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遣返》 第一章 1 午夜的山林,静谧而苍凉,似乎掩盖了无数罪恶和血腥。但不时传来的一声狼嗥与树叶后面怪鸟的悲鸣唱和成趣,让人的内心期盼着曙光的到来。简陋的泥屋,把一豆灯光笼罩得丝丝不露。中共北满省委特别支部执委会成员高铁林像一尊巨大的泥塑坐在灯前,围他而坐的有抗联游击队指导员姚长青、副队长马震海、侦察员关长武、交通员高铁花等。 高铁林的表情像铁板一样硬,在这种时刻,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抗日斗争中那艰苦卓绝的一幕幕。那最后一场恶战是他带领十几名抗联战士突破关东军讨伐队的重重包围,眼看着战士们一个个地倒在自己的身边。被逼无奈,整个不足千人的抗日联军只好实行战略转移,进入苏联境内,成立“国际教导旅”。但必须有一部分人留下来进行长期的游击战,要让革命的火种在白山黑水间重新燃烧起来。 “同意组织决定留下来的请举手!”高铁林突然高声说。 众人表情凝重,凝重后面是渴望参加教导旅的迫切心情。 “我再重复一遍,和那些去苏联参加教导旅的同志相比,留下来的危险无疑更大。你可能会被人出卖,或者出其不意地被捕,你要有一个别名,还要有另外一个身份。一旦被捕,你将接受比战场上更加严峻的考验,面对敌人的酷刑折磨,你可能会失去战场上应有的勇敢。所以,留下来的人必须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 “好了,别说了,我留下。”姚长青霍地举起右手。 “我也留下。”紧接着马震海也把手举起来。 随后,关长武和高铁花也举起手来。 “好,痛快!我们的抗联精神还在。”高铁林说着站起身来,“从明天起,我们将正式工作。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自己的位置,自己的新名和党内代号,这是以防万一。”高铁林又坐下来,双眼出神地望着大家,“假如我被捕或牺牲,长青同志接替我工作,如果长青同志也身遭不测,那么就由震海代理指挥,这样可以吗?” “没问题!”姚长青和马震海齐声说。 “很好!”高铁林又站起身来,提高了嗓音,“同志们,天职在下令,民族在呼唤,决定性的时刻已经到来。散会!” 一支近百人的游击队很快组织起来,根据地就在这苍苍林海。 这一天,日朗风清,高铁林心情舒畅,掏出心爱的唢呐,吹起了关东人喜爱的《迎亲曲》。小鸟在树上蹦来跳去,“啾啾”与之相和,这佳音美景似乎预示着战争已经离去。马震海出现在身边,却不打扰这份情致,只是默默地站立在高铁林的身后。一段小曲过后,高铁林喘了一口气,突然看见站在自己身边的马震海,笑了,“哦?你来了,咋不吱一声?”马震海笑道:“看你跟几只鸟闹腾,哪敢搅局呀!”高铁林站起身来把唢呐别在腰际:“走,到山下转转,摸摸小鬼子的动静,抽冷子揍他娘的一家伙!” 于是,二人沿着长满鲜花的林间小道向山下走去。四周静悄悄的,他们尽情地呼吸着林中清新的空气。走着走着,高铁林转身对后面的马震海说:“你说怪不怪,在满洲竟有这样一块安宁美丽的地方,没有硝烟和尸体,仿佛战争从来没到过这里。”可话音刚落,二人几乎同时发现小溪旁躺着一个人,走过去一看,竟然是一具中国人的尸体。“打中了后脑,够惨的。”马振海蹲下来看了看说。高铁林见状,双眼向外踅摸着,果然在不远处又发现了一具尸体,也是打中后脑而死的。他们找来一些树枝,把两具尸体盖上,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离开继续赶路。平和的心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仇恨使他们的脚步异常沉重。晌午到了,阳光热得灼人,他们想找一块阴凉地坐下来歇息一番。忽然,高铁林站住,“有人!”前方不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沙沙声和呻吟声,他们循声走过去,看见草丛中躺着一个年轻的中国村民。他眼睛虽睁得很大,但已人事不省,全身是血,右脸被打得连颧骨都露出来了。高铁林将水壶凑到年轻人的嘴边:“兄弟,醒醒,喝口水。”年轻人感激地看他一眼,费了很大劲才勉强喝了一小口。“兄弟,你怎么躺在这儿,是不是鬼子干的?”高铁林问。 “日本人把、把俺们赶出来了,开拓团霸占、占了俺们的土地,抓、抓俺们去挖煤,俺和兄弟逃、逃出来。” 高铁林和马震海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日本人打死了俺的两个兄弟,俺、俺用石头砸碎了日本队长的脑袋,他们用枪托打我,用刺刀扎我。奶奶的,那、那土地是俺祖上留下来的,关、关东军凭什么把它抢走?兄弟,替俺杀了那些小鬼子,这帮王八犊子!” 突然,鲜血从他的喉咙里直喷出来,他的身子也随之一挺。当他渐渐平静下来时,已经死了。 高铁林和马震海把他的尸体藏好,脱下帽子为他致哀。随后高铁林侧身看了马震海一眼,见他脸上的肌肉因愤怒而痉挛着。 2 所谓的“开拓团”,是1906年“满铁总裁”后藤新平提出向中国东北移民的经营方针的产物,打算在10年内将50万国民移入满洲。从1939年起,日本移民改称“开拓民”,“移民团”改称“开拓团”,在这种“开拓”的招牌下,日本移民侵略活动达到了高潮。 “你们是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先驱,是为将来的日本人开拓生存空间的光荣使者!”这是日本军国分子经常叫嚣的一句话。 这种声音响彻在日本的一个小村子上空,这个村子叫高滨村。村民芝村叶子、野麦良子、鹤田洋一、山花丽枝、阿玉……一个个喜笑颜开,一点没有意识到这是噩梦的开始,更不会想到所谓的移民给中国人民带来的是家破人亡。他们大多都欢呼雀跃,以为前程似锦。 唯有村民大召威弘,还有他的母亲阿崎婆和妹妹大召亚美笑不起来。“我们为什么漂洋过海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种地呀?”阿崎婆裹在人群里不断地叨叨这句话。女儿大召亚美娇小的身躯依偎在她的怀里,对异地的无知使她有些恐惧,她根本无法回答母亲的发问。 开船的时候到了,整个码头出现了片刻的宁静,随后哭声乍起。前途渺茫,伴着对家乡的眷恋,使他们纷纷流下伤心的泪。但这告别的哭声还是被无情的海浪打得粉碎。船渐渐离岸并远去,碧波使劲拉扯着他们的愁肠。善良的大召亚美遥望着似在海水中漂荡的故乡,泪水默默地打湿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 经过几天的漂泊,船终于到了中国。 “我今天向大家宣布一件事情,日本‘开拓团’要到我们村了。奉满洲帝国的命令,今天我来收地照!你们要清楚,土地的主权一律归国家所有,为了日满共荣,民族协和,土地一律交给‘满洲拓植公司’,按质论价,然后再交给日本开拓团种。”这是伪县公署开拓科科长在伪村长的陪同下,在桦树屯给全体村民开会。 村民听明白了,原来是要收地,要夺自己的命根子。有人大胆地喊道:“把地卖了,俺们种什么?”又有人小声附和:“难道上你妈的腚上种去不成?” 开拓科长一听,微笑着说:“我们可以从日本人手里租种土地嘛!” 又有人喊道:“那土地是俺祖宗留下来的,干吗要卖给日本人,然后再从他们手里租种?俺不干!愿意卖,你卖吧!” “不干!不干!” 众人乱哄哄地嚷起来,纷纷反对。 开拓科长一听,拉下脸子吼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别说人家还给钱,就是白要你们也得给。到啥时候还谈祖宗,谁是祖宗?是日本人,是皇军!实话告诉你们,屯子外那片地,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明天我就派人来丈地,谁要敢说个‘不’字,哼!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村民一听,又躁动起来。日本兵齐刷刷地大吼一声,跨步向前,将明晃晃的刺刀顶在中国老百姓的胸前。马震海的父亲马老大等人望着胸前的刺刀愣住了。 开拓科长嘿嘿地冷笑两声,转身离开,日兵也收起刺刀随跟着走了。 见他们远去,有人心惊胆战地向马老大问道:“马老大,你说这事咋办?”马老大一咬牙,吼道:“不卖,是死是活屌朝上,打死也不卖!”但中国人的愤怒和不甘,并没有阻止日本开拓团的脚步。而且,说来就来了。 大召威弘一家和九州岛高滨村的百余人在关东军的护卫下,乘卡车进驻了桦川县,十几辆卡车浩浩荡荡地向桦树屯村驶来。关东军佐野政次中佐和矢村英介中佐坐在第一辆卡车里,双手拄着军刀,显得煞有介事。尤其是佐野政次,完全是一副征服者的派头。车上还有二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关东军士兵,他们瞪着像刀尖一样锋利的眼睛,盯着这片黑土地。后面卡车上的开拓民们,兴高采烈地望着路边肥沃的土地和葱绿的庄稼,一个个都带着怦然心动的表情。微风吹过,绿色的波浪此起彼伏,太阳柔和地照着大地,似乎在为真正属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乞求和平。 车上的一位外来者兴奋地喊道:“大召君,瞧这片土地,肥得流油哇!”喊叫的人叫鹤田洋一,他和他的同伴们终于相信九州政府官员的话,确信满洲确实是个好地方。但他们永远也想不到,流油的土地上即将因为强盗的出现而流血。 人世间,存在一个非常大的悖论,往往在流血的前一刻是最欢乐的笑声。这不,马震海押着一个头上罩着面袋的人走进了高铁林的窝棚,来者是“龙江会”小头目小神仙,是向高铁林报喜来的。当高铁林摘下他的头套,他便神气地自报姓名,并说受掌柜之命请高大爷前去喝喜酒,下一个吉日就是他们家掌柜娶亲的日子。 高铁林思忖片刻,说:“你先回去吧,我去就是了。” 小神仙一抱拳说:“爽快!谢啦,那我回去复命去了。”说完便脚步麻利地走了。 看着小神仙的背影消失,马震海不解地问:“政委,你真想去吗?”高铁林深叹一口气说:“老实说,俺也不稀罕那个拉杆子当土匪人称‘龙江会’大掌柜的二兄弟,可娶媳妇是爷们儿一生中的大事。况且,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有俺爹娘呢,我们毕竟是一根娘肠子爬出来的呀。还有,我也想借这个机会劝劝二虎子改邪归正,投奔抗联。同样是打鬼子,干吗非要背个‘土匪’的骂名?你说是不?”马震海转了几下眼珠子,说:“是这么个理。”高铁林站起身来说:“那就这么定了,震海,你不妨跟我一起下山,顺路看看你的老爹老娘。”马震海说:“好吧,正好我也好久没见到老爹老娘了,说不定二老早就想我了呢。” 第二天天刚亮,高铁林将心爱的唢呐往腰里一别,就同马震海一起下山了。一路上穿沟过坎,好不艰辛。当他们快上大道时,远远看见前方飞尘滚滚。他们立刻躲在路旁的树丛里。不一会儿工夫,满载开拓民的卡车就从他们的眼前飞驰而过,车上的开拓民撒下一路的笑声。马震海趴在草丛中,把叼在嘴里的一根草棍狠狠地吐在地上,大骂道:“这帮狗操的,又不知到哪里霸占中国人的土地去了!”高铁林半天没有吱声,当车队的影子彻底消失,他疑惑地说:“咦?震海,我觉着他们好像是去了你老家的方向啊!”“是吗?”马震海一听,瞪大眼睛看着公路的方向,“我看也像,那咱们赶紧走,看看究竟。”说着,他们二人闪出树丛,抄小路向桦树屯的方向而去。 他们判断得没错,只不过他们的双脚被车轮子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尽管他们已经走得热汗打湿了裤裆。 盛夏的气息笼罩着大地,路旁的赤杨和白桦翠绿耀眼,地里的庄稼已经长出一尺多高了。 坐在第一辆车里的佐野政次忽然看见路边的庄稼地里还有中国人在耕种,立刻命令司机停车。他透过车窗望着田里的老夫老妇,骂道:“浑蛋,怎么还有中国人在种地,这分明是对我们大日本皇军的蔑视!”他跳下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刀把,另一只手向前一挥,随后就有两个日本兵向老夫老妇冲去。来到老夫老妇的面前,喊道:“哎!这地已经卖给满洲政府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种地?” 老夫就是马震海的父亲马老大,他扶着牛犁慢慢地转过身,说:“去你妈的,老子听不懂你在放啥屁!”说罢,他继续扶犁往前走。日本兵火了,其中一个冲过去从马大娘手里夺下缰绳:“你们聋了吗?这地是满洲政府的,你们不能种,滚!”马大娘死死地拽住缰绳不放,“你们不能这样霸道,这是俺家的地,俺凭什么不能种?”正说着,另一个日本兵冲上来,狠狠地照着马大娘的脑袋就是一枪托。马大娘“吭哧”一声就倒下去了,血和脑浆一起涌出来。 “海子他娘,海子他娘!”马老大号叫着扑了过去,但他摸到的是满手白花花的脑浆。他慢慢地将老伴的身体放到庄稼地里,显得很平静。只有片刻,他突然直起身扑向那个行凶的日本兵,同时一口咬住他的耳朵,并狠命一磕,整个耳朵就被咬了下来。那个日本兵疼得乱蹦乱跳。另一个日本兵见状,一枪托就砸在马老大的脑门上,紧跟着又有几个日本兵冲向前来,一阵乱打过后,马老大晕了过去。 这一幕就发生在佐野政次的眼前,他思索一番,然后冷笑着命令道:“带走,把他带到村子里去!让那些中国人看看反对大日本皇军的下场是什么!” 不一会儿工夫,马老大就被血淋淋地扔在村头的大杨树下。被日本兵赶过来的村民远远地看着他,不知他犯了什么法,又不敢靠前去问,只有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祷,求菩萨保佑他。是强烈的太阳光线刺开了马老大的双眼,他慢慢地苏醒过来了,但眼前的人群一片模糊。他迎着二十几把闪光的刺刀挣扎着坐起来,不慌不忙地从腰里取出烟管,他想在临死之前美美地抽上一袋烟。 一个鬼子兵冲上来,一枪托就打在他的嘴巴上,鲜血顿时顺着嘴角往出流。他用拳头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然后使劲咳了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痰,那血痰像钉子一样钉在了一块石头上,而且还啪的一声,吓了鬼子兵一跳,他们把视线齐刷刷地投过去,看那痰的样子很像是太阳旗上的红膏药。马老大嘿嘿地笑了两声,然后又不慌不忙地装好烟,并咔嚓咔嚓地敲着打火石,稳稳地点着。 马老大香香地吸着,这视死如归的举动彻底激怒了佐野政次,他冲过来一脚把马老大踹倒,并唰地抽出军刀。 “慢!不要杀他!”是矢村英介的声音。 佐野政次一愣,转身不解地望着矢村英介。 “我接到的命令是安置开拓民,而不是杀中国老百姓!” “可这些中国人没有在规定的时间里交出土地,而且还在自行耕种,他们就必须受到惩罚。”佐野政次把刀举在空中说。 “惩罚,难道除了杀人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们是耕种别人的土地,为什么不能和气点,今天的仇恨会成为我们开拓民后来的麻烦!” 佐野政次迟疑了一下,不情愿地放下军刀。 这时,伪科长狗颠狗颠地跑过来,在佐野政次的耳边耳语了一番。佐野政次听后笑了。 “矢村中佐,那好吧,我看这件事还是由中国人自己来决定吧!” 矢村中介不知佐野中佐又要使出什么花招。 佐野政次走到马老大的面前,说:“老东西,听说你是个打猎的神枪手,尤西尤西,我喜欢神枪手,在北海道的时候,我也常常进山打猎,枪法也大大地准。现在我们玩一个游戏好吗?” 马老大盯着佐野说:“是的,我的枪打野兽是很准的。” 佐野冷笑道:“尤西尤西。我在100米外摆100个鸡蛋,如果你全打中,那我和我的人就立刻离开这里,如果你打飞一发子弹……”佐野政次忽然转身冲着村民大叫:“那么这发子弹就属于你们当中的一个……当然了,属于谁将由我们的神枪手来决定。” 马老大不屑地看着佐野,为了拯救桦树屯,他点了点头。 佐野政次又转身对矢村英介说:“不要紧张,上帝是公平的。” 100个鸡蛋很快摆好,一场生死游戏即将展开。 马老大端起压满子弹的三八大盖,看着那100个鸡蛋,双眼有些发红,他把这100个鸡蛋当成了100颗日本鬼子的头颅。射击即将开始,全村老少屏住呼吸,盯住马老大手中的枪。“砰,砰,砰……”随着一声声枪响,鸡蛋也一个个地炸裂。全村人的一片唏嘘之声在仇恨与恐惧中起伏跌宕。 当剩下最后一个鸡蛋时,马老大迟疑了,紧挨着枪托的双眼也闭上了,他陷入了沉思:难道这些恶魔真的会来君子协定吗?如果那样,他们就不会来到别人的土地上横行霸道了。他心里突然明白,今天不死人是不会了结的。100个鸡蛋打光了,可能死的人会更多,如果把最后一颗鸡蛋留给自己,可能会帮助更多的乡亲们躲过劫难。那么,就由我去死吧。 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暗暗地替马老大加油。 站在马老大身边的佐野早已沉不住气了,他没有想到愚蠢的支那人会有这么好的枪法,于是他踢了马老大一脚,“快开枪,老东西!” 马老大默念了一声,“老伴,我这就来了。”他胡乱地扣动了扳机。 枪声过后,鸡蛋完好无损。 “哈哈哈!”佐野政次开怀大笑,“没想到神枪手也有失手的时候。去吧,挑一个中国人来替我们效忠天皇吧!” 马老大慢慢地站起身来,径直向老杨树走去,然后他转过身来对佐野政次喊道:“我挑选的人就是我自己,来吧小鬼子,冲我来吧!” 佐野政次没有想到马老大竟然挑选自己受刑,便怔怔地望着他一动不动。 马老大大喝道:“小鬼子,你熊包了?冲我来呀!” 佐野政次气得哇哇大叫,一挥刀,“杀了他,杀了他。”日本兵一听,纷纷举起枪口。一阵乱枪过后,马老大倒在了血泊中。 村民中突然有人喊:“操他瞎妈的,小鬼子玩狠的!拼啦,跟小鬼子拼啦!” 野兽激怒了善良人,他们不顾死活地向小鬼子扑来。 “机枪射击,机枪射击!”佐野政次见状,挥舞着军刀不住地叫嚣。 可怜的村民一排排地倒在了枪口下,他们的身体都向前趴在地上,那是前进中的牺牲和无畏。 随着第一声枪响,矢村英介便闭上了眼睛。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令他这个崇拜武士道的军人感到耻辱。 站在卡车上的日本开拓民都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 阿崎婆浑身发抖地紧紧搂住自己的女儿大召亚美,“天哪!这……” 大召亚美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万没想到帝国的“皇军”会这样对待中国人!这时,她的耳畔又响起这样的声音: “……满洲人对咱们日本人特别恭顺,都把咱们当作朋友,主动把种熟地让给咱日本人,连整个村庄都给咱们腾出来了。” 她紧紧地攥着母亲的手,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泪水夺眶而出。 而躺在血泊中的马老大双眼却是睁着的,在临死前的那一刻,他的眼前突然出现儿子马震海的影子,他正和他的伙伴们战斗在密林间,他很想对儿子说:一定要把这些强盗赶出中国去! 而此时,高铁林和马震海正沿着松花江向桦树屯奔走。猛然抬头,见桦树村的上空浓烟滚滚,一股刺鼻的烤焦味也渐渐浓烈。马震海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不好……出事啦!”他们疯狂地向村子里跑去。 村子的惨状令他们目不忍睹,被烧的房子还在冒着烟,灰烬随风乱舞,尸体横躺竖卧,鲜血染红了大地。“爹——娘——”马震海到处叫着喊着。“震海!”高铁林跑过来,拉着他往村头走,“跟我来!”老杨树下,马震海发现了爹爹的尸体,他扑了上去,声嘶力竭地叫着。过了一会儿,跪在马老大的尸体旁的马震海突然想起了老娘,“我娘呢?我娘呢?”他站起身来,四处看看,在成堆的尸体里,他没发现老娘的尸体。“也许她还活着,我们去找找。”高铁林向马震海安慰道。 当他们在庄稼地里找到老娘的尸体时,马震海欲哭无泪,“小鬼子!不把你们斩尽杀绝,我马震海就不是人养的!”他咕咚一声跪在老娘的尸体旁,拔出盒子枪,冲向苍天打完了弹夹里所有的子弹。 高铁林放心不下东大屯那边,对马震海说:“震海,你先收拾好大娘的尸体,我去东大屯看看,说不定那边也遭到了同样的洗劫。” 3 一支迎亲队伍沿着松花江摇摇摆摆地向东大屯走去。《迎亲曲》吹奏着人间最大的喜庆。几个壮小伙子抬着一顶花轿,轿里的新娘娇艳无比,正是“龙江会”大掌柜高铁山的新媳妇。四把唢呐伴着锣鼓声声,热闹非凡。 不巧的是,这支队伍恰好与洗劫桦树村的鬼子们相遇。佐野政次又是第一个从卡车上跳下来,横到吹鼓手的面前,厉声问道:“干什么的?你们去哪儿?” 吹鼓手领班回答:“东、东大屯接新媳妇的。” 佐野政次一听,怒从心头起,变态的心理使他容不得中国人的任何欢乐,“这么说东大屯的中国人还没有搬走?”他恶狠狠地说。 “不知道,俺、俺们只管吹喇叭。” “你们只管吹喇叭?”佐野政次说,“很好,很好,那你们就去为那些违抗皇军命令的中国人送丧吧!” 他猛地抽出战刀,一刀将领班的劈死在花轿前边。卡车上的士兵见长官已经动手,立刻跳下车端着刺刀向中国人的迎亲队伍冲去。迎亲队伍顿时大乱。抬轿的小伙子们抽出轿杠准备迎敌,但都纷纷倒在日本兵的枪口下,其他的反抗者也惨遭屠杀。而最终惨死在佐野政次屠刀下的是新娘子乔娟娟。她在临死之前喊了一声高铁山的名字,一身红装又加上了一层血色。 新郎官高铁山哪里知道这些,他身披红绸威风凛凛地站在村头,焦急地朝大道口张望。那高大的身躯、威武有力的形象却显得形单影只。忽然,一个叫小六子的马仔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掌柜的!鬼子把迎亲的人都、都杀了!”高铁山大惊,“什么?那你嫂子呢?”小六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死了,被一个日本大官劈死了!”“啊——”高铁山大叫一声,“我的妈呀——”他扯下红绸便向村外跑去。 “掌柜的,鬼子人多,算上开拓团有好几百人哪!” 高铁山哪管这些,他一路奔跑一路喊着:“娟——娟——” 很快来到迎亲大道上,看见的是二十多个惨死的乡亲,还有死在轿里的浑身是血的新娘子。“娟娟,娟娟,我的娟娟哪!”他抱着新娘子的尸体,悲号着。 小六子呼哧呼哧地跑过来,“掌柜的,鬼子、鬼子已经到咱们村了!” “奶奶的,我跟这帮王八犊子拼啦!”他操起一根轿杠便向村里冲去。 东大屯里,已经得到噩耗的中国村民开始四下逃命。佐野政次站在卡车的脚踏板上挥舞战刀高叫道:“射击!”架在车顶上的两挺机枪便向逃跑的村民扫射。这时,善良的大召亚美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跳下卡车,对驾驶室里的矢村中佐说:“咱们干吗要杀这些中国老百姓?”矢村英介痛苦地闭着双眼一声不吭。大召亚美狠狠地关上车门,挥动着双臂朝日本兵们喊道:“别开枪!他们是老百姓,是和我们一样的老百姓!”可没人理睬这个姑娘的呼喊。站在车上的阿崎婆战战兢兢地向老伴问道:“老头子,这些当兵的疯了吗?”老伴立刻捂住阿崎婆的嘴,“别瞎说,你不要命啦?” 佐野政次向站在卡车上的呆呆发愣的日本开拓民说:“下车!这就是你们的家,这就是你们的地,这里的一切都是你们的啦!” 刚刚目睹一场大屠杀的开拓民心怀不安,慢慢地从车上下来。 日本兵开始搜捕还活着的中国人,一些不知深浅的日本开拓民也跟着起哄做帮凶,其中一个叫松藏作次的家伙闹得最欢。他和一个日本兵在高家的牲口棚里找到了高铁林的老爹和老娘。高老爹手握铁叉把老伴挡在身后,见日本兵冲过来,他手中的铁叉横空一扫,扎进了日本兵的右肩。受伤的日本兵疼得乱叫,还没等松藏作次缓过神来,高老爹又大喝一声:“奶奶的!”铁叉便砸在了他的身上。 这时佐野政次手握钢刀冲了进来,见倒在地上的士兵疼得乱滚,便大吼一声,直奔高老爹。铁叉钢刀撞击出铮铮脆响。但只几个回合,佐野政次便一刀砍断了高老爹的一只胳膊,铁叉和断臂一起掉在了地上。“他爹——”高大娘见状,哭号着扑过来。一下抱住了佐野政次的双腿。这个穷凶极恶的家伙毫不手软,回手一刀就刺进了高大娘的心窝。“小鬼子!千刀万剐的小鬼子!”高老爹见老伴被杀,他拼命地一边爬一边伸着另一只手臂叫骂。佐野政次狞笑着把刀尖顶在了高老爹的胸口。 “别杀他!”大召威弘从外面冲进来,向佐野中佐大声喊道,“他是老百姓!”佐野政次怒斥道:“违抗皇军命令就是这个下场,无论他是谁!”大召威弘冲过去,拼命从佐野政次的手上夺下染满鲜血的战刀,“求求你,放过他吧!”“你……”佐野刚想说什么,突然愣住了,他看见有两个中国人冲进院子,前面的中国汉子手里握着一根粗粗的轿杠,另一个小孩子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日本刺刀,他们就是高铁山的小六子。高铁山一眼看见倒在血泊里已经断了气的爹和娘,高叫道:“爹——娘——”接着,他又把目光移到了手握钢刀站在老爹身边的大召威弘身上,他以为是这个日本人杀死了自己的爹娘。 “我操你妈,小鬼子!”他抡起轿杠向大召威弘冲去。 大召威弘被迫横刀抵挡。 佐野政次见势不妙,立刻捡起受伤士兵丢在地上的步枪从后面夹击高铁山,这时小六子已经趁机捅死被高老爹打伤的鬼子,接着又逼向倒在地上的松藏作次。 “别、别杀我,我不是当兵的,我是日本老百姓!”松藏作次连连央求着。小六子见他确实是开拓民,心一软放过了他。 面对高铁山的凶猛进攻,大召威弘只是不断地后退。而佐野政次则不然,他恨不能立刻杀死这个凶悍的中国人。不一会儿,五六个鬼子兵端着刺刀冲进来,把高铁山和小六子团团围住。这时,对面断墙后面响起两声枪响,两个日本兵应声倒下,紧接着又是一枪,又一个日本兵倒下。 高铁山扭头扫了一眼,惊异地看见哥哥高铁林手持盒子枪站在断墙外边。“过来,快过来!”高铁林喊道。高铁山一弯腰抓住小六子,把他托到墙外,自己紧跟着也跳了出去。高铁林向高铁山吩咐道:“快走,快离开这里!”高铁山问:“那你呢?”“别管我!”高铁林回手一枪,将一个已经冲到墙边的鬼子撂倒。“我掩护,你们快走!我随后就到!” “大哥,那你千万小心!”说完,高铁山拉着小六子就往村外跑。 当他们跑到村头小树林时,先听到一阵马蹄响,随后听到有人大喊:“大哥,快上马!”高铁山转身看见跟自己入伙“龙江会”多年的拜把兄弟贺天奎骑着一匹大白马,挥舞着马刀飞驰而来,后边紧跟着自己的那匹枣红马。马背上驮着自己的全套家当——俄国马刀、压满子弹的盒子枪和一支苏式冲锋枪。 “好小子天奎,真有你的!”高铁山看到自己整副的武装,就有一种老虎插上翅膀的感觉。贺天奎冲过来,“唰、唰”一连砍倒两个拦路的日本兵,说话之间就到了高铁山和小六子面前,先一把将枣红马的缰绳甩给高铁山,然后单臂一揽就将小六子捞起摁在了自己的马背上。高铁山飞身上马,手握战刀往村里策马飞奔。贺六奎大喊:“你去哪儿?”高铁山头也不回地喊道:“俺家老大还在里边,俺得把他救出来!” 高铁林正被鬼子兵围困在一间磨房里,一时脱不开身。高铁山哇哇大叫,一路杀来,几个鬼子兵便死在他的刀下,然后朝躲在磨房里的高铁林喊道:“老大!上马!”他勒住缰绳,战马在原地打了几个转,发出凄厉的长鸣。高铁林冲出磨房,飞身一跃,就坐在高铁山的身后。高铁山两脚一磕蹬,那匹枣红马便旋风般消失了。 他们很快便在小树林里找到了贺天奎和小六子。高铁山跳下马,随手将缰绳递给小六子,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仇恨的种子正在他的心里发芽。高铁林用杀红的双眼看着二弟,想到爹娘的惨死和丧命的全村百姓,心情无以言表。良久,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对高铁山说:“二虎子,我得走了。” 高铁山说:“你去哪儿?” “桦树屯,震海家也遭到了鬼子的洗劫,全村人杀得一个不剩,他还在那等我呢。” 高铁山说:“那我送你去。” 说罢,他们纷纷上马,往桦树屯的方向奔去。 马震海已经将老爹老娘的尸体埋在村头的小树林里,他跪在新坟旁默默不语。随着杂沓的马蹄声停止,高铁林他们便在马震海的身边下了马。马震海知道是高铁林回来了,但他像没听到一样,双眼始终怒视着前方。高铁林用低沉而缓慢的声音说:“东大屯跟这里一样,也被鬼子杀得一个不剩。” “那,你的爹娘呢?” “死了,都死了。” 马震海长啸一声,脑袋抵住坟头,两手紧握拳头使劲地捶打着坟包,“我操你奶奶,小鬼子呀!”高铁山的牙也咬得嘣嘣响,愤怒的血液一股股地涌向头颅。他走过来说:“老大,俺们走了。” 高铁林一惊,问道:“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这是爹娘惨死的地方,我首先要给爹娘收尸。” 高铁林:“然后呢?” 高铁山狠狠地说:“上山,整顿队伍,然后找机会报仇,我要把在这里作孽的小鬼子全杀了,一个不留。我记得铛铛的,今天一共是27个鬼子兵,算上那个杀死咱爹咱娘的大个子开拓民,一共28个人。俺们已经干掉了11个,还剩17个,这17个王八犊子已经上了俺的黑名单了,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俺也要杀死他们!”高铁林说:“二虎子,既然都是为了打鬼子,你不如拉着队伍到我们这儿来。”“不行!”没等高铁林将话说完,高铁山便干脆地拒绝说。“为什么?”高铁林不解地问。“你们共产党的规矩太多,俺受不了,俺那些弟兄更受不了。俺们都随便惯了,不想被人管。”说罢,他翻身上马,“不过,如果是打小鬼子,只要你吭一声,俺麻溜儿就到!”他坐在马上扭头对高铁林说。高铁林知道这不是勉强的事,便叹口气说:“好吧,我不勉强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找我。”高铁山嘴一咧,说:“老大,你就别指望这事了!” 说完,他们三人便纵马离开了,留下了一路的烟尘。 高铁林久久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第二章 4 我党的革命斗争历来采取一明一暗两条路线,明线在战场上杀敌,暗线在敌人的心脏里斗智。它们的杀伤力一样巨大。这一天,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向佳木斯市的一个小教堂走去。他叫高岩,是中共特情局情报人员,公开身份是佳木斯市“高岩诊所”的执业医生高岩光政。走进教堂,面前是一个半明不暗的大厅,穹顶式的天花板,四面镶着彩色的玻璃。里面静得出奇,连空气都显得沉重凝固,好像随时都能响起神的声音。他走到大理石的圣水池边,把手浸进去朝远处祭坛上金色的圣体屈膝致敬。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后,他走向位于教堂左后部唱诗班楼厢下的那一排忏悔室,脚步在平滑的石面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声响。他跨进角落里那个最小的忏悔室,并随手关上了门,光线随之暗淡下来。 高岩低声道:“为我祝福吧,神父,因为我有罪。” 然后他站起身,拉下墙和天花板相接处那个缝隙的活动线脚,从里面取出一张字条揣进兜里,加快脚步走出了忏悔室,迅速地看一眼字条上的字,然后把字条吞进肚子里。当他转过身的时候,看见斯蒂芬神父站在祭坛旁。他向他走去。 “我没有听到你进来的声音哪。”神父斯蒂芬对走过来的高岩一字一板地说。 高岩说:“为了尊重你的祷告,我尽量不弄出声响。” “你也来祷告?” “不,我来见一个人。” “谁?” 高岩按字条上的提示,说出接头暗语:“能够赐予我幸福的人。” 斯蒂芬神父说:“你要找的那个人住得很远。” 高岩笑了笑说:“这可以理解。” “请跟我来。”斯蒂芬神父说完转身离开祭坛。 高岩紧随其后而行。 斯蒂芬神父穿过几个回廊,在迷宫般的教堂里转了几圈,最后在一扇厚重的拱形木门前站住,对高岩说:“进去吧,他在里面等你呢。”高岩点点头,便推门而入。借着昏暗的光线,高岩看见窗前站着一个人。高岩望着那人的背影又重复一遍字条上的暗语,“先生,我想找一个人,那人可以赐予我幸福。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那个人转过身来微笑地看着高岩说:“2号……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这个人叫项维诚,是中共东北特情局负责人,代号为2号。2号走过来紧紧握住高岩的手,说:“坐,请坐。”其亲切之情溢于言表。 高岩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期待地望着项维诚说:“真高兴见到您,有新任务吗?” 等高岩坐定后,项维诚想了想,问道:“还记得端木康治吗?” 高岩说:“当然记得,他是我养父的好朋友,现在是伪满洲国尚书府次大臣。” 项维诚说:“据说此人对关东军视溥仪为儿皇帝的诸多行径非常不满。” 高岩点点头说:“是的,因此始终不得重用。” 项维诚说:“但他毕竟是伪满洲国尚书府次大臣。” 高岩似乎明白了项维诚的意思,“你……” 项维诚问:“你是不是还同他保持着联系?” 高岩说:“联系不多,我已经好久没上长春看他了。” 项维诚不解地问:“为什么?” 高岩说:“因为我讨厌他后续的小老婆,还有那一副汉奴嘴脸的小儿子。“ 项维诚说:“如果组织上要求你继续同他保持联系呢?” 高岩一听怔怔地望着项维诚。 项维诚急忙解释说:“组织上希望你能从这位伪满洲国尚书府次大臣那里搞到有关日本人的情报,如果可能的话,把他争取过来。” 高岩想了想说:“那好吧,我试试看。” 最后项维诚对高岩说:“既如此,你所面临的危险谁也无法预测。我的意思不光是肉体上的危险,精神上也有危险。恶劣的环境能把一个理智的人逼成野兽。” 高岩笑了笑说:“别忘了,革命者是比任何理智的人都更加理智。” “呵呵呵!”项维诚也笑了,“那当然。” 临行前,高岩说:“为了腾出手来做更多的工作,我准备招聘一名护士。” 项维诚说:“应该这样……但要注意安全。” “知道了。”高岩说着与项维诚握手告别。 令高岩想不到的是,多少时日以后,他招聘到的竟是一名不同寻常的护士。 5 自从日本鬼子洗劫桦树村和东大屯后,包括日本开拓民在内,人们的心灵似乎都有了新的起点,占有者和被占有者,他们的惶恐和仇恨在升级。在日本军国主义的铁蹄下,反抗与屈辱血淋淋地相互交织着。大山里,高铁林、马震海以及全体游击队员的悲愤足以呼啸山林。 月朗星稀之夜,高铁林用心爱的唢呐吹奏出一段段悲凉的曲子,以发泄心中的郁闷和愤怒。唢呐的回声在村中缭绕,久久不散,似乎为无数惨死的亡灵追魂。多少个夜晚,高铁林都久久不能入睡,耳朵里奇怪地嗡嗡作响,似乎有万马奔腾,有冤鬼的哭泣与哀号。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养育了自己一辈子的二老双亲就这么被日本人给杀死了!他的眼前总出现一个大个子日本人握着一把染血的日本刀站在爹娘的尸体边。国恨家仇刻骨铭心,这笔血债永远也无法从高铁林的脑海里抹去! 在松花江边,高铁山正日夜操练兵马。松花江水滔滔不尽,仿佛要为这些热血男儿送去无限的悲壮。一个绰号“傻大个儿”的家伙带来几个年轻人,他们对高铁山说:“收下俺们吧,掌柜的……当家的……大哥!俺们都会骑马,会打枪,而且还不怕死。吃香的喝辣的,咱哥儿几个这辈子就跟您干啦!”高铁山反问道:“难道你们就打算跟我吃香的喝辣的?”傻大个儿笑道:“当、当然,还有女人,嘿嘿!”“啪!”高铁山扇了傻大个儿一个耳光,“你妈了个x!都啥时候了,祖坟都让人刨了,爹娘都让人杀了,你们还想着吃香的喝辣的玩女人,没长心吧你们!”傻大个儿捂着被扇肿的脸“扑通”跪在高铁山的面前,忙不迭地说:“大哥息怒,大哥息怒。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想吃香的喝辣的了,更、更不想玩女人了大哥!” 高铁山见他们果然有悔意,便厉声说道:“你们听着!跟俺可以,但家有家法、山有山规。俺现在的规矩是,只杀小鬼子,只抢日本人的东西,不许杀中国人……当然,汉奸除外,也不许抢中国人的东西,更不许强奸妇女。如有违反,非把你们绑在林子里喂黑瞎子不可!你们做得到吗?” 那几个人连连说道:“做得到!做得到!当家的……大哥,你就放心吧!” “既然这样,”高铁山手一扬,“起来吧,从现在起,你们就是‘龙江会’的人啦!” 傻大个儿等人高兴地站起身来说:“谢大哥!” 高铁山又吩咐说:“我告诉你们,我的爹娘被日本人杀了,我的家被日本人占了,这血海深仇我一定要报。从现在开始,你们要给我苦练本领,将来给我拿出点中国爷们儿的威风来,别让人笑话你们白长着鸟蛋!” “是是是。”傻大个儿等人连连说。 而在东大屯里,按照开拓团的统一安排,大召威弘一家恰恰住进了高家的房子里。 首先,大召威弘、大召亚美和大召平川、鹤田洋一等一些有良知的日本开拓民把中国死难村民的尸体堆起来烧掉,他们祈祷着这些亡灵早日升天。可悲的是站在旁边看热闹的恰恰是他们的后代,一些不懂事的孩子。不知这样的事会给这些孩子留下什么样的心灵印迹。 回来后,大召威弘呆呆地站在所谓的自己的院子里,回想着就在这块土地上,那两位惨死的中国老人。大召亚美走过来,向呆呆发愣的大召威弘问道:“哥,你在想什么?”大召威弘从痛苦的回忆中回过神,说:“这座房子的主人就是被佐野政次杀死的两位老人。太可怕了,这里发生的一切跟九州岛政府官员说的一点儿都不一样。这里的房子是中国人的,分到的那些黑油油的土地也是中国人的。而那些不肯让出房子和土地的中国人不是被关东军杀死,就是被送到鬼才知道的地方。”大召亚美悲凄地说:“哥,我不想住在这里了。”大召威弘问道:“那你去哪儿?”大召亚美的眼睛闪着泪花:“这纯粹是一种坐享其成的野蛮掠夺,我担心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绝不会长久,我想到佳木斯找一份护士的工作。”大召威弘自知拦不住性格倔强的妹妹,便说:“这也好,自食其力。不过我希望你走后能常回来看看爸和妈,他们的年岁都不小了,尤其是爸的身体很不好。”大召亚美说:“我会的,会常回家看看的。” 几天以后,大召亚美便出现在佳木斯街头。她那娇好的身影无论如何也染不上异国的情调。但中国人的善良让她感觉到自己的罪孽,一群夺人所爱的人还要美其名曰共生共荣,这无论如何都让她难以接受。她手里拿着一张招聘护士的小招贴,然后按着上边的地址找到了“高岩诊所”。走进去,她向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医生问道:“大夫,您这里需要护士吗?” 医生转过身:“你想应聘护士?” 大召亚美点点头,“我看到了你们的招聘启事。” 医生微笑着问:“你有执业许可吗?” 大召亚美从背包里掏出准备好的护士证明,矜持地说:“我在日本札幌做过3年的护士,您看,我这里还有一封札幌医院内山教授写的推荐信呢。” 医生说:“哦?内山教授……是内山康夫教授吗?” 大召亚美点点头说:“是的。”说着她将护士证明和推荐信一同递过去。 医生接过护士证明和推荐信,仔细看了看,然后笑着对亚美说:“亚美小姐,你被录用了。我是这里的执业医生高岩光政,欢迎你到‘高岩诊所’工作。” 大召亚美朝高岩鞠躬,高兴地笑道:“请多关照,高岩医生。” 就这样,亚美很快就成了高岩离不开的帮手。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称职的护士。 6 抗联战士们的游击战打得确实艰苦,尤其缺乏各方面的补给。 为躲避东关军“讨伐队”,寻找食品和药品,高铁林带领指挥部的十几名战士转移,他们一连经过几个村庄都不见人影。夜里,高铁林等人来到一个傍山的中国村,还是不见一个人影。奇怪的是,他总感到身后有人跟着。高铁林警觉起来,走着走着,突然一转身,果然看到身后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高铁林回身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总跟着我们?”那孩子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你是谁?”高铁林很谨慎地说:“我找你们村长。”小男孩继续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高铁林差点儿笑了,说:“抗联游击队,听说过吗?”小男孩翻了翻眼睛,“你们找村长有什么事,重要吗?”“是的,很重要。”高铁林心想,有事跟你说顶什么用?表面上却很严肃地说,“我想找你们村长。”小男孩一拍胸脯说:“我就是。” 十二三岁的小孩竟然是村长!高铁林感到奇怪,便不住地盯着他看。 小男孩说:“你干吗这么看着我?有事请说吧。” 高铁林一听,笑了,他尽管有些疑惑,但还是将自己的要求告诉了自称村长的小大人:“为躲避关东军‘讨伐队’的追捕,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休息了,我们需要食品和药品。” 小村长仔细听完,很仗义地说:“跟我来。” 十几个抗联战士只好服服帖帖地跟着,你看着我,我瞅瞅你,都会心地笑了。 小男孩将高铁林等人领到村外一个宽大而干燥的山洞里,这里铺着松软的干草。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袋子玉米面大饼子和咸菜疙瘩,往那儿一放,很自豪地说:“吃吧,东西不多,但足够你们吃了。外面洞口旁有口泉眼,水很甜呢。” 抗联战士早就饥渴难耐,抓起玉米面大饼子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天眼看就黑了,小男孩临走时说:“那我先走了,药品明天我一定送到,都是山上的草药,不过挺管用!” 抗联战士们纷纷说:“那你走好,多谢了村长同志。” 战士们吃饱喝足后就躺下来休息了。而高铁林却怎么也睡不着。一来情况复杂,环境险恶,得提防点儿;二来是这可恶的战争让一个本该受人呵护的孩子承担起一个大人的责任,童年是一个人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可中国的孩子们却享受不到。灾难无疑来自那个弹丸之地的岛国,那些军国主义分子。 想着想着,他又紧紧地握住了枪把子。 天快亮的时候,高铁林第一个起身,准备到洞外看看,刚出洞口,就看见小村长在不远处的树丛中站着。高铁林感到奇怪,上前问道:“嘿!你没走?”小村长说:“我看你们太疲劳了,万一有点儿什么动静,我怕你们听不见,就在这儿给你们站岗。”高铁林心里一热,一把搂过这孩子,说:“孩子,有劳你了。你小小的年纪,是谁让你当村长的?” 小男孩一听,双眼有些迷茫,说:“你跟我来。” 在村头一口大井旁边,他们停住了脚步。高铁林朝井里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井里填满了即将腐臭的尸体,“这……这是怎么回事?”小村长那大大的泪滴掉在地上,他抹一把眼睛说:“几天前,村里有人偷割了日本开拓民地里的庄稼。其实你知道,那些地都是俺们中国人的。鬼子就包围了俺们村,要村里人把偷割庄稼的人交出来,但没人承认。于是,鬼子便把村里的年轻人都杀了,扔到井里。剩下的人,老的老,小的小,小的人里面就数我大。因为怕鬼子再进村杀人,大家伙就转移了,留下我一人在这儿盯着。就这样,大家选我当了村长。” 高铁林听得悲愤交加,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他拍拍小村长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兜里摸来摸去。 小村长不解地问:“叔叔,你找什么?” 高铁林说:“你帮助了我们,我想找样东西给你留下来。” 小村长一听,不住地摇头,说:“叔叔,你不要找了,我什么都不要。我爹活着的时候常对我说,咱就要这块天,就要这块地,因为这本来就是俺们的。什么能比把鬼子赶出中国更值钱呢!” 高铁林的心被震动了,“是呀,咱们就要这块天,就要这块地!等着吧,用不了多久,属于俺们的东西,还会回到俺们手里的。” 小村长默默地拎起一大包草药递给高铁林,说:“这是夜里乡亲们送来的草药,头疼脑热拉肚子全管用,挺好使的!” 高铁林再也忍不住了,紧紧地把小男孩拥在怀里。小男孩在他的怀里嘤嘤地哭了,一边哭一边说:“叔叔,俺爹娘都被鬼子杀死了,全家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想参加抗联游击队,为爹娘报仇!” 高铁林沉默片刻,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说:“我叫钢蛋,叔叔。” 高铁林故意试探他说:“那你不怕死吗?” 钢蛋坚定而干脆地说:“不怕!” 高铁林大声说:“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抗联游击队的一名战士了!” 钢蛋一听,抹去脸上的泪花,笑了。 7 这天天色已晚,外面下着雨,高岩站在窗边听雨,雨声点点添清愁。眼下斗争形势越来越复杂,他在思索着2号交给的任务,究竟该从何处着手。他想这样的夜晚不会有人来看病,便吩咐值班护士亚美说:“亚美,你收拾一下早点儿休息吧,今晚不会有人来看病了。” “唉!”亚美答应一声。 可话音刚落,“当当当”的敲门声便响起来。 高岩透过玻璃窗隐隐约约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女子,雨水已经浇透了她的衣服。高岩急忙起身把门打开。 “谢谢!”那女子闪身进屋,对高岩说,“您是这里的医生吗?” 高岩点点头:“高岩光政。看病吗?谁?是你吗?” “你好,高岩医生,”那女子急促地说,“我是关东军战地医院的医生园田早苗。我的车翻了,就在前面不远处。司机被卡在驾驶室里,伤得很重,能帮我把他抬到这里处置一下吗?否则他就死定了!” 汗水夹着雨水顺着女子的脸颊往下淌。 高岩毫不犹豫地说:“没问题。” 女子急忙躬身施礼,说了声:“谢谢。” “亚美小姐,准备一下,马上出诊!”高岩转身向亚美喊道。 高岩开着自己的那辆出诊用的吉普车同亚美和那女子一起向肇事地点驶去。 经过一番努力,他们很快就把翻车的司机拉回诊所。 高岩看了一眼躺在担架上的伤者说:“他是中国人?” 女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说:“是的,他是中国人……这很重要吗?” 高岩没有正面回答她,一边换衣服,一边吩咐亚美道:“小心点儿,把他抬到处置台上。” 那女子也过来帮忙,她和亚美一起将受伤的司机放到处置台上。亚美随后用剪刀剪开患者的衣服。高岩立刻为伤者做检查。检查过后,高岩对那女子说:“右胸肋骨折断,刺穿右肺叶,需要立刻手术。你做过手术吗?”女子有些不屑,说:“战地医院大部分医生都是外科医生。” “那太好了,你可以做我的帮手。马上手术!” 亚美随即将患者推进手术室,她熟练地为患者麻醉,又将处理好的手术器械递给高岩医生和那位女子,手术正式开始。 手术过程紧张而繁杂,但两位医生配合得娴熟而默契,每当高岩需要什么的时候,那女子总是及时做到,几乎准确无误,不差分秒。这使高岩内心既舒畅又感激,觉得她好像是自己多年的搭档,很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手术完成得短暂而顺利。 高岩长出一口气,示意女子可以为患者缝合伤口了。突然,亚美说:“等等!” “为什么?”高岩抬起头问。 亚美向高岩解释说:“高岩医生,我们刚才用了12块消毒棉球,而我只找到11块,必须找到第十二块。” 高岩故作自信地说:“我都拿出来了,现在就缝合。” 亚美固执地说:“医生,您不能这样做,应该为病人想一想,尽管他是中国人,但他毕竟是我们的患者。” 高岩微笑着看着表情严肃的年轻护士,挪开了他的脚,露出了第十二块棉球。亚美弯腰拾起了它。 高岩满意地对亚美说:“在这儿,或者是在别的医院,你都是最棒的。” 那女子看着“狡诈”的高岩,表情让人难以捉摸。但她看亚美的目光,却是极度欣赏的。 亚美将患者送进监护室。 那女子很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感激地对高岩说:“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这个司机曾救过我的命。” “因此,你必须回报。”高岩说。 那女子点点头:“就算是吧。” 直到这时,高岩才发现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医生很年轻。她仿佛集中了他所喜爱的女子的全部优点:具有训练有素的运动员般的身材;经过细心保养的皮肤闪着健康的光泽;而且身上还有一种超凡的高贵气质。 当他们四目相对,高岩微微一笑,她也微微一笑。在她眼中,高岩无疑是位相貌英俊的男人,粗犷中透着儒雅。而且,他刚才所表现出来的精湛医术更是令她钦佩。她的脸有些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感兴趣。所以,看他的眼神有些直接。 高岩有些不好意思,他站起身来踱了两步,随后又坐回原处,问道:“今晚你去哪儿?回医院吗?” 女子说:“不,如果你同意的话,今晚我想留在这里陪护,等患者的病情平稳以后再离开。可以吗?” 高岩点点头,“只是……这里没有多余的床。” 女子说:“就这么坐着也挺好的,你休息去吧。” 高岩笑道:“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呢?” 女子一听,粲灿然一笑,她把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故作惊疑地问:“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高岩说:“为什么要怀疑?” 女子说:“因为我觉得你忽略了最该关心的事。” “说说看。” “你不习惯寻问别人的姓名吗?我是说……女人?”那女子说完笑了。 “噢,如此看来我真的失礼了,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女子这句话让高岩觉得很熨帖,所以他并没有直说自己确实不喜欢寻问别人的名字,这也许是他特殊的职业决定的。 “当然。”女子的回答有些娇矜。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一听,咯咯地笑了,“我们好像真的刚刚见面呢……我叫园田早苗,打扰您了。” 高岩一听,无声地笑了,他的脸也有些热。 高岩煮了一杯热茶递到她的手上,谈话的气氛逐渐轻松而热烈。 园田早苗对高岩说:“作为一个医生,最重要的是同情心,可躺在战地医院病床上的那些伤兵却怎么也激发不起我的同情,我甚至很鄙视他们……这里是满洲,你们干吗非要到满洲来打仗?” 面对这个问题,高岩沉思了一下,反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想?” 园田早苗默默不语。 高岩望着园田医生,她漂亮、聪明,更不乏善良。对于这样的女子,同情心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可她为什么如此说,这里一定另有原因。 园田早苗躲开高岩的视线,低声道:“因为……我父亲虽然是早稻田大学的教授,可我母亲却是个中国医生。” 高岩瞪大双眼,“你……你母亲是中国人?” 园田早苗转向高岩,平静地点点头:“是的。这个秘密父亲临终前才告诉我的。自那以后,我对中国便产生一种别样的情感。” “我能理解,那是一种血浓于水的亲情。”说完这句话,高岩的心有些酸。 “我知道,我父亲是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离开的。” “这话怎么说?” “是战争让他觉得娶了中国女人可能会伤害到他的女儿,更担心我会埋怨他,所以他乞求我的原谅。” “又是战争!”高岩攥紧拳头砸在桌面上。 “我知道,他爱我母亲,爱中国人,爱中国这块土地。所以,他并不后悔娶了一个中国女人。” “那你呢?你会埋怨他吗?”高岩直视着她的双眼问。 园田医生使劲摇了摇头:“我的行为已经告诉你了。爱情没有错,中日人民的情谊没有错,因此我不会埋怨任何人。” “是呀!中日两国历来都是友好邻邦,一衣带水。汉字是我们国语的根基,汉文化是我们的灵魂的支撑,中日友好应该世代相传。是野蛮和贪婪迷失了一些人的本性,他们终究将成为中日两国人民的罪人!必将遭到历史的审判。”高岩的语气因激动而显得急躁。 “父亲临终前把妈妈年轻时的照片给了我,妈妈的旗袍非常漂亮,她本人更是漂亮而娴淑。” “就像你一样?”高岩话一出口,觉得自己有些失态。 谈话因此戛然而止,他们对视着,都红了脸。 “说说你吧!”园田医生突然转变话题,她想以此缓解各自的情绪。 高岩想了想说:“与你相比,我的身世实在是平淡无奇。我出生在中国,父亲是第一代来满洲的日本移民。但他不种地,而是开矿,算是技术移民吧。他手里有好几座金矿,满洲让我们高岩家族发了大财。四岁的时候,父亲把我送回日本,让我接受最好的教育。我的理想是当个医生,可阴差阳错,却把诊所开到了满洲,而不是日本。” 高岩的视线一直凝聚在园田小姐的脸上,他几乎意识不到自己所说的话有多少是谎言。 当然,他也为自己的谎言略感内疚。 8 啊,吉野山, 吉野山哟, 你来做客吧。 ………… 山上樱树千万棵, 现在正开花。 ………… 美妙的歌声来自秋天的田野。广袤的黑土地并没有因为主人的灾难而停止孕育,它以丰硕的果实和歌声来酬谢劳动。向它撒下汗水的人,同样收获了笑声。只是,这歌声的调子有些陌生,这人的笑声掺杂着苦涩。因为他们的母亲始终在喃喃低语:待在别人的国家里,不觉得害怕吗?不觉得难受吗?这是中国人世代生活的地方,我们为什么来了?我们在这里没有根哪,只不过是空中的浮云哪。我们的士兵在这里用刀枪说话,表面上耀武扬威,我看早晚有一天要出大乱子的。杀人的人,难免被杀,我们年轻的孩子已经死得很多了,我们终究要走到哪一步呢?恐怕最终连我这把老骨头都要上战场了。 这声音与正在田里收拾庄稼的年轻人的歌声与笑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预示着前途的沉重与黑暗。 这不,歌声的余音还在,开拓团伍代团长便来到他们面前,大喊:“大召君,恭喜你和你弟弟平川!这是征兵令,你们兄弟俩都光荣地应征入伍啦!” “还有……” “还有……” 伍代团长随后又说出一连串的名字。大召威弘差点儿没晕倒。 伍代团长又说:“赶紧准备一下吧,情况紧急,再过一两天就得出发。真是太好啦!咱们东大屯一下子就有十几个小伙子成为了帝国的军人!” 一张张薄薄的红纸递到一个个年轻人的手上,他们的目光有些茫然和无助,使这金色的阳光、金色的秋天顿时黯淡下来。 芝村叶子扑到大召威弘的怀里,野麦良子扑到大召平川的怀里。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即将到来的分别,让他们的恋情变作悲情,难解又难分。 两张红色的征兵令像两张招魂幡一样摆在阿崎婆面前,“天哪,我没有把话说到后头吧!那……你和叶子的事怎么办?还有你弟弟平川和良子……”她抓着儿子大召威弘的手说。 大召威弘反过来握住妈妈的手,“您老人家如果不反对的话,我想走之前就跟叶子结婚。我看,平川和良子也办了吧!” 阿崎婆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好吧,好吧,那就这么办吧,只是苦了叶子和良子。” 战争形势显然紧迫而复杂,显然也影响到了中共东北特情人员的工作,他们也抓紧行动起来。高岩按照项维诚的指示,以做生意为由,与伪满洲国尚书府次大臣端木康治开始谨慎接触起来。 端木康治以长辈的口气对高岩说:“光政贤侄呀,你父亲高岩江岸教授是我所见过的最正直的日本人,他不仅学识渊博,而且虚怀若谷、雅量高致,在与他多年的交往中,我受益匪浅哪!正是受他影响,我从不相信什么‘中日亲善’!江岸教授始终认为日本的历史与文化不过是中国历史与文化的传承而已,日本要想长久地发展,就必须与中国为友,互惠互利是唯一的出路,想用武力征服中国是不可能的!可惜,你父亲却离我而去……” 高岩很欣赏他的这番论调,但他心里清楚,此人毕竟是伪满洲国高官,而贵族阶级所特有的心理使其难以成为‘反法西斯阵营’的合作者,稍有不慎还有向特高课告发的危险,拉拢这样的人是一种很困难的事。但高岩还是决定要试一试。经过以前的几次会面,高岩对端木康治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再一次会面时,二人就开始坐在书房里品茶了。高岩决定向端木康治吐露实情。所以,他单刀直入地说:“端木先生,我想和你谈一件重要的事情。也许你心里已经猜到了,我现在正为日本的敌人——盟国工作。” “你说什么?”端木康治失声叫起来,一时惊得发呆。 高岩镇静地说:“坦率地讲,我是反对日本法西斯的盟国情报人员,我知道你反对关东军的所作所为,不想成为他们的帮凶。我想,你只有真正地站到人民这一边来和我们合作,才是你的唯一出路,战后才有可能恢复自己的名誉。我们希望你为我们提供有关日本方面的各种情报。当然,战争结束后,我会向所有的人证明你的杰出贡献,请您三思。” 端木康治僵直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过了好一阵子,他才伸出一只手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摇了一下头,正面凝视高岩:“你父亲高岩江岸就是因为反对当局被迫害致死的,而你现在又步他的后尘。高岩君,在接受你提出的要求之前,我想弄清楚,你要我具体做什么事?比如……” 高岩说:“据我所知,日本人正在制订一个计划,这个计划的代号叫‘山里的樱花’,有人想知道它的详细内容,越详细越好。” 端木康治沉默了一会儿,“你……能保证我的安全吗?” 高岩心里有了底,便加速语气说:“除了我和我的上司之外,没人知道这个秘密,这对你来说绝无危险可言。” 端木康治摇了摇了头,说:“不不不,我看未必……假如你和你的上司都不幸离开人世,有谁能证明我为反法西斯事业效过力?所以,我想向你要一张书面证明,并妥善保存它,让它和我的生命同在。” “可是,端木先生,那东西一旦落入日本人手里,就……” “怎么会落到日本人的手里呢?我会把它视作生命的。” 高岩沉思片刻,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样吧,我把它放在澳门的银行保险箱里,这比较安全。” “不,什么东西与钱放在一起,只能更加危险,我一定要亲自保存它。” 高岩不想再争执,沉默了一阵子,说:“这样吧,让我回去想一想,明天再答复你,好吗?” “好哇。”端木康治点点头。 当天晚上,高岩在特情局的安排下,与2号会面。 得出的结论是,这虽然是一招儿险棋,但别无选择;应对的办法是,派人密切监视端木康治,一旦发现危险,在第一时间里通知高岩。 书面证明是这样写的:兹此证明,满洲国尚书府次大臣端木康治在战时经常向我们提供有关关东军的重要军事情报。我受盟国情报机关委托,在此郑重保证,反法西斯战争结束后,盟国有关当局对端木先生的事迹予以承认与表彰。万一我不幸殉职,不能提供个人证明的话,此证明书可以说明一切。——高岩光政。 端木康治像读诗书一样摇着头读完这份证明:“很好,很好。这我就放心了。”然后将它锁进保险箱里。 高岩不放心地问:“你就这么把这份人命关天的证明锁在保险箱里?” “怎么会呢?这是暂时的,我将妥善保管它。” “那您打算把它藏到哪儿?” “连鬼都找不到的地方。”说完,端木康治露出诡谲的笑容。 收好书面证明后,端木康治回坐下来,旁敲侧击地对高岩说:“你是了解我那位第二任太太的,当初我们是一见钟情,她整整比我小30岁,对彼此的信仰和政治观点根本不了解。说来真是遗憾,她最崇拜的人竟是土肥原贤二。我的小儿子延江在她母亲的影响下醉心于日本帝国主义的统治,比亡国奴还亡国奴。因此,你在这里说话时要务必小心。” 高岩明白端木的意思,说:“不必过虑,我们所做的事从表面上看都是合法的。” 晚上,端木设家宴招待高岩。端木夫人和儿子端木延江作陪。 端木夫人呈现着日本女人的打扮,完全是一副浅薄的艳丽姿色,举止言谈透着俗不可耐。尤其说话时那娇滴滴的样子,实在让高岩觉得肉麻。她完全将自己当成了日本人,奴才嘴脸一览无余。那个叫作端木延江的12岁的孩子,阴沉着脸,强装法西斯的派头,土不土洋不洋的虚张声势,其实更像什么都不是的杂种。这母子俩分明是无知与奴性的混合体,看了让人作呕生厌。高岩深深地理解端木康治此时的心情。 为了缓和一下他的情绪,高岩说:“有一个政治笑话,一次,希特勒向隆美尔问道:‘你手下还有多少人作战?’隆美尔回答:‘50万吧。’希特勒立刻高声道:‘不,这远远不够!你要尽快想办法,至少还要增加一倍的兵力!’隆美尔说,‘那我只好发给每人两支枪。’隆美尔回到前线后,他的一个师长问道:‘将军,这场战争我们还要坚持多久?’隆美尔说:‘元首命令,要坚持到最后一个人。’那位师长说:‘噢,这么说,就用不了多久了。’这虽然是个笑话,可编得很好。也许有一天会成为现实,德国如此,日本也如此。” 端木康治听后,会心地笑了。 9 “山里的樱花”同样受到了美军g2情报部的关注。 在澳门大三巴街36号的门前,一个神秘的人物从一辆黑色的轿车里下来。他是美军g2情报部的情报员陈明复。受他的顶头上司“356675”的委托与美军g2情报部的负责人杰克上校秘密接触,报告有关日军刚刚制订的代号为“山里的樱花”计划的情报。在一间很大的屋子里,陈明复与杰克上校以及他们的助手们对坐下来。杰克开口道:“先生们,邻近的房子都是空的,没人窃听。我们今天所谈的事情不可能泄露出去。说吧,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陈明复解释说:“准确地说,是356675给您带来了好消息。” 杰克等待对方说下去。 陈明复继续说:“他让我告诉您,他已经打听到了有关‘山里的樱花’计划的情报,那是日本陆相阿南惟几亲自主持制订的一项潜伏计划。” 杰克略显惊讶:“一项潜伏计划?阿南惟几亲自主持制订的?” 陈明复说:“是的,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 “很好,”杰克上校打断陈明复的话,问道:“东西带来了吗?” 陈明复摇摇头,“没有人能接触到这个秘密文件,不过356675让我转告您,他很快就会把这个东西搞到手,并亲自把这份吸引了各国情报机构眼球的‘山里的樱花’交给您。” 杰克上校满意地笑道:“很好,请转靠356675,我已经等不及了。如果他能搞到‘山里的樱花’,那么他无疑是我们g2情报部最大的功臣!” 陈明复说:“我会把您的话转告他。” 杰克上校耸耸肩说:“我希望能看到你们的出色表现。” “会的。”陈明复不无自信地说。 秘密接触很快结束。 第三章 10 因为马上就要应征入伍,所以阿崎婆没有按传统风俗习惯为两个儿子举办婚礼,只是将亲朋好友请到家来,喝些酒了事,根本谈不上婚礼所应有的喜庆,沉闷的气氛给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是夜,阿崎婆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的一块石头上,望着天上的星星还有一弯新月,思念着家乡。掠夺和杀戮无法让她在别人的家园里安享天伦之乐。想起两个可怜的儿子,她不禁老泪纵横。婚后的第二天新郎就将离开,而且说不定有去无回,作为女人,她更加心疼叶子和良子两位姑娘,新婚燕尔与生离死别相伴,她不知道这四个孩子该怎样度过这个夜晚。 大召威弘与叶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恨不能时光在此刻停顿下来。他们亲吻着,爱抚着,即将到来的离别让他们无比珍惜这短暂的新婚之夜。 叶子从来没有见到大召威弘这么忧郁过,如果不去打扰他,他将这样抱着自己到天明。夜深人静了,不能让他再这样忧郁下去了,这不像个男人,今晚必须把自己好好地交给他,否则,说不定会悔恨终生的。想到这里,叶子向大召威弘露出了笑脸。 “大召君,你看我漂亮吗?”叶子娇羞地问。 大召威弘的双眼渐渐亮了,他深爱着叶子,离别的痛苦让他忘却了叶子的肉体,他的心震颤了两下。当他想继续抱紧叶子时,叶子把他推开了,并伸出双手去帮他脱衣服。当最后一件衣服被叶子脱下来时,大召威弘忘记了离别,忘记了战场,忘记了屠杀。被激活的欲望像洪水一样冲向叶子。叶子也被感染了,当她去脱自己的衣服时,她的双手和双唇剧烈地颤抖着,她感到无法自持了。 叶子的身子像盆火,连同大召威弘一起燃烧起来。 “大召君,你让我……让我感到幸福。”叶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叶子……叶子……告诉我……你快乐吗?” “大召君,是的……是的……你真好。我要你,我……”等待的激情,渴望的欲火,使叶子说出的话细语喃喃。最后,被一泻而下的激流冲垮了。 这一夜,良子和平川同样是悲喜交加,两个人相对无言,默默流泪,已是肝肠寸断。 第二天早上,村头照样响起了凄厉的军号,夫妻、母子洒泪而别,家家户户的门前一片哭声。 “答应我大召君,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叶子紧紧地拽着大召威弘的手说。 大召威弘看着叶子那双含泪的双眼,深深地点点头。是呀,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活着回来,但战场从来不给人这样的承诺。“叶子,你多保重,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多跟妈妈商量,她是个非常有主意的人。等我真的回来的时候,让我看到的还是这么漂亮的你。”大召威弘抑制不住自己的悲凄,他强忍泪水。叶子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这样的回答让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要这样说,你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叶子哽咽了。 良子对平川几乎说着和叶子相同的话:“平川君,你可要多保重,不要死去,一定要活着回来。”他们的手也紧紧地拉在一起。 大召平川苦笑道:“是呀,‘活着回来’之类的话要在国内这么说,会被人当成卖国贼的。满洲真是个好地方,让人感到自由。” 徐徐开动的卡车无情地扯断了亲人们的难舍难分。 叶子走到良子身旁,两个同命相怜的女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相对无言,泪流满面。她们有着共同的感觉,与其面对这样的分别,宁可不要昨晚的幸福,以后的一个个不眠之夜可怎么去熬呢? 村里的小伙子都应征入伍了,开拓团长望着空荡荡的村落,他的心也空荡荡的。这时,忍痛看着年轻人离别的阿崎婆走过来。“伍代团长,你认为这场战争将如何收场?”她带着质问的口气问。伍代团长苦笑道:“这可是个考验人智力的问题。怎么说呢?让我们等着吧!”“但死亡不会等。”阿崎婆大声说。伍代团长说:“请你不要这样说话,一场角逐,不光是我们死人哪!”阿崎婆说:“难道有钱人家的孩子也去打仗吗?”伍代团长笑着说:“征兵不分贫富,阿崎婆。” “我不信!”阿崎婆语气坚硬地说。 阿崎婆的怀疑不无道理,就大召兄弟二人所坐的兵车上,准士兵们盘论起来,无不是山里农民的儿子。他们感到各自的命运是相同的,彼此也感到亲近。 啊,吉野山, 吉野山哟, 你来做客吧。 ………… 山上的樱花千万株, 现在正开花。 ………… 这些农民的孩子,唱起了这支好听的歌,这歌声给他们带来儿时的快乐,更想着各自心目中的好姑娘。 到新兵营的第一个晚上,几乎所有的新兵都难以入睡,都在黑暗中瞪着双眼,想着心事。大召平川悄悄地翻一个身,小声对大哥说:“大哥,我睡不着。”大召威弘没有吱声。“大哥,我想良子了。”“闭嘴!”大召威弘以命令的口气对弟弟说,“你现在的任务是睡好觉。”“你不也没睡着吗?”大召平川不服气地小声嘟囔。 兵营里静得出奇,只是探照灯光不时地打窗前掠过,像魔鬼的眼睛,盯着这里的一切。 “起床,快起床!一群懒猪,像什么样子!”士兵长率几个老兵冲进营房,声嘶力竭地喊。刚刚入睡的新兵们吓得慌忙从被窝里爬出来,一个个直挺挺地站在床前。士兵长指着地上老兵穿过的旧军服大声道:“这就是你们的军服,立刻换上!交出你们所有的私人物品,一样也不许留!然后跑步到操场集合!” 新兵很快集合完毕。 士兵长站在队列前吼道:“我是士兵长武川惠吉,从今天起,我将与你们同吃同住,也可以说是同生共死!你们已经是帝国的军人了,你们的一切都代表着大日本皇军的荣誉。训练是艰苦的,你们的境遇将无比艰难,我必须告诉你们,新兵营比监狱还要苦、还要严!你们首先要学会忍耐。” 站在前排的大召平川问道:“武川,你进过监狱吗?” 队列中传出哄笑。 武川惠吉走到大召平川面前,目光如剑,大声喝道:“首先,你要叫我长官!其次,我没有进过监狱!”话音刚落,大召平川就重重地挨了一耳光。 “记住喽,在军队里,你们只有父母,那就是长官和命令。你们不会再有兄弟和朋友了,更不要想着那些可恶的女人了。你们的一切情感将归大日本皇军所有,明白吗?” “明白——”士兵们响亮地回答。 “很好,很好。”武川惠吉满意地点点头,“解散!吃完早饭,我将给你们上你们入伍后的第一堂课。” 第一堂课的课堂就是刑场,内容是观看杀人,被杀的人是共产党的抗日英雄。 佐野政次冲着新兵队列说:“现在战事紧张,我们来不得纸上谈兵,玩不得花拳绣腿,你们首先要学会的是如何让对手死得痛快。你们要懂得杀人,欣赏杀人,学会杀人。那首先对中国人要恨,态度要坚决。只有这样,中国的400多个县才能成为东亚地区永久和平的基地。” 新兵的脸上露出惶惧之色。 佐野政次见状,恼怒地说:“你们怎么了?害怕了?战争不是游戏,如果你们平均每天杀死一个敌人,用不了一年,我们就能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明白吗?” 仍未从惊恐中缓过神的新兵没有答应。 佐野中佐呵斥道:“你们没有听清我的话吗?战争不是游戏,明白吗?” 新兵齐声回答:“明白!” 大召威弘没有出声。 “怎么啦?”士兵长武川惠吉从大召威弘前面走过时问道,“不习惯吧?不久你就会习惯的。在战争期间,你随时都有可能被对方打死。要想活下来,你就必须经常提醒自己,在敌人那边有一个最可憎的人,必须杀了他!只有这样,你才能打好仗。要知道这是战争!” 大召面无表情。 武川惠吉眼睛里闪着光:“你没在意听,是吗?” 大召威弘厌恶地说:“是的,我没在意。” 武川死死地拽住大召,一副凶相,但奇怪的是,他很快又把手松开了。这时,佐野中佐慢慢地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大召威弘说:“看来你很麻木,这么麻木的人怎么配做帝国军人呢?”说罢他又扭头对武川惠吉说:“武川君,把你的刀给他,今天就由他来杀第一个人!” 武川愣了一下,然后才明白佐野的意思,他唰地抽出战刀递到大召威弘的面前,厉声说:“中佐的话你听明白了吧。接刀,去杀死前面那个抗日分子!” 大召威弘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毫无反应。 武川上前打了他一记耳光,然后大吼:“大召威弘,请你接刀!” 大召威弘的脸火辣辣地疼,但他的目光仍是呆滞的,眼前尽是他们来到东大屯时的那一幕幕杀人的场景,他看到了两位老人又死在了佐野中佐的屠刀下。 “啪!”又一记耳光,“接刀!接刀!” 大召威弘眼前又出现了叶子的身影,他看到了一双美丽的含泪的眼睛。 这时,佐野中佐猛地抽出战刀,向前一步。 “大哥,大哥!你快接刀,快接刀!”站在队伍里的大召平川早已急得满头是汗,他拼命地喊。 弟弟的声音把他唤醒,他使劲眨了眨双眼,下意识地接过武川手中的刀。 “去!去杀了前面那个抗日分子!”武川又喊道。 大召威弘下意识地向前走去。但他几乎要撞在抗日分子的身上时,才停了下来。 “用你手中的刀,杀了你的敌人!”武川大喊道。 大召威弘像个木偶一样,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刀。与此同时,他看到一双愤怒的眼,一双犹如困兽一样的眼。这双眼刺得他浑身战栗一下,握惯农具的双手也软下来。他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不住地问:我与他有仇吗?我为什么要杀他?他欠我什么吗?我为什么要杀他? “浑蛋!这是大日本皇军的耻辱!”佐野中佐大喝一声,握着战刀便冲过来。 “大哥!快杀了他,要不然你就没命啦!”大召平川看着傻了的大哥跺着脚喊。 佐野中佐越来越近了。 大召平川大叫一声,蹿出队伍,冲到大哥的面前,一把夺出战刀,在佐野的刀还没有举起时,他手中的刀已经落下,血溅丈外。 就这样,一颗高贵的头颅为了保卫家园落在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上。 大召平川满脸是血,他的刀也“咣”的一声落在地上,随后他哇哇大哭:“妈呀,妈呀,我想家了,我们为什么要到这来杀人哪!我不想杀人哪,我想种地呀!” “耻辱!耻辱!大日本皇军的耻辱!”这野兽般的号叫声伴着大召平川的哭声。这两种声音震动着所有士兵的耳鼓。 11 高岩为了一项特殊任务,突然来到长春,并住进了大和旅店。 原因是中共东北特情局对破获“山里的樱花”寄予重大希望的端木康治因心脏病突发,死在了长春的家中。尽管通过他的口获悉了“山里的樱花”是日本陆相阿南惟几亲自主持制订的,在关东军内部唯一掌握这个秘密的人叫青山重夫。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青山重夫是谁,有什么来头,都不知道。但这些对特情局来说,已是弥足珍贵了。 通过这些线索,特情局进一步查到有关青山重夫的一些情况。青山重夫就是“山里的樱花”的设计者和负责人,主谋则是陆相阿南惟几。这是一项秘密的潜伏计划,隐藏着巨大的阴谋,涉及战后中国东北的安全。而且,还查到狡猾的青山重夫有一个软肋,那就是他特别疼爱女儿青山小雪。青山小雪本是日本金泽大学的学生,为躲避美军轰炸,不久前来到满洲,很可能住在佳木斯。想办法找到她并接近她,是至关重要的,只有通过她才能找到青山重夫,最终把“山里的樱花”搞到手。这个艰巨的任务自然就落到高岩的头上,好在他的手里有青山小雪的照片。 而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就是端木康治的死直接关系到高岩的安全。因为在他的手里,存放着那份高岩为他亲笔写下的书面证明。这份证明一旦落入端木康治的委托律师或者那个汉奸夫人的手里,那就等于落到了特高课的手里。这将给追查“山里的樱花”带来巨大的危险和损失,甚至宣告失败。组织上给高岩两种选择:一是立即离开满洲撤到苏联境内;二是留下来继续追查“山里的樱花”。 高岩没有犹豫,他选择了后者,而应对的措施是抢在端木夫人和委托律师之前取回那件书面证明。 这无疑又是一步险棋。 好在高岩曾以朋友的身份与端木康治做过几笔医疗器械方面的生意,这无疑是出入端木家最好的借口。除此以外,高岩相信那个浪艳的端木夫人对自己的印象还不错,这无疑又是一张很好打的牌。 所以,高岩对来到长春取回那封证明信,还是颇有信心的。 高岩洗完澡,换上一身整洁的衣服,准备去伪尚书府次大臣官邸去见端木夫人。因为担心那份证明已经出现问题,所以他的心由忐忑变为恐惧。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高岩转身拿起电话,向接线小姐说出自己想要的号码:25647。 “这是尚书府次大臣端木家,你找谁?”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高岩声调平和地说:“端木夫人,是我,高岩光政医生……我非常吃惊地获悉,端木先生不幸去世了,但愿这不是真的。我很惦记您,如有可能,我想今晚到府上拜访您。” 端木夫人在电话里嗲声嗲气地说道:“噢!高岩君,你太关心我了,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晚上你可一定来哟,9点怎么样?” 高岩说:“好吧,那就9点。” 电话挂断后,高岩长出一口气。看样子一切还好。 9点钟,高岩准时敲开了端木家的门,迎接他的是端木夫人夸张的热情和端木延江冷冷的目光。这女人虽然披着黑色薄纱的丧服,但明亮的眼睛里闪着热切的光芒,几乎看不到丝毫的丧夫之痛。为了讨好这位可恶的端木延江,高岩很礼貌地向他伸出手说:“你好,延江,我专程来吊唁你的亡父。”端木延江仍然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一双不大的眼睛在近视镜片后闪着狐疑的光。端木夫人为了解除尴尬,对儿子说:“延江,你去睡吧。”“不,他不走,我就不去睡。”端木延江拧着身子说。端木夫人笑着走近儿子,一面亲吻着他的脸颊,一面用命令的口气说:“听妈妈的话,向光政叔叔道声晚安,然后快去睡觉。”端木延江一听,直勾勾盯着高岩,一句话没说走出客厅。端木夫人转过身来对高岩莞尔一笑说:“他还不知道如何去讨人喜欢。” 不知为什么,高岩突然觉得这个女人还是很有魅力的。当然,她的暗示一目了然,那就是:我现在很孤独,但我很漂亮。 接下来,端木夫人很热情地为高岩准备了夜宵。不得已,高岩只好礼貌地用一些。喝过几杯酒后的端木夫人两眼含情脉脉,情不自禁地把手摁在高岩的右手上。在她看来,高岩深夜造访,显然不是为了吊唁朋友之灵,分明是冲着她的姿色来的,所以她既兴奋又大胆。高岩不想简单地抽回自己的右手,因为那会伤了这女人的心。猛然间看到这女人手上戴着一枚祖母绿戒指,于是他抽出右手,指着那枚戒指说:“噢,好漂亮的戒指,谁送给你的?”端木夫人故意表现出神秘之色,欲言又止,最后才勉强地说:“请让我保守这个秘密好吗?”说完,她的脸红了。 高岩点点头,表示尊重她的隐私。但他心里明白,这分明是故弄玄虚的手段,以向别人暗示,追求她的人还不少呢。高岩也只好装出一副怜香惜玉的样子。 夜深了,高岩站起装出告辞的样子说:“夫人,我这次打算在新京逗留三五日,以后还会来看你们的。如有事要我效劳,我一定尽力。” “你……”端木夫人看一眼高岩,不好过分挽留。她欲言又止,低下了头。 高岩走到门口,突然转身漫不经心地问:“没有人整理端木先生的文书证件之类的遗物吗?” 端木夫人说:“先生的律师过两天会来。” 高岩皱了一下眉头:“哦,可是……” 端木夫人说:“有什么不妥吗?” 高岩摇摇头说:“不,没什么不妥,只是有一件棘手的事……端木先生和我曾做过几笔生意,关于医疗器械方面的。” “这我听说过。”端木夫人说。 高岩故作严肃状,说:“问题是……其中一笔生意是当局所明令禁止的,一旦被别人发现,对你们……对我都不好。我想……能不能在律师来到之前把一些可能惹出麻烦的遗物妥善处理好,你看……行吗?” “好哇好哇,明天我就领你到他的书房检查他的遗物。我可不希望因为你们的生意被宪兵队传讯。”端木夫人很急躁地说。 “那好,我一定处理好这件事。”说完,高岩转身走出端木的家。 走出很远,他还看见端木夫人站在门口向外望着。他苦笑一下,心里轻松多了。 12 为了削弱关东军的战斗力,组织上命令抗联游击队要对关东军的重要设施进行一次毁灭性的打击,目标首先选定黑林镇的敌人军火库。 高铁林指着身着伪警制服的人对大家说:“这是我们内线老林,他为我们带来一张图,详尽地标明了关东军警备队是怎样分布的。他们在什么地方宿营,机关枪架在什么地方,还有今晚的口令是什么。战斗的具体部署是我与马连长各带一队,攻击正面和侧面,姚指导员负责接应。军火库炸掉后,就立即撤出战斗,不要恋战,因为敌人的兵力数倍于我们。明白吗?” 马震海和姚长青答道:“明白!” 部队首先驻扎在一个叫祥福婶的老大娘家里,高铁林说这家人非常可靠。祥福婶三个儿子都参加了抗联,两个战死,一个去了苏联。全家12口人,连老伴在内,有9口被关东军杀死。现在家里就剩下祥福婶和孙子大宝两个人。祥福婶多次想把大宝送到抗联来,俺都没有答应,俺再也不能把她身边唯一的孙子抢走哇! 祥福婶家挤满了游击队员,祥福婶的孙子在他们中间窜来窜去,羡慕地摸着他们身上的武器。 “哟哟,真是周司令的抗联回来了,真是周司令的抗联回来了。”祥福婶一边不住地叨叨着,高兴得直流眼泪,一边给抗联战士烧水泡茶找吃的。还端出多年珍藏的泡酒,捧到抗联战士的面前。抗联战士深感却之不恭,每人只喝了一小口,一坛酒就光了。祥福婶又连连说可惜,可惜这酒太少了。 “够了祥福婶,这一口酒足以壮我们军威了。出发——”高铁林大喝一声,游击队员趁着夜色向黑林镇进发。 大召威弘和大召平川所在的那支部队恰恰守备在这里。此时,士兵们正躺在床上酣睡。 突然,营房外军火库方向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大召威弘被枪声惊醒,忽地坐起来大喊一声:“抗联打来了!” 大召平川也惊得抬起了头,说:“怎么会呢?共产党的抗联都躲在山里边。” 这时,外边响起了紧急警报声。士兵们披上衣服冲向枪架,拎起枪就往外跑。到外边一看,火光冲天,爆炸声连成一片,军火库已被炸毁了。守备队员在火光中乱窜,根本没有阵法。抗联战士躲在暗处开枪射击,日本士兵们还没有看清自己的对手,就已经倒下了一大片。 士兵长武川惠吉带领大召威弘与大召平川退守在一个坚固的仓库里,并命令大召威弘带几个人到天棚上开枪射击。不一会儿工夫,这几挺机关枪便从高处的窗口一齐往外开火,火力异常凶猛,使马震海率领的游击战士倒下了许多。抗联的进攻一时受阻。 这时,高铁林跑过来,大声说:“震海不要恋战,军火库已经炸毁,马上组织队伍撤退,敌人的援军很快就到了!” 已经杀红眼的马震海哪肯罢手,竟端着机关枪向仓库冲去。这时钢蛋跑过来,向高铁林报告说:“政委,鬼子的援兵已经到了!” “该死!”高铁林看着冲向仓库的马震海对姚长青说:“你带几个人在这里接应马连长,我去阻击鬼子的增援部队,天亮前东江边会合!”说完,他带领一部分人冲了出去。 已经冲到仓库前的马震海放下机关枪,从背包里掏出仅剩下的两颗手榴弹,拉开弹弦顺着窗缝就扔进仓库。 仓库里发出两声巨响,随后是日本士兵声嘶力竭的号叫。 正当马震海砸着拳头惋惜没有手榴弹时,一双手伸过来,递给他两颗手榴弹。马震海扭头一看,满脸灰渍的钢蛋露出一口白牙正冲自己笑呢。然后又打开地上的背包,露出里面的十几颗手榴弹,马震海也笑了,露出的也是满口白牙。 随即,两颗手榴弹又在仓库里炸响。仓库的木楼梯被炸塌,大召威弘等人从棚顶上摔了下来。 “卧倒!快卧倒!”刚摔在地上的大召威弘看见一颗手榴弹正在武川惠吉和大召平川之间燃烧,他发疯般喊着。大召平川等人根本听不见。大召威弘心一急,冲过去一把将武川和大召平川推开,随之手榴弹也响了。大召威弘倒在了血泊中。 “大哥!大哥——”大召平川发疯地扑过去。但他首先看到的是大哥的半只手臂血淋淋地掉在地上。大召威弘已奄奄一息。 “哥,哥呀!你不能死呀——”大召平川跪在哥哥的身边大呼小叫。 惊魂未定的武川惠吉向大召平川提醒道:“止住流血!把他那条被炸飞的手臂捡起来收好!” 大召平川撕开自己的衣服,堵住了哥哥的流血,又包好了那半截手臂,幻想着战地医院的医生能把它接上。 武川惠吉命令道:“这里守不住了!快,撤到外边的小树林里。” 大召平川一听,背起哥哥就往外跑,同时不忘拿着自己的武器,竟然跑得比谁都快。他不想让哥哥离开自己,只想救活他。困兽犹斗,他们很快冲出仓库,逃进小树林。 关东军的援兵很快就到了,而且人数众多,至少有一个大队的鬼子冲破阻截涌向仓库。姚长青等人只好转头去对付增援的日军,一场激战开始了。 汗水和泪水顺着大召平川的面颊往下流,他终于跑不动了,一头栽倒在地上,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过了好长时间,他慢慢地睁开双眼,看着身边浑身是血的哥哥,他叫道:“哥……哥……你还活着吗?” 大召威弘一动不动。 “哥,哥呀!你可不能死呀!妈和爸还等着你回去呢。”大召平川绝望地喊着,不禁泪如泉涌。 这时,大召威弘动了一下。 大召平川欣喜若狂,大叫道:“哥,哥,你还活着?” 姚长青等人在撤退的过程中被敌人冲散,他为了掩护失散的战友突围,故意把自己暴露给敌人。他边打边退,最后钻进树林里。天快亮的时候,枪声渐渐稀疏,他意识到战士们已经突围,方拖着疲惫的身子穿过树林向江边方向走去。 “有人来!”大召平川听见有树枝的折断声,立刻坐起来叫了一声。 大召威弘吃力地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枪向密林深处望去。 疲惫不堪的姚长青突然站住,映入眼帘的是两个身材高大的日本兵。一切仿佛都凝固了,在他们的对峙中,彼此没有一丝声音。生死关头,刚刚苏醒过来的大召威弘一下子精神起来。因为都打光了子弹,他们都准备好了短兵相接。 姚长青扔掉长枪,从腰际拔出一口中国刀,紧紧地握在手里。对方则是两支长枪,刀锋凛凛,直冲姚长青。尽管有一个刚刚断了手臂,但另一只手同样充满了杀机。 “啊——” “啊——” 随着两声长吼,双方各自向对方冲来。姚长青从小练武,把手中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两支三八大盖也毫不示弱,上下翻飞有如灵蛇。兵器相接的当当声惊飞了林子里的鸟雀。 几个回合过后,姚长青终于一刀砍掉了大召平川的脑袋。那颗头颅直滚到大召威弘的脚下,没有闭上的双眼还死死地盯着他,眼中的泪花还明晰可见。大召威弘彻底傻了,手中的枪一下子掉在地上。他捧起那颗头颅仰天大叫:“天哪……天哪……我的弟弟,还我的弟弟!”这凄厉的喊叫久久地在林子里回荡着。最终,大召威弘也扑通倒下了,他又昏死了过去。 姚长青也身负重伤,右肩被大召平川重重地刺了一刀。他忍痛包扎好伤口,拄着刀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不要走……请……等等……”一个颤抖的声音吓了姚长青一跳,他回过身来盯住躺在地上的大召威弘,只见他的嘴正艰难地一张一合。大召威弘挣扎着坐起来,靠在树干上喘着粗气。姚长青疑惑地朝他迈进一步。 “请你……别走,我有话对你说。”大召威弘吃力地说着汉语,双眼露出柔和的光。“我是日本的农民,我是来种地的,我不想当兵,不想杀人,可……可我没办法。你杀的这个人是我的弟弟,和我一样,他也不想杀人。就在前几天的训练场上,他砍下了一个中国人的头,如今他又被你砍了头,这真是报应。本来我们无怨无仇,可这场该死的战争,使我们成了敌人。我不恨你,真的。现在,你……能帮帮我们吗?” 姚长青冷冷地说:“你要我做什么?” 大召威弘更加艰难地说:“我叫大召威弘,他叫大召平川。我们是北满桦川县东大屯的开拓民。我们兄弟二人都在应征入伍前一天晚上结的婚。我的妻子叫叶子,他的妻子叫良子,我们的身上都有写给妻子的诀别信,一旦我们阵亡了,这是留给妻子的最后的话,我求你了……请把他的信带给他的妻子良子吧。我还死不了,如果你不杀我,我还死不了……所以,我的就免了。” 说完,大召威弘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但随后他又昏死过去。 姚长青上前扶起大召威弘:“喂,喂,你醒醒!” “帮帮我们……”被喊醒的大召威弘,声音几乎微弱得听不见。说完,头一歪,他又昏死过去。 姚长青的心感到一阵阵灼痛,他从大召平川的身上找到那封写给他妻子的信,回头看了大召威弘两眼,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第四章 13 “站住——站住——抓住那个小孩!” 大街上,一个外表稳健的男人正在拼命追逐一个手拿三个信封的毛孩子。那孩子还瞪着贼溜溜的眼,不时地回头张望一下,他极力想往人多的地方钻。不料,在大街的拐角处,那孩子一头撞在一个日本军官的身上。就被这位军官一把揪住了。 追赶的男人正是中共特情局情报员高岩,那个孩子就是令人讨厌的端木延江。让一个情报人员在大街上追赶一个十几岁的毛孩子,这本来有些滑稽,但在这滑稽背后隐含了高岩诸多的无奈和高超的谍报才能。 原因是这样的:高岩来到长春的第二天,又如约来到端木夫人的家。端木夫人笑脸相迎,这时的高岩对他来说,还有另外一种意义,那就是可以帮她消除隐患。高岩四下里瞅瞅,端木延江不在家,他的心里便少了一个疙瘩。这个孩子让人产生一种癞蛤蟆的感觉,不咬人膈应人。说不定会坏事。“你一定还没吃饭吧?想吃什么?”端木夫人很客气地说。“不,我已经吃过了。你能现在就领我去找那份合同好吗?”高岩的内心有些急,尽管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噢,好的,请跟我来。”端木夫人爽快地答应了。 端木康治的财产保险证书、生意契约、投资记录等文件都放在书房的抽屉里。高岩明知道不可能有那封证明信,但为了给人一种平常人认真做事的感觉,他还是一一翻过了。还有两个貌似神秘的箱子也打开了,仍是什么也没有。他站在书房中间,极力镇定自己,他想在这里尽量找到一些令人惊喜的蛛丝马迹。突然,他把目光定格在一张很普通的壁画上面。果然,它的后面隐藏着一个小保险箱。也许这就是端木所说的连鬼都不知道的地方。高岩迫不及待地把那个保险箱拿在手中,仔细地端详着。因为绝不能在找到那份书面证明时,端木夫人在身边,所以,他装出很疲倦的样子说:“夫人,能为我沏杯茶吗?”端木夫人忸怩一笑,说:“你早该休息了,等着呀,我马上就来。”说完,她故意扭动诱人的腰肢走了出去。 “夫人,你有这个保险箱的密码吗?”见端木夫人快走到门口,高岩突然问。 “噢,是我的生日,1125。”说着,她的身影也消失了。 高岩急忙按这个数字拨去,正好保险箱要打开的时候,谍报人的本能,使他感到后背有些轻痒。他回身一看,目光正与端木延江那双阴冷的眼睛相遇。高岩不禁大吃一惊。 “延江,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干吗不敲门?”他顾不上礼貌,大声呵斥道。 端木延江也毫不示弱:“这是我的家!你在这儿干什么!为什么碰我爸的东西?” 高岩知道,不将这个小东西制服会麻烦不断,于是以命令的口吻说:“不要打扰我工作,我正在处理你父亲的文件,你先出去!” 端木延江气哼哼地说:“不!我有权监督你是怎么处理的!” 高岩一听,很想上前打他一记耳光。但念头一闪便有些自嘲,一个堂堂的谍报人员怎么能让一个孩子搅乱心智呢。 正在这时,端木夫人跑了过来,问:“延江,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没有上课吗?” “成田老师病了,今天放假。”端木延江很没好气地说。 “那你快过来,跟妈妈出去玩,不要打扰高岩叔叔的工作。”端木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外拉自己的儿子。 端木延江仍不服气,梗着脖子被迫离开了。 高岩急忙打开保险箱,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桌子上,并迅速一一查找。可惜的是,却什么也没有。于是,失望的情绪向他袭来。 这时,端木夫人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找到了吗?” 高岩接着茶,摇了摇头说:“端木先生……还有别的可以收藏这类东西的地方吗?” 端木夫人困惑地摇了摇头。 高岩说:“怎么会呢?那份合同是我亲手交给端木先生的,还特别叮嘱他一定要收好,千万不能让宪兵队的人发现。” “哦,我想起来了,”端木夫人忽然像一个小孩子似的拍着大腿叫道,“我丈夫活着的时候,常把一些重要的东西放在一只小铁箱里,它在卧室的床下边。” 果然,事情出现了转机。 当高岩以找改锥为名支走了端木夫人,同时用自己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启开小铁箱后,见几把钥匙掺和在几粒金纽扣和十几枚外国古金币中间,而其中一枚钥匙上刻着数字。职业的敏感让他一下子确认就是它了。 端木夫人回来了,望着已经打开的小铁箱先是一惊,但她并没有多想,问:“找到了吗?” “你看。”高岩把那把带数字的钥匙拿到她的面前,“我相信这是一把打开银行保险柜的钥匙,东西可能就藏在那个保险柜里,但不知……是哪家银行啊?” 端木夫人接过钥匙在眼前不住地打量着,“我丈夫所有的东西都存放在日本银行……这把钥匙可能就是了。” “我们必须尽快打开那个保险柜,把东西取出来。”高岩露出坚定的神情,“这事难吗?” 端木夫人一听,首先得意地笑了:“不难,日本银行的副总裁川崎先生经常请我吃饭,他似乎对我有点儿意思呢。” 高岩简直觉得她真有些可爱了,眼睛一亮说:“落花有情?” 端木夫人羞涩地一笑:“瞧你说的。” “为什么不打电话?” “当然。” 电话很快拨通了,端木夫人首先摆好一个姣美的架势,然后捏着嗓子说:“你好,川崎先生……啊,我是端木夫人……我丈夫有文件存在贵银行的保险柜里,我想把它取出来。我丈夫去世了,今后你可要多关照哇。” ………… “呵呵,当然,我当然知道密码喽。而且……我现在就想去打开保险柜。” ………… “为什么不行?” ………… “哦,川崎先生,填不填申请单我都是他的财产继承人哪……一周以后?那我可等不及呀,川崎先生。” ………… “你别笑……答应我嘛……好吗?” ………… “规定不都是人定的吗?川崎先生,您就网开一面帮我一个忙吧!像你这样有地位的人,办这件小事还不易如反掌……绝不会有人知道。银行下班以后,您晚一点儿离开,等着我。晚上我陪您出去玩……好吗?” ………… “好的好的,晚上7点,我在银行侧门等您,不见不散。” 端木夫人撂下电话,很自豪地看着高岩,她希望能看到高岩欣赏的目光。高岩当然满足了她。只是他心中有疑虑。 “夫人,难道你真的亲自去取吗?”高岩问。 端木夫人很神秘地一笑,然后她又拨通了电话。 “川崎先生,对不起……还是我。” ………… “噢,是这样。我突然有急事,无法分身,我让我丈夫的好朋友高岩先生替我去取好吗?” ………… “真的,不骗你。我真的分不开身,我不会忘记你的好的。而且,我会加倍补偿你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 “噢,谢谢,你真是太好了!” 端木夫人挂断电话,几乎跳起来说:“成了!” 高岩很赞赏地说:“夫人,您太棒了!您应该去当演员,您有这方面的天赋。” 端木夫人抿着嘴笑道:“尽管观众只有你一个。” 正当他们得意时,端木延江突然推开门进来,嚷道:“我也到银行去,看看我爸有什么遗物。”原来这个小东西始终在门缝处偷听。 高岩顿觉可恶至极:“不,这不是小孩子的事情。” 端木夫人突然拿出女人特有的嗔怨神情说:“就让他去吧,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希望你来我家的同时,也喜欢我的孩子。” 高岩惊讶得嘴一张,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却极不情愿地说:“好吧好吧。“ 事情办得很顺利。高岩觉得川崎不过是一个好色的笨蛋。但值得庆幸的是,他也像自己一样讨厌端木延江这个小东西,并阻止他进入地下室,让他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着。打开保险柜后,里面只有三个大信封,高岩眼前一亮。他祈祷着那份要命的证明就在这三个信封里。但他不可能当着川崎的面打开信封,说不随便打开信封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讨得川崎的满口赞誉,并一直将高岩和端木延江送出银行大门。 高岩的心里始终在琢磨,怎样才能避开这个讨厌的克星查看一下信封里面的东西呢?只要半分钟就可以,如果再没有那封证明信,自己只有潜入苏联了,因为那不仅仅是自己的危险,同时事关“山里的樱花”的大事。 站在大街上,高岩思索着,便对跟着自己一步也不离开的端木延江说:“延江,去喊一辆人力车吧,咱们不能这样走着回家呀!”端木延江转到高岩的面前,表面上答应着,却趁高岩不备,一把将他手中的三个大信封夺去,拔腿就跑,没跑多远,就撞在日本军官身上。 幸好那个军官喝了点儿酒,竟揪住端木延江死死不放,向气喘吁吁赶过来的高岩问道:“先生,他偷了你的东西?” 高岩站住了说:“是的,啊不……他是我朋友的孩子,很调皮。” 日本军官一把夺过端木延江手里的信封,“这个该死的支那小崽子偷了你的东西,你干吗还袒护他?”说着,他伸出拳头就想打端木延江。 高岩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笑笑说:“长官,您别误会,他真的不是小偷……是调皮蛋。” 日本军官这才有些相信,他晃动着手里的信封说:“对你很重要吗?” 高岩一惊,他非常担心这个喝了酒的家伙会继续多事打开这些信封,“是的,很重要。是……是情书。” 日本军官突然哈哈大笑,把那三个信封还给高岩说:“当然,当然,很重要,应该比生命更重要。” 说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开了,走出几步后,他又回过头来说:“兄弟,你真多情。要是我有一个妹妹,非嫁给你不可,哈哈哈!” 高岩很快恢复了平静,抬眼间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家茶馆,便灵机一动,生硬地拉着端木延江踅了进去。走进茶馆,高岩选了一个靠近厕所的位置坐下,手里紧紧地攥住那三个信封。一个女招待走了过来,“你想喝什么茶随便点吧。”高岩没有搭理她。 “我去厕所,马上回来。”高岩起身对端木延江说。 走进洗手间,高岩立刻闩上门。可正要打开信封的时候,听见端木延江在外面一边拧门把手一边喊:“高岩叔叔,让我进去。” “请等一下,延江。” 那个讨厌的小东西又急不可耐地咚咚敲门,并不停地喊着。高岩不再理他,任凭他在门外折腾。打开第一个信封,里面装的是两份地产的契证。他又立刻打开第二个信封,一看,正是签有自己名字的证明信,顿觉豁然开朗。把它拿在手里,反而有些舍不得地看了看,随即便把它撕得粉碎,扔进便池里放水冲走。那哗哗的流水声无疑也冲走了压在他心头上的一块石头。 接着,高岩从第一个信封里抽出一份地产契证放进第二个信封里。又把三个信封重新整理好。于是,一种无法抑制的喜悦让他周身轻飘飘的。当他打开厕所门时,见端木延江翻着白眼丧气而无奈地站在那里。高岩用最亲切的微笑迎接了他,并把那三个信封塞到他的手里。此时此刻,他早已想好了如何向端木夫人解释为什么没有找到那份可怕的合同;因为没有找到那份可怕的合同,他更有足够的借口马上离开长春。 至于说端木夫人的风骚以及端木延江的讨厌,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 14 在战地医院一间非常简陋的临时手术室里,园田早苗带领医务人员正在准备给大召威弘做截肢手术。忙碌不堪的她们丝毫不在意那些瘆人的哭号声、叫骂声、惨叫声,只是紧张而机械地干着手里的活。截去士兵受伤的四肢,就像截去一块木头那样无动于衷,且理所应当。 士兵长武川惠吉像个土耗子似的,怀里抱着大召威弘那截用衣服片子包着的断臂,跟在医务人员的屁股后头跑东跑西,全然不在意医务人员对他的粗暴喝斥。 手术就要开始了,武川惠吉也傻了眼,见医生们要在这间医院的破仓库里给大召威弘做手术,他受不了了。 “你打算在这儿为他手术吗?”他冲园田早苗喊。 园田早苗点点头。 “难道就不能找一间好的手术室吗?”他用更大的声音喊。 园田早苗非常不耐烦地说:“现在所有的手术室都占满了,除非你想等明天再给他做截肢手术。但我必须告诉你,那他就没命了!” “什么?你想锯掉他那只残臂吗?” “是,这是唯一的办法。” “不!”武川惠吉怒吼一声。他急忙打开布包里的断臂向园田早苗乞求道:“别锯掉他的胳膊,我已经把那条炸掉的手臂带来了,请你给他接上。他是为了救我才负伤的……求你啦,医生!” 园田早苗很冷漠地说:“那条手臂已经死亡了,无法再接上。” 武川惠吉的汗都出来了,他继续央求说:“他不能没有手臂呀医生,他是一个军人,一个出色的军人,他怎么能没有手臂呢?” 说着说着,他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截肢手术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当天的深夜,手术后的大召威弘被一种声音惊醒。 “大哥……我想种地……我不想杀人!我想回家……我想家了……妈妈……良子!” 这分明是弟弟大召平川的声音。最初的意识里,他以为弟弟还活着,但他很快就看到了弟弟的头颅滚在自己的脚下。于是,树林里的一幕幕又惊现在他的眼前。他想支撑着坐起来,但他没能做到。扭头看一下身侧,空空的袖管映入眼帘,这时他才明白,自己将永远失去一只胳膊。 “天哪……天哪……还我的弟弟……还我的胳膊……”他的号叫声在黑夜里荡来荡去,恐怖而苍凉。 但他哪里知道,就在这个夜晚,就在他的家里,情景更加凄惨。大召平川的“阵亡通知书”放在一边,叶子、良子与婆婆阿崎婆三个女人抱作一团,整整哭了一夜,她们心中的创痛是永远难以抚平的。 自此以后,良子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整天闷闷不乐,再也听不到她的歌声和笑声了。这情绪的变化被松藏作次看在眼里。 这天,良子正在院子里收拾柴垛。松藏作次笑嘻嘻地走进来说:“良子,又在干活呀?”说着,他便过来帮忙,“唉,这没有男人的日子真不好过呀!” 良子默默无语。 松藏作次又献殷勤地说:“平川君是个好人,可惜……唉!怎么偏偏他就战死了呢?一个女人家……也真不容易呀!” 松藏作次干得很卖力气,一会儿就出了满头大汗。他看着良子的美丽腰身,咽了咽口水,“如果我不是因为高度近视,恐怕这会儿也上前线了,说不定也战死了呢!不过,我想我作战肯定是很勇敢的。” 良子心存感激地把毛巾递给他,说:“松藏君,歇会儿吧。你总是这样帮我,真让我过意不去。” 松藏作次擦了擦头上的汗,“没什么,有事说话。家里没个男人,日子不好过呀!” 良子看了看他,心想,别看这个男人平时很不着调,谁知心还很细的,疼女人也恰到好处,便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 “别这么客气良子,我又不是什么外人,干点儿活是应该的。”松藏作次一本正经地说。然后接过水杯,慢慢地喝起来。 当良子猫腰拾柴时,松藏作次那高度近视的眼镜又落在良子浑圆的臀上,他又咽了咽口水,尽管他刚刚喝完一杯水。 活很快就干完了,松藏作次拍了拍身上的土说:“啊,我该走了。以后有事吱一声,千万别客气。”说着他便走出院子。 孤独的良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愣愣地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劳累一天的良子,夜里躺下来就很快进入梦乡。她梦见大召平川回来了,两个人在村外的树林里奔跑,后来一起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再后来大召平川不顾一切地亲吻着她,并且把手伸到她的衣服里。自从平川走后,她就天天想他。她渴望他的爱抚,幸福地呻吟着。可这种幸福没有持续多久,良子忽然醒来。她隐隐约约感到有男人躺在自己身边,正在轻轻地抚摩着她的下身。 良子睁开眼睛,辨清那个男人是松藏作次。她想喊,可是嘴已经被捂住,身子也被死死地压住。 良子的脚扑通扑通地乱蹬,“不……” 松藏作次低声哀求:“别这样,良子,我求你啦。我喜欢你,从认识你的那天起就喜欢你。就这一回,从此以后我决不再找你。我知道你需要男人的爱抚。答应我吧。就我们俩知道这件事。其实,你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平川兄弟,可我实在太爱你了,就满足我这一次吧,就一次。” 松藏作次的苦苦哀求,让良子心软了,她平静下来。 松藏作次气喘吁吁地从良子身上滚下去的时候,泪水也从良子的脸颊滚落下来。她不住地叫着大召平川的名字,从心里觉得对不起他,“我不该这样……我是个坏女人。” 当松藏作次跌跌撞撞地溜走后,良子突然觉得从心里恶心这个男人。 自这件事以后,良子更加忧郁了,整天神情恍惚、寡言少语,而且想起大召平川,就偷偷地抹眼泪。阿崎婆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可她只能唉声叹气,没有解劝的办法。丧夫之痛,痛在心上。她知道,任何解劝只能给她带来更多的忧伤,只能让她无尽地回忆过去。那么就让时光慢慢地消磨吧,这是战争给人带来的永恒宿命,有什么法子呢? 为了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阿崎婆唯一要做的就是多待在她的身边,陪她说说话,以分散她的注意力。但这个孩子偏偏喜欢独处,仿佛那孤独的滋味成了唯一祭奠亡夫的纸钱。 这天,她又独自在地里收拾庄稼,那干枯的庄稼发出的沙沙声使她想到了大召平川逗她玩时的笑声。心里一痛,泪水就流了出来。 “这是大召良子吗?”突然在身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急忙抹一把眼泪转过身来。 看见地头站着一个皮货商打扮的中国人,她很吃惊,“你……你是中国人?” 姚长青四下看看,见附近没人,于是从衣兜里掏出大召平川的那封信,说:“有人让俺给你捎封信。” 良子问:“谁?” 姚长青说:“他说他是你丈夫的哥哥。” 良子说:“威弘哥哥?” 姚长青说:“好像是这个名字。” 良子立刻接过姚长青递过来的那封信,看着看着,泪水就扑簌簌而下。当她意识到姚长青还在身边时,立刻擦了擦眼睛,想说谢谢,但见那个人已经离去了。 “谢谢。”她还是连连鞠躬说。 15 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里,“山里的樱花”制造者青山重夫阴沉着脸从关东军宪兵司令长官水野敏雄的办公室走出来,他的双脚踏在厚厚的红地毯上,发出异常沉闷的声音。 “我感到很难过,青山将军,事情不得不这么办。听我说,一个真正的军人是压不倒的,即便他脱去军装,也照样可以为国家战斗。” 司令长官水野敏雄的话还在他的耳畔回响。但他心有不甘,他不甘心就这样离“山里的樱花”而去,他以为那是他的心血,是帝国未来的希望。是的,战斗,永远要战斗。他突然高傲起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前程被断送的人。 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随着几声雷鸣,天地间大雨滂沱。 数百次接受特殊训练的关东军军官双手背到身后,微微叉开双腿,岿然不动地站在大雨中。 青山重夫骄傲地站在自己的队伍前,审视着这些自己亲手训练出来的精英。军官们上身挺直,眼睛随着青山重夫慢慢移动。 “帝国的精英们,你们都知道有一句关于老兵的话,‘啊,我现在就要消失了。’可我却留下一支帝国陆军中最有杀伤力的部队!当那一天到来时,哨子吹响的时候,你们肯定会给那些自以为是的支那人带来可怕的厄运的!你们是帝国军队潜伏下来的最锋利的尖刀!你们是‘山里的樱花’的执行者!你们具备着当今世界上最优秀的军事才能、谍报才能以及各方面的科技才能。我训练你们,培养你们,就是为了让你们有朝一日能够去做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做不来的事,如果……你们为帝国献身了,那么在靖国神社里将永远为你们留有一席之地!” 青山重夫突然停下来,久久地望着这支特种部队。 雨越下越大,数百名训练有素的军官一动不动。 青山重夫又说:“情报局的人一直想搞垮水野将军。为了顾全大局,上边已经决定让我退下来,我就要交出这里的指挥权。” 队伍中出现短暂的骚动,但很快又安静下来。 青山重夫继续说:“我走了……但精神尚在,我将永远和你们战斗在一起。我不会远离你们的,因为我们肩负着神圣的使命!” 数百名军官几乎同时唰地立正,行一个军礼。 青山重夫很满意地点点头:“现在我授权佐野政次中佐接替我在这里的指挥权!” 数百名军官又一次同时唰地立正,行一个军礼。 这时,青山重夫大声说:“听着,你们千万不要以为他的军衔仅仅是个中佐,可他的才能是你们无法估算到的。从明天起,你们都将按计划分散到满洲各处潜伏起来,等待哨子吹响那一天!” 军官们同时喊道:“是!将军!” 青山重夫走到佐野政次的面前,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我不该这个时候离开你们……可为了‘山里的樱花’,我必须这样。我走后,你的担子更重了。但你必须牢记自己肩负的责任,即使我们输掉了这场战争,大日本帝国依然存在,你们就是国家最后的希望!” 佐野政次对青山重夫的嘱托予以回报:“将军,无论你走到哪里,都是我们的灵魂。我一定把你留下的这支部队带好,我以帝国军官的名义保证!” 青山重夫拍了拍佐野政次宽阔的肩膀慢慢走开了。 晚上,青山重夫将佐野政次等骨干分子叫到自己的房间,郑重地敬了每人一杯酒。 佐野政次终于忍不住向青山重夫问道:“将军,事情怎么会到这一步?” 