言成绩，就可以去学音乐了。” 这时车子已经驶进校园，回到他们今天傍晚重逢的喷泉旁边。 “我删掉你的微信……是因为你让我觉得痛苦。” 程雪歌迅速下了车子。 “对不起，希望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她朝他扬起唇角，仿佛体内残余的酒已经在泪水中消解掉了。 她露出礼貌的笑容，摆了摆手。 “祝你一切顺利。” ……想说祝你幸福，但好像没到这个程度。想说再见，又怕真的会再见到。 跟喜欢的人告别的时候，总是难免言不由衷。 所以不想再要这样的告别。 程雪歌步履轻盈，转身疾步消失在灯火阑珊的夜色里。 第十六章 做我女朋友吧（6） 凌晨三点，程雪歌放下手中的单词本，揉了揉眼框，望向落地窗外漆黑的夜色。 图书馆里现在还有很多人，肤色各异，也看不出年龄，大部分在拿笔记本写论文。好像也快到考试季了。当脑海中的一切尘埃落定，果然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钟尘。 程雪歌急忙去接了杯冰水，打开笔记本开始刷题。她之所以跑来图书馆学习，就是因为她怕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会想起钟尘。 ……然后想起那个未完成的吻，以及他们之间未完成的一切。她怕自己心底会生出一丝后悔和遗憾，然后又生出很多妄想。 现在教授已经同意要她了，只要通过托福考试，拿到语言成绩，她就可以去学自己想学的东西了。就当钟尘没出现吧。 程雪歌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笔记本屏幕上，再刷一套题就差不多要天亮了。 “外卖到。”头顶有个声音传来，原本是有些严肃的，紧接着又嬉皮笑脸的，“五块钱小费谢谢。” 他把一个餐盒放到桌上，她认得这包装，是中国城买的粤式点心。 可是，她并没有叫外卖啊？ 程雪歌被那人修长身体的阴影笼罩住了，一抬头，就看到江瀚坤棱角分明的，居高临下看着自己，似乎正在沉思的脸。 四目相对的一瞬，他露出跟往常不太一样的笑容。 “明早不上班，也不用这么用功吧？通宵学习，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当自己是十几岁少女吗？熬到天亮怎么行？” 程雪歌斜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小费给你，走吧。” 她把钞票塞到他手里，朝他摆了摆手，半是开玩笑，半是真的不高兴，“说谁岁数大呢？显摆你年轻是不？” 江瀚坤把那五块钱纸币叠整齐了，仔细收好，又说，“我本来就年轻啊，你看看这满脸胶原蛋白，还用显摆？” 他用食指戳着自己白皙细腻的脸，看着程雪歌，“吃完东西我送你回家吧，别熬了，身体要紧。” 程雪歌想了想，说，“我家里网坏了，回去没办法刷题。你先回家吧，我再待一会儿。” “你家网已经修好了。”江瀚坤黑眸铮亮，看起来比她精神多了，“我困了，你就当陪陪我，走吧，好不好嘛？” 他露出卖萌撒娇的表情，她却忽然愣了—— 家里的网修好了，他怎么知道？还有更重要的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说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是特意过来找我的吗？” 她也没发朋友圈啊。他怎么找来的？ 还有，这个问题似乎不能深究，他为什么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过来找她？ 一瞬间，程雪歌看着江瀚坤，心里有一丝微妙的变化。 江瀚坤捕捉到她眼中的疑惑，忙说，“yuki是这个学校的，我送她回寝室，正好在图书馆落地窗外看到你。” 程雪歌面色稍缓，心里像有什么悬起来的东西落了地。 “深更半夜送美女回家，又不用担心被狗仔队拍到，难怪你总往洛杉矶跑。累了吧？你快回去吧。” 程雪歌心想，方才那一瞬间，自己真是想太多了。江瀚坤比自己弟弟程雪峰还小两岁呢，又不瞎，怎么会看上老阿姨呢？ 他年少成名，人气高，又是带货王，连一线美妆大牌都找他代言唇膏，想交女朋友，什么样的找不到呢。之所以愿意跟自己玩，大概是希望她能多写好听的歌，把他事业推到新高度吧。 “我也经常送你回家啊。但是再这样下去，就算跟你在一起，狗仔队都懒得拍我了，一看就不是一对，你本来就年纪大，还不保养！” 江瀚坤不由分说扣上了她的笔记本，“回家洗澡做面膜，睡个好觉，你这么努力，托福考试肯定能过的。” 江瀚坤帮她收拾好东西，拉起程雪歌就走。图书馆里很安静，程雪歌也不好意思再纠缠。 走出图书馆的时候，洛杉矶的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树木在晨曦中绽放着翠绿，空气里因为残留着夜晚的寒意而格外清新。 程雪歌这才觉得脚步发软。 江瀚坤把程雪歌的书包放在门口露天的桌椅上，拉出椅子安顿她坐下。 “吃点东西再走吧。” 他把外卖袋递给程雪歌，转身去学校里24小时的超市买了热牛奶回来。 程雪歌脸色苍白，在清晨的阳光中看起来单薄瘦弱。一阵晨风吹过，她打了个冷颤。 江瀚坤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喝点热的吧。点心也是热的，吃完就有劲儿了。不然你就这么回家睡觉，肯定会胃疼的。” 程雪歌披着他的外套，双手捧着他买的热牛奶，眼中露出一丝感激。 “我专注熬夜二十年，很有经验的。”他看她傻呆呆的，又把外卖袋打开，筷子递到她手里，温柔地看着程雪歌，像是在喂家里的猫主子，“快吃啊，吃完了又是一条好汉。” 程雪歌喝了热牛奶，又吃了虾饺，感觉活过来一些，然后她有些感慨。 “你们对女生真好。” 江瀚坤敏感地察觉到什么，单手撑着下巴，靠近了程雪歌，“你们？你是说我和钟尘？” 程雪歌怔了怔，没说话。 “美国留学过的男生，对女生都很好的。”江瀚坤循循善诱，忽然又问，“你喜欢钟尘？” 程雪歌一只虾饺刚要放进嘴里，筷子一抖，掉到桌上。 江瀚坤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刨根问底。 “你们俩一看就有事。”他好像忽然有些不自信似的，落寞地舒了口气，“钟尘确实不错。有学识，长得帅，又能赚钱。今天全桌的女生都偷偷问我要他的微信。” 程雪歌忽然觉得吃饱了，放下筷子。 “嗯，我喜欢他。” 熬夜有时能够混淆你对时间的概念。明明昨晚才告别，熬了一夜，到了清晨，昨夜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昨夜星辰昨夜风，在今晨的朝阳面前，都只剩下虚无的轮廓了。 她看着天边冉冉升起的浅金色，“所以我们说好了，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那个人深藏在心底，有时候你也希望能拿出来说一说。 “我喜欢他，是不是很自不量力啊？” 这一刻，她脸上闪过少女般的彷徨和失落。其实她并不想表面看起来那样洒脱。 “是。 江瀚坤忽然觉得这表情刺眼，站起来，拿起她的书包甩在肩上。 “不但不自量力，搞不好还会自取其辱。国内网友现在都把他跟方汀配cp呢……你忘了方汀自毁双眼嫁祸给你那件事了吗？他又是怎么对你的呢？” 身后没声音了。 江瀚坤一回头，看见程雪歌还怔怔地坐在椅子，神色有些茫然。 他就探身过去拉住她的手腕，牵引着她往停车场走，语气缓和了一点。“所以你不要再喜欢他了，没结果的。” 江瀚坤打开副驾驶的车门，把程雪歌小心轻放进去。 这时，暗处闪了几下闪光灯，长焦距对准了江瀚坤跟程雪歌，可是此时他们各怀心事，都没有察觉。 第十六章 做我女朋友吧（7） 1。 车里开了一点暖气，洛杉矶早晚温差大，清晨的凉意消融在车窗外渐渐明亮起来的碧蓝天空里。 程雪歌为了省房子，家住的很偏，从这里回去要经过比弗利山庄，宽阔的道路两旁是整齐高大的棕榈树。 “比弗利山庄的每一座豪宅风格都不一样，每次从这里经过，心情就会莫名的好。” 程雪歌侧头看着车窗外，比弗利山庄可以说是全世界最浮华的区域之一，草木葱茏掩映下的庭院，看不出来有多深。 “满街的钱味儿融合了洛杉矶的风格，也变得悠闲而文艺了。” 江瀚坤真是小鲜肉，熬了一夜依然精力旺盛，他又说，“你去学音乐，又那么有才华，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洛杉矶富豪。你想嫁人，拿绿卡，留在这里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觉得自己很快会失去她。不管是在工作上还是朋友关系上……总感觉她会越飞越远，把他甩在身后。 这种感觉在钟尘出现之后更为明显。 程雪歌却没回答。他也安静里一瞬。车子里在放江瀚坤自己的新歌，程雪歌在西塘戏台上唱过，可惜后来被剪掉了，这首歌他也买了版权。 “被遗忘的火光 曾点亮暗夜中的远方 铠甲下的软肋，没有遮挡 被时间刺伤 把烟花看做灯塔，不能怪他 好了伤疤忘了疼，止住血就忘了伤 再见他乡” 江瀚坤以前的歌大多是动感快节奏的，这首歌抒情忧郁，结果首发之后就好评如潮。 “这首歌真是越听越好听。” 江瀚坤见程雪歌侧着头不回答，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又没话找话。 “新歌什么时候交啊？下个月你要是不交，我就再飞过来现场催稿。” 程雪歌还是不说话。 原来她已经睡着了。 江瀚坤侧头看她一眼，只见她被安全带固定在副驾驶上，是真的睡着了，整个人呼吸均匀，随着跑车晃动东倒西歪。 他看着她的睡容，不知为何，心里仿佛涌出一种柔情，暖暖的无声的扩散到四肢百骸……像是被火炉烘烤过的醉意，又浸泡到温水里，让他整个人都柔软起来。 江瀚坤放慢了车速，又把音乐声调小了些，唇角抿起一缕涟漪般的笑意。 2。 万瓷玟出去扔垃圾，一眼就看到江瀚坤那辆招摇的迈凯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怔了怔，理了理头发，刚想过去打招呼，这时看到后面车里下来个人，跑到江瀚坤车子侧面，拿长焦镜头往里面拍。 “我靠，狗仔队都追到美国来了？” 万瓷玟一愣，疾步朝那人走去…… 那人戴着鸭舌帽，果然是在偷拍车里面，抬头看到万瓷玟过来，急忙拎着相机上车跑了。 万瓷玟心想，这事得赶紧告诉江瀚坤，走到跑车旁边往里一看，整个人却瞬间石化了—— 程雪歌闭着眼睛，似乎睡得很沉。 江瀚坤靠在她身边，怔怔地看着她的睡容……那认真专注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幅画，一本书……沉浸其中又带有一丝费解。 万瓷玟脚上像是忽然生了根，无法走进，也无法离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时只见江瀚坤探身过去，轻轻吻向程雪歌的嘴唇。 ……他闭着眼睛，侧脸轮廓清晰，精致无暇，小心翼翼的动作中似乎蕴含着深厚的柔情，远远看着都让人心旌摇曳。 万瓷玟又站了一会儿，才拔起双脚往回走，默默攥紧了拳头，心头百味杂陈。 3。 叶长青坐在办公室里，正在跟方汀讨论下一周的通告计划，这时忽然收到一条微信，脸一下子就绿了。 方汀察言观色，马上问，“出什么事了？” 叶长青把手机摔在桌上，“你看看，江瀚坤这小兔崽子，偷偷跑洛杉矶去了，还给我惹事！” 方汀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万没想到，竟是程雪歌跟江瀚坤在车里接吻的照片。 叶长青已经冷静下来。 “江瀚坤现在是正当红，但是竞争也激烈啊，其实像他这样长得帅又年轻的小鲜肉有的是！这照片绝对不能登出来，万一凉了，想再占回top的位置就难了！” 方汀的心思却在程雪歌身上。 “我没看错吧，那是程雪歌？” “看起来像。”叶长青也不确定，“他们俩什么时候勾搭上的？还一起去了洛杉矶？” 叶长青摇了摇头，气得咬牙，“勾搭上了也就好一段，偷偷好就得了呗，还让人给拍到了，成天给我找麻烦！” “你别小看程雪歌。她对男人很有办法的。”方汀脸上阴郁起来，“钟尘也对她很好的。” 叶长青顿了顿，他也感觉到方汀跟钟尘的关系有点不明朗。钟尘似乎在往后退，方汀眼睛康复之后，他就再也没露过面了。 “程雪歌的片段，节目播出时我们剪掉了不少，不过她那首《寻找李炎》还是有点热度的，这张照片万一她被人认出来就麻烦了，狗仔先发给我，无非是想要笔封口费。……就当给江瀚坤擦屁股了。” 叶长青拿起手机，正打算跟狗仔谈价钱，这时方汀站起身，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叶长青一愣。 “你能帮他擦一次，那十次，一百次呢？不如给他个教训吧。” 方汀的手纤细修长，轻轻拿掉了叶长青手里的手机。 “江瀚坤正当红，照片放出去，其实对他没什么影响，反而会激起粉丝们的占有欲。到时候他的粉丝也只会跑去骂程雪歌，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叶长青觉得方汀越来越漂亮了，比刚出道时更自信，也更懂得发挥自己的女性优势。 “江瀚坤知道了利害，以后才会收敛，才会听你的话。你说是不是？” 方汀一笑，拿起桌上打印出来的通告递到叶长青手里，歪头看他。 “别管江瀚坤了，继续说我的事吧。” “你这是一箭双雕啊。”叶长青嗤了一声。 “消息曝出去，公司难免冷落江瀚坤一段时间，到时候就能集中资源捧你一个人了。然后程雪歌也会被当成靶子，被口水喷死，也算报了她烫伤你眼睛的一箭之仇啊。” 方汀表情一顿。没想到叶长青这么快就看透了自己，还说了出来。 “不过我喜欢。”叶长青探身过去，捏了一把方汀的下巴。 “像你这样，有脑子，有美貌，心又够狠的，才能做女王啊。” 第十六章 做我女朋友吧（8） 1。 程雪歌跟万瓷玟合租了一套公寓，两室一厅，房间很小，中间就像隔了个板。还有一个条状的厨房。 程雪歌睡醒后走出卧室，万瓷玟正在煮泡面。 尤其到了国外，越发觉得泡面好吃，泡面汤的香味仿佛有魔性。 万瓷玟抬头看着睡眼惺忪的程雪歌，顿住了一瞬。 “你起来啦？这有辛拉面，一人一半吧？” 程雪歌挠了挠头，“我什么时候回来的？睡的昏天黑地，都想不起来了。” “现在才中午，你早晨回来的，也没睡多久啊。” 程雪歌走到桌旁，看到泡面还是很有食欲的。 “可能心里有事，没定闹钟就自然醒了。以后可不熬夜了，年纪大了。熬不起了。” 万瓷玟的眼神闪了闪，“你心里有什么事啊？” “托福模拟题才做了几套，心里没底，听力也很差。” 原来程雪歌说的是考试的事。 “家里的网已经修好了，你不用去图书馆了。” “谁修的？房东不是说网费太贵，让我们自己弄吗？” “房东是刚开始看我们英语不好，欺负我们吧？反正他连夜找人给修好了，也没让我们补交网费。 ” 万瓷玟三口两口就吃完了泡面，从桌子后面站出来，程雪歌才发现她已经换好了衣服。 “我出去了，bye。”万瓷玟将大书包甩到肩上。 她的书包鼓鼓囊囊的，看起来格外沉重似的。 “差点忘了告诉你，餐厅老板让我们俩当waitress（女服务员）了，以后不用再去后厨洗碗了！他应该也给你发微信了吧，你看到没？” 程雪歌刚睡醒，还没看手机，但是听了这个消息很是振奋。 “真的吗？不是说学生签证不可以的吗？” “同样的时薪，洗碗工不好找啊，老板当然那么说了。服务员能拿小费，相对来说是肥差，总之我们俩白嫩的小手有救了，这几个月都快被洗洁剂给泡烂了。” “嗯，不但有小费，还能练习口语和听力呢。”程雪歌也很高兴，“今晚我请你吃大餐去？” 万瓷玟在门口穿鞋，抬头又看了程雪歌一眼。 她今天的目光有点复杂，既是同病相怜，愧疚，又好像有点儿怅惘。 “不用了，你的学校有着落了，我的还没有眉目呢……今晚我不回来了，你自己安排时间吧。” 程雪歌这才感觉到万瓷玟今天有点反常，可是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她已经关上房门走了。 2。 方汀坐在顶楼酒吧，独自俯瞰上海的夜景。 她约了李炎。 他原本不肯来的。不过她多问几次，他还是来了。她对他始终很有自信。 上海的繁华有九分半是在夜色里。 方汀看着脚下璀璨的灯火，喝了杯长岛冰茶。 她知道钟尘爱喝这个。可是他已经将近一个月没露过面了。 “找我有事？”李炎来了。他总是一上来就这样说。显得自己很无辜似的。 “没事啊。”方汀侧过身，冲他一笑，“没事不能找你吗？” 钟尘不在的时候，方汀偶尔也会找李炎。 “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想跟你说……” 方汀现在每天都很忙，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穿着随便的出去逛街，一言一行都要很谨慎，跟每个人的关系都要拿捏分寸。 李炎是稀有的，能让她觉得放松的人。 方汀给他点了一杯红酒。 李炎低下头，好像终于下了决心，笑的苦涩又释然。 “我决定跟钟亦好好交往了，她也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方汀一愣。 “上次在船上……我在帮你追钟尘，钟亦看出来了。你喜欢钟尘，现在也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方汀一愣，放下酒杯，没有说话。 “像你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但是现在也差不多一百日了。” 李炎清了清嗓子，好像唯有大声一点，才能让自己显得坚定。 “你已经进到全国三强……也拿到国内知名化妆品的代言，就算不能得冠军，也已经是事业有成。我没什么能帮你的了。” 