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 第1章:噩梦缠身 “爹!四姐!你们在哪里?”子虞深陷在无尽的黑暗中,脚下是满满没膝的雪,这是北国的雪。冰冷而无情。子虞只感觉到恐怖渐渐逼近。她拼命的撕扯着什么,好似挣脱牢笼般,不断地想要逃离这难以承受的恐惧。 “子虞,你是姐姐,要照顾好妹妹。”爹爹血肉模糊的脸,慢慢逼近子虞,他有仿佛有好多话想要和子虞说,可是却始终无法开口。 “姐,我好想你。”妹妹的脸愁容满布。她在求救、在哀求、在悲伤。她小小年纪,家破丧父,已经无法承担的太多了。子虞想不能再让妹妹受苦,她一定会让姐妹俩再团聚。 可是你呢?黑暗中传来耳语,仿佛迎着呼啸地风而来。那我呢?子虞低下头,不禁沉思。爹爹背上叛国罪,家破人亡,自己随着公主远嫁敌国。尝了太多苦,受了太多怨,现在如何? 她突然想起北国瑶姬的那句话,宫里只有两种命,一种是变、一种是死。子虞轻叹,自己还是抵不过这命。她紧紧闭眼,大喊着“不要!” 可是不要什么?命就是命,她就算万般“不要”,也无法再挽回。 再睁眼时,她看见银装素裹的大地渐渐退去闪亮的外衣,露出它本来的面貌。遍地花开,生机肆意。她看见大片大片的牡丹,簇拥在皇宫的花园中。这是南国,她无法忘怀、无法离开的家乡。那里有她一生的依恋。可是,那时那夜,一切都变了。 那年,大雨骤然而至。 子虞睡得浅,恍然间听见滴滴嗒嗒,仿佛妖魔跳着舞,立时醒了过来,一抬头,便看到囚室上方的窗户透着阵阵水汽,想外面已是暴雨如帘。 她轻轻挪动了一下,怀里的文嫣也醒了,含糊地唤道:“四姐。” 子虞忙搂紧她,只觉得怀里的人儿瘦得可怜,柔声哄道:“文嫣莫怕,四姐在这里,快睡吧。” 文嫣睁着眼揽着子虞的腰,轻声说:“睡不着,我怕睡着以后,四姐就要扔下我走了。” 子虞心里一痛,借着囚室内微弱的晨光,看到文嫣原本粉嫩嫩如皎月似的面孔瘦得脱了形,下颌尖尖,仿佛能扎人,眼下青黑一片阴影,知道她自入狱来无一日安睡,胸口像被针刺一般,疼得厉害。勉强一笑,安慰地拍着她的背,“四姐不会抛下你的。” 文嫣安心地点点头,过了一会,才低声说:“四姐,娘亲和姨娘她们扔下我们了吗?” 闻言,子虞垂下眼,轻颤的睫毛仿佛是鸦翼,手死死握住,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对着妹妹乌黑的眸子,违心地摇摇头,“没,她们没有……”忽而见到文嫣咬着唇,泪水盈满眼眶,颤着声说,“四姐骗我,我知道,娘亲和姨娘们,还有二哥他们都死啦。” 子虞五脏如遭火焚,心里的痛楚排山倒海地翻腾,再也忍不住,泪水大滴大滴淌落,无声地哭泣起来。 一见她哭,文嫣也哭了起来。两姐妹抱成一团,困兽似的发出呜咽声。 哭得这样狠,连胸口都跟着呼吸抽痛着,入狱这十来日,她肩负照顾妹妹的重责,不敢哭不敢闹,心神一直悬着,就怕文嫣承受不了真相,可如今再也瞒不住了,说不出是轻松还是悲愤,积压了这许多日的痛苦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文嫣扯扯她的袖子,哽咽着问:“四姐,我们也会死吗?” 她一怔,哭得有些气息不稳,本想摇头,一对上文嫣透着认真的明眸,这些安抚的话一时竟说不出,最后只得说:“文嫣,四姐也不知道。” 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这一切的起源是如此荒谬,她如何猜得到结局。 她怀疑眼前的境况不过是噩梦一场,等她醒过来,依然还在家中。 这个时候,家里后院满架的蔷薇已是半开,摇摇欲坠满枝灿烂。她的母亲——三夫人最喜欢蔷薇,总爱和几个姨娘在花架下品茗谈天,她们兄妹几人就在花下追逐玩耍,闹成一团。 三姐文静贤淑,与她们几个皮猴子不同,也不和他们一起闹,经常静静在一旁绣花。二哥总说三姐绣的花除了精致还另带了股香气,以后怕是要醉倒京城大半的公子哥。三姐恼起来便抡着绣帕要丢二哥。 她们在一旁笑得肚子也疼了。 这样的日子如同梦一样,还没等到她想要珍惜,便很快破碎了…… 那一日她还在三姐的房里,看着三姐一针一线绣着嫁衣,料子是茜素红的,浓艳如晚霞倾天,这种红最是让人心惊,看过了它,其他的便黯然失色。三姐学的是京绣,讲究针功巧妙,偏三姐一双巧手,在京城也是极有名气的。 她也曾问三姐为何要亲自准备嫁衣,三姐笑得温柔,只说幸福要握在自己手中才觉得踏实些。 看着裙褶上绣好了最后一只彩凤,三姐举在手中,裙裾在风中荡漾,绚丽直逼人来。 在那一刻,她不由心生艳羡。 正在谈笑时,前院突然隆隆响,声音好似行军。还没等丫环去打听消息,院中已乱了起来。她跑了出去,文嫣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紧紧挨着她,只嚷着:“四姐,官兵来了,是不是爹爹回来了?” 她怔怔地牵着文嫣,心想,爹回来怎么会是这样的光景。还不等她解释给文嫣听,大批士兵冲了进来。看他们盔甲漆黑,竟是禁卫军。 大夫人和几个姨娘带着府中下人拦在内院,面色镇定,喝道:“此处是肃正公的宅院,不容你们放肆。” 为首的黑甲将军淡淡一笑,那笑容说不出的森冷,让子虞打了个寒战。他冷笑,“金河一战,我军大败,原来是罗正筠私通敌国,害我军将士折损十万,圣上已下旨,罗府三族当诛。” 听到他直呼父亲的名讳,子虞如掉冰窟,知道大祸临头。她父亲罗正筠,是南国的名将,战功赫赫,平常的兵士即使路过罗府,亦要放轻脚步,哪有今日这般横冲直撞,大肆抓人。 众人已知拦不住,一家老弱妇孺只能束手待擒。男丁不知关押到了何处,女眷都一同关进了大理寺监。她哭着问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显得格外严肃,眼底带着一抹决绝,“当今圣上想要吞灭北国,你爹去年秋带兵北征,一直打到过冬,冰天雪地的,难以行军,就在金河和北军僵持了整整三个月,今年开春,圣上下旨要你爹立刻出兵,又打了两个月,就在几天前,听说你爹惨败,十万南国将士被北国坑杀……我们当时还不信这些消息,谁知……” 她惊地懵了,父亲在她心目中一直是威武的象征,她也从没想过父亲竟会战败。就在出征前,她还笑着问父亲要北国的香粉。可如今…… 她求助地看向各个姨娘,就盼望她们之中能有个人说几句让大家安心的话。三姐静静坐在一旁,幽暗的囚室并没有磨损她的美丽,反而使她迸发出一丝英气,她的声音平静如水,“不要慌,战败是兵家常事,我们家三代忠良,父亲是绝不会通敌卖国的!大哥跟随父亲出征了,等他回来,自然就可以弄个水落石出,洗刷我们的罪名。” 众人皆点头,重又燃起希望。 那时候子虞并没有注意到三姐只说出征的大哥回来,却没有说父亲回来。过了好一些日子,子虞才明白,战败折损十万将士,以父亲那种耿直刚烈的性格,必然已经自刎谢罪了。 没有等到大哥回来,甚至没有等到三天,就有人到大理寺监宣旨。罗家男丁全部处斩,唯有十四岁以下的女眷等候发落。(未完待续) 第2章:家破 这样的结果,居然还是朝中某位大人拼死求情所得。 大夫人和姨娘们听到后格外冷静,即使有啜泣的,也很快被喝止。 她哭着扑到母亲身边,却被母亲一把捂住嘴,“我儿莫哭,只要你留得性命,娘亲已算是心满意足,你要乖乖等你大哥回来,为罗家沉冤昭雪。” 文嫣年纪小,经不住累,这时已经沉沉睡着,大家看着她和文嫣眼里数不尽的温柔和不舍。她心如刀绞,哭得泪眼模糊,拼死咬着衣袖,怕自己哭出声来把文嫣吵醒。 大夫人带着姨娘们依次走出牢房,三姐最后走出去,挺直了背脊,回头看了她一眼,“我不信父亲真会通敌,我罗家女儿虽然不能仿效男儿上沙场,但也绝不能让人小瞧,文嫣性子柔弱,你以后就是姐姐了,要好好照顾她。” 她哭得险些要晕过去,只瞧见三姐一转身,眼角似乎落下晶莹的泪滴。这无端让她想起了茜素红的嫁衣,那种浓烈如火,似乎要将一切燃烧殆尽的红,让人凄惶,让人哀叹。 等文嫣醒来,囚室里黑幽幽的,仿佛是天塌了下来,遮蔽了所有光亮,只剩下两个人,她看着子虞,清亮的眸像是沉淀了什么,问道:“娘亲和姨娘她们去哪里了?” 子虞抚着她的头道:“我们在这里等,也许很快就可以去陪她们了。” 文嫣便不再问了,此后,两姐妹再也不曾沉沉入睡过。 怕是一睡着,又会有什么将被夺走,即使现在她们一无所有,所依靠的仅仅是彼此而已。 囚室里渐渐变得寒冷,从小窗飞溅而入的雨水顺着墙壁蜿蜒而下,蛇一般游走。晨曦透了进来,光亮稀薄而清寒,映在壁上如生白霜。文嫣畏冷,便往四姐的怀里又钻了钻。 子虞看着那微光渐盛,想到又一天即将到来,牵起唇角淡淡一笑,竟觉得自抄家那日起,所有的日子都是偷来的,岌岌可危。转眼瞥到文嫣头发凌乱,心生怜惜。拔出发间的玉簪,凑着那窗口流进来的雨水清洗一番,然后重新为文嫣梳理头发。 梳好两条小辫,文嫣回头笑了笑,“四姐,等我们出去了,你天天给我梳好吗?” 子虞点头答应,“好!” 等天色大亮,她们如同在家中一样,稍稍整理仪容,等狱卒将早饭送来。过了一会,便听到脚步声缓缓近了。 子虞细细一听,那步伐不快不慢,很有节奏,不是平常狱卒的脚步声,心下微微一惊。文嫣似也察觉,瞪圆了眼看着铁栅外。两人在狱中担惊受怕,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对外界的声响敏感至极。 一个身着绛衣的中年男子站在囚室前,问道:“你们俩是肃正公的女儿,罗子虞和罗文嫣?” 子虞一眼看到他腰间的雕花玉带,料想对方身份不低,答道:“家父正是肃正公。” 绛衣男子听她声音娇脆,清铃般动人,回答时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在狱中的落魄感,心里暗叹,便打量起囚室中的两姐妹来。 晨光浅淡,似在她们身上披了一层华光。两姐妹均是凝肤如雪,眉目如画。年纪稍长的站得离铁栅近,纤细的线条投在壁上,紧抿着唇,双眸乌黑,眸光流转如同黑珍珠。而年纪幼小的那个,有些紧绷着身子,五官精致,料想笑起来必然动人万分。两姐妹虽然有些落魄,但仍具有一种难言的风华,想是自幼培养而得。 想不到罗家两个*年纪虽小,却都生了一幅不俗的容貌。一转念间,他低笑了两声,然后说道:“肃正公金河战败,十万将士被坑杀,我国兵力折损,这场北征已经是败了!肃正公通敌罪名已定,你们难道不好奇,为何还能留下性命?” 子虞心里认定了父亲决不是通敌之人,此刻却硬忍了下来,只是顺着对方的口气问:“请问大人为什么?” “原本你罗家要诛三族,朝中有人认为肃正公是忠义之人,绝不会有通敌之举。故而死谏,将十四岁以下女眷的性命救了下来。可昨天边关传来消息,你们的大哥罗云翦已叛军投敌,做了北国的降臣。” 文嫣尖叫了一声,大声喊:“你骗人!” 子虞也惊呆了,听到文嫣尖锐的叫喊,倒渐渐冷静下来,双手攥成拳,指甲陷进肉里生生地疼,她极镇定地问:“那现在圣上反悔,想要我们的命吗?” “恰恰相反!”绛衣男子似乎有些意外子虞的镇定,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罗云翦在世上就仅有你们两个亲人了,圣上觉得留着你们的命更有用些。” 子虞避开对方有些过于锐利的眼神,心里擂鼓似的怦怦响,想到大哥有可能做了北国的降臣,又想到自己和文嫣的命都保住了,悲喜交加,一股酸涩从身体深处卷上来,抑不住地战栗。 文嫣轻轻握住她的手,温腻的感觉从手心一直传递到她心里。 绛衣男子盯着她们的举动,说道:“圣上念你们年幼且孤苦无依,特准你们入宫为奴,圣上的一片仁慈之心,你们定要铭记在心,明白吗?” 子虞咬紧牙关,缓缓屈膝,听到文嫣低呼一声“四姐”,她伸手将文嫣也拉着一起跪倒,伏倒之时,睫毛上碎玉似的泪珠,滴落在乌黑的砖面上,“请大人代我们姐妹叩谢圣恩。” 绛衣男子笑了起来,声音亦是冰冷,“罗家的女儿,果然聪明。再过半日就有人来接你们,你们就先歇息一下吧。” 听着他脚步声渐远,文嫣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四姐,我们为什么要跪他?那个皇帝杀了我们一家,我们为什么……” 子虞一把搂住她,满脸的泪水下声音平静如水,“我们要活着,活着就还有希望!”(未完待续) 第3章:大婚 “不要!”子虞大喊着从床上挣扎着醒来,却发现这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可是却是一场真实的可怕的梦。父亲、母亲、姐姐……她突然觉得胸口很疼,疼的像要撕裂开来。她想起妹妹,她是否在南国受尽冷漠。想起和她一起在北国的哥哥,语气强硬地说”要想在南国立足,只有嫁给皇帝!”可是她无法听从哥哥的话,当她想起那个人那声诺言时,她突然觉得心头一阵温暖。“等我。”这句话,她终于等到了他的归来。在北国,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殷府从清晨就开始忙乱起来。典礼在半个月前都已准备妥帖,今日是将它完美呈现的日子,没有一个人敢懈怠。 命妇为子虞梳妆,不停地叮嘱典仪中该注意的事项,尽管这已经说过了千万遍,事到临头,她们依然不厌其烦地提点。子虞本已经平静的心情,复又开始紧张。 当她梳妆完毕,命妇和丫鬟不由衷心赞叹。徐氏特地赶来教授她婚礼中该注意的细节。今日教她的人太多,无论她怎么努力记住,依然觉得有很多都遗忘了,只有徐氏的那些话印在她的心里,“你的夫婿不是平常人家的公子,小女儿的手腕他也许不会放在心上,你要做的,就是去了解他,否则,再多的恩宠就会有化为泡影的一日。” 子虞听得心惊,也意识到她虽然与晋王相识已久,可要论相知,似乎还没有到那个份上。婚礼不等她细思考,时辰一到,命妇们听到鞭炮声的催促,将她搀着送出小院。 周围人影憧憧,连笑容都似乎是一个模样。子虞瞧得眼花,直到上了马车,帷帘垂下,殷荣徐氏立于门前,行大礼,恭敬道:“恭送王妃。”连喊三声,送嫁的队伍才又开始移动,缓缓往王府而去。 子虞端坐在迎亲的马车中,默默背诵行大礼时的规矩,在王府该怎么走,听到礼官传唱时该怎么行礼。她怕自己慌忙中出错,紧张之余一遍遍地默记。 车前的金铃声忽然停住,子虞感到车架缓了一缓,又重新前行。她轻轻撩开车帘的一角,张望了一眼,便瞧见罗云翦加入了相府送嫁的队伍中,看他衣冠庄重,显然是特意赶来。子虞心里一暖。送嫁的队伍中有她名义上的兄长殷嵘,可到底亲疏有别,总比不上自己的嫡亲大哥。心里这样一想,刚才的紧张倒消去了大半,她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王府的大典更为繁复,拜天地,饮御酒,最后还有官员朝贺。等喜娘将子虞带入寝殿休息,已是暮夜时分。 这夜月色并不好,唯有星光璀璨,密密地布满天幕,从窗纱上透了进来。殿内只点着两只龙凤烛,光线沉暗。她借着朦胧光色隐约能看清殿内布置,装饰华丽,金红遍地。外面人声嘈杂,与殿内的静谧截然相反,隐隐约约又清晰无比,仿佛另一个世界似的遥不可及。 喜娘们为她褪去凤冠霞帔,整理了床榻,施礼后很快离去。偌大的殿内只留下子虞,越发显得安静了。她倾听铜漏“嘀嗒”的声音,一声一声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变得落落分明。过了片刻,终于有脚步声穿过重帷向她走来。 她屏住呼吸抬起脸。睿定已走到床幔前,映入殿中的星光正照着他,轻袍缓带,面莹如壁。 子虞对他微笑。他凝视她的目光极其温柔,仿佛把星光都掬在其中。 “在想什么?”他唇畔含笑,走到她的身边,执起她的手,敏感地察觉到她的轻颤。 子虞心跳如雷,脑里闪过许多个念头,据实回答道:“真像一个梦。” 他笑容依旧,轻拥她入怀,温暖的身躯为她驱走轻寒,“那你就当做是梦境,不用害怕,醒了也还有我。” 子虞笑了笑,不敢告诉他后一句,其实对她来说,像梦境的就是他。 两人相拥良久,在寂静中,她连铜漏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能感受到耳边他平稳的呼吸,微暖的气息拂在她的耳边,让她耳根热了起来。 睿定低下头,微弱的灯光下,只能看见她优美的颈项,皎皎如玉一般洁白,竟让他移不开眼,专注地看了半晌。子虞不胜娇羞,嗔他一眼,脸颊上的红云,如芙蓉绽放,这一瞬的艳光迷离,让睿定着了迷,低头吻了下去。(未完待续) 第4章:北国之行 夜深了,晋王大婚,殿内好不欢乐。 最后一个烛花在殿内轻爆一声,燃尽光亮后融入黑夜,余下淡白星光再也照不透床帏内的情景…… 在黑暗中,子虞看着身旁熟睡的人,就好似初见一般,那个眼神是何等眷恋,让人无法忘怀。子虞叹了口气,手小心地搭在那人胸口,生怕吵醒他。她不禁回想,他们如何相遇,自己又如何到北国。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宛如一场梦。可是究竟是噩梦还是美梦她无法说清。 她突然想起那夜,那冰冷的牢房。她和妹妹在南国如何的快乐,可是悲剧来的太快,让他们都无法躲闪。 子虞觉得人生际遇真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片刻前还是站在云端上,转眼就能掉到地上,本以为要粉身碎骨,谁知竟又绝处逢生。 那一日傍晚,宫里来人将她与文嫣带进皇宫,来到宫中极南的一处殿堂“兴德宫”。 主位的妃子早失圣宠,宫里极为冷清。老宫人看姐妹俩年纪幼小,派了些洒扫庭院的差事,并没有想象中苦累,每日不过一两个时辰就能干完。 自进宫之后,子虞待人谦逊有礼,笑颜迎人,文嫣也学着她,两人在兴德宫中倒也算过得平稳。大哥罗云翦做了北国降臣的消息已传遍宫中,子虞多留了个心眼,悄悄打听,却总没有问出确切消息,心里暗暗着急。而每当别人以讥诮的语气谈及大哥的名字,她总是满面羞红,悄悄走开。 罗家三代忠良,父亲肃正公以忠孝闻名天下,可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有时候子虞偷偷想,大哥是不是真的做了敌国降臣。大哥的幸存对她来说是个极大的安慰,另一方面却又成为她心中一个重重的包袱。 文嫣才十一岁,只凭好恶论事,常常趁私下无人对子虞说:“四姐,我们去投奔大哥吧。皇帝待我们这样差,我们为什么还要帮他做事呢!” 子虞心疼她年幼,也说不出忠君爱国的大道理,只是叮嘱她不可妄言皇家之事。两姐妹对大哥的事议论多了,记起以前家中所学,又听了旁人一些言论,渐渐想出些门道。如果父亲已经投敌,又何必自刎阵前,大哥是在全家被斩后才做了降臣,这其中会不会有些苦衷? 这些事无一可对人言,她们就深深藏进心底,每日在兴德宫过着还算是风平浪静的日子。 时至春末,兴德宫的牡丹仿佛是在一夜间盛开了,一大朵一大朵,累累叠叠的花瓣仿佛是裙褶,随风摇曳,一院的姹紫嫣红,直叫人移不开眼。 兴德宫的主位是昭仪瑶姬,听说当年也曾极为得宠,她的一句戏言,让当今圣上从云州迁来牡丹无数,几乎可以种满御花园。谁知瑶姬盛宠三年,牡丹只不过稀稀落落地开了几枝,待她失宠后,牡丹却一年比一年盛放。南国大败之后,瑶姬北国人的身份显得尴尬起来,越发不受皇帝的待见,门庭冷落,空留了一院牡丹艳丽无双。 民间有个传说,凡牡丹花开,花开如碗大,集姚黄色一百零八朵,称之为“有凤来仪”,是祥瑞之兆。瑶姬听信宫人的说法,便命人要在院中找出姚黄色牡丹一百零八朵。 这差事落在了子虞和文嫣的身上。 这一日,子虞和文嫣就开始在满是牡丹的院子里数起花来。这并不是一桩容易事。事先要准备好红纸,剪成长条,每条填上一个数,正好写满一百零八张。在花丛里寻到一朵碗大的姚黄牡丹,就用红纸在枝上一缠,轻轻糊住,不能碰落花瓣,也不能弄破纸,直到把一百零八张纸贴光了才算完。 子虞从清晨贴到午时才将手上的红纸贴完,一抬头,满院簇簇花团中,文嫣不知去了哪里,于是轻唤,“文嫣!” 东面的花团突然耸动起来,沙沙地响,文嫣从一丛“首案红”中探出脸,“四姐叫我?”那些首案红的花瓣被她蹭在脸上,殷红的一片正对眉心,皎月似的面容平添亮色。 子虞笑了起来,“顽皮鬼,躲在花里做什么?”文嫣从花堆里走近,伸手将剩下的红纸拿出,说道:“你看,还有五朵找不到。” 子虞一数,果然还剩五张,环顾四周,满院的姚黄色牡丹下都贴了红条,恰如美人脸上胭脂初染,春风习习,只吹得一应叶摇花舞,艳丽无双。满院转了一圈,果然是找不到落单的姚黄牡丹,她不由一叹,“果然差了少许。” 文嫣眨眨眼,说道:“那我们把花苞也贴上。”子虞一想,说不定明后日就能开出花来,连赞文嫣聪明,两姐妹又满院找起姚黄色的花苞来。 等忙完,两人相视而笑,这兴德宫的院落因皇帝久久未曾驾临,冷僻无人问津,姐妹俩忙了半日,只有两三个宫人走过,偏这一处地方美若仙境,久留让人忘俗。 到了下午,两姐妹办完了差事得了闲,又回到兴德院的后院,除了锦绣一片的牡丹,院墙处有两株银杏,绿荫团团。 子虞在廊下看着文嫣玩“千千车”,那是时下宫女最爱的一种游戏,用绳子一抽,小小的圆盘就在地上滴溜溜地转,在家时姐妹间也常爱玩。看着文嫣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容,子虞没来由地心里一酸。 家门惨遭巨变,她和文嫣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在千里之外。每夜在梦中忆起过去的日子,她都要泪流不止,父亲一生忠良,却在死后背上这样的污名,亲属们都受累而死,罗家一门滔滔罪名,将由谁来洗刷?文嫣和她,难道要以戴罪之身老死宫中吗? 她一时想地入了神,文嫣突然嚷道:“四姐,快看!好漂亮的纸鸢飞到我们这里来了!” 子虞看向天空,天际慢悠悠地飘来了一朵彩云似的纸鸢,色泽斑斓如彩霞。文嫣高兴地一个劲嚷。不知那纸鸢是不是听到了文嫣的呼喊,竟往兴德宫直直飘来。 两人仰首张望,纸鸢忽然在上空一顿,子虞仔细一看,原来是长线勾住了院墙处的树梢,软软地缠在了树上。文嫣扯扯她的衣袖,“四姐我们去看看吧。” 子虞虽比文嫣大了两岁,但也就是个半大的孩子,见那纸鸢是个蝴蝶的样子,精巧难言,颇为心动。带着文嫣转到院后,纸鸢正挂在一棵银杏上,微微轻摆。树高两丈有余,两人只能看着叹息。 子虞笑道:“挂在树上,我们还是只能看了。” “我们爬上去拿吧,”文嫣眼巴巴地看着树上,哀求道,“这么好看的纸鸢,如果下雨淋坏了可怎么办?” 子虞去年还在家里爬过树,比眼前这棵还要高,她看着文嫣一脸可怜相,明知七分是作假,也不由心怜。眼看四下无人,这僻静的地方除了她俩别无他人,就说道:“我上去帮你取,你可要在下面盯好了,有人就叫一声。” 文嫣连连点头,笑颜绽放。 子虞取下腰带,往最粗的树枝上一抛,腰带对折正好垂到她面前,扯住腰带借力一跳,她跃到了树杈上,等坐定身子,取回腰带,子虞额上已渗出了汗。罗家是将门世家,家中不分男女都会一些武功,她年纪小,学会的也仅仅只能用来爬树。 纸鸢挂在一根臂粗的树梢上,她慢慢往上爬,脚下一滑,似乎是鞋子掉了下去,只听到文嫣一声轻呼,“四姐你的鞋子可砸到我了。” 子虞看到她在树下惊慌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手下不敢大意,死死抱住粗壮的树枝。爬到了高处,一伸手将纸鸢拿了下来,果然精巧难言,蝴蝶的模样栩栩如生。她仔细看了一会,发现右下角还有“华欣”两个字。 正要把树梢上的断线解开,忽然听到文嫣喊了一声“四姐”,声音似乎有些焦急,子虞忙拨开眼前的枝叶,一眼看去,树下竟多了两个人。两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一个似乎是弱冠之年,另一个气度沉稳,年纪稍大一些。 子虞一手扯着纸鸢半趴在树杈上,一下子僵住了身体。让她现在跳下去,没这本事,可是现在这模样又太过失仪。 树下的两人齐齐抬头,年轻的那个已经笑了出来,“二殿下,南国的宫女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子虞一听,那个身着月白长袍的居然是二皇子,吓得更加不知所措。看到文嫣还站在一旁,心下一急,轻声叫道:“文嫣,快行礼。”文嫣忙跪下。 二皇子面容俊雅,摆摆手,“不必多礼。”他似乎看出了子虞的窘迫,如浓墨般黑眸里含着笑,“你可是下不来了?” 子虞心想,下倒是下得来,可是当着外人像猴子一样爬下来吗?只能点点头,“太高了。” 那个笑盈盈的年轻公子道:“你跳下来,我们在下面接着你。” 子虞往下一看,有两丈高,迟疑着不敢动。文嫣也小声说:“四姐别跳啊,这么高。” 二皇子唇畔带笑,柔声道:“你先爬到树干上,我牵你下来。”子虞见第一个树杈倒是离地面一人高的样子,心想可行,先把纸鸢丢下树,接着慢慢往下爬。等她半个身体从树枝里露出来,腰里忽然被人揽住,吓得她大气也不敢喘,二皇子已托着她下了树。 一落地,她立刻伏地行礼,“给二殿下请安。” 二皇子道:“说了不用多礼,起来吧。”子虞站起,和文嫣立在一处。二皇子见她俩娉婷而立,姿容上佳,尤其是想起刚才树枝拨动,从绿叶中露出的那个少女,淡粉的衣衫,仿佛是树上的一朵花儿。他问道,“你们是兴德宫的宫女?” 子虞点头,“是的。” 旁边那年轻的公子拿过了纸鸢,一脸玩味地盯着姐妹俩看,忽然看到地上躺着一只绣花鞋,低笑出声,“这可有趣了,来捡纸鸢还能捎上一只鞋。” 子虞窘得面色通红,心里对这个口没遮拦的公子暗恨不已。懦懦道:“奴婢失仪了。” 二皇子一笑置之,对那年轻公子道:“副使莫再取笑了,女儿家可不比男子。”那年轻公子道:“我国的女子可没有南国女子这么娇柔,就是骑马狩猎也半点不输男子。” 原来他是北国人!子虞猛地抬起头,这时候才把那年轻公子打量清楚,长眉入鬓,凤眼微睐,竟是出奇的俊美无俦。 二皇子听到他借着评论南北国的女子露出轻视之意,眼底闪过不悦,却是一闪即逝,回过头对子虞姐妹俩道:“你们捡回了华欣公主的纸鸢,可要什么奖赏?” “四姐,问大哥吧。”文嫣握着子虞的手轻摇。 子虞暗惊,不知道这时候提起这个会不会太过莽撞。二皇子却已听到文嫣小声地提醒,讶然道:“大哥?你们想问什么?” 子虞一咬牙,说道:“我们的大哥是罗云翦,现在只想知道大哥到底怎么样了。” 二皇子略怔,那年轻公子听到了也是一愣,说道:“这个问题应该问我才对。听说罗家的人都已经被斩,你们是罗少将军的亲妹?怎么到宫中来了?” 子虞眼眶微红,回答道:“家里只留下我和妹妹文嫣在宫中服役。” 年轻公子一脸恍然,微微眯起眼,笑睨了两人一眼,眼眸转犀利,转身对二皇子道:“二殿下,我国对南国的国书已经提过,要将罗小将军的亲人接往北国,南国的答复却是罗家已无后人,现在可怎么说。” “这个,”二皇子惊疑不定的目光在姐妹俩身上转了一圈,“这怕是大理寺监和掖庭令弄错了,我国必会给北国一个交代。” 子虞心下一震,这才知道北国对南国的国书中还有这一条,只见那个被二殿下称为副使的年轻公子态度可算是过分傲慢,二皇子却没有不悦,可见对方身份特殊,极可能是北国权贵便忙问:“副使大人,我大哥在北国吗?他可安好?” “二殿下,副使大人……”几个宦官跑到了院口张望,“华欣公主差人问,纸鸢可寻到了。” 二皇子对那年轻公子道:“我妹妹等急了,我们先回去吧。” 年轻公子对子虞文嫣温和地笑了笑,走到她们面前,轻声说:“你们的大哥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不过我离京的时候已经大好了。他曾托付我,要我告诉他的家人,他曾身中五箭,却都是南国的箭。他没有对不起祖宗!”说完,随着二皇子离去。 二皇子没听到他最后压低声音所说的话,也不表示好奇,两人又重新谈笑起来。 姐妹俩站在原处。文嫣高兴地说:“我就知道大哥不会忘记我们,四姐,我们可是要得救了?” 子虞淡淡地笑,掉了鞋的左脚冰冷如踏霜面,那冷意从脚心漫进四肢百骸,她抚着文嫣的头,乌黑的眸子像是蕴了微光,“笨丫头,我们今天也许闯了大祸了!” 南国当今圣上据说是个极残忍的人。他杀了两个兄弟才坐上了皇位,当大臣们全都劝他要以仁义治天下时,先帝最小的皇子进京拜见新皇。这位先帝曾最宠爱的皇子不过十四岁,大概是对皇帝陛下狠厉的作风感到害怕,他带了两百个侍卫进京。可皇帝对他还是不放心,多方试探,皇子如履薄冰,有一次在皇宫中秋宴上,皇子失仪,被圣上狠狠训斥了一顿,最后就这样疯了。 从宫女那里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子虞心想,这个皇子可真有些愚蠢,两百个侍卫在京城能起什么作用,白白引起皇帝的猜疑。可对这样一个结尾不由感到忧伤,皇帝对自己的手足尚且如此,对待他人又怎会心软。 饶了她和文嫣的命,决不会是因为一点仁慈之心吧。 自遇到二皇子和北国副使后,子虞在兴德宫中做起事来越加小心,小时候娘亲教导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常常以此自勉,到了宫中才知道,有些人不过一步之错,却再也没有机会去改过。 入夏后,皇宫内一改战败后的颓势,渐渐热闹起来。兴德宫的主位昭仪瑶姬参加了几次宫内的盛宴,宫女们说的话题也变得更丰富起来。其中提到最多的就是华欣公主。自古两国战争,必有胜负,败者就必须付出代价,除去将士的性命,金银和城池,还有一种战败的象征,就是女人。而这一次南国所要付出的代价中就包括了华欣公主。 宫人们无论见或没见过,都说华欣公主是个倾城倾国的美人,是圣上最疼爱的公主,讲到她要远嫁北国,或多或少都露出惋惜的意思。 子虞想起那个精巧的蝴蝶纸鸢,暗暗猜测那个美丽的公主该是一个心思多么灵巧的人。文嫣惦记着那位副使曾说过北国要将她们接走的事,宫人们却丝毫没有提及。 虽然没有这样的好消息,姐妹俩在兴德宫的待遇却好了起来。她们单独得了一个房间,文嫣还被瑶姬贴身宫女看中,得以进正殿当差。 这日做完差事,子虞正听宫女们谈论邀请北国使臣宴会的情景。一个身着黄衣的宫女匆匆跑来,原来是曾同住一房的朝淑,她一脸焦急地对子虞道:“你妹妹可出大事了,快去看看吧。” 子虞乍然一惊,站起身就要往内殿跑去,“文嫣出了什么事?” “你别急,这么莽撞地冲过去救不了她。”朝淑拉住她,绕过院子,一边走一边说:“你妹妹本来是在殿外伺候的,今天突然有个丫头病了,让你妹妹到殿里去,过了一会儿,就说你妹妹手脚不干净,这会让少涵抓住了,要打板子。” 子虞只觉得心突然一紧,像是被绳子勒住了,几乎快要滴出血来。她唯一的妹妹,那么伶俐聪颖讨人喜欢,从小家里管教甚严,怎么会手脚不干净。她几乎是跑着向前冲,五脏六腑快要烧起来似的。 朝淑使劲扯着她,“子虞你别激动啊!你们姐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你可要仔细想清楚才能解决问题,冲过去可救不了你妹妹……”话音戛然而止,她惊讶地看着子虞满脸泪水,那样的表情,似乎站在悬崖边,再多一步就要绝望似的。 子虞飞快地甩开她,穿过了几个月牙门,绕过长廊,还没到前殿,就听见文嫣大声嚷:“我没偷东西,你们诬赖我!” 那声音尖锐地划破空气,针似的刺穿了子虞的心,她听到那声叫喊中还夹着哭音,心神一恍,在长廊口狠狠摔了一跤。她顾不上疼,立刻撑起身子,飞奔似的冲进前院。 院子站着几个宫女和宦官,院前还有四个侍卫。两个宦官左右架着文嫣,把她半个身子压跪在地上,另有两个宫女手持板子,那种板子是专为惩罚宫女而使,韧性极佳,板面光滑,抽在人身上不带声响,也不留疤痕,却最让人感到疼,每年总有几个宫女是死在这样的板子下。 子虞看着文嫣小小的身子被压着,一旁的宫女已经抽了好几板,背上的衣服都破了,心如刀绞,她哭着上前跪倒,“我妹妹决不会偷东西的,请姐姐们高抬贵手。” 殿前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宫女,穿着淡紫的衣裳,正是瑶姬的心腹少涵,平日在兴德宫也是说一不二的人,她眉一挑讥诮道:“哟,这是哪一出姐妹情深啊,人赃并获,难道是我们冤枉她吗?” 文嫣本是抽泣着,看到姐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姐,我没有偷,那是她们诬赖我……” 少涵对着身边人冷喝,“谁让你们停下来的,居然在宫里偷东西,给我狠狠地打。” 一旁的宫女又要拿板子往文嫣身上招呼,子虞猛地扑上去,紧紧抱住她,“啪啪”两声重重击下。子虞觉得后背疼得钻心,一板子刚过,背上火辣辣地烧起来,另一板子又抽到了身上。她疼得满头大汗,哭着哀求道:“就算是我……妹妹的错,请各位姐姐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让我替她受刑吧。” 宫女们见两个幼龄弱女抱成一团,心中不忍,停下手看着少涵询问怎么办。 “怎么,两个罪臣余孽你们也下不了手?”少涵满脸不耐,冷声道:“两个都打,打够板数再说。” 文嫣脸色苍白,哭道:“姐姐你让开……”子虞搂住她,把她小小的身子抱住,背上又挨了两下,旁边有宦官本来架着文嫣,此刻却来拉她,扯破了一截衣袖也没拉开。她死命地抱住文嫣,牙根都咬破了,血流到唇边,映得唇色殷红如血,她泪流如注,心里说不出悲恸,低低地说:“文嫣不怕,有四姐在……” “四姐……姐……”文嫣凄厉的喊声在子虞耳边响得和打雷似的,渐渐地却轻了,像是隔了层云雾,她觉得整个身体在地狱里烧着,久久不得解脱,听到文嫣声音越来越弱,她忧心妹妹是不是受了伤,身上却没有力,想要看清文嫣的样子,眼前却模糊起来。 …… 她又见到了爹娘,大夫人和其他姨娘,三姐笑盈盈地看着她说,你呀,一点姐姐样子都没有,还和小文嫣抢糕点吃。 她连连摇头,以后不抢文嫣吃的了,三姐你快回来吧。 三姐突然转身要离开,柔声说,你以后就是姐姐了,要好好照顾文嫣。 她还没回过神,三姐就消失了,耳边又突然听到文嫣的哭声,她心中一痛,心想:文嫣不要哭,四姐在这里呢。 