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在上》 第一章 怨偶天成 大秦国最近有喜事。 镇北大将军叶昭征战八年,终破西蛮都城,一雪前耻,不但夺回领土,还逼对方俯首称臣。 喜报传来,上京狂喜,文武百官个个歌功颂德,恨不得将镇北大将军夸成天下第一等英雄人物。大秦国皇上急封叶昭天下为兵马大将军,命其凯旋回朝受赏。 未料,另一道折子快马呈上——镇北将军谢恩请罪,直言自己是女儿身。 举国震惊,哗然一片。 皇上一口参茶将最宠爱的宋贵妃喷了满身。 要说这叶家,也算个传奇,自开国以来,世世从军,共十三人为国捐躯,真正满门忠烈,故受封镇国公。 八年前,蛮金入侵烧杀掳掠,连破黑山十八州,当时驻守漠北的镇国公威武大将军叶忠奉旨,率三十万大军出征,临行前皇上赐宴琼林阁,赐丹书铁券,赐精忠报国牌匾。 镇国公之子,年仅十六岁的叶昭自请先锋,先身士卒,率五千铁骑巧计破蛮金两万大军,俘虏蛮金将领呼呼帖耳。上京接捷报大喜,封叶昭为振威校尉,叶忠拒赏。 后,叶昭率两千骑兵夜袭琼州,火烧蛮金粮仓,断其后路。上京接捷报大喜,封叶昭游击将军,叶忠拒赏。后,叶昭率两万军牧野迎战,斩敌二千余,俘获三千,大捷。上京接捷报大喜,封叶昭忠武将军,叶忠拒赏,上书言叶昭此生不愿为官。 天子怒,发旨训斥。 叶忠无奈接旨。 紧跟着过了一年,蛮金集结附近八个部落,设下埋伏,大秦军将领王善水中计,大败,镇国公叶忠为守边关,中箭身亡,长子叶雄阵亡,次子叶杰阵亡,蛮金屠城,镇国公夫人不甘受辱,当场自尽。天下大乱,边关告急,直逼京城。叶昭继承父志,临危受命,封镇北将军,率军出战,带三千铁骑突袭蛮金十万大军,独自直闯敌阵,杀数千人,斩蛮金名将塔坦,三进三出,敌军闻风丧胆,逼蛮金王败退百里。后转甘都城,纠结三万骑军,布阵重征,数度突袭,分股绞杀蛮金部队,血流成河,号称“活阎王”。 蛮金歌谣纷纷传唱“阎王到,沙漠红,漠北的男儿化白骨,漠北的小儿不夜啼……” “这样的家伙,怎会是女人?!”皇上拎着折子,反反复复看了十余次,试图从中找到蛮金人伪造的蛛丝马迹,结果让他很悲催。 他去信向镇国公家九十八岁的老太公询问。老太公早已有些痴呆,龙精虎猛地舞着拐杖咆哮:“叶家没有女儿!只有没把的儿子!” 唉…… 叶昭真他妈是个女人。 皇上死心了,文武百官死心了。 怎么办? 众说纷纭。 未料,皇上当晚在深宫不知和皇太后商量了什么。第二日力排异议,果断拍板,亲自作诗歌颂叶昭功绩,命叶昭押俘回京,封宣武侯,封天下兵马大将军,镇守京城二十万大军,赏赐若干。 皇太后颁懿旨,封安王次子夏玉瑾为南平郡王,娶宣武侯叶昭为正妃。 天下再惊。 这夏玉瑾在京城也是个鼎鼎有名的人物,平生有三样人人乐道的轶事。 第一是他的身子,夏玉瑾从小丧父,身子孱弱,几度差点活不成,国师说他命中缺贵人,母亲便给他纳了个七品官的命中带贵气的庶女冲喜做妾,也没有用。后来不知哪里来了个游方道士,给了一个养气吐纳的法子和灵丹,他的身子竟奇迹般地好转过来。 第二是他的性格,安太妃早年丧夫,最疼小儿子。又怜他体弱,一味溺爱,惯得胆大包天的疯魔性子,整日和下三滥的家伙混在一起,游手好闲,斗鸡斗狗斗蟋蟀,玩猫玩马玩骰子,是青楼里的常客,纨绔里的翘楚,除了玩什么都不会,除了正经事什么事都干。 第三是他的模样,堂堂男子,却长得倾国倾城难以描述,最值得一提的是他第一次跑去京城最有名的小倌馆楚风轩玩。豪阔海客不知其身份,惊为天人,一掷千金,闹着要用十斗明珠给他赎身……受惊过度的他指天发誓,此生最恨兔儿爷!再不踏入小倌馆半步。 夏玉瑾因声名狼藉,婚事拖了又拖,如今已二十二岁,配上二十四岁,做男人很成功做女人声名也不太好的叶昭,刚好一对。 皇太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皇上很满意,王爷郡王国公侯爷夫人们也很满意,没成亲的王爷郡王国公侯爷世子们更满意。 唯安王府得此噩耗,全府大哀。 安太妃张氏穿着莲青鱼纹对襟长褂,满头颤巍巍的素净银饰,将呆若木鸡的夏玉瑾抱入怀中,哀怨道:“我的儿啊,是你命苦,怎就摊上这门破事?这等媳妇,如何相处?” 安王爷夏玉阕拖着他早年受伤的腿,一瘸一拐走过来,劝道:“皇太后说宣武侯尊贵无比,不是阿猫阿狗都能议亲的,这门亲是皇后帮着挑的,就连宋贵妃也没反对,如今是懿旨已下,娶叶昭是铁板上的钉子,母亲还是遵旨吧。” 安太妃瞪了他一眼道:“她们都心疼本家孩子,不愿意娶这个活阎王回去,奈何你父亲过世,你又是个瘸……上不得朝的,我们在朝中说不上话,自然是柿子捡软的捏。可怜我的玉瑾啊……” 夏玉阙低头称是,心里却觉得是二弟风评太差,无人相助,皇太后嗜好做媒,被废物利用,塞上眼前这个窟窿,也是活该。又想到母亲素来偏心,心里也有三分快意,便“唉声叹气”地开口道:“叶昭从军多年,无人发现是男儿身,想必是长得高大威武,膀大腰圆,剑眉虎目吧?” “不,我不娶。”夏玉瑾的脸色又更难看了几分。 夏玉阙再道:“太后懿旨,哪能不娶呢?虽听说她杀人不眨眼,一言不合便开杀戒,上千上千的俘虏都被直接坑杀了,活剥人皮,生饮人血,不过二弟总归是她夫君,待嫁入家门后,她想必会收敛暴戾性子,遵守女德,好好学习如何为人媳妇,所以不用担心。” 夏玉瑾脸色黑得和锅底一般。 其实大家都听过叶昭的各种可怕传言,民间有时还用来吓小孩。妾室杨氏兀自镇定,唇色发白。两个通房早已吓得抛下攀龙附凤之心,抱着他的大腿,哭着喊着要活命。 夏玉瑾冷笑:“眉娘,你不是说除了我的心你什么都不要,将来好好侍奉少奶奶的吗?” 眉娘浑身发抖:“奴婢勾引少爷是奴婢不对,奴婢知错了,少爷就看在奴婢从小侍侯您的份上,大发慈悲,就算把奴婢揍出去,嫁给下房的黄二麻子也成。” 夏玉瑾再冷笑:“萱儿,你不是说要和我同甘共苦,就算死了也要在一起吗?” 萱儿魂飞魄散:“奴……奴婢就是个狐狸精!不要脸!您把奴婢一顿板子拖去卖了!卖去哪都行,饶奴婢一命吧。若惹怒少奶奶,她说要剥皮,可是会亲自动手剥的啊!” 夏玉瑾狠狠甩开她们的手,冲出屋外。 过了片刻,扑通一声水声。婆子大喊:“救命!少爷跳湖了!” 德宗十三年,冬天,上京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道路上,又积了一层薄薄细雪,两侧挤满穿着厚实的百姓,探头探脑在等待着什么。路中间,报信的快马来了一匹又一匹,羽卫军吆喝着,花费了好大气力,才制止人群的疯狂推拥。 大秦社会氛围较宽松,男女大防不算严苛,贫家女子会跟随父母或夫君出来看热闹,大胆的富贵人家女子则覆面出门,坐在酒楼茶肆的楼阁上,交头接耳,语笑嫣然,期待地看着远方。 “来了,我听见马蹄声了。” “叶将军要来了。” “死娘们!别推!要掉下去了!” 兴奋的女人们推开窗,纷纷探出头去,都想一睹天下第一奇女子,大秦第一女将军的风采。 马蹄声近了,响亮整齐。 迎面而来的是两面巨大的明黄色旗帜,一面绣着龙纹图腾,一面绣着“大秦”二字,跟着又是两面墨色旗帜,一面绣着虎纹图腾,一面绣着“叶”字,风中飘扬,气势磅礴。后面跟着两个囚笼,装着蛮金皇帝与蛮金皇太子,因天气寒冷,并未让他们裸身负荆,依旧穿着皮袄,只依献俘规矩,在他们脸上涂了各色油彩,头上插着几根枯草,做出丑态。 蛮金多年在大秦边境奸淫掳掠,积恨甚深,如今大仇得报,百姓拍手称快,对其掷石取乐。 叶昭统辖的八百虎狼骑亲卫紧随其后,披一色铜编铠甲,骑骏马,队列整齐,表情肃穆,目光正视前方,除佩剑碰击马鞍饰物上的细小声响外,竟无一人出声。 女孩们往虎狼骑拥着的将领中张望,不停叽叽喳喳议论着,猜测着。 “谁是叶昭?左边骑枣红马的那个吧?看着像个将军。” “呸,什么眼神?叶昭再怎么像男人也不至于长胡子吧?” “右边那胖子?” “太丑了吧?” 议论纷纷中,虎狼骑迅速左右分开,让出一条小道。一匹高大白马快步而来,它颈间缀着红缨,披着银鞍,上面坐着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穿着镶银兽面锁子甲,戴着羽饰九曲银盔,腰间佩着重剑,挺直的脊梁,每一个动作都矫健有力。她迅速赶到队伍前列,站在首位,其余将领的马匹微微退后半步,面上呈恭敬之色。 瞬间,所有人不再怀疑。 这名凤表龙姿,气宇昂然的将军便是叶昭。 空气沉默了一会,喧闹气氛更加炽烈。 站在阁楼上的人见街道上围观的百姓在兴奋地接头交耳,他们却因雪天阴沉,居高临下,被阴影遮盖,实在看不清模样,心里实在焦急。有大胆女子,竟悄悄解下腰间银双鱼如意结,“失手”朝路上掷去,正好落在叶昭马旁。 一条马鞭呼啸而出,如柔软的灵蛇,缠上如意结卷起。 叶昭持鞭抬头,往路边阁楼看去,一道明媚的阳光恰逢其时,穿过灰蒙蒙的天空,透过飘扬的雪花,落在她的脸上。 如何形容这张脸? 据说镇国公太祖有几分胡人血统,所以叶昭的五官很分明,她常年奔波,四处征战,皮肤被阳光晒成略深的小麦色,带着蜜色光泽。凌厉的剑眉下,眼珠色泽略淡,冷冷的像琉璃珠子,透露着肃杀之气,仿佛可以穿透一切。鼻梁挺直,薄唇紧抿。举手投足皆男儿,浑身上下找不出半分女人味,倒像是大秦一半少女怀春时梦中夫君的模样。 她轻抖长鞭尾稍,一个漂亮弧线抛出,兔起鹘落之间,如意结已跃过涌涌人头,划过空中,准确地落入它主人的怀里。女子有些羞愧,正待低下头去,却见叶昭的嘴角极微地笑了一笑,让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如何形容这一笑? 春回大地,冰山被阳光融化,汇出涓涓溪流,美景如画。大约是大秦另一半少女怀春时梦中夫君的模样。 所有女子都直勾勾地注视着白马上的将军,都只恨不得当场看杀了她。 马蹄声渐去,悠悠余韵。 原本紧张的看客们终于轻松起来,泡上两壶茶,各自窃窃私语,女子们自是将她夸成天上有地上无的好郎君,只恨老天无眼,颠倒阴阳,今生无缘。男人除部分好男风外,其余皆对叶昭嗤之以鼻,并幸灾乐祸道: “南平郡王平生最恨男风,身子弱不禁风,宣武侯武艺天下无双,长得又……如此英武,夫妻怕是难得和睦。” “哈,他们两人在一起也不知谁是被压的。” “赌十个铜板!南平郡王那身子骨,只有被压的份。” “有人赌将军被压的吗?别看我,我不压,一赔一百也不压。” “以后咱们上京母夜叉排第一的应该不是徐夫人了吧?” “你们这群嚼舌根的,大庭广众下,嘴里不干不净的,少挤兑人!” “小丫头,省省吧,甭说你家是卖猪肉的,就算你是公侯千金,人家也娶不了你。” “可怜的南平郡王……” “谁让他往日浪荡,报应啊报应。” 宫城,崇文门外,天子亲率百官相迎。 叶昭下马参拜,献上俘虏与战利品,蛮金长年掳掠外族,曾血洗了特产珠宝首饰的海夷国及周边弱小国家,如今皇族被破,其国库大部分贵重财物皆被叶昭呈与大秦国,龙眼般大小的猫儿眼、拳头大的祖母绿、鸽血红、蓝宝石、钻石,还有各色珍珠,配上无数黄金白银,被海夷国的巧手艺人雕琢镶嵌得精致绝伦,几乎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连年征战,国库早已空虚,这批巨大的财物正解燃眉之急。 “贤臣啊贤臣。”皇上欢喜得亲手去扶,几乎碰到肩膀之际,身边内监总管急忙重重地咳了一声。他这才想起叶昭的性别,凌空收住手,淡淡地挥了一下,夸道,“叶昭将军替父出征,立下奇功,比前朝秦玉女将军更甚。” 叶昭接道:“圣上不拘一格用人才,独具慧眼,心胸开阔,可与千古明君比肩。” 君臣二人你来我往,在众人面前,互捧几句场面话,又感叹了几句叶老将军忠烈、为国捐躯的精神,素来推崇“仁德”的皇上,还当众洒了几滴眼泪,然后命人宣旨,赐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兵符,赐丹书铁券,赐太祖传下的玄铁鞭,赐婚南平郡王等等。 叶昭谢恩,面上看不出喜怒。 皇上念及南平郡王那不争气的废物,恐功臣心生不满,回宫后,还私下安慰了几句:“爱卿,太后认为将军为国在外奔波那么多年,虽然身份特殊,却不是断绝红尘,大秦也没有孤寡终身的宗亲和侯门,更不能耽误了你一辈子。可惜在宗室皇亲里挑选许久,适龄的都已经成亲,总不好在十五六岁的娃娃里拉个出来和你匹配。唯余南平郡王门第与年龄都合适,虽然性子荒唐了点,何况他还是有优点的,容貌长得好,还有,还有……”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实在想不出别的,只好总结道,“反正容貌还是长得很好的,你是愿意的吧?” 叶昭:“愿意。” 皇上松了口气,命叶昭回去备嫁。又赐南平郡王府,让人好生打理,等待两月后迎亲之用。待叶昭走后,又传来左羽卫军统领,咬牙切齿地吩咐:“多派些人把夏玉瑾看紧了,那家伙什么混账事都敢做,告诉他若是逃婚就全家以欺君论罪,有什么风吹草动要来汇报。否则……太后怪罪下来,就换你娶将军!” 左羽卫统领脸色剧变,回去后派人里三层外三层将安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并亲自持枪镇守在内,日夜不离,劳心劳力,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此事按下不表。 夏玉瑾自落水后一直装病在床,听闻噩耗,恨得把竹枕咬坏了三个。 夏玉瑾与叶昭的婚事,没有皇上娶亲的尊贵,没有长公主下嫁的奢豪,亦没有庆王府婚宴的热闹,却因将军的特殊身份和郡王的荒唐身份,比上京百年来的所有婚礼更受瞩目。 新娘叶昭从小就没女人样,痴迷武学兵法,天赋极高,两个哥哥都不是其对手,祖父和父亲痛心疾首之余,都把她当男儿养,只恨不能忘了她是女儿身就真能变儿子。更兼八年征战和军队里没读过书的兵大爷们混一起,白天行军打仗谈阵法,夜里喝酒吃肉谈女人,错乱的性别意识早已变成惯性,深入骨髓,难以更改。再加上叶昭初接手京城二十万大军,各项事务繁忙,有时干起活来连家都不回,所以压根没半点自己要嫁人的觉悟。 镇国公府叶老太爷又是糊涂的,每见大家忙碌,便欢欢喜喜地说:“我家孙子要娶媳妇了。”旁人怎么解释都无用,闹得大家啼笑皆非。 新郎夏玉瑾则是装病卧床不起,偷偷命人去镇国公府散播自己不好的传言,只希望对方厌了自己来退亲。他素来是块打不怕骂不怕败坏名声更不怕的滚刀肉,如今摆明宁死不要这媳妇过门的架势,皇上和太后逼于无奈,只好联手压制,声明再不听话就揍他娘,他才没有做出太出格的行为。 无论王亲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伸长了脖子想看他们的笑话。甚至有私下赌坊开盘猜他们婚后第几天会大打出手闹和离。 大秦规矩,嫁妆由母亲筹备。 漠北被破时,镇国公府遭抢掠一空,纵使镇国公夫人给女儿留有嫁妆也被抢光了。如今叶昭被封天下兵马大将军,多年征战,抄查蛮金各个部落,再加上皇家赏赐,也算家财丰厚,却多数用来购买了田地店铺,没有需要常年收集的精雕细琢妆柜镜台等女儿嫁妆常用物件。再兼她母亲已逝,家里主管中馈的是守寡的长媳黄氏,黄氏面对权势熏天的叶昭不敢擅做主张,待婉转提醒她要筹备嫁妆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此时离婚礼只剩大半个月了。 黄氏只好硬着头皮上,她愁眉苦脸问:“将军,咱家钱银是不缺的,可东西上哪儿买去?” 叶昭正在书房翻看麾下将领花名册和履历,头也不抬道:“随便凑凑吧,差不多就好。” 黄氏继续问:“找朝中相熟的,从他们女儿嫁妆里借几件,将来再打造了还回去?” 叶昭心不在焉道:“你做主吧。” 黄氏再问:“还有嫁衣,首饰,你抽空来挑挑吧,要珍珠凤凰簪好,还是琉璃金丝步摇?或者是来对八宝玉凤蝴蝶簪,兰花镶蓝宝耳环,羊脂玉镯……” 叶昭一边忙得半死,一边听她念得头晕脑涨,忍了半个时辰后终于愠怒道:“啰唆,我一个大老爷们,哪会耐烦挑这些娘们玩意?!你捡几个丢进去就好了。” “大老爷们?”黄氏目瞪口呆。 叶昭见对方震惊,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说错了什么。 黄氏痛哭流涕。 大秦规矩,女子出嫁都要亲手绣嫁衣。 叶昭穿着身黑色劲装,窄窄地束着腰身,斜佩宝剑,端坐书房,手里拿着满满一把暗器,神情肃穆。只见她左手一招追风逐日,两只不长眼的苍蝇被长针贯体,牢牢钉在墙壁上,右手一把漫天花雨,十七八根银针紧贴着窗外跑来要偷腥的猫儿爪子,刺入地上,吓得它魂飞魄散,落荒而逃。 跟随她的侍卫亲兵们不由高声喝了声好,纷纷赞美: “俺学暗器多年,能得将军指点,真是三生有幸。” “将军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真是武功盖世!” “真英雄。” 叶昭冷冷地指点道:“武学之道,贵在用心。” 众人皆称是。 黄氏从背后出现,拖长了音调,绞着手帕,哀怨地叫了声:“将军……贵在用心啊……” 众人默然,悄悄退下。 叶昭冰山般的表情扭曲了三分,她低下头,继续死盯着布满兵器兵书的书房内不协调的绣架,上面铺着件无任何装饰的大红嫁衣,恨不得能看出个窟窿来,然后从针盒里再抽出一根暗器,犹豫片刻,用力乱扎。 大秦规矩,嫁妆附上闺阁时女子爱物。 叶昭因愁白了嫂子三根头发,再听她哭着念叨了死去的哥哥三个时辰,心怀愧疚,行动还算配合。其余的嫁妆东凑凑西凑凑,再加上皇上和皇太后赏下的添妆,总算凑齐了。 送嫁妆当日,从镇国公府至安王府的大街上,再次人头涌涌,好些打短工或开铺的百姓连生意都不做,都挤过来看热闹,让街边的酒楼茶肆生意翻了两倍有余,就连路边卖凉茶馄饨的小摊,都赚了个盆满钵满。 安王府早早开了中门,过了没多久,喜乐声响,抬嫁妆的不是普通下人,而是清一色的虎狼骑士兵,全部腰杆挺直,步伐整齐,举重若轻地抬着沉甸甸的家具箱子,气势如虹地从街上走过,表情庄严得就好像在完成押送军械粮草的任务。 古今往来,谁能用军队送嫁? 面对这霸气阵势,大家忍不住喝了一声彩。 走过的第一抬嫁妆是皇上赐下的玄铁鞭,第二抬嫁妆是皇太后赐下的七色宝石黄金头面,璀璨宝石互相辉映,耀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后面跟着的是皇后、贵妃、宗亲大臣们赏赐的添妆,有玲珑八宝阁、西洋镜台、紫檀梳妆柜,精致得让人怀疑她们为讨好当前最有权势的将军,把留给自己女儿用的最好家伙都拿出来了。再接着是镇国公府自行添置的实用东西,包括百子千孙桶等常见的吉利物品,制作的材料很考究,款式却很简单,不带半点闺阁气息。 一百二十台嫁妆,首尾长达数里,这头进门,那头还未出门。 夏玉瑾穿着华丽的红衣,原本漂亮的脸蛋早已苍白如纸,正没精打采地站在安王府门外迎宾,眼珠子东转转西转转,似乎在观察退路,整个人看起来不像娶亲,倒像要上刑场。哥哥夏玉阙则春风满面地招呼各路来宾,但他也觉得自家弟弟的表情太晦气,本着同胞情谊,出言安慰:“也别太往心上去,你好歹也是姓夏,当今圣上的亲侄子,纵使将军性子再怎么蛮横,也会给几分薄面,不至于做得太过分。你如今封了郡王,又娶了媳妇,自个儿也要修身养性,以后别胡闹了。” “大嫂知书达理,温柔贤惠,你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夏玉瑾不忿地别过头去,冷语反驳,“至于那叶昭,乖乖做她的将军去,我绝不承认这样的东西是女人!” “什么东西?!”夏玉阙皱眉呵斥,“叶昭收复蛮金,威震漠北,是大秦一等一的功臣,亦深得圣上宠爱。你再荒唐也不应如此无礼!认了吧!何况人家也未必不贤惠!” 夏玉瑾难看的脸色稍稍缓和,夏玉阙趁热打铁,继续给他顺毛。未料,不远处有夏玉瑾曾欺负过的宗室纨绔,挤眉弄眼地冲他喊:“叶将军英雄才俊,夏郡王花容月貌,当真是女才郎貌,天生一对!以后好妇唱夫随,千古佳话啊!” 夏玉瑾天生貌美,最忌讳人家拿他长相开玩笑。那几句话是字字如刀,锋利无比,硬生生把他心窝里最薄弱处戳得直流血。 夏玉阙硬着头皮,努力安慰:“没那么糟糕,别听他们胡说,咱们看嫁妆,还是很有女儿气息的,那珍珑镜台做得多精致啊,说不准将军心里还是有几分女儿情愫的,后面那些是什么?形状古怪,看起来挺沉啊……” 嫁妆一抬抬过去,大件家具物品每过一件就博得一声赞美,箱笼过后,最后三十抬却是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怪异物件,担子压得低低的,负责抬运的士兵额上有几滴冷汗,似乎很吃力。 大家都很好奇,恨不得能把红布看出个窟窿来。 幸好老天怜见,满足了他们的愿望。快到安王府,其中一抬的扁担不堪重负,猛地断了,东西重重砸落地面,竟把青石地面给砸出两条裂缝,然后滚了两滚。 所有人睁大眼,暂停呼吸,愣愣地看着地上物件。 一根闪烁着森森寒光的狼牙棒躺在青石路上,锋利齿钉间似乎还有洗不净的斑斑血迹。 沉默…… 负责搬运的两个士兵很淡定地换了根扁担,一起将武器重新放回嫁妆里,吆喝一声,重新抬起,大步流星而去。 还是沉默…… 继续沉默…… “快来人啊!别让郡王爬墙逃了!” 夏玉阙极有先见之明。他早早预备的武林好手,在夏玉瑾刚爬墙的瞬间就把他扯了下来,封住周身几个要穴,让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左右架着控制行动,以免再生祸端。 吉时刚到,鼓乐声响,花轿在万众瞩目中翩然而至。 叶昭缓缓走下,身形笔直,胸前没什么起伏,火红的面纱下看不清神情,除腰带上一块价值连城的精美红宝石外,嫁衣上再没半点纹饰。她在议论声中微微环顾了一下,徐徐走向喜堂,动作潇洒,宛若龙行虎步。 夏玉瑾是被两个大汉搀着拖出来的,他身形瘦削,个子在大秦虽然也算高,却不过比叶昭多出半个指头,再加上难看的脸色,受限制的动作,两人站在一起,对比强烈,简直就像被恶霸逼婚的小媳妇。 皇家指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逼婚。尤其是被迫娶这种谁也不敢碰的活阎王。 所有有良心的男人都替夏玉瑾掬一把同情之泪。 皇上特意派人来参加婚礼,还赏了不少东西给南平郡王算是安慰,给足双方面子。安太妃几乎是哭着完成整场婚礼,若不知真相的人看来,她不像是娶儿媳妇,倒像给儿子送葬。老国公叶老太爷倒是很欢喜,对着新人吩咐:“你要早生贵子,开枝散叶,生个儿子再去战场上杀他娘的!”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智貌似清醒,就是眼睛老看夏玉瑾的肚子,让人觉得怪怪的。 史上最……无法形容的婚礼,平安落下帷幕。 待木已成舟,新人送入洞房后,看守夏玉瑾的好手总算解开他身上的穴道,恭敬退下,迅速领赏去。 夏玉瑾舒缓一下筋骨,看看眼前坐着的所谓新妇。她的坐姿虽有刻意收敛,比行军打仗时略斯文了些,却依旧带着大刀阔斧的感觉,就像休息的猛虎,漫不经心,根本没女人模样,踩着节奏敲击床栏的食指好像在显示着对这场闹剧的深深不耐烦。 这娶的是媳妇吗?是爷们吧! 正牌大老爷反憋屈得活像倒插门女婿! 夏玉瑾越想越怒,蛮劲一起,不管不顾,把心里话一字一句告诉她:“你是我妻子,也就是妻子罢了,不要指望可以左右我的行为!” 叶昭只淡淡地回了声:“哦。” 她声音偏低,征战时经常要用呐喊来发号施令,损了嗓子,有些沙哑粗糙,和上京推崇的吴侬软语相差甚远,更带着冰冷与命令的味道,仿佛没把面前咆哮的男人放在眼里。 夏玉瑾有生以来,只有他无视人,何曾被人无视?他心里憋满说不出的难受。 叶昭等了很久不见他出声,问:“说完了?” 夏玉瑾冷笑一声,摔门而去,跑了几步,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随手抄起一把雪,揉了揉脸,用刺骨的寒意把滚烫的头脑迅速冷静下来。他不是蠢人,很清楚南平郡王是个没实权的空头衔,不过是皇上用来拉拢控制大将军的棋子,是不可能休妻和离的。唯一的出路是让叶昭对自己彻底厌恶,痛揍一顿,主动提出和离。 如何让妻子讨厌自己? 狐朋狗友们有丰富的经验可供借鉴。最有杀伤力的招数是在洞房花烛夜,去宠爱妾室,狠狠落新妇的脸! 夏玉瑾素来胆大包天,说干就干,当下就冲去妾室住的清心院,守在婚房外面的侍卫们未得将军指令,不敢阻拦,其余仆妇下人,有悄悄去找安太妃和安王爷夫妇告状,安太妃心疼儿子,对媳妇厌恶,所以不理不睬,夏玉阙对自家混账弟弟早已心灰意冷,只盼望将军弟媳出手,用彪悍的手段让他狠狠吃亏,于是也不管。 夏玉瑾一帆风顺地冲到杨氏门前。 杨氏惊讶地看了他好一会,才行礼道:“原来是夫君啊?都怪妾身眼拙驽钝,不过大半年没在晚上相见,黑灯瞎火的,竟一下子认不出。” 这话说得怨恨十足。夏玉瑾尴尬地摸摸鼻子,想起自己这些年在外头瞎混,对家中女人不怎么上心,偶尔被母亲念叨烦了去睡两晚,也甚少在姿色平常的杨氏处过夜,如今有麻烦事先来找她,实在于心不忍,于是打了两个哈哈,转头找眉娘去。 眉娘见他到来,想到丫鬟们打听来的狼牙棒,吓得脸色发白,果断道:“妾身今天身子不干净,不能侍寝。” 夏玉瑾不耐烦地挥手道:“爷不在乎。” 眉娘连珠箭似的迅速说:“妾身还患了风寒,肚子痛,眼睛疼,四肢无力,心也绞着疼,而且最近睡不安稳,尽说梦话,做梦乱打人咬人……实……实在是不能啊……去找萱儿吧。” “好你个落井下石的贱人!往日还说姐妹情深,原来这般害我!”萱儿住在隔壁,听到风声,头也不梳立刻冲过来,先指着眉娘鼻子痛骂几句,然后迅速对着夏玉瑾扑通一声跪下了,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磕头磕得震天响:“郡王大人饶命啊,求你看在萱儿从小服侍的情分上,给条生路吧!让奴婢青灯古佛,终了一生吧……” 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一个装疯卖傻,一个哭成了丑八怪,闹得他这个英俊潇洒的主人好像在逼良为娼。回头眼尾扫过,旁边略有姿色点的丫鬟媳妇,瞬间闪开十尺远,再扫一眼,没姿色的丫鬟媳妇也离开了三尺远,清俊点的小厮仆役们也悄悄低下了头,缩去阴影中。 夏玉瑾心里的悲催难以形容,也不好明知是火坑还逼着对方跳,他犹豫再三,终于郁闷地跑去书房睡下,大家畏惧将军凶名,没人敢理他,于是茶冷水凉,连条被子都没有,只能自己蜷缩成一团,狠狠打了好几个喷嚏。 另一头,叶昭得到消息后,解下红衣,丢到新房角落,她转身看看银镜,红烛昏暗,镜中人薄唇紧抿,剑眉高挑,纵使在喜气的氛围中,一双美丽的琉璃色眼睛也掩不去沙场磨炼出的凌厉。 她缓缓起身,低沉地对屋外吩咐:“睡吧,不必等了。” “可是!郡王!” “将军!他太可恶了!” 两把近似的声音同时响起,上前说话的是一对双胞胎姐妹花,浓眉大眼,肤色略黑,也有几分秀气,都穿着军服,腰佩弯刀,脸上的表情因愤怒显得狰狞,似乎随时要去砍人。 姐姐叫秋华,妹妹叫秋水,原本是祁龙山的山贼头领秋老虎的女儿,自小舞刀弄枪,有身好本领,四年前蛮金入侵祁龙山,杀人放火,无所不为。秋老虎不愿同流合污,于是被蛮金派兵剿击,被叶昭所救,感其侠义,纳入羽翼,从此在其麾下担任将领。秋华和秋水自幼尚武,对叶昭武艺崇拜得五体投地,自愿担任亲兵,随身侍侯将军,是当年为数不多知道她女儿身份的人。 如今最崇拜的将军在新婚之夜受辱,两姐妹的愤怒比自己受辱更甚。土匪习惯当场发作,拔出弯刀,扭头就走。 叶昭急忙喝住:“去哪里?” 秋华怒气冲冲道:“老娘去把那个不知好歹的混球小子绑过来!用鞭子狠狠抽一顿,再用刀架在他脖子上,先跪下磕几个头,再丢去你床上!看他要命还是要上床!去他娘的!敢给我们将军脸色看的人还没从娘胎钻出来呢!” “放肆!这是天子脚下,就知道喊打喊杀,快快收好你的鲁莽性子,别乱说话给将军添麻烦!”秋水迅速制止姐姐的冲动,然后冷笑道,“我这里有包迷香粉,待会去下到郡王的茶水里,再把他送过来,保管马上成事。” 秋华点头道:“还是妹妹想得周到,若他不喝,我给他灌下去。” “够了!”叶昭听得头疼,她喝住这两个要在自己家绑架自己夫婿的女土匪,去桌旁自斟自饮两杯茶,寻思片刻,吩咐,“拿床被子送去书房,其他的事情他爱怎么做都随他去。” “将军……”秋华秋水的声音很哀怨。 “先这样吧。”叶昭抖抖袖子,滑出把精致的短匕首,又从腰带中摸出几枚金钱镖,叹了口气,一起放入枕下,准备入睡前,掀开红帐,远远弹指挥去。 象征吉祥的龙凤红烛,骤然熄灭。 怨偶天成。 第二章 八方过招 次日,安太妃声称自己头疼脚疼心口疼,让叶昭简单敬了杯茶,赐了对羊脂白玉镯子给新人,匆匆而去,留下长媳安王妃招呼。 安王爷身有残疾,所以安王妃只是四品官员的嫡女,出身不够显赫,故生就玲珑心思,心知对叶昭太亲热便是得罪婆婆,对叶昭太疏远就是得罪镇国公府和大将军,两头为难下,她只淡淡地说了几句体己话,里面却很诚恳地提点了不少重要的府中人事来示好,然后提前告退去安太妃身边侍疾。 至于夏玉瑾?他一大早就溜出门,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 叶昭似乎浑不在意,她端坐太师椅,慢悠悠喝着茶。修长的身材穿着大红交领窄袖戎服,腰间系着绿松石饕餮纹青铜腰扣,脚上黑色飞云踏步靴,长发用简单白玉簪束起,配上轮廓分明略带异族风味的五官,更显英气逼人。惹得小丫鬟们纷纷扭头,偷看了好几眼。 侍侯的丫鬟小心问:“郡王爷的房里人在门外等待请安,要让她们进来吗?” “好!”叶昭她琢磨着夏玉瑾长得美貌,他看上的妾室们更应当是天姿国色。想起军营难见女色,更难见美人,倒是值得期待,瞧着大门的目光也略热切了些,吩咐:“让她们进来。” 杨氏带着两个通房,慢悠悠地走来,施施然行礼。 叶昭差点把口里的茶喷了。 杨氏穿着绿色衣裙,灰鼠皮袄子,乌压压的发上斜斜戴着两支珍珠镶嵌的银珠花,戴着珍珠耳钉,虽容颜平凡,但举止落落大方,倒也罢了。那两个通房身上装束却是难看得无法形容,明明不适合浓艳打扮的眉娘穿着深紫色小袄,配着白色绸裙,脂粉擦得古怪,每一处都说不出哪里不合规矩,却每一处都配搭难看得让人没法凝视。萱儿则穿着过了时的旧衣,通身没半点首饰,一副怕生的小媳妇模样,不施脂粉,脸色苍白,似乎随时能昏过去。 这就是她家的妾室?想起黄尚书家千娇百媚的歌女,刘参将家顾盼生姿的美人,许都统家丰乳肥臀的胡姬……而自家夫君连看美女的眼光都不行。 叶昭终于感到了深深的失落。 失落归失落,赏赐还是很丰富的。叶昭从军多年,缴获战利品无数,按军队里的默认规则,最好的呈圣,次一等的她可留下不少,其中不乏蛮金皇族的珠宝首饰。她只爱武装不爱红妆,再漂亮的首饰都入不了眼,拿去赏人毫不吝啬。 杨氏口齿伶俐,举止端庄,虽不算美人,却很有气质,所以最得她欢心,便给了她一根蛮金王妃戴过的黄金簪,雕刻成两支喜鹊,衔着两根珍珠珠链,绕着颗龙眼似的蓝宝石,中间含着星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眉娘得了对沉重的黄金镯,每个里面都镶着五颗大珍珠。萱儿得了对金耳环,简单的链子上吊着颗指甲盖大小的钻石。 上京的普通贵妇人都未必有那么贵重的首饰。 三个女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眉娘脑子一片空白,不知主母是何用意,接过首饰的手有些发抖。萱儿在琢磨将军是不是想先示好,堵住众人的口,再一举把她们统统干掉,然后越想越想哭。 叶昭对两人如丧考妣的表情很莫名,寻思是不是十几年没回过上京,再加上她从不参加妇人间活动,所以弄错了行情,把赏赐给轻了? 杨氏反应快,先上前谢恩,然后赔笑道:“南平郡王府快要修建完毕,到时候郡王与将军必定要分府另住,到时候不知下人是从安王府带去,还是另买?还有仆役杂项等各处支出,房屋安排等,还请将军早日做主。” 叶昭听得直皱眉头,她军务繁忙,兼新军入伍,良莠不齐,正是要重新调教的时候。她又是武痴,回来有空余时间也要练武,哪愿意管这些鸡皮蒜毛的后宅琐事?可是事情却迫在眼前,不能不处理,她沉思片刻,问:“往日郡王的事情是谁掌管的?” 杨氏急忙接话:“家中主持中馈的是安王妃,郡王院子里的杂事则是妾身与大丫鬟紫藤掌管,不过今年夏天紫藤得了恩典,许配给大管事的二儿子,明年便要出嫁了。” 叶昭再问:“你可识文断字?” 杨氏点头道:“妾身以前为母亲分忧,也识得几个大字,不过看得明白账本罢了。” 叶昭很快拍板,做出决定:“以后这些后院事务便交与你处理了,分府后的下人交给你去挑,以安太妃与王妃的意见为主。以后的人情往来你也接下,斟酌着办,我不耐烦参与后院聚会,若是普通交际来往,能推便推,不好推的把宗室皇亲的帖子拿来给我处理,剩下的你便代表我出席送礼,解决不了的再拿来给我看。” 杨氏双眼发亮,连连点头称是。 眉娘与萱儿如醍醐灌顶,终于回过神来,想起南平郡王府是个特殊所在,别的官家都是以男为尊,娶夫人是为了掌管后宅,管理各项事务,而自家的夫人却是超级大官,天下兵马大将军,管的是二十万男儿,压根儿没空管后宅之事,自然要找人代理监管。而郡王虽然空闲,也不可能去做女人家的事情。 所以他们家没有琢磨宅斗的夫人,而是有两位大老爷。待分府后,能讨好将军,掌管内务的妾室,不是夫人,却有夫人的尊贵。 那该死的杨氏这些天日日在她们耳边念叨将军的恐怖之处,拼命怂恿她们装拙藏慧,就是为了今天出头,果然得偿所愿。 明明将军长得那么帅,根本不像会吃人的妖怪! 两人悔青了肠子。 叶昭看了一眼三人,淡淡再道:“账房不需从府中带去了,我军中以前有个账房,专门负责管粮草军需,忠诚可靠,行事很是妥当,如今年纪大了,正好来郡王府养老。眉娘和萱儿有空也去杨姨娘处多走动走动,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们都是如花时节,正应打扮得漂漂亮亮,没事多在一起玩,不要太拘谨了自己。” 统帅便是用人之道,要放权。只要她把财政权牢牢控制手中,用通房盯着妾室,也翻不出多大的浪花。 杨氏抢得先机,好处多多,对现在的状态已经很满意,心里也是欢喜的。而且她虽能处置普通下人,却没有处置其他妾室的权力,不能干涉她们的行动和利益,更不能对郡王与将军产生影响,眉娘与萱儿对这样的安排,也觉得安心了不少。两人发现将军喜欢看美人,赶紧回房重新梳妆,戴上赏赐的首饰,打扮得漂漂亮亮冲去侍侯将军,重新邀宠。 叶昭在新婚期间不需上朝,便去书房读书,留她们在身边侍侯。眉娘妩媚,萱儿清雅,一个研墨,一个铺纸,红袖添香,各具风情。 待叶昭去练武后,秋华与秋水大大咧咧地跑过来和她们聊天,自豪地夸耀自家将军当年在漠北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的英雄气概。二美身不能至,心生向往。然后再看看将军风采,想想郡王薄情,皆恨造化弄人,生生揉碎了心肠。 南平郡王溜达出门整整七天没回家,连回门都无视了。 安太妃冲去叶昭房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硬扯她说:“都是你不好,害得我孩儿都不敢回家了。” 叶昭正在保养兵器,闻言不由皱眉道:“是圣上赐的婚。” “我不管!不管!”安太妃的眼泪和洪水泛滥似的,哭声几乎能推倒城墙,任何人都无法忍受,她不管不顾地抓着叶昭不停地摇,“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逼得我孩儿流落在外,下着那么大的雪,餐风饮露,也不知受了什么苦,要是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快快将我孩儿寻来。” 叶昭耐心解释:“是他自己离家出走的,我成亲至今才和他说了两句话,一共四个字,何曾逼他?” 安太妃看着眼前手持流星锤舞动却毫无自觉的家伙,眼角抽搐了一下,然后擦擦眼泪,决定婉转点说:“他再有不是也是你夫君,你不温良贤惠也算了,不知冷知热也罢了,不够孝顺也罢了,怎能每天舞枪弄棒?” 叶昭:“我的工作就是舞枪弄棒。” 安太妃想到宝贝儿子和这门倒霉的赐婚,鼻子一酸,再哭:“别想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反正你不找他回来,我……我就不活了!” 叶昭给她的蛮不讲理闹得发慌,无奈道:“好好,我找,若他不回呢?” 安太妃急忙道:“那你就去赔礼道歉,做低伏小,好好把他请回来!” “荒唐!”叶昭大怒,“是他不愿见我,而非我不愿见他,何况我堂堂正二品大员,镇守京师,岂能让手下人看笑话。” 将军终于发火了,虽然口气和神态都有所收敛,依旧留着统帅千军万马,战场上砍人头的风采,显得霸气十足,倒把安太妃吓得心脏有些停顿,好不容易鼓起来的气势也软了半分,她迟疑片刻,想起爱子,依旧壮着胆子,结结巴巴威胁道:“反……反正三天内你寻不回我孩儿,我便去太后面前一头撞死!告你个不孝之罪!”说完后,也不敢看叶昭的表情,匆匆而去。 待她走远后,一直侍立身边的眉娘靠过来,贴着叶昭手臂,附在她耳边透露:“将军别担心,太妃心里只把郡王当孩儿,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每年为郡王的事威胁要去上吊撞墙绝食不下四五次,从没见她真出事,不过吓唬吓唬人罢了。” 萱儿在另一边耳语:“郡王有时也受不住,躲出去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有的,反正他赌钱技术好得很,认识的下三滥又多,就算搁个半年不回家,也饿不死他……如果将军要寻郡王,就往青楼酒肆、赌坊破庙去,八成躲在里面。” 她们认准将来当家人后,吃里扒外的速度都很快,立刻把夏玉瑾卖了邀宠。 秋华快言:“将军要派人帮忙吗?咱们调密卫,保管抓他出来。” “不必了,我知道他在哪里。”叶昭披上黑狐镶边大氅,走到门外,她想起一事,“狐狸去哪里了?最近怎么不见人?” 秋华急忙道:“军师最近请了假,大概去哪里溜达了吧。” 秋水抬头,期待地看着将军,小心翼翼补充:“他最近心情不好,要散心。” 叶昭皱眉,命令道:“叫他休息够了,就滚回来报到。” 秋水不安地嚅嚅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 叶昭已走出门外。风雪中,她的脚步没有停顿,果断朝西方走去。 夏玉瑾藏在哪里? 上京西街,偏僻巷角内有间狭小肮脏的店铺,油腻腻的酒幡也不知挂了多少年,懒洋洋的老狗趴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店内火盆烧得暖洋洋的,红泥小火炉上炖着一锅羊肉,散发着浓郁诱人的香气。时间仿佛优哉游哉地停在这一刻。 店主叫老高,名副其实的老,满脸皱纹,穿着件破烂的羊皮袄,盘坐在炕上。他对面幽暗的光线里,坐着个贵公子,穿着件华丽的貂皮裘,手里捧着个莲花纹小暖炉,如瀑青丝尽数拢起,随意用根紫色珍珠带松松垮垮绑在脑后,肌肤无瑕赛玉,精雕细琢的五官,杏仁般的眸子里黑得像最深沉的暗夜,闪着一点最明亮的星光,嘴角挂着没心没肺的笑容。 绝对不合适的人待在绝对不合适的地方,感觉很古怪。可是从他泰若自然的神态中,又觉得也不算多么古怪。 老高叹了口气,再次给他斟满酒杯:“小王爷……不,现在是南平郡王了,你这新婚大喜,窝在俺这里老不回去也不是办法啊,总不能躲一辈子吧?” “啰唆!”夏玉瑾停下筷子,挑了他一眼,“还嫌爷会吃穷你吗?喜欢吃你家羊肉,是看得起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七百八十七两的债,我这些天才吃了你五两银子的羊肉,你倒喝了我二十两的好酒!” 老高口头上客气,神态里却没半点畏惧,乐呵呵地说:“不敢嫌不敢嫌,郡王光临,蓬荜生辉,就算再吃个百八十天,也要招呼的。” “你只想招呼我的酒罢了,”夏玉瑾撇撇嘴,喝得几口闷酒,听屋外雪声寂静,手痒无聊问道,“老高,再来玩几把?” 老高放下手中碗筷,笑眯眯道:“那感情好。” 夏玉瑾笑道:“哈,不怕再输个几百两?” 老高:“不怕不怕,反正不管欠七百两还是欠七万两,俺统统还不起。” “呸!”夏玉瑾板着脸,敲着桌子,半真半假威胁道,“大胆刁民!竟敢戏弄本郡王!还不起债就把你女儿拖去卖了!” “那感情好啊!俺快愁死她的亲事了,”老高两眼发光,大喜过望,“这次是卖去黄御史家还是张尚书家?刘太尉也可以啊!俺打听过了,都是规矩人家啊,好好混上几年,配个小厮管事衣食不愁,放回家嫁人也是脸上贴金。” 夏玉瑾被他呛得差点把羊肉喷出来,趁着三分酒意,用嘲弄的口吻道:“算了吧,就凭你家那出名泼辣的丑闺女?还想嫁出去祸害人?若有人不要命敢娶她,老子就添二十两银子给那倒霉鬼……” 老高还没等他说完,立刻接口:“俺先替翠花谢过郡王添妆了!” 夏玉瑾瞪着他怒道:“去!是给他压惊!” “一样,一样,”老高装作看不见,殷勤道,“来来,再吃两块羊肉压压惊。” 夏玉瑾气得狠狠“呸”了他一声。酒入愁肠,他想着家里更彪悍的女人,只觉倒霉更甚,不由唉声叹气起来。 老高见状,劝道:“郡王,木已成舟,你就认了吧,发泄够了,就该回去了。” 夏玉瑾强硬道:“不回!老子不要见那婆娘,脸都快丢得没法见人了。” 老高:“郡王……你丢脸丢得多了,不差这一件。” 夏玉瑾恼羞成怒道:“自个儿愿意丢脸和别人逼着你丢脸是两回事!我喝醉酒愿意学狗叫是因为我高兴,若是别人逼着我学狗叫就是耻辱!” “骂你的那不长眼家伙不是被你用仙人跳设计,折腾得半死了吗?气也该出得差不多了,总不能躲一辈子吧?”老高苦口婆心,“何况大将军巾帼豪杰,长得虽然爷们点,细细看去却也不差,你比比俺家那贼婆娘,独眼黑胖,凶悍霸道,稍微对路边女人多看两眼,就能操起木槌追着俺揍上两条街,还不是一样混了那么多年。” 夏玉瑾冷冷哼了一声。 老高叹了口气道:“老头子活了六十年,也看透了。女人最重要是能掏心掏肺地对你好,真心真意地顾着你,其他相貌啊性子啊,统统都是虚的。” 夏玉瑾冷笑道:“她会对我好?太阳从西边起吧?” 老高再给他斟上酒道:“没相处过,咋知道呢?” 夏玉瑾摇头道:“老子是个爷们,说不要就不要!决不受女人压制!” “说得好,南平郡王果然够爷们!” 随着响亮的鼓掌,破竹帘掀开,寒气扑面而来,进来的男子瘦高身材,穿着身朴素青衣,银鼠夹袄,踏着长靴,披着避雪斗篷,脸上被冻得发青,五官看似平常,却很吸引人视线,尤其是那双细长眼睛,半眯起来,就像头玩弄猎人的狡狯狐狸。 “胡青?” “胡青兄来了?快来喝一杯。”夏玉瑾急忙让老高再拿个酒杯来。 胡青嗅嗅空气中的香味,尝了口羊肉,笑道:“亏你找得到这家小店,味道绝了。” 夏玉瑾自豪道:“那是,满上京吃喝玩乐,能有人比我精吗?东西呢?” 胡青伸出手,纤长的指头上挂着个小葫芦,轻轻放在桌上,拔开塞子,沁出阵阵酒香。 夏玉瑾闻了闻,赞道:“果真是东街巷口望阳楼埋地下十八年的女儿红,不用权势压人,那吝啬老板居然舍得卖给你?倒是使得好手段。” 胡青朝他摊开手掌道:“愿赌服输。” “老子还会赖你赌账不成?”夏玉瑾在袖中摸了半晌,抽出张一百两银票,拍入他手中,又问,“要不要再玩几把骰子?” 胡青摇摇头:“人贵自知,我摇骰技术不如你,不赌也罢。” 女儿红斟上,驱了寒气。酒过三巡,饶是夏玉瑾酒量颇大,脸上也开始发红。他呵出两口白气,缩入貂裘,毛茸茸的一团,迷蒙醉眼看着窗外飘着的雪,想起几天前雪中那条站得笔直的红色身影,心头烦恼万千,只不住地叹气。 胡青道:“你醉了。” 夏玉瑾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惆怅道:“你说,那家伙为何如此顽固?” 胡青问:“谁?” 夏玉瑾仿佛没听见他的说话,自顾自答:“她嫁我也没半分好处,不过是为全圣上面子……我新婚之夜闹得如此荒唐,她只要顺势将我揍一顿,再闹腾个两年,便可以和离。我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 胡青道:“她的心思不好捉摸,或许是喜欢郡王你相貌?容易摆布?” “对!言之有理。”夏玉瑾醉醺醺地点头,说话开始颠三倒四,“定是我长得太好看,正对山大王的胃口。” 胡青同情地点头:“女人都不是好东西。” 夏玉瑾想起一事,抬头问:“兄弟,你的母老虎呢?总该比我家那头好吧?” 胡青苦笑道:“在下并未娶亲。” 夏玉瑾爬起身,惊奇地将他上下打量,口不择言道:“你看起来比我还大两岁,虽然是没什么用的低微小官,也算是官身,怎会独身?啊,莫非是有难言之隐?不怕,兄弟我认得个很厉害的江湖郎中,他的壮阳药最是有效!待会就带你找去。” “不是,”胡青给这醉鬼闹得有几分尴尬,解释道,“我喜欢的女子嫁人了。” 夏玉瑾鄙视道:“这等水性杨花的女人,不要也罢。” 胡青摇头:“她是被父母所命嫁人的,而且嫁的是个混球。” “干!这女子爹娘的眼珠长屁股上吗?放着你这样的好女婿不要,偏偏挑个混球?”夏玉瑾很有义气地拍着胸脯道,“别难过!待兄弟给你想办法,给这女子的相公下仙人跳!派美人勾引,骗光他家产,打他闷棍!非闹得他夫妻和离!让你去重新娶回来为止!” 胡青似笑非笑道:“以后再说吧,你现在东躲西藏的,也不容易,晚点先想个法子回去应付将军吧。” “应付什么?你也看不起我?!”夏玉瑾白净的脸色涨得通红,气势汹汹地嚷,“老子才不怕那头母老虎,回去非……非休了她不可!” 胡青摇头:“慢慢来,别冲动。” 酒意正酣,谈兴正浓。 竹帘猛地挑起,一个七八岁穿着破烂的男孩冲进来,跑得红扑扑的脸上带着几滴汗珠,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老大!将军找来了!” 夏玉瑾吓得从炕上跳起,酒醒了大半,心里直发虚。 老高也从瞌睡中惊醒,见他惊慌,镇定帮忙道:“郡王,从后面翻墙逃跑吧。” “对!先逃再说!”夏玉瑾从怀里摸出块银子,随手赏给通风报信的男孩,命令,“你干得好,再设法去拖她半刻。” “是!”男孩得令,擦擦鼻涕,兴冲冲地扭头跑了。 夏玉瑾披上大氅,带上手炉,冲去屋后,手脚并用地往矮墙上爬,因心慌意乱,衣服厚重,手脚僵冷,折腾了好几次都爬不动。老高赶紧给他搭个桌子。 胡青摇摇晃晃跟过来,轻指着正门,坏笑道:“若我是你,就从正门冲出去。” “少胡扯!当我是傻子啊?!”夏玉瑾回头耻笑道。 胡青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仰起酒杯,再灌了口酒,优哉游哉地走回去。 夏玉瑾迅速跳下矮墙,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压迫力传来。他缓缓抬头,阳光吃力地透过厚厚云层,黑色大氅在寒风中微微抖动,雪地上落下一道浅浅的影子。 叶昭的发上沾满细碎的雪花,在不远处环手抱胸而立,漫不经意地站在街角,双目微阖,轻轻吐出几口白气,似乎等了好一会了。 干!她怎么算到自己要翻墙的?!夏玉瑾不假思索,扭头就想朝相反方向逃跑。才迈了第一步,叶昭睁开眼,缓缓道:“我三年前轻功已臻化境。” 简简单单一句话,堵住了所有退路。夏玉瑾绝望地把迈出的腿收了回来,咽了一下口水。 叶昭放下双手,向他走来。夏玉瑾下意识想后退,忽然察觉自己慌乱的表现不像话,他抱着宁可被打也不要丢脸的决心,挺直身子问:“你来干什么?”他很想装傲慢,可是声音里的底气有些不足。 叶昭并未在意,她走到离他三步远的距离,犹豫停下脚步,轻轻地说:“回家吧。” 夏玉瑾硬着脖子道:“不想回去。” 叶昭不紧不慢道:“母亲命我寻你回去,她很担心你。” “哈——”夏玉瑾忍不住笑了一声,“她让你寻,你就乖乖地来了?” 叶昭点头:“是。” 夏玉瑾又问:“如果她不让你寻,你就一辈子不寻?” 叶昭握紧双拳,迟疑片刻,再次点头:“是。” 言下之意,就是她完全不担心自己吧?这种媳妇很在乎自己,自尊心很受创。这种媳妇完全不在乎自己,自尊心也有点不舒服。 夏玉瑾的心里觉得怪怪的。 他赶紧将不自然的感觉抛之脑后,看着叶昭关节在作响的可怕拳头,心知插翼难逃,只好暂时认栽,郁闷地问:“轿子呢?” “要那玩意做什么?”叶昭愣了一下。 夏玉瑾气得差点吐血:“那么大的雪!那么滑的地!那么远的路!你让我走回去?!” “只有五条街。”叶昭完全没想到有男人连那么几步路都走不动,不由上下多打量了两眼。 “就算你厉害得很变态,也别把别人当和你一样变态!”夏玉瑾深深地感到对方的轻视,再次心头火起,“老子就是不要走路,不行吗?去找轿子!” “我不会让你离开视线的。”叶昭吹了声尖锐的口哨。 少顷,一匹比雪还白的骏马,踏着漂亮的步伐,跑了过来。 “上去。”她拉过缰绳,整了下鞍鞯。 “等等!你打算让我骑着马,你在下面走路?” “嗯,反正我厉害得变态。” 两个人,一匹马。将军骑马,郡王跟在后面走路,太难看。男人骑马,媳妇跟在后面走路,太丢脸。两个人共骑,更是天打雷劈的恐怖。 夏玉瑾再一次陷入深深的矛盾。他赖在原地,打死也不肯走了。 踏雪是匹日行千里的宝马,自幼随叶昭出征,经过大风大浪,感情深厚。如今它正傲慢地朝夏玉瑾打了两个响鼻,扬了扬蹄子,然后讨好卖乖地在叶昭手心蹭蹭,一副主仆情深的模样。 叶昭摸摸顺滑的马鬃,往它口里塞了一小块糖饴,然后一起站在原地看夏玉瑾变脸,看他一会咬牙切齿,一会烦恼苦闷,一会仇大苦深,一会哀怨绵绵,一会万念俱灰……那张漂亮的脸上长长睫毛低垂,藏着的漂亮眼珠骨溜溜地转,时不时飞快地看一眼自己,似乎在打什么坏主意,感觉很有趣。就好像在漠北的诺安塔山,那头被她围堵到绝路,设法突围的紫貂;又好像呼尔浩草原上,桀骜不驯的野马。 不管是捕猎还是驯兽,都能带来战栗的快感,让人心痒难耐。 可惜眼前这家伙不是紫貂,也不是马,而是她丈夫,所以什么手段也不能使。 叶昭又看了一会,惋惜道:“走吧。” 夏玉瑾摇着头,死活不愿意。 叶昭问:“为什么不走?” 夏玉瑾摇着头,憋了许久才吐出两个字:“丢脸。” 叶昭逼问不出其他,只好自己猜。以前在军中,生活简单,除了拼命外无二事。她身边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浑身带着汗味和酒气,聊起天来三句话不忘问候对方老娘,无论是心思还是行动都很容易捉摸:兴奋的时候是在想女人,哀伤的时候是想家人,愤怒的时候是想敌人,苦闷的时候多半是军饷花光了。 朝廷派来监军的文官倒是心思深沉些,也会玩些手段花招,但无非是为了钱、权和功劳,她对症下药,投其所好,也不难应付。 她从小做男人,和男人厮混,所以自认对男人心理很了解。面前摆着的雪天、骏马、体弱、难言之隐,四个条件加起来,答案定是:踏雪太高了,夏玉瑾的身手太钝了,爬不上去! 叶昭轻轻叹了口气,她还是别把残酷的真相揭破让对方丢脸了。 夏玉瑾见叶昭摇摇头,然后走过来,伸出双手,抓住自己肩膀。他立刻腾空而起,天旋地转的失力感随之而来,再睁开眼时,已稳稳当当地坐在马上。那马还抛给他一个疑是鄙视的眼神,未待他开口反击,叶昭已拍了拍马屁股,踏雪四蹄腾空,如离弦之箭,踏着白茫茫的雪,转过巷道,熟练地往镇国公府而去。 “错了!”叶昭喝道。 踏雪淡定地转了个弯,往安王府跑去。 雪天,路上罕有行人。夏玉瑾抱着马脖子,只觉得寒风如刀,灌入领口,割着面颊,说不出的难受。他抬头,见半空中黑影掠过,是叶昭展开轻功,跃上屋檐,用云靴点地,身形拔空,她的黑色斗篷在风中展开,仿佛优雅的仙鹤般在空中飞翔着,不紧不慢地跟随快马步伐,犹有余力。 恍惚中,快马停下脚步,仙鹤落地。夏玉瑾如梦初醒,他惊愕地看着自家朱红色大门,推开叶昭伸过来的手,连忙从马背滚下,缩缩冰冷的脖子,硬着头皮道:“哪……哪有人用轻功在城里到处跑的?!太……太不像话了!” 叶昭抖抖身上的雪花,再次重复:“反正我厉害得变态。” 夏玉瑾听得眼皮跳了跳,赶紧偷偷看了眼她是否在生气。 叶昭的脸色却无多大变化,只吩咐小厮们将踏雪带去马棚好生照料,然后朝大门伸了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夏玉瑾的双腿有些沉,迟迟没迈得出去。 叶昭问:“莫非要我把你丢进去?” “滚!老子有腿!”夏玉瑾脸色发青,又补充道,“也有种!” 他高高地昂起头,走入府内,叶昭紧紧跟在身后,盯着他穿过回廊,往安太妃所住的养心堂去请安。 安太妃见乖儿子平安归来,喜不自禁,也不顾他表情难看,立刻抹着眼泪,冲上前嘘寒问暖,又摸摸他的脸,连忙吩咐叶昭:“也不见你男人瘦了多少?应该去好好炖些吃的来给他补身子,看看这鹅蛋脸都快瘦成瓜子脸了。” “啊?他瘦了?”叶昭无聊地站在旁边,听见婆婆问话,立刻站直身子,看看夏玉瑾的身材,再看着自己的手心,估摸片刻,诚实回答,“他大约有个一百三十斤左右吧,比我的青铜鬼面斧还沉些,不算瘦。” 安太妃和夏玉瑾的脸色一起难看了。 叶昭继续闭嘴,站在旁边装木雕。 夏玉瑾好不容易解决了自己娘的唠叨,想往书房走,并叮嘱下人将床铺用具等统统搬过去,贯彻夫妻分居之道,冷不防回头却见叶昭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似乎有话要说,于是他停下脚步,狐疑地问:“你想干什么?” 叶昭环臂抱胸,淡淡地说:“明日一起回门。” 夏玉瑾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忘了这回事,却依旧强硬道:“时间已过,还回什么?” 叶昭:“我已告诉他们,你卧病在床,推迟回去。” 夏玉瑾:“咱们闹成这个样子,不回也罢。” “不行,”叶昭很严肃地说,“我们不但要回去,而且我希望你尽量装出个和睦样子来,不要在镇国公府胡闹。” 夏玉瑾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笑着问:“凭什么?” 叶昭道:“太爷爷脑子已经不清醒了,我不希望他担心。” 夏玉瑾:“你很紧张?” “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叶昭坐在回廊的长椅上,用肯定的口气道,“我知道我不适合做一个好妻子,这门亲事大家心里都不舒服,两人相处起来很艰难,所以我也不打算强迫你做什么。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无论你要吃喝嫖赌还是纳妾养妓,我都不会管你,你可以不给我面子,但你必须给我家人留几分面子。” “面子?我还以为你不在乎了呢。”夏玉瑾想起恨事,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容,低下头去。 叶昭沉默了一会,低声道:“叶家世代镇守漠北,城破后惨遭灭门,太爷爷在上京得知消息,悲愤之下,伤了神志,至今不得清醒。大嫂和侄子回娘家,幸免于难,她年轻守寡,持家教子,待我叶家恩重如山……他们是我世上仅余的血亲,我不希望因为我而遭到难堪。” “看不出,铁血将军也有在乎的东西,”夏玉瑾的心微微窒了一下,可是看见她那张冷酷的脸,又忍不住硬起心肠道,“可惜你在乎,老子不在乎!” “混账!”叶昭暴怒,用极缓的语速问,“你再说一次?” 夏玉瑾强硬道:“说就说!老子不在乎!” 叶昭猛然出手,将他狠狠按在青石柱上,附在耳边轻道:“不要无视我的警告。” 夏玉瑾努力挣扎,却动弹不得,怒道:“你!你就不怕……” “普天之下,谁敢不给他们面子,我便不给谁面子!”叶昭打断了他的话,又将他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番,微微笑了起来。那双淡琉璃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就好像吞噬猎物的野兽,雪白的牙齿也带着几分阴森,“别耍花招,老子在漠北做恶棍头子时,你小子还不知混哪条道呢!” 夏玉瑾手腕阵阵剧痛,忍得满头大汗,只得咬牙应道:“好,好,我给,放手!” 叶昭这才缓缓松开手,狠狠砸了一下柱子,转身离去。 夏玉瑾从呆滞中回过神来,缓缓侧过头去,回廊的青石柱内,留下一个半寸深的拳印,风一吹,卷起粉末般的碎石,飞舞而去。 次日清晨,夏玉瑾在叶昭的逼命催促下早早起床,被两个女土匪监视着穿上银白色狐裘,镶着珍珠纽扣,头上束着同色珍珠冠,冠旁垂下两条长长的红色丝绳,各吊着个白玉扣。然后抱着他的小暖炉,打着哈欠,踏上银顶黄盖红帏舆轿后,就继续靠着软垫打瞌睡。 叶昭身着单薄的莲青色云纹长袍,深色避雪靴,用雕虎纹的玉簪简单挽起长发,手时不时按着腰间的秋水长剑,正精神奕奕地盯对面那个不省心的家伙,她不信对方会乖乖妥协,却不知会玩什么花招? 舆轿停,夏玉瑾被拍了几下,自觉醒了,脸色依旧很难看。 叶昭依旧牢牢盯着他的行动。 叶家没有同辈,几大总管排列得整整齐齐来相迎。 夏玉瑾沉着脸下车后,环顾四周,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比太阳更灿烂的笑容,态度端得斯文和蔼,若是不认识他的人,都会觉得这是个再善良不过的男人。他还与叶昭并肩而立,虽没有搀扶,看起来颇为亲密。 前来迎接的叶家众人都重重地松了口气,争先恐后地上前给姑爷问好,还顺便在他身上左右偷瞄,仿佛想看出点什么来,然后转头回去报告。 夏玉瑾给看得糊涂,趁去正厅的路上,悄悄问叶昭:“隔那么久才回门,他们那么担心我对你不好?” 叶昭犹豫片刻,简单“嗯”了一声。 “哪有的事?”快嘴的秋华却笑嘻嘻地抢着插话道,“他们一直在担心将军在新婚之夜把你揍得下不了床,紧张得要命。如今见你平安无事,终于放心了,哎……你都不知道大家是怎么传的……” “闭嘴,”叶昭赶紧喝住她,“以前对你们太过放任,导致越来越没规矩了?!” 秋华扁扁嘴,不再开口。 夏玉瑾白着脸问:“他们怎么传的?” 叶昭叹了口气:“你还是别知道好。” 正厅内,满头白发的叶老太爷手持龙头拐杖,端坐太师椅,见了他们进来,想起传言,一拐杖砸去叶昭头上,训斥道:“从小到大,就知道蛮横好斗!也不看看人家细皮嫩肉的,也舍得欺负!白活了你!”然后他亲切地对夏玉瑾道:“若是阿昭对你太凶,就来和太爷爷告状,看我不把她揍成猪头模样!” 夏玉瑾的表情抽搐了好几下,终于保持住笑容,连连点头。 叶昭揉揉脑袋,无奈道:“我真没欺负他。” “老头子还不知道你这德性?!”叶老太爷又给了她一下子,气呼呼地说,“书读到狗肚子里去,整天除了打架还干过什么正经事?也不知谁能忍住跟你成家过日子,等你爹从漠北回来!我就让他好好收拾你这皮痒的家伙!” 夏玉瑾不明就里,插口问:“漠北?你爹不是已经?” “都死了,”叶昭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她轻轻耳语道,“只是太爷爷忘记了漠北破城,也忘记了父亲与两个哥哥战死的那个夜晚,他甚至忘记了我是女儿,现在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等他们回来。” 夏玉瑾:“你们不告诉他?” 叶昭:“没有用,他不会听的。或许他认为只要忘记,就永远可以活在梦中的世界,永远不用醒来,那就不用痛苦了。” 夏玉瑾:“你呢?” 叶昭:“一切都过去了。” 叶老太爷依旧拉着她絮絮叨叨:“你大哥在边关驻守,大嫂也辛苦了。我给他写了封信,让他过年的时候和二弟一起回来,咱们也过个团圆年,再叫上你三叔爷爷,他那不服老的老东西,最爱和我斗嘴,我也怪想他了。” 叶昭笑着连声应好。 夏玉瑾沉默了。 在模模糊糊的记忆中,他想起六年前从漠北逃亡回来的流民述说的景象,叶家满门几乎被灭尽,叶家镇守的雍关城被屠,城里尸骨堆成山峰,头颅叠做宝塔,鲜血染红了街道,男人失去头颅,女人失去贞操,孩童不再哭泣,活着的人永远在噩梦里挣扎。 没有经历过屠城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出这种地狱般的恐怖。 夏玉瑾忍不住偷偷看叶昭的脸,上面依旧是钢铁般的坚毅,她究竟是不再悲伤,还是已经麻木了感情?她是怎样长大?有没有温柔过?有没有淘气过?有没有爱过?恨过?思念过? 心里掠过一丝酸涩,一丝不安。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她。可是互相厌恶的两个人被迅速硬扯在一起…… 完全不适合的夫妻。谁又想了解谁? “玉瑾?玉瑾?这是我大嫂和侄子。” 叶昭的几声呼唤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夏玉瑾这才发现面前站着个温柔端庄的美妇人,手里牵着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又看看叶昭。叶昭急忙介绍:“大的是叶思武,小的是叶念北,正是一双皮猴儿。” 叶念北抢先扑入叶昭怀里,叫道:“阿昭叔叔!我可想你了!” 叶思武在旁边撇撇嘴道:“明明是阿昭姑姑!那么大个人还撒娇,真丢脸。” 叶念北对他做了个鬼脸,然后对夏玉瑾讨好笑道:“阿昭叔叔,你的男人好漂亮!” “你又不认真念书了,男人应该用‘英俊’!”叶思武老气横秋道,“阿昭姑姑,你上次教我的剑法,我练会了,晚点给你看!” “好!这才是叶家好男儿。”叶昭高兴地应下,“别只顾着练武,晚点也要请个先生来好好教学问。” 黄氏道:“是,我准备请王仁杰先生,听说他学问好得很。” “千万不要,”夏玉瑾忍不住打断她们的对话,“那个叫王仁杰的家伙,学问虽好,却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光是外室就包了三四个,始乱终弃什么的事情也不是一两起,有些银钱来路也不太正当,只是他掩饰得好,寻常外人不得而知。请这种先生教小孩,也不怕教坏了他们?” 叶昭问:“你从何得知?” 夏玉瑾有些尴尬地撇撇嘴角道:“我经常在外头鬼混……虽然正经事干得少,但对上京的各家缺德鬼的消息是最灵通的……叶昭你从漠北回来不久,地盘不熟,你大嫂又是个规规矩矩的女人家,有些东西不便打听,知道的自然没我多。要我说,若请先生,应请马荣春先生,他名气没有王仁杰大,但是学问好,教书细致,人品端正,没有任何劣行。叶昭你回京时,他对你替父从军的行为极为推崇,还做过诗赋赞美,想必你下帖子去请,他必会答应上门教小侄子。” 黄氏闻言大喜,千恩万谢。然后悄悄将叶昭拖去劝告:“阿昭,你从小性子暴,婚后要收敛点,别乱揍你男人。” 叶昭:“婚前你就说过无数次了。” 黄氏很认真地劝道:“就算他再不好,你也万万别揍他。” 叶昭:“我会注意的。” “对啊,我看这孩子心地也不坏,”黄氏不放心地再次叮嘱,“你力气那么大,他身子骨那么弱,要是不小心一拳揍死了怎么办?” 叶昭看一眼夏玉瑾,认真点头:“放心,我绝不揍他。” 夏玉瑾打了几个喷嚏,他揉揉鼻子,继续和叶老太爷套家常。只要他没打算计人的坏主意,倒是哄人的一把老手,三言两语就乐得叶老太爷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喊不知是“贤婿”还是“贤媳”,恨不得留他下来多住几天,陪自己解闷。 回去时,夏玉瑾的心态也好了许多,叶老太爷亲自将他送到门口,在大庭广众下,笑眯眯地对他说:“以后多回家看看啊。”然后挥着拐杖,凶神恶煞地对叶昭吼道:“不准再打你的媳妇儿!否则我不认你这个曾孙!” 夏玉瑾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雪地上。 叶昭赶紧伸手扶住,见他脸色有变黑趋势,当机立断,将他塞入舆轿,留下黄氏解释,自己叫众人回去。 路上,两个人的气氛更沉闷了,尤其是夏玉瑾的脸,都快和锅底差不多了。 叶昭低声开口道:“那个……你今天做得不错,我侄子的事,谢了。” 夏玉瑾扭过头不看她。叶昭试图安慰道:“你的手腕还痛吗?”可惜她素不擅长关心体贴,语调听起来要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倒有些像讽刺。 夏玉瑾看着自己腕上昨日给她抓出的数道乌青,更是气不从一处打来。转念想起胡青初次见面时曾偷偷告诉他,将军愿意嫁给他可能是因为他长得漂亮,没本事,窝囊,特别容易摆布。心下暗恨,原本有的一点点心软再次烟消云散。 他抬头看向叶昭,露出笑容,眼睛亮晶晶的:“你要求我做的事,我已全部做到,给足了你家人面子吧?” 叶昭略略向后移了下,应道:“是,以后也当如此。” “自然,我们俩关系不好也就算了,别让长辈担心。只是……”夏玉瑾小心再问,“我给你家人面子,你也应该给我家人面子吧?” 叶昭想了想,再应:“应该的,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帮忙就不必了,”夏玉瑾玩着手上的小暖炉,慢悠悠地说,“昨日母亲哭着对我说,外头的人都笑话她娶回来的媳妇架子大,不孝顺,害让她丢了好大面子,几乎连门都不敢出。所以你从明日便开始晨昏定省,跟在她身边好好服侍,站站规矩,布布菜,聊聊家常什么的,堵了那些三姑六婆的嘴吧。” 叶昭僵了一下。 夏玉瑾笑得像只阴谋得逞的小狐狸:“将军啊,我相信你做得到的。” 上京,京师军营,将军负手而立,用不容置疑的口气恳求:“多年生死交情,如今面临紧急关头,请众兄弟助我一臂之力。” “是!”众幕僚齐声应下,然后坐成两排,每人手持一支狼毫,面前铺一张白纸,上书《婆媳相处之道》《娘儿们话题》《孝顺婆婆之计》等标题,脸上表情一个比一个苦。 大秦国,军家通常与军家联姻,叶昭的母亲是个彪悍的将门虎女,她祖母也是将门虎女,逝去的太祖母则是更暴躁的江湖侠女,个个都是直接爽快的女人,以前婆媳相处虽不错,却时不时会上演双狮争霸,三虎称雄,爆发时连叶老太爷都少不得躲避一二。而大嫂黄氏看似柔弱,也舞得一手漂亮的柳叶刀法,寻常三四个男人近不得身。 安太妃却是传统的上京女子,讲规矩,性情柔弱,喜欢的也是普通婆媳相处的那一套。所以叶昭对如何讨她欢心,是千为难万为难,纵使有气力,也不知从何做起。 叶昭是一言九鼎的人,答应下的事情,定要做到底。她估摸着找黄氏商量此事,只会惹对方担心。干脆召集当年在漠北的所有幕僚参将,开作战会议,布置任务,再勒令所有人回家问自己媳妇和老娘,学习经验,回来报告具体情况。 马幕僚不甘愿,弱弱地提了句:“这不是大老爷干的事,我怎么会……” 叶昭立刻横眉怒眼地瞪回去,喝斥道:“当今天子以孝道治国!你连如何孝顺自己亲娘都不会!简直混账!你可知什么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如今连家都顾不上!谈何从军入伍,扫荡天下?!本将军最重孝道!扣你三个月月俸,回去好好思过!懂得如何孝顺老娘再来见我!” 幕僚们给吓得不轻,乖乖奋笔直书,挖心搜胆想主意。 叶昭靠在太师椅上监视了一会大家干活,然后喝了口茶,问秋水:“狐狸呢?” 秋华赶紧上前道:“军师留话说他一没老娘,二没媳妇,实在帮不上忙,可是看见将军郁闷的模样,他心里难受。干脆去附近大梵寺找和尚添点香油钱,祝将军马到功成,万事顺意。” “滚他娘的!还香油钱?!”叶昭差点给茶呛到了,她拍桌咆哮道,“那王八蛋兔崽子上次才说他是道教传人!” 秋水赶紧冲上前给她家将军顺毛。 另一头,安王府内,安太妃也在做心理准备,所有做母亲的都希望有个合心意的媳妇,更何况是给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娶的媳妇,更要好好挑拣,就算门第差点,容貌次点,也该是个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顾着家里,疼着相公。赐婚旨意下来,她如五雷轰顶,心知儿子这辈子都没好日子过了,眼泪流了一缸又一缸,太后在婚前还曾将她召进宫,千叮万嘱说这个媳妇情况特殊,将来要帮圣上办差,会有大用的,让她莫要在妇人礼仪规矩方抓得太紧,莫摆婆婆款,寒了功臣的心,就算有些不喜欢,将来分府眼不见为净就好。 她出门就被姐妹们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劝:“你家媳妇也就是架子大些,脾气硬些,磨合磨合就适应了,好歹还有大儿媳妇孝顺你。”更有不懂说话的安慰:“反正你儿子对仕途没兴趣,好歹还可以靠你媳妇支撑门户,也算美事。” 她听见这话就恨不得“呸”回去。若媳妇不能主管家事,孝顺婆婆,讨好相公,娶来做什么? 她男人安王是被国家政务活活累死的,她年轻守寡,也知道行善积德,年年救济灾民,给寺庙添香油钱,也算不上恶毒妇人吧?她家小儿年幼时多病,几乎夭折了去,近几年才渐渐好起来。所以她多溺爱了些,如今虽行事浪荡,也就是名声难听,很少给家里惹什么大麻烦!可是,她们私下却说什么:“慎亲王家的儿子,威武将军家的次子,哪个不是年轻才俊,品貌端正?将军权势熏天,嫁了安王家的窝囊废也是浪费了。” 没错,她儿子是有点没出息,可她是母亲,心里只有疼惜的份。他们家也不是没皮没脸要靠女人混饭吃的脓包,怎忍心让他被压在女人裙角下?一辈子抬不起头? 娶个听话懂事的鹌鹑不就好了?谁指望高攀凤凰啊?! 安太妃很不甘心,奈何她胆子不大,对太后的话更是言听计从,所以自夏玉瑾成亲以来,她抱着满腹牢骚,时不时以泪洗面,却一直没敢发作,只偷偷和大儿媳抱怨,恨不得这活阎王早点厌烦自己儿子,滚离家门,去另找有本事的男人去。 如今,夏玉瑾给母亲鼓劲:“她大张旗鼓带着兵器进门,先给我下马威。洞房时我发怒要走,她不拦也不劝!还在衣下暗藏兵器,不知是何用意。我离家数日不归,她不在乎也不管……这女人既是看不上我,何必嫁我?既是看得上我,何必行事处处要强,处处给我没脸?无论如何我也要还她一个下马威!非要她服软不可!母亲,你再怎样也是她长辈,总得拿起架子来,让她尽尽媳妇的本分。” “没错!”安太妃越想越对,对小儿子的同情压住了对媳妇的恐惧,她重新抖起威风,挺直了腰板,愤而道,“就算她是圣上亲封的将军,也先是我安王府的媳妇!我就不信她敢忤逆我!” “对!就是这样!”夏玉瑾拉得强援,一个劲点头喝彩。 第二天清晨,卯时刚到,放完假的叶昭准备上朝,临行前她先来到安太妃门外,很恭敬地站在门外,请大丫鬟通报,等待请安。 安太妃的婆婆是皇太后,她成亲后过得比较悠闲,每日都要到辰时方起床。如今媳妇要晨昏定省,又不敢误了皇上的朝时,只好打着瞌睡,往脸上泼了好几把凉水,咬牙硬撑着起床,穿好衣裳,出来接受媳妇请安。 叶昭将她扶去偏厅,问完好,两两相望无语,最后赞了声:“娘今天的气色不错。” 好什么?安太妃睡眠不足的脑袋阵阵发晕,过了好久,才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赶走瞌睡,精神抖擞地拿好架子,准备训话。 未料,屋外亲兵来报:“将军,该上朝了。” 叶昭赶紧再行个礼,一溜烟跑了。 安太妃拳头打在棉花上,愣愣地坐了许久,怒问:“王妃呢?还不来请安?她越来越懒了,没看见婆婆都起床了吗?” 好不容易等到叶昭回家,她脱下戎装,急急来正厅,恭敬站在安太妃旁边,就好像放哨的守卫似的,身姿站得挺直,然后在脑中默念几次幕僚们准备来的各类上京妇女流行话题,开始尝试拉家常:“常太仆家好像添了个妾室。” 安太妃冷冷扫了她一眼,试图添堵:“郡王尚未有孩子,你公务繁忙,怕是顾及不上。不如也为他再纳几房妾室,也好开枝散叶。我将身边的翠枝给你如何?” 叶昭想了想,摇头道:“不好。” 安太妃高兴地问:“有何不好?” 叶昭老实道:“她太瘦了,胸不够挺,腰不够细,屁股不够大,不像好生养的模样,我看着翠叶更好些,那身段一看就好生养,长得那个标致啊……没得说!要是搁漠北,全军将士都要红眼,肯定为她狠狠大打几架,不如要她吧。” 翠叶给赞得窃喜不已,羞答答地瞧了眼叶昭俊俏的容貌,红着脸低下头去。 安太妃气得说不出话来。叶昭见她表情不善,赶紧再道:“娘舍不得就罢了,以前许都统和我介绍说扬州瘦马不错,个个貌赛天仙,色艺双全,还会服侍人,我当时听着有些心动。晚点我让他去好好挑挑,送两个长相最标致、身材最好生养的来。” 她那么积极,究竟是想给丈夫纳妾,还是想给自己纳妾? 安太妃越想越可疑,怒吼:“做梦!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休想让美人进门!” 第三章 兵行险招 叶昭最近有些烦,她会打架、会行军、会布阵、会横行霸道,唯独对应付女人眼泪有些不行。安太妃的眼泪却和不要钱似的,说掉就掉,哭得她莫名其妙。比如前几天上朝前,她惯例去请安时,太妃幽怨地说:“幸亏你日日请安,好好服侍,让我清减了好多。” 女人爱美,叶昭心领神会,立刻奉承道:“太好了,婆婆瘦下来更标致了,好像年轻了十岁。” 安太妃张大嘴看了她半晌,“哇”地一声泪奔了。 叶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她病了,赶紧去请教御医,问老人喜怒无常是何故。御医摸着白胡子想了许久,说是人老了心火失调,情绪容易失控,还开了几副药物给她,叮嘱要定时服用。她便亲手熬了药送去给安太妃,将御医的话转述一番。未料,安太妃不但不肯吃药,还哭得更凶了,于是她又买了糖葫芦回来哄…… 夏玉瑾匆匆赶来,黑着眼圈道:“约定作罢吧,算我错了,你别服侍我娘了。” “天地君亲师,孝顺长辈是应尽的本分,你娘说得也是有道理的,哪家媳妇能不孝顺长辈?就算她不当我是媳妇,做小辈的不孝顺长辈也是错误的。更何况我领兵多年,最重承诺和义气,既然答应了你,便要做到底,怎可半途而废!否则在军中威名何存?颜面何存?!”叶昭严词拒绝,然后拂袖而去,再没看留在原地做木雕的夏玉瑾一眼。 这些婆婆妈妈的内宅琐碎不过是小事,更让她郁闷的是最近招募来顶替老弱病残的三万京城新军。 上京附近民众富饶,树上落片叶子也能砸中两个和官员带亲的。他们眼看着蛮金被击溃,近年不会有大动乱,就打起了京城军的主意。有不少游手好闲的混混角色,托关系进去,偷懒耍滑,只想混几年饷粮。更有官员家的纨绔,眼见科举无望,京城大军又轻易不开往前线,相对安全,就仗着关系硬挺,硬挤进来,想赚几年资历,弄个武职当当。 他们训练时仗着靠山,在军中拉帮结派,吃喝嫖赌样样来,视军纪为无物,教头略微呵斥,就敢硬着脖子顶撞。 叶昭接到手下投诉,却将这些事情统统压下,不但没处罚,就连呵斥都没一声。 他们越发胆大包天,渐渐连她都不放在眼里,背后悄悄取笑,猜她是只纸做的母老虎,传言太过夸张了,蛮金大战胜利八成是借了叶家的积威,手下拥护,侥幸立了大功,就妄想站在男人头上。 娘们终究是娘们,能顶什么事? 叶昭听见这些传言,置之一笑,不予理会。 昨天,有新入的小队夜间集体赌钱喝酒,彻夜喧哗未眠,误了晨练。教头派人去传唤,他们借着酒胆,人多势众,反把传信的小兵揍了一顿。 叶昭下朝来到军营,听得此事,对众将吩咐:“是时候了,去办事吧。” 众将会意,带兵直赴兵营,将闹事的二十三个家伙五花大绑,拖去校场的高台上,跪在全军面前。 这个小队带头的家伙叫马有德,是宫里受宠的马贵人的侄子,家里有当权的朝廷官员,所以他的底气最足,压根儿不信叶昭会将他怎么样,还嬉皮赖脸道:“将军,小的知错了,小的一时糊涂,饶了小的这一回,待会去给兄弟赔礼道歉,以后万万不敢了。” 叶昭穿着银甲,在校场高台上,身影笔直,她听完恳求,并不言语,只朝旁边扬扬手。 校尉上前,手持太祖铁令,一条条高声宣读。 “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六、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太祖军法,十七禁令五十四斩,字字如钢铁般坚硬,敲得台下跪着的二十三个纨绔心惊胆战,有胆小的已抖成了一包糠。大家这才明白,将军早已对他们动了杀机,不过是暂且忍着,待事情闹大,再来杀鸡儆猴。 谁也不想做被杀的那只鸡。 “饶命啊!” “将军饶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 “下次不敢了!” 高低起伏的磕头声响起,有人还吓得尿了裤子。 叶昭不理不睬,扬手道:“刽子手,准备。”二十三个刽子手,扛着大刀,站去他们身后。 马有德见大势不妙,赶紧喊道:“我姑姑是贵人!身怀龙胎,就快封妃了!我爹爹是三品大员!我哥哥掌管吏部!谁敢杀我?!不要命了吗?!” 叶昭持玄铁鞭,冷然道:“叶家治军,只认军法,不认人情。” 马有德咆哮:“你这娘们若敢杀我!我姑姑定不会放过……放过……” 他的话并未说完,铁鞭悄然无声地掠过半空,化作钢刀劈过,撕断咽喉,顷刻间头颅已跌落地上,眼睛还睁得滚圆,惊恐地看着地上的尘土。直到大量鲜血随之从颈部涌出,喷得到处都是,他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死亡的事实,跪着的身躯轰然倒地。 所有士兵都抬起头,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看着叶昭。 “不敢?!”叶昭一边擦拭玄铁鞭上的血迹,一边说,“当年叶春老太爷镇守漠北时,曾亲手斩了延误军机的亲弟弟,方练就了叶家铁军,震得周边蛮族各部,不敢轻易冒犯。尔等在天子脚下,镇守京师,是圣上与百姓的最后一道防线,更应遵守军纪,断没心存侥幸,无事游手好闲,有事临阵磨枪的道理。”她越说越怒,声音也越来越大,“罔顾军法!视军规为无物!往太阳下一站,一群连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也敢跳着造反?!干他娘的!当我叶昭是吃素的不成?!废物!混球……” 军中都是不识字的老粗,不会骂粗话就不是自己人。将军的咆哮不停在校场回荡,言简意赅,直指祖宗十八代的教养问题,终于让大家听明白了。 谁他妈说她是个娘们的? 有些人回过神来,想起自已曾干过的好事,吓得脚软,摇摇欲坠,有些人则白着脸,嗡嗡讨论。就连刽子手都给骂呆滞了。 叶昭骂痛快了,停下来命令:“秋老虎!监刑!” “让我来,我亲自来!等好久了。”秋老虎土匪出身,被收编后因战功官拜游击将军,杀敌最是勇猛,回京多日没杀人,早就手痒了。他立刻冲过去,推开发愣的刽子手,抄起钢刀,一刀一个头颅,砍得好不痛快。 二十二颗人头在台上滚了几下,静悄悄地不动了,温热的鲜血四处流淌成小溪,腥臭的味道渐渐弥漫,仿若人间地狱。 秋老虎犹在大笑:“将军!再来几个!不过瘾!” 全场鸦雀无声,军姿瞬间站得整齐,连大气都不敢出。 校尉踏着鲜血上前,拿出一份长长的违反军纪处罚名单,高声宣读起来:“罗大有,带头聚众赌博,斩;吴力,带头聚众赌博,斩……” 十四个在军营里带头喝酒赌钱和十二个欺压百姓的被判处斩刑。另有三百二十七个附随闹事的判打一百军棍,七百六十八个彻夜不归的打五十军棍,其中五百四十三个被控藐视上官的加打二十军棍,合计斩二十六人,打一千六百三十八人,立即执行。 校场上堆着数十颗人头,将军踢开挡在她面前的一颗头颅,冷着脸,站在血泊里亲自监刑。 上千人脱掉裤子趴成一排,木棍打肉的声音此起彼伏,哭声震天。 京城军营里的惨状很快传了出去,家里有子弟在里面当兵的都骇得发慌,死者已逝,还在打板子的急忙托关系,上门说情。去军营想见将军的统统被拦了出去,镇国公府黄氏闭门谢客,一概不理。有几个脑筋转得快的,冲去安庆王府,拉着安太妃一通哭诉。安太妃耐不住几个相熟的闺蜜哀求,便派人给叶昭送信,让她高抬贵手,卖个人情。 叶昭接过信,点头道:“婆婆的人情是要给的,给名单上的这几个家伙换个熟手打,小心不要打死了。” 参将报告:“将军,早就打完了,死了十三个,您的意思是……再打一轮?” 叶昭很大度地摇头道:“算了,第一次整理军务,宽松点也无妨。你们去好好教育地上那群废物,告诉他们什么是军规,教育不明白的再拖去打二十军棍,再长长记性,教育明白的就让他们好好去养伤吧。” 参将领命而去。京城军营立刻掀起了学习狂潮,只要还有口气的人都在拼命背军规,比考状元还积极。 叶昭对大家的努力深感欣慰。 好几个官员得知消息,气得去面圣,欲告叶昭暴戾气盛,处罚过重,寒了广大军士之心。 当今天子是个仁厚之人,养的鸟死了都会掉两滴眼泪,自不会行残忍之事。可惜他当时在专心致志地玩最新进贡来的玉顶金豆,把跪在外头的官员忘记了,足足耽搁了他们两个时辰,待召见的时候,人头已经落地,板子也打完了。只好随便安慰了泪流满面的大臣几句,让他们管束好儿孙,又给叶昭下了一道不痛不痒的圣旨意思意思,然后继续玩鸟去了,叶昭也将这道圣旨不痛不痒地搁一边去了。 大家见圣上如此行事,心里一片透亮。 更何况各大家族中但凡有出息想从军的子孙都是靠武举进入军营,不至于干出那么混账的事情,若是受宠的子孙,也舍不得将他们送去军营里受苦受累。所以死的除市井混混外,剩下的八成是各大家族中不成器或不受宠的家伙。就算万分难过,可心头盘算一下,为他们得罪宗室权贵就是大大的不划算了。 好几个见风使舵快的,立刻拍马屁说京城军营闹得不太像话,正应雷霆手段整治,方得保大秦万年江山。还有脑子没转过弯来的,比如马贵人,她入宫前和侄子关系甚好,听闻死讯,立刻抱着肚子,哭哭啼啼地找上门,要皇上给她做主。 皇上一边逗鸟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侄子为何会入京城军营啊?” 马贵人道:“他自幼便想为大秦效力,端得是一片赤胆忠心。” 皇上再问:“为大秦效力的途径不少啊?科举、经商、种田样样都很安全,为何非要从戎呢?” 马贵人不敢说自家堂弟文不成武不就,托关系进去混饭吃,只好哭着说:“这……他热爱军队,想在军中挣功名,报效圣上,也可光宗耀祖,出师未捷犯了点小规矩,却招叶将军毒手,可怜啊……” 皇上叹息:“确实可怜,军中功名不好挣,那是用脑袋换的啊,这孩子今年多大?进京城军营几个月了?” 马贵人急道:“二十三岁,三个多月了。” 皇上:“为何一个想挣军功的人,活了二十三年,进军营三个多月,还不明白十七条太祖军规?” 马贵人一时语塞,兀自强辩道:“是叶将军教导无方,胡乱杀人。” 皇上拂袖怒道:“叶昭是持太祖的玄铁鞭,按太祖军规处置了你侄子,莫非你认为太祖的教导是错的,太祖立下的军规是胡乱杀人的?好大的胆子!” 马贵人:“不……陛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肚子痛了。” 她流着泪,颤抖不已,摇摇欲坠。 “别跪了,你是双身子,流太多眼泪对孩子不好,”皇上赶紧扶着爱妃,安慰道,“这事已无可挽回,但你还有一个表兄弟在军里吧?我估摸他和叶昭的八字也合不来。既然他有报国与光宗耀祖之心,不如给他封个小官,再调个地方吧。你说去西南边军前锋营怎么样?那里立功的机会最多,待捷报传来,我便给他好好的加封晋赏。” 西南边境常有夷族入侵,兼毒虫沼气无数,西南边军的前锋营号称“送死队”,里面用的是发配充军的犯人或是当地走投无路的穷人,能熬过几年活下来的,固然能升官发财,数量却寥寥无几。 马贵人的脑子总算转过弯来了,赶紧跪下,磕头求饶。 “不想去就算了,这是何必呢?”皇上再次将她扶起,含笑道,“虽然太子已立,儿子也不少了,但我对你怀中孩儿还是很欢喜的,最好是个和你长得相似的小公主,定会美貌过人。” 马贵人一阵天旋地转,她觉得肚子真有点痛了。 军营内,处罚后的各项事务整理还未结束。 叶昭端坐主将厅,一份份查看各项材料,不知不觉已到傍晚。 胡青优哉游哉地逛了进来,走到她身边,又转了个圈。 她终于留意到对方的存在,抬头道:“狐狸,这些天为收拾这群兔崽子,辛苦你了,难得罪状收集得那么齐全。” “应该的,”胡青大咧咧地坐在她身边问,“明日正逢休沐,我们去喝酒?” 叶昭摇头:“酒品不好。” 胡青:“我不嫌。” 叶昭:“我是说你酒品不好。” 胡青尴尬地摸摸鼻子:“哎呀,大家彼此彼此,谁也别嫌谁。” 叶昭看着高高的文书:“改日吧。” 胡青:“不行!” 叶昭皱眉:“为何?” 胡青沉默了一会,哀怨道:“你这家伙啊……莫非又将我们的山盟海誓统统忘了?” 叶昭给吓得浑身僵了一下,警惕问:“你又在搞什么鬼?” 胡青笑眯眯地看着她:“你猜?” 叶昭思索片刻,半眯着眼睛威胁道:“就算和你这头混账狐狸交情好,也不妨碍老子有时会琢磨怎么捏死你……” “哧哧——幸好只是有时候,幸好只是琢磨。”胡青嘲弄两句,见她神色不妙,赶紧交代,“当年我们誓死复仇,突袭的前夜,你说若是大家能活着回来,便请大家在上京喝最好的酒,莫非忘了?” 叶昭闻言,笑了。怎会忘记那一夜? 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从漠北屠杀中逃出的三千将士聚在黑山头,磨亮长刀利器,锸血为盟,誓死复仇。 没有壮胆酒,用清水来代。没有大块的肉,用窝头来代。 她站起来告诉大家:“若得胜回京,就请兄弟喝好酒!” 大家笑着起哄:“光是好酒不行!秦河上画舫最好,六安巷的舞姬最美,将军不可小气,非要喝穷你不可!” 她笑着说:“那便喝上三天三夜!” “好!”大家豪爽地干了碗中的水,摔碎大碗,高吼着,“旗开得胜!”“上京再见!”然后披上铠甲,提起武器,跟着她一起冲下山,直捣敌营。 死战! 死战! 用命去战! 那一夜,他们击败了敌军,一千二百三十七个兄弟却再没有回来。 六年后,当年的三千兄弟,仅余五百三十二人。 会唱戏的老黄死了,犟脾气的狗剩死了,情歌唱得比黄鹂还动人的小何死了,烧得一手好饭菜的老猫死了,会用草叶编蝈蝈的老牛死了,天天念着要讨媳妇的铁柱死了,最爱吵架斗嘴的阿牛也死了……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值得庆祝? “要喝,这酒必须喝!马上去秦河将所有画舫包下来,去六安巷把最好的舞姬乐师统统叫来,我要请兄弟喝最好的酒!” 夏玉瑾最近有些烦躁,他好不容易哄完母亲,有酒肉朋友上门来找他一起去喝酒听说书,便应了下来。 未料,百姓对大破蛮金的热情尚未褪去,沿着秦河走了十家酒肆,九家都是在说叶昭将军的英雄传奇,故事用尽夸张手法,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博得众人阵阵喝彩,赏钱不断。剩下一家在说《会莺记》,讲的是才子佳人,鱼雁传书,月下相会,客人寥寥无几,剩下的都在起鸡皮疙瘩。夏玉瑾犹豫片刻,决定去听鸡皮疙瘩。 “烛火灯下,金莺姑娘正伤心地看着情郎送的折扇与情书,上门写着等他三年后金榜题名时,便是迎亲之日,如今情郎高中状元,正是喜上眉梢,未料父母贪钱,竟早已悄悄将她许配给县太爷的浪荡公子,这可如何是好?真真愁坏了好姑娘。” “这是什么狗屁?!”夏玉瑾眼皮上下打架,昏昏欲睡。 身旁正往窗外张望路过美女的纨绔忽然惊叫了一声,问:“咦?那不是叶大将军吗?” 其他的纨绔也纷纷探出头去,惊讶道:“是啊!郡王,那不是你家媳妇吗?她在秦河边干什么?旁……旁边还有个男人?看起来好亲密的样子。” “什么?!”夏玉瑾从椅子上跳起,瞌睡全醒了,他匆忙趴在窗边,直勾勾望向秦河岸上,却见叶昭穿着身简单便服,英姿飒爽地站在柳树下,惹得大姑娘小媳妇纷纷回头张望。站在她身边的是个熊腰虎背的年轻男人,穿着戎装,正和她有说有笑。待这个熊腰虎背的家伙走入河边画舫后,又跑来一个肌肉纠结的男人,他兴奋地在叶昭身上拍了下,大声放肆地说了几句什么,也步入画舫,没多久,几个粗犷汉子跳下马,个个都对着她喜上眉梢,熟络得差点扑过去勾肩搭背,以叙相思…… 一个男人走了,又来一个,几个男人走了,又来几个,再几个……高矮肥瘦、老弱俊丑什么类型都有,唯一共同点就是和他媳妇都很亲热。 接着,上百个青楼歌姬与乐师陆续到来,逐一步入不同的画舫。百花楼的花娇、花羞姐妹,万春楼的赛凤凰、赛如意,丁香阁的牡丹、芙蓉,红袖坊的陆芊芊、楚萱儿,鸣歌轩的李秋好、莫惜君,五大青楼里最具盛名的十大美人尽数到齐,衣香鬓影,环佩叮当,艳满秦河。 最后,叶昭也走进最大的一艘画舫……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酒肆里的说书先生还在有板有眼地说着金莺小姐月下私会情郎,互述衷情。夏玉瑾揉着眼,捏着脸,只觉人生如梦。酒肉朋友们见势不妙,忙挖空心思,出言安慰: “毕竟是将军嘛,和寻常女子不同,总会有应酬的。” “她以前和几十万军队在一起同吃同睡,都习惯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进房间定是有私情,一个女人和一群男人进房间,什么都不会发生。” “对!郡王放心,你不会戴绿帽的,更不会戴几百顶绿帽的!” “就是就是,名妓们不会看上你媳妇啦!” 夏玉瑾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脸色一会发青一会发白,待画舫离岸后,他硬撑着从喉咙里憋出几个字:“爷哪里来的媳妇?简直荒天下之大谬,去找画舫来,爷今晚要和美人们游秦河。” “郡王,将军那么大的手笔,哪里还有画舫?” “老李家那艘画舫应该翻修得差不多了,让他开出来吧。” “郡王,美人都给将军包圆了,剩下那些老货寒碜人啊。” “上次刘二郎不是说寒山观里的小道姑们长相标致,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吗?用马车请上几个,换身衣服便是了。” “郡王,将军发火怎么办?” “滚你妈的!老子看她去喝花酒都没发火!她火个屁啊?!” “郡……郡王……小的肚子不舒服,能不能下次再来啊?” “临阵退缩者,看爷以后怎么玩死他!” 十里秦河里,灯火辉煌,将黑夜映得如同白昼。画舫飘香,丝竹声慢,勾得无数行人驻足聆听。脂粉乡中,觥筹交错,好一片旖旎景象。 叶昭坐的画舫中,并无名妓相陪,只有数个老练乐工,年龄约摸有三四十,各持鼓筝,奏的是金戈铁马之音。酒宴里,坐的是漠北归来的新晋都尉、都骑卫、虎贲中郎、偏将军、游击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等二十余人,尚有将军身旁的近卫、幕僚、亲信等六人,坐得满满当当,全部都是过命的交情。几壶烈酒灌下,渐渐都有了三分醉意,回忆起当年惨烈战况,争执的有、唏嘘的有、骄傲的有、兴奋的有、哭鼻子的有,光膀子跳舞的也有。 “今天,老子为了和兄弟们喝这杯高兴的酒,连儿子成亲都不管了!” “去你的,你儿子成亲关你屁事?!” “干你娘的!我儿子成亲怎么不关我屁事了?!” “是是,关你屁事就关你屁事,再喝!” 秋老虎急忙丢下酒杯,扑过来掐着那娶儿媳妇的校尉脖子,吼道:“干!你小子居然有儿子娶媳妇!怎么不先娶我家闺女?!” 校尉和他扭成一团,骂道:“滚!咱家儿子是斯文人,我才不要看他天天给媳妇抄大刀追十条街揍!还没得还手!” 秋老虎怒道:“窝囊废!” 吴偏将帮腔道:“老虎啊,在漠北时,母猪都比貂蝉贵,想娶你女儿的将士可不少,你闭着眼挑两个便是。” “那群目不识丁的老粗是不成的,”秋老虎摇头道,“爷就是吃了一辈子睁眼瞎的亏,被地主老财逼得上山做土匪,如今翻了身,非得给闺女们找个有学问的相公!好抱两个状元外孙!”然后他朝着胡青叫道:“胡军师啊,干脆我把女儿都嫁给你吧?反正她们姐妹感情好得很,可以效仿那个什么皇什么英的,嫁一个送一个!包管你不赔!” 胡青差点喷了,开玩笑道:“你一个女儿就能揍掉我半条命,两个女儿还不直接要我命?大家都那么熟了,给条活路吧。” 大家也跟着哄笑:“干脆等下次科举完了后,咱们去道上劫两个眉清目秀的举子,绑起来往洞房一送,给俩妹子做个压寨相公如何?!” 秋老虎揍了带头闹事的两拳,直接找叶昭叫道:“将军!你得给我女儿做主,她们的终身大事就指望你了!” 叶昭连声应道:“好!好!” 许侍卫赶紧凑到秋老虎身边,可怜巴巴地求道:“虎大哥,把秋华妹子许我吧,俺稀罕她好几年了,莫便宜了那些酸腐秀才。要不是当年她们天天跟着将军转,闹得大家兄弟都以为是将军的女人,没敢出手,你早就做外公了。” 秋老虎大声耻笑:“追个女人都不敢,就你这点德性也配娶我家女儿?!” “就是,”叶昭也醉醺醺地敲着他的脑门道,“什么时候把字识齐了,把胆子练肥了,再去向岳父大人提亲。” 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劝酒声中,叶昭又给灌了七八杯下肚,她醉意更盛:“美人呢?这船上怎么没美人?快叫两个来跳舞!爷今天要和兄弟们尽兴!” 胡青笑道:“兄弟聚会,把酒言欢,要美人做什么?!现在这里个个都是官大爷,你还怕他们和以前一样下个窑子都要赊账?” “那是!”大家摇头晃脑,追忆往事,感慨道,“现在去窑子,咱不差钱了。更何况和将军去喝酒,红姑娘个个都是盯着她眼睛发亮,咱才不扫这个兴!幸好将军是个女人,死了那些娘们的心,否则真他妈没活路了。” “有这事?”叶昭迷惘。 “有!”悲愤的吼声震耳欲聋。 叶昭解释:“美人美景赏心悦目,我就喜欢看两眼,没别的……” “滚!”大伙儿拍着桌子,群情汹涌。 叶昭不再强求,继续喝闷酒。 没美人可看的家伙扬着脖子,三三两两走去甲板,争看其他画舫上的美人。 莫将军道:“看!还是丁香阁的芙蓉身段最好!胸部大!真大!真他妈的大!” 钱幕僚摇头:“汝大错特错,花羞姑娘美目倩兮,波光流转处如秋水含情,身段如弱柳迎风,真是绝代佳人。” 车骑将军凑过来,看了两眼,鄙夷道:“没眼光,她们哪有陆芊芊姑娘的床上功夫好?” “是啊,等等!”秋老虎忽然叫道,“左边画舫上的那几个娘们长得可真标致啊!你们快看!哪家的?!” “中间那个最标致,就是个头有点高。” “傻瓜!长腿细腰的女人才好看!” “那女人的气质……大户千金都比不上啊!” “好像没在秦河窑子里见过她,让船家把画舫开近,再看仔细些。” 他们赶紧招呼大家过来看美女,还朝美女吹了声口哨。 叶昭也好奇地走过去看,却见不远处有艘崭新的画舫,也在向他们靠来,甲板立着几个美人,团团拥着个穿着镶白狐皮雪裘的美人,她气质出众,鹤立鸡群,随意挽起的青丝被河风吹乱了几缕,待船开到近处,灯光下隐约可见肤如美玉,墨眸含星,纵使看不清五官,只凭举手投足里透着的尊贵,也可压得所有名妓都像庸脂俗粉。 醉鬼们很猥琐地继续吹口哨,试图调戏。 叶昭看了一会,重重地咳了声:“别吹了,那是我相公。” 寒山观的小道姑质量相当高,皮肤都是水嫩嫩的,眼睛里含着春意,动作柔媚,声音娇嗲,配上绸缎华服,珠宝首饰,美貌更添三分。而且山中清苦,前途无望,她们对钱财比别人更稀罕,在夏玉瑾挥金如土的大手笔下,个个都表现得积极热情,发挥一不怕死二不怕将军的气势,把媚眼抛得比秦河歌姬还动人。也难怪将军船上的粗汉们一个个吹口哨拍手掌,恨不得将眼珠子都丢出去。 夏玉瑾很满意,他让画舫再大摇大摆地靠近些,想给大家看清楚南平郡王是多么的放荡不羁!游戏花丛!左拥右抱!比起媳妇毫不逊色! 未料,船只近时,他很惊诧地发现对面那些吹口哨的家伙统统闭嘴了,叶昭正大刺刺地站在众人中间,目不转睛看着他,脸色有些难看,气氛沉重。 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夏玉瑾很高兴地抱着美人,做足耀武扬威的架势。 有个醉鬼凑过去,小声对叶昭说了几句话。叶昭便冲夏玉瑾勾了勾手,示意让他的船只再靠近些。 夏玉瑾自是不依,还朝她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叶昭便抄起船边的一根绳索,绑上个铜酒壶,在空中甩了两圈,飞掷过去,瞬间勾住对面画舫的船栏,然后纵身踩上绳索,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她要在那么多人面前揍他?! 夏玉瑾有些紧张,可是想起大庭广众之下暴打丈夫,告到皇上面前便能立刻和离!又大喜过望起来,他急忙挺起腰杆,示意小道姑们退开两步,勇敢地迎接痛揍! 未料,叶昭带着浑身酒气,摇摇晃晃走过绳索,先看看道姑们,又看看他,欲言又止。 夏玉瑾冷笑着问:“看什么?没见过男人逛窑子啊?啊……抱歉,我忘了你是喝惯花酒的人。” 叶昭又扫了一眼小道姑,凑过去低声问:“她们是哪里来的?” 夏玉瑾昂首道:“爷要玩女人,与你何干?” “我不是这个意思,别那么大声。”叶昭搂过他的肩膀,拉去角落,将声音压得更低,鬼鬼祟祟地问,“柳都骑说你身边那个矮个姑娘长得水灵,气质不同寻常,让我来问问是哪家青楼的姑娘,好去光顾一二。” 夏玉瑾肚子都快气爆了,他猛地抽过身,指着叶昭的鼻子问:“你们刚刚拍掌叫好,就是想抢我带的姑娘?!” 这个问题实在尴尬。叶昭迟疑了许久,最终将视线转向江水,沉重点头道:“差不多吧……” 夏玉瑾有些得意,炫耀道:“哼,就算你包了全秦河的歌妓,老子一样找得着更好的美人服侍!你管得着吗?” 叶昭回头看了他一眼,见白色的狐毛在耳边轻轻飘舞,被寒风吹得发红的脸上挂着眉飞色舞的表情,很是灵动,不由赞同道:“确实是美人。” 夏玉瑾不耐烦地挥挥手:“反正,我和我的美人鬼混,你回去和那群男人鬼混吧。” “别乱说,”叶昭急忙解释,“他们都是跟了我六年,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我曾答应在凯旋后,于秦河设宴,为大家庆功。如今好不容易捞了条命回来,功成名就,大丈夫一言九鼎,不能出尔反尔。” “谁爱管你的闲事?”夏玉瑾觉的她说得也有点道理,可心里还是非常堵。 叶昭又拉过他肩膀,凑到耳边,有些暧昧地问:“不如……你也过去和大家一块儿喝酒如何?” 夏玉瑾皱着眉头,嫌恶地想推开她的手。 叶昭却咬着他的耳朵,笑嘻嘻地说:“我将你介绍给他们,好不好?” 她平日刚硬的表情放柔和下来,嘴角挂着很温和的笑。琉璃色的眼珠子里是迷离的醉意,在昏暗灯光下熠熠生辉,波光流动间,竟有几分勾人的味道。 夏玉瑾迟疑了半刻才硬下心肠,准备开口婉拒。 未料,对面船舱内冲出个光膀子的醉鬼,冲着这边大吼大叫:“美人呢!刚刚你们说的细腰长腿娇滴滴的美人呢?!” 秋老虎看热闹看得正精彩,见这后知后觉的家伙破坏氛围,气得一脚把他踹下河去,怒骂:“胡说八道!乱放狗屁!什么细腰长腿美人!那明明是将军的男人!你还调戏个屁啊!没看到大家都闭嘴了吗?!” 叶昭觉得怀里的人一下子僵硬起来,脸色越变越难看,她还想解释。 夏玉瑾已狠狠一脚踩在她脚背上,再抄起花盆里的泥土扬向她的眼睛,挣扎得比落入陷阱的老虎还凶猛。叶昭无奈,只好松开手。 夏玉瑾趁机冲入船舱内,狠狠摔上了门。 叶昭过去敲门,道歉:“别生气,兄弟们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眼拙了。” “滚!你他妈的臭婆娘!以后别出现在老子面前!”夏玉瑾的咆哮声压过丝竹乐声,在秦河上久久飘荡着,“老子对天发誓!以后有你没我!” 小道姑们憋笑憋得直发慌,纷纷和叶昭告了个退,又悄悄偷看了两眼,然后跑回船舱里安慰她们的金主去了。 叶昭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回去了,见船上兄弟个个笑得肚子疼。罪魁祸首秋老虎还狡辩:“这小子不错,面对那么彪悍的将军,明知不敌,还敢摔门顽抗!有我当年几分风骨!将军好眼光啊!” 她立刻抬脚狠狠踹去这胡言乱语的家伙屁股上,将他踹下河与兄弟作伴,然后面如锅底地回去喝酒。 “冷死我了!”秋老虎犹在河中挣扎着叫嚷,“将军!你太他妈的重色轻友,老子和你没完!” 叶昭抄起个酒壶砸过去:“滚!” 一直坐舱中抱着酒杯喝闷酒的胡青,揉揉眼睛,爬过来,凑在她耳边道:“将军,你醉了。” 叶昭灌了两口酒,拍着桌子怒斥:“胡说!老子千杯不醉!” 胡青认真打量了她几眼,摇头:“得了吧,认识你七八年了,你小子每次喝醉酒就调戏美人,这回碰壁了吧?” 叶昭愤愤然道:“我调戏自家相公算调戏吗?好过你每次喝醉了,就到处逮人听你唱山歌,声音比鸭子还难听,调能从漠北跑到南夷,内容肉麻得能让人把隔夜酒菜都吐出来!我警告你,这次要唱你就逮外面的老虎!再敢找我就把你踹河里洗澡去!” 胡青的眼睛转过一丝黯然,很快又没心没肺地笑着说:“有啥丢人的,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什么蠢事都会为她做。不过你家相公如此待你,怕是不喜欢得紧了。” “哈,从最初以死拒婚,再到三番四次的作对,他何止是不喜欢,简直是恨,”叶昭仰头喝尽杯中酒,“不过他的愤怒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胡青问:“这场仗,将军打算怎么打?” 叶昭丢开手中杯子,蘸着酒水在桌上画了座围城,然后淡淡地说:“开局就是死路,应行险招。” 胡青再问:“久攻不下,当何处置?” 叶昭果断道:“暂退,诱敌出战。” 胡青问:“何时反击?” 叶昭道:“就在今夜。” 酒杯在指尖被捏得粉碎。这世上,还没有她赢不了的对手!擒不住的猎物! 明月徐徐沉下,东方翻出鱼肚白,秦河笙歌声停,人群方三三两两各自归家。 夏玉瑾一晚上没玩好,被几十个男人围着调戏是他自被误认小倌以来的第二大耻辱,就连小道姑的柔情和狐朋狗友的劝慰都不能减低他心头的愤怒,而那个把耻辱带给他的女人还大摇大摆地跑回去继续寻欢作乐,恨不得把他活活气死! 可是他能怎么做呢?打女人是他不屑为的事情,而且也打不过人家一根指头……当街吵架他倒不怕,可是转念一想,不管骂她没女人样还是欺压男人,丢的都是自家的脸。 想拿母亲压对方,又怕自家母亲给活活郁闷死。 妾室通房更不用指望,早就争先抢后地“通敌叛国”,被勾引走了。 仙人跳?她是女人,跳个毛! 设骗局?她吃喝玩乐都不爱,每天不是忙军务就是忙练武,弱点尚未找到! 绑架勒索?这个就别想了…… 把她的亲人拿来做把柄?他虽然挺畜生……但还没畜生到这地步! 比武力、比权势、比无赖、比流氓、统统技差一筹。夏玉瑾陷入了被围困的孤城中,粮草耗尽,援兵被斩断。若是开城投降,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他终其一生都要耻辱地在女人手下讨饭吃,从此改变自己的生活,活得像入赘的女婿般窝囊,每天小心翼翼地讨好媳妇过日子。 不!大丈夫宁死不屈,就算孤立无援,他也要顽抗到底,决不让那死女人把自己当入赘女婿养! 夏玉瑾想到亢奋处,睁开布满血丝,活像兔子般的醉眼,握着酒杯,指天咆哮道:“我是安王的儿子,是南平郡王,不是被包养的小白脸!老子这就回去休了她!就算被圣上拖去午门问斩也要休了她!” 道姑们纷纷上前拦下:“郡王,万万不可!” 夏玉瑾怒道:“别拦我!难道你们以为老子会怕死?!告诉你们!打娘胎里出来后!爷最不怕的就是死!” 道姑们拼命摇头:“你再走前一步就要掉水里了!” “啊——来人啊——郡王落水了——” “救命——” 初春将到,秦河水暖人先知……纨绔子弟们都光着膀子回家了。夏玉瑾穿得严严实实,抱着小手炉,让小厮提着他湿漉漉的白狐裘,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安王府走去。 安太妃早知道自己儿子经常在外胡闹,所以留了门,并让身边的大丫鬟将他狠狠骂了几句,命锁上二门,不准再乱跑。夏玉瑾气势汹汹地推开这些拦住他的人,鼓起全部胆气,卷起袖子,冲去叶昭住的正屋,准备用淋漓笔墨先斩后奏给她休书一封,将这不但不体贴相公还和手下一起调戏相公的混蛋休出门去! 他随身小厮骨骰一直死死拖着他叫:“郡王,你快去醒醒酒吧,顶撞将军会没命的!她杀的人可多了,不差你一个,你可怜可怜小的吧……” 未料,主仆二人扑了个空,正屋里空空荡荡,只有秋华秋水在暖阁里打瞌睡。 夏玉瑾叫醒二人,问:“将军呢?” 秋华朝他阴森森地一笑,就好像开人肉包子店的老板娘。秋水比较好心,替他指明方向。 夏玉瑾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正是自己住的书房,心里有点毛骨悚然。 书房内,点着一盏水晶灯,将军斜倚贵妃榻上,宝剑搁在身边,手里捧着一册书,随意翻看着,气氛是说不出的古怪。 夏玉瑾踹门而入,昂首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叶昭扬扬手中的《北侠记》,笑道:“你这儿的书蛮有趣的。” 夏玉瑾劈手将书抢过,怒道:“谁准你在这里乱翻的?!” 叶昭:“看看罢了,不好吗?” “当然不好!”夏玉瑾想起今夜的委屈,怒气冲冲地发泄道,“你抢了我的家,我的卧室,我的生活,甚至还抢了我的小老婆!现在还赖在这里干什么?!连我最后的清净地盘都要夺去吗?!若是你想逼死老子,老子先和你拼命!” “冷静冷静,”叶昭试图安抚这头被逼得快炸毛的猫,“我来是想给你一件好东西的。” 夏玉瑾不屑道:“你能给我什么好东西?!” 叶昭站起身,从桌上拿起一张薄纸,推到他面前。 夏玉瑾看看她严肃的表情,终于将视线转去薄纸,纸是上好的熟宣,铁画银钩写着几行苍劲的小字,开头便是:南平郡王夏玉瑾谨立放妻书。先是简洁谢过皇恩,然后诚恳地表示二人性格相离,相憎相恶,恩断义绝,甘愿和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落款是叶昭的签名。 “真……真货?”夏玉瑾将这份玩意反反复复看了几次,确认签名笔迹无误,顿时傻眼了,他满肚子的气就像被打穿的皮鼓,所有休妻的念头都被塞回肚子里,只结结巴巴地问,“你……你真的愿意?” 叶昭轻轻地叹了口气:“牛不喝水莫按牛头低,棍棒打出来的男人没有真心,这点道理我是懂的。原本抱着侥幸,希望两人性情相合,结果却是猫鼠相恶,这就没有继续的必要了。早点和离还能留几分交情,路上遇见也好说话。若硬缠到底,只会两败俱伤。”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那么明白事理呢?心心念念的事情忽然就成了,夏玉瑾感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但是……”叶昭顿了一下,为难道,“我们的亲事是太后赐婚,至今不过三四个月,若是和离得太快了,就太伤圣上和太后的一片慈爱之心了,故我将和离之期定在三年后,到时候我会亲自上殿,将此事奏知圣上,你看如何?” 夏玉瑾看着和离书,如今是德宗十三年,落款处的时间却是德宗十六年。 叶昭再道:“和离书已交到你手上,只要你签名盖印,三年后送去官府备案就可以了。你我夫妻一场,就算是孽缘也是缘,好歹要给圣上、太后、安庆王府与镇国公府都存几分颜面。” 三年时光很快就会过去。有这份亲笔签名的和离书在手,她绝对翻不出别的花样。 夏玉瑾心头大石落地,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就连看着叶昭也顺眼了许多,半开玩笑道:“这样也好,反正你也不喜欢我,和离了至少不用睡觉也带着兵器了吧?别看了,好歹安王府是我家,人也是我的人,你这点小动作是瞒不过我的。” 叶昭很怪异地看他两眼:“对付你还用得着武器吗?” 夏玉瑾脸一红:“那你新婚之夜还带什么武器?吓唬我吗?” 叶昭沉默片刻,方道:“你怕是想偏了,不过是打仗落下的习惯,方便随时跳起来冲锋或撤退,有一次睡梦中还差点遭了刺客暗算,所以现在枕下没有武器,我便睡不安稳了。为此吓着你,却忘记解释,是我不对。” 夏玉瑾愣住了。 轻描淡写的叙述,漠北的惨烈战事传闻,再次涌上他的心头。被灭门的叶家,被屠城的漠北,三千个铁血的勇士,流成河的鲜血,堆成山的尸骨。“活阎王”的称号背后是如铁的坚强与信念。在刀枪箭雨里磨练出来的她,可以做一个好将军,却无法成为一个正常的妻子。 满上京愿意在她手下干活的男人有许多,愿意娶她的男人却寥寥无几,她又心高气傲,怎会甘心相夫教子?像普通女人那般度过一生?若是和离,无论理由为何,怕是今生今世再也嫁不出了。 可是她依旧愿意放过自己,选择和离。 他……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了? 尘埃落定后,夏玉瑾才开始感到心里发虚。 “不必多虑,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与你无关,”叶昭看穿了他的心虚,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若是你觉得不好意思,便请我喝酒吧。让我们好好庆祝和离成功,好歹夫妻一场,恩情断绝仁义在,以后也可做个兄弟朋友!” 夏玉瑾努力将思绪收回,硬笑道:“也是,少一个仇人,多一个兄弟。” “夏郡王够痛快!”叶昭豪爽地拍掌道,“你号称满上京吃喝玩乐最在行,请客不可小气,必要请我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菜!” 夏玉瑾拍着胸脯保证:“放心!以后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夏玉瑾上刀山下火海也会给你弄到手!”然后他转身往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叫,“杏花楼的酒最好,老高家的羊肉最好,正适合冬天驱寒,你在画舫上待了一晚,身子也冷了,我去给你弄几斤来下酒。” 叶昭目送他离去后,一边在桌上画着图,一边自言自语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守城将围城尽毁,可攻。” 和离那么大的事,无论夏玉瑾再怎么混账,也得第一时间告诉母亲。 安太妃捂着心口,淌着热泪,连唤了几声好,并庆幸可理直气壮地不用每天早起被媳妇请安,也不用琢磨自家媳妇老往她房里转,是不是看上了哪个丫鬟想讨回去做妾室,更不用担心儿子被毒打。因为自将军重整军务大开杀戒以来,她每天做的噩梦都是儿子被媳妇拖去砍头啊…… 夏玉瑾报告完毕,欢天喜地出门给媳妇找酒肉。 杨氏远远看见他这些天第一次露出眉飞色舞表情,直觉不妙。立刻唤来贴身丫鬟芸香,让她去打听消息。芸香长得伶俐可爱,是郡王的贴身小厮骨骰心心念念想求娶的意中人,他为了讨好意中人,立刻将和离之事说得一干二净,并千叮万嘱,此事机密,万万不能透露给外人。 芸香应下,转头将事情原原本本告之杨氏,杨氏震惊。 杨家本是破落的皇商,她父亲被逼着读了二十多年书,才好不容易考了个举人,再砸钱走关系混了个小官,由于除了钱外没什么本事,在官场上还是经常被瞧不起,处处碰壁。安王因身体残疾,无法正常出仕,皇上破例让他监管皇商,虽无权势,却是个肥差,算是弥补对前安王积劳早逝的遗憾。杨家听闻夏玉瑾要纳妾冲喜,便将她这个不受宠的庶女嫁了过来,换了几年的富贵。 待在小小的庭院里,过不受宠的生活,小心翼翼地在主母手里讨饭吃,被人轻视,慢慢地蹉跎掉青春,蹉跎掉岁月,然后再期待下一辈子轮回。 这就是她的命。 原本她已经认命了,偏偏又遇上了这样的将军。 将军事忙,郡王事烦,南平郡王院子里的事都由她一手打理,大部分的内宅人情往来也要先经过她的路子。几个月下来,各项事务也算井井有条。将军满意之余,得知她出身皇商,耳濡目染,也有几分经商才能,算是聪明伶俐,竟将自己的陪嫁店铺连田产统统丢给她去管,给了很厚的一笔利钱,甚至还允了她,待南平郡王府全部修缮完毕后,搬过去就让她来主持中馈。她在府中地位今非昔比,是所有管家仆役讨好的对象,就连地位稍低些的官夫人,见了她都得客客气气,唯恐得罪了背后的将军。 妾室能主持中馈,还不用背狐媚惑主、大逆不道的恶名,这是何等幸运?何等荣光? 主母对妾室不但不嫉妒,还百般宠爱,甚至给她们撑腰,哪家能找出第二位? 若是将军和郡王和离了,再来一个新主母,她会怎么样?她时运不好被迫为妾,又不是天生犯贱的命。纵使新主母不是善妒的女人,能给她的好处,绝无将军给的一半多!尝过了蜂蜜怎可能回去吃黄连?有过希望怎能再陷回绝望泥沼? 杨氏咬碎了牙关,揉烂了锦帕,心一横,急急忙忙派人去将眉娘与萱儿找来,共商对策。 眉娘听闻噩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将军自己不爱打扮,却最喜欢美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所以她手上戴着的白玉镯、鬓边插的蝴蝶戏花珍珠簪、耳上戴的蓝宝石金牡丹耳钉、腰间的绿松石镶金佩,全是将军送的,还是罕见的西蛮工艺,将军还把嫁妆里的漂亮绫罗和珍贵皮毛送给她们裁衣裳,随便她们爱怎么招摇就怎么招摇。前几天观音诞时,内眷都去进香,她打扮得十二分出色,那些女人们嫉妒的眼神,简直想将她戳几个窟窿,要是换个厉害的主母,厌恶她貌美,下狠手收拾怎么办? 萱儿则是目瞪口呆,久久说不出话来。她哥哥是是低阶小军官,因为性格耿直,得罪上官,升迁处处被压迫,将军来后听她提起此事,便翻查此事,确认无误后,把她哥哥的上级抓来训斥了顿,回头便调了职位,提拔了两级,家里正欢喜着呢。而且将军还答应分府后,让她经常回家看看,她的小弟弟今年三岁了,聪明伶俐,雪团儿般可爱,见了她就甜甜地叫姐姐,真是怎么爱都爱不够,要是换个重规矩的主母,不让她回家怎么办?! 