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前渡》 楔子 北风肆虐,白雪纷飞,冬的酷冷使得通往杭州城的官道上不见人踪,此刻惟有一辆马车缓缓而行。赶车的却是两个垂髫童子,一个身穿红袄,一个身穿绿袄,长得一模一样,粉雕玉琢,极是可爱。两人边赶车边说笑,神情悠闲,竟似全未将这寒冬放在心上。 马车虽行走得缓慢,但不一刻便到了杭州城外,城里人声鼎沸,倒是颇为热闹。守城门的侍卫走上前例行公事地准备查检,却见绿袄童子从怀中取出一面纯金打制、白玉镶边的令牌,侍卫们一见那块令牌,脸色顿变,恭恭敬敬地退了开去,放行。红袄童子一扬马鞭,马车以同样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进了城。 一进城内,先是看到东墙的告示栏下围了一大群人,那喧杂的声音便是由此传出。 “啊呀!程家的七小姐,只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可怜哦!程员外那么好的人家,却是无子嗣膝下承欢之福。那六个儿女个个是不到三岁就夭折了,好不容易这七小姐算是活得长久些,捱过了十三岁,没想到到底还是过不了今年…唉——” “程七小姐出生的那天,整个杭州城里的桃花全都开了,花香直飘数十里外,人人称为吉兆,本只道这该是个有福之人了吧,没想到仍是薄命。” “嗯!为了给她治病,程老爷是寻遍名医啊!可连那天下第一名医骆大夫看了,也是束手无策。看来,真的是没的救了。” … 此起彼伏的惋惜叹气声传入车内人的耳中,修长的手指将貂皮帘子掀了一掀,露出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目光温润如水,透露着睿智与从容,“去看看什么事。” “是。”红袄童子应声下车,不一刻便返回来报告说:“禀告主人,杭州城首富程亦先张榜宣告天下,谁能治好他女儿的病,愿以万金相赠。” 车内人的黑瞳闪烁了一下,问道:“他女儿得的是什么病?” “不太清楚,据说是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看过的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童子揣摩着主人的脸色,试探地说,“主人,您想去为程家的小姐治病吗?” 车内人淡淡一笑,目光更是温文,“有何不可?” “可是——”红袄童子急着说道,“王爷还在等主人,要为您接风洗尘呢!” “让他等着吧。”车内人唇角一弯,目光灿灿,显得兴致昂然,“连骆飞华都治不好的绝症,我倒真的是想见识一下。” 第一章 城南,程家大宅—— 程员外满脸愁容地在大厅中踱着步,听丫鬟们说小姐今早又把葯给吐出来了,这孩子,自从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后脾气就越来越坏,甚至拒绝见任何人,如此下去,怎么得了?想着想着不禁长叹出声:“老天啊老天,难道真要让我程家绝后,连最后一个女儿都保不住吗?” 内堂的帏帘掀起,走出了轻声啜泣着的程夫人来。只见她双目已哭得红肿,当真是不知为女儿流了多少的眼泪。 程员外上前,低声问:“轻衣怎么样了?” 程夫人摇了摇头不答话,靠到他的肩上哭了起来。 程员外忙轻拍妻子的背安慰她,“如是,命也!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也许我们真的和这个孩子无缘吧,夫人千万要保重啊!” “老爷,是不是我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所以注定了这辈子无儿无女?我已经老了,轻衣是我最后的命根子啊!如果她真的去了,我…我也不想活了!”程夫人说着又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匆匆忙忙地跑进一小厮,一路喊了过来,“老爷,老爷——” 程员外皱眉,喝道:“什么事这般大呼小叫的?” 小厮忙放低声音道:“老爷,好消息!刚门口来了个人,要求见老爷,说是为小姐看病来了。” 程员外与程夫人一听大喜,连忙说道:“哦!快请!快请那人进来…不不不,还是由我们出门亲自迎接吧。”说着起身往大门赶去。 走至大门口,只见一辆马车悠然而停,车辕上的两个童子锦衣华服,倒似从画中走下一般。 程员外与夫人对视一眼,程员外道:“神医在哪里?” 红袄童子和绿袄童子双双下车,掀开车帘,走出一个宽袍缓带的年轻人来。但见他剑眉高挑,颇有冷傲之态,但一双眼睛却又湿润似水,鼻子直挺,非常秀气,薄薄的双唇突出了其人坚毅的个性。他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却风采照人,仪容翩翩。 竟是个如此俊雅的人物! 程员外不禁在心中暗赞了一声,心道,我老夫生平阅人无数,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神采飞扬的人物,想必其也真有些门道吧。当下问道:“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年轻人微微一笑,“在下姓沈,单名一个诺字。” “原来是沈公子,快请进。”程员外顿时为之动容!没想到眼前的这个翩翩少年,就是名满天下的“妙公子”沈诺! 据说此人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奇门五行皆极不俗,而最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他不但是个才子,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神奇力量。曾经有人说过:“公子沈诺,或许并不能算是天下第一奇人,但有他在的地方,总能创造奇迹”故天下人以“妙公子”三字称之,意为——人妙、情妙、才亦妙。 程氏夫妇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竟然会不请自来,救人于无望之际,再想起他以住的种种故事,心中都升起了很浓的希望,脸上也不禁露出了欣喜之色。 沈诺回头对两个童子说道:“我自去为程家小姐看病,你们留守于此,不必跟来了。” 二童子齐声应道:“是,主人。” 当下随程氏夫妇往内走去,此际虽是寒冬,但程家大院的花园中,依然有不少花卉争奇斗艳,尽吐芳华,呈现出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色来。 走过前院,到了一处桃花林中。比之之前的五彩缤纷,桃林则呈现出一片黯然之色,毫无生气。 沈诺走到一株桃树前,对首枝干默默出了会神,继而剑眉微扬,脸上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来。他问道:“听说七小姐出世那日,此处桃花悠悠盛开,一片姹紫嫣红,可有此事?” 程夫人叹了一声,道:“正是。轻衣周岁那日,有个方外之人为她看过相,说是生为桃花之命,怕是福薄。我一直不肯相信,没想到这十几年来,果然是一直顽疾缠身,几度垂危…”说到此处,激动地盯住沈诺道:“沈公子,我求求你,救救我女儿,一定要把她治好…我一生命苦,几个孩子都相继夭折,惟独留她一女,若她也去了,我…我活着也了无生趣了…”说着便欲下跪。 沈诺忙一把将其扶住,淡淡道:“夫人不需如此大礼,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程员外揽来妻子,柔声劝道:“夫人不可如此失态,沈公子既已来此,自会全心医治。” 程夫人泪眼汪汪,看着丈夫,低叹一声,垂下头去。 ***** 穿过桃林,就看见前有一湖,湖水碧蓝,竟未结冰。一精巧雅筑依水而建,显得很是清幽绝俗。大门上以瘦金体题有三个绿漆大字——“轻尘居”,字写得极好,很是秀气。 沈诺不禁赞道:“好一个雅致之所,好一个轻尘之名,这字更好,不知是何人所题。” 程员外答道:“哦,此乃小女自题,名字也是她自己取的,写于去年秋季。” 沈诺微微一惊,去年,也就是说,程七小姐在题这匾额时,年仅十三岁。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竟能写出这样的一手好字来,当真令人叹服。 刚走到廊前,便听得房内有瓷器碎裂声传来,哐啷不绝于耳。程员外和夫人不禁都脸上微微一红。 程夫人满脸哀愁,颤抖着声音道:“这孩子…唉,又在闹情绪了…” 程员外对沈诺道:“沈公子,这个…小女因病太久,所以性子有点任性。若是等会医治之时,有什么冒犯得罪的地方,还请公子看她年幼,切莫与之计较。” 沈诺笑而不答,径自走了进去。 刚掀起挡风帘,就有一只墨玉花插直飞了出来,沈诺伸手轻轻将其接住,再走了进去。 屋内,一少女尖声叫道:“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听到没有?我不喝葯,我不喝葯!让我死了算了!你们给我通通都出去!” 当下有几个丫鬟匆匆逃出,见了逃诺都是怔了一怔。 那少女随手抓了一个翡翠果碟往墙上一砸,跺足道:“我讨厌你们,讨厌死你们了!你们很烦,知不知道!”她边骂边回头,瞧见了沈诺,顿时僵在了那里,骂声也停了。 只见这少女头发极黑,面色又极白,两相映衬下更显得瞳目深深,浑身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灵逸之气。这种灵贵掩盖了她眉间的病容,却也更衬托出了那分娇柔的虚弱。 少女乌黑的眼睛带着防备的目光将沈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遍,皱起眉道:“你是谁?谁允许你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的?你是我爹娘新找来的大夫么?我说过了,我不要看大夫,我不吃葯,我不治病!你们是不是没听到?来人,给我带他出去!我不见外人!” 程氏夫妇走了进来,见得这场景顿时面有难色,程夫人走上前柔声道:“轻衣,不要闹脾气,这位是沈公子,是平时请也请不来的贵客,你另这样,就让他给你看看吧…” 少女极是不耐烦地一甩长发,不屑道:“我的病好不了啦,谁来看都是一样的!我不想活了,你让他走!我不看,我不看,我不看!” 程夫人转过头来把乞求的目光望向了程员外,程员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将脸色一板,厉声喝道:“轻衣,不得放肆!” 少女咬着唇,目光清冷,且带着几分幽怨之色地盯着父亲,接触到那样的眼神,程员外心软了一软,放柔了声音说,“轻衣,让沈公子为你看一下吧,就这一次,好么?如果连他也没办法,我就死了这条心,今后再也不逼你看病吃葯了。” 少女目光中的幽怨之色更浓,看了沈诺几眼,忽地回身,取过桌上的水晶花瓶狠狠地往地上一掷,“哐啷”一阵清脆的响声的后,花瓶碎裂成千万片,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光芒。 程员外和程夫人对视一眼,更是尴尬。反是沈诺,脸色平静如初,似乎全未将这样的待遇放在心上。只见他走过去,在少女面前立定,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子了许久。 少女接触到他毫无表情的目光,心里不禁颤了一颤,有些慌张起来,但又不愿意示弱,便将头一昂,柳眉高挑,不悦地说道:“你这样盯着我干什么?无礼——” 她话还未说完,却见沈诺将手中的墨玉花插递了过去,淡淡道:“拿去,继续砸吧。” 少女怔在了那里,满脸都是惊讶之色。程氏夫妇也惊奇地望着这位沈诺,对他的刚才的举动感到意外不已。 “拿去,继续砸。”沈诺又重复了一遍,接着微微一笑,道:“桃林中的桃树,树心已经枯烂,不会再开花了,要想见到来年春天花蕊重吐,就得将这些树全部移除,另换上一批。同样的,你的心已经先你的身体而死,徒留这具躯囊,又有何用?你要求死,没人会阻止你。所以,拿去吧,趁你还有力气的时候尽量砸。” 少女接过了墨玉花插,脸上阴一阵,晴一阵,如水波般起伏不定。她默默地直视着沈诺,目光中闪烁着很是复杂的情绪,过了许久,眼神慢慢黯淡下去,扭过了头,轻声啜泣了起来。 程氏夫妇看到此处,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软化,心中都起了喜悦之情——这位名满天下的妙公子,果然与众不同啊! ***** 羧猊炉里的冰麝龙香袅袅地升着,整个房间中充盈着一种甜甜的味道,外界的寒冷与风雪被隔离在了门窗之外,这个优雅而精美的房舍,的确是应了其名“轻尘”,仿佛已不在人间。 程轻衣静静地躺在锦塌之上,漆黑的双眸默默地子着眼前这个为她把脉的男子——他的手很温暖,热度透过他的双指传到自己的手腕上,再蔓延到全身…他和以往的那些大夫都不一样呢。 沈诺移开了手,莞尔一笑,道:“小丫头,你看什么?” 程轻衣抿了抿唇,开口说道:“我在想…你为什么和以前的那些大夫都不一样。” “哦?”沈诺目光中的兴趣更浓,“我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你比他们都年轻,你的手比他们都温暖,你不像他们那样絮絮叨叨地问个不休。”程轻衣垂下了眼睛,在心里又偷偷地加上了一句——你比他们都好看。 沈诺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动作近乎亲昵的纵容,“小丫头,那是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个大夫。” “啊?你不是大夫?”程轻衣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那你是干什么的?” “这个——”沈诺沉吟了一会儿,回答道:“可以说,什么都不干,天涯海角四处闲逛,看看有什么热闹的事发生,就去凑凑热闹,拜访朋友们,去找他们喝喝酒,谈天说地胡侃一通等等。” 程轻衣笑了起来,有些慧黠地眨了眨眼睛,道“我明白了,所以你走啊走的,就正巧赶上了我这件事,就来管我这趟闲事,是不是?” 沈诺大笑,道:“可以这么说。” “那你除了医术外,还会些什么?” 沈诺扬了扬眉,笑道:“小丫头,你在打什么主意?” 程轻衣咬咬唇,低声道:“我听爹爹说,你好像很厉害,琴棋书画,五行八卦,千奇百怪的玩意你似乎都懂那么一点,是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程轻衣忽然道:“我想拜你为师!” 这个回答大是出自沈诺的意料之外,他惊讶地重复了一遍,“你想拜我为师?” “是啊,不可以么?”程轻衣自锦榻上坐了起来,一把拉住沈诺的手道:“我觉得你这个人很精彩,跟着你一定很好玩。我很聪明的,绝对绝对不会给你丢脸的。怎么样?行不行?另犹豫了,收我为徒吧!” 沈诺站了起来,绕着屋子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程轻衣,脸上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程轻衣见得他这个模样,心中顿时不悦,轻哼了一声,道:“大丈夫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犹犹豫豫,婆婆妈妈的,算什么?一句话,到底是肯,还是不肯啊?” 沈诺闻言,失笑道:“罢罢罢!见到你这小丫头第一眼起,我就预感这缘分必定不会太浅,却原来会有师徒之分…也好,就收你为徒,拜师吧。” 程轻衣甜甜一笑,正待下榻行礼,却又停了下来,道:“慢,我还有一个条件。” 沈诺扬眉,“什么?你还有条件。” “不错。”程轻衣点了点头,道:“你那么年轻,应该还没收过弟子,那么算来,我是你第一个徒弟吧?” 沈诺点头道:“不错,是第一个。” “那么,我有个要求——师父既然收了我为徒,就不可以再收徒弟,这点,你做得到吗?” 沈诺又是惊奇又是好笑,道:“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今生就只能有你这么一个徒弟,是吗?” 程轻衣点头,脸上的表情竟一本正经,“是的!如果你以后再收徒弟,那么你我之间的师徒之谊就一刀两断,我再也不会认你这个师父!我说到做到!” 沈诺本就是豁达怪异之人,因此虽然程轻衣提的这个要求极是蛮横无理,但在他看来,却是新鲜有趣,当下大笑应允道:“好!一个就一个!我本就没想过收什么弟子!” 程轻衣的眼睛晶晶亮,“你真的同意?” “同意就同意。你说的,大丈夫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绝不更改?” “嗯,不更改了!” 程轻衣大喜,当即跪了下去,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道:“徒儿程轻衣给师傅行礼了。” 沈诺将她拉了起来,微笑地凝视着自己这个新收的女徒弟,叹道:“你这般古灵精怪,我此生想必是注定要与你纠缠不清了。” 程轻衣嘻嘻一笑,道:“见师礼懈已拜过,你后悔也是来不及的了。” “嗯。”沈诺点了点头,面色又恢复正经,沉声道:“你的病疾的确是百年罕见,而且拖的时间实在太久,已经侵蚀到了五脏六腑,以我之能力,虽可保你暂时不死,但只怕也仅仅是苟延残喘…若想全然康复,希望渺茫啊…” 程轻衣听了,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好也罢,坏也罢,反正就是那样了,能拖得一年是一年吧。” “你真的这么想?”沈诺直视她的眼睛。 在那样的目光下,程轻衣退缩了,垂下头去,低声道:“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好不了了,可爹爹和娘亲却仍是不肯放弃,这么多年来,为了我的病,他们不知费了多少心,平添了多少白发,我实在不忍心见他们被我这样拖累着,睡不好,吃不下…” “所以,你就故意这么刁蛮任性,好让他们对你失望,死了想救你的心?”沈诺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早在见到这个小姑娘时起,他就发现了那看似平常的表相下,其实并不单纯。 程轻衣点了点头,眼框中已有泪水在盈盈闪烁,“可是我虽然那么做了,爹娘他们还是没放弃,依然在四处寻找名医…他们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一次次地给他们希望,又让他们失望,这样的打击他们怎么受得了呢?其实不只是他们,我也一样,每来一个大夫,我都在渴望自己能够好起来,可每次最终都是无可奈何地离去…他们背着医箱从门槛跨出去的那个背影,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真的受不了了。既然注定了是没得治的,不如让我早些死了,绝了大家的念头罢!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说到这时,已经泣不成声。 沈诺心生怜悯,将她轻轻搂了过来,拍着她的背柔声说,“你是个好孩子,你没有做错,大家都不怪你的。师父向你保证,一定要倾尽平生所学,治好你的病。希望渺茫,但却不代表完全没有希望,是不是?你是坚强的好孩子,那么,就和师父一起努力,好吗?” 他的声音温润而慈和,具有安抚人心的神奇力量,程轻衣点了点头。十四年来,第一次有一种奇异的温暖因这个男子的到来而呵护了疲惫不堪的心。 师父——真好—— 靠在沈诺怀中,程轻衣这样想道。 北风肆虐,白雪纷飞,冬的酷冷使得通往杭州城的官道上不见人踪,此刻惟有一辆马车缓缓而行。赶车的却是两个垂髫童子,一个身穿红袄,一个身穿绿袄,长得一模一样,粉雕玉琢,极是可爱。两人边赶车边说笑,神情悠闲,竟似全未将这寒冬放在心上。 马车虽行走得缓慢,但不一刻便到了杭州城外,城里人声鼎沸,倒是颇为热闹。守城门的侍卫走上前例行公事地准备查检,却见绿袄童子从怀中取出一面纯金打制、白玉镶边的令牌,侍卫们一见那块令牌,脸色顿变,恭恭敬敬地退了开去,放行。红袄童子一扬马鞭,马车以同样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进了城。 一进城内,先是看到东墙的告示栏下围了一大群人,那喧杂的声音便是由此传出。 “啊呀!程家的七小姐,只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可怜哦!程员外那么好的人家,却是无子嗣膝下承欢之福。那六个儿女个个是不到三岁就夭折了,好不容易这七小姐算是活得长久些,捱过了十三岁,没想到到底还是过不了今年…唉——” “程七小姐出生的那天,整个杭州城里的桃花全都开了,花香直飘数十里外,人人称为吉兆,本只道这该是个有福之人了吧,没想到仍是薄命。” “嗯!为了给她治病,程老爷是寻遍名医啊!可连那天下第一名医骆大夫看了,也是束手无策。看来,真的是没的救了。” … 此起彼伏的惋惜叹气声传入车内人的耳中,修长的手指将貂皮帘子掀了一掀,露出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目光温润如水,透露着睿智与从容,“去看看什么事。” “是。”红袄童子应声下车,不一刻便返回来报告说:“禀告主人,杭州城首富程亦先张榜宣告天下,谁能治好他女儿的病,愿以万金相赠。” 车内人的黑瞳闪烁了一下,问道:“他女儿得的是什么病?” “不太清楚,据说是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看过的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童子揣摩着主人的脸色,试探地说,“主人,您想去为程家的小姐治病吗?” 车内人淡淡一笑,目光更是温文,“有何不可?” “可是——”红袄童子急着说道,“王爷还在等主人,要为您接风洗尘呢!” “让他等着吧。”车内人唇角一弯,目光灿灿,显得兴致昂然,“连骆飞华都治不好的绝症,我倒真的是想见识一下。” ***** 城南,程家大宅—— 程员外满脸愁容地在大厅中踱着步,听丫鬟们说小姐今早又把葯给吐出来了,这孩子,自从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后脾气就越来越坏,甚至拒绝见任何人,如此下去,怎么得了?想着想着不禁长叹出声:“老天啊老天,难道真要让我程家绝后,连最后一个女儿都保不住吗?” 内堂的帏帘掀起,走出了轻声啜泣着的程夫人来。只见她双目已哭得红肿,当真是不知为女儿流了多少的眼泪。 程员外上前,低声问:“轻衣怎么样了?” 程夫人摇了摇头不答话,靠到他的肩上哭了起来。 程员外忙轻拍妻子的背安慰她,“如是,命也!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也许我们真的和这个孩子无缘吧,夫人千万要保重啊!” “老爷,是不是我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所以注定了这辈子无儿无女?我已经老了,轻衣是我最后的命根子啊!如果她真的去了,我…我也不想活了!”程夫人说着又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匆匆忙忙地跑进一小厮,一路喊了过来,“老爷,老爷——” 程员外皱眉,喝道:“什么事这般大呼小叫的?” 小厮忙放低声音道:“老爷,好消息!刚门口来了个人,要求见老爷,说是为小姐看病来了。” 程员外与程夫人一听大喜,连忙说道:“哦!快请!快请那人进来…不不不,还是由我们出门亲自迎接吧。”说着起身往大门赶去。 走至大门口,只见一辆马车悠然而停,车辕上的两个童子锦衣华服,倒似从画中走下一般。 程员外与夫人对视一眼,程员外道:“神医在哪里?” 红袄童子和绿袄童子双双下车,掀开车帘,走出一个宽袍缓带的年轻人来。但见他剑眉高挑,颇有冷傲之态,但一双眼睛却又湿润似水,鼻子直挺,非常秀气,薄薄的双唇突出了其人坚毅的个性。他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却风采照人,仪容翩翩。 竟是个如此俊雅的人物! 程员外不禁在心中暗赞了一声,心道,我老夫生平阅人无数,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神采飞扬的人物,想必其也真有些门道吧。当下问道:“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年轻人微微一笑,“在下姓沈,单名一个诺字。” “原来是沈公子,快请进。”程员外顿时为之动容!没想到眼前的这个翩翩少年,就是名满天下的“妙公子”沈诺! 据说此人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奇门五行皆极不俗,而最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他不但是个才子,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神奇力量。曾经有人说过:“公子沈诺,或许并不能算是天下第一奇人,但有他在的地方,总能创造奇迹”故天下人以“妙公子”三字称之,意为——人妙、情妙、才亦妙。 程氏夫妇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竟然会不请自来,救人于无望之际,再想起他以住的种种故事,心中都升起了很浓的希望,脸上也不禁露出了欣喜之色。 沈诺回头对两个童子说道:“我自去为程家小姐看病,你们留守于此,不必跟来了。” 二童子齐声应道:“是,主人。” 当下随程氏夫妇往内走去,此际虽是寒冬,但程家大院的花园中,依然有不少花卉争奇斗艳,尽吐芳华,呈现出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色来。 走过前院,到了一处桃花林中。比之之前的五彩缤纷,桃林则呈现出一片黯然之色,毫无生气。 沈诺走到一株桃树前,对首枝干默默出了会神,继而剑眉微扬,脸上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来。他问道:“听说七小姐出世那日,此处桃花悠悠盛开,一片姹紫嫣红,可有此事?” 程夫人叹了一声,道:“正是。轻衣周岁那日,有个方外之人为她看过相,说是生为桃花之命,怕是福薄。我一直不肯相信,没想到这十几年来,果然是一直顽疾缠身,几度垂危…”说到此处,激动地盯住沈诺道:“沈公子,我求求你,救救我女儿,一定要把她治好…我一生命苦,几个孩子都相继夭折,惟独留她一女,若她也去了,我…我活着也了无生趣了…”说着便欲下跪。 沈诺忙一把将其扶住,淡淡道:“夫人不需如此大礼,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程员外揽来妻子,柔声劝道:“夫人不可如此失态,沈公子既已来此,自会全心医治。” 程夫人泪眼汪汪,看着丈夫,低叹一声,垂下头去。 ***** 穿过桃林,就看见前有一湖,湖水碧蓝,竟未结冰。一精巧雅筑依水而建,显得很是清幽绝俗。大门上以瘦金体题有三个绿漆大字——“轻尘居”,字写得极好,很是秀气。 沈诺不禁赞道:“好一个雅致之所,好一个轻尘之名,这字更好,不知是何人所题。” 程员外答道:“哦,此乃小女自题,名字也是她自己取的,写于去年秋季。” 沈诺微微一惊,去年,也就是说,程七小姐在题这匾额时,年仅十三岁。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竟能写出这样的一手好字来,当真令人叹服。 刚走到廊前,便听得房内有瓷器碎裂声传来,哐啷不绝于耳。程员外和夫人不禁都脸上微微一红。 程夫人满脸哀愁,颤抖着声音道:“这孩子…唉,又在闹情绪了…” 程员外对沈诺道:“沈公子,这个…小女因病太久,所以性子有点任性。若是等会医治之时,有什么冒犯得罪的地方,还请公子看她年幼,切莫与之计较。” 沈诺笑而不答,径自走了进去。 刚掀起挡风帘,就有一只墨玉花插直飞了出来,沈诺伸手轻轻将其接住,再走了进去。 屋内,一少女尖声叫道:“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听到没有?我不喝葯,我不喝葯!让我死了算了!你们给我通通都出去!” 当下有几个丫鬟匆匆逃出,见了逃诺都是怔了一怔。 那少女随手抓了一个翡翠果碟往墙上一砸,跺足道:“我讨厌你们,讨厌死你们了!你们很烦,知不知道!”她边骂边回头,瞧见了沈诺,顿时僵在了那里,骂声也停了。 只见这少女头发极黑,面色又极白,两相映衬下更显得瞳目深深,浑身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灵逸之气。这种灵贵掩盖了她眉间的病容,却也更衬托出了那分娇柔的虚弱。 少女乌黑的眼睛带着防备的目光将沈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遍,皱起眉道:“你是谁?谁允许你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的?你是我爹娘新找来的大夫么?我说过了,我不要看大夫,我不吃葯,我不治病!你们是不是没听到?来人,给我带他出去!我不见外人!” 程氏夫妇走了进来,见得这场景顿时面有难色,程夫人走上前柔声道:“轻衣,不要闹脾气,这位是沈公子,是平时请也请不来的贵客,你另这样,就让他给你看看吧…” 少女极是不耐烦地一甩长发,不屑道:“我的病好不了啦,谁来看都是一样的!我不想活了,你让他走!我不看,我不看,我不看!” 程夫人转过头来把乞求的目光望向了程员外,程员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将脸色一板,厉声喝道:“轻衣,不得放肆!” 少女咬着唇,目光清冷,且带着几分幽怨之色地盯着父亲,接触到那样的眼神,程员外心软了一软,放柔了声音说,“轻衣,让沈公子为你看一下吧,就这一次,好么?如果连他也没办法,我就死了这条心,今后再也不逼你看病吃葯了。” 少女目光中的幽怨之色更浓,看了沈诺几眼,忽地回身,取过桌上的水晶花瓶狠狠地往地上一掷,“哐啷”一阵清脆的响声的后,花瓶碎裂成千万片,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光芒。 程员外和程夫人对视一眼,更是尴尬。反是沈诺,脸色平静如初,似乎全未将这样的待遇放在心上。只见他走过去,在少女面前立定,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子了许久。 少女接触到他毫无表情的目光,心里不禁颤了一颤,有些慌张起来,但又不愿意示弱,便将头一昂,柳眉高挑,不悦地说道:“你这样盯着我干什么?无礼——” 她话还未说完,却见沈诺将手中的墨玉花插递了过去,淡淡道:“拿去,继续砸吧。” 