文嫣却哭个不停,“姐姐你不能死,不能抛下我,你要走了,只剩文嫣孤零零一个人了。” 子虞心里着急,身体一阵冷一阵热,眼前珠宝似的闪烁着什么,她想要伸手抓住,却总是扑个空。 是了,美好的东西都失去了,她抓不住,但是还有文嫣,她的妹妹需要她。 她不怕死,却怕剩下了文嫣一个人孤零零无所依靠。 剩下文嫣一个,她怎么去面对地府的爹娘。 她挣扎着睁开眼,光线刺得眼睛疼,手稍动,却有人紧紧握住,湿腻腻的一层,不知是谁的汗。 “姐姐,你醒了!”文嫣的眼睛红肿得像颗红枣,声音也哑得吓人。 朝淑喜笑颜开,“太好了,你可醒了,要再不醒,你妹妹哭也哭死了。” 子虞无力地笑了笑,想起自己在前院受不住打板子晕倒,看向文嫣,声音低得如蚊蝇,“文嫣你受伤没有?” 文嫣把头凑到她的颈窝,“都是因为我不好,让姐姐受了伤,姐姐生文嫣的气,所以才躺着不理文嫣……” “才不是,”子虞笑着摇头,“我想偷懒休息一下才睡着不理你的。” 朝淑看着姐妹俩的样子,险些要落下泪来,转过脸,打起精神强笑道:“你们可别再弄得哭哭啼啼了,太医说了,让你醒了之后趴着,背上的伤不能久压。” 她这一提醒,子虞立时觉得整个背在抽痛,惊讶地问:“太医?”她这样的宫女还能请太医? 朝淑和文嫣合力扶着她转了个身,改为趴在床上。朝淑说道:“是二皇子为你请的。这次你们姐妹俩可真是否极泰来,连二皇子都惊动了,文嫣也挨了两板子,涂了些药,一天的功夫就好了,你这伤七八天就能养好。那两个动手的宫女,也是看你们姐妹可怜,最后那几下都没怎么用力。这真是老天爷保佑了。” 子虞苦笑,都这样了还算老天爷保佑吗?突然想起,她问道:“那文嫣偷东西的事……” 朝淑道:“那是一场误会,是昭仪娘娘把发簪落在前殿,文嫣打扫的时候拿起来,正好被撞见,所以误会了!” 子虞点点头,满脸疲惫地靠在枕上。朝淑见了,不再多留,她走出门时嬉笑着抛下一句,二皇子说了,过几日来探你,你安心养伤,这几天你们姐妹俩都不用当差。 室内只剩下了姐妹俩,子虞转过脖子,看到窗前的小桌上放着一个小巧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支牡丹,是青龙卧墨池,色如淡墨,层色渐染,极浓处亦极艳。 她望着窗外,似乎在出神口中却问:“文嫣,你怎么一声不吭?” 文嫣靠着她,像是怕离开她,眼珠转了转,想了半晌才说道:“姐姐你别听她们瞎说。那根本不是误会,是她们故意诬陷我的。”她声音娇软,说到诬陷两字时却是阴冷如冰。 子虞看着她,柔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姐姐你不信我吗?”文嫣蓦地抬头。 子虞捋了捋耳旁的散发,平素简单的动作这时却显得艰难,她浅笑道:“我怎会不相信你,只是现在不知到底谁存心对付我们,我们要更加小心,知道吗?” 文嫣点头,眼睛里多出一份不符合她年龄的坚定,“姐姐,原来权力是这么重要,那天我们挨了打,所有人就把我们扔在那里,没有人理,可是二皇子来了,他们就一个个笑着来看我们。” “文嫣……”子虞深深吸了口气,说道,“这宫中,权力两个字太危险了,你小,不明白。” “姐姐只比我大两岁,其实姐姐也不明白,”文嫣徐徐道:“爹爹不明白,所以他死了,我们家不明白,所以大家都死了,我们不明白,所以在这里任人欺凌。” 子虞心惊不已,难道她的妹妹一夜之间长大了么,只劝说道:“权力与危险相伴,我们没有承担危险的能力。” 文嫣轻轻握着她的手,眼里有些哀伤,“我不怕危险,我只害怕姐姐给那些坏女人下跪,如果有了权力,我们以后再也不用低头!” 初夏明朗的日光透窗而入,笼罩在她身上如披金纱,她的笑容依然美好天真,却又抹上了些世故的痕迹,让子虞微微心疼。 那之后,文嫣变得特别乖巧,时不时在她的药碗旁放上一块糕点,或者从别处听到了好玩的事,就到床头说给她听。等到了第八天,子虞的伤势基本已经大好。 正当姐妹俩说笑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模样极为机灵的年轻宦官,在门口张望了一会,悄声告诉她们,二皇子过会将要来看她们,然后一溜烟地就没影了。 子虞想到二皇子的来到,会不会和上次提到国书的事有关,心下顿时有点忐忑不安。 过了一个多时辰,二皇子果然来了。他身着雪青长袍,长身玉立,手上捻着两朵小花,含苞待放,雪玉似的一团,微微带了粉色,晶莹剔透如水晶雕成。他将小花放在桌上,笑着摆手制止姐妹俩的行礼,“你们伤才好,就别讲究这些虚礼了。” 子虞依然行完礼,抬头发现二皇子正打量着她,目光柔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而微微失神。 他转向文嫣,温和地说道:“我知道那件事原是个误会,瑶姬昭仪是个明事理的人,绝不会有下次。” 文嫣谢了恩,垂头站在一旁。 “我知道你们原也是在家中宠爱长大,现宫中呆不惯,我已经同瑶姬昭仪商量过,你们以后不用再做这些粗活。”二皇子缓缓地说,一边注意着姐妹俩的神色,“那一日,你们也知道了,这样的日子不会过很久的。” 子虞心怦怦地跳着,“这样的日子不会过很久?” 莫非指北国来使的事,难道她与文嫣真的要去北国吗?她虽然这么想,却不敢贸然问出口。 二皇子又问了她们这些日子在宫中的生活,还仔细地问了两人的生辰八字,子虞和文嫣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却再也没有提起丝毫关于北国使臣或者国书的事。 子虞见二皇子言谈和气,目光如同湖面上的月光,温柔而细致,文嫣似乎也喜欢与他说话,心里踏实不少,有这样一个皇子能对她们姐妹关照几分,想必以后在宫中的日子也许会好很多。 她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注意到房门口站着一个人。灰白的布衣,头发挽起,是个道士。她对上他的目光,寒冽如刀,锐利地仿佛要刺穿人的心灵。子虞一下子怔住,匆匆避开眼。 二皇子已经注意到她的异样,问道:“你怎么了?可是身体还没恢复?” 子虞指指房门口,“他……” 二皇子回头看了一眼,笑道:“哦,那是我父皇身边的玄玉真人。我该走了。”他站起身,正要离去,扫了桌上一眼,笑道:“我在来的路上看到这样的花,很像你们姐妹。” 他走出房外,玄玉真人和几个宦官紧紧地跟上。走得有些距离了,那玄玉真人开口道:“二殿下,可就是这对姐妹?” 二皇子沉吟着点点头,“是她们,真人刚才可听清她们的生辰八字了?哪一个更好?” 玄玉真人摇头,“都听清楚了,二殿下,这两姐妹一个安命在寅申,值紫薇天府同宫,一个天相在丑未坐命,都是大贵之相,本来这两女如果静守一生,必然是大富大贵,可两人前不久亲人皆亡,逢难而变,命格转而乱相。” 他的声音尖锐如磨刀,听得二皇子皱起眉头,“到底什么意思?” “两女都不能留,留久必生乱。此两女命格已是大贵之极,再添乱相,对旁人大有影响。” “不行!”二皇子心下微震,却说:“父皇已经说了,只能送一个去北国。如果把她们都送去了,也太便宜罗云翦那个叛臣了。至少要留下一个作为挟制。你看应该送哪一个走?” 玄玉真人长叹一声,“二殿下,大贵大乱之相,留久必为祸!趁两女尚在幼龄,送去北国吧。”等他说完,却发现二皇子并没有认真在听,脸色不由一黯。 走到兴德宫的前院,路旁开满了盈白色的小花,迎风轻摆,二皇子见了,不由停下脚步,谓然叹道:“真像她们姐妹俩,皎皎可怜,却只能迎风而摆。” 等子虞伤好后,换到兴德宫主殿负责洒扫,差事十分轻松,大半日都是空闲。文嫣留在了偏殿,负责端水奉茶,因为年纪小,所以也极为清闲。 子虞在主殿也曾远远地瞧见两次瑶姬,只觉得她珠翠环绕,周身如霞光笼罩,即使没看清楚眉目,也能猜想到是何等一个美人。瑶姬身边总跟着侍女少涵,跟子虞碰了几次面,她却像从未下令打过子虞姐妹一般,既不冷也不热,就如同对待兴德宫的其他宫人一样。 这一日,子虞在殿中拭扫灰尘,宫外突然送来了贡茶,一旁的老宫人让子虞送进内殿。子虞心下犯难,心想进去之后有什么差错,说不定又是一顿打。 她正犹豫不决,少涵却从里面走了出来,淡淡看了她一眼道:“娘娘正等着这西山白露呢,快送进来吧。” 子虞抱起描金莲纹木罐,跟着少涵走进内殿,瑶姬当年盛宠三年,内殿中摆放的全是奇珍异宝。少涵掀起层层珠帘,子虞低垂着眼,慢慢踏入殿中。 殿内弥漫着都梁香的味道,浓郁而香甜,子虞几乎在一瞬间觉得自己简直不能呼吸,这样浓重的香,一向不为南国所喜,只有北国出身的瑶姬才会在宫中使用。她在殿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给昭仪娘娘请安。” 殿中久久无声,子虞几乎要以为殿中并无人时,一个声音响起,“你是罗家的女儿?” “是的。”子虞轻轻答。 “抬起头!” 她的声音中有些不耐,子虞缓缓抬头。瑶姬倚在贵妃椅上,体态优美,暗红的裙裾迤逦而下垂到地上,她很美丽,眉目精致如墨所画,眼眸转动时流转着火焰一般的光芒,眉梢风情万千,艳丽逼人。 在子虞看她的时候,她也在打量子虞。 “南国女子都生得好,怯生生,仿佛是花似的。”她轻轻呢喃,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子虞不敢接话,瑶姬身后有一道屏风,上面绣着一幅繁华的市井图,华灯初上,街道旁如明珠点点,屋舍梁檐幢幢相连,飞檐斗拱,绵绵屋脊高低错落,犹如是一张华丽的大网。 瑶姬注意到她的目光,说道:“这是北国的庆城,我就生长于那里。” 子虞道:“真是个繁华的地方。” 瑶姬笑了起来,鬓间步摇的璎珞洒洒作响,窗纱上透进的光照耀其上,艳得直叫人炫目。 “我听说,你们罗家抄斩的时候,有一个罗家女儿谈笑赴死,行刑官问她不哭。她却反问,既无愧于天地,为何要哭?待行刑之时,满场妇孺,无一人号啕出声,让人敬服。那个女子是你的姐姐吗?” 子虞心中一酸,答道:“是我的三姐。” “我还当你们罗家的女子都是如此,巾帼不让须眉,”瑶姬支起下颚,凝视子虞,“你行为谨慎,一点都没有我想象中罗家女儿的风采。莫非关于罗家女儿的传闻都是虚假?” 子虞仰起脸,直视瑶姬,“三姐豪爽英气,比我不知胜出几倍。瑶姬娘娘岂可因我而度测我三姐。” 瑶姬坐起身,裙摆如潮水般滑动,她眸中显出一丝迷茫,很快又掩去,声音平静道:“就是不像才好,你这种性子,才能在宫中生存地久些。” 子虞惊讶地睁大眼,看着瑶姬慢慢走近,托起? ?的下颌,仔细地观察着。 “你生得美,现在年纪尚小,以后一定会越来越美,站在华欣公主身边也不会被盖掉光彩。北国的皇帝虽然不喜欢美色,但是像你和华欣公主这样惹人怜爱的美,也许会打动他也说不定呵呵……”她说着,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靥满面。 子虞听得心惊,启唇轻问:“娘娘?” 瑶姬瞥了她一眼,“怎么?你还不明白?华欣公主将要远嫁北国,你作为随行女官同行。这算是给北国国书的一个交代。” “那我妹妹呢?”子虞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空气中的浓香仿佛变稠了,让她喘不过气来。 瑶姬似乎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可怜地看了她一眼,“皇上说了,只能送一个去。不是你,就是你妹妹。” “那就让妹妹去。”子虞笑了笑,北国至少还有大哥作为照应,就让文嫣去吧。 “听说你们姐妹情深,看来果然如此,”瑶姬道,“要是你知道去北国是怎么一回事,恐怕你不会想把你的妹妹推进火坑吧。” 她重新坐回贵妃椅,看着半闭的窗户外溜进殿中的几缕阳光,有着夏日特有的青草味。子虞的脸一半沉浸在光芒中,眉目精致如玉雕成,乌黑的眸闪动着光华,略有些稚气,却叫人心怜,瑶姬不由一叹,“皇帝陛下这次虽然失败了,但是吞灭北国的心却始终没有灭过,华欣公主的远嫁不过是权宜之计,安一安北国的心。你大哥在北国听说极受器重。南国已经损了几员大将,又让北国得了便宜,皇帝陛下哪肯吃这个亏。你们姐妹俩必须留一个在这里,另一个去北国做细作!” 细作?听到这个词,子虞脑中轰地炸开了,身子轻颤,像是秋天里落地的叶。 “细作?”她抑不住连声音都有些颤抖,“可是我的妹妹文嫣怎么办?她要留在宫中一辈子吗?” “你的妹妹当然要留在宫中,不过你不用担心,如果你在北国做得好,你妹妹在宫里会像郡主一样生活,如果你对南国有反叛之心,那么你的妹妹一定会比现在凄惨百倍,你要知道,皇帝陛下的心,比石头还要硬,比冰还要冷呢。” 瑶姬的话像是针一般一字一句刺进子虞的心,她惶然地仰着头,却只看见瑶姬红色的裙,浓丽得像血,满布她的视线。 她轻轻地张嘴,却没有发声,眼神空洞而迷茫,半晌之后,她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娘娘,从饶我们命的那天起,就已经这样定好了吗?” “你很聪明,”瑶姬挑起唇,渗着一种不知是悲伤还是怜悯的表情,“你们的命运早已经被决定了。你们前些日子被打。那是因为你们在北国使臣面前说破了身份,皇帝陛下要我给你们一个教训。所有的事都是如此,包括你们进兴德宫,也是被安排好的。我是北国人,可以随时教导你一些北国的事,方便你日后去北国皇宫生存,所以你们来到兴德宫,知道吗?” 子虞缓缓闭上眼,在瑶姬几乎以为她要落泪的时候,她倏地又睁开眼,仿佛是太多的感情沉淀在里面,眸色深沉如夜,卷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在她眸底沉下一片暗影。她却面无表情,只是愣愣地看着前方的屏风。 庆城! 北国的都城,她将要去的地方! 她觉得自己的心在无声无息地淌血,痛得麻木,眼睛里倒流不出泪来了。 瑶姬轻叹,“这没有什么可悲伤的,与其把时间用在悲伤上,还不如学好北国的习俗。” 子虞似乎没有听见,她福了福身,就这样走出内殿。瑶姬也并不阻拦。 殿外阳光和煦,她觉得刺目,便半阖上眼,有些恍惚地走出主殿,绕着回廊转进牡丹盛放的院子。院子里依旧锦绣,风乍起,吹得满园飒飒,花瓣飘雪似的拂了她一身。 “你怎么了?” 她侧头望过去,二皇子站在月牙门前,身后仅跟着一个年轻的宦官,惊讶地看着她。 子虞看着他,清亮的眸底一片冰寒,她怀疑自己怎么会这么天真,竟以为堂堂皇子或许会可怜她们姐妹,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二皇子慢慢走近,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和优雅,“你是不是身体不适?怎么面色这么苍白?” 她觉得冷,看着二皇子越来越接近,她的整个身子好像掉进了冰窟里,四肢寒凉。近到面前了,子虞惊奇地发现,在对方眼眸中反射的自己,竟然浅浅地带着笑,仿如女童般天真而美丽的笑容。 “你到底……”二皇子的语音消失在她含笑的眸中。这让他想起那一日她从树叶中钻出的模样。 子虞眼神闪动,只回了一个更加清丽的笑容。无论多愤怒,无论多悲伤,终究要向权贵低头。她含笑着回答,“我想起将要离开京城去北国,所以感到伤心罢了。” 二皇子微怔,唇边温雅的笑容渐渐淡了。 文嫣听着她说完一切,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把头靠在子虞的颈窝处,以近似耳语的声音说:“爹当初为什么要效忠这样一个皇帝?他夺走了我们的一切,现在连姐姐都要夺走!” 子虞对着她微笑,“以后四姐不在了,你这些话可不能乱说。” 文嫣点头,“我知道,以后姐姐不在了,我不能再说真话了!”她稍停,忽然转头说,“姐姐,你到北国是不是很危险?那你嫁给北国的皇帝吧,他比我们的皇帝还要厉害呢!” 子虞忍俊不禁,一时听不出这话到底是天真之语还是世故之语。 那天夜里下起了雨,雨势极大,噼啪地砸在地上,仿如急箭,断断续续地下了两天,直到第三日的午后才放了晴。 兴德宫里又来了两个宫女,都是十四五岁,模样秀丽娇俏百里挑一,和子虞一起被瑶姬带在身边。聪明的宫人从她们身上隐约猜到了什么,却都默契地视而不见。 子虞的差事已经免了,每日只跟着瑶姬学习北国的典仪和风土民俗。其中最主要的就是针对北国宫廷的学习,其中从皇帝到皇子,秉性和习惯,都要了解地一清二楚。和子虞一起学习的两个姑娘,分别叫绛萼和穆雪。 绛萼与子虞的背景极为相似,因叔父获罪而受牵连,最后入宫免官卖身为奴的命运。而穆雪自幼在皇后身边长大,为报皇后的恩情才答应随行去北国。 瑶姬把她们三人安排到一处,吃住同行。 兴德宫的牡丹很快就谢了,下了两夜的雨打得满园泥泞,也将一干艳丽的花朵打得支离破碎。她们走过院子的时候就踮着脚,每步都走得极轻,怕惊落了枝上残红。 瑶姬看到满园零落,艳丽无双的面容上竟有些微的哀伤,她转头对三人说:“你们知道自古以来,人们喜欢把美人比喻成花是为了什么?” 绛萼生就了一幅江南女子的婉约,笑容淡雅,却是点到即止,“用花来比喻美人,自然是指容貌美丽无双。” 瑶姬看了三人一眼,淡淡道:“美人如花,指的是红颜易老,转瞬即逝。你们年纪尚小,不要仗着青春美貌。对女人来说,青春美貌是靠不住的。日后你们随同公主到北国,自然会嫁给北国的王孙贵族,要靠的不仅仅是容貌,更多的是智慧。” 三人听了,都不说话。穆雪想了想,忽而一笑道:“真要嫁给王孙贵族,上次来的那个北国副使可不就是北国的权贵嘛,要是能嫁给他就好了。” 绛萼还不明白,子虞想起那树下一面所见俊美无俦的面容,知道穆雪所想,面上浅然一笑。 瑶姬摇头叹息,“你们要是对北国存在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去送死的好。” 穆雪不服,“北国哪有娘娘说的这般危险。” “南国战败,你们是以什么身份去的可要想清楚了,”瑶姬冷笑,“别说一般的大臣对你们抱有成见,就连后宫的嫔妃也早就将你们视为仇敌,你们在那里孤立无援,公主的处境都不一定会好,更何况是你们!” 闻言,绛萼和穆雪吓得脸色苍白,站在风中不语。瑶姬环顾三人,见到子虞喜怒不言于其表,眼睛一亮,露出赞赏的意思。 转眼到了夏末,天气渐渐变凉。瑶姬收了文嫣做养女,在兴德宫中摆宴庆贺。凉风习习,月色清冷,仿佛裹着夏季最后一丝余味,洒在大殿上。殿中设了紫金香炉,袅袅燃着香,却仿佛来得远,似有似无的滑过众人的鼻尖。 文嫣穿着水青色襦裙,罗衫叶叶,裙裾飘动犹如碧荷初摆,含笑接受众人的道贺。 绛萼喝了几杯,脸上如同涂上了上好的胭脂,娇艳欲滴,她提议唱一段折子戏。 众人趁着几分醉意,纷纷叫好。(未完待续) 第5章:有女初长成 绛萼走到殿中,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音色极美,清脆如同玉璜相击。略有走调也都唱得过了。宫灯被风吹地影影幢幢,流苏轻摆,在地上拖着条条的影。 子虞向文嫣看去,她两靥生笑,却显得有些落寞。子虞恍惚地想,如果家还在,如果这只是家中一场平常的庆生宴,文嫣必然会更快乐些吧。 绛萼已唱到,“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婷婷当当人人……” 本就温软的曲子,被她唱得越加低柔婉转,有如莺啼。 众女三三两两地喝彩,正当笑闹成一团时。殿门的传令官忽然喊道:“二殿下到——,华欣公主到——” 殿中顷刻间沉寂如水,所有人站起身敛衽行礼。 子虞听到一道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落落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尤为分明,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轻慢节奏,在殿前停顿住。 “我和皇妹来瞧瞧,别坏了大家的兴致。” 子虞抬眼看去,灯光幽暗,奇异地在二皇子和华欣公主的身上罩上一层纱似的,让人瞧不清楚。 众人重又回席,宫人已在主位添了两副碗筷。华欣公主款步上前,众人这才一睹传说中的绝色佳人。灯光下她面如美玉,待仔细望去,众人心中俱是一震,难以用言语描绘的姿容,清丽难言,直晃晃地叫人眼前一亮。 华欣公主一扫众人,抿唇笑道:“经过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热闹非凡,就想和皇兄进来瞧瞧,倒让大家拘谨了。” 瑶姬一晚上显得有些意兴阑珊,说道:“本来也要将这几个丫头交给公主,她们都是机灵聪明的人,以后会成为公主的得力臂助。” 公主蹙起眉,很快又舒展开,“我早就想来看看几位姐妹了,可礼官总说不到时候。今天可总算碰上了。” 众人见她言笑宴宴平易近人,很快就抛开了拘束。 华欣公主久居深宫,且甚得皇帝宠爱,身旁的宫人哪敢同她说一两句闲话。而此刻席间皆是同龄少女,其中几位本就要随她同去北国,言语间也就少了些忌讳,几个少女说起宫内宫外的闲话来,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倒把二皇子晾在一旁。 他也不在意,让宫人满上酒,慢慢喝了两杯,入喉时如淡蜜,后劲却不小,从胃渐渐涌上一股暖意。他半眯着眼,宫人挑亮了几盏灯,殿内顿时明亮如白昼。华欣同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说着民间趣事,脸上绽放着笑容。坐在西侧的子虞和文嫣低声议论着什么,半垂着脸,下颌线条极美,仿佛工笔绘出。 二皇子粗粗瞥了一眼,竟移不开视线。风吹过,灯影摇曳,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摇摆起来。 子虞感觉到身旁专注的视线,飞快地转头,同二皇子的目光一撞,轻轻移开,二皇子笑了笑,云淡风轻,依旧不失优雅。 华欣公主此时正和穆雪绛萼说到了七夕放河灯的习俗,大为惊叹。今年的七夕已在半月之前过了,宫中常例是摆上酒宴,让宫中女眷欢庆一番。华欣十余年来,从未听过河灯一说,侧过脸,见到子虞似有触动,不由问道:“子虞,听说民间女子在七夕时要放河灯,是不是?” “是的,公主,”子虞想了想,道,“七夕郊外放河灯是民间的习俗,女儿家在这天许了愿,放进河灯里,织女娘娘如果看到了,愿望就能实现。” 华欣公主抚掌道:“有趣!”她在开春时已经行了及笄礼,比起子虞她们年长一岁,心性却如孩子一般纯真烂漫。 绛萼和穆雪也一脸向往。半个月前,她们正随瑶姬学习北国典仪,错过了七夕,此刻提起不免觉得遗憾。转念又想到,明年的七夕怕已是身在北国,哪还有眼前这般快活和自由。 众女都想到了一处,脸上都显得有些郁郁寡欢。 华欣公主对身旁的宫人吩咐,“快去准备几盏河灯。”转头又对众人道,“我们今日许了愿,也去放河灯,或许织女娘娘也能看到。”众女都称好。 宫人们可都愁坏了,这个时候哪里去弄河灯。可自华欣公主远嫁北国之事定了下来,皇帝陛下对她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宫人们更是不敢逆她的意。 皇宫自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处。不过一盏茶的时候,宫人们已取来了几盏精巧的河灯。纸肉竹骨,朵朵如莲花。 华欣公主爱不释手,将河灯拿在手上赏玩许久。这才带了众人绕过重重宫门,来到广寿宫后的锦湖。夏末时节,湖上绿叶田田,千朵碧荷盛放,月色下亭亭如玉,依旧明丽非常。锦湖引的是活水,从廊间小渠流向宫外。 众女各自拿了河灯站在水亭旁,十几个灯笼将水亭照得通亮,湖水粼粼如碎月万点。穆雪突然扑哧一声笑,惹得亭内众皆侧目。原来她偷偷瞧了绛萼河灯中的纸条。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穆雪直笑,耳下的明珠贴着脸颊轻晃,“七夕时这愿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只怕织女娘娘顾不上来。” 众人听到了绛萼的愿望,都笑了出来。绛萼面上如火烧了般,一把夺过穆雪的河灯,取出字条,穆雪反应不及,她已念了出来,“愿嫁北国副使。”这下又换穆雪满面通红。 众女笑得打跌。子虞笑罢,见华欣公主愣愣看着湖面出神,轻声问道:“公主是在为许愿为难?” “没什么可为难的,”华欣嫣然一笑道,“愿北国皇帝比父皇更英明神武,是真正的天下强者。” 子虞暗暗心惊,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柔弱的公主居然会有这样一个愿望。 文嫣在无人注意时拉住子虞的衣袖,“姐姐,你的愿望是什么?” 子虞笑道:“我还能有什么愿望,希望总有一日回来,与你团聚。”她自己也知道,这愿望终究难了些,怕就是织女娘娘见到也实现不了。 “我猜就是这个。”文嫣道,脸上异乎寻常地平静如水。 子虞瞧见她的脸色,眉挑起,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文嫣神秘地凑到她的耳旁,悄声说:“愿我和姐姐,有朝一日权倾天下!” 子虞大惊,惶然间睁大眼,旁人已经注意到姐妹俩的异样,把目光投了过来。子虞一一回以微笑,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不复平静。 河灯放入湖中,顺着廊间渠道缓缓漂远,仿如几点星火远去,就在众人注目下,其中一朵火莲忽然左右晃动,呼地一下子熄灭了。 众人皆叹息,又暗暗猜测会是谁的河灯。 多年后想起这一幕,子虞才知道那盏河灯属于自己。 因为,除了她,所有的人都已愿望成真! 到了正月里,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绵绵密密,在琉璃瓦上厚厚地结了一层,像是裹上了银装。 穆雪忽然转过身,欢喜道:“你瞧院里那几株梅花是不是开了?” 子虞方才已觉得幽香入怀,此刻听她一提,只觉得香气夹着寒冽的晚风扑面而来,馥郁沁骨。穆雪提着手中的灯笼往院里的梅树照去,子虞走上前看,树桠上覆着皑皑白雪,灯火辉映下,满树如开雪花,晶莹如玉,真如仙宫的玉树琼花一般。 穆雪上前折花,手才碰到横生的树枝就轻呼,“哎,冻死我了。” 子虞忍不住笑出声,“寒天腊月,哪有你这样折花的。”她掏出一块帕子,盖在树枝上,轻轻一折,那一枝梅花就合着帕子到了手中。 穆雪见了,不由叹息,“以往也总有人夸我伶俐,怎么到了你和绛萼的面前,我就变笨了?” 子虞抿唇笑道:“你这话要说给绛萼听,她准高兴。” 自放河灯那日绛萼与穆雪互揭心愿,两人就像是针尖对上了麦芒,平日里为些小事都要争上两句。穆雪撇撇嘴,“我才不会说给她听,”末了又补上一句,“那还不给她乐死。”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回到广寿宫。她们自中秋之后就搬到了广寿宫,陪侍在华欣公主身旁。 才进宫门,等候的内侍已经看见了,笑着上前接过穆雪手上的灯笼和子虞手中的伞。 掀起门帘,子虞与穆雪走进内殿。镏金鹤嘴炉里炭火正旺,融融暖气四散,仿佛置身春日下一般。殿中没有熏香,两人方进殿,华欣公主就抬起头,“好香,是哪里的梅花开了?” 子虞将袖子里的花枝拿出来,说道:“是宫前的那几株开花了。” 绛萼道:“我还当那几株不会开花呢。”穆雪道:“你当它不开,它可开得美呢,比宫里哪处都美。”绛萼轻横了她一眼,“宫里哪处你都去过了?” 两个人说着说着竟又要争论一番,华欣公主忙打断,“子虞,穆雪,皇后那边怎么说?” 子虞要了摇头,“看来不成,皇后娘娘说公主你就要远嫁北国了,千金之体怎可以身犯险。” 华欣公主蹙起眉,笑容里有一丝冰冷,“她当然盼望我嫁得远远的。” 子虞,绛萼,穆雪三人面面相觑,神色间都有一些黯然。南国战败,割让三城,华欣公主二月就要远嫁北国。她们也将作为陪嫁女官一同前去。这些天,大家都感到一种日子临近的焦虑。三日后就是元宵佳节,华欣公主听说民间有灯会,自然就想要出宫见识。自决定公主远嫁后,皇上对公主所求无有不应,唯独对这件事一直不松口。华欣公主没法了,就想去同皇后说,可惜皇后毕竟不是公主的生母。 “公主,我们在宫里玩也挺好的,让司库多准备些花灯,我们都挂到广寿宫的院子里去。”穆雪见华欣不快,笑着开解。 子虞将花插进玉壶春瓶里,回头道:“院子里的花开得正好,挂上花灯一定好看。” 穆雪也道:“宫外人多杂乱,公主见了准心烦。” 华欣脸色稍霁,听到最后一句,扑哧笑出声,“不去就不去了,你们哪来这么多话。” 子虞三人听到她这样说,定下心来。 元宵这日,天色如浓墨欲泼,月亮像斗大的明珠悬空而挂,光华清冷,如玉泽一般。宫中借了月色,宫阁水榭仿佛玲珑宝箱里的水晶,隐隐透着银光。 子虞提着灯来到兴德宫,宫门口高挂着五彩宫灯,殿前只有几个宫女闲坐嬉闹,比平日还清冷,她一打听,才知道昭仪瑶姬带着文嫣去了福阳宫的元宵家宴。等了半个多时辰依然不见她们回来,她轻叹,知道在南国的这最后一个元宵终是无法与妹妹一起度过。 提着琉璃宫灯从花园穿过,顺着僻静的长道回广寿宫。她走得慢,手上一团晕黄的光照着脚前方寸大的地方,长道漫漫,黑沉沉地望不到底,她恍惚觉得这路怎么也走不完,又只能提着微小的光芒走下去。 广寿宫前华灯结彩,子虞踏进宫中,却是一片漆黑。今日是元宵宴,想来是华欣公主将宫娥们都带走了。 她点了灯,幽幽地在殿内燃起,又拿了烛剪,把灯芯剪亮。灯火骤然光明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子虞一惊,手上的银烛剪“啪”地砸在地上。她顾不上捡,转过身,窗前坐着一个人,紫缎黄花的衣裙,朵朵花儿在光影里仿佛正在盛开——原来是华欣公主。 “公主?”子虞疑惑道,“福阳宫的元宵宴结束了吗?” 华欣转过脸,淡淡一笑,“我没去。” 子虞见她笑容飘忽,知道她心情不好,说道:“穆雪和绛萼该不是偷懒玩去了吧。” 华欣托着腮,说道:“今晚皇城会放烟火,我知道她们想看,就放了她们去。”又问,“子虞你可是去见妹妹了,见着没有?” 子虞摇摇头,“没有,她陪着昭仪娘娘赴宴去了。” “瑶姬没有孩子,肯定会很疼爱你妹妹的,你可放心了。”华欣说道。 子虞随意应了一声,面露微笑。心里却想,瑶姬这样做,无非是想让她安心地去北国的一种手段。 华欣坐在窗前,神态慵懒,缓缓说道:“你们姐妹的感情真好。” 她的口气里不知是叹息还是惆怅,子虞定定地瞧她,隐约看到她的眼里掩着一丝羡慕。 “我只剩下这么一个妹妹,公主却还有这么多兄长姐妹呢。” 华欣抬起头,冷笑一声道:“这么多兄长姐妹?”略一顿,又道,“我就是不想看到他们,才不去参加福阳宫的家宴。子虞,你知道吗?当初战败,这么多兄长姐妹,他们就独独推了我去和亲,因为我容貌出众了些,因为我得父皇的宠爱了些,所以就应该由我去牺牲……” 子虞见她眸中异彩连连,情绪似乎激动起来,忙劝,“公主可不要多想。” “在这宫里不多想也不成,”华欣说道,“当初,我以为父皇总会护着我,可我错了,父皇关心的是他的河山,这么多子女,他少一个也就少了,又有什么打紧。我听说民间的穷人家,日子实在过不去了,就拿了亲生儿女去卖,这宫里也是一样的。” 子虞想劝,话到了口边,转念一想,公主这是找个地方发泄,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她转身泡了两杯茶,上好的香雾,袅袅热气中清香四溢。 华欣话说得多了,心反而倒静下来,接过茶盅,说道:“我在这宫中十五年,住都住腻了,换个地也好,子虞,二哥说你重情重义,是个好姑娘,二哥眼光不差,我相信他。” 子虞道:“公主,我在这世上只剩下两个亲人,二殿下说我重情重义,这是绝不敢当的,我只不过想要珍惜目前仅拥有的罢了。” 华欣轻轻握住她的手,“子虞,这次去北国,穆雪和绛萼都是皇后选的,只有你,只有你才是让我全然放心的。你就把我当成姐妹,好不好?” 她的手冷得像冰,子虞只觉得寒气从手心透到心里,身子一颤,望进华欣公主的眸中,那样幽深和哀伤,让她无从拒绝,她重重地一点头,华欣才露出安心的笑。 两人依着窗坐着,絮絮叨叨地又谈了些宫里的事。 黑夜浓得像墨,化也化不开,灯光幽幽,却照不亮整个殿堂。忽然碧烟色的窗纱一亮,瞬时殿内亮如白昼,不过须臾间又暗沉如旧。 子虞推开窗户,隐约有丝竹声缥缈地随风而来,南面的天忽亮忽暗,一朵朵烟花在天空中绽放,仿佛是昙花展示刹那的芳华。 华欣也远眺着,忽道:“不过只是一瞬的光芒,却引得天下人都仰头观望,烟花真是灿烂。” 子虞看着天的那头,茫然间不知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 元宵节后又无声无息地下了几场雪,宫中的彩灯却依旧高挂。那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华欣公主嫁期不远,宫中就留着元宵的摆设,增添喜气。皇后既已发下话来,其他宫也不敢怠慢,各种礼物纷至沓来,来往的宫人将广寿宫前的门槛踩得光溜溜的。 宫里的内侍和宫娥们忙着打点行装,添置首饰衣物。子虞身为女官,也同样忙地昏天黑地,抽不出闲暇去找文嫣,眼看日子越来越紧,心里渐渐也有些焦急。 “兴德宫夜明珠两颗,羊脂白玉如意一对,昭仪娘娘为公主远行添妆!” 听到礼官高喊,子虞忙迎出前殿。殿前娉婷而立一位姑娘,鹅黄的一袭春衫,犹如迎春花一般娇柔可人,正是文嫣,她看到子虞,高兴地扑了过来,“姐姐!” 子虞也高兴地笑了出来,“怎么还这么莽撞。”她拉过文嫣的手,细细打量,不过月余不见,文嫣好像又高了些。 文嫣紧紧挨着子虞,一手扯着她的袖子,说道:“姐姐要走了,我只能莽撞这最后一回了。” 