大家都强烈意识到危机。将军走了……所有美好生活都成泡影了。 她们怎么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在眼皮下呢?!三个女人同仇敌忾,瞬间结成战线,共同发誓:“无论使出任何手段,决不能让郡王与将军和离!” 叶昭正兴致勃勃地坐花园里一边磨刀一边等酒肉,冷不防看见三个美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杨氏手里捧着醒酒汤,眉娘端着杏仁糕,萱儿提着一大篮蜜桔,团团将她包围,眼睛一个赛一个温柔,笑容一个赛一个甜蜜,看得人心里直发寒。 叶昭丢下大刀,狐疑地看看包围圈,严肃发问:“你们在做什么?” 美人们异口同声答:“听说将军昨夜醉酒,特来服侍——” 昨天郡王酒后落河,不是醉得更厉害吗?叶昭挠挠头,更觉情况不明。 眉娘和萱儿不停使眼神给杨氏鼓劲,杨氏拿着银勺子吹着醒酒汤上的热气,一边轻轻往叶昭口里送,一边低声道:“昨夜之事,郡王太不地道,怕是将军恼了。可是他也不是常常这样的,那些什么粉头花娘,隔夜就忘,比阿猫阿狗都不如,将军切莫放在心上。而且他人也没那么坏,脾气挺好的,下人做错了事,顶多骂两句,甚少重罚,在外头胡闹是有的,被人打上门也是有的,乱花钱也没有败家,所以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小时候体弱,被太妃关在院子里疗养了十来年,又怕他有什么三长两短,连个血脉都留不下,所以纳我入门,其实也不怎么恩宠。后来他身体大好,少年心性爆发,贪玩一些,新夫妻过日子都要磨合,很快就会安稳了……” 眉娘接着上:“郡王人真的很好,也不是笨人,宗室子弟婚前都有通房,太妃便挑了我和萱儿服侍。可是他一直淡淡的,虽然也有来,却不甚恩宠。我当时还不明白,问他为什么?郡王说北边乱葬岗又多了几具从内院里抬出去的尸体,有某某侯爷家的,也有某某大官家的,不是得罪了主母被发作,就是被有心人陷害,里面有好几个他以前见过,都是聪明美丽的美人,统统落到这个可怜下场,无非是受的恩宠太盛,惹来不满。他还说自己将来定是要娶妻的,如果妻子温柔大度,他宠爱我们便是伤了妻子的心,如果妻子不温柔大度,他宠爱我们便是害了性命。他认得的混蛋多,了解那些内宅阴毒手段,简直防不胜防,倒不如就这样淡淡的,保一世平安……” 萱儿最后开口,怎么也想不到可以赞的,被大家瞪着,努力张了好几次口,最后靠过去撒娇道:“郡王还是很好看的,所以将军你不要生他气好不好?一定要举案齐眉啊……” 她们拼尽全力,要将夏玉瑾往天上夸。听得叶昭差点发笑,花了好大气力才忍下去道:“是他生我的气。” 杨氏:“不怕!只要男人喜欢你,这点小气算什么?我来教你如何温柔贤惠!包管郡王消气!” 眉娘:“我来教你如何讨好太妃。” 萱儿:“我……我在后头给你鼓劲!” 叶昭看着这三个如狼似虎的女人,饶是彪悍如她,也不禁打了几个寒战。 趁秋华求见,如蒙大赦,落荒而逃。 是宫中传来太后召见旨意。 叶昭将此事交侍卫们转告安王府众人,然后急急更衣进宫。 第四章 夫唱妇随 街上,夏玉瑾因不清楚叶昭口味,站在酒楼外犹豫许久,最后逼随身的两个小厮一个抱了坛杏花楼的射洪春,一个捧了壶望江楼的女儿红先送回,自个儿穿着便服,熟练地穿街过巷,偷偷摸摸往老高开的羊肉店去。 老高做羊肉有几十年手艺功夫了,味道一等一的香,只因店铺偏僻,老板懒惰,老板娘凶悍,人手不足等种种原因,平时都是将做好羊肉卖给各大酒楼,自家的小店则长年闭门,只招待熟客,所以来者甚少。 夏玉瑾是不管是半夜三更还是狂风暴雨,老高都会亲自迎接招待的熟客中的熟客。 可是今天,老高没有迎接他。 屋里只传来他指天骂地和媳妇号啕大哭的声音。 “哭丧啊?!”夏玉瑾人逢喜事精神爽,听着人家哀号觉得很添堵,正准备进去教训几句,当他看见屋内的情况,不禁愣住了。 小小羊肉店给砸得一片混乱,老高的独子带着满脸的血,躺在地上呻吟,他的独眼媳妇披头散发,趴地上号啕大哭,隔壁厨房还有磨刀声,过了一会,他那丑闺女提着菜刀冲出来,叫嚣着,“老娘和他们拼了!”吓得老高扑过去死命地拦。 夏玉瑾看得目瞪口呆,眼看翠花要朝他冲过来,赶紧往旁边缩了缩,以免挡了人家去砍人的道,并小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郡王啊——”老高这才发现他的存在,立刻朝媳妇和闺女使了个眼色,三人一起扑过来,抱着夏玉瑾的大腿就拼命狂哭,“你要替我们做主啊!” “住……住手,有话好好说,有屁好好放!老子又不是青天大老爷,给你们做得哪门子主啊?!”夏玉瑾在六只铁箍中挣扎着,死命地把他们往外踹,“该死的!别哭了,不准弄脏我的衣服!再哭老子就走了!” 老高听他这般说话,瞬间停住哭声,脸上多云转晴,厉声喝住媳妇女儿的号啕,让她们去照顾儿子,自己从地上拾了条没缺腿的长凳,擦了又擦,请夏玉瑾坐下,气愤地述说起整件事来。 他有个儿子叫高天翔,五短身材,满脸麻子,算是个三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的老实人,就是有点棋瘾,每次看见人家下棋就管不住手,也会赌十来个钱的输赢。昨天他给灶上羊肉拔完毛去买香料,相熟的小二子约他去玩,一起经过长盛赌坊旁的巷道时,见里面围着几个人在下棋,吆三喝五地叫着,水平却是非一般臭,旁边还摆着几个铜板做赌注。 他看着手痒,想加入棋局。摆局者说:“陆爷最烦赖账的人,最厌输不起的人,你要玩,就要按足规矩来,一盘三个子!下五盘才准走!” 高天翔觉得输上五盘也不过十五文,算不得什么,便应了,待排在他前面的汉子下完离开后,匆忙开了局。一盘下来,他险险输了,心里不忿,于是再来,没想到第二盘又输了,紧接着第三盘,第四盘……盘盘皆输。 这时,那个离开的汉子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叠银票,塞给摆局者,赔笑道:“陆爷好手段,我输了八个子。” 陆爷接过银票数了数,然后塞两张给他身后的男人道:“你赢了两个子,拿去吧。” 高天翔窥见银票数额,每张皆是一百两,这时才察觉不妙,讪笑着问:“这……一个子是?” 陆爷吐了吐唾沫:“自然是一百两一个子。” 给钱与接钱的人连声称是,嘴角不停窃笑。 高天翔吓得浑身发抖,赶紧跳起来道:“我弄错了,我不赌了。” 这时,和陆爷一块儿设局赌博的几个家伙都围了过来,狠狠一拳将他砸倒在地,口里还骂骂咧咧道:“说了一盘三个子,下足五盘才准走!你小子敢入我的局,还敢逃不成?你他妈的继续给我赌!把输了的钱统统给我掏出来,否则爷就打断你的手脚去!别和爷提什么王法,没眼睛的小子,去长盛赌坊打听打听陆爷的名字,陆爷的话就是王法!” 旁人又是一阵哄笑。 带他来这里的小二子早就不知何时溜走了。高天翔一阵头晕脑涨,才知落入陷阱,最后一盘也没心思下了,转瞬间背上一千五百两赌债,还被迫打了欠条。 接下来的事就是逼债,陆爷带人砸了老高的店铺,任凭老高怎么求情都没用。逼到最后,跷起二郎腿,叼着银牙签道:“算了,既然还不出,我陆爷也是个好心人,就便宜你了,给条活路你走。你家羊肉煮得还有几分意思,将配制秘方交出,就算抵了这一千五百两的债。” 老高恍然大悟,方知是前阵子醉花楼看上了他的羊肉秘法,想要独占来做招牌菜,派人来谈过几次,都被严词拒绝后,便使了这阴招来陷害他儿子。 夏玉瑾听完后,想了半晌:“陆爷……我听过这个名字,他是给长盛赌坊干活的,手段相当卑劣。这家赌坊和醉花楼……不好办啊,都是祈王私下置办的产业,祈王和无所事事的我不同,他在朝廷中担了不少差事,很受器重,拍他马屁的官员也不少,你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又是赌场上的纷争,闹起来只有死路一条。” 老高垂头丧气道:“就这样认了?” 他媳妇和女儿又开始号叫。 夏玉瑾听见这杀猪般的声音,捂着耳朵跳起来,怒道:“号个毛!老子还要给媳妇买羊肉呢!你去把火炖上,羊肉煮烂点,筋和带骨肉各要五斤,待会我派人来取!”然后转身就走了。 老高回过神来,立刻一巴掌打去女儿的脑袋上,眉开眼笑道:“号个毛!没听见郡王说待会要来取羊肉?!还不快去把火烧起来,咱们慢慢地炖,慢慢地等。” 寒冷初春,长盛赌坊的大门左边贴着招财进宝,右边贴着辞旧迎新,里面人流如潮,个个都是兴奋得满额大汗,中间夹杂着骰子的碰撞声,高兴与哀痛的呐喊声,混杂着各种说不清的市井味道。 远处大张旗鼓抬来一顶银顶黄盖红帏舆轿,缓缓停在赌坊门口。 苦着脸的长随上前掀开帘幕,里面是个美玉无瑕般的贵公子,穿着四爪游龙滚边白蟒服,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捧着小暖炉,优哉游哉地走入赌坊内。 赌坊管事陆爷远远见这排场,以为闹事,急忙上前来迎,见来人是南平郡王夏玉瑾,出名的纨绔子弟,不免大大地松了口气,忽然又想起他好赌名声远扬,可是甚少这么大张旗鼓地逛赌坊,心里也有些纳闷,于是赔笑问:“郡王也来玩两手?” “路过听见骰子声,手痒了,”夏玉瑾打了两个哈哈,跟着他从赌坊这头走到那头,到处看了番,然后停在一张赌大小的台前,看了好几把,等骰子停定,快开盅时,随手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小纸片,看也不看,像丢破烂般丢去“小”处,欢乐道,“来,本王也玩两把,就压个五十两吧。” 长盛赌坊是上京最大的赌场之一,许多败家子弟在里面一掷千金,所以五十两虽不算小数,陆爷还不把它放在眼里,笑道:“郡王来玩两把,自是欢迎的。”然后示意荷官开盅。 三个骰子转出二、二、四,合计八点,正是一个小。 荷官赶紧拿出五十两银票,恭恭敬敬要递给夏玉瑾。 夏玉瑾忽然惊讶地叫了一声,伸手从台上拾起那张丢下的银票,缓缓抚平皱褶,摊开给大家仔细观看,笑道:“本王不小心看错了银票,丢下去的竟是一千两!居然赢了,哈哈,真是好运气啊!” 陆爷的脸,一下子全白了。 “愿赌服输嘛,”夏玉瑾拍拍他肩膀,安慰道,“押大小的规矩,压上去的东西就不能反悔,总归是有输有赢的,你这把运气不好。不过输太惨怕你心里难受,本王见好就收,就玩到这里如何?” 长盛赌坊是祈王的产业,两三百两的出入他还赔得起,一把输掉上千两银子就未免要被严厉呵斥,总得想法子把这些银子弄回来。陆爷的思绪转得飞快,他眼见夏玉瑾作势要走,赶紧过去拦下,笑着道:“哪有来赌坊才玩一把就走的?岂不是显得我经营不善,待客不周?郡王千万要再玩几把。” 夏玉瑾笑眯眯地问:“你真的留我玩?” 陆爷不停赔笑:“自然的,郡王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夏玉瑾“犹豫”许久,决然道:“算了,本王今天财运好,也不怕挨骂。见你这赌坊有意思,就留下来玩几手!” 陆爷急忙招呼人端茶递水,又暗自吩咐将坊内最厉害的荷官换来,亲自在旁边坐镇。 夏玉瑾低下头,手里却是不紧不慢地玩着几张大额银票,待骰子落盅后,随手将两千两银子都推向“大”处,想了想还觉得不够,在身上翻出两百多两零散银票,也压了上去。 荷官开始发抖。 陆爷见状,额上沁出冷汗:“郡王……这……这玩得也太大了吧?” 夏玉瑾没心没肺道:“不怕不怕,本王就喜欢刺激,全部的钱一次砸下去,砸得越刺激越好,喂!你这荷官拖拖拉拉不开盅,该不是要作弊吧?” 其余赌徒见这边场面有趣,都聚集过来,他们都是赌惯了的人,此时同心协力,死死盯着荷官的手,一起吆喝着要开盅。 荷官迫于无奈,只得开盅,里面是一个五,一个六,一个三,合计十四点,正是个大。 众人齐声喝彩。陆爷两眼一黑,差点晕死过去。 夏玉瑾收起银票,高兴地吆喝着“继续。” 陆爷咬着牙关道:“继续!”然后朝荷官使了个眼色,让他下去,然后亲身上阵。 他就不信这小子的运气真的那么好! 第一把,三六一十八点,豹子通杀。 夏玉瑾没压。 第二把,三四十一二点,豹子通杀。 夏玉瑾没压。 第三把,三三九点,豹子通杀。 夏玉瑾还是没压。 第四把,陆爷撑不住了,不敢再摇豹子,便开出两个三,一个五,合计十一点,大。 夏玉瑾迟迟不动,让他略微松了口气,正准备开盅,夏玉瑾叫了声“慢”,迅速将四千五百多两银子,统统堆在了大的上面。 九千两银子,赌坊三个月的收益。 “好运气,好运气。”夏玉瑾数着银票,笑得人畜无害,“昨天晚上神仙托梦,说我今天赌运旺,看来是真的。” 陆爷总算知道自己碰了个大铁板,郡王赌技非同寻常,怕是有不为人知的高招,自己今天是玩不过了。当即青着脸,赔礼道歉,请他离开。 夏玉瑾收起银票,冷冷地问:“你留本王下来玩,便要陪本王玩到底!继续赌!” 陆爷气得浑身发抖,硬声道:“长盛赌坊今日没钱,不赌了!” 夏玉瑾淡淡道:“没钱便打借条吧,卖儿卖女总能还得上。” 陆爷怒道:“我没钱你还逼我赌?!” 夏玉瑾架起二郎腿,笑容变得阴森狡诈:“老子今天就是来逼赌的!” 赌坊都养着十来号打手,负责将闹事的家伙拖去暗巷进行教育。 陆爷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小祖宗,又见他漂亮脸蛋上都是沾沾自喜,只恨不得叫人来将他千刀万剐,丢入护城河喂鱼。 夏玉瑾察觉了他的杀气,抬起头,诧异地问:“怎么?你想打我?” 陆爷用了全身的气力才将“不敢”两个字憋出喉咙。 “区区一介平民,谅你也不敢打本郡王,想以下犯上,满门抄斩不成?”夏玉瑾继续欢快地数钱,还让人将几张小额银票换成碎银,发给在场众人:“来,给大家沾点喜气。” 陆爷看他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觉得心口的愤怒就像放熔炉上淬炼的钢水,随时都能喷出来,他努力地憋啊憋,几乎憋成了王八,这才顺了好几口气,再走过去附耳小声问:“郡王,给点面子,你可知这座赌坊幕后的老板……” “咦?说话也不大声点!”夏玉瑾回过头,对着他大声叫道,“你说这座乌烟瘴气的赌坊的主人是谁?!算了,想想也知道,开这种店铺的家伙肯定不是善男信女。” 在大秦国,如无特批,是禁止皇亲贵族和官员经商的,但几乎所有官员私下都会各出奇谋,或是与人合伙,或是找表亲戚挂靠名字等方式进行商业活动,由于法不责众,所以就算发现了,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理会。 青楼赌坊是来钱最快的生意,也是名声最差的生意。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夏玉瑾可以不要脸,祈王却是要脸的。 私下开赌坊这事,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嚷出来,便搪塞包庇不下去了,不但要受圣上处罚,对声誉和前途也影响颇大。他目前颇受朝廷器重,哪能自毁名声?夏玉瑾却是声誉烂到极点的家伙,功名利禄统统不在乎,就算圣上把他抓回去痛骂,罚几年俸禄,软禁一段时间,对他都是不痛不痒,因为他始终流的是皇室血脉,深得太后喜爱,没犯十恶不赦之罪,都不会被狠罚。 祈王吃了大亏,又不能当面下狠手收拾南平郡王,只会把气都撒到赌坊管事人的头上去。真他妈的该死,比无赖更混账的是有身份的无赖。陆爷在心里暗骂几句,又硬生生把“祈王”两个字压回喉咙。 夏玉瑾却誓不罢休地追问:“这赌坊是谁的?!我倒想知道幕后这没脸没皮的家伙是谁?该不会是哪个贵族官员吧?!”他想了想,摇头道,“肯定不会是的!太后说赌场都是害百姓的玩意,我平日里多逛几次,都被她说半天。哪里会有王亲贵族或朝廷命官敢逆太后的逆鳞开赌坊啊?!你说是不是?” 就算全上京都知道,所有的赌坊青楼的后台都是这些人!也只会私下嚷嚷,没人敢到处乱说。陆爷心里憋屈得要命,却不能当众说出事实真相,又耐不住夏玉瑾不停逼问,只好回答:“赌坊是小人开的。” 夏玉瑾“恍然大悟”道:“料想也是你这种小人。” 陆爷给他骂得面红脖子粗,拳头握了又握,就是不敢真的砸下去。 夏玉瑾数完钱,敲着桌子道:“来!继续赌,本王今天手气好!” 陆爷含恨道:“今日陆某认栽,山水有相逢,这九千多两银子就算送给郡王了,还请高抬贵手。” 夏玉瑾丝毫不给面子,斥道:“你是什么低贱身份?有什么资格与我相逢?我堂堂正正赢来的银子,还需你送?”他软硬不吃,赖在椅子上不动,身后还有无数打算跟着他下注的赌徒,吆喝着要开场翻本。 陆爷思索许久,心生一计,召来打手和伙计,当场宣布:“今日赌坊歇业!请大家散去,下次再来!” 打手会意,开始吆喝着赶人,众人虽万分不愿,也只能骂骂咧咧地退去,很快便只留下夏玉瑾与他带来的几个小厮在空荡荡的赌坊内。陆爷朝他们咬牙切齿地冷笑一下,抱拳行了个礼:“郡王身体不好,想在小人的赌场休息,小人便派人好好侍侯,等郡王休息够了,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说完他示意打手留下盯着,自己大步流星朝门外走去,决心要躲几天瘟神。 九千多两银子,和预想中也差不多了,大不了改日再来,慢慢闹得他关门歇业为止。夏玉瑾对这个结果还不算很满意,也只好收起银票,准备起身离去。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风声。 陆爷像个麻袋似地从半空中掠过,狠狠落在夏玉瑾面前的赌桌上,砸出个大窟窿。 “混蛋!”带着杀气的声音,如带血尖刃般,让人不寒而栗。 叶昭穿着一袭红色劲装,手按宝刀,带着二十多个亲兵将赌坊团团包围,然后缓缓踏入,她先凌厉地扫了眼周围,再朝夏玉瑾点点头,最后将目光锁定在陆爷身上,不容置疑道:“继续赌!” 夏玉瑾看清形势,大喜过望,赶紧又坐了回去。 陆爷挣扎着爬起来,叫道:“你堂堂天下兵马大将军,居然敢欺压百姓!老子去告你一状!” 叶昭走过去,再次踹翻,踩住他的脊梁,一边慢慢用力,一边漫不经心地解释:“我男人让你赌,你便得赌。” 夏玉瑾会意,拍掌笑道:“你不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吗?我让你赌,她若是贤惠,自然得抓你来赌,若是不听话,看老子不休了她!” “嗯。”叶昭多踹了地上的家伙两脚,腕骨断裂的声音在沉静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刺耳,再淡淡地补充道,“以夫为纲,他难得吩咐我做事,我也不好仗着自己的官名,公然违抗的。” 夏玉瑾负手,感叹:“看,这就是夫唱妇随啊!” “随……随你妈的……”陆爷痛得全身抽搐,他还想硬嘴几句,猛地想起活阎王凶名,赶紧闭上眼睛,试图装死。 叶昭用刀柄戳了戳他,问:“他不赌怎么办?” 夏玉瑾果断道:“把你的本事拿出来,继续揍他娘的!” 叶昭弯下腰,“好心”问:“喂,你究竟赌不赌?听见我男人的交代了吗?别担心,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我至少知道一百种。” 郡王要赌,就要赌到他高兴为止。 夏玉瑾兴尽收手时,长盛赌坊赌共输了十二万三千八百两银子,还赔上陆爷的一条胳膊。遗憾的是,赌局结束后,叶昭派兵查抄了整个赌坊,将桌椅砸得稀烂,只搜出一万两千两百三十四两银子,还有几件古董和大堆零碎铜板。 陆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被大刀逼着在欠条上签名,并按了血指印。 夏玉瑾拿着古董左看看右看看,鄙夷地教育道:“都是不值钱的玩意,这张李白年的画作还是赝品,没想到你这家伙水平不行,品德不行,连眼光都不行,以后要多多学习啊……你摆那么委屈的脸给谁看?本王教训你还教训错了吗?” 叶昭敲了敲陆爷的脑袋,朝他微微眯起眼。 陆爷赶紧红着眼睛爬过来,哀求道:“是……郡王教训得是……小人无良,小人无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算了,你都承认错误了,本王心胸开阔,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恶徒,哪会将你的小小得罪放在心上呢?”夏玉瑾从全场唯一完好的长凳上站起,伸了个懒腰,拿起欠条检查清楚,很大度地将几件不值钱的古董丢回去,挥手道,“就这样算了吧,虽然是他拒赌耍无赖,咱们也要得饶人处且饶人,别让人以为我们仗势欺人。” 叶昭收回刀,淡淡道:“也是。” 夏玉瑾满意地用那张赝品字画拍拍他脑袋,长长叹了口气,温柔安慰:“别难过,赌场上输赢是常有的事,这点钱给你拿回去东山再起,天大事都没有过不去的坎,千万别伤心过度自寻短见,秦河很冷的。” 天下还有比他更贱的家伙吗?陆爷气急攻心,生生呕出一口血。 夏玉瑾大摇大摆地班师回朝,连看都不看地上的烂泥一眼,走到门口,他先把铜钱和碎银散给在门口看热闹的街坊百姓,又拿出张两百两给叶昭带来的亲兵们买茶喝,自己则一头钻入舆轿,还没坐稳,叶昭就跟着进来,还很不客气地朝他伸出手掌:“我的辛苦费呢?” “就你这点德性!还将军呢!”夏玉瑾一巴掌把她狠狠拍回去,从银票里抽出两千两,递给随身侍侯的安康道,“先去老高家,把银票私下塞给他,买五斤羊肉和五斤羊筋……然后再带人去告诉他,说老子吃他做的肉闹了肚子,再把他的破店砸一轮,随便抽他两个耳光,把他全家赶出上京,告诉他还敢回来就见一次打一次!” 安康会意,带人办事。 叶昭沉默了一会道:“你这样一闹,祈王可能不会那么快联想到你和老高的朋友关系,但他不是蠢人,很快就会回过神来,又追不到老高,怕是会将所有愤怒都发泄到你身上。” “赌个钱而已,自个儿养的狗不争气,他能把我怎样?老实说,圣上自两年前发狠把我揍了二十大板后,结果被太后骂了半个时辰,就死心了,只要我没闹出大事,他就不管,人家没把我闹出大事,他也不管……”夏玉瑾郁闷地说,“所以那群混账才敢当面损我。” 叶昭忍不住问:“祈王真找你算账怎么办?” 夏玉瑾贼兮兮地笑道:“怕什么?当今圣上是皇太后所出,和我爹是同胞兄弟,感情一直很深厚。祈王若是把账算太狠了,我就装出可怜样,去找太后告状,太后哪能不帮嫡亲的孙子出头?”他见叶昭在低头思索,犹豫片刻,随手拿张红纸,将欠条包起来,交给长随道:“算了,做人留点余地,我也怕他气得打我闷棍。你将这个礼单送给祈王,就说是侄子给他小妾的新生女儿的满月酒礼,不必还了。” “就你这点德性!还郡王呢!”叶昭听得笑了起来,然后正经八百地说,“放心吧,他若敢打你闷棍,我便打他全家闷棍。只是你手上赌赢的这笔钱,是留不得的。” “嗯,我又不是傻瓜,”夏玉瑾应道,“过些日子是太后六十大寿,国库空虚,圣上正发愁呢,我现在就给他送点银子去表表孝心。顺便去陪太后聊聊天,讲讲坑人赌坊倒霉的故事,逗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叶昭搭上他肩膀:“喂,你到底是怎么作弊赢钱的?趁现在无人,说给我听听。” “老子的独家秘笈,怎能外传?”夏玉瑾推她的手,推了几把都推不动,便胡扯道,“我听得见骰子神仙说话,是他告诉我几点的。” 叶昭道:“是听骰吧?谁教你的?” 夏玉瑾愤愤道:“我自学的。” 叶昭摇头:“这玩意就算有天赋,也要一二十年苦练,看不出你还有这个毅力。” 夏玉瑾愤愤道:“谁要学了?我是天生体寒,四岁时又不慎落入冰水,导致病情恶化,出不得大门,在院子里整整给关了十四年,屁事都不准干,无聊得可以淡出个鸟来,除了玩玩骰子,还能干什么?自己左手和右手玩,玩多了,什么都琢磨出来了。” 他从懂事起,身体就很虚弱,有时候站在花园里走两步,给风吹一吹,都会莫名其妙地晕下去。屋子里没断过药香,黄胡子的、白胡子的、没胡子的大夫看了不知多少,大家都说他活不过十八岁。安太妃几乎哭断了肠子,将他当水晶人儿般养在深宅里,不敢让他伤神,不敢让他劳心,唯恐碰一下就会碎掉。 他不需要读书,反正读了也白读。他不需要练字,反正练了也白练。任何本事放在一个随时会死的人身上,都太奢侈。无论学得再多再好,过不了几年,统统都会烟消云散。有时候偷偷听小厮和丫鬟们说起外面的世界,十里秦河,奢华无边,引人遐想。有时候靠在院门,听外面货郎欢乐的吆喝声,吵闹声,马蹄声,是那么的鲜明。有时候拿着书本翻看,里面有万里山河,草原大漠,美景如画。 他看见的只有四面围墙,一面蓝天,上面变幻着几朵白云。有时候会像猴子,有时候像百灵鸟,有时候像骏马……可是伸出手,全部都碰不到。 十四岁那年,蛮金入侵,漠北被屠。 消息传来,上京的宗室贵族一片混乱。他趁守卫松懈,改了装束,悄悄地溜了出去。他像个傻子似的站在大街上,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耍着猴戏的大叔敲着锣鼓过去,背着糖葫芦的汉子一路吆喝,样样都是那么新奇有趣,生命的色彩浓郁得仿佛要跳动起来,怎么看都看不够。 他胡乱走着,酒楼里有说书先生在口沫横飞地说叶昭将军的故事,他驻足聆听。 “叶将军年仅十六,却天资过人,统帅进退有道,堪比前朝卫大将军。他长相威武,身高九尺,持一百二十斤的宣花板斧,骑着白云马,端得是万夫不敌之勇,他亲任先锋,冲入敌阵,朝来将大喝一声,横斧砍去,无人能挡……连反应都没有,脑袋便掉了下地。当真是男人中的真男人,英雄中的真英雄!” 天下有那么厉害的男人吗? 他坐在旁边听入了迷。明明两人差不多大,他已是纵横天下的将军,他却是关在宅子里的废物。心里有点羡慕,有些不甘,有点嫉妒,有点无奈。 评书没有说完,离家计划没有成功。 他被当女孩调戏了。他晕倒了。他被送回家了。 安太妃坐在他床头,整整哭了一天。 他默默地躺着,默默地听着,默默地祈祷……“如果能有奇迹,让病情好起来,就让我变成和叶昭一样威风的男人吧。” 梦想啊梦想…… “喂?”叶昭很爷们地敲敲他肩膀,大大咧咧地问,“你在走什么神?” 曾经仰慕的男人变成自己媳妇。 夏玉瑾忽然有泪流的冲动。他是要做将军,而不是娶将军回家啊! 干!老天你耳背了吗?! 夏玉瑾的梦想很破灭,生活还要继续。 不过叶昭今天的表现很好,一口一个夫唱妇随,让他在人前扬眉吐气,舒缓了不少这段时间来的憋屈,所以连带着看她的脸,都觉得顺眼了许多。于是他凑过去,笑嘻嘻地问:“回府更衣的时候,听说你给太后召去,莫非是要亲授你为妻之道?” 未料,叶昭竟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玩笑,并用行军打仗的严肃表情道:“她希望我对你好点,还说夫妻相处不要太强势,向别家女眷多学习,可以适当放柔点身段,化化妆,撒个娇什么的,我还在琢磨怎么弄。” 夏玉瑾被这番话震撼了。他虽然很嫌弃自家媳妇不女人,但是不女人的媳妇硬装女人又是什么呢? 他的脑海里瞬间勾画出叶昭穿着大红裙袄,头上云髻高耸,戴满镶宝石的金簪银钗,冷若寒冰的男人脸上涂着白粉,贴着花黄,带着杀气,手里提着两把大刀,迈着小碎步走过来,然后像别人家的媳妇那样“羞答答”地叫他相公,试图做出抛媚眼的模样。 这是何等恐怖的情景?绝对能吓得人把隔夜酒菜都呕出来…… 夏玉瑾想象得脸都白了,他捂着嘴拼死摇头:“千万别!你就这样好!” 叶昭叹了口气道:“是啊,从小就没学过做女人,我也觉得太勉强了。” 夏玉瑾应声虫似地赞同:“就是,太勉强了。” 叶昭问:“我以为你很讨厌?” 夏玉瑾老实道:“是很讨厌,但是我更讨厌装模作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明明不喜欢,偏偏要装出个喜欢的模样,这等虚伪,惹人生厌。” 叶昭冲他竖起拇指道:“好!我就欣赏你直率!” 夏玉瑾撇撇嘴,不屑道:“欣赏个屁!”他想了想,见现在大家气氛好,将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提出,“你和我素不相识,选择嫁给我,该不是因为听了我乱七八糟的传言吧?” 叶昭犹豫了许久才道:“没有,只是觉得……性格和你有些相似,大概合得来。” 夏玉瑾听在耳里,只觉嘲讽:“像什么?你是英雄!我是无赖!你是朝廷栋梁,我是大秦废物!两人云泥之别。其实三年后和离,你自己也松了口气吧,至少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男人,不用和自己嫌弃的地痞无赖过日子。” 叶昭微微震惊,猛地抬头问:“谁说我嫌弃你是地痞混混?” 夏玉瑾思及胡青是她下属,不愿招出,只含糊道:“大家都是这样说的,从成婚的第一天起,我从未觉得你看得起我。” 车厢内沉静了一小会,只有马蹄声在外头响亮扬起。 忽然,叶昭在沉闷中爆发出大笑声,她笑得弯下了腰,捧着肚子,几乎连眼泪都快笑了出来,然后硬撑着,指着他鼻子道:“不管我嫌弃你什么,都决不可能嫌弃你是地痞无赖。” 夏玉瑾脸都涨红了,愤而喝问:“有什么可笑!” “因为就你这点程度,还地痞——笑死我了。”叶昭还是直不起腰,她揉着眼睛道,“老子十二岁起就敢带着大群纨绔在漠北横行霸道,是地痞里的头头,混混里的霸主。天天逞凶好斗,暴躁易怒,动不动就将人打伤,除了推瞎子下河,乱揍女人小孩,什么坏事没干过?闹了几年,越来越荒唐,把我爹气得不行,想动手想训我,被我打断了腕骨,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差点就把我踹出族谱,是太爷爷和母亲拼死才将我保了下来。那时候漠北的好多人家敢怒不敢言,都悄悄烧香拜佛,祈望我早点死,也算除了一害……” 少年荒唐,恶行罄竹难书。后来,漠北陷入危难,她带领军队抵抗蛮金,拼死反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忘却这些过去,最后只记得那个有胆有谋,英勇无畏,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 可是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自己却是不敢忘的,因为有些犯下的错误,要用一生去弥补。 叶昭笑着笑着,忽然笑不出了。 夏玉瑾第一次在她坚毅冷静的脸上,看见了深深的悔恨。 叶昭垂下头,暗淡了眸子:“不说了,我做的混账事比你多太多了。” 夏玉瑾忍不住靠过去,摸摸她脑袋,安慰道:“那个……乖,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原本有些难受的叶昭看见他的欠揍举动,眼角都抽搐了。 “虽然听起来你确实比我混账,怪不得你讨厌提往事,”夏玉瑾似乎毫无自觉,继续安慰,“不过人非圣贤,你现在改过自新了,大家也会原谅你的。” 叶昭赞同:“是啊,要是依我以前的性子,以你现在的行为铁定会被打断两三根骨头,再打断鼻梁,去床上养半年的伤。” 夏玉瑾赶紧缩手,感叹:“改了真好。” 他黑漆漆的眼珠骨溜溜地转,就好像做坏事得逞的雪貂,正狡猾地朝着她笑。 叶昭被他乱七八糟地折腾完,暂时抛开讨厌的回忆。她从怀里掏出卷书册,岔开话题道:“太后给了我一份前孝惠皇后亲笔写的《女则》。” 夏玉瑾鄙夷:“反正你看了也白看。” 叶昭解释道:“我从小只喜欢玩枪弄棒,最厌读书。从军后为读军书和文件,被逼无奈才开始学文,可惜天赋不行,成效甚微,至今看稍微文绉绉点的玩意都会头疼,所以我军中谁送上来的文书让我看不懂,我就拖谁出去打板子,现在大家都很聪明,懂得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思。可惜孝惠皇后水平高,文采太好,《女则》里面大段大段的华丽辞藻,还有博古通今的比喻,看了三行就让我打瞌睡。” 夏玉瑾愤愤道:“你和离书不是写得挺好吗?” 叶昭负手昂然道:“文书工作,自有军师代笔,”她停了一下,接着炫耀,“狐狸写东西蛮厉害的,字也写得很漂亮。” 和离书都敢找外人写。夏玉瑾给这混账家伙气得没脾气了。 叶昭继续道:“《女则》我晚点拿去给幕僚军师们看看,让他们融会贯通后给我讲解一番。” “这点程度的玩意都要找军师,你还嫌不够丢脸啊?!”夏玉瑾急忙抢过《女则》,气急败坏地骂道。 叶昭耸耸肩:“太后过几天可能要考我,至少得弄懂里面写什么,也好糊弄过去,免得让她老人家太过失望,。” 夏玉瑾推开她,一边翻书一边怒道:“得了!我给你研究一下。” 叶昭满意地摸摸他脑袋:“如此甚好。” 夏玉瑾:“滚!” 叶昭见他动怒,立刻往舆轿外蹿了出去,双足轻点,飞身跃上一直跟随的踏雪,朝他挥挥手,甩了个响鞭,飞驰而去。 夏玉瑾靠着软垫,捧着书努力研究。研究了许久,他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为什么最后是他在认真看《女则》?!他媳妇倒成了没事人?! 干! 第五章 巡城御史 皇上坐在御书房,对着银票眉开眼笑。 连年战乱,百废俱兴,造就国库空虚,宫中为做表率,处处节衣缩食,皇上带头穿打补丁的衣服,皇后三年没敢添新首饰,直到叶昭带战利品凯旋后,后宫女人们的脑袋上才算稍微光鲜了些。如今皇太后六十大寿,虽已下旨简办,可是也不能闹得太不像话。 如今夏玉瑾雪中送炭,纵使一万两不算多,蚊子肉也是肉,孝心可嘉。 皇上很满意,连带着对夏玉瑾也欢喜了。 至于钱的来源,也算干净。赌场本是经官府批准,光明正大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只要不是作奸犯科,也没有欺压百姓,赢钱输钱各凭本事,至于砸一两个黑心赌场,打一两个流氓,只要没闹出人命,被言官卷袖子轮流痛骂,也不算什么大事。他甚至恨不得夏玉瑾去多扫荡几家赌场,让那些富得流油的地主老财狠狠出点血,拿钱给他填上西南赈灾的缺口。 夏玉瑾赞美:“陛下实在太英明了。” 皇上觉得不妥,赶紧收起喜滋滋的表情,痛斥:“玉瑾!你的所作所为太荒唐了!堂堂南平郡王在赌场里鬼混,丢人现眼!” 夏玉瑾垂首受教。 “这次看在你对太后的孝心份上,算了,”皇上正气凛然地将银票递给随身太监,让他收起,算是将此事按下,然后愤愤道,“现在京城那些家伙闹得越来越不像话了,祈王的封地已经足够富裕,他还将捞钱的手伸到京城,背后开赌坊青楼,欺行霸市,实在太不知足!还有那长平公主,为修消暑山庄夺地,竟纵豪奴活活逼死一家四口,还被言官一状告上,真是想气死朕也。” “是啊!”夏玉瑾打蛇随棍上,一边附和,一边吹嘘,“还是我最老实。” 皇上随手抄起桌上一把纸扇,狠狠砸去这不要脸的脑袋上。 “胡道子的仕女真迹?!妙!太妙了!”夏玉瑾打开纸扇,看了一眼,大喜过望,赶紧收起,“谢陛下赏!” 皇上看见他这番无耻德性,气得想亲自卷袖子揍人。 有几次他已差点想下狠手教训,可是想起前安王是自己的同胞弟弟,两人感情甚好,对自己登基立有大功,却因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留下的两个儿子,一个是残疾,一个是病猫,都是不能成材的东西。安王夏玉阙是个规规矩矩的老实人,倒也罢了,夏玉瑾长得讨喜,说话嘴甜,再加上天生体弱,有几分前安王的影子。所以全后宫都知道,除太子外,太后最心疼的孙子就是他。 何况夏玉瑾虽有混世魔王的名声,严格追查下来,也没发现什么罪大恶极之事,就是鸡皮蒜毛的混账事多不胜数,隔三差五就能听到几宗,平日尽和三教九流的流氓混混胡闹,丢皇家脸面无数,惹出的烂摊子怎么收都收不完。 两年前,皇上发过一次狠,将夏玉瑾拖去打二十廷杖以作教训,纵使已叮嘱太监下手要轻些,还是没打两下就晕死过去。然后太后拄着拐杖,哭着冲过来,抱着玉瑾眼泪鼻涕横流,只哭喊他那短命的父亲名字,闹得他最后去慈安宫给母亲乖乖地赔礼请罪,对天发誓再也不乱揍那头病猫了。 经此一事,皇上觉悟了。夏玉瑾就是天上那朵飘忽的白云啊……只要当他不存在,就不会堵心了。 从此以后,他将所有参夏玉瑾的奏折都随便扫两眼,确认不是天怒人怨的大事,统统压下不理。而逢年过节各种赏赐和爵位官职晋升,也统统将他漠视。就连他在外闹事,被人揍了几拳,也装不知道。直到将军凯旋,太后提出要将叶昭嫁与夏玉瑾时,皇上才将这家伙想起,幸灾乐祸地附和太后下了旨意,期望彪悍的叶将军能帮他好好收拾这混蛋。 夏玉瑾犹无自觉,蹦跶着问:“陛下,我先去太后那里请安了?” “慢着,”皇上今日心情甚好,连带看废物也觉得不一般,他唤住夏玉瑾,琢磨许久,忽然露出个慈祥的笑容,“玉瑾,你被封南平郡王也几个月了,这辈子总玩闹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朕给你封个官做做?也算是为大秦社稷出点力。” 夏玉瑾感到天空有道雷光劈过,炸得他耳朵嗡嗡作响。待回过神来,开始怀疑伯父是不是给狐狸精迷惑,想亡国了。他支支吾吾答道:“陛下,你也知道我的破水平。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龙学士断断续续教了我那么多年,顶多是看得通文章,对治国安邦道理一概不通,让我做官,会害死人的。” 皇上笑得更和蔼可亲了,他走过来,拍拍夏玉瑾的肩膀道:“不要妄自菲薄,这个官职我思来想去,倒没有比你更适合担任的了。” 夏玉瑾看伯父的脑子不像出毛病的样子,狐疑问:“什么官?” 皇上正色道:“上京巡城御史。” 夏玉瑾差点喷了。 这巡城御史听着威风,其实是个六品小官,带百来个手下,负责京城内的街道治安管理和缉捕盗贼,还有三姑六婆吵架,流氓打架,混混吃霸王餐,隔壁家恶狗伤人,庸医害人,逛青楼不给钱等等鸡皮蒜毛的投诉。总而言之就是管大街的。 京城的大街不好管,落一片树叶都能砸到两三个贵人,高官汇聚,宗室贵族的豪仆如云,各大店铺关系网盘根错节,巡城御史官小言微,动则得罪人,不是挨整就是挨罚,要不就是不敢动。导致一年能换三任御史,谁也不愿意干这倒霉职业。 夏玉瑾试图推卸道:“不干成不?” 皇上轻描淡写道:“反正你每天没事都上街溜达,做巡城御史还不是一样溜达?不过是多了个名儿,马马虎虎过得去就好,反正连祈王你都敢整了,再收拾其他人也不在话下了。” 夏玉瑾抱着侥幸问:“万一干砸了……直接革职可以吗?” 皇上坚持:“不要说丧气话,你绝对做得到的,何况朕也不忍让吏部查办你啊。” 夏玉瑾哭丧着脸道:“要是大家不服我管怎么办?” 皇上看了眼他收入怀中的扇子,淡定地安慰:“这点小事别放在心上,反正你还有媳妇撑腰呢。” 就算被权力威逼,夏玉瑾也不是那么容易认命的人。 奈何他在秦河彻夜游荡,其间还落水受寒,大清早买个羊肉又被卷入逼赌事件,好不容易结束后马不停蹄地奔向皇宫送钱,身体早就有点不舒服,再加上叶昭的和离书与皇上的任命书刺激,一喜一惊,终于承受不住,还没来得及开口和伯父耍无赖,眼前已冒出几颗小星星,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御书房旁边的小耳房里,旁边放着份任命书,上面盖着通红大印,皇上正在监督御医替他诊断治疗,还亲手给他端了碗比黄连更苦的药,以表示伯侄情深,并亲切安慰:“只是劳累过度,休息两天就没事了。我已将你要出任巡城御史之事告知太后,她说你成亲后终于肯上进了,欢喜得念了好几百声佛。” 后路被断,夏玉瑾垂死挣扎:“我堂堂南平郡王,担任六品小官,还得穿绿袍,站在一群穿红穿紫的堂兄堂弟中,多丢脸啊……” “你还有脸吗?”皇上用所有人能听见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再度慈祥笑道,“事无贵贱,终归是要人做的,做得好以后再升官嘛。至于绿色官袍是不太好看,但是你年轻貌美,风华正茂,也是无妨的。大不了朕再下道旨意,特批绣娘们在你的官服上多绣几朵花,滚两道金边,镶两颗珍珠宝石,装饰得华丽些,以示身份不同。” 看着那张比黄鼠狼还狡猾的面孔。这一刻,夏玉瑾深深地怀疑,太庙里大秦开国皇帝那张正气凛然的画像是骗人的吧?他究竟要有多无赖,才能养出那么多无赖子孙啊? 日头早已西斜,被黄鼠狼教训完的夏玉瑾蹒跚着爬上自己的舆轿,带着任命旨意,伤心地回家去了。才踏入他自己住的长风苑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好几个小丫鬟正贴着影壁踮着脚尖、探头探脑,伸长脖子往里面看,还在悄悄地喝彩叫好。 夏玉瑾有些好奇,也跟着走过去探了探头,却见刚抽出花骨朵的桃树旁,叶昭正在练剑,红色的身影翩若游龙,剑花在空中星星点点晃过,如暴雨疾风,她随心所欲地控制剑势去向,比控制自己的手还轻松,再配上冷酷英俊的面容,帅得让男人都想祈求老天快点降道雷来劈死这混账。 小丫鬟看得入神,没留意是何人走近,只觉身后有人靠近,似乎想抢自己的风水宝位,便愤愤推了一把,怒道:“滚!这个位置是我占的,你要看到别处去!” 夏玉瑾气急败坏地扳过她脑袋,对着自己的脸,慎重展示了一下身份。 那群在偷看的小丫鬟们吓得尖叫一声,赶紧一溜烟跑了。 夏玉瑾绕过影壁,然后发现他的小妾通房们齐齐坐在离桃树不远的亭子里,个个神采飞扬,表情欢乐,一边喝他买回来的酒,一边吃他买回来的肉,一边给叶昭鼓掌喝彩。 叶昭听见尖叫,停下练剑,直直望向影壁。 杨氏犹未察觉,急忙从亭中奔出,从怀里掏出块绣着并蒂莲花的帕子,轻轻替她拭去额上几点汗珠,贤惠得就好像体贴丈夫的新婚媳妇,映得她原本平常的容貌都美了几分。萱儿也不甘示弱地奔了过来,帕子才刚刚掏出,就被眉娘后发先至,狠狠撞去旁边,然后捧着杯温酒,低眉顺眼道:“将军,用杯酒。”萱儿气急,狠狠朝她瞪了好几眼,才换出娇羞笑容,用软绵绵的声音道:“将军,歇会吧。” 平时他在家,都没见妾室们如此争宠。夏玉瑾愣愣地看着,有点捉奸的错觉。 叶昭收起剑,抛下美人,急急向他走来,不好意思地解释:“我饿了,所以先吃了点。” 夏玉瑾指指杨氏她们,指指叶昭,再指指自己。书到用时方恨少,他死活想不出有什么词汇可以表达自己此刻的复杂情绪。 叶昭会意,立刻道歉:“羊肉送来的时候正好她们来请安,我便做主留下了,女孩子吃不了你几两肉,乖,别小气。” 夏玉瑾脸色发黑,只想把四个红杏出墙,勾搭成奸,还企图气死他的媳妇、妾室、通房一个个休出去! 叶昭自觉失言,强拉着他手往亭子走,打着哈哈道:“我行事粗鲁惯了,别放在心上。最好的肉给你留下了,而且她们喝的是蜜酒,不是你带回来的女儿红。待会儿我亲自给你温酒,敬上三杯。” 杨氏见郡王要与将军把酒言欢,重温感情,简直大喜过望。她赶紧踹了脚眉娘提醒,扯过脑子转得比较慢,还想去给两人倒酒献殷勤的萱儿,匆匆告退离去。大家一起回院里再给姻缘娘娘烧两柱香,保佑他们两人独处,感情能快点好起来,千万不要闹和离,然后保佑她们一辈子富贵荣华。 夏玉瑾挣了几下挣不脱,接着被按着坐下,两杯美酒灌下肚,他想起和离书,脑子也清醒了些,想起媳妇长得再帅也是个女人,和妾室通奸绝无可能,自个儿脑袋上的帽子还是宝蓝色的,没有变绿,终于安心了些。 叶昭从腰间掏出把锋利的小匕首,挥舞如飞,将羊肉切得薄如蝉翼,放入碗中,拌上香油葱蒜等佐料,亲自端去他面前,殷勤道:“在宫里耽搁了大半天,怕是饿了吧?多吃点。” 她切片手艺相当不错,夏玉瑾吃得香甜,见手中匕首精巧漂亮,便拿过来,细细端详,觉冰凉入骨,锋利无双,惊异赞道:“这是前朝手艺吧?玉剑子大师的作品?” “好眼光!”叶昭见他识货,欢喜起来,并夸耀道,“正是玉剑子大师铸的蝉翼,削铁如泥,当年江湖侠客常浩刺杀了罪大恶极的宦官陆虎臣,挖了他心肝去下酒,用的就是这把刀!我得了此刀后,也生挖过蛮金大将哈尔穆的心肝,泡在酒里,拿去给家人在漠北被这头凶残恶鬼所屠的将士们共饮。” 真是把杀人挖心好刀啊……好刀…… 他媳妇果然是吃过人的。夏玉瑾默默将嘴里的最后一片羊肉嚼了两下,努力吞入喉咙。 叶昭拿着蝉翼,讨好地问:“再给你切点肉?” 夏玉瑾觉得自己还是再晕一次比较好。 漠北民风粗犷,叶昭习惯和军中粗汉们相处,身边最文雅的算是狐狸,可那家伙抢肉吃的速度也不落后于老虎。所以她对上京纨绔们的脆弱心思,知之甚少,最后将思路换去认识的深闺美女身上,才算勉强猜到夏玉瑾此刻难看的表情究竟从何而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求证:“刀……已经洗干净了。” 杀人的刀洗干净就可以切菜了吗?夏玉瑾看她的表情只能用仇大苦深来形容。 叶昭挠挠头,唤秋水回房取一把崭新的大食弯刀,重新切起羊肉来,并解释:“这把刀是刚开锋的,还没碰血。” 夏玉瑾沉默了一会,弱弱地问:“厨房不是有切肉银刀吗?” 叶昭鄙夷:“垃圾也配称刀?!” 想当年,她抓周时,丢下满屋子东西,爬去爷爷的腿上,死死抱着那把青凤剑不放手,爷爷大喜过望,当场断定她这辈子是做学武的料。长大成人后,她除爱武成痴外,最大的嗜好是收集各种名兵利器,每次看见新玩意,都会心痒难耐,忍不住重金购买。而战场也是收集兵器的好地方,所以她目前拥有各类长短兵器、抛射暗器、奇门兵刃不下数百,件件都是大师手笔,哪里看得上切肉银刀这等普通玩意?! 夏玉瑾见她提起兵器时眼里冒出的恐怖光芒,生生打了个寒战,决定不再触及这话题。他本着老高家羊肉再不吃就吃不着的心情,努力把刚刚的记忆彻底忘却,挑新切下来的肉片吃了几口入肚,然后将今日在宫中皇上下的任命告诉叶昭,并怨气冲天道:“我才用不着你撑腰!” 叶昭赶紧安抚道:“那是,我还指望你撑腰。” 夏玉瑾听在耳里,不是滋味,怒问:“你也在讽刺我?” 叶昭摇头:“没有!” 夏玉瑾敏感道:“绝对有!” 叶昭叹气:“真没有。” 夏玉瑾决定不再琢磨自家媳妇不可理喻的思维,他自暴自弃道:“皇上挑我去做巡城御史,不过是看中了我的身份,就算我干得再糟糕,也是太后的嫡孙,无论是谁都得给几分薄面。反正现在没有人愿意担任这个职位,我若是干好了,是惊喜,若是干不好,也是理所当然的,现在算是物尽其用了。” 叶昭道:“你没那么糟糕。” 夏玉瑾自嘲:“荒废了十多年青春,除吃喝玩乐外,一事无成,要不是还有个身份在,其实也没什么人看得起我。” 叶昭:“你的身份就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本事。” 夏玉瑾不屑嗤道:“不过是天生的。” 叶昭转转手中弯刀,慢悠悠地问:“我的武学天赋比别人都高,也是天生的,我的身份,也是天生的。若我不是叶忠的儿子,凭借叶家威名在漠北起兵,哪会有那么多响应?哪会那么容易让大家言听计从?若你不是太后的嫡孙……” “干!”话音未落,夏玉瑾把手里的一块骨头往她脑袋上砸去,斥道,“你是叶忠的女儿!不是儿子!自觉点!老子没娶男人进门!” “习惯了,”叶昭侧身避过骨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出身凭的是运气,运气也是天赋之一,你以为圣上将我许配与你,是让我压住你的威风,其实不然,他是希望你给我撑腰。” 这个笑话不好笑。夏玉瑾干笑了几声,觉得脸有点抽筋。 叶昭继续解释:“大秦动乱,我以女流之身出任大将军,实属无奈,如今天下已定,满朝百官皆是男人,武将中不乏有才华出众者,被妇人生生压下一头怎会心甘,纵使他们暂时按捺不提,长久下去,终有动作。何况天下兵马大将军只有一个,众人虎视眈眈。只要我一天不下去,就永远轮不到别人上位。” 夏玉瑾道:“皇上还是英明的,只要你自个儿不专横独断,有什么好担心的?” 叶昭摇头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以后的事谁也说不清。” 另外她不能说出口的是,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功高盖主的善战之将多被猜疑,甚少有好下场。她如今独揽那么大的兵权,得天下民心,纵使如今的皇上圣明,对她的忠诚信任有加,却也不敢相信她的子孙后代个个都会忠心耿耿。她也不敢确定将来太子上位后,是否会为夺回军权痛下杀手。 夏玉瑾想起开国功臣们的下场,也回过味来,心有同感,本想愤愤然地附和几句,又想起骂的是自家祖先,为免将来去见他们时被痛殴,还是乖乖地闭上了嘴。 “幸好圣上仁德,治国有方,体恤下情,素有明君之称,”叶昭觉得也差不多是时候了,痛快将实情告知,“漠北胜利时,我便立刻上书请罪,向全天下坦白欺君之罪。那时候民心鼓舞,文武百官都夸是圣上用人有方,所以他就算有不满,也不会逆天下意,当场发作我。然后我送给他第二道谢恩折子,希望能嫁做人妇,告慰父母在天之灵。”叶昭在此顿了一下,含笑问,“你说……圣上能将我嫁给谁?” 就算叶昭愿意解甲,漠北军中都是跟她出生入死的将士,对她奉若神明,马首是瞻,兵权无论交给谁,都不能服众。什么御赐玄铁鞭、珠宝首饰、房屋地契通通都是虚的,她的真实嫁妆是漠北五十万军权、叶家在军中的威望和大败蛮金的功劳。无论嫁给谁,都会让皇室寝食难安,如今将她许配给毫无野心的夏玉瑾,就是将嫁妆统统送入皇家。 她从此不但是天下兵马大将军,还是南平郡王妃,是皇家的媳妇,是夏家的女人。子从父职,将来她的子孙要继承的是南平郡王爵位,而不是叶家兵权。而且她离开漠北,升职嫁人,仍掌管天下兵马,可以在远方镇压漠北军,让朝廷新派去的军官不会遭致太大的抵触,然后慢慢更新换代。待她百年归老后,兵权名正言顺重归皇家,她与皇上也全了一世明君忠臣的美名。 叶昭感叹:“圣上是个好人,也是聪明人。他将我嫁给你,就是要护着我。就算有人上蹿下跳,试图挑拨离间陷害我,也要顾及我的双重身份,如果把我从大将军的位置上弄下来,我就借你的名义,用郡王妃的身份去狠狠收拾他们。” 夏玉瑾不算蠢人,只是被愤怒蒙蔽了头脑,待他理清楚思路后,顿悟: 一、狐假虎威是相互的。 二、他们都在为彼此撑腰。 三、皇上是物尽其用,绝不浪费的黄鼠狼。 可是,如果他们和离后,叶昭失去皇家身份依仗,将何去何从? 叶昭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总归会有办法的。” 嫁妆棘手,她不能不嫁,皇家对年轻气盛,才华出众的宗室子弟们放不下心来,也不能将镇国公的嫡女嫁做侧室,剩下的空缺不是七老八十的老王爷家的填房,就是宗室家性格等各方面都极度混账的庶子,终归不会有好姻缘在等她。 这女人虽然做媳妇混账,做将军却对大秦有功,怎能落得如此下场? 到底是让她祸害别人,还是祸害自己?真是两难啊…… 叶昭笑吟吟地举杯朝他道:“别想了,干杯!喝酒!” 夏玉瑾接杯轻轻碰去,不敢再看对方青春洋溢的脸。心里的不忍,也随着水波轻晃,一点点扩散开来。 夏玉瑾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辗转反侧,熬出两个黑眼圈,几乎是昧着良心才找出叶昭身上也有做媳妇的可取之处。比如她不善妒,不会像徐侍郎的夫人那样,见丈夫喝个花酒就提着两个擀面杖追五条街痛揍。至于叶昭会不会来找自己商讨哪里的花酒更好喝,哪家青楼美人的屁股大这种问题,最好不要深思。 又比如安太妃原本有些嫌弃长媳安王妃出身不高,小家子气,总是横挑眉毛竖挑眼,无论她怎么讨好都没用。自叶昭进门后,两相对比,安太妃对长媳的态度急转而上,只觉得她怎么看怎么顺眼,是全天下最贤惠的好媳妇,如今婆媳关系之融洽,人人羡慕,简直可称上京模范。 再比如他大哥因腿疾导致性格有些阴郁,现在天天让仆妇说他房里的笑话听,脸上笑容也多了些…… 唉,人生中充满种种无奈,总要有点牺牲奉献精神的。只要他咬紧牙关,脸皮放厚,顶住流言。藏好手上的和离书,然后好好和叶昭沟通,好好教育她,至少要让她懂一点点怎么做女人的道理,别总是爷们得让人忍无可忍,还是可以勉勉强强不和离的。 夏玉瑾说干就干,他就近在书房将《女则》《女儿经》《贤妇传》《列女传》《闺阁女四书集注》《内训》等书籍统统翻出,带着一点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幻想,奔去寻下朝回来的叶昭。 当他奔进久违重逢的卧室,顿觉眼前一亮,门前两排兵器架,上面插着各种各样的矛、钺、戟、叉、钯、戈等长兵器,屋内墙壁悬着一把狼牙棒和几把长弓重弩,缠枝粉彩花尊里插着几把宝刀宝剑,桌上搁着斧头、凹面锏、长鞭、双截棍、三节棍等等,原本放珍宝古玩的玲珑阁上全是暗器。 这是兵部的武器库吗?夏玉瑾赶紧退出大门,揉揉眼,使劲朝长风阁上挂着的门匾看了无数次,确认没有走错自家大门,才再次默默地走了回去。对着正跷着腿,很不文雅地盘坐太师椅上,专心致志把玩新弄到手的扶桑刀的叶昭,重重地咳了声。 叶昭见他难得过来,非常欢喜,亲自起身相迎。 夏玉瑾将自己卧室被重新布置之事暂时抛之脑后,不再计较。只将一堆书本重重放在桌上,说明来意,要亲自担任讲解《女戒》的先生。 两人先是互相交流了一下自身的文化水准,确认不学无术的等级。 夏玉瑾自幼体弱,不能费神,念一天书要歇三天,可是天资聪颖,又得太后疼爱,请来的先生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当代大儒,加加减减下来,也有个落第秀才的水准,教点《三字经》什么的不在话下。 叶昭自幼好武,看见书本就头疼,再加上性格骄横,脾气暴躁,求学过程可以汇聚成先生们的血泪史,自八岁开蒙以来,平均一年能气走五个先生。最后是胡青的父亲因为家里实在太穷,又想托关系给儿子混个好前程,所以在叶老将军的苦苦哀求下,带着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精神,忍辱负重留了下来,耗费两年多时间,千辛万苦,用尽各种办法,总算将一本《千字文》灌入叶昭脑袋里,让她不至于做个睁眼瞎。直到行军打战后,叶昭总算察觉自己肚子里得墨水少得太可怜,被迫无奈,便在空闲的时间里,让胡青子承父职,担任先生,努力恶补军事与历史知识。 比起说话风趣幽默,讲解深入浅出的胡先生,夏先生的教学能力简直是天渊之别。纵使他做足了准备工作,用很认真的态度进行讲解,奈何只会照本宣科,不懂引经据典,题材的选择也非常无趣。叶昭本就不是有耐心读书的人,对女孩子的事情更不感兴趣,听得暗地里哈欠连连,只看在先生秀色可餐份上,咬着笔杆,按捺脾气,一边努力装出认真模样,一边却忍不住偷瞄了自己新得来的扶桑刀好几眼,琢磨待会去哪里试刀。 夏先生讲得口干舌燥,敲着桌子,板着脸问:“何谓言德容工,你可懂了?复述一下。” 叶同学从神游中醒来,话只听了半截,愣愣地看着他,木然许久,不确定地问:“工?什么工?绣花什么的我不行,要不……每天给你屋子扫次地?” 这该死的混球完全没听!夏玉瑾给气得半死,要不是怕不小心砸到脚,非得扯下墙上的狼牙大棒,狠狠丢到她脑袋上去。 “别生气,我读书就是爱走神,”叶昭有些内疚,忙给他斟茶递水顺毛,为了转移仇恨,还将自己收集的碧水剑拿出来给他看,讨好道,“别想了,书不是一下子能读完的。这剑可是千金难求,多少学武之人甚至愿意为了它去拼命的珍宝,要玩玩吗?” 夏玉瑾摸了一下,呆滞地问:“砍得死你吗?” “你?”叶昭毫不迟疑地摇头。 夏玉瑾绝望地栽倒在桌子上,再也不动了。 媳妇的武痴是无药可救的了。夏玉瑾怕自己被气得英年早逝,最终只让她牢牢记住一条“在人前人后要给夫君留面子”,然后将教学计划彻底搁浅。 半个多月后,南平郡王府修缮完毕,安王府彻底分家。 安太妃虽然疼爱小儿子,却死活不想和小儿媳待一块受气,于是忍痛割爱地留在大儿子身边,只在下人里挑了许多能干又忠诚的心腹,送去郡王府给儿子使唤,免得他太受媳妇拿捏。 夏玉瑾不确定将来要不要和媳妇和离,所以不打算和她同房。但两人最近感情稍微好转,便挑出两个相邻的院子,各自住了进去。从此一边是兵器林立,刀光剑影,一边是蟋蟀骰子,鸟语花香,看着非常怪异。杨氏挑了离将军与郡王都比较远的院子,专心掌管中馈,眉娘和萱儿为了争离将军住的凌霜阁最近的听花小院,差点吵翻了天,一个骂对方是狐媚子,一个骂对方胸大无脑,差点就掐了起来,最后还是被夏玉瑾发现喝住,被一起发配去离凌霜阁最远的乌月轩…… 兵荒马乱,忙得母猪都要上树的情况下,搬家完毕,夏玉瑾的官服也发了下来,宫中绣娘手艺不错,崭新的绿色锦缎底,上面有金线绣花,却很素雅别致,穿着颇显精神。 叶昭夸奖:“穿上去看着真不错,有官大爷的款。” “去去,谁信你的眼光?!”夏玉瑾嘴里驳斥,心里却给夸得有些欢喜,他在院子里走了几步,正好走到秋华与秋水面前,便问她们感觉如何。 秋华秋水因将军死令,不敢再对他冷言冷语,一起努力赞美。 秋华:“郡王和往日不同,人模人样的,真不错!” 秋水:“要不要让绣娘给你做个绿色头带?把将军收着的那颗大珍珠镶上去,配成一套肯定好看!” 夏玉瑾发誓,他再和叶昭身边人说话,他就是猪! 不管秋华和秋水背后用多么尖酸刻薄的语言和态度对待夏玉瑾,只要叶昭出现,她们俩就会变成再温顺老实不过的羔羊,满脸天真无邪,仿佛什么坏事都和她们无关。 女人变脸速度之快,简直令人惊叹。夏玉瑾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秋华和秋水立刻朝他背影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悄悄鼓掌庆祝。 叶昭等夏玉瑾走远后,来到她们身边,伸出手指,给一人脑袋上敲了一个大爆栗,斥道:“越来越没规矩了!欺负我男人不要太过火!” 秋华秋水惨叫一声,抱着脑袋,哀怨地看着她,强辩道:“哪有欺负?” “还敢狡辩?!你们没欺负他,他会兴冲冲从我房里出来,怒冲冲迈出大门?”叶昭继续训斥,“一个两个都是不省心的家伙,非要闹得老子后院起火才高兴?!” 两个女孩你看我,我看你。经过短暂沉默后,口直心快的秋华憋不住心事,抢先道:“将军,我们是讨厌他!一个泡在蜜糖水里,温柔富贵乡长大的废物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将军你没嫌弃他,已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分!他倒先嫌弃起将军来!枉费将军你待他那么好!真是不值!像这般无耻混账的窝囊废,在咱们三军中随便挑个阿猫阿狗都比他强!” 秋水补充:“比如胡军师,比他好一万倍,对你又言听计从,若是你让他娶你,他铁定二话不说……” “狐狸?”叶昭都给她们的傻话惹笑了,“别胡说八道,他铁定二话不说先抹脖子后跳河。你们年轻,很多以前的事情都不知道……” 当年胡青父亲在叶家授课,胡青给她二哥做书童,跟着旁听。叶昭读书糟糕,她二哥比她也强不到哪里去,胡青小小年纪却聪明伶俐,乖巧懂事,素有神童之称。叶家上上下下提起他没有不夸的,再看自家两个不成器的,更忍不住扼腕叹息,经常将三人拿来做对比“看看人家胡青,再看看你。”“你们俩混账小子,加起来能有胡青一半懂事,老子就能多活十年。” 叶昭是个霸王脾气,哪里听得这些话?她带着狐朋狗友,变本加厉地折腾胡青,三天两头找借口教训他,弄得他身上不明显的地方青一块紫一块,只为把他们父子赶走。胡青为了父亲,将所有事情按下,隐忍不发,心里对叶昭却是恨之入骨,只巴不得早点长大去参加科举,得个一官半职,衣锦还乡,再找机会狠狠地报复她。 后来……少年的梦想没有后来了。 那天,漠北火光四起,杀声震天,他们的父母惨死在屠城中,家园被毁,年少时的恩恩怨怨在国仇家恨下,变得不值一提。两人联手对抗蛮金,关系开始好转。胡青还是喜欢三不五时给她添点小堵,算是报复当年之事。 “狐狸和我是兄弟,他那么大个人还在打光棍已经够可怜了,你们就莫要败坏他名声,害他更讨不着媳妇了。要不是他坚决不要粗鲁的女人,我非得将你们姐妹俩一起送他去!”叶昭顿了顿,骂道,“再胡闹就让你们爹领回去,好好待家里绣嫁妆!等春闺结束,我做主给你们挑两个最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嫁了!” 秋华秋水见将军发脾气,脸都吓白了,将头摇成拨浪鼓。 叶昭冷冷地说:“夏玉瑾再不济也是南平郡王,是太后面前受宠的嫡孙,还是上京的地头蛇。若他真心要收拾你们,随便都能拿出十种八种手段来。如今是他心善,不愿认真与两个女孩子计较,你们也不要将他的忍让当筹码,随便在他脸上踩!” 秋水嘴唇微微动了下,还想再为胡青抱不平,可是看见叶昭眼中冒出的厉色,赶紧将满肚子的话统统吞了回去。 叶昭低下头,用最严肃的语气,最缓慢的速度,告诫她们:“我叶昭从不打无意义之战,不攻无用之城,既然是挑了他,就是他有让我非要不可的地方。至于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好不好,合不合适,我心里有数,还用不着你们来做决定。” 秋华秋水站得笔直,大气都不敢出。 叶昭总结:“今日之事,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第六章 郡王威武 巡城御史官虽小,手下还是有个百十号人。负责文书工作的老杨头听闻要有新御史上任,战战栗栗地花了一个通宵将过去所有资料都弄整齐,待听见新御史是南平郡王,他呆滞了半个时辰,然后花了十个晚上,加班加点将部分资料整理重抄了一份,熬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夏玉瑾带着满腹怨气来到巡察院,立刻点齐手下认人,发现里面大半是以前在街上相识的,熟悉起来毫不费力。待老杨头送上文书时,他收下记述城察布防的文书,然后将喜欢闹事的流氓地头蛇黑名单与案件文书搁开,大大咧咧地摆摆手道:“不用看了,这些小混蛋,哪个我不认识?” 老杨头忽然有想哭的冲动。早知如此,他何须花那么多时间将南平郡王的名字在文书上抹除? 夏玉瑾新官上任先逛街,让手下官差带着他去熟悉工作。他在这边骑了匹温顺的马,大摇大摆地走着,上京的流氓混混们都轰动了,纷纷三五结群,呼朋引伴地跑出来看热闹,坐在茶寮酒馆,喝酒的喝酒,喝茶的喝茶,磕瓜子的磕瓜子,对着穿崭新官服的夏玉瑾指指点点,想到他以前的所作所为,直说是“耗子看粮仓——监守自盗” 夏玉瑾随手点出里面几个笑得最厉害的,吩咐官差道:“穿蓝色衣服的家伙昨天在醉云楼吃了霸王餐,下巴有颗痣的死胖子五天前参与了殴打事件,瘦得像猴子的那个家伙涉嫌诈骗,统统带回去给本王问话。” 纨绔混混们多多少少都做过几件亏心事,见夏玉瑾要恼羞成怒,翻脸不认人,赶紧闭嘴,就是憋笑憋得肚子痛。 夏玉瑾见大家老实后,在街上随便逛了圈,并告诫相熟的家伙,让他们以后要做坏事就做干净点,别给他没脸,也别闹到明面上来。那些家伙个个点头哈腰笑着说晓得,做事绝不给郡王添麻烦。 路过杏花楼的时候,正值晌午,闻到酒肉飘香,腹中饥肠辘辘。 夏玉瑾爬下马,将马丢给侍侯的小二,带着随身的二十来个官差与小吏们进去用餐,他本就生就讨好面容,又有随和性子,其他人又存了拍溜须拍马之心,三杯两盏下来,便亲亲热热地混成一团,仿佛认识了十几年的好友。 喝着喝着,夏玉瑾眼尖,见个青色身影徐徐走来,要一壶酒,两个小菜,自顾自坐去角落临街的窗口,自斟自饮,自得其乐。他交代手下一声,匆匆走去,拍着来人肩膀,笑道:“胡青兄弟?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为何兄弟请喝酒都不见你出现?” 胡青听见声音,默默看看这手中酒杯,暗地里吸了口气,待抬头时,狭长的双眼里含着的鄙夷已被温柔的笑意掩下,他叹了口气:“将军布置下来大批任务,忙得连睡觉都合不上眼。” “那个凶婆娘真会使唤人。看你脸色憔悴得,啧啧……”夏玉瑾对这位被他媳妇压迫的家伙有同病相怜的感觉,便拉来老板,让他上两壶最好的花雕酒和半斤卤猪耳,坐下劝道,“以胡兄弟之才,参加春闱,中个举人进士不成问题,何苦做个小小参谋,未免太委屈了。” 胡青淡淡道:“还好吧。” 夏玉瑾问:“你是怎么认识我媳妇的?” 胡青想了想道:“家父是叶家的西席,我与将军自幼相识。” 夏玉瑾笑道:“哈,她说自己小时候不是一般的凶。” 胡青点头:“何止是凶,简直是个混蛋。从小就穿男装,蛮横霸道,招摇过市,见不顺眼人的就随意欺凌,什么坏事都有她一腿。叶老将军对她的行径恨得要死,三天两头动手打架,半个月吼一次要逐她出家门。” 夏玉瑾好奇问:“漠北人都不知道她是女人?” 胡青白了他一眼:“你觉得家里有个霸道儿子,还是有个霸道女儿名声好?” 都是丢脸,自然要选少得丢。叶家抵不住叶昭的混账,又没脸承认她是女儿,只好对家里人下了封口令。叶昭身材高挑,武功高强,说话做事都比男人更狠辣,说她是女儿,好比指着只老虎硬说是绵羊,根本没人相信。 久而久之,漠北人都以为叶家有三个儿子。 夏玉瑾想明白其间关键,问:“你既讨厌她,何苦要跟着她做事?” “讨厌?或许吧。”胡青的思绪有些恍惚,他不自觉又想起六年前的晚上,再次陷入那场永远也不能醒来的噩梦。 熊熊烈火环绕在身边,腥臭的气息在鼻间飘浮。 漠北的雍关城破,叶家是首当其冲的屠杀目标,夫人妾室、丫鬟侍女、下人仆役无一幸免。房屋的冲天火光中,他被父亲藏在柴房的杂物筐内,上面铺了厚厚一层烂草,叮嘱他“好好活着”。他眼睁睁看着父亲尚未冲出大门,就被蛮金兵随手一刀砍下头颅,还当球踢着玩,笑着闹着,比较谁的球最圆,踢得最远。 鲜血顺着青石地面,徐徐流淌着,浸入柳条筐,浸湿了他的衣角,尚有暖暖的温度。 父亲的身躯静静躺着,苍老弯曲的脊背已永远睡下。 他再也不会在夜里用难听的声音,念四书五经催眠他入睡了。 耳边充斥着野兽的欢声笑语,女人被强暴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尖叫,男人愤怒的咆哮,那个疯狂大骂“操你妈”的声音,是素来懦弱的小马吧?那个哭泣求饶的声音,是在自己受伤时,好心送药给他的红袖姐姐吧?厨房刘大婶八岁的儿子小毛在空中飞过,落在地上滚了两下,被利刃贯穿,再也不动了,他再不用偷偷找自己学识字,做秀才梦了吧? 还有谁?还有谁能活着?他慌乱得失去神智。 极度的颤栗后归于深深的寂静。 入夜后,蛮金兵在举着火把四处搜索,说是要找叶家的狗崽子。 细细的搜索下,没有落网之鱼。 “这里还有个小杂种!真会躲,找死你爷爷了。” 发现他的蛮金兵眉开眼笑,提着他的领子扯出柳条筐,然后愣愣地看着自己被拦腰砍成两段,连着手里的胡青,一起滑落地上。 满地血污中,胡青抬起头。恍惚中,看见红莲般耀眼的火光中,站着威风凛凛的战神。 凌乱的长发在冰冷晚风中轻轻飘舞,她浑身被鲜血淋浴,琉璃色的双眼已杀至通红,右手持着滴血宝剑,左手朝他伸来。 他坐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 “走,”她说,“跟我走。” 被坚定的声音鼓舞着,他终于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地跟着她,来到柴房后面的墙壁边,那里有一条她在关禁闭时常偷溜出去的小密道,出去后砍死两个蛮金兵,再通过两座民房,凭着叶昭地头蛇的本事,左转右转,两人竟躲过蛮金的封锁,逃去了城外的乌山树林中。 连夜奔波,他累得喘不过气来,双腿像坠着千百斤重物,再也挪不动了。 “休息会吧。”她停下步伐,站在山腰处,望向山脚,轻轻地说,“雍关城的火,越来越大了。” 风夹杂着热气,吹过树梢,奏出凄凉的丧歌。绝望的惊叫声还在耳边回荡。 曾互相憎恨的两个人并肩而立,静静地看着,看熊熊烈火在黑夜的帘幕上画出大片大片灿烂晚霞,残忍地将家园吞噬。叶府的朋友、思静书院的同窗、桂香酒肆的好酒、西街的美人、月牙楼的古玩、万古轩的梅花……只有失去的时候,才会深深明白这一切的美好。 他梦想衣锦还乡,孝顺父亲。可是,乡在哪里?父亲在哪里? 回不去了。 再也不回不去了。 新鲜的空气涌入胸腔,恐惧消散,痛苦撕裂心扉,眼泪终于大滴大滴地落下。十六岁的大男孩,终于抱着膝盖,哭得声嘶力竭。 叶昭默默地在他身边坐了一夜,不说话,不落泪,只看着手中宝剑,不知在想什么。 空气是沉甸甸的悲伤。 黎明破晓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从小我就痴迷习武,可是父亲说我是女人,纵使变得再强,将来也要被关入四面围墙一面天的宅子里,武功练得再厉害,除了让夫家嫌弃,没任何作用。” 胡青惊愕抬头看向她。 叶昭的声音很冷静,仿佛在述说与己无关的事情:“我自诩天赋比男人高,学得比男人好,比男人更努力,这样的结果叫我如何甘心?所以我痛恨父亲,痛恨女儿身份带来的束缚,甚至痛恨整个叶家和漠北。每天带着狐朋狗友,胡作非为,逞凶好斗,在恶棍们的崇拜中,用暴力得一时快乐,甚至不管不顾地偷了父亲的军符,伪造书信,带了兵去打仗,想给他添堵,想证明自己比男人更强……以为这样就可以挣开身上的蚕茧,得到解脱。” 只有撕心裂肺的痛,才能让不成熟的孩子一夜长大。 叶昭拂过剑上刻着的“昭”字,轻轻地说:“赶回叶府时,母亲还有最后一口气,她将父亲最珍惜的宝剑交给我,告诉我,我才是父亲最自豪的女儿,也是最舍不得的女儿。叶家在战场上死的人够多了,所以父亲希望我不要像哥哥那样用命在战场上搏杀,而是像普通女孩儿那般嫁人,得到简单的幸福。” 母亲说不要复仇,快点逃,向西逃。雍关城的西面就是蒙祈镇,蛮金尚未追到。趁破晓时分,人们警惕心最低的时候,快点逃。 雍关城的大火渐渐熄了下去,家园烧得差不多了,活着的人也不多了,剩下的只有仇恨。 父亲,对不起。 你的遗命,我暂时无法做到。 叶昭站直了身躯,她看着被毁的故土,坚定无比道:“漠北是我的家,我身上流着叶家的血,在此横行霸道,做过许多无法饶恕的恶行。如今遭逢大难,怎能弃漠北百姓,就此离去?” 拿起父亲的宝剑,举起父亲的兵符,纠集父亲的残部,重新杀上战场。 用鲜血清洗犯下放下的过错。她决意,要用一生来赎罪。 叶昭向东走去。启明星在天际熠熠生辉,美丽而耀眼。 胡青擦干眼泪,追上了她的步子,大声问:“喂,你这文书都读不通的老粗,要军师吗?” 夏玉瑾听胡青讲述往事时,总觉得他的表情怪怪的,似乎洋溢着对自家媳妇的倾慕,于是小心翼翼地问:“喂……你该不是对那只母老虎……” 胡青神色黯然,摇头:“将军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同生共死那么多年,如今她过得好就行,不能再苛求更多了。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们没发生什么,今天的事就当我酒后失言,从未说过吧。” 明明已经暗示了吧?!夏玉瑾的心在凌乱地呐喊着。 他想起初遇胡青时,对方一脸失意的模样,埋头喝着闷酒,然后说自己心爱的女人嫁了个混蛋,这混蛋八成是指自己。也难为他还能和自己称兄道弟,把酒言欢,是想打听自家心爱的女人过得好不好吧? 毕竟他们两人共过患难,在战场上朝夕相对,心生爱慕也是应该的。将军配军师和将军配纨绔,只要稍微还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哪边更登对。 奈何他的皇帝伯父是恶棍头子!真他妈不是个东西!为夺将军的嫁妆,居然硬生生棒打鸳鸯,拆散人家天设地造的小两口,逼着将军嫁给自家的纨绔子孙,让军师暗自神伤,每日借酒消愁舔伤口。也害自家子孙在将军的铁腕气场下,痛苦徘徊,彷徨度日。 夏玉瑾伤感地拍拍胡青肩膀,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虽然做的坏事多,但这种夺人所爱是不屑为的。奈何胡青不姓夏,又太聪明太有出息,所以入不了恶棍头子的眼,更护不住叶昭的安危,导致有情人终不成眷属,让他夹在中间当坏人当得难受。 胡青看他这般模样,叹息道:“人生如戏,每个人未必能演到自己想要的角色。” 夏玉瑾赶紧鼓励:“至少要争取。” 胡青:“竞争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夏玉瑾:“不能轻易放弃!” 胡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想让我不放弃什么?” 夏玉瑾终于察觉,争着戴绿帽,鼓励人家抢自己媳妇,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胡青看着他的脸色又白又红,就好像彷徨挣扎中的兔子,差点憋不住笑了出来。本着能给对方添堵绝不放过的本能,他很应景扭过头去,长长叹了口气,然后起身,让店家装了个酒葫芦,摇摇晃晃走出大门,留下凄凉的背影。 夏玉瑾呆呆地坐了许久,一边觉得棒打鸳鸯很不应该,一边又觉得媳妇喜欢别人很没脸;一边觉得为了胡青应该对叶昭好些,一边又觉得为了胡青不应该对叶昭太好,以免破坏他们的感情。想来想去,最后他心里很堵,又不方便说出口发泄,不知不觉便喝多了两杯,老花雕的后劲大,他有点晕头,叫来随从,大着舌头吩咐:“走!摆轿,回家去!” 随从苦着脸喊了声:“郡王,待会要去六合巷……” 夏玉瑾很大度地甩手道:“六合巷?哈,你个色胚子,又想醉花楼的红姑娘了吧?!” 随从都要哭了:“郡王,是去巡……” 夏玉瑾摇摇手,打断他的话:“今天爷没心情喝花酒,改日再说!” 他拔腿就摇摇晃晃要往安王府走。 随从追在后面,真哭了:“郡王,不对……” 夏玉瑾终于想起自己搬家了,又换了个方向往南平郡王府走。 官差和小吏们看得目瞪口呆,见他快要走远了,几乎是饿虎扑食般地扑过去,拖着他的腿齐齐号叫:“郡王,您还在巡街呢!不要玩忽职守啊!那是大罪!” 随从们心知主子德性,唯恐被牵连处罚,立刻补充:“玩忽职守会打板子砍头的!您看将军前些日子多可怕啊!” 夏玉瑾犹豫了一下。 “别胡说,”老杨头是老实人,见大家说得不成样,赶紧打断,并不顾他们眼色,将巡察院规矩坦白告知,并点头哈腰讨好道:“当值的时候醉酒,虽不用挨打砍头,也要被言官告状,降职罚俸。” “好啊!太好了!”夏玉瑾闻言大喜,借着酒胆宣布,“谁有办法告得圣上撤我职,我送谁一百两买酒喝。” 有这样一个上司是让人吐血的,有这样一群手下是让人欣慰的。 大家决定不和他讲理了,扶的扶,搀的搀,同心协力,务必让郡王端坐马上,将剩下的街道巡完,并祈求剩下来的路程不要出现突发事件,以免郡王再发什么惊人之语。 奈何天不从人愿,走到东街的时候,传来一阵哭声,有三四个中年汉子和一个妇女,带着个病恹恹的孩子,在保和堂门口吵吵闹闹,几乎要拿扁担和家伙打起来。巡察们见势不妙,正想带着郡王绕道。 “发生什么事了?”夏玉瑾听见哭声,顿时兴奋起来。他欢快地跳下马,差点摔了个倒插葱,然后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带着一身酒气,卷起袖子,拍着身上沾了两块油迹的官服,用唱大戏的腔调道,“都说来听听,让青天大老爷给你们做主。” 周围一片寂静。大家都傻眼了。 夏玉瑾走入店内,抄起慎沉,当惊堂木重重往桌上一拍,架起腿,骂道:“快说!” 那妇女反应快,见他身上的官服造型虽然很奇怪,料子却不像作假,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看起来也很有贵气,料想身份不俗,便心里一横,立刻冲上前,跪下道:“民妇张黄氏,拜见青天大老爷,请大老爷做主。” 夏玉瑾听得大喜:“听你说话,就知道是好人。” 保和堂老板是认得夏玉瑾的,却认不出那身古怪官服,听见他在胡言乱语,心下大急,赶紧过来道:“郡王,您醉了。这事还是交给巡察院处理吧?待会我再请你喝杯酒,要最好的花娘作陪。” 夏玉瑾听得大怒:“听你说话,就知道是奸贼!” 老杨头见混不下去,在后面重重地咳了两声,狐假虎威地宣布:“这位是新上任的巡城御史大人。” 众人一片哗然,除跪地上的张黄氏外,个个抬头看天,都觉得昏暗了几分。 事情很简单。 闹事的苦主姓张,叫张大宝,住在上京附近的张家村里。他儿子张三郎上个月病了,带去保和堂找坐堂大夫看,抓了十来服药,回去吃了后病情急转直下,昨天半夜又呕又吐,眼看就不行了。张家认定是保和堂庸医害人,带着儿子、媳妇和三四个兄弟堵上门,要讨说法。保和堂的坐堂大夫声称自己的方子与药物都没问题,是张三郎病入膏肓,张家照顾不当,方导致病情恶化。保和堂老板则认定是对方在故意闹事,找个快不行的孩子上门来勒索要钱。 张黄氏抹着眼泪,哭哭啼啼道:“民妇无知,也知虎毒不食子,张家村方圆几十里,都知三郎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怎会用他勒索钱财?我只求儿子可以好起来,若是好不了,我便要这庸医偿命。” “荒唐!”老杨头斥道,“就算是庸医治死人,也是依律收赎,给付其家罢了,哪有偿命的道理?” 张大宝弱弱地问:“能赔多少?” 张黄氏狠狠一巴掌甩去他脸上,哭骂道:“你这猪油蒙心的家伙!我儿还没死呢!” 张大宝红着眼眶,急道:“你少装大头蒜!咱们家是什么光景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年年干旱,收成不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这两个月给三郎看病闹得家里揭不开锅,现在大夫都说他不成了,你我饿死也就算了,总得顾着大郎、二郎和妞妞啊!” 夫妻俩还没等别人发话,已经互相掐起架来,周围几个兄弟忙着劝架。 保和堂的老板走到夏玉瑾身边,摇头晃脑道:“您看,我就说这两个穷鬼是想勒索的。” 坐堂大夫也声称:“治病哪有绝对治好的把握,他儿子本来就是恶疾,吃了药不好,也是天意。” 夏玉瑾本就有些晕乎乎的脑袋给他们闹得更晕了,他走出大门,凑到病童身边,捧着病恹恹的小脸,左右看了看,还把了下脉。 老杨头跟上,讨好问:“郡王还会医?” 夏玉瑾瞪了他一眼,愤愤然道:“老子怎么可能会?!” 不会还装模作样?老杨头一边腹诽一边给他提供这类事件的解决旧例:“往常这种事,都是让别家大夫来看药方,确认病童是不是没救了,如果是误会,就劝和。如果是患者恶意诬告,就杖责。是医者过错,就赔钱。” 保和堂老板手里正拿着几个小银元宝,也想按旧例疏通关系,可是眼前站着的是南平郡王,掌管皇商的安王的亲弟弟,天下兵马大将军的夫婿,不管他是缺德还是缺心眼,就是不缺银子,想在大庭广众下用钱来收买他或收买他盯着的手下,简直是自己找难堪。 没有行贿,事情只好秉公办理了。 “让别家大夫过来吧。”夏玉瑾琢磨一下,又道,“多抓几个大夫来,这保和堂是上京头等药局,谁知道会不会徇私舞弊。” 巡察们得令,带来四五个大夫,看了病孩与药方,个个都点头说用得没错,是张好方。保和堂坐堂大夫听得很是得意,拿起架子拂袖道:“老夫从医三十年,怎会看错病情?!” 张大宝听得失望极了,张黄氏哭得声音都哑了。 人群中有个年轻的大夫看不惯,呛声道:“既然方子没问题,会不会出在药物上?” 张黄氏闻言,急忙拿出个小包,里面是黑乎乎的一团,高举道:“这里还有残留的药渣,请大人过目?” 夏玉瑾赶紧往后缩了缩:“我又不懂医,过什么目?喂!你们别顾着看药,先看看孩子还能不能治啊!” 大夫们看完药渣,众说纷纭,有说看着没有不妥,也有说有点怪异,有些说孩子能治,有些说不能治,最后牵扯到医术上,吵得鸡飞狗跳,谁也不服谁。保和堂坐堂大夫咆哮道:“嚷什么嚷?!这药渣能有什么问题?就算是孟兴德来了!也没半句话说!” “孟兴德?好主意,”夏玉瑾的脑子总算有些清醒了,他拍拍老杨头的肩膀,“去太医院,将孟老头子给逮过来!” 老杨头脸都青了,脚步迟迟未动。 孟兴德是大秦第一名医,供养在王宫内,脾气傲慢,架子极大,除皇室宗族谁也不搭理,寻常人就算想见,也未必见得着,更别提让他来这里给个穷孩子治病,查探案情了。 夏玉瑾怒道:“叫你去就去!” 老杨头:“可是……御医……” 夏玉瑾不屑道:“区区一个御医,算得上什么东西?!老子叫他来!他就得来!” 御医旁人看着再高贵,也不过是给夏家看病的专属仆人。太后最疼爱的嫡孙使唤起来,有何顾忌? 老杨头猛地察觉夏玉瑾上任,他的文吏身份也水涨船高,已成了不是用官阶可以衡量的职位,不由大喜过望:“南平郡王说是区区御医,就是区区御医,快快请来!” 没半晌,孟兴德就背着药箱,带着三四个御医,赶着轿夫,飞一般地冲来了。他不顾其他大夫讨好,推开众人,先上前点头哈腰对夏玉瑾道:“郡王身体不好,要少喝点酒。” 张黄氏看着全大秦最具盛名的大夫来替自家孩子看病,眼都直了。张大宝下意识地摸摸荷包,里面似乎还有三四个铜板。 夏玉瑾对孟兴德交代完事情,又对老杨头吩咐了几句。 “药方是差了点,但大体上还对症,”孟兴德一边看一边摇头叹息,“孩子体弱,药方中的麻黄量略重了两分,效果可能会有偏差,但应该也不至于经不起。可能是治疗的过程中吹了风,受了凉?导致病情恶化?” 张黄氏赌咒发誓:“若我让孩子受了凉,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夏玉瑾凑过去问:“还能救吗?” 孟兴德给孩子扎了几针:“先用人参吊着,我给开副药,好好调理,应该还有救。” 御医最大的毛病就是只管疗效不管代价。龙飞凤舞一张方子念下来,价钱能将没病的人活活吓出病来,张大宝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张黄氏没听懂,掐着丈夫,哭哭啼啼地闹着要救儿子。 张大宝气得也甩了她一巴掌:“把你和女儿绑一块儿卖窑子里也买不起一副药!”然后求孟兴德:“神医,换点便宜药可以吗?” 孟兴德对医术追求是完美的,于是他对穷鬼们表示了鄙夷,坚决不换方子。 夏玉瑾无聊地玩着指甲,吩咐:“既然是保和堂医术不足,治不好病,自然要承担责任。孟御医大驾光临,教会他们一个好方子,这方子里的药,算是学费,自然得让他们出。否则老子就把这店子从头到尾都翻一番,看看哪里有不规矩之处,好捞点油水给大家喝茶。” 巡察都是粗人,翻查店面会弄得很乱,也算是给店家添点堵。 本不算大事,可保和堂老板自孟兴德来后,脸色一直有点难看,听见御史发话,犹豫片刻,赶紧点头哈腰道:“正是,救死扶伤是大夫应尽的本分,这事到此为止,我们出就我们出吧。” 夏玉瑾听他答应得那么爽快,笑眯眯地凑过去左右打量了那张胖脸许久,故作好奇问:“人人都说你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最是铁石心肠,穷人上门求医,都被打出去。怎今日如此大方?是不是有什么心虚之处啊?” 保和堂老板恨得想咬他一口,还是哭丧着脸道:“这不是给郡王爷您面子吗?” “是吗?”夏玉瑾忽然狰狞笑了起来,“你是给我面子,还是给你卖的假药面子?自上年春天,你父亲去世,你接管保和堂来,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我每次去喝花酒都能看见你!听说还欠了老大一笔银子,于是想了些损招,专门弄了些假货,混在昂贵的真药里,用来哄人银子。虽然也闹出几条人命,都给你为京兆尹做妾的姐姐摆平了吧?” 保和堂老板连声呼冤。 夏玉瑾冷哼,对屋内打了个响指。 刚刚孟兴德在外面看病,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几个巡察和他带来的御医早已得令,悄悄潜进屋,控制住店小二,在药柜里搜查了一番,然后捧出大批药材,狠狠倒在地面上,其中有切片的人参、灵芝、犀牛角等等,看着和普通药物无异,拿起来细细分辨,里面却混杂了寻常人看不出的假货。 保和堂老板脸色都变了。 众人再度哗然,看着他的眼神都充满恨意。 夏玉瑾得意洋洋,当场学着媳妇英姿,狠狠一脚踹去他胸口上,然后自个儿往后跳了两步,站稳身形,气急败坏道:“老子就说他不像好东西!还不快给本青天大老爷把这恶贯满盈的狗贼拿下?!” 巡察们赶紧上前,抓住瘫成一堆烂泥的老板。 夏玉瑾大义凌然道:“先打个一百大板!押入大牢!秋后问斩!” 喝彩声中,老杨头哭着拦住让人找东西打板子的郡王:“快住手,巡城御史没有处罚权的,要交京兆尹处置,你不能打他啊……” 夏玉瑾咆哮:“凭什么我媳妇能砍人我不能砍!滚开!爷今天非要揍死这混球不可!” 老杨头:“住手啊!你打错人了!我的头啊!” 众人远目……郡王爷的酒,其实还没醒吧? 离保和堂不远的巷角,阴影里站着两个人影,饶有兴致地欣赏眼前的一幕。 秋老虎是穷苦人出身,不由赞道:“将军,郡王还有两下子啊,心肠也不错。” 叶昭:“自然。” 秋老虎:“将军,你毫不意外,是以前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叶昭:“还好。” 秋老虎:“将军,郡王活干得好好的,你也不用担心了。” 叶昭:“没担心,路过罢了。” 秋老虎:“咱们好像是要去礼部商讨东夏皇子下月来访之事吧?礼部的衙门似乎是在西边,咱们兜了那么大个圈子,现在还在东街,你确定真是路过?” 叶昭:“对。” 秋老虎:“……” 夏玉瑾远远看到好几个小姑娘媳妇往巷角抛媚眼,怀疑他媳妇在跟踪,气势汹汹地冲过去察看,却听轻轻风声刮过,秋老虎独自一人站在暗巷内,虎目圆瞪,手足无措,他看看屋顶,看看树梢,然后结结巴巴道:“郡……郡王,我路过。” 夏玉瑾狐疑地四处查看,没发现叶昭的身影。 秋老虎尽可能摆出个英武又自然的姿势,手臂上肌肉一块一块的。 夏玉瑾看着他那张难看的黑脸,心里有些莫名。莫非上京姑娘们的眼光变了?怪不得他娶媳妇后,好像没以前受欢迎了…… 百年一位女将军,上京的女人们对叶昭崇拜得几近疯狂。将军不在,于是她们把目光汇聚到将军的男人身上。 夏玉瑾给看得阵阵发寒,问:“刚刚我媳妇在?”秋老虎揣测上意,连连摇头。 夏玉瑾问旁人:“真不在?”姑娘们从秋老虎的回答里明白了叶昭的意思,也连连摇头。 夏玉瑾想起媳妇走哪里都能给掷果盈车,自己现在去青楼画舫游玩,但凡有女人的地方,都是老鸨、花魁、歌妓轮番说教,就连扫地的老太婆都要对他念叨两句“早点回去,不要辜负了将军”,顿觉凄凉无比。 带着三分酒意,三分沮丧,他也不知该说什么,酒意上头,晕沉沉的,便忍不住揉了揉脸。于是,光洁如玉的肌肤上,鼻头有些发红,双眸秋水盈盈,带着几分无助,几分惘然,就好像受了伤的兔子…… 男人没事长那么好看干什么?怪不得将军舍不下!秋老虎唯恐自己再待下去就管不住大嘴巴,赶紧说要去礼部,转身就跑。 夏玉瑾问不下去了,他思前想后,决定让别人比自己更凄凉。 待巡察们将保和堂老板与店员们一块儿捆送京兆尹后,他屁颠屁颠地跟着跑去,从后院抓出京兆尹大人,声称这件事非常恶劣,要求秉公办理,判案的时候,他会抱着不辜负圣上的期望,和各位大人多多学习的态度,过来旁听。京兆尹擦着额上冷汗应下不久,宣武侯叶昭又派人过来暗示,近期上京假药层出不穷,还祸害了她军营里一个小将领的旁系亲戚,实在是让人心里很不舒服啊。 京兆尹抱着脑袋上的乌纱帽,琢磨了半刻钟。他心爱的小妾哭得再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都没用了。 京兆尹雷厉风行,当场派人检查了上京所有药铺,共查出贩卖制作假药情节不等的犯人共十八人,当场断案,判首犯杖六十,枷锁三日,跪在店门示众,赔偿若干。从犯杖三十,枷锁一日。 行刑的时候,南平郡王果然依约而到,和京兆尹打了个招呼,搬着小凳子,坐在行刑人身边,托着下巴,睁大眼睛,兴致勃勃地观看,还口口声声称:“上次媳妇打人我没看成,这回不能错过了,大家好好打,认真打,打得好重重有赏!趴地上的也要用力点叫,别让爷失望啊。” 老杨头苦着脸劝:“郡王,打板子打得好,是不能赏的。” 京兆尹也劝:“郡王,胡闹过头,会给告上去的。” 夏玉瑾欢喜地回头问:“告了能摘乌纱帽吗?” 死猪不怕开水烫。大家都给这无赖气得说不出话来,料想皇上让他干活,也想过会如何胡闹,只要没太出格,干脆随他去,由皇上自己处理。 衙役们原本是收了这些药铺老板好处,要放轻些打。如今被他那么近距离的盯着,还被提出上次军营里的军棍案例,总不好让同样的六十大板,打出来的效果差太远,只好舍下银子,该怎么打怎么打,打得这些养尊处优的黑心药商哭声震天。 打完后,夏玉瑾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跟着衙役将他们枷锁了押出去,还当着所有围观者面总结:“回去好好养伤,谁的伤好得最快,证明谁家的伤药效果最好,这可是活招牌,以后大家都会光顾的。” 百姓听得捧腹大笑,个个拍手称是。黑心药商们面如死灰。 夏玉瑾初次打人板子,觉得和以前暗地里打人闷棍大不相同,心情甚是舒畅,怪不得媳妇喜欢揍人板子,想来也是同样道理。 他心里得意,到处找人吹嘘,直到半夜,他还兴奋得睡不着,只好花园里乱逛。看见叶昭办事回来,想起上次的事情,便迎了上去,试探问:“你前天下午有和老虎一起路过东街?” 叶昭淡定道:“没有。” 夏玉瑾问:“你当时在哪里?” 叶昭皱眉道:“这几天都在礼部与各位大人商议下个月东夏使者到来的各项事宜,好不容易才定下个章程。” 夏玉瑾想了想,再问:“每天都那么晚才回来?” “东夏曾暗地援助蛮金不少马匹与武器,甚至趁火打劫了西门关口,如今他们提出和谈,想用马匹来换大秦的粮食与布匹。我以前曾与东夏交过几次手,情况比较熟,便被礼部找去,问东夏的现今情况,大家争议的问题比较多,所以弄得那么晚回来,”叶昭点头,又看看他脸色,放缓语气,努力解释道,“今天处理完事情,临走时,大家高兴,尚书大人家中设宴,一起喝了两杯小酒,所以回得比较晚,绝对没做其他,也没找花……” “花什么花?!”夏玉瑾听明白她话中含义,知道对方想岔,以为自己在吃醋,气得直跳脚,“老子没怀疑你喝花酒!老子在乎自己媳妇喝不喝花酒干什么?!” “不在乎吗?”叶昭微微靠了过去,淡淡的酒气环绕,琉璃色瞳子再起波光涟漪,仿佛可以将人拉进去,她伸手勾上他的脖子,指尖轻轻滑过,几乎是贴着他面颊,轻轻地动了动唇,在耳畔吐着湿润热气道,“不如……下次我们一块儿去喝?” 她和同僚们喝酒就算了!喝醉了还调戏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 夏玉瑾眼睛都直了,狠狠一脚踹去叶昭的脚背上,骂道:“该死的醉鬼!” 冷风吹过,叶昭酒醒了,她赶紧站直身子,恢复正经。 夏玉瑾恶狠狠地盘问:“你每次喝酒就这德性?” 叶昭:“我酒量浅,几杯就醉,偶尔推脱不过才喝。” 夏玉瑾:“喝醉见人就调戏?” 叶昭:“没有,只调戏美貌的……” 夏玉瑾痛心疾首:“酒品太差了!” 叶昭眼神飘忽了一下,试图辩解:“再烂也比狐狸好,他唱起情歌来,祸害的是全军营。” 夏玉瑾想起胡青和他说的话,虽然心里不是很在乎这个破媳妇,还是有点不是滋味。他脾气比较直爽,心里不爱藏事,憋着难受。琢磨片刻,觉得反正两人也貌合神离的,再添芥蒂也不差这一桩,倒不如直接问清楚,何况他媳妇的脸皮看着也不比自己薄,花酒都敢喝了,和离书都敢找人写了,美人们都敢随便调戏了,还怕顶不住个红杏出墙的名头吗? 于是,他将认识胡青到后来发生的事,连同自己的猜想,都原原本本告知,并建议:“如果你和他两情相悦,三年后,我去找太后求情,你只要逐步放下兵权,也不至于完全不能在一起。” “胡青说喜欢我?”叶昭冰山般的脸,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而且越来越扩大,“他真这样说了?” 夏玉瑾赶紧解释:“他没有直接说,是我猜的。” 叶昭反问:“你信?” 夏玉瑾紧张道:“一点点吧……” 叶昭像看失足孩子般看着他,过了一会,才长长叹了口气,哀痛道:“我万万没想到,狐狸说的话,居然还有人信……” 夏玉瑾急忙帮兄弟辩护:“我看胡青的神色不太像作假,你怎如此说他?” 叶昭问:“他说他是断袖,你信不信?” 夏玉瑾摇头。 叶昭:“他说他喜欢寡妇,你信不信?” 夏玉瑾又摇头。 叶昭:“他说他喜欢洛水女神,你信不信?” 夏玉瑾继续摇头。 叶昭:“他说自己是和尚转世,要修行成佛,你信不信?” 夏玉瑾还是摇头。 叶昭痛心疾首地拍着他肩膀问:“为什么他说喜欢我,你就那么傻,信了呢?” 夏玉瑾怒道:“他说话的时候,神情不像作假!” “上面他说的哪一样事像作假的?还骗得毛二虎在大冬天傻乎乎地去洛水旁草丛待了一晚上,要偷窥什么女神,回来病了半个月。”叶昭气急败坏道,“你以为‘狐狸’绰号是怎么来的?这臭小子天生就是给人添堵的!撒谎连草稿都不用打,逮到谁就整谁!他八成是看你不顺眼,在耍你玩呢!” 夏玉瑾见她愤怒的神情不似作假,不由信了几分,结结巴巴道:“可……可是……” “没有可是!”叶昭想起往事,咬牙切齿道,“他喝醉就到处唱情歌,对我唱,对秋华秋水唱,对老虎唱,对煮饭老头也唱,调还乱跑,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闹得整个军营都不安稳。没醉就到处骗人玩,除了布置下去的任务,几乎都在撒谎,也就剩下几个傻瓜还相信他说的话了。” 皎皎月光下,夏玉瑾整个人都傻眼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几经辛苦,才从喉咙里憋出四个字:“原来如此。”然后木然转身,想回房去。 “等等!”酒意让头脑有些发烫,叶昭一把抓住他肩膀,稍微用力,拖了回来。然后再次凑近,细细地端详着他的脸,忽然,嘴角勾起一个阴险的弧度,露出两排雪亮的白牙,森森问,“狐狸喜欢我,你似乎很高兴?” “没有。”夏玉瑾有点不妙的预感,拔腿想溜。 “是吗?”叶昭长长的睫毛下,琉璃色眸子在暗处变得漆黑,透着阴阴寒光,就像狩猎中的黑豹,她伸出锋利的爪子,将猎物拖入掌心。声音却变得越发温柔起来,她慢慢问:“三年期未到,你便急着要给我找接手的男人了?” 只要还有一丁点头脑的动物,都能听出这份温柔里藏的杀机。 “这个,我……”夏玉瑾吓得额上沁出两滴冷汗,几次挣脱未果,眼珠子急得乱转,虽不敢直视对方,嘴上却试图辩解,“我只是希望你过上好日子罢了。” “是吗?”叶昭又靠近了一点,双唇似乎不经意地擦过他的面颊,暧昧道,“夫君真是太好心了,好心得让人感动啊……” 脸上滑过温热的触感,战栗中带来诡异的快感,那双勾魂的眼睛,让心跳开始加速,几乎要跃出胸腔。夏玉瑾觉得这种情景似曾相识,慌乱之下,他想找几句什么好听的来强硬反驳,话到嘴边,却嫌词穷,干脆用粗话问候:“干你……”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叶昭已牢牢封上了他的嘴,夹杂着酒气和湿热,飞快吻过,然后微微离开半寸,停留在鼻息间。 呼吸声在耳边起伏。野兽似的眸子,还直直注视着被眼前被抓紧的人,不留躲避空间。 她的嘴角依旧挂着阴森森的笑,就好像玩弄猎物似的,然后再次轻轻附耳问:“你要干我吗?来啊。” 夏玉瑾花了半刻钟才反应过来,他气得面红耳赤,瞪圆双眼,痛斥:“见过不要脸的女人,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叶昭用指尖点了点他的唇,问:“原来夫君还要脸?” “放手!”夏玉瑾恨不得咬死这混球,他深呼吸两口气,放缓心跳。然后看着对方一直坏笑着的脸,终于知道这表情在哪里见过了——这不是和自己带着狐朋狗友在街边调戏少女时一模一样吗?他醒悟过来,再次确认:“你这混账是在调戏我?!” 叶昭正色道:“嗯,大概是调戏。” “你他妈的混蛋啊!调戏过多少人?!”夏玉瑾对自己媳妇老道的调戏技术简直想捶胸顿足,这显然是经过多年磨练的成果,丝毫不逊色于自己,不知对付过多少人!更不知对付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年少荒唐,以男人自居,捉弄过不少小丫头,小心。”叶昭终于松开了手,又扶了他一把,很淡定地说,“我现在就调戏调戏自家男人罢了。” 夏玉瑾站稳身形,指着她鼻尖骂道:“你这不知廉耻的家伙!天下谁家媳妇像你这般做派?干!老子总算认清了……” “你认清了什么?”叶昭双手抱胸,笑眯眯地问。 夏玉瑾怒道:“你就算披着正气凛然的将军外皮,骨子里还是个无耻流氓!” 叶昭舔舔唇,怀念地说:“毕竟做过那么多年流氓,偶尔也想重温一下的。” “你还敢认?!”夏玉瑾更怒了,“信不信老子告……老子……” 他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叶昭很“好心”地提醒:“你要不要告诉别人,你的媳妇很流氓,你还被她强吻了?调戏了?” 这种事,哪个男人有脸提? 夏玉瑾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不停自我安慰道,反正自己妾室通房都那么多,经常去青楼画舫吃女人豆腐,经验丰富,如今不过是反过来给媳妇吃个豆腐,算起来也不吃亏。 “男人大丈夫,别为这点小事生气。”叶昭也自觉可能是喝了酒,行事有点缺乏判断,做得不够冷静。但事到如今,反正便宜也占了,豆腐也吃了,流氓也耍了,结局也不能挽回了。虽然想抓他过来,再进一步也没什么,但对方似乎不喜欢被调戏,弄得太生气似乎也不好,毕竟还要相处的…… 夏玉瑾见她站在原地沉思,忿忿不平道:“滚!” “好,你也早点休息!”叶昭果断转过身,不再激怒对方,优哉游哉地晃回去睡觉了。 她玩完自己就这样走了?! 夏玉瑾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愤怒地一拳打向身边的榕树,然后抱着拳头,差点流下了痛苦的泪水。 第七章 东夏使团 离上京军营不远的村落里,有座小院落,里面种着三棵桃树,花叶繁茂地伸出墙来,墙下有条癞皮黄狗,迎着清晨的日光,有滋有味地啃着鸡骨头。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迅速逼近院落。黄狗紧张地跳起来,充满斗志地护着骨头,疯狂嚎叫。 如雪的白马冲它高高扬起蹄子,停了下来。黄狗弓起腰,尾巴竖得直直的,露出尖锐犬齿,留着垂涎,低沉咆哮。 白马傲慢地嘶鸣了一声。 马背上,玄色斗篷在风中展开,卷着火红色的戎装。在兔起鹘落间,翻身落下,姿势比桃花飘舞更轻盈,比雄鹰捕猎更敏捷。她五官轮廓分明,有异族特有的风情,也糅合了异族特有的刚硬。她的气质像出鞘的名剑,美丽却染满鲜血,能让人勾魂,更能让人恐惧。 她昂首扫视周围,手里紧紧持着根乌梢长鞭,指关节在咯咯作响。 黄狗对上这道目光,瞬间打了个冷战,再不敢咆哮,它乖乖低下头,叼起地上的鸡骨头,夹着尾巴,用最快的速度,灰溜溜地逃了。 院子大门被推开,发出“咯吱咯吱”的老化响声。 坐在门边打盹的花白头发老头,猛地跳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抓起地上的柴刀,眼里透露出身经百战的杀气,待看清来人时,杀气又迅速退散,过了片刻,才彻底反应过来,发出诧异的惊叫声:“将……将军?你怎么来了?!” 叶昭冷冷地问:“狐狸呢?” “将军找军,军师啊……”老头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声音也因受惊过度而扭曲起来,他一边试图拦住对方的步伐,一边拖长了调子叫道,“军,军师他不在家!他……他……” 叶昭推开他,大步流星绕过正屋,熟练地来到书房,不及传报,直接一脚踹开木门,气势汹汹地吼道:“死狐狸!给老子滚出来!” 屋内有七八个高大的书架,书桌上堆着无数书本,砚台内的墨汁尚未干涸,狼毫被随意丢在旁边,窗户大开,在风中轻轻摇晃,空气中似乎还留着人的余温。 叶昭皱眉:“逃了?” 老头苦着脸,搓着手,不敢阻拦,也不敢做声。 “逃的速度还真快,他长了兔子腿不成?”叶昭自言自语,然后转身,吩咐道,“等他回来,告诉他,老子有账要和他算!” 老头拼命点头:“一定,一定。” 叶昭再扫视一圈屋内,果断离去。 马蹄声渐行渐远。 约摸过了三四刻钟,书房内的地板动了起来,露出个黑黝黝的大洞,有个脑袋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探出来,细长眼睛左右四顾,确认没人后,才快速从洞中迈出,刚松动一下僵硬的脖子,准备继续写字,却见窗外服侍他的何老头表情极其扭曲,就好像见鬼似的,还不停地抹脖子使眼色。 胡青脸色也变了。尚未等他做出应急反应,一阵强风刮过。叶昭从屋顶跃下,双脚勾着窗沿,在空中轻巧地翻了个身,人已来到胡青背后,并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一勾一抓,用力扯到身边,阴着脸道:“用过的招数,再用就没有效了,你以为躲得了和尚,就能躲得了庙吗?” “哪里哪里?我最近修的是道法,”胡青的脸上瞬间露出无辜的微笑,细长眼睛弯得和月牙似的如同冰河解冻,春回大地,“我只是去打扫地窖,没想到你今天那么有空,竟来找我,有何贵干?” “好说好说,也没什么大事,”叶昭也在嘴角扯出个恐怖的笑容,低声道,“我只是想来问你几个问题。” 胡青正色道:“将军有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叶昭的手劲又加重了几分,然后无视他扭曲的表情,慢悠悠地问:“你我从小一块儿长大,怎会不知我的心意?漠北战胜后,还是你替我定下的计谋,用五十万军权做诱饵,引皇上将我嫁与夏玉瑾,了我平生夙愿,保一世平安。为何事成后,你却要在背后拆我台?” 胡青困惑:“我何时有拆你台?” 叶昭怒道:“呸!我烦恼战事结束后如何实现我爹的心愿时,你哭丧着脸,指天发誓,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让谁牺牲都行,千万别找你牺牲,字字句句,都气得老子想锤死你。如今我好不容易嫁了他,两人关系进展艰难,你却到处放风声,让大家以为我们有什么关系。你是想整他还是想整我?信不信老子今天真锤死你?!” 胡青“不解”道:“我放了什么风声?我只是说我喜欢的女人嫁人了,当年我爹给我订的娃娃亲,那姑娘标致又贤惠,战乱时,以为我死了,便嫁了别人,如今还不准我郁闷几声吗?是郡王自己想东想西,误会了吧?” 叶昭半眯着眼,观察他的表情:“你真没说?” 胡青决然道:“我就说了些以前在漠北一起打仗的事情。” 叶昭再问:“为何秋华和秋水也这样认为?” 胡青思索片刻:“大概是秋老虎逼着我娶他女儿时,我吃不住打,信口开河,用你来搪塞,说将军还没结婚,我做小弟的怎么好意思结婚什么的,然后他有了误会,就没敢逼婚了。” 叶昭怒斥:“简直荒唐!” 胡青无奈地摊摊手:“你又不是不知道秋老虎的土匪性子,若我说看不上他女儿,非得将我脑袋拧下来。” 叶昭终于松了口气,然后看着那家伙还是一副无辜兼无良的模样,还是气不过,放轻力度揍了几拳,骂道:“你这混蛋,一天不给我添堵,心里就不自在!” 胡青笑着讨饶:“谁让你小时候天天捉弄我?” 叶昭停下手,放开他,认真问:“你真的只是开玩笑?” 胡青的眼中飞快闪过一丝黯淡。 八年并肩作战,生死相随,从最初的互相厌恶到互相扶持,怎会没感情?她是他心里飞扬跋扈的鹰,是霸道张扬的虎,是浴血的修罗,是天际的启明星,是唯一的信仰。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也不能是。 不应该想的东西就不要想太多,不能要的东西不要伸出手。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对着从地狱里一起活回来的人,说喜欢有些奢侈。只因谁也不愿意看着对方的脸,再一次次重温漠北的血色噩梦。 当不小心说漏了口,控制不了情绪时,更要一笑而过,再用无数的谎言,将真相埋葬。 他做得到。 胡青理清思绪,松开紧握着的拳头,迅速微笑起来:“当然是玩笑,想看看将军对夫人有多情深意重罢了。” “呸!”叶昭这次很快反应过来,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斥道,“他是我相公!是男人!” “小小口误,何须在意,”胡青还是笑眯眯的,“你男人别的不行,长得倒是漂亮,性格虽然混蛋,可比起你的段数,却是差远了,小流氓碰上大流氓,怕是吃了不少亏吧?将军艳福不浅。” 叶昭想起昨夜之事,抚着唇,暧昧笑道:“味道不错。” 胡青感叹:“果真不要脸。” 叶昭:“彼此彼此。” 胡青也给她堵着了,忽然觉得认识这女人可能是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他开始有点同情夏玉瑾了,他娶了这个比流氓还流氓的媳妇,阎王生死簿上到底记载了多少债啊?以后见着那可怜的孩子,是不是应该少捉弄两回? 将军来找胡青,其实是为东夏使者来访的正事,至于兴师问罪,不过是附带的。 大秦是堂堂礼仪之邦,皇上下令,要对蛮夷国度显示出天朝气势,礼部已敲定招待东夏皇子一行的规格待遇,接着要深入讨论细节。可惜东夏靠近蛮金,以前邦交甚少,两国习俗与语言大不相同,临时找个精通此事的人来,时间有些紧张。 胡青天资聪颖,八年行军下来,漠北附近七八个国家的方言倒是学得精通,对他们的历史变迁、风土人情和习俗禁忌也了如指掌。所以礼部特派叶昭来请胡青军师过去商讨此事。 胡青听完后,沉默片刻,淡定地表示:“滚你妈的!” 另一方,夏玉瑾昨天给媳妇调戏,他很不甘心,躺在床上想将讨厌的东西忘记,可是人的记忆很犯贱,那种充满侵略性的刺激,惊慌下的快感,仿佛还留在身上。他碾转反侧,脑子里全是对方恶魔般的笑容,怎么忘也忘不掉,怎么睡也睡不着,只好暗暗将叶昭这混蛋诅咒了一百次。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总算眯上眼,浅浅入眠。没想到圣上在早朝上发旨要求礼部尚书领京兆尹、巡察御史等各个部门共同完成接待东夏使团任务,礼部尚书特派亲随来巡察院请御史,老杨头接到命令。左等夏玉瑾不来,右等夏玉瑾不来,忍无可忍之下,直冲南平郡王府,未果,再奔安王府,在安太妃的帮助下,将赖在床上装死的巡城御史给拖了起来。 夏玉瑾打着哈欠,带着不耐烦的心情,被迫去礼部开会。 礼部尚书睁着比老鼠大不了几分的小眼睛,摸着三缕山羊胡,笑眯眯地给他安排了任务:“东夏使者下月中旬来访,停留约十五天,这段时间里,希望地痞流氓闹事和小偷小摸事件少些,还请南平郡王多多费神。” 夏玉瑾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礼部尚书再安排:“使团会经过玄武街和顺天街,道路必须保持干净整洁,不要出现垃圾杂物,请南平郡王监督清理。” 夏玉瑾继续鸡啄米点头,过了一会,瞌睡醒了,拉着他问:“你是让我去扫大街?” 礼部尚书否决:“郡王此言差矣,不是让您亲自扫,而是监督扫大街。而且……圣上也不希望自家侄子那么劳累。” 夏玉瑾顿悟:“我回去亲自监督老杨头,让老杨头亲自监督扫大街。” “如此甚好。”礼部尚书终于放下心来,不再担心混世魔王将事情弄砸,牵连自己的饭碗了。 夏玉瑾接完差事正想回巡察院补觉,路上不小心瞄了眼花厅,却见红木太师椅上端坐着两个人影,正在商议着什么。左边的将军面容冷峻,端得是忠孝节义、正气凌然,话虽不多,但每个字都斩钉截铁,让人信服。右边的军师不卑不亢,端得是温润如玉、超尘拔俗。出起点子口若悬河,风趣幽默,妙语连珠。 真是一对道貌岸然,狼狈为奸的好搭档! 夏玉瑾尽可能用最犀利的眼神看着这对无耻混蛋,想让叶昭明白他心里的愤怒。 叶昭感受到他的“热情”视线,微愣,大喜,低声问胡青:“我男人……是在给我送秋波?” 胡青认真端详了两眼,想了想,肯定道:“没错。” 夏玉瑾还在卖力地瞪媳妇,忽见叶昭扭头,朝他微微一笑。冰冷冷的眸子里就好像冰雪融化,眼角还弯了弯,要多温柔就有多温柔。看得他整个人都傻了,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都那么凶了,她还那么好脾气?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怨气虽多,却不好意思在这里继续发作,便灰溜溜地想走。 叶昭急忙派人上来传话:“请郡王留步,等将军一起走。” 夏玉瑾忙点头应下,转头跑得比兔子还快。 叶昭黯然看胡青,问:“喂?” 胡青不等她说完,解释:“他在害羞。” 叶昭若有所思。她想,或许是醉酒调戏的行为实在太猴急了?还记得小时候强吻了亲戚家小姑娘的脸蛋,害人家梨花带雨地哭个不停,她唯恐被父母责骂,只好上树摘花,装猴子耍把戏,买糖葫芦杏花糕……答应这个答应那个,整整哄了三天,才让对方回转过来。 可是,夏玉瑾不是良家妇女,不是青楼花魁,而是她相公,是大男人,就算推倒就地正法也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没必要为小小闺房情调来闹别扭吧? 胡青分析:“他觉得你以前耍流氓的对象不是他,所以吃醋了。” 叶昭趁没人看见,抓着他脖子问要不要尝尝最新的东夏摔跤招式。 胡青立即改口:“哪有男人被女人调戏会高兴的?” 叶昭很快给出答案:“青楼?” 胡闹归胡闹,叶昭觉得夏玉瑾闹别扭的时候实在可爱,亲起来的感觉也真不错,尤其是那双因惊吓而彷徨无措的眼睛,和狩猎时追的雪貂一模一样。 进攻太快,会吓跑猎物的。要用诱饵一步步将他引出来,徐徐图之。 夏玉瑾的自尊心很强,夫妻相处,决不能太过强势,总归是要双方心甘情愿才行。情场如战场,总会出现无法控制的意外,最重要的是将局势重新控制住。叶昭大部分时候都很冷静,她迅速重做部署,按下再去调戏一回的冲动,想找夏玉瑾重新培养感情。 夏玉瑾却在烦恼中,他以前在小倌馆给大胡子海客调戏时,只觉想吐,每每想起,都觉得是场噩梦。可是被叶昭调戏的时候,那个带着淡淡香甜的吻没有任何恶心的感觉,只让他觉得刺激和震惊。 或许是因为叶昭是个女人,还是他媳妇。 或许是因为叶昭虽然爷们,却长得不错。 或许是因为她对别人和对自己的态度,比较之下,确实算不错。 但这一切都不能构成让他犯贱去原谅对方的理由。 媳妇对男人耍流氓绝对要不得! 于是夏玉瑾不理会叶昭的讨好,每天扑去巡察院,上午打瞌睡睡觉,下午抓鸡鸣狗盗的家伙来训话,盯老杨头带人扫大街,然后检查三四次,直到半夜才回家,折腾得所有人眼泪汪汪,天天烧香求菩萨让皇上快点撤掉他的乌纱帽,让他回家吃媳妇的去。 叶昭为此心情大坏,虽然她自制力强,不会迁怒他人,可上京军营里的士兵们看见自家将军恐怖的脸色,想起她过去的所作所为,心里很是不安。有好几个认识夏玉瑾的军官,受众兄弟所托,找他不停明示暗示,传授各种哄媳妇的方法,只盼着他有点牺牲奉献精神,快点从了将军,让军营雨过天晴,不要让大家再看活阎王的臭脸了。 乱糟糟的家庭、忙碌碌的工作,眨眨眼半个月就过去了。 东夏皇子带使团一百四十三人,明日进京。 次日清晨,浩浩荡荡东夏使团抵达城外,先卸下武器,然后在礼官和八百大秦士兵的陪同下,经玄武街,前往崇文门。百姓们对东夏来的蛮夷野人兴趣很高,纷纷发挥出八卦热情,再次占据各大酒楼茶肆,伸长脖子看热闹。 夏玉瑾也有好奇心,他检查完大街的清洁,也跑去平安路边最大的茶肆,逼老板弄了个位置给他,嗑着瓜子,喝着香茗,兴致勃勃地要看同样凶名在外的东夏皇子长得是怎个茹毛饮血模样。而叶昭为了徐徐图之,这段时间有事没事都会拐个弯来看看他。如今陪同东夏皇子的士兵们出自她军营,她便顺理成章以对东夏使团不放心,要监视兔崽子们有没有捣乱为名,将文书工作推给胡青,也溜来茶肆,强坐在夏玉瑾身边,陪他一起看热闹。 夏玉瑾不好当着那么多人面前欺负媳妇,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下被媳妇调戏得没脸,只能嘴角带着笑,任凭她时不时给自己剥个瓜子,倒个茶,偶尔还要搭几句讪:“听说东夏皇子杀人不眨眼,性情很暴虐,你见过他吗?” “还好,”叶昭对东夏皇子的事情漫不经心,只对眼前活蹦乱跳的白貂感兴趣,她为了不让对方失望,想了想,认真答道,“东夏的民风比较彪悍,人人佩刀,喜好争斗,尚武崇强。东夏皇子伊诺自幼丧母,和继母不和,中间似乎发生过一些事情,几次被害。他本人天资出众,八岁屠狼,十二岁手刃了欺负他的叔父,十五岁立下战功,然后屠杀了继母全族,于是被大家传为暴虐,但东夏皇倒是非常喜欢他。” 夏玉瑾摇头感叹:“都是群禽兽。” 叶昭轻声道:“禽兽不禽兽,不身处其中是看不清的。” 约摸等了大半个时辰,使团队伍姗姗来迟,打头的是十几辆装满礼物的车子,里面堆满了各色兽皮,还有几匹东夏特产的宝马,是献给大秦的礼物。车子后面跟着的便是东夏皇子伊诺,他身高九尺,骑着极其高大的黑色骏马。皮肤黝黑,每一块肌肉都好像野兽般强壮有力,披肩的头发随意编成几根散辫子,衣服上有漂亮的兽皮镶边,带着许多粗犷的黄金与兽骨饰物。他的脸型轮廓就好像精铁敲出般坚毅,鼻梁高直,棕黄色眼睛锐利有神,好像翱翔九天的鹰。 众人交口称赞:“这长相,这身材,这气质……真是纯爷们,光是往地上一站,就和个铜鼎铁块似的,看着就是能打能杀的模样。” 夏玉瑾对比一下自己的瘦弱身材和斯文长相,各种嫉妒羡慕恨。只盼望自己能长得和伊诺那样强壮,就能把混蛋媳妇抓过来好好调戏!让她尝尝丢脸的滋味!还能好好地教育她什么是乖巧懂事,以后夫君说东就不准说西,夫君说北就不能说南! 