少女怔在了那里,满脸都是惊讶之色。程氏夫妇也惊奇地望着这位沈诺,对他的刚才的举动感到意外不已。 “拿去,继续砸。”沈诺又重复了一遍,接着微微一笑,道:“桃林中的桃树,树心已经枯烂,不会再开花了,要想见到来年春天花蕊重吐,就得将这些树全部移除,另换上一批。同样的,你的心已经先你的身体而死,徒留这具躯囊,又有何用?你要求死,没人会阻止你。所以,拿去吧,趁你还有力气的时候尽量砸。” 少女接过了墨玉花插,脸上阴一阵,晴一阵,如水波般起伏不定。她默默地直视着沈诺,目光中闪烁着很是复杂的情绪,过了许久,眼神慢慢黯淡下去,扭过了头,轻声啜泣了起来。 程氏夫妇看到此处,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软化,心中都起了喜悦之情——这位名满天下的妙公子,果然与众不同啊! ***** 羧猊炉里的冰麝龙香袅袅地升着,整个房间中充盈着一种甜甜的味道,外界的寒冷与风雪被隔离在了门窗之外,这个优雅而精美的房舍,的确是应了其名“轻尘”,仿佛已不在人间。 程轻衣静静地躺在锦塌之上,漆黑的双眸默默地子着眼前这个为她把脉的男子——他的手很温暖,热度透过他的双指传到自己的手腕上,再蔓延到全身…他和以往的那些大夫都不一样呢。 沈诺移开了手,莞尔一笑,道:“小丫头,你看什么?” 程轻衣抿了抿唇,开口说道:“我在想…你为什么和以前的那些大夫都不一样。” “哦?”沈诺目光中的兴趣更浓,“我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你比他们都年轻,你的手比他们都温暖,你不像他们那样絮絮叨叨地问个不休。”程轻衣垂下了眼睛,在心里又偷偷地加上了一句——你比他们都好看。 沈诺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动作近乎亲昵的纵容,“小丫头,那是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个大夫。” “啊?你不是大夫?”程轻衣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那你是干什么的?” “这个——”沈诺沉吟了一会儿,回答道:“可以说,什么都不干,天涯海角四处闲逛,看看有什么热闹的事发生,就去凑凑热闹,拜访朋友们,去找他们喝喝酒,谈天说地胡侃一通等等。” 程轻衣笑了起来,有些慧黠地眨了眨眼睛,道“我明白了,所以你走啊走的,就正巧赶上了我这件事,就来管我这趟闲事,是不是?” 沈诺大笑,道:“可以这么说。” “那你除了医术外,还会些什么?” 沈诺扬了扬眉,笑道:“小丫头,你在打什么主意?” 程轻衣咬咬唇,低声道:“我听爹爹说,你好像很厉害,琴棋书画,五行八卦,千奇百怪的玩意你似乎都懂那么一点,是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程轻衣忽然道:“我想拜你为师!” 这个回答大是出自沈诺的意料之外,他惊讶地重复了一遍,“你想拜我为师?” “是啊,不可以么?”程轻衣自锦榻上坐了起来,一把拉住沈诺的手道:“我觉得你这个人很精彩,跟着你一定很好玩。我很聪明的,绝对绝对不会给你丢脸的。怎么样?行不行?另犹豫了,收我为徒吧!” 沈诺站了起来,绕着屋子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程轻衣,脸上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程轻衣见得他这个模样,心中顿时不悦,轻哼了一声,道:“大丈夫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犹犹豫豫,婆婆妈妈的,算什么?一句话,到底是肯,还是不肯啊?” 沈诺闻 言,失笑道:“罢罢罢!见到你这小丫头第一眼起,我就预感这缘分必定不会太浅,却原来会有师徒之分…也好,就收你为徒,拜师吧。” 程轻衣甜甜一笑,正待下榻行礼,却又停了下来,道:“慢,我还有一个条件。” 沈诺扬眉,“什么?你还有条件。” “不错。”程轻衣点了点头,道:“你那么年轻,应该还没收过弟子,那么算来,我是你第一个徒弟吧?” 沈诺点头道:“不错,是第一个。” “那么,我有个要求——师父既然收了我为徒,就不可以再收徒弟,这点,你做得到吗?” 沈诺又是惊奇又是好笑,道:“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今生就只能有你这么一个徒弟,是吗?” 程轻衣点头,脸上的表情竟一本正经,“是的!如果你以后再收徒弟,那么你我之间的师徒之谊就一刀两断,我再也不会认你这个师父!我说到做到!” 沈诺本就是豁达怪异之人,因此虽然程轻衣提的这个要求极是蛮横无理,但在他看来,却是新鲜有趣,当下大笑应允道:“好!一个就一个!我本就没想过收什么弟子!” 程轻衣的眼睛晶晶亮,“你真的同意?” “同意就同意。你说的,大丈夫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绝不更改?” “嗯,不更改了!” 程轻衣大喜,当即跪了下去,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道:“徒儿程轻衣给师傅行礼了。” 沈诺将她拉了起来,微笑地凝视着自己这个新收的女徒弟,叹道:“你这般古灵精怪,我此生想必是注定要与你纠缠不清了。” 程轻衣嘻嘻一笑,道:“见师礼懈已拜过,你后悔也是来不及的了。” “嗯。”沈诺点了点头,面色又恢复正经,沉声道:“你的病疾的确是百年罕见,而且拖的时间实在太久,已经侵蚀到了五脏六腑,以我之能力,虽可保你暂时不死,但只怕也仅仅是苟延残喘…若想全然康复,希望渺茫啊…” 程轻衣听了,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好也罢,坏也罢,反正就是那样了,能拖得一年是一年吧。” “你真的这么想?”沈诺直视她的眼睛。 在那样的目光下,程轻衣退缩了,垂下头去,低声道:“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好不了了,可爹爹和娘亲却仍是不肯放弃,这么多年来,为了我的病,他们不知费了多少心,平添了多少白发,我实在不忍心见他们被我这样拖累着,睡不好,吃不下…” “所以,你就故意这么刁蛮任性,好让他们对你失望,死了想救你的心?”沈诺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早在见到这个小姑娘时起,他就发现了那看似平常的表相下,其实并不单纯。 程轻衣点了点头,眼框中已有泪水在盈盈闪烁,“可是我虽然那么做了,爹娘他们还是没放弃,依然在四处寻找名医…他们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一次次地给他们希望,又让他们失望,这样的打击他们怎么受得了呢?其实不只是他们,我也一样,每来一个大夫,我都在渴望自己能够好起来,可每次最终都是无可奈何地离去…他们背着医箱从门槛跨出去的那个背影,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真的受不了了。既然注定了是没得治的,不如让我早些死了,绝了大家的念头罢!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说到这时,已经泣不成声。 沈诺心生怜悯,将她轻轻搂了过来,拍着她的背柔声说,“你是个好孩子,你没有做错,大家都不怪你的。师父向你保证,一定要倾尽平生所学,治好你的病。希望渺茫,但却不代表完全没有希望,是不是?你是坚强的好孩子,那么,就和师父一起努力,好吗?” 他的声音温润而慈和,具有安抚人心的神奇力量,程轻衣点了点头。十四年来,第一次有一种奇异的温暖因这个男子的到来而呵护了疲惫不堪的心。 师父——真好—— 靠在沈诺怀中,程轻衣这样想道。 第二章 春山艳艳如笑,碧泉滚滚生波。 三月的好天气,就像一个娇媚的女郎,风情万种地俯瞰大地。 长安城外的官道上,三匹马悠悠而行。当前一骑上坐的就是沈诺,他身穿一身白袍,当真是丰姿隽爽,萧疏轩举。他左侧一骑上坐的乃是个锦袍男子,仪表堂堂,英气逼人;他右侧却是个美丽的蓝衣姑娘,肤白如玉,明眸如星,谈笑间顿露梨涡,煞是动人。 锦袍男子道:“沈兄,小弟已命人在‘醉香楼’中摆下酒宴,离开杭州城这许多年,其他不想,最是想念醉香楼里的陈年女儿红与五色醉鱼。” 沈诺还未答话,他右侧的蓝衣姑娘已笑道:“三哥别的毛病没有,就是贪个吃字,还没到杭州城呢,就眼巴巴地让人去把酒宴都准备好啦!” 锦袍男子颇是得意地道:“心儿此言非假。我楚翼白平生有三件夙愿,一是喝遍天下美酒,二是尝遍天下美食,三是结遍天下奇人!到了杭州而不尝一下此地最有名的酒菜,我怎心甘?” 沈诺笑了笑,道:“我只是怕楚兄此次大概是不能如此快就如意了…” “哦?此话怎讲?”楚翼白急忙问道。 沈诺笑而不语,蓝心的眼珠转了转,道:“莫非会出什么变故不成?” “变故算不上,只能说,会有个小小插曲发生,延误楚兄晚几个时辰喝酒罢了。” 楚翼白惊讶道:“究意会是何事?” 蓝心抿了抿唇,猜度道:“我听闻沈大哥在杭州城里收了个徒弟,是不是?” 楚翼白挑了挑眉毛,道:“哦,沈兄在这还有个徒弟?这倒是第一次听说。没想到你如此年纪轻轻,就收了弟子,哈哈。” 蓝心笑道:“沈大哥这么奇妙的人,收的弟子必定也非寻常之辈吧?” “是与不是,自己看不就行了?”沈诺伸手往前一指,目光中隐含着丝丝笑意,“瞧。” 楚翼白与蓝心顺着方向看过去,就见六个彩衣少女列成两队,顿时令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待三骑走到近处,那六个少女一齐拜了一拜,恭声道:“奉小姐之命,特在此恭迎公子。” 沈诺笑着说,“你们小姐近来可好么?” 一少女答道:“小姐说,公子师驾到此,本该前来叩拜,但是她染恙在身,不便相迎。故让我们在此恭候,请师驾移尊。” “哈哈哈…”沈诺大笑,“你家小姐,什么时候也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了?也好,反正是迟早要去看她的,那就现在去吧!带路。” 少女们又是一拜,转身在前领路。 蓝心不禁皱起了眉,疑惑道:“沈大哥,难道你那徒弟是个女子?” 沈诺笑道:“一个小姑娘而已…楚兄,怕是要耽搁你的酒兴了,陪我去程府走一趟吧。” 楚翼白惊道:“程府?难道你的女弟子就是杭州首富程家的七小姐程轻衣?” 蓝心问道:“楚大哥为何如此吃惊?那七小姐很有名么?” “何止有名——”楚翼白叹道,“她的出生是杭州城里的一大传奇呢。她出世那天,满城桃花霎那而开,引得众人皆称奇不已。谁知她一出世便体弱多病,程府大门口处进进出出的大夫是每天如走马观灯一般地更换,也算是城内一大景观。不过,我已离开杭州城近八年了,不知她近况如何。” ***** 众人不一会就到了程府门前,大门大开着,另有两对青衣仆人恭恭敬敬地列队相迎。三人下马,走过青石大道,穿过抄手游廊,便可见前方桃花林。此时正是三月,桃花盛开,一片的粉红,盛开在翠绿之上,美极,艳极!幻化成平静与安宁,生气与纯净,妩媚与温馨…令人见而忘俗。 桃林入口处,却有两位侍女盈盈而立,一身穿红衣,一身穿绿衣,俱都容貌清丽秀气。看见三人到了,便走了过来行礼,道:“婢子倾红、挽绿,恭迎师驾。” 沈诺扬了扬眉,道:“这是做什么?你们家小姐,何时起对这些繁文缛节如此讲究了?” 红衣服的侍女倾红笑道:“小姐说,沈公子与她一别已有半年多了,这半年来,小姐谨遵老师的教诲,习书弹琴,不敢有丝毫倦怠。此番公子至此,必是考她学绩来的,因而命我俩在此等候。” “哦?她又有什么花样?” 绿衣服的挽绿走至一棵桃树后面,捧出了一个棋盘来,道:“此乃小姐这半年来所下的最难的一局棋,白子走至此处,似已无路可行,还望老师指点。” 蓝心与楚翼白听得是又惊又奇——这位程七小姐,自己还没见到老师面,就让下人们先露了脸,说的好听是请师父指教,其实根本就是在考师父嘛! 果真也是妙人儿啊! 沈诺微微一笑,对着棋盘开始沉吟,过了半晌方拿起白子走了一步。他一落子,倾红便也跟着下了一子,于是沈诺再下,倾红再跟。想必这倾红是平时与小姐下惯此路棋的,对一切棋路都了然于胸,因此落子极快。这一来二去,不到片刻时间,两人便下了二十余步。 一旁的楚翼白不禁皱起了眉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徒儿,本就已稀罕之极,没想到老师反而也不责怪,更是闻所未闻,这一对师徒,倒是有趣。” 蓝心眨了眨眼睛道:“否则天下人怎会以‘妙公子’三字称呼沈大哥呢?要知道,勇、智、刚、达都好做到,惟独这‘妙’一字非脱俗之人不能为之也。” 双过了一会儿,沈诺落子更快,而倾红却明显慢了下来,不到十步,倾红将棋一推,满脸通红,叹道:“公子高人,此局已破矣——” “那么,可以往前行了吗?” 挽绿将棋盘一收,躬身道:“公子请随我来。” 于是三人往林中走去。蓝心好奇地问道:“沈大哥,刚才那局棋白子明明已被重重包围,走投无路了,你又是怎么破了它的?” 沈诺道:“兵法有云‘置诸死地而后生’,其实说穿了很简单,就是必须舍弃一部分棋子以求全局之稳固。没想到这小丫头,居然能布出这么一局棋出来,她的棋艺较之半年前,又精进了许多啊。” 蓝琦儿道:“我明白了,虽说表面上看,是她在考沈大哥你,其实也等于是把自己的实力展现给沈大哥看了,间接地让沈大哥知道了她目前的棋艺水平,是不是?” 沈诺点头道:“正是。” 行了一半路程,挽绿与倾红相视一眼,回身又向沈诺拜了一拜,“公子,小姐还有第二题。” 楚翼白与蓝心顿时睁大了眼睛,道:“什么?还有啊?” 沈诺却是见怪不怪,道:“我知她必不会如此轻易善罢甘休的,还有何题,拿来!” 挽绿一笑,道:“第二题乃词,原词为‘水天宜,静听玉人歌,夕阳若醉羞欲低,清露冷浸银兔影,幽意便依依。’请公子和小姐所作之韵再作。” 沈诺看了看四周,缓缓道:“卧听歌,小筑伴春风,闲云照水水映松,借得花月贺相逢,酒意正浓浓。” 倾红笑道:“公子还有呢——鸥雁飞,轻啼情无涯,风清长伴浪醉沙,余辉偏抹拟仙家,彩波望日斜。” “薄暮静,凄花飘妃色,池花对影两婆娑,春风骀荡终蹭蹬,看翠峰云落。” 挽绿与倾红相顾一笑,退了出去,道:“公子,请进——” 楚翼白摇摇头叹道:“这七小姐,偏如此别别扭扭。这种文诌诌的东西,也就沈兄受的了。” 蓝心嘻嘻一笑,道:“三哥又开始不耐烦了。我倒觉得这位小姐高才,难得一见呢。沈大哥有徒如此,怕也是很欣慰的吧?” 沈诺笑了笑,没答话,就在这时,前方飘来一阵琴声。 这时他们已快出桃林,碧湖雅舍已隐约可见,那琴声便是从雅舍之内传来。 挽绿道:“此是第三题。请公子猜一下,小姐现在弹的是什么曲子?” 琴声激进高昂,如雄军百万,铁骑纵横,呼号震天,如雷如霆,众人听来都是一惊。 蓝心皱起了眉,道:“这曲子内含杀气。” 沈诺静静地听着,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曲毕,余音铿锵,似仍回旋在耳边。 沈诺长长一叹,赞道:“此乃失传许久的一首古曲,名为《十面埋伏》,本属琵琶大曲,亏得你竟能用琴弹出这等神韵来,看来你的琴技更在其他之上。” 雅舍中传出一声轻笑,声如银铃,煞是动人。 挽绿笑道:“又对了,公子,请——” 三人走到雅舍门口二丈处,那摆了个画案,案上笔墨纸砚都摆好。楚翼白推了推沈诺道:“琴棋书画,已过其三,最后一样画,已经在等着你了。” 倾红道:“小姐说,公子与她相别已久,怕是不记得她的模样了,所以请公子按脑中印象为小姐画一幅仕女图。看看,到底像与不像。” 沈诺笑了一笑,围着画案走了几步,众人皆以为他要提笔挥毫了,谁知他却从怀中取出个小匣子,递给了挽绿,道:“画就不必了。幸得我此番带了礼物而来,想知她究意长什么模样,只要看看这个就行。去,拿去给你家小姐。” 挽绿又惊又奇,接过匣子转身进了雅舍。不一刻就有一个声音从屋内传出来,娇嗔道:“这也能算?”咬字清脆,声音柔润,如清泉滑过心间,听在耳中,堪比天籁。 沈诺笑道:“这是京城‘沁呵斋’里有名的铜镜,打制精美,清晰可辨毛发。要想知道你现在什么模样,只须对着它照上一照,便立即知晓,又何需以墨色辱你清华?” 楚翼白和蓝心皆笑出声来,“妙人就是妙人,居然想出以镜代画这一招,高明啊!” “哼。”屋内人却是不满,掀帘而出,道:“说得动听,其实是投机取巧!师父久久不归,早已忘却徒儿之容,所以不敢提笔,是怕被众人取笑罢?” 楚翼白与蓝心往声音来源处看了过去,不看不打紧,这一看,顿时呆了。 只见一个浅衣少女婷婷而立,秀发如云,肤净如雪,眉目如画,红唇如樱,带了三分俏皮三分妩媚三分优雅和一分柔弱,当真是说不出的容光照人! 蓝心素来自负美貌,但一见这少女,顿觉自愧不如。 沈诺的唇角扬起一抹轻笑,目光中暖意更浓,“你身体可好些了么?” 程轻衣扁了扁嘴道:“原来师父还记得徒儿有病啊,我只当你嫌我是个大麻烦,拖累了你,所以一去不返了呢。”边说边用黑如点漆的秀目把楚蓝二人细细打量了一番。 沈诺轻弹了一下她的鼻子,道:“半年不见,小丫头还是没半点规矩…来,见见两位客人。这位是楚翼白楚兄,是为师的朋友,这位是蓝心蓝姑娘,是楚兄的堂妹。” 程轻衣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一转,笑道:“原来都是师父的朋友,那就请进来吧。”说着挽起沈诺的手往屋内走去,边走边道:“师父,你知不知道你那么久不在,我可无聊死了…” 蓝心见她神态娇憨,与沈诺又状似亲密,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竟隐隐泛起了几分异样的感觉。但随即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不会吧,不可能…他们是师徒…而她,只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 楚翼白在一旁推了她一把,“凡么呆呢?进去吧。” 蓝心定了定心,举步向前行走。 ***** 雅舍内以竹帘将内室隔了开去,屋里的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纤尘不染,此时窗户大开,春天的暖风徐徐吹进来,坐在厅中真是说不出的舒服。 坐下不久,便有侍女捧了香茗上来,茶香清幽,原来是上等的铁武观音。 程轻衣在沈诺身侧坐下,盈盈笑道:“师父此番来杭州,可要多待几日哦。” 沈诺还未答话,楚翼白已道:“这恐怕是不能了。我与沈兄已经约好,要在本月十六前赶至扬州,赴那三年一度的‘百萃节’。” “百萃节?可是昔日有着江南第一美人之称的琼花娘子所举办的花节?到了三月十六那天,全国各地的精品花卉都会集中到扬州,还要比评一番的,是么?”程轻衣把头转向沈诺,道:“可是我素来不知师父也喜欢此道啊。以前怎不见你参加?” “哈哈哈哈——”楚翼白大笑道:“怎么你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楚翼白对沈诺道:“原来沈兄没有把此事告诉令徒啊。” 沈诺浅浅一笑,表情随意,“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说的。” “这种事情?这可是关乎沈兄终身大事的事情啊…”楚翼白话还未说完,程轻衣的脸色已经变了,惊道:“什么?你说什么?终身大事?师父,他到底在讲什么啊?” 蓝心道:“琼花娘子有一个独生爱女,今年已经年满十七,据说容貌更胜母亲,而且秀外慧中,很是有才,江南人士皆慕名求娶之。琼花娘子眼界颇高,挑遍当世风流才俊,最后才选中了六位公子,准备就在百萃节那日,让她女儿在六人中挑选一人为夫。我三哥和沈大哥,正好是这六人中的两位。” 程轻衣越听脸色越是阴沉,待蓝心说完,便把眼睛往沈诺那瞟了一瞟,嗤笑道:“没想到你可真有出息哪,妙公子意沦落到让人家挑来挑去的地步。” 此话一出,沈诺倒没什么,楚翼白的脸一下子红了,有些生气,“程小姐,你在说些什么?”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在我看来,天下再没比这更丢脸的事了。她琼花娘子母女俩视天下男子如玩物,任她们挑选来挑选去的,而中屏之人,竟会觉得很光荣,可笑,可悲!” 楚翼白还待翻,蓝心却一把拉住了他,冲他摇了摇头,低声道:“三哥莫气,看沈大哥如何答她。” 沈诺一脸平静,似乎全未将程轻衣的话听进去,依然慢条斯理地呷着他的香茗。 程轻衣见激将法毫无反应,不禁咬了咬唇,又道:“我认识的师父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应该是那个即使知道王爷在等他赴宴却仍是毫不顾及地去干自己想干的事的人,应该是那个见病人在砸东西不但不劝阻还帮她一起砸的人,应该是那个视功名财富如粪土,笑傲天地间惟我任逍遥的翩翩男儿!” 沈诺轻笑出声,凝视着程轻衣,目光中竟是笑意,“哦,照你这么说来,我该公告天下人说我不稀罕当琼花娘子的女婿,对她女儿的垂青不屑一顾,然后在百萃节那天随便逍遥,就是独独不去扬州,那才符合我妙公子的本性。是么?” 程轻衣哼了一声不回答,但脸上的表情却已说明了一切。 沈诺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道:“你,毕竟还是年幼啊…”说罢站起身来,走至窗前沉默不语。 程轻衣看了看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楚翼白和蓝心,皱眉道:“难道里面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蓝心轻轻地说道:“琼花娘子曾经救过你师父,这就是最主要的隐情吧。” 程轻衣双眉微蹙,正待开口,倾红走了进来道:“小姐,晚宴已在偏厅备好。” 程轻衣点了点头,转身对楚翼白笑了一笑,道:“我听闻你人还未支,就先派了下人往醉香楼叫好了酒菜,想必定是很喜欢那的菜式,因而特叫人把醉香楼的大厨请了过来,入座后随点随做,岂不更好?” 楚翼白一听大喜,惊奇道:“没想到你倒是个心思缜密的可人儿,好好好,有劳程小姐了。” 和轻衣回眸,望向沈诺,欠一欠身,行礼道:“师父,我们走吧。” ***** 席间程轻衣谈笑风生,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她口才极好,能言善道,再加上笑语轻盈,俏丽无双,一顿饭吃下来,是宾主同欢,很是尽兴。 宴毕离席时,程轻衣忽道:“师父,轻衣前些日子得到了一件古玩,人道是前朝丞相王荆公用过的笔洗。轻衣愚昧,不能识辨其真伪,师父可有兴趣随我去一观?” 一旁楚翼白闻言马上道:“哦,王安石用过的笔洗?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还未说完,蓝心就偷偷抓住他的袖子冲他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三哥难道看不出来,程小姐想单独与沈大哥相处一会儿么?他们师徒许久不见,必定有很多话要说,我们还是识相点离开吧。” 楚翼白这才醒悟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也好,赶了那么多天的路,我也累了,不如及早休息,堂妹你呢?” 蓝心笑道:“我也累了。” 程轻衣拍了拍手,倾红与挽绿走了过来,“带贵客去准备好的客房休息,好生伺候着,不得怠慢。” “是——”倾红与挽绿随即领二人离开。 沈诺坐在座位上,悠悠地呷了口茶,道:“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说了。” 程轻衣瞪着他,眼睛晶晶亮,“我说的话,有用么?” “不一定。” “我不认为恩情对你而言那么重要,可以令你用自己的婚姻去做报酬。” “那么你认为什么对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沈诺静静地打量着她,脸上带着种莫测高深的味道。 程轻衣咬了咬唇,几乎是赌气地说道:“你要去扬州可以,不过得带上我。” “带你?”沈诺一直平静的脸上首次露出了吃惊之色,“你跟着我去扬州做什么?” 程轻衣避而不答,只是问,“你同不同意?” 沈诺定定地望着她,目光中神色很复杂,过不许久,缓缓道:“不要无理取闹。” 程轻衣一听,马上抄起桌上的景泰蓝酒皿往墙上掷了过去,“哐啷啷”声响,酒皿撞上墙壁,反弹回来,跌到地上碎了,她纤弱的身躯也似因刚才那用力一摔而累得气喘吁吁,当即站立不稳,只得将背抵住了墙大口喘气。 沈诺不为所动,目光依然清冷如水,“你还是这样,一发脾气就摔东西…但是你应该知道,这一套在我面前不管用,我不会阻止你的,要摔就摔个痛快吧,桌上还有很多。” 程轻衣的脸色本来是极苍白的,但此刻却涌现出了一抹病态的嫣红,她的眼睛却变得更亮,璀璨若流星,两相对映下,显得神情很是激动,“你来杭州干什么?你本可直接取道去扬州的,干吗非得绕到杭州城来?你来这里只是为了来告诉我你要去比赛招亲的事么?你告知我此事的目的又是什么?让我祝你好运,抱得美人归?还是想看看我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究意会怎生一个狼狈模样?” 沈诺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道:“看来我果真来错了。也罢,走了,不用道了。”说完径自从程轻衣身侧走了过去,他的白衣在晚风中微扬,流动着与其性格一样的淡漠与冷静。 倒是程轻衣见他如此反应怔了一怔,紧紧咬住了下唇,待沈诺就要举步跨过偏厅门槛的那一刻时,她忽然冲了上去,自身后一把抱住了沈诺,哭出声来,“对不起,对不起师父!我不是故意要气你的,我不是想那样任性的…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你了,久得我都开始担心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师父你别这样对我,你那么冷漠,我受不了的…” 沈诺暗暗叹了口气,转过身,直视着她的脸,柔声道:“我是你的师父,不会对你冷漠的。别哭了。”说罢取出块手帕来递给程轻衣,“把眼泪擦干。” 程轻衣接过手帕,手帕是素白色的,上面绣了浅粉色的桃花。程轻衣抬起眼眸,希望能从沈诺脸上读到些什么,可是那清澈的眼睛太过深沉,什么也读不到。 “这…是我的手帕。”程轻衣开口道。 沈诺点了点头,“是你的手帕,你十五岁的一个夏天时取来给我包蓬子用过的。” “那…师父这么多年都带在身边?”程轻衣的脸上虽然还有泪,但眼睛中已露出了欣喜之色。 沈诺一笑,轻拂了下她的头发,道:“我是个很懒的人,懒得更换很多东西。这点你早就该知道了。” “哼!”程轻衣又恢复了顽皮之色,娇嗔道:“那师父怎么就不连腰上的玉佩也一块留着?这是第几块了?上次见到你时挂着的还是块龙形白壁呢,这就变双鱼形的啦!” “好啦,别闹了,夜深了,我该回去休息了,你也该按时服葯了。听话,回房去吧。”沈诺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很温柔,几近宠溺。 程轻衣眼珠转了一转,道:“那你答应带我去扬州。” “不行,绝不同意。”沈诺沉下了脸。 程轻衣跺了跺脚,不悦地说道:“讨厌!不带就不带,我自己去!”说罢一甩长发转身离去。沈诺望着她的背影,有点无可奈何地轻摇了摇头。 第三章 月凉如水,银色却尽显清辉。 沈诺站在窗前凝望着天上那一弦弯月,他的眼波亦如水般清浅,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一杯茶递到了他的面前,蓝心清脆的笑声在耳边响起,“闲暇品佳茗,人生一美事也!快尝尝,这是程府丫鬟们刚刚送过来的六安瓜片,产自齐云山蝙蝠洞,相当难得!啊,沈大哥,你的徒儿真是贴心呢。” 沈诺轻笑了一下,接了过来,却不喝,神色有点凝郁。 蓝心觉察到他的异样,便问道:“怎么了沈大哥,你似乎有点心事重重,在想什么?” “我们可在此地待多久?” “此去扬州,大概需要五日行程,我们最迟要在后天动身。说实话,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此趟非要绕道来杭州,我们在唐七公子的听涛小筑本可一直待到十三,再悠哉悠哉地前往扬州赴那百萃节花会,不必如此南北来回地跑啊。”蓝心猜度着他的心事,轻声道:“莫非是因为…程姑娘?” “你想的太多了。”沈诺淡淡地看了蓝心一眼,那一眼忽然让蓝心有种心虚的感觉,明明是她在试探着他的心事,可是到后来却让他一眼洞穿了自己的用意。 “沈大哥,如果——”蓝心悠悠地开口,“如果秦若烟秦姑娘真的看中了你,挑你为婿,你会娶她么?” 沈诺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又复平静。 蓝心继续道:“我觉得程姑娘说得对,以沈大哥一贯来的性格不可能凑这种热闹。虽然琼花娘子曾经对你有恩,她的邀请你没法拒绝,但是那不至于让你用自己的婚姻当报答啊!” “你想太多了。”沈诺将茶杯递还给蓝心,转身走出了房间。 蓝心笑了笑,她的眼珠转动着,看着手中的那杯茶,翠绿的叶子在水中舒展,就像是柔婉女子萦萦绕绕的宿命。 “我可以进来吗?”清柔婉丽的声音响起在门边,蓝心转头看去,就看见了程轻衣。程轻衣站在门旁,灯光下看起来就像是朵娇艳的桃花。 蓝心放下手中的茶迎了上去,笑道:“当然可以。程小姐怎么会来这里?是找沈大哥吗?他刚出去了…” “我知道,我看见他出去了,才进来的。” 蓝心愣了一愣,有些不解对方的来意。 程轻衣道:“蓝姐姐如果不累的话,难得今晚的月色如此美丽,我们去园子里走走好吗?” 蓝心笑道:“求之不得呢。” 程轻衣盈盈一笑,转身在前面带路。三月的夜,清清凉凉,吹拂在身上丝丝绵绵,说不出的温柔。程府里处处***通明,却没有嘈杂之音,反而有种格外的静谧。 蓝心跟在程轻衣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从她那个角度看过去,程轻衣的背影消瘦,隐隐流露着柔弱无依。她虽离她仅有几步之遥,但那浑身透发出的气息,却非常的疏离,形成一个她永远也无法切踏着的世界,遥遥地与之隔着光年的距离,无边虚幻如同梦境。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孩子呢?有着桃花的娇艳,却亦有梨花的脆弱,她的眼睛有时候灵气逼人,但有时候却显得很落寞。 “你是不是有话想要和我说?”蓝心站定,不再往前走。 程轻衣在一株月季花旁停了下来,她纤细的手指从**间轻拂而过,**抖落了一地,就像纷乱不安的心。 “我…”程轻衣开口,“我听说,琼花娘子年轻时艳冠群芳,人以江南第一美人誉之,现在虽然已青春逝去,但徐娘半老,仍是风姿绰约,其女如烟今年年方十七,但是容貌却更胜其母,而此次琼花娘子选婿,天下男子皆趋之若骛,慕名求之。她所挑中的六位候选女婿,更是人中龙凤,分别是江南慕容世家的三公子慕容承、当今太傅之子史诤明、妙公子沈诺、皓月山庄的少庄主楚翼白、望帝台上的吹萧公子和人称‘楚天一剑’的当今武林第一新秀叶移。” 