子虞见殿前内侍来来往往,就领着文嫣到偏殿,那里僻静无人,只放着几口红漆箱子,都是华欣公主远嫁所带的行装。 “他们都说北国人凶悍得很,姐姐跟着公主去不会受苦吧?”文嫣坐在一个箱子上,握着子虞的手问。 这些日子以来子虞早已听宫人们议论北国人的强悍,而宫里也都把随公主远嫁视为苦差,仿佛这一去就是羊入虎口。她随瑶姬学风俗典仪许久,对北国知道较为详细,自然不担心。她看着文嫣,柔声道:“这里的皇宫和北国的皇宫没有什么不同,北国还有大哥在,你不用担心。” 文嫣撅起唇,“姐姐别哄我,宫里让我们一个留在这里,一个去北国,我虽然年纪小,也猜得出是为了什么,姐姐此去北国必然暗藏凶险。” 子虞想,真是不能把她当孩子了。她伸手揽住文嫣,说道:“我去北国有凶险,你留在这里也同样有凶险,历来皇宫都是一样的。”她停下想了一会,又道,“我走了以后,这里只留下你一个人,你更要处处小心。以前爹爹曾说过,不求荣华一世,但求平安一生。你要牢牢记住这句话,知道吗?” 文嫣点了点头,把头偎在子虞的颈窝处,脸上有些笑容,又有些惆怅。 还是早春之际,窗纱如碧烟,日光照在上面,只不过朦朦胧胧的一团。子虞看着光线并不明亮的殿堂,不禁想到曾经在狱中的日子。那时候她和文嫣也是如此的相依相偎,等待着不知吉凶的未来。 现在虽然早已不在狱中,可她们所面对的,却好像丝毫未变。 这多日来她忙着广寿宫内的事务,没有空闲去回想这些。此刻面对文嫣,不由想起过去种种,那些在家中无忧无虑的日子,那场仿如噩梦的牢狱之灾,还有那些早已化成黄土的亲人…… 这些过去犹如五味杂陈的汤,她一口口地品尝了遍,又苦又涩。可就这些苦涩的回忆,如今也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贵,在她心中沉淀如石,又沉又重。 她理了理文嫣的发,原本满腹的话别最后只留下一句,“文嫣,你要平平安安的。” 二月十四,是个黄道吉日,宜婚嫁。 皇城外,十里红毡,百官列于道旁,为华欣公主送行。 正午时分,侍卫吹起号角,低沉肃远。皇帝和皇后的车銮停在城门口,华盖如云,刺目的金黄为天地撑开一方云天。华欣公主的车驾随后而行,然后依次才是其他皇子公主。 为了这一天,广寿宫整整准备了一月余。华欣公主的茜红嫁衣,十余灵巧的宫人连赶半月才绣完衣裙上的纹饰,金线镶边,绚丽得如五彩云锦。此裙比平常的宫裙长了三尺,裙上绣着凤凰,裙裾逶迤,艳丽如火,迎风荡漾,如真凤翱翔。 华欣公主梳着云髻,头上只插着一枝凤钗,精工雕饰,栩栩如生,钗头衔着明珠一枚,垂下璎珞许许。上完妆后,华欣转过脸来问:“我这样可好?” 宫人们久久不得言语,片刻后拜地,齐声道:“公主之艳光,我等不敢逼视。” 礼乐毕,禁卫军领道,在红毡毯前排成两列。按礼制,公主远嫁,应在帝后前三拜,以谢天恩。 华欣公主踏下马车,身后跟着子虞、绛萼、穆雪三个女官。子虞手奉如意,绛萼和穆雪分别捧着金册和玉莲。三人今日也都盛妆以待。 子虞年后已是十五,正是及笄之年。今日挽起长发,青螺黛眉,额饰花钿,一袭浅碧的宫裙,堪比那初春抽芽的柳叶。 皇城口百官齐列,还有百姓围观。在华欣公主下马车后,争相观瞻,待看到那如朝霞而来的身影,虽观者如山如海,全场却瞬时寂静无声。 明黄的华盖下,帝后和一众显赫贵胄看着徐徐走近的华欣公主。皇帝今年四十有五,面容阴冷,他眯眼看着走到近处的几个少女,一时也有些迷茫。 华欣公主自是倾国倾城不说,身后的女官也是一个个容颜如玉,神采夺人。就连车驾旁次一等的宫女也都是婷婷依依,在这早春之际,美人们姗姗前来,如梦如幻。 皇帝侧头轻轻问:“华欣身边的人怎么都是这么年幼?为何不派个稳妥的老宫人?” 他问得轻声,自然只有并肩而立的皇后听到,她回答,“北国不同我国,稳妥一点的去了也无用武之地,那几个丫环虽然年幼,但据说都聪明伶俐,过去些日子都能磨练出来,陛下不用忧心。” 皇帝点点头,又问:“那罗家的余孽呢?” 皇后稍抬颚,“就是华欣身后那个奉如意的。” 帝后说话间,华欣公主已经走到跟前,她神色沉稳,眼角处似乎含着泪,盈盈对着帝后拜倒,“儿臣拜别父皇母后。”长长的裙裾逶迤在地,如一朵牡丹盛开,又如烈焰焚烧,绚丽地叫人移不开眼。 子虞跟在公主的身后也拜倒在地,她匆匆朝帝后望了一眼,瞥到皇帝略显苍白的面容,心腾地一下抽搐起来,她想,就是这个人,就是他下了旨,灭她满门。她紧紧握着玉如意,手上一点点渗出了汗,几乎要将如意滑出手,她只能死死地紧握。 一拜,二拜,三拜…… 子虞站起身,觉得五脏六腑都快纠结在一起了,那种又苦又涩的感觉涌到她的心头,堵得她喘不过气,明黄华盖的右边似乎有道视线注视着她。子虞抬头看去,二皇子月白锦袍,藩龙金冠束发,站在皇后的身旁,温柔地注视着场中,不知是看着华欣公主,还是在看子虞。 皇后几步上前扶起华欣公主,眼中几乎要掉下泪来,“儿啊,这一去,真不知何时才能见了。”她满面悲伤,不知情的人见了,都要以为华欣是她的亲生女儿了。 华欣公主心中冷笑不止,脸上却垂下泪珠,呜咽道:“儿臣也不愿远离父皇母后……” 皇帝沉声道:“华欣为了我国与北国不兴兵戎远嫁北国之君,做万民表率,你们莫作小女儿模样,让朕再好好看看华欣。” 皇后抹着泪回到原位。礼官上前两步宣读诏书,声音又尖又细。 子虞听着觉得刺耳,她长吁了口气,高悬的心渐渐平复。仿佛不堪烈日的光芒,她稍稍侧过脸,细密浓黑的眼睫如蝶翼轻阖,眸中映下阴影,越发如夜般深幽。 礼官读完诏书,几个近臣纷纷上前赞扬公主,有的说“公主贤良淑德,是天下女子的楷模”,有的说“公主大义,解我朝之难”,有的更说“公主当万世流芳”。 华欣含笑一一点头。百官的身后站着不少慕“公主倾国”名而来一睹芳容的王孙公子。他们都认为,南国战败,只损失一干女子又有什么关系,今日见到城下袅袅而立的公主和宫娥,心中震撼不已,这才知道南国损失的将是这么多青春美丽的女子。 一会儿功夫,礼官前来报时,皇帝一叹,说道:“华欣,别误了时辰。” 华欣又对帝后一拜,“儿臣去了。” 在礼乐声中,公主领着女官上了马车,四匹高大壮硕,四蹄踏雪的白马开道。马车缓缓驶离皇城,一旁围观的百姓纷纷涌上前,在红毡道两侧欢送。 车内很宽敞,可容四个人端坐,还能放下一张矮几。正值春意料峭的时分,车窗上厚重的帷帘遮住冷风,也同时挡住了那些窥视的目光。 华欣公主回到车内,眼角的泪光早已不在,她唇畔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本想伸手去掀开车帘,却停住了手势。 “子虞,这一去不知道还有没有回来的时候,你还想回头再看一眼吗?”她转过头问。 子虞想了想,说道:“我想,但不会。” 坐在公主左侧的穆雪不解,“为什么?” “我们没有回去的路了,所以只能看向前方的路。”她缓缓道。 华欣公主掀开车帘,碧空万里,漫漫长路直通远方,似乎与天相接。绛萼和穆雪平日锁在深宫,此刻看得出了神。 “这条路真好像是通向天边的。”绛萼叹道。 穆雪道:“那我们可不是到天上去做神仙中人了?” 绛萼扫了她一眼,笑道:“不害臊,你可是拐了弯在夸自己呢!” 子虞和公主对视一眼,都笑出了声。这一笑,把刚才肃穆的气氛一扫而空。 辘辘的马车驶过皇城前的官道一路北行,把豆蔻年华,欢笑如歌的她们带向了另一个陌生的国度。(未完待续) 第6章:殿下受伤 在远古的传说中,天神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南,一个叫北,他们相貌英伟,才华横溢。有一天,大地之女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不约而同地爱上了这个美丽无双的神女。为此,他们兄弟反目,互相争斗。天神为之震怒,于是将两位神子都贬下人间。 谁知他们到了人间依然争斗如旧,美丽的神女伤心非常,化作了一条长河,将他俩隔开。那条河就叫金河,而两位神子则分别化作了南国和北国。 不知道是不是受传说影响,南北两国争了百年,始终相持不下。两国的皇帝都做着同样的美梦,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一统天下,代代相传,所以杀伐不断。 绛萼在马车内绘声绘色描述了这个传说,华欣公主早已听过无数遍,一笑置之。穆雪大为叹息,而子虞想起了金河战败的父亲,又是格外一种心情了。 从京城出发已经有十日,马车越过一座座南国重镇,她们已经来到南国北部的沧州。此处离金河不过六天的路程。公主一行将在沧州的平原上等待北国的来使。 “你们看,这里真是美。”华欣公主不顾礼官难看无比的脸色,走下马车,眼前茫茫一片草原,碧绿如玉,风过如波,望之让人精神一振。 子虞、穆雪随后下了马车,也对所见美景惊叹连连。 两百人的随行队伍在平原边稍作休整。华欣公主就提出要在周围游荡赏景。随行的礼官急得直冒冷汗。 “公主,你千金之躯,要是……”子虞也随着礼官劝说华欣。 华欣摆手打断,脸上一片向往,“我在宫里这么多年,好容易出来这么一次,以后可就没机会了,你就让我好好看看吧。” 拗不过公主的意愿,最后只好由侍卫陪同着一起在草原上走动一会。 子虞曾经也随父亲游猎城郊,但她年纪幼小,不曾真正踏足过平原。此刻双足踩在茵茵绿草上,风吹过一望无际的草原簌簌作响,让她又惊又叹。 风中忽然飘来一阵笛声,飘忽得犹如天际而来。子虞微愣,凝神静听。笛声悠扬明快,夹着春意盎然,被风声一捎,萦绕不绝,幽幽回响。她转过身,瞧见草原的那头出现了一个黑点,随着笛声渐行渐近。 那原来是一匹高大健硕的黑色骏马,马上还驮着一个人。 子虞上前拉住华欣,“公主你看!”侍卫伫立一旁围成圈,满脸戒备地看着前方。 黑马已经走近,马上少年也缓缓进入众人视线。细碎的阳光穿透浮云照射在他的脸上,映出他轮廓俊逸,眉目端正,仿佛是画中人。 少年一曲完毕,放下手中长笛,翻身下马,对公主颔首,说道:“臣樊睿定奉圣上之命,前来迎接公主。” 子虞看到少年下马来,已经认出他就是拣风筝那日所遇的少年,再听到他自报姓名,心中暗惊,当日已猜到他身份尊贵不同一般,想不到他竟是北帝的长子。 公主微微一笑,“殿下的笛声真好听,倒让我以为是天外纶音呢。” 樊睿定眼中仿佛映着日光万点,晶亮幽深,说道:“这是北国的民间小调,是欢迎贵客所用,公主是听着新鲜吧。”他语气慵懒,唇边的笑意也显得有些散漫,却偏偏让人讨厌不起来。 “前来迎接的,不会只有殿下一人吧?”南国随行礼官忍不住发问。 “我的马快,怕公主等得闷,所以先来护卫。”樊睿定淡淡道,一眼扫过礼官,目光并不锐利,却让人不敢直视。 公主道:“让殿下当护卫,真是折煞本宫了。” 樊睿定微微一笑。 公主一行只好折回草原边缘,那些随行的宫女和侍卫如释重负。 樊睿定打量了公主陪嫁的队伍,眉梢不动声色地一挑,随即冷然一笑。 子虞恰好看见了,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所想。公主陪嫁的随侍除了年少娉婷的宫娥,其余都是工于奇淫技巧的能工巧匠,还有精于丝竹的乐官。南帝将这些容易引人安逸享乐的人和物都送到北国去,其心昭昭,显而易见。 不一会儿,草原那头显出黑漫漫的黑盔铁甲,如潮水一样涌来,马蹄如雨,嗒嗒地打在草地上,速度惊人,不到片刻就到了公主面前。一众的铁骑,玄衣黑甲,身佩重剑,身形如出鞘宝剑,那森寒的气势蔓延过来。南国一行被这有如实质的气势所压,讷讷无措。 绛萼和穆雪丹唇咬得泛白,华欣公主看着前方,微微失神。 子虞心底也对那些黑甲骑士生出寒意,眼角瞥到对方眼中透露出的轻蔑,心想不好,如果此刻公主被人小瞧了去,以后北国的生活会走得更艰难。她紧靠着华欣,宽大的袖摆遮掩下,狠狠捏了一下公主的手。 华欣一颤,脸色一整,挺直了身子,冷冷的目光将黑甲骑士扫视一圈,从容道:“北国铁骑,名不虚传。” 黑甲军士齐声应诺,声势盖过了草原的风。 “吓死人了,”穆雪拍拍胸口,说道,“他们光是这么一站,就好像是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重回马车已有大半个时辰,绛萼的唇依然没有血色,似乎心有余悸,“到底是曾浴血沙场的将士,与一般侍卫大不同。” 子虞轻轻靠在车壁上,神色较为平静,心中却莫名地急跳,激动又感伤:这就是北国的军旅,就是父亲和大哥征战一生的对手,这个念头像蚂蚁一样在她心头噬咬,微微的疼。 刚才那一幕如此深刻地烙在众人的心头,抹也抹不去。 车外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倒像踩在人的心头,隆隆前行。 华欣公主倏地握住子虞的手,柔声道:“子虞,刚才多谢你提醒我。” 子虞一笑,却发现华欣的目光异常明亮,似乎有什么东西燃烧了起来,她讶然问道:“公主怎么了?” 绛萼和穆雪也发现了华欣公主的神色异常,纷纷注视过来。公主笑道:“没事。我只是在想,能掌控这样一支军队的君主,到底会是什么模样。” 这一夜她们宿在沧州外的传舍,侍卫层层严守,把传舍围了个水泄不通。 是夜,暮色沉沉,风飒飒地拍打着窗户,子虞侧耳静听着,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梦中又回到家里,文嫣笑嘻嘻地拉着她一起在院子里玩耍,枙子花盛开,朵朵缀在叶间,馥郁芬芳。可转眼一变,她们又到了囚室中,黑暗中不透光亮,文嫣坐在囚室的一角,哭着喊她。她却怎么也走不过去。 她又急又慌,忽然耳边呜咽声大作,她一惊,恍惚着就醒了。 窗棂泛白,隐隐透光,原来已经天亮了,子虞在枕上辗转,睡意全消。 忽而想起了文嫣,她才十三岁,一个人留在宫中。昭仪瑶姬曾说过,只要子虞在北国做得好,文嫣在宫里的日子自然就过得好——这“做得好”到底是什么含义呢。她和绛萼穆雪跟随瑶姬学习北国典仪半年之久,难道仅仅是为了帮助公主得到北帝的宠爱? 退一步想,公主即使能得到北帝的宠爱,对两国的关系真的会有决定作用吗?子虞知道,历史上帝王因为宠爱妃子而影响国事的例子也曾有过,但那些特殊的例子就像是银河中的沙砾,缥缈难测。 子虞叹了口气,忍不住想,瑶姬曾直言她们是送去北国的细作。公主嫁给北帝,她们将身处北国权力的中心,就有机会接触到最关键的信息,如果把这些信息整理后送回南国……想到这里,子虞倏地坐起身,背脊上似乎渗出了冷汗。 胡思乱想没有帮她理清脑中的困惑,反而加深了她对未来的迷茫。 窗纸被映得薄如蝉翼,微光投进房来,似乎快要触到床沿。 子虞梳好头发走出房。廊道上寂静无声,光线也还朦朦胧胧,她靠着墙慢慢地走下楼。 厅堂里坐着一个人,衣袍在迷蒙的光线中难辨颜色,只是他背影孤寂,如远山般静远,她便仔细地瞧了两眼。原来是樊睿定,她略沉吟,转身就要重回楼上。 “哎,你是那个罗家的小姑娘对吧?”身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子虞只好回过身,敛衽行礼,“回殿下,我在罗家排名第四。” “我知道,”他含笑道,狭长的丹眸里流转着明媚光芒,似朝霞般让厅堂内一亮,“我听云翦说过好多遍,四妹子虞,五妹文嫣。倒没想到,去南国就这么碰上你们了。” 听他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子虞倒有些吃惊,微微垂下头去,心想,他与大哥的关系真是非同一般。 “你站得这么远做什么,”樊睿定招招手,“这里不是还有凳子么。” 子虞忙道:“我怎敢和殿下同桌。” 樊睿定哧地一声笑了,“那日你从树上爬下来,我不过笑了你一句,你可是狠狠瞪了我一眼,当时怎么不见你这么怕我。” 他这样说,子虞倒不好拒绝了,走上前,沾着凳子的一角坐下,说道:“谢殿下。” 樊睿定又问道:“你妹妹呢?怎么没有随行?” 离京之前,瑶姬已教给她一番说辞,想不到此刻就用上了,她缓缓道:“家中逢大变,又遇牢狱之灾,妹妹体弱受了惊吓,入宫后得瑶姬娘娘怜惜,所以留在宫中了。” 樊睿定剑眉微挑,“留宫中了?瑶姬就一点不体恤你们姐妹分离吗?” 子虞发现他的目光多了一分审视的意味,答道:“妹妹年纪尚小,我怕照顾不来。” 他静默片刻,说道:“我瞧公主的随行有好些乐官和工匠,到了北国怎么安顿呢?” “我平时不过是陪公主解闷的,殿下应该去问礼官才是。”子虞移开视线。 樊睿定忽而一笑,子虞方才觉得他的笑里带着春风,和煦熏人,此刻却变得不同,真是二月的春风,犹寒如冬,夹着料峭的森冷直扑过来。子虞不敢与他对视,她方才坐下不过沾了凳子的一角,顿时觉得浑身不舒服起来。 “我还当你们离京前,宫里的人都已经把安排给你们吩咐好了呢!” 子虞微惊,看向他,只见他似笑非笑,凤眸中透着讥诮。她顿时明白了,他在防备她,不仅是她,对整个陪嫁队伍他都抱着一种警戒的态度。他一眼就看穿了这支队伍的用心何在,和她说话也并非单纯的闲谈,只不过想要探她口风,以确定他心中的想法而已。 子虞觉得难堪极了,腾地站起身,凳子咯吱一声摇晃,在静谧的厅堂内极为扎耳。樊睿定微愕,她行礼道:“公主快要醒了。”也不等他回答,转身就走。 “北国与南国虽是同根同源,许多地方却是截然不同,你大哥让我叮嘱你要小心。”他对着她的背影道。 子虞的身形微一怔,没有回头,小跑着上了楼。 自樊睿定带着黑甲骑军到来后,陪嫁一行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样边走边玩。公主为此生了两日的闷气,可这时主动权已经握在了樊睿定的手中,他脸上总是带笑,却真正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华欣连续两三次都碰了软钉子回来,气极了道:“我看他防我们防得跟贼一样,都是妇孺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知道他防来做什么。” 子虞笑道:“我们要真是孔武有力的鲁男子,他未必这么担心。” 穆雪接口道:“可不是,别说是公主,就是子虞和绛萼下了车,那些平日凶神恶煞的黑甲军也看得转不开眼呢。” 绛萼抡起车里的五福图样锦团就扔了过去,“你这耍贫嘴的,我怎么就没瞧见他们转不开眼,定是你自己下车的时候才有的事。”穆雪紧紧按住那个锦团,口中呼,“恼羞成怒……” 子虞见她们俩又吵了起来,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华欣公主也稍微舒展了眉头。 四人在马车里闲聊打趣,一路上倒解了不少闷。 三日后,她们来到了路程中南国的最后一个城镇——碧丝城。这座城的名字来源于一种丝绸。据说曾经有位年轻的妇人居住在这里,她的丈夫在新婚的第二天就被征兵带走了。妇人思念丈夫,在染丝绸时泪水滴入染缸中,那匹布染成之后,竟然格外烟翠明泽,缎面柔腻如少女凝肤,这种丝绸被命名为碧丝绸,这座城因此出名,而后顺理成章地被称作碧丝城。 这座城后十里就是连接南北两国的金河。 随着金河的临近,子虞想起父亲正是在金河战败自刎,心情不由沉重起来,每日听到车外铁蹄如雷,更是心烦,胸腹间如同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烧。而亲人往昔的笑脸总是在夜晚闯入梦中。她几夜连着泪湿方枕,那些痛深深烙进她的心里,反倒沉淀了下来,她也终于渐渐平静了情绪。 华欣公主在到达碧丝城的第一天,就坚持要下车去城中一游。 樊睿定噙着慵懒的笑容说道:“这碧丝城不过是边陲小城,公主何等身份,等到了庆城,公主自会见识一番繁华。” 华欣公主一路连连被拒,有些微怒,“庆城哪能和碧丝城作比。” “这是什么意思?公主难道认为这小城比我国都城更好吗?”樊睿定眉峰微蹙。 华欣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子虞这些日子来一直避开樊睿定,此刻见他们说僵了,不得不出来打圆场,“殿下,碧丝城当然不若庆城繁华,但到底是公主的故土,也许此去之后再无机会踏足,难道殿下连公主这点私心都容不下吗?” 樊睿定稍怔,若有所思的瞳眸瞥了华欣和子虞一眼,说道:“事分轻重,要以公主的安全为主。” 华欣公主回房后郁郁不乐,绛萼和穆雪纷纷劝慰。 华欣道:“你们也以为我是玩心太重,不懂事有轻重吗?” 穆雪轻问道:“公主可是舍不得南国?” “舍不得?”华欣摇摇头,声音里却有些惆怅,“我离开京城时头也不曾回过,怎么会不舍得。我只是不甘,等我们到了庆城,也是要在深宫中度日,哪还有现在这个机会,只有半天也是好的,可以到外面去看看。” 她淡然一笑,仿佛是秋后的墨菊盛放,明丽无双,又叫人生出怜爱。 子虞三人想劝也不能再劝。 华欣公主不用午膳,一个人坐在房中,不言不笑。渐渐整个陪嫁队伍都开始不安,有的宫娥更是哭泣不休,直说不愿离开故国。 樊睿定忽然前来,将两件衣裳摆在桌上。子虞一看,是两件普通素绸的窄袖裙。 “公主要去碧丝城中也行,”他脸色平静如水,瞧不出喜怒,“但是不能全去,只能两个。” 子虞三人面面相觑,私语商量,最后决定由子虞陪着公主出行。 换好了衣裙,华欣一身水沁蓝宝花长裙,取下发上的累丝嵌珠四蝶簪,只戴了一对珠坠。子虞穿的是葡萄碧百褶裙,头上仅挽一支成色普通的玉簪。 樊睿定上下打量两人,似乎还有不满,“出去了要紧紧跟着我,就扮作丫环,千万不要同别人多说话。” 华欣和子虞连连点头。 樊睿定又点了四名黑甲军士换成便服跟随在侧,这样一看,倒真有几分少爷出游的架势。 他们一行从传舍后门拐到大街上。 碧丝城处在南国边上,与北国和诸边陲小国相连,货品流通非一般城市所能比,一路所见都是人言交杂,卖杂货的,卖灯油的,卖胭脂女红的,还有些精巧物品,就是在京城也难得一见……嘈嘈杂杂地,倒显出了别样的繁庶来。 华欣公主看得眼都直了,见着那些稀奇古怪的,就要停下来问个明白。 子虞一路紧紧地盯着公主,说话间,她不经意一抬眼,发现樊睿定唇边依然带着淡笑,但是眉目间一丝峻峭,隐隐流露出来。 他们走了大半条街,正兴致大起时。街对面忽然来了七八个人,为首是一个穿着卷云如意纹的三十岁男子,身后的都做家丁打扮。他们就这样突兀地拦在了樊睿定的面前。 “听几位的口音,都是南方来的客人吧。”为首的男子对着樊睿定拱手作揖。 樊睿定轻吟一笑,“我们不过是过路客,不知道兄台有何事?” 那男子也笑了笑,眼角堆起些纹路,说道:“兄台是第一次来碧丝城吗?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樊睿定攥起眉心,“规矩?”他出使南国两次路过碧丝城,却从未真正停留过,又哪里知道这里的规矩。 那男子拉着他走到路边,“碧丝城是做买卖的地方,规矩就是,什么都可以用来做买卖。” 樊睿定狭长的凤眼微眯,说道:“我只是路过,不想做买卖。” “我有桩生意想同兄台做,不知道兄台愿不愿意割爱,”男子展颜一笑,有三分讨好的意思,“我必定给兄台一个合理的价格。” 樊睿定反倒好奇了,“我能有什么卖给你?” 男子指指他的身后,笑得殷切,“你的婢女,两个中能否割爱一个?”他刚才在街头匆匆一瞥,已看到樊睿定身后的婢女,他虽阅美无数,这一眼也足以让他惊艳,真是一个皎若太阳升朝霞,一个灼若芙蕖出绿波。他也看出眼前这男子非富即贵,但是自己家中也算得家财万贯,心痒难耐之下才决定来一试。 樊睿定仔细瞅了他两眼,忍不住扬声而笑。 华欣和子虞不明就里,纷纷看了过来。 那男子哑然,随后镇定下来,声调平静地说道:“兄台尽可开价。” 樊睿定怒极反笑,眸中藏着促狭,“你要买哪一个?” 男子的目光投向他的身后,落在华欣和子虞的身上。心里想,蓝色衣裙的姑娘倒是艳色更胜一筹,只怕他不肯卖。目光看向子虞,只见她一束墨玉似的头发垂在雪腻的颈旁,身姿如柳,心中怦然一动。 “就那绿衣姑娘吧,我愿出珍珠十斛。” 樊睿定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沉吟须臾,又道:“不成,我要一斛……” 男子愕然,一斛? 不等他反应过来,樊睿定说道:“一斛夜明珠。” 男子闻言怔忡,随即怒道:“兄台根本没有诚意。” 樊睿定朗声大笑,眸中寒光一掠而过,“你在痴心妄想,且当我是痴人说梦好了。”说罢,再也不理会那男子,他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公主和子虞。 那一刹那,他眼角扫到有几身手敏捷的人,飞快地穿梭在大街上,成包围状迅速靠近两个女子,这时已到了五步的距离。樊睿定心头一震,俊颜顿沉,面色铁青,人已飞身扑出,口中呼道:“小心!” 惊变骤起! 子虞正和华欣公主说着街角的泥人有趣,忽然听到身后有异响,回头瞥了一眼,只瞧见几道影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来。这时樊睿定大喝一声“小心!” 子虞大骇,想也不想,拉着华欣往随行侍卫的身后躲去。她俩才跑出两步,黑影已经来到侍卫面前。来人共有八个,一色的玄衣,行动利落,和四个保护华欣公主的侍卫战成一团。街上的人一哄而散,那个和樊睿定说话的商人男子带着家丁躲得远远的,似乎在猜疑着他们的身份。 樊睿定挡在华欣公主和子虞的面前,他神色冷峻,从腰间抽出软剑,银光掠过,仿佛一条游龙。 华欣公主吓得面色苍白,子虞攥紧她的手,两只交握的手早已沁出汗水。 “你们……”樊睿定转过头对子虞和华欣说着,他也意识到金戈相击吓到了自小在深宫中长大的公主,因而放低了声音,“不要乱动,更不要互相称呼名字。” 子虞和华欣轻轻点头。 那八个黑衣人似乎训练有素,排成半圆把侍卫们围在其中,两方出手似乎都不遗余力,可黑衣人毕竟占多,渐渐占了上风。樊睿定守着公主,也不能上前援手,他眉头深皱,从袖中取出一个木哨,放到嘴边一吹,尖锐的声音传出很远。 黑衣人们也听到了哨声,变得开始惊慌,下手更见狠辣。 子虞知道这哨声定是危急时召唤铁甲军的,怦怦乱跳的心才稍安。就在这时,他们听到身后一阵急步声,原以为是应援的人到了,回头一望,与前面行刺的八人相同的玄衣穿着,杀气直冲着子虞和公主而来。 华欣公主忍不住尖叫了一声。樊睿定面色一沉,拦剑挡在他们的面前,八柄长剑一起刺来,他一手将华欣和子虞推后,银光一闪,软剑就和八剑撞在一起,金鸣声震耳。 八人一击不中,重新合围,举剑再次杀来。 华欣公主瑟瑟发抖,子虞拉着她站在侍卫和樊睿定的当中,剑气迎面扑在她们的脸上。子虞不是第一次与死亡这么贴近,但看着眼前金戈相击,鲜血淋漓,忍不住身体颤抖,四肢冰凉。 樊睿定一人堪堪挡住后面的八人,而前面的四个侍卫却已经挡不住了,两个受了伤,血滴落在青石路上,叫人心惊。前后的路都被堵住,华欣公主和子虞就是想躲也无处可躲。 又十几招后,一个侍卫脚上中刀,“扑”的一声半跪在地,立刻有两个黑衣人冲破侍卫的缺口,向华欣和子虞扑来。 华欣公主无声地泪流满面,子虞脑中一片空白,寒意从脊梁骨窜起,身体冷地像在冰窟,无奈之下侧身挡在公主的面前。 樊睿定大喝一声:“公主小心!”足尖一点,从八人的攻击中脱身,一跃退后半丈,剑如软蛇一般滑到两个黑衣人面前。 剑光几乎快要触到子虞的额发,一瞬间被樊睿定逼退。 可那两个汇合身后八个又再次攻来,樊睿定手中软剑一扫,阳光下如一团绚丽的光蔓开。他伸出手,一掌拍在公主背后,把她送到侍卫身后,反手搂住子虞的腰,一跃而起,喊道:“我带公主突围。” 子虞一惊,心想他是不是慌乱中抓错人了,她不是公主,正要出声提醒,樊睿定以两人才听到的声音命令道:“不要说话。” 樊睿定手中不停地挥剑,银光在黑衣人的缝隙中游走,竟让他打开一道通道,他环着子虞的腰往街口冲去。 子虞仓皇间回头,那十六个黑衣人把华欣公主和四个侍卫抛在了一边,向逃窜的两人追了过来。她立刻明白,原来他故意把她当公主,这样高喊之下把黑衣人引来,华欣公主反而会安全一些。 樊睿定带着她见路就逃,黑衣人紧追不舍。 连拐过几条道后,樊睿定的呼吸开始急促,他带着一个完全不会武的姑娘,而那些黑衣人却是一身轻松,两者之间的距离开始缩短。 子虞暗暗焦急,樊睿定面容依然镇定,甚至还轻笑出声,“危险我遇到不少次,却唯独这次最具名士风流,危难中还能搂着佳人。” 子虞没有他这般轻松,苦笑了一下,道:“殿下只要放下我,自可以脱身。” 樊睿定眉一挑,声音变得冰冷,“我可没有扔下女人以求平安的习惯。”话音刚落,他一个转身拐向左边的道口。 “我们有救了。” 子虞被他带着东逃西窜,早已是头昏眼花,听到有救了,强打起精神,一晃之间看见前面有一户朱漆大门的人家,一个小厮牵着匹马,旁边还站着个穿锦缎衣裳的胖子。 樊睿定飞身跃到他们面前,不顾两人目瞪口呆,伸手在小厮颈后一击,抢过马套上的缰绳,翻身上马。子虞坐在他的身前,慌忙中抓住他的腰带,一个剧烈颠簸,马扬蹄向前奔去。 “抢……抢马……” 身后一声凄厉的叫喊,子虞往后望去,那十来个黑衣人还不放弃地追着,却被拉开距离。他们忽然举起手,露出手腕上的褐色袖箭。 子虞骤然生出寒意,对樊睿定喊道:“他们有袖箭。” 樊睿定微怔,将子虞的头压低,说道:“你抓紧了。”一夹马腹,冲了出去。 耳边传来嗖嗖的破空声,仿佛是划破空间的利剑追来,子虞屏住呼吸,紧紧抓着樊睿定,脑海中乱成一团,两根短箭几乎擦着她的头发飞过,她惊得冷汗渗了出来,贴着她的衣衫,凉意透过衣衫渗进她的身子。 樊睿定轻哼了一声,再次加速,终于将黑衣人远远扔在了身后。 子虞高悬的心终于渐渐平定。三月的风还带着寒意,扑到脸上犹如小刀,她半低着头,眼中景物如飞,不知过了多久,灰墙白瓦便从视线中消失,马儿撒蹄,所到之处人烟越见稀少。 “殿下……”子虞刚张嘴就灌了一口冷风,寒气直窜进心肺,让她的话语支离破碎,“殿下,跑……远了。” 樊睿定毫无反应,似是没有听她说的话。子虞无奈只好再提醒一次,可他依然不作反应。 心中满是疑惑,子虞转头去看,第一眼入目的是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如刀斧凿出。偏他此刻紧抿双唇,眉宇深锁,而额际竟滑落豆大的汗珠,似乎在强忍什么。 她见他眸中黯然,终于察觉到不对劲,顾不上避讳,伸手抓住他的臂膀,“殿下怎么了?” “你……”他咬牙说道,似乎短短几个字就费尽了力气,“找个地方……避避。”他抓紧缰绳,马嘶嘶直叫,骤然在一个僻静的密林旁停了下来。 马儿停得突然,子虞控制不住身体,一头扎进樊睿定的怀中,还未等她回神,他的身躯就这样直挺挺地翻落下马。她惶然一惊,伸手去抓,却远不及力,反而被一同带落下马,嘣一声摔在地上。 跌落下马,子虞感到四肢酸麻,却不怎么疼痛,张眼一看,樊睿定垫在身下。 “殿下!”她慌忙起身,忽然发现他紧闭双目,似已失去知觉。心道不好,勉力想去扶起他,手搭上他的肩膀,摸到黏黏的液体,抬手一看,竟是鲜红的血渍。 “殿下!殿下!”子虞慌了手脚,叫唤的声音亦有些颤抖,“快醒醒!” 樊睿定依旧躺着。 见他如此模样,子虞又惊又慌,一时心灰意冷,双手像是没了放处,紧攥着樊睿定的衣袖,几乎要撕下一角来。 “殿下!”她不死心地呼唤,换来的却是一旁密林中的簌簌风响。 子虞茫然地跪在一旁,努力睁大眼看着不动的樊睿定,她恍惚地想,他不会已经死了吧。这念头才从脑中闪过,她就觉得自己的心似乎突然肿胀起来,撑得胸口不能呼吸,轻轻一喘,眼泪已无声无息地滴落。 她视线模糊地环顾四周,密林旁的小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仿佛茫茫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 怎么会这样?父亲、母亲、二哥、三姐都死了,她和文嫣生生分离…… 就连这个刚才救她的北国皇子,也抛下她一人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 在回想的一瞬间,她失去了控制力,放声哭了出来,那些在囚室里的压抑,和文嫣在宫中如履薄冰的小心,随公主远赴北国的茫然,像一锅五味陈杂的汤,她一口含在嘴里,现在才真正品出味来。 她哭得伤心,手无力地垂下,碰到樊睿定的手臂,暖暖的还有温热。她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还没有死。慌忙上前,扶起樊睿定,仔细察看他左肩上的伤口——伤口极细小,如果不是有血冒出来,几乎让人发现不了。从位置来看,正是刚才黑衣人所发的袖箭造成的。 哭过之后子虞渐渐冷静,她想起以前曾听父亲说过,这样小的袖箭杀伤力并不大,如果要用它来对付敌人,通常上面会喂毒。 这里地处陌生,她不懂医术,真是一筹莫展。 刚才被樊睿定抢来的马儿跑到密林边吃嫩草,子虞看了一眼,心中一动,跑过去拉住马上缰绳,想将它拖过来,谁知这马毫不理睬,甩甩头不理她。 子虞心中焦急,心想只有靠这匹马才能将樊睿定带走,坚决不肯松手,双手拉紧缰绳。就在两者对峙不下的时候。密林中沙沙的有脚步声走近。 来的是一个布衣青年,身旁跟着个模样伶俐的女孩。子虞拉不动马,只好向那布衣青年青年央求道:“这位大哥,请你帮个忙……” 那个小女孩瞧见她的窘态,嘻嘻一笑。布衣青年却很爽快走来接过缰绳,在马臀上轻轻拍了两下,那马儿乖乖就抬起头来任他牵走。 当布衣青年把马牵到樊睿定身旁时,脸上有些惊疑,问道:“姑娘,你们可是遇上了贼寇?” 子虞点点头,“我……大哥受了伤,我想带他回去找大夫。” 青年的眼神中露出同情,说道:“姑娘不是碧丝城的人吧,这里自从金河大败后多了许多贼寇之流,他们往往在城郊行凶劫财,现在天色不早,你一个姑娘家带着伤重昏迷的病人,只怕路上不安全。” 子虞皱起眉,踌躇不安。樊睿定是北帝的长子,身份不同一般,现在也不知伤得如何,无论是拖延伤势导致他有个差错或者因为在路上碰到贼寇害他伤上加伤,她都有推托不了的责任,就是公主也保不住她。想到这些,子虞更觉得为难。 她忽然感到袖子抖了抖,原来是那个小女孩扯着她的袖子摇摆,“姐姐不要急,我哥哥会看病哦。” 