李炎从兜里掏出一枚钥匙，放到桌上，推到方汀面前。 “这是你父母家的钥匙，放我这儿不合适了，你收起来吧。” 方汀也忽然觉得疲倦。她好容易走到这么高……高处不胜寒，难道真的连一个战友都不剩了吗？ “什么意思？你想跟我撇清关系？” “我现在在钟家的公司上班，跟钟亦的关系正在慢慢发展……不管结果怎么样，我希望我跟她的关系，是建立在真诚的基础上的。” 方汀迅速在脑子里思索对策，酒劲上来，觉得一阵头疼，伸手托住额头。 “我告诉你怎么对钟亦若即若离，她才没对你厌倦。你觉得真诚有用吗？真诚能让你得到钟亦？那种含金汤匙出生的大小姐，她只是觉得，得不到的东西才好。” 李炎不再接她的话茬，沉默片刻，他说，“就算我跟钟亦没结果，你也得到你想到的了不是吗？” 方汀一愣。其实李炎不笨，他之所以肯被她牵着鼻子走，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对她无条件宠溺纵容的相处模式。 “重新开始吧，你跟钟尘还有希望……我跟钟亦呢，就听天由命吧。如果不行，也不必勉强。” 方汀觉得心里堵得慌。 “你为什么忽然跟我说这些？钟亦让你来的？” 李炎此刻觉得轻松了一些，积压在心底的话终于说出来了。 “你所做的事，随着时间，大家也都看清楚了……你现在名利双收，又想得到钟尘。她把你当闺蜜，所以一直装聋作哑……你跟钟尘的事，她以后也不会插手。” 方汀好像忽然害怕李炎会走掉似的，从高脚椅上跳了下来，“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了？” “你眼睛受伤那段时间，一直以各种理由拽着钟尘，难道钟亦会看不出来吗？现在你眼睛好了，钟尘却明显是在疏远你了……难道我也看不出来吗？” 方汀脸上一僵。李炎却是一笑。 他现在已经适应上海的生活了。这里跟老家不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也什么都可以发生。 他已经不再惧怕婚姻失败，不再惧怕熟人在背后指手画脚，也不惧怕失去稳定工作和稳定的感情。 他是真的想要重新开始。 “你现在的发展势头很好……会越走越远的。” 李炎拍了拍方汀的肩膀。 “就算是备胎，以后也会找到比我更好的。” 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憨厚。多少年来，他一直将自己的精明隐藏在对所有人的周到和友善之后。 看破不说破，说的就是李炎这种人。 等他决定说破的时候……就是他不再自愿被她利用的时候了。 “我就陪你到这里了。” 李炎后退两步，转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方汀忽然眼眶一酸。 ……如果她没有选择现在这条路，会怎么样呢？ 如果她还在他身边，在小城里平淡生活，不会这么累，也不会再有动荡。 不好吗？ 方汀忽然很想钟尘，她希望见到他，抱住他，靠在他肩头休息片刻。 “我想你了。” 她发微信给钟尘，“我好累，想见你。我们可以视频一会儿吗？” 3。 程雪歌吃完辛拉面，给家里做了扫除，然后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房间隔音太差，平时怕影响到万瓷玟，她不敢洗太久。 现在万瓷玟不在家，程雪歌才真正放松下来。 弄完这一切，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程雪歌想上网刷题，才发现笔记本不见了。 这时手机响了。是江瀚坤的微信语音电话。 “你睡醒了吗？” “早就醒了啊。” “开门吧，我在你家门口。” 4。 钟尘在半山腰入手了一套房子。 听说左边隔壁是好莱坞的科幻片导演，右边是有名的黑人说唱歌手。 山下就是日落大道。这个区域很少有人卖房。钟尘想在洛杉矶常驻的时候，正好碰到，就果断入手了。 蔚蓝的游泳池和白色小楼，在加州阳光下明媚耀眼。 这时钟尘看到方汀的视频邀请。 他怔了怔，点了拒绝，想了想，回复了几个字，“我在开会。” 忽然，他又想到程雪歌跟他说的话。 ——他让她感到痛苦。 虽然他并没有精准地弄清楚那痛苦的来源，女人的行为逻辑实在难以理解。 但是他想了想，又把给方汀的回复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他不想让程雪歌痛苦，也不想让方汀痛苦。 5。 程雪歌打开房门，就看见江瀚坤扶着门框站着。 他今天的打扮是洛杉矶休闲风，白色短袖t恤加蓝色短裤，干净的像是下午三点的天空。 五官依然立体俊美。熬了夜还是颜值巅峰，但又变得平易近人，像是个邻家男孩。 江瀚坤原本眼神深邃，对视数秒之后，他似乎放松了下来。 “我正想找你呢。”程雪歌侧身把他让进来。 “你看见我笔记本了吗？找不到了，是不是落你车上了？” 江瀚坤像是有心事，顿了顿，忽然问，“你现在是不是不玩微博了？” “嗯。”程雪歌随口应着，还在到处找笔记本。 “奇怪，我书包还在啊，但是笔记本不见了？” 程雪歌到处翻着，有点着急，“晚上还要去打工，只有一个半小时可以做题了……” 江瀚坤忽然按住她的手，“别慌，我再给你买一个。你那个太旧了。” “我自己能买。”程雪歌怔了怔，轻轻推开他的手。 “好吧，我等会儿再找。你找我什么事啊？来催稿的吗？” 江瀚坤忽然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程雪歌。 他这个眼神有点陌生，并且是少见的深沉，一双眸子晶莹剔透，因为太年轻而显得纤尘不染。 程雪歌怔了怔，忽然意识到什么，他一步一步走近了她，她也本能地后退…… 公寓实在太小了，她退出两步就撞到桌子。后腰疼了一下，他大步过来握住她的手臂。 “你……” 程雪歌感觉到他此刻内心的挣扎，瞬间也跟着紧张起来。 “做我女朋友吧。” 程雪歌睁大了眼睛，莫可名状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七八岁的小男孩。 他看起来就像小狗一样无辜单纯，抓着她的手更用力了，像是担心她会跑掉一样。 “拜托你别装傻，也别逃避……年龄不是问题，我对你是认真的。” 然后他像是有些慌张似的，不停地说话。 “我是金牛座的，跟白羊座特别配……生日就差一个月，还可以一起吃草……” 江瀚坤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觉得自己有些语无伦次了…… 于是他双手捧起她的脸，轻轻吻向她的额头，然后迅速地，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住。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第十六章 做我女朋友吧（9） 1. “你想把我变成女朋友，就不用给写歌的钱了？哈哈想的美！” 程雪歌推了他一把。 “你要是周转不开，可以晚点结尾款，别搞事情了啊，戏精！” 她转身继续去找笔记本，分明这么小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此时江瀚坤的身影杵在身后，好像有些虎视眈眈似的，她更觉得有些烦躁。 “笔记本呢？我回来就睡觉了，好像也没从书包里拿出来啊……” “程雪歌，你别装傻啊，知道我是说真的！” 江瀚坤忽然也有些急了，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动作轻柔却有些霸道，像抓着家里的小猫前爪。 “你做了我的女朋友，你写歌我给你涨薪水，一首歌二十万，涨十倍，一百倍，都随你啊！” 他的脸熬了一夜依然白皙细腻，近距离也看不到毛孔和瑕疵，双眼黑白分明，晶莹剔透，程雪歌忽然想起苑青颖。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拥有一个这样的少年。 在那个年纪，他们都以为只要喜欢对方就可以天长地久……漫长的人生也会跟承诺得一样美好。 年少时对爱情的理解并没有错。反而十分可贵。 “小哥哥，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好吗？我现在没化妆，真的算不上好看。我不像你那么年轻了，熬一夜就会有黑眼圈……但是你喜欢我，也算是对我的一种肯定吧，我还是挺高兴的……” 程雪歌再一次推开江瀚坤，后退一步坐到沙发上。 此时此刻，程雪歌在心里想，如果年轻十岁，她没有男朋友，会喜欢江瀚坤吗？ ……一定会的吧。少女时代，也曾幻想坐在拉风的跑车上追赶夕阳，被炽热的风吹动长发，身边的男孩到哪里都能吸引所有目光……王子和公主不就该这样吗？ 程雪歌一笑，也有些遗憾和惘然。 “你把目光放长远一点吧……我们俩当个合作伙伴，更长久，也对你更好。” 江瀚坤怔怔地看着程雪歌，沉默了片刻，其实跟同龄人比起来，他可以说是年少老成，善于察言观色，走红既是得天独厚，但也绝非单凭运气。 “程雪歌，你这是对我有偏见。” 程雪歌一愣。 他又走近了两步，单膝蹲在程雪歌面前，捧起她的手。 “你什么都经历过了，还怕什么呢？” 他这话说的耐人寻味，程雪歌又重新审视的目光看着江瀚坤。这时他又把白白嫩嫩的小巴掌脸探过来，贴着她的手。 “我们正式交往吧，我会向所有人公开你的身份，带你见我父母，带你出去旅行……” 他的脸像豆腐一样，平滑如镜，触手生凉，他像小狗一样趴在她膝盖上，仰着小脸看她。 “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会很认真的。” 这个瞬间，程雪歌也被感动了。很多时候，在爱情里，选择的人和被选择的，其实都有各自的无奈。 “我们相遇的不是时候。” 程雪歌像个姐姐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我不想跟你交往，不是因为我害怕，也不是因为我自卑……当然了，如果我喜欢你的话，也确实会感觉到害怕和自卑。” 世俗的标准是客观存在的，你心里知道，就不可能完全不当回事。 但你依然可以选择自己想走的路。 “我有喜欢的人了……那个人不是你。” 程雪歌松开他的脸，靠后陷到沙发里。 “你也说了，我已经什么都经历过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喜欢一个人，其实未必要跟他在一起的。 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只是我人生中的一小部分，随着岁月流逝，很快会消弭于无形。这样很好。” 程雪歌拍了拍他的头。 “乖啦，回家吧，我就当你什么也没说过。” 江瀚坤怔了怔，忽然探身过去，狠狠抱了程雪歌一下。 他的眼圈红了，声音也沉郁沙哑，猛地松开了她，迅速站起来，转身大步走向房门。 ……握着门把手，却停顿了数秒。 “我说过的话，从来不后悔。” 紧接着一声门响。 ……也在程雪歌心里将烟尘激荡四起。 他走了，可能再也不会来了。她朋友不多，跟亲人也关系疏离。 ……也真的很羡慕那些可以把心底里的喜欢说出来的人呢。 尤其是那些受过伤害也依然自信的人。 第十六章 做我女朋友吧（10） 1。 万瓷玟拎着程雪歌的电脑从教授办公室里出来，心里也是有愧疚的。 ——是她偷了程雪歌的电脑。 她知道里面有一些未经加工的旋律和素材，可以让她的专业课面试获得一线生机。 万瓷玟不是读书的材料，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斤两。倘若比她年纪大，长相差的程雪歌也申请不到就算了……可她不但申请到了，竟然还得到大明星江瀚坤的青睐。 鬼使神差的，万瓷玟就那么做了。 万没想到，一出办公室，竟然在门口遇见江瀚坤。 万瓷玟一阵心虚，紧紧把电脑包抱在怀里……里面装的是程雪歌的电脑。 “程雪歌知道那件事了吗？” 江瀚坤有些失魂落魄似的，完全没有留意到万瓷玟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又说，“在这边除了你，她还有其他朋友吗？” 万瓷玟定了定心神。 “……你是说，你们俩被狗仔偷拍到接吻照，在国内引起轩然大波那件事？” 原来是为了这事。万瓷玟心里踏实了一些，反过来安慰他。 “没事啦，男未婚，女未嫁，唯一的槽点就是姐弟恋，程雪歌配不上你而已啦……没事的。” 江瀚坤看起来垂头丧气的，平时挺起来的头发今天也软软地趴在头皮上。 倒是显得年龄更小，平易近人。 “网上已经有人把她过去的事都扒出来了……我怕她看了会受不了，你想个办法，把你们家网断了吧。” 万瓷玟看他的眼神又暗淡下来，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 “大哥，美国wi-fi覆盖率很高的，学校里都能上网，再说她自己也有手机，瞒不住的啦。” “所以我让你帮我想办法啊！”江瀚坤也有些烦躁。 “我现在该怎么办啊？……麻烦是我惹出来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早知道就不偷偷亲她了，哎！真没想到我那么红，在洛杉矶也能被偷拍！” 万瓷玟看着江瀚坤一副心疼程雪歌的神色，耸了耸肩膀，神色漠然起来。 “那你就跟她表白呗，顺水推舟，生米煮成熟饭……也算是把伤害降到最低了。” “我表白过了……她拒绝我了。” 江瀚坤的气场更是低落。 “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跑去骂她，明明是我亲她的啊……竟然还有人把她祖宗三代都扒出来，做成长微博刷上热搜，还有她前男友的祖宗三代……这些人真是够了，嘴也太损了，我看了都生气，但愿她还没有看到……” “你放心吧，她早晚都会看到的。” 万瓷玟白了江瀚坤一眼，“就算她自己没时间看，别人也会告诉她的。 ……说不定她现在已经看到了，但是她又能怎么样呢？” 2。 洛杉矶的公共交通还算发达，程雪歌经常搭乘蓝色的公车去打工，中途经过日暮下的圣莫妮卡海滩，这里的夕阳总是瑰丽多变。 每次经过圣莫妮卡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想起钟尘。……不过他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 程雪歌今天是晚班，刚进到店里，就感觉店里的气氛跟平时有些不同。 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跟平时不一样……看的她后背发凉。 程雪歌换好衣服，去卫生间照了照镜子。 ……头发正常，背后也没有奇怪的东西。打起精神出去做领位员，刚一走出去，就跟一桌中国女生对视了。 “哇塞，那不是程雪歌吗？” 洛杉矶美女很多，大多是网红风的打扮，长靴短裤配露肩毛衣，也算是寻常的打扮了，那几个女生点了一份麻辣香锅，看到程雪歌竟然露出激动的神色。 其中一个拿出手机，对着程雪歌猛拍了几张，然后还不过瘾似的，上下打量她，撇了撇嘴。 “你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哎，真没想到你都快三十了？还流产过？” 程雪歌一愣。 其他几个女生也拿出手机来拍程雪歌。 “原来江瀚坤喜欢接地气的老阿姨类型？哎，听说他也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难怪呢，真可怜。” “你来发微博吧，我转发，说不定能被八卦大v点赞呢，记得圈一下江瀚坤啊！” 三个女生一边说一边摆弄手机，程雪歌茫然了片刻，上前抢过来那女孩的手机。 “未经我允许，你凭什么拍我？” 虽然她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她有不好的预感。 “这里是美国，你必须删掉，否则我就告你。” 程雪歌声音微微颤抖着，其实她此时也很惊慌，迅速删掉那女生手机里自己的照片，再一抬头…… 已经太迟了。 中餐馆里都是中国人，大家都有手机，都拍了她，现在可能都在发朋友圈或发微博…… 被她抢手机的女生一脸怨气，“删啊，你删吧，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今晚再把你送上热搜！” 第十六章 做我女朋友吧（11） 1。 餐馆老板集忙出来打圆场，一边跟客人道歉，一边把程雪歌拉回员工休息室。 说是叫员工休息室，其实跟卫生间差不多大，是给员工们换衣服用的，里面有个台式电脑，会计有时候会用这台电脑做账。 老板不到四十岁，四川人，发际线已经退潮了许多，脑门铮亮，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对程雪歌比平时客气了很多。 “雪歌啊，你跟那些小婊砸吵什么啊？何必跟她们一般见识呢？现在国内的人都知道你在这儿了，看热闹的人会更多的……” 程雪歌怔了一下，“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看我的热闹？” “没什么……吧……”老板支支吾吾的，压低了声音，“今天给你放假，你等会儿再出去吧，从后门走，这几天别去人多的地方！” 程雪歌还没来得及再问什么，餐厅老板就跑出了休息室。 她仔细回想了一遍刚才的事，打开员工休息室里的台式机。 ……虽然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连餐厅老板都知道了…… 她的心像被丝线勒起来，一寸一寸地悬到半空。 到了美国这片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还是不能平静的生活吗？ 2。 “江瀚坤，其实你喜欢程雪歌什么啊？你有恋母情结吗？