青山重夫叹了一口气说:“宪兵司令部与关东军情报局的矛盾由来已久。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山田乙三将军对我们背着他做的事很不满,于是责令板垣一夫调查此事。而板垣一夫却公报私仇,想借机搞垮宪兵司令部,水野将军只好挥泪斩马谡逼我退休……当然,除了你们,至今在关东军仍然无人知道‘山里的樱花’的秘密,因为这是我和阿南陆相的计划。” 佐野政次等人表情凝重,默不作声。 青山重夫继续说:“你们都听好了,我只是暂时离开诸位,我离开这里后,不败的樱花将在你们的手里继续绽放!” 佐野政次等人凝视着青山重夫,声音低沉地喊:“‘山里的樱花’,万岁!万岁!” 第五章 16 高铁山的队伍杀气腾腾。 贺天奎、小六子、小神仙和傻大个儿等人已整装待发,牵着各自的战马站在草地上,只等掌柜的一声令下,冲下山去,去杀掉一个在东大屯参与屠杀中国村民的日本军官。高铁山在这些汉子面前走过,这些男子汉就像长成了的红高粱。他抚摩着他们的肩膀,就像抚摩着长白山的脊梁。几十双眼睛望着高铁山。每一次出征前,高铁山都觉得很悲壮,子弹不长眼睛,谁知道这些生生死死的弟兄哪一个会离去。如果不是因为小日本,这些汉子只能在地里种庄稼,晚上回到家里,孩子老婆热炕头,那多好!是这些该死的小日本子,逼着善良的庄稼汉去杀人,让射杀野兽的猎枪变成了杀人工具。 想到这里,高铁山使劲吐出一口唾沫,“我操他妈的小日本,来到咱们的家门口杀人放火强奸妇女!弟兄们,咱们干不干?!” “不干!不干!”几十个汉子齐声大喊,声震九川。 “那就揍他娘的!”高铁山一挥拳头骂道。 “揍他娘的!揍他娘的!”汉子们又齐声呐喊。 “上马——”高铁山大喝一声,翻身上马。 于是,一群热血汉子骑在马上踏着黑土地的烟尘“嗷嗷嗷”地冲下山来。 在密林深处,高铁山的大哥高铁林正神情严肃地对他们的妹妹高铁花说:“铁花,有一个任务,这个任务你去最合适。” 高铁花站起身来爽朗地说:“那就交给我吧大哥!” 高铁林望着妹妹,不无心疼地说:“这个任务很重要,但也非常危险。” 高铁花说:“我想象得到,这没什么了不起的。” 高铁林拉着妹妹的手坐下来,“事情是这样的……你到佳木斯去找一个名叫柳霞的人。” “柳霞?她是什么人?” 高铁林接着说:“她是中共特情局的人。她父亲曾是张作霖手下的一个团长,后来同张大帅一起被日本人炸死在皇姑屯。她叔叔是伪满洲国一名高官,但与她很少来往。柳霞的公开身份是音乐教师。她家祖上曾经很富有,父母死后自己独住一栋小楼。中共特情局刚刚得到可靠情报,一个叫石明俊一的关东军少佐近日将去佳木斯,此人曾在东岗训练营受过训。” “东岗训练营?” “是的。据说那是很秘密的地方,即使是关东军上层,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它的底细。咱们先不说这些……中共特情局想通过石明俊一搞清一个关于青山重夫的情报。青山重夫曾领导过东岗训练营,但不久前却突然消失了,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高铁花轻轻地“哦”了一声。 “特情局方面已经查清,石明俊一来到佳木斯后,可能会被安排到柳霞家里,因为她家已被关东军征用,而且已有几个军官住在那儿。你到了佳木斯后,就说是柳霞的表妹,然后再按我们制订的计划诱捕石明俊一。” 高铁花问:“我什么时候行动?” 高铁林说:“柳霞那边我们已经联系好了,你可以立刻行动。” “是!”高铁花向哥哥打个立正,行个军礼。 高铁林拿下妹妹的手说:“铁花,你可要处处小心哪。我等你的好消息。” “放心吧哥。” 殊不知,高铁山、高铁花这兄妹二人其实是殊途同归,只不过一个是骑马,一个是步行;一个是“明察”,一个是“暗访”;一个是国恨,一个是家仇。 走着走着,高铁山突然停下脚步,为什么停下脚步,他自己也说不清,只觉得面对这些同生共死的弟兄有话要说。 高铁山盯着小神仙看了半天,问道:“那天把你打疼了吧?” 一向鬼头鬼脑的小神仙有一天突然别出心裁,自作主张地把许多战马的尾巴都剪掉了,远远看去,像一群秃尾巴驴。他说这是为了独树一帜,让人们一眼就认出这是“龙江会”的马队。没承想这一举动惹恼了高铁山,下令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打得确实很重,所以高铁山在出征前突然觉得不是滋味,便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 “该打!”小神仙嘿嘿一笑,“谁让俺自作主张给马尾巴剪了呢,俺妈要是知道了也得狠狠地揍俺一顿。” 高铁山说:“今天的行动不比往常,你心里有底吗?” 小神仙一拍胸脯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高铁山咧嘴一笑,说:“还挺能转文的,到底是读过书的人。” 小神仙又嘿嘿一笑。 高铁山迟疑了一下,说:“有什么话要说吗?” 小神仙一听,一下子愣住了,笑容顿失,马上就要给高铁山跪下,被高铁山一把薅住了,厉声说:“不许跪!杀敌之前要站着说话,这是咱们道上的规矩。” 小神仙只好站直了身子,含泪作答:“我小神仙别无牵挂,只是上有高堂老母,下有临产之妻。如果我壮烈了,只求掌柜的体恤我的寡妇寡母还有孤儿,小神仙就死而无憾了!” 高铁山默默地凝视着小神仙,良久,他蓦然回头作狮子吼:“请兄弟们放心!你们跟着俺出生入死,俺早已把你们当成了亲兄弟。无论出现了什么情况,你们的家人就是我高铁山的家人,我说到做到!” 这时,几十条汉子一齐“嗷嗷”地叫起来。 “唯大哥马首是瞻!”贺天奎突然大喊一声。 “唯大哥马首是瞻……”然后喊成一片。 喊声过后,汉子们一个个飞身上马,队伍继续前进。 更深夜阑之际,他们藏好战马,悄悄潜入佳木斯,来到防备不严的柳霞家附近。 17 佳木斯市,一幢富丽的俄式独体别墅。这就是柳霞的家。 这天,她站在二楼的小客厅窗前望着院子里进进出出的日本军官,神思有些迷惘,眼前总出现那个叫中原纯平的关东军少佐。这位军官不仅相貌英俊,而且举止文雅,在她的面前总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没有一点儿傲慢和蔑视。尤其他那双流露着善良之光的眼睛,总让柳霞感到很温馨,使在孤独中战斗的她感受到泛着光亮的人间情怀。她还发现,在这个军官身上,反映着一种厌战情绪。那睿智的双眸总是冷静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没有一点儿别的军官那种毫无理性的狂妄,仿佛一夜之间就能征服世界的样子,就像刚扎完大烟那样云山雾罩。 “如果不是战争,不是敌对双方,说不定我会爱上他。”柳霞痴痴地想。 中原少佐每天回来,总是先与她礼貌地打招呼,问一些令人舒服的关切的话。所以,柳霞每天都盼望着他早点儿回来,看着他那热情的样子,每天她都要做出这样的判断:他今天没有杀中国人,他不会杀中国人的。尽管她有时觉得这是自欺欺人,但她仍是固执地这样判断下去。 今天不知为何,迟迟看不到中原纯平的影子。天都这么晚了,柳霞感到莫名其妙的失落。 正当柳霞准备宽衣睡觉的时候,门突然被人推开,是中原纯平闯进来了。柳霞大吃一惊,“你……为什么不敲门就进我的卧室?”因为这不是中原纯平应有的作风,柳霞表现出应有的嗔怒。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中原纯平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柳霞看得出,其实他本人也不知自己干了什么,因为他喝了酒。 “还不快出去!”柳霞厉声说。 “啊,是这样,我看见这么晚了,还有人往楼下客房里搬东西。难道,有人要住……住进来吗?”中原纯平结结巴巴地说,因为这根本不是他来的本意。 柳霞坐下来说:“是的,再过两天一个叫石明俊一的关东军少佐要搬进了,而且要单独使用一间卧室和起居室。我这里已经成了关东军的旅馆了。” “原来……是这样。那……我不打搅了。”说着,中原纯平努力打一个军礼,摇摇摆摆地退出房去。 想到组织交给的任务,柳霞有些坐卧不安。她想出去走走,当她经过中原纯平卧室门前时,似乎听到里面有很低的广播声。根据声音判断,这是苏联伯力电台的日语广播。柳霞把耳朵贴到门缝上,隐隐约约听到收音机里传出一个名叫绿川静子的人的播音声。 “日军同胞们,我是绿川静子。希望你们别错洒了鲜血!你们的敌人不在隔海这里。当你们的枪口对准中国人的胸膛,当你们大笑着用刺刀挑死无辜的婴儿,你们可曾想到,这是罪孽,是世界人民不可饶恕的滔天罪孽!我憎恨,我憎恨在两国之间进行的这场屠杀,他们之中谁成了牺牲品,我都会陷入悲痛而不能自拔。作为一个人,一个女人,我本能地渴望和平……” 柳霞的心有些激动,她庆幸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广播结束后,她轻轻敲了敲中原纯平的门。 “谁?”里面传来很警觉的声音。 柳霞轻声说:“我。” 过了一会儿,中原纯平打开门,问:“柳霞小姐,你有事吗?” 听口气,中原纯平的酒已经醒了大半。柳霞说:“啊……我想看看你这里还需要什么?” “不,我什么都不需要,谢谢……你总是那么客气。”说话间,两个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慢慢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尽管柳霞表现得仍很漠然。 中原纯平说:“你……进来坐会儿吧。” 柳霞没有客气便走进了这个男人的卧室。当她走近桌前,见桌子上放着一张照片,柳霞无意识地把它拿起来。仔细一看,柳霞好险没喊出来,心中惊叹道:天哪!这不是我小时候跟爸爸的合影吗?怎么会在他的手里? “这是谁的照片?你……从哪里搞到的?”柳霞忍不住问。 中原纯平无限惆怅地坐下来,脸色也顿时变得沉郁。他从柳霞手中拿过那张照片,看着它,往事浮现在眼前。“多年前,我所在的部队把一小股抗联游击队围困在山里。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关东军,那些抗联战士打得很顽强,子弹打光了,最后全部战死。一个士兵在打扫战场时,想从一个抗联指挥官那里捞到一些钱,钱没捞到,却发现了这张照片,我从那个士兵手里把它要过来。” 柳霞心情复杂地盯着中原纯平。 中原纯平指着照片继续说:“开始我并没有当回事,不过是父女俩的照片而已。可当我仔细看着小女孩的那双眼睛时,我被震撼了。那么清纯,那么灵秀,那么天真。我发现这双眼睛我是熟悉的,在我的家乡,在我的身边,几乎到处都能看到这样的眼睛。这是整个人类的童年的标志,是幸福、祥和的象征。不同的是,它竟出现在战场上,出现在她爸爸的尸身上。你来看,这双眼睛的背后是充满幽怨、充满仇恨的,可又那么的无辜、无助和无奈。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眼神背后不该有这些内容。可是,是谁残害了孩子,是谁破坏了人类共同的童年?贪婪与虐杀正吞噬着他们幼小的心灵,让他们在无尽的苦难中战栗。这是谁的错?是谁用屠刀斩杀童年的梦想,让他们无依无靠,在饥饿、寒冷与恐怖中挣扎?” 中原纯平的双唇不住地哆嗦着,泪水在他的眼窝里打转。看得出,他正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他终于说不下去了,怔怔地望着照片。 而柳霞早已泪流满面。 过了好一会儿,中原纯平抬起头来说:“多少年来,小姑娘的眼神死死地揪着我的心。每看她一眼,我都能感受到她的追问:‘你们为什么要杀死我的父亲?’是呀,为什么要杀她父亲?我曾安慰自己说,这是战争……可这说得通吗?这毕竟是中国,我们到这来干什么?是的,从那天起,我终日生活在不安中,而且这种不安越来越沉重。悔恨像铅一样注满了我的心,痛苦的折磨和我如影随形。” 柳霞抹一把眼泪说:“这就是你保留这张照片的全部原因吗?” “不,还有。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到这个小姑娘,尽管我没有资格求得她的原谅,但我要告诉她的是,世界和平是所有善良人的心愿,包括你,包括我;制造战争和恐怖的人,必将受到世界人民的审判,无论他是谁!” 面对这位善良、正直的日本军官,柳霞的双眼布满温情。她用十分亲昵的口气问:“你以为你能找到她吗?” 中原纯平叹口气说:“茫茫人海,又是战火连天,谈何容易。但我一定要找到她!否则,我的一生都不会安宁。” 柳霞的心一阵阵紧缩,她简直要冲口而出:那就是我!可她还是忍住了。她担心如果中原纯平再继续说下去,她会很难控制自己不说出实情,于是,她急于转移话题。 “你听苏联伯力电台日语广播……就不怕被别人听见?” “怕。”中原低声说。 “那你还要听?”柳霞露出关切的语气。 “因为……我喜欢她的声音。” “哦……一个女人的声音都令你着迷吗?” “因为……她是我的未婚妻,两年前去了苏联,加入了布尔什维克。” 柳霞大吃一惊,“她……绿川静子是你的未婚妻?” 中原纯平使劲点点头。 柳霞问:“你……对我说这些……不怕我出卖你吗?” 中原纯平笑了笑说:“你不是那种人,我已经观察你好长时间了。” 柳霞也笑了,说:“你凭什么那么相信我?” “凭直觉……我相信,你我的心灵没有国界。” 不知为什么,柳霞的心居然忽的一热,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前动了动。她知道,如果他们的身体也没有国界的话,她说不定会去拉住他的手,甚至扑到他的怀里。 这些当然被中原纯平看在眼里,但战争已经麻木了男女之情,使他没有足够的冲动去拥抱这个漂亮而多情的中国女人。但他对柳霞已无任何顾虑之心了,于是,他故作轻松下来说:“想听我对这场战争结局的判断吗?” 柳霞微笑着点点头。 “日本既没有力量征讨苏联,更没有能力战胜美国。那些自以为掌握战争命运的军国头子们,不过是在干蠢事,在葬送日本!现代战争仅凭个人和民族义气是不行的。日本和美国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的1940年度重要战略物资产量比是,石油1∶513,生铁1∶12,钢约1∶9……在如此强大的对手面前,我不知道他们做的美梦何时能醒来。” 柳霞不动声色地盯着中原纯平,满眼的赞许使中原纯平更加兴致勃勃。 “日本早晚还是要和苏联打一仗的。在战争中,死的人是谁呢?当然不会是近卫军,也不会是东条。德国与苏联之间发生什么事没什么了不起,可日本要卷进去,那可就完了,而且比诺门坎败得还要惨!有些人总认为占领赤塔、伊尔库茨克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即使牺牲几十万士兵也不可能占领赤塔和伊尔库茨克。我身边的许多人都清楚日本必败的道理,像珍珠港那样的事情不可能再发生了——趁着人家睡觉时,在枕头上来一刀,先搞掉他的战斗力,然后再想办法。” 看着他的神情,听着他的论调,柳霞备感耳目一新,她似乎是下结论说:“如此说来,就中国而言,你们来到这里,除了给我们制造一些灾难,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中原纯平一听,用赞许的眼光看着柳霞:“你很聪明。” “好,那就再说说中国。有时候我在想,盛唐时期的中国该是多么令日本人仰慕哇!可1000多年后的今天,偌大个中国怎么就被日本侵占了?我想,抛开其他原因,自身的顽疾不能不是她衰败的主要因素之一。我们日本人愿意称你们中国为支那,不愿意称为中国,但我们称宋以前为中国,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柳霞急切地问。 “我小的时候,父亲带着我去日比谷公园,指着北洋水师的战利品对我说,日本就是在打败支那的北洋水师后才成为世界主要强国的。当年,北洋水师的铁甲舰在日本海域为所欲为,全体日本国民都同仇敌忾,宁愿饿死也要把钱捐出来买军舰。由于日本资金没有中国那么充裕,我们无法像中国那样买大型铁甲舰,我们的战舰从各方面都不如中国的北洋水师,但我们在海战中却取得了全胜,这完全是大和民族精神的胜利。从此,我们轻视中国人。” 柳霞站起身来走到窗前,面对窗外喃喃道:“你听着,北洋水师的经历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恰恰是中日甲午战争和后来的日俄战争才使日本变得狂妄、不知天高地厚!我相信,有朝一日,你们日本会比北洋水师败得更惨、更难堪!” 中原纯平身子一颤,随即苦笑道:“是呀……什么样的精神决定什么样的国运,日本现在的精神和中国过去的精神都是不可取的。中国人有一句古话,仁者无敌,一个民族真正做到‘仁’,绝非易事。‘仁’就是大智、大勇、大忍,中国的古人做到了这一点。” 这回柳霞身子一颤,她没想到作为侵略者的他,竟把中国精神领悟到这种程度,这是很可怕的。 这时,外边传来汽车声,是出外执行任务的日本军官回来了。 柳霞知道中原纯平不想让那些日本军官看到她在自己的屋子里,于是她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又转身说:“希望你的朋友不要喝酒喝得太晚,搅得四邻不安。” 中原纯平说:“请放心,我会按你说的去办。” 柳霞留给他一个微笑,转身离开了。 是夜,柳霞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一来组织上交给的任务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二来那张照片使她陷入痛苦的回忆。尤其这位思想不同凡响的日本军官,让她心灵深处最软弱的那部分悸动。作为中共特情人员,这悸动让她感到惭愧,因为他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侵略者的干系。 18 早上,天蒙蒙亮。尽管柳霞感到疲惫慵懒,但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而且首先拉开窗帘。随着窗帘的开启,她突然发现有几个黑影偷偷地在日军的吉普车下忙乎着,显得诡秘而仓皇,这无疑是在安装炸弹,便捂住嘴,惊恐不已。难道这是自己人吗?转念一想,不可能,绑架行为不可能与安装炸弹联系在一起。那是什么人呢?这种行为会不会破坏组织上的行动计划?要不要向组织汇报?一时间她想得很多。 那几个黑影不一会儿就撤离了,他们干完了自己的事情。事实已不可更改,很快到来的就是那几个日本军官在一声巨响中灰飞烟灭。无论如何,这都是大快人心的事。 “中原纯平!”她猛然想起这名字,“他不能死,我不能叫他死。该怎么办?” 正当她犹豫的时候,中原少佐已经同另外几个日本军官下楼准备乘车出发。她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心急如焚。眼看中原纯平要随另一个军官钻进吉普车,柳霞不顾一切的打开窗户大喊一声:“中原纯平——” 中原纯平愣住了,他直起腰身向这边望着:“柳霞小姐,你叫我吗?” “您能来一下吗?我有急事,不会耽搁你多长时间的,最多两分钟。”柳霞已经岔声了,她自己听着都不对。 中原纯平迟疑。 “哈哈,去吧!中原君,她准是看上你了。”一个少佐戏谑道。 中原纯平很抱歉地对同伙说:“请稍等,我马上就来。” 中原纯平上得楼来,险些没和往外冲的柳霞撞个满怀。 “什么事?柳霞小姐。”中原纯平很焦急地问。 “我能看看那张照片吗?”柳霞这下放心了,话语也显得清淡。 中原纯平诧异道:“就这事?对不起,我得走了,真的得走了。” 中原纯平急匆匆地向外走去。 “那个小姑娘就是我!”柳霞大喊一声。 中原纯平一下子愣住了,转过身望着柳霞,“你……你说什么?” “那个小姑娘就是我……被你们杀死的那个人……是我父亲。” 中原纯平眼前一黑。 柳霞看着他,满眼泪水:“能把那张照片还给我吗?” 中原纯平似乎从幻觉中醒来,望着柳霞那双眼睛,是那么清灵,那么纯静,他相信了柳霞的话。 “当然,把它还给自己的主人,是我多年的心愿……请跟我来。”中原纯平沉吟道。 这时,车上的日本军官已经等不及了,他使劲地摁响喇叭以示催促。其中一个军官说:“这小子,女人高于一切,连将军的召见他都无动于衷。” 柳霞和中原纯平一起来到他的卧室,找到照片后,中原纯平递给柳霞:“你先收好,我回来有话对你说。”说完他转身就想离开。 不料,他的手被柳霞紧紧地握住了。 “不等他了,我们先走,我们可不能陪着他受惩罚!”随着一个少佐的喊叫,司机发动了汽车。就在这时,突然响起巨大的爆炸声,几个日本军官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爆炸声让他们的双手松开了,他们互相对望着。当中原纯平意识清楚的时候,他冲到窗前向外看去,吉普车正在熊熊燃烧,并连续发出爆炸声,几乎震碎了所有的窗户玻璃。 中原纯平和柳霞僵直地站在房间里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阵子,中原纯平低声问:“是你干的?” “不……”柳霞摇摇头,“但我看见了……” 中原纯平流出了眼泪,伙伴们几条鲜活的生命就在这刹那间消失了。多少年来,他面对太多太多这样的场面,战争使生命变成草芥! 而面前这位姑娘,这位身负杀父之仇的中国姑娘,竟在关键时刻,向她的仇人伸出援助的手,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难道这仅仅是因为自己保留了她的一张照片吗?这人间真情不是因为战争而变得更加高尚吗?是谁在用国界阻断人性?是谁在用谎言煽动仇恨? 中原纯平思绪万千,望着柳霞,相知,相惜,但不能相拥。 “谢谢……你救了我……”中原纯平喃喃地说。 “不……我们都是战争的受害者。”柳霞含着眼泪说。 很快,日本宪兵队就来调查爆炸事件,柳霞首先成为他们的怀疑对象。 中原纯平也理所应当地受到审讯:“你不认为这件事与那个中国女人有关吗?” 中原纯平面无表情地说:“不,她是无辜的。出事的时候柳霞姑娘和我在一起。” 宪兵质问道:“在一起干什么?” 中原纯平不屑地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单独在一起,该干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宪兵有些火了:“你为了和女人在一起连将军的召见都不管吗?” 中原纯平冷冷地说:“我没有,只是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提起裤子!” “你真下贱!你不配做帝国的军人。”宪兵吼道。 “不,我们是自愿的。我没有去强奸……那连人都不配做!”中原纯平不温不火地说。 宪兵想拍桌子,但高高举起的手又无奈地放下,语气也变得缓和:“中原少佐,如果你发现什么可疑的事,请在第一时间和我们联系。” 中原纯平点点头:“会的。” 宪兵走了,中原纯平久久地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而事实上,中原纯平当天就被军部调走了。柳霞一直望着他拎着皮箱很落魄地往外走。中原纯平频频回顾,依依难舍。当他走到大门口时,看着站在窗前相望的柳霞,跪下了。 柳霞泪眼模糊,并在这一片模糊中看着那个不能相拥的日本男人消失了。 19 爆炸事件并没有影响到柳霞他们的行动计划。因为那条待捕的大鱼该来还是来了。石明俊一并非不知道这起爆炸事件,但他以“山里的樱花”执行者而自居,以为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他对劝阻他的同伴说,我这次是等于趴在弹坑里,是第二发炮弹不会重复落下的地方,言语中透着狂妄和自负。 石明俊一扫视一眼这别墅小院,赞叹道:“好雅致呀!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并对迎候他的柳霞自报家门说:“石明俊一……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别客气,我们等你好久了!”柳霞不卑不亢一语双关地说。 一个清晨,又有人摁响了门铃。柳霞打开门一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中国姑娘站在面前,“你找谁?” 高铁花一笑说:“有人托我买大马哈鱼,据说这个季节的马哈鱼味道最鲜。” 柳霞眼睛一亮,说:“你要买多少?” 高铁花两手比量一下说:“三条这么大的怎么样?” 柳霞说:“没问题,你算找对人啦!” 暗语对上了。 高铁花高兴地叫道:“柳霞姐。”两个人便抱在了一起。 她们来到二楼,马不停蹄地商量起诱捕石明俊一的计划。这几天,柳霞已基本摸清石明俊一的行动规律,他每天早出晚归,行动诡秘,两个跟随的士兵有时跟他出去,有时待在家中。而且,他们每天晚上都要多多少少喝一些酒。其他的军官死的死,走的走,使这里表面上显得很安静。唯一难对付的就是石明俊一表现得随和、温厚,但他的警惕性非常高,院子里稍微有些响动,他都会带领两个士兵出来亲自查看。他对柳霞根本是不信任的,柳霞出门时,他多次派士兵从后面盯梢。总而言之,这的确是一个狡猾的家伙。 面对这种情况,高铁花将诱捕计划告诉了柳霞:“明天晚上,你以过生日为名向他发出邀请,然后把他灌醉,埋伏在外面的游击小组一接到咱们发出的信号就冲进来把他劫走。如果这个关东军少佐问起俺,你就说俺是你表妹,是专门为你过生日来的。” 柳霞说:“好的。” 高铁花接着说:“今明两天,我要故意在院子里晃悠,以引起他们的注意。而且,我要表现得无所顾忌,泼辣无知,以麻痹他们的警觉,为引诱他们上来喝酒做准备。在绑架石明俊一之前,首先要把那两个士兵灌醉。” 柳霞说:“那两个士兵应该比石明俊一好对付得多。” 高铁花说:“还有,任务完成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你必须尽快撤离,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柳霞疑惑地说:“这么快撤离,那不等于告诉他们事情是我们干的了吗?” 高铁花说:“不能这么想,已经出现了爆炸事件,他们早就怀疑是你了,再出一起绑架案,即便不是你干的,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所以,你必须尽快撤离。”说到这里,高铁花笑了笑,“这么好的房子,真可惜。” 柳霞也笑了:“家都要没了,还要房子干什么?” 高铁花说:“对,我们现在只有舍小家顾大家了。” 一切按计划进行。这两天,高铁花动不动就到院子里转悠,嘴里嗑着瓜子,顺便哼着小曲,摇摇摆摆地走路,活像个傻妞。 那两个士兵上前问话,她就驴唇不对马嘴地作答,逗得两个士兵直乐。她便上前揪住士兵的耳朵,逼着他们喊她“妈妈”。 石明俊一看在眼里,发出深刻的感慨:好一头漂亮的支那母猪! 高铁花的表演,逗得楼上的柳霞笑弯了腰,没想到漂亮文静的高铁花竟能变成这个样子,这无疑使她紧张的神经得到了松弛。 鱼儿果然上钩,第二天晚上,石明俊一和两个士兵就坐在了柳霞的“生日宴席”上。尤其那两个士兵,瞅着高铁花还嘻嘻直乐。 此时此刻,马震海带领着抗联游击小组已经埋伏在柳霞家对面的小街胡同里,只等信号一发出,立刻绑人。 酒席上,柳霞给每人斟上一杯酒,然后端着自己的酒杯站起身来对石明俊一笑笑说:“石明少佐,在我的生日里您能光临,小女子三生有幸。为了表达对您的谢意,请干了这杯酒。”说完,柳霞一仰脖,就把酒干了。 正当两个士兵张嘴要喝时,石明俊一使劲干咳了一声,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日本清酒,很表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们喝这个……中国酒……我们喝不惯。” 柳霞飞快地看一眼高铁花,高铁花急忙站起来说:“表姐,也行,日本酒一定比中国酒好喝,这也算我们的口福。”说着,她拿过日本酒,倒掉中国酒,重新斟满每只酒杯。 石明俊一说:“很好,很好。”同时发出得意的微笑。 清香的酒气顿时扑鼻,闻酒气就觉得酒劲一定不小,高铁花和柳霞都暗自高兴。 “这位是谁?”石明俊一看着高铁花问柳霞。 柳霞急忙说:“啊,这是我的表妹,专程为我过生日来的。她还小,不懂事,失礼的地方请多包涵。” 三个日本人互相看了看,都哈哈大笑起来。 随着几巡酒下肚,石明俊一的警惕性慢慢消除了。而那两个日本兵,早已喝得两眼昏花了。 高铁花瞅准时机,不住地给石明俊一倒酒,每劝一杯酒之前,首先用明眸皓齿面对他,可谓万种风情尽现眼前。 可惜的是,这石明俊一的酒量出奇地大,而且始终连连推辞,不肯痛快地把酒喝下。 只好采取下一步,柳霞趁高铁花劝酒之际,趁机将准备好的蒙药倒进酒里。 石明俊一喝下这杯酒后,柳霞和高铁花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再看那两个士兵,早已烂醉如泥。 马震海万分焦急,因为还有两个小时天就亮了,如果天亮之前不能离开佳木斯,那整个行动就将泡汤。 正在这时,灯光闪了三下。信号发出,马震海一挥手,带领几个抗联战士旋风般冲出小胡同,直奔柳霞的别墅小院。 石明俊一和那两个士兵被马震海押走后,柳霞和高铁花立即开始清理别墅,销毁一切对敌有利的东西。她一边清理一边对高铁花说:“你先撤离,马上就走,这里的事由我一个人来处理。” 高铁花反对道:“不!要走一起走,俺不能把你一个人留下!” 柳霞知道说不动高铁花,只好继续清理物品。 柳霞和高铁花刚刚离开别墅,就看见两辆宪兵队的卡车疾驰而来,停在了前边的十字路口处,几十个宪兵从车上跳下来,封锁了道路。 高铁花说:“不好,敌人好像发现了什么,已经封锁了这条街,咱俩分开撤离!”于是,二人一东一西朝不同方向离开大道,躲避宪兵队的搜捕。高铁花因为路不熟,她尾随几个中国姑娘而行,结果却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正好被几个宪兵堵住了。好在她看见柳霞已经躲开宪兵的视线,可以安全逃脱了。 “不许动!”日本宪兵大吼道。 姑娘们不安地望着他们,其中有两个吓得直哭。 “统统带走!”领头宪兵命令道。 高铁花陷入了日本人的魔掌。卡车临行前,她向人群扫了一眼,看见警戒线外的柳霞心情复杂地望着她,她向柳霞微微一笑,然后转过身去。 石明俊一被押到抗联指挥部里,受到高铁林的亲自审讯。但这位“山里的樱花”培养出来的日本军官,一个字都不吐。看来想从他的嘴里得到青山重夫的行踪已不可能了。好在从他的身上翻出一些秘密文件。要想破译这些文件,只有另寻他途。最后经请示上级领导,决定派马震海送这些文件和石明俊一一起赴苏联,让苏联专家来对付他以及他的密码文件。高铁林决定,在马震海到达苏联以后,要每隔三天在江边点三堆火,以便苏联飞机送他回来时,把他空投在火堆旁。 20 其实,“山里的樱花”制造者青山重夫更加不幸。自从他退休以后,关东军情报局也在追杀他。这个消息是他的情妇朝山由美子在一家餐馆里秘密告诉他的。这样一来,这个老东西真的成了众矢之的。中共特情局要消灭他,美国g2情报部在关注他,如今连关东军情报局也不放过他。无论他将来死在谁手,现在的他都意味着命悬一线。说明臭名昭著的“山里的樱花”以及青山重夫这个名字,对于谁来说,都成了邪恶的代名词,纷纷必除之而后快。 狡猾的青山重夫深深地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活得像惊弓之鸟,更像过街老鼠。对他来说,草木皆兵,甚至连他多年的情人都不敢相信了。尽管他已经同他的情人在哈尔滨的一家位置隐蔽的旅馆住下来。 青山重夫在黑暗中透过窗户朝远处的索菲亚大教堂望去。其实他对窗外的景色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瞭望窗外的理由是考验由美子,他想知道这个女人是不是还忠诚自己。 朝山由美子一动不动地坐在房间的软椅里,望着站在窗前的青山重夫。青山重夫见由美子没有动静,拉上窗帘打开屋角的一盏灯,突然转身向由美子问道:“如果有机会,你是不是也会干掉我?尽管我们曾保持多年的情人关系。” 由美子脱掉上衣说:“两分钟前,你朝窗外望时就给了我一个下手的机会,但我没有利用它。” 青山重夫说:“因为你知道我是有意那样做,想看看你的反应。” 由美子笑了,眼睛里闪烁着多情的目光:“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 青山重夫也不由得对这个女人笑了,笑得很凄凉,说:“这也许是我活到今天的原因。” 朝山由美子说:“能告诉我,你和阿南将军共同制订的那个计划吗?” 青山重夫警惕地望着旧情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因为这件事只能给你带来危险,而我还不希望看到你死。” 朝山由美子大声说:“我是想帮你!” 青山重夫慢慢地摇头,说:“不,这件事……谁也帮不了我的忙。” “你总是这样忧心忡忡。”朝山由美子也很凄凉地说。 青山重夫看了这女人一眼,然后神情凝重地转向窗外说:“这个该死的城市……有时我觉得它是宇宙的大裤裆。” 话虽这么说,但这个老家伙是无法离开这个裤裆的,他知道女儿青山小雪就在佳木斯。因为他不想让女儿知道自己的情况,再加上朝山由美子的警告,所以他放弃了搬回佳木斯的念头。在这个裤裆的边缘上租下一幢别墅住下来,而且经常到河边垂钓,并和一位住在别墅附近的日本老人成为了朋友。老人每看到他钓鱼,都要问他运气怎么样。 这天傍晚,天下着小雨,青山重夫撑着伞仍坐在河边钓鱼,一个身披雨衣的男人拿着渔具走过来,问:“运气怎么样?” “还行。”忽然青山重夫觉得这声音有些陌生,转身警惕地看了那人一眼,“你……” 那个男人从雨衣里掏出枪,对准青山重夫的左胸开了两枪,弹无虚发,青山重夫栽倒在地。 那男人收起枪悠然离开,嘴里还哼着《拉网小调》。 青山重夫在倒下的那一刻,想到了他的女儿,远在佳木斯的青山小雪。 21 在佳木斯的一条小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除了中国人,还有日本人、俄罗斯人和朝鲜人。街边有卖馒头的,卖烤地瓜的,卖冰糖葫芦的;还有卖瓜子、蘑菇、山菜等各种干货的。尤其那些中国人,很气馁地操着汉语,一张张亡国奴的脸十分麻木不仁。一个光着身子的报童,挥动着报纸在人行道上跑来跑去。为招徕生意,高声叫卖:“看报了,看报了……妙龄女郎谋杀亲夫……和尚发现一具女尸……一丝不挂!” 高岩在这人中穿行,他是来会青山小雪的。他找到了青山小雪常去的那家棋牌社,挑帘走了进去。 房间里摆着五六张棋桌,几对中国人和日本人正在对弈。都板着很严肃的表情,摆着一副棋圣的姿态,仿佛在操控着天下大势似的。高岩站在那里,不屑地一笑。 他注意到靠窗户的棋桌旁孤零零地坐着个姑娘,一个人在那里打棋谱,桌上棋盒的盖子大开,显然,她在等人挑战。 高岩觉得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身上透着一种深刻而高贵的东西。若不是看过她的照片,他怎么也不会把她和青山重夫联系到一起。 高岩走过去,露出自信的笑容,向姑娘问道:“可以吗?” 青山小雪轻描淡写地望一眼来人,略一点头,示意他坐下。 高岩问道:“请问你是哪一级的?” 青山小雪低垂眼帘道:“我不知道。” 高岩笑了说:“我无法跟不知道自己级别的棋手下棋。” “下一盘,你不就知道了。”青山小雪冷漠地说,并把黑棋罐推给高岩。 高岩第一手下了一个左下角星位,青山小雪没有抢着去占位,而是贴着黑棋落子,死死地把高岩缠住。 下了几手后,高岩意识到这姑娘身手不凡,必须认真对待,否则会输得很难堪。青山小雪落下对方意想不到的一子后,非常自信地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边的街景。高岩则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一步妙招,把子落下。青山小雪并没有急于回到棋桌前,仍向外望着。高岩见青山小雪穿着一件坎肩连衣裙,白皙的皮肤娇艳欲滴。这漫不经心的打扮,居然更让人心动。 小雪终于坐到桌前,落下一子。这一子又让高岩思考了很久。高岩随即又还给她一个杀招,这下使青山小雪陷入深思并且久久不能破解。 天色渐暗,棋手纷纷离去。高岩示意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了。她不说话,只是在纸上记下新一轮的棋位,也不说再见,扬长而去。 第二天早上,高岩与青山小雪同时来到棋牌社。青山小雪略一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坐下来,心思便陷入棋局当中。 高岩很着急,他不知道如何让她开口说话,自己捏造的身份也派不上用场。走了几步棋后,高岩觉得必须说点儿什么,于是在等待青山小雪走棋的时候说道:“据说,4000年前是中国人发明了这项特殊游戏。也许是中国的历史过于冗长,使它的文化在发展中逐渐褪色,失去了原有的精致和纯正。围棋后来传入日本,历经改进完善,逐渐成为一门高雅的哲学。” 小雪仍不肯交流,令高岩非常失望。而且在落下关键一子后,直起身,对高岩说:“我累了,改日再下吧!”并在高岩的注视下,记下新一轮棋位,连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 高岩看着她的背影,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中断棋局。 第六章 22 在佳木斯守备队审讯室里,高铁花受尽了皮肉之苦,被打得血肉模糊,衣不蔽体。负责审讯她的竟然是佐野政次,他极尽淫威、恐吓之能事,说进了宪兵队就等于进了地狱,不死也得扒一层皮。但高铁花丝毫不为所动,她抱定必死的信念,面对佐野政次的刑讯逼供,她一口咬定是到佳木斯走亲戚的。 “走亲戚?谁是你的亲戚?今天上午你到柳荫街干什么去了?你的亲戚住在柳荫街吗?”佐野政次咆哮着。 高铁花说:“他搬走了,俺没找到。” “那么你认识一个叫柳霞的中国女人吗?” “不知道!”高铁花不假思索地说。 “胡说!你是共产党,昨天晚上,你们绑架了石明少佐!说,你们把他押到什么地方去了?”佐野政次端着高铁花的下颌说,唾沫星子都喷到她的脸上。 “该说的俺都说了,就是打死,也不知道。” 这时,高铁花已经心有底了。从佐野政次的问话里,她断定他们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她到过柳霞的家里,和对那些姑娘一样,他们只是猜测,不过是乱捕蚂蚱而已。 但恰恰是她这种坚定的态度让佐野政次犯了疑惑,这种表现与众不同。哭爹喊娘,屁滚尿流,这种佐野政次希望看到的表现,高铁花的确做不来。又不能从她嘴里掏出半点儿有价值的东西,所以,佐野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狠狠地打。但事实证明,打也无济于事。恼怒的佐野政次竟一时拿高铁花没办法,放又不甘心,不放又于事无补。要她的命倒是轻松的,那又没什么意义,杀人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他吩咐一声“继续打”,便很厌倦地离开了。当他走到走廊里,听到那些女人们的哭声,心情才稍稍有些舒畅。 “这是多么美妙的声音哪。”他在心里感慨着。 他走进了矢村英介的办公室,猛抬头看见矢村英介阴魂一样坐在夜色里,那张脸苍白得吓人。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招了吗?”矢村英介用低沉的声音问。 佐野政次沮丧地摇了摇头。 矢村英介继续说:“难道你真的以为这几个女人是共产党?如果石明俊一是被中国女人绑架的,那我们真的快完了。” 佐野政次受不了矢村英介这冷嘲热讽的态度,他大喊道:“可有人看见,石明俊一失踪的时候,有一个中国女人到过柳霞家里……而这些女人恰恰出现在柳荫街,大清早的她们去那儿干什么?” 矢村英介阴森森地笑了:“有一个女人到过柳霞家,而你却找来一堆,这种手段未免太平庸了。” 佐野政次简直想扇他一记耳光,“矢村中佐,我提醒你,你的任务是作为佳木斯守备队的大队长配合我们调查石明少佐失踪事件,而不是向宪兵队指手画脚!你懂吗?” 矢村英介用慵懒的口气说:“我也提醒你,我并没有阻止你继续审问。” “你也阻止不了!”佐野政次说着,气哼哼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又回身说道:“她非常可疑……我是说她的表现非常像共产党。” “佐野中佐,你为什么不说她就是共产党呢?” “哼!你等着瞧吧!” 门被咣的一声关上了。 矢村英介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步子,思索着佐野中佐的话。这个表现很像共产党的女人,也很让他感兴趣。他能想象得到这个佐野中佐会用什么方法对付她。所以,他决定到审讯室里走走,更何况,这是他分内的事。 推开审讯室的门,他惊呆了。他看见这个中国女人已经被放下横梁,靠墙站着,身上的衣服已经碎成片片,血从伤口处不断地流出,看上去几乎是赤身裸体。佐野政次正站在她的面前,脸上闪着油光,眼睛因为兽欲而变得疯狂放荡。他正一把撕开这个女人的衣服。 “别碰我!你这畜生!”女人拼命地叫骂。 佐野中佐狞笑道:“我知道用皮鞭是不会让你开口的……那就只好动用我的特殊武器了!” 说着,他把手伸向高铁花的腰带,并一把扯断了它,女人的下体顿时暴露无遗。 “不——不——”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佐野!你想干什么?强奸她,是吗?”矢村英介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喊道,并上前一把推开了佐野中佐。 这突然一击几乎吓走了佐野中佐专注的淫欲,他也恼怒了,叫道:“关你什么屁事!该死的,她是我们的,是宪兵队的!” 矢村英介毫不示弱地反驳道:“她是被你怀疑的俘虏,不是妓女!这里是守备队,不是妓院!我不允许有人在我的地盘上干出这种肮脏的事……无论他是谁!”矢村英介用暴怒的双眼逼视着佐野政次,在佐野政次的眼里,他已经疯了。佐野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不错,这里是守备队,不是妓院,如果……如果你能让她开口的话,那她……她就是你的了!”说完,他懊丧地走了。 审讯室里只剩下矢村英介和高铁花。矢村英介怒气难平,他的双眼因充血而泛红。当他转身去看高铁花时,他好像刚刚看到高铁花的下体,他的脸唰地红了。急忙跑过去提起高铁花的裤子。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受惊了,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彻底受到惊吓的高铁花同样用仇恨的目光注视着他。这目光使矢村英介的双手颤抖不止。因为高铁花的腰带已经断了,矢村英介不知该如何把她的裤子固定在她的腰际,便在自己的身上不住地摸索,想找到类似绳子的东西,可摸索了半天,他什么都没找到。 慌乱之中他看到了捆绑高铁花双手的绳子,便示意高铁花坐下来,他好去解开那绳子。聪明的高铁花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乖乖地坐了下来。矢村英介才腾出双手解开绳子,并把它递给了高铁花。令矢村英介没有想到的是,高铁花没有去接绳子,却狠狠地抽了他两记耳光:“畜生!你们都是畜生!” 矢村英介被打蒙了,捂着脸,怔怔地看着高铁花。 侮辱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比残害更加可怕,高铁花万分悲痛,她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矢村英介虽然挨了打,但高铁花的哭声令他理解了她的心情。因为他也是日本人,因为他也看到了她的下体。她的身边没有别人,愤怒就只有他来承受了。尽管他救了她。矢村英介没有去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任凭她去哭。 哭过后,高铁花的意识方有些清醒。她站起身来,用绳子系住自己的裤子,抿了抿凌乱的头发,擦了擦脸上的血和泪,才目不转睛地看着身边这个救了她的日本男人。看着看着,她的脸也红了起来。矢村英介躲开这目光,静静地凝视着地板。高铁花则拉了拉衣襟试图掩盖自己暴露的身子。 好一会儿,矢村英介抬起头来望着高铁花说:“小姐,我很抱歉……我看过审讯记录,我相信你与石明少佐失踪案无关。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被释放。还有……我保证今天的事情不会再发生,绝不会再发生。不是每个日本军人都像佐野中佐那样。我们首先是个人。” 高铁花先是感到惊诧,然后点点头。 矢村英介把自己的手帕递过去让高铁花擦脸上的血。高铁花一扭头,没有去接。矢村英介仔细地端详了高铁花一会儿,脸上首先露出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然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很理解你心中的仇恨。休息吧,一会儿我派人送些衣服给你换上。”说着,矢村英介伸出一只手,想摸一下高铁花的头,但那只手在空中迟疑了一下,没有去摸。“好了,你先安静一下,我先回去了。”说完,矢村英介露出很亲切的笑容,转身离开了。 夜深人静,高铁花坐在地板上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禁一阵阵后怕,这简直是一场噩梦。如果不是上天保佑让那个日本军官及时赶到,后果将不堪设想。她感觉到那个日本军官不同一般,那忧伤的眸子里有着和中国人相同的东西。“不是每个日本军人都像佐野中佐那样……”这句话又在耳畔回响,“难道这个日本军官真的良知尚在吗?”她默默地问自己。“不!他们是一样的……这也许是他们的手段。”她这样暗暗地警告自己,“如果他们真的良知尚在,真的人性犹存,他们就不会到中国来,就不会给中国人民带来这么大的灾难!” 当那个军官因羞涩而泛红的脸又出现在眼前时,高铁花真的矛盾了,她也从内心里感到羞涩。一个姑娘的下体让人看见,除了强暴之外,那无疑是最让人羞涩的事。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这个日本军官有强暴自己的意图,“除非这是一种手段”。 时间并不算太长,矢村英介重新走回来,把一个装满米饭和热菜的饭盒递给高铁花。高铁花早已饥肠辘辘,目不转睛地盯着饭盒,然后又盯着矢村英介。她真的想一把夺过来就吃,但一个中国人的自尊让她打消这个念头。当她从矢村英介的眼睛里读到悲哀的情愫时,她觉得没有必要维护自己的自尊了。是人都会饿的,面前这个人不是日本军官,他的确就是个男人。 矢村英介看明白了高铁花情感的变化,他笑笑说:“我想你一定是饿了。吃吧,吃完饭我领你离开这里。” 高铁花点点头,然后接过饭盒,当着这个日本军官的面,风卷残云般把它吃光了。然后抹抹嘴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矢村英介。 “现在我们可以走了。”矢村英介很缓慢地说。 高铁花不知道这个日本中佐将要把自己带到哪里,然后再对自己做些什么。但事已至此,只能听天由命,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这一去,一定是离要强暴她的那个畜生更远了。不过有一点她非常清楚,就是无论到哪里,都别想从她嘴里得到一丝一毫有关石明俊一的情况,谁也别想!无论是什么手段! 矢村英介开车将高铁花拉到自己的住处,这使高铁花陡然绷紧了神经。站在客厅中央,看着那个穿着日本军服的男人,还有这个布置得井井有条的家,高铁花无论如何都没有安全感。恐怖、毁灭、奸淫萦绕着她,她无法相信这个日本军官会像客人一样招待她。矢村英介介绍说:“这是我的卧室,今天晚上你可以睡在这里。” 高铁花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哦。” “坐吧,看上去你已经筋疲力尽了,你可以把这里当作旅馆,当然……也可以当作是你的家。”矢村英介很礼貌地说。高铁花坐下来,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这里比外边安全多了,周围的气氛使她很放心。当二人目光相撞时,高铁花又发现了这个男人眼里的痛楚和悲哀,这不是一个侵略者应有的眼神。矢村英介突然露出很迷人的微笑,最起码高铁花是这样认为的。抛开战争与仇恨,不可否认,这个男人的确很英俊。他脸上那份忧伤,无疑使他缺少了残暴增添了深沉。“今天晚上我把你带到这里,是不想让你再受到伤害。无论你是不是无辜的,那样的伤害都不应该。”矢村英介用这种微笑面对她说。 “我真的是无辜的。”高铁花独独抓住这个字眼辩解说。 “我相信,你一个弱女子不会使用那样的暴力。” “暴力?”高铁花带着反问的语气说。 “不,不,你别误会,对于中国人来说,那是反击。”矢村英介急忙解释说。 “中国人永远不会像日本人那样崇尚暴力。”高铁花冷冷地说。 “对不起……我还得纠正你一下,应说一部分日本人。”矢村英介说着,也挨着高铁花坐下来。 高铁花默不作声。但随后又说:“那部分日本人我没看到。” “好了姑娘,咱们不谈这些了……你多大了?” 高铁花脱口而出:“22。”说完之后,又觉得不对味儿,一个男人不应该轻易问一个女子的岁数,而女子的回答也不应该这么轻易。 “噢,”矢村英介思索着,“连岁数都一般大。” 高铁花疑惑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矢村英介一下子醒悟过来,急忙说:“你不但长得像我妹妹,而且你们一般大,她叫霜子。我第一眼看到了你,差点儿把你当成了她。” 高铁花抬头望着这个男人。 矢村英介叹息一声说:“可惜……她已经死了,死于东京大轰炸。” 高铁花身体一震。“难道这就是他救自己的唯一理由吗?”她在心里问自己。 矢村英介留神端详着高铁花。她坐在那儿,神情恍惚,眼睛和脸上伤痕累累,这无疑使他想起妹妹被炸死的那一幕。 “你们有充足的理由恨我们,可是……我们也有着和你们一样的痛苦,我们该去恨谁?”说着,他站起身来,“好了,什么都不要说了,休息吧,明天我还要早起。”高铁花也站起身来,心中突然出现新的恐惧。矢村英介似乎看出高铁花的心理,“小姐。你住在卧室里,我住在外边,这样可以吗?你要相信自己,你现在不是囚犯了。”高铁花凄然一笑,矢村英介也报以一笑,“我说过,不是所有的日本军人都和佐野中佐一样……晚安。”矢村英介说完便走出去了,而且留给高铁花温柔的一瞥。 高铁花不再担忧,很安稳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矢村英介正坐在办公桌前查资料,佐野政次突然推门进来,恼怒地盯着矢村英介:“她在哪儿?”矢村英介不紧不慢地说:“她离开了。”佐野政次勃然大怒:“她离开了……。什么意思?你放了她?”矢村英介仍不动声色地说:“不,是我把她带走了。”佐野政次说:“哦,你把她带走了,可以问问为什么吗?”“我需要她,希望你能理解。”矢村英介笑了笑说。佐野中佐慢吞吞地点点头,戏谑地说:“你需要她……我当然能够理解,可你知不知道别人也需要她?”“不知道,佐野中佐。”矢村英介觉得自己汗毛直竖,“我不知道,我以为你……”“好啦,好啦,没关系!”佐野非常得意地笑道:“很高兴看到你终于充满活力。男人嘛,哪有不喜欢女人的?”“谢谢,佐野中佐。”矢村英介假装不好意思地说。“不要谢我,还是谢谢你的雄性激素吧!不过我警告你,如果后来证实她是共产党,你可就惨了!”说完,佐野中佐狂笑着走出办公室。 23 大召威弘踏着夜色回到了东大屯。风很凉,卷着枯枝败叶沙沙地响,不住地在他的脚下打旋,像是在迎接他,而亲吻他的双足。他身材高大,却消瘦得撑不起那身破旧的军服。还有那顶丑陋不堪的军帽,威风扫地地扣在他蓬乱的头顶上。它几次被风吹落,大召威弘有意任它而去,但想到他毕竟做过军人,上过战场,尤其回到家里,没有它,无疑缺乏一个退伍军人的完整。所以,他几次不厌其烦地将它拾起戴上。而那只空空的袖管,却无论如何也不听他的支配了,它不住地在风中飘扬着,像在冲着逝去的战火硝烟挥手告别,同时也给它的主人增添一种军人的悲壮。 村子很静,灯光也极少,这个从中国人手里夺来的村子,像是仅剩的一张死皮,裹着毫不相干的内容欺骗着时光混日子。如果不是因为响起几声狗叫,大召威弘真的以为村子里的人都死绝了。 还好,这可爱的狗迎接他的回归。 伸手去敲家门时,大召威弘就想哭。想到年迈的父母,临行前是两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如今失去一个儿子还有另一个儿子的一只胳膊。想起叶子和良子,她们始终守着那一夜的好梦过活,等来的却是残缺不全的爱情。他无力去敲那个门,真想蹲下来大哭一场。 门没等敲就开了。阿崎婆用苍老的声音问:“谁呀?” “妈,是我。”大召威弘叫一声,就扑到妈妈的怀里。 “天哪,是威弘回来了,我的儿……你真的回来了。”阿崎婆抚摩着儿子的头,以为这是一个梦。 “妈,对不起,我……我没有把平川带回来。”大召威弘无法控制自己,他终于哭了。 “平川……平川……”阿崎婆捧着大召威弘的头,“平川他……临死前说了什么?” “对不起,妈妈,真的对不起。”大召威弘泣不成声,“他是被人砍了头,他什么都没顾上说。” 阿崎婆一听,不禁抱着儿子老泪纵横。 叶子听出了外面的动静,当她意识到是自己的丈夫回来的时候,她激动得险些晕倒。她不顾一切地冲出屋子,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流,“威弘君回来了……我的丈夫回来了……活着回来啦!”她边跑边擦泪,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听到自己胸中那沸腾的呼喊声、惊叫声和狂喜声。 阿崎婆听见了叶子的声音,她松开了儿子,“威弘,站起来,你的叶子来了,站起来跟她说话。”没等大召威弘站稳,叶子就像一阵风一样扑到他的怀里,他也沸腾着,这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如今就在自己的怀里,他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叶子抑制不住感情的冲动,她呜呜咽咽地哭,泪水婆婆娑娑地流,最终竟气堵咽喉而不住地咳嗽起来。大召威弘紧紧地抱住叶子,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当叶子攥住那只空空的袖筒时,叶子止住了哭声,似乎一下子恢复了平静。 “你把它弄丢了!”她的语气更加平静。 大召威弘也努力保持着平静:“可我还活着。” 阿崎婆走过来,也抓住那只空空的袖筒说:“活着就好,比什么都好。只是……只是平川再也回不来了。”说完,她又老泪纵横。 “去,去看看良子吧……她每天都在想平川。”哭过后,阿崎婆对大召威弘说。 大召威弘坐在良子的屋子里,看着这个憔悴的女人,知道她受苦了,便未语泪流。“对不起!良子,我没能保护好平川,我真希望回来的是他,而不是我。”大召威弘说完,惭愧地低下了头。 良子向大召威弘躬身施礼说:“别这么说,哥哥。谁不回来,都是我们家最大的不幸。” “可平川他……他那么年轻,那么可爱。”说着,大召威弘又流出泪来。 良子说:“自从得知平川牺牲的消息后,我真的活不起了,几次想死。后来,是一个姓姚的中国皮货商送来了平川的信,才救了我。” 大召威弘抬头望着良子,不解地说:“姓姚的中国皮货商?” 良子说:“是的,他捎来我丈夫牺牲前写来的一封信。我丈夫似乎早意识自己回不来了,他在信中鼓励我好好活下去。而且还提到了鹤田洋一,他让我嫁给鹤田洋一,这真让我……” 大召威弘说:“那个皮货商现在在哪儿?” 良子从内衣兜里掏出姚长青捎来的信说:“不知道,他扔下这封信就走了。” 大召威弘接过平川的遗书仔细看了看,喃喃道:“是他,一定是他。” 良子疑惑地说:“他说他认识你,威弘哥哥,你认识他的?” 大召威弘有意岔开话题,说:“鹤田洋一是个好小伙,平川知道他也爱你。他们过去还是情敌呢……是的,他是个好小伙。” 良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大召威弘默默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回身对良子说:“好好活下去,良子,上天会原谅我们的。” 两天后,大召亚美听到哥哥回来了,也从佳木斯返回东大屯。兄妹相见,彼此自是一番倾诉。大召亚美决定在家多住几天。 24 马震海押着石明俊一去苏联,一晃已经八天了,却没有一点儿消息。高铁林和姚长青很着急。他们俩站在临时搭建的窝棚外,向苏中边界方向眺望着。这时钢蛋送来一封信,高铁林借着月光看完信后,递给姚长青,说: “信是特情局派人送来的,通知我们黑林镇集结了大量的日军和伪军,他们已经封锁了这个地区。显然,关东军讨伐队为报复军火库被炸、石明俊一被绑架之仇,要对俺们经常活动的地区进行大规模搜捕活动。” 姚长青说:“如果现在咱们立刻转移还来得及。” 高铁林否定道:“那马连长怎么办?按照原来的规定,每隔三天都要在江边的空地上点着三堆火,马连长从苏联回来后将空降到那儿。现在通知苏联方面改变空投地点已经晚了。” 形势万分紧急,最后高铁林决定,让姚长青率领大部队先撤,他与一个游击小组留在这里等待马连长。姚长青考虑到高铁林的安全,请求自己留下来,被高铁林以自己更熟悉这一带地形为由拒绝了。 大部队撤离后,高铁林带领游击小组照样来到江边接迎马震海。深夜,当轰隆隆的飞机声从远处传来,高铁林立即命令钢蛋点燃三堆篝火。马震海安全着陆,并报告此次行动收获颇丰,完全达到了预期目的。正在这时,“围剿”的敌人已经杀过来了。 为了保护马连长以及他赴苏的收获,高铁林又决定让马震海带领几个人原地不动,自己带领几个人向西山方向突围。而西山方向是一条绝路,马震海不同意高铁林这样做,无奈高铁林态度坚决。目的是,必须保证在天亮之前让马震海安全突围出去,尽快把苏军方面破译的情况报告给老项同志。那最好的办法就是高铁林将敌人引向西山方向后,马震海趁机向东沟方向撤退,然后走小路直通江北。为了确保马震海的安全,高铁林还将寸步不离自己的机灵鬼钢蛋留下来。 意见达成一致后,突围行动立即开始。高铁林等人首先与关东军讨伐队遭遇。他们只有几个人,而对方则将近百人。高铁林为了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命令蔡大胡子把动静搞大点儿,越大越好。 枪声密集,关东军讨伐队一时不知道游击队有多少人,因此打打停停,进攻很缓慢。游击小组一边还击一边向西山方向撤退,决心把敌人引向死胡同。 当高铁林确信马震海已经脱离危险时,便意识到他们几个人也面临突围问题。于是,他下令分散突围,突出一个算一个,否则就有被全部活捉的可能。 分散突围开始后,高铁林独自一人向地形熟悉的东大屯方向冲去。枪声越来越密集,在他的耳畔嗖嗖地响,打在树干上,啃下一块块树皮。 高铁林不还一枪,一路向山下狂奔。突然,他感觉右肩好像被开水烫了一下——子弹打中了他的肩胛,弹头深深地卡在骨头缝里。他忍着伤痛继续奔跑,但终因流血过多,体力不支而昏迷过去。 当他醒来的时候,听见几个伪警察已经离他很近,并知道他已经受伤,就等着捉活的了。高铁林掏出手榴弹,躲在一棵树后,准备自卫到最后一口气。 就在他看清敌人的影子时,他料定为革命牺牲的时刻已经到来,便紧紧地握住手榴弹,并准备拉动弹弦。突然,从敌人身后想起了密集的枪声,使近在咫尺的鬼子立刻掉转枪口向另一个方向还击。他明白这是游击小组突围后又返回来找自己。鬼子被引开了,他想站起来,可右肩火辣辣的剧痛又使他失去知觉,他再一次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高铁林苏醒过来,他鼓起最后的力气站起来,一步步向山下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他昏昏沉沉地看见前边有光亮,他盯住那光亮,艰难地往前走,当那光亮越来越亮的时候,他却眼前一黑,一头栽到地上。 东大屯大召威弘一家早已被山里激烈的枪声惊醒。叶子惊恐不安地偎到大召威弘的怀里,大召威弘紧紧地抱着她。“准是关东军的讨伐队又跟抗联打起来了,而且就在村外的山上。”叶子害怕地说,“他们会打到这儿来吗?”大召威弘安慰叶子说:“不会的,睡吧。”话虽这么说,但他自己却睡不着,他坐起来,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声音。以一个军人的经验,他知道山上的战斗打得很激烈,而且力量相差悬殊,可能有人被追捕。从枪声越来越近而且渐渐稀疏并停下来,可以判断被追捕者可能逃到了东大屯,说不定已经藏匿起来。 这时,他好像听到自己的院门外“扑通”一声,他立即警觉起来,“不会是有人跳进自家院子吧!”他这样想着,蹑手蹑脚地起来,准备到外面看个究竟。 “你干什么?”叶子问道。 没想到,叶子还是觉察出动静。 “我出去随便看看,你睡吧。”说着,他走出门去。 大召威弘借着月色,仔细查看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没发现异常,便轻轻地向大门走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院门。果然,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扑倒在门前。他俯下身仔细看,吓了一跳,那人浑身是血!为了免于招惹是非,他立刻关上门回到院子里。但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心里很不踏实,“难道就让一个大活人死在自己的家门口吗?大召家的人从来都不会见死不救的呀!”想到这里,大召威弘返身过去又打开院门,把手伸到那人的鼻孔处,果然他还活着。便俯下身去细看他的伤势,这一看,使他吸了一口凉气,他认识这个人。于是,他想起一年前刚来到这里时被佐野中佐杀死的两位老人,想到了站在断墙外那个英武的男人,他打死三个关东军士兵,又救走了另外两个想杀死自己的中国人。 大召威弘愕然,“天哪!怎么会是他!这可是随时都要杀死自己的人!”想到这里,他再次关上大门回到院子里。 这时,村子里响起了狗叫声,杂沓的脚步声,拉枪栓声,吆五喝六声,骂骂咧咧声。大召威弘知道,这是关东军讨伐队追捕这个人来了。 几乎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他忽然再次转身,打开院门,将倒在门前的中国人拖到院子里。然后又迅速拿过铁锹,铲了一些土掩盖了这个人留在地上的血。 这时,听见一个关东军士兵喊:“小林君,找到了吗?” 另一个关东军士兵回答:“没有!这家伙一进村就消失了!” 那个关东军士兵又喊:“他不会躲进谁家吧?” 这个关东军士兵说:“怎么会呢?这是东大屯开拓团,住的都是咱们日本人!” 大召威弘看着这个昏迷的中国人犯了难。收留他吧,这个人一旦醒来,就会要了自己的命;不收留他吧,良心上又过不去,不可能再把他推出去。他忽然想起从佳木斯来的妹妹亚美。他了解亚美,在这种时候只有她能帮助自己,何况她还是个护士。 大召威弘敲开了亚美的房门,不等亚美反应过来,拉着她就往外走,并一直把她拉到了草料棚,掀开草堆上的席子。 “天哪!”大召亚美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紧闭双眼躺在草堆上,吓了一跳,“他是谁?” 大召威弘说:“不知道,也许是抗联的人。他昏倒在咱们家的门口,我就把他拖进来了,我认识他……” 亚美疑惑地问:“你认识他?你怎么会认识他?” 大召威弘说:“咱们现在住的房子就是他家的。去年,咱们来这里的时候,这个中国人的父母就是被佐野中佐杀死在这个院子里,当时我也在场,但我没有杀人!” 亚美说:“因此你救他?” 大召威弘说:“不知道……也许吧。在我们身边死的中国人太多了,我只是不想让他在咱家门口被搜索队抓走。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做……” 亚美惊慌地问:“现在怎么办?” 大召威弘说:“先把他藏起来,别让他死在这里……你是护士。等躲过这阵子再把他送走,然后忘了这件事!” 亚美想了想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大召威弘又嘱咐妹妹说:“千万别让爸和妈知道这件事,尤其是爸,胆小怕事,身体又不好,一旦走漏风声,咱们全家就完了,连这个人也完了。” 亚美干脆地说:“我懂!” 很快,兄妹二人就把这个人藏在了自家的地窖里。亚美为他检查过伤口后,对哥哥说:“不好,这个人伤得很重,弹头一定卡在肩胛骨里,必须做手术把它取出来,否则不仅这条胳膊保不住,恐怕连命也得搭上。” 大召威弘很吃惊:“哦,有这么严重,那你能做这个手术吗?” 亚美摇摇头,没说什么,显得很无奈。 “那怎么办?”大召威弘焦急地问。 大召亚美说:“必须把他送到佳木斯。” 大召威弘反对道:“得了吧,那还不如现在就把他送给宪兵队。再蠢的医生也能看出他是中国人,而且受的是枪伤!” 大召亚美辩解说:“我是说,把他送给高岩医生。” 大召威弘沉思一会儿,仍不放心地问:“高岩医生……他可靠吗?” 大召亚美自信地说:“没问题,我了解高岩医生。” 大召威弘看一眼昏迷中的这个男人,说:“也只能这样了。” 说话间,高铁林的身子动了一下,并发出一种痛苦的呻吟。大召威弘见状,怕醒来的高铁林认出自己,急忙走出地窖。 高铁林艰难地睁开双眼,发现身边坐着一位年轻女子,便吃力地问:“你是谁……我在哪儿?” 亚美轻声说:“你受伤了,这是我妈妈家。” 高铁林四下看看,觉得周围的一切有些眼熟,“我……我好像,到这儿来过。” 亚美打岔说:“你伤得很厉害,子弹卡在肩胛里,必须尽快手术。等关东军搜索队撤走后,我就想办法送你去医院。” 高铁林辨出亚美是日本人,忍痛问道:“你……是……是日本人?” 亚美凄楚地点点头。 高铁林表现出应有的疑惑,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亚美又打岔说:“你身体很虚弱,别说太多的话。以后我再向你解释好吗?” 高铁林一听,用迷离的双眼看了她很久,然后困惑地闭上眼睛。 因为关东军讨伐队不断来骚扰,所以一时难以送走高铁林。而且高铁林的伤情越来越严重,高烧一直不退,亚美把随身携带的退烧药都用完了,最终只好自己开药方,让哥哥偷偷去抓药。 村子里也有一些人瞎议论,尤其那个多事的松藏作次,竟造谣说关东军讨伐队已经从东大屯抓走了好几百抗联游击队员。又说还有一个被打伤的中国人没找到,宪兵队要来挨家挨户搜呢! 一时间人心惶惶,使大召兄妹感到压力巨大。最终连他们的母亲阿崎婆都发现事情蹊跷,一再追问女儿大召亚美,不住地对她说:“你别以为我老了,我什么事都看得出来。” 这天,东大屯的村民又在一起议论着搜捕抗联游击队员的事,打村头过来两个孩子,看得出拎着二胡的那个孩子是个瞎子,被前边拿着竹竿的孩子领着。二人走到村民面前,瞎子便扯着嗓子喊:“大叔、大婶、大姨、大妈,行行好!赏一口饭吃吧!” 良子挎着篮子和鹤田洋一正准备下地干活。见两个孩子可怜,良子从篮子里掏出两个煮熟的苞米塞到他们手里,并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吃了苞米快离开这里吧,听说一个被打伤的中国人藏在村子里,宪兵队要来搜呢,小心把你们抓了去。” 两个孩子一听,怔了一下,然后连连说:“谢谢大姨,谢谢大姨!”说完,两个孩子一边啃着苞米一边往村外走去。 出了村子,两个孩子卸了伪装就匆匆回山复命,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抗联战士。瞎子是黄秋实,领路的是钢蛋。 这是蔡大胡子等人在江北白桦林里与马震海、姚长青会合后,一致断定政委高铁林可能往东大屯方向突围,便先派人打探消息,以便更好地展开营救。 25 一晃,矢村英介有三天没有回寓所了。高铁花别无他法,只能静静地待在这个日本军官的家中等待着事情发生转机。高铁花能明白矢村英介不回来的心理,无非是免除她的顾虑,给她更多的方便。作为一个女人,受到一个男人这样的礼遇,她从内心发出感激,但同时也说明事情没有进展,也就是她还处于危险之中。 吃、喝、住都由自己做主,矢村英介在临别前显然预备下很多东西,说明他早已做好几天不回来的打算。高铁花待得无聊,便在这个宽敞的寓所里串来走去,有时还对矢村英介的贴身用品产生兴趣,揣摩它们的用处。总之,这三天独处的日子,她活在恐怖中的自由里。 他能住到哪里呢?是自己的办公室,还是其他什么地方?高铁花不时地想着这个问题。听说日本军官经常到慰安所里混,他能到那里去吗?如果那样的话……想着想着,她有些脸红耳热。作为一名抗联战士,她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惭愧。 天色已晚,高铁花呆呆地坐在那里,懒得去开灯。 “当当当”,有人敲门,高铁花心里一惊,急忙跑去把门打开。矢村英介站在门口说:“晚上好。小姐,你为什么不开灯?” “噢,我忘了。”高铁花随手把灯开亮。 灯光照亮了他们的眼睛,矢村英介看到了高铁花眼中的困惑,“这几天,让你受惊了。”他很抱歉地说。高铁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看着他那身军服,以前的各种奇怪的念头都不见了,恐惧感又充满心头。矢村英介看出她的心理变化,急忙说:“请放心小姐,全都安排好了,一切顺利。”看着他那真诚的样子,高铁花的内心陡然轻松起来,她小声说:“他……没有找你麻烦吧?”矢村英介笑了,说:“我告诉佐野中佐……我需要你,于是他答应不再追问这件事情。” 高铁花一愣,说:“你说你需要……我?” “是的小姐,我必须这样说。” 高铁花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无担忧地问道:“他很生气,是吗?”矢村英介说:“我说了,一切顺利。现在……你在这儿将平安无事了。”说着,他很释然地坐在软椅里。高铁花点点头,“谢谢,想喝茶吗?”“好的,”矢村英介踌躇片刻,“你也为自己沏一杯吧!”高铁花沏了两杯茶,一杯端给了矢村英介,一杯留给了自己,然后坐下来,默默地看着矢村英介的举动。矢村英介呷了一口茶说:“真奇怪,天下的女人竟然一样。” “你说什么?”高铁花不解地问。“哦,对不起,更确切地说……你跟我们日本女人一样。”高铁花一听,心里很烦恼,她很想反驳几句,但奇怪的是,她一句也没说出来,一种担忧又隐隐浮现出来。“请你放心好了,我答应过你,等外面的情况缓和下来之后,我就送你走。”矢村英介很自信地说。片刻的沉默后,高铁花终于说出自己不解的心事:“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就因为我长得像你的妹妹吗?”矢村英介放下茶杯,摇摇头说:“不仅如此……由于这场战争,死了那么多中国人,我总感到心里不安。告诉你,连兽类都不忍看到同类的死亡,何况我们是人,是无怨无仇的人。” 高铁花被他的话感动了,她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我的孩子,我的妻子,以及我的父母……都炸死了。”矢村英介深深地吸一口气说。高铁花瞪大双眼:“也是死于东京大轰炸吗?”矢村英介点点头,他眼里的悲伤压得高铁花喘不过气来。她久久地凝视着这个男人,彼此陷入很久的沉默。最终还是高铁花先开口说:“明天你还回来 吗?”矢村英介深情地望着她说:“回来……我会回来的。”也许是想到了家人的死,矢村英介感到无法抑制的忧伤和沮丧,身体也疲惫不堪,他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留下那杯茶,茶的轻烟扰乱着高铁花的思绪。 过了很久,高铁花终于无法战胜女人情感上的软弱,她端起那杯茶,轻轻地走进矢村英介的房间。见矢村英介正凝望着家人的照片出神,她把茶轻轻地放在桌上,默默地站在一边,端详着低头不语的矢村英介。此时,她也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尤其她第三个哥哥,很小的时候被一对善良的日本夫妇领养,并去了日本。可他现在究竟在哪儿呢? 矢村英介忽然意识到高铁花站在身旁,他转过身说:“哦,你来了……” 高铁花一时没有反应,她正在望着矢村英介手里的照片呆呆地出神。 “你在想什么?”矢村英介放大声音问。 高铁花愣了一下,说:“我……我在想我的哥哥。” 矢村英介说:“你会见到他们的,我说过,等外面的情况稍平稳一些后,我就送你走。” 高铁花解释说:“不……我在想另外一个哥哥,20多年前,他很小的时候,被一对日本夫妇领养,并去了日本,俺爹娘生前曾一再说要想办法找到他。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或许还有希望。可现在,谈何容易呀!” “是这样……”矢村英介很吃惊,“这么说,你这个哥哥还是半个日本人呢。” 高铁花没有说什么,因为“日本”二字实在是很可怕的字眼。 第七章 26 这一天,阿崎婆的心总是七上八下的,总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吃饭前,她忧心忡忡地从外面回来,迎面碰上了鹤田洋一。“阿崎婆,我正有事要跟你说。”鹤田洋一站在阿崎婆的面前说。阿崎婆一惊,说:“跟我说?什么事,说吧。”鹤田洋一说:“您是我所认识的最规矩的人,阿崎婆……当然,我也是个规矩的人。”阿崎婆听出鹤田话里有话,便耐住性子说:“你想告诉我什么?”鹤田洋一左右看了看,说:“正因为我是规矩人,所以我有权提醒您千万别干有伤帝国利益的事情……我问你,阿崎婆,这年头,可不可以因为某些人不小心的缘故而危害到另外一些人的生命?”“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鹤田洋一。请你别拐弯子,有话直说。”阿崎婆有些不耐烦地说。鹤田洋一又看了看左右,有意压低声音说:“您大概听说过了,宪兵队正在搜捕一个逃到这儿来的中国人。据说,那个中国人就藏在哪个开拓民的家里。”阿崎婆的心里一惊,瞪着眼睛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听你的口气好像藏在我的家里。”鹤田洋一确信四周无人,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昨天夜里枪响的时候我溜出来,好像看见威弘哥把一个人拖到你家的院子里。我不知道这件事跟搜捕人的事有没有关。阿崎婆,你知道窝藏中国人可是个不得了的事情,但我相信威弘哥的为人,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去办傻事。也许我昨天晚上看花了眼,也许他有他的道理。” “我想你一定是看花了眼,鹤田洋一,威弘曾经是帝国军人,他怎么能干这种事情呢?”阿崎婆首当其冲地是要维护自家的利益,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说。 鹤田洋一急忙解释说:“阿崎婆,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没等鹤田洋一把话说完,阿崎婆就打断他说:“我想我没有误会你的意思……我的确是个规矩的人,如果我的儿子真的窝藏了中国人,那我就到宪兵队去报案。” 鹤田洋一慌了,他害怕地看了看左右,说:“阿崎婆,你还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没说威弘哥做错了什么,我的意思是……还是小心点儿为好,特别是要警惕松藏作次那种人。” 这番话让阿崎婆感觉到鹤田洋一的确是一片好心,何况她也怀疑这件事与威弘有关。于是她和善地说:“洋一,你是个好孩子,这事……请让我把事情弄清楚……你还对谁说过这件事?” 鹤田洋一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没对任何人讲过,因为我是个规矩的人,我也一向敬重威弘哥,而且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谁知道……真的能瞒住所有的人吗?没有不透风的墙啊!” 阿崎婆一听,异常感激地说:“谢谢你,洋一,我替你哥哥感谢你。” “阿崎婆,咱们之间就别客气了。您回家吧,千万要沉住气。”鹤田洋一十分真诚地说。 阿崎婆深深地点点头,然后他们各自回家了。 阿崎婆装作没事的样子回到家里,两眼却仔细地观察着院子里的犄角旮旯,最后她确认秘密肯定在地窖里。她走近地窖,发现地窖口处的那个装牲口料的箩筐被人动过,于是她走过去把里边的东西都倒出来。她的心脏忽然急剧地跳动起来。她发现箩筐里有一件染满血迹的中国人穿的衣服。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她想拿着这件衣服去质问儿子和女儿,可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动步。她只好坐下来,拿着那件衣服翻来覆去地看,两只手哆哆嗦嗦的好像根本不听使唤,便把这件衣服放在自己的怀里坐在那儿做思想斗争。最后,她又把那件衣服塞到箩筐里,艰难地离开地窖。她要把大召威弘和大召亚美领到这里来,看他们还做何解释。 在铁的事实面前,大召威弘只好向母亲承认了这件事,并说:“妈,这件事与亚美无关,是我自作主张,我一个人干的,亚美只是后来帮了我一下。因为那个中国人伤得太重,我不想让他死在这里。请你相信,我不会给家里人带来危险,我也不会把他交出去。既然救人,就要救到底。把他交出去,同被宪兵队搜出来是一个罪过,他活不了,咱们也全完了。” 阿崎婆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当初你把他抬进来的时候,就没想到后果吗?” 大召威弘说:“没有,我当时什么都没想。因为……我认出了这个中国人,我们住的这座房子就是他家的!而且,去年关东军送我们来这儿那天,佐野中佐就在这个院子里杀死了他的父母。” 阿崎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哀叹道:“天哪!罪孽,这真是罪孽,我们这是欠人家的。” 大召亚美说:“好,现在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们想等宪兵队撤离之后把他送到佳木斯‘高岩诊所’。他必须立刻接受手术,否则他会活不成。” 阿崎婆不安地问:“高岩?他可靠吗?” 大召亚美说:“我了解他,他很有同情心,给很多中国人治过病。” 阿崎婆叹口气说:“那倒好,但愿他能挺到搜索队撤离的时候。走,让我去看看他。” 于是,亚美领着阿崎婆来到了地窖。 经过亚美的精心护理,高铁林的伤情一直没有恶化。他听见有脚步声传来,慢慢睁开双眼。 阿崎婆看见高铁林,就坐下来抚摸他的头说:“看看,多好的孩子。遭这份罪,这都是为了啥呀!” 高铁林看着眼前这位慈祥的老人,不知是谁,他转眼去看大召亚美。 大召亚美会意,说:“放心吧,她是我妈。她知道我们救了你,特意来看看你。” 高铁林意识到这是一位善良的日本老人,感激地说:“谢谢!” 阿崎婆说:“孩子,别这么说,都是我们不好,我们欠你们的太多了。放心吧,我们会把你救活的。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走了,这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 高铁林看着阿崎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到了老父老母的惨死,他闭上了眼睛。 大召威弘回到自己的屋里,也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叶子。叶子尽管支持丈夫的行为,但她还是从心里感到了害怕。不禁偎在丈夫的怀里,嘤嘤地哭起来。大召威弘抚摸着妻子的背说:“叶子,别哭了。自从你来到这里,你流的泪太多了,我担心你的身体。”“我们本来就不该来这里!”叶子好像是嗔怨丈夫似的,捶着大召威弘的胸脯说。 松藏作次像嗅到了什么似的来到大召家院外,向里窥视。这时阿崎婆和亚美正从地窖里出来。 “这不是松藏吗?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找我还是找威弘?” 松藏看见阿崎婆,尴尬地一笑,立刻装出无事的样子,“啊,不。没事,没事。阿崎婆,今晚的景色真好,连丁香花都比去年香。” 阿崎婆本不想理睬这个讨厌的家伙,可碍着面子,只好在他身上耽误几分钟时间:“我从来未见过在这个季节开的丁香花。” 松藏作次那兔子一般的面孔不住地抽动,“哦,我说错了,不是丁香花,而是车菊花。” 阿崎婆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松藏作次又不知趣地大声说:“阿崎婆,家里是不是出了特别的事?”阿崎婆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怎么总盼着别人家出事呢?” 松藏作次咧嘴讪笑道:“啊,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正在这时,亚美端着一盆脏水从矮墙上倒过去,不偏不倚,都倒在了松藏作次的身上。他的嘴“噗”的一声闭上了,一下子滑倒在墙下,然后又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开来。 就在这个午夜,阿崎婆帮着大召和亚美将高铁林抬到马车上,并在他的身上盖上了干柴,嘴里叨咕着:“这下好了,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高铁林从干草里伸一只出手,不住地抓着。阿崎婆知道他的意思,一把握住了那只手。 “走好孩子,老天保佑你平安无事。”阿崎婆顿感心疼,不免热泪盈眶。 大召和亚美向母亲告别,悄悄地奔向通往佳木斯的路。 对于发生在高铁林身上的这些细节,姚长青和马震海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只能根据黄秋实和钢蛋侦察到的情况断定,政委高铁林就潜伏在东大屯一带,而且他一定受伤了,没准伤势严重,否则不会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根据这个事实,姚长青没有派人去救援,因为那等于告诉了敌人高铁林的藏身之处。眼下只有按兵不动,暗中打探消息,伺机而动。 除此之外,令抗联战士们揪心的还有高铁花的下落。她一旦落入敌手,那后果不堪设想。抗联战士们都为这兄妹二人的命运捏一把汗,并被他们勇敢无畏的精神所感动。 27 这天晚上,矢村英介从外边吃完晚饭回来,不见高铁花的身影,他轻轻地呼唤两声,便到比较隐蔽的厨房去找。到厨房一看,高铁花正站在一把椅子上去拿放在高架上的矢村英介喜欢喝的茶。矢村英介走过来说:“小心,我来帮你。”这时高铁花已经取下茶罐并顺手交给椅子下面的矢村英介。矢村英介把茶罐放在一边,然后想都没想用两手掐住她的腰,把她从椅子上抱下来。 “谢谢。”高铁花在地上站稳,扭过头看他一眼,脸微微地泛红。 高铁花沏好了茶,端过来放在每人面前一杯。他们仍像以往那样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矢村英介的心情有些沉郁:“用不了多久,这场战争就会结束。我向你保证,战争结束后,如果我还活着,一定回日本帮你找到你失散多年的哥哥。”在这沉郁中,他的声音是轻柔的。说完他挪了挪身子,紧挨着高铁花坐定,然后他默默地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高铁花的手本能地往外抽一下,矢村英介条件反射般的想松开,但见高铁花的手又稳稳地不动了,他便放心大胆地握紧了它。 “如果你是日本女人,或者我是中国男人,那该多好哇!我想……我会疯狂地爱上你。可现在……这一切只能是想想而已。” 高铁花默默地看他一眼,说:“这个如果是不存在的……爱情是很美好,可它不可能发生在侵略者和被侵略者之间。”说完,她抽回自己的手。 矢村英介有些尴尬,他急忙端起茶喝了一口,然后转移话题说:“苏联必然要对日本宣战的,我们的国家即将面临巨大的灾难。” 高铁花暗自好笑,觉得他还是个腼腆的男人,也装作一本正经地说:“如果那样,你认为你们还能坚持多久?” 矢村英介耸耸肩说:“三个月……如果出现奇迹,也可能半年,但终究要完蛋的。日本将永远不会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日本了。” 高铁花问:“如果日本战败,你打算怎么办?” 矢村英介低头不语。 “矢村,与其到那个时候走投无路,不如现在就离开他们。”高铁花紧接着说。 矢村英介知道这句话的内涵,他突然表情肃穆:“不,你不了解我们大和民族。如果那样,我的灵魂将没有归宿。” “你是说……一旦死了,你也去靖国神社报到吗?可你没有杀人你不配去那里。”高铁花有些激动地说。 矢村英介抬起头来,满眼含泪:“铁花,让我们别说这些好吗?我还不想死,尤其现在。我们都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只要活着,我们就会再见。” 高铁花没说什么。他们又陷入沉默。 矢村英介知道,明天晚上就是他们分离的日子,所以他的心异常缠绵。 而高铁花不知这些,第二天到来的时候,她又为矢村英介以及自己沏好了茶。不一会儿,矢村英介就匆匆回来了。 “铁花,我们没有时间喝茶了,我现在就送你走,现在是最好的时机。”矢村英介很紧张地进门就说。 高铁花像没听明白似的愣愣地看着他。矢村英介看出高铁花对暂时平安的不舍,但他们别无选择。 矢村英介把一件雨衣披在高铁花的身上,拽住她的手就往外走。高铁花好像很被动,在最终离开这间屋子的一刹那,她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看一眼这个让她永远难以忘怀的地方。那两杯茶的清香袅袅升腾着、扩散着,它们已经纠缠在一起,分不清你我。高铁花知道,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在折磨着她。 矢村英介驾驶的摩托车驶出城外,又沿着一条小道向江边疾驶,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麻烦。 到江边后,矢村英介跳下摩托车对高铁花说:“我只能把你送到这儿,穿过前边的那片小树林,过了江,你就安全了。不过在穿越树林时一定要小心,那里至少有两处暗哨,贴着江边走,千万别让他们抓住。记住了?” “记住了,”高铁花答应着,又重复一遍矢村英介的叮嘱,“小树林那边还有两处暗哨。” 矢村英介恋恋不舍地看了高铁花一眼。 高铁花的心猛地跳了两下:“你一定要回去吗?” 矢村英介脸上的痛苦无以言表,他点点头说:“是的,我毕竟是帝国的军官,我还不能离开这里。不过,我会为你而活。”说着,他将高铁花拉入怀里。 无限的感激之情,使高铁花没有拒绝他。“矢村先生……”高铁花喃喃地说。 “矢村先生……”高铁花喃喃地说。 “别说了,我知道你早晚得回到自己人那里去,我们现在不可能在一起。但我会履行自己的承诺,只要将来我还活着,我一定来找你,并帮你找到哥哥。” 高铁花也说出了自己的承诺:“只要我还活着,我会永远把你记在心里。” 忽然,高铁花的泪水泉涌般流出眼眶。 矢村英介用手帕轻轻抹去姑娘脸上的泪水,一往情深地看了她一眼:“再见……” “等等,”高铁花忽然想起什么,“你的照片能送给我吗?” 矢村英介怔了怔,然后将夹在证件中的自己的照片送给了高铁花,并说:“铁花……它说不定会给你带来危险的。” “我不怕!”高铁花干脆地说,然后她流着眼泪看着矢村英介离开,直到“突突突”的摩托车声完全消失,她才钻进了茂密的树林里。谢天谢地,四周渺无人烟。她小心翼翼地向江边走去。 “站住!”在一棵大树的后边传出关东军暗哨的吼声,紧接着是一阵拉动枪栓的声音。两个日本士兵从树后端着枪走出来,“干什么的!?” 高铁花装作不懂日语的样子摇摇头。 一个日本兵尖叫道:“哈哈!花姑娘!送上门的花姑娘!” 另外一个日本兵听了,也向这边走来。 在两个日本兵的威逼下,高铁花紧张地往后退,一直退到一棵大树前。两个日本兵从左右两侧围过来,高铁花意识到自己已无路可逃。 “别过来!俺跟你们拼啦!”高铁花无谓地大喊。 两个日本兵居然把枪扔在一边,像饿狼一样将高铁花扑倒。其中一个日本兵将高铁花死死地压到身子下边。高铁花拼命地叫着,挣扎着,闭着双眼推搡压在身上的恶魔。但面对两个日本兵,她无能为力,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制止伸向自己腰部的肮脏的手。 高铁花终于连喊的声音都没有了。她绝望了,只求速死,没想到自己逃出虎口,又掉进了狼窝。她眼前不住地出现矢村英介的面孔,她在心里喊着他的名字。 忽然,高铁花听见压在自己身上的日本兵吼叫一声,翻滚到一边不动了。高铁花疑惑地睁开眼睛,看见另一个还活着的日本兵同什么人扭打在一起。两个人在草丛中翻滚着,发出一阵簌簌的响声。 高铁花终于看清了,那个杀死日本兵的人竟是马震海!现在他又和另外一个日本兵扭打起来。那个日本兵被马震海一拳打翻在地,日本兵的反应也很机灵,他跪起来就拔出腰间的枪刺。但是,还不等他把枪刺对准目标,手腕就被马震海铁钳似的手抓住,然后马震海又狠狠一拳打在日本兵的太阳穴上,日本兵叫了一声,倒在地了上,仍用刀乱捅,但一切反抗已无济于事,胸脯被马震海的膝盖顶住,一双大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 日本兵终于停止了挣扎。树林中恢复了平静。 绝处逢生,高铁花大喜过望,撑起身子,一头扑在马震海的怀里。 马震海说:“铁花,快离开这里,那边还有一处关东军的暗哨!” 高铁花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马连长,你怎么在这儿?“ 马震海说:“俺已经在这儿等你三天了,俺知道这是你回来的必经之路,担心你被关东军暗哨抓住,便潜伏在这里。” 他们为了避开关东军的下一个暗哨,便走近路直奔江边。坐在江边歇息了一会儿,以恢复高铁花的体力。然后在马震海的帮扶下,他们泅水过江了。 回到抗联游击队驻地后,姚长青将一碗热热的姜糖水递给高铁花,然后才把高铁林失踪的事告诉了她。 几天来经历了太多的风险与苦难,高铁花已无力悲伤,但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马震海安慰她道:“从钢蛋他们侦察的情况看,日本人并没有抓住政委,他可能就在东大屯的什么地方,至少眼下是安全的。” 高铁花说:“你能肯定俺哥哥没被日本人抓住?” 马震海使劲点点头,“我当然肯定,否则关东军不会连一点儿消息都不放出来。” 高铁花无语,只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哥哥能平安回来。 28 大召威弘赶着马车整整走了大半夜,清晨的时候,才到了佳木斯的“高岩诊所”。因为怕惊动四邻,亚美轻轻地敲了几下门。不料高岩早已起来,同样轻轻地把门打开,并同亚美一起将高铁林抬到处置室的床上。 高岩怔怔地望着这个血迹斑斑、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男人,一眼就知道是山里的抗联战士,而且是枪伤。而在亚美那里,看到的是高岩满脸的不高兴,所以她无限歉疚地说:“对不起,高岩医生。我忘了告诉你了,他是一个中国人。” 高岩故意惊愕:“中国人?你们……” 亚美说:“我们也不认识他,两天前的晚上他被宪兵队打伤,倒在了我家门外,我哥哥救了他……这位就是我哥哥。” 大召威弘满怀愧疚地点点头:“我叫大召威弘,是我救了他。我想……这毕竟是一条人命啊,如果他不是倒在我家门口,我也不会……” 高岩看了大召威弘一眼,这男人憨厚而刚毅的脸,让他顿生好感。但他没说什么。 亚美着急地说:“他伤得很重,如果再不手术,怕是活不成了。高岩医生……” 高岩看着亚美的表情,看得出她对伤者一片赤诚,好像伤者是她的哥哥。不知为什么,他竟想笑。 “准备手术!”高岩大声说。 大召威弘一听,顿时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落了地,便对亚美说:“亚美,我先回去了。”又对高岩躬身施礼道:“多谢了,高岩医生,给您添麻烦了。” 高岩点点头。 亚美说:“走吧,免得让妈着急。” 大召威弘走出诊所,转身又仔细看了看他们,然后把门关严。回家的路上,他把马车赶得飞快,鞭子甩得啪啪响,而且在人少的地方还大声唱起歌来。 手术紧张地进行,高岩的额头不断地渗出汗珠。亚美一边为他擦汗一边提心吊胆。因为她看出高岩医生不同往常,他好像心事重重,而这正犯了手术台前的大忌。他的镇定自若哪里去了?亚美在心里不住地问。但她哪里知道,手术台前最大的忌讳是给自己的亲人做手术。因为高岩已经认出这个人正是自己的大哥。 给不能相认的亲人做手术,高岩的心不仅仅是痛苦。 “就连你居住在东大屯的亲人也不该知道你已经从日本回来了。你现在的身份对我们日后的工作非常重要。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你和你的家人很不公平,但为了打败日本法西斯,我们所有的人都必须忍受这一切。也可能在将来的时候,你有很多机会面对你的父母和兄妹,但你无权与他们相认,知道吗?你无权!” 不知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2号的话固执地在耳畔回响,使高岩有时不得不停下来,定定神,让自己的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 “高岩医生……你没事吧?”亚美焦急地问。 “止血钳。”高岩摇摇头说。 手术终于在艰难曲折中做完了,高岩知道,这将是自己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手术。 手术后的第三天,高岩觉得大哥的伤情已经稳定并逐渐好转时,他又来到了棋牌社,并对青山小雪解释说:“这两天医务繁忙,脱不开身。”说完含糊地一笑,算是打招呼。 虽然青山小雪对这繁忙不感兴趣,但她还是问:“你是医生?” 高岩笑笑说:“一个快失业的医生。” 棋局正式开始,高岩谨慎落子,白子黑子交错相围。高岩突然发现青山小雪的神情不对,有些心不在焉,恍恍惚惚中面带凄伤之色。 高岩观察着她,不知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突然青山小雪低声说:“能帮个忙吗?” 高岩一愣、一惊,又一喜,抬头望着她。这是她第一次跟自己说棋局以外的事,这可是求之不得的。 高岩爽快地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青山小雪站起身来:“请跟我来。” 高岩记下棋子的位置,然后随青山小雪走出棋牌社。 高岩与青山小雪在郊外的林子里驻足,高岩愕然,一座新坟横在眼前。高岩不知这是为什么,但见青山小雪脸上愁绪无限。 青山小雪半天无语。高岩忍不住问:“这是谁?” 青山小雪说:“我爸爸。” “你爸爸?”高岩大吃一惊,他万没想到青山重夫会突然死亡,“那你是谁?这里只有我们俩,请告诉我你是谁?” 青山小雪说:“我叫青山小雪,是日本金泽医学院的学生,两个月前为躲避大轰炸,来到满洲。” 看来青山小雪的身份没差,只是青山重夫死得蹊跷。于是高岩故意问:“那你爸爸又是谁?” 青山小雪不无自豪地说:“青山重夫,他是关东军的将军,也是个医生,从不杀人。” 高岩问:“他是怎么死的?” 青山小雪说:“车祸,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说着,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她轻轻地抽泣着,样子凄楚动人。 高岩暗想:青山重夫怎么会突然死了呢?这其中是不是有诈。但看青山小雪那悲伤的样子,又不像。 于是他问:“你为什么让我陪你到这来?” 青山小雪掏出手帕,轻轻地擦着泪说:“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是一个好人。” 高岩这时觉得她有些孩子气,她的性格与她的棋风不相符。便说:“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吗?” 青山小雪摇摇头,说:“不……什么也不用做。我只想请你陪我在这儿待一会儿。我觉得很累,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说着,她竟坐在坟旁的青草上。 过了好一会儿,青山小雪站起来,用手抹平裙子上的皱褶,“明天还过来下棋吗?” 高岩像个大哥哥似的对她说:“只要你愿意……” 小雪感激地朝高岩点点头,泪水在眼眶里转动,她拽了拽高岩的衣襟说:“我们回去吧!” 当天夜里,高岩来到教堂,向2号报告两件事情:一是高铁林已经康复,二是青山重夫已死。并表明自己的观点,青山重夫的死可能有诈,请立查。 得到的答复是:继续与青山小雪保持联系,等待对青山重夫的调查结果。 第二天,高岩继续来到棋牌社,但青山小雪坐在对面,好像没有下棋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她对高岩说:“谢谢你昨天陪我去看父亲。今天……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下棋了。” 高岩立即猜出她的意思,便先入为主地说:“我也正要告诉你,我明天恐怕也不能来了。” 青山小雪吃惊,说:“你……去哪儿?” 高岩说:“日本,我必须回日本处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小雪果然眼睛一亮:“真是太巧了!我也……我也想离开满洲回日本。” 高岩故意问:“你也回日本?” 青山小雪说:“父亲最后一次回佳木斯的时候,告诉我满洲也不安全,日苏早晚要开战的,并要我尽快回日本找金泽医学院的大岛教授,他会安排我回日本以后的生活。” 高岩说:“那……你母亲呢?” 青山小雪说:“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们能一起走吗?” 高岩欲擒故纵,说:“对不起,恐怕不行。因为我将开车去安东,然后再从朝鲜乘船回国。” 青山小雪说:“我能搭车跟你一起走吗?” 高岩摇摇头,说:“路途太远,你会受不了的。再说……也不方便。” 青山小雪很失望地低下了头。 29 1945年8月9日,苏联正式对日宣战。 在关东军司令部,山田乙三司令官正在与自己的将军们商议作战计划。山田乙三对将军们说:“根据大本营的指示,关东军的基本作战任务是确保京图线以南、连京线以东的地区,打持久战以策应本土决战。也就是说,即使放弃满洲四分之一以上的土地,也要防守同朝鲜的接壤地带以防卫朝鲜,进而防卫本土。”将军们都听出了在这个后退持久的作战方案中,根本没有考虑如何保护居住在放弃地区的日本侨民问题。 总参谋长秦彦三郎中将说:“如果没有军队的保护,那些普通的日本侨民将面对中国人的报复和屠杀,关东军不该在这个时候抛弃自己的侨民!” 没等他把话说完,山田乙三恼怒地喝斥道:“放肆!军队要永远以作战为主,我们的责任是保证帝国的安全,而不是普通侨民和开拓民!我命令!从现在起满洲所有的火车、轮船全部由关东军征用,除了正常兵员、战备物资运输外,要尽快将关东军的家属运到朝鲜去,他们将从朝鲜回国。关东军永远以作战为第一主义,军队的任务就是打仗,而不是保护什么居留民!” 这些邪恶的军国主义分子,在生命攸关的时刻,终于为了保全自己,抛弃了他们的普通子民。从而揭开了上百万的日本侨民在回归路上颠沛流离、疲于奔命、生死逃亡的中日战争史上的新篇章;也拉开了中国政府和人民在自己的剧痛尚未愈合的情况下,为了这些普通日本侨民的生命安全而进行的艰苦卓绝的大遣返行动的序幕。 青山小雪是这些日本侨民中的一员,孤苦无助的她听完苏联对日宣战的广播后,在家中吃完最后一顿晚饭,便匆匆整理回国的行装。她审视着自己的房间,在想只能带一样东西的前提下该拿什么的时候,什么宝玉珍玩她都一扫而过,最后把视线落在桌子中央的一个装着磁性围棋的金属盒上。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回佳木斯时送给她的19岁的生日礼物。父亲送给她时,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这副围棋在你身边,就意味着爸爸在你身边。别弄丢了,一个棋子也不要弄丢。 现在父亲死了,可围棋还在,青山小雪把它拿起来,小心地放在背包里。一切准备就绪,明天就将踏上回国的路。 正如高岩所预料的那样,因为轮船被关东军征用,无法从水路去哈尔滨,青山小雪顺理成章地要搭坐自己的车。这就使高岩设的棋局臻于完美,从而不会引起青山小雪的任何怀疑。 高岩开车与小雪驶向哈尔滨。小雪坐在高岩的身边很少说话,显得那么孤独。她像往常一样美丽,只是目光蕴含着忧伤。高岩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他想用微笑感染小雪的低落情绪。 车外的空气沁满花草的清香,高岩望着道路两侧青青的原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地方阒寂无声,远离尘世,真是世外桃源。”高岩心情舒朗地说。 青山小雪轻声附和道:“是啊……” 高岩说:“我知道你很苦恼。不过,你还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小雪轻轻叹息。 小雪眼望路边的野花,说:“如果没有战争该多好哇。” 高岩慨叹道:“是呀,有人对我说,‘祖国的航船正在沉沦’。唉!跟你坦白地说吧,我对什么都无所谓。” 青山小雪说:“连自己国家的胜败也不关心吗?” 高岩说:“是的,对我来说胜败都一样。我只渴望和平、幸福的生活。要是胜利能实现这一点,那就欢迎胜利;假如失败能实现这一点,那就欢迎失败。” 青山小雪茫然地看着他,说:“我不明白……” 高岩说:“有些事情你是不明白……注定失败的战争,那还不如以失败的形式早早结束,因为那样对战争双方的老百姓来说,未尝不是好事。灾难深重时,人们有权寻求幸福。” 青山小雪不语,可能由于前一天晚上没睡好,她有些疲倦,忍不住打个哈欠。这个哈欠在高岩的谈兴里,无疑有些扫兴和冷漠。小雪意识到这一点,使劲咬了一下嘴唇。 高岩说:“你可以睡一会儿,路很不好走,不过天黑前我们会赶到哈尔滨的。” 可车快到一个小镇时,车胎扎了。高岩下车检查车胎,居然两个车胎都被扎了,高岩意识到有人在路上做了手脚。便对坐在车里的青山小雪说:“看来我得到小镇上搞一只备胎,你留在这里,还是跟我一起去?” 小雪想了想说:“如果不是很远的路,我跟你一起去。” 高岩说:“好吧,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也不放心。” 就在这个时候,从路边的树丛里蹿出三个男人,围住了高岩和青山小雪。 第八章 30 一个凌晨,苏军约150万人,在3000余架飞机的掩护下,沿中苏3500公里边境的东、西、北三面,向关东军各防御阵地展开全面进攻。日军防线全面崩溃。“山里的樱花”大显身手的时刻到了,佐野政次带领一部分东岗训练营的人早已来到大黑山要塞。这天夜里,他正在慰安妇川田顺子的被窝里,川田顺子被他的野蛮与粗暴吓得战战兢兢,躲在一边不敢近身。正当他想发怒的时候,突然从要塞的外边传来一阵强烈的爆炸声。欲望冲昏了佐野政次的头脑,开始他还以为打雷,结果又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传来,佐野政次一脚将川田顺子踹到床下,愤然起身想去打电话。 谁知,电话铃先响了。电话里传出值班士兵的喊声:“报告!苏联人打过来了!”佐野政次以为这不是真的,刚想叫骂,就看见窗外无数颗炮弹从苏联那边拖着火红的尾巴,像冰雹一样落到自己的阵地上。整个大黑山要塞转眼间成了一片硝烟火海。佐野政次立刻披上衣服,拎起军刀就往外跑。 他首先来到通讯室,命令接线员说:“立刻接通军部,告诉他们大黑山要塞受到苏军攻击!请求支援!” 接线员对佐野政次说:“军部已经回话说苏满边境上的几十个要塞都受到了苏军炮火的攻击。他们要求我们坚守阵地!” 佐野一听,又气恼地向接线员问道:“黑木大佐在什么地方?” 接线员报告说:“他已经到前沿阵地去了。” 佐野政次吼道:“叫他马上回来,就说我在要塞大厅等他!传我的命令,除了前沿阵地上的士兵,所有的人都要到要塞大厅集中!” 整个要塞大厅已经乱作一团,各色人等都向这里涌来,其中包括许多居住在要塞附近的侨民。就连川田顺子和其他几个慰安妇也来了,挤在一处,哆嗦成一团。 中冈师团联队长、要塞司令黑木建二大佐头戴钢盔满身灰土地走进来。他同已经等候那里的佐野政次低声议论几句,然后转向众人大声吼道:“苏军已经开始进攻,战局对我们非常不利!现在我命令所有的日本人都拿起武器坚守要塞,直至战斗到最后一个人!” 于是,士兵们立刻分发武器,无论男女老少都有份儿。那些从来没有摸过枪的人,端着这家伙,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知如何是好。 川田顺子用那双因性生活过度而熬得干涩无光的眼睛贼溜溜地瞧着这些人,她意识到皇军是打不过苏军的,继续留在这里,只能是死路一条,于是趁别人不注意悄悄溜出要塞坑道。 苏军的进攻与日军的反击都异常顽强激烈。 此时,夜空中弹道交织,地面上火光闪耀,再加上天降滂沱大雨,炸雷轰动,使整个大黑山要塞面临着天翻地覆的灾难。借着苏军照明弹忽闪忽闪的光芒,川田顺子一口气向西逃出了十几里地。她在一处山洼处停下来,喘着粗气自语道:“让这些精力旺盛的畜生去受死吧,省得在老娘身上逞威风!”这时,她突然发现草丛中仰卧几个人,而且都是女人。她们见了川田顺子,惊愣地问:“你是什么人?”而且,其中一个女人说的竟然是朝鲜话。川田顺子说:“我是刚刚从大黑山要塞逃出的慰安妇,我叫川田顺子。你们怎么躲在这里?”那几个女人说:“跟你一样,我们也是从要塞里逃出来的。你打算去哪儿?”川田顺子叹一口气说:“谁能知道哪儿更安全?反正苏联人是从东面打过来的,要想活命,就只能西逃!”其中一个女人说:“行,我们跟你走,听你的。”另外一个女人竟担心地说:“如果我们被抓回来,会不会被他们杀死?我看还是在这儿等等吧,等皇军胜利了,再回去!”川田顺子一听,火了:“呸!谁被抓还不一定呢。回去?我才不呢,他们吃饱了、喝足了,还有女人犒劳,也该打打仗了,省着整天在我们身上败火!” 于是,这几个人在川田顺子的带领下一路向西逃窜。翻山越岭,穿林过河,好不辛苦。她们已经渐渐远离了炮火。 而大黑山要塞这边,一轮炮火停歇下来的时候,黑木大佐走出坑道来到炮兵阵地。看见一线阵地上的数百名士兵全部阵亡,一种不祥的预兆向他袭来。不一会儿,苏军又发起地面进攻,每一辆坦克后面都跟着一群端着冲锋枪的苏军士兵,黑压压地向这边扑来。 佐野中佐立即指挥士兵反击,他们不顾生死,纷纷跳出战壕,企图用步枪和手榴弹阻止几十吨重的t-34坦克的前进。尽管有一些苏军士兵倒下,但成群的t-34坦克依然势如破竹地前进,齿轮咬合着链轨,发出野兽般的嘶叫声,将躲闪不及的日军士兵活活地碾死。 “撤!快撤!全部撤到坑道里去!”黑木大佐见事情不妙,只好大声发出这样的命令。 于是,要塞大厅又聚满了人,有全体守备队官兵和随军家属,还有附近数千名开拓民,乱哄哄一片。黑木大佐手握战刀,站在众人面前大声吼道:“俄国人没什么了不起的!40年前我们的祖先就打得他们一败涂地。今天我们同样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大黑山要塞坚不可摧,这里有足够的粮食、弹药和取之不尽的泉水,日之丸将永远飘扬在这里!” 头晕脑涨的人们被这一声吼叫振奋了,他们纷纷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叫喊道:“血战到底!天皇万岁!” 这声音企图冲破地下要塞钻出地面,可在苏军的炮声里,微弱得像临死之人的残喘。 31 战争的炮火,加速了日本侨民逃命的行程。 青山小雪也不例外。尽管对于她来说,那条路充满着迷幻和险恶,但有高岩陪在身边,她仍不失一个日军高级将领之女所具有的优越感。但正当高岩扎胎之际,突然出现三个拦路人,还是着实吓了她一跳。她不由自主地想大喊救命。看着青山小雪那害怕的样子,一个壮汉咧嘴笑了笑,冲着高岩说:“俺哥儿几个也很忙。