子虞惊喜地望向布衣青年,他已经扶起樊睿定的身体,仔细地察看伤口,听到自己妹妹的说话,抬头憨厚地一笑,“姑娘不用急,你兄长的伤只有这肩膀一处,不碍事,等会将袖箭取出就是。” “可是,”子虞问,“只有这一处伤他怎么会昏迷,是不是箭上有……” “*!”布衣青年接口道,“看来伤你们的人并不是想夺你们的性命。所以他中了一箭就迷晕了。” 子虞高悬的心终于落定,紧皱的眉宇稍松。那小女孩抬起头来说道:“姐姐,你们今晚可以在我家睡。”布衣青年也道:“姑娘如果不嫌弃可以我家留一晚。” 子虞正愁没有地方可以稍作休憩,眼睛有些发酸,点头道:“多谢。” 青年把樊睿定抗上马背,一行三人牵着马顺着密林旁的小道走去。 转过几个弯,才来到一个小山丘下,春意朦胧,一棵老槐绿荫如盖,掩着半边茅屋,如丽质天生的少女半遮容颜,山丘后,日隐西山,浓霞似锦,把那一屋一树都笼在浅淡的微光中,更添色彩。 只一眼,就瞧得子虞出了神,这样恬静如画的地方,真如画中一般。 “姐姐,这就是我家。”小女孩说着,笑靥如花绽放。 布衣青年将樊睿定抬进屋中,子虞忙跟了进去。青年见了,劝道:“等会把那袖箭取出来时会见血,你不如避一避。” 子虞轻摇头,“不妨事,我总要亲眼看着才安心。” 青年也不再劝,而是到柜子旁取出个药箱,闲谈似的提起,“姑娘是和兄长行商经过此地吗?” 子虞坐在木椅上,转头? ??顾,发现屋中物什甚少,似乎处境并不好,眸光一转,随口应道:“正是这样。” 青年拿出一把如指长的薄刀,放在火上煨烤片刻,坐到床边,似乎为了不让子虞见到血色,他用身子挡住床的大半。 子虞有些紧张地凝视着他的动作,并不见如何动,就听见那青年沉声道:“好了!”一小支带着血的袖箭被他扔到一块白布上,顿时如一朵血花盛开般染红。 青年又用些金疮药为樊睿定包扎稳妥,回头对着子虞笑道:“你兄长身体不错,明日清晨就能醒过来了。” 子虞只一个劲地称谢,布衣青年倒显得不好意思起来,连连摆手。 那个小女孩极为乖巧,为子虞打来一盆水梳洗。子虞映水一照,发现自己鬓发凌乱,不知从马上摔倒时蹭到什么,脸上好大一片污垢,如疯妇一般。看到这个模样,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重整发髻,梳洗一番。 等她再次出房,外屋已备好了饭菜,点着一盏豆油灯,灯火朦胧。 布衣青年招待子虞,“姑娘请快来坐。”这一转头瞧见她的模样,微一怔,神色稍显迷离。 小女孩嚷道:“姐姐,原来你这样漂亮。” 子虞浅浅一笑,便在桌旁的座位坐了下来。 桌上只摆着两道菜,做得粗糙,油味也不足,子虞见这家中摆设已知清贫,想不到竟到如此地步。 小女孩夹了几根菜放到子虞的碗中,说道:“姐姐吃这个,是我从林子里采的,可香啦。” 青年道:“家中贫寒,也没有好东西招待姑娘,让你见笑了。” 子虞摇头,“你们救我已是天大的恩惠,”她想了想,从头上拿下玉簪,递给青年,“这是我兄长的诊金。” 青年眉头皱紧,道:“不过举手之劳,怎么可以收这么贵重的谢礼,姑娘请收回吧。” “比起救命之恩,这个玉簪怎么称得上贵重。”子虞笑道。青年还是执意不收,子虞转手将玉簪插在小女孩的头上,说道:“要是你们不要这微薄的东西,我大哥醒来必然心里不安的。”青年一叹,不再推辞。(未完待续) 第7章:遇袭 晚饭后,小女孩一直跟在子虞的身后,如影子般,缠着她说故事。子虞见她伶俐可爱,想起了文嫣小时候也是这般,心中一软,挑了些宫里的故事说给她听。 女孩听得出神,回头对哥哥说道:“哥哥听到没,姐姐原来是住在天宫里的。” 子虞脸一红,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过了半晌才问:“这里只有你们兄妹居住吗?” 青年点头,“本来还有我爹,但是在金河之战时,他随军行医,音信全无,只剩下我和妹妹了。” 听到金河之战,子虞心猛地一跳,神色复杂。 那青年又道:“受金河一战牵连的也并非只有我们一家,这碧丝城原先也没有这样乱,自从战乱后就多了许多匪人,有些还是战场上的逃兵,不敢回去受罚,只好成了流寇。” 子虞亦想起战败后全家近百口人全部送命,眸中一暗,沉吟不语。 接下来的谈话东拉西扯,显得索然无味。 到了夜间,子虞与小女孩同睡一室,本还有些不习惯,但身子累极,一沾枕就熟睡了。 醒来已是天明,她梳洗后立刻跑到后室,樊睿定面容平静地躺着,似乎还在沉睡。 子虞仔细地观察他的脸色,发现并无不妥,轻轻叹了口气。 她才叹完,樊睿定蓦地睁开眼,看了看她,问道:“这里是哪里?” “是碧丝城郊的一户人家,”子虞见他醒来,不由高兴,眉眼盈盈如月。 樊睿定动了动手臂,发现肩膀稍有些痛,剑眉微蹙,抬起眼看着子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语气温和,说道:“昨天我似乎听见你哭了?” 子虞讶然,心道,那时他不是昏迷了吗?她睁圆了眼,想起昨日的痛哭,感到羞赧,脸上微红。 樊睿定瞳眸幽深,掀起唇角,露出一丝笑容,“你该不会以为我死了,所以才痛哭出声吧?” 他的口气有几分玩味也有几分调笑。这让子虞想起他那日变着法的盘问,心里一沉,淡然道:“殿下是洪福齐天,怎么会有意外,昨日是奴婢失仪了。” 樊睿定表情微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而这时门外传来布衣青年和小女孩的声音。子虞也就不再作声。 等他们离开时,小女孩依依不舍地和子虞话别,樊睿定不容拒绝地留下不少钱财。 牵过马,樊睿定潇洒地一跃上马,看着子虞笑道:“离我这么远做什么,一起上来。” 子虞无奈伸出手,樊睿定将她一拉上马,轻轻在她耳边道:“刚才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 子虞有些意外,想不到他会这样再三解释,心中宽慰,微微一笑。 马儿不疾不慢地跑着。子虞想起昨天一直存着的疑惑,此刻趁着樊睿定心情好提了出来,“殿下,昨天行刺的人,是……是北国人吗?” 樊睿定道:“是的。” “北国宫中有人反对公主嫁给陛下,昨天的黑衣人就是他们派来的,对吗?”她问得小心翼翼,声音娇软。昨日她曾细想过,这些人明显是针对公主而来。而他们的袖箭中所上的是麻药而不是毒药,显然对方心里明白樊睿定和公主的身份而有所顾忌。从手法和目的来看,想必对方是北国宫中的权贵。在离宫前,瑶姬也曾叮嘱过她们要小心北国宫中的动静。 樊睿定手势一僵,有些意外她问得这么直接,静默片刻,才沉声道:“你该明白,有些事,即使已经摆在明面上也不能说出口。” 闻言,子虞开始担忧,北国宫中果然有人敌视公主。 “那些宫里的是是非非,你就不要多想了,”樊睿定忽然开口,语调温润,“公主是公主,你是你,你们不同。” 子虞轻轻一摇头,“公主和我们是同命运的。” 樊睿定凝视着她,却只能看到她白皙优美的颈子,如上好的玉瓷。几缕碎发随风轻拂,几乎要触到他的鼻端,幽淡的木樨花香缭绕而来。 久久无语之后,他才又开口,“你还小,宫里的门道很多,你大哥现在已是北国的臣子,就算没有公主,你也可以在北国安定下来。” 子虞身体几乎不可见地微微一颤,原本她是可以选择北国的安定生活,可是文嫣留在南国,注定把她的后路给堵了,她无从选择。 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樊睿定说道:“你是在担心妹妹?” 子虞微诧,想不到他如此敏锐。 “文嫣年纪小,我怕她吃苦。” 樊睿定看着她稚气尚未脱却忧心他人的模样,露出笑意,宽慰道:“以后总能想到办法。” 子虞自己也曾这么想过,可听到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似乎更有希望和把握,心里踏实不少,唇角一勾,脸颊上浮起浅浅两个梨涡。 回到营地,华欣公主见他们安然归来,破涕为笑。绛萼穆雪围着子虞打圈,一个劲地问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子虞拣了些重要的讲,说到惊险处,两人齐齐变色,惊叹不已。 子虞转而问公主后来的经过。原来黑衣人追着樊睿定和子虞,公主和侍卫们正犹豫不决的时候,营地的铁甲军后援已经赶到了,一同将公主护送回营。 华欣公主拉着子虞的手说道:“我立刻就派人去寻你们,可回来都说你们不见了。我真担心你们出什么事。幸好现在平安回来了!” 子虞安慰了公主几句。穆雪在一旁道:“公主何必担心,有英俊不凡的大殿下在,子虞怎么会出事。” 绛萼作蹙眉状,叹道:“酸,真酸。” 子虞也生出打趣地念头,朝穆雪挤眼道:“下次这种生死惊险的机会,我全让给你,看你到时候有没有闲空去欣赏英俊不凡。” 众女皆哄笑出声。 自碧丝城遇袭后,华欣公主也生出警觉,路上不再做无谓的耽搁,对樊睿定的安排也听之任之,平安谨慎地渡过了金河,进入北国边境,从边境入庆城又用了半月有余。 三月末,春到人间,草木抽出绿芽,大地像一块碧色的绸子重新染上色彩。 等南国一行到庆城时,宫人们都已换上稍薄的春衣。 按祖制,北国的皇帝并没有来迎接公主。前来接公主进宫的是大内总管周公公,还有几位三品以上的礼部官员。北国在金河之战中一直占着上风,又受到南国割让三城,态度上不免有些倨傲,华欣公主一行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两方相处倒也相安无事。 把陪嫁随行的能工巧匠交给北国礼官安置,华欣公主带着三十多个从南国宫中带出的随侍跟周公公进宫。 周公公是宫中的老人,在北国皇帝还只是孩子的时候就跟在身边伺候了。就跟那些在宫中混成了精的人一样,他表情极少,举止有度,让人难以挑出瑕疵,他对公主有礼有节,领着他们从东门入宫,一路走来并不张扬,静悄悄的就把公主带入宫中。 从东门入,穿过烟波浩渺的九曲桥廊,穿花拂柳地走了一阵,路过玉华园,远远瞧见十来个宫人簇拥着一顶轿辇而来。 周公公忽然停下脚步,公主和子虞等也只好停住不动。 走得近了,周公公给华欣公主使了眼色,退让到了一边,几个跟在后面的南国宫人来不及反应,挡在路前,轿辇徐徐停下,上面独坐着一个丽人,头也未转,似乎还不曾注意到眼前。 轿辇一侧的内官喝道:“不懂规矩吗,见了娘娘的行辇还不避让。” 子虞偷偷抬眼望去,轿辇上的丽人正转过头来,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肤色白皙,眉目秀美,她本蹙着眉心,看到周公公时微微一怔,对刚才开口的内官斥道:“真不长眼,没认出这是周总管嘛。” 周公公站在一旁微笑道:“是老奴眼花没用了,刚才没看到娘娘的轿辇,还请娘娘恕罪。” 丽人一笑,这周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哪能把这话当真,她扫了一眼跟在周公公身后的人,骤然心头一震:这些个美人从哪里来,尤其是那衣饰华美的少女和环绕在侧的几个年*官,亭亭玉立,如春日刚刚盛放的玉兰,惊鸿一瞥后竟叫人移不开眼。 “公公这是办什么差事?这么一大群人,看着倒眼生。” 周公公道:“陛下让老奴把南国公主安顿到瑞祥殿,看着天色将晚,老奴还真怕赶不回伺候陛下。”说着回头对华欣公主笑道:“公主莫怕生,这是淑妃娘娘。” 华欣领着众人敛衽行礼,她虽有公主之尊,却也知道到了北国宫中,一切都得随规矩来。 淑妃眸中光芒一闪,又仔细在华欣公主和子虞等脸上转了一圈,面上瞧不出情绪,淡然笑道:“公主多礼了,我听说南国多美人,今天才知道传闻一点不假。” 华欣微微低下头,似乎有些害羞。淑妃见状,笑容淡敛,也不再多做逗留,和周公公寒暄几句便走了。 周公公看着远去的轿辇若有所思,转过身又恢复些笑容,领着华欣公主一路到瑞祥殿,再没有遇到阻挠。 瑞祥殿前铺着白玉阶梯,旁边凿开泉眼扩建成湖,湖心架着长廊,殿前院种着几株丁香,此时已有花开,叶似栎叶,圆细的花朵如倒铃,隐约可闻清香。后院则是小半片竹林,有一条径尺长的碎石小道,风过叶声飒飒,清爽自怡。 华欣公主和子虞等都觉得宫殿华美舒适,心里喜欢,对周公公百般感谢。 子虞和绛萼从随行的箱子里取出一条碧甸子玉带,通体翠绿不带杂色,莹莹透光,将周公公送出殿门的时候,绛萼就将玉带奉上。 周公公一瞧就知玉带稀有,在宫中也不多见,叹道:“两位这是……” 子虞道:“公主自小生在南国,对这宫中还不熟悉,这是公主一点点心意,希望公公能提点一些。” 周公公想了想,接过玉带,说道:“公主只需记得,万事都有规矩,只要公主忍得,以公主的才貌,在这宫中何愁不能立足。” 听他这样说,子虞和绛萼都放下心来,她们在南国时就已把北国皇宫内的重要人物记清楚,公主陪嫁中有四口大箱子专备金银玉饰和各种珍奇,为公主在宫中行走打下基础。这周公公就是其中重要人物,虽不一定指望靠这条玉带就打通关系,但至少希望给他留下些好印象。 华欣公主对瑞祥殿说不出的喜爱,这里比她在南国的寝宫要大许多,也华丽许多。殿内本来有几名宫人负责洒扫宫殿,都留了下来,但公主身边随侍的依然是南国带来的宫人。 打扫殿堂和安置各种物什就花费了不少时间,到了夜间,瑞祥殿也焕然一新,别具一种南国风情。 华欣公主卸了妆容,披着一头乌发,半伏在榻上,长袖逶迤,如云彩般绚丽,脸庞靠在袖上,越发显得白皙如玉,她微微侧着头道:“这里真是大,比我原来的寝宫可大了不少。” 穆雪陪坐在一旁道:“听说北国的皇宫曾经被火付之一炬,现在这个是后来重造的,自然比原来的大。” 绛萼微皱眉,“别北国北国的,叫人听见多不好。” 子虞也对公主提醒道:“公主也该把这里当成归属,宫中是非多,别让人挑出毛病来。” 华欣公主点点头,忽然问道:“今天那个淑妃,你们看清楚了吗?” 绛萼和穆雪摇头,她们站在周公公和公主身后,看地并不清楚,只有子虞看得仔细。 华欣说道:“听说她位列四妃,性子喜静,并不搭理后宫事务,可她刚才看我们的样子,目光像刀一样。” 子虞心里也有同感,那淑妃审视她们的目光的确叫人不舒服,可传闻说她不搭理宫中事务看来倒是真的。不然也不至于连她们今天入宫都不晓得。 绛萼是她们中最老成的一个,听到华欣公主评论淑妃,不由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悄声道:“我们初来乍到,宫中自然有些人不喜欢我们,公主以后千万要小心言行,刚才留下的宫人还不知道有几个是眼线,处处盯着我们呢。” 华欣长长地吐了口气,躺在榻上说道:“多想无益,都去睡吧。” 子虞三人这才告退。 作为陪伴公主随嫁的女官,子虞她们三人甚至比公主还要年幼一岁,虽然都是聪颖过人,却少了许多处世经验,她们也自知缺点,所以常常集众人所长商量办法。入宫半个多月来,虽有磕碰,却并没有犯过大错。 北国派了几个可靠年长的老嬷嬷和命妇来教导华欣公主礼仪,大婚的事项有条不紊地进行。宫中的气氛却有点玄妙,各个宫的主子在大婚前不能贸然前来,于是,瑞祥宫前就多了以各种借口前来打探的各宫宫人,把子虞等人忙得不见空当。 在北国宫廷熟悉了几日后,子虞打听到一些朝堂上的消息。朝臣们对华欣公主将来的封号产生了分歧。这些朝臣似乎害怕皇帝会沉迷于美色,准确来说,是沉迷于南国美色,所以商量着把公主的封号定为“宁妃”,而司礼早就按制拟下了“欣妃”,两者意见不同,直闹了许多天。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子虞暗暗纳闷,一字之差就让那些朝臣们忙乱手脚,又是引经据典,又是上书直谏,难道妃号为“宁”,就真能宁静处世? 离大婚的日子近了,皇后身为六宫之主,提前为这件事下了决定,按制定为“欣妃”。既然是皇后出面,朝臣们也就没了意见。整个过程中,皇帝既没有偏袒南国公主,也没有接受改妃号的直谏,这让那些想从皇帝态度上揣摩心思的人感到失望。 最满意的就是后宫中人,那些从宫人们口中打听到华欣公主的美貌优雅而显得忧心的各宫妃子,她们察觉到皇帝的态度并没有偏好,心中不由安定一些。 当今北帝有一后三妃,皇后出身门阀,高贵端庄。淑妃冷静自持,对后宫诸事并不热心。还有一个同样出身豪门贵族的明妃,据说如明珠般光华耀人,故而有了“明妃”的称号,她列妃位不久,在一次狩猎时随驾远行,被流矢所伤,虽容貌依旧,却损了一副优美动人的嗓音。皇帝并没有因此疏远她,反而因为对她有所亏欠而多了几分宠爱。那明妃本来才思敏捷,经此事后却变得泼辣大胆,宫中怕她的倒比怕皇后的还多。 “明妃的嗓音真如八旬老媪一般?”华欣公主听了之后,问子虞道。 “听宫人们说是这样的,”子虞也未曾听过,就据实答她,“公主以后遇到明妃千万小心,她最讨厌别人提及嗓音之事。” 华欣眸中深幽,若有所思,忽然问道:“当年狩猎流矢所伤,难道真是意外?” 子虞定定瞧了公主一会,说道:“当年的事我们可不知道了,不过有这样的想法的人,只怕不只公主一人。” 华欣也是从小生长在宫中,自然知道其中的门道,轻轻叹一声,“难怪明妃会性情大变了,子虞,那么还有一个妃子是谁?” “还有一个文妃,她出身书香门第,颇有几分才学,从修仪一步步到列于四妃,据说她行事小心,少留人话柄,最懂得揣摩他人心思,皇上一月里总有几天去她宫里。” 她慢慢把宫中情况一一说明,好让公主谨慎行事,别出了差错。华欣也一反常态,认真记在心里。 转眼就到了四月十七,瑞祥宫多日的准备全都用在今日,宫人们清晨就开始忙碌,宫女们端出铜镜,金莲和各种吉祥饰物,添置在宫中,周公公派了两个得力的小宦官来跑腿,皇后宫中又遣来梳妆能手为华欣公主上妆。 纳妃的典礼本没有这么盛大,只因为华欣是南国的公主,这一场婚礼牵涉到两国,故而规格远超一般妃子,却又不及皇后。 华欣公主穿上了层层叠叠的宫衣,真可谓“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红日照进窗来,珠环金钗映着五彩光芒,把华欣的身躯笼在其中,衣饰上繁复精巧的花样随人而动,红底金凤盘花,那样极致艳丽的图案仿佛活了,绚丽得直迷人眼。 华欣身旁跟着尚仪尚酒和两个嬷嬷,一路只听她们提点该如何做,她便如木偶一般乖乖照做,那些礼仪一步也错不得,一句也不能多说。等金册送到瑞祥宫,她已正襟危坐许久,趁着众人不注意,她招手把子虞唤来。 “子虞,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公主……”子虞放柔了声音,“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公主是有些紧张了。” 华欣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到她们的谈话,这才又说道:“往来的人这么多,我怕出了什么差错,你也知道,只有忙中才容易出错……”她还想再说什么,尚仪和嬷嬷却已经围了上来。 子虞瞧见华欣公主用眼神示意她小心处事,忙点头。回过身,她和穆雪绛萼商量好各看一边,把来往的宫人和进出的物件都记得清清楚楚。 到了午时,华欣公主才随着尚仪前去交泰宫拜见皇后,位列一品正妃后还有个祭拜仪式。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交泰宫,待公主进去后,除了随行司礼,其余人都留在偏殿。殿门一合,鼓乐声起,殿外等候着上百的宫人,个个华衣美服,衣袂飘飞,场景颇为壮观。 绛萼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对子虞道:“我这一生就今天见到的人最多了,可忙坏了。” 子虞垂头一笑,直到把华欣公主送入交泰宫,她才真正松了口气,浅笑道:“真怕今日出了什么错,我紧张地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半点东西。” 听她这话,绛萼险些笑出声来,悄悄从袖中取了块糕点塞进她手中。 子虞本就站在殿外,并不引人注意,她以袖半遮面,飞快把糕点吃了下去。正想同绛萼说声谢,眼光一转,无意中瞥到一群宫人捧着彩幡,如意,香花等进殿,掀开帘栊时,正巧与两个宫娥擦肩走过,那衣饰与捧物的宫人稍有不同。 她匆匆一眼看不仔细,便专心盯着殿门前。 也不知过了多久,日光越加浓丽,拂在宫人们的眉眼上如敷金粉,瞧上去倒真像一群雕出来的玲珑金人,子虞瞧着,不觉有些失神。 忽然殿内传来一声尖叫,突兀地划破鼓乐声。 子虞的眼皮一跳,心中骤然感到不安,绛萼也现出诧异,两人都不能进殿,便守着殿门前张望。其他宫人也都听到了声响,脸上也是惊疑不定。 片刻后从内殿跑出一个小宦官,正是周公公派来帮手的。子虞一把拉住他,“公公,里面发生什么事了?” 这宦官年级很轻,做事却谨慎,他压低了声音道:“两位女史姐姐,公主在行礼时,吉牌碎了。” 子虞一惊,脸色骤然有些苍白,“公公,莫不是搞错了吧,吉牌好端端的怎么会碎呢?” 小宦官神色严肃地说道:“这种事怎么能拿来做儿戏。” 殿外的其他宫人都好奇地靠近,想打听一二。子虞心知此事传开了不好,拉着绛萼让到一边。 绛萼依旧错愕不已,低声问:“吉牌怎么会碎,我们都检查了好几遍,好好地放在盒子里。” 子虞也答不上来,她极目张望,却只能看见几个宫人行色匆忙地进出大殿,影影绰绰的人,好像是画在纸上的,模糊成一片。 吉牌碎了——吉牌怎么会碎呢? 吉牌是有品级的妃子在册封典礼上将刻有封号的玉牌供奉在皇室祖先之前,祈求天调雨顺,繁衍子孙的,是北国宫廷的习俗。这吉牌本身珍贵非常,更重要的是,碎代表不祥。曾经也有过一位北国的妃子,就因为行礼时吉牌碎裂而被贬为庶人——这在后宫史上有例可查。 子虞想着,心中焦急,似有几千只蚂蚁在咬着她的心,她强忍住心头的不适,慢慢等待。 绛萼冷静地想了一会,说道:“吉牌早就准备好了,只有我们碰过,今早还是好好的,到交泰宫时才交给别人的,可是众目睽睽,怎么对吉牌动手脚?” 殿中的动静似乎还没闹大,子虞吁了口气,沉吟片刻,说道:“会不会只是个意外?” “意外?”绛萼看了她一眼,“你相信这是意外?” 子虞自然不相信这是意外,这句话不过是寻求一种心理安慰,她微蹙眉,分析道:“不是吉牌出了错,可能是别人掉了包,也有可能是在殿里做了手脚……” 她们说话间,殿门大开,尚仪和宫女们走出来,后面正跟着皇后和华欣公主。 皇后衣饰上绣着彩凤,日头下泛着彩光,威仪不凡,她牵着华欣公主走出殿外,脸上依稀带着笑,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 子虞和绛萼面面相觑,一时有些摸不清情况。 殿外的宫人们都听到了那声尖叫,都是在宫中待久的人,心中一致认为发生了什么意外,此刻见皇后言笑晏晏地走出来,还携着华欣公主的手,心中虽然还存着疑惑,面上却都是言笑如歌,说着一些得体应景的吉祥话。 子虞看到皇后的笑容,心放下一半,再看向公主时又是一紧,也许旁人对华欣公主不熟悉,她却从公主含笑的眸中读出了紧张和一丝慌乱。 吉牌的事果然是真的,她飞快地转过这个念头,和绛萼对视一眼,都是同样的想法。 绛萼看着皇后和公主两人站在殿前雍容华贵的身姿,叹道:“瑶姬娘娘说,进了宫就由不得你不变聪明不变谨慎,看来还真是实话。” 子虞明白她的意思,进宫才大半个月,还来不及接触环境,可是已经有人等不及让她们熟悉宫廷了。她也记得瑶姬娘娘的这句话,其实后面还有半句——进了宫也由不得你选择,只有两条路,活人,和死人。 日光虽炙热,她却陡然觉得心中生出寒意,四肢冰凉。 华欣公主完成整个册封时,日已偏西,按时辰算,她必须回到瑞祥宫,重新上晚妆,等和群臣宴罢的皇帝一起完成大典的最后一步。 子虞和绛萼在回宫的途中正好接替尚仪的工作,陪在公主身旁。三人脚步都加快了些,稍稍拉开和身后宫娥的距离。 她们走过长长的廊道,正好望见晚霞如缎,展在碧水长天的一角,扯得云彩如彩絮,丝丝缕缕地飘在空中。 公主抬头望天,在宫娥们看不到的角度露出凝重,她缓缓道:“刚才将吉牌放到架上的时候,突然掉了下来,我眼睁睁瞧着它碎了。” 子虞劝道:“公主,大典还有一半未完成,还是不要分心的好。” 华欣像是失了神,沉默须臾才道:“大典最重要的一环已经出了偏差……” “公主,”降萼低声打断她道,“最重要的一环并不是奉吉牌,”她似乎觉得下面的话有些难以启口,脸上忽飞起红云,声音就更低了,“最重要的一环是公主能否在今晚得到皇帝陛下的喜爱。” 华欣和子虞也明白了,不约而同红了脸。 眼看就要走到宫门口,子虞轻握住公主的手,说道:“公主别害怕,我们都陪着你呢。吉牌的事既然有皇后为之掩饰,公主就只管放宽心。” 她手上的些微温度透过层层衣料,华欣亦觉得心中一暖,脸上重绽笑容,明艳似菊。 到了晚间,瑞祥宫内华灯初展,灯火映得满殿如同白昼。御殿设席摆酒,公主穿着凤尾裙端坐席旁。 子虞已换过宫裙和绛萼穆雪侍立在西殿。 触目皆是红,这喜庆的色彩漫天漫地的占着视线,让子虞觉得有些压力。她把头撇向窗户,那里正燃着两支臂粗的龙凤烛,烛泪堆积累累,火光摇曳不止,只见窗棂上雕刻的卷云花饰明明暗暗地浮现出来,瞧不真切。 殿内虽然有这么多人,却半点声音都没有,安静地让人心慌。子虞想去推开那扇窗户,却纹丝没有动,就这样在安静无声中等待着。 窗外似乎有风声,呜呜如箫,她仔细地听着,仿佛是过了好长时间,忽然听到了脚步声,她看向窗户,不知是不是院里的灯光映照进来,几个人影淡淡浮在窗纱上。 尚仪突然高喊:“陛下到。” 满院跪拜行礼,衣袖轻声婆娑。 华欣公主惴惴不安地端坐着。听到皇帝来了,心瞬时紧绷起来,手脚都没了摆处。大殿中极静,她觉得有人靠近自己,红绫幔遮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隐约望见一个影子——颀长玉秀,仿佛一株玉树,还没瞧见脸,就让她生出朦胧的好感。 按规矩,此时皇帝未动,妃子也不能动。 她只能偷偷地打量他,却也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免得落人笑话。心中柔肠百结,纷乱地想了许久,正想出神时,眼前忽地一暗,有人挡住了光芒,她猛地抬起头。这一抬头,她才想起这个举动不合规矩,幸好皇帝并不介意。 下一刻,他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华欣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的手修长有力,稍有些粗粝,摩挲着她的肌肤,让她的身子轻轻战栗。 尚仪带了子虞等女官奉上酒,五谷,和龙凤呈祥的团子,她浅浅吃了几口,趁着换酒樽时大胆看了旁边一眼。 只一眼就瞧清了他的面容,侧面如剪影一般利落干净,长眉入鬓,眸色清润。他隐约含着笑,华欣心中一动,同样是帝王,她的父亲总是面色阴冷,叫人害怕。 而他,怎么会如此不同…… 子虞奉完酒回到偏殿,四肢酸麻,骨头都似乎要散了架,回头一看,绛萼和穆雪也都是满脸疲惫地倚床而坐。 见她目光扫来,穆雪扑哧轻笑,“不知道男人是怎么打仗的,我觉得今天像是同人打了一架。” 三人都有同感,子虞微微一笑,绛萼却是默不作声。穆雪讶然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们的面色好不对劲。” 绛萼叹息一声,把公主在交泰宫摔碎吉牌的事和盘托出,穆雪听得胆战心惊。 说完,绛萼低声道:“来的路上就已经遇袭,不知道是谁这么狠心,非要针对公主。” 穆雪更加惊讶,“难道碧丝城那次也跟宫里有关系吗?”说着看向子虞。 子虞心知瞒不过去,点了点头道:“那次明显针对公主,南国自然没有必要,北国,也只有宫里才会有这么大反应。” 绛萼和穆雪心中俱是一凛,在未离开南国时,她们都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也没有料到危险来得如此突然,简直叫人猝不及防。 “也许明天……公主摔碎吉牌的事就会传出去,”绛萼道,“我们连对方的影子都没摸到,就已经处在下风。” 三人都深知北国典仪,吉牌的事可大可小,可她们年纪尚幼,经验也少,慌乱中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如,”穆雪提议,“今晚我们去交泰宫看看,吉牌是我们亲自保管的,一点都没有问题,肯定是有人在交泰宫做了手脚,现在所有的人都看着瑞祥殿,交泰宫自然就清静了。” 子虞道:“交泰宫是皇后娘娘的住所,你以为想去就去的吗?” 穆雪不服气,“你们随着公主行大典自然不知道,今天交泰宫派来的两个女官把大典的一套器物落下了,我还打算明天送回去呢。” 绛萼听到这里,忙问:“什么器物?” 穆雪取了来,子虞和绛萼一看,那是一套七巧玲珑杯,由独山玉所制,色泽如水,在宫灯映照下隐隐透着彩光,本是皇后最喜欢的,这次借给公主祭酒所用。 绛萼想了一会,忽然道:“兴许真的可以,现在去交泰宫,就说发现这套皇后最喜爱的器物,不敢耽搁就送回去。”穆雪在一旁连连表态赞同。 子虞见这平时最能争吵的两人达成一致,又好气又好笑。穆雪自不用说,连平时最为老练的绛萼都同意这个主意,也许真的可行。她细细想了又想,心道出不了大差错,便也同意了。 又商量了会儿,子虞和穆雪换了一身普通宫女的衣裳。绛萼将她们送出瑞祥殿,一路避人耳目,口中叮嘱,“你们见机行事,可要千万小心。” 大典过后天色已经擦黑,白日里金碧辉煌的殿宇仿佛落了尘埃,显得格外静谧。子虞和穆雪点了灯,挑着平时人少的道走,四月晚风犹带着春寒,呼呼地刮过她们的耳边生疼。宫墙中稀落地点着灯,却也照不尽眼前的路,只让人觉得黑如深井,一望看不到边。 穆雪挨着子虞道:“你听这风声,真可怕。” 子虞心中也有些惶然,却安慰她说:“南国的宫殿晚上也是这样的,你胡乱怕什么。” “哪里会一样,”穆雪悄声道,“在南国,晚上宫灯照耀得像白天一样。听说这里是因为皇后娘娘节约后宫用度,才省了这么多灯火。” 子虞轻轻在唇边一比,“这里可不是瑞祥殿,我们说话要小心。” 穆雪立时紧张地环顾四周。 “你看什么?”子虞问她。 “我看有没有可疑的人听我们说话。”穆雪一本正经道。 “这里就你的样子最可疑了。” 穆雪转头嗔了子虞一眼,两人相视抿唇笑了起来,刚才有的些许紧张也都消散了。宫道上零星有个几个宫人走过,却无人对她们有半分注意。 不过一会儿,已经可以看到交泰宫的檐角,白日里祭礼的大殿就在眼前。这座殿堂其实与交泰宫有一墙之隔,只是历来由皇后殿的人负责,久而久之也成了交泰宫的一部分。 两人悄悄转到偏殿,门口并无人看守,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穆雪捧着盛放七巧玲珑杯的盒子,说道:“我进去不方便,就在这里给你把风吧。”末了还加一句,“而且我怕黑。” 子虞将灯一并递给她,“有人来了你就说话大声些提醒我。” 穆雪不住点头。 子虞推开偏殿的侧门时,心怦怦直跳,如捶鼓似的,往殿里张望一眼,点着烛火两团,在黑暗中如明灯。她吓了一跳,莫非有人在殿内? 这一吓,脚不由滑了一下,匆忙间抓住门才稳住身子。殿中并无反应,子虞又仔细看了几眼,原来是香案上供着的蜡烛点着,并没有人。 她舒了一口气,刚才那一会儿,几乎叫她渗出冷汗。走到香案前,那里摆放着几样法器经幡。子虞左右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吉牌。按理说,即使是碎了的吉牌也不会轻易扔走,而应该供奉在香案前才对。不死心地又找了一圈,这才发现一块吉祥莲花纹的褥子前摆着一个小方盒子。 她打开一看,果然是碎的吉牌,借着灯火细细观察,似乎并没有不妥,子虞不由满腹疑惑。 把盒子放回原处,她正想回去,忽听到殿外有脚步声接近,只因殿内幽静,故而听得极为清晰。穆雪和谁寒暄了几句,片刻之? ??,脚步声又走远了。(未完待续) 第8章:北国大婚庆典 子虞在殿中等了半盏茶的时候,殿外已经悄无声息,她正要离开,脚步声忽然去而复返。子虞顿时感到紧张,站在香案边不敢动弹。静下心来一听,这次的声音似乎有所不同,来人似乎故意放轻脚步,如果不是她太过紧张和敏感,还不一定听得出来。 声音似乎停在了偏殿口,并没有听到穆雪的声音,子虞暗暗一惊,就在她疑惑不定之时,偏殿门已被推开。 子虞站着手足无措,看到香案上垂地的长幡,她想也不想钻了进去。幸好,从偏殿到大殿也需要走一小段,在她刚钻进去时,对方也刚好迈进殿中。 “你动作快些。” 子虞听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接着就是有人轻轻移动。她极紧张又好奇,什么人会在此刻来到这里,从动静来看,对方也是偷偷摸摸来的。 她正猜测着,一道尖细的声音说道:“盒子有人动过了。” 子虞一惊,心漏跳一拍,几乎都要忘了呼吸。她不敢动弹,撑在地上的手不禁有些颤抖。 原来对方也是为吉牌而来。 “动过就动过,”那年轻女子似乎有些不耐烦,“就算是皇后娘娘,从这吉牌上也看不出什么,你快把龛架换下来。” 又是衣料簌簌声响,过了好一阵,对方两人才做好了一切。 子虞心中忐忑不安,心想,不能错过这机会。她一咬牙,鼓起勇气掀起香案长幡的一角往外看,入眼的是灰色衣袍和黑靴,一看即知是宦官的装束。那个年轻女子则穿着一双秋香色的绣花鞋,上面绣着石榴花,殷红的色彩如流霞,花心还缀着一颗珍珠。 他们手脚一停,子虞也放下一角长幡,心跳急促。 等做完事后,年轻女子就催着离开,两人这就走了。 子虞等到没有任何动静时从香案下爬出来,只觉得手脚都酸麻生疼。她忙转身去看那本来摆放玉牌的龛架,跟来时摆放的位置一样,几乎看不出有人动过。 她揉了揉发麻的胳膊,知道再留下去也没有用处。 出了殿门,犹寒的冷风扑面袭来,把她刚才渗出的冷汗吹干,黏黏地贴着肌肤,那丝丝的寒意就像要钻破衣裳似的钻进她的身体。 守在门口的穆雪去了哪里?子虞担忧地想。 “哪个宫的?”身后一道冷冽深沉的声音问道。 子虞受了惊,猛地转过身,脸色苍白如纸。 “是你?”樊睿定穿着石青的锦袍,身长玉立地站在大殿拐角处。