蓝心转了转眼珠,道:“没想到才短短半个时辰,你就已经把这些事情都查得清清楚楚了。” 程轻衣又道:“这六人中,慕容承是慕容家出了名的孝顺儿子,家学渊源,不可小窥;史诤明号称京城第一才子,十岁时一篇《丽都赋》名扬天下,文采风流,一时俊杰;吹箫公子是众所周知的美男子,萧声到处,凡女子无不倾心;叶移是北海三空岛的惟一传人,剑法精绝天下,转战六十名武林高手,第一新秀之名得来不易!论性情,慕容腼腆内向,叶移玩世不恭,史诤明眼高于顶,吹萧公子阴酷深沉。” 蓝心“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调侃道:“你在帮琼花娘子审度评价吗?这些消息都是从哪来的?为什么漏下你师傅和我堂哥?我倒很想听听你对他们两人的评价呢。” 程轻衣回转身,凝视着蓝心,她的目光里有着抹飘忽的忧郁。蓝心心里一颤,忽然间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点残忍,正想收回来时,程轻衣已说道:“皓月山庄少庄主楚翼白,生性豪爽,喜好美食与美酒,为人有点粗枝大叶,胸无城府,算是六位公子中人缘最好,也最容易相处的一位,他的袖里红罗刀是天下一绝,皓月山庄能名列当今武林七大庄园就是靠着袖里刀和风中棉这两门不传绝技。妙公子沈诺…”说到此处,程轻衣停了一停,她笑了笑,笑容里却有着异样的讽刺。 “妙公子沈诺,江湖奇人录中排名第七,十六岁前默默无闻,十六岁后却名动天下。先是以其智巧解龙盟,令两位盟主各自隐退,从此江湖好一阵子风平浪静;继而妙手医好了当今乾陵王的病,王爷极喜,自此后以贵宾相待;然后天山武林大会上,一剑挑去堰平剑客海长青的头上珠冠,令得人人叹为观止,但他却半途放弃,拉着海长青一同饮酒去了,此等放荡不羁,更是天下少有;十九岁时,会心盟内,口若悬河,论辨滔滔,以一人之势而力挽狂澜,不但令姬小仙与水东来合好如初,便使盟内诸人心悦诚服,称之为二少,地位仅次于盟主水东来;二十一岁时,好逑女编撰江湖奇人录,将之排位第七,赞其人妙,才妙,情更妙,因而从此天下人皆以‘妙公子’三字称之…观其历程,倒真是辉煌之极。且他一向飘忽不定,侠踪少现,更是大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之势,故而江湖上人人以能见他一面为荣。”程轻衣说到此处,唇角的讥笑更浓,“就连我这个徒儿,也一共只见过他三次,第一次时间最长,有两个多月,第二次是过年时,待了十日,这次…” 蓝心道:“我们最迟后天一早就得起程。” 程轻衣淡淡道:“我知道…只是,真的非去不可么?” “娶妻是大事,但是若能娶到秦家的独生女儿为妻,则是人人都梦想的美事。先不论秦如烟的美貌、学识和品性皆是上上之选,光其身家背景,就足以羡煞苍生。其母琼花娘子,是昔年卫武侯的亲妹妹,卫武侯虽已逝世,但其朝中势力仍在。琼花娘子嫁的第一个丈夫,就是大将军许定,新婚才十日,许大将军就战死沙场,先帝体恤其青春守寡,特允其再嫁,并亲自指婚给当年那届的新科状元张霈其。后来张霈其被人暗杀而死,先帝感其正直,追封溢正公。琼花娘子嫁的第三个丈夫,是京都首富商殷先,据说是在见她一面后神魂颠倒,苦苦追求,后来还把自己原先的七个姬妾全部休了,这才感动了她,终于下嫁。谁料嫁过去没到两年,商殷先就染重病身亡,全部的财产都留给了这位娇妻。琼花娘子三十岁时,碰到了她本人真正喜欢的男子,就是大侠秦问天。两人却总是有缘无分,蹉跎半生才最终结成鸳盟,得一女,取名如烟。大概是缘薄,没过得几年,秦大侠就去世了,从此琼花娘子闭门不出,除了每年的三月十六百萃节上露一露面外,外人再难见她芳驾。因为这四位丈夫的缘故,论财势地位人际关系琼花娘子都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娶了她的宝贝女儿,无疑是为自己的人生铺下了一条金砖大道。” 程轻衣道:“你说的,仅仅都只是表面上的。难道你认为以我师父那样的人,会稀罕傲视天下的财富和极尽尊崇的地位?即使不说我师父,其他五位公子难道也都只是些势利之人,趋炎附势之辈?蓝姐姐你为什么要对我有所隐瞒?难道事实的真相,就真的那样不能为外人所知吗?” 蓝心颤了一颤,望向程轻衣,程轻衣的眼睛中有抹复杂而深邃的东西一闪而过,接着就弥漫起一层雾色,在那样的月色和灯光下,看起来楚楚无依。 “我…”蓝心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程轻衣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不想勉强别人,我们谈些别的吧。你看,这株虞美人花如何?”纤纤素手指向花圃里一盆白色虞美人花,虽是夜色中看,仍是美丽之极。 “好一盆极品虞美人!”蓝心眼前一亮,走上前细细观之。 程轻衣微微一笑,道:“这是南宁侯四夫人,也就是我第三个姨妈的绝爱之珍,我让挽绿去借来的,这次请姐姐出来陪我走走,其实真正的目的是想让姐姐看看这盆花。以姐姐看,如果以此花去参加百萃节大赛,可有望夺魁?” 蓝心惊道:“你也要参加百萃节的花展?” “有何不可?”程轻衣挑了挑眉,道:“我想和你们一起去扬州。” “不行!”漠然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程轻衣与蓝心双双转身,就看见了沈诺。那一刹那,蓝心有点尴尬,不知沈诺来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她看了程轻衣一眼,程轻衣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清清淡淡一如月色。 “为什么不行?我素闻百萃节之名,早就想去一睹天下名花,正好遇到这个机会与师父同往,有何不可的?” 沈诺走到她面前,程轻衣却不退缩,目光直直地回视了过去,两人僵持了许久,沈诺轻轻一叹,道:“你有病,不宜远行。” “有师父在,我放心得很。”程轻衣答得很快。 “那也不行!周车劳顿,不是你这样的身子所能受得了的!你不要无理取闹,这件事我绝对不同意!”沈诺一向温和的脸忽然变得非常严肃。 程轻衣咬了咬唇,颤声道:“那师父也不要去,好吗?” 沈诺凝视着她,目光有点点失望,“如果我早知道你会这样,我不会来杭州。” 程轻衣猛地抬起头来,脸上是被刺痛的表情,她咬首唇一言不发,气氛顿时有点僵。一旁的蓝心打圆场道:“好像时候不早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回房休息了?” 程轻衣忽地从她身侧跑了过去,月白中衣在晚风中飘舞,凌乱,而张扬。 蓝心回眸,低声道:“沈大哥,你何需如此?你伤到她了…” “她只是个孩子,没事的。”沈诺的目光仍是停留在程轻衣消失的那个方向,又重复一遍,“她,只是个孩子。” 明月高挂在夜空上方,淡淡地绽现出一种孤高之态。蓝心看着天空,颇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 “小姐,你该喝葯了。”倾红端着葯走了进来,碧玉碗里盛着的葯汁浓黑如墨。 程轻衣坐在梳妆镜前,镜子在灯光下映出一抹浅浅的黄,使得容颜中莫名地添了层哀色。那微蹙的眉和投注在妆台上那个墨玉花插上的眼神,在她苍白的几近透明的脸上形成一种忧郁;而那忧郁,被凝入镜中的映影之中,随着灯光微微荡漾着,再一圈圈地散开去… 倾红见她没什么反应,便又喊了一声,“小姐,吃葯了。” 程轻衣轻喘口气,自沉思中惊醒回来,接过了葯,却不喝,放到了妆台上,扭头道:“今天是初几?” “回小姐,今天是初七。” “初七…十六…还有九日。此去扬州,大概需要几日?” “快则四日,慢则七日。小姐,你问这个做什么?” 程轻衣沉默了许久才道:“倾红你说,如果我不希望师父去扬州,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拖住他?只要拖过十六那几天就可以了。” “啊?为什么不让公子去扬州啊?”倾红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 程轻衣笑了笑,站了起来,走过去推开了窗子,晚风夹带着花香一起吹送了进来,春夜的空气,暖暖的,带着清新。 “我想——”程轻衣的目光没有焦距的投放到很远的地方,慢慢地说道:“要拖住他也许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倾红刚问完,就看见小姐忽然拿起妆台上的那碗葯往窗外泼了出去! “啊!小姐,你在干什么!”倾红惊呼了一声,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急声道:“小姐,你把葯泼了!” “是的,我泼了。”程轻衣的声音里有种残忍却又痛快的味道。 “可是小姐…你不吃葯怎么行呢?我去再煎一碗。” 程轻衣伸手将她一拦,“不用了,我不吃。这三年来,我听他的话,每天乖乖地按时服葯,吃下去的葯简直比吃的饭还多,到了后来,都已经分不清吃的是葯,还是饭了。我倒很想知道,如果我有一天停止服葯,会出现什么情况。” 倾红急道:“可小姐也不该不吃葯啊!何必拿自己的身体来糟蹋呢?” “我就爱糟蹋!”程轻衣说完这句话后,忽然又笑了起来,她的目光轻瞥了倾红一眼,道:“我很想赌赌看我不吃葯会有什么结果。” “小姐——”倾红泪光盈盈,“你不要这样,老爷和夫人若是知道了,会心疼的。” “你们谁都不许去告诉老爷和夫人,知不知道?如果被我知道谁泄露出去了,你们就都不用在这待着了!”程轻衣走回床边,一把甩上了帘子。 倾红知道小姐生气了,当下惶恐得不敢再吱声。不知过了多久,纱帘里付出程轻衣的轻轻一叹,低声喃喃道:“水天宜,静听玉人歌,幽意更依依…幽意更依依…更依依…”刚说到这,突然听得“噗——”一声,倾红一惊,连忙上前掀开帘子,触目所及程轻衣胸口的衣服上却满是鲜血! “天啊!血…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倾红一把抱住了摇摇欲倒的程轻衣,惊道:“为什么会吐血呢?是不是因为没有吃葯的缘故啊?小姐,你不要吓我…我马上去请沈公子来!” 程轻衣面如纸色,一把抓住倾红的手臂,喘气道:“不…不要去…” “不行啊,怎么可以不去呢?小姐你不吃葯,不就在等这个后果吗?我去请沈公子来!” “你敢去!”程轻衣沉下了脸。 倾红一呆,哭了出来,“小姐,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折磨自己?沈公子可是你的师父啊!” 程轻衣怒道:“你说什么?” 倾红咬着下唇,不再言语。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沉寂了下来,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清晰可闻。很多事情就像这夜色一样,以一种无形的姿态悄无声息地扩展开来,袭上心头的,是刹那间针刺般的哀楚。而那个禁忌的秘密,就像是被刻意尘封住的记忆,凝郁成顽固的一点,不去揭开,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但是一旦将之说破,诡秘与不祥渗透在空气中,每根纤维就会开始脆弱地哭泣。 程轻衣握着倾红的那只手慢慢地松子开去,低声道:“我是不是个很难伺候的主子?生性刁蛮又任性,不讲道理,喜怒无常,从来不会替你们着想,一贯地由着自己的性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不是的,小姐,你怎么这样想?婢子十三岁起就跟着小姐了,从来没有那样想过…” “除了美丽,我似乎一无所有,而这美貌,相对于我的病来说,又算什么呢?天知道哪一天我一闭上眼睛,这副躯壳就随我的生命而逝…”程轻衣冷冷一笑,把目光掠向倾红,缓缓道:“我这一辈子,还能做些什么呢?” 倾红泣声道:“小姐,求求你,别再说了,不要这样想…” “你不会明白的…”程轻衣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你没有病,你怎么会知道这种感觉…我,我…”说着又“噗”的喷出一大口血来! 倾红连忙抬头看去,程轻衣秀气的双眉已紧皱在了一起,脸色更是惨白惨白,毫无血色!当即不禁慌了,“小姐,你等一下,我马上去叫,马上就回来!”说着急忙忙地奔了出去。 程轻衣的手伸了一下,似乎想要去抓她,但是最终却是无力地垂到了床边。 ***** “为什么会这样?”沈诺替程轻衣把过脉后,脸色变得非常深沉。 灯光下,程轻衣的脸苍白,且隐隐透露出一层死灰色,她紧闭着眼睛,已经昏睡过去。 倾红的目光闪烁着,不知该如何回答。看着她局促不安的表情,沈诺轻皱了一下眉头,“她是不是没有按时服葯?” “小姐…小姐她…把葯给倒了…”倾红的声音越说越低。 沈诺凝视着程轻衣许久,叹道:“你这个孩子,为什么总是如此不听话?” 倾戏急道:“公子,小姐是不是很危险?为什么她的手脚这么冷,没有一点热气?我们该做些什么?”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沈诺站了起来,走到了窗前,闷声不语地看着窗外。 倾红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程轻衣,忍不住轻声哭了起来。她一哭,沈诺就回转身,柔声道:“别担心,她不会有事的。” “可是,可是我知道公子在生小姐的气…小姐好,小姐她…”倾红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她的病经过这些年的精心调理,已经渐渐稳定,要根治已并不困难,只需一味…”沈诺说到这时停了下来,眉宇间的神情更见阴郁,“但她如此不知爱惜自己,再这样下去,纵使求来奇葯,也是无用!” “小姐她只是赌气…” 沈诺有点激动地道:“我知道她是在赌气!从我认识她那天起,她就在赌气,别人赌气赌的是气,而她赌的是她自己的命!” 床上本来一直躺着的程轻衣突然坐了起来,嘶声叫道:“我是赌自己的命,那又如何?我就爱糟蹋,你们用不着管我,让我死掉算啦!” 沈诺惊愕地向她看去,两双眸子对望着,纠结在了一起。沈诺的目光里有怒,而程轻衣的眼中却有哀。 不知过了多久,沈诺终于开口,“如果你真的想死,没有人能够拦你。这句话我曾经对你说过一次,现在是第二次,我不希望有第三次。”他的声音不高,但却很谨慎。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程轻衣低声地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你为什么不像别人对我那样的百依百顺?你是我的师父,我们三年来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天,你为什么就不能迁就一下我,疼疼我,对我好一点?” 她再抬起头时,已经泪流满面,那粼粼的泪光在她白净的脸上形成一种极为凄楚的哀愁,伴着美丽如桃花般的容颜,说不出的楚楚可怜。沈诺的眼珠漆黑,深沉得看不出任何思绪,片刻后方缓缓道:“不要逼我,轻衣…沈诺没有办法做到为了要当你的师父而放弃自己的原则…沈诺做不到。” “我问最后一遍,师父真的非去扬州不可吗?”程轻衣直直地子着沈诺。 沈诺沉默了一下,慢慢地吐出一个字来,“是。” 程轻衣咬了咬唇,将身子躺了回去,闭上眼睛道:“倾红,送客。” 倾红一怔,道:“小姐——” “送客。”程轻衣加重了语气。 倾红不安地看看沈诺,沈诺转身,面无表情地走出房去,倾红连忙跟了上去。 程轻衣睁开眼睛,目光投向床顶的帷幔,那有一排桃红色的流苏,无风自颤。程轻衣盯着那排流苏,眼泪悄无声息地自眼角滑落,流过她的脸颊,淌到枕头上,被枕巾一点点地吸干。 挽绿捧着一叠衣服走了进来,看见这一幕,便道:“小姐,给你的。” “是什么?”程轻衣的视线仍停留在流苏上,没有转头去看。 “是男子的服饰,挑了最好的衣料,最巧的做工,和最流行的款式。帽子←风、鞋子、汗巾都是一整套的。” 程轻衣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挽绿扶她坐了起来。程轻衣抚摩着衣料,有点惊讶,“这是做什么?” “小姐不是要去扬州吗?换成男儿装束比较容易些。”挽绿笑了笑,眉宇间竟有几分明了,“我还为小姐准备了最舒适的马车,即使在崎岖小道上行走也平稳之极,此外还有八个下人,一起跟随小姐去,服侍小姐。总之,要让小姐出现在扬州百萃节上时,是风风光光的,风头盖过所有的人!” 程轻衣的目光与挽绿的两相接触,挽绿别有深意地点了点头。程轻衣脸上的愁容顿时一扫而光,眼睛里又恢复了明亮之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说得对,就该夸张一点,琼花娘子要选女婿,一心想找个卓尔不凡的男子。好啊,那么我就要让他们见识一下,真正豪富温文俊逸多才的贵胄公子,究意是怎生模样!” 她掀开被子,慢慢地起身走到梳妆镜前,脚步虽然有点虚浮,但镜子里的脸颊却艳若桃花,嫩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忽地冷冷一笑,无不嘲讽地道:“这个赌局还没完呢,第一张牌你看到了,就是这个样子,那么…我怎么也要把剩下的几张牌出完才甘心啊!如果,那真是过错的话,我倒真的很想看看,等待我的会是怎么个结局!” 窗外有风袭来,吹得衣衫一阵子飘舞,略带邪恶地放肆张扬着。 第四章 “公子,小姐睡着呢,说是人不舒服,就不出来相送了,祝各位此去一路顺风。”轻尘居外,倾红满脸歉意地对着来辞行的沈诺等人行了一礼。 楚翼白道:“程姑娘的病情还没好些么?那就不必送了,还是静养要紧。沈兄,时候不早,我们走吧。” 沈诺沉默着,忽然道:“你真不准备临行前再见见我么?” 屋子里,程轻衣的声音淡淡响起,“不了,既然是非走不可,见又有什么用呢?不若留待重逢。” 沈诺的目光闪烁了几下,道:“也好。”说罢转身就走。 蓝心礼貌地冲倾红笑了笑,也转身随他离去。 直至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桃林深处不见了,倾红才回转进了轻尘居。程轻衣靠坐在锦榻上,脸上的表情清清浅浅的,看不出悲喜。 “小姐,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一切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按照小姐的要求,挑了府里最快的马去套车,还选了最好的车夫。但是小姐,你真的能远行吗?万一…” “没有万一。”程轻衣打断也的话,“我必须到扬州去,我一定行的!” 她的目光锁定在手里的镜子上,正是那面沈诺从京城带来给她的沁呵斋铜镜,镜面平滑如水,映得容颜非常清晰,程轻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说——如果没有你,师父能画出我的样子吗?” 唇角轻扬,笑了一笑,“我不能让师父就此忘了我啊,不能。” ***** 扬州,万芷园—— 春的气息很温柔地弥漫在这一座园林之内,姹紫嫣红百花齐放的景色更是吸引了不少游人慕名而来。不过今年更胜往昔,才到十五就已到了许多的客人,其中观花者虽不少,但大部分人还是为了琼花娘子选婿一事来凑热闹的,毕竟,那六位候选人的身份都实在是不平凡,平日里一个都难得一见,更别提是六个聚在一起了。 做为东道主,琼花娘子自然也为这百年大事早早做了准备,园里园外的人手都增加了几倍数,光万芷园的大门口就列队站了八个青衣家丁,等着恭候贵客的到来。 蓝心远远地看见那一幕,惊叹道:“天啊,好多人啊!没想到居然有那么多人!三哥你看那排场,琼花娘子也真是舍得。” 楚翼白道:“琼花娘子可是个有名的寡妇,她前后嫁了好几个丈夫,都不长命,反倒是她越嫁越富有。所以,这点排场对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说话间,三骑已驰到万芷园门口处。 楚翼白先跳下马,将手中请帖呈了上去,那为首的家丁一看请帖,马上恭声道:“原来是楚公子和沈公子到了,快请进快请进。” 三人跟着那家丁往里面走去,一路上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布置得极为精致,处处可见主人细腻的用心。途中还经过一个大湖,湖水碧蓝,色泽极美,就像一整块的蓝田宝玉那么纯净。 蓝心好奇地问道:“请问这位小哥,其他四位公子都到齐了吗?” 那家丁答道:“回蓝姑娘,史公子和慕容公子昨儿个黄昏就到了,叶公子是今天早上到的,不过安置好住处后就出去了。你们算是第三批到的。” 蓝心沉吟道:“哦,那么说来,还差吹箫公子没来了…” “是的。” 楚翼白道:“现在是去见琼花夫人吗?” “夫人昨儿夜里感染了风寒,今天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现在就由小的带三位去你们的住处。如果不介意,晚宴时再去见夫人,如何?” 蓝心惊讶道:“琼花夫人病了?严重吗?可有请大夫看看?” “多谢蓝姑娘关心,不是很严重,没什么打紧的…到了!”说话间,三人已走到一排厢房前,那家丁推开其中一个房间的门,道:“楚公子就住这个房间,沈公子和蓝姑娘的房间分别在两侧,你们看如何?有什么要求尽管直言,我们马上照办。” 房间虽不大,但打扫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屋子后面就是片竹林,显得很是清幽绝俗。 “我看这样挺好的,不需要添什么了!”蓝心打量过房间后,向那家丁笑了一笑。 家丁点头道:“那就好,小的还要接待其他客人,就先告辞了,三位有什么吩咐的,尽管问园里的下人们要就成。” “行,忙你的去吧。”楚翼白将包袱往床上一扔,走过去打开后门张望了一番,惊喜出声,“没想到这还有个小池塘!” 蓝心走过去一看,果然在屋子后面的竹林里,有个人工挖掘而成的小池塘,池塘里种了些白莲,却还没开花。 “风景很不错啊!”蓝心赞叹了一声,回头叫沈诺,“沈大哥,你不过来看看么?” 沈诺显得有点意兴阑珊,淡淡地笑了笑,道:“你们看吧,我有点累,休息一会。” 蓝心抿了抿唇,走到他身旁道:“这一路上,你都没怎么说话,是不是因为临行前程姑娘不肯见你,所以心情不太好?” 沈诺失笑道:“你想到哪去了…” “你若不希望我多心,就别这么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开心点啦!我们已经到扬州了,马上就可以见到琼花娘子,和她那个据说艳冠群芳的女儿啦!”蓝心冲他眨了眨眼睛。 沈诺有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道:“你什么时候也变那么调皮和喜欢胡说八道了?” “那是因为有人变得死气沉沉,我不希望冷场,只好把自己变得活跃点。” 楚翼白走回房来,听到后哈哈大笑,“沈兄,只怕这世上不仅仅只有你那徒儿不希望你娶妻,没准心儿心里也那么巴望着呢。” 蓝心一听,顿时嗔怒道:“三哥,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不是吗?那你干吗老缠着沈兄问长问短的?” “你——”蓝心跺了跺脚,“不理你们了,尽拿我取笑!”说着头发一甩正待出门,却见一家丁匆匆赶来,道:“请问,哪位是沈诺沈公子?” 沈诺抬起了头,“我是。” 家丁道:“夫人有请,请公子随我来。” 蓝心和楚翼白闻言目光中都不禁露出了好奇之色。 沈诺道:“夫人此刻请我,不知所为何事?” 家丁答道:“是这样的,夫人身体不适,听闻沈公子医术高明,所以想烦公子前去看看,故让我来请公子。” “好,我们走吧。”沈诺当下便随那家丁走了出去。 楚翼白摇头叹道:“为什么这家伙总是那么好命,无论到哪别人想见的都会先是他呢?” 蓝心立在门边,忽然慧黠一笑,道:“三哥你说,沈大哥上次帮人看病,看出个徒弟来,这次帮琼花娘子看病,会不会看出个夫人来?” “什么?你对你哥就这么没信心,认为我一定会输给沈诺?”楚翼白哇哇大叫。 蓝心道:“我只是做个假设而已,你别这种反应好不好?只不过…” “不过什么?” “只不过,如果这次选婿,若选不中沈大哥,恐怕会少很多热闹哦。”蓝心笑了笑,她的目光在这一刻显得颇有深意。 ***** “公子请进,夫人就在里面。”在走过很长一段路后,家丁在一小楼前停了下来,自己却不入内。 “你不跟我一起进去?” “夫人住处,小的不敢随便乱进。公子进去吧,自有人来接待公子的。”家丁话音刚落,就听一娇脆动人的声音传了过来,“沈公子到了么?太好了!快随我进来吧!” 抬头看去,一个绿衣小婢飞快地从楼里走了出来,这婢女皮肤白净,生得倒是相当可人。 “公子快请进,夫人已经恭候多时啦!” 沈诺子着这个绿衣小婢,温和地笑了笑,道:“盈儿,多年不见,你竟长这么大了。” 绿衣婢女惊喜道:“六年不见,公子竟然还记得盈儿?还能认出我来!” 沈诺笑道:“你的声音还是一如往昔,清脆动人,听过的人谁能忘记?” 盈儿腼腆一笑,道:“公子过奖了!只是六年多了,公子风采如旧,竟是一点都没变老呢!” “夫人可好?除了着凉外,还有其他意外吗?” 盈儿止住了笑,脸色变得沉重了起来,低声道:“夫人情况不太好呢…我也说不清楚,公子自己去看吧。”两人边说边走,已走到一重珠帘前。 盈儿上前挽起珠帘,道:“夫人,沈公子来了。” 贵妃榻上,一中年美妇缓缓地转过头来。只见她发髻高挽,衣饰华贵,整个人看上去既端庄又高雅,但是若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的眼角已有了皱纹,鬓边也有了几丝白发,青春不再。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年轻时以美貌动天下的琼花娘子。 “诺儿,你终于来了…”琼花娘子说着伸出手来。 沈诺踏前几步,握住了她的手,道:“夫人,你的气色很差…” “几十年的老毛病了,年轻时倒还没什么,年纪大了,就一年不比一年了。”琼花娘子笑了笑,凝视着沈诺,叹道:“这几年来,一直想去找你,但又怕打搅到你,不过老是听人提及你在江湖里的一些事迹,知道你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 沈诺的脸上有几分动容,像是被回忆惊悸起了某种思绪,沉声说道:“夫人应该知道,无论沈诺身在何处,在做些什么,只要夫人一句话,沈诺必定会随传随到的。” “就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才不让人去找你。”琼花娘子顿了一顿,又道:“你现在终于站在我面前了,来,帮我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大限快到了?告诉我实话,别学那些大夫一样,尽是瞒着我!” 沈诺搭着她的脉搏,并不说话,只是眉间的阴郁之色更浓。看到他那个表情,琼花娘子也明白了,叹道:“果然是大限快到了…” “夫人——”沈诺急急地抬起眼眸,想说些什么,却被琼花娘子给制止住了。琼花娘子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你要说什么,我都明白。其实也没什么,我多活了这么多年,也够本了,若烟那孩子也大了,这次若能顺顺利利地为她挑选个好夫婿嫁了,我在这世上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她的目光温柔地投向沈诺,笑了笑,伸手去碰触沈诺的脸,喃喃道:“真的是很多年了,你都那么大了…想当年我遇你和你母亲时,你还是个婴儿,连话都不会说…” “当年若非夫人相助,家母必定流落他乡,受尽颠沛之苦。” 琼花娘子把手一挥道:“不提了,当年的事情就别再提了。只是举手这劳而已,却难为你记恩记了这么多年。你这次能来我很高兴,我心里倒真是最喜欢你,若烟如果能嫁给你,我也就完完全全地放心了。” 沈诺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琼花娘子子着他,挑了挑眉道:“怎么了?你似乎有心事啊?你不高兴我这样安排吗?” “夫人多虑了,沈诺只是在想,如何能让夫人活得久点。其实也并非没有办法,只要…” 琼花娘子笑了一笑,柔声道:“不用了。依君草太过珍贵,与基浪费在我这么一个风蚀残年的老太婆身上,还不如去救其他人的性命的好,而且,你此番前来,不就是想问我要这株奇葩的么?” 沈诺沉吟着,过了片刻才道:“可是我知道,这是秦门的传家之宝,向来不给外人的。” “所以才要你娶若烟啊。你如果娶了她,就不是外人了,这依君草,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交给你。当然,究竟结果会怎么样,那还得若烟自己说了算,这点,我身为她母亲,却也不便勉强她。所以一切就要看你和若烟究竟有没有缘分了。”琼花娘子说着转头吩咐盈儿道:“去把小姐请来,就说我要介绍沈公子给她认识。” “是。”盈儿应声离去。 沈诺并不说话,他的目光看着琼花娘子的手,却似乎看在了很远的地方。 琼花娘子并没有疏忽掉他的沉默,便道:“怎么了?不要跟我说你怕难为情…” 沈诺轻笑了一下,淡淡道:“一时分神,令夫人见笑了。” “说来你和若烟早就该认识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你娘见面时,不是你不在,就是她不在,总是无缘一见。不过没关系,这次说什么都能见到了,也许是老天故意让你们拖到现在,到男郎俊秀‘娃娇美,双方都已长成时才初度相见吧。” 沈诺放开了琼花娘子的手,站了起来,道:“夫人不易太劳累,应该多多休息才是。” “我哪能休息的下?明天就是百萃花会了,也是决定若烟终身大事之日,我说什么都得亲自到现场去看着啊!老实说,其他五位公子,除了慕容外,其他几位我平日里也只是仅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恰好趁着明天那机会全见一见,心中也好有个底。虽然派出去的人调查回来都说这五位公子人品绝对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毕竟是关系到自家女儿后半辈子的幸福,得找个真正靠得住的才好。你别担心我,我虽然不太舒服,但挨个一天半天的,还是可以的。” 沈诺笑了一笑,然后就听见盈儿的声音远远地从外面传了过来,“夫人,小姐到了!” 佩环声先自人而入,珠帘掀起处,沈诺看到了一双盈盈秀目,那秀目的主人全身笼罩在一件轻纱之中,浑身的飘渺气质,竟似已不在人间。 若烟,若烟,当真是如烟云一般轻而灵逸。 “母亲。”秦若烟目不旁视,只是走到琼花娘子面前,轻柔又满含深情地叫了一句。 “若烟,见过沈公子。” 秦若烟侧过身子,却仍不抬头看沈诺,只是拜了一拜道:“若烟见过沈公子。” 沈诺还了一礼。一旁的琼花娘子满是期待的神情在看到这一幕时微微流露出了失望,但她仍是笑着说道:“若烟,前些天你不是还为一首琴谱里的几个地方不太明白在大伤脑筋吗?沈公子精通琴律,正好可趁此机会请教一下啊。” 