嘿,俺们并不打算伤害你们,只觉得你兜里的钱很可爱。当然还有这位小姐……脖子上的那根项链。” 另外两个家伙嘻嘻地笑起来。 高岩微微一笑,说:“钱不能给,我还要到小镇上去买轮胎。至于项链吗,如果这位小姐允许我做主的话,你们同样拿不去!” 那个壮汉摆出一副赖皮嘴脸:“那可对不起了兄弟……俺们实在缺钱哪。” 高岩淡淡地说:“你们可以找别人去试试。” 壮汉向前颠了两步说:“可是找谁呢?这深山老林里没别的人。你看见别的人了吗?”说着,他突然从靴筒里掏出一把雪亮的匕首。 高岩把小雪挡在了自己的身后,然后轻蔑地对持刀壮汉说:“嘿嘿,能行吗?我看你还得练练。再说你握刀的方法也不对。” 壮汉皱起了眉头,一时间他惊疑遇到了行家。然后他看了看同伙一眼,自尊心促使他持刀扑上去。 小雪尖叫一声,吓得闭上了眼睛。 几秒种后,等小雪睁开眼睛时,看见那个劫匪已经被高岩打倒在地。 另外两个劫匪也想上,高岩厉声道:“滚!就你们这两下子,上码头扛大包正合适。还不快滚!趁老子还没真正发火的时候……” 三个劫匪自知不敌,连滚带爬地跑了。 青山小雪吓得半天才缓过神来。当恐惧慢慢从她心里散去的时候,她对正看着自己的高岩轻轻叫了一声:“光政哥哥……” 高岩一怔,有些莫名其妙地问:“你……叫我什么?” “光政……哥哥。”青山小雪又小声地叫了一声,她的脸有些潮红。 高岩险些没笑出来,这声“哥哥”叫得实在出乎意料。心想,这就是日本大家族的孩子,喜好来得那么明快且令人猝不及防。 “小雪……你……有什么事吗?”高岩的神情显得很诧异。 青山小雪向他伸出右手说:“你摸摸……连我的手心都出汗了。” 高岩没有去摸她的手心,却安慰她道:“好了没事了,不过是两个小蟊贼而已。” “你当过兵吗?”青山小雪忽然问道。 “不,我是医生。但我从小学过柔道并参加过比赛拿过一等奖。” “难怪你的身手那么厉害……光政哥哥。” 高岩知道,女孩子在危难之时,最崇拜的就是英雄。青山小雪显然对自己产生了好感,这对自己执行任务来说无疑是件好事。但这些不过是自己一手导演的这次行程以及行程中的意外收获,对于这位美丽善良的姑娘来说,多少有些不公。 高岩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领着小雪向十几里外的小镇走去。 来到修车行,车行里的人说现在吉普车的车胎缺货,最快也得等明天才能从佳木斯运过两只。没有别的办法,高岩只好同小雪住进了小镇的一家旅馆。 入夜,青山小雪难以入睡。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世界里,在父母双亡、孤苦无助之际,她的情感有了寄托。她一遍遍地回想着与高岩接触以来的一幕幕,突然觉得以前的自己有多么冷漠。现在回想起来,光政哥哥哪样都好,长得好,又英俊无畏,足智多谋,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想着想着,她用被子蒙上了头,在被窝里轻声唤着:“光政哥哥……光政哥哥……”不知不觉,她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起来后,她发现从门缝里塞进一张字条。是光政哥哥送来的,上边写着:小雪,在家里等我,我去去就来。她攥着那字条,突然觉得高岩已离她而去,不再回来了。这个臆想竟让她觉得万分委屈,眼泪簌簌地掉下来。 高岩呼吸着清晨的新鲜气息,在小镇的街道上慢慢地走着,街面上人不多,都带着“一天之计在于晨”的兴奋,匆匆忙忙而心事重重。高岩在街头转了一个弯,突然发现有人跟踪自己。他用了金蝉脱壳之计,巧妙地绕到那男人的身后说:“你的技术生疏了。” 那人站住,背对着高岩说:“你认为你比我干得好吗?” 高岩说:“那当然。” 那男人压低声音说:“明天有雨,出门最好带把伞。” 高岩说:“可我看明天不像有雨。” 暗语对上了,那男人转过身来哈哈大笑,然后当胸给高岩一拳,说:“老伙计,别来无恙啊?” 高岩开玩笑说:“托您的福,我很好。” 来者正是高岩特情局的同事关长武。这些日子,高岩无时无刻不在盼着他的出现。“说吧,这儿很安全。你突然从天而降,必有要事相告。”高岩迫不及待地问。关长武满脸严肃地说:“2号让我告诉你,青山重夫还活着,他没有死。”“什么?青山重夫还活着?那……埋在佳木斯郊外树林里的那人是谁?”高岩既吃惊又兴奋。关长武说:“不知道,反正不是青山重夫。”高岩疑虑地问:“情报可靠吗?”关长武坚定地说:“绝对可靠!”“还有别的指示吗?”高岩问。“暂时没有,如果有,我会及时与你联络。请你多加小心。”关长武说完,连声“再见”都没说,便转身离开了,而且很快从高岩的视线中消失。 高岩满载收获地回到旅馆,敲开青山小雪的门。见青山小雪满脸不高兴地坐在那里,脸上还有泪痕,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 “小雪,你怎么了?”高岩忍不住问。 青山小雪忙擦了擦眼睛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爸爸,就有些伤心。”这时的青山小雪已经想通了,她是没有资格责备高岩的,所以,她用这样的话为自己的流泪找借口。 高岩一听,心里“咯噔”一下,险些没有把青山重夫没死的消息说出来。面对这个凄楚的女孩,他不知道这个消息对于她来说是好是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不死的青山重夫,将来的罪恶会让他的女儿难以承受。想到这里,高岩抚摩着青山小雪的肩膀说:“好了小雪,先不要想这些了。我们先去修车行取车胎,修好咱们的车好赶紧上路。”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条红头巾围在青山小雪的脖子上,并笑吟吟地看着她说:“这样一来,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能远远地看见你。” “啊!真漂亮!”小雪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 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高岩的吉普车修好了。尽管小雪帮不上忙,但她还是不离高岩左右,跟着瞎忙活,竟很自豪地累出满头大汗。那红红的头巾围在脖子上,使她高兴得像个孩子。 车上路了,小雪始终盯着她的“光政哥哥”看。她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永远走下去。 32 高岩离开诊所后的一个深夜,一个穿着长衫戴礼帽的人,敲开了诊所的门。大召亚美站在门里,借着灯光上下打量着这个人,问:“先生你看病吗?”来者摘下礼帽躬身施礼道:“能允许我进去说话吗?”大召亚美犹豫了一下,说:“当然。” 来者进了诊所,目光犀利地搜寻着这里的一切,然后笑笑说:“小姐,我来接一个人。” “你来接人?”大召亚美很吃惊,“请问你来接谁?” “这个人正在你这里养伤。”来者很神秘地说。 在这里养伤的人只有高铁林一个人,亚美明白说的就是他了。她几乎不假思索地摇头说:“不可以,他的伤还没有完全愈合,这样会很危险的。再者说,我也不知你是谁,怎么能轻易把我的病人交给你呢?” 来者一听,又摘下礼帽,深鞠一躬说:“这我能理解……我能见见他吗?” 正在亚美踌躇之际,高铁林挎着胳膊走了出来。他上眼一看,就觉得这个人是自己人,便对大召亚美说:“请亚美小姐放心,这个人是我朋友。”然后又给来者使了一个眼色,那人便随高铁林走进了他的病房。 果然不出高铁林所料,来者是特情局的人,是专门接他出去的,并告诉他苏联已向日本宣战,眼下正是需要抗联游击队配合苏军作战的时候,组织上希望他能尽快返回部队。特情人员说完,又不无忧虑地问了一句:“不过你的伤……” “没事,这点儿伤算什么,已经好了。”高铁林听到这个消息振奋无比,他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回部队去,“我们马上就走。”说着他拉着特情人员就往外走。 亚美上前挡住了去路,说:“先生你不能走,如果你的伤不能完全治愈的话,以后会复发的。”她的脸上露出焦急之色。 高铁林看着这位救了自己又悉心照料自己的日本姑娘,心中自是感慨万千,但他无论如何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便说:“放心吧,亚美小姐,我已经好了……多谢你的关照,我必须得走了。”说着,便拉着特情人员继续往外走。 “先生,能告诉我你的住址吗?我也许会去看你。”大召亚美见留不住这位病人,便追着他问。 “你不必去看我,到时候我会来看你的……多谢了,亚美小姐。”高铁林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下午,高铁林便坐在指挥部窝棚外的草地上给抗联战士们讲述自己死里逃生、遇难呈祥的故事了,几乎每一句话都把大召威弘和大召亚美挂在嘴上,听得黄秋实、钢蛋等年轻战士都欢呼雀跃了。高铁花依偎在哥哥身旁,联想着自己的逃难经过,早已泪水涟涟了。 最后高铁林说:“好啦,不说这些了。震海,现在说说那封密码信的情况吧!” 高震海从口袋里取出从苏联特情局带回来的文件交给高铁林,然后汇报说:“根据苏联专家的破译,那封密码信提到了‘山里的樱花’的核心内容。” 高铁林异常冷峻地望着马震海。 “这个核心内容就是青山重夫曾按照日本陆相阿南的秘密指令,背着山田乙三成立了东岗训练营。参加东岗训练的日本军官都是些顽固分子,而且具备各种高超的才能。他们的任务是,一旦苏军向日本宣战,这些人就立刻分散到关东军各个部队去,监督那里的士气,对悲观主义者、主张降和者,格杀勿论;一旦日本战败,他们就化整为零,潜伏到满洲的各个角落,等待日本东山再起。他们一共800多人,然而这800多人却是一支不可小视的力量,以他们的才能和经受过的特殊训练,足可以以一当百、当千、当万,具有极大的破坏力和危险性。后来,‘山里的樱花’被关东军情报局发现,山田乙三为推脱责任,向青山重夫施压,并命令停止执行这项计划,要求他交出所有潜伏者的详细资料,即‘山里的樱花’。但青山重夫因为有阿南陆相的支持而有恃无恐,拒不执行山田乙三的命令……” 高铁林打断马震海说:“青山重夫不是已经死了吗?” “不,他还活着。而且东岗训练营的800个亡命徒也还活着,他们枕戈待旦,磨刀霍霍。而且他们只听从青山重夫一个人的命令。” 高铁林说:“我明白了,只有抓住青山重夫,找到‘山里的樱花’,才能消除这个隐患,否则后患无穷!” 马震海点头称是。 高铁林又说:“震海,你马上把苏军特情局破译的情报整理一下,尽快交给老项。” “是!”马震海答道。 第二天,马震海从苏联带回来的电报员将一份刚刚接到的电文交给右臂还吊着绷带的高铁林。看过电文后,他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说:“苏军远东部队总司令华西列夫斯基已命令红军向关东军发起了全线进攻!” 游击队员们兴奋地跳起来喊:“太好啦!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高铁林又说:“老项同志命令我们,为防止关东军逃跑,要让所有的秘密小组都行动起来,炸毁铁路、桥梁和各种通讯设施,并派出侦察员为苏军先头部队做向导。咱们的任务是尽快弄清佳木斯江口要塞和关东军兵营的情况,然后利用电台为苏军指示轰炸目标,尽量减少地面进攻部队的伤亡。” 姚长青说:“最好派两个机灵的小伙子去佳木斯摸清江口要塞和那里的兵营情况,然后再确定观察哨设在哪儿。” 高铁林把手一拍,叫道:“钢蛋!” 头发乱蓬蓬的钢蛋从地窨子里钻出来,“到!” 高铁林吩咐说:“马上准备一下,跟秋实一起,立刻到佳木斯去一趟,给我摸清江口要塞和那里的兵营情况,要数字清楚,位置准确。你当过村长,又有学问,数数都能数到1000了,而且眼睛像猴子一样灵活。一会儿马连长向你俩交代具体任务,早去早回。” 钢蛋胸脯一挺,大叫:“是!政委!”然后,他笑嘻嘻地跑开了。 傍晚,一个“瞎子”拎着二胡被一个手拿竹竿的孩子领着从高粱地里钻出来,朝佳木斯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们一边拉着琴一边哼着东北小调,尽管几次与鬼子相遇,但丝毫没有露出破绽。 33 苏联红军沙布洛夫上校的先遣部队在中国采药老汉佟德贵的带领下,沿一条小道走出森林,奔向公路,向佳木斯方向挺进。数十辆坦克行进在部队前头,像黑浪一样滚滚西去。佳木斯这座特别的城市,即将接受战火的洗礼。 城内的数万日侨得知苏军已攻下富锦逼近佳木斯,立刻开始撤离。远处不断有炮声传来,天空中苏联飞机一架一架呼啸掠过。日侨们在日军的指挥下,冒着霏霏淫雨向火车站集中,准备乘火车逃往哈尔滨。通往火车站的街道已经挤满了日侨,呼唤声、哭叫声乱成一片。随后,人群像决堤的洪水涌向火车站。有的老人和儿童被争先上车的人挤倒,在纷乱的踩踏下死去。挤上车的侨民撕心裂肺地呼喊没有来得及上车的亲人,没上车的侨民追着开动的列车绝望地哭号。列车离去了,绝望的人们蹲下来饮泣,不一会儿,月台上再度出现混乱,人们又争着挤向月台边,想抢先登上到来的下一列火车。 一列火车刚开出佳木斯不久,便在一个小站上停下来。信号员通报前方铁路已被苏军飞机炸毁,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车厢内挤得水泄不通,日侨们谁也不愿走出这根本无法行走的火车。这时候,一个关东军士兵向逃难的人大声宣布:前方发现苏军飞机,所有的人都下车到路边的林子里隐蔽!于是,人们才慌慌张张唯恐落后地跳下车厢奔向铁道边的小树林。 而在另一片小树里,高铁林把地图摊在地上,对苏军先遣队沙布洛夫上校说:“咱们的侦察员已经完全摸清了佳木斯江口要塞和关东军兵营的全部情况,都被我清楚地标在这张地图上了。” 沙布洛夫上校看了看地图,然后耸耸肩说:“还是请你说说看。” 高铁林知道他不认识中国字,便说:“江口要塞和兵营四周的工事,是由埋在地下的地雷和通有强大电流的带刺的铁丝网以及足以阻挡巨型坦克前进的深壕构成的。巨大的厚壁钢筋混凝土建成的永久性火力点十分坚固,仅用坦克的炮火是难以摧毁的,必须使用重型火炮定点轰击,否则,不会对隐蔽在这些火力点里的日军造成任何伤害。” 沙布洛夫上校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高铁林接着说:“我们将把电台安在城里小教堂的塔楼上,那里地势高,视野开阔。我将在那里向你们指示炮击目标,必须将躲在要塞里的关东军就地解决,不能让他们与兵营里的士兵会合一处。等要塞与暗堡被彻底摧毁后,我立即发信号给你们,你们的地面部队再发起进攻。” 沙布洛夫上校高兴地说:“好的高先生,我就在这里等待你发出的进攻信号。” 一切按计划进行。高铁林、马震海等人在教堂的塔楼里,已经用电台把所有的目标提供给苏联部队,就等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人们耐心地等待着。 突然,从江口要塞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刹那间,大地被震撼了,苏军的火炮以摧枯拉朽之势,持续轰炸了一个多小时,坚固的日军要塞,在声声巨响里战栗。 突然,出现一片死寂,炮击结束了。高铁林手持望远镜细心观察着对面的动静。可20分钟过去了,敌人要塞和兵营仍然沉默着。 高铁林有些沉不住气,“难道日军不在那里?难道目标不对?”高铁林有些心急如焚。 时间在拖延着,鬼子继续沉默着,沙布洛夫上校不断地催问炮击结果。太阳已经偏西了,晚霞在天边燃烧起来。高铁林的心也火烧火燎一般。 突然,高铁林从望远镜里看到数百个鬼子从要塞和兵营里逃出来,其中大部分都带着伤,高铁林兴奋:“很好,很好……看上去他们还想组织反攻……马连长,可以给沙布洛夫上校发信号了!” 马震海答应一声便掏出信号枪,3颗火红的信号弹升入高空。还没等信号弹消失,城外就响起了坦克的炮击声。地面进攻正式开始了。 34 这苏军全线进攻的连天炮火,尚未波及日军的炮台山要塞,使戒备森严的这里一时显得平安无事。在地下指挥室里,刚刚调防来的要塞司令矢村英介正背着双手在一幅版画前挺立很久了。版画是出自江户时代大手绘鼻祖喜多川歌麿的《高明三美图》。望着锦衣重重、长身玉立的三位美女,他强迫自己露出多情的微笑,他很欣赏那三位高雅、艳丽、端庄中又透着邪狎的美女。“让可恶的战争滚蛋吧!我愿独享着美女绝世的丰姿神韵。”他在心里恶作剧般重复这句话。 对日军的前途命运清晰明了的他,想以此自塞视听,寻找一块自我安慰的天地。 不知为什么,每当站在这幅画前,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高铁花,以及她在那龌龊的场景中浮出的精美一现,无时不在让他留恋。 这时,士兵报告说一个叫大召威弘的人求见。是老朋友,他挥手说:“请进。” 大召威弘站在他身后,他并没有转过身,“大召君,你有事吗?” 大召威弘说:“听说苏联人已经打过来了……连新京都遭到了苏联飞机的轰炸,这是真的吗?” 他转过身来,阴沉着脸说:“是的,苏联人已经打过来了。我早就预料到这场仗迟早要打的。人类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解决他们的争端,这是动物的本性。” 大召威弘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矢村英介盯着他看,然后坐在椅子上说:“你应该首先搞明白你打算怎么办,这也应该是你来的目的。”矢村英介说着,冷冷地笑了,“当然,作为朋友,我可以告诉你我怎么办——执行命令;完成任务;尽量避开子弹袭击……完了。” 大召威弘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问:“我们能赢吗?” 矢村英介一摊双手说:“我们赢了……8月10日发来通电,关东军东线各师团重创苏军后正胜利地进行战略转移……谁知道这其中的真实性究竟有多少?既然重创苏军,那干吗还要撤退呢?” 大召威弘说:“这……也许是一种策略吧。” “策略?”矢村英介冷笑一声,“恕我直言,我们可能……大势已去。” 大召威弘说:“矢村中佐这样判断时局,未免太早太悲观了吧?我们还有力量,还有几十个后备师团,仅满洲‘在乡军人’不久前就新编38个师团7个旅团。” 矢村英介使劲摇头,说:“大召君,告诉你一条真理——任何战争都不是靠后备力量打赢的,后备力量本身就是强弩之末,是无谓的挣扎!” 大召威弘一片茫然。 “其实,早在几年前,我跟你的思想观念没什么两样。当初我满怀着为圣战献身的激情走上了满洲战场。可十年风云战火,十年孤独寂寞,不能不让我对圣战的性质、对帝国臣民所付出的牺牲、对中国平民所遭受的灾难、对大和民族未来的命运有所思索。”说着,矢村英介又站起身来,走到那幅画前,“我们的狂妄,是因为我们太不了解中国。翻开中国历史,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什么时候被真正征服过?这个民族是个善于承受苦难的民族。苦难只能激发他们的潜力和斗志,然后他们会不遗余力去消灭给他们制造苦难的人。另外,中国人的智慧也是我们远远不及的,他们的智慧足以让他们在任何逆境中绝处逢生,他们使出的招法总是让你防不胜防,而你只有感到望尘莫及。这太奇怪了,我们根本搞不懂。” “我们耽误了太多的时间,浪费了太多的精力……用那些时间和精力来欣赏美女该多好哇!” 大召威弘感到不可思议,他低声说:“矢村中佐,我觉得,这些话不该出自一个帝国军人之口!” 矢村英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说:“别激动,我说的一点儿错都没有。在中国人面前,我们最好去附庸风雅、赏花弄月,或许能像喜多川歌麿那样,青史留名;可千万别逞能,你听说过老虎身上的虱子反而吃了老虎的道理吗?” 大召威弘目瞪口呆。 矢村英介凝睇大召威弘:“你愿意听我的劝说吗?” 大召威弘说:“你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你的话就是命令。” 矢村英介说:“我们是军人,我们只能与要塞共存亡。可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开拓民,是普通的日本人,没必要死守到底。我劝你立刻带领东大屯的所有日本人离开这里去安东,然后从朝鲜回日本。你们只有这一条选择……而且你有责任把那些女人和孩子带回日本。”一番话使大召威弘茅塞顿开,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他起身告辞。 矢村英介突然说:“等等,大召君。” 矢村英介很快把那幅版画取下来,用小刀把画框撬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画割下来。“这幅画是我母亲的,11年前,我结婚的时侯她把它送给了我。我恐怕再也回不了日本了,现在我送给你。” 大召威弘看着这幅珍贵的画,同时感觉到这是矢村中佐的临终送别,心里很痛,说:“矢村中佐……不要这样。” 矢村英介说:“你必须拿着它,我是请你替我把它带回日本……现在它属于你,大召君,接受它吧,从一个朋友那儿。” 大召威弘接过画,双手有些颤抖。 矢村英介又说:“大召君,希望你能战胜一切困难,把我们的人民带回国去……回到家里,安心过日子吧,我们的女人会让我们感到幸福的!” 大召威弘的心酸酸的,他深深地点点头,转身要离开。 “大召君……你回去后必须告诉我们的后代,以后永远不要再发疯!” 矢村英介说完这句话,立刻背过身去。 大召威弘看着他的背影,深鞠一躬,然后转身离开了。 大召威弘从炮台山要塞回到开拓团,立即召集开拓民大会。他说:“据矢村中佐说,苏联已经进攻满洲,关东军主力胜利转移。” 人们呆愣了一会儿,然后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表示怀疑。 大召威弘只好高声喊道:“伍代团长去哈尔滨已经两天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可东大屯开拓团不能群龙无首,总得有人牵头哇!” 人们平静下来,好像都在思索这个问题。 突然有人喊道:“大召君,你就牵这个头吧!我们信得着你!” 随后,一致的喊声响成一片。 正当大召威弘犹豫不决时,鹤田洋一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喊道:“大……大召君,矢村中佐刚刚派人送来消息,苏军已攻下富锦,就要打双鸭山了。关……关东军怕是挺不住了!矢村中佐要我们立刻赶到佳木斯乘船去哈尔滨,然后从那儿坐火车去安东……再晚就来不及了!” 鹤田洋一的话音刚落,女人们就哇的一声哭起来。 大召威弘愤怒地呵斥道:“哭什么?战无不胜的关东军绝不会抛弃我们的!所有的人都回家去等待命令,我再去炮台口要塞与总团联系一下!” 人们一听,“哗”的散了,都匆匆地往家跑,想着准备东西逃离。 大召威弘终于与总团联系上了。而总团的回话是:“苏军即将攻占佳木斯,关东军已无力保护北满开拓民。何去何从,各开拓团自行决定!” 大召威弘大喊:“你说什么……喂!喂!” 对方挂断了电话。 大召威弘慢慢放下电话,失望地说:“已经没有人再向我们下命令了。我们只能按自己的想法办事,自己保护自己。趁苏联还没有打到这里,我们马上准备一下,立刻去佳木斯,然后去哈尔滨回日本。” 鹤田洋一等人立刻响应道:“对,回家,回日本去!” 大召威弘说:“鹤田君,请通知所有的人,不要带太多的东西,今天就离开东大屯去佳木斯!” 鹤田洋一答应着,匆匆跑开了。 大召威弘回到家里,见久病在床的父亲已奄奄一息了。阿崎婆知道是这个坏消息吓着了他,便摸着他的脸不住地劝说:“老头子,没事的,你的病会好的,我们一定要把你带回日本的。” 这个垂死的老人看着眼前的亲人,流出眼泪,吃力地说:“早知……如此,当初……我……我说啥都……不会来呀!” 说完,他翻了翻眼睛,便死了。大召家哭成一团,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就匆匆地把他埋在南岗的坡地上。 大召威弘擦干眼泪,率领东大屯开拓民,踏上了返回日本的征途。 这支队伍扶老携幼,拖儿带女,怀着恐惧匆匆行进在小路上,谁也不说一句话,只能偶尔听到一两声幼儿的哭叫声和母亲的安慰声。当他们爬上附近的一座小山岗时,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回首向居住过的东大屯望去。村庄的轮廓隐约可见,甚至还有炊烟飘浮,但那里已空无一人。那就是他们曾经生活过一年的“家园”,给他们留下几分愧疚,还有几分留恋。 从这个时候开始,日本侨民仓皇而逃留下的无人村到处都是。 35 高岩和小雪就来到这样一个空无一人的村子,准备休息一下继续赶路。可这个村子却很危险,一些人家的门口上颓废地挂着“鼠疫患者”的标志。无奈之下,他们还是在一个干净的院子门前停下了车,高岩扶着小雪走了进去。院子虽不大,生活气息却很浓郁,好像这家的主人刚刚离开。高岩将小雪安顿下,然后到处找主人可能遗留下来的粮食。好不容易在一口破缸里发现了剩余的玉米面,黄橙橙的颜色还在。高岩心花怒放,满满地盛了一大碗,放在灶台上,准备熬些玉米面粥。 忽然,一种令人不安的脚步声从外边传来,有人走进院子。 “光政哥哥……有人来了。”小雪悄悄地提醒高岩。 还没等高岩明白过来,门就被撞开,三个日本兵端枪进来。他们长得都很粗壮,样子比以往的日本兵还凶。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宪兵对高岩说:“证件!你!”高岩急忙把证件交给宪兵。宪兵看过高岩的证件后说:“你的证件有问题,跟我们走一趟!”高岩一急,问:“去哪儿?”宪兵厉声说:“宪兵队!”三个宪兵不由分说,把高岩押出房间。青山小雪不顾一切跑过来,拽着高岩的衣襟对三个日本兵说:“你们干吗要抓走我哥哥!”其中一个宪兵走上来横起胳膊粗暴地挡住了小雪。青山小雪就像即将失去唯一的亲人那样,喊着叫着,泪水早已涌出。那个宪兵愈发粗暴,将她推了一个趔趄。 “小雪!”高岩扭头高喊一声,“去方正县城找一个叫神尾悦子的女人,门牌是江滨路129号……你记住了吗?这里离方正县城已经不远了!” 小雪爬起来,哭着点头,眼看着高岩被押上吉普车,一溜烟儿地开走了。小雪又蹲下来,开始失声痛哭,嘴里不住地叫着“光政哥哥”。 绝望与孤单吞噬着这位失去双亲无家可归的女孩。她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屋子。这间失去人烟徒有四壁的屋子,更加重了她的悲凉。她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央,跺着脚,转着圈,几乎把所有的亲人都哭喊了一遍,叫得尤其凄惨的是她的“光政哥哥”。患难情深,她已经把高岩视作自己的生命。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身子再也支撑不住了,不觉瘫倒在地。 三个日本宪兵开着高岩的车急匆匆驶出开拓村,他们刚刚离开村子,就看见一队突然出现的苏军把那个村子包围了。 这情景吓了高岩一跳,如果他们再晚离开一步,肯定会被苏军当作战俘押走,那样一来,一切行动计划都将被打乱。高岩几乎吓出一身冷汗。 戴眼镜的宪兵开着吉普车跑出一段路程,拍一下高岩的肩膀,笑道:“伙计,刚才你差点儿成了瓮中之鳖。” 高岩觉得这笑容与举动有些怪异,“你……” 宪兵摘下眼镜,扯下胡须,露出本来面目,居然是关长武! “让你受惊了!”关长武紧紧握住高岩的手说。 高岩指着关长武,愣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刚才的苏军……你们是……” 关长武说:“我们刚刚得到消息,苏军的先头部队将路经这里。老项担心你会被当作日本间谍抓起来,因此派我们来抢先接应。啊,刚才粗鲁一些,可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让你和你妹妹也跟着受惊了。” 高岩说:“是呀……小雪怎么办?” 关长武说:“你不告诉她去方正县城找一个女人吗?请放心,我们会暗中派人保护她。你可以到方正县城去找她。” 高岩一听,长出一口气。 又走了一段路,高岩与特情局的同志分手。不过车留给了他们,他准备步行到方正,好在不远,三四天的路程就到。 青山小雪被轰隆隆的坦克声惊醒,正当她准备站起身来走出屋子的时候,几个手持冲锋枪的苏军士兵已站在她的面前,他们看着这个病恹恹的姑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病了。”青山小雪用嘶哑的声音说,“是鼠疫……”她急中生智,想出这样一个脱身的办法。 苏联士兵似乎明白了小雪的话,嘀咕了几句,捂着鼻子走开了。 青山小雪走到门口,扶住门框站定,望着这空无一人的村落,还有西天的一抹残阳,她咬了咬牙,坚定地向外走去。 第九章 36 高铁林手拿着望远镜,东张西望。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忍着肩部的伤痛,继续为苏军的地面进攻指示目标。透过望远镜,他观察到被苏军炸蒙了头的关东军开始组织毫无威胁的反攻。只是他们出现在哪里,苏军坦克就准确无误地打到哪里。 “089目标,开炮!打得好!037目标,开炮!对!就这么打!狠狠地打!”在炮火的些微间隙里,能听到高铁林扯着嗓子大喊。 被打散的日本士兵在城里的大街上跑来跑去,高铁林用望远镜追着他们看,直到他们被流弹击中倒下。然后他在这边哈哈大笑。“马连长,传我的命令,所有的游击小组全体出动,配合苏军的地面作战。收拾这些散兵游勇,就看我们的了!”高铁林高声命令道。 “是!”马震海答应一声便去执行命令。 正在这时,高铁林突然愣住了。透过望远镜他看见一个日本姑娘站在被炸毁的废墟旁茫然四顾。那姑娘竟然是在东大屯救护自己的日本护士亚美! “我的天!”高铁林叫了一声,感到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大召亚美……那可是个好姑娘啊!” 他放下望远镜对传达命令刚刚回来的马震海说:“马连长,你替我在这儿指挥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马震海问:“你去哪儿?” 高铁林说:“救个人。”说着就往塔楼下奔去。 马震海向挎着苏式冲锋枪的钢蛋大声命令道:“钢蛋,带上枪,下去保护政委!政委要伤了一根毫毛,我就毙了你!” 钢蛋响快地答应一声“是”,便也冲下塔楼。 高铁林跑到大街上,向大召亚美喊道:“不要站在那里……危险!” 钢蛋也跟着叫:“快,快!到这边来!” 亚美已经被吓得失魂落魄,像个蒙头老鼠,漫无目的地东躲西藏。巨大的炮声震得她不住地捂住耳朵。她觉得自己要没命了,不住地哭泣着、叫喊着。高铁林和钢蛋的喊声她根本就没听见,而且错误地顶着苏军的炮火向前跑。 “回来!回来!”高铁林不顾一切地向亚美跑去。 这时,空中的子弹像雨点一样密集,炸起的玻璃碎片,砖头瓦块纷纷落下,一颗炸弹又毫不客气地落在亚美的身旁。“亚美!”高铁林大叫一声,飞身扑过去,压在她的身上。轰的一声,炮弹紧跟着炸响,“哗啦啦”地落下一片碎石,砸在高铁林的身上,高铁林觉得自己的肩膀剧烈地疼痛。 硝烟过后,高铁林忍痛拉起亚美,大喊:“快走!到那边的门洞里躲一躲!” 亚美也不看是谁,反正是要救自己的人,就跟着跑进那个门洞。钢蛋也紧跟着钻进来。 高铁林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亚美。” 亚美瞪大眼睛看着高铁林,半天,才认出来:“是你?” 高铁林说:“是我,你怎么在这儿?” 亚美一下子就哭了,说:“诊所被炸毁了,我险些丧命。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别哭了亚美,没事了。”高铁林心疼地安慰她,“高岩医生呢?” 亚美摇摇头:“不知道,他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 轰的一声,一发炮弹又在附近炸响。 “这里危险,快跟我来!”高铁林说着,拉着亚美就跑。钢蛋也寸步不离地跟在他们后头。他们一直往小教堂的方向跑。 亚美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我们去哪儿?” 高铁林头也不回地说:“最安全的地方。” 当他们经过一个被炸的民宅时,听到废墟里传出一阵阵孩子的哭叫声。亚美知道这是一个日本女孩在哭,示意高铁林停下来,“有孩子在哭……一定是炮弹炸毁了她的家。”高铁林明白亚美的意思,“那就去看看。”他们穿过一片废墟来到院子深处,发现房子已经被炸得摇摇欲坠。循着哭声走过去,看见一个不到10岁的日本小女孩坐在一堆瓦砾旁在哭。她的身边躺着一具日本女人的尸体。高铁林注意到被炸坏的门楼随时都有可能倒塌下来,于是找一根木桩,一边与亚美去支撑门楼,一边向钢蛋吩咐道:“钢蛋,把那个小姑娘领过来,不要惊吓她。”“是,政委!”钢蛋答应一声,将冲锋枪挎到身后,向日本小姑娘走过去,同时露出吟吟的笑容。看着那小姑娘圆圆的脸蛋儿,大大的眼睛里面含着委屈的泪花,分外娇小可怜。钢蛋一眼就喜欢上她了。那小姑娘见钢蛋走过来,露出惊恐的眼神,躲又无处躲、藏又无处藏的样子。 钢蛋站住,笑着说:“别怕,哥稀罕你,我帮你出去。”说着,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到衣兜里,那里有一个他一直舍不得吃的西红柿。钢蛋一边微笑着向前递过西红柿,一边轻轻地说:“小妹妹,跟我们走,这儿太危险。”小姑娘一边使劲摇着头,一边盯着挎着冲锋枪的钢蛋,使劲往墙角退缩,眼神也更加惊恐。 钢蛋又上前两步,说:“给……好吃的,我一直舍不得吃呢。” 日本小姑娘紧紧地挤在墙角,见无处可躲,她忽然从身后的破背包里摸出一把手枪,对准了钢蛋。 “你……别、别这样,我投降。”钢蛋一看小姑娘手中的是真家伙,半开玩笑地说。 “不,别碰我,别碰我!”小姑娘双手擎着枪,哆哆嗦嗦地说。 钢蛋以为她不可能会开枪,又大着胆子向前走两步,并把手中的西红柿长长地递到她的面前。 不料,小姑娘浑身发抖,突然身子一颤,不知为什么,枪砰的一声响了。钢蛋“啊呀”一声捂住左胸,血顿时渗过衣服和手指涌出来。钢蛋瞪着吃惊的双眼看着她,在身子倒下之前他说了一句:“我操,妹妹你跟哥玩真的呀!”随后“咕咚”一声倒下了,脸上还保持着微笑。 高铁林听到枪声惊叫着冲过来,迅速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准了日本小姑娘。早已吓得脸色发灰的小姑娘手一抖,枪掉到了地上,眼里的泪珠也一串串往下掉。亚美也惊呆了,她不明白这个小姑娘为什么要杀死给她西红柿吃的小哥哥。 高铁林持枪的手颤抖着,紧绷着嘴唇怒视着小姑娘。僵持了足足一分钟,然后他突然大吼:“你为什么要杀了他?说!为什么?!” 小姑娘终于“哇”的哭出声来。亚美走过来,心疼地把她搂在怀里,并捡起那支手枪。 高铁林愤然转身,跪到钢蛋的身边,大叫:“钢蛋——” 钢蛋吃力地睁开眼睛,脸上的笑容还没消失,他断断续续地说:“别……别怪……她……她不是有……意的。”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他脖子一歪,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手里的西红柿也一下子滚落在地上。 “钢蛋!你……你不能死,你给我挺住哇钢蛋!”高铁林一声声地大喊,泪水早涌出眼眶。 日本小女孩望着大喊大叫的高铁林,哭得更厉害了。 亚美轻轻地揽住小姑娘,向高铁林解释说:“她大概是吓坏了……她的妈妈刚死……” 就在这时,高铁林猛眼看见小姑娘后面的墙向这边倾斜过来,他一个箭步蹿过去,将亚美和小姑娘拉到一边。 整面墙轰的一声倒下来,正好砸在她们坐过的地方。 亚美惊出一身冷汗。 回到塔楼上,马震海知道钢蛋被这个日本小姑娘杀死了,气得嗷嗷乱叫,指着躲在亚美身后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喊道:“什么?钢蛋死了?就是这小畜生杀死了他?妈的,我要掐死她……掐死她!” 高铁林一把抱住愤怒的马震海说:“别这样,刚才我也要杀了她!可她……还是个孩子。” 马震海吼道:“钢蛋也是孩子!” 日本小姑娘躲在亚美身后,吓得连哭都不敢了。 马震海使劲挣脱着高铁林的手,叫着:“放开我,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高铁林紧紧地扯住马震海大声道:“她不是故意的,她还是个孩子!” 马震海没有再挣脱,但愤怒地瞪着小姑娘:“滚开!别让我再看见你,小畜生!” 高铁林转身对亚美说:“你先带她到地下室待一会儿。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后,再送你们到一处安全的地方。” 亚美只好拉着小姑娘离开了塔楼。 马震海冲着塔楼下大骂:“你这个不是人下的小畜生,干不出什么好事!” 亚美凄凄楚楚地往塔楼上望了一眼,慌忙不迭地领着小姑娘急急地往下走去。 37 高岩一路向方正县走来,为了躲避苏军,他只能翻越大山,不知不觉已进入迷茫无垠的原始森林。他又饥又渴,疲惫到了极点。好在一只野兔进入了他的视线,他顺手摸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投掷过去,野兔倒地,打了几个滚便不动了。他捡一些枯枝,燃起了火,开始焙烤割下来的兔肉。野兔肉“嗞啦啦”地冒着香气,他贪婪地吃着,饥饿已让他吃不出任何味道,只是一味地把兔肉填进肚子,以保存体力继续赶路。 高岩吃完了整只兔子,躺在厚厚的落叶上,稍稍静息一会儿,双眼搜寻着下一段路该怎么走。 他想起了青山小雪,不知为什么,仿佛和她之间不存在任何间谍性质,完全是走失的兄妹,眼前闪现的尽是她可爱的样子。他由衷地产生出惦念之情,祈祷她一路平安到达方正,找到她要找的人。好在关长武他们答应暗中保护这个柔弱的姑娘,否则他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一种声音突然传入他的耳鼓,他忽地坐起来。是火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向这边驶来。他判定火车可能到达的地方,然后抄近路向那边疯子一样跑去。 他很幸运地搭上一列林区运木材的小火车,火车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奔驰,往方正县的方向驶去。 敞篷车厢里全是逃难的日本侨民,他们低头耷拉脑,任火车的震动颠簸着自己疲倦的身子,透着听天由命的无奈。有的竟然睡着了。 突然,前方响起“轰隆隆”的声音,是苏联飞机在投炸弹。小火车紧急刹车,车轮发出“嘎嘎”的刺耳声,睡的人醒了,醒的人叫起来。 小火车停稳后,有人大喊:“苏联人的飞机来了!快下车,到树林里躲起来!” 人们像刚出窝的兔子,争先恐后地往车下跳,纷纷躲进铁道旁的树林里。 高岩躲到一处洼地里,抬起头晃掉了落在脸上的泥土。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园田早苗!园田医生也看见了他,二人目光相遇,迸出一样的火花。彼此给对方留下的好感在危难时刻得到温馨的升华。 高岩立刻滚到园田早苗身边,用柔和的声音问:“你怎么也在这儿?” 园田早苗一把拉住高岩的手,想说什么。不巧,飞机来了,使她的心和握住高岩的手一样,瑟瑟发抖。 高岩紧紧搂住园田,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别怕……有我呢。”又有飞机飞过来,高岩顺势扑在园田早苗的身上。这种夸张的动作是迎接飞机扔下来的炸弹的。谁知,飞机只是一掠而过,使高岩觉得有些失望。 园田早苗趴在他的下面一动不动,体验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安全感。当觉得平安无事的高岩从她身上滚开时,她竟失落得想哭。 “好了,我们该上车了。”高岩提醒仍趴在地上的园田早苗说。 “飞机怎么没有扔炸弹?”园田早苗好像很不如意地说。 高岩笑了,说:“难道你希望他们扔炸弹吗?” 园田早苗羞涩地红了脸,慢吞吞地爬起来,定睛一看,有好几个日本侨民正用厌恶的目光瞅着她。显然对她刚才那句话很不满意。 正当人们庆幸一切安然无恙的时候,一架苏军飞机好像很多事似的重新返回来,扔下一颗炸弹就走了。而这颗迟来的炸弹不偏不倚,正好炸坏了火车头。人们的心顿时凉了。 小火车司机沮丧地说:“真倒霉!火车不能走了,你们各想各的办法吧!” 人群中一阵唏嘘,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只有步行了。高岩和园田早苗对望一下,便很安然地混在人群中向方正县方向走去。 高岩问园田早苗:“你还没有告诉我呢,为什么也在这列火车上?” 园田早苗说:“我打算去哈尔滨,然后从那里去安东再回日本。你呢?” 高岩一笑,说:“看来我们是一条道上的旅人。” 园田医生高兴地拉住高岩:“真的?这太好啦!” 高岩说:“可现在我们却得靠步行去哈尔滨,你行吗?” 园田早苗说:“有你在,我就行!” 他们说说笑笑,不计路程,路却走得很快。前边就是方正县城,他们在一条溪流旁停下来。 “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怎么样?”高岩看着四处的环境,很惬意地说。 园田早苗巴不得这样,说:“好吧。”说着,她一屁股就坐在了草坪上。 高岩也坐下来,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条毛毯铺在园田早苗的身子下边说:“你先好好休息,我去弄点儿吃的,一会儿就回来。” 园田早苗目光恍惚地望着高岩说:“你去吧。”然后闭上眼睛就昏昏欲睡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她醒来时,高岩正拿着一块烤熟的兔肉在她面前晃着,说:“上等野味……请品尝。” 园田早苗用鼻子闻了闻:“好香啊!”说着,她一把夺过来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她觉得这是她一生中吃过的最美的野味,开心极了。 吃过晚餐,高岩和园田早苗都静静地躺在草坪上,好像在回想着往事。傍晚时分,往往纹风不动,空气也显得闷热潮湿,溪水也因为四周的环境安静下来而淙淙有声。 园田早苗看着这清凌凌的流水,听着这悦耳的水声,突然大喊:“我要洗澡!” 高岩被吓了一跳,他愣愣地坐起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问:“你要干什么?” “我要洗澡!”园田早苗又大声重复一遍。 没等高岩再说什么,她就跑到河边,背对着高岩脱下衣服,然后跳到齐腰深的河水里。 高岩在并不远处看着她,感觉她就像本属于河里的一个银亮的尤物,又重新回到了河里,不禁有些悚然。 园田早苗站在水里,突然转过身来,双手满满地捂在胸前,冲高岩喊:“你也下来洗吧。” 高岩仍傻傻地看着她,好像没有意识地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园田早苗突然伸着双手喊:“救命啊——” 高岩这才回过神来,他以为园田早苗即将溺水,便三步并作两步跳进河里,抓住了园田早苗的手腕,吃力地把他拖到岸上。 其实,水性很好的园田早苗根本就没有溺水,只是希望这个男人能在自己危险的时候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她被拖到岸上后,仍装作昏迷不醒,想看高岩下一步还怎么办。 高岩摇了摇她,叫了叫她,她没有任何动静,便断定她已经昏迷,需要及时做人工呼吸。 当他慢慢俯下身去,嘴唇就要与园田早苗的嘴唇相碰时,园田早苗突然醒来,一下子就搂住了他的脖子。 高岩意识到她在捉弄自己,便挣脱开她的手臂,回坐在火堆旁,默默地、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个女人。 38 大召威弘领导的这支逃难队伍,行色匆匆,归心似箭。远远望去,泛着土色。队伍混杂不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瘸子、瞎子、还有哑巴,几乎啥人都有。扛行李的,提着包的,挎着篮的,背孩子的,满脸的肃穆、凝重,不时用一双白眼溜着四周,互相之间却很少说话,只是一味地低头赶路。孩子们瞪着惊乍乍的双眼,跑跑停停,紧跟大人的步伐。看见了中国人,或者听到一声狗叫,甚至一声中国人的咳嗽,他们就慌忙地向大人的堆里扎,拽住母亲或奶奶的手,寻求保护或安慰。 是的,这是一支只顾低头赶路的队伍,就像一群匆匆奔回自己领地的山羊,路旁的一草一木都让他们惶恐不安。 路经中国村的时候,中国村民觉得好奇,都出来看热闹。 最惹人注目的是队伍最后边的日本妇女,他们不知道她叫山花丽枝,背上背一个孩子,胸前吊着一个孩子,手里领着一个孩子。她的后边还紧跟着一个背着全家行李的11岁的女孩子,她叫阿珠,是这四个孩子的母亲。 山花丽枝胸前的孩子饿得脖子精细,小脑袋来回悠荡,好像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一个中国大嫂看见这家人可怜,就“噔噔噔”地跑回家,抓起两个玉米饼子就往外跑,追上山花丽枝,便把玉米饼子塞给了她。 山花丽枝停下来,再三鞠躬行礼:“谢谢……谢谢……”然后像偷来似的把饼子分给孩子们。 阿崎婆被叶子和良子搀扶着,跟在大召威弘的后头走在队伍的前头,一双老迈的脚努力踩出年轻的步伐。她早已气喘如牛,汗流浃背。不知道这条路何时是尽头,却每走几步都要抹一次眼泪。想着来到这里不到一年,老伴撒手而去,又赔上一个儿子,还有另一个儿子的胳膊。再看看这支逃难的队伍,走得越快,就像弦绷得越紧,支撑不了多久就会崩溃,这些可怜的乡亲们不知会迎来什么样的噩运。 所以,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老泪,她的嘴不住地叨咕着:“没想到老了老了……竟把人活到这份儿上。这是作的什么孽呀!” 开拓团离开这个中国村,沿着公路走了七八公里。突然一队不知从哪里撤下来的关东军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带头的关东军上尉问大召威弘:“你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大召威弘说:“我们是桦川县东大屯的开拓民,打算去哈尔滨,从那里坐火车去安东,再回日本。” 上尉说:“前边发现苏军的坦克部队,你们要想活命,就跟随我们朝山上转移。” 大召威弘想了想,为难地说:“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吗?” 上尉说:“有……到中国人那里去。他们同样会杀死你们!” “那好吧!”大召威弘说着,就把这个命令传给了逃难队伍。 阿崎婆不愿意上山,便对身边的叶子和良子说:“为啥要上山哪,咱们是老百姓,苏联军队连老百姓都杀吗?” 良子说:“怎么不能,你看咱们的军队杀死多少中国老百姓。都一样的。” 阿崎婆叹一口气,只有跟着队伍一起走。 可没走几步,前边探路的关东军士兵跑回来报告说:“星野上尉,进山的路被苏军坦克堵住了。” “苏联人离这有多远?”星野上尉问。 “不到五里。”士兵答。 “他们有多少人?” “至少有一个团,还有十几辆坦克。” 开拓民中的女人一听,立刻哀号起来:“完啦……这下完啦!我们都得被苏联人杀死!” 星野上尉怒吼道:“别哭了!苏联人就在前边,你想把他们都招来吗?” 女人们立刻被星野上尉吓住,都把哭声憋了回去。 “长官,我们该怎么办?”大召威弘问星野上尉。 星野上尉满脸智慧地说:“进山的路只有一条,现在又被堵死,我们必须要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穿过去。问题是……穿越公路的时候,要保持绝对的安静,否则就完了。” 大召威弘犯难说:“可这上千人要不出一点儿动静太难了。大人还好说,那些不懂事的孩子谁能管得了?特别是婴儿……说哭就哭。” 星野上尉很有大将风度地一挥手说:“那就把他们扔了,或者全杀死!” “你……说什么?”大召威弘吓了一跳。 星野上尉盯着大召威弘重复道:“我说把他们全杀了!” “这……这怎么行?”大召威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星野上尉坚定地说:“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否则我们都得被苏联人杀死在这里!” 阿崎婆几乎要把自己的耳朵摘下来去听,她浑身像筛糠一样哆嗦着:“他……他说什么?他……他是日本人吗?”她一边说着,一边瞪着身边的叶子和良子。 叶子只是掉眼泪,良子手摸着自己怀孕的肚子一声不吭。 女人们一听星野上尉要杀死自己的孩子,立刻哭诉道:“长官,我们带着孩子已经走到这儿了,绝不能扔下他们自己逃生,更不能杀了他们!” 还有的女人说:“我们宁可和自己的孩子一块儿死!” 星野上尉一听,笑了,他睃视着这些女人,说:“太让人感动了,多么深沉的母爱呀!我成全你们!”说着,他提高了嗓门,“凡不想杀死自己的孩子的人都站到这边来!” 顿时,有30多个女人拖拖拉拉地抱着孩子站到土坡右边。 星野上尉最终留言:“你们想好了?要和孩子一起死?” 女人们一起回答:“我们绝不扔下孩子自己逃生!” 星野上尉朝士兵一摆手。 一个关东军士兵拿着几颗捆在一起的手榴弹走过来,对女人们说:“围成一圈坐在地上!”说着,士兵准备拉弹弦。 30多个女人搂着自己的孩子坐在一起,有的屏住呼吸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到来;有的满脸是泪地去亲孩子最后一口;有的解开衣襟把孩子紧紧地裹在怀里;有的捂住了孩子的眼睛不让他看见这可怕的一幕…… 已经看傻了眼的阿崎婆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挣脱叶子和良子,张开双臂向这边扑来:“不能啊……不能这样啊……这可是人哪!” 轰隆一声巨响,手榴弹爆炸了,无数条胳膊还有大腿上了天,血花在空中飞舞,落下一片残红。 阿崎婆被爆炸的冲击波击倒在地。当她睁开眼时,看见一只小孩子的手臂落在自己的身边,她抓起那只手臂看着,眼睛里竟渗出两滴血来,“天哪……天哪……这不是人啊!天皇啊,我的天皇啊!我们成天效忠你,这……这就是我们的下场吗?” 阿崎婆终于一口气没上来,她昏了过去。 叶子、良子还有大召威弘都扑过来,呼喊着他们的母亲。 手榴弹炸死了大部分女人和孩子,但也有的没被炸死。一个浑身是血、肠子被炸出来的女人向关东军士兵张着手呼叫:“再……再扔一颗!” 一些没有被炸死的女人也跟着喊:“再……再扔一颗。” “轰隆——”又是一声巨响。 这场惨剧就像传染病一样传给了别人。绝望的日本难民采取了各种漠视生命的自杀方式。有剖腹的,有引爆手榴弹的,有跳下悬崖的,还有易子而杀的。一时间,惨不忍睹,惊天动地。 山花丽枝看见比自己强壮的女人都倒下去了,也捡起一把自杀者用过的刺刀,仰天惨叫一声,刺死了正在哇哇哭泣的女儿。 妈妈残忍的举动使阿珠惊骇万分,一时吓傻了。当妈妈从小妹妹身上拔出带血的刺刀转向她时,她吓得惊叫一声,转身狂奔。 当阿珠跑出十几米后,回头望去,见妈妈已倒在小妹妹身旁,刺刀扎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妈妈!”阿珠尖叫着,跑回妈妈身边。 山花丽枝还未咽气,听到女儿的哭喊,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阿珠……兜里有钱和照片……带上……到通辽去找你爸爸……去看看你弟弟、妹妹怎么样啦……”说完,她死了。 星野上尉和所有的关东军士兵,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们已经不对众多没死的难民的哭声感到气愤了。 一切归于平静,死亡对于生命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就是它不断地催生出人们的求生欲望。这支队伍就这样躲开所谓的苏联军队的威胁继续上路了。 前面就是达南河,他们再一次陷入险境。 大召威弘让鹤田洋一收敛所有难民的绳子,拧在一起,再派两个强壮的男人先泅水过河,把绳子拴在对岸的树上。无数条女人和孩子的生命又悬在了这条绳索上。 女人和孩子开始过河,当她们走到河中间的时候,水已经没过她们的头顶。可怜的孩子们由于紧张害怕,再加上手小没力气攥紧绳子,那双小手不一会儿就绝望地慢慢松开了,连最后想喊的一声“妈妈”都不可能。有的女人撒开手去拽孩子,结果孩子没有拽住,自己也被河水卷走。更多的女人则是眼看着孩子顺流而下,却不敢去追。 站在岸上的人望着过河的人默默地流泪,这些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人,已经没有足够的能力去跟河水搏斗了。 死亡已经麻木了他们的双眼。 过了达南河,面前又是难以跋涉、泥泞不堪的山路。 阿崎婆早就不想活了。过河时,她就想趁人不备松开双手被河水冲走,无奈叶子和良子死死地守在她的左右,使她自杀不成。在士兵往女人堆里扔炸弹时,她因不顾一切地奔跑而崴了脚,脚脖子肿得跟大腿一样粗,每走一步都付出百倍的努力。她在泥水里坐下来,对良子和叶子说:“你们走吧,不要管我了,就把我这把老骨头扔在这儿吧,这里不会孤单的,有那么多人做伴。” 说得叶子和良子泪水涟涟地硬往起拖她。 大召威弘见有许多人在泥泞中停下来,大喊:“别停下,快跟上!” 良子喘着粗气对大召威弘说:“威弘哥,要不歇一会儿吧,实在走不动了,妈妈更走不动了。” “不行,走不动也得走!如果这个时候停下来歇着,那么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大召威弘急得嗓子都要喊破了。 女人们拖着自己的孩子,蹚着没膝深的泥水向前挪动。她们累得在心里哭,但已经没有眼泪。 但仍有一些女人实在走不动了,在泥水里互相依靠着,死了一般。 大召威弘暴跳如雷,向士兵们吼道:“快赶她们起来,把她们赶到前边的山岗上去!否则她们就死定了!” 士兵们一听,解下皮带,劈头盖脸地就向坐在泥里的女人们抽打。 阿崎婆央求士兵道:“别用皮带抽我,请用你手中的枪杀了我!” 士兵急了,举起皮带就抽,这时叶子过来挡住了母亲,后背重重地挨了一下。良子也急忙过来,拖起阿崎婆就往前走。女人们被打得爬起来,又摔倒,发出凄惨的哭叫声,拼命地向前爬。当士兵们向最后几个仍坐在泥里的女人抽打时,她们仍纹丝不动,仔细一看,她们脸上挂着泥水,翻着可怜的白眼,彼此依靠着僵在那里,她们已经累死了。 39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苏军先遣部队在抗联游击队的帮助下,顺利占领江口要塞,并且全歼兵营里的关东军。除了街上偶尔响起枪声外,大规模的战事已经停止。 高铁林来到地下室里,对亚美说:“我们走吧!” 亚美正搂着小姑娘说着什么,便停下来问:“去哪儿?” 高铁林说:“我住的地方,那里有人照顾你们。” 亚美思索了一下,没说什么,便领着小姑娘跟在高铁林的身后走。 一路上,亚美总在跟小姑娘说着什么,并叫她英子。而这个小孩总是一声不吭。高铁林觉得纳闷: “这孩子怎么一声不吭?她不会是哑巴吧?” 亚美伤心地说:“她不是哑巴,可怜的孩子,她失语了,是被吓的。她叫五味川英子。” “什么?失语了?”高铁林吃惊地问,“还能恢复吗?” 亚美说:“很难,我过去接触过这样的病例,有人甚至一辈子都无法恢复说话能力,除非奇迹发生。” 高铁林叹一口气,没再说什么。 高铁林把她们带到高铁花那里,高铁花热情地迎接了亚美和英子。高铁花与亚美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这让高铁林感到放心,但他没有把英子打死钢蛋的事告诉高铁花。 重新回到塔楼的高铁林拿着望远镜四下里望着,不禁感慨万千,多么好的一个城市,转眼间就变成了一片废墟,这就是战争给人们留下的伤痕。 天上的苏军飞机正像一只只猎鹰一样,搜寻着地面上所有侥幸存活的猎物。它们见码头上还停泊着几艘轮船,便投掷下无数炸弹,轮船顿时变成碎片,漂浮在水面上。看着这些碎片,陷入绝望并大部分瘫软在地的人们,正是大召威弘千辛万苦带过来的东大屯开拓团的幸存者。 “完了,完了!苏联飞机把船炸沉了!”这些人只能一遍遍地说着这句话。 比较而言,青山小雪还是幸运的。 尽管她与高岩分手后,也一度陷入绝望,并在思念高岩的悱恻情怀中昏倒在荒野里,却得到一对善良的中国老人的救助。不仅得到了妥善的照料,还被老大爷赶着车一直送到了方正县城,直到敲开江滨路129号的门,老大爷才与她分手。 “你找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打开门问道。 小雪礼貌地说:“我叫青山小雪,是高岩光政的妹妹。他让我到这来找一个叫神尾悦子的人。” “我就是神尾悦子。欢迎你,青山小姐。”“神尾悦子”客气地说,并把她迎进了屋。 进到屋里后,小雪坐下,凝视着“神尾悦子”。 “神尾悦子”说:“高岩医生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小雪难过地说:“他被宪兵抓走了。” “神尾悦子”很惊讶:“噢?为什么?” 小雪说:“他们把他当成了逃兵。您……能想办法探听一下光政哥哥的消息吗?” “神尾悦子”平静地说:“我会尽力的。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小雪说:“是一个中国老人赶车送我过来的。” “神尾悦子”问:“青山小姐,你现在要去哪儿?日本吗?” 小雪说:“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我一定要找到光政哥哥。” “神尾悦子”温和地点点头说:“好吧,好吧,我一定会帮你的。不过,现在你还要做一件事。” 小雪疑惑地问:“什么事?” “神尾悦子”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地休息一下。你的样子非常疲倦,先去洗一个澡吧,然后我领你去你的房间。” 第十章 40 高铁林透过望远镜发现佳木斯码头上一片混乱,数千名日本难民在猛烈的炮火下乱跑乱窜,不断有人被弹片击中倒下。他在嘴里不住地大骂:“这沙布洛夫是他娘的怎么搞的,怎么连老百姓都不放过呀!”高震海在一旁说:“那都是日本老百姓,政委。”“日本老百姓就不是老百姓了,她们大部分是女人和孩子!”高铁林大声说。 这时,通讯员小魏跑上塔楼:“报告政委!” “什么事?” 小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说:“特别执行委员会转来的一封信。” 高铁林接过信细看: 高铁林同志:希望你在配合苏军攻占佳木斯的任务完成后,立刻派一部分人去方正县,尽快在那里建立民主政权;如果可能的话,再抽出一部分兵力帮助逃亡佳木斯的日本难民尽快撤离,去方正县或哈尔滨,以免日本难民在混乱中被苏军炮火误伤。 项维诚 高铁林看完信的内容后,马震海一听就火了,大声嚷道:“去方正县建立民主政权没有问题,可让俺帮助那些该死的日本人撤离……哼,没趁火打劫就算便宜了他们……就这活儿,谁爱干谁干,我不去!” 高铁林说:“这是命令!” 马震海叫道:“命令我也不去,除非你把俺枪毙了!”说完,他抓下头上的帽子,猛地摔在地上。 高铁林凝睇马震海:“你以为我就那么愿意帮助这些日本人吗?可命令就是命令!再说……他们都是些普通老百姓,如果我们现在不帮他们一把,这些人全得死在这儿!” 马震海把脖子一梗:“活该!”然后他又乜斜着双眼看着高铁林说:“政委,是不是因为日本人救了你的命,你现在才想救他们?你有私情!” 高铁林一听,大为震惊,手里的望远镜险些掉在地上,他像不认识似的看着马震海,半天才说:“马连长,你怎么突然像一个小肚鸡肠的娘儿们!不错,你说的可能对,连我都没想到呢!可咱们不能像关东军那样,他们杀咱们的老百姓,咱们就得杀他们的老百姓!他们是畜生,你也想当畜生吗?” 一番话说得马震海哑口无言,但他仍不服气。 高铁林知道一时无法说服马震海,便缓和了语气说:“那好吧,你留在这继续配合苏军处理佳木斯方面的事情,我带领侦察排去,这边的事情结束后,你们到方正与我会合。” 姚长青走过来说:“政委,我跟你一起去。” 高铁林想了想说:“好,你马上搞到一列火车。这样的话,今天晚上就可以到依林过夜。” 姚长青应声而去。 高铁林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住处,见英子已经睡下,他用怪异的眼光瞅了瞅这个杀死钢蛋的孩子。见她脸上还挂着泪痕,知道她刚刚哭过。高铁花正在为英子洗衣服,见大哥脸色不好,便很小心地问:“怎么没见钢蛋和你一起回来?”“啊……”高铁林支吾道,“我叫他今晚待在小教堂里,跟着马连长。”说完,为了躲开妹妹搜寻的目光,他急忙转身出去。 他来到自己的房间,正准备收拾东西,这时,亚美走进来。“哦,我还以为你睡了呢。”高铁林轻声说。亚美眨着惺忪的睡眼说:“睡不着。”高铁林问:“为什么?”亚美眼圈红了,哽咽道:“我不知道我今后的路该怎么走……”高铁林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亚美,我今天在塔楼上看见你在外边转悠,你在干什么?准备去哪儿?”亚美伤感地说:“准备去哪儿……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诊所被炸成废墟,高岩医生生死不明,我只想找一个地方待一会儿,仔细想想今后该怎么办。”高铁林疑惑地说:“想找一个地方待一会儿?难道……你在这里不能想这些事吗?”亚美说:“院子里的人知道我是日本人,都用仇视的眼光看着我,恨不能把我吃了。”高铁林停下来看了她半天,说:“亚美,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多想了。”亚美悲凄地说:“我能不多想吗?没人会理解我现在的心情。”亚美说着掉下泪来。高铁林说:“以后没事不要到外边去,小心碰上意想不到的危险,或者被流弹打中。”亚美耸耸肩说:“我没有想到这些。危险……又有什么了不起?那么多的日本人都死了。”高铁林笑笑说:“可你亚美跟他们不一样,你有资格活下去!”亚美说:“有时候我想……”亚美的声音有些哑,“真的,我也许没有能力活下去了……我们的国家可能完了。”高铁林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亚美起身走到窗前,向江口要塞和兵营的方向望去。 亚美喃喃地说:“作为一个日本人,经历过今天的事情……就算我能熬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也永远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生活下去了……一切都已经改变……这世界,还有世界上的人。每个中国人都有权仇视我们,我的同胞在中国人身上犯下了太多的罪行,他们必然要遭到报复。中国人不可能忘记日本人给他们带来的苦难,有朝一日肯定是要清算的!” 高铁林有些心疼地望着亚美,说:“亚美,你不该想这么多,最起码,我们待你像亲人一样。” 亚美好像根本没听见高铁林说什么,只顾说自己的:“一个人的品格可以被摧残殆尽,可以让他丧失意志,丧失所有自尊。可在他心里一旦埋下仇恨的种子,它迟早会发芽的,他会用百倍的报复来消解这些仇恨……我敢说,日本的末日就要到了,它将毁灭在无法消磨的仇恨之中。” 此时,亚美已是满脸泪光。 不知什么时候,高铁花也走进房间,她听见了亚美的话,便与高铁林交换一下眼色。她看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好好照顾亚美。 高铁林收拾好行装,对铁花和亚美说:“我该走了。” 亚美转过身来急迫地问道:“你去哪儿?” 高铁林朝窗外一指,说:“刚刚接到命令,帮助那些走投无路的日本难民撤离佳木斯,到安全的地方去。” 亚美不相信这是真的,瞪大双眼问:“你……帮助日本人撤离佳木斯?” 高铁林点点头,接着向高铁花吩咐道:“铁花,替我照顾好亚美和英子,等这边的战事结束后,同马连长他们一起到方正去找我。” 亚美说:“我跟你一起去!” 高铁林知道现在自己是她的唯一依靠,但这是行不通的,便说:“不行,你走了,英子怎么办?你总不能带着她和我一起去吧?” 亚美感动得热泪盈眶,说:“那……在方正等着我,一定等着我!” 高铁林和姚长青带领侦察排的30多名战士来到码头,准备把走投无路的难民召集在一起。可这些人一看到荷枪实弹的抗联队伍来了,以为是来消灭他们的,吓得四散而逃,任凭高铁林喊破了嗓子,也无济于事。没办法,高铁林只好命令战士们反其道而行之,纷纷鸣枪示威。日本难民一听见枪声,生怕被打死,才安静下来,并在抗联战士的命令下凑到一起。 高铁林这时才站到一只大木箱上,向日本难民大声道:“日本侨民们,我们是抗联游击队。你们大概都看见了,苏联红军已经攻占佳木斯,这里的关东军很快就要投降了!” 日本难民出现骚动。 “安静!安静……”高铁林只好大喊。一位抗联战士又向天空放了几枪,日本难民才安静下来,神不守舍地望着高铁林。 高铁林继续喊道:“这里的关东军要被彻底打垮,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但你们不要害怕,我们不想把你们同关东军混为一谈,你们是普通百姓,不是士兵!由于战斗还没有结束,苏联飞机始终在轰炸,考虑到你们的安全,我们为你们安排好了一列火车。现在你们就可以到火车站坐火车离开佳木斯!我将亲自带人护送你们去哈尔滨,或别的安全的地方!” 日本难民半信半疑地望着高铁林。 这时,挤在人群中的大召威弘和阿崎婆认出了胳膊上还吊着绷带的高铁林,阿崎婆手指着高铁林说:“瞧那长官……是他!” 大召威弘也兴奋地说:“是他……妈,我早看出来他是个好人。”说着他突然扯着嗓子大喊一声:“长官!我们听你的,我们去坐火车。” 日本难民一听有人响应,哗的一声,纷纷向火车站的方向拥去。 不久,列车就载着这些入侵国的难民,喘着粗气驶出佳木斯站。 41 青山小雪在“神尾悦子”家算是安顿下来了。 第二天早晨,“神尾悦子”预备了很好的饭菜,款待青山小雪,可青山小雪脸色发青,满脸病容,毫无食欲可言。只是随便吃一口,就放下了筷子。 饭后,二人坐在一起喝茶。 “神尾悦子”问:“你离开佳木斯的时候就病了吗?” 小雪恹恹地说:“没有,没病。” “神尾悦子”体贴地说:“你可能是由于路途劳累,再加上失去亲人的缘故。我以前也出现过悲痛引起的反应,出汗、呕吐、眩晕。” 小雪的心思并不在这上。她抬起眼睛,恳求地望着“神尾悦子”:“你能帮我找到光政哥哥吗?我不能没有他……如果找不到他,我真的不想活了,一点儿也不想活了。我一个亲人也没有,只剩我一个人。” 望着这个女孩可怜巴巴的样子,“神尾悦子”一时不知她的症结在哪里,是病了,还是在想念高岩光政。没办法,只有顺着她的话茬儿去说。 “我现在也只剩一个人了。” 小雪吃惊:“您……也是一个人?” “神尾悦子”说:“是的,我的爸爸、妈妈和妹妹,都死于这场战争。还有,我的未婚夫至今下落不明。” 青山小雪紧紧地闭上眼睛。她突然觉得痛苦难忍,无穷无尽的死亡,无穷无尽的痛苦。她觉得屋子在旋转,自己也在旋转。 “神尾悦子”走过来,温柔地抚摩着小雪的头发,说:“我完全能够理解你的痛苦,小雪,我一定设法……我一听到什么消息,就马上告诉你。”小雪抱住“神尾悦子”的腰,把头埋在她的怀里。 “神尾悦子”说:“小雪,在你眼里,高岩医生是怎样一个人?” 小雪抬起头看着“神尾悦子”,目光突然迷离,一时间像充满遐想,喃喃地说:“他是天下最好的人。智慧,又勇敢,同他在一起,你会感到非常安全,非常高兴。” “神尾悦子”从女孩的话语里听出她内心的秘密,她露出微微的笑容。 “小雪姑娘,你就安心地待在这里吧,高岩医生既然让你到这儿来,就一定会到这儿来找你的。他不会扔下你不管的。”“神尾悦子”安慰她说。 果不其然,第二天上午,“神尾悦子”满面春风地走进小雪的房间,高兴地说:“小雪,请跟我来一下。”小雪不知“神尾悦子”为什么这么高兴,疑惑地跟在她的身后走进客厅。进了客厅,小雪愣住了,随后眼泪也涌出来,见高岩光政居然坐在椅子上微笑地望着自己,身边还坐着一个相貌靓丽的女人。 小雪情不自禁地扑到高岩的怀里,说:“光政哥哥……你到哪里去了?是他们放你出来的?” 高岩轻轻地揽着小雪,温柔地说:“我是逃出来的,是园田医生帮我逃出来的。”说完,他看着园田早苗诡谲地一笑,因为他编造了一个有利于园田早苗的谎言。 小雪一听,竟以主人的姿态向园田早苗点点头,说:“谢谢你,园田医生。” 小雪又转向高岩,紧紧地抱住他,“光政哥哥,你不会再留下我一个人了吧?你要向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和我分开。” 高岩攥着拳头说:“我发誓,小雪。我们一起去安东回日本,再也不分开。” 小雪感到一股热流顷刻流遍全身,眼泪再一次涌出来。 高岩抚摸着她的头说:“别这样小雪,以后就好了。” 当天下午,高岩、园田早苗、小雪一行三人就与“神尾悦子”告别,他们准备坐火车去哈尔滨。小雪与“神尾悦子”紧紧拥抱,含泪说:“谢谢你……悦子姐姐……”“神尾悦子”微笑着望着小雪,说:“看好光政哥哥,再把他弄丢,我可就帮不上你了。”小雪面带羞涩,说:“不会的,不会的。” 园田早苗和青山小雪抱着东西向火车站走去,高岩握着“神尾悦子”的手,小声说:“柳霞同志,你要多保重!”柳霞说:“你也要多保重。”然后他们挥手告别。 火车上很拥挤,大部分都是逃难的日本侨民,除了孩子的哭声、叫声、不如己意的吵闹声外,大人们很少说话,一双双眼睛茫然四顾,瞪着对前途的忧虑,还有生死未卜的恐慌,那种凝重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不亚于世界末日来临。高岩他们一路寻找座位,竟然挤到最后一节车厢,园田早苗和青山小雪才勉强坐下,高岩只好戳着高大的身材,像保镖一样站在她们身边。小雪坐在一个蜷缩而卧的男人脚下,看着那双沾满泥巴的脚,她直皱眉头,非常担心那双脚会蹬在自己身上。高岩注意到这一点,而且从这男人的装束看,断定他是个逃难的日军士兵,很有可能是被打散的散兵游勇。从他那旁若无人的睡姿可以看出,昔日的霸道仍在,因为过道上有那么多人站着,而他独卧,这无疑是个兵痞。 过了一会儿,这个男人突然醒来,抬起脑袋看了一眼,见自己的脚下坐着一个人,竟毫不客气地将一双泥脚搭在那人的腿上。 小雪尖叫了一声,看着怀里的那双泥脚,求救般看着高岩。 高岩早已气愤在胸,又见他这样放肆,走过来一把薅住那逃兵。说:“请你放尊重点儿,这不是你家的车!小心我拎着你那双臭脚把你扔出窗外!” 不料这家伙毫不示弱,他翻过来揪住高岩的衣襟说:“告诉你小子,我是帝国军人,是从战场上刚刚下来的帝国军人。你们这些只能添乱的猪!” 高岩冷笑道:“是的,我早就看出你是一个帝国军人,是一个只顾逃命的帝国军人!” 逃兵受到侮辱,双眼瞪圆,不住地耸着身子,看样子他想打人。与此同时,人们看见他只有一只胳膊,以用来揪住高岩。想打人,却没有那只手。 这时,小雪站起来,拉住高岩说:“光政哥哥,快放过他吧,他不是故意的,你看……他为了圣战都失去了一只胳膊。”说话的同时,她满眼同情地看着他。 “什么……圣战……”小雪的话令高岩大吃一惊。他同时也松开了那个逃兵,很失落地靠在椅子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富于同情心的姑娘。 高岩的心很难受,一个单纯的日本女孩,连一个逃难的日本士兵都这么同情,那她将来会如何面对她那罪债累累的父亲?她会因为亲情而漠视良知吗?会勇敢地站在正义的一边吗?这很难。虽然这些与自己的工作并无大碍,但从感情上讲,他不希望小雪这样同情战犯,因为她毕竟是个可爱的姑娘。 园田早苗在默默地注视着一切。她看一眼高岩,又看一眼小雪身上的泥。闭上眼睛,她装作睡去了。 列车继续走着,好像对发生在它身上的事毫无兴趣。 42 大召亚美守着英子,等于伴着孤独。这孩子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味地哭。她还没有从杀死钢蛋的惊悚中恢复过来。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很难得到大人的原谅。所以,她经常从睡梦中醒来,叫喊着要妈妈。亚美只好一味地安慰她:“英子别哭了,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不是故意杀人的,没人责怪你,睡吧。睡醒之后,一切都好了。”英子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亚美的心顿时空落落的。 她推开朝着大杂院的那扇窗户,院子里中国小孩子的笑声一下子灌进来。她暗叹,才一天的时间,外面的世界全变了!站在窗前,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昂起头让太阳晒着自己的脸。她忽然觉得与其他的日本人相比,自己是幸福的,她知道,这幸福来自高铁林的关照。由此庆幸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如果不是因为当初与哥哥救了这位抗联长官,很难想象他能不能这样照顾自己。看来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是不变的真理。 高铁花走进来,见亚美发呆,便问:“亚美,想什么呢?” “你听……孩子的笑声。”亚美回头说,“特别是女孩子的喳喳声,多像鸟叫。” 高铁花细听了听,说:“那是七哥的闺女,七哥是个哑巴。媳妇生下孩子不到一个月就死了,是被关东军强奸后杀死的。一个哑巴男人把孩子带这么大,也真不容易。” 亚美听了身子一颤,脸色一下黯淡下来。 过了一会儿,孩子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她们可能跑到外边玩去了,因为外边也开始阳光灿烂了。 “铁花姐,你结婚了吗?”亚美突然问。 铁花摇摇头,说:“现在还在打仗,哪顾得上啊!” 亚美叹息一声,说:“对中国人来说一切都要结束了;对日本人来说,噩梦刚刚开始……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高铁花说:“除了大哥外,还有二哥、三哥。二哥拉了一帮人当了‘龙江会’的大掌 柜,三哥小时候被一对善良的日本夫妇收养,至今下落不明。爹娘都死了,是去年这个时候被关东军杀死的,就在东大屯我家院子里。” 亚美低下了头,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战争使你失去了那么多亲人,我替你难过。”亚美小声说。 高铁花接着说:“俺爹娘一辈子与世无争,脾气好极了。特别是俺娘,从未与别人红过脸。在他们死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我觉得生活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心里除了仇恨,没有别的。如果不是还有两个哥哥活着,我真不知怎么办好。那时候,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有朝一日一定要亲手杀死参与大屠杀的关东军,为爹娘报仇。” 亚美走过来,握住高铁花的手说:“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后来变坏的,包括那些参与大屠杀的士兵。那些人在国内的时候并不是那样,他们家里也有年迈的父母,也有兄弟姐妹。面对活生生的老人和孩子,说杀就杀,真是让人难以理解,即使禽兽也不该如此呀!有时候……我真替他们羞耻……这些罪孽是无法救赎的。” 亚美说不下去了,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两个女人对视着,沉默了好半天。亚美说:“日本人在国内接受的教育就是忠于天皇,要有武士道精神。在他们眼里,到中国作战、杀人是非常正常的事情。甚至认为他们来中国是帮助中国人统一,把中国从欧美的压迫中解放出来,实现大东亚共荣。”高铁花说:“可你知道日本士兵究竟做了些什么吗?他们把杀人当作游戏,把强奸当作一种快乐。我亲眼看见他们把中国妇女强奸杀死后,还要在下边插上高粱秆或玉米棒作为羞辱……这就是所谓的共荣。” 高铁花说到这里,因气愤而握紧了双手。大召亚美不但手被她捏得生疼,而且感到精神也被她捏垮了。她的脸色非常难看。 高铁花看在眼里,怕自己的话语伤害到她,便勉强笑笑说:“当然了,像你这样的日本人也真是难得。你不但冒生命危险救下我哥哥,还把他送到城里的诊所里治伤。所以说,关东军代表不了所有的日本人,我会永远感激你的。” 亚美凄然地说:“那没什么,面对死亡和不幸,我没别的选择……我毕竟是个护士。” “不……你完全可以不那么做,这也许就是一个人的本性吧!” “一个人的……本性?”亚美若有所思地重复这句话,“如果抛弃国家和民族的观念,那人……就只有善恶了……对吗?” 高铁花说:“我知道你们日本人国家和民族观念都很强,可你知道关东军接到大本营放弃满洲的命令后,是怎样制定在华日本人的遣返政策的吗?“ “怎么制定的?”亚美急切地等待高铁花说下去。 高铁花说:“乘车遣运的顺序是:关东军家属;官吏及其家属;国策会社职员及其家属;再到一般日本人。根本没有提到你们开拓民。在这些高人一等的日本人逃亡的时候,关东军士兵甚至用刺刀驱赶其他日本人,以免挡住他们的去路。” “啊……”亚美大吃一惊。 “还有,他们还鼓动来不及逃亡的下等侨民,与入城的苏军进行巷战。每人发他们一支枪,要他们决战到死。这些被鼓动的日本侨民,包括中小学生,还有女人,都走出家门,现在正在长春大街上挖战壕呢!他们还在高呼‘皇国兴废在此一举,一心一意击退宿敌,皇军万岁,大东亚共荣圈万岁’。” 亚美听得有些傻了,她松开铁花的手,跑到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 “这就是所谓的‘大日本帝国’,所谓的‘大和民族’。你想一想,这是谁的帝国?谁的民族?” 大召亚美趴在窗户上,呜呜地哭起来。 43 高岩他们乘坐的火车突然在江边停下来,“咯噔”一下,吓了人们一跳。好像灾难突然降临了。小雪扑到高岩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高岩心里一震,觉得这位孤苦伶仃的姑娘,已经受不了半点儿刺激了。火车的工作人员从这节车厢串到那节车厢,大声宣布:“为了阻止苏联人进攻,昨天晚上关东军已经把江桥炸断了!” 人们开始恐慌起来,有人大声说:“这个时候苏联人打过来,我们就全完了!” 这时,一个列车员又传达了车长的话:“火车不能再往前走了,大伙要么走着去哈尔 滨,要么就跟列车重新回到佳木斯。” 车上所有的人都决定徒步去哈尔滨,几乎没有一个愿意再回佳木斯的。一阵骚乱以后。列车里空空如也,逃难的人们四散而去。 高岩拽着小雪,小雪拽着园田早苗,步入一条小道。“光政哥哥,我们去哪儿?”小雪不住地问。到一个僻静处,高岩停下来说:“走这条小路去哈尔滨,最多只要大半天的时间。小雪,如果你们觉得累,咱们就慢点儿走。”小雪和园田早苗几乎同时说:“没关系,我们能行。”小路在一个山脚处拐弯,地方一下子变大了,一个日本人的开拓村豁然出现在眼前。然而,就在要进村之前,他们被一片死寂所震撼。 他们停在那里,不敢向前迈步。这个看起来曾经红红火火的村子,现在静得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大气都喘不出;又像是隐藏着牛鬼蛇神,埋伏着千军万马,充满着阴森森的杀机。看四外,农田业已耕种,花草已经殷实,地面上仿佛刚刚留下人的脚印。可村子上空却被浓重的死气笼罩着,连一丝炊烟都看不到。 小雪发着颤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连一个人都看不见?” 高岩不屑地一笑,说:“我们去看看。别怕,跟着我。” 于是,他们手拉着手,小心谨慎地向村子走去。街道两旁的房子都紧闭门窗,好像从来没有生灵光顾过;又像每扇门窗都有可能猛然洞开,或伸出利爪,或飞出利剑。总之,令人毛骨悚然。 高岩说:“这里的人已经把村子遗弃了。” 小雪低声说:“真像噩梦刚刚开始。” 园田早苗一边慢慢往前走,一边小心地四下张望,长出一口气说:“如同世界的末日。” 高岩开玩笑说:“我好像觉得,自己很不幸。或者,十分幸运。真想回到妈妈的肚子里去。” 园田早苗哇的一声:“你在和鬼魂说话吗?” 高岩说:“这里还能有谁?好了,待我前去探个究竟,我活要见人,死要见鬼。” 高岩刚想前去,园田早苗突然驻足说:“不必了,这里好像发生过鼠疫或霍乱。” 高岩说:“不,即使真的发生鼠疫或霍乱,也该有一个能喘气的人。再说,他们的门上并没有标志。” 突然,小雪惊叫道:“瞧!你们看!” 高岩和园田早苗顺着小雪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水井的旁边倒挂着一个人。 高岩觉得周身倏地一下,毛发瞬间竖起来了。他稳定一下自己,示意她们俩站住别动,然后自己一步一步向水井走去。站在井口往下一望,见井里填满了尸体。高岩大喊一声,“天哪!这里的人都自杀了!” 随后,他们把全村的井都走了一遍,发现里面全都填满了尸体。小雪吓得浑身发抖,坐在一块石头上再也不想动了,死死地抓住高岩的手,也不想让他再动。园田早苗推开一家院门走进去,看见院子里躺着两个女人和三个孩子,她俯下身去看了看,便冲外面大喊:“氰化物中毒!”高岩拽着小雪向这里跑来,园田早苗继续说,“看来全村人不是投井自尽,就是服毒自杀。而且……几乎都是女人和孩子。” 小雪把目光从远处收回,说:“还有被烧死的,那边有几间房子被烧毁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发生什么?” 园田早苗看着这些尸体,喃喃道:“最终让女人和孩子来殉葬……这是世界上最无耻的战争!” 高岩气愤道:“这些狂妄一世的关东军,他们除了杀掉别人的女人和孩子,再让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自杀,他们还干了什么?” 从这个村子出来,他们都换了心情,残酷的死亡洗礼了他们的灵魂,几乎模糊了对生命意义的思考。甚至对自己生命的存在都感到一片茫然。好在理性告诉高岩,自己所做的正是为了改变这一切。 很快,他们恍恍惚惚地钻进一片原始森林。 高岩觉得,人一旦进入原始森林,就显得像一片落叶一样渺小。天大地大,好像一下子都浓缩在这里,神秘而空旷,宁静而野蛮。他们在树林里走着,不再言语。被这种气氛笼罩着,心里沉甸甸的。一只叫声悦耳的鸟,跟着他们,从这个枝头落在那个枝头,充满好奇地关注着他们的行踪。 小雪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她耳朵尖,首先听到森林的远处传来隆隆的轰鸣声。她惊叫一声:“飞机,是苏联飞机!” 高岩抬起头,果然见一架苏联飞机由远及近在森林的上空盘旋。 小雪不安地问:“他们能发现我们吗?” 园田早苗说:“你放心好了,森林是个可怕的东西。但它既危险又安全,能藏几个师团。”说完,她又拽了拽高岩的衣襟说:“歇一会儿吧,我和小雪都累了。” 高岩说:“这架飞机提醒我们,用歇一会儿来躲避它的追踪吧,尽管它发现不了我们。” 于是,他们在一棵参天大树下坐下来。 小雪把头枕在高岩戳起的膝盖上,闭上了眼睛。嘴里却嘟嘟囔囔地说:“光政哥哥,如果我们三个,都化作一棵大树待在这里,那该多好哇。” 高岩抚摸着小雪的头,看着园田早苗笑了,然后小声说:“看来小雪要睡了。” 不一会儿,小雪均匀的呼吸声告诉他们,她已经进入了梦乡。 园田早苗说:“让她多睡一会儿吧,真够她受的。”说着,她的双眼也有些发饧。 正当高岩也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一群鸟聒噪着飞过去。“扑啦啦”的声音把他们全惊醒了。 小雪说:“是鸟叫……” 高眼望着这些鸟,若有所思地说:“而且是一群鸟。” “这群鸟肯定是被人惊起来的。”园田早苗说。 “不好!”高岩站起来,“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小雪拽着高岩的手站起来,不解地问:“为什么?” 高岩解释道:“在对面的那片树林里肯定隐藏着许多人。” 小雪问:“他们是谁?中国人吗?” 高岩低声说:“应该是苏联人……苏军的先头部队。” 小雪害怕地说:“那……怎么办?“ 正说着,坦克声越来越大地传来。而且,很快就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后面还跟着十几名士兵。 他们已经来不及躲藏了。苏军士兵已经发现了他们,而且有几个正向这边走来。 园田早苗说:“我们被发现了。” “是的,已经被发现了。不过,不要紧。”高岩盯着苏军士兵说。他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想着应对之策,“你们待在这儿千万别动,等我把苏联人引开,再来找你们。” 园田早苗一听,一按小雪的肩,她们就蹲下来。高岩一个箭步从草丛中跳出来,故意把自己暴露给苏军士兵,然后向森林深处跑去。几个苏军士兵果然上当,吆喝着去追赶高岩。见高岩跑得像兔子一样快,便在高岩后面开起了枪,打得树叶乱飞。隐藏在树林中的那辆坦克也趁势冲出来参加了这场追逐。高岩只顾拼命飞跑,子弹在他的耳边“啾啾啾”地飞过。当他跑到一片沼泽前,朝身后看了看,见苏联士兵已经追上来,然后他凭经验涉过这片死亡陷阱般的沼泽。苏联士兵追到沼泽边上停住了,“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其中还夹杂着得意的大笑声,他们已经确信这个善于逃跑的人已经淹死在沼泽地里。当坦克声裹着苏联士兵渐渐远去的时候,高岩在沼泽地的对岸站了起来。他已筋疲力尽,但他还是毅然迈向沼泽地。他必须返回到和两位姑娘分手的地方去。 令高岩难以想到的是,好像转眼之间跑出的路程,在返回过程中却显得极其漫长。他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路,但自己留下的脚印和刮倒的树枝使他否定了这种怀疑。他顾不上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一直走到确信离他们分手不远处,他才松了一口气,步伐也因突然的精神放松而变得散乱。他扶着一棵树干,稍稍停歇下来。 突然,一只野兔从他的身边飞窜过去,显然它受到了惊吓。两位静静隐藏的姑娘不可能使它如此,难道她们出现了不测?想到这里,高岩重新警觉起来,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正像他所预料的那样,眼前的情景令他惊呆了。 两个苏军士兵的武器和上衣都扔在一边,他们正在撕扯着拼命挣扎叫喊的园田早苗和青山小雪。其中一个士兵已经重重地压在小雪的身上,拼命地往下扒小雪的衣服。另一个士兵把园田早苗紧紧地顶在一棵树干上,拼命地亲吻着她的脖子。高岩顿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顶,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捡起一块“手把石”就狠狠地向压在小雪身上的苏军士兵掷去,只听“嘎巴”一声,正中他的头部。那个士兵“吭哧”一声就从小雪身上滚下去。纠缠园田早苗的士兵一看同伴受伤,放开园田早苗就往高岩这边扑来。高岩早有防备,他一闪身躲过苏军士兵的高大身躯,随后在底下横扫一脚,便把那家伙扫倒在地,然后一个饿虎扑食骑上去。还没等那家伙反应过来,高岩又重重地两拳打在他的左右太阳穴上。苏军士兵像狗一样叫了两声,便一动不动了。 高岩喘着粗气站起身来,望着两位备受惊吓的姑娘。她们也望着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两位姑娘一起向他扑来,拼命地拥抱他,撕扯着他,亲吻着他。 高岩好不容易才透过气来,他说:“好了好了,姑娘们,你们的眼泪弄脏了我的脸。”小雪哪管这些,嘴里不住地叫着“光政哥哥”,不住地把热吻送给他。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这两个家伙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醒来。我们必须尽快走出森林……不过,我想已经快了。” 高岩一边说着,一边把两位姑娘搂得更紧,好让她们尽快安静下来,好继续赶路。 44 高铁林他们遣送难民的列车也因铁路损毁而停在路上。车上的难民也和高岩他们一样,步行向哈尔滨走去。只不过他们的行程是在抗联战士的引导下有序进行的。可在离哈尔滨不远处,一片沼泽拦住了他们去路。高铁林仔细观察一会儿沼泽地,对姚长青说:“告诉所有的人都找一根木棍做支撑。从现在起,无论是谁,都要自己靠自己,谁也帮不了谁!我走在前面,告诉他们都走在我的后面,一个跟一个。这左右两边都是烂泥坑,一旦你陷进去连叫娘都来不及了。”说完,高铁林右胳膊挎着绷带,左手拄着木棍,“扑哧”一声就跨下沼泽,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跟在高铁林后边的难民也一个接一个走进沼泽,他们用木棍试探着前边的路,在泥潭中艰难地拔着双脚。沼泽的上空飘浮着一股潮湿腐臭的气味,成群结队的飞牤追逐着喷散热气的人体。这些都给过沼泽的人带来了难度。 姚长青和侦察排的战士们向日本难民吆喝道:“别停下,一停下就会陷进去。”他一边喊着一边回头看着这些人。碰巧,正好看见鹤田洋一要回过头去帮一个走偏路线的难民。姚长青厉声道:“站住!你干什么去!”鹤田洋一说:“我去帮……”没等他把话说完,姚长青大喊:“回来,不能走回头路!”鹤田洋一迟疑了,那个难民在鹤田洋一和众多难民的目光里,一点一点地陷进沼泽里,最终只剩下两只手在挣扎。 这时,高铁林在前边吆喝道:“别慌,好好走!没多远就到前边的小岛了,到那儿咱们再歇着。” 阿崎婆看见那么多孩子和女人陷进沼泽里,想哭都没有眼泪。她多次想停下来,或者找一个危险的地方,也把自己这把老骨头扔在这里,都被良子和叶子死死地拽住了。她不住地对良子和叶子说:“我们这是干什么?回日本吗?我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是为了回到那个地方去?那个地方令我感到可耻呀!”叶子和良子无言以对,只有默默地流眼泪。她又说:“我不想回去了,我的脚坏了,也走不动了,就让我留在这儿吧。你们的爸爸也留在这了,那么多日本人都留在这儿了,我们回去怎么交代?我们被抛弃了,还回去干什么?他们巴不得我们都死了。” 高铁林早就发现她的情绪不对,总是哭哭啼啼的,就过来劝说她。她一看见高铁林就号啕大哭起来:“你们看见了吗?叶子,良子,如今站在我们面前,帮助我们的是什么人哪?是被我们的士兵杀了父母的人。唉……唉……我不回去了,你们走吧。我不想回到那个可耻的地方……唉……唉……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哪!” 一番话说得高铁林的心也酸酸的。他走过来,架着阿崎婆的胳膊就往前走。阿崎婆又哭诉起来:“长官哪,在你们面前,我们没脸活人了。让我死吧,我不想回日本,我生不能做中国人,死就做个中国鬼吧。”她的哭诉让身边的日本人都感到无地自容,都低着头偷偷地抹眼泪。 高铁林一口气把阿崎婆扶到小岛上。看着坐在那里的白发苍苍的阿崎婆,高铁林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便匆匆对叶子和良子说:“看好 她,她的心情太糟了。”良子和叶子使劲点头。 就在高铁林转身要离开的时候,猛眼看见良子竟然挺着大肚子。他刚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良子意识到自己的大肚子引起了中国长官的注意,担心自己成为累赘,便急忙说:“没事,长官,如果我走不动,我就死!” 一句话,顿时让高铁林火冒三丈,他大吼道:“你们日本人到底是咋了,咋动不动就死死的!都哪根神经搭错了,啊?”他的大嗓门吓得良子浑身哆嗦起来,高铁林顿时又觉得她可怜,急忙缓和语气说:“听着,要活着,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我们人呢?你们日本人不是生下来就是为了死的吧,我相信不是。那就好好活下去,活着活好才是生命存在的意义。” 这一惊一哄,令良子和叶子都受不了,她们抱着阿崎婆哭作一团。 高铁林站在小岛上,不住地吆喝着,指挥抗联战士去救那些就要掉队的难民,鼓励着难民要坚持住;也骂那些企图自杀的不争气的日本人。 看见众多难民都走出沼泽,他由衷地松了一口气。但见一个个的浑身泥水、破衣烂衫、因为鞋子陷在泥里只好光着脚走路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日本人,他心里翻江倒海。心想这些日本军国分子为了“共荣”发动的这场战争,却把他们本国百姓的苦难压在中国人民的肩上,这算什么事?无论如何都有些不符常理。想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望望前边的路,不禁怅然。前边还有密不透风的灌木丛等着这些人,那可怕的瘴气真够人受的。又不知将有多少难民因此掉队,让那些准备啄食尸体的乌鸦“嘎嘎”大笑。 第十一章 45 祥福婶的孙子大宝突然失踪了。开始她以为孩子贪玩,一时跑到亲戚家或者伙伴家绊住了脚,可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全村的人都帮她找,也找不到。后来村子里外出的一个人回来,说在林子里看到了大宝的尸体。是被日本人吊在树上,活活打死的,身上到处都是伤,上面生满了蛆虫。 祥福婶一下子就魔怔了,每天就叨咕这句话:苏联人来了,小鬼子还敢杀人。俺大宝被他们杀了,俺就这一个孙子。 村子里的人尽量安慰她,说大宝可能没有死,也许很快就会回来的。可她已经听不懂别人说什么了。整天在村头地边串来串去,说一千道一万,仍是那句话。 这天夜里,十几个从东边窜过来的日本兵溜进村子,偏偏去砸祥福婶家的门。日本兵闯进来就跟祥福婶要吃的,祥福婶不敢怠慢,把所有能吃的都端到炕上,十几个日本兵简直是饿疯了,眨眼之间就把这些东西吃个精光。末了,又把祥福婶赶到院子里,他们占据了祥福婶的两铺炕,倒头便睡。 夜深了,天下起了雨。 祥福婶没地方睡,嘴里嘟囔着来到窗前向屋子里看,见这些满脸倦容、满身泥土的日本兵年龄都不大,躺那儿睡觉的时候真像个人儿似的,尤其在祥福婶眼里,个个都像她的孙子大宝。她站在窗外,看着看着就乐了,因为她发现一个小日本兵跟大宝长得一模一样,一样单薄的身子,一样清瘦的小脸,一样爱踹被子。 一股强烈的母爱在她恍惚的心底升腾,“大宝,看你这孩子,我就知道你还活着……瞧,你又把被子踹开了,小心夜里着凉。” 她嘴里叨咕着,就情不自禁地走进屋子,轻轻地走到那个小日本兵的身边,唯恐惊醒那孩子的梦。“睡吧,孩子。”她说着就俯身拿起被子为小日本兵盖上。 突然,那个小日本兵睁开双眼,因惊恐而浑身颤抖,接着,如同野兽般怒吼一声,从枕头下边抽出明晃晃的刺刀就刺进了祥福婶的胸膛。 祥福婶瞪大吃惊的双眼,手捂着流血的胸脯,“孩子……你……”她带着疑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那个小日本兵坐起来,对躺在旁边的一个醒着的日本兵得意地说:“这……这个女人想暗算我!”那个日本兵惊魂未定地说:“不……我刚才看见了,她并不想杀你,她只想为你盖被。我……我都看见了。”小兵听了这话,“啊”的一声傻了,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祥福婶家的动静,早被一些村里人察觉了,村长派人连夜去山里找高铁山。 这些日子,高铁山正愁得睡不着觉。自从苏联人打过来以后,许多杀鬼子的机会都被他们抢占了。更可恨的是,他们从不把鬼子斩尽杀绝,只要鬼子一“交枪”,他们就“不杀”。这还得了,他们苏联大鼻子送人情了,俺们中国人的仇该咋报。听说村里有人找到山上来了,还说有小鬼子不但在祥福婶家又吃又喝,末了还杀了祥福婶,高铁山一个高就蹦起来,连裤衩子都没穿,登上一条光腚裤子拿过马鞭就叫骂起来。 “这群王八犊子,都什么时候了,还祸害中国人!天奎、小六子备马,跟我去把这伙王八犊子剁啦!” 贺天奎说:“不多带几个兄弟去?” 高铁山说:“弟兄们都累了,让他们歇着。收拾这几个王八犊子,咱仨足够啦!小六子,把那把杀猪刀给我带上!” “好啦!”小六子答应一声,就跑了出去。 雨停了,风住了,月亮出来了。在清亮的月光下,三匹骏马白驹过隙一般冲下山去。不到一个时辰,高铁山他们就把战马停在了祥福婶家的院子里。高铁山下了马,拎着杀猪刀一脚把门踹开,睡梦中的日本兵被惊醒,借着月光恍惚看见一个中国大汉拎着一把一尺多长的杀猪刀冲进来,早吓得魂不附体。高铁山还没等他们缓过神来,抡起杀猪刀就是一阵乱捅。日本兵一个接着一个地捂着肚子死去。没有被捅死的日本兵已成了惊弓之鸟,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想不起拿枪抵抗,抬起屁股就逃。守在外边的贺天奎和小六子也耐不住性子,拎着马刀冲进来,三个人如入无人之境,杀得日本逃兵鬼哭狼嚎,不一会儿工夫,就没了动静。 杀了这伙日本兵后,高铁山他们连刀上的血都没顾上擦,骑上快马连夜返回山里。到山里后,天还没亮呢。这一杀,杀出了“龙江会”的精气神,第二天,他们又将矛头指向正规关东军,要对关东军进行一场报复性杀戮。 高铁山率人首先闯进依兰县关东军宪兵队,见一个杀一个,就连缴枪的也照杀不误,杀得鬼子措手不及。然后他又一马当先冲进宪兵队的办公室,吩咐贺天奎和小六子留在门外堵住其他的日本兵,他要单独会会这个参与东大屯大屠杀的宪兵队长。 被堵在屋里的宪兵队长是个大胖子,看见凶神恶煞一般的高铁山,汗水顺着他那胖脸先流下来。高铁山把马刀放在桌子上,“嗖”地从腰际抽出那把杀猪刀,然后对手握指挥刀的宪兵队长说:“去年的今天,你是不是跟着佐野政次到过桦川县东大屯?” 宪兵队长手握着刀摇了摇头。 “难道你不记得了?”高铁山大喝一声。 宪兵队长眨巴几下眼睛,又点点头,示意想起来了。 高铁山咬着牙说:“那么你就是死上一百次也不冤!开始吧!” 宪兵队长困惑地看着高铁山手中的脏兮兮的杀猪刀,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这样的战斗他从来没经历过。高铁山说:“看什么,这是专门杀畜生用的!接招!”他大喝一声冲向宪兵队长,又砍又刺。宪兵队长一时发蒙,面对这样的兵器,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但几招过去,便渐渐找到了感觉,把手中的日本刀舞得虎虎生威。高铁山见一时难以取胜,便故意卖出一个破绽。宪兵队长果然上当,高铁山侧身躲过对方的刀锋,回手一刀,一尺多长的杀猪刀就全捅进了宪兵队长肉乎乎的肚子里。宪兵队长像猪一样长嚎一声,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来,栽倒在地。 高铁山看了看那具尸体,又用力踹上一脚,然后拿起宪兵队长的军帽,擦净刀上的鲜血,转身出门去。 院子里的战斗已经结束,十几具日本兵尸体横躺在那里。 “走!”高铁山一挥手,上了战马。 但是,还没等他们撤出县城,关东军讨伐队听说“龙江会”的人捣毁了依兰县城,立刻调集大部队围攻过来。经过一番激战,“龙江会”弟兄们好不容易退出依兰,但最终被关东军讨伐队包围在舒东河附近的深山里。 山里古木参天,密不透风,随着枪声越来越密集,关东军的包围圈愈来愈小。情况十分紧急,如不尽快突围,“龙江会”很有可能被吞没。 连日苦战,再加上亡命奔波,已经人困马乏的“龙江会”弟兄们又面临着弹尽粮绝的困境。绝望和恐惧笼罩着这些汉子的心头。夜幕降临了,关东军的枪声暂时停下来。静下来的林子里,又突然传来了狼嗥虎啸声,给本来就阴森森的树林里增添着肃杀之气。 高铁山和小六子刚刚打探动静回来,断定关东军已把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想把“龙江会”的人困死在山中。 “弟兄们!不想死的马上抄起家伙准备突围!”高铁山大喊道。 黑暗中传来傻大个儿的声音:“掌柜的,山外那么多鬼子,突围也是死,不突围也是死。反正都是死,还不如消消停停地坐这儿等死。” “放屁!”高铁山骂道,“这是爷儿们说的话吗?” 林子里一下静下来,弟兄们好像都在思索着什么。但死气沉沉的气氛说明这伙人并没有什么战斗力可言。 高铁山借助微弱的月光,抡起马刀就砍倒身边一棵小树,那干脆的声响让所有的弟兄们都为之一振。 高铁山手起刀落,一棵小树又应声倒下,然后他大声问:“弟兄们!临死之前你们舍不得什么?!” 树林里一阵骚动,但无人作答。 “今天我把话说在这儿,谁能冲出去,不但我要发钱,而且还放假三天。有老婆的回家搂老婆,没老婆的使劲去逛窑子。”还没等高铁山把话讲完,林子里就骚动起来,树枝到处摇晃起来。 “不过有一点,不能去抢劫、去强奸女人。否则,我就叫你们身首异处!” “好……好……”林子里一片喊声。 高铁山见时机已到,又像以往一样,大喊一声:“上马——” 转眼间,几十匹战马风驰电掣般冲下山去,就像一股狂风呼啸而过。其闪电之势让关东军猝不及防。他们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中国土匪怎么突然间势不可当,这突围战中的最关键要素的背后,他们的精神支柱究竟是什么? 不管怎么样,突围终于获得成功,而且伤亡不大。 46 为了让日本难民中的女人和孩子少受些罪,高铁林命令抗联战士持刀头前开道,尽量砍倒一些灌木。那密密麻麻的树杈勾搭交错着,让人钻不进去,也爬不出来,不砍倒一些是不行的。抗联战士拼命挥刀,砍倒了障碍,自己的身上却留下道道伤痕。 至于说瘴气,是谁都没有办法的,它使许多难民倒下了,最终连一声“救命”都喊不出来,便死了。一些半死不活的,尽管听到抗联战士的喊声和以示召唤的枪声,也只能绝望地瘫倒在地等待死亡。 等这支队伍走出这段绝境时,高铁林回头看看,心中不禁感伤,日本难民至少掉队了三成。而且走出来的难民,也又累又饿,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 前边出现一个中国村,所有抗联战士都眼前一亮。 当这支队伍穿村而过时,许多中国百姓都站在道两旁观看。当他们发现这支队伍里有抗联战士时,无不惊诧,竟以为这些人是抗联战士押送的俘虏。 高铁林解释说:“他们是难民,是日本老百姓。关东军跑了,不管他们了!” 一位老人就解恨道:“该!我就知道他们迟早会有今天!” 这时,许多百姓都回家拿一些玉米饼子塞到抗联战士的手里,可这些抗联战士刚接到手里,就转给了日本的女人和孩子。这令中国老百姓又吹胡子又瞪眼,简直要上前把吃的抢回去。一些日本孩子接过饼子连声谢谢都来不及说就几口吞下去了,有的被噎得喘不过气来,在路边乱蹦乱跳。 姚长青也向不理解的中国百姓说:“我们是奉命护送他们去哈尔滨火车站。他们毕竟与关东军不同,也是老百姓……日本老百姓。” 高铁林对一个中国老人说:“老人家,请您跟大伙说说,也拿些吃的给这些日本人吧,许多孩子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老人开始有些为难,但还是转过身来对村民们大声说:“老少爷们儿,回家多拿点儿吃的给那些日本孩子吧。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也是老百姓,跟咱们一样。别舍不得,他们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听了老人的话,村民们呼啦一下散开回家烧火做饭去了。 时候不久,这些日本难民几乎所有的人都多多少少吃上一口中国百姓施舍的饭,他们不住地弯腰施礼,不住地道谢,有的还感动得流出眼泪。有的吃不了,还揣起来一些。尤其是女人和孩子,中国百姓见他们吃完了,又回家取来一些,塞到他们的手里,让他们路上吃。 这支队伍等于在这个中国村进行了一番休整,可以有力气走下去了。高铁林和所有的抗联战士好言好语地向百姓辞行。然后紧随这支队伍后,迤逦而行。 同时赶往哈尔滨去的高岩、小雪和园田早苗,他们沿着一条山路走。逐渐发现有一些杂沓的脚印;后来又有丢弃的东西;再后来发现到处都是被饥饿、凶杀和疾病夺去生命的日本难民。不仅有儿童、妇女和老人,还有被击毙的士兵。这些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路边和树丛里。任凭风吹日晒,野兽撕扯。小雪紧紧地拽住高岩的手,一刻也不肯放松,情绪无限低落。她尽管不敢看那些变了色的尸体,但又几乎一个都不肯放过。这些曝尸荒野的人就是我的同胞吗?从东京大轰炸走过来的她可谓经历了各种死亡,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痛心。这样魂魄无依地惨死在他人的土地上,难道这就是“圣战”的好处吗?是日本普通百姓应该付出的吗? 高岩看出这可怜又可爱的女孩正在触景生情,不想去打扰她。她那个小脑袋瓜子里有无数未知的想法,她是那么富有同情心。 她们又走了一段路程,在一个山坡上,远远地看到有两排小包裹在那儿放着。摆得整整齐齐。长长的,椭圆的,像一个个枕头,足有30多个。 园田早苗觉得奇怪,她走过去,俯身打开一个包裹,顿时愣住了,里面竟是活的婴儿。园田早苗把这些包裹全部看了一遍,里面全是活的婴儿。无疑,这是被迫抛弃的。她感到一阵眩晕,急忙包好婴儿,再也看不下去了。集体抛弃婴儿,这在人类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该死的战争……该死的刽子手!”她骂了几句,转身离开了。 而小雪不同,她看完一个,就一个接着一个看下去。好像不完全相信这全是弃婴,说不定从哪个开始就变成别的。可当她看完最后一个,她彻底绝望了,便无力地趴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 高岩走过来,无声地拉她起来。 小雪突然扬起脸央求道:“光政哥哥,我们把他们带走吧,全带走吧……我来做他们的妈妈。你看……”小雪打开一个包裹,“你看他多可爱……他们不应该死在这儿。” 高岩呆呆地望着这些弃婴,最终只有报以一声苦笑:“小雪……听我说,我们谁都不希望他们死,他们的父母、他们的亲人,更不希望他们死……可有什么办法?这就是战争,那些发动战争的人,他们的心要多硬有多硬。”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偏偏赶上了战争!”小雪哭诉道。 “人类只要有罪恶,就会有战争,它不见得发生在哪里,不见得发生在他们或我们身上。战争总是那么难以捕捉。”高岩像是在对小雪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他的双眼望着天边那块云。 这时,一个孩子哭起来,又一个孩子哭起来……随后哭成一片。 这哭声惊飞了林中的鸟,震落了天边的云。似雷声滚滚,由远及近;像潮水翻腾,一泻千里。是呼喊,是怒斥,是警钟,更是人类无奈的清响! 高岩、小雪和园田早苗纷纷支棱起耳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正行走在去哈尔滨路上的东大屯开拓民,步子越来越慢。中国老百姓的补给,无论是当时吃的,还是过后拿的,都在这大半天的路程中消耗殆尽了。走起路来又开始东摇西摆,看样子,随时都有倒下去再也起不来的可能。 不可思议的事随时都发生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叫阿玉的女人,背上背着的孩子已经死了,她还不知道;一个叫齐川的男人,走着走着突然疯了,蹦着跳着离开队伍,任凭人们怎么去追都追不回来。 人们所走过的山坡上、树林里,到处可以看到没人掩埋的尸体。有的已经被野狗撕开了肚皮,肠子流了一地;有的眼珠子被乌鸦叼了出来,滚落在地上,好像还在看着路上的行人;有的鼻子被咬掉了;有的耳朵被扯下来,真是惨不忍睹。 东大屯的开拓民默默地从这些人的身边走过,用泪水向他们告别,企盼自己不要像他们那样。 阿崎婆走一路哭一路,泪水早已哭尽了,只剩下刺人的干号。