见她回过头来,苍白的面容映着微弱的灯火,眉目柔美,皎皎如珠玉,心不由一软,声音也放得平和,“你怎么在这里?” “殿下……”子虞讷讷喊了一声,刚才紧绷的心稍稍放松。 樊睿定走近两步,“这个时候,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子虞垂下头,忽然瞥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黑色侍卫服,衣襟上却是羽林郎才有的天青滚边,她不安地看了对方一眼。 樊睿定注意到她的脸色,说道:“不用怕,他是跟我来的。” 子虞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她知道樊睿定在等她的答案,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最后只能说:“殿下,我随穆雪一起来交泰宫送东西,我在这里等她。” 樊睿定看了她一眼,穆雪是公主身边另一个女官,可是瞧她身上宫女的装扮,心知她没有说真话,也并没有继续为难她,“天色已经黑了,女史也没有灯,就让我送你一段吧。” 子虞一怔,半晌才想起女史是称呼自己,她出神片刻,樊睿定已经不由分说地让身后那个年轻的羽林郎点灯带路。 默默地走了一段,子虞心里像是蜘蛛结了网,纠结不定。她担忧路上会碰到宫娥宦官看到她与大皇子走在一起,又担心这位大皇子会问她其他问题。 她既不能实情相告,也不想欺骗他。 “女史,”樊睿定唇畔噙笑,“你平日和别人一起,也是这么专心地走路吗?” “唉?”子虞微愣,听出他话里调侃的意思,脸上不由一红,“殿下不说话,奴婢当然也不敢说了。” 樊睿定笑道:“幸好我开了口,不然这段路可真闷得慌了,”他偏过头,问道,“到了这里后,还习惯吗?” 子虞心中一暖,道:“来了这里每日都忙得来不及思考这些问题,也算是习惯了吧。” “宫中是很难习惯的。”他淡淡道。 子虞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笑容慵懒,仿佛刚才那句并不是他说的。 这时他们已经隐约可以看见瑞祥殿,人影绰绰不同其他宫的冷清。子虞心又绷起,这里有这么多皇帝的近侍,要是让他们认出大皇子,她就麻烦了。 樊睿定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思,忽然就停下了脚步。 “女史,”他望着她,浓黑如夜般的眸子犹如上好的黑曜石,蕴含着光彩,“已经快到了,这一段我就不送了。” 子虞裣衽行礼,“多谢殿下。” 樊睿定把灯笼递到她的手上,忽然靠近一步,吓得子虞不敢动。 “宫里的危机不是你能想象的,”他轻轻在她耳边说,“千万不可像今天这样莽撞了。” 子虞身子一颤,睫毛轻轻垂下,在眼下栖了一片淡青的剪翼,答道:“是,谢殿下。”说完,她转过身,稳住纷乱的心思,镇定地朝瑞祥殿走去。 回到瑞祥殿,绛萼还没睡,穆雪也心事重重地坐在一旁。见到子虞回来,穆雪呼地一下站起来,她三步并两步上前接过灯笼,一看样式不对,而且出门时带的那只灯笼还是由自己带回来的,不由咦了一声道:“你遇到什么人了?” 子虞疲惫地点点头。 绛萼为子虞倒来一杯茶,柔声说道:“刚才只有穆雪一个人回来,吓死我了,问她也不说,只说要等你回来。” 穆雪道:“子虞,那时我守在外面,你进去没多久,就有两个交泰宫的宫女走过看到我,她们问我怎么站在这里,我就说是把七巧玲珑杯送回皇后,不认得路,腿又走乏了,所以在这里站着歇歇……” “她们相信了?”子虞问。 “应该是的,”穆雪嘻嘻一笑,“我捧着个大盒子,又举着灯,难道还能做其他事。她们就带着我去了内殿,皇后娘娘已经歇着了,我把东西放下,又和她们说了两句就走了。” 绛萼笑了笑,“看不出你也有点鬼机灵。” 穆雪道:“那是自然,”转头又对子虞说,“那两个宫女非要送我出宫,我就没能回去找你,你那边怎么样?” 子虞正在想该怎么说,脑中一个念头飞转而过,忙问穆雪,“你走时有没有看到一个灰衣太监和一个年轻宫女?” 穆雪一怔,闭上眼想了想,说道:“好像是有这么两个人走过,怎么了?” 子虞把在殿中听到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绛萼对穆雪道:“你快想想,路过时有没有看清对方的样子。” 穆雪直摇头,“当时我还紧张自己的事,根本没有注意,再说她们的装束也是一般宫人,自然没有注意这么多了。” 绛萼不住叹气。子虞笑笑说:“我看到那个宫女穿的绣鞋,绝不会一般品级穿的,现在算是有了点头绪,不能心急。” 穆雪揉着额角说道:“我们也是初来乍到,怎么宫里就有了这么大反应!” 绛萼道:“南国这次战败,公主本就是求和亲来的,偏偏公主姿容美丽,北国朝中的大臣们都害怕皇帝因色误国,后宫的娘娘们与前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当然着急了。” 房中静了下来,如水碧的纱窗上透进些许白光,子虞望了一眼道:“天要亮了,快睡吧,今夜累坏了。” 穆雪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们居然忙了一整晚,不知道有谁会和我们一样。” “当然有,今晚不知有多少人难以入睡呢。”绛萼淡然道。 子虞醒来时发现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心中暗道不好,起来一看,绛萼才醒来,穆雪还酣睡梦中,连忙将她唤醒。 梳洗后赶到殿前,皇上与公主还未起身。 尚仪对三人颇有微词,“你们是欣妃娘娘的女官,如果连你们都不懂规矩,还怎么管瑞祥宫的人……” 子虞恍然发现,经过了昨夜,华欣公主已从南国的华欣公主变为了北国的欣妃娘娘。 殿内传来声响,尚仪滔滔不绝的教训只好暂时搁下,早就等候的宦官宫娥依次进入内殿。 子虞站在后面,等了半晌,听到尚仪喊:“起驾”,跪地行礼。 这个早晨,瑞祥宫随侍的人最多,跪满了一地,子虞的位置靠近门旁,几人鱼贯走出宫门,几乎都要碰到她。 子虞微微一皱眉,这时眼前走过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无人与他比肩,跨出宫门时衣角飘飞,在那短短一刹,擦着她的脸颊而过,隐约可闻淡淡的龙诞香。 子虞眼前骤然一亮,那明亮的黄仿佛绚丽日光,刺眼欲盲。她知道是皇帝,把头垂得更低。 皇帝走后,尚仪带着几个老练的嬷嬷又忙了一阵,这才轮到子虞进殿。 欣妃坐在镜前,一见子虞就招手道:“子虞你快来。” 子虞按规矩向她行了礼,欣妃扶她起来,惊讶道:“这是做什么?”子虞道:“您已经是娘娘啦,宫里这么多人看着呢。” 欣妃牵着她的手笑着说道:“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 “娘娘似乎很高兴。”子虞说道,上下打量欣妃,见她容色娇美更胜往昔,叫人移不开目光。 “子虞,”欣妃忽然兴冲冲地问她,“你知道圣上是什么样的人吗?” 子虞摇摇头。 “我跟你说,他是这世上待我最温和的人,我真没想到,父皇咬牙切齿憎恨的皇帝是这样的人。” 子虞笑了笑,欣妃的神态有些迷茫有些娇憨,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她甜美地一笑,说道:“昨天我紧张的不敢动,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说‘再忍忍,有朕陪着你呢’,声音低沉好听,好像是远处的金钟,我听到耳里才发现他坐在我旁边,子虞,你不知道,我大着胆子看了他一眼,他笑得时候真是好看,像是画上的人。我想,这样千里迢迢来到北国,见到他就不算冤枉了。” “公主已经嫁为*了。”子虞为她绾起长发,梳成发髻,从镜中看到欣妃神采飞扬的姿态,心想,公主与来时真是不一样了。 欣妃倏地转过身,问道:“子虞你见到圣上了吗?你看到他的样子吗,和我说的一样吧。” 子虞哑然,她虽然两次都在圣驾前,却都是行跪礼,哪里看得清他的面容,只好含糊地点了点头。 欣妃抿唇一笑,“离开南国时,我那些姐妹们还笑我嫁了一个大我十九岁的人,现在真想让她们看看,圣上是个多么温和俊雅的人。” 子虞取来一只金步瑶插在她的发间,悠然道:“那当然不同,圣上在你的眼里是丈夫,在其他人眼里永远是圣上。” 欣妃绾发梳洗后,带着子虞和绛萼去交泰宫拜见皇后。 去的时辰并不算晚,殿中却早已坐了好些人,几位容华和修仪正陪着皇后品茶。 欣妃上前行大礼,殿中顿时安静,众人都打量着这位南国来的公主。 皇后穿着一件紫缎裙,端坐在最上首,笑着同众人介绍,“欣妃自南国千里迢迢而来,这和我们也是一场缘分,大家要多照看些。” 众妃嫔都应声答应。 欣妃在皇后的左下方坐下,这才发现四妃中已来了两位。一位是曾碰过面的淑妃,还有一位模样文静素雅,颇带些书卷气,听她说话也是轻柔恬静,想必就是文妃。 妃嫔们聊着一些闲事,皇后和欣妃就说了一些宫中的规矩,又问了几句南国的景况。今日宫中齐聚,都是来观察这位新来的妃子,众妃嫔都隐隐把目光放在欣妃身上,顺带也打量着后面的子虞和绛萼。 子虞感到那些探究的眼神,心里有些紧张,端庄站着不敢动弹。 殿中又攀谈了一会儿,明妃姗姗来迟。她穿着一袭嫣红的襦裙,衣襟上精绣花鸟纹饰,来时裙裾荡漾,泼如红霞,明丽非常。今日是欣妃第一次请安,她却穿得比欣妃和皇后更见华丽,进殿时如一团彤彤火焰,叫人不敢逼视。 与皇后见过礼后,她转头看向欣妃,“这位就是新来的公主吧?” 一开口,声音嘶哑,虽不像传闻中八旬老媪那般,却也与她姣丽的面容格格不入,欣妃暗自惋惜。 皇后说道:“怎么还能称公主,都已经是宫中的姐妹了。” 明妃盈盈一笑。 如果是别的妃子说刚才那样的话,会让人感到话里有音,可这位明妃虽只短短说了几句,却自有一种飒飒风姿,吸引目光,叫人难生恶感。 妃嫔们的目光不住在明妃和欣妃之间流连,似在比较什么,明妃坦然自如,欣妃心下稍有不快,只有装作不知。 皇后见几乎宫中的妃嫔都到了,笑着说:“前些日子我还觉得宫里太过冷清了,今天才算添了些热闹。我想起一个故事,今天趁着都在说给你们听。听说邽铃平原上有一群羊,那里土地肥沃,草长得特别好,羊都喜欢在那里生活,当羊越来越多,有些羊就担心草原上的草不够吃,于是想办法把瘦弱的羊赶出羊群,让他们被草原上游荡的狼给吃了。原本相安无事的羊群就这样开始变得分散,它们即害怕草不够吃,要赶出其他羊,又害怕其他羊害自己,久而久之,分散的羊群被狼给一只只的吃光了,”皇后抿了一口茶,眼光一一从众人的脸上移过,说道,“其实草原这么大,怎么会不够一群羊吃呢,那些自作聪明的羊,在伤害其他同类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自己的处境变得多么危险。我想你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吧?” 众嫔妃无不回答,“明白。” 皇后说出这一番话后,气氛变得有些拘谨,又坐了一会儿,妃嫔们纷纷告退。皇后也自觉得有些累,欣妃便带着子虞和绛萼离开了。 回瑞祥殿后,欣妃没有了早上那般的兴致。按制午后还有一场命妇的觐见和宴席,可欣妃来自南国,此处并没有相近的嫡系,所以变得无所事事。 子虞也就随之闲了下来,这场千里姻缘,整整耗费了大半年的时光,而现在就突然这样沉寂下来。子虞知道,欣妃的不高兴不止于此,还因为皇后上所说的故事,那只被赶的羊显然意有所指。 绛萼也悄悄对她说,并没有看到穿秋香色绣石榴样鞋的宫女。这个线索本就缥缈难寻,她们也并不如何失望。 子虞回到自己的房中休息,才靠在枕上,顷刻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子虞!” 她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转身一看,有个人坐在她的床头,面容隐在帷帐外,模糊地看不清楚。 “子虞,你就打算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吗?”那人问她,声音轻柔地仿佛是落地轻羽,不惊尘埃。 她心想,这声音怎么如此像三姐,想要细细地看一看,伸手去撩帷帐,手一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砰的一声响,她的手磕在床沿上,顿时惊醒。 原来是梦! 房中昏昏暗暗,不知是什么时辰,她掀起床幔,骤然一惊,还真有一个人影坐在她的床边,仔细一看是绛萼。 “你……”子虞抱怨道,“吓死我了。” “睡得真沉,”绛萼淡淡一笑,“刚才是做了什么梦?我看你乱摆手。” 子虞梦得糊里糊涂,也没什么好说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绛萼见她要起身,说道:“晚膳都过了,你要是累就别起了,我让人帮你热些点心。” 子虞觉得奇怪,“怎么不叫醒我?娘娘那里如何?” 绛萼没有答她,站起身,点了盏灯拿来,房里顿时多了光亮,灯罩上画着几只彩蝶,在满屋淤积的黑暗中栩栩如生,烛火摇映下让人生出扑翅欲飞的错觉。 “娘娘等累了,陛下没有来,只好去睡了。”绛萼微叹道。 子虞皱起眉,心里感到一丝说不上来的失望,欣妃的样貌品性在宫中也算是少有的,圣上的反应怎会如此冷淡。她又想起自南国起,欣妃待她亲厚,情份非一般主仆可比,那份怅惘感同身受一般,更加郁郁。 绛萼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一声,“瞧瞧你的脸色,我还指望你去宽慰娘娘呢。” “我会尽力。”子虞软软应声。 “我知道你和娘娘想的都一样,”绛萼挽住她的手,缓缓道,“你平时这么机灵的人,怎么就没转过弯来呢。我们是初来乍到,宫里宫外都盯着,要是陛下现在就当公主如珠如宝,那不是把我们都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早开的花就容易早谢,我们是要在这里扎根的,有了耐心才能长远。” 子虞略感诧异,把刚才的话又思量一回,点头道:“我知道了。” 子虞时不时会猜想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南国时,他被民众传为残酷冷漠的王者,在欣妃的眼中,他是温和多情的良人。据闻他还是太子时,就领兵平过藩国之乱,是个难得一见的优秀将帅,他也爱好琴画诗词,对名士才子尤为宽厚。这一些,是子虞从宫里东挑一点西捡一块地听来,虚虚实实,并不能做十分的真,而宫中人只是含糊地议论,子虞觉得圣上难以揣测,心里更加敬畏。 大婚那日后,皇帝再没有来过瑞祥宫,之后虽然赏赐了不少东西,却也依稀平常,欣妃为此消沉不已。子虞三人不住劝慰,收效却不大,欣妃听了她们的话,只叹息说:“那天他待我这般温柔,我还以为自己是特别的……”三人听了这话,反倒不知如何接口了。 转眼已是五月中,春光老去,院里的丁香留不住芳香,廊前的杏树早就绿荫华盖。宫内宫外的气氛跟着夏日一起炎热起来。 欣妃的吉牌摔碎一事像是投进湖中的石块,引起轩然大波。朝臣们本就对南国第一美人之称的她饱含警惕,为了防止皇帝沉迷女色,他们不断劝说皇帝,欣妃是败国公主,不祥之人,这些大臣根本不了解欣妃的品行,只从吉牌之事衍生到天意,反正天意缥缈难寻,可以随他们大做文章。 皇帝被烦的多了,眼看这议论有扩大的趋势,回答了朝臣们四个字:无稽之谈。官员们眼看皇帝的耐心将要磨尽,很聪明地偃旗息鼓,更重要的一点,皇帝月余没有踏进过瑞祥宫。朝臣们欣喜地联想到,他们的直谏起了作用。 消息传到瑞祥宫已晚了七八日,欣妃又气又恼,她在南国做公主时顺风顺水,到了北国却步步维艰,稍有差池就为众人所诟病。可是想了片刻,她凝重的表情一收,神色间又恢复了些许光彩,对子虞道:“臣子是这世界上最狡猾的人,总以为自己高瞻远瞩,预防这预防那,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他们会说,‘看,当初就被我们预见到了’如果没有发生,他们又会说,幸亏我们预防得早。真是做鬼做神都是他们!” 子虞听了感到有趣,同时又疑惑欣妃怎么有了说笑的兴致,说道:“娘娘真是好性子,遇到这样的事还能谈笑风生。” “摔碎那天我就料到了,这反应一点不稀奇,随他们怎么说,”她低头想了片刻,微笑道,“现在我知道陛下不亲近我并不是出自本心,这就够了。” 子虞瞧她神态恬美,松了一大口气,“娘娘,我们来日方长。” 欣妃静默片刻道:“是呀,来日方长。眼下这些才不过是明枪,暗箭还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呢。” 宫中人多口杂,本就爱道是非,欣妃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一些宫人对瑞祥宫的态度极为冷淡。唯独歩寿宫的文妃遣人送了些北国宫用器物来,又给欣妃捎了几句抚慰的话,显然是在与欣妃交好,这让宫中不少人感到惊讶。 欣妃心想这个时候决不能让人小瞧了,特意挑了一对翠十八子手串作为回礼。十八颗质地光泽几乎相同的翡翠珠,上下两端穿珍珠,中间的六瓣花式结牌上嵌着红宝石,精巧难言。便是文妃这样娴静沉稳的人,打开礼盒时也露出惊叹。对着前来送礼的子虞和穆雪笑容可掬,言笑切切,留坐了许久才让她们离去。 走出歩寿宫外,天色尚未晚,雨青色瓦片反衬着夕阳,淡淡的青光虹影,如有霞光笼罩。只是宫墙巍峨,子虞仰起脖子才能看见半个日头,颤巍巍的似乎快落进宫殿里去了。穆雪也发现此处宫墙似乎比别处高出许多,转过头去问缘由。 文妃的贴身宫女将她们送出宫,此刻听了穆雪的发问,笑嘻嘻地向前一指,“女史不知,前面那条路,是通向玉华门,”手指一转,她又指向另一边,“而那里过去,就是永延宫。” 玉华门通向外延,永延宫则是皇帝处理政务的所在,这条路显然就是宫中的“官道”。 子虞和穆雪在南国时就曾听说过这条通道,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迎着她们的目光正从那一头渐渐走近几个人,穿着绯红色的侍服。 “是永延宫的卫尉和卫士。”宫女小声提醒。 离得还有些距离,子虞远远一眺,走在最前面的卫尉的身形动作竟这样眼熟,让她的心重重一跳,紧张起来。不消片刻,人已走近,她看清了他的脸,身子顿时僵了一刹,心如同烧起火来,唇微翕,硬忍着没有出声。 那是她的大哥,罗云翦。 她呆呆看着他们走过,心纠结成一团。 穆雪一拉她的袖子,“你这是怎么了,眼圈都红了。” 子虞抑着心头的激动,摇了摇头,“没事。” 回瑞祥宫的途中,子虞摸了摸腰间,神色一慌,便对穆雪说自己的玉佩丢了,要回头去找。让穆雪和随行宫女自行回宫,她转身走了回去。 歩寿宫的人多,她又刚从那里出来,自然要远远避开。在南国时就听瑶姬指点过宫中布局,沿着玉华门还有几处宫殿,都是品级低,在宫中尚未出头的妃嫔所住。那几个宫殿由长廊相连,廊名“九华”,要出玉华门,这是必经之路。 子虞走到九华廊,来往宫人不绝。她忽然发现自己的钗环衣饰太过显眼了些,忙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将头上的发簪珠花取下。 她又望向官道,宫殿飞檐上挂着的红日还未落下,光线也好,大哥路过必然会看见。 这一等直等到暮色沉霭,宫灯初上。 子虞由满心期望变成心焦不已,暗暗责怪自己的莽撞,事先没有打听清楚,或许今夜是大哥轮值永延宫,更或者,刚才大哥并没有瞧见她。 可心里有个声音催促着她,必须要见大哥一面。 远处的好几座宫殿已经上了灯,稀稀落落的仿佛是天上掉落的星辰,分明极近,瞧着又远的很。偶有一阵风过,檐角的光点就晃动起来,一点点流光潋滟,又似流萤。 子虞等得疲惫,正要离去,官道的一头蓦地转过一团灯火,渐行渐近,卫士走动的靴声橐橐在暮色里听得格外分明。她忍不住仔细打量过去,灯火后勾勒出一个轮廓,身量高大,眉目英俊。 子虞一怔,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一天:娘亲做了桂花糕,那可不是坊间做的普通样式,真真是采了八月正盛的丹桂,挤去苦水,用糖蜜浸渍,再和着糯米蒸出。一年做不了多少,也就两笼,府里上下一分,子虞只能得两三块,文嫣嘴馋,吃完了自己的,还要偷她的,母亲每每纵容文嫣,她气得恼了,把剩下的一块砸在地上,哭着就跑出去了。躲在后院的假山后,傍晚时分,大哥找到了她,眉间紧拧,满脸焦急,见到她的时候并不责怪,揉着她的头发说,丫头,为了这么点事,连家都不要了? 子虞簌簌地落下泪来。 泪水模糊了视线,待罗云翦支开卫士,走到她面前时,子虞抬头只含糊地看见了他脸上的惊讶,伤悲,无奈。 “大哥!”子虞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仓促间狠狠吸了口气,却堵得心口阵阵痛楚,一眨眼,大颗大颗的眼泪就往下落,“大哥,家没了,我们的家没有了。” 听得她的哭声,罗云翦如被针刺了一般,手攥紧拳头站立着,沉默而不语。 子虞抽泣着,看到大哥的黯然,心里莫名一痛,这还是她那个随父亲四处征战,飒爽豪气的大哥吗?他的模样没变,可是一双眸子失去了往昔的光彩。当年得胜归来,纵马京郊的少年意气,仿佛从他的身上消磨殆尽,眉宇间空留沧桑。 子虞还年轻,可这时却不禁感慨,命途多舛,她记忆里的大哥仿佛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罗云翦见子虞哭声渐止,神色哀伤地说道:“我与父亲的部众失散,突围之后才知道他已自刎谢罪,我立刻带所剩将士回京,可是途中遭人暗袭,侥幸存活性命,养了几日的伤,醒来时外面已经在谣传我罗家叛国……” 后面的故事不用说,子虞已经明白了,大哥当时无路可走,如果要对南帝辩白,只怕没有到京城就会性命不保,所以只能如传闻一般,做了北国降臣。她被其中透露的信息惊呆了,“是谁要这样对付我们家?” “傻丫头,”罗云翦艰难地一笑,“父亲那样耿直的脾气,得罪的人还少吗,也许是有人觊觎父亲手中的兵权,也许是父亲得罪的权贵……只怕,当时朝堂上下都联手了。” 子虞顿觉不寒而栗,身子微微颤抖。 罗云翦怜惜地看了妹妹一眼,扶住她的肩膀,沉声说道:“四妹,大哥本不想和你说这些,可你要好好听着,现在我们好不容易保得性命,就不要去动那些愚蠢的念头,这世上有那么多的冤屈,真正能沉冤得雪的又有几桩,便是真相有一日能大白于天下,也不过是史官手里寥寥数笔,那时你我都成了黄土,又有哪个罗家后人去享受真相大白的喜悦。” 凝视着大哥的脸,子虞半晌说不出话,沉默了片刻,她才轻声道:“大哥以前最像父亲的!” “像父亲那样不懂变通,不懂钻营?”罗云翦被她的话刺痛,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如果像父亲那样,我就该明知必死也要上京申辩,然后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一桩笑谈,我这样做,除了丢掉性命,还能得到什么,难道南帝会因此饶恕我们,难道那些人就会良心发现?” 子虞从未见过他这种神态,急的又掉下眼泪,“大哥,是我失言……你能活着我不知道多高兴……” 罗云翦摇摇头,“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孩,还没有见识过那些残酷丑陋的事情。” 子虞忍着伤心,缓缓道:“大哥说的我明白,过去的我们不能再去追究,可是大哥忘了么,文嫣还在南国,难道我们就此不管她了吗?” 罗云翦伸手轻揉妹妹的头发,这才发现她已是及笄的少女,愣了片刻,柔声劝道:“我们现在又能为她做什么呢,没有权,没有势。” “大哥现在已经是永延宫的副卫尉了。”子虞道。 “这不过是陛下安抚我的一个闲职,”罗云翦看着她,似乎还在看一个孩子,“有背景的普通卫士,说话都可以比我更硬气一些。” 子虞茫然地张大眼,恍然想起,北国不是他们长大的故土,在这里他们孤立无援。 “大哥,我们怎么办,文嫣又怎么办?” 罗云翦转过头,望向远处宫殿里灯火通明,子虞瞧见他眼里又恢复了那种鹰隽般锐利的光芒。 “如果能在这里出人头地,那些摆弄我们命运的人,就再也奈何不了我们。” 六月末,石榴花快要谢了。 受文妃相邀,欣妃带着宫人前来烹茶品饮。才来到宫门前,就听见内殿里头传来笑声阵阵。 欣妃微挑起眉,子虞得了眼色,便问守在外面的宫女,“是有其他宫的娘娘来了吗?” 宫女笑道:“不是,是三殿下在里面呢。” 待宫中把欣妃一行引进殿中。子虞便看见今日的歩寿宫分外热闹,一众宫女簇拥着主位上坐着的人,那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穿着浅绛色的长衫,规矩地坐在文妃身边,眉清目秀,十分端正。 文妃抬头招呼欣妃,“你可来得正好,”转头又对身旁的少年道,“睿绎,这就是瑞祥宫的欣妃娘娘。” 三皇子睿绎站起身,大方地行了个礼,年纪虽小,已经显露出稳重老成。欣妃不由赞赏,“殿下年少持重,真是不同一般。”睿绎得了夸奖,微微颔首,没有丝毫得意浮夸。这一下不但宫人们心中赞扬,文妃亦感满意地点头。 子虞看了他一眼,心想:自己在这个年纪,还只懂得撒娇撒泼呢。 欣妃坐下后笑盈盈地问:“刚才在宫外听见笑声,是发生什么乐事?” 文妃身旁的女官道:“陛下今日考功课,殿下回答地比太子还要流利,得了许多赏赐。” 欣妃正想夸上两句,睿绎却正色道:“今日所考的‘是非明辨’,论是非本是臣道,明辨是君道,太子今日虽然说得少,但是不偏不倚,正遵循君道所为。” 刚才答话的女官不免有些讪讪,文妃淡然笑道:“有的人说千句万句,旁人也不一定能听进耳,菩萨一言不发,拜它的人却总是络绎不绝,”她拍了拍睿绎的手,“殿下,你已说了该说的,出去玩会吧。” 睿绎带着随侍走出大殿。欣妃又惊又叹,“三皇子聪慧有大才,姐姐必是下了苦心教导的。” 文妃只笑不语,转头吩咐煮茶,待殿中宫女离开大半,这才悠悠道:“苦心这个词可不能乱说……” 欣妃看到这模样,已知她对身边人并不完全放心,便适时地转换了话题,只谈论些煮茶细节,文妃也颇具兴趣的应答。两人谈得有趣,屏风后的茶水已经三沸,茶香馥郁地透了出来。 六月的天气,半杯热茶也能烘出汗意,宫人们机灵地打开窗。子虞向外望了一眼,不期然见到瑞祥宫的宫女采颖在外探头探脑,神色不同寻常。子虞知道她从小跟着欣妃的,并不是个鲁莽的人。 两妃相谈正欢,子虞趁人不注意,悄悄退出正殿,才踏出门槛,采颖已焦急地靠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说:“大事不好了。”只一句话就说得子虞心惊胆战,拉着她走到偏僻处,“什么事?” 采颖哭着脸道:“穆女史方才在外面遇到一个孟浪的官员,争执了起来。” 子虞一怔,随即蹙起眉头,举步向宫外走去,袖子突然被拉住,她疑惑地回头,采颖期期艾艾地说道:“刚才我来的时候,不敢进殿,在外? ??恰巧遇到三殿下……” 子虞又惊,“难道你告诉殿下了?” 采颖一脸惊惶,眸里已盛了水汽,“殿下已经去了!” 子虞嘴唇紧抿,瞪了她一眼,情况尚不清楚,她居然连皇子都牵连进来。转瞬又想到,敢于在宫中生出事端,必然是极有背景的,穆雪碰上的不知是什么人。 子虞匆忙叮嘱守在外侧的宫女好好照应,只身出了歩寿宫。官道的旁边有一排石榴树,葱郁浓荫,那簇红的花朵缀在上面,犹如火团,似乎只要阳光盛一点就能点燃。此时树下围了几人,子虞一眼认出是三皇子睿绎带着的宫人。 她几乎是用跑的赶上去,走到近前,就听见一个粗声道:“殿下今日得了赏,已是眼高于顶,我这样的长辈自然更不放在眼中了。”子虞一听就觉得不妙,此人态度倨傲,对皇子都能自称长辈。(未完待续) 第9章:宫中要发生大事 三皇子不以为意,尚显稚嫩的脸露出沉稳的笑,“睿绎年轻,自知做事不够稳妥,可是郡王在宫中如此做派,就怕有人非议郡王不将陛下放在眼中。” 那郡王冷冷一哼,声音似乎从牙齿里迸出,“往日听说殿下长进了,今日才知不假。”说完也不等睿绎反应,转身即走,宫人不敢拦他。 子虞只望到他的背影,高大魁梧,武官打扮,行走生风,颇有些威势。 穆雪站在一旁,子虞见她面色雪白,神情戚然,便知她受了不小的委屈。穆雪转过脸来,双目莹莹,睫上已沾了泪珠,对着睿绎一拜,“殿下今日救奴婢的恩德,奴婢终生不敢忘怀。”睿绎连连摆手,又觉得留这些宫人在此,不免让她尴尬,劝慰了几句,带着宫人离去。 穆雪半晌没说话,子虞心里有许多的疑问,却不敢贸然发问。过了好一会儿,穆雪拭了拭眼角,开口道:“刚才那是延平郡王赵琛。” 听到这个名号,子虞无法保持面上的平静,拧紧眉头发愁,延平郡王是皇后的兄长,自从皇后所生的二皇子被封为太子,他就开始变得霸道蛮横,去年与南国的金河之战,他也曾领兵参与,立了不小的功劳,现在越发无所顾忌,宫人们背后常说他有两大喜好,一是长使剑染血,二是醉卧美人膝。 两人站着沉默,倒是穆雪先开口,“这件事,今天我会找个机会和娘娘说。” 子虞抚抚她的肩,“你要是觉得不好开口,我去说。” “这件事……”穆雪咬了咬唇,神态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神色,“只能我自己去说,你帮我管束下宫女,可别让绛萼先知道了。” 这个要求让子虞觉得奇怪,穆雪和绛萼素日里总有些磕绊,那也是小女儿之间的意气之争,遇到这样的大事,怎么还抛不开这些。 穆雪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轻声说:“你不懂。” “这样的事,大家一起想个主意才好,”子虞劝她,“绛萼是我们中最沉稳的。” “所以我说你不懂,”穆雪一个劲摇头,“虽说平时你和娘娘最亲,可是真正能在娘娘面前拿主意的是绛萼。你说她沉稳,这话没说错,如果今日把你换成了她,她不会这样跑来帮我……” 子虞忍不住提绛萼辩解,“我们一起背井离乡,就算平日你们有些不合,遇到这种事,她总会帮你的。” 穆雪听着,没有半点动容,反而唇角勾起冷冷的笑,“我以为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原来是真糊涂。” 子虞怔住,想不到平日最娇憨娇俏的穆雪能用这样的口气说出这样的话来。穆雪也觉得刚才口气太过生硬,神色稍软,讪讪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这件事你还不懂,子虞,你才在宫里住了多长时间,我八岁就在宫廷了,有些事,现在我说给你听,你未必明白,可是很快,没有人告诉你,你也会明白。” 子虞叹了口气,“我也知今日的事并不简单,只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她说得诚恳,穆雪容色一敛,低声道:“ 你是真心实意对我好,可在这里,各人自有主意,你永远不知道别人在帮你出主意时到底是真帮你,还是为他自己出谋划策。我必须在别人先有主意前,拿定自己的办法。” 子虞凝视着她,心里说不出的别扭难受,恍惚地问:“这还是我认识的穆雪吗?”她忽然惊觉,这已不是她第一提出这样的问题,上一次还是对着大哥。 “我从来没有变过,”穆雪淡淡说道,“只是你一直没有看透我。” 子虞脱口道:“那你究竟是什么样的?”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穆雪看了她一眼,这眼神也和那时大哥看她一样,“如果你不变,那么永远只会看到你想看到的。”说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自己今天说了太多的话,口风一转道,“谁没有个小秘密呢,子虞,你不是也有吗?那天,你的玉佩找到了吗?” 子虞猝然一惊,移开观察穆雪的眼神,她并没有观察到她的一丝一毫,却让眼神泄露了自己的情绪。 穆雪拉着她的手,用平时那种娇憨的语气道:“你看,在宫里,你还没有看透对方,也不清楚对方是什么人,至少,不要让对方看透你!” 回宫之后,穆雪果然找了个机会和欣妃长谈,并支开左右宫娥宦官。 子虞回房歇息,才坐了不到片刻,绛萼匆匆赶来,见了面的第一句就是,“出了这样大的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她带着些微责备的口气并不叫人意外,真正让子虞在意的是,她勒令过知情的宫人不得多嘴,可转眼绛萼就已得知。短短一瞬间,这个与自己朝夕相伴超过一年的少女令子虞感觉到了一丝高深莫测。 她托腮不语,似乎正在沉思,绛萼却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神色一缓,轻笑道:“怎么了,我说话急了些,这就让你恼了?” 子虞向她笑笑,往窗外看去,方向是正殿,她用疑惑的语气问:“穆雪要和娘娘说什么呢?” 绛萼眸光一转,嗤道:“还能说什么。” 这语气让子虞更加迷糊,绛萼却不打算解释,径自悠悠道:“延平郡王是皇后的嫡亲兄长,战功赫赫,贵为国中一等贵族,穆雪遇上他,就是受了些委屈也得硬忍下来。她错在没有忍住,让三皇子牵涉其中,这可不是三个人的事,成了娘娘,中宫和歩寿宫三宫的事。” “未必有这样严重,”子虞蹙起眉,“皇后和文妃都不像是喜欢生是非的人。” 绛萼唇角动了动,冷笑两声道:“她们不喜欢生是非,可宫里生是非的难道少吗,就是这几日,我听说不少夸奖三皇子的好话,太子显得籍籍无名,这样的事,难道不是祸端?文妃对我们娘娘结交示好,三皇子又解救了穆雪,他们可不像那么善心的人,依我看,生了个聪明的皇子,文妃娘娘的心思开始变得多起来了。” 