幻想始终是幻想,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回过头去,却见叶昭正静静地看着他,忍不住问:“你对东夏皇子没兴趣?” 叶昭:“没什么好看的。” 夏玉瑾不解:“为什么?” 叶昭随便扫了眼伊诺,不屑道:“手下败将,何足挂齿。” …… 幻想对象瞬间破灭。夏玉瑾忽然萌生了把媳妇活活咬死的冲动。 晚上,皇上赐宴太归阁,文武百官赴宴。巡城御史虽是小官,但南平郡王爵位不小,也在受邀名单之列,但皇上对他是否出席并不在意,只强调让叶昭赴宴。 夏玉瑾也不太想去,反正皇上的御膳他吃到发腻,而且和叶昭出门,总会有人问三问四,想看他们笑话。再加上被媳妇打击得太狠,心里苦闷,不想理她,可是在外国使者面前,又无论如何都要护住大秦的颜面,装装恩爱,给皇家留几分面子,否则伯父能当场拔出青龙剑活活砍死他。 叶昭也想透其中关键,三番四次相邀。 夏玉瑾只是不依。 叶昭只好说:“我与伊诺皇子战场交手,算是旧人,此次前去,总归要陪他喝上几杯。” 夏玉瑾道:“别回来发酒疯就好!” “难说。”叶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夏玉瑾打了个寒战。 片刻后,杨氏带着两个通房匆匆赶到,明面上是拿着新绣的帕子和新下厨熬的补品,来孝顺夫君,暗地里不知打什么鬼主意。 夏玉瑾冷眼窥去,问:“帕子上怎么绣的是叶子?” 眉娘转转眼珠子,解释:“这是今年最新的款式。” 夏玉瑾长长地“哦”了一声,翻了翻补品,尝了口,再问:“驴胶不是给女人补血养身的吗?怎么放在我的膳食里面?” 萱儿老实道:“这个啊……原本是给将……”杨氏和眉娘一人一脚踹过去,她抖了下,继续道,“将……将来给您活血祛瘀的。” 夏玉瑾半眯着眼问:“你们还知道爷给气得心血失调了啊?” 萱儿道:“是!” 当年安太妃挑妾室,标准是模样漂亮性情老实,以免在后院闹出什么幺蛾子。如今夏玉瑾觉得,女人的嘴巴太老实也不是好事,迟早会把他活活气死。 眉娘赶紧将萱儿拖去旁边,自己赔笑道:“郡王爷,听说皇上赐宴,让将军相陪东夏皇子?”她把相陪两个字咬得很重,看夏玉瑾的眼神就像脑袋上有顶绿帽子。 杨氏立刻厉声谴责她:“郡王自有肚量,怎会在乎自家媳妇和男人喝几杯小酒?谁让你们想东想西的?” 眉娘立刻改口:“就是!我们郡王爷最大方!虽然东夏皇子又高又帅又强壮,和将军是旧交,所以将军亲自陪他喝杯酒也是应该的!皇宫又不是什么不正经的地方!大家都盯着呢!会想歪的人都是脑子不正经的家伙!” 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字字都含沙射影,让夏玉瑾终于想起叶昭再糟糕也是挂着自己媳妇的名头,如果他媳妇孤身在外,当众陪美男子喝酒,而他不出头应战,就像缩起来的绿乌龟,是要被天下人耻笑的! 夏玉瑾弱弱问:“叶昭不会那么没分寸吧?” 杨氏答:“不会,将军不拘小节罢了。” 夏玉瑾虽觉得妾室在危言耸听,但想起叶昭离去前的那个恐怖微笑,越发觉得这个威胁大有可能,万一她想给自己添堵,在宴会上和男人勾勾搭搭,自己就丢脸丢大了。 于是,他决定去参加晚宴,盯着媳妇,让她规矩点,不准对男人敬酒! 这种宫廷设宴要穿正式常服。夏玉瑾嫌自己官职低微,又死活不肯在众叔伯兄弟中穿皇上好心为他特制的绿色官服,便穿了紫色团花加玉带钩的郡王服,佩着黄金冠,看起来很贵气。按理来说,夫为妻纲,叶昭应该配合夫君穿上郡王妃服,花钗礼衣什么的…… 叶昭没有擅做主张,很贤惠地派人去问郡王爷意见:“虽然走路步伐大了点,动作粗鲁了点,举止失当了点,但她听从夫君安排,要穿什么就穿什么,绝对不怕丢脸!” 郡王爷怀着小小的私心,琢磨着她穿男装,好歹还能期待别人眼拙,不知道这个比男人还男人的家伙是他媳妇,所以表示:“你平时怎么穿就怎么穿,你不怕丢脸,老子还要脸呢!” 叶昭便顺理成章地穿上同样紫色团花官服,精神抖擞,英姿勃发,往面如冠玉的夏玉瑾身边一站,显得格外登对。 带路的小内侍新进宫不久,得了这个巧宗儿,赶紧脆生生地讨好:“南平郡王,宣武侯,你们来得真巧?” 夏玉瑾连连点头:“是很巧,路上撞一块了。” 叶昭重重地咳了声。旁人悄悄窃笑。 小内侍可怜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宣武侯好像还是郡王妃? 笑声中,太归阁到,楼高二层,绕水而建,桃花开得正艳。巧手宫女们在枝间挂上无数琉璃盏,灯火错影下,歌姬持各色乐器轻弹浅唱,舞姬裙裾翩翩,再有酒香四溢,笑语连珠,宛若人间仙境。 礼部官员引众人入席,皇上发话让众人不必拘谨,他约摸待了半个多时辰,喝了东夏皇子敬的酒,聊了些闲话,然后以年迈体弱不胜酒力为名回去了,留太子主持,三杯两盏后,气氛也轻松了不少。相好的官员们或对酒,或吟诗,或倚着栏杆赏桃花。 夏玉瑾第三十八次捅捅媳妇的胳膊,小声叮嘱:“绝对不准喝多了!” 叶昭瞧着他圆溜溜、黑乌乌的眼睛,愣了愣,乐呵呵地应下:“放心,我就算醉了,也不会在人前发酒疯。” 夏玉瑾低声怒道:“人后发酒疯也不行!” 叶昭在席下偷偷捏了捏他的手,白皙的指尖非常纤细漂亮,然后笑吟吟地答:“是是是,都听你的。” 夏玉瑾愤而抽手,几乎是低吼着道:“你再动手动脚!老子就……就……” 叶昭侧着脑袋,轻轻问:“调戏回来?” 夏玉瑾欲哭无泪,临行前他特意去找老实巴交的秋老虎打听了叶昭的酒量,却忘了皇宫秘酿的美酒岂是非民间可比的货色?结果少拦了两杯敬酒,媳妇又有点醉意了。如果被她当众乱来,他就只有跳太归阁以死明志的份了。 于是他死死地拦住叶昭的杯子,谁来敬酒都用杀人的眼神给顶回去。 看得大家很唏嘘:“谁说郡王不关心妻子天天闹着要和离吗?这不是感情好得很吗?” 东夏皇子伊诺拿着酒杯走来,停在叶昭面前看了一会,含笑道:“将军英勇善战,所向披靡,真是万万都没想到是女儿身。消息传到东夏,全军愕然,我那被你放回来的堂叔羞愤得差点要抹脖子。不过也幸好你是女人,我妹妹银川公主在战场上可是对你一见钟情,死活不愿嫁人,心心念念只要招你去东夏做驸马的,得闻消息,她躲在帐中哭了三天,终于在父皇安排下乖乖嫁人去了。” 素闻银川公主才貌双全,是东夏第一美女,怎么就有眼无珠,看上他媳妇了?夏玉瑾嫉妒得在席下狠狠掐了叶昭一把发泄。 叶昭吃痛,神色未变,淡然道:“当时也是形势所逼,不得不为,让伊诺皇子见笑了。” 伊诺皇子豪爽地大笑几声,举杯再道:“如今东夏与大秦和好,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的朋友,应共饮一杯!” 这杯酒,不好推脱。叶昭犹豫片刻,举起杯来。夏玉瑾见势不妙,迅速出手,从她手中抢去酒杯,迟疑片刻,也想不出如何称呼自家媳妇,只好艰难笑道:“阿昭不胜酒力,还是让我代劳吧。” 伊诺皇子微愣,也笑了起来:“郡王夫妇,真是伉俪情深,那么关心体贴。” 在外国使节面前,家丑不可外扬,夏玉瑾只能咬着牙关,打肿脸装胖子:“应该的。” 伊诺皇子赞叹道:“我们东夏人都说,英雄要骑最烈的马,娶最烈的女人,夏郡王看似弱质彬彬,却能降服全大秦最烈的女人,绝对是英雄中的真英雄,真是人不可貌相,可赞可叹。” 叶昭很低调,不说话。 夏玉瑾只好继续装胖子:“好说好说。”他觉得自己笑得脸都僵了。 伊诺皇子怀念道:“我母妃也能开硬弓,骑骏马,百步穿杨,年轻的时候亲手杀过狗熊。她生下的儿子除了我略逊色些,其他都是顶天立地,在军中一呼百应的英雄。想必夏郡王与叶将军的儿子,也不会逊色于母亲,奈何如今两国交好,否则英雄和英雄切磋一番,也是人生乐事。” 太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脸上挂着不变的笑容。 叶昭心头一紧,忽觉他这番看似情深意切的话里面有些不妙。东夏皇族换过两任皇后,继后想让自己生的儿子继承大统,结果被以伊诺为首的前后儿子尽数铲除。如今他在太子面前先提起自己的武艺和军权,再提起继承人,总有点含沙射影,暗示她的儿子有谋权篡位的资本的味道。若是在太子心里种下猜疑的种子,处处提防,就是大大不妙了。 她狐疑看去。 伊诺皇子的脸上满是淳朴,似乎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在劝酒。 “得了吧!”夏玉瑾陪他喝了三杯,大着舌头道,“阿昭身体很好,我身体不好,加加减减算下来,我儿子怕也强不到哪里去,我母亲怕血怕死怕打仗,哪能让宝贝孙子上战场去?倒不如好好学点学问,将来做个风流才子!” 叶昭忍不住锤了他一下:“还风流呢?!” 夏玉瑾借着酒胆,瞪了她一眼,怒道:“警告你!若敢将孩子送上战场,老子立刻休了你!” 这番醉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伊诺皇子遗憾道:“叶将军一身武艺岂不是无人可传?” 叶昭笑道:“我娘家还有两个侄子,将来忠君报国,也是一样的。” 太子附和道:“叶家满门忠烈,她家侄子定是好的。” 伊诺皇子若有所思地看了夏玉瑾一眼,点头道:“说得也是!” 待他们走远了,叶昭低声对夏玉瑾道:“谢了。” 夏玉瑾似乎很愕然:“傻了吧?我干什么了?” 叶昭也有点拿不准他是在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只好说:“东夏皇子很危险。” 夏玉瑾看了一眼伊诺的背影,赞同:“拳头那么大,确实挺危险。” 叶昭摇头:“我觉得他不怀好意,你离他远些。” 夏玉瑾是媳妇说东便要往西的犟驴子,立刻嗤道:“人家夸我就是不怀好意?女人家就是婆婆妈妈,小鸡肠肚!” “是吗?”叶昭坏笑起来,慢慢凑到他身边,呵着气,轻轻丢下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在漠北,有传闻说他有断袖之癖,夫君……你真要靠近他?” 夏玉瑾打了个寒战,弱弱问:“你骗人吧?” 叶昭耸耸肩:“随便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夏玉瑾看着对方肌肉纠结的身材,还有时不时看过来这边的眼神。犹豫了好久好久……安全第一,他还是信吧。 无论是大秦还是漠北,宴客时都以将朋友灌醉方显好客,大家看见夏玉瑾使劲帮媳妇挡酒,都生了小小坏心肠,纷纷过来你一杯我一杯,灌得夏玉瑾晕头转向,连自己姓啥名谁都快不知道了。宴罢,是叶昭将他扶走的。 夏玉瑾醒来的时候,已在摇摇晃晃的轿子中,叶昭在旁边闭着眼打瞌睡,而自己则很丢脸地靠在她肩膀上。他醉醺醺地萌发出爷们气概——堂堂大男人怎能靠着女人睡呢? 这简直是丢人现眼啊!于是他果断换了个姿势,靠向板壁,然后趁叶昭在睡觉,将她的脑袋搬过来,放在自己肩膀上,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昏沉沉地睡去。 等周围没反应后,叶昭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左右瞄瞄形势,嗅嗅他身上好闻的熏香气味,悄悄再靠近了些,趁机会难得,在他身上戳了戳。 夏玉瑾梦中咆哮:“住手!老子才是上面的!” 叶昭安慰:“好好,你是上面的。” “这才乖!不听话老子休了你!”夏玉瑾得意地磨牙去了,“嘿嘿……大姑娘……细腰美腿啊,死狗!不准和我抢!” 叶昭琢磨许久,也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 夏玉瑾再次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叶昭衣衫整齐地站在他床边,看似挺贤惠地捧了碗醒酒汤给他。他喝两口醒酒汤,呆呆地坐了会,检查一下自己的衣衫,赶紧从床上跳起,问:“昨天晚上,我和你睡在一起?你……那个……没什么吧?” 叶昭满脸正气道:“我像是那种会乱来的人吗?” 夏玉瑾稍稍松了口气,将醒酒汤灌完,继续趴在床上睡。 叶昭收了碗,丢给侍女,大步流星走了。 过了好久,夏玉瑾才回味过两人的对话,这……真他妈的像流氓酒后乱性睡了良家妇女的情景啊!呸呸!哪里像?都是错觉!别胡思乱想!他用被子蒙了头,将不应有的念头驱逐出脑海外,然后让骨骰告诉老杨头:“今天老子要旷工,其他事让他斟酌着自己干。” 骨骰熟门熟路地去找那可怜虫了。 夏玉瑾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走出大门,正看见萱儿带着个小包裹,准备回娘家看望。 萱儿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见他精神抖擞,犹豫了许久,终于按耐不住肚子里的好奇虫宝宝,悄悄问:“郡王,昨夜将军替你更衣沐浴,独自彻夜照顾,真是贤惠啊,你对她那个……还温柔吧?” 夏玉瑾给口水呛到了。是谁刚刚比猪还蠢才相信她不像乱来的人啊?! 夏玉瑾飞奔抓住服侍他的蟋蟀,逼问:“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蟋蟀道:“郡王醉厉害了,又呕又吐,将军把你送回房,要了盆水,照顾了你一夜,没别的了。” 夏玉瑾再问:“她没对我……不,我没对她做什么吧?” 蟋蟀道:“没听见挣扎声,应该没有。” 夏玉瑾长长地松了口气,拍拍他肩膀,教训道:“就是啊,酒后乱性欺负女人,是最要不得的!你们爷从不干这种缺德事!” 大家忍笑,连连称是。 第八章 宛若初识 太归宴后,东夏使团静悄悄的,除了到处赴宴,似乎没有其他事发生。 叶昭好像也没有将那夜的事放在心上,只是更加忙碌了起来,每天清晨上朝,军营忙碌,回来几乎是倒头就睡,连每天雷打不动的练武时间都少了半个时辰。 夏玉瑾觉得她一夜不睡,照顾自己呕吐什么,虽有偷吃豆腐的嫌疑,但也挺辛苦的,应该有点表示,几次想去找她搭个讪,算是道谢,可是他白天左找不到叶昭,右找不到叶昭,晚上……他自上任巡城御史以来,约他出去玩的朋友越发增多,实在抽不出空,反正是叶昭自己回来得晚,也怪不得他。又过了几天,这事就从他脑海里淡忘了。 傍晚,狐朋狗友再次相约,说是秦河边上玉楼春来了个唱小曲的,叫小玉儿,长相风流,媚眼如丝,声音软糯,要多好听就有多好听,他便兴冲冲地跑去听。没想到玉楼春给祈王抢先一步,包圆了,不但宴请好友,还请了东夏皇子,在那里寻欢作乐。 夏玉瑾在讨厌的堂叔处碰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很是郁闷。 伊诺瞧见了他,急忙迎了过来,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老实巴交,他弯下身,热情道:“大秦人说,相见不如偶遇,郡王好酒量,不如进去陪兄弟喝上两杯?” 夏玉瑾对他心存偏见,怎么看都觉得他不怀好意,便以朋友有约为名,拒绝了他,走进玉楼春对面的杏花楼,叫了几个歌姬,饮酒作乐。眼角余光却时不时看着对面的酒宴,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咦!你媳妇来了!”酒友大叫,“还在和伊诺皇子搭话!” “怎么可能?!她也不喜欢我堂叔,从来不假辞色,怎会赴宴?”夏玉瑾预感成真,很是惊讶,他揉了揉眼睛,心里直犯嘀咕,“她还让我别接近那断袖皇子,自个儿怎么跑上去了?” 可是,他再怎么揉,叶昭还是和伊诺皇子寸步不离,两人不停聊天,就连祈王过来敬酒,都没说上几句话。伊诺皇子时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连对面杏花楼都听得清清楚楚。过了没多久,伊诺皇子离席,叶昭也跟上,两人站在秦河河岸边笑语连连。从背后看去,身高胖瘦正好相配,真像对璧人,就是不知说的是什么男盗女娼的混账事。 夏玉瑾看得眼都红了,他深深地吸口气,自我安慰道:“英雄惜英雄,他们话题投缘,喝上几杯也是应该的。” “也是,他们毕竟认识的,没什么大不了,总比和五百多个男人去喝花酒好,”酒友低声讨好道,“郡王,小心,你的酒溢了。” “是个屁!”夏玉瑾狠狠将杯子摔了,前仇旧恨涌上心头,他的愤怒也溢了! 当着众人的面,和旧相识拉拉扯扯,叶昭实在没给他留半点面子!真当他老虎不发威就不是男人吗?! 他脱下华贵的象牙白色长袍,和酒友的藏青袍子调换,然后吩咐他们继续大声玩乐,自己则悄悄离席,混在秦河旁喧哗吵闹的人流中,悄悄来到离叶昭他们不远的桥下,然后弯下腰,算了算地形,和旁边睡着的肮脏乞丐打了个招呼,丢两块银子,让他们故意去伊诺皇子附近乞讨,用身上的恶臭逼着他们走到桥这边来,方便自己偷听他们说什么狗屁山盟海誓,甜言蜜语! 乞丐得令,办事很迅速。 伊诺皇子和叶昭走到桥边,他仗着身高,往夏玉瑾的方向扫了眼,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嘴角却悄悄露出个算计的微笑来。 秦河岸,灯如昼,游人喧喧扰扰。 幸好大漠风沙乱,交流需要喊叫,所以伊诺皇子的声音特别大。叶昭长期战场厮杀,高声发号施令,嗓子虽比较低哑,却不比寻常男子声音小。何况夏玉瑾有听骰的功底,耳朵比常人更灵敏,所以他蹲在有些距离和吵杂的地方,还是能将对方的谈话尽数收入耳中。 伊诺皇子又稍微朝桥边靠近两步,不动声色地遮挡住叶昭的视线,引她看向秦河画舫,聊了几句闲话后感叹:“三年前战场,叶将军神勇,乃真英雄。未料却是女儿身,若是你生在东夏,怕是提亲的好汉要踏破了门槛,如今你的夫君想必是大秦最出类拔萃的男人,才能得你青睐!” 天下谁不知南平郡王的纨绔德性?狗男子这段话简直是反讽打脸,偏偏还摆出一副“我是外国人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堵得夏玉瑾连吐血都不知道从何吐起。 没想到,叶昭面不改色心不跳,点头应道:“没错。” 伊诺皇子也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赶紧再恭敬道:“不知夏郡王是文采出众还是武艺超群?可否让我偏远来客学习学习。” 叶昭轻描淡写道:“他的好处你学不来。” 伊诺皇子摸摸鼻子,似乎不好意思道:“老实说,我自从知道叶将军是女儿身后,便存了三分倾慕之意,奈何两国有别,明珠有主,可心里总有不平,好歹让我知道自己输了什么。” 这句话对有夫之妇说,实在太过失礼。 夏玉瑾很阴暗地猜测这断袖的家伙是不是看上叶昭长得像男人,所以倾心相许。 叶昭也不满地皱皱眉,只是身份问题,不好对他多加谴责。 伊诺皇子不依不饶,豪爽笑道:“他文质彬彬,武艺怕是在将军之下吧?” 叶昭反唇相讥:“确实,他武艺在我之下,怕是走不出三招,皇子好歹能走上一百招,相比之下,确实差远了。” “也是,”伊诺皇子被她提起往事,有些丢脸,赶紧自嘲道,“咱们都是叶将军的手下败将,都差不多,好歹他比我美貌。” “你才美貌!死东夏野蛮王八蛋!”夏玉瑾恨别人夸自己美貌,更恨有断袖嫌疑的男人夸自己美貌,他气得直犯嘀咕,可惜被发现偷听实在不好看,所以死忍着没敢跳出去。 叶昭淡淡道:“也不全是美貌,他确实很好。” 伊诺皇子不依不饶:“愿闻其详,总得让我输得心服口服。” 叶昭愣了愣,她想起夏玉瑾,脸上忽然转过丝不好意思,神情也没那么冷漠了。可是情情爱爱这些丢人的东西,哪能当众轻易说出口?实在丢人现眼,于是她假装咳了声,试图将话题带开。 奈何东夏民风豪迈,从来没有遮掩男女之间爱慕的习惯,再加上伊诺皇子心知夏玉瑾是什么货色,存了挑拨离间和看笑话的心,三番四次出口试探,甚至激将:“莫非夏郡王真那么糟糕,让叶将军拿不出手,所以推三阻四,连他一句好话都说不出?唉,我听人家说夏郡王比较废物,原本还不信呢,如今看来……他大概是只乖巧可爱的小绵羊吧。” 夸女人像绵羊,是赞美。夸男人是绵羊,是耻辱。 叶昭终于愤怒了,一掌拍向身旁那棵双臂合抱的柳树,震得柳树拼命乱摇,似乎就要倒下,吓坏了躲旁边的夏玉瑾。然后她吞了口气,厉声反驳:“他不是绵羊,是雄鹰。” 伊诺皇子拉长音调,仿佛不敢置信道:“雄鹰?”然后低下头窃笑不已,“确实是只美貌的小鹰。” “有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叶昭动怒,脸上却不显,她一字一句地慢慢说,“莫欺少年穷。” “别生气,”伊诺皇子左右张望,确认夏玉瑾还躲得像只耗子似的,应该没被发现,又观察叶昭表情,似乎不像开玩笑的样子,赶紧安慰道,“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他现在是只没褪去绒毛的雏鹰,可是雏鹰终归会张开翅膀,像所有雄鹰般冲上蓝天。”叶昭不理他,仿佛发泄似的,连绵不断说道,“他很聪明,能在两天内就融会贯通七八本……深奥书籍的内容,并全部记住,准确复述。他身居高位,却很善良,从来不欺负贫穷百姓,时时关心身边的人,在力所能及范围内行侠仗义。他有毅力,能忍受十几年的枯燥无味,反反复复研究同一样事情,直到做得最好。他有勇气,从不为对手的强大屈服,他机灵善变,能不用寻常手段处理事情,他积极向上,长年病痛,生死徘徊,却从未让他的心少过半分阳光……你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伊诺皇子膛目结舌:“他难道就没有不好吗?” 叶昭斩钉截铁:“他的不好,我统统都喜欢。” 这世界上永远找不到真正完美的情人。可是或许会有一个人,他的每一个缺点在你眼里都是那么可爱,便构成了完美。 伊诺皇子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弄巧成拙,做了傻事,赶紧哈哈大笑几声带过,闹着要回去喝酒。 叶昭虽不耐烦,却强撑着陪他渐行远去。 桥头处,夏玉瑾抱着膝头,呆呆地看着石板地面。从小体弱,荒废了功课,浪费了时光,被像女孩子般娇惯养在深宅,长大后已经和同龄人拉开老大一截距离了,文才武略,他样样都不如人,身体好些后,又被花花世界迷了眼,耽误了下去。 “太阳大,别看马球,快回去歇歇。” “别学旁人那样站规矩,你经不起,快搬个凳子来。” “赏花能比身子重要吗?你还是去旁边的凉亭吧。” “身体刚好,别看太多书,小心伤眼。” “总归是朕的亲侄子,就算没本事,还能亏着你不成?” “平白亏欠了他那么多年,就算在外面胡闹一点,只要没大事也算不得什么。” “名声?皇家宗室,还有人敢说三道四?” “看,那个就是纨绔小王爷,他那个貌美和那个没用的对比啊,啧啧……” 他是所有人眼里的窝囊!弃子!纨绔!混蛋!百无一用的大废物! 他每一天都混混沌沌活着。 从没人对他有过半点指望,从没人知道他心里也有过梦想。从没人知道…… 他曾梦想过沙场征战,勇猛将军。 他曾渴望过行侠仗义,江湖侠客。 他曾期待过才高八斗,饱学大儒。 他曾幻想过清正廉明,朝廷大员。 随着年岁增长,现实将梦想一点一滴磨灭,最后他做了个纨绔。他以为自己早已死心,再也不会想起这些年少轻狂时做的梦。 她理清了他的优点,欣赏他的缺点,她还信誓旦旦地愿意相信他,可是一飞冲天,这种事……怎么可能做到? 这死女人,说得太夸张了!什么雄鹰不雄鹰,恶心巴拉的,哄得东夏来的傻子信以为真!要是搁别人耳中,真他妈像个笑话!夏玉瑾狠狠地唾了口,仿佛要将刚刚的事情统统忘掉。可是鼻子却在阵阵发酸,眼泪轻轻滑过脸颊,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他赶紧捂住脸,低下头,尽可能藏在角落里,不让人发现这丢人现眼的一幕,可是白皙的指尖依旧沁出水痕来,怎么擦都擦不净。 不要哭,不要哭……男儿有泪不轻弹。 脑海里却浮现出很久很久前,卖羊肉的老高说过的话。 “女人最重要是能掏心掏肺地对你好,真心真意地顾着你。” 成亲后三个月零七天,夏玉瑾对叶昭,宛若初识。 眼睛红得像兔子,若让她见着了,岂不遭笑话?夏玉瑾整整衣衫,站在河边发了一会呆,待心情平复后,才回去酒楼找酒肉朋友换回衣衫,只说被风吹着了,让人取来铜镜照照眼角,确认和平时无二,便转去燕子巷,闪入间破旧民宅内,威胁恐吓了一番,取了件东西,又匆匆回家。 叶昭没有睡,在灯下拭剑,不知是否在等他。 夏玉瑾从来就没和媳妇示好过,总觉得难为情,他站在门口将情绪左酝酿右酝酿,酝酿了好几刻钟都拿不出个章程来。最后是叶昭走过来,半倚着门柱,冲他挑了挑眉:“怎么?大半夜才回来,有话要对我说?” 偷听的事情丢脸至极,夏玉瑾哪敢说出口?他支支吾吾半天,强词夺理道:“看看你睡了没,关心一下,也不成吗?” “咦?”叶昭有些惊讶,她望望天空,好像有片乌云遮了月光,她又低下头,看着一双脚在扭来扭去,忽觉内心有些明白了,试探问,“莫非是你知道我这段时间和伊诺皇子在一起?又被人说了闲话,心里不自在?” “有点,”夏玉瑾实在不习惯对她说好话,心里明明转了几个弯,打了几次腹稿,说出来的依旧是很找抽的东西,“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天天和那个死断袖在一起,他该不是那么没眼光,对你有意思吧?”可是说完后,他又觉得男人大丈夫问问自家媳妇行踪是天经地义的,于是挺挺胸膛,尽可能装出个严肃的样子来,等待答案。 “伊诺皇子没表面上那么简单,他是东夏排得上号的勇士,好战喜杀,做事狠辣果断,家里还有王妃四五个,几乎都是利益联姻,所以你别想东想西,我是大秦的将军,传出去让人生疑就不好了。”叶昭拍拍他肩膀,犹豫了好一会,才苦笑道,“是皇上认为东夏王朝狼子野心,不会那么容易认软服输,此次来访,其中怕是有诈,故命我与曾出使东夏的中书大人以朋友身份轮流陪着他玩,就近监视,以免闹出事端。” 黄鼠狼不让自家媳妇去陪野男人,却让他媳妇去!夏玉瑾在心里愤怒地把黄鼠狼的祖宗十八代骂了好几遍,脸上却做恍然大悟状:“皇上有先见之明,我就觉得那家伙不是好鸟!” 叶昭笑道:“你也知道?” 夏玉瑾一时语塞,幸好他头脑机敏,很快砌词狡辩道:“我只是觉得他们和谈要求的东西太合理了,谈判也太顺利了,似乎完全不想惹皇上与文武百官不高兴的样子。可是哪有人做生意不贪心的?所谓漫天开价就地还钱的道理都不懂!还当自己是孔孟圣人转世啊?!” 叶昭道:“也有规规矩矩做生意的诚实人。” 夏玉瑾摇头:“那些人不是不贪心,只是很聪明。他们要做熟客生意,只能用诚实打出口碑,将生意做长久,不至于为蝇头小利触犯律法,断了长远财路。像和谈这种国与国之间的交易……天皇老子都管不着,打一棍子就走,打完棍子回头还能流着血泪做朋友,当然要能坑多少是多少啊!” 叶昭听得哈哈大笑,连道:“精辟!” 夏玉瑾见气氛缓和,形势大妙,便从背后拿出个长形锦布包,塞到她手上:“还有……那个……送你的,别生气。” 叶昭欢喜接过,打开一看,傻眼了…… 锦布包内,静静躺着把形状古朴、造型精致的虎头柄长匕首,用篆书刻着“虎啸”二字。 叶昭几乎是用跳的速度,扑去自己的梳妆柜,在抽屉里翻出个桐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有把同样的“虎啸”匕首,是前朝古物,她心头宝贝。 她拿着两把匕首,掂了掂分量,然后仔细观察,无论是包浆还是手感,都一模一样,竟辨不出真伪。 “别看了,”夏玉瑾慢悠悠地道,“李大师的作品,哪会那么容易给你发现破绽?” 叶昭呆呆地说:“我的‘虎啸’是三年前在战场上夺来的,怎会有假?” 夏玉瑾问:“你回来后可曾借过给人?” 叶昭说:“两个月前,装匕首的外鞘裂了道细缝,便送去珍宝阁修了修……莫非?” “珍宝阁的老板是李大师的旧友,”夏玉瑾拿过她收在梳妆柜里的匕首,将虎头柄与刀身分开,指着右上角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上似乎不经意划出的几道细小花纹道,“他的伪造之作都有落款,你将这花纹对着光线看,就可以看出他的名字了。” 叶昭走去烛光处细细一看,果然如此,急忙问:“你从何得知?” 夏玉瑾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解释:“李大师是个妙人,他自诩天才,不爱财不爱色,就爱造假,手艺天下无双,行事胆大妄为。他每年都会伪造一件最难仿造的精品,去欺骗一个最不可能被欺骗的人,然后大家私下打赌,看能不能成功。两年前,上当的人是我,用的物件是白玉玲珑狮子球,不过我运气好,不小心把这玩意打碎了,才得以发现痕迹,从此和他也算不打不相识,今年他早早在我们这群家伙里放出风声,要骗的对象就是号称精通兵器的你,我赌你发现不了,还赢了一千多两银子……” 夏玉瑾越说越小声,神情很尴尬。叶昭虽不知他为何良心发现将真相说出,但总归是示好的表示。她心头有些欢喜,不愿兴师问罪,便摊开手掌,半开玩笑道:“你赢来的银子也不分我点?” 夏玉瑾立刻乖乖掏荷包,胡乱抓了两把大额银票丢给她,弱弱问:“你不生气吧?”他见对方似乎没有怪罪之意,又赶紧请功,“我可是花了很大气力,连唬带骗才从李大师那里将东西弄回来的。” 叶昭看也不看就收了银票,拿着两把匕首赞叹:“愿赌服输,李大师作品真是精妙绝伦,我竟丝毫没有察觉。” 夏玉瑾松了口气。 叶昭又问:“我有对鸳鸯刀,不慎失落了一把,寻常匠人重新打出来的始终没有原配的感觉,不知李大师能不能按图纸给我配把上去?” 夏玉瑾道:“越是寻常人做不出的东西他越喜欢,而且他被你知道了虎啸匕首的真相,怕是心里也有点不安,若许以重金,再稍微吓唬两句,想必是肯的。” 叶昭大喜,和他约了明日下朝回来,同去燕子巷,见李大师。 可是到了第二天,他们才到燕子巷口,便听闻噩耗。 李大师死了,胸口一刀毙命,被早上来他家送东西的铁蛋发现。 仵作推定死亡时间是昨夜子时。京兆尹正派出捕头和邻里打探消息。 所有邻居都一口咬定,除了夏玉瑾,没有任何人来过李大师家,也没任何人和他吵过架。 夏玉瑾傻眼了。 第九章 祸从天降 夏玉瑾觉得整个世界都诡异了。昨天他弄把刀去找媳妇示好,今天就被传杀了人,被黄鼠狼抓去问话,这乱七八糟的到底算什么事? 安太妃坚定地认为是媳妇克了儿子。杨氏觉得是天将大任于斯人也。眉娘说是流年不利。萱儿很肯定地说是郡王爷最近拜拜的时候心不诚,菩萨不保佑了。 叶昭很淡定地说:“看开点,反正你一直很倒霉。” 夏玉瑾彻底崩溃了:“干!你是打算用活活气死我来谋杀亲夫吗?” 皇上觉得东夏使团尚在,传出宗室子弟杀人,始终是件丑事。他不想把事情弄得街知巷闻,便召集京兆尹及相关办案人员和夏玉瑾夫妇来书房审问,务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夏玉瑾只好将那夜发生的事情都描述了一番,并解释他确实有痛骂过李大师,还威逼利诱过他,抢了东西跑路,惹得他很生气,但绝对没有杀害对方。 听得皇上直皱眉头,连骂他荒唐,然后又向京兆尹等问话。 京兆尹观颜察色,体恤上意,知道自己若说此案凶手不是夏玉瑾,定会被皇上逼着破案,破不了脑袋上乌纱帽不保,倒不如拿着现有的重大嫌疑人,迅速结案。而且上次假药事件,他被小小巡城御史逼着秉公办理,回家给宠妾闹腾了半个月,心里憋着不少火,如今见他倒霉,难免暗暗欢喜。 他沉思后,斟字酌词道:“李大师的死因是一刀毙命,凶器是把短匕首,丢在旁边,身体没有挣扎的迹象,捕头查访左邻右里,虽说南平郡王来访,与受害人产生争执,却并无南平郡王直接杀害被害者的证据。据微臣斗胆猜测,怕是李大师因琐事争执而嫉恨郡王,一时想不开,所以自尽了。” 协助查案的刑部尚书和祈王关系不错,也跟着叹息:“那个草民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连累了郡王的名声。” 奉太后之命来帮堂弟讨情的长平公主撇撇嘴,笑道:“就算杀了又怎么了?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大不了多给点烧埋银子,谅他家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同样是太后派来的刘嬷嬷听完结论,扶着胸口道:“阿弥陀佛,此人心胸狭窄,死了都要害人,实在可恨。”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还引出了许多夏玉瑾以前的胡闹事迹,除了没出人命,那是花样百出,应有尽有。 闹到最后,就连皇上都有点相信是夏玉瑾这次做得太过分,又遇到个小心眼的苦主,闹出个含恨自尽来了。于是,他脸色阴沉地问:“你们看,此事如何了结?” 长平公主抢先,撒娇道:“像父皇上次教训儿臣一样,罚他俸禄,再禁足三个月。” 京兆尹道:“给死者家属和邻舍点甜头,尽快将众人之口堵住。” 刑部尚书道:“郡王也是无心之失,私下训斥训斥就算了,勿伤了太后的心。” 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自古以来,除非是被皇上猜忌,存心要找借口往死里整的王亲贵族外,根本没有因杀平民而偿命的案例。就连小说里,作者写素有廉名的清官,也只能让他杀杀驸马和外戚侯爷的儿子,哪敢真铡公主皇子的脑袋? 不管夏玉瑾是没杀人,逼死人还是真杀人,顶多就是给私下抓去狠狠训斥顿,罚银子,关禁闭罢了。只要他认罪,案子可以立刻了结,向所有人都有交代,受害者家属得到厚重赔偿,除了死了的倒霉鬼可怜点外,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 皇上衡量利弊,也准备装个糊涂,顺手推舟,将事情轻描淡写掉,便道:“玉瑾,你实在太乱来了。”然后他又瞪了叶昭一眼:“做媳妇的也不好好管管!还让自己男人在外面胡闹,不像话!” 叶昭微微皱眉,似乎不太乐意:“这事就这样了结?” 皇上问:“你想我打他板子吗?让他滚回去拿笔钱来安抚死者家属,务必让大家都满意,往后半年时间待在家里,不准出门,好好学学圣贤书,懂点做人道理!等半年后,这件事自然就消散了。” 大家皆道:“皇上判案圣明,让人心服口服。” 一直沉默着夏玉瑾忽然开口:“不!我不服!” 皇上气得口不择言道:“你这混球还想怎么样?!” “家属?”夏玉瑾笑了,“李大师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连自己籍贯来历都闹不清,他醉心技艺,无妻无子,哪里来的家人?你们难道连这个都没查清楚吗?” 京兆尹惊愕道:“他从河西落户上京,官府发来的籍贯上有写……” 夏玉瑾摇头:“那份官府籍贯是假的!他十几岁的时候住在洛东,以造假骗人为生,得罪过厉害角色,怕被人追查,便伪造了份洛东官府的籍贯文书,改名换姓,落户上京。” 京兆尹气急败坏道:“欺君枉法,此人该死!” 夏玉瑾冷冷地看着他:“伪造官府文书,按律法确实应该处死。可是他应该死在菜市口,而不是被人杀死在家中!这依旧是起凶案!” 皇上顺了好几口气,吹着胡子问:“你认为他是被杀的?那是谁杀的?” 夏玉瑾摇头:“但我知道他是不会自杀的。” 刑部尚书问:“凭何断言?” 夏玉瑾道:“李大师不是普通造假的下三滥,他是真正的伪造大师。当年他用白玉玲珑狮子球骗了我八千两银子,我都没恼,反而欣赏他是个人才,偶尔会在一起喝酒,算是朋友。而且他这个人不好钱财,生活朴素,只对伪造手艺着迷,叶昭的匕首价值不过五千余两,我和他争执的原因是因为识破匕首真伪的人不是叶昭,不符合他将东西还回去的原则,吵了半宿,我和他打赌,说李伯年的画最难造假,我将家里的《秋游图》拿来给他做一份赝品,他做好后将真假两张图放在一起猜,若猜对了,匕首之事就此作罢,如果我猜错了,便将《秋游图》送他。如今《秋游图》还没到手,他怎舍得去死?” 京兆尹赶紧道:“郡王爷,你别乱说话,若他不是自尽的,现场可没有别人痕迹了。要知道周围人家还养着七八条狗呢。” 夏玉瑾一时语塞。 叶昭看着京兆尹的脖子,不高兴地眯了眯眼,她半开玩笑道:“何大人家似乎也养了不少狗吧?若我想半夜摸进你家,在你脖子上抹一刀,保管也不会留下半点痕迹,要不要试试?” 京兆尹顿时觉得脖子凉飚飙的,他苦笑道:“那个……叶将军身手高强,不必试了,下官相信。” 叶昭又问:“你为何不相信杀死李大师的也是高手呢?” 京兆尹结结巴巴道:“他……他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谁会动用高手来对付啊?” 夏玉瑾脑子里忽然闪过灵光,急切道:“若是有人让他伪造了一样重要的东西,然后杀人灭口?阿昭你不是说东夏使团可能在打什么鬼主意吗?如果他们打的主意就是这件伪造品,要拿来做坏事呢?” 一个伪造大师,一件以假乱真的重要物品,能惹出什么事? 大家想着想着,忽然有点毛骨悚然了。 叶昭严肃道:“此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必要彻查。” 长平公主迟疑问:“堂弟,此事,你打算……” 夏玉瑾用最坚定有力的声音道:“我要替他伸冤报仇!” 叶昭不动声色地站去了他身边。 通常,没有嫌疑人自己跑去查案的道理。 但皇上嗅到了这件事里的危险气味,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说准,也没说不准,只撤回了禁足令,由得夏玉瑾乱跑。京兆尹冰雪聪明,立即照办,将两人带去仵作间,让他们查看李大师的尸体。 仵作间臭味熏天,叶昭面不改色大步踏入,走了两步,见后面没人跟上,回过头去,见夏玉瑾白着脸,捂着鼻子,一副快吐出来的表情,叶昭便停下来一边装着欣赏旁边的风景,一边等他。 过了好一会,夏玉瑾喘过气来,他看两眼正优哉游哉地观察尸体的媳妇,觉得挂不住面子,立刻咬咬牙,端起男子气概,尽可能装得毫不畏惧地迈过门槛,走到尸体旁边,大声道:“总得看看死因,说不准查漏了什么。” 负责此案的仵作姓许,从事验尸已有三十五年,因职业卑贱,升迁无望,媳妇也讨不着,所以全部心血都放在研究验尸上。他对夏玉瑾怀疑自己的专业,简直暴跳如雷,拖长声音,黑着脸道:“郡王慧眼如炬,必定能看出一击毙命以外的死因。” 夏玉瑾纯粹是抱着侥幸心理来找蛛丝马迹的,被说得有点尴尬。 叶昭却缓缓开口了:“许老伯的验尸技术绝对是大秦第一的,何大人说你只要一眼就能看出死亡时间和方式,从无出错。” 许仵作“哼”了声。有本事的人脾气都大,每天只和尸体打交道的人性格都怪。所以叶昭并不在意他的傲慢,再道:“我自幼武痴,杀的人也不少,对天下常见兵器有些研究,对刀剑杀人的方式和死法也很熟悉,愿与许老伯讨教一二。” 许仵作终于想起叶将军的传闻,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 叶昭俯身蹲下,认真研究伤口,还伸指探入,仔细量了量。 夏玉瑾扶住她的肩,强撑着脖子盯着,不露怯色,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叶昭起身:“一刀刺入心脏,果断有力,然后迅速旋转绞碎,这种死法绝非自杀。” 许仵作道:“对,人自杀的时候会犹豫,匕首刀口不会那么狠辣干净,而且进入心脏后,双手无力,不可能做旋转绞碎的动作。我将此事告之何大人……可是他不让我说。” 夏玉瑾怒道:“他奶奶的熊!这狗官就是想要老子顶罪结案!” 许仵作看了眼他,意味深长道:“周围的狗见到熟人也不会叫嚷,或许何大人是不想将此事闹大。” 夏玉瑾愤愤然:“看什么看!老子和狗没交情,人不是我杀的!” 叶昭拍拍他肩膀,安慰:“嗯,我从一开始便断定,人绝不是你杀的。” 夏玉瑾也欢快道:“你就那么信任我?” “也不全是,”叶昭道:“这种死因,不可能是你下的手。” 许仵作问:“何以见得?” 叶昭从怀里摸出把短匕首,丢给他问:“假如你用这把刀来刺我,要从哪里下手?” 许仵作接过匕首,比划一下:“腹部,柔软易入,虽然死得可能没那么快,只要刺进去,稍微转动刀身,无论伤及哪个内脏,都会因出血致死的。” 叶昭再问:“为何不选心脏?” 许仵作道,“心脏前方有几根骨头,若是角度有偏差,很可能刺入骨头中。”他说到这里,茅塞顿开,兴奋道,“寻常人动手杀人,都是连续刀刺腹部,或者用重物砸颅。若选心脏下手,绝难一击毙命,冲动杀人,不会想得如此周全。” 叶昭再问:“如果你将匕首刺入我心脏,你将往哪个方向转动?” 许仵作比划了一下:“右边。” 叶昭点头:“李大师身高和我差不多,假设凶手身高也与我差不了太远,或者比我矮,要用匕首准确穿过骨头,刺入他心脏的话,手腕必须抬得比较高,此时握匕首的手背要朝上,向外侧绞动才会顺手。如今李大师的心脏碎裂方向却是向内侧,所以我认为凶手可能是个惯使左手的人。” “所以杀李大师的人,就算不是高手,也是个技术很强的杀人惯犯,不是夏郡王的能力能办到的。”许仵作给她说得心服口服,将原来的偏见抛下,连连赞叹,“将军心细如发,高明。” 叶昭连忙道:“你是负责验查死因的,并不经常杀人,对这些细节不了解也是正常的。其实我也只懂刀剑方面的事情,对其他的尸体检验一窍不通。” 许仵作佩服:“谦虚了,将军真乃个中高手!” 两人互相称赞,许仵作难得遇到懂行人,乐得差点想将其他案件的尸体都拖出来给叶昭看看。 “你们有完没完?”夏玉瑾得到洗脱冤屈的证据,高兴之余,想起媳妇是杀人高手,自己连杀鸡都不行,心里又有点不平衡了,于是虎着脸,蹲在旁边想了很久,终于想起个可以证明自己本事的地方:“落在尸体旁边的匕首,是黄二麻子家打的!我认得他家的手艺!” 许仵作和叶昭聊得兴起,听见夏玉瑾打岔,很不高兴,他不耐烦地挥手道:“郡王爷啊,匕首上面还有黄二麻子家的印记呢……何大人早就彻查了,是案发前,李大师自己买的。” 夏玉瑾蔫了,继续蹲旁边看热闹。 叶昭量了下伤口长度,再问:“你确定凶器是这把匕首吗?” 许仵作道:“尺寸是一样的。” 叶昭:“高手都有自己习惯的武器,很少会用这种市面出售的垃圾,会不会是杀完人后用来伪装,想将事情推卸给玉瑾的道具?比如先用顺手的细剑杀完人,再用这把匕首补一刀,造成凶器是匕首的假象。” “武器作假,外面可以相同,里面的刀口应该有些偏差,”许仵作沉吟片刻,转身拿来工具,兴奋道,“把心脏挖出来检查下吧。” 叶昭连连点头。 夏玉瑾挣扎着问:“喂喂……对死者太不敬了吧?!” 许仵作一边干活一边欢乐道:“反正他没家属苦主,而且是给他伸冤的大好事,想必他不会介意的啦。” 片刻间,心脏内部损伤查明。 许仵作拍着尸体大腿道:“老夫居然看走眼了!里面有两道不同的伤痕,匕首是后来加上去的伪造痕迹!原来的凶器应该是……” 叶昭果断道:“短剑。” 伪造大师的尸体上出现伪造的死因,有点讽刺。 夏玉瑾总结:“我们要找个习惯用左手,习惯用剑,轻功很厉害的高手?” 叶昭摸摸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而严肃道:“为什么凶手要嫁祸给你呢?是随便找的替死鬼?是为掩饰身份布的局,阴差阳错害了你?还是他对你心存敌意?” 夏玉瑾生生打了个寒战,讪讪笑道:“不会吧,我最近没得罪过什么人……” 叶昭扳扳手指:“刘千、陈德海、陆老二、乌鸦……” 夏玉瑾额上沁出几滴冷汗。 叶昭果断道:“我多安排几个人给你守夜吧。” 晚上回去,夏玉瑾想着杀死李大师那个神出鬼没的凶手,再想想今天看到的恐怖尸体,心有戚戚然,咬着被子,稍有风吹草动,就吓得跳起来,就连丫鬟小厮路过窗边的身影都很像那个恶鬼出现,要偷偷摸摸地来床边一刀了结他。 他越想越怕,怎么睡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到第九十八次时,终于忍不住召来蟋蟀,强撑着恐惧道:“这个……爷有点睡不着。” 蟋蟀会意:“爷可是孤枕难眠?要找人侍寝?” 夏玉瑾想想,觉得这个理由不错:“对!” 可是找谁呢? 杨氏自从主持中馈后,意气风发,她又最重名声,唯恐妾室掌权被别人说是狐媚惑主而看不起,所以越发谨慎小心,事事依着规矩,小小年纪弄得像个小老太婆般古板,还动不动就找将军告状,和她睡觉实在难受。眉娘是个吃里扒外的家伙,谁给好处谁是娘,每次见到将军那副恨不得摇尾巴的哈巴狗样子,实在让人看不上眼。萱儿倒还好,偏偏是个胆小鬼,还喜欢尖叫,和她睡一起,万一房间爬只蟑螂老鼠进来,不用等杀手进门,他就被她的尖叫声活活吓死了。 夏玉瑾考虑了许久,直到蟋蟀问了第三次。 果断抬脚,朝叶昭住的院子里走去。 叶昭刚吹干头发,准备睡觉,见他进来,含笑问:“半夜三更怎么有空过来?” “什么有空没空的?”夏玉瑾鼓起勇气道,“我找自己媳妇睡觉天经地义!还要通报不成?!爷今夜就在这里歇下了!” 叶昭挑挑眉,暧昧道:“好啊。” 又不是第一次爬女人的床,有什么好紧张的? 夏玉瑾得叶昭允许,立刻脱了衣服,爬去她的紫檀木床上,打了两个滚,确认床铺宽敞舒适,然后东摸摸西碰碰,发现除了在枕头下有匕首外,床内侧还塞了把细剑,被子四角各坠了枚精巧可爱的铁莲子,武装齐备,万无一失。 天底下还有比媳妇更可靠、更贴身的保镖吗? 夏玉瑾嗅着枕头上淡淡的香气,绷紧的心脏慢慢放松下来,害怕消散,倦意袭来,眼皮不停地上下哆嗦。他抱着被子,刚蜷缩成一团,就看叶昭挥袖熄灭烛火,解了外袍,利索地上了床来,对他说:“把被子还我。” “女人应该睡里面!”夏玉瑾虽然很困,对原则还是很坚持,他抱着被子爬过叶昭身上,翻去大床外侧方躺下。迷迷糊糊间,耳边传来叶昭的笑声,她似乎对自己说了什么话,可是他实在太累了,随便“嗯嗯嗯”应了几声,就进入梦乡。 叶昭俯身看去。银色月光穿过灯影纱帐,淡淡投在美玉般的脸上,漆黑顺滑的长发凌乱散开,就好像华丽的锦缎,睫毛很浓密,像蝴蝶般微微抖动,耳后有颗小小的红痣,精致可爱,皮肤光滑,看起来很好摸。 “喂?”叶昭试探着唤了声。 夏玉瑾翻了个身。 “喂?!”叶昭稍稍提高声量,推了他一把。 夏玉瑾磨了磨牙。 叶昭观察许久,果断出手,在他脸上戳了戳,雪白的肌肤果然细腻润滑,不管摸多少次都那么好玩,还带着点凉意,她又用指头轻轻抓起他面颊,捏上一把,扯了扯,觉得弹性十足,手感更好。 夏玉瑾皱着眉,扭扭身子,嘟囔道:“坏人,不要,不要……” 叶昭赶紧松手,安慰:“不要就不要。” 沉默片刻,夏玉瑾忽然又傻笑起来:“美貌小娘子,来,给爷香一个。” 做梦都记得要调戏良家妇女,相公实在很有流氓的潜质,只可惜胆量欠缺,技术青涩,火候不纯,比起她当年用媚眼就让漠北大姑娘小媳妇都害羞的水准,实在差太远。 叶昭微眯双目,舔了舔唇,决定将他好好回炉教育,明白什么是流氓的真谛。于是她俯身,轻轻吻上了夏玉瑾的睫毛,然后点了点鼻尖,最后落在有点湿润的唇上,浅浅尝了一圈,却怕惊醒对方,不好深入,于是轻轻抱着他,睡下来,然后叹了口气。 做恶霸,她懂。 做妻子,她不太懂。 打仗之事,她擅长。 闺阁之事,她不擅长。 结婚前,黄氏曾教过她洞房花烛的事情,可是说得挺含糊,还不如以前在军中,大家喝酒吃肉时想女人时的荤段子说得深。还记得马参军说,女人在床上就是要主动,越猛烈越刺激。王副将说要把对方从头亲到脚,亲高兴了做事才高兴。大家都争着炫耀自己技术高明,秋老虎立刻脱下上衣,露出背上八道抓痕,昂首,傲慢道:“昨天晚上,窑姐儿抓的。” 大家立刻对他肃然起敬,直夸是“真男人”“猛汉子”“大丈夫”,就连前阵子独自斩首二十余具的蓝副将都没得到那么高的评价。 王副将见不得他得意,语气泛酸:“别忘了,全军最猛的男人可是将军。” 叶昭正在专心啃羊腿,听见他们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愕然抬头。 其余将士为了将秋老虎翘起来的尾巴踩下去,也跟着起哄。 “将军出马!一个顶三!” “娘们见到将军,不用碰都软了!” “叶将军威武!横扫青楼四大美人!” “干!将军武功盖世,怎么也能摆平七八个吧!” 叶昭对大家的想象力由衷佩服。 秋老虎吃瘪,颇不服气地求证:“将军,你一晚最多上几个?” 叶昭很有男人自觉,觉得堂堂大将军是个雏,在兄弟面前很丢面子,她又不想撒谎,便含糊道:“这点小事不放心上,忘了。” 没想到,在旁边喝闷酒的胡青从不忘落井下石的本分,立刻用无比赞叹的语气道:“将军当然厉害,十四岁开始下窑子,十六岁阅尽群芳,一晚上四五个不带停顿的,幸好现在玩腻收手,修身养性来练武,否则哪有你们混的份?” 叶昭差点给羊肉活活噎死,待喘过气来,胡青早已把事情说得活灵活现,造谣成功。所有将士都用嫉妒羡慕的恐怖目光盯着她看。叶昭碍于身份,百口莫辩,愤而出手,当晚揍得胡青眼泪都飚了。 后来,风声传出,越演越烈,漠北的寡妇们见了她,就好像见到肥肉的恶狼,眼里都是冒着绿光的,女人饥渴起来真他妈的恐怖,让她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可男人好像就喜欢女人饥渴得恐怖。要学习啊…… 叶昭守着睡得满床乱滚的小白貂,觉得自己想太远了,赶紧收回鸡皮疙瘩,开始认真反省——无论是打仗还是上床,不能夸夸其谈,也不能纸上谈兵,需要在实战中摸索,虚心学习,努力练习,才能获得成功。可惜最近事务繁多,玉瑾心情不好,实在不是学习的好时机,还是押后再说吧。 夏玉瑾又翻了个身,抱住她的腰蹭了蹭。叶昭轻轻躺下,盯着黑漆漆的床顶,重新整理一下未来的棋局的变化,然后浅浅睡了。 启明星悄悄出现在天际,雄鸡破晓,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户,让房间渐渐明亮起来。 夏玉瑾醒了,他揉揉眼睛,觉得自己所处的环境很陌生,不像书房,不像妾室房间,不像青楼,不像画舫,也不太像狐朋狗友家,身上沉甸甸的,似乎被重物缠着,过了好一会,他才想起自己和媳妇睡了一宿。 身边抱着自己的是叶昭? 夏玉瑾迅速清醒过来,郁闷地发现自己被叶昭手脚并用抱在怀里,压在下面,她的嘴角似乎还挂着讽刺的笑容,让人看了就不爽。 哪家大老爷会给媳妇压?夏玉瑾果断地从叶昭怀里挣脱出来,再将自己的脚搭去她身上,宣布主权。过了一会,还嫌不足,再将手伸过去,抱住叶昭,贯彻男上女下的正确位置,才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装睡,等她醒来。 叶昭好像没醒?她是猪吗? 夏玉瑾等了很久,实在很累,便爬了下来,坐起身。低头却见叶昭略略卷曲的长发垂落在枕头上,遮住了凌厉的眉毛和刚硬脸型,看起来倒是有了点斯文德性。于是他无聊地抓起把头发,在掌心揉了揉,只觉发质幼细,手感柔软,好像动物的毛皮。于是他玩心大起,拿着她的长发绕来绕去,还打了几个小辫子和绳结玩。 叶昭终于撑不住了,翻身坐起,把头发整理好,再狠狠瞪了他一眼:“混蛋不如!” 夏玉瑾羞愧地眼观鼻,鼻观心,坐得很规矩,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叶昭叹了口气,揉揉额头,掀开被子,往床下走去,发现腰带似乎被睡散了,由于隐瞒身份习惯了,在军营里很多私事都是亲力亲为,让她至今对下人服侍更衣沐浴很不习惯,便没有叫人,自行解开腰带,拿起昨夜准备好的衣服重新穿上去。脱衣时,忽然想起身后还有夏玉瑾,动作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想起他是自己丈夫,看两眼也没什么打紧的,便很豪爽地迅速脱下衣服,闪电般换上常服。 夏玉瑾用眼角余光偷偷扫去,见她背对着自己,赶紧趁更衣瞬间,惊鸿一窥,却见她背上似乎有几道长长的伤痕,却给垂至腿间的长发遮盖,看不真切,再往下,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腿,极度修长,肌肤白皙,没有一寸比例不是完美无瑕的。他还想再看两眼,可惜已被衣服遮盖,碧青绣双叶纹的腰带箍出纤细紧致的腰肢形状,让人联想起那双腿,更添诱惑。 他媳妇也不是全身上下都像男人嘛……纨绔子弟人人都夸赛嫦娥的细腰长腿,美冠上京,叶昭和她比起来,好像也差不了多少,而长度还胜出不止一两筹,实在是好看得…… 夏玉瑾悄悄咽了下口水,死死盯着叶昭,忽觉心头有些闷燥,空气好像也热了起来,他有点怀疑对方是在色诱自己,开始琢磨要不要理直气壮地去邀请媳妇共浴,好好研究一下那双腿到底有多长。 奈何大秦的正经女子绝不在丈夫面前露出脸和手以外的肌肤,叶昭虽然性格叛逆,个性爷们,但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点点女人的自觉,她对和兄弟们光膀子喝酒或者跳下河洗澡都没兴趣,也不喜欢随便给人看到自己的身体。因为没人评价,所以她对衣服下隐藏的身材好不好看根本没自觉。 她见夏玉瑾呆呆地看着自己,下意识反手摸摸后背,那里有几道狰狞的疤痕,浅的几条是小时候胡闹,学艺未精,被人偷袭留下的,最深的一条是打仗的时候腹背受敌,被对方抛来的武器砸中,穿过护心甲留下的。以为夏玉瑾是娇生惯养脂粉堆混惯的家伙,受不了那么难看的伤疤。 没关系。叶昭握了握拳头。无论是疤痕还是性格,都是真实的她,她可以为对方收敛,却不愿遮掩欺骗。与其后来瞒不下去,被发现真相,倒不如在最开始就将真实的一面暴露给对方看。正如开始夏玉瑾不喜欢她,她就算放低身段,做出十分好,在对方眼里只剩一分。她先对夏玉瑾不理不睬,放任自由,甚至把他气得半死,彻底了解自己的本性,等逼到极点后,再开始怀柔,这时候的一分好,便能化作十分。 叶昭想了想,决定快刀斩乱麻,她果断问:“你看见了?” 夏玉瑾赶紧转过身视线,不停摇头。 叶昭锐利地看着他,逼问:“觉得怎样?” 夏玉瑾觉得这媳妇太不要脸了,哪能公然问丈夫自己的腿长怎么样?他想起刚刚看到的美景,脸上有些发烧,为免被对方嘲笑,死要面子活受罪道:“也不怎么样。” 叶昭沉默了。 夏玉瑾觉得自己说得可能是过分了些,补充道:“马马虎虎也看得过去。” 叶昭度量他的意思,语气在模棱两可间,虽然有点介意,却似有转圜余地,心里也松了口气,区区一两道疤痕,大不了以后少让他看见后背,慢慢就会习惯适应下来了。于是她丢下不知还在想什么的夏玉瑾,对在外服侍的丫鬟们吩咐:“晚点将郡王爷的东西全部搬回主屋,收拾收拾,他这段时候要住这边了。” 夏玉瑾惊醒,惊叫:“你凭什么擅作决定?!” 叶昭抱着肩,悠悠道:“昨天晚上,我问过你,你答应了。” 夏玉瑾想起昨夜睡迷糊的时候,她是在耳边小声说了什么,便嘀咕道:“谁知道你是不是问我吃夜宵的事呢……”可他转念一想,危险还没过去,留下来也好,何况有对很惹火的腿在晃荡,还是自家媳妇的,不摸白不摸,要把以前被吃的豆腐统统吃回去。于是他爽快地点头同意,并把叶昭拉回房里,约法三章:“第一,你不准调戏我!只准我调戏你!” 叶昭:“好。” 夏玉瑾:“第二,我是你男人,你要听我话,我说往东就不准往西。” 叶昭:“好。” 夏玉瑾:“第三,不准在墙上挂斧头、狼牙棒等重兵器,也不准在衣柜里面装流星锤,更不能在前朝人物青花瓶里插红缨枪!你这有眼无珠的败家子!知道那玩意有多贵吗?!都给你碰破了壶口了!以后除了床边武器和宝剑宝刀各一把外,统统都丢旁边的偏房去!好好放点正经摆设。” 叶昭犹豫了好一会:“也好,免得不小心砸到你的脚。” 正陶醉于驯服猛虎的快感中的夏玉瑾,听见这话,看着叶昭满脸宠溺似乎在心疼什么东西的表情,就好像大猫在护着心爱的小老鼠,顿时鼻子都快气歪了。明明是对方答应百依百顺,为什么他还是有被郁闷,被堵心的感觉? 叶昭问:“就那么多?” “是。”夏玉瑾闷闷应下。 他暗暗发誓,等烦心事情了结后,就亲手办了叶昭!让她彻底认清自己是女人,是媳妇的身份,看她在自己身下,还装什么大男人气势! 第十章 明察秋毫 各怀鬼胎的两个人,心中都燃起迅速查案的熊熊烈火。 叶昭也向皇上讨了假,皇上便将陪东夏混球的职责暂时转给年近六十,发福严重的秘书监牛大人,让他每天用两条小短腿撑着硕大的身子,和精力旺盛的伊诺皇子一起游山玩水,今天去东海,明天去骑射,后天去爬西山,几步路就累得他虚汗淋漓,脸上还要撑着微笑,不要怠慢了贵宾。 牛大人忍了又忍,最终忍无可忍,赶紧吩咐任上京通判的儿子大力协助叶昭办案,务求让他爹早日脱离苦海。牛通判是个孝顺儿子,赶紧丢下其他不着紧的事务后,向京兆尹禀报,点齐最老练的人手,亲自去帮夏玉瑾破案。 因为李大师没有亲人,所以屋子还保持着案发时的情景,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和地上暗褐色的血迹很不相称。夏玉瑾上蹿下跳地翻箱倒柜,搜查李大师藏着的私货:“啧啧,这张柳道人的书法应该是骗回来的真货,还有莫云清的奔牛图,咦?这暗格里是海外铸金大师做的琉璃八宝塔,真货还是假货?这死老头是怎么弄到手的?反正他没继承人,东西都要充公,我偷偷带两件走,牛大人你会睁一眼闭一只眼吧?” 牛通判是个严肃到有些古板的人,他一边让人把东西统统收起来上缴,一边把某人的话统统当屁放了,然后对叶昭交代起正事来:“凶手杀人后立刻离开,没有翻动屋子里的东西。目的不是谋财害命,应是复仇或其他原因。” 叶昭冲夏玉瑾叫:“听到没有?” 夏玉瑾正爱不释手地拎着个越窑烧制的珍品笔洗鉴赏,随便用鼻子应了两声。 牛通判继续对叶昭道:“周围邻居都打听过,半夜没听见任何怪异的声音。” 叶昭继续对夏玉瑾叫:“听到没有?” 夏玉瑾把笔洗塞进衣袖内,拍拍负责收东西的小吏道:“爷先拿回去玩几天,辨明真伪,确认是否与案情相关,然后直接送呈皇上,你和那个叫什么的负责官员说一声。”他转过身,见叶昭和牛通判四只眼睛都死死盯着自己,吓了一跳,赶紧捂着袖子,赌咒发誓道,“我真会还的!” 牛通判语重心长道:“郡王啊……” 夏玉瑾不耐烦地揉揉耳朵道:“听到了,邻居没听到怪异声音,那不怪异的声音总该听到了吧?问问都有些什么,说不定也有些线索。” 不怪异的声音听来有什么用?牛通判不说话,冷冷看着他胡闹去。 屋外挤满了四邻八里的百姓,正在窃窃私语看热闹和美人,听见问话,纷纷笑起来。有几个胆大的家伙叫道:“杜婆婆家的夜哭郎闹了一晚上!”“野猫在叫春!”“打更!”“乌鸦叫!”“还有吝啬罗骂媳妇的声音!这家伙真不是东西。” 吝啬罗骂骂咧咧道:“那败家的婆娘,散财的蠢货,能不骂吗?” 看他不顺眼的女人都左一句右一句嘲讽他:“你那败家的媳妇是又多吃了半碗饭?还是烧菜多放了两把盐?”“肯定是给他缝裤子的时候多缝了几针,嫌浪费线了。”“没见过那么不像话的男人。” 吝啬罗急了:“那天吃晚饭,半个拳头大的杂粮馒头掉到地上,不过是给狗舔了口。我说拿去井边洗洗,留着明早吃了,她居然嫌脏,趁我不注意,偷偷丢给外面的小乞丐,这还不够败家吗?!” 众人笑得直不起腰。 夏玉瑾也跟着笑了半晌,脑中灵光一显,问:“那小乞丐在哪里?” 吝啬罗赶紧点头哈腰道:“那个混账小子,得了馒头就溜了,要不是半夜才发现,馒头已经保不住了,我绝不放过他。” 夏玉瑾又问:“他经常在这附近徘徊?” 吝啬罗道:“是的,这附近败家婆娘多,他也不知躲在哪个角落,平时不见影,闻到饭香就开始挨家挨户叩门。” 夏玉瑾想了想,问:“你真不知道他住哪里?” 吝啬罗:“这个……不太清楚。” 夏玉瑾摸出块银子在他面前扬了扬,然后收回去:“不知道啊,那就算了吧。” “我媳妇肯定知道!郡王大人等等我——”吝啬罗跳起来,比兔子还快推开人群,跑了几步,警告众人,“赏钱是我的,谁敢抢就和谁拼命!”他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迅速冲回家去,片刻后又冲了回来,瘫在地上,喘着粗气,然后盯着夏玉瑾摸过银子的芊芊玉手,充满感情道:“媳妇说,那孩子是可怜人,母亲死后,居无定所,又怕恶狗,便在附近那棵大榕树的树枝上搭了几块破木板,睡在上头。” 夏玉瑾将银子丢给他,笑道:“给你媳妇买馒头的。” 吝啬罗在哄笑声中,欢天喜地跑了。 叶昭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那棵大榕树,猛地跃起,踩着屋檐,几个跳跃,蹿上树梢,却见榕树高处,有几根粗粗的麻绳编了个网,像床似地挂在树丫间,里面垫着条破毡子,上面还用布条绑了几块遮雨用的木板,还丢了块啃掉大半的鸡骨头。 “没有人。”她在枝叶中探出头来。 “莫非跑了?”牛通判喃喃道,“为何这些天我们挨家挨户搜查问话的时候,没见过这个人?” 叶昭道:“树上视野很清晰,他可能看到了什么,心里害怕,所以逃了。” 牛通判拍拍脑袋,懊恼道:“我怎么漏了这点?” 夏玉瑾安慰:“没事,不要太沮丧,你还是个好官,就是墨守成规了点,想不到树上能住人是正常的,以后要向我学习,明察秋毫才行。” 牛通判恢复严肃,感叹道:“是啊,树上住人闻所未闻,是下官疏忽了,夏郡王运气真好,随便破个案,线索能手到擒来,真是有神佛庇佑的高人。” 夏玉瑾大言不惭:“别嫉妒,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牛通判赞同:“可惜下官没这福分。” 夏玉瑾仿佛听不出他话中的讽刺,笑嘻嘻地说:“你要多去烧香拜拜,说不准神佛就保佑你了。” 牛通判想了想,问刚从树上跳下的叶昭:“将军从不烧香吧?” 叶昭不假思索:“嗯。” 不烧香等于神佛不保佑,神佛不保佑等于运气不好,运气不好所以嫁了个无理取闹之徒。夏玉瑾听出弦外之意,辩无可辩,一个人蹲角落生闷气,看牛通判派人去到处搜索小乞丐的下落。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叶昭终于想通了,开口道:“我运气并不差。” 夏玉瑾对她的反应速度感到五味陈杂,然后耀武扬威地看向牛通判,试图要向所有人证明媳妇是护着自己的,问:“你看呢?” 牛通判布置人手,查探消息,忙碌得把刚刚的小事忘了,他闻言,愣愣地想了会,以为对方在说自己的身世,赶紧感叹道:“叶将军虽少年失意,但战场常胜,保护大秦社稷,报仇雪恨,然后功成名就,运气当然不差。” 叶昭无奈地摊摊手。 夏玉瑾没人理,也没事干,继续蹲回角落去,默默地思考将来有什么狠辣手段可以在床上欺负混蛋媳妇用。 牛通判的办事速度很快,手下也很精干,约摸过了大半天,夏玉瑾嗑完三盘瓜子,喝掉两壶香茶后,就在桥洞下将那头脏得像泥猴的小乞丐抓了回来。 小乞丐瘦得只剩骨头,穿着臭气熏天的烂单衣,好像被风吹吹就能倒下去,全身上下只剩那对眼珠子黑白分明,还有几分活气。他局促不安地站在可能很厉害的漂亮官老爷、黑脸官老爷和带杀气的官老爷面前,瑟瑟发抖,上下嘴皮直打战,半个字都说不出,直到被身后捕快踹了脚,才晓得跪下,不停磕着头,眼泪在面颊上拖出两道长长的泥痕,不明真相的人看见,八成以为他被严刑拷打了。 夏玉瑾捂着鼻子:“拖下去。” 牛通判经过大半天相处早已知道他的本性,再加上皇上不管事,叶昭不插话,对他的郡王身份也没多少顾忌,看见这二十出头的男人比他八岁的孙子还不靠谱,愤而斥道:“话没问,你急什么急?” 夏玉瑾怒道:“你这婆婆妈妈的老古板,问话肯定要问半天,到时我鼻子都要熏掉了!快快先把他抓去,好好洗层皮下来!换套干净衣服,再来回话。” 牛通判嗤之以鼻:“这点苦头都吃不得,如何做大事?” 夏玉瑾不管他,直接吩咐:“衣服换套厚实点的,告诉这小子,乖乖听话洗澡,就给他饭吃。” 小乞丐逃亡数日,饿得前心贴后背,只觉做饱死鬼也比饿死鬼强,立刻抬起头:“白饭?” 夏玉瑾:“嗯,白饭。” 小乞丐兴奋得肚子叫唤了声,赶紧问:“几碗?” 夏玉瑾想了想,鄙视:“老子请客都是燕窝鱼翅的,还能委屈了你不成?当然是有肉,管饱。” 叶昭浅浅地笑了下,牛通判不再言语。 仆役们急忙上前,将小乞丐带下去沐浴吃饭。 最后,孟御医兴冲冲地背着药箱子来巡察院,给小乞丐喂了三颗消食丸,开了几副治疗暴食的方子,委委屈屈地看了夏玉瑾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牛通判狠狠瞪夏玉瑾。 夏玉瑾更委屈:“谁知道他能吃半头乳猪三碗饭啊……” 小乞丐在消食丸的帮助下,回过气来,弱弱问:“官老爷,我肚子好像没那么胀了,那个馒头,我才吃了一半……” 牛通判立刻上前,慈祥道:“好孩子,莫要害怕,如果你四天前晚上,在大榕树上,看到李大师家发生了什么事。夏郡王菩萨心肠,定会让你吃一辈子饱饭。” 夏玉瑾:“喂!怎能用别人的钱做人情?” 牛通判等得不耐烦,一把将他推后面去了。 小乞丐被伙食鼓起勇气,吞吞口水,小声道:“那天晚上,月亮很圆,我吃了个馒头,肚子还是饿,所以半夜醒了,坐在树丫上啃骨头。然后我看到一个很高大的黑影,好像鸟儿般在屋檐上面飞,飞进了李大叔家。过了一小会,那个黑影从屋子里走出来,低着头,手里提着把剑,用东西擦了擦,剑就变得明晃晃了。我觉得不对劲,所以没做声,第二天听见李大叔死了,官府到处问话,我很害怕,所以跑了……” 叶昭问:“黑影有多高?” 小乞丐比量一下她:“似乎比官老爷高些。” 夏玉瑾警觉,怒斥:“什么老爷?叫夫人!” 小乞丐吓得直点头:“是,夫人!” 夏玉瑾气绝,把这有眼不识泰山的小子狠狠训斥了一番,最后气势汹汹地问:“你有看到那家伙的脸吗?要是没看到,以后吃饭不给肉!” 牛通判斥道:“大晚上,低着头,怎么可能看得清脸?” 小乞丐尖叫道:“我看到了!我不小心把正在啃的鸡骨头掉地上,他走过来,翻看地上的骨头,然后朝树上看了一眼!我赶紧学野猫叫春,他骂了句什么就走了。” 叶昭急问:“长什么样?” 小乞丐犹豫片刻,面露惧色:“他……他不像人,凶神恶煞的,头发乱糟糟,梳着几条小辫子,眼睛冒着凶光,鼻子是勾的,像……像鬼!不,他肯定是鬼!所以才能在天上飞,到处去害人。” 夏玉瑾得意地捅捅牛通判的腰:“怎样?还是我破案比较厉害吧?” 牛通判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要让媳妇替他去庙里好好拜几次,转转运。 小乞丐描述的凶手发型身材和鼻子,听起来感觉像东夏人。 伊诺皇子是东夏使团的领头人,为两国交好而来,这些日子里都表现很好,不但约束部下,禁止他们随便外出,对官员们无时无刻的陪同也表现得兴致勃勃,毫不在意,偶有对东夏当年帮助蛮金而不满的官员,讽刺他几句,他也挂着憨厚的笑容,从不回嘴,也不放在心上。这样的表现,实在很难找借口污蔑他犯事,要求搜查。 而且就算搜查出他杀人的证据,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头披着羊皮的狼,只要拿不出颠覆大秦国的阴谋证据,就不能随意处罚,否则会挑起两国之战,而刚刚经历完八年蛮金征讨,百业受创,尚未恢复元气的大秦君臣与百姓们,都是万万不想看到这一幕的。 夏玉瑾:“说不准他在耍阴谋,要颠覆我大秦。” 牛通判:“证据呢?” 夏玉瑾:“李大师的伪造品肯定很重要。” 牛通判:“东西呢?” 夏玉瑾想了许久,拍手道:“既然那乞丐见过凶手的模样,就让他去看东夏使团的人,然后指认一番。” 牛通判:“堂堂一国皇子,事关国体,说搜就给你搜吗?” 夏玉瑾脑子转了个弯,欢快道:“我去把杏花楼包下,叫几十个歌姬乐师,然后把他们统统请来,喝酒作乐,然后让乞丐穿上小厮的衣服,跟着我,到处走一圈,把凶手认出来!” 牛通判:“你要用什么理由请人家喝花酒?” 夏玉瑾想了半天,沉默许久的叶昭终于开口了:“当年战场相遇,他说不打不相识,也算有缘,想请我喝酒。我可以将漠北旧部找来,再叫上他整个使团的人,开盛大宴会,大家一起喝酒快活。” 牛通判赞道:“将军此计极妙。” “不行!”夏玉瑾想起伊诺那似乎对他媳妇有意思的东夏狗熊,还有媳妇的糟糕酒品,宴会中美丽的舞姬,很有危机感,“我媳妇是专门陪人喝花酒的吗?喝醉了怎么办?” 叶昭问:“你说怎么办?” 夏玉瑾咬咬牙,决定割肉为鹰,拍拍胸脯道:“我陪!” 叶昭劝道:“东夏人喜欢劝酒,个个都是海量,你身子骨撑不住。” 牛通判也劝:“郡王,别太勉强,你是何苦呢?反正天大的事有将军撑着呢。” 夏玉瑾不敢说出真正目的,只好义正词严地嚷嚷道:“阿昭再厉害也是我媳妇!男人大丈夫就不能让媳妇在外头受委屈!否则我还算个爷们吗?!” 叶昭拍拍他肩膀,笑道:“是好汉!有种!夫君这番好意我自当心领,”她想了想,又提醒,“不过我这阵子调查过,伊诺皇子确实玩过男宠,他身边侍卫长也有断袖之癖,你陪酒要小心点,别给灌醉占了便宜。” 夏玉瑾恶心得脸都青了,他想问,现在反悔还来不来得及? 看见两人感情融洽,气氛和睦。牛通判忽然有点感动,连出了名的纨绔都懂得情深意重,不顾流言蜚语,不顾人言可畏,心甘情愿护着全大秦最凶悍的母老虎妻子,举案齐眉。他自己却忙于公务,对贤妻早已冷落许久,还经常抱怨对方,而她却无怨无尤,实在可敬。待会应顺路去买几支好首饰,带去正屋里找她说点贴心话,免得纨绔不如,糟蹋了夫妻情分。 思及此,他不免对夏玉瑾刮目相看三分,赞道:“郡王重情重义,真男人,大丈夫,是我错怪了你。” 夏玉瑾立刻将所有反悔的话都吞下肚,撑着笑容:“好说好说……” 东夏使团来访已七天,再过三天便要回程了,捉拿凶手必须尽快。夏玉瑾和叶昭用最快的速度敲定宴请名单,召来所有管事,让他们暂时停下其他工作,通宵达旦带人去将这件事办好。 设宴地点选在皇上赐给叶昭的消暑别院,依山傍水,风景别致。如今春日即过,湖畔杨柳抽嫩枝,湖中藕花长出叶片来。小山坡上,这头种的是桃花,那头种的是梨花,粉红雪白,大片聚集成团,落花点点,正是凋零前韶华最盛的好时光。 伊诺皇子原本收到夏玉瑾的帖子,没当回事,丢去旁边,幸好送信的管家机灵,立刻补充:“是郡王与将军联袂邀请皇子赴宴。” 事情立刻成了,皇子迅速拿起帖子,很欣喜地表示会带使团所有人去参加南平郡王的宴会。 夏玉瑾对他的狼子野心恨得咬牙切齿。 宴会当日,桃梨树下铺着许多精美的大食地毯,让宾客们随意安坐,美貌的侍女和小童捧着酒水,像蝴蝶般穿梭其中,靡靡乐声在充满花香的风中飘荡,美貌舞娘舒展水袖,翩翩起舞。 夏玉瑾以男主人身份,亲自作陪伊诺皇子,手持金壶,不由分说就狠狠灌了他三杯最烈的酒,感慨万千地笑道:“皇子‘熊’姿,令人佩服,日后一别,不知何时相见。” 伊诺皇子立刻忠厚老实地举杯回敬:“郡王姿容更是惊为天人,让人难以忘怀,想到今后相隔万里,再难相见,不胜唏嘘。” 夏玉瑾:“皇子百战百胜。” 伊诺:“郡王英雄人物。” 两人一边笑,一边喝酒,一边在心里用不同的语言腹诽对方祖宗十八代,其乐融融。 叶昭有不少旧部前来赴宴,他们轮番上前和伊诺皇子敬酒。伊诺皇子来者不拒,喝了二三十杯,见开宴已一个多时辰,不见叶昭身影:“将军莫非还在处理军务?” 夏玉瑾漫不经心道:“她早来了。” 伊诺皇子不解:“既是来了,为何不见?” 夏玉瑾指着小山上围起来的幔帐,笑得像只狐狸:“夫人在陪女眷,不便见男客。” 所有听见这句话的客人都面面相觑,似乎不能理解其间含义。 夏玉瑾缓缓放下酒杯,痛心地摇摇头,用和三岁小孩说话的口气来和这群蛮夷粗人解释:“咱们大秦的女子是很矜持的,今天的赏花宴来了不少官夫人与千金,不好和男子混坐,所以夫人就陪她们在山上另外开了宴席,一起聊聊家里长短,谈谈服装首饰,也好高兴一日。” 大家在沉默。 夏玉瑾低声问:“莫非你们想见大姑娘小媳妇?这样不好吧?会不会有点登徒子……” 大家还是沉默。 夏玉瑾安慰道:“放心,大家想看美人,我请了秦河上有名的花娘和舞姬,个个美艳动人,包管让不惧内的的大丈夫们尽兴而归!” 伊诺皇子顺了顺气,敦厚笑道:“叶将军哪能和普通女子相提并论。” 夏玉瑾赞同:“我夫人确实有凶悍之名,听说皇子以前和她交过手,不知具体经过如何?说给大家听听?” 伊诺皇子骁勇善战,平生仅此一败,还是败在女人之手,视为奇耻大辱。 他暗暗握紧拳头,呼吸都错了半拍,只恨不得将这个哪个不开提哪壶的混蛋撕成两半。偏偏夏玉瑾还在不知死活的炫耀:“阿昭虽然言行举止不太斯文,但在家什么都听我的,最是贤惠。我实在想不出她当年到底是怎么个凶悍法,才能威震漠北,让男人个个害怕。” “这还不简单?”秋老虎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朝伊诺皇子挤眉弄眼道,“被她揍一顿,就知道害怕了。” 大秦的官员们哄堂大笑。 夏玉瑾还很无辜地问:“我说错什么了吗?” 片刻间,伊诺皇子的呼吸已恢复平静,脸上的淳朴笑容未见分毫变化,他操着有些口音的大秦话,爽朗笑道:“叶将军的威风,早已让人甘拜下风。夏郡王能征服将军,更是让人甘拜下风的下风,过去东夏听信谗言,偏帮蛮金,实在是有些惭愧,如今大家是好朋友,就不要再提了,免得伤感情。” 夏玉瑾皮笑肉不笑地又敬了他一杯酒。 其他大秦官员们大部分都对东夏人看不顺眼,见他吃瘪,很是痛快,有些人看见他如此隐忍,总觉得是暴风雨前宁静,还有几个带了年轻媳妇闺女来赴宴的将士,跟叶昭打过几年仗,见识过她彪悍的作风,铁腕无情的治军手段,都习惯了她的男人身份,短短几个月下来,很难转变观念,心里还是把她当成情场战场所向披靡的将军。然后想想漠北寡妇们看见将军的灼热眼神,再想想自家媳妇和闺女和她在喝酒调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别扭,既担心上司吃媳妇的嫩豆腐,又担心媳妇想吃上司的嫩豆腐,两相为难,不敢开口,只得多喝了几杯闷酒。 小乞丐换了侍童的衣服,倒也眉清目秀,他在场中跑来跑去,用端菜来掩饰真实目的,除了时不时看着盘中鱼肉流口水外,干得还算尽职。当他将所有人都查看完毕后,跑去山坡上,找将军汇报。 东夏使团没带女人,山上都是大秦的女眷。叶昭坐在正中间,手里拿着杯蜜酒,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听大家闲聊。当小乞丐出现在幔帘内时,她知道搜查结束,随便找了个理由,丢开众人,跟着去隐蔽处询问。 小乞丐害怕地摇摇头:“那个鬼……没有来。” 叶昭道:“东夏使团连皇子共一百四十四人,尽数来齐,怎会没有?” 小乞丐缩缩脑袋:“真没有……他们长得是挺丑,个头也很高,可是没有我那天晚上见到的鬼吓人,鬼的眼睛下面还有一道疤呢。” 秋华秋水也来报:“军师说,东夏使团里善用左手刀或双手刀的共五人,那天夜里都没有外出,唯一外出过的是个侍卫,去望太白酒肆买了两斤卤猪耳和三瓶烈酒,此地离燕子巷相隔甚远,也不太可能动手。” 莫非都想错了?叶昭陷入沉思。 那边,伊诺皇子心情不好,闷酒喝多了,正借酒装疯,抓着夏玉瑾的腰道:“夏郡王为人磊落,真是让人欣赏。明日就要走了,我舍不得你。” 夏玉瑾一边拍他的爪子一边道:“做人要舍得。” 伊诺皇子摇头晃脑,喷着酒气感叹道:“美人儿,再喝两杯?” 夏玉瑾恼羞成怒:“滚!” 伊诺皇子不依不饶:“你一定要来东夏做客,就住我的大帐内,请你喝最好的羊奶酒,吃最好的肉,两人秉烛夜谈,喝上三天三夜。” 夏玉瑾身上被摸了好几把,大感不妙。他以前被海客调戏,结果被耻笑至今,如今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蛮夷来的断袖皇子发酒疯调戏,还要被耻笑多少年?情急之下,他向不远处的秋老虎求助。 秋老虎大着舌头,仗义直言:“皇子,你这样不好。郡王是将军心尖尖上的人。” “将军的美人?”伊诺皇子还是醉眼迷蒙。 夏玉瑾愤怒地拼命打眼色。 秋老虎脑子不好,看不懂夏玉瑾的眼色,犹豫问:“是……还是不是?” 夏玉瑾气急败坏地咆哮:“当然不是!” 秋老虎更结巴了:“那是什么?”夏玉瑾语塞。 伊诺皇子在他耳边暧昧道:“只要是美人就好了。” 夏玉瑾吓得六神无主,幸好其他人也发现这边异状,过来将他解救了出来。 伊诺皇子没等大家问话,立刻趴倒在桌上,呼呼入睡,侍卫长赶紧带人将他扶去休息。他的侍卫长和通译上前,为难解释:“皇子酒品不好,怕是看错了郡王的身份,望郡王大人有大量,不要和酒鬼计较。” 人群中不知哪个懂大秦话的东夏人叫道:“美人太多了,皇子看花眼也是有的。” 夏玉瑾在嘲笑声中,拂袖而去。丫鬟侍童们见主子气狠了,又没吩咐他们做事,都不敢去服侍东夏皇子,以免触了霉头。 待周围没人后,伊诺皇子迅速睁开眼,醉态尽失,他用东夏语问侍卫长:“你刚刚和接头人联系上了吗?” 侍卫长点头:“是,明日启程前便将事情了结。” 伊诺皇子抬头,看着不远处山头,繁花幔帘中,女子的笑声远远飘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却不能缓解愤怒的心情。 大秦、皇帝、叶昭、夏玉瑾……他所受的每一分耻辱,都会在不久的将来百倍千倍地讨回来。 谁也不例外。 次日,伊诺皇子为酒后失德调戏南平郡王之事,上书给大秦国皇帝请罪。 由于夏玉瑾长得美貌,在外鬼混时被不明真相的外地人调戏过不止一两次,只要没真被掳去推倒,皇上也懒得放在心上,所以他随便宽慰了东夏皇子几句,然后兴致勃勃地去找宋贵妃说侄子的新笑话。 伊诺皇子带着上好的皮草和宝石礼物,亲自上南平郡王府向夏玉瑾赔罪。 夏玉瑾对他恨之入骨,连茶水都不倒,让人把他晾在花厅一个多时辰,才打着哈欠出来相见,然后跷着二郎腿,看都不看对方一眼,自顾自喝茶道:“皇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伊诺皇子对怠慢毫不在意,他将身段放得极低,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苦笑,任凭夏玉瑾怎么冷嘲热讽都不恼,一个劲地赔礼道歉。还是旁边侍侯的丫鬟们看着不忍,入内室将叶昭请出来制止郡王的胡闹。 叶昭得信,匆匆从练武厅赶来,按住越来越过分的夏玉瑾,让侍女奉上香茶,朝伊诺皇子拱手道:“醉话当不得真,皇子也是无心之失,我夫君心性直率,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过后就算了,大家都不要放在心上。” 东夏皇子论等级比郡王还要高一等,又是外国使者,夏玉瑾知道场子不好找回来,又见对方被嘲弄半天都没回嘴,觉得没意思,心情也平复了些,便小声嘟囔道:“喝醉酒都调戏人,是武将的本性吗?” 叶昭答:“是。” 伊诺皇子被小小地呛了下,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叶昭一眼。 叶昭面不改色,昂然而立。 伊诺皇子将礼物送上,笑道:“明日一早我就要回国了。” 夏玉瑾欢喜:“终于要回去了?我就不送了。” 伊诺皇子点头:“嗯,郡王诸事繁忙,不需相送了。只是昨日得罪朋友,我心里过意不去,今晚想请南平郡王夫妇去太归阁酒楼吃顿饭,我当着大家的面,向郡王赔罪,解开误会。” 夏玉瑾嘀咕:“谁知道你会不会喝醉……”叶昭悄悄踢了他一下,让他见好就收。 伊诺皇子则发誓:“绝不贪杯。” 夏玉瑾想到未来几个月的风言风语难以消除,见对方肯主动赔礼道歉,消除误会,挽回点颜面,多少有点心动。太归酒楼在秦河河岸,是他常去玩乐的地盘,和老板相熟得很,而且叶昭紧紧跟在身边,不怕对方借酒装疯搞什么小动作,便答应了下来。 伊诺皇子大喜,告辞离去。 等他走远,夏玉瑾不屑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叶昭盯着大门,肯定道:“他曾忍耐五年,百般讨好,放松东夏继皇后的警惕心,再灭了她全族,是个再隐忍不过的男人。如今他对你示好,定有其他目的。” 夏玉瑾嘴角有些僵硬:“该不是要灭我全族吧?” 叶昭:“难说。” 夏玉瑾:“我全族还有皇上呢……” 叶昭沉默了一会:“也可能是不想惹事。” “谁知道他黑心里装的是什么,五年后再说吧。”夏玉瑾,“杀人案调查有结果吗?” 叶昭从袖中抽出张纸递给他:“小乞丐说凶手眼角下有道疤,牛通判怀疑是居住在上京的外地人,便让画师画了张肖像,晚点全城张贴,搜索嫌犯。” 三角眼,鹰钩鼻,大嘴巴,满脸胡子,凶神恶煞的长相。 夏玉瑾看了会,笑着评价:“嗤……画师水平真糟糕,画得这家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叶昭不予置评。 夜间,太归阁人声鼎沸,酒香四溢,歌舞升平,伊诺皇子包了视野最好的厢房,订了最好的酒菜,还请了这几天陪他游玩的中书谢大人和秘书监牛大人前来共饮。 叶昭有守时的习惯,她拖着夏玉瑾,两人都没有迟到。安排好座位后,伊诺皇子却迟迟未到,等了两刻钟,东夏使团的通译气喘呼呼跑过来说皇子有事耽搁了,要晚来小半个时辰,请大家见谅,并送来东夏美酒,恳请大家不要客气,先行动筷,尽情畅饮。 夏玉瑾有些不高兴,却无可奈何,他倚着窗栏无聊地打望秦河上的画舫,满天星光,灯火如昼,若有若无丝乐传入耳边,无论往哪边看,都比桌上几个老头和蛮夷人好看,警告媳妇不准喝酒后,便统统丢给她应付。 忽然,他发现对面柳树下站着个鬼鬼祟祟的高大人影,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当那个人转过来,在柳树上挂着的灯笼照映下,粗壮的身材,泛白的三角眼,歪斜的鹰钩鼻,脸上满是暴戾的神情,眼角下还划了道长长的伤痕,丑陋得把夏玉瑾活活吓了跳,不由在心中默默感叹,这世上还有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伙,看起来好生眼熟。 夏玉瑾看了好一会,终于受到启发,他从怀里掏出那张杀人犯画像,对比后,大发感叹:“这画师画得真是精妙绝伦,栩栩如生啊。” 伊诺皇子正好从门外走来,好奇问:“什么栩栩如生?” “阿昭!”夏玉瑾叫嚷起来,指着楼下的杀人疑犯道,“去收拾他!” “咦?”叶昭赶紧丢下啃了一半的鸡腿,跑过来,对着画像看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感叹一声,翻过栏杆,飞身跃下,从腰间拔出软剑,朝凶手劈去。剑风过处,所向披靡,杀人疑犯给逼人攻势吓得不敢藏私,从袖中翻出隐藏短剑抵挡。 叶昭看见武器,更确定了三分,出手越发狠辣。 杀人疑犯虽算得上杀人高手,却流年不利,犯了太岁,遇上杀人高手中的高手,短兵交接数十招后,短剑被宝剑削断,破绽百出,节节败退,叶昭趁胜追击。 一拳过去,杀人疑犯提早进入说话漏风,咬不动东西的老年生活。 一脚踹去,杀人疑犯获得入宫为官的资格,从此愧对父母妻儿。 再加一拳一脚,他看见牛头马面在招手,赶紧求饶。 叶昭想起这些天的奔波劳累,还有夏玉瑾丢的面子和豆腐,暴戾心起,踹得他飞出十几丈,再走过去拉起,再踹倒,口中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骂骂咧咧道:“老子的男人也是你能陷害的?!真他妈的找死!” 杀人疑犯快晕过去了,只恨不得对方能给个痛快。 楼上,伊诺皇子倚着围栏,兴致勃勃地问:“这是在干什么?” “看我媳妇劈人,”夏玉瑾怕错过好戏,赶紧将长凳拖到窗边,捧着碟盐炒花生,一边吃一边感叹,“凶残!真是太凶残了!我总算明白秋老虎说的话了!阿昭,手下留情啊!” 牛秘书监和谢中书也赶紧跑过来,在夏玉瑾身边坐成一排,齐齐围观鼓掌。牛秘书监想起这些天因他受的苦头,狠辣道:“揍死这混蛋,害我儿奔波了那么多天!” 谢中书则慢悠悠地叮嘱:“夏郡王啊,让叶将军别打死了他,还要问话呢。” 伊诺皇子也感叹:“叶将军雄风不减当年。” 夏玉瑾立刻把对他祖宗十八代的问候再重温了一次。 小乞丐的指认,叶昭从招式、惯用武器、身材、体力上的专业判断很快锁定了凶手。 杀人嫌犯得到了优待,以一介平民之身关入犯罪官员或叛国重犯待的诏狱。刑部尚书、京兆尹、宰相三人奉命连夜密审,号称死人都能撬开口的尹千卫执刑,将他折磨得欲仙欲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连在外头包了几个外室,养了多少个私生子都说了出来。 这名杀人嫌犯不是中土人,而是色目人,名叫里拉,他在大秦流连多年,习得一身好轻功,善使短刀,江湖人称“草上飞”,平日里专门做些收钱买命,打家劫舍,偷香窃玉的勾当。前阵子有个豪阔海客找到他,说是李大师上年用假的碧玉老虎换走了他的真货,怀恨在心,所以给了他一百两金子,要买对方的性命,还答应事成后再给一百两。 原本早该动手,奈何秦河新来得粉头太温柔,拖了些日子,待东夏使团入京后,处处戒严,他唯恐官府严查,便顺手布置出假象,想混淆视线,嫁祸于人。没想到被嫁祸的纨绔居然是南平郡王,闹得满城风雨,也吓得他不轻,便和中人约定去太归楼对岸的柳树下拿尾款,准备逃跑,未料遇上来吃饭的夏玉瑾等人,轻功在将军的凶悍面前无用武之地,当场被打成猪头,逮捕归案。 想买凶杀人的中人见势不妙,或是想赖账,或是看见混乱,从头到尾都没出现。根据里拉的描述绘制出来的人像,是个普通的中年男子,大秦国人长相,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有点胡子,身份无从考据。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们将资料反反复复核对了三次,找秦河粉头问过话,确认他说的没半分漏洞,心里大感晦气——这种因利益纠葛产生的小小杀人案,哪配宰相大人亲自主持审判? 于是他们将里拉丢回京兆尹的大牢,按律法宣判,留待秋后处斩。可惜他被叶昭打得太狠,又被尹千卫变本加厉地在伤上加伤,造成血流过多,奄奄一息。而官府发现不是谋逆案后,也不想浪费钱给人渣请大夫,就这么随便丢在大牢,任由伤势恶化,第二天早上就去了。 真相大白。 夏玉瑾记仇,还对伊诺皇子不依不饶:“真和东夏使团没关系吗?这一切太巧合了吧!” 牛通判冷漠道:“树上住着目击证人,大晚上能看清杀人犯的脸,你倒和我说说看,路上遇到杀人犯算什么大不了的巧合?!” 夏玉瑾不服,试图拉拢媳妇做同盟:“阿昭,你说呢?” “嗯?”叶昭正在愣愣地想东西出神,被叫了好几声才回过头来,重新听完他们的争论,低声道,“和他有关系又如何?没关系又如何?没有证据,还能用拳头逼他招供不成?如果事情的起因不是碧玉老虎,你知道李大师制作出来的赝品是什么吗?东夏使团是八天前到的上京,而里拉接受杀人任务却是在十五天前……” 夏玉瑾说:“说不准他是受指示才这样说的呢?” 叶昭摇头:“我找江湖上的朋友打听过,确认此人是‘草上飞’无疑,他贪财好色,刻薄寡义,这样的混蛋,怎舍得为包庇幕后主使者忍受严刑拷打而死?” 夏玉瑾听着也没办法,郁闷道:“真和那头狗熊无关吗?” “最好无关,”叶昭用弱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如果真是他设计,事情就不简单了,大秦尚未恢复元气,国库空虚,不宜动兵。” 夏玉瑾见她担心成这样,反过头来安慰:“也不用太担心,李大师制作伪品是需要原作的,不管是兵符还是玉玺,真正重要的物品哪能去别人手上一待几天还没发现?何况像我那么心胸宽广的人,在发现被骗时,也揍了那小子一顿,如果遇上个小肚鸡肠的家伙,还真能变成凶杀案。” 东夏使团马上就要回国,就算她觉得有疑点不清,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证据。叶昭只能按下担忧,强笑着同意了他的观点,并上书皇上,奏请在东夏使团离开时严加搜查,并下令驻守大秦与东夏交界处的各军将领们勤加操练,巩固城墙,训练新兵,加强防守,有风吹草动便来汇报,决不让对方有可趁之机。 皇上一一准奏。 夏玉瑾卸下包裹,一身轻松,拉着媳妇一起去欢送狗熊滚蛋,看他的队伍在城门处被检查又检查,心里乐滋滋的,只恨被皇伯父千叮万嘱,不好在对方临走时再去欺负两下,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伊诺皇子则很坦荡地让城官检查行李,除皇上赏赐下的布匹、金银,还有自行购买的瓷器、铁器、茶叶等小玩意,并无特别之处,正待挥手放行时,有个在排队等候出城的商家小女孩,约摸五六岁大,正是乱蹦乱跳的年龄,和哥哥追逐吵闹,不小心跑过来没看路,撞到伊诺身上,手中糖葫芦掉落地上,自己也摔倒了。 小女孩抬头,看看对方高大的身材,凶悍的外表,“哇”的一声就哭了。 城官们赶紧上前驱逐。伊诺皇子蹲下,轻轻将她扶起,又拾起地上的糖葫芦,塞回去,脸上露出个笑容:“乖,不要乱跑,回去吃糖。” 小女孩见这个凶巴巴的大叔挺温和的,也没那么害怕了,她双手背后,正儿八经地道:“嬷嬷说,东西掉在地上,就不能吃了。” 伊诺皇子微微愣了下。 “孩子被宠溺惯了,望大人恕罪。”女孩的父亲赶紧冲过来,给乱说话的女儿一巴掌,把她拖回去,并不停地对达官贵人们赔礼道歉。 伊诺皇子丢开糖葫芦,笑笑:“不碍事的。” 他站起身,看着这穿的是棉布衣,脚上绣花鞋,头上插着漂亮的小绢花,眼珠骨溜溜地转,吵着闹着要父亲给她买新糖葫芦的小女孩,她或许不知道这样能吃饱穿暖的生活,已是绝大部分东夏孩子的梦中渴望。 东夏苦寒,难以耕种,矿场稀少,匠人缺乏,经济以狩猎、畜牧为主,皇室宗族都不敢肆意浪费,普通人更是一年要过七八个月啃草根,吃兽皮的日子,家里能有口好铁锅已算不错的人家。所以他一路行来,见大秦地域宽广,风景秀美,土壤富饶,商铺里摆着琳琅满目的货色,粮店里永远不缺食物,家家户户都有铁制的锅铲,商户或富农们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官员宴会的食物更是奢华无度,大堆大堆的浪费,心里颇为惊叹。 父皇啊,大秦无能的羔羊们正过着好日子,东夏勇敢的雄鹰们却饥寒交迫。 这样的生活不会永远继续。 夺过来,统统都夺过来。 他要带着雄鹰们展翅飞入中原,赶走这群养尊处优的羔羊,让他们沦为奴隶,去过吃草根的苦日子,而他东夏的百姓们接管这肥沃的土壤,富足的生活,让东夏的孩子们穿上崭新的棉布衣,绣花鞋,舔着糖葫芦,过上比蜜糖还甜美的生活。 城门大开,城官恭请东夏使团踏上归程。 伊诺皇子回头,依依不舍地看了眼繁华的街道,巍峨的宫城,城墙上玄色披风翻滚,里面站着笔直的身影。是叶昭,这头大秦罕见的母狼,没有配上公狼,却配了只白白嫩嫩的小羔羊。想起他种种愚蠢幼稚的行为,这样的人,护得住国吗?伊诺皇子摇了摇头,有些忍不住发笑,他紧紧握住拳头,指甲深深掐入肉里,控制心里的渴望和热切,控制几乎要冲出喉咙的呐喊。 别了,繁华的大秦。 可我们会回来的,下一次,成为这里的主人。 天色有些阴沉,叶昭看着东夏使团的车队渐行渐远,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夏玉瑾欢快地说:“放心,天塌下来,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说不准根本没事,是你瞎操心。是皇上和官员们一起同意放走的人,就算出事也不是你的错。你现在想太多也没用,将来的事将来想,早做准备就好。” 叶昭淡淡地笑了笑:“也是。” 文官治国,武官安邦,她是护国将军,权高位重,更应避嫌,不勾结文官,插手内务。只负责整理操练军队,以防不测,在外敌入侵或动乱的时候,把敌人驱除,才是应尽的本分。晚点可写信给边关的柳将军提醒,他能力出众,德高望重,手下精兵五万,训练有素,不会轻敌,料想东夏就算打来,也过不了嘉兴关的天险。 “这才对!”夏玉瑾顺手揽过她肩膀,东夏的狗皇子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如今大事了结,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他很邪恶地笑了两声,义正词严地提出建议,“阿昭,今天大喜,值得庆祝。” 叶昭的心思还沉浸在军国大事中,一时没转过弯来:“有何庆祝之事?” 夏玉瑾:“碍眼的混蛋滚了,李大师之死查明真相,我肩上担子也卸下来了,咱们回家喝杯小酒,庆祝一下。” “喝酒?”叶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反正是自己家,不怕丢人,”夏玉瑾举爪发誓,“我就是想和你喝酒,欢喜一下,没别的!”除了摸摸媳妇漂亮的细腰长腿,他保证什么都不干! 第十一章 闺房之乐 从前有个傻子,挖了一个坑,然后自己跳下去了。 “娶哪个女人不是一样过日子?再大的笑话笑个几年就该腻了吧?”夏玉瑾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好歹别人家媳妇没那么不善妒,没那么听话,也不能帮忙打架抓杀人犯,更没那么长的腿……”他想到这里,咽了一下口水,自从那天偷听完叶昭的话,就有些心软,觉得她算是个上得厅房,打得流氓的媳妇,和离书的事就不太愿意去想了,等发现媳妇的身材更可取后,就更不愿意去想了。盘算着顶多把东西丢在自己房里,等对方太过分的时候再拿出来威胁一下,也算是把尚方宝剑。 更重要的是,叶昭是难得的女英雄,身居朝堂高位,却品行皆优,让人身不能至心神向往,不少女人对她崇拜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有传闻说青楼名妓们私下立了规矩,谁接待南平郡王,让将军不痛快,谁就别在这个行当混下去。再加上和家里妾室闹别扭,让他素了好长一段时间,不但憋得难受,还让著名纨绔的脸面有些挂不住。 既然决定不和离了,和媳妇圆房是天经地义的事。 夏玉瑾琢磨着媳妇酒醉后表现轻浮,也比较好说话,他自己酒醉后容易起色心,等两个人天雷勾动地火,顺理成章爬到床上后,一个是雏,一个是老手,怎么算都是自己占优,铁定能压翻了她! 他是容易喜形于色的人,想到什么都挂在脸上。 杨氏心思灵活,听闻郡王今夜要和将军把酒言欢,还要遣开周围的人,顿时猜到一二。当下大喜,断定是南阁寺的菩萨灵验,让她心想事成,保住富贵,将军和郡王都做老爷,她可长长远远地在主母位置上待下去,不用换人,要知道叶昭默许她在一定范围内存私房钱,而宣武侯和南平郡王两个爵位带来的收入,再加上安王的富贵和安太妃的偏心,随便刮刮油水都不少呢。 眉娘断定是灵山寺的宝签灵验,将军回来后,顺手赏了她一条珍珠链,上面颗颗珍珠都有指头那么大,光泽圆润,价值不菲,可见心情极好,表示两人关系有进展,只要将军不和离,她在内比千金小姐还娇贵,在外仗势欺人的生活算是保住了,就算老了后,以将军那么护短的性子,也不会不管她的。以后和那些被主母压迫得苦哈哈的妾室通房们狭路相逢,可以继续显摆,让她们嫉妒得眼红。 萱儿则是看见杨氏和眉娘在欢天喜地,琢磨半晌,也懂得了其中真相,想着以后可以继续照料家里,也开心得要命,赶紧回房里将太上老君像再狠狠拜了三回,感谢庇佑。并期望以后的生活越来越好。 叶昭在军营忙碌,说略晚些回来,不在家用饭,让郡王先吃,然后等她。 杨氏安排内务,夏玉瑾发现餐桌上是火爆腰子、韭菜鸡蛋炒海虾、炖鹌鹑、炸肾球、红烧乳鸽等壮阳菜式,过了不多时,眉娘遣人送来瓶鹿鞭酒,说正是适合春天喝的饮品,而萱儿的丫鬟则送来了一碗十全大补汤,说是孝顺的心意,让郡王补补身子。言下之意都是,你要让将军满意啊。 夏玉瑾很悲愤,悄悄问骨骰:“我平时表现有那么差吗?” 骨骰想了想,婉转道:“不是你差,是将军看起来太强啊,她战场打仗勇猛无敌,换个地方打仗怕是也勇猛无敌啊,郡王,你要提高十二分精神,不可轻敌……” 夏玉瑾想想也有道理,轻敌说不准就要丢脸丢大了,赶紧下筷,把这些平时不太爱吃的菜吃得一干二净,又喝了三杯鹿鞭酒,心里很是妥帖。 然后他让人准备了八十多样下酒的小果子,还有两坛子刚开封的杏花酒,统统送去东院。东院正屋倚水而建,东西摆在正屋旁的水榭里,正好赏花赏月,旁边还有棵高大的榕树,垂下长须落入水中,映着满湖月色,甚是迷人。 “觉得还差什么?”夏玉瑾满意地问。 骨骰盘算后,谨慎问:“让人在水榭挂上纱帘,点些檀香?对那个很有帮助……” 夏玉瑾摸着下巴,不停点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他层层思虑,又担心自己摆不平将军丢大脸,叮嘱所有人到时都滚出东院二十丈外,听见什么声音都不准进来,只留了个哑仆烧水用。 万事俱备,只欠媳妇。 他觉得大男人等媳妇回来办事不像话,干脆出门闲逛,吩咐下人们等将军回来就叫他,下人们对郡王和将军晚上会做的事情好奇极了,应得干脆,奈何有封口禁令,只敢两三好友偷偷议论两句,猜测郡王究竟要用什么手段征服彪悍堪比男人中翘楚的将军,然后一个个心痒得想挠墙。 叶昭在军营里口述,让胡青给柳将军写信布置边防事务时,嘴角一直挂着笑意。虽说她在办事上,不会因私误公,奈何积威过深,大家都害怕她那张随时想杀人的黑脸,如今见她情绪甚好,雨过天晴,集体松了口气,聪明的也隐约猜到了什么。都在心里默默向有牺牲精神的南平郡王道谢。决定以后少嘲笑几句,毕竟对上活阎王很不容易,男人都会互相理解,死道友好过死贫道,他收了将军,将军就不用祸害别人了,那是天大的善举。 于是,大家很尽力地给夏玉瑾说好话,因为不把将军当女人看,随便惯了,话题荤素不忌。 胡青那吃打不吃记性的家伙,继续嘲弄:“你那男人的身子骨经得起你折腾吗?手脚轻点,别三下两下给弄断了骨头。听说孟兴德那里有上好的助兴药,摆不平的话来找我,我给你骗两颗去。” 叶昭对荤话很习惯,并不会羞涩扭捏,只觉得说得不像样,顺手给他脑袋一下。 胡青被打惯了,丝毫不恼,继续道:“上次去画舫,无意听人提起,说你家男人最喜欢对方主动,不过也是,大部分男人都喜欢主动的女人。” 叶昭满脸不信的表情。 “不信?”胡青笑了两声,再道,“你想想我们以前聊的荤话,秋老虎和吴参将那么猛的汉子,床上就是喜欢给女人压,就连刘校尉那么瘦弱的家伙,也是喜欢生猛主动的美人,再不信你去青楼打听一下,看看哪种床上功夫最受欢迎。各位兄弟,你们说是吗?” 男人们思及自身,附和着点头:“也是,就算不喜欢,至少不讨厌,比呆板无趣强多了。” 是这样吗?叶昭若有所思。 夏玉瑾欢快地在外头溜达着,连那些损友和迂腐文人对他的嘲弄都充耳不闻,心心念念地琢磨着,今天晚上究竟该怎么办? 首先要劝她一起喝两杯小酒,等腹中有点热热的,脑子没那么清醒时,先将一杯酒洒在她裙子上,他就带她回房,一边道歉一边过去擦拭,擦着擦着手就可以往大腿里伸,好好摸上几把,越摸越爽,越摸越热,慢慢把裙子往上撩,最后宽衣解带,推倒成就好事。就算他媳妇长得不怎么貌美,可是有好身材就成,那腰那腿,他看一眼就能兴奋了,何况还有后背式啊!只要让她明白了上下关系,将来的日子就更……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夏玉瑾春情洋溢地直搓手,旁边认识他的狗友好奇问:“郡王爷,你待会要去逛窑子?” “狗嘴吐不出象牙!”夏玉瑾狠狠地“呸”了他几口,“爷待会回家去。” 狗友恍然大悟:“郡王爷,你从良了啊?” 夏玉瑾:“滚!” 大约晃荡了一个多时辰,吃了不少花生,蟋蟀急冲冲地来找他:“爷,回去吧。” “好!”夏玉瑾跳起,在狐朋狗友狐疑的目光下,狗急地蹿上轿子,镇定地指挥,“慢慢回去,不要急。” 南平郡王府,东院,一轮明月,月光倾泻到水面上,波光粼粼,点点金星,凉风吹过树梢,树叶在沙沙摇晃,淡淡的檀香味在水榭中流转,向四面扩散,美酒开了坛,似乎已喝下两杯,可是不见叶昭人影。 “人呢?”夏玉瑾遣退左右,四处寻找。 “这里!”叶昭在榕树顶冒出头,提着酒壶,朝他挥挥手,“上来吗?” 夏玉瑾比划一下树干的高度和自己的气力,果断道:“滚!” 叶昭体贴地抛下条绳梯:“风景好。” 夏玉瑾对她终于懂得不用轻功来夫君面前炫耀,大感欣慰,很给面子地手脚并用爬了上去。树梢处,拼着两块木板,上面放着两个酒杯,一壶美酒和几个小碟,树下望去,是上京十里长街,点着盏盏灯火,街道上游人如织,盛世繁华,和往常在街上走着时,看到的美丽截然不同。 “冷吗?”风稍微有点大,吹得凉凉的,叶昭又很体贴地给他递了件披风。 “不冷。”夏玉瑾想了想,还是自知之明地穿上披风,与她并肩坐下,扭头看去,见叶昭放下了长发,松松散散地挽着,掩下那双剑眉,在夜色朦胧下,皮肤也没那黑,似乎比平日多了些柔媚。她穿着件宽松素净的白色中衣,宽袍大袖,颇为飘逸,再往下是…… 干!她为什么穿的是裤子! 裤子要怎么撩?!怎么摸?! 夏玉瑾悲愤了,他开始琢磨泼杯酒,然后以擦拭的名义,抱着媳妇把裤子往下扒了摸的情景到底算不算猥琐? 最后得出结论:这媳妇也太不识情识趣了! 旁边,叶昭也在琢磨中。今天在军营里,兄弟们出谋划策,以亲身经验来传授她种种御夫之术。其中有个姓海的都尉,他的妻子当年是漠北具平镇里最红的花魁,在他还是普普通通的穷大兵时,慧眼如珠,认定他绝非池中物,并为他浴血死战,保护漠北的恩义所感动,自赎嫁他为妻,为他操持家务,照料家里,还生了两个大胖小子。当时战士的性命朝不保夕,寻常女子都不愿嫁与为妻,海都尉是很感恩的人,飞黄腾达后不忘糟糠,请封让她做了五品诰命夫人,夫妻感情恩爱,传为佳话。 海都尉又是最早跟着叶昭打仗的兄弟,对她的实力心悦诚服,更是出生入死,换过命的交情。所以他知道叶昭难处后,也不顾忌,立刻拍着胸脯请命,把媳妇从家里偷偷请来,与将军携手步入内室,把让所有男人欲仙欲死,从此不看其他女人第二眼的功夫统统倾囊相授。 海夫人得令,教得很尽心。叶昭学得很专心,何况武学之道,一通百通,只要和肢体相关的功夫技能,叶昭都是天才。她身体柔韧性极高,各方面力量极强,一点就通,一脚就懂,能举一反三,更重要的是她不怕羞!喜得海夫人连连夸赞,回想起当年在翠红楼时,教那群不开窍的黄毛丫头时的艰辛,很是感叹。 叶昭扫了眼夏玉瑾,觉得比第一次杀人还紧张些。她凭着往日杀人点穴的经验,大致算出身材,只犹豫要灌多少杯酒,才能让他到昏昏沉沉,放松警惕,却又没完全失去意识的地步。然后抱下去放在床上,好好实践海夫人教的技巧。 两个人都专心致志各自盘算着小肚肠,结果五六杯下去,都有了点醉意。 夏玉瑾决定用话题来打破沉寂:“在想什么呢?” 叶昭老实说:“想你。” 夏玉瑾听见那么坦白的话,觉得脸都热了,轻斥道:“女孩子矜持点!” 叶昭赶紧低头,长长应道:“哦。” 夏玉瑾见她表情如此正经,不好下手,再次怒道:“也不要太矜持!” 叶昭抬头,有些困惑了。 夏玉瑾叹了口气,轻轻地说:“那个……和离就算了吧。” 叶昭眼睛闪了一下,迅速掩下嘴角笑意,做出惊愕表情。 夏玉瑾挺起胸膛,匆忙解释:“因为我宅心仁厚!是个好人!怕你离了我嫁个更混蛋的纨绔或老头!绝不是喜欢你这种不像女人的家伙!所以你不准蹬鼻子上脸,在外头伤我面子!否则还是得离的!” 叶昭笑道:“我早就知道你很好。” 夏玉瑾噎住,不屑道:“别胡扯了,你嫁我前能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叶昭脱口而出:“当然知道,我们本不是第一次见面。” 夏玉瑾愣了,他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按理来说,媳妇那么霸气的长相和气势,只要是见过的人都没理由不记得的。 他追问:“什么时候?” 叶昭但笑不答:“忘了就算了。” 他很流氓地追问:“不说老子就大刑侍侯!” 叶昭更流氓地回答:“来吧,老子刀斧入身面不改色。” 夏玉瑾立刻起身,饿狼扑虎地扑了过去,脚下一滑,吓得叶昭急忙出手相助,顺势将他拉入怀中,紧紧稳住。 叶昭:“没事吧!” 夏玉瑾死鸭子嘴硬:“你有事老子都没事,放手!” 叶昭酒意上头,恶习发作,抱着很软乎,很香,很舒服的东西,装聋作哑,就是不放。 夏玉瑾怒斥:“别忘了约法三章,只准我调戏你!你不能调戏我!” 叶昭妥协:“你调戏吧。” 夏玉瑾低头怒吼:“你不放手我怎么调戏!” 叶昭抬头,正好吻上他的唇,轻轻地含了一下:“我帮你。” 夏玉瑾看见媳妇眼里绽放的恶狼光彩,深感不妙。 她……好像还舔了舔唇? 斋了二十四年的狼和斋了三个月的狼的区别是? 斋了二十四年的狼对吃肉更加执着。 斋了二十四年的狼对吃肉更加隐忍。 斋了三个月的狼对吃肉更有经验…… 夏玉瑾摇晃着脚丫,嗷嗷叫着挣扎了一会,以掉下树相逼,终于制止住凶猛母狼的乱来举动,他喘着气,摸摸脖子上几个小红点,气急败坏地死死瞪着眼前不顾誓言的家伙,训斥道:“你无视约定!违规了吧?!” 叶昭揉揉脑袋,给自己灌了杯酒,然后点点头:“好像是。” 夏玉瑾低吼:“何止好像!简直就是!” 叶昭饶有趣味地看他乱吼乱叫,忽而伸手撩起他的长发,往大树枝干上一推,凑过去,带着酒气问:“我们约定的时候,夫君说过违背规矩后要如何处罚吗?” 夏玉瑾傻眼了,回首往事,犹犹豫豫半天,支支吾吾半天:“自然是我说怎么罚就怎么罚。” 叶昭拂袖,严厉斥道:“朝出夕改,毫无章程,视规矩为儿戏!荒唐!若是在我军中,如此治下,轻则降职,重则砍头!” “你!”夏玉瑾给呛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别急,你没经验,做错事我不怪你,也舍不得怪你,咱们重新定规矩好了,”叶昭见他气狠了,很淡定地倒了杯酒给他做安慰,死皮赖脸问,“要不,罚酒三杯?” “滚!”夏玉瑾的流氓经验惨遭嫌弃,愤而喝下壮胆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扑过去就撕媳妇的裤子,要对大腿先下手为强,再行扑倒之实。他撕了一下,撕不动,再用力撕一下,还是撕不动,终于察觉:叶昭是习武之人,衣服尽捡结实的穿,和青楼姑娘们的薄绸小衫无法相比,而且在树上不好发力啊! 乱扯之下,他不小心把腰带打成了死结,更加脱不下衣服,无计可施下,只好采取报复性胸袭行动!把叶昭的中衣扒开,狠狠吃了几把豆腐,然后悲哀地发现,自家媳妇胸部的曲线……可能就比小倌馆里的头牌好上一点点……更悲哀的是,除了胸部外,其他地方他也摸了几把,都硬硬的,没发现多少软绵绵的东西。 叶昭一边喝酒一边任凭他动手动脚,心里不停反复默记海夫人的教导,定下心神,出言调情:“今夜月色真美。” 按青楼经验,夏玉瑾此时应该接上“你胸前的景色比月亮更美。”奈何他死活没找到媳妇的月亮在哪里,愤而扑上,狠狠在脖子处啃了口,连蹭带摸道:“让月亮去死吧!”用力过猛,树干摇摇晃晃,惊起几只入睡的鸟儿,都扑扇着翅膀,鄙夷地看一眼这个被人拖着才没掉下去的家伙,飞走了。 叶昭躺在树干上,扶稳两人身形,眨了眨眼,嘴角浅浅挂起笑容。夏玉瑾看着她长长的睫毛扑扇起来比蝴蝶展翅还优雅,原本就好像能看穿人心的淡琉璃珠眼睛在夜色下染成漆黑,波光流转,将杀气尽数化作柔情,直直刺到他心里去,然后像小猫似地挠了挠,正想抓住,瞬间又溜走了。 错愕间,她轻轻扯断自己被打成死结的腰带。“住手!”夏玉瑾猛地从温柔乡醒过来,推开她,再次坚定主张,“应该是我调戏你!” “好!”叶昭毫不在意地解开衣衫,大大咧咧地靠着树干道,“你来!” 夏玉瑾环顾四周,觉得环境不适合自己发挥,硬朗地挥挥手,很有将帅风范地吩咐:“下树,回房再战!” 话音未落,心脏一阵悬空,他还没来得及惨叫,人已安安稳稳站在树底,然后半空中几次起伏,天晕地转,已经趴在今天杨氏才刚铺好的大红鸳鸯锦被上了。 叶昭问:“刺激吗?” 幽幽的檀香味在空气中回转,夏玉瑾余惊未过,觉得整个人都软了,抓得她紧紧的。 叶昭关心:“莫非……你害怕?” 夏玉瑾过来好一会,回过神来,硬着头皮道:“这点小事,能吓到爷吗?” 叶昭问:“你真不怕?” 夏玉瑾:“当然!” 叶昭咬着他耳朵问:“两军相逢,尚能战否?” 夏玉瑾豪气冲天:“一触即发!” “敌将勇猛,”叶昭伸手勾住他的腰,拉到身前,另一只手探入,哑着嗓子道,“先让我检查检查粮草。” “无耻,太无耻了!”夏玉瑾怒吼。 海夫人教导:男人在床上越骂你无耻,其实越是想要,必须乘胜追击。 想当年,格勒斯罕木草原,蛮金名将哈尔帖自持悍勇无双,军前叫阵,叶忠问何人出阵,趁众将犹豫之际,年仅十六的叶昭应声而出,当即拍踏雪马,持蟠龙刀,直捣黄龙,一刀砍下敌将头颅,一战成名。如今夏玉瑾的小小骂阵,何足畏? 夏玉瑾见势不妙,最后挣扎:“我要上面!” “好!”叶昭再次回忆一下海夫人的教导,确认夫君所需,当即把他往床上一推,豪迈无比道,“你要上面,就上面。”叶昭素来喜欢将作战节奏掌控手心,先是和风细雨,后是狂风骤雨,她体力极好,战到地老天荒也不会疲惫。 夏玉瑾开始还反抗几下,后面彻底不动了,脑海里只反反复复翻滚着一句话:“妈的!见过猛的,没见过那么猛的!”他可耻地爽了。 叶昭俯身,虚心问:“夫君,觉得如何?” 夏玉瑾正想抗议,低头见叶昭绝世无双的美腿慢慢搭上自己肩头,千言万语立刻在喉间汇聚在喉,无法说出来。 战况愈发激烈,夏玉瑾死活不肯丢盔弃甲,认输投降。 海夫人教导,男人要叫出来才是满意。 叶昭见他咬着唇不做声,有些不解,赶紧将教学资料翻来覆去想了两通,终于想起声色处有所遗漏,轻轻叫了声:“夫君——你好厉害。” 夏玉瑾浑身一酥,家里那些只会小意殷勤的妾室通房和青楼花魁们,有他媳妇胆量的没有他媳妇专注,有他媳妇专注的没他媳妇体力,有他媳妇体力的,还没出生。 那一夜,夏玉瑾快乐得把什么都忘了…… 忘记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了。 次日清晨,夏玉瑾悠悠醒来,因为消耗体力不大,并没有特别腰酸背痛,只觉得脑子阵阵空白,忽然想起这是夫妻初次同房,赶紧翻过身,想抱着媳妇再说几句亲热话。没想到枕边空荡荡的,叶昭早就起来了。 “人呢?”他左右四顾,在床上摸了又摸。 “来了。”侍女捧着金盆急急走了进来,想起刚刚打扫时,见到将军的裤子和郡王的腰带在树下,其他衣物在内室,还有几件给撕开了,东西一片狼藉,又想起将军刚刚的表情似乎很满意,心情也很好,料想是郡王雄风大展,战况激烈,不由春情荡漾,钦佩与敬佩下,悄悄多看了他好几眼。 夏玉瑾习惯被人服侍,懒懒地撑起身,再问:“将军呢?” “练武去了。”侍女脆生生地回答。 洞房初夜的大清晨,又不是欲求不满,还练什么武?这不是纯给丈夫找不自在吗?夏玉瑾忿忿不平地想着。 侍女后知后觉地想到了这点,眼里的春情收敛了几分。 夏玉瑾怒道:“让她回来服侍我梳洗!” 叶昭倒是没想那么多,她从不睡懒觉,每天雄鸡打鸣就起床,练半个时辰武,然后梳洗,风吹不改,雷打不动。如今她正在练武场抡大刀,听见男人在传唤,赶紧回来,推门入房,见他难得早起,便走过去问:“再睡会不?” 夏玉瑾抬头看去,媳妇已经很可恶地穿戴整齐了,更可恶的是穿了一身男装,梳着男人的发髻,大刺刺地坐在他床边。他却刚从被子探出来,头发凌乱,身无寸缕,光溜溜的,总觉得这样的情景让人有些异样,又想起昨夜疯狂的情景,有些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叶昭是初次,她虽不怕痛,但不代表不会痛,所以做起事来也不会很痛快,只是看着他做得高兴,自己有种征服的快感,心里很舒服。如今两人再次相见,她也有一点点不好意思,赶紧开始回忆海夫人教导的事后工作,试图靠过去,想依偎着对方说几句甜言蜜语。 将军个头高,体型虽瘦却肌肉结实,腰里还带了把三十斤的大刀,分量很是可观。 一靠之下,郡王应声而倒。两人趴在床上,面面相觑。 小小差错不成问题,叶昭开始照本宣科来夸奖对方:“夫君粮草充沛,真是勇猛。” 夏玉瑾瞪着她:“起来。” 叶昭哑了半晌,继续道:“是我见过最猛的。” 夏玉瑾幽幽问:“你见过很多?” “军营那么多老粗,大家都是爷们,经常有裸奔的……不过我没多看,”叶昭先是老实地点头,看他表情不对,赶紧又摇头,她想起自己可能背书背错了,赶紧纠正,“是很销魂,不对,是我很猛,让你销魂?” 记性不好,她就应该问海夫人要小抄的。叶昭痛心疾首,试图自由发挥:“我很爽,你爽了吗?” 这爷们的表情,爷们的做派,爷们的问题,到底谁是嫖人的?谁是被嫖的? 夏玉瑾气得七窍生烟,他咬着牙,森森问:“你在上面好像挺开心啊?” “嗯,”叶昭正在高兴,犹未察觉他语气中的不满,她回首昨夜,满意地舔舔唇,“反正我体力比较好,这个姿势挺合适的。” “干!”夏玉瑾彻底崩溃,咆哮着问,“谁他妈说老子体力不好了?” 看见他那么生气,觉得自己体力比绝大多数男人强很多的叶昭犹豫了。 为了男人的尊严,夏玉瑾继续拍着床板叫嚣:“再战!再战!老子让你看看体力到底好不好!” 将军早朝,不愿恋战。夏玉瑾职微言轻,不需上朝,平时能躲懒就躲懒,工作都靠老杨头。皇上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工作没出大错,没把巡察院拿去改作歌楼戏馆,都不找他麻烦。老杨头只好流着两行热泪,战战栗栗地工作,报答郡王“信任”之情,偶尔遇上解决不了的麻烦,就把他身份拿出来顶着,收拾起各路混混,倒也畅通无阻。 今天,郡王心情不好,一如往常地没去巡察院,让人和老杨头布置工作后,躲在被窝里琢磨自己战术上的失败。被媳妇反压是很丢脸的事,更丢脸的是他还被压爽了、销魂了、痛快了……以后这样的情形决不能出现,必须保持男上女下的位置,维护男人的尊严和主控权。 失败的原因主要在体力上。叶昭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浑身蛮力,把他随便一推,就动弹不得,而且那腰……那腿的节奏……他不能再想下去了……反正这种情况下想反攻,是极艰难的事。 夏玉瑾最后做出结论:为维护床上和谐,先加强体力锻炼。 就算打败叶昭是绝无可能的事,至少不能逊色得太厉害。