秦若烟的睫毛轻颤了几下,沈诺这才发现,这个女孩有着异常浓密的长长睫毛,由于她总是低垂着眼睛,因而那睫毛就在她光滑的脸上投下了一片阴影,很是娇柔动人。 “回母亲,那首曲子我已经学会了,所以,就不用麻烦沈公子了。” 琼花娘子“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空气里的气氛一下子静了下来,颇有些尴尬。 沈诺忽尔转身对琼花娘子道:“夫人,沈诺还有几位朋友在客房里相候,不便在此停留太久。如果没其他什么事的话,可否让沈诺就此告辞?” “啊,你要走了?”琼花娘子看了看秦若烟,女儿的脸上竟然一片平静没什么反应,心中不禁暗自叹了口气,只好道:“也好,那么若烟,你送送沈公子吧。” 沈诺忙道:“不必了,不敢劳烦小姐大驾。” “有什么关系,反正她也要回绣楼,正好顺楼的。若烟,送沈公子。” 沈诺还待拒绝,那边秦若烟已低低地应了一句,“好的,母亲。” 两人各自向琼花娘子行了一礼才转身走出小楼。一路上,轻风阵阵,吹得两旁载种的水杉叶子沙沙响,静谧的空气流溢于两个人的空间里,隐隐透露着陌生的疏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诺依稀可见竹林前的客居时,秦若烟忽然开口了,“我听说你曾经写过一封信给我的母亲,希望她能把依君草送给你,是吗?” 沈诺没有想到她会说话,而且一开口就是问这个问题,不禁呆了一呆。秦若烟又道:“依君草是秦家的传家之宝,从不相赠外人,母亲虽与你素有渊源,却也不能应你所求。你这次来,若是娶了我,是不是就可以达成所愿了?” 沈诺怔怔地望着她,目光中难掩惊讶,此时此刻,他无法肯定秦若烟说这番话的目的和用意。 秦若烟终于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眼神意颇多鄙视,说道:“你认为你能如愿吗?” 沈诺把视线移转了开去,前方不远处有一朵芍葯花的**在风中吹落,坠到了地上。 秦若烟道:“客房就在前面,恕我不再相送了。再见。”说罢径自转身离去。 秦若烟,众人口中纷纷盛赞的名门淑媛,向来以谦和温柔著称,却为何在这一刻表现得如此冷漠和不留余地? 沈诺望着她的背影,瞳目深深,虽略带惊奇,但更多的是复杂到不可捉摸的心事。 ***** “你呆呆地站在那里干什么呢?”甜美的声音远远的从风中传了过来,沈诺回过头去,就见蓝心微笑着向他走来。 “怎么了?似乎与你未来的准夫人——秦大小姐的第一次会面不是很顺利啊,怎得一幅失神落魄的样子?” “你看到了些什么?” 蓝心笑道:“我只看见秦大小姐一脸冷若冰霜地离开,而我们的妙公子则一直盯着人家的背影若有所思,脸上的表情还很阴沉…你别否认啊,我说的可都是我所看见的真实情况。” “你的眼睛没有看错,但是你的脑子却想歪了。”沈诺笑了一笑,转身往客房方向走去。 蓝心跟了上去,边走边道:“说实话,秦大小姐的确很漂亮,刚才远远地看见她,五官虽不是很清楚,但是全身流露出的那种风华,真是令人惊艳。若不能娶得这样美丽的女子为妻,身为丈夫的男子虚荣心也该是大大地满足了吧?” “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沈诺停下了脚步,回头一脸正经地看着她。 蓝心挑了挑眉毛,问:“哦,什么问题?” “你最近变得很另啰嗦。” 蓝心听后不禁愣了一愣,接着就听得一阵大笑,一个声音悠悠地响起,“没错没错!身为女人,最要不得的陋习就是多舌,这位姑娘看起来冰雪聪慧,怎也会犯这样的错误?” 蓝心扭头看去,只见西边不远处,一个黑衣少年靠坐在抄手游廊的栏杆上,嘴里叼着根芦苇,样子显得很是悠闲。这少年皮肤微黑,五官却深邃立体,非常英俊,而且一双眼睛乌溜溜的灵活之极。 蓝心瞪着他,怒道:“你是谁?你知不知道身为男人最要不得的陋习就是偷听别人说话?” “错!”少年把芦苇从嘴里取下来,冲蓝心指了一指,道:“我不是偷听的,是你们自己说话声音太大,而我的耳朵又很不巧的分外灵敏,所以听见了。” “那么你就该假装什么都没听见,非礼勿听你不知道吗?更不该多舌的来插嘴!”蓝心停了一下,忽尔诡异地笑笑,道:“很好,看来不但男人的陋习,连女人多舌的陋习你也占齐了。” 那少年却不生气,只是笑嘻嘻地道:“耳朵和嘴巴长在我自己身上,我爱什么时候听就什么时候听,爱什么时候讲话就什么时候讲,你管不着。” “无聊!”蓝心轻啐了一声,转头对沈诺道:“沈大哥,我们不要理他,走吧。”话音刚落,就听得远方传来一阵叫喊声,“不好了!有人掉到湖里了!快来救人啊——” 蓝心一听,马上朝声音来源处赶了过去,她刚跑几步,就见一黑一白两道人影飞快地从自己身侧掠了过去,正是那黑衣少年和沈诺。蓝心脚尖一点,施展起轻功也追上前去。 跑到园林中部的那个大湖旁边时,就见两人在水中挣扎,高喊救命,其中一个已自沉入水中,湖边站着几个家丁,却不懂水性,急得在一旁大喊跺脚。蓝心刚待飞身上前相救,却被沈诺一把拉住了,回眸看去,沈诺的脸上带着种莫测高深的表情,冲她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那黑衣少年已飞入湖中,如一只大雁般在湖面上轻点几下,一把捞起了还在湖面上挣扎的那名落水者,几个纵跃飞回到了湖边。这一连串姿势相当美妙,速度飞快,当可称得“翩若惊鸿”四字,没想到这个外表看似吊儿郎当的少年,竟有如此绝妙的轻功! 与此同时,东方也飞来一人,纵身跳入湖中,“嗤”的一声轻响,水花不起,已然钻入水底。跟着听得水声轻响,湖面上盈盈荡开一片旋祸,那人已托着一人浮出水面,不一会便爬上岸来。 几个家丁连忙围上前查看那两名落水者的情况,黑衣少年救起的那人只是吐了几口水出来,未见大碍,而另一人则已昏迷不醒。 沈诺走上前为那人搭脉,道:“他只是溺水,昏迷过去了,救得及时,所以没什么大碍,扶回房间去好好静养半日,应当无事。” 于是便来了两个家丁,抬着那落水者回房去了。余留下的家丁对救人的两人各拜了一拜,感激地道:“多谢叶大侠和慕容公子!幸好有你们二位及时出手相救,谢谢谢谢…” 蓝心的眼睛马上睁大了——叶大侠?难道这个黑衣少年是… 她把目光看向另一人,那人衣衫虽已被浸透,但是气质仍是很高贵,只是人家还未看他,他脸已自红了,神情极是窘促不安。蓝心心中不禁暗暗道:“据闻慕容家的这位三公子,性格比女孩儿还腼腆,果然传言非虚啊。但想不到他的水性竟然如此之好!” 黑衣少年走到沈诺面前,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向他伸出手去,道:“妙公子沈诺?果真闻名不如见面啊!我是叶移。” 蓝心低呼了一声——天!他真的就是人称‘楚天一剑’的当今武林第一新秀叶移!刚才…刚才…实在是有点尴尬… 沈诺子着叶移,伸出手去,“幸会。” 叶移转向慕容承,笑道:“慕容公子,你的水性真是了得,在下佩服!” 慕容承的脸更红,低声道:“我…我…对不起,小弟要回去换衣服了。”说着竟匆匆走了。 叶移顿时怔住,诧异地扭头问蓝心,“我刚才说错了什么话了吗?他为何见到我像见到老虎一样?” 蓝心格格笑道:“没准你就是老虎,所以人家怕了你,吓得赶紧逃掉。” “不一定,也许是因为有漂亮姑娘一双漂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他想起自己一身狼狈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才匆匆离去。”叶移悠悠道,冲她眨了眨眼睛。 “你!”蓝心顿时为之语塞。一旁沈诺微微一笑,道:“久闻叶兄大名,今日终得一睹风采,据说扬州百家楼内的十九年杜康陈酿很有特色,就让小弟做东,大家一同前往把酒寻欢,畅饮一番如何?” 叶移大喜道:“太好了!我正嫌日子过得无聊,走走走,喝酒去喝酒去!” “要说喝酒,怎能不叫上楚三哥一同前往?我们顺带叫上他吧。”说话间,二人把臂一起转身走了。 蓝心在后面跺了跺脚,叫道:“等一下!我也去!” 叶移扭过头来,道;“我喝酒有个规矩,就是不喜欢和酒量差的人同席,否则喝到一半,那人若是吐了,或是醉了,还要人照顾,扫兴得很!” 蓝心“哼”了一声道:“一样,我也不喜欢和酒量差的一起喝酒,你我之间谁的酒量差只怕还不一定呢!难道你瞧不起女子么?” 叶移斜着眼睛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终于道:“好,你来,我倒要看看一个女人的酒量能好到什么程度!” 第五章 月上柳梢,四人这才带着几分醉意的自百家楼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秦家的马车在外恭候着,叶移却摆一摆手道:“不,不坐车,这么好的夜色,我们要走着回去。” 沈诺抬头看了看天空,繁星点点,暖风轻拂,夜色果然极美,便点头赞同道:“走走也好,顺便领略一下此地风光,夜中观景,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于是楚翼白双手一拍,大声道:“好,就这样决定了!你们回去,我们自己会走回去的!” 车夫面有难色地看了一下四人,道:“这个…四位是贵客,万一这路上有什么差池…” 话未说完,楚翼白已不悦道:“怎么,我们四个大活人难道还会走丢不成?你不要啰里啰嗦的,回去吧,放一百二十个心,决计没事!” 车夫无奈,只能赶着车自行回去了。四人踱步前行,两边街道旁的店铺却都已打烊,大街上行人稀稀寥寥,没有几个。 叶移走了几步,忽地扭头盯着蓝心,蓝心吓了一跳,惊道:“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叶移却笑了一笑,道:“我收回刚才的话,女人中也有酒量极好的…” 蓝心仰了仰头,满脸得意之色,“那是当然,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小瞧女子!” 谁知叶移紧跟着下一句就是,“但是一个女人酒量再好,那也只是证明了她不像个女人。” 蓝心眼睛一瞪,正好发火,就听见铃铛声响,街的那一端缓缓驰来一辆华丽之极的马车,不紧不慢地自他们身旁赶过,继续前行。 这辆马车比寻常的马车都长了一倍有余,有八个轮子,由八匹马拉着,赶车的车夫手中长鞭起落间,井然有序,一看就知道是一等一的好车夫。车厢前后四角都挂着一盏明灯,青铜灯座,水晶灯罩,任凭再大的风雨都吹不灭里面的烛光,照得马车前后的路一片明亮。而那车身的精巧,用料的讲究,装饰得华贵,更是非言语所能描叙! 这样的夜里,有这样一辆马车经过,着实让人不得不感到好奇。一时间,蓝心也忘了生气,四人盯着这辆马车渐渐远去,直到它消失在街道的拐弯处才回过神来。 叶移首先嘘了口气,道:“据闻吹箫公子性好奢华,所到之处,一掷千金,美女如云。而到目前为止,六公子里也仅他一人还未到达,你们看,这马车内坐着的会不会就是他?” 楚翼白苦笑道:“如果车里真的是他,那么看来光是在出场的派头上,我们几个人就皆不如他了。这样的马车,非一流的豪富人家,怎么供养得起?你看到那八匹马了没有?如果我没看错,都是相当难得的千里快马!主人却用来拉车,实在可惜!” 蓝心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摇头道:“好奇怪,我的直觉告诉我,这辆马车不会是吹箫公子的。” “哦?为什么?”叶移问。 “因为它很香。” 叶移和楚翼白都露出迷惑之色,一直在旁边沉思着的沈诺此时却忽然开口道:“是的,它的确很香。而且…而且这种香味我很熟悉,应该是独属于某人所有的…”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悦之色,好看的双眉也微皱了起来,道:“如果我没猜错,等会我们到秦府门口时,还能见到这辆马车。走吧!” 沈诺挥了挥袖,加快脚步往前走了过去,其余三人对视了一眼,当即也跟了上去。原本悠闲自在地准备游乐一番的心情因这辆马车的出现与沈诺不寻常的反应而荡然无存。 果不其然,当四人走到秦府门口时,真的看见那辆华丽的马车停在大门口处,秦府的家丁们正在从里面陆续搬东西出来。 蓝心瞪大了眼睛,惊呼道:“天啊!不会吧?棋盘¢籍、香炉♂妆盒、脸盆、被褥、枕头…还有碟子碗筷…天啊!连这些都是自备地带着?太夸张了吧!” 沈诺走了过去,马车的门大开着,里面却已没有了人。车内物品之舒适精致,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叶移问家丁,“请问这车里来的都是什么人?” 家丁的脸色有点难看,但仍是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回叶公子,来的是吹箫公子。” 沈诺在听到这句话后脸色顿时变了一变,有点惊讶,但之前的阴沉与不快却很明显地缓和了下来。 蓝心奇道:“原来真的是吹箫公子?那这位小哥,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气愤?出什么事了?” 那家丁握紧了拳头,闷了半天才道:“吹箫公子…他,他是来我们秦府,准备娶我们家小姐的,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带别的女人正大光明地来这呢…”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叶移笑了笑,道:“吹箫公子还是那么我行我素,叶移平时也自认够放荡不羁了,可也不敢在这种情况下仍毫不避讳地带着女子登堂入室啊!” 楚翼白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回房睡各自的觉去吧。” 沈诺走了几步,却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马车,蓝心跟在他身旁,低声道:“沈大哥,你在怀疑什么?你认为是程姑娘来了?” 沈诺慢慢地摇了摇头,道:“是我多心了。” 蓝心笑道:“也莫怪你多心,我刚才闻到马车里传出的那种香味时,也怀疑是程姑娘来了,那是桃花香。而且看那马车里的布置和物品,也多是女子所用之物。” “那孩子…比较任性。”沈诺喃喃道,不知是说给蓝心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她做出什么事来,我都不感到奇怪。但是,如果她这次真的来扬州…如果她真的来了…“ “如果程姑娘真的来了,我准备怎么办?”蓝心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沈诺的脸。 沈诺的目光中紊乱之色一闪而过,又复平静,他没有答话,径自向门内走了过去。在那样的夜色中,他的背虽然仍挺得很直,但脚步却在虚浮中透露了某些复杂的心事。 蓝心推开窗子,晨曦温柔地泻满了一屋子。今天是个艳阳天。 她刚把手收回来时,就看见了叶移。黑衣的叶移坐在前方不远的一棵树上,懒洋洋地靠着,似乎在闭目养神,蓝心冲他吐了吐舌头,紧跟着下一步就看见叶移在瞬间从树上飘了过来,到了她面前,两人隔着窗子,距离却超乎想象的近。 蓝心的脸微微一红,刚想退后几步,就看见叶移的手伸了过来,递给了她一枝桃花。桃花鲜艳欲滴,上面还带着清晨独有的寒露。 蓝心挑了挑眉,道:“哪来的桃花?” “院子里折的。” “花儿好端端地长在树上,干吗折它?真是辣手催花。”蓝心嘴里虽是这样嘀咕,但是转身就将那株桃花插入了桌上的花瓶里。 “喂,有个大消息,你听不听?”叶移纵身一跳,坐到了窗台上,两只脚依然荡来荡去,显得又随意又散漫。 蓝心的眼珠转了一转达,道:“好像曾经听某某人说过多舌不是件好事的,没想到叶大公子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哦。这类八卦新闻,你爱说,我却不爱听呢!” 叶移没有脸红,依然笑嘻嘻地道:“好吧,你不听,是你的损失。不过刚才在院子里看见吹箫公子了,他身边带着的那个女子当真是娇胜桃花,也弱胜桃花…”他跳下窗子,转身就要离开。 但蓝心一听这句话就顿时脸色变了,急声道:“等等!你说什么?你早上时看见吹箫公子和他昨天带来的那个姑娘了?” “某某人不是刚还说过不爱听八卦新闻的吗?”叶移冲她眨眨眼睛。 蓝心眉毛一扬道:“我反悔了行不行?告诉我,那个姑娘长什么样子?” “真是美女相妒啊,你希望听到怎样的答案?” 蓝心皱眉道:“你很啰嗦呢,你说不说?不说就算了,反正过一会儿,百萃会展上我也能看见的。” 说着伸手要关窗子,叶移忙伸手卡住了窗户,道:“不要着急啊,我来本就为了告诉你这件事的。看来要恭喜沈诺与你堂哥又少一位竞争对手了,依我刚才所见吹箫公子对那女子的神情态度,他恐怕是无心再娶秦大小姐了。” “哦?”蓝心满脸惊诧,“素闻吹箫公子一向高傲,不把天下女子放在眼里。那个姑娘到底是怎生模样,居然能令这样的人倾心?” 她的视线四下游动时,恰又看见叶移满脸玩世不恭的笑容,当即展齿一笑,调侃道:“叶大公子,你好像也该高兴啊。何止是沈大哥与我三哥少了一个最强的竞争对手,对你而言,不也是一样的么?你们六人中,吹箫公子在外貌上最是出众,少了这么一号强敌,叶公子的武功就更见风采了!” 叶移笑了笑,道:“我此番来扬州,其实并不是真为婚事而来…”刚说到此处,隔壁的门就打了开来,沈诺一身白衫飘逸,神清气爽地走了出来,道:“两位相谈事情,难道就不能换个更好的地方么?如此隔窗相对,咫尺天涯,似有不便啊。” 叶移听了还没什么,蓝心却是脸色一红,马上“啪”的关上了窗子,再无动静。 叶移把目光移向沈诺,沈诺却一脸无辜地展了展手。 叶移道:“沈兄,我打搅到你睡梦了么?” “没有。” “那你为何不能继续安睡,反来打搅我与人谈天?” 沈诺呵呵一笑,道:“很简单,因为我饿了。” 话音刚落,就听中间那房间的窗子一把推开,楚翼白的脑袋探了出来,道:“我忍在屋子里半天了,不敢出声,就怕打搅叶兄和心儿谈天,可是,我也饿了!” 叶移顿时怔在了那里。 小径那端,青衣家丁及时赶到,“各位贵客都已起了?太好了,夫人在‘沐阳水榭’备下了晨宴,请各位公子前去。” 一时间,沈诺看看楚翼白,楚翼白看看叶移,叶移又看看沈诺,三人一起大笑了起来。楚翼白走出来,身上也已打扮得整整齐齐,看来果然起了有段时间了。他走过去敲了敲蓝心房间的窗子,“心儿,还不出来么?” 门“叽呀”一声打开,蓝心盈盈地出现在房门口,神情自若地全然不似刚才那般尴尬与害羞。她用漂亮的眼睛一瞥众人,道:“干吗愣着?走啊!迟到可就失礼了。” 沈诺与叶移相视一笑,便跟在她身后走了过去。此时虽然时候尚早,但园内的游人已络绎不绝,一路走过去,就见到许多人带着各自培植的花卉在等候着。 蓝心好奇地问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家丁答道:“回蓝姑娘,他们这是在领号,每个参赛之人领取一个号码,等会评委们来了,只看花号,不看主人之名。这样可以杜绝作弊,显得赛事公正。” “哦,原来如此。”蓝心点了点头,四人继续走过大桥,沿着条白石小径弯弯曲曲地到了湖的南边,湖上水榭歌台,美奂绝伦。 刚走到近处,就听水榭内传出一清脆悦耳的欢呼声道:“夫人,沈公子他们来了!”接着盈儿就轻快地走了出来,伸手挽起了竹质纱帘,道:“各位请进,夫人刚还说着让我去相请呢。” 水榭大厅中,晨宴早已一字排开,各色糕点美味摆满了长长的桌子。琼花娘子立在临湖的窗前,默默地子着窗外的景色,双眸中隐隐透露着某种哀愁,但是转过身来看着沈诺等人时,哀色就已褪去,换上了一抹笑容,“昨夜睡得可好?这么一大早就将各位叫醒,是不是太失礼了?” “哪里,我们让夫人久候,失礼的是我们。” 琼花娘子招呼道:“那么大家就请入座吧,不要拘束,就当是在自己家里一样好了。这些早点,都是特地请了扬州最有名的‘月桂坊’的名厨做的,赶紧趁热吃,尝尝这号称扬州的第一厨的手艺。” 楚翼白大喜道:“夫人真是了解楚某,知道在下好的就是一个吃字,早闻月桂坊之盛名,没想到在秦府之内也能尝到,太棒了!” 众人纷纷微笑着入座,蓝心环视了一下四周,道:“夫人,为何只有我们几人?其他几位公子呢?” 琼花娘子道:“我已派人去请了,不一会儿便来。”正说着,就见一家丁匆匆来报道:“夫人,小的刚才去请吹箫公子,他的侍从们说他一早就出去了,现不在府内。” “哦?那些侍从可有说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家丁道:“这个…他们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午时前应该会回来的。” 琼花娘子目光中微微掠过一丝不快,蓝心瞧在眼中,心里暗道:“吹箫公子怎的如此无礼?难道真的是摆明了告诉琼花娘子他无心娶秦若烟吗?” 不一会,又一个家丁来报,“夫人,慕容公子与史公子都不在房内。” 琼花娘子惊道:“不在房内,那去哪了?” “不知道,他们带来的那些仆从们都不清楚。” 琼花娘子沉吟了片刻道:“去把李管家请来,我有话问他。” 一时间,水榭里的气氛开始变得怪异了起来,由雨欲来风满楼,一种似乎出事了的危机感在每个人的心头弥漫了开来,蓝心看了看众人:琼花娘子的脸色有点阴沉,看起来很不高兴;沈诺仍是清清淡淡的似乎未把此事放在心上,楚翼白睁着两只大眼睛四下张望,满脸好奇;而叶移的唇角则挂着一丝微笑,似乎成心来看热闹的。 蓝心暗叹一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三位公子在这么关键的日子里一起不见?等会百萃大会开始时,他们赶得及回来吗?” 她咬了咬唇,忽然用胳膊轻撞了叶移一下,低声道:“你笑得那么鬼,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没有,我怎么可能知道些什么?”叶移虽然这样说,但还是笑嘻嘻的。 蓝心皱眉道:“不肯说?那就算了。我知道你知道。” 叶移低叹口气,道:“我真不骗你,实在不知道他们去了哪,不过,我早上倒是看见一些事情,刚才想告诉你的,却被他们给打断了。”他瞥沈诺和楚翼白一眼。 “你看见了什么事情?” 叶移正待开口,那名姓李的管家就来了,还没来得及行礼,琼花娘子便道:“慕容公子和史公子他们去子哪,你可有留意?” 李管家想了一想,回答道:“禀告夫人,慕容公子和史公子的行踪小的实在不知道,不过吹箫公子是一早就坐了马车出府的,说是看天好,出去踏踏青,会赶在百萃大会前回来。” “你是怎么管家的?贵客去了哪里都不知道!”琼花娘子轻叱了一句,满脸不悦,“万一他们出事了怎么办?叫我如何向慕容世家和史太傅交代?还不快派人去找!” “是。”李管家马上退了出去。 沈诺道:“夫人不要着急,他们也许和吹箫公子一样,一时兴起出去踏青了,会赶回来的。而且慕容公子武功不俗,即使遇到什么,也能自保” “唉——”琼花娘子长叹了一声,喃喃道:“我就怕不是这个原因…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几天总有不祥的预感,似乎这次百萃节上定会出事…” 蓝心扭头对叶移道:“你究竟早上看见了些什么?快说出来,让我们心里有个底啊!” 琼花娘子抬眸往叶移看了过来,道:“叶少侠看见了些什么?早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叶移犹豫了一下,道:“好吧,如此看来非说不可了。其实我并不知道他们怎么会不见的,我早上在院子里散步时看见吹箫公子和他昨日所带来的那个女子在一起,那个女子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她说:‘你其实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什么反应都没有?’吹箫公子沉默了很久后说:‘如果是你希望的,我会帮助你。’然后他转身就走,那个女子跟了上去,两人就离开了。他们前行的方向,正是慕容承与史诤明的客房。” 沈诺突然站了起来,蓝心马上也站起来,伸手去拉沈诺,却还是慢了一步,蓝心叫道:“沈大哥——” 沈诺的背影在水榭门口停了一停,道:“我会回来的。”说罢便离开了。 楚翼白一脸愕然,“沈诺是怎么回事?他干什么去?” 蓝心的脸上浮现出一层忧色,低声道:“艳如桃花,也弱似桃花…艳如桃花,也弱似桃花…难道,真的是她?” “是谁?难道你认识那个女子?” “叶移,那个女子是不是非常年轻,有着很苍白的皮肤,和一对异常黑亮的眼睛,弱不胜衣,却举止间灵气逼人?” 叶移想了想,道:“好像是这样…那五官精致得仿佛画上去一般,当真是美绝人寰!” 蓝心低吟一声,跌坐回了椅子上,喃喃道:“天!真的是她?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死心眼呢…” 这下连楚翼白也明白了,惊讶道:“你们在说的…难道是程姑娘?她也来了!她来这干什么?她不是有病需要静养不能远行的吗?” 琼花娘子静静地听着这一切,忽然低低地叹了口气,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 袭云轩内,女子的素手拈起月季**,再轻轻抖落,点点灼红漂浮在清水盆上,一如洒落的心。象牙梳子在水中蘸了一蘸,从乌黑浓密的发丝间轻滑而下,柔柔,又细细。 “小姐,花会马上就开始了,你打扮好了吗?” “小姐,夫人让我来催你。” “小姐,你怎么了?你都梳了一个时辰了…” 侍女的手伸过来,想接过女子手中的梳子。女子避了一避,眉宇间凝郁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使得整个脸庞都失去了平日的风采。 “小姐…花会已经开始了,你真的不出去了吗?” 象牙梳终于停了下来,女子的容颜在铜镜中忽明忽灭。 “去,当然去,我为什么不去?” 似乎是自嘲,又似乎是悲伤,女子的唇角轻轻勾起一抹微笑,优雅高挑的身姿盈盈站起,打开门,耀眼灿烂的阳光泻满了整个屋子。走出去,她的肌肤在阳光下散发着浅浅一层如玉般的光泽。 ——秦若烟,秦府大小姐,江南第一美人琼花娘子的独生爱女,在这一刻,她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复杂之极的神色,那,几近绝望。 第六章 阳光愈见灿烂,但是坐在评判席上的诸人却各自满怀心事,那争奇斗艳的百种名花,也仿佛在这样的日子里失去了光彩。 琼花娘子靠坐在软椅之上,神情虽仍镇定,但眉宇间亦可见几丝忧虑。 ——六位公子,此刻却仅仅只有两位坐在席上,不知算不算是对她此次选婿之举的最大嘲讽。 “也许我真的是老了…”琼花娘子低叹了一声,向身旁的李管家挥了挥手,李管家会意,当即高声道:“百萃大会现在开始——” 不知底细的参赛者们顿时起了一阵欢呼,几位德高望重的评委陆续亮场,对着几百株名花品头论足,一时间,场景倒也颇为热闹。 蓝心坐在楚翼白身旁,目光四下游弋,却怎么也没看见沈诺的身影。 叶移发觉了她的焦虑,便低声道:“沈兄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你不需要这样担心。” “我担心的不是他回不回来的事,而是…”蓝心欲言又止,神情更是不安。 “你们刚才说的什么程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蓝心刚说了一个字,就眼睛一亮看见了沈诺,马上迎上去问道:“沈大哥,怎么样?” 沈诺的脸上没有太强烈的表情,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说的在位置上坐了下去。 蓝心又跟上去问道:“你什么都没找到,是吗?” “等着吧。”沈诺道。 “等?”蓝心挑起了眉。 “嗯。”沈诺将身子往后一靠,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 蓝心见问不出什么,只得咬咬唇,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叶移笑了笑道:“一无所获吧?” 蓝心眉头一皱,道:“你难道觉得我是在自讨没趣?” “错,我可没这样认为,基本上我也最是喜欢看热闹和管闲事,只是你这次却用错了方法。” “用错了方法?你指什么?” 叶移看了看沈诺,低声道:“你认识沈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该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如果决定什么都不说时,谁都休想从他嘴里听到一个字。而他又把自己的心藏得太深,许多东西只会自己默默一个人扛着,因而很多时候就显得有点故作高深。” 蓝心出了会神,叹气道:“我何尝不知道呢?只是…只是这次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好奇,那么多心,那么想参与一脚…罢了,关卿底事,我也安安心,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吧。” 叶移哈哈大笑道:“好一句关卿底事,本来就如此。” 百萃花会已进行了半个时辰,那三位公子仍是没到,而那边的评委们已经评出了前三甲的名花。李管家走上台来恭声道:“夫人,三甲已评出。” “捧上来。” 当下有几个家丁捧了三盆花上来,很小心谨慎地放在了台上。花朵娇丽,在那一刻擦亮了众人的眼睛。 李管家一一介绍道:“这盆是来自琉球的兰花,叶短而宽,形如彩蝶,名蝴蝶兰,属兰中珍品,极为罕见,能培植到这个地步,非十载之功不得;这盆是桂花,因为它色泽鲜红如状元之袍,故名状元红,又称‘真红桂’;这盆芍葯就是极其稀罕的‘湖水荡霞’,三届花展以来,此卉还是首次亮相!请夫人做最后定夺。 琼花娘子站了起来走至花卉处,一一细看,惊喜道:“没想到真的能见到湖水荡霞!而且难为主人栽培得如此完美,叶盈而绿,花美而嫩,当真是珍品中的珍品!本届花展当属此花为魁!” 李管家转头朗声道:“现在宣布,本届百萃花会里的魁首就是这株——” “且慢!”一清越激昂的声音远远的从人群中传了过来,在这喧杂之中,每个人仍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朝那声音来源处看了过去,只见那辆华贵的八轮马车竟远远走来,在三丈外停下了。 叶移失笑道:“史箫公子终于姗姗来迟了啊,迟到也就罢了,还犹抱琵琶半遮面…好玩!好玩!” 但他马上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当车门打开时,缓缓走下车来的竟不是吹箫公子,而是另一个翩翩少年! 只见那少年青衫玉冠,容颜俊美,全身上下的服饰配合得无一不妙,都是精致优雅到了极点,他所走到之处,人群都不自觉地往后退让,让出一条小路让他走了过来。 然后叶移就看见蓝心的脸变得啼笑皆非,而沈诺却冷冷地盯着那少年,目光闪烁间可见怒意。 李管家被那少年一抢白,顿时忘了说下去,到此刻才回过神来,转头求救般地望着琼花娘子,琼花娘子处变不惊,淡淡一笑,道:“这位公子,有何指教?” 青衣少年走到台前,立定,“啪”的一声展开了手中的玉骨扇,扇面以整块的犀角雕成,一看就知价值不菲。少年轻摇折扇,道:“指教不敢,只是堂堂百萃大会,魁首却不是花中之王的牡丹,在下不服。” 琼花娘子沉默了一下,道:“那公子认为呢?本次花会上难道还有其他牡丹可比得上这盆湖水荡霞么?” 少年微微一笑,合上了折扇,冲身后打了个手势。 马车门又打了开来,两个蓝衣书童抬着一盆花走了下来,一路抬过来,路两旁的人盯着那盆中的花卉,都不禁发出了惊叹声。 