还是山珍海味吃腻了，想换换口味吃青菜豆腐？” 万瓷玟坐在江瀚坤的副驾驶上，她很喜欢坐跑车的感觉，尤其是顶配的迈凯轮。在后视镜里也可以看到灿然生辉的车身，仿佛脚踏风火轮，乘着风追逐夕阳而去。 可是想起江瀚坤曾在这个位置上偷亲程雪歌，心里头又堵得慌。 “其实你这样很不负责任哎，你们俩就算好上了，顶多也就一两年吧，到时候分手了，你还年轻，可是程雪歌都老阿姨了，到时候谁还要她？” 江瀚坤一个急刹车，把跑车停到路边。 “我怎么不负责任了？就因为我比她年纪小，就不能喜欢她了？万瓷玟你跟我差不多大，说的话怎么跟我妈似的，也太老土了。” 江瀚坤打开车窗，微风卷起他的刘海，他依然一脸烦躁。 “要是她也像你这么想，我大概也不会喜欢她了。没劲儿。看来心理年龄跟实际年龄也没什么关系。” 万瓷玟看江瀚坤动了气，虽然心里郁闷，但也不敢再激怒他，小心翼翼地侧头看他一眼。 “我这也是实话实说啊……程雪歌嘴上虽然不说，但她心里也未必不这样想吧？摆在明面上的事，你跟我生什么气啊？” 万瓷玟露出委屈的表情，“你上你微博看看，评论都是怎么骂她的，我是为她好呢……” 江瀚坤伸手捂了一下脸，平复了一下内心的烦躁。 “你先帮我陪陪程雪歌，看看她知道了多少，心里怎么想……我今晚飞上海，回去跟公司商量对策。” 江瀚坤捋一下头发，一只手肘搭着车窗，白皙稚嫩的脸上露出坚定的神色。 “现在我不方便联系她……你告诉她，我不会丢下她不管的。” 3。 江瀚坤在跑车上亲了她，这事她完全不知道。 ……照片上，江瀚坤表情温柔，程雪歌闭着眼睛，看起来也挺享受的。 所以评论区里骂她，说她欲仙欲死要升天了，还说江瀚坤是扶贫……那天没戴隐形眼镜。 其实这些也都没什么。江瀚坤是偶像嘛，粉丝当然会像免疫细胞一样攻击他身边的女性，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为什么要把她挖地三尺，祖坟都挖出来呢？ 就连苑青颖家烤肉店的地址，和程雪歌当年被后妈赶出家门的旧事……都被绘声绘色地写出来。 其实后妈的全名连程雪歌都不知道，万能的网友却挖出刘姨的底，说她以前在歌厅做过，还说也许程雪峰是买一赠一的…… 还有程雪歌跟苑青颖在一起很多年，当地很多人都知道。但是分手的原因，依然给了很多人想象的空间。 网上有人说，程雪歌这么有手段，连江瀚坤都能搞定，一定是她欲求不满，踹了苑青颖，又找金主把自己办到美国…… 还有人挖出来程雪歌参加节目时录的视频，节目播出时虽然给剪掉了，但很多人都用手机拍了，她唱《寻找李炎》，那么李炎是谁呢？ 也有人猜测她跟钟尘的关系，还有人说她去美国是生孩子去了……他们说程雪歌是逆袭了，她家出身不好，没什么钱，多年靠着苑青颖，还为他堕过胎…… 亲戚也是极品，后妈曾去问苑青颖家要房子……穷疯了的小市民。 当时刘姨他们是去烤肉店找苑青颖爸爸谈判的，所以很多人都听到了些信息，然后越传越起劲。 她为了看微博，登陆了以前的微博，竟然有无数条骂她的私信。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就因为她被江瀚坤亲了一下…… 就要被人把照片p成表情包？要么青面獠牙，要么袒胸露背…… 上面的配字更是……防不胜防。 “堕胎防老”。 “寻找李炎“后两个字被划掉了，改成干爹。 “年度史诗：一个丑女人与三个美男子的故事。” 就因为她被江瀚坤亲了一下……就要被人指着鼻梁骂，戳脊梁骨？ 程雪歌用袖子抹一把脸上不断涌出来的泪水……擦了满脸的油渍味。 她站起来走出小房间，衣服也没换，低着头，从后门走出了小餐馆。 天色已经很黑了，她眼睛看不清脚下的路……闷着头一直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现在就算通过了语言成绩，也没办法在学校开始新生活了…… 失败者会一直失败吗，就算鼓起勇气，破釜沉舟，来到大洋彼岸，还是会被别人的口水打回原形…… 带回从小生长的那片街巷。 程雪歌心里委屈，滚烫的泪顺着脸颊滚落，这时忽然撞到一个人身上，结实，温热…… 而且很高。他静静地站在路灯下，影子拓得老长。 她抬起头，眼前一片模糊，又用袖子擦了擦，才看清楚眼前的人…… 竟是钟尘。 第十六章 做我女朋友吧（12） 1。 人为什么总是在最狼狈的时候…… 碰见那个自己最在意的人。 隔着眼眸中泪水泛起的薄雾……程雪歌又看他一眼。 不是幻觉……确实是钟尘。 是那个曾经一起跟她来洛杉矶旅游，把她送进医院，说喜欢听她唱歌的钟尘。 也是那个在上海约她一起去旅行，带她去日本的人。 ……是重新燃起她对爱情的幻想，又亲手将它熄灭，好不容易放下了的人。 在最狼狈的时刻，原来还是想见他。 程雪歌抬起头，鼻涕眼泪都在脸上，此刻也顾不得了……用袖子抹一把脸，转眼间就有新的一层泪水涌出来，源源不断的委屈从心底涌出来…… 看见钟尘，竟然更是难以自控。 他忽然轻轻将她抱住，带着淡淡香气的体温在暗夜里将她围裹……她像遇热融化的冰，哭的更是委屈，眼泪无声，一手攥住他的衣襟。 “我做错了吗？” 她哽咽地问，声音也是软的，曾有的坚硬已经被现实消融。 “我做错什么了？” 钟尘轻轻揉了揉她的背，像在安稳一只受了惊吓，毛竖起来的猫。 “这不是你现在该考虑的问题。” 他的声音比记忆里的温柔。 程雪歌一怔，抬起头看他……眨了眨眼睛，残留的水雾蒸腾在夜色里。 ……他的脸清晰起来了。 “你别忘了，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洛杉矶温差大，因为他怀里的温暖，她才感觉到空气里夜晚的凉意。钟尘穿了件休闲衬衫，沾染了大片她的泪水，他抬起袖子帮她擦脸，动作细致又轻柔。 “托福考试还有二十天，你先通过考试，再去思考别的问题。” 钟尘拉起程雪歌的手，走向停在路边的车。 路虎台阶很高，钟尘帮她打开副驾驶的门，轻拿轻放地扶她上去。 “……我们去哪？”程雪歌仰头看他。 钟尘身后是一轮铜盘样的，规整圆润的月亮，像电影里的道具。 “你相信我吗？” 他手臂搭着车框，露出与那雪白明月同样颜色的微笑。 程雪歌怔了怔。 在他雪亮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这二十天我来帮你规划。” 钟尘关上车门，那厚重沉稳的声音，将冰冷的夜风，和外界的一切纷扰隔离在了车外。 “啊……”程雪歌忽然想起什么。 “怎么了？” “我的手机和包还在餐厅里……” 她连衣服都没换，两手空空就跑出来。 “那正好。”钟尘发动车子，唇角轻微扬起。 “你不需要手机。你只需要我。” 2。 江瀚坤坐在飞机上，正在犹豫要不要给程雪歌发第十七条微信。 ……她一直都没有回复他。 美国航空的头等舱是半圆形的，像是科幻片里的太空舱，江瀚坤有些烦躁地放下手机，把笔记本拿出来。 他想，程雪歌一定已经知道一切，生他的气了。 麻烦都是他惹出来的。 ……其实如果早知道会闹成这样，他那天就会忍住冲动，不去亲吻熟睡了的程雪歌。 她那天熬了一夜，在他车上毫无防备地睡着了……收敛了往日骨子的倔强和隐藏的杀气，他很想把她抱在怀里，揉一揉她的头发，但是又不敢惊动她。 说起来奇怪，他喜欢的就是她柔弱外表下的倔强和杀气，可是也因为如此……他好像又有些怕她。 江瀚坤打开微博，无数条私信跳出来，粉丝们以各种各样的语气劝他，安慰他—— 一时冲动没什么的，但是不要耽误自己的前途。 他年纪还小，喜欢比自己大的女生很正常，但也都是一时的。 她们会一直支持他的，因为他是她们的阳光和空气。程雪歌根本不值一提，这次风波也不会影响她们对他的爱意。 江瀚坤拍了一张自拍，随便修了修，然后亲手写了段微博文案。 “我一共亲了你三次。 第一次我很怕你会醒来…… 第二次，我却希望你睁开眼睛，看到我……明白我的心意。 那我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第三次我想，如果你还是没醒……那么我就……以后再说吧。 能做朋友也挺好的。 ……以后还可以送你回家，还可以让你坐在我身边…… 可以用低稿费让你帮我写好歌。 然后在你睡着的时候，多看你一会儿。” 江瀚坤一口气写完这条微博，又重新看了一遍，觉得有点长。但是他仍然有很多话要说。 ……他就做不到像程雪歌那样，用区区几个字的歌词，写出那么复杂又耐人寻味的故事。 所以他喜欢程雪歌，不是因为她年纪大，能照顾自己，而是因为他感受到她歌里缠绵的心事……他很想变成那个她喜欢的人。 飞机已经飞行了一段时间，江瀚坤有些头晕。 这时空姐送来红酒，他一口气喝了一杯，血气上涌，然后按下了发送键。 这条微博发出去，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对程雪歌的感情。 虽然不知道事态接下来会如何发展……但是他心里涌出一种满足感。 也许接下来，他会被经纪公司雪藏，被粉丝们放弃……也有可能，程雪歌会接受他，跟他在一起？ 江瀚坤看了眼手机，程雪歌还是没有回复他。 第十六章 做我女朋友吧（13） 1。 钟尘车里响着英文广播，宽敞熏暖，仿佛是个世外桃源。 程雪歌闻到自己衣服上的油渍味……还有钟尘身上清浅弥久的淡香。 “想吃什么？” “我不饿。” 程雪歌虽然还是蔫蔫的，但车里的氛围和钟尘身上的气息已经让她镇静下来。 这时钟尘电话响了，是国内打来的，没存的号码。 手机跟车里的蓝牙相连。 电话接通之后，车里的广播就自动停止，换成电话里的声音。 “喂？阿尘……你睡了吗？” 听得出，方汀的声音小心翼翼的。 “好多天了，我找不到你……我知道你很忙，万不得已才打电话来的……” 钟尘顿了顿，说，“出什么事了？” “你知道江瀚坤的事吗？他跟程雪歌的事在国内闹的沸沸扬扬，还有人挖出你跟程雪歌以前的合影……是国内游客去年不经意在环球影城拍照，带上了你们俩……” 程雪歌一愣，刚刚放松下来的精神又紧绷起来。 “之前也没留意，后来这事闹大了才发现，先是发到朋友圈里，结果被人贴到网上……网上越传越离谱，先是说你们一起去过洛杉矶，还是度蜜月去了，说程雪歌脚踏两只船，还在洛杉矶医院里流产过……” 程雪歌听着听着，心又悬起来，忽然有些茫然，侧头看向钟尘。 钟尘单手握着方向盘，沉稳地目视前方，另一只手过来，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然后呢？”他问方汀。 “我想，这事恐怕会损害你的声誉……你要不要回国跟大众解释一下？” “首先，这件事即便是真的，也是我的私事，与其他人无关。因为不需要解释。” 他拍了拍程雪歌的手。 她的手很凉。在他温暖手掌的覆盖下，才逐渐回暖。 “然后，麻烦你帮我转告叶长青，我说要在北美筹建赛区的事，希望他尽快落实。细节上的事他来处理就好，这几天我很忙，没有特别重要的事，让他不要联系我了。” 即使隔着电波，也能感觉到方汀重重一愣。 “什么？你要在北美筹建赛区？可是现在全国三强都有了，就剩最后一场比赛，分出冠亚季军的名次了……” “全国三强，是指国内的；海外华人也应该参与进来。麻烦你转告他，谢谢。” 程雪歌听他跟方汀说话时，语气疏远又客气，不知为何，心里稍微舒坦了些。 “阿尘……你好久没回国了，是在躲着我吗？” 方汀沉默了片刻，换了失落而撒娇的语气。 “你在哪儿？我最近有几天假期……我想去找你，可以吗？” 方汀知道钟尘心软，要想绝处逢生，就得完全放下身段，不给他压力，让他觉得对自己有愧疚。 ……要是没有半路杀出来的程雪歌，钟尘不近女色，迟早都是自己的。可是他现在竟然要弄什么北美赛区？摆明了是为了程雪歌。 程雪歌却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她全心全意在跟自己脑子里飘来飘去的那些辱骂她的话搏斗。 她也想集中精神准备考试，可是那些话，毕竟骂的是她和她的祖宗十八代，各种滋味，其他人根本无从体会。 钟尘的声音果然温和了一些，他觉得有些对不起方汀。 “这几天我很忙……以后再说吧。” “那……你能跟我说声晚安吗？” 方汀的声音带有明显的哭腔，连程雪歌脑海中都蹦出来，她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将落未落的模样。 “晚安。” 他的声音好温柔。 方汀又高兴起来，“晚安，你忙完了叫我！” 钟尘挂断了电话。 程雪歌像是一口长气没喘出来，堵在心里，轻轻挪开钟尘的手。 钟尘感觉到她气场的变化，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收音机被电话打断了，他就点了一下播放器。 两个人坐在车里，狭小的空间是最能放大幸福感和尴尬的时刻。 ……流淌出的旋律中，竟是程雪歌的声音。 那首《寻找李炎》的前奏，她自己都很久没听过了。 没想到这首歌他还放在车里。 程雪歌怔了怔，这时车窗外是一片漂亮的橘色灯光，车子在往山上开，这片住宅区静谧又温馨。 虽然时不时会有山火，但是程雪歌知道，洛杉矶山上的房子大多都是豪宅。 车子很快驶入一座纯白色的院落，四周中着葱郁的草木。小楼有三层半高，风格很现代，影影绰绰的玻璃墙和灯光将这楼宇映照得仿佛空中楼阁，一层是方形的无边游泳池，水光粼粼下的灯光是白色的，又像是迪斯尼动画片里的冰雪城堡。 钟尘停好车子，帮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这里是……你家？” 程雪歌下了车，仰头望着那白色的小楼，这是好莱坞电影里才有的地方。 ……因为这里就是好莱坞。 “如果你按我说的做，我保证你能通过托福考试。” 程雪歌一愣，“怎么做？” “接下来的二十天，你住在这里，不要出去，也不要上网。” 他拉起程雪歌的手，带着她走进小楼。 与外面幽暗的灯光不同，楼里却是一片明亮，家具和装潢既带有美国老宅的舒适感，又有东方人这几年推崇的简约和冷淡感。 钟尘带着程雪歌走到楼顶。 半山腰豪宅的价格与美景可见度成正比。 程雪歌跟在钟尘身后走到露台，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冰凉而不寒冷的风，将她心里的阴霾卷走了一些。 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洛杉矶的灯火，像是把漫天星子抓了一把，扔到了脚下。 “你每天至少要学习十小时，不要去想别的事情。累了，就到这里来看风景。” 钟尘把她推到露台最外缘，四周是玻璃围栏。院子里种了些花，风里有淡淡的青草香。 程雪歌心里仿佛生出很多个犹疑和困惑……又仿佛内心深处全都有答案。到了嘴边，就一句也问不出来了。 她回头看着钟尘，“……那你呢？” “我偶尔要飞回纽约，在洛杉矶也有项目要谈。但是一忙完我就回来陪你。” 他顿了顿，又说，“复习资料给你准备了一些，你先试试程度。其实托福考试很简单的，我教你方法，拿满分也不是难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不自觉地浮起一丝傲气……跟此刻天地间的灯火一样，让她心旷神怡。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删过你的微信，你不记仇吗？” 他这么骄傲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在她这个失败者身上花时间呢？ 她怕自己会让他失望。 “这不是你现在要考虑的问题。” 他把刚见面时的话又说了一遍。 “专心准备考试，然后一切都会有答案。” 第十六章 做我女朋友吧（14） 1。 二楼小客厅有个宽敞的书桌，正对着阳台上的落地窗。上面有台电脑，还有一个白色的打印机。 程雪歌每天日升而起，日落而息，也戒掉了手机，不知不觉皮肤也变好了。 此时落地窗外日光正好，程雪歌刚做完一套模拟题，揉了揉眼睛，正打算估算分数…… 这时身后响起他的声音。 “要我帮你算成绩吗？” 这房子太大了。钟尘的房间在一楼，有时候她睡着了，他什么时候出去她并不知道。 “好啊。”她的目光一时离不开他。 他穿了件灰色西装，此时脱掉外套，衬衫是白色的，领口处有格子条纹。 程雪歌放下打印出来的模拟题，在贴在桌上的大表格上打了个对号。 钟尘松开衬衫袖子，走到程雪歌身边坐下，对照答案帮她算分数。 “你做的表格超好用！”阳光照在他们身上，金色轻纱笼罩，一瞬间仿佛时光凝滞。 她由衷地说，“我按照这表格上的步骤复习，感觉效率比以前提高了好多。” 钟尘轻轻嗯了一声，凝神看着试题。 他专注起来的时候，眉心会微微蹙起，纤长的睫毛在金色薄雾中仿佛烟尘四起。 程雪歌支着下巴看他，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好像在梦里出现过。有说不出来的熟悉之感。 日光熏暖，她像沉浸到一池温暖的水里，想就这样看着他……想这个时刻能够再久一点。 可是钟尘效率很高，很快就算好了分数，差不多是程雪歌自己算成绩所需时间的一半。 “你进步很快，可以过线了，接下来你只需要巩固住这语感，尽量发挥就可以了。” 程雪歌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像一朵向日葵向着钟尘，指着那张表格，“我才完成了计划的四分之一，不知不觉就及格了，真的太神奇了！你要是肯开班授课，肯定能把很多学渣送进常春藤！” “你基础还可以的，学的也快。你不是学渣。” 钟尘回答地十分认真。 他给她制定了一个表格，把学习步骤细化，以三小时为单位，听力，写作，阅读理解分别要做哪些题，看哪些资料，要取得什么效果……都简明扼要地写了下来，程雪歌每完成一件，就在格子里打个对号，不知不觉成绩就提升了。 “这是我根据你做第一套模拟题的情况，按照你的基础制定的，太费神了，所以这个生意我暂时不会考虑。” 钟尘一笑，被程雪歌双眼放光地这样瞧着，既是骄傲，又有些不好意思，感觉皮肤表层微微发热，就解开了领口的第一颗纽扣。 “今天休息一下吧，我带你出去吃饭？” “我做大餐给你吃吧！表示感谢！” 程雪歌兴致勃勃地走向厨房。 2。 厨房里设备齐全，平时偶尔会有中国阿姨过来打扫做饭，所以基本的食材都有。程雪歌第一次在这么漂亮的厨房里做饭，简直有些享受了，觉得自己在做的是艺术品。 “香吗？” 程雪歌做了她最拿手的红烧肉，拿给钟尘炫耀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做好了四盘西餐—— 两盘热的，两盘冷的，摆盘精美，这才是艺术品。 “你还会做饭？” 程雪歌眼珠都快掉出来，“你该不会是趁我不注意，跑去米其林餐厅买的吧？” 钟尘盯着自己的作品，神情有些挑剔，“我在youtube上学的，感觉刀工和配色还差一点儿，需要练习。” “你不但可以当辅导老师……还可以当大厨呢。”程雪歌惊喜又沮丧。 ……想为钟尘做点什么还是真难啊。 因为他是真的很聪明，自己什么都能做的很好。 钟尘倒是对自己的作品不是很满意，转身又去做蔬菜奶昔。 程雪歌就翻出桌布，蜡烛和红酒，给钟尘做的菜品应有的仪式感。 忙完这一切已经是日暮时分，落地窗外是瑰丽的夕阳。 也许是因为偶尔会地震海啸的缘故，洛杉矶除了downtown（市中心）之外没有太高的楼宇。 因此洛杉矶的天空好像很低……仿佛触手可及。就像曾经像梦一样遥远的好莱坞，如今距离自己也不过半小时的车程，隔着几个街区。 夕阳金红色的光芒，像是金色颜料晕染在一汪水中，倒挂在天上。 程雪歌看到钟尘已经把衬衫扣子扣起来了，就跑上楼换了条裙子，此时二人坐在明亮的餐桌上，落地窗外是倒映着夕阳的无边游泳池。 “你为什么……好像有点紧张？” 钟尘瞧着正襟危坐的程雪歌，有些不解，“怎么了？你觉得吃饭占了你的复习时间？” “不是……”程雪歌觉得钟尘真是太可怕了，跟他近距离相处，如果他注意力在你身上，根本一丝情绪波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是觉得，我应该穿件晚礼服，好好化个妆，才配得上你……和这顿饭。” 原来就算与世隔绝……在钟尘面前，内心的自卑和不安还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因为他是个那么好的人，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系上衬衫纽扣就可以去参加晚宴，带上围裙又能做出比餐厅更专业更美味的菜肴。 钟尘怔住片刻，抬手把胸前的衬衫扣子解开，微微露出锁骨。 ……显得肩膀更宽，腰也更细，是完美的倒三角形。他站起来走向程雪歌，帮她挪开椅子，然后忽然揉了揉她的头发。 程雪歌一愣，一回头就看到钟尘的笑容，那么接近，那么温和……他故意把她的头发弄乱。 “跟我吃饭不用这么正式，有没有仪式感都没关系……放松点。” 他一手一个拿起盘子，端到电视机前的地板上。 “边看电影边吃吧，我们都换上睡衣吧，什么舒服就穿什么。” 程雪歌忽然明白了他的用心，一时之间有些感动。 两个人之间，最难的，其实是面对面的，让所有优点和缺点都无所遁形的相处。他不需要说破，却感受到了她的情绪，用实际行动让她放松下来。 “你想看什么电影？” “下饭的。” “《加菲猫》怎么样？” “好！” 他擅长在短时间内做出决策，并执行它。 程雪歌刚把饮料端过来，钟尘已经弄好了电影投屏，点好蜡烛，然后按了墙上的一个按钮。 遮光的落地窗帘自动并拢，很快将玻璃墙外的夕阳隔绝在室外。 房间里昏暗下来，地板上的香薰蜡烛微光摇曳，照亮精致的菜肴。 “我做的红烧肉好吃吗？” 在黑暗中，穿着睡衣窝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她整个人放松下来。 “好吃。”他叉了一块三文鱼送到她嘴边，“我做的呢？” 朦胧的光线中，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眸光像烛火一样明亮。 真的很好吃。不但看起来是米其林水平，吃起来更是。 可是程雪歌没有再夸他，而是由衷地叹了口气。 “将来能够嫁给你的女生……一定是上辈子拯救过银河系的。” “我不会娶外星人的。” 钟尘一本正经地回答，将嘴里的食物细嚼慢咽，吞下去，慢条斯理又说，“她也不需要是个女英雄。” “那你对她有什么要求呢？” 《加菲猫》确实是个下饭电影。 程雪歌填饱肚子，黑暗中仿佛胆子也大起来了。 “……会写歌，会做红烧肉，能通过托福考试就可以了。” 钟尘盯着电视机的大屏幕，声音仿佛低沉了一些。 “我希望她在我身边能够开心，而不是感到痛苦。” 程雪歌忽然感觉到呼吸困难……像有什么东西压到了胸口。 钟尘也放下手里的银餐具，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机。 “看完《加菲猫》……你愿意再跟我一起看个恐怖片吗？” 程雪歌极力调整呼吸，但还是因为紧张而动了动喉咙。 钟尘侧过头来看着她，烛光下他的侧脸轮廓清晰。 “一起看恐怖片的话……你会主动抱我吗？” 第十六章 做我女朋友吧（15） 1。 程雪歌感觉到自己肾上腺素飙升…… 心跳加快，周身的皮肤表层很快渗出薄薄的一层汗珠，她转身去拿遥控器，胡乱选了一个恐怖片。 “这个你看过吗？” “看过。”他去拿了两瓶果汁回来，帮程雪歌拧开盖子。 “不过我可以陪你再看一遍。” 她听了这话，又是一阵心跳，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装出很认真的样子，“你竟然有时间看恐怖片？” “跟你说个秘密。”钟尘凑到她耳边，“在某些重大会议和决策之前，我也会感到紧张…… 减压的方法就是看恐怖片。” 一片幽暗中，他离得她这样近，呼吸像绒毛一样轻轻刮过她的皮肤…… 像蝴蝶的翅膀，到了心里就变成一阵龙卷风。 他也会紧张，他也会做普通人做的事……他现在就近在咫尺，一伸手，就可以碰触到他的血肉之躯。 “还是换一个你也没看过的恐怖片吧……” 她又去拿遥控器，忽然一阵怪声，屏幕上出现一张恐怖的脸。 音响是环绕立体声，大屏幕上视觉震撼强烈，她是真的吓了一跳，冷不防把遥控器都扔了出去…… 程雪歌缩回到方才的座位上，闭上眼睛，“我们还是看喜剧爱情片吧！这个太吓人了……我经常自己在家，我不敢看。” 虽然闭着眼睛，她感觉到钟尘正在看着自己，忽然探身过来，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忽然之间……方才受到的惊吓烟消云散，她睁开眼睛，看到钟尘因为接近自己，而被放大了的乌黑双眸。 “你闭上眼睛……是想让我亲你的意思吗？” 程雪歌一愣，钟尘看着她的嘴唇，又说，“我看有些资料上是这样写的。” “你该不会是上网乱看了什么‘如何跟女生相处’之类的话题吧？” “还有一些畅销书……以及关于你星座血型的分析。” 钟尘一本正经的，一双幽深双眸在黑暗中如星光般璀璨。 程雪歌忍不住笑了，呼吸依然起伏如山峦。 “别跟那些人学坏了。” 她扬起唇角，虽然黑暗遮住了她脸上的红晕，朦胧的轮廓也浮现出涟漪般的笑意，“你经常在网上搜女孩子的星座和血型分析吗？” “只搜过你的。在你删掉我的微信之后。” 四目相对，他的呼吸好像也急促起来。 “现在……是我自己想吻你，可以吗？” “哪有人这么问的？简直送分题……” 他还是不了解女生的心思啊，但她的心还是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然而程雪歌还没想好该怎么办，钟尘的气息已经将她包围，轻轻吻上她的嘴唇。 ……好久没有接吻了啊。 他的嘴唇十分柔软，头发和剃须水的香味仿佛发酵的陈酿，让人迷醉，仿佛陷入一片芳香的沼泽，整个人不断下坠…… 她忽然全身发软，像过了水的面条，毫无支撑之力，伸手扶住他的肩膀，骨骼的坚硬透过皮肤的热度，触手生温，她的呼吸更加失控。 钟尘微调了姿势，将她抵在沙发上，这个吻也逐渐失控…… 双方都在探索着，想在黑暗深处找到光明……找到对方心里的自己。钟尘向来冷静自持，很少有这样的冲动……她在黑暗中格外温热柔软，他加重了力道，像是想把她揉碎了熔到自己怀里。 程雪歌脑子里一片空白，像在汪洋大海中被拍到礁石上的一条美人鱼……他是自己心爱的王子，就算失去双腿也要奋不顾身。 电视还没关，忽然间又一声怪响。 恐怖片迎来第二个高潮，程雪歌也忽然清醒过来。 她往后缩了缩，轻轻将他推开，“钟尘……别这样。” 钟尘向来尊重女生，见她稍有抗拒，立刻就退开了，呼吸还在起伏，一双黑眸很快清晰下来。 他松开程雪歌，站起身，关掉电视机，按了一个开关。 窗帘自动拉开，整栋房子里的灯都亮起来。 顷刻间室内明亮如白昼。 院子里的无边游泳池像一块蓝宝石，四周的白色灯柱像蓝宝石外镶嵌了一圈碎钻。 他走到她身边，朝她伸出手。 程雪歌怔了怔，将手放到他的掌心。 钟尘手上加力，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做我女朋友吧。 钟尘拉着她的手，低着头，在明亮的光线下看着她潮红色尚未褪尽的脸。 “把我微信加回来吧。” 他低头亲吻她头顶的发丝。 “以后我惹你生气了，自己不知道，你就再删掉我……然后我就跟你认错，哄你开心，等到你消气了，再把我加回来。” 程雪歌的目光正好直视他的胸口，因为方才的拥抱和亲吻，她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可是只限于在这栋房子里。封闭的空间，能让人忘记现实。 一旦离开了这栋房子……他们就会回到各自不同的世界里。 第十六章 做我女朋友吧（16） 1。 “其实……你喜欢我什么呢？” 程雪歌后退了一步，仰头看着钟尘的脸。 在如此明亮的光线下，他的脸依然白皙细致，毫无瑕疵。 “喜欢听你唱歌，也喜欢你写的歌词。” “很多人唱歌好听……也有很多人会写歌啊。” “那可能是你命好吧。” 钟尘很少笑，大部分时候，脸上都没什么表情。此刻也是一本正经。 程雪歌有点想笑，但又笑不出来，表情莫可名状了片刻。 “等我考完试再答复你吧。” 她怕再留下来，会像刚才那样把持不住自己，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 “早点睡吧，为了报答你的晚餐，明天我给你做早饭。” 程雪歌走上楼梯，大约才走了四五级台阶，钟尘忽然追上来，自后拉住她的手。 现代简约风的楼梯雪亮一片，钟尘身后是庭院里宝石似的游泳池。 “我去帮你放洗澡水。” 她整个人又僵了僵。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他，他已经走到她前面。 依然拉着她的手，牵引着她走完剩下的台阶。 “什么？……洗澡水？” 程雪歌被钟尘拉着手走进卧室，背上又出了一层虚汗。 一张king size的大床摆在正中，她的想象力一瞬间如脱缰的野马……要是他把她扔到床上怎么办？ 要是他……把刚才没做完的事继续下去怎么办？ 她也喜欢他。她抵御得住吗？程雪歌正在胡思乱想，钟尘忽然松开她的手，走到浴室里打开水龙头，调好水温。 他竟然真是来放洗澡水的。 然后钟尘又走向衣帽间的壁橱，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这个壁橱程雪歌从来没有打开过，她衣服不多，一排都没挂满。衣帽间里空荡荡的，此时她就有些傻呆呆地站在门口。 眼看钟尘从壁橱里翻出来一个星星形状的纸盒子，他打开盖子，一阵香气扑面而来，里面是各种颜色的球，以及星星形状的肥皂似的东西。 “你要bubble吗？” 程雪歌猛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泡泡。” 她没明白他的意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这个词从他口中而出，说不出的软萌温柔……像有柔软的草在挠着心窝。 钟尘拿出一个蓝色的球，上面夹杂着几条粉色和黄色，很漂亮。 “那就用这个吧。” 他拉着程雪歌走到浴缸旁边，把那蓝色的球放进水里。 钟尘不管做什么都很专注。看着浴缸里的水，不时伸手试探水温。 她瞧着他的侧脸，还是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这里是浴室，狭小的空间里热气蒸腾。他们曾在浴室里结过吻的…… 那时是在上海，她还在送外卖，还没写出那首《寻找李炎》，也没有后来复杂婉转的经历…… 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顷刻间，蓝球遇水就开始冒泡，像个小炮弹似的，一边在水里来回游走，一边像蒸汽机似的扩散出颜料，很快将浴缸里的水搅得天翻地覆。 “这个东西我好像在商店里见过，但不知道是怎么用的。” 程雪歌觉得新奇，睁大了眼睛。瑰丽的颜色在雪白的浴缸里翻腾，像被打翻的水彩。 “听说女孩子都会喜欢，我就去买了一些。” 他露出温柔的神色。热水源源不断地注入浴缸，满溢的热水化成水蒸气，她体温上升，他的脸也隔着雾气，模糊如一团花影。 “这一颗叫做璀璨星河。” 钟尘看向浴缸，眼眸里倒映出深深浅浅的蓝色……如深邃夜空中闪烁着瑰丽银色的璀璨星河。 程雪歌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一时有些惊住了。 “好美……”她眸子里也浮现出星河般的颜色。 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这也是钟尘又为她人生打开的一扇窗。 她从来没有生活得这样精致。如果不是他，她也不会拥有自己的一片星河。 ……星河里散发出幽淡的香气，隔着雾气，她胆子也大了，放肆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钟尘点燃浴缸四周的香薰蜡烛，又帮她拿了一瓶纯净水。 “晚安。” 他转身便要走了。 “等一下……” 这一次，是她自后拉住他的手。 她手上有潮热的蒸汽，跟掌心渗出的汗珠一起，腻住他的皮肤。 “你还是别对我这么好吧……” 程雪歌自后抱住钟尘，额头抵在他背上。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你。” 钟尘怔了怔，唇角扬起，笑容绽放如星河间丝丝缕缕的流云。 他的手好热，拉紧了她箍在自己胸前的手。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钟尘猛然回转过身，将程雪歌打横抱离地面。 最终章 宠你应该不会比高数更难（1） 1。 程雪歌骤然离开地面，本能地尖叫，紧紧抱住钟尘的脖子。 原来他也会这样抿起一边唇角坏笑，将她悬在浴缸上空，发梢浸到水里……身后是热气腾腾的璀璨星河。 “你别闹了……”程雪歌又笑又怕，又像小时候被大人哄着的孩子。 透过雾气，她看着他雾气弥漫的一双黑眸。 程雪歌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无师自通地嗔道，“再闹我生气了！” 他力气很大，唇边的笑容如涟漪，在半空中将她旋了一圈，然后稳稳放回地上。 她看着他，方才惊怕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 ……他的手臂那么有力。 ……如果现在抱他，会怎么样呢？ “我出去了，你洗澡吧。” 钟尘忽然转身走了。 程雪歌怔住了片刻，内心深处依稀有些怅然若失。 浴室里的水汽越来越充沛，浴缸里那一汪水美得惊人，像是把天上的银河装了进来。 要是他在就好了。 可是然后呢？ 在瞬间的交会之后，各自轨道上的生活还是在继续。她的语言考试，校园生活……一直在为之努力的，独立自主的未来，怎么能因为霎那间燃起的心动就放弃呢？ 程雪歌脱掉已经被炽热水汽熏得潮湿的睡衣，赤脚走进浴缸…… 仿佛踏进一望无际的璀璨星河。 淡香弥漫的热气很快浸透她的皮肤……这一切都像是个梦。 爱情是人类本能的向往。 能遇到一个喜欢的人，离他这么近……已经是件幸运的事。 程雪歌闭上眼睛，此时此刻，水中的香气仿佛沁入鼻息，直抵心底。 喜欢一个人，也可以点到即止。 今晚她会睡个好觉。明天醒了，要继续按计划表准备考试。 ……通过考试，完成学业，做喜欢的工作，才是完整的自己。 2。 钟尘刚一回到房间，就径自走进了浴室。 这时叮咚一声，是微信的提示音。钟尘刚刚打开莲蓬头，又急忙关上了，皮肤上布满了冰凉的水滴，他擦了下手，拿起手机。 不是程雪歌。 她的对话框是置顶的。 他到底在期盼什么呢？ 钟尘怔了怔，打开未读微信，是方汀。 “我终于写了属于自己的第一首歌，很想唱给你听。把地址发给我好吗？放假了，不管多远，我去看你。” 钟尘经过短暂地思考，回复了她。 “我有喜欢的人了。” 3。 程雪歌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这种浴缸。 小时候跟后妈住在一起，家里没钱，连洗澡都要去大众浴池。后来跟苑青颖在一起，有了自己的小家，但因为还没结婚，尚未入住新房。她从来不知道泡澡还可以这么享受，更没见过什么璀璨星河。 浴缸旁边的小台子上放着一个音响，程雪歌打开开关，流淌出来的旋律竟是她自己的歌。 ……这一切都像是个梦。 她闭上眼睛，希望晚一点醒。 4。 程雪歌睁开眼睛，竟然看到钟尘的侧脸。 ……一定是梦。她又闭上眼睛。 可是这一切未免也太真实了。他的体温，他规律沉稳的呼吸，都在她醒来之后，透过每一个毛孔，清晰地感受到了。 程雪歌再次睁开眼睛。 钟尘躺在她身边，穿着睡衣，正在聚精会神地看ipad。 她怔怔地看着他。 是的，没错，他此刻就躺在自己身边。 程雪歌腾一下坐起来。 ……自己身上穿着钟尘的睡衣。 钟尘这才发现程雪歌已经醒了，眼中本能溢出的是温柔和关切。 “你觉得怎么样？还头晕吗？” 