然后让她装装弱,让一让,接着就把她扑倒按住,自己在上面为所欲为,做些满足征服感的事……滚个床单大致上也差不多了。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夏玉瑾越想越销魂。 蟋蟀与骨骰对望一眼,都觉得自家主人脸上表情怪异,可能失心疯了。 加强体力就得习武。满朝文武,叶昭的功夫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夏玉瑾就近取材,逮着叶昭就让她因材施教,好好教导自己本事。 就算叶昭天纵英才,也猜不出夫君习武背后的猥琐目的,只当他是想改善体质,大喜过望,趁他还没改变主意,立刻拖去花园里,传了他几句吐纳的法子,插上一炷香,让他开始蹲马步。 “就这样?”夏玉瑾总觉得她应该有更简单快捷的武学秘籍。 “习武之途应循序渐进,不可贪功求快,”叶先生负着手,开始训导,“腰腿力是最关键的,叶家功夫都是从三岁开始扎马步,每天练上五六个时辰得来的,没有捷径。”她是武痴,从小练武到疯狂地步,行军打仗都不敢丢下,纵使现在工作繁忙,每天至少也要抽出一两个时辰来练习,休沐时更是泡在练武厅里,除和人切磋外,门都懒得出。 夏玉瑾无奈,硬着头皮练习。春末夏至,太阳不算很猛烈,花园里鸟语花香,清风阵阵,还没到小半炷香的时候,他已腰酸腿软,把持不住。 叶昭很有经验地在他屁股下放了个火盆撑着。他不好退缩,只得想着昨夜败绩,咬着牙关硬撑,不多时便大汗淋漓,面红耳赤。 杨氏她们听闻今早各项事宜,皆以为郡王昨夜表现失败,没让将军痛快,如今看他在勤奋练习腰腿力,种种猜测更确定了一层,不由暗暗担忧。唯恐将军嫌郡王不能让人满意而找借口和离,赶紧遣人寻上等虎鞭泡酒,又让厨房每顿都给安排乳鸽等壮阳菜式,好让他雄风大振,服务将军,造福群众。 眉娘和萱儿不放过任何一个讨好的机会,趁将军在指导郡王,不约而同地端着果盘甜品,扑过来讨好,在门口嫌恶地看对方一眼,匆匆走了进去,脸上笑得比蜜糖还甜。 夏玉瑾看两个侍妾讨好地围在他媳妇身边,剥葡萄的剥葡萄,说笑话的说笑话,莺啼燕语,欢乐无限,自己却在火盆上蹲着,于是心生十二分不满,咆哮着问:“这像话吗?!” 站在他身边监督的秋华阴阳怪气地安慰:“郡王别动怒,你体力那么弱,小心栽火盆里,这套衣服是上好的绫锦,很贵的,弄坏了多可惜。” 秋水同情地感叹:“哎,将军对你要求太严格了,哪能让你上手就和叶念北的练习分量一样啊?好歹也得减半再减半。” 叶念北今年六岁多。夏玉瑾被安慰得想坐火盆里了。 叶昭赶紧停下享乐,冲着两个侍妾正色道:“还不快去服侍你们爷练武?” 眉娘和萱儿娇滴滴地应了声,跑去夏玉瑾身边,一个打开湘妃扇,不停替他扇着香风,一个掏出绣帕,不停替他擦去额上汗珠。 眉娘鼓劲:“再坚持坚持,还有小半炷香了,撑过去后,给你揉揉腿。” 萱儿也鼓励:“香快到头了,再撑撑就过去了,真的很无聊的话,要不……我给郡王爷说两个笑话听听?” 夏玉瑾好不容易鼓到胸前的一口真气,差点给这活宝的笑话冲散了。 叶昭只管蹲在旁边,看他憋红的脸,再想想昨夜的事,怎么看怎么可爱。 情绪大好间,外头有侍女来报:“将军,舅老爷给你捎了信。” 叶昭的母亲姓柳,军门世家,驻守嘉兴关的柳将军便是她的大舅舅。自叶家几乎覆灭后,大舅舅以为她是叶家儿子,蛮金战时很是照顾,战事略平后,还琢磨着给她娶妻生子,给叶家留点血脉,连对象都物色好了,才得知她是女儿身,气得差点没追上门用狼牙棒抽死这个欺君罔上、胡作非为的外甥女。只是见漠北军心稳定,团结一致,不敢妄动,每天提心吊胆,睡不安寝,头发都白了好多,直到皇上开恩赦罪后,才重重地松了口气,所以叶昭知恩图报,对这个舅舅也很好。 武将们学问都不是很好,漂亮点的文章皆由军师代笔。 信中,他对东夏的小股部队总是在边关附近徘徊也感到很不安,如今得知上京有异,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依叶昭所言,部下重军,重修城墙,将嘉兴关打造成水泄不通的天险,势必让东夏蛮子有来无回。 信末有个他亲笔写的条子,歪歪斜斜地写着:“做女人要贤惠点,能忍就忍点,别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像你娘那样,提刀追人家十几里多不好?这次好歹嫁的是皇家,千万别被休回家了,就算他要休,也得先揍他一顿,再想办法求圣上弄个和离,将来再嫁容易——此条看后便烧,别给你男人看到了,至于你来信说的报答什么就不用了。过阵子你九表妹惜音进京,让她借住在你那里,顺便帮忙给她找门亲事,门第低点也无所谓,人品好就成。” 夏玉瑾吐着舌头,喘着粗气,趴在她身边,阴森森道:“我看到了。” 哪有教唆外甥女揍自家相公的舅舅?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他娘的气人。 叶昭心情倒是很好,她反反复复地将信看了几次,嘴角洋溢着按不住的笑意:“惜音妹子要来了,”然后叠声吩咐侍女:“给表小姐好好打扫客房,布置好人手,就在我院子旁边。” 夏玉瑾被忽略,很不爽:“你家表妹真不少,关系很好?” 叶昭道:“是我舅舅宗族的,是远房表妹,不算亲表妹。” 萱儿不等夏玉瑾开口,抢先问关键问题:“漂亮吗?” 眉娘白了她一眼,觉得这丫头也太不开窍了,挤眉弄眼暗示:“就算表妹再漂亮,还能有郡王爷漂亮吗?” 萱儿凑过去咬耳朵:“郡王爷就爱美人,万一他看上将军的远房表妹,入得门来,两方受宠,哪里还有我们的位置?” 眉娘越发觉得她不开窍,再比手画脚暗示:“笨,真是德才兼备的美人,又有将军做靠山,还用得着往下找门第吗?” 叶昭回忆良久,回答:“清清秀秀,瘦巴巴的,不丑。” 妾室们都松了口气。 夏玉瑾不安了:“该不是又一个和你差不多的吧?先说清楚,太粗鲁的话我要丢她去别院的。” 叶昭想了很久,摇头:“她有些孤僻,喜欢哭,容易害羞,但不爱打人。” 大家都松了口气。 第十二章 红颜弱柳 因表小姐驾到,叶昭总算有了亲手布置女孩子闺房的难得机会。 青纱帐,碧橱窗,百宝阁、玲珑架,她还兴致勃勃地在库中翻翻捡捡,什么精巧有趣就拿什么,一股脑送进房间,毫不心疼,只管丢得满满当当,看得人直摇头。还是夏玉瑾实在受不了她乱七八糟的眼光,亲自动手,指挥人重新收拾了一番,将房间布置得错落有致,丢掉金玉玩意,换上纸墨笔砚和名人书画,总算有了上京大家闺秀的气息。 看着耳目一新的房间,叶昭尴尬解释:“我从不摆弄这些。” 夏玉瑾绝望地拍拍她肩膀,长长地叹了口气,摇着头继续去练武场了。 这世上,有些人喜欢在心里用惩罚性许愿来增强信心,比如看不完这本书就不睡觉;写不出满意的文章就不出门;考不上秀才就不娶媳妇;赚不到二十两银子就不吃肉等等。 夏玉瑾也是这类人,平时喜欢偷偷许些骰子摇不出连续三个豹子就不吃晚饭摆不平某个混蛋就一个月不上青楼等等愿望,如今,他的最新许愿是,没做好征服媳妇的准备前,绝不行房! 所以,为求顺利推倒媳妇,翻云覆雨。他不再挑食,除狂吃杨氏准备的食物外,每天没事就泡在练武场,挥汗如雨,刻苦练习。脸色比以前好了许多,喜得安太妃情不自禁,不但免了他三不五时回去请安,还派人送了不少补品来。就连秋华秋水两个对他横挑眉毛竖挑眼的人,也感动于这番毅力,不由高看了他几眼,把他从废物拉到可造废物的行列,态度也没那么恶劣了。 休息时,夏玉瑾想起叶昭这段时间来心情甚好,问陪他练武的两个女亲兵:“她和表妹关系很好?” 秋水想了想,答:“打战的时候,叶将军有时会给舅老爷写家书,缴获了战利品,也会挑几件出来,随信附送给表少爷小姐们,给惜音表小姐的似乎都是上上份,两人关系大概不错吧。” 夏玉瑾好奇:“也是个喜欢舞枪弄棒的女人吧?” 秋华快嘴道:“谁知道?将军不太喜欢在人前提私事,信件什么都是胡军师帮忙处理的,你可以问问他。” “不必了,”夏玉瑾揉着酸痛的胳膊,不以为意,“我也就好奇问问,不过是个快出阁的黄毛丫头,再难相处也用不着我这表姐夫和她相处,应该翻不了天去。” 秋水点头:“也是,将军不会让表小姐和你在一起的。” 秋华附和:“免得带坏人家名声。” “少胡扯,”夏玉瑾嘀咕,“就凭她的爷们做派,带出来的女人,名声能比我强?” 过了一会,在亲兵们横眉怒眼的镇压下,练武场重归和平。 一个多月后,车船转顿,表小姐终于抵达上京,叶昭在军营得到消息,连忙派人去接。 两辆装东西的车,并一顶蓝呢素帷小轿晃悠悠地来到南平郡王府门口,由仆役们帮忙卸下东西,送入准备好的院落,几个婆子上前抬轿,从边门入,直到正屋的院门外方停下。 南平郡王府,女主人形同虚设,只能由杨氏做主,带着几个管事娘子出来相迎。眉娘和萱儿给将军惯得胆大,也在不远处悄悄看热闹。 杏花树下,轿帘轻轻掀开,走出个干净俏丽的小美人,梳着乌双髻,穿蓝绸衣,插着几根时兴的金钗银饰,圆圆的脸上虽有几点雀斑,眼睛笑得如弯弯新月,嘴角一对活泼可爱的梨涡,看着就讨喜。 这位就是表小姐吧?看着不难相处。杨氏舒了口气,正想上前相迎。 未料,小美人回身行礼,恭敬地打起轿帘,俏生生地道:“姑娘,到了。” 蓝呢轿中,轻轻伸出一只手,搭上了小美人的肩头。 戏文里形容的“手如柔荑,肌若凝脂”“春葱玉指如兰花”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光凭这只白皙、细腻、柔软、完美无瑕的手,就美得让人屏息失神。 杨氏愣了会,赔笑迎上前去。 柳惜音缓缓从轿中走下,枝头红艳的杏花顿时失了光彩。 她有着完美的面孔,完美的眼睛,完美的鼻子,完美的嘴巴,完美的身材,从头发到指尖,没有一个地方不美。倾国倾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红颜祸水……古今往来,所有形容美女的词语都能放去她身上而不显突兀,就算为她点烽火戏诸侯,建酒池肉林以博一笑也值得。 她穿着淡绿色的纱裙,素白色的罗衫,通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只在如云的秀发旁斜斜插着根简单的小玉簪,上面吊着颗小指节大,熠熠生辉的金刚石,随着她微微摇晃,像蜻蜓点水,如弱柳迎风。缓步行来,她不卑不亢地对杨氏行了个半礼,说话的声音里仿佛带着特别的音律,动作优雅如舞姿。 “哐当”一声脆响。 是外头服侍的小童看得太入迷,不小心打翻了装糕点的碟子,惊醒众人。 每个女人都在抚心自问:“天下间的男人看了这等美色,还想看别人吗?” 眉娘素来自持貌美,如今强敌出现,心中恐慌,先死死地盯着她,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翻来覆去几遍,自知不敌,气得扭断了指甲,揉碎了手帕,脸色难看得连胭脂都盖不住。 萱儿虽迟钝,看见这等艳压群芳的尤物,也有点紧张,拉扯着眉娘的袖子道:“这个……惜音表小姐好像比郡王爷还好看?” “何止好看?她比两个郡王加起来都好看。”眉娘只恨不得把柳惜音的脸皮剥了安自己身上,说话的声音都是从齿缝里憋出来的,“哪有女人能长成这等狐狸精模样?可恨!” 杨氏在心里默念了十八遍“表小姐来暂住是准备嫁别人家去的”,总算将混乱的心情压制下来,赔笑道:“将军听见表小姐要来,很是高兴,她说马上就回来,一路奔波,我先带你去安顿?” 柳惜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羞涩道:“是惜音打扰了。”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打扰不打扰,惜音表妹太见外了!”叶昭人未至声先到,她身上穿着朝服,来不及换下,兴冲冲地直奔过来,身后还带着想看热闹的夏玉瑾,“上次见时,你还不到我胸口呢。现在个头高不了不少。” 柳惜音的身形轻轻顿了一下,然后迅速回身,低头拜见,领子处露出像天鹅般修长、优雅的脖子,她垂下眼,含笑道:“阿昭……” 这等美人,就连照惯镜子的夏玉瑾,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叶昭看见她容貌,原本想大大咧咧地揽住她的双手停在空中,不好意思地缩回,过了好久拍拍她肩膀,柔声道:“女大十八变,我差点认不出了。” 柳惜音道:“阿昭却没变多少,还是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叶昭苦笑:“八年了,也长大了,哪能和以前一样?” 柳惜音掩唇笑道:“是阿昭成熟了。” 夏玉瑾赏了半晌美人,同样是武将的女儿,看看人家的优雅和女人味,再看看自家媳妇的粗鲁和男人味,不胜唏嘘。琢磨着将来若不幸生了女儿,万万不能让她和母亲学坏,得好好亲近这个小姨,只要学得两三分,他也能含笑九泉了。 叶昭丢下感慨中的夏玉瑾,亲手牵起表妹,殷勤领她去安排好的院落。 临行前,柳惜音悄悄朝夏玉瑾抬了一眼,波光流转,嘴角挂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转瞬即逝。 是秋波?久别重逢的秋波? 不是给他媳妇的,是给他的? 夏玉瑾迟钝地回过味来,感动得不能自已。叶昭的表妹好!不但人好、心好、眼光也好啊!若是连那么乖巧懂事的美人儿都嫁不上品貌兼备的好郎君,全天下的女人都该诅咒月老挨雷劈了。 表妹住在梧桐院,黑瓦白墙,错落种着五六棵梧桐树,点缀着七八丛蔷薇花。 叶昭说:“你喜欢夏天,这个院子正是依夏天景致来建造的,如今已五月,马上就要入夏,到时候梧桐树荫,蔷薇花开,应该是美丽的。” 柳惜音正在屋中踱步,四处打量,听她这般说话,心里一喜,嘴角更添笑意:“难为你都记得,这屋子里的摆设,不是你安排的吧?” 叶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看我像是会摆弄这些女孩子玩意吗?” 柳惜音道:“也是,你说买些东西送我,还以为会是花粉头油,结果拎条活鱼跑回来,湿漉漉的,一蹦一跳,把我吓得半死。” 叶昭:“那可是上好的刀鱼!而且最后不是被我偷偷烤熟了吗?你吃的还是最多的。” 思及童年往事,两人笑个不停,夏玉瑾等得不耐烦,料想媳妇要陪表妹用饭,便自顾自吃了,不久后,天空下起淅沥沥的细雨,绵绵不绝,直至夜深。 叶昭回屋时,夏玉瑾早已梳洗完毕,全神贯注地在灯下看书。叶昭想夸他勤奋,走过去窥了一眼,是本《春宫秘戏》,张了几次口,什么话都说不出,于是默默地转身走开了。 练武一个多月,每日进补,身子骨大有长进,爬起山来腰不酸了,腿不软了,估摸努力撑上半个时辰不成问题,所以准备功夫也马马虎虎算完成了。夏玉瑾脑子里飘着的除了春宫,还是春宫。 至于柳惜音,他也不是没心神荡漾过。但大部分男人心里都有条高低不等的美女欣赏线,越过这条线的都是美女,及格美女和极品美女差距不大,顶多是路上遇到偷看多少眼的区别。娶妻娶贤,会特别想娶回家的女人,还是会在及格以上美女内挑性格、家世、才华等等,美妾是玩物,拿出来娱乐娱乐也罢了,对妾室动真心的男人不是没有,但肯定是那个妾室长得不错,性格脾气特别对口味,和她是不是极品美女并无关系。 夏玉瑾自己长相很美,在风月场混惯了,眼光比较高,也不是刚见女人的愣头青小子,很有原则,从来不碰良家女、守规矩女、朋友妻妾和纠缠不清的女人,所以很少惹麻烦。如果柳惜音是青楼花魁,冲着这份天仙绝色,他非扑过去捧上半年场不可,可偏偏是叶昭的表妹,良家好姑娘,那就不应乱来了。 摇头晃脑,感叹半晌,夏玉瑾把思绪从柳惜音的脸放回自家媳妇的腿上,想起那销魂的一夜,心神更加荡漾,越发觉得女人的脸能当饭吃吗?自然是床上功夫好更占优! 他见叶昭已经上床歇息,赶紧跟过去,带着憋了一个多月的邪火,酝酿几口真气,做足准备功夫,翻身压上,欲报初夜之仇。 屋外雨声渐大,夹杂着电闪雷鸣,风吹大树,树枝乱舞,发出吵杂的声音。 夏玉瑾扯开叶昭的衣服,坐在她身上,整理一下凌乱的长发,然后俯下,重重地啃了脖子一口,恶狠狠地说:“今夜让你知道爷的厉害!” 叶昭从下而上仰望着,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腰,揉着揉着,十指慢慢滑下,半眯着眼道:“试过才知。” 夏玉瑾立刻像恶狼般朝他心心念念的大腿扑去,拉扯着腰带,滚烫的脑子里战鼓齐鸣,旗帜飘扬,呐喊着:“老子一定让你知道什么是销魂蚀骨!” 门外忽然传来了侍女急促的敲门声:“将军……将军……” “哪个不长眼的!”夏玉瑾正在情绪激昂中,恨不得将这个破坏战局的蠢货一脚踹出去,“没事就滚!” 叶昭拦住他:“何事?” 侍女也发现郡王爷很不高兴,心里忐忑,硬着头皮低声道:“是表小姐一直在哭,怎么劝都劝不住,能否请将军过去看看?” 叶昭翻身坐起,着袜穿鞋:“是我疏忽了,她原本就胆小怕雷。” 夏玉瑾带着发泄不得的欲望,呆呆地问:“你要过去?” 叶昭为难道:“她毕竟是个女孩子,胆小柔弱,害怕打雷下雨。更在漠北屠城的时候,失去父母,心里也留了些阴影,容易害怕,如今到新地方,怕是不习惯。” 夏玉瑾听后,觉得这般如花似玉、娇弱可爱的美人儿自幼失去双亲,实在可怜,他是个大男人,总要体谅一二,反正自家媳妇跑不了,想什么时候想办事不能办?所以不应为这点小事计较。于是他深呼吸,努力压制欲望,大度挥挥手道:“快去快回。” 叶昭:“嗯。” 夏玉瑾抱着被子,继续养精畜锐,等待着。这一等,他就没等到媳妇回来。 叶昭派人传话:“表小姐认生害怕,哭泣不停,她先陪表小姐睡下了。” 夏玉瑾呆呆地在床边又坐了许久,最终灌下一壶凉水,郁闷地在床上趴出个大字型,独自睡了。 梧桐院内,柳惜音刚刚拭去泪痕,破涕为笑,红通通的眼眶和鼻头,看上去和雨打梨花般娇羞动人,她穿着白色中衣,轻轻挽起袖子,玉手轻抬,散下满头青丝,然后吹熄琉璃盏内灯火,每个动作都是入骨的柔媚。她慢步爬上床,轻轻靠向叶昭,喃喃道:“阿昭,我好怕,闭上眼就做噩梦,梦里爸爸妈妈都死了,你把我丢下,自顾自去了,任凭我在后面怎么呐喊,哭泣,你都不回头,不留下。” 漠北惨剧,是叶昭心里最柔软之处,多年以来,对这个小时候跟她一块儿长大的表妹除了怜惜还是怜惜,从没半分不耐,于是拍拍她的背道:“我从不会丢下你的。” “是啊,你从不会丢下我,虽然欺负我最多的人是你,但最照顾我的人也是你,”柳惜音看着漆黑的天花板,轻轻说,“我打碎了青花瓷,你替我顶罪,我对叔叔撒谎,你替我圆谎。你捉弄我,有好东西也让着我。最后,不管我做了什么坏事,你都会原谅我。” 可是,还有呢? 叶昭困极,早已入睡。 柳惜音侧身,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声,温柔的眼里再次流下两滴清泪,最终闪过一抹厉色。 叶昭,你这个卑鄙无耻的混蛋。 所有欠我的东西,我统统要取回来。 连绵不绝的雨下了七八天,尚未有停歇的迹象,今年收成怕是不会好,国库空虚,大户人家争相屯粮,西南收编新军,川南雪灾,处处都是耗钱粮的地方,于是米菜价钱悄悄往上涨,白米从二十文涨到四十文一斗,就连平头百姓吃的杂粮粗面也涨了五文钱。 皇上要做明君,带着皇后一起勒裤腰带,皇亲贵族和朝廷官员们上行下效,虽然吃不得苦,也不敢奢侈得太出格,原本十两银子吃一顿饭的改成八两,要纳两个小妾的只纳了一个,家里养的二十个戏子裁掉五个,媳妇新打的金簪少添两颗宝石,朝服的惹眼处打块小补丁,表示和皇上同甘共苦的精神。 南平郡王府风波不兴。论满朝文武百官的吃苦本事,宣武侯叶昭是个中翘楚,她行军多年,多次被围困,睡得了雪地,吃得惯猪食,除买武器不惜一掷千金外,几乎找不出任何与奢侈挂钩的爱好。夏玉瑾虽是享乐惯的,却天生聪明,对正经事外的玩意都学得玲珑透彻,除了玩得一手听骰绝技,斗鸡玩蟋蟀也是赢多输少的个中好手,又擅长古玩鉴定,精通市井骗术,不太讲究风雅情调,所以甚少有人能在他身上讨太多便宜,只要没遇上什么特别标致的新粉头出来献艺,也就是隔三差五请狐朋狗友们在外面喝喝酒,看看戏,用他的身份来比其他败家子,花费实在不算大。 所以他觉得最近酒菜价格涨得有点不像话了。杏花楼的酒酿烧鸡比平时整整贵了三十三文,青菜贵了十二文,上等美酒贵了五十文,虽然他不缺这两个小钱,每次吃高兴了,打赏的都比酒菜钱多,但不代表喜欢被人坑,再加上这几天惜音表妹夜晚怕黑,柔弱胆小,叶昭都耐心陪着,闹得他独守空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达成扑倒心愿,浑身直冒邪火,又舍不得把好不容易养出的龙马精神丢别人身上浪费。思前想后,悲从心来,当场就把老板给揪过来,拍桌子找借口发泄:“你小子胆子肥了,天天坑外地人还不够,连爷都敢坑?” “小人坑谁也不敢坑巡城御史大人啊,”杏花楼的何老板抖着身肥肉,脸上挂着肥膘,愁眉苦脸,“听说是路淹了,外面的粮食运不进来,大家都说会有大水灾,争相购粮,价钱才疯涨的,本钱高了,小人生意难做,只能抬价,请郡王爷大度,不要为难了,要不我让新来的月芽姑娘专门给您唱个小曲儿解闷?” 夏玉瑾看一眼窗外阴沉沉的天气,心里更添烦躁,对听腻了的月芽姑娘柳芽姑娘统统没兴趣,皱眉道:“朝廷没下旨平息谣言吗?” “下了下了,过阵子市价就好了吧……”何老板嘴角抽了几抽,外头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睛,说是几个产粮大省这两个月的雨下得更厉害,粮食八成要欠收,说不定会像太祖爷掌政时那样,连续闹上三年灾荒,人吃人的惨事都有。上京天子脚下,尚有压制,外省抢粮更是凶猛,他还是趁现在还买得起,多收几袋粮食,以防不测为好。 夏玉瑾不耐烦地挥手道:“人云皆云,都是什么破事啊……” 受灾还不算久,乞丐与难民都没出现,应该没大碍吧?若真是闹大灾荒,他是黄鼠狼眼皮下挂了名的纨绔侄子,肯定会被抓去一起节衣缩食,大哥忙着到处弄钱赈灾,本来就阴郁的脾气变得更暴戾,又舍不得骂贤惠的王妃,便会动不动拖他去骂一顿解闷,再抢他的零花钱救济灾民。然后青楼酒肆生意也难做,老鸨们会趁机卖一批红姑娘出去,在难民里收购些有潜质的新姑娘上来,过几年就有新美人的歌舞看了,夏玉瑾颓废地趴在窗前,看着细雨,分析时事,忧国忧民中…… 可惜朝廷的事,他插不上话,忧了也白忧。算了,他只要盯着老杨头勤奋干活就好了,大不了到时候不出门,躲家里装勤俭,然后让萱儿去唱小曲,让眉娘去跳艳舞,让媳妇当狗友来陪自己喝花酒。其他的,管那么多干什么? 何老板见夏玉瑾想开了,很识趣地主动将月芽姑娘叫来,给大家唱几支春色绵绵的小曲,听得他心中邪火更添,恨恨地咬了几颗花生,就好像在啃叶昭的肉。 今天一起胡闹的都是世家子弟,身份都不低,有太仆家的庶子,郎中的侄子、中书令的表弟等等,都是上京鼎鼎有名的花中好手,风流人物,他们一边用眼角余光扫月芽姑娘的胸,一边扫郡王的脸,一边混乱出言安慰他,一边在大街上四处张望,看有没有标致的大姑娘小媳妇出来买胭脂水粉。 大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谈论各家美人,聊着荤段子,说得兴起,美酒过了一壶又一壶。醉眼朦胧,忽见雨中,一把紫色桐油伞和一把蓝色桐油伞徐徐行来,伞下是窈窕身形,尤其是紫伞下的美人,雨幕下远远看去,虽着羃蓠,看不清五官,却姿态婀娜,风韵动人,已足以让人眼前一亮。待走到近处,更觉美得天地都失了颜色。 花中好手们瞬间清醒,个个磨掌擦拳,跃跃欲试。 “光看这双眼睛,就比我家七个小妾加起来都美貌。” “我去和她搭几句话,问问是哪家姑娘,好上门提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要能和她说上几句话,摸摸小手,虽死无怨。” “陈兄乃真情圣也。” “死胖子,我先上,别抢!” “别争了。”夏玉瑾看清来人,想起上次在画舫上被大家笑了许多天的羞辱,得意洋洋道,“这是叶昭的表妹,住在我家。” “叶昭的表妹?”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起叶昭凶悍,再看看美人的娇柔,顿觉铁鞭弄人,纵使色胆包天,一时也不敢造次。 夏玉瑾炫耀:“够水灵吧?我在近处看过,那皮肤可是吹弹可破呢。” 一溜的色狼口水声。 夏玉瑾挑逗:“她是柳将军的侄女,这回上京,是要我媳妇给她寻门好亲事的。哎呀,那么好的姑娘,真不知该和谁家说亲呢。” “你上次不是说我那张黄寅的仕女图好吗?晚点就给你送去!” “就凭郡王爷的江湖义气和高尚人品,以后蔡某赴汤蹈火,任凭吩咐!” “我姑姑的儿子的小舅子尚了郡主,咱们应该亲上加亲啊。” “为了她,我满园粉黛都不要了!从此痴心一片为伊人,望成全啊!” “兄弟啊——” “哥哥啊——” “亲家啊——” “你是我亲大舅啊——” 一家有女百家求的感觉真舒坦。看着狐朋狗友们一个比一个巴结,一个比一个讨好,夏玉瑾眯着眼,笑得连尾巴都快翘起来了。 未料,他们这群极品登徒子还没出手,已经有几个不长眼的小混混跑了过去,围着柳惜音,表情淫贱无比,不但胡言乱语,还试图动手动脚。惜音美人被逼得渐渐靠向墙角,双目含泪,瑟瑟发抖,就好像在被寒风欺凌的河边弱柳。她的丫鬟赶紧上前阻拦,却被为首的恶汉狠狠一推,差点摔倒在地。 杏花楼内好手们见几个下三滥的也敢抢先动手,气得眼都红了,也不顾对方腰圆膀粗,纷纷往楼下冲。 “哪里来的登徒子?!”徐中郎的侄子在咆哮。 “小娘子!我来救你了!”张郎中的儿子从腰间拔出镶宝嵌玉的宝剑,雄赳赳气昂昂喊道。 “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还有皇法吗?!”刑部侍郎的败家子义愤填膺。 “咕咚——”是陈胖子跑得太急,不小心踩到同伴的衣襟,俩人抱着一块儿从楼梯上滚下去的声音。 虽然大秦风气开放,对女子出行的要求并不苛刻,但在大街上和那么多男人拉拉扯扯,也会留下轻浮名声,对婚事不利。 夏玉瑾见势不妙,唯恐毁了对方的闺誉,赶紧冲了出去。虽然他和柳惜音没什么交情,但几个照面下来,也觉得对方性格柔弱,楚楚动人,让人不得不心生好感,怎能被混蛋糟蹋了?况且她是自家媳妇的表妹,万一出了什么事,就算叶昭明面上不会说什么,心里肯定恼怒,以她的暴戾脾气,说不准会视情节轻重,打断这群不长眼家伙的两条腿或三条腿。 所幸,纨绔们纵情酒色,体质都不是太好,跑步速度也慢悠悠的。 夏玉瑾因身体不好,惜福养身,就算风流也比较收敛,再加上近期没怎么乱来,在家勤学苦练,让身手敏捷了不少,他吩咐蟋蟀几句话,然后两脚踹开色欲熏心的众人,恶狠狠留下句吓唬话:“想清楚她表姐是什么人!惹恼了活阎王,你们自己看着办。” 叶昭杀人如麻,凶名赫赫。登徒子们闻言,不免踌躇一二。 夏玉瑾趁机越过众人,急急跑去几个大汉面前,比比对方身高,咽了下口水,硬着头皮道:“巡城御史在此,你们这群恶徒!怀念京兆尹的大牢了吗?” 柳惜音眼里闪着泪花,对他叫道:“郡王救我!” 漂亮的长相,郡王和巡城御史这种违和的双重身份,娶了最恐怖的媳妇。只要在上京稍微待过两天的,没有不知道夏玉瑾的。恶汉们虽然混得有点不入流,却不是要色不要命之徒,眼看远处有个小厮带着巡察院的官兵们冲来,趁着对方还不知自己姓名,赶紧掉头就跑,转瞬消失不见。 夏玉瑾见柳惜音衣衫整齐,羃蓠尚在,闺誉无损,长长地松了口气,板着脸训斥道:“你是女孩子,怎么不多带几个人,就这样跑出来了?” 柳惜音红着脸,低着头,羞愧万分道:“将军快生日了,我想偷偷给她买份礼物。以前在漠北,我都是这样出门的,仗着叔父的名望,也无人敢欺负,没想来上京后,想着只是出来一小会,竟疏忽了……” 夏玉瑾语重深长道:“漠北是漠北,上京是上京。”流氓身份不同的。 “郡王教训得是。”柳惜音的声音娇嫩柔弱,就好像受惊了的鸟儿。 夏玉瑾觉得自己可能太凶了,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换了个口气道:“下次出门让侍卫和婆子们跟着你。” “是。”柳惜音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似乎很害羞。 杏花楼上那群纨绔们见夏玉瑾拔了头筹,琢磨着只要不惹恼美人,活阎王也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便急急冲过来讨好。 跑得快的喊:“那群狗贼,竟唐突佳人,真是可恶万分,万分可恶。” 后面跟着的比较聪明,赶紧介绍自己:“姑娘休怕,我叔叔是刑部尚书,定让他把这些恶棍混蛋关去大牢里,免得祸害百姓。” 张郎中儿子也不甘示弱:“最近世风日下,晚点我让母亲进宫将这些事告知容妃姑母,请圣上下严旨,好好整顿风气。” 陈胖子跑得慢,从楼梯下爬起身,不顾膝盖伤痛追来,依旧慢了半步,眼看大家都快将好听话说完了,怕讨不得美人欢心,急得直喊:“姑娘,我是陈廷尉的独子,家财万贯,年方十八,尚未娶妻,身强体壮,无隐疾啊!” 夏玉瑾恨不得把这群不成器的家伙一个个拖出去揍死。又担心叶昭家表妹被吓着,想先安慰几句,再秋后算账。回头却看见羃蓠下那双秋水明眸,正痴痴地看着自己,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崇拜,那么的爱恋,仿佛看见了全天下最厉害的男人,最伟大的英雄。 纨绔们闹出的动静不小,引周围酒楼上食客们纷纷望过来,色狼的口水越来越多。 夏玉瑾见势不妙,停下胡思乱想,急忙让蟋蟀去找个小轿,把柳惜音连人带丫鬟一起塞进去,让她们尽快回府,免得再生是非。柳惜音朝他轻轻福身,拭去眼角泪珠,轻身上轿,轿帘落下时,再情深款款地看了夏玉瑾一眼,嘴角露出个若有若无的笑容,笑得人心猿意马。 夏玉瑾愣了愣,身子却在寒风中莫名其妙地轻轻抖了一下。 纨绔们都是情场高手,美人的眉目传情哪能瞒得过他们? 他们揪着夏玉瑾,拖回酒楼,不停起哄。 “郡王爷,你是有媳妇的人,你兄弟我可还没媳妇呢!” “你这混账姐夫,莫非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真是下流无耻!” “叶大将军会让她表妹给你做妾室吗?小心抄大刀追你九条街!” “呸!还九条街?他没出闺房门口就给逮着了。” “家里有母老虎的就别想妾室了,再美的妾室也不行啊。” “就是,你乖乖在家相妻教子就好。” 男人颜面受损,夏玉瑾气急败坏反驳:“我媳妇事事都听我的,别说纳一个妾,就算纳上四五个,她也会贤惠地给我张罗!” 徐中郎侄子问:“她给你纳的妾呢?” 夏玉瑾道:“这……这个以后再说。” 徐中郎侄子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你就回去和她说,要纳她表妹为妾好了。” 张侍郎儿子怂恿:“以郡王你的门第,家里收用的妾室加通房才三个,已是极少的了。寻常妻子过门,为表贤惠,都带上四个陪嫁丫鬟,将军过门那么多天,不但没带有点姿色的陪嫁丫鬟,连个普通通房都没给你,如今就算讨了她表妹来做滕妾,也是说得过去的事。反正以柳姑娘的身份也算高攀了,难得的绝色美人,性情看着也温顺可人,更难得对你有意思,不要多可惜啊。” 夏玉瑾怒道:“一群死不要脸的,怎么想得那么猥琐?!我媳妇说了,她表妹要找个正经人家做妻子的,那么好的姑娘,哪能糟蹋了?” 常太仆的庶子道:“表姐表妹感情好,你娶了她哪能算糟蹋呢?” “算了,开口媳妇说,闭口媳妇说,”陈胖子酸溜溜地道,“话倒是叫得响亮,心里却是不敢吧?没事,怕媳妇也没什么丢脸的,咱们又不是不理解你难处。” 夏玉瑾觉得面子都快给踩地上了,拍桌大吼:“谁怕媳妇了!” 常太仆的庶子大笑道:“你不怕,怎么不敢找将军要呢?过了这村可没下店了。” “这……这……”面对绝色美女的示好,夏玉瑾不是柳下惠,怎会完全不心动?可是他也有点烦躁不安,就好像鸟巢附近隐藏了毒蛇,鼠穴门口有等待狩猎的猫咪,就算看不见危险,也能感到毛骨悚然的寒意,这种小动物的直觉曾帮他避开过好几次危险。可是这次,他自己也想不明白,这种危险感为何会出现在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子身上?莫非,是因为对方漂亮过头所以不安全?他琢磨许久,直到身边人又嘲弄了好几句,才支支吾吾给出个理由,“我和叶昭新婚不久,怎么也得先给她脸,就算要纳妾什么也是过两年的事,叶昭前阵子也说两个通房好歹也服侍了那么多年,晚点给正式挂个名分,三个妾室不少了,要换也等她们人老珠黄再说,我身子不好,免得……那个……贪花好色,纵欲伤身。” 大家听得捧腹大笑,唯陈胖子念着美人闺名,黯然伤神。 夏玉瑾给气得阵阵胸闷,连喝了七八杯闷酒。 秦河酒楼一家连着一家,大伙儿伸头探脑看热闹。 胡青是个光棍,他和丧妻未娶的老光棍秋老虎交情好,今天一起陪被媳妇用棍子抽出来的孙校尉喝酒,共同欣赏了这幕英雄救美的闹剧。 秋老虎摸着下巴:“干,这娘们真他妈的水灵,咋和郡王搅合上了?” 孙校尉撑着迷蒙醉眼,看了会,嗤道:“再水灵有什么用?我……我不过是去百花楼睡了半晚,我那媳妇就敢掀翻院子里的葡萄架,以咱们叶大将军的狠辣,她家漂亮小爷敢给她戴绿帽?嘿嘿……葡萄架能从上京倒到漠北去。” 胡青喝了口酒,摇头:“不会。” 秋老虎问:“咋不会?” 胡青苦笑道:“将军对郡王爷自觉有亏,是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口里怕化了的宠,哪舍得让他受半点委屈?她又不在乎内宅争宠,只要郡王爷开口,别说一个……” “一个什么?”叶昭兴冲冲地从楼下跑来,也没听清他们刚刚在说什么,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招呼小二要了壶大红袍,“来晚了,刚刚在说什么,好像提了我名字?” 孙校尉尚未开口,秋老虎已老实招供:“咱们在琢磨,如果郡王要风流,想纳个美妾,将军你会拦着吗?” “美妾?好啊!我最喜欢美人了,”叶昭眼前一亮,“只要他高兴,别说一个,就算百八十个都给他纳回来,到时候大群漂亮姑娘们围着,吹拉弹唱,莺啼燕语,简直美景如画,”过了会,叹息道,“要不是婆婆不准……” 宅斗?哪家经过大风大浪的爷们会在乎内院里的那点小弯弯道道? 胡青给了大家一个“就是如此”的眼神。 孙校尉忽然觉得自家婆娘的拈酸吃醋也比将军的“贤惠”强。 “不提伤心事了,我先找狐狸说几句话。”叶昭朝胡青招招手,把他叫去隐蔽处,从头到尾打量了好几次,嘴角露出个诡异的笑容。 胡青打了个冷战,有想转身逃跑的冲动。 叶昭问:“要媳妇吗?” 胡青:“这个……我是出家之人。” 叶昭一巴掌重重拍去他肩膀上,拍得他打了个踉跄,然后兴奋道:“保证美得和仙子般,胸大腰细屁股翘!女红持家样样皆能,性情也温柔,从头到尾无可挑剔。怎样?兄弟够义气吧?!” 她琢磨了好几天柳惜音的亲事,把朝廷里比较年轻有为的未婚官员列了个名单,从头排下来,觉得大户人家婆媳艰难,倒不如把门第放低些。胡青虽然官位不高,长得没她男人美,但是才华横溢,虽然喜欢捉弄人,却没有特别大的恶习,只要稍微勤快点,也挺擅长赚钱的,更重要的是家里人口简单,过去就是当家主母,绝对没人添堵,自己和胡青又是过命的交情,看在兄弟面子上,怎么也不能薄待了她表妹。 胡青想起刚刚和夏玉瑾待在一起的美人,再对照她前阵子说过自家表妹要来,心下了然。小时候住在叶府,他也见过柳惜音几次,那时候她还没那么美艳,只是个文文静静、做事认真的乖孩子,经常被叶昭哄得团团转,跟在她屁股后面跑。打战期间,他也帮忙寄过些礼物给柳惜音,也收过柳惜音送来的绣活回礼,还有她组织漠北的姑娘太太们一起缝制,送给将士们的御寒棉衣,觉得对方是个心灵手巧、端庄守礼的好姑娘。 可是,为什么懂事的姑娘会做出在大街上对表姐夫抛媚眼的行为呢? 夏玉瑾除了脸皮长得好,门第比较高,实在没有让她看得上眼的地方吧? 除非……胡青有些狐疑,他抬眼看看努力给表妹说媒的叶昭,琢磨半晌,问:“喂……你有没有得罪过你家表妹?” 叶昭果断摇头:“没有。” 胡青:“我是指你年少荒唐的时候。” 叶昭尴尬道:“那时……胡作非为得厉害,全漠北……还有我没得罪的人吗?” 好汉不提当年耻。 叶昭做过的那些混账事,简直是,啧啧……人神共愤。 市井鬼混,几句口角把人的耳朵割了,喝醉酒打断人骨头,为私怨半夜去弄断人家的腿,砍过人胳膊,逼死过人……若不是她改过自新态度极好,又将功赎罪,不少漠北人恨不得把这恶贯满盈的家伙拖去就地正法。 胡青很体贴:“哎呀,你以前是什么德性,作为一个被弄断过骨头、打伤过鼻梁的苦主,非常清楚,就不要遮遮掩掩了,你到底做过什么对不起惜音表妹的事情?说来听听。”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叶昭很镇定的眼珠子都开始向左边微微倾斜,躲避对方的直视。 胡青摸着下巴,半眯着眼打量她许久,叹息道:“好歹是你要说给我的女人啊,总得多了解点吧?咱们又是掏心说话的兄弟,既然不是什么大事,你遮遮掩掩倒像心里有鬼,就算瞒得了一时,难道瞒得了一世?稍微调查下就知道了。” 叶昭知道他收集情报的能力,有心要调查肯定瞒不住,只好支支吾吾开口道:“那事绝对是怪我没脑子,和她没关系,又是年幼时做的,你万万不要因此看轻了她。” 胡青问:“和闺誉有关?我好像听人议论过几句。”叶昭沉重地点头。 胡青:“你坏了人家闺誉?”叶昭重重地点头。 胡青饶有兴致地搬了个凳子过来,慢悠悠坐下,喝了口浓茶醒酒:“你继续说。” 叶昭看着这个最佳表妹夫人选,狠了狠心肠,终于开口说道:“惜音痴迷舞艺,极有天赋。” 胡青的眼皮抽了抽,再喝了杯浓茶,有点明白了。 大秦风气虽开放,但女子也不是毫无禁忌的。优伶舞乐都属贱籍,不是用来陪客的家妓,就是青楼卖身的女子,属于玩物,不管再被达官贵人追捧,都不能改变被人歧视的地位。所以但凡正经人家,都忌讳让子女沾上这些青楼的技艺,常见的乐器里只有琴与萧被文人墨客誉为君子之乐,可用以修身养性来学习,就连琵琶都因为是海外传来的胡乐而略嫌轻浮,多在青楼与市井坊间演奏。至于跳舞这种展现身体的技艺,更是只有出来卖的女人才会去学习的。 柳家是军门世家,柳惜音的父亲虽是旁支,也是个小官,若让人知道她喜欢跳舞,简直丢人现眼,若留下个风流名声,不止是自己找不到好亲事,就连姐妹们都会被怀疑家教问题。 叶昭是不要名声,不顾姐妹声誉也不愿妥协的混蛋,叶家死活要将她的女儿身份给掩住,就是怕给其他姐妹丢脸。只打算等她长大后赶出去游荡江湖,挂个道士、和尚的名头,单身一辈子。至于后面被皇上赐婚,由夏玉瑾这个冤大头娶了她,那是意外之喜,叶家长辈都快从坟墓里笑醒了。 柳惜音门第不够,没资格被赐婚,只能靠德容言功来找个好相公,所以万万不能行差踏错。偏偏她六岁时第一次被叶昭偷偷带出去玩,遇到正在表演剑舞的公孙娘子,就好像着了魔般爱上了。水袖翩翩,仿佛能揽下天上明月,裙裾飘飘,仿佛在烟波浩渺的海面上行走,手中宝剑就是活着的游龙,在天海之间翱翔,让她仿若堕入另一个世界,美得就和做梦一样。接着下来的是凌波舞、团扇舞、霓裳舞,舞姬们仿若天女下凡,举手投足间都是化不去的美丽。 年幼的她痴痴地看着,偷偷地在袖子里跟着比划,回家后关上门,在无人处悄悄练习。对着水面,对着镜子,认真地跳着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喝彩的舞。 “舞是将天地万物融汇其中,黄鹂啼鸣、孔雀开屏、杨柳迎风、水波涟漪、红叶飘落的美和感动,统统展现在身体的动作与节奏中。年仅七岁的柳惜音就能领悟到这点,她天赋异禀,又是个认真的性子,在没有师父的教导下,只靠观摩,刻苦钻研,融会贯通,跳出来的舞姿虽嫌稚嫩,却能感到用心之美,风味别致。”叶昭感叹道,“我那时十三岁,正是无法无天的时候,恰逢惜音父亲在雍关城附近的金阳县做县令,她时不时来我家寄住,我觉得她容易害羞、容易落泪,长得也挺水灵可爱,便经常捉弄,比如弄条菜花蛇吓唬什么的。她脾气甚好,极少动怒,关系也渐渐好起来了。有天她偷偷躲房间里学跳舞,给我看到,很是惊艳,便鼓励了几句,她挺高兴的,也挺伤感为何天下不能容许普通人家的女子跳舞,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无人观赏,这句话触动了我心弦,便拍着胸脯保证,给她找几个不会乱说话的观众来,她虽然不愿,却耐不住我硬磨……” “你真是乱来……”胡青扶额,“当时和你关系好的都是群只知吃喝玩乐,欺行霸市,然后奉承你的混蛋吧?这主意简直没脑子。” 叶昭郁闷道:“我那时确实没脑子,惜音年纪又小,两人都犯了混,没分轻重就胡来了。用轻功把她带出院子,跑去郊外跳舞野宴什么的经过就不提了,反正是有大嘴巴的家伙喝醉酒将这件事捅了出去,纵使我将他教训得掉了五颗牙,这件事还是被叶家及柳家的长辈都知道了,惜音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板子,躺床上半个月下不来,还被罚去佛前抄经,关了半年禁闭。” 胡青问:“你这个罪魁祸首呢?” 叶昭:“父亲让我跪下受罚,我爬墙跑了。” 胡青感叹:“多不要脸啊。” 叶昭怒道:“他要是拿个水火棍或是板子来,我就乖乖跪下给他打一顿出气也罢了,可他气势汹汹地提着把鬼头刀冲过来,我是傻子才不跑呢!” 胡青看着她心有余悸的脸,沉默良久,再问:“后来呢?她恼上你了?” 叶昭摇头:“不知道,我在外头游荡了两个多月,等父亲出门才回去的。家里人禁止我见惜音表妹,我偶尔还会溜去找她玩,但是出去同游就再没有过了。她是喜欢把话藏心里的人,就算恼了也看不出,无论再生气,对我还是‘表哥表哥’的叫着。” 胡青想了想,问:“就这些?没别的了?” 叶昭挠挠头:“害她挨打就这一回,应该没别的大事了吧?她那么多年都没提,哪有那么小的心眼?应该也放下了,否则怎会在从军途中给我送寒衣?厚厚的几层料子,还镶了狐皮,缝得可结实暖和了!” 胡青琢磨半晌,大概也想通了,正欲开口。 叶昭又大大咧咧地补充:“也就你这家伙喜欢唠叨当年的陈谷子烂芝麻了。” 胡青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含笑道:“没错,我最喜欢回忆你当年欺负我的事了。” 叶昭果断道:“男人不能太小心眼,要大度点!” 胡青愣了愣,眼睛很快笑成了一条缝,他温柔地低头道:“将军说得是,可惜狐狸心眼就是小。” 能给叶昭和夏玉瑾两个混蛋添堵的机会,放过多可惜啊?今生今世怕是看不到那么好玩的事情了。他就继续小心眼地搬着板凳,磕点瓜子、喝几杯香茶,一边欢欢喜喜地看南平郡王家热闹,一边找个什么机会火上浇油一把好了。 柳惜音也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再不嫁就来不及了。 所以叶昭很着紧。奈何胡青是个油盐不进的主,说东就扯西,说南就往北,逼到最后他居然蹦出句:“叶将军,认识那么久,你难道还不懂我吗?” 叶昭茫然摇头。 胡青“为难”道:“这……实在不好启齿,你想想,我那么多年都不怎么近女色?” 叶昭一个激灵:“莫非你不能人道?我……给你请太医看看?” “不是!”胡青克制住掐死她的冲动,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好男风,对女人实在提不起兴致。” 叶昭痛心疾首:“你不留点血脉,愧对胡家列祖列宗啊!” 胡青点头:“或许将来会逼着娶个穷人家的媳妇,留点血脉再出家吧,但是你表妹……” 鉴于胡青劣迹斑斑,叶昭对他说的话心里存疑,想起以前去青楼画舫,胡青对美人相陪都是兴致缺缺,那方面可能真有点问题,心里也信了个三成,若让惜音嫁过去守活寡,她岂不是恨死自己一辈子? 于是她拍拍胡青的肩膀,威胁道:“别让我发现你在耍我,后果自负。” 胡青笑眯眯:“不敢不敢。” 叶昭想了想,继续威胁:“不要打我男人主意,否则老子把你吊城楼上去!” 胡青笑得更灿烂了:“将军太见外了,我喜欢粗鲁点的男人。” 叶昭眼皮抽了几抽,气得半死,终归是拿他没办法,怏怏离去,回家继续翻朝廷青年俊杰名册,派杨氏四处打听,努力给表妹挑相公。 第十三章 美人心计 过了几日,绵绵细雨依旧不停,路上都是泥泞,让人懒洋洋的不想出去。 夏玉瑾天天吃补品,补得满腹邪火都钻脑子里去了,他晚上抱着被子回味细腰长腿的勾魂滋味,心里万分想要,奈何枕边人完全不懂怎么讨丈夫欢心,天天陪表妹睡觉,恨得他直咬牙。直到去安王府请安时,被安太妃问什么时候可以抱孙后,他终于憋不住,决定主动出击,回家趁柳惜音不在,跑去叶昭的书房里,先往书架上装模作样地东摸西摸一会,然后淡定开口,暗示:“媳妇啊,咱们好像很久没晚上在一起说私话了吧?” 叶昭从文件堆里抬头,茫然:“什么私话?” 夏玉瑾恨铁不成钢,只好再提示:“关于行军打仗什么的。” 叶昭完全没反应过来:“我和你讨论过军事话题?” 夏玉瑾看着她的榆木脑袋,怒了:“老子睡觉是要女人服侍的!” “哦……”叶昭了然,大度挥手道,“今晚让眉娘去服侍你。”低头继续青年俊杰们的花名册,认真研究要挑哪几个去和惜音商量。 “你还真他妈的贤惠啊!”夏玉瑾连续俏媚眼都抛给了瞎子看,气得浑身发抖,当场抄起卷竹册,狠狠往她头上砸去,也顾不得身份,口不择言骂道,“干你娘的!连拈酸吃醋都不会!还等男人主动倒贴你不成?!是真傻还是真不知道老子憋了多少天?!你心里面到底有没有我这个相公,做正室的带头躲懒不乖乖爬上床来服侍!还想推给妾室……老子要不要妾室服侍轮得到你安排吗?好,明天我就去纳上七八个小妾,再休了你这不懂事的混账!” “服侍!我今晚就服侍!别丢了,这是手稿,很贵重的。”叶昭吓得上蹿下跳,接下满天乱飞的竹卷,总算明白他在闹什么别扭,心里一喜,扑过去,在耳边倾述,“莫恼,是我不好,晚上保管服侍得你军粮耗尽,兴尽而归。” 夏玉瑾气愤稍平,翻身推了她一把,按在书架侧,然后看着她那双淡淡的眸子在闪耀着野兽般的光芒,心下不忿,顺手拔去她发间银簪,让柔软的卷发徐徐绕下,然后按着她的肩膀,粗鲁地吻了上去,在唇上疯狂地咬了口,喘着粗气道:“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你这无耻流氓捉拿归案,就地正法。” “巡察御史要捉拿小人,自不敢违命。”叶昭倚着书架,抬起一条腿,勾上他,挑逗道,“少不得要往御史大人府中走一遭,让你细细审讯,就地正法。” 他媳妇说话是不要脸的爽啊!夏玉瑾眼睛都出火了。 叶昭顺势将他按去椅子上,她笑着问:“御史大人雄风大振,可是想对犯妇不轨?罔顾国法,真是太流氓了。” 夏玉瑾更无赖地反击:“老子是皇帝的亲侄子,做的是天下第一昏官,想干就干,还管国法干什么?” 缠绵喘息间…… “叶将军可在——”娇滴滴的声音从廊外传来 “谁!”夏玉瑾蓄势待发,惨遭打断,恨得想将没长眼的王八蛋统统拖去巡察院关起来,再打个一百大板以儆效尤。 娇滴滴的声音再道:“我奉表小姐之命,给将军送花来的。” 叶昭回过神来,知道是柳惜音身边那个叫红莺的侍女,赶紧将爬在身上纠缠的夏玉瑾推开,迅速挽起长发,整整衣襟,再整整他的衣襟,使了个不要乱来的眼色,重重地咳了声:“进来吧。” 夏玉瑾委屈至极,狠狠朝红莺剐了几十眼。 红莺察觉情况不对,脸上活泼可爱的表情也黯淡下来,双眼涌出层淡淡薄雾,奉上盆开得艳丽的碧纱草,赔笑道:“将军上次夸我们小姐养的碧纱开得好,所以她让奴婢给将军送来一盆,还有几盆从西夏带来的奇珍异草,虽是山野粗鄙玩物,开花时香气浓郁,摆在桌上很是别致,待会送给郡王爷和夫人赏玩。” 叶昭道:“她费心了。” 红莺扭着裙角,怯生生道:“我们小姐说谢谢郡王和将军这阵子都替她费心了,还帮她收拾了闯祸的乱摊子,很是感激。” 夏玉瑾在路边救下柳惜音之事,很是得意,从没瞒过叶昭,如今见她给谢礼,沉吟片刻,就让随身小厮收下了,捧到面前,见其中有盆开着累累红色花朵的小盆栽,特别别致,而且芬芳扑鼻,有安神之感,颇为喜爱。 红莺道:“这是曼华草,最宜放在床头,做梦都是甜丝丝的。” 夏玉瑾闻着甚好,便让人拿去放好,然后对她道:“今晚将军有事,不过去表小姐那边了。” 红莺低头道:“我们小姐说,打扰了那么多天,她也认床了,晚上不必再打扰将军。” 夏玉瑾见障碍扫平,大喜。暗暗发誓,若今晚再有死娘皮破坏他性致,非得将对方拖过来泻火!然后卖出家门去! 媳妇真的很忙。 夏玉瑾在旁边游手好闲了一会儿,终于优哉游哉地回去了。经过靠近后花园的回廊处,却见柳惜音穿着件嫩黄色绣蔓草的丝绸春衫,在红莺的陪伴下,愣愣地坐在亭子内看雨珠一滴滴打落池塘,洗净嫩绿小荷,泛起涟漪,泛红的眼角里却有掩不住的忧伤。 夏玉瑾本不想多事,奈何经过时,闻到她身上传来阵阵浓郁的熏香味,好像牡丹茉莉混合在一起,再添杂了不少说不出的香味,很是俗气呛鼻,他鼻子敏感,不由打了几个喷嚏。 柳惜音听见声音,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赶紧起身,恭敬行礼,低头柔声道:“惜音见过郡王。” 衣衫挪动间,香味更盛,夏玉瑾见对方先打招呼,也不好躲开,只好揉揉鼻子,苦笑道:“你这熏香味道有点重。” 柳惜音立刻脸红了,讪讪道:“大概是今早的香料熏坏了,我这两天有些伤风,鼻子不灵,闻不真切。”然后怪罪地看了红莺一眼:“怎么不提醒我?” 红莺急忙道歉:“我见姑娘今日想穿这件衣服,又不出门,料想也是无妨,所以忽略了,请恕罪。” 柳惜音叹息:“真是没用的丫头,让郡王见笑了。” “没事,”夏玉瑾对她恭维的眼神与口气极其受落,再加上她懂事不再纠缠叶昭,心情大好,看着人也更加顺眼了,便安慰道,“你表姐那里还有太后赐的上好熏香,让她去库房寻些给你,反正她不爱这些脂粉,白搁着也是可惜了。” 柳惜音掩唇一笑,含羞道:“阿昭公务繁忙,怎好去打扰她?” 夏玉瑾想起很重要的问题,困惑问:“你怎会管表姐叫阿昭?听着似有不妥吧?” 柳惜音道:“她从小扮男装,我们表姐妹从小管她叫昭表哥惯了,如今虽换了女装,一时也难以改口……如果郡王介意的话,惜音改了也无妨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都是自家人,怎么叫舒服怎么叫好。”夏玉瑾很理解这种心情,“对着她那张脸,换了我也难以叫出表姐两个字来。” “郡王爷真会说笑。”柳惜音抬眼看他,不停地笑,仿佛忧郁都被他一扫而空,人面桃花,映着满园春色,端得是倾国倾城,艳丽得不能直视。 夏玉瑾对着这祸水级尤物,前些日子纨绔们的胡言乱语又在耳边徘徊,唯恐自己把持不住心智,起了乱七八糟的念头,可能会把媳妇惹怒。再加上香气实在刺鼻,便随便说了两句闲话,迅速溜走了。 柳惜音目送他远去的背影,脸上春意暖暖的笑容骤然化作冰山般的寒冷,仇恨比野草还疯狂地蔓延,她的双眼就好像从洞穴里探出头来的斑斓毒蛇,没有柔美,只有怨毒,死死盯着对方的背影,十指紧扣着,长长的指甲掐着袖口滚边,仿佛要将它当仇人揉穿戳烂。 红莺同仇敌忾地看着夏玉瑾蹦跶着离去,狠狠地呸了两口,然后劝道:“姑娘,别管这混账了,快回去吧……” 梧桐院内,烧起熊熊火盆。柳惜音遣开南平郡王府的丫鬟,掩来了门窗,换了件同样的嫩黄春衣,然后用利剪将今日穿过的春衣裁成一条条,浇上灯油,让红莺将它们小心翼翼地丢入火盆中烧毁,火苗迅速将绸缎卷散发出呛鼻的气味,迅速卷成一块块焦黑碎片,然后用棉布包包起,藏去角落,等第二天找机会拿出去丢掉。 红莺烧完,闻闻空气中的味道,为难地看向主人。 柳惜音淡淡道:“从箱子里找件同样质地的衣服放火上烧焦,就说是失手落进去的。” 红莺脆生生应下,迅速翻箱倒柜。柳惜音走到她身后,伸出指尖,从箱底轻轻拈出件绸制的红嫁衣,在膝上缓缓铺开,金线密密实实绣出展翅凤凰,栩栩如生,仿佛要从火色背景下飞出来,还有鸳鸯戏水,并蒂莲花,五色彩线排布尽显精妙,每一处细节都展现绣制这件嫁衣的主人巧手慧心和耗费的心血。柳惜音珍惜地抚平嫁衣上的折痕,微微愣了会,忽而伸手,让这只美丽的凤凰徐徐滑落火中,一点点被吞噬,蜷缩,化作丑陋。 “姑娘!你疯了吗?”红莺心疼得伸手去抢。 “就这样吧,”柳惜音看着嫁衣焚毁,没有可惜,只有扭曲的笑意,“反正我今生今世,再不会有穿上它的机会了。” 红莺想起以前温良婉约的她,心里阵阵难受。 黑暗中,有只扑向火中的飞蛾。 当夜,夏玉瑾在房中,忽然昏厥了。 叶昭闻讯,丢下手中宝剑,几乎是用飞地扑向正房,快马去太医院,将孟兴德从小妾的被窝里硬拖出来,再快马赶回,塞去房间给丈夫把脉。 大夫到时,夏玉瑾刚刚醒来,觉得有些虚弱,正躺床上喝燕窝粥,见孟兴德来,很熟门熟路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乖乖伸出手去。 孟兴德细细把脉,除虚火上升外,没发觉有什么大问题,奈何旁边有将军杀人的目光。沉吟片刻,只好说是酒色沉迷过度,掏空了身子,要卧床修养段时间,不宜近女色,不宜喝酒,不宜劳累,好好调养几个月就会好起来,又开了几个调养的食补方子,细细嘱咐。叶昭紧张得连连点头,将大夫吩咐统统记下,命人去煎药,把书房文件统统搬来卧室,暂停练武,除上朝外皆亲自服侍在侧。 夏玉瑾也搞不清为何自己禁欲修身锻炼身体反而弄出事来,奈何他以前是病秧子体质,虽行事有节制,也要处处充面子,就算夜宿青楼三夜只睡了一次花魁,也硬要说一夜睡了三次,夸得自己风流无比,如今说自己没沉迷酒色,也没人相信,只当是他过去行为不端种下的祸根忽然发作。 安太妃心疼得眼泪流,立刻把叶昭抓去跟前教训了通,让她别让丈夫沉迷房事,好好休养身体。以后也要盯着点,三个月内不准给他碰女人。叶昭对夏玉瑾身子的担忧也不下于她,当即应下,将监视他逛花楼和看女人当成第一等军国大事来办,派出暗哨,处处严防紧守,唯恐他在调养期间因风流闹出旧病复发来。 夏玉瑾觉得这事真他娘的扯蛋,却怎么也想不出原因,可是在娘亲的眼泪下,也只好半信半疑地依了。媳妇每天都在枕头边,看得着吃不着,想用强都打不过的心情,实在郁闷。 唯有床头那株可平复烦躁心情,帮助入梦的曼华花,成了他最好的陪伴。 睡吧,睡着了就什么都不想了。 胡青印象中的柳惜音是善良却有点懦弱的姑娘,不太起眼,做任何事都认认真真,经常被坏心眼的叶昭逗得直掉眼泪。可是漠北战役最艰难的时候,她却挺身而出,在后方动员闺阁中的夫人千金们慷慨解囊,还把自己的嫁妆变卖不少,为大军筹备粮草,让他留下了极佳的印象,所以他也不太相信柳惜音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只觉得是小姑娘被“表哥”骗久了,在闹别扭,让她发泄完就过去了。 而且他对南平郡王府里每天鸡飞狗跳是喜闻乐见的。但是把夏玉瑾的身体闹出问题来,就有点过了。事情发展得出乎意料,已失去控制,里面可能有问题。所以胡青顶着夏玉瑾杀人的目光,上门探访。 夏玉瑾正在忙着闹腾叶昭玩:“我要吃苹果。”叶昭发动手下满大街找早熟的苹果。 他说:“削皮。”叶昭立刻抄刀子上。 他说:“剁泥。”叶昭闷不做声地找把斧头在桌上劈, 他说:“喂。”叶昭立刻捧着金碗银勺,守在旁边一口口喂他吃。 夏玉瑾还没吃完,听见胡青到来,想起以前被骗的恨事,拍着床板大声喝道:“赶走!” 叶昭亲自去将胡青请了进来。胡青赏了赏古画,又替脸色难看的夏玉瑾把下脉,觉得还算平稳,然后在房间里溜达了圈,发现床头那盆曼华花开得正盛,那种在大漠边域罕见的小花,富贵人家若睡不着,也会寻两棵来放在床头,借着香味入梦,虽然用久了不太好,但应该不至于到伤身或让人昏迷的地步。 叶昭期待问:“你也算半个军医,看得出什么吗?” 胡青则嫌恶地丢开夏玉瑾的爪子:“嗯,看出他被你养得胖了圈。” 夏玉瑾郁闷得直嘟囔:“都说我没病,天天禁这个禁哪个,没病都给禁出病来……” 叶昭安抚一下他,担心道:“没事的话,好端端怎会晕倒呢?” 夏玉瑾果断道:“肯定是被你气晕的!” 大家对他的胡说八道不予理会。 胡青又对他晕倒前发生的事情和最近的饮食作息习惯等细细盘问了番,最后得出结论:“大概是他体质虚,受不起将军的武艺操练,劳累过度,忽然发作,养段时间就好了,将军你也别总禁着他在院子里,活动一下比较好。另外,床边的曼华花能不用最好别用,若依赖惯了,将来离开,就很难睡着。” 叶昭一一应下,看着夏玉瑾满脸不耐烦,赶紧送军师离去。 胡青出门后,忽然回身,问:“惜音姑娘最近在做什么?” 叶昭想了想:“她前阵子不甚烧了嫁衣,心情不好,在屋里做绣活,偶尔也过来,站在花厅外探望一下,给大家送点甜食。”想起表妹的贴心,她很是欢喜,脸上也带出些笑意。 胡青吩咐:“惜音姑娘送来的东西别给郡王吃了。” 叶昭皱眉,不解问:“为何?” 胡青知她对外人狠辣,对亲人朋友却护短厉害,从不猜疑。柳惜音更是搁心头上信任的人,毫无证据就不能指着她鼻子说有问题,万一猜错了不好解释,于是琢磨片刻,笑道:“他身体本来就不好,还吃那么多甜点,若是变成胖子或是坏了牙,就更虚弱了。” 叶昭本来觉得圆滚滚的雪貂也很好看,正打算努力养肥,听他这么一说,也犹豫起来。 胡青趁热打铁道:“你表妹是客人,又烧了绣衣,正应重新赶制,哪能天天让她做下人的工作?就算做,也应该让她指点你家丫鬟们动手,别让外人说你南平郡王府连个厨娘都养不起,还让客人亲自动手。” “说得也是,”叶昭也嘱咐,“上次和你说的事也要放心上,替我再打听一下哪家有才貌兼优的公子未婚。” “嗯嗯嗯……”胡青随便应下,脑子略动,觉得近年来漠北虽连连战乱,女多男少,但柳惜音倾国倾城,才华出众,心灵手巧,纵使七八岁犯过错,但看在年幼无知的份上,后来行规守矩,也应抹消了,而且柳家门风端正,也不是趋炎附势、卖女求荣之徒。怎至于在当地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好对象?要送来上京找?说不定柳将军为侄女瞒下了什么。 他立刻回府修书一封,让人快马送去漠北,彻查柳惜音的事情。 月余后,是五月初五,夏节。 持续许久的阴天稍稍放晴,雨势稍停。年轻女孩纷纷携手走出闺阁,打扮得花枝招展,拿着团扇,戴着薄薄的羃蓠,踏着满地落花,青春可人的容貌被雨过天晴的初夏被衬得十分动人。未成亲的才俊或纨绔们,也穿着漂亮的衣服,蜂拥而出,手持折扇,在船头吟唱诗歌,力图言谈出众,气质优雅,以博得佳人青睐。而成了亲的男女,或坐着花船龙舟在河中游荡,或在附近的凉亭茶寮休息,达官贵族则聚在河边被帷幕围起的草地上,一边赏夏,一边看哪家儿郎或闺女合适自家的孩子或亲戚。 夏玉瑾被母亲和媳妇联手关在屋子里,正憋得不行,哪能错过这等盛事?便吵闹着非要去。叶昭见他身体已经好转,请孟太医来看过,也说只要再调养调养就不碍事了,于是松口,带着他和朋友们共同游河,顺便把柳惜音也带出去,让太太夫人和公子哥们看上两眼,方便以后说亲。 两岸碧绿,岸边有不少荷塘,碧绿的荷叶打着露珠,娇嫩花朵红艳,正是入夏好光景。路上遇见许多熟人,叶昭被宁王家的广平郡主和姐妹们扯住,被迫满足她们的好奇心,讲些在漠北行军打仗时的趣事。 广平郡主崇拜地问:“叶将军,听说秋将军一次能杀上百人,你呢?杀过多少人?” “没数过,”叶昭想了许久,摇头道,“也不想数。” 惠敏县主笑道:“将军一次杀过上万人,秋将军哪能比?” 宁平郡主嗤道:“杀降不吉。” 叶昭解释:“当时已经没有粮食了,士兵都吃不饱肚子,更养不起俘虏。而且蛮金人狡猾,不讲信用,对大秦俘虏从来是格杀勿论,我若放虎归山,这些俘虏定会卷土重来,再次陷入恶战。” 宁平郡主道:“做人总归要积阴德,留余地。我家黄夫子说,蛮族虽缺少教养,也有不少能被礼仪教化,怎能统统一杀了之,是将军残忍过度了。” 叶昭听得直笑,惹得周围小姑娘纷纷红了脸。 “你家夫子说得太对了,不愧是忠孝廉耻具备的正人君子,”夏玉瑾鼓掌赞道,“下次两军对垒,咱们找几千个读书人,一起站在阵前高声诵读圣人书,教化那群蛮子,让他们知耻知羞,认识到自己做得不对,然后放下武器,鸣金息鼓,从此两国边境万年友好。“ 大家给他逗得捧腹大笑。 宁平郡主羞得脸都红了,推着他,任性道:“堂哥太混账,快出去!我们不和你玩。” 小人不与女子斗。夏玉瑾眼看堂妹就要生气,赶紧嘻嘻哈哈地跑出去,站在河边和花船上认识的纨绔们打招呼,顺便研究今年路过的姑娘们的身材容貌,评论哪个最漂亮?奈何统统比不上站在绿柳旁的惜音,她穿着淡绿春衫,美目倩兮,举手投足间,夺尽百花风采。可惜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不好太过放肆,急得才俊们挠头搔耳,琢磨怎么上前搭话,或让母亲去南平郡王府提亲。 “夏日风光无限好啊。”夏玉瑾看着美人们的酥胸和薄裙,感慨万千,酝酿许久,准备吟诗一首,与纨绔兄弟们共赏。刚想了个开头,忽然膝盖传来阵阵细小酥麻的感觉,迅速扩散,两只腿好像不属于自己,身子控制不住,一头往河里栽下。 “郡王小心!”焦急的女声从旁边传来。 有只纤细美丽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却因力气不足,被硬拉着一同落入水中。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挤走胸前所有空气,数次被淹的记忆涌上心头。 夏玉瑾手脚并用,不管不顾地拉扯着身边的人,恐惧地挣扎着。 “救命——” “将军!郡王和表小姐落水了!” 溺水之人唯一会做的事,就是抓紧能够到的一切,不管是稻草、木头,还是人。 柳惜音幼时曾和叶昭偷溜出去玩,算是会水,临来前又悄悄练习了几次,对拖重物游上几尺距离颇有把握,却没想到会被夏玉瑾掐住脖子,死缠着身子,用力乱拽,所有划水技能都用不上,几乎要像石头般沉下底去。 濒死的威胁下,她终于慌乱,反手狠狠打向夏玉瑾的颈部,将他敲晕,待不再挣扎后,拖着往岸上游去,游到近处,叶昭长鞭出手,卷着她的胳膊,将两人一块儿拖了上来,周围人匆匆赶来,掐人中的掐人中,按腹部的按腹部,夏玉瑾呛了好一会,终于悠悠醒来,望着乌沉沉的天空,脑中空白,恍如隔世。 叶昭确认两人无碍,松了口气,回头却见柳惜音湿得和落汤鸡似的,薄薄春衫已经湿透,紧贴着身子,看得清动人曲线,她鼻子发红,抱紧身子,伏在河边瑟瑟发抖,可怜兮兮地看向她,就好像做错事的孩子。 叶昭急忙打了个响哨,踏雪从外面飞跃而来,她伸手从马背上扯下件玄色斗篷,将柳惜音从头到脚包裹起来,阻开众人视线,柔声问:“还能走吗?” 柳惜音弱弱道:“腿被刮伤了,有些疼。”然后悄悄看眼周围幸灾乐祸或嘲弄、惋惜的视线,蜷缩成一团,眼泪不停落下,哭得说不出话来。 红莺扑过来,哭道:“我们姑娘的名声全毁了,这可怎么办?” 叶昭转身问夏玉瑾:“你还好吗?” 夏玉瑾点点头,冷得发抖,不停喘着气,虽惊魂未定,可看着叶昭抱着哭泣美女,拍着她后背安慰,身边还有只眼睛比兔子还红的丫鬟,觉得有点被媳妇忽略的感觉,心里不太舒服,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和救了自己的小丫头片子争,只好死要面子地咬着牙,大度道:“屁事都没,你先送表妹回去,我自个儿能走。” “嗯。”叶昭冷冷地扫了眼看热闹的人群,伸手抱起柳惜音,迅速离开。 夏玉瑾站起身,跟着走了两步,脚腕传来一阵剧痛,他急忙蹲下身摸了两把,觉得红肿难受,怕是落水时扭着了。 柳惜音在叶昭怀里停下抽泣,柔声道:“郡王似乎不舒服,还是我下来吧。” 夏玉瑾不能让小丫头让自己,更不能让媳妇抱自己,只好硬着头皮道:“没事,一点小伤,让骨骰扶我一把就 好。”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媳妇儿抱着美人,头也不回地往马车快速走去。心知这件事闹大了,柳惜音在众目睽睽之下,湿淋淋地和自己搂抱着从河里钻出来,两人还紧贴在一起,虽情有可原,也是名声扫地,以后亲事难成,还可能会惹出更多麻烦。叶昭怕是对自己心生不满,所以不理不睬。 可是……他又不是故意要落水的啊! 柳惜背对着叶昭,朝他温柔一笑。夏玉瑾更纠结了,他在众人嘘寒问暖下,一瘸一拐地让骨骰与蟋蟀的搀扶着,缓缓朝舆轿走去。才走了几步,叶昭已经折返,示意骨骰让开,托住他右臂放在自己肩上,自责道:“对不起,我应该跟着你的。” 夏玉瑾见她没生气,心情瞬间好了不少,大度道:“得了吧,我上厕所你也跟着?逛青楼也跟着?洗澡也跟着?” 叶昭见他不在意,也笑道:“后两样是使得的。” 夏玉瑾怒了:“你说什么?!” 叶昭很没自觉地讨好道:“听说百花阁新来的玉菁姑娘是漠北人,舞得手好剑舞,夫君有空可以去瞧瞧……” 夏玉瑾气得直跳脚:“你从哪里知道这些混账消息的,真他妈的该死!可恶,敢当着老子面上青楼!看老子不休了你?!嗷——我的脚啊——” 叶昭安慰:“没事,快到了,男人要坚强点。” 夏玉瑾痛得眼泪都快飚了,看着她那副“男人忍痛是理所当然”的表情,咬着牙道:“忍你个王八蛋!” 回府后,更衣、请大夫,诊断、抓药、煎药等,忙得不亦乐乎。 所幸夏日水暖,两人都没出什么大事。就是夏玉瑾的脚包得和粽子般,在地上蹦蹦跳跳很是不易,他转了两步,问叶昭:“你表妹怎么办?先说明,我绝对没有见色起意,故意拉她下水!” 叶昭轻轻问:“你觉得她这个人如何?” 夏玉瑾想想道:“在水下奋勇救人,是个挺不错的妹子,而且长得很不赖。” 叶昭再问:“你喜欢她吗?喜欢的话,我可以问问她的意思。” 夏玉瑾差点把药喷出来,他愤愤地擦了擦唇:“你别耍我!” 叶昭淡定道:“太后有教导过我,做皇家的媳妇要大度些。” 夏玉瑾喃喃道:“你也太贤惠了吧?难道真不吃味?” 叶昭道:“我贤惠与否并不重要,重点在于你喜不喜欢。而且惜音的名声已毁,难以找到好婆家,我是负责照顾她的人,难辞其咎,将来留在身边给照顾着,也不错。” 夏玉瑾差点给天上掉的艳福砸晕了,他想了又想,犹豫道:“我对内宅的事兴趣也不大,反正家里也有三个花瓶了,如果你愿意,再添一个让她们凑桌马吊也不是不行,毕竟她奋不顾身救了我,又是你心头上的人,我们家怎么也不会亏待了她。如果你不愿意,就把门第再往下压压,在新晋的进士里面挑个出身贫寒,或是富贵的皇商家族,品行良好,能留在京中的,咱们帮衬一副厚厚的嫁妆,死死盯着,料想有南平郡王府和宣武侯府压着,再加上惜音的才貌人品,他们也不敢亏待了……” “是啊,两条路都不错,”叶昭摸了摸他的脖子,若有所思,“可我总得弄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微微垂下头,眼里流过丝刚决果断的厉色,瞬间消失不见。 柳惜音的意思很坚决,她哭着道:“出了这种事,还有什么面目去寻好亲事,倒不如出家做姑子干净。” 红莺也在旁边哭哭啼啼道:“将军,你就可怜一下我家小姐吧,出了这种事,她还怎么抬起头做人,你就留她在身边吧。” 叶昭安慰几句,点头应道:“此事事关重大,待我去信与柳舅父商量商量。” 消息传出,整个后院都快炸了窝。 杨氏气得浑身发抖,那柳惜音是将军的亲表妹,又出身名门,感情深厚,非她这个小小七品官庶女可比,若是纳了进门,非得夺去她管家大权不可。眉娘自知不敌,害怕以后赏赐都会让表小姐挑完再到她,也很是担忧。萱儿老实,自父兄之事以来,心里最感激将军,唯恐美貌表妹对郡王争宠,很替将军不值。三个女人没事就走到柳惜音面前,一边炫耀郡王与将军伉俪情深,一边指桑骂槐,冷嘲热讽这只狐狸精,只盼她快快打消这个混账念头。 柳惜音统统置之不理,也不去找叶昭告黑状,对大家的态度依旧很和蔼。三个小妾满腔怒火打在棉花上,恨得牙痒痒,跑去找将军灌输自古以来表妹都是破坏家庭和睦大敌的观念。 绝色美女和风流郡王,闹得满上京纷纷扬扬。安太妃收到传闻,看了一回柳惜音,见提起她儿子的时候,含羞答答,似乎是真心爱慕,也没看上自家媳妇。不由大喜过望,觉得这姑娘的眼光实在好,立刻跑来南平郡王府,找到叶昭,趾高气昂地发号施令:“柳姑娘也是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你做主母的不要善妒,立刻纳她进门!好为我家开枝散叶!哎呀,我儿玉瑾真可怜,和他差不多的兄弟家里都四五个妾室,七八个通房,做婆婆的孙子都抱几个了,他到现在还是我挑的那几个,真是可怜,实在……” 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被盯得阵阵毛骨悚然,全身发凉,忍不住打了两个冷战。 叶昭平时很收敛,对她很恭敬,虽然气势强硬点,举止爷们点,从不会给她这种呼吸不顺,要窒息般杀气,让人感到仿佛被凌迟般的恐怖。 安太妃倒吸两口凉气,停住训话,愣愣地看向站在屋中的叶昭,双脚有点发软。所幸,这种恐怖的地狱感觉转瞬即过,快得就像错觉。 叶昭的脸上依旧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说话一如既往地带着刻意压低的温和:“母亲说得是,只要玉瑾愿意,媳妇必将她迎娶过门。” 安太妃见对方没有反驳,也不敢久留,结结巴巴丢下两句狠话,急忙离开。 秋华上前,担忧道:“将军……你真的要纳柳姑娘?” 秋水也不放心:“你明明对郡王那么好,那么喜欢他,万一日久了,他喜欢上惜音姑娘怎么办?将军你太亏了。” “没什么亏不亏的,我喜欢他,并不代表要他同样喜欢我,这种事情强求不来,”叶昭满不在乎地说:“至于让不让表妹入门,只要他愿意的话……”她忽然笑了起来,又轻轻地重复了一次,“只要他愿意,自是可以的。” 她站起身,走出大门,骑上踏雪,迅速往胡青的屋子而去。 到达目的地后,叶昭将正在打盹的胡青从贵妃榻上揪出来,命令道:“修书一封给柳舅父,问问他惜音是否真的丝毫不会武功。” 胡青翻翻眼皮,不耐烦地看了她两眼道:“你终于发现了?” 叶昭分析:“普通女子是很难空手将男人打晕的,夏玉瑾说腿麻落水,我检查了他的膝盖,发现麻穴上有个极细的针口。暗器之道,越小越难,能练得举轻若重,怕是修为不浅了。她前阵子被恶霸调戏之事,怕是有假。我要查查她到底为何在漠北嫁不出。” 胡青顺手丢过一叠纸片:“给,早查好了。” 叶昭愣了愣。 胡青解释:“这种事不让你自己发现,你定会为表妹揍我的,蠢事我才不干。” 叶昭尴尬道:“谢了。” 调查来的信息上记载着自柳惜音十六岁起,无论豪门公子还是青年才俊上门求亲,统统都被拒婚,前期还算有礼。漠北战后,举止越发荒唐,有个新科进士上门求亲,舅母差不多应了,却被她直接打了出来,还在大庭广众下出言讽刺,骂对方穷酸、高攀,这般嫌贫爱富的举止,还在家随意醉酒,在外动不动痛骂男子,不过半年,名声尽毁,但凡好点的人家都不肯上门求亲。柳舅父无奈,只好将她送往上京。 叶昭不敢置信地翻来覆去看了几次,直皱眉头,问胡青:“她怎可能变成这种人?” “我也很难相信,”胡青又递上张纸条,“柳将军给你的。” 纸条上歪歪斜斜写着:“自作孽,不可活!若不能把你表妹安抚得妥妥当当,老子不认你这该死的外侄女……”纸条后面还跟着连番痛骂,错字连篇,用词粗俗,难以一一尽数。 胡青敲敲她肩膀问:“下一步怎么办?” 叶昭丢开纸条道:“对手设计得妥当,应用奇兵,打乱她的阵脚。” 胡青诡异地笑:“要军师献策否?” 叶昭:“准!” 南平郡王府,内院,传来阵阵郡王爷的咆哮声和砸东西的破碎声。 被赶出去的丫鬟仆役们在围墙外小声议论刚刚发生的事情。 “郡王爷说要纳柳姑娘做妾,和将军闹腾起来了。” “将军说让自家表妹做妾绝无可能。” “郡王爷说柳姑娘美貌温柔,比她这丢人现眼的妻子好上万倍。” “然后将军不理不睬,郡王爷就开始砸东西,说要休了她。” “两人横眉怒眼的,真的好恐怖,我站在旁边发抖,就怕那茶杯飞到头上来,后来还是秋华秋水姐妹心好,做主将我们赶出去了。” “郡王爷太不待见将军了,才结婚没多久就见异思迁,简直欺负人啊,不知将军能不能忍。” “哎,你不是男人怎知道男人怎么想?左拥右抱才是人生美事。” “……” 围墙内,满地狼藉,夏玉瑾从珍宝阁上拿起件汝窑花卉瓷屏风,心疼地摸了摸,交给秋水放回去,又找了件白瓷大花瓶,狠狠往地上一砸,然后听着清脆的瓷片碎裂声,缓缓站直身子,喘了口气,感叹道:“还真不容易啊。” 叶昭亲手倒了杯花茶,吹凉后递给他,又用手帕拭去他额上汗珠:“歇会吧?也差不多了。” “嗯,”夏玉瑾猛地灌了好几口茶水,顺手将这个茶杯也砸了,瘫倒在太师椅上,打着扇子问,“你表妹也真混账,想嫁入皇亲贵族家做妾的话,早说一声便是,我又不是在宫里完全说不上话的人。若嫌皇伯父老了点,去太子那里也成啊,何必搞什么手段,闹得鸡飞狗跳,还害我的脚扭得……真他娘的痛。” 叶昭道:“她想嫁的只有你。” 夏玉瑾嗤道:“想嫁我也要尊重正房夫人,居然害我两个月不能行房,可恨!拈酸吃醋到这地步的女人,嫉妒心该多强啊?最讨厌耍心眼的女人了!” “是啊,”叶昭心虚地挪开视线,岔开话题道,“是啊,我们都觉得幕后真相没那么简单,怀疑她别有目的,狐狸说先试试她是不是真喜欢你再说。” 夏玉瑾酸溜溜地说:“我们我们,叫得可真亲热……” 叶昭:“都是兄弟,好说好说。” 秋华秋水将屋子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和珍珑阁上面的玩物也少了许多,还在屋外堆了不少残渣碎片做摆设,处处都是大战过后的景象,然后将表小姐请来。 柳惜音莲步轻移,施施然走来,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一眼“黑着脸”的两人,缓缓弯腰,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站在旁边,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叶昭对着她,脸色缓和了不少,走过去拉着手问:“我刚刚和郡王商量了你的事,也物色了一个品貌不错的新晋进士,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你看如何?” 柳惜音有些紧张:“惜音心中有愧,实在不愿嫁人。” 叶昭安慰性地拍拍她的手背:“你名节是因夏玉瑾而损,让他负责如何?” 柳惜音低着头,不说话。 叶昭看了她许久,见没有答复,心下了然,缓缓开口道:“叶家人丁凋零,你虽是表亲,却和我是自小的情分,感情非同一般。若是沦为妾室,让我于心何忍,如何向舅父交代。” 柳惜音紧张得声音有点抖:“为……为何?” 叶昭冷冷地扫了眼夏玉瑾,叹了口气,低声问:“夫君对你有意,我理应成全,晚点和离后,让他娶你为继室,如何?” 出乎意料的结果,如晴天霹雳划过柳惜音的脑海,打乱全盘计划,她脸都白了,惊声叫道:“和离?!不……不要!阿昭,你们不要因为我破坏了夫妻关系,就把我当个物品般摆在院子里,我会很规矩很规矩的,绝对不给你们添乱子。” 叶昭为难:“这……” “够了!”夏玉瑾重重搁下手中茶杯,冲着她冷言冷语,“这般不贤不孝的妇人!老子早就不想要了。” 柳惜音急忙解释:“将军很贤惠,人很好的。” “她贤惠个屁!”夏玉瑾嫌恶地看一眼叶昭,再“色迷迷”地盯着她道,“柳姑娘才貌双全,持家有道,又得母亲喜爱,堪当良配。” 柳惜音计划有失,急得眼泪都快掉了:“我名节已失,哪有资格做郡王妃呢?郡王爷情深意重,让惜音入门做个妾室已是福分,以后定当安分守己,尽力服侍,和离之事还请郡王爷万万不要提了。” 如果柳惜音不喜欢夏玉瑾,为何不听从叶昭安排嫁给良人? 如果柳惜音喜欢夏玉瑾,为何宁愿做妾不愿做主母? 哪有大好机会摆在眼前都要推出去,抢着做妾不做正妻的傻子?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试探失败后,夏玉瑾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觉得柳姑娘的精神状况可能有问题,说话做事都不太清醒,或者另有所图,应该步步紧逼,将她不愿意透露的真相狠狠挖出来。 他悄悄看了眼叶昭,见叶昭朝他比了个继续的手势,于是跷起二郎腿,优哉游哉道:“别害怕,就算宣武侯权势熏天,我南平郡王背后也有太后撑腰呢,就算和离后娶了你,她也没奈何的。” 柳惜音狡辩:“若是拆散郡王夫妻大好姻缘,大叔叔会生我气的。” 夏玉瑾嗤道:“柳将军难道不知道自家外侄女是什么货色吗?结婚半年,持家管事样样不能,不但连个手帕都没绣过给我,还天天压在丈夫头上,”他想起洞房花烛被压之事,凭空添了三分怨念,恨恨道,“娘亲舅大,他做舅舅的教育无方,有什么资格追究外侄女被休之事?更何况我还给她留了三分体面,只以夫妻不和为由做和离,让她把嫁妆尽数带走,也算情分了。” 他表情到位,用词到位,苦大仇深深的戏码演得比台上还逼真,连知道内情的叶昭都怀疑他是不是在借机说真心话。柳惜音更是信以为真,整个人都呆住了,摇着头,扑过去抱着夏玉瑾的腿,垂死挣扎:“求求你,不要让夫人下堂,我担当不起这个罪名。” 夏玉瑾见她还不愿说真话,试图苦苦挽留,便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张珍藏着的宣纸,缓缓摊平,然后俯身将柳惜音扶起,指着宣纸上的墨字道:“看,这是和离书,我和叶昭都已在上面签了字,母亲也认可了。过两天她就会打包裹滚回叶家,我先给你在外头置了个宅子,过两个月就用大红花轿抬进门。” 柳惜音粗略扫了两眼,确认是叶昭的字迹无误,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你真的……” 夏玉瑾赶紧把宝贝重新收入怀中。 叶昭缓缓点头:“确实是旁人起草,我亲笔签名的和离书。”除了被夏玉瑾刻意用拇指遮住的日期,什么都对。 大将军一言九鼎,大局已定。 柳惜音不再哭泣,她猛地站起身,阴沉着脸,狠狠咬着唇,几乎沁出血迹。 夏玉瑾见情况有变,大喜过望,立刻火上浇油:“怎么了?要做郡王妃,所以高兴过头了?” 柳惜音沉默。 夏玉瑾挥挥手:“喂?说话啊!” 柳惜音还是沉默。 叶昭着她,轻叹道:“何苦呢?” “何苦?”柳惜音轻笑一声,顺手抄起玲珑架上的汝窑花卉瓷屏风,猛地向她砸去,双眼冒着怒火,疯狂尖锐地咆哮道,“骗子!大骗子!你这始乱终弃!见异思迁!不守信用的混蛋!” 叶昭赶紧接下她男人的宝贝屏风,目瞪口呆地看着表妹变脸,给骂得有点傻眼。 夏玉瑾给美人耍泼吓得头皮发麻,弱弱地安抚:“别激动,有事慢慢说。” 柳惜音抄起桌上的茶碟,仿佛要泄尽心头怨恨般,不管不顾地往他身上砸去,撕心裂肺地痛骂:“谁要嫁你这不要脸的狐狸精!水性杨花的贱货!” 夏玉瑾也给骂傻眼了。 柳惜音缓过气来,抬头看向叶昭,胸前百般愤怒化作伤心。她眼眶渐渐发红,眼泪不停落下,原本优雅温柔的假面撕落,没有梨花带雨,没有楚楚可怜,就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哭诉:“你明明说过……说过要娶我的……” 第十四章 十年梦碎 闺中姐妹成亲,都是各散东西。 叶昭揭破女儿身后,柳惜音一腔芳心付流水,就算想用手段将叶昭和狐狸精拆散,世俗中人也不会允许她和叶昭长相厮守。所以她必须先勾引狐狸精,忍辱负重,嫁入南平郡王府,再设计撇开夫君,才能与心上人在后院妻妾和美,红被同眠,长相厮守,恩恩爱爱。 原本以为那长着男宠脸的狐狸精不过是个下三滥的纨绔,稍稍勾引,就会中计,没想到他虽好色却不热衷于色,三番四次无法得手。只得另行险招,使迷魂香分居二人,在大庭广众下做出让他不能不为名声娶自己进门的行为。制造风言风语,讨好安太妃,样样具备,只欠进门,却被一张和离书打破全盘计划。 柳惜音几近绝望,哭得差点接不上气来。 夏玉瑾瘫软在太师椅上,眼前发黑,张嘴说不出半句话,脑中一片空白,唯有“狐狸精”三个大字在不停盘旋飞舞。 叶昭则沉浸在石破天惊的问题里发呆,良久后反问:“这是怎么回事?” 柳惜音悲哀地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叶昭点了点头。 柳惜音小时候虽无现在惊艳,也是个粉妆玉琢的女娃娃,乖巧懂事,骨子里很顽强,对喜欢的东西会沉迷执着,而且学舞之举颇为叛逆精彩。被父亲痛打的时候,趴在床上,眼泪直流,却一直没吭声,也没认错。这份韧性深得叶昭欢心,很长一段时间都把她放在兄弟姐妹的头一位,有好吃好玩的统统紧着她。 柳惜音又问:“你是不是亲过我?” 叶昭又点了点头。她年少荒唐,在外以男人自居,跟着纨绔们学会了调戏少女,回家见柳惜音容易害羞脸红,便拿她来练手。柳惜音每次被偷香了脸蛋,都会别扭害羞,闹小性子,偶尔也会被丫鬟们告状到长辈面前。但叶昭毕竟不是真男人,年纪也不大,叶家长辈的自觉度不够高,知道后也没特别放在心上,就是把她抓去狠狠骂一顿,让她和表妹道歉,好好哄回来。 柳惜音再问:“你是不是承诺过娶我?” 步步提醒下,叶昭终于想起七岁的柳惜音因跳舞被揍,趴在床上养伤,十三岁的她偷偷爬墙过去安慰。柳惜音却担忧背上棒伤,唯恐留下疤痕,心情郁结,不肯说话,偷偷落泪。叶昭觉得莫名其妙:“这点小伤哭什么?横竖不是伤在脸上,谁看得到啊?”柳惜音抽泣着说,“母亲说,留下疤,将来夫君就不要我了。”然后又哭个不停,她一半是为了宽表妹的心,一半是觉得无所谓,便大大咧咧地说:“这样的男人不要就不要,大不了我娶你就是。” 柳惜音愣愣地看了她许久,不哭了,小心翼翼地问:“我变丑八怪,你也娶我?” 叶昭正在努力向纨绔学习,难得把喜欢的表妹勾搭上手,欢喜之下什么都没想,立刻拍拍胸脯道:“娶!” “是这样吗?” 看着叶昭淡琉璃的眸子里充满关切,脸上笑容比阳光还灿烂,照亮阴暗的绣房。 柳惜音心里一动,赶紧低下头,抱着锦缎被面,脸上阵阵滚烫。 自那天起,心里的情丝如春天里的野草疯长,一发不可收拾。 只要想起她的脸,就会脸红,会心跳加快,就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母亲说,女人最重要是找到自己的良人。她相信自己找到了全世界最好的良人。 今生今世,海枯石烂,非卿不嫁。 祖母将她带去叔叔家,和表姐妹们一起调养性子。 她在马车上哭了一路,谁劝也劝不住。 未料,漠北城破,父母双亡,她和祖母侥幸逃过一劫。祖父、父母、姐姐、弟弟连遗体都葬身火海,再也找不回来。灵堂上,摆着五具空棺,祖母受不了打击,瘫痪在床,年仅十二的她白衣素缟,哭得声嘶力尽,只恨不得以身陪葬,谁劝都劝不住。叶昭没有来看她,只是在率军踏上了征途前,让人捎了封信给她,信上几个大字:“别哭,你的仇,我替你一块儿报。” 羸弱的她抱着信件,摇摇晃晃站起,终于擦干了眼泪。 漠北战场,已惨烈得如同修罗地狱,将士们都在赌命,她没时间去哭。 叶昭啊叶昭…… 辗转奔波,餐风饮露,饥饱可有? 冰天雪地,风灌银甲,寒衣可足? 尸骨如山,血流成河,平安可知? 她鼓起勇气,进入各家各院的深闺,软言相求,分析利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带头变卖嫁妆,换来军需粮草,一车车送往战场。她点亮油灯,拿起原本不熟悉的针线,没日没夜拼命地缝冬衣,每件冬衣里的棉絮都填得厚厚的,裁剪从歪歪斜斜,袖子长一截短一截,再到漂亮整齐,统统送去军营,只为给她分忧解愁。 每次收到漠北军报,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唯恐收到她的坏消息。 可是战场厮杀,哪有永远平安的? 听到她被砍伤后背,重伤倒下时,她整个人都快疯了,若不是被拦着,差点奔去战场,与她并肩共战。可是她知道叶昭不喜欢这样,儿女情长在残酷战争面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她必须坚强,只悄悄托人用最好的丝帕包着伤药和平安符送去,在丝帕角落绣上“一方锦帕与君知,横也丝来竖也丝”,微表心思,也盼她知道后方还有人惦记着,要小心身体。叶昭收到后,回了个条子,写着“我没事,帕子很漂亮,谢了。”她抱着条子,开心得七八天没睡着觉。 战局稍定,大叔叔知她心意,觉得柳家最好的女儿也配得上大将军了,便做主要为她和叶昭定亲,她本以为夙愿已成。未料,没过多久,大叔叔就变了主意,让大叔母替她在当地才俊里挑选夫君。 她不依。 大叔母结结巴巴地劝说:“战事不知何时结束,怕是把你留成了老姑娘,还是嫁别人吧。” 她掷地有声:“无论多久我都等!” 大叔叔支支吾吾劝说:“而且将士朝不保夕,谁知道未来的事如何,而且她……她不是良配。” 她指天发誓:“我柳惜音生是叶家的人,死是叶家的鬼。她活着,我嫁!她伤了,我服侍!她死了,我守一辈子寡!” 叔叔和叔母百般规劝,终究无奈离去。 院落里桃花开了谢,谢了开,花开花谢。 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她顽强地相信着,等战事结束那一天,她的良人会从战场归来。骑着白马,四蹄踏雪,飞驰如电,来到她的家门,在漫天桃花下驻马,轻轻牵起她的手,用最灿烂的微笑说:“我回来了。”然后用大红花轿,唢呐喇叭,娶她过门,从此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她每天看着北方,痴痴地等,痴痴地盼。等过了一月又一月,盼过了一年又一年。 只等到。 一句戏言误终生。 叶昭是很喜欢表妹的,更何况表妹背后还有舅舅的情面在。纵使她对表妹设计陷害自家夫君很愤怒,也不过想将她严厉训斥一顿,再打包丢回漠北好好反省段时间。 未料,前尘往事给拖了出来。错的不是表妹,而是年少荒唐,胡乱承诺的自己。 她又想起惜音在战时掏心窝地对自己好,又是送寒衣又是送手帕,就是自己文化水平低,几个字都是在胡青父子含辛茹苦的教导下好不容易才学会的,哪里看得懂什么丝不丝?只以为是说明这方帕子很珍贵,便回了个很喜欢,结果却误了对方。 数不清的羞愧与内疚涌上心头,她再也坐不住了,急急站起身,亲自扶起哭倒在地上的柳惜音,替她拭去眼泪,也不懂如何安慰,左想右想,结果来了句:“这些年来,真是苦了你。” 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和以前一样。无论做错多少事,无论怎么别扭任性,叶昭都会依着她,用强硬却不失温柔的态度呵护她,保护她,永远不会丢下她不管。 柳惜音感动得扑入她怀中,号啕大哭,仿佛要泄尽心头委屈。 重重的摔门声传来,震得旁边花架摇摇欲坠。是夏玉瑾拖着一瘸一拐的伤脚,愤然离去。 堂堂七尺男儿,一没和自家表妹偷情,二没勾搭有夫之妇,结果不但被无辜骂作“狐狸精、贱货”,那对不要脸的奸妻淫妇还在大白天,当着他的面搂搂抱抱,诉说旧情,视丈夫无物。此情此景,教他如何不怒? 夏玉瑾边走边气边抖,一个站不稳,摔倒在院外门槛上,摔了个狗啃泥。 丫鬟仆役们赶紧围上来,扶的扶,搀的搀。 杨氏最会观颜察色,带头指挥,让人抬来春凳,再骂小丫头:“都是笨手笨脚的,养你们个个不中用!” 眉娘则紧张地问郡王:“爷,究竟出什么事了?怎么你对着将军又吼又叫,是不是将军不让你纳表小姐啊?” 夏玉瑾的手给擦伤了一块,正痛得发慌,还听见眉娘说那不上道的话,顿时火冒三丈,若不是怜香惜玉惯了,非得给她个窝心脚不可。可是绝色美女为勾搭他媳妇,处心积虑要给他做妾这种丢脸事,打死也不能说。于是他深呼吸几口气,平复心情,咬牙切齿道:“表妹我不纳!叶昭那该死的恶妇!也该休了!” 叶昭知他动怒,急忙抛下表妹,从内院追出,见丈夫摔伤,忙上前嘘寒问暖。可惜她面容冷酷,性格也比较严肃,很难装出温柔模样。再加上心里发虚,说出来的话更加简洁有力,硬邦邦的像块石头,语调不像安慰人,倒像发怒。 柳惜音也走出来,悄悄倚着院门,只露出半张俏脸,红着眼,满脸泪痕,怯生生地看着叶昭安慰夏玉瑾,欲语还休,就好像受了天大委屈还不敢声张的小媳妇。 大伙儿看着三人表现,顿时悟了。定是南平郡王与表小姐情投意合,想纳来为妾,奈何叶将军雷霆手段,严令禁止狐狸精入门,于是两人闹翻,不欢而散,郡王得不到美人,打不过媳妇,气急败坏,摔门而出。叶昭正握着夏玉瑾的手,心虚又心疼,试图从兄弟们平日的教导中,掏几句体贴话来说说。 那厢,柳惜音看出她看丈夫的眼中是比对自己更浓的柔情,仿佛如梦初醒,碎了的心肝再次碾为粉末,只觉十年等待尽化乌有,再想起父母双亡,良人移爱,她孑然一身,何以独活于世?一时间万念俱灰,人生再无挂念,默然转身,艰难地走回自己院落。遣开众人,栓上大门,找出条腰带,含泪挂上屋梁…… 幸好红莺机警,对她心事了然,又有身好武艺,察觉情况不对,踹开大门,险险救下。她自幼与柳惜音一同长大,虽是主仆,情同姐妹,对她的种种付出看在眼里,既恨将军负心,又怜小姐痴情,心里难受得如火煎般,不知如何是好。 叶昭得报,又是一惊。这头是夏玉瑾因自己受伤卧床,那头是表妹因自己心灰寻死。手心手背都是肉,顾得来这边就顾不来那边。夏玉瑾气得拼命吃饭,不理她。柳惜音滴水不入,抱着被子不说话。她两头奔波,各自安抚,比当年背腹受敌还艰难。 杨氏与眉娘、萱儿们也过来看望主子,见他们夫妻别扭,大有和离之势,立即衡量起表妹入府的利益得失。 纳柳惜音入门,后院多了个强劲对手,将来挑选首饰衣料的时候,最好的东西怕是拿不到了。但将军对表妹做妾心里不喜,也未必会太偏袒。不纳柳惜音入门,郡王要和将军闹和离,说不准会让柳惜音上位做主母,凭借那狐狸精的容貌和手段,还有她们的好日子过吗? 两害相权选其轻,让她做妾比做正妻强。她们纷纷打起精神,按下醋意,强颜欢笑地劝和二人。 杨氏:“郡王爷,将军也是初为新妇,你哪能那么急哄哄地纳妾呢?若是真喜欢柳姑娘,先搁在外头,哄好了将军,过个一年半载再接进门也不迟,两口子何必为小事闹得面红脖子粗?给太后知道了多不好啊。” 眉娘:“将军,皇室宗族里纳几个美人也常见。既然郡王那么想要,就不要在兴头上强扭着,先给了他,反正对方是你表妹,小小孤女,身子又弱,怎抵得过你的权势?待郡王新鲜感过了,爱怎么拿捏都行,何苦因此寒了郡王的心,闹得两人生分了多不好?” 萱儿:“是啊是啊,千万不要和离,要是你们和离了,我……我该怎么办呢……” 叶昭为了柳惜音的名誉,夏玉瑾为了自己的面子,听着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劝告,心里就像茶壶煮饺子,有货倒不出。 过了没几天,南平郡王抱病不出,柳惜音因爱不成,为情自杀之事,闹得满城风雨,愈演愈烈。 男人们个个都说叶昭是天下第一悍妻,吃醋功力堪比前朝著名母老虎长平夫人。让夏玉瑾和柳姑娘这对情投意合、生死相许的苦情人,被棒打鸳鸯,惨遭拆散,真是可怜可叹。女人也有些自恃贤惠,为博丈夫和婆婆欢心,酸葡萄般地骂叶昭不配做媳妇,但更多的女人推人及己,抱了丝怜悯之心,奈何世间男女不太公平,大部分家庭都是男人说了算,所以不敢公开支持。 就连军营里的同僚也忍不住劝了叶昭几句:“反正将军本不是一般女子,别将家里这点鸡皮蒜毛放心上,男人变了心,要拉也拉不回,倒不如成全了这对苦情的,反正你正室位置不会动摇。” 叶昭神游太虚,满脑子家事。 胡青优哉游哉地在旁边走过问:“将军心情不好啊?是不是太久没杀人了啊?憋得慌?” 秋老虎从外面走来,迟钝地接上:“军师说的对,这上京什么都好,就是没人杀,难受。再这样下去,老子都快憋死了,将军你想点办法吧。” “可恨!”叶昭猛地拍了下桌子,大家瞬间逃离十尺远,不敢再劝,说过话的纷纷低着头,绕道走,唯恐被发现。叶昭莫名其妙地看看退散的众人,挠挠头,然后拖过唯一知情者胡青,偷偷摸摸地问:“表妹这样情意,我该如何是好? 胡青唯恐天下不乱:“让郡王纳了她,留在你身边,也算两全其美。” 叶昭烦恼:“玉瑾不愿。” 胡青:“你放低身段,让柳姑娘软和点对他,好好道歉,给足面子,说不准过阵子他就想通了。男人哪有不爱美人的?你想想以前漠北军营里,别说漂亮姑娘了,就算看见只母猪都要冲过去调戏!更何况你表妹绝色,心底也不坏。待心结解开,郡王轻轻松松坐拥美人,何乐不为?” 叶昭狐疑地问:“是这样吗?他会高兴?” 胡青拖长声调,贼笑道:“当然当然,不行你去问老虎爱不爱美人啊——” 老虎听见问话,立即回头,大声应道:“美人?当然爱!” 叶昭若有所思。 红莺捧着已经热过三次又转凉的燕窝粥,守在柳惜音榻前努力劝说她进食,毫无成效,眼睁睁看着她万念俱灰,自寻死路,心急如焚。只好想方设法开导道:“姑娘,还没到绝望的地步。” 柳惜音绝望至极,神色憔悴:“真相说出口后,那狐狸精是不会纳我的……” 红莺顾不得太多,努力劝道:“我看郡王是个心软的人,你好好地求他,努力去求他,说不准气消了后,就答应了。反正姑娘你是女人,顶多假凤虚凰,哪里就占了他媳妇的便宜?还白得个大美人榻前侍侯。” 柳惜音摇头:“阿昭的心里现在没有我,她就想着那只狐狸精,我算得上什么?” “那狐狸精除了多个把,人品才华,容貌姿色,哪点比你强!”红莺唾弃地“呸”了几声,然后用她以前在后院听娘说过的小小宅斗经验来分析,“先百依百顺,待入了门后,再好好陪他玩,就不信以姑娘和将军从小的情分,再加上温柔和婉的性子,就不信拉不回将军的心!” 在红莺百般劝说下,柳惜音眼前又燃起一丝希望的火光。 她咬咬牙,狠狠地点了点头。 次日清晨,柳惜音带着红莺,双双来请罪。 娇滴滴的大小美女跪在床头,哭哭啼啼,满脸懊悔,将前阵子做的坏事统统自首,请求宽恕:“惜音进上京前听了不少传言,说是郡王讨厌表姐,数度悔婚,心里不忿,一时糊涂想给他点小教训。那七日醉是西疆的作物,会造成些脉象虚浮的假象,对身体并无碍,我就算借一千个胆子,也不敢真正下重手谋害表姐的心上人。求郡王饶恕惜音久居深闺大院,愚昧无知,一时鬼迷心窍,以后再也不敢了。” 红莺抹着眼泪,委委屈屈道:“将郡王弄下河,是我胆大妄为,想为自家姑娘出口气,如今也很是后悔。还请郡王治罪,就算让红莺去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叶昭痛骂一声:“荒唐!” 柳惜音怨恨地看着她:“表姐,我太祖母是苗王女,我虽只学了点皮毛,若真想害他,什么蛊下不得,还用得着这点招数吗?而且,若是漠北没战事……”她的话说到这里停了停,阵阵难受再次涌上心头,用夏玉瑾听不清的声音低低地问了句,“你果真不会娶我吗?” 叶昭有些犹豫。若漠北没战事,她就不会女扮男装从军,没有军功,皇上就不会赐婚,夏玉瑾也不会与她有缘。而她怪异的脾气和作风也无法正常嫁人或娶亲,为了叶家面子,只能在出家和娶个能替她隐瞒真相的妻子中任选其一。她对柳惜音有相当的好感,若对方知道真相后,还不在乎性别身份,像现在这样死心塌地要嫁,她为了不做和尚,大概也会半推半就地同意。 两人性情相投,虽说少了点床笫之欢,但世间男子多薄情,喜新厌旧,纵有天仙美貌,也不过是后院的女子之一,难得长宠不衰。倒不如与知己在一起,没有妾室通房添堵,从此神仙美眷,逍遥自在。 夏玉瑾见她们又在眉来眼去,敲了敲床板。 叶昭对丈夫还是多些偏袒,只好微微地摇了摇头。 柳惜音喉咙又是一堵,就像被丢掉的小猫。 叶昭见她可怜,心里也不好受,好端端的绝色美人,才貌双全,原本什么高门大户都嫁得,却因她年少荒唐,铸成大错,在漠北和上京闹得名声尽毁,下半辈子全砸她手上。 有因才有果。柳惜音犯的错和她犯的错比起来,宛如天渊之别,可是骄傲任性的她却要伏低认错,跪地求饶。看着这一幕,叶昭心里是翻江倒海的悔恨和担忧,哪舍得处罚这对主仆,只恨不得马上扶起来,好好安慰一番。于是她轻咳了两声,尴尬地推了推夏玉瑾,为难地劝:“毕竟没出什么大事,又是自家人,过去的事不如算了吧,想想以后比较重要。” “谁和她是自家人……”夏玉瑾听见“蛊”字,想起小时候奶娘说的西疆恐怖传说,头皮发麻,忍不住抖了抖。柳惜音这疯子为了叶昭,连死都不怕,谁知道会不会为爱发狂,给自己下点什么恐怖的东西,来个同归于尽?而且她武功虽低,打自己三个还是绰绰有余,随身丫鬟也是暗器高手,背后还有个握兵权,担大任的叔父,媳妇又心存怜爱,有心包庇,他自己却是个被混混揍两拳皇伯父都不理的倒霉侄子,也不好找奶奶哭诉自己被女人欺负了。 既然对方已下跪道歉,给足面子,还不见好就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说不准要倒霉。 夏玉瑾素来很识时务,懂得做人要留三分余地。他琢磨半晌,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为一时逞能把对方逼得狗急跳墙不划算,便硬着头皮,大度道:“算了,谁让爷心软呢,只是这种混账事以后不准了。” 柳惜音赶紧磕了几个头,谢过郡王大恩,额头青了一块。 把叶昭心疼得不小心把床头雕花喜鹊生生扳断了脑袋。 夏玉瑾看了眼媳妇手上的喜鹊头,深呼一口气,让柳惜音先出去,磨牙切齿地问她:“你打算如何处置表妹?” 叶昭抱着点希望,低声问:“真不能纳?怎么说也是个美人,搁着也养眼。” 夏玉瑾怒:“再养眼,老子也不能给自己找绿帽子戴?” 叶昭耐心:“其实相处下来,她性子虽烈,却也很可爱。” 夏玉瑾更怒:“再可爱也不要!” 叶昭观颜察色,知强扭的瓜不甜,不好强劝,只能作罢。 夏玉瑾恨极,对谁都没好脸色看。可是有一个人,他不能不赔笑小心应付。 就是他娘。 安太妃对叶昭这个丢尽自己颜面的媳妇讨厌得无与伦比,只要能有给她添堵,让她快快滚蛋的机会,不管是给儿子纳妾还是包外室养小子,统统都想尝试。 何况柳惜音的美貌放在上京也屈指可数,更难得是气质优雅,落落大方,父亲死前是五品官,她是嫡出,无论门第、品貌还是教养都符合她心目中好媳妇的上上人选,两相对比,看叶昭越看越厌。所以当夏玉瑾与柳惜音的流言传入耳中,她简直大喜过望,对把柳惜音纳为妾室,是千肯万肯的,只恨不得儿媳妇能换个人做。 通过安插在南平郡王府的心腹,得知叶昭河东狮吼阻止丈夫纳妾后,她愤而摔了个青瓷茶杯,气势汹汹地带着安王妃,上门兴师问罪。 来到南平郡王府,她先看了回在床上,瘸着腿,包着手的儿子,心疼地掉了两滴眼泪,然后敲着拐杖骂叶昭:“做大家媳妇哪有那么拈酸吃醋的?别家媳妇过门,都把自家陪嫁丫鬟给丈夫做通房,你呢?还拦着不让添人!看看把你丈夫服侍成什么样子了?!” 叶昭迟疑许久,小心翼翼地解释:“陪嫁丫鬟?这……” “什么?”还没等她说完,秋华秋水先急吼吼地叫起来了,她们面面相窥,交流一下坏心肠,双双回头盯着夏玉瑾,眼神就像看待宰肥猪,还搓着手,脸上挂着要对压寨相公霸王硬上弓般的邪恶笑容。 秋华:“郡王爷要纳我们?” 秋水:“嘿嘿,太妃有旨,将军有令,自然遵从。可是咱爹也是游击将军嘛,总得做个贵妾吧?” 秋华:“妹妹,郡王愿意吗?” 秋水:“硬上就是,反正咱不亏。” 夏玉瑾看看比她媳妇还野蛮的两个女土匪,脸色惨白,死命摇头。 安太妃看着这两个脸色黝黑,粗眉大眼,腰间佩刀,毫无规矩的丫头,心都堵了,急问叶昭:“这……就是你的陪嫁丫鬟?怎么挑的?”还游击将军的闺女呢,一个长得比一个寒碜,一个比一个没教养,在郡王府配个管家,怕是管家都要嫌,别提她宝贝儿子了。 叶昭见婆婆发问,认真解释:“她们武功最好,也最忠心。” “算了算了,”安太妃觉得心口已堵得发疼了,她躺在椅子上,让丫鬟给揉了好一会,才缓过气来,偷偷打量叶昭,觉得她今天气势平和,眼神看起来也没那么凶悍,赶紧把自己的气势涨起来,端着婆婆的架子,命令道,“前阵子柳姑娘因救了我儿,失了名声,我们皇家也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就让玉瑾择个好日子,将她抬入门做个贵妾吧!” 叶昭为难道:“不好吧。” “哼!”安太妃指着她鼻子骂道,“若是不依,就以七出之条里的悍妒休了你!” “我的娘啊——”夏玉瑾被他搞不清楚状况的娘气得半死,把刚喝下去的药都吐出来了,呛得眼泪直流。 子不言母过。 安太妃将叶昭拖去旁边一通教训,用身边和谐家庭来大量举例,从开枝散叶讲到纳妾的必要性,再讲到女子德容言工和身为主母的肚子容量的重要性,又对她平时不贤惠的表现做了大量批评教育,说得叶昭不停点头称是。夏玉瑾眼睁睁地看着他刚刚好不容易打压下去的“贤惠大度”又开始冒头,叶昭有摇身变贤妇,听从婆婆教导,体贴相公,为他纳上七八个妾室通房的可能,急得眼都冒火了。 忍无可忍之下,他单脚跳下床,硬拉着因说得口渴喝了三杯茶,还意犹未尽的母亲,连推带请地送出门外,用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哀求道:“这点小事哪能劳烦你老人家费心,我待会就狠狠教训她,让她弄清楚利害。” 安太妃为儿子出头反遭嫌弃,见他这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德性,心里难过,当场掉了几滴眼泪。 夏玉瑾知道母亲多嘴,藏不住话,他若解释真相,不出半个月,就会变成上京的新笑话段子,只好不停哀求:“放心,柳姑娘的事情我已有打算,您就先回去等好消息吧。” 安王妃在旁边作壁上观了许久,她对叶昭帮忙提高自己在婆婆心目中地位是欢喜的,也讨厌婆婆乱塞房里人,便悄悄帮着劝:“母亲,既然玉瑾这般保证,就先回去吧。喜欢谁,要纳谁进门,毕竟是玉瑾的房里事。柳姑娘是将军的亲表妹,再善妒也不能随便欺负。若玉瑾和她两情相悦,将生米做成熟饭,将军除认命外,也没有办法。” 安太妃想想也是,打道回府,临行前再次叮嘱儿子:“若那母老虎要发脾气,就回王府住几天。” “好好好,娘说得什么都好。”夏玉瑾求神拜佛地把母亲和大嫂送出二门,回头看见叶昭正托着下巴,专心致志地琢磨婆婆的教导,学习“贤惠”精神。他气急败坏,只恨不得将她脑壳切开来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豆腐渣,拍案大吼:“过来!行军打仗见你那么了得,回家连个媳妇都做不好!真是欠教育!” 叶昭迟疑片刻,走过来接受教育。 夏玉瑾对比一下两人差不多的身高,觉得自己气势不足,再次命令:“坐下!” 叶昭再迟疑片刻,慢慢坐下。 夏玉瑾知道她对夫妻相处毫无常识可言,感情方面也欠教育,终于按捺怒火,顺了顺气,整了整思绪,戳着她的脑袋,愤而教育:“满上京,哪有家里男人没动纳妾心思,做妻子就忙着往屋内塞人的道理?你脑子里到底知不知道‘醋’字怎么写的?” “知道!”叶昭赶紧端正态度,用汇报军情的口吻,严肃回答,“宫里太后曾说,要我贤惠点,克制脾气,不要对妾室吃醋。” 夏玉瑾敲着桌子再问:“再贤惠有贤惠到你这地步的吗?你是完全没把我这个做男人的放心上吧?还是你心里喜欢的就是女人?盘算着活活气死老子,再和表妹双宿双飞去?” “不是,我对做兔儿爷没兴趣,”事关清白,叶昭赶紧解释,“我只是怕惜音嫁不到好人家,想让她在南平郡王府的羽翼下,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一辈子。” 夏玉瑾满肚子的不信。想当年,他刚刚病好,胡作非为名声还没传出去时,家里有成群的青梅竹马表姐表妹,想做郡王妃的也不少,他可没混账乱来! 由于叶昭矢口否认,他也没严刑逼供大将军的本事,只好暂且搁下,继续教育:“什么馊主意!就算养她一辈子,你下面有把吗?不怕她闺怨吗?” “没有,我没闺怨过,”叶昭老实摇头,然后想了想,反问,“你最近不是也没睡家里妾室吗?她们似乎也没闺怨吧?” 夏玉瑾差点被这该天杀的回答呛死了,他想起那三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心里更添一把火,咆哮道:“别提那群混蛋!等老子闲下来,把她们统统踹出去!” 叶昭皱眉问:“你真忍心踹?” 杨氏十二岁被父母卖入门,眉娘是家生子,萱儿是从外面买进来的绣娘,三个人都小心翼翼服侍病入膏盲的他,安太妃心疼爱子,宣布如果夏玉瑾有个三长两短,就让她们去家庙里青灯古佛,守寡终老。待夏玉瑾病好后,又被安太妃用别家不守本分的妾室的死因来敲打过,不准她们拔尖冒头,引诱夏玉瑾纵欲伤身。所以她们都老实本分,虽然有些小缺点,却没犯什么大错。而且妾通玩物,把她们踹出去,也不知会遭遇什么下场。 夏玉瑾念及旧情,倒也下不得这般狠手,就算心里有些不喜,也搁家里好好养着。 叶昭见他踌躇,试探再问:“你是喜新厌旧,想换新人吗?太后说过今年进宫的秀女,想赏两个给你。” 夏玉瑾今年不到二十三,受社会风气影响,有点纨绔的风流,却没到荤素不忌的色鬼程度,而且家里门第高,就算纳妾也要十四到十八岁,比自己小的姑娘。可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大多情窦初开,没多少脑子,难得遇到个英俊潇洒、才华出众、武功高强、位高权重、家财万贯、出手豪阔、温柔体贴、护短包容的家伙,春心萌动起来哪管是男是女?就算是妖魔鬼怪,说不准也要跟着跑了。 把她们搁在后院,万一又被媳妇迷住了怎么办? 夏玉瑾想起外表看似娇弱可爱,内心疯狂决绝的柳惜音,不由打了个寒战,直觉不妙,连连摇头。唯恐运气不好,来个更心狠手辣的,更会演戏的毒妇,入门后想方设法折腾死他,再勾引他家喜欢美人的媳妇。性命攸关,他赶紧吩咐叶昭:“你去和太后说我身体不行,不耐操劳,而……而且要专心读书,不要为美色分心,所以让她别赏了,要赏美人就把那幅《簪花仕女图》给我吧。”至于太后信不信,就随她吧。 叶昭有些迟疑:“你真不要妾?” 夏玉瑾挺直腰板,喝道:“不要!” 叶昭:“可是太妃说,别人家……” 夏玉瑾怒道:“老人家犯糊涂,她说她的,你学我这样左耳进右耳出,阳奉阴违,哄着不就是了!” 叶昭认识的大部分男人,都是吃着碗里想锅里的货色。她出嫁前后,被所有人千叮万嘱,叫她别随便拈酸吃醋,别拔刀砍狐狸精,要大度些,大方些,拿出正室风度,这也是她这个女红持家样样不能的家伙,唯一能做到的讨丈夫欢心的事情了。 她又生性豪迈,见惯海阔天空,雄鹰高飞,觉得嫉妒是深宅大院女人的小心眼行为,压根儿不愿去搀和。自从与夏玉瑾成功和解后,她已心满意足。 如今夏玉瑾这番与其他男人不同的言语,打破常规,让她略有困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就好像准备突袭敌军的营地,却发现人去帐空,只留下几口烂锅般失落,急需调整心理和战术。 夏玉瑾还在滔滔不绝地教训媳妇,从三从四德的遵守顺序到天地阴阳存在的必要性,再到表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骂得口渴,也喝了三杯茶润喉,狠狠咳嗽了好几声。 叶昭终于缓缓开口,幽幽眼睛在阴暗的房间里沉沉如潭水,她闷声问:“咱们都是痛快人,别玩扭扭捏捏这套,直接摊开说,我要怎么做你才满意?” 真用自家媳妇不够善妒的理由来休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夏玉瑾见她爽快,也懒得藏着掖着了:“柳惜音绝对不能进门!家里有她没我!”他顿了顿,觉得叶昭的脸色看不出喜怒,心里有点毛毛的,既觉得自己说话生硬过分了些,也担心她还会转别的念头,便横下心肠,怀柔道,“以前的事就算了,我不和你计较,以前的妾也算了,丢着就丢着,你现在对天发誓,只要老子不纳妾!你也不准纳妾!” 叶昭愣愣地看了他许久,提醒:“这样,你身边便只有我这个粗鲁的女人了。” 夏玉瑾也觉得说法不对,想换个形式。可是琢磨一下,反正叶昭从不管他在外头怎么玩,就算家里没妾室,他照样能去摸摸美貌卖唱姑娘的小手,那些女子懂事,知道给钱的是大爷,决不会明目张胆迷上他媳妇来给他添堵。 他衡量利害得失,觉得划算,立即拍板道:“成交!” “这样你就会高兴吗?”叶昭缓缓伸手,似乎想抚上他鬓边凌乱的发丝,却在离三寸的地方顿了顿,仿佛决定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般,猛地收回手来,过了良久,方斩钉截铁道,“好,我发誓。”然后她垂下眼,大步流星,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男人不纳妾,哪家女人不是高兴得半死?她倒给自己脸色看?! 夏玉瑾给这不知好歹的家伙气得半死。 在外头守着的骨骰悄悄来报:“柳姑娘似乎给你做了燕窝送来,她是客人,不好赶出去,不让进门吧?” “走!”夏玉瑾见媳妇没守着,母亲没陪着,正是自由时刻。他当机立断,拿过拐杖,扶着长随,往门外蹦去,笑嘻嘻地说,“扭个脚算什么大事!跟爷喝茶听小曲去!不留在这里受憋屈了。” 阴雨暂停,阳光穿过乌云的缝隙,暖洋洋地撒在秦河岸边屋檐上,晒得猫儿很惬意。 夏玉瑾低调地坐着小轿,哼着小曲,看着窗外风景,慢悠悠地来到画舫附近,看见末云居的马棚里有匹面相凶恶的白鼻子黑马,正在喷着气息,欺负旁边的小母马,猛地大叫了一声“停”。 物似主人形。这是秋老虎的马,和主人一样横行霸道,从不掩饰本心。 夏玉瑾灵机一动,命人在附近停下轿,溜达进末云居,找他喝杯小酒,顺便打听点事。 末云居内,秋老虎已将胡青灌得大醉,不停拍着他肩膀劝说:“那么多年的兄弟啊,你就发发好心,把我两个女儿娶回去吧!她们不出阁,我也不好讨老伴啊。” “不好不好,”胡青趴在桌上,虽摇摇欲坠,神智里还留了丝清明,没让兄弟的诡计得逞,他口齿不清地嘟囔着问,“为何要女儿出……出阁才续娶?” 秋老虎摇着他道:“自古后娘多狠心,我家闺女哪是能受委屈的?” 胡青拍桌喝问:“敢情我就是能受委屈的?!” 秋老虎拍着胸脯道:“我保证她们不打你!” 胡青:“不要不要,你去找新科进士。” 秋老虎苦着脸道:“说了十七八个都不成,媒婆看了我都掉头走。老子每天看着在文华路出出入入的进士们,真他娘的想重操旧业,去绑上两个脸皮俊的,直接送入洞房,生米做成熟饭,免得把老子的头发都急白了。” 夏玉瑾听得差点笑出声来,可是看见喜欢给人添堵的胡青,不想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应付他,便偷偷摸摸转身想走。 胡青像个死人般沉甸甸地继续趴桌子,秋老虎眼尖,看见夏玉瑾那张美玉般的小白脸,病急乱投医,扑出去,硬拖着他往席间请,一边拖一边讨好:“郡王爷啊,好歹你也是我们将军的夫君,帮个忙吧,借郡王府的权势压压人,找两个人品好、皮厚耐打的读书人出来,进士最好,举子没问题,秀才也凑合,只要把我俩女儿娶回去,倒贴嫁妆都行。” 夏玉瑾想起那两个对他横挑眉毛竖挑眼的女亲兵,连连摇头:“我媳妇还讲点理,你女儿是不讲理的,勿祸害了国家栋梁。” 秋老虎赔笑道:“哪叫祸害呢!到时候家里文能治国,武能安邦,那是天作之合啊!” 夏玉瑾想了想,顺水推舟,试探道:“反正她们那么崇拜将军,又跟了那么久,让她们嫁了将军得了。” “知我者郡王也!”秋老虎用力拍了下桌子,发出雷霆之声,唬得旁人差点跳起来,然后他哭丧着脸道,“当初送她们去服侍将军,就是琢磨着将军人品好,长得好,重情守义,而且打架厉害,治得住我闺女。若是嫁了她,也算祖上积福。没想到将军是女人啊!压根儿没法娶妻,把我这准岳父的心都揉碎了……”他用大粗手,像西子捧心般,不停揉着比熊还壮的胸膛,场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夏玉瑾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嗤笑问:“女人就不能嫁了吗?想嫁你们将军的女人怕是不少吧?” 秋老虎的脸色更苦逼了:“可是将军不娶女人啊。” 夏玉瑾见他脑子迟钝,说不出自己想打听的事情,便稍微挑明一点:“你怎么知道叶昭不喜欢女人呢?怕是你女儿不够妩媚动人,楚楚可怜吧。” 秋老虎挠挠头,不解道:“郡王说什么傻话,将军怎会喜欢女人?她顶多看几眼美人,却从不抱女人。以前请我们逛窑子时,腰细屁股大的美人儿满怀柔情,重金自赎,投怀送抱,甘愿做小,被她拒绝得那个狠啊,我们都替花魁娘子难受。私下猜她号称禁欲修身,说不准是有难言之隐。现在真相大白,果然是有难言大隐!床上不如老子纯爷们!哈哈哈!” 夏玉瑾惊问:“什么花魁娘子?”东夏公主、痴情表妹、貌美花魁什么的,他媳妇的女人缘和风流账太多了吧? 秋老虎回忆半晌,方道:“好像是前几年的事吧,那花魁娘子貌美如花,差点被蛮金人夺取,承蒙将军相救,芳心暗许,非君不嫁。纠缠了好久,最后想不开悲愤出家了,可惜了那娇滴滴的身段和大胸部啊。” 夏玉瑾依旧不信,低声嘟囔道:“如果不喜欢别的女人,那是只喜欢表妹了。” 秋老虎恍然大悟,凑过去低声问:“莫非郡王想让将军给你勾搭几个美人回来做妾?聪明啊聪明……” 夏玉瑾喷了一桌的酒。 胡青给酒淋到,终于醒了,他抬起头,醉眼迷茫问:“什么表妹?”过了一会,反应过来,“惜音真是好姑娘啊,可惜,可惜。” 夏玉瑾知道他和自己不对付,抓到机会就冷嘲热讽,便先下手为强,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是不错,可惜我让叶昭亲自将她送走了。” “你让她亲自送走了?送走了?”胡青不敢置信地反反复复地念了几句,“将军舍得?” 夏玉瑾嗤道:“不舍得也要舍得。” 胡青摇头晃脑:“将军真是可怜啊……” “妈的!”夏玉瑾给他气得鼻子歪,忙指着自己包着白布的手脚道,“你先可怜可怜我好吧?!” 胡青充耳不闻,自顾自说:“以柳姑娘的痴情和刚烈,若被将军送走,肯定无颜面再相见,真是可怜。” 夏玉瑾发现他知道内幕,还瞒了自己那么久,不满道:“再可怜也不过是个表妹,就算心有所属,可惜造化弄人,叶昭是女儿身,她也是女儿身,两人不可能在一起。虽然叶昭有戏言在前,误了表妹,但蛮金杀父弑母之仇大于天,叶昭在蛮金前线,奋勇作战,为她报了仇,多少恩怨也该抵消得差不多了吧?