这番说辞让子虞暗暗惊诧,惊的不知是其中的内容还是绛萼深沉的心思。 此时窗外的宫女开始有了动静,欣妃似乎召人服侍,绛萼回头看看子虞,说道:“娘娘那里你也要帮着劝劝,现在还未到我们介入宫中争斗的时候呢。”说完匆匆赶去正殿。 子虞一个人在房里无所事事,往日消遣的玩意今日也变得索然无味,窗外不停有宫人走动,衣角悉娑,步声细碎,让她的心静不下来。不过短短半日,她突然积累了许多心事想要对人倾诉,曾经作为倾诉对象的绛萼和穆雪此时变成了心事的来源,这让她感到无措。想了又想,只有大哥能听她说上一二了。 前些日子子虞就打听好了,知道今日是大哥轮值,她换了一身衣裳就赶去永延宫。 罗云翦见到妹妹来了,倒不怎么吃惊,听她一股脑地把在歩寿宫的事说出来,神色平静,对子虞说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为她们说的话担心,还是为她们的人担心?” 子虞叹了口气,“平时她们可不是这样的,怎么突然就变了个人似的。” 罗云翦笑笑说:“也许她们向来就是这样,你现在也不过是看到了冰山一角,只是一角就让你这么吃惊,以后还有让你更惊的。子虞你要知道,她们现在能让你窥视到这一角,而不是等你撞上冰山知道痛后才告诉你,已算是宽厚了。” “哥哥,”子虞低喊了声,“难道我真是这么笨的人,这宫里上下,个个都比我见多识广,也更会审时度势。” 罗云翦怜惜地看着她,“你自小聪明伶俐,有什么不如人的,只是你自幼生于安乐,而宫里的人素日就惯于察言观色,钻营奉承,心眼自然要比你多了。” 子虞轻轻眨了眨眼,大哥的这番劝解并没有让她舒心。因为她的安乐已不存,而宫人的心眼,她还没全部摸清,甚至连亲近的身边人,都再度让她感到陌生。她仰起头,还想说什么,眼角余光忽然瞟到永延宫有人正向这里走来。 子虞心里正疑惑,罗云翦已一把抓着她跪下,口呼“吾皇万岁!” 皇帝只带着两个宦官和几个卫士,显得很随意,走近后开口道:“副卫尉怎么在这里?” 这声音低醇悦耳,仿佛击筑,着实让子虞意外。她并非第一次得见御驾,却两次都没有看清楚圣容,光凭声音,直觉皇帝沉稳清朗,气度高华非同一般。 罗云翦沉声答道:“臣得了些空闲,就和妹妹叙些家常。” 皇帝淡淡应了一声,似乎很随意,又似乎没有听进去,半晌沉默不语。皇帝不出声,身旁的人也不敢弄出动静。罗云翦和子虞就地跪着,虽是暑日,青砖上仍有一丝丝的凉气小蛇似的往膝盖上爬。 子虞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腿脚酸麻,心里忐忑不安,就怕大哥的应答有什么不妥。 皇帝发现他们的表情慎重,笑了笑道:“跪久了不适,起来吧,”待两人起身后又道,“兄妹离别相逢自是不易,宫廷不是个不近人情的地方,以后可以多多往来。” 这句显然是对子虞而说,子虞大喜,忙行礼谢恩,趁这个机会,她抬头飞快看了一眼,皇帝站在沥青的石阶上,整个人被笼在了日光里,短短一瞬,子虞已将他的模样记了下来:原以为大皇子睿定的俊美,三皇子睿绎的清秀都是承自母亲,现在瞧来并不然。更难得的是,皇帝的样貌还很年轻,身体健硕,气度沉稳高华,令人见之难忘。 罗云翦也惊讶皇帝突来的好心,可他一向稳健,丝毫不露神情。皇帝转而温和地问他,“你以前随父四处征战,去过中澶、毂城和骊騚吗?” 子虞听了心头猛地一跳,这三城是随公主北嫁时,名义上陪嫁赠与北国,其实是战败后割让的城池,不知皇帝突然提起是什么用意。 罗云翦皱眉道:“这三城地处偏僻,地广物稀,臣素有耳闻,但不曾去过。” 皇帝点头,“是了,这些天朕为这头疼不已,三城的百姓不堪教化,甚至还胆大袭击军营,几位将军已经向我抱怨了多次。” “百姓不知城池易主,时日久了,自然会平淡下来。”罗云翦应道。 皇帝似乎对他的答案很满意,神色和蔼,微笑道:“百姓还在为抛弃他们的君王效忠,亦算理所当然,这世上一厢情愿的事总是在不断发生。”一旁陪侍的宦官见皇帝心情尚好,便奉承道:“这三城的百姓就算再怎么有眼无珠,迟早也会明白陛下的体恤和皇恩。” 皇帝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看着宫殿一边的天色,说道:“朕去别处走走,时日尚早,你们兄妹好好聚聚。” 两兄妹行大礼恭送御驾,等皇帝一行的身影消失在墙边,子虞转头问兄长,“陛下突然提起这些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嘘——”罗云翦做了个禁言的姿势,低声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居然连陛下的想法都敢胡乱揣测。” 子虞一怔,随即道:“就只有我们兄妹没有外人,何况这宫里不都在猜测陛下的想法吗?” 罗云翦摇头,不紧不慢地说道:“别人就算猜测,也不会贸然说出口,你难道还指望别人给你答案。” “别人不说,难道大哥也不指点我?”子虞嗔道。 “告诉你太多,只是害了你,”罗云翦眸光一软,柔声说,“你的心眼太浅,容易让人一目了然。可目前这样也未必不是福,至少她们不会提防你。” “大哥说的是绛萼穆雪她们?”子虞想了想,笑道,“她们虽然比我多了些心思,可也只是普通女官,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罗云翦面色一正道:“你们千里迢迢被南国送来,难道就是为了当个普通女官?有这种想法的怕只有你一个。现在欣妃只是苦于无处施展,以后得了机会,她要派你们用处的地方可多着呢。你看着吧,别说这宫里,就是你们从南国一起来的人,都没有一个简单的,你行走在她们之间,万事要留个心眼。” 子虞点点头,“我听大哥的。”眼看天色不早,罗云翦有官务在身,子虞只好准备回宫。 罗云翦送她到永延宫外,仍有些不放心,叮嘱道:“你回去后做事要更加谨慎。依陛下刚才所言,我猜瑞祥宫马上就要忙起来了。” “大哥说的当真?”子虞想起欣妃冷清寂寞的样子,忍不住有些高兴。 “这可未必是什么好事,值得你这么高兴?”罗云翦压低了声音道,踌躇片刻,说道,“今后,如果没有要紧的事,你还是少往永延宫走动。” 子虞微惊,睫毛轻轻一颤,“为什么?” 罗云翦盯着她,眼底掠过冷芒,“圣上开了金口,即使是最平常的话,有心人也会格外留意。你我在这里毫无根基,平白惹起别人的警惕又有什么好处。日后真有了什么难处,再来找我,平常就要靠你自己了。” “大哥!” 见妹妹神色落寞,罗云翦露出不忍,“这里还不是任我们自在行事的地方,做大事的人总要忍得,大哥送你一句话,你时刻谨记,冷眼旁观,静待其变!” 子虞一震,在心里反复念了两遍,忍不住生出酸楚之感,只好与兄长拜别。 罗云翦凝望着妹妹的背影,心里也不由一痛,过了片刻,高墙的阴影将子虞完全遮蔽,他的神色才又恢复沉毅,心想自己的妹妹论样貌论性情都是万中无一,稍待时日,何愁不能出头。等,只有等,良机总会出现。 当第一缕秋风吹入宫廷,子虞正坐在窗前,抬眼便看见了银杏树梢有一片黄叶,躲在碧玉似的一丛叶子中,仿佛怕被人察觉。她露出微笑,心想,是不是这世间所有的变化都来得不知不觉?想看得更真切一些,子虞将窗户大开,却瞧见穆雪从树下走过,手里捧着一个红木方盒。看她来时的方向,似乎是交泰宫。 约在十余天前,穆雪不知和欣妃说了什么,竟说动欣妃主动向皇后示好。往来交泰宫几次后,皇后也喜欢欣妃的端庄高雅,称赞不已,再加上瑞祥宫的宫人们刻意经营,渐渐在宫里得了好人缘。欣妃为此赏了穆雪好几样饰物衣裳,只字不提延平郡王那桩事。 穆雪也看到了子虞,朝她眨眨眼,笑着招呼了一声,子虞亦向她回礼,其实她们之前并没有这般客套多礼。 等子虞再提起兴致去找那片黄叶,却再也找不到它的踪迹,不由兴致索然。微凉的秋风缠绕上脖颈,子虞并未察觉,仰头看着一树叶子飒飒作响,心里想的却是,秋天到来,这一树迟早要变黄凋落,自己又何必执着于秋风里第一片开始变化的叶子呢。 午时子虞去正殿当值,欣妃正坐在胡床上,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一盒干槐花,花瓣已不再雪白剔透,微微泛黄,太医院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花晒干,却留下它独特香气,馨甜如蜜,一时缕缕不绝,子虞才走近,只觉得馥郁香气沁入鼻端,仿佛春日被挽留在这一室之内。 欣妃转过脸来,笑盈盈道:“快过来瞧瞧,多精巧的花。” 子虞来到她身边,坐在毡毯上,说道:“这准是皇后娘娘的礼物,今年交泰宫的槐花开得最好了。” “算你机灵,”欣妃掩唇一笑,“皇后不喜欢熏香,身边有几个宫人,最擅长将花木定香留存,这次给我也分了些。” 子虞道:“皇后待娘娘真是不错。” “她自然要待我不错,”欣妃把玩着干花,忽然没了兴致,一把抓起放回盒子,淡淡说道,“她不待我好,难道要去拉拢明、文、淑三妃?她们不是有了皇子就是娘家权势颇重,也只有我,孤零零无根无蒂,她对我不必顾忌太多。” 子虞为她收起盒子,说道:“娘娘如果总是想这些,岂不是太累了。有人待娘娘好,娘娘就安心地承着。坏也愁,好也愁,那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才做的事。” 欣妃淡然看着她,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口齿越来越伶俐了。” 子虞笑笑,见欣妃心情不错,便陪着她闲聊了一会,只说了没两句,欣妃的神色就有些困倦,她随手指了指花盒道:“刚才我见穆雪好像也喜欢,拿去你们几人分了吧。” 子虞犹豫了一下,“这毕竟是皇后娘娘送的。” 欣妃一挥手,“那又如何。皇后的好意可不会来得不明不白,这事还有后招呢,现在这盒花大有好处,你们用着,也好让那些宫人知道,至少皇后向着我,省得叫人小瞧了。” 子虞将一盒花分了个干净,穆雪和绛萼拿了一半,剩下的分给了几个做事勤快又用心的宫娥,她自己一朵也没留。等回到正殿,屏风后的碧罗纱帐已经垂下,欣妃侧躺在其中,似乎已经熟睡。 宫娥们退出殿外,沉沉的殿内寂静无声,角落里的三足锻花银香炉里燃着香,袅袅似烟云,淡极催人眠。子虞守了一会儿,不禁也起了困倦,她轻手轻脚地开了一扇窗,凉风扑面吹来,顿时为之一醒,这才精神起来。 殿外的日光透过窗纱投射进来,青白霜似的浮在窗上,仿佛是一层没有背景的影画。时光悄悄流逝,乍浓还淡的光影在不经意间似乎已要触及屏风,子虞算了下时辰,觉得欣妃的午睡已经太长,可静心倾听,欣妃的呼吸一声沉一声轻,睡得很安稳,子虞又不忍心叫醒她,心里不由踌躇不定。 背后影影绰绰地有脚步声,等子虞发觉时,已近在身后,她徒然一惊,猛然转过身,看清是周公公引着皇帝走进殿来。子虞稍一怔忪,立刻跪地行礼,“奴婢……”话刚出口就被周公公噤声的手势止住。 皇帝已绕过屏风走进去,似乎是风吹进殿内,碧罗纱帐浮动如波,娑娑轻响。子虞听见皇帝放柔了声音说:“不用起来,我就是来看看你,倒不小心惊醒你了。” 欣妃才刚醒,声音慵懒,似乎喜不自胜,“妾在梦里见到陛下,想不到一睁眼真的能看见陛下,要不是陛下开口,妾真要当这是一场梦了。” 皇帝叹口气,问道:“住在宫里还习惯吗?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只管让下面的人去准备。要有不顺心的事,也要说出来,别让自己受了委屈。” 欣妃心一酸,语调低婉道:“有陛下的记挂,妾还有什么委屈的,倒是陛下因为妾的缘故左右为难,妾心里总是不安。”她指的自然是群臣上书让皇帝疏远她的争议。 皇帝沉默半晌,宽慰道:“两国联姻,自古皆然,你知道,那些臣子也不是针对你,以后放宽心,过久了就会习惯。” 子虞听了这几句,只觉得两人言语款款,自有深情蜜意蕴含其中,心里也为欣妃由衷高兴。此时又听欣妃娇语道:“陛下这样悄悄来,也不让人通知一声,妾妆容不整,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沉沉笑了两声道:“我倒愿意常这样来。” 后面几句话语渐轻,仿佛呢喃,细碎而不可闻。周公公连连施以眼色,子虞跟随他退出殿外。 殿外的天空澄空万里,只余几缕淡霞,日光澄澈,映衬着瑞祥宫的宫人们面有喜色,仿佛守了许多个夜晚,终于等到了云开月明。 那天以后,皇帝时常驾临瑞祥宫,渐渐发现欣妃趣味高雅,才艺不俗,对欣妃的宠爱一日胜过一日,对瑞祥宫的赏赐也开始纷至沓来。欣妃自幼受南帝宠爱,对金器古玩并不在意,只留下几样稀奇贵重的,其余的都赏赐了宫人,尤其宽厚子虞绛萼穆雪三人。 这日绛萼得了赏赐,谢恩之后,有意无意地提起,“听说中澶、毂城和骊騚三城的骚动已经平息,户贴也纳入州府,改为北制了。” 穆雪笑道:“提这些做什么?” 欣妃嘴角微微一沉,沉默地看着绛萼不语。 “娘娘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赏赐了,”绛萼神色平和,微笑道,“金玉的光芒太过璀璨,让人看不清得失……” “啪——”欣妃将茶盅重重放下,打断她的话,神色间有些不悦,一摆手道,“我有些累了,你们退吧。” 三人退出殿外,穆雪嗤笑道:“有人自作聪明。”绛萼从容对道:“别忘了我们的本分,在娘娘失落时给予鼓励,宠遇时给予警惕,陷于危难时给予出谋划策,而不是一味逢迎投机。” 穆雪悻悻然不答,等绛萼一个人走远了,这才转过头对子虞道:“你看看,她那个样子,哪里是做奴婢的本分,简直就像一个大臣,急于在君王面前出力。” 接连几日,欣妃都没有召绛萼进殿服侍,似乎对那日颇为介怀。到了八月末,皇帝接受了臣议,决定去东明寺斋戒祈福,皇后与四妃都将随行。 当司仪问起瑞祥宫的随行名册时,欣妃只点了子虞穆雪两人。穆雪只顾自己高兴,丝毫没有去劝解的意思,私下里她还曾向子虞抱怨,“娘娘现在宠遇正浓,带她去,指不定又要说些扫兴的话,我可不去劝,你也别去,省得以后娘娘连你我都要怨了。” 绛萼似乎并为这事受到半点影响,做事依旧不急不躁,把出行的一干事物料理地井井有条。在离宫的前一晚,子虞看见她站在花园旁,月色正浓,清凉如水,将她的身影勾勒地落落分明。 “子虞,”绛萼上前来和她并肩走,“我有件事想求你。” 子虞微怔,旋即笑了笑,“你不是求我随行的事吧,这也太迟了些。” “娘娘现在不想见我,我若涎着脸去,更加落得她怨怼,”绛萼道,“可我这里有个故事,你趁闲暇时说给娘娘听,就算帮了我的大忙了。” 子虞好奇地听她说完故事,眉头微蹙,向她道:“只怕娘娘听了故事更生气。” 绛萼眸光转动,似乎把月光全掬在其中,眼眸格外清亮,“磐石任由风霜纹丝不动,杨柳随风摇摆入秋便枯,宫里作为杨柳一枯一荣的人已经太多,我只是希望娘娘能如磐石一样,能够长长久久……” 她眼望远方,面色坦然道:“这不仅是为了娘娘,也是为了我们。” 东明寺坐落城东,绵延三百里,气势恢宏,被誉为“国中第一名刹”。这个寺院的由来极为不凡,北国的开国之君在落魄时曾受僧人恩惠,成为皇帝后修建了东明寺,并要求他的子孙尊崇佛家。经由四代之后,东明寺已成为皇家寺院,只有皇亲贵胄能入山拜佛。 皇帝带着后宫诸妃和皇亲贵戚,浩浩荡荡的千余人驾临东明寺,车马粼粼如流水一般,从寺庙门口到山脚绵绵不绝。子虞趁着进庙时观望,只见庙宇雄伟,居高临下,寺中花草众多,排列有致,看久了就会发现,景色不但怡人,还别有一种幽深禅境。寺中沙弥似是见惯了达官贵人,神态自然,言谈不俗。 欣妃见了都不住赞叹,觉得南国并没有如此雄伟森严气象的寺院。 入寺的头两日,寺院的僧人则在大佛殿内念经,遵照皇帝的吩咐,为金河之战死去的将士超度亡魂。而皇帝带着宗亲在内殿诵经祈祷,听寺中主事讲解经文,皇帝笃信佛教,和僧人们相谈甚契,倒是几位后妃,每日听经文吃素斋,精神上不免有些疲乏。 第三日的午后,子虞偶然在寺院的山后发现两棵柿子树,心想正好给欣妃尝鲜,便叫来几个宫女将柿子摘下。在回去的途中,她见景色优美,走走停停地多看了几眼,没几步就落在了最后,等她发觉四周寂静无声,身边已空无一人。 子虞环顾周围,这里远离殿宇,花木茂盛,瞧起来十分眼生。她并没有什么紧要事,心里也不着急,朝着殿宇的方向慢慢闲逛。可东明寺的构造精巧繁复,她走了没一会儿,就发现自己离主殿宇越来越远,连小沙弥都没看见半个。子虞没有办法,心想只有找个人问一问路。她路过一个小院子,依稀听见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顿时一喜,往院子里寻去。 “娘娘何必着急。” 子虞才靠近,就听见这一句,脚步不由一滞,在院子门口站定,心里扑通一声,她想到这附近没有寺中常见的小沙弥,难道是有人故意遣开,好方便说一些隐秘? “我才不着急,是有人着急了,我看就在这几日,她肯定是要动手了。” 子虞悄悄深吸一口气,这声音太特殊,让她立刻得知了里面的人的身份,粗哑如老妇,分明是明妃。 “她动手前还让娘娘窥得一二,想必是想和娘娘通个气,由着两人相斗,娘娘只需看着就是。”男子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年纪不大。 明妃冷哼一声道:“她可不止通气这么简单,是想我站在她这一边,她想得倒美,这种事与我有什么好处,污水倒要我替她担一半。” 男子沉声道:“谁让她是皇后呢。她的儿子是太子,她的兄长立了功,是朝中的新宠,娘娘,她现在可不是在与你商量,这事也根本没有容你拒绝的余地。” 明妃没有出声,沉默了许久,这才又开口,“就算不能拒绝,也总不能完全如了她的愿。” 男子笑了笑,忽然口气缓和,话锋一转道:“文妃倒真让人意外,竟暗中培养了这许多势力,这到底用了几年的工夫。” “都是白费,”明妃冷声道,“如果不是她心急去拉拢朝臣,皇后也不至于提前动手。文妃也是脑子糊涂了,以为自己的儿子聪明,就有了依靠。” “三皇子得陛下宠爱,这是人尽皆知的。” “他的宠爱有什么用……”明妃的音调微微上扬,嘶哑地如同在人心上刺了一下,“让他宠爱的人,没几个得了好下场,当年我也相信过他,可最后呢,我得到只有一箭,差点划破我的喉咙。” 房中突然沉静,明妃喘了两口气,男子则长长叹息一声。 “娘娘,当年的事你还耿耿于怀?“ 明妃道:“我说什么也忘不了。那一箭,划破的不只是我的嗓音,还有我对这个宫廷的美好幻想。” “既然是幻想,就该早早抛弃,”男子声音柔和,似徐徐的春风,“纠缠过去对你半点好处也没有,何况你连当年是谁主事的真相都不知道,就算被你知道了又如何,宫里向来不重视真相,只重视结果。娘娘既然有心有力,就该抛弃过去,多为将来谋划谋划。” 明妃淡淡一哂,“我还有什么将来,文妃有一点比我强,她生了个儿子。可我的儿子在肚子里的时候就没保住,平安生下来只是个女儿。将来……将来也许有一日,我们母女会无声无息地死在宫里,至于真相,根本没有人想得知。” “娘娘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丧气话。”男子的口气中露出失望。 “在你看来,自然是丧气了,其实我说的也不过是真话实话而已,”明妃似乎突然心情好了,笑着说道,“好了,该告诉你的,你已经知道了,去准备吧,省得皇后娘娘这两日想唱戏时,没有人给她拉琴调乐。” 子虞听到这里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突然后悔来到这里,听到的隐秘分量太沉,根本不是她所能负担起的。她更害怕院子里说完话的两人会推开院门,然后看见她。 想到这,子虞心惊胆战,她轻手轻脚地往旁边的屋舍走过去,希望能找到躲避的地方。可等她走近,更加吓了一跳:墙根处有个人,因为躲在没有阳光的阴影处,所以根本让人无法察觉。 那是一个穿着最初等的灰衣宦官,十多岁的年纪,他也看见了子虞。两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惊恐。子虞瞬间明白,他也听见了所有。 小宦官的反应比子虞更要老练成熟,他手放在唇边,示意不要出声,一边用眼神告诉子虞离开的方向。院子里的人没有走出来,他们两个迅速离开。 子虞和小宦官分开时挑了不同的方向,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也许两人明白,今日的事应该烂在肚子里,最好将对方的脸都从记忆中抹干净。 子虞路上遇到僧人,问路回到欣妃所住的院舍,一直急跳的心才稍稍安定。她从镜中看到自己,双目无神,唇色发白。害怕的情绪一下子涌了出来,心底却恍惚有一处平静了:神秘宫廷的帷幕似乎掀起了一角,让她稍稍窥视到其中的深幽。 子虞天真以为,这是她今后会深藏的一个秘密,并没有料到,这件事不过才刚刚开始。 穆雪陪着欣妃诵经回来,子虞正领着宫人煮茶,清淡带着些许涩意的香气飘出很远。宫人们个个举止闲适,只有子虞心不在焉,还有几次出了差错。可穆雪没有发现这些,因为她自己也心事重重。 趁欣妃换衣的空闲,穆雪拉着子虞说话,“我总觉得不对,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 子虞怔住,以为是自己的事,“什……什么大事?” 穆雪蹙着眉道:“我也不清楚,可我看得出,皇后那里的人,调动的有些不太寻常。” 这已不能让子虞惊奇,她只是松了口气,淡淡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穆雪微讶,“你的样子,倒像是早就知道了。” 子虞张了张嘴,突然有种冲动,把自己所知的全部说出来,好让沉重的担子也分去一半,可她终于还是没有说,只提了些其他事将话题岔开。那一霎她突然警惕,眼前人离推心置腹的程度还差了些许。(未完待续) 第10章:寺中相遇 深宵寂静,秋露深重,东明寺灯火熄灭,只留凉风横扫着枝上的秋叶。 窗前忽然闪过的灯火把子虞惊醒,她本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醒来后又觉得口干舌燥,索性起来倒一杯凉茶喝。 窗外的灯火又一闪而过,这让子虞有些怔忪,守夜人的灯火不该是这样。她心里存疑,罩上一件浅红薄面披风走出房外。欣妃所住的这个厢房后有一道小门,门后是个荷塘,蓄养着许多条红鲤,白日里总有不少人前来赏玩。此刻子虞推开小门,外面静无一人,甚至没有守夜巡视的僧人,静谧地叫人心慌。 池水上水雾氤氲,如勾的新月被薄云遮着,稀薄的月色只能让子虞看到的池塘模糊的影子。塘中别无其他,只有几支枯萎的荷枝。面对这万籁俱静的暗夜,子虞忽然感到有些害怕。 她正想关上门,塘中忽然有了动静,哗啦啦一声响,水面堆起了波涛,听声音像是一条巨大的鲤鱼正在翻腾。子虞呆呆看着不敢动弹,直到一个黑影从水塘中爬出来,发出了喘气声,那分明是个人。 从池塘里钻出来的人,身量矮小,衣服浸透,滴滴答答地滴着水,他丝毫不顾,慌不择路地想要逃跑。他窜到门前,子虞惊得想要大喊,可月光照在对方的脸上,让她的声音堵在喉口:这个小宦官已经是第二次给她惊吓了。 小宦官也认出了她,身形一缓,先是惊讶后是惊喜,“救我……求你救救我。” “救你?”子虞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你犯了什么事?” 小宦官摇摇头,来不及说什么,不远处的灯火突然多了起来,凌乱的脚步声跟随着灯火往这个方向来,子虞望过去,终于明白刚才在窗户上晃过的灯火是什么人的了。 小宦官脸色一变,不再管子虞,急忙向前逃去,可他很快就退回来,前面是一堵墙,无路可走。 他窜到小门前,推开子虞,躲到门后。 禁军很快来到荷塘边,十几盏灯火顿时照得池水粼粼,仿若碎荷。 子虞惊得整个身子微微颤抖,以至于禁军举起灯火映在她脸上,她惶然倒退两步,手紧紧扶着门才没有跌倒。 “女史?” 这一声颇熟悉,子虞抬起头,这才发现领着禁军的是大皇子睿定,她忙跪地行礼。 睿定看着她,蹙起眉头,“ 是出了什么事吗?” 子虞摇头。旁边一个禁军开口道:“有没有看到一个宦官经过这里?”大概是看在大皇子与子虞相识的份上,他的口气并不怎么凌厉。 子虞闻声,禁不住一颤,这是在院子中与明妃说话的人。她向此人看去:他的衣服与一般禁军不同,衣襟上多了一条金色的妆缎。 “女史,”睿定见她不答话,缓缓道,“是不是身体不适?” “不是,殿下。奴婢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子虞低声道。 可等她说完,禁军没有丝毫动静,也并不离开。睿定唇畔含着一抹冷笑,淡淡看了她一眼。子虞望向他,喉咙像是突然被扼住了,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她低下头,灯火将地上照地一片明亮,从池塘上延伸的水印是这么明显,直通向门口。 寒冷的凉风透过衣衫渗入肌肤,子虞手足冰冷,微微颤抖。那个禁军却不等她反应,对着睿定一拜,睿定点头,立刻有两人冲上前把门后的小宦官抓了出来。 小宦官面色如死灰一般,路过子虞身边时,他抬头对她森冷的一笑。 子虞的心一抽,顷刻间明白了他笑里的意思,他要说出来,将听到的明妃的话说出来,并且要将她也抖落出来。 子虞的心不住往下沉,刚才一片空白的脑子突然灵活起来,飞快地转过千百个念头,可想到的结果却只有一种,小宦官会将她说出来,那个和明妃说话的禁军会知道她也听到了那些隐秘,也许明日就会编排出什么罪名来抓她,也许……等不到明日。 这可怕的念头从脑中出现,瞬间擒获了她,让她的脸色越加苍白。 睿定刚才已觉得子虞面色古怪,现在见她在灯火下身子单薄,脸庞剔透如雪,一口气几乎能吹化了似的。 “女史,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事?” 子虞喉口涌上了浓浓的苦涩,口唇翕动,还未出声,脸颊上一凉,眼泪已滑落下来。 睿定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霎有些失神。令身后的禁军退开,他柔声道:“寺里僧人说这里的鲤鱼池是许愿有求必应。女史领路带我去看看。” 子虞局促地看了看周围的人,禁军退开站在远处,想必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她擦了擦泪,引着睿定走到荷塘边。 睿定扫了一眼荷塘,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出,他轻叹口气,“女史脸色不好,难道是受到惊吓了?” “谢谢殿下抬爱,奴婢没事。” 睿定看着她道:“你的样子可不像没事,心里有事不说出来,憋坏的可只能是自己……听说这个池子许愿灵验无比,女史有烦心事,不妨也许个愿。” 子虞心里一动,讷讷地问:“真的这么灵验吗?” 睿定微微一笑,“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子虞听他话里有话,心里不由生出一丝希望,可又怕自己领错了情,心底忐忑不定。她抬头看向睿定,正好迎上他的目光,他似笑非笑,眸色漆黑深沉,正等着她的回答。 看着他嘴角微微的笑,她心定下大半,轻轻将自己今日遇见的事说了一遍。 睿定原以为她烦恼的不过是宫里的琐事,想不到她说出的竟是这样的大事。他渐渐敛去笑容,眼光移向禁军。 子虞小声道:“奴婢没有其他愿望,只求平平安安。” 睿定“嗯”地应了一声。 子虞的心又再次悬起,她第一对大哥以外的人说出心事,可对方未必会像她大哥那样尽力帮她。 “女史,”睿定沉默半晌,淡淡说道,“回去好好歇着,醒来后,你就会明白,今日所见所闻不过是梦一场。” 子虞暗暗松了口气。睿定又朝她一笑,“女史的愿望还真是最实在的。” 子虞回到院中,各个厢房已经点起了灯,两个宫女守在欣妃的房前。子虞向两人询问缘由,可这两人也是夜里突然被唤醒,所知甚少,一个说“皇后宫里突然来人”,另一个说“禁军在搜一个人”。 等了一会儿,穆雪从欣妃的房里出来,面色平静,命守夜的宫人去休息后,她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对子虞道:“刚才有人来传话,皇后娘娘那里出事了,有人在糕点里放毒,明妃去拜见皇后时吃了一块,腹疼得连声音都出不了,还惊动了圣上。” 子虞的心嗵嗵跳个不停,“有人要毒害皇后娘娘?” “比这更狠,”穆雪道,“糕点本来是要给太子吃的,这是要毒害太子呢!” 子虞胡乱点个头,心下恻然,可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又问:“是谁下的毒,查到了吗?” “才刚出的事,听说是个小宦官,可谁知道呢,说不定要牵扯出更多的人。” 子虞心一沉,眉头拧紧。穆雪打了个哈欠,叹道:“还是去睡吧。明天起来可就有大事了。” 这晚注定不能安睡,到了下半夜,守夜的侍卫突然增多,来回巡视的脚步声让子虞难以入眠,只浅浅地打了几个盹,就已经天亮了。 清早就有御前宦官来报:圣上取消了今日的进香和诵经。欣妃打听事情的经过,那宦官只说了一句,“事情牵涉甚广,娘娘且安心,宫正司会查出缘由并找出主事之人。” 欣妃听了并不安心,却也不好再继续追问。御前的宦官才走,文妃又派了宫人前来,邀欣妃过去,言辞含糊,那宫人年纪尚轻,脸上的焦虑藏也藏不住。 欣妃心里存疑,推托身体不适便打发了来人,她转头询问子虞穆雪的意见。穆雪道:“宫里想要毒害太子,并有能力这么做的人,想来想去也没有几个,我想文妃娘娘正为此苦恼呢,娘娘还是不去的好。” 这一日气氛显得格外紧张,往来的宫人行色匆匆,怕做了多余的事说了多余的话。宫正司找皇后身边的宫娥问话之后,很快将线索联系到文妃身上。皇后娘娘得到消息震惊之余,神色哀泣地找圣上决断。圣上多年来对文妃都是恩宠不绝,对这件事的态度先是有些疑虑,后是犹豫,可终于耐不住皇后和明妃的哀求——下令彻查。 宫正司很快得到御前传话,用过午膳不久,文妃所住的小院已经被侍卫包围,宫人们惶惶不安。 欣妃派了一个机灵的宦官去打探动静,很快就把消息带回,文妃身边的宫人有两个挨不住宫正司的责问,承认了罪行,文妃却一反常态,哭诉冤枉。 欣妃听了不住感慨,“想不到她平时娴静知礼,关键时刻下手这般狠辣。” 子虞心里焦虑,等欣妃吩咐她退下后,她找到那个探听消息的宦官,只问他这桩事的来龙去脉。那宦官心里奇怪,但知道子虞是欣妃面前最说得上话的人,就详细把打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 子虞听到他提起下药的是文妃宫里的一个小宦官,急忙问:“真的是那个人投的毒?现在怎么样了?” 宦官笑了笑道:“昨夜是大殿下领人抓住的,可惜那人胆子小,还没被宫正司的人带走,一句话都没说就自尽了?” “自尽?”子虞惊呼一声,心里咯噔一声响,仿佛有什么顷刻间碎了。 “说是自尽,可谁知道其中的情况,”小宦官眼珠一转,压低声音道,“有人不想他活,所以他自尽了,这事在宫里也不算少见呢。” 子虞来到荷塘边,依着一块圆润的大石坐下。大抵是今日气氛紧张,无人来此赏玩许愿。 太静了!这份寂静叫子虞有些害怕,怕她深藏的心事会一股脑的涌上来。 从昨夜开始,她隐约有个念头,在宫人们都窃窃私语讨论皇后太子险些被毒害时,她却觉得整件事疑云重重。 明妃说过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地在她脑里浮现。想起那些,子虞觉得提心吊胆,连心跳都开始变得紊乱,如果让人知道她曾听到那些话,她就会同那宦官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明明该同情他的,可等真的听到他一字未吐就自尽的消息,她竟是暗自松了口气。 可他到底是怎么自尽的呢?会不会是因为她? 越想越觉得其中大有文章,她感到石头上的凉气竟比不上她心上的冷意。塘中忽然哗哗的轻响,有两条红鲤在水面上甩尾,荡起一层涟漪。 子虞低下头去,看着一池的鱼欢快嬉戏,日光下锦鳞闪闪的景象,她突然重重吐了口气,对着鱼儿轻声自语道:“一定是你听到了我的愿望,对不对?” 这一桩太子险些被毒的案子发生时迅雷不及掩耳,结束时却波澜不惊。文妃身边最忠诚的宫人揽下了所有罪名为文妃开脱。皇后正在气头上,自然不信,可查到最后,依然让文妃逃过一劫,其他的宫人不是毫不知情,就是胡言乱语。 到了第二日,宫正司呈给皇后一份名册,皇后面含微笑地看完,随意地丢弃在一旁。很快,原先歩寿宫里的宫人跟宫正司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或有其他宫里的一些宫娥宦官,都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调到了宫中最偏僻最劳累的司局。 他们如同被皇后丢弃的名册,再也没有出头的日子。 第三日圣上下旨,文妃贬为文媛,移居承明宫。不过片刻功夫,上谕的内容已传遍宫人的口耳。 承明宫地处庆城北郊,紧挨着皇陵,宫中太妃大多住在其中,清冷孤寂,长伴先帝寝陵。 三皇子为母请罪,已在佛堂外跪了一整夜,乍听这个消息,被秋寒冻僵的脸上什么表情也做不出,脑中嗡一声响,晕了过去。 文媛面带戚容地离开东明寺时,铅云低垂,稀稀落落地下起雨。东明寺一干雄伟殿宇楼台,被苍茫雨雾笼在其中,又添静谧安详之态。 子虞路过放生池时,遇上这忽如其来的雨,急忙躲到一座殿阁的廊檐下。雨水顺着檐边点点滴滴,淡薄的水汽像雾般缭绕,让她眼前的景色迷蒙起来。不远处的殿宇雄伟肃穆,檐角上垂着铜铃,被风吹得啷啷响,伴着远处佛号梵音袅袅传来,虚渺不真。 子虞看得出神,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脸,发现大殿边上有一个人,似乎正向她走来。