程雪歌怔了怔，又用被子围裹住自己。 被子干燥松软，被罩是丝质的，在皮肤上十分舒服，她说—— “昨晚……发生什么了……吗？” 这句后说到最后，她竟然毫无底气了。 可是心底又像有一种隐秘的，说不出的欢喜，喷泉似的涌出来。 她不敢做的事，未必是不想。 想到这里，她脸色通红，只想尽快得到答案。 “我为什么会在你床上？” 最终章 宠你应该不会比高数更难（2） 1。 钟尘放下ipad，从床头柜上拿了一瓶纯净水，拧开盖子递给程雪歌。 “我怕你睡前忘记熄蜡烛……结果发现你在浴缸里睡着了。” 程雪歌正感到口渴，伸手把那瓶水接过来，看到陌生睡衣的一截袖子，是丝质的格子…… 自己身上穿的事钟尘的睡衣，程雪歌的脸一下子红了……大抵跟在浴缸里睡着时一样。 “然后我就抱你出来……帮你擦干，换上睡衣。” 他说的很详细。 “好了我知道了。” 她的脸更红，双手捧着纯净水，一口气喝掉大半瓶。 “看来你太累的时候不能泡澡。太危险了。” 钟尘郑重地看着程雪歌。 “你答应我，以后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不能独自使用浴缸。” 他穿这一套白色的丝质睡衣，跟程雪歌身上这套是同样的款式。 她睡的这一觉天昏地暗，都不知道现在外面是天黑还是天亮。可是钟尘的眼睛依然那么明亮，让她想起浴缸里温暖的璀璨星河。 “我以后会小心的。”程雪歌温柔地回望着他。 她由衷的信任这个男人，她知道他一定是为她好的，此时此刻，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在这张柔软的大床上，她内心深处也有隐秘的冲动，想靠近他，抱住他…… 想感受他的体温和骨骼，想如倦鸟归林，有枝可依。 ……然而跟身体上的冲动相比，更可怕的是这种想法。她怕一伸手，抱住他，就不想再松开。 真正不能重蹈覆辙的，并不是重新爱上一个男人……而是忍不住又把他当成心里寄托，慢慢地失去自己。 程雪歌正在胡思乱想，钟尘看了她片刻，问，“你生气了？” “没有。”她下意识地回答，“我谢谢你还来不及。” 钟尘又怔了怔，仿佛一池春水风中荡漾，唇边含了一抹笑意，忽然朝她伸出手去。 “过来。” 程雪歌方才还在心里警告自己，万万不能重蹈覆辙，失去自己……可是看到他的手……她心里很快又有了答案。 人生中的很多时刻，独一无二，只此一次。 如果因为害怕，就错过美好的瞬间……就永远失去了这个时刻。 也许她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也许她只是被他的黑眸蛊惑…… 程雪歌把自己的手放进他手里。 ……他的掌心好暖。 钟尘手上忽然一加力，就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有一件事……昨晚我就很想做……但是我想，还是等你醒了比较好。” 他们离得太近了。程雪歌闻到他身上独特的体香。淡而温暖，让人浑身松软。 “你想……干什么？” 她一口气提不起来，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他的气息完全打乱了她的呼吸。 他低下头，双眸凝视着她的嘴唇。 “把你变成我的女人。” 然后他的吻就像暴风骤雨般扑面而来……舌尖探索进她的唇齿。 她的身体像被璀璨星河泡得芳香松软……完全靠他手臂的力量支撑着，她攥住他的睡衣，丝质的料子冰凉滑腻……身下的床垫柔软如云朵，他把她压在身下，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最终章 宠你应该不会比高数更难（3） 1。 一瞬间，程雪歌心里闪过许多漫无边际的念头。 她心里的犹豫，挣扎，并不只是因为在爱情上要不要接受钟尘。 ……自古以来，屈从欲望的女人，通常被称为浪荡，而男人则被称作风流。女人的欲望，越是在古旧的思想体系里，越是不被允许的。直到今天，女人犯错仍是不可原谅，男人犯错则是轻飘飘的一句“男人都那样，日子还得过。” 程雪歌以前身在其中，温水煮青蛙，竟然还想着原谅苑青颖。电光火石之间，她心里想，不管男人身高体重，有没有钱，最重要的是他发自内心地尊重你。 钟尘，就是她见过的，最温柔，也最懂得尊重女生的人。千百个念头瞬间如烟花般在脑海中掠过。也许这是在给自己找理由么？她喜欢他，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喜欢。她不想再说谎了。 程雪歌伸手环住钟尘的脖颈，他身上的气息让她贪婪，沉醉……她回应着他的吻，这一刻对他体温的眷恋让她战胜内心的胆怯。 她去吻他的耳朵，钟尘身体一震，紧接着更急迫地回应她。房间里气温骤升，满室旖旎，程雪歌想，就算是万丈深渊，她也愿意跌落下坠……因为她喜欢，因为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这时，楼下的门铃忽然响起来。 一下，两下……紧接着按铃的人就不松手了。门铃持续地响起来。 二人停下动作，对视了片刻，钟尘只好松开程雪歌，双手捧起她的额头，安抚似的亲吻了一下。 “等我。” 钟尘下床，理了理睡衣，披上浴袍往楼下走。 程雪歌忽然浑身无力，瘫在柔软的大床上，仿佛陷入天上的云朵……身体和心，都在缓缓地回归地面。 2。 富人区治安很好，几乎夜不闭户，敲门的不是推销员就是送快递的。 钟尘打开房门，整个人一怔。 万没想到，却是方汀。她身后下起细雨，手上提着一个行李箱。 洛杉矶的雨总是像雾气一样，轻柔地飘落进游泳池里，水花微小轻盈。方汀看到钟尘，眼睛像灯光一样亮起。 “阿尘……” 方汀有些感慨万千似的，“这地址是钟亦给我的，她也不确定你是不是在这里……我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真能找到你……” 这时程雪歌从楼梯上下来，扬起声音问，“是我在网上买的书吗？需要我本人签收吗？” 方汀听见程雪歌的声音，脸色一变。 程雪歌走到门口，看到方汀，也是一怔。 她此时衣衫不整，脸色潮红，身上的睡衣松松垮垮，显然是钟尘的。 方汀一时乱了阵脚，“你们……” 方汀暗暗咬牙，深吸一口气，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钟尘回头看一眼程雪歌，她光着脚就下来了。 他就把睡袍脱下来给她，“别着凉了。” 程雪歌裹着他的厚睡袍，依稀觉得安全了些。跟方汀面对面实在是有些尴尬，她就躲到他身后。 方汀声音很不自然，显然是强压着情绪。 “阿尘，你不请我进去吗？” 程雪歌一愣，心里又想，方汀怎么会这时候来……难道是自己跟钟尘真的没缘分？ “我的护照丢了，住不了酒店。” 方汀上前一步，把行李箱甩进门里。 “这么大的房子，你不会不收留我吧？” 最终章 宠你应该不会比高数更难（4） 1。 “等一下。” 钟尘站在门口没动，转头看向程雪歌。 “你也住在这房子里，你怎么看？” 程雪歌紧了紧身上的厚丝绒睡袍，看一眼站在洛杉矶绒毛细雨中，一脸来者不善的方汀。 她的眼睛已经全好了。 “雪歌，你人这么好，应该不会不答应吧？” 方汀比从前更会打扮，气质也更好了，此刻她微笑明朗，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过去的恩怨。 “这房子是钟尘的，你们孤男寡女的，单独住在一起也不方便啊。你算是他什么人呢？租客？朋友，还是秘密情人？传出去了对钟尘不好。” 程雪歌站在钟尘身后，闻到他身上独有的气息……这气息方才还沁在心肺里。门外飘进细雨，格外清新。 她从钟尘身后走出来，清了清嗓子，说，“我不欢迎你。” 方汀明显错愕，钟尘也微有惊讶。 程雪歌往钟尘身边靠了靠。 “我不希望她住进来。可以吗？” 方汀脸上的错愕已经转化成怒火，可是下一个瞬间又用惯常的楚楚可人掩盖住了。 “雪歌，我护照丢了，英文不好，又不会开车。……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方汀又用哀求的神色看向钟尘，“阿尘，雪歌可能对我有什么误会。我不怪她。但是我们俩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一定不会这样对我的。” 钟尘的一双黑眸里仿佛也飘起微蒙细雨，一瞬间也有些为难，然而转瞬之间已经作出决断。 “抱歉，方汀。” 他把方汀的行李箱提起来，轻轻放回到门口。 “我跟我女朋友二人世界……她不喜欢的话，你不太方便住下。” 钟尘拿出手机。 “公司在圣盖博附近还有一处公寓，我叫司机送你过去。” 方汀定定地望着钟尘，两行泪水无声地滚落。 “不用了。” 她落败了，这是最后拼死一搏。 方汀一边哭，一边弯腰拾起行李箱的把手，转身下了台阶。 “我不打扰你们了，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方汀走得很慢，背影娇弱悲凉。 程雪歌盯着钟尘的侧脸。 “你要是心软了，我也可以理解。” 她倚着门框，看着碧蓝的游泳池上水雾弥漫，涟漪四起。 “大不了我搬出去。反正没几天就要考试了。” 钟尘板着脸，凑近了她，“你是在威胁我吗？” “……可能是吧。” 程雪歌抿起嘴唇，胸腔里是从未有过的通透爽朗。 “原来说‘不’的感觉这么舒畅。” 她想起在西塘时候的种种过往。 方汀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不远处。 记忆里的那口恶气终于泻了出去。 钟尘板着的脸，渐渐忍不住露出笑意。 “程雪歌，你学坏了。脾气越来越硬，也越来越霸道了。” 钟尘单手撑着门框，缓缓凑近了程雪歌…… “谁让你刚才说我是你女朋友的？那我行使一下女朋友的权利，也不过分吧？” 她说完这句话，脸上就像被火烧了一样滚烫。 他的睫毛就快要碰到她的嘴唇了……那诱人的气息又铺天盖地了。 程雪歌又开始呼吸困难。 “那女朋友的义务呢？你什么时候履行义务？” 她觉得自己就要缺氧了……用力倒抽了一口气。 “现在。” 她反客为主，环住钟尘的脖子，狠狠朝他柔软的两片粉唇吻了下去。 最终章 宠你应该不会比高数更难（5） 1。 人生中有许多独一无二的时刻。 就像星辰交汇，有些人苦等千年万年，也未必就能拥有一次这样的时刻。 程雪歌喜欢钟尘皮肤里的味道，幽香馨宁，只有离得很近才能闻到。 钟尘动作有些失控，弄掉了程雪歌身上的睡袍，他才喘了口气，把她打横抱起来，走上日光下入琉璃灯盏似的透明楼梯。 想要拥有对方的心情，迫切而美妙。 不过人怎么能够拥有另一个人呢？人不是物品，人都会变的。所以就算只有这一刻也好。 钟尘抱着程雪歌走上楼梯，在墙上按了一下，正幢楼就暗下来，窗外的天空和日光都被隔离在卷帘之外。 这里成了独立的空间，只有他们二人，寂然无声，只有清晰而粗重的呼吸，将彼此的世界填满。 2。 程雪歌朦朦胧胧睁开眼睛，看见钟尘正在看ipad，一瞬间有些恍惚，依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她做了一场了无痕迹的春梦。 钟尘察觉她醒了，探身过来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饿吗？想吃什么？” 他放下ipad，过来抱她，又在她凌乱的头发亲了一下，凑到她耳边，“刚才有没有弄疼你？” 程雪歌一阵心悸，他身上的味道更清晰也更绵长，她有些不好意思，又忽然迷茫起来。 他会不会看轻自己？……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程雪歌从他怀里挣扎出来。 “我还要准备考试，先回房间了。” 她裹着毯子奔回房间，心里很乱。 可是并不后悔。 3。 程雪歌好容易才让自己投入到模拟题里，在书房做完一套阅读理解，蓦一回头，才发现钟尘不知何时坐到自己身后的沙发上，专注地回复邮件。 她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 “你忙完了？”钟尘抬起头，放下ipad，走到她身后，手搭在她肩膀上。 “我帮你算分数吧。” 他算的很快，很快对好答案，“如果能够保持这个状态，你考试没问题的。” 程雪歌点了点头，心里像有什么落了地，另一边却悬起来。 “要出去吃饭吗？”他揉了揉她的头发。 程雪歌内心深处喜欢他的肢体语言，但又觉得有些尴尬，坐着没动，看着别处。 “好啊，现在才觉得饿了。”她伸手捂着胃，一阵饥饿感袭来，瘫在椅子上。 “你今晚的体力消耗和脑力消耗都超标了……” 钟尘把程雪歌从椅子上抱起来。 “今天不许你再学习了。” 程雪歌忽然被他抱离地面，也许真是饿了，一时觉得天旋地转，紧紧搂住他的脖颈。 “订了一家日料，在马里布海滩，你喜欢吗？” 程雪歌这才发现，钟尘已经穿戴整齐，白衬衫笔挺利落，收进腰带里，露出一双韩剧里才有的长腿。 “我也要穿正装吗？” 程雪歌这样问，心里却想，他们终究还是要离开这栋与世隔绝的房子到外面去的。 “随便你啊。” 她起点低。想要站在钟尘身边，是需要默默付出更多努力的。 “我没有正装。”程雪歌即便是在自己家里，也找不到一件晚礼服之类的东西。 长这么大，从来没穿过。 “看看这几件你喜不喜欢。” 钟尘把她抱到衣帽间里，有一个角落是女生的衣物。 “之前叫人帮你准备了一些，但是不知道具体尺码，你要不要试试看？” 钟尘这才把程雪歌轻轻放到地上，仿佛她是件易碎物品。 程雪歌心里想，那种场合我没去过，不知道会不会出丑。 衣服不合身怎么办？妆容不妥帖怎么办？可是现在没有退路，默然努力，顺其自然吧。 喜欢上一个比自己优秀的人，不就是这样么。 只能暗自调整自己的步伐。也不一定能跟得上。 不过两个人是否匹配，其实是个动态的过程。 她已经走出第一步了。程雪歌什么也没说，心里茫然了片刻，表情里就隐隐透出一丝惆怅。 钟尘不了解女人，但是此时此刻，他的心思在她身上，所以能够接收到，只有两个人面对面时，才能够彼此感知到的信息。 “如果你不想去那种地方吃饭，我们可以去吃麻辣烫或者烤串。” 钟尘又把程雪歌抱起来，放在一个玻璃柜子上。 “我这人做事之前，总是瞻前顾后，想要计算清楚，想在自己能够掌控的范围内，万无一失地控制结果。” 钟尘双手撑在柜子上，把她圈在中间，身子前倾，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很多朋友觉得我活得很累。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做事之前，根本就不考虑后果。” 程雪歌专心听着，衣帽间里灯光温馨，角落里的香薰安静地散发幽香。 她想听清楚他要说的每一个字。 她想知道……亲密关系之后，他到底怎么想。 可是男女之间，有些问题是问不出答案的。你只能用心去寻找。 “爱情这件事是很难算出结果的。但是它与其他事情一样，可以趋利避害，也可以通过调整自己，来控制整个事态的发展……” 钟尘忽然对上程雪歌看着自己的目光，两只眼睛圆溜溜的，好像比做模拟题时更加专注认真。 他想，可能是自己把气氛弄得太严肃了，就靠近了她，探身过去亲了她的脸颊。 哪知程雪歌这次反应极快，忽然整个人像树熊一样缠住他，轻柔地亲吻他的脸颊，头发和嘴唇。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此刻虽然很饿，抱他的时候却很有力气，凑到他耳边，多一时的温存便是一时。 “我不需要你负责。” 她想，他可能是想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其实本来是不必说的。 “别有压力。发生任何事，我都可以对自己负责。不需要你。” 最终章 宠你应该不会比高数更难（6） 1。 “我怎么会害钟尘呢？洛杉矶我人生地不熟的，自身都难保……他和程雪歌肯定早就被人盯上了……这事真的跟我没关系！” 方汀没卸妆，眼泪落在雪片儿似的被单上，留下一圈浅浅的青黑色。 “叶长青，你帮我跟钟亦说说……她发什么脾气啊？怎么会是我做的呢？” 方汀的眼泪饱含着真挚的委屈和苦涩，拿着手机，试图说服大洋彼岸的叶长青。 “钟尘被偷拍的事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啊，是你告诉我的……狗仔队又不是我出钱养的，怎么会听我的？” 方汀一副百口莫辩的样子，“你是我老板，难道你也不相信我？还跟别人一起往我身上泼脏水？” iphonexmax的宽屏上，叶长青的表情还是充满怀疑，他沉默了片刻，问，“方汀，你什么时候回来？” “万一钟尘也误会我怎么办？这种情况我怎么回去？” “坐飞机回来。洛杉矶飞上海的机票每天都有。你尽快吧。” 叶长青态度强硬了些。 “我跟钟亦是多年的老友，钟尘的事要是曝出去，名誉扫地，我是圈里人，绝脱不了干系！还是你回来亲自跟钟亦解释吧！……再说钟尘身上系着多少员工的家庭负担和未来前途呢，这件事我必须甩锅，因为我担待不起！” 方汀顿了顿，低头擦泪，遮住自己的眉眼，再抬头时已经满脸是泪。 “叶长青，我喜欢钟尘，你知道的。你以为我看到那种视频心里会好受吗？……他跟程雪歌一男一女，在别墅里呆了三天两夜……就算不被偷拍，里面发生了什么，大家也都猜得到吧？现在你跟钟亦竟然把这件事怪在我头上？” 方汀说着说着泣不成声，“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就像被扎了一刀似的……” “你别哭了。我不是你前夫，那个叫什么李炎的……你一哭他什么都答应你，但是我可不吃这套！说事就说事，你有什么好哭的？” 叶长青反而不耐烦了，皱起眉头。这时他桌子上的另一个手机叮咚一声，他拿起来扫了一眼，脸色一变。 “狗仔头子kevin同意把视频卖给我们了……但是五百万。” 叶长青把手机摔回到桌面上，“这他妈的真是抢钱啊！” 方汀一愣。 “不说了，总之你快点回来吧。我找钟亦商量去了！”