何况秋老虎说叶昭喜欢看美人,却不喜欢抱女人,她再痴心也没用。与其强求没奈何的事,倒不如祈祷她下辈子投个男胎,重新再来。今生没什么好纠缠的,若是扯不清,不见便不见。” 胡青抬起头,直勾勾看着他,问:“敢问算上堂表,郡王有多少兄弟姐妹?” 大秦开国上百年,皇室宗族众多,再加上外嫁女等等,夏玉瑾说得出名的表姐妹都有几十人,说不出名的就更多了。他掰着手指数了许久,实在不好作答,虎着脸问:“你管我家家谱干什么?” 胡青再问:“将军有多少兄弟姐妹?” 夏玉瑾迟疑许久,答不上来。 胡青答:“在漠北陪她长大的兄弟姐妹,没死没疯的就剩柳姑娘一个了!” 生于漠北,长于漠北。漠北屠城死人超过八成,城楼毁于一旦,就算重建,也再不是记忆中的模样。陪着她长大的亲人几乎都死了,太爷爷痴呆了,大嫂嫁过来不过两三年,侄子在城破时出生不久,除了母亲的口述外,基本没什么印象。陪着她在漠北度过美好记忆,陪她度过最难熬时光的亲人,是柳惜音。 胡青再次反问:“不过是个表妹?那是你表妹太多了!你拥有得太容易,而她能护在手心的东西已经太少了!愿意去关心她的人也太少了!” 一个人可以不怕痛,不代表不会痛。 一个人可以不怕寂寞,不代表不会寂寞。 一个人可以接受失去,不代表不怕失去。 一个人可以不会哭,不代表不会难受。 她太坚强,所有人都忘记她是个年仅十八岁就失去所有亲人,挑起重担,踏上送命征途的少女。她太强悍,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勇敢无畏,没有弱点的战神将军。她太成熟,太顽强,将所有责任挑着肩上…… 秋老虎看看争执的两人,感叹道:“刚刚开始打仗时,晚上野火旁,大家聚在一起说掏心话,刘阿三问大家在战后,如果老天让自己活着,回去要做什么?有人说活着要回去娶媳妇,有人说活着要回去读书,有人说活着要活着回去买田做地主,有人说活着要回去抱抱儿子,有人说活着要去游山玩水逍遥一生,只有将军……将军说……” 胡青淡淡地补充:“若老天让她活着,就是为了赎一辈子的罪。” 夏玉瑾身子摇了摇,手中酒杯,在空中倾斜,轻轻落下,红色葡萄酒撒了一地。 造成的所有伤害,不会因时间流逝而消失。浪子回头金不换。犯错容易,赎罪难,幸福太奢侈。 倾尽所有去努力。她十八年里犯下的过错,要用一辈子来还清。 乌云蔽月,三两点细雨飘摇。 水榭旁,茂密梧桐树最高处,静静坐着一道脊梁挺直的修长身影。她面向北方,手里抱着最珍爱的宝剑,将它缓缓出鞘,古朴锐利的剑身倒映着树下灯火,看似流光溢彩,却显得如此冰冷寂寞。 没有眼泪,没有笑容,没有悲伤,没有欢乐。 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每当看不清前路时,她就会一遍又一遍地抚过剑身刻着的“昭”字,点横竖撇,笔笔铁画银钩,苍劲有力,仿佛在传达着父亲的无尽期望。 叶忠,豪放粗狂的老将军,半个人生都在沙场上度过,言出必行,他咆哮起来整个房子都会摇,所有人都害怕躲闪。偏偏奈何不了自己的叛逆女儿,总是拿着棍子或大刀追着她满屋子跑,暴躁地三番四次把她绑起来用皮鞭抽,逼她做回女孩子。 明明小时候,他曾将自己抱在膝上,说过那么多有趣的故事。 “南明朝太平公主亲率三千娘子军,挽长弓,骑胭脂马,石崖山截断金兵粮草,死后军礼下葬。” “前朝秦玉女将军,文才武略,握兵符,练精兵,平播、援辽、平奢、勤王、抗蛮、讨逆,身前入麟阁,死后受封一品太傅,追谥‘忠贞’,受万世敬仰。” “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女子也有凌云志,巾帼何曾输须眉?” 世间那么多奇女子,让人心生向往。为何要逼着她磨灭梦想呢? 父亲啊父亲,请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比所有哥哥更努力! 父亲啊父亲,请你别转开视线,我会比所有的男人更强! 幼小的期待经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一次又一次的幻灭。 无论再努力,他想要的接班人不是女儿,是儿子。 忘了从何时开始,叶昭对轻视她的父亲恨之入骨,处处顶撞,处处对着干。她每天都在盼望着,快快长大,远远离开,从此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做些了不起的事情,证明自己比所有人都强。 直到父亲死后,经过生死相博,九死一生,成熟后,她才渐渐读懂了他的心。 “战场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是生死关头的挣扎。” “书中歌颂的奇女子,要比男人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生前饱受非议,死后才得以风光。” “如果我有女儿,是让她放弃梦想,在平安的宅子里幸福一生,还是让她追求梦想,在残酷的战场上厮杀一生?”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何处才是幸福? 父亲那把送不出的宝剑,送不出的忧心。 往事历历,想忘却忘不了,怨恨的记忆慢慢模糊,幸福的记忆渐渐清晰。鞭打痛骂早已忘却,只有父亲的豪爽笑声,母亲的笑语嫣然,祖父的表扬赞美,祖母的万般呵护,兄长的手足情谊,时时刻刻,犹在眼前,那么清晰,那么温暖。 如果,能对大家好一点,听话一点,孝顺一点。 树欲静风不止,子欲养亲不在。世上没有后悔药,人生不能再重来,至少要好好呵护身边还拥有的。 战场上处处是牺牲,留着是痛,割舍是痛,越拖越痛,终应决断。 叶昭闭上眼,深深吸了两口气,然后猛地睁开,将连日来的犹豫尽扫。她收起宝剑,翻身下树,推开梧桐院院门。 柳惜音正和红莺商量,如何通过安太妃这条线,加强攻势,利用夏玉瑾母命不可违的弱点,达成目的,进入后院。忽见将军深夜造访,心里不由一喜,忙遣退丫鬟仆役,亲自迎上,低头玩着衣角,轻轻问:“阿昭,有什么事吗?” 叶昭拿出方沾满淡淡血迹的旧帕子,送回到她手上,直截了当道:“我欲送你回漠北,好好休养一阵子,等流言过去,再择良人。” 柳惜音看着眼前帕子,呆住了,过了好久,才明白发生什么事,她如碰到火红烙铁般迅速缩回手,拒绝接受,双眼一红,含泪问:“我愿做低伏小,绝不争宠夺爱,为何连个小小位置都不给我?” 叶昭道:“我绝不能让你做低伏小在后院生活。” 柳惜音叫道:“那是我愿意!” 叶昭止住了她的辩解,继续道:“我的表妹是九天翱翔的凤,是大漠并肩的鹰,有铮铮傲骨,永不妥协,从不低头。不是那种在后院争宠玩手段,吃醋斗心眼的女人!你不能自贬身价,委曲求全,这样的生活,我受不了,你受不了,夏玉瑾也受不了,长痛不如短痛,不如作罢。” 柳惜音摇头:“你骗人!” 叶昭道:“是的,如果我是男子,我定会娶你,如果漠北没有城破,我可能也会娶你。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只有结果,没有如果。” 柳惜音几乎揉碎了衣角,哭道:“你本可以不说,只要娶了我,再过继个儿子,谁能看得出你是女儿?” 叶昭缓缓摇头:“我女扮男装,欺君罔上,是不忠,我顶撞父母,殴打兄长,是不孝,我横行霸道,杀人如麻,是不仁,我胡作非为,辜负朋友,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不尽力改过,还妄想错上加错,瞒天下一辈子吗?!” 柳惜音尖叫道:“你明明是爱上了夏玉瑾!所以才不要我!” 叶昭犹豫片刻,沉重道:“是。” 柳惜音哭问:“为什么?明明我比他更爱你!明明我比他付出的更多!明明你不是不喜欢我!是不是就因为我是女孩……所以倾尽所有努力都没有用?” 爱情中最残忍的事,是你千般万般对一个人好了那么多年,付出了那么多年,等待了那么多年,以为木已成舟,却被陌生人用一个眼神,一个笑容,轻轻松松夺去她所有的心。 领地失陷得是那么快,让人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她爱上的那个人,是那么的无辜,那么的单纯,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却怎么挣扎,怎么妥协,怎么哭求都没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幸福地牵起别人的手,从此白头偕老,留下你在原地哭泣。 柳惜音只恨不得哭瞎了眼睛,再也不要看见眼前这一切。 “不,”叶昭用手中帕子替她拭去眼角泪痕,轻轻地说,“我不是第一次见他,我很早很早以前就认识他,喜欢他了,只是没想过会嫁给他。” 柳惜音摇头:“我不信!” 叶昭:“是真的。” 柳惜音摇头:“我不信!” 叶昭轻叹:“我已负了你,就不能再负了他。马车已经准备好,你收拾完行李,明日就启程回去,静一段时间,再考虑其他。” “你这混账!”相处多年,柳惜音知她铁石心肠,决定的事绝难更改。悲愤欲绝,气急攻心,差点吐出口血来,挥起右手,朝她的脸狠狠甩去,指间一枚金蛇戒指转动,吐出根黑色毒针,竟是要同归于尽。 叶昭不躲不避,站在原地,任凭处置。毒针贴在她脸颊近处,却停了。 “不,我清楚你的性子,”柳惜音缓缓收回手,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每天梦里都在思念的脸,忽然夺过帕子,疯狂撕碎,然后大笑起来,恐怖的笑声回荡在梧桐院,听得人毛骨悚然,她咬牙切齿道,“打你是让你心安,杀你是让你解脱,解脱后你就会放下我!不,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我这辈子不会原谅,不会嫁人。我要时时刻刻恨着你,提醒你,让你永永远远记住对我的伤害和痛苦,就像我对你的爱一样,一生一世在痛苦中折腾!我要做你幸福里永远横着的那根刺,让你至死也忘不了我!让爱与恨纠缠到永远!” 叶昭在灯火中静静地听着,再次伸手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认真地说:“好。” 大错已成,决定已下。不管是好是坏,她愿接受一切结果。 第十五章 水祸滔天 柳惜音离开十天,倾盆大雨也下了十天。 叶昭的脸比老天更黑,军营练武场里可怜的木桩子们被硬生生打碎了十几根。 南平郡王府内,无论猫、犬、鸡、人,甚至老鼠,但凡有点智商的生物,都知道见了将军绕路走,以免被那股说不清的恐怖气场吓得短命几年。 夏玉瑾自被胡青训斥过后,总觉得对不起媳妇,想做些什么。于是,他躲在练武厅外,偷偷探出半个脑袋,看媳妇凶猛无比地咆哮着,快如闪电,急如飙风,一脚脚把练功用的铁人踹成扭曲的麻花,瘸腿烂头,个个不成人形。他吓得抖了抖,捧捧自己颤抖的小心肝,满肚子打好腹稿的甜言蜜语飞去九霄云外,手里捏着的白玉木兰花簪子礼物也被汗水湿透……有点脚软。 逼媳妇亲手赶走心尖尖上的表妹,惹得她非常非常不高兴。怎么办? 他是不是有点太无情无义无理取闹了?可是想想柳惜音入门的可怕后果。他还是无情无义无理取闹好了…… 夏玉瑾带着满脸苦逼,在情义的边缘彷徨着,徘徊着,就像迷途的羔羊。 “去!”叶昭在狠狠将最后一个铁人踢上半空,然后跃起,漂亮地翻了个身,凌空飞踢,准确地将它送入墙角的废铁堆里,听金属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重重地将地面青砖再次砸破,终于舒了口气,觉得气力还没发泄完,意犹未尽道,“铁人打起来还是没活人尽兴。”她擦把汗,回过头,见夏玉瑾站在门口,心念一动,便放柔声音,尽可能缓和地问:“有事?” 夏玉瑾盯着她,咽了咽口水,脸色苍白。叶昭赶紧收起狰狞的表情,挤出个比杀人还恐怖的笑容来。 如何讨好媳妇? 狐朋狗友有丰富的经验。最有效的一招是,先送她礼物,说甜言蜜语,然后在床上嘿咻嘿咻地好好表现,把她服侍尽兴了,就算天大的怨念都没有了。 夏玉瑾壮起纨绔的胆子,跑过去,拖起叶昭满是茧子的粗糙双手,狠狠摸了两把,然后用力往外拖。叶昭起初愣了下,没动。待他用力再拖第二次时,才醒悟过来,赶紧半推半就地跟着,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下,回到内院的水榭。正想问为什么,又被夏玉瑾按在长椅上,从怀里摸出把崭新的玳瑁犀角梳,解散头发,重新给她挽了个慵懒发髻,斜斜插上支羊脂白玉雕出别致木兰花图案的细簪子,吊着颗小小的珍珠,简单大方好看贵重,这是他在全上京贵妇人最喜欢的首饰店珍宝阁处挑了整整三个时辰,花了三百两银子,折腾得老板差点吐血的成果,只希望能给阳刚味太重的媳妇带来点温婉女人味,让他后面的甜言蜜语更容易说出口些。 结果……叶昭不丑,发型不丑,簪子不丑。就是配搭起来像威猛的老虎身上打了个蝴蝶络子,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夏玉瑾看着自己精挑细选的礼物,有些无语。 叶昭伸手摸摸秀气的发簪,也不太适应,困惑问:“这玩意适合我?” “好看!”夏玉瑾的良心在默默流泪,他深呼吸,定定心神,遣开看热闹的小丫头,默念几次草稿,努力赞美,“我最近发现阿昭……阿昭还是……挺……挺好看的。” 叶昭听见对方赞美自己,立刻回敬:“你更好看。” “呸!老子是男人!好看个毛!”夏玉瑾好不容易酝酿的感情全没了,气得炸毛,刚骂了两句,想起初衷,又收敛脾气,把所剩不多的良心找回,共同赞美她身上唯一优点,“你的腿很漂亮。” 叶昭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分辨真伪:“你喜欢我的腿?” 夏玉瑾好不容易才说出的心里话,却给她的直白注视看红脸了,于是咬牙问:“是又怎样?” “好办,“话音未落,叶昭两条腿已欢快地搭到他身上,勾着他的腰,拉过来,死死缠住,“喜欢就早说啊,自家人还客气什么?” 夏玉瑾没有准备,被用力拉扯,往前一扑,站不住脚,跌跌撞撞摔入她怀里。叶昭缠着他的腰,捧着他的脸,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隔着布料,轻轻搓揉着,然后用双唇贴着他的鼻尖,暧昧道:“喜欢摸就摸,你想怎么摸就怎么摸。” 明明是他来无耻的!怎能让媳妇专美于前? 夏玉瑾愤怒:“不准!” 叶昭见他不悦,抬头问:“你不喜欢?” 夏玉瑾愤愤然:“当然不喜欢!” “哦……”叶昭想了想,看了眼某处,做出准确判断,“你兄弟喜欢。” 夏玉瑾对自家没出息的兄弟,爱恨交加…… 叶昭继续勾搭他兄弟。 夏玉瑾羞愤欲绝,想逃。 叶昭看着白貂被欺负的表情,要挣逃的动作,莫名其妙产生了爽快的感觉,暂时冲走了心头上沉甸甸的难受。她眼见对方要逃离,岂容对方摆脱控制?当场手心一紧,阴森森地威胁:“人质在手,你敢逃?!不要命了吗?!” 就算兄弟受不住诱惑,通敌叛国,也是他嫡亲的好兄弟!任何男人都不能放弃救援自家兄弟啊! “轻点!小心点!”夏玉瑾想起练武厅那群麻花糖,吓得大叫起来。唯恐她情绪不好,气力失控,酿成人伦惨剧。于是不敢再逃,乖乖站着,任凭蹂躏,心里委屈,颇有点偷鸡不着蚀把米的感觉。 叶昭见他听令,专心打理粮草库。 水榭外,暴雨打在湖面、瓦砾、树枝上,发出阵阵巨响,掩住男女微弱的声音。 夏玉瑾说:“你这无耻的混球!还要不要脸的?哪有大白天在水榭……” 叶昭吻上他的唇,用更不要脸的举动做了回答。 夏玉瑾:“你再这样,我真恼了!” 叶昭停下动作,咬着耳朵,反问:“那……不要了?” 火炉上的水烧了个半开,不上不下,真他娘的难受。 夏玉瑾舍得,夏玉瑾的兄弟舍不得,于是在很努力地说服他暂时放下面子,一起叛国。 夏玉瑾偷偷回头,左右四顾,唯恐有隐藏在暗处的好事者看到这难堪的一幕。 叶昭痛快地打消了他的疑虑:“没人。”夏玉瑾犹不放心。 叶昭:“雨声太大,听不见。”夏玉瑾还是不放心。 叶昭:“我不说。” 夏玉瑾当场拍板:“继续!” 对付流氓就是要比对方更流氓。夏玉瑾小流氓地扑上来,即将抵达胜利的那一瞬,天地忽然反转了。 是大流氓猛地想起海夫人的教导和丈夫的“喜好”,豪迈地翻了个身。轻轻巧巧地将他推坐在长椅上,安稳身形,对准目标,大刀阔斧地跨了上去。 “我干!”夏玉瑾来不及申辩,再次悲催了。 “不错,”叶昭动了两下,自言自语,“果然不痛了,海夫人诚不欺我。” 会痛还那么猛,不痛呢?这婆娘凶残起来不是人。夏玉瑾觉得自己的未来岌岌可危。 将军带头冲锋陷阵,掌控战场的所有一切,不容许任何人违抗她的指挥和命令。骨子里被压抑的残暴在蠢蠢欲动。脑海里被控制的邪恶在缓缓生长。这才是她用自制力隐藏起来的真正本性。 “混账!我要在上面!” “你说什么?雨声太大,我听不清。” 兄弟在人家手里,腰被按得死死的,想自己动都不行,夏玉瑾进退两难。 叶昭低下头,让漂亮的卷发缓缓垂在他腰间,眼珠子就像看着猎物般,半眯着,散发着狡猾的光芒,故意低沉地呻吟着,不停用言语挑逗。军营里男人逛上等青楼的有,逛下等窑子的也有,说起荤话来百无禁忌,叶昭扮作男人,为了合群,偶尔也会陪大家说几句荤笑话。尺度百无禁忌,毫无下限,有不少段子是夏玉瑾闻所未闻的,听得他身下越发威猛,越发想要,就是为了面子,拼命隐忍。 叶昭推推他,劝道:“别坚持了,这里就我们两个人,谁上谁下,怎么痛快怎么来就好。” 夏玉瑾怒道:“你懂个屁!老子最恨被人压!” 叶昭困惑:“我又不是真爷们,怎么压你了?春宫里又不是没这姿势。” 夏玉瑾反对:“不行,给人知道多丢脸啊。” 叶昭耸耸肩:“你不说谁知道?我是你正室,总不能把我们房事拿去到处说吧?” 夏玉瑾呆了一会,迟疑道:“人家会猜到。” 叶昭爽快道:“我告诉他们,你在家里威风八面,勇猛无敌,压得大将军起不了床好了。” 夏玉瑾:“放屁!” 他们对视片刻,都觉得很好笑。 对峙的气氛轻松了许多,两人总算想起是在行房,不是在争输赢。夏玉瑾觉得前阵子让媳妇很不高兴,现在是来安慰她的,偶尔让让步也无妨。于是他很爷们地允了,决定先干完这票再研究下次反攻。叶昭得令,大喜,将练武没发泄完的气力用得淋漓尽致。 倾盆大雨,铺天盖地罩住水榭,掩盖所有的秘密。叶昭保证守口如瓶。夏玉瑾终于放松自己,兴奋起来,嗷嗷叫得很痛快。 雨带来的,不止是美景,还有灾祸。 上京去漠北,山高路远,遥遥千里,快马加鞭来回也要月余,普通的客运及货运通常会经水路,先至江北的临河县镇,再换车马北上。 江北,岫水县县衙府邸,满脸皱纹的章县令正躺在第七房小妾的肚皮上,吃着水晶葡萄,让俏丽丫鬟替他捏着腿,锤着肩,听漂亮女先儿唱曲子,美滋滋地策划着未来。 他已在这小县城做父母官三年多,任期即将结束,可他有点舍不得离开这山高皇帝远,油水丰厚的好地方,幸好朝中有人撑腰,使些银子,好好活动活动,如果升不了官,至少也要调去附近县城。 人生得意须尽欢。美酒、美食、美女,逍遥一世,别无所求。 章县令摇头晃脑地感叹着,将手伸入佳人怀中,狠狠捏了把,引得她低声嗤恼,不由呵呵大笑,脑子里却想起昨天经过岫水县去古陀山,投宿驿站的那行官员女眷。听说是边关柳将军的侄女,年方二九,长得花容月貌,比天上的仙女还要美上三分。听服侍她的驿站婆子们嚼舌根,说这位仙女般的姑娘,竟是要去古陀山的妙莲庵出家为尼。 妙莲庵是贵族女子出家的地方,多半是丈夫死后,不受宠的妾室,或是犯了错的闺秀和太太,在那里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那么年轻,那么美貌的人儿,为何如此命苦呢?真是天妒红颜啊! 要不是美人儿背后的关系太硬,实在惹不起,他非得抢回来当菩萨供起,抱着天天疼。 章县令想得口水都流了两滴,只恨没机会下手。 服侍他的白氏是个妙人儿,见他心猿意马,立即讨好道:“大爷,你想要柳姑娘也不难。” 章县令“呸”了她一口,若是几十年前刚中进士,风华正茂时也罢了,现在都五十好几的老头了,他再自恋也不会觉得娇滴滴的大美人会看上自己。 白氏笑道:“你不是还有个二十岁的庶子,长得英俊洒脱,才华出众,尚未婚配吗?他前阵子还中了秀才,和柳姑娘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料想柳姑娘要出家,也是被逼的,若是能得个俊俏郎君青睐,怎会不心动?” “胡扯!”章县令狠狠训斥两句,心里却有些意动,他庶子的长相确实拿得出手,说话做事很讨人欢心,明面上风评甚佳,除了平生只好男风外,没什么大缺陷。柳姑娘无父无母,八成是教养不良,风流放荡,德性有亏,惹家门憎厌,所以让她出家赎罪。若让儿子出面勾搭,骗娶进门,待东窗事发,生米已成熟饭,美人儿独守空闺寂寞,做公公的去寂慰一二,也是情理所在啊。 章县令越想越美,仿佛美人儿已经到手,赶紧扑倒白氏泻火。 门外传来疯狂的嘶喊声:“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章县令怒极,光着身子从床上跳起来,推开丫鬟,和衣而出,狠狠踹了来人一脚,骂道:“什么不好了?你老爷好得很!” 被踹到的衙役姓李,是衙役里的小头头,他连滚带爬,顾不得疼痛,带着泥巴和雨水,梦游似地扑了回来,跪在地上,红着眼叫:“老爷,漠河决堤了!” “什……什么?!”章县令惊呆了。 衙役语无伦次道:“天天都下大雨,漠河的水位一直在涨,前些日子巡视时报过,说大堤有缺口。老爷你在屋里忙,说不要紧,不会决堤的,今天漠河的大堤就崩了,河水冲进来,卷了好几个村庄,李庄、陈庄、莫庄、林庄……田都淹了,人……人都给卷走了,死了,全死了! “死……死了?”章县令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面如死灰。 连日来的大雨,将快成熟的庄稼全毁了。朝廷虽下了减税令,可该收的税赋还是少不了多少。岫水县是交通要道,物质充裕些,也撑不住粮价飞涨,一日三变,周边城镇来的流民渐渐涌来,在街头晃荡,四处乞讨,治安有些混乱。 可是,这种无法预料的天灾,和就快离任的县太爷,有什么关系呢? 千里做官只为财。他欢喜地上旨请求赈灾,准备再发笔横财。顺便让衙役们四处收税,务必要在他离开前把所有积欠的税款和罚金收足,部分上缴国库,让政绩完美,部分上缴私库,让钱包鼓鼓。 衙役们憋着一肚子气,冒着大雨,上山下乡,到处找钱。 李庄地势低洼,被淹得最严重,几乎颗粒无收,都靠存粮过日子,只等朝廷赈灾,哪里还有钱交人头税?村里到处都是哭哭啼啼的大姑娘小媳妇,看得衙役们也挺不忍,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这样的年景,若是惹恼县太爷,丢了饭碗,哭啼的就是他们家媳妇闺女了,于是只好硬着心肠,骂骂咧咧地到处翻箱倒柜,抓鸡揍狗,好歹凑齐了大部分。 李老三被砸了院子后,站在门口破口大骂:“你们这群对着该天杀的章无德摇尾巴的走狗!你们生儿子没屁眼!断子绝孙!你们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衙役听得大怒,正准备过去踹上两脚,让他老实点。忽然脚下有微微震动,平地一声雷响,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吓得他往后跳了两步,紧张看向天空,心里念叨着:雷公要劈就劈章无德去,咱是无辜的…… 兄弟们见他这副熊样,都笑话他没胆。乌黑的天空,压抑得像口棺材。他总觉得不对劲,往周围多看了两眼。他看见漠河河水像发疯的巨龙直冲过来,喘息之间,便淹没田地,盖过他们的膝盖,掀翻了村口停着的牛车,将几百斤的老黄牛冲上半空,瞬间消失无影无踪。 “天啊!是漠河决堤了!快跑啊!” 漫无边际的恐怖卷上每个人的心头,再也没有人哭泣、痛骂、训斥、嚣张,回过神来,母亲抱过孩子,父亲背起老人,丢下房子、财物,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疯狂往高处跑。 “妈妈!等等我!我跑不动!妈妈!”幼小孩子摔倒在地上,稚嫩的哭泣淹没在绝望的尖叫声中,然后永远消失在洪水里。“相公,你带着孩子跑,别回头。” 妇女扭伤了脚腕,疯狂冲着男人大喊,这是她今生今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比起水流移动的速度,人类奔跑的速度是那么地缓慢。除了极少数的幸运儿,死亡只是早晚的事情。 “救命!” “救救我!” “阿爹!阿姆!” 爬上房屋的,屋顶承受不住水流的冲击,很快塌陷,爬上大树的,和大树一起被淹没。无数的手在水中沉浮,挣扎,不知冲往何方。村前爱俏的少女,垂垂老朽,健壮汉子,美貌少妇,乡里乡亲,姑嫂兄弟,有仇的,有亲的,统统已经不再重要,刚刚还在笑闹哭骂的鲜活人命,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良田、房屋、道路、桥梁、河流皆化作一片汪洋。最后,所有的哭喊声都安静下来,只有天上的飞鸟,展开翅膀,在半空中盘旋,悲戚地啼鸣着失去的巢穴。 李衙役动作最快,幸运地抢到来时骑的马匹,丢下众人,疯狂地往山上跑去。当马匹被卷走时,他已到达较高的位置,抱住最高的大树,牢牢抱紧,憋住呼吸,待水流的力量过后,迅速爬到没被淹没的树尖,总算逃出生天,待水势缓和后,找了个飘过的木盆,冒险游回来报告。 十三个村庄被淹没,死亡六千四百人,一万七千人流离失所。唯岫水县城及周边几个村庄地处较高,幸免于难。 “完了,全完了……”章县令仿佛老了二十岁,跪坐在地上,浑身发抖。抱着脑袋,哭得眼泪鼻涕全流出来。岫水县的大堤是他主持修建的,从中饱了不少私囊。前阵子衙役来报大堤有裂缝,他正忙着哄小妾开心,没留神听。怎料一时不察,竟闯出如此泼天大祸? 蒲师爷匆匆赶到,视察环境,急忙开设粥场,安抚灾民,然后回衙门见县令,扶起瘫软的他,果断道:“县老爷,别急。” 章县令仿佛看到救星似地抓住他,哭道:“那修大堤的银子你也有拿,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跑。” “县老爷,你过虑了,”蒲师爷冷静道:“天下万物皆有极限,岫水县位于江边,地势不好,又连续下了两个月的雨,水位过高,任何大堤都无力回天,怎会是修建问题?” 章县令闻言,不号了,拍拍大腿道:“是啊!咱们这里水大,大堤也挡不住!可……可是裂缝……” 蒲师爷问:“谁知道大堤有裂缝?” 章县令:“去巡查的几个衙役。” 蒲师爷转转眼珠,再问:“衙役不是都被水冲走,殉职了吗?留下的那个李衙役也给吓疯了,疯子就爱说胡话,县老爷你应该好好给些银子,安慰一下,让他好好养病。” “都是那群衙役怕担责任,说胡话,把本老爷也搅糊涂了,他们这群偷懒躲闲,玩忽职守的废物,什么时候报告过大堤有裂缝?简直荒谬!”章县令神色渐渐恢复了自信,所有的事情还在掌控之中。他在大堂上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事,问,“驿站情况怎么样?柳美……柳姑娘没事吗?” 蒲师爷微微摇头:“驿站也在低洼处,人全部冲走了,怕是凶多吉少。” 章县令叹息:“可惜了一个绝色佳人。” 蒲师爷问:“要报告柳将军和叶将军吗?听说叶将军外号是活阎王,如果她生气……” 章县令拂袖道:“荒唐!官员家眷来访,何曾轮到我县太爷亲自去接待?谁知道驿站来过什么柳姑娘杨姑娘的?就算来了,关我屁事啊?我好端端的正人君子,能去关心人家小姑娘吗?何况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说不准他们早走了,在其他县城遇到大水、山贼、流寇什么也是有的。怎知道一定是在我这里的出事?” 蒲师爷谨慎问:“县太爷的意思是?” 章县令不耐烦地挥手道:“现在到处都是灾情,衙役都死得差不多了,事务繁忙,我心堪忧,快快上报朝廷赈灾才是要紧事,别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哎呀,也不知道胡丞相的家人在城中有没有受惊,来人,备轿……” 蒲师爷会意,照办。 为官之道,便是瞒瞒瞒! 无论江北水祸如何惨烈,对没亲眼见过的人来说,就好像戏里的故事,除有亲属在那边遇难的家庭伤心外,多数人也就是感叹几声倒霉。连月大雨,庄稼歉收,水路中断,阻断南北交通,上京物价猛涨,才是和他们切身相关的事情,乡间许多餐桌上出现了野菜叶和树皮,背井离乡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天子脚下,情况尚好,百姓除了痛骂奸商,日子凑合着也能过。达官贵人家里,依旧歌舞升平。最烦恼的,倒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一位。 朝廷上,百官争议赈灾事宜。 谏官:“天灾当前,百姓流离失所,赈灾刻不容缓!” 户部尚书:“没钱。” 兵部侍郎:“流寇叛乱,派军征讨,刻不容缓!” 户部尚书:“没钱。” 工部员外郎:“重修大堤,刻不容缓!” 户部尚书:“没钱。” 任你千招变化,他一招拆解。金銮宝殿,吵得就像菜市场。 皇上看看桌面上一叠叠请求拨款赈灾,安置灾民、商人哄抬物价、流寇作乱的奏折,再看看户部尚书“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淡定表情,觉得心烦意乱,倒霉透顶。 别人做皇帝,他做皇帝,大秦国祖先都不知道跑去哪里打马吊,不庇佑了。先是蛮金作乱,凶悍野蛮,打得差点亡国,好不容易熬过难关,国库里空得连老鼠都不想呆,没等休养生息完,又来个水灾,处处都要钱,闹得他吃不下睡不着,只恨不得把一个子儿扳成两半花。 好吧,宫殿不修了,后宫的衣服首饰省点,地方财政抽调点,户部的铁牙缝里抠出点,总算凑出几个赈灾款。 可是,派谁去呢?面对肥肉,大家红着眼,争先恐后上书请命,个个忠孝节义俱全。 皇上也知道自己拨下去的钱款,经过层层关节,都会莫名其妙地消失部分。 他有心严厉追查,可自古以来,千里做官只为财,当年太祖出身贫寒,对贪污恨之入骨,用剥皮填草的酷刑,还是治标不治本,何况现在建国多年,生活安逸,豪门大族里姻亲关系盘根错节,朝廷上下官官相护。有些事若不睁只眼闭只眼,他就成孤家寡人了。 今年财政艰难,拨出的赈灾款项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正常赈灾都不够,实在没多少银子给他“闭眼”。而且江北官商勾结严重,就算不敢明目张胆地对着干,办事时联手给你穿穿小鞋,添点乱子也能堵死人。 派去监督的官员除了要绝对信得过,还要身份高,不爱钱,才顶得住权贵们的威逼利诱。 天下有那么完美的人选吗? 皇帝为了抠门,左思右想,名单排了不少,统统觉得不够妥帖,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天气放晴,烦闷之下,他去后花园散心,忽闻前面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听得他更加胸闷,正想过去训斥,却见有个富贵闲人,戴的是黄金碧玉,穿的是绫罗绸缎,嘴角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蹲在花丛中,手里拿着块肥羊肉,正在勾引他最疼爱的西番哈巴狗打滚,惹得旁边宫女太监哈哈直笑。 夏玉瑾:“来,打个滚,天天给你肉吃。”“汪汪!” 夏玉瑾:“乖,滚得好,爷给你用黄金打个狗牌。”“汪汪!” 皇上重重地咳了声:“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汪汪!” 夏玉瑾赶紧丢下小狗,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站去旁边,垂拉着脑袋,不敢多嘴。 满朝文武忙得要死,皇帝太子都熬出了黑眼圈,他居然有闲心在后花园玩狗? 皇上黑着脸走过去,近看他充足睡眠养出来的白嫩皮肤,心里更添愤恨,正要开口训斥,忽然心念一动,转了十七八个弯的主意,又换了副和蔼可亲的面孔,感叹道:“最近巡察院的事情不忙吧?看你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吧?休养得不错,脸色红润了不少,看起来快活的啊?和媳妇相处得也挺好吧?” “不忙不忙,和媳妇挺好的。”夏玉瑾不好意思地傻笑了两声。 这些日子来,他坐镇巡察院,给底下官吏们撑腰,骂得过公主,揍得了宗室。让老杨头狐假虎威,干起活来风风火火,收拾得上京纨绔不敢闹事,恶棍不敢乱来,明面上的治安好了不少,让言官们的控诉也少了八九成。 大好成绩面前,偷懒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废物利用得那么好,皇上越发觉得自己英明神武,看夏玉瑾也顺眼了不少,表扬道:“你做起官来还挺像样,为民办了实事。这大秦江山的安定,也有你一份功劳。你父亲在天之灵看见你那么有出息,心里定会宽慰的。” 夏玉瑾第一次给他夸,全身骨头都飘飘然的,兴高采烈地谦虚道:“皇伯父过奖了,不过是教训群没出息的小流氓,算得上什么大事?!” “立了功劳,总该赏的,”皇上敲了下扇子,仿佛想起了什么,他走近两步,笑眯眯地问,“最近缺钱花吗?缺钱一定要告诉皇伯父,太后心疼孙子,怕你受苦,想赏你个万儿八千的,千万别客气。” 伯父是皇帝,奶奶是太后,母亲是太妃,哥哥是皇商,媳妇是将军,家里双份进项,没有败家嗜好,没有大堆妾室儿孙要养,夏玉瑾是富贵乡里泡出来的蜜糖人,这辈子缺啥都没缺过钱,根本没将这点赏银放心上,拖着他死皮赖脸道:“听说江北水灾,国库也不富裕,赏钱就算了,捐给灾民吧。皇伯父,你把内库里那幅《上京游春图》借我回家玩几天吧?或者给我媳妇几天假,让我那个,你懂的……早生贵子嘛。” “喜欢那张画,晚点让牛公公给你送去就是,”皇上笑得更开心了,“你好歹也是我最疼爱的亲侄子,老是穿绿色官袍,站在兄弟里也不像话,不如给你升个官?顺便放你媳妇几天假,让你们出去好好逛逛,游山玩水,散散心?” 夏玉瑾大喜:“真的?!” “金口玉言,还能有假?”皇上摸着胡子,慈祥地看着他,露出欣慰的笑容。 明媚阳光下,夏玉瑾给他看得抖了抖……总觉得伯父的脸好像又变成黄鼠狼了。 皇上迅速回去,写张任命书,盖个大印,往南平郡王府一送,钦差的人选就这样定了。 赈灾要做什么? “没什么难的,”黄鼠狼拍着侄子的肩膀,语重心长吩咐:“不过就是去户部领钱,跑路,发发安民公告、等粮食运到后,督促手下给粮舍粥,闲着没事就去乡镇溜达两圈,和平民百姓喝喝茶,聊聊天,看看有没有官员瞒报灾情,最后买点土特产回家,让师爷给你写个事后报告的折子,就算傻子都做得来,”他说到这里,稍稍停了停,润润喉,加重语气道,“只要钱粮到位,赈灾能解决就好,其他的事……你随便玩,轻松玩,不要有太多负担。” 夏玉瑾出生至今从未离开过上京,对外面大千世界渴望已久,如今难得机会,能光明正大地让母亲放他出门玩,哪里顾得上赈灾是什么?于是点头如捣蒜,拍着胸脯保证换成任务,然后欢天喜地地冲回家,指挥下人打包行李,做足一边干活一边吃喝玩乐的准备。 黄鼠狼为了不亡国,选了批职位较低,有赈灾经验或能力出众的官员给他做副手,并连发数道圣旨给江北各州县衙门,公布减免赋税、调粟平粜、转移灾民、抚恤安置、劝奖社会助赈等临时法令。 被选中的官员,对这个不靠谱的上司,都暗暗叫苦。唯一的好处是他不会争功,不要赏赐,不会嫉妒贤能,只要事情办妥当,就会如实上报,让皇上论功行赏。 皇上给叶昭放了两个月的假,美其名曰是她结婚半年多,肚子还没动静,回去调养调养,早日给南平郡王府开枝散叶,却没有将她加入赈灾钦差的名单,只私下召进宫,吩咐了些话。叶昭回来后,亲点两百虎狼骑,带上秋华秋水姐妹花,以随行女眷的身份,低调加入了赈灾队伍,眉娘祖籍江北,性格又贪玩,便磨了叶昭许久,终于得到随行贴身服侍的机会,乐不可支。 夏玉瑾嗤之以鼻:“天下哪有带媳妇出巡的钦差?皇伯父到底在想什么?” 叶昭在兵器库里挑挑拣拣,选择出门的武器,听见他感叹,便漫不经心答道:“皇上说,哪有武官去赈灾的道理?反正你风流在外,出巡带个媳妇算什么?太后也说大好时光要珍惜,争取回来让她等着抱曾孙。” 夏玉瑾喷了。 叶昭随手将百余斤的宣花板斧在空中抛起丈许,然后轻松接住,引旁边丫鬟拍掌叫好。 夏玉瑾觉得自己肩上的压力好大…… 焦头烂额地准备了两天,从棉被到夜壶,东西装了五大车,再加上随行官员、仆役和护卫共三百人的赈灾队伍浩浩荡荡地启程了,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直奔江北。 东夏,呼尔特斯大草原,贝尔湖畔,有望不到边际的牛羊和牧民帐篷,彩云片片,映在蔚蓝的湖面上,化作绚丽七彩,纯洁的像天上女神降临人间。 忽然,一声虎啸直冲云天,回荡在草原上空,久久不散,惊坏了羔羊,吓倒了牛群。金顶大帐侧,铁栏杆铸成的兽笼里,身形巨大的斑斓猛虎正弓着腰,露出尖锐的獠牙,双眼喷着愤怒的火苗,死死瞪着笼中赤手空拳的高大男人。 许多穿着破烂的孩子围在兽栏外面,兴奋紧张地看里面的一切,小拳头都握得紧紧的,高声叫嚷: “伊诺皇子!打翻那个畜生!” “皇子!加把劲!” “咱们东夏的勇士!才不会输给老虎!” “好咧!看我的!”伊诺皇子黝黑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他将上衣解开,把两根袖子塞入腰带,露出上半身钢浇铁铸般的结实肌肉,对老虎勾勾手指,继续挑逗着它的怒火,“孬种!再来!” 老虎压低身子,狂吼一声,再次跃起,全身千百斤力气集中在利爪上,死死抓向伊诺的肩膀,想将他推倒在地,进行撕咬。伊诺皇子大吼一声,抓住老虎的两只前爪,竟是在和它角力。 一人一虎摇晃几下,竟是老虎渐渐不支,节节败退,它赶紧将后肢跃起,狠狠踹向对方。 “来得好!”伊诺皇子忽然使了个摔跤技,翻身背抱起猛虎,高高举起,狠狠往地上摔去,重重撞向兽栏。 老虎给撞得头晕目眩,站起来摇晃两步,倒在栏杆角落,喘着粗气,再也起不来了。 “好!” 孩子们疯狂地拍掌喝彩,亮晶晶的眼睛里都是崇拜。有个大胆的孩子从缝隙钻入兽栏,跑去老虎身边,英勇无畏地要踹上两脚。 “你这小子,”伊诺皇子一把拎住他的衣领,抱起放在肩膀上,大笑道,“想打老虎还要等几年呢。” 孩子涨红着脸,不服气叫道:“少看不起人!我也是东夏的勇士!” “是,”伊诺皇子笑得更开心了,将他放下,揉着脑袋道,“你们都是最棒的小勇士。” 孩子害羞地低下头,转身跑了。 侍卫匆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皇子,南边的鸟儿传来了讯息。” 伊诺皇子整装,哄走孩童,步入金顶大帐。 没过多久,有个身材瘦小,长相普通的中原人,穿着牧民装饰,低着脑袋,走了进来,从衣服夹缝里取出张细长的薄白绸,上面用蝇头小字写着:“江北水患,粮草不足,国库空虚,南平郡王奉命赈灾,有机可趁。待国内大乱后,请皇子里应外合,攻下嘉兴关,夺黑山十八州。” 东夏众将跃跃欲试,只恨不得立刻带兵南下,直捣上京,瓜分江山。 唯伊诺皇子沉思不语。 中原来的密探再道:“主上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伊诺皇子轻轻摇头:“时机未到。” 东夏大将军帖木斯急问:“还缺什么?” 伊诺皇子慢慢将白绸揉成一团。他眼前再次出现那道披银甲骑白马的年轻身影,刚决果断,勇敢无畏的战士,在满天彩霞中策马冲来。当映入眼帘的瞬间,天地的光彩都为她所夺。她比雪山的莲花还美丽,比草原的星星还耀眼,让他再也挪不开视线,忘了行动,直至被长枪挑伤了肩头,才从梦中惊醒,败退而去。 永生永世忘不了。一夕晚霞,一生夙敌。想再见,再见又如何? 不如不见。 很多年后,方知原来她是女子。 斗酒百升,大醉一场,捏碎金杯,心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滋味。 天下最勇敢的女子。 天下最特别的女子。 天下唯一能与他并肩的女子。 天上诸神,为何将她生在那羔羊的国度?与羔羊为偶? 若让她潇洒驰骋在东夏的土地上,他定解金刀相赠,邀把酒言欢,共追风一生。 可惜啊可惜…… 神灵让这匹声名赫赫的凶悍母狼,成为守护大秦的最牢固壁垒。只要是阻拦东夏前进步伐的障碍,不管是什么,都要撕成碎片。 伊诺皇子深呼吸一口气,坚定道:“欲夺大秦,先灭叶昭。” 第十六章 命犯桃花 出行前,黄鼠狼千叮万嘱,一路上不要任性使小性子,驿站简陋,不要给地方官府添麻烦,可以住到舒服的客栈去。 出发五天后,前行车队抵到江南,夏玉瑾渐渐回过味来。出使江北,黄鼠狼一文钱路费都没给。他当差不但要干活,所有开销还要自己掏腰包,甚至还包了随行官员和侍卫的吃喝住行? 夏玉瑾拍案而起:“太可恨了!”眉娘吓得拿筷子手一抖,要夹給叶昭的红烧肉掉落地面,她悄悄看了眼郡王难看的脸色,赶紧将功赎罪,重新夹了块肥腻腻的大肉放去他碗里。 夏玉瑾愤慨道:“皇伯父居然没给我办案经费!” 秋华自顾自地往嘴里扒饭:“国库穷,没办法,这醋烧鱼不错。” 秋水笑眯眯地挽起袖子,给将军夹了块醋烧鱼,慢悠悠道:“南平郡王高风亮节,全大秦贴俸禄干活的是只有你一个了。” 叶昭将碗中醋烧鱼夹回给夏玉瑾。 夏玉瑾依旧满肚子牢骚,又不敢回去找黄鼠狼要钱,只好吃下闷亏,双眼滴溜溜地转,四周乱看“风景”,补偿受伤的小心肝。 自古江南多美女。虽不如上京佳丽的国色天香,却有水样温柔在骨子里。他见惯了华贵美人,再看看乡野美女,极有情趣。 这边客栈旁酒肆的老板娘身段娇小,面若芙蓉,倒酒的时候露出截莲藕般的玉臂,上面晃着两个绞丝银镯子,真让人恨不得摸上两把,中等。那边卖花的小媳妇媚眼如丝,腰细屁股大,走起来扭啊扭,头上的细银簪上的桃花坠轻轻晃,真是风骚动人,中上等。刚经过的那个俏寡妇,胸部丰满,容貌俊俏,难以言喻的感觉,中等…… 夏玉瑾一边专心致志地看,一边在心里悄悄给美人评等级。 “哟——不写情诗不写词,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嘹亮山歌隔水传来,歌声软糯,绵音悠长。 黄昏余韵中,窗的那边摇来几只小舟,舟上站着数个采莲少女,嬉闹玩耍着,贫穷的装束掩不去青春娇艳的面孔,唱歌的少女更是鹤立鸡群的美,杏眼含情,皓齿如雪,乌发似云,鬓边簪着朵茉莉花,穿简陋的蓝色碎花土布裙,收得窄窄的腰身,衬出高挑的身段,惹河边儿郎纷纷翘首相看。 夏玉瑾看得呆了,恨不得吹几声口哨来调戏小美人。眉娘轻轻捅捅他:“郡王爷……将军在看……” 夏玉瑾想起媳妇在侧,心头一惊,自觉不妥,赶紧收回纨绔视线,端正态度,将面部表情调整成正人君子,然后温柔看向媳妇,想背几句义正词严的柳下惠语录。 他不看尚好,这一看,差点被气疯。他媳妇看美人看得比他还专心致志!还好色!眼睛都快粘到人家小姑娘身上去了! 夏玉瑾输人不输阵,继续把小美人往死里看。 门外铜铃被风吹响,青色马车徐徐停在路边,有个穿着华丽,长相俊美的少爷带着个清秀随从,在护院的陪同下,走到店门,稍稍皱眉,含笑对随从们道:“荒山野店,只好将就了。” 店小二赶紧跑去门口,抹着脑袋上的汗珠,为难地对他们解释。“客官,不好意思,今天饭馆给京城来的大爷包下了。” 随从愠怒:“到底是谁?好大的架子?我们章少爷……”章少爷拦下他的不客气。 店小二赔笑道:“听说是去江北贩米的商人,出手大方,带着好多车马,别说本店,就连隔壁饭馆和隔壁隔壁的饭馆都包下了,要吃饭得等等,或者几位爷先去小摊吃碗馄饨?” 只要开口说自己是郡王,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平头百姓全部吓得连话都说不完整,地方官员也争相来巴结,夏玉瑾不耐烦和官员打交道,刚过两个县,就给饶得烦不胜烦,琢磨着戏中微服私访,为民除害的故事似乎很威风,便隐了身份,改了衣衫。 由于他在市井中混惯,骗人演戏样样精通,又没有皇家架子,装成要去江北贩粮的大商人,言行打扮竟丝毫不露破绽。叶昭见他玩得欢喜,顺其意,将侍卫扮成保镖,让随行官员装作管事,车夫与仆役照旧,车队里除了夏玉瑾的私人物品外,还有临时调去江北救急的三十车粮食,乍眼看去,也难识破真相。 “咱们少爷身娇肉贵,若不是路上坏了车轮,耽误时辰,哪里看得上你这肮脏破店?!”门外随从见区区商人,占了那么多的地方,心有不忿,还想争论。 章少爷叹了口气,慢悠悠摇着扇子,笑道:“算了,这里不是江北,要与人为善,莫相争,咱们走吧。” 随从撇撇嘴,不甘心地嘀咕:“若这里是江北,非要打死这狗奴才……” 、 夏玉瑾听见门口吵闹,好奇看去,视线正与章少爷对个正着,见是个家境略好的普通青年,长相精神,气质斯文,并不惹人讨厌,倒是旁边那跋扈的随从给气得脸色发红。他知道是自己包饭馆害人家没饭饿肚子,心里也有些不好意思,便朝他们笑了下,转回头去。 美人一笑桃花生。 章少爷手中扇子落地,愣愣地看着他。见瘦削身材罩着宽大的白儒衫,腰间佩着块绿玉佩,微风吹过,几缕乱了的青丝被微微吹起,拂过吹弹可破的细腻皮肤,拂过精致漂亮的五官,长长睫毛下那双比星星还明亮的双眸,含着笑意,微微弯了弯,衬着窗外碧波万顷,满湖荷花,将他以前见过的所有美人都比作了地上尘土。 那扭头瞬间的含情秋波,更是勾得人心猿意马。只是不知…… 章少爷快步迎上,走到夏玉瑾身边,压着蠢蠢欲动的心思,用生平最温和的笑容,低声下气恳求:“在下姓章,是个秀才,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 夏玉瑾想了想,回礼道:“姓玉。” 章少爷:“玉公子,我们主仆没赶上饭时,镇上又没什么能吃的好饭馆,腹中饥饿,实在难熬。不知可否行个方便,结个善缘,让我们在旁边搭张桌子?” 只要给足面子,夏玉瑾是很好说话的人,他见对方软言相求,便拿捏着商人心态,带着笑容,拱手客气了几句,然后指着旁边唯一一张没坐满的桌子,请他们主仆过去。 章少爷被他笑得心脏狂跳,几乎忘了地北天南,又不敢露出破绽,赶紧坐去旁边,用眼角余光,细细观察。 玉公子身边坐了个插金戴银的小娘子,长得花容月貌,似乎是他的夫人或妾室,正怯生生地试图讨好他,却被极度厌恶地甩开。还有两个浓眉大眼,顶多只能用过得去来形容的丫头,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却专心致志地粘在旁边冷酷英俊的”男子”身上,不停斗嘴,气氛暧昧,最后还……还悄悄握住了那“男子”的手,用力捏了两把,低声道:“今晚你给我放老实点。” “男子”宠溺地点了点头:“嗯。” 原来这玉公子也是同道中人啊!章少爷大喜,只恨不得立刻勾搭到手,好好亲热亲热。 连续赶了几天的路,侍卫仆役们很疲惫,就连每天趴车上睡觉的夏玉瑾,屁股也痛得撑不住了,于是决定在这座美丽的江南小镇休息一晚,重整队伍,待次日清晨再出发。接近三百人的队伍太过庞大,大部分随行人员的住宿都要自行搭帐篷解决,并轮流看守粮食。唯夏玉瑾怀念床的滋味,带着媳妇、通房、官员、随身仆人们去镇上唯一一家客栈里居住。 章少爷打听到情况,先下手为强,立即让人去客栈,掏银子和店小二确认玉公子的房间,然后连哄带骗,付了十倍价钱,和住在他隔壁的丝绸商人调了房间。 薄木板墙壁那头,隐约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章少爷知是玉公子与他“男人”回屋,迅速在床铺上翻了几个滚,将耳朵贴在板壁上,认真偷听。 “混账!”玉公子在低吼,“不是在锤骨吗?碰的是哪里?!” 不知是桌子还是椅子被碰倒了,倒落地上,重重地响了声,然后安静了一会。 “男人”挑逗道:“这里?” 玉公子闷哼了声:“无耻!” “男人”笑道:“你第一天发现我无耻?” 玉公子拍案而起:“老子就喜欢你无耻!” 接着是重物倒在床上的声音,小物件落地的声音,床铺剧烈摇晃声。 …… 玉公子真是尤物啊。 章少爷死劲地听,拼命地听,仿佛已看见墙壁那头的景色,粗鲁地拖过清俊随从泻火。随从鬼哭狼号,连连求饶。 “叫你不听话!叫你惹起爷的火!” “少爷!我再不敢了!” “欠教训!” “少爷,好痛!饶了我吧!” …… 玉公子真是尤物啊。 章少爷死劲地听,拼命地听,仿佛已看见墙壁那头的淫靡景色,听见身体相接的激烈碰撞声。觉得浑身都冒起邪火,赶紧拖过清俊随从发泄,他满脑子都想着玉公子的模样,蛮力狂发,干起活来毫不怜香惜玉,直干得随从鬼哭狼号,连连求饶。 “叫你不听话!叫你惹起爷的火!” “少爷!我再不敢了!” “欠教训!” “少爷,好痛!饶了我吧!” …… 夏玉瑾好奇:“啧啧,隔壁哭得那么惨,他在揍人吗?” 叶昭不在意:“大概吧。” 夏玉瑾很专业地点头:“跋扈的奴才确实欠教训!免得奴大欺主。” 叶昭漫不经心地附和:“不老实的家伙揍几顿就老实了。” 过了不知多久,夜深人静,两下无语。 次日,百鸟啼鸣,夏玉瑾神清气爽地走出院门,伸了两个懒腰,想起昨夜新鲜刺激的旅途激情,很是惬意,心情也愉快了许多。 “早啊。”章少爷推开房门,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温和地搭讪,“你们运着那么多粮食,是要去江北吧?” 夏玉瑾喜好交结朋友,从不讨厌和陌生人说话,便笑眯眯地随口答:“是啊,父亲说现在运粮食去江北,有利可图,让我别天天在家鬼混,出门历练一番。”说到这里,他有点郁闷,碎碎念道,“这趟生意,赚了算是他的,亏了……大概从我零花钱里扣……那老狐狸真不是东西,明知道我是第一次出远门做生意,居然那么狠!” 章少爷看着这不解世事的纨绔脸,越看越欢喜,哈哈大笑:“现在江北粮价飞涨,一日三变,已经高出数十倍了,你只要能将粮食平安带去,直接卖给当地粮商,绝对是万无一失的暴利。” 夏玉瑾听出话中藏锋,困惑问:“平安带去?莫非一路不太平?” 章少爷叹息道:“水患过后,都有流寇作乱,到处抢劫钱粮,万一遇上,说不准要将小命交代。我原本在松山书院念书,等待两年后的春闱,奈何家父身处江北岫水县做县令,那里受灾严重,很是凶险,许多人都逃了,也不知朝廷什么时候才派人来赈灾。趁现在还没有大乱,他让我赶紧回去将家人接走,自己留下来坚守。” 夏玉瑾点头:“这么说来,章县令是个好官?” 章少爷提起父亲,心里也有些自豪,含笑点头道:“他的努力被上头看在眼里,原本打算晋升,可惜天不从人愿,离任前竟爆发那么大的水灾,他都快急疯了。” 章县令是个好官? 夏玉瑾想起岫水县在受灾最严重的名单上,好感顿生,安慰道:“漠河经常发大水,虽然这般凶猛的确实少见,但毕竟是天灾,不是人为的过错。只要章县令认真勘察灾情,妥善处理,上头看在眼里,说不准还得连升几级呢。” “承你贵言了。”章少爷拱手谢道,“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夏玉瑾豪爽道:“说!” 章少爷道:“你要去江北贩粮,我也要回岫水县,担心路上不太平,总是提心吊胆,见你的车队人强马壮,希望能跟着一起走,有个照应。” 夏玉瑾有些犹豫:“我想去江北州府贩粮,怕是不经岫水。” “不过绕一两天道罢了,”章少爷大力鼓吹,“江北州府虽好,但岫水受灾最严重,粮价飞升也是最厉害的,而且我父亲在那里做官,你可以住在县衙门,不必担心人身安全,我在当地也有许多朋友,认识粮商,可以帮忙穿针引线,让你的粮食轻松卖出个好价钱,剩下的时间再去江北州府游山玩水,岂不更好?” 夏玉瑾想起要微服私访的任务,越是受灾严重的地方越应该跑,去岫水见见这个清正廉明的章县令也不错,若真是个好官,万万不能被埋没了,应该上报朝廷,好好嘉奖,以作江北官场表率,于是应了下来。 章少爷大喜过望,咽了下口水。强龙不压地头蛇,若肥肉到了自己的地盘,官兵镇压着,还怕他跑得脱?原本就是同路货色,没什么节操可言。若能你情我愿勾搭成功是最好。若是不行,硬上几场,他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也没法子到处嚷嚷。 全上京都知道,夏玉瑾极恶男风,他平时脾气好,没皇室架子,怎么冲撞都没大事,但犯了这片逆鳞,是绝对要倒血霉的。那个把他误认为是花魁想赎身的海客,不但被断绝了所有生意,还被活活打断了腿。后来又有几个没眼色的想勾搭他,结果毒打的毒打,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自此,再没男人敢在他面前透露出一丝半点有龙阳之好的意思。 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他的防范意识也没那么敏感了。所以他对章少爷的诡异心思并未察觉,答应得很爽快。 叶昭女扮男装多年,残暴凶狠,就算有男人敢对她起色心也没色胆靠近,所以她这方面的防范意识更差,听说章少爷要跟随同行,改道岫水的时候,只觉得不过是个文弱书生,既不会武功,又不像江湖人,铁定翻不出什么浪花,便随口应了。 其余人皆以上司命令为准。于是,车队走到江北边境的时候,拐了个弯,往岫水而去。 章少爷活到二十岁,第一次真正动了心,对玉公子越看越欢喜,甘愿把以前的所有相好统统丢下,不娶妻妾,只盼着能和他两情相悦,长长久久,又唯恐他半路反悔跑掉,不去自家老巢。于是路上百般讨好,再没看别的男人一眼。行为举止皆正人君子,不但极尽温柔,还出手大方,博得众人交口称赞。 夏玉瑾被人奉承惯了。对他的巴结讨好,也没觉得有奇怪的地方。只觉得路上有熟悉的人讲解风景名胜,古迹文化是桩美事,很快就和他称兄道弟起来,感情突飞猛进,聊得不亦乐哉。 章少爷得势,顺便把有威胁的几个“情敌”都仔细观察了一次。 眉娘是通房婢妾出身,却是王府的家生子,安太妃身边长大的贴身侍女。虽然有点小虚荣的坏毛病,可大体的行为举止,接人待客都极妥当,人长得貌美,性子温柔,聪明能干,比普通的官家千金更加优秀。由于她在车队里深居简出,不轻易抛头露面,难得出来几次,也是管夏玉瑾叫“我家大爷”,这个称呼在许多地方有相公的意思。章少爷便自行猜测她是夏玉瑾的妻子,而好男风的男人娶来的妻子都是可怜人,白占着个名头,夜夜独守空闺,不值得放在心上。 秋华秋水动不动就给玉少爷脸色看,估摸只是保镖下人,直接排除。 叶昭带来的侍卫都是虎狼骑的精英,大多在漠北打过仗,见惯大将军的纯爷们气派,和战场上的凶残气势。就算憋出满身鸡皮疙瘩,也没办法对着那张男人脸叫“夫人”,就连夏玉瑾这做丈夫的,也无法轻易开口喊出“媳妇”两个字来。隐瞒身份的时候,就随便给她改了个名字叫柳昭。于是大家“老大”“花头子”等等乱叫一通,硬是把叶昭叫成了的江湖上开镖局的老大哥。 唯玉公子对她“阿昭”“阿昭”,叫得温柔亲密。 章少爷嫉妒得几乎咬碎了牙。 觉得那家伙不过是个下三滥的江湖混混,除了脸长得俊些,身手好些,一无是处。路过龙山石窟的时候,悬崖绝壁上,苏大家亲笔留下的石刻墨宝珍迹,斗大的“望阳峰读书台”几个字,她硬是能读成“望汤将赞书一”,没文化得简直令人发指,玉公子好心指正了她的错误,她居然还面不改色地说:“这字写得太潦草!” 大家都无语了,几个管事暗自窃笑。 秋华附和:“对!字写那么差!应该拖来直接打死!” 秋水接上:“什么狗屁大家,三岁小孩都不如!” 没文化真可怕。玉公子都快泪流满面了。 章少爷对他报以深深的同情。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相识的,但是这等牛嚼牡丹的粗鲁货色,简直是糟蹋了美人。 章少爷安慰地轻拍夏玉瑾的肩膀,隔着衣服传来的体温,让人心跳,正想开口吟上几句诗词,说说历史故事,展示才华,压倒花昭那粗人。 夏玉瑾已经黑着脸,拖媳妇回房,教育她苏大家在文坛的重要性去了。奈何叶昭只有在武学和无耻方面天赋最高,教育和反教育之下,主题很快不知偏去何方,两人蹲在车厢里久久没出来,只有点细微的诡异声音…… 莫非,花昭受宠的原因是床上功夫好?让玉公子欲仙欲死,离不了他? 章少爷眼睁睁地等着心上人去和别人行鱼水之欢,难受得就像被剐了无数刀,他表面淡定地喝着香茶,心里暗暗发誓,等到了岫水县,一定要给玉公子的流氓前相好插赃嫁祸,安个杀人抢劫的罪名,拖去大狱,吩咐狱卒将他偷偷打死或阉割,方消心头之恨。于是悄悄地派了随从,快马加鞭,提前去岫水县安排此事。 随着越来越深入江北水灾地区,四处逃难的灾民越来越多。衣衫褴褛,肮脏难看,面黄肌瘦的他们看着路上华丽的马车和高大肥马,纷纷咽着口水,跌跌撞撞地跟着马车跑,或上前乞讨,或求他们买下自己。又有许多人贩子,在灾民中挑挑拣拣,选出美貌伶俐或聪明强壮的孩子,将来不知送往何方。 哪里都好……饥饿把人逼向绝路。肚皮都不吃饱,能活一个算一个。就算孩子落入青楼妓院,也比全家一起饿死强。 “大爷,我很便宜!什么都会做!给一斗米就行!” “爷!买我只要半斗米就够了!” “这闺女又俊又听话,虽然年纪小了些,但稍微养养就是个美人,换两个窝头就好。” “姐姐,求求你买了我吧!我娘就要饿死了!” 井底之蛙,初见世面。这是夏玉瑾有生以来都没见过,甚至没想象过的惨烈情景。面对伸过来的肮脏手掌,充满绝望的眼睛,空气中散发着的阵阵恶臭,他下意识地往后躲了半步。有些害怕,有些慌乱,更多的不知所措。他想施米,又怕不够分,反破坏了全局计划,可是灾民们又迫切需要米粮救命。 如果拿不定主意,就坚持最初的目的。 夏玉瑾思前想后,狠下心肠,顾全大局,摇手道:“这米,是要送去岫水县的……我……我是个商人……” 立刻,一颗石头丢了过来。叶昭伸手接住,狠狠看向丢石头的孩子,孩子往母亲身后缩了缩。 不知是谁带头开骂: “奸商!” “黑心肠烂肚子的家伙,赚钱买棺材!不得好死!” “哄抬物价的混蛋!生儿子没屁眼!” “老天会降道雷收了你们!” 夏玉瑾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混乱情景,他终于发现,原来赈灾不是件轻松好玩的旅行,而是条艰难、可怕的荆棘路,略有差池,就是无数大秦子民的性命。 轻松的心情渐渐沉下去,肩上的担子慢慢重起来。 岫水县,到了。他必须好好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 赈灾钦差不日抵达江北,大批灾民涌入城中。章县令在焦头烂额中,为防钦差心血来潮到岫水县参观,他不但要派人悄悄将偷工减料的堤坝修缮掩饰,隐藏家中大批含辛茹苦才赚到的金银珠宝,又要重拳出击,将试图告御状的刁民打的打,关的关,杀的关,以儆效尤。 上京与江北消息不通,在有心人的安排下,岫水县中流言四起。南平郡王是怕事偷懒、贪婪好色、心肠毒辣的皇室纨绔,他位高权重,在上京包养了七八十个娈童姬妾,来江北赈灾只为求财,顺便收罗江北美人,根本不在乎蝼蚁小民的死活,谣言越传越烈,中间还夹杂着许多有鼻子有眼睛的故事,唬得百姓们心惊胆战,纷纷打听御史抵达时间,齐齐放下告状的心思,快点将未嫁女儿和俊秀儿子藏起来,莫让好色郡王看见了。 夏玉瑾一行人,放下游玩心思,快马加鞭赶到岫水县。却见百业萧条,大半商铺都已关门,有许多人在粮铺门口,争吵着要买粮食。店老板却红着眼睛,不停高声大喊:“交通断了,外面不运粮来,库存不足,今天只卖三斗粮!多了没有!价高者得!” 粗糙米面卖出难以置信的天价。 就连不在乎物价的夏玉瑾,也给震撼了:“江北百姓那么有钱?” 叶昭淡淡道:“卖房卖地,卖儿卖女,自然有钱,买的是命不是米。” 夏玉瑾:“房子和地都没了,灾后怎么办?” 叶昭道:“能活一天是一天,能活一时是一时,哪里顾得来那么多?” 夏玉瑾啧啧称奇。 秋华在旁边忍不住插口道:“还好啦,现在还有树皮草根吃,卖了房子也能买点粮食等救灾,当今圣上又仁德爱民,比我老家当年的灾荒强得多。那时先是水灾,接着两年大旱,树皮草根都吃光了,只好吃人,我邻居家的姐姐就被卖给屠户吃了。我们姐妹年幼,父亲又有武功,他摸去大户人家,抢了点粮食,带着我们一块儿逃荒。母亲身体不好,出发前夜,为了给大家省些粮食,便自杀了。” 秋水叹息:“那时逃荒也不知逃去哪里,父亲也不会手艺活。活不下去只好上山做强盗了,提着脑袋过日子,朝不保夕,幸好遇到蛮金入侵,将军收编,才得以在战场上闯出条活路来。” 先帝贤宗,喜好奢华,听信小人,性喜猜疑,滥杀忠臣,宠爱嫔妃,不理朝政,许多地方民不聊生,留下个乱七八糟的烂摊子。今上胸怀大志,生就仁厚心肠,对朝廷的混乱痛心疾首,碍于孝道,无法对自己父亲说什么,只能立誓将来要做明君。他上任后软禁了弄权的吕太妃,设圈套诛奸臣,然后奖励耕作,减免税赋,开源节流,安抚流民,好不容易有些起色。奈何先帝留下的烂摊子太大了,被蛮金钻了空子,以虎狼之势,大举入侵,这时才发现朝中厉害的将军们,死的死,老的老,嫩的嫩,还有一群拍马钻营上来的不靠谱家伙,能用的所剩无几,新秀还没来得及选拔,待镇守边关的叶老将军一死,就给打得差点亡国。 好不容易出了个百年一遇的军事天才,还是女的,社论压力极大。 所以,黄鼠狼每天都想挠墙,也是情有可原的。 夏玉瑾为伯父默哀了半炷香时间。 等待中,章少爷急匆匆地骑马赶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宛若三月春风,跑到近处,他缓了脚步,不好意思地说:“父亲正在忙于赈灾,无法前来接待,还请原谅。” 夏玉瑾心里对章县令的评价,又上了几个台阶:“赈灾是好事,路上灾民确实可怜,反正现在的粮价高涨,随便卖卖也能赚不少利润,料想不会挨父亲的骂。不如我也舍些米粮,熬点薄粥,施舍一二?” 章少爷越发觉得玉公子不解世事,幼稚得可爱,他笑嘻嘻答:“行善积德,也是好事,如果你想做,我便替你安排个粥棚,只是别施舍太多,免得影响了粮铺生意。” 夏玉瑾不解问:“粮铺不是没粮食吗?” 章少爷笑道:“粮食还是有的,但商人逐利……”他顿了顿,琢磨玉公子初次经商,心地善良,于是改口道,“粮食不够全部人食用,全部拿出来卖,大家会以为这家店铺有很多粮食,万一哄抢起来,死伤无数,不好抵挡。” “原来如此,”夏玉瑾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他又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道,“我拿两车米施粥,做点善事,不至于被灾民抢劫吧?” 章少爷哈哈大笑:“放心吧,这是岫水县,那些灾民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动县令公子的好友啊!” 夏玉瑾笑得越发好看:“幸好认识了你。” 章少爷笑得越发温柔:“幸好认识了你。” 他领着夏玉瑾等人来到章县令金屋藏娇的别院,将众人分散安置,将他的米粮暂时运往官库保管。夏玉瑾在这座小巧美丽的院子里慢悠悠逛了两圈,摸着镂花窗格,扫了眼院外假山,随手拎起个老旧茶杯,看了两眼,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 章少爷知他家里极度富裕,住惯了繁华上京。原本这个院子里也有精致的摆设和家具,奈何父亲憎恨儿子好男风的行为,吝啬地说这个关节眼上,不要做任何惹人注目的事,硬是把珍贵家具和字画统统收走,藏在库房,只留下些破烂玩意,如何能入玉少爷的眼?若是被当成乡下穷小子,岂不是会被嫌弃?章少爷又恼又恨,只好讪讪笑道:“现在非常时刻,父亲要与百姓同甘共苦,不好张扬摆现,这是很久没用的别院,打扫紧急,家具简陋些,切勿在意。” 夏玉瑾放下手中茶杯,打了个眼色,他带来的下人仆役们立刻将自带的生活用品取出,件件精致,纱帘帐幔,金碗银筷,将简朴的屋子铺设成华贵的府邸,然后笑道:“出门在外,不要太挑剔,我家世代从商,不缺钱,只讨厌黑心肠的官吏,最佩服爱民如子的清官。” 章少爷对上京巨商的富贵看得目不暇接,羡慕不已,然后见他高兴,松了口气,立即顺着说:“是啊,我父亲就是太清廉,从不贪污受贿,导致生活清贫,为百姓受点苦算什么?” 夏玉瑾笑道:“是啊,你父亲是个好官。时间不早了,我想安歇,明日再与你商议施粥之事。” 章少爷连声应好,依依不舍离去。 叶昭见他走远了,上前问:“你笑成这样,打什么鬼主意?” 夏玉瑾挑眉:“你怎知我在打主意?” 叶昭淡定道:“知夫莫若妻,你全身上下我哪里不清楚?” 夏玉瑾给呛了下,斥道:“无耻!” “你想歪了。”叶昭很无耻地站旁边不动。 夏玉瑾懒得和她纠缠,再次拿起桌上的旧茶杯:“汝窑的雨过天晴杯子,前朝古物,价值百金,虽然在咱们家不值什么,在外却很难入手,不是清廉官员用得起的玩意。”然后指指窗外假山,“那块石头看似不起眼,却来自西山,是文人雅士院子里极为风雅的玩物。块头那么大,运输艰难,咱们郡王府有块更大的,是前任主人留下的,听说运的时候,要在冬天动用无数民夫劳力,冰上拖行,一路遇水搭桥,遇山开路,好不容易抵达上京,却因巷道狭小进不去,便买下邻居十几间屋子,统统拆毁,故价比黄金。就算岫水和西山近些,价钱也不便宜。你说这章县令为何那么有钱?买得起那么好的院子?” 叶昭耸耸肩,半开玩笑反问:“他家有钱?” “正经点!”夏玉瑾皱眉,“现在想起,章少爷的言谈举止也有些奇怪,这事不简单。” 叶昭正色道:“若查出贪污受贿,直接亮出身份,摘了乌纱送京查办便是。” “急什么?那章县令知道隐藏财富,做好表面功夫,也算个聪明人,留下的证据不会太多,老子堂堂赈灾御史,摘个区区芝麻官的小乌纱,罢个官打个板子,多没意思?”夏玉瑾靠在椅子上,玩着手中茶杯,嘴角露出抹狠辣笑容,“既然他想玩,老子就陪他玩,好好玩,玩大点。” 第十七章 钦差查案 夏玉瑾带来协助管事的官员有五个,为首的姓海,原是翰林院修撰,一肚子学问,因不会说话,不擅长拍马屁,性格又刚正耿直,经常得罪人,所以先帝在位其间,混到六十多岁还混不上去。今上看中他胆大勤奋,升做吏部六品主事。跟着夏玉瑾这个史上最不靠谱的钦差出使,也不怕他会跟着乱七八糟的主子欺上瞒下,胡作非为。 海主事难得有露脸晋升的机会,正要摩拳擦掌,报效皇恩,大干一场。他听见赈灾钦差召唤时,立即叫齐手下们,小跑步来到正院,兴奋地等待命令,恨不得立刻就冲去发粮放米,解救灾民与水火,为自己前途铺路。 叶昭坐在花厅内,擦着剑,面无表情,纹丝不动,好像一尊佛似的。 夏玉瑾还在把玩那只漂亮的汝窑杯子,示意众人坐下,头也不抬问:“一路旅途劳累了吧?” 大家都很有干劲道:“为君分忧,这点累算不得什么。” “笨蛋!泡茶以泉水为上,没有泉水就用井水,院子里没有井就出去找,才出来几天,一个个就变成呆子了吗?”夏玉瑾将杯子递给愁眉苦脸服侍的小厮,轻轻扫了眼正坐的众人,看了许久,看得他们开始暗暗腹诽跟了这除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的主子后,终于说出更石破天惊的话,“岫水的歌馆茶肆,花街柳巷还开门吗?” 赈灾还想着找姑娘玩。海主事都快老泪纵横了:“郡王,这里的姑娘比咱们上京差多了,回去再嫖……不,再欣赏吧。” 夏玉瑾面若冰霜,敲击着桌子不言语,似乎很不高兴。跟着海主事的年轻笔帖式,没有上司的迂腐,比较机灵,会拍马钻营,立即拱手道:“自古江北出美人,听说这里的下人说,莺啼胡同里的馆子有不错的姑娘,价钱也便宜,若是郡王有性致……”然后他见海主事正凶神恶煞地瞪自己,心里一个激灵,讪讪笑道,“不少新来姑娘都是附近的灾民,没饭吃,被父母卖进去,很可怜的。” “开门就好,”夏玉瑾大喜,拍板吩咐道,“你们这几天好好去逛逛,要去最具盛名,最高等的青楼!” 他不但自己要找姑娘玩,还要带着所有手下一起找姑娘玩。海主事连哭都没眼泪了,赶紧跪下磕头,拼死规劝:“郡王!这等昏庸之举万万不可!望你念及皇恩和江北百姓啊!” “你在想什么呢?”夏玉瑾给他磕得莫名其妙,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赶紧解释,“被卖去青楼的都是受灾最严重最贫穷地方的女子,现在还逛得起上等青楼的也是岫水有钱家里的蠢货败家子,”说到这里,他奸诈地笑了两声,很有经验道,“男人一起逛窑子的时候,感情最容易沟通,而且谁都想不到钦差会去窑子鬼混,有心人千防万防也防不到那里去,你们装客人去和姑娘们谈谈心,和有钱纨绔套套近乎,调查一下岫水县的灾情真相、粮食储备和章县令往日的所作所为,越详细越好。” 海主事和众笔贴面对他的奇思妙想,宛若雷击,个个张口结舌。 夏玉瑾安慰他们:“放心去吧,责任统统推我身上,天大事我替你们扛着。” 海主事过了好久,醒悟过来,结结巴巴问:“你……你不去?” 夏玉瑾站起,负手忧郁道:“我现在的角色是善良可爱有钱正直的商人儿子,不方便去青楼鬼混,由于主子无知,你们这群扮演管家的,要奴大欺主,上下其手一点才像话!去青楼鬼混正合适。何况……何况将军说为了人身安全,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叶昭那不要脸的混球,进青楼叫姑娘是脸不红心不跳的,到时无论是他媳妇勾搭花姑娘,还是花姑娘勾搭他媳妇,这种人伦惨事,他统统不想看!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有人扛罪名的前提下,众官员终于欢快地同意去花街柳巷打听情报,就连百般不愿的海主事,也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临出门前,夏玉瑾好心叮嘱:“出手要大方些!钱不够找我要!海主事,机会难得,你要老当益壮啊!多叫几个!” 海主事一个踉跄,差点磕死在门槛上。 夏玉瑾优哉游哉地继续喝新泡的香茶,欣赏窗外假山,打了几个哈欠。 约摸过了三个时辰,骨骰和蟋蟀兴致勃勃地从外面跑回来了,两人围在主子身边,较着劲儿赛忠心。骨骰:“院子里果然被主人叮嘱过了,那些下人都不敢说主子坏话。无论怎么打听,都说章少爷是个怜贫惜老的好人,不过我看他们的神色都不以为然。不过他表面功夫做得确实不错,坏事大概做得隐蔽,在外头的名声也不太差。” 蟋蟀得意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倒是打听到个苦主,传闻他孩子被章少爷逼奸不成,悬梁自尽了。后来给了大笔银子,封口就没再说什么了,可惜了好好一个读书人。” 夏玉瑾漫不经心地听着,嘲讽道:“我看人的眼光果然不会错的。” 骨骰赶紧凑过去道:“那是,满上京谁不知大爷你一双眼睛最毒辣,看古玩看字画看人统统万无一失,那个脏少爷还想在你面前演戏,简直不自量力。” 蟋蟀拍马屁功夫不如他,在旁边干瞪眼。 叶昭在长长的沉默中开口了:“读书人?” 夏玉瑾也回味来:“读书的不是男人吗?” 蟋蟀见状,抢着表现:“是啊!是个俊秀的少年。章少爷只好男色的事情,不是秘密,岫水县人人皆知。” 夏玉瑾呆呆地问:“他一路上对我百般讨好,是……” 蟋蟀道:“肯定不安好心!哎唷——为何踹我?”骨骰踹完他后,不停安慰:“咱们爷长得英俊神武,半点都不像兔儿爷,他的眼睛肯定是斜了……”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夏玉瑾的敏感心灵受到强烈打击,他咬牙切齿道:“姓章的,给老子洗干净脖子等着!老子要……” 话未说完,重重一声巨响。木桌连同上面的汝窑茶杯统统被拳头砸得粉碎。 叶昭的手背青筋暴起,脸色堪比锅底,杀气四溢,危机四伏,看得人头皮发麻,心惊胆战。她一字一句地低吼:“格老子!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兔崽子!也敢动老子男人?!他最好从现在开始忏悔不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骨骰、蟋蟀齐齐打了个寒战。纵使立场不同,也不自觉为章少爷掬一把同情之泪。 夏玉瑾则郁闷地思考:为何他媳妇对女人勾搭他不生气,却对男人勾搭他生气呢?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有些问题,还是别问为好。 藏春阁的新官人娇杏原是林家庄的女儿,家有良田十余亩,父母双全,兄弟五个,精壮有力,个个都是种田的一把好手。她五岁学女红,八岁学裁剪,十岁会持家,绣得鸟儿会唱歌,绣得花儿能引蝶,十里八乡人人夸。十五岁时,母亲千挑万挑,定下李庄小二郎,长相俊秀,勤劳能干,家境富裕,婆婆和善,兄弟亲厚,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姻缘。三个月前,他偷偷捎来蝴蝶银簪,她羞涩扭着身子不敢接,他红着脸儿对她说:“大妹子,将来我定不负你。”世间千万句蜜糖话都不及这一句话甜。 飞针走线绣嫁妆,精雕细琢打家具。只待秋天,唢呐喇叭从李庄敲到林庄,欢欢喜喜上花轿。 洪水滔天,恶吏似虎。一夕之间,良田淹尽,房屋倒塌,家园尽毁。 疼爱她的父母被大水吞没,宠爱她的兄弟们被巨浪卷走,等待她的良人连尸首都找不到。 再没有人送她出门,没有人接她上花轿。善良的婆婆一手抱着大孙子,一手抱着她,哭得死去活来,永远梳着油光水滑的发髻,穿着整齐干净的她,已流落街头乞讨为生。两岁的孩子饿得皮包骨,他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这哀鸿遍野的世界,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她背着婆婆,自愿卖入青楼,换得残羹剩饭,换得一线生机,换得残羹剩饭给孩子吃。原本想悬梁自尽,可是有天倒酒时,不经意在帘外偷听到李衙役抱着翠红姐借酒消愁发的牢骚后,她改变了主意。 活下去,活下去。纵使从高高的美梦堕入深深的魔窟,纵使每日每夜都是做不完的噩梦。无论生活再痛苦,她也要活着,活着看那玩忽职守,贪婪残暴的狗官被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待白发苍苍的海主事用慈爱的眼光问她往事时,她直觉对方来历不同,连动手动脚都不太会,不像常逛青楼的客人,说不定告状有望,便狠下心肠,赌上性命,哭得肝肠寸断:“李衙役说章县令奉旨修堤坝的时候,贪赃枉法,收了上万两银子的好处,水灾前,堤坝早就出现裂缝,他却置之不理,只顾寻欢作乐。待决堤后,还和黑心商家联手,外头做表面功夫粉饰太平,内里却哄抬米价,逼得许多没受灾的人家也家破人亡。” “混账!太混账!”海主事气得胡子乱颤,忙问,“李衙役何在?” “酒后失言后没几天,他就掉河里淹死了,作陪的姐妹也遇了强盗,意外死于非命,”娇杏抬头,颊边两道长长脂粉污痕,她的眼睛是愤怒的火光,嘴角却是讽刺的笑容,“你信吗?” 谁信谁是傻子。海主事不傻。 娇杏双膝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妾身死不足惜,只求将章县令的恶行上达天听,客官是京城商人,侠义无双,望为岫水百姓申冤。” 海主事禁不住赞叹:“仗义多从屠狗辈,自古侠女出风尘,这等天怒人怨的大事,我会尽力帮忙的。” 娇杏感激地再磕了三个头,她抬起婆娑泪眼,抽泣着问:“大爷,你说世上可有青天?” 海主事犹豫片刻,肯定道:“青天难说,阎王尚在。” 青天大老爷为养精畜锐,收拾恶贼,早已睡得香甜。活阎王站在屋外的梧桐树上,饶有兴致地看那穿着夜行衣的小贼,跳过墙头,偷偷摸摸混进她房间,怀抱打着官府印记的银锭,四处东塞塞西藏藏,样子实在有趣。 小贼忙碌半天,终于将“赃物”放好,正欲打道回府。 回头一看,屋主已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大刀,带着两个粗眉大眼的双胞胎女孩,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过来,”叶昭勾勾手指,“谁派你来插赃的?叫什么名字?啧啧……轻功不怎么样啊。” 小贼吓了一大跳,迅速冷静下来,知道事败,他狰狞地从怀里摸出对鸳鸯刀,带着满室风声,横劈过去。叶昭慢悠悠转身,慢悠悠避过,一脚踹去他屁股上,然后脚尖用力,左右打着旋儿,狠狠揉了几下。 “啊——我的屁股——”小贼杀猪般地惨叫,像只翻不过身的乌龟,四爪划水,努力翻腾,奈何叶昭踩得有趣,无论他怎么挣扎,都离不开那千钧重的脚尖,腰间还有块章少爷赏的银子硌着,硬邦邦地压迫骨头,痛得他眼泪直掉,简直比上次在县衙门挨板子还悲惨。 秋水半蹲下去,温柔地看着他头上痛出来的汗珠,柔声道:“别急着求饶,等将军踩断几根骨头再开口,也勉强算得上有好汉的风骨。” 秋华忧伤道:“很痛吗?上次有个刺探军营的探子被抓到,拒不招是谁派来的,结果被将军踩得骨头根根粉碎,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在牢里拖了几天就去了。不过好汉就得这样,你千万别招!就算骨头全断也别招!将军好久没拷问了,要让她踩个尽兴啊!” 小贼毫不犹豫,连珠箭似地开口:“我叫陈阿狗,原是大牢里的小偷,章南华少爷派来的!只要将官府库银放在您的房间里,就把我的罪行一笔勾销,否则就把我母亲和妹妹卖窑子里去!哎唷——痛死我了,大爷你高抬贵脚,饶了有眼不识泰山的鼠辈吧。” 叶昭缓缓将脚收回。 秋华嗤笑道:“你不怕母亲和妹妹被卖了?” 陈阿狗理直气壮道:“我死了她们一样活不成!被卖了还有口饭吃!” 秋水摇头:“姓章的色胆不小,连将军的男人都敢碰。” 陈阿狗这时才从“将军”这个称谓里回过味来,他虽不懂官场上的品阶,也不敢问将军的男人为啥是个美貌公子,最重要的是将军这个词听着怎么都比县令厉害。抬头又见叶昭脸色难看得像阎王,便吓得魂飞魄散,跪下不停磕头求饶,直说自己是猪油蒙了心。 盗窃官银是死罪。章南华居心可测。 叶昭怒极,只恨不得将兔崽子拖去剥皮。她沉默良久,数数那点还不够她赏眉娘买一个月衣服首饰的银子,冷笑着吩咐:“把官银留下,你回去告诉章南华,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然后把他的下一步动作统统告诉我。” “然后?”陈阿狗小心翼翼地问,死活不走。 叶昭收起腰刀:“干得好,我就饶你一命。” 陈阿狗松了口气,捂着快开花的屁股,拐着腿,蹒跚复命而去。 夏玉瑾判断准确,青楼确实是打听情报的好地方。 除海主事这个不太敢入花丛的老头外,其他官员都年少气盛,百无禁忌,大把银子撒下去,很快就和色鬼们打成一片,然后挑几个眼皮子浅的地痞混混或头脑简单的纨绔子弟,迷汤一送,高帽一戴,什么话都套出来了。 大户人家连同无良商户囤积居奇,不顾百姓死活,哄抬粮价。 章南华酷爱男风,表面儒雅,私下残忍,被他看上的人若是不依,就会莫名其妙地被找麻烦,甚至家破人亡。 章县令苛捐杂税,滥用职权,贪赃枉法,处处搂钱,甚至收人银子,将秋后处决的有钱杀人犯换成街头乞丐送去处死。 这群该天杀的混蛋,只有你想不出,没有他们做不出的搂钱手段。 上京是天子脚下,达官贵人们再胡作非为也要顾及体面,在外多少装出个仁厚模样,不敢做得太过分。哪比得岫水山高皇帝远,小小县令至高无上,敢与玉皇大帝比霸道。夏玉瑾听着这些闻所未闻的荒唐事,气得砸了三个茶杯。 “他奶奶的!老子做纨绔头头的时候,都没欺行霸市,强抢良家男……女子啊!”夏玉瑾想起自己是章南华下一个强抢目标,嫩脸涨得通红,愤恨不已,他狠狠踹了脚桌子以泄心头之怒,然后抱着脚跳了两步,站稳身形,咬牙切齿道,“我要那混球不得好死!” “别激动,”叶昭扶着他,按回椅子上,淡淡道,“你说他不得好死,肯定是不得好死的。” 海主事虽同样愤怒,却保持了一丝理智,劝阻道:“郡王,就算章县令父子贪赃枉法,也要按国法处置。何况……他们手脚做得太干净,现在还没找出确凿证据,总不能用谣言给人入罪吧?” 夏玉瑾惊讶了:“凭什么不能用谣言入罪?” 海主事讪讪道:“这……这不合规矩啊。” “什么狗屁规矩?我的话就是规矩!”夏玉瑾靠着椅背,跷起二郎腿,活脱脱的混世魔王,他阴险毒辣地摆摆手,用所有人都可以听到的声音嘀咕道,“谁爱做青天大老爷谁去做,老子是不学无术的纨绔,走后门上任的昏官,草菅个把人命有什么稀奇的?” 叶昭毫不犹豫地附和:“夫君说得是,做清官哪有做昏官痛快。” “说得好!”夏玉瑾满意夸奖媳妇,“你最近表现得很不错啊。” 叶昭虚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纨绔做纨绔,这句话我记得的。” 面对这两个活宝。海主事整个人都蔫了。 门外小丫鬟匆匆跑来,用不知是激动还是颤抖的嗓子道:“外……外面有县衙门的几十个捕快,带着铁链和枷锁,说是要将盗窃官银的恶贼花昭逮捕归案!” 夏玉瑾挑眉,揉揉耳朵,不敢置信地问:“抓花昭?” “差点忘了。”叶昭赶紧附耳,将昨夜的小事原原本本说了一番。 夏玉瑾都傻眼了:“这……胆子也太大了吧?” 海主事目瞪口呆。 听闻将军被捕,整个院子都沸腾了。 跟着南平郡王出门的众人纷纷放下手头工作,跑来看热闹,就连在后院赏花散步的眉娘都唯恐错过好戏,回去不好和其他妾室炫耀,赶紧不顾仪态,扶着丫鬟,踩着小碎步,一路狂奔过来,躲在屏风后观看。 “恶贼何在?”许捕头见那么多人聚集花厅,其中不少五大三粗的精壮汉子,让他心里有些紧张,担心集体哗变,赶紧拍拍腰间铁链,抖足威风,很有气势地对四周吼道,“看什么看?阻碍官差办案,统统想犯谋反罪,不要命了吗?” 壮汉们似乎没一个想反抗,还集体用敬佩目光,宛若迎接英雄般,将他迎进门来。 这是什么情形?难道花昭真是个人人喊打的坏蛋?许捕头给看得莫名其妙,他示意让捕快们入屋搜查,很快就找出大包库银和珠宝,统统摆在花厅,然后清清嗓子,冲叶昭大声说:“恶贼花昭,盗窃官府库银,罪证俱全,跟我回衙门说话去!” 叶昭一直笑,似乎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开心的事。 夏玉瑾皱着眉头,紧紧抓着她手臂不放,似乎有些犹豫。 “快跟我走!”许捕头再次抖抖威风,抖抖铁链。 海主事终于回过神来,大声道:“万万不可啊!怎……怎能抓……”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有何不可?”章南华依旧穿着儒雅的书生袍子,手持绢扇,在门槛处停步,然后深深叹了口气,脸上挂满十二分的担忧,方走进花厅,他轻轻地将手放在夏玉瑾肩头上,隔着柔顺的织花锦缎,揉了揉,“玉公子,请相信我,只要花公子真没做过坏事,我父亲定会还他一个清白的。” “说得也是,”夏玉瑾给摸得勃然大怒,双手握拳,指关节捏得青白,他忍了又忍,按捺脾气,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声音越发清澈温柔,“父亲曾教导,做人要敢作敢当,既然你们怀疑,就让阿昭跟你们走一趟吧。反正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做坏事就要遭报应,所以任何结果我都能接受。” 章南华赞道:“玉公子明辨是非,大丈夫。” 夏玉瑾笑道:“是父亲和伯父教导有方。” 叶昭低头确认:“我去了?” 夏玉瑾不耐烦,摆摆手:“好走不送!” 叶昭问:“你不去?” 夏玉瑾:“绝对不去!” 叶昭不再犹豫,孤身一人,大步朝县衙门奔去。 “慢点!”许捕头为这种勇猛无畏的气势所摄,心生畏惧,一时拿不准要不要给他上镣铐,迟疑片刻,人都走远了,赶紧在后头小跑跟上。 眉娘不明真相,心软求情:“大爷,让他们就这样把昭少爷带走,你也不跟去看眼……实在太残忍了吧?!” 海主事讲究规矩,尽力劝阻:“别胡闹过头了!” 围观群众也摇头晃脑,大发感叹: “一路走来,两人相处得也不错,说反脸就反脸,主子真无情。” “看着挺不错的青年,为何想不开,要做这种糊涂事呢?” “好歹相交一场,咱们备点纸钱送送他?” “是啊,我也喝了他请的不少好酒,希望审讯时手下留情吧。” “……” 章南华见玉公子对花昭置之不理,料想是两人感情转薄,自己大有可趁之机,不由心头暗喜,匆匆告辞离去,要亲自盯着父亲审案,绝不给对方留下翻身的机会。 秋华秋水目送他远去,心里百感交集。将军天性残暴,嗜血好杀,在漠北时,胡军师性情温和,若非得已,不喜过度杀戮,并时时在耳边提点,教导她做事要留三分慈悲,事事隐忍克制,收效显著。回上京后,南平郡王本性善良,虽然举止有些荒唐,却不喜见血,就算教训人也会留些转圜余地,从不赶尽杀绝。将军心疼夫君,不愿惹他难受,成亲以来,一直收敛脾气,从不当面杀人。 当夏玉瑾让叶昭单独离去的那一刻,拴着恐怖猛兽的铁链,松了…… 章县令的正妻膝下只有两个长得不好看的赔钱女儿,宠溺的庶子却好男风,不近女色,让他很难不对断子绝孙的诅咒产生担忧,所以对这件荒唐案子兴趣缺缺,本想不碰。奈何章南华熟知父亲贪婪本性,唯恐他判案不够给力,便在后头添油加醋,狠狠夸了通玉公子的雄厚财力,终于勾得他胃口大开,蠢蠢欲动,恨不得立刻将剩下的十八车粮食榨得一干二净,便应了下来。 待他培养好升堂断案的情绪,整好官服,抖足威风,步入公堂大殿后,居然发现人犯正笔直地站在“正大光明”牌匾下,抬头眺望,手里提着条华贵的漆黑铁鞭,许捕头在旁边亲自作陪,而他素来倚重的蒲师爷背对着自己,似乎腿脚有些发麻,站立不稳,大家都没留意县老爷的到来。 蒲师爷:“自古江东多才子,这牌匾是胡家老爷子写的,写得是极好的。胡家是岫水的名门世家,代代为官,现在出了个胡三爷,才高九斗,前途似锦,位居极品,在京做大丞相,所以岫水的大户人家,都以胡家马首是瞻。” 叶昭不学无术:“字写得有些歪。” 蒲师爷讨好:“‘明’字那撇是有点歪。” 哪有官差和犯人一起在堂下谈笑风生,把县令大老爷晾在旁边的道理? “你们在干什么?!”章县令作威作福惯了,当场被眼前诡异景象气歪了鼻子,还没来得及深思就狠狠拍了下惊堂木,吼道:“堂下犯人,还不速速跪下?” 叶昭从难懂的字画鉴赏中慢慢回过神来,向蒲师爷求教:“断案的时候,犯人是要跪着的吧?” “高见。”蒲师爷看着将军手上不知葬送多少亡魂的御赐玄铁鞭,玩命赔笑,只恨不得将嘴角咧去耳根,就连公堂昏暗的光线都不能阻挡他八颗大黄牙绽放出的光辉,他斩钉截铁道,“犯人就是要跪着的!” 叶昭淡淡吩咐:“那就跪着吧。” “是!”许捕头以排山倒海的气势,用吼声震得在场每个人都耳朵发麻。他以降龙伏虎的气势,带着弟兄,卷袖子奔上,一左一右,搀住章县令的两只胳膊,使劲往下拖。 章县令手里还拿着惊堂木,有些呆滞,不知发生何事,直到被扯下来后,才愤怒咆哮:“你们这群蠢货,反了吗?” 许捕头正气凌然,任凭其挣扎怒骂,身子都如雄山峻岭,巍峨不动,双手似铁箍,几乎勒进对方骨头里,痛得章县令眼泪都快下来了。其余捕快则冲进内院,用宁滥勿缺的精神,兢兢业业,将章南华连同章县令的妻子、女儿、妾室、通房统统一股脑儿绑来,跪在堂下。 “该天杀的狗奴才!作死吗?!”章夫人养尊处优惯了,本在后院与闺中好友胡夫人赏花喝茶,商讨如何调教妾室,却莫名其妙被当着好友的面被抓走,重重推落公堂的青石板地面,膝盖磕青了大块,羞愤交加,痛骂不已。两个女儿在旁边号哭不已,本来就不甚标致的脸蛋,如今披头散发,金簪珠钗散落一地,看起来更加难看。其余美貌的妾室们,也不知发生什么事,双腿发抖,跪在那里面面相窥。 蒲师爷先将章县令手中的惊堂木夺下,鄙视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将细细的腰弯成烧熟的大虾弧度,像西番哈巴狗般将惊堂木呈上,百般献媚:“叶将军,请,请上座。” 叶昭接过惊堂木,慢悠悠走上公堂正座,缓缓坐下,军姿端正,脊背笔直,神情肃穆,她冷冷扫过下面一干人等,就好像在看死人。 叶将军?朝廷上姓叶的将军不多,最著名的只有一个。十六岁征战沙场,杀人如麻活阎王,千古一绝女英雄,天下兵马大将军。 好像,担任赈灾钦差的南平郡王,就是娶了这位大将军为正妃? 天塌了! 章县令不号了,面如死灰。 章南华也察觉事情不妙,可是想起玉公子的模样,怎么也不像高高在上的郡王爷,而花昭看起来也没半分女人模样,于是拼死一搏,硬嘴道:“他说是叶大将军,谁知道是真是假?!” “放肆!”蒲师爷听他质疑叶昭身份,立即露出愤恨表情,仿佛被侮辱了亲爹,他回身拱手道,“将军,犯人不恭,理应掌嘴。” 叶昭只懂军法,不懂律法,皱眉问:“掌嘴?” 蒲师爷见她神色严厉,立即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笑道:“是小人鲁钝了,这等大奸大恶之徒,应该先打二十杀威棍再回话!” 许捕头与众衙役使尽吃奶气力,将“威武”喊得惊天动地。 活阎王凶名在外,无人不知。 女眷们吓坏了,号啕不已,还昏厥了几个。 叶昭初次断案,搞不清章县令的罪行要不要株连家人,也没兴趣对付泼妇和弱女子,听她们哭得凄厉,很不耐烦,也唯恐待会见了血更麻烦。便让人先拖下去,丢给海主事秉公处理,只留下章县令和章南华,慢慢教训。 没有女人的尖叫,章县令也从惊慌中冷静下来,料想蒲师爷是无利不起早的家伙,不会无缘无故讨好别人,堂上的叶大将军长得虽没女人味,举手投足却有军人的摄人气势,身份怕是不假。他对儿子引狼入室的愚蠢行为,暗暗叫苦,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咬牙硬顶,做出温顺老实的模样,磕头道:“叶将军大驾光临,未能远迎招待,恕罪。” 叶昭严肃地拍拍惊堂木:“你有何罪?” “这……”章县令琢磨半晌,觉得自己做事应该没留下多少证据,败家子虽对郡王爷有点不轨之心,并未挑明,插赃嫁祸尚未得手,有转圜余地,情况可能还没那么糟糕,便赔笑道,“岫水水灾,为了劝大户人家出粮赈灾,下官忙得脚不沾地,回府听闻库银被盗,心焦如焚,有人出首相告,线索直指微服出巡的钦差府中,心焦之下,轻举妄动。如今想来,应是小人陈阿狗盗窃库银,然后诬告,插赃嫁祸,望将军看在下官一片爱民之心份上,恕下官失察之罪。” 叶昭想了想,吩咐:“传人证。” 海主事早已安排好人证。陈阿狗和娇杏被带上堂来,娇杏看见地上跪着的章家父子,就恨不得扑上去抽筋剥皮,噬血吃肉,她声泪俱下,不管不顾就如竹筐倒豆子般,将堤坝之事说得清清楚楚。就连陈阿狗这种惯偷,都听得想踹两脚地上的昏官老爷。 “污蔑啊,”章县令苦着脸,委屈道,“下官在岫水为官多年,清正廉明,挡了不少人的财路,娇杏姑娘的遭遇确实可怜,说话有理有据,不是信口齿黄,可那李衙役却不是好人!他横行霸市,鱼肉乡里,下官欲将其罢免,他为泄愤,四处到处散布谣言,诋毁下官名声,所幸老天有眼,让他前阵子喝醉落入水沟淹死,死后还留下恶语,诱骗娇杏姑娘,望叶大将军详查啊!” “你胡说!胡说!”娇杏被他无耻的话语气得浑身发抖,尖叫道,“桃红姐姐也是给你害死的!” 章县令“莫名其妙”地问:“谁是桃红?我……我不认识什么叫桃红的姑娘啊。” 娇杏怒道:“你这青楼常客,怎会不认识桃红?她还陪过你酒!全院子人都见过。” “原来那姑娘叫桃红啊,”章县令“恍然大悟”,羞愧道,“下官是有点好色的坏毛病,总管不住去那些地方的腿,媳妇为此经常倒葡萄架,下官知错,下官认罪,望将军降罪,以后万万不敢了。” 娇杏眼泪都出来了,直接在公堂上开骂:“无耻畜生!你不得好死!” 美人只要不是骂自己,都是好听的。 叶昭单手玩着惊堂木,觉得比平日用的惊虎胆轻些,颇不习惯。 蒲师爷悄悄走到她身边,观颜察色,压低嗓子,谨慎问:“将军大人,此女咆哮公堂,是否要掌嘴?” “掌什么?”叶昭从神游中醒来,看娇杏年纪幼小,哭得梨花带雨,心生怜惜,大度道,“小女孩子跪那么久,怕是腿也酸了,找张凳子给她坐旁边说话。”然后看向堂下跪着的章县令父子,章南华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章有德满脸老实巴交,就好像受了委屈的老黄牛,眼角泛出泪光涟漪,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待娇杏被扶去旁边坐下后,她又问蒲师爷:“章狗官真没贪赃枉法的事迹?” 蒲师爷虽畏惧将军,可是和章县令同污合流不少事,拔出萝卜带着泥,若是招供,怕章县令也将自己供出,到时候更讨不了好,只好硬着头皮,低头哈腰道:“在下在章县令手下做事,对他私下的所作所为并不敢打听得那么清楚。”他见叶昭眉毛一挑,赶紧补充,“历届知县都会收些火耗银子什么的,章知县也没有例外……这……这也是罪行。” 避重就轻,法不责众,情节不太严重的贪污受贿顶多被降职罢官,够不上大罪。 章县令为蒲师爷的上道松了口气。 叶昭问:“你的别院和汝窑杯子是怎么回事?” 章县令道:“前几年,有个大盐商全家迁居别地,临行前将院子租借给我,每年都收五六十两银子的租金呢。而且知县四年一换,我迟早要走,怎会花大价钱去买院子呢?至于那个杯子……杯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华儿几年前在街边摊子随手买的,才花了五十文。” 章南华会意,跟着道:“将军是品味高雅的京城人,和在下这种乡下泥腿子不能同日而语。在下是看见漂亮朴素,价钱便宜才买的,哪懂什么汝窑宋窑?若是真货,纯属捡了大漏。意外之喜。” 叶昭坦白:“我没品,也不懂汝窑宋窑。” 公堂审讯实在沉闷,她不耐烦和这两个家伙说话,示意让陈阿狗卷袖子扑咬,自己继续神游太虚去了。 陈阿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抱牢将军的大腿,伶牙俐齿道:“是章南华,章公子半夜将我从大牢里提出,给了三百两库银,让我藏去将军的屋子里,事成后不但免了我罪行,还给十两银子做酬劳,事不成就卖我老娘和妹妹去窑子。小人害怕,就应了,半夜偷偷潜入将军的房间,所幸将军慧眼如电,宽宏大量,及时制止,没让小人犯下滔天大错,以后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他趴在地上,狠狠磕了几个头。 章南华不屑地扫了他眼,辩驳道:“在下不知郡王与将军身份,与他们一见如故,力邀来岫水做客,抵达后也极尽地主之谊,倾尽所能招待,与将军有何仇恨?要做栽赃陷害这等下作之事?陈阿狗却是惯偷,在大牢出入不下四五次,品行低劣,撒谎成性,道德败坏,被父亲打过板子,带过枷锁,心里深恶痛绝。现在水患连天,他又好吃懒做,日子难捱,便胆大包天去盗窃官银,又怕被人发现,便找个外地人住的屋子藏进去,若事情没被察觉,就等避过风头再取出融掉使用,若东窗事发,就插赃嫁祸,掩人耳目。” 陈阿狗扬起脖子,气急败坏顶撞道:“谁不知道你是兔儿爷?肯定看上人家郡王爷如花似玉,想搬掉将军这块绊脚石!” 夏玉瑾最恨人家说他如花似玉。叶昭重重地咳了声,制止他不要命的发言。 章南华嗤笑道:“在下虽好男风,却不代表身边朋友都是相好,更不会乱打不是同道中人的主意。在下仰慕郡王品行高洁,一路行来都是规规矩矩,以礼相待,何曾有半点越轨之处?你就算想污蔑也应该打听清楚再说。” 陈阿狗:“你规矩?谁不知道赛家班的小青儿是为什么投河死的?!” 章南华鄙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两父子牙尖嘴利,仗着做事甚少留下马脚,辩得娇杏与陈阿狗有口难言,面如死灰。 叶昭无聊地将惊堂木转到第九百九十九个圈时,有对双胞胎姐妹花和门房通报后,闯了进来,大红衣衫英姿飒爽,脸上笑颜如花。秋华跑到将军身边,大大咧咧嚷道:“郡王爷说你办事太认真,稍微意思意思,表示这个案子有审过就差不多了,让你快点解决,回去吃饭。” 秋水揉了揉姐姐,抱怨:“明明让你私下和将军说的,怎么全嚷嚷出来了?” 叶昭对文绉绉的审案很不在行,她松了口气,揉揉发疼的耳朵,从椅子上站起,三步并两步走下大堂,急着要回去和夫君吃饭。 娇杏惊问:“将军?” 陈阿狗紧张:“就这样?” 如果章县令不罢官免职,他们就死定了。 章县令父子见将军雷声大雨点小,自觉巧言令色逃过一劫,赶紧从怀中掏出帕子,擦擦额上黄豆大的汗珠,准备欢送瘟神。 叶昭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回头,手中铁鞭电光火石卷起,像毒蛇般凌厉抽去。 黑影掠空。 希望过后是比深渊还黑的绝望。 章县令腰间一凉,叶昭鞭势不收,卷向章南华腰间,又是一凉。 娇杏发出比见鬼还凄厉的惨叫,陈阿狗从地上跳起,扑去她怀里,瑟瑟发抖。 许捕头及众捕快手中杀威棒落地,蒲师爷尿了裤子,直念“阿弥陀佛”。 满地血腥,惨不忍睹,哀号不绝耳。 这是在场所有人今生今世都不敢忘记的恐怖景象。 叶昭凌厉地扫了眼蒲师爷,仿佛什么都知道。 蒲师爷魂胆俱裂,晕倒在地。 叶昭已绝尘而去,身上不留半点血污。 德宗十四年,赈灾钦差南平郡王传令,岫水县县令章有德丧尽天良、贪赃枉法、玩忽职守,草菅人命、罪大滔天、罪无可赦,处腰斩;秀才章南华助纣为虐、鱼肉乡里、以下犯上、轻慢钦差,处腰斩。家财尽数抄没入官,家眷充军流放。 岫水官场震惊,上上下下对钦差言听令从,不敢违抗。 侥幸逃生的蒲师爷夜夜噩梦,梦里都是叶昭临走前那一眼,从今往后,纵使升官进爵,都战战栗栗,不敢贪污分毫,得万民敬爱,称蒲青天。娇杏在海主事仗义相助下,用郡王的银子赎身出来,与吓得洗心革面的陈阿狗同病相怜,互生好感,成就一对,此乃后话。 饭桌上。 叶昭不满:“充军?” 夏玉瑾会意:“好看和强壮的送去漠北军,难看和体弱的送去西南军。” 叶昭满意了,自家相公果然是向着自家的。 海主事迅速带兵抄了章县令的家,却只得三四千两银子,和想象中差距甚大。 他让人抬着银子,气急败坏地来报。夏玉瑾黑着脸,把银子踢得到处乱滚,他怒问:“那么肥的贪官,怎会没钱?搜清楚了吗?!”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没有钱,赈灾粮食不足。没有钱,杀人师出无名。 章县令不可能是好官,可是他的钱呢? 第十八章 智取钱粮 钱财先丢一边。 赈灾工作在夏玉瑾乱七八糟的监督下,由各级官员们用忍辱负重的意志和废寝忘食的精神,井井有条地执行了。 在地方开展工作,不能没有熟悉当地情况的地头蛇帮忙。章县令除贪污外对什么都不上心,蒲师爷却对岫水大小事务了如指掌,头脑聪明,素有谋略,是个能人。夏玉瑾看中这点,饶他半条命,叫叶昭把他简单训斥几句,让他自觉捐款救济灾民,至于捐款的数目是多少,则让他帮章县令安葬的时候顺便想清楚。 蒲师爷不用想都清楚。见过腰斩的,没见过站着用鞭子腰斩的。昔日上司的半截身子,时不时在梦中爬行。他每次看见将军都会产生失禁的冲动。 他很上道,知道什么时候应做什么事。除了将大部分贪污的家产交出,还将功赎罪,勤奋更胜老黄牛,不怕脏不怕累,吃住几乎都在灾民群里,堪称清官表率。安置灾民、广发公告、搭建粥棚,还要开方施药、预防瘟疫,灾情过后,只要发现死人,不管是不是被水灾淹死的,尸体统统都用火化了。 乡民不愿破除旧俗,想聚众闹腾:“我家老爷子是病死的,要入土为安,否则在天不得安宁。” 蒲师爷顶着浓浓的黑眼圈反问:“当年叶将军能在漠北坑杀几万敌军,能在上京用军法处死上百人,能在岫水两鞭子腰斩章县令父子,你信不信瘟疫爆发后,她能把你们几个村子锁起来,连活人带死人一起焚了?” 信!没人不信! 口口相传之下,真相总会有些偏离。 叶昭的残暴深入民心。岫水县百姓既敬仰叶昭为民除害的英雄之举,也对她的手段极为害怕,她所过之处,再凶悍的地痞流氓会乖乖低头,改邪归正,不敢闹事,唯恐无意触了逆鳞给拖去咔嚓。 蒲师爷见大家犹豫,好心补充:“别想了,烧尸体也是为大家好嘛,反正人死都死了,土埋火烧最终还不是化灰?死人总不如活人重要吧?若是瘟疫爆发谁也跑不了,你们见过三十年前丽水的瘟疫吗?十户九绝,断子绝孙,才是真正的人间惨剧啊!现在事有从权,你们祖先的在天之灵也会庇佑子孙,理解子孙,而不会给子孙添乱的。” 百姓不敢再争,乖乖依令。岫水县的赈灾秩序竟出现前所未有的好。 将军是可怕的,郡王是可爱的。夏玉瑾亲自主持章县令的抄家事宜,他将房屋地产和古董家具折价强卖给当地大户人家,然后将一大溜的丫鬟小厮统统带过来,点评欣赏后拿去卖,可惜灾患期间,粮食危机,绝大部分人家和商户都不愿添人,只好贱价出售,有家人愿意赎的就象征性给两个钱带走,最后剩下几个父母双亡,实在没人要的,暂时丢去赈灾粥棚帮忙,等事情完结后再看表现,好的话就带回上京送人。 最好玩的是跟着章县令为非作歹的主管和狗腿子们,被绑在县衙门门口,衣衫褴褛,头上插着根草标,脸上有南平郡王亲笔题的“走狗”墨宝,价钱则按罪行大小从一文到五文不等,派小厮敲锣打鼓叫嚷“卖狗卖狗!”,让被他们欺压过的商户和百姓们把恨之入骨的家伙买回去往死里折腾。 另外,章县令除正室外,尚有八个小妾,六个女儿,其中第八房小妾是他在任上强抢的,进门才五个月,她父母得知章县令死的喜讯,鼓起勇气,求得里正作保,邻里为证,赶上门来,苦苦哀求海主事,要赎回宝贝女儿,海主事心软,禀明夏玉瑾后便做主将她放了回去。其余妾室等了几天,没等到她们父母来挽留,只能发卖,可惜青楼老鸨知道钦差恐怖后,纷纷关门,低调行事,暂时不采买新姑娘,普通人家也不想买这些不能干活只能看的娇弱姑娘,只好全部列入了流放名单。得知噩耗,她们觉得前途无望,在狱中哭得惊天动地,有心怀旧怨的妾室,趁机狠狠揍了章夫人一顿发泄,打得衣衫凌乱,撕胸露腿,狱卒大呼过瘾。 晴空万里,风和日丽。夏玉瑾和媳妇坐在章县令的花园里的凉亭内悠闲赏花。 凉亭下的碎石路上,跪着一溜女人,抄家太迅速,来不及藏匿财物,头上手上的珠宝首饰尽数除去,除最年幼的几个孩子外,连绸缎衣服都给剥了送灾民,统统穿着宽大的囚服,放眼望去,就像花丛中的一排面口袋,大煞风景。 夏玉瑾缓步走到轻纱帐前,郁闷地看看眼前景象,用大家都可以听见的声音自言自语:“西南沼毒,漠北风沙,男人粗野,过惯了富贵生活,以后的日子如何受得?” 不说还好,说了不但不好看,还不好听了。章夫人几乎直不起腰,她哭得趴在地上,用鸭公嗓子扯着奔丧,其余妾室和女孩有磕头求饶的,有吵闹叫嚷的,有万念俱灰的,有茫然无知的,仿佛几千只鸭子在鼓噪,闹得人耳朵嗡嗡直响。 叶昭替丈夫挑去颗莲子苦心,温柔塞入他嘴里,然后不耐烦地看着那群人:“吵死了,统统杀了,省得麻烦。” 夏玉瑾把莲子嚼了几下,满口余香,满意地摇头道:“阿昭你太狠心了,都是娇滴滴的美人儿也要下手?” 叶昭鄙夷:“就她们?还娇滴滴?人丑心黑,没我表妹一根指头美貌。” 夏玉瑾拍案大怒:“你他妈就记得你表妹好看!” 叶昭安慰:“没有,在我眼里你最好看。” “滚!”夏玉瑾给堵得喉咙咽了好几下才将莲子吞下,他连戏都不唱了,推开不会说话的混账媳妇,直接冲着众女,冷笑道:“我决意放了你们其中一人。” 郡王与将军闹翻,难道要用她们顶上? 所有人都不哭了,眼巴巴地看着他,好几个自恃貌美的还使劲朝郡王爷抛媚眼,试图用魅力迷住他,换得一线生机。奈何她们打扮标致时都没郡王爷一半美貌,如今容貌憔悴,媚眼更是难看,连骨骰蟋蟀都不想要,在暗地里“呸”了好几口。 夏玉瑾直截了当:“蒲师爷透露,章无德修堤坝受贿一万五千两银子,每年收各大商户孝顺银子四千两,还有其余巧立名目的收入等等,这些年来有最少不下四万两银子的赃款,可是这些钱统统给他藏匿了,你们谁说出银子下落,我便免了谁的充军之苦,再给二十两银子,从抄家资产里拨个小院子和五亩田,让她留在岫水,好好谋生。”然后他看了眼章夫人,惋惜道,“便宜你了。” 章夫人哭过头,竟一时没听清他说什么,待回过神来,正欲开口,跪在她旁边的白氏不假思索,果断出手,狠狠将主母掀翻在地,趁她像乌龟四脚朝天,没来得及翻过身时,抢先爬上前两步,厉声叫道:“我知道!那狗官做的事,我什么都知道!” 夏玉瑾大喜,不管在旁边哭闹的章夫人,挥手让她上前。 白氏唯恐旁人抢了这差事,爬行几步,连珠箭似地说:“有两千两黄金藏在花厅的暗壁里,就是青花人物花卉花尊后面那堵墙,砸开便是。狗官这次让儿子回来,是怕灾后宵小增多,把钱留在岫水不安全,想送回老家。另外还有四万五千两银子,被他送去打点关系,说是年后调任就会下来,连跳两级,直升知州。” 夏玉瑾差点“噗”出来了,这种人还能升官发财,黄鼠狼的出生时辰肯定不对,否则哪来那么倒霉的亡国命啊? 叶昭见他一直忍笑,帮忙问话:“打点了谁?” 白氏道:“两万两银子送给祈王帮忙疏通关系,一万两银子送给江北知府,一万五千两银子给其他大小官员,让大家就算不帮忙,也别在升官路上为难他。” 夏玉瑾勾勾手指,叫来海主事:“你见过这笔银子吗?” 海主事诚实道:“下官新进吏部,立即被派往江北,随郡王爷赈灾,行贿之事尚未知晓。但路上,有个吏部派来的笔帖式出手大方,似乎发了点横财。” 夏玉瑾立即将笔帖式召来。他年纪尚轻,吓得腿都抖了,立即跪下招供:“祈王素来出手豪阔,颇有侠名,他送来银子也没说是干什么的,下官也不好不收,”他悄悄看了眼夏玉瑾的脸色,补充,“下官家里人口众多,入不敷出,确实有点小贪心,不过生性胆小,只拿了一百两,至于其他人是否受贿?受贿多少?就不知情了。” 先帝听信谗言,官吏贪污成风,今上接任十年,战乱连连,提心吊胆,无暇他顾,官员拉帮结派,根深蒂固,上下其手,有心整治,却发现拔一个萝卜能带起一片泥,而且建国多年,保持稳定极其重要,不好像开国太祖那样下猛药,大规模开杀戒,以免逼得狗急跳墙。只能徐徐图之,吏治狠抓了几次。只好东抄家西抄家,找齐罪名后,挑肥的下手,这次赈灾的银子有部分就是抄了长乐侯的家弄来的,但旧的蛀虫下去,新的蛀虫上来,总归是难以扫清。 地方官员收了银子,帮对方的政绩说些好话,无意提起一下,夸奖一下,都不算什么大事。只要对方在任其间没出大乱子,没犯大错,没引起造反的民愤,朝中没人说他坏话,都不会阻拦升职。 官场规矩,历来如此。 夏玉瑾也没兴趣抓笔帖式这种小虾米,叮嘱他好好戴罪立功后,轻轻放过了。他转过身,和叶昭小声抱怨:“祈王叔都老大一把年纪了,头发大半花白,封地肥厚,产业遍布,连赌场青楼多涉足,他那么爱钱做什么?死了又不能带棺材里。” 叶昭皱眉:“这种话别乱说。” “说了他又能拿我怎样?”夏玉瑾鄙视,“他母亲是个罪妃,出身低微,太后极不待见,若不是他在先帝病中孝顺得特别妥帖,能得那么肥的封地吗?幸好他还算老实聪明,除了死要钱的性子外,还没抓到特别大的错处,否则早就被今上降级发配去边疆封地了。上次我抄了他赌场,他半句话都没说,事后还派人来道歉,说是自己下属不长眼。” 叶昭叮嘱:“你回去后,把这事和皇上说声。” 夏玉瑾幸灾乐祸:“自然,开个赌场是小事,干涉吏部官员调动是大事,我看他这回要倒大霉了,等赈灾回去,看他还有什么脸嘲笑我没用。” 白氏在地上跪了很久,膝盖发麻,眼巴巴地看着凉亭内小声说话的二人,不敢提醒。 好不容易夏玉瑾和媳妇聊完私己话,终于想起这群犯妇,也信守承诺,大手一挥,让人从抄没家产里挑出个最破的小院子和几亩田产给她,并免除流放充军之苦。 白氏谢过南平郡王,又狠狠磕了几个头,哀求道:“犯妇自知以前为虎作伥,罪孽深重,天理循环,应受报应。想将这小小功劳换来的恩典置换与人,望郡王爷恩准。”她说完伏地,哀号不已。 还有人大公无私,把好机会让出,抢着要充军?夏玉瑾愣了:“你要换给谁?” 白氏决然道:“犯妇女儿年仅四岁,身体柔弱,受不得旅途劳累,怕会夭折路上,犯妇能吃苦去充军,求郡王开恩,将她留在岫水,找户好人家收养吧。” 白氏的女儿不懂发生何事,只见母亲额头流血,哭泣不已,便冲过去,抱着她的大腿跟着哭,叫嚷着:“不要欺负阿娘!” 她们哭得就像夏玉瑾是天下第一等狠心人。夏玉瑾玩性已过,恻隐心动,犹豫半晌,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指,除白氏女儿外,又从女人堆里点出两个年纪幼小的孩子,吩咐:“罪不及幼童,除白氏之女外,十岁以下,无外家收留的孩子,认白氏为养母,留在岫水,免除流放株连。” 白氏见不用母女分离,喜不自禁,忙磕头谢恩。章夫人看见自己八岁的小女儿在列,既喜她免除流放之苦,苦骨肉分离,恨白氏抢夺机会,又忧她积怨颇深,不会善待自己女儿,心里百感交集,奈何形式逼人,只得回去好好教导女儿,收起刁蛮性子,学会附小做低。 夏玉瑾见事情了结,觉得无趣,带着官兵跑去挖金子。 白氏记得柳惜音之事,见叶昭要走,想过去告知,再挣个功劳。可转念一想,活阎王杀人不眨眼,不知她对表妹是什么态度,也不知柳将军死了侄女会不会迁怒,而且人不是自己害的。但她为讨好章县令,打过柳惜音的坏主意,心里发虚。 反正她知道消息的时候人已经死了,罪魁祸首也偿命去了,而且她是无知的后宅女人,要交代也是蒲师爷先交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没听过算了。 柳惜音入住驿站并未正式通报,贪污是章县令做主,决堤的是洪水,死亡是瞬间发生,不存没尽力救援的问题,而且没找到尸体,说不定还有一点点生存希望……如果对方真没死,他却上报死了,平白惹将军伤心,岂不是他的责任?这事又不是只有自己知道,还是让别人去说吧。蒲师爷畏叶昭如虎,连见都不敢多见,便装着糊涂,当什么都不知道。 一来二去的结果是,谁都没有说。 从水路去漠北要半个多月,柳惜音满腹怨气,路上走三天歇两天,行程拖拉,江北又位于去漠北的中间,所以叶昭压根儿没想到她走了十天还没走过江北,更没想到她没选择经秦安县回家,而是要从岫水县去古陀山出家。 她见夏玉瑾走了。立即偷偷摸摸回房,让秋华看风,秋水磨墨,搬来大叠诗词歌赋,生搬硬抄,架着二郎腿,咬着笔杆,硬着头皮,继续给表妹写第三十四封道歉信。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是指和朋友不见面,如同秋天般寒冷吧?萧是吹箫吧?为什么要采吹箫?”柳惜音喜欢文绉绉的东西,叶昭写得脑袋都打结了,恨不得一把火将书房烧了,她求助地看向两亲兵。 秋华望天,秋水看地,两个女文盲默默不语,表情难看得活像上司要逼她们去上吊。 叶昭长长地叹了口气,无比想念远在上京的胡青。 东凑凑,西凑凑,时而抒情时而诉苦时而婉约时而豪放,集百家大成,终成一篇洋洋洒洒数十字的感人巨作。她耐着性子,重新抄了三次,字体还算工整。可惜没有幕僚润笔和修饰,里面可能还有不少错字,也只能凑合了。 文章写得烂没关系,诚意到了就好。叶昭满意地吹干墨迹,欣赏许久,将信件卷起,打上火漆蜡印,附上在岫水首饰店购买的特产乌木梅花簪子,让秋水偷偷送去驿站。 秋华抱怨道:“将军你都寄那么多信了,怎么表小姐连一句回音都没有?就算咱们郡王爷醋劲大,不让她进门,也不能全怪将军吧?她也太死心眼了。” 叶昭思索许久,低头道:“她本来就是个容易死心眼的孩子,大概还在生气。” 秋华扁扁嘴:“你隔三差五给她写信,说不准她看到信件,想起往事,会生气。” 叶昭道:“写信至少能表示我没有忘记她,时时刻刻都在忏悔。虽然她收到我的信会生气,可是如果收不到信,她会更生气。久而久之,等她想通了,再去见她。” 秋华听得迷糊了:“有用?” “海夫人教的,这是哄女人回心转意的绝招!”自逮住白貂后,叶昭对海夫人的教学能力由衷佩服,言听计从。虽然她甜言蜜语不会,但是诚心、毅力和执着强悍至极,能融会贯通任何战术,誓将表妹哄回转来,等夏玉瑾气消,等表妹放下后,再给她在上京找门好亲事,三不五时串串门,放在眼皮底下疼惜。反正将来的表妹夫敢对表妹有半点不好,她就敢让表妹夫的母亲这辈子再也认不出儿子的模样! 叶昭布置妥当,只觉两全其美,前景如画,她果断抄起笔,一鼓作气,将后天要寄的信也写出来。 写了半晌,门外骨骰来报。叶昭立即将纸笔丢给秋华收起:“勿让郡王知道了。” 秋华接得满手是墨,小声嘀咕:“哪有正室奶奶给表妹写个信,闹得和偷情似的?” 叶昭回首,怒:“混账!什么形容词?!难听死了,你们读的书都去狗肚子了吗?!” 秋华纠正:“是红杏出墙?” 叶昭更怒:“放屁!老子什么墙都没爬!” 送信回来的秋水没听清,听见将军发怒,立即奉承:“笨!将军还用得着爬墙?都是用轻功飞过去的。” 叶昭狠狠敲了她们一人一个爆栗,还想再教育,骨骰已气喘呼呼跑进门来,哀怨道:“将军……郡王爷受伤了,还很生气,让你过去。” 叶昭猛地站起,喝问:“是谁那么大的狗胆?” 骨骰吓得抖了下,结结巴巴道:“是黄金的狗胆,”他说了两句,觉得不妥,赶紧解释,”郡王爷见到墙壁里的黄金亮闪闪的,想去摸,结果黄金掉下来,砸伤他的脚,现在整个脚背都肿起来,躺在床上叫‘哎哟’呢。紧接着,出去办事的蟋蟀回来,说岫水粮商们死活不肯低价卖粮,郡王爷气得厉害,连把脉用的瓷枕都砸了,让将军快商议如何处置。” 秋华捂着脑袋上的大包,惊叹:“郡王爷真了不起,连受个伤都是用金子砸出来的!尊贵无比!” 秋水佩服:“厉害,举世罕见。” 骨骰自豪:“那还用说?!” 叶昭:“……” 她丢下三个蠢货,跑去卧室,见地上堆着许多黄金,医师正在给夏玉瑾正骨疗伤,夏玉瑾号得和杀猪般响亮,指着混账黄金痛骂不已。