唯一的要求还都是不想回日本了,死在这里算了。唯一想的是怎么自杀,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再加上脚疼得厉害,她说她实在忍受不了。 就在她万分悲伤的时候,又在一个山坡上看见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小孩两三岁的样子,围着一条毯子。前边放着一杯水,水杯下放着一堆玉米花。孩子不停地哭,嘴里喊着妈妈。 阿崎婆走过去看着这孩子,没想到这孩子竟张着两只小手向她扑来。阿崎婆一下子又心疼了,她抱起孩子又干号起来。 “孩子……可怜的孩子……”然后她又对良子和叶子说,“你们走吧,我不走了,我在这里陪着这孩子。” 叶子和良子好说歹说,又拉又拽的,阿崎婆才作罢。只是队伍里又多了一个可怜的孩子。 队伍艰难地行进着,走了一段路,又过了一个山岗。当又一道山岗横在眼前时,阿崎婆再也坚持不住了。脚脖子肿得明光闪亮,好像随时都有爆开的危险。她坐在地上,不哭也不叫了,双眼直勾勾地望着日本的方向,连一句话也不说。 大召威弘跑过来,跪在她的面前,说就是背也要把她背回日本去。 阿崎婆异常冷静地说:“净说傻话,日本那么远,你背得动吗?” 大召威弘大声说:“妈,我们绝不能丢下你不管!” 阿崎婆脸一沉说:“你看看我这脚……但凡能走,我也不会坐在地上。我遭不了这份罪了,也不想连累别人。你赶快想办法将我处死,你就算妈的孝顺儿子了。” “不!”大召威弘紧紧地抱住妈妈的那只脚说,“这不是你的理由。叶子早就跟我说了,你不想回日本……你说那是个可耻的地方。” “胡扯!”阿崎婆厉声道,“谁不想回到故土?”阿崎婆说完这句话,双眼睛突然流出泪来,“你爸爸留在这里了,平川留在这里了,那么多日本难民都留在这里了……我有伴。如果有来世的话,说不定我们都做了中国人……到那时候,这里也就是我们的家了。” 大召威弘吃惊地瞪着母亲。阿崎婆继续说:“记住!回去之后,替我给你姥爷、姥姥上上坟,就说我不是不孝,实在是没办法。还有,回去以后告诉你们的后代,不要再到这里打仗了,因为这里埋着你们的祖宗呢!”说完,阿崎婆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大召威弘抬起头来,看着良子和叶子,还有围观的其他难民。他们脸上都流着无奈的泪水。他们都知道,事情已无法更改,只有成全了这位老人。 大召威弘重新跪在那里,连连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说:“好吧,妈,那儿子在最后孝顺您一次。” 阿崎婆紧闭双眼点点头。 大召威弘哭道:“妈!那您就最后看我们一眼吧。” 阿崎婆紧闭双眼摇摇头。 大召威弘又说:“那您就在睁开双眼看看东边吧……那里就是日本。” 阿崎婆紧闭双眼使劲摇摇头。 大召威弘无奈,只好擦了擦眼泪站起。然后他紧走几步,追上一起逃亡的一个士兵,说:“兄弟,求你替我把我妈杀了吧……别让她死得太痛苦……然后再替我把老人家埋了,埋深点儿。” 士兵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从肩上摘下枪。 大召威弘转身紧走,可没走多远,身后的枪声就响了。大召威弘停了停,然后仰天长啸:“妈——”他双手抱着头又跪在地上。 叶子和良子看着倒在地上的阿崎婆,相扶而哭。 走在前面的高铁林听到枪声立刻跑过来,见中枪倒下的阿崎婆已经死了,便向众人吼道:“谁开的枪?谁杀了他?!” 无人作答,这时他注意到已经躲在一边手里握着枪的日本士兵,吼道:“是你干的吗?” 士兵一听,竟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似的点点头。高铁林一把夺过他的枪,上前就打了他一个大嘴巴子,爆粗口骂道:“我操你妈的……谁让你开的枪?谁给你的权力!?” 日本士兵手捂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说:“我……我……”他的双眼在四处搜索,好像是在找大召威弘。 “啪!”这边的脸又被狠狠地打中,“我操你妈的……我们辛辛苦苦把她们救下来,是留着给你们枪毙玩的吗?”说着,高铁林就把枪顶在了日本士兵的脑门儿上。 这时,大召威弘不顾一切地跑过来,挺身而出说:“长官,是我让他杀了我妈妈,要杀你就杀我吧!” 高铁林转向大召威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是你让他……杀了你的妈妈?”大召威弘点点头。这时,高铁林偏偏认出了他:“你……你这个畜生……你还活着,你这个该死的东西,让我找得好苦哇!”高铁林把枪又顶在大召威弘的脑门儿上,“当初你杀了我妈妈,如今你又杀了救过我命的你妈妈……你得有几个死……我活剐了你!” 叶子和挺着大肚子的良子见事情不妙,“扑通”一声跪到高铁林的面前:“长官饶命,别杀他,要杀就杀我们吧。他不能死……没有他,我们都得死在满洲。” 高铁林吼道:“他连自己的亲妈都敢杀,谁能保证他不杀了你们!” 叶子和良子一听,一边哭一边向高铁林解释事情的原因,听得高铁林半天说不出话来。姚长青和一些抗联战士也围了过来,他们也听得目瞪口呆。 高铁林突然冲着所有的日本人哈哈大笑,又像是大哭:“你们日本人都是咋揍的!要么杀人……要么自杀……连自己的亲娘都敢杀!”所有的日本人都低下了头,“怪胎!怪胎!人类的怪胎……天生的屠夫!”所有的日本人都不敢抬头,有的女人发出嘤嘤的哭泣。 这时,几只乌鸦扑棱棱地飞过来,它们在阿崎婆的尸体上空打了一个转,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又扑棱棱地飞走了。 对于日本人如何死,高铁林、姚长青他们感到无奈,最终只好把11个手里还有枪的日本士兵召集在一起,把他们的武器都缴上来。 47 行进的队伍停了下来,原因是良子突然早产。 因为谁都没有想到,所以包括高铁林在内的许多人都惊慌了起来。高铁林让抗联战士好歹搭一个布棚,并临阵点将,强行命令不会接生的叶子去接生,因为唯一会接生的阿崎婆已经死了。 叶子临危受命,偏偏良子因为子宫畸形造成胎位不正而难产。良子的惨叫声一声声传来,使良子的准丈夫鹤田洋一痛不欲生,恨不得替良子去死。而痛苦中的良子一再央求叶子杀了她,只要保住孩子就行。 “杀……杀了我吧!杀……我吧!”良子撕心裂肺地喊。 叶子万般无奈,一会儿从布棚里走出来,问怎么办,一会儿又钻进布棚,给良子以无谓的安慰。 高铁林、大召威弘、鹤田洋一,守在布棚外面干没辙,一点劲儿也使不上。当良子再喊杀了她的时候,高铁林立刻对又走出布棚的叶子发火道:“去告诉她,没人会杀她。生孩子哪能跟吃蜜那么幸福?既然做了女人,就要过这一关,别大惊小怪的。” “长官……可她……可她真要不行了。”叶子满脸凄艾地说。 “不行也得行……孩子给我生出来……大人也得给我活着!”高铁林大喝道,“生命,生命,这就是生命的意义所在……你去问一问那些关东军的好战分子,他们哪一个不是从这一关走出来的!他妈生他们的时候,可没想到现在他们成了杀人的魔鬼,要不然,也早掐死他们了,省得他们给你们和我们制造这些灾难!” 叶子并不想听这些,她只替良子和生不下来的孩子着急。她看了高铁林一眼,又无奈地跑回了布棚。 正在这时,高岩、小雪和园田早苗经过这里,他们被高铁林毫不客气地拦下了。 “太好了!太好了!这下大人和孩子都有救了,天上掉下来个医生。”高铁林哈哈大笑着对高岩说。 高岩愣住了,万万没有想到,在这荒郊野外居然遇到了哥哥。看了看周围筋疲力尽的日本难民,又看了看相见却不敢相认的哥哥,高岩二话没说,向园田早苗和小雪挥了挥手,就投入了接生工作。 高铁林又哈哈大笑:“原来是三个医生啊!良子这个日本女人有福哇。” 经过一番努力,孩子终于生出来了,是个男孩,而且母子平安。只是良子的身体过于虚弱,只好躺在鹤田洋一和大召威弘制作的临时担架上赶路。 高岩、小雪和园田早苗也加入到这支队伍中来。 当这支队伍来到黑山峪的时候,几乎每一个人都被眼前的惨景惊呆了。他们先是看到了山谷外死去的日本女人和孩子,她们或盘脚端坐或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头部都缠着好像用于宗教仪式的布带子,大部分是被枪杀的,也有一些是用刺刀扎死的。 走进峡谷,里面的情景更令人惨不忍睹。在不到一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横躺着数百具尸体,大多数也是女人和孩子。大部分死去的女人还瞪着双眼,怀里紧紧地抱着死去的孩子。整个现场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和火药味。 人们看着这些惨状,简直不相信这是人间。连一向漠视生命的日本男人也愤怒了。其中鹤田洋一愤怒地吼道:“这……是谁杀的?苏联人……还是中国人?!” 高铁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从一个死去的日本兵手里拿过一支步枪,看了看,说:“无论是苏联人和中国人都不会干这种事!看看这些武器吧,是日本士兵杀了这些女人和孩子,然后又自杀的,与中国人和苏联人毫无关系!” 所有愤怒的日本男人都呆愣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于是,高铁林吩咐所有的人,要尽快把这些尸体埋到沟里去。 青山小雪紧紧地攥着高岩的手,脸色苍白,不住地说:“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 包括抗联战士在内的所有男人都开始掩埋尸体。女人有的帮忙,有的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的哭泣声像一股阴风,在山沟里久久回荡着。 离开黑山山谷,队伍又来到一片小树林旁。一看就知道这里曾经是日本人建的神社馆地,神社被中国人捣毁,但石阶和石狮子的基座依然完好。 小雪指着石头基座向高岩问道:“这是什么?” 高岩仔细看了看说:“在这个基座上以前一定蹲着个石狮子。” 青山小雪问:“那……石狮子哪儿去了呀?” 高岩摇头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是日本人把天皇的保护神放在这儿,这里的中国人又把它搬走了吧。” 小雪疑惑地问:“满洲人有保护神吗?” 高岩说:“哪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保护神,只是信仰是不能强加于人的。” 在一旁的园田早苗突然插话说:“在这一点上,日本人错了,而且很愚蠢。国家在战争中利用信仰蒙骗日本国民,几乎所有的日本人害怕引火烧身,就听之任之了。今后,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认真看,认真思考,认真地生活。” 站在一边的高铁林注意地听着高岩、小雪和园田早苗的议论,若有所思。 夜晚来临了,姚长青在森林边上找到一块适合宿营的空地,旁边还有一条小溪,而且视线也好。高铁林同意在这里宿营,并让姚长青与大召威弘一起搞好警戒的事,而他自己去想办法给孩子们搞一些吃的。因为明天还要继续赶路,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哈尔滨。 姚长青站在一个高处对日本难民说:“大家都听好了,今晚就在这里宿营。晚上到了,山里常有绑匪和盗贼,还有野狗,没事不要往树林里钻,尤其是小孩子。大家现在可能饿了,不过再忍一忍,高政委想办法给你们弄吃的去了。那边有条小溪,你们可以到那里洗一下,然后找好睡觉的地方。” 日本难民一听,都开始行动起来了。大召威弘在宿营地的四周点起火堆。由抗联战士和一部分日本男人担任警戒。 好像是不知不觉的,亮晶晶的星星便挂满天空。星星很低,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妇女和孩子好不容易得到了喘息时间,很快都入睡了。小雪却难以入睡,她惊讶地望着星空,坐在园田早苗的身边喃喃自语:“多么美丽的星空啊!”园田早苗躺在地上,不眨眼地望着天空的星星,她很想做一个美丽的关于爱情的梦。闻着身边枯草的气味,她逐渐放松了郁闷的心情,“是呀……不管从世界哪个地方都能看到同样的星星。” 夜深人静,森林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各种昆虫的鸣叫从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清脆悦耳绵绵不断。 小雪被这夜景彻底打动了,她小声问园田早苗:“早苗姐姐,你觉得光政哥哥怎么样?” 园田早苗对这个话题并不吃惊,她故意问道:“什么怎么样?” 小雪说:“你对他的印象呗!” 园田早苗想了想说:“噢……他大概是我一生中所遇到的最英俊的男人。用一个医生的眼光从解剖学角度看,他的脸形完美无缺,额头和鼻子也富有贵族气派,眼睛顾盼生辉,嘴唇嘛……也很性感。我尤其喜欢他的理想主义,喜欢他对医学的专注。他更是个有内在魅力的男人,他有十分荒唐的想象,有时会令人感到可笑。但是在他的乐天的精神中,我有时也会感觉到相反的一面,一种灰暗低沉的情绪。” “哇!你的评价够多的。”没等她说完,小雪发出慨叹。显然,她没有想这么多。她知道,自己除了喜欢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忽然,躺在她们不远处的高岩坐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向她们这边望一望,然后起身装作解手的样子,向小树林里走去。 园田早苗注意到了高岩离去的方向,觉得他的行为有些诧异,便把披在身上的外衣盖到了小雪的身上,同时站起来。 小雪问:“你去哪儿?” 园田早苗轻声说:“方便一下。”说着,她循着高岩的背影走过去。 “连续下了三天的雨,明天该是个大晴天吧?”那人突然停住脚步说。 高岩立刻回答道:“大概是这样吧,你瞧今晚的星星多亮。” 暗语对上,那人从黑暗处走出来,他是关长武。 “有什么情况?”高岩向关长武问道。 关长武说:“2号让我转告你,苏军特情局已经帮助我们搞清了‘山里的樱花’的秘密。这是一个危害极大的潜伏计划,至少800个受过专门训练、身怀各种绝技的日本特工将于战后转入地下,继续滞留满洲,企图东山再起。青山重夫是这个计划的制订者和执行者。只有抓到青山重夫,找到‘山里的樱花’,才能消除这个隐患……否则,后患无穷!” 高岩长吸一口气,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关长武接着说:“从目前所掌握的情况看,青山重夫仍在满洲。中共特情局要求所有的情报人员全力以赴地追捕这个最危险的家伙,你是其中一人。2号还让我转告你,青山重夫可能就混在逃难的日本人中间,企图利用难民做掩护逃出中国。因此,你务必注意观察每一个接近青山小雪的人,必须将青山重夫和藏在他身上的‘山里的樱花’一起捕获!” “明白!”高岩重重地说,“能帮我搞到一张青山重夫的照片吗?” 关长武说:“很困难,但可以试试。” 高岩说:“那就去试试吧!” 突然,关长武压低声音说:“小心,有人来了。”话音刚落,关长武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高岩转身迎着那个人影走过去,看见是园田早苗,便说:“哦,园田医生,你怎么在这儿?” 园田早苗朝关长武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说:“我见你去小树林解手,一直没回来,就……就过来看看。” 高岩问:“你认为我会出事?” 园田早苗笑了,说:“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很高兴。我们回去吧!” 高岩和园田早苗默默地往回走。 “你在想什么?”高岩突然向园田早苗问。 “我在想一位诗人的诗,‘明天能不能死,其实上帝也不知道’。”园田早苗用一种高岩从来没有听过的语气说。 高岩说:“是什么使你想起了这首诗?” 园田早苗在黑暗中耸耸肩说:“不知道……也许这里太宁静了,因而预示着这种宁静不会太持久。” 高岩欣赏着这个女人美丽的侧影,说:“如果有适当的环境,人人都可以造出一个心中的上帝来。” 园田早苗摇摇头说:“日本已经有了足够的上帝,但需要的是良心。”高岩停下来凝视着这个美丽的女人,片刻后,他说:“我们还是回去吧……现在重要的是休息,谁知道明天还会遇到什么麻烦事。” 第十二章 48 1945年8月14日,日皇裕仁在防空洞临时皇宫内召开最后一次御前会议。出席会议的有全体阁僚、两总长,枢密院议长等。 陆相阿南惟几首先反对投降,他跪在日皇面前,紧紧抱住他的腿哭喊道:“天皇陛下……不能啊!日本不能投降……唯有九死中求一生机,继续战斗,此外别无良策!”他还怀揣着一个梦想,那就是他的“山里的樱花”!但此时,尽管他故弄玄虚,当着天皇的面也不肯说出他的计划,可是已经没有人相信他的什么计划能让日本东山再起。 日皇裕仁还是说:“我的异乎寻常的决心没有变。我不是轻率地做出结论,而是根据国外形势、国内情况和彼我双方的国力战力来判断的。关于国力,敌方也是承认的,我毫无不安之处。关于敌方的保障占领,虽然不是没有一点儿不安情绪,可如果继续战争,无论国体或是国家的将来都会消失,就是母子都会丢掉。如果现在停战,可以留下将来发展的基础……解除武装是难受的,但为了国家与国民的幸福,必须用明治大帝对待三国干涉的心情来。希赞成此意,赶快发出诏书,把这个意思传达下去。” 日皇裕仁说完就离开了会场,御前会议在一片哭声中散去。 第二天,也就是1945年8月15日,日皇裕仁向国内外日本军民播放《停战诏书》,并把接受《波茨坦公告》的决定通知英、美、苏、中四国。一个干瘪的声音通过广播喇叭在几乎所有有日本人的地方有气无力地响着: “朕深鉴于世界大势及帝国之现状,欲采取非常之措施,以收拾时局,警告尔等臣民,朕以饬令帝国政府通告英美中苏四国,愿意接受其联合公告。盖求帝国臣民之康宁,同享万邦共荣之乐,斯乃皇祖皇宗之遗范,亦为联所拳拳服膺者……” 听完广播后的许多日本人,在喊着“天皇陛下万岁”的口号中,集体剖腹自杀。即将变成战俘的日本士兵更觉无路可走,成批地向东方邀拜后剖腹自杀。等自杀的人倒下后,没自杀的人默默地将他们的尸体抬走掩埋。 高铁花坐在家里,正在教失语的英子说话:“来,英子,阿姨教你说话。” 英子怯生生地走过来,靠在高铁花的怀里。 “啊——咿——哦——唉——噢——” 英子呆呆地盯着铁花不肯开口。 高铁花耐心地说:“勇敢点儿,你肯定能重新学会说话的。等日本投降后,你可以回到日本去,过自己该过的生活。来,跟阿姨念,啊——咿——” 英子果真试探着张了张嘴,然后:“啊——” 高铁花一听,兴奋地抱住英子说:“你可真聪明!” 正在这时,亚美从外面跌跌撞撞地回来,谁也不理,进屋趴在床上就“呜呜”地哭了起来。高铁花和英子都吃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高铁花把英子放下,走进亚美的房间。 “亚美,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亚美只顾哭,不言语。“平时我总说你,没事不要上外边跑。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你是日本人。” “不……不……”亚美哭着喊。 “那是怎么了,想你家人了?”高铁花继续追问。 亚美抬起头,泪眼模糊地说:“日本……日本投降了!” 高铁花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亚美?日本……日本投降了?” “嗯……刚才天皇在广播里说的。”亚美说完,又把头埋在床上哭起来。 “噢……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我们的苦日子到头了!”高铁花拍着手说,简直要蹦起来,“最终以失败告终……这就是侵略他人的下场……这就是多行不义的下场……这就是……” 高铁花突然停下来,因为她看见一双充满着哀怨、凄楚、仇恨的眼睛在死死地看着她,这双眼睛让她不寒而栗。 “亚美,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亚美吃惊地问。 亚美一听,好像一下子醒悟过来,她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铁花姐我替你高兴,祝贺你,祝贺中国……终于打败了我们。”亚美说完,勉强地笑了笑。 “我们?”高铁花不认识似的看着亚美,“我可从来没有把你和关东军一起看待呀,还有英子,还有那么多的日本老百姓。” “可……可我们毕竟是日本人,我爱我们的国家,我们不希望它完蛋!”亚美大声说。 “如果你的国家正在实施着罪恶,正在屠杀其他国家的人民呢,你也不希望它完蛋吗?亚美,难道你没细想一想,你和你的家人还有那么多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日本老百姓,他们的苦难都来自哪里?这些还不够吗?你不想让它完蛋,那你想让它怎样?!”高铁花说着,也流出气愤的泪水。 亚美从床上坐起来,一头扑进高铁花的怀里:“铁花姐,请原谅……请原谅我。可我……可我真的很矛盾。” 她们互相拥抱着,逐渐安静下来的时候,看见英子站在门口,瞪着一双懵懂的眼睛在看着她们,她似乎什么都明白的样子。 亚美忍不住又哭了,“英子……英子过来。”英子怯生生地走过来,亚美一下把他抱在怀里,又呜呜地哭起来。 “亚美,别难过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和英子就住在这里。相信我们,我们都爱你们。”高铁花抚摸着亚美和英子的头说。 过一会儿,亚美有些不自信地说:“铁花姐,我想……以后跟你们在一起。我是护士,可以帮你们做很多事,你能答应我吗?” 高铁花一愣,说:“为什么不答应?可……你不去东大屯找你的家人了吗?” 亚美摇摇头:“听人说,那里的日本人都走光了,大概是去了哈尔滨或别的地方。生死都难预料,听说日本人的尸体到处都是。” 高铁花轻轻地“哦”了一声,“亚美,日本投降以后,日本士兵和军官都会做俘虏吗?” “不会的,听完日本投降的广播以后,许多军官和士兵当场就剖腹自杀了。 “噢……是这样。”铁花说完走开了,站在窗前向外望着,她想到了一个人。 “我说过,我是帝国军官,我有义务坚守在这里,哪怕最后死在这里。”矢村英介这句话又响在耳畔,令高铁花一阵阵心如刀绞,“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她在心里默念着。 而此时的炮台山要塞司令矢村英介已经奉命投降,尽管在缴械之前有许多士兵和下级军官在他面前剖腹自杀,但他只是无动于衷地报之一笑,命令其他士兵把死者拖出去埋了。 他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知道自己的军人生涯和侵略者的身份已不复存在,马上就要沦为一个可耻的战争罪犯。他苦笑着喝完了桌子上的一瓶白酒,又把昨天夜里写的信拿到眼前不住地看着。高铁花那美丽的倩影又出现在眼前,他无法扼制自己的思念之情,嘴里不住地叫着高铁花的名字,“谁敢在命运面前说一个‘不’字……它就会立刻结果你的生命。”他苦笑着说完这句话,把写好的信塞进信封,思索了一下,然后在上面写道:“致发现此信的人。” 外面大雨成烟,夹杂着电闪雷鸣,震得屋子嗡嗡作响。 啊,吉野山, 吉野山哟, 你来做客吧。 ………… 山上樱树千万株 现在正开花。 ………… 他尽情地唱着这支歌,因为他非常想唱。 突然,房门被人“砰”的一声撞开,一个关东军士兵两眼呆滞地闯进来,“长……官……”话音刚落,只见一口鲜血从那士兵嘴里喷出来,然后“扑通”一声栽倒在地,矢村英介看见一把匕首深深地扎在他的后背上。 正在矢村英介迟疑之际,看见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壮汉大步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把一尺多长的杀猪刀。矢村英介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腰间的手枪,但当他看清来者是中国人后,反而镇静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是你杀的?”矢村英介面无表情地说。 高铁山扬了扬头说:“这儿没别人!” 矢村英介笑了笑,把手套摘下来,放在桌子上,缓慢地说:“接下来,你还想杀我?” 高铁山说:“不然我就白来了……你这个死有余辜的家伙!” 矢村英介停顿了一下,然后说:“能告诉我,你是谁吗?为什么要杀我?就因为我是日本人?可我已经投降了。” 高铁山没想到矢村英介居然如此镇静,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厉声道:“在我的账本里从来不买投降的账!我亲自来杀你,就是想让你死个明白!老子是桦川县东大屯的高铁山,当年,你和佐野政次带领关东军杀死了东大屯所有不愿交出土地的中国人。我爹死了,我娘死了,村里的几百口子人都被你们杀死了!今天我向你讨还血债!” 矢村英介痛苦地回忆着,突然眼睛一亮说:“哦……我想起来了,去年6月……” 高铁山向前逼近说:“想起来就好!杀人偿命,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说着,他便举起杀猪刀向前进招。 “等等,我有话要说。”矢村英介伸出一只手向前一挡说。 高铁山一收步,把杀猪刀停在半空中,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矢村英介指着高铁山手中的杀猪刀问。 “杀猪刀!”高铁山厉声说。 矢村英介皱一下眉头:“杀猪刀?” 高铁山一立眼说:“咋的!你害怕了?” 矢村英介看出高铁山是个粗人,他本不想多说什么,但他还是尽量耐心说:“不……我知道自己早晚有这么一天,中国人是不会饶恕我们的。我也不想反抗。不过,在你用这把杀猪刀杀我之前,我有个请求。” 高铁山早已耐不住性子,吼道:“你真啰唆!” 矢村英介回身从墙上摘下战刀,握在手中,然后慢慢地把它抽出来,再掏出雪白的手帕认真地擦拭着刀锋。高铁山并没有阻止他这种奇怪行为,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矢村英介擦净自己的指挥刀后,双手擎着递向高铁山,语气真诚而沉重地说:“也许我命该注定死在你的手里,也算是罪有应得吧,尽管我从未杀过一个中国人,而且还非常反感那种野蛮的杀戮,但我毕竟以一个军人的身份来到你们的国家。在你们面前我永远是罪人,罪人就该受到惩罚,无可非议。只是……我有个请求,请别用那把杀猪的东西杀我,这不公平,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个军人,请用这把战刀杀死我吧!”说完,他又深深地一鞠躬,“求你啦!先生。” 高铁山没有想到矢村英介会来这一招,他没有去接那把战刀,而是望着眼下这个甘愿受死的关东军中佐犹豫不决。过了好一会儿,他狠了狠心说:“不!我不会让你这么便宜的,所有上了我黑名单的人都必须死在这把用来杀畜生的刀下!” 这时,一个霹雳炸响,闪电掠过矢村英介苍白的脸。紧接着,天边响起轰隆的雷声。矢村英介仍一动不动地手擎自己的战刀等待着,那满眼的悲凄让高铁山的心微微颤动一下。 高铁山深深地吸一口气,担心自己会心软会向他屈服。他终于心一横,一步蹿上去,将锋利的杀猪刀狠狠地刺进矢村英介的心窝。 这几乎是眨眼之间的事,矢村英介没有想到自己在临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都没能实现。他紧紧憋住即将喷出口的鲜血,说:“你……不该用它杀死我。”说完,他“哇”地把那口血喷出,栽倒在地。 高铁山拔出杀猪刀,呼吸突然有些急促,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觉得这个人杀得很不光彩,而且还有些残忍。总之,没有像杀其他日本人那样,快意久久萦绕心头。但他还是像自己为自己找面子似的骂道:“狗日的东西!临死了还跟老子讲价钱!”骂了这句话,他还觉得有些底气不足,又狠狠地踢了已死的矢村英介一脚。 杀猪刀上的血泛着腥气扑鼻而来,高铁山想把这它擦干净,一转眼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双雪白的手套,便走过去抓起来。紧接着又看到了桌子上那封信。高铁山也曾跟大哥学过几个字,出于好奇,他放下杀猪刀,拿起那封信。看了看,嘴里念道:“致——发——现——此——信——人”念完之后,好奇心更加强烈,便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一共有两页纸。 第一页纸上写道:“我的兄弟,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但请放心,我不是死于罪恶。我请求您把这封信交给一个叫高铁花的中国姑娘。这就是我,一个临死之人的最后请求。” “高铁花?”高铁山吓了一跳,“这个日本军人与我妹妹有什么关系?” 高铁山急不可待地往下看:“我是一个日本人,名字叫矢村英介,曾在关东军服役10年。我的孩子,我的妻子,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妹妹,都死于这场战争。我痛恨这场战争和挑起战争的人。当然,在这场战争中,死得更多的是中国人,作为一名关东军军官,我感到羞愧难当。虽然我拒绝屠杀,尤其是拒绝屠杀那些手无寸铁的中国平民!昨天,我已经下令我的部队放下武器,停止抵抗。正义必胜!矢村英介绝笔。” 高铁山看完这封信,摇了摇头,他已相信了这个日本人的话是真的。但他嘴里还是骂着:“妈的……妈的……竟认识我妹妹……” 他又去翻着第二封信:“铁花:无论是谁,当他真能把这封信交到你手上时,我已经死了,对不起,我没能信守承诺。见不到你,我心有不甘,死不瞑目。所以,我只有用这种最笨的方式跟你说几句话。铁花,你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最善良的姑娘。我不是上帝,但我热爱和平,热爱所有善良的人。尽管是战争使我有机会认识你,但我还是谴责这战争。我曾经答应过你,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回日本帮你找到你的三哥,现在看来不行了,对不起,我为自己未能兑现承诺而感到惭愧。告诉你铁花,我是在幸福中死去的,无论是谁杀了我,还是我自杀,那一刻,我都是幸福的,因为我今生认识了你,并能怀着对你美好的思念走向死亡。我真想再活下去,为了你,也为将来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做一些事情,但一切皆无可能了。再见了铁花,祝你的国家获得新生,祝你幸福!永远想念你的矢村英介。” 看过信后,高铁山的眼眶里居然盈满泪水:“怎么会是这样……这死丫头……铁花这死丫头……” 他俯下身去,摸摸矢村英介那张已经松弛下来的脸,又看了看手中的信。思忖良久,他揣起那两封信,抱起矢村英介的尸体走了出去。 外面大雨如注,高铁山冒雨用杀猪刀在炮台山下为矢村英介掘了一个坟墓,并郑重地将这个关东军军官埋葬。 “啊—咿—哦—唉—噢”这种声音在雨声、雷声和风声中穿梭,同一个夜晚,高铁花正在教英子发音。 高铁花的心突然刀绞般难受,外面响一声惊雷。更加突然的是,高铁花就像魔法招魂似的脑海里出现了矢村英介的冥冥幻影:他浑身是血,捂着胸口,两眼哀怨地望着她。 铁花惊叫一声:“矢村先生!”一声叫喊后,幻影却消失了。 高铁花浑身发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房间里顿时笼罩着可怕的寂静。小英子呆呆地望着疼爱自己的阿姨。 高铁花睁开眼睛,走回到自己的卧室,从衣兜里掏出那张深藏的照片。看着照片上那个英武的日本男人,泪水漫漫地流出。 这个征兆,令她感到不祥。同时,久违的情怀也油然而生。那毕竟是救过自己的命、保存过自己完整的男人。 49 在接到日本无条件投降的通知后,攻打大黑山要塞的苏联军队便偃旗息鼓了,并派出安德烈少校和女翻译官娜达沙少尉为代表,前往大塞山要塞驻地敦促日本军队尽快停止抵抗缴械投降。两名日本哨兵将两位苏军代表领到大黑山要塞坑道指挥部。 安德烈少校对黑木大佐说:“我是苏联远东第一方面军的安德烈少校,我代表第五集团军克雷洛夫将军敦促你们投降。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克雷洛夫将军将保证你们的安全。” 娜达沙少尉将安德烈少校的话翻译给黑木建二。黑木建二冷笑一声,表现得十分傲慢。 安德烈少校坦白而自信地告诉黑木建二:“苏军最后一次的进攻兵力部署是3个坦克团和两个步兵营,如果你们继续负隅顽抗,必遭全军覆没的下场。”他说着把随身带来的地图铺在黑木建二的面前,说:“看见地图上的这些坐标了吗?你们自以为很隐蔽的火力全在我军炮火的准确打击之下!实话告诉你们吧,在战斗打响之前,苏联远东军总司令华西列夫斯基元帅已经对关东军在满洲全部防务部署了如指掌!” 黑木建二脸上的汗顿时下来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事实已摆在面前。他故作镇静地对安德烈少校说:“多谢你的提醒,我会把你的意思如实报告给我的上级中冈将军。” 安德烈少校补充道:“你们只有8个小时的时间。”说完,他与娜达沙很快走出坑道,返回本部。 苏军谈判代表走后,黑木建二同佐野政次立刻命令要塞副司令与中冈联系,但电话被切断。想用电台联系,电台密码又被作废。整个大黑山要塞已成孤军作战。 黑木建二向佐野政次问道:“现在没有人能帮助我们,你看……” “你想告诉我什么?投降吗?黑木大佐!”佐野政次目光冷酷地说。 黑木建二看了看那些与佐野政次寸步不离的东岗训练营的军官,心里非常清楚他们来到这里是干什么的,只好张口结舌地说:“啊……不,您误会了。” 佐野政次斩钉截铁地说:“大黑山要塞是满洲最坚固的阵地之一,无论是食品储备还是军火装备都可以坚持一个月以上。就是完全转入地下,也不至于困厄而死。我们必须与苏军决战到底!” 要塞副司令对佐野中佐鼓起勇气说:“佐野中佐,我承认这里的食品和武器可以坚持一个月,可一个月以后该怎么办?还是现实一点儿吧,关东军大势已去,继续坚持毫无意义,况且这里还有那么多的平民。” 佐野政次说:“平民?我怎么没看见?我只看见了一具具令人恶心的尸体!”话音刚落,佐野政次掏出手枪,一枪将要塞副司令击毙。 佐野政次又转向黑木建二,说:“如果还有人胆敢说投降,那么他的下场不比这具尸体更体面!” 东岗训练营的军官们凶神恶煞般扫视着指挥部里所有的人。 黑木建二唯唯点头:“那是……那是……” 佐野政次说:“立刻把我的命令告诉坑道里的所有人!大黑山要塞将坚守到最后一个人,决不投降!” 受佐野政次的鼓动和威慑,大黑山要塞的所有军民都狂热至极,竟集体唱起《关东军军歌》:“朝霞之下眺望远处,蜿蜒起伏无边山河,凭我威武精锐部队,盟邦人民生活安乐……” 8个小时以后,安德烈少校和娜达沙少尉又来到要塞,但他们哪里知道,这些狂热之后的蠢货已经变成了野蛮的疯子。佐野政次不但亲手杀死了两位谈判者,而且还命令扒光了他们衣服,把尸体悬挂在前沿阵地。 苏联远东军总司令华西列夫斯基元帅接到噩耗后,勃然大怒,狠狠地拍打桌面,差一点儿拍断了指骨。 “畜生!野兽!” 他立刻命令道:“立刻向苏联远东军所属的150万将士下达我的命令!苏联远东军所属部队均不得接受日本关东军中冈师团和大黑山要塞守军投降!那是一群不受国际法约束、残暴无比、寡廉鲜耻、毫无信誉可言的畜生!一定要把他们斩尽杀绝!为我们的英雄安德烈同志、娜达沙同志报仇!” 很快,无数门喀秋莎大炮对大黑山要塞的地面阵地、明碉暗堡,进行大规模的狂轰滥炸。 大黑山要塞顷刻变成一片焦土,躲在40米深的地下坑道里的日本军民,浑身瑟瑟发抖。女人和儿童们拥在一起,惊恐地看着跑来跑去的士兵,已经没人顾及他们了。炮击停止后,苏军又开始瓮中捉鳖战术,把成桶的汽油顺着隐蔽在树木中的坑道通气孔向坑道倾倒,接着,一把火点燃了汽油。被点燃的汽油像无数条火蛇,顺着通气孔钻向坑道,大火顿时充满坑道,坑道里一片鬼哭狼嚎。大黑山要塞彻底陷落,日本军民死伤无数,几无生还。早已做好逃跑准备的佐野政次带领着百余名东岗训练营的军官逃出要塞,并一直向西逃窜,在一个废弃的中国村住下来。 筋疲力尽的佐野政次刚躺下来时,一个名叫中乡的东岗训练营上尉走过来很神秘地说:“佐野中佐,有人想见你。” 佐野政次一下子坐起来:“谁?” 中乡上尉摆了一下手说:“请跟我来。” 佐野政次疑惑地跟在中乡上尉的后边走进一间马棚,那些始终追随自己的东岗训练营的军官们围聚在这里。佐野政次一瞪眼说:“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忽然,佐野政次愣住了,看见这些人中间坐着一个老人,细一看,竟是青山重夫将军。他两脚一并,挺直身子大声说:“青山将军。”身着便装的青山重夫站起来,走到佐野政次面前,伸出两手和蔼地拍拍佐野政次的双肩,说:“你的事情我都掌握,你没有辜负我的希望,很好,很好。”佐野政次大声而自豪地说:“谢将军夸奖,天皇万岁!” 青山重夫突然转向面前众人说:“诸位大概都已经听说了,日本政府已经宣布战败投降。”中乡上尉等人都低着头,青山重夫大声道:“请你们把头都抬起来,像个帝国军人的样子!”中乡上尉等人一下子都抬起头,望着神情凝重的青山重夫,双眼露出悲壮的光芒。青山重夫注视着这些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帝国精英,慷慨激昂地说:“日本投降了,可我们没投降,阿南将军也没投降!诸位都知道江户慕府的德川家族吧,更对德川家康本人的作风引以为耻。错啦!其实德川家康的许多东西值得我们借鉴,尤其是日本战败后的今天。德川家康在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织田信长杀害时,曾问过妻子,‘如果我被织田信长杀害,你要怎么办?’他的妻子回答说,要带着孩子一起切腹自杀,绝不屈辱地生。德川家康说,你错了,如果德川家的人都死光了,谁复仇呢?听着,我死后,你一定要屈辱地活着,即使卖春,你也要将德川家的后代抚养成人。不错,这种观念的确不符合日本武士道精神,但恰恰是这种观念,对今天的我们更有实际意义。为了大日本帝国的东山再起,我们必须屈辱地活下去!中国有句古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从东岗训练营出来的时候,你们是800人,现在至少有600人。如果你们潜伏下来,每人吸收10个人,那就是6000人,那100人呢?1000人呢?那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力量。到那时,‘山里的樱花’就将开遍满洲大地!而你们就是这永不败落的花种。日本不会灭亡!太阳即使落下,也会重新升起!” 一席话,说得众军官个个热血沸腾。一个崭新的日本仿佛又出现在他们眼前。青山重夫看在眼里,备感欣慰。他继续说:“我将亲自回日本,把你们每个人的名字都报告给阿南将军。即使有朝一日你们为帝国光荣献身,但你们的名字将永镌刻在靖国神社的墙上!当然,我并不愿意看到你们死,为了‘山里的樱花’,你们必须活着,要潜伏下来,像冬天的蛇一样!” 中乡上尉小心问道:“将军……可我们是日本人,如何潜伏在中国人中间呢?请将军明示。” 青山重夫笑了笑,说:“有一句话你们可能听说过,‘要想藏匿一片树叶,就把它放到森林里;要想藏匿一颗卵石,就把它放到沙滩上。’” 众军官望着青山重夫,似乎已经理解了这句话。 “你们想,除了关东军以外,在满洲还有将近200万日本侨民。日本政府已经无力遣返这些人回国,他们很可能永远地滞留在满洲。他们就是你们的森林和沙滩。混到这些人中间去,中国人即使本事再大,也无法在这200万人中间把你们找出来!” 一番话,把所有军官的信心都恢复起来,他们有些坐不住了。 青山重夫长舒一口气说:“啊……后藤新平总载和广田弘毅首相真是有先见之明,他们的移民政策居然在日本战败后的今天才发挥真正的作用,为‘山里的樱花’制造出茂密的森林和广阔的海滩,我们应该感谢他们。” 众军官们热烈鼓掌,然后是一片笑声。 50 不巧的是,恰恰就是在日本人宣布投降的这一天,高铁林枪伤复发,加之连日的劳累,他终于倒下了。他万分惋惜地对姚长青他们说,小鬼子投降了,我应该高兴才对,怎么能病倒呢?高铁林的伤很厉害,如不得到及时的治疗,他的那条胳膊就很难保住了。高岩不但建议高铁林停下来治疗,还主动要求留下来陪护高铁林。姚长青当然答应了他的请求,说这最好不过了,有你在我就放心了。他把高铁林安排到黑龙营一户可靠的中国人家里,然后自己带领这些日本难民奔往哈尔滨。 临行前,高铁林拉着姚长青的手说:“长青同志,我到底还是未能坚持把那些日本难民送到哈尔滨,以后的事情只有你受累了。” 姚长青说:“政委你就安心养伤吧,高岩医生他们主动留下来陪护你。另外,我已经派人去佳木斯,让马连长尽快来到这儿把你接到方正去。说不定我会赶在他们之前从哈尔滨回来。” 高铁林忍着伤痛微笑说:“去吧,早点儿回来。” 园田早苗和小雪随着高岩一起留下来,轮流守候在这位中共抗联指挥员的身边。园田早苗见高岩在护理高铁林时细心备至,周到齐全,远远超过一位医生对待病人的正常界限,心中很有疑虑。难道就是因为他是抗联指挥官吗?作为一名日本医生,他有必要这样做,因为这位抗联指挥官实际上正在为日本难民服务,这从情理上说得过去。但从感情上说,从高岩的性格上说,他的一切举动都是出人意料的。一个医生一整夜连眼睛都不眨,守候在一位病人身边,这是需要感情的,否则,是万万做不来的。 第二天上午,园田早苗在与小雪出外散步时,把心中的疑虑说给了小雪。“因为他是病人嘛!”小雪的解释就是这么简单。“那他干吗非要亲自护理,不让我们插手呢?”园田早苗摇头说。“是呀……”小雪也觉得有些奇怪了。 太阳出来的时候,高铁林的伤势却更加严重了,他神志不清地躺在炕上,脸色非常难看,把刚刚离开不久又回来的高岩吓了一跳,骨肉亲情使他一时淡忘了那个自己必须恪守的规矩,他走向前轻声叫道:“哥,大哥。” 也许是亲人的叫喊本身就存在魔力,也许是高铁林太希望听到这样的声音,他突然在昏迷中睁开眼睛,疑虑地望着高岩,艰难地说:“你……你说什么?” 高岩急忙摇摇头,“啊……说什么?怎么样长官,感觉好点儿了吗?” “噢……”高铁林哼了一声,又陷入了昏迷状态。 高岩见高铁林的皮肤有些发黑,急忙走过去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不无担忧地大声叫醒他说:“长官,醒醒!你可能患了伤寒。” 高铁林睁开眼睛说:“怎么可能呢,现在是夏天。” 这时园田早苗和小雪回来了,园田早苗也怀疑高铁林得了伤寒,向高岩建议说,这个病人要格外小心了。高岩点了点头。而小雪急忙把煎好的药端过来,对高铁林说:“长官,吃药吧。慢慢坐起来,我喂你。”说着,她扶着高铁林坐起来,表现得很耐心。也许是因为高岩的关系,小雪对这位伟岸的中国长官也饱含着女性的温柔。 高铁林很感动,向这位姑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雪微笑地回答说:“青山小雪。” 高铁林的心“咯噔”一下,身子也一颤,一口喝到嘴里的药险些没吐出来。“天哪……她……就是青山重夫的女儿。”他在心里叫道。 “长官请慢点儿。”小雪急忙捶着高铁林的后背说。 当天夜里,高铁林的伤势有些见轻,但还不乐观。高岩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仍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 突然,昏昏沉沉地高铁林一字一板地缓缓叫道:“铁……花……” 高岩一惊,走过来就抓住高铁林的手说:“你怎么啦?铁花是谁?” “铁……山……”高铁林又唤了一声。 高岩恍然大悟,他知道大哥高铁林是在昏迷中呼唤着亲人的名字,便问:“你在喊你的弟弟和妹妹吗?” 高铁林睁开眼睛左右寻搜:“他们在哪儿?”当他的意识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他表现得很失望。突然,他的眼睛怔怔地看着高岩,他发现在这位日本医生的身上竟有高铁山的影子,当然还有自己的影子,尤其那双眼睛,竟和铁花的十分相似,不同的是满眼的果敢与刚毅。 高岩被大哥的眼神弄得心虚起来,于是他一笑说:“别担心长官,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高铁林说:“有日本人的消息吗?他们……是不是已经到了哈尔滨?” 高岩有些生气地说:“别想这么多了,闭上眼睛!你必须老老实实地睡上几个小时。”说完,高岩帮他掖了掖被角,向外走去,中途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 高铁林眯缝着眼睛看着他离去,知道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第十三章 51 姚长青带领的难民队伍被一条虽不算大却水流很急的河拦住了,有许多老人和孩子滞留对岸,眼巴巴地望着已经过河的人,听着水声满脸愁容。过河的难民也疲惫地瞅着对岸,一时无措。姚长青只好让大召威弘带领已经过河的难民头前先走,因为前边不远处就有一个村子,可以到那里歇歇脚。他自己率领抗联战士帮这些老人和孩子过河。并告诉日本难民,前边就是哈尔滨北郊的火车站,到那里就等于到哈尔滨了,要充满信心。 大召威弘点点头,带领难民们向中国村走去。因为一路上得到的尽是中国人善意的帮助,所以他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村子出现什么麻烦。可当他们走到村头时,全傻眼了。进村的唯一的石桥已被村里的中国人用石磙和干柴堵住。石磙和干柴的后面是全村的男女老少,一个个瞪着仇恨的眼,紧紧握着手里的棍棒刀叉,看样子好像要拼命。 大召威弘此时手里正领着两个孩子,一个叫栗山雅子,一个叫栗山泰造。因为他们的母亲已经病重,自己都需要别人照顾,看样子挺不了多久了。所以大召威弘在这一段路上,始终护卫着这两个可怜的孩子。看这阵势,两个孩子首先哭了,但又不敢哭出声来,只是一边流泪一边向大召威弘的身后藏。大召威弘也只能呆呆地望着这些中国人,不知所措。 这时一个日本士兵走过来,低声说:“大召君,我们只能冲过去了。” “闭嘴!”大召威弘怒斥道。 这时,大召威弘看见对面的中国村民“呼啦”一下闪开了,随后走过来一位松身鹤骨的老人。老人身着白色的短褂,脚蹬圆口布鞋,走到大召威弘的面前,手捻银须干净利落地说:“你们是日本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大召威弘一看,知道这是中国人中的绅士,往往是很有权威的人,便老实说:“我们是日本开拓民,从桦川县来,到哈尔滨去。” 老人目光炯炯地说:“你们知道日本已经战败投降了吗?” 大召威弘说:“知道……我们正因此而回国,从哈尔滨坐车去安东,从安东回日本。” 老人朝大召威弘的身后看了看,说:“既然是开拓民,怎么队伍当中还有日本士兵?” “他们是逃兵,而且已经放下了武器。他们的任务仅仅是护送女人和孩子……因为路途艰险。”大召威弘急忙解释说。 老人面无表情地说:“想当初,你们烧杀奸掠何等嚣张!你们何曾想到有今天?哼!”老人话音刚落,身后的村民开始往前涌,手中的棍棒和刀叉发出“当当”的声音。 日本难民吓得挤缩在一起,雅子和泰造竟憋不住哭出声来,紧紧地攥住大召威弘的手不放。大召威弘焦急地扭头向后看了看,他希望姚长青他们尽快赶到。可他失望了,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老人家,请您看在这些孩子和女人的分儿上让我们过去吧……给我们一条生路吧。”大召威弘垂头弯腰请求道。 “哼!”老人怒气难平,“中国人的女人和孩子被你们杀死的不知有多少,你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对!让他们以命抵命,他们罪有应得。”这时村民们大喊,许多村民已经举起武器,跃跃欲试。 大召威弘不敢抬头,嘴里不住地说:“是是是,我们罪孽深重,我们罪该万死。”但他在心里不住地祈祷着姚长青他们快来。 正在这时,雅子停止了哭泣,松开了大召威弘的手,慢步走到中国老人的面前,拽住了他的衣角,仰着脸叫了一声:“爷爷。” “嗯?”老人一惊低下头来,看见一个破衣烂衫、骨瘦如柴、满脸泪痕的小女孩在叫自己。 “爷爷,”雅子又叫了一声,她显然还想说什么,但她无法用更多的中文来表达,“爷爷……爷爷……”她只能不住地用这个最亲昵的称谓来表达。 老人的双手哆嗦一下,银白的胡须也颤抖起来。这时,泰造也跑过来,像姐姐一样,不住地叫着“爷爷”。 大召威弘“咕咚”跪在老人的面前,“老人家,你就放了这些女人和孩子一条生路吧,我们所有的男人甘愿受死!” 老人看着眼前的一切,紧闭双唇,脸上的肌肉因痛苦而抽搐着。两个日本孩子喊他爷爷,使他想起了被关东军烧死的自己的孙子孙女;眼前跪着的这个男人,使他想起了被关东军用刀捅死的自己的儿子。他一直以为所有的日本人都是不懂人性的魔鬼,没想到,他们也有骨肉情长。他伸出手来,抚摩着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对大召威弘说:“你起来吧……我……我没说要你们的命……我只是让你们明白,你们的罪恶都能烧毁你们自己。啊,对了,我是指那些可恶的日本人。” 老人说着,转过身来,可他刚想说什么,村民们却齐声喊了起来:“万山大叔,不能放他们过去!他们都是毒蛇,打死他们!让他们以命抵命!” 听到中国人愤怒的喊声,难民中的女人和孩子凄凄惨惨地哭起来。 老人健步跳到桥头的石墩上,向村民喊道:“万山屯的老少爷们儿,日本人已经投降,并且交出了武器,‘杀人不过头点地’嘛,况且这些大多是女人和孩子,就放他们过去吧!” 人们的愤怒并没有因老人的劝说而平息,“不行!不能放他们过去!”老人望着这些人,表情逐步黯淡下来,并久久未说一句话。中国村民发现德高望重的万山大叔脸色不对,喊声由强到弱,由弱到彻底平息。一时间,桥头处鸦雀无声,就连刚才还哭号的日本女人和孩子也忍住了抽泣。 万山大叔忽然提高声音说:“不错,杀人偿命,血债要用血来还,就是再过一百、一千年,这条法律也不能变……可你们看看这些女人和孩子,他们像杀人犯吗?她们已经替自己的爷们儿、兄弟认罪了。因为别人的罪过,她们被迫逃亡,如今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咱们干吗就不能给她们一条活路呢?父债子还、连坐受累、以怨报怨,那不是大义!趁人之危、落井下石,更不是俺们该做的事情……让她们过去,并不表明俺们忘记了仇恨。如果这些女人和孩子真的能回到日本,那么就让那些曾屠杀过中国人的关东军看看俺们中国人是怎样对待他们落难的女人和孩子的!这有什么不好?” 话音刚落,队伍中有人鼓起掌来,“好啊,这位老人家说得真好哇!” 姚长青一边鼓掌一边来到老人家的面前,“老人家把我的话说了,把全中国老百姓的话说了,把中国共产党该说的话说了。”随后,和他一起刚刚来到的日本难民也明白了怎么回事,也纷纷鼓起掌来,而那些被截在这里的日本难民感动得就剩下哭了。 万山大叔知道姚长青他们是奉命带领日本难民去哈尔滨的,便向中国村民喊道:“嘿!大家伙别干看热闹,赶紧把路障撤了,回家烧点儿水做点儿饭,让这些日本难民吃饱了喝足了再上路。另外别忘了,还有我们的抗联同志呢!” 老人刚说完,日本难民们“哗”的跪倒一片。 52 佳木斯战事结束后,马震海向沙布洛夫上校借了三辆卡车,准备去方正县和高铁林会合。苏联老大哥的卡车真是快,一眨眼工夫就把他们拉到了方正。马震海吩咐蔡大胡子帮他临时指挥部队,小魏、铁花、秋实等人马上跟他赶往黑龙营,去接政委高铁林。他说这话时连车都没有下。 “马连长,我也去。”亚美跑过来对马震海说。 马震海说:“不,用不着这么多人去。” 亚美恳求道:“这不是人多人少的事。我最清楚高政委的病情,我去对高政委有好处。” 马震海想了想,点头同意。与亚美和铁花寸步不离的英子也上了车。 来到黑龙营后,高铁林因刚吃完药已经睡熟,马震海默默地坐在炕沿上看着脸色发黑的政委,没有唤醒他。亚美则在院子里向深感惊奇的高岩诉说着别后的经历。劫后余生又见到故人,亚美和高岩都别有一番感慨。亚美从高岩的嘴里得知,他们所跟随的日本逃难队伍,正是东大屯开拓团的人,并告诉她大召威弘的近况和良子已经生了一个儿子的事,唯独没有把她母亲已死的事告诉她。随后他又说:“亚美,这位长官的病情已经好转,但还需要精心护理,我知道你是个很有经验的护士,同时我们又是他的原始医生,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当然愿意。”亚美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抢先回答了他。 等高铁林再次醒来的时候,亚美和高铁花已经接替高岩、小雪和园田早苗,继续护理他。高铁花看出亚美对哥哥的感恩之情,于是便故意将更多的时间让给亚美。当屋里就剩下高铁林和亚美的时候,亚美突然笑微微地说:“来,我为你刮刮脸剃剃头吧……看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高铁林的心好像被针尖轻轻刺了一下,这种连自己和身边所有的人都忘了的事,她初来乍到的,竟然想到了。 说着,亚美便行动起来,那专注而小心的样子,令高铁林感动不已。亚美一边给他刮着,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别后的种种情况,恨不得把肚子里所有的话,都一股脑儿地倒出来。而且还不让高铁林插话,原因是怕刮坏他的脸。刮完后,亚美又把镜子递给他,让他照一照。这一照不要紧,高铁林不仅发现自己瘦了许多,而且竟有些秃顶。心里便怅然若失,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别难过,头发秃了还会长出来的……你才30多岁。”亚美安慰他说,同时埋怨自己,不该让他照镜子。高铁林摇摇头,苦涩地笑了。 在亚美等人的精心护理下,高铁林的病情明显好转。他已经可以下炕走动了。这天,屋外的阳光格外明朗,高铁林抬起身对亚美说:“亚美,我可以到窗前坐一会儿吗?”亚美说:“好吧,但只能坐一会儿,外边就要起风了。”亚美扶着他,慢慢地走到窗前,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这时,外面的公鸡“咯咯”地叫起来,好像在庆贺高铁林快要恢复了。高铁林把手伸到窗外,动了动手指,说:“没有风……你听院子里的公鸡叫得多热闹,好像在东大屯一样。” 亚美的眼睛湿润了,但她没有让高铁林看到。 天气好像故意与高铁林过不去,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眼瞅着天边的一团黑云就压了过来。 亚美关上窗说:“要起风了,你还是回到炕上去吧!” 高铁林没有用亚美扶,自己慢慢走到炕边。英子跑过来递给他一碗水,他接过水,放在嘴边,却没有喝,说:“亚美,刚才我跟马连长商量过了,明天我们就要去方正县。噢……你是去哈尔滨找你哥哥,还是跟我们一起走?” 亚美连想都没想说:“当然是跟你们一起走喽,跟你们在一起我觉得心里很踏实……再说哈尔滨那么大,我去哪儿找他们,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坐上火车去安东了。” “那你不想回日本了?” “想,以后还会有机会……” 外边起风了,一扇松动的窗很有规则地拍打两下。 第二天,马震海、高铁花和亚美等人就陪同高铁林乘车返回方正。高岩和青山小雪、园田早苗也随车同行。高铁林坐在驾驶室里,心情平静地望着自己所熟悉的山路,山路两旁景色怡人。 东大屯开拓民在姚长青等人的带领下终于到达了哈尔滨附近的三棵树车站,但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苏军先遣队已经进入哈尔滨,并且控制了所有开往外地的火车。日本难民不可能在这里乘火车南下去安东了。“已经到这儿了,不走哪行啊?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找苏军谈谈!”姚长青几乎大发雷霆地对抗联战士说。 来到苏军先遣卫队,姚长青用并不熟练的俄语直接与负责火车调配的少校说:“我是中国东北抗联的指导员,我们奉命将日本难民护送到这里,他们需要乘火车去安东,希望你们能……” “不行,不行!这里的火车已经全部被我们征用了,不可能送日本人去安东。”苏军少校连连摇头说。 “可这里已经集聚了十几万的日本难民,如果不把他们遣送走,人越聚越多,不仅吃、住成问题,恐怕连水都很难保证!”姚长青极力解释说。 “那就让他们哪儿来的还回到哪里去!”苏军少校不耐烦地说。 姚长青瞪着眼睛刚想说什么,苏军少校伸出一只手打断说:“我很愿意帮助你,但我必须执行远东第一方面军司令官梅列茨科夫元帅的命令。除非……你能让他重新下一道命令。” 姚长青摆摆手说:“开玩笑嘛……这怎么可能。”说完,他悻悻离去。 他回到火车站,便把相关情况告诉了大召威弘等人。见这里的人越聚越多,姚长青继续说:“既然去不了安东,我们也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你们看,从北满各地涌到这里的难民越来越多,已经不下十几万。继续下去,这里将人多为患,不但吃的难以解决,就连每天喝的水都很难保证。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否则只能死路一条,尤其是难民中的老人和孩子。” 大召威弘哭丧着脸说:“离开这里……我们又能去哪儿啊?” “方正……那里是共产党的民主政府,至少有吃有住,好歹有个安身的地方。等这边的情况好转后,我们再找机会送你们去安东。” 大召威弘想了想说:“也只能如此了。” 重走回头路,对于身处大灾大难中的日本难民来说,无疑是在残酷地摧残他们的意志。有许多人当时就倒下了,再也不想走了。是大召威弘他们连打带骂地把他们拉起来,他们才踉踉跄跄地勉强往前走去。 但有一个人就再也没能起来,她就是已经濒临死亡的栗山雅子的母亲。在走出三棵树不远处,她死在了一片草地上。她的双手搂着年幼的两个孩子,死后都不肯撒开,是大召威弘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掰开的。 黄昏来临的时候,一个中国村又接纳了这支逃难的队伍。他们拿出自己的吃的,腾出自己的住的,让绝望的日本难民感到了温暖,看到了生的希望。也正是这样一个个中国村,成了他们逃难路上的心灵的驿站,使他们从被伤害者那里得到了人间真情,从而他们能活下去,能走下去。 53 1945年8月16日,关东军接到了大本营的1382号电话,即向其所属部队下达了停战命令。当天晚上,由关东军司令部主任参谋革地贞吾主持,在总司令部的三楼中央作战室召开了全体幕僚会议。到会者都佩戴钢盔和手枪,完全是一种临战状态。因为他们大多数都认为关东军并未停止抵抗,战争的未来还一时难以预定。 革地贞吾对这些心神不定的人说:“大本营已电令我们立刻停止抵抗,向苏军缴械投降。今天会议主题是如何对待天皇的《停战诏书》……”还没等革地贞吾将话说完,主战的参谋们手挥军刀敲打着桌面,流泪不止,大喊大叫:“不!绝不能投降!我们要跟苏军‘圣战’到底!”稍为冷静者则说:“关东军的主力并未被苏军摧毁,我们还可以继续作战,至少应战到形势对我们有利时再停战。” 山田乙三司令官坐在首席一言不发,会场似乎变成了战场,吵成一团,火药味甚浓。关东军总参谋长秦彦三郎环视众人,轻轻拍了拍桌案,吵闹声才渐渐平息。他清了清嗓子说:“现在我说的话,如果是不忠,是不为民族的未来着想,就请大家立刻砍了我的头……历来,关东军就是天皇的军队,并不是山田乙三将军的家兵。诸位大谈维护国体,可不奉天皇之命,何以维护国体?如果敢于自行打下去,军纪将无法维持,也不能为民族的未来有所作为?既然大本营已经下达了停战命令,那么我们就应该放下武器。否则就是抗命,为军法国法所不容!” 人们心情复杂地看着主降的总参谋长。 山田乙三见火候已到,最终发言:“我与参谋长所想的完全一致,诸君心情我十分理解。但是圣断已下,本军只能也必须奉戴圣旨,全力以赴终战。” 众幕僚们都瞪着失意的双眼,鼓着一口颓丧之气,不相信这是事实,懊丧地离开了会场。 消息很快传到了阿城郊外的一座废弃的暗堡里,与青山重夫分手后,躲在这里的佐野政次一下子从草堆上蹦起来:“大本营已经命令关东军投降啦?”他揪住向他报告的中乡上尉的脖领子说,“那关东军司令部怎么说?” “关东军执行大本营的命令,停止战斗行动。但停战谈判达成协议之前,遇到敌人攻击,不得已时采取自卫战斗不在此例。” “那我们就无论什么情况下都采取自卫战斗……而且是永远!”佐野政次咬着牙说。 中乡上尉又说:“可关东军司令部也下达了命令。” “山田将军怎么说?” “关东军司令部要求各兵团、部队按圣旨行事,同自己面对的苏军进行谈判,并交出武器和碉堡。” 佐野政次怒气冲天,恶狠狠地叫道:“不!帝国军人绝不会交出自己手中的武器!我们必须阻止他们投降,这些帝国的叛徒!关东军吃败仗,就是因为这些纸上谈兵的家伙太多了!从哈尔滨到新京,叫你杀都杀不完!我要绞死他们,绞死这些帝国叛徒,统统绞死!” 说罢,他带领东岗训练营的军官们冲进了关东军兵营,把所有准备缴械投降的军官都抓起来,关到一间大屋子里。兵营少佐指挥官向前问道:“佐野中佐,你打算怎么处置我的部下?” 佐野政次毫不客气地说:“枪毙!这是青山将军的命令!” 少佐指挥官说:“他们想跟您谈谈。” 佐野政次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跟帝国的叛徒对话!” 少佐哆嗦了一下,说:“你……你不能这样,他们有权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处死。这是我的兵营,我不允许你们……” 佐野政次说:“现在不是了!”说完,掏出手枪就杀了少佐。随后,他的手下一阵乱枪,打死了所有的被绑军官,然后连夜向兵营的背后逃窜,他们逃到了万山屯。 当佐野政次听说这个村子的中国人曾经救助逃难的日本人的时候,就像火上浇油,气上加气,他咬牙切齿地说:“这就是支那人的讨厌之处!他们总是心太软,总好施予仁慈,他们要用这廉价的仁慈腐蚀我国民众,居心大大的不良。我们要杀了他们,不给他们施予仁慈的机会!杀!快杀!” 顷刻间,万山屯陷入一片火海。火光中这些亡命徒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比之投降以前的洗劫杀掠有过之而无不及。许多老人和孩子倒在了血泊之中。德高望重的万山大叔以日本已经投降为由出面讲理,被佐野政次一枪打死,一些想抵抗的年轻村民,也一个个地中弹倒下。 整个万山屯遭遇了灭顶之灾。 姚长青带领的东大屯难民向这个刚刚遭到洗劫的万山屯走来。大多难民已经力不可支了,抗联战士也都筋疲力尽了,但他们都把重担揽在自己的肩上。背着走不动的小孩子,领着尚能行走的大孩子,尽量减轻日本老人和妇女的负担。实在难以坚持的老人和妇女,也都在抗联战士的搀扶下前行。这一路上日本难民已经和抗联战士建立起深厚的情谊,有的孩子甚至觉得重新找到了父爱。 想到万山屯,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满以为可以再到这里歇歇脚,打打尖什么的。可眼前的情景令他们瞠目结舌。 远远望去,东大屯冒着呛人的黑烟。再走近些,可以闻到一股难闻的焦煳味和肉腥味。饱经战火的抗联战士一下子就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们快步向万山屯跑去,日本难民紧紧地跟在后面。街道上,院子里,到处是惨死的尸体。有的妇女被挑出了肠子;有的孩子被劈开了双腿;有的老人眼珠子都流了出来;有的青壮年被砍掉了脑袋。 抗联战士在一个井台上找到了张万山老人,他直挺挺躺在那里,洁白的胡须染满了鲜血。瞪着眼,张着嘴,好像临死前还呼喊什么。 姚长青流泪了,他咬着牙根愤怒地吼道:“关东军刚刚血洗了这个村子!战争已经结束了,他们为什么还要杀人……为什么!?” 有几个抗联战士将或背或抬的日本孩子扔在地上,大喊道:“不干啦!俺们说啥也不干了!俺们忍饥挨饿帮助这些日本难民找活路,可关东军却还在杀中国老百姓,俺们真是长一身贱肉,俺们图个啥呀?!” 一时间,抗联战士吵成一片。被扔在地上的孩子“哇哇”地哭起来。 大召威弘走上前去,再一次跪倒在老者的身旁,伸手合上了他的眼睛。与此同时,所有的日本难民都纷纷跪下,他们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但哭泣之声渐起,最终响成一片。 大召威弘又跪在姚长青的面前哭道:“长官,你们不要管我们了,我们不配你们的帮助,就让我们生死由命吧!” 姚长青把他拽起来,向吵闹的抗联战士大声说:“同志们,当初我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任务,可这是命令,命令就得服从!” 抗联战士不服气地说:“打鬼子的命令我坚决服从,可这样的命令……太窝囊!爱鸡巴谁干谁干,反正我不干!” 正在这时,眼前的景象把他们惊呆了。一群日本难民站起来,“呼啦”一下围住了一个尸体。他们咬牙切齿地连打带骂,好像把积攒了一千年的仇恨都一下子发泄出去。有的实在打不动了,还狠狠地往上吐几口唾沫,嘴里骂着最难听的日本话。这批人打完了骂完了,又上来一批接着打接着骂。令抗联战士不解的是,他们哪儿来的这股子 力气。 等他们渐渐散去的时候,展现在抗联战士眼前的是一具被打烂的日本军官的尸体,一点儿人模样都没有了,如果不是因为张那黄皮,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 姚长青上前去看了看,显然这是在昨天夜里屠杀过程中被中国青壮年打死的日本军官。而这些日本难民在他的身上发泄的是鞭尸之仇,撒骨扬灰之恨。姚长青什么都没说,所有的抗联战士什么都没说。还能说什么呢?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时,日本难民又纷纷忙碌起来,他们正在一个个地掩埋中国村民的尸体。抗联战士们有的把坐在地上正在哭泣的日本孩子抬起来,有的也加入到掩埋中国人尸体的行列中来。 在忙碌的人群中,大召威弘与姚长青彼此默默地注视着,似乎都有满肚子想说的话。 54 高铁林回到了方正县后,将指挥部设在方正县郊外的一幢日本别墅里,这里原来是一个关东军将军的私宅。因为方正没有发生过大规模战斗,所以建筑物普遍保存得比较好,尤其这幢别墅,几乎毫发未损。 在亚美和高岩等人的精心护理下,高铁林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尤其是亚美,不但护理高铁林的伤情,而且连生活上都照顾了。这天中午,亚美烧了一碗西红柿鸡蛋汤递给英子说:“英子,把这碗汤端给政委喝。”英子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端过鸡蛋汤向高铁林走去。这是她很愿意干的活,因为她知道自己杀了钢蛋,让这位抗联大官很不高兴,她正要找这样的机会去表达自己赎罪的心理呢。 谁知,她端着汤刚走几步,手中的汤碗就摔在了地上。碗碎了,鸡蛋汤洒了一地。 亚美吓了一跳,大声说:“英子,怎么啦!” 英子目光呆滞地望着地上的东西,话又说不出来,哭又不敢,只是害怕地望着高铁林。 高铁林立刻明白是咋回事,说:“这孩子看见了汤里的西红柿……” “西红柿?”亚美一时有些疑惑。 高铁林点点头说:“她还没有从那场灾难中走出来……尽管她不说话。” 亚美一听,立刻明白了高铁林的意思。 高铁林叹息一声,把头仰躺在枕头上说:“唉,在我昏迷的日子里,几乎每天都梦到钢蛋,总在梦里看到他手拿着那个西红柿。那个孩子是那么懂事、那么勇敢,小小的年纪就当上了村长,成了全村人的主心骨。多好的孩子呀,可一下子就没了。” 亚美轻轻碰了高铁林一下,高铁林不说了,抬起头来看见站在门旁的五味川英子正在默默地流泪呢。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喊声:“报告,政委!” 高铁林眼睛一亮:“大青!”然后兴冲冲地向外走去,好险没和正向里走的姚长青撞个满怀,“不错,不错,胳膊腿都没丢。太好啦!就是瘦了点儿。坐,说说你那边的情况。”说着,他拉着姚长青坐在椅子上。亚美一看,领着英子知趣地出去了。 “哈尔滨火车站已经被苏军接管了,所有的列车都用于军需运输,我只能带领东大屯的难民返回来……”说到这里,高铁林打断他说:“这些别说了,我都知道了,说说一路上难民的情况。” 姚长青叹一口气说:“唉,一言难尽哪……”随后,他把一路上的风风雨雨,尤其是万山屯被关东军血洗的事,都慢慢地告诉了高铁林。 “斗争形势仍然复杂呀,我们必须提高警惕!”高铁林听后感慨地说,“还有,我看方正这里来的不仅仅是东大屯的开拓民,不久就会涌来大量的日本难民,眼下,对于这些日本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活下去。咱们应该及早地想办法解决日本人的吃住问题。” 这句话正好被刚刚走进来马震海听到,他立刻变色道:“哼!他们还想过以前那种有吃有住的舒服日子?做梦吧!” 这句话把高铁林和姚长青吓得一激灵。他们彼此若有所思地看着,谁都没说什么。 因为原来住在这里的日本人都去了哈尔滨,所以,方正县的许多房子都空起来。东大屯的开拓民正好鸠占鹊巢地住进来,他们以为自己最起码有了安身之处,都有些乐不可支,以为艰难的逃亡终于告一段落。 可没过两天,正如高铁林所推测的那样,首先是原来居住在方正县的日本难民陆续返回来了。当他们怀着懊丧的心情回到家里时,看见自己的家又被别人占了,真有走投无路的感觉,所以,他们对东大屯难民的态度非常不好。 大召威弘和叶子正在“家”里很和美地闲聊呢,这家原来的主人便一头闯进来。男的很粗鲁地指着大召威弘问:“你们是谁?怎么住在这儿?这是我的家!谁让你们进来的?” 大召威弘呆呆地望着疲惫不堪的他们,说:“啊……是这样,我们是桦川县东大屯开拓民。我们以为你们走了,不回来了,因此就搬了进来。” “可我们现在又回来啦!”男人大声喊。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这就搬出去,”说着,他拉了拉叶子,“赶紧收拾一下东西,我们搬出去。” 叶子满脸的为难之色,说:“去哪儿?哪儿还有咱们住的地方?” 大召威弘说:“可这是人家的房子,人家回来啦!” 还没等叶子收拾东西,这家人纷纷把自己的东西堆在了她的面前。那男主人还故意把手中的一个布包砸在了她的身上。叶子刚想发火,大召威弘急忙给她使一个眼色说:“叶子,赶紧收拾吧,人家走了一天的路,也要休息的。” 大召威弘和叶子拎着自己的行李,走出这家的院子,站在大街上,顶着迎面吹来的风,茫然四顾。眼看太阳就要偏西了,叶子把头埋在大召威弘的胸前,流出了眼泪。这时,已经有许多东大屯的难民和他们一样,拎着没有捆好的行李,可怜兮兮地走出人家的院子,站在大街上一样地茫然四顾。 而鹤田洋一和怀里抱着孩子的良子却和原屋主吵了起来,而且吵得不可开交。鹤田洋一护住孩子大声喊道:“我们的孩子还小,我们不能搬出去,绝对不能!” 原房主说:“这是我的房子,什么孩子还小,即使你们要借我的房子临时生孩子,也得看我答应不答应。记住!这是我的房子!” 良子反驳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要说这房子是谁的?哼,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统统是人家满洲的!当初咱们怎么来到这里,怎么占了人家的房子和土地,谁还不清楚吗?” 原房主被良子说中了要害,满脸通红,但仍不肯相让:“不管怎么说,我们原来就住在这儿!” 良子毫不示弱:“也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就住在这儿!” 原房主气恼地骂道:“你们是一群无赖,不要脸!” 良子冷笑一声说:“整个日本都没脸了,我们还要干什么?!” 原房主被迫无奈,捋胳膊挽袖子地说:“你们不搬,我们就赶你们出去!” 一时,两拨儿难民都纷纷上前帮助自己的人,扭成一团打起来。你抓我,我踹你,衣服被扯破了,脸被挠出血,双方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也不知是谁把这里的事偏偏告诉了马震海。马震海一听就火了,抬起腿就赶过来,手里还掐着枪。“住手!住手!刚跟我们打完,你们自己又打起来啦,你们日本人天生就好打仗是咋的?”他人没到喊声先到了。 这如雷贯耳的喊声首先让所有的日本难民都住了手,紧接着又看到一条中国大汉掐着枪进来了,他们都低下头闪在一边。 “咋回事?说话……小命都难保了,还有心思打仗?”马震海怒视着这些人说。 鹤田洋一慌忙上前一步说:“长官,我们的孩子还小,我们想住在这里,可他们说这房子是他们家的,不让住。” 马震海看一眼良子怀里的孩子说:“都啥时候了,你们还谈‘家’?你们的伪满洲国都完蛋了。就在昨天,记住了,1945年8月18号。‘国’都没了,还谈‘家’。都不容易,有事差兑着来嘛……人家孩子小,就让着人家点嘛,干啥这么霸道!” 那个所谓的房主吓得腿直哆嗦:“我……并不是不让他们住,首先他们得承认这是我们的……啊不,是我们先住在这里的。” “屁话!我们老祖宗8万年前就住在这里了,怎么让你们给霸占了14年呢?还跟我讲先后!”马震海瞪着眼睛说。 那个原房主有些倔强,还在争辩:“可……这确实是我们先住在这里的。” 马振海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一脚就踢在那个人的屁股上:“你这个狗日的老东西,看来你真听不懂中国话!”那老家伙“吭哧”一声摔一个趔趄,然后捂着屁股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天皇啊,天皇啊,打人啦,打人啦。”这一举动,惹得所有的日本人都大笑起来。 笑声还没有停止,高铁林与到外面踅摸住处刚回来的大召威弘一起走进来,他们的脸色都阴沉着,很不好看。高铁林见大召威弘愤慨至极,似乎有千言万语不吐不快。心想,日本人的事,还是他们自己去解决吧。所以,他把马振海拽到一边,说他不应该打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谁面前,我们都不应该忘记自己是一名抗联战士。马振海仍是气难平,对高铁林的话不置可否,只是瞪着眼睛看着这些日本人。 大召威弘几乎是声泪俱下地说:“瞧瞧你们的样子,还像个日本人吗?别忘了,我们是大和民族的子孙。日本虽然战败了,可我们人格还在!在这患难之时,我们只有携手并肩,相依为命,可你们……为了一个住处就大打出手!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没有出息,没有人性,简直是一群兽类!我真为你们感到耻辱!” 在大召威弘的喝斥下,厮打的双方互相对视一阵,突然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看着这种空前团结的场面,马振海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下意识地握了握腰里的枪。这一幕被高铁林看在眼里,他理解马振海此刻的心情,而且他承认自己也有同感。只是他希望日本人的这种团结是真正建立在和善的基础上的,而不是用于侵略。以后还会发生什么,谁都难以预料,只希望战后的日本人能真正地反思自己,不要忘记历史上的今天。 想到这里,高铁林对原来居住在这里的日本人说:“我看这样吧,让东大屯过来的老人和患重病的人同你们住在一起,好歹给他们挤一个睡觉的地方。其他东大屯的人跟我到城外去搭窝棚住,现在的天气还没有到冻死人的地步。” 高铁林的话音刚落,日本人就开始行动起来。 很快,东大屯难民的一个个窝棚就被搭起来了。尽管中途有一些中国人跑过来拆毁窝棚,但日本难民在大召威弘的带领下,一言不发,拆毁了就再搭。一连几个来回,再加上高铁林出面给中国人讲道理,那些寻机报仇的中国人便作罢了。 晚上来临,一个个窝棚生起了篝火,“家”的气氛真的有了。高铁林站在指挥部的窗前,望着远处这些点起篝火的窝棚,沉思了良久,然后轻声走出门去。 他敲开了亚美的门,说:“亚美,我领你去见一个人。” 亚美在门里好奇地问:“谁?你还是上屋说吧。” 高铁林很神秘地一笑,说:“不了……你这就跟我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高铁林的微笑更加勾起了亚美的好奇心,心情格外舒朗,笑容也格外甜美,她嘱咐英子好好睡觉,便跟在高铁林的后边走出了指挥部,他们的后面跟随着警卫员魏小强和黄秋实。 来到大召威弘的住处,高铁林敲了敲他的窝棚,大召威弘很快撩开草帘从窝棚里走出来,“长官……”这时他惊异地看到了站在高铁林身后的亚美,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才说:“亚美?” 亚美更加惊异,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哥哥,“哥哥!”她叫了一声便扑到大召威弘的怀里。“天哪!真的是你吗?亚美!”这是叶子的声音,然后,亚美又与嫂子抱在了一起。 进到窝棚里,亚美朝空荡荡的窝棚里搜寻着,问道:“妈妈呢?她没跟你们住在一起?” 大召威弘和叶子都低下了头,半天说不出话来。再看叶子,已经开始掉眼泪了。 把亚美送到这里,高铁林感到很失落,他有些不忍离开,但眼前的场面,还是使他捅了魏小强和黄秋实一下,三人悄悄地走了出来。 亚美知道妈妈已经不在了,与哥哥和嫂子难免痛哭一番。然后她又把自己如何获救,如何与高铁林相见的经过告诉给哥嫂。最后她下结论似的说:“要不是高先生,我恐怕就见不到你们了。”说完,她再一次掉出了眼泪,这眼泪使大召威弘和叶子看出了亚美的内心已经有了别人的影子。 于是,大召威弘说:“现在好啦,不管怎么说,我们又到一起了。等情况稍稍好转后,我们一起去安东再回国。” 亚美摇摇头,看着哥嫂说:“不……我暂时还不想离开高先生他们。” 大召威弘知道自己猜对了八九分,说:“你说什么?你不想离开中国人?” 亚美为难而歉疚地点点头。 大召威弘忽然放开嗓门大声说:“为什么?” 亚美赶紧给哥哥施一个礼说:“有些事情一时很难说清,希望哥哥能够理解。” 大召威弘说:“那……你不回日本了?” 亚美摇摇头,有些羞涩地说:“我……不知道……” 大召威弘直了直身子说:“亚美,你这个死丫头!你是不是爱上那个中国人了?” 亚美更加羞涩地望着哥哥。 大召威弘的嗓门更高了:“亚美,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是中国人,而你是日本人!我们和他们之间有说不尽的国恨家仇,他不可能爱你,只是利用你而已!” 亚美看着哥哥不理智的样子,鼓起勇气说:“实话告诉你吧哥哥,我不配爱他,但我愿意让他利用,如果他是真想利用我的话……因为我们欠他的太多了!” “不……是关东军欠他们的太多了!”大召威弘很生气了,“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想用自己的爱情去补偿吗?” 亚美也突然大声说:“哥哥……难道不是你杀了他的爸爸和妈妈吗?” 大召威弘愣眉愣眼地说:“我杀了他的爸爸和妈妈?不!那是佐野中佐干的,我没杀他的家人。” “别狡辩哥哥!他和他的弟弟亲眼看见你拿着一把血淋淋的战刀站在他们父母的尸体旁,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们住的房子是他家的,种的地是他家的!他家的一切都被我们强占了!” 大召威弘满脸的苦涩和无奈,一时无语,也不想争辩。 亚美流着泪哭诉道:“你知道他为什么没跟你算那笔账吗?那是因为东大屯开拓团不能没有你,只是为着那些走投无路的日本难民,他才没跟你算这笔账,你知道吗?” 大召威弘痛苦地沉吟道:“不……我确实没杀他的家人……” “哥哥,你最起码要做到诚实。”亚美哀怨地凝视着哥哥说。 大召威弘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好吧,好吧……就算是我杀了他的家人,可我们后来又救了他的命,我们和他已经扯平了……你就不要为你的爱情找借口了。” 亚美说:“我可不认为已经扯平了,我们欠中国人的东西太多太多,这扯得平吗?好啦,哥哥我该走了。” 大召威弘急忙问:“你还去哪儿?” 亚美站起身来说:“我工作的地方。” 大召威弘说:“你……你不和我们住在一起?” “我在那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过……我会常回来看看你和嫂子的。”说完,亚美已经走出了窝棚。 大召威弘目送着妹妹消失在暮色中。 叶子向丈夫问道:“亚美还能回来吗?” 大召威弘一时很难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亚美回到抗联指挥部,见气氛有些不对,原来他们是在开会。她在门外听到高铁林说:“日本虽然已经投降,但战争还没真正结束,咱们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很多。大家都看到了无辜百姓的家园毁于轰炸,尤其是关东军撤退时进行报复性破坏的地方,社会治安几乎不复存在。关东军占领时期的地方官员,或者威风扫地,或者逃之夭夭,掠夺、饥饿和暴动是战争的产物,毋庸置疑,不甘失败的日本人肯定会千方百计地利用这种局面,安插许多破坏分子和间谍。这些人到处兴风作浪,继续寻衅滋事,胡作非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混乱是不可避免的。还有许多人趁机进行个人报复,抢占他人财物,而不怕受到惩罚。因此,我们必须严明纪律。而且还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今后的斗争一点儿也不轻松!” 听到这里,亚美感到毛骨悚然,深感哥哥说的话很在理,中国人与日本人的仇恨是很难化解的。她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心怀仇恨地活着,尤其是日本人,为什么表面上投降了,可心中的屠刀还不放下。想到这里,她心情沉重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第十四章 55 1945年9月2日9时,在停泊在东京湾的美军战舰“密苏里”号上,日本投降签字仪式正式举行,签字仪式结束的时间是9时18分,这个时间使中国人民不得不想起14年前9月18日那个惨痛的时刻。 14年过去了,整个东北和整个日本本土,在战火中剩下的是一片狼藉,中国政府和中国人民不得不在一片废墟上收拾残局。战乱在毁灭了众多中国家庭的同时,也给众多的日本侨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许多中国孩子和日本孩子失去了父母,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为了安顿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中共地方组织在方正县建立一座临时孤儿收容所,收容所里有中国孤儿,当然也有日本孤儿。这种现象,是当初那些发动战争的日本军国分子没有想到的,更是那些代表日本政府和日本大本营签字的日本高官没有想到的。历史就这样毫不客气地与企图玩弄历史的人开玩笑。 高铁花和亚美领着十多个孤儿在院子里玩耍。英子和一个叫马金凤的小女孩分外要好,她们总是形影不离。这个叫马金凤的小女孩是马振海在战火中捡来的,始终收养在部队里,并给她改了姓马的名字,从心里认作亲侄女,孤儿收容所刚成立,马振海第一个把她送到这里。 令高铁林和亚美欣慰的是,自从和金凤在一起以后,英子的话明显地多了,甚至还学会了许多中国话,她每天都非常开心。在交谈中,金凤告诉英子不要害怕他的叔叔,并说他的叔叔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而英子总是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这天夜里,英子躺在炕上对金凤说:“金凤,睡觉吧,连上帝都已经睡着了。” 金凤说:“他不在炕上睡,在天上睡。” 英子反驳说:“不对!他在十字架上睡!” 两个小姑娘说着说着,随后便轻轻地进入梦乡。高铁花坐在灯下为孩子们缝补衣服,她听到了两个孩子关于炕上、天上、十字架上的争论,觉得很有意思。 上帝真的是睡着了,世人才自行其是,其中包括恶人。 “轰……轰……”收容所里响起了阵阵爆炸声。是中乡上尉率领一队到处为非作歹的关东军残部流窜到方正,他们专门找最弱小最需要人照顾的地方下手。收容所顿时被炸得一塌糊涂。房间里硝烟弥漫,火光四起,孤儿们拼命地哭喊着。这天晚上恰好亚美不在,收容所里的大人只有高铁花一个。因为她和英子、金凤住的屋子在收容所的里面,爆炸声响起的时候,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威胁,所以她首先跑出来去救其他的孤儿。当她把其他婴儿都安置好的时候,回来一看,这间屋子也即将坍塌。 “英子,金凤!”她拼命地喊。 “阿姨,我在这儿”是英子的声音,高铁花循声找去,看到了英子,并很快把她抱了出来,“看见金凤姐了吗?”她又问英子说。 “她在里边……她出血了……”英子大哭着往里指着说。 高铁花再次冲进硝烟中,大喊着金凤的名字。半天,终于听到从黑暗中传来的呻吟声。高铁花往坍塌的房间走去,看见了躺在灰土地上的金凤,她满身是血,一只手已经被炸掉了。“天哪,这可怜的孩子!”高铁花扑过去,就把金凤抱在怀里。 “好孩子,别怕,阿姨救你出去。”高铁花安慰着已经昏迷的金凤说,同时想到必须止住这孩子的流血,否则她就没命了。她四下里看着,哪里能找到止血的东西。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衬衫,然后用力撕开了衣襟,扯下几个布条,然后死死地缠住了金凤的手臂。这时,一根炸断的房梁掉下来横在她们的面前,高铁花一下子傻了,想出去都难了。 高铁林和蔡大胡子等人在城外截住了从县城逃出来的关东军残部,双方展开了激战,打死打伤很多关东军。马震海和黄秋实匆匆向孤儿院赶来,并在废墟中找到了躲在墙角处的铁花和金凤。 马震海见金凤的手被炸掉了,又哭喊又顿足,大骂残忍的关东军。 “你快去找高岩医生来,金凤要赶紧手术,否则……她就活不成了。” 高铁花急忙提醒悲愤中的马震海,却没意识到自己几乎是裸着上身面对马震海,幸亏屋里光线很暗,否则她会无地自容的。马震海立刻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身上,然后一手抱着金凤一手抱着高铁花向外走。 “孩子失血过多,需要立即输血!”高岩检查过金凤的伤势对高铁花说。 高铁花说:“可血源从哪里来?” 高岩想了想说:“那就给这里所有的人验血,确定血型。” 高铁花明白了高岩的意思:“可这里……几乎都是些孩子!” 高岩一边做手术前的准备一边说:“大人、孩子都要验血,所有的人!” 高铁花一听,别无选择,只好组织所有的孩子验血。结果出来后,高铁花显得很为难,因为几个可以匹配的血型,大部分是日本孩子的,其中就有英子。她们已经多灾多难,怎么好再抽他们的血呢?可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她来到了院子里,把英子等几个日本小孩拢在一起。 “你们的小朋友金凤伤得很重,她流了很多血,需要输血,而你们的血型与她相匹配,你们愿意把自己的血给她吗?如果愿意请举手。”高铁花弯着腰,对这些孩子恳求说。 几个孩子似乎明白了高铁花的意思,但除了眼里的恐惧,他们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吭声,更没有人举手。 高铁花的心一下子凉了,她甚至想到了自己在她们身上的付出值不值得,“你们为什么不肯献血来救自己的好朋友?难道因为金凤是中国人吗?”孩子们仍没有反应,“帮帮金凤吧,如果你们不帮她,她就活不成了。”高铁花眼睛里闪着泪花说。 这时,英子慢慢举起手来,但举到了一半又放了下来,高铁花眼睛一亮:“英子,勇敢点儿,好孩子。” 过了一会儿,英子又举起手来,这回再也没有放下。也许是受到英子的鼓励,另外两个日本孩子也举起手来。但令高铁花想不到的是,这些孩子一边举手,一边哭起来,而且很悲壮,好像是慷慨赴死的样子。 高铁花将英子抱起来,一口一口地亲着她的脸。 可抽血的时候,英子扭着脸,又悲切地哭起来,眼泪顺着脸往下流。这使高铁花有些手足无措,“你疼吗?英子?”她小声问。这一问不要紧,英子哭得更伤心了。 这时,亚美走了进来,英子一看见她,就“呜呜”地哭出声来。亚美纳闷,便低下头问她为什么哭,英子抽噎着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亚美。 亚美一听,笑了。然后又低头跟英子说了一阵,这回,英子也笑了,而且笑着让高铁花抽走自己的血。 事后,亚美又对高铁花说:“从一开始的时候,小英子就误解了你的意思。她以为要救金凤就要抽光自己身上的血,那就活不成了。这都是你那‘中国式’的日语惹的祸。” “原来是这样,”高铁花一听恍然大悟地笑了,“可为什么她们明知道自己献血之后就会死,最终还是同意了呢?” “那你得去问小英子,我们日本人也……”亚美没有把话说完,她的脸浮现出沉重之色。 回到收容所,高铁花一边给英子喂糖水一边问道:“英子,告诉阿姨,既然你以为献血之后就要死了,后来为什么还同意献血呢?” 英子眨着眼睛回答说:“因为……金凤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让她死。” 一句简单的回答感动了所有在场的人,其中也包括马震海。 金凤脱离了危险,英子因抽血和惊吓而虚弱的身体也慢慢地恢复了健康,这个时候,树叶已经被秋风染得五颜六色。 这一天,高铁花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硬邦邦、四四方方的东西对英子说:“英子,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什么玩意儿?”英子好奇地问。 “打开,把盖子打开。”高铁花神秘地对她说。 英子摸了一会儿,手指碰到盒子上的一个金属按钮,盖子猛地打开了,清脆悦耳的声音从盒子里飞出来,这是一支所有日本孩子都熟悉的乐曲《樱花开了》。英子出神地听着,一种哀怨的、温柔的、淡淡的韵味让这个小女孩陷入了一种迷惘的状态,在那张惨白的小脸上,看到了秋的哀思。 “阿姨,这是你的吗?”英子问。 高铁花说:“不是,它是政委从指挥部的阁楼里找到的,他让我作为礼物送给你。” 英子甜甜地笑了:“谢谢政委叔叔,谢谢阿姨!妈妈活着的时候总唱这首《樱花开了》。” 盒子里的歌声停了,但那优美的旋律还在秋风里飘荡着。英子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儿,张着双臂,好像要拥抱这迷人的大自然,“阿姨,这儿真美!” “是呀,如果没有战争,这儿更美。” “我讨厌战争,战争把我爸爸偷走了……开始的时候,爸爸还给我写信,可后来就不写了。他大概是把我们的地址忘了吧!” 高铁花随声附和道:“也许吧!” 英子又沉默起来。 为了排解这小女孩的哀思,高铁花转移话题说:“英子,告诉阿姨,长大以后想做个什么样的人?” 英子用十分明亮而又极其严肃的眼神看着高铁花说:“阿姨,我要像妈妈那样,长大做个寡妇。” “什么?”高铁花惊叫了一声,“寡妇?”她捂住了自己的嘴。 英子说:“难道不好吗?我爱妈妈,妈妈也爱我。她非常了不起,和她在一起的许多阿姨都是寡妇。” 高铁花望着英子瘦削的双肩和因缺乏营养而苍白的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头发,她的鼻子一酸。 英子说:“阿姨,你为什么哭哇?”说着,她伸出一只手,去擦高铁花脸上的泪。 56 1945年9月17日,中共中央做出历史性决定:成立中共中央东北局,领导东北工作。鉴于这个决定,迅速派2万干部和10万主力部队,进驻东北。 1945年10月30日,中共中央东北局正式确认和决定,挺进东北地区的八路军、新四军统称东北人民自治军,并在沈阳成立自治军总部,总司令为林彪。 而自治军总部鉴于10月25日由中共、国民党、美国和苏联三国四方组成的遣返委员会在上海召开第一次遣返日侨的会议精神,即将所有在华日侨一律有组织地遣返回日本。中国政府负责陆路向港口集中和输送;美国组织船只担任海上运输;苏联负责遣返大连旅顺地区的日侨。根据中共中央的意见,把高铁林领导的抗联游击队改名为东北人民自治军独立团,主要负责遣返日侨俘工作。部队将进行大幅度扩充,高铁林任代理团长兼政委;马震海任独立团三营营长;姚长青任三营教导员;亚美任独立团日语翻译和卫生员。他们很快轻车熟路地展开新一轮的遣返工作。 这时,时令已近寒冬,方正县城里城外白雪皑皑,一片银装素裹。 大召威弘坐在寒冷的窝棚里犯愁了,他对来看望他并给他带来几个玉米饽饽的亚美说:“亚美,哥哥有件事……” “什么事?”亚美问。 大召威弘很不仗义地说:“你……你每天都能看见高长官吗?” “是的,我每天都看见他。” 大召威弘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中的玉米饽饽说:“那你能不能……跟他说一下,你知道这里的日本人早就没粮食吃了,没有粮食就很难熬过这个冬天,熬不过这个冬天就无法回日本。现在只有他能救我们,亚美,哥哥求你帮帮忙……好吗?” 大召亚美为难地说:“可他们的粮食也不多,许多战士也在挨饿……粮食都掌握在苏联人手里。” 大召威弘说:“那就请他去跟苏联人说说,要点儿粮食。我知道苏联人在火车站和码头上堆满了粮食,只有他才能跟苏联人说上话。” 亚美看着可怜兮兮的哥嫂,说:“好吧,我去试试。” 大召威弘的眉头舒展开了,说:“谢谢,我替这里所有的日本人谢谢你了。” 亚美踏着积雪往回走,咯吱咯吱地响。哥哥那客气的语气和哀求的神情让她不安,仿佛她已不再是日本人,那背后的疏离之感让她心痛。她更不忍心看着那么多的日本人即将被饿死、冻死。可自己的话在高铁林心中究竟有多大分量,她心里也没底。她知道高铁林对自己有好感,甚至是喜欢,但这些能抵消他心中的仇恨吗?她看得出高铁林心中的仇恨,还有那仇恨背后的杀机,她看得出高铁林的善良与大度。但她更看得出这个中国男人用百倍的努力来平衡这些复杂的心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的理智能战胜他的情感,这也是她喜欢待在这个中国男人身边的主要原因。 她犹豫了,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安。她没有回到独立团指挥部,而是沿着一条小路,向一个山沟走去。这雪后的景色让她想到了家乡,想家的滋味让她阵阵心酸。其实这时天已经不早了。 高铁林和姚长青、马震海从城里办事回来,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他是被一辆辆装满粮食的苏军军车搅乱了,他想到了这些日本难民的吃饭问题,可这些粮食都在苏军手上,不经他们许可谁也拿不出一粒。眼下又是冬天,如果再没有粮食,有几个人能熬得过去? 高铁林盘算着这个问题,默默不语地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响。快到指挥部时,他猛然看见一个人影向山沟走去,当看清那是亚美时,他停住了脚步。“黄秋实……”黄秋实一愣:“到!”高铁林又犹豫一下,说:“还是我自己去吧……那个人是亚美。她一个人到那里干什么,天已不早了。” 高铁林径直向山沟走去,小魏、黄秋实想跟过去,被姚长青制止了。他们几个看了看高铁林的背影,向指挥部走去。 “亚美,你干什么去?”快追上亚美时,高铁林喊道。 亚美听见是高铁林的声音,顿时惊喜万分。想着他他就来了,好像是上帝的安排,看来粮食的问题能解决了,“没事,我只是随便走走。”亚美爽快地说。 当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高铁林说:“赶紧回吧,天不早了,这里还有野牲口。”正在亚美想说什么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婴儿的哭声隐隐传来。他们都愣住了,在这无人居住的野外,怎么会有婴儿的哭声呢?亚美注意到哭声是从一个雪窟窿里传出来的,便踩着厚厚的积雪走过去。 “在那儿!”亚美惊叫一声。高铁林也走过去。他们扒开积雪,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个婴儿偎在母亲怀里大声哭着。更令人吃惊的是,母亲一丝不挂,把身上的最后一件衣物都裹在孩子身上,她已经被活活冻死了。亚美看出那是个日本人,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她准是带着孩子避难时,被大雪困在了山沟里,怕孩子冻死,就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给了孩子。”高铁林被这女人所表现出来的母爱所感动,说:“母亲死了,她的孩子却活下来了。”亚美抱起不住哭泣的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个已经冻得发抖的小生命。就在这时,一块冻得邦邦硬的玉米饼子掉在地上,埋进了雪窝里。高铁林低头把它捡起来,拿在手中反复地看着:“这是孩子的母亲至死都舍不得吃的……”听见高铁林这么一说,亚美把头埋在孩子的怀里就“呜呜”地哭起来,然后她扑通跪倒在高铁林的面前,高铁林吓了一跳:“亚美……你这是干啥?”亚美哭诉道:“求求你……救救那些日本人吧。没有粮食,他们就熬不过这个冬天,他们全都得饿死、冻死……求求你政委,帮帮他们吧。”高铁林急忙将亚美拽起来,他也转了眼窝:“不要这样亚美,你救过我的命……我受不起这个。”然后他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那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身上:“天太冷,你不能光着身子上路,你放心走吧。我发誓,只要有我高铁林吃的,就有你们吃的;只要有我高铁林穿的,就有你们穿的。” 亚美抚摩高铁林的肩头,又哭了一阵子,他们才抱着孩子往回走。因为独立团现在的工作太忙,他们把这个孩子直接安顿到东大屯的难民那里,并一再嘱咐一定要好好照顾这个可怜的孩子。 很快,独立团就做出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为日本难民筹粮。由马震海、姚长青具体负责统计日本难民的缺粮情况。高铁林则以私人关系,以曾经并肩作战并给予苏联军队以巨大帮助为由,走进了苏军上校沙布洛夫的办公室。 他直接切入主题说:“沙布洛夫上校,在方正县城一带至少滞留5万多等待遣返的日本难民。这些人现在所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没有吃的,如果这个问题再不解决,恐怕将有大批难民熬不过这个冬天,尤其老人和孩子。粮食,现在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粮食。” 沙布洛夫上校说:“你就是因为这个来找我?” “是的,希望你能下令给这些陷入绝境的日本难民拨一点点粮食。” 沙布洛夫上校显得很为难:“很抱歉,高先生,我无法满足你的要求。我奉命把粮食控制起来,除了为驻扎在北满的苏军提供供给外,还要保证数十万日军战俘的吃饭问题。当然,我也奉命将一些粮食运回国内……我们的人民也需要粮食。我们不能让他们在战争结束后而死于饥饿,那些跑到中国来的日本平民,应当由中国当局去处理,与我的使命无关。” 高铁林说:“沙布洛夫上校,我今天不想跟你谈义务与使命,说实际点儿,只求您能拨一点点粮食,让他们度过这个冬天。” 沙布洛夫耸耸肩说:“高先生,你能替我想想吗?一边是饥饿的苏联人民,一边是饥饿的日本人,你说我应该把有限的粮食分给谁?为了战胜法西斯,我们的国家已经牺牲了4000万人,如今饥荒正席卷着苏联大地。在这种时候,你却让我把粮食拨给那些日本人,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高铁林说:“沙布洛夫上校,谁也不能否认苏联人民在这场战争中所做出的巨大牺牲,你们的人民确实应该补偿……可我今天来这里不是跟您谈这些,只想请求您拨一点儿粮食救救那些日本难民,给那些已经饿得死去活来的老人和孩子一点儿吃的。说到底,他们也是战争的受害者,如果你一定要惩罚的话,那就应该去惩罚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广田弘毅……还有造成这一切恶果的罪魁祸首日本天皇!” 沙布洛夫上校被高铁林的话打动了,他大口大口地吸着烟,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突然,他在高铁林的面前站住,久久地盯着他那张诚实的面孔,叹息一声说:“有时候……我真不理解你们中国人。日本法西斯杀死了那么多中国人,仅在南京,一场屠杀就死了30多万……他们刚刚投降,你们却急忙保护起他们的老人和孩子,我真不明白……难道是上帝故意让你们的脑子出了问题?” 高铁林说:“我不知道上帝是谁,但是,我们中国人只奉行一个真理,那就是不能见死不救!看着那些无辜的老人和孩子眼睁睁地饿死,我们于心不忍。” 沙布洛夫上校说:“好吧,好吧,我固执的中国同志,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拨给他们一部分粮食,但不会很多。当然,你们也可以从中留一部分给战士吃。” 高铁林紧绷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谢谢沙布洛夫上校,我替那些日本的老人和孩子谢谢你。” 沙布洛夫一挥手:“不要再提日本人,他们和我们不一样。去吧……去拿走属于你的粮食吧!” 第二天,马震海和蔡大胡子便带领一个排的战士,坐在当地中国农民的几十辆马车上,浩浩荡荡地向苏军粮库走去。 回来的路上,马震海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蔡大胡子深明其意,肯定是把这么好的粮食给日本人吃,心疼得不行。便撺掇他把粮食卸下一半留给独立团的两千多名战士吃。二人一拍即合,马震海立刻让打头的马车掉转方向,向独立团军需处的粮库走去。军需处长一看乐了,看了看马震海和蔡大胡子,三人心照不宣,一句话都没说,一半的粮食便卸了下来。 可这一幕恰恰被闲着没事整天像饿狗一样到处乱窜的松藏作次看在眼里,他盯着梢跟在马车队的后面,最终扒着军需处粮库的墙头伸着舌头往里面张望。对于这类事情,他一看便明白了大概。在心里嘀咕着:这是苏联军队给我们日本难民的粮食,他们拉到这里分明是卸下一半独吞了。好哇!真是不顾我们的死活了!要放在一年前他们敢吗?被皇军知道非得挨个杀他们的头不可,唉! 正当他想到伤心处的时候,被人狠踢了一脚,他“妈呀”一声从墙头上摔下来,并一屁股坐在地上。来者是流窜到这里的中乡上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还有纸和笔,在他面前晃着,松藏作次见到钱就想伸手,被中乡上尉一下子打了回去,然后提着他的耳朵跟他说了些什么。 松藏作次一听就乐了,接过钱和纸笔一连施十几个礼,然后捂着耳朵摸着屁股一步三摇地往日本难民驻地跑去。 对于高铁林和马震海来说,这些粮食正将一场灾难悄悄地降临到他们头上。看到粮食的日本难民几乎像过年一样快乐,他们站在道路两旁不住地向运粮车鞠躬致敬,所有的人都泪流满面,一副感恩戴德、毕恭毕敬的样子。连亚美都没有想到,曾骄横一世的同胞,如今竟这样卑躬屈膝!她心情复杂地望着这些人,自言自语道:“日本人究竟是怎么啦!” 日本难民刚把粮食吃到嘴,高铁林就接到了沙布洛夫上校的电话,说方正县的日本战俘将一律步行到通河码头集结,准备从那里上船去佳木斯,然后再乘火车去西伯利亚,希望东北自治军能协助警戒。高铁林一听就笑了,这是沙布洛夫在找人情。“吃人家的嘴短。”于是高铁林命令马震海的三营出动,一切听从苏军调遣。沙布洛夫在得知情况后,给高铁林打电话说:“很好高先生……你真够朋友!” 第十五章 57 自入冬以来,本来就身体不好的叶子又旧疾复发,整天咳嗽不止,而且痰中带血。一来二去的,连呼吸都很困难了。大召威弘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看出叶子的病已经有八成好不了,很难熬过这个冬天。所以,他除了处理难民中的事情外,其他时间尽量陪在叶子身边,尽量多给这个可怜的女人一些安慰。看着叶子每天都瞪着一双干枯无神的眼睛望着东方的天空发呆,大召威弘感到自己的心都在流血。 这天夜里,天黑得吓人,风在窝棚外面刀子一般刮着,好像要把大地上的一切摧毁。窝棚里,叶子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息下来,她好像睡着了。这真是难得,大召威弘祈盼着奇迹发生,让叶子的病会突然好起来。他已经有几天没睡好觉了,就在这种美好的想象中,他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大召威弘突然觉得脖颈发凉,睁开眼睛一看,原来三个黑衣大汉已经进入他的窝棚。其中一个大汉手里举着一个残喘火把,在他的头前照着;一个大汉拎着两条麻袋站在一边,看来这是要为自己收尸的;而中间那条大汉瞪着一双充血的眼,把一把尖刀压在自己的脖子上,那冰冰凉的滋味让他感到死亡将至。他认出这个人正是在东大屯的高家院子里与自己打斗的人,他一定和他的哥哥一样,认定自己就是杀他父母的人。那么还有什么说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死期,他没有挣扎,也没的辩解。 他慢慢地坐起来,看一眼正在梦魇中的妻子,对高铁山说:“这一天终于来了,我等它已经好久了。我不想再做任何解释,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然后再叫我死。” 高铁山眨了眨眼睛,他想起了杀矢村英介时候的情景,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刀子在他的脖子上换一下位置。大召威弘见得到了允许,便说:“我的妻子就要死了,你能让我再最后喂她一次药吗?” 高铁山看一眼躺在草垫子上的奄奄一息的女人,把杀猪刀抽了回来,然后押着大召威弘走出冰窑似的窝棚。大召威弘开始把铁锅架在火堆上为叶子熬药,高铁山他们不动声色地站在一边,看着这个即将死去的人有条不紊地做着手中的活计。 药熬好了,大召威弘端着药走进窝棚,唤着叶子说:“叶子,该吃药了。”叶子从昏迷中醒来,吃力地坐起来,然后看了看站在自己“家”里的三个人,说:“他们是谁?你的朋友吗?”大召威弘把叶子搂在怀里说:“是呀,他们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是能让我很快回到日本的朋友。”叶子艰难地露出感激之色,“是吗……那太好了。” 高铁山看着这个女人,急忙把杀猪刀子藏在背后。 叶子看着碗里的药,张开嘴刚想喝,又把嘴闭上了,她往外推着药碗说;“大召君,我这病是好不了了,干吗还去糟蹋这些药?把它留给别人吧!”大召威弘紧紧握住她的手说:“叶子,别这么说,你会好的,相信我,这是我最后一次喂你药喝了。我要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不再回来了。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无奈。我走后,你一定要坚持活下去,有什么事多跟鹤田和良子商量,他们会像我一样帮助你的。” 叶子忽然听出丈夫的话不对劲,便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这三位“朋友”,她的脸色顿时吓得惨白,想说什么却因呼吸困难而难以说出口。 