离得稍近些才看清那是个年青僧人,一身灰色的缦衣,手上拿着一把油纸伞,缓步走来。 “施主,请用。”他走到她面前,递过伞说道。 子虞只觉得他声音清朗好听,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明净,微微一笑,接过他的伞,敛衽为礼,“谢谢大师。” 他点头,一直半低的头抬起。子虞这才发现他容貌生得极为周正,郎眉星目,尤其是一双澄黑净亮的眼眸,似乎能看透人心。只是他神色平静如水,有一种万事不惊的意味,让他看起来尤为出尘,宝相*。 他冷厉的目光扫过子虞,提醒道:“这里是天王殿,过一会儿陛下要来,施主还是快些离开吧。” 原来是要撵人,子虞应了一声,打起伞就要离开,回头一看,那僧人已转身走开了。 子虞打着伞匆匆而走,经过拱门时,恰巧遇见大皇子睿定和两位老僧走过。子虞正欲避开,睿定眼尖早就瞧见她,唤道:“女史慢走。” 子虞只好停下行礼。睿定这时却不理她,和两位老僧讲了几句佛经,听他们解释一番。等守候在侧的小沙弥护着老僧走后,他才转过头来,仔细打量子虞。 “女史的脸色怎么还这么差,难道愿望还没有实现?” 子虞的睫毛轻轻一颤,手微垂,伞面遮住她大半面容,可在睿定清冽锐利的目光下,她依然觉得无所遁形,只好说实话,“奴婢这几日睡得不大好。” “睡得不好?”睿定狭长的凤眼微睐,状似散漫地笑了一声,“难道又有烦心事?” 子虞想了想,说道:“烦恼总是旧的走新的来,想必是旧的去得太快,让奴婢又多了新的。” 睿定唇略勾起,冷笑道:“女史这倒像是话里有话。” “奴婢不敢。”子虞后退一步。 雨下得密了些,牛毛似的直扑伞下,睿定的脸在水汽下显得更加冷冽,眼中如蕴了雨雾重重,愈加变幻莫测,只有声音平缓依旧,“别口是心非,嘴上说不敢,心里还不知会怎么想。” 子虞的脸色顿时一白,抬起头来看他,雨丝模糊了他的脸,让她揣测不出他的喜怒,她暗暗吸了口气,低声道:“殿下,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睿定一挑眉,子虞不等他开口,又道,“殿下自然是不会信的。家父在世时总说,心中无畏无惧之人不见鬼神,奴婢这几日来夜里睡不安稳,似乎被一种看不见的黑影盯着,奴婢一度猜测那是死去的鬼魂,可现在知道不是,那黑影只是奴婢心中的害怕。” 睿定神色一沉,“鬼魂?女史越说越无稽了。” “那么,”子虞抬眼直视他,“殿下能否告诉我,那位公公,当真是自尽的吗?” “原来女史是为此不安,” 睿定轻漫地笑了笑,悠悠道,“你认为是我让他死的?这可真是冤枉事,想他死的人不少,论排位都排不上我。” 子虞微讶,“可是……”睿定却不容她打断,“女史的心地良善,想的也简单。难道你以为那个宦官同你一样是误闯时听到不该听的招来祸端,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这一番话说得子虞不敢接口,低下头琢磨其中的意思。睿定道:“禁军还没将他收监,已经有两拨人来看他,如果不是女史提醒我,我也真把他当成一个普通倒霉的阉宦了。谁知道呢,他或许是文媛的人,心怀叵测地窥视明妃的行踪,或许,他是听从了某人的命令,要偷偷行事。女史,你现在还觉得他是无辜冤枉的吗?” 子虞听了有些惘然,抿了抿苍白的唇,半晌才勉强一笑,“谢谢殿下指点,解了我多日的疑惑。” 睿定却似乎没有瞧见她苍白的面色,笑容依旧,悠然问道:“你实话告诉我,当听到他的死讯时,是物伤其类的伤感,还是摆脱烦恼的欢愉?” 他的神情清朗,仿佛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子虞的手颤了颤,避开睿定那双慑人的眸子,沉默片刻,她涩然开口,“殿下想听到什么答案呢?其实你早已知道,听闻他死了,我比谁都要感到轻松。”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哑,语调微颤,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牙迸出。 “女史总算还是明白人,”睿定眼中的锐光渐渐放柔,慢慢说道,“能认清自己总要比糊里糊涂度日好。” 子虞本是面容绷紧,眉关深锁,闻言不由叹了口气,神情一松。可不知怎么,心里有些难受,她沉默不语,睿定也不说话,过了半天,她再看他,这才发现他宁静地凝视着她,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抹柔光。 她开口道:“在来寺里之前,宫里有人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哦?”睿定微不可见地微笑,“什么样的故事。” “南国有一个人以卖镜为生,生意出奇的好,当时有位侯爷好奇,就召他来问缘由。此人把铜镜拿出来,十面铜镜只有一面磨得光滑锃亮,其中九面都磨得模糊,侯爷不解,卖镜人说,世上真正无瑕疵的美人少之又少,这模糊的铜镜九面都卖得不够,光滑的镜子一面都乏人问津。” 这故事的原意是说世上的人都不愿直面自己的缺点,可故事本身乏味之极,偏偏睿定唇畔含笑,似乎听出什么了趣味。子虞想起了绛萼说故事时也是这样的神情,她要子虞转告的是,她原意做欣妃那一面光亮的铜镜。 子虞想到这里,忽然笑了笑,轻声说:“殿下今日给了我一面光亮的铜镜。” 她两鬓的发已被雨打湿,腻在雪玉似的脸侧,睿定深深地看着她,叹道:“你啊……真不像能在宫里长住的人。”他还想再说什么,眼角瞥到几个黄衣宦官走向天王殿,只好作罢,上前两步,伞上的雨水贴着他的脸颊滑落,睿定低下头,声音混着落雨飘进子虞的耳朵,“镜能辟邪,女史回去以后尽可安寝,不惧暗影了。” 秋雨缠绵了几日,待日开天晴,东明寺一扫阴郁的气氛,草木葳蕤,殿宇静明。 三皇子就在文媛离开后的第一个晴日病倒了,高烧不退,神志迷糊,睡梦中呓语不断,太医们诊治后,有说是风寒入侵,也有说是忧思过甚,用了两种方子,收效却都不明显。 皇帝素来疼爱这个儿子,选了九月十一这个吉日,召集了寺内所有高僧,在齐云殿为他诵经祈福,又打算到时亲自前去听僧人讲经,明妃身子尚虚,而皇后又因近来整治后宫微染小恙,最后随驾的只有淑妃和欣妃。 这天一早,欣妃就觉得头晕沉沉的,四肢乏力,在一众宫女的巧手下才停停当当地装扮起来,可心里说不出的烦闷。子虞和穆雪察得眼色,小心翼翼地陪着她前往齐云殿。 齐云殿内布满了彩幡,层层叠叠,居中设了三个玉座,铺着金绣的软褥,皇帝和淑妃早来一步,欣妃行礼之后,坐上玉座,宫女们缓缓放下了垂帘,法事才缓缓开始。 北国的帝王一向尊崇佛教,佛前供奉齐全,玉器法器都是万里挑一,殿内还燃着五妙供,香味浓而纯,垂地的帷帘挡不住,不过片刻,香味已充斥了整个大殿。欣妃本就不喜浓香,此刻被一熏,顿感头晕眼花,难受之极。从帷幔中朦胧地看外面,皇帝似乎聚精会神,她也不敢在此时打断他的兴致,只好强自忍受。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明寺的方丈大师讲完了一段经文,令寺中几位高僧奉上几本经书,方丈对皇帝道:“这是寺中僧人心怀赤诚,秉烛达旦抄写的金刚经,为陛下和娘娘祈福。” 那几位高僧捧着经书上前,宫女们打起帷帘,皇帝和两妃起身接经书。 欣妃才站起,便一阵天玄地转,胃中翻腾不休,刚才憋着的一口烦郁猛地从胸口往上蹿,张口哇地吐出一口酸水,尽数吐在了经书和奉经书的僧人身上。 子虞低呼一声,上前扶住欣妃,宫女们急忙放下帷帘,齐齐挡住了帘外人的视线。皇帝见她面色苍白,连精致的妆容都遮不住,吃了一惊,问:“这是怎么了?” 欣妃勉强支起身子道:“妾身体不适,在圣驾前失仪,望陛下恕罪。”皇帝摆摆手,“你先坐着,让太医速来请脉。”欣妃又道,“妾只是小病,却惊扰了圣上的法事,请陛下恩准妾告退。” 皇帝又劝了几句,欣妃决意要回院休憩,最后由子虞等一干宫女护着她匆匆离去。 等宫人们将玉座前收拾停当,皇帝见那献经的僧人还站在帷帘前,对方丈道:“经书极好,倒是可惜了。” 方丈摇头,“陛下无需介怀,让小徒怀因再抄写一卷就是了。” 献经的僧人走到御座前行礼,皇帝这才知道他就是方丈的弟子,看了一眼,发觉是个气质出尘的俊伟青年,又见他身上沾染秽物,却彬彬有礼,行止如常。皇帝带着几分嘉奖地笑道:“怀因,是个好名字。” 方丈道:“世事皆有因果,若能心怀因由,洞察世事,便是他的造化了。” 皇帝神色平和,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淡笑道:“先帝也曾说过,取个好名字是一生的开始。” 方丈也随他微笑,但脑中却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低下头,恭敬道,“不过是个稍含警意的名字,当不得好。” 皇帝神色平和,并不在意,照例给寺中僧人颁赏。 按寺中资历,辈分长幼,赏赐层层下去,怀因得了一对玉管制的宣笔。他走出大殿时,见方丈眉头微皱,心中不解,离齐云殿有些距离了,他才问:“难道今日的法事有什么不妥?” 方丈摇头不语,领着众僧来到藏宝房,将御赐的宝物法器放入其中。怀因毕竟年少,忍不住又问了方丈一遍,方丈抬起头,往墙上看了一眼,以目示他。 怀因随他看去,藏宝房内收藏颇丰,是四朝皇帝的御赐堆积而成,墙上寥寥挂着几幅字画,无一不是御笔亲提的墨宝。怀因一幅幅仔细看来,直到最左一副,字迹苍劲有力,留名是“怀灏”。 他这才明白方丈刚才的“当不得好”是什么含义,差点冲撞了陛下的名讳。 方丈轻叹道:“以后记得要避讳。” 欣妃一行回到院中,宫人们早已收拾好了床榻,铺好被褥。子虞扶着欣妃坐到床边,欣妃的脸色依然不好,却不肯休息,穆雪命人去请太医,也被她制止。 穆雪劝说道:“娘娘,有什么不适还是让太医来看一看,小病若不在意,会耽搁成大病。” 欣妃温和地拍拍她的手,说道:“陛下近日心烦,刚才我又在御驾前失敬,不宜再弄出动静,让我歇一歇就好,我看你们也受了些惊,都下去休息吧。” 欣妃屏退了所有宫人,只剩下传话的宫女守在门口。子虞走到院子里仍不住回望,对欣妃的举动感到疑惑。穆雪倒好似一点都不担心,回房休息去了。 到了午时,子虞放心不下,到欣妃房前请安,正好碰上两个宫人走进娘娘的房间。瞥到两人的脸,子虞不由一怔,这两个宫女都上了些年纪,神色木然,身上穿着最普通的宫女衣裳,显然没有品级。子虞也恰好记得她们,在南国出嫁的队伍中,她们年老,且显得毫无用处,被编排在宫女的末等,到了北国后就做些院子洒扫工作,几乎快被其他人所遗忘。 这一刻却突兀地出现在这里。 子虞看了看紧闭的窗户,日光似乎被拒之门外,只在墙角下留下模糊的影,光线晦暗。她只看了会,默默地转身离开。那房里一定有了什么秘密,不欲与人分享。 子虞一路出了院子,又走了几步,才察觉自己毫无目的,又没有去向。 天色澄蓝,仿佛薄瓷上的釉色,光亮而明媚,子虞抬头一望,轻轻叹了口气,挑了院中一处僻静的角落,无所事事地闲逛。 这一走来到了院子左边的十步亭,她正打算休息一下,抬头一望,亭中已有人在。 亭子偌大,内金柱原木丹漆,摆着书案,一个僧人低头直书。子虞还未走近,已觉得有种寂静肃穆的气氛。 亭内点着一炉香,不是佛前常见的麝香,也不是陛下爱供的红白檀五妙供,香味清淡,仿若淑兰,子虞不欲打扰他,便在亭外的阑干坐下,清风徐徐带香而来,颇有些“薄秋风而香盈十步”的味道。 子虞坐了一会儿,亭中人觉得动静,抬头看了过来,眉宇磊落,正是那日在天王殿前递伞赶人的僧人。 他似有些讶异,目光却温和,远胜那日冷漠淡然。 子虞被他直落的目光一扫,显得有些窘,怕他出声赶人,她起身微微掬礼后便匆匆离开。 谁知这么巧,第二日子虞在院门口又看见了他,采颖和他站在门前说了几句,又从他手中接过一包事物,方方正正,像是书册。 等看着他走后,采颖才转过身,笑着将手中书册递给子虞,“昨天的经书,怀因大师又重新誊抄了一卷送给娘娘。” 子虞接过,打开随意看了几眼,果然字如其人,端正挺拔。 采颖抿嘴轻笑,她本就是管不住嘴的人,最喜道人家常,她望着门口,笑着叹气道:“这样好的容貌人才,怎么就做了和尚呢?” 子虞瞥了她一眼道:“这种话你也敢说。” 采颖吐吐舌头,款款笑道:“女史心肠软,待我们几个好,所以才敢在你面前嚼舌根。这话可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说,怀因大师的样貌人品实在是可惜了。” “我们俗世里的人哪管得了出世的人,”子虞把经书重新包好,淡淡道,“陛下是崇佛之人,你们的嚼舌根如果传出去,连娘娘都担待不了。俗话说,言者无心,可听者有意。你要管不住嘴,小心哪一日真遇上了无心做错事,要吃苦头的。” 采颖讪讪一笑,子虞提点了两句,也知道不能说得太过,又闲扯了两句,将经书送去呈给欣妃。 不知是不是佛经真的起了祈福的作用,欣妃娘娘身体的一些不适都消失了,面色红润,时有笑颜。 过了没几日,明妃也能下床走动了。而三皇子更从高烧昏迷中醒来,其中唯一的缺憾,不知是不是受到打击过重,或者是病痛损伤了身体,三皇子再也不复以前的聪明机灵,功课更是不如从前。 皇帝让资深的太医们为他诊治,都对此束手无策。久而久之,皇帝只有接受了这个事实。 对这些事得益最深的,自然就是皇后。 宫人们也都看出这一点:文媛大势已去,原本对太子还有些威胁的三皇子已经变得平庸无用。淑妃不为皇帝所喜,虽然在四妃之首,但多年不理后宫事物,颇有些出尘的感觉。明妃美艳,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而且嗓音嘶哑,行事又霸道泼辣,不像是能长居高位的人。而欣妃,宫人们心知肚明,她在朝中无根无基…… 来往皇后门前的人更多了,皇后的父亲宣王和兄长延平郡王也显得更尊贵,府前车水马龙,把门槛踏得锃亮。除了德高望重的倪相和皇帝宠信有加的殷相,皇后父兄隐然成为朝中第三股势力。 皇后趁着这个机会,为大皇子、三皇子求旨封王,以便早日定下大局。 大皇子早已过弱冠之年,只因生母身份卑微,封地一直未定,这次由皇后出面,皇帝下旨,得“晋王”之称,封地晋阳,地处南方,也算得上是物丰地美。 三皇子年幼,皇帝怜惜他多次遭逢大难,封为“齐王”,在京中不另辟府邸,仍留宫中,待行冠礼后再离宫开府。 这些风起云涌不过发生在一月之间,朝中已显现出新气象。 九月末,皇帝自觉离京太久,下旨回宫。 十月的一开始就是好几个晴天。 子虞在南国时听说北国早冷,可到这里的第一年,秋色已接近尾声,寒意却迟迟未来。宫人们也觉得今年的天气反常,议论纷纷,只是猜不出这会是什么样的征兆。 宫中南苑有一小片枫林,秋时染成簇簇的殷红。当年建造之人必定是下了些心思,在林旁开了条蜿蜒溪流,当秋叶零落,随波逐流,当真是一番动人美景。 欣妃近日尤为喜爱这里,子虞陪她午后赏景,又在树下为她念了一段以前宫中留下的闲文,念了一会儿,身边却无人出声,她抬头一看,欣妃靠在椅榻上阖着眼,似乎睡着了。 这些日子欣妃总是在午后补眠,宫人们习以为常,为她盖上薄衾,静静守在一旁。 没过一会儿,欣妃转醒,她看着几个亲近的人,宛然说道:“我刚才做了个梦。” “看娘娘的脸色,一准是好梦。”穆雪笑答。 欣妃一笑,“倒也算是个好梦,只是想起了去年我们放河灯时的情景,你们还记得吗?”说完,她的目光从三人脸上滑过。 子虞想到娘娘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这个,只是不知会引起什么话头,沉默不语。 绛萼道:“当日的情景怎么也忘不了的。” 欣妃摇摇头,笑容更深,“我看你们都快忘了,也没有人提醒我。你们也都十五了,等开了春就是十六,久居宫中,到了该愁嫁人的岁数都不晓得了么?” 三人万万没有想到她提起这个,就是一向口舌伶俐的穆雪也讶然不知回答。 绛萼好半天才期艾着道:“娘娘今日是犯了什么兴致,拿我们取笑。” “这哪是取笑,”欣妃理理鬓发,说道,“你们这般的可人儿,难道留在宫里陪我耗日子么,现在还不觉得,日子长了,你们还不得怨我。以前宫里冷清,现在陛下和皇后娘娘又派来这么些人,也有几个知冷知热的,我总得让你们腾出手去,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操劳。” 穆雪微嗔,“娘娘这是什么话,倒像是要赶我们走似的。” 子虞说道:“新来的人不顺手,还要娘娘操心宫里的事,哪少得了我们。” 欣妃掩嘴笑道:“可别忙着推托,我拿你们当姐妹一样看待,自然不会轻慢你们的婚事,如果不是年少有才的公卿公子,我绝不会把你们嫁出去。论家世才貌,你们选百里挑一的门第人品都不为过。且安心等着,这满朝文武,我总要帮你们物色一番。” 子虞看欣妃心意如此坚定,颇为诧异,转念一 想,终身大事在她脑中还是混沌一片,只是略微的有些惊,又有些喜,可欣妃突然的表态,隐隐让她觉得不安,再仔细琢磨,又猜不透这丝不安来自哪里……(未完待续) 第11章:重振罗家 穆雪趁众人不注意,对着子虞使眼色,又指了指枫林,在宫人们赏景时故意落后几步,她挽着子虞的手往溪边走。 “你看,这里又静又雅,正适合我们说话。”穆雪指指面前,几片红叶正漂浮在溪水上蜿蜒而过。 子虞笑问:“什么话要避开人说?” 穆雪转过身,神色肃然道:“你可不要瞒我,从寺里回来,我看娘娘似乎有些不同,还让那两个粗使的宫女进出内殿,这里头怕是有什么缘故吧?” 子虞心里咯噔一响,“哪里有什么缘故。” “不是有句话叫‘事有反常必为妖’嘛,”穆雪轻蔑地撇撇嘴,“那两个宫女看起来就不对劲,我不过问了两句,看娘娘的意思还在庇护她们,这还不古怪?” 子虞看看她,不由叹息,“既然你知道古怪,又知道娘娘不想让你我知道,还何必追根问底呢。” 穆雪微怔,随即又扯起嘴角一笑,“唉,我也是犯傻了,忘记现在自己是个奴婢。” 她这一句虽是笑着说的,子虞听了心里不禁发酸,两人沉默不语,耳边只听见潺潺水声。 过了半晌,穆雪又道:“本来我也无心打听这件事,可今日娘娘说起了婚事,我总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子虞故作轻松地取笑她,“怕别人把你随随便便地嫁了?” “我怕的就是被人深谋远虑的嫁了。”穆雪咬着下唇迸出一句。 子虞心一沉,本来就心中怀疑,现在更是觉得疑虑重重。 穆雪也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叹了口气道:“你我是诚心诚意服侍她,可她还当我们是外人呢。说什么要为我们千挑万选一个公卿贵胄,我看她心中早就谋算好了人选。” “嘘!”子虞制止她,柔声道,“不要说了,再多就惹祸了。” 穆雪神色一缓,“子虞,我知道你心里清楚,我们来这里不是一辈子做宫女的。可我也不愿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嫁了,用做去拉拢别人的道具。” 子虞不是没有这么想过,被她勾起了心事,却也只好劝慰道:“你刚才不是说了,我们是奴婢。从南国开始到这里,哪一件事是由自己意愿决定的,说来说去,做人奴婢的,都是身不由己。” 穆雪神色一黯,焦躁地在溪边来回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冷笑道:“做奴婢怎么了,先朝的万贵妃,南国的志裕皇后,都是宫人出身,难道她们可以我就不可以……” 子虞见她越说越激动,拉住她的手,温柔地拍了下她的肩膀,想要安慰,却又觉得无从说起。穆雪沉声道:“我要自己选一个!这里是最容易一步登天荣华富贵的地方,我不信我会一辈子做奴婢。” 虽然大哥叮嘱过不要轻易去找他,但子虞觉得最近憋了太多心事,这日正好轮到绛萼穆雪陪欣妃去茞若宫走动,她便趁空去了永延宫。 罗云翦一瞧见她的脸色,就猜出她有重要的事讲,心里又是疼惜又是叹息,问道:“是不是又遇到为难事了?” 子虞原本准备说的满肚子话,在见到大哥后不知该先说哪桩,微微叹了口气,脑中骤然闪过一件事,问:“大哥可认识禁军中的一个人,衣裳上绣有金色妆缎,年纪不到三十,右眼角有痣。” 罗云翦一愣,想了想道:“的确有这么个人,叫陈彬,听说家中和皇后娘娘有姻亲,前两日调任去交泰宫做了卫尉。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子虞闻言神色一紧,却没有逃过罗云翦的眼睛,他问:“难道这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子虞将当日偷听到明妃与他所说的话,全部和盘托出。这涉及到宫闱隐秘,即使这里只有他们兄妹两人,她说时依然感到一阵紧张,最后道:“真不知他到底是帮皇后还是明妃。大哥在宫中行走千万小心此人。” 罗云翦记在心中,他与陈彬倒也相识,只是并无深交,听了这些心中暗惊,沉声道:“这些你没有和其他人提过吧。” “我哪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子虞低声道,“只是当日情况紧急,说给大……晋王殿下听过。” 罗云翦拧起眉,“授人以柄,这倒是个麻烦。” 听他话音似乎对晋王极不以为然,子虞忍不住想辨别两句,“晋王与一般皇家子弟不一样,行事有君子之风。” 罗云翦听地直摇头,“刚才你还提醒我要堤防他人,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忘记了。” “陈彬岂能和晋王相比。”子虞嘀咕。 罗云翦神色一沉,本来闲聊的口气骤然转硬,“两人的确不能比,连陈彬在宫里都有这样那样的牵连,背景深厚,晋王出身皇家,身后的关系岂是你能看透的,宫廷是什么样的地方,能让人有君子之风?想不到你居然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 子虞张了张口,罗云翦却不让她插口,继续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晋王堂堂皇子,你只是一个卑微女官,他帮你能有什么图谋?可是子虞,现在没有迹象,不等于你没有利用价值,等你能看穿他的图谋的那天,你必定会后悔不已。” 子虞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哥哥会不会算计得太多了,也许他并不是哥哥所想的那种人。” 罗云翦冷哼一声,道:“我只怕自己还不够谨慎小心,还是低估了某些人。晋王是什么样的人,别说是你,就是整个宫廷,敢说了解他的人一个都没有。论身世,他的生母是个宫女,比太子三皇子差了许多,可是他步步高升,到了今时封王,封地比三皇子多出几乎一倍。三皇子年幼还情有可原,他早已成年,却迟迟不去封地做藩王,反而能长留京中,陛下甚至将禁军的羽林和骁骑两营交给他。” 子虞道:“那说明圣上信任他。” “这就是问题所在,”罗云翦唇角噙着冷笑道,“陛下信任他,照理说皇后应该堤防他,可偏偏皇后也待他很好,在封地一事上还曾出过力。对,这些看起来都不能说明什么,可仔细想想,能同时应付这么多面,而又面面俱到的人,岂是个普通人。” 子虞听到这里,心里发寒,叹息道:“哥哥说的是。可是在碧丝城和东明寺,晋王对我有两次恩情,我总不能忘记。也许宫中真是风云变幻莫测,我只求平安立身,可要我忘恩负义,以怨报德,我也是做不出的。” 罗云翦长长叹了一声,对妹妹的顽固感到头疼,可看她的神情又心生怜惜,伸手抚抚她的头,柔声道:“说到哪里去了,谁让你做些忘恩负义的事了。只是让你多多小心些。哥哥只盼望,那些被你相信的人真正值得信任。你也不会因为轻信别人付出代价。” 子虞浅浅笑了一下,连忙结束这个话题。罗云翦又陪她聊了一会儿,忽然问:“你今日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子虞轻轻“啊”了一声,脸上不由一红,将欣妃的打算说了出来。 罗云翦听得皱眉,轻嗤道:“欣妃的算盘倒也打得不错,”转过脸来,又问子虞,“婚姻大事,你可有什么想法。” 子虞别开脸,嗔道:“哪有哥哥这样直接问妹妹的。” 罗云翦笑道:“你不说,别人哪知道符合你要求的夫婿是什么模样。难道你真的两手一甩,任由别人为你决定。” 这一说,倒勾起了子虞的回忆:那时家中安好,三姐到了适婚年龄,家中姨娘纷纷问她择婿条件,三姐默而不答,最后被逼问得急了,把门一关,足不出户。她被姨娘们遣去打探消息。三姐悄悄对她说,若有潘安貌,必然会被掷果盈车,若有相如才,难免会有白头吟。只求对方沉稳可靠,心志坚定,有十分的真心,就算没有大才,也无憾了。 子虞沉思不语,罗云翦笑看着她,也不催促。过了好一会儿,子虞回过神来,心里模模糊糊地有一团影子,轻声说:“倘若他能看到我的美好,包容我的过失,沉稳给我依靠,一起白首偕老,能有这样一个人就好了。”说到后面,她已是满面绯红。 罗云翦似有些意外,“家世,样貌都没有要求了?” 子虞横他一眼,“若是个样貌英俊的世家公子就更好了。”话出口,才发现提的要求近乎完人,自知希望渺茫,掩唇笑了起来。罗云翦也朗朗笑出声。 “想不到我的妹妹还是有些贪心,”他眸中如蕴微光,显得变幻莫测,声音沉稳道,“放心吧,哥哥一定会为你物色一个无双的夫婿。” 皇后的生辰在十月末,还有十余日的光景。宫里上下已经开始来往交泰宫,各宫的妃嫔更不敢怠慢,纷纷殷勤地在皇后面前走动。往年已是如此,今年大概因为四妃缺了其一,妃嫔们的心思就更活络了。 欣妃来到交泰宫前,宫人们等候已久,都知欣妃与皇后投缘,忙不迭将她引进殿内。欣妃来交泰宫并非第一次,皇后素来节俭,内殿布置地简洁雅致,金玉之物却不多。今日一反常态,殿内摆上了许多精巧名贵的珍玩,欣妃瞅了几眼,其中几件连她都感到有些惊叹。 皇后坐在胡床上,一旁的珠帘被宫女们高高卷起,帘影透进深秋的日光,澄净而淡然,细密地仿佛绢纱,映在皇后的身上,为她华丽的衣裙笼上一层迷离的光彩。 子虞望了一眼,竟觉得皇后这一刻出奇的美丽。欣妃大概也有同样想法,走到珠帘前站住了,没有上前,宫人们立刻送上榻椅,铺上茵褥,让她坐在皇后的身边。 皇后刚才已注意到欣妃的目光,笑着说:“各宫都送了些东西,如果就此搁置起来,她们还都当我心中轻视。” 欣妃含笑点头,让绛萼将带来的檀木匣奉上。交泰宫的女官接过后,在皇后面前打开,放的是一尊玉脂佛像。面目雕工细致,佛身皎洁无暇,皇后见了,轻叹,“哎,南国巧匠名不虚传。” 宫女们知她喜欢,当着欣妃的面把佛像摆在最显目的地方,两厢都觉欢喜。 后妃两人攀谈了一会儿,言辞亲切。皇后一抬头看见欣妃身后的子虞穆雪,夸奖道:“南国不但巧匠过人,就是你身边的这些人,没有哪个宫能和你比。”欣妃柔柔一笑,正想客气几句。外面已有宫人来通报,延平郡王求见。 皇后看了欣妃一眼,道:“怎么如此不巧。”欣妃心知延平郡王是皇后的胞兄,亲疏一目了然,因此道:“娘娘与家人小聚,妾就不打扰了。”皇后拉住她的手,微笑说道,“照理该让他回避,你避什么。”说罢,让宫人们放下珠帘。 子虞那日只见过延平郡王的背影,光从声音判断出对方是个嚣张跋扈的人。谁知延平郡王走进殿内,看起来正是而立之年,身着常服,身形高大,气宇轩昂,让她颇觉得意外。 赵琛进殿时就发现有其他宫的宫女,再一看殿内情形,就知有另一宫的妃嫔在帘后,当下依次拜见。 皇后为他赐座,两兄妹聊了些家常,也许是顾忌欣妃在场,话题都不深,了了带过。不过虽是只言片语,也能看出皇后与兄长亲情深厚。 几日前皇帝还对皇后家频频赏赐,念及此,皇后又叮嘱兄长行事不可倨傲,莫要辜负皇恩等等。话题转了一圈,她才问到兄长家中之事,“去东明寺之前,还听你府中报信,说妾室有了喜讯,今日我这里这么多精巧的东西,你挑一两件回去,就当做我的心意。” 赵琛没有谢恩,反而面现踌躇。皇后挑起眉,“莫非还有什么事瞒着我?”赵琛道:“臣的妾室前日在内院不慎跌倒,孩子没了。”皇后吃了一惊,脸上腾地窜起怒色,“这是第几个了,你妻室久无所出,妾室的孩子却一个都保不住!” “臣无福缘。娘娘生辰将近,故而不敢报与娘娘知道,怕冲撞了娘娘。”赵琛少见皇后发怒,忙请罪。皇后却冷哼道:“妻不贤,家有祸。”赵琛默不答话。 欣妃眼见皇后把话说僵了,女官们也不敢出声打岔,看来只有她来调停。她侧过脸对皇后说:“妾见识不多,可看郡王的面相,也绝不是福缘浅薄的人,且郡王正是好年纪,何愁子嗣问题。” 皇后也觉得刚才几句说重了,脸色一缓,道:“再看看吧。回去好好约束你的妻室。”赵琛点了点头,神色平淡,却好像不甚在意。 欣妃笑了笑,又道:“妾在东明寺得了一本经书,本来身体有点不适,可自从得经以来,倒比以前康泰多了,可见真有祈福的作用,今日借花献佛,就赠与郡王吧。” 皇后道:“怎么能拿你的心爱之物。”欣妃掩唇道:“东西虽好,也得放在需要它的人身旁。” 子虞听到这里,不知为何,心突地一沉。欣妃转过脸来,目光在子虞穆雪身上流转一圈,然后对穆雪说:“把经书给郡王。” 欣妃这段日子时常让宫女带着经书,有时念上一段,祈求平安,不想现在倒用上了。 子虞看了穆雪一眼,只见她面色霎时苍白了一下,捧着经书走出珠帘时身子微微有些僵硬。 赵琛也没有料到欣妃当场赐书,谢恩之后一抬头,便看见珠帘后走出一个人来,身姿娉婷。一直走到他的面前,捧上经书。经书的封皮是灰色的,衬得她的双手玉雪剔透。赵琛知道深宫内院不能随便探看,此刻却不禁抬眼看去。 这一眼更觉得惊艳。这宫女穿着雅致,微微垂着头,颈项优美。只因他迟迟没有接过书,她朝他看了一眼,眉目间仿佛盛入日光,光彩夺人。 永延郡王接过经书,又觉得书上还留着伊人的手温,沉吟不语。 欣妃在帘后对皇后说:“说起来,穆雪是我身边得力女官,曾冒犯过郡王,借此良机,也好谢罪。”皇后笑笑,“不过是小事。” 赵琛这才想起,几个月前在宫门附近瞧见一个宫女,他取笑两句,就引起口舌。 原来,她的名字叫穆雪。 子虞知道穆雪心中不甘,可经此一件事后,她反倒沉寂了,井井有条地打理事物,这样的情形,像是一块大石扔进了湖中,扑通一声后却只有微微几道涟漪。子虞暗暗猜想,她一定有自己的谋算。 “就算有自己的打算也没有用,虽说这里是宫廷,人人都盼望着出人头地,可真正能做到的有几个,做到后有好下场的又有几个。”绛萼在闲聊时这样说。 子虞看了她一眼,对绛萼的本分安己感到一丝怪异,“延平郡王家有悍妻,算不上什么好归宿,穆雪就算心里有不舒服,也是人之常情。” “你只看到郡王的坏处,怎么就没看到他的好处?”绛萼淡淡道,“年少英俊的公子固然好,可并不是每一个都有个会做皇后的妹妹。” 子虞微愕,终于明白,她们看人的眼光差异太大,看到的东西永远不同。她笑着摇摇头,没有和绛萼争辩,悠悠道:“你倒有闲心去谈别人,轮到我们,还不知是什么样的好处和坏处呢。” 绛萼微哂,“还有我们做主的余地吗?不过是各有各的缘法。” 说到这里,子虞已觉得无趣,平白多了些感慨。看了看时辰,也该轮她去内殿侍奉,便稍稍打理后离开了。 大概是有了心事,她走得比往常慢,路过院子西边的偏殿时,忽然闻到一种香气,若有若无,不留心就容易给忽视过去,可今日却偏偏被子虞给注意到了。 这是药香,子虞匆匆下了判断,心里又是一阵奇怪,这里是瑞祥宫的偏僻角落,平时只有打理的人,什么人在这里煮起了药。 她转身朝角落的房间走去,推开了门。这间屋子倒很宽敞,通风也好,只是处在角落,透不进一丝阳光,看起来有些阴暗,屋子的角落放着一个药箱,当中有个小火炉,煮着一罐药,香气就是从这里飘散。偌大的屋子,却没有人守着。 子虞走了过去,也许是因为屋子太阴暗,也许是眼前的情况太诡异,让她的心突突跳个不停。 走到近处,她又仔细打量了四周,发现地上摆着一张纸,边角起了褶子,像是被人看过了许多次。子虞好奇地拿起来看了看,上面就写了些药名:紫苏,砂仁,白术,续断等等……每样药几钱标注得清清楚楚。 子虞刚才不过匆匆瞥了一眼,现在又觉得不对,再仔细看看药方,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曾见过一样。她想了又想,终于想起,那还是在南国的兴德宫里,瑶姬曾给她们看过一个方子,用药和这张有异曲同工之处,几种主要的药材都是一样,这方子,是安胎用的。 以前的重重疑团,仿佛顷刻间烟消云散,想通这些,子虞反倒冷静了。 她把方子放回原来的地方,转身打算离开,谁想裙角钩到了药箱,她刚转过身子,药箱砰的一声摔倒,瓶瓶罐罐一阵摇晃,发出的声响让子虞心惊。她怕惊动了别人,忙将药箱摆好,拾起那些药瓶,一个个放好。 当拿到一个长颈细瓶时,她手势停住:别的药瓶上都写着名称,这个瓶子上却空无一字,且瓶身光润,触手即温,是整块玉镂空铸成,与其他药瓶差别甚大。 她一时生出好奇心,想要看看其中到底是什么,拔开瓶塞,顿时一缕幽香逸了出来,细细脉脉,沁入肺腑却是一阵凉意,香味却并不独特,近似桂花。 子虞还想凑近了闻一闻,突然有人尖声喊:“住手。” 有人风一样冲到她的面前,从她手中抢回瓶子,手劲很大,动作却很小心翼翼,好像瓶中是什么琼浆玉液,怕洒落一滴。子虞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个宫女她曾见过,只是近看比上次远看更显苍老,让她估摸不出年纪。 “女史这时候该去内殿侍奉才对。”那宫女瞪着她,忽然冒出一句。 子虞心里腾起一股怒气,冷眼看着她,“这是什么?” 子虞掌管着瑞祥宫上下调动,平常的宫女瞧见她都会恭恭敬敬,可这个宫女却不怕,把瓶子放回药箱,慢悠悠地说道:“女史不是都看见了嘛。聪明人该知道,什么样的问题该问,什么样的问题不该问。” 她的声音尖锐,说话并不好听,子虞心中本来就不痛快,现在更是憋了一股气。 “是吗?那我现在就叫人来,弄明白这到底是什么?” 那宫女果然神色一变,狠狠地盯着子虞,子虞平静地看着她。过了半晌,她才一叹,“本来是为女史好,你却不领情。呵呵,告诉你,这个东西万金难求,却并非什么好东西,光是知道它的人,都没有一个好下场。女史,你还想知道吗?” 