待媳妇进门,他瞬间降低音量,硬生生忍下痛出来的泪水,咬紧牙关,通身都是大无畏英雄气概,指关节捏得发白,“谈笑风生”道:“不过是小小砸伤,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死要面子活受罪。谁也不敢拆穿他。 大夫没见过这般场景,憋笑憋得几乎内伤。 叶昭一本正经地安慰:“这点小伤对男人大丈夫来说,确实不算什么。” 夏玉瑾又觉得她淡定得好郁闷。 好不容易等脚被药膏包裹好,他缓过气来,正色道:“外省粮价突飞猛涨,也不知是谁在大肆收购,难以凑齐赈灾需求,我们剩下的粮食,纵使千省万省,仅够岫水百姓十天食用。我想从岫水商人处调些粮食,可是那群狗奸商,无论怎么逼他们,都硬咬着牙关说仓库空虚,没粮出售,除非出高价,才能想办法从其他地方调些进来。我气得手抖脚软,才一时失手。” 大家很给面子地点头。 秋华大叫:“去劈了那群狗奸商!看他们交不交粮!” 夏玉瑾摇头,脸上散发着仁慈的光辉:“太残忍了,我心地善良,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哪做得出强迫人的事?也不好让媳妇辛苦,到处杀人,传回去黄鼠狼肯定骂我没用。总归要他们心甘情愿把钱粮掏出来才好。” 听着他义正词严的自夸。 蟋蟀打了个寒战,骨骰偷偷翻了个白眼。 叶昭提醒:“别白受伤了。” “对!”夏玉瑾琢磨半晌,释然道,“去告诉各大商家和大户人家,就说我忧心江北断粮之事,三天没吃下饭,体弱无力,不慎受伤。让各户当家人都速速带重礼来探望,共商赈灾大计。”待侍从们跑出大门,他再次提高嗓子吩咐,“要重礼,别怠慢钦差哟——” 钦差受伤,开口要慰问品,就算是公开索贿,碍于南平郡王身份,谁也不好意思不送…… 大户当家们心里都有点忐忑不安。他们拿不准南平郡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若说他不是好官,怎懂得乔装改扮来岫水赈灾,派遣手下逛青楼查案? 如说他是个好官,怎会除吃喝玩乐,收集土特产外,每天偷懒耍滑,什么正事都不愿干? 若说他脾气不好,怎会和乞丐流氓都能攀谈,看对眼还乱丢银子? 若说他脾气很好,怎会放任叶将军罔顾律法,随意腰斩章县令父子,发配所有女眷? 若说他嫉恶如仇,怎轻轻放过辅助章县令做恶的蒲师爷,还委以重任? 若说他善良仁慈,怎会用几近儿戏的恶毒方式处置罪行较轻的管家和狗腿? 他视金钱如粪土,他公然索贿,他风流好色,到处看美人,偶尔还调戏小媳妇,却不接受任何美人入门。他的存在就是个该死的矛盾!是天地间的废物!是乱七八糟!是难以预测! 当家们都擅长应付钦差,见招拆招,有得是化解手段,偏偏夏玉瑾是胡踹乱打的疯子,任凭你武功再高,也不能破解无招。 敌不动,我不动。岫水所有大户人家都追随胡老太爷,静静等待南平郡王出招。 待他按捺不住宣召时,终于松了口气,纷纷提着礼物上门试探。 胡老太爷很有经验地摸着胡子:“以前有个姓卫的钦差,也是设宴召见各大盐商,然后席间给大家喝下催吐药物,以吐出来的污物来判断对方家是否还有余粮,你们可都记得?” 包盐商笑嘻嘻地拍着肚子:“放心,咱家哪有钱粮?昨晚喝了稀粥,早上吃的是两个窝头。” 赵掌柜“唉声叹气”:“我家小妾都饿得瘦了圈,儿子哭着要吃肉,真是可怜。” 洪当家道:“现在正逢国难,我们不好太吝啬,一起勒紧裤腰带,再吃多几碗红薯叶,看看能不能给郡王爷凑个几百斤粮食,以解燃眉之急。” 大家连声称是。万事俱备,确认夏玉瑾掘地三尺都找不出粮食后,放心出战。当他们培养好忧国忧民的感情,眼眶挤出几点热泪,做足应战准备,红光满面地从县衙门鱼贯而入,准备见到南平郡王的瞬间,集体扑过去哭穷时,未料…… “断!” “干!老子是你男人,也那么狠?!” “棋场无夫妻。” “哼,我还有后手。” 夏玉瑾穿着光鲜亮丽的锦缎华服,盘坐在席间,笑吟吟地和叶昭下棋。桌上放着碗汝窑官瓷,盛的是毛尖茶,香气远远闻着,便知是不是凡品。旁边站着位美貌侍婢,身上穿的是七里丝裙,头上戴的是上百颗粉色珍珠串成的蝶戏牡丹簪,腰间白玉佩,腕缠七宝黄金圈,颗颗宝石晶莹透彻,都有拇指大小,璀璨夺目,价值不下万金,统统随意戴着。衬得他们送的宝石、黄金、珊瑚等物,黯然失色。 钦差怎么看都不像在吃苦,倒像是享福。众人面面相窥,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来了?本王腿脚不好,不方便起身相迎,”夏玉瑾停下棋局,笑容亲切温和,就像三月春风,拂过每个人的心田,他让眉娘奉上香茶,客客气气道,“是皇上赏赐的君山毛尖,配上岫水特产的好泉水,味道比我在上京吃的还香了几分,大家尝尝。” 一杯下肚,口齿余香,果然好茶。 丫鬟们继续奉茶。 夏玉瑾叹息:“我自幼生活体弱,不学无术,在上京做了二十年纨绔,头次出远门,却是被派赈灾。路上看见灾民们面黄肌肉,肉也没得吃,糕点也没得吃,真是可怜。偏偏我从未办过要紧差事,没读过多少书,怎懂如何赈灾?手下的海主事见道路受阻,粮食运不进来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简直废物至极。本王逼于无奈,只好找你们这群有经验,有本事的能人,共同商讨赈灾大计,说不准人多势众,还能想出个好点子来。” 他虚心求教,半个字都没提粮食。众人也不好主动哭穷,只好乱出主意。 “向户部求助。” “道路受阻,可以向漠北购粮。” “发公告,稳定民心,就说粮食已在路上,十日内运到,让大家心里有个指望,可以多拖延几天。” “提高收粮价钱,说不准还有些散户家有余粮。” …… 夏玉瑾连声附和,夸奖不断,让海主事提笔将他们的提案一一记录。说得口渴,自有美人们奉茶,气氛融洽,就连正坐在旁边研究棋谱的叶昭,脸上表情也没往日严肃,看起来不太吓人。 夏玉瑾谈到兴起,瘸着腿站起来,慢悠悠走到胡老太爷面前,握着他的手:“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太爷才智过人,实在让本王佩服,今晚可否留下来,多指点一二?” “怎敢当?”胡老太爷急忙去扶。 夏玉瑾大喜,忙命人去通知他们家人。 香茶美人,相谈甚欢,时间如流沙,缓缓过去。斜阳西落,有丫鬟来报:“郡王爷,是否用膳?” 大家喝了许多茶的肚子咕咕作响。未料,夏玉瑾大义凛然地拂袖道:“狗奴才!也不知道看看时机!江北到处都没有粮食,百姓都在挨饿!稍微忧国忧民点的人怎吃得下饭?!本王要与岫水百姓同甘共苦!在想出好的赈灾方案前,把饭菜都撤下去!” 胡老爷子急道:“郡王爷,万万不可啊,饿坏了身子怎么办?” 夏玉瑾决然:“我意已决。” 钱掌柜看向叶昭:“将军,你也劝劝郡王吧,他受不了。” 叶昭头也不抬道:“没事,我最有义气,定与夫君共进退!反正行军途中,饿个三天三夜也算不得什么,照样提刀砍人。” 眉娘立即跪下,磕头道:“婢妾无知,也懂悲天悯人,断学不得那些铁石心肠的混蛋,大鱼大肉看灾民受苦。愿与郡王爷一起为灾民祈福,直到想出办法为止。” 海主事拱手:“下官无能,下官绝食赎罪。” 其余丫鬟侍卫们也跪下高呼:“愿与郡王同甘共苦!” 大户人家的当家们看见这个不要命的阵势,张口结舌,虽猜到他的用意,却说不出半句要吃饭的话来。他们转念一想,南平郡王体弱,也饿不得多久,于是硬着头皮撑,继续喝茶谈天。 夏玉瑾兴致勃勃地聊了几句岫水美女真好看,忽然抱着肚子“哎呦哎呦”地叫起来。 胡老太爷大喜:“郡王爷还是吃饭吧。” 夏玉瑾白了他一眼,跳起来:“肚子不舒服,哪吃得下饭?眉娘扶我去更衣。” 他一瘸一拐地往五谷轮回所跑了,留下满堂木雕和虎视眈眈的叶昭。 过了两刻钟,他又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笑容满面,精神焕发,嘴角似乎还泛着油光…… 夏玉瑾:“阿昭,你要更衣吗?” 叶昭:“嗯。” 这两个不要脸的无耻混蛋!该天杀的畜牲! 当家们饿得眼角都在抽搐。昨天没吃油水,今天满肚子茶水在晃荡,明知道对方在偷吃,偏偏无法出声质疑,就算能质疑,他们也提不出证据,除非给这混蛋灌催吐药,或者切开肚子查看。 南平郡王府及县衙门上下全体“绝食”,一个比一个正气凛然,然后一个轮一个的去更衣,更衣回来红光满面。轮到当家们去更衣的时候,除了有小丫鬟捧着茶水,恭恭敬敬地侍侯外,连片能吃的树叶都没有。 “商讨那么久,要劳逸结合啊。”夏玉瑾见大家有些闷,还招来十几个漂亮的女先儿、舞姬乐师,跳舞的跳舞,唱小曲的唱小曲,歌词唱的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新津韭黄天下无,色如鹅黄三尺余,东门彘肉更奇绝,肥美不减胡羊酥。”(注) 丝竹声声,幽幽传出院门,一片富贵安闲景色。 夏玉瑾鼓掌:“好诗好曲好美人,胡太爷,你看如何?” “好!好!好!”胡老太爷看着他白白净净的脸皮就像个蒸好的馒头,连呼三个“好”,只恨不得一口撕碎了吞下去。 夏玉瑾坐在上席,嘴里不停推让:“各位都是见过大世面的老先生,和我这种坐井观天的废物不同,此次赈灾,全靠你们想办法了,赈灾结束后,定在岫水立碑,让百姓们都记得各位的功绩。” 海主事羞愧道:“都是在下无能。” 夏玉瑾鄙视:“没错!你就是太无能了!年纪都活到狗肚子里去,还不多请教一下胡老太爷怎么办事?” 海主事赶紧奉茶,求教。 夏玉瑾问:“要不要来杯小酒?” 叶昭:“空腹喝酒伤身。” 夏玉瑾:“可能今天活动太少,本王肚子还没饿,喝两杯无妨。” 叶昭:“热酒,敬各大当家。” 当家们气得浑身颤抖,偏偏院门全部紧闭,郡王早拿着他们刚刚说过的留客之语,派出亲信下属,去各个人家报信,说当家们在县衙门接受热情款待,共商赈灾大计,顺便陪郡王爷说说话,漂亮小丫鬟们服侍着,丝竹乐舞赏着,还有进上的香茶、御赐的美酒……不信去墙角下听听,还担心郡王爷亏待了他们不成? 胡老太爷按捺不住,拍桌怒道:“我儿子是当朝丞相。” “是啊,胡丞相才德具备,可是一等一的好官,胡老太爷虎父无犬子,教育有方,岫水受灾,愿意以身作则,为民分忧,不遗余力,”夏玉瑾胡乱夸着,举杯道,“再敬你三杯。” 胡老太爷咬着牙,赔笑道:“那也不能让大家干饿着,吃饱了好想主意。老朽年纪大了,受不住。” 夏玉瑾点头:“是啊,本王卧病在床多年,绝食实在吃不消,望大家快快想出办法,以解燃眉之急,救百姓于水火之间。” 眉娘抹着眼泪,在旁边哭:“郡王,这满屋子,还有谁的身子比你弱啊?平时都是锦衣玉食地供着,这次出门,真是受尽了八辈子苦。” 夏玉瑾剔牙:“为百姓出力,义不容辞。” 胡老太爷急问:“若是一直都想不出,岂不是……” 夏玉瑾含笑:“反正我是相信大家都没粮了,可是灾民不信,闹着要造反,山穷水尽,早死晚死都是死,咱们干脆先饿死在灾民前面以证清白。说不准皇伯父、胡丞相知道消息,为免大家饿死,会尽力调粮来解燃眉之急。” 穷图匕见,郡王竟要把所有人活活饿死。 胡老太爷大怒:“这……这简直胡闹!” 夏玉瑾玩着手中细雕核桃,眼睛盯着美貌歌女,漫不经心道:“反正我没办过大事,谁知道什么是胡闹不胡闹?办砸了也不能全怨我。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大家为国捐躯,其乐融融。” 叶昭点头:“打仗遇到危机关头,带队的将领们与其说漂亮的动员话,倒不如先身士卒,更能激发大家的团结心和士气,就算龙潭虎穴都敢去闯。如今郡王带着岫水所有大户一起与灾民挨饿,消息传出,定能缓解灾民们的怨恨,增强信心,共同度过危机。” 舞姬抛了个媚眼:“民女从没见过那么好的官,为民解难,值得钦佩。” 歌妓娇柔笑道:“大户当家愿意先身士卒,赈灾倾尽全力,感动得小女子都快落泪了。” 海主事和县衙门的人齐吼:“下官愿先身士卒,下官愿为国捐躯!” 夏玉瑾得意:“不错不错!” 胡老太爷见势不妙,朝旁人使了个手势,然后翻个白眼,手足抽搐,迅速“晕”了过去。其余人立即起身,顾不得腿软身抖,拥着胡老太爷呼天抢地,“快请大夫,快送他回去调养。”“咱们钦佩郡王爷的决心,在家必定绝食,与灾民同甘共苦。”“是啊是啊,老打扰郡王爷也不好,咱们回去绝食也一样。” 夏玉瑾不急不躁,冲旁边抬了抬下巴。有个白胡子老头抬着药箱,低头哈腰地走出。 夏玉瑾介绍:“本王身体不好,皇祖母很是担忧,派了谢御医随行赈灾,他是杏林圣手,医术高明,以前胡丞相病得起不了床,都是他三帖药给看好的。如今机缘巧合,让他替胡老爷把脉,可比岫水的大夫强得多。” 叶昭:“能得御医看病,是他们的福气,咱们郡王府什么都有,你们急着回去,是嫌郡王爷招呼怠慢了?还是在商议赈灾其间,还心心念念着家里美妾、儿子等鸡皮蒜毛小事?” 钱掌柜:“那个……生意……” 叶昭皱眉问:“到处都没粮没钱,交通阻塞,谁上你铺子买东西?” 钱掌柜没胡老爷子有底气,颤抖:“不是……这个……” “少看不起人了!”叶昭重重拍桌,黑着脸痛骂,“你是嫌堂堂郡王爷,堂堂大将军,没资格作陪吗?!真他娘的给脸不要脸!” 活阎王发怒,咆哮如龙吟虎啸,充满肃杀之气,吓得所有人小心肝一颤一颤的。 夏玉瑾给媳妇顺毛:“别生气,人家也是随口提提,没这个意思,把你的鞭子收起来,吓到花花草草不好。” 钱掌柜都要晕了,求助看向带头人胡老爷子。 谢御医已诊断完毕,摸着胡子,吩咐:“肝火上升,不碍事的,净饿两顿就好了。” 夏玉瑾问:“药苦吗?” “苦口良药啊。”谢御医沉吟片刻,往消食清胃的方子里又加了两钱黄莲。 夏玉瑾同情:“眉娘,快扶胡老爷子躺下,待会喝药。” 这混蛋到底还要不要脸的?!胡老太爷两眼一翻,彻底气晕了过去。 谢御医早有准备,迅速施针抢救,免除中风之苦。 海主事见他动作神速,下针果断,感叹:“不愧是神医。” 夏玉瑾附和:“这是救命之恩啊。” 无耻,真是太无耻了。 众当家呆立花厅,听着动人乐声,“感动”得泪流满面。 儿子远在万里,就算要救援也来不及,何况南平郡王虽是所有人都看不起的窝囊废,却是皇太后疼爱的孙子,只要没谋反,就算再怎么荒唐胡闹,皇上也不会要他命,顶多就是训斥罚俸圈禁, 认了吧,钱没有命重要。虽然会被活活剥层皮,只要家族的根骨尚在,纵一时低迷,仍能东山再起。何况郡王爷虽狠,却留了三分余地,由始至终都是请他们喝茶,商讨赈灾,没有对外剥夺他们的面子。只要将钱粮交出,他们还算得上岫水的善人,英雄。 胡老爷子醒过来,权衡利弊,一声长叹,抖着手,签下有生以来最高额的借据,然后捂着心脏躺在太师椅上,歇了很久才喘过气来。 南平郡王的剥皮,非一般狠。 他不管存粮,只看各家富贵,不问理由,随意定额定量,扣下所有当家喝粥,继续“商讨”赈灾。再由叶昭带兵,拿着借据逼门,不是抄家更胜抄家。硬将各大家族粮仓搬空八成,凑不够的就逼他们高价去收。逼得所有大户人家勒紧裤腰带,清汤寡水度日,脸色难看直逼灾民,如花似玉的妾室饿出了杨柳细腰,下人还得偷偷去赈灾棚打秋风,只换来个夏玉瑾用不甚好看的字体书写的“积善人家”牌匾奖励,挂在门口继续添堵。 眼看岫水大户倾巢抗灾,灾民知道就算打劫也捞不出几颗米后,再无暴动。夏玉瑾见蒲师爷将各项事务主持得井井有条,全城上下再没有供他打劫的地方,只好作罢。海主事报告存粮节约使用,能坚持到皇上调粮来,他这才离开岫水,继续前往江北其他受灾的城镇。 荒唐郡王和活阎王的名声传遍江北,人人自危。大家唯恐南平郡王亲自下手抄家,团结一心,大撒银子,施粥舍药,务求用最小代价让所有灾民能坚持最长时间。 结果夏玉瑾过境,处处气氛融洽,官民互帮互助,除了叶昭还出去砍几个地痞流氓,剿几团土匪恶霸外,其他事情都有经验老道的海主事出头处理,没人敢劳他费心。 顺利赈灾的背后,江北官场对他恨之入骨,大户人家谁没有几个做官的亲戚?雪片般的信件飞向上京,哭的有,骂的有,穿小鞋的有。生活糜烂、不务正业、荒淫无道、残暴狠辣、游手好闲、戏耍刑法、滥杀无辜、豪取强夺、纵容手下上青楼、乱断糊涂案、不闻民间疾苦,日日美食美酒…… 朝廷外,谣言四起,南平郡王的所作所为都被夸大了十倍去说。朝廷上,文武百官卷袖子,齐声开骂。所有能想搜罗到的罪名统统都有,就是没一个说好话的。 做官能做到人人喊打真不容易。 皇上在御书房对着半人高的奏折,压力很大。临行前,他担心江北官场不听话,欺上瞒下,所以暗示夏玉瑾可以随便些,强硬些,再让比较稳重的叶昭跟着,剿剿匪,吓唬吓唬官员,顺便预防夏玉瑾胡闹过头。 没想到,做事正经的叶昭居然镇压不住那混小子,还陪着他不正经,结果比预计目标省了更多钱,却闹得人神共愤,斩贪官,敲诈大户就算了,哪有赈灾期间找媳妇喝花酒,游山玩水,还叫歌姬作陪的?钦差大臣底线在哪里?好歹也要顾及一下皇室脸面和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啊? 面对愤怒的官员,沸腾的社论,大秦当家人脑袋上头发都在一缕缕掉。 皇上担忧地问宋贵妃:“大秦开国先祖们,没有那么年轻就秃头的吧?” 宋贵妃揉着他的脑袋,温柔小意道:“是陛下忧国忧民,更有圣君的模样了。” 皇上咬牙切齿,拍桌怒道:“都是那混球害的!等他回来!看我!看我……” 宋贵妃掩唇一笑:“怕小郡王就等着你收拾呢。” 一头打不怕骂不怕的死猪,能怎么收拾?皇上仰天长叹,满肚子气忽然泄了,他无比怀念夏玉瑾小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夏玉瑾的脸蛋长得比女娃娃还好看,粉雕玉琢,乖巧懂事,又兼身体柔弱到极点。当时的皇后,现在的太后对他格外怜惜,长期召来皇宫住着,让御医十二时辰跟随,名贵药物喂养。那时皇上还未登基,经常去给母亲请安,见雪团一般的小人儿,在暖和的春天里,还要病猫似的缩狐裘里,却从不悲秋伤月,喜欢笑,喜欢说话,声音好听,脾气软糯,上至太后皇后,下至宫女太监,真是人人喜欢,人人疼爱。 可是长大后…… 那个乖巧可爱,会甜甜叫他“皇伯父”好娃娃怎么就变坏无赖了?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教坏的?皇上很想揍人。 他连连下旨,催促远在江北的无赖玩够了就快快回来,待回来后按最初计划唱黑脸,将他削官免职,丢在家闭门思过,检讨罪行,已安抚所有官员百姓,也算是有个交代。 可是另外一件事,也被逼上眉梢。 南平郡王名声不好,可以胡来,天下兵马大将军却不能胡来。战事初平,大家惊恐未定,对叶昭女扮男装为官,只是颇有微言,待稳定后,亲眼看见她不守妇德的种种爷们做派,既觉男子尊严被践踏,又恐家里媳妇女儿跟着学坏,于是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朝廷上时不时有痛骂的声音,只说是妇人当政,颠倒乾坤,必有大乱。而这种声音越演越烈,大有不到漠河不罢休的精神。 皇上最初还能置之不理。漠北军权太强,叶昭威名太盛,重整政务后又逢战乱,能人枯竭,军队交替出现断层,除几个驻边关老将尚能吃饭外,大多数的将领都是年轻一辈,战功和声名都难以与叶昭比肩。所以他干脆借叶昭的凶名,让她做黑脸,辣手收拾混乱的上京军营,再慢慢培养新的将领。待过个几年,局势稳定,叶昭总归会怀孕,可趁机让她回去做郡王妃,好好养胎生子。 只要不是活阎王掌权,不是被女人压在头上,不管谁当任,对官兵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继任者就算资历差些,也容易得到拥戴。 拖……尽量拖……拖到最后皆大欢喜。 皇上一直是这样想的。 直到江北出土战国时阴阳先生留下的预言石碑,赫然刻着“牝鸡司晨,天下大乱”八个大字。 “从古至今,女人怎可当政?!” “老天降罪大秦,以作警醒!” 消息泄露出去后,全国恐慌,骂声震天。数百名官员顶着烈日,汗流浃背,跪在太平殿外死谏,中暑晕过去七八个。 皇上发现再也拖不下了。 第十九章 解甲归田 夏玉瑾正在从灾区返回的路上,努力啃猪蹄子弥补前阵子因吃青菜白粥瘦了一圈的腰身。大家也没敢把外头骂他媳妇的谣言传入他耳中,所以他知道石碑预言后,只觉得好笑,还在饭桌上拿来和叶昭说笑:“黄鼠……皇上那么精明的人,宫里娘娘给收拾得一个比一个乖顺,那能让她们司晨乱政?阴阳先生的名号该不是吹出来的吧?” 叶昭不挑食,男人吃什么就陪他吃什么,见他的脸蛋都瘦成瓜子了,心疼不已,主动替他将猪蹄削片:“多吃点,把肉养回来,脸上都快没膘了。” 夏玉瑾嗤道:“你当养猪啊?还长膘?”叶昭不为所动,继续给他塞食物。 夏玉瑾问:“你说,我做了那么多荒唐事,这次回去皇上会不会生气?” 叶昭:“会。” 夏玉瑾盼望:“这回总该罢我官了吧?” 叶昭:“嗯。” 赈灾以来,夏玉瑾越看媳妇越顺眼,既不长舌又不啰唆,无论他在想什么,叶昭都能心领神会,无论他怎么任意妄为,叶昭都毫不劝阻,无论他要干什么坏事,不用开口,丢个眼神过去,叶昭比他干得还好。心里有什么不正经的念头,叶昭也能和他爽快说笑,更不用担心自己路上看几个美人,调戏两把小姑娘,回家就倒葡萄架。 偶尔掀起车帘,看路边夫妻带着孩子出行,丈夫昂头阔步在前走,妻子步步紧跟,说话细声细气,表情低眉顺眼,端得是贤良淑德,偶尔递个帕子给夫君擦汗。这种相敬如宾,平凡安详,白头偕老的婚姻,曾是他的梦想,可自从认识叶昭这死不要脸的女人,心脏受尽刺激后,剩下的是丝丝兴奋,若让他回归普通的婚姻,怕是嘴里都能寡淡得出个鸟来。 因为叶昭是有很多缺点,可是他也有很多缺点。表面差异甚大,骨子里却有同样的叛逆,同样的骄傲,同样的性情。 夫唱妇随,琴瑟和鸣。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天上有比翼鸟儿飞过,并肩前行。夏玉瑾的小日子越过越惬意, 唯一的遗憾是……二十几岁还没孩子的皇室宗亲就他一个了吧? 他渴望地看着窗外缠着父母要糖葫芦的娃娃们,回头扫了眼叶昭平坦的肚皮,小声嘀咕:“怎么还没动静?”明明他耕耘得那么努力,三天两头都在奋斗,以前对妾室压制是他有意所为,现在没压制还光播种不结果,莫非真是自己种子有问题? 夏玉瑾的劳动积极性遭受了空前打击。 眉娘也很郁闷,她以前服侍了郡王两年,虽然郡王光临得很不勤快,但她在妾室里也算最受宠爱,三次有两次是找她,而太妃最初怕郡王寿命不长,为了留血脉,也没让她们吃避子汤,她为拔头筹,掐准时间,使了不少小手段,也喝了不少补药,偏偏就是不怀孕。幸好别人也没怀上,于是大家都认为是郡王身体未康复,不易让女人受孕。后来她偷偷找大夫诊断后方知,原来自己先天有缺,是极难受孕的体质,她担心因此被抛弃,不敢让安太妃知道,暗地里吃了不少药,都不见效。后来将军进门,连郡王原本就寡淡的宠爱都没有了。 这样的高门大户,通房顶多晋升为妾室,无论正室善不善妒,她们都不敢起争宠的野心,但是妾室和妾室,同样的身份,同样的地位,竞争就激烈多了。她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谁也更别想子凭母贵,踩下她一头! 自从随行江北,她立下功劳,将军对她办事能力很是看中。邀主母宠靠的是手段,不是美色,就算八百个美人进门,只要不是狐狸精表妹,她都有信心让自己在将军心目中的地位不动摇。所以眉娘盼望将军生孩子,盼望后院只有将军生孩子的心思,比任何人都强。她还在菩萨面前念了几千次经:“保佑信女眉娘一辈子大富大贵,保佑早生贵子,如果命中注定确实无子,就保佑将军早生贵子,保佑杨氏萱儿不生儿子,保佑将军的儿子千万要长得像将军,女儿千万要像郡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奈何叶昭自幼缺乏母亲教导,也没自觉去学习这类知识,成年后忙着打仗,每天和男人鬼混在一起,由于男人自古不入产房,所以男人们的话题里也绝对没有如何生孩子这项。她对此简直是无知中的无知,连乡野村妇都不如,就算拉下脸皮去问军师孩子是怎么生的,军师也给不了答案。面对种种质疑,她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夏玉瑾担心:“你身体有没有问题?” 叶昭:“不可能。” 夏玉瑾谨慎求证:“看看太医?” 叶昭自恃勇猛,素来对大夫不屑一顾,对着他的怀疑感到深深的耻辱:“我就算在雪地里睡觉,连伤寒都不会得!身体怎可能有问题?” 夏玉瑾想了许久:“莫非是我有毛病?” 叶昭肯定:“你去看看吧。” 谢太医在江北之行表现突出,得了许多重赏。听见郡王爷又召见,屁颠屁颠地来了,放下药箱,仔细把脉:“郡王爷没什么问题,就是身子骨还有些虚,别受寒,好好调养一下就没事了。” 夏玉瑾揪着他衣角,去角落小声问:“有没隐疾?” “这个……这个……”鉴于南平郡王悲催的体质,谢太医琢磨许久,不敢乱下判断,弱弱道,“感觉不像,不过有些问题也不是那么容易治愈的,或许是还没调养到位。” 夏玉瑾为求稳妥,指着叶昭:“去给她看看。” 叶昭皱眉,夏玉瑾瞪眼。叶昭妥协,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去。 谢太医用按了她脉象半晌,急问:“将军,癸水可准?” 叶昭不解:“癸水不是想来就来吗?这玩意还有准的?” 谢太医给呛着了:“来时是否腹中剧痛?” 叶昭豪迈:“这点小病小痛算什么?!比我老爹打得还不如,照样提刀上阵!毫无妨碍!” 全场鸦雀无声…… 叶昭察觉不对,歪过头去,偷偷问眉娘:“不痛的吗?” 眉娘不停摇头,弱弱解释:“正常妇人的癸水准信的,就算有小小腹痛,也不至于会那么……剧烈。” 叶昭顿悟:“怪不得我说怎么大家那么能忍啊!哈哈……” 眉娘眼泪都掉了:“将军,你太乱来了。” 叶昭心疼:“别哭,这点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太医崩溃了:“将军,此事不小啊!” “干!”夏玉瑾气急败坏地掀桌了,“该死的混球!给老子乖乖看太医去!” 赶路途中,有空车上蹲着两个小厮,专门负责熬药。谢太医的灵方不知添加了什么特别药材,气味古怪难闻,惹得侍卫纷纷掩鼻,但南平郡王府出来的随从们都很淡定,嘲笑他们少闻多怪。 夏玉瑾久病卧床,几乎尝尽天下苦药,鼻子早已麻木。他自己难以弥补的先天不足,总觉是个遗憾,梦想要个能提刀跨马的强壮儿子来完成父亲心愿,所以对媳妇的癸水不调既心疼又紧张,捧着秋水送来的热乎乎汤药,亲自跑去叶昭面前,用瓷勺尝尝温度,殷勤递过去, 叶昭正捧着本《诗经》装模作样地看,吩咐:“放下。” 夏玉瑾:“趁热喝。” 叶昭目不转睛地盯着书:“等下。” 夏玉瑾将药碗放在旁边,绕着叶昭左三圈右三圈地转,狐疑问:“你该不是怕吃药吧?” 叶昭眼珠轻微闪缩了一下,决然否认:“笑话!” 夏玉瑾是个人精,哪看不出端倪,追击:“原来你也有怕的东西?” 叶昭怒:“是讨厌!” “你也有今天。”夏玉瑾不等她骂完,捧着肚子笑得满地打滚。 叶昭身体甚好,连伤寒都不得,何曾吃过药?从小到大,每次闻到药味她就莫名地犯恶心,如今给夏玉瑾笑得武将脾气发作,硬着头皮,冷着面孔,就是不肯喝。 “来吧,尝一口,也没那么恶心。”夏玉瑾擦擦笑出来的眼泪,将瓷勺再次递到她嘴边。 叶昭还在犯犟,不理他。 夏玉瑾:“别怕啊,我都不怕吃药。” 叶昭重申:“不是怕,是讨厌!” “好好,讨厌就讨厌,”夏玉瑾拿出哄小孩的耐心,满脸“慈祥”的贱样,“堂堂大将军,总不能讨厌就不吃了吧?” 黑糊糊的恶心药碗,散发着刺鼻的味道,映得叶昭脸色很难看。 夏玉瑾再三催促。叶昭迫于无奈,咬咬牙,接过药碗,仰天,一饮而尽。比树皮草根还难吃的味道,呛得她差点干呕起来,发现夏玉瑾还在旁边看笑话,硬生生忍下,神色自若道:“不过如此。” 夏玉瑾憋笑憋得差点内伤。 叶昭低头,尽力忘记嘴里苦涩的味道。 夏玉瑾抓住她肩头道:“张嘴。”叶昭莫名,却听话地张开嘴。 夏玉瑾顺手丢了个酸梅糖进去,教训:“在自家男人面前,少逞强。” 叶昭差点给呛到,脸面有失,大声反驳:“谁逞强了?我不爱吃糖……” “别吐,”夏玉瑾制止她的白痴行为,解释,“吃完苦药,就要吃点酸甜的零食,嘴里的味道就没有了。谢老头还说,你要每天用热水洗脚,别吃冷食,别喝冷酒,多喝些红糖枣子等滋补物,你无论锻炼得多强壮,终究是女人的身体,有些东西改变不了,必须做出一定的妥协,不要总是蛮干。” 叶昭沉默。 夏玉瑾拍拍她肩膀,安慰:“谢老头说你吃半年左右的药调养,注意饮食,就会好转,忍忍就过去了。” 叶昭嫌恶地皱眉。 夏玉瑾继续安慰:“最开始都不习惯的,我小时候不肯吃药,都是我娘带人压着灌,后来吃十几年,什么都吃惯了。身体不好是大问题,我还指望小小昭呢。最多我下次给你尝尝,让太医别弄那么苦。” 叶昭愣了愣,飞快抬眼看了他一眼,忽然妥协了。 自此以后,药到碗干,再无半句抱怨。 车队走走停停,上京近在眼前。 叶昭属于家眷随行,并未接过赈灾旨意,夏玉瑾才是正牌的钦差大臣,所以他把媳妇留在府中养病,带着海主事等人,进宫面圣述职。皇上没有多说废话,直接让太监传旨,给海主事等人各升职赏赐不等,唯独留下夏玉瑾,将他单独拎入后宫御书房受审。 夏玉瑾常年出入宫中,和太监宫女们关系甚好。大家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做了个让他小心的手势。 反正黄鼠狼怕不小心打死他,不敢乱动板子,顶多就是撤职挨骂,被骂狠了就装晕,等皇祖母搭救。夏玉瑾英勇无畏地去了。 皇上指着案上的大堆奏折,冷“哼”了声:“都是你的。” 夏玉瑾对足足有的半人高的奏折惊叹不已,仰慕道:“这么多字,他们得写多久啊?” 皇上怒而拍案:“还敢说笑?!” 夏玉瑾立即低头,看着地板,满脸委屈,只差两点眼泪助阵。 皇上丢了几份奏折给他:“自己解释!” 夏玉瑾深呼一口气,捡起来,看后更委屈了:“我天生体弱,出门在外哪里能餐风饮露受苦?而且我做郡王和巡城御史,我媳妇做大将军,家里领双份俸禄,比较有钱,难得出门一趟,心里高兴,江东美女又多,花费是大手大脚了点,可都是自个儿掏的腰包,没贪赃枉法,没勒索百姓,没让国库出一个子儿,也没带美女回家,凭什么说我生活糜烂?至于那个章县令……虽然他确实是个混账贪官,也搜出不少银子,可是我杀他不是因为他贪赃枉法,而是他纵容儿子来调戏皇子皇孙……”他说到这里,也觉得太丢脸,改口掩饰道,“不……他是想调戏我媳妇,堂堂南平郡王妃!这是大不敬,绝对的死罪!” 皇上看了看他那张气得发红的如花似玉脸蛋,大约也明白了事情真相。区区秀才,胆敢逼奸皇家郡王,何止大不敬?诛他三族都不为过,于是将此事搁下,只训斥:“处置不当。” 夏玉瑾挠挠头:“我又不懂,不知者不罪……” 皇上问:“豪取强夺呢?” 夏玉瑾听见这个话题就兴奋了:“谁豪取强夺了?我不过是抓他们去说了几天道理,他们大彻大悟,自愿捐款,解救灾民,我还给他们送了牌匾,立了碑纪念功德呢,黑纹石的!” 皇上怒:“立什么功德碑!黑纹石多贵啊!真是不懂民间疾苦,尽糟蹋钱的废物!” 夏玉瑾低头:“我认错……” 皇上缓了缓气,继续问:“你媳妇呢?” 夏玉瑾:“我怕血,让她帮我杀人。” 皇上:“窝囊!” 夏玉瑾继续低头。 皇上开始训斥,从他以前醉酒在街头闹事一直训到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足足训了大半个时辰,喝了好几口水,觉得也差不多够了,终于做出最后决断:“罚你三个月俸禄,在家闭门思过一个月。” 夏玉瑾听了半天不对劲,愣愣地问:“撤职呢?” 皇上义正词严道:“谅你有为民之心,办事虽不周到,却也算办完了,功过相抵,暂时记下,不升不罚,继续在巡城御史的位置上呆着吧。” 夏玉瑾愿望落空,郁闷了。 皇上继续道:“太医院传话,郡王妃似乎身体不适?太后对你的子嗣大计很是担忧。” 夏玉瑾愣了愣,知道这些事也瞒不了,急忙道:“不是什么大事,调养几个月就好了,让祖母别急着给我添人。” “生儿育女乃大事,怎可轻视?”皇上很慈祥,“这样吧,太后那边我去说说。趁现在天下稳定,上京军营里代任的田将军也算妥当人,就让郡王妃解甲回家休养段时间,不要再为国事烦心,别耽误了身体,早点让我抱侄孙。” 若叶昭回去调养身体,身体好了生孩子,生了孩子带孩子……等所有事情了结后,军营的人事也全部变更了。 这是留面子的变相劝退,就如年老解甲回乡养老的老将军,再也不用回来了。 夏玉瑾愣住了。就算他做了混账事,为什么被撤职的是他媳妇? 事情发生得太出乎意料,反而让人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夏玉瑾往日对媳妇权势压过自己多有怨念,可是当叶昭被强制解甲后,他就好像在一声比一声猛烈的鼓点穿行的士兵,正在激昂时,鼓皮却被敲破,石破天惊的乐曲,在空荡的广场上轻轻地飘荡出不甘的尾声,渐渐消失,再也没有了。 没有想象中欢乐,没有解脱,没有庆幸,没有伤心。就好像海外传来的古怪味道调味瓶打翻,说不出的滋味,无法描述。 “叶昭再强也是个女孩子,不要为了国家耽误青春,打仗的时候让女儿家披甲上阵,已是不应,如今战事平稳,还让她去卖命,更是不该。朕也是为了你们小两口好,早点生个强壮聪明的孩子,继承母业也是不错的,生个漂亮可爱的小郡主也不错,前阵子西番送来漂亮的水晶镜,送郡王妃两面,重理花黄……” 夏玉瑾忘了黄鼠狼后面说了什么。不管是挑拨还是离间,在战事平稳,政局动荡的今天,比起硬着头皮,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澄清越演越烈的谣言,以一己之力,对抗天下呼声,实在不是划算之举,倒不如暂时将她拿下。 自古名臣良将,功高盖主,才高遭嫉。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皇帝是大秦的皇帝,江山是夏家的江山。作为夏家的子孙,大秦的郡王,他有维护江山的义务。他不能辩驳,也无法辩驳。就算能为她顶下一时,也顶不下一世。唯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方得长久。而且,私心里……他不在乎媳妇是不是大将军,他只想和那个叫叶昭的混蛋女人平安到老。 可是,她呢?翱翔九天的鹰,甘愿为平原上的绵羊收起刚强的翅膀吗? 夏玉瑾忽然感到阵阵悲凉。 皇上对叶昭临危挺身,救下大秦皇朝,而且从未居功自傲,拉帮结派,惹事生非等种种行为,是很满意和感激的。如今卸磨杀驴,他也有些不忍,见夏玉瑾不反对,也松了口气,将预防对方胡搅蛮缠的惩罚方案全部收起,还赏赐叶昭不少名贵的滋阴补血药品和布匹珠宝做安慰,紧接着下旨撤职叶昭的所有实职,由田将军取代,只留下宣武侯的爵位,作为她以前功劳的奖励。 夏玉瑾谢恩退下,先去慈安宫,硬撑笑容,陪太后说了好一会在江北赈灾的种种趣事,逗得老人家阵阵发笑。离开的时候,他的脸就好像失去阳光的天空,倚在回廊的柱子,仿佛这辈子都没那么累过。 骨骰识趣,讨好:“这事又不是郡王爷做的主,何况你也做不了主,将军不会怪你的。” 蟋蟀也凑过来:“将来让小小郡王继承母业,岂不是更美?!” 夏玉瑾有一片没一片地撕着蔷薇花瓣,静静地看太监喂花园里被圈养的狼,不知道在想什么。 蟋蟀:“郡王爷……这是慧妃娘娘最喜欢的花,过两天还要拿去和皇上共赏呢,你别撕了,再撕就秃了。” 骨骰:“爷,赶紧走吧,种花的宫女都快哭了,我好像看见慧妃娘娘快从那头奔过来了。” 夏玉瑾回过神来,丢下满地狼藉,小跑溜了。 夏家造的孽,他有点不知该如何回去面对叶昭,从市集东边逛到西边,从西边逛到东边,又逛去秦河边,却将歌姬美人的笑闹声统统丢下,把狐朋狗友的招呼声充耳不闻, 长吁短叹,抱着壶暖酒,看着河水默默发呆。 夏玉瑾问凑过来蹭酒的狗友:“女人做个将军,有那么难接受吗?” 狗友喝了三大杯,应道:“自然!你成亲的时候,不是为此呼天抢地,吵闹不休吗?” 夏玉瑾讪讪:“她干得也挺好的。” 狗友摇摇手指:“朝廷上下都是男人做官,官儿都分不过来,她还占着个高位,自然心里不服。而且那谣言传得也太厉害了,说叶昭是天煞星下凡,又是纯阴身,引起水患,若是她再不退下去,怕是还有蝗灾大旱呢,百姓们都吓得不行。” 夏玉瑾怒道:“什么狗屁阴阳先生,尽胡扯!” 狗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我说玉瑾兄弟,你有啥不高兴的?你媳妇不做将军,不是正好合你的意吗?正好在外头少惹闲话,免得到处丢你的脸。唉?别走啊!你走了谁结账?!玉瑾兄弟啊——我今天没带银子——” 他走到外面,又听见有人在高谈论阔。 “叶昭那婆娘,又黑又悍,哪有半分女人模样?” “粗手笨脚,就连我家烧水的丫头都比她强。” “还道是个英雄,原来是颗灾星。” “男不男,女不女,果真是妖人现世,天下大乱啊。” “娶她还不如养个小倌,好歹懂温柔体贴。” “孟兄高见!” 阵阵哄笑,声声刺耳。 男女有别,各司其职,没女人喜欢像女人的男人,也没男人喜欢像男人的女人。 夏玉瑾不是没听过针对叶昭的冷嘲热讽,最初的时候,还会凑过去搀和几句,控诉自己娶了这个媳妇的种种倒霉,博取共鸣,发泄心中不满。 今天,他却再也无法忍受。 郡王府内,叶昭对外界议论早已习以为常,对朝廷收回兵权也有准备,她对忽然而来的圣旨并未感到意外,从谢恩接旨到交出兵符,神情都没有变化。送走传旨公公后,她制止忿忿不平的秋华秋水姐妹,解下腰间长剑,寒光四射,锋刃透骨寒,上面沾染过数不清的鲜血,缠绕着算不出的亡魂。 结束了。 母亲的话,父亲的梦。 “阿昭,你才是父亲最自豪的女儿,也是最舍不得的女儿。叶家在战场上死的人够多了,所以父亲希望你不要像哥哥那样用命在战场上搏杀,而是像普通女孩儿那般嫁人,得到简单的幸福。”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愿封起利刃,收起羽翼。从今以后,没有刀光剑影,没有鹰击长空,没有纵马草原,没有生死相搏。只有锦鲤戏水,梧桐深绿,藤花艳紫,蔷薇娇艳。 从今以后,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过所有人希望她过的人生。 可是,握紧宝剑的双手,为何迟迟不愿松开? “将军!将军!不……夫人!”院外骨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不等通报,闯入院子里,哑着嗓子叫,“夫人,郡王爷和孟太仆家的公子打起来了!打,打得好凶……” 夏玉瑾从小到大只有背后下黑手的份,从未亲自打过架。 秋华伸长脖子,秋水瞪大眼睛,看着骨骰就好像看狐狸变的怪物。 叶昭回过神来,怕他吃亏,问清地址,急忙奔出。 来到秦河岸,却见夏玉瑾双眼通红,手持马鞭,在大街上追赶着,死命地往几个纨绔身上抽,跟着纨绔出门的家丁们,既不敢下手揍南平郡王,又不敢让主子挨打,只好先身士卒做肉盾,挨了好些鞭子,痛得哭爹喊娘,眼泪都快出来了。 两军交战,勇者胜。 纨绔们虽人多势众,却给他不要命的打法打懵了,缩在家丁后面叫嚣。 “夏玉瑾,你该不是喝晕头了吧?” “老子骂妖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小子以前还不是一样跟我们骂?!” “你疯了?” “那悍妇,凶婆子,有什么值得你维护的?” “干!别以为你是郡王,世上再大大不过一个理字,再打……再打就还手了啊!” “我回去告诉姑母!” “滚!干你娘的废物!”夏玉瑾狠狠又一鞭抽下去,他带着几分醉意,追着骂道,“你们骂的悍妇,凶婆子、妖人……是我女人,我的女人!”说到此处,围观群众发出细小笑声,传入他耳中,他站在大街上,左右四顾,忽然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声,“叶昭是我夏玉瑾的女人!” 一字一顿,字字如雷贯耳,满街鸦雀无声。 将叶昭想上前相助的脚步凝在原地,耳边只有这句做梦都没听过的话语在一遍又一遍响亮回荡。她武艺高强,英勇无畏,她横刀立马,征战沙场,她巾帼不让须眉,受尽天下非议,她这辈子都没想过会有男人站在她身前,冲冠一怒为红颜。 心里是什么感觉? 是首次被父亲夸奖的激动?是首次披上战甲出征的紧张?是万军丛中冲杀的亢奋?是夺取敌将首级快意?是攻城夺池成功的满足? 不,这些感觉统统都不是。 叶昭轻轻抚上自己胸口,心脏在加速跳动,无法制止,无法控制,越来越疯狂,鼓点般的节奏传达去手心,就好像刀刃碰撞的火星点着枯萎许久的干枝,燃起熊熊烈火。从指尖开始燎原,沸腾的血脉流淌在身体每个角落,卷走被卸职夺权的失落,宛若凤凰浴火,快要将她烧成灰烬。 由始至终,她都知道这个男人的好。 可是她发现自己知道的还不够多,不够清楚,不够完整。他的容貌、他的身材,他的动作,他的声音。眼中满城色彩化作黑白,只有那个柔弱的身影是鲜活。 她直直地走去。 夏玉瑾体力不支,追打半条街,几句咆哮下来,连连气喘,气愤稍平。没过多久,人群中又传来窃笑声,他狠狠瞪向笑声传来的方向,心里却阵阵无力。他不能逆转乾坤,堵不住悠悠众口,他护不住自己的女人,他依旧是个没用的男人。至少他不能任由这些污言秽语在耳边出现。 事发突然,孟太仆家公子被众仆护着,还是挨了几鞭,纵使夏玉瑾的气力有限,鞭子力度有限,依旧身娇肉贵,痛得眼泪汪汪。慌乱过后,终于想起南平郡王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闲散宗室,管大街的小官,就连皇上也不把他放在眼里。若不是背后还有皇太后的宠爱,根本就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自己父兄则是在朝高官,哪里需要那么小心翼翼地敬着?便示意豪奴也给他点颜色看看,推揉几下,好好威吓威吓。 豪奴卷起袖子,正要用蛮劲拉开郡王,夺下鞭子,忽见后面叶昭手按宝剑,黑着脸看自己,杀气四溢,仿佛随时就要拔剑砍人,吓得后退两步。 将军卸甲,余威犹在。 夏玉瑾见敌人连连后退,围观者不敢开口偷笑,以为是他们怕了自己,继续甩着马鞭,耀武扬威:“滚!以后不准在爷面前说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混账话!否则老子整死你们!” 孟太仆带着手下,一溜烟跑了。 夏玉瑾得意洋洋转过身来,却见叶昭正尴尬地看着他。迟疑片刻,想起刚刚说的话,全身热血向上流,脸热得像火烧似的,不知如何解释,支支吾吾半晌,方问:“来了多久?” 叶昭:“刚到。” 夏玉瑾更语塞了:“我……我……我没什么……”自古往今,夫妻之道,含蓄为美,相敬为美。哪有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样的丢脸醉话? 酒醒了,两两相望,更觉尴尬。夏玉瑾知道这件事绝对会再次成为天下笑柄,羞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解释无能,最后他干脆不说了,赶紧握住叶昭的手,匆匆忙忙要把她拖回家去,免得等下嘲笑声起,大家一起丢脸。 细嫩的手和粗糙的手,十指相扣,紧紧相连。手心处,滚烫温暖的气息,在彼此间流淌,融为一体,不愿分离。 他用力拖了一下。拖不动。 他用力再拖了一下。还是拖不动。 他回过头去,却见叶昭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表情很怪异,淡琉璃色的眸子里没有往日的坚定执着,就如投入石子的池塘,一点点涣散开来,就像清醒着做梦,整个人在梦中游荡。过了一会,她脸上忽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诡异红色,淡淡晕染开去,最终化作火烧似的艳霞,一掠而过,消失不见。 这是夏玉瑾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景色。 害羞?这是害羞吗? 她也会害羞?夏玉瑾惊呆了,一时无法确定,脑子反反复复的问题,不敢确定答案。 叶昭迅速清醒,也觉得丢脸大了,赶紧低头,吹声口哨,唤来踏雪,将还在发傻的丈夫丢上去,运起轻功,用最快的撤退速度,消失在人前。 回到府中,两人很有默契地不提在大街上的尴尬事。 夏玉瑾爬下马,讪讪道:“那个,撤职旨意……” 叶昭淡淡道:“嗯,收到了。” 夏玉瑾停下脚步,轻锤石墙,郁闷:“咱们派人去查查那个该死的谣言源头,我就不信那块死了几百年的狗屁阴阳先生石碑是真货。” “不必了,”叶昭边走边说,回头见他错愕,退回两步,解释,“皇上已为我受了很大非议,上京军营整顿完毕后,撤职是迟早的事,我早有准备,只是石碑把这件事的到来提前了些。” 夏玉瑾怒,小声骂:“都是过河拆桥的混蛋!” 叶昭看看周围,确认没人偷听,给他顺毛:“说话要小心,我最初女扮男装出征沙场是任性,后来担任将军一职也非自愿,是敌强我弱,形势所逼,我才带着必死决心,为统军报仇和收复漠北行事方便挂帅。如今天下暂定,皇上宅心仁厚,不追究欺君大罪,反而替我安排好下半生生活。以后可卸下重担,不用练武练兵忙碌,过些逍遥自在的生活,也不错……” 可惜,知道和做到是两回事。 叶昭的最后一句话里藏着一丝淡淡的惆怅。 夏玉瑾知道她放不下,无法强求,只尽力哄她高兴:“出生入死那么多年,也该调养身体,过好日子了。晚点我给你弄几把海外夷人的古怪兵器来玩,等过两年,你身子骨好了,偷溜出去玩,天大地大,任君逍遥,咱们惩恶除奸,做戏中的侠侣。” 叶昭笑问:“你的巡城御史呢?” 夏玉瑾嗤道:“见过不准做官的,没见过不准辞官的,我才不稀罕,倒不如跟你去玩。看见哪家恶霸不顺眼,就蒙上盖头狠揍一顿,看见哪家大姑娘小媳妇长得俊,就调戏几句,看见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就去哪里鬼混。谁管他天下江山,百姓死活?” “好啊,”叶昭拉过他,笑嘻嘻地说,“我带你去漠北,那里孤烟直上,长河落日圆,还有连绵山脉,里面有熊瞎子,黑豹子,吊睛白虎。往西边是看不到边际的,骑马跑三天三夜才能看到人家,夜里还有狼群出没,长着绿眼睛,围过来咬人,你敢去吗?” 夏玉瑾叉腰,昂首:“这点破事,有什么好怕的!” 叶昭哈哈大笑:“好胆识。” 夏玉瑾弱弱问:“有毒蛇吗?” 叶昭:“有。” 夏玉瑾的脸白了白。 叶昭没留意,大大咧咧道:“那玩意弄掉毒囊,烧熟后很好吃,到时候我烤给你吃。” 夏玉瑾今天不想揍她,便咬咬牙:“好。” 妾室们听说将军被解职,又喜又悲,喜的是叶昭有时间陪她们玩了,悲的是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杨氏最为伤感,哭得很给力。待发现叶昭在家就是舞枪弄棒玩,除了像以前那样每个月核对一次总账目,压根儿没打算接过管家事宜后,就不哭了,继续埋头干活。 夏玉瑾觉得在人前丢了大脸,躲着不想出门,美其名曰:跟媳妇锻炼身体。 倒是安太妃听说叶昭的身体情况,急了,气势汹汹杀上门来,要给香火讨公道。 眉娘很有危机感,揉揉叶昭,小声道:“子嗣大事,太妃不会善罢甘休,这可如何是好?” 叶昭将虎头刀丢给秋水,任萱儿给她拭去额上汗珠,揉揉肩膀,对大家的担忧表示莫名其妙:“正室无后,顶多纳妾生子,还能把我休了不成?” 所有人终于想起这位正室奶奶胸怀非一般宽广,脑子里不存在女人间的争风吃醋,对妾室、庶子什么的统统无所谓,婆婆送几个美人入门欣赏,莺啼燕语,左拥右抱,说不准还合她心意。 怎么办?谁在意谁去办。 众人齐刷刷将同情的目光转向郡王爷。夏玉瑾立即起身,苦逼地迎接母亲去了。 大秦极重孝道,轻易不能违抗父母之命。 夏玉瑾幼时多灾多难,全凭母亲疼爱,百般照料,才活到今天,对母亲更是敬重。叶昭失去双亲后,懂得亲情可贵,她爱屋及乌,也对安太妃很孝顺,经常上门探望参拜,纵使被对方厌恶,也从不出言顶撞。 安太妃不算蛮不讲理的老人家,奈何这个媳妇太与众不同,太不守规矩。每次家中聚会,她在跟前服侍,言行举止,总能闹出点笑话和乱子,那份“孝顺”实在让循规蹈矩过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家难以消受。 强悍的媳妇,软弱的儿子。让人都很难不对这样的家庭关系心存偏见。 安太妃派人密切注意南平郡王府的一举一动,传回的消息也多半是“郡王爷给夫人逼着去蹲火盆了”“郡王爷又给气跑了”“郡王爷跑去玩夫人的马,差点被马踹了”“郡王爷给夫人试药”“郡王爷好久没去妾室房间了”诸如此类的话题。再加上前阵子的儿子要“纳”柳姑娘,却被叶昭“棒打鸳鸯”惨淡收场事件,简直…… 可怜天下父母心。安太妃越发觉得宝贝儿子过得凄凉无比,日日心酸,想起都要掉两滴眼泪,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就要想方设法去撑腰找场子。 来到儿子府上,她越发觉得不像话。堂堂郡王府,门口居然还有乞丐在徘徊? 当那个又脏又臭,满脸伤疤的瘦弱男人撞到马车前,啊啊乱叫的时候,她吓得差点尖叫。还是车夫眼明手快,两鞭子狠狠抽过去,将那穷疯了的烂货赶走。 安太妃失魂落魄,入府后捧了半天心肝,念了几百声佛,方平息下来,然后派人发作门房:“哪有让乞丐野狗在王府外头乱转的道理?玉瑾身子柔弱,被冲撞了怎么办?” 门房委屈:“是个不知哪里流落来的哑巴乞丐,天天在门外转悠,我们喝骂过,杨姨娘说哑巴可怜见的,也赏过他二两银子,让去自谋生路,可惜那人不要脸,也说不通道理,去了又来,跑得又快,我们念着郡王爷心善,也不好下狠手……” “窝囊废!”安太妃大怒,亲自派出几个精干侍卫,去处理此事,务必打得那混蛋无法再登门为止。 夏玉瑾在花厅外,见母亲发脾气,便缩了许久,待她怒气稍平,才堆着满脸笑意,欢欢喜喜地走了进去,先半眯着眼睛打量半晌,再行大礼,“抱怨”道:“母亲配上这簪子,年轻得差点让儿子认不出了。” “混账货,尽乱说话,”安太妃锤了他两拳,“这梅花喜鹊连环簪子不就是你前两天送来的吗?” 夏玉瑾边躲边笑:“聚宝阁老板果然没坑我,这玩意就是流行好看。若娘喜欢,我下次找他买个几十支,让娘天天换着带。” 安太妃给他这番胡言乱语,折腾得脾气都没了,狠狠“呸”了他好几口,心里想到儿子孝顺,还是有些欢喜的。 夏玉瑾又问:“江北回来,你看我是不是养胖了圈?” 安太妃心疼地摸摸他的脸:“瘦了,下巴都尖了。” 夏玉瑾点头:“还得在家养。” 虽然婆婆有各种收拾媳妇的权力,奈何叶昭气势太强,站在她面前,抬头仰视,让人怯场。安太妃不敢当面为敌,见儿子还摸不清头脑的傻瓜样,婉转建议:“若是在家里不自在,不如回安王府住几天?” “都分府了,哪好意思老打扰大哥,他看见我,脸黑得和锅底似的,动不动就抓过来训话,什么‘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什么‘玩物丧志’,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听得人耳朵起老茧,还不准我靠近小侄子,说是怕带坏了!娘,你说他混账不混账?!”夏玉瑾每天忙着和媳妇造小小昭,哪有心思去别处?不但婉拒母亲的好意,还摸着自己老被揪的耳朵,顺便给祸害者上点眼药。 安太妃琢磨了半晌,犹豫:“儿啊……你哥好像没说错啊?” 夏玉瑾抱怨:“谁经得起一天三顿训啊?” 安太妃知道大儿子性格耿直,每次见弟弟游手好闲,就忍不住要抓来教训。偏偏小儿子生性跳脱,受不得拘束,两人虽亲,性格却怎么也合不到一块去。大儿媳忙着当家,孙子年幼,实在顾不得这个已成家立业的儿子。 她无法强求,只好再问:“你今年都二十有余了,什么时候才让我抱孙子?” 夏玉瑾心知不妙,脸上依旧平静:“急啥?” 安太妃见他不上道,再问:“我听说叶昭的肚子,似乎有些问题?” 夏玉瑾装傻:“哪有问题?” 安太妃急得跺脚:“太医都说了,还瞒我?” 夏玉瑾无奈:“不过是小问题,调养调养就好了。” 安太妃焦急:“可太医也说她行军打仗那么多年,冰天雪地的,弄坏了身子。女人这事说不准,谁也没把握彻底治好,万一她就是生不出怎么办?” 夏玉瑾劝道:“这才调养了两个月呢,哪知道结果?” 安太妃试探:“若是你担心媳妇那边的脾气……就由我出面,给你塞两个长得普通点的老实丫头,暗度陈仓,等生了孩子再过继到她名下,把丫头卖了完事。” 夏玉瑾差点喷了:“犯得着那么麻烦吗?” 安太妃扭手帕:“我也是担心啊,那叶昭性格那么野蛮,你娶了她,连个妾都不敢碰,到现在都没儿子……咱们家是吃亏吃大了。” 夏玉瑾扭捏:“那个,相处久了,阿昭还不错,日子过得也可以,两口子哪来的什么亏不亏,我父亲不是也没庶子吗?” “你不知道,那是……”安太妃想起自己以前的万般手段,阵阵唏嘘,待晃过神来,发现儿子脑子给媳妇哄迷糊了,赶紧强硬道,“反正叶昭不行,她哪有媳妇的样子啊?” 夏玉瑾:“真不行?” 安太妃:“子嗣大事,要谨慎。” 夏玉瑾知道母亲死脑筋,认准的人就不轻易改变观点,他换了个方向进攻:“娘,你想想,我和大哥身体都不好……” 两个儿子,一个残疾,一个先天体弱,安太妃想起这事就难受:“所以我希望你们快点添孙,让家族繁荣,让你父亲在天之灵也有个安慰。” 夏玉瑾祭出杀手锏:“娘,你再想想,叶昭那身子骨多壮啊。若是她给你生个孙子,肯定熊腰虎背,力举千钧,壮得和头牛似的!还用得着日日提心吊胆吗?” 一击必杀,正中红心。 安太妃站在原地痴痴想象许久……尘埃落定。 安王府内,各色各样的补品,源源不绝送来,还夹杂着安太妃亲自求的送子观音图,安王妃亲手做的百子百孙被等等,还慈眉善目地派人叮嘱:“千万要放宽心,养好身子,郡王这脉就靠贤媳传宗接代了,若妾室和丫头敢闹事,就狠狠收拾,别让她们翻天了。” 叶昭受宠若惊,坐立不安:“娘怎么忽然转变了态度?” “日久见人心,总会想通的嘛。”夏玉瑾一边喝十全大补汤一边满不在乎地吩咐,“再来一碗!” 第二十章 风云骤起 老隆今年五十二岁,他自十四岁开始在安王府门房当差,又调来南平郡王府一年多。他觉得这一年多以来发生的事情,比自己半辈子加起来都多。先是郡王爷娶了个大将军,妾室们统统围着主母转,接着是如花似玉的表妹上门闹,然后将军卸甲,郡王府个个都不简单,件件事都精彩,就连门外的乞丐都特别不要脸。 南平郡王府位于西街,是上京达官贵人聚集处,寻常百姓都不会轻易走过来。那乞丐是哑巴,两个月前不知从何处来,蓬头垢面,骨瘦如柴,脸上还有几道骇人的伤疤,身上的臭气在初冬也熏得人不敢靠近。他最初在郡王府门口不停徘徊,张着漏风的嘴,蹦蹦跳跳,表情抽搐,像个疯子似的,从喉咙里憋出“啊啊啊啊啊”的声音,就像乌鸦在鬼叫。 让这样恶心的疯子冲撞郡王爷,闹个什么万一,不是小事。门房见多了这样的乞丐,捏着鼻子,上前呵斥,让他离开。 哑巴摇头晃脑,就是不走。门房便抄棍子,稍作教训,吓得他抱头鼠蹿。 没想到第二天,他又鬼鬼祟祟地回来,躲在郡王府附近,眼巴巴地看着大门。 门房原本以为他来郡王府投亲,便向下人们打听一番,皆说没有这样的亲戚。便去驱赶,他就到处乱藏,敌进我退,敌退我来,打不怕,骂不怕,让人伤透了脑筋。管家的杨氏听说此事,怕丢了郡王府面子,便赏了他银子和两件旧衣服,说是好好劝着走。没想到那家伙油盐不进,银子和衣服照收,人依旧赖着,仿佛吃定了这家有好处,死活不走。 郡王爷和将军都不准家里仆人任意妄为,门房不敢下狠手,拿他没办法,便叮嘱让他待得远远的,不要在贵人出行时明目张胆出来惹事。 哑巴点头应了。未料,在安太妃的马车停在门口时,他不知从哪个角落扑出来,狠狠冲向马车,双眼血红,喉咙里嘶喊着什么,差点惊了马匹。 安太妃得知详情,勃然大怒,勒令驱逐,如狼似虎的侍卫们得令,下了狠手。打得那哑巴头破血流,满地打滚,磕头求饶,然后丢去上京城郊,威逼不准再回来。 门口终于平静了两天。 没想到,哑巴带着浑身的血迹,慢悠悠地哭着回来了,依旧蹲在附近,蜷缩成一团,手里捏着块脏兮兮破布,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郡王府的大门,让人感觉诡异。 哪家宗室贵族能忍这样的家伙在自家门口晃荡? 老隆认定,这家伙绝对是疯子!脑子不正常!他这次能冲撞安太妃,下次抄棍子追着郡王爷打怎么办?老隆越想越担忧,他琢磨着大家耐心将尽,便塞给他几个馒头,下达最后通牒:“吃完快走吧,这里不是讨饭的地方,给郡王爷看到不好。秦河边那么多酒楼饭肆,南山上有寺庙施粥,哪里去不得?再呆在这里,咱们就真不客气了。” 哑巴吃了馒头,对他的劝告充耳不闻,依旧不走,在门口游荡,时不时向天胡乱比划几下,形态疯癫至极。 老隆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回去和侍卫长说了声,让他派人驱逐。 侍卫们被三番四次派出来赶乞丐,烦得要命,全部都发了狠:“走不走?” 哑巴愣愣地看着他们,继续拿着破布比手画脚。侍卫都是打仗出身,脾气本来就不好,折腾许久,耐心终于耗尽,忍无可忍,狠狠一脚踹去他腿骨处,应声而断。 哑巴痛入骨髓,发出声撕心裂肺的低鸣,抽着冷气,满地翻滚。 侍卫们拖着他,压上牛车,载出城外,冷道:“滚!若是再回来,就打断你第二条腿!” 哑巴的低沉诡异的哭声,飘荡在寂静的荒野里,绝望得让人压抑。 夏玉瑾正在花园里蹲马步,听见那声惨叫,揉揉耳朵,问秋水:“什么声音?” 秋水想了想:“是乌鸦吧?” 秋华:“郡王爷,你别趁机躲懒。” 夏玉瑾赶紧收回视线。 从江东回来已四个多月,他自丢大脸后,没怎么出门,一边陪媳妇调养身体,一边锻炼身体。而叶昭卸甲后没兵带,怎么都闲不住,又不好经常出门,天天在家发呆。憋了一个月后,终于忍不住,把郡王府的小厮丫鬟们统统组织起来,闲时教他们武艺,排兵布阵,以解寂寥。除杨氏管家没空外,如今两个月下来,眉娘能似模似样舞起鸳鸯刀,萱儿学会挥长剑,就连烧火的丫头都能使上两招擒拿手。 夏玉瑾怀疑,再过上一年半载,他家丫鬟们派出去打群架都是个中好手了。 远处叶昭懒洋洋坐在水榭里,胡乱套着身长袍,右手托腮,百般无聊地用石片打水漂玩。 紧张刺激惯了的生活,怎能快速松懈?丛林里的野兽,怎能适应笼子里的生活? 她抬头,看着天空中向南的大雁,一行行,一列列,多么快活? 夏玉瑾从火盆上蹦起,不顾秋华在后面的叫唤,匆匆跑去她面前,靠近坐下,陪她打了两片水漂,碰碰她的手,兴冲冲地问:“咱们出去玩吧?” 叶昭缩回手,迟疑问:“去哪里?” 夏玉瑾笑嘻嘻:“玄妙观今夜有庙会。” 叶昭皱眉:“我不信道。” “我也不信,”夏玉瑾乐呵呵地揉着她肩膀,尽情描述,“每年玄妙观的庙会都很热闹,去看社戏、套大鹅、猜灯谜、射靶子、吃麦芽糖、喝汤圆、尝美酒,还有木偶戏、猴子和老鼠耍把戏、西蛮的万花筒,很有趣。” 骨骰迟疑道:“郡王爷,安太妃说这是下等人玩的地方,让你别乱去,小心吃坏肚子,或是被不长眼的恶棍欺负了。” 夏玉瑾挂不住面子,讪讪道:“这不是有夫人在吗?小小场面何足惧?就算来十个八个恶棍也是找死的,怕什么?” 骨骰:“可是,太妃说……” 夏玉瑾怒了:“你别告诉她不就得了?!”骨骰低头垂脑。 叶昭丢出手中最后一片石子,湖心泛起十七八个涟漪,她慢悠悠问:“你想去?” 夏玉瑾轻轻答:“你陪我去就去。” 叶昭看着他,猛地站起,嘴角绽放出淡淡笑意:“走。” 时值中午,两人决定先找借口去秦河岸买东西,然后躲进茶肆,在中途换上普通老百姓的衣服,混入人群,既免得给安太妃唠叨,也可玩得更尽兴。 收拾半晌,马车备好,南平郡王府侧门开。 夏玉瑾携夫人出行,未到门口,听见侍卫的喧哗喝骂声。 “不是丢出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这小子还不怕死!疯了?” “他到底想做什么?” “该不是要行刺吧?” “干!郡王爷要出行了!快动手赶!” 几声重重的拳头打肉闷哼声,夏玉瑾犹在迷惘,叶昭已大步走去查看,却见郡王府的侍卫正拖着个满身是血的乞丐往路边走,低声问侍卫长:“怎么回事?” 侍卫长报:“是个疯哑巴,说不清道理,这两个月都蹲门口要好处,属下想尽办法,赶了七八次都不肯走,迫于无奈,出此下策。” 叶昭:“无能!” 夏玉瑾掩鼻,不忍:“算了,残疾也挺可怜的,大概是天冷没地方住,所以猫在这里。”他见情况太惨,训斥,“疯子哪里懂事?全上京是不知我和夫人慈悲为怀?你们做得太混账了。” 侍卫长低头受训。 夏玉瑾看了眼那胡乱挣扎,长相恐怖,貌似疯癫的哑巴,心里也有些毛骨悚然,觉得这家伙搁门口确实很恐怖,退了两步,摇手补充:“给他点汤药费,找个好大夫看看,带我的话,送去济贫院养着。“然后补充,“好好办,别坏了我未来儿子的阴德。” 侍卫们齐声应下。 未料,乞丐看见他们两人,两眼放出异样的光芒,趁其不备,忽然狠狠一口咬去抓自己胳膊的侍卫手上。然后跌落在地,拖着折断的腿,双手撑地,在寒冷青石板路上,一步步向叶昭爬来,嘴里激动地呜呜咆哮。 斑斑点点,血迹一地。他直直向前爬。 侍卫为他不要命的做法,惊了半刻,回过神来,再次上前拖拉。 乞丐挣扎着,从怀里掏出条沾满血迹的旧布,冲着叶昭,拼命挥舞。 刹那间,叶昭身形猛动,夺过手帕,脸色大变。 熟悉的淡淡血迹,陌生的深深血迹,纵横交错,手帕角落仔细绣着两行诗歌: “一方锦帕与君知,横也丝来竖也丝。” 诗旁潦草血书一行: “祈王勾结东夏,反。” “啊!啊!啊啊啊啊——”哑巴以头抢地,放声痛哭,泄尽心头委屈。痛苦的号叫,响亮悠长,久久不散,解脱的眼泪,一滴滴打在地上的血迹,慢慢化开。从漠北到上京,一路行乞,历尽磨难,提心吊胆,受尽白眼,他终于将秘密送到该送的人手上了。 祈王是什么人?皇上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虽然他长得像头猪,行动像头猪,性格像头猪,对皇上唯唯诺诺,视财如命,看见钱就两眼放光,恨不得统统扒拉回家,钱以外的事情好像都不感兴趣。这样的家伙是很讨厌,但若说他有胆子谋反,也很难让人相信。 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祈王谋反虽诛不了九族,也要赐死,祸及子孙。 如此重要的事情,单凭一封不知是不是柳惜音亲笔写的血书,由不认识的哑巴送来,如何断定真伪?万一这是敌人插赃嫁祸呢? 夏玉瑾迟疑不定,提出疑问。 叶昭摇头:“这方帕子只有我、表妹、胡青知道。笔迹潦草是危急之刻写下,而且长途奔波,血迹在帕子上被模糊了,我相信这是表妹送来的警告。” 夏玉瑾对她家心思歹毒,不择手段,挑拨离间的表妹极其反感,凡事都先往坏处想,若是这信件是伪造,他贸贸然送上去,察明并无此事,皇上以德治国,最恨不顾手足亲情的家伙,他诬告长辈,肯定要倒大霉…… 单凭这样的字迹,不能证明信件是柳惜音写的。她就可以在阴暗的角落,看着挨打受罚的自己拍手叫好,说不准还恨不得皇上一顿板子把他打得病发身亡,再霸占他媳妇回去! 叶昭坚持:“惜音就算要报复你我,也不会拿这种事做文章,你莫小看了她的气节。而且东夏入侵,首当其冲的是她镇守边关的叔叔,她怎能不急?” 夏玉瑾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只要和柳惜音相关的事情,都要起三分疑心,再问:“祈王叔的封地是江北,柳惜音的家在漠北,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又是柳将军的侄女,你的表妹,如此身份,应该是谋反者重点防范的对象,祈王叔虽然长得像……但他脑子可不像猪,若要谋反,瞒了那么多年,怎会让这样的女人得知阴谋?又怎会做出如此明目张胆的事情来?” 叶昭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满腔怒火略略平息,却始终不放心:“我给表妹写了很多信,都没有回音。” 夏玉瑾用看红杏出墙的眼神看着她。 叶昭补充:“是道歉信。” 夏玉瑾瞬间阴暗了。他暂掩不满,把账记住,再追问:“若是表妹没回来,你舅父总该和你说一声吧?” 叶昭的眼珠微微闪烁,支支吾吾道:“这种信件,不好让外人得知,我特意叮嘱信使要交到柳姑娘手上,让她亲启……” 两人面面相窥。 夏玉瑾:“你也不敢确定她有没有收到信件?”叶昭迟疑着点头。 夏玉瑾摇头晃脑:“反正我是祈王,想谋反就绝对不会向柳惜音下手,甚至不会靠近她。这样的行为实在太危险,也太愚蠢了。” 叶昭想了会,假设:“如果他不知道对方是柳惜音呢?” 夏玉瑾答不出了。 事情的真相,都在哑巴的脑子里。他不识字,不会说话,送个信都千难万难,如何能说清楚? 上次捉拿谋害李大师凶手时,做目击证人的小乞丐因立下功劳,夏玉瑾信守让他吃一辈子饱饭的承诺,取名为阿福,收入府中,在院子里做扫洒粗活。短短半年多,就从瘦竹竿吃成了小胖墩。由于不怕脏臭,有共同语言,被派去照顾哑巴,替他洗刷干净,换了身干净衣服,请太医接骨疗伤,待他缓过气来,在旁边安慰:“郡王爷是做到做到的好人,门房也是尽忠职守,这场误会实在太糟糕了,不过别担心,待查明真相后,郡王爷会给你吃一辈子的饱饭!” 哑巴依依呀呀地指手画脚。鉴于没有标准的哑巴语言指导,阿福只能在旁边猜:“你要喝水?你要吃东西?你要翻身?你要去茅坑?你要看漂亮姑娘?”直到猜到,“你要见将军?” 哑巴终于松了口气,拼命点头,唯恐他再猜到别处去,然后拍拍胸膛,表示很壮实,没有事。 叶昭也在为如何沟通头疼,一边走一边说:“字迹难辨,先要确认给他帕子的人是不是柳惜音。” 夏玉瑾跟在后面一溜小跑,提议:“他听得懂说话,就问他些柳姑娘的特征,用摇头或点头来作答,辨明真伪。比如问他柳姑娘的眼睛是不是像柳叶?是不是眼含秋水,睫毛浓密?嘴巴是不是樱桃小口等等……” 叶昭:“嗯。” 哑巴见她到来,很是激动,正要趴在床上行礼,被免。 叶昭指着夏玉瑾,单刀直入:“送信的姑娘是不是比他还好看?” 哑巴抬头,望着惊呆的夏玉瑾,思索片刻,死命点头,急如捣蒜。 事情干脆利索地确认了。夏玉瑾沉默了。 叶昭拍拍他肩膀:“多简单啊。” 夏玉瑾在人生低谷中徘徊沉思着——没休这个媳妇,是不是他这辈子做出的最大失误判断? 接下来的问答也是一片惨淡。 “你是江北人?不是?那是漠北?漠北哪里?祁县?红庄?苏县?”点头。 “帕子是柳姑娘亲手交给你的吗?”点头。 “字是柳姑娘亲手写的吗?你摇头是指不是还是不知道?不是摇一下头,不知道摇两下。”摇头两下。 “她落入祈王手上吗?”点头。 “柳姑娘目前处于危险中吗?”点头。 “祈王要杀她?”摇头。 “祈王要……欺负她?娶她做妾室?”摇头。 “祈王要利用她?”点头。 “祈王看上她美貌,将她送人了?”点头。 “送去东夏?”点头。 “……” 事情发生在水灾后半个月,哑巴不认识路,也不敢随便将秘密交到不信任的人手里。磕磕绊绊地用双腿走,花了四五个月,好不容易来到上京,四处转悠,根据柳姑娘的描述和偷听别人说话确认了南平郡王府的位置,本以为将军每天都要上朝,郡王爷三天两头出去溜达,在门口截住他们送信应该不难。千算万算没想到将军卸职,郡王在大街发酒疯,两人都嫌丢脸,不愿出门,他又没办法将事情告知门房,只好在外头傻等,硬生生拖了两个月才将手帕送到。 如果多打听一下。如果多留意一下。是不是悲剧就不会发生? 叶昭以为表妹在使小性子,错过最佳救援良机,虽然不情愿,她也不得不承认柳惜音侥幸逃脱的机会实在渺茫,她悔恨交加,恨不得将那畜生千刀万剐。 但是,领军作战多年,经历太多牺牲,她已不是感情用事的孩子。 不管愿还是不愿,悲剧已造成,在没解决前,任何忏悔痛苦于事无补,只会干扰判断。 先要观望大局,盘算得舍,不管是进攻还是退却,选择最少代价的获得最大的胜利。 叶昭虽对表妹安危心急如焚,习惯使然,脸上没流露出来,她沉住气,不停盘问,冷静地一点点收集有用的情报,倒是夏玉瑾越听越急,他发现自家叔叔有作乱的可能,在旁边抓头挠腮,怎么也坐不住,只恨不得立刻冲入宫里报信。 东夏王宫,柳惜音瘦了许多,她穿着织锦奢华的宽大异族服饰,更显弱不胜衣,乌黑柔顺的浓密长发被编成许多个小辫子,垂在身后,戴着白狐皮镶蓝宝石的暖帽,显得娇嫩肌肤越发白皙,点墨般的双瞳含着万千秋水,就像母亲那卷中原绘画中那朵楚楚可怜的玉兰花。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如果没有在回去的路上使小性子,放缓行程;如果没有临时改变行程,转道江北;如果没有发脾气闹别扭,让车队在驿站多停留一天;如果没有…… 许多如果,许多错过,造成最恶劣的结果。一个错误决定,带来连绵不断的噩梦。 那天下午,午睡初起,慵懒梳妆,红莺正在旁边笑着问她是要牡丹花簪还是要在鬓边别朵茉莉花?还打趣着劝她:“姑娘若是出家了,这些漂亮的花儿给谁带呢?” 她心情低落,爱理不理,将所有首饰都拔下,丢回妆盒:“谁还稀罕这些?” 红莺长吁短叹,一边骂叶昭不厚道,一边安慰她,试图打消她的错误决定。 忽然屋外一声雷响。红莺去开窗,探出头打量,笑道:“要下雨了。” 要来的不是雨水,而是滔滔洪水。眨眼之间,比千军万马还凶猛的大水,冲垮房屋,卷走牛羊,将从漠北跟来的忠心耿耿侍卫,回漠北述职的李小偏将,老实厚道的仆役下人,还有驿站的官员,冲得无影无踪。惊慌失措中,红莺死死拉着她的手,在洪水中漂浮,抱着横梁哭叫:“姑娘,不怕!咱们会没事……” 话音未落,横梁受不住大水的冲击,轰然倒下,屋顶砸在她的头上,哼都哼不出来,已沉沉地一起落入水中。红莺紧握的手终于松开。 她连尖叫都来不及,被大水卷走。凭借不熟练的水性和天大的运气,抱着根经过的木桩,几经沉浮,她活了下来。腿伤了,手伤了,脑袋在漂浮中也不知给什么撞到,受了伤,记忆混淆成乱七八糟的糊糊,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像行尸走肉般活着,不知要做什么,不知要去何处。路上灾民动乱,年轻貌美单身女子行走,危险四伏,她也失去了所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沦落成流民,衣衫褴褛,胡乱学着大家吃草皮树根,形似乞丐。所幸有个“好心”的大娘捡了她,洗干净,包扎好伤口,转手拿去贩卖。 祈王府看中这份倾城美貌,低价买下她,请医问药,治疗伤势。 柳惜音在府中,被大夫养好伤势后,混乱的记忆开始复苏。 官府千金被卖为女奴。简直丢尽祖宗十八代的脸。柳惜音意识到自己处境后,臊得脸都红了,她唯恐被人知道,不愿说话,装傻扮懵,想私下找机会亮出身份,让祈王派人送她回去。 很快,她敏感地发现自己所处环境有些不妥。院子里共住着五个小姑娘,都长得很美貌。门窗紧锁,看守森严,只有几个哑奴给她们送饭送水。其中有个哑奴每次都会同情地看上她几眼,似乎想说什么。 她念及哑奴不会将她被卖之事在外面乱说,便趁没人注意,拉着他恳求:“我是嘉兴关柳将军的侄女,途径江北,不慎落入此处,请你替我传书信一封,告知祈王,让他将我送回去。” 哑奴听完后,脸上表情就像看见老天开了眼,莫名其妙地狂喜起来。过了会,又紧张地摇头,依依呀呀比划许久,还怕她不懂,便张开嘴,让她看自己的舌头。 柳惜音略通医术,看出这些哑奴统统都是被人用药毒哑嗓子的正常人,心下大骇。 哑奴继续摇头,手指东面,做痛心疾首状,嘴里不停做出“北”的口型。 柳惜音猜:“北方?”哑奴不停点头,然后杀鸡抹脖子地比出各种手势,见她不明白,急得半死,东张西望后,在地上画了个扭七扭八的小人,穿着东夏的服饰,旁边画了个大肚子带王冠的大秦人,在一起把酒言欢。 柳惜音猜:“祈王要和东夏做生意?”哑奴先点头,然后摇头,又在东夏人手中画了把刀,然后在两人身边加上几个倒在地上的大秦人。 柳惜音终于懂了:“祈王勾结东夏造反?” 哑奴不停点头,他原本是漠北的农民,漠北城破后逃往江北,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卖身祈王府,却被毒哑了喉咙,留在内院服侍。由于祈王对他们这群目不识丁又不能说话的哑巴比较放心,有些事情没那么避忌,他却恨极了这些祸国殃民的家伙,想方设法下,得知了不少私隐,只恨身有残缺,有口难言,有怨难申,谁会听哑巴说话?纵使他冒险逃出,无凭无据,谁会相信他的表达? 东夏入侵,先经嘉兴关。生灵涂炭,烈火屠城,是他今生今世不愿再看到的景色。 全漠北都知道,叶将军是英雄。柳将军是叶将军的亲舅舅,柳姑娘是柳将军的亲侄女。 哑奴抱着最后的希望,拼死一搏。 柳惜音半信半疑,不敢掉以轻心。 第二天,她不再装傻,拖着伤腿,走出院子,拉下面子,四处打探,却见女孩们正在一遍遍练习礼仪、举止和语言,柳惜音长年住在边境,多有外族出没,听出这是东夏的礼仪和语言。嬷嬷在低声呵斥:“好好练,若得了宠爱,一辈子富贵荣华。若是不听话,直接乱棍打死。” 东夏王好色成性。这些女孩子是做什么的?祈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刻骨寒意阵阵袭来,柳惜音转身逃回屋内,抱着被子瑟瑟发抖。自漠北城破,家园被焚以来,她第一次害怕到如此地步。 “阿昭,我再也不任性,你快来救我。” “阿昭,我再不胡闹了,你来接我啊!” “阿昭,我错了,求求你……” 柳惜音哭得泣不成声,孤零零的屋子里,没有回音。 祈王连服侍的人都要毒哑,若得知她是柳将军侄女的敏感身份,会放过吗?若是逃亡,守卫深严的王府,凭借自己的三脚猫功夫能跑多远? 祈王的阴谋到底是什么?他要怎样撬开嘉兴关的坚固城门? 东夏的战略部署是什么?有什么计划?有没有可以利用的破绽? 哭过后,柳惜音越想越心惊。她久住边关,很清楚东夏的强悍狡诈,他们个个都是马背上的好战士,小股袭来已让人感到难缠。若和祈王内外勾结,大举进攻,毫无防备的嘉兴关势必会陷入苦战,叔父是守将,会有危险。若嘉兴关失陷,势必危及大秦,战事蔓延,天下兵马大将军能置之不理吗? 叶昭会再次披上战甲出征吗?阿昭会再次陷入危险吗? 雄鸡初啼,天空泛出鱼肚白,是做决定的时候。 哑奴再次出现的时候,手持绿叶,伏在地上,磕头不止,表明他的心意。 院落大门缓缓打开,祈王与东夏使者在侍卫的聚拥下,缓缓而来。情急之下,柳惜音找不出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物品,也没有笔纸,只得拿出贴身携带的旧丝帕,迅速写下血书,吩咐:“他们对我监管深严,怕是很难逃。你找机会逃出,将这块帕子送去上京的郡王府,郡王府在西街正中,门口有两个石狮子,母狮子抱着的小狮子是两个,很好认。然后将帕子给叶将军,她看见后必会信你,至于我……我……” 她已有了答案。 哑奴顺势将帕子塞入口中含着,低头退下。 柳惜音重整妆容,艳光四射,缓缓走向祈王,嘴角洋溢着淡淡笑意,脸上是感激崇拜之情,她盈盈下拜,柔声道:“民女遭遇大难,谢祈王救命之恩。” 天下竟有如此佳人。东夏使者看得眼珠子都定住了,倒吸口凉气,怎信世上有此尤物。 饶是祈王不重女色,亦为她美色所夺,迟疑许久后问:“小娘子名字?家住何方?抬头来看。” 柳惜音大大方方抬起头,温柔的声音里带着丝决然:“民女姓叶,名柳儿,是个舞姬。” 祈王:“舞来!” 柳惜音轻移莲步,缓水袖,慢起舞。杨柳细腰,媚视烟行,艳压群芳。秋波盈盈,水光流转,勾魂夺魄。 东夏盛宴,祈王献美。 舞姬叶氏,姿容绝世,一舞倾城,再舞倾国。 东夏王如获珍宝,宠冠六宫。 最美丽的毒蛇,温柔地游向敌人的脚边。在黑暗中慢慢等待,等待露出毒牙的好时机。 夏玉瑾凭下九流地方鬼混的交情,找来个唇语高手,总算将事情弄明白。然后携血书入宫,禀明皇上。 皇上大惊,继大怒,拂袖扫落台上纸砚:“畜竟敢如此?”然后对这不靠谱的侄子各种狐疑,“乱编排这种事,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吧?” 夏玉瑾默默往后缩了两步,总算没被砚台砸到脚:“我和祈王叔无冤无仇,还在他那里拐了不少银子,若说让他来编排我倒有可能,我何苦编排他?手紧时还少了条进账的路子。” 皇上再问:“你该不会被蒙骗了吧?” 夏玉瑾道:“哑奴千里送信,在南平郡王府守候两月余,险些被打断两条腿,锲而不舍,这份坚毅,非仇大苦深而难为。经叶昭细细盘问,他对柳将军侄女的形貌形容得也很准确,而且柳姑娘如今被送往东夏,生死不知,怕是凶多吉少。” 皇上陷入沉思,然后摇摇头:“祈王年过半百,膝下唯有二女,并无世子,何须谋反?”除了农民起义外的谋反,都会琢磨着千秋万代传承下去,没有儿子就没有继承人,纵使九死一生打下家业,又能给谁?这是他对祈王一直没有抱太大疑心的关键。 夏玉瑾反问:“若他没有反心,为何到处搂钱?” 二人沉默不语。 皇上自持宽厚,听见自家人谋反的消息,更觉痛心,但危及皇位就是危及性命,不可轻视。便让夏玉瑾切勿轻举妄动,走漏风声,留待查证。待侄子走后,他长短叹息,皇后贤德,送参汤来时猜出一二,婉转道:“听说先帝驾崩时,瑜贵妃自愿殉葬,深情厚谊,过阵子也是她的忌日了吧?” 瑜贵妃是祈王的生母,聪慧温顺,出生卑贱的宫女爬至高位,圣宠不衰。皇上想起往事,恍然惊醒,连夜去和太后请安,遣开众人,将祈王谋反之疑透露。 皇太后勃然大怒,她咬着牙,气得颤抖不已,长长的指甲抓着紫檀木扶手,痛骂:“那个贱婢,活着的时候就不安分,死后也不得安宁。她下贱,她的儿子也下贱!留在皇家也是沾污了血统,奈何先帝遗旨,让我不好动他,留着留着,竟养虎为患。” 思及不愿触及的往事,她脑袋阵阵发晕。 年轻时,嫁与太子,太子俊美,少年夫妻,哪能不爱?她喜得向月老拜了又拜,只愿白头偕老,举案齐眉,共度一生。 半年后太子登基,她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没想到,夫君却被狐狸精勾了魂。瑜贵妃原是太子身边自幼服侍的丫鬟,容貌还算秀丽,会几句诗词,弹得几首曲子,巧言令色,竟迷得先帝团团转,先为太子侍妾,登基后册封瑜美人,万般宠爱集一身。太后年少气盛,自持身份,逞强称能,局势稳定后,三番四次想清理后宫,奈何对方乖觉,却未得手,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以狐媚惑主为名,一顿板子将瑜美人痛打立威,却惹先帝动怒,险些废后重立,幸好家族尚有势力,联合大臣拼死上书,又加太皇太后力保,方未遭休弃,先帝却整整三年没入过她的房。 太后日日哭泣,瑜美人在此期间怀孕,一举得男,就是现在的祈王,先帝倍加宠爱,封瑜妃。她终于明白过来,最是无情帝王家,眼泪必须为利益而流,而不是爱情。于是收起少女旖旎情怀,将心放冷,重振旗鼓,卷土再来。 在一次次的挫折和痛苦中,从天真无邪的女孩学会了伏低做小,学会了玲珑心思,学会了宽容大度,学会了毒蝎心肠和足以担任皇后的各种本领。她为先帝广纳美人,对瑜妃退隐忍让,不争风吃醋,对庶子关怀备至,她孝顺太皇太后,看风使舵,做尽所有自己不屑或不愿的事情。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池塘干涸,鲜花枯萎。 世事无常…… 她倾尽所有,去爱他的时候,他对她不屑一顾。她戴上假面,不爱他的时候,他倒对她尊敬起来。 终于绿树成荫。她肚皮争气,重拾宠爱后,抓住不多的机会,竟三年连生两个儿子。有了依靠,皇后的位置变得稳若泰山,后宫宠爱不再重要。她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从小便拿着各种书本,亲自带他们背诗,讲故事,教会他们忠孝仁义,长子宽厚,次子聪慧,兄友弟恭,相处和睦,是她最值得骄傲的成绩。 先帝轻信小人,感情用事,越老越昏庸,越老越残暴,无数美人充盈后宫,脂粉香黛,各有千秋,瑜妃貌不惊人,却一枝独秀,地位无人撼动。他只有在瑜妃面前,才会露出一点点丈夫的温柔。 后来瑜妃又生了个公主,封号长乐。祈王笨拙守成,长乐公主美丽可爱,是先帝最宠爱的孩子,多次在人前夸其“纯孝”“最像自己”他又嫌今上为朝政大事与他几次进谏相争是为不孝,私下考虑,要改立祈王为太子,奈何大秦自古立嫡不立长,太皇太后拼死反对,今上又没有重大过失,实在难以服众,只好将其册为祈王。 后来,先帝未经后宫,亲自挑选太傅之孙,羽林右卫孙小将军为长乐公主驸马,夫妻恩爱,举案齐眉。让原本打算由皇后做主,将长清公主嫁与孙将军的惠妃过来狠狠大哭了一场。 皇太后恨瑜妃入骨,可是她没有办法。她只能赔着笑忍,死命地忍,不但自己忍,还让儿子忍。人前人后都拉着瑜妃叫好姐妹,夸祈王孝顺嫡母,事事谦虚,事事退让,贤惠风度人人夸,总算放松了先帝的警惕,保下后位和太子位。 这一忍就是二十年,忍到先帝驾崩,他还放不下最心爱的儿女,特意将今上和自己召去,留下遗诏:“太子登基,封瑜妃为皇贵妃,祈王封地江北,准祈王接皇贵妃去封地……” 皇贵妃是二人之下,万人之上。江北远离上京,最是富庶,最是平安。 太后看着病榻上的先帝,恍惚想起,年少时挑起红盖头,龙凤花烛下细细相看的模样。曾爱慕过的翩翩少年郎已成垂垂老朽,他的眼里心里,至死都没有自己的半分地位。 最后的忍耐,默默吞下。她温顺地跪下接旨。 先帝驾崩。子为帝。 委屈爆发的瞬间,即将来临。多年的愤恨,有了发泄的出口。 她禀明太皇太后,带宫女太监,移驾清华宫,传太皇太后旨意,赐三尺白绫,赐毒酒一杯,赐匕首一把,含笑吩咐:“太后有旨,瑜妃乃皇上心头至爱,瑜妃对皇上情深不渝,理应追随左右。” 瑜妃青春不再,风韵犹存,举手投足间姿态优雅。她对这个旨意并未有太大的反应,淡淡地接过,淡淡地谢恩,盛装打扮,先碰碰匕首,然后放下,摸摸白绫,思索片刻,还是放下,最后看看毒酒,小心翼翼问:“我想体面地去见他,该选哪样?” 太监搭话:“毒酒为佳。” 太后笑了。瑜妃举杯,一饮而尽,却不知此毒除“鸠”外,尚有“牵机”。 毒发时痛苦万分,全身筋骨肌肉收缩,慢慢抽搐成一团,死状极惨。瑜妃砸了酒杯,用不敢置信的视线看向她,僵硬的喉咙吐不出半个字,不停地重复:“你……你……” 长久的等待,她带对方没力气蠕动后,俯下身,取出铜镜,放在她眼前,让她看见自己难看的面孔,轻轻附耳,用最温柔的语气道:“妹妹真是花容月貌,对先帝情深意切。姐姐会奉命封你做皇贵妃,好好陪着先帝千万年的。” 瑜妃睁着眼去了。太后暗命,瑜妃随葬先帝,入棺时发遮面,糠塞口,使其无脸见人,有口难言。宫人虽知,均不敢言。 三十年恩仇落下帷幕。 今上登基,改朝换代。封庄孝安荣贞静皇太后为庄孝安荣贞静太皇太后,封皇后为荣安惠顺端僖皇太后,封太子妃霍氏为皇后。瑜妃李氏自愿殉葬有功,封端和恭顺温僖皇贵妃。 祈王越发安分守己,唯唯诺诺,满脸任凭发落的老实样子,倒让人不好发落。今上发愤图强,全心扑在国事上,收拾奸臣,整顿朝纲,赈灾放粮,诸事繁多,样样重要,也没空发落这个哥哥。 半年后,前安王积劳成疾,撒手人寰,留下一瘸一病两个孩子。皇太后痛失爱子,经常午夜梦醒,想起那些年做的各种阴私事和瑜贵妃那双怨毒的眼睛,有些害怕报应,从此皈依佛门,吃斋念经,行善修身,为孙子积德。心胸开阔,对祈王的怨恨也慢慢放下了。 祈王站在花园小山上的望香阁里,推窗远眺,痴痴地看着南方。 望香阁内书桌上,堆满画轴,他缓缓展开,露出里面的宫装美人,容貌秀丽,手持绢扇,立于牡丹花下,语笑嫣然。这是他永远温柔可亲,循规守据的母亲。 他永远记得五岁时,躲在花园里和太监捉迷藏,偷偷听见母亲和父亲在说话。父亲打趣,提起先帝与母亲相识之事,母亲的脸上忽然露出少女般的绯红,扭着衣角,好看得就好像假山旁的山茶花。 父亲说:“那天微服,准备出门,临行前在库房看见你,你年方十二,穿着身淡绿色的布裙,戴着根小银簪,笑嘻嘻的,圆圆脸上有两个小酒窝,站在翠竹下,仿佛无忧无虑,就好像从画里出来的姑娘。我冲着你笑了笑,你倒大胆,拿眼睛恶狠狠瞪我半天,扭头跑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忽然脸红了。” 母亲也笑:“你没穿太子服饰,尽把眼睛往人家身上粘,傻傻愣愣的,我还道是哪里来的登徒子。当时转过眼,将你怒看,想训斥走开,没想到你却红了脸,就像只烧熟的大虾。我见你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害羞得如此可爱,心里软了软, 没告诉管事,自己跑了,路上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你正一片片地撕着竹叶发呆,忽然觉得,这登徒子的眼睛还挺好看的。” 她不知道他是太子。他不在乎她是丫鬟。不需要身份权贵,不需要倾国倾城,只需要适合地点,适合的两个人,当对上眼的那刹那,便知道这是今生今世最适合的那个人。 竹马青梅,情窦初开,她和他,一见钟情。丫鬟不能识字,但父亲亲自教了母亲识字,母亲聪慧,天赋极高,她为配得上父亲而拼尽全力,刻苦用功,很快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可是没有用,大秦国的女子,出身注定一切。 父亲娶来了太子妃。太子妃出身高贵,明艳动人。 母亲卑微,退去一边。 最初以为,只要小心殷勤就能和睦相处。可是她没想到,只要、父亲的心一天在她身上,太子妃就一天不会饶恕她。待父亲登基后,隐忍换来的是不分青红皂白的痛打和训斥。母亲终于意识到,如果自己再天真下去,就连性命都会丢掉。 父亲处罚了皇后,向母亲发誓:“阿瑜,别怕,我会保护你一生一世。” 母亲笑着应了,却在梦魇里不知哭醒了多少次。她咬着牙,学会坚强,小心翼翼,一步都不肯踏错。处处提防皇后,小心应对其他嫔妃,终于生下了皇长子。 都说皇室无真情,父亲却是真心爱自己的。 五个皇子,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坐在他膝头,手把手牵着写字的孩子。他是他亲手喂过梨子的孩子,他是他牵着手逛花园的孩子,他是可以抱着他撒娇的孩子。半夜梦醒,怕黑哭啼的时候,他恰好宿在清华宫,闻讯过来,悄悄在床头告诉他:“你是夏家的好孩子,天命庇佑,要有勇气,不要哭。”然后叮嘱奶娘宫女们为他多点一盏明灯。 母亲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父亲,表情是多么的温柔?烛光错影,这份静谧的幸福仿佛能持续到永远。 先帝听信谗言,任用小人,处事昏庸,忽视朝政,脾气暴躁,冲动易怒,不是个好皇帝。 可是,对母亲,他是个好男人,对祈王和长乐,他是个好父亲。他用尽一切手段,为他们母子的平安护航。唯恐专宠瑜妃招惹嫉妒,他便广纳美人,宠爱吕妃,任凭其跋扈弄权,转移恨意。 他唯恐皇后秋后算账,几度想废立太子。满朝文武反对,太皇太后极力制止。兼太子忠厚,待百姓温和,待兄弟亲和,没有豺狼心肠,也没有过错,实在找不出废弃的理由。 父亲一意孤行。母亲听闻此事,跪地劝阻,劝父亲:“大秦是夏家的大秦,妾身微不足道。应以大局为重,勿忘了祖宗章法。” 父亲素听母亲的劝,他长长叹了口气,此事终于作罢。 皇后仿佛不知道这件事,越发慈祥亲切。看着他的眼睛里都是带着笑的,若是他想吃什么喝什么,就连是太子的东西都送给他,弟弟对他尊敬备至。让愚蠢的他有了错觉,嫡母是天底下最好心的女人,太子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弟弟。他回到宫中,甚至向母亲夸奖皇后贤惠,太子厚道…… 母亲只是笑着听,听完后,轻轻地说了句:“没有翅膀的鸟儿,飞得多高,就摔得多惨。” 他不太明白。 母亲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傻孩子……”她看着花园里怒放的牡丹,年轻的脸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 所有的怨,所有的忧,待父亲走来,又换做明媚的笑容。 卑贱出身,无依无靠,爱上了云端中的高贵太阳。没有翅膀的鸟儿,为了等待她的太阳,愿意高飞,直到被狠狠摔下的那瞬。 她无悔。 从云端摔落的瞬间比想象中更早。父亲被掏空的身体是忽然垮的,快让人措手不及,快得让他来不及安排身后事。母亲出身低微,为了爱,她也不愿弄权,不愿做任何有损先帝利益的事情,所以没有娘家支撑,他虽得父亲宠爱,却因出身被文武百官所轻视,能得到的力量太低,剩下也是为博先帝宠爱而依附的小人,大树倒塌猢狲散。 母亲将他找去,告诫:“如果将来我出什么万一,你只要护好自己,护好妹妹。”他忽然察觉不妙,开始布置,心里还抱着一点点期望,就算削职为民也无所谓,只求保下母亲和妹妹的性命。 皇后哪能让太子留下不容庶兄的恶名,皮笑肉不笑地拒绝了。所幸父亲临死前将他的封地安排去江北,远离上京纷争,另外召来他和长乐公主,特意吩咐他尽快接母亲去江北安享晚年。然后强撑着最后的气,拉着他的手,弱不可闻的声音道:“愿吾不生于帝皇家,愿吾儿不生于帝王家,愿吾女不生于帝王家……” 天子不重情,重情不天子。一生悲剧。 随后不到半天,先帝宾天,在一群努力用带蒜味帕子挤眼泪,哀号不绝的宗室百官中,他是哭得最伤心的人, 他哭的不是皇帝,是爱他的父亲。 他赶去接母亲,偏偏晚了一步。 万万料不到,那狠毒女人下手是那么快,看见母亲死后扭曲的身躯,痛苦的面孔,睁开的双眼,将他打入绝望深渊,所有人还假惺惺地对他说:“瑜贵妃对先帝情深意重,不愿与你去江东,殉葬去了。” 今上登基,以孝道治天下,吕太妃被软禁。真可笑,他温柔和善的母亲用最痛苦的方式死了,嚣张跋扈的吕妃活得好好的,那个恶毒心肠的皇太后活得好好的,尊享无上荣光。 他冷冷地看着。 紧接着今上整顿朝纲,杀盘横朝野多年的孙太傅立威,抄家诛三族,孙小将军被处死。 冰天雪地,长乐公主身怀六甲,救夫心焚,冒雪跪在启德宫外,为夫婿求情。今上扶起她假惺惺,道:“国法不正,如何治天下?皇妹可与孙小将军和离,暂居公主府,待晚点替你重挑才貌双全的驸马。” 苦求无用,孙小将军被赐死。长乐公主柔弱,闻讯大病一场,不出数日,与未出世的孩子双双奔赴黄泉。 短短一个月,天翻地覆。世上最有爱他的人都死了,所有他爱的人也死了。幸福的虚像破碎。 继承了父亲血统和性格的他,看着九五之尊,看着宫墙内侧,爱得炽热,恨得决然。 他越发低调,越发恭敬,做事勤勉,就算被当面打趣嘲笑是贱奴之子,袖中拳头抓得紧紧,掐入肉,痛入骨,面上也赔笑而过。私下不停暴饮暴食,缓解心头的痛苦。直到身躯日渐肥胖,最后容貌也毁了,再敛财无德,喝酒出丑,玩男宠,爱优伶,沦为上京笑柄,终于退去今上猜忌,放回封地。 十年磨一剑。 蛮金进攻的时候,见今上惶恐,太后害怕,满朝文武惊慌失措,他虽在漩涡中心,心里竟有疯狂的快意。未料,叶昭横空出世,阻止了蛮金的进攻,让这群小人苟且偷生,实在可惜。在江北日日笙歌,荒唐度日。 东夏意图染指中原,找他合作,提议以漠河为界,南北各治。 胜,报仇雪恨。败,一颗人头。 年过半百,膝下无子。这是天意,老天让他了无牵挂地去复仇。 他要将父亲心心念念想交给他的江山取回来。 德宗十五年,祈王,反。 第二十一章 调虎离山 当年,皇太后掌控后宫,为了贤良淑德的面子,对外称瑜贵妃自愿殉死,至于换用“牵机”毒药,就连亲儿子都未告知。皇上处置孙小将军也是秉公执法,并未放在心上。长乐公主胡乱在雪天跑出,忧虑过度去世,他虽叹息了两声,却不认为是自己的错。更何况,他和弟弟从小备受父亲冷落,对父亲疼爱的祈王和长乐公主,并没有半点好感,不过是心胸宽广,维持圣君名声,尽量以直报怨罢了。 当前尘往事被扯出,不知道的隐情被透露。他暗觉不妙,立即派遣御史与暗探,往江北彻查此事,传祈王进宫面圣。 天大的坏事都是黄鼠狼的事。 夏玉瑾报完信,将责任统统推卸,不再越俎代庖,他只担心叶昭对柳姑娘情深意重,对北方战线放不下,会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便溜回南平郡王府。胸中准备了千百句好话,准备好好安抚她烦躁的情绪。 未料,叶昭正安静地坐在池塘边钓鱼。落叶轻飘,肥鱼跳跃,鱼钩远远抛出,在水中激起涟漪。云淡风轻,仿佛什么大事都没发生过。 衬得夏玉瑾的急躁反像淡吃萝卜闲操心的傻瓜。他绕着叶昭转了两圈,见对方不理睬自己,终于大刺刺地坐在旁边,明知故问:“在做什么?” 叶昭答:“静心。” “哦,”夏玉瑾蹲在旁边拔草叶,见对方又没反应了,主动再问,“你不急?” 叶昭的眼睛像鹰一般盯着湖面:“急也没用了。” 夏玉瑾思来想去,不明白。 叶昭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柔和了许多,解释道:“事发至今拖延过久,最佳救援时机已经错过。根据哑奴送来的情报,表妹落入敌手,敌人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如果她想不开……已经想不开了。若她想得开,曲意顺从,凭她的手腕和美貌,断不会轻易出事,如今没有动静,大概是隐藏在东夏王身边,候机而动。” 夏玉瑾若有所思,再问:“你不担心?” 叶昭迟疑片刻,缓缓反问:“担心何用?事到如今,我是冲入东夏王宫救人?还是率军攻打东夏?如今我卸甲削职,不宜离京之事暂且搁下,敌暗我明,情况未明也暂且两说。倘若打草惊蛇,让东夏王察觉柳惜音身份,或劫持为质,或痛下杀手,如何是好?” 夏玉瑾强调:“你真什么都不做?” 叶昭转回头去,看着鱼竿:“我叶昭不打无准备之战。” 夏玉瑾还想追问怎么准备,忽然将话忍在嘴边,憋了回去。 叶昭同样沉默不语。叶家常年驻守漠北,军心拥戴,叶昭多年征战,追随者众多,就算将绝大部分军权交出,在局势未明前,怎会不留半点私人势力以防不测?如今她偷偷派了心腹探子去东夏暗查,等消息确认,布置妥当后,再出击救人。 这些事情不能在明面上告诉夏玉瑾。无关信任深浅与否,而是夏玉瑾为夏家的子孙,他有维护大秦江山,效忠皇帝的绝对义务。若知情不报,便是对皇上的不忠,若知情上报,是对媳妇的不义,夹在中间两相为难。 夏玉瑾自己也清楚,有些东西还是装糊涂好。 两夫妻默默地钓鱼,各打算盘。这一钓,就钓到了傍晚,灿烂的晚霞在空中投下片片光鳞,波光里闪烁着艳丽的错影。鱼线轻动,钓竿轻起,第八条肥鱼上钩了。叶昭对着贪吃笨鱼看了半晌,取下鱼钩,丢回水中,嘀咕:“先养着,慢慢吃。” 夏玉瑾从瞌睡中醒来,揉揉眼,爬起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着肚子道:“饿了。” 饥肠辘辘的丫鬟们如蒙大赦,赶紧围绕过来,争着要去布膳。 忽然,秋华急冲冲地从花园拱门处爬来,嚷嚷道:“将军,不好了!” 叶昭翻身跳起,皱眉:“学了那么久,还学不好规矩,还能有什么更不好的事情值得大惊小怪?” 夏玉瑾附和:“就是就是!” 秋华结结巴巴道:“是……是舅老爷来了……” “舅老爷?”叶昭错愕,“哪个舅老爷?” 秋华跺脚道:“还能有哪个舅老爷?自然是柳大将军,大舅老爷!” 叶昭窒了一下,脸上难得片刻错乱。 夏玉瑾附耳道:“该不是柳姑娘失踪,来兴师问罪的吧?” 叶昭想起表妹的遭遇和舅舅的爆脾气,心里阵阵发虚,但很快冷静下来,整整衣衫,大步流星向花厅走去。 夏玉瑾蹦跶着跟上,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满怀同情地说:“要给你准备棒疮药吗?” 叶昭瞪了他一眼,并不言语。 柳将军正坐在花厅,在秋水的陪伴下,兴致勃勃地欣赏墙上名家书画:“这草虫儿画得挺像,那山水却像团墨,什么狗屁大家?!让老子拿个砚台倒两下,也能画出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秋水同仇敌忾:“将军也是这样说的,可是郡王爷不依。” 柳将军摇头晃脑:“什么眼光?这玩意不能吃不能喝,擦屁股都嫌硬。”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夏玉瑾感慨万千。 叶昭重重地咳了声。 柳将军看见叶昭,眉开眼笑,迎上来道:“贤侄——” 夏玉瑾重重地咳了声。 “贤侄女啊,”柳将军硬生生改口,先瞧瞧貌美如花的外侄女婿,再瞧瞧英俊洒脱的外侄女,万般感触在心头,无从宣泄。他比比叶昭和自己差不多的个头,叹息,“当年见你的时候,才八岁,还没我心口高,比野小子还野小子,给叶亲家拿棒子追着满院子跑,哪有半分女人样子?后来听说你有大出息,舅舅心里也是宽慰的,怎想到,唉……怎么就少个把呢?”他痛心疾首,抬眼见夏玉瑾脸色很差,赶紧换了口风,夸道,“这是外侄女婿吧?长得可真俊,细皮嫩肉的,不同寻常,比漠北那些粗爷们强多了,也亏得他能忍你这破脾气,不容易啊。” 夏玉瑾艰难笑道:“是啊,不容易。” 柳将军察觉对方不高兴,继续打哈哈:“我给你们小两口带了些礼物。”随从附上礼单,叶昭接过看了眼,除了把苗西弯刀是给自己的外,尽是嘉兴关附近的哈贴贴大森林里产的上等保暖皮子,还有两棵百年人参,一盒子珍珠,可见舅母是知道她夫君体弱畏寒,尽了心的。 叶昭命人将礼物收起,亲自奉茶。 柳将军喝着茶,越发感慨,努力找着词儿赞美:“真没想到,外侄子……侄女成亲后,越发有了……”他看了半晌,实在找不出词来形容,无奈摇头安慰,“你应该学舅母那样,以后别穿男装,脸黑就多擦点粉,身段差就把衣服做漂亮点,多绣点花,再穿个什么纱裙子,插几根金簪,好歹不要丢你相公面子,寒碜人啊。”他拍拍夏玉瑾肩膀,尽可能做出很有爷们义气的样子,对叶昭痛骂,“那么好的相公,要珍惜。” 夏玉瑾给那蒲扇大的巴掌拍得肩膀一沉,险些跌倒,他看着那张忠厚老实的面孔,再想起那封教唆他媳妇和离还要痛揍自己的私信,脸上皮笑肉不笑,暗自腹诽。 叶昭统统应下,小心问:“舅父可是为九表妹之事来?” 柳将军闻言大喜:“你可是给她找到亲事了?对方是什么门第?什么时候出阁?” 叶昭和夏玉瑾都愣了,两人面面相窥,齐声问:“你为何回京?” 柳将军红光满面:“自然是奉旨回京。”他看了眼叶昭,觉得得意过头,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道,“外侄女啊,你毕竟是个女人家,皇上撤你职也是苦心一片。为此他特意将我调来,接任你上京军营的事务,都是自家人,横竖肥水不外流。你舅母他们在打包行李,变卖田产店铺,晚点也会过来,大家在一起也挺好的。” 叶昭更傻了:“这是什么任命?怎么我不知道?” 柳将军在嘉兴关镇守多年,喝大漠尘沙,战战栗栗守着大秦与东夏边境,如今年事已高,扛大刀有些腰酸,早就想调回上京。更何况天下兵马大将军是武将最高荣耀职位,被自家外侄女占着,虽然可以理解,但同为武将,心里始终有几分说不清的滋味。所以收到宫中派人传来的任命,欢喜得连威严神色都护不住,乐呵呵地和大家喝了送别酒,匆匆忙忙就赴京了。 他自知战功不如叶昭,看见外侄女有些惭愧,便岔开话题道:“九姑娘呢?” 叶昭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自知不能逃脱罪责,偷偷看了眼夏玉瑾,夏玉瑾迅速挪开视线,颇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气势。叶昭无奈,硬着头皮,将柳惜音的遭遇和处境都说了,只隐瞒了表妹勾引夏玉瑾想做妾的事情。 柳将军听得目瞪口呆。叶昭低头,不敢多言。 夏玉瑾看看左边,看看右边,摸摸下巴,试图调解:“事情已经发生了,生气也没……” 话音未落,柳将军重重一拳揍去叶昭脸上,骂道:“该死的小兔崽子!真他妈的!九姑娘就是瞎了眼才看上你!” 叶昭偏偏头,硬接了这记拳头,脸上红肿一片。正欲开口求舅舅息怒,却见舅舅早已气急败坏,收拳顺势抽出腰间佩刀,凶神恶煞地砍来,赶紧撒丫子跑路。 “喂——”夏玉瑾站在旁边,险险避过刀风,缩缩脖子,往眉娘身后退了两步,觉得不对,又将瑟瑟发抖的骨骰拉去顶在最前头,然后挺着胸膛,扯着嗓子喊,“有话好好说,媳妇啊,小心花盆里的素冠荷鼎啊,别让你舅砍了,打架去花园啊——” 柳将军气得眼都红了,勇猛无双,手上大刀舞得虎虎生威,开碑裂石之势。叶昭灵巧,运起轻功像猴子似地上蹿下跳,把他引着往素冠荷鼎相反方向的外花园去了。两个人你追我逐,所过处,残花败柳无数,丫鬟小厮探头张望,有这两个月武功学得不错的,还能点评一番。 夏玉瑾追出回廊张望。 萱儿见危险过去,跟出来弱弱问:“柳将军怕是忘了夫人是女人吧?咋打脸啊?” 眉娘也凑过来,慌乱问:“郡王爷,怎么办?” “怎么办?”夏玉瑾呆呆地看了半晌舅爷刀光,媳妇乱蹿,迟疑道,“吩咐厨房晚些开饭,先给爷搬个春凳,再来两盘点心和瓜子填肚子吧……” 待夏玉瑾和侍妾们消灭完两盘点心后,柳将军毕竟年迈,提着沉甸甸的大刀,舞久了有些疲软,又兼叶昭不敢还手,一直赔礼道歉,也知道惜音出事主要责任不在她,终于气呼呼地停下手,把那头还蹲在树上讨饶的小兔崽子叫下来,问她如何处置。叶昭附耳说了几句,柳将军想了许久,尚不满意,又遣身边亲卫,要传书回嘉兴关关系很好的将领们,寻求帮助。 夏玉瑾开了坛好酒,总算将两人视线转移回自己身上,他见柳将军的大刀已经收起来,便慢悠悠地走过去,拉拉叶昭袖子,讨好地对舅老爷说:“事已至此,急也来不及,大家想救柳姑娘的心是一样的,不如坐下来好好商议,从长计议。” 柳将军对这个遭逢不幸,孤苦伶仃,却才貌双全,深明大义的侄女是从心底当亲闺女疼,想到她生死不知,遭遇难测,心疼得眼都红了,他恨恨地瞪了“移情别恋”的叶昭一眼,再次想起她是女子,愣了愣,满腹愤怒无从发作,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给外侄女婿面子,颓然入席了。 席间,叶昭回味刚刚的对话,觉得不安,小心翼翼地求证:“大舅父,真是皇上召你入京的?” 柳将军喝了好几口闷酒,一边挂念侄女,一边摇手道:“宫里派人来传的旨,还能有假?” 夏玉瑾很茫然:“是不是我们太久没出门,所以没听说?” 叶昭脸色阴沉不定,她想了许久,摇头:“我虽卸下上京军事,可是上京军里不是没有我的兄弟。胡青,秋老虎,黄副将,马参将他们都还在,都是过命交情。圣上曾明言由田将军接替我的职务,那是为征战多年的老将军,又在上京军营呆了五六年,资历足以服众,上任后工作也很出色,从未犯错。若是要由大舅父来接替田将军的职务,实在说不过去。就算真的下了这样旨意,隔了那么多日,军中那群家伙也应来知会我一声……” 柳将军怒了:“什么混账话?天子也是你们可以怀疑的?” 夏玉瑾迟疑片刻,问:“敢问传旨公公什么模样?” 柳将军想了半天,挠着脑袋道:“公公不都是没胡子,白净脸皮,尖嗓子吗?我哪认得?边关重将,只认圣旨,玉轴七色锦绫圣旨,上面斗大的红色御印,哪能有假?他还派了个监军来嘉陵军中,武艺不错,酒量更好,说话讨人欢喜得很。我进宫的时候太晚了,说圣上去服侍太后,无要紧事暂时不见大臣,所以就先来你家了。” 叶昭只问:“可否将圣旨拿来一观?” 柳将军见两人神色谨慎,心里忽然有些忐忑,便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圣旨取出,递给外侄女。 有爵位的人家,哪家哪户没有几张圣旨?夏玉瑾去将自家以前接过的圣旨取来,与柳将军收到的圣旨细细对比。大秦圣旨是选用上好蚕丝,用特殊染色,特殊工艺织成的锦绫,颜色越丰富,圣旨等级越高。除祥云瑞鹤外,两端还有翻飞的银色巨龙,隐入锦绫纹饰中,多重防伪,绝不外传,制作精湛无双,每张制作好的圣旨都存档封库,严加看守,所以建国以来,有过假传圣旨的,伪造手谕的,却没有伪造圣旨的。 叶昭手持两份一模一样的圣旨,看了又看,看得眼都花了,实在看不出破绽,朝夏玉瑾轻轻摇了摇头。 柳将军挺直胸膛道:“我就说不会有假嘛,疑心病重!小心给皇上知道了,怪罪你们。” 夏玉瑾顺手从媳妇手中接过圣旨,在灯下翻来覆去细看。 “尽胡闹。”柳将军继续喝闷酒,想念乖侄女。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就连叶昭都开始放下疑心,觉得是圣上心血来潮,想要暗换势力。 夏玉瑾忽然脸色变了。他急忙将柳将军的圣旨放到大家眼前,指着左边银色巨龙的一块鳞片道:“看这里。” 叶昭和柳将军一起凑近看。 夏玉瑾问:“看出了吗?”叶昭摇摇头,柳将军也摇头。 夏玉瑾赶紧将圣旨掉了个头,再次指着那块细小鳞片道:“看!” 若有若无几条暗线,纵横交错,勾出一个几近看不见的”李”字。 叶昭脸色也变了。柳将军虽不明白,也觉不妙:“怎么?出什么事了?” 夏玉瑾收起嬉皮笑脸:“圣旨有假。” 叶昭不由分说,果断道:“调虎离山,嘉兴关凶多吉少……” 柳将军愣住了:“不会吧,就这么几条织错的线,大概是织工疏忽……” 屋外一片嘈杂,宫里太监急匆匆拦开要传话的众人,小跑步直闯内厅,黑着脸对柳将军道:“圣上传柳将军火速觐见。” 嘉兴关,城墙,烽火台,将士早已安歇,只剩巡逻的士兵细微的步伐声和刀具碰撞声和草丛里的蟋蟀叫混合在一起,风沙阵阵,吹得脸上刺痛,冻出道道细小伤痕。 何有利今年四十二,当了十八年的兵,无功无过,是守城小队长,上官说过半年就让他授田还乡,前阵子收到老妻托人寄来的家书,家里多养了两口猪,大儿子貌似也有十八了吧?可怜从小到大没见过几次爹。他吸口初冬带寒气的空气,提起精神,抄起巴掌狠狠抽了下旁边昏昏欲睡的新兵蛋子,骂道:“小鬼头,柳将军说过东夏蠢蠢欲动,把招子放亮,看牢点。” 新兵蛋子马大贵给打得一个踉跄,赶紧站直腰。他刚入伍不到半年,训练完毕,被调来看守城墙,不习惯熬夜,眼皮撑得实在难受。回头看见队长凶巴巴的面孔,不敢辩驳,只倒出腰间竹筒里冰冷的清水,狠狠抹了两把脸,强打精神,嘴里却嘀咕:“将军说东夏蠢蠢欲动,要加强防守都半年多了,连个屁都没有。天寒地冻,傻子才来。” 何有利瞪他一眼,教训:“死小鬼还敢啰唆?!晃什么神?!叫你守就守,这种荒唐话小心给别人听见,把你抓去打军棍,老子不救你。” 马大贵立刻换上讨好笑容:“队长,我知错了,我在想入伍半年多了,我那娘什么时候会学人捎封信给我,送点好泡菜来?” “你知道个屁?!就知道吃!”何有利看看这个和自己儿子一样大的毛躁小伙,正想痛骂,忽然想出个主意,神秘兮兮道,“你可知边关有恶狼?” 马大贵拍拍腰刀:“狼肉好吃,来一只吃一只,来两只吃两只。” 何有利诡异地笑道:“不是普通的狼,是鬼狼。” 马大贵惊奇:“鬼狼?” 何有利语重深长:“几百年前,草原上有头狼王,比豹更大,比虎更猛,油光水滑的黑色皮毛,神出鬼没,所向披靡。有个王爷垂涎它的皮毛,重金悬赏,猎户设下圈套,将它引入利剑铺成的陷阱,生生剥了它的皮,狼王嚎叫哀鸣,越挣扎血流得越多,最终村民砍下它的头颅,它不甘死去。后来它的魂魄化为鬼,一夜间,村庄夷为平地,老的少的,女的男的,所有的村民都被剥了皮,头颅不知去向,尸体堆成小山,唯一一个逃出来的疯子说,看见全身是血的狼王叼着村长的头颅站在屋檐上咆哮。接下来,周围几个村子都出了事,所有看见这头鬼狼的人都会被砍头剥皮,它还在疯狂寻找自己的皮。” 马大贵摸摸身上的鸡皮疙瘩:“骗人的吧?” 何有利指着远处的小山,斩钉截铁道:“出事的地点就在那里,村庄已经废弃了,下次领你去看看。” 马大贵摇头:“我不信,那明明是被东夏洗劫过的庄子。” “明面上说是被东夏洗劫的,其实是鬼狼,只是这种事,大家心里知道却不敢说,更别提你这种新兵,”何有利“严肃”地告诉他,“前些年有个巡城士兵擅离职守,走开了,后来找到的时候,早已没了头颅,这件事被将军发令压下,没人敢讨论。我看你和我儿子差不多大,才好心提醒你,巡城的时候千万别走神,发现鬼狼快点跑。如果有人拍你肩膀,别说话,也别回头,那是鬼狼在叫你。”说完后,他“慈祥”地拍拍新兵肩膀,吩咐,“别让人知道是我告诉你的”,然后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了。 漆黑树影摇曳,就好像无数恶鬼在招手,远处狼嚎,叫得人毛骨悚然。 乡野孩子,对怪力乱神的东西都害怕。他看着废弃村庄方向,打了个冷颤,头皮传来阵阵麻意,整个人都醒了,觉得这荒郊野岭的营地,哪里都可能有怪物出没,不敢走神,急忙跟上何有利的脚步。 走着走着,冷风吹过,手中油灯忽然灭了。 黑暗中,有人拍拍他肩膀。马大贵用尽全身气力才憋住尖叫的冲动,低下头,寞寞月色下,背后出现一条带皮毛的长长身影,似乎比豹高大,比老虎凶猛,身影手上握着的是弯刀。 禽兽会用刀吗?来不及细思,恐惧堵塞了咽喉,慌乱中,他回过头。 他看见,弯刀在夜色中划出银色的弧线。 他看见,狼皮帽子下有双比野兽更凶猛的眸子。 残忍无情,透着森森冷意,杀机四伏。 逃?不逃?不能逃! “鬼狼来了——” 巡逻的新兵尖锐地发出生平第一声警报,也是最后一声警报。 永远收不到的信,吃不到的家乡菜……十八岁的头颅带着满天血花落入尘埃。 伊诺皇子高大身影立于巍峨城墙上,他漫不经心地甩甩弯刀上血滴,吹响低低口哨,成千上万条鬼狼蜂拥而至,聚集城墙下,杀声四起。 “东夏人入侵了!” 何有利来不及想为什么前哨没有警报,来不及想敌人是如何爬上城墙,他连滚带爬,扑向烽火台,爬上去,要点燃狼烟。 伊诺皇子飞索甩出,绞断他的头颅。头颅落地,火把依旧紧握手心。无头身躯仿佛继承了主人的意志,用最后力气向前扑去,向烽火台扑去。 四十二岁的老兵,半辈子无功无过的人生。他的儿子,他的老妻还在家乡痴痴地等他。他已用残缺的身躯握着火种落入烽火台中,至死不离。 狼烟四起。 这是大秦国的第一道天险。 没有攻城,没有爬墙,只有新来的监军缓缓打开牢固的城门。 嘉兴关,破! 五万将士以身殉国。 草原,金顶大帐,东夏王的寝宫。 漠北噩梦再次发生在自己家园,驻守边关的舅舅,善良的舅母,堂兄堂姐堂弟堂妹,还有陪着自己一起嬉戏长大的闺中好友们,化作灰烬。 时日太短,准备不足,她无力回天。柳惜音紧紧地咬住自己拳头,不敢痛苦哭叫,不敢被人看见眼角悲戚的泪水。忍耐,必须忍耐,就算是把十指段段切下,把胸腔剖开,把心挖出来寸寸绞碎的剧痛。 阿昭说过,别哭。 阿昭说过,你的仇,我替你一块儿报。 不哭,好女孩要坚强。 这次她不在后方等待。她要为大军的出征扫平一切障碍。 柳惜音站起来,拭去悲伤,抚平泪水,她在侍女的服侍下穿上华丽的服饰,披上白色狐皮披风,整好仪容,缓步踏出寝宫帐篷,慢步走向东夏王为讨自己欢喜,抓大秦工匠做的小暖房,里面种着好几棵漂亮的花草。 帐外,第八次远远经过的大皇子再次勒马回首。 柳惜音似乎没看清来人,嫣然一笑,秋波流转。仿佛春神回到大地,驱走寒冬。宛如冰天雪地上,大片大片格桑花再次怒放,楚楚可怜里带着不屈,柔弱里透着坚强,她的眼睛是暗夜里最美丽的星星,那么的明亮,那么的吸引,那么的独特,引领着所有人视线的去向。 大皇子生平第一次感到心跳的急促,第一次心动的快乐。他握着腰间不能赠与的弯刀,想说什么,却无法上前说什么。他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份不属于他的美丽,默默地等待。 草原风俗,老皇帝去世后,所有妻妾都归新皇。 父皇年事已高。他知道,这个日子等不了太久。 未料,柳惜音却嫌弃地错开了他倾慕的视线,看向嘉兴关方向,用细小却能让风听清的声音,对侍女害羞而欢快地说:“伊诺皇子真是天下最了不起的英雄好汉呢!” 大皇子的心猛地往下一坠。 覆巢之下无完卵。嘉兴关破后,祈王封地就成了东夏最好的粮库。曾经历过蛮金动乱的提心吊胆,嘉兴关被破的消息传来,人人自危。 皇上看着那张他自个儿都分不出真假的圣旨,黄鼠狼面具差点脱落,脾气爆得快喷火了。文武百官日夜商议如何应对。夏玉瑾也不好闲着,他在宫里做孝孙代表,用各种好听话安慰受惊过度卧病在床的太后,并借着自己在市井里的三道九流的人脉和平易近人的“威信”,带着达官显贵家的纨绔们亲自巡街,到处玩乐,用无数手段抑制谣言,夸耀大秦国的军队战力,将东夏矮化成不堪一击的小人,粉饰太平,为大家增添信心。 平民百姓对可以带来很多笑料的南平郡王多半是喜欢的。看他身为大秦皇族,国破后第一个被灭九族的对象都不怕,还能吃喝玩乐,谈笑风生,胆子也壮了不少,无数真真假假的传言中夹杂着得边境真实战况情报,就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夏玉瑾天天泡在外面,几乎没空归家。 李大师已死,必须有人为假圣旨的事情负全部责任。擅自入京导致边关失守的柳将军首当其冲,依法被判死罪,关入天牢,受了几天苦楚。但人人都知他是被奸人蒙蔽,其情可悯,再加上他驻守嘉兴关多年,带兵经验丰富,是最熟悉东夏情况的将军,所以被百官联名力保,皇上顺水推舟,封他为征北大将军,率二十万大军出征,将功赎罪。 随军出行的还有上京军营的诸多将军军师和参将等,其中包括以骁勇著称的秋老虎和懂东夏语言风俗的胡青。战况危急,一刻也不能耽误,柳将军点齐部队,筹备军需,立即开拔。临行前,将士们告别亲友,秋老虎和胡青两个单身汉无处可去,就找上了叶昭。 叶昭在家中设宴招呼,对他们叮嘱了许多注意事项。 秋老虎喝了两杯酒后,握着一双女儿的手,不停叹息。 秋华大大咧咧,不予置否:“东夏虽强,还能强过当年的蛮金?蛮金蛮子也是出名的悍勇,爹你武艺高强,哪次大战不砍下十个二十个脑袋?!那时我们才十万人马,就把他们五十万大军打得落花流水,东夏蛮子那么点人,还能一个顶五个蛮金蛮子不成?” 秋水眼眶微红,安慰父亲:“柳将军统帅也是有方的,你别乱喝酒,再误了军情,没人护你。女儿给你准备了全套棉袄,穿在盔甲里面,别凉着。