高铁山看着这个女人,转身走出窝棚,小神仙和贺天奎也跟了出去。 “掌柜的,怎么……你下不了手?那俺回去替你宰了他!”走出窝棚的小神仙心有不甘地说。 高铁山摇摇头,低声说:“俺不想当着他老婆的面杀了他。那个女人也活不了多久了,等她死了后,俺再来找这个大个子算账。走,回山!” 窝棚里的大召威弘见自己躲过一劫,他紧紧地抱住了妻子,流出了泪,他不知道自己为啥而哭,但他从此对中国人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第二天,叶子的病情更加严重了,高烧不止,咳嗽不停,痰里的血也更加鲜红了。鹤田洋一和良子很早就走过来,看着已经病入膏肓的叶子,鹤田洋一发起了牢骚:“我们干吗要到中国来呀,如果不来中国能遭这份儿罪吗?当初来的时候,开拓省的那些家伙把好话说尽了,‘什么到了满洲就跟到了天堂一样,过着神仙的日子’,这叫什么天堂?连地狱都不如!” 良子也心气不顺,她反驳鹤田洋一说:“好了,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来的时候并没有谁逼咱们,差不多都是自愿来的。虽说开拓省的人夸大其词,可我们到了满洲后,白住人家的房子,白种人家的地,恨不能骑在人家的脖子上屙屎……谁没觉得生活比以前幸福多了?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想到过后悔这一天吗?谁也别怨了,就怨咱们自己无耻、贪婪!” “好了,你们都别吵了。我们的命运,我们自己说了不算。现在我们的关键是怎么保住这条命回到日本去。那些欺骗过我们的人都完蛋了,他们得到了报应,我们就不要再想这些了。”大召威弘见鹤田洋一和良子无端地争吵,很烦躁地说。 鹤田洋一和良子都低头不语了,叶子躺在大召威弘的怀里,睁着蒙眬的双眼,落寞地看着眼前这几个人。 正在这时,一个开拓民领着几十个女人连声招呼都不打就闯进来,其中一个女人还在哭哭涕涕地抹眼泪。那个领头的女人倒很恭顺,进门就施礼说:“长官,我叫川田顺子,我们是从大黑山要塞逃出来的,经过你们这里。我们想……想和你们住在一起,然后一起回日本……好吗?长官。”没等大召威弘开口,那个哭泣的女人开始告上状了:“长官,我的钱被你们这里的人抢了。啊对了,他是一个丑八怪……那可是我一年多的工钱呢,请你替我做主哇长官。” 大召威弘看着她们,不知道该回答哪个问题。但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从大黑山要塞逃出来的妓女。想到她们也不容易,便先向川田顺子说:“住下倒可以,只是我们这里吃的很少……”没等大召威弘把话说完,川田顺子急忙赔笑道:“长官,我们有很多钱,全是军票……帮帮我们吧,给我们一点儿吃的。你要多少钱,就给你多少钱好吗?说着,她解开缠在腰里胀鼓鼓的袋子,开始往外一把一把地掏军票。 大召威弘瞟一眼那些军票,就像看女人使过的卫生巾一样,面无表情,却很恶心。便问那个哭泣的妓女说:“你被人抢走的钱就是这个吗?”那个妓女急忙施礼说:“不是的长官,比这些还要值钱呢……啊,我叫百合子,那些钱是我一年多的工资呢,都被那个丑八怪抢走了……就在刚才。”大召威弘给鹤田洋一使一个眼色说:“去找松藏作 次。”鹤田洋一一听,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 良子找出两个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玉米饼子,掰吧掰吧分给这几个女人。她们看到了吃的,纷纷上前接过来。捧在手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川田顺子带头吃了一点儿,其他的女人一看,一口就吞了下去。然后千恩万谢地施礼。 不一会儿,鹤田洋一拎着一个小布袋回来,对百合子说:“你的钱就是这些东西吗?”百合子一看,上前一把就夺过来,捧在怀里赔笑道:“是的是的,这就是我的钱!”刚说完,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好像自己的钱少了许多似的。她脱下自己的上衣铺在地上,然后“哗啦”一下把小布袋里的东西全倒在上面。 人们一看,全惊呆了,原来不过是一些小石子,其中还掺杂着几粒黄豆。百合子一边数一边自言自语:“这都是我的钱,6000多个呢,实在饿得不行的时候,我就把钱吃了,换成小石子。” 川田顺子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一路上总是当宝贝似的捧着这个小布袋子,原来这里装着她接待过的6000多关东军官兵,那差不多是一个旅团的兵力呀。这时她想起了当初做慰安妇的时候,军方在“战前”动员时要求拿出不怕吃苦、不怕牺牲的精神为前方将士服务,谁接待的皇军将士越多,谁就是帝国的功臣,不但予以精神奖励,还有物质奖励。 当过兵的大召威弘也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很同情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单纯与草率的女人,便说:“百合子小姐,请你还是把那些黄豆吃了吧,然后把那些石子扔掉。皇军已经投降了,没有人再给你什么奖励了。” 百合子一听,“哇”的哭了,一路上她总能听到“投降”的字眼,可她始终不相信。既然这里的长官也这么说,那一定是真投降了。她伤心极了:“原来真的投降了……我感觉皇军一个个的都有两下子,怎么就连个仗都打不赢啊?白费了我那么多力气,这帮挨千刀的!” 但哭归哭,她还是没有把小石子扔掉。她把那些黄豆留给了病重的叶子,还是如数换成了小石子,还是像宝贝似的捧着它……捧着它和川田顺子她们吃住在东大屯难民营里。 58 由于苏军无法将集中在方正县的日俘全部运往西伯利亚,于是让剩下的日俘留在原地修路、建桥。高铁林领导的自治军独立团,仍然担任警戒。这天,高铁林和马震海在亚美、小魏、黄秋实等人的陪同下来到施工现场检察工作进度。在这冷得能冻掉下巴的天气里,看着几百号日本战俘身着非常单薄的衣服挥镐干活,而且一个个的都变成了“谦谦君子”,任劳任怨,没人偷懒,看不到一点儿抵触情绪。曾经的气焰冲天、骄横凶残不知哪里去了。高铁林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而且,到中午吃饭的时候,高铁林发现日俘们都端坐在寒冷的工棚里一动不动,有些不解。 “这些日俘怎么不吃饭?想绝食闹事吗?”高铁林疑惑地问姚长青。 “不是,”姚长青解释说,“昨天晚上他们取暖烤火,不小心烧毁了一间工棚。为表示歉意,俘虏们全体饿饭,用一天的伙食费进行补偿。他们是自愿的,没人要求他们这样做。” “哦。”高铁林面孔冷峻下来,陷入沉思。 姚长青继续说:“这些日本人真奇怪,在没有放下武器之前,无比残暴、冷酷,为取乐可以把中国婴儿挑在刀尖上。一旦战败投降,马上就变成低眉顺眼的阶下囚,辛勤工作,谦和有礼,更以自动饿饭来补无意之过。这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几乎没有任何过渡地表现在他们身上,真是世间罕见。这……还是正常人吗?太恐怖了!” 高铁林背着手望着远处的战俘,像是自言自语:“这些人比那些切腹自杀的人更加可 怕。我敢说,只有他们才能完成将来日本复兴的大业……输得起,这本身就是大勇。因为他们清楚地察觉到力的所在,而且表现在行动上。在他们看来,力就是一切,没有实力的国家和民族只能受奴役……今天,他们甘愿受奴役,其实正是积聚力量的一种方式。” 他突然转身对姚长青说:“你信不信?有朝一日,他们一旦恢复了实力,就会立刻以一种和现在截然不同的面孔面对整个世界,这是他们对实用主义的另外一种诠释。所以,他们搞不好就会给人类带来灾难……这一点,是世界人民永远要提高警惕的!” 高铁林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在返回指挥部的路上,当他们经过日本难民驻地的时候,看见鹤田洋一和良子一起,拽着哭哭涕涕的阿玉往回走。阿玉的嘴里还念念有词:“我该怎么办呢?还是让我去死吧,要不然在这里也是等死。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连一口吃的都没有了,也不能跟人家要,谁这个时候还能有吃的?” 良子说:“要活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请求中国人救救我们。” 阿玉说:“或者干脆到他们的家里去……” 鹤田洋一问:“到他们家去做什么?做媳妇吗?” 阿玉抹了一把泪说:“如果真能给中国人做媳妇也不是什么坏事……看看咱们现在的样子,你想做人家的媳妇,人家还不愿意要呢。” 高铁林将这些话断断续续地听到耳朵里,知道这个叫阿玉的女人因为饿得受不了了,到山里跳崖自杀,被鹤田洋一和良子救下来。他觉得纳闷,便径自往大召威弘的窝棚走去。正在这时,又看见几个日本难民从窝棚里抬出一个刚刚饿死的人,在经过高铁林身边时连头都没抬,饥寒交迫已经使他们麻木了。 高铁林加快了脚步,随从人员也紧紧跟上。 大召威弘听到有人敲窝棚的横木,便麻利地站出来。见是高铁林,战战兢兢地说:“长官……您有事?” 高铁林说:“我看见又有一些日本难民死了?” 大召威弘叹息一声说:“天冷……没东西吃,挺不住了。” “入冬的时候分给你们的粮食都吃完了?”高铁林纳闷地问。 大召威弘点点头,不敢多说什么。 高铁林一听,吸了一口气,望着一个挨一个的窝棚自言自语:“那么多粮食……怎么这么快就吃没了?”说着,他默默地走开了。 松藏作次笑嘻嘻地走过来,看见高铁林紧锁眉头,就紧张得不行,便把笑嘻嘻改作一脸的讪笑,向高铁林等人点头哈腰,这些日本难民就他不会说一句中国话。高铁林没有搭理他,他看着这些中国长官的背影,摇了摇头,也觉得有些别扭。 松藏作次一边往回走,一边琢磨着问题,他已经深刻地认识到,要想在这里好好混下去,就必须和这里的共产党长官处好关系。一来可以受到保护,吃些偏食,就像大召威弘和大召亚美那样;二来可以掩饰自己,就是自己干了坏事,他们也不会怀疑到自己的头上,就像抢那个婊子的黄豆,鹤田一下子就找到了我,这怎么行,这是绝对不行的! 他正自闷头走着,猛抬头看见良子从阿玉家出来,便迎了上去。良子一看见他,扭头就走。松藏作次紧跑几步,拦住了她:“良子,你干吗总是躲着我?”良子眼睛一瞪:“离我远点儿,远点儿!”松藏作次忸怩作态地说:“都是我不好,那天晚上……唉,我真对不起鹤田兄弟,”他伸出一只手,照自己的脸上轻轻地抽一下,“我该死……我不是人……不过良子,看在咱俩的情分上,帮个忙好吗?”良子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我没空!”说完,便径自走路。松藏作次在她身后一边跟着一边说:“啊,是这样……刚才我遇到几个共产党的长官,想跟他们打个招呼,可你看我,连一句满洲话都不会说。”良子头也不回地说:“你以前不是瞧不起满洲人吗,耻于说满洲话吗,现在怎么想起学来了?”松藏作次嘬着牙花子说:“唉……现在不学看来不行了。良子,你教教我满洲话‘你好’怎么说?就教我这一句,好吗?” 良子一怔,停住了脚步,忽然想出了报复他的好办法,便说:“用中国话说‘你好’?”松藏作次满脸堆笑:“唉,是是是。”良子想了想说:“中国话‘你好’就是‘你妈死啦’。”松藏作次学着说:“啊,‘你妈死啦’。”良子笑道:“对,就这样,‘你妈死啦’。”松藏作次又重复了一遍:“你妈死啦。”良子说:“记住了?” 松藏作次高兴地说:“记住了,‘你妈死啦’。” 良子又一本正经地捉弄他说:“说这句话时脸上一定要保持微笑。开始的时候,中国人听到你的问候会很生气,甚至会动手打你。但不要怕,那是因为你的发音有问题,中国人可能有些误会。你要坚持说下去,反复说,甚至大声喊,直到他们喜欢你为止,知道吗?” 松藏作次嘿嘿一笑说:“谢谢了良子,还是你对我好。”说完他一步三摇地跑开了,恨不能马上就见到一个共产党的长官。 良子望着他的背影低声骂道:“哼,这回你要倒霉了!” 自从学了这句中国话之后,松藏作次几乎寝食难安,总要跃跃欲试,一天天地不着家,看到一般的中国人他还舍不得说,非要见到共产党的长官才开金口。机会说来就来了。这天他看见蔡大胡子和黄秋实从县城回来,朝着指挥部走去。他迎面赶上去,看着蔡大胡子满脸堆笑地说:“长官,你妈死啦!”蔡大胡子一愣,没想到这个日本人竟敢当面骂自己,一把揪住他说:“你刚才说什么?” 松藏作次望着满脸怒气的蔡大胡子吓了一跳,但他立刻想起良子的嘱咐,以为是自己发音不正确。于是,他又结结实实地说了一句:“你妈死啦,长官。”蔡大胡子火了,一拳将他打倒,骂道:“你妈才死了呢!你个狗日的!” 站在一边的黄秋实糊涂了,不明白这个日本难民怎么敢无缘无故地张嘴骂人,而且还是骂的脾气暴躁的蔡大胡子。 蔡大胡子走过去又狠狠地踹了松藏作次两脚。松藏作次疼得在地上直打滚,但嘴里还不停地喊:“你妈死啦……你妈死啦……” 蔡大胡子又要上前去打,被黄秋实一把拉住了:“排长,别打了!他大概是疯了。”蔡大胡子忽然觉得这个难民不正常,骂道:“滚!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是,长官。你……妈……死……啦。”松藏作次忍着疼痛还在拉着腔调说。 蔡大胡子和黄秋实没再理他,转身走了。 59 1945年12月,方正县人民政府在它的最高首脑高铁林的疑惑中成立了,牌子被小魏和黄秋实挂在团指挥部的院门外。高铁林躇踌满志地站在牌子底下,看着老百姓在欢呼,听着人民群众的鞭炮声、锣鼓声。可他的脑子里还是被两件事占满了。其一就是他的疑惑,明明从苏军那里给日本难民拉来35车粮食,怎么这么快就吃没了呢?当他想到马震海可能从中做了手脚的时候,久经沙场的他险些冒出一身冷汗。如果那样,马震海就犯下了违抗军令的律条。在这种特殊的时刻,这个罪过可不轻;另外一件事,还是日本难民如何吃饭、如何熬过这个冬的问题。民主政府尚在初建,没有能力拿出足够的物资满足日本难民的需要。再到苏军那里去要,是根本不可能的。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号召中国老百姓一同伸手救日本难民一把,使他们绝处逢生。中国革命靠的就是老百姓,革命胜利了还要靠老百姓继续新的革命。“中国老百姓,伟大呀!”高铁林最后发出这样的感慨。 曾经想自杀的阿玉,如今奄奄一息躺在草垫子上的阿玉,在她的窝棚里首先迎来了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国农民。 “俺叫赵清泉,是方正县人民政府的农民,到俺家去吧,把三个孩子也带上。俺那里没什么好吃好穿的,可俺娘老好了,她不会让你们娘儿几个饿死的。” 走投无路的阿玉完全听懂了这个男人的意思,艰难地爬起来,拢了拢蓬乱不堪的头发,又抹一把满脸的灰尘,“天哪,真的有中国男人要接我去做媳妇!”这是阿玉产生的第一个念头。看着这个朴实、厚道的中国男人,她一时间竟有些羞涩。她看了看自己的三个孩子说:“我……还有三个孩子呢。” “俺不是说了嘛,把他们都带上,俺都要了。” 阿玉的心开始在她那衰弱的身体里“咚咚”乱跳。她望着这位善良的中国男人,使劲点点头,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赵清泉把三个孩子还有阿玉一个一个地抱到自己的爬犁上,再把准备好的厚厚的棉被紧紧地裹在她们身上。然后他坐在爬犁的前头,扬起大鞭子,啪的一声响,“走喽!”他清清亮亮地吆喝一嗓子,爬犁开始徐徐起动,后来越来越快,几乎在白雪上飞驰,那唰唰的声音就像北风拼命地刮。 赵清泉一边扬鞭赶着爬犁,一边哼唱着东北二人转,这是一个快乐的东北男人。阿玉紧紧地抱着自己的三个孩子,突如其来的幸福使她感到恍如做梦。又想到自己跨越千山万水来到满洲,最终竟落得这样的下场,泪水冷冰冰地挂在她的脸上。 很快,赵清泉把马爬犁赶进一个用桦木板搭成的院子里,朝亮着灯的屋子大声喊道:“娘!俺把他们娘儿几个都接来了!” “来啦,来啦。”一个和蔼可亲的中国老太太手里拎着大皮袄从屋子里迎出来,热情地向坐在爬犁上的阿玉招呼道:“快,快进屋,别把热乎气都放光啦!”赵清泉也随后一个一个地把三个孩子都抱进屋,放在暖烘烘的炕头上。 浑身冻透的阿玉打量着这暖烘烘的屋子和眼前这位善良的中国老太太,感动得热泪盈眶,简直找不出什么话来感谢这母子俩,只是不停地鞠躬,嘴里反复说:“谢谢!谢谢!”当她想到刚才还在地狱里,这会儿就到了天堂,她又激动得忍不住要笑:“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从桦川县的东大屯到佳木斯,再从佳木斯到哈尔滨。一路上死了那么多日本人……这会儿我却坐在这么暖和的炕上。天哪!这可别再是做梦啊!” 清泉娘将桌子放在炕上,然后将红红的高粱米饭和一小盆猪肉炖粉条端到阿玉和孩子的面前,说:“看你说的闺女,这哪是做梦呢……吃吧吃吧,你们一定都饿坏了。” 阿玉呆呆地望着冒着热气的饭菜,自逃难以来,她还第一次看到和闻到这么香的饭菜……她拼命地忍住不断往外涌出的眼泪。 清泉娘看着这娘四个实在可怜,鼻子一酸,也要流泪,便说:“别哭啦闺女,快吃,趁热吃!” “唉唉,”阿玉答应着,含泪看一眼老太太,真想喊她一声“妈”。纯子和大弟弟早就忍不住了,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饭后,时候已经不早了。阿玉带着三个孩子和清泉娘住在一起,并把炕头让给了她们。阿玉的情绪还是一阵阵的激动。睁着干涩的双眼,没有丝毫睡意。“闺女,咋还不睡?”清泉娘悄悄地问,“想啥呢?”阿玉叹息一声:“啥都想……想那些死去的还有活着的姐妹们,想逃难以来的日子……她们的影子总是在我眼前晃,说话声总在我耳边响。”清泉娘劝她说:“想那么多干啥?人各有命。你现在要紧的是保住命,然后带孩子回日本。” 阿玉一听坐起来:“大娘……你老叫清泉把我接来,不是让我给他当媳妇吗?” 清泉娘也坐起来,给阿玉披上棉袄:“闺女,你想多了……是民主政府要俺们接济你们的,叫俺们把那些老的老、小的小还有生病长灾的难民接到家里,好歹熬过这个冬天。俺瞅着你们不过是日本的老百姓,和我们一样。如今受难了,怪可怜的,就叫清泉随便找个孩子多的领家来。这不,你们赶上了。” 阿玉一听就哭了,怕惊醒孩子,她努力压抑着哭声。她忽然变坐为跪,悲凄地说:“大娘……您就要了我吧。我还年轻,能洗衣做饭,我还能给清泉生孩子……娘,你就要了我吧。” 清泉娘说:“闺女,不是俺嫌弃你。民主政府说了,你们是日本人,还得回日本,你们的家在那儿……” 还没等清泉娘把话说完,阿玉就抱住了清泉娘,哭着说:“日本现在完了,已经没有日本了。还有,我不想再回到那个令人伤心的地方……我们本来就是被他们遗弃在这里的人。” 清泉娘也紧紧地搂住了阿玉,像是自言自语:“我能看得出来,你是一个俊俏的闺女,心眼儿也好。清泉他……人老实、厚实,他媳妇前年死了,连个孩子也没留下。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说个媳妇也不容易!过了年,他就三十三了,也真叫人发愁。俺本来还有两个儿子,前些年日本人抓劳工把他们都抓走了,这一去就没回来。幸好那天清泉去给他爹上坟没赶上,捡了一条命。唉,可怜的孩子。” 阿玉仔细地听着,尽管她没有听到自己想听到的那句话,但她已经听出了话外之音。她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说:“从今以后,我就和清泉孝敬您老人家。” 清泉娘把她抱得更紧了,然后又用一只手浑身上下地摸着阿玉,叹一口气说:“唉,可怜的孩子,就剩一把骨头架子了……长上一些肉才好。” “娘——”阿玉大叫一声,泣不成声了。 60 在这个所有日本难民为吃、住、冷而愁绪万千的夜里,在这个刚刚死去全家而遗留下的日本人的窝棚里,有人发出这样的对话。 “我能把你抢劫一空。”男人的声音。 “没那么容易,我没睡着。”女人的声音。 “356。”男人的声音。 “675。”女人的声音。 “356、675。”男人的声音。 “没错,这是个非常安全的数字。”女人的声音。 暗语对上,男人陈复明说:“这里安全吗?”女人园田早苗回答说:“绝对安全,这个时候没人到这儿来。”陈复明坐在园田早苗的对面:“青山重夫还活着。前天夜里,我们的一个特别行动小组把他的坟墓挖开了,检查那个冒名顶替的‘青山重夫’。他整整比青山重夫矮了4厘米,而且少两颗牙齿。”园田早苗说:“不出所料,他果然跟我们玩了一手‘金蝉脱壳’的小把戏。”陈明复说:“你这边的情况怎么样?”园田早苗说:“很好,我已经取得了高岩和青山小雪的信任。至少目前我是安全的,没有引起任何怀疑。我相信,青山重夫不会离他的女儿很远,甚至改头换面就藏在这些难民当中,只是没露面而已。但他早晚会跳出来,能替我搞到一张他的照片吗?”陈明复说:“很困难,但我会尽力的。高岩的情况怎么样?他是怎么样一个人?”园田早苗说:“除了讨女人喜欢之外,他非常危险。埋伏在他的身边不被他识破,那得是很有才华的人。因此,我只能用别的办法接近他……” “什么办法?” “我已经使他相信……我爱上了他。” 园田早苗说完,粲然一笑。陈明复说:“你可千万别假戏真做。”园田早苗说:“怎么会呢?我可不能拿自己的宝贵情感和尊严开玩笑。” “查清他们的目的了吗?” “跟我一样,盯住青山小雪,然后顺藤摸瓜找到青山重夫。” “他是为谁服务?”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共产党。” “……”陈明复刚想说什么,被园田早苗伸手示意打住了。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影子遮住了门口的月光,青山小雪走进来。“小雪!”园田早苗惊呼一声,“你怎么找到这来了?有事吗?”小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了。” 园田早苗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陈明复转过脸去,使青山小雪无法看清他的脸,才从小雪突然出现的震惊中恢复了平静。 小雪看一眼坐在黑暗中的陈明复,对园田早苗说:“百合子病得很厉害,是内科疾病。光政哥哥说你是内行,要我来找你。” 园田早苗站起身来,对看不清是谁的陈明复说:“横田先生,你的病没大碍,我给你开的药方收好了,回去吃一些就会好的。” 陈明复点点头:“那我们回去了。” 青山小雪与园田早苗急匆匆地往回走。可没走出多远,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正看见那个叫横田的人也站在那里往这边望着,然后一闪身,躲在阴暗中不见了。青山小雪内心有些疑惑。 百合子的病并无大碍,园田早苗回来后,给注射了6毫克的苯海拉明,10分钟后又重复一次,病情就基本稳定下来了。 但青山小雪的心却始终稳定不下来。第二天,她心事重重地找到了高岩,对他说:“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对你说。”高岩看着她那一脸严肃的样子,笑了,说:“说吧,为什么不说?有事别藏在心里,那样会让你的心里痛苦。”小雪说:“是这样……昨天晚上,你叫我去找回园田医生,可我看到她正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而且,那个男人叫横田。”高岩很奇怪地看着她,说:“就这些吗?这好像很正常啊!”小雪继续说:“可我并不认为那个男人是日本人。”高岩一听,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去会见关长武时,园田早苗在后跟踪的情景,他的脸色也沉下来,问:“你为什么这么说?”小雪得到了鼓励,放大声说:“因为我听见他说的是中国话。如果他真的是一个日本难民,深更半夜地看医生,干吗要说中国话?满洲方言味还那么浓。况且,我在这里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人。” 高岩早就意识到园田早苗不是普通的日本医生。但他为了稳住青山小雪,便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解释说:“其实……在满洲,许多日本人在私下里也常说中国话,比如我就是这样。别想那么多,我很早就认识园田医生,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至于那个横田……他爱是谁是谁。谁还没有几个不让人知道底细的朋友呢?放心吧,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小雪相信了高岩,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而园田早苗并非这样,自从她知道青山重夫没死以后,便注意起青山小雪随身携带的东西,最终她把目标锁定在那个精致的围棋盒上。当小雪不在的时候,她偷偷地打开了它,并未发现异常,她有些失望。 第十六章 61 方正县民主政权成立后,高铁林立即派姚长青到日本难民驻地对所有的日本人进行登记,以便对他们进行更好的管理,并施以人道主义关怀。因为他们下一步打算继续动员更多的中国老百姓把日本难民接到家里,让日本难民有吃有住地熬过这个冬天。但大多数日本难民对这种登记不理解,以为要发生什么不测,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许多人都找到大召威弘,让他拿主意。尤其那个松藏作次,一听到这个消息,吓得腿都哆嗦了。他跌跌绊绊地跑到大召威弘家里,进门就说:“不好啦!不好啦!中国人要把我们都抓起来准备枪毙了!” 大召威弘瞪了他一眼:“胡说!” 松藏作次继续说:“在我们日本只有屠宰场杀猪的时候才登记……他们登记我们,肯定是要把我们全杀喽。” “杀了猪能吃肉,杀了我们干什么?”大召威弘厉声说。 “说不定……也要吃肉……粮食……粮食这么缺。”松藏作次结结巴巴地说。 “就你那身臭肉人家还不稀罕吃呢。不错,在战场上,我们的士兵曾吃过自己人的肉,可你们啥时候听说中国人干出这种猪狗不如的勾当?要想让我们死,他们不用杀。只要不管我们,我们都得饿死、冻死……想登记的跟我来!”说着,大召威弘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去。随后,日本难民也呼啦啦地跟上去。 在大召威弘的配合下,登记工作开展得迅速而顺利。 姚长青拿着厚厚的一沓日本难民登记册向高铁林汇报说:“又有两万多日本难民逃到方正,看来他们都是听说我们的安置难民工作做得好,闻风而来的。可住的地方还好说,问题是粮食……不仅日本难民没有粮食吃,就连咱们在军需方面也出现了严重的危机。” 高铁林说:“那也得想尽一切办法帮助这些日本难民熬过这个冬天。” 姚长青说:“该想的办法俺们都想了。为了解决日本难民的吃饭问题,民主政府已经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昨天,又有3名战士饿死,冻伤的情况更严重。”姚长青说完,沉痛地低下了头。 高铁林一愣:“又有战士饿死?” 姚长青点点头。 高铁林焦虑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嘴里不住地说:“日本难民需要过冬,我们的战士也需要过冬啊……” 姚长青默默无语,高铁林突然站住说:“要想让这些已经陷入困境的日本难民度过这个冬天,只有动员方正县所有的中国人伸出援助之手。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仅靠部队的力量是不行的。” 姚长青说:“我们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工作。” 高铁林说:“那就抓紧做,事不宜迟,能安排多少就安排多少!” “好的!”姚长青答应一声,转身走了。 高铁林痛苦地坐在椅子上,沉重的压力让他显得很憔悴。这时亚美端着一杯茶走过来。刚才高铁林的话她都听到了,她把茶放到高铁林的面前,无限深情地看着他说:“政委,我替所有的日本难民谢谢你。”高铁林抬头看了看她一眼,四目相对,那双眼睛里的温情使高铁林周身一颤。他急忙躲开了那眼神。“可你……也不要太苦了自己。”说完亚美握一下高铁林的手,转身离开了。高铁林看着自己被握过的手,眼神有些呆滞。他很明白亚美的无限心事,在他的肩上,有她莫大的托付,她毕竟是一个日本姑娘。 可事情有些滑稽,当民主政府动员那么多的中国百姓来接那些日本难民到家里去的时候,许多日本难民却不相信这是真的,以为这是圈套。还是那个松藏作次,到处扬言说,中国人把咱们接到家里,等把我们养肥了,就该杀我们吃肉了,你看现在的粮食多么缺。有许多日本人真被他忽悠得两腿发软,两眼发直。针对这个问题,高铁林派高铁花请来了住在赵清泉家里的阿玉,她是第一个敢于吃螃蟹的人,想让她说说螃蟹的味道究竟如何。 很快,阿玉就穿着一新、容光焕发地领着活蹦乱跳的三个孩子站在日本难民面前。 “都上我们那里去吧,有吃有喝有热炕,更有我们的好心肠……放心吧,都去吧!”阿玉一边说着一边流泪。 大召威弘望着这个幸福的女人,有些哭笑不得。尤其她嘴里的“我们”,让他的肉皮子发麻,尽管他早就相信这完全是真的。 松藏作次跳出来说:“阿玉……你这么快就变成中国人了?” 阿玉白他一眼说:“变成什么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保住自己的小命!” 松藏作次一伸腰,往前“呸”了一口说:“有奶便是娘,可耻!” 阿玉也不示弱,说:“可是我们的亲娘没奶了……更可恨的是,她已经抛弃了我们!”说着,阿玉“呜呜”地哭起来。 这时许多妇女也哭了起来,而且很快哭成一片。松藏作次在这哭声中跑开了,一边跑还一边回头贼溜溜地看两眼,因为他总觉得脊梁骨有些发凉。 不久,打消顾虑的日本难民就听到远处传来的串铃响,接着看到的是系着红绳的大鞭子在空中摇摆,那是热情的召唤。很快,一挂挂雪爬犁就出现在眼前。 所有的日本难民都欢呼雀跃起来:“来啦!来啦!他们真的来啦!” 随后是日本难民争先恐后地登上雪爬犁的场面。但按规定,青壮年和体质好的难民留在驻地。他们羡慕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地离去。 川田顺子捅一下百合子说:“看来这事是真的……走!咱们也找一个中国人家住下,晚了就没份儿了。” 当天晚上,中国村热闹起来。家家都把炕烧得滚热,炕桌上摆满了高粱米饭、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大人小孩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小猫炕上炕下蹿来跳去,喵喵叫个不休。小狗也趁机挤进屋里,冲着陌生人瞪眼龇牙大叫不止。 高铁林走在街上,看到家家的烟囱都冒着青烟,个个院子都大门洞开。吆喝声、欢笑声从热烘烘的茅草屋里飘来。他不禁兴致大发,拿出好长时间没有吹的唢呐吹起来。欢快的唢呐声飘荡在中国村的上空,久久不散。 亚美站在他的身后,将他揽腰抱住,将一张洋溢着无限幸福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她闭上双眼,愿自己的生命在这一刻融化。 但是,命运总是与人开玩笑,悲欢总是相伴而生。 几天以后,姚长青将一沓材料放在高铁林的面前说:“粮食问题查清了……果然不出所料,马震海的确没把那35车粮食都分给日本难民,而是卸下一半送到了军需处。这是证实材料和我写的调查报告。” 高铁林过了好半天才问道:“这些材料可靠吗?” 姚长青难过地说:“我真希望自己搞错了……可军需处的人都证实了这件事。更严重的是,就连日本难民也知道马震海截留粮食的事,那些难民只是不敢说而已。” 高铁林愕然:“日本难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姚长青说:“一个叫松藏作次的日本难民亲眼看见的。” “马震海呀马震海……你怎么能干这种蠢事?”高铁林再也坐不住了。他一边在地上踱来踱去,一边念叨这句话。 “不过……马营长私自卸到军需处的那一半粮食却救了许多战士的命。”姚长青补充道。 高铁林紧锁眉头说:“我知道他是为了战士,可这和违抗军令是两码事。这件事一旦捅出去,被上边知道,马震海必遭严惩!” 姚长青不安地问道:“会怎么处置他呢?” 高铁林紧绷嘴唇说:“你说呢?按战时的规定,那就是枪毙!” 姚长青的脸一下子就黄了:“枪毙?这……” 高铁林仔细看完姚长青的调查报告,叹息一声说:“就连日本难民都知道了这件事,你我想保他都难哪!而且,我们不如实反映情况,那就是包庇罪,也同样要受到严惩。这可是特殊的历史时期呀!再说……死了那么多日本难民,我也于心不安哪。” 姚长青焦急地说:“这……这可怎么办?咱也不能眼看着马营长就死在这件事上啊!” 高铁林思索片刻说:“眼下只有一个办法能救他的命。” “什么?” “我出面把这件事的责任揽过来。” 姚长青说:“不!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让我揽过来……独立团不能没有你。” “不,你的分量不够。”高铁林一摆手说,“你的好意我领了。那35车粮食是我从苏军手里要出来的,我从中截留一部分给我的战士吃,总还说得过去。但如果换成你……就没这么简单了。” “这……”姚长青认为高铁林说得在理。 “你马上按我的意思写一份书面材料报告给自治军司令部,天大的责任由我高铁林一人承担!另外,命令警卫班把马震海关起来。”高铁林说完,痛苦地坐在椅子上。 姚长青看了看他,迟疑一下,走了出去。 不久,马震海被关押的事全团的人都知道了。 蔡大胡子吹胡子瞪眼连声报告都不喊,就闯进了高铁林的办公室。又喊又叫地说截留粮食的事是他蔡大胡子的主意,要杀要砍冲我蔡大胡子来。还说为了那些可恶的日本人,竟杀自己的同志,天理不容!高铁林不听则已,一听便火冒三丈,原来根子竟在这里。他一拍桌子说:“来人!把二排排长给我关起来!” 魏小强和黄秋实冲进来,一人架住蔡大胡子的一条胳膊就往外走。蔡大胡子不服气地回头喊:“俺真没想到,马营长跟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到头来还不如那些该死的开拓民!” 高铁林连看也不看他,一挥手:“押走,给我快点儿!” 高铁林的气还没消,高铁花又急冲冲地来到指挥部,径直往高铁林的办公室走来。亚美在门口拦住她,说:“铁花姐,如果是因为马营长的事,你最好先忍一忍,政委他……” 高铁花一甩袖子说:“我忍不住!”说着就冲到高铁林的面前,“哥,你真的要杀马营长吗?”她带着指责的口气问。 高铁林吓一个愣怔,刚想发作,想到这些年自己的妹妹跟着自己吃尽了苦头,也不容易,便敛起怒容说:“铁花,我怎么会杀马营长呢?是他严重违反军令……是军纪要杀他!” 高铁花说:“哥,那……你就别上报了行不行?” 高铁林说:“不上报了?你想让俺知情不举犯包庇罪吗?如果一个军队的指挥官都这样干的话,那还叫军队吗?那和土匪有什么区别?” 高铁花万分痛苦地说:“真没别的办法了?哥。” 高铁林摇摇头,他不想把救马震海的想法告诉任何人。 高铁花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嘴角不住地抽动着,说:“哥……想办法救救他吧!如果你不救他,他就完了。哥……马营长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他是俺独立团最勇敢的人。他身上到处都是伤疤,而且都在正面。为了救你,那次他差点儿死了,难道你忘了吗?还有……他至少救我两次。如果没有他,你早就没妹妹了,哥……” 高铁林看着哭成泪人的妹妹,心如刀绞。他怎么不知道马震海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怎么能忘了这些呢。但马震海最大的毛病就是太粗鲁,看来他真的就要死在这上了。 想到这里,他强忍泪水,向亚美挥一下手,示意将高铁花拉走。 62 夜深人不静。 良子搂着已经出生五个月的孩子,梦幻般坐在中国人家的热炕上,温柔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发,小声唱起了摇篮曲:“睡啦,睡——啦,好孩儿,我的小兔子。睡啦,睡——啦。山上的雪,是鹅毛大雪呀。睡啦,睡——啦,我的好孩儿,小兔子,睡啦……”富有地方色彩的声音,抑扬而悠长的调子,勾起人们的回忆,让人憧憬着美好的生活。 鹤田洋一躺在炕梢,目光温柔地看着良子和她怀里的孩子。可他突然看见一串热泪从良子的脸颊滚滚而下。他不知道良子为什么在这美妙的歌声里伤心。 “你哭啦?”鹤田洋一问,并从炕梢来到炕头,坐在良子身边,把良子搂在怀里。 孩子睡着了,良子把他放在一边,让他安稳地睡下。然后她紧紧地抱住鹤田洋一,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洋一,我们俩也要一个孩子吧……我想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她温存地说。 鹤田洋一抚摩着她的头说:“不,良子,现在还不行,我们连自己的命都顾不过来,我不想再让孩子拖累你,让我们再忍一忍,等回到日本,我们就生许多许多孩子。” 良子一听,哀怨地看他一眼,然后挣脱他的怀抱,独自躺下来。鹤田洋一知道良子爱自己,并一直想要他。但理智告诉他,作为男人,就必须为自己的女人负责。等回到日本后,再加倍补偿她吧。于是他摸了摸哀怨中的良子,然后爬到炕梢,独自睡下了。 第二天,良子拖着沉重的身子找到了青山小雪,想让她给看看病。她已经两个月没来例假了。她不敢想那个可怕的结果,只希望自己真是病了。可看完病后,小雪偏偏告诉她:“良子姐姐,恭喜你,你怀孕了。” 良子顿时像五雷轰顶一般,突然呼吸急促,眼前漆黑,剧烈的眩晕使她差点儿摔倒。 “良子姐姐,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很难看!”青山小雪上前扶了她一把,奇怪地问。 良子强作镇静,站了站稳定下来,说:“没什么,只是有点儿晕。” 小雪又扶了她一把,说:“良子姐姐,我看你好像是病了,要不要叫园田医生来?” “不!”良子突然抱住小雪的脖子,将头倚在她的肩上,说道:“小雪……真是太可怕了,看来我要活不成了。” 小雪安慰她说:“没事的,不就是生孩子吗?你已经生了一个了……况且我们现在住在中国人家里,有吃有住的,你就放心吧。孩子和你都不会有问题的。” 良子知道小雪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但她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苦衷。她真想向小雪倾诉那可怕的遭遇,她没有气力继续一个人承担这不幸。 “小雪,我真羡慕你。”良子含泪对小雪说。 小雪有些莫名其妙,说:“良子姐姐,你羡慕我什么?” 良子说:“你那么纯净,没有任何人伤害你。还有高岩医生爱护你……” 小雪更加莫名其妙了,说:“良子姐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良子觉得身心俱疲了,对小雪笑笑说:“既然不是病,那我就放心了。我累了,这就回去了。”说着,她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小雪看着良子背影,突然有些醒悟。可能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在她的身上。她在心里得出这样的结论。 良子在回来的路上,那可怕的一幕不断浮现在她的眼前:那是三个月前的一个夜晚,鹤田洋一和大召威弘一起因为难民的事离家几天,家里就剩下她和几个月大的孩子。那天夜里她睡得很香,梦境也出奇地美妙。她梦到鹤田洋一突然要了她,她在幸福中激动地说:“洋一,你终于想要我了?我知道你爱我,你恨不得天天都要我……” 这时,身上的鹤田洋一突然变得面目狰狞,又露出奸猾的笑。她被吓醒。当她知道身上的人又是那个讨厌的松藏作次时,一切都晚了。松藏作次笑嘻嘻地说:“鹤田洋一可真是一个好人,他为什么不要你呢?噢,我明白了,他准是怕你再怀孕再受拖累,才不要你的……可他哪里知道你是那么需要男人,他哪有我了解你?没办法,还是我松藏作次来尽这个义务吧!” 良子恨不得一口吃了他,但巨大的伤痛与愧疚已经使她周身瘫软,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今这个松藏作次,自从挨了蔡大胡子打,他一直在为良子有意捉弄而怀恨在心,一直想寻机报复。当他听说良子已经怀孕了,知道一切底细的他,趁鹤田洋一不在家的时候,又觍着脸来到良子的面前。 良子不见则已,一见就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她抓起一根棍子就想打。松藏作次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攥住良子手中的棍子说:“你这个臭婊子,你设计让别人打我还不算,你还要亲自动手打我……最毒不过妇人心哪!你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人吗?是我们孩子的父亲哪!” 良子一听就软下来,棍子也拿不住了。她知道松藏作次来者不善,他已经抓住了自己的软肋。便说:“你……你想怎么样?” 松藏作次笑嘻嘻地说:“别紧张,我们孩子他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其实我并不愿做这个孩子的父亲……那多麻烦!不过,我又怎么能不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呢?” 良子“呸”了他一口说:“你给我滚!你只配给猪做父亲。” “呀,别说得那么难听。想想看,如果这里的人发现一位受人尊敬的良家妇女,一不小心怀上了别人的孩子……而且,这个人就是我松藏作次,他们会怎么想?或者是怎么骂你?唉,这种事丢人哪!”松藏作次死皮赖脸地说。 良子说:“你别妄想了,谁会相信你就是孩子的父亲?” 松藏作次冷笑一声说:“你说得不错。我承认,也许大多数人都不相信这一点。可只有一个人会深信不疑……那就是鹤田洋一兄弟。我相信他的眼睛是最亮的。” 良子终于冷静下来说:“你究竟想怎么样?!” 松藏作次见状,非常得意,说:“我今天就是想告诉你,我从现在起想放弃这个父亲的名分。但是……对不起,我是有条件的。” 良子无助而痛苦地看着他,不知他的条件是什么。 松藏作次继续说:“告诉你吧,我非常想吃你做的米团……不用多,每天只须一个。唉,说起来我真够亏的,几个米团就把我这个做父亲的打发了……唉。” 良子就要被这个无赖逼疯了,她看着他,双眼都要冒出火来。 松藏作次见状,心里熨帖极了,他很礼貌地鞠一个躬说:“好啦,我该走了,别忘了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吃米团了……唉,现在的粮食就是缺呀!” 松藏作次说完,吹着口哨走了。而良子一下子瘫在地上,她连哭都想不起来了。 63 1946年1月5日,中、美、苏三国四方在上海举行第二次遣返日侨俘会议。遣返东北日侨俘的问题,正式提上中美双方的议事日程。从此,东北的遣返工作将全面展开。因为工作性质特殊,意义重大,项维诚在关长武的陪同下,直接找到高铁林,他们的会谈在松花江畔进行。 项维诚说:“1月7日,由我党代表周副主席、国民党代表张群、美国代表马歇尔组成的三人小组会议上,商定了由我党代表叶剑英、国民党代表郑介民、美国代表罗伯逊组成北平军调处执行部三人小组,负责东北日侨遣返的总体部署。就这次会议达成的相关协议,国民政府东北行辕已经行动起来了。” “我们早就行动起来了。”高铁林插话说。 “当然,但他们的力量比我们大呀,他们已经调集大量的列车开往沈阳、长春、鞍山等地集中,以备遣返之需。” “如果日侨俘都饿死、冻死了,调多少列车还不是白废!”高铁林有些气愤地说。 项维诚笑了,说:“我们所进行的人性化救助,是冰冷的列车永远赶不上的。但我们不要有什么情绪,也不要居功自傲,工作上还要互相配合。国民党政府东北行辕日侨俘管理处刚刚更名为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日侨俘管理处。国民党军第二○七师师长李修业少将为处长……李修业你该认识吧。” 高铁林说:“我认识,他为人还算正派。由他负责东北日侨俘遣返工作,对我们很有好处。” 项维诚说:“我们领导的解放区,也成立了以军调部三人小组成员李敏然为处长的‘东北自治军遣返日人管理处’。噢,不对……”项维诚纠正自己,“东北自治军刚刚更名为东北民主联军,应该是‘东北民主联军遣返日人管理处’。美军则成立了遣返东北日侨联络处代表团,有米特雷斯少校任团长。代表团下设观察组,分别驻在沈阳、哈尔滨、长春、锦州、葫芦岛等地。一面协助遣返,一面实地观察国共双方的工作情况。” 高铁林有些着急地问:“那需要俺做什么?” 项维诚说:“组织上决定在适当的时候让你参加日侨俘的组织工作。因为正如你所说,你早就开展这方面的工作了。” 高铁林说:“我们已经有经验了,肯定没问题。” 项维诚突然严肃说:“你可别小瞧了这份工作,你要有心理准备,它可能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从我们现在所掌握的情况来看,1945年8月9日之前,日本人在满洲的总人数约为237万。其中军人约为70万,侨民167万。现在滞留东北的日侨总数为145万。战争期间日本派到海外的侨民和军队总数为600多万,而当时日本人口总数不到7000万。一下子派出这么多精壮人口,其目的想征服全世界。你回方正后,要即刻着手开展工作,首先要对散居在北满解放区的日侨人数和成分进行调查统计,同时对日桥关于遣返的心理状态也进行了解摸底。” 高铁林微笑道:“半个月前我们就已经开始对方正的日本难民进行逐个登记了。” 项维诚也笑了:“是吗?看来我推荐你参加日侨俘组织工作是选对人啦!” 工作基本交代完了,二人一时无语,松花江水声依旧滔滔。一个心事压得高铁林忐忑不安,他终于鼓起勇气问:“老项同志,俺们……写给联军司令部的那份报告有回话了吗?” “噢?”项维诚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联军司令部已做出决定。” 高铁林急忙问:“什么意见?” 项维诚一脸严肃地说:“我无权告诉你,但有一件事你要对我说实话……是你下令截留一部分粮食?”高铁林心虚地点点头。“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你高铁林也这么鲁莽、愚蠢的话,你就不是高铁林了。我知道你想保住马震海那条命,可结果很难说呀!你以为司令部里的那些人是白吃饭的吗?” 高铁林的心一下子凉了,刚才的好心情灰飞烟灭。喜忧参半地回到指挥部,他很想见到亚美,想把这个对于日本难民来说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告诉她。但喊了好几声也不见她答应,到她的房间去找,也不见人影。他一下子想到了孤儿收容所,因为体质一直虚弱的英子最近又患上了流感,而且很严重。亚美每天都去看她,回来时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想到这里,他急忙向收容所走去。 到收容所一看,高岩、小雪、亚美、铁花等人都在场,他们围着魂之将散的英子,一个个满目凄凉,束手无策。 忽然,小英子醒了,睁着发亮的眼睛看着身边的人。她把目光落在亚美身上:“阿姨,我还能回到日本吗?” 亚美忍泪点点头,说:“能,阿姨一定要把你带回日本去。” 英子突然脸色变得很幸福,说:“我刚才看到我爸爸了。好害怕呀……他满身是血站在我面前,说要带我上天堂去见妈妈。” 这时所有的人都强忍抽泣,但泪水已经忍不住了。亚美把脸藏在高铁花的背后,顷刻间泪水打湿了她的衣服。 英子看着高铁花说:“阿姨……我真的能见到妈妈吗?” 高铁花哽咽了,说:“是的,你马上就能见到妈妈。” 英子两只手动了动,很想欢呼:“太好啦……阿姨,你能帮我穿一件红衣服吗?妈妈最喜欢我穿红衣服了……到了天堂,她一下子就能认出我。” “好……的。”高铁花几乎说不清这两个字。 小英子突然眼睛更亮了,她冲着人群后甜甜地笑了,说:“政委叔叔……你也来送我上天堂吗?” 众人没有回头,他们知道高铁林来了。 英子说:“啊,我差点儿忘了,政委叔叔,您能派人帮我买一个西红柿吗?我拿着它去见钢蛋哥哥……他也一定在天堂。” 高铁林的泪水早已挂在脸上,他使劲点点头,说:“叔叔答应你……一定给你买。” 英子一听,微笑着看了看众人,最终像走进梦乡一样,闭上了眼睛。 屋里顿时响起了爆炸似的哭声。高铁林急忙走出去,他坐在收容所的台阶上,双手捂住了眼睛。这时,正在外面玩的金凤哭号着跑进来,她的手里拿着英子的八音盒。那是两天前英子答应送给她的。 埋葬英子那天,要求必须看一眼她的马震海被两名战士押着,把一个大大的、用红纸做成的西红柿塞到她的手里。然后对金凤说:“孩子,要记住救过你命的人……” 这句话让高铁林听见了,他心里一震,知道这是马震海借机敲打自己。便暗暗叫苦,希望这件事何去何从早早有个了断。这样每天押着马震海,不亚于自己心里插着一把刀。 事实上,事情比他希望来得还要快。第二天,东北日侨联络处的米特雷斯少校就带着观察团来到方正。陪同他一起来的有东北民主联军司令部的邢参谋和观察组国民党方面的代表杨戬。这位杨上尉的态度极其冷漠,比米特雷斯还要冷若冰霜。好像这里的难民不是日本人,而是高铁林他们。 面对他们的傲慢,高铁林只好问邢德民:“邢参谋,能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邢德民说:“不久前,东北日侨联络处收到一封日本难民写的举报信,那封信指控你和你的人截留了苏军拨给日本难民的粮食,致使大量日本难民饿死。” 高铁林早有心理准备,说:“有关这件事的具体事情我们已经把调查报告交给联军司令部了,我们愿意接受处罚。” 邢德民说:“现在的问题是……那封举报信落到了米特雷斯少校手上,联军总部只好同意把这件事交给东北日侨联络处处理。” 高铁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想怎么样?” 邢德民说:“按战时的法令,米特雷斯少校决定杀一儆百,事情查实之后对当事人就地处决!” 姚长青一听急了,说:“就地处决?不!你们怎么能这样?这件事……事出有因……再说与政委无关。” 高铁林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拦住姚长青对邢德民说:“我能看看日本人写的那封举报信吗?” 邢德民转过身来,把这句话用英语翻译给米特雷斯。米特雷斯“嗯”了一声,杨戬上尉随即从文件包里抽出一封信递给邢德民。邢德民要把它递给大召亚美,高铁林上前一把拿在手里说:“不必了,我能看懂日本人写的东西。” 高铁林很快看完了举报信,冷静地说:“情况基本属实。但有两点需要申明:首先,粮食不是苏军主动拨给日本难民的,而是我费了半天口舌向他们要来的。我们也因此付出了代价,那就是我们的战士替苏军承担了大部分转运日本战俘的警戒任务,从去年冬天到现在,一天都没闲着;其次,这件事与马震海无关,他只是执行我的命令。如果处决的话,就请处决我一个人好了!” 米特雷斯听完邢德民的翻译后,摇摇头,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我对这两点申明不感兴趣。把高和马押起来!我们先去视察,一旦确认情况属实就立即处决!” 姚长青一听,大喊道:“米特雷斯少校,你们不能这样!他是无辜的!” 大召亚美哭道:“邢参谋,高政委确是冤枉啊!” 邢德民看了看他们说:“连他们自己都承认了,你们干吗还替他喊冤?” 姚长青和大召亚美无话可说,杨戬“哼”了一声,走过来给高铁林戴上手铐,然后说:“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这件事不得向外公布。” “你的意思是……秘密处决?”姚长青瞪大眼睛问。 没人吱声。亚美哭喊道:“这不公平……如果高政委不要来这些粮食,日本难民会饿死得更多!” 杨戬冷冷地说:“这是两码事……把自己养的孩子掐死,照样犯法!” “这也是联军司令部的决定。”邢德民拍了拍姚长青的肩膀,“长青同志,先把他和马震海押在一起,然后你陪观察组下去看看。” 姚长青陪同米特雷斯等人来到独立团驻地,远远地看见蔡大胡子等人围在一间草棚子旁议论什么。米特雷斯一看,径直走过去。 蔡大胡子从一群不认识的人中看到了姚长青,他走过去说:“教导员,大老李他……他是活活饿死的。”姚长青一听,脸色严峻起来,嘴角也不住地抽动着。 米特雷斯看了看老兵的尸体,又抬头看了看存放粮食的仓库。突然转身对姚长青大声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难道仓库里一点儿粮食也没有了吗?” 蔡大胡子说:“不,仓库里有粮食……” 米特雷斯道:“既然那样,为什么让人饿死在仓库边?你们……把仓库的长官叫来……立刻!“ 全场静静的,无人回答,也无人行动。 米特雷斯瞪着眼大叫:“姚先生,听懂我的话了吗?把仓库的长官叫来!” 姚长青指着草垫子上的老兵尸体说:“他就是粮库的长官。” 米特雷斯愣住了,久久地站在雪地里,一句话也不说。全场肃穆。他再次看了看粮仓,对姚长青说:“我不想看到有人饿死,请把粮仓里的粮食拿出来,分给你的士兵!” 蔡大胡子立刻阻拦道:“不行,这粮食不能吃!” “为什么?!”米特雷斯近乎咆哮道。 蔡大胡子指着老兵的尸体说:“如果能吃的话,他还能被饿死吗?这是他特意保存下来的种子,是方正乃至整个北满来年的希望。要说能吃的话,别人也许能吃一点儿。唯独他不能吃,因为他是这里的长官。” 米特雷斯被感动了。他看看这里所有的人,又看看装满粮食的仓库。最后把目光落在大老李的尸体上,摇摇头说:“不可思议……看守粮食的人饿死在粮仓旁……这事只有你们中国人能做得出来。” 姚长青说:“他是用自己的死,换来更多人的生。” 米特雷斯郑重地向老兵的尸体敬一个军礼,然后低头走开了。 第十七章 64 松藏作次接过良子的第五个米团说:“不错,为了自己的名誉你就该吃这样的苦头,值呀!”说完,他给良子一个残忍的笑,然后走开了。 良子也不例外,日本女人的逆来顺受、忍气吞声、麻木不仁的性格她同样具有。但是松藏作次这个恶棍的行径,却让她产生了杀机。理由是为了自己活着的孩子和肚子里正在孕育的生命。“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干掉这个恶棍,让他永远闭上那张臭嘴,才能结束这场噩梦!”看着松藏作次远去的背影,虚弱的她在心里坚强地说。 她的心情一下子舒畅多了,回家去的步伐也轻松些。但她的脸色被悲痛与杀气折磨得异常怪异。巧的是,她在回去的路上正好碰上去找高岩的小雪,小雪竟一时没认出她来。当她看清是良子的时候,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良子似乎没看见小雪,当她径直走过去后,小雪想起了前几天她知道自己怀孕时的脸色,那种她身上一定有不测的事情发生的怀疑就更重了。她尾随良子来到她的家。 小雪决定问个明白:“良子姐姐,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良子把正在哭的孩子抱起来摇摇头说:“我……我很好……什么事也没有。” 小雪说:“难道你连我都信不着吗?也许我能帮你做点儿事。” 良子说:“不,这种事……谁也帮不上。” 小雪说:“也许我帮不上什么,但我至少可以替你分担一些苦恼……说吧,你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烦?” 良子的眼泪突然止不住地流出。哭了一会儿,良子慢慢地抬起头,对小雪说:“我……我被人强奸了。” “什么?!”小雪大叫一声:“你被人强奸了?难道……难道你怀的孩子是……” 良子点点头,说:“鹤田洋一从来就没碰过我……他怕我因生孩子再受拖累。”良子说完,呜呜地哭起来。 “告诉我,他是谁?” “松……松藏作次。” 小雪大吃一惊,说:“是他?再也没有比他更坏的了。他还把你怎么了?” 良子说:“他要我每天送他一个米团,否则,就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而且,还说是我勾引他。” “你一定答应他了?” 良子点点头。 “可你上哪整那么多米团?” “他就是该死!”良子咬着牙说,“小雪……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哪。” “我……不会的。”小雪看着良子那恶狠狠的表情,琢磨着这句杀机无限的话,转着眼珠说,“你多保重,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着她走了出去,当走到门外时,她又返回来说:“良子姐姐,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呀!” 良子看了看她,没说什么。而青山小雪自己心中已有了主意。所以,当第二天良子怀揣着掺了毒药的米团去见松藏作次时,中途被高岩拦住了。在高岩的坦诚相待面前,她又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这位曾经救过自己和孩子命的男人。 高岩对扑到自己怀里的可怜女人说:“你就那么害怕承认自己被强奸吗?这是战乱时期成千上万的女人经常遇到的事。她们不但被强奸,还要被残忍地杀死。要改变这种事实,就必须首先消灭战争。我们每一个善良的人都应该携起手来,共同对付邪恶的人。” 良子虽然似懂非懂,但她相信高岩的话一定有道理,便放弃了杀人的念头。 松藏作次等来的是高岩和大召威弘的一顿暴打。当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挨打的时候,吓坏了,发誓说再也不找良子的麻烦了。 当天晚上,正处于弥留之际的叶子听到良子的遭遇后,病情更重了,几乎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口血吐在地上,大召威弘吓坏了,他抱过妻子说:“叶子,不要这样,你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怎么还为别人的事操心呢?”叶子说:“你不知道,我一直都羡慕良子。看她多能干,只一夜的时间就给平川留下了孩子。现在又怀上了孩子,可谁知道,是这个畜生……”大召威弘知道叶子一直为自己不怀孩子而耿耿于怀,便说:“叶子,只要有你就好,我不稀罕什么孩子不孩子的。”叶子看着深爱自己的丈夫,很甜地笑了:“还是有个孩子好……你能帮我把良子叫来吗?”大召威弘点点头,把叶子好好地放在炕上,走了出去。 很快,良子就心神不宁地随大召威弘来了,她以为叶子的病一定更重了,甚至要死了,想要对自己说临终遗言了。但她没想到叶子要说的竟是她被松藏作次强奸的事。因为大召威弘在身边,良子显得羞愧难当。大召威弘见状,很知趣地离开了。 剩下的情同姐妹的叶子和良子,相拥着哭泣。其实叶子不知该对良子说什么好,她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太可怜。这件事也勾起了她的往事,她似乎刚明白在东大屯时发生在良子和松藏作次身上的怪事,就是有那么长一段时间,良子见到松藏作次就会收起笑容,甚至慌忙逃开。 于是叶子问:“良子,请给我说实话……松藏作次只欺负你一次吗?你的女儿真的是平川的吗?”良子一听,大哭起来,说:“叶子姐姐,请你不要怀疑我……我的女儿确实是平川的……我是对得起平川的。”叶子一听,宽慰地笑了,但一口血又吐了出来,而且这血比以前清淡得多。良子吓得紧紧抱住叶子,她深知因为这件事,叶子的病无疑加重了一层,所以她深感愧疚。 不一会儿,大召威弘惊恐万分地回来了。他向两个抱头痛哭的女人大声说:“不好啦!”叶子和良子同时抬头惊诧地看着他。他一下子意识到病重的妻子再也受不了半点儿刺激,所以,他突然把下面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叶子看着他这样,更着急了,呼吸都变得困难,她很艰难地说:“大召君,什么事不好了?如果你……不想让我这就死去的话……就把它说出来。” 大召威弘一听,只好强作镇定地说:“刚才我出去,看见亚美正在哭呢。她说……明天高政委就要被枪毙了。” “为什么?”叶子和良子几乎同时问。叶子的声音突然出奇地大,而良子险些跳起来。 “是因为那个马营长克扣苏联人拨给我们的粮食……受到牵连。” 叶子一听,眼睛一闭躺在了炕上,大召威弘扑过去,大声呼叫着。 马震海和高铁林最终也没有逃脱要被枪决的命运。只是米特雷斯因为看见老兵的死,因为看到高铁林和马震海确实是非常优秀的军队指挥官,他答应了姚长青的请求,把当天晚上就地枪决改为明天上午太阳能照到罪犯脸上时执行。理由是,这是中国的习俗,自古以来天黑时不能执行死刑。而且那个杨上尉也承认这一点。 当天晚上,代理团长兼政委的姚长青在团指挥部里准备一桌“上路饭”。一坛老酒,一碗大酱和十几棵大葱。姚长青含泪先干了一碗酒,敬高铁林和马震海。随后高铁林和马震海来者不拒,一碗接一碗地喝起来。咔嚓咔嚓地吃大葱,吃得高铁林和马震海四面流汗。而旁边的姚长青和众多抗联战士则是满脸泪水。 酒喝完了,天也快亮了。马震海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扯开自己的衣服,露出一身的伤疤。那些伤疤因酒精作用和他的脸一样红红的,看上去还没有愈合的样子,很吓人。他啪啪地拍着这些伤疤说:“这些伤疤都是老子为打小鬼子出生入死的见证,可没想到……却落得个被自己人处死的下场。老子做鬼都冤哪!” 姚长青和其他战士都低下头不忍看。只有高铁林不为所动,仍端坐着。过了一会儿,他对姚长青说:“大青,站起来,把衣服脱了。” 姚长青解开衣服,也是一身的伤疤。 “魏小强,你也把衣服脱了。” 魏小强慢慢解开衣服,小小的孩子身上居然也有两道伤疤。 最后,高铁林站起来,“哗”地撕开自己的衣服,刀疤、枪疤布满结实的胸膛,“谁的身上没有伤疤,可伤疤再多也不能违抗军令!军令如山……你有什么冤的。” 马震海自知理屈,说:“可这事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犯不上陪我去死!” 高铁林厉声说:“怎么没关系?事情发生在独立团,作为独立团的最高领导,俺能脱得了干系吗?要怪就怪俺当初没把你看住!” 天终于大亮了,世界一下子变得新鲜起来。 高铁林拽住马震海的手说:“走!兄弟,我们该上路了。” 林子里很静,高铁林和马震海被绑在树上。因为是秘密执行枪决,没有唏嘘的人声和哀伤的哭号,平静得像在演戏。几只乌鸦似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它们在上空盘旋着,人肉的美味让它们有些迫不及待了。 姚长青突然向米特雷斯说:“米特雷斯少校,今天由我来当‘行刑官’,好吗?” 米特雷斯看了看邢德民和杨戬,见二人没有反对,说:“可以。” 一刻钟过去了,两名独立团战士含泪将子弹压入枪膛,等待姚长青下达处决命令。姚长青站在一边,迟迟不下令。 “姚,你在等什么?”米特雷斯问。 “等太阳……按中国人的习俗,太阳照到犯人脸上时才能执行处决令。” 米特雷斯看了看邢德民,邢德民点点头。 高铁林和马震海的半边脸已经照上了太阳。 米特雷斯又说:“姚,不必再等了,太阳已经晃得他们睁不开眼了。” 姚长青说:“不,太阳才照到一半……俺不能破坏了中国人的习俗。” 米特雷斯无奈地摇了摇头。 眼看着太阳就照全了高铁林和马震海的脸,姚长青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万分焦急地在高铁林面前来回踱着步子。一会儿看看高铁林和马震海,一会儿望一望远处的路。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邢德民看见杨戬和米特雷斯甚为不满,便向姚长青喊道:“长青同志,这个时候,你可不要感情用事呀!” 被绑在树上的马震海无限感激地说:“教导员,俺知道你是想让俺多活一会儿……可多活一会儿又有什么用?就让俺走吧,俺和政委到那边等你,开枪吧。若有来世,咱哥儿仨还一起打鬼子!” 姚长青无可奈何地看一眼两名战士。两名战士同样无可奈何地端起枪。就在他们想扣动扳机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别开枪,他们不能死!” 人们回头望去,看见远处的白雪处有两个人张着双臂,一边跑一边喊。其中一个人摔倒了,然后迅速地爬起来,张开双臂继续跑、接着喊。 当他们走近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原来是两个日本人,一个是大召威弘,一个是鹤田洋一。而且,后边有拖拖拉拉、奔走呼号地上来一片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都是日本难民。 观察组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都纳闷:“这不是秘密枪毙吗?日本人是怎么知道的?” 大召威弘近前就对几个不认识的人说:“你们不能杀他们,他们是好人!杀好人……这不公平。” 米特雷斯瞪着眼睛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还没等大召威弘回答,他又转身对姚长青说:“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姚长青也是一脸的惊愕。而大召威弘却说:“我们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不能杀他们……你们为什么要杀他们?” 鹤田洋一的语气比较缓和,他走上来向米特雷斯深鞠一躬说:“长官,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们这些日本人早就没命了。求求您,千万不要杀他。我们的命都在他的手上,他死了,我们就没办法回日本了!” 米特雷斯说:“他们克扣苏军拨给你们的粮食,饿死你们许多人,你们还为他们 求情?” 鹤田洋一说:“我们不认为是他们克扣了粮食,独立团的战士也是人,他们没有粮食也不能活。况且,我们的命本来就是他们给的。” 这时,后面的日本难民也都围上来。他们有的满脸激愤,有的满脸伤情。但无一例外,每个人的外在表情都很谦卑。他们知道他们是战败国的公民,已经失去了说话的权利。但他们又无一例外地都哀求着,不要杀死他们的救命恩人。 尤其令人瞩目的是,良子搀扶着病入膏肓的叶子,跪在高铁林的面前,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不住地流泪。 这时,米特雷斯向日本人喊道:“你们不要以为只有他们在帮你们,美国、苏联、还有国民政府都在帮你们。” 大召威弘说:“可我们不认识别人,与我们九死一生共患难的只有他们!” 米特雷斯一脸愠色地看着邢德民和杨戬,他一挥拳头刚想说什么,所有的日本难民“呼啦”一下全跪下来。米特雷斯像双脚被烫了一下,往后闪开一步,嘴里不住地喊:“no……no……” 就在这时,人们听见一阵战马嘶鸣声。循声望去,是独立团的机要员骑马飞驰而来,嘴里不住地喊:“等等——枪下留人——” 机要员在姚长青面前下了马,大声说:“报告!”然后他把一份联军总部的电话记录和电报递给了他。姚长青只看一眼,又把它递给了邢参谋。邢参谋瞟了米特雷斯一眼,低头去看那份电话记录和电报。 邢参谋看过电报和电话记录后,脸上露出喜悦之情。他故意大声说:“联军总部在这份电话记录上说,苏联远东第一方面军司令官梅列茨科夫元帅致电东北联军总司令,鉴于中共抗联游击队在配合苏军作战方面的突出贡献,希望东北联军总司令部嘉奖这支英雄部队。尤其应该对指挥官高铁林和马震海给予最高奖励。梅列茨科夫还说苏联远东第一方面军授予高铁林和马震海‘荣誉士兵称号’!” 高铁林和马震海抬头盯着邢德民。 邢德民继续说:“电话记录还说,联军总部鉴于东北日侨联络处观察组负责人米特雷斯少校的最新报告,高铁林和马震海虽然违抗军令,实属事出有因,联军总部决定减轻对他们的处罚,让他们戴罪立功。免去高铁林的团长职务,留任团政委;免去马震海的营长职务,降级使用,以观后效……就这些。” 这时,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米特雷斯少校笑着耸耸肩,向邢德民和杨戬一挥手,他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大召威弘上前为高铁林松绑,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高铁林急忙走过去搀起了叶子,叶子抓着高铁林的一只胳膊说:“高政委……你受苦了。”高铁林含泪说:“叶子……谢谢你。”高铁林看出叶子已无力行走,便命两名准备行刑的战士轮番把她背回去。 因为受这两件事的刺激,叶子当天夜里就死了。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死前想要说什么,油尽灯枯的她连死的准备都无力支付了。但人们能看到,她死得很安详。她被埋葬在五味川英子的坟旁,几乎所有东大屯日本难民和独立团的战士都来为她送行。所有悲伤中的人们除大召威弘之外,亚美最悲伤,她趴在嫂子的坟头上哭得死去活来。是高铁林把她拽起来,并命魏小强和黄秋实把她架回指挥部。 事后,高铁林知道是姚长青前几天派黄秋实给沙布洛夫上校送去一封信,才改变了事情的结果。而日本难民的刑场呼救,无疑为这个结果的产生赢得了时间,两者可谓缺一不可。他感谢这些日本难民,没有为他们白付出。他更感谢把这这件事透露给日本难民的大召亚美,认为这个善良的日本姑娘有太多的可爱之处。尽管在这件事上她也违反军令——那个秘密处决的军令。 马震海在这次事件后,被降为三营一连代理连长。高铁林的工作则正常进行。 不久,高铁林刚开完一个遣返日侨工作会议,项维诚便在哈尔滨松江宾馆秘密与他会见。高铁林向项维诚汇报说:“在这次会议上,李敏然同志向中共负责遣返的工作人员传达了2月6日中、日、美三方在东京拟定的《中国战区遣返计划》的内容。这个计划从负责指挥遣送的组织,到中日双方在遣送过程中各自负担的工作,以及日俘日侨登船所应遵照的种种条款,均做了规定。而且特别强调对于潜逃的战犯,一旦发现,立即逮捕,送交主管当局审讯。李敏然同志着意提醒大家绝不能让战犯和有血债的日本军人混入遣返队伍回国。 项维诚说:“特别是像青山重夫那样的战犯。” 高铁林说:“是呀,‘粮食事件’大概你已经听说了,因为有人暗中搞鬼,我和马震海差点儿人头落地。我希望特情局能加派力量盯住遣返队伍中可疑的日本人,防止他们日后继续捣乱。” 项维诚说:“特情局早就对抓捕潜逃犯的事情有所准备,而且国共双方的情报机构已经对如何甄别遣返难民中的可疑者达成共识,并制定一整套严密的审查制度。你放心吧,青山重夫即使混进遣返队伍,也很难逃回日本!所有对中国人欠下血债的战犯都将在战后受到审判!” 高铁林笑了,说:“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的情报人员已经进入到日本难民之中?” 项维诚没有正面回答高铁林的问题:“有些事情我还不便回答,但有一点请你放心,特情局将死死盯住与青山重夫和‘山里的樱花’有关的所有线索。” 高铁林说:“那我就放心了,我可以安心做好自己的工作了。” 项维诚继续对高铁林说:“好啦,先不说这些了,我今天找你是向你传达中共东北特别执行局的命令,对日侨日俘有组织的大规模的遣返计划很快就将全面展开。从现在开始,你们的工作重心要全面转移到日侨俘遣返工作上来。我知道许多同志对这项工作很不理解……但战后遣返敌对国的侨民,这在波茨坦公告中已有明确规定,这是所有战胜国应尽的国际主义义务,中国也不例外。对此,我们必须执行!” 高铁林点点头说:“当然。” 项维诚说:“也许我说的话有些多余,听说当时要对你执行枪决时,日本难民曾集体请愿,呼吁不要杀你。” 高铁林说:“有这事。” “这就说明你的遣返工作已经开展得有声有色了,而且和日本难民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我想这一点,许多相关国家以及日本本土在内都无法想到的。”项维诚赞许地说。 高铁林说:“唉,都是一些日本老百姓……他们与我们有着很相似的情感经历。说到底都是‘我本善良’。” 项维诚说:“如果在这个时候,我们与日本人民建立起深厚的情谊,可以说是功在千秋啊!” 高铁林紧闭双唇,深深地点点头。 65 严寒过去了,春天自然就来了。人类的命运也是如此,在累累创伤之后,总会有一个令人欣喜的未来,并逐渐把那个伤痛的滋味变成幸福的铺垫,使幸福显得尤为幸福。 1946年的春天来了,阳春四月,国民政府经与苏联协商,决定由中方将东北的日侨遣返回国,并在中共领导的东北民主联军控制区的哈尔滨设立了日侨俘管理处,处长是接替饶漱石在军调处执行部三人小组的中共首席代表李立三。高铁林为“军调处执行部三人小组”第四十三小组中共方代表。 为了应对大规模的遣返工作计划,认真详细地整理难民的调查材料,无疑是最艰巨的任务。担子落在了高铁林和身为日本人的大召亚美身上,他们每天都要工作到半夜。高铁林渐渐地看到瘦弱的亚美有些体力不支,多次劝她要悠着些,不要太劳累,可亚美面对眼前的一堆堆材料,似乎是看着自己的同胞在那里哭泣。为了尽快擦干他们的眼泪,她不听劝阻,拼命地工作,连高铁林反过来捧给她的茶都顾不上喝一口。最终,她晕倒在高铁林的怀里,高铁林像长者一样抱着她。看着这个善良的日本姑娘,他没有惊动她,权作让她在自己的怀里好好地歇一会儿。 她的付出得到了回报。不久,她便与高铁林一起站在方正县码头的高处,看着自己的同胞一个一个地、名正言顺地带着自己的所有家当登上了开往哈尔滨的轮船。她那虚弱的身影,在料峭春寒中显得那么凄美,苍白的脸上,写着无限的国恨家仇。 码头上热闹起来,佩戴“日俘侨管理处”胸签的高铁花向日本难民喊:“东大屯开拓团的人到这边来!”鹤田、良子、川田顺子、百合子等人朝声音的方向找去涌去,其他东大屯的难民也往一起聚。他们都红着脸,目光炯炯,对那些挤来挤去的人也毫无怨言,个个笑逐颜开。 已经怀孕7个月的良子说:“这下心里可踏实了。” 川田顺子问:“什么时候能到哈尔滨?” 百合子说:“真的能回到日本了吗?真像是在做梦啊!” 鹤田洋一说:“已经没有怕人抢的东西了。” 人们说话的声音都变调了。然而,有些失去亲人的难民,依然表情呆滞,双唇紧闭,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孩子们则是一副不知道愁滋味的样子,望着满码头上的江轮兴奋地跑来跑去。 大召威弘、高岩、园田早苗和小雪,向留在清泉家的阿玉告别。一阵寒暄过后,阿玉流着泪在一张纸上写下一个地址交给大召威弘,说:“大召君,这是我娘家的地址……你们回到日本,有机会可以转告他们,阿玉和满人成了家,生活得很幸福。我男人清泉君对我和孩子有救命之恩,因此他如果不同意,我是不会回日本的。” 阿玉眼泪汪汪,用手捂着脸,好像她做了什么亏心的事。 大召威弘接过字条说:“如果我们能平安回到日本,一定会告诉你娘家人的。” 阿玉看着这些喜笑颜开的人们,突然哭得更厉害了,说:“我一辈子都忘不掉扔掉小女儿的情景……我看见刚满3岁的小女儿伸出两只小手拼命地喊着妈妈,瘦弱的身子仄仄歪歪地追赶上来,真是心如刀绞。可我没办法带她走……孩子摔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我走出老远还听到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妈妈。” 大家知道她的一生将会永远忏悔下去,都默默无声。 园田早苗说:“阿玉姐,孩子们怎么办?他们愿意留下来吗?” 阿玉说:“你去问问他们吧。” 园田早苗转向纯子,说:“纯子,告诉阿姨,真的不想回日本吗?” 阿玉的大女儿点点头说:“我愿意陪妈妈留在满洲。” 6岁的小儿子没等问便说:“我也愿意。” 最小的孩子也结结巴巴地说:“我……也……留在满洲。” 所有人的眼圈都红了。 这时,站在船甲板上的松藏作次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一会儿跑过去望望欢乐的人群,没人理他;一会儿望望站在码头上送行的人,没人看他一眼;一会儿又跑到甲板栏杆处听一听江水,江水自顾哗哗地流着。想起这一年来的生死逃亡,他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个不被人理解的、孤独的苦命人。他跪在甲板上便“哇哇”大哭起来。抬着头,看着天,大声号叫:“妈,妈呀——我想你啦——” 这哭声让四周都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不知这是怎么搞的。 江轮在松藏作次的哭声中起动了。清风送爽,江水沧浪。船上船下,欢声笑语各不相让。悲喜交加,自有断肠。 但他们已经看到了希望,美军葫芦岛海军基地司令部在极短的时间内,把凡能召集来的日本船只都集中到葫芦岛,同时把他们在太平洋上的运输舰也调来,共调集船只182艘。1946年5月7日,第一批遣返日侨2489人,分乘两艘遣送船只从葫芦岛港口驶出,踏上了归国之路。 因为大量的难民涌向哈尔滨,短时间内无法为那些从方正过来的日本难民安排车皮,他们只好暂住在难民收容所。但有吃有喝,条件比在方正那儿强多了。和他们一起安排到这里的还有300多个从附近城镇来的日本侨民。这些人大多比较富有,穿着质地良好的衣服,戴着礼帽,蹙着眉头看着这些开拓团的难民,显然不愿与他们为伍。 一个商人打扮的胖日侨挤到前边登记处问高铁林:“为什么要我们跟这些人在一起?他们不仅身上有虱子,说不定还有传染病!” 其他的城市侨民也跟着起哄说:“别把我们跟这些人安排在一起,城里还有一些旅馆空着……” 站在高铁林身边的马震海大吼一声:“够啦!如果你们不想回日本,我马上送你们去苏联的兵营!” 日本富侨们看这家伙很凶,顿时吓得哑口无言。 高铁林走到胖商人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胖商人还有傲慢之气:“成田进二。” 高铁林点点头说:“成田进二,既然你不愿意跟你的同胞在一起,那好吧,我可以单独给你安排一个地方住下来。等所有的遣送船只都没事干的时候,再单独送你回日本……或者,你也可以哪儿都不用去,永远留在满洲。” 还没等成田进二说什么,高铁林转身向马震海喊道:“马连长,先把这位先生关起来,再送到苏联兵营去!” 马震海大喝一声:“是!” 成田进二立刻吓得脸色灰白,说:“不,我想回日本,我愿意同他们在一起。真的……真的愿意。”说着,他跑过去把一个正在排队的妇女的背包背在身上,急忙钻进队伍。然后满脸堆笑地说:“我帮她背包……我愿意和他们在一起。” 其他的日本富侨见状,也纷纷地往登记队伍里钻。 此时,谁也没有想到乔装打扮的青山重夫就在这300多名城市侨民中,他拿着假身份证走到大召亚美面前。大召亚美看着这位老态龙钟、黄发鸡皮、一说话直流口水的同胞,竟升起无限的同情和怜悯。临走时还说:“老人家,一路走好哇。” 傍晚,高铁林在亚美的陪同下,与马震海、姚长青等人来到位于郊外的日本难民收容所视察情况。见这里搭了许多临时板棚和褪了色的军用帐篷,一家一户,多数是老人、妇女和儿童。有的在晾衣服,有的在哄孩子吃饭。偶尔与高铁林等人目光相遇,很快就闪开了。 整个营地寂静得令人沉闷,伴随着阵阵冷风,高铁林突然感到寒气逼人。这时,他突然发现在一块草地上,十几个小孩子端端地坐在那里,围着良子读“假名”(日文字母)。 良子举起一张张卡片,孩子们齐声“啊、咿、哦、唉、噢”地读着。 而相隔不远处,一些稍大一点儿的孩子正听鹤田洋一讲算术。用一个破木板挂在树干上,算是黑板。 看到这些,高铁林的心一颤,低声对姚长青说:“日本难民在等待遣返的日子里仍然不忘对下一代的教育……很难得呀!” 姚长青说:“他们一旦看到一点儿希望,就会立刻强化自己。这样的民族,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磨难,都会很容易重新站立起来……可敬可畏呀!” 夜深人静的时候,人的心境总是不同,所以,总有特殊的事发生。高铁花在忙完一天之后,却总也睡不着了。不知为什么,她在这一天里心情都特别沉重,眼前总出现矢村英介浑身是血的样子。那哀怨的眼神令她不断陷入痛苦而又心酸的回忆之中。她偷偷地从内衣兜里拿出矢村英介的照片,生死别离令她泪眼模糊。她甚至希望在难民堆里揪出一个潜逃的战犯,而那个战犯就是矢村英介。 她这样想着,马震海进来了。看见高铁花在流泪,马震海勇敢地抓住她的手。高铁花看了看他,静静地把手抽了回来。 第十八章 66 不久以后,高铁林终于为东大屯开拓团的难民和那300多个城市侨民搞到了车皮。他们全部上车之后,高铁林又命令蔡大胡子的三营二连一排担当护送任务。高铁花、亚美的任务是同高岩、园田早苗一起负责遣返难民的医疗保障工作,并嘱咐她们车上配备的药品很有限,要省着用。到了安东后,去野战医院雷鸣医生那里报到,由他分配随车医护人员的工作。 天快黑的时候,拥挤不堪的列车缓缓启动了。机车喷出气势磅礴的蒸汽,笼罩着整个列车。白色的高架桥渐渐远去,筋疲力尽的人们总算松了一口气。 列车开始在一望无际的东北平原上奔驰,把欢呼声洒了一路。 在最后一节车厢里的尽是妇女和孩子,几乎看不到一个健壮的男人。为了便于照顾车上的难民,高铁花、亚美和高岩、小雪、园田早苗等人都集中在这节车厢里。大召威弘和良子、鹤田洋一也时常到这节车厢里与亚美等人商议事情。乔装打扮的青山重夫也隐藏在这里的老年难民中。他坐在车厢这边能看到车厢那边女儿青山小雪的影子。但他总感到女儿的神情有些不对,好像是病了,好像是强支撑着自己多做一些事情。 挨着青山重夫而坐的是一个身着破旧军服、满头白发的老兵,老兵的身边坐着一个身体虚弱的日本老妇人。她的嘴里不停地嘟哝着,周围的难民听到她在数着:“1、2、3……1、2、3……”这声音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力,能盖过车轮的“咔嚓咔嚓”声,尤其引起了孩子们指指点点的“哧哧”笑声。 这时,那个老兵终于忍不住了,挺了挺身板开口说:“孩子们,你们别笑了,这位可怜的老太婆是我的妻子。在刚刚结束的那场该死的战争中我们失去了3个儿子,还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妻子想儿子都想疯了。本来,我打算把她送进中国的疯人院,可我觉得还是把她带回日本吧,因为咱们的家在北海道。” 老兵的话音刚落,车厢里变得一片寂静,静得可怕。 这时老妇人又嘟哝道:“1、2、3……1、2、3……” 孩子们不再笑了,车厢里的妇女都流出了眼泪。过一会儿,老兵指着座位下的一个包袱对坐在自己对面的青山重夫说:“喏,这就是他们的骨灰罐。我必须把它们带回日本,埋到北海道的山里。” 青山重夫抬起松软的眼皮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列车继续前行,所有的人都有些昏昏欲睡。因为骨灰罐占了老兵座位下的位置,青山重夫伸不开腿,时间一久,很不舒服。他指了指老兵座位下的包袱嗫嚅道:“先生,那个……那个是不是可以放在我的座位下边?” “怎么啦?”老兵不耐烦地问。 青山重夫说:“我的腿一动,有可能把你的儿子碰倒。” 老兵立着眼说:“那可不行!我这3个儿子活着时没有得到我更多的照顾,现在死了,我可不想让他们动荡不安。火车晃得这么厉害,一旦摔着他们,那还了得!” 青山重夫没再说什么。这时,许多难民已进入梦乡,车厢里鸦雀无声,只听得火车轮子有规律地敲击着铁轨,咣当当……咣当当……人们睡了,大地也睡了,只有这执着的声响依旧铿锵如初。 遣返列车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第二天,受尽煎熬的日本难民开始不断有人生病,把高铁花和高岩等人忙得焦头烂额。高铁花心痛地看着车厢里的日本难民,祈祷他们能够活着到达安东。一直感觉身体不舒服可为了不给别人找麻烦一直硬挺的青山小雪在列车快到达沈阳时,终于病倒了。高烧达到39.7c,而且手脚开始抽搐起来。 园田早苗摸了摸小雪的脉,轻轻地跪在她旁边,示意其他人往后站,然后说:“小雪得的是肺炎……还有青霉素吗?” 高铁花说:“都用完了。” 一直观察着小雪的高岩忐忑不安地说:“除了消炎降温没有别的办法。” 高铁花说:“你们等着,我去看看谁的手里还有没用完的药。”说完,她向车厢里走去。 小雪一个劲地呕吐,昏迷中的她反复叨念着:“爸……爸爸……光政哥哥……哥哥……” 高岩紧紧握住小雪的手,答应着:“小雪,我在这儿。” 坐在难民中的青山重夫心情复杂地望着躺在车厢另一头座椅上昏迷不醒的女儿,终于忍不住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装有几支盘尼西林的药盒,对坐在自己对面的老兵说:“先生,那边的姑娘病得很厉害,我想他一定是患了病毒性肺炎,并且伴有支气管哮喘,如不迅速控制炎症,一旦支气管广泛堵塞,将导致窒息死亡。” 老兵吓了一跳,说:“那怎么办?” 青山重夫把药递过去说:“我这有几支盘尼西林,一会儿你把它交给那个医生。只有盘尼西林才能救姑娘的命。” 老兵疑惑地问:“你为什么不自己交给他们?” 青山重夫轻轻一笑,说:“我不是那种做好事一定要别人知道的人。” 老兵想想说:“好吧!” 青山重夫说:“谢谢,拜托了。”说完他起身离开这节车厢。 青山重夫离开不久,高铁花从车厢的另一端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向日本难民问道:“谁手里有消炎药,有位姑娘病了。”当她走到老兵身边时,老兵拦住了她说:“姑娘,那边的小姑娘病得很厉害,是吧?”高铁花说:“是的,我们正在想办法。”老兵说:“那个姑娘患的是病毒性肺炎,同时伴有支气管哮喘,如不迅速控制炎症,一旦支气管广泛堵塞,将导致窒息死亡。” 高铁花惊异地看着老兵,说:“窒息死亡……你是医生?” 老兵摇摇头说:“不,我是听刚才坐在这里的老先生说的。他还让我交给你们一盒专治病毒性肺炎的药,叫盘什么林。” 高铁花望着老兵手中的药盒激动地喊道:“盘尼西林!” 老兵点头说:“对,盘尼西林。” 高铁花拿着盘尼西林走回来,兴奋地对高岩说:“高岩医生,我搞到几支盘尼西林。” 高岩接过药盒一愣,说:“盘尼西林?是从哪儿搞到的?这可是关东军严格控制的奇缺药品!” 高铁花说:“一个日本老兵给我的,他还认定小雪患的是病毒性肺炎,同时伴有支气管哮喘。” 高岩觉得奇怪,问:“一个日本老兵?什么样的老兵?他在哪儿?”高铁花转身朝车厢的另一头一指:“在那……就是那个老兵。” 高岩的心里一阵阵激动,暗想:他会不会是青山重夫?只有青山重夫才能搞到盘尼西林;也只有青山重夫,才能如此了解小雪的病情。想到这里,高岩立刻向高铁花吩咐道:“马上给小雪注射一支,我去同那个老兵谈谈。” 当高岩转身向老兵走去的时候,高铁花下意识地看了高岩一眼,突然愣住了,脱口喊出:“哥……” 高岩回头问道:“你说什么?” 高铁花发现自己失言,急忙说:“啊,不……你去吧!” 高岩转身又向老兵走去,后面的高铁花喃喃道:“太像了,他刚才转身的动作跟大哥一模一样,天下真有这么相像的人?” 高岩在老兵对面的空位上坐下,说:“先生,谢谢你给了我们几支盘尼西林,非常感谢。” 老兵眯缝着眼睛说:“别谢我,那盒药不是我的,是刚才一位老先生让我交给你们的……他就坐在你坐的这个位置上。” 高岩吃惊地问:“刚才坐在这里的那个老先生?他在哪儿?” 老兵说:“走了。” 高岩心里一阵焦躁:“他去了哪里?他长得什么样?” 老兵说:“去哪里我不知道……长得吗,跟我一样,又老,又寒酸。” 高岩拽住老兵的一只手说:“你能带我去找找他吗?我一定要当面感谢他!” 老兵不耐烦地抽回手说:“不,我不能离开我的妻子,还有……我的儿子们。” 高岩四处看看,尤其看不到能做他儿子的人,便说:“先生,求求你啦!” 老兵大声喊:“别再烦我啦!”说着,他闭上了眼睛,不再理睬高岩。两腿紧紧地夹着座位下的包袱假装昏昏欲睡。老兵的妻子好像从昏睡中被喊声惊醒,她睁开眼睛,注视高岩一下,嘴里又开始嘟哝起来:“1、2、3……1、2、3……” 高岩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只好自己去找可他找遍了整个列车,也没找到一个能和青山重夫对上号的人,便很失望地回来了。 “没找到吧?”园田早苗问。 高岩郁闷地点点头,忽然又吃惊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园田早苗。 “你还有机会。”园田早苗静静地说。 高岩突然意识到什么,他也很快平静下来,淡淡地一笑而已。 67 1946年6月,满载千余名日本难民的列车历时半个多月,终于在“中共遣返日人管理处”的帮助下到达了安东。 高铁花将危在旦夕的青山小雪送进民主联军救护站,并向救护站的负责人自我介绍说:“我是民主联军独立团的卫生员,负责护送日本难民来到安东。这位日本姑娘得了病毒性肺炎,同时伴有支气管哮喘,必须立刻控制炎症,否则就有生命危险。” 医院负责人说:“放心吧,我们马上把她送到急救室抢救。等她的病情稍有缓解后,再送到临河野战医院。” 高铁花一听,总算松了一口气。 当高铁花从救护站出来时,迎头碰上大召威弘和鹤田洋一惊慌失措地从鸭绿江大桥那边回来。同时,有许多日本难民带着和他们同样的表情往回走,也有许多不知情的难民想探个究竟继续往大桥那边走去。 高铁花问:“你们两个干什么去了,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鹤田洋一抢先回答:“苏联军队和朝鲜军队不允许我们日本难民从朝鲜回国了,许多强行入境的难民都被他们开枪打死了……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大召威弘哭丧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高铁花一听,意识到事态严重,便说:“那你们赶紧回去吧,组织好咱们的人,哪儿都不要去……没事的,事情总会有办法的。” 这时,有许多日本难民抬着几具尸体,一片哭声地从他们眼前经过。大召威弘和鹤田洋一用绝望的双眼看着他们,好像死的人是他们自己。然后傻愣愣地随着高铁花往管理站走去。 没办法,“中共遣返日人管理处”只好安排从哈尔滨过来的难民暂住安东,等待回国的机会。此时,安东已经集聚了数万从北满过来的日本难民。 就在本月17日,蒋介石要求中共军队撤出哈尔滨、安东、通化、牡丹江、白城子,中共坚决予以回绝。国共两党之间的战争即将全面爆发,这无疑又给遣返日人的工作带来具体的难度。一时间,日本难民内部人心惶惶,他们熊熊燃起的希望,在鸭绿江畔破灭了。 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能疏于管理。中共遣返日人管理处除了给失望的日本难民鼓劲打气之外,又开始对每个日本难民的身份进行核查,不让任何一个潜逃战犯浑水摸鱼,趁机逃走。 就在这次登记过程中,身为医生的高岩和园田早苗都被临河野战医院征用了,“安东站”当即派一辆吉普车送他们去野战医院报到。到医院后,得到了医院院长雷鸣的热情接待,并在当天就协助雷院长成功地完成一例大腿截肢手术。雷鸣发现高岩和园田早苗不仅医术高明,而且热情,肯于吃苦,很快就对他们产生了好感和信任。从此,不管是诊察、手术,还是治疗,都带着他们俩。 在医院里,高岩见到了端木夫人曾经介绍过的日本女人朝山由美子,她已成为临河医院的护士长。通过接触,高岩感到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让高岩和园田早苗感到欣慰的是,青山小雪正在临河医院接受很好的治疗。雷鸣说,有机会让他们去探视。 经过精心的救治,小雪的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这天晚上,朝山由美子来到小雪的病房,亲切地对她说:“真高兴看到你的身体开始康复。你刚来这里的时候可把人吓坏了,发高烧,说胡话,而且哮喘得很厉害。现在好啦,一切都过去了。” 小雪盯着朝山由美子那美丽的脸点点头说:“谢谢你们救了我。” 朝山由美子说:“其实是高岩和高铁花他们救了你。他们在你最危险的时刻及时用药控制住了病情,否则你恐怕就……据他们说,那盒宝贵的盘尼西林是火车上一位日本老人给你的,他还非常了解你的病情。” 小雪惊讶地说:“一个日本老人?还了解我的病情?” 朝山由美子点点头说:“是的。” 小雪顿时黯然神伤,心想:那位老人要是爸爸该有多好哇!但她嘴上却说:“光政哥哥他们在哪儿?我能见他们吗?” 朝山由美子说:“高岩医生和园田医生他们和雷院长在一起。过些日子,他们就会来看你。” 小雪点点头说:“嗯。” 朝山由美子温存地向小雪问道:“你的家人呢?他们没跟你在一起吗?” 听到朝山由美子的话,小雪更加悲伤,她摇摇头说:“他们都死了,所有的人……我父亲……母亲……所有的人。现在我只有光……” 小雪没有把话说完。 朝山由美子笑了,说:“现在你只有光政哥哥……对吗?” 小雪红了脸,低下了头。 朝山由美子轻轻拉住姑娘的手,叹息一声说:“别难过,你得往前看。回到日本后,你一定会开始新的生活。你所爱的,往昔和你朝夕相处的那些人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小雪相信这一点,至少光政哥哥不会抛弃自己。 朝山由美子又说:“我知道你接受过很好的教育,包括家庭教育。战争已经结束了,你必须尽快适应现在的生活。请记住,你的亲人,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们的心永远陪伴着你,你不是孤独地一个人在生活。” 小雪觉得朝山护士长好像在向自己暗示什么,便说:“朝山护士长,您认识我爸爸青山重夫将军吗?” 朝山由美子说:“认识,但不熟悉。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们都很崇拜他。” 小雪说:“他要是活着该多好哇!” 朝山由美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变话题说:“小雪,你大概还要再待几天才能出院。什么都不要想,该是你的东西都不会丢……我会常来看你。” 当朝山由美子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小雪忽然惶恐不安地环顾着这间病房,惊叫道:“天哪,我的东西……它们在哪儿?” 朝山由美子说:“它们完好无损,我替你保管起来了。请你记住,该是你的东西都不会丢。”说完,朝山由美子离开了病房。 从哈尔滨来的日本难民都集中到临河日本难民收容所,在这里等待遣返。隐藏在难民中的青山重夫一直对女儿小雪的病情放心不下。于是,他装成患病的难民来到野战医院。朝山由美子认出了坐在长椅上老态龙钟的青山重夫,她停住了脚步。青山重夫低着头问道:“小雪怎么样了?” 朝山由美子摆弄着手里的东西,轻声道:“已经脱离了危险。” 青山重夫仍低着头,说:“这就好……一切都该结束了。” 朝山由美子说:“什么时候动手?” 青山重夫用低沉的声音说:“动手前最好能先除掉高铁林,一旦群龙无首,事情就好办多了。” 朝山由美子说:“想除掉他很难。” 青山重夫说:“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在方正的时候就差点儿借美国人之手除掉他。办法总会有的,即使整不死他,也要把他搞垮、搞臭!” 朝山由美子说:“明白。” 青山重夫说:“过些时候我会派人与你联系,现在带我去见小雪。” “跟我来。”朝山由美子说着,头前走了。 到了青山小雪的病房,朝山由美子没有让青山重夫进去。当他站在门外透过玻璃看见自己女儿正安详地躺在床上,脸上浮现出久违的微笑。他轻声自语道:“她……一点儿都没有变,就是有点儿瘦了。” 这时,朝山由美子看见雷鸣和高岩走过来,便示意青山重夫赶紧走开。青山重夫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女儿一眼,才一步一挪地走开了。 高岩望着青山重夫的背影向朝山由美子问道:“那是谁?” 朝山由美子笑了笑说:“一个难民,来找自己失散的家人。” 高岩“哦”了一声,和雷鸣一起走进小雪的病房。见小雪的气色好多了,雷鸣一脸微笑地唤道:“小雪,你瞧谁来了?” 小雪闻声转过身,看见了跟在雷鸣后面的高岩,惊喜地瞪大眼睛:“光政哥哥!” 高岩急忙走过去,坐到小雪的身边,亲切地握住她的手说:“看上去,你现在好多了,简直是个奇迹!园田医生脱不开身,让我向你问好。她非常想你,盼着你早点儿出院。” 小雪说:“我也很想她,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 雷鸣像一个老朋友似的笑道:“小雪,你今天的气色真好,就应该这样高兴起来。这儿对你是个新鲜的世界,一种新的生活,你很快就会在这发现新的朋友,他们就会像你的家人一样爱你。” 小雪感动得眼眶里慢慢地蓄满泪水。但在这盈盈的泪花后面却闪耀着微笑,她哽咽着说:“谢谢您……” 高岩慢慢地站起来松开小雪的手说:“我们得走了,别的病人还需要我们。我会经常来看你的……再见。” 小雪像个可怜的孩子,点点头,努力微笑着,两滴泪不小心掉了下来。 没过几天,小雪就病愈出院了。雷鸣把她也留在了医院,继续和高岩、园田早苗在一起,成了一名野战医院的日本留用人员。小雪很快就成了伤病员喜欢的对象,无论吃药还是打针,这些伤病员都希望她来处理,而其他的日本留用人员则办不到这一点。 这天,小雪正坐在桌前整理当天的病历。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她的面前,后面跟着朝山由美子。“长官,您……”小雪的话刚说一半,一下子认出来这是高政委,她惊喜地跳起来:“高政委,是你?” 高铁林拉住小雪的手说:“刚到这里,就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这不挺好的嘛。” 小雪说:“是病了,病毒性肺炎,同时伴有支气管哮喘……不过现在好了,可以工作了。” 高铁林说:“不但好了,看上去气色还不错。” 小雪急忙问:“政委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还走吗?姚长官和马长官他们呢?也来了吗?” 高铁林说:“为了加强安东地区日本人的遣返工作,整个民主联军独立团和‘军调处执行部三人小组’第四十三小组都调到这里来了,暂时不走了。” 小雪一听高兴得拍着手跳起来说:“这下好了,你们一来,苏联军队和朝鲜军队就能让我们从朝鲜回国了!这太好啦!” 高铁林突然严肃起来,说:“这恐怕不行,我们这次来的主要任务是协调组织日本难民从葫芦岛回国的事情……美国人已经把运输舰都调到了那里。” 小雪惊讶地问:“葫芦岛?” 高铁林说:“是的,葫芦岛离这儿不算太远,坐火车用不了两天的时间。问题是……国民党军正和我们民主联军在本溪一带打仗,火车不能走。等战事结束后,我们马上帮你们去葫芦岛,然后在那里坐船回国。” 小雪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而朝山由美子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热烈交谈的场面。她以一个给人做过情人的女人的敏感和青山重夫提供的线索,断定这位共产党的长官在相别不算短暂的时间里,有他牵挂的故人。即便他的党性原则能让他战胜感性,而那个受他牵挂的人未必就会泰然自若。于是她发自内心地笑了,然后匆匆回去准备好了相机。 第十九章 68 天已经很晚了,忙了一天的亚美正在整理东西。困意向她袭来,她打了一个呵欠,揉了揉酸痛的双眼,想早些休息了,因为明天的忙碌不会比今天差。这时,有人敲门,她背对着房门心不在焉地说:“请进,门没闩。”高铁林推门进来,站在门口一声不吭地观察着亚美的背影,还有这间屋子。他发现亚美明显瘦了,但更显得干练。这间屋子明显很小,却被她收拾得干净整齐。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张擦得明晃晃的桌子,上面赫然放着一个圆筒形的精美茶叶罐。高铁林眼睛一亮。 亚美突然停下手里的活计,感觉有些不对劲,怎么敲门的人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转过身来。当她看见是高铁林时,刚想惊叫,又立刻停下来,然后眼充满哀怨地死死地盯着他。 高铁林把微笑僵硬在脸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当他终于看到她张开双臂向自己扑来时,他张开双臂接纳了她。亚美把他抱得很紧,在他的怀里埋怨道:“政委,你……怎么才来呀。”他轻轻地抚摸着亚美的肩头,笑道:“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噢,不仅我来了,新任邵团长、姚教导员和马连长都来了。国民党公开挑起内战,咱们独立团奉命南下接受新的任务。‘军调处执行部三人小组’第四十三小组也转到了安东。” 亚美笑了,摸了摸眼角的泪珠:“太好啦,我们又在一起了!” 高铁林一听,转了一下眼珠,“哧”地笑了。他感觉亚美最在意的好像是与谁在一起,那神圣的关乎自己祖国和同胞命运的遣返工作都显得无足轻重了。便觉得这可能就是一个姑娘家的不同,内心世界的不同。于是他说:“从明天开始你将被调到‘第四十三小组’担任日语翻译。” 亚美似乎没听懂,看着他“嗯”了一声。 高铁林继续说:“从明天开始,你就闲不着了。我们要按照‘遣返协议’的要求对难民收容所里的所有难民逐一甄别,揪出混在其中企图逃脱审判的战犯和有血债的关东军。” 亚美好像突然明白似的立刻敬礼:“保证完成任务!”然后她松懈下来抿嘴一笑说:“喝茶吗?我去替你沏一杯。”说着她顺手拿起桌子上的茶叶罐,“你看,好茶呢。”她把茶叶罐递到高铁林面前。 “我看见了,你是从哪儿搞到的?”高铁林接到手里乐不可支地说。亚美歪着脖子说:“雷医生给的……作为奖励。我没舍得喝,给你留着呢……我知道你喜欢喝茶。” 高铁林明知故问地说:“是吗?我记得你哥哥大召先生也爱喝茶……难道不是给他留的吗?” 亚美一听,顿时敛笑为嗔,说:“真不懂人心……”然后她又摆弄着茶叶罐低头说,“我哥哥……他不愿喝中国茶。” “是啊,正因为这样,他必须得回日本。”高铁林突然严肃地说。 亚美一听,转眼看着高铁林,说:“可我……愿意喝中国茶!”声音出奇地响脆,目光出奇地亮闪。高铁林看着她,竟然怔住了。 亚美莞尔一笑,走过去沏茶了。然后,便响起了茶具清脆悦耳的响声。很快,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便摆在高铁林的面前。茶香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子。 高铁林俯下身子闻了闻,然后闭着双眼吸一口气说:“哈,好香啊……谢谢你亚美。”然后他端起茶便品尝起来。 “我真羡慕铁花。”亚美见高铁林已经完全陷入茶道里,突然大声说。 “什么?”高铁林抬起头望着她说。 “铁花……有这么一个好哥哥。”亚美说着,却没敢正视他。 高铁林笑道:“你觉得我好吗?不……你并不真正了解我。” 亚美几乎是争辩说:“我了解你!你正直、善良、心胸宽广、思维敏捷,而且……还富有爱心。”只是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低垂着,盯着地面。 高铁林把茶放在桌子上,看着亚美。有片刻工夫,她看上去很痛苦。亚美意识到高铁林在注视自己,转身躲开他的视线,满脸笼罩着忧伤的神情。 高铁林轻声说:“亚美,你怎么了?” 亚美低头不语,过了好长时间,才抬起头,用一种连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说:“我……我想一辈子都待在你的身边。我知道这不可能,可是我没别的办法。我们几乎国破家亡了,我感觉自己没有任何依靠。”亚美有些哽咽了,两滴大大的泪掉在了地上。 高铁林站起身来又抚摩着亚美的双肩说:“为什么要这么想?我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得承认作为一个日本人这很不容易……可我们都会把你当作朋友看待的。我不想让你难过,但我得告诉你,有些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还年轻。” 亚美睁开泪眼看着他,然后凄伤地把瘦弱的身子依偎在他的身上。 时间过去了好久,躲在外面的朝山由美子实在捕捉不到更新鲜的镜头,只好在这个时候按动了快门。但她相信,更好的镜头总会有的,只要这个可耻的日本姑娘还活着。 而身为中国姑娘的高铁花受到的感情煎熬比亚美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自打哈尔滨一别后,马震海天天都在想她,想得他有时候直打自己嘴巴子。来安东之前他就暗自发誓,必须对高铁花有一个交代了,否则,他这个出名的神枪手连枪都打不准了,那怎么行! 当然,高铁花早就感觉到了马震海对自己的感情,但由于她的心里埋藏着来自矢村英介那里的哀愁,使她无法尽快做出决定。她深知,即便矢村英介还活着,她不可能也不应该爱上这个男人。但内心的愁苦使她很难在短时间内与别的男人保持某种特殊关系。所以,面对马震海在夜深人静时坐在自己面前一再追问:“你喜欢我吗?到底喜欢不喜欢?”她的双眼流露出酸悲之色,说:“马营长,俺过去生活中有些事……俺可能永远不愿……这是不公平的,让你以为……” 马震海一听,急了。心想:难道这两个字就这么难说出口吗?我已经老大不小了,如今鬼子投降了,我马震海也该歇一歇了,娶着心爱的媳妇成个家啥的。想到这里他大声说:“铁花,首先我要纠正你,我现在是‘马连长’;其次,如果你不喜欢我,就直说,好让我死了这份心不再纠缠你!” “喜欢……非常喜欢!”这迫不及待的解释,连高铁花自己都感到震惊,她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只是……你再让我好好想想。过一段时间,我会告诉你。” 马震海听其言察其色,长出一口气说:“那好,咱俩的事……我看火候还不到,那就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高铁花久久地盯着这个勇敢的男人,往事一时涌上心头。那激动人心的回忆使她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这使她惊恐极了,于是她坚持说:“这也是俺对你的全部请求……” 听此话,粗中有细的马震海一下子怔住了,半天才说:“铁花同志,听你的意思我们好像永远没有到火候的时候……那‘过一段时间’不知有多漫长?” 高铁花满脸的痛苦:“马营长……俺怎么说才能让你知道俺多么感激你的一片深情?俺怎么说才能让你知道俺懂你的心。可是……你不明白……俺不能……至少现在俺不能很快答应做任何一个男人的妻子。” 马震海一听,“啪”地拍一下腰里的枪说:“铁花,是不是有人欺负过你,告诉我,老子先崩了他再说……没事的铁花,我喜欢的是你现在的人,不是你过去的事。” 高铁花感到莫大的痛苦与哀伤,透过眼中的残泪她尴尬地一笑,说:“不,你误会了……我……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唉,不说了,等送走这些难民后,俺再把一切都告诉你。” “难民,又是难民!”马震海气恼地说完,抓起桌子上那杯晾凉的茶,“咕咚咕咚”喝了下去,转身就走了。 房门关上后,铁花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那年轻漂亮的面孔顿时挂满了泪珠,她不愿意伤害他的感情,从而对自己十分生气。 她失眠了,心乱如麻地折腾了一夜。 早上,高铁林来了。他端详着自己的妹妹,发现她脸色奇怪地苍白,便问道:“铁花,怎么了,不舒服?” 高铁花抬起一双悲哀的大眼睛望着哥哥,说:“俺很好……可能是太累了。没事,哥!休息休息就会好。” 高铁林说:“真的吗?要不要到雷医生那里看看?” 高铁花竭力掩藏起内心的忧虑,装出平平常常的样子说:“真的……我挺好……没事。” 高铁林更加仔细地端详着妹妹的脸,联想起马震海这段日子里不对劲。整天坐卧不安,动不动就在他面前提起铁花的名字,好像突然变成了情种似的。便笑了笑说:“铁花,跟哥说实话,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高铁花不安地摇摇头。 高铁林突然一针见血地问道:“告诉俺,是不是马震海追求你,而你的心里却有了别人使你很为难?