青衣少年一指那盆花,很得意地笑了一笑,道:“这盆牡丹,夫人可知名叫什么?” 琼花娘子凝视着那盆花,脸上流露出惊讶和不可思议的神情来,过了许久,方长长一叹,道:“我一生爱花,今得见雪源,此生无憾矣!” 青衣少年拍手笑道:“夫人好眼力!不错,这盆牡丹就是传说中的神品——‘雪源红花’!不知各位认为此花是否能盖过湖水荡霞,夺得此届花会的魁首呢?” 一时间,人群里起了阵阵波动,几个评委互相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站了出来,道:“夫人,我们一致认为,这盆雪源红花应在湖水荡霞之上。” 青衣少年笑得更欢,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琼花娘子脸上,再也不看其他人。 琼花娘子道:“既然评委们这样说,那当然是听他们的意见,李管家——” 李管家点了点头,高声宣布道:“雪源红花夺得本届花会的魁首——” 人群雀跃着,却仍不肯散去,只因大家都知道,本次花会是副,选婿才是重点戏,而现在看来,六位公子却只到了三位,怎不令人好奇? 琼花娘子看着青衣少年,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少年一笑,目光有意无意地瞥了沈诺一眼,回答道:“在下姓程,单名一个悯字。” 他展颜欢笑间,秀气的双眉,明亮的眼睛,以及萦绕在脸上那种逼人的灵气,竟已不是一个“美”字所能表达得尽! 叶移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刚待跳起来时,蓝心的手伸了过来拉住了他的衣袖,回头看去,蓝心朝他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 ——静观其变。 两人视线一交集,便已知了各自的意思,叶移便沉住气,静看接下去事情的发展。但震撼感仍在心头余荡不止,原因无它,只因这个叫程轻衣的少年,竟就是吹箫公子昨日带来的那个女子! 琼花娘子毫无觉察,依然温柔地笑道:“公子可否说说你这盆雪源红花的来历?是怎么培植出来的?” 程轻衣轻摇折扇道:“这盆雪源红花乃是我自一老翁那购得。本来在下此次带来的是一株极品虞美人,但是后来想想,花会花会,百花之王乃是牡丹,当然要以牡丹车魁才名正言顺。” 她停了一停,高声道:“在下愿以这盆雪源红花,和手上这把犀扇为聘,向夫人提亲!” 她这几句话说得很是清楚,在场的众人都听到了,顿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騒动。 ——没想到这个青衣少年竟然也是为秦若烟而来!他难道不知道候选人已经选定了吗? 人们在小声嘀咕,却又很乐见这样的意外发生,实在是惊喜连连。 蓝心的目光向沈诺看去,沈诺眼中的怒意已经消失不见,换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疲惫,他再度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养神,似乎对接下去会发生些什么事全不关心。 琼花娘子好奇道:“公子竟也是为若烟而来?可以说说缘由么?” 程轻衣笑了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早闻秦姑娘艳华无俦,美绝天下,心不胜仰慕之,千里而来但求有缘,即使最后落选,也不枉我为情一字奔波。”她说最后一句话时,语音变的有点沙哑,但立即又恢复了清越道:“此刻见到夫人,就知传闻非虚!夫人如此美丽,可想而知秦姑娘的绝世风采。” 琼花娘子微笑道:“但只听传闻,就千里而来,终身大事如此轻率,公子不嫌莽撞了些么?” “夫人的话很有道理,只是——”程轻衣秀目扫视了一下台上的诸人,接着道:“难道这几位公子,都是曾经见过秦姑娘,知道秦姑娘的品性操守,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后,才赶来扬州求亲的么?” 琼花娘子的脸色不禁一变。 程轻衣又道:“夫人勿需气恼,程悯只是随口做个比较,失礼之处,还望海涵。我知夫人要求甚高,选中的六位候选女婿也各个是文采风流,一时俊杰。在下虽不才,但自认除了武功与医术外,其他皆还过得去,夫人可出题考我,莫让我什么都没展示,就被三振出局。这样对我来说,是不是不太公平?” 琼花娘子道:“公子如此自信,必有过人之处。只是现在大局已定,半途加入,似乎不合情理…“ 程轻衣大笑,折扇一指空着的座位席,道:“大局已定?那为何此刻我只见到三位公子,另外三位呢?” 琼花娘子顿时为之语塞,一时间气也不是,答也不是,浑身都起了一阵颤抖。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音道:“夫人,小姐来了!” 后台的帘幕掀起,伴随着众人期待的目光,在一片惊艳声中,秦若烟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她今天身穿着一袭浅蓝纱衣,看上去就像一个遥远而清雅的梦。 程轻衣盯着她,眼睛里竟浮起了一层淡淡的雾色,怔立了许久,才带着几分凄楚的喃喃道:“秦若烟…秦若烟…江南第一美人…真的是第一美人…”她的目光移向了沈诺,第一次那么专注那么专注地投视在他的脸上,但是沈诺闭着眼睛,没有看她。 秦若烟盈盈一拜,道:“母亲。” 琼花娘子轻吁了口气,换上了副笑容,“若烟,快坐到娘身旁来。怎么神色有点疲惫啊,难道昨晚没睡好?” 秦若烟轻轻一笑,道:“没什么。” 程轻衣望着沈诺,目光变幻不定,最后忽然一变,又恢复了坚毅,她径自走到秦若烟面前,行了一礼,朗声道:“秦姑娘,在下程悯。” 秦若烟略带几分惊诧地看着他,但仍是站起来还了一礼,道:“程公子好。” 程轻衣道:“秦姑娘,我刚才向您的母亲琼花夫人提亲,以这株雪源红花与手中折扇为聘,被您的母亲婉拒了。那么现在我再问一次,姑娘可同意这门婚事?” 秦若烟睁大了眼睛,还未有所反应,一旁的沈诺突然站了起来,喝道:“够了!” 蓝心低低地叹了口气——他,终归是沉不住气了啊… 沈诺走至程轻衣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道:“适可而止吧!这么荒唐的事你都做得出来,真是让我失望到了极点!” 程轻衣沉默了许久,才回答了一句,“我也对你很失望。”她挑起了眉,直直地盯着沈诺,目光毫不退让。 秦若烟看着两人,皱眉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程轻衣扭过头,将手里的折扇递给了她,急声道:“秦姑娘,你看看这把扇子,你会答应我的请求的,是吗?” “我说够了!”沈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准备离开。程轻衣边挣扎边叫道:“秦姑娘,你答应我!答应我!” 就在拉扯之间,秦若烟叫道:“住手!” 沈诺松开了手,回头看她,只见秦若烟怔怔地盯着手中的那把犀角折扇,神情竟是非常激动,目光中泪光盈盈,竟似要哭出来一般。 “这把扇子…怎么会在你那?”秦若烟的声音像是浮在水上。 “这个你不需要管,你只是给我一句话,愿不愿意嫁?”程轻衣刚说完,沈诺就“啪”的打了她一记耳光! 这下,众人都愣住了。 蓝心低呼道:“天啊!完了…怎么会这样?” 叶移也皱起了眉头,低声道:“不管怎么说,对方也是个女孩子,沈诺居然下得了手打她耳光,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一直处于莫名其妙状态中的楚翼白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问了句,“啊?这个人是女的?” 时间在静谧中凝固着,所有的思维都停止在那一刹那,僵持住,然后慢慢地散开,就像一滴水,凝结到足够的重量才滴落,然后溅起了层层波纹,一圈圈地扩散开去。 程轻衣抚摩着脸上被打过的地方,那儿生生地疼着,这记耳光打得真是不轻。 她的表情从不可思议的惊讶,到气愤,到怨恨,再到幽怨,到了最后时,却变得异样平静。 她的目光慢慢地从沈诺的手往上看,看过他的衣袖,肩膀,脖子,下巴,鼻子,最后才看到他的眼睛。沈诺的眼睛里是后悔与心痛融合在一起的神色。 程轻衣看着那样的目光,唇角却勾起了一抹微笑,如月光般的微笑,却比月光更令人惊艳,“你那么恼羞成怒干什么?你在害怕?你害怕些什么?你怕我抢走你的未婚妻?你就对自己那么没信心?你难道认为我可以比你更出色,赢得美人芳心?” 她继续笑,笑得张扬而放肆,“沈诺啊沈诺,你是我的老师,我所知的一切都是你教的,这里的其他人纵然不知道我的底细,你——还不知道么?” 楚翼白的眼珠都快瞪了出来,惊叫道:“什么?他就是程大小姐?”这句话叫得太大声,大家都听到了。 程轻衣深吸了口气,一把扯下了头上的玉冠,长发甥下来,衬着她光洁剔透的脸庞,即使是身旁站着位清丽绝俗如梨花的秦若烟,都不能夺去她一丝一毫的风采。 桃花女子,娇艳与柔美并重,而那眼眸中的华韵,却比任何东西都惑人心魄。 琼花娘子看看沈诺,又看看程轻衣,忽笑了笑,柔声道:“程姑娘,你既然是个女子,就不该来掺和选婿之事。如此调皮胡闹,莫怪你师父会生气。好啦,诺儿,你也不要太责怪她,小女孩一时好玩而已,大家一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吧。” 沈诺静静地凝视着程轻衣,道:“他们去了哪里?” 程轻衣侧过了脸,眼睛瞧着地面,闭口不答。 “你不要再胡闹了,告诉我,吹箫公子他们去了哪?”沈诺加重了语气。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沈诺挑起了眉,沉声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谁都看见了吹箫公子早上与你一起出去的!” 一声惊呼发自秦若烟的口中,她的手一颤抖,手中的犀角折扇就“啪”的跌到了地上,断成了两截! 琼花娘子惊道:“若烟,你怎么了?”连忙扶着女儿在椅子上坐下。秦若烟也不说话,只是愣愣地望着地上的断扇出神,过了片刻才抬眸看向程轻衣,低声道:“你…这把扇子为什么会在你的手里?” 程轻衣咬了咬唇,脸上显出了冷漠的神色,淡淡道:“你认为呢?” “是…他给你的?” “当然。” “他…他竟然这样对我…他竟然这样对我!”秦若烟忽然掩面飞奔而去,浅蓝色的纱衣在风中飘舞,纷乱一如女子受伤的心。 女主角的失态离场在人群里引起了一阵騒动,众人纷纷猜测着其中的原由与利害关系,一时间,场面乱成了一片。 沈诺的目光从躁乱的人群中收回来,再盯向程轻衣,“这就是你所要的?这就是你希望得到的结局?把一切都颠覆、摧毁,看着别人伤心哭泣你就觉得快乐?你如果认为这样做了就能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那么我告诉你,程轻衣,你想错了,错得一塌糊涂!” 他转身,轻轻地飘下台去,白衣在风中拂了几下,就已不见人影。程轻衣子着他离去的方向,紧紧地咬着下唇,血一丝丝地从齿间渗透出来,与她苍白的脸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蓝心站起来走了过去,将一方手帕递到了她的面前,低声道:“这又是何苦呢?明知沈大哥会不高兴的,可你还是做了…现在他果真生气了,你又拿自己的身体糟蹋出气,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快把唇上的血擦了吧。” 程轻衣摇了摇了头,并不去接,她抬起眼眸望着蓝心,缓缓道:“蓝姐姐,我真的是做错了么?” 蓝心不回答,但脸上的神情却说明了一切。 程轻衣忽尔又笑,她的笑容飘忽地像朵捉不住的云。 “你不会明白的啊…”程轻衣幽幽地开口,“蓝姐姐,你不会明白我,永远不会。”她慢慢地转身,走下台去,所到之处,人群又纷纷让出了条路给她。 程轻衣走到马车门前,停了一停,转头又道:“你们最好把那把断了的犀角扇再拿去给秦姑娘好好看一下,否则错过了不要怪我,我是已经将东西与话都带到了的。” 说完这句话后,她便上了马车,车夫挥起长鞭,马车转了个弯,扬长而去。 楚翼白愣愣地望着这一切,仍是迷惑万分地道:“程大小姐是怎么了?沈诺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都看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叶移笑了笑,道:“何必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当是看了场戏好了,尽管这戏的过程并不太令人愉快。但,的确是精彩绝伦!” 蓝心瞪了他一眼,啐道:“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她走过去,拾起了地上的那两截断扇,打开来合在一起细细地看,扇面上雕刻着一幅山水,除了特别精致点外并没有其他什么出奇的地方。 蓝心将扇子递给琼花娘子道:“夫人还是把这个带回去让秦姑娘再好好看看吧,我想程姑娘刚才说的那最后一句话必定是别有深意的,也许里面真的有什么玄机。” 琼花娘子叹了口气,低声道:“没想到…竟然会弄成现在这种一团糟的情况…也罢,盈儿,把这个拿去给小姐,是留是扔,由她定夺吧。” 蓝心礼貌地笑笑,刚想回身,琼花娘子又道:“蓝姑娘,我有些话想问问你,方便后厅一叙么?” 蓝心迟疑了一下,道:“夫人,其实我并不是太清楚…” “没什么,不要紧张,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琼花娘子露出恳切的目光,柔声道:“你不一定非说不可的。” “那…好吧。”蓝心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琼花娘子站起来,牵起了她的手,拉着她朝后厅走去。 蓝心回望了依然乱糟糟的花园一眼,道:“夫人,可是百萃大会还没有…” “你认为到这种地步,这个选婿大会我还能进行得下去么?”琼花娘子淡淡道,语气却听不出是讽刺还是悲哀。 蓝心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抬头看天,天空是一种介乎明暗间的暗蓝色。 ——真不知道…沈大哥和程姑娘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为什么他们之间关系竟会如此的微妙和奇怪?真的仅仅是师徒么? 第七章 很多事情究竟是怎么开始的?似乎已不得而知,只是回忆起过往的每一时每一刻,浮现起的仅仅只有几个经典的画面,就那么深那么鲜明地印在脑海中,细微得连彼此眼中的神色、衣襟上的褶皱,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黄昏,忽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丝随风轻扬,既不痛快,也不缠绵。仿佛仅仅只是那么一种轻轻飘忽着的纷乱,纠搅了跌荡起伏的心。 程轻衣靠坐在马车里,锦榻依然柔软,几乎将整个人都陷了进去,车窗打开了一半,几吹得窗帘不住地飘动,一下一下,遮住了她的视线,又飘开。 那一天,似乎也是下着这样的雨。 早晨刚刚起来,就听见丫头们说沈诺向爹爹辞行要走,当下顾不得穿鞋,光着脚就跑出去。脚踩在青石地板上,寒气在一瞬间就袭遍了全身,就那样跌跌撞撞地跑到师父的书房,看见两个家丁正在帮他整理行装。那一排排的书籍都从书架上取了下来,再捆扎在一起,一叠叠地堆得很高,朦胧的雨天,屋子里一切都似乎蒙上了层淡淡的青烟,惟独那些书,是雪白雪白的,刺得眼睛很疼。 十三岁的女孩望着凌乱的书房,很紧张地问道:“师父,你真的要走吗?” 宽袍缓带的公子转过了身,目光一如平常的温文,“是啊,有些事情要去天山一趟,正好你的病情也已稳定了下来,日后只要一直按时服葯,应无大事。” “什么事情?非去不可吗?”女孩子揪住了师父的袍子,她的头刚好够到他的胸口,当她抬起头仰望着他时,眼睛就显得更晶晶亮,“可是你走了,我会很无聊…” 公子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傻丫头,我又不是不回来。在我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调皮任性,不要让别人担心,答应我吗?” “我不答应!”女孩子的回答却是出乎人的意料,她瞪着一又乌溜溜的大眼睛,目光里有那么一点点挑衅,“我才不答应你呢,让你因为太安心而忘掉我…我就要当个大麻烦、大包袱,让你永远永远都抛不了、忘不掉,走到哪都会想起我来!” 年轻的老师看着调皮的学生,很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 其实,其实不是那样的,其实那天自己是想留住他,不让他走的,可是后来看着他黑润如玉的眼睛,就说不出来了,虽然还是扔了句那么露骨的话给他,但估计在他年长了十几岁的心里看来,那也仅仅只是孩子气的一种表现方式吧。 那是他的第一次离开,一去就是一年多。 在细数了五百多个日子的花开花落、雁去雁回后,就在霜露都凝结成了冰,红炉烤火亦觉得寒冷时,丫鬟们一路笑着跑进来说,“沈公子来啦沈公子来啦!” 虽然一直在等候,但是惊喜却总是在最无准备时突兀地到来,于是手里捧着的茶杯便因着心跳而颤了一颤,滚烫的茶泼出来,浸湿了红袄的下摆,正忙不迭地擦着水渍时,棉帘掀起,白衫带着那个季节的玉洁冰清翩翩然出现在视线的那一端,伴随而来的,还有他永远不变的包含着丝丝暖意的笑声,“我知道你很高兴我的到来,但也不需要如此紧张啊,幸好只是泼到了衣服上,若是泼到了手上,就有你哭的了。” 凝眸的那一刻,师父还是那个温文尔雅、年轻尊贵的公子,可昔日的稚龄少女却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有了桃花的婉约和风情。她站起来,眼睛平视到他的嘴唇。 “怎么了?不会是太高兴了所以呆住了吧?”师父笑着伸手来搭她的额,却被她一下避了开去。她子着他,眼里竟有着种陌生的戒备。 师父的手就那样僵在了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收了回去,挑眉道:“你怎么了?小丫头?” 美丽的女孩咬着唇,过了半天才从齿缝间逼出了一句话,“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她的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越伸手去擦就流得越多。 白衣公子隐去笑容,伸手将女孩儿揽入了怀中,就像两年前那样轻轻地摸她的头发,低叹道:“我回来了…我现在来看你了。” 女孩哭倒在他怀中,终于轻颤着叫出了那两个字来,“师父——” 是的,师父—— 这两个字的发音从她口中,完全是以一种柔软到彻骨的情怀叫唤出来的。在她单调乏味苍白的人生中,这两个字一直是她的依赖,却也是她最最无法明喻地压抑着的心事。 程轻衣望着窗外愈见密集的雨丝,轻轻地叹了口气。 第二度相聚,本以为就不会再分离,谁料只是短短的十日,第十天,一封信笺递到了沈诺的手边,他看了后脸色就变了。问及离别的原因,却什么都不肯说。爹和娘私下里劝说,“你师父他是个大忙人,当然有自己的事情要办,怎么可能一直住在咱们家陪你,你就别缠着他了,让他连走都走得不安稳。” 可是,心里就是很不乐意,自私的人认为师父是自己一个人的想法从在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已盘植在脑海的最深处,来自于他的任何一点轻视和疏漏,都让敏感的心无法承受。怎么可以让他离开?怎么能够让他离开? “如果你真的非走不可,那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我总是只能在书上看到关外是如何的雄壮,中原是如何的多彩,天山是如何的奇峻,而大明湖又是如何的美丽…可是这些地方,我都没去过。那么师父,你带我一起去好吗?能和师父一起仗剑走天涯,肯定是非常非常幸福的一件事呢…” 可惜,那个请求依然被回绝了,理由很简单——你有病,你不适合外出,需要在家静养… 静养静养,为什么没有人明白,自己最痛恨的就是待在房里静养!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闷几乎会让一切都显得面目可憎,让所有的颜色都变得暗淡,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在这样的空间里,不是继续沉沦地自怨自叹,就是开始发狂发疯! 又是雨天,江南的春季总是多雨。沈诺再一次在书房里收拾东西,女孩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 一个家丁问,“沈公子,这些书怎么办?” “哦,放着吧,我带不走了。”沈诺笑笑。 于是家丁就把书又排回到了书架上,一本本地放整齐。 就在那时,一直默立着的女孩突然跑了过去,一把将那些书推了下来,书籍一本本地砸在地上,发出了剧烈的响声。所有的人都惊讶地抬头看她。 “反正你是要走的,这些书摆在这也没什么意义,不如合都扔了算了!全部拿去扔掉!”女孩跺着脚命令家丁。莫名其妙的家丁迟疑地看向沈诺,询问他的意思。沈诺轻叹了口气道:“你们都出去吧。” 于是众人退去,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剩下两个人——他,和她。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你又耍性子了。好了,不要这样,你想要什么礼物,我下次来时带给你…”沈诺温柔地说话,希望以此来安抚眼前这个情绪显然不稳定的徒儿。但是对方却没有领情,她一把推开他温暖的手,从地上捡起了一部分书,走到窗子前,一本本地抛了出去! “丢掉!丢掉!通通丢掉!你要走就走,没人稀罕,你的这些东西也没人稀罕,通通丢掉算了!何必占我家地方!”女孩边扔边叫,声音充满了愤怒,却也充满了委屈。 沈诺默默地看了一会,当女孩准备扔最后一本书时,他忽然快步上前,自身后一把抱住了她! 双臂被他紧扣在了怀中,手指却在那刹那失去了力气,书滑落到了地上,与之相伴的还有她的眼泪。 就那样靠在师父的怀里,生平记忆里,那是惟一的一次肢体与肌肤间贴得那么近,他的体温、他的呼吸和他的心跳,都能很清晰地感觉得到。他的心跳得很快,想必也是非常的紊乱不安。 女孩的眼泪流满了脸庞,她用很凄凉的声音说,“你为什么回来?你为什么回来?你不在时,我虽然等待,虽然思念,但心是平静的,可是你回来了,却又要离开,我的心就乱了…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 年轻的老师慢慢地松开了他的手,在最初那一阵迷乱和情不自禁后,又恢复了原有的理智与清醒。他把她身子扳过来,凝视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是我的徒儿,永远都是。” 那是一记鞭子,残忍却又必然地抽在她的心头上。是的,心痛,那一刻的感觉,现在回忆起来时,仍可感觉那分彻骨的痛,全身的每一处都在痛着,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让它那么痛着。在那一刻,她以为自己会死掉,但是最后的真实情况却是女孩狠狠地撞开师父,跑了出去,咬牙切齿地丢下一句,“你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 外面的天越来越黑了,车夫挂上了灯笼,橘黄色的灯光随着马车的行走而一晃一晃的,单调,而且抑郁。 程轻衣的目光看向了手中的那面铜镜,铜镜里有着模模糊糊的容颜,她喃喃道:“你永远都不要回来了…呵呵,你永远都不要回来了…”她开始笑,比风还轻。 ——那次离别却并不是以那种决裂方式收场。 无奈了一夜的沈诺第二天起来准备离开时,却看见了女孩站在他的房门外,见到他时便笑了一笑道:“我想清楚了,昨天是我不好,乱发脾气。师父就要走了,应该让你走得开开心心的才对。我亲自做了早点,你吃不吃?” 于是一切的不愉快就风化在那一笑里,沈诺带着微笑离去,而自己也是微笑着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的。但是府里的贴身丫鬟们都知道,自沈公子离开的那一日起,小姐就再也没有笑过了… 第三次,又是桃花盛开。沈诺先写了信来说是不日便到,虽然想表现得不那么刻意,但还是忍不住派了丫鬟们早早地去迎接,又派了下人们安排食宿,而他的那个书房,便是自己亲自动手,打扫得纤尘不染。这一次她已经有了接受他再度离开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啊,却没想到他这次来,居然带来了那么一个消息!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所有的一切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锦榻上,程轻衣的眉皱了一皱,胸口猛地一阵剧痛,她伸手想抓住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抓到,整个人就那样的突然向前倒了下去! 在意识彻底丧失的前一刻,她叫出了两个字,依然是那句,“师父——” ***** 夜雨依然在下个不停,桌上的烛光不停地跳动着,在这样凄清的夜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沈诺坐在桌边,盯着那点晕黄,以指尖去碰触却感觉不到烫。 很多事情也如此,当你投身进去时,明明是危险,在当时却感觉不出来,直到万劫不复时,才惊觉,原来那无异于是一场飞蛾扑火的游戏! 那个孩子的气息很稳定。 这是在他第一次看见程轻衣时就已发觉的,但是在当时,他却并没有太在意。他只是喜欢她的聪慧,欣赏她的天赋,又怜惜她的弱质,再加上那么一点点好奇与好胜,所以为她治病。 当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要求当他的徒弟时,他并不知道那会是宿命的开始。于是,他同意了,还很高兴。在他二十多年来的生命中,一向是不羁随兴惯了的,可是因着本身的能力与智慧,一直所向披靡。然而最终还是会尝到报应。 是的,他管那叫做——报应。 否则为何所有的冷静和沉着会在那个小姑娘一双灵气逼人的眼睛里失去了方向?否则为何平淡无波的心境每每为她而掀起波澜?否则为何明知那是残忍那是伤害却依然逼着自己板起了脸寒下了声音? 我本凡人,焉能太上忘情? 第一次分别时,并没有太多想法,长年的漂泊生涯,分分合合本属正常。只是那个小姑娘用着柔软的声音求他不要走时,一种淡淡的惆怅却在心头弥漫了开来。当时,他把那种现象解释为那是因为他担心她的病会恶化。 第二次相见…若是没有那第二次相见,也许一切因果还会被尘封在禁忌之中,永远不会激发。但是在那个寒冬,看着丁三少疏廊别院里的那一株黯淡的桃树时,他忽然兴起了回程府的念头,那种念头来得那么剧烈,而且不可抵挡,于是连辞行都没来得及就飞身上马赶赴杭州。 到了程府,棉帘掀起的那一刻,调侃的话语还未出唇,心却在那一瞬间起了阵阵惊悸——这就是那个十三岁的天才小姑娘?这就是自己那个古灵精怪、没大没小的小徒儿? 不不不,那是一个桃花女子! 不是桃花,怎么解释她肌肤的柔嫩,就像最纯净的**?不是桃花,怎么解释她窈窕的身姿,在款款大方间仍流露着娇柔?不是桃花,怎么解释她如水的秀目,在顾盼间绽现着倾国的风情?不是桃花,怎么解释当乍见的那一刻,心就无可避免也不想避免地沉沦? 桃花,本是劫。 那个女子手忙脚乱地擦拭着棉袄上的水渍,然后惶恐地站起身来,她的目光看过来时,竟然是完全陌生又满含戒备的! 走过去,像两年前那样熟悉又亲切地去搭她的额头,但是却被她避了开去。 她不认得自己了?我是你的师父啊… 一种淡淡的失落融汇着不安涌上了心头,但是随即,他看见那个女子流泪,说,“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 在那一刻,他已隐隐地感觉到了没有了从这个劫里逃离开的希望。但是,他又不得不逃。 一二三四五六七**十,十日的相处,了结半生情缘。 但是,不得不走。 人们有时候可以了解自己的心事就像了解自己手心上的掌纹一样的清楚,但是你如何指望它能够放在阳光下曝晒? 我是你的师父—— 因为是你的师父,所以才可以那么亲密地靠近你,陪着你,保护你,照顾你;但是,也正是因为我是你的师父,所以我不能给你想要的一些东西,那些东西在你的人生中注定了要由另外一个男人来赐予,那个男人,他会是你的丈夫… 可是,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你用你的任性、固执和刁钻去一次次地试探、强求,甚至不惜将彼此都毁灭!你这个疯狂的孩子,为什么你不懂这所有的一切都早已注定了不可能?为什么你不懂在“师父”二字被第一次喊出来时,宿命就已经写下了另一个终止?为什么你不懂,即使再骄傲如沈诺、洒脱如沈诺、率性如沈诺,他的骨子里仍无可避免无法抗拒的那一种道德!属于世俗的道德! 我—— 是你的——师父! 一灯如豆,沈诺低声叹了口气。接着他就听到有人敲门,“沈大哥,我可以进来吗?” 是蓝心。 沈诺打开了门,蓝心一脸凝重地站在门口,子着他,道:“沈大哥,我们聊聊好吗?” “你想知道些什么?”沈诺背负双手走了出去,屋檐上水珠如帘,落在地上的雨线,映着灯光跳跃着,窜动着,再一滴滴地碎开。 蓝心目不转晴地盯着他,道:“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我想知道些什么,而是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或者说,你清楚程姑娘在做什么吗?” 沈诺看着那些溅起又落下的水花,淡淡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沈大哥,你不要一味地逃避问题好不好?如果你心里真的有其他牵挂,那么就退出这次选婿大会,否则万一你真娶到了秦姑娘,无论是对她,对琼花娘子,还是对你自己,都不是幸福!” 沈诺没有回答。 蓝心幽幽地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刚才琼花娘子找我说话。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看到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就已经猜出了一些端倪,而她同时也是个通情达理的长辈,她让我带话给你,如果你真的很为难的话,她可以成全你,今后不再提联姻之事。