你膝盖受过伤,畏寒,行军的时候要注意。” “乖女儿,贤惠了,会给爹做东西了,”秋老虎感动地接过,看完细密整齐的针脚和上面绣着的绣房标记,勃然大怒,“不孝的臭丫头,将军说郡王府的妾室个个温柔能干,还道你在将军府里跟着妾室好好学习,总算有了点女人模样,会做衣裤了!结果还是在外头买的!你老子荷包里多的是银子,还用得着你们买吗?白活十六年,沾不得针拿不起线,谁家爷们娶了都要倒霉,怪不得被上京太太们当笑话,官媒见了就掉头跑,丢尽你们老子的脸!” 秋华硬着脖子还嘴:“谁稀罕嫁人了?!看不起我们家的男人要来做什么?手无缚鸡之力,就知道动嘴皮子,造谣生事,咱们将军那么好,什么错都没犯被解甲,都是给这群祸国殃民的下流种子害的!” 秋水扁扁嘴,扭着身子道:“才几天功夫就会做衣服?你当你女儿是神仙啊?你买的衣服是你的,我买的衣服是我的,虽然不是亲手做,也是孝心,爱穿不穿拉倒。” 秋老虎给呛得说不出话来,指着两个女儿,冲叶昭嚷嚷:“将军,你要做主啊。” 叶昭重重地咳了声,为难道:“老虎,我现在已不是你们将军了,将军这词万万不要乱叫,要是落入有心人耳里不好。” 秋老虎听见这话,顿时红了眼:“那群小兔崽子爱说什么随他,他们的良心给狗吃了,老子的良心还在!陪将军打那么多年战,你可没拿女人身份说过话,我们吃肉你吃肉,我们啃树皮你也啃树皮。打仗带头冲锋在前线,武功是最好的,砍的脑袋是最多的,功劳是最大的,还救过俺老虎的命,在我心里,只有你是大将军,旁人配不上!” “你喝多了。”胡青拦住他的发言,“既是尊重将军,就别给她添麻烦。” 秋老虎想起往事,提起袖子抹把眼泪:“老子不服!就是不服!” “你的个性太鲁莽了,出征后,务必事事听从军师言,不要冲动形式,”对着老部下,叶昭虽感动,却重重拍桌,板着脸训斥,“活了三四十岁,女儿那么大,当官的人,还当自己是山里的土匪吗?事情道理狐狸不是都和你说过吗?朝廷有朝廷的考量,许多东西不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的。” 秋老虎应下,依旧不服,但不敢惹叶昭的脾气。 胡青逗弄他:“来,叫声郡王妃听听。” 秋老虎抽了他后脑勺一下子:“滚!这丢人显眼的怎么叫得出口!” 丢人现眼的郡王妃坐在旁边,表情木然,过了一阵子,她从身边取来个精致的小布包,打开,拿出双锦袜,丢给秋老虎:“做事别冲动。” 秋华秋水见状,大惊失色,上前要抢。 可惜老爹的速度更快,力气更大,拿着锦袜就蹿去旁边细看。材料是上乘的,厚度是超群的,一只袜子肥,一只袜子窄。一只袜子针脚宽宽松松,一只袜子针脚挤成一团,一只袜子破了个洞,一只袜子多了个角,款式之惊骇,实在难以言喻。 叶昭安慰老部下:“比我出嫁前绣的玩意要好多了。” 那团丝线绕成一堆,狗屁不如的玩意,纵使是嫂子做足了心理准备,看见后还是差点晕过去,后来放去嫁妆箱底做纪念,还用锦囊缝死,木盒密封,唯恐被发现,贻笑天下。导致夏玉瑾在她嫁妆箱子里看见这盒子,一直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暗器毒药,至今还不明真相…… 秋华脸红:“是妹妹说要做的,我就说做不了别勉强嘛。” 秋水别扭:“谁知道针线那么难啊……” 秋华:“本来想着袜子穿里面,还能凑合。” 秋水:“结果姐姐做的那只太小了,穿不上。” 秋老虎感动得老泪纵横,举着不能穿的锦袜,扑去叶昭面前:“这俩闺女终于有女人样了,将军,待我走后,你千万要帮忙给她们寻婆家啊。” 胡青拉长声音:“郡王妃——” 没人理他。 叶昭为难:“我也是粗人,玉瑾虽有郡王名头,在朝中却是说不上话的人。认识的那群家伙是纨绔。品格好的读书人实在不好找,真不能降低要求在军营里挑挑?” 秋老虎看着俩嫁不出的混蛋女儿,摸摸手里暖和的锦袜,脸上那个沮丧,没法提。 叶昭安慰:“回去我让萱儿好好教她们女红针线,好歹做个样子出来。” 胡青坏笑着问:“可要献计?” 秋老虎赶紧凑过去。 胡青说:“郡王在皇上面前虽说不上话,可在太后面前说得上啊。只要挑中的人家门第不太高,让郡王妃去求郡王,让郡王去求太后,下道懿旨指婚,挑两个女婿有什么难?郡王妃不就是这样进门的吗?婚后如果相公不服,慢慢收拾服帖就好。” 叶昭捧着酒,差点喷了。 “高!军师果然高!”秋老虎大喜过望,赞不绝口。 秋华秋水脸都青了。 嘉兴关军队损耗大半,二十万大军多数还是由边境驻军调拨,上京军营也调出了一万人,押着粮草,在夹道送别的呼儿唤爹哭声中,浩浩荡荡开往北面,和大军汇合。叶昭携夏玉瑾站在小山坡上眺望远行的军队,眉色里忧心忡忡。 夏玉瑾拍拍她肩膀:“区区东夏,何足挂齿。” 叶昭忧心不减:“领军的是伊诺。” 夏玉瑾想起那头大狗熊,不屑道:“我媳妇的手下败将,何足挂齿。” 叶昭苦笑:“领军作战,不是靠将领武功高强定输赢的,过去东夏人打战只凭勇字当头,甚少玩弄阴谋圈套。可伊诺皇子却擅长行军布阵,指挥冲锋,是难得的将领,而且他胆量过人,隐忍善谋,绝非池中物。当年蛮金和东夏结盟,东夏并不想蛮金攻下大秦,出兵不出力,隔岸观火,只希望双方耗损实力,想坐收渔翁之利。如今蛮金被破,大秦元气大伤,东夏等待已久的局势也到了……” 夏玉瑾忐忑不安:“柳将军此去能赢吗?” 叶昭抿唇,久久不语。 东夏军帐,军纪森严,正中的虎皮毡子上,伊诺皇子穿着兽面狼纹金甲,披着黑貂皮大氅,正认真阅读看前方探子送来的密信。在他的正前方,坐着七八个将领和参将,正屏声静气,静静等待着,寒冷的空气中只有重重呼吸声。 “哈哈哈——”伊诺皇子忽然爆发出雷霆般的笑声。 他的叔叔察尔托次将军急忙上前,担心地问:“大秦派出的是叶家的娘们还是柳家那老不死?” 伊诺皇子弹弹手中密信,不屑道:“大秦的皇帝刚罢免叶昭,哪里有脸启用她?如今嘉兴关大部分将领都战死,熟悉边关战事的只剩柳天拓一人,不派他还能派谁?” 察尔托次摇头:“柳天拓老当益壮,也是有两下子的。” 他身边德木图部族年轻小将图巴,和他部族在争草场时有些旧怨,挤挤眼,耻笑道:“听说察尔托次将军前几年和柳天拓交手,肩膀上被射了一箭,至今看了人家还要跑呢。” “混账!”察尔托次大怒,拔刀而起,“老子领军作战的时候你这小羊羔还在吃奶呢!” “狼再小也是狼,羊再老也是羊,什么时候老羊羔子敢和小狼叫嚣?”图巴毫不在乎,手按腰刀,笑嘻嘻地看着他。 “住嘴!少为陈谷子旧芝麻的破事再闹,等打下大秦,要多少地喂羊都有,何苦斤斤计较,要比高低就用杀敌比!”伊诺皇子制止了这两个互相不对盘的部下,“朝廷派出柳天拓领兵,对我们是大大的好事。” 察尔托次重重横了图巴一眼,将刀收鞘,冲伊诺问:“柳天拓不是脓包,何来好处?” 伊诺皇子道:“柳天拓强在防守,以前镇守边关,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处事冷静,分析周全。如今我们用假圣旨狠狠摆了他一道,嘉兴关破,他是罪魁祸首。为了向皇上交代,向天下人交代,这场战,他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漂亮亮,要泼天的功劳。输不起的人,其心必乱。跟随他的马将军和胡将军资质平庸,惟命是从,不足为惧。倒是副将秋老虎比较难缠,他武艺高强,勇猛过人,所幸土匪出身,性格急躁……” 出使大秦,席间拉着大秦的官员将领们喝酒聊天,时不时提起陈年旧事,忍受他们的嘲笑,也非没有收获,至少留守在上京的主要将领们的性格都给他摸清,人无弱点,对症下药便是。 他就像捕狐的猎人,花费许多精力,设下圈套。静静等,不能急,敌人会按着计划踏入陷阱。 天佑东夏。 柳将军与东夏交战北川,七天七战七胜,退敌三百里,缴获战利品无数。 捷报传回,上京上下欢呼一片。皇上祭天祭得更勤快了,太后木鱼都多敲了几百下。 酒楼茶肆,说书先生将柳将军的事迹编成戏文故事,说得口沫横飞,估计再说上半个月,就能将东夏那群蛮子送回老家。读书人三三两两,个个喜上眉梢,喝着茶,听着故事,议论纷纷。 “东夏蛮子窝囊,连柳将军的小指头都比不过。” “还用说?!柳大将军老当益壮,老将出马,一个顶三!” “听说他可以开强弓,一箭射双雕。” “秋将军也不错啊,上次我半夜在街上见到他,那脸凶相,长得和钟馗没两样,差点把我的魂儿给活活吓出来。” “长得像钟馗才好,上阵收东夏恶鬼!听说他以前是土匪头子,一天不杀人一天吃不下饭,打起仗来一个顶三,了不起的大英雄。” “听说郡王爷入宫求太后旨意,要在明年春闱结束后,给秋将军的两个闺女指婚?秋将军的闺女长啥样?” “秋将军的闺女啊,听说长得像爹。” “活生生的钟馗嫁女?不知哪个倒霉蛋会被看上。” “兄台,你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应该向郡王爷学习。” “贤弟,你潘安再世,宋玉转生,更应该向郡王爷学习啊。” “兄台,你先请。” “贤弟,万万别谦让,还是你先吧……” 包厢上,跳下两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少女,一个穿青一个穿绿,一个带金一个带玉,梳着整齐的双髻,穿大家闺秀最流行的百褶裙,左手持绣花针,右手持五色丝线,红着眼眶,很有默契地同时出手,七八根丝线在半空中穿梭,缠着住两个乱说话的秀才脖子,狠狠一勒,痛得他们想叫娘,一人一脚踢去一个屁股上,凌空踹出酒楼,还扬扬绣花针,高声威胁:“再乱说话就缝了你们的嘴。” 包厢内,传来阵阵鼓掌声和威严喝声:“回来!” 两姐妹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去,继续端正坐好,拿着绣棚,摆出贤良淑德的模样来。 “太后怎么说的?你们爹走前怎么说的?萱儿姐姐怎么教的?”叶昭狠狠瞪了夏玉瑾一眼,拍拍桌子,“你也是!别忘了前几天的警告,再胡闹小心被皇上禁足!” 夏玉瑾赶紧将拍掌叫好的手收回,喝茶听戏,嘀咕道:“为何当年皇祖母没逼你学会礼仪,绣出个合格品才赐婚,苦得孙子……” 秋华嘀咕:“柿子要挑软的捏。” 秋水也幽怨:“认了吧,谁让我们没将军功劳高。” “错,”夏玉瑾否决了她们的话,仇大苦深地交代,“是你们小姑娘家脸皮薄,做事没有她心狠手辣,各种流氓无耻,不择手段,不要脸!” 叶昭想了想:“嗯。” 秋华秋水呆呆地看向她。 叶昭继续敲桌子,喝道:“你们学不来的,坐端正点,别停手,继续绣!” 捷报声下。北川战场,中军大帐。 胡青听完追击计划后,曾劝:“东夏蛮子好战,岂会轻易言败?如今七战七胜,东夏一碰即走,出工不出力,擒杀的敌人数目却不多,恐防有诈。” 秋老虎还记得出发前叶昭的吩咐,在旁边点头:“有理,有理。” 狄副将却不服:“东夏军队由部族联合而成,其中里察尔托次将军与图巴将军素有旧怨,双方部族的将领三番四次争吵闹架,几乎在军中动起手来,如今我们正面的敌军是察尔托次的部族,图巴的部队抱了看笑话的心,不想救援,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机会,岂能白白错过?” 秋老虎眼巴巴地看着旁边严肃的胡青,点头点得更厉害了:“有理,有理。” 胡青坚持:“伊诺皇子素有智谋,怕是有陷阱在等着。” 狄副将也坚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最终,柳将军决定分兵一股,由秋将军与狄副将率领,试探追击。 东夏军内讧似乎很厉害,军队尚未进去,自家已经闹起架来,简直是溃散,不但拼命逃蹿,连粮食都不要了,大秦军再次大胜。秋将军一鼓作气,率军再追,追至落凤山脚,发现东夏军正在装备绊马陷阱,见大军突袭而至,赶紧逃跑。 秋老虎拿着个绊马索,兴冲冲地回报主帅:“陷阱破了!死东夏蛮子,就这点小伎俩,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胡青劝阻:“说不定只是个幌子。” “呸!文人就是怕死!上次你是这样说的,我们可中了埋伏?!没用的家伙!吓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狄副将杀得兴起,不屑地扫了眼弱质彬彬的胡青,向主帅请战,“落凤山是树林,一条直路进,数条小路出,只要我们集兵一路,敌军不可能在每条小路分兵来拦住我们,只要打过落凤山,就收复嘉兴关,咱们擒了那叛乱犯上的祈王,押解回京,是大功一件!” 柳将军多年英名,被假圣旨毁于一旦。听见擒抓祈王的功劳,心头有些意动,他站起身,左右走了两步,冒险的心理战胜了理智,他不顾胡青的反对,传令:“全军追击!” 胡青无奈接命。就连秋老虎也拍着他肩膀,坏笑道:“兄弟,咱知你多疑,可这回多疑过头了吧?那戏文上会傻乎乎被空城骗了的将军就是你这种人。” 胡青摇头:“胜得太轻松了,我总觉得他们是将我们往这个方向引。” 秋老虎满不在乎:“放宽点心,等打退东夏,咱们统统回去升官发财,说不准皇上见你一表人才,还给你尚个公主呢。” 大秦单身的公主有三个,一个三岁,一个七岁,还有个是把驸马活活气死的三十八岁寡妇,不但貌丑凶悍,还以风流著称。 “说点人话!”胡青气得一拳揍去他肩膀上。 秋老虎通身横练功夫,不痛不痒。胡青就好像打去石头上,震得虎口发麻,他想了想,意味深长地看了那家伙一眼,走了。 秋老虎有些发寒。 主帅的命令无法违抗。 大军开入落凤山,林道猛地一把火起,点燃隐蔽在山中用油撒过的干枯树木,趁着风势,瞬间燎原,席卷整座山坡。察尔托次将军领东夏大军立于落凤山顶,弯弓搭箭,用成千上万的燃火箭头,疯狂地射来,往落地处再添火苗。 “撤!立即撤退!”熊熊烈火扑面而来,柳将军惊觉不妙,狂吼着发出命令。 往后,大火燎原,唯一一条没有被火包围的道路上,东夏小将图巴领东夏精锐部队,一马当前,从隐蔽处横杀出来,生生把大军队伍拦腰斩成两截,阻断传令。听着前方大秦士兵的哀号,看着数不清的东夏将士,得不到主将命令,大秦军心乱了。 落凤山内,火光冲天,落凤山外,杀声震天,几乎三分之二的队伍失陷。 伊诺皇子披着金甲,骑黑色骏马,率大部队,在远远的山坡上,射出更多支带火的利箭。 十面楚歌。 后悔莫及。 大秦军精布阵,东夏人精弓箭,两军不对接,唯有不停的箭在空中飞射,命中率极高。一片片尸骸倒下,再铺上一层尸骸,被火焚烧后发出难闻的焦臭,枯毁的树木受不住火烤,纷纷砸下,落在尚在挣扎的人身体上,前锋部队渐渐死绝。 退却,推进。 伊诺皇子那双如鬼狼般的眸子死死盯着中军阵营,主帅旗帜,然后伸手指了指。 再次万箭落下。 “悔不当初!”柳将军握着长剑,老泪纵横。 秋老虎守在他身边,抽出板斧,瞪着杀红的双眼:“将军!快退!我守着!” 三番四次犯错,罪责难逃,柳将军抽出长刀,吩咐跟在身边的秋老虎:“东夏蛮子的主要目标是我,你带兵退,尽可能保全大军实力,能撤出几个是几个。”随后他看一眼熊熊火海与箭雨,咬牙道,“我对不起胡军师。你若能逃脱,便告诉阿昭,让她帮我照顾家人。” 秋老虎含泪领命,带精锐部队突围,跑了两步,又回过头去,傻愣愣地问:“往……往哪跑?” 胡青抬头,看了看天,摇了摇头。四面八方都是火海箭雨,唯一的生路被阻断。 被围堵的十万大军阵亡,大半葬身火海,尸体难辨。 黄将军阵亡,秋将军阵亡,狄副将阵亡,曹参将阵亡,胡参将阵亡…… 柳将军拼杀掩护到最后,身中八箭,屹立不倒。 他站着去的。武死战。用鲜血维护了最后的清誉。 押送粮草的麦副将临危组织出色,领剩下的大秦军溃退五百里,受困居平关。 将士们被胜利冲晕的头脑猛然冷静下来,在真正见识到东夏蛮子的狡猾残忍后,无边无际的沮丧取代了求胜心,军队纪律虽在,已制止不了大家的悲观。想家,想父母,想孩子,想…… “叶将军在的时候,我们从未输过。” “叶将军在的时候,她肯定能发现圈套。” “叶将军在的时候,东夏蛮子不是对手!” “叶将军在的时候……” 不知道是谁发起的第一声牢骚,慢慢席卷全军。 第二十二章 再披战袍 大秦皇帝端坐朝堂,两鬓苍苍,国事操劳,让四十余岁的他看起来像五六十岁,治国以来,大大小小的琐事消耗了他所有的体力,憔悴不堪,可是不能放下肩上的担子。两天一夜没睡,他在闭目养神,听底下百官争得面红脖子粗。 “柳天拓昏庸糊涂,理当加罪。” “敌强我弱,理应和谈。” “收复江北,刻不容缓。” “由谁出战?” “可请黄伟杰老将军出山!当年他威震江北,武功盖世,如今年迈,武艺依旧没有丢下,举得起石鼓,耍得动大刀。” “黄老将军今年已经七十二,老眼昏花,每到冬天两只腿就犯风邪,现在江北是什么气温?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将军如何领兵?依臣看,应由郑子龙将军率军出征,他虽是小将,但前些年对战南蛮人和海寇,都战功累累,威名赫赫。” “郑将军擅长的是水战,南方气候人文与北面大不相同,由他率征东军,岂不是让水鸭子上陆地上来打?而且他实在太年轻,不妥,不妥,还是黄老将军好,老当益壮,经验丰富,对北方战况熟悉,主将又不一定要上前,中军指挥也一样。” “荒唐,哪有主将不冲杀的?!郑将军机智善变,胆识过人!南方北方不过一个干点,一个湿点,有多大区别?你怎知善水战的将军就不擅陆战了?总要给年轻人出头机会啊。” “若是小战事,有主将带着,让小将上去练练手也好,现今东夏大举侵犯,事关国运,万一出什么岔子,谁能担当得起?” “胡相爷,你又能以项上人头担保黄老将军必胜吗?他在江东打仗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如今东夏已非吴下阿蒙。” “刘太傅!莫欺人太甚!” “请皇上圣夺。” 皇上半睁开眼,失望地看了眼众人,若有若无地轻摇头:“不妥,再荐。” “川西军孟或达将军!勇猛能战!” “上京军田芳将军,稳重谨慎。” “南威军向猛龙将军,经验丰富!” “……” 荐来荐去,各有优劣,都是不妥。 所有人都知道还有一个更适合北方战场的前将军。可是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及她的名字。 千百年,古老的土地上产生许多传统,纵使风吹雨打,战火摧残,改朝换代,依旧牢牢地传承下来,刻入每个人的骨髓里,组成牢不可破的铁笼。比如男人是钢,女人是水,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养家,女人持家,男人应该保护女人,男人必须比女人强,男人才是做大事的人…… 若是将这些规矩反过来,不止是刺痛每个男人的心,就连很多女人都无法接受。突破铁笼的人已沦为滑稽丑角,受天下人嘲笑。剩下的人,为了脸面,为了风骨,哪怕用血去拼,用头颅去换,他们维护着古老的规矩,坚守着尊严的底线。 “南平郡王觐见。” 一声呼传,丑角登场。 从不上朝的夏玉瑾穿着紫红郡王袍,在鄙夷、嘲弄、不屑、轻视或是扼腕叹息的视线中,施施然而来。仿佛被风吹吹就倒的瘦弱身子,漂亮到有些靠不住的脸蛋,明亮的双眸中布满血丝,表情是难得的肃穆认真,让人恍惚见到了前安王,鞠躬尽瘁,为国奔波的影子。 他无视众人,直径上前,高举牙笏,跪向九龙金阶,呼:“臣夏玉瑾,请前将军叶昭重披战袍,统虎狼大军,收复江东,还大秦山河。” 皇帝猛地睁开眼,精光四射,扫向群臣。 最难说出口的名字终于被揭了出来。 胡相爷支支吾吾地说:“朝令夕改,举荐自己人,不好不好……” 刘太傅结结巴巴道:“这个,牝鸡司晨,天下大乱,不好不好…… “郡王爷,你堂堂爷们,不保家卫国罢了,哪有推自家媳妇上战场的?” “妇人不干政,祖宗规矩不能改。” “圣旨都能造假,那块江东发现的破石碑如何断定真伪?但知东夏妇女骑烈马,挽强弓,披甲上阵,为何不见老天降罪?前朝秦玉女将军,替丈夫镇守川西,声名赫赫,有何不妥?叶将军生于北方,长于北方,熟知北方战局,得北方将士心,勇猛无双,善用奇兵,精通布阵,曾与伊诺交过手,还有比她更适合的征东人选吗?”夏玉瑾深呼吸一口气,“没错,我是老婆奴,是懦夫,是窝囊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可是没关系!天下人爱笑就尽情地笑去吧!我只知道,北街牛角胡同里,有位七十岁的老母亲,她的四个儿子都葬身在江东战场,她已哭瞎了眼睛,金钱巷里钱富贵去了,他的新婚三日的媳妇成了寡妇……”他的脸涨得通红,“我夏玉瑾没读过几本书,不懂规矩,不懂政事。你们却是从秀才一路苦读上来,才高八斗的能人,睁开双眼,看看失去儿子的父母,失去丈夫的妻子和失去父亲的孩子。然后抛开可笑的规矩,摸着良心,回答我,叶昭是不是最适合的征东将领?!” 朝野沉默,几位自家子弟在江东苦战的官员,悄悄扭头,拭去眼角泪痕。 皇上缓缓开口:“封叶昭为征东大将军,郑子龙为副将,调漠北军,征讨东夏,收复山河。”他见百官里有人还想开口,长年累月的憋屈涌上心头,怒砸龙胆,拂袖痛斥,“非牝鸡司晨,是尔等满朝男儿不如一妇人!祖宗圣明,若天欲因女子出征降罪大秦,就放马来吧!朕一人承担!” 天子动怒,百官噤声,皆呼万岁。 夏玉瑾直直俯下身,磕头谢恩。 退朝,走出宫门。他方松开握紧的拳头,几道指甲痕深深勒入肉,几乎勒出血痕来。 不能不为,不得不为。他成功地完成了应尽的任务。残忍地将他最心爱的女人推上万劫不复的战场。接下来,还能做什么? 被娇惯长大的幼苗,拉不动弓,扛不动刀,他是个废物!他是全天下最废的废物! 阿昭说:“他现在是只没褪去绒毛的雏鹰,可是雏鹰终归会张开翅膀,像所有雄鹰般冲上蓝天。” 阿昭,你错了。夏玉瑾扶着宫墙,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痛恨自己的无力。 阿昭,我们真的可以并肩齐飞吗? 叶昭静静坐在花厅内,身着镶银兽面锁子甲,羽饰九曲银盔整整齐齐放在案上,她正一遍又一遍擦拭锐利的宝剑,动作缓慢稳重,仿佛在保养最精细的古董。 秋华秋水姐妹,带着包裹,穿着战甲,一前一后闯进来,红肿着双眼,坚毅道:“将军,这次出征,带上我们!” 叶昭轻轻地摇摇头。 秋华叫道:“父仇不共盖天!” 秋水低声:“将军你是过来人,明白的。” 叶昭沙哑着开口:“你们父亲委托我,为你们找到幸福。这是他请求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我必须执行。” 两姐妹一左一右拉着她的袖子放声大哭:“求求你,让我们去吧。父亲惨死,还留在后方乖乖嫁人,我们做不到。就算你不让我们去,我们也会跟着去!哪怕被将军打瘸腿,打断手,爬也要爬去江东!” 叶昭看看她们脸上不容置疑的决心,叹了口气:“只准去一个,另一个留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听郡王的话,留在上京,安分嫁人,为你爹完成心愿。” 秋华秋水擦干眼泪,互相对瞪片刻,吵嚷起来。 秋华:“我是姐姐,你该让我!” 秋水:“呸!姐姐做事不稳重,还是留在后方,别给将军添麻烦好。” 秋华:“长幼尊卑的道理,你没听狐狸说过啊?!” 秋水:“他说的话算个屁!你也不过比我大一刻钟,咱们长得一样,说不准娘亲记错了呢!” 秋华:“我武功比你强!” 秋水:“我脑子比你好!” “抽签!” “抓阄!” …… 眉娘红着眼收拾好行囊,萱儿往里面装了好几件厚厚棉衣鞋垫,杨氏含泪将大把大把银票往里面塞,骨骰愁眉来报:“将军踏雪已经备鞍,随时都可以出发。” 今日快马直赴江东,何年归? 叶昭走出大门,倚着门栏,远远眺望。她还要等待一个人。 夏玉瑾的身影出现在花厅门外,步伐迟缓,脑袋低垂,他不安地看了眼叶昭,千言万语汇于喉间,却不知该挑那句说出口,最后憋出的竟是:“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马上,”叶昭紧紧抓住他肩膀,叮嘱,“我家太爷爷脑子不好使,嫂子守寡,侄儿年幼,我要出征,无法照料,只能交付与你。东夏入侵的时候,大舅母正好带着族人在赴京路上,侥幸逃过一劫,皇上仁厚,大舅舅已经战死,料想不会罪及他的家属,但他们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请你多多费心。” “放心,”夏玉瑾脸色难看,“两口子分什么你的我的。”反正,媳妇杀上前线,他也只能像个娘们在后方呆着,做娘们的事,像窝囊废般等她回来,这种感觉憋屈得让人痛不欲生。 叶昭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轻轻道:“因为你是男人,我才能将这些事情放心交给你,比起在后院不能随意行动的女人们,有你看顾着我娘家亲眷们的生活会更妥当,而且……我侄儿们都很喜欢你。”而且她相信这个男人善良正直,有些事,他会做得比自己更好。 夏玉瑾重重点点头,鼻子里给什么塞住,难受得要命,他咬牙道:“别胡说八道惹我担心。东夏蛮子的本事比蛮金蛮子差远了,伊诺狗熊不过是你的手下败将,你会很快回来的。” 叶昭苦笑道:“当年漠北被破,我凭着满腔恨意,带三千将士出征,生生死死,了无牵挂。如今江东之战,损耗极大,将士士气低落,皇上孤注一掷,力排众议,将所有希望寄托,我只能胜,不能退。” 背水一战,退即是死。大秦国运,皇恩厚望,几十万将士性命,她肩上压力非漠北之战可比拟。叶昭扶着他的肩,细细看着他那张白皙秀气而没有血色的脸,忍不住踮起脚尖,在他额上烙上一吻,抱着他的颈窝,沙哑道:“此去一别,遥遥无期,只盼嫁给你,还没有耗尽我一生好运。” 夏玉瑾感到她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他反手握过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然后重重吻上她的双唇,缠绕许久,忽然停下,在她耳边肯定地说:“虽然我从小到大的运气不太靠得住,但也可以分给你,你会平平安安回来的,我还要等你生健健康康的小叶昭,小玉瑾。” “不,”叶昭狠下心肠,告诉他在心头反复斟酌许久的决定,“你与我,和离另娶吧。” 夏玉瑾呆滞许久,问:“为何?” 叶昭似乎难以启齿,她伸手整好他鬓边吹乱的青丝,看着那双暗如深潭水的眸子,美丽得仿佛呼吸都要停顿,深吸一口气,认真自然地说:“战场上,将军不能怕死,可是有你在,我会分心,会怕死。” 蛮金凶猛,漠北打了八年战,东夏彪悍,江东又要打多少年?少年夫妻两地分离,膝下无一儿半女,寂寞长夜,何堪相思? 文死谏,武死战。她不能在战场上因思念他的容颜,回首南方,不自觉放慢了马儿的速度,她不能举刀砍人的时候,因为后方的牵挂放慢了速度,她更不能因为想平安回家而不敢冒险,不敢冲锋,不敢拼命,耽误了众多大秦大好儿郎性命。 女人重情。比所有男人都强悍的她,心里有块最柔软的地方还是女人。 “玉瑾,给我一个无牵挂。”她说,“让我别想你。” “好,”夏玉瑾想了又想,重重点头,嘴上露出玩世不恭的笑意,仿佛没心没肺地说,“如果你三年两载回不来,我就把你以前写过的和离书拿出来再娶,保证娶房温柔贤惠的新媳妇进门,再纳七八个漂亮的妾室,生上一窝小兔崽子,个个活泼健康,然后把你忘光光。” 叶昭拍掌笑道:“如此甚好,甚好。” 她转身,带上银盔,配上重剑,骑上马,奔赴军营,再不回头。 他留在原地,呆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最后从怀里将像护身符般藏着的和离书拿出来,三下两下,狠狠撕成碎片,重重往后一抛,纷纷扬扬,随风飘去…… 她做她应做的事,他做他想做的事。 今生今世,夏玉瑾的妻子,唯一人耳。 东夏是游牧民族,他们的王城没有固定宫墙,只有连绵不绝牛羊和帐篷组成的宫殿。 东夏王好色,共娶过四任正妃。第一位正妃赛罕是他青梅竹马的玩伴,感情最深厚,婚后育大皇子哈尔墩,大皇女敏敏,因病逝世。第二位正妃莎琳娜是乌兰部族的女儿,婚后育二皇子乌恩和三皇子伊诺,因侧妃英拉古陷害身亡,英拉古凭借娘家贺茨部族的势力,一举成为正妃,育六皇子巴音,四皇女图雅和六皇女苏格,对乌恩与伊诺皇子多方排挤。 乌恩与伊诺暗中收集母亲冤死的线索,并联系生母部族的势力,隐忍多年,趁英拉古王妃回部族归省之际,带兵进攻,灭贺茨全族,杀王妃英拉古,杀六皇子巴音。东夏王闻讯大惊,但正妃侧妃加起来,他有十七八个女人,八个儿子。如今贺茨部族覆灭,乌兰部族势大。区区一个阴毒女人和一个没成年的小儿子,算得上什么? 于是,他拍案赞赏,不但向天下宣布英拉古王妃欺君罪状,还夸乌恩与伊诺为母复仇,刚决果断,有勇有谋,具其父之风。紧接着娶回来的四王妃是小部族绍鲁的美人儿,她生十皇子吉达和七皇女诺诺后明哲保身,无论是后宫内务还是朝廷外务,统统不管不问,每日只修佛念经,与世无争。 叶柳儿是大秦女子,出身低微,没有任何娘家势力,不过是个以色事人的宠物,就算生下儿子,也低人一等。所以大家都认为,她受宠东夏王,对东夏后宫而言,不过是一颗小小的石头投掷入一摊死水中,起不了任何波澜。地位不太牢固的四王妃甚至愿意让这样的女人受宠,以免好色的东夏王对其他强大部族的女子生出别样心思。 谁也想不到,暗夜,东夏王室的草场,隐蔽丛林的静谧湖泊里,竟悄悄起了点小波澜。 两道赤条条的身影纠缠在一起,疯狂的撞击、冲刺、揉碎、融合。 男人的喘息,女人的低吟,带着湖水的拍击声,压抑地在空中飘散,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你父皇很快就要回来了,我要走了。” 偷欢过后,柳惜音坐在岸边,她的胴体洁白得像刚出生的羔羊,乌木般漆黑的长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就好像神话里的仙女,纯洁的眼睛里带着魔性的妖艳,用最天真的笑容,考验着每个修行者的意志。 水珠顺着她的发尖轻轻往下移动,滴过胸前娇嫩的花朵、滑过平坦的腰腹,渐渐往下,再往下……勾起无法浇灭的欲望,却迅速被一袭长袍遮掩。她看向金顶大帐的方向,眉眼里却露出抹掩不去的忧伤与不舍。 费尽心思讨好,才得到美人的芳心。大皇子听见自己的喉咙重重地响了声,他攥紧拳头,几乎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克制住自己的欲望,拉住她的手,挤出个难看的微笑,安慰:“将来,我们会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牵手。” “真的会有那一天吗?”柳惜音轻轻地问。 大皇子急道:“父亲纵欲,身体早已不好,怕是熬不了几年的。我们东夏的风俗,你将会嫁与我,到时候我们可以……”他吻了吻她美丽的眼睛,拭去上面的泪珠,“虽然你不是东夏人,但我会好好待你和你的孩子。” 柳惜音问:“如果他知道了我们的事?” 大皇子摇头:“老朽的狮子早已没有相争的资格。” 东夏风气开放,兄弟共妻,姐妹共夫,不以为忤,只要不将事情摆在明面上,他也不会为了个没名分的宠姬和被众多部族支持的儿子擅动干戈。更何况他是赛罕王妃的儿子,东夏王唯一深爱的女人的孩子,是东夏第一勇士,是内定的继承人。 “是啊,东夏王很快就会让位了。”柳惜音忽然拉住他的衣袖,眼角泛出泪花,“我只害怕,你希望得越大,失望得越大。” 大皇子皱眉:“何出此言?” 柳惜音低头,欲言欲止。大皇子再三催促。 柳惜音终于支支吾吾道:“这些天来,我服侍在东夏王身边,前线捷报传来,大家都不停夸赞伊诺皇子有勇有谋,还大摆筵席庆祝……” 大皇子笑道:“怕什么,虽然弟弟能干。但父亲明确说过,皇位是要交给我的。” 柳惜音扭着帕子,带着恨意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看书,不喜欢听大秦的历史。你知我的祖上是大秦的罪官,可是你知道为何获罪?是德宗帝那奸贼不满弟弟登基,起兵反叛,杀入上京,弑弟称帝,我祖父为守城官,被诛九族,女眷统统投入贱籍为奴,我才……” 大皇子摇头:“不会的,伊诺为人厚道,对我也很恭敬,他不会做这种事。” “我是个后院里的女人,什么都不知道,”柳惜音偎依入他怀里,低语呢喃,“我在大秦吃尽了苦头,终于遇到了你,才明白什么是真爱。我爱你,只想生生世世与你守在一起快活。”她的指尖轻轻划过他赤裸的胸腔,决绝道,“为了能抱着你,我连死也不怕了,名分地位什么的,更不在乎!我只希望能在阳光下和你在一起,一起去看你说过的草原上花朵,去看天边白云,去看莫名湖的银鱼。哈尔墩,希望越大,我就越害怕,除了你,我不想和任何男人睡在一起……” 随着战事推进,连连大胜,伊诺皇子的威望水涨船高,东夏王年迈昏庸,不理朝政。 虽然大皇子拥有旧部的拥戴,但无数的新势力却纷纷投靠他,想从战事中分一杯羹。如果大秦真的被打下,功高盖世,伊诺皇子有二皇子相助,他的势力将会膨胀到什么地步?到时候纵使有东夏王的支持,又能奈军权在握的他怎么办?若是两边交锋,又有多少的势力会支持他登基? 大皇子忽然想起初见柳惜音时,她说的话。 “伊诺皇子真是天下最了不起的英雄。” 伊诺皇子年轻,勇敢,英俊,是草原上女孩子都向往的英雄。他的威望能让刚入宫的小女孩产生憧憬,其他人又该怎么想? 万一…… 伊诺皇子真有反心,待父皇死后,他的下场将会如何?心爱的女人,肥沃的土地,数不清的牛羊和至高无上的权力,所有追随他,爱慕他的视线将转移方向。他将会被可耻地驱逐,被贬去贫乏的封地,甚至…… “不,”大皇子笑得极难看,他自言自语,不知是说服别人还是说服自己,“他是我的好弟弟,素来恭顺,人又老实厚道,而且我们兄弟手足情深,父亲是因为他对大秦最了解,才派他去攻打大秦的,他不是那种混蛋……” 柳惜音轻轻地说:“六皇子……也是他弟弟。” 大皇子神色一凛。他怎能忘记当年英拉古王妃与巴音皇子的死?头最隐忍的恶狼,擅长养精畜锐,装出老实厚道的模样,然后在你最松懈的时候,给你咽喉致命一击。 柳惜音说:“哈尔墩,我怕……” 伊诺的野心有多大?以前的恭顺是真心还是假意?每次在斗兽场和赛马会上的落败是故意还是暗藏实力?面对自己挑衅时的退让,是隐忍还是老实?草原的雄鹰会甘心将垂手可得的权势拱手让人吗?待羽翼丰满后,他会让自己顺顺当当登基吗? 小小的火花点燃最深的猜疑,前尘旧事,慢慢涌上心头。大皇子紧紧抱着怀里的女人,他不能冒险去赌。 上京至江东,需要半个月的路程,叶昭用十天便赶到了。 居平关地处大秦咽喉,贯通南北交通,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连绵数十里的城墙已被东夏三十万大军围困,阻断援军。仅余西边一条水道,因东夏军队不善水战,暂时无法占领,还能勉强运送粮食资源,让满城军民苦苦支撑着,不至于陷入绝境。而东夏并没有持久战的资源储备,可是祈王谋逆,凭借江东富饶,处处敛财囤粮,为敌方提供供给,将战局陷入僵着。 叶昭的到来,给困境带来一丝信心。她纵马从船上跳下,直奔军营。 没有当值的将士们探头探脑,好奇地看向这位传奇的女将军。银色盔甲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黑色皮毛披风风中翻滚,高挑的身材,每个动作都充满力量。黝黑的皮肤纵使经过几个月足不出户,再加上夏玉瑾到处找皇宫养颜秘方哄着乱来的调理,依旧不够娇嫩,呈健康的小麦色。冰冷的琉璃色眸子,挺直的鼻梁,单薄的双唇,浓浓的剑眉,处处都带着尸骨堆里滚出来的凶光,身经百战磨砺出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要是我家婆娘长这样,我就去上吊。” “嘲笑小三子没长眼珠子,分不清男女,是我不好,我眼睛好像也不太好……” “将军不是丑,是这个……太恐怖了,给她盯着,哪吃得下饭?” 群众推己及人,忽觉每顿能吃下三碗饭的南平郡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很值得尊敬的。 叶昭把缰绳丢给随从,解下披风。她对着低声议论的将士们,忽然笑了:“没错,我是个女人。” 将士们见她毫不在乎性别,反觉尴尬,赶紧打着哈哈,缩回头去,神色中依然有质疑。 叶昭猛地神色一凛,马鞭狠狠甩在空上,打出连续三个响鞭,她斩钉截铁道:“可是,我叶昭,从未败过!”她指着自己的胸膛,大声道,“过去,我没有败,现在,我没有败,未来,我也不会败!” 大家愣愣地看着这位骄傲的主帅。 带着无坚不摧的刚强,用激昂顿挫的声音响彻天空,用她无与伦比的自信燃烧起每个人内心深处对胜利的渴望。 是啊…… 将军性别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朝廷斗争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带大家打胜仗,让他们保住性命,加官进爵,平安回家,什么都没有关系! 叶昭在漠北战场有着最完美的战绩,伊诺皇子曾是她的手下败将,统统是不容置否的事实。 主帅用最强大的自信,驱散了愁云密布的天空,坚定了所有人的信心。虽然现在的处境很糟糕,可是不会比漠北刚刚被灭的时候更糟,如今他们有不败的主帅带领着,必将通往胜利之路。 夕阳徐徐落下。今天已经结束,明天重新开始。 叶昭未及休息,安抚军心后,召集驻守将领开作战会议。 “耗吧,看看谁耗得过谁。”汇报完战况,守城的孙副将表示很无奈,在他的主持下,全城军民动员,给城墙浇上油,日夜巡逻,严防死守,“东夏不是还没进攻吗?他们打不下这座城的。” “不能耗。”廖参将坚决反对,“天气越来越冷,再过一个月,河道就会冰封,厚厚的冰块在河上,再铺上稻草,别说过人,跑马拉货都行。到时候东夏蛮子可以骑马穿过河道,将水战变成陆战,若水道失守,居平关就会被彻底围困,陷入断粮境地。” 吴将军也赞同:“东夏蛮子常年居住在苦寒之地,穿的是厚厚皮毛,喝的是烈酒,对雪天打战很适应,而我们的将士却略逊一筹,应尽早突围……” 孙副将建议:“东夏围困之势,以东方兵力最弱,可从此处着手,突围后,可取昌华城,夺回蜀中运输要道,解开居平关的包围圈。” 廖参将:“突围西边更好,可贯通川西,与常将军的救援队伍联合,对敌寇成反包围之势。” 孙副将:“不!东边!” 吴将军:“西边!” 两方争执不下,纷纷请主将定夺。叶昭沉默许久,指着地图,不容置疑道:“打北面!” 北面是东夏驻军的重中之重,将领们用看疯子的目光看向主帅。 吴将军第一个回过神来,喃喃道:“避轻就重,这……这简直……” 孙副将愤怒:“莫当我们没读过军书!” “我读过军书,你们读过,伊诺也读过,”叶昭死死盯着地图,分析道,“我们会想到突围兵力最弱的东边,他同样会想到, 东边兵力过弱,但地势复杂,很可能是个陷阱。西边就算我们打过去,想打回来收复失地,依旧艰难。最终我们还是会被牵制,要面对东夏的主力军队。只要能打破北面防线,直取江东,捣毁祈王老巢,断绝东夏的主要粮食供给地,他们就会陷入被动。而且……东夏虽善战,却无治国之士,所过处无法治理统率,只能靠烧杀掳掠,抢夺一空,使百姓人心惶惶。祈王靠谣言作乱,师出无名,跟随他的都是想趁机发财的混混地痞之流,不能服众。只要我们尽早拿下江东,可得人心。” 众将面面相窥。 “将军所说有理,”孙副将小心道,“可是,还是稳打稳扎比较好吧?万一输了……” “漠北本来就是个穷地方,当时国库尚充盈,接着几年都没有天灾,可是八年战下来,也打得精穷了。这两年都四处受灾,江东江北两块最富饶的地方失守,国库实在耗不起了,”叶昭苦笑着摇头,“东夏主力部队是迟早都要啃的硬骨头,早啃比晚啃好,趁着新主帅上阵,士气高涨之刻,把最硬的战拿下来。” 没有军书会教人进攻敌军最强处。也没有人会想到才吃过败仗的大秦军,会发疯去硬碰硬,打东夏最强的部队。大秦的将领想不到,东夏的将领同样想不到。他们会在薄弱的西面和东面严密防守,甚至布下陷阱,而看似严密的北面的戒备反而会是最松懈的。 机会,只有一瞬。 如何捕捉? 孙副将问:“何时出征?” 叶昭:“丢掉装备,减轻行装,所有将士只带武器上阵,东夏军营、江东江北,有的是粮食好酒等着我们去取。今夜黎明,就给他来个意想不到的突袭。” 胜就活,败即死。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时候了。 众将领命而去。 叶昭看着地图,握紧腰间佩剑。 低头时,忽觉腹中阵阵恶心,她赶紧喝了好几口酒,将想吐的感觉忍下。 随军而来的秋水察觉她面色难看:“将军?不舒服?” 叶昭对这忽而起来的难受也很莫名,她认真想了想理由,想出个靠谱的结论:“大约是坐不惯船吧。” 秋水心有戚戚然地赞同:“是啊,咱们是马背上的战士,哪受得了小船颠簸?我昨天也吐了,要不要叫军医来给你扎两针?喝点药?” 叶昭听见“药”字就想溜,赶紧摇头:“不是什么大事,出战前夕,不要费神了。” 伊诺皇子满肚子都是火气。 东夏的领土大部分是草原和荒漠,游牧为生,划分为许多部族,以莫尔罕皇室为尊,分散居住,不能像大秦那样中央集权管理。艰辛的生活条件下,每个东夏人都以英雄为荣,打懂事后,就能拉得动强弓,骑得了快马。但每个东夏人都以读书为耻,从首领到奴仆,识字的没几个。他们大部分时间都为生存奔波,崇拜个人英雄,对战术比较轻蔑,纪律也比较散漫。将领们多数是部族领袖,在部族里有很高的威望,在自家带来的部队里,有绝对的号召力。以前打仗的时候,还有过几起将领们起争执,道不同立即扬镳,或私下开战事件。 皇室曾下令狠罚,也没有多大成效。这次征讨大秦,为的是东夏千秋霸业,众部族首领难得齐心,一致赞同出兵。伊诺皇子亲自领兵,他凭借威望和能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让首领们服帖后,总算调教出支听从号令的狼虎之师。 如今,大皇子统御下的哈默茨部族却起了不大不小的乱子。这支原本负责后勤的部队吵嚷闹着要去前线,要争战功,首领哈哈达特言辞里还带了几分不满,认为伊诺故意让和自己亲近的部族抢功争风头,打压其他部族,不让别人出头。他们越闹越大,最后闹得补给没跟上,运来的箭支少了好几万,伊诺皇子大怒,用鞭子将哈哈达特当众抽了一顿。哈哈达特却破口大骂:“你这狼子野心,不敬兄长的家伙!好处自己占,坏处别人背,若夺了大秦,瓜分天下,还有我们的位置吗?” 伊诺皇子差点要杀了这口出狂言的家伙。察尔托次将他拦下,暗中商议:“他做的事,说不准是大皇子的指示,怕你功高盖主,起不该起的野心……” 伊诺皇子恨得差点捏碎了鞭柄:“天下未定,野他奶奶的心!” 察尔托次叹息:“大汗对你近年来的表现颇为赞许,将士中声望过高,大皇子忌讳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与兄长多年交好,素来恭敬,从未起不敬的野心,他怎能如此疑我?”伊诺皇子丢下马鞭,愤愤道,“叔父应知,祈王心思难料,军需粮草补给是重中之重,哈哈达特勇猛有余却没有脑袋,如今年纪大了,越发糊涂,腿脚也不太好使,我暗放他在粮草位置,一是不容易出乱子,二是为牵制祈王,三是不想大皇子的亲舅舅出事,如今他却……真真恨死我也!” 察尔托次皱眉:“要不……下次攻城,让哈哈达特去前线?” 伊诺皇子摇头:“因为他闹事就变动军事部署?当军纪为儿戏,如何服众?” 面对半点道理都不懂的混人,按军纪早该杀了。偏偏对方是大皇子的亲舅舅,在哈默茨部族威望极高,要是真动手杀了,必定和大皇子撕破脸,要是闹起争储内斗,征讨大秦的好机会就要付之流水。 面对大皇子的疑心,他心里也有些发虚。天底下有谁不想做皇帝? 上京街道的热闹,人民的富足历历在目。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乐土,也是他希望看见的东夏未来的模样。若是将大秦打下后,任凭那群吵闹着要把大秦打下来,把农民赶走,用良田来种草牧牛的家伙胡闹,过不愿读书,不思变法,不想治理的生活,过不了多少年的好日子,就会将大秦的富饶耗费干净,再次陷入战乱连连。 他尊敬大皇子,也感激大皇子当年在他为母复仇的过程中暗地相助,不愿意伤害他。 可是他必须坐上更高的位置,才能得到更多的力量来实现心中抱负。 父皇还在位,虽然纵情酒色,身体比较发虚,也不会在几年内驾崩。大秦战事艰辛,不宜内斗,继位的问题本不应那么快考虑。伊诺皇子不清楚为何直肠直肚的大皇兄会不顾局面,忽然发难。但眼前的战事和远期的发展,让伊诺皇子陷入了左右为难。 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必须抉择。 为了大局,他只能退让。在不满和质疑声中,东夏的军队开始小范围调动。 凌晨,好梦正香,探子来报,居平关西边门开,尘土飞扬,有部队突围而出。 没有落入东边的陷阱,而是突围西方,要和川西兵联合吗? 伊诺皇子披上战甲,暗中排兵布阵,要给西边来个大包抄,未料。居平关北门大开,数十头牛,头绑尖刃,身上要害处绑着金属盾牌和盔甲改做的简单护具,披着虎皮,全身描红画彩,眼前用竹竿挂着块红布,远远看去,仿佛上古怪兽。似乎被喂了药,头头口吐白沫,状若疯狂,拖着带火的尾巴,狂冲而来。 “怪兽!怪兽……不,突,是突袭!”放哨的士兵愣了半晌,方回过神来,跳上马放声高叫,张弓搭箭,往牛群射去,可是胯下马儿闻到虎味,看见冒火的怪物,吓得魂胆俱裂,原地乱蹿,夹着尾巴就想往后逃,任凭士兵死劲蹬马刺,抽鞭子,就是不肯听话。其余人闻讯而出,一边安抚马儿,一边张弓搭箭,疯狂朝牛群射去,奈何盔甲坚固,要害护得扎实,暴躁的牛根本不畏死,速度又快,受伤后更加疯狂,拼命向敌人顶去,有两头冲到近处,将东夏兵顶死了好几个。勇士们围上,刀砍斧剁,才算解决了这畜生。 趁着乱,箭大半都射向牛群。 此时,战鼓鸣响,所有居平关的大秦民众,包括老弱妇孺,统统挤上城墙,鸣鼓敲盆助威呐喊,远远听着,似有百万雄师。 接着,大秦骑兵们分散队形,扇形冲来,在近处合拢一股,直直捅入敌人心脏,短兵相接。随后的数百骑兵,穿的竟是东夏服饰,做东夏打扮,右臂绑着红绸带,也不管砍杀,由前头部队掩护着,直接深入,然后用娴熟的东夏话到处哭叫。 “中圈套了!救命啊!” “撤退!快撤!” “主帅说,快点撤啊!” “再不跑就要死了!” 后面跟着的大秦士兵也用出发前主帅教过的东夏话齐吼两个最简单的字。 “撤退!” “撤退!” “撤退!” 声声如雷贯耳,叫得直催心肝,后面东夏将士看不见局面,以为前方战败,心思大乱。恰逢哈默茨部族刚上前线,尚未了解形势,有不少胆小的或没心眼的,真当是前方主帅下了撤退命令,立即调马,往后逃去,后面的人看见前面的撤退,也跟着撤,结果乱上加乱。 叶昭随后,亲率主力部队,直冲过来。 八十八斤大刀所过处,银甲染血,白马踏尸,在启明星的照耀下,恍若修罗。 “敌军主帅可能是叶昭。”当前锋探子报上西方突围部队只是群老弱病残的骡子和数百士兵后,正在赶往包抄途中的伊诺皇子心里冒出不好的预感。 可是击败大秦军至今不过二十余天,依上京那群官员的作风,从商讨接任将领到召集将领出征,算上路途,至少需要一个多月。何况叶昭刚刚被百官集体上书,皇帝亲自罢职,他们怎会自打耳光,那么快将她召回来,丢回战场? 察尔托次不相信地问:“怎可能是她?” “就是她。”强烈的直觉让伊诺皇子做出判断,他额上沁出大滴冷汗,迅速调马回头,“形势不妙,立即回北城门外!” 没跑多远,后方将士来报:“叶昭率军攻破北军,阵势大乱。” 察尔托次目瞪口呆,反反复复只有两个字:“怎会,怎会……” “去他娘的!”伊诺皇子气急,破口大骂。 叶昭善用突袭,叶昭善用奇兵,叶昭善用速攻。 这是他记在皮革上背了无数遍,提防了无数次的要诀。 大秦皇帝在收到战败情报的一天内,竟排除众议,毫不犹豫地启用争议极大的叶昭,让她十天内奔赴战场,当夜开始进攻。大秦的官职就像个废物,用完就丢,丢了再捡回来用,朝令夕改,言而无信,视朝廷颜面于无物。 他实在太小看大秦皇帝的脸皮厚度了!真他妈的还是个男人吗?! 伊诺皇子给黄鼠狼的厚颜无耻给气疯了。他愤愤地蹬了下马刺,冲回去阵地,准备救援。却见自家将士在很努力地往后跑,他拔刀,拦下两个,指着脖子逼问:“为何撤退?” 那个被拦下的倒霉小兵硬着脖子反问:“不是前面将军叫撤退的吗?” 伊诺皇子喝道:“谁叫撤退了?!” 小兵讪讪道:“大家都在叫撤退啊……” 伊诺皇子怒极:“胡说八道!都是敌人的阴谋!给我回去!” 小兵年轻,给主将的怒容吓得慌神,没听命令,依旧往后退了两步。 伊诺皇子愤而拔刀,砍下他的头颅,以儆效尤。 逃到附近的骑兵们总算给吓唬住,停在原地,不想往前冲,不敢后退,直打转。 伊诺皇子策马,冲向前方,看见边砍杀边也用东夏话“撤退”口号来助威的大秦士兵,和混在自家队伍中巧言令色怂恿大家撤退的陌生骑兵,心下了然,可是已经晚了。 东夏以轻骑兵为主的部队,习惯了抢劫时打一枪就跑,如今看见队友在往后撤,心里就乱了。见大家都在跑,都觉得法不责众,伊诺皇子再狠也没种杀死所有人,东夏部族那么多,凭啥不让别的部族先去送死?而让自己去? 场面陷入混乱,破坏了原有的阵型,大秦军的大部队已经冲杀进来,而且士气如虹,个个杀得双目赤红,短兵交接和小股集中冲杀截流下,阵型被破坏,他们的骑兵和人数不再具有太大的优势,战意全无,陷入被动。 严令禁止无用,你跑我也跑,我跑他也跑,越跑越多。 伊诺皇子连杀了好几个逃兵,都拦不住混乱的大趋势,反而越演越烈,上万马匹的乱蹿,踏死踏伤一片。 “和她拼了!”察尔托次气得脸都红了,拍马向对方主将冲去。 伊诺皇子抬头,看见敌群中闪过银色身影,耀眼的铠甲被鲜血浸透,盔顶红缨红得刺眼,几缕卷曲的长发散下,混合着汗水,手中一把厚重长刀,乘着骏马的步伐舞动,轮成半圆,厉风刮过,周围尸骸一地,方圆数丈,无人敢近半步。 察尔托次手持双斧,朝她直奔而去。 伊诺皇子急忙喝止:“回来!”急功冒进,不是她的对手。 叶昭抬头,见敌军大将奔来,催马迎上,喝一声:“来得好!” 察尔托次斧如电,叶昭刀如神。马匹错身而过,刀刃交锋,电光火石间,快得眼睛都看不清,只觉黑影闪过,胜负已分。察尔托次的左肩喷出鲜血,摔落马下,继而被大秦将士围上,四五杆长枪乱刺,捅了个透心凉。 随行将士拔刀,叫嚣着要上前复仇。伊诺皇子痛失大将,心如刀割。但他纵观大局,清楚败局难收,硬拼下去,会损失太多东夏勇士,权衡再三,他忍痛放弃,冷静下令,安抚众部,命其分头统帅,让全军有组织暂退至通阳城。 图巴不服:“老子要去和她比试比试!” 伊诺皇子命:“年纪轻轻,称个屁的老子?!莫图一时之利,通阳城易守难攻,暂退无妨,待重整旗鼓,再与她决一死战。” 图巴处于亢奋中,根本不听:“堂堂男子汉,还怕个女人不成!” 伊诺皇子摇头:“她不是普通女人!” 图巴:“你在女人面前,丢得起脸,我丢不起这个脸!” 伊诺皇子咬牙切齿:“现在丢脸,是为了将来丢她的命!撤!立即撤!” 组织逃跑比组织进攻容易。 叶昭斩杀完察尔托次,正欲趁胜追击,却见东夏将士的逃跑渐渐变得井井有序,远远看见伊诺皇子的身影,知道是他在发令撤退,取舍果断地用小败,舍弃部分资源来尽可能保留实力,换取东山再起,是个很明智的选择。 孙副将在身边问:“追击吗?” “擒贼先擒王。”叶昭冷笑一声,抽出强弓,从箭囊中拔出三根羽箭,一边策马疾奔,一边弯弓搭箭,抬手射出三支漂亮的连珠箭,继而抽箭,再射出三箭,连绵不绝,箭箭强劲,尾追尾,划破空气,朝伊诺皇子带着浓烈杀意而去。 伊诺皇子挥刀抽身,挡下前三支。锋利的箭头在坚硬刀身上留下三个浅浅的口子,接着迎上前去,挥开后三支。敌我主将,四目相对,这头战场上勇猛无双的母狼,那对琉璃色的眼珠子就好像有魔力般,勾着人的魂魄往里面摔进去,让伊诺皇子冷静下来的的心再次沸腾,就好像看见朝思暮想的猎物般狂跳不停。 叶昭抬手,又是连珠三箭,第一箭迷惑完对手后,她将第二箭的速度放慢了些,让第三箭后发先至。伊诺皇子受惊,险险拦下,叶昭快速的第四箭从最刁钻的角度射出,用最无法逃避的角度,指向他的心脏,指向胜利之路。 箭支即将离弦的瞬间。 叶昭的腹部传来剧痛,勾动五腹六脏,她的脑子里忽然有了种从未有过奇妙感觉,让素不畏死畏痛的她弓了弓腰,下意识地想护住小腹,于是,箭支的准头略微偏了半分,慢了半分,竟未命中她想要的位置,而是从伊诺皇子的肩头险险划过,射入伊诺皇子的盔甲中。 伊诺皇子忍痛,拔出箭,深深地看了看她,准确而沉着地率部撤退。 胜局已定,吴将军率队追杀,多杀几个是几个。 孙副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跟在后面大喊:“切勿贪功冒进!” 叶昭愣愣地坐着马上,看看手上的弓,摸摸阵阵作痛的小腹,迟钝如她,也发现有些不对了。 伊诺皇子毕竟是东夏难得的军事高手,他用最短的时间分析清利弊,做准确决断。虽然东夏军队折兵损将,损失惨重,幸未动到根骨,在吴将军的追击下,又丢下两千多具尸体,含恨退至通阳城,闭门守城不出。叶昭逆转了攻守局势,大获全胜,却悄悄地捂了捂小腹,她咬紧牙关,白着脸,拳头紧了又紧,忍痛命孙副将带斥侯队及前锋骑兵先行,自己带大军稍事整顿,驻扎青阳镇外。 所幸她肤色较黑,兼众人被胜利的喜悦冲晕头,敲锣打鼓地搬敌军丢下的军粮,救治伤员,并未注意主帅神情的不对劲。 叶昭井井有条地安排完所有事项,走入帐篷,斜斜坐下,发现亵裤染上血水,不太像往日癸水来时的情景,心下存疑,本想忍忍再看,忽想起临行前玉瑾千叮万嘱,说她体寒,为了早日康复怀上孩子,不准睡雪地,不准喝凉水,对这种事更要谨慎对待。她犹豫片刻,终于唤来秋水,吩咐:“叫军医来。” 秋水也是个傻的,愣愣地上下打量:“将军,你受伤了?伤在哪?” 叶昭想了很久,想不出理由,板着脸说:“少废话,让你叫就叫,随便抓个就好,别惊动大家。” 秋水给她瞪得一激灵,急忙溜去军医蹲的帐篷。每逢战事结束后,都有大批大批的伤员,肠穿肚烂的,断手断脚的,多严重的都有。全部军医都忙得慌,他们说话是嚷的,走路都是带风的,眼神是不看人的,秋水谨记将军的吩咐,不敢高声叫喊,让别人知道主帅受伤,便在旁边左看看右看看,好不容易看见个略闲下来的年轻军医,便冲过去,捂住他的嘴,直接拖去旁边,严肃道:“收拾好东西,跟我去见主帅。” 所有将士都在讨论叶将军武功盖世,打仗虎虎生威,别说受伤,半点油皮都没刮破,真乃天人。可怜的军医想了想召见理由,哭了:“姑奶奶饶命啊!上次偷偷赌钱是李家老四带的头……” “谁和你说这个!”秋水一巴掌打去他脑袋上,神秘莫测道,“将军受伤了。” “啊?”军医张大嘴,“没听说啊。”全军队都知道,叶将军打仗从不看军医,小毛病自己胡乱上点药调理,唯一一次伤到背部严重了,也是军师加两个亲兵处理的。如今找上门来,说明…… 秋水更神秘地说:“暗伤!”然后又自作聪明分析道,“肯定问题大了!我看见将军换下来的裤子上都是血呢!咱们偷偷来,偷偷治,千万别给人知道,免得影响军心。” “好!好!好!”能给叶将军看病,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荣耀,将来好说嘴!年轻军医亢奋得浑身颤抖。他磨掌擦拳,抱起药箱,一马当先冲出门外,边跑边拍胸脯对小姑娘炫耀:“别看我年轻,我父亲可是大名鼎鼎的王一手,我八岁就跟他学医,在军营长大,最擅长皮肉伤诊治,砍腿断手,无所不能!军里大夫的医术,他认了老大,我就是老二!” 秋水听见他的乌鸦嘴,只恨不得再揍两巴掌。 两人冲进主帅帐,却见地上丢着个开封的小锦囊袋,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瑾”字。叶昭左手拿着个毯子,右手拿着张写满字的小布条,一边看一边嘀咕:“先要保暖,再喝鸡蛋当归姜汤,喝红糖水,真麻烦……” 小王军医放下药箱,匆忙问:“将军伤哪了?” 秋水收起染血的亵裤,竖起耳朵在旁边听。 叶昭伸出手腕,木然道:“大约是内伤,诊脉。” 小王军医看了她半晌,方伸过手去,放在脉上,左看看右看看,脸色变了又变,忽然跳起身,支支吾吾道:“这脉古古怪怪的,似乎大有问题,看不准,还是叫我爹来吧,他经验丰富些。” “我呸!”秋水鄙夷道,“还老二呢!” 小王军医想反驳又找不出理由,额上直冒冷汗,硬着头皮道:“我在军中多年,从没看过这样的脉象,太奇怪了,准是疑难杂症!” 将军死与战场上也罢了,要是死于肚子痛就丢人丢大了。遇到大夫都判断不了的疾病,叶昭紧张起来。她终于放下面子,不再死撑,让秋水去将老王军医暗地请来。 老王军医气喘呼呼跑来,骂了两句自家的小兔崽子,然后伸手探脉。探了一会,他不敢置信地看看将军的脸,视线滑落,看看她的胸,再慢慢往下滑,死死盯着肚子,又按着脉重新探了一番,然后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神情诡异得就好像见鬼了。 两个大夫都是这种古怪表情,莫非真是要死了? 秋水给吓得失神。叶昭满脸茫然。 老王军医问:“将军最近癸水可准?” 叶昭:“没来。”过了一会,她又补充,“以前打仗的时候也时不时会停一两个月不来。” 老王军医:“将军最近胃口是否有变化?” 叶昭:“给杨氏她们惯出来的。” 老王军医再问:“将军最近是否时时作呕?” 叶昭:“晕船。” 老王军医:“将军最近是否胸口胀痛……” 叶昭:“衣服做小了。” 老王军医:“将军最近是否……” 叶昭不耐烦打断他的话:“有话只管说,少婆婆妈妈!还像个当兵的吗?!不管是什么问题,老子受得住,只要能再让身体撑几个月,把仗打完,什么都好。” “不,将军是有……”大战在即,主帅有孕,老王军医哭丧着脸,实在不知该报喜还是报忧,“有,有了。” 叶昭还在茫然:“有了什么?” 老王军医还在支吾:“有,有……” “原来是有喜了!”在旁侍侯的小王军医醒悟过来,一蹦三尺高,他欢天喜地对秋水炫耀,“我就说那古怪脉象怎么从未见过!原来是应在这上面了!大妹子,这可不是我学艺不精,而是军中都是老爷们,什么时候有过孕妇啊?!嘿!多亏将军是女人,给咱们见到开天辟地头一遭……” “有喜!”秋水尖叫一声,迅速捂住嘴,不敢吱声。 叶昭愣愣地看着兴奋的两人,又愣愣地将视线转回老王军医身上,不说话。 老王军医肯定地点头,长长叹了口气:“将军这胎有两个多月了,没注意保养,差点滑了,所幸老天庇佑,还没出大问题,我给你开两个方子调理一下,还救得回来。但胎盘已经不稳,再剧烈运动就神仙老子都保不住了。” 叶昭不敢置信地伸出手,摸摸小腹。她曾无数次和夏玉瑾私下商量过他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要怎么教养孩子,也预想怀孕生子会是什么情景,可真到了得到的那一天,她还是觉得整个人就好像在云中漫步,飘飘然的,周围所有东西都如梦般虚幻,不太真实。 比起这梦幻的一刻,乱军围攻,在箭雨中穿梭,敌阵里强攻,和高手过招,刀斧加身算得了什么?无论任何绝境都能冷静的她,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她真的有孩子了?夏玉瑾和她的孩子。小小的生命在腹中孕育,用强烈的呕吐感向母亲证明自己的存在。残酷的战场上,他摇摇欲坠,仿佛转瞬即逝…… 自古以来,隐藏在每个女人骨子里的天性在慢慢苏醒,取而代之的深切期望。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不想失去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她渴望看见像夏玉瑾聪明美貌的孩子,想看见继承自己身强体壮的孩子,看着他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缓缓学跑,跟父亲学识字,跟母亲学习武,一天天健康长大。她渴望能重组像自己儿时的家庭,父母双全,儿女健在,家人团聚,每天回家,可以抱着宝宝,重享天伦之乐。 这一切,会比做梦还要幸福。她想不顾一切,抓住这份幸福。 可是,幸福来的时机不对。 怎么办?怎么办?天不怕地不怕的叶昭,生平首次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大胜之后,陷入绝望困境。满城骁勇,她却孤独无助。 大战时,无论主帅是有伤还是有孕,都不宜让众将士知晓,以免影响士气。 趁着大秦军大胜,士气如虹,万众齐心之际,叶昭咬紧牙关,狠下心肠,暗暗护着肚子,提着刀,跨上马,冒险出征了两次,以指挥为主,没太敢冲锋,小心翼翼地射过几支强箭,箭箭命中,奈何江东山多地广,易守难攻,久征不下。东夏军见到叶昭提着那把重刀,所过之处,闻风丧胆。回来后她的种种胎儿不稳症状,却让老王军医心惊胆跳。 “别要了吧?”小王军医心直口快,“现在的局势怕是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五六个月后,肚子也瞒不下。最初你将话夸得那么满,胜战打得那么好,现在大秦的军心全挂在你身上,若是你倒了,军心也垮了。更别提东夏军知道你怀孕不宜动弹的消息后会趁机进攻,就算侥幸击退敌军,你也不能再大着肚子冲前线,阵前产子吧?女人嘛,娃儿以后还会有。” 秋水急道:“你说得轻巧,感情不是你的娃!将军本来就宫寒,不宜受孕,若是这胎流了……万一以后……以后……再打个八年战,都三十好几了,你要她老蚌生珠啊?!” 小王军医差点喷了:“你这是什么话啊?” 秋水自觉失言,脸一红,扭着衣襟不说话。 老王军医轻咳一声,慢慢道:“打胎要狼虎药,将军这体质,确实不宜拿掉胎儿,若是硬是拿掉,再加上没条件调养,有可能以后都怀不上了,而且,小产也要卧床的啊……” 叶昭任凭众人争论,一言不发,只温柔地抚着小腹,以前只会夺去生命的她,第一次感到生命降临的感觉真的很温暖,很奇妙。在郡王府的时候,御医也对她怀孕方面的缺陷做过详细讲解,她很清楚,失去了这次做母亲的机会,就可能会永远失去。所以,过了很久,她还是迟疑道:“现在战况未烈,冲杀时机未至,让我再想想吧。” 母爱天性与家国大义,只能向一边倾斜。 舍得,舍得,有舍有得。 轻飘飘的两个字,重千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第二十三章 取舍之间 东夏,捷报频传,东夏王兴高采烈,早已搬动行宫,率大军,将金顶大帐驻扎在大秦与东夏的边域,随时支援伊诺皇子的攻势,好入主上京皇宫,过那梦寐以求的奢华生活。王妃拉拉图尔生性淳朴,不善妒,当得起天下主母的称号。侧妃赫尔拉娘家势大,封个皇贵妃不为过,其余侧妃统统封妃,至于叶柳儿小美人,国色天香,能歌善舞,又是解语花,喜欢归喜欢,可惜出身低微,可以封个嫔,再征几个大秦的宗室贵族美女入宫,好好宠爱,也算安抚大秦民心。 可惜,前线一封战报打碎了他的盘算。东夏王恨得推开旁边剥葡萄服侍的柳惜音,站起身,转了好几圈,怒道:“逆子!逆子!” 柳惜音慢悠悠从虎皮毡子上起来,揉揉摔着的手腕,乖顺退去旁边,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随后,东夏王召来大皇子,将战报摔去他脸上,喝道:“自己看!”文件都是用繁复的东夏文字写的,除东夏贵族与文官外并不通流,所以他并不忌讳让别人看见。 大皇子武艺很高强,读书很马虎,学问比伊诺皇子少了不是一星半点,他翻来覆去,看了几次,总算看明白是弟弟在背后告了黑状,将战败的原因统统推在哈默茨部族上,也是自家舅族,并提出用和谈来拖延时间的战术。 东夏王脾气暴躁,既心疼儿子鲁莽,又恨铁不成钢,当下破口大骂:“指挥权在你弟弟手上,你争什么争?!空有牛力气,满肚子都是草包!做事不思量,真他妈可恨!” 大皇子脾气也暴躁,对舅族损失心疼不已,听见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就狗血淋头地骂过来,勃然大怒:“哈默茨部族是精兵强将,伊诺那混蛋存了私心,不但勾结德图木、霍霍哈坦、格虎等新兴部族,壮大他们声势,还架空了我的势力,虎狼之心,路人皆知!如今战败,你不谴责他调度无方,统帅无力,倒来骂我?!若是他早让哈默茨部族或扈特部族上阵!哪来那么多鸟事?!” 东夏王气急败坏,狠狠抽了他几鞭:“老子还没死!狼崽子们争什么争?!还怕将来皇位不交到你手上吗?” 大皇子喊道:“伊诺有二皇弟相助,自是不同!我孑然一身,除父皇外谁会帮我?母妃啊,母妃!你怎么去得那么早!”他痛心疾首,扼腕号哭不已。 东夏王听见赛罕的名字,那个在最美年华逝去的女人和青梅竹马最甜蜜的情分……心里就软了大半,再看着这个手把手带大,最心爱的孩子,从他与自己相似的脸上,就好像看见了自己年少轻狂时的影子,那些可望而不可求的青春岁月,心里就全软了。隐约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若是给伊诺过于坐大,又有乌恩相助,在自己百年过后,未尝不会出乱子,到时候哈尔墩的地位岌岌可危。 伊诺能狠下心肠,为复仇杀死英拉古和六皇子,也能狠下心肠,为皇位杀死他的哈尔墩。 此儿用兵打战虽高人一等,但心肠歹毒,心思深沉,不可不防。 东夏王低头寻思许久,问:“和谈如何?” 敌人赞成的一定要反对,大皇子硬着脖子:“谈什么!东夏勇士还能被个娘们打怕了吗!继续战!他不敢打,我去打!” 东夏王踌躇,挥手,让他退下。大皇子还想争,却见柳惜音站在墙角,不由朝她看了一眼。柳惜音虽不明白前线发生了什么事,却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推测了大半,顺势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悄悄做了个“点到即止,勿争”的手势,示意他暂时按捺脾气,留待以后再说。 大皇子想想也是,便顺服地退下了。 东夏王在儿子走后,越想越怒,倒在毡子上发愣。柳惜音便乖巧地过去,替他揉肩捏腿,温柔道:“大汗别恼,嘴唇还会碰着牙齿呢,偶尔想不开也是常有的,劝劝就好了。大皇子最有孝心,最听你话,你躺着的白虎皮,还是他猎到,听说是吉兆,立刻送来给你呢。前些日子,你们一块儿去猎鹰,不是热闹得紧吗?” 东夏王“哼哼”了两声,祈王送他的美女他都派暗探调查过。有两个是从小培养在祈王府的,他担心是暗探,玩过后赏了其他部族首领,但叶柳儿的来历却比较清白,私下拷问过捡到她的老妇,确认不是祈王府有意培养的姑娘,记忆也不太清楚,本想卖去青楼,路上被祈王府管事发现有国色,强买下来。虽然气质不比寻常,又是处子,但是跳舞跳得那么好,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闺秀,八成是青楼培养起来的未来花魁或是供达官贵人的瘦马。后说恢复了部分记忆,查问后,是罪奴之后,也应了猜测。无依无靠的身世,会拍马屁,有点小贪心,喜欢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奇花异草,挑吃捡喝,这样的女人到处都得是,不难把握。 他瞧见美人在殷勤服侍,心情略好了些,随口问:“柳儿啊,你在大秦住过那么久,知道那边的风土人情,觉得和谈到底好吗?” 柳惜音媚笑:“这等事情,哪是妇道人家可以插手的。” “我们东夏没那么多规矩,但说无妨。”东夏王对她也没抱什么指望,纯粹心情郁闷,想逗美人玩。 柳惜音偎依过去,打着小算盘,故作天真地问:“说得好,有赏吗?” 东夏王看出她在打算盘,也不计较摸着她柔软的小手笑道:“赏。” 柳惜音便坐直身子,板着手指算:“可以和谈。” “哦?”东夏王好奇问,“为何?” “别忘了,大秦刚刚受过天灾,粮食短缺得很,”柳惜音琢磨一会,继续道,“东夏要联合祈王起兵是预谋了好些年的,粮食充足,这场战耗下去,大秦绝对耗不起,他们派来那么多大军,个个都要吃饭穿衣,在边境一天,就要开一天的军饷粮食,还要提心吊胆地防御,干不了别的活。江东江北两个富饶之地又在咱们手上,收不到粮食和税钱。大秦国库那么穷,用不了两年就会民不聊生,内战连连,所以大秦皇帝比咱们更想和谈,换时间来休养生息。” 东夏王皱眉问:“既然他们想和谈,为何我们要和他们谈?” 柳惜音坏笑道:“反正现在是进退两难的局面,东夏重新整军也要时间。和谈这玩意,谈一天也是谈,谈两年也是谈,就看你们怎么谈……咱们高高地开价,拖着他们,给他们希望,等整好军队,找到时机,再打就是。” 东夏王重新捡回战报,赞许:“美人聪慧,伊诺皇儿也是这个意思。” 柳惜音脸微红,低下头,扭捏道:“既已想点子,还笑话人家做什么?” 东夏王沉思:“用大秦耗着,就算真打不下,东夏据守江东,时不时小股骚扰,也能让大秦割地赔款,狠狠吃个大亏。” 柳惜音赞道:“正是。” 东夏王抱过她,问:“美人想要什么赏?” 柳惜音眼里闪过一丝野心光芒,委屈道:“大汗将来登上九五之尊,封我为嫔,我又不是东夏人,除依附大汗宠爱外,什么都没有,若是被其他妃子看不起……” 她越有在后宫相争的野心,东夏王就越安心,听见她话中暗捧,心里大喜,当下就拥着她道:“好好,若是登基,到时候你就是我的爱妃。” 云雨过后,柳惜音走出帐外,悄悄去她种花的花房,却见大皇子心腹在外面把风,大皇子守在暗处,笑了一下,悄悄过去,传递口讯:“大汗已决定和谈,我试其口风,劝说已经无用了,倒不如你抢先一步,用其他法子,别让这个功劳落在伊诺皇子头上。这些天,我会尽量守在他身边,继续为你探听消息的……” 大皇子握住她的手,感动:“好柳儿,待皇位尘埃落地,我定不负你。” 柳惜音含情脉脉道:“我爱你,自会为你做,粉身碎骨也不怕,还要什么东西?” 大皇子对天发誓:“以后东夏后宫,我让你不是皇后,贵似皇后。” 柳惜音低下头,看着袖角,娇羞不已。 大皇子问:“如今伊诺皇子在前线,和谈怕是会由他去?” 柳惜音笑:“他再尊贵,能尊贵得过大汗?你今天在大汗面前提起赛罕的名字,他心念已动,也起了猜忌之心。你再变本加厉下点眼药,我帮你吹吹枕头风,不怕他不帮你。你可以劝大汗出面去和谈,然后在旁边相助,既显得东夏和谈请求似乎很有诚意,又借你父亲的名义来压制伊诺皇子势力,让那头脑发热的家伙看清楚谁是皇兄,看清楚形势,岂不更好?” 大皇子觉得也是道理,匆匆告别,回去与幕僚们商议。 柳惜音留在原地,温柔而专注地打理着一株株盛极待谢的火红花朵,期待道:“宝贝儿,快快结果……” 大秦军将扭转战局的军报和东夏和谈的请求送到上京,皇帝含着口燕窝汤,边看边笑眯眯点头,随后看见信末一行小字,受不住刺激,又将最宠爱的黄贵人喷了一身,随即拍案而起:“去……咳咳,去将南平郡王那个混球……咳咳,抓过来!” 黄贵人不顾擦去脸上燕窝汁,忙着给他拍背,柔声:“圣上悠着点。” 自叶昭出征后,夏玉瑾心惊胆跳了许多天,正在巡街,莫名其妙地给七八个侍卫带到宫中,看着皇伯父拿着军报,脸色黑如锅底,不由忐忑猜测:该不是他媳妇重伤或阵亡了吧? 想通其间关节后,他如丧考妣,差点落下泪来。 皇帝久久不说话,只恶狠狠地瞪着他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只恨不能在上面瞪出一点,把郡王瞪成郡主去,把郡王妃的的孩子瞪到郡王肚子里去。可惜不管他瞪多久,郡王还是那个有把的郡王,最终长叹口气,颓然坐下:“天不佑大秦。” 夏玉瑾坚强地抽抽鼻子,红着眼睛,忍泪道:“皇伯父,是不是我媳妇出事了?你有话就直说吧。” 皇帝沮丧道:“朕的天下兵马大将军,居然阵前有孕了……” 夏玉瑾伤感道:“生死无常,有孕也是……” 周围一片沉默。 “等等,有孕?我媳妇?”过了半晌,夏玉瑾终于醒悟,激动万分,若不是脑子里还有半分清明,记得君臣有别,他定扑过去揪着皇帝的衣领咆哮了。如今他站在原地,两个脚仿佛被锁住的猴子,不顾形象地抓头挠耳,扭来扭去,嘴角的傻笑几乎咧到耳根子,唯独那双漂亮的眼睛炯炯有神,正死盯着对方手上的军报,不敢置信地问,“我真有儿子了?” 皇帝看见他这幅蠢相,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火气再次冒起,几可燎原,他随手抄起方砚台砸去,墨汁乱溅,太监宫女们眼观鼻,鼻观心,都不敢动,同情地听皇上对郡王破口痛骂:“混蛋!早不怀孕,晚不怀孕,现在才来怀孕,你这家伙干的是什么破事?!尽会给朝廷添乱子!来人!给我板子侍侯!” 大军胜利在望,主帅怀孕。就好像准备去狩猎的猎人,气候宜人,野兽肥美,收购皮毛的商人捧着大笔大笔的银子准备塞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却在临出门前那一刻弄伤了手指!拉不动弓,生生破坏了整个行动。 叶昭不在眼前。皇上满肚子的怒火,总要有个人来承担的。孩子是这混小子搞出来的。不揍他揍谁! 侍卫迟疑着上前拖着还在傻笑的夏玉瑾,慢慢往下走,一步一回头。负责监刑的太监委屈问:“用什么罪名打?” 吕公公心里贼亮,凑上前,低声给皇帝出主意:“该打!太该打!南平郡王居然让郡王妃怀孕!简直罪无可赦!怎么也得负责吧?!” 这话说的,不但众人差点破功,连皇帝都要喷了。夏玉瑾被拖路上,犹在兴奋瞎喊:“我负责!我保证负责!媳妇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没错!” 因为男人让自己妻子怀孕而打人,实在太昏君了!皇帝发现自己不厚道,赶紧按捺怨气,叫停侍卫,挖空心思找别的理由。 奈何夏玉瑾最近很懂事,没有调戏良家妇女,没有喝花酒,没有胡作非为,没有进赌场青楼,没有旷工偷懒,每天都规规矩矩地去城察院报道,跟着老杨头去巡街,打击纨绔恶霸,三天两头去安王府请个安,偶尔进宫陪太后讲笑话,回家闭门不出,连戏都不听…… 他想了整整三刻钟,实在想不出揍人理由,无奈把他抓回来,在僵硬的脸上挤出个温柔笑容,叮嘱:“兵荒马乱的,你媳妇为国上阵,你要有心理准备。她这胎怕是不好保,若有什么万一,也是为国家牺牲了,你要乖乖待着,不要喝酒闹事,待班师回朝,我会重重赏你们的。孩子……将来总会有的。” 叶昭的体寒问题,从不对外,只有大夫,夏玉瑾和她自己知道。 而皇帝的女人太多,孩子也太多,对生育这些事,他既不懂,也没空去懂。比起儿女私情,他更在乎国家兴亡,推己及人,想当然认为大部分人也应该这样想。他也很有信心,叶昭会审时度势,迫不得已下,会为战争的胜利,履行将军职责,放弃孩子。 可惜,他猜对了叶昭,没猜对自家侄子。 夏玉瑾还想反驳。皇上冷冷道:“你是夏家的子孙,我的弟弟,你的父亲前安王为大秦牺牲了;我的姐姐,你的姑姑青华公主远嫁番邦;自开国以来,忍辱负重,为国捐躯的宗室皇亲有多少?你当初在金殿上,当着满朝文武,为百姓叫屈,请叶昭出战,如今就要接受任何可能出现的后果。” 夏玉瑾迅速冷静下来,沉思了半晌,认真点头:“毕竟是我的第一个孩子,能保住,最好还是能保住。” 皇上试探:“若是保不住?” 夏玉瑾摊摊手:“战事优先,我不会做出有辱夏家的名声的行为。” “回去吧。”皇上满意了,解决掉这个大麻烦,他还要解决去东夏和谈的官员人选。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很不愿意再劳民伤财的打下去,如今趁叶昭战神名声威震东夏之际,谈判会有利些。 “等等,”夏玉瑾赖着不走,“不管是养胎还是小产,都是大伤身,我给媳妇送点补身的东西总可以吧?” 皇上看着侄子祈求的可怜眼神,犹豫片刻,最终有些内疚,默许:“低调行事,以免消息外泄,动摇军心,给东夏趁火打劫的机会。” 夏玉瑾得寸进尺:“皇伯父,城察院的工作太累人了,又受了这般刺激,旧病好像有复发迹象,为免太后和母亲忧心,还是静养好啊。” 皇上给这趁火打劫的混账气得胡子都翘了,正欲开骂。夏玉瑾忧心忡忡:“我担心媳妇,脑子乱七八糟,万一在太后面前说漏嘴……” 皇上怒道:“官印交回来!爱干什么干什么去!滚!再胡闹就揍死你!” “晓得。”夏玉瑾一溜烟跑了。 马车上,他找出笔墨纸砚,胡乱涂写。回到家后,他让人把官印交回,然后叫来妾室,直接将写好的清单塞入杨氏怀里,吩咐:“三个时辰内,把上面的东西收拾齐整装车,用七品官的旧车,外表不要太惹眼,也不要让人知道。” 杨氏看着清单,迟疑地问:“都是出行用品?还有养胎药?爷,你要做什么?” 夏玉瑾故作轻松道:“皇上答应给将军捎东西,爷要亲自押送过去,今夜就走。” 杨氏大惊失色,试图从郡王爷的脸上看出开玩笑的神情。却见夏玉瑾找来账房,将大部分银票提出,堆在桌上。他端坐在花厅,叫来心腹,神情严肃,仿佛排兵布阵,精挑细选出同赴江东的随行人员,再道:“你们去花帽子胡同里请三个最有经验的稳婆,再叫上李家庄的李大力,刘家铁铺的刘三郎,住北街巷口的茅二混子,经常在南街酒馆打混的莫小子、李狗儿、苗仙儿、霍玉郎……”他一口气点出十来个人名,斩钉截铁道,“无论是用钱砸,用威逼利诱,还是用捆的,必须将他们弄过来!跟爷去江东!” 骨骰听得目瞪口呆:“那……李大力是个跑镖的也算了,打铁的也算了,可是……唱戏的,做惯偷的,打混的,这些人带去江东,将军会生气的吧?” 夏玉瑾沉着道:“市井混混有混混的好处,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蟋蟀半点也不想去战场,哀求道:“郡王,你这身子骨,还是别勉强去战场了,要是安太妃知道,会念你不孝的。” 夏玉瑾问:“她有制止吗?”蟋蟀摇头。 夏玉瑾又问:“她有说不准吗?”蟋蟀哑言。 夏玉瑾拍掌道:“那就是默许了,谈何不孝?” 蟋蟀:”可……可是……”太无赖了。 夏玉瑾拍拍他肩膀,淡定道:“做人要会变通啊。” 蟋蟀无奈,不敢反抗主子,只好领命而去。 众人散尽。夏玉瑾苦笑着低头,从未上过战场,满心不安,静下来才发现没有半点茧子的白嫩双手在微微颤抖。他深呼吸一口气,忽然狠狠握紧双拳,带着所有的决心,重重锤在桌面上,让强烈的疼痛清醒了头脑,然后看着北方,用坚定的口气来说服自己:“我是男人,我是爷们……” 男人可以废物,可以窝囊,可以胆小,可以怕死,可以没用。可是有些事情,绝不能退缩半步。就算力不能及,也要倾尽全力,勇敢去做。 夏玉瑾是个倒霉蛋。 上次赈灾出行,他是御史,前呼后拥上百人,身边还有悍妻美妾服侍,路上地方官员统统笑脸相迎,争相讨好,除了马车颠得屁股痛外,没吃半点苦。 这次去偷偷溜去江东,披星戴月,还要收起奢华做派,低调行事,不敢有半点张扬,衣食住行降了不止一两个层次。所幸他前些日子每天都有锻炼身体,身子骨和胆量都好了不少。为了媳妇和儿子,也颇有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特意骑上马赶路。结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骑不惯马的人骑马跑了没两天,遇上只狐狸蹿过,受惊失蹄,他抓不稳缰绳,一个跟斗摔去烂泥地里,滚得和泥猴似地,青紫擦伤无数,幸好没动筋骨,趴着半天没动静。 骨骰都快哭了:“郡王爷,你还活着吗?” 夏玉瑾慢悠悠从脏臭泥坑里爬起,晕头转向了半会儿,醒过神来,发现罪魁祸狐溜之大吉,马儿在乖乖吃草,想不到该抱怨谁,忍着伤痛,自觉往回走。 他迈开腿走了两步,踩到衣角,再次扑倒,磕向旁边的石头,扭伤了……有个没长眼的看主子神色要变差,赶紧奉承:“郡王吉人天相,幸好落马时没摔到石头上。” 夏玉瑾痛得直抽凉气,指着那不会说话的家伙骂道:“来人,上板子!” 蟋蟀愁眉苦脸道:“没带板子。” 夏玉瑾:“……” 蟋蟀期待地问:“要不,小的回去拿?” 众人七手八脚围上来,把不安分的伤员架上车,继续赶路。可惜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夏玉瑾能吃苦,他娇贵的胃不肯吃苦,随着大家一起吃了几天干粮,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立刻闹腾起来,不但上吐下泻,还发热。随行的吴大夫是上京鼎鼎有名的妇科圣手,帮他诊脉后,开了两个方子,要求原地休息,等退热。 夏玉瑾念着北方,闹着要走。奈何随行人员害怕南平郡王脆弱的身子骨出个三长两短,自己九族都脱不了干系,纷纷哄着骗着,任凭他急得跳脚,使尽威逼利诱手段,个个铁骨铮铮,宁死不依。誓要将他治好,再祸水东引,丢给将军担责任。 几番折腾,行程被耽搁。 那厢,大秦皇帝和众臣上商议后,也觉得东夏和谈未必很有诚意,没派重臣,而是从翰林院里挑出个熟悉东夏文化的侍读,破格封了个太常寺少卿,带着四五个随行官员,比夏玉瑾后发先至,到了江东,先去军营见叶将军,了解清楚形式后,派使者送信去东夏军营。 送信使节姓白,礼部给事中,江北人,年纪轻轻,个头矮小,却胆量过人。 他独身持信送至东夏军营,两边刀枪林立,寒光闪闪,东夏大将云集,杀气震天,有须发皆白的王者斜卧白虎皮软榻上,身边有美人手持葡萄,细心服侍。美人抬头,淡淡朝他看了眼,秋波流转间,摄人心魄。 白使节定下心神,忽视美貌,细细看去,却见美人肤色白皙细腻,身形小巧,不似东夏女子高大粗壮,黝黑粗糙的模样,倒像是大秦人。她身穿珍贵的白狐裘,带着五色宝石头面,两颗硕大的夜明珠垂在耳边,熠熠生辉。脸上没半点被掳的愁苦之色,只有服侍东夏蛮子的欢喜,时不时软语讨好,比烟花之地出来的女子还下贱…… 白使节鄙夷地扭过头,不去看这自甘下贱的美丽女子,对东夏王行个大秦礼节,然后傲然送上和谈文书,站直身形,等待对方商议答复。 两军交战,不杀来使。 东夏王略皱眉,不予计较。未料,那下贱的女子低头对东夏王附耳几句,东夏王含笑点点头。下贱女子便走下软榻,忽然开口,故作疑惑道:“这位腰杆站得比枪直的公子,我好像见过呢。” 东夏王好奇:“柳儿,你在哪儿见过?” 柳惜音漫不经心地道:“好像是伴香楼的豪客,不知今个儿怎如此正经?看着挺人模人样的。” 东夏众将哄堂大笑。 白使节自幼读圣贤书,品格清高,何曾去过花街柳巷?他气得脸都青了,指着柳惜音骂:“你莫血口喷人!” “咦?”柳惜音歪歪头,在走近两步,细细打量了一番,“莫非认错人了?你不是白大爷吗?”她耸耸肩,不等对方否认,神情满是嘲弄,“大秦是没人了吗?这般道貌岸然之徒也派来和谈?” 白使节忍气吞声:“姑娘也是大秦人。” “那又如何?”柳惜音媚眼横扫全场,笑吟吟道,“大秦男人都是薄情寡义的软蛋,瞧瞧你那风吹就倒的小身板,个头还没我高,哪比得上东夏男儿英勇?大秦皇帝该不是找不到人,把孩子派来了吧?真是可怜见的。” 大秦官员嫌东夏人野蛮不知礼,东夏将领嫌大秦人文弱装清高。谁都看不起谁。 白使节来到东夏阵营,东夏王特意安排了下马威,给他颜色看。可是他没有想象中的卑躬屈膝,讨好求饶,让东夏将士们很厌恶。如今柳惜音故意挑衅,给对方泼污水,毁掉他的尊严,倒是对了大家胃口,便在旁边跟着起哄,各种污言秽语蜂拥而至。 白使节空有满腹学问,奈何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无论说什么大道理出来,除伊诺皇子明白几分外,其他野蛮人统统听不懂。还有柳惜音牙尖嘴利,在旁边引经据典,字字诛心,句句毒蛇,不但帮腔嘲笑,还将他的辩解用东夏话曲解给大家听,惹大家笑得更疯狂。 他单嘴难敌众口,又不擅长骂粗话,很快落于下风。白使节被羞得满面通红,急怒攻心,终于顾不得书生风度,竟不管不顾地朝柳惜音脸上唾了一口:“你这无耻贱妇!长的是如花面孔,行的是毒蝎心肠,是大秦之辱!祖宗之辱!” 柳惜音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 吵杂的场面瞬间寂静。 “一个小小破使者,让你三分,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敢在东夏地盘放肆?”东夏王正欲怒斥,旁边大皇子见心上人受辱,勃然大怒,已拔刀而起,也不管什么使者不使者,就要砍了这不知好歹的家伙。可是柳惜音动作更快,她退开两步,顺手取下帐帘上挂着的马鞭,劈头盖脸就往白使者身上抽去。 她的气力在女子中不弱,抽个文弱书生不在话下,鞭鞭入肉,鞭鞭见血。 白使者自知失言,痛得咬牙切齿,悔恨不已,不敢还手,也不敢逃避,只能死死撑着。 东夏王沉着脸看他,没有出言相阻拦。大皇子缓缓放回手,带头鼓掌叫好。 众将看得兴致勃勃,笑声一片。唯伊诺皇子皱眉摇头。 白使节遍体鳞伤,终于忍不住倒下,低声呻吟。 柳惜音一把抓住他衣襟,从地上拖起,劈头盖脸又给了几巴掌,狠狠将口水吐回去,怒道:“姑奶奶最恨你这种道貌岸然的小人!” 白使节拼命忍着,不愿应声。 东夏王看够热闹,开口喝退爱妾,然后将和谈文书砸去他脸上,怒道:“这种破条件,当东夏是傻子吗?叶昭一介女流,不过侥幸胜两场战,还当东夏怕了她不成?让你家皇帝好好想,认真想,重新开条件来。” 白使节拾起文书,忍痛含恨退去。 路上,他困惑地揉揉身上皮肉伤,然后摸摸怀里,掏出刚刚下贱女子抓住他吐口水的时候,飞快塞入里面的小小的布条查看,布条上有红色凤仙花汁马虎写成,带着花草清香的潦草字迹。 他看完后,神色大变,不敢耽搁,带着满身伤势,飞奔军营,秘呈叶将军。 昭: 东夏暗调五十万大军将至,戒急用忍,切勿轻举妄动。派探子留意敌情,待信号发出,大举进攻。 惜音绝笔 江东山多地广,通阳城易守难攻,几次出击,无法重创敌人,陷入僵持。叶将军最近深居简出,甚少在人前露面,老王军医和小王一天三顿饭朝她住的屋子跑,有时路过,还能闻到药香,难免让人胡思乱想,想过后又忧心忡忡。 “叶将军病了吧?” “不知呢,秋水姑娘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老王军医什么也不肯说也罢了,小王军医故意做个高深莫测的神棍模样,让人看了就想揍。” “好,晚上就去揍。” 偷偷聊天的巡逻兵看见远处行来几辆马车,立即停下说话,站直身形,走上前喝道:“哪里人?做什么去?” 马车带队的是个圆脸小伙,长相敦厚,看了就讨喜,他笑眯眯地说:“是南平郡王府送些吃食和衣服给叶将军。”巡逻兵检查货物,却见都是些寻常药物,还有厚实皮毛大衣,依旧心存疑惑,不肯放行,盘问不已。 车帘忽然掀开,厚厚的狐皮裘里伸出两根白玉般的指头,夹着块黄金雕成的令牌和淡青色花笺,黄金令牌熠熠生辉,花笺散发着淡淡清香,圆脸小伙急忙接过东西,塞给巡逻兵道:“这是南平郡王府的令牌和信件,你也知道南平郡王和你家将军是什么关系吧?快快放行!” 巡逻兵半信半疑接下,确认无误,正欲放行,看见一辆车被护得特别严实,又问:“车中何人?要检查。” 圆脸小伙迟疑:“这个,是郡王派来的……” 话音未落,巡逻兵已掀起车帘,往里面看了眼。惊鸿一现,车中是被白狐裘包裹着的瘦削美人,长长的睫毛,忧郁的眼神,在母猪都是奇缺货的军营,更是美得人神共愤。 巡逻兵整个人都酥了半边,放行后,正值换班,赶紧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讨论。 “郡王爷派了个天仙美人给将军。” “是服侍将军的丫鬟吧?毕竟将军是女人,只有秋水一个亲兵不够用啊。” “那娇滴滴的脸蛋,比馒头还白,捏一把都能滴出水来。” “谁去将军那里当值?艳福不浅啊!” “多转几趟,说不准美人见我勇猛看上我了……” “我呸!” 叶昭正在密见白使节,看他带回来的布条,心下震惊,问:“送信的姑娘,长得什么模样。” 白使节谨慎道:“国色天香,一见难忘。”他想了想,又将出使东夏的经过,事无巨细统统描述一番,总结:“那位姑娘大概是想托我送信,却找不到机会,只好兵行险招,故意激怒我,然后动手打人,肢体接触间,将布条塞入怀中,众目睽睽之下,倒不易引起注意,真是智勇双全的奇女子。可是信号到底是什么?” “信号?什么信号?”叶昭起身踱步,皱眉苦思。 她早已知道柳惜音身陷东夏王族,成为东夏王的妃子,故一直联络旧部,想趁战乱动荡之际,找机会将她救出。可是暗探传来的消息却是柳惜音紧紧贴着东夏王,寸步不离,百般讨好,根本找不到机会靠近,更有不堪的谣言说她与东夏大皇子私通…… 暗探的言辞里满是失望和不屑。叶昭也难以置信。她比谁都清楚,柳惜音看似柔弱,骨子里最是顽强,她长得美貌,聪明伶俐,叔父手握兵权,表姐夫地位高贵,表姐权倾天下,只要她愿意放下身段,勾心斗角去争斗,珠宝首饰,权势地位,统统唾手可得。 这样的女子,怎可能去做一个快进棺材的老头的妾室? 闲暇时,叶昭会忍不住一遍遍地回忆,杨柳树下那个旋转跳舞的小姑娘,她柔软的身躯里有比蒲草更坚韧的意志,包裹在温婉的外貌下,她骨子里是不逊色于自己的自尊、叛逆和刚烈,她将美丽化作出鞘的宝剑,双刃开锋,没有妥协,没有回旋,受伤后便疯狂捅向敌人,捅伤自己。 柳惜音已舍弃了自尊,接下来的是玉石俱焚的报复。 叶昭将所有情报翻来覆去琢磨了几次,脑中灵光一现,再问:“东夏王和大皇子已率部来到通阳城与伊诺皇子会合?” 白使节点头:“正是。” “莫非,莫非……”叶昭为柳惜音的胆大妄为暗暗心惊,额上沁出两滴冷汗,她坐在软榻上,推算几番,脸色阴晴难辨,忽然苦笑起来,“兵行险招,是我小瞧了她的刚决果断,若是能成,东夏大乱,战事很快就能结束。” 白使节问:“柳姑娘到底要做什么?” 叶昭沉默良久,一声叹息:“莫非大秦的江山,真要用弱女子的牺牲来换吗?” 白使节哑言。 叶昭下定决心,肃穆道:“布条之事关系军情机密,泄露半点便按通敌叛国治罪,你可明白?” 白使节低声道:“既是将它密呈给将军,下官自不多言。” 叶昭满意:“你先去找小王大夫疗伤,顺便唤老王大夫来。” 待众人退去,叶昭心下阵阵凄然。曾侥幸想过,大秦与东夏可能会陷入持久战,她还有一线希望可以瞒天过海,撑过七个月,将孩子生下。可是她也知道,战事拖长,会给百姓带来沉重负担,造成更多牺牲,大秦国库撑不起那么久的消耗战。 柳惜音算到了这点,她拼上性命,求的是速战速决。她为她扫平通往胜利的障碍,她在东夏看似坚固的地基上撬出一道小小的裂缝,只等最后一声雷动,天崩地裂的洪水卷来,冲垮堤坝。 表妹是英雄。叶昭是个混账,在胜利唾手可得的局面下,她竟因无法忍耐腹中剧痛,射偏了箭支。 叶昭是个懦夫,数次攻城,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先身士卒,想的居然是如何保住孩子。她简直太可耻了。 明明知道,主帅不能上战场,对士气影响是致命的。 明明知道,主帅肩上挑着几十万将士的性命。 明明知道,很多很多的不应该…… 她犹豫,她迟疑,她畏惧,她退缩。太多的牵挂,太多的不舍,让她失去了勇敢。 就连老天都觉得这样的家伙不配得到幸福吧?是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她依依不舍地抚过略略隆起的小腹,里面生命的跳动强烈存在着,像不可思议的乐曲。她曾无数次想过孩子的模样,想亲手摸摸他的小脸,拉着他学走路,这份强烈的渴望让她失去判断的能力,险些做出错误的决策。柳惜音的绝命信唤醒了她骨子里的根深蒂固的血脉,不管是柳家还是叶家,还有许许多多的将士们,他们驻守边关,不畏牺牲,用鲜血筑成城墙,守护着一方净土。 父亲能牺牲,母亲能牺牲,兄弟能牺牲,柳惜音能牺牲,成千上万的将士能牺牲,她能牺牲,她的孩子也能牺牲。为守护家园,死在沙场上,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对不起,对不起……”一滴从未落过的泪轻飘飘划过眼角,那不是将军,而是伤心的母亲为从未出生便天人永隔的孩子流下的泪,叶昭低声呢喃,“至少,请明白,你的生命里,不会没有一个人为你心痛。恨也好,怨也罢,夺走你生命,所有罪孽在我……” 老王军医小跑步出现在门口。 叶昭的泪痕随着这些天来所有的软弱消失不见,她站起身,脸上再次恢复了初见面时的杀伐果断,坚定不移道:“给我堕胎药。” 老王军医叹息而去。 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气息。这是她一生中,闻过最恶心的味道。 正欲入口,门外喧哗阵阵,有条灰扑扑的人影冲进来,差点被门槛绊倒,连滚带爬扑到她面前,挂着幸福的傻笑,一双眼睛亮得好像天上星辰,快乐地问:“媳妇儿,我的儿子呢?!” 叶昭看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相公,受惊过度,整个人混混沌沌地飘忽了半刻。 老王军医与小王军医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站在旁边,看着那个毛茸茸狐裘里的美人,当着严肃彪悍的将军面前,毫无顾忌地伸出爪子,摸上她肚皮,还轻轻拍了两下,然后蹦上将军的软榻,凑过去,搓着手,悄声问:“还差几个月?” 叶昭此时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一把揪过他的毛领子,硬拖到面前,用快吃人的表情,咬牙切齿问:“你过来做什么?” 围观群众都生生打了个冷颤。 “冷静冷静,”夏玉瑾对她的难看脸色熟视无睹,他熟练地拍开抓着领子的手,露出灿烂微笑,“皇伯父说你怀孕了,让我给你送点衣服补品来好好。” 叶昭愣住了。她上报朝廷只是因为这孩子算皇家血脉,流掉的话,多多少少通报一声,将来被太后或安太妃追究起谋害皇家子孙之罪,也好说道。却从未想过皇帝会要她留孩子,还派自己夫君来送医送药。那老猾巨奸的家伙,哪有那么好心肠? 叶昭狐疑地看向夏玉瑾:“你该不是未奉召偷跑来的吧?上京城察不用管了吗?” “哪有的事?你想多了,”夏玉瑾信誉旦旦,“是皇伯父亲口答应让我给你送医药用品的,还特意罢免了我的职务,让我专心做事。我思子心切,谢恩后就召集人马赶来了。”他说道此处,略停片刻,愤慨抱怨,“混账家伙,你肚子里孩子的亲爹可是我!你怀孕这天大的喜事居然先告诉皇伯父不告诉我!这算什么?!” 叶昭非常尴尬:“这……” “你病了?什么药?”夏玉瑾顺手拿起旁边的药碗闻闻,久病成医的他从里面嗅出点不同寻常的味道,他不敢置信,立即尝了口,勃然大怒,将药碗狠狠砸落地上,痛骂道,“是哪个庸医开的虎狼药?麝香?红花?是稳胎的玩意吗?是何居心?来人,把这谋害宗孙的庸医拖过来打死!” 这世上,所有家族皆以夫为尊,妻子没有擅自打落肚中孩子的权利。 不管将军权势再大,还是南平郡王妃,她肚中的是货真价实的皇家宗室血脉,是南平郡王的孩子,要落要留,在皇帝没有明令的前提下,必须由丈夫说了算。原本郡王爷远在天边,将军擅自将孩子打了,随便说句胎儿不稳,也就算了。但郡王千里迢迢奔赴江东,站在将军面前,拿着虎狼药证物,如果追究起谋害皇家血脉的罪名,自家脑袋落地不算,说不准还要连累三族。 老王军医后知后觉清醒过来,吓得双腿发抖,跌落地上,哭丧着向将军求救。 独行独断惯的叶昭约摸想了半刻钟,终于想起出嫁前,嫂子用眼泪逼着不耐烦的她背了百千次的“出嫁从夫、开枝散叶”八字真言。如今虽说是为了战局,要先斩后奏,既然没斩成功,被夫君知道了,就是…… 面对暴怒的白貂,孩子他爹。叶昭原本就虚的心更虚了,她一反沉默寡言的常态,滔滔不绝地从国家大义出发,给夏玉瑾灌输战术思想和爱国精神,试图淡化怒火,转移注意力。 夏玉瑾八风吹不倒,坐得稳若泰山,低着头,不知在琢磨什么。 叶昭说完比战术分析更长更详细的论点后,吸了口气,再问:“听明白了吗?不能让将士知道我有孕在身,而且过几个月就有恶战,主帅要冲锋陷阵。” 夏玉瑾愕然抬头:“你刚说了什么?” 说者有心,听者走神。叶昭气得眼角直抽,恶笑道:“身为家眷,擅闯军营,应打军棍。” 夏玉瑾毫不在乎:“呸!军法不准带家眷,指的是妻子儿女,我是男人,不在此例!”他虽有怨气,也有主意,却知自家媳妇的脾气比牛更倔,决定的事情难以更改。他琢磨片刻,心生一计,抬头后已做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抚慰道:“你保的是夏家的江山,大道理我怎会不懂?若是迫不得已,我也同意你放弃孩子的决定。可是军队里哪有专给妇人看孕事的大夫?就凭那庸医的下三滥手段,没事都变有事了。我特意从上京带来了妇科圣手吕华言,路上相谈,他说女子怀胎若好好调理,四五个月后就会平稳。踏雪和你多年默契,跑得甚稳,你冲锋时衣服穿厚点,护好腹部,用轻些的武器,注意动作,别大弯腰,别从马上摔下去就好了。” 东夏采取拖延之计,战事至少一两个月后才会爆发。只要有一线希望,没有母亲愿意牺牲自己的孩子。叶昭算算怀孕日期,怦然心动,急宣吕大夫。 夏玉瑾一溜烟跑去门口,把呆呆站在外面的吕大夫叫进来,悄悄威胁:“知道该怎么做吗?”吕大夫很想哭,左边是活阎王,右边是混世太保,一个是皇帝倚重的大将军,一个太后宠爱的郡王爷,都是一个指头能捏死人的角色,他小小平民百姓,那边都惹不起,权势逼人,怎么办? 他走入将军营内,对上两夫妻焦急而期待的目光,伸指把脉时,觉得此胎颇不稳,心里没十分把握,支吾半晌,不敢告知。 夏玉瑾敲敲桌子,暗示:“别忘了,你只是个大夫,少折腾,快点。” 吕大夫顿悟,他不过是个大夫,只有救死扶伤的职责,没有肩负天下兴亡,军国的职责。 他先保住叶将军的孩子,而保住这个孩子后战事出现的问题,是郡王和将军要承担的责任,与他无关。如果为战事放弃保胎,南平郡王找庸医算账,可是天经地义的理由。 而且……叶将军看上去对怀孕一窍不通,到时候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就好。郡王在后宅长大,了解的事情不少。而且他在路上问七问八,打听怀孕的各种事宜,怕是早有准备,很难骗过去。 吕大夫深深地看了眼郡王爷。夏玉瑾回他个“不听话就灭全家”的恶霸眼神。 吕大夫立即做出决定,含笑对叶昭道:“将军别担心,胎儿现在是有些不稳,并非无药可救。待会我给你开个方子,针灸几针,好好保养些日子,足四月后,就会渐渐稳下来。只要注意别落马,别受伤,保护好腹部,上阵冲锋不成问题。” 叶昭大喜:“如此甚好,甚好,可是万一……” 吕大夫想了想:“前阵子宫里华贵人不慎落了胎,保养两天也能出来请安,将军身体好,强撑也不是不行,就是怕落下病根。” 叶昭不怕痛,也不在乎病根,她估算了一下形势,以柳惜音的意思,战事应在两三个月内。普通战役,她可在中军指挥,不必冲锋在前,决战,主帅冲锋主要是为了鼓舞士气,只要她能带头冲在前面就够了。交战之时,不单打独斗,挑选武艺高强的亲兵在侧相助,未必拿不下战局。实在不行,放开手脚拼,落了胎儿,休息两天再打就是。 夏玉瑾趁热打铁,花言巧语,连哄带骗。 她思前想后,推算许久,尚有忧虑:“连日休养,军中已猜疑我可能有孕,若让东夏知晓,必趁机进攻,攻我弱项。” 夏玉瑾胸有成足道:“区区小事,交给你男人吧!” 行军打仗他不行,可是他有一群从上京带来的忽悠骗人大行家。 第二十四章 真真假假 江北,寒山古庙,清晨老僧走上钟楼,合掌,敲响一百零八声铜钟,数百和尚随着钟声而起,涌入正殿,在香烛缭绕,宝相庄严中,手持木鱼,开始一天的早课, 主持屋内的蒲团上端坐着三个人,为首是寒山古庙的主持慧觉大师,年逾花甲,须发皆白,他在晨钟声中,口念法号,对面前坐着的两个和尚叹息,轻念:“钟声闻,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炕,愿成佛,度众生。” 年轻些的和尚手持念珠,双眼微闭,如老僧入定,气淡神闲道:“杀一人救百人,为行菩萨道。” 年长些的和尚却是满脸暴戾,在蒲团上扭动着身子,坐立不安,东看看佛像,西看看菩萨,口里嚷嚷道:“老子作恶多端,早在阎罗地狱十八层挂了号,再怎么着也不能把我丢去十九层吧?” 慧觉大师叹息道:“福禄天定,祈王贪心不足,妄改天命,祸害生灵,为大过。你们并非佛门中人,却是国士,如今与佛相交一场,望此去沙场,心念苍生,心存慈悲,莫让黎民百姓流离失所。” 年轻和尚双手合十,再拜:“大师相救之恩,胡青谢过。” 年长的和尚摸摸光头,呆了半刻,立即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老虎也谢过大师了!” 慧觉大师看看天,挥手道:“是时候了,你们去吧。” 江北富饶安定,百姓安居乐业,今上英明贤德,他虽是出世之人,也不愿意看见祈王为私欲谋反,挑起天下战火,当这支被火烧伤的落魄军队来敲寺门,他与为首年轻人详谈后,毅然收留了大秦的将士们,并让全寺僧人冒险打掩护,提供协助。如今,是重新送他们回修罗场的时候了。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深深看了眼离去的两条背影,缓缓闭上眼,仿佛与世隔绝,“阿弥陀佛。” 出去城里化缘的小和尚跌跌撞撞来报:“胡施主!秋施主!祈王有动静了!他派出一支上百人的部队,往东边去了!” “东边?是东夏人占领的地盘吧?”秋老虎兴奋起来,“那只老兔崽子总算憋不住了吗?死狐狸!你再不动手,老子可憋不住了!你就行行好,让我去砍人吧!” 他充满热情的眼神把小和尚吓得退了几步,默念好几句佛号压惊。 胡青用小树枝在地上划了几下,默默思考,并不理他。 秋老虎忍无可忍,指着自己脑袋,痛心疾首道:“那东夏狗贼放火,要不是你带着大家淋上水,往火最大的地方冲,老子怕是连命都没了,啧啧,倒是没想过冲过火墙没几步,能烧的东西都烧完了,倒是没有火,可惜来不及通知太多兄弟……这笔账,无论如何都要算!如今叶将军出山,打了胜仗,封锁线风声没那么紧,咱们快去和将军汇合!干翻东夏狗贼,我还急着嫁闺女呢。” “不,我们不急着和将军汇合。”胡青丢下树枝,缓缓站起,“有风声说东夏要和大秦和谈,祈王怕是坐不住,这批使者很可能是去商谈这个问题的。”他环胸而立,嘴角有抹狐狸般的笑容,“大好机会,咱们怎么能不去给他们添点堵呢?” 秋老虎脑子里谨记临行前叶将军的交代“一切行动听军师”,不假思索,点头如捣蒜,问:“老子的命是听你话弄回来的,你说什么是什么,要给谁添堵,咱就给谁添堵。” 胡青问:“秋将军,我们百把人对上他们百把人,你带队,截个道有胜算吗?” 秋老虎得意地拍着胸脯:“老子做将军技术臭些,做土匪是数得上号的!劫道小事,嘿嘿,那是本行!只要军师吩咐,保管一个活口都不留!” 胡青笑眯眯:“如此甚好,甚好。” 秋老虎恨道:“那群杂碎把老子的头发眉毛都烧没了!还赔上把大胡子!深仇大恨!他们非得用脑袋来还!” 胡青继续笑眯眯:“你没胡子斯文些,听说有些寡妇就爱这个调调。” “滚!”秋老虎给小小堵了下,他冲入寺中,冲那群隐藏混杂在和尚群中,每天吃斋念经闲得蛋痛的百余将士振臂高呼,他们应声而起,换上土匪打扮,磨掌擦拳,随着将军呼拥而去。 那厢,祈王听闻和谈之事,坐立不安,虽说有利益相关,也担心东夏那群狼崽子,为了利益转手出卖自己。他思前想后,决议派出手下幕僚与干将,持手谕和信件,前往江东东夏营地,与东夏王相谈。未料,狭道内,在使者团毫无察觉的时刻,一支穷凶极恶的土匪军队,从天而降,个个秃头,个个彪悍,看见他们简直双眼冒火,带着削发断须的深仇大恨,出手狠辣,见人杀人,见鬼杀鬼,杀得他们哭爹喊娘。 胡青后方运筹帷幕,分兵堵住几条退路,不留任何逃生余地。 恶战屠杀,整整杀了一个多时辰,地上横七竖八,一地尸骨,血流成河,秋老虎一屁股坐在车辕上,一边搜索金银一边朝慢悠悠从隐蔽角落走出来的胡青炫耀:“想当年,老子做土匪的时候,可不是盖的!嘿,这个珊瑚盆栽不错,顺回去给俺女儿做嫁妆吧。” “东西统统放下,这可是送东夏的大礼,”胡青在尸体中找出为首者,伸手在对方衣衫里细细搜索,翻出封打着火漆的密信,拿出根银针,熟练地不留痕迹挑开,翻看后笑道,“他果然坐立不安,要求东夏不要停战,继续和大秦对着干呢。” 秋老虎抱着大堆金银,懵然:“接着呢?” 胡青托着下巴,“内疚”道:“祈王那么忧心忡忡,我们还杀了他送信的使团,多不好?总得有人帮他把信送去吧?” 秋老虎还是不懂。面对完全不擅长用计谋的单纯家伙,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胡青知音难求,一声叹息,只好把暗示换做明示:“让兄弟把尸体上的衣服剥下,身上的腰牌收起,洗洗穿上,再把尸体埋了,我们出使东夏,会会东夏王去。” 秋老虎大喜:“懂了!” 胡青安排几个伶俐的士兵换上百姓衣服,奔赴大秦军营给叶昭送信,自己带着秋老虎与一众将士,换上祈王府的服饰,带上祈王府的腰牌,模仿祈王笔迹,邪恶地给信件添了几个字,重新封号,然后浩浩荡荡,开往东夏军营。 江北有带巾帻的习俗。冒牌使者队伍走了数日,途径洛商城郊时,胡青派人进去买了些假发和巾帻,再小心改良,细细贴在大家的后脑勺和鬓角,穿戴起来,其余冒充祈王府士兵的武将们则带着头盔,看起来也似模似样。 胡青长相平凡,地位低微,与东夏使团没什么交集,不必担忧。 秋老虎摸着脑袋,很不安:“伊诺狗贼是见过我的。” “别担心,你蹲后面守卫就好,等我们查探完军情就回去见将军,”胡青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番,拍拍他肩膀,坏笑道,“嘿嘿,就凭你现在这幅尊容,就算伊诺皇子有断袖之癖也不会盯着你的看。何况那脸又黑又粗的大胡子没了,冲天眉毛也没了,身材吃斋饿瘦了一圈,现在看起来敦厚又老实,回家怕是连女儿都认不出了。” 秋老虎想起那把蓄了多年代表着威严的宝贝胡子,阵阵心碎,唾道:“秃狐狸,自己长不出几根胡子,心生嫉妒,到处挤兑人……”他骂了几句,见胡青似笑非笑的表情,想起自家收女婿的野心,万一得逞,哪有岳父骂女婿丑的道理?他思前想后,终于甩开手去,眼睛却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次,琢磨着能不能走将军的门道,弄个什么赐婚回来,把两个女儿一块塞过去。 胡青打了几个寒战,继续做准备功课去了。 于是,东夏阵营,众将看见了一位对蛮夷之地傲慢轻蔑,充满迂腐名士作风的胡先生,虽说礼数齐全,可说话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刺耳,表情恶心得让人恨不得立刻拖出去揍。胡先生却似乎看不见这群蛮子厌恶的目光,大刺刺地将用大秦与东夏文字书写的信件递上。 大秦开出的和谈条件里包括将祈王交出。祈王得知消息,略有焦虑,字里行间里有些迫切,前面的书信写得还算客气妥帖,信件结尾处,他却叮嘱:“大汗所托军粮由孙小将军押运,因筹备不及,暂付三成。” 江北富饶,东夏军粮皆由祈王府募集,如今隐隐有挟军粮威迫停止和谈之势。东夏王大怒,将信件摔落地面,拂袖而起:“什么狗屁东西,祈王癔症犯了吗?粮食不足如何攻入上京?!” 上批军粮送出不久,下批军粮尚须月余才会送到。祈王原本书信根本没提此事,胡青笑眯眯:“虽是同盟,但前阵战事节节败退,东夏主动提出和谈,王爷难免忧心。” 东夏王哑言,又不好当众说出缓兵之计,脸色变了几变,颇为难看。 柳惜音在旁奉酒,急忙靠近东夏王,捏着他肩膀,笑道:“举兵事关身家性命,祈王也是害怕,大汗只要去信,和他说清楚便好。” 胡青早知柳惜音流落东夏人之手,叶昭担忧,此行除挑拨离间和刺探军情外,还想找机会看能不能将她救出。原以为柳惜音是聪明人,会趁机配合他演戏,没想到对方不但没装陌生人,还时不时用熟络的目光笑着看他,引起许多将士的注意。她甚至开口为祈王找借口开脱,将东夏王的怒火生生压下来。 祈王与东夏勾结,是害死她叔叔的仇人,她为何不帮自己,而帮祈王?胡青是极聪明的人,脑子里瞬间转过几百个问题,转向一个最可怕的答案。 门外传来阵阵喧哗声。胡青皱眉,知是自己的布置开始运转了。 虽然东夏不重礼仪,但在大秦使者来访时喧哗,很削东夏王的面子,他召亲卫吩咐:“去看看发生何事。” 亲卫出去,迅速转了个圈回报:“是祈王派来的使者带的人,与外头的小兵起了口角,那人气力好生了得,发起横来,竟揍了那小兵一巴掌,还骂骂咧咧的,幸好左右把他拦下。” 东夏王怒极,正欲发作。胡青立即上前,施礼道:“此人是祈王的食客,武勇过人,素有侠义之名,颇受倚重,此行是护卫,只是生性暴躁放荡了些,得罪大汗,望大汗恕罪。” 东夏王重重哼了声:“敢在东夏地盘闹事,就不怕死了吗?” 胡青笑道:“大汗是豪迈之人,应知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同盟乎?”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有一定的游戏规矩,其中就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默认规则。除非双方已彻底撕破脸,绝无挽回余地,用斩杀来使来表达对抗决心,否则都不会杀死送信的人。祈王与东夏尚属同盟,东夏王还惦记着对方的粮食,就算要撕破脸,也不会在这时候做出杀鸡取卵的小事。何况被打的是个低贱小兵,不是部族首领,不值得为此闹翻。 胡青再道:“此人举止荒诞,回去后必让祈王重重罚之。” 柳惜音也在旁边帮腔笑道:“原来是个莽夫。” 东夏王犹豫片刻,吩咐:“去抽他十鞭子,让他滚!” 胡青含笑谢过,离帐而出。 秋老虎练得是硬功夫,浑身金刚护体,他挨完鞭子,不痛不痒地拍拍破损的衣服,还用不太熟练的东夏话嘲笑执刑士兵:“还说是东夏勇士,看你们这两下子,不过如此。” 其余祈王府士兵看着他们的目光,充满鄙夷。 东夏士兵气得脸红脖子粗,对祈王使者团的态度,又恶劣了三分。有东夏部族首领知道此事,勃然大怒,纷纷怂恿东夏王,直接去挑了那个不长眼的懦夫,把土地抢到手,不需受制于人。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纷纷附和,大皇子更是叫嚣:“把那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秦猪猡杀了,粮食都是我们的,还用得着看他脸色吗?威胁!我呸!” 伊诺皇子反对:“祈王熟知江北事务,积威厚重,又有江东江北几个世家支持,我们也需要傀儡来暂时控制局面,眼前战局受制,在和谈中轻率将他交出,也换不到什么好处,不是杀他的好时机。” 大皇子耻笑:“弟弟菩萨心肠,任由废物放肆。” 伊诺皇子怒:“怎可轻率行事?!” 东夏王看着两个武勇能干的儿子争执不休,隐忍不发。 入夜,柳惜音步入胡青的帐篷,遣开众人,盯着看了半晌,冷道:“迅速离开,去该去的地方,别胡乱插手我的事。” 胡青狐疑地看着她。 柳惜音脸上没有表情:“机会将至,没时间了。” 胡青轻飘飘地岔开话题:“你身为姬妾,夜半私赴男人,不怕被人看见?” “看见又何妨?”柳惜音满不在乎,“我身为祈王府出来的女人,来看一眼祈王派来的使者,认识的老熟人,又有何妨?撒撒娇就过去了。”然后用极低的声音说,“再过一个多月,是五月初五,东夏的朝圣节,大伙要喝酒庆祝,这是个很热闹,也很重要的节日,祈王有空可以来玩玩。” “朝圣节后?”胡青聪明,猜透她的打算,暗自心惊,“明明还有生机,你何苦要将自己置入万劫不复之地?” 柳惜音笑得阴森,没有月色的夜晚,摇晃的烛光照耀下,他就好像地狱里回来索命的魂魄,她一语双关道:“什么生机?我已在万劫不复之地。” 胡青脸色阴沉,看着南边,暗示:“你表姐会内疚的。” “她?”柳惜音笑了,强硬的表情柔和下来,眼里流露出三分如水般温柔,她低下头,用最多情的声音道,“让她生生世世忘不了可怜的柳儿,时时刻刻念在心上,岂不更好?” 说完,她决然而去。 胡青留在原地,看着一闪一晃的烛火,摇头叹息。他知道柳惜音漂亮的皮相下是比火还烈的执拗性子。只是没想到,此女的图谋,比他想的更狠,更绝,更毒。 人不畏死,天下无敌。 为了柳惜音,胡青改变了自己的策略,带着情报,果断离去,半道奔赴大秦军营。 大秦军营,叶昭身上四个多月的胎儿,肚子还不算很显,孕吐在调理下,也没那么严重了。她在和谈其间,穿着宽松的袍子,强打精神去训话,将事情勉强遮盖下去,只有身边几个亲兵知情。 没有胡青这个腹中蛔虫,其他幕僚叶昭用得都不顺手,文书处理的速度慢了许多。 她喝完苦药和孕妇养身补品,看着久久没有动作的北方,心里莫名烦躁,她处理完公文,扭扭酸痛的脖子,终于想起夏玉瑾,发现不在身边,便移步帐外去找,却见他穿着身朴素的皮裘,和她没当值的亲兵们混成一团,围着火堆,盘坐地上,高声说笑。 夏玉瑾素无架子,在市井混得风生水起,吃喝玩乐,品酒赏美,样样精通,又惯会哄人,和这群当兵的老大粗在一块,隐姓埋名,凭着满口脏话,金钱铺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竟颇投缘。 “安小兄弟,你看起来细皮嫩肉的,为人还颇豪爽啊!” “来来来,再讲点赌钱必胜的招数。” “安兄弟,你在南平郡王府是做什么的?” 夏玉瑾神秘兮兮地笑两声,用唇抿抿酒:“你们猜?” 将军身边的亲兵多数是漠北或江北人,对上京事情不太了解,对夏玉瑾的荒唐事迹听闻不多,大家一块儿开动脑筋,努力地猜。 “管事的儿子?!不对啊,花钱太大手脚了。” “长得那么美貌,有那么有钱,该不是……是郡王爷的兔儿爷吧?” 没等夏玉瑾喷出来,有人狠狠敲了那个乱说话的家伙一巴掌,仗义怒道:“安兄弟好色本性乃吾辈翘楚,明摆是喜欢妇人的,什么兔儿爷不兔儿爷的!别胡说八道!” 夏玉瑾略略松了口气,另个士兵偷偷摸摸凑过来,附耳问:“千里迢迢,不怕危险奔来,听说郡王爷是个不成器的,你和叶将军看着挺亲密的,该不会是……是将军的面首吧?!” 叶昭气得眼皮直跳。夏玉瑾大笑起来,半晌后,严肃道:“嘿嘿,说不准我是个皇亲国戚呢?” “你就吹吧!”