是不是?” 高铁花犹豫地摇摇头,说:“不……不是这样的。不过……” 高铁林很宽容地说:“铁花,我不想干涉你的事,尤其是个人感情问题。你已经是大姑娘了,有权按自己的意愿去做任何事。我只是想,马连长除了脾气急了点儿,其他方面无可挑剔。我的心里希望他能成为我的妹夫。想想吧……好好想想!” 高铁林说完走了,把高铁花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亚美所参加的甄别检查工作,繁重而复杂。同时对她的精神和体力都形成了挑战。日语翻译只有她一个,在两种语言间周旋,劳动量无疑成倍地增加。作为一个日本人,她不愿看到难民中隐藏任何一个按条例应该拉出去枪毙的可疑人,这毕竟是她的同胞。可又不能对不起善良的中国人。所以,每拉走一个可疑的人,她的心都要隐隐作痛。 在她的大力协助下,战犯、逃犯几乎无一漏网。就连参加731细菌战的医生,尽管伪装得十分巧妙,都没有逃掉。 每听到从镇子里传来枪毙日本人的枪声,她都没有像鲁迅笔下的看客那么麻木。她的心在颤抖中忏悔,她替那些犯下罪恶的同胞向上帝忏悔。祈愿战争远离人间,大爱广布天下。 高铁林对于亚美的出色表现非常感激。这天黄昏,他为了让疲劳的亚美放松一下,领着她到野战医院后边的小山包上散散心。 风轻轻地吹拂着,把远处的炊烟吹到这里,里面似乎夹杂着微微的饭香,使亚美感受到人间烟火的可贵。这平常而又平常的氛围,对于她来说却隐含着莫大的奢望。但她此刻的心里是喜洋洋的,心情就像天边的晚霞,把岁月染得火红而有生气。她知道,因为和高铁林单独在一起,四周的一切,都会让人感到快乐。 忽然,高铁林侧过身向亚美问道:“你为什么不抽出点儿时间去收容所看看你的哥哥?” 亚美想了想说:“起初我非常想念他,但自从我和你……还有铁花在一起后就想得比较少了。我觉得跟你们在一起,多了另一种感情,而且这种感情让我十分满足。” 太阳已经落到南大营小教堂的塔尖上。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在夕阳的余晖下闪闪发光。从教堂方向传来晚祷的钟声。亚美如醉如痴地眺望着远处,把一条腿蜷缩在身子下面,带着一种安谧的神态对高铁林微笑着:“多么奇妙、多么美好的地方!”高铁林内心暖意融融,觉得亚美目光中的安谧是以前从未见过的,他报之以轻松而愉快的观瞻。 亚美继续说:“这里有一种家的感觉,来这儿好像是我一生的期待。” 高铁林说:“我能够理解你这种感觉,可是……” 亚美打断他的话:“别说什么可是……也别对我说什么你是中国人,我是日本人。其实,我们都是人……都是有感情的人。”亚美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也有些高,她觉得不应该这样对高铁林说话,又急忙换作平和的语气说:“对不起……但愿我没有让你不高兴。”说着,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高铁林说:“我这么说,只是不愿意看到你受到伤害,我不能把你拖到我的天地里来。我没权这样做,没权把你带到一个不见得会幸福的地方。” 亚美说:“你认为我和你在一起不幸福?其实,我并不奢望什么,你也不用以为他人着想做借口逃避什么。我知道那不现实,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这份感情,无论结果怎样……好啦,不说这些了。” 亚美努力使自己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但她没有做到。 这时,有一对年轻男女经过小山包向教堂慢吞吞地走去。他们一边勇敢地勾肩搭背,一边发出哄闹的笑声。 亚美望着胜利后无忧无虑的中国青年男女喃喃道:“我真羡慕他们,胜利后的他 们……真幸福。” 高铁林说:“可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第二天早上的太阳。战争……没有战争的日子多好!” 亚美感叹道:“是呀,假如中国和日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争该多好哇!” 突然,亚美轻轻地“呀”了一声。 高铁林急忙问:“怎么啦?” 亚美指着自己的右眼说:“一颗沙粒……迷眼睛了,能帮我把它弄出来吗?” 高铁林说:“怎么弄?” 亚美不住地眨着眼睛说:“翻开眼皮,用舌尖一舔就出来了。” “哦,”高铁林有些为难,“谁教你这样做的,能行吗?” “我妈妈。”亚美有些急,用手触动了高铁林一下,“你快点吧。” 高铁林只好伸出双手去翻开亚美的眼皮,果然发现一颗很小很小的沙粒,于是低下头用舌尖去舔。但因为舔的时候眼睛看不到,高铁林试了几试,舔了好长时间,才把它舔出来。 亚美眨眨眼睛,说:“这下好多了。” 没人知道,躲在远处的朝山由美子把这一幕拍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她确实以为高铁林与亚美就是在接吻;也许是这位本来就风情万种的女人比当事人提前激动起来,她并没有拍到她想要的东西,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亚美那双失去沙子的眼睛却突然注满柔情,她久久地盯视着高铁林,恨不得用这目光把他融化掉。当亚美发现高铁林也呼吸不匀的时候,她扑了上去,抱住高铁林的脖子狠狠地把火热的双唇凑了上去。 高铁林被扑倒了,他不明白这个瘦弱的女子怎么突然间来了这么大的力气。当他有意无意地费了一番周折把她推开的时候,觉得比指挥一场战斗还要累。他觉得亚美有些过分了,但他还是谅解了她。因为他觉得这良辰美景无疑是姑娘家怀春的好时候,这个日本姑娘当然也不例外。要怪就怪那粒可恶的沙子吧,它就像伊甸园里的毒蛇,引诱了纯真的亚当和夏娃! 躲过甄别检查的青山重夫更觉得自己技高一筹。也是在这个夜晚,春风得意的他秘密会见中乡上尉,地点是离收容所很近的小树林里。 “佐野带来多少人?”青山重夫开头便问。 “118人。”中乡上尉答。 青山重夫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你们来得很及时。现在国共两党正在为争夺本溪地区的控制权而打得炮火连天。我敢断言,用不了多久,驻防在临河的共军主力就将全部调往本溪,最多只能留下一个连的兵力,这里将成为一座空城。临河有一个日军的战俘营和一个难民收容所。战俘营里至少有两千多关东军战俘,而收容所里的日本难民多达万余人,这是一支了不起的力量。我的计划是,一旦驻扎在临河的共军主力调往本溪,就借机鼓动收容所里万余名难民闹事。然后佐野中佐再趁机搞一起暴动,救出关押在战俘营里的2000多名战俘。到那时,无论那些难民愿不愿意,都得同我们一起对抗中国人,与我们同舟共济,为帝国尽忠。我们一旦在临河得手,其他地方的日本人就会效仿。这样一来,滞留在满洲的近200多万日本难民就很难在短时间内遣返回国,有了这些“森林”和“海滩”的掩护,满洲大地就将盛开永远不败的‘山里的樱花’。” 中乡上尉一立正说:“将军英明!” 青山重夫拍拍他的肩说:“回去告诉佐野,什么时候动手,我会用老办法与你们联系。” 中乡上尉说:“明白!”然后眨眼之间消失在黑暗中。 69 国民党部队与东北民主联军在本溪一带激战正酣。 为及时遣返滞留在安东一带的日本难民,中共代表只好准备请求国、共、美三人小组的美方代表贝克上校出面调停本溪战事。但因事情复杂,需要等待一段时间。然而一些日本难民归心似箭,不惜铤而走险。而这一点正好被人认为是可以利用的机会,于是,有预谋地制造事端开始了。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风高云淡。川田顺子、百合子和一些难民躲在鸭绿江边的草丛里,正在寻找偷渡的机会。牵头的一个男人学着野鸭子叫了两声,一条小舢板便从黑暗中悄悄地划过来。偷渡者们急不可待地跳上去。然后,小舢板在夜色的掩护下向对岸划去。 突然,江面上出现苏军巡逻舰,划船的男人一边停下桨板,一边向舢板上的人压低声音喊叫:“趴下,趴下!都趴下,不要出声!”惊慌失措的偷渡者们都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苏军的巡逻艇越驶越近,却没有发现像一片树叶一样漂在江面上的小舢板。眼看着苏军巡逻艇驶过去了,偷渡者们都暗自庆幸,长出一口气。可就在这时,躲在岸边草丛中的中乡上尉向手下人命令道:“开枪!”刹那间两支藏在草丛中的机关枪喷着火舌向小舢板和苏军巡逻艇一起开火。听到枪声的巡逻艇立刻将探照灯掉转过来,巨大的光柱恰好照到小舢板上,“有人偷渡——有人偷渡——”随着一名苏军士兵的大叫,一排排密集的子弹打过来,偷渡者们有的想起身跳江,但行动没有子弹来得快,他们正好站起身来,子弹正好打中了他们。随着一声声惨叫,偷渡者纷纷中弹落江,小舢板也随即被打成了筛子,飘飘悠悠地等待着沉入水底。 缠在川田顺子腰间的日本军票被子弹打散,像一片片鹅毛一样飘到江面上。百合子手里拿着的那个小口袋被打飞了,里面的小石子带着哀伤的乐感“哗哗啦啦”地跳进江里,不亚于一个师团的全军覆没。 中乡上尉见目的已经达到,不再与苏军恋战,指挥手下人迅速撤离。 日本难民偷渡被击毙的事第二天就被独立团指挥部知道了。胃一直不好的姚长青走进高铁林的办公室说:“他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高铁林一言不发地来回踱步,他的双眉紧锁着,似乎也搞不明白眼看就回到了家门口的难民怎么能这样! 姚长青挥舞着刚才还用来捂胸口的手郑重地说:“从现在开始,咱们必须加强对收容所的监管,否则还会有人偷渡越境。” “通知下去,收容所里的日本难民未经许可,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外出,违者将受到严厉处罚!”高铁林义正词严地说。但他马上又有些气馁,脸上是痛苦的表情,“话又说回来……我们也有责任哪。” “我们有什么责任?”姚长青又把手捂住胸口说。 高铁林看了看他说:“我们的思想工作没做到家呀。这些日本难民可以说是受尽了精神上的煎熬和肉体上的折磨,他们现在需要的是安慰,人性化的安慰。他们确实是归心似箭,任何打击都有可能让他们铤而走险,使我们功亏一篑。他们的忍耐力,可以说到极限了,换作我们,也未必比他们做得更好。” “通知下去,所有的联军指战员,还有我们接触到的任何一个中国人,都要仔细耐心地体察每一个日本难民的思想动向,真诚而热心地帮他们解决心中的矛盾与困厄,力争让他们安下心来,等待遣返日期的到来,最终能够平平安安地回到日本去。” 姚长青首先平静下来,他赞许地点点头。 “哎,伙计,你的胃怎么样了?”高铁林看着姚长青的胸口突然说。 “还是老样子,没啥!”姚长青故作坚强地说。 高铁林说:“今晚你就到野战医院去,让雷医生好好检查一下,没有我的命令绝不能出来!” 姚长青笑了:“伙计,你连医院也管了?”高铁林一听也笑了。 姚长青接着说:“那检查站这边怎么办?” 高铁林说:“别以为没有你天就塌了!给我安心住院去,有事我到医院去找你。” 姚长青:“这……” “去吧,这是命令!”高铁林大声说。 两道通知下去之后,事情有所改观,中国人和日本难民的关系有了新的起色。就连马震海这样的人,都在时时思索着自己的行为符不符合通知的规定。但仇恨深深埋在他的心里,有时候,他还是经不起考验。 这天,亚美来到专门为日本难民开辟的重病室,为死了三个儿子以及得了精神病的老伴也死了的日本老兵松井浩二换药。当她换完药准备离开时,日本老兵叫住了她:“等等……护士小姐……”这声音老迈,气息将绝。 亚美俯下身去,向老兵问道:“有事吗?” 老兵声音颤抖地说:“我……我知道……我就要死了……能帮我叫一个中国人来吗?” 亚美一怔:“叫一个中国人干什么?” 老兵说:“如果……能叫来更多的……中国人来更好。我有罪……想悔过……请求中国人宽恕。这是我……最后的要求。” 亚美明白老兵的心思,决定满足他最后的要求。 亚美走出重病监护室,正好碰上来医院看望伤病员的马震海。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叫道:“马营长,你能来一下吗?” “什么事?”马震海问。 亚美说:“有个日本老兵快要死了,他让我找个中国人跟他谈谈。” 马震海吃惊地问:“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 亚美说:“不知道,也许……他是想忏悔吧!” 马震海摇摇头:“我看你还是找别人吧。”说完就想走。 亚美四下看看说:“这没别人……马营长,这个老兵就要死了,这是他最后的要求……你可以一句话也不说。” 马震海突然想到了指挥部的通知,他为难地叹口气,勉强地跟随亚美走进病房,很无奈地站在老兵的床边。日本老兵觉察到有人站在自己身边,喃喃低语道:“请坐近一点儿,我现在说话很费力。” 马震海皱着眉头坐在床边,亚美则悄悄走出病房。 “我活不了几天了,我知道我快要死了。”日本老兵的声音小得几乎让人听不见。马震海无动于衷。日本老兵两眼呆滞地盯着天花板,嘴里咕咕哝哝地说:“我知道……在这场战争中有成千上万的人死了。到处都是死亡……我的三个儿子死了,我的老伴前几天也死了,我注定也要死掉。可是有一些经历老折磨着我,我想把它说出来,否则,我死也不得安宁。” 老兵喘着粗气,把目光转向马震海。 濒死的老兵再次开口道:“我叫松井浩二……是关东军的一个老兵,‘满洲事变’那年来到中国。我必须把一些可怕的、我所亲身经历的事情告诉你。那件事已经过去13年了,没错,13年,我犯下的罪行已经有13年……”松井浩二停下来不动了。他喉咙发涩,似乎在吃力地咽下一块儿东西。“1932年9月15日那天,我们驻扎在抚顺平顶山的部队受到中国自卫军的袭击。16日上午,我跟随我所在的联队进袭平顶山实施报复。我们控制了东、西两个山头,包围了全镇,然后以照相为名,用刺刀把老百姓和矿工逼到平顶山南边的洼地里。大约在午后1点钟,随着一声令下,我们用机枪疯狂地向人群扫射,顿时鲜血四溅,惨叫声、呼喊声连成一片……” 松井浩二说不下去了,沉默着,双手开始发抖。 “活着的人拼命往外冲,只有南面一个缺口,而且早有我们的人设防。冲出去的幸存者很少,足足有3000多中国人倒在血泊中。机枪停止后,整个屠场尸横遍野,没死的人都挣扎着往外爬,我们就端着刺刀从北到南往身上刺。当我刺向一个女人时,那个中国女人坐起来,双手攥住刺刀。我一脚将她踢倒,猛地一刺,刺刀便插进她的胸膛。她始终瞪着愤怒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至死都不放……我知道我犯下了罪行,现在,我一闭上眼睛,那个中国女人的眼睛就在我的眼前晃动。我不敢死……可我又活不了,我的灵魂不得安宁……” 听到这里,马震海被仇恨与愤怒燃烧了,他紧紧地握着拳头,恨不得一拳打死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他觉得这是一个临死之前的日本鬼子对自己的侮辱和蔑视。就像杀死自己父亲的人临终前还要将如何杀死的过程告诉自己一样,还要假惺惺地冠以忏悔的虚名。 怒不可遏的马震海站起身来,想离开这里。 松井浩二似乎猜到了马震海的心思,乞求道:“不要离开我……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马震海带着探明究竟的心理,极不情愿地坐下来。 这个濒死的老兵闭上眼睛呻吟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显然力气已经耗尽:“如今……我们国破家亡了,我们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我孤零零地躺在这里,带着我的罪恶等待死亡。我一定得忏悔……我愿意忍受更多的痛苦和折磨,去换来心灵的安宁,好痛痛快快地去死,哪怕是下地狱。谢谢你听我的忏悔……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是一个中国人,这就足够了。” 马震海看着这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本老兵,内心有些震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他知道,这个老兵是真心为自己的罪行而忏悔,可他的罪行是不会得到宽恕的,哪怕是面对上帝。 突然,松井浩二鬼使神差般坐起来,双手合十,似乎要祈祷。他艰难地喘息着,似乎死神已扼住了他的喉咙,“我希望安心地死去,因此我需要……宽恕。如果你能宽恕我,请握……握……”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而是全身抽搐着,发出一声声哀鸣。马震海看着这双手,似乎看到它们沾满了鲜血,他无论如何也伸不出自己的手,去握住它们。 亚美听到这声音,急忙跑过来,聪明的她一下子明白了眼前的情景,她跑过去,抓住了老兵的双手。松井浩二翻了翻眼皮,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躺了下去。 亚美双眼溢满泪水,很有负罪感地看着马震海说:“我知道……他的罪恶……不可能被宽恕,可……” 马震海吃惊地看着亚美,一言不发,他想离开病房。 “等等马营长……”马震海停下来。亚美继续说:“我知道他罪孽深重。可作为一个日本人,我愿意替他向中国人赎罪……哪怕一点点。”亚美的泪水已经挂在了腮上。 马震海的目光柔和多了,他很低沉地说:“亚美同志,我知道你做得很好……我不打搅你们了,抱歉!”说完,他大踏步走出病房。 看着紧紧关死的门,亚美百感交集。她突然想到了高铁林,如果换作他,他一定不会这样做。面对临死之人的真心忏悔,而不能伸出宽恕的双手。 “是的,他一定不会这样做的!”亚美看着在自己欺骗中死去的老兵,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70 天气说热就热起来了。 青山重夫眯缝着眼睛坐在树荫下乘凉,忽然看见松藏作次走过来。他转了一下眼珠,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表扔到松藏作次将经过的地方,然后闭上了眼睛。松藏作次晃晃悠悠地走过去,根本没把这个比自己还脏的糟老头子放在眼里,一副旁若无人的架势。青山重夫的脸上露出狡诈的微笑,看着刚刚走过几步的松藏作次,轻轻唤道:“嘿,先生……” 松藏作次站住了,看了青山重夫一眼,转身继续往前走。青山重夫又轻轻地唤道:“先生。”松藏作次又站住了,往回走了两步,没好气地向青山重夫问道:“老家伙,你是在叫我吗?”青山重夫说:“当然叫你,这儿除了你没别人。因此……我想地上那块手表一定是你丢的。”松藏作次眼睛一亮:“手表?在哪儿?”青山重夫懒洋洋地抬起手朝前一指说:“瞧那里!”松藏作次低下头,果然看见自己的脚下有一块亮晶晶的手表藏在草丛中,他立刻弯下腰捡起来,惊叫一声:“噢!天哪!”然后他贼溜溜地看着青山重夫。青山重夫笑了笑说:“那块手表是你的吧?先生。”松藏作次紧紧攥着手表,不住地点头说:“那当然,那当然……是我的,是我的!现在谁还戴得起表呢?真看不出来先生,你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 青山重夫见松藏作次上钩了,便故作热情地说:“干吗不在这儿坐一会儿呢?年轻人。”松藏作次对青山重夫的态度立刻大变,一脸微笑地坐到他的身边,说:“我不明白……你看见我的手表掉在地上,干吗要告诉我,不自己留起来?看样子,你并不傻呀!”青山重夫一笑说:“我一直以为我还不算傻……不过,我以为这块手表对于我来说已没有实际意义了,不像你们年轻人,还有活着回到日本的希望。”松藏作次说:“咳!老先生,您别这么说,您心眼儿这么好,肯定能活到100岁!”青山重夫叹口气说:“我是想多活几年,可中国人能给我们这样的机会吗……年轻人?”松藏作次觉得奇怪,说:“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不会老糊涂了吧?”青山重夫故作一脸痛苦地说:“你真以为中国人会遣返我们回国吗?”松藏作次说:“高长官他们就是这么说的!”青山重夫说:“这话你也信?那他们干吗不送我们去朝鲜?”松藏作次说:“听说苏联人和朝鲜人不让我们过去。”“你信吗?”青山重夫突然大声说。松藏作次吓了一跳,急忙说:“川田顺子和百合子就是因为偷渡被苏联人打死在鸭绿江里。”“你看见了?”青山重夫又大声说。松藏作次说:“大召威弘是这么说的。”青山重夫拍了拍松藏作次的肩膀说:“年轻人,你太天真了。” 松藏作次疑惑地看着青山重夫,脸上真表现出几分天真。 “实话告诉你吧,川田顺子她们是被中国人杀死的,中国人不但杀死她们,而且还要悄悄地杀死这里的每一个日本人。”青山重夫一脸愤慨地说。 “这……这……不会吧?”松藏作次浑身瑟瑟发抖。 青山重夫说:“这就是战败国的悲哀……想想吧,从中国古代的秦始皇,到我们幕府时代的征夷大将军,哪个胜利者不是把战败者斩尽杀绝?” 见松藏作次吓得小脸焦黄,青山重夫暗中得意,继续说:“还记得我们关东军是怎么欺骗那些为我们修筑要塞的中国劳工的吗?当要塞工程结束后,关东军不也说送他们回家吗?可结果怎么样,通通拉到山沟里活埋、枪毙。这就是战争。” 松藏作次嘴唇都哆嗦了,说:“完啦……完啦!这可怎么办?难道我们就这样等死吗?” 青山重夫说:“等死?这可不是大日本帝国国民应该说的话!” 松藏作次隐隐感到眼前这个脏兮兮的老头绝非等闲之辈,立刻对其肃然起敬:“先生……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青山重夫冷笑道:“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南大营难民收容所里的人如何能躲过眼前这一劫!” 松藏作次眼睛一亮,问:“先生,你有什么办法吗?” “当然!”青山重夫说,“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就没有办不成的事!”然后他一摆手,让松藏作次把耳朵凑过来,他把自己的计划很有针对性地一五一十地说给了这个头脑简单的无赖。 松藏作次听后,觉得看到了希望:“先生……你可真了不起!” 青山重夫阴森森地笑了,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叠照片,递给了松藏作次。松藏作次一看,淫笑道:“噢,天哪!他们怎么弄这个……这简直太可耻了!” 青山重夫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瑞士产的劳力士手表塞到松藏作次的手里,说:“把那块扔了吧,这块的价格是那块的几百倍,送给你吧。” 松藏作次一听,站起身来,想要给青山重夫跪下,被青山重夫制止了。但他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先生……没想到你这么伟大,你……可以做天皇了!” “不许胡说!”青山重夫厉声道,“我还有问题要问你。” 松藏作次点头哈腰地说:“您问吧,先生!” “你知道日本人是怎么处决叛徒的吗?”青山重夫用冷酷的双眼紧盯着松藏作次说。 “啊……不……”松藏作次吓坏了,“我发誓……我决不当叛徒!”说完,他好像是不由自主地跪下了。与此同时,他看见两个神秘的人物在不远处游荡着,他们绝不是一般的人。 第二十章 71 因为本溪战事吃紧,独立团邵团长给高铁林打电话,传达了民主联军司令部的作战命令。要求独立团主力立刻调集能够调集到的武器弹药以及够5000人吃半个月的粮食,增援本溪,而且限期3天。高铁林当即提议,恢复马震海三营营长职务,并由他带领三营先行一步,独立团调集到弹药和粮食后立即坐火车赶往本溪。 提议得到通过。马震海接到命令后,乐坏了!他的第一步任务是保证临河通往本溪的铁路畅通。人逢喜事精神爽,马震海精神一爽,便想到了高铁花。他想在临上战场之前再一次向高铁花表达一下心意。 站在高铁花的窗前,他精神抖擞地说:“铁花同志,咱们没有必要再兜圈子里了,咱们都不是小孩子。我是一个男人,而你是一个女人……我爱你,我总觉得你也爱我,铁花……我可是真心诚意地爱你呀!在去本溪之前,我先把话给你撂到这儿,你先做好战斗准备……等我从本溪回来,咱们就入洞房,到那时,你就知道我有多么爱你了!” 铁花被这冲锋式的求爱彻底搞蒙了,呆呆地望着面前的这个直率的男人,又想哭又想笑。但他这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让她感到进退两难。 高铁花摇摇头说:“等送走这些难民再谈这件事好吗?” 马震海怔怔地望着高铁花,突然转身就往外走。 高铁花喊一声:“马营长,你听我说!” 马震海没有回头,大步离去。 高铁花披上衣服追出房间的时候,马震海已经走远了。高铁花停住脚步,心情抑郁难忍,不禁流下泪来。忽然,高铁花看见前边不远处有个人影一闪,她以为是高铁林,便紧走两步上前叫道:“哥……哥哥!”结果仔细一看,竟是高岩光政。 “铁花小姐,你喊我吗?”高岩一回身说。 高铁花不好意思地一笑,说:“对不起,我搞错了,高岩医生……刚才……我以为您是我哥呢。”说完,她便急匆匆地往回走。 高岩望着铁花的背影,深情地低声说:“原谅我……铁花。我真想叫你一声小妹,可现在不能。” 马震海满脸沮丧地来到高铁林的房间,进门就说:“唉,出师不利。” 高铁林一怔,说:“你在说什么?你还没出师呢,何谈不利?!” 马震海说:“俺本来想今晚定亲,可没定成……碰了一鼻子灰。” 高铁林说:“定亲?跟谁定亲?” 马震海哭丧着脸说:“还能有谁?你的宝贝妹妹高铁花呗!” 高铁林扑哧一笑,说:“马震海呀马震海,我说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一根筋哪?那是个细致活,不仅要有技巧,还要有耐心。人家怎么说也是个大姑娘,大姑娘你懂不懂?一生就嫁一回人……哪能说答应就答应!男人该低头的时候就得低头,该说软话的时候就得说软话,那一点儿不寒碜!俺了解铁花,其实她挺喜欢你的,但女人跟男人不一样,喜欢一些小情调,你得慢慢来。去,回去哄哄她,先让她感到一点儿温暖,让她感到心里踏实了,就该跟你说实话了,去吧。” 马震海明白了,咧嘴一笑,走了。 他又回到了高铁花的住处,隔窗户往里看,恍惚看见高铁花坐在桌前哭。便以为她是因为刚才的事难过,心里觉得自己真不是个爷们儿,怎么能让自己心爱的人伤心呢?想到这里,便悄悄推开房门。 高铁花手里正拿着矢村英介的照片,沉浸在历历往事之中,根本没有听见马震海回来的声音。 马震海站在她的背后,疑惑地盯着她手中的照片。当他确信正是这张照片上的人让她情意绵绵的时候,他先是有些慌乱。后来发现照片上的人竟是一名关东军军官时,他不禁战栗起来。在怒火中烧、万分惊愕之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声叫道:“天哪!这是谁?!” 高铁花听见身后的喊声吓得猛地跳起来,当看清楚是马震海又站在自己的身后,竟有一种活人见鬼的感觉,大叫道:“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马震海双眼已经迷离了,似乎面对一个从来就不认识的人。但他还是艰难地说:“我本想回来对你说……我愿意等到送走这批难民的时候。可……告诉我……照片上的那个人是谁?” 高铁花无法回答,她只有用哭泣来抵制令人窒息的尴尬和羞愧。“他是日本人,而且是关东军军官,我没说错吧!?你愿意告诉我点儿别的事吗?比如他杀了多少中国人?或者强奸了多少中国妇女?”马震海在她的耳畔大声咆哮道。 高铁花拼命地摇头说:“他没有杀过中国人,更没有强奸中国妇女……他救过我的命。他保护我,使我免遭一个日本宪兵的强奸。如果不是他救我……”她说不下去了,紧紧地握着那张照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呜咽起来,“如果不是他救我……我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马震海一把抢过照片问:“能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吗?”高铁花答:“矢村英介。” 马震海嘲讽地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原来你和他……” 高铁花急忙解释说:“不,你误会了,马营长。他对俺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他没有伤害过我。他只是保护了我并成了我的好朋友。” 马震海不依不饶地大声说:“真是个动人的故事。你一定觉得这场战争多么应该发生吧!否则的话,你哪有这样浪漫的机会,是不是,高铁花?可是战争结束了,那些该死的战争罪犯都要得到应有的惩罚,而你高铁花却不希望这样……所以你整天闷闷不乐!是不是?” 高铁花感到万箭穿心般的心痛,她只有拼命地摇头,止不住地流泪。 “请回答我!回答一个曾经浴血沙场的抗联战士的提问!”马震海怒吼道。 高铁花觉得似五雷轰顶,她拼命地用双手捂住耳朵,哀求道:“马营长,请饶了俺吧……俺求求你……”但她心里明白,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不想再向别人解释什么。 “你很爱他吗?是不是?”马震海突然很清晰地说。 高铁花也突然安静下来,她在思索着如何回答他。可最终还是报以沉默。 “恶心!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恶心过!”马震海一字一板、掷地有声地说。说完他转身离去,门被咣的一声关上了。 一阵安静之后,高铁花的泪水又扑簌簌地流下来。 第二天,高铁花站在人群中用哭肿的双眼为马震海及三营战士送行。她看到马震海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失去了往日的英武和霸气,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呆呆地站在队伍的最前头,看着前进的方向,四处的欢呼声对于他来说仿佛充耳不闻。高铁花的心里非常难过,她觉得是自己扰乱了一个英雄出征之前的心境,便默默祈祷他能够平安归来,否则,她将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 高铁林注意到神情异常的妹妹和马震海。回到野战医院的住处,他突然向高铁花问道:“我能看看那张照片吗?” 高铁花猛吃一惊,随后想到哥哥一定知道了这件事。便老老实实地从衣兜里掏出矢村英介的照片递给哥哥。 高铁林接过照片,端详了好久,才开口道:“你爱他?” 高铁花看一眼哥哥,使劲摇摇头。顿时又觉得委屈难忍,鼻子一酸,就要流泪,但她忍住了。 “很暧昧,对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高铁林平静地说。 “我担心……你无法理解这件事。”高铁花声音有些哽咽地说。 高铁林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这么做非常危险,知道吗?一个民主联军战士竟然对关东军的军官……怎么说都有些荒唐。幸亏马营长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高铁花赌气地说:“我不像你想的那样……” “可你让我怎么想?!高铁林加重语气说。 高铁花抹一把终于流出来的眼泪说:“他与别的日本军官不一样,他没有杀过中国人,而且很善良。” 高铁林眯缝着眼睛看着妹妹说:“是吗?他与别的关东军官不一样,而且很善良……那他到中国来干什么?知道吗?日本军队入侵中国14年,他们的侵略行为不仅仅表现为杀人那种‘暴行’。‘暴行’只是侵略的一部分,他们最大的行为是侵华。没有人请你来,你没有办理护照签证,没有通过海关,你自己就来了……这是最主要的行为,这就是侵略!他再善良也甩不掉‘侵略’这顶帽子!” 高铁花不服气地辩解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身不由己。” 高铁林说:“可日本有那么多反战人士……他们宁可牺牲生命,也不肯参与到侵略者行列中来!这些人当中为什么就没有他矢村英介?!” 高铁花无言以对,满脸羞红。 高铁林觉得妹妹因为一个侵略者而受苦,也觉得可怜,便缓和语气说:“他还活着吗?” 高铁花顿时忧伤,这也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事,她无声地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高铁林说:“我希望他还活着,因为看在我妹妹的分儿上,我想当面告诉他,作为一个人他可能很善良,但作为侵略军的一分子,自从他踏上中国这块土地后,就已经犯下了罪行。他必须彻底悔悟,并愿意承担责任,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中国人的宽恕。我理解你为什么接受他感情,他救了你的命,但对他来说这仅仅是悔悟的第一步,他还必须走完今后更艰难、更漫长的救赎之路。只有这样,他才能与自己的过去决裂,与自己的良心对接。” 高铁花觉得哥哥说的句句在理,正因如此,她觉得更加委屈,眼泪慢慢地流下来。 “铁花,这张照片,暂时由我替你保存吧。”高铁林说着,就想把照片收起来。 高铁花一惊,她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去夺的动作,但终究没有使这个动作变成现实。只是瞪着泪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哥哥。 这个动作让高铁林感到震惊,他没有想到妹妹竟有这种举动,这令他感到气愤,语气也变了:“铁花呀铁花,你是缺心眼儿咋的?还这么在乎一个日本军官哪。一个侵略者……尽管他救过你的命!” 高铁花感到自己的压抑已经到了极限,她大声道:“不!我没有爱他!可救命之人,如再生父母,我不能去报答他,难道还不能心存感激吗?” 妹妹的突然发作,把高铁林惊呆了,他怔怔地看着妹妹。 高铁花继续说:“那你呢?哥……现在你不是政委,你是俺哥。告诉我,你对亚美是什么感情?” 高铁林使劲打一个激灵,才知道自己的妹妹刚才说了什么。他的脸顿时变得蜡黄,把矢村英介的照片摔到妹妹的怀里说:“铁花……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所说的,正是我们的敌人要关注的;你所想象的,正是我们的敌人要看到的。铁花……你不配做一名抗联战士!”说着,高铁林站起身来,“铁花……你真得回去好好想想了!”说完,他大踏步离开了。 哥哥的举动,让高铁花的心怦怦直跳,她联想到在方正县时因为“粮食事件”好险没断送了哥哥的性命,方明白了哥哥的话中深意,便后悔不迭,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做错了什么。 三天后,高铁林就带领着独立团主力和足够的弹药、粮食乘火车离开了临河去本溪。一到本溪就投入了战斗,有力地策应了兄弟部队的作战,给盘踞在本溪的国民党军队以重创,得到了民主联军司令部的嘉奖。 72 高铁林走后,青山重夫的活动更加频繁,他以为民主联军群龙无首的时刻到了。松藏作次首先开始上蹿下跳,他首先向日本难民宣扬川田顺子他们根本就不是被苏军打死的,是共产党的民主联军打死的,而且是他亲眼所见。他几乎见到日本难民就说:“谁要相信中国人要送我们回国,那他就是个大傻瓜!”他的表情神秘兮兮,但不失严肃认真,因为他本身就是这么认为的,“还记得当年关东军是怎么欺骗中国劳工的吗?当工程结束,关东军不是也说送他们回家吗?可结果怎么样,通通拉到山沟里活埋、枪毙,一个活口也不留。现在关东军投降了,这些中国人能饶过我们吗?满洲国有好几百万日本人,中国人怕我们闹事,于是糊弄我们说是遣返回国,把我们一批一批地糊弄到海边来,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我们。你们还都相信了!中国人会这么傻?千万别听他们的,谁信谁就是找死!我敢肯定,川田顺子她们就是因为看穿了中国人的阴谋才被杀死的!”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叹息道,“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哪,当初她们要先同我商量商量,就不至于死得这么惨。” 这时,旁边的成田进二已经出了一脑门子汗,他向松藏作次问道:“那你说怎么办?整个冬天都熬过来了,差一步就回家啦……” 松藏作次说:“回家?回姥姥家吧!怎么办……趁中国人还没有对咱们下手,赶紧逃出去呗!” 成田进二说:“逃出去?逃出去又怎么样?到处都是中国人,躲都没地方躲。” 这时,松藏作次四下里看看,然后用手掌罩住嘴巴说:“还记得佐野吗?”没人回答。“就是当年送咱们到满洲来的那个中佐……告诉你们,他还活着,而且带着他的人已经到了临河。如果我们逃出南大营跟着他们干,说不定还有活路!” 一直低头沉思的鹤田洋一突然说:“佐野?那家伙怎么还没死?” 松藏作次不满道:“别说话那么难听……他是英雄,天皇的神灵在保佑他。也许……天堂的神灵常常在夜里到他那里,对他说,‘帮帮那些苦难的同胞吧,继续进行神圣的战争吧,大日本帝国不会垮!’” 鹤田洋一说:“你听到天皇的神灵说话了?” 松藏作次结结巴巴地说:“差……差不多,我……这个人,不能说是一般的人……人吧。” 鹤田洋一说:“松藏,天皇的神灵允许你跟他坐在一起吃饭吗?” 松藏作次瞪着眼睛不语。 鹤田洋一说:“怎么不说话?知道吗?共产党的政委却叫我坐在他的身边一起吃饭,就像平常的人一样。” 一些日本难民哄笑起来,而远远坐在一边的青山重夫一声不吭地注视着松藏作次等人。 大召威弘走过来,一脸愠色地说:“谁在这儿像只乌鸦叽叽喳喳地胡说八道?又是你,松藏作次!如果你什么时候见到佐野,最好叫他滚得远远的,千万别让我看见!还有,如果再叫我听到你说什么佐野长佐野短的,我就割掉你的舌头!” 松藏作次从心里惧怕大召威弘,装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说:“我只是把听到的话转告你们。” 大召威弘愤怒地问道:“你听谁说的?” 松藏作次不安地向四周扫了一眼:“我……我听……”他的目光与青山重夫的相撞,尽管看不太清楚,但他能感到阴气袭人,他吓了一哆嗦,“别管我是听谁说的……反正我是为你们好。” 大召威弘上前一把揪住松藏作次的衣领,狠狠地说:“松藏作次,这儿的情况已经够麻烦了!别再蛊惑人心、火上浇油!滚!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说完,大召威弘用力一推,松藏作次差一点儿摔个趔趄。他满脸痛苦地说:“你……你怎么能对我这样?”说着,他看一眼青山重夫,见他已经不在了,便灰溜溜地走了。走出几步,他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回身说:“你们这群傻瓜!早晚有后悔的那一天!” “滚!别再让我看见你!”大召威弘挥着拳头喊道。 自从大召威弘走过来,成田进二就早已两眼发亮。见大召威弘训斥松藏作次,他一直没有机会下手。这下松藏作次可跑了,他上前就拽住大召威弘的胳膊。原来他听说大召威弘手里有喜多川歌麿的名画《三美图》,便多次不分时间地点、不分场合地跟大召威弘纠缠,要出大价钱买下这幅画。大召威弘每次都苦口婆心地解释,说这幅画是朋友的,是朋友要他带回日本的,现在无论他是死是活,我答应过人家的事,都要做到。我们大召家衍生数百年,从未失信于人,所以这幅画,你就是给我天价,我都不会卖的。成田进二根本不信这一套,他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人会在金钱面前无动于衷,所以他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向大召威弘软磨硬泡,并且从不管对方的态度如何。 他的举动把大召威弘搞蒙了,因为那件事在所谓的买卖双方心中留下的烙印不一样。再加上大召威弘正在气头上,他早已把那件事忘了,所以见成田进二突然拽住自己的胳膊,他不知发生了什么。 成田进二向满脸怒气的大召威弘满脸堆笑地说:“大召君……那幅画的事……” 没等他说下去,大召威弘一下子全明白了,他便气上加气,一巴掌打在成田进二的脸上,手指着他的鼻子尖,不知说什么好。 成田进二松开了自己的手,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大召威弘说:“大召君……你怎么了……你对我打也好,骂也好,那都没有关系。可……可你怎么对钱也持这种态度呢?你这是犯罪,你知道吗?” 大召威弘哭笑不得,面对他这发自肺腑的倾诉,他唯一要做的是继续打他一巴掌。成田进二见大召威弘执迷不悟,又要伸手打人,捂着脸唉声叹气地走了。 大召威弘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天说:“天哪,我们的国家怎么了……除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就是这种见利忘义、舍命不舍钱的小人……我们不败才怪呢!我们不败天理难容!” 没过几天,高铁林就从本溪前线驱车赶回临河。他实在是放心不下,因为这里关押着2000多关东军战俘。南大营难民收容所有万余名日本难民。野战医院里有300多个民主联军伤病员和20多个医护人员,其中10多个是日本留用人员。日本难民中又不断地有人病倒送进医院。而这里只有一个连的警卫力量,一旦发生变故,后果不堪设想。虽然有姚长青因病留守临河,但他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匆匆赶回来。 因为操劳过度,高铁林明显瘦了。亚美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知道症结所在。尤其是“粮食事件”给他留下很大的创痛。她对“粮食事件”是日本人从中作梗心知肚明,而且制造事端的人就在难民当中。为了替高铁林分忧,她决定在难民中进行暗访,找出‘粮食事件”的始作俑者,这无疑会大大减轻高铁林的心理压力。她思来想去,还是把目光盯在松藏作次身上,最近这个家伙又在蛊惑人心,煽动闹事,她知道幕后一定有指使者。为了查明真相,她决定找这个家伙谈谈,向他问个究竟。 于是亚美在收容所后面的小树林里单独约见松藏作次。看着这位美丽的姑娘,松藏作次首先就有些受宠若惊,没等亚美开口,他就一脸讪笑地说:“找我什么事亚美小姐?说吧,凡是我知道的,我一定告诉你;凡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帮你做。我松藏作次可不是一般的人。” 亚美一脸严肃地向他问道:“在方正县的时候,有人曾写信诬告高政委截留苏军拨给日本难民的粮食,这事你一定早就知道吧?” 松藏作次内心一惊,故作镇静地说:“是的,后来知道了。” 亚美问:“知道是谁干的吗?” “什么?”松藏作次没想到亚美会这样问自己,他大声反问。 “是谁写信诬告高政委?”她完全是质问的语气。 松藏作次涨红了脸说:“我……我怎么会知道?亚美小姐,你不会怀疑我吧?” 亚美厉声说:“除了你,我猜不出谁还能干出这种事情!” 松藏作次一下子跳起来:“亚美,你可不能血口喷人哪!我松藏作次走得正、行得端,做事一向光明磊落!” 亚美说:“松藏,你最好跟我说实话。我知道你一个人做不来这种事,肯定是受人指使。告诉我,他是谁?” 松藏作次怔怔地看着亚美。亚美从他的眼神中判定这事肯定与这个家伙有关。语气更加生硬地说:“如果你今天不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就告诉我哥哥,到时候他就会用拳头跟你说话!” 松藏作次被亚美逼急了,满眼愤恨地瞪着她说:“大召亚美,连你也跟我过不去。在日本的时候是这样,到满洲之后还是这样,现在你又……如果不是看在同胞的分儿上,我……我早就……” 亚美逼视着他说:“你想怎么样……我知道你天生就做不出什么好事来!” 松藏作次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便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向亚美厉声道:“大召亚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一个什么货色!你跟那个中国人的事情,我早就知道啦!而且所有东大屯的日本人都知道啦!知道你跟他亲了嘴,上了床。你这个贱货!肮脏的贱货!如果你是我的妹妹,我一定杀了你!你这个婊子,破鞋!你是大日本帝国的耻辱!肮脏的母狗!去死吧!像你这种人还活着干什么?” “你……”亚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直以为那件事是埋藏在自己心底最甜美的秘密,可竟被这个家伙一句句肮脏地骂出来,她有一种被人扒光衣服的感觉,觉得周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顶。 松藏作次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扔到亚美面前:“看看吧,这就是证据!你想抵赖吗?” 亚美扫了那张照片一眼,尖声叫道:“不!这……这不是真的!” 松藏作次冷笑道:“这不是真的?得了吧,瞧瞧那上边是谁?难道不是你和那个姓高的吗?你们俩在亲嘴,真肉麻!” 亚美呆呆地盯着那张照片说不出话来。当他看清那张照片并没有把他们真正接吻的情景拍下来,而是拍的高铁林给她舔眼里的沙子时,她总算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她感到天旋地转……最后失去了知觉倒在地上。 松藏作次嘿嘿笑道:“小黄毛丫头,竟敢跟我玩手段,看我不玩死你才怪呢!”说完,他向躺在地上的亚美“呸”地吐了一口,扬长而去。 当他快走到营房时,远远看到青山重夫坐在树桩上,便走过去一脸讪笑地说:“横路先生。”青山重夫亲切地说:“坐下,我有话要对你说。”松藏作次乖乖地坐在他的身边。 青山重夫又向松藏作次宣扬说霍乱正在南大营难民营里蔓延,被送进共产党医院里的那些人就是得的这种病,他们不可能活着出来了。他还进一步解释说,霍乱就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传染病,就是人们常说的虎列拉。中国人一直在欺骗我们,他们把我们关在这里就是担心虎列拉传播到外边去。要想活命,就必须赶快逃出这个该死的收容所! 话说完了,青山重夫见松藏作次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便从衣兜里掏出金戒指,给他以安慰和力量,好让他把这个信息传达给每一个难民。一见金戒指,松藏作次的脸色果然明显好转,“我明白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他一边说着,一边收起戒指匆匆离开了。 亚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屋子里很黑,有一种奇怪的嗡嗡声,这嗡嗡声是在她的脑袋里。慢慢地,她感觉这种嗡嗡声在消失,并且隐约看见一个人坐在自己身边,正用一潮湿而厚实的东西擦她的脸。然后那人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一句话也不说。 亚美凝视着天花板,能感觉到那人是谁,但她不愿意也不能说话。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她才长长地喘出一口气。 高铁林从亚美的眼神和这喘息声判断,她已经神志清醒,于是低声问道:“亚美,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亚美摇摇头说:“不……我很好,什么事也没发生。” 高铁林说:“可高岩医生发现你晕倒在收容所的小树林旁,是他和园田医生把你抬回来的。你夜里一个人到那里去干什么?” 亚美不想把照片的事告诉高铁林,她不愿意给他添麻烦。高铁林知道亚美有难言之隐,不再强求,起身说:“休息吧,明天我再来看你。”高铁林走了,亚美目仍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目光空虚而呆滞。她的眼前总出现母亲阿崎婆的影子,她很想喊一声“妈妈”。 第二天早上,高铁林果真来了,进门就向亚美打招呼道:“亚美,你觉得好些了吗?”亚美强做微笑点点头。高铁林也笑了,说:“一会儿我让司务长为你做一碗热面,出出汗,很快就会好的。”亚美看着这个并不知道自己心思的男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她想,有朝一日一定要把昨天夜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告诉他的。让他明白,一个女人总是在为他心爱的男人受苦,默默地受苦,而且心甘情愿,痴心不悔,不图回报。想到这里,她用依旧丰富的眼神看着高铁林说:“一会儿我想去看看我哥哥。”说完,她顿时感到很委屈。高铁林正在为她掖被角,听此话,转身看着她,很尴尬地说:“关键时刻你还是想到了你的哥哥。” 亚美明白他的心思,却觉得很甜蜜,她莞尔一笑说:“这你要去问铁花了……你是她的亲哥哥。不同的是,铁花不敢把心里话告诉你……而我却能把心里话告诉我的哥哥……比如我正……” 亚美没有把话说完,但高铁林知道她想说什么,他心里一震,说:“亚美,在这件事上你一定要向铁花学习……况且,内敛、含蓄是我们中国女人的传统美德,我非常喜欢这种品质。” 亚美甜甜地笑了,说:“你放心吧,为了某些人,我就开始学习中国女人的传统美德吧!” “这样更安全……”高铁林的表情严肃而神秘,“真情尽在无言中嘛!”说完他爽朗地笑了。 其实,高铁林是想巧妙地稳住亚美,但他哪里知道,这样做已经多余了。 很快,亚美就和大召威弘坐在昨天晚上她晕倒的地方。亚美凄楚地说:“昨天晚上,就在这里,松藏作次骂了我许多脏话。可我没做错任何事情,我跟高政委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只是喜欢他……再没别的……” 亚美明知道自己向哥哥撒了谎,但为了高铁林以及全体日本难民的安全,她必须这样做。好在照片上的内容是可以解释的。大召威弘没说什么,慢慢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到亚美的面前。亚美大吃一惊说:“哥,你怎么也有这张照片呢?” 大召威弘板着脸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们除了亲嘴,还干了什么?” 亚美涨红脸说:“哥,你相信这是真的吗?” 大召威弘说:“可这张照片是真实的,松藏作次没说错,谁也抵赖不得。”他的语气非常冰冷,继续说:“亚美,你就别撒谎了,我相信不仅我一个人手里有这张照片。有人把这张照片扔在我家的门口,那他一定会出现在更多人家的门口……你想到后果会是什么吗?” 亚美十分冷静地说:“我想起来了,那天……在小教堂后边的山坡上,我眼睛迷了,求高政委帮我用舌尖把眼睛里的沙粒舔出来,就像妈妈那样……你不是也给我舔过吗?” 大召威弘一听,“哦”了一声,拿起照片仔细看,发现照片上的高铁林的确是在为亚美舔眼睛里沙粒,聪明的他恍然大悟,大声说:“天哪!有人搞鬼!就像‘粮食事件’那样。” 亚美一听,终于流出委屈的眼泪,她扑在哥哥的怀里。 大召威弘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抚摸着亚美的头说:“别哭了,亚美,你放心好啦,我会让松藏作次闭上那张臭嘴的!并且逼他收回所有的照片。你回去也提醒高政委,一定要多加小心,防止坏人捣乱。” 亚美感激地望着哥哥,点点头。 大召威弘又说:“不过……其实我最担心的是……我希望你没有真的爱上他。特别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感情往往并不真实,而且也不会持久。再过几年,你就会发现自己很愚蠢,像他那样的中国人绝不可能真的爱上你,因为你是日本女人,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大召威弘的语气温柔而冷淡。 亚美一听,无力地把头埋在大召威弘的怀里,泪水再一次涌出来,她在心里说:“哥哥呀,你真糊涂,不是他爱上了我,而是我爱上了他!像他这样的男人走遍天下都很难找到。什么中国人、日本人,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舍弃一切……我会用自己的一生换取那一天!你知道吗?” 大召威弘紧紧握住亚美的手说:“我承认高先生是个好人,而且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为我们这些落难的日本人做了很多事,没有他的帮助,我们根本回不到日本,我们应该感谢他……但这并不表明我会因此同意把你嫁给他……中日两国之间刚刚结束一场战争,双方死了那么多人,仇恨没有消除,而且在短时间内不可能消除……你必须停止与他相爱,这种爱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而且,在他们兄弟的眼里,我杀死了他们的父母,我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之所以现在还没杀我,不过是想利用我在难民中的影响而完成他的遣返任务,只要他的任务完成了,我的死期也到了。但只要东大屯的开拓民能平安回到日本,我死而无憾。可是你……你能容一个杀死你哥哥的人做丈夫吗?所以,我必须阻止你们相爱,你可以继续为他工作,可以不回到我的身边,但你绝不能嫁给他,绝不能!” 亚美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哥哥,半天才说:“哥……你不了解中国人,更不了解高政委。你不了解中国人骨子里有多么善良,更不了解高政委的心胸有多么宽广。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是我爱他,而不是他爱我……他从来没有向我表示过爱,只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什么……他从来没有向你示爱?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大召威弘惊愕地说,“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他……你快离开他呀!” “不……哥哥……只要我每天都能看见他,我就知足了。”亚美无限哀伤地说。 大召威弘看着可怜的妹妹,表情痛苦极了,想到全家人的悲惨遭遇,特别是母亲的死,他难以抑制自己的情怀,悲哀地哭泣起来。亚美生平头一次听到哥哥的哭泣,更加悲痛难忍,她把哥哥紧紧地抱在怀里说:“我很抱歉……哦,哥哥……我不该让你难过。” 哭泣了一阵,大召威弘说:“亚美……如果你的爱让你感到幸福……你就勇敢些吧!” 亚美望着哥哥,深深地点点头。 第二十一章 73 高铁林坐在办公室里,吩咐魏小强说:“昨天晚上亚美突然病倒了,今天刚好些,她就去收容所看她哥哥去了。我想这会儿该回来了,你去迎迎她,顺便劝她到医院检查一下,有事情及时向我报告。”魏小强答应一声就往外走,险些与刚刚进来的高铁花撞个满怀,他“嘻嘻”一笑,算作抱歉,然后快步离开执行任务去了。 高铁花倒背着手,脸色阴沉,眼神怪异,站在高铁林的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好像面对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似的。高铁林纳闷,便问:“铁花,你怎么了?有事吗?”高铁花“哼”了一声,把一张照片拍在哥哥的办公桌上,然后又惶恐地转身去把门关死。 高铁林看过照片脸红心跳,他以为是谁把亚美亲吻他的镜头拍了下来,那样的话,就是浑身都长着嘴也说不清了。尤其在自己的妹妹面前,更加无地自容。因为在不久前,他还因为那张矢村英介的照片大言不惭地批评她,这回轮到自己头上了。而且这张照片更肉麻、更露骨。 妹妹来者不善,分明是想指责自己。 好在他又仔细地看了看,方看清照片的焦点并非亲吻,而是给亚美从眼睛里往外舔沙子的情景。他长出一口气,身子也觉得硬朗起来,“亚美,你是从哪里搞到的这东西?”高铁花鄙夷地一笑说:“哥,你做出了敌人最愿意看到的事。而且,谁都知道了。连照片都有了。这可不像我说说而已那么简单。”“告诉我,你是在哪儿搞到的?”高铁林大声说。“这不是我有意搞到的,而是我随意捡到的……就在营房的门口。而且我还相信,当我能捡到的时候,说不定全天下的人都捡到了……因为我是你的妹妹!”高铁花用比哥哥高一倍的声音说。 高铁林说:“这能说明什么?!”高铁花说:“能说明什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高铁林说:“难道一个女孩子的眼睛里进了沙子,我用舌尖帮她舔出来还不行吗?难道从眼里往外取沙子,还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吗?”高铁花说:“我承认,这是个非常有效的方法,可为什么偏偏是你独立团政委的舌尖?而且,没有一定的亲昵关系,这样的动作是轻易做来的……无论这方法有多奏效!”高铁林霍地站起来说:“可她的身边没有别人!”说完,高铁林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过分,便重又坐下来,语气平缓地接着说:“好,铁花,我再回答你第二个问题……我承认,亚美喜欢我。有些事情我不好拒绝她……你也是女孩子,我想你也不希望自己喜欢的男人这样对待你。”高铁林低了头,表情痛苦而无奈,当高铁花要说什么的时候,他一摆手打断她,继续说:“铁花,在这种时候,我想你不该抓住什么感情问题不放。按你的性格,你应该帮我如何摆脱困境才对……你不仅仅是我的妹妹,还是一名抗联战士。” 高铁花重又拿起照片仔细地端详,她相信了哥哥说的,那是在舔沙子。她相信亚美喜欢哥哥,但那是看出来的,不是舔沙子舔出来的。她更相信哥哥也喜欢亚美,只是这句话不可能从哥哥的嘴里说出。她知道自己来的目的,就是帮哥哥摆脱困境。于是她说:“哥,这些别有用心的人无非是想制造你的丑闻,以此蛊惑人心,煽动难民闹事。这和‘粮食事件’如出一辙,不过手段更恶劣。因为他们想把那些日本难民彻底拉到我们的对立面去!” 高铁林被妹妹的深明大义所感动,他说:“你说得没错,事情甚至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从今天开始,我们必须加强警戒,所有的哨位都要加双岗,更不能把我们在这里只有一个连的兵力的秘密泄露出去。否则,那会非常危险!” 高铁花表情凝重地望着哥哥,说:“好,我去传达。”说完,她急匆匆地走出去。 屋子里一下静下来。高铁林深深地靠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到底还是发生了……俺早该把这个人揪出来……”当他突然意识到亚美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晕倒在外边的时候,便再也坐不住了,也匆匆走了出去,他要去看看亚美。 南大营难民收容所里,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在松藏作次和成田进二的鼓动下,有许多日本难民都相信可怕的传染病虎列拉正在这里流行。中国人把他们困在这里就是为了阻止虎列拉传播出去,最终要把这里所有的日本人同虎列拉病菌一起烧死。 松藏作次还当着一些人的面宣扬:“要想逃出去,人少是不行的,法不责众,南大营收容所里有近万名日本难民,只要有一半人跟着咱们干,共产党就拿咱们没办法。况且,共产党的主力都被调走了,这里只剩下不到一个连的人。一个连最多也不过100多人,可咱们至少有几千人,就是赤手空拳也不怕他们哪!再说,共产党轻易不敢开枪杀人,这是他们最大的弱点。” 这时,难民们开始群情激愤。有了逃跑的原因,又有了逃跑的方法,他们简直想跃跃欲试了。松藏作次见火候已到,决定再往他们心上捅一刀,于是给成田进二使一个眼色。成田进二会意,装作满脸悲哀地拿出几张照片,就近分给几个难民。难民们接过照片,有的骂,有的哭,有的夸张地挡住眼睛,装作不敢看下去的样子。 松藏作次假装哭号道:“看看吧,看看吧,共产党长官已经把咱们的女人给玩啦!唉!”成田进二附和道:“想不到……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子民如今已沦为娼妓!可耻,可耻呀!干脆杀了她,杀了这个臭婊子!”一个难民悲伤道:“如果我们再不离开这里,咱们的女人都得像大召亚美一样被中国士兵糟蹋喽……噢,天皇啊!” 天黑了,难民们怀着鱼死网破的斗志很悲壮地回去了,准备听从有人一声令下,逃出南大营。 尽管松藏作次一再嘱咐他们千万不要对大召威弘说这事,他知道了共产党的部队就知道了。可先回去的难民还是有人六神无主地找到了大召威弘,把松藏作次说的话都告诉了他,还把关于亚美的照片让他看了。大召威弘气得咬牙切齿,心想正要找他算账呢,因为亚美的病耽误了,这下机会来了。 松藏作次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觉得自己做成了一桩大事,便很有成就感地当即解开裤带“哗哗啦啦”地撒起尿来。就在他撒完尿然后打几个冷战准备提起裤子的时候,大召威弘提拳过来,一把揪住松藏作次的脖领子说:“你骂亚美是婊子,是猪……还把她的照片到处发放,又想煽动难民闹事,你这个死不了的败类!”松藏作次提着裤子刚想说话,早被大召威弘猛的一拳打到肚子上,紧接着又打出第二拳,第三拳……最后用一只手把他拎起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松藏作次疼得一边在地上嗷嗷叫,一边不住地求饶:“大……大召君……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你饶了我吧!” “你说别人什么,我管不着,假如我再听说你说大召家一个‘不’字,我就叫你一辈子也当不成男人,省着你再去强奸妇女!”说着,他抬起一只脚。松藏作次知道他想干什么,想躲闪已来不及了,被大召威弘狠狠地踢中了裆部。松藏作次捂着下身号叫道:“哎呀妈呀!完……完啦……我废啦……废……废啦!”他疼得在地上直打滚儿。 大召威弘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松藏作次趴在地上开始“呜呜”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叨咕着:“我松藏作次怎么这么倒霉呢,动不动就挨人家打,连最娇性的地方都不放过呀……” 这时,一只手拍了拍他。他意识到这只手的温暖,戛然止住哭诉,抬起头来,影影绰绰地看见是横路先生,便委屈地一把攥住那只手,哭得更伤心了。 “孩子……别难过。”声音慈祥得像个父亲,“想听我对你的评价吗……你才是帝国的真正英雄!” 松藏作次静止下来沉思一会儿,突然又“哇”的大哭起来:“英雄顶啥用啊……我废了……大不了是个残废的英雄啊!” 青山重夫没再说什么,只是不住地抚摸着他的头。其实,他正盘算着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情。 74 “大逃亡事件”在没有任何预兆、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爆发了。 天还未亮的时候,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数百名日本难民拿着包裹涌向南大营收容所的大门口。负责警戒的联军战士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顾喊着让这些人退回去,不许闹事。但招来的是一片骂声。 混在人群中的松藏作次和成田进二喊道:“快把大门打开!放我们出去!我们不想被烧死!” 民主联军战士糊涂了,大声问:“你们说什么?谁想烧死你们?” 松藏作次捅了一下成田进二,成田进二喊道:“你以为我们是傻瓜吗?难民收容所里发生了霍乱,你们想把我们和霍乱病菌一起烧死在这里。我们不想死,我们要回日本!”随后,许多日本难民也跟着这样喊。 联军战士劝阻道:“别轻信谣言,南大营根本没有发生霍乱!请你们都回到自己的住处去,不许闹事!” 这样的劝阻已经不起作用,不断地有人往门前拥挤,不断有人从后面赶来。警卫班长急忙拨通高铁林的电话,说明情况后,得到的命令是:“控制住事态,不要与日本难民发生冲突,我马上就过去!” 但事态好像难以控制,要求离开的难民越聚越多,不一会儿,已经达到千余人,而且仍有人不断向这里涌来。没办法,十几名加了双岗的警戒战士只好列队守在大门口,想阻止像潮水一般涌来的日本难民,并开始与他们发生身体接触。 突然,难民中有人喊道:“高长官来了!”日本难民一听,立刻停止了冲撞。但当他们发现站在高铁林后面仅有魏小强和亚美时,又立刻出现骚乱。高铁林见状大喊道:“日本侨民们,我是这里的负责人高铁林,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派代表和我谈。现在请大家都回到自己的住处,我将尽一切可能满足你的要求!” “我们想回家,放我们出去!”这是成田进二的声音。 高铁林说:“我们把你们从北满送到这里来,就是要遣返你们回家。但目前葫芦岛的通道因战事受阻,中共方面正准备请美方代表贝克上校出面调停,事情很快就会解决,请你们再耐心等待一段时间。” 亚美将高铁林的话几乎同声翻译给不熟悉中国话的难民。 松藏作次躲在人群中喊道:“别听他胡说,这里已经发生了虎列拉,他们想烧死所有的日本人。要想活命,就赶快逃离这里!”话音刚落,稍稍安静下来的日本难民又出现了骚动。高铁林向难民中极目望去,他在寻找蛊惑作乱者。 这时,成田进二喊道:“他在胡说八道欺骗我们!他是个恶棍,他仗势欺人玩弄咱们日本女人!瞧,这就是他干的好事!”说完,他使劲一扬胳膊,无数张高铁林和亚美的照片从空中飘下来。 火气旺的日本人捡起照片,立刻疯狂地喊道:“打死他!打死他!打死这个恶棍!”于是,不明真相的日本难民愤怒地向高铁林冲过来。警卫战士见势不妙,组成人墙挡住冲过来的日本人,护住高铁林和亚美等人。十几名联军战士是拦不住成千难民的,就像土堤拦不住洪水一样。剧烈的冲撞使四五个联军战士先后倒地,并顷刻间踏上无数只脚。更悲伤的是亚美,她被自己的同胞用无数只臭鞋打中了面部,不堪入耳的骂声不绝于耳。她又有一种要晕倒的的感觉,双手紧紧抓住高铁林的胳膊,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外面的吵闹声惊动了大召威弘和鹤田洋一,他们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大召威弘一看这场面,顿时又恼又悔。恼的是不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悔的是他对此事早有预感,却怀着一种侥幸的心理没有及时向高铁林反映。大召威弘一边想着一边快跑,很快来到出事现场。见到砖头和石块冰雹一般乱飞乱舞,听到妹妹亚美声嘶力竭地向人们劝说:“大家不要受坏人的挑拨,不要离开这里。这里根本没有发生霍乱,中国人更不会烧死我们……你们这样做一点儿好处都没有!请派代表来,我们将尽量满足你们的要求!” 人群中稍有平静。松藏作次见状,在拥挤的人群中往上蹿着身子大喊:“别听她的,她是叛徒!这女人白天给支那人干活,晚上陪支那人睡觉,是个婊子,呸!是个无耻的婊子!冲……冲啊!冲出这道大门,我们就自由啦!” 遭受巨大委屈和侮辱的亚美此时却止住了泪水,“那是陷害,你们不要相信,不要相信哪!”无论她使出多大力气,她的声音在一片愤怒的叫喊声中还是微弱得可怜,能听清她说话的似乎只有高铁林一人。他紧紧地握住亚美的手,想给这个善良的姑娘以力量,同时他牙关紧咬,因为他终于看清了在难民中兴风作浪、蛊惑人心的就是那个松藏作次。透过这个无赖的可耻行径,他在无比的混乱中冷静地思索着,那个幕后指使人现在究竟在何处。当然,他无法想象到躲在小树林旁的幕后真凶青山重夫正扬扬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大召威弘在人群外面拼命往里挤,无意间发现许多东大屯的难民也混在里边,便大喊:“你们不是东大屯的吗?怎么也跟着凑热闹……共产党的军队是什么军队你们不知道吗?高政委是什么人你们不知道吗?我们不是跟着他们一路走过来的吗?糊涂哇……都给我回去,别把自己毁在这里!”当他看见一个难民手里拿着照片正在欣赏着,便一把夺过来,说:“你们相信吗?我大召威弘敢用人格担保,大召家的人绝干不出那种事!那是诬陷,最无耻的诬陷。等我把那个造谣的家伙抓出来后,非撕烂他的嘴巴不可。回去!如果你们还相信我大召威弘的话就回去,别跟着瞎起哄!” 一些东大屯的开拓民在大召威弘的劝说下,果然不声不响地退了回去,但仍有一些麻木地站着不动,好像在看热闹。 就在冲在最前边的难民扒倒铁丝网的时候,蔡大胡子领着一个排的联军战士赶到,战士们挎着枪手挽着手站成一排,挡住了冲击的人群,但仅仅几分钟,后面成百上千的难民产生的冲击力把联军战士的人墙冲倒了,日本难民从倒在地上的联军战士的身体上踩踏过去,战士们伤得不轻。 蔡大胡子眼睛都红了,“退回去!退回去!你们再不退回去我就开枪啦!”说话间,他把手伸向了腰际,握住了枪。 松藏作次见到蔡大胡子就心有余悸,他低着头在人群中闷喊:“别怕他!他不敢开枪!”这种鼓动使心血来潮的难民更加来劲了,继续向前涌去。于是,又有两名战士被踩伤。 蔡大胡子心疼地看着被踩伤的联军战士忍无可忍,终于拔出盒子枪朝空中连放三枪。“砰!砰!砰!”枪声惊飞了林子里的鸟,也震动了日本难民的心,他们站住了,呆呆地望着满脸怒色的蔡大胡子,同时觉得蔡大胡子那一脸胡子着实吓人。松藏作次吓得蹲下身去。而那个爱财如命的商人成田进二却不甘心,他没有尝过蔡大胡子拳头的厉害,所以他奓着胆子喊:“别害怕!冲出去!”日本难民一听,果然又往前涌。“站住!”蔡大胡子大声喊,“谁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下令开枪!”成田进二得寸进尺,“没事,他不敢开枪,他不敢!”人们前呼后应,一下子冲过又一排人墙,甚至有人开始夺战士手中的枪。 蔡大胡子见状,咬了咬牙,一摆手,站在后面的20名联军战士一齐朝天鸣枪。密集的枪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难民们一下子愣住了,有的干脆捂住了耳朵,有的闭上双眼拿出一副等死的架势。 这时,大召威弘也挤了过来,因为他个子大,明显高人一头。他站在人群前面向闹事的日本难民喊道:“你们想干什么?疯了吗?你们这样好坏不分,胡搅蛮缠,早晚得害了自己!高长官是护送我们东大屯的人一路千辛万苦走过来的,他为了救我们险些丢掉自己的命。事到如今,他还能害我吗?你们要动动脑子好好想一想,别让愚蠢害了自己!”说着,他又举起手中的照片,“有人说亚美被中国人睡了……证据何在?就是这张照片吗?你们睁大眼睛好好看一看,照片上的人究竟在干什么?是亲吻吗?不是,那是亚美的眼睛迷了,高长官在用舌尖舔她眼睛里的沙子!这算什么?我们不都做过这样的事情吗?不错,这样的行为有些过于亲密,但我告诉你们,亚美救过高长官的命,高长官也救过亚美的命,他们亲如兄妹,连我这个亲哥哥都赶不上,这有什么可说三道四的?不错,亚美确实参加了共产党的民主联军,但她没做过一件对不起咱日本人的事情!从北满到南满,好几千里的路哇,她是怎么陪大伙一步步走过来的?她是怎么对待各位的?难道你们忘了吗?乡亲们,我大召家一向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站得直、行得正,上对得起天皇祖宗,下对得起邻居朋友。如果你们发现我大召家有人做过半点儿让日本人丢脸的事,只要证据确凿,我立刻砍掉我的这只胳膊!” 人们开始在大召威弘的话语里平息下来,然后默默不语,一时间出奇地静,最终甚至连人的喘息声都听得见。 说话间,大召威弘早已注意到混在人群中的松藏作次正猥琐地看着自己,那浑身不自在的样子早让他厌恶至极。该说的话说完了,他盯准了松藏作次的头,几步挤了过去,便一把揪住头发,狠狠地从人群中把他薅出来。松藏作次一边疼得大叫,一边无奈地随着大召威弘那只有力的大手来到人群前面。他早已吓得浑身像筛糠一样,尤其裆部,条件反射般的疼痛不止。 “我告诉你们,就是这害群之马一直在背后鼓动闹事,他把坏事干绝了,早应该效忠天皇了……今天我不活活掐死他,我大召威弘枉活人世!”说着,他那只钳子般的手便锁住了松藏作次的喉咙。 随着几声干咳,松藏作次翻着白眼,脸憋得像个紫茄子,连一句讨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人群中一阵唏嘘之声,但看着大召威弘那杀机无限的样子,谁也没说什么。 高铁林急忙上前,阻止大召威弘说:“大召先生,看在我的面上,暂且留他一会儿,我有话要说。”大召威弘见状,松开了手,高铁林站到一个石墩上,继续说:“日本侨民们,你们已经闹得很可以了。告诉你们,我们不是不敢开枪,而是不愿开枪。因为我们不想伤害你们,你们千里迢迢从北满走到南满,不容易呀!无论你们怎么想我们,都无所谓,我们也不会计较。我们的目的就是平平安安地把你们遣送回日本,你们是日本的劳苦大众,不是杀人狂,不是战犯,说白了,你们也是受害者!不要听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的蛊惑,他们不是真正为你们好,他们是在利用你们,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说着,他指了指已被抬上担架的受伤联军战士,继续说:“但是……任何人都要为他所做的事负责,这是天理,更是人间的法律。我们已经有7名战士被踩伤,其中两名伤势严重。今天,我不把领头闹事者拉出来枪毙,天理难容!同时也后患无穷,将来会有更多的人深受其害!” 日本难民首先被高铁林的话所感动,后来听说又要枪毙带头闹事者,又开始战战兢兢地往后躲,唯恐自己成为带头者。 “你们不要慌,自我看来,今天的带头闹事者不多,就两个……” 高铁林用手一指松藏作次,“一个是他……”话音刚落,便上来两名联军战士架住了松藏作次的胳膊。高铁林又把手指掉转方向,准确无误地指到人群中的成田进二大声 说:“另一个就是他……”又上来两名联军战士从人群中拉出成田进二。 松藏作次和成田进二吓得面如土色,两腿直打战。 高铁林面色凝重地说:“刚才他们两个口口声声说我们不敢开枪杀人。不错,中国人从不随便杀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敢杀人!我们只是要杀得有理,杀得让人心服口服!今天,他们两个可以说是死有余辜!”说完,他一摆手,便有两名战士把枪口对准了松藏作次和成田进二的脑袋。 松藏作次和成田进二腿一软跪到地上,求饶说:“长……长官……饶命!长官饶命啊!”他们已经说不出别的了。难民中顿时出现不安的骚动。就在大家以为松藏作次和成田进二小命不保时,高铁林却向已经拉开枪栓的战士大喊一声:“停!”所有的难民都愣住了,高铁林继续说:“你们都听着,这两个人的性命就交到你们手上。只要你们退回到自己的住处,保证不再闹事,我就饶了他们。否则,立刻枪毙!”松藏作次和成田进二一听,求救般地望着那些难民。此时,他们多么希望这些难民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民们果然都表现出退却的姿态,苍白的脸上都布满着悔悟之情。高铁林趁机说:“我不想煽动仇恨,仇恨于民族之间的和解没有任何意义,过于强烈的复仇情绪只会腐蚀我们的心灵。但是,我们没有权利忘记历史。假如我们忘记了,那么历史上的罪恶就会卷土重来。我相信,你们也不希望灾难再次降临,你们遭受的苦难已经足够牢记一辈子啦!好好回家吧……你们的土地,你们的家人都在盼望着你们平安归来呢。” 难民中有的人特别是女人当即就哭了,有的则在散去的路上抹眼泪。 松藏作次和成田进二向高铁林千恩万谢一番,然后像逃脱的兔子一样跑开了。高铁林又一次感激地握住大召威弘的手,然后,把亚美推到他的面前。兄妹二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躲在树林里的青山重夫见大势已去,心凉了半截儿。好在松藏作次没有最终供出自己,也算如释重负了。 75 事后不久,住在医院的姚长青在警卫员黄秋实的陪同下,回到独立团指挥部。见高铁林始终默默不语地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山峦,知道这件事对他的震动不小,使他耿耿于怀。便说:“政委,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高铁林仍没有回头,好像没听见。姚长青见亚美给他们倒的茶放在桌上已经凉了,又说:“茶都凉了,俺给你兑上点儿热水吧。”高铁林一摆手说:“大青,你还是把你要说的话说出来吧!”姚长青端水瓶的手一颤,但他还是给茶杯里兑上了水,然后说:“我觉得我们没有吸取‘粮食事件’的教训,才导致今天的事情发生……”高铁林一听,转过身来,有些激动地说:“没错……其实我也在为此事追悔,我们本应该在‘粮食事件’后把幕后的真凶追查出来,可我们没有那样做,才有今天的姑息养奸,使其故伎重演……说起来,我有错呀!”姚长青把茶杯端起来,递给高铁林说:“其实现在不晚,把松藏作次和成田进二抓起来,进行审讯,不怕他们不说。” 高铁林接过茶杯,在地上来回踱着步子,双眉紧锁地说:“恐怕现在不能了……”“为什么?”姚长青问。高铁林说:“我在那么多闹事难民面前答应他们既往不咎,那就必须说到办到。否则,被搅乱的难民们的情绪就很难稳定,泼上油的柴火是很危险的,稍有不慎就会重新燃烧起来。”姚长青没有言语,默默地点点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加强管理,对每一个新来的难民都要仔细盘查,对登记过的难民要加强思想工作,让他们真正认识到蛊惑人心者的丑恶嘴脸,绝不能再给幕后指使者以可乘之机。” “从明天开始俺回检查站!”姚长青干脆地说。 高铁林看了看他说:“但晚上必须回医院住。如果不答应,那就哪儿也别想去……黄秋实,听清我说的话了吗?” 黄秋实大声答应:“听清了……白天姚指导员来检查站,晚上必须护送他回医院!” 姚长青笑了说:“好吧。” 很快,整个检查站就开始忙碌起来,新来的难民逐个接受检查,已经登记过的难民再一次受到甄别。尤其是东大屯的难民,在大召威弘的积极配合下,排在队伍的最前面,态度积极而诚恳地接受检查。松藏作次和成田进二等人战战兢兢地回答检查站人员的盘问,显得很厚道,满脸的谄笑却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亚美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但情绪已经恢复过来,她不时和高铁林对视一下,相知与信任温暖着他们的心田,使他们显得精力很旺盛。尤其是亚美,不厌其烦地帮助汉语不好的难民和日语不好的检查人员进行交流。 检查工作很忙,但忙中有序。这其中有一个人最为不安,他便是高岩。每当这时,他便以一个日本医生的身份掺和在检查人员中,或询问得病难民的病情,或协助亚美做做翻译。其目的是想追查他一直以为就混在难民中的青山重夫。尤其松井浩二死后,使追查他的最有利线索断绝了,这使他感到失职。而今天的骚乱,使他备感自己的工作做得太糟糕,简直不配做特情人员。所以他注意力高度集中,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与青山重夫可以联系在一起的蛛丝马迹。可最终他还是失望了。他很茫然,在不否定自己的判断力的情况下,他只能承认青山重夫更加技高一筹,不愧为一个关东军的高级军官。但他暗暗下决心,哪怕是返回到日本本土,也要把这个十恶不赦的家伙消灭掉。他的存在,不但后患无穷,更重要的是,他在重新制造中日两国人民的仇恨,弄不好,整个世界都不得安宁,再次陷入战争的旋涡。“这个可恶的家伙!”他在心里暗暗骂道。同时他纳闷的是,这个青山重夫与她的女儿青山小雪竟一点儿都联系不上,他们可是真正的父女。最近,他发现青山小雪有些异样,忧忧郁郁的,眼神也躲躲闪闪,像有什么心事,或有什么话难以言说。他惊疑小雪是不是知道了一些她父亲的真相,或者她已经感受到什么,仅此而已。而青山重夫这样的人,即便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女儿,他都不会相认的,他明白那样做无异于自己向临河检查站报了名。但要想从小雪身上摸到青山重夫的线索,也很难,小雪尽管单纯,但她聪明过人,她能敏锐地感受到周围的一切,并能冷静处理,就像下棋一样,那时她会完全变一个人。总之,青山重夫这条狡猾的狐狸,的确狡猾 得很。 一场骚乱过后,是奇怪的宁静。青山重夫在收容所附近的小树林里秘密与中乡上尉会见。当确信一切平安无事后,青山重夫压低声音对中乡上尉说:“今天日侨闹事后,共产党当即加紧了甄别检查工作,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查到我的头上,再等下去就意味着死亡!你回去后,告诉佐野今晚就行动。从医院开始!那里留用的医护人员绝大多数都被由美子小姐策反了。等由美子小姐她们杀死那里的伤病员,并且控制住医院的局面后,就向你们发信号。你们迅速占领医院,然后以共产党的医护人员为人质,向临河战俘营发起进攻。只要救出关押在那里的2000多名战俘,我们就能夺取南大营难民收容所。据我所知,南大营收容所地形复杂,工事坚固,而且共产党投放在那里的力量也最多。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在人数上还是有绝对优势的。你们要快,必须争取在天亮前结束战斗!” 中乡上尉说:“佐野中佐把他从东岗训练营带来的人分成了10个小组,每组12人。两个组进攻医院,佐野中佐率领另外8个组进攻临河战俘营。我们带来了不少重武器,8挺重机枪,20多挺轻机枪,还有10多门便携式迫击炮,足够武装一个团的。” 青山重夫满意地点点头,“很好!” 中乡上尉说:“据说共产党的一个教导员因病住在医院里。” 青山重夫在黑暗中一攥拳头说:“姚长青。此人是最重要的人质之一,一定要抓活的……只要能迅速占领医院劫持人质,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还有行动之前一定要切断这里对外的一切联系。” 中乡上尉说:“是,将军。” “告诉佐野中佐,我给今晚的行动起名为‘樱花1号’,让我们祝‘樱花1号’成功!” “‘樱花1号’,您的意思是……” “既然有1号,当然就有2号、3号、4号……直至无穷!满洲大地终究有一天会到处盛开着不败的樱花!” “将军高明!”中乡上尉肆无忌惮地大声说。 76 深夜,临河医院值班室的门被敲开了,进来一个颇有姿色的女人。暗语对上后,女人自报姓名叫河野波雄,从佐野政次那里来。于是,她们没有多余的废话,河野波雄换上护士的大褂,握上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就和朝山由美子准备行动。正在这时,一个姓欧阳的中国医生进来,当她发现河野波雄是生面孔时,朝山由美子的手术刀就立刻在她的脖子上划一下,欧阳医生就被干净利落地杀害了。 二战时期的日本女人,要么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要么就是这种残忍、冷酷、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朝山由美子立即吩咐河野波雄及所有被策反的日本医护人员开始了她的所谓的“斩首行动”,即每人握一把手术刀,一个病房也不落,就像杀死欧阳医生那样杀掉所有的负伤住院的抗联战士。当然,在这之前要把所有的中国医护人员当作人质关起来。 杀戮首先从20号病房开始,这间病房住着3个伤病员,而且伤势非常严重,几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这3个伤病员因为痛苦的折磨都没有睡着。尤其那个双目失明的伤病员,嘴里也不时地哼哼着。朝山由美子进来后,首先用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然后眨眼之间割断喉管。另一个伤病员眼看着河野波雄把手术刀伸向自己,却一句话也喊不出来,因为他的喉管受伤,已经无法发声了。与此同时,另一个日本女护士也杀死了另外那名重伤员。 另外两名日本护士拿着手术刀走进18号病房,这间病房住着4位即将出院的联军战士。因为他们都有足够的反应能力,所以朝山由美子派两个最有姿色的护士来杀死他们。她们一人奔向一张病床,联军战士正在熟睡,也许正在做梦,两把手术刀便伸向他们的脖颈,当他们稍有痛感的时候,死神已经向他们走来。但因为身体比较强壮,他们还是惊叫了一声。另外两名联军战士被惊醒了,想睁开双眼探明究竟的时候,两片火辣的嘴唇分别吻住了他们的嘴。女性的肉感强烈袭来,与此同时,他们的动脉已经被割断。 就这样,这些穿着天使外衣的恶魔都被鲜血染红了,残忍的杀戮在野战医院的20多间病房里同时展开。 杀戮的最后目标是姚长青所在的10号病房。姚长青因为劳累了一天,早早地进入梦乡。黄秋实被一泡尿憋醒了,当他趿拉着鞋披着衣服正想开门上厕所的时候,门正好被猛地推开了。河野波雄、朝山由美子和另外一名日本护士一同闯进来。黄秋实借助微弱的灯光,看到进来的是满身是血的女人,以为是鬼呢,“妈呀”一声跳开了。当他意识到这是一场暗杀的时候,他已经被两名女护士围上了,并把他一直逼到死角。 姚长青被黄秋实喊叫惊醒,睁眼一看眼前的情景,立刻从枕头下摸出枪来。可没等他真正地把枪举起来,便被飞过来的药瓶子打落在地,姚长青迅速跳下床来准备迎战。 朝山由美子伸出刀直逼过来,姚长青往后退着身子,准备寻找制敌机会。朝山由美子顺势抓起姚长青掉落在地上的枪,插在腰际,狰狞一笑说:“姚长官,我还不能让你死,别害怕……” 姚长青说:“原来你们是特务……那就开枪吧,谁让我们瞎了眼,用你们这帮畜生帮忙!”朝山由美子嘿嘿一笑说:“我更不能开枪……你以为我会用枪声给你们的警卫排报信吗?”说着,她便向姚长青逼过来。姚长青迅速抓起床头柜上的一个药瓶子向朝山由美子砸去。哪知这女人的身手快似闪电,轻松躲过这致命一击。姚长青趁机又猛出一拳击向朝山由美子的面颊,朝山由美子向后一撤步,又轻松躲过这一拳,便轻蔑一笑说:“我已经让你两招,这回该你倒霉啦!”说着,她挥舞着手术刀上下翻飞,刀刀都刺向姚长青的要害处。 姚长青左躲右闪十分被动。这时黄秋实已经被另外两名日本护士打昏。朝山由美子看了一眼,一边与姚长青打斗一边说:“先不要杀死他,留着有用!” 就在两名腾出手来的日本女人想过来帮忙的时候,高岩向这边跑过来,大喊一声:“姚长官,我来了!”高岩是拉着小雪的手一起跑来的,他万没想到医院里竟出这么大的事。当他远远地看见姚长青同两个浑身是血的女护士打成一团时,便一把将小雪推进一间杂物室里,并大声说:“进去,我不叫你,千万别出来!”然后他把房门反锁,向这边跑来。 高岩冲过来,一脚将那个护士踹出一丈多远,并踹中了要害部位,那护士倒在地上便不动了。然后他又凌空一脚踢中了河野波雄的腰部,河野波雄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摔倒。高岩对姚长青说:“那个交给你了,我来对付这只母老虎!” 说话间,高岩足尖点地,身子如鹰隼般突然腾起,在空中向朝山由美子打出两掌。朝山由美子见机行事,大杀腰,紧挪步,以掌对掌。然而,高岩使的却是虚招,眼看身到近前,他收掌抬足,狠狠地踹中朝山由美子当胸一脚,朝山由美子只觉得浑身像雷击一样,手术刀掉在地上。然后高岩化掌为拳,打得很有章法,几个回合之后就完全占了上风。朝山由美子知道自己受了内伤,继续打下去非死在高岩之手,于是向对方紧发几拳,然后夺路而逃。高岩岂容她逃走,一步蹿上去。就在这时,又有两名浑身是血的女护士从旁边的一个房间里跳出来,挡住高岩,放过朝山由美子。 姚长青与河野波雄打过几个回合后,借假装摔倒之际,从地上捡起一把手术刀,然后一扬手甩了出去,正打中河野波雄,河野波雄“吭哧”一声,倒地而亡,他从河野波雄的腰间拔出一支手枪,然后对着高岩连开两枪。“砰,砰”两颗子弹擦着高岩的耳朵飞过去了。高岩怔住了,接着听见身后有人摔倒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两名手持手术刀的日本护士从后面扑来,死在姚长青的枪下。高岩正想转身继续与那两名护士打斗时,枪声又响了,这两名日本护士也应声倒下。 接着,整个临河医院枪声大作。是高铁林率领警卫排的战士赶到。不一会儿,愤怒的联军战士将参与杀害伤病员的日本护士全部击毙。医院病房、走廊都是尸体和鲜血。 罪魁祸首朝山由美子逃出医院后,沿着小路朝树林里奋力奔跑。厚厚的落叶使她费尽全力但行动不快。最后只有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忽然,她用眼睛余光看到,一个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而是判断着来者是谁,想干什么,同时也做好了迎击的准备。 “你好,朝山由美子。” “园田早苗?” “我早该想到你是青山重夫的人。一切都结束了,还有你的生命!”园田早苗一字一板地说。 朝山由美子直起腰说:“听着,园田医生,无论你为谁服务,只要你放过我,就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 园田早苗说:“什么好处……除非你告诉我青山重夫在哪里。” 朝山由美子得意地大笑:“现在告诉你又能如何……什么都晚了,我们劫持人质,杀死了伤病员。再过几分钟,关押在战俘营里的关东军士兵就将全部暴动,伟大的‘樱花1号’即将获得成功!” “告诉我……青山重夫在哪儿……否则你死定了!” “告诉你……他就在难民营里……我想现在死定的应该是你!”说着,朝山由美子从腰际拔出手枪。但与此同时,她的膀子被园田早苗重重劈了一掌!膀子掉了,枪也掉了。朝山由美子知道在劫难逃,便把一粒间谍专门用于自杀的药扔进嘴里。然后说:“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剩下的一切由青山将军控制。他……他将是帝国了不起的英……”她的话没有说完,便倒地身亡。 树林里一下静下来,半天工夫,园田早苗很失落地离开这里。 高岩把小雪推进去的那个杂物室里,竟绑着许多中国护士,嘴里塞着布团,小雪急忙帮着那几个中国护士解开绳索,她们战战兢兢地聚在一起,听着外面的枪声。直到枪声息了,高岩把门打开,她们才“呼啦”一下全涌出来。知道那么多伤病员被人杀死,她们都痛哭不止。 小雪没有哭泣,但她的眼睛告诉高岩,她受了惊吓,受了伤,似乎与自己经历了一番生离死别。那久违的眼神告诉他,她害怕这样的事实,更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她需要安慰,需要保护。 这场暗杀行动一共有153名伤病员被杀害,这些年轻人没有死在战场上,却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看着这153具尸体,高铁林和姚长青痛心疾首。所有的联军战士都红了眼,他们的心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他们都摘下帽子,为这些死难的战友默哀。高铁林抑制不住自己,流出了眼泪。但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痛哭的时候,更大的麻烦还在后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字条,揣摩着。然后他抬起头来,把眼睛盯在高岩身上,说:“高岩医生,你是怎么知道这里发生了危险的?” 高岩一愣,看着高铁林手里的字条,他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说:“这张字条上写着,‘医院有危险,速往!” 高铁林一听,大惊失色,道:“我这张字条上写着,‘今晚医院有危险,速派兵救援’!” “能是谁呢?”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高铁林伸出手,高岩会意,便把自己的字条递过去。高铁林接过字条便与自己的字条对比着看,端详了好一会儿,他说:“看笔迹不像出自一个人之手……他们会是谁呢?为什么要帮我们?”说着,他又把两张字条交给了高岩。 高岩接过来一看,便断定这两张字条尽管笔迹不尽相同,但一定出自一个人之手。而这个人如此掩人耳目,目的何在呢?但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看法,把属于高铁林的那张字条又还给了他。 这时,园田早苗气喘吁吁地跑来,站住脚便说:“我来晚了……没想到这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 高岩似有所悟,他深邃地看着园田早苗说:“你来得并不晚……甚至比任何人都要早。” 园田早苗躲闪开他的目光。而其他人都不知高岩所云何意。 第二十二章 77 佐野政次知道医院失手,便组织兵力迅速攻击战俘营。 高铁林仔细听了听外面的枪声,对姚长青说:“听动静,敌人至少有一个连的兵力,而且还有重武器。这肯定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有组织的暴动,而且是里应外合。看来,敌人的目的不仅仅是杀害咱们的伤病员,他们还有更大的阴谋!大青,你立即带警卫排将医院里还活着的人转移到南大营收容所。那里有一座关东军的兵营,易守难攻,把指挥部也设在那里,绝不能让暴动的日军冲进难民收容所。高岩医生,园田医生,请你们帮助雷鸣医生尽快在南大营收容所里建立起临时救护站!……大家行动吧,抓紧时间,一定要抢在敌人前边进驻南大营收容所,守在这最后的一块阵地!” 姚长青问:“政委,你去哪儿?” 高铁林往外一指说:“去战俘营……警卫班,跟我来!” 姚长青说:“那太危险!” 高铁林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不要再废话了,你的任务是守住南大营难民收容所,绝不能丢了它!”说罢,他率领警卫班快速向外冲去。 战俘营内外的枪声早已响成一片。高铁林和他带领的警卫班遭到顽强阻击,几名战士倒在敌人密集的枪弹下。高铁林心急如焚,他已经看见日军冲进了战俘营,而且清楚地听到战俘营里民主联军战士的枪声越来越稀,直到最后完全消失。看来里面所有的联军战士都牺牲了,为了保住有生的作战力量,高铁林果断命令警卫班撤出战斗。 占领战俘营的日军将关押在那里的两千多名战俘全部放出来,并向他们分发了武器。放出来的野兽更凶猛,放出来的魔鬼更加残酷。放出来的战俘们高呼着天皇万岁,唱着关东军军歌,他们准备大开杀戒了。 佐野政次命令中乡上尉马上带领500人封锁所有道路,不许任何人离开临河半步,以免走漏风声。然后又派100人立刻占领火车站,以防止共产党坐车逃走。他自己则带领其余的人攻打南大营收容所,准备在天亮之前,把这里所有的中国人斩尽杀绝。 获释的日本战俘挥舞手中武器叫嚣着往前冲,唯恐落他人之后。 被逼无奈,高铁林只好带着警卫班撤到南大营收容所。姚长青虽已在这里把一切布置妥当,但终归于事无补,敌人已经切断了临河对外的一切联系。电话线被破坏,火车站被占领,就连所有的道路都被封锁。眼下的形势只能孤军奋战,只有靠自己的力量坚守。高铁林命令姚长青马上清点人数,盘点弹药、食品和医药的贮存情况。一切从俭使用,为坚守赢得时间。而在人员方面,就连能走动的轻伤员都拿起武器加入到战斗行列。 姚长青很快就向高铁林报告说:“退守南大营难民收容所的独立团三营二连的战士和野战医院的战斗人员,共计122人。食品贮存没有问题,弹药可以坚持3到5天,这还要看战斗的激烈程度。而最大的问题是药品和水,这里光难民就有一万多人,敌人一旦切断外面的水源,后果不堪设想。” “从现在开始严格控制用水!”高铁林当即下令说。 就在这种危机时刻,远在本溪的独立团指挥部接到一封电报:“敌人已经占领火车站,正在攻打南大营难民收容所,南大营收容所目前可能还在民主联军的掌握之中,火速救援!完毕。” 独立团团长邵永胜对身边的马震海说:“看来情况复杂了,临河日军战俘营里有两千多日军战俘,如果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临河火车站,那么他们接着就会占领野战医院和南大营难民收容所。而高政委手上只有一个连的兵力。敌人的兵力是我们的20倍!” 马震海说:“应该立即派出一支部队赶回临河解围!” “可本溪方面的战事已达到白热化程度,根本无法抽出足够的兵力驰援临河。” 马震海说:“这里的战事再紧,俺们也得抽出一部分兵力去临河!南大营难民收容所里还有近万名等待遣返的日本侨民,暴动日军一旦冲进难民营,事情就麻烦啦!” 而此时的临河火车站已经被中乡上尉所率领的日军全部控制了。在此之前,火车站的站务人员们就被野战医院和战俘营那边传来的枪炮声所惊动,纷纷出来观望。正当他们疑惑战争已经结束了为什么又打起来的时候,一队关东军端着枪朝火车站方向跑来。一时间又像回到了一年前的那种恐怖状态。 性情孤僻懦弱的报务员佟明亮当即就吓坏了,但他却严格遵守规程制度始终没有离开报务室。这就引起了中乡上尉的怀疑,当他摸到发报机还热的时候,他断定肯定有人向外发报了,于是开始对佟明亮进行毒打,直打得佟明亮跪地求饶,抱住中乡上尉的大腿把头磕得“咚咚”响。 所有的站务人员都被抓起来,有反抗和企图逃跑的被当场击毙,他们都被关在火车站漆黑的地下室里。被打得遍体鳞伤的佟明亮是最后一个关进来的。 考虑再三的邵团长还是决定让马震海率领三营驰援临河,以解燃眉之急。以一个营的兵力对付2000多个鬼子,简直就是杯水车薪。所以邵团长命令马震海必须做到三点: 一、不能暴露自己的实力,以迷惑敌人;二、必须找到临河火车站的发报员,没有他,临河的危难将不可想象;三、必须尽快与高政委会合,而且一定要坚守三天,以等待本溪战事调停后,调集大部队全歼临河暴动的日军。 临危受命的马震海征战沙场多少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迫过。站在战士面前,他首先出了一脑门子汗。待邵团长训话完毕,他握了握邵团长的手,率队出发了。 佐野政次知道南大营收容所是一座兵营,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因此下令将其团团围住,等待天亮再开始大屠杀。然后他拿着一只喇叭向收容所里的日本侨民发出最后通 牒:“躲在南大营收容所里的所有难民听着!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如果天亮之前,你们还不走出收容所,那么就将视为叛徒,我们将把你们同这里的中国人一起杀死!你们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赶紧做出选择。是出来还是继续在里边待下去,你们自己定,是生是死,你们自己说了算!” 大召威弘等人直挺挺地站在收容所的空地上,听着佐野政次的喊话。鹤田洋一说: “这是佐野中佐的声音。”大召威弘望着墙外说:“是他……这家伙还活着!”松藏作次跑过来说:“大召君,你看这事怎么办?咱们还是出去吧!”大召威弘呵斥道:“闭嘴!你要敢再往前迈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 其实,这是大召威弘借骂松藏作次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因为他知道有许多难民是没有主见的,他们很有可能在这种时候做出错误的选择。所以他呵斥的声音非常大,就是为了让这样的人能够听得见。果然,随着松藏作次灰溜溜地离开,许多心如浮萍的难民也安定下来。 佐野政次离开南大营难民收容所后来到火车站,并把自己的指挥部设在这里。中乡上尉上前说出自己耿耿于怀的心事,那便是在占领这里后发现有一台电报机。 佐野一听差点儿跳起来:“什么?电报机?!” “是的,”中乡上尉说,“不过我已经审问了这里的电报员,他说他今晚没有向任何人发过电报……而且,这个人是个软蛋,不像敢撒谎的人。” “不!没有一个人会对我们说实话!把他带来,我要亲自审问他!”佐野政次咆哮道。 于是,佟明亮很快就从地下室里被提了出来,临行前关在地下室里的其他站务员还骂他是孬种、叛徒、胆小鬼。因为他竟向日本鬼子跪地求饶,尤其是老站长,气得咬牙切齿。 新一轮审讯开始了,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的佟明亮被吊在房梁上,4个日本兵手持皮鞭轮番拷打,打得他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尖叫,还有哭爹喊娘的求饶声。但佟明亮就是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向外发报。 佟明亮的叫声和求饶声传到地下室,地下室里的站务人员骂道:“看这个孬种平时说话连大声都不敢出,求饶的声音却这么响亮……真把中国人的脸丢尽了!还不如让日本鬼子趁早打死得了!” 佐野政次见佟明亮就是不招,便不敢小觑这个外表柔弱的中国人。因为他确信一定有人向外发报,而中乡上尉他们占领火车站时只有他坐在发报机前,那发报的人只能是他。于是他又采取另外一种策略,命令把佟明亮放下来,给他洗干净,又治了伤,让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又摆上一桌丰盛的宴席,由佐野政次亲自作陪。除此以外还有这里所有人的一张张笑脸,就像亲兄弟一样看着他,招呼着他,伺候着他。佟明亮看着这些香喷喷的饭菜,咽了咽口水。又悲悲切切地看了看对面的佐野政次,他突然抓起筷子就大吃大嚼起来。 佐野政次抽出指挥刀放在桌上,笑着说:“很好,很好。” 佟明亮头也不抬地只顾吃,不过他的饭量很小,很快就吃得酒足饭饱了。佐野政次吩咐把宴席撤掉,然后对佟明亮说:“好兄弟,我想你现在一定精神倍增了。”佟明亮茫然地点点头。“那好……我再请你发个报。”佐野政次仍是笑着说。“发什么报?”佟明亮就像刚走出粮仓的耗子听到了猫叫一般,顿时吓得哆嗦起来。“给你发过报的地方再发一个报……就这几个字……临河车站的日军已经撤离,请立即派兵乘火车增援临河。” 佟明亮就像案板上已经挨过刀的猪一样,无力地睁着绝望而悲哀的双眼,看着佐野政次。但不同的是,他这双眼睛竟然眨了两下,这让本来就对这双眼睛惊异不小的佐野政次感到毛骨悚然,他下意识地拿起军刀。 “我……我从来就没往哪里发过报……你让我……让我再怎么发?”佟明亮用毫无生气的声音吞吞吐吐地说。 这使佐野政次强装出来的脆弱的忍耐性瞬间崩溃了。他咆哮道:“浑蛋!浑蛋!你这只可恶的中国猪,大大地坏了!你在用你的软弱欺骗我们……发不发?否则,你会死得很惨!”他把佟明亮逼到发报机前,“快发……我数五个数,你不发我就剁掉你的一根手指……直到你的手指全部剁掉!” 佟明亮一听,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求饶道:“太君,我真的没有发报……你……你就放过我吧。” 佐野政次气得“啪啪”扇他两记耳光,掰开他的双手按在发报机前,怒吼道:“发!快发!” 佟明亮双手哆嗦不止,痛哭流涕地求饶。 “一、二、三……四……五!”佐野政次的话音刚落,便手起刀落,佟明亮的一根手指“啪”的掉了,崩出好远,血流如注。 “妈呀……妈呀……我的那个妈呀……”佟明亮捂着断指大叫不止。他浑身抽搐着,好像骨骼随时都要散掉。 佐野政次狞笑着,但仍不依不饶。他又掰开佟明亮的双手按在发报机前。 “一……二……三……四……五!”佟明亮的又一只手指被剁掉。 这回佟明亮没有再喊叫,而是脖子一歪,昏死过去。气急败坏的佐野政次见状,又一刀下去,剁掉其余三指。然后吩咐手下人把他拖回地下室。 佐野政次走回设在老站长办公室的指挥部,无力地坐下来,摘下手套,去擦溅在军刀上的血。忽然,中乡上尉进来报告说:“佐野中佐,哨兵报告有列火车驶向这里!”佐野政次扔掉带血的手套霍地站起来说:“是军车吗?”“好像是。”“还有多远?”“不到两公里。” 佐野政次露出一丝冷笑:“一定是共产党的援兵!放他进站,架好重机枪和迫击炮,杀光车上所有的人,一个不留!” “已经架好了,而且还在铁轨下面埋了不少炸药。”中乡上尉兴奋地答道。 “走!我要亲眼看着这些中国人是怎么死的!”佐野政次一摆手说。 被拖进地下室的佟明亮在一个角落里苏醒过来,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竖起耳朵什么也听不见。这无名的黑暗和可怕的死寂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有人吗?有人吗?我要死了……让我看看你们……好吗?划亮一根火柴,让我看看你们。”他一边说着,一边爬着。只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这时,一个响亮的声音说:“孬种!你还有脸看我们?快给日本鬼子当孙子去吧!” “日本鬼子都投降了,他们还能蹦跶几天……你还向他们跪地求饶?哪有你这样没骨头的人!”这个声音也很响亮。 佟明亮的意识已经模糊,他没再说什么,而是拼命地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爬去。爬着爬着,他摸到一个人的大腿。“求求你……点亮一根火柴吧,让我看看你们……我要死了……他们剁掉了我的手指……又打折了我的肋条……”佟明亮气若游丝地说。 时间过去了好久,突然,一根火柴亮起来。可随之又被人“噗”的吹灭了。没有人说什么,黑暗和死寂又压下来。 “求求你们……求求……”佟明亮没有把话说完,他死了。众人都知道他死了。 被他摸到腿的人就是老站长,吹灭那根火柴的人还是老站长。老站长伸出手来,正摸到佟明亮被剁掉4只手指的那只手,还有黏糊糊的血浆。他强忍着哭声把佟明亮揽到怀里说:“亮子,亮子……你吃亏就吃亏在软弱上。要知道……野兽向来先拣软弱的下口哇!这些日本人,连野兽都不如哇,你怎么能向他们跪地求饶呢?!” 地下室里久久地响起老站长的自言自语,直到这声音被外面的枪炮声覆盖。 这是火车站月台上四挺重机枪和八挺轻机枪一起开火以及埋在铁轨下面的炸药同时起爆的声音。 每节车厢上都矗立着一根烟筒的军用列车,徐徐驶进火车站,瞬间被飞蝗般的子弹打中,随后又被一同起爆的炸药炸脱节,铁轨被炸上了天。爆炸和射击持续十多分钟,车厢里没有一点儿声音传出来,没有一扇门窗打开,也没有一个人跳车逃命。 中乡上尉一摆手,首先是重机枪停止了射击,接着轻机枪也安静下来。数十个日本兵从掩体里跑出来,跳下月台,弯着腰冲向那列被打得支离破碎、千疮百孔的军用火车。推开车厢门进入硝烟弥漫的车厢里,十几支手电筒在烟雾中晃来晃去,居然没有看见一个人,而且连一具尸体也没有,这是一列空车。一个日军中尉向月台上的佐野中佐和中乡上尉喊道:“佐野中佐!车里没人!一个人也没有!” 佐野中佐和中乡上尉大惊失色,大呼上当。 正在这时,在离车站100多米远的给水塔后面,马震海带领数百名民主联军战士在夜色的掩护下向火车站跑来,从容而迅速。惊慌失色的日军还没有来得及反抗,就被数百条枪打得落花流水。临河火车站再次变成一片火海。尤其那些钻进车厢里的日本兵,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全被乱枪打死。 佐野政次慌忙向中乡上尉命令道:“共产党的主力部队来了!快离开这里!撤!” 中乡上尉遵命行事,指挥还活着的人撤出临河火车站,向山口方向仓皇逃窜。独立团三营战士呼喊着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军号嘹亮,战旗猎猎。在猛烈的扫射下,日本士兵一片片地倒在逃命的路上。马震海见日军大势已去,便分出两个连去追杀仓皇逃窜的日本兵,自己带领另一个连迅速控制了火车站。他带人找遍了火车站的各个角落,也没发现一个火车站的站务人员。