叶长青草草挂断了视频。 方汀一秒钟就调整好了表情，一张素脸冷若冰霜，拿起手机打给通讯录里一个叫kevin的人。 “你们团队不是自诩宇宙第一狗仔，号称以曝光真相为己任，对事实负责，对粉丝负责吗？所以我才把钟尘和程雪歌偷情的地址发给你们的！你们现在竟然为了一点钱就跟钟家讲和？” “大姐，钟尘跟程雪歌男未婚女未嫁的，其实算不上是偷情；而且我们也只拍到一些前戏，后面钟尘就把窗帘拉上了。” kevin觉得还是不能过河拆桥，所以对方汀还是很客气。 “他们俩亲亲抱抱的偷拍视频不是发给你了吗？感谢你向我们爆料，以后继续合作哦！但是这次我们觉得还是赚快钱划算！况且这种事爆出去对男方影响不大，就是女方以后不好做人了……我听过程雪歌的歌，我不想赶尽杀绝。” kevin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方汀攥着手机愣住良久，直到指关节有些酸痛了，她终于下定决心。 ——背叛她的人只有一个结局。 钟尘如此，钟亦如此，kevin亦如此。 方汀走到酒店大堂的公用电脑，将视频导出，匿名发到youtube上。 ……如今资讯发达，很快就会有人把这视频传到国内的。 如此劲爆的话题和画面，很快就会被江瀚坤的粉丝顶上热搜的。 她要程雪歌永无翻身之日。 几天前程雪歌刚被江瀚坤偷吻，转身就跟钟尘激吻……加上她已经被网友扒出来的跟苑青颖同居堕胎的前史，程雪歌这盆脏水是永远甩不掉了。 网上很快就会狂欢起来了。 江瀚坤的粉丝，还有键盘后，角落中无数嫉恨程雪歌的陌生人，都会在这场狂欢中，帮着自己把她才在脚底，借着她来宣泄对这个世界的不满。 2。 程雪歌做了一天模拟题，头晕脑胀地去洗澡，围着浴巾出来，就发现钟尘又抱着ipad跑到自己床上。 她钻到被子里，钟尘身上散发着如冬日里的暖气片一样的吸引力。 钟尘把ipad一扔，就凑过来吻她。 程雪歌抱住他的脖子，却避开他的嘴唇，有些犹豫地说，“不要了吧……明天我还要考试呢……” “你需要我的考试运。”钟尘关了灯，扯掉她身上的浴巾，扔到床下，几乎是在耍赖了。 “从小到大，我大概考过上千次满分，不信你问钟亦……” 程雪歌觉得自己心里那个理智的小人完全被欲望的小人打败了，半推半就地，被他在黑暗中亲吻得上气不接下气。 “要是我考不过怎么办……”她喃喃地说，“你真坏，自己成绩好，偏来祸害我，还说是要给我什么考试运……” 钟尘几乎从懂事起就在克制自己的欲望，一旦打开闸门，就如瀑布倾泻而下……也会像所有初恋中的少年一样，说美好而柔情的话。 “考不过就不考了……”他撩开她唇边凌乱的发丝，“我已经让人增设北美赛区了……我会帮你实现理想。” ……这种话带给女人的，是比“我爱你”杀伤力更大的幸福感。 程雪歌在黑暗中回应了他，然后翻了个身，把他压在身下。 “不管今晚睡不睡你，我都会通过考试……不管有没有你，我都会实现理想。” 但她还是很感谢他说了那些话。 这一刻，他让她感觉到了幸福。 ……对女人来说，被爱的时刻就像糖霜蛋糕，美丽而甜蜜。 就算明知道它很快会融化在时光的长河里…… 所以她更珍惜生命中每一个这样的时刻。 因为它们就像火柴一样，用一次少一次。 最终章 宠你应该不会比高数更难（7） 1。 程雪歌走出考场，整个人有些失魂落魄。 钟尘推掉所有工作过来接她，看见她这个样子，以为她是没发挥好。“没事的，托福考试几乎每个月都有。再报一次名就是了。” 钟尘帮她打开车门，路虎车的台阶很高，程雪歌手上暗暗用劲，才爬了上去。 “我考的还可以，就算拿不到高分，也应该可以通过……” 她依然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顿了片刻，说，“考场里有很多中国留学生，他们看我的眼神很奇怪……难道江瀚坤那件事又闹大了？” 程雪歌系好安全带，拿出手机，“我好久没上微博了，我去看看。” 钟尘一把抢过她的手机，目视前方，一脸平静，单手扶着方向盘。 “有专家把社交软件列为新时代的一种毒品，会令人上瘾。你好容易戒掉了，何不继续保持下去呢。”他把手机随意一扔，去握她的手，“庆祝你通过考试，要不要出去度假？迈阿密，夏威夷？或者附近的羚羊谷，黄石公园也可以。你是学生签证，最好不要出美国。” 程雪歌心中一暖，想到新学期开始，就可以去学自己喜欢的专业，侧头看到车窗外的阳光，心情又爽朗起来。 “你工作不是很忙吗？有时间出去玩吗？” 他单手开车，另一只手攥着她，金色的阳光仿佛吸收了蓝天白云的亮度，将晶莹剔透的光芒投射到他脸上。 钟尘侧脸的轮廓清晰冷峻，神态有点像严谨的欧洲人。 “我可以一边度假一边工作的。” 前方是红灯，他侧头看她，感觉到她的心情已经明朗起来，又说，“我以前吃东西很敷衍的，刚刚等你的时候做了功课，有一家地中海口味的餐厅评分还不错，你想不想去试试？” 程雪歌侧头回望着他，那双眸子里盛满阳光，这一刻她觉得温暖和甜蜜，探身过去亲他的脸，然后挽着他的胳膊，小鸟似的依偎在他肩头。 “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当然会啊。” “我想去温暖的地方，比洛杉矶更暖……你想去哪里？” 他低头亲吻她的额头，“有你了，每一天都很温暖。” “这些话都是哪里学来的？”程雪歌伸手去捏他的脸，“小哥哥你这么会撩，到底有过多少前女友？” 钟尘假装被她捏得很疼，“嗯，还可以吧？我学的快。” 他弯了弯唇角，“我也看过很多爱情电影，以后都用在你身上。” 程雪歌觉得这一刻自己的心被填的很满，就算不吃东西也不会饿了。他在自己身边的剪影，如蝴蝶翅膀的标本，夹在心中那本厚厚的书页一角。 电话忽然响了，程雪歌看一眼屏幕，竟是已经消失很久的万瓷玟。她想了想，还是接了。 “程雪歌你没事吧？你现在在哪儿？”她听起来十分焦急，“我去找你，我们见面再说！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时代不同了……你看那些av女优不也都活的很好？你可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啊！” 程雪歌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钟尘脸上闪过一丝警觉的神色，抽出她的手机，直接关机了。 “我们去吃饭吧，别被无关紧要的人影响心情。” 程雪歌怔了怔，脑海中迅速回想起考场里那些异样的目光，以及方才万瓷玟的疯言疯语……有什么在心里隐隐约约连成一条线。 “你有事瞒着我？” 程雪歌盯着钟尘的侧脸，像阳光下的碧海一样与平时没什么不同。“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对吗？你告诉我好不好？” 程雪歌晃了晃钟尘的手臂，几乎是有些在哀求了。 “我没事的，你告诉我吧！无论什么事我都能够承受！” 2。 钟尘的车子驶进车库。 车子里十分安静，空气像是凝固成冰川，程雪歌的脸冻结在里面，怕钟尘担心，极力展露出笑颜。 “抱歉啊，我有点头疼，不想出去吃饭，一会儿我给你煮面吃。” 程雪歌说话声音都变了，看得出是在故作轻松。 钟尘停好车子，攥了攥她的手。 “还去度假吗？”他帮她打开安全带，“在家吃也很好的。吃完面可以讨论一下行程，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程雪歌耳朵里像是被蒙上一层塑料膜，虽然能够听到他的声音，但却比平时微弱，她脑子里蹿出许多念头……爸爸，刘姨，程雪峰看到那段视频了吗？他们会怎么想？还有苑青颖和江瀚坤…… 她是不是再也不能回国了？ 那视频在youtube上也很火，不过老外通常记不住亚洲人的脸，应该不会耽误她开学吧？ 可是她再也不能当歌手了吧？要不就死了这条心吧。 毕业后可以在美国找一份普通的工作，隐姓埋名好好生活。 一瞬间，程雪歌心里杂念丛生，眼神空洞，没接钟尘的话。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忽然之间，车库门里涌进来一大堆人，有人拿出鸡蛋和西红柿狠狠扔到玻璃车窗上……还有人来开车门。 钟尘反应很快，出于本能地锁上车门。 打开雨刷器，那些人的脸清晰起来。 “——程雪歌你出来，你这个臭婊子，害得我们坤坤得了抑郁症！我们全世界的“江河水”都跟你势不两立！” “江河水”是江瀚坤粉丝团的名字，她们是24k纯粉，自己掏钱买机票杀到洛杉矶来，就是为了给江瀚坤讨个公道。 “他刚在微博上跟你表白，你他妈就失踪了，结果还跟别人同居，还被拍下那种视频，简直恬不知耻！” 万瓷玟大概加了十几个这样的粉丝群，把程雪歌的地址发到里面，她本人并没有来，她忙着在微博上刷话题—— #程雪歌滚出娱乐圈#。 程雪歌看到她们手里的横幅，写着各种各样辱骂自己的话，一瞬间的慌乱过后，心里的委屈和不安，像火山爆发一样喷薄而出，化作一团火焰状的悲愤。 她忽然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钟尘来不及阻挡，车外的人群也惊呆了片刻。 像鲨鱼闻到血腥味，人群像马蜂一样迅速涌向程雪歌……乱中有人上前去抓程雪歌的头发，把她从通往房子内部的门前捉了回来。 程雪歌觉得头皮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像是要被扯掉了。 “放开我！” 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愤怒的辱骂声中。 “我们坤坤已经好几天没消息了，抑郁症是有自杀倾向的……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绝不饶你！” “你这破鞋，早都被那个姓苑的搞烂了，坤坤看上你都是扶贫了，你竟然还那么不要脸，脚踏两只船，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是什么德行……” 程雪歌被混乱人群中伸出来的几只手揪住头发，钟尘奋力要挤到她身边去，但是那些女生故意挡着他的路。 这一刻，能救程雪歌的只有她自己。 程雪歌被拽低了头，从兜里摸出答题用的笔，胡乱用笔尖刺向那些人的手。 头发被扯掉了一把，一阵疼痛中，她红着眼睛，突出重围，拿起车库里的水管，举起来像冲锋枪一样对着那些人—— “我做错什么了？你们不谈恋爱不接吻的吗？” 程雪歌打开水闸，花白的水柱冲向激愤的人群。 “我只是想努力生活，做我想做的事，你们凭什么指责我？” 身体里的泪水也随着那水柱喷涌而出。 方才还很嚣张的女生们，此刻在冰凉水柱的冲击下尖叫着四下逃窜。 “要命啊你……” 程雪歌冷冷看着她们，默默把水流开到最大。 “记住这一刻的感觉，不要再来惹我。” 女孩们很快四下窜开。 钟尘隔着人群，远远看了程雪歌片刻，缓缓走到她身后，张开双臂将她抱住。 “没事了。”他像是在安抚一只受到惊吓，露出利爪，还在弓着腰浑身颤抖的猫。 “我已经报警了。”他轻轻拿掉她手里的水管，手掌安抚地摩挲着她的肩膀。 “你先回房休息，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最终章 宠你应该不会比高数更难（8） 1。 “听说……我的粉丝以‘私闯民宅’，‘意图伤人’的罪名被美国警方拘留了……我有工作在身，一时走不开，我会尽快赶去洛杉矶的……” 微信视频里的江瀚坤看起来消瘦了一些。 程雪歌想问什么，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可以和解吗？……她们也是为了我。” 江瀚坤低下头，瘦削的下巴上有一圈青色的胡茬。 “她们触犯法律，不是我一个人说的算的。” 程雪歌此刻心境复杂，既想马上挂断电话去搜自己被放到网上的视频，又有些不敢面对。 二人尴尬地沉默了片刻，程雪歌深吸一口气。 “那个视频……你看了吗？” 江瀚坤一愣。 “看了。” 他顿片刻，陷入明显的尴尬中，顿了顿，带了些安慰的语气。 “听说已经有人开始在网上删视频了，但有些人已经存了文件和截图，又不断重新放到网上……所以一时删不干净。” 程雪歌喉咙发紧，一时再说不出话来，点了点头，默默挂断了视频。 ……她回想方才在车库里发生的一切，那些难听的话，总是那些人心里那样想，才能流畅出口，咬牙切齿。 钟尘现在去警局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家。 有些事总是要面对的。程雪歌终究还是在搜索栏里打下自己的名字。 搜索栏里竟有百十万条相关信息。 ……仿佛另一个世界里的黑色潮水，翻起巨浪，劈面而来。 2。 “你换锁了？” 万瓷玟正在上网，猛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吓了一跳，回头看见程雪歌，惊呆了片刻。 “……门钥匙丢了，所以我就换锁了……” 万瓷玟合上笔记本电脑，站起来将它挡在身后。 “你是回来取东西的吗？钟尘家的豪宅又大又舒服，我想你应该不会再回来住了吧……” “我特意回来看你的。”程雪歌缓缓走近万瓷玟，“是你把我的地址发给那些人的，对吗？” 万瓷玟一愣，短暂的惊慌很快被冷漠取代。 “如果你有证据，就去告我吧。程雪歌，你都这样了，还有闲心理会这种小事？” 程雪歌看着这个曾经与自己同吃同住一起打工求学的女孩……心痛酸涩，嗓子低沉得像被人勒着。 “我怎么样了？” “你跟钟尘xxoo的视频都被发到网上去了……虽然最重要的片段没拍到，但是前戏完整，尺度也堪比*片了，你以后怎么做人？” 万瓷玟黑眸中透出因为心里在笑，而投射在眼睛里的一圈明亮光晕。 “就算这里是美国，学校不会因为这种事而开除你，但你也是名誉扫地，回到中国，尤其是你的家乡，立刻就会被别人的口水淹死。扒光了给别人看……说的可不就是你么？” 程雪歌看着万瓷玟年轻又冷漠的脸，心中一酸，比被陌生人揪头发难受许多，眼泪无声地涌出眼眶。 “我们没结仇，也没撕破脸，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幸灾乐祸，还在这个时候，往我头上踩一脚？” 程雪歌忽然大步走到万瓷玟身后，拿起她身后的笔记本。 “我后来反复想了许多遍，那天我刚从江瀚坤车上下来，笔记本明明拿回来了，转眼就丢了……只能是你拿的。” “哈哈，我还用这个笔记本下载了你的精彩表演呢。” 万瓷玟嘴硬，僵硬地露出笑容，“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现在跑来秋后算账？” “我心里有数，但是不想相信。因为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在网上联络过的音乐教授说，有人拿我的作品去申请学校，应该就是你吧？” 程雪歌紧紧攥着自己的笔记本，攥到关节发青，“你需要作品，你可以跟我说，我会帮你的，何必用这种办法？” “我为什么要让一个又丑又穷又失败的老女人帮我呢？” 万瓷玟笑起来的样子，跟在西塘初见时并无太大差别。 “我喜欢江瀚坤。无数95后的少女都喜欢江瀚坤。他喜欢一个比我强的我也认了，他偏偏喜欢你？他不是瞎，他简直是在羞辱我。” 程雪歌怔怔听着，心里想，也许自己不该那么较真儿的，不但上网看了视频，还把网上所有相关内容都看了，然后换了名字和头像，加到方才组队来揪自己头发的江瀚坤粉丝群里。 然后她就在那些粉丝群里发现万瓷玟的微信头像。是万瓷玟把钟尘家的地址爆上去的。 程雪歌静静看了万瓷玟片刻，把笔记本扔回到桌上，“我走了。” 忽然之间，仿佛是她的漠然激怒了万瓷玟，她忽然窜出两步，挡在程雪歌面前。 “说清楚再走！你不恨我吗？我不骂我吗？你没脾气吗？” 程雪歌看住她片刻，表情变幻，心里也如潮水起了又落。 “你偷我电脑，偷我作品，难道希望我报警？” 万瓷玟怔了怔，忽然拿起程雪歌的电脑，狠狠摔在地上。 “没有证据，我看你拿什么报警！” 少女狰狞的面容，让程雪歌心头悲凉。 “原本我是想把这个笔记本留给你的。至少你还用得着。毁了我们之间那一丁点美好的友谊，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万瓷玟一愣。 “我不会原谅你的。但我可怜你。总有一天，你也会变老，变丑……也许会在岁月磨砺中，放弃最后的上进心，最终变成庸俗的妇女。每个女人都面对这样的困境，我努力想要挣脱……反而给我最大阻力的却是我的同类们。” 女性之间的友谊好像总是伴随着妒忌，攀比，依赖和争斗。同类之间无声的倾轧，并不能让所有人的处境变好。 “你盗用我的作品去申请学校，这件事我会查清楚，然后报警。或许我没有资格和能力教你做人，但是法律可以。” 程雪歌昂首走出房门。 曾经熟悉的公寓楼下种着橘红色的凤凰花。洛杉矶四季如春，是因为阳光明媚，一旦日落西山，就冷如寒冬。 她心里难过，每走一步路，就掉一串眼泪。为自己，也为万瓷玟。 为什么女人要像动物一样撕扯对方，就为了争夺男人的注意？ 她跟爱人亲热的视频被放到网上，原本放视频的人才是错的。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来惩罚她呢？ 程雪歌想不通。方才昂起的胸膛，也渐渐被夜色中的寒冷缩回。 人生本就孤独。尤其是女人。她足够幸运，有机会跳出局限，却被其他女人们拼命拽回。 眼泪流过脸庞，泪痕被冷风一吹，便隐隐生疼。程雪歌心里越发难过，昂然走到前方，靠着公寓楼的白墙，掩面痛哭。 加州的夜风吹走她微弱的哭泣声。 ……像被车子撞到的野生小鹿，就算再痛……也只能自认倒霉了。她好容易拼出一条清晰的路，可以去上学，探索世界，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现在又毁了。 她从来就没有朋友。 如果幸运，就会被人妒忌；如果不幸，一无是处，又会被人瞧不起。 黑暗中，一柱车灯远远照来，在她面前停下。 