但是,有四个字要奉劝你——人言可畏。” “事情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 “我们不是瞎子。” 沈诺继续沉默。 蓝心向屋檐外伸出手去,雨丝落在她纤美的手上,形成一掬,再溢出来。沈诺的目光就盯在她的手上,仿佛看得已经痴了。 “沈大哥,我不喜欢程姑娘。”蓝心忽然开口,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忧,“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就有预感,她会是一场劫数和灾难。并不是她有什么不好,恰恰相反,她是我见过最美、最有灵气的女孩子,剔透得就像是最完美的水晶,让人在见到的同时就会忍不住倾倒在这种完美之下!但是,也正是因为其本身所具有的这种美丽,伤人又伤已!” 沈诺眉头一皱,厉声道:“轻衣是个怎么样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可以不喜欢她,但是下次请不要再在我面前说她的是非。” 蓝心一惊,委屈地叫出声来,“沈大哥——” 小径的那一头,一人撑着湘妃竹伞慢慢地走了过来,晚风扬起她的长裙,在浅黄色灯光的映照下,那是一种幽幽的深蓝。 ——秦若烟!她怎么会来这?蓝心一见她来了,便把说了一半的话吞了下去,默默立在一边。 秦若烟走上台阶,将伞倾斜着收起,雨水如珠帘一样自伞面滑落,她的蓝裙下摆全是湿的。 “我这时候来,有没有打搅到你们?”秦若烟的声音凄蒙蒙的,一如这个下雨的夜晚。 沈诺最终还是勾起唇角笑了一笑,道:“秦姑娘有什么事吗?” “我想知道,刚才那个女孩子现在在哪里。” 沈诺愣了一下,答道:“我不知道。” 秦若烟用着她美丽的眼睛凝视着沈诺,她的眼睛也是凄蒙蒙的。那样的目光令沈诺觉得抑郁,便把脸转了过去。偏偏视线的那一端,又是凄蒙蒙的雨水。 沈诺不禁低叹了口气,重新把目光看回到秦若烟脸上,正色道:“为什么要找她?” 秦若烟自袖中取出了那两截断扇,递到了沈诺面前,“我想问问她,有关这把扇子的事情。” 沈诺看着那把断扇,道:“我不明白。” 秦若烟脸上浮现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淡淡地道:“这把扇子原本是我的。” 她没有再说下去,沈诺也不再问。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个看似冷傲的少女其实也有着满腹不为人知的心事,她的美丽在那心事的折磨下已经显现出了憔悴的痕迹。 气氛在沉寂中流动着隐隐的不安,一时间,只有雨声夹杂着呼吸此起彼伏,三个人都在看雨,却又各怀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和车辕声很急促的从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但不一刻就到了屋前。 三人凝眸望去,都是惊了一惊——正是那辆八轮马车! 马车驰到屋前一丈处,车夫手中长鞭轻轻一挥,八匹马同时停了下来,又齐又稳,真是训练有素。车夫跳下去飞快地打开了车门,一个人横抱着程轻衣走了出来,蓝影一晃间,那人就到了屋檐下,一身蓝袍还是干干净净,一滴雨水都没沾到。 此人长身玉立,风采翩翩,容貌极其英俊,双眉飞扬,看起来颇是高傲,但此刻他的脸上却布满了焦虑之态。程轻衣躺在他怀里,早已昏晕过去,胸前的衣襟上全是血迹,映着青色的衣服和苍白的脸,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怕! “怎么回事?”沈诺一把拉起了程轻衣的手,脸色顿时大变,变得和程轻衣一样苍白! 蓝袍人一见沈诺的脸色,就更焦虑了,急声道:“她怎么样?” 沈诺一向沉稳的手竟一直在轻轻地颤抖,脸上表情忽阴忽晴,“你们等等。”他突然转身,连伞都顾不得撑就朝雨里奔了过去,不一会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外。 蓝心走过去,柔声道:“先进屋去吧,让她躺到床上会好些。” 蓝袍人点点头,将程轻衣抱进屋,轻轻地放在床上,在些过程中,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程轻衣。 蓝心看着这一幕,心里暗暗道:“这位就是吹箫公子么?没想到一向只有女子倾慕他他却不搭理人家的吹箫公子,竟会对程轻衣如此与众不同…”目光一转间,看见了站在门边的秦若烟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愣愣地望着吹箫公子,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 外面的雨,忽然很莫名其妙地停了。 第八章 “你知道的,如果可以给你,早在你写那封信来时,我就已经把依君草给你了。但是这是秦门的规矩,即使是我,也不能更改。诺儿,你在强人所难啊…”小楼上,琼花娘子面对着站在她面前的沈诺忧愁地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很为难夫人,但是现在的情况与之前并不相同。那时候来求葯,只是想根治轻衣的病,但现在,却是救命!夫人,沈诺求您破例,恩赐此葯救我徒儿一命,您的恩德沈诺这一辈子都不敢有忘!沈诺说着,忽然跪了下去。 琼花娘子大惊,连忙去扶道:“诺儿,你…你…你这是何必?我…” 沈诺抬起头,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悲凉,“夫人,如果轻衣死了,沈诺此生就再无意义矣——” 琼花娘子又是一惊,急声道:“诺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程姑娘她是…” “她是我的徒儿,我知道。”沈诺答得很快。 琼花娘子道:“我既知她是你的徒儿,又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没有觉得不正常,如果夫人失去了若烟,是否也会觉得此生无聊?我的生命里一共只出现过两个女子,一个是我的母亲,在我七岁那年去世了,另一个就是轻衣。她还很年轻,还有很长一生可以走下去,她的生命不该在这个时候就终止!” 琼花娘子轻摇了摇头道:“诺儿,我曾经以为自欺欺人这种方式永远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沈诺呆住了,目光露出了几丝痛苦之色。 琼花娘子长长一叹,道:“自古多情空余恨…诺儿,世俗多挑剔目光,我不希望看见我最欣赏的孩子因为这件事而身败名裂!” 沈诺木然了半晌,慢慢地站了起来,一字一字地道:“这不是可以用来拒绝的理由。” 琼花娘子一惊,便看见沈诺转身向门口走去,看样子是不再恳求了,当下追了过去拦在他面前,急道:“诺儿,我不是在拒绝你,难道你连长辈对此事的一点看法和意见都听不进去么?” 沈诺轻轻摇头,道:“其他事上,我一定会尊重夫人的意见,但惟独些事…夫人就让我自己来决定罢。如果夫人没有别的事,沈诺想告退了,轻衣危在旦夕,我要去陪着她。”说完拜了一拜,便离去了。 琼花娘子愣愣地立在原地,满脸惊恐,不可思议地望着沈诺的背影,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卿姐,有没有办法,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是该支持他成全他,还是该反对到底?估计他也不会听我的。”说罢不禁苦笑,把脸转向了一旁的墙壁,壁上挂着一把宝剑,鞘上刻有二字——“问天。” “问天啊问天,如果当年我也顾虑世俗礼教,不肯放弃贞节牌坊,不肯表明真心的话,我们是不是就那样的错过了一辈子?”看着墙壁上的宝剑,琼花娘子想起了那个让自己倾心了一辈子的男子,仿佛可见满天黄沙中,纬帘掀起的那一刻,那个男子明亮却又温润的目光是如何穿过千军万马投注在自己的脸上,而自己当时,却是一身的素缟… 琼花娘子忽然转身,叫道:“盈儿,陪我到祭祖堂去。” ***** 灰蒙蒙,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这是什么地方?我这是在哪儿?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程轻衣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阶石梯之上,她的面前是一级级的台阶,蜿蜒上伸着,却似乎没有尽头。台阶是很刺眼的白色,而除了台阶外,其他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刚走了一步,整个人就倒了下去,身下的那级台阶开始晃动个不停,是悬空着的,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只有拼命地用手抓住它,倾尽全身的力量,才能维持着自己不掉下去。 救命!救命——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就在那样嘶哑着呼救时,眼前却瞥见了一道白色的影子,远远地立在外面,遥隔着无边际的距离。 师父! 她惊喜出声,拼命地朝那人挥手,“师父,我在这里!师父,快来救我!我在这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白影忽明忽暗,却一直不肯靠近。 师父,我在这里啊!你没有看见我吗?我快掉下去了!快来救救我,快来救救我!师父,你为什么不理我?你说话啊,你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你没看见我在苦苦挣扎么?你为什么不来拉我一把?为什么不来拉我一把!我不敢动,我一步都不敢动,好像只要我的手和脚离开哪怕只是一寸,就会从这个台阶上掉下去!除了你外,没有人能帮我,可是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没有听见吗?没有看见吗?还是你已经决定抛弃我不管了? 师父——师父——师父—— ***** 昏迷中的人儿额头一直在冒汗,她的唇角在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床旁的吹箫公子将一方用冷水浸了的手帕为她拭汗,但结果却是引来了更大的不安。她浑身都在颤抖,似乎沉浸在某种恐怖的梦境之中,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蓝心走过去,柔声道:“让我来吧,我来照顾她。” 吹箫公子摇了摇头,握住了程轻衣冰凉发抖的手。 蓝心见他这个样子,便低叹了口气,转身向秦若烟走去。秦若烟靠在门上,痴痴地看着吹箫公子,脸上的神色不知是凄凉还是讽刺。 “秦姑娘,你站了很久了,回去休息吧。” 秦若烟的目光木然地从吹箫公子身上移向蓝心,却也是什么都不说地摇头。 蓝心正在为难之时,就看见沈诺匆匆赶了回来,当下眼睛一亮,迎上去道:“怎么样?” 沈诺走到床前,忽然弯腰抱起了程轻衣,众人都一惊,尤其是吹箫公子,马上把手一横拦住他道:“沈兄,你要干什么?” “我带她回家。” “回家?”吹箫公子脸色更白,颤声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救不了她?” 沈诺凝视着怀中的程轻衣,目光几近于温柔,缓缓道:“轻衣,师父带你回家,回到家后就什么都不用怕了,屋里会有你最喜欢的麝香,屋外有满林的桃花,你再也不用受奔波劳累之苦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蓝心惊道:“沈大哥,程姑娘的病难道…” 沈诺谁也没有理会,抱着程轻衣径自从众人身侧走了出去,此时雨已停,但空气还是很清凉,屋檐下的灯笼发出晕黄的光,映着他与程轻衣的身影,恍恍然有种绝望的氛围。 他的脚踩在温润的土地上,就印下了一行脚印,深深又浅浅地凌乱着,像是此时此刻众人的心情。 “师父…”怀里的人儿忽然呢喃了一句,眉却锁得更紧。 沈诺看了她一眼,答道:“我在,我在这呢。” 程轻衣慢慢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线,迷迷糊糊地看着他说道:“师父,你不要生我的气,我知道错了,再也不那样做了。你原谅我吧。” 沈诺笑了笑,柔声道:“我是你的师父,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 得到了这样的保证,程轻衣又昏昏地睡去。沈诺的笑容渐渐淡去,双臂将她抱得更紧,他走上马车,在关门的那一刻,许了一个承诺,“轻衣,我们回家,师父以后都不会离开你了,再也再也不会了。” ***** 这天的阳光很明媚,照在花园里,几只蝴蝶在花丛中翻飞,所有的颜色都艳得很可爱。 程轻衣穿着一件浅粉色的纱衣坐在轻尘居门口的椅子上,湖光水色,水榭雅舍,再加上满枝的桃花,风景很是惟美。 半丈开外的方桌后,沈诺正在为她画画,两人视线脉脉交集着,不需要言语就已胜过一切。 “好了!”沈诺放下了笔,对程轻衣笑笑,然后将画好的画拿过去展在她面前,“如何?有哪里不满意,告诉我,还来得及修改。” 画上的人儿维妙维肖,细微到每一根眉毛,每一根头发都被勾勒得清清楚楚。程轻衣看着那副画,盈盈一笑道:“你画的真是我么?” “难道这里还有第二个人?” 程轻衣纤细的手指指上了画中人的脸颊,“她的肌肤白里透红,如莹玉一般,而我却只是苍白。”阳光下,她的脸果然素白素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又指向画中人的嘴唇,“你看,她的唇不点而朱,可是我却憔悴得不成样子了。”她的唇和她的脸色一样的苍白。 “还有她的眼睛…”程轻衣还待要说,沈诺已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道:“还要再说下去了。” 程轻衣幽幽地叹了口气,却又笑,抬眸凝视着沈诺道:“不过我以前就是那个样子的,看来师父真的记得我以前的模样呢。你知道吗?这些年以来,我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怕师父忘了我…” “怎么会呢,你多心了。”沈诺眨眨眼睛,调侃道:“要知道,像你这样无礼、刁蛮、任性、倔强,不肯听师父话的学生非常稀有,所以我怎么也不可能忘了你啊!” 程轻衣听了却没有笑,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停留在沈诺的脸上,忽然问道:“师父,你告诉我实话,我是不是快死了?” “胡说!我不是说过了吗,你只是因为旅途疲惫,引起了旧疾发作,修养一阵子就会好起来的。” 程轻衣的目光黯淡了下去,轻声道:“我昨天梦见自己在咳血,但是醒来后,我发现自己的被子上和衣服上真的都是血…” 沈诺一颤,笑容消失了。 程轻衣轻笑,道:“你们都在瞒着我,是吗?其实我知道的,我自己的身体,我比你们都清楚…我肯定是快死了,否则师父这几天来怎么会对我百依百顺?又怎么会主动要帮我画画?”她伸手去摸沈诺的脸,但指尖刚碰触到他的肌肤就缩了回来,沈诺却握住了她的那只手,拉到了自己的脸上,很慢地摩擦着。 “师父,如果我死了,你还会不会收徒弟?” 沈诺摇了摇头。 程轻衣凄凉地笑了起来,道:“还记不记得我拜你为师那天说过的话?我说你如果再收徒弟的话,我就和你断绝师徒关系,并且今生再也不认你。我那时候真的很无礼啊,这样的要求都提的出来,可最难得的是,你居然会同意。” 沈诺笑笑,笑得和她一样的凄凉。 “因为我怕你忘了我…”程轻衣幽幽地开口,“你是我一个人的师父,谁也不能从我身边把你抢走…我知道那样很不应该,我几乎是痛恨地看待你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人,为什么他们可以那么自由不需要任何顾虑地和你一起走南闯北,而我却永远只能留在那个充满了葯味的房间里,对着窗外满树的桃花默默发呆…师父,我很寂寞,我真的真的很寂寞啊…” 沈诺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轻抚她的长发,那发丝竟已不再是以前那样的黑亮如缎,病魔,正在把美丽一点点地从这个女孩儿身上夺走。 “有师父陪着你,你不会寂寞的。” 程轻衣摇头,低声道:“可师父会离开的…” “我不离开,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那样丢下你,一走就是几年。” 程轻衣抬起了头,愣愣地看着沈诺,道:“师父,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那么不听话,干了那么多傻事,惹得大家都不开心,还拿自己的健康来糟蹋…你应该是很生我的气才是啊,你为什么不怪我呢?是不是因为我快死了?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师父你告诉我,我不想这样被蒙在鼓里到时候连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啊!”她忽然变得很激动,抓住沈诺的衣服拼命地摇晃。 沈诺却只是将她抱得更紧,柔声道:“没有的事,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是谁?妙公子沈诺不是?只要有我在的地方就一定能产生奇迹…你要信任我,像三年前那样,把自己交给我,其他什么都不要多想。” 程轻衣的眼泪一滴滴地流了下来,哀怨地道:“你还在瞒我,不肯说实话…你觉得告诉我事实真相很残忍么?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给我希望却到头来让我发现那希望根本只是空纸一张时,那种感觉更残忍!一直以来,我用自己的病来要挟别人对我好些。因为怕气到我,无论是爹和娘,还是府里的丫头们都对我小心翼翼的,不敢有一丝疏怠,总是陪小心讨好我,然后遇到师父了,我又拿自己的病来缠着你,不让你离开我,不让你去娶你想要的妻子…我是个混蛋!我真的真的是个混蛋,现在终于遭到报应了…” “轻衣——”沈诺**了一声,表情深沉而痛苦。 “可是师父,我现在想通了,我不要因为我有病因为我快死了,所以你们才对我那么好,那么程轻衣不是除了病外再没有其他可以让人真正喜欢的东西了?那么我岂不是太可悲了!”程轻衣扑入沈诺怀中,大哭了起来,“师父,我不想死!我真的真的不想死啊!我想和师父在一起,还有好多好多年可以活…” 沈诺抱着她,目光没有焦距地投注在很远的地主,那里面,有浓浓的悲伤,还有绝望。 舞雪飞云,落英缤纷。桃花碎,深染轻裙。奈心中事,眼前泪,意中人—— ***** 夜清如水,小楼上凉风习习。 琼花娘子默立在窗前,盯着天上那一弯眉月,仿佛有些痴了。 “娘,我可以进来么?”珠帘外传来了秦若烟低低的声音,琼花娘子整个人一颤,回过神来,“若烟,快进来。” 秦若烟慢慢地走进来,她的脸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清清冷冷的一如窗外的月色。 “这么晚了,找娘有什么事吗?” 秦若烟很平静地说道:“娘,取消这次选婿一事吧。” “为什么?”琼花娘子有点惊讶,连忙道:“是因为诺儿半途离开么?没有关系的,他走了,还有其他五位公子呢…” 秦若烟摇了摇头,淡淡道:“娘,我不想嫁人,我陪您一辈子,不好么?” “傻孩子,怎么能够不嫁呢?你不要对这些天发生的事心存顾忌,那只是偶然。娘历尽艰辛才挑了这么五位公子出来,无论嫁给谁,你这一辈子就不用再愁些什么…”话未说完,秦若烟的脸色就变了。 秦若烟抬起头盯着琼花娘子,目光里充满了哀伤,“娘,你只说挑中的这五位公子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人中龙凤,为什么你就不想想女儿是否喜欢他们,他们又是否真正喜欢女儿呢?娘你也是走过这条路的,你们心自问,你前面嫁的那几个丈夫,真的有幸福可言么?” 琼花娘子呆住了。 “娘,我们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好不好?不错,那六位公子实在都是万中挑一的出色人选,但是他们来这的目的是不是真的想娶我,为了娶我这个人而来参加这次选婿大会的呢?沈诺,他是娘你最喜欢的人选,娘一封信发过去,他就来了,可是结果怎么样呢?他的心不在我身上,也不在您身上,他是为了依君草来的,因为那个可以医治他徒儿的病!如果不是因为娘说非得秦家人才能给依君草,他会来吗?”秦若烟目光中的悲哀更浓。 “史诤明,他又为什么而来?因为他父亲太傅大人要他那么做,而太傅大人看中的是我们家的财富和在朝中的关系,不是我!慕容承呢?也是因为父母之命不能违抗,慕容家近年来日渐萧条,如果和我们秦家联姻,在金钱上就能帮助他们家庭重振威望!而叶移此来,选婿根本就是个幌子,他来扬州另有事办,为了麻痹对手才那样宣称,这点娘你比我更清楚。楚翼白为人不拘小节,娶不娶妻,娶谁为妻,对他而言,分别也不大,所以他也只是冲秦家女儿来的,并不是冲我自己本人而来。还有吹箫公子…”秦若烟说到此处时,眼圈一红,再也说不下去了。 琼花娘子走过去,握住女儿的手,柔声道:“告诉娘,你心里喜欢的,可是吹箫公子么?” 秦若烟嘲讽地笑了笑,道:“我曾经以为他是为我而来的,现在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我曾经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却不知我与江湖上那千万个崇拜他的女孩子们并没有什么不同…玉人何处教吹箫…玉人何处都吹箫…” “你既然喜欢他,那么娘替你做主,挑他为婿,不就合了你的心么?” 秦若烟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母亲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凄声道:“娘,为什么你还不明白呢?吹箫公子的心根本不在我身上,他喜欢的人是程轻衣,也就是沈诺的那个女徒弟!当我站在沈诺的房间里,看着吹箫公子抱着她放到床上,再那么久那么久地守候在她身边时,我就知道自己没有了希望,一点希望都没有…他从头到尾甚至都没有看过我一眼。这样一个心在其他女子身上的男人,娘你放的下心让我嫁给他吗?” “那…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呢?”琼花娘子没了主意。 “我不嫁。”秦若烟干脆地回答,“我谁都不嫁!这次的选婿之事,就取消吧!” “不行!”琼花娘子一口反对。 “为什么?娘你真的要逼我吗?” “我…”琼花娘子长叹一声,疲惫地在椅上坐下,低声道:“我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的,可是现在是非说不可了,而且大概也拖不了多少日子了…若烟,娘大限快到了…” 秦若烟一惊,急声道:“娘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你看起来很好啊,怎么可能!” 琼花娘子淡淡一笑,道:“我一直瞒着你,怕你担心,但是我的病已经入侵到五脏六腑内,治不好了,大概还有半个多月可活,所以我才那么急着给你找婆家,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我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如果能让你嫁给一个可靠的丈夫,我也就可以没有牵挂了…” “那我就更不要嫁了,我要陪在娘身边!”秦若烟坚持,目光中已隐隐有泪光。 “你这个傻孩子…”琼花娘子叹息着,却没有其他办法——这个女儿自小极有主见,固执得要命,认准的事就绝不更改!自己虽然是她的母亲,却也半丝勉强不了她。 “娘,把依君草给沈诺吧。”靠在琼花娘子怀中,秦若烟忽然说了这么句话。 琼花娘子沉默了半晌,为难道:“你知道秦家的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而且毕竟是一条性命,总比那什么草的珍贵吧?那草不就是用来治病的么?现在有病需要它来治,为什么还要犹豫呢?爹一生行侠仗义,我想如果他还在,也会同意的。” 琼花娘子子着女儿,温和地笑了起来,“若烟,你这样娘很高兴。” “什么?”秦若烟不明所以。 “你知道么?为娘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三样:一是一生富贵,受尽尊崇;二是终于嫁给了我最爱的男人;第三就是得了你这么个好女儿。那程家姑娘也算是你的情敌,你不但不嫉恨她,还劝说我拿葯给她治病,你的胸襟宽广得很哪,娘很为你感到骄傲。” 秦若烟凄楚地勾动唇角笑,幽幽道:“也许那只不过因为我喜欢幸福,我已经得不到了,看见别人有,那也是好的…” 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清柔婉丽的已似不在人间。小楼外忽然有箫声传来,呜呜咽咽,说不出的凄凉。秦若烟聆听着那箫声,忽然想起了去年夏季在“宝祥斋”初度遇见吹箫公子时的情景。 那天她看中了那把犀角折扇,掌柜却告诉她那把扇子已经被人订下来了,她一回眸间就看见了那个穿着水蓝色长袍的优雅男子,他的腰上系着一管碧翠碧翠的洞箫。 掌柜对她说那位就是吹箫公子,自己冲他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将这个传奇的名字默念了好几次。吹箫公子听说她也喜欢那把折扇,就道:“剑赠壮士,粉赠美人。君子不夺人所好,姑娘既然喜欢,在下就让给姑娘好了。”自己买下了那把扇子,心中却有了主意。 三天后,一个锦盒送到了吹箫公子的手中,盒内装着的就是那把扇子,另附的小笺上写着,“愿以君子所爱之物,换女子所赏之音,可得否?” 不出意料之外的,第四天,杏子林中,吹箫公子应邀而来,为自己一个人单独吹了一首曲子,他的箫声,果然妙绝人寰。 自此相思萦绕,无法自拔。这次母亲选婿挑中了他,听闻他要来时,一颗芳心就一直在紧张不安和充满期盼中度过,本以为那次相遇,必定也给他极深的印象,本以为他应该是为自己而来,却不料一切的一切仅仅只是少女天真的梦想! 断扇就藏在袖中,取出来合并上,展开来看,原先的扇面上其实已经多了四个字——“幸勿相忘。” 那是自己后来请人雕刻上去的,因而也延误了三天才送到他手中。可是,很显然的,他根本就没有在意… 秦若烟看着扇上的字,喃喃道:“幸勿相忘…幸勿相忘…若烟啊若烟,你记得他,可他却忘了你啊…“ 小楼上的风,很凉。 “你知道的,如果可以给你,早在你写那封信来时,我就已经把依君草给你了。但是这是秦门的规矩,即使是我,也不能更改。诺儿,你在强人所难啊…”小楼上,琼花娘子面对着站在她面前的沈诺忧愁地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很为难夫人,但是现在的情况与之前并不相同。那时候来求葯,只是想根治轻衣的病,但现在,却是救命!夫人,沈诺求您破例,恩赐此葯救我徒儿一命,您的恩德沈诺这一辈子都不敢有忘!沈诺说着,忽然跪了下去。 琼花娘子大惊,连忙去扶道:“诺儿,你…你…你这是何必?我…” 沈诺抬起头,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悲凉,“夫人,如果轻衣死了,沈诺此生就再无意义矣——” 琼花娘子又是一惊,急声道:“诺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程姑娘她是…” “她是我的徒儿,我知道。”沈诺答得很快。 琼花娘子道:“我既知她是你的徒儿,又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没有觉得不正常,如果夫人失去了若烟,是否也会觉得此生无聊?我的生命里一共只出现过两个女子,一个是我的母亲,在我七岁那年去世了,另一个就是轻衣。她还很年轻,还有很长一生可以走下去,她的生命不该在这个时候就终止!” 琼花娘子轻摇了摇头道:“诺儿,我曾经以为自欺欺人这种方式永远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沈诺呆住了,目光露出了几丝痛苦之色。 琼花娘子长长一叹,道:“自古多情空余恨…诺儿,世俗多挑剔目光,我不希望看见我最欣赏的孩子因为这件事而身败名裂!” 沈诺木然了半晌,慢慢地站了起来,一字一字地道:“这不是可以用来拒绝的理由。” 琼花娘子一惊,便看见沈诺转身向门口走去,看样子是不再恳求了,当下追了过去拦在他面前,急道:“诺儿,我不是在拒绝你,难道你连长辈对此事的一点看法和意见都听不进去么?” 沈诺轻轻摇头,道:“其他事上,我一定会尊重夫人的意见,但惟独些事…夫人就让我自己来决定罢。如果夫人没有别的事,沈诺想告退了,轻衣危在旦夕,我要去陪着她。”说完拜了一拜,便离去了。 琼花娘子愣愣地立在原地,满脸惊恐,不可思议地望着沈诺的背影,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卿姐,有没有办法,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是该支持他成全他,还是该反对到底?估计他也不会听我的。”说罢不禁苦笑,把脸转向了一旁的墙壁,壁上挂着一把宝剑,鞘上刻有二字——“问天。” “问天啊问天,如果当年我也顾虑世俗礼教,不肯放弃贞节牌坊,不肯表明真心的话,我们是不是就那样的错过了一辈子?”看着墙壁上的宝剑,琼花娘子想起了那个让自己倾心了一辈子的男子,仿佛可见满天黄沙中,纬帘掀起的那一刻,那个男子明亮却又温润的目光是如何穿过千军万马投注在自己的脸上,而自己当时,却是一身的素缟… 琼花娘子忽然转身,叫道:“盈儿,陪我到祭祖堂去。” ***** 灰蒙蒙,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这是什么地方?我这是在哪儿?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程轻衣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阶石梯之上,她的面前是一级级的台阶,蜿蜒上伸着,却似乎没有尽头。台阶是很刺眼的白色,而除了台阶外,其他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刚走了一步,整个人就倒了下去,身下的那级台阶开始晃动个不停,是悬空着的,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只有拼命地用手抓住它,倾尽全身的力量,才能维持着自己不掉下去。 救命!救命——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就在那样嘶哑着呼救时,眼前却瞥见了一道白色的影子,远远地立在外面,遥隔着无边际的距离。 