“难道这里的所有人都被日军杀害了?还有那个给我们发报的报务员?”马震海向身边的人问道,又像是自言自语。但没有人能说清这个问题。这时,一位战士跑过来报告说,在地下室里发现几个人,说他们全是火车站的站务员。马震海带人匆匆向地下室走去,十几个手电筒发出强烈的白光,把地下室照得如同白昼。 “你们都在这儿?”马震海问。 “都在,都在!一共7个人。”老站长答道。 “谁是这里的发报员?”马震海又问。 老站长指了指躺在自己身边的佟明亮说:“就是他……已经死了。” “什么,死了?”马震海走过去,俯下身去仔细看了看。然后他站起身来,绝望地叹了一口气,摘下自己的帽子,一脸肃穆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年轻人行一个军礼。与此同时,所有的战士一同齐刷刷地脱帽行礼。 当老站长听说是佟明亮向外发报通知这里的情况时,他不相信地问:“长官,您确信是他发的电报吗?” “如果你们这儿没有第二个电报员的话……那一定就是他了。”马震海沉痛地说。 老站长一听,一头扑过去,大声哭道:“儿呀……我的儿呀。你从小就胆小……谁知……” 地下室里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有人提议马震海把所有的手电筒都关掉。马震海虽然不知这是为什么,但他还是照办了。 于是,六根火柴同时亮起来,摇曳着,忽闪着,像在为那个勇敢的亡灵招手送别。 “他叫什么名字?”马震海问。 “佟明亮。”他们几乎同时答道。 派出去追杀日军的那两个连的民主联军见佐野政次和中乡上尉带领着残兵败将与守在山口处的暴动日军会合后便停止追击,返回火车站。马震海清点人数,整顿队伍,此次战斗独立团三营大获全胜,无一伤亡。在天黑之前,这支队伍突破暴动日军的包围冲进南大营与高铁林会合。此时,天才渐渐放亮。 高铁林和姚长青他们早已被火车站方向的枪炮声所震动。但他们万没想到竟是独立团的三营杀了回来,因为这里的一切信息都被切断。当他们得知是火车站的报务员佟明亮及时向外发报并因此付出生命时,他们以久久的沉默向这位勇敢的报务员表示敬意。马震海又详细地汇报了本溪的情况,并说明只要在这里坚守3天,国、共、美三人小组的美方代表贝克上校便可以调停本溪战事,到那时,邵团长就将率领独立团主力增援临河。 高铁林听后,紧咬牙关说:“马营长带回400多人,加上这里二连的100多人,我们现在的全部兵力大约有550人,而敌人是2000多人,4倍于我们的力量。好在南大营地形复杂,易守难攻,而且还有许多地下工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马上把日本难民和伤病员转移到地下工事来。我想敌人的炮击马上就要开始了。” 马震海和姚长青答应一声,便去执行任务。这时,雷鸣医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报告:“政委,奉你的命令,我已经在这里建立了临时救护站,可以同时做两到三台手术。” “好!干得不错。”高铁林称赞说,“我们万事俱备,足可迎接一场大的战斗了!” 78 所有的伤病员都转移到地下工事,下一步是难民进行转移。可就在还有一少半的难民没有走进地下工事的时候,日军的炮击开始了。他们的许多同胞倒在炮火下。没有倒下的在绝望地哭号,盲目地狂奔乱跑。因为知道这是自己人干的,他们的内心都郁结着愤怒。 高铁林拿着望远镜指挥阻击,为了节约弹药,他等到能够看清敌人的脸时,才下令开火。于是在日军轰隆隆的炮声中,想起了民主联军的重机枪的“嗒嗒”声,十几个重机枪手一起射击,他们忽左忽右地转动枪身,杀伤力很大,使已经冲到前沿的鬼子一片片地倒下去。 高铁林一边用望远镜看着,一边喊打得好。但有一刻他的喊声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一个中佐和少佐正挥舞着军刀向退下来的暴动日军吼叫着。而那个中佐有些眼熟,他调了调焦距,认出这个家伙竟然是佐野政次。 日军的第一次进攻被打退了,中乡上尉很快又组织第二次进攻。这一次敌人是采用的一字长蛇形进攻方式,并把两挺重机枪架在前沿阵地。有几名联军战士倒下了,战斗形势有些逆转,眼看着敌人越来越近,马震海抓起身边的冲锋枪向敌人扫射,一枚炮弹落在他的身边,一名战士上前就把他扑倒。炸弹轰然一声响了,身上的联军战士中弹身亡。 时间不久,地下工事里就聚满了受伤的难民和从前线抬下来的负伤战士。痛苦的呻吟声和小孩子的哭叫声在地下工事里回旋着,又好像回到了血雨腥风的年代。 雷鸣、高铁花、亚美、高岩、小雪等人在地下室里的临时救护站忙碌开了。他们都默默无语,表情紧张严肃,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两只手上,让轻伤者得到救治,让重伤者脱离了危险。随后有几个极重的伤员抬了进来,雷鸣医生挨个查明伤势,不禁皱起了眉头。回到地下室的高铁林看在眼里,可面对雷鸣医生的一筹莫展,他霸道地说:“无论你进行什么样的手术,哪怕是穿颅术,我都不管。我要的是他们活,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雷鸣默不作声,站在一边的亚美非常替他难过,但她也非常理解高铁林此时的心情。她想自己只有用加倍的工作来尽量挽回损失,弥补各种条件的不足。 高铁林别有深意地看了亚美一眼,离开救护站又来到地面阵地。此时已经是敌人的第六次进攻被打退了,阵地上出现了难得的安静。 高铁林通过望远镜看到距指挥部200米处有一处高地,高地上有几间平房,便放下望远镜对马震海说:“看见蔡大胡子的二连一班坚守的那个高地了吗?如果失去那个阵地,整个南大营收容所和指挥部就将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所以必须守住它。那几间平房下面是关东军早年修建的暗堡,十分坚固,现在你带领二连的其余人马全部过去,一定给我守住这个高地!” 马震海和蔡大胡子答应一声,便迅速行动起来。他们带上充足的武器弹药还有吃的,发誓就是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也要把那里守住,而且守住3天。临行前,高铁林又特意派出自己的警卫员魏小强,要他必须确保马营长的安全,否则,军法从事。 高地平房下面的暗堡果然不错,分上下两层,十分宽敞,可以容纳七八十人。墙壁不但厚,而且中间有钢夹板,一般的炮弹是难以摧毁的。在得知暗堡除了进道口外,还有一条暗道通往外面,马震海命令堵死暗道。战士们一听,表情都很凝重,知道这是破釜沉舟的时候到了。 敌人也很快知道这个高地的重要,佐野政次派出一小股部队冲上来,想提前占领这个高地。不料走到中途,就被二连打个措手不及,这小股部队全部被消灭在高地的下面。佐野政次气坏了,他让中乡上尉调集所有的炮火向高地轮番轰炸。最前边的两间平房被炸塌了,远远看去,像一片废墟。佐野政次以为这里的有生力量全被消灭,便大叫一声,挥刀相向。于是,趴在战壕里的联军战士便发现足有200多个日本士兵个个都光着脊梁,头上扎着白带子,“嗷嗷”叫着往上冲。 联军战士一时愣住了,瞪大双眼瞅着这群疯狗一般的日军,不知道他们这是玩的什么战术。一名战士说:“这不是找死吗?俺们要想打中他们不是很容易的事吗?”蔡大胡子看了一会儿,嘿嘿笑了,骂道:“这帮狗娘养的,纯属吃错药了……这是在跟我们玩精神战术!”于是他命令所有的战士都出动,每人准备5颗手榴弹,只等这群日军走近了,一齐扔出去。 这群日军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跺着步子,“啊啊啊”地勇往直前,有的战士着急了,问蔡大胡子:“连长,打吧!”蔡大胡子一摆手说:“再近点儿。”眼瞅着这群日军离联军阵地不足十米远的时候,马震海从地下工事出来,正在他也疑惑不解的时候,蔡大胡子大喊一声:“打!”于是,无数颗冒着烟的手榴弹在空中飞舞,全部落在这群日军的中间,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前沿阵地立刻变成一片火海。 已经冲到前沿的日军顷刻倒下一片,侥幸活下来的日军士兵一边胡乱开火一边往后跑。联军阵地响起战士们一片哈哈大笑声。 随后不久,气急败坏的佐野政次一连进行几次大规模的进攻,但都被独立团二连压了下去,同时二连的伤亡也不小。 太阳即将落山时,高铁林来到战斗激烈的二连阵地。马震海向表情凝重的高铁林报告说:“自占领阵地以来,一共打退敌人12次进攻,阵亡13人,重伤27人,轻伤46人,能继续投入战斗的57人。弹药和食品足够了,就是人员……” 高铁林不假思索地说:“我只能替你把重伤员和部分轻伤员送回救助站,但无法再调人到这里来。现在到处都需要人……” 马震海点点头说:“我知道。” 高铁林看一眼整个阵地说:“必要时全部撤到暗堡里来……即使敌人掐断了这里与指挥部的联系,只要这个暗堡还在我们手里,鬼子就不敢肆无忌惮地向指挥部和难民收容所发起正面进攻。” 马震海一立正说:“报告政委,我们也是这样想的……我们向政委保证,人在阵地在,就是打剩最后一个人也要守住这块阵地。” 高铁林拍一下马震海的肩膀说:“好!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了……因为它关系到指挥部和近万名等待遣返的日本难民的安全!” “保证完成任务!”马震海和全连战士齐声说。 高铁林看过地面工事,又到地下暗堡里走了一遭,然后很欣慰地回到南大营。一天下来了,雷鸣也一脸倦容地向高铁林汇报:“到目前为止,一共救护了113人,其中日本难民71人,剩下的全是我们的战士。做手术50例,死亡13人,其中8人是我们战士,5人是日本难民。” 高铁林望着这些连续工作30个小时的医护人员对雷鸣说:“高岩医生、园田医生和亚美、小雪等人,他们毕竟是日本人,应该多给他们一些照顾。” 雷鸣说:“这里已经没人再想到他们是日本人了。尤其亚美和青山小雪,救护站的伤员都把她们当成了自己的妹妹……她们对所有的人都那么亲切,那么体贴和有耐心。”高铁林对此很满意。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亚美身上,觉得只一天时间,她好像瘦了很多。 晚饭后,高铁林坐在木箱旁摊开地图在上面画着标记。突然他的手停住了,他太累了,不知不觉睡着了。亚美端着一杯热水走进来,她很想往杯子里放一点儿茶叶,哪怕一点点,但那是无法办到的。她满脸惆怅地走到高铁林身边,见高铁林斜歪着身子已经打起了呼噜,左颊好像在梦中抽动着。望着这个困乏的顽强勇敢的人,她的心里一热,端茶的手便有些颤抖。她轻轻地把茶杯放在一边,小心地用帽子遮住了照在高铁林脸上的灯光。她为自己能在这个人身边感到幸福和骄傲,坐在木箱的另一边,她疲惫地笑了。 第二十三章 79 天亮了,但亮得有些模糊。因为天空中布满了破棉絮般的黑云,黑云下面一片静寂。睡着的人醒了,片刻的睡眼惺忪后,都打不出一个安详的哈欠。因为这是战场,眼前就躺着永远也醒不来的人。而那些站岗放哨彻夜难眠的人,用充血的双眼面对新的一天。仇恨也好,残忍也好,都在眼睛里注入新的内容。无非是企盼幸福生活的到来。但现在,手里的枪必须握紧。 马震海不能说彻夜未眠,但也只不过是趴在枪眼处偶尔打一个盹儿而已。他瞪着通红的双眼,拿起望远镜,向前沿阵地望去。立刻被镜头里的情景惊呆了,一群难民正向这边走来,黑压压一片,足有一二百人。他们走得很匆忙,像逃命,又像急着去赶早饭。 马震海第一个意识就是这是远处逃过来的日本难民,不知这里正在打仗而误入战场。战士们也都纳闷,有的已经把枪架好。 “不要开枪,是难民,快把他们接过来!”马振海命令道。 二连长蔡大胡子立刻带领一个排的战士走出暗堡,爬上战壕小心翼翼地朝难民们迎上去。马震海担心敌人会趁机开枪,那样伤亡的,不仅是战士们,难民也会性命不保,所以他着实捏了一把汗。可不知为什么,阵地上一直很安静,躲在远处山岩里的鬼子好像都在睡懒觉,对阵地上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马震海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便拿起望远镜仔细观察——他注意到这些难民居然都是男人,而且都很年轻,这是怎么回事?眼看着战士们与难民的距离越来越近。 马震海突然大喊一声:“奶奶的,上当啦!小魏,快叫他们回来,那是鬼子化装的难民!” 可是已经晚了,那些化装成难民的暴动日军掀开破衣服露出武器便向毫无准备的战士们正面射击,当场就有十几名战士被打死。马震海端起机枪跃出战壕一边向日军射击一边大喊:“撤!快撤到暗堡里去!” 蔡大胡子等人一边打一边往后撤,又有十几个战士被鬼子打死。马震海气得嗷嗷叫,手里的机枪喷出愤怒的火舌,打死许多化装日军。小魏见营长有危险,上前把马震海扑倒。但马震海哪管这些,一边大骂魏小强,一边继续扫射。 南坡阵地上的枪声惊动了高铁林,他拿起望远镜向二连阵地眺望,看见有几十个战士倒在前沿阵地上,便气得大骂起来:“这马震海怎么搞的!谁教他这么打仗的……我告诉他撤到暗堡里打,他不听……丢了阵地我第一个枪毙的就是他!”他又放下望远镜对姚长青说:“二连阵地出事了!马上派人去那里,我想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姚长青答应一声,便去了。 高铁林继续手持望远镜向二连阵地观察,见鬼子比二连人数多得多,尽管马震海身先士卒掩护战士们撤回暗堡,但损失是巨大的。而且陆续涌上来的鬼子已经切断了二连阵地与指挥部的联系。好在鬼子仍被撤进暗堡里的二连战士所钳制,尚不敢背对暗堡向收容所阵地发起进攻。姚长青派出去的侦察员很快回来报告了二连阵地的具体情况,还有伤亡数字。高铁林气得脸色发紫,一句话也不说。 姚长青知道高铁林不仅仅在生鬼子的气,而更让他生气的是马震海。便说:“这群畜牲!他们利用我们的善良……”高铁林瞪着双眼说:“不要把愚蠢和善良混为一谈……姚长青同志!”姚长青吓了一跳,但他继续说:“二连虽然丢掉了阵地,而且牺牲了那么多同志,现在的作战力量不到20人,也许更少……但这并不意味着马营长是个无能的指挥官,他毕竟还是及时地发现了鬼子的阴谋……否则,咱们的损失将更大,说不定连暗堡也丢了。”高铁林好一阵沉默,沉痛地说:“但愿他们能坚守到增援部队打来的时候。” 高铁林的声音沙哑、沉浊而显得疲劳过度。站在一边的亚美默默地注视着他,觉得他一下苍老而衰颓了。 退回暗堡的马震海看着还站着的17名战士,懊恨得直捶脑袋:“我该死……我有罪……俺怎么就没看出来那些人是化装的呢?俺应该看出来……难民都是些女人和小孩儿啊……该死!” 说着他“咕咚”一声跪在十几个战士的面前。 “营长……营长……”战士们一边大喊大哭着,一边跪下来,“我们一定要为死去的战友们报仇……” 魏小强急忙跑过去把马震海扶起来说:“营长……别这样……”马震海突然打个激 灵,说:“外面怎么这么安静?”魏小强回答:“鬼子退回去了,只留下一部分人监视俺 们。”马震海喃喃地说:“我不喜欢安静……也不喜欢让敌人安静……这里越安静,鬼子就会把更多的兵力投放到南大营指挥部那边……不,不能给敌人喘息的机会,要不停地扰乱他们,叫他们不得安宁,叫他们分分秒秒都感觉到危险的存在,一定要钳制住他们,减少南大营那边的压力!” “二连长!”马震海跳起来,“找几个枪打得准的战士,一个人把住一个射击孔,瞄准鬼子的指挥官,见一个打一个,让他们顾头不顾腚。” “是!”正在往弹夹里压子弹的蔡大胡子高声答道。 果然,中乡上尉见高坡阵地上的中国人已经退缩到暗堡里去,便肆无忌惮地把队伍带到高坡阵地与南大营收容所之间的空地上。他们竟然背对着高坡阵地指手画脚,商议着下一步的进攻。突然随着几声枪响,他身边的几个军官应声倒地。中乡上尉吓了一跳,立刻蹲下来,躲到一棵被炸断的树后,寻找着子弹究竟来自哪里。又一声枪响,他的帽子被子弹打飞,他大叫一声趴在地上。这时他才意识到高坡阵地方向的威胁并没有解除,可还没等缓过神来,从暗堡里又飞出十几发子弹。就这样,一眨眼工夫至少有10多个鬼子军官被击毙。 马震海是独立团有名的神枪手,他把机枪的射击控制柄扳到单发射击的位置上,对准冲到空地上的日本兵连续射击,弹无虚发。眨眼工夫,又有十几个鬼子被击中脑壳而死。 中乡上尉望着横躺在身边的军官尸体,抓起掉在地上的帽子,大惊失色地喊道:“撤!撤!” 就这样,几分钟前还趾高气扬的暴动日军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南大营前沿阵地。在他们撤退过程中,又有十几个日军士兵死于冷枪之下。佐野政次得知情况,抽出战刀声嘶力竭地喊道:“开炮!我不想再看见那个该死的暗堡,炸平它!”顷刻间,十几门迫击炮一起轰向高坡阵地上的暗堡。上百发迫击炮弹落到暗堡四周,至少有10多发炸中了暗堡。坚固的暗堡受到严重的损伤,暗堡上边一层被炸塌,几个战士被炮弹的碎片击中而亡,马震海只好指挥活着的战士撤到暗堡底层。 一个小小的暗堡打出上百发炮弹,佐野以为就是暗堡里的一只耗子也难逃此劫,便放心大胆地向南大营收容所进攻。 “打他们的屁股!”马震海在暗堡里向仅剩下的8名战士喊。于是,8个火力点一齐向暴动日军扫射,又有大批的鬼子倒下了。正准备攻打南大营的日军只好又掉转头全面向暗堡进攻。在这次进攻中,一串子弹从射击孔钻进来射中蔡大胡子的喉咙,他的头向后仰去,被子弹的冲击力掀到一边。马震海和其他的战士没有停止射击,直到把进攻的敌人打下去后,马震海爬到蔡大胡子的身边,但蔡大胡子已经牺牲了。马震海默默地看着蔡大胡子那张已经僵硬的面孔,始终不相信像他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会死……他伸出手赶走了落在蔡大胡子嘴角上的苍蝇,然后拿过一个钢盔盖在他的脸上。 马震海胳膊流着血,向小魏问道:“还有几个活着的?” 魏小强流着眼泪说:“就剩下俺俩。” 马震海把自己头上的钢盔摘下来戴到小魏的头上,说:“记住,小魏……假如我也死了就剩下你一个人,也要守住这个暗堡。只要这个暗堡还在咱们手里,敌人就不敢从这儿进攻南大营。” 魏小强哭道:“营长,你不会死的……” 马震海看着他,笑了,没有说什么。 敌人的炮击又开始了,暗堡里的两挺机枪也愤怒地吼叫起来。两位抗联战士的忍耐吓住了进攻的敌人,他们不明白躲在暗堡里的人怎么还能活着,所以既不敢靠近暗堡,又不敢越过暗堡去进攻南大营收容所,只好望着阵地上堆积如山的尸体,望洋兴叹。 可是,又有几颗子弹射到马震海身上。尽管他意志坚强,但终因流血过多,无力地昏倒在射击孔前。 魏小强哭喊着想叫活马震海,已无济于事,马震海就像个贪睡人一样,永远也叫不醒似的。魏小强顿生悲壮之情,他从一挺机枪跑到另一挺机枪,从不同方向打击外面的敌人。打得兴起,他脱掉了上衣,光着膀子,整个人被烟雾灰尘、火药弄得污黑。他疯狂地扫射着,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谁,直到马震海恢复了知觉,重新握起机枪。 一个小小的暗堡,只剩两个人的队伍,却枪声不绝,杀声不断,使这堆瓦砾由于人的意志而重新变成坚强的堡垒,成为“樱花1号”的死敌和克星。 80 天黑了,敌人停止了进攻。但南大营地下坑道又出现了新的危机——储存水用尽了,有许多难民已经一整天没喝到一滴水了。有许多孩子渴得“哇哇”直哭。受伤的难民和战士躺在地上企图用干枯的嘴去接从潮湿的天花板上落下来的水珠,但水珠却偏偏滴落在他们的脸上或前额。 高铁花把坑道严重缺水的情况报告给高铁林:“哥,储存的水除了保证手术外,都已经用完了。大人还好说,可那些孩子……许多孩子因为没水喝出现了不良症状。这种情况如果再继续下去,恐怕就会死人,尤其是老人和孩子。” 高铁林忧心忡忡地对姚长青说:“一定要想办法弄到水,哪怕一点点。” 姚长青说:“可所有的水井和泉眼都控制在敌人手上。” 高铁花说:“俺知道哪儿有水……但很危险。” “在哪儿?”高铁林急切地问 高铁花说:“南大营收容所西北角有一个泉眼……只是离鬼子的那片房子很近,只有十几步远。” 高铁林想了想,对姚长青说:“派几个人去试试看,哪怕只弄回几桶水也好……小心,千万别惊动了敌人。” 月亮升起来了,泛着凉意的月光水一样从坑道口洒进来,更加激起口渴的人们对水的渴望。姚长青和高铁花站在坑道口的月光里焦躁地朝南大营西北角方向张望。派出去弄水的战士已经去了很久,仍不见回来的踪影,月光下一片安静,这安静让人觉得要有不测的事发生。 突然,从日军阵地上传来的一阵激烈的枪声,枪声把几名拎着水的战士追赶得很狼狈,炸点始终响在他们的脚下。战士们用身体遮挡着已经被打漏的水桶,里面的水不住地往外流,高铁花跑过去,立刻用棉团把桶上的弹孔堵住。 姚长青查了查人数,向领头的战士问道:“三班长和小叶呢?他们咋没回来?” 战士流着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牺牲了,他们为了掩护俺们……” 两名战士的死,换来12桶水。高铁林望着清亮亮的水默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留下3桶给伤病员,其余的都分给日本难民,至少要保证每个老人和小孩都能喝上一口水。” 孩子和伤病员喝到了水,显得很理所应当。而那些知道这水是用中国联军战士的生命换来的日本难民却两眼含泪,怎么也喝不下去。姚长青说:“喝吧,如果你们不喝,死去的战士在九泉之下会很失望的……”姚长青有些哽咽了。有的日本妇女哭起来,她们用颤抖的双手端着水碗,每人喝了一口。终于喝到了一口水,他们再也睁不开疲倦的双眼,很快都睡着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日军就开始向南大营和高坡阵地狂轰滥炸,一时间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十几发炮弹落到地下坑道的入口处。炮声刚刚停止后,日军开始了当天的第一轮进攻。 眼看有四五百个鬼子越过二连的高坡阵地冲过来,一连已经难以抵挡,高铁林大声命令道:“告诉所有的人都拿起武器,只要能拿枪的,都得拿起枪来!绝不能让敌人冲进南大营收容所!” 于是,所有的非战斗人员都来到地面,用手中的简陋武器向疯狂进攻的日军反击,滚烫的子弹带着尖厉的呼啸声在空中飞来飞去。高铁林见身边不断有人中弹倒下,他奋然抱起一挺机枪,一边指挥战斗,一边朝冲过来的日军扫射。一排排的日军士兵倒在前沿阵地上。 大召威弘见不断有受伤的民主联军战士被抬进坑道,再也忍不住了,他跳到一只大木箱上对日本难民大声说:“同胞们,我是东大屯开拓团的大召威弘,我曾参加过关东军对中国人的作战,并且因此弄丢了一只胳膊,但现在我一点儿也不恨他们。现在……你们都看见了,就是这些中国士兵把我们从北满护送到这儿来。还是他们,为了保护我们,一个一个在我们面前死去……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因为……他们想把我们活着送回日本!可现在又是谁在屠杀他们?!” 人们静静地望着大召威弘。 大召威弘挥舞着仅剩的一只胳膊道:“是那些不肯放下武器的关东军!战争已经结束了,可那些该死的家伙还在杀人,他们不仅杀中国人,甚至连自己的同胞也不放过!中国人在保护我们,关东军却杀我们,这还算是人吗?” 日本难民们愤怒地叫喊起来:“畜牲!这些家伙连猪狗都不如!” 大召威弘说:“临河收容所一旦失守,这里的所有人都将性命难保!为了我们的女人和孩子,现在只有一个选择,同中国人并肩作战,击退暴徒的进攻!” 鹤田洋一向着众人大声道:“你们还等什么?快拿起武器杀退那些畜牲!”说完,他跑到一个伤员身边,拿出他的步枪冲出了坑道。接着,又有几个日本男人也拿起伤员身边的武器冲出坑道。而那些没有武器的日本难民,紧握双拳跟在大召威弘的后边冲出坑道。 高铁林一见大为感动,他急忙下令为日本难民搜集武器。他们在大召威弘和鹤田洋一的率领下,跳进战壕与民主联军战士并肩作战,使南大营阵地上的火力顿时大增,同时也有许多日本人中弹倒下。高铁林在枪声中大喊:“保护他们,一定要尽力减少他们的伤亡。”“是!”姚长青大声答道。于是,他帮许多难民找到安全的射击位置,把那些冲在最前边的日本难民撤下来,派联军战士顶上去。 佐野政次透过望远镜发现许多难民居然同中国士兵一起向他们开枪,气得嗷嗷大叫:“杀死他们!杀死他们!他们背叛民族,背叛帝国,必须得死!” 又一批暴动日军疯狂地向南大营阵地冲去。 就在这个时候,有100多匹快马穿山越岭朝临河南大营难民收容所飞奔而来,冲在最前面的是高铁山。跃上一个土坡后,高铁山勒住缰绳,他跨下的枣红马扬起前蹄长啸一声站住。“你敢肯定那个该死的佐野政次就在这儿?”高铁山望着远处浓烟滚滚的南大营向身边的小神仙问道。 小神仙将脑袋往前一探说:“掌柜的,错了你砍俺脑袋,两天前,他和他的人劫走了关押在战俘营里的2000多关东军战俘,现在他们要杀完南大营里所有的人。共产党在那里好像力量薄弱,如果俺们不出手,他们就完啦!” 高铁山说:“难道佐野政次……连那些日本人也不放过?” 小神仙一撇嘴说:“大概是吧。” “这个王八犊子!”高铁山看了看身后的百十个弟兄骂道:“弟兄们,今天要给这帮小鬼子一点儿颜色看看,叫他们知道中国人的厉害!出刀!杀进南大营!” 贺大奎、小六子、傻大个儿等人早就等不及了,他们拔出马刀举过头顶,向高铁山致敬。高铁山扬起马刀,双脚一磕蹬,那匹枣红马便飞奔出去,身后的100多匹战马紧紧跟随着他,从隐蔽的小树林里冲出来,向南大营疾驰而去!马刀的光芒熠熠闪耀,这些与鬼子有着深仇大恨的草莽英雄开始进攻了! 而此时日军对南大营的攻击越来越猛,战士们手中的弹药却越来越少,一连的战斗力也只剩下65人,如果这样打下去,后果不堪设想。高铁林朝前方阵地不断涌上来的日军看了一眼,大声命令道:“放弃地面阵地,全部退进坑道里去!”高铁林的话音刚落,就要冲进南大营的日军突然乱了阵脚,并且慌忙地向后撤退。高铁林断定是有一股威胁巨大的力量出现在敌军背后,便暗自思忖:怎么回事?难道是邵团长带人来了?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这种判断,因为本溪的战事不可能这么快就得到调停。他拿起望远镜,透过硝烟望去,正见一票人马从敌人的后边杀上来,足足有100多人。他们都挥舞着闪亮的马刀,在敌阵中横冲直撞,杀得鬼子人仰马翻,鬼哭狼嚎。 看着看着,高铁林拿下望远镜使劲揉揉眼睛,然后再拿起望远镜仔细观看。 突然,他大叫道:“是老二他们来啦!” 那100多把马刀就像100多道闪电,在日军的头顶上飞来飞去,如砍瓜切菜一般,无数日军的人头纷纷落地。这支呼啸的骑兵,一面溅着青草和泥屑,一面在日军的尸体上掠过。太阳从南大营后边的山岗上发出鲜红的霞光,从山口处吹来的晨风把大雾卷起。这一切构成一幅美妙的图画,展示的却是仇杀的主题。敌人的散兵线彻底崩溃了,他们像潮水般退下去。杀得性起的草莽英雄们一面挥刀劈荆斩棘,一面大喊:“哈哈……老天爷啊!灯草啊!油灯啊……山里的老干巴树啊!俺来啦!” 暴动日军抱头鼠窜,狼狈地退缩到小树林旁的凹地里。 战斗停止后,高铁林没有去向高铁山千恩万谢,而是立即派人打扫战场,大量搜集日军尸体边的武器弹药,又令人到曾被日军控制的井里打水,多多地打水,因为他知道,天黑前还要有一场恶战。 跟着难民走出坑道的青山重夫抑制不住自己,无法不垂头丧气,他向暴动日军溃败的方向望去,心里暗暗骂道:“佐野政次呀佐野政次,如果天黑之前不能攻下南大营,那就再也没有机会啦!你这个笨蛋!”当他看见正帮中国人忙碌的女儿青山小雪时,他恨不得上前打她一记耳光,他觉得连自己的女儿都在嘲笑自己。 81 草莽英雄高铁山以胜利者的姿态冲进南大营收容所后,没有去见他的哥哥妹妹,而是命令手下人到日本难民中去找杀父仇人大召威弘。不一会儿工夫,贺天奎和小神仙骑马过来报告:“掌柜的,小六子找到那小子啦!”“在哪儿?”高铁山把眼一瞪问。贺天奎一摆手说:“俺已经叫兄弟们把他看住了!”高铁山二话没说,叫小神仙头前带路,便打马过来。 大召威弘、亚美、鹤田洋一等人被以小六子为首的众英雄团团围住。高铁山跨马挥刀绕着他们足足跑了三圈,然后下马站定,“嗖”地从腰际拔出那把专门为杀仇人准备的杀猪刀,用手指试了试刀锋,然后朝大召威弘一步步走过去。站在大召威弘面前,他冷笑一声说:“小子,上一次我不想当着你老婆的面杀死你,让你多活这么多日子,真够便宜你了……现在她死了,今天谁也救不了你!” 大召威弘毫无惧色地望着高铁山,不想为自己做任何辩白。而从亚美的角度看,高铁山无异于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她上前一步挡在大召威弘的面前,对高铁山说:“你不能杀死他!” 高铁山向前紧逼一步,恶狠狠地说:“闪开,小姑娘,不管你是他什么人,如果你敢挡我的路,我就连你一起杀了!”话音刚落,站在高铁山背后的贺天奎等人都拔出马刀,“嗷嗷”地起哄。 亚美毫不示弱,迎着高铁山的杀猪刀向前一步,说:“我也不管你是谁,你们要想杀他,就必须先杀了我。”一个是绿林大汉,一个是纤弱女子;一个手握尖刀,一个手无寸铁。他们的对峙使人都屏住呼吸,喧闹的现场顿时死一般寂静。高铁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烈性女子,竟敢在自己的面前站得这么直,而且还针锋相对。他被激怒了,“你最好给我闪开,别逼我,丫头!我同这家伙有血海深仇,他杀死了俺爹俺娘!” 亚美立刻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高铁林的兄弟高铁山,心中便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她的声音低缓下来:“我不想逼你,我只想告诉你,他是我哥哥……他没有杀人。我以我的生命担保,他没杀过一个中国老百姓,不管你看到过什么或听到过什么……他绝不可能杀害那两个中国老人!”说着说着,她竟想起了当初救高铁林时的艰难,不禁泪流满面,脑中有无限的委屈难以诉说。 有许多日本难民特别是妇女也受到了感染,也跟着流起泪来。而人群中却有一个人在幸灾乐祸,那便是远远站在一边的死死盯着这一幕的青山重夫。他从心里希望双方能厮杀起来,而且越乱越好,以便给佐野政次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这时,有一个日本难民匆匆从青山重夫身边走过,他拦住那人,脸色阴沉地问道:“你去哪儿?”“我要找高长官,有人要杀大召威弘!”日本难民慌慌张张地说。青山重夫眼睛一瞪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最好少管闲事!”那个日本难民觉得这个不起眼的干巴老头儿却有一双十分可怕的眼睛,吓得退了回去。 高铁山脸色煞白,握刀的手在颤抖。 亚美擦干眼泪,抬起头面对他,大声说:“我只想问你一句,你亲眼看见我哥哥杀死那两个中国老人了吗?” 高铁山没有想到这个日本女人竟敢质问自己,但他的确被这种勇气征服了:“我……我看见他拿着一把沾满鲜血的战刀站在俺爹娘的尸体旁,除了他……还能有谁?” 亚美再次大声问道:“你亲眼看见他杀人了吗?……告诉我!” 高铁山眨了眨眼睛说:“没有……但他手里拿着刀。” 亚美说:“不错,当时我哥哥手里的确拿着一把沾满鲜血的战刀,但那把刀是他刚刚从佐野政次手中抢过来的,他想阻止佐野政次杀死那两个无辜的老人,但晚了一步。” 高铁山怔怔地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义正词严的日本姑娘,她的勇气赢得了敬仰。他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杀猪刀,站在他背后的弟兄们就像听到命令一样都放下了手中的马刀。 忽然,人们闪开一条路。 是高岩拉着松藏作次急冲冲地走过来,并把松藏作次往高铁山面前一推说:“你把那天看到的事通通告诉这位先生!” 高铁山认出了松藏作次:“是你?”他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杀猪刀,并向前一步。 松藏作次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先生……那件事的确与大召君无关……都是佐野中佐干的……是佐野杀死了那两个中国老人……大召君去夺刀……但晚了……” 高铁山大吼道:“你敢用脑袋担保自己说的都是实话吗?” 松藏作次两腿哆嗦着,差点儿要跪下了:“敢……我……我用脑袋担保……”然后,他又从头至尾原原本本将一年前发生的事情说一遍。 高铁山恍然大悟,说:“好吧,那我就让佐野政次这个浑蛋死上两回!上马!”说罢,他飞身上马,后面的弟兄们也跃马跟上。 就在那匹枣红马前蹄跃起的时刻,高铁山又猛地勒住了它。然后,他转身对亚美说: “我很佩服你的勇气,是你的勇气救了你哥哥,小姑娘。”说罢,他向弟兄们一挥手:“走!” “等等,等等!二虎子,你们现在去哪儿?”高铁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去杀佐野政次!”高铁山骑在马上头也不回地说。 高铁林一边跑一边喊:“不行,鬼子现在至少还有1000多人,你不如留在这里,等我们的主力部队来了再去杀他。” 高铁山大吼一声:“不!那太晚了,俺今天就让他人头落地!” 站在旁边的高岩一看,忍不住走过来拉住高铁山的缰绳,说:“先生,你应该听这位长官的!” 高铁山凝神看了看高岩,问:“你是什么人?” 高岩看着高铁山在心里喊道:“二哥!我是你的三弟呀!”他很想把这句话喊出来,但忍住了。犹豫片刻,他说:“我是这里的医生高岩光政……” 高铁山一听,轻蔑地用马鞭敲了敲高岩拉住缰绳的手,说:“把手松开,当心俺把它剁下来!” 高岩只好松开手,很伤心地望着二哥高铁山。高铁山猛地一提缰绳,那匹枣红刀扬起前蹄,长啸一声,向前猛地一蹿。 突然,远处传来高铁花的声音:“二哥!等等!” 已经瞬间跑到大门口的高铁山猛地勒住马缰,然后掉转马头。高铁花见二哥停下来,跑得更快了,很快就跑到高铁山的面前,拉住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二哥,你不能去!鬼子人多,尽管你们刚才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不会总那么走运。大哥说得对,你先留下来,等俺们的主力部队来了,再去杀佐野也不迟。” 并非高铁山听妹妹的话而不听哥哥的话,他停下来是有原因的。他跳下马拉着妹妹的手说:“铁花,你跟我来,俺有话对你说。” 高铁山拉着铁花来到僻静处,从衣兜里掏出矢村英介的那两封信说:“我知道今天没准会见到你,所以,我把这两封信带来了……给你。” 高铁花接过信,惊异地看了二哥一眼。知道这封信一定不同寻常,所以她匆忙打开。高铁山更知道这封信对妹妹肯定非同寻常,因为他杀死了矢村英介,所以,他想躲避,便要提缰上马。 不料,高铁花只看了第一句话,“无论是谁,当他把这封信交到你手上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就觉得头晕目眩,仿佛要倒下去。 高铁山的一只脚已经踩到了马镫子上,余光中见妹妹要昏倒,他上前一把扶住,然后把妹妹揽在怀里大叫:“铁花……铁花……你醒醒……你醒醒……”他又掐妹妹的人中,又摇妹妹的脑袋。 一阵眩晕过后,高铁花慢慢睁开眼睛,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打一个激灵,继续往下看那封信。 “……你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最善良的中国姑娘……尽管战争使我有机会认识了你,但我还是遣责一切侵略战争,祈求和平。我答应过你,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回日本帮你找到你的三哥,现在看来不行了……再见了,铁花,祝你的国家获得新生,祝你幸福!永远想念你的矢村英介。” 看过信后,铁花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好久,好久,她突然推开搂着自己的哥哥,哀怨地问道:“是你杀了他?” 高铁山看着妹妹那痛苦的样子,不知如何回答。 高铁花明白了一切,斥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死他?” 高铁山说:“咱爹妈死的那天,他也去了,跟佐野在一起……” 高铁花泪光满面地说:“于是你就杀了他?!” 高铁山支吾道:“不,俺……” 高铁花哀怨地大声喊:“二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学得像大哥一样啊?”说完,她踉踉跄跄地走开。 “铁花?”高铁山大喊,高铁花没有回头。 高铁山对着妹妹的背影又喊:“铁花,你等着俺!等俺杀死佐野政次后,再来向你解释。”高铁花仍未回头。 高铁山和众草莽们飞身上马,呼啸着向南大营外冲去。马蹄踏起一片飞尘,远远看去,那飞尘都带有肃杀的英雄气。 高铁林急得直跺脚:“他们这不是去找死吗?” 无奈,他还是派一排到南大营西北角去接应,因为高铁山他们退回来时,肯定要经过那里。又派一个班去增援二连阵地,二连阵地伤亡太大,所以必须要派一个卫生员跟着去,亚美和铁花都上前请缨。高铁林看了看她们俩,最终选中了大召亚美,大召亚美满意地笑了。 送走一班战士后,高铁林回到指挥部向铁花问道:“刚才你二哥找你什么事?” 高铁花复又悲伤,低下头说:“他给俺一封信……是矢村英介写的。” 高铁林一愣:“是矢村英介写给你的信?” 高铁花点点头,拿出那封信递给了哥哥。高铁林拿起那封信细看:“我的兄弟,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请求你把它交给一个叫高铁花的中国姑娘。这是我,一个临死之人的最后愿望……我痛恨这场战争和挑起这场战争的人。由于日本的侵略,在这场战争中死了那么多中国人……我曾奉命参加战斗,但我拒绝参与屠杀,尤其拒绝参与屠杀手无寸铁的中国平民!昨天,我已经下令我的部队放下武器,停止抵抗,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正义必胜!矢村英介绝笔。” 看过信后,高铁林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将那封信还给了高铁花。 高铁花收起信后,脸上的痛苦之色少了许多,因为有一件事似乎能抗衡她的悲伤。她说:“哥,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不知该不该对你说……” 高铁林凝视高铁花,示意她说下去。 高铁花说:“有几次……俺都错把高岩医生当成了你。这个日本人,有许多地方跟你非常像,特别他转身的动作,还有眼睛和下颌……尤其今天,他的所作所为……还有他拉二哥时的表情,我简直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哥哥。” 高铁林的心怦怦跳,其实他也有同感。 “哥,他会不会是我三哥呢?三哥小时候不是被一对日本夫妇领养了吗?而他……”高铁花又说。 高铁林沉思一会儿说:“我也有这种感觉,但这件事情可能很复杂……你暂时不要对任何人说,等我查清后再告诉你。” 高铁花点点头。 高铁山带领众弟兄与佐野残部又杀成一团,一时间尸横遍野,血肉横飞,又有十几个日军死在锋利的刀下。然而,高铁山等人虽然个个骁勇善战,但毕竟寡不敌众。他们在杀死大量暴动日军的同时,自己也损伤过半。高铁山知道再这样硬拼下去将全军覆没,便大喝一声:“撤!”众弟兄们听到喊声,不再恋战,掉转马头,往外撤离。 但所有的道路都被日军堵住了,高铁山、小六子等人只好杀出重围,向南大营方向疾驰。佐野政次哪肯放过给自己造成极大麻烦的高铁山等人,便穷追不舍。“龙江会”的好汉们因此不断有人中弹落马,高铁山身后只剩下小神仙和小六子等十几个弟兄。 奉命接应的一排战士看到十几匹战马冲出日军包围向南大营驰来,立刻认出那是高铁山等人。20多名联军战士从左右两个方向阻截日军,并为高铁山等人杀开一条血路,高铁山等人才绝境逢生,冲进南大营。 到南大营后,浑身是血的高铁山刚下马,见贺天奎的马疾驰而来,但不见贺天奎的身影。他跑到近前才发现,贺天奎头部中弹趴在马背上,他的马刀已不知失落在何处。高铁山预感到事情不妙,跑过去想扶贺天奎下马。这时贺天奎微微睁开眼睛,但目光空虚,脸上已经蒙上死亡的阴影。他低声说:“对不起……大哥……俺未能替你杀死佐野……”贺天奎的头突然变得很沉重,而且一下子耷拉到高铁山的肩头上。 高铁山抱住贺天奎的头,像哄孩子一样低声唤道:“天奎兄弟……俺是你大哥……你醒醒,看着俺。”但贺天奎的双眼紧紧地闭上了,他再也不能答应高铁山的呼唤了。 “啊——”高铁山一声长啸,然后飞身上马。 “掌柜的,你去哪儿?”小神仙急忙问。 “去拿佐野政次的头祭天奎兄弟!”那匹枣红马再也等不及了,嘴里“啾啾”叫了两声,便冲出南大营。 小六子、傻大个儿等人紧紧跟在后面,他们的马头再一次高高扬起头。 中乡上尉手指着南大营的方向惊慌地对佐野政次说:“佐野中佐,瞧!那伙不要命的家伙又杀回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这彪人马就像插上翅膀一样,眨眼之间就来到眼前。 第二十四章 82 增援高坡阵地的一班战士很快被敌人发现了,佐野政次除自己亲自带人阻击高铁山外,又命一少部分人阻截这部分增援的。一班战士被密集的炮火阻截在半路上,很快,一名战士牺牲,两名战士负伤,亚美的右肩也挨了一枪。但亚美和一班长还是用相互掩护的方式爬到暗堡前。 敌人的尸体几乎把地面铺满了,在他们中间也躺着许多联军战士。亚美和一班长爬到尸体中间,辨认着自己的同志。然后,亚美不顾肩伤的疼痛和一班长一起用手去扒堵在暗堡入口处的碎石块。突然,亚美浑身颤抖着,面孔上凝结着恐惧的表情,她压低声音向一班战士们喊:“趴下,快趴下……别说话!” 这时,从战壕边上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只见十几个散开着的暴动日军朝高坡阵地走来。亚美对身边的一班长说:“不能让他们抓住。”一班长看看亚美,向所有的战士说:“都趴着别动,装成死人。”于是他们都选合适的位置躺在尸体中,屏住呼吸,等待着命运的安排,或装成死人获救,或成为死人。 日军士兵一边走着,一边往认为还活着的联军战士身上开枪,他们的脚步声和枪声越来越近,每一声枪响,亚美都像打在自己的身上。趴在异国的土地上,在自己国家的士兵面前装死,这怎么说都有些滑稽和伤感,如果真的被乱枪打死了,那么做鬼都被人笑话。 在这种枪声里,亚美想得有些出神。突然,一发子弹打中了她,她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在家乡的小学堂里上课,因为思想溜号而被老师用教鞭狠狠地敲了一下。她好险没叫出来,但顿时清醒了,就像知道自己正在上课一样知道自己在装死。随着一阵灼热而来的是巨烈的疼痛,她很想呻吟一声,或动一下,那样无疑会缓解一下痛苦。但她知道如果那样,很可能就暴露出自己是在装死,那样无疑会祸及其他装死的联军战士,他们一个都活不成,就更无从谈起高铁林交给的任务了。想到这里,她咬牙忍着,一动不动,也没有出声。 一班长知道亚美中了枪,早为她捏一把汗。身为战士的他知道,要让一个中枪的人装死,何其艰难。就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都难以做到,何况她一个女子?他甚至等待着亚美发出呻吟,或者就地滚起来,因为那太正常了。那么他也因此等待着自己被暴露,然后再被乱枪打成真正的死人。 一分、两分,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日军没有发现任何破绽,当他们认为还有存活可能性的联军战士都被彻底打死后,摇摇晃晃地离开高坡阵地。直到这时,亚美才发出轻轻的呻吟。一班长激动地握住亚美的手说:“亚美同志,你真是好样的,我代表全体联军战士感激你。”说完,他急忙从口袋里掏出绷带,给亚美包扎伤口。 亚美忍着疼痛,迎着一双双敬佩的目光,凄然地笑了。 高铁山的队伍迎着敌人的子弹冲杀过来,他们把身子俯到马肚子底下,把手中的刀立于马上。子弹打在马刀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闪着耀眼的火花。远远望去,就是一把把杀人的刀冲杀过来,连佐野政次这样的野蛮人都开始胆战心惊。佐野政次知道遇到了大麻烦,立刻握住身边的一挺重机枪朝这些草莽英雄射击,对手的人和马不断地中弹倒下。但这支强悍的队伍仍不顾一切地向前冲,似乎是眨眼之间就冲进敌阵,众英雄们掉转马头就开始在敌阵中横冲直撞。由于距离太近,日军无法开枪,只得被迫与高铁山他们展开白刃战,而这正是高铁山等人以少胜多的好机会。他们挥舞着马刀在马背上狂呼乱叫,手起刀落,便是一颗人头落地,一时间,敌人所在的阵地里一片血肉横飞。 因为不断有狡猾的鬼子跳出圈外,寻求开枪的机会,致使高铁山的人马也损失惨重,但这彪人马越杀越勇,没有一个人想撤出战斗。佐野政次吓呆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疯狂的对手。正在他一筹莫展之时,奉命阻击支援高坡阵地的那伙日军杀了回来。佐野政次见力量大增,便号叫着命令他们站在圈外开枪射击。 高铁山的人马还是渐渐地被日军围在中央,他们围聚在一起,刀尖朝外面对众多鬼子。双方僵持着,佐野政次知道这伙不要命的家伙在劫难逃,他得意地哈哈大笑。就在他举起指挥刀下令开始射击的时候,突然,日军阵地响起加农炮的轰隆声,大地在这一声声巨响中颤抖。 已经陷入绝境的高铁山精神一振,向小六子、小神仙和傻大个儿等人喊道:“共产党的主力部队来啦!只有他们才使用这种重型大炮!杀!杀光这些兔崽子!”受到鼓舞的草莽英雄们顿时力量倍增,主动杀向惊慌失措的敌群。 佐野政次更清楚这轰轰的炮声意味着什么!他顾不上那些暴动日军,立刻吆喝着中乡上尉和从东岗训练营出来的那些军官夺路逃生。 高铁山在马上看出了佐野的苗头,大喝一声,追杀了过去。 加农炮的轰隆声也引起了亚美等人的注意,朝南大营方向望去,在暗淡的天空下,在缭绕的烟云中,一面红旗在飘扬着,像火焰那样灿烂。一班长激动地喊道:“是我们的,是我们的!我们的主力部队终于打过来啦!”驻守在临河的每一个联军官兵和南大营难民收容所的每一个日本难民终于盼来了独立团主力的到来。高铁林更是喜出望外,他迅速组织反击,并很快与召永胜率领的主力部队会合一处。 独立团团长邵永胜是位体质健壮的东北汉子,他长着一张红润的、久经风霜的面孔,声音高昂,但略带嘶哑。他是一位优秀的指挥员,从不会让敌人得到一分钟的安宁。此刻,他手持望远镜看了看几乎被重炮炸平的日军阵地,爽朗地说:“打得漂亮,打得漂亮!他们已经清楚自己的末日到了。用喇叭喊话,要他们立即放下武器缴械投降!” 炮击停止了。 姚长青的声音响彻了战场,这声音是用无线电喇叭传出去的,如春雷般响亮:“关东军士兵们,你们投降吧!现在什么也挽救不了你们!你们的指挥官给你们安排了死亡的命运……战争已经结束了,你们的家人在等着你们回去!我们优待俘虏,马上派出投降代表!否则,你们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负隅顽抗的敌人还是用射击来回答,但是这次已不像以前那么激烈了。 邵永胜命令道:“好吧,好吧,那就再打100发炮弹让他们尝尝滋味!” 命令一下,日军阵地上又响起了重炮的轰鸣声,顿时一片火海。100发炮弹全部打完了,天地间顿时安静下来,炮声的余韵只在人的耳朵里轰鸣着。 战场上又响起了姚长青的声音:“关东军士兵们,你们投降吧!战争已经结束了……” 还没等姚长青喊完,敌人的枪声又响起来,只是显得更加稀疏而微弱。苟延残喘,仍怙恶不悛,这尤其令人气愤。邵永胜大声道:“看来还得送上200发炮弹……如果200发还不行,那就300发、500发……直到投降为止!” 随着邵永胜的一声令下,200发重磅炮弹再次在敌军阵地上炸响。一时间,霹雳般的炮声震得山头直晃,大地瞬间被翻了个个儿。 等炮声停止后,姚长青大声喊道:“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关东军士兵们……” 暴动日军被猛烈的炮火炸得抬不起头来,在民主联军的强大攻势下,他们的抵抗显得非常微弱,而且徒劳无益。可就在这种情况下,一名代替佐野政次指挥部队的中佐从泥土中钻出来,声嘶力竭地向胆战心惊的关东军士兵喊道:“谁也不许投降!冲!都给我冲……” 还不等这个中佐把话喊完,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关东军少佐一刀将他劈倒,然后,这个少佐把战刀扔到地上,一声不吭地向南大营方向走去。所有的关东军士兵都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有的犹豫了一下,也毅然地随着他的步伐而去。他们没走出多远,后面的关东军士兵举起了白旗。 所谓的“樱花一号”,最终以仅剩下的65个人缴械投降而告终。两军阵地上响起了比炮声更胜一筹的欢呼声。有的日本难民互相之间抱头痛哭,苦涩的泪水,再一次打湿了他们的脸。 83 战斗一结束,高铁林和姚长青便来到马震海坚守过的高坡阵地,这块土地被炮弹翻搅得一片狼藉,到处是炸烂的砖头瓦块,到处是横躺竖卧的尸体。亚美忍着伤痛和一班长一起用双手扒开了被碎石堵住的暗堡入口。高铁林扶起亚美和一班长,命令身后的卫生员送他们去救护站,但他们都不肯。尤其是亚美,对高铁林说:“不!我没事!”高铁林见她脸色苍白,气息微弱,但语气坚定,知道她的脾气,没再说什么。 高铁林和邵永胜走进暗堡,几束手电筒的光线照亮了这里的地面。高铁林看见十几具战士的尸体躺在铺满弹壳的地面上。最后两个射击孔被马震海和魏小强占据着,他们双手握着机关枪,一动不动。显然他们已经牺牲了,但在牺牲的最后一刻仍在向敌人射击。邵永胜和高铁林等人脱帽向倒在暗堡里的战士们致敬。 一阵沉默后,邵永胜喃喃地说:“他们在这里曾孤独地面对强大的敌人……他们在坚守中战胜了自己。” “是的,他们用无畏的牺牲精神赢得了这场战斗的胜利,他们为了这些敌对国的难民,流尽了自己的血……他们,伟大呀!”高铁林说着,眼睛里浸满泪花。他走到马震海的身边,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这位亲密战友的脸,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现,泪水大滴大滴地掉下来,这种巨大的悲痛使高铁林的面目都扭曲了。 亚美看到眼里,她发现高铁林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伤心过。想说几句安慰的话,这么多战士在眼前,又不好说出口。便以一个卫生员的身份命令几名战士抬起马震海和小魏的尸体离开这里。 突然间,她发现了满脸是血的马震海的嘴角抽动一下,便惊呼:“等等,他还活着!”战士们一听,放下马震海,亚美走过去把耳朵贴到他的胸脯上,过了好一会儿,惊叫道:“政委……马营长还活着!” “什么?他还活着?”高铁林就像自己从死亡中醒来一样惊喜,“快!立刻送回救护站抢救,他不能死!他必须活着!”几名战士一听,立刻把马震海放上担架往外跑。 医院里成了新的战场,所有的医护人员都紧张地忙碌着,所有的伤病员都得到了及时的安置。因为医院的人手不够,许多日本难民都主动过来帮忙。有的屋内屋外地运送伤员,有的为救护室打水送药,有的及时清理各处的卫生,有的帮助伤员擦身,做好术前的准备,有的帮助收集从伤病员身上取下来的枪支弹药。不一而足,他们紧闭着双唇,默默地工作着,似乎只有这样,心灵才能得到救赎,才能弥补这些中国人心灵上的 创痛。 “马震海的生命危在旦夕,要想活命,他必须及时输入100a型血。”小雪的报告让主刀医生雷鸣大吃一惊,“血库最后的100a型血已经用完了。”雷鸣怔怔地望着小雪说,小雪也无可奈何。 雷鸣摘下口罩向正在忙碌的高铁花叫道:“现在必须组织人献血……要100a型血,否则马营长性命难保。” 高铁花瞪着大大的双眼望着雷鸣,迟疑片刻,然后迅速跑到走廊里,向所有能站着走路的人喊道:“谁是a型血?马营长需要a型血!” 大召威弘正在收集枪支,他二话不说,挽起袖子走过来说:“用我的,我是a型血。” 高铁花皱着眉头看了看他那只长满汗毛的胳膊说:“可患者失血过多,至少需要100血。” 鹤田洋一一听,也一边挽着袖子一边走过来,说:“我不知道我是什么血型,你们试试吧,只要能救活马营长就行。” 随后又有几个难民拥上来,他们什么都不说,也像大召威弘和鹤田洋一一样,纷纷挽起自己的袖子。随后又有许多难民从四面八方拥来,都做着同样的动作,围在了高铁花的周围。 高铁花被感动了,因为她看到的是一双双乞求的目光,她从来没有看到有人会用乞求的目光献出自己的鲜血,尤其那乞求后面的谦卑,令高铁花不忍再看。望着这些刚刚死里逃生,身上带着种种创伤的日本难民,高铁花的眼圈红了。 “立刻为日本难民……不,为献血者验血!”高铁花激动地对身后的亚美说。 亚美也异常激动,好半天才找到献血难民的血管。当她再一次将针头插进一个难民的血管时,突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被抽血者大声喊叫起来,高铁花闻声跑过来,扶住亚美,发现一股鲜血从她右肩的绷带下边流了出来,惊叫道:“天哪!你伤成这样也不吱一声!卫生员!”两个卫生员跑过来,搀扶起亚美便向急救室走去。 亚美刚被扶走,邵永胜和高铁林等人急匆匆地走进医院,站在走廊的一头,他们全愣住了,他们被眼前的情景所感动: 走廊的椅子上、地上躺着几十个刚刚做过紧急救护的抗联战士……日本难民帮助卫生员搀扶着联军战士从处置室走进走出……一些联军战士背着受伤的日本难民出出进进……日本难民排着长队等候献血……两个日本难民一动不动地蹲在墙角处,看护着从伤员身上取下来的枪支弹药…… 高铁林和邵永胜没有挪动脚步,他们不愿因自己的出现,打乱这种局面。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最终他们悄悄离开这里,来到停放小魏尸体的病房。见17岁的小魏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一张稚嫩的脸上布满着战争的尘埃,好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刚刚睡去。高铁林顿时心酸无比,他似乎刚刚意识到他还是个孩子,那么多时候他都把一个成年人都负担不起的重任压在他小小的肩膀上,觉得自己未免过于残忍,他忍着泪水很想上前叫他一声“儿子”。 高铁林在这个小小的尸体旁站了很久很久。突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扯下一条床单就盖在魏小强的身上,然后大声喊:“铁花!铁花!用这个白床单给小魏缝一件寿衣,他是回回,俺们要尊重他们的习俗。” 喊了半天,不见铁花回答,却跑来一位护士,说:“政委,铁花同志正在忙着给马营长做手术呢。” 高铁林明白了,他想对这位护士说些什么,但只看了看她,没有说出口,然后一摆手示意她忙自己的去吧,护士点一下头便离开了。邵永胜沉痛地拍了拍高铁林的肩膀说:“伙计,节哀吧,这就是战争的无情……”高铁林没说什么,默默地随邵永胜走出小魏病房,又来到马震海的病房。 马震海的手术做完了,很成功,他已完全脱离了危险,只是还处于昏迷之中。高铁林和邵永胜长出一口气,他们相视而笑,因为这位独立团中最勇敢、最忠诚的战士终于活过来了,他的生命的顽强,正体现着整个独立团的精神。 从医院出来,高铁林和邵永胜显得神清气爽,他们向南大营走去。阳光明媚地照耀着大地,给劫后重生的一切都增添着亮色。 他们刚到南大营。突然,有几匹战马冲了进来,他们是高铁山、小神仙、傻大个儿等人。他们个个马染征尘,浑身是血。高铁林明白,“龙江会”100多人的队伍,最后只剩下他们几个了,他们无意中也为这场战斗付出了沉痛的代价,中华民族的血气,使他们终究融入到正义这边来。 高铁山将一颗人头丢在地上,对高铁林说:“哥,俺把佐野政次的脑袋砍下来了。咱爹、咱娘、俺媳妇……还有所有被日本鬼子杀害的乡亲们……总算可以闭上眼睛啦!” 高铁山说完,眼一翻,头一晕,从马上摔下来。 高铁林一步蹿上去扶住高铁山大喊:“快!来人……马上送医院!” 两名战士跑过来抬起高铁山就往医院跑去,小六子他们虽然没有摔倒,但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他们瘫在马背上,任由他们的马驮着他们跟随高铁山来到医院。 看着这些人的背影,高铁林喃喃道:“二虎子……他终于做完他要做的事。他是累的,也该歇歇了……更可悲的是佐野政次,他没想到自己竟死在这群人手中。” 邵永胜笑道:“是呀,小日本小瞧了中国人,西方列强小瞧了中国人……中国人的嫉恶如仇使我们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到处涌动着力量,他们虽散之无形,但一旦被激发起来,顿时聚之成物,会产生强大的杀伤力……什么样的敌人都将以失败而告终。” “哈哈哈哈!”高铁林拍一下邵永胜的肩膀大笑起来,“比如这群血不流干不休战的草莽英雄!” 84 南大营外的山脚下,邵永胜和高铁林为在这场战斗中牺牲的130名战士和在暴乱中遇害的153名伤员举行葬礼。独立团的战士来了,日本难民来了,在这黑压压的人群面前,站着657名暴动日军俘虏。他们神态各异,有的以一种不服气的神情瞥视着打败自己的联军士兵,有的以怪异的眼神看着那些与中国人站在一起的日本难民,更多的则是低着头,显得很不安。 高铁林走过来,站到一个高台上,对垂头丧气的俘虏们大声喊道:“把头抬起来!” 战俘们勉强抬起头。 高铁林朝站在一边的日本难民一指,对日俘说:“别看着我,看着他们——你们的这些同胞!这里有你们的父母,有你们的姐妹,更多的是你们的孩子!日本战败后,关东军抛弃了他们,日本政府抛弃了他们。把他们抛弃在北满、东满,那些最偏僻的地方……他们没有生路,只有死亡。许多人冻死、饿死,或者被逼自杀……他们想回家却走投无路。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是深受日本军国主义欺压的中国人民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帮他们一步步踏上回家的路。他们差一步就要回日本啦,可你们却轻信一些人的蛊惑,逼迫他们继续留在满洲与中国人为敌。他们不同意,你们就想杀了他们……想把他们同中国的伤病员一起斩尽杀绝!” 人群中,青山小雪、园田早苗、高岩、大召威弘、鹤田洋一、良子等人愤怒地瞪着那些战俘。 “佐野政次,这些东岗训练出来的亡命徒,组织策划了临河暴动。接着,佐野政次之徒又同你们一起袭击了南大营难民收容所,向自己的同胞大开杀戒。佐野政次之徒自不必说,可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连自己的同胞也不放过?” 许多难民开始抽泣。隐藏在难民中的青山重夫瞪着死鱼般的双眼看着这一切,当他看见自己的女儿青山小雪也在流泪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 “战争是野蛮人的游戏……山田乙三是野蛮人,东条英机是野蛮人,日皇裕仁也是野蛮人。你们……作为士兵,多出自下等平民,那些野蛮人总有办法使你们用枪口对准你们所谓的敌人,这好像无可厚非。但是,把枪口对准自己手无寸铁的同胞大肆屠杀,而且是在敌对国的土地上,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更没见过!想想吧,将来有一天你们回到日本,如何向自己的父母交代,向自己的兄弟姐妹交代,还有自己的孩子们交代?” 战俘们都低下了头。 挺着大肚子的良子和许多日本妇女再也忍不住了,哭喊着扑过去,朝着日俘们又是抓又是挠,嘴里还不住地喊道:“打死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畜牲!打死你们……” 战俘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硬挺着。 日本难民的各种发泄的举动伴随着响成一片的叫骂声、哭喊声,民主联军战士拦都拦不住。好一阵骚动之后,愤怒的日本难民才渐渐安静下来。 高铁林转过身去,眯缝着眼睛看着那几百个新坟包,一阵风吹乱他的头发,使他显得更加沧桑。良久,他转过身来动情地说:“为了保护这些等待遣返回家的日本难民,民主联军的战士浴血奋战,有130多人阵亡,二连战士几乎全部战死。他们最小的15岁,最大的也不到30岁。来这里之前,他们都知道战争已经结束了……而且,我答应过他们,完成这次遣返任务后就放假,让他们回家帮助家里人收割庄稼,这可是胜利后的第一个秋天,他们天天都在盼哪!可现在,他们却回不去了,他们牺牲在战争结束后的今天。他们离和平的日子已经很近很近,几乎伸手就能够着……真是无情啊,希望我们今天的所有人,都记住死在战争结束后的中国年轻人,但愿他们的死,给这场可恶的战争真正画一个句号!” 许多日本难民又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地流出来,很快抽泣声连成一片。 高铁林转过身去,向这283个坟包庄重地行一个军礼,哽咽地说:“永别了,同志们,我们不会忘记你们,那些即将遣返回国的日本难民也不会忘记你们,是你们用自己的生命铺平了他们回家的路啊!” 高铁林的话音刚落,日本难民中有人忍不住大放悲声,连栖息在残枝上的鸟儿都好像不忍心看这场面,不忍心听这哭声,它们泣血般的惊叫几声,然后扑棱棱地飞走了。 士兵们举起步枪、冲锋枪对天鸣放,枪声久久不绝。 两天以后,痊愈出院后的高铁山带领着小神仙、小六子和傻大个儿等人也把战死的“龙江会”弟兄们抬到南大营外的山脚下埋葬。 在埋贺天奎时,小神仙瞄了一眼说:“不行!俺三哥是河北人,得把他的脚偏向西。人死了是没有眼神儿的,别让他多走冤枉路。”于是,傻大个儿和小六子又跳到坟坑里,把贺天奎的脚冲向西边。 埋葬了贺天奎,小六子等人坐在坟包前难过地哭起来。高铁山满脸的烦闷,挥手说道:“好啦,别哭啦!生死对于男人来说是最平常的事,天奎兄弟他们死了……他们是杀鬼子战死的,死得像个爷们儿!来,俺们向他们告别,热热闹闹送他们回家!小六子,你带头唱一段《松花江上》吧!” 小六子一听,止住哭声,擦了擦眼泪,伸了伸脖子,就带头唱起了《松花江上》。 小神仙和傻大个儿等人正闷着一股气,小六子一带头,几个人立刻扯着嗓子唱起来,音调虽然不太准,但却非常悲怆。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悲惨的时候…… 歌声越来越高亢响亮,连南大营里的联军战士也跟着唱起来。歌声在空中回荡,胜利后唱这首歌,别有情怀。 85 这场惊心动魄的日俘暴乱刚过,邵永胜带领独立团主力去安东接受新的任务,高铁林带领三营继续驻守临河等待遣返。在火车站送行完毕,高铁林的心竟一下子空虚起来。身边那么多熟悉的同志牺牲了,他们的音容笑貌始终在眼前晃漾。日本难民也处于极度悲凉的情绪中,前边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世事很难预料。 备感空虚的高铁林信步来到野战医院病房,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见到亚美。他的突然到来让亚美很尴尬,因为伤情所致,她躺在病房的床上裸露着肩膀和左胸。看到高铁林站在自己面前,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慌忙把床单拉到自己的身上。 高铁林空虚的心灵突然被亚美雪白的肌肤和沙布上殷红的血迹所填满,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拘束,一时不知所措,走又似乎走不开,说又不知说什么。 这一幕也把为亚美刚刚换过药的小雪弄得很难堪,她的心竟跳得厉害,匆忙之间夺路而逃,把一只空药瓶碰掉在地上,“啪”的一声碎了。 “还……还痛吗?”高铁林不知怎么说出的这句话。 亚美微笑着摇摇头。高铁林从未有过的窘态使她突然轻松许多,而且还有些许快意。她看看高铁林,用床单的一角捂住了嘴,她抑制不住自己偷偷地笑了。 高铁林强迫自己拿出一位指挥官的姿态,说:“啊……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说着他看了看四周,“我明天让他们把这间病房搞得更舒适一些……比如床啦、被单啦……” 亚美把床单拿开,露出自己的整张笑脸,灿烂无比地说:“不用……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高铁林在地上踱着步子,那种不自在的感觉还在,但他还是说:“亚美,你还需要些什么吗?” 亚美突然感到一丝羞涩,她很想痛快地说出自己还需要什么。但她知道,很难说出口的。于是她强装笑脸,说:“不需要什么,如果……能帮我找几本书就好了……最好是日文的。” 高铁林大声说:“那好办……我马上就去完成这个任务。”话一出口,高铁林瞪大双眼看着亚美。他不知自己怎么竟说出这种话来,因为他一向是命令别人接受任务的人。亚美也同样惊讶地看着他,四目相对,半天没有错开。 “我这就去办……这就去给你找书。”高铁林终于逃开目光,匆匆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亚美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因为她这么躺在病床上,也一度感到空虚。高铁林的出现,无疑使她的空虚变得充实起来。当然,她流泪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那是连她自己都难以说出口的。 高铁林是一直想着亚美的要求回到指挥部的。到指挥部后,他搬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书箱,“哗啦”一下把里面的书都倒出来,然后一本一本地翻看。“见鬼,拿什么书给她看才好呢?”他一边翻一边自言自语。最后他拿起一本《三国演义》,看了看,又放下了。接着又拿起《红楼梦》,也觉得不妥,又放下了。当他拿起延安印刷的小册子《论持久战》时,眼睛有些发亮,但随即又黯淡下来,又把它放下来。他站起身来,一边踱着步子一边想,最终他决定向高岩请教。 敲开了高岩的房门,见高岩正歪在床上看一本书。高铁林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上前就夺在手里。一看,竟是那本小册子《论持久战》。“战争已经结束了……”高铁林笑笑说。“可关于战争的思想不会结束……”高岩站起身来,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说,“高长官……你……” 高铁林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于是很客气地说:“啊……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长官,您太客气了。我愿意为您效劳。”不希望别人客气的高岩却非常客气地说。 “啊……是这样,你知道亚美……她受伤了,躺在医院里。刚才我去看她,她求我帮她找几本书……最好是日文的。可我手上没有日文书籍,我想你这里也许有……” 高岩一听,脸上很严肃,因为他看出高铁林在强装严肃。但他心里早乐了,便想:战争结束了,看来我大哥要放下枪杆研究感情问题了。心里这样想着,他便久久盯着高铁林,不说一句话。 高铁林被盯毛了,说:“高岩医生……我没把话说糊涂吧?” 高岩一听,打一个激灵,说:“不不不……您说得很清楚长官,这件事就交给我好了,我知道她喜欢看什么书。而且,我还知道小教堂那边有一个日本人留下的图书馆。” “那就有劳你了。”高铁林说。 “您别客气长官。”高岩说,然后他转身去给高铁林倒水。 这个转身让高铁林一震,他脱口说出:“慢!高岩医生。” 高岩又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高铁林,不知发生了什么。 高铁林一笑说:“你是想倒水吗?不必了,我不渴。” 高岩知道高铁林说对了,但他还是诧异地看了他半天。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别的,天黑了下来。高铁林告辞要走,临行前,他装出很随意的样子问道:“高岩医生,你是哪年来中国的?”高岩愣了一下,不知高铁林为什么要问这个,想了想说:“1940年,就是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前一年。”“家里还有什么人吗?”高铁林又问。“父母都死了,我是独生子。”高岩回答。“你父亲是做什么的?”高铁林继续问。“东京大学历史教授,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前一年病故。”高岩继续答。 “母亲呢?”高铁林问得有些没底气。 “她是历史小说家,在我很小的时候去世了。”高岩有些疑惑地答。 “哦……对不起。”说完这件事,高铁林离开了。 看着高铁林随手关上门,高岩更加疑惑,难道他知道了我的底细?转念一想,这不可能,如果我连这点儿秘密都保守不住,那也就活不到现在了。这样一想,他心里轻松多了。 离开高岩的房间后,高铁林见天色并不算晚,便来到医生办公室,向雷鸣了解亚美的病情。见高铁林心事重重的样子,雷鸣安慰他说:“亚美的伤并不重,她脸色不好,是由于失血过多的缘故。”高铁林听了雷鸣的话,半天没有作声。雷鸣误解了高铁林沉默的意思,继续补充说:“她很快就会痊愈的……你放心好了。”高铁林皱了皱眉头,对雷鸣说:“还有一件事情……我想请你帮忙。”“什么?”雷鸣惊讶地问。“有关高岩光政……”高铁林说。“高岩光政?”雷鸣一愣。高铁林说:“嗯……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雷鸣深思一下说:“他是一个很优秀的外科医生,非常敬业,而且富有爱心。有时候……怎么说呢?同他在一起时,根本感觉不出国别的差异,甚至会忘记他是一个日本人,还以为自己正在与一位中国同事工作呢!”高铁林若有所思地重复道:“还以为……自己正在与一位中国同事工作?”雷鸣:“是这样,这种感觉只有同他在一起工作的时候才能意识到。你就想知道这些吗?”高铁林说:“不……雷鸣医生,如果方便的话,请你帮我注意一下,他的腰部是不是有一块蝴蝶状的胎记?”雷鸣疑惑道:“蝴蝶状的胎记?”高铁林点头说:“是,这件事对我很重要,但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讲这件事,包括高岩好吗?”“好的。”雷鸣若有所思地点头说。 从雷鸣那里出来,高铁林总觉得意犹未尽,又踅进高铁山的住处,向他提及他们共同的弟弟三虎子的情况,并很肯定地说,三虎子一定回到了中国,而且就在满洲,说不定现在正在寻找我们呢。 高铁山兴奋地直抡拳头,说:“只要他在满洲,俺就一定能找到他。” 高铁林看着二弟那满身胡子气,说:“那就看缘分了……好了,先不说这些。你呢……我希望你养好伤后同小神仙、小六子、傻大个儿能够全留下来。过去闯荡江湖,杀杀打打,那是因为世道不好被逼的。现在关东军投降了,满洲又回到俺中国人的手里,干吗不干点正事儿?其实,铁花也不愿你到处走,也希望你能留下来。” 高铁山深思不语。 高铁林拍一下他的肩膀说:“你好好想想吧,你也老大不小了……”说完,他悻悻地离开了。 这一夜,高铁林睡得很不踏实,战事结束了,他突然觉得有更多的事要办。第二天,高铁林便拿着一本日文版的《源氏物语》走进亚美的病房,向躺在床上的亚美招呼道:“你今天的气色真不错!” 亚美接着说:“而且今天的天气也很好,早上我看见两只喜鹊一直在窗前飞来飞去,一定会好事不断。” 高铁林把手中的书一举说:“如果这也算是好事的话……但愿你能喜欢。当然……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还可以再为你换一本。” 亚美张着嘴看着那本厚厚的《源氏物语》,惊叹道:“天哪!你在哪儿找到的这本书?你怎么知道我最想要的就是这本书?” 高铁林得意地说:“真的?如果你不满意的话,我还可以帮你搞到二叶亭四迷的《浮云》,或者是夏目漱石的《我是猫》。” 亚美更加惊叹,“政委,你……你真是个天才!” 高铁林微笑道:“不,我有名人指点。” “他是谁?”亚美急切地问。 “这可不能告诉你。”高铁林神秘地说。 亚美看着高铁林,真想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这个男人,但她还是忍住了。 第二十五章 86 自从平息日俘暴动事件后,高铁林一直在查找这起事件的策划者。他冥思苦想,还是觉得战俘暴动、难民闹事以及前面的粮食事件,无不与青山重夫有关。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事让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便是联军内部可能出现了叛徒。理由是,无论青山重夫也好,还是与其有关的松藏作次和成田进二也好,他们都被严格地控制在难民收容所里,怎么可能知道外面的部署情况。尤其是在暴动之前,独立团主力已调往本溪,而留守临河的兵力不到一个连这样机密的军事情报他们怎么会知道。 三天以后,高铁林带着这个疑问去往本溪。他接到“军调部执行处三人小组”的通知,要在本溪商议把南大营等待遣返的万余名日本难民移交给国民党方面的具体交接事宜。 他走得很不放心,一再嘱咐要严加监视松藏作次与成田进二的动向。因为这两个人是查明此事的最关键线索,高铁林断定此二人至少有一个肯定与青山重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他们身上可以顺藤摸瓜找到青山重夫。否则的话,南大营难民中55岁以上的日本男人有2000多人,如果逐一查起来,恐怕下一次暴动就快发生了。所以,他最终对姚长青说,关于追查青山重夫的事情等他回来再说,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在本溪开完会后,高铁林通过关长武的联系信号,秘密会见了中共特情局负责人项维诚。他向项维诚汇报了此次会议的具体情况后,首当其冲地提出如果不把青山重夫找出来,无论是接交前和接交后都存在麻烦,尤其是接交后,将后患无穷。并说明他要从松藏作次和成田进二入手,顺藤摸瓜找到青山重夫。 项维诚肯定了他的观点,但他说在追查青山重夫的同时千万不要使移交难民的工作受到影响,以免在这件事情上让国民党钻空子。项维诚看出高铁林的心理压力很大,便安慰他说中国特情局已经派人在追踪青山重夫,他想带着“山里的樱花”逃回日本,那是做梦。他说这话时,很神秘地朝高铁林一笑。 高铁林默默思忖着项维诚的话,直到项维诚点燃一支烟,并抽了小半截儿他才说:“能帮我查一下高岩光政的背景吗?” 项维诚诡秘地看了高铁林半天,他扔了大半截儿烟说:“这个……我无权帮你查,从今以后,你也不要再提起这件事。” 高铁林看着项维诚,从他的回答中高铁林已经明白了大半,最后高铁林又把可能出现内鬼的事说给了项维诚,并说出了他为什么如此判断的诸多理由。项维诚一听,表情凝重,半天才说:“这个问题我必须想办法查一下,你放心吧。”高铁林深深点头,目送项维诚离开。 这次会议后的1946年8月14日,中共正式在哈尔滨成立了东北民主联军总司令部遣返日侨办事处,处长李敏然主持解放区内日本人遣送回国工作。从此,国共两党的遣返工作有了一个明确的分水岭。中共方面的遣返日侨工作就有了自己的大政方针,这令高铁林兴奋不已。 可当高铁林兴冲冲地回到临河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是两个消息,两个消息性质不同。好消息是,雷鸣告诉他的确在高岩的腰部发现了一个蝴蝶状的胎记;坏消息是松藏作次被人暗杀在南大营收容所附近的小树林里。 高铁林大惊失色,同姚长青还有大召威弘等人来到暗杀现场。 松藏作次死得很狼狈,他是被人拧断脖子而死的,凄惨地蜷缩在那里,脑袋扎地,啃一嘴的泥,两臂痛苦地向前伸着,看样子死前曾做过痛苦的挣扎。令人奇怪的是,他的裤子竟被褪下一半,露着雪白肥美的腚和黑乎乎的生殖器。那具有过暴行劣迹的生殖器显然同他的主人一起死了,颓败地耷拉着,可能是被老鼠咬了,留下猥猥琐琐的伤痕,上面爬满了觅食的蚂蚁。 他的死显得扑朔迷离,简单直白的猜测是他强奸未遂,反被人杀死,褪下一半的裤子能说明这一点。这个猜测一经有人出口,附和之声便哗然,竟至哓哓不休。复杂的推论是被仇家诱杀,这需要协作配合,很可能是一男一女,或者两男甚至多男一女,利用女人诱骗他上勾,然后男人置他于死地,这当然应该是因仇生隙。如此推论,人们很自然的想到鹤田洋一,因为他强奸了良子并致使其怀有身孕,而且即将临产。可鹤田洋一现在正闹病,身体虚弱得踩不死一只蚂蚁,怎么可能杀死流氓成性的松藏作次呢?尤其男人在耍流氓的时候,力量绝对今非昔比。难道是大召威弘吗?也不太可能,大召威弘是君子,行事坦荡荡,不可能干出这般勾当。 围观的人只有高铁林和高岩一言不发。在一片嘈杂声中,高铁林问姚长青:“成田进二怎么样?”姚长青说:“他还活着,而且是他发现的尸体。”高铁林斩钉截铁地说:“马上处理松藏作次的尸体,立即提审成田进二。”“是!”姚长青答道。 很快,成田进二就坐在审训室中央的一把椅子上。他那肥胖的身体,如坐针毡般的难受,而且满头满脸都是汗。 姚长青向这个日本商人问道:“叫什么名字?” “啊?”成田进二的汉语不太好,再加上紧张,他一时没听懂姚长青的问话。 亚美立刻把姚长青的话翻译过去。 成田进二慌忙回答:“我……成田进二……长官。他不是我杀的,我没杀人!” 亚美进行同步翻译。 姚长青继续问:“什么时候来满洲的?” 成田进二说:“昭和……啊,不……1942年3月,长官。我真的没杀人哪,长官。” 姚长青喝斥道:“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废话少说!” “是,长官。1942年3月。” “你是怎么发现松藏作次尸体的?” “有人告诉我的。”说着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小字条,递给陪审员。 姚长青一听,让亚美把字条收好,便很长时间默默不语。 “长官……我真的没有杀人。”成田进二竟有些等不急地说。 “闭嘴!”姚长青厉声说,“我问你……你是不是曾在日本难民中散布谣言说南大营收容所里发生了霍乱,中国人要把患病的日本人都拉出去枪毙了?” 成田进二慌忙伸出两手比画着说:“不……不!那是松藏作次说的!我……我没……” 姚长青截断他的话:“别以为松藏作次死了,你就可以把一切都推到他身上。有人听到了你散布谣言,难道还要对质吗?” 成田进二低下头,说:“长官……那……我也是听说的。” “听谁说的?”姚长青大声问。 成田进二说:“松藏作次……长官我真的是听他说的!我要有半句谎话,你就砍了我的头!” 姚长青说:“还有谁对你说过这些话?” 成田进二转着眼珠想了想,说:“没有,就松藏作次跟我说过这件事。他让我把这件事告诉别的日本人,煸动大家离开南大营收容所。这小子坏透了,我被他利用了……我该死!长官……” 见成田进二不像撒谎的样子,姚长青一摆手,成田进二便被带了下去,审训到此结束。 高铁林看过审训记录和那张日文字条后,明显对那张字条更感兴趣。他不断地揣摩着,总觉得有什么环节一时难以解开。这张字条里存在一种神秘的气息,总好像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放下字条后对姚长青说:“你认为他说的是真话?” 姚长青说:“是的,我能感觉出来。他承认一切谎言都是从松藏作次那里听来的,而且也承认他曾同松藏作次一起鼓动闹事,但没人指使他,他只是认为长时间被关在南大营收容所会传染上霍乱。” 高铁林说:“好吧,这件事暂时先放一放。2号说特情局已经派人在追踪青山重夫。一旦特情局插手此事,青山重夫的末日就快到了。解放区内日本人遣送回国工作很快就要全面铺开,我们第四十三小组的交接难民地点设在本溪桥头。” 姚长青说:“可青山重夫还没找出来,就这么把临河收容所的遣返难民移交过去……” “我知道这么做弊端很多,可咱们必须服从军调处三人小组命令,绝不能贻人口实。” “看来事情只能这样了……”姚长青不无忧虑地说。 高铁林把那张日文字条揣起来,便走出了指挥部,天已经黑透了,他要去办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他很快就兴冲冲地敲开高岩的房门,进门后,他一句话也不说,眯缝着眼睛,开始上下左右地打量着高岩。 “长官……”高岩被看糊涂了。 突然,高铁林对高岩说:“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好吗?” 高岩莫名其妙,说:“你让我把衣服脱了?” “有困难吗?”高铁林呼吸都急促了,他恨不得上前去扒了。 “啊……不……可为什么?”高岩红了脸说。 高铁林说:“因为我想知道你的腰部是不是有一块蝴蝶状的胎记。” 高岩睁大眼睛,半张着嘴说:“你……你……怎么知道的?” 高铁林的判断被证实了。“三虎子!”他大喊一声,一步蹿上去,就像扒开孩子衣服一样扒开高岩的上衣,一块蝴蝶状的胎记赫然出现在高岩的腰部。他一把紧紧地抱住高岩:“三虎子!我的好兄弟……23年啦,我每天都在想着你!二虎子想着你,铁花想着你,爹娘活着的时候没有一天不想着你!” 悲喜交加,兄弟二人拥抱在一起,眼泪流在一起,他们都能听到对方激烈的心跳。高岩松开哥哥后,感慨万千,他大呼道:“大哥,我终于回家了。”高铁林微笑着望着弟弟点头不止。高岩更加动情,他有太多的感慨:“回家的感觉真好……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以为家不过是一间房子或一个庭院,可这23年的经历告诉我,当你和你的亲人一旦分开,一旦失去温馨的亲情,再富丽堂皇的高屋华堂也不过是房子和庭院而已。家是什么?家就是辗转各地冒着生命危险找到自己血肉相连的亲人时所待的地方……它有时在竹篱茅舍,有时在素不相识的人群中……没有亲人,永远没有家。” 二人又相视笑而笑。 忽然,高岩的脸色阴沉下来,“爹妈的事……我非常难过……日本人不仅毁了我们家,而且还几乎杀完了东大屯所有的高姓人。” 高铁林说:“整个东大屯高姓人就剩下咱们高家四兄妹了。” 过了好一会儿,高岩问道:“大哥,你是怎么猜到我就是三虎子?” “感觉。”高铁林干脆地说。 “感觉……这怎么可能?”高岩疑惑地说。 高铁林说:“血缘这东西很奇妙,它像一条看不见的线,能够把所有的相关的人连在一起。只要他们相互思念,即使战争、疾病、走失……使他们阴差阳错地分离,但这条线总会把他们联在一起,而且越收越紧,最终总有相见的一天。” 高岩笑道:“咱们就是这样。” 高铁林点点头说:“而且……我还猜到,其实你早就知道咱们的事情,但你始终守口如瓶。” 高岩抱歉地说:“原谅我大哥……因为我必须‘守口如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是中国人。” 高铁林凝视高岩,想起项维诚说过的话,便在心里自问,难道三虎子就是老项说的那个追踪青山重夫的人吗?想到这里,他试探着说:“三虎子,能说说隐瞒真相的原因吗?” 高岩看看高铁林,无奈地摇了摇头。 高铁林更加佩服弟弟的这种精神,更加相信弟弟就是那个追踪青山重夫的人。大任在肩,他不便再问,想结束这个话题。 “噢,你看看这个。”高铁林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日文字条交给高岩,并说明了它的来源。 高岩不看则已,一看便大吃一惊,字条上虽然写的是日文,但从笔迹上看,他断定这和临河医院暴动时向他报急的那张字条同出一个人之手。 “怎么……看出名堂来了?”高铁林问。 高岩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把字条交给高铁林说:“大哥……我什么都没看出来。” 高铁林纳闷地说:“我总觉得这张字条天生与我有什么关系似的,但想得脑袋生疼,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高岩明白,那天晚上送字条的人同时送出两张,其中一张送给大哥,大哥的想不出所以然就在这里。但他想事到如今追查送字条的人已无实质意义了,他便没有说破这个事实。 高铁林又说:“有些事很蹊跷……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事你帮我追查一下。” “什么事?大哥。” “我认为一定有什么人把独立团主力调往本溪的情报出卖给了日本人,而此人绝不可能是收容所里的普通日本人,如果你方便的话,帮我找出这个内鬼!” 高岩说:“我尽力而为。”然后他又向高铁林问道:“二哥和铁花知道我的事情吗?” 高铁林说:“他们还不知道,但铁花有所感觉,她曾对我说,你转身的动作,还有嘴角和下颌很像我。” 高岩说:“那暂时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 二人默默相视,笑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很快凝住了。 突然,高岩像想起什么似的,大声说:“对不起大哥,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险些忘了。”说话间,他已经走了出去,混入茫茫的黑暗中。 高铁林看着弟弟这沉稳中不失机灵的样子,心里很自豪。 高岩急匆匆地来到处置室,打扮成伤员的关长武已经等他很久了。他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你今天没有守时。” “对不起……今天对于我是特殊的日子,但愿我没有给组织上带来损失。”高岩抱歉地说。 关长武没有再多说什么,从帽子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高岩说:“特情局替你搞到一张青山重夫的照片。” “太好啦!”高岩接过照片说。 “照片是逆光拍的,很不清晰,而且拍摄时间至少有15年,让你以此去辨认那个青山重夫,我知道这很困难,但我们的人已经尽力了。” 高岩仔细看了看那张照片说:“的确很难从这张照片上辨认出谁是青山重夫,但它至少让我知道了这个人的身高……”说完,他小心翼翼地将青山重夫的照片放进一只有金属护套的火柴盒里。 关长武说:“你很快就要随这些日本难民去葫芦岛,在那里,我们无法公开活动,但你并非孤军作战。特情局相信你一定能完成任务,阻止青山重夫带着‘山里的樱花’逃回日本。” “我会尽一切努力阻止他逃回日本。”高岩很自信地说。 关长武说:“如果你未能在葫芦岛抓住青山重夫,那么最后的机会就是海上。” “海上?”高岩有些吃惊地说。 “是的,到时候,特情局将派出一支特遣小组在海上接应你,等待你发出的信号。这支特遣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和青山重夫一起接回来。” “明白。”高岩说。 关长武对高岩说:“接照你的要求,我们对园田早苗进行调查。尽管我们的调查还不太深入,但已经掌握了她的一些情况。这女人很了不起!她不仅外表美丽,而且智慧超群。她小时候就才华出众,能讲几国语言。她生在中国,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是日本人,是早稻田大学的教授,因为与当时政见不同被关进巢鸭监狱。园田教授在监狱里受到了百般折磨,宪兵们把他的四肢钉在地板上,然后用电钻钻透他的膝盖骨,致使这位教授在受到酷刑后竟变成了傻子。” 高岩惊叹道:“真不可想象!”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高岩呆呆地望着关长武。 “宪兵们先把园田教授绑在桌子上,然后在肚皮上方放一只老鼠,再用玻璃罩扣住老鼠,然后用火烧烤玻璃罩,老鼠受不了高温,就连撕带咬地钻到教授的肚子里。” 高岩问:“园田早苗知道了这些事情吗?” 关长武说:“她只知道园田教授被抓进监狱,但并不知道父亲已经被宪兵迫害致死。日本情报机关将园田教授扣为人质,逼迫园田早苗为他们服务。她痛恨自己的国家,痛恨这场战争。我怀疑……她可能同时为几个国家服务。” 高岩说:“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她究竟为谁服务……是苏联人还是美国人?” 关长武说:“不知道……她可能是苏联间谍,也可能是美军g2情报部的间谍,当然,也不能排除为日本服务,因为她的父亲毕竟一直被关在巢鸭监狱扣为人质,为了自己的父亲,她必须违心地做一些事情……另外,她有两年时间不知去向,没人知道她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 高岩默不作声地听着,他没想到这个园田早苗的背景这么复杂。 “还记得‘蝴蝶’吗?”关长武问。 高岩说:“就是那个曾给许多国际组织带来麻烦的‘蝴蝶’?你提他干什么?” 关长武说:“特情局让我提醒你,‘蝴蝶’也飞来了。他的目的恐怕与你和园田早苗一样——追踪青山重夫。你要利用与园田早苗的特殊关系寻找‘蝴蝶’……我敢肯定,她也在寻找随时给人带来麻烦的‘蝴蝶’。” 高岩说:“为着各自的目的,我与园田早苗之间早晚会有一场生死决杀!” 关长武说:“祝你成功!”说完他伸出一只手,并与高岩的一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来去匆匆的关长武走了,高岩的心突然沉重,他闷着头往回走,脑海里尽是关于园田早苗的往事。当他走回自己的住处时,刚想推门,却见房门虚掩着,难道大哥还没走吗?这样想着,他推开了房门。因为脑海里想着园田早苗,推开房门后果真见到了园田早苗——她坐在自己的床边,露着亲切的笑容。高岩一时间没有找到现实与虚幻之间的界限,所以他怔住了,竟有些痴傻地望着园田早苗。 园田早苗很快收敛了笑容,很惊愕,因为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高岩这副表情。她站起身来,甚至想上前摸一摸,是不是真的高岩回来了。 高岩很快恢复正常,问道:“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的门没有关死,我以为你在屋里,就进来了。”园田早苗慌忙解释,“你去了哪里,为什么走前不关门?” “啊……我只是出去方便一下,没有必要关门的。”高岩支吾说,“你坐,我去打水给你喝。”说完他便拿着水壶,走了出去。 园田早苗独自坐在那里,显得好生无聊,于是走到桌前,顺手拉开抽屉,看见里边有一个金属护套的火柴盒,便拿了出来,然后她四下里搜寻着,希望能找到一支烟,但没找到。正当她准备放下火柴盒时,高岩端着水壶走进来。 高岩看见园田早苗手里拿着那个金属护套的火柴盒,脸色一下变了。他放下茶壶,上前一把夺过来,大声说:“我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 园田早苗一惊,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火柴盒竟使一向非常斯文的高岩发这么大的脾气。她睁大一双迷惑不解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高岩,半天才说:“我……我只想找根烟抽……而已。” 高岩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分,强作微笑说:“对不起……” 园田早苗受不了高岩的粗暴,赌气说:“哼,石头碰陶罐,倒霉的是陶罐;陶罐碰石头,倒霉的还是陶罐。我也许不该到这儿来!再见。“说完,她一扬头,转身走了。 “园田医生……”高岩叫道。 “砰!”门被关上了。 高岩望着关上的门,又端详着手里的火柴盒。等他打开查看时,见青山重夫的照片还在里面,并未被人动过,他这才稍稍放下心。 其实园田早苗并没有真正的离开,关上门后,敏感的她一下子意识到不对劲。她从未见高岩抽过烟,可他保存一个火柴盒,而且保存到连我都不许碰的程度,难道那个火柴盒有什么问题吗? 门里的高岩也在想,难道她是为青山重夫的照片来的吗?她是无意翻出这个火柴盒,还是有意为之?那么她究竟在为谁服务? 他们都是一头雾水。迟疑一会儿,园田早苗悄悄离开了。 87 南大营收容所的难民终于等来了去葫芦岛的日子。头天夜里,许多难民彻夜未眠,除了收拾能带走的东西,他们都尽情地挥洒着自己的情绪,欣喜若狂,悲哀仓皇,痴呆麻木,愤怒难平……许多民主联军战士来了,并且带来了路上的急需日用品,这让怀着各种情绪的难民重归感动,尤其那些病残老弱以及妇女,感动得直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肩伤尚未痊愈的亚美来收容所与哥哥做最后告别。她特意身着民主联军的军服,流着惜别的泪对大召威弘说:“哥哥……原谅我不能同你一起回日本……可你知道,爸爸、妈妈、二哥平川还有那么多日本人都死在这里,永远回不去了……我想我也该留下来。日本曾经是我非常热爱的地方……它是我们的祖国……可现在,我却不想再回到那里。它遭到全世界热爱和平的人民的反对,它给人类带来了无尽的苦难……我耻于再回到那里。” 大召威弘轻轻地揽住亚美,说:“我完全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我不怪你。但我必须回去……我们大召家的根毕竟在那里。我跟你不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吗?” 亚美点点头:“我相信……我们还有重逢的时候,也许……那一天不会太远。” “我也相信……”大召威弘紧紧抱住妹妹说。 翌日清晨,近万名难民拿着自己的东西集中在收容所的空地上,等待去火车站。高铁林来了,站在高台上要对难民们说话。人们立即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曾一次又一次把他们从危难中解救出来的高铁林,他们自动安静下来。 “日本侨民们,”高铁林说,“我知道你们早已归心似箭,这完全可以理解,因为日本……给邻国带来巨大灾难的日本毕竟是你们的国家。爱自己的国家,这是天经地义的,无可非议的。但我反对国家主义,并且对此深恶痛绝!国家主义经常披着民族主义的外衣,相当迷惑人,是当今世界最为可怕的力量。因为国家主义,希特勒德国悍然发生欧战,因为国家主义,日本加入了法西斯轴心国与世界人民为敌!可悲的是,时至今日仍有成千上万的日本人,尤其是日本军人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古希腊大哲学家苏格拉底曾说过,他既不是一个雅典人,也不是一个希腊人,而是一个世界公民。我理解这位生活在2000年前的老先生的这句话的真正意义就是‘世界是我的祖国,人民是我的同胞’!不知我的话你们明白吗?如果不明白,也要记在心里,回到日本后你们再好好地想一想。” 肩伤未愈的亚美将高铁林的话同步翻译给日本难民。 高铁林继续说:“再过一会儿,我们将把你们用火车送到本溪,移交给国民党方面,然后再由他们组织你们去葫芦岛。你们将在葫芦岛乘船回日本!到了本溪,我们就得分手了,无法再继续陪同你们……我真高兴,你们就要回家啦!” 人群前头的大召威弘低下了头,思索着高铁林前面讲的话,他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一向为人正直而又知书达礼的矢村英介为什么会在苏军大兵压境时,仍愚蠢地固守要塞不肯投降,因为他错将国家主义当成了爱国。 高铁林又说:“战争已经结束了,但我希望你们不要忘记战争给人类带来的灾难,通过杀戮是不可能征服别国的。如果我们有权选择,那么我们就应该选择和平——我们必须这样做,让战争的罪恶远离人类,让和平的阳光永驻人间!” 日本难民再也忍不住,百感交集地痛哭流涕。 高铁林也有些哽咽:“每个人每时每刻都会遗忘一些东西,这是正常的,但有些东西是不能忘记的,那就是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 小雪和良子已经泣不成声了,有的妇女甚至哭倒在地。 高铁林是亲自将日本难民护送到本溪桥头的。令他没想到的是,国民党方面负责交接的代表竟然是随同米特雷斯少校去方正处理“粮食事件”的杨戬。此时,他已提升为少校。 “杨少校,这是这批日本人的名册,请签字。”高铁林对仍板着面孔的杨戬热情地说。 杨戬首先同他握了握手,然后在接收名册上签了字。“请放心,高先生,我会按着我们双方签订的协议把这批人安全地送到葫芦岛。”杨戬还算客气地说。 “希望如此。”高铁林行一个军礼,也很客气地说。 高铁林办完交接手续后,来到日本侨民的休息处,对大召威弘等人说:“我们已经把你们交给了国民党方面,过了桥头,你们就归国民党方面负责了,你们将继续乘火车去奉天,然后再去葫芦岛。路不算远,要照顾好自己,尤其是那些孩子们。一路上你们可能还会遇到很多困难,因为国民党方面不会始终派人护送你们,许多事情就靠你们自己了。” 日本难民就像一下子失去主心骨似的,再一次泣不成声,依依惜别之情溢于言表。高铁林在桥的这边,看着众多的日本难民一步三回头地走过桥头,进入了国民党的控区,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高铁林长叹一声,蓦然回首之际,看见身边的亚美早已泪流满面,嘴里喃喃地叫着“哥哥”,他很想抓住这位善良的日本姑娘的手,但他没有这样做。刚过桥头,国共两党对待难民的态度不同就初露端倪,那便是国民党当局严格规定了日本人可以带回日本的物品数量:每人只允许携带1000日元、毛毯一条或棉被一床。金属类包括手表、金笔等一律禁止携带。这在日本难民中立即引起轩然大波,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一致的观点认为这是有意刁难,无非想趁机撷取日本难民的钱财,属于我们的东西为什么不允许我们带走呢?可有的老于世故的难民说,不要计较这些了,我们是战败国的难民,能放回我们一条命就不错了,谁让你们来到别人家的土地上,又有谁能保证你们手里的东西不是属于中国的?甚至是从中国人那里偷来的?我们欠人家的东西太多,就是留下性命也偿还不了的,就不要计较这些了。话虽这么说,那些贪财的和手里有财的难民仍然想尽一切办法保护自己的钱财,有钱的把钱借给没钱的,只要对方不超过1000日元就行。有的想方设法藏匿起来,有的干脆毁掉。但大多数难民归心似箭,并不珍惜什么财物之类的东西,索性扔掉了事,只带了很少的东西便匆匆上路了。 从本溪到奉天,从奉天到葫芦岛,日本难民的行程依然千辛万苦,依然风雨如磐,依然在流泪,依然在流血,依然在死人,但日本难民归家的脚步从未停下。在这段行程中,仅1000多口人的东大屯开拓团就有25条生命扔在了路上,当然都是老人和孩子。 年轻人也有,那便是眼中只有钱的商人成田进二。他的死与松藏作次的死一样离奇、一样玄幻,是被人活活掐死在奉天难民收容所附近的树林里的。对他的死的猜测也是众说纷纭,一致的推论是有人图钱害命,这一推论被虚张声势做一番调查的国民党当局顺理成章地接受了。 终于到葫芦岛了,日本难民终于听到了海浪的声音,终于看到了海水的颜色,还有那些停泊在海面上的船只。那么多的难民下了火车就拼命地向海边扑来,他们跪下来,望着家乡方向号啕大哭。泪水是咸的,海水也是咸的;泪水是苦涩的,海水也是苦涩的。他们甚至想,这海水就是千万年来生生世世人们的眼泪汇集成的。有的干脆直接向海水走去,他们忘记了海水是能把人吞没的。如果不是中国的遣返人员喊住了他们,拉回了他们,他们就会一直走下去,直到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到苦涩的海水里。 那长长的海岸线上,站满了衣衫褴褛的人。艰辛的路途,生死存亡的奔波,他们把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注入一个个深深的脚印里,留下的仅仅是对根的思恋。什么战争,什么名利,什么幸福生活,什么大东亚共荣,在他们此刻的心里,统统一文不值。他们苦苦寻求,抓住不放的是生存的本源。那个产生他们生命的地方,那里存留着母亲的奶水、父亲的血汗,那是他们生命中的基因。人无论漂泊到哪里,一旦要失去这些东西的时候,那他就会用整个生命去保护它、捍卫它。即便是客死他乡,他也要把自己的骨灰留给它。家乡的魅力就在于此,生命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此。 可是,就在战败后的日本国内,有许多人不愿意他们回来,说日本国内的粮食很紧张,生活很困难,希望他们永远滞留在满洲,甚至干脆放弃国籍。许多日本难民,就是在这与家乡隔海相望的海边上听到这些话的,他们突然没有了眼泪,回想九死一生的过去,面对这样的世态炎凉、残忍刻薄,他们伤心!伤心!只有伤心! 就是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鹤田洋一的病更加严重了,他突然拒绝吃喝,拒绝与人说话,甚至拒绝欢笑。他抚摸着即将临产的良子,只有痴呆的表情。良子从他的眼里,看到了生不如死的悲哀。 因此,在滞留葫芦岛的日子里,也可以说是在日本难民的家门口,日本难民中出现大面积的死亡,他们是死于绝望。还有人不断发现海面上漂浮着投海自尽者的尸体,他们是死于天底下最苍凉的恨。 第二十六章 88 自从日本难民走后,亚美的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高铁林感受到她内心的孤独与伤痛,更看到她因为情绪不佳所带来的后果,那便是影响伤势的恢复。所以,他一有空闲就来野战医院看望亚美,因为他清楚亚美最终留下来的原因,那无疑是因为爱。 对于高铁林的关心,亚美无疑感到温暖,甚至是她在异国他乡能够活下来的理由。但引起一个人的强烈不满,那便是恨透一切日本人的高铁山。他不仅发现大哥高铁林对这个日本女人情有独钟,而且还从铁花的嘴里得到证实。他当时就吹胡子瞪眼,在妹妹铁花面前大骂高铁林是被这个日本娘儿们迷住了,昏了头了,忘了本了。高铁花当然一再解劝,说亚美怎么好,怎么善解人意,还说爱一个人是没有附加条件的,也就没有国界可言。高铁山深知铁花不可能站在自己这一边,因为被他手刃的关东军军官矢村英介就迷恋着她。他非常气愤,说我们家这是怎么了,日本人杀了我们全家,杀了所有高姓的人,可我的哥哥迷上了日本娘儿们,我的妹妹对日军军官又这个那个的,老天爷不睁眼了是咋的,天理何在呀! 他憋着一口气,正寻找机会要出这口气。 机会说来就来了。这天,高铁林接到一封电报,是军调部三人小组负责人贝克上校发来的。内容是希望第四十三小组的中共代表尽快赶赴葫芦岛,协助国民党方面审查已经被控制起来的一些身份可疑的日本人。 高铁林决定必须前往,因为其中一些人声称是从北满过来的,而且是从临河难民收容所移交过去的。姚长青也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说不定青山重夫就在其中,咱们应该利用这次与国民党合作的机会抓住狡猾的青山重夫。 因为电报上说包括翻译和警卫人员在内,赴葫芦岛的人员最多不能超过5人,高铁林犯难了。翻译是必须要带的,亚美的身体状况不佳,让她随同前往是不合适的。可没她又不行,联军里倒有几个半拉架的翻译,十个不顶亚美一个,人员有数量限制,不可能把他们全带上。实在没有办法,高铁林还是决定委屈亚美,让她带伤参加工作,只是在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姚长青是不能走的,临河这边不能没有他。马震海正在住院,什么忙也帮不上。所以,高铁林向姚长青详细交代任务,希望他谨慎行事。随后,他又来到了亚美的病房。 亚美一听原委,立刻答应下来,完全是一种义不容辞的姿态,这令高铁林非常感动。他走上去,抚摩着亚美受伤的肩,满眼的疼爱和感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高铁林的举动令亚美更加感到温暖,她顺势抓住高铁林的手,大大的眼睛里立刻溢满了泪水。 正在这时,高铁山闯进来,撞开的房门发出巨大的响动,吓了高铁林和亚美一跳,他们同时向门口望去。 高铁山显得怒不可遏,眼珠子都红了,眼前这一幕深深地刺痛了他。他站在那里又拍巴掌又跺脚,大有一定要毁坏什么东西的架势。他不知怎么发泄自己,瞪着眼珠子看看这儿,看看那儿,最终他挥着拳头大喊:“快来看哪!快来看哪!共产党独立团的高政委和日本娘儿们搞……” 没等他把话喊完,高铁林一个箭步上前就捂住了他的嘴,怒斥道:“二虎子,你瞎说什么?”因为他用力过猛,再加上长时间的捂住不放,把透不过气来的高铁山憋得满脸通红。他拼命摇摆着脑袋挣脱,高铁林才放开手,然后急忙把门关上。 亚美早就被这兄弟二人的举动吓坏了,已经泣不成声了。 她的哭泣更令高铁山气恼,便手指着她说:“大召亚美,告诉你,想做我的嫂子,你得问我答应不答应,问我那把杀猪刀答不答应……” 高铁林一听,又上前捂他的嘴,不料被高铁山一下打开了。他又把矛头指向高铁林:“大哥……不,高铁林,你们共产党领导的军队不是以治军严明而闻名吗?我问你……你的组织性纪律性哪儿去了?连我的手下人强奸妇女我都要枪毙,就你这个,够枪毙十回了!” “高铁山!”高铁林大喝道,“你浑蛋!你……你……”高铁林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下意识地拔出手枪,并拉响了枪栓。 “你往这儿打……有能耐你往这儿打!”高铁山见大哥拔出手枪,便手指着自己的脑门儿说。 高铁林气得真就抬起手枪指向了他的脑门儿,说:“你要再敢胡说,我就……我就……” 亚美见状,不顾一切地扑过来,上前夺高铁林手中的枪。因为用力过猛,再加上气血攻心,她不但肩伤疼痛,而且感到眩晕恶心。眼看着她要摔倒,高铁林上前扶住了她。亚美意识到高铁林的举动无疑更加让高铁山生气,她强打精神,挣扎着站稳。 高铁山继续大吵大闹:“日本人杀了我们所有高姓的人,杀了我的父母,你身为日本女人,今天却来做我的嫂子,你也太不知砢碜了!你是不是想男人想疯了?那好办,你来找我呀!我手下的弟兄都是当当硬的汉子,把你拉到小树林里,保证你满意!” 高铁林一听,脸都气黄了,他狠狠地打了高铁山一个耳光。而亚美听到一半,就再也支撑不住,她“扑通”一声跪下来,泪水扑簌簌而下。她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高铁山,只求他不要再说下去。 挨了一记耳光的高铁山失望地看一眼高铁林,又瞪一眼亚美愤然离去。 高铁林想扶亚美起来,不料亚美异常冷静地说:“不要管我……高政委,请你听清楚,不要以为我是为了你才留下来的……我身为一名民主联军战士,有资格、有义务留下来……因为我的父母和哥哥都永远地留在这块土地上,那么多日本人都永远地留在这块土地上,我留下来是为了陪伴他们的亡灵……因为我们的国家给这里的人民带来了灾难,我留下来想替他们赎罪……因为中国人的善良、大仁大义,我留下来是因为我舍不得离开他们……请你和你的家人都不要多想了,等我办完自己该做的事,我自会去找我的归宿。”说着,亚美站起身来,擦了擦眼泪,“政委,去葫芦岛什么时候动身?我跟你走。” “亚美……”高铁林说,“你的身体不好……要不……你就别去了。” “不……我是独立团的翻译,我有责任前往。”亚美义正词严地说。 “那好吧,我们马上动身。”说完高铁林走出去了。 而在葫芦岛方面,从东大屯来的日本难民被安排在码头仓库的几间大屋子里。正当他们准备盼着回家的时候,葫芦岛港发现了疫情,所有的日本难民暂时都不能坐船,只有经过体验确认没有人患传染病后,才能按先后秩序登船。无论他们如何归心似箭,他们都得在葫芦岛再待上一段时间。就在这段时间里,国民党方面加紧了对可疑分子的排查。因为等待遣返的日本难民越来越多,国民党方面也增派了管理人员。 在一次会议上,国民党遣送日人管理处负责人陈明复上校说:“中美双方在日本遣返方面,有一个问题早就达成共识,那就是对于遣逃的战犯,一旦发现,立即逮捕,并送交登船港口的国军暂行拘留,以待主管当局审讯。为此,所有被遣返者经过审查后,除身份证和离境证外,还要佩戴臂章和胸章,标明被遣返者的姓名、所在遣返单位以及原来居留中国时的住址、职业等等。严防那些罪恶多端的战犯冒充普通日侨蒙混出境;还有,所有被遣返者必须经过霍乱和伤寒传染性疾病预防注射。” 正因如此,国民党方面的管理人员发现许多可疑分子是从临河转移过来的,陈明复才恳请贝克上校,敦促临河方面的四十三小组中共代表协助审查,并希望他们尽快赶往葫芦岛。 高铁林和亚美等5名中共民主联军的代表很快就来到了葫芦岛,陈明复亲自接见了他们,还拿出一大堆材料和十几张嫌疑犯的照片,这其中有扮成难民的青山重夫,还有东岗训练营的亡命徒中乡上尉,当然,国共方面的所有管理人员还都不认识他们。但刚到葫芦岛,隐藏深密的青山重夫就被列为嫌疑对象,已经说明国民党方面的侦察手段更高一筹了。 