一个修长的身影下车，疾步向她走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查找我的iphone。” 他背对着灯光站着，唇边露出清浅的笑意。 家里大，她总找不到电话。躺在床上不愿意动，他就帮她想办法。 程雪歌心里温暖了些。 钟尘走近了，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 “上车吧。” 他手上加力，揽着她的肩膀把按进怀中。 “我带你回家。” 最终章 宠你应该不会比高数更难（8） 1。 “听说……我的粉丝以‘私闯民宅’，‘意图伤人’的罪名被美国警方拘留了……我有工作在身，一时走不开，我会尽快赶去洛杉矶的……” 微信视频里的江瀚坤看起来消瘦了一些。 程雪歌想问什么，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可以和解吗？……她们也是为了我。” 江瀚坤低下头，瘦削的下巴上有一圈青色的胡茬。 “她们触犯法律，不是我一个人说的算的。” 程雪歌此刻心境复杂，既想马上挂断电话去搜自己被放到网上的视频，又有些不敢面对。 二人尴尬地沉默了片刻，程雪歌深吸一口气。 “那个视频……你看了吗？” 江瀚坤一愣。 “看了。” 他顿片刻，陷入明显的尴尬中，顿了顿，带了些安慰的语气。 “听说已经有人开始在网上删视频了，但有些人已经存了文件和截图，又不断重新放到网上……所以一时删不干净。” 程雪歌喉咙发紧，一时再说不出话来，点了点头，默默挂断了视频。 ……她回想方才在车库里发生的一切，那些难听的话，总是那些人心里那样想，才能流畅出口，咬牙切齿。 钟尘现在去警局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家。 有些事总是要面对的。程雪歌终究还是在搜索栏里打下自己的名字。 搜索栏里竟有百十万条相关信息。 ……仿佛另一个世界里的黑色潮水，翻起巨浪，劈面而来。 2。 “你换锁了？” 万瓷玟正在上网，猛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吓了一跳，回头看见程雪歌，惊呆了片刻。 “……门钥匙丢了，所以我就换锁了……” 万瓷玟合上笔记本电脑，站起来将它挡在身后。 “你是回来取东西的吗？钟尘家的豪宅又大又舒服，我想你应该不会再回来住了吧……” “我特意回来看你的。”程雪歌缓缓走近万瓷玟，“是你把我的地址发给那些人的，对吗？” 万瓷玟一愣，短暂的惊慌很快被冷漠取代。 “如果你有证据，就去告我吧。程雪歌，你都这样了，还有闲心理会这种小事？” 程雪歌看着这个曾经与自己同吃同住一起打工求学的女孩……心痛酸涩，嗓子低沉得像被人勒着。 “我怎么样了？” “你跟钟尘xxoo的视频都被发到网上去了……虽然最重要的片段没拍到，但是前戏完整，尺度也堪比*片了，你以后怎么做人？” 万瓷玟黑眸中透出因为心里在笑，而投射在眼睛里的一圈明亮光晕。 “就算这里是美国，学校不会因为这种事而开除你，但你也是名誉扫地，回到中国，尤其是你的家乡，立刻就会被别人的口水淹死。扒光了给别人看……说的可不就是你么？” 程雪歌看着万瓷玟年轻又冷漠的脸，心中一酸，比被陌生人揪头发难受许多，眼泪无声地涌出眼眶。 “我们没结仇，也没撕破脸，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幸灾乐祸，还在这个时候，往我头上踩一脚？” 程雪歌忽然大步走到万瓷玟身后，拿起她身后的笔记本。 “我后来反复想了许多遍，那天我刚从江瀚坤车上下来，笔记本明明拿回来了，转眼就丢了……只能是你拿的。” “哈哈，我还用这个笔记本下载了你的精彩表演呢。” 万瓷玟嘴硬，僵硬地露出笑容，“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现在跑来秋后算账？” “我心里有数，但是不想相信。因为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在网上联络过的音乐教授说，有人拿我的作品去申请学校，应该就是你吧？” 程雪歌紧紧攥着自己的笔记本，攥到关节发青，“你需要作品，你可以跟我说，我会帮你的，何必用这种办法？” “我为什么要让一个又丑又穷又失败的老女人帮我呢？” 万瓷玟笑起来的样子，跟在西塘初见时并无太大差别。 “我喜欢江瀚坤。无数95后的少女都喜欢江瀚坤。他喜欢一个比我强的我也认了，他偏偏喜欢你？他不是瞎，他简直是在羞辱我。” 程雪歌怔怔听着，心里想，也许自己不该那么较真儿的，不但上网看了视频，还把网上所有相关内容都看了，然后换了名字和头像，加到方才组队来揪自己头发的江瀚坤粉丝群里。 然后她就在那些粉丝群里发现万瓷玟的微信头像。是万瓷玟把钟尘家的地址爆上去的。 程雪歌静静看了万瓷玟片刻，把笔记本扔回到桌上，“我走了。” 忽然之间，仿佛是她的漠然激怒了万瓷玟，她忽然窜出两步，挡在程雪歌面前。 “说清楚再走！你不恨我吗？我不骂我吗？你没脾气吗？” 程雪歌看住她片刻，表情变幻，心里也如潮水起了又落。 “你偷我电脑，偷我作品，难道希望我报警？” 万瓷玟怔了怔，忽然拿起程雪歌的电脑，狠狠摔在地上。 “没有证据，我看你拿什么报警！” 少女狰狞的面容，让程雪歌心头悲凉。 “原本我是想把这个笔记本留给你的。至少你还用得着。毁了我们之间那一丁点美好的友谊，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万瓷玟一愣。 “我不会原谅你的。但我可怜你。总有一天，你也会变老，变丑……也许会在岁月磨砺中，放弃最后的上进心，最终变成庸俗的妇女。每个女人都面对这样的困境，我努力想要挣脱……反而给我最大阻力的却是我的同类们。” 女性之间的友谊好像总是伴随着妒忌，攀比，依赖和争斗。同类之间无声的倾轧，并不能让所有人的处境变好。 “你盗用我的作品去申请学校，这件事我会查清楚，然后报警。或许我没有资格和能力教你做人，但是法律可以。” 程雪歌昂首走出房门。 曾经熟悉的公寓楼下种着橘红色的凤凰花。洛杉矶四季如春，是因为阳光明媚，一旦日落西山，就冷如寒冬。 她心里难过，每走一步路，就掉一串眼泪。为自己，也为万瓷玟。 为什么女人要像动物一样撕扯对方，就为了争夺男人的注意？ 她跟爱人亲热的视频被放到网上，原本放视频的人才是错的。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来惩罚她呢？ 程雪歌想不通。方才昂起的胸膛，也渐渐被夜色中的寒冷缩回。 人生本就孤独。尤其是女人。她足够幸运，有机会跳出局限，却被其他女人们拼命拽回。 眼泪流过脸庞，泪痕被冷风一吹，便隐隐生疼。程雪歌心里越发难过，昂然走到前方，靠着公寓楼的白墙，掩面痛哭。 加州的夜风吹走她微弱的哭泣声。 ……像被车子撞到的野生小鹿，就算再痛……也只能自认倒霉了。她好容易拼出一条清晰的路，可以去上学，探索世界，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现在又毁了。 她从来就没有朋友。 如果幸运，就会被人妒忌；如果不幸，一无是处，又会被人瞧不起。 黑暗中，一柱车灯远远照来，在她面前停下。 一个修长的身影下车，疾步向她走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查找我的iphone。” 他背对着灯光站着，唇边露出清浅的笑意。 家里大，她总找不到电话。躺在床上不愿意动，他就帮她想办法。 程雪歌心里温暖了些。 钟尘走近了，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 “上车吧。” 他手上加力，揽着她的肩膀把按进怀中。 “我带你回家。” 最终章 宠你应该不会比高数更难（9） 1。 车里放着一杯星巴克咖啡，钟尘拿起来递给程雪歌。 “热的。” 程雪歌双手捧着咖啡杯，果然有微弱的热力传来。 她低下头，犹豫了片刻，问道，“你都知道了吧？” 钟尘没说什么，碰巧前面是红灯，他回身拿了个蛋糕盒出来。 “一块是芝士蛋糕。”他面色如常，“另一个是红丝绒。” 都是程雪歌喜欢吃的。 车窗外下起细雨，雨刷器将玻璃窗上橘色的光晕模糊成一团，随即又清晰起来。 程雪歌喝了一口热咖啡，放下，又吃了一口芝士蛋糕，缓缓甜在心里，丝丝入扣，整个人舒服了些。 钟尘把暖气开大。 空调口发出呼呼的声音，仿佛把车子里的沉默也放大了。 “这个季节，迈阿密还很暖和，日出和日落都非常美。你陪我去吧？” 钟尘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当庆祝你通过托福考试。” “我不想逃避。”程雪歌吃了甜食，又有了些力气，顿了顿，她问，“你不是说，在北美设了赛区么？我想报名参加，可以么？” 钟尘怔了怔，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侧头看了眼程雪歌。 “已经替你报名了……这个赛区本来就是为你而设的。但是……我以为你不会想去参加了。” 这时车子已经驶进钟尘的豪宅，夜幕下的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身体里仿佛有两种血液交汇冲撞，一半是热的，一半是凉的。 程雪歌解开安全带，跳下车子。 “我再想想。” 2。 国内正是白天，苑青颖刚到店里，就被几个扛着摄影机的人围住。 “苑先生，请问你是程雪歌的前男友吗？” 苑青颖一怔，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这时另一个拿着自拍杆的小男生又说，“程雪歌的事你已经听说了吧？网上的视频你看了吗？有什么感想啊？” 虽然表情礼貌，眼神深处却逸出一丝掩饰不住的促狭。 苑青颖板起脸，伸手抢了那人的自拍杆，狠狠摔在地上。 自拍杆上的手机屏霎时碎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饭店里的服务员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围拢过来。 “这是我的地方，你们说话小心点。” 苑青颖翻出一叠现金，甩到桌上，“赔你手机的。” “程雪歌是个好女孩，你们一个字也不许乱写。” 他原本神色冰冷，在说出她名字的时候，才闪过一丝惆怅的暖意。 “这样吧，我就这一句，你们可以播出去。——网上的评论我都看了，有人说她做为一个女人，丢尽了脸面，以后注定嫁不出去，也不会有男人要了。” 苑青颖一笑，轻轻哼了一声。 “只要她愿意，我现在就娶她。能给她的我都给她，她想做什么我都支持她……有些人尽管幸灾乐祸吧，我给她兜底。” “你看到前女友被别人睡了，就不会心痛，难过？” 苑青颖一拳打过去，面无表情。 那人被打翻在地，蜷成一团没人敢去扶他。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找人跟踪你，偷拍你，也放到网上去。在电脑前说风凉话的人，扪心自问，难道你们从小到大是吃素的？” 苑青颖的脸很上镜，在镜头里依然挺拔消瘦，轮廓分明。 “雪歌，如果你无处可去，愿意回来……这里始终是你的家乡。” 这句话是对她说的，苑青颖忽然有些局促起来。 “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你经历了什么……只要你愿意……你的家还在这里。我会原谅你的。你也……终于可以原谅我了么？” 3。 程雪歌觉得尴尬，不想多说话，回到自己房间里，打开热水，准备泡个澡。 水声潺潺，她坐在镜子前有些出神。 ——要打起精神来啊。 可是就算嘴硬，愤怒，悲伤和委屈还是会在无人的时刻随着沉默寂静涌出。 这时微信叮咚一声，是钟尘。 “我在游泳池等你。” 房子太大，他们一起在家的时候，也时常要靠微信沟通。 程雪歌来不及洗澡，换了件干净的家居服，在镜子前深呼吸几次，才走出房间。 4。 她不知道钟尘要跟自己说什么，明知道不该把低落的情绪带给他，可是一时间也很难振作，一路低着头走到院子里，钟尘不在。 程雪歌抬起头，怔对上天空中巨大的一轮圆月。许是因为加州高楼稀少的缘故，这月亮却是比别处看起来要大些。 “今晚好像看不到星星。” 他从她身后走来，竟然穿着正装，是一套深蓝色的定制西服，每一个细节都精致熨帖。 “是啊……” 程雪歌胡乱回答着，把目光从半空中收回来，落在他身上，忽然觉得眼前这人其实也如星光般明亮夺目。 “它们在这里。”他往她身后一指，“……星河就在你脚下。” 程雪歌一愣，回过身去这才发觉，游泳池里翻滚着深深浅浅的星河瑰丽……就像漫天星光落下凡尘。 赤裸的小腿旁边感受到涌动的热气，和熟悉的香味。 “这是……璀璨星河？” 程雪歌睁大了眼睛。睫毛向上弯起，返照着一池璀璨望着钟尘。 她不知道要多少“璀璨星河”的浴球才能将这么大的游泳池填满。 他为她，把天上的星河搬到了脚下。 游泳池有加热功能，温热潮湿的水汽弥漫。 钟尘走近程雪歌，望着水面，“你看——” 游泳池的璀璨星河上，竟有一只小黄鸭摇摇晃晃地飘过来。 小黄鸭嘴里有个晶亮剔透的光源，反照着游泳池底的橘色灯光，仿佛一团模糊的花影。 程雪歌很快猜到了那是什么，但又有些难以置信，“你……” 钟尘只是笑着看她。 这时小黄鸭正好飘到岸边，程雪歌蹲下身去，奋力一捞—— 夜风像是有意戏弄，风一吹，小鸭子却飘远了，程雪歌不信邪，又伸出手去—— “小心……” 钟尘眼见程雪歌失去重心，就要掉进水中，急忙过去拉她的手…… 程雪歌手沾了水，湿滑不受力，钟尘想去抱她……结果两人都掉了下去。 游泳池里温暖馨香，竟比在岸上站着还舒服。程雪歌看向四周，自己身旁是瑰丽温暖的颜色……就似银行落九天，又弥漫着温暖的香气，一汪春水般将自己围拢在其中。 ……又像是清晨将醒未醒时，做了一个温暖眷恋的梦。 钟尘拉住她的手，“呃，其实我有遥控器，它会自己游到岸上的……” 程雪歌身上的家居服已经全湿了，长发结成细绺，飘在水面上。 “你心急了。”他勾起唇角，拉着她的手。 “也就是说，你会答应我的，对吗？” 程雪歌正是脸上发烫，他这一说，心里又有些慌乱，心跳像鼓槌咚咚敲着鼓面。 “答应你什么？” 其实她并没有准备好。但是他的用心让她心头甜蜜，就像着一池温暖的璀璨星河……她想听他说下去。 钟尘拿起那只小鸭子，将它衔在嘴里的钻石戒指拈出来，戴在程雪歌的无名指上。 “我们结婚吧。” 钻石浸在水里，五光十色，戒指戴在手上，有冷硬坚实的触感。 “有发票吗？”程雪歌忽然问。 钟尘怔了怔。 “……有。” “明天拿去退了吧。” 程雪歌把戒指取下来，放到钟尘胸前的口袋里，轻轻拍了拍。 他的胸膛坚实坚硬，每次碰到，都忍不住想抱他。 钟尘却是脸色一变，平素的冷静自持里竟似参杂了一丝楚楚动人。 “你……拒绝我了？” 程雪歌冷冷看住他片刻，终是憋不住笑，身体前倾，双手环住他的脖颈。 “这一刻我很爱你……下一刻我会爱你更多。人心易变，但并不是没有缘由，我珍惜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但我不想束缚你，你明白吗？” 程雪歌把脸贴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上……隐约听见了他的心跳声。他的胸膛与这一汪温暖的池水一起，将她整个人托起……仿佛漂浮到星河之上。 钟尘怔了怔，脱下外套，然后解开两粒衬衫纽扣，怕硌到她的脸。 “钟尘，发生了这件事，我知道你是想给我安全感……” 程雪歌扶着钟尘的手臂，探身过去亲了他的脸颊。 “不用了。我心领了。” 钟尘沉默片刻，大手覆在她背上。 “在选择伴侣这件事上，我很谨慎。但是一旦选定，就不会放弃，而且会努力做到最好。……我没什么缺点，就是工作忙了些。” 钟尘的自信从来都表现得这样自然。 “以后若是我冷落了你，你就跟我闹，我就多抽点时间陪你。 如果你觉得我不够不浪漫……我就努力学习，多看爱情电影，学着电影里的浪漫……我会疼你宠你，即使没有天分，也可后天学习。相信不会比高数更难。” 她心里如冬日花开，又如酷暑之时贴在玉石枕上，触手生凉……舒适熨帖难以言表，恨不能将时间停在这一秒。 她用额头轻轻蹭着他的下巴，像个树熊一样将他缠住。 “结婚的事以后再说吧。我要你总是疼我爱我，而不是对我负责。” 钟尘还想再说什么，程雪歌眼底倒映着宛如星辰落九天的璀璨星河，周身温水荡漾…… 她抱着他的脖子浮起，探身过去，将他轻轻吻住。 星月无边。 不知过了多久，万籁俱寂中只有他起伏的呼吸声。 “明天就是比赛了……我也想过要逃避，但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我决定去面对，但我也不能保证这就是最好的方法……可是有些话不说出来，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就像现在我想跟你说……” 她深吸一口气，在他耳边呼出热气，“钟尘，我爱你。” 大结局+后记 大结局 1。 北美赛区现场，来看热闹的观众比主办方预想的多很多。 不但座无虚席，还有很多混进来站在后排的人，大部分是留学生。 程雪歌上台的时候，场下还是发出了一阵嘘声。 钟尘坐在第一排，两侧是一起包机赶到洛杉矶的江瀚坤，江大译，叶长青和方汀。 钟亦和李炎坐在第二排。是钟亦有意避开方汀。 闺蜜之间，一旦涉及到男人，就很难和好如初。虽然面子上还是朋友，钟亦跟方汀已经不再单独交谈。 除了李炎的原因，同时也是因为方汀身价倍涨，不愿再在钟亦面前伏低做小；钟亦就越发觉得之前方汀是在利用自己，二人心照不宣，一句话都没有明言，但是有些事已经很清楚了。李炎也感受到她们之间的变化，不得不做出选择了。 