师父! 她惊喜出声,拼命地朝那人挥手,“师父,我在这里!师父,快来救我!我在这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白影忽明忽暗,却一直不肯靠近。 师父,我在这里啊!你没有看见我吗?我快掉下去了!快来救救我,快来救救我!师父,你为什么不理我?你说话啊,你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你没看见我在苦苦挣扎么?你为什么不来拉我一把?为什么不来拉我一把!我不敢动,我一步都不敢动,好像只要我的手和脚离开哪怕只是一寸,就会从这个台阶上掉下去!除了你外,没有人能帮我,可是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没有听见吗?没有看见吗?还是你已经决定抛弃我不管了? 师父——师父——师父—— ***** 昏迷中的人儿额头一直在冒汗,她的唇角在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床旁的吹箫公子将一方用冷水浸了的手帕为她拭汗,但结果却是引来了更大的不安。她浑身都在颤抖,似乎沉浸在某种恐怖的梦境之中,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蓝心走过去,柔声道:“让我来吧,我来照顾她。” 吹箫公子摇了摇头,握住了程轻衣冰凉发抖的手。 蓝心见他这个样子,便低叹了口气,转身向秦若烟走去。秦若烟靠在门上,痴痴地看着吹箫公子,脸上的神色不知是凄凉还是讽刺。 “秦姑娘,你站了很久了,回去休息吧。” 秦若烟的目光木然地从吹箫公子身上移向蓝心,却也是什么都不说地摇头。 蓝心正在为难之时,就看见沈诺匆匆赶了回来,当下眼睛一亮,迎上去道:“怎么样?” 沈诺走到床前,忽然弯腰抱起了程轻衣,众人都一惊,尤其是吹箫公子,马上把手一横拦住他道:“沈兄,你要干什么?” “我带她回家。” “回家?”吹箫公子脸色更白,颤声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救不了她?” 沈诺凝视着怀中的程轻衣,目光几近于温柔,缓缓道:“轻衣,师父带你回家,回到家后就什么都不用怕了,屋里会有你最喜欢的麝香,屋外有满林的桃花,你再也不用受奔波劳累之苦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蓝心惊道:“沈大哥,程姑娘的病难道…” 沈诺谁也没有理会,抱着程轻衣径自从众人身侧走了出去,此时雨已停,但空气还是很清凉,屋檐下的灯笼发出晕黄的光,映着他与程轻衣的身影,恍恍然有种绝望的氛围。 他的脚踩在温润的土地上,就印下了一行脚印,深深又浅浅地凌乱着,像是此时此刻众人的心情。 “师父…”怀里的人儿忽然呢喃了一句,眉却锁得更紧。 沈诺看了她一眼,答道:“我在,我在这呢。” 程轻衣慢慢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线,迷迷糊糊地看着他说道:“师父,你不要生我的气,我知道错了,再也不那样做了。你原谅我吧。” 沈诺笑了笑,柔声道:“我是你的师父,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 得到了这样的保证,程轻衣又昏昏地睡去。沈诺的笑容渐渐淡去,双臂将她抱得更紧,他走上马车,在关门的那一刻,许了一个承诺,“轻衣,我们回家,师父以后都不会离开你了,再也再也不会了。” ***** 这天的阳光很明媚,照在花园里,几只蝴蝶在花丛中翻飞,所有的颜色都艳得很可爱。 程轻衣穿着一件浅粉色的纱衣坐在轻尘居门口的椅子上,湖光水色,水榭雅舍,再加上满枝的桃花,风景很是惟美。 半丈开外的方桌后,沈诺正在为她画画,两人视线脉脉交集着,不需要言语就已胜过一切。 “好了!”沈诺放下了笔,对程轻衣笑笑,然后将画好的画拿过去展在她面前,“如何?有哪里不满意,告诉我,还来得及修改。” 画上的人儿维妙维肖,细微到每一根眉毛,每一根头发都被勾勒得清清楚楚。程轻衣看着那副画,盈盈一笑道:“你画的真是我么?” “难道这里还有第二个人?” 程轻衣纤细的手指指上了画中人的脸颊,“她的肌肤白里透红,如莹玉一般,而我却只是苍白。”阳光下,她的脸果然素白素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又指向画中人的嘴唇,“你看,她的唇不点而朱,可是我却憔悴得不成样子了。”她的唇和她的脸色一样的苍白。 “还有她的眼睛…”程轻衣还待要说,沈诺已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道:“还要再说下去了。” 程轻衣幽幽地叹了口气,却又笑,抬眸凝视着沈诺道:“不过我以前就是那个样子的,看来师父真的记得我以前的模样呢。你知道吗?这些年以来,我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怕师父忘了我…” “怎么会呢,你多心了。”沈诺眨眨眼睛,调侃道:“要知道,像你这样无礼、刁蛮、任性、倔强,不肯听师父话的学生非常稀有,所以我怎么也不可能忘了你啊!” 程轻衣听了却没有笑,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停留在沈诺的脸上,忽然问道:“师父,你告诉我实话,我是不是快死了?” “胡说!我不是说过了吗,你只是因为旅途疲惫,引起了旧疾发作,修养一阵子就会好起来的。” 程轻衣的目光黯淡了下去,轻声道:“我昨天梦见自己在咳血,但是醒来后,我发现自己的被子上和衣服上真的都是血…” 沈诺一颤,笑容消失了。 程轻衣轻笑,道:“你们都在瞒着我,是吗?其实我知道的,我自己的身体,我 比你们都清楚…我肯定是快死了,否则师父这几天来怎么会对我百依百顺?又怎么会主动要帮我画画?”她伸手去摸沈诺的脸,但指尖刚碰触到他的肌肤就缩了回来,沈诺却握住了她的那只手,拉到了自己的脸上,很慢地摩擦着。 “师父,如果我死了,你还会不会收徒弟?” 沈诺摇了摇头。 程轻衣凄凉地笑了起来,道:“还记不记得我拜你为师那天说过的话?我说你如果再收徒弟的话,我就和你断绝师徒关系,并且今生再也不认你。我那时候真的很无礼啊,这样的要求都提的出来,可最难得的是,你居然会同意。” 沈诺笑笑,笑得和她一样的凄凉。 “因为我怕你忘了我…”程轻衣幽幽地开口,“你是我一个人的师父,谁也不能从我身边把你抢走…我知道那样很不应该,我几乎是痛恨地看待你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人,为什么他们可以那么自由不需要任何顾虑地和你一起走南闯北,而我却永远只能留在那个充满了葯味的房间里,对着窗外满树的桃花默默发呆…师父,我很寂寞,我真的真的很寂寞啊…” 沈诺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轻抚她的长发,那发丝竟已不再是以前那样的黑亮如缎,病魔,正在把美丽一点点地从这个女孩儿身上夺走。 “有师父陪着你,你不会寂寞的。” 程轻衣摇头,低声道:“可师父会离开的…” “我不离开,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那样丢下你,一走就是几年。” 程轻衣抬起了头,愣愣地看着沈诺,道:“师父,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那么不听话,干了那么多傻事,惹得大家都不开心,还拿自己的健康来糟蹋…你应该是很生我的气才是啊,你为什么不怪我呢?是不是因为我快死了?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师父你告诉我,我不想这样被蒙在鼓里到时候连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啊!”她忽然变得很激动,抓住沈诺的衣服拼命地摇晃。 沈诺却只是将她抱得更紧,柔声道:“没有的事,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是谁?妙公子沈诺不是?只要有我在的地方就一定能产生奇迹…你要信任我,像三年前那样,把自己交给我,其他什么都不要多想。” 程轻衣的眼泪一滴滴地流了下来,哀怨地道:“你还在瞒我,不肯说实话…你觉得告诉我事实真相很残忍么?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给我希望却到头来让我发现那希望根本只是空纸一张时,那种感觉更残忍!一直以来,我用自己的病来要挟别人对我好些。因为怕气到我,无论是爹和娘,还是府里的丫头们都对我小心翼翼的,不敢有一丝疏怠,总是陪小心讨好我,然后遇到师父了,我又拿自己的病来缠着你,不让你离开我,不让你去娶你想要的妻子…我是个混蛋!我真的真的是个混蛋,现在终于遭到报应了…” “轻衣——”沈诺**了一声,表情深沉而痛苦。 “可是师父,我现在想通了,我不要因为我有病因为我快死了,所以你们才对我那么好,那么程轻衣不是除了病外再没有其他可以让人真正喜欢的东西了?那么我岂不是太可悲了!”程轻衣扑入沈诺怀中,大哭了起来,“师父,我不想死!我真的真的不想死啊!我想和师父在一起,还有好多好多年可以活…” 沈诺抱着她,目光没有焦距地投注在很远的地主,那里面,有浓浓的悲伤,还有绝望。 舞雪飞云,落英缤纷。桃花碎,深染轻裙。奈心中事,眼前泪,意中人—— ***** 夜清如水,小楼上凉风习习。 琼花娘子默立在窗前,盯着天上那一弯眉月,仿佛有些痴了。 “娘,我可以进来么?”珠帘外传来了秦若烟低低的声音,琼花娘子整个人一颤,回过神来,“若烟,快进来。” 秦若烟慢慢地走进来,她的脸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清清冷冷的一如窗外的月色。 “这么晚了,找娘有什么事吗?” 秦若烟很平静地说道:“娘,取消这次选婿一事吧。” “为什么?”琼花娘子有点惊讶,连忙道:“是因为诺儿半途离开么?没有关系的,他走了,还有其他五位公子呢…” 秦若烟摇了摇头,淡淡道:“娘,我不想嫁人,我陪您一辈子,不好么?” “傻孩子,怎么能够不嫁呢?你不要对这些天发生的事心存顾忌,那只是偶然。娘历尽艰辛才挑了这么五位公子出来,无论嫁给谁,你这一辈子就不用再愁些什么…”话未说完,秦若烟的脸色就变了。 秦若烟抬起头盯着琼花娘子,目光里充满了哀伤,“娘,你只说挑中的这五位公子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人中龙凤,为什么你就不想想女儿是否喜欢他们,他们又是否真正喜欢女儿呢?娘你也是走过这条路的,你们心自问,你前面嫁的那几个丈夫,真的有幸福可言么?” 琼花娘子呆住了。 “娘,我们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好不好?不错,那六位公子实在都是万中挑一的出色人选,但是他们来这的目的是不是真的想娶我,为了娶我这个人而来参加这次选婿大会的呢?沈诺,他是娘你最喜欢的人选,娘一封信发过去,他就来了,可是结果怎么样呢?他的心不在我身上,也不在您身上,他是为了依君草来的,因为那个可以医治他徒儿的病!如果不是因为娘说非得秦家人才能给依君草,他会来吗?”秦若烟目光中的悲哀更浓。 “史诤明,他又为什么而来?因为他父亲太傅大人要他那么做,而太傅大人看中的是我们家的财富和在朝中的关系,不是我!慕容承呢?也是因为父母之命不能违抗,慕容家近年来日渐萧条,如果和我们秦家联姻,在金钱上就能帮助他们家庭重振威望!而叶移此来,选婿根本就是个幌子,他来扬州另有事办,为了麻痹对手才那样宣称,这点娘你比我更清楚。楚翼白为人不拘小节,娶不娶妻,娶谁为妻,对他而言,分别也不大,所以他也只是冲秦家女儿来的,并不是冲我自己本人而来。还有吹箫公子…”秦若烟说到此处时,眼圈一红,再也说不下去了。 琼花娘子走过去,握住女儿的手,柔声道:“告诉娘,你心里喜欢的,可是吹箫公子么?” 秦若烟嘲讽地笑了笑,道:“我曾经以为他是为我而来的,现在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我曾经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却不知我与江湖上那千万个崇拜他的女孩子们并没有什么不同…玉人何处教吹箫…玉人何处都吹箫…” “你既然喜欢他,那么娘替你做主,挑他为婿,不就合了你的心么?” 秦若烟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母亲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凄声道:“娘,为什么你还不明白呢?吹箫公子的心根本不在我身上,他喜欢的人是程轻衣,也就是沈诺的那个女徒弟!当我站在沈诺的房间里,看着吹箫公子抱着她放到床上,再那么久那么久地守候在她身边时,我就知道自己没有了希望,一点希望都没有…他从头到尾甚至都没有看过我一眼。这样一个心在其他女子身上的男人,娘你放的下心让我嫁给他吗?” “那…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呢?”琼花娘子没了主意。 “我不嫁。”秦若烟干脆地回答,“我谁都不嫁!这次的选婿之事,就取消吧!” “不行!”琼花娘子一口反对。 “为什么?娘你真的要逼我吗?” “我…”琼花娘子长叹一声,疲惫地在椅上坐下,低声道:“我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的,可是现在是非说不可了,而且大概也拖不了多少日子了…若烟,娘大限快到了…” 秦若烟一惊,急声道:“娘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你看起来很好啊,怎么可能!” 琼花娘子淡淡一笑,道:“我一直瞒着你,怕你担心,但是我的病已经入侵到五脏六腑内,治不好了,大概还有半个多月可活,所以我才那么急着给你找婆家,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我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如果能让你嫁给一个可靠的丈夫,我也就可以没有牵挂了…” “那我就更不要嫁了,我要陪在娘身边!”秦若烟坚持,目光中已隐隐有泪光。 “你这个傻孩子…”琼花娘子叹息着,却没有其他办法——这个女儿自小极有主见,固执得要命,认准的事就绝不更改!自己虽然是她的母亲,却也半丝勉强不了她。 “娘,把依君草给沈诺吧。”靠在琼花娘子怀中,秦若烟忽然说了这么句话。 琼花娘子沉默了半晌,为难道:“你知道秦家的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而且毕竟是一条性命,总比那什么草的珍贵吧?那草不就是用来治病的么?现在有病需要它来治,为什么还要犹豫呢?爹一生行侠仗义,我想如果他还在,也会同意的。” 琼花娘子子着女儿,温和地笑了起来,“若烟,你这样娘很高兴。” “什么?”秦若烟不明所以。 “你知道么?为娘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三样:一是一生富贵,受尽尊崇;二是终于嫁给了我最爱的男人;第三就是得了你这么个好女儿。那程家姑娘也算是你的情敌,你不但不嫉恨她,还劝说我拿葯给她治病,你的胸襟宽广得很哪,娘很为你感到骄傲。” 秦若烟凄楚地勾动唇角笑,幽幽道:“也许那只不过因为我喜欢幸福,我已经得不到了,看见别人有,那也是好的…” 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清柔婉丽的已似不在人间。小楼外忽然有箫声传来,呜呜咽咽,说不出的凄凉。秦若烟聆听着那箫声,忽然想起了去年夏季在“宝祥斋”初度遇见吹箫公子时的情景。 那天她看中了那把犀角折扇,掌柜却告诉她那把扇子已经被人订下来了,她一回眸间就看见了那个穿着水蓝色长袍的优雅男子,他的腰上系着一管碧翠碧翠的洞箫。 掌柜对她说那位就是吹箫公子,自己冲他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将这个传奇的名字默念了好几次。吹箫公子听说她也喜欢那把折扇,就道:“剑赠壮士,粉赠美人。君子不夺人所好,姑娘既然喜欢,在下就让给姑娘好了。”自己买下了那把扇子,心中却有了主意。 三天后,一个锦盒送到了吹箫公子的手中,盒内装着的就是那把扇子,另附的小笺上写着,“愿以君子所爱之物,换女子所赏之音,可得否?” 不出意料之外的,第四天,杏子林中,吹箫公子应邀而来,为自己一个人单独吹了一首曲子,他的箫声,果然妙绝人寰。 自此相思萦绕,无法自拔。这次母亲选婿挑中了他,听闻他要来时,一颗芳心就一直在紧张不安和充满期盼中度过,本以为那次相遇,必定也给他极深的印象,本以为他应该是为自己而来,却不料一切的一切仅仅只是少女天真的梦想! 断扇就藏在袖中,取出来合并上,展开来看,原先的扇面上其实已经多了四个字——“幸勿相忘。” 那是自己后来请人雕刻上去的,因而也延误了三天才送到他手中。可是,很显然的,他根本就没有在意… 秦若烟看着扇上的字,喃喃道:“幸勿相忘…幸勿相忘…若烟啊若烟,你记得他,可他却忘了你啊…“ 小楼上的风,很凉。 第九章 风起了,雨还未下,天空阴郁,一如轻尘居中的气息,浮动着禁忌与沉闷。 程轻衣在倾红的搀扶下坐到了梳妆镜前,镜中的人的脸色已不再是苍白,而是枯黄色,有着很黑的眼袋和发白的嘴唇,早已没有了以前那样即使病态却依然娇柔的美丽。 程轻衣默默地子着镜里的自己,目光中流动着很奇怪的表情,竟不是哀伤,也不是惋惜。她伸手去抓梳子,手却一颤,梳子掉到了地上,倾红连忙拣了起来道:“小姐,我给你梳吧。” “不,我自己来。”程轻衣拿过木梳,很慢很慢地梳着,梳子停下来时,上面已缠绕满了发丝。 程轻衣就那样看着那些发丝,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笑了起来。倾红一脸焦虑地盯着她,心中充满了不安。 “桃花女子…桃花女子…呵呵呵,如果我现在以这个样子走出去,不知道还会有谁会认出这就是以美丽与疾病一起闻名杭州的程府大小姐…倾红,我现在是不是变得很难看了?” “怎么会呢,小姐永远都是那么美的…”倾红说了一句眼圈就红了,背过脸去偷偷地擦眼泪。 程轻衣温柔地笑道:“傻丫头,哭什么?美人迟暮,人总是要老的,我只不过比别人早些时候罢了。但是没关系啊,我曾经美丽过,那就够了,桃花也只能在春季里明艳一时,到了夏天就凋落了。幸好,师父帮我画了画像,留住了我最美丽的形象,以后你们看着画,就能时时想起我的美丽来,那就够了…” “小姐——”倾红再也忍不住,垂头哭了起来。 程轻衣放下了梳子,道:“师父呢?师父在哪?我梳好头了,我要去见他,我不要和他分离,哪怕只是一会儿。” “沈公子为小姐亲自煎葯去了,马上就回来。” 程轻衣皱了皱眉,有些不悦,“怎么这种事还要他亲自动手啊?其实吃不吃葯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浪费葯材罢了。”话音刚落,就见沈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吃葯吧。”沈诺将手中的葯端到她面前,脸上一如既往的温和,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刚才的话。 程轻衣看了看他,摇头道:“师父,我不想吃。” 沈诺沉默了一会,柔声道:“看在我煎得那么辛苦的分上,喝了它好不好?” 程轻衣咬了咬唇,终于温顺地接过来喝了。这段时间以来,两人谁都不愿意再起纷争,都尽可能地让着对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将声音放得很柔很轻,好像如果稍微大声点就会吓到彼此一样。一旁的倾红看到这一幕,刚止住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 “师父,我想去外面走走。” “可是外面天气并不好,快下雨了。” “那有什么关系,雨中行走也是很有味道的。”程轻衣停了一停,又道:“我不希望自己连仅剩的那么一点时间都要在这个屋子里度过,这里抑郁得快让我发疯了。” 沈诺目光闪烁了几下,道:“好,我们出去走走。” 倾红取过了件披风来,沈诺为程轻衣披好,系上扣子,动作很细致。程轻衣冲他笑了一笑,她虽然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但这一笑仍是很妩媚,依稀可见昔日的绝世容光。 沈诺扶着也走出去,倾红很识相地留在了屋子里。这段时间,在程氏夫妇的默许下,府里众人都很有默契地尽量把时间让给他们两人独处。看二人的背影,男的高大,女的纤柔,说不出的和谐,可是谁又曾想到,这样情深意重的一对人儿竟已走到了生命的末途?苍天,总是捉弄人如斯! 沿着门前的碎石小径一直走,穿过弯曲的抄手游廊,花园里繁花朵朵,姹紫嫣红,风景秀现一如往常,只是观赏风景的人,心境却已经改变了许多。 东角处一片山崖,上有瀑布飞流直下,坠于湖中,叮咚声响,其乐如铃,湖旁碧草青青。 “记不记得那一年的端午,我在这弹琴,你在一旁跳舞,跳到一半,你忽然停住说我弹错了曲子。” 程轻衣嫣然笑道:“记得啊,我当时说:‘古有曲有误、周郎顾之说,现在到了我这就改为曲有误,清舞驻,羞颜笑师父。’当时爹爹和娘都在旁边,听后笑坏了。” 沈诺赞叹道:“你真的很有天赋,无论学什么都一点即透。除了武功和医术外,我所知的十之**都教给你了。” 程轻衣沉默了片刻,抬起头道:“我不学武功,那是因为我身体不好,不能学。那么师父可知我又为什么执意不肯学医术呢?” 沈诺凝视着她的眼睛,并不回答。 程轻衣的目光中露出几许惆怅,幽幽道:“因为我当时认为,只要我不学,师父就不会离开我。师父留在我身边是因为觉得我需要照顾,一旦你发现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时,你就会离开。所以尽管爹和娘都几番劝说,我仍是固执地不肯学。我真的是个很麻烦的孩子啊,是不是师父?” 沈诺宠溺地拍拍她的头道:“你这样的孩子即使是麻烦,相信也会有很多人愿意背负的,我就是其中之一。你忘记了?当初可是我自己找上门来要为你治病的。” 两人相视而笑,继续前行。 群花中有一小亭,精巧雅致,别有情趣,亭上题着“只为桃来”两个字。程轻衣看着这两个字,道:“这是我取的名字,师父亲手写的。那年冬天,我们坐在这个亭子里看雪景,丫头们捧了几瓶梅花来,你连夸漂亮。” 沈诺接下去道:“然后你就不高兴了,说梅花怎比桃花娇艳,于是就给起了这样的名字。我拿你很无可奈何,就提笔写了下来,没想到你竟然把它裱成了匾额挂上了。” 程轻衣笑道:“我很不讲理啊。可是我真的不喜欢梅花,任何太过坚强的花,都让我觉得自卑。” 沈诺看着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程轻衣的手冰凉。 程轻衣顺势往他怀里靠了过去,两人依偎在一起,桃花飞扬,飘飘洒洒地将二人萦绕。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轻衣忽然开口,声音恍惚如梦,“师父,你相信有来世么?” 沈诺轻摇了摇头。 “我本来也不信的,可是我现在真的希望有,来世我一定不要做个病恹恹的女子,我要健健康康地成长,不需要家人为我担心,不让自己成为别人的包袱。” 沈诺轻轻抚摩着她的长发,没有答话。 “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们的前世。” “哦?是怎么样的?” 程轻衣笑了一笑,缓缓道:“我是个将军,气盖云天,受万人敬仰,我是你从沙场的死人堆里拣起来的小孤儿,对了,我是个男孩子。” “后来呢?” “后来战争不断,敌人很强大,你虽然英武,但也寡不敌众,终于战到了末途。我为了保命,暗算了你,提着你的人头投靠敌军去了。你临死前对我说了一句话:‘人人都可以杀我,惟独你,不可以’。我听了那句话后很害怕,就砍去了自己的右手说这是我欠你的,还给你!血流在地上,很鲜艳,后来那就长出了一树桃花。” 沈诺失笑道:“没想到我们居然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师父你不相信么?可是我信,那个梦境太真实了,真实得连我的血滴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沈诺叹了口气,柔声道:“那只是个梦而已,不要想太多。” “师父,我前几天还害怕着死,可现在不怕了,一点都不怕了。”程轻衣将头靠在沈诺的肩上,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如果不是因为我快死了,师父肯定不会这样对我。你肯定又会板出一副老师的模样来,教训我说这个不是那个不对。你怎么可能那么温情地牵着我的手,让我靠在你怀里,听我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傻孩子。”沈诺喃喃道。 程轻衣的目光中露出几分透彻了然的神色,淡淡道:“其实我知道师父一直以来在顾虑些什么,你怕别人说闲话,更怕世俗挑剔的目光指责着我们不该有的亲昵。在百萃节那天,蓝姑娘看我的目光,完全是把我当做红颜祸水来看的,好像我会毁了你一样。其实我也很害怕,但是我没有办法,我一听说你要娶亲我就快发疯了,你不肯带我去扬州,我就千方百计的自己去…我在路上时情况就已不太好,有好几次就忽然晕倒了,就在那时候碰到了吹箫公子…我承认我是故意的,我使了点手段迷惑了他,让他帮我演那出戏。我是不是真的很恶毒啊师父?” 沈诺低低一叹,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我真的很恶毒…”程轻衣低声道:“我看见吹箫公子手里的扇子,知道是秦姑娘送的后,就开始打起了它的主意。我问他要了那把扇子,然后跑到百萃大会上搅局,果然,秦姑娘看了我手中的扇子后就崩溃了…师父啊你说得对,我真的是很胡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甚至不惜去伤害别人,把一切都摧毁!秦姑娘肯定很伤心,吹箫公子也肯定很伤心…我的自私直接地、或者间接地伤害了那么多人,所以老天惩罚我,夺走我的生命之前,还夺走我的美貌…师父,我现在都不敢照镜子…” “没事的,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 程轻衣子着沈诺,目光如水,“师父,我喜欢你,我一直一直都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人而已。在我生命里,除了你外,没有别人,从来没有。” 沈诺闭上了眼睛,这句话说出口来,为什么在甜蜜中掺杂了那么多痛苦与辛酸?如果不是因为程轻衣快死了,她会说出这句话来吗?而自己又会纵容这样亲密的行为肆无忌惮地发生吗?多少悲哀却又真实存在着的忌讳——师父与徒弟的相恋,不被世俗接受与理解的爱情! 天色更阴沉了,一道闪电划破静寂的长空,暴雨倾盆而下! 两人拉着手跑到亭子里,一起抬头看天,风云际幻间,嘲笑着万物苍生,人,在自然面前,何其脆弱与渺小? 程轻衣道:“师父,讲些你的事情给我听好么?比如你的十六岁之前都在干些什么呢?为什么江湖上都没有关你这方面的传闻呢?” 沈诺子着黑压压的天空,缓缓道:“十六岁之前…十六岁之前我和母亲在一起颠沛流离。我父亲是个书生,死于战乱,母亲精于医术,就带着我走南闯北,靠替人治病收取微薄的诊金为生。在那过程中遇见了琼花娘子,她对我们母子很照顾。我母亲在我七岁那年,也是这么一个雷雨天去逝了,临别前将我托付给了我的师父,他不懂武功,但是常识非常渊博,我从他那学到了很多东西。十六岁时我开始名扬江湖,后来才慢慢学了剑法,并不像其他人认为的那样十六岁时就武艺高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漂泊着,做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做过,现在回忆起来,似乎只有收你为徒这件事,是真正被印入生命中,永远也挥之不去。” 程轻衣笑笑,道:“师父十六岁时就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现在都过去十年了,难道就没碰到过什么红颜知已么?好像一直以来,有关于你这方面的绯闻真的很少啊。” 沈诺眨眨眼睛道:“那是,幸好没有,否则估计我的徒儿就更要寻死觅活了。” 程轻衣闻言嗔道:“师父你取笑我!” “这难道不是事实?” “好吧,这算是吧。”程轻衣放软了声音,好像想到了什么,一直笑个不停。 沈诺挑了挑眉,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程轻衣,程轻衣伸出一个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嘻嘻地道:“师父你知道吗?其实…” 刚说到这时,就听呼唤声远远地传了过来,“小姐——小姐你在哪?小姐——” 两人转头看去,只见挽绿撑着伞急急地跑了过来,“太好了!终于找到小姐和沈公子了!” 程轻衣道:“什么事?” “小姐,有客人来访,自称姓秦,是个年轻的小姐。” 沈诺和程轻衣两两相忘,心中都是一惊——姓秦的年轻小姐?难道是秦…若烟? ***** 水榭听香,华灯初上,大厅里一片亮堂。 那个厅中盈盈而立的素衣女子,却比灯光更夺目。 沈诺和程轻衣赶到时看见她就齐声叫了出来,“秦姑娘!” 秦若烟回眸,目光落到程轻衣身上时脸色却变了一变,过了一会儿才叹息道:“才几日不见,竟然憔悴若斯…沈大哥,我是送东西来的。”说着示意旁边跟着的丫头递上了一个锦盒。 沈诺迷惑地打开那个锦盒,一株翠碧色的植物在灯光下灿灿生姿。 “这个!”沈诺又惊又喜,抬头看着秦若烟。 秦若烟笑了一笑,道:“依君草这个名字据说是我曾祖母起的,是她与曾祖父的定情之物,所以秦家一直视为珍藏,倒不是因为此草有神奇的治疗能力而拒绝外传。娘说了,凡是葯物理所当然地要用来给人治病,若能救人性命就是它最好的用途,相信秦家列祖列宗上天有灵,也不会因此而责怪我们的。因此命我送了过来,旅途上有点耽搁了,幸好,还来得及。” “此恩此德,教沈诺如何忘记…他日定当亲自上门拜谢!” “沈大哥言重了,你与我们家素有渊源,以草相赠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只是之前碍于家传祖训,迟迟不肯应允,拖累了程姑娘的病,若烟已感到万分羞愧…闲话后叙吧,沈大哥先为程姑娘治病要紧。” “好啊!”