将士们表示深深的不屑,“就凭你这无赖泼皮的德性,还皇亲国戚呢?我都能做玉皇大帝了。” 夏玉瑾摸摸鼻子。假作真时真亦假,伪装的真谛在气质,他这般无赖做派,大伙宁可相信他是戏子,也不肯相信他是郡王爷,否则太破坏自己在戏文里见过的皇家形象了。 众人三番四次逼供之下,夏玉瑾“无奈”承认:“我是安王府安大总管的儿子,父亲嫌我不成器,让我出来历练番。” 宰相门前三品官,连贴身侍女都是娇生惯养的主,所有答案得到完美解释。 大家满意了,纷纷拍他脑袋:“臭小子!叫你唬我们!” 夏玉瑾给拍得差点栽地上去了。 叶昭远远看了会,默不作声地回去了。 夏玉瑾没有打过仗,也没读过军书,但他也不会仗着自己身份指手画脚。他能恪守本分,将战事交给媳妇去处理,所有将士们说话无论对错,统统赞同,绝不多说半句。 他只管叶昭和两位大夫的行动,大到探讨治疗方法,掩护叶昭的身体状况,小到每次熬药用火,药渣处理,他统统参与,不肯松懈半分。闲暇无事,他便和亲兵们套近乎,学学骑马,玩玩刀剑,或者逗逗媳妇开心,免得她原本就不算好的脾气在怀孕后变得更差。 夏玉瑾嬉闹着,脑子却快速思考。纸怎能包得住火?吕大夫与老王军医频繁出入将军帐营,再加上她托词公文繁多,没有练武的行为,引来无数流言,许多将士纷纷猜测,东夏的探子也在探头探脑,试图打听出叶昭患了什么病,也开始有人猜疑将军是否怀孕。 笑闹声中,营地外传来阵阵喧哗,他跑过去,探头一看,却见一行大光头在阳光下散发着阵阵耀眼光辉,为首光头正是秋老虎,后面跟着胡青等人,与他们相熟的将士纷纷上前,笑中带泪,狠揍对方:“真他娘的居然没死!果然祸害!” 纷乱的脚步声,叶昭已冲到军前,她吃惊片刻,立即上前,左手扶着秋老虎,右手扶着胡青,用力按了两把,辨明真伪,然后大笑道:“好!好!好!” 秋老虎立即回握。 胡青眼泪都要飙了:“兄弟们,轻点!将军,你别按了,知不知道自己手劲大?” 叶昭讪讪收回手:“今夜要设宴为兄弟压惊。” “爹!”秋水比闪电更快地冲过来,不敢置信看看秋老虎的脑袋,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秋老虎又惊又怒:“死妮子!谁让你上战场的!看老子不抽死你!干!瞧你这腰,你爹死了,你倒成水桶了?!淡定!够淡定!不愧是我女儿!” 秋水抱着父亲,号啕大哭。 现场欢声笑语,吵闹纷纷。 叶昭亲携两死里逃生的得力干将,步入军营。 夏玉瑾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媳妇高兴得忘了自己,赶紧跟上。 叶昭遣开众人,只留下几名亲信,细问他们逃生的经过。 秋老虎立即天花乱坠,把军师的神机妙算乱夸一通,说得口沫横飞,只差没把胡青说成天神下凡了。没人相信他乱说,叶昭回头看胡青。 胡青笑道:“当年嘉兴关火烧,我与你曾从烈火中突围,也是用井水淋湿全身,然后冲向火墙,拼过那段火墙,无可烧之物,火自然熄灭。伊诺重兵主要守的是无火之处,秋将军神勇过人,带的又是精锐,大家拼上一把,便突围而出了。可惜当时声音吵杂,场面混乱,喊叫声传不出去,大家自行撤退,身边没多少人愿意相信我的话,否则活下来的,不止那么少。” 秋老虎心有余悸:“临行前,将军让我事事听军师的话,老子横下心来,果然没错。” 秋水还在呜咽不止。 叶昭安慰:“活着就好,正是用人之时。” 胡青又将在东夏阵营看见柳惜音之事说出:“大皇子与伊诺皇子势成水火,柳姑娘让我趁早撤离,她已胸有成足,待五月初五朝圣节时发动挑拨,随后东夏军营大乱,我们可趁机攻之。” 叶昭沉道:“知道。” 胡青提醒:“柳姑娘有以身殉国的打算。” “殉她奶奶的!”叶昭暴起,转了两圈,忽问,“江北运那么多粮食去江东,声势浩荡,全是山路,错综复杂,我们几次想截断都找不清位置,你可知线路?” 胡青笑眯眯:“略有所查。” 叶昭指着沙盘,问:“先把祈王的运粮队伍打下,截断交通要道,派精兵扮作祈王运粮队伍,混入城中,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可行?” 胡青道:“运粮军队停在东夏营地城外,然后换上东夏的士兵押运,怕是不好混。” 叶昭道:“攻下运粮队伍,往粮食内掺杂大量沙子,东夏检查粮食的官员无法交代,争执之下,必召见运粮官等人回城责问。此时率军攻城,趁大乱之际,打开城门,顺便将柳姑娘劫出来。” 秋老虎叫:“好!多搀点沙子,白赚粮食!” 胡青迟疑道:“观柳姑娘言行,怕是宁死也不会走。” “她愿不愿意有什么关系。”叶昭根本不考虑这个小问题,摆手道,“只要还有一线希望,用什么手段都可以,就算打断她的腿,也要把她从那个鬼地方拖出来!” 夏玉瑾点头:“好死不如赖活,谁知道她是谁?隐姓埋名,换个身份,换个地方,凭她的家财万贯,美貌过人,又有王府撑腰,挑个合适人家,照样嫁人。”嫁谁都行,只要不嫁给他就好。他直觉以柳惜音的狠辣隐忍招数,自己的无赖流氓套路是拼不过的,娶进门,他可能会倒血霉。所以钦佩之余,很有危机感。 议论中。门外,吕大夫匆匆跑来,额上挂着大滴汗珠,看看环境,发现几个不认识的陌生人,赶紧将郡王拖出去,附耳道:“有人偷偷动了药箱里藏着的安胎药物,形势不妙,将军有孕的事情很快就要散播出去了,怎么办?” 夏玉瑾笑道:“放心放心,叶将军的责任是保卫家国,我做丈夫的责任是保卫媳妇,这种危机早有预备,马上就能解决。”他冲帐内,朝秋水挥挥手,将她叫出来道,”上次和你说的事,正是万中挑一的好时候。” 他带着秋水回帐,将叶昭怀孕之事说了一番。 胡青挑挑眉,秋老虎吓得虎目圆瞪。未料,他宝贝女儿跪下,决然道:“我早于郡王议定,若事情有败露迹象,就对外宣称,怀孕的是我。我这阵子吃胖了一圈,并在身上缠了白布,用宽松衣物遮掩,吕大夫也教了我孕中反应,足以冒充过去。” 叶昭皱眉:“女子清誉宝贵,不可!” 夏玉瑾:“别那么固执,事有从权啊,现在宣布此事的形势比我预想中更好。” “不成不成!”秋老虎低吼着,他揪着夏玉瑾的领子骂道,“去你妈的,胡说八道什么!老子家的黄花大闺女还没嫁呢!无论如何都不行!” 夏玉瑾笑眯眯,拍拍他的手,指指胡青:“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本王是帮你那嫁不出的闺女呢。” 秋水的脸瞬间红了,她结结巴巴道:“这……这和最初说的……” 胡青顿觉不妙,正想开溜。可惜晚了一步。 天雷勾动地火,十八道雷电劈下,满天神佛庇护,文魁星降临,大智慧菩萨附身,秋老虎这辈子没有一刻像此刻那么聪明,那么清醒,他环视四周,把所有未婚男子一一扫过,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认定的最佳女婿领子,在大门外,当场开骂:“臭小子!居然偷偷搞大我女儿的肚子!快给老子负责!不马上三媒六聘娶回去!老子就打破你的头!” 暴怒的“岳父”吼声,响彻三军,人人震惊。 日日打雁终被雁啄眼。胡青欲哭无泪。 秋老虎的官位在平民百姓眼里还不错,在上京这种达官贵人云集的地方,要不是背后还有南平郡王府勉强撑腰,没人将他放在眼里。他的土匪出身更遭人诟病,徒有武勇,目不识丁,满身乡土气,当官规矩七窍只通了六窍,处处被人鄙夷,他还听不懂人家咬文嚼字的嘲讽,看对方表情和气,真当人家是夸他,闹出更多笑话。 漠北大胜,刚刚回来时,也有几户官职较低的人家,愿意娶他的女儿。或是借秋华秋水的悍名管教吃喝嫖赌的子弟,或是用不得宠的庶子来攀附颇受皇帝欣赏的新贵。媒婆欺他家没主母,将对方夸得天花乱坠,秋老虎心动,胡青劝他:“乡下嫁闺女都要看对方是不是种田好把式,怎能不打听清楚?”秋老虎听话,跑去一查,发现他的好女婿人选里一个好男风的,一个有花柳病的,一个快死的,一个赌尽家产的,一个淫遍全家侍女还打死媳妇的…… 宝贝闺女被作践得连地底泥都不如。秋老虎气得鼻子都歪了,当场把那官媒给提起丢出了将军府,在家整整骂了三天,非要给女儿找个品貌双全,真心待她的好夫君不可。 可是,他的女儿就连最破落最荒唐的人家,都不愿娶了。 秋华秋水自幼跟叶昭从军,没有母亲教导,半点贤良淑德都不懂。她们走遍万水千山,看过浩淼荒漠,孤烟直上,睡过茂密丛林,打过狼群,砍过蛮人,身边都是铁骨铮铮的军汉,养成天地浩荡,心胸开阔的性子,更有叶昭在身边做榜样,哪里看得上悲风伤秋的柔弱公子哥们? 自官媒介绍来那群窝囊废后,她们早已心灰意冷。当秋老虎的死讯传出后,她们连唯一的娘家都没有,更没有嫁出去的可能了。 所以,夏玉瑾和秋水商量为叶昭的怀孕打掩护,她想也不想就应了下来。最初两人商量把“孩子”算在夏玉瑾头上,待回京后,秋水就嫁入南平郡王府为妾。夏玉瑾感其恩情,负责照顾她一辈子,她也全了跟在将军身边的心愿。 未料,秋老虎和胡青没有死,平安归来。夏玉瑾瞬间改变了主意。秋水是好女孩,让她卑微为妾,空守一辈子,哪有嫁个好人家强?更何况,秋老虎想要胡青做女婿的狼子野心,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于是,事情就有了意想不到的完美结局。 大秦军营内,秋老虎正气势汹汹地拿着狼牙棒,当着无数人面,将胡青“先奸后娶”的丑事骂得口沫横飞。 夏玉瑾口若悬河,将胡青醉酒后玩弄女子感情的事情说得活灵活现,然后抹着眼泪说:“胡参将酒醒后,本来不想声张,偷偷把秋水妹子娶回去,可还没来得及三媒六聘,就上了战场,却传来死讯,还尸骨无全。秋水妹子闻讯,差点哭晕过去。千里迢迢要来江北,为父亲和夫君复仇,没想到却发现有了身孕,真是可怜啊,叶将军心疼她,给郡王府写信,让人送药物和大夫来,将她带回去,但大夫说她胎不稳,不宜颠簸,两相为难中,幸好老天怜见……” 胡青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几年打仗相处,他知道秋华秋水虽然脾气臭了些,可是心地善良,是对好姑娘,如今看着她为维护叶昭的身体,维护战局稳定,清白尽毁,怎能坐视不理?无奈之下,只能乖乖磕头给暴怒的泰山赔罪,承认莫须有的错误,发誓马上就把他女儿娶进门,给个交代。 秋老虎平白捡了个好女婿,骂着骂着,嘴角又要咧到耳根去了。夏玉瑾赶紧捅捅他的腰,让他把歪了的嘴角正回去。 叶昭本想骂夏玉瑾的胡闹之举,可是转念一想,胡青重情重义,顾家,有责任心,是不可多得的好男子,倒不如将错就错,于是附和众人,黑着脸,把胡青一顿呵斥,然后转头算着他出征的日期,让秋水在腰际多缠几块白布。 秋水缠完白布,将遮掩的宽大衣袍换下,露出有孕的肚子,缓缓走出来,先看看父亲,又看看胡青,心里百感交集。她以前和姐姐在军营里,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事,胡青都会帮她们想点子,出主意,每次都会化险为夷。胡青虽是读书人,却不迂腐,身子骨也强,骑得了马,拉得动弓,上沙场也能砍上两个脑袋,在她们眼里,比那窝囊废南平郡王强了至少上百倍。所以叶将军嫁了夏玉瑾,没嫁胡参将,她们两姐妹郁闷了很久。 可是,如今……那么好的胡青要娶她,娶粗鲁不识字,做不好女红,厨艺治家样样不通,到处丢人现眼的她,实在太委屈了,会被笑话一辈子的。 秋水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秋老虎骂得兴起,忘了初衷,只当眼前真是采花贼,手里狼牙棒举起,差点落下。 秋水知父亲是个莽的,吓得冲上去,抱着他的腿,哭道:“阿爹,孩子不是胡参将的,你别打他。是女儿不孝,女儿水性杨花,红杏出墙,朝三暮四,乱七八糟,勾搭野男人,养私生子,女儿给阿爹蒙羞了,你不要错怪胡参将了。” “女儿你别说傻话啊!不是他还能是谁?!”秋老虎急了,过了这村没这店了,按他脑子里的乡下风俗,赖不上这头狐狸,女儿养了私生子,回去不是浸猪笼就是要出家了,“放心,就算爹拼上这条命,也非要他负责不可!” “我自是负责的,”胡青看着泪涟涟的秋水,不似往日凶悍,心里软了三分,他起身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柔声道,“秋水妹子有情有义,我胡青又怎是负心寡义之徒?娶你过门是福气,定当永生不负。好妹子,你莫跪了,小心肚内我们的孩儿。” 就凭她舍得为战事牺牲清白的勇气,就值得任何一个男人娶。 秋水愣愣地看着他。 秋老虎忍着欢乐,板着脸道:“罢了罢了,女大不中留,便宜你个臭小子了。” 他回头又开始唉声叹气,为何秋华那死妮子没跟着来呢?否则能给胡青塞俩。 当夜,叶昭主婚,简单让两人拜了天地。吕大夫继续摇着脑袋说秋水的胎不稳,不能车舟劳顿,于是胡青便十二个时辰跟在她身边服侍。 夏玉瑾看着他们夫妻恩爱,心里酸溜溜的,他媳妇在身边不能碰不说,就连照顾肚子里货真价实的孩子也要偷偷摸摸。 婚事办完,叶昭问他:“光是此出,还不足以压下全部谣言吧?” 夏玉瑾收回心神,朝来到江东就一直愁眉苦脸的蟋蟀打了个眼色,笑道:“明天开始,你继续拿着大刀去练武。” 叶昭皱眉:“吕大夫说那把刀太重,舞动起来,不太方便,让换轻便点的武器,不如练剑?” 夏玉瑾狡猾道:“轻飘飘的剑,哪有说服力?” 叶昭愕然。 片刻过后,蟋蟀和刘三郎等人一起,气喘呼呼地将那把八十八斤的大刀扛了进来。 夏玉瑾单手接过大刀,抛了一下,在空中耍出两个刀花,笑嘻嘻:“媳妇,这刀我玩得可好?” 叶昭看得眼都直了。一个多月不见,她那瘦弱无力的男人是吃了菩萨给的灵药,变神仙了吗? 夏玉瑾将大刀递给她。叶昭对所有武器的分量都熟悉,她伸手去接,没想到看似沉甸甸的刀却是轻飘飘的,她毫无准备,用力过猛,倒是踉跄了一下:“这是?”她将翻来覆去查看,处处都是精铁打造,毫无破绽,便好奇地伸手想去拗一下。 “拗不得!”夏玉瑾吓了一跳,赶紧制止媳妇的鲁莽行为,解释,“这武器是上京刘铁匠的手艺,他手艺极好,还有手镂空技艺,经常给大户人家做机关,暗中也会做些这样的刀具。” 叶昭惊讶:“这样中看不中用的刀,怕是砍不了一个脑袋就要断口,哪能用?” 夏玉瑾道:“上京能有几个让你动刀枪的机会?武将家的纨绔们爱面子,或是想练武时偷懒,或是想在美人面前呈武勇,便偷偷打出这种空心的武器,故意让几个人气喘呼呼地抬着,然后自己轻轻拿起,显得力拔山河气盖世,骗过不少人。” 叶昭再次掂掂大刀,八十八斤的刀具放在手上十来斤,难怪她男人玩得动,不由感慨:“我就说木将军家的二小子,哪有那么大的气力抬得起五十六斤霸王刀,还道是他体虚力不虚……” 打铁的刘三郎赔笑道:“那把霸王刀也是我打的,花了二十多天,用了七八斤好料,将军喜欢,也给你打一把?只要不磕到碰到,是露不出破绽的。” 夏玉瑾挥手:“打!将军手头上那些重武器,挑几样好的,统统打出来!爷重重有赏!” 谁不知南平郡王出手大方?这一趟的收入能顶自己一辈子吃喝。刘三郎欢天喜地地去了。 叶昭得此神兵利器,很是欢喜,她腰肢极细,把腰带往上扎些,也不太显,扛着大刀,雄赳赳气昂昂往练武场跑,当着将士面,指点刀招,将大刀舞得虎虎生风,博得众人阵阵喝彩。 将军的刀军中不少人能抬起,但是能举重若轻的没几个。看着叶昭拿着大刀和树叶子般抛来抛去,吼起人来惊天动地,天底下哪有那么凶猛的孕妇? 藏在军中还抱侥幸心理的暗探,看见这般景色,心都凉了。自此,无人再提叶将军怀孕之事。 另一方,祈王发现自己派出的信使,迟迟未有答复,心里又惊又急,唯恐东夏王见利心起,要牺牲自己,换取利益。叶昭趁机派人混入江北,四处散播东夏军生性残暴,他们与大秦和谈,要割让江北江东,让所有江东江北百姓做奴隶的谣言,人云亦云,恐惧开始蔓延,原本抱无所谓态度的百姓人心惶惶。引得祈王越发坐立不安,按下粮食发送,重新派人前往东夏报信,报信人再次被派去山区埋伏,重抄旧业做土匪的秋老虎截下,直接送往大秦军营。 许多不愿跟祈王卖国,畏惧东夏入侵,或被军资税收盘剥干净的江北百姓,也加入土匪行列,帮忙通风报信。 祈王派兵围剿,奈何山多地险,敌人分散,打了东边跑去西边,打了西边跑去北边,由于道路未平,迟迟没敢运输粮食。 没有粮食,用什么做诱饵?叶昭闻讯,皱上眉头。 夏玉瑾在旁边给媳妇挑鱼刺,听了探子汇报,不解问:“为何非要截对方的粮?祈王不运粮,东夏怕是等急了。咱们直接打几十辆江北的运粮车,弄个假印章和书函,装上粮食,冒充祈王送过去就好了。” 若换旁人来提出那么傻的问题,叶昭非破口大骂不可,但眼前是她心肝上的男人,就算提出傻问题,也是傻得可爱,于是温柔解释:“祈王给东夏运送的粮食不是很小数目,国库空虚,我们军粮早已不足,若拨出那么多粮食给敌军,自家就没得吃了。” 夏玉瑾愣愣地问:“买粮食不就好了?” “附近能征的粮食都征差不多了,”叶昭叹息,“我们哪有钱去买粮?” “可是……”夏玉瑾傻乎乎地举爪子,“我有钱啊。” 叶昭:“这不是小数目,你这是……” 话音未落,夏玉瑾已经开始在衣服里掏,左手抓出一把银票,右手抓出一把银票,张张巨额,约摸几十万两,回头还吩咐蟋蟀回去取了个盒子来,打开里面全是珍珠翡翠宝石,熠熠生辉,照得军营都亮了。他一股脑都推去叶昭面前,邀功道:“我没贪污,这些钱里面有皇上赏的,太后赏的,皇后赏的,贵妃赏的,哥哥给的,母亲给的,还有偷偷摸摸坑人弄回来的,以前吃喝都是公中,没怎么花。父亲和哥哥做皇商多年,积蓄颇丰,分家的时候,母亲怕我没本事养家,在媳妇面前抬不起头,偏心眼地多给了一大笔,家里没养太多妾室儿女,花费比其他王府省很多。来这里之前,我还叮嘱留在上京的管事帮我把古董字画和庄子都卖了,钱过几天就送来,怕皇伯父发不足军饷,你又是与将士同甘共苦的牛脾气,会让我儿子吃不饱饭。” 她男人实在太他奶奶的有先见之明了!够豪迈!够爽快!那么多钱不带皱眉就拿出来! 她果然没嫁错人! 叶昭天天愁银子,猛地出现大堆银票,也不管是官家的还是自家的,能救急就好。 夏玉瑾很有觉悟:“这仗是给大秦打,也是给我们夏家江山打,我作为宗室,出点钱是应该的。何况我诳了皇伯父,溜来战场,若是什么贡献都拿不出,回去……”想起回去要挨的板子,他就头皮发麻,屁股发紧,“我倾家荡产捐钱来战场,解了皇伯父燃眉之急,媳妇你可千万给我求求情,让他少打我两下子。” 叶昭抱着银票不放手:“放心,你是为了护太后的曾孙子,她不会坐视不理的,我让大家给你说说情,证明你在军中没乱来,再给你准备最好的金疮药,他应该不至于打掉你半条命。” 夏玉瑾哭丧着脸:“如此甚好,家里就留了给仆妇们开销的一千两,多一个子儿都没了。我不知道打仗要多少钱,能拿的都拿了,唯恐不够花,连你的嫁妆都带来了,这笔钱你能不动还是别动吧?” 叶昭豪爽:“嫁妆不就是用来花的吗?这点小事算什么?我吃树皮都行。” 夏玉瑾摸摸自己娇嫩的肚子,果断作出决定:“我想念母亲,回去后先往安王府小住吧,母亲见到我们平安回来,一定很开心。” 叶昭果断同意:“做媳妇也该多去侍侯老人家。” 山穷水尽,还有啃老一途。两个无赖的眼里露出恶狼般的绿光,猥琐地笑着。 远在上京的安王府内,安太妃猛地打了几个喷嚏。 第二十五章 前尘往事 钱有了,粮也该有了。 叶昭不敢把采购的事情交给夏玉瑾这挥金如土的家伙,又不能将秘密泄露出去,便把新婚燕尔的胡青抓来,将他赶去干活。胡青初尝洞房滋味,秋水又收敛了往日暴躁脾气,正是你侬我侬的好时光,纵使知道顾全大局,但看看严肃训斥他不准沉迷温柔乡的叶大将军,再看看她旁边刚刚还在给叶大将军揉肩膀的夏玉瑾,想起他算计自己,心里有些堵。 娶了秋水的结果虽不错,但堵就是堵。狐狸岂能吃亏?他被添堵,所有人都要跟着添堵。 于是,胡青趁等待出发之际,招手把小白貂叫来,神秘兮兮地在他耳边道:“你可知满城皇亲,将军为何一定要嫁给你?” 夏玉瑾沉思,犹豫,不安:“她好色?” “非也,非也,”胡青一手搭着他肩膀,一手摇摇食指,用最体贴的语气道,“当年我们提出要解兵权的时候,她可是毫不犹豫就选了你。你想想,将军至少十几年没回过上京,为什么她会知道你好看?莫非你还以为自己美名远飘到漠北来了?” 夏玉瑾想起叶昭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总是闪闪缩缩,含糊带过,不由道:“说得是啊,这凶婆娘为啥非挑我呢?奇怪,真奇怪,我得问问她去。” 胡青笑眯眯:“你就这样问她,她必然不说的。” 夏玉瑾想起他过往劣行,狐疑地扫了一眼:“莫非你又在给我添堵?” “非也,非也,”胡青搂着他肩膀的手紧了紧,“虽然将军让我隐瞒此事,但有些事,我觉得你还是知道比较好,过来,等我细细与你道来……” 叶昭在军营里,拿着文书,与众将商议下次进攻的章程,待会议结束后,忽见她男人旋风似地冲了进来,然后死死地盯着她,眼角泛着泪花,看得她坐立不安时,夏玉瑾扑上来,紧紧握着她的手,深情道:“阿昭,那么大的事你为何要瞒着我?” “瞒了什么?”叶昭头皮阵阵发麻,处处都是说不出的诡异,她盯着夏玉瑾那双白嫩的爪子,没抽回手,迟迟疑疑问,“我不太明白。” 夏玉瑾忍住发酸的鼻子:“胡青把所有事都告诉我了。” 叶昭的头皮更麻了:“什……什么事?” 夏玉瑾感动道:“原来你在边关多年,一直都记挂着我的身体,打仗途中,还天南地北的到处帮我寻医问药,去上京治好我的那个游方道士的口音听着是漠北人,胡青说他是你请来的。” “有……有这事?”叶昭打着哈哈,正色道,“我和你又不熟,怎可能做这种麻烦事?” 夏玉瑾摇头:“胡青与那个道士相熟,是你让胡青请他来的,胡青已把所有事都说了。” 叶昭娴熟推卸道:“他又撒谎了。” 夏玉瑾顿了片刻,摇摇头:“那个道士来去无踪,看完病就离开上京了,我们也没到处宣扬他长着老鼠胡子小眼睛。所以胡青不可能把他容貌举止都描述得那么详尽,就连他耳朵旁边有颗大痣都知道。” 叶昭心里咯噔一下,嘴里却硬撑:“编的,狐狸说话你也信?!” 夏玉瑾叹息道:“阿昭,别撑了,你做的那些混账事,我都知道了,也原谅你了。” 事到如今,能把一直悬着的事情解决,很让人心动。叶昭眼珠子又开始微微闪烁了。 夏玉瑾观颜察色,继续道:“虽然以前很是介意,但如今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我讨厌胡青那小子,但他有句话说的对,俩夫妻哪能把秘密憋在心里?你虽有错,但也努力改过了。所以我不怪你。” 叶昭迟疑:“那混小子真把我的事都全说了?” 夏玉瑾点头:“说了。” 叶昭不敢置信地确认:“你一点都不怪?” 夏玉瑾继续点头:“一点也不怪” 叶昭见他表情很认真,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解脱道:“那么多年,每次想起往事,心里就发虚,怕你知道真相后,再也不理我了。没想到你是心胸如此宽广的男人,是我小瞧了你。” 夏玉瑾拍着胸脯道:“老子是什么人?心胸比大海还宽广!谁无年少轻狂时?想当年我年幼无知,为和尚书公子斗气,还包了全秦河的红姑娘叫板呢!换现在,我私下整死他就好了,何必那么张扬?惹得皇伯父动怒,打我板子。” 高高挂着的心,轻轻放下。叶昭放松了许多,感慨:“是啊,我小时候也尽犯错误,为了在哥们面前证明自己是男人,还溜去青楼喝花酒,现在想想真是丢脸。”更悲惨的是,那群美人儿吃豆腐吃得她坐立不安,还要硬撑面子,贴钱请花魁娘子保守过夜的秘密。 夏玉瑾感慨:“是啊,满盘都是错误,为了证明自己是纨绔中的纨绔,偷偷摸进般若庵调戏人家太仆家的俏寡妇,被她砸了一茶杯,又被她丫鬟一脚踹到屁股上,不小心摔下山崖,扭了脚,回来还被太后骂了一顿,差点把那头母老虎塞给我了。”更悲惨的是,后来得知那头母老虎眼睛不太好使,晚上没看清,还骂了几声“贱蹄子”,真不知她看成什么了。 叶昭感慨:“是啊,想当年,为了证明自己是男人中的男人,隐姓埋名,跑去黑风寨挑人家寨主,赢了后称兄道弟,寨主儿子还蛮俊的,武功不错,性格也不错,对我百般讨好,我还道桃花动了,反正嫁不出,抓个男人来入赘总比出家好,没想到那家伙竟是断袖,呸呸……”她不敢揭穿女儿身,直接拒绝了对方。那家伙天天死缠,还缠到大门上来了,后来惹她动怒,痛揍了一顿,给父亲知晓,雷霆大怒,要不是丫鬟通风报信,她跑得快,非得给关上门直接砍死不可。 夏玉瑾感慨:“是啊,小时候在皇宫花园乱逛,结果三皇子眼花,追上来问是哪家女眷,要去求亲。我气得找太后告恶状,太后让他闭门读半年书,学习什么是色即是空,呸呸,处罚得那么轻……”那时候才十一岁,身量不足,没有及冠,男人的棱角也没长出来,容貌比现在更如花似玉,但也不至于被看成女人吧?更可恨的是太后处置三皇子的时候,三皇子看着他的表情如丧考妣,全屋子人都一直在狂笑,永安公主还吵着让奶娘给揉肚子。 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两夫妻以茶代酒,把手言欢,互诉衷情,越说越投缘。 叶昭心情大好,终于说溜了嘴:“想当年,我在千香园初见你时,刚刚学会点轻功皮毛,胆大包天,自以为了不起。看见那么好看乖巧的孩子,想拐去玩,哪想到……” 夏玉瑾愣住了。胡青说具体经过他也不清楚,只含含糊糊地说是叶昭小时候以为她是美女,跑上来调戏,让他倒了点小霉?地点怎会是千香园了?那是达官贵人们聚会赏花的地方吧?大家肚子里再多龌龊事,再风流好色,在这种地方也要装装正人君子吧? 不安的思绪电闪雷鸣而过,事情可能和自己想的不同。夏玉瑾神情未动,握着叶昭的手套话:“是啊,都是缘分,我记得那天花园的花开得很灿烂,我站在花旁边……是什么花?我一时想不起了。” 叶昭顺口道:“是红梅花,你穿着一身白衣,正和伙伴捉迷藏,走到假山里迷了路,缕缕阳光透透过积雪的假山缝隙,照射在你身上,比梅花好看多了。” 夏玉瑾也想起了:“你从梅树上跳下来了。” 叶昭开心地点头。 夏玉瑾灿烂笑道:“继续说。” 那一年,她六岁,被最宠爱她的祖父带去上京述职交接。正逢北齐郡王为母亲贺六十大寿,包下千香园设宴赏梅,请来四五个戏班子,歌姬舞伶无数,宾客云集,处处都是富贵热闹景色。 祖父与官员们应酬,她皮猴般的性子,又是新学了轻功,半点也坐不住,见屋爬屋,见树爬树,哪里都想钻,刚进门趁祖母忙着和官员太太们闲磕牙,丫鬟们少看两眼,一溜烟就没了影子。 千香园春赏牡丹,夏赏荷塘,秋赏金菊,冬赏红梅,占地面积大,布局巧妙,处处影壁假山,一步一景,转得人头晕眼花。她溜了两圈,发现假山砌成的七十二洞天是个好去处,五亩地的假山依五行八卦阵,布成高低错落的迷宫,通往不同方向,她在迷宫里兴致勃勃地玩了一个多时辰,来到西边,蹿上棵积雪的古梅,吃着从宴中摸来的糕点,半眯着眼晒太阳。 忽而,七十二洞天深处雪地里,悉悉索索,露出团白色毛茸茸的东西,在积雪里挪来挪去,就好像最笨拙的动物。 叶昭吃糕点的手停在半空,她揉揉眼睛,又定睛看了会,总算发现那团毛茸茸里露出张漂亮的小脸,他穿着通身无一根杂色的白狐裘,摔倒在地,狐裘上沾着许多泥土。脸蛋被积雪冻得发红,用小珍珠冠束起的头发也被树枝和假山岩壁勾得乱七八糟,似乎想哭,又在忍哭,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里泛着点点水光,长睫毛像蝴蝶般扑来扑去,柔弱可爱得就好像她前些日子第一次捕猎到的小白貂。 叶昭发誓,她家里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全加起来,都没眼前这个小娃娃一半可爱。前阵子她家大哥偷偷调戏的那个漂亮小女孩和他比起来,简直是泥巴和云朵,好看得让人好想拖过来欺负…… 小娃娃在用袖口擦眼泪,抽着鼻子,正想开口叫人。叶昭愣愣地咬了最后一口糕点,然后擦擦嘴角的渣渣,从古梅树上跃下,一手搭上他的肩,另一手捂住他的嘴,拖去旁边的洞窟内,仗着身量比他高大半个头,学着自家大哥的流氓模样,按住岩壁,挑起对方下巴,坏笑问:“喂,你是哪家的娃娃?” 小娃娃大约是娇生惯养,还不太懂事,受惊过度,嘴里呜呜地叫着。 叶昭在家霸王惯了,不懂怜香惜玉,冲他挥起拳头,恶声恶气道:“老实点搭话!敢叫人,就揍死你!” 小娃娃给吓坏了,他瞧瞧眼前的恶人,再琢磨片刻,也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待叶昭放开手后,奶声奶气地乖乖答道:“我是安王家的。” 叶昭握着拳头问:“叫什么名字?” 小娃娃看看她拳头,继续老实:“夏……夏玉瑾。” 叶昭常年住在漠北,又不读书,不学规矩,总觉得天大地大老子最大,来赴宴前祖母千叮万嘱,也防不住她惹事,哪里会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安王放在眼里,继续捏着小美人的白嫩脸蛋,在他耳边吹着气,不停胡说八道:“夏玉瑾啊,名字听着真不错,怪不得那么好摸。” 夏玉瑾才四岁,刚刚能说清楚话的年纪,他咬着唇,又怕又急又不敢惹坏人,连哭都没眼泪。 幸好叶昭也年幼,手段还嫩,她摸够了豆腐,歪着脑袋想了许久,没想起大哥调戏美人的下个步骤该做什么。于是祖父母的教训总算回到脑中,收回手,装出个正人君子模样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这假山有一百零八个洞,处处都是岔道,进来就出不去了。”见他害怕,心生一计,故意吓唬,绘声绘色道,“以前有个小孩就是跑了进来,结果大家都找不着,活活饿死在里面,发现的时候都变骨头了。” 夏玉瑾吓得脸色发白,弱弱道:“我钻进七十二洞天玩,跑得快了些,钻了几个洞,扭头就看不见奶娘了,然后摔了一跤,遇到恶……你。”他眼角泪花越泛越多,越哭越大声,“我不要出不去!我不要死在这里!救命!娘亲!奶娘,秀儿!你们在哪里!呜呜……” 叶昭见好就收,挺直腰板,拍拍胸脯装英雄:“算你好运,有我在呢!不哭,我带你出去就是。” “骗子!你刚刚说走不出去!”夏玉瑾似乎被欺负得太委屈,哭得更伤心了。 叶昭炫耀:“我没钻洞,是飞进来的!这些假山那么矮,我抱着你翻墙,一下子就飞出去了!” 夏玉瑾摇头:“不信,神仙才会飞!” 叶昭很得意地施展轻功,有点东倒西歪,掉下来几次,动作不太靠谱,还是飞上了最高的岩壁,像猴子般倒挂着,朝他伸手:“飞得可好?!” 夏玉瑾看得目瞪口呆,忘了哭。 叶昭跳回来,揉揉鼻子,得意地问:“信了吧?” 夏玉瑾墨色的眸子里放出光彩,过了好一会,他红着脸,似乎下定了很大决心,极轻地拉着她衣袖,细若蚊鸣的声音问:“哥哥,你带我出去好不好?” 叶昭越看越喜欢,直想抱回漠北玩,趁机勒索:“你给我做媳妇,我就带你出去。” 夏玉瑾愣了愣,低声道:“我娘说,我是要娶媳妇的。” 叶昭不解:“娶媳妇和做媳妇有区别吗?” 夏玉瑾点点头,然后摇摇头:“不知道。” 一个四岁,一个六岁,两个小鬼在假山里很严肃地思考终生问题。 夏玉瑾强烈反对:“你那么凶,我不做你媳妇!奶娘说,媳妇是要挨打被欺负的!我不要被欺负。” 叶昭觉得自己年纪大些,个头高些,力气强些,应该让步:“我给你做媳妇也成,反正你打不过我。” 夏玉瑾还想反对,叶昭转身就走:“不出去就算了。” 夏玉瑾死死抓住她,又惊又怕:“好好好,我娶你做媳妇!” 叶大灰狼成功拐到夏小雪貂,满意了。她把夏玉瑾背起,走出洞窟,东看看西看看,没钻洞,直接在假山外围爬行,夏玉瑾发现前面不远处有堵丈许高的影壁,聪明地分析道:“假山是没有墙的,我们翻过影壁,就不是迷宫了。” “好!”叶昭没翻过那么高的墙,又不愿在美人面前丢脸,咬咬牙根就往上跳,好不容易跳上去,背后传来一声划破长空的尖叫:“玉瑾少爷啊!你在哪里!”她给吓得一个哆嗦,脚底踩着成冰的积雪,滑了一下,连人带小美人一块儿摔下影壁。 悲剧发生了…… 幸好,影壁后面是荷塘,结着冰,叶昭再鲁莽也知道四岁孩子是摔不得的,赶紧转了下身,抢先落地,结果胳膊肘撞向冰面,冰面裂了,两个人直径落入水中。夏玉瑾连声都没吭一声,就晕了过去,叶昭会水,不急不忙划了两下,发现情况不妙。趁没人发现,赶紧把面色青紫的小美人捞起,抬回岸上,探了探鼻息,发现似乎还活着,然后听见不远处传来阵阵喧哗吵闹声,大群丫鬟媳妇们直冲过来,她自知祸闯大了,不死也得脱层皮。于是不敢久留,迅速偷溜。回去后又惊又怕,没敢告诉任何人。 安王次子在千香园遇害,昏迷不醒,满上京闹得沸沸扬扬,皇太后大怒,安王妃哭着几次上书,要求严惩凶手,可是夏玉瑾醒来后,却告诉所有人,是他自己跌下水,与任何人无关,此事不了了之。 “为什么没揭穿我?”封尘许久的回忆被勾起,清晰鲜明,历历在目,叶昭摸着身旁丈夫白嫩的爪子,感叹道,“我当时又吃惊,又感动,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如此大度,断定你长得漂亮,心地善良,是天下间最好的人,所以每次有人去上京办事,都托他们打听你的消息,结果知道你因落水卧病在床多年,有些担忧。漠北城破后,我终于懂得什么是反省和内疚,战余空闲,回首往事,内疚不已,便四处派人替你打听治疗的法子,有人回京送战报时,也叮嘱他们收集你的消息回来,他们说了许多,我越听越喜欢,后来胡青说皇帝可能会赐婚,我就和他琢磨着,怎么才能嫁给你,毕竟天底下像你这样宽宏大量的好人,不多了……” 她欢喜地抬头,深情凝视夏玉瑾。 夏玉瑾沉默…… 夏玉瑾在沉默…… 夏玉瑾还在沉默…… 夏玉瑾往死里沉默…… “靠他奶奶的!原来那个没留下名字就溜的混账王八蛋野小子就是你啊!” 长长的沉默过后,万均雷霆爆发。夏玉瑾愤怒得都要泪流了。四岁的小娃娃,话才刚说清晰能懂什么?他醒来时想起自己没问对方姓名,叶昭的衣服又没什么明显特征,就和大家说是长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会飞的神仙哥哥把他弄下水的,大家都不信,说他病糊涂了,他见怎么说都没用,母亲天天发脾气,脸扭曲得很恐怖,只好委屈承认大概是自己失足掉下水,免得再受折磨。长大点后,他偷偷去查当天来过的男孩,查来查去没查出,那小子就好像插翅飞了,结果却是……他颤抖地举起食指,指着那穷凶极恶的坏人鼻子,咬牙切齿道:“原……原来来祸害老子一辈子的凶手就是你!赔我!快赔我!你这个坏人!杀千刀的!” 他气急败坏地抄起铜酒壶就往凶手身上狠狠砸去。叶昭手忙脚乱接住:“夫君息怒!息怒!” 屋外,一朵白云,两只乌鸦,淡定飘过。 屋内,竹枕、杯子、碗碟、银筷、香囊、荷包齐飞。 好一片战乱景色。 当年,叶昭的贴身大丫鬟知道自家小姐捅了通天大祸,也不敢上报,趁着她心慌害怕之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成功给自家小姐穿上女儿衣服,正大光明在所有人眼皮底下跑了。 夏玉瑾对四岁发生的事情迷迷糊糊,记得不清楚,唯独记得有个坏小子背着他翻影壁落水,抱病十余年而已。待身体略好些,他派人查探,也曾问到叶老将军,叶老将军德高望重,诚实厚道,他信誉旦旦,一口咬定没有带男孩去千香园,此事不了了之。 经过叶昭述说的“美好”回忆,他终于想起那臭小子不但害他落水,还调戏轻薄,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只恨不得把这混蛋拖去跪钉板。 “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了。”叶昭手里不停接天上乱飞的物件,口里不停道歉。迟钝如她,也知是被胡青诳了,暗暗发誓,等战事完毕,就将他拖去硝皮做袍子。 夏玉瑾丢了半晌,已找不到搬得动的东西,喘着粗气,黑着脸坐在榻旁,想灌两口热茶润润骂累的嗓子,却找不到铜壶。叶昭赶紧从身后将收好的铜壶和木杯取出,给他慢慢斟满,举案齐眉奉上,试图打商量:“现在不是好时机,回去再骂?” “回去,回……”夏玉瑾看见她的脸就来气,重重拍桌骂道,“回去就休了你这扫把星!” 叶昭低声解释:“我当时真不是故意的。” 夏玉瑾凶蛮回应:“不故意就让我躺了十四年,故意岂不是要我命?” 叶昭看看他的身子,低眉不答。夏玉瑾回过神来,想想她的武功身手,再想想自己的小身板,忽然发现这个假设能变成现实,心下更怒,抄起铜壶还想丢。 叶昭见势不妙,灵机一动,弯腰抱着肚子:“痛,哎唷,好痛……” 这恶棍竟挟持他的宝贝儿子做人质!夏玉瑾明知媳妇在装蒜,可拿着铜壶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怎么也丢不出去了。只好恨恨放下,坐着生闷气。 叶昭凑过来,陪着静坐了约摸半个时辰,待他脸色略微好转后,轻轻说:“每日每夜,我都会不停回忆自己一生中做过的错事,悔恨愧疚,然过错已成,悔不可改,只求有赎罪的机会,所以……” 夏玉瑾怒道:“所以你嫁给我?” “不,”叶昭低下头,艰难道,“我知自己的性子,并非佳偶,嫁给你也只是害你丢脸。”她也知道,那个在花园里被自己弄下水的孩子有着一对最纯净的眼睛和最善良的心思,“你虽说恨我,可是你担忧太后和母亲,担心会连累太多人,并没有将这件事闹大。卧床多年,也没有磨灭你的本心,纵使知道不应该,我还是下定决心要和你在一起……” 她吐出的每个字都艰难,每个字都痛苦。夏玉瑾恍惚想起胡青说过的话:“将军说,若老天让她活着,就是为了赎一辈子的罪。”十八岁起兵,刀枪箭雨闯过,是为她在漠北做的错事赎过,二十四岁出嫁,选择他,是为童年造就的罪孽赎过,她亏欠得太多,所以不敢期望得到爱,不敢奢求平凡的幸福。她失去了女孩子的欢颜,取而代之的是用冷硬的外表,掩盖了心里的痛苦。 活阎王人人畏惧。他却是不怕她的,从来就不怕。不知从何时开始,直觉就清楚告诉他,若是他想杀人,她会磨刀,若是他要采花,她会把风。无论他想要什么,她都会倾尽全力,不惜代价,为他踏平所有障碍。 他说什么,她都听,他要什么,她都做,他的任何成功,她都支持赞美。她在背后倾尽全力来待他好,是这份无尽的宽容和信任,让他成长,让他反省,让他重生。 他重生了。 可是她的枷锁什么时候能放下? 一年?两年?十年?还是一生一世? 叶昭伸出手,想碰碰他的手,可是刚触到指尖,又悄悄缩回,不确定地问:“我害了你十四年,可否用一生来还?” 夏玉瑾沉默。 叶昭低头:“若是你还怨恨,我可以……” 夏玉瑾猛地一把抓住她的衣领,狠狠拖到面前,凶神恶煞道:“不能!” 叶昭愣愣地看着他,琉璃眸子一点点沉下去,仿佛落入见不到底的深渊。 “谁要你还了?!”夏玉瑾用指头用力戳着她的额头,重重吩咐,“王八蛋!你欠了我十四年,要用一辈子来爱!” 短暂的沉默过后。满天星光仿佛映入她的眼中,流光溢彩,这瞬间,叶昭摸着发红的额头,恍若做梦。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别扭的表情里藏着浓浓的温柔。她唯恐看不真切,将眼睛揉了又揉,低声问:“你说真的?” 夏玉瑾挺胸:“真的!” 叶昭再问:“你原谅?” 夏玉瑾点头:“我原谅。” 没有条件,没有代价,没有后悔。 十四年的痛苦,他原谅。他愿亲手卸下她肩上的枷锁,只求她不再痛苦。 两双手,悄悄靠近,轻轻碰触,紧紧交握。叶昭缓缓抬起眸子,眸子里满是琥珀荡漾水中的光芒,她闭上眼,迅速拉过他,沉默地伏在他肩上。垂下的青丝几缕,毛茸茸的大裘,他的肩窝里有淡淡的熏香气息,安宁温柔,肩窝里有暖暖的温度,舒适幸福。 夏玉瑾唯恐她不信,反反复复道:“我原谅,我原谅……” 十八年的荒唐,她伤害了许多人,犯下许多无法弥补的错误。 浪子回头,回首往昔,将身心束缚。她不敢奢求原谅,不敢渴望自由,静静地等待,默默地努力。直到有人用“原谅”揭开封印的咒法。肩上多年枷锁,终得解脱。 这一刻,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滚烫,有些东西争先恐后想落下。夏玉瑾垂下眼帘,轻轻揽住她的腰,多年疑惑解开,怨恨放下,原谅过后,心里是难以形容的舒畅。 深夜帐中,两两依偎: “夫为妻纲,以后你什么都要听我的。” “嗯,必须的!” “我说东,你不准往西。” “嗯,应该的!” “要乖乖护好身体,生个健康的好儿子!” “嗯,肯定的!” “在外面要给我面子。” “嗯,谁不给你面子就砍死他!” 帐内,两道灯影,喃喃细语。 帐外,苍鹰展翅,飞过高山。 第二十六章 决战东夏 五月初五,朝圣节,远在他乡的东夏将士,纵不能放松戒备与担子,但依旧要畅饮一杯。 “喝好酒,呀哟呀,喝好酒,酒一杯,情千里,来吧来吧,姑娘们,跳起舞来劝酒饮,来吧来吧,兄弟们,举起酒杯来共饮,来吧来吧,羊儿满满似白云,不及情谊长,长悠悠,哎哟呀——”豪迈嘹亮的歌儿在清冷的空气中飘荡,不当值的东夏人聚在火堆旁,牛角杯,大块肉,杯到酒尽,尽情庆祝自己的节日。 金顶大帐内,东夏王设宴招待部族首领们,柳惜音带面纱,着长袖舞衣,露着一截雪白蛮腰,裙摆系着十八个金铃,赤足舞动,铃声清脆,回眸浅笑处,如春花盛开,大地回暖。美得让人窒息,美得让人恨不得将眼睛挖下来留在她的身上。 “人美,舞美,身段美。”东夏王见首领们个个为他的美人丢了魂魄的模样,心里更添三分得意。 柳惜音舞罢一曲,转身端起旁边放着的金壶,长袖搭上壶盖,轻轻摇了摇,然后柳腰轻摆,步步生莲,众目睽睽下,缓步走向王座,来到东夏王面前,敬上满杯,用出谷黄鹂般的声音,娇柔赞道:“满天神佛庇佑,祝最英明的大汗如清晨的朝阳,永远普照在东夏儿女身上,愿最伟大的大汗早日踏破羊圈,带领东夏儿女过上好日子。” “然!”众将击掌大笑,“大汗!喝下美人劝酒,定要把那群绵羊赶走!” 大皇子与伊诺皇子之争越发白热化,两人势成水火,是柳惜音献计,让东夏王将军权统统收归自己手上,以他的号令为尊,终于压下不合的两个人,让局势稳定。他见柳惜音处处为他着想,为东夏着想,对她的宠爱有增无减,如今喝得面红耳赤,听闻美人劝酒,怎能不干? 他不但喝了,还命柳惜音:“给众将献酒!” 柳惜音奉命,捧酒一壶,唱着酒歌,逐桌献上,众将看着美人白皙的双手,心荡神摇,只恨不得多喝两杯,唯伊诺皇子对她明目张胆支持大皇子的行为,心里存疑,不愿喝她的酒,待酒壶送到面前,想了想,终于放下,摇头道:“大秦虎视眈眈,不可醉。” 大皇子耻笑道:“东夏男儿,端起酒杯喝酒,放下酒杯杀人,父皇当年醉酒率军攻入布鲁克部族,杀敌三千,何等英伟?!怎生出你这孬种?!” 伊诺皇子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随后想了想,再次坐下,他隐忍不发,面色如常,唯一双拳头攥得青筋暴起。 柳惜音上前再劝,却被他轻轻一挡。 金壶落地,酒水浸湿羊皮毯子。 她呆呆地站着,双目含泪,喃喃道:“皇子恕罪。” “何罪之有?!”大皇子见状更怒,“他打胜战不行,欺负女人,倒是好本事。” 伊诺皇子忍无可忍:“我敬你是兄长,一忍再忍,你何曾当我是弟弟?!” 大皇子冷笑:“我怎会不爱护弟弟?我每年还给巴音弟弟上几柱香,祈祷来世幸福。” “够了!再吵就赏你们一人几鞭子!”东夏王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喝止这对无时无刻都在相争的兄弟,忽觉自己醉得更厉害了,招手唤回柳惜音服侍,扶着额头,倚在榻上,过了一会,柳惜音在他耳边吹着气,轻轻道,“大汗,不如回房休息吧。” 美人吐气如兰,每个字都带着诱惑,那双白玉般的手,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游走。小狐狸般漂亮的眼睛,凝视着他的双眼,似乎在传递着无边情意。 夜已深,歌已毕,酒已尽,东夏王觉得小腹阵阵发烫,是该回房安歇的时候了。 众首领见两位皇子闹不愉快,东夏王心情转坏,也不想久留,纷纷很有眼色地站起来告退,回营再喝,柳惜音扶着大汗,回去内帐,放下帷幕,宽衣解带,遣开侍女。 帐内春光旖旎,不敢外泄。梨花海棠,娇吟阵阵,香汗淋漓。 “柳儿啊,”快活不知时日过,缠绵半宵,东夏王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他的眼皮很沉很沉,神智恍惚,仿佛整个人飘上云霄,看见星星在身边盘旋,处处都是说不出的快活,可是却连动动手指都嫌累,“我好舒服,就像在做醒不来的梦。” 柳惜音轻轻抚上他赤裸的胸腔,附耳问:“是不是轻飘飘的,从头到脚,就连指尖都是舒畅的。” 东夏王的双眼涣散,无意识地答:“是啊,柳儿,你怎么知道?” 柳惜音温柔摸着他花白的头发,含笑道:“传说有草名醉仙,闻之忘忧,开花结果,果如酒香,喝下如登极乐,十日方醒,大汗,你是醉了。” 东夏王忽然有点不妙的感觉,他迟疑看向旁边的美人。 烛光下,那是一双如毒蛇的眼睛,似乎在吐着红色的信子。不加遮掩的杀意,铺天而至。 为何祈王的人要杀自己?东夏王一时想不通其间关节,他想唤人,可是喉咙发出的声音就像醉酒后的呻吟,他只能挣扎着看着柳惜音站起身,取下他随身携带的弯刀。 弯刀从堆满宝石的刀鞘里徐徐滑出,银色刃身,映在少女美丽的胴体上,散发着最华丽的光晕。 “为……为什么?杀了我,你也……”东夏王不明白,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要做那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大汗啊,你忘了吗?”柳惜音露出最妩媚的笑容,举起弯刀,放在他颈旁,用最谦卑的语气询问,“你有两个好儿子,一个忠勇厚道,旧部支持,一个天资聪敏,新部拥戴,他们都是你的心头肉,可是你要死了,遗诏未立,究竟该将宝座传给谁呢?哎哟哟,真是愁死了我们的好大汗。” 东夏王死,新君是谁?是哈尔墩?是伊诺? 旗鼓相当的两个儿子,互相憎恨的两个儿子,撕破脸皮的两个儿子。他们之间的裂缝,已大到容不下彼此的存在。原本还有时间去慢慢磨合,慢慢开解。 可随着东夏王的去世,争储将在最不堪的时段提前降临。 东夏将亡。 比死更恐怖的危机闪过,东夏王眼中透出阵阵绝望。 悔之已晚。 刀刃划过,割破咽喉,鲜血喷涌而出。柳惜音手持利刃,在帐幔中快乐地笑着,笑声得意而绝望。 “阿昭,进攻的时候到了。” “五月初五,是进攻的时候了,收复山河,在此一战。”叶昭披着战甲,看看尚未大亮的天色,走出军营,站在全军面前,对着所有将领发出号令,然后转身带着几个亲信,回帐做最后准备,帐内等着的是她的替身——胡青。 夏玉瑾出发前,就将可能出现的险恶情况统统考虑周到,带来的人都是能为叶昭打掩护用的。 上京斗彩楼的苗仙儿,年近三十,才从红花魁位置上退下来,除丹青绝技外,凭的是手点石成金的化妆好功夫,画猫画虎画男画女画美人,只要两人轮廓相差不远,她就有本事装扮出个八九成。战场风险,弱质女子,本是不愿,奈何夏玉瑾重金相邀,承诺为她去除贱籍,勉强成行。如今她亲眼见东夏虎狼,众志成城,亦起了爱国之心,使尽全身本事,将胡青打扮成叶将军的模样。 同样被请来的还有上京百戏楼的霍玉郎,貌妩媚,善口技,能变百声,曾被强权威迫之际,受南平郡王解救,蒙恩图报,随行江北,冒险跟在伪叶将军的身边,负责替“她”开口说话。 五月初五,是东夏王死期,东夏内乱,次日进攻为最佳时机。 叶昭相信柳惜音的手段,却也相信变数。为了她的计划,这消息不到事成,决不能透露分毫。 “东夏王已死,哈尔墩有勇无谋,伊诺两次被我所败,执念极深,混乱之际,难能下准确判断。由胡参将领十万大军,借我的身姿,叫战西门,可吸引东夏大军主力的注意。”叶昭再次重复今天的计划,“祈王按捺不住,派兵试探,已被秋老虎截下,昨日是东夏的朝圣节,他们粮食即将耗尽,吴将军以送粮之名,已带七八个高手混入城内,与安插的暗探汇合,趁乱向东门去。今夜,我带三千精兵,守在东门外,待城内信号响起,强攻东门。” 夏玉瑾问:“吴将军的能力还不足以打开大门吧?” 叶昭指着地图道道:“他只要引起混乱,吸引这段城墙的守城官兵的注意力就够了,这段城墙下面是大片芦苇荷塘,如今冰面融化,攀登不易,故守备略松懈,只要他们注意力转移半刻,我的轻功可攀上城墙,垂下吊索,让其余高手乘小舟来,登壁后,随我一起攻向大门,其余士兵在外强攻,待东门开后,我确认形式后,会发出信号,十万大军立即进攻,内外相逼,打得他措手不及。” 胡青问:“如果柳姑娘没成功呢?” 叶昭道:“三个时辰收不到信号,不必等我回来,立即改大军围城,进入持久战。” 若柳惜音失败,东夏设下埋伏陷阱,她冒险攻入,九死一生。 夏玉瑾讪讪问:“柳姑娘还活着吗?” 叶昭:“难说,如果她没自尽……” 胡青补充:“如果她没自尽,东夏就会拷问她的幕后主使人,未必会让她那么轻松死。” 弑君之罪,千刀万剐,拷问会比死更痛苦。 叶昭武功最高,凶名赫赫,几场大战下来,东夏大军闻风丧胆。由她来声东击西,能让敌人措手不及,是强攻城墙的最适合人选。另一方面,夏玉瑾也相信,她还抱着万一的希望,想尝试趁乱将柳惜音救出。 柳惜音为家国大义牺牲,可敬可叹,为奇女子。夏玉瑾想着一无是处的自己,自相形秽,心头阵阵发堵,不敢阻止叶昭的做法,只能强颜欢笑,为大家送行。 他忧郁问吕大夫:“我媳妇蹦上蹦下,肚子里那个没事吧?” 吕大夫支支吾吾:“可能……大概……也算稳了……” 叶昭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惜音用命换来的时机,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有些东西,还是听天由命吧。” 夏玉瑾见大家都很紧张,便摸摸她肚子,用最严肃的口气,喝令里面那个没出生的家伙:“小兔崽子,跟着你娘打了那么多个月的仗,多少也该懂点军法吧?军法就是千万别惹你娘,否则出来起码会被揍断三根板子。” 此言一出,打破沉重气氛,大家脸上都轻松了不少。 “不成,”正在给胡青化妆的苗仙儿,忽然停下手,比比叶昭的容貌,长长地叹了口气,“胡参将与叶将军虽肩宽近似,但上身较长,皮肤太黑,眼睛过小,与叶将军相差甚远,不熟悉的人远远看去尚好,若是熟悉的人来看,怕是难以瞒过。” 胡青和叶昭差不多高,奈何腿短,眼睛又细又长,怎么瞪也瞪不大,与叶昭的双眼皮相差甚远,而且肤色由白变黑易,由黑变白难,两人容颜差距甚远,在伊诺皇子面前,难以弥补到不被发现的地步。 叶昭看了半晌胡青的小眼睛,郁闷道:“换人吧。” 换谁呢?孙副将熊腰虎背,壮得像小山,秋水身量不足,廖参将方脸且过高。 柳惜音的暗杀计划是机密,为避免消息走漏,不敢透露分毫,就连几个重要将领都是最后关头才知道真相,何况苗仙儿?他们本以为胡青身材相似,足以弥补,今日方闻不成。若临时从普通士兵里挑个,怎知叶昭的习惯?做出和她相似的表情? 叶昭看看吕大夫:“这个身高够。” 吕大夫打个哆嗦:“老夫老矣,不会骑马。” 叶昭看看霍玉郎:“这个长得像。” 霍玉郎叹息:“小的比将军矮了太多。” 叶昭看看刘三郎,尚未开口。 刘三郎哭了:“将军,你先看看小的这身肥膘。” 莫非全盘计划,就赌在伊诺皇子相隔甚远,看不清胡青是叶昭的身上? 胡青装扮完成,硬撑大的眼睛,扭曲了表情,怎么看怎么怪。叶昭不敢赌。 夏玉瑾弱弱举爪:“阿昭……” 叶昭努力寻思解决方法,无暇理他。 夏玉瑾继续举爪:“阿昭……” 叶昭安抚:“有事待会说。” 夏玉瑾努力举爪:“阿昭……” 叶昭吩咐孙副将:“找几个瘦点的亲兵来看看。” 夏玉瑾忍无可忍,闪去她脑袋前,大声道:“阿昭,我去!” 全场俱惊,愣愣地看着他。 夏玉瑾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鼓足所有的勇气,连珠箭似地说:“我和阿昭有夫妻相,身高差不多,腿长,都是瓜子脸,而且我皮肤白,能弄黑,我知道我媳妇的行为举止,我还学会了骑马!让我来,我能做到!” 叶昭摇头:“不。” 主帅是敌军进攻的主要位置,伪装成她的主帅更是吸引仇恨的诱饵。夏玉瑾的身子骨太弱,风险太大。 “让我来!如果伪装成你的主帅被揭穿,东夏就会立刻识破计划,将计就计,让你陷入危险境地,而与你朝夕相处的我,熟悉你的动作和习惯,比任何人都适合担任这个角色,”想到此处,夏玉瑾的手忽然不抖了,眼神里流露出坚定,执着道,“我是大秦的郡王,要保护江山百姓,我是个男人,要保护我的妻子和孩子,让我去!” 叶昭愣愣地看着他,仿佛初次相见。 “阿昭,布置战局有众将军在,用霍玉郎冒充你的声音发号施令,我只要做好诱饵角色,拖延时间,等你号令便成。” 他一遍遍坚持着。 “阿昭,我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他一遍遍祈求着。 “阿昭,你若相信我是雄鹰,便让我去,这是我一生一世的请求。” 有鸟不飞,一飞冲天。 有鸟不鸣,一鸣惊人。 蜕变的时候到了,踏上战场。 为守护家园妻儿,无论再懦弱的男人,也不会退缩半步。 镶银兽面锁子甲太重,羽饰九曲银盔太沉,虎头腰带,古意佩剑,玄色披风翻着白狐绒边,静静垂落,遮掩羸弱的身材。苍白的手在化妆的染料下化作淡淡蜜色,他紧紧握起伪造的重刀,急促呼吸在寒气中冒出一团团白色云朵,额间三两滴冷汗划过。 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夏玉瑾出生至今,从未碰过超过二十斤的东西。如今背上这些无法承担的重量,压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叶昭静静替他系好披风上最后一根络子,眼里全是深深的担忧。 胡青牵过踏雪,将缰绳交去夏玉瑾的手心,然后拍拍他肩膀,转身离去,男人的情谊尽在不言中。 踏雪似乎发现主人的不妥,有些焦躁,喷着粗气,蹄子在地上踏了又踏。 夏玉瑾拍拍它的屁股,勉强露出个自信的笑容:“乖踏雪,好歹给个面子,跑得稳些,别乱晃,只要不把我摔下去,回去就给你找头漂亮的小母马做媳妇。” 踏雪冲他喷了个响鼻,似乎很不屑。 叶昭抚上它的脑袋,看着它的双眼,柔声安慰:“好踏雪,别任性,他是替我去打仗的。” 似乎读懂主人眼里的忧虑,踏雪渐渐安静下来。 夏玉瑾尚在坚持:“我天天喂它吃糖饴,还是有效果的。” 叶昭摸着雪白的鬃毛,嘴角露出抹淡淡的笑意。 身上东西实在太重,夏玉瑾扑腾了好几下,在众人帮助下,翻身上马,试着小跑了几步,稳稳的,不像会掉下来,终于放下心来,回头看见叶昭愣愣地看着自己,心知此次离别,风险甚大,生死难料,百感交集,一时无语。 叶昭迟疑:“玉瑾……” 夏玉瑾急忙策马走到她身旁,低头,期待问:“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 叶昭慎重叮嘱:“临阵脱逃者,当斩。” “干!”夏玉瑾气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目瞪口呆半晌,拿着马鞭,指着她鼻子咆哮,“混账!送自家男人去战场,不来个离别两依依,不来个情话绵绵,不来个泪流呜咽不语,不来个十八里长相送,倒是来个临阵脱逃当斩?!休!不休不行!等老子回来就休了你这死婆娘!” “好,等你回来。”叶昭抬头,浅浅一笑,脱下冷冷盔甲后,她随意披着夏玉瑾的白色狐裘,宽大的袍子遮掩小腹微微凸起,笼罩着身姿婀娜,亭亭玉立。她摸摸小腹,笑意洋溢在嘴角,在眼里,淡琉璃色眸子宛若最清澈的溪水,微卷的长发,随意垂下,脸颊被寒意冻得微微发红,处处都洋溢着如水的温柔,美得让人窒息。 这一刻,她不是将军。 她是母亲,是妻子,是女人。 她在送他出征,奔赴那刀剑无眼的战场,然后期盼他回来。 “会回来的。”夏玉瑾痴痴地看着她,心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他伸出手,与她轻轻交握,冰冷指尖轻触,悄然滑过,然后擦身而过,头也不回离去,重复道,“等老子回来再收拾你!” 她说:“好,回来等你。” 两声响鞭,马踏轻尘去。大军开拔,往通阳城西门而去。 叶昭换上夜行衣,重整梳妆,带着五千精兵,目送大军离开,立即从另条小路出发,悄悄前往通阳城东门。 通阳城内,纵使大皇子与伊诺皇子尽力掩盖,但东夏王死讯已悄然传出, 两位皇子忽闻丧父,大哭一场,发誓报仇。为问出幕后主使人,柳惜音被拖去拷问,可无论如何拷问,她只哭着叫“是大汗要出卖祈王与大秦,我心急如焚,故下杀手。” 哪有一被抓就将自己主子招出的刺客?这个刺杀的理由也极牵强。 伊诺皇子半点不行,他拷问侍女后,得知柳惜音与大皇子私通之事,心里透亮,短短时间想清前因后果,知她是大秦派来分化的刺客。杀父之仇不共盖天,对大皇子的好色荒唐恨之入骨,怎能心甘情愿将军权交出,扶他登基?伊诺皇子手下的部族与大皇子的部族交恶,更不愿将王权交去敌对方手上,于是将此事拿出,攻击大皇子德行有亏,试图逼他交权。 大皇子怎甘心受制于人?虽知被柳惜音愚弄,但父皇已死,事已造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管柳惜音是不是祈王的间谍,她的证词是有利于自己的,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承认柳惜音是祈王的人,这场暗杀是临时安排的事实,然后将污水泼去祈王和伊诺皇子身上。否则,与大秦派来做刺客的女人鬼混了那么久,卖出无数情报,害死父亲,他的声望将在族里一败涂地,再无翻身之力。而跟随大皇子的部族也同样想到这点,所以他们死不承认柳惜音预谋已久,坚称是祈王与伊诺皇子勾结,违背盟约,派人对柳惜音发出暗杀指令,暗算自己,待父皇死后,趁机清算上位。他做出为父亲痛心疾首的模样,要求处死柳惜音,以防后患。 大皇子一定要杀祈王,为父复仇。伊诺皇子怎能让他颠倒黑白,去动最重要的联盟?拉扯中,局面越来越乱。 恰逢其时,大秦大军叫战西门外,“叶”字大旗,随风飘扬。 伊诺皇子听闻主将名字,脸色大变,立即翻身上马,命大皇子的人镇守其余三门,自己点兵开往西门。大皇子那肯让他再夺战功,也派兵开往西门,命伊诺皇子的人镇守其余三门。 两名旗鼓相当的主将,各持一词。又有好几位高级将领,在宴会上同样中了醉仙草毒,虽无性命之忧,但几天内都会昏沉沉起不了床,发出的号令也是东倒西歪的。 东夏军队调动陷入混乱。 送粮来的祈王使者,趁机失踪,偷偷摸摸来到东门,大呼小叫,闹着要出城:“你们这群养不熟的狼崽子,给你们送来那么多粮食,还冤枉我家王爷!先是说送来的粮食里面掺沙子,后说他杀人?天下哪有这个道理?!我们要回去禀明王爷,再来辩说辩说!” 东门守城将领收到两道指令,一道是大皇子要求杀死祈王使者的命令,一道是伊诺皇子要求保护祈王使者的命令,他也拿不准要听哪边,也不敢伤害他们,只想把这群家伙活捉了丢回去推卸责任。偏偏这群使者身手有两下子,骂功更是了得,吵闹不休,惹得人侧目。 争执了三刻钟,使者团里有个身高体胖的蛮汉,忽然发起疯来,竟口吐白沫,脱光衣服,四处尖叫裸奔,城墙上官兵震惊了,眼珠子死死盯着那疯子,都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在他们转身惊叹的瞬间,一条长长的飞索,轻巧勾上城墙,一条黑色身影,瞬息之间,跃上城墙,静静闪去守城侍卫身后,就着喉咙一抹,顺手翻手三根透骨钉射出,悄无声息解决掉周围四五人,然后抖抖手,七八条绳梯垂下,二十余名高手,飞速登墙,五千精兵杀出,与城内祈王使节里应外合,强攻城门。 大刀挥处,人头落地,滚向城墙下,滚去守城将脚边。 守城将抬头,看清为首者,惊愕:“叶昭?!” “消息来报,叶昭不是在西门吗?” “西边一个叶昭,东边一个叶昭,究竟是怎么回事?” 东夏人从不读书,思考问题很缓慢,反应慢了半拍。东边的叶昭已从城墙上抢过守城侍卫的弓…… 张弓搭箭,箭无虚发,箭穿咽喉,血珠溅出。 答案揭晓,可是来不及了。他们只能去向阎罗王说分明。 东城门破,孤烟直上,信号放出。叶昭命孙副将率兵直取西门,接应大军,自己调兵五百,攻向大牢,那里有她牵肠挂肚,放不下的人。无论愿不愿意,都要带她离开。 她抱着最后的奢望,带着最精锐的亲兵,像恶魔般,见人杀人,见鬼杀鬼,杀得东夏人闻风丧胆,杀出尸骨堆成的血路,心里却是阵阵担忧:“惜音,是来得及?还是来不及?” 大牢深处,铁链刑架上,美丽容颜不再,鲜血洒满单薄的衣衫,白色中衣化作大红,带着微弱的生命,飘零如叶。 “祈王是我的恩人,东夏王要害他,是我杀了东夏王……祈王是我的恩人,东夏王要害他,是我杀了……”气若游丝,柳惜音还活着,每根骨头,每寸肌肤都像被火燎般钻心的痛,好痛,真的好痛,这是一辈子都没忍耐过的痛。她眼泪不停落,化了脂粉,花了妆容,容颜不再,无论谁对她说话,她口中只反复着同样的口供,”祈王是我的恩人,东夏王要害他……” 模糊中,远方传来熟悉的呼唤。 “惜音?!” 各种的折磨下,身体可忍受的疼痛终于超过了极限,意识变得麻木,思维开始飘忽,地上的血迹就好像一朵朵鲜艳娇媚的花,绚丽绽放…… “惜音?!” 哪里传来的声音?是谁在呼唤她?恍惚中,一时间竟忘了,今夕何年? 她仿佛见到漠北满天桃红,桃花树下,有小女孩因思乡偷偷哭泣,忽而桃花花瓣纷纷落,洒满头,桃花树上坐着少年,穿着青衣,手持桃枝指着她,笑意吟吟问:“喂,我是叶昭,你叫什么?” “明知故问。” “原来叫柳惜音啊,惜音惜音,名字听着就胆小,可是我家小表妹?” “油腔滑调!不是好人!” “喂喂,我可是看你哭鼻子,才来哄哄你。” “谁哭鼻子了?!谁稀罕你哄!” “走,后院里有秋千,可以荡得很高,还有三条小狗,毛茸茸得很可爱。” “我,我……” “别想家了,漠北也很好,没有朋友,我来陪你玩。” “我,我……” “我偷偷带你去看花灯,别告诉爹娘,西市那盏琉璃兔子灯,是你没见过的大。” “可是……” “那盏兔子灯的眼睛,就和你一样红。” “谁眼睛红了?!” “不红?不红就笑一个。” 少年跳下来,拉过她的手。女孩羞极,恼极,却经不住逗,终破涕而笑。桃花树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手牵着手,不分离。 她问:“如果我变丑八怪,你会娶我吗?” 她答:“娶。” 回忆里点点滴滴,每一处都是珍惜的宝石。何时重归漠北,再看桃花星罗密布,红霞满天?何时良人方会骑着白马,笑着牵过她的手,一起回家? 反反复复地梦,反反复复地醒,意识陷入模糊,身躯在深渊中漂浮。 “惜音?!”她的身影再次来到梦里,杀退恶鬼,斩开铁链,仿佛抱着最珍惜的宝物般将她放下,一遍又一边呼唤她的名字,“惜音?!惜音?!” 好幸福。 这一次的梦,可否不再醒来。让她回到过去,桃树下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桃树上还是那个爱捉弄人的少年,两人手牵着手,永永远远,直到地老天荒。 几滴冰凉落在脸上,她艰难地睁开眼,梦还在:“阿昭,你来接我了吗?” “是,我来接你了。”叶昭低声道,怀中那名原本倾国倾城的少女,如今柔媚的五官被痛苦扭曲,美丽的脸上已憔悴不堪,娇弱的身体伤痕累累,她只能鼓励,“撑着点,我们很快就回去大秦,有最好的大夫治疗,你会没事的。” 柳惜音涣散的神智略略恢复,片刻清醒,回到现实,却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我不能走。” 叶昭坚持:“你必须走。” “我不能活,”柳惜音艰难地呼吸着,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清晰而无力,“我活着,杀父之仇不共盖天,东夏两位皇子可能会放下恩怨,全力进攻大秦。只有我死了,他们无暇他顾,才会相争到底。” 叶昭再坚持:“他们要战,便战!” 柳惜音却任性地缩去她怀里,带着泪:“不要,我回不去了,我没有家了……” 叶昭紧紧抱着她沾满血污的身子,比以前更瘦弱的身体,几乎没有重量:“你叔母和堂姐堂兄都没死,他们在上京,我带你回家。” “来不及了,”柳惜音嘴角露出个若有若无的苦涩笑容,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看不清眼前的来人,“阿昭,我是那么的爱你,比所有人都爱……” 叶昭强忍悲痛:“我知道,我以后会好好对你,再不分离,你先撑着。” 柳惜音:“不,阿昭,你不懂。爱有多深,妒有多深,我不是好女孩,我想你幸福,可是我无法忍受嫉妒的折磨,我不想在里面挣扎着,越来越怨恨,我怕我有一天会忍不住害死他,让你恨我。所以我不能跟你回去……而且我懦弱,我胆小,我害怕自己失控,受不住拷问,无法实行最后的步骤,在杀死东夏王后,我喝了很多很多醉仙草,多得无法再回去……”她喃喃自语,“是祈王命令我杀死东夏王,是祈王命令我杀死东夏王……” “走,”叶昭将她拦腰抱起,不容置疑,大步往外走:“惜音,别放弃,总会有办法的。” “来不及了,”柳惜音浅笑,“阿昭,这是我下的药,也是我选择的路。” 叶昭不理不睬,继续走。柳惜音拉着她的衣襟,强撑着说,声音几乎听不见,哀求:“求求你,不要走,主帅不能走,你要替我复仇。”伤口的血流不止,她虚弱得经不起最轻微的颠簸,“留下来。” 叶昭不敢胡乱移动她,只好略微放慢了步伐。 两旁亲兵急道:“将军,不能走!” “留下来,”柳惜音祈求,“主帅不能走!” “将军!” “阿昭……” 一声声的高呼,一声声的哀求。 她是将军,统帅十万兵马的大将军,战场上,没有任性的余地,永远要冷静。任凭心里是火烧般般的痛,任凭五脏六腑都是打结的痛。她耗尽全部的意志,终于克制下悲痛得要发狂的冲动,为她停下了脚步。 “就这样,”柳惜音嘴角微微扬起,就好像儿时祈求她带自己去偷溜去湖边玩的那个小女孩,褪去算计心机,褪去狠毒色彩,脸上只有孩童般的纯洁,她平静道,“陪陪我,一会就好。” 叶昭深呼吸,终于从喉咙里憋出一个字:“好。” 亲兵们把守地牢,望风。她紧紧抱着她,坐在地牢的石阶上,喃喃低语。 “阿昭,你说会不会有一天,女孩子可以读书,可以习武,可以做生意,可以做官,可以打仗,可以做所有男人能做的事?” “会的,总有一天。” “阿昭,你说会不会有一天,女孩子不再被关在宅子里,看着四面墙一面天,可以海阔天空任遨游?” “会的,一定会的。” “阿昭,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普通女孩也可以随意跳舞,不被歧视?” “会的,你会是女孩子里最美的那个。” “你能一眼认出我吗?” “能。” “阿昭,等到了那一天,你不要再做女人,来娶我好不好?” “好,我娶你。” “没有他?” “没有。” “阿昭,我好高兴。” “……” 叶昭抱着瞳孔渐渐涣散的柳惜音,轻轻拭去她脸上的血污,温柔在耳边低语,仿佛情人间的呢喃,随着她的身体越渐冰冷,嘴角的笑意却越渐越浓,苍白的脸色浮起红晕,就好像晚春里,用尽全身气力灿烂怒放的桃花,美不胜收。 东风慢,留春春不住,刹那芳华,春逝去。 “阿昭,我看见爹娘了……”幽暗地牢,她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光彩。 然后,繁花落尽。 叶昭起身,解下袍子,轻轻将她掩住,然后合上那双世间最美丽的眼睛,握紧刀柄,踏着满地血污,转身离去,没有留恋,没有停顿,没有迟疑。 这条她耗尽一切铺好的大道,她必须坚定地走下去。 “惜音等等,待驱走虎狼,我带你回家。” 天空翻起鱼肚白,风卷黄沙,刮起旗帜,十万大军立于通阳城西门外,战鼓息,人静默。 伊诺皇子抢先登上墙头,举目远眺,旗帜下,是熟悉的银甲银盔,腰杆挺得笔直,手持八十八斤大刀,就好像一杆永不疲惫的枪插在马上,剑眉挑处,寒星闪过。 是她,就是她。他忍不住笑了笑,雪白的牙,像饿狼的利齿,挥挥手,弓弩手上前,张弓搭箭,指向抬着巨木飞索准备攻城的士兵们。 “呸!真不将东夏放眼里吗?!”号令未下,众军未发,大皇子已带兵追上城墙,跟在后头眺望,抢着吩咐,“严防死守!看着婆娘还有什么手段!”然后警惕地看眼伊诺皇子,命令,“此战指挥者应是我。” 伊诺皇子的注意力被打断,听见他这番说话,怒极,按耐不住:“我此生最恨之事,便是有你这个蠢笨如猪的兄弟。” 大皇子拔刀:“狗杂种!你在说什么?!” 伊诺皇子喝道:“蠢货!都到这个时候了!看清楚,柳惜音是大秦的刺客,父王已死,几位部族首领因此昏迷不醒,你还要在大敌当前时起内讧?是不是要让敌军攻破城墙,致大军与死地方休?!” “胡说八道!”大皇子坚持,“别忘了,她是祈王亲手送来的美人,你倒是说说,为何谋反的祈王要送大秦的刺客来东夏帮助皇帝?你真当全天下都是傻子不成?!若非你怂恿父皇,将祈王逼得狗急跳墙,事情何至于此?!” 伊诺皇子也想不明白为何祈王要送大秦刺客来,他一时语塞,久久后道:“或许他不知道此女与大秦有关。” 大皇子冷笑:“证据呢?” 退步就是放弃皇位,退步就是秋后算账的绝路。 明知是陷阱,放弃却是死路,他们谁也无法将皇位拱手相让。奈何大军压境,千万仇恨也要往后推,两人再对峙片刻,终于冷静下来,暂时联手,各自指挥部族,共同抗敌。 通阳城外,大军中。 初上战场,夏玉瑾的心跳是前所未有的快,肩上沉甸甸的盔甲,手里握着的长刀,耳边呼啸着的风,战火辉煌,少年时的梦不敢置信地实现了。骑着马的腿阵阵发酸,肩膀每寸肌肉都在累,脑袋无法思考,可他依旧在马上坐得笔直,学着用和叶昭般锐利的眼神,看着通阳城墙,脸上上仿佛久经沙场的老将般,毫无畏惧。 郑将军不断做出部署指示,扮装成赛玉郎用叶昭的声音发号施令,前锋部队开始佯攻。 所有人各司其职,都在等待着信号发出,叶昭冲到西门,就是汇合总攻之刻。 孤烟升起,信号发出。 通阳城内,杀声震天,粮草仓库火光冲天,伊诺皇子惊讶地回过头,心知又中了叶昭毒计,急命人回防,勘察敌情。 有东城守城士兵冒死逃脱,拼着最后气力报信,说叶昭将军与伪装的祈王使节勾搭,侵入东门,捣了自家的军需处。 大皇子没见过叶昭,不清楚她长相,有些诧异:“若叶昭在后方,前面的那个是谁?” 依附伊诺皇子的图巴趁机道:“祈王使节是假冒,叶柳儿听祈王使节之令行事,可见那贱妇就是大秦派来的刺客!” 跟随大皇子的诺尔凯将军大笑:“我就奇怪美人怎会做傻事?原来是有人假借祈王命令,将她骗了。”说一千,道一万,他们死都不认叶柳儿与大秦有关,“真是可怜的姑娘,被人骗做了箭靶子。” 图巴怒,命人继续拷问叶柳儿。可惜诺尔凯将军唯恐夜长梦多,怕叶柳儿说出不应该说的话,早已暗派人手,在刑讯中下了狠手,只求让她速死。 大皇子恨她杀死父亲,又想起那些缠绵销魂的日子,佳人永别,阵阵痛心。为了男人的自尊,他情不自禁地说服自己相信诺尔凯将军的话,坚信叶柳儿是被人蒙骗,方下狠手,最后还维护自己,忍受拷打也没吐露出对他有害的证词。于是,他将所有的恨统统记去伊诺皇子和祈王身上。若非这两个狗杂种,事情何至于此? 伊诺皇子没管兄长的小心思,他死死地盯着大军中的叶昭,道:“开城门,点兵,正面迎战。” 大皇子摇头:“背腹受敌,撤。” 伊诺皇子道:“前面的叶昭可能是假的,只要揭穿真面目,必军心动摇,可趁胜追击,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大皇子坚决和他对着干:“后面的叶昭难道就没有假冒的可能吗?不能再拿族人去冒险!” “你爱撤,便撤!”伊诺皇子没理他,带着自己的将士们,披上盔甲,挺身迎战。 诺尔凯将军急问:“大皇子,我们怎办?” “不可理喻!”大皇子又惊又怒,忽然冷笑起来,“趁乱让他死了岂非更好?我们点齐精锐部队,找人架上那些昏迷的部族首领,从南门撤!” 从东门到西门,比预计中的速度要慢,夏玉瑾久等叶昭未至,却见伊诺皇子出乎意料地打开城门,率东夏铁骑,气势汹汹,正面迎战。他心里紧紧悬起,握着的刀柄被汗湿透。脑子里不断盘旋着“怎么办”三个大字。 “敌军进攻,必须迎敌。”郑将军不容置疑道,“请主帅发令。” 可是,肩上是无法负荷的盔甲,胯下是骑不熟练的骏马,手上是一碰即断的假刀。 羸弱郡王如何能战?若迎战,主帅假冒的真相被拆穿,该如何是好? 若不迎战,证明主帅胆怯,情形会更加恶劣。 时间无法拖延。围绕着夏玉瑾的将军与亲卫们,陷入彻骨的恐慌,聪明人已经可以预见军心动摇,兵败如山倒的局面。 谁可力挽狂澜? “阿昭告诉过我,”夏玉瑾提起大刀,扭了扭僵硬的脖子,高傲地抬起头,“她说过这种时候主帅要做的事只有一样……” 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文死谏,武死战。越是恶劣局面,将军越应先身士卒!所以,跟我冲……”夏玉瑾举起刀,指向伊诺皇子,猛踢马刺,咆哮着发号施令,“跟我冲!”赛玉郎急忙替他发出命令。 白色骏马,银色身影,腾空而起,毫不迟疑,直冲东夏大军。就算把血洒尽,就算头颅落下,就算明知送死,他也要带着将士们所有的勇气,向前冲。 因为…… “我是天下兵马大将军!” 帅不畏死,卒有何畏? 大秦将士被主帅的英勇鼓舞,不甘示弱,策马跟随,士气高扬,誓与主帅共生死。 战鼓再擂,旗帜飘扬,激昂吼声震天响。 万军丛中,他一骑当先。 伊诺皇子肩上旧伤,再次隐隐作痛,他恨恨抬手,弓弩手再次搭箭,射出。 随着雄鸡高啼,启明星在空中渐渐褪去。漫天箭雨,罩向那条银色身影。 通阳城墙墙头,太阳从东边缓缓起处,有大秦军旗迎朝阳展开。血染修罗,提着玄铁鞭,率精兵,俯冲而至…… 大秦人永远不是绵羊,天子宗亲,文武百官,文人书生,贩夫走卒,看似懦弱可欺,可真正欺压到他们头上时,不管是铁血将士,弱质女流,统统都会站起来,用生命,用鲜血,誓死反抗。他们的精神如奔流不息的河流,再锋利的宝剑也斩不断骨子里这份坚韧和尊严。 自古柔能克刚。铁蹄声远,虎狼含恨。 在护卫山河的号角声中。侵略者将永远失败。 “玉瑾,战打完了,都回营了,还不下马?愣着做什么?” “阿昭……” “没看出你那么喜欢踏雪啊?抱着都不放手了。” “我……我吓得身子麻了,动不了……” “噗——” “混账,不准笑,快快扶你夫君下马,不准给人看见,否则休了你!” “遵命。” 尾声 “想当年,老子单身匹马,直闯敌营,提着八十八斤的大刀,真他妈的威风凛凛! 吓得敌人闻风丧胆,见到我白马往东来,立刻往西跑,见到我白马往南来,立刻往北跑,那可是大将军的气派,想当年……” “胡爷爷说,是你什么都不懂,一个劲乱冲锋,全部亲兵为了护你,个个都吓掉了半条命。” “胡爷爷还说,幸好奶奶来得及时,拼死血战,才把你捞回去的。” “那头狐狸尽撒谎!你爷爷哪有那么怂?!不信问你奶奶去!” “才不信呢,奶奶什么都顺着你说,问了也白问。” “就是就是,爷爷说月亮是方的,奶奶肯定会说是有棱角的!我们才不信呢!” “这叫什么?” “狼狈为奸?” “蛇鼠一窝?” “狐假虎威?” “两个臭小子!成语不会说就别乱用,我和你奶奶是以夫为纲懂不懂?又忘了教训是不是?!阿昭!过来!教教你孙子什么是规矩!” “奶奶,不会吧?!我们是你最宝贝的乖孙子啊!快把棍子放下!” “爷爷,救命啊!我们错了!” “爷爷,我们再不敢了!” 附录 德宗十五年,祈王反,勾结东夏入侵,天下兵马大将军叶昭率军抗敌。东夏王战中身亡,大皇子哈尔墩退,三皇子伊诺伤,群王争储,东夏陷入五十年混乱。 德宗十六年,祈王降,赐死,谥号“狈”。战后,南平郡王携妃叶氏于江北扶无名灵柩归京,途中诞一子,今上喜,赐名天佑。 德宗十七年,叶柳两家多番协商,无名灵柩入叶家祖坟,立碑叶柳氏,引多番猜疑,柳家及南平郡王妃皆不语,成千古悬案。 德宗十八年,神武将军秋老虎德行出众,太后懿旨,尚守寡多年的荣阳公主,夫蛮妻悍,兴致相投,举案齐眉。 德宗十九年,南平郡王妃诞一女,封华河郡主。 德宗二十三年,太后薨。 德宗三十四年,帝崩,太子登基,改年号德明。 德明三年,南平世子夏天佑勤学苦读,中举,南平郡王携妃于秦河岸摆十日流水宴,奢华无度。据载,妃醉,拍案:祖宗十八代庇佑!南平郡王醉答:全因像我!华河郡主曰:妹愿助你继续头悬梁锥刺股。 德明四年,南平世子逃亡。 德明五年,南平世子被抓获,娶翰林院学士嫡长女林氏为妻。 德明六年,华河郡主逃亡。 德明七年,华河郡主下嫁游击将军嫡次子。 德明十五年,天下兵马大将军叶昭解甲挂帅。 德明十六年,南平郡王携妃逃亡,大江南北,市井江湖,皆出现其行踪。行侠仗义之举,时有闻之,受百姓深爱。 德明二十三年,南平郡王携妃归。 德明二十八年,南平郡王薨,享年六十有八,妃哀。葬于皇陵,百姓皆称“侠王”墓。 德明三十年,南平郡王妃薨,享年七十有二,三军送葬,帝亲率百官至,追封太子太保,宣武公,谥号“忠贞”。立碑撰《女将军书》,民间戏曲评书《叶家女将》《女从军行》《贞烈传》流传千古。 番外·夏玉瑾的烦恼 东夏大捷,媳妇有孕,本是双喜临门的夏玉瑾,却因媳妇表妹的壮烈牺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回京路上,想起柳惜音的巾帼不让须眉之举和对叶昭的深情厚意,对比自己难得上次战场却腿软得连马都爬不下来的窝囊,他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嫉妒恨,再想想死者为大,回忆总是美好的,叶昭又对表妹的死痛心至极,估摸这辈子不会忘去那刚决果断的小美人,若是时时拿来和自己对比,越看越觉得不争气,万一……夏玉瑾烦恼重重,偏偏不好宣之于口,他像只仓鼠般在屋子里转了好多圈,绕得旁边的骨骰头晕,问了几次郡王爷是否因媳妇怀孕,分房寂寞要找女人或玩骰子斗鸡走狗未果,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乖乖蹲旁边看地板。 夏玉瑾招手把骨骰叫来,低声问:“问你件事,你可要老实说。” 骨骰点头如捣蒜。 夏玉瑾扭捏半响,支吾问:“你家主子……是不是有点没本事啊?” 骨骰立即摇头:“将军雄才武略,可是一等一得好!” 夏玉瑾狠狠敲了他个爆栗,怒目而视。 骨骰回过神来,赶紧改口:“郡王爷也差不多。” 夏玉瑾追问:“差多少?” 谁不知道南平郡王废材天下无双,骨骰心里想得那个纠结啊,那个抓耳挠腮啊,憋了许久道:“郡王爷赌博本事不错,看东西眼光不错,哄老太太的本事更不错,而且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出手大方,待人亲切又随和,人见人爱,还有……有了!郡王爷读书比将军强啊!” 叶昭的文化水平就比白丁好一点。夏玉瑾自觉学问再破也顶得上十个媳妇,终于略感安慰。 未料,来做客的胡青施施然地从窗外走过,带着满面被滋润大补过的春光,漫不经心地对身旁秋水道:“惜音姑娘是漠北四大才女之首,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写得手好簪花,就连书法大家都夸赞不已,只憾不是男儿身,否则至少得入金殿考个进士回来,可惜啊可惜。”然后又斜看脸色不妙的夏玉瑾一眼,殷勤问:“郡王爷,听将军说你学问不错,都是读书人,咱们一起谈论谈论?摇什么头啊?做人别谦虚,太客气不好。” 秋水没听懂,对郡王在她婚事上的帮忙很是感激,便按她的文盲程度捧场:“郡王爷学问是不错啦,写字横是横,竖是竖,都没带歪的。” 夏玉瑾脸都青了。 胡青犹在问秋水聊天:“媳妇,听说将军最近在苦读《诗经》啊?” 秋水看不知哪里惹着了郡王爷,正在困惑,听见夫君问话,赶紧丢下问题,回头道:“可不是?!大夫不准她玩刀,她忽然发奋读起书来,练字练到到处都是墨水。” 胡青愁眉:“她明明那么恨读书,为何会勤快呢?” 秋水也纳闷:“实在反常,以前若不是军情逼着没办法,打十棍子她都不想看一个字。” 胡青自言自语:“似乎惜音姑娘最爱《诗经》……” 秋水:“相公,湿巾是什么啊?好东西吗?” 两人渐行渐远,议论声小,渐渐消失在驿站回廊。 夏玉瑾早已如五雷轰顶,眼前出现自家媳妇抱着《诗经》,一遍遍抄着里面的情诗一遍遍默念惜音名字,情意绵绵,爱意满满,日久天长,越发觉得表妹貌美聪慧早夭可怜,越发嫌弃自己没用废材窝囊可憎,最后再一脚把他踹开的情景。然后肚子里的醋和妒开始翻江倒海,怎么盖都盖不住。 骨骰总算明白自家主子的不妥来由,很狗腿地安慰:“郡王爷别多想,将军不是那种人。” 夏玉瑾想了想,撒腿就往媳妇房间跑。 叶昭的肚子已八个月,但比较小,穿上宽松衣服不算很显,就是瓜子脸给夏玉瑾的补品灌得圆了些。她左手拿诗经,右手拿毛笔,驿站到处都是墨水,一地狼藉的纸张上写的尽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类诗词,竟是用前所未有的认真在刻苦念书写字,还对服侍在旁边的蟋蟀与婆子吩咐:“回去后把我屋里的刀剑统统撤走,一件都不准留在视线范围内!墙上挂几幅诗词歌赋的书法,左边大门挂写意山水,右边大门挂工笔美人,书架里的八卦棍拿走,放上古玩书本,桌上暗器清走换成最好的笔墨纸砚!放狼牙棒的地方挂个古琴上去,搁宝剑的桌子上摆棋盘,还有熏香和刺绣,就和柳姑娘的房间那样,斯文人家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准少!” 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疯狂追求逝者的痕迹呢?夏玉瑾看见媳妇满脸温柔,耐着性子背诗经,想起她失去的伤痛,忽然什么话都问不出口了。 他偷偷走开,靠在梧桐树下,悄悄反省自身,策划未来。可是他很清楚皇帝和太子都对他纵容有加的原因是当权者不喜欢有太完美的威胁,在宗室贵族中,像他这种百无一用,处处惹笑话,就算黄袍加身,坐上龙椅也不像皇帝倒像男宠的家伙,就连最大胆的野心家都不敢拿来扶的烂泥,也算首屈一指。自从娶了叶昭后,宫中也有在南平郡王府安插暗线,夏玉瑾却毫不在乎,他坦坦荡荡,打开中门说话,事无不敢对人言。叶昭则在家中抛开将军架子,百依百顺,唯夫命是从,夏玉瑾指狗绝不打鸡,叫杀人绝不放火,给民间添了无数笑料之余,也让宫中放下戒心来。 若夏玉瑾开始读书上进,做斯文人不做纨绔头子,在朝中人缘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点。他媳妇执掌天下兵权,又是军事天才,只要有点点帮夫君弄权的苗头,宫中就要坐不住了。 夏玉瑾知道叶昭的梦想,也知道她的能耐,不愿那么快折了她的翼,就算有上进心也只能放心里,在家偷偷去学,在外却要将纨绔名声保持下去,只有他越荒唐,越扶不起,叶昭越跟着他乱来,两人留给皇帝越多随时可撤职的把柄才越敢放心用人。 学有所成要多少年?来不及了,现在媳妇心里就在追忆表妹,心痛难掩,以至失态。 他作为男人,总得做些什么让她从痛苦中走出来吧?多个脑袋想问题总是好的,夏玉瑾命令骨骰去给自己想办法。 骨骰长得眉清目秀,知书达理,父亲是采办总管,他跟着郡王多年,深得宠爱,积蓄丰厚,前途大好,以前是安王府不想爬主子床的侍女们想嫁的第一人选,被媚眼抛多了,听女孩子说话多了,有些心得,他斟酌许久用词,小心翼翼建议:“依小的看,纵使郡王爷发愤图强,文才武略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追得上的,做官什么的,也不好一步登天惹人闲话。但小的听说王御史的次子才华平平,却对媳妇百般疼爱,从不纳妾,还为她亲自纵马一日一夜求医取药,是上京妇人们羡慕的对象,郡王爷还是能向上京第一好夫君这方面努力一下的……” 虽然柳惜音脸蛋美身材好才华高比不过,但情深意重这方面还是能想办法超越一下的。 夏玉瑾肯定了他的努力,拍拍肩膀夸赞打赏:“说得有理!” 可是他在外鬼混多年,如何瞒天过海哄骗媳妇去逛花楼倒是听狐朋狗友们说得多,如何做好男人对媳妇情深意重,那是闻所未闻,说出来嫌丢脸的玩意,于是夏玉瑾勒令提议者交出具体方案。 骨骰不是断袖,也没娶过像南平郡王妃的爷们媳妇,接到这问题哀怨不已,又不敢不从,只好瞒下郡王爷的名字到处去打听,半天下来,闹得个个认识他的都以为他看上了谁家姑娘,不认识他的都想把自家闺女嫁给他。好不容易打听到答案,回来给焦急的郡王爷汇报:“大家说好男人当属不风流不纳妾为首。” 夏玉瑾愣了:“让我把杨氏、萱儿和眉娘都踹了?她们没做错什么吧?胡乱踹人,母亲会不高兴吧?” 骨骰肯定地说:“安太妃最听你话,到时候随便编个理由就混过去了。到时候多给点银子,安排个好人家做正头娘子,不要耽搁如花年华,也算对得起她们了。” 夏玉瑾细思,也觉有理,便兴致勃勃地去找叶昭要做好男人。 叶昭闻言大惊,继而大怒,重重一拍桌子,墨水四溅,吓得夏玉瑾往后跳了两步,紧接着听她痛心疾首地训斥:“做人要厚道!杨氏那么宽厚温柔的性格,眉娘那么可爱活泼的容貌, 萱儿那么柔弱动人的身段,都是我们家女人,应该好好怜香惜玉。你做男人怎能那么狠心肠?别说她们没犯错,就是犯了错也得护着啊!上次那杨少尉的势利婆娘在上香的时候,当众人面把杨氏一通冷嘲热讽,惹她伤心掉眼泪,干他娘的!老子听眉娘说后,气得当场提鞭子去掀了杨少尉的马车呢!要不是他识趣第二天就让婆娘上门请罪,老子连他屋子都掀了!” 夏玉瑾忘了媳妇后面还说了啥,反正他是足不沾地走的,脑海一片空白。 他咋就忘了妾室们早就是他媳妇的人呢?叶昭对美女甜言蜜语的抵抗力和她的武力差距是地和天的两个极端。只要美人们放软身段,放柔嗓子,甜嗲嗲地叫声“将军”,立即出手大方,能把她们宠到天上去。妾室们日日夜夜围着将军争宠,只恨不得踹了郡王跟着郡王妃好。他要动自家的妾室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边拔毛,找死不成? 夏玉瑾走到偏僻无人处,对那出馊主意的蠢小子喝骂了一番,勒令:“再想!想不出就踹你去绣房!” 骨骰目瞪口呆:“郡王爷,绣房是女人们待的地方。” 夏玉瑾理直气壮:“你连个女人们的事都办不好,直接送宫里净身送去绣花,亲身感受一下最合适。” 骨骰知道自家主子是危言耸听,但也知道他有些脾气了,不敢怠慢,只好哭丧着脸继续去干活。夏玉瑾跑去厨房要了碗猪蹄黄豆汤给叶昭送去,因为有些东西还是要未雨绸缪,早点补起来好。 驿站的官员们见打胜仗的将军与身份高贵郡王爷驾到,本想招待讨好,塞点红包,送点土特产,看看歌舞美人什么,可是看见他们这幅模样,不敢造次,又知郡王肠胃娇贵,身份高贵,也不敢乱送吃的,很是烦恼。如今听说郡王爷在想方设法讨夫人欢心,几个畏妻如畏虎的小吏忽觉英雄所见略同,纷纷登门造访,出点子想主意。 夏玉瑾依言而行,每日笑容满面,越发温存,全无半分纨绔做派。 叶昭却被他诡异的态度弄得全身不习惯,肚子也被补品灌撑了,心里很莫名,问心腹胡青和秋老虎:“他到底怎么了?” 胡青是不整人浑身不自在,随便打了两个哈哈就摇头称:“郡王非常人,行非常事,在下无法猜测万一。” 秋老虎则除了打战往前冲外,任何事都搞不清楚的,他正在得意地摸着刚长出头发茬的光头借将军的好镜子照,闻言想都不想就说:“男人会对女人好,多数是做错事因为心里有愧啦。想当年我把家里的银子弄丢了,回来没脸见媳妇,做小伏低了整整半个月,还有那次上青楼被媳妇知道了,怕媳妇发飙,也做小伏低了半个月。”他去世的媳妇是十里八乡第一母老虎,又黑又壮又好看,手持擀面棒发起脾气来壮汉都要绕着走,秋华秋水虽有其母的影子,但小时候饿坏了身子,长大依旧瘦巴巴的,比母亲的美貌差远了。现在回到上京,那些所谓的名门闺秀,一个比一个白净瘦弱,弱不禁风的,看着就没胃口,这天底下去哪找比他媳妇胸更大性格更辣床上更风骚的女人啊? 秋老虎说着说着惆怅了。 叶昭摸着肚子,琢磨夏玉瑾前阵子和她说的话,再套用男人的思维想了想,也回过味来,揪着秋老虎问:“安太妃曾说男人怀孕期间要给他纳妾迎通房,是不是他太长时间憋着受不了,好不容易找到个美女,想收房,又怕杨氏眉娘她们争风吃醋不高兴,决定踹了她们给新宠上位?” 自从知道南平郡王连道观的小道姑都不放过,抓来画舫寻欢作乐后,秋老虎就认定他是同道中人,色中好手,很是欣赏,于是赞同:“喜新厌旧人之本色,对了!最近他经常和此地的官员小吏们来往,似乎还和女人说过不少话,说不定是腻了家里的妾室,要换新的。” 叶昭这辈子就没有过做女人的自信,对怎么做好媳妇更是忐忑,她从嫁来南平郡王府开始,情人眼里出西施,对夫君从头到脚就挑不出半点毛病,只觉貌美心好,完美如天人,比什么状元才子,少年豪杰都强上百倍,如今琴瑟和鸣,真真是爱到心坎里去,只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都掏出来为他做点什么。所以她早已让下属收集过来许多上京优秀妇女的榜样想效仿,欲学能干的黄夫人帮夫君官路亨通,可是夏玉瑾见了官帽子如受刑,想学上进的周夫人教育夫君好好读书,可她自个儿都很难抓着书坐上半刻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于是作罢。想学贤惠的赵夫人帮夫君开枝散叶纳妾教庶子,偏偏夏玉瑾没本事,在外鬼混那么多年,别说私生子,连个戏子都带不回来让她表现贤惠风度!她每每想起当年花魁娘子死缠烂打要给自己做妾的往事,就阵阵唏嘘胸闷。如今好不容易听见个表现“贤惠”的好机会,脑子一下又给绕晕了,立即拍板,别说夫君看中一个美人,就算看中十个八个都要带回去养起来。然后全上京就会夸奖她南平郡王妃贤惠无双,是个顶好的媳妇了,夫君走出去也不会被人说怕媳妇,备有面子了…… 胡青趁机在旁边煽风点火暗示了几句,用高超的技巧把叶昭完全代入男性思维想岔了。 至于家中美人争宠这点区区小事? 经过大风大浪,霸气将军何曾放在心上? 于是,两夫妻各怀鬼胎,一路上各自调查。 胡青笑得直不起腰来。秋水茫然不知所措,只开心最近将军夫妻好和谐,好欢乐。 夏玉瑾则按各家夫人的建议尝试了许多种献殷勤的方式,叶昭则派人打听他接触过的美人们,务求在里面找出奸情来,一来二往,两人见面都笑眯眯的,行程也慢慢接近上京,皇帝知将军怀孕,也不好大张旗鼓地让她觐见,而是直接回去养胎,由左右副将代替接风耀武等事宜。 自此,叶昭主动观赏歌舞美人,环肥燕瘦,香粉招摇,只盼夫君看上其中某一个,然后逮进府来做礼物送他。夏玉瑾见媳妇忽然好色,吓得汗毛倒竖,步步谨慎,严防死守,看着以前喜欢的美人们,看谁谁像狐狸精,偏偏又不敢招惹孕妻,只好捏着鼻子忍,由于压力太大难以承受,他转身后的牢骚越来越多,脾气也越来越恶劣。 叶昭终于发现不对了,左思右想,她把秋水召来,挑着眉头问:“胡参将最近在家中忙什么?” 秋水对她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看看兵书,练练大字。” 叶昭再问:“他最近心情好吗?” 秋水困惑:“将军怎么知道?他最近天天在房里一个人傻乐。” 叶昭什么都明白了。 第二天,胡青应邀上门,刚进花厅,察觉下人神色不对,正欲拔腿溜走之际。大门忽锁,有个大肚子孕妇抄起把九环大砍刀气势汹汹地朝他扑过来,吓得他一佛升天二佛出窍,尚未跑出三步,大刀已搁在他脖子上,暗黑的琉璃色眸子半眯着,里面都是恶鬼的气息,叶昭磨着牙问:“你不老实点交代,今天老子就把你剥光了丢进青楼里!” 胡青还想嘴硬:“没什么……” 叶昭勃然大怒:“你他娘的还三贞九烈啊?!再不招老子就上刑了!” 胡青紧张:“别气过头了,都快生的人,小心肚子里那个。” 秋华毫不顾忌这是自家妹夫,笑眯眯地在旁边帮腔:“将军请放心,不管是老虎凳,铁梳拢我都会些,看在妹妹的面子上,总归会留下条命的。” 胡青知道将军犟起来,自己是招也得招,不招也得编故事招,只好委委屈屈放弃了这个最近乐得他发疯的好玩事情。 “荒唐!太荒唐!”叶昭气呼呼地把他丢回椅子,自己坐回太师椅,跷着二郎腿命令,“去给老子澄清!否则让你家鸡犬……哎?!” 胡青无奈解释:“怪不得我,是郡王自己想歪的。” 叶昭沉默。 胡青继续解释:“谁能想到那小子还有这种心思?实在不想纨绔模样,可笑!” 叶昭继续沉默。 胡青觉得气氛冷得有些不对:“叶大将军,你该不是真要和我较真吧?” 叶昭严肃问:“肚子好像有些奇怪。” 胡青奇怪地望她:“怎么奇怪?” 叶昭沉思许久,琢磨词句,尽可能装不在乎道:“从你来开始,一直有点痛。” 秋华大大咧咧:“大概是孩子又踢你了。” 叶昭淡定了:“原来如此。” 沉默…… 胡青:“比起上次被刀子砍了,哪个痛?” 叶昭思量片刻:“都能忍。” 再沉默…… 胡青伸手给她把了下脉,然后从凳子上跳起来,拉着秋水,冲出门外,命令:“快去把郡王爷叫回来,将军要生了!” 南平郡王府沸腾了。 “不急不急,”叶昭素对自己的将军威严很在意,纵使额上已痛出几滴黄豆大小的汗珠,依旧看似淡定地往产房走。胡青忍无可忍,指挥七八个粗壮婆子冲上去,架着她往房间冲。 紧接着婆子丫鬟到位,妾室们跑来围观,早已备好的产婆赶到,安太妃速度驾到,倒是在外头钻巷子给媳妇买瓜子仁的夏玉瑾是最后一个回来的,他回来看见一片混乱,又惊又喜,原本还挺够使的脑子变得混乱,整个人就好像飘在云雾里,瓜子统统丢进花丛里,连自己要做什么都忘了,就围在院子里像只困兽直转圈。 安太妃镇定地指挥,她为叶昭这一胎都在佛前烧几百炷香了,只盼有个身体像母亲的乖孙子。如今答案揭晓,她实在坐不住了,一边叫儿子冷静,一边将自己手心的青绸帕子绞破了。 未料,叶昭这胎并不顺利。 产房内不同以往,产婆们个个如临大敌,依寻常的经验,努力安慰和鼓励产妇。未料,最该紧张害怕的产妇依旧龙精虎猛,这生孩子的痛楚比她以前受过的任何一次伤都痛,饶是彪悍如她,也痛得破口大骂。 “干!该死的小兔崽子!还不给老子滚出来!” “丢他娘的!再不出来把你放校场上往死里打!” “缩头乌龟!无胆鼠辈!配作我叶某人的儿子吗?!” 产婆和旁听者都很想死……安太妃又念了几次经。 夏玉瑾隔着门狂叫:“媳妇!你千军万马都能冲过去,生儿子这点小事,别让我担心啊!” 叶昭:“晓得呢!这该死的兔崽子不出来!” 安太妃脸色变了好几番。 夏玉瑾都飙泪了:“媳妇撑着点,咱家儿子不是兔崽子!” 叶昭忍无可忍,拍着床板叫:“这该死的痛啊!” 有个产婆悄悄走出门外,对夏玉瑾为难道:“郡王爷,将军胎位不正,怕是艰难了,恐怕……” “不!”夏玉瑾魂飞魄散,推开产婆就往产房冲,“媳妇啊!” 刚冲进去,他看着满盆的血水,听见叶昭气势汹汹地对产婆道:“拿银刀来!待我把肚皮破开,不信拿不出这混账小子!” 然后,没有然后了…… 夏玉瑾两眼一翻,像死了般,直挺挺地往后倒。 路漫漫其修远兮,大男人之路还很遥远。 叶昭给她相公吓着了,整个人抖了下。 叶昭的儿子也给他爹吓着了,忽然动了下,胎位正了,顺顺当当出来了。 婴儿清脆有力的啼哭声响彻南平郡王府的上空。 除了晕倒的某人,处处欢欣鼓舞。 郡王和将军的笑话再次流传了九十九天。 郡王抱着儿子:“媳妇啊,我不是怕血,只是不小心滑倒了。” 将军:“必须的。” 郡王:“皇伯父给孩子赐名天佑,夸他有福分,长大是中状元的命。” 将军:“知道。” 郡王:“你生气吗?” 将军:“早想过树大招风,这孩子不能从军,以后让他好好读书,圆了我们学问少的遗憾。我问过很多夫人,她们说怀孕的时候天天看书写字,孩子会好学些。晚点你把骰子蟋蟀统统收起,我的刀剑暗器也收起。房间里左边挂书法,右边挂山水,笔墨纸砚这些读书人用的玩意统统不能少。放狼牙棒的地方改成笔筒,塞个上千支毛笔,放鸳鸯刀的架子改古筝,暗器格子放棋盘,书架里把什么大学什么中庸什么狗屁诗经统统丢进去,找个书生天天对着我儿子念!从早念到晚,再准备好竹板和鸡毛禅子!老子就不信他读不好书!” 郡王大喜:“你看《诗经》是因为给孩子做榜样?” 将军:“自然。” 郡王疑心尽消,喜不自禁:“咱们再多找写文人清客来家,让他从小和名家大儒交往,培养点文人气质。” 将军点头:“还是夫君想得周到。” 郡王:“将来媳妇也得娶个贤惠的才女。” 将军:“夫君想得实在太好了……” 郡王:“以我的聪明和你的毅力,这番栽培下来,至少要中个举人吧?” 将军:“必须的!” 郡王:“教育要趁早,我和你说啊,那个谁谁谁家……”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老实孩子夏天佑的悲催生活,自此揭开序幕 番外·姻缘 1、 都说姻缘天注定,老天大概忘了她。 萱儿轻轻叹了口气,在灯花下咬断最后一根绣线,帕子上的交颈鸳鸯栩栩如生,可是她永远不会送出去。 人人都说南平郡王府里的将军是全天下最好的主母,郡王也是好相处的人,身为妾室能得如此安稳生活,已是天大的恩赐,至少杨氏和眉娘都很满足。可是她远远看着郡王与将军夫妻恩爱,心里总有莫名的刺痛,几曾何时,也有人这样温柔地看她。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说:“长大后我娶你好不好?” 她说:“谁稀罕你这臭猴子!” 他问:“臭猴子娶你好不好?” 她说:“你这笨蛋最讨厌了!” 父母都说他们天生一对,开着玩笑要定亲。未料,一场大火,牵连整条街道,家产尽毁,他随父亲离开了京城,她被卖入王府,先做绣娘,再做侍妾。 从此微小谨慎,再无笑颜。 原以为,这是命。他生死未卜,她今生已定。 杏花小巷,回眸瞬间,偏偏再让她见了他。瘦高少年已变沧桑,白净的面孔变得黝黑,穿着朴素的青衣。 他说:“萱儿,我跟父亲出海了,赚了许多许多的钱,还了债还有许多,买了个小铺子做买卖,能养得起媳妇了,我急着去你家提亲,可是……”她梳着妇人的发髻,戴着昂贵的珠宝,已不再是幼时模样,却依旧是他记忆中那个会偷偷为他补坏掉衣服,帮他遮掩坏事的漂亮小女孩,而且更美丽了,“你过得可好?” 她呆呆地看着他,不敢置信,过了许久才胡乱点头:“将军待我们极好。” 他将一个锦盒塞给她:“这是你小时候吵闹着想要的,算是……哥哥为你添的妆。” 她上了马车,偷偷打开锦盒。锦盒里,静静地躺着一串大红琉璃串成的项链。他依旧记得,自己最爱的颜色。 她回过头,悄悄掀起车帘。 他愣愣地站在杏花小巷路口,痴痴地看着。眼神就和郡王看将军一模一样。 她紧紧抱着妾室永远不能带的项链,她的最爱,早已与她无缘。想着想着,大颗大颗的泪水,掉了下来。 他日日在郡王府外徘徊。她日日在郡王府内憔悴。 最终,她托贴身侍女将项链送出,附言:今生缘,来生续。 未料,被与她有旧怨的婆子人赃并获,添油加醋,一状告去将军处。皇家妾室私相授受,是死罪。未待传召,她白衣素缟,悬梁自尽,昂首受死,只求来世。 将军飞刀至,斩断白绫,沉默不语。 在幸灾乐祸的声音中,最柔弱的她没有哭,努力辩解。 将军拾起那串红琉璃项链,轻轻挂上她颈间:“果真是大红适合你,那男人好眼光。” 她不解抬头。 将军摆手:“去吧。” 她摇头:“可是,郡王府的名声……” 眉娘笑着塞给她一把银票地契。 “郡王府有个屁名声!”将军怒道,“少废话,你进门那么久都不得宠,早该逐出家门了,以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这是郡王说的话。你再回去告诉那混账小子将军的话,以后敢欺负老子旧姐妹,老子把他脑袋都扭下来!” 眉娘笑嘻嘻,捏着她耳朵偷偷说:“嘴笨舌拙的家伙,记得逢年过节过了请安,我会和你炫耀新珠宝的。” 杨氏叹息:“有福不会享,要去过苦日子的傻子。” 大红嫁衣,十里红妆。今生缘,今生续,杏花满头,良人白马来。 纵使不再富贵,她眼角是笑出的眼泪。 姻缘,或许错了能重来。 2、 女孩子都很害羞婉转,面对求亲的时候只有两句话,若是不喜欢的男人,就说:“女儿愿终生侍奉爹娘。”若是喜欢的男人,就说:“女儿任凭爹娘做主。” 英武大将军府。 秋老虎欢喜:“闺女啊,你看这男人如何?长得面皮俊,还是个秀才呢!” 秋华面无表情:“女儿愿终生侍奉爹。” 秋老虎急切:“闺女啊,你看这个呢?虽然家境差点,但是个举子!” 秋华面无表情:“女儿愿终生侍奉爹。” 秋老虎焦急:“闺女啊,这男人好,牛高马大,还有学问!” 秋华面无表情:“你烦不烦啊?!都说愿终生侍奉爹,给你养老送终还不好啊?!” 自东夏一战回来,秋老虎官位水涨船高,事业得意,春风得意,前途似锦,唯一不得已的是双胞胎女儿,还有一个没嫁出去。于是他再接再厉,重金广招媒婆,为求嫁女,唯一条件就是要有文化。 虽然秋华长相性格实在不咋地,但世上对权势金钱欲望高于美色的男人也不少,有很多贫寒人家的学子或是高门不得志的庶子,都愿意攀上英武大将军府,顺便和南平郡王府和胡将军府扯上关系,助仕途一帆风顺,来求亲的人质量虽比同门第的大家闺秀差不少,但比起最初的却是好了许多,至少媒婆怕挨打,里面没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纨绔来糊弄了。 奈何秋华死活不依,横挑眉毛竖挑眼,看谁都看不上。秋老虎愁死了。 门房来报,许侍卫再次登门求见。 “不见!”现在的秋老虎哪看得起这目不识丁,打架还不是自己对手的窝囊废?无论如何都不肯把宝贝女儿嫁给他。奈何许侍卫的韧性是一等一的好,死缠烂打登门一次又一次,烦得秋老虎不肯见他了,威胁再此下去,兄弟都不给面子。 许侍卫不依不饶。 秋水回娘家省亲,缠着妹妹偷问私房话:“我觉得人家喜欢你那么多年也不容易的。” 那年在军中,偶然从敌军手里救下许侍卫,他就古古怪怪的,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努力讨好,时不时搭句话,送点东西,偏偏又胆小,看着将军不敢上前。秋华对他有些不耐烦:“那个姓许的,没用又胆小,就是烦人,谁稀罕他?我男人必定要像将军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秋水想了想,飘忽着走了。秋华依旧在哼哼个不停。 秋水拿妹子无奈何,找夫君商量去了。 两天后,秋水上门,兴高采烈地告诉妹妹:“你说得对!那姓许的哪配得上我们秋家女儿!” 秋华附和:“对!” 秋水:“咱们要赶走他!” 秋华困惑:“怎么赶?” 秋水得意:“我问了夫君,他让我扮成你的模样,直接当众人面骂他没文化,没本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再不敢上门来缠你了!” 秋华愣了:“太狠了吧?” 秋水拍拍她肩膀:“有啥大不了的?这等男人不教训是不知道厉害的!” 从此往后,许侍卫再不上门。秋老虎极欢喜,继续物色他的好夫婿。 庭前剑花纷飞,少了纠缠自己的男人,秋华心里却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些什么。不知道是悔还是懊恼。总之,连毅力都没有的家伙,果然是窝囊废!那姓许的受点挫折就退却,根本就不是喜欢自己的! 男人都是白痴!废物!混账!她这辈子都不要嫁人了! 辗转反侧,三月游园,她又见着了他,手里鞭子紧了紧,想上前开揍,后来想想,又硬生生压下脾气,扭头不看。许侍卫却悄悄地跑过来,涨红着脸皮,扭着衣襟,支支吾吾半天,方道:“华妹子,咱学会《三字经》了……” 秋华莫名其妙,这玩意和她有什么关系? 许侍卫结结巴巴:“咱……咱也是读书人了。” 秋华冷问:“然后?” 许侍卫努力解释:“你爹说,非要你嫁读书人,怎么也不肯把你嫁给我。我问了胡军师,他说让我先去念书,念了书再去求亲,我还写了诗,你看这字怎么样?” 秋华猛地明白自己被妹妹和妹夫算计了,脸上有些发烧。她接过纸条,扫了两眼,别扭道:“什么湿的干的,我又不认识,你自个儿念念。” 许侍卫急忙:“春天柳树绿,夏天知了叫,秋天黄叶飞,冬天雪做花。华妹子,你说可好?” 秋华的脸烧得更厉害了:“还行,比书上好懂。” 许侍卫一个劲傻笑:“你说咱爹会喜欢吗?” “他懂个啥?是个字都说好。”秋华扭头跑了,“谁是咱爹?不要脸。” “女儿啊,这许侍卫还有点出息,这首诗写得真是妙啊!你爹就没见过那么有天赋的读书人,你看嫁他如何?” “不想再听啰唆了,你随便做主就是。” 姻缘,或许只要一点执着与耐心。 3、 荣阳公主守寡多年,性情骄悍,素有恶妇之名。京城年少,闻风丧胆,皆不敢近。 英武大将军丧偶多年,性情凶残,素有粗人之名。京城闺秀,闻风丧胆,皆不敢近。 秋老虎续弦风声传出,时有上门媒婆,奈何他看着那些娇滴滴的姑娘就胃痛,只怀念当年那泼辣彪悍,情深意重的前妻,看谁都觉得没意思。思前想后,终归是脂粉堆里使银子玩玩,弃了这念头,让京城里的那些不受宠姑娘们都大大松了口气,让媒婆们郁闷了许久。 两个女儿受不了自家老爹郁闷过度,时而叹息没个知暖知热人,时而赞叹独身自由快活的各种扭曲行为,纷纷回娘家,带着父亲去和达官贵人们一起去听远道而来的高僧讲经。未料,到庙里听说要吃斋戒,他就立即拍拍屁股闪人。 “天上掉下个仙女儿,跟爷一起吃狗肉。”他哼着不着调的歌,独自策马溜达。 走至鹰嘴岩,天上竟真的掉下个美人儿。 美人儿与马车一起坠落,秋老虎虽爱杀人,却也有大是大非,不是见死不救的小人,急忙出手,重重接下,砸得他手腕阵阵发麻,然后往怀里看了眼,嗯……胸不错,屁股也不错。 美人儿衣裳凌乱,脸色发白,却没有晕,她睁大眼茫然了片刻就站了起来,浑身都是杀气,怒道:“该死的上官小婉,老娘今日未死,便是你死!” 好镇定的妞!好辣的妞!好大胸的妞! 天下竟有如此尤物?!秋老虎摸着下巴看忘了形,冰封已久的小心脏开始一跳一跳。 泼辣的美人儿骂完才回身,谢过他救命之恩,问:“壮士高姓大名,日后必有重谢。” 秋老虎脑子一热,冲口而出:“姑娘嫁我可好?” 美人儿怒,立即一巴掌:“继续。” 秋老虎再问:“姑娘以身相许可好?” “无耻!”美人儿大怒,再给他一巴掌,转身就走。 秋老虎捂着脸蛋,在后头跟着:“姑娘,俺家有屋有地没媳妇,你想想呀。” 美人儿回头,再给了他一巴掌。 自凶名在外,满天下就没敢惹英武大将军的男人,这女人胆量惊人,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端得是三贞九烈,打得他像回到当年母老虎还在的时光,打得他心花怒放,偏偏嘴笨舌拙,说出来的话就好像在坑人。 秋老虎只能呆呆地站着,看美人儿昂首挺胸,越走越远,只觉今生今世,非得把这泼辣的母老虎娶过来,才配得上自己,却发现自己忘了问对方名字。 他回去立即找胡青商量胡青闻言,稍微打听后,回复道:“那是荣阳公主。” 秋老虎夸:“怪不得长得比郡王爷还标致!” 荣阳公主出了名的善妒貌丑,胡青为他非同寻常的审美吓得眼角都抽了抽,然后劝:“荣阳公主很风流……” “风流才够味!” “荣阳公主很善妒!” “有她我还要个屁女人啊?!” “荣阳公主很彪悍!” “老子皮厚耐操!” “荣阳公主的婚事得皇上做主。” 秋老虎两眼闪动着祈求的星光,握着胡青的手:“女婿啊……” 荣阳公主也没想过,救人的家伙就这样缠上了自己,更没想到那是英武大将军,她也不是忘恩负义之徒,只能耐着性子周旋。很多年前,她也曾有过少女情怀,以为嫁得如意郎君,奈何如意郎君不喜她的脾性,面上装得正人君子,新婚燕尔好了几日,私下里左一个右一个的偷人,她有皇家的女儿,是长姐,哪能受得了窝囊气?她骄傲高贵,狐狸精则楚楚可怜,左一个全是我错,右一个奴婢低贱,硬是压得她有气无处发,终于忍无可忍手刃了狐狸精,那该死的男人却给吓得一激灵,就这样去了。 女子善妒无德。夫君在外颇有才名,打抱不平者甚多。 姐妹们劝她忍让,她不依,却被越描越黑。三人成虎,百词莫辩,最终她恶名远扬。 她恨极,破罐子破摔。 女人要温良顺从是吗?我偏要骄横跋扈! 女人要三从四德是吗?我偏要胡闹放纵! 女人要善良温柔是吗?我偏要凶狠泼辣! 女人要从一而终是吗?我偏要放荡不羁! 英武大将军前途似锦,用不着靠女人裙角往上爬,她以为秋将军听过自己恶名后会退却,可是那大字不识的粗鄙男人却认认真真地守在她府门口,始终如一。 紧接着,她听见了更多的传言。 “秋将军听见有人说你不是,揍了人。” “秋将军说你是好女子,好女子绝不受窝囊气。” “秋将军醉后叫你的名字。” “公主,公主,你真的不愿再嫁吗?” “别说了,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荣阳公主拂袖起身而去,当夜,她想了许久,最终遣散了面首。梳妆柜中,是出嫁时刻的印章,她细细抚摸上面的“一心人”字样,抚心自问,自己还能做回好女人吗?男人三妻四妾是循例,她实在受不了再一次被嫉妒煎熬的痛楚。 秋将军是好人。所以,她不能嫁。 南平郡王妃上门,荣阳公主见。 叶昭穿着男装,端得是英姿飒爽。荣阳公主却失去往日调戏的心情,厌厌坐在首位。 叶昭不擅长和娘们说闲话,清了清嗓子后直入主题:“那老虎跟了我许多年,虽然长得丑了点,脾气直了点,脑子笨了点,却是有情义之人。可惜媳妇死得早,两个闺女又嫁了人,还没续弦。” 荣阳公主问:“好男子成功立业,还怕无妻?” 叶昭道:“他口味与常人不同,人人和他说媒,娇滴滴的姑娘们排着队来,他一个都看不上,说只喜欢泼辣厉害的姑娘,能把他收拾服帖的才算数。可惜他实在没貌,怕是这样的女子难看得上他啊。” 荣阳公主沉默不语。 叶昭观颜察色,硬着头皮,照胡青吩咐又道:“以前军中胡吹,大家都说秋将军打仗能顶千军万马,屋里也能抵千军万马,跟他的媳妇想必是有福的。” 荣阳公主的脸微微一红。 叶昭从怀里摸出条长鞭,“叹息”道:“老虎说,找着媳妇就用这鞭子下聘,若是他沾花惹草对不起媳妇,就跪屋檐下光着膀子任抽。” 荣阳公主劈手夺过鞭子,怒道:“男子怎能如此畏妻?” 叶昭摊手:“老虎说,战场不敢杀人不算真男子,闺房不怕媳妇也不算真汉子。” 荣阳公主羞怒:“滚!” 叶昭难得被女人下逐客令,赶紧摸摸鼻子跑了,连鞭子都忘了取回。 过了三日,听说荣阳公主密会英武大将军。 半月后,皇太后下旨赐婚。 鉴于荣阳公主风流往事,人人暗笑秋大将军即将成为大秦第一绿帽王,只盼着他家再生笑话,超越南平郡王府。 未料,荣阳公主婚后,扫尽铅华,收起艳服,闭门谢客,再无风流韵事传出。秋大将军自此青楼绝迹,终生未曾纳妾,夫妻恩爱,竟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连脸都未曾红过,人称稀罕。 姻缘,或许只是遇上对的那个人。 番外·夏天佑的烦恼 1、 我的名字是夏天佑,我的爹爹是南平郡王,我的娘亲是大将军,皇帝是我伯爷爷,太子是我伯伯,皇太后是我的曾祖母,大家都说我是衔着金汤勺出世的孩子,有享不完的福气,是最幸运的孩子。 抓周的时候我抓了一本书和一支笔,娘感动得都快落泪了,说我将来肯定是读书的料。 我也以为如此。 很多年后,考上秀才,娘亲大喜,与爹同醉,酒醉失言告诉我,他们两人在抓周的时候如临大敌,爹爹给大部分东西都涂了气味不好闻的药汁,娘亲手里扣了把飞石,在旁边死死盯着我,碰胭脂偷偷打一下,碰骰子打一下,打得我嗷嗷大哭,老实抓了书笔才肯罢休。 2、 娘亲说:“她家三辈子就出过我这一个读书人,不容易啊。” 我觉得这话有点怪怪的。 3、 世人都说我娘比我爹强。他们都错了,其实我爹比我娘强。 我爹就是故事里那貌美心毒的蛇蝎,脸色笑眯眯,看起来很好脾气,其实不好惹。只要他开口,要砸谁家娘决不会砸剩一张凳子,要打我屁股娘亲绝不会打掌心。 娘亲打人比爹疼多了,我宁愿被爹打。 4、 刘嬷嬷家的阿黄说严父慈母。我家只有两个严父,一个比一个凶,天天念着虎父无犬子,不打不成材,不读书就轮流打我板子。 我一定是捡回来的孩子。 5、 娘说她从小到大被爷爷打断过三次骨头,十四次鼻青脸肿,二十四次下不了床。 每每说起的时候,她脸上都是怀念之情。 我很不明白,我猜我娘就喜欢挨打,越挨打越高兴。可是我不喜欢挨打啊! 6、 我最喜欢杨姨娘。温柔善良可亲好人,我每次被爹娘骂就去找她哭。 上次我的屁股被娘手重打青了的时候,她气哭了,大发脾气跑去找娘闹了一番。 骂得我娘点头称是,低头赔礼,对我没那么凶了。 要是杨姨娘是我娘该有多好。 7、 我第二喜欢的是眉娘。她长得漂亮,性格活泼可爱,天天笑眯眯的,还会做好吃的糕点,会讲故事变戏法。 我长大一定要娶眉娘这样的媳妇儿! 8、 我最讨厌的人是妹妹。她好坏,自从三岁从爹口里学会“男人要有担当”这句话后,最喜欢把她做的坏事推到我头上,让我去担当。 娘从来不打妹妹,只打我! 我的愿望是长大能做一个没担当的男人…… 屁股好痛。 9、 妹妹身材高挑,长得很好看,大家都说她是大美人,是大家闺秀。 呸!蛇蝎美人!趁娘亲不在,抄两个流星锤打人不带眨眼的! 10、 萱姨送了我个海外的玻璃球。妹妹摔坏了。 秋水姨送了我把镶宝石金刀。妹妹抢走了。 秋华姨送了我个会打架的小铜人。妹妹借走了。 胡青叔叔送了我一套难懂的书本。妹妹说她是好孩子,从不乱碰哥哥的东西。 娘亲夸妹妹真乖。 11、 我知道爹娘的书房里藏着很多小秘密。 架子最高的那本书里有些金叶子。书桌的暗格里面有好玩的骰子。画轴堆里还有一副非常美丽的跳舞美人图,上面写着惜音,画轴被经常翻看得起了毛边。 我怀疑画中美人是爹爹的旧情人。 12、 眉娘和画中美人哪个好? 我得想想…… 13、 秋华姨的女儿小舞来做客,被打得满头包。娘亲哈哈大笑,夸小舞有她幼时风范。 我想通了,只要将来的媳妇只要不像娘亲,什么都好。 14、 生活是苦逼的。 日子是继续的。 15、 总有一天,我会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 16、 出痘了,高热不退,好像说情况凶险。 迷迷糊糊间无数次醒来,都看见娘亲在旁边,不眠不休地陪着我。她的动作是从未有过的轻柔,她的眼角似乎有些亮晶晶的东西。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她。 17、 好吧,我长大后离家出走,待玩够了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