程雪歌拿了话筒，还没开始唱歌，台下就发出嘘声，议论纷纷的声浪此起彼伏，很多人拿出手机对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程雪歌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没穿衣服的人，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道道自认为是x光的眼神，彻头彻尾照穿了骨血。 她有些害怕，忽然之间她想逃走……逃到台下，逃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永远躲在阳光照耀不到的角落里。 ……好在双腿像是被灌了铅，一时也没那么灵巧，看了眼台下的钟尘。 真的，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要像阴雨初霁的天空露出彩虹。 他会成为你的力量。 程雪歌深吸一口气，将话筒举到嘴边。 “我想大家现在并不想听我唱歌。那我们一起看一遍网上的视频吧。……我是主角。” 程雪歌亲自走到后台，按下身后大屏幕的播放键。 她跟钟尘被偷拍的，在网络上被广为流传的视频，带着声音播放出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钟尘。 江瀚坤更是长大了嘴巴，如遭雷击似的看向程雪歌。 午夜无人的时候，她对着镜子练习过很多次，要镇定，要淡然，要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 可使她还是觉得那视频里声音很刺耳，强自压着，只是唇角轻轻抽搐了几下。 “好看吗？” 视频播放完毕，她笑着拿起话筒，像是在谈别人的事。 “一定是很好看的，不然你们也不会看的目不转睛了。”她笑了笑，气氛却没有因此而舒缓，在场的观众却有些懵，然后程雪歌又说，“我曾经也觉得这段视频让我很难堪，一想到它被那么多人看过，就恨不得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隐居起来，再也不出来丢人现眼了。” 她又看一眼台下安静坐着的钟尘。 那个人……就像阳光。给她万物生长的力量。 这种力量是最难得的。比情话踏实，也比承诺长久。 “但是后来我想，逃避最容易了，但是我做错了吗？我又能为自己和其他人做些什么呢？——如果有一天，在座的女生，碰到跟我一样的遭遇……我想用我的行动告诉你们，不要怕。” 程雪歌极力控制着声音里的哽咽，背转过身擦干了眼泪。 “我不想用眼泪来博同情，但是无妄之灾，总是心酸难过，但是海明威有句名言，是我在做托福阅读理解的时候看到的—— the world breaks everyone，and afterward，many are strong at the broken ces。” 程雪歌已经将声音那一丝软弱压了回去，继续说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世界伤害每一个人，然后，破碎的地方变得更加坚强。我翻译的不好，也没有引用别人的版本，我想我现在很有资格说这句话。因为我刚经历过伤害。但是让我更难过的是……发生这件事之后，嘲弄我的，看不起我的，跑到我家来伤害我的…… 更多的是却我的同类—— 与我一样，在这个世界上相对劣势的女人。” 现场不知从何时起寂静极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程雪歌身后大屏幕上定格的画面，是她自己衣衫不整，与一个男人拥抱在一起的画面。 “我快三十岁了，没结婚，没孩子……经历过失败的恋情，被抛弃过，怀过孕，堕过胎，在有些人眼中可能毫无魅力可言了……男人们喜欢青春美貌，我能理解。可是为什么连女人自己，也要这样看待自己？……失去青春美貌的女人，就不值得被好男人喜欢了吗？我们的身体是自己的，为什么被拍到裸体的女人就该没脸见人呢？” 方汀本来想看场好戏，此刻默默环视四周，却见其他人都被程雪歌牢牢抓住了目光。 钟尘也仰头看她，目光平静中带着欣赏。 方汀忽然有些恐慌，莫非这一次，程雪歌又要反败为胜了么？这女人不知廉耻，真是看不得她这么命好。方汀暗暗攥起拳头。 “照你这样说，女人就应该不自爱咯？你是在鼓励别的女人跟你一样不安于室，跑去勾搭各种男人吗？ 现场很安静，方汀的声音非常清晰。 “方汀，在西塘的时候，你为了在钟尘面前装可怜，自己烫伤双眼，嫁祸到我身上。我想算了，就当被狗咬了，这是我做错的第一件事。” 观众席沉默了片刻，随即爆发一阵嘘声。 “江瀚坤可以证明这件事。他就是因为目睹了你如何下套害我，才开始同情我，慢慢跟我成为朋友的。我当时不应该就那么算了，才让你今天食髓知味，竟然故意引狗仔来偷拍我和钟尘。” 钟亦脸色一变，瞪着方汀的背影；钟尘也是一怔。 “那两个偷拍的人已经抓住了，接下来会走法律程序……侵犯隐私，私闯民宅，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程雪歌从舞台上下来，走到方汀面前。 “警察很快回来找你的。因为你是幕后主使。” 方汀霎时间面如白纸，转头抓住叶长青的手，“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是你家的艺人，你得帮我想办法啊！” 叶长青看了一眼四处拍向自己的摄像机，默默拂开了方汀的手。 “我是你老板，又不是你老公，这种事我能给你想什么办法？法律神圣不可侵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程雪歌冷冷看着方汀。 “这件事，别人可能很快就会忘记。但是对我自己而言，就像车祸一样，从天而降，是无妄之灾……留在我心头的伤疤，别人无法看到，也体会不到疼痛，却像网上流传的我的视频一样，永远也抹不干净。” 程雪歌转身回到舞台上。 “但是我不怕。我喜欢他，所以亲他抱他，我没有做错。错的是偷拍我的人，错的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我的人。你们害怕变化，害怕被不断变化的枕边人抛弃，所以本能地来攻击我，以为只要我这种女人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社会就会像古代一样，遵守从一而终的秩序。” 《寻找李炎》的前奏响起，程雪歌重新唱了一遍那首歌。 不同的心境，也给那字字句句带来新的诠释。 只是把“李炎”改成了钟尘。 ……意外参加同一个旅行团，阴错阳差的，他说他叫李炎，她说她叫方汀。 圣莫尼卡海滩上她的歌声，樱花树下他的侧脸……他的手，他的吻，他滚烫的胸膛和游泳池里的璀璨星河…… 一幕幕仿佛无声电影掠过心头。 猜不到开头，也猜不到结局。 唱完这首歌，全场沉默了数秒，随即掌声雷动，有的女生听哭了，也说不出是为什么。 程雪歌露出释然的神色，整个人松下来，向观众鞠了个躬，正要转身下台。 钟尘已经走到她面前。 她一怔，小声问他，“你来干什么？不是又要求婚吧？” “做为视频里的男主角，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承担这件事。” 钟尘拉住程雪歌的手，说，“程雪歌小姐是我选定的奶茶代言人，将跟我们集团正式签约，为期五年。” 程雪歌完全愣住了。 “在这五年里，我会动用所有资源，让更多的人听到你的歌……也让更多的人，了解你的为人，听说你的故事，像我一样喜欢你。 ……被你身上看不见的力量所鼓舞。” 钟尘捧起她的脸，旁若无人地吻了她的嘴唇。 “以后的路我陪你一起走。不管你什么时候想嫁给我，不管你想继续奔跑还是停下来休息……不管未来会有什么样的风雨……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江瀚坤觉得下巴发痒，用手背抹了一把，原来是一串眼泪。 他输了，他在心里想。 但是他输的心甘情愿。 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给她比钟尘更好的爱。 因为他在程雪歌眼中，看到了幸福的形状。 后记 故事在平淡中开始，高潮中落幕。 每一个结局都是新的开始。 关于这本书，有太多感慨和心事，有空会在微博上发出来的。 一起期待本书影视化，期待我们的钟尘雪歌吧。 新ing soon，古装甜虐轻喜题材，继续关注哦。@杨千紫 大结局+后记 大结局 1。 北美赛区现场，来看热闹的观众比主办方预想的多很多。 不但座无虚席，还有很多混进来站在后排的人，大部分是留学生。 程雪歌上台的时候，场下还是发出了一阵嘘声。 钟尘坐在第一排，两侧是一起包机赶到洛杉矶的江瀚坤，江大译，叶长青和方汀。 钟亦和李炎坐在第二排。是钟亦有意避开方汀。 闺蜜之间，一旦涉及到男人，就很难和好如初。虽然面子上还是朋友，钟亦跟方汀已经不再单独交谈。 除了李炎的原因，同时也是因为方汀身价倍涨，不愿再在钟亦面前伏低做小；钟亦就越发觉得之前方汀是在利用自己，二人心照不宣，一句话都没有明言，但是有些事已经很清楚了。李炎也感受到她们之间的变化，不得不做出选择了。 程雪歌拿了话筒，还没开始唱歌，台下就发出嘘声，议论纷纷的声浪此起彼伏，很多人拿出手机对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程雪歌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没穿衣服的人，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道道自认为是x光的眼神，彻头彻尾照穿了骨血。 她有些害怕，忽然之间她想逃走……逃到台下，逃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永远躲在阳光照耀不到的角落里。 ……好在双腿像是被灌了铅，一时也没那么灵巧，看了眼台下的钟尘。 真的，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要像阴雨初霁的天空露出彩虹。 他会成为你的力量。 程雪歌深吸一口气，将话筒举到嘴边。 “我想大家现在并不想听我唱歌。那我们一起看一遍网上的视频吧。……我是主角。” 程雪歌亲自走到后台，按下身后大屏幕的播放键。 她跟钟尘被偷拍的，在网络上被广为流传的视频，带着声音播放出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钟尘。 江瀚坤更是长大了嘴巴，如遭雷击似的看向程雪歌。 午夜无人的时候，她对着镜子练习过很多次，要镇定，要淡然，要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 可使她还是觉得那视频里声音很刺耳，强自压着，只是唇角轻轻抽搐了几下。 “好看吗？” 视频播放完毕，她笑着拿起话筒，像是在谈别人的事。 “一定是很好看的，不然你们也不会看的目不转睛了。”她笑了笑，气氛却没有因此而舒缓，在场的观众却有些懵，然后程雪歌又说，“我曾经也觉得这段视频让我很难堪，一想到它被那么多人看过，就恨不得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隐居起来，再也不出来丢人现眼了。” 她又看一眼台下安静坐着的钟尘。 那个人……就像阳光。给她万物生长的力量。 这种力量是最难得的。比情话踏实，也比承诺长久。 “但是后来我想，逃避最容易了，但是我做错了吗？我又能为自己和其他人做些什么呢？——如果有一天，在座的女生，碰到跟我一样的遭遇……我想用我的行动告诉你们，不要怕。” 程雪歌极力控制着声音里的哽咽，背转过身擦干了眼泪。 “我不想用眼泪来博同情，但是无妄之灾，总是心酸难过，但是海明威有句名言，是我在做托福阅读理解的时候看到的—— the world breaks everyone，and afterward，many are strong at the broken ces。” 程雪歌已经将声音那一丝软弱压了回去，继续说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世界伤害每一个人，然后，破碎的地方变得更加坚强。我翻译的不好，也没有引用别人的版本，我想我现在很有资格说这句话。因为我刚经历过伤害。但是让我更难过的是……发生这件事之后，嘲弄我的，看不起我的，跑到我家来伤害我的…… 更多的是却我的同类—— 与我一样，在这个世界上相对劣势的女人。” 现场不知从何时起寂静极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程雪歌身后大屏幕上定格的画面，是她自己衣衫不整，与一个男人拥抱在一起的画面。 “我快三十岁了，没结婚，没孩子……经历过失败的恋情，被抛弃过，怀过孕，堕过胎，在有些人眼中可能毫无魅力可言了……男人们喜欢青春美貌，我能理解。可是为什么连女人自己，也要这样看待自己？……失去青春美貌的女人，就不值得被好男人喜欢了吗？我们的身体是自己的，为什么被拍到裸体的女人就该没脸见人呢？” 方汀本来想看场好戏，此刻默默环视四周，却见其他人都被程雪歌牢牢抓住了目光。 钟尘也仰头看她，目光平静中带着欣赏。 方汀忽然有些恐慌，莫非这一次，程雪歌又要反败为胜了么？这女人不知廉耻，真是看不得她这么命好。方汀暗暗攥起拳头。 “照你这样说，女人就应该不自爱咯？你是在鼓励别的女人跟你一样不安于室，跑去勾搭各种男人吗？ 现场很安静，方汀的声音非常清晰。 “方汀，在西塘的时候，你为了在钟尘面前装可怜，自己烫伤双眼，嫁祸到我身上。我想算了，就当被狗咬了，这是我做错的第一件事。” 观众席沉默了片刻，随即爆发一阵嘘声。 “江瀚坤可以证明这件事。他就是因为目睹了你如何下套害我，才开始同情我，慢慢跟我成为朋友的。我当时不应该就那么算了，才让你今天食髓知味，竟然故意引狗仔来偷拍我和钟尘。” 钟亦脸色一变，瞪着方汀的背影；钟尘也是一怔。 “那两个偷拍的人已经抓住了，接下来会走法律程序……侵犯隐私，私闯民宅，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程雪歌从舞台上下来，走到方汀面前。 “警察很快回来找你的。因为你是幕后主使。” 方汀霎时间面如白纸，转头抓住叶长青的手，“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是你家的艺人，你得帮我想办法啊！” 叶长青看了一眼四处拍向自己的摄像机，默默拂开了方汀的手。 “我是你老板，又不是你老公，这种事我能给你想什么办法？法律神圣不可侵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程雪歌冷冷看着方汀。 “这件事，别人可能很快就会忘记。但是对我自己而言，就像车祸一样，从天而降，是无妄之灾……留在我心头的伤疤，别人无法看到，也体会不到疼痛，却像网上流传的我的视频一样，永远也抹不干净。” 程雪歌转身回到舞台上。 “但是我不怕。我喜欢他，所以亲他抱他，我没有做错。错的是偷拍我的人，错的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我的人。你们害怕变化，害怕被不断变化的枕边人抛弃，所以本能地来攻击我，以为只要我这种女人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社会就会像古代一样，遵守从一而终的秩序。” 《寻找李炎》的前奏响起，程雪歌重新唱了一遍那首歌。 不同的心境，也给那字字句句带来新的诠释。 只是把“李炎”改成了钟尘。 ……意外参加同一个旅行团，阴错阳差的，他说他叫李炎，她说她叫方汀。 圣莫尼卡海滩上她的歌声，樱花树下他的侧脸……他的手，他的吻，他滚烫的胸膛和游泳池里的璀璨星河…… 一幕幕仿佛无声电影掠过心头。 猜不到开头，也猜不到结局。 唱完这首歌，全场沉默了数秒，随即掌声雷动，有的女生听哭了，也说不出是为什么。 程雪歌露出释然的神色，整个人松下来，向观众鞠了个躬，正要转身下台。 钟尘已经走到她面前。 她一怔，小声问他，“你来干什么？不是又要求婚吧？” “做为视频里的男主角，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承担这件事。” 钟尘拉住程雪歌的手，说，“程雪歌小姐是我选定的奶茶代言人，将跟我们集团正式签约，为期五年。” 程雪歌完全愣住了。 “在这五年里，我会动用所有资源，让更多的人听到你的歌……也让更多的人，了解你的为人，听说你的故事，像我一样喜欢你。 ……被你身上看不见的力量所鼓舞。” 钟尘捧起她的脸，旁若无人地吻了她的嘴唇。 “以后的路我陪你一起走。不管你什么时候想嫁给我，不管你想继续奔跑还是停下来休息……不管未来会有什么样的风雨……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江瀚坤觉得下巴发痒，用手背抹了一把，原来是一串眼泪。 他输了，他在心里想。 但是他输的心甘情愿。 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给她比钟尘更好的爱。 因为他在程雪歌眼中，看到了幸福的形状。 后记 故事在平淡中开始，高潮中落幕。 每一个结局都是新的开始。 关于这本书，有太多感慨和心事，有空会在微博上发出来的。 一起期待本书影视化，期待我们的钟尘雪歌吧。 新ing soon，古装甜虐轻喜题材，继续关注哦。@杨千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