沈诺兴冲冲地回头看程轻衣,却见程轻衣脸上的表情很奇怪,竟然不见一丝欣喜,反而凝结着一种说不清的哀愁。看到那样的表情沈诺的心紧了一紧,走过去柔声道:“轻衣,你怎么了?你…难道不高兴么?” 程轻衣咬着唇,忽然向秦若烟拜了下去,秦若烟一惊,连忙伸手扶她道:“程姑娘为何行如此大礼?会折煞我的!” 程轻衣抬起头来时,已经泪眼朦胧,“我之前那么对你,难道姐姐竟丝毫不以为意,不与我计较,程轻衣羞愧万分!” 秦若烟沉默了一下,轻叹道:“那不是你的错,缘分弄人而已,与你何干。我反而要谢谢你,让我看清楚一些事情呢,否则我永远都会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中,便无法自拔…” “我知道,如果我现在说我不要这株依君草的话,更是辜负了姐姐一片好心,但是,这葯还是请姐姐带回去吧,我不要…” 此言一出,厅内几个人都吃了一惊!尤其是沈诺,愣愣地望着程轻衣,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反应来! 秦若烟惊讶道:“什么?你不要?为什么?你危在旦夕,只有此葯可以救你的命啊!” 程轻衣轻轻一笑,低声道:“我知道,正是因为我知道这葯能医好我的病,所以我才不要。” “为什么?”秦若烟仍是相当不可理解。 程轻衣把目光转向了沈诺,很温柔地笑了起来,那抹温柔绽放在她的眉宇间、唇角上,说不出的动人,“我觉得现在这个样子挺好的,即使生命在下一刻就会终止,也算是此生无撼,别无所求了。是不是,师父?” 沈诺凝视着程轻衣,目光深沉地看不出任何表情,久久都没有说话。 秦若烟急声道:“程姑娘,此事有关性命,你可不要任性啊!一定要想清楚!” 程轻衣直直地看着逃诺,淡淡道:“我想得很清楚了…我不是任性,真的。” 沈诺忽然一把拉住程轻衣的手道:“你跟我来!”说着将她匆匆拉走了。 秦若烟目瞪口呆地子着这一系列变化,过了许久才低低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这是何必?又是一个痴儿…” ***** 急促的脚步在拐角阴暗的廊道处停下,沈诺的眼睛在暗色中晶晶亮,竟似掺杂了些许泪光。 “你听我说,你必须服葯!” 程轻衣刚要开口,却却他打断,“其他的我都可以依着你,但是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你要吃葯,你要好起来,我不许你自暴自弃,你要活下去!听见了没有?” “活下去?”程轻衣幽幽地开口道:“然后呢?我的病治好了,然后呢?然后你娶你的妻子,我嫁我的人,从此后各奔前程?” 沈诺痛苦地望着她。程轻衣的眼中忽然有泪,凄声道:“那就是治好我后的结局,师父你告诉我,那样的结局是你所希望的吗?是你所能忍受的吗?” “不管怎么样,你必须活着!我不能让你死去,我做不到!”沈诺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来的,于是程轻衣的眼泪就流得更多。 “师父,这几天来,因为面临着死亡,所以一切的禁忌的挫折都可以变得不存在,但是并不代表它们就此真的消失,只要我的病一好,只要我还活下去,那一切的一切就又会活生生地回到我们面前来,逼我们不得不去面对!我不想毁了你啊,师父!我也不能毁了我的家人!与其那样痛苦地活着,还不如让我此刻就死了算了,起码可以不用亲眼见到别离…师父我求求你,不要逼我,不要劝我,不要试图改变我…我真的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些…” 沈诺靠到了墙上,一向坚强温文的他在此刻也被打败了,痛苦像是一种潜伏着的病流,一加碰触,就会以疯狂的趋势蔓延开,波及每一寸肌肤,如虫子在撕咬一样的痛楚着,怎么也摆脱不掉。 摆放在两人面前的人生,就像这拐角处的光线——幽暗一片。 “如果你真的死了…”空浮疲惫的声音像是飘在水上的浮萍,残败且荏弱,“你认为我还能活得下去吗?” 程轻衣整个人一震,全身都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她扑入沈诺怀中,哭得一塌糊涂,“师父——师父——师父——” 此时此刻,除了呢喃着这个刻骨铭心的字眼,再也无力说些其他。种种的相思,种种的哀愁,都在这两个字中被表达得淋漓尽致! 你是我的师父—— 为什么你是我的师父—— 为什么我会爱上我的师父—— 外面的雨声很大,肆虐而张扬地下着。廊道里的两个人,紧紧地依偎着,谁都没有再说话。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 相思,相忘,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企,葯成碧海难奔! 怎堪又多情?怎奈又多情?怎恨又多情! ***** 不知过了多久,轻柔的脚步声自廊道的那一面传来,两人却都不动,仿若未闻。 朱木红门“咿呀”一声打开,明亮的灯光在那一瞬间照亮了整个廊道,沈诺和程轻衣的身影在灯光下却愈见孤立。 秦若烟手执明灯站在门口,默默地子着这对人儿,脸上的表情并不是惊讶与鄙视,反而透露着浓浓的悲哀,仿佛亲眼看着一场悲剧上演,却无能为力。 沈诺怀中的程轻衣却在此时低声说了一句,“桃花开得好艳啊…” 沈诺起初还是沉默,但忽然间目光一颤,将程轻衣推离开自己的怀抱,灯光映上她的脸,隐隐浮现着一层死灰色! “轻衣。”沈诺叫了一声,程轻衣却毫无反应。 “轻衣!轻衣!你醒醒!你不要睡过去,你不要睡过去啊!”沈诺拼命地摇她的身子,但程轻衣依然没有反应。 眼泪在那一刻崩溃而下,沈诺抓着程轻衣的肩,一贯沉着冷静的他却在此时完全失去了主意。 门旁的秦若烟看着这一幕,咬了咬唇,突然走上前“啪”的重重打了沈诺一记耳光,喝道:“你清醒点,愣着干什么?快看看还能不能救啊!” 那一记耳光过后,沈诺整个人都静了下来,他感激地看了秦若烟一眼,一把抱起程轻衣匆匆往房间走去。秦若烟叫道:“等等!”说着跑上前把那个锦盒递给他。 沈诺迟疑了一下,秦若烟跺脚道:“人还在犹豫什么?难道真的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吗?” 沈诺一咬牙,接过了盒子道:“多谢!” 秦若烟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焦虑之色却没有淡去,伸手入怀,取出了一样东西,放在手上,莹莹生光。 ——犀角折扇。 也许情缘真的是无法摆脱的罢… 明知无望,却仍是坚持着。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风起了,雨还未下,天空阴郁,一如轻尘居中的气息,浮动着禁忌与沉闷。 程轻衣在倾红的搀扶下坐到了梳妆镜前,镜中的人的脸色已不再是苍白,而是枯黄色,有着很黑的眼袋和发白的嘴唇,早已没有了以前那样即使病态却依然娇柔的美丽。 程轻衣默默地子着镜里的自己,目光中流动着很奇怪的表情,竟不是哀伤,也不是惋惜。她伸手去抓梳子,手却一颤,梳子掉到了地上,倾红连忙拣了起来道:“小姐,我给你梳吧。” “不,我自己来。”程轻衣拿过木梳,很慢很慢地梳着,梳子停下来时,上面已缠绕满了发丝。 程轻衣就那样看着那些发丝,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笑了起来。倾红一脸焦虑地盯着她,心中充满了不安。 第十章 台阶一级级地走到了尽头,前方却已没有了路。 程轻衣望着最后一级台阶下幽黑的深不见底的空间,忽然轻笑了起来。 爬吧,爬吧,没想到我那么辛苦地爬上来,却是爬上了一条绝路! 我要跳下去,我要看看那究竟会是个怎么样的归宿! 程轻衣纵身一跃,跳了下去,整个世界开始旋转,漆黑一片,耳中却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大声呼唤着自己,“轻衣,你不能死啊——” 声音好熟悉,那是师父的声音。 师父,我在这!我在这儿…可是我上不去了,我在不断地坠落和下降,我上不去了… “你不能死!你不能死!”那个声音还在不断地呼唤,坚持着不肯放弃。 师父,我是个傻孩子,我真的是个傻孩子…一直以来,我总是千方百计地试探你,希望能看见你的真心,然后阻挠你的另一种幸福,我的任性和执着终于使得我们走到了这一步… 如果,当初我静静地待在家里,不去扬州找你,或许你已经娶了秦姐姐,开始过着你平静祥和的后半段人生;如果,如果不是我这样一直紧紧相逼,我必定遵循着世俗礼教将我淡忘,即使有情也被压抑住永远不会萌芽…是我让自己,还有你一起走上了绝境。我爬着楼梯,渴望找到自己理想中的幸福,但是我却忘记了,那本就是一条不归路! 师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 “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活着!” 是谁?是谁的声音锋利得就像一记霹雳,硬生生地刺入心里来? 是谁?是谁用那样强烈的话语在拆说着情感和相思? 是师父么?是师父么? “轻衣,你听着——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活着!” 声音再次刺空而来,惊悸了原本已绝望了的心,然后开始迷乱,开始跳跃,开始失去了原来的方向。 不要这样,求求你,不要拿你的死来逼我,求求你… 你明知道我舍不得你,你明明知道这个世界上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为什么还要拿你的死来逼我?为什么! 眼泪忽然从床上人儿的眼角滑落了下来,床旁的秦若烟惊叫了一声,喜道:“看,好有反应,她有反应!她在流泪,她在流眼泪呢!” 沈诺紧紧握住程轻衣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轻衣,醒醒,醒醒好吗?师父有话要对你说,你醒来,我告诉你。” 昏迷中的人更是不安,全身都起了一阵惊悸,她的手潮湿而冰冷。 “为什么她还不醒?不是说依君草可以根治她的病吗?”秦若烟焦急地问道。 沈诺长叹了口气,“和病情已经没有关系了,是轻衣她自己不愿意醒过来…” 秦若烟睁大了眼睛,道:“她为什么不愿意醒过来?” “因为她害怕面对一些事情。” 秦若烟看着沈诺深沉到几近麻木的脸,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轻衣,不要怕好吗?无论面对我们的是什么,师父都会和你在一起,师父再也不会离开你!你醒醒好吗?你看,窗外的桃花还是开的那么娇艳,桃花都没有谢去,你怎么可以就这样一走了之?” 秦若烟怜悯地望着两人,转身悄悄地离开了。 屋外,三月的阳光洒落在碧湖之上,湖边默立着一个人。 秦若烟走了过去,轻唤道:“程夫人。” 那人转过身来,一身素衣,手中拿着串佛珠,下大默默地颂念,正是程夫人。 “轻衣她…还没有醒来么?” 秦若烟摇了摇头,又安慰道:“她服了葯,会醒过来的。夫人不要担心啊。” “唉——”程夫人叹了口气,目光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淡淡道:“轻衣周岁时,有人说她是桃花命,而桃花,本来就是一场劫难啊…” “夫人——”秦若烟子着眼前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不知她看似恬然的眼睛中究竟洞悉了多少秘密。她,知道程轻衣和沈诺之间的事吗? 程夫人又道:“我什么都不求了…只要轻衣能活过来,她想怎么样都可以。” 秦若烟心中一震——程夫人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指如果程轻衣能逃此一劫好起来,她和沈诺之间的事二老就都不会阻挠,反而成全呢? “夫人,你说的是真的么?” 程夫人回过头,望着秦若烟,凄声道:“这世上,对母亲来说,还能有什么比孩子的性命更重要的呢?所以,只要轻衣能好起来,我什么都可以接受。” 秦若烟的眼睛亮了一亮,忽然有了主意。 ***** 桌上的沙漏一点点接连不断地往下坠落,又过去了一个时辰,外面的天慢慢地黑了,房间里却没有点灯。 朦朦胧胧的光线,映着程轻衣朦朦胧胧的脸,像个遥远而不真实的梦。 “轻衣,真的不愿意醒来么?为师求求你,不要这样,如果我们没办法逃避,为什么不勇敢一些去面对呢?我说过,我永远都会和你一起面对的,无论是世人的唾骂、指责,还是其他。轻衣,你醒醒吧,你醒一醒,你不能再睡了,你会真的永远都醒不来的!” 程轻衣一动不动,她微弱的呼吸和那桌上的沙漏一样,每吁出一分就弱了一分。 沈诺开始着急,他紧紧握住程轻衣的手,声音惶恐而绝望,“轻衣!你不要吓我,你不要吓师父…你听着,你听着!如果你不醒过来,我绝不独活!我说到做到!” 似乎是听到了他斩钉截铁的誓言,又似乎最终挣脱开了那个噩梦,程轻衣的眼睛慢慢地睁了开来,在一片灰蒙蒙的环境中显得更加明亮。 沈诺惊喜地看着她,两个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此时此刻,天地万物悲欢离合前世今生茫茫太清种种一切忽然灰飞烟灭。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他,和她。 程轻衣的目光慢慢地由亮转暗,她支撑着想起来,沈诺马上伸手过去扶,程轻衣抓住他的胳膊,握紧,又松开。 “怎么了,轻衣?”沈诺发现她的举止很奇怪,似乎隐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名的复杂情绪。 程轻衣凝视着他半晌,才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师父,我们会不会下地狱?” 沈诺的目光闪了一下,又复平静,沉声道:“我说过了,无论是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如果是下地狱,就让我们一起去。” 程轻衣低叹一声,靠到了沈诺怀中,这一刻,她只觉沈诺的胸膛是那么宽厚,似乎能够背负起所有的重担与责任,那么,就把一切的一切抛到九霄云外去罢! 我,什么都不想想—— ***** 一宵夜雨,洗净了俗尘,清晨起来时,空气格外清新。程轻衣慢慢支开了窗子,淡淡的晨曦洒进来,照得一切都很温暖。屋外碧湖如镜,桃花如画。 “小姐,把外衣披上吧,小心着凉,你大病初愈,要谨慎点为好。”挽绿走过来,将一件碧绿轻衣披上她的肩。程轻衣回头,看着挽绿忽然笑了笑,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道:“这些日子来辛苦你了,你也跟着我憔悴了好多。” “只要看见小姐好起来,什么都没关系。”挽绿笑着说道,一指梳妆台的镜子,“小姐你看,你的气色好多了呢!” 镜子里的人儿,虽然容颜仍嫌苍白荏弱,但多少有了几分生气,不像以前那样枯萎不堪。 “师父呢?为什么从昨天起我就没有见到他了?” 挽绿的脸上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迟疑道:“沈公子…沈公子他…” 程轻衣挑了挑眉,起疑道:“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说话这般吞吞吐吐的?” “他和秦姑娘在一起,好像有事情商量,刚刚和秦姑娘一起出门去了。” 程轻衣的身子摇了一摇,惊讶道:“你说什么?他和秦姐姐出去了?他们去干什么?他们能有什么事情商量?” “婢子不清楚…”挽绿见程轻衣着急,忙道:“但是小姐不要担心,沈公子留下话了,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程轻衣默立了半晌,吁了口气,轻笑道:“我多心的坏毛病又来了…我应该信任他们的,对不对?秦姐姐是个好人,师父更是一向说到做到的,我在瞎担心什么呢,真是的…程轻衣啊程轻衣,这个坏毛病你可一定要改掉,否则迟早会伤人伤已的。” 挽绿听她这样说,也松了口气,点头道:“是啊,小姐,你能这样想我真高兴。沈公子一定会回来的,他那么匆忙地离开,肯定是有要事,你要相信他!” “那好,我们现在去见见爹和娘吧,我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他们了,我的这次病肯定把二老都吓坏了…” “好,我马上陪小姐过去。” 两人走出轻尘居,一路上却见家丁们个个行色匆匆,忙碌成了一团。 程轻衣奇道:“怎么了?府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为什么大家都好像很忙的样子?” 挽绿道:“婢子不知道呢!” 程轻衣唤住一个路过的家丁道:“你等一下,你在干什么?” “回小姐的话,我们按照夫人的命令正在修整花园。” “修整花园?好端端的修整什么花园?这不挺好的吗?” “回小姐的话,府里要办喜事了,所以一切都要规整一新,不但花园,连房子也要重新修葺过。” 程轻衣更是奇怪,和挽绿对望了一眼,“办喜事?有什么喜事可办?” “据说是夫人要收秦家小姐当干女儿,具体事情小的们不是太清楚,小姐为什么不亲自问问夫人?” 娘——要收——秦若烟当——干女儿? 程轻衣回头看了看挽绿,两个人都怔住了。 第十一章 “娘,你要认秦姐姐当干女儿?”程轻衣人还在门外,声音就先传了进去。 厅堂里已经布置一新,帷幕、桌椅都是新换的,带了几分洋洋的喜气。 程夫人放下手中的佛珠,回眸微笑道:“你听谁说的?” 程轻衣道:“下人们这样告诉我的,难道不是?” “下人们没有说错,的确是办喜事,不过不是收干女儿。”程夫人慈祥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神秘的味道。 程轻衣惊愕道:“不是收干女儿,那是干什么?为什么要把家里整修一新啊?” 一个声音忽然自门外传来,“不是收干女儿,而是认徒弟!”声音清朗,正是沈诺。 程轻衣连忙转身,却看见沈诺与秦若烟一起走了进来,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明知二人没什么,但是看见他们同进同出,她的脸色还是不由自主的变了一变。 沈诺微笑着走到她面前,凝眸道:“我要认徒弟。” “你…要…认…徒弟?”程轻衣喃喃重复了一句,仍未明白过来。 秦若烟冲她盈盈一笑,道:“程姑娘,我想拜沈大哥为师,你不会有意见吧?” 程轻衣这下终于明白过来,她抬头惊愕万分地望着沈诺,但是沈诺却依然在笑,秦若烟也在笑,娘也在笑,大厅里的每个人都在笑…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程轻衣的目光由不可思议到惊恐到幽愁再到哀伤,她咬着唇,只觉手脚在刹那间变得冰凉! 沈诺——要收秦若烟——为徒! 她不敢相信地道:“你再说一遍,你刚才在说什么?” 沈诺重复道:“我要收若烟当徒弟。” 程轻衣忽然一咬牙,奔了出去。 沈诺呆了一呆,马上追了上来。 在快到“只为桃来”的那个亭子时,沈诺追上了她,一把拉住程轻衣的手道:“轻衣,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程轻衣忽然有气,回头瞪着沈诺道:“你怎么会这样做?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你记不记得当初收我为徒时答应过什么?” “我记得。” “你记得?我说过——师父既然收了我为徒,就不可以再收徒弟!如果你以后再收徒弟,那么你我之间的师徒之谊就一刀两断,我再也不会认你这个师父!这些话你真的都还记得?”程轻衣越说,心中越是气苦,忍不住流下泪来。 沈诺叹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拥住她,柔声道:“傻孩子,我当然记得,你说过的每句话,每个字,我都记得很清楚。” 程轻衣哽咽道:“那你为什么还这样做?你为什么要收秦若烟当徒弟?” 沈诺脸上露出又好笑又好气的表情来,他凝视着程轻衣的眼睛,笑了一笑。 程轻衣见他此时此刻竟然还笑,顿时气得转身就要走。 沈诺拉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笑道:“笨丫头,正是因为你我之间有那样一个约定,所以今天我才那么做的。” 程轻衣睁大了眼睛,满脸迷惑,过了半天凄凄惨惨地逼出一句话来,“师父你不要我了?” 沈诺失笑,但看着眼前人儿又绝望又悲伤的眼神,心中柔情顿起,道:“傻丫头,你还是没有明白。难道你真的想一辈子当我的徒儿吗?” 程轻衣的眸子慢慢变得清明,终于恍然大悟道:“原来你…” “要想解除我们之间的师徒名分,又要合理,又要不起争议,这是最好的办法。因为我们曾经有约定,我只能收你这么一个徒儿,如果我收了其他弟子,我们之间就再无师徒关系。”沈诺笑了一笑,道:“说来还要多谢若烟,如果不是她想出了这个主意,一时半刻,只怕我们谁都不会想到可以这么顺利地解决存在着我们之间的这个难题。” 程轻衣的脸忽然红了,又羞又窘地道:“你…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害得我刚才那样在秦姐姐面前失态…” “是你自己太急躁,话听了一半就发脾气…” “你还说,你还说?”程轻衣嗔着跺脚。 “好了好了,现在你脾气闹完了,也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可以跟我回大厅去,参加我的收徒大典吗?” 程轻衣抿抿唇,道:“好,不过我有条件。” “你说。”对这个徒儿的异想天开和出人意料,沈诺早已不感到惊奇。 “你答应我,收了秦姐姐为徒后就不能更改了,你们之间的师徒名分要跟一辈子。” “为什么?” “我怕你故伎重演——师徒相恋…”程轻衣说出这句话后,脸就更红了。 沈诺温柔地笑笑,挽起她的发丝,道:“你认为这世界上还有第二个如你一样的桃花女子吗?” 程轻衣咬着唇笑了起来。 沈诺轻轻牵起她的手往大厅走去。 阳光渐渐灿烂,真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一个让一切都有个完美结局的好天气。 不是结局的结局 某年某月某日,一封红色的喜帖寄到了一些人的手中—— 蓝心凝视着那张喜帖,低叹道:“他们真的在一起了…也好,也好,有情人终成眷属罢…” 忽地一只手伸过来抢走了那张喜帖,叶移笑嘻嘻的脸庞出现在她面前,“看什么东西看的那么入神?我也看看…哇!沈诺和程轻衣要成亲了?哈哈哈哈,真被我看出来了,当日百萃节上我看他们两人的眼神就隐隐觉得里面必定有好戏,果然不出我所料!” 蓝心皱皱眉,冷冷道:“你没有事可干吗?从扬州一直跟着我跟到了济南,你烦不烦?” “错了!我可不是跟着你来济南的,是你堂兄盛情邀请我来这小住的,我可不能辜负人家一片心意嘛是吧?” 蓝心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叶移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也跟了上去。 楚翼白看着手中的喜帖,刚喝入口的酒“噗”的喷了出来—— “什么?沈诺和程轻衣!天啊!他们不是师徒么?怎么可以成亲?” 一旁,送喜帖的程府家丁恭声道:“楚少庄主难道还不知道么?沈公子早已与我们家小姐解除了师徒关系,另收秦府大小姐为徒了。两人成亲,合情合理。” 楚翼白目瞪口呆地喃喃道:“怎么这也行的吗?师徒名分可以这么轻轻松松就解除了的?”过了半晌,忽拍案而起道:“我在这瞎操心什么啊?我好朋友要成亲了,当然是天大的喜事,回去告诉沈诺,这杯喜酒我说什么也是要赶去喝的!” ***** 琼花娘子修剪着瓶中的花枝,悠悠道:“成亲了也好,早点成亲早点了事。看那程家姑娘那么疯狂的举止,也就诺儿制得了,也受得了…不过,只要是他真正喜欢的,无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婢女盈儿掩唇偷偷地笑,道:“夫人不再想着让沈公子娶小姐啦?” “那是过去的念头了,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孩子们感情的事,还真是半点都强求不来的呢。”琼花娘子将最后一枝月季插入瓶内,又补充了一句,“是不是啊?卿姐?” 她的目光透过花枝看到很远的地方,那儿仿佛浮现着一个黄衣妇人温柔的脸庞,她——是沈诺的母亲。 ***** 闺楼内,秦若烟笑了一笑,将喜帖放在了梳妆台上。 她走到窗前,望着天空中的明月,淡淡地吟道:“水天宜,静听玉人歌。夕阳若醉羞欲低,清露冷浸银兔影,幽意更依依…幽意更依依…师父,程姑娘,祝你们百年好合,永远幸福啊!” 月光照进来,梳妆台上,喜帖的旁边,还放着一件东西。 犀角折扇,已经重新镶在了一起,展开着,扇面上四个字莹莹生辉——“幸勿相忘。” ***** 桃林,一白一粉携手而行。 两人静静地走在小径上,彼此并不说话,但是萦绕在二人之间的那种甜蜜,却一看即知。 过了一会,沈诺还是先开了口,“你在想什么?” 程轻衣笑了笑道:“师父,我——”刚说了三个字,沈诺温润如水的眼睛就定定地看向她,带着几丝责备。 程轻衣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道:“人家叫习惯了,一时半会改不掉嘛…” 沈诺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拜你为师,我们之间也许也不可能走到今天这步。你也许会在帮我看完病后就走了,从此天涯相忘…” 沈诺回眸道:“可是我们没有天涯相忘,你所想的一切都是多余的。” “师…不,沈诺,你真的不后悔么?” “后悔什么?”沈诺扬了扬眉。 程轻衣咬着唇道:“我知道自己的脾气,小心眼,任性,有时候有些不讲道理…你真的能忍受得了我的这些缺点么?” 沈诺笑盈盈地望着她,并不答话。程轻衣急了,道:“你为什么不开口,你心里默认了是不是?你已经开始后悔了是不是?” “你究竟想听什么呢?为什么不直说,老转弯抹角的?你不就是希望听到我夸你聪明,漂亮,即使刁蛮也显得很可爱,虽然任性却也满通事理,所以我不但不后悔还感到很高兴,能和你一辈子厮守在一起…你想听的,不就是这些么?”沈诺冲她眨了眨眼睛。 程轻衣嗔道:“好啊,你又取笑我!”说着上前打他,沈诺哈哈一笑,飞身避了开去!于是程轻衣就追了上去,边追边叫道:“你还笑?你还笑?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我真的真的生气了…” 声音渐渐远去,终不复可闻。桃林中,风乍起,桃花在空中飞舞,悠悠扬扬,美丽之极! 尾声:厮守在一起 某年某月某日,一封红色的喜帖寄到了一些人的手中——蓝心凝视着那张喜帖,低叹道:“他们真的在一起了…也好,也好,有情人终成眷属罢…” 忽地一只手伸过来抢走了那张喜帖,叶移笑嘻嘻的脸庞出现在她面前,“看什么东西看的那么入神?我也看看…哇!沈诺和程轻衣要成亲了?哈哈哈哈,真被我看出来了,当日百萃节上我看他们两人的眼神就隐隐觉得里面必定有好戏,果然不出我所料!” 蓝心皱皱眉,冷冷道:“你没有事可干吗?从扬州一直跟着我跟到了济南,你烦不烦?” “错了!我可不是跟着你来济南的,是你堂兄盛情邀请我来这小住的,我可不能辜负人家一片心意嘛是吧?” 蓝心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叶移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也跟了上去。 楚翼白看着手中的喜帖,刚喝入口的酒“噗”的喷了出来—— “什么?沈诺和程轻衣!天啊!他们不是师徒么?怎么可以成亲?” 一旁,送喜帖的程府家丁恭声道:“楚少庄主难道还不知道么?沈公子早已与我们家小姐解除了师徒关系,另收秦府大小姐为徒了。两人成亲,合情合理。” 楚翼白目瞪口呆地喃喃道:“怎么这也行的吗?师徒名分可以这么轻轻松松就解除了的?”过了半晌,忽拍案而起道:“我在这瞎操心什么啊?我好朋友要成亲了,当然是天大的喜事,回去告诉沈诺,这杯喜酒我说什么也是要赶去喝的!” ***** 琼花娘子修剪着瓶中的花枝,悠悠道:“成亲了也好,早点成亲早点了事。看那程家姑娘那么疯狂的举止,也就诺儿制得了,也受得了…不过,只要是他真正喜欢的,无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婢女盈儿掩唇偷偷地笑,道:“夫人不再想着让沈公子娶小姐啦?” “那是过去的念头了,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孩子们感情的事,还真是半点都强求不来的呢。”琼花娘子将最后一枝月季插入瓶内,又补充了一句,“是不是啊?卿姐?” 她的目光透过花枝看到很远的地方,那儿仿佛浮现着一个黄衣妇人温柔的脸庞,她——是沈诺的母亲。 ***** 闺楼内,秦若烟笑了一笑,将喜帖放在了梳妆台上。 她走到窗前,望着天空中的明月,淡淡地吟道:“水天宜,静听玉人歌。夕阳若醉羞欲低,清露冷浸银兔影,幽意更依依…幽意更依依…师父,程姑娘,祝你们百年好合,永远幸福啊!” 月光照进来,梳妆台上,喜帖的旁边,还放着一件东西。 犀角折扇,已经重新镶在了一起,展开着,扇面上四个字莹莹生辉——“幸勿相忘。” ***** 桃林,一白一粉携手而行。两人静静地走在小径上,彼此并不说话,但是萦绕在二人之间的那种甜蜜,却一看即知。过了一会,沈诺还是先开了口,“你在想什么?” 程轻衣笑了笑道:“师父,我——”刚说了三个字,沈诺温润如水的眼睛就定定地看向她,带着几丝责备。 程轻衣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道:“人家叫习惯了,一时半会改不掉嘛…” 沈诺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拜你为师,我们之间也许也不可能走到今天这步。你也许会在帮我看完病后就走了,从此天涯相忘…” 沈诺回眸道:“可是我们没有天涯相忘,你所想的一切都是多余的。” “师…不,沈诺,你真的不后悔么?” “后悔什么?”沈诺扬了扬眉。 程轻衣咬着唇道:“我知道自己的脾气,小心眼,任性,有时候有些不讲道理…你真的能忍受得了我的这些缺点么?” 沈诺笑盈盈地望着她,并不答话。程轻衣急了,道:“你为什么不开口,你心里默认了是不是?你已经开始后悔了是不是?” “你究竟想听什么呢?为什么不直说,老转弯抹角的?你不就是希望听到我夸你聪明,漂亮,即使刁蛮也显得很可爱,虽然任性却也满通事理,所以我不但不后悔还感到很高兴,能和你一辈子厮守在一起…你想听的,不就是这些么?”沈诺冲她眨了眨眼睛。 程轻衣嗔道:“好啊,你又取笑我!”说着上前打他,沈诺哈哈一笑,飞身避了开去!于是程轻衣就追了上去,边追边叫道:“你还笑?你还笑?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我真的真的生气了…” 声音渐渐远去,终不复可闻。桃林中,风乍起,桃花在空中飞舞,悠悠扬扬,美丽之极!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