高铁林拿起照片一张张地翻看,但他除了一头雾水,什么都没看出来。 陈明复说:“这些人的身份证明似乎并无太大问题,只是在询问过程中,我们发现了一些疑点,因此暂时把他们押起来,等待进一步甄别。这些人……有的说自己是从北满过来的普通日本开拓民,也有的承认自己是关东军,但一口咬定自己从未杀过中国人。你熟悉北满的日本开拓民,也了解临河战俘营里的战俘……因此请你过来帮助甄别一下。” “没问题,追查战犯是我们共同的责任。”高铁林放下照片,“陈上校,从本溪移交过来的那批日本难民还在葫芦岛吗?” “还在。”陈明复说,“前不久葫芦岛港发现疫情,因此所有的日本难民暂时不能登船了,只有排除疫情后才能放他们走。” 高铁林说:“我能去看看他们吗?说不定会对我们的合作有帮助。” “好吧。”陈明复没有反对,并派杨戬去安排一下。 在杨戬的安排下,高铁林和亚美看望了大召威弘、鹤田洋一和良子等人。以为今生今世很难再相见,几天后再次重逢,亚美和哥哥抱头痛哭。亚美很想把心里的委屈和无助告诉哥哥,但想到路是自己选择的,怪不得任何人,如今只有无怨无悔地走下去,便几次欲言又止。大召威弘见妹妹有些异常,哭得令他分外伤心,也想问个究竟,是不是有谁欺负了她,可想到高铁林的为人以及自己对他的信任,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从心里希望妹妹这次来就不要再走了,家就在海的那边,为什么不跟哥哥一起回家呢?但想到她从心里爱着那个中国军官,这也是她留下来的主要原因,爱在哪里,家便在哪里,他深知这个道理,恐怕说也是无济于事,整不好还会弄得彼此尴尬。就这样,兄妹二人都有满腹的话,却谁也不吱一声,只是用眼泪倾诉心中的哀伤。 令亚美感到痛心疾首的是,她看到鹤田洋一的病已经无可救药了。想当初他是一个多么强壮的汉子,仅仅一年的时间,就变成了一个垂死之人。她很想同他说些什么,可看到他用一双失神的干涩枯萎的眼睛不住地看着自己,她不知道同这双眼睛还能做什么样的交流。但她知道,那失神背后的内容是令人揪心的,他不可能不知道良子肚子里的孩子根本就不是自己的,这使他的爱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对于良子百般愧疚的呵护,他连一句质问与指责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是一个深明事理的人,他知道这样的事不怪良子,可他的爱毕竟遭到了玷污,他只能去恨这可恶的战争,还有那些可恶的人。尤其当他听说国内的人根本不希望他们回去的时候,唯一的可以拯救他的灵魂的希望破灭了,那块可以让他一切从头再来的土地,不再圣洁,他内心的痛是可想而知的。他只能这样,在临死之前瞪着空洞的双眼看着这个世界。 亚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握着他的冰冷的双手,与他那双失神的眼睛对视着。但亚美知道,他们的心灵在对话。然后,她不住地嘱咐良子,你的产期要到了,要时刻注意身体,新的生命是茫然无知的,他带来的总是活泼泼的希望,而不是罪恶的翻版。 高铁林单独会见了高岩。高岩见哥哥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惊奇万分:“哥,你怎么来了?” 高铁林哈哈大笑:“军调部三人小组负责人贝克上校希望我们协助国民党方面审查已经控制起来的可疑日本人。这不,我们一行五人马不停蹄地就赶来了。”说着,他四下里看了看高岩的简陋住处,随便坐了下来。 “哥,我给你沏茶。” “不!俺现在对茶一点儿都不感兴趣。”高铁林摆着手说。 高岩看着哥哥,若有所思,他没有去沏茶,见高铁林很兴奋的样子,他笑笑说:“我看你来者不善。” “怎么样?”高铁林精神一振地问。 “你是冲着青山重夫来的吧。”高岩说完,失去了脸上的笑容,换上了严肃的表情。 高铁林叹一口气说:“是呀,这个青山重夫就像个幽灵一样,我们处处感觉到他的存在,就是捕捉不到他的踪影……把间谍做到这个份儿上,连我都有些佩服他了,甚至是崇拜!” “别把他说得那么可怕……他也长一个脑袋。”高岩又笑了,“需要我做什么呢?” 高铁林看着弟弟那自信的样子,若有所悟,说:“要想从诸多可疑的日本难民中找到所要找的逃犯的确是件不容易的事,更何况青山重夫这样经过特殊训练的间谍……不管你为谁服务,我都认为你隐瞒中国人的身份肯定是有原因的。你这方面的技能不可小视,我想向你请教一两招,能教教我如何去识破隐瞒自己真实身份的逃犯吗?” 高岩笑了,说:“你就对我那么放心?” 高铁林也笑了:“试试看吧,不过……一旦发现你就是我们所要找的人,我决不手软。”高铁林说完,哈哈大笑。 高岩突然皱起眉头,苦思了半天才说:“青山重夫的确老奸巨滑,原以为有他的女儿青山小雪做诱饵,他早晚会上钩的。但现在的迹象表明,他可能跟他的女儿没有任何接触,最多只是在一边偷偷地看着她。我曾怀疑在火车上送给小雪药吃的那位老人就是,可随着日本老兵松井浩二的死,这个线索中断了。随后发生的所有令人不高兴的事,我想都与他有关,可你们就是查不出来,连一个像样的可疑分子都查不出来,这真令人失望。” “那你为什么不出面帮助我们调查呢?”高铁林一针见血地问。 “我身为一名日本医生……有这个权力吗?”高岩反唇相讥。 然后,兄弟二人默默相视,彼此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三虎子,别忘了……我是来向你讨教的。”好一阵工夫,高铁林突然说。 “大哥,其实你根本就不需要人教,你是有反间谍的先天素质的,凭你的聪明才智,你能成为天才的反间谍专家。但有些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青山重夫一再漏网,这不能怪你,它存在着许多主观和客观的原因。间谍不是随机地想出现在哪里就出现在哪里,可抓间谍,也不是随机地想什么时候抓就什么时候抓。我相信,对于青山重夫这样的战争罪犯,自从‘山里的樱花’诞生之日起,就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翻不了天,也覆不了地,他也没有上天入地的本领。对于他来说,只是他的劫数未到……正义将永远战胜邪恶,我相信他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高铁林瞪着眼睛听着,越听眼睛瞪得越大。高岩的话音刚落,他便说:“三虎子……听你的意思……青山重夫早已是某些人的网中之鱼?他还能活动,只是还没有收网而已?” 高岩默不作声。 “那好,我就等着瞧好了……等你们收网之日,我倒要看看这条大鱼会不会眨眼。”高铁林一拍大腿说。 “我们……”高岩吃惊地问。 “肯定不是我们……”高铁林一脸镇定地回答。 “成田进二和松藏作次的死就是例子!”高铁林说。 89 翌日,审讯正式开始。 高铁林和杨戬共同审讯的第一个嫌疑犯竟然是青山重夫。高铁林把他的照片放在桌子上,向坐在椅子上装扮成日本难民的青山重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还没等亚美翻 译,青山重夫就用中国话回答:“横路中山。” “你是怎么来这儿的?”高铁林继续问。 青山重夫咳嗽几声说:“今年春天我乘哈尔滨日侨俘管理处安排的火车到安东,后来被你们送进临河日本难民收容所,再后来从本溪坐车到葫芦岛……就这些,我已经说过了。” 高铁林看一眼审讯记录,问:“你是北满依兰开拓团的开拓民?” 青山重夫绝望而无奈地摊开肮脏的双手,说:“过去是,现在不是了。土地已经还给了满人。” “你是日本北海道旭川人,1940年春天来满洲的?”高铁林问。 “是的。”青山重夫回答。 “会数数吗?”亚美突然问道。 “数数?”青山重夫疑惑地问。 桌子上放着一盘豆子。亚美看一眼高铁林,高铁林点点头。亚美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亚美命令道:“把盘子里的豆子数一数吧,用日语。” 青山重夫很厌恶地看一眼这位日本姑娘,慢腾腾地端起盘子,声音颤抖着,开始用日语数:“1、2、3、4……13、14、15、16、17……” 青山重夫数到17的时候,亚美叫他停下来。然后她在字条上写几个字递给高铁林。 “他没有说谎,的确是北海道旭川人。”高铁林看完这几个字,又把字条递给了杨戬。杨戬有些莫名其妙。 高铁林又对青山重夫说:“俺也曾是个农民,家住北满桦川,离依兰不远。每年5月初俺都在自家的园子里种好多好多土豆,够整个冬天吃的。头伏刚到,就把土豆起出来种白菜……可后来,那些土地都被你们日本开拓民霸占了,俺已经好多年没种地了。”青山重夫朝高铁林眨眨眼睛,说:“长官,您大概记错了,北满5月末才能种土豆。而且……头伏的时候土豆还没长成,至少要等到二伏尾才能起出来。” 高铁林盯着青山重夫,特别是他的眼睛和喉头,没说什么。 青山重夫谦卑地说:“是这样的,不会错,长官。日本北海道的旭川和满洲的依兰、桦川气候差不多,我种了一辈子的地,不会搞错的。” 杨戬看看高铁林,又看看自称横路中山的青山重夫,觉得这两个人像是在打哑谜。而亚美却看出了高铁林的意图。 高铁林觉得这方面的考验可以终止了,但他总觉得还差点儿什么,他突然问:“认识松藏作次吗?” 青山重夫毫不犹豫地说:“认识……那是一个流氓、无赖,他干了许多坏事,在临河时我恨不得杀了他,不过让别人捷足先登了。” “成田进二呢?”高铁林继续问。 “更认识……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听说在奉天时被人杀死了……都说是有人图财害命。”青山重夫很一本正经地回答。 事已至此,高铁林只得相信他的确是个种地的开拓民。高铁林向杨戬示意一下,杨戬一挥手,青山重夫便被人带走了。 青山重夫被带走后,杨戬向亚美问道:“亚美小姐,刚才你为什么肯定这个横路中山是北海道旭川人?” 亚美说:“因为只有北海道旭川人才那么说14,跟日本关东地区不一样,这是装不出来的,尤其是在摸不着头脑的情况下。” 审讯告一段落,但高铁林、杨戬等人为了第二天的审讯一直没有休息,高铁林从同一个审讯档案中掏出两张照片,他很纳闷。杨戬解释说,这两个人一个叫喜村五郎,一个叫森崎浩,他们本来互不相识,可在他们的包裹中却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便是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装有40张面值50元的流通券。这么多钱本身就值得怀疑,而且这些钱都是新票,是故意做旧的。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故意做旧的流通券号码顺序居然是相连的。他们的年龄都差不多,吉村五郎31岁,自称是北满开拓民,看上去并不聪明,手上生着厚厚的老茧,指甲很长,一看就是经常干粗活而不是经常数钱的人。森崎浩30岁,自称是从东满过来的日侨,跟吉村五郎差不多,表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高铁林听后,认为确实值得怀疑。便与杨戬敲定,明天就从审讯他们开始。 翌日,吉村五郎首先被带到审讯室。 高铁林指着桌子上的流通券问:“这些钱是你的吗?”亚美开始同步翻译。 “是的,长官。” “你带这么多钱干什么?” “这些是我的积蓄,长官。” “这些钱是不久前兑换的吗?” “是的,长官。去年冬天我在哈尔滨用军票兑换的,而且保管得很好。” “有熟人同你一起来这里吗?” “没有,我们一起从北满来的人都死在路上了,这里一个熟人也没有。” “真的没有?” “绝对没有,长官!来葫芦岛之前,我没有见过这里的任何人。” “你可以走了。”高铁林最终一摆手说。 不一会儿,森崎浩被带进来,高铁林仔细看他一眼,发现他与吉村五郎无论是外貌和精神都不大一样。他的轮廓像只狐狸,看上去很聪明,当高铁林再看他一眼时,不觉大吃一惊,总觉得眼前这个人很面熟,好像在哪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高铁林暂时放下心中的疑问,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森崎浩回道:“东满,关东军投降前我在珲春一带做小生意。” “什么生意?” “皮货和药材。” “你为什么带这么多新票子?怎么弄来的?” 森崎浩沉默一会儿,然后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说:“偷的……说实话,这是我从东满出来之前偷的,你们可以叫我小偷,可被我偷的人是东满有名的恶棍,他开了5家妓院,连十几岁的小姑娘都不放过,我相信你们从未见过比他更坏的人了。只要能赚到钱,他什么都干!我知道回日本的路上需要很多钱,于是就偷了他的不义之财。” 这个家伙的巧妙回答令高铁林不敢小觑。他首先说自己是小偷,故意贬低自己,以掩盖更严重的罪恶事实。然后说自己偷的是不义之财,小偷又变成了善举。 想到这里,高铁林笑了,继续问:“你在葫芦岛有熟人吗?” “没有,长官。虽然认识一两个,但没有什么交往,也称不上熟人。” 森崎浩的话音刚落,一直盯着他不放的高铁林在记忆中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在与临河暴动日军的一次战斗中,通过望远镜看到佐野政次身边站着一个少佐,他挥舞着战刀向退下来的日军怒吼着,这个森崎浩正是那个少佐。 高铁林立即停止了审讯,让人把自称森崎浩的少佐带了下去,然后,他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杨戬,杨戬长出一口气,以为大有收获。 10分钟后,吉村五郎和森崎浩同时被带进了审讯室。高铁林对他们说:“你们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但到过葫芦岛后一定见过面,对吧?” 吉村五郎和森崎浩互相看了看,同时承认说:“好像见过,但不太熟。”接着,他们互相问候,动作和表情都十分贴切。 高铁林觉得这出滑稽戏该结束了,于是从档案里掏出一沓钱放到吉村五郎的面前,“这是你的吧?” 吉村五郎看了看,肯定地点点头。 高铁林又从档案袋里拿出另一沓钱放到森崎浩的面前,“这钱是你的吧!” 森崎浩似乎意识到什么,不情愿地点点头。 高铁林站直了身子,倒背着手说:“很好,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钱既不是他多年的积蓄,也不是你偷来的,而是你们从事罪恶活动的报酬和经费。你们带着这些新票子到处招摇撞骗真是太愚蠢了!而且票子的号码都是按顺序排列。好吧,先生们,你们谁愿意做个彻底交代?听着,只有第一个交代的那个人才有可能得到宽大处理!现在你们出去,谁想好了谁进来!” 二人都被押出了房间。 不一会儿工夫,看守敲门进来对杨戬和高铁林说:“长官,那两个日本人都要求见你们。” 高铁林想了想,对杨戬说:“这样吧,你审一个,我审一个,然后咱俩再把审讯结果碰一下,我相信一定会有收获。” 杨戬点头同意。 高铁林审问的是森崎浩,他眯缝着眼睛问道:“你确实想好了?” 森崎浩点点头说:“是的,长官,我确实想好了。我不该欺骗你们……我从未做过生意,我是个当兵的,是逃兵……我害怕打仗,害怕死……” 高铁林已胸有成竹,他一拍桌子说:“编!继续编,编得再玄点儿!少佐先生!” 森崎浩一听,高铁林叫自己‘少佐先生’,顿时呆住了,好半天才开口说:“长官……您……您说什么?” 高铁林高声重复道:“我说你继续编,编得再玄点儿!少佐先生!” 森崎浩脸色顿时苍白,汗珠眼看着渗出来。 高铁林手指着他说:“临河暴动的时候,你就站在佐野政次的旁边,你挥舞着战刀逼迫自己的士兵去屠杀不肯跟你们走的日本难民!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逃兵?有你这么威风的逃兵吗?我已经没有兴趣跟你兜圈子啦!你只有一分钟的时间,如果一分钟内你还不肯说实话,我就立刻把你拉出去枪毙!”高铁林说完,摘下自己的帽子“啪”的摔在桌子上,气势十分凶悍。 森崎浩发现高铁林对自己的一切了如指掌,精神彻底崩溃,瘫坐下来说:“好吧……我说……” 森崎浩终于招出了他们的幕后人中乡信义,这和杨戬那边的审讯结果是一样的,吉村五郎也招出了中乡信义就是他们的幕后指使人。 高铁林从文件夹中取出中乡信义的照片,久久地端详着这个作恶多端的家伙,随后放下照片,突然一拍桌子说:“立刻提审中乡信义!”杨戬被高铁林的气势所震撼,他信心十足地对手下人喊:“带中乡信义!” 不一会儿工夫,中乡信义就被带进审讯室,他毫不客气地坐下来说:“你们带我到这儿来,是不是要告诉我,我的烦恼要结束了?” 高铁林冷笑一声,一字一板地说:“恰恰相反,中乡信义,依我看你的烦恼才刚刚开始!” 中乡信义歪着脖子看着高铁林,说:“请原谅,长官,我好像没有听懂你的意思。” 高铁林盯着中乡信义:“我刚才讲得很清楚,依我看你的烦恼才刚刚开始,而解除这种烦恼的唯一办法就是说实话。” 中乡上尉看了高铁林一眼,舔了舔嘴唇,突然由沉静转为愤怒,大声说:“你认为我撒谎了?这简直是胡扯,是对我的侮辱!”说着,他站了起来。 站在中乡上尉身后的国民党士兵把他摁在椅子上。杨戬把吉村五郎和森崎浩的照片放到中乡上尉的面前,用眼睛盯着这家伙,什么也没说。 中乡上尉是个坚韧而难以制服的家伙,他咬紧牙关,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额头上的青筋暴跳,嘴唇毫无血色。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高铁林始终盯着中乡上尉,中乡上尉开始还力图与高铁林对视,可不久便竭力躲避他的目光。 高铁林突然喝斥道:“看着我的眼睛!” 中乡上尉无可奈何地与高铁林对视。 “中乡信义,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做过什么事情。刚才吉村五郎和森崎浩分别供认了你和佐野政次指挥了临河暴动。佐野政次已经死了,但你的事情并没完!除非你告诉我谁是青山重夫,他在哪儿?” 中乡上尉脖子一梗:“我不管你们听到了什么,我是无辜的,这是陷害!我也不认识什么青山重夫!”说完,他闭上了眼睛,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审讯室里又出现一片宁静。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杨戬见状,侧过身子低声对高铁林说了句什么,高铁林思忖片刻点点头。然后杨戬向站在门口的国民党士兵吩咐道:“把犯人带下去,关到地牢里。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做什么,尽量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中乡上尉怔住了,怔怔地看着杨戬。杨戬和高铁林没有理睬他,转身离开了审讯室。 一天下来了,高铁林虽然觉得在审查上有突破性进展,但还是觉得不尽如人意,青山重夫的影子还很虚无缥缈。他觉得很疲倦,本想到高岩那里,就一些事情探讨一下。可又一想,还能说什么呢?也许他比自己更加关注青山重夫,比自己更着急。想到这里,他早早地躺下来,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90 就是在这个晚上,关长武神秘造访高岩,而且谈论直接切入主题:“今天我来见你,是要告诉你一个重要情报,园田早苗就是那个各国反间谍组织找了多年的‘蝴蝶’。” “不!”高岩觉得自己心窝被人踹了一脚,不禁低垂下头。有片刻时间,他紧紧地闭住双眼。 “我知道你对她的感情,可此时不是重感情的时候。”关长武在他的耳畔说。 高岩睁开眼,接着摇头说:“我不信!她可能是间谍,但不可能是蝴蝶!” 关长武用冷峻的目光注视着高岩说:“这情报不会错!” 高岩躲开他的目光,只觉得两脚无力,浑身透骨的寒冷,难受得快要透不过气来。周围死一般沉寂,关长武仍直视着他,等他从惊愕中恢复过来。 高岩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理智下来。是呀,自己是干什么的,怎么能沉溺于个人情感之中?这是特情人员最大的忌讳。想到这里,他长出一口气,脸色渐渐恢复平静。 关长武见状,也轻松下来说:“上次见面时,我说过,特情局对这个女人很感兴趣。我们的情报人员在这方面干得相当出色,他们确信这个女人就是蝴蝶,而且不止为一个国际组织服务……是呀,难以置信!也让人感到痛心。” 高岩直愣愣地盯着关长武,一声不吭。 关长武继续说:“‘蝴蝶’出类拔萃,野心勃勃。她有着别人所不具备的诸多优势……一个男间谍打进一个组织,做出成绩,有时需要10年或更长的时间。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就不同了,她的最大价值在于能够很快地做出成绩。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了,如何做出判断是你的事情。我想你不会用自己的失误来成就她的业绩。凭你的才智和性格,你不会做出追悔莫及的事的,如果你还有机会追悔莫及的话。” 高岩看着他,若有所悟,说:“想让我杀了她吗?” 关长武点点头。 “这是2号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这有什么区别?我刚才讲这番话,并不是想给你施加压力,但我必须提醒你,一旦不需要她的时候,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除掉她,免留后患。” 高岩狐疑地看了关长武一眼,思忖片刻说:“听着,我们既不是法官,也不是行刑的刽子手。我的任务是追捕青山重夫并找到带在他身上的‘山里的樱花’。” 关长武说:“好吧,好吧,杀不杀她,何时杀她……你自己看着办吧。千万别在最后时刻让她要了你的命!”关长武说完,紧闭双唇,表示结束了他的谈话。 高岩沉吟道:“谢谢你送来的情报……但我还要自己最后确认,这是我的习惯!” “再次祝你好运。”关长武说完,便消失在黑暗中。 高岩望着黑暗处,心里很不舒服。迟疑一下,他恹恹地往回走。偏巧,园田早苗突然迎上来,好像正躲在黑暗处观察着他。高岩觉得很别扭,脚下便有一些滞凝,总觉得自己面前这个女人是个美丽的魔鬼。 园田早苗借着惨淡的月色,凝视着高岩低声问:“你怎么了?” 高岩冷漠地说:“我很好。” “不,你有事瞒着我,我看得出来。”她的声音很温柔,也很迷惑人。 高岩觉得她的语气像挑逗,就像一个人玩弄了另一个人,反而又表现出很亲昵。于是他冷冷地说:“你多心了,我只是……噢,也许我们很快就要分手了。” “我知道,我心里也不好受。”园田早苗说。 高岩又很沉郁地说:“我希望我们之间永远不要发生什么需要对方宽恕的事……” 园田早苗起初感到莫名其妙,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她耸耸肩,眼中掠过一丝阴云,说:“我也希望,这比什么都重要,但愿如此……”她说完,抬起头,蓦然之间同高岩凝视的目光相遇。虽然彼此只是依稀可见,但高岩感到她的目光里在恳求着什么。 “这个女人太敏感了!”高岩在心里感叹道。 “我们能谈谈吗?”高岩说。 “我们不正在谈着吗?”园田早苗说完“哧”的笑了。 高岩向四周看看,看见坐在远处的小雪正在与良子等人说着什么,他故意压低声音说:“半个小时后,到仓库后边等我。” 园田早苗故作神秘地点点头。 半个小时后,园田早苗如约而至,看见高岩已经等候在那里,便明白他肯定有重要的事情对自己说。她悄悄走过去,站在高岩的背后。高岩知道她来了,他没有转身,只是小声说:“我很高兴你能来。” 园田早苗柔声说:“我也同样高兴有机会单独与你在一起。” 高岩突然转过身,把园田早苗拥入怀里,抚摩着她的后颈,手指准确地找到了那根中枢神经,只需一用力,就可以像绞索一样勒断她的颈骨。 园田早苗意识到高岩的手已经摁住自己身体最脆弱的地方,但没有反抗,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态,不动声色地等待着。但她的心里渐渐产生悲伤的情怀,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个身手不凡的间谍,哀怨自己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 高岩慢慢地将手拿开了,园田早苗意识到危险已经过去,她松了一口气,小心地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高岩感觉到园田早苗的缠绵之意,但他还是冰冷地说:“好啦,咱们就不必兜圈子了,其实咱俩谁都知道了对方是干什么的。” 园田早苗显得很平静,对高岩说出的话一点儿都不感到惊讶。 高岩继续说:“告诉我,‘蝴蝶’这两个字对你意味着什么?” “蝴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园田早苗的心在颤抖,“如果你非要我回答的话……它意味着冷酷和绝情;意味着残忍和杀戮;意味着阴谋和死亡……” “这么说你知道他是谁?” “不!”园田早苗说,“我只知道它是一个人或者一个组织的绰号,而这个人或这个组织几乎无所不能!” 高岩叹一口气道:“今夜我不可能入睡。” 园田早苗也说:“今夜我有可能睡好。” “也许我们想着同一件事。”高岩说。 “可能吧。”园田早苗盯着远处的黑暗说。 高岩的心在受着煎熬,他在对自己的灵魂诉说:我真不希望她就是那个可恶的蝴蝶……可有人认为她就是蝴蝶!我该怎么办?也许别人说得对,现在我和小雪都安全地到达了葫芦岛,蝴蝶已经没有再活着的必要,如果我继续纵容她待在身边,那么到时候倒霉的可能就是我! 于是,他对园田早苗说:“我们到那边走走好吗?” 园田早苗什么也没说,跟在高岩的后边来到一间废弃的破屋子前。这里正对着码头,可以看见几艘美国运输船正停泊在那里。高岩装出眺望码头的样子,耳朵却仔细辨别着身后每一个微弱的声音。惨淡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还有这间破屋子的犄角旮旯,像是一个知情人的窥视。 高岩走到一堆破木箱子旁边,正好发现在一个木箱子上面摆放着一根不知是什么人丢在这里的钳工用的三棱刮刀。那把刮刀有一尺来长,虽然刀身有些锈蚀,但可以看到它的刀尖处仍然非常尖锐锋利。 海风擦过海面,吹拂过来,园田早苗的长发随风飘扬。她跟在高岩的后面,也站在那堆破木箱旁,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前方。 高岩突然说:“你看,那艘船好像在移动。” 园田早苗真的望过去,高岩趁机悄悄地握住那把刮刀。孰不知,园田早苗早知道他的动机,她早已用余光把高岩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 高岩咬紧牙关,借助全身的力气向园田早苗刺出致命的一刀,园田早苗早有防备,迅捷地向右一闪,使得刀尖从她的右胯处滑了过去,刮刀“嘭”的一声捅到了一只木箱上。与此同时,高岩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刮刀被打飞了。出于求生的本能,他努力找回身体的重心,抬起右手,护住自己的脸部,以图抵挡下一次打击。然而,园田早苗出手又快又狠,就在高岩被迫纵身后退的时候,只觉得什么东西在眼前一闪,像蜂鸟的翅膀那样一掠而过,紧接着便是一阵疼痛直透他的右肩。如果不是因为他躲闪及时,被这一拳打在脖颈上,立刻就要了他的命。 高岩知道自己必须利用自己的体重、个头和力气去闷杀这个人。他一把扯开她的上衣,然后以肘击向她的后背。园田早苗感到被一块很重的石头砸了一下,险些摔倒。她手扶木箱稳住身体,然后敏捷地一转身,向高岩发出第二次进攻…… 二人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像一对拼命的豹子,都想咬住对方的喉咙。 高岩在遭到连续打击后,勉强占了上风,并且两次实实在在地击中了园田早苗的要害之处,但她恢复得很快,比高岩想象的要快。并且在每次遭到重击之后,她的目光就变得更加冷酷凶残,还击的手段都更加威猛,平日里的温柔之气一扫而光。高岩知道自己快支撑不住了,必须孤注一掷,否则必将死在她的手里。他做一个虚晃的动作,不顾一切地猛扑过去,并且死死地抓住了园田早苗的头发。但园田早苗活像一只垂死挣扎的野兽,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和勇气同高岩搏斗。 在挨了一记重拳之后,高岩终于把园田早苗按到两只木箱的中间,然后一个恶虎扑食,压在她的身上,二人几乎是脸对着脸,能够听到对方的呼吸,从高岩的鼻子和嘴里流出的血滴到园田早苗的脸上。半天工夫,二人一句话也没有,唯一的声音就是各自筋疲力尽的喘息。高岩突然迅速腾出左手抓起地上的刮刀,将刀尖对准园田早苗的右眼。园田早苗瞪着眼睛看着他,用右手擎住他持刀的手。高岩将全身的力气都压向左胳膊,刀尖一点点逼近她的眼珠。园田早苗知道自己要完了,可她仍然努力坚持着,她的嘴角随着每一次痛苦的呼吸而抽搐着。 就在刀尖与园田早苗的眼珠接触之际,她终于开口说:“他们警告过我……但我不愿意相信你就是蝴蝶……” 高岩一下子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她的声音小得几乎无法辨清。他终于停止了那致命的一戳。园田早苗也用尽了最后支撑的力气,终于瘫软下来,完全是一副等死的样子,眼睛里只剩下绝望和悲哀。高岩无法再痛下杀手,把刮刀扔到一边,从她的身上滚下来,然后坐在一边低垂着头,完全背对着园田早苗。他觉得自己已经干完了该干的事。 园田早苗挣扎着坐起来,她先把手轻轻地搭在高岩的肩头,然后使劲把他扳过来,于是,他们气喘嘘嘘地相互注视着,顷刻间都产生了久别重逢的感觉,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 园田早苗的眼里慢慢溢满了泪水:“你刚才……为什么不杀死我?” 高岩沉默不语。 “为……什么?” 高岩无法回答。 园田早苗由坐变跪,久久凝视着高岩,泪水顺着面颊流淌下来,她哽咽着说:“他们警告过我……说你是蝴蝶,要我在必要的时候除掉你……但我不相信……我不愿相信。” “谁告诉你我就是‘蝴蝶’?”高岩问。 “派我跟踪你和青山小雪的人。”园田早苗回答。 高岩一听,长叹一声,浑身无力地靠在木箱上,眺望远方,葫芦岛港在水天相连的地方隐约可见。园田早苗挪动一下身子,无力地靠在高岩的身边。高岩将受伤的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她顺势偎在他的怀里,泪水仍在往下流。 海风再一次吹来,他们都闻到了那种咸涩的味道。 园田早苗止住哭泣说:“我早就注意到了箱子上的那把刮刀……我当时想,只要你拿起那把刀,那就证明你就是蝴蝶,我就必须把你干掉,我差不多这样做了。唉……高岩君,我真后悔,我们这是怎么了?都疯了吗?你为什么要杀我?!” 高岩说:“当我认为你就是蝴蝶时……我就别无选择!” 园田早苗喃喃道:“现在你还认为我是‘蝴蝶’吗?” 高岩抓住她的手说:“不知道……我希望你不是……” 不等园田早苗说话,高岩突然扳过她的脸,焦躁地说:“告诉我,你是蝴蝶吗?我要你说实话。” 园田早苗的泪水再一次涌出,她赌气说:“是你要杀了我,那把刮刀就是证明,你才是蝴蝶!” “天哪!我们到底怎么啦?”说着,高岩一把将她搂过来,然后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夜越来越深了,月光因为天地间的破败和人心的凄惶总显得很黯淡,高岩和园田早苗却在鬼门关的外面独享这种凄美,他们把什么都忘记了,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是间谍,忘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充满着血腥。他们就是两个人,孤独地走着自己特殊之路的两个人,他们向往着那种平淡无奇的生活。是什么把本该平淡无奇的人世间搞得这么玄机无限,这么杀机四伏?他们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无聊。他们有来言有去语地说着什么,就像唠家常,世间的一切阴谋与伎俩在他们的交谈中变得平淡如水。 园田早苗说:“高岩君,你说后人会怎么看我们……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天使还是野兽?……我们总躲在阴暗处,不敢说实话,不敢轻信于人,我们张口就是谎言,举手投足都是虚伪……我们究竟在怎么做人……还有谁比我们更可怜、更下贱!” “是呀!我们连自己都无法评价自己,我们干的事情难辨真伪,不分善恶……比如说你,临河医院的那场暴动,如果不是你给高政委和我送信,那不知会死多少人,事情的结果也许会改写。” “高岩君,你怎么知道那两张字条都是我送的?” “除了你还能有谁?没有人会把事情办得那么巧妙,那么神秘而合情合理……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日籍医护人员要暴动的?” “哦……是我的联络人告诉我的。” “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不能……要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是没有可以说实话的人的。” “当然……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杀死松藏作次?” “杀他纯属偶然……我的一个把柄落在他的手里,他便以获得我的身体为交换条件。为了让他永远地闭上嘴,只好杀了他。” “可以详细说一说吗?” “其实没什么可详细的……那天晚上,我写一张字条,要我的上司帮我搞到青山重夫的相片。字条被我放在老地方,不巧被松藏作次那个该死的发现了……剩下的事就可想而知了。” “那你为什么又写字条告诉成田进二,松藏作次已经死了呢?” “其实我有意告诉别人,杀死松藏作次的不是青山重夫……我知道我的笔迹你会认出来,和告诉你们临河医院有危险的那张字条同出一人。” “这样做的目的是,告诉别人青山重夫依然隐藏得很深,不要受此误导,误入歧途,为追查他埋下隐患。” “你说的没错……高岩君,你为什么要杀死成田进二?” “其实也很简单,他认出了我……我小的时候他经常到我家做客。他知道我的身份特殊,绝非一个普通的日本医生,更不可能掺在难民堆里等待遣送回国。他便以此要挟我,让我帮他把大召威弘手里的那张画弄到手……其实弄不弄画都是次要的,他必须得死却是真的。” 此时,高岩不能把自己的中国人身份告诉园田早苗,所以,他的回答还很难自圆其说。正是因为成田进二知道了他的中国人身份,才遭灭顶之灾的。 “是呀,我们就是这样,如果有人一旦了解我们,那他必须得死……你我刚才还不是都想置对方于死地吗?” “是呀!当时我们不觉得这很残忍……如果你不说出那句话,你就成了我的刀下之鬼了。” 夜很黑了,海风带来的凉气浸入肌骨,他们的拥抱已经不能使彼此感到温暖,便站起身来,手牵着手来到一条小河边。园田早苗掏出手帕,在小河里洗了洗,然后替高岩擦去脸上的血痕。然后又擦净自己的脸,整理好蓬乱的头发。现在,已经没人能看出他们之间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博斗。 园田早苗关切地问道:“高岩君,你没事吧?” 高岩说:“没事……但我恨你下手太狠。” 园田早苗刚一抿嘴想笑,但痛得没有笑出来,说:“是你先对我狠的。” “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好吗?哪怕因志向不同,然后再分道扬镳也好。”高岩很痛心地说。 园田早苗低垂着头默默地待了一会儿,然后有点难为情地慢慢说:“我爱你,我被你的魅力征服了……我知道我永远得不到这份爱,这是一厢情愿的爱,但我还是珍惜它。我爱你,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而且,此生此世我再也不会爱上别的什么人了。” 高岩对园田早苗这种大胆的表露感到震惊:“可……我对此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园田早苗不在乎高岩想什么,继续大胆表露道:“我曾无数次地试图找出你和我之间……以及我与其他所认识的男人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他们中就没有一个人能打动我。然而对你,却差不多是一见钟情。”她一边说一边抬头望着高岩,似乎仍在寻求着缘由,“跟你待在一起时,我常常忘了你也同样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你是如此……如此的迷人。但是,有时候,我在你的笑容里常常看到一种东西……” “什么?”高岩问。 “粗暴……还有冷酷。于是,我判断你肯定杀过很多人……”她停下来,仔细观察着高岩的脸。 高岩竭力保持着冷静,只是一言不发。 园田早苗喃喃道:“我很孤独,孤独了好长一段时间。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更加体味着这种难言的孤独……我再也不想这么孤独了,永远别再孤独……有几次,我真想对你说,高岩君,让我们忘却一切,一起逃遁,一起快活地过日子,永远不分开。” 高岩感到喉管噎了一块东西,热血上涌。 园田早苗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他们告诉我,你就是蝴蝶,而且会在最后时刻杀了我。但我希望他们错了……于是我得给你一个机会来证明这一切不是真的。当你约我出来走走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你可能要对我下手了,但我还是愿意给你这个机会。” “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园田早苗说:“是的,这是我一生中最违背自己意愿的行为,老天在上,幸好我这样做了……当我从窗户玻璃里看到你拿起那把刮刀想杀死我的时候,我的心比死了还难受。你的行为证明他们说的没错,你就是蝴蝶!而且……我早就注意到你的腰部有一块蝴蝶状的胎记。” 高岩一愣:“蝴蝶状的胎记?不错,那又怎么样?” 园田早苗说:“有人告诉我,那是蝴蝶特有的记号。” 高岩惊叹道:“见鬼!我们都疯了……或者说是被人利用了!”说完,他陷入了沉默,不禁又回想起关长武对他说过的话,他真的有些糊涂了。 园田早苗似乎自言自语道:“刚才……你下手狠毒,一招一式都直逼我的要害之处……然而,面对你的进攻,我反而感到一种宽慰。作为一个间谍,能死在自己所爱的人手里,也许是最好的归宿。但一个间谍多年养成的习惯心理,我也不想轻意地被你杀死……所以我努力还击,尽管我知道这是徒劳的。当你的刀尖慢慢地逼近我的时候,我绝望了,同时也感到了解脱……” “……并且说出那句早该说出的话。”高岩接着说。 “谁命令你来杀我的?高岩君……我必须知道这一点。” 高岩说:“没人命令我,这是我的职责……但我现在知道这件事干得不算太漂亮。” 园田早苗用质问的口气说:“高岩君,你为什么不当面质问我是不是蝴蝶?” “这和你不质问我的原因是一样的。”高岩说。 “如果我是蝴蝶……难道会蠢到这种地步,给你下手的机会?” 高岩说:“我承认,当时我没有冷静思考……最聪明的猎人也会犯一些最低级的错误。” “希望你不要相信那些关于我的一些毫无价值的情报。” “对不起。”高岩说。 “不,不要说对不起,我们都是蝴蝶手中的玩物,你没有什么可指责的。蝴蝶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无所不能,甚至比我们自己更了解我们。于是他制造假情报……” “……引诱我们自相残杀……他为什么要这样呢?”高岩说。 园田早苗说:“这只能有一种解释,我们的使命已经结束了,他不再需要我们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将小雪护送到葫芦岛后就没有用了?” 园田早苗点点头:“还能有别的解释吗?” “我明白了……我们自以为很聪明,其实一直被蝴蝶所利用。然而……只有一个人可以把我们利用到一文不值的程度!” “谁?” “青山重夫!” “你认为他就是蝴蝶?” “没错!”高岩肯定地回答说,“他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蝴蝶!哼!来吧,来吧,我一定要把他精心编排的这一幕闹剧捣毁。” “高岩君,这里水很深哪!” “是呀,还有成群的鲨鱼……因此,我需要你的帮助。” 园田早苗说:“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这是我为父报仇的唯一机会!” “为父报仇?”高岩诧异道。 “是的……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是被宪兵迫害死的。他担心我去找当局的麻烦,直到临终前也没有把真相告诉我。” “于是,你便决定脱离日本情报机构?” “我一直有这个想法。” 高岩说:“好吧,在我们合作完成这场狩猎之前,你必须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我。” “你还想知道什么?” “你究意在哪个组织服务?” “这很重要吗?” 高岩说:“对我来说这很重要,因为我们是合作者。” 园田早苗想了想说:“知道美国g2谍报站吗?” 高岩说:“它的负责人是杰克上校。” 园田早苗说:“美国人也想得到‘山里的樱花’……不过现在“我愿意同你一起开始寻找蝴蝶的狩猎。” 高岩说:“要想把这个狡猾的蝴蝶赶进我们的猎场,就必须让他相信他已经赢了。” “怎么才能让他犯这个错误?”园田早苗问。 “你得死……”高岩回答,一时间他感到园田早苗的全身都僵直了,“……至少做得像那么回事,使他相信我已经把你作为蝴蝶杀死了。” “说下去!”园田早苗迫不急待地说。 高岩说:“如果你死了,蝴蝶就不会再派人来干掉你。” “妙极了!”园田早苗失声叫道,“这样,我就可以在暗处帮你除掉他……我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使青山重夫现身。” “请讲。”高岩说。 “你我都知道,青山重夫是个心狠手毒的家伙,但他也有软弱的一面……阿喀琉斯之踵……那就是他非常爱自己的独生女儿小雪。如果我们以小雪为诱饵,那么他肯定会现身。” 还不等园田早苗说完,高岩使劲抱着胳膊说:“这……这不行!小雪还是个孩子,她根本不知道这场战争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太年轻,而且涉世不深,我不能把她搅进这场肮脏的交易中……不能!” “为了使青山重夫现身,我们必须这样做!再说,这对小雪一点儿伤害都没有。”园田早苗恳切地说。 “你想怎么投出这个诱饵?” “我假死以后,你找个理由领着小雪脱离东大屯开拓团。” 高岩双眼一亮,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这样一来,躲到难民中的青山重夫就待不住了……” “他会跟踪你们而去。” “然后你在暗处紧密观察,所有东大屯开拓团里的日本人,谁同时失踪了,谁就是青山重夫!” 园田早苗说:“你看怎么样?” “主意不错,可以试试!”高岩兴奋地说。 高岩很晚才回到下榻的仓库里。一直未睡的大召威弘有所察觉,问:“高岩医生,这么晚才回来,真让人担心……你去干什么了?” 高岩装出一副不安的样子,低声对大召威弘说:“我去找园田医生,她吃完晚饭出去后,就再没回来。” “会不会出什么事?”大召威弘不放心地说。 “等等看,也许明天早晨就看见她了。”高岩故作镇定地说。 “但愿如此。”大召威弘心神不安地说。 他们躺下睡了,但都很难入睡。 91 第二天,杨戬要求独立提审中乡信义,高铁林当然无话可说。检查站的一间大厅里,中乡上尉站在一张铺着讲究的绿色桌布的大桌子前面。桌子两边站着全副武装的国民党士兵,个个头戴钢盔,腰扎皮带,皮靴锃亮,胸前挎着美式卡宾枪。杨戬坐在长桌的中间,整个一派严肃的法庭气氛。 庭审开始了。 杨戬向中乡信义问道:“中乡信义,你知道过去的8小时你是在什么地方度过的吗?” “知道,在一间地牢里。”中乡信义懒懒地回答。 杨戬问:“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中乡上尉显示出一点惊讶和痴呆:“不知道。” 杨戬声色俱厉地说:“那是死牢!无论是谁,只要走进那间地牢,就意味着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寂静突然笼罩整个大厅,中乡信义感受到一种肃杀的气氛,他特有的蛮勇开始消退,他的呼吸声在这寂静中显得很大。 杨戬继续说:“中乡信义,你在被捕后,有许多机会向军事当局招认你所犯下的罪行,但你却编造荒诞的经历,提供虚假情节。尽管一切事实都对你极为不利,但你仍拒不招供。你如此坚持说谎,只能说明你非常愚蠢!在战争期间,对你的这种行为的惩罚就是处死!你现在出席的正是为审判你而组成的军事法庭。法庭只能有一个判决,即认定你有罪!但是……虽然你顽固不化,谎话连篇,出于仁道,我们还是决定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说到这里,杨戬把手表取下来放在绿色桌布上,然后继续说:“给你10分钟时间让你考虑决定,是从实招供,还是嘴里含着谎言走上绞刑架,请你考虑好,这是最后的10分钟,我现在开始计时。” 大厅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手表的嘀嘀嗒嗒的响声在寂静中显得愈发清脆,一秒一秒地把中乡信义推向死亡。中乡信义则死死盯着地板,仿佛故意屏住呼吸。 码头上的嘈杂声隐隐地传到这里,不知是哪个性急的司机在恼火地按喇叭,声音传进大厅,并长时间地在这奇异的气氛中回荡。 秒针已经走了3圈,中乡信义仍低着头,没表现出一点儿内心的慌乱。 10分钟很快到了,杨戬拿起表说:“中乡信义,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中乡上尉抬起头,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说。 “这是你最后的回答?” “是!” 杨戬慢慢站起来,说:“你刚刚为自己做了判决,我现在宣读判决书……本法庭判你在指定服刑地点处以绞刑!” 杨戬坐下,看着中乡上尉,希望犯人能在最后时刻开口说话。然而,中乡上尉还一言不发,纹丝不动,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突然,杨戬大喝一声:“把犯人押下去!” 中乡上尉被带走了,寂静再一次笼罩着大厅,但这是令人难堪的寂静。杨戬的“高明”以失败而告终。中乡上尉没有被吓倒,而是承受并战胜了这一切。 高铁林走进来,杨戬好像没有看见,他还没有从刚才的窘迫中恢复过来。 高铁林忍不住对杨戬说:“我能再审问他一次吗?” 杨戬打了个哈欠,说:“没用的,不会有结果,这家伙又臭又硬。” “让我试试吧,你累了,去休息吧。”高铁林用谦卑的语气说。 杨戬走了,并带走了自己的手下。高铁林和他的一班人马开始了对中乡上尉的又一轮审讯。 中乡上尉再一次被带回来,闯过一次鬼门关的他表现得更加傲慢,更加肆无忌惮。审讯刚刚开始,他便对高铁林说:“我需要一杯水喝,我有点儿口渴。” 高铁林朝身边的民主联军战士一摆手。 中乡上尉指着高铁林面前的玻璃杯说:“不,我要喝那杯水。” 高铁林笑了说:“怕我毒死你吗?” 中乡上尉点点头:“我是个热爱生命的人。” 联军战士将玻璃杯递给中乡上尉。中乡上尉几口就把杯子里的水喝完了,接着一口将玻璃杯咬碎。 “你……”高铁林吓了一跳。 中乡上尉微笑地望着高铁林,慢慢地嚼着嘴里的玻璃碴儿,一直嚼成碎沫。然后竟然将嚼碎的玻璃碴儿咽了下去,接着得意扬扬地张开嘴,示意嘴里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你以为我会自杀吗?不,不会的。”中乡上尉鄙夷地说。 “啪!”高铁林一拍桌子说:“你在搞什么名堂!” 中乡上尉摆出一副无赖相:“来满洲之前,我就靠这个生活,街头杂耍。” “那现在表演是为了什么?向我示威吗?”高铁林厉声说。 “不要紧张……现在我是你的战俘。不过这也好,不用再打仗了。” “也许……吉村五郎和森崎浩是临河战俘营里的战俘,但你不是!你曾在青山重夫主持的东岗培训营里受过训。你们的任务是破坏日俘日侨遣返回国,然后以百万日侨为掩护长期潜伏下来,幻想东山再起!别做梦了中乡信义,你和东岗训练营里的800个亡命徒不会有任何机会!‘山里的樱花’也别想有出头之日!你们完蛋啦!” 亚美把高铁林的话同步翻译给中乡信义。 中乡上尉怔怔地望着高铁林,心里有些发毛,他万没想到神秘的“山里的樱花”几个字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而且还有“东岗训练营”,这连关东军的最高情报机关都不知道。中乡上尉目光变得呆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铁林微笑地望着中乡上尉,说:“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实话告诉你,中乡信义,你做过的一切我都知道!” 中乡信义的额头慢慢地渗出汗珠。高铁林意识到中乡上尉的闹剧已经演到了尽头,顽固的堤坝即将被冲垮。 又过了一会儿,中乡上尉果然垂头丧气地说:“好吧,长官,看来我无法瞒过你们这些机敏的人……现在我向你交代,我的确在东岗训练营待过,但指导我们的不是青山重夫,而是佐野政次。” 高铁林说:“不,你又在撒谎。” 中乡上尉急忙说:“你听我把话说完……青山重夫不是什么人想见就能见到的,他是通过佐野遥控指挥东岗训练营。长官,你别摇头,为了证明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可以向您透露一个您根本不知道的秘密!” 高铁林心里一震,故意装出冷淡的样子说:“中乡信义,你要主动提供我需要的一切,而不是被迫……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中乡上尉狡猾地一笑,说:“你们可以强迫我说出你们认为我知道的事情,但是,你们不知道的就没办法了。” 高铁林双臂抱在胸前说:“那么,你知道什么?” “听说过关长武这个名字吗?” 高铁林的心一惊,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摇摇头。 “你可能不知道,但你们的情报机构不会不知道。” “好吧,你说吧。” “如果我把关长武的秘密说出来,你会免我一死吗?” 高铁林耸耸肩说:“能不能免你一死,我不敢肯定。但如果你不老实交代,那就死定了!” 中乡上尉做了个绝望的动作,说:“我要以保证我的生命为条件,长官……” 高铁林再也忍不住了,拔出手枪指着中乡上尉的脑袋,大吼道:“站起来!” 中乡上尉以为高铁林要就地处决自己,于是叫道:“等一等,我说……临河暴动前10天,我们意外地抓住中共特工关长武……” 高铁林脸色苍白,“我凭什么要相信你的话?”他大吼道。 “长官,有些事情是编不出来的……比如,当时你们在临河的兵力只有一个连,这样的军事情报不是什么人都能掌握的。他不说,我们怎么知道?于是佐野中佐及时地组织了那场暴动……我们差一点儿就成功了。” “住口”高铁林愤怒地吼道。 中乡上尉呆呆地望着高铁林,又奓着胆子说:“现在我什么都说了,可以不杀我了……不是吗?” 高铁林强制自己耐心地说:“是的,我可以不杀你,但我不知道法庭将如何处理……你日后的命运如何,要在审判后才能知道……走吧!” 中乡上尉被带走了,高铁林愤怒得浑身战栗,突然间眼前黑蒙蒙的,一阵眩晕向他袭来,他的高大的身躯难以自控地晃了晃。 亚美上前扶住了他:“政委……” 过了好一会儿,高铁林对亚美说:“我的怀疑终于得到了证明……可是太晚了,悲剧已经发生,那么多的战士和日本难民死在临河……必须把这件事报告特情局,立刻处决这个无耻的叛徒!” 92 高岩带领小雪与大召威弘找了一天,也没找到失踪的园田早苗。天黑了,高岩吩咐小雪先回去,他与大召威弘继续找找看。小雪临行前说,应该把园田早苗失踪的事报告给当局。高岩立刻阻拦道:“不行!这事只能大事化小,如果国民党管理处的人知道了,他们就会调查起来没完,那样一来,我们就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上船离开中国了。”大召威弘也赞成高岩的观点,于是他与高岩一起继续寻找,小雪返回了驻地。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高岩与大召威弘终于在仓库后面的一个废弃的厂房里找到了园田早苗的“尸体”。她的身体上伤痕累累,看样子死前曾被折磨过,最致命的伤来源于头部,已经染红了她一多半的头发。她蜷缩在那里,任何人都看不出她是在装死,这种自残式的装死已达到了惟妙惟肖的程度,看样子也真是吃了一些苦头,说不定她已经真的昏迷了。高岩看在眼里,心里隐隐作痛。大召威弘见这么好的一个女人,这么好的一个医生,说死就死了,也悲痛万分,恨不能立刻抓住凶手,当场剥皮抽筋。 高岩沉痛地说:“悄悄地把她埋了吧,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不能让日侨管理处的人知道……否则他们会没完没了地询问调查,误了我们所有人上船。你先回去吧,免得良子她们长时间地见不到你着急。 大召威弘说:“那……我怎么向小雪说呢?” 高岩说:“什么也不要说了,我回去向她解释。” 大召威弘说:“好吧,可是……别人要是问起园田早苗的事情怎么办?” 高岩想了想说:“那就让他们问去好啦……我已经注意到,按照美军的规定,一旦发现了传染病,所有的遣返人员都将被视为带菌者,不允许上船。因此有许多人偷偷地把死者的尸体处理掉,以免影响其他人乘船回家。几乎每天都有一些侨民悄悄失踪,而无从过问,中国当局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件事,我们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大召威弘回去了,高岩处理完园田早苗的“尸体”,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驻地。 第二天早晨,高岩早早地领着大召威弘和小雪来到码头旁的山坡下,那里有一座新坟,埋着“园田早苗”。小雪一下子就跪在坟前,她悲痛欲绝,眼泪断了线似的流出来。高岩轻轻地搂着小雪,心里也很难受——他觉得不该欺骗这天真善良的姑娘,可为了抓住青山重夫,他必须这样! 小雪哭了一阵子,站起身来,带着哭韵哼唱: 啊,吉野山,吉野山哟,你来做客吧……山上樱花千万棵,现在正开花…… 大召威弘也跟着哼唱起来。整个仪式简单而感人,连高岩也不知不觉地受到了感染,甚至有那么一刻,他真的以为那个女人永远地离开了自己。 歌声唱过,小雪更加悲伤。想这一年来的风风雨雨,一年来的颠沛流离,园田早苗就像亲姐姐一样照顾她、呵护她。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操劳费神。她们的感情不是姐妹,胜似姐妹。她不相信这个可亲可敬的姐姐就这么离她而去,她甚至幻想着她会突然从那个小小的坟门里钻出来,笑吟吟地喊她的名字。 小雪坐在地上,哭得泪眼滂沱。高岩和大召威弘都劝她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别哭坏了身子,并拉她起来,劝她回去。 “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在这儿陪园田姐姐多待一会儿,她一个人在这里,多孤单哪……” 高岩一听,鼻子一酸,差点儿流出泪来,他对大召威弘说:“好吧,就让她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吧,眼泪和哭诉会慢慢地消解她心中的痛苦……”大召威弘点点头,便与高岩一起离开这里。 他们走后,小雪也渐渐地止住了哭声。她坐在园田早苗的坟头,呆呆地回想着关于她的往事,泪水默默地流。 突然,一个苍老而颓丧的声音传入她的耳鼓:“小雪,我可怜的孩子,不要再哭了……你小小的年纪,哪来的那么多眼泪呀?” 这声音像从地狱里传来,吓得小雪毛骨悚然,像一股冷气浸入肌骨。她瞪着惶恐的眼睛,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骨瘦如柴、破衣烂衫、满脸苍黄的老人站在坟的那边,用一双破烂不堪却闪着幽光的眼睛看着她。 小雪吓得一下子跳起来,她真的以为是见鬼了:“你……你是人是鬼,你……想干什么?” 那个“鬼”凄惨地笑了:“别害怕孩子,连我你都不认识了……我是你的爸爸呀孩子。” 小雪奓着胆子仔细看一眼,认出确实是自己的爸爸,但她仍以为他是鬼:“爸爸……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来吓唬我?” “孩子……我没有死,真的没有死……爸爸一直在看着你,暗中保护着你。”青山重夫摇了摇身子说,极力证明他不是鬼,而是人。 小雪将信将疑,奓着胆子向前走了两步,又仔细地看了看,方相信确实是爸爸,他还活着。于是她惊叫道:“爸爸!爸爸……真的是你吗?你还活着……”说着,她扑到了青山重夫的怀里。 青山重夫伸出鸡爪一样的手,抚摩着女儿的头说:“小声点儿……是我,我还活着。” 小雪哭道:“有人告诉我你已经死了……你……你怎么这副打扮?你为什么不早来 见我。” 青山重夫故意可怜巴巴地说:“我时时都想见你,可……爸爸不敢哪。” “为什么爸爸?” “因为有许多人都要杀我……尤其你身边的那个人,他每时每刻都要杀我。” 小雪抬起头,惊恐万分地望着爸爸:“你说什么?我身边的人……他是谁?” 青山重夫目露凶光:“就是那个高岩光政……听我说小雪,他不是真正的医生,他是个可恶的间谍,他不仅仅想杀我……你的园田姐姐就是他杀的。” 小雪一下子跳开了,就像头顶打一个炸雷,她拼命地摇头:“不!不!不!你胡说,爸爸,这不是真的,光政哥哥是好人,他不会杀人的!” “孩子……你是被他的假象蒙蔽了,是我亲眼看见他杀死了园田医生。” “他为什么要杀死园田姐姐,他们那么要好?” “因为园田姐姐知道了他的秘密,他要杀人灭口!” “不!爸爸……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相信的……除非我亲眼看见……”小雪拼命地争辩,她的脸因为急躁而泛红。 “小雪,听爸爸说,你可以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从现在起你必须听爸爸的话,离高岩远一点儿。他是一条毒蛇,随时都会咬你一口,他是以你为诱饵抓住爸爸,如果他抓不住爸爸,他就会吃掉你这个诱饵,你明白吗?” 青山小雪糊涂了,她的心刀绞般难受,她不相信高岩是个坏人,但也不相信爸爸会骗自己。她不知该说什么,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她感到莫名的恐惧,她不知道天下还有没有好人。 “别害怕孩子,爸爸会保护你的。记住……从现在开始,不要离开东大屯开拓团,尤其不要离开大召威弘……他是个信得着的人,只有时刻跟他们在一起,你才会安全……园田医生就是被高岩骗到没人处杀害的。” 小雪无助地点点头。 “回去吧,爸爸会保护你的……你们马上就要回日本了。” “那你呢爸爸?” “不要管我,爸爸有的是办法保护自己……去吧。” 小雪再一次点点头,再一次看看爸爸,再一次看看园田姐姐的坟,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当小雪失魂落魄地回来后,高岩急忙迎上去就拽住她的手,他很不放心这个善良的姑娘。不料,小雪像触电一样把手抽回去,害怕地望着他。高岩吓了一跳,她眼神中的陌生让高岩感到一阵阵寒冷。但他并没有多想,迫不及待地对小雪说:“小雪……我想带你离开,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人。” 小雪大吃一惊,果然不出爸爸所料,她本能地摇了摇头。 高岩叹了口气说:“园田医生不明不白地死了,我担心……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你的身上。” 小雪怔怔地看着高岩,皱着眉头说:“不……光政哥哥,我不能离开他们。” “为什么?”高岩急切地问。 小雪说:“我们一起从北满走到这儿多么不容易呀!无论是大召先生,还是良子姐姐……我舍不得离开他们,我想跟他们一起回日本。” “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哇!”高岩有些失望地说,没想到小雪会拒绝他,这好像是第一次。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害怕孤独……”小雪喃喃道。 高岩说:“你还喜欢哥哥吗?” 小雪看他一眼说:“喜欢……但喜欢并不等于得做你要我做的一切……光政哥哥,别让我为难,好吗?” 高岩知道无法劝说小雪离开东大屯开拓团,于是只好放弃这个计划。 93 姚长青从临河来到葫芦岛,与高铁林秘密相见。他几乎连一句寒暄的话都顾不上说,直接切入主题:“特情局已经查清,关长武在临河暴动的前10天被俘变节。”高铁林打断他的话说:“这个我知道……”姚长青一愣,高铁林继续说:“一个被逮捕的罪犯,他曾在东岗训练营受训,并跟随佐野政次参加了临河日俘暴动。我本想通过他查找隐藏在日本难民中的青山重夫,但他却供出了关长武。他证实关长武向佐野政次出卖了我们在临河的兵力部署情况,佐野政次才敢肆无忌惮地发动了临河暴动。” 姚长青痛心而又略带同情地说:“他曾被佐野政次关进一个秘密据点拷打。在那里,他受尽了非人的折磨……日本人把一个钢盔戴在他的头上,钢盔里布满了螺丝钉,把他的脑袋和眼睛钉住,然后通上电流,那种强烈的电流使人痛不欲生……” 高铁林吼道:“那他也不该投靠日本人!一个人竟堕落到如此地步,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耗子一样为了活命而挣扎!为了活命出卖了自己的同事、战友……” “问题是……他为什么没有出卖高岩?”姚长青疑惑地说。 “高岩?”高铁林大吃一惊,“那个日本医生高岩光政……难道他也是咱们的人。” 姚长青说:“俺这次来葫芦岛的第二件事就是受特情局委托,向你透露一个重要情报——高岩光政是特情局的人,希望你利用第四十三小组中共代表的身份保护他。他的任务是跟踪青山重夫,最后把‘山里的樱花’搞到手。” 高铁林又惊又喜,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喃喃自语:“三虎子……果然是特情局的人,好样的。” “什么?”姚长青没有听清他说什么。 “太好啦!高岩医生果然是咱们的人……刚才你说什么来着?关长武为什么没有出卖高岩?” “是的,他曾是高岩的联系人,他既然能把临河的重要军事情报出卖给日本人,那么他肯定也把高岩出卖给了日本人,可是高岩似乎还很安全……” 高铁林想了想说:“不好……关长武肯定也出卖了高岩,只是中乡信义没有交代。因为在青山小雪没有安全离开葫芦岛以前,还需要高岩的保护……于是中乡信义避重就轻扔出没用的关长武来麻痹咱们。我甚至认为他肯定见过青山重夫,只是不肯说,或者不敢说!他不仅狡猾……而且非常顽固!” 姚长青依然不解地说:“可日本人马上就要登船回国了,难道他们会在船上对高岩下手吗?” “不……以我看,高岩医生的麻烦马上就要来了。”高铁林忧心忡忡地说。但他没有把高岩的身世告诉姚长青,他认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事情正如高铁林所料,高岩的麻烦说来就来了。 杨戬接到一封匿名信,信里是一张字条和一张照片。字条上写着:高岩光政是间谍,应当对此事进行调查。随信附上照片就是证据,照片上的另一个男人是他的联络人。 杨戬又拿过照片仔细看,他思来想去,觉得事关重大。便拿着匿名信和照片来见陈明复说:“我仔细研究了这封匿名信,上面没有任何奇特的地方。匿名者肯定是日本人,而且有一定文化,但信是在匆忙中写的。而这张照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陈明复看过匿名信和照片后,略带笑意说:“你打算怎么办?” 杨戬说:“只要有举报,就应该进行调查。” 陈明复直了直腰板说:“如果他不是间谍,而是有人故意陷害呢?” 杨戬态度严明地说:“我们所要做的就是通过调查来认定他到底有没有罪。如果他不是间谍,那就必须对这张照片做出解释,以便还他一个清白。否则,我只能把他抓起来交给法庭处理!” 陈明复想了想,说:“高岩光政是同桦川东大屯开拓民一起从北满过来的……共产党的高铁林先生一直跟这批遣返难民在一起,他们甚至在方正待了整整一个冬天。高铁林应该了解高岩光政,如果让他跟你一起审讯高岩医生,我想一定会事半功倍。” “好吧,我去跟高先生谈谈。”杨戬收起匿名信和照片走出去。 不一会儿工夫,匿名信和照片又被杨戬交到高铁林手里,并说:“我真不愿指控他,特别是像他这样曾给予许多人帮助的医生。由于情况特殊,不排除陷害的可能,可这张照片却是真实的。我知道事情很棘手……为此权衡多时,还是决定就此事展开调查,希望得到你的大力帮助。” 高铁林看到匿名信和照片后,说:“杨少校,你想过没有,一旦高岩光政因间谍罪被我们抓起来,这里的日本难民会怎么样?从北满到临河,他与这些日本难民生生死死在一起,结下那种感情不是你我所能想象得到的,尤其是东大屯的开拓民……那些平时看上去谦和、温顺的日本人一旦被激怒所表现出的勇气是令人震惊的!如果你看见他们在临河是怎么样不顾生死同暴动日军厮杀,你就会明白我的担忧绝非多余。当然,如果他确实是间谍,咱们也不能姑息养奸。我想……这件事应当尽量平和一些,不用公开拘捕的方式。” 杨戬表示认可说:“我也希望这样……如果他能证明自己是无辜的,我将第一个同他握手。我从心里希望他是无罪的,怀疑一个好人是令人遗憾的事。但是,如果他有罪……你也不必多虑,我们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件事处理了。干咱们这行,必须把个人感情抛在一边,尽量做到就事论事,像一位外科医生面对一个病人的手术一样。同情和厌恶的感情永远不应当搅到工作中去,因为它们会影响公正的判断。” “杨少校,你说得非常有道理!”高铁林说完,哈哈大笑。 当两个国民党士兵去传唤高岩的时候,正赶上高岩和大召威弘抬着即将临产的良子急匆匆地往葫芦岛临时救助站奔走。良子疼得死去活来,一路大叫不止,身旁的小雪握着她的手不住地安慰她,不住地擦她额头上的汗。因为高岩是医生,经常出头露面,很多人都认识他,两个国民党士兵也不例外。他们拦住高岩说:“高岩医生,请速跟我们走一趟!” 满脸是汗的高岩停下来,愤怒地说:“难道你们没看见我在干什么吗?”说着高岩他们继续走。 两个士兵再次拦住他们说:“对不起……我们接到的命令是立刻传唤你……至于送孕妇去医院的事,我们两个中的一个可以代替你。” “不行!”高岩吼道,“我是医生,我必须在孕妇的身边。”说着,他猛推士兵一把,继续赶路。大召威弘和小雪虽没说什么,但他们始终用愤怒的眼光盯着这两个士兵。 两个士兵没有办法,只好尾随担架后面跟着他们去临时救护站。直到高岩将良子安全无误地交到妇产科大夫手里,他才跟随两个士兵来到检查站。他没有被带到审讯室,而是被请进了杨戬的办公室。坐在那里,一脸的愠怒还在,但他仪表堂堂,腰板笔直,仍不失坦率和坚定。 杨戬笑笑说:“怎么,高岩医生,对我们的传唤很不满?” 高岩看了看那两个士兵说:“不……身为战败国的医生,我没有任何资格不满。只是在我救死扶伤的时候被人传唤,让人很不舒服。” “哦?”杨戬诧异地看看那两个士兵。 “报告长官,我们传唤高岩医生的时候,他正在送孕妇去救助站。”一个士兵报告说。 “那为什么不等一等再说,混账!”杨戬厉声骂道。 “是!长官。”两个士兵没有分辩。 “高岩医生……”杨戬又转过脸对高岩说:“我非常喜欢医生这种职业,如果不是因为战争,说不定我也会成为一名医生。站在手术台前救死扶伤,辛苦但非常惬意,而且还有成功感……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高岩说:“我为你感到遗憾,长官。” “抽烟吗?” “不,我不会,谢谢。” 高铁林默默地坐在一边,看着高岩心里很难受。他知道那封匿名信所举报的都是真实的,高岩的确是间谍,中共间谍,所以他暗暗捏一把汗。但他决心已下,必须保护他,保护他身为中共特情人员的高岩光政,保护他身为自己亲弟弟的三虎子。 高岩一点儿也不傻,闲扯几分钟后,便以一种坦率而亲切的口吻微笑着对杨戬和高铁林说:“二位长官,你们一定很忙,你们找我来一定不是为了谈谈天气问题或者日本难民中今天有几个孕妇要临产……不是吗?” 杨戬看了看高铁林,然后对高岩说:“是的,高岩光政,我们找你来的确另有原因……我可以直截了当地把我们的目的谈谈吗?”说着,杨戬的嘴角露出让人难以捉摸的微笑。 “那就开始吧。”高岩笑笑说。 杨戬从文件夹中取出匿名信和照片,说:“请你看看这个!” 高岩接过来,迅速看完了匿名信和照片,他的嘴角抽动一下,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样子十分窘迫。看完后,他把信和照片放到桌子上,努力保持着镇定。他用余光看一眼高铁林,意识到坐在对面的哥哥比自己的压力还要大,眼看自己亲兄弟的假面具被揭穿却爱莫能助,心中的滋味是可以想象的。但他知道哥哥肯定会帮自己的,所以很快恢复了自信。 “你有点儿紧张,高岩医生?”杨戬以一种调侃的语气说。 “不!长官,不是有点儿紧张,而是非常紧张。”高岩说。 “我能感觉得到。”杨戬看着高铁林说。 高铁林板着面孔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坐在那里。一阵寂静之后,高岩对杨戬说:“长官,你对审训工作一定很有经验,对吗?” “是的,可以这么说。”杨戬直了直身子说。 高岩也挪动了一下身子,说:“你喜欢听实话吗?” 杨戬很自豪地笑了,说:“经我审讯过的人,差不多最后都对我说了实话。” 高岩一摊双手说:“看来……今天我也得讲实话才能离开这里。” “是这样。”杨戬语气平淡地说。 高岩突然提高声音说:“请告诉我,你们就凭这张照片指控我是间谍吗?” “不仅仅是照片……还有那封信。”杨戬说。 突然,高岩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笑出来了。高铁林和杨戬被这笑声搞糊涂了。 高岩勉强止住笑声,说:“长官,你们可真幽默,意思是说照片上拍的是两个间谍之间的接头?我承认,我生来就不是英雄,‘自己活着,并让别人也活着’,这是我的座右铭。可你们也太抬举我了,我这样的人也能当间谍?实话告诉你们吧,照片上的另一个人是个走私药品的中国人,在佳木斯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你们都知道在关东军控制下的满洲,许多药品是受到严格控制的。可没有药,我的诊所就赚不到钱,没有钱,我就不能生存。而有些人,特别是某些中国人,却能从不同渠道搞到药,他们需要销路,这样一来,我们就搞到一起了,当然是秘密的。即使是离开北满来到这里的路上,我们也没断联系,那张照片究竟是在何时何地照的,连我都搞不清楚了。 杨戬被高岩说得一言不发。高铁林一颗悬着的心也落了地。心中暗暗叫好:“三虎子,好样的!”他看着高岩,使劲点一下头。 高岩从哥哥的眼神里得到安慰与鼓励,显得更加从容不迫,他带有总结性地说:“事情很清楚,写这封信和寄这张照片的人是借刀杀人,是诬告陷害!” 杨戬开口问道:“这个人为什么要陷害你?” “很简单,我手中的药是有限的,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需要,因此一些没有得到药的人怀恨在心,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在临河的时候,高长官不也受到照片的陷害吗?我相信这是同一个人所为,这是一匹该死的害群之马!” 杨戬问高铁林:“高先生,你也受到陷害?” 高铁林叹一口气说:“不提那件事了杨少校,我相信高岩医生的话是真的,在北满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他的确帮助过不少人,尤其是东大屯的日本难民。如果没有他的帮助,许多人根本到不了这里,这是真的。” 杨戬思忖片刻,把匿名信和照片塞到文件夹里,然后站起来走到高岩面前握了握他的手,说:“你可以走了。” 高铁林终于松了一口气,看着高岩远去的背影,他由衷地感到自豪。 高岩从检查站离开后,径直奔往临时救护站看望良子。良子生了一个男孩,孩子和她都静静地躺在床上。大召威弘、小雪等人都陪在她的身边,但他们用平淡的表情沉默着,看不出新生命降临后的欢乐情绪。 第二十七章 94 东大屯开拓团的难民终于等来了上船的这一天。 杨戬亲自指挥荷枪实弹的中国士兵开始检查日本难民准备带上船的行李。青山小雪、抱着刚刚出生孩子的良子、重病的鹤田洋一、大召威弘他们挤在难民当中,一个接一个地接受检查。检查非常严格,一个老人藏起来的手表被发现了,他苦苦地央求道:“这是我战死的儿子的遗物,你们不能把它拿走,还给我吧!”中国士兵用枪逼着老人,喝斥道:“这是禁止带走的东西!除非你不想上船!”老人痛哭流涕地被迫交出手表。 没办法,日本难民毫无反抗地听凭中国士兵没收了手表、戒指和钱包。有人哭泣着恳求留下他们的结婚戒指,但是没有用,这就是战争。 高岩站在队伍中等待检查,这时,一个裹着破头巾的日本老太婆,颤颤巍巍地走到高岩面前说:“先……先生……行行好……有吃的给我一点儿好吗?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高岩转过身,发现这个老太婆竟然是经过乔装打扮的园田早苗,于是从兜里掏出一根黄瓜递给她。 “谢谢!”园田早苗压低声音说:“青山重夫已经上了这艘船,我们要找的东西可能藏在小雪的那个磁性围棋盒里……咱们一会儿船上见。”说完,她颤颤巍巍地走了。 检查到大召威弘的时候,一个国民党上尉从大召威弘的行李包里翻出矢村英介送给她的那幅《浮世绘》,厉声说:“这是什么?”大召威弘解释说:“这是日本民间版画《浮世绘》,是一位朋友送给我的。” “你不能把它带上船!”国民党上尉说。 “可……可这是从日本带来的东西,不是中国的……” “那也不行,这是规矩,任何文物都不得带出境!除非你不想回国。” “什么事?”杨戬走过来问,然后他顺手拿过那幅画,看了看,然后交给大召威弘,说:“你可以带走它。”大召威弘一听,连连致谢。 站在高岩后边的小雪摸了摸戴在身上的那块玉佩,知道是保不住了。心想,与其让这些士兵搜去,还不如送给谁呢。她回过头来四下里看看,身着制服、文质彬彬的陈明复引起她的注意。小雪取下身上的玉佩走过去,抓起陈明复的手,把玉佩塞到他的手里。 陈明复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想贿赂我吗?” 小雪天真地笑了,说:“不,我只是不希望这件玉佩被别人搜去。与其被人抢走,还如把它作为礼物送给自己选中的人。” “为什么选中了我?”陈明复像一个大哥哥似的说。 “因为……我在你的眼神里看到了友善和同情。”小雪甜甜地说。 陈明复又笑了,说:“既然这样,那我就暂替你保存吧,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把它还给你。”小雪莞尔一笑,离开了他,继续排队接受检查。 “你去哪儿了?”高岩问。 “我把那块玉佩送给了一个看上去还算友善的中国人。”小雪回答。 高岩没说什么,站在队伍中等待检查,一个国民党士兵搜出了小雪的磁性围棋看了半天,问:“这是什么?” “围棋。”小雪不安地解释说,她担心士兵会把父亲送给自己的礼物当成违禁品没收。 “围棋是什么东西?”士兵问,其实他不想把围棋还给小雪。 高岩走过去,指着墙上的告示说:“是玩具……它不属于禁止携带的物品,轮船在海上要走好几天才能到日本,这孩子带着它玩的。” 士兵放行了,小雪感激而客气地说:“谢谢!” 小雪和高岩他们终于通过了检查站向防疫站方向走去。小雪知道父亲一定跟在他们后边,便不住地回头张望,终于看见父亲正在接受杨戬的盘查,便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直到看见父亲终于通过检查站,她才放下心来。 “你在看什么?”高岩奇怪地问。 “这些士兵怎么跟共产党领导的部队一点儿都不一样啊!”小雪支吾着回答。 走进防疫站,负责卫生检查的美国士兵背着喷雾器依次向每个难民的头上大量喷洒强力ddt杀毒剂。良子向高岩问道:“高岩医生,那是什么?”高岩说:“杀死人身上的病菌和虱子、跳蚤、臭虫。”良子不安地说:“这么劈头盖脸地杀……人受得了吗?”说话间就轮到了他们,ddt迎面扑来,瞬间,人被白色粉沫笼罩,响起咳嗽声一片。 开始上船了,东大屯的开拓民们望着码头上的一艘万吨级的能装4000多人的运输船“自由女神”号,无论内心痛苦还是欢愉,那张僵硬的脸上都露出难以名状的笑容,那笑容看上去又傻又狼狈,看不出任何内涵,随后他们迫不急待地一个跟着一个踏上颤巍巍的跳板。鹤田洋一患上传染病走不动,大召威弘和高岩怕他被检查出来被撵下船,只好一个人架着他的一条胳膊艰难而行,才勉强上了船,然后大召威弘像藏一件物品一样把他藏在行李堆里。 安顿好鹤田洋一后,高岩和大召威弘又返回去帮助小雪、良子还有其他上船困难的难民顺利地通过检查。可就在这时候,意外发生了,高岩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中国人的声音:“注意检查那些患有传染病的日本人,绝不能让正在患病的人上船!”高岩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了,暗暗叫苦:“天哪!是他!他怎么也在这儿?” 说话的人正是国民党日侨管理处的副处长陈明复,高岩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他正朝他这边走来,紧张得心直跳。在这种关键时刻,最怕节外生枝,如果被他认出来,那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你怎么了?”小雪对脸色苍白的高岩说。高岩压低声音说:“看见那个穿制服的中国人了吗?”小雪看一眼,然后点头说:“我就是把玉佩送给了他……他怎么了?”高岩说:“我听出了他的声音,他是国民党军统局的特工,我跟他打过交道……他肯定会认出我的。”说完,他急忙把头深深地低下来。 “你跟他打过交道?”这时脸色苍白的是小雪了。她联想起爸爸说的话,高岩光政是间谍。她想高岩如果不是间谍的话,为什么与国民党特工打交道,为什么这样害怕?想着想着,她松开了紧紧抓住高岩的手。 高岩知道小雪可能有些误会,便说:“小雪,以后我再跟你解释……问题是,我现在怎么办?他会把我当成军人甚至是间谍撵下船的!” 躲已经来不及了,陈明复就站在前边,跟船上的一个美国上尉说着什么。高岩显得愈发紧张,小雪从来没见过光政哥哥还有这副神情,她有些可怜他了,便四下里看了看说:“甲板上挤着数百名日侨,只要他不过来就不会注意到你。”对于小雪的安慰,高岩由衷地笑了笑,因为此刻他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便摆出一副与其他日本侨民一样傻笑的神情,低着头,径自走着。然而,他的个子太高,实在太显眼,陈明复还是注意到了他,他朝这边走来。 “他过来了。”小雪拉了一把高岩,低声说。 陈明复慢慢地走过来,在高岩面前站住,上下打量这个大个子,问道:“你也是侨民?” 高岩点点头。 没等陈复明有什么反应,小雪急忙说:“他是我的哥哥……哑巴,能听不能说。” 陈明复并没有在意小雪,盯着高岩,诧异地说:“他是哑巴?能听不能说?” 高岩又点点头。 这时,站在码头上的高铁林远远地看见陈明复正在向高岩盘问什么,并从高岩的举止上意识到他遇到了麻烦,便急中生智地对杨戬说:“杨戬少校,能请陈上校过来一下吗?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他商议,非常重要!” “好的。”杨戬说完,派出一名士兵去叫陈明复。 船上的陈明复正仔细地对高岩进行盘查,他看着高岩身上的名签说:“我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呢?” “不可能,长官……我哥哥是个哑巴,他从不乱跑,始终待在我身边,您怎么可能见过他呢!”小雪急中生智地说,并挡在高岩前面,以引起陈明复的注意。 陈明复认出了小雪:“是你?”小雪强装笑脸点点头。“谢谢你送给我玉佩。”小雪嘴唇紧张地发抖,说:“不……不用谢……” 这时,那个国民党上尉跑过来说:“长官,杨少校和高先生有重要的事情找你,请你马上过去一下。”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陈明复说着,打发那个上尉先回去。然后,他又转身朝高岩神秘地一笑说:“祝你好运。”说完,他快步离开了。可没走几步,他又返回来,从兜里掏出小雪的那块玉佩,笑笑说:“姑娘,我说过这块玉佩早晚要还给你的,拿回去吧。”说完,他又瞥一眼高岩,离开了,这回是真的离开了。 “这……这怎么可能?”高岩抬起头向陈明复离开的方向望去,心中犯了嘀咕:“一个训练有素的军统特工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我呢?这其中有什么奥妙吗?” “呜——”“自由女神”号起航的长鸣声打断了高岩的思绪。所有的人都向甲板上涌去,他们望着海水,望着岸边等待遣返的同胞,望着即将离开的这块土地,傻傻的笑容不见了,泪水扑簌簌而下。 “园田姐姐……再见了,我会来看你的……”小雪一动不动凝望港口方向,喃喃自语。 良子不敢正视那些未能上船的日本侨民,心里直道歉:“对不起,我们先走一步,请原谅。祝你们早日回来……” 码头上还滞留着许多人,有抱着骨灰的孩子,有带着几个孩子的女人,有失去孩子的老人,有缺胳膊少腿的伤兵。这些暂时未能如愿登上“自由女神”号的人以嫉妒的目光注视着船上的侨民,心里别提有多颓丧了。这样一路同甘共苦地走过来,更使留下的人不堪心中的凄凉。他们终于伸出手向船上的同胞挥泪告别,望着渐渐离去的轮船,有的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站在甲板上的日本侨民终于呼出心底的一口气,他们可以安心回家了。就在这时候,有几个日本难民立刻换一副面孔冲到船舷旁,向站在码头上的中国管理人横眉竖眼、咬牙切齿、扬臂举拳,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等着吧,20年后,我们还要回来,还要继续把你们踩在脚下!等着吧!” 大召威弘看着这几个原形毕露的家伙,心里非常难受,暗暗骂道:“这帮狗东西,上船接受检查的时候还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可现在竟变成这个样子,一群忘恩负义的小人!” 但无论船上与船下的人什么表现,都无法改变轮船的前进方向。岸上的人影越来越小了,渐渐消失在视线中。人们的心总算踏实了,陆续回到船舱里,寻找自己的位置。 95 东大屯开拓团的侨民大部分住在船的底舱,天棚很低,没有窗户,又闷又热,几盏昏暗的灯泡不分昼夜地亮着。尽管如此,人们已经很满足了。船舱的地上铺着草垫子,保证每个人都有一个睡觉的地方。高岩、小雪和大召威弘等人找了个靠近椅子的地方安顿下来。鹤田洋一仍躺在行李堆里,他的嘴唇干裂,面色苍白,一动不动,浑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吃饭的时间到了,一股浓烈的酱汤味飘满了整个船舱,这是一种熟悉的味道,朝思暮想的味道,真正日本人的味道。良子接过饭后,蹲在鹤田洋一的身边说:“鹤田君,吃点儿东西吧,你已经好久没吃东西了。”鹤田洋一仍那么躺着,像一个酣睡的人,再也不愿醒来。良子望着奄奄一息的丈夫,流着眼泪对高岩说:“高岩医生,救救他吧……别让他死在海上,至少应该看一眼日本的土地……” 高岩默默不语,他知道鹤田洋一的大限马上就到了,死神已经牵住了他的手。看着可怜的良子,他只是不愿把话说出来。 晚上的时候,躺在行李堆里的鹤田洋一终于挺不住了,他想咳嗽,但被一口痰堵住了嗓子,憋得他脸色发青,浑身剧烈地颤抖。高岩将他扳过来,使劲捶他的后背,那口痰才勉强吐出来,然后高岩又把他放下。又过了一会儿,鹤田洋一突然睁开了眼睛,四处寻找着,最后把目光落在良子的身上,说出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良子……我不能陪你回日本了……对不起……”然后他动了动手,良子明白他的意思,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怀里的孩子身上。鹤田洋一很满意地眨一下眼睛,又说:“这个孩子……无论是谁的……都要……把他抚养成人。”说完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良子把自己的脸埋在孩子的身上,大哭不止。这哭声让整个船舱的人都安静下来。明白真相的人都默默地走过来,看一眼鹤田洋一的尸体,流几滴心酸的泪。小雪一边安慰着良子,一边陪着她落泪。 大召威弘和高岩等人为鹤田洋一换一件干净的衣服,裹上白布,然后抬着他的尸体,在人们的注目下走上甲板,再走向船舷。 良子一边哭泣着一边追出来,嘴里大喊:“鹤田君……等一等,让我跟你一起去。” 在大召威弘和高岩将鹤田洋一的尸体坠入大海的时候,良子也拼命地想往海里跳,被追过来的小雪死死地抱住了。小雪哭道:“良子姐……你死了,孩子怎么办哪?难道你忘了洋一哥哥的嘱托了吗?” 此刻,甲板上响起一片哭声,海水里涌起一团白色的浪花,日本侨民们面向大海,面向那浪花,一齐敬礼。轮船也发出长鸣,以示哀悼。 夜渐渐深了,“自由女神”号驶出了东湾,进入黄海。日本侨民们都睡了,高岩和小雪并排躺在底舱的角落处,他们都睡不着,睁着双眼,听着隐隐约约传来的海浪拍打船帮的声音。 高岩碰一下小雪说:“既然睡不着,那我们就到甲板上走走好吗?我有话对你说。”小雪点点头,披上外衣同高岩来到甲板上,月亮格外地亮,一些由于过度兴奋而无法入睡的日本侨民也陆续来到甲板上乘凉。高岩把小雪领到一个僻静处,好久好久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尽管由于青山重夫的话使小雪如今无法判断高岩究竟是个什么人,但这一路上的相依为命,使小雪对高岩的依恋之情不减丝毫,她不知高岩将对自己说什么,或者按父亲的说法他最终将杀了自己,但这都不影响她用脉脉含情的大眼睛看着高岩。 高岩还是说:“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觉得该告诉你了。” “难道他要说他早就爱上我了吗?”小雪心想,嘴上却说:“说吧,我能听得见。” 高岩双手抓着她的肩膀,严肃地说:“小雪,在我告诉你这件事之前,我必须提醒你两点:首先,这是真实的;其次,你一定要沉住气。” 小雪变了脸色,不安地看着高岩,一种不祥的预兆向她袭来。 “还记得日军暴动的事情吗?”高岩继续说。 小雪疑惑地点点头说:“记得。” “你知道策划这起血腥暴动的主谋是谁吗?”高岩说。 “无论是谁,他都比魔鬼还狠毒。”小雪充满怨怒地说。 高岩几乎不敢面对这个善良的姑娘,他沉痛地说:“是呀,是呀……他的确是个比魔鬼还狠毒的人。但他长期以来却把自己隐藏得很深很深,就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毫无查觉。” “他……是谁?”小雪不安地问。 “他就是你的父亲青山重夫。”高岩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不!”小雪尖叫着一下子跳开了,“这不是真的!你干吗要开这种玩笑?不……” 小雪的反应比高岩预想的还要激烈。她真的糊涂了,两个最亲的人,都说对方是魔鬼,是间谍,是坏人,她不知道自己该信谁的。凭她的阅历,根本难以做出判断、做出抉择。 待她稍稍平静后,高岩非常认真地说:“这是真的。” 小雪紧咬嘴唇,一句话也不说,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她不敢相信受人尊敬的父亲竟是临河血案的主谋。然而,过去发生的事情又不得不让她产生怀疑,那便是父亲的死而复生,还有他混入难民中,不敢与自己相见……这一切的一切都极不正常。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想把父亲也在这艘船上的事情告诉高岩,因为她对父亲还抱有幻想,她要当面向父亲问个清楚。 高岩走过来轻轻地揽住小雪,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我也不愿把这件事告诉你……但我需要你的帮助……因此,必须让你知道真相。” 小雪的头脑渐渐地清醒,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我知道你的父亲就在这艘船上……” “你怎么知道的……”小雪惊诧地瞪大眼睛。 “而且我还知道他企图把一个威胁满洲安全的文件偷偷带出中国。”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小雪突然警惕地问道。 高岩长出一口气,他觉得该让这个姑娘知道一切了,于是他说:“我是中共的情报人员,我的任务就是阻止像你父亲这样的战犯潜逃回国,并且全力追缴他企图带走的秘密文件!那个文件对我们非常重要!” 小雪沉默不语,她的眼前又出现了父亲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这时,高岩无意向前望去,突然愣住了。他看见前边不远处倚着船舷站着一个男人,那男人正处于逆光位置,他发现这人的身影同关长武交给自己的青山重夫的逆光照片惊人地相似。高岩断定这个人一定就是青山重夫,他朝那男人走去。可是在不经意间,那男人似乎有所察觉,急忙走开了。高岩加快脚步,追到那男人刚刚站过的地方四处张望。 就在这时,有两个美军士官迎面走过来,一个是上尉,一个是上士。高岩想走开,他们拦住了高岩的去路。 高岩对黑人上尉说:“长官,有一名日本战犯躲过检查溜上了这艘轮船,中国人在整个满洲到处追捕他,刚才我看见这家伙了……” “你叫什么名字?”美军黑人上尉问。 “高岩光政。”高岩回答。 黑人上尉冷笑道:“这个世界真是太奇怪了,到处都是贼喊捉贼。”黑人上尉的日语说得很流利。 高岩看着黑人上尉怪异的眼神觉得事情有些不妙,说:“你……什么意思?” “对不起,请跟我们来一下。” “不!现在不行……等会儿好吗?”高岩有些急了。 黑人上尉固执地摇摇头。高岩望着青山重夫消失的背影急得直跺脚,他大声说:“你们想干什么?难道就不能等一会儿吗?有一个日本战犯刚刚从这里溜过去。” 另一个美军上士已经扳住了高岩的胳膊。高岩知道无法再去追赶青山重夫,只好回过身对走过来的青山小雪说:“你回去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小雪不放心地一把拉住高岩说:“不!我跟你一起去。” 高岩摇摇头,对小雪说:“放心吧,这两位先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刚才我对你说的事情先不要对任何人讲,记住了吗?” 小雪含泪点点头,眼看着高岩被带走而无能为力。 美军士官将高岩带进警卫室。黑人上尉像个黑铁塔一样站在他的面前,突然一拳打在高岩的脸上,高岩疼得一挡脸,又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他重重地倒在地上。另一个白人弯下腰想拉高岩起来,但高岩生气地甩开他的胳膊。“说吧,什么事?”高岩坐在地上,用手抹着嘴角的血说。 黑人上尉向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说:“有人告诉我说你是个血债累累的逃凶,是吗?” 高岩气愤地说:“谁告诉你的?青山重夫吗?他才是个血债累累的战犯,可惜被你们放跑了!” 黑人上尉又攥紧了拳头,怒视高岩说:“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高岩理直气壮地说:“胡说,我怎么可能是逃犯呢?我是医生,这里的侨民都知道!” 黑人上尉跺一下脚说:“别跟我兜圈子!你隐瞒身份混进日本侨民中想干什么?想逃脱战后审判吗?” 高岩艰难地站起来,然后坐到身边的椅子上说:“不!我在追捕战犯!” “你真幽默。”黑人上尉冷笑一声说。 高岩说:“实话告诉你们吧,我是中国方面的情报人员。我在按中美有关协议的规定追捕战犯,现在我郑重地请求你们帮助。” 黑人上尉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胡说八道吗?” “那就请愿意相信我的人来。”高岩一扭头,冷冷地说。 黑人上尉说:“别做梦了,到日本之前你将单独一个人被押在禁闭室里!” 高岩一听,无奈地看看他,不想再说什么了。 忽然,有人敲门,白人士兵急忙走过去把门打开。正见一个衣着得体的日本年轻女人站在外边,“小姐,您有事吗?”白人士兵客气地打招呼。 这个女人竟是园田早苗,她趾高气扬地站在门口不动,说:“我能进去跟你的上司说句话吗?” 白人士兵摇摇头说:“对不起,恐怕不行,杰力夫上尉现在正忙着呢。” 黑人上尉走上来,说:“我就是杰力夫上尉,我很抱歉地告诉你,我跟你没什么可谈的。”说完,他伸手要把舱门关上。 园田早苗一把挡住要关上的舱门,脸色阴沉地说:“那请你立刻发电报给你的上司,让他们向美军g2谍报部了解一下356675这组数字意味着什么,现在就去办!” 黑人上尉犹豫地看着园田早苗,他在揣摸这个女人的来头。 “杰力夫上尉,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执行我的命令!否则,你将承担一切损失和责任!”园田早苗喝斥道。 黑人上尉下意识地两脚一并说:“是!”然后关上舱门向机要室跑去。 不一会儿工夫,黑人上尉就跑了回来,他向园田早苗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很客气地说:“长官,您有什么吩咐?” 园田早苗倒背着手说:“把门打开,我要同被你们抓到这儿来的高岩医生说几句话。” “是,长官!”黑人上尉立刻掏出钥匙打开舱门,将园田早苗让了进去。 园田早苗走进警卫室,对高岩说:“对不起,高岩医生,我来晚了一步。”然后,她转身向黑人上尉命令道:“从现在开始,‘自由女神’号上所有美军士兵全部由我指挥……传我的命令,立刻抓捕一个叫青山重夫的日本人,他是我们g2谍报通缉的要犯,要活的!” “是,长官!”黑人上尉答应一声,跑步离开警卫室。 园田早苗又转过身来向高岩问道:“你把青山重夫的事情告诉小雪了?” 高岩点点头。突然,有个东西在他的脑子里一闪,他对园田早苗说:“走,回底舱去,绝不能让青山重夫得到那个围棋盒!” 园田早苗打个激灵,然后紧紧跟在高岩的后边向底舱跑去。他们来到底舱后,发现小雪不在这里。大召威弘走上前告诉他们说,小雪刚才被一个自称是她父亲的人带走了。高岩与园田早苗又转身向舱口铁梯跑去。 他们上了铁梯刚到甲板,就看见杰力夫上尉跑过来,他向园田早苗说:“报告长官,我们已经把青山重夫堵在甲板下的4号船舱里,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日本姑娘。” 高岩喊道:“糟糕!小雪被青山重夫劫持了!”说着,他们向甲板下的4号船舱跑去。来到4号舱,正见青山重夫被几个美军士兵逼到船舱的角落处,一名美军士兵端起了枪,对准了青山重夫。 “别开枪!”高岩大声喊道。 青山重夫听到喊声,朝这边走来,正与高岩打个照面。高岩一看,大惊失色,原来这青山重夫竟是从哈尔滨开始就同他们在一起的那个很好说话的老日侨。再一看,他居然将一把锋利的匕首顶到小雪的颈动脉上。小雪绝望地闭着眼睛,到现在她才真正相信高岩的话是真的。 高岩上前一步对青山重夫说:“把她放了,她是你的女儿!” 青山重夫冷笑道:“不错,她是我的女儿,是我心爱的女儿。是你!逼我不得不这样做。” 高岩目不转睛地盯着青山重夫持刀的手。他注意到小雪呼吸急促,胸脯快速起伏,眼泪止不住地顺着她那苍白的脸颊往下流。他气愤至极,一把从杰力夫上尉手里夺过手枪,对准了青山重夫的脑袋,怒斥道:“连你的亲生女儿你都不放过……你这个禽兽!” 躲在小雪身后的青山重夫向高岩喊道:“开枪吧,你还等什么?开枪吧!” 高岩压不住心头的愤怒,真想一梭子子弹结果他的性命,可又怕伤着小雪,一时无法扣动扳机。他想大叫,可喉咙里被堵得满满的,简直连气都透不出来。 青山重夫以为高岩不敢开枪,又叫道:“怎么啦!高岩先生,下不了手?” “你想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吗?”高岩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青山重夫冷笑道:“那就看有没有这个必要了!” 高岩咆哮道:“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呀!” 青山重夫的脸都扭曲了,他大声吼道:“在帝国的利益面前,所有的一切都一文不值!”说着,他把匕首使劲按向自己的女儿。 小雪吓得尖叫一声,她没想到令自己尊敬的父亲竟这样冷酷无情! “等等!”高岩大喊,他看见小雪那个背包此时已经背在青山重夫的身上,而那个围棋盒就在里边,“放了她,她还是个孩子,我们可以谈谈条件。”高岩把枪放下说。 青山重夫立刻明白了高岩的意思,得意地拍了拍装有围棋盒的背包说:“你想同我做交易,是吧?可以,但你们得把手里的武器都扔掉,快!都扔掉!” 高岩不想让无辜的小雪受到伤害,他把枪轻轻地放到地上,然后用脚踢开说:“现在把小雪放过来吧。” 青山重夫对园田早苗等人喝斥道:“你们,还有你们,都放下武器!”园田早苗急忙命令美军士兵放下手中的武器。 青山重夫看出高岩眼里的恐惧,狞笑着放开青山小雪,青山小雪立刻跑到高岩的身边,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襟。青山重夫说:“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可怕了……一切都结束了!高岩先生,替我照顾好小雪……你不是要同我谈谈条件吗?好哇,让他们都出去,只有我们俩,一对一!” 高岩打了一个手势,黑人上尉和美军士兵退出了4号舱,接着是小雪,最后是园田早苗。园田早苗只退到舱口门旁,不放心地站在那里。 青山重夫得意地对高岩说:“我早就猜到你是共产党,而且还知道你是为着‘山里的樱花’才混进遣返侨民中间的。你的表现非常优秀,你欺骗了所有的人,但唯独没骗过我!”说着,他从小雪的背包里掏出那个装着磁性围棋的银盒,“你大概一直想得到‘山里的樱花’,是吧?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个秘密,‘山里的樱花’已被我拍成微型胶卷装进棋子里,你们谁也别想得到它!” 高岩一听,笑了,说:“你为什么不打开那个盒子看看,那些棋子是不是还在里边?” 青山重夫愣了一下,然后急忙打开围棋盒,惊得呆住了,他发现里面装的全是石子! 高岩从衣兜里掏出几枚棋子,说:“它们在这儿,小雪上船后,我就把它调包了。” 青山重夫气急败坏,突然从身后拔出一支短枪对准高岩。 “当心!”站在门口处的园田早苗一把将高岩拉到舱门外,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枪响了,两发子弹全射进园田早苗的后心。 她惊叫了一声,扑倒在高岩的怀里。 几名美军士兵听到枪声,立刻冲进4号舱。青山重夫不等美军士兵冲进来,怪叫道:“你们所有的人都陪我去见上帝吧!”说罢,他按下了藏在身上的磁性炸弹的引爆器。4号舱发生一声巨响,这个疯子和几个冲到近前的美军士兵都被炸得粉身碎骨。 舱门被强烈的气流冲开,高岩扑过去将失魂落魄的小雪压在身子下面,紧接着,海水立刻从炸开的裂缝处涌进来。 这时是凌晨3点钟,“自由女神”号突然发生爆炸,打雷一样的声音把所有的人都从睡梦中惊醒。船舱的喇叭里传出船长的声音:“全体注意!全体注意!轮船碰上水雷,可能有沉没的危险!请妇女和孩子穿上救生衣到甲板上来!那里有救生艇!” 船长的话比爆炸声还可怕,这无异于宣判了大家的死刑!船上的日本侨民都惊呆了,一时间鸦雀无声。经过短暂的死寂后,又像炸开了锅一样,发出绝望的哭号,然后不顾一切地拥上甲板。 顷刻间甲板上就挤满了逃生的人们,发生了非常严重的踩踏,船员们见事情不妙,立刻组织妇女和孩子撤上救生艇。高岩本想让小雪上救生艇逃生,但她死死地拉住高岩的胳膊,说什么也不走,说要死也同他死到一块。高岩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心里暗暗发誓,从今以后,永远不会让这个可怜的姑娘再受伤。 机要员早已用电台发出海上呼救信号,有一艘美国运输船收到信号后正向这里驶来,很快就能到这里。正当“自由女神”号开始慢慢往下沉的时候,这艘运输船及时赶到。几盏探照灯照亮了“自由女神”号开始倾斜的甲板。绝处逢生的日本难民们拼命地挥舞着双臂,叫喊不休,纷纷向甲板栏杆处涌去。 人们逃生的速度是惊人的,很快4000余名日本难民和船员都被救上了美国运输船。人们心有余悸地站在甲板上,悲痛地望着“自由女神”号慢慢地沉入大海,就像望着自己的亲人慢慢地死去。但由于这艘运输船严重超载,无法继续前行去日本,只好返回中国。 杰力夫上尉将高岩和青山小雪安排到一间条件不错的客舱里。经历了一生中最惨痛、最无情的苦难后,青山小雪不再为悲伤所扰,开始冷静思索许多从来没想过的事情。 高岩忧伤地看着小雪,心疼地说:“小雪,你是无辜的。这事简直无法想象……还是忘掉‘自由女神’号上的事情吧!” 小雪的脸痛苦地抽搐一下,泪水冲出了她的眼眶,突然朝着高岩尖叫道:“你们一直都在欺骗我……欺骗我!你和园田医生对我隐瞒了一切……” 高岩轻声说:“是的,我们对你隐瞒了真相,但我们必须这样做。” “多长时间了?你知道我父亲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有多长时间了?回答我!”小雪不无气愤地问。 “一年。”高岩有些愧疚地回答。 小雪大声说:“我明白了……从我们在佳木斯棋牌社……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知道我父亲的事情。” 高岩点点头。 “这么说,你对我的一切都是假的……你背地里还在耻笑我?” 高岩真诚地摇摇头。 突然,小雪把脸埋在高岩的胸前无所顾忌地大哭起来。她在为所有的罪恶、所有的谎言、所有的背叛和被浪费的感情而号啕大哭。高岩紧紧地搂住小雪,轻轻地抚摩着她的秀发,直到她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 小雪抬起头,看见泪水挂在高岩的脸上。她十分惊讶,因为她这是第一次看高岩流泪。 “你哭了,光政哥哥。” 高岩急忙抹去泪水。 “我知道……你在想园田姐姐……”小雪不无妒嫉地说。 “她救了我的命……她死了,我有些难过。”高岩强装笑脸说。 “可我呢?”小雪死死地盯住高岩,“这一切在我的心里永远无法抹去,父亲的罪恶……你们的谎言……还有我的愤怒……” 高岩抚摩着她的肩膀说:“时间可以帮助我们抹去应该忘掉的东西。” 小雪说:“你能忘掉园田姐姐吗?” “你打算怎么办?”高岩转移话题说。 小雪流着泪摇头说:“不知道……” 高岩说:“到葫芦岛后,我们很快就会为你们再安排一艘运输船回日本,随大召先生和良子他们一起走吧。” “那你呢?” “我是中国人,这儿是我的祖国……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小雪难过地说:“可我的家在哪儿呢?光政哥哥……我知道,我也许永远无法得到你……可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爱才是最好的,最真实的,除此以外,一切都是假的。” 二人互相久久凝视。小雪再次扑到高岩的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声音动情而甜润地喃喃道:“光政哥哥……我爱你……但我不求做你的妻子,因为我是个战犯的女儿,这是什么也改变不了的。我只求留在你的身边侍候你一辈子……就算替我的父亲赎罪吧!在你真正找到一个好妻子之前,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我知道,我没有园田姐姐可爱,我不奢望能代替她……” 高岩笑了,紧紧地抱住小雪,像哄一个受惊的小孩那样抱着她。良久良久,他说:“傻姑娘,谁说你不可爱……” 小雪突然抬起头,仰着脸,然后真心实意地吻了他。高岩的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一下,耳畔响起了大海的呼啸声。 96 天亮后,美国运输船载着大难不死的日本难民返回了葫芦岛港,迎接他们的人很多。高岩与青山小雪还有大召威弘与良子一行人走下轮船,高铁林走上前来,紧紧抱住高岩。高岩低声说:“青山重夫死了,我把东西拿回来了。”高铁林将高岩搂得更紧。 亚美拉住小雪的手,小雪一头扑到她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园田姐姐死了……我爸爸也死了……” 亚美搂着小雪说:“我们都听说了……也许他们是死在最后的人了。” 高铁林松开高岩,说:“三虎子,我给你介绍几个人……”说着,他拉着高岩向后走了两步。 高岩看见马震海、高铁山还有妹妹铁花并排站在那里。高铁山一身联军制服,他也参加了革命。马震海脸上的伤疤很大,但不失英雄本色。高铁花热泪盈盈地望着失散多年的三哥,强忍着不哭出来。他们是护送又一批难民来到这里的。 高岩扑过去一一与他们拥抱,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高铁林又悄悄地拉过高岩,指着在国民党管理人员中的陈明复说:“那个陈少校不是一般的人。”这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让高岩恍然大悟。此时,陈明复也向这边看过来,他向高铁林他们行一个标准的军礼。高岩和高铁林急忙还一个军礼,他们都把彼此的笑容默默地留在心里。 亚美正和大召威弘抱在一起哭泣,高铁林把目光定在他们的身上,高岩拉一把高铁林说:“大哥,你应该过去安慰他们一下。”高铁林一听,傻哈哈地笑了。没等他过去,就看见高铁山和高铁花他们走了过去,高铁山站在亚美面前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高铁林很自豪地说:“如今你二哥是独立团三营新上任的二连长……他比以前懂事多了。”说完他哈哈大笑。 翌日,高铁林、高岩和陈明复、杨戬等人把日本难民送上另一艘美国运输船。高铁林、高岩他们与大召威弘、良子还有众多的东大屯开拓团的日本难民一一挥手告别。 青山小雪抱着高岩哭得一塌糊涂,因为所有登记在册的日本难民必须如数登船回国,小雪只好望着高岩说:“光政哥哥……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别忘了我。” 高岩再一次流出眼泪,望着她登上船,又将随船远去。 可就在运输船离岸十几米远的时候,小雪望着渐渐模糊的海岸,微笑着跳进大海。 顿时,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一片惊呼,这惊呼声淹没了大海的涛声。 “不好!”高岩大喊一声,向海岸扑去,然后一纵身跃进蓝蓝的海水中。高岩的举动,无疑又迎来一片惊呼,可在这惊呼中,高铁林却哈哈大笑道:“三虎子水性不错……大海做证,又一个不愿回国的日本人留了下来!” 运输船依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