子虞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说谎的痕迹,却怎么也找不到。她执意知道真相,站着不动。 那宫女阴森森地笑了笑,“这是堇汁。世上最无声无息地毒药。” 子虞再也不能保持脸上的平静,诧异地瞪着她,“毒药怎么放在药箱里。” “是药三分毒。”宫女哼了一声道,“谁能分清是毒还是药。在宫里,用药害人的都有,用毒的又有什么可怕。女史,出了这个门就忘记吧。省的有一天,你会忍不住问我来要一滴堇汁……” 子虞再也听不下去,推开门就走了。直到阳光照在身上,她才觉得缓过一口气来。再也不敢往回望,她匆匆往正殿跑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缕挂花似的暗香,始终缠绕着她。 那一天的事子虞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不知是不是那宫女向欣妃说了什么,一连几日内殿都没有召子虞去侍候。绛萼察觉到,私下来问她,“可是哪里得罪了娘娘”,子虞本来还想解释,话到了嘴边却咽了下去,她心忖此事解释也是无用,此时又觉得欣妃行事不够磊落,连亲近的人都半分不信,生出一丝心灰意冷,索性不去多想这件事,也不去欣妃面前讨巧奉迎。 皇后的生辰又让宫中热闹了几日,深秋的最后一缕温暖便悄悄消融殆尽。草木零落,世间万物仿佛顷刻间洗尽铅华,露出了憔悴的真颜。 子虞不去内殿侍候,事就少了很多,日头还未升到当空,她已觉得无所事事。 这日来了一个陌生的宦官,站在她的住处外,看衣服平常,可神态沉稳自如,像一个老练的宫人。 看见子虞走近了,宦官含笑招呼,“这一定是罗女史。”子虞看得仔细,发觉自己确实不认识他,问道:“公公是……”他和善地说道:“小姓杨,在永延宫当差,曾受过罗副卫尉的恩惠。” 子虞一听便知道是大哥让他来的,将他领进房中。她的住处比一般的宫女大了许多,摆着一道百雀苏绣的屏风,两边还有几样精巧的摆设。杨公公走进去,神色平常,也没有到处张望,看样子倒真是御前伺候,见惯市面的。 还没等子虞给他倒茶,他从袖中拿出一张小纸条。子虞拿来一看,确是哥哥的笔迹,约她午后在御苑相见,有事相商等等,看到这里子虞已觉得有些紧张,需要托人带信,不知道哥哥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杨公公似乎知道她所想,和善地笑道:“女史别多心,副卫尉只是事务繁忙,抽不开身,并没有什么要不得的事发生。” 子虞笑了笑,“让公公见笑了。”杨公公摇头,“在宫里兄妹相依,彼此能这样顾念,叫人羡慕才是。”子虞只觉得他很会说话,句句都听着中肯,又重重答谢了他几句。再看看日头,哥哥约她相见的时辰也差不多该去了。 杨公公看了她几眼道:“女史平常都做这样的打扮吗?” 子虞微怔,不由反问:“有什么不妥吗?” “倒不是不妥,”杨公公呵呵笑了两声,说道,“就是太素淡了。刚才我在门口看见一个与女史一样品级的姑娘,打扮就要比女史精神多了。” 子虞知道他说的是穆雪,说道:“在宫里招人耳目终究不好。” “想不到女史年纪虽小,做事却已很老成了,”杨公公道,“可女史还看得不够透彻,招人耳目固然不妥当,可要是只甘于平淡,迟早有一日会变成宫里的朽木腐土。人活一世,难道就求这样的结局?” 子虞怔怔地看着他。他已转过身,从妆匣旁拿起一支簪子。那是白玉雕成的一支芍药,晶莹细致,玉质温润,花瓣轻而薄脆,被日光轻轻一映,如蕴宝光。这是欣妃赐下的,她自己戴觉得太素雅,赏赐时说最适合子虞。 杨公公将簪子递给子虞,淡淡道:“女史别嫌我唐突。副卫尉与我有大恩惠。所以忍不住想提点女史两句。我看这房前来往冷清,若是自己都不爱惜,别人又怎么会高看你,要说在这宫里,不摆些姿态,是要被欺负的。” 子虞重新梳理头发,插上簪子,自己觉得收拾好了,这才往御苑而去。这一路上想的是,那杨公公的谈吐是有些见识的,看样子又和哥哥大有关系,不知道这当中究竟有什么因缘。 罗云翦约她的地方正对着歩寿宫,它的主人已经贬为文媛,去了北郊的皇陵。子虞抬眼望去,宫殿与上次见的别无二致,只是宫前清冷,与过去是大相径庭。园子的南边种着一小片菊花,还没有谢去,其中还有两枝开得正艳,让子虞啧啧称奇。 等了一会儿,罗云翦都没有来。子虞见天色尚早,在菊花园外转了两圈。这一下让她发现了角落里种的一小丛花,那是南国移植来的品种,又叫“一捧雪”,花开时如繁星点点,洁白无瑕,似雪又犹带暗香,是菊花中的名品。子虞的母亲是最爱花木的,父亲曾为她求来过许多稀有花种。这一捧雪曾让母亲惋惜不已,说极难养活。 刹那间子虞想起了很多,她低头去看,这一丛花也败死了大半,只有其中一枝,奇迹般地开着花苞,似开犹未开。子虞心里一动,伸手将旁边它生长的败枝折断,又将旁边的横生的杂草清理了一下,凑过去闻了一下,其实还没有香气,可她却闻到了一种怀念,仿佛还是过去,母亲一直沾着这种草木清新的味道。 鼻子忍不住一酸,子虞悄悄叹了口气。这时听到背后有轻微声响,她以为是哥哥来了,回头露出微笑。 可笑容瞬时僵硬。 不远处,站着一个宦官,子虞认得他,那是御前内侍周公公,他领着一个身着暗青常服的人——正是皇帝。 子虞稍一怔忡便反应过来,立刻跪地叩首。周公公微含笑意道:“这不是瑞祥宫的女史吗?”子虞称是。皇帝的目光转到她身旁的花上,问道:“这是什么花,看起来倒是少见。” “这是南国冀州出的花种,人称一捧雪。”子虞答道。 “一捧雪?”皇帝低低笑了一声,“名字很有趣,可有什么来由。” 子虞垂着头,想了又想道:“没有什么其他原因,只因为这花盛开时雪白一团,被人称做一捧雪,前人有诗颂‘此花开尽更无花’,它在菊中谢得最晚,乡间又有名叫做‘最后花’。” 皇帝“唔”了一声,似乎听进去了。子虞垂着头,只能看到皇帝衣服的下摆,用水青色的丝线绣着如意纹,他一走动,便如同微波荡漾一般,走到她面前才停下。子虞顿时紧张起来。 周公公突然道:“陛下,何必亲自动手,小人来就是了。”子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感觉到皇帝低下了身子,衣袖与她仅咫尺距离,她几乎忍不住要抬头看一看,耳边听到枝叶轻微摇动的声音,原来皇帝将花折了下来。 “瞧这花,”皇帝的口气仿佛无尽惋惜,“除去了周围的野草,也不会盛开……可惜了。” 子虞瞥了一眼旁边的花枝,刚才她只注意到花苞,现在才看仔细:花枝的根部已经溃烂,这朵花原来根本不会开了。 “睿绎小时候也做过这样的傻事情,”皇帝捏着花,微微笑道,“把枯枝上仅存的花朵摘下来,拿到朕的面前,说不能让这些花跟着枝叶一起枯萎。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却也会做这种傻事,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哪能说留就能留住的。” 周公公也笑道:“三殿下孩子心重。” 皇帝点了点头,沉吟道:“这大概是每个人都会犯的错,朕在小时候也做过。”他拿花闻了闻,发觉并没有香味,随意地一扔,花朵正好落在子虞的裙边。他看过来,仿佛这才发现有个人跪在花枝旁,语气平和地说:“起身吧。” 子虞缓缓站起来,膝盖酸麻,都使不上力,等她站直了身子,皇帝和周公公已经转身走了。日光淡淡地笼在皇帝的身上,在青砖上留下修长的影,仿佛淡墨勾勒而出。 子虞一时看得出神,皇帝的脚步忽然停下,转过身来。子虞竟忘记低头回避,正对上皇帝的目光,她的心在那一刹那几乎忘记跳动。这双眼并没有如子虞心中想的那样锐利逼人,反而透着一种温和,又如渊池古井,深不可测。子虞不知那目光是不是看向自己,只觉得他随意一扫,就移开了。 子虞悄悄吁了口气,不知为何,心里七上八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等了许久,日影西斜,罗云翦才姗姗来迟。子虞站在花丛边,定定地看着他,明净直率的目光让罗云翦不敢直视。 “哥哥就是有这种心思,也该提前让我知道,”子虞扯起嘴角笑了笑,甚是苦涩,“连兄妹之间都不能坦诚,在这宫里还有什么意思。” 罗云翦声音沉稳道:“不是不让你知道,而是不能让其他人瞧出端倪。我们现在是什么身份,叫人看出来了,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子虞摇摇头,“哥哥怎么比我糊涂,后宫这么多女子,想要尚主不计其数,可是真正成功的能有几个,其中凶险万分,我们没有背景没有靠山,凭什么去在这风口浪尖争夺。” “就算只是孤注一掷,难道不值得我们去争一次?”罗云翦眼睛一亮,眉目间豁然开朗,“以卑微之身尚主,后有滔天权势的,史书并不少见,妹妹你哪样不差,为什么不能一试?” 子虞没好气地说:“我还想平安活下去,不想为了摸不着边的权势富贵糊涂丢了性命。” 罗云翦看了她一眼,眸中一掠而过的精芒让子虞心惊,他缓声说:“与其这样庸庸碌碌的活着,不如轰轰烈烈的死去。” 子虞错愕不已,口微张,却发不出声来。 罗云翦拉过她的手,手掌上有长期握剑挽弓的粗粝茧子,微微刺痛子虞的皮肤,可她觉得心里更痛一些,垂头不语。 “子虞,如果父亲还活着,家中的兄弟自有依靠,沙场建功,朝堂封侯不在话下,而你们姐妹,应该在闺阁里无忧无愁,等着那些王孙贵胄上门提亲,那时你该忧愁的不过是衣饰妆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战战兢兢地过活,”罗云翦想起了过去,连连苦笑,“若是哥哥现在有权势有能力,也该拼尽全力为你觅一个如意夫婿,让你不必瞧人脸色,埋没在这深宫里……” 子虞打断他的臆想,“那也不必谋求尚主,哥哥有才华,自有出人头地的时候。” 罗云翦摇摇头,“没有权势依靠的才华,能有什么用呢?就算有这么一天,那时候你不是没落到小门小户,就是在侯门朱户里小心翼翼地度日。文嫣呢,我们与她永生永世别想再有见面之日。” 子虞被他说得怅然,喃喃道:“难道我们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我们不会一辈人看人脸色生活,”罗云翦灼灼地说道,“若有一日,你在内宫,我在朝中。我们一定能重整罗家,就在北国!” 他说得很轻,只有两兄妹才能听见,却好像雷霆一般打在子虞的心上,携着风暴万钧,让她反应不及,她眼前仿佛晃过了许多张脸,恍恍惚惚的好像都是亲人,又似是而非,不像自己认识的,可每一个都在问她。 你甘心吗? 与其这样庸庸碌碌地活下去,不如轰轰烈烈地活一遭。 她的脸色平静下来,对哥哥轻声说:“让我再想想吧。” 回宫的路上,西头已经躲进墙里头,瞧也瞧不见了,只有半天的晚霞,五彩锦缎似的铺成开,子虞走着,正好站在那片彩云下面,她想,宫里这么多想要出头的女子,她也终于成了其中一员。(未完待续) 第12章:自作聪明的教训 子虞回宫时,已是上灯了。 风忽地就大了起来,隐隐有啸声,仿佛远处跟着千军万马,檐头铁马叮叮当当地乱响一气。宫前挂着八宝琉璃灯,微黄的一盏,也在风中摇晃,灯光中像蒙着一层轻薄的纱,被风刮地猛了,灯火就从寂静的殿宇琉璃上一掠而过,真真是浮光掠影,变幻莫测。 子虞看那宫灯,就知道今夜皇帝来了,她避开正殿回到住所,房里点起了灯火,朦胧地在窗上泛成一团光影,穆雪托腮坐在桌前,专心地想着心思,竟连她回来了都不知道。 等穆雪发现房里多了个人影,轻轻“呀”了一声,“你回来了?”复又嗔怪她,“到底去了哪里,等你好半天了。” 子虞看着桌上的烛蜡,累累地堆起,看起来倒真是时间不短,微微笑道:“什么事呀?” 穆雪又突然沉思起来,神色复杂,过了好半晌才开口道:“我今天也不知是……唉,你知道今天我遇见谁了?是晋王殿下,在交泰宫吹了一首笛子,真是好听极了。世上竟有这种人,文武双全,模样又好,还出身皇族,真是挑不出一点差的来。” 她这样的嘀哝,不像是说给子虞听,像说给自己听的,说完脸上已是红云一片。子虞自己心里头也是乱成一片,没有细听,随口应和两句。两人相对而坐,却是各想各的心思。所幸穆雪也只是需要一个倾听的,她说了一会儿,自觉尽兴了,又勾起了无限的心事,层层地压在心头,侧过脸来对子虞叹息,“想这么多其实也无用,我们不是能自己做主的人。” 子虞见她又喜又哀,劝着她去休息。 第二日起来梳洗时,有宫女来传,说穆雪病倒了,下不了床。子虞微诧,不等她去探病,绛萼急匆匆地赶过来,把一个手掌大的香木匣子给她,说道:“她啊,病的真不是时候,这是她今天要送去给交泰宫的,我这里脱不开身,只好劳驾你啦。” 子虞问:“这是什么?”绛萼笑道:“我哪知道,平日做这个的,不都是穆雪。”子虞心想左右无事,应承了下来。 子虞来往交泰宫也不是第一次,接引宫女都是认识的,轻车熟路地将她引到后园。交泰宫的前面开阔而宏大,种着槐花,此时已经谢光了。后园修着一片竹,依旧碧绿青翠,在这万物凋谢的季节很是显眼。 子虞张望了一下,说道:“今日娘娘真有雅兴。”接引宫女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唧地笑了一声,不答话就走开了。 子虞从南国到北国,在宫里也待了快两年,察言观色的本事今非昔比。一瞧着宫女的神色,便觉得不对,心里突地就窜起一丝不详。竹林中不见人影,越发显得寂静,风过竹林,沙沙地响,层层叠叠的像波浪。 子虞只觉得不对劲,皇后的宫中哪有这样无影无声的时候。她心慌了一阵,想起手上还有一个匣子,心思一动,索性打开匣子看个究竟。匣子里垫着一方丝帕,上头搁着一块玉佩。色泽近白,触手生温,花纹细腻却瞧不出路数。她又拿起丝帕,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一句“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字体娟秀,出自女人之手。 子虞如遭雷亟,这分明是定情的信物,要来竹林的不是皇后。 她的心扑扑地乱跳,慌忙把东西扔进匣子,一看周围没人,转身就走。今日交泰宫人迹稀少,她走地又急又快,绕出竹林,环廊,一路上只碰见几个宫人,倒没有人上来查问。直走到眼前豁然开朗,已来到偏殿前。她一口气都未歇地走来,这才松了口气。 子虞拿着这个匣子,犹如捧着一块烙铁,恨不能将它远远地扔了。举目一顾,就瞧见有个人影向后园竹林走去,身材魁梧,一看就知不是普通宫人,她不用猜也知道,那是延平郡王。 心里又是惊又是冷,子虞恨恨道:在一起也有两年了,不能说是情同姐妹,可万没想到被利用的一天这么早就到来了。 她来不及多想,只求快离开这里,心里盘算着遇到外面接引的宫女该怎么找个借口。低着头边走边想,又觉得什么借口都有破绽。 “回避!”前面有人尖嗓子嚷了一声,把她惊醒,猛地一抬头,不期然撞进一双幽深如夜的眼眸里。 晋王睿定带着一个随侍的宦官站在偏殿外,刚才呼回避的正是那个宦官。眼看子虞愣着不动,那宦官眉一竖,就要说什么,被睿定拦住。 “女史,”睿定笑着瞧她,“出了什么事?” 子虞本来是满心的为难,看到他的一瞬间,不由地就心里一松,对着他深深一拜,“殿下,奴婢今日本来替娘娘来送一样东西,可到了这里才发现只带了空匣子,怕皇后娘娘责罚,所以赶着离开。” 睿定一听就心领神会了,蹙眉道,“皇后娘娘正在休息,不便打扰,我也正要离开,女史,你为我带路吧。” 子虞听到“为我带路”这句话,就想起在东明寺时的情形,心里一暖,看向睿定,恰巧睿定也看了过来,目光稍一碰到,子虞脑子一片糊涂,心跳乱了章法,忙垂下头去。 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脸红了,刚才那些忿然气恼消散了大半,心里隐约想到,有再多的不如意,碰上了他,总是一大幸! 晋王是成年皇子,不能在宫中随意走动,子虞领着一路走到九华廊,宫门已近在眼前,她望了望,转身对睿定一拜,这就要告辞。 睿定却突然拦住她,温和地说:“陪我说说话。”说完也不等她答应,就走到一棵桂树下的青石旁。随侍的宦官已经机灵地走远几步,背过身子,似乎为两人把风。子虞看见这情形,心跳又加速了几分,走到睿定的身后几步站定。 “干什么,”睿定眸子里藏着促狭,“怕我吃了你吗,站这么远。”他作势要去拉她,子虞忙走上两步,轻轻提醒,“殿下,宫中最是人多口杂的。” 睿定看着她,慢慢敛去笑容,“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子虞道:“记得,还是在南国,殿下为我姐妹带来了兄长的消息。”睿定眉峰微挑,声音放缓道:“那次见你就觉得不是宫里的人,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了,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藏不住心情的人。这事已经过去近两年了。可今日的你,又让我想起当时的模样了。” 子虞承受不住他眼中的专注,微微别过脸,说道:“奴婢也记得,当时又惊又慌的。” 睿定仿佛想起了什么,唇角的微笑变得温柔起来,“虽然慌乱,可总叫我事后回想起那个场景。你大概是不知道,当时我以为树上开了一朵花,这才寻过去的。这之后,又在欣妃娘娘的陪嫁随行中见到你,那次行刺,慌乱中带着你逃走,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在昏过去时就听见你在哭,脑子很沉,却被你的哭声吵得不能安睡,心里想着,醒来后要躲得远远地,省的让你的大嗓门给搅得没有安宁……” 子虞也想起那个情景,当时的六神无主,此时竟觉得别有一番滋味,脸上红彤彤的,忍不住露出微笑。 “子虞,”他轻唤她一声,声音低沉而温柔,仿佛怕惊跑树枝上的小鸟。可子虞依然被惊到了,她睁大眼,心像锣鼓一样地捶着,神色慌乱一点不亚于当年,“殿……殿下。” 睿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着一片晕红慢慢蔓延到她的脖根处,衬得肌肤越发白皙,犹如雪上红梅初展。她微微低着头,从下颚到眉眼,线条柔和,像是丹青名手用笔墨勾勒出的画中人。他心中砰然一动,握住她的手。 子虞惶然想抽开,手上捧着盒子,却怎么也避不开,脸颊上的红几乎就要透出皮肤来了。 睿定不容她挣扎,突然问:“难道你在南国定了亲了?” “当然没有,”子虞心慌意乱时脱口而出,又道,“就算有文定,现在也不能作数了。”可添了一句又觉得自己画蛇添足,有欲盖弥彰之嫌。 睿定笑道:“那你择夫可有什么要求?” 子虞已是羞无可羞了,反而生出勇气,抬起头瞪他一眼,心里原本有那么多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睿定没等她细想,又说,“我的姓名身份你都是知道的,四年前,我府中原是有王妃的,她身子不好,嫁过来没到一年都殁了。府里上下都懒散惯了,正是缺个主子管教他们。” 他的详细情况子虞其实都是知道的,在南国学习时就了解清楚了,可听他亲口说出来,心里禁不住有些甜意,听到他最后一句,她佯装恼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睿定笑了笑,一双狭长的凤眸里仿佛盛进了日光千斗,灼灼地看着她,“我在东明寺的时候就想和你说,这宫里不适合你,如果有机会,我带你离开这里,走出这宫墙外,让你无所顾忌地哭笑,有不如意可以说出来,即使心思被别人猜中了,也不必提心吊胆,就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子虞简直怀疑这是一个梦。即使是身在梦中,只怕也没有这般美好。她的烦恼,她身为下人的为难,在这个提议前都消散得一干二净,在她还没有反应时,泪珠已经先一步流了下来。睿定心疼地看着她,轻轻抚过她的脸,受伤的厚茧摩挲着她的肌肤,却让她觉得格外温暖,她憋住了一口气,镇定地说:“我当然是愿意的。” 睿定显然松了口气,眉眼间都是笑,“看你哭得……我还以为自己太唐突,惹你不高兴了。” 子虞却又想起另一重困难,“可我还是欣妃娘娘的……”睿定打断她,目光坚定,给了子虞无限信心,“怎么说,我已封了王,你耐心等一等,我总有办法让你光明正大嫁给我。” 子虞点点头,这才发现他近得几乎咫尺能感觉到呼吸,她满面羞红,往后退了一步,手一松,手中的匣子砸落在地上。睿定动作抢先一步捡起来,看到那块丝帕和玉佩,看到上面的诗句,神色稍怔,问道:“这是要送谁的?” 子虞连连摆手,“哎……不是。”睿定复又一笑,不再细问,拿过帕子道:“绣工真是不错。”他把丝帕放入袖中,又掂量起玉佩来。子虞神色复杂,有心解释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玉质不错,可就是不太衬你,”睿定目光痴迷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佩玉的垂穗上摘下一颗珍珠,这颗珠子浑圆而带有光泽,一看就知不是凡品,睿定将它放入子虞的手心,“看,这才衬你。” 子虞慎重地将珠子收起,这才想起那方丝帕是穆雪的,心里有点不舒服,可见睿定这样高兴,她就忍着没说,心里盘算着,等以后亲自绣一块,好换下那块。 睿定见左右无人,轻轻搂住她,情真意切地道:“我们这就算是定亲了,等我来接你。”子虞心里欢喜,软语道:“嗯,我等你。” 这夜月色分明,清华如水,殿宇楼阁如披清霜。 子虞拿着匣子来到穆雪的房间,六格扇窗开了四面,月色泄了一地,皎洁地映着披衣而坐的穆雪。她抬头看向子虞,微微笑道:“怎么有闲空来我这里来了。” 子虞也露出笑意,把匣子搁在桌上,“拿人东西哪有不归还的道理。” 穆雪却看也不看匣子一眼,淡淡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问罪,你想着这件事一定是我摆弄出来的,对了,这招叫什么,应该是叫祸水东引。最好的结果是,郡王转眼看上了你。最差的结果是郡王大发脾气,这事就此作罢,娘娘要怪也是怪你,是你把事办砸了,我就摆脱了关系。这听起来倒真是不错,与我百利无一害,难怪你要怪罪到我头上。倘若真是我做的,你要责怪,我绝不会躲避,任你说什么罚我都认了。可你也该想一想:这事如果是我做的,怎么会这么明显,还要托他人之手。” 子虞见她侃侃而谈,脸上无半分病容,心里叹息一声,缓声道:“是真是假,没有人比你自己更有数了。”穆雪脸色一沉,唇畔微启,想说什么,子虞视而不见,继续说道,“你今日是真病也好,假病也好,总要找个人替你去做这件事,也许你原先选的不是我,可最后这件事却落在我身上了。大概是因为我笨,最容易欺负,所以落得这种下场,这也不关你的事,我凭什么来问罪你。” 穆雪被她说得动容,神色间露出伤感,“这宫里那么多人,就只有你和我最亲近了,我怎么会主动来害你。” “你是聪明人,该明白的,”子虞正色道。大约是今夜月色明亮,平日不怎么看得清的东西一下子就变得清晰起来,她坐在穆雪的身边,喟叹,“我因为蠢笨,被人利用了。可你呢,不是也被人看破计策了吗,做姐妹也有两年了,我今天想劝你几句。你自持聪明,锋芒毕露,可要知道,在这个宫廷里找个不聪明的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你的聪明只落在明处,还有那么多的‘聪明’在暗处。哪一个更有利,你心里应该比我明白。” 穆雪脸色越发苍白,沐着月色,直如一尊玉人,她想了想,说道:“也不是我故意要显露聪明,再允我些时日,我也想韬光养晦,再寻时机。可是娘娘那里还能等我吗?我看她的身子都快要显露出来,过些日子就瞒不住了。” 子虞蹙起眉,“她待你倒比待我坦诚。” 穆雪冷笑,“这哪是她说的,是我自己看出来的。她以为靠那两个粗使宫女瞒得住,我看这宫里上下稍有眼色的,都已猜出七八分了。” 子虞厌倦谈这个话题,起身就要告辞。穆雪突然喊住她,“今日的事,你不怪我了吧?”子虞回头笑了笑,“怪你有什么用,只能怪我自己太没用了,别人设个圈就往里面跳。” 穆雪神色关切,“你目前的处境太险了。那位有了孕身的,从不摆个无用的人在身边。早晚要算计到你头上。”子虞反去劝她,“别胡思乱想了,你休息吧。” “唉,”穆雪等她走到门口时,又补了一句,“你也小心吧。就是绛萼,你千万别轻信她。” 子虞怀着疑惑走回自己的房间,路过长廊时又碰见当值的绛萼,她面色自如,停下来和子虞闲聊了几句,并没有提到白天的事,如平日一般无二。子虞心里复杂了许多,犹如沸水一般翻滚,她认定穆雪的话半真半假,又觉得绛萼不可能完全不知情,可见她也行事鬼祟,不能相信。 突然一阵寒风窜进廊间,让子虞打了个哆嗦,遍体生凉,偏偏背脊处又渗出薄薄一层冷汗,黏着贴身衣裳,让她觉得似乎有小蛇游动在背后,一阵胆寒。等绛萼带着两个宫女走远,手里提着的纱灯也越来越远,慢慢地就糊成了一团光影,在地上拉出一道长瘦而怪异的影子。子虞怔怔地瞧着,只觉得森森然,叫人惊悚。 真真假假,越发叫人看不清楚了。 等那一团光火终于消失在黑暗中,子虞不自禁松了口气,刚刚那一些又仿佛是她的错觉,都是她的杯弓蛇影。 她急忙回到自己房间,茶水都是凉的,喝了一大口,冷意直透进心肺,子虞的心里才平静了些,是呀,管它真的假的,她一概不信就是了。 子虞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当她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荒野时,便察觉到这是梦境。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梦,天空暮霭沉沉,荒野无边无际,只有她孤立在当中。虽然在梦里,子虞也不敢气馁,认定一个方向不停地走,走了许久,她颓然发现四周丝毫未变,前方依旧没有道路,她心生退意,回头望,来时的道路已经记不清了。 她顿时感到一种无言的疲惫困住了自己。 醒来时,子虞讶然发现脸上带着泪痕,想到梦中暗示的场景,她无限惆怅,幸而这时看到了枕边的明珠,她握在手中,便觉得涌起一股温意,那些不安和烦恼都可以暂抛脑后了。 十一月的北国已经是草木萧瑟,宫墙再高再厚,也无法将寒冬拒之门外。这个时节该是各宫为过冬添置物品,司衣,司设,司工的人往来繁忙。子虞也重新被召回内殿。欣妃待她仿佛依旧,她待欣妃却是谨慎恭敬更甚从前。 穆雪病好后,心情好了许多。正逢这换衣迎冬的时候,与交泰宫的往来没有那么勤了,也不见宫女像以前那样,以各种借口召穆雪过去帮忙。 子虞曾猜测过很多种结局,其中最坏的不过是延平郡王一恼之下皇后会有所表示,却没有想到这样的风平浪静。可再细细一考虑,又觉得以郡王的身份,这种事的确不宜张扬。大约是摆脱了这件事的关系,穆雪心里轻松了许多,又对子虞有些愧疚,便对她更加亲近。 “一辈子就和这样一个男人共处,怎么能不细心挑选,”穆雪陪着子虞挑选衣料时,无意间袒露心迹,“郡王的身世背景都是上上之选,可就是家中妻子太过凶悍,若只是如此,我也不怕,可他妻子的娘家也是有身份地位的,我一个孤女,可不想去受罪。” 子虞被她这样一提,就想起睿定来,稍稍一比较,也觉得睿定无论人品样貌家世背景,无一处不胜郡王。可这样一想,又觉得忐忑不安,他既然没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选一个娘家有权势的女子为妻呢。她不是个愚人,想到这一点就不能不往深处考虑,以皇子之身娶一个有实力的王妃,会为他的前程添上多少光彩,而她不过是南国降臣的妹妹。 她心里存疑,翻来覆去地将他们相识相遇的过程回忆着。又想起多次受他帮助,而自己身上又没有什么值得图谋的地方,心下才稍定,暗想,如果连他都不相信,还有谁值得相信。 穆雪见她脸色乍青乍白,担心道:“你这是怎么了,不是病了吧?” “没有,”子虞摆摆手,“这么忙的时候,想病也不是时候。”穆雪笑道:“病哪是看时候才病的……”她说这个话的时候脸上带有异彩,子虞猜她是有话要说。 在宫人们都离开时,穆雪压低了声音说:“娘娘的肚子已经快瞒不住了,照理说,这是最容易出错的时候,所以最近已经称病了,不然陛下来了……不好交代。” 子虞知道妃嫔怀孕时,为保龙胎是不能侍寝的,这事说起来也不是什么隐秘。只是子虞穆雪都是未出阁的年纪,说到这里已觉得难堪,脸皮都快烧起来了。 子虞埋怨穆雪,“这事也是能拿来开玩笑的吗?” 穆雪嘻嘻一笑,“我每次看到娘娘那谨慎的样子就觉得有趣。照我看,越是小心越是容易出岔子。” 子虞付之一笑,怎么也没有想到,穆雪的话会一语成谶。 十一月十九日,欣妃换上冬衣坐在胡床上,雪白的衣裳上绣着冬梅,衬得她乌发如瀑,明眸皓齿,大约是心情好的缘故,眉目间多添了一丝平常没有的温顺。她手中拿着一份册子,照例在冬节来临前给宫中上下一份赏赐。 赏赐是惯例,赏赐多少又要看亲厚程度,其中门道多,很是费脑筋。欣妃专心致志地做这件事,打理完也花费了近两个时辰,她感到疲倦后,绛萼立刻取了绣褥垫在她的身后。 子虞看去,便觉得欣妃的腹部似乎已经有些微微隆起。欣妃也看见她的目光,微笑道:“不知怎么,我这几日晚上睡不安宁,又觉得没有食欲,膻的东西,只闻到一点就觉得浑身不适。子虞,你带人去请太医来为我诊诊脉吧。” 子虞应了一声后退出殿外,猜想欣妃知道瞒不过去,又觉得胎安稳了,这才要报太医。她自然不敢怠慢,带着两个宫女前去太医院请诊。 太医院原以为是小病,可在子虞的暗示下顿时明白是大事,由资历最高的卫太医和吴太医一起出诊。一行人走到瑞祥宫的时候,都愣住了。瑞祥宫的宫人们往来地慌慌张张,乱成一团,与往常的动静大不一样。 一个内殿侍奉的宫女看到子虞哭哭啼啼地跑了上来道:“女史……出大事了……娘娘……娘娘不好了!” 子虞一惊,“什么不好了?”宫女扑簌簌地颤抖着,“出血……娘娘出了好多血。” 两位太医乍然变色,不等宫女招呼,肃然道:“快带我们去。”宫女连泪水都顾不上抹,带着一行人匆匆来到欣妃的寝殿。 殿内已竖起了屏风,来往的人穿梭在屏风前后,个个神情惊惶。太医见事情紧急,也来不及摆垂帘听诊的惯例,直接走入屏风后。 子虞也跟着进去,却被绛萼拉了出来。子虞忙问:“这才多长时间,怎么就这样了?”绛萼眉头紧锁,摇了摇头。不过片刻功夫,瑞祥宫门前的人越来越多,连交泰宫茞若宫都惊动了,纷纷派人来打听情况。 “越是忙,他们越来添乱。”绛萼心头烦闷,愤然道。 子虞也觉得人多杂乱,容易惹出事端,便命人将其他宫的请去偏殿,宫人们也识趣地离开。 绛萼突然转过头对着靠门的一个宦官厉声道:“给我放下。”这一声尖锐刺人,叫得殿中众人都是一惊。那个宦官吓得不轻,讷讷道:“殿内,殿内凌乱,所以给收拾一下。” “放下,”绛萼面色铁青道,“这殿里一丝一毫都不许动,等娘娘醒来自有论断。” 连子虞都是第一见到这样声色俱厉的绛萼,其他人就更别提了,一个个都听话照做。 这时屏风后面传来穆雪的声音,“子虞,绛萼,快进来。” 子虞走进去,闻到一种腥味,脚步不由得一缓。屏风后并不凌乱,几个宫女依次守在欣妃的床前,两位太医凑在桌上低声议论,似乎在为药方争执。子虞眼光一转,终于看到了血腥味的来源。欣妃的衣袍上有血,床上有血,甚至连帷帘上都沾上血迹,可这一切都比不过床脚上的一个金色圆盘,那上面摆着一块血淋淋的肉。 看那个形状,似乎是……子虞别过脸,抑住想吐的冲动,眼神再也不敢望向那一处。 绛萼也脸色刷白,上前询问太医。 卫太医脸色为难地摇着头:“这……这都快要成形了,照理说都快安稳了,怎么会……” 绛萼脸色变了变,又问:“依大人看,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这……”这位太医显然服侍皇家多年,从这样简单的句子里就敏感地察觉到一种别有隐情的意味,他抚了抚胡子,谨慎地说道,“原因很多,这可就难判断了。也许是吃了什么凉血活血的东西,损人阳气才招致,也许是……” 子虞见太医言辞闪烁推搪,就知道问不出个结果。绛萼失望至极,看了看太医,让他们留下药方,再打发人将他们送走。 欣妃依旧昏迷不醒,宫人们都退开了。留着她们也无用,只会流泪哭泣,徒劳让人心烦。 欣妃的床前只留下子虞三人,还有那两个粗使宫女。子虞不知她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当绛萼把太医的药方拿给她们看时,子虞就知道,在欣妃的心中,这两个宫女比太医可靠的多了。 穆雪悄悄拉她的袖子,低声说:“看看,在娘娘心中,你我都是外人,她们才是自己人。” 她们俩站在床尾,说话声音一低,正好绛萼三人也在低声议论什么,根本没有注意。 子虞皱起眉,瞪她一眼,责怪她说话的时机不对。可穆雪却似乎没有察觉,依旧说:“你猜我刚才见到谁了?”子虞不理她,她口气一变,阴森森地说道,“还记得我们刚来宫里时,娘娘摔碎吉牌的事吗?你提到过的那个宫女,刚才我见到了。” 子虞大吃一惊道:“怎么会?”穆雪歇了口气,道:“那时你在殿里面,我在外面等你,曾经和那个宫女有过一面之缘。刚才我张望了几眼,觉得有个宫女眼熟,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就是她。”子虞这就要起身去寻,穆雪一把拉住她,“别急,我已经让人打听了。” 子虞咬了咬唇,低声问:“到底是哪个宫的。”穆雪道:“茞若宫。” 明妃! 子虞微讶,心不断往下沉。那些带血的事物都已经被清理出了寝殿,可她依旧闻到一股血腥弥漫在空气里,甚至越来越浓稠,空气胶着,让人呼吸也觉得困难了。 穆雪拍拍她的手,“这件事先别张扬。” 绛萼和两个宫女说完了,朝两人走来,脸色苍白,眼圈微红,一看就觉得伤悲。她挽住穆雪子虞的手,手指有些哆嗦,子虞被她感染到,想起欣妃往日待她的好处来,鼻子一酸,泫然欲泣。 “娘娘是被人害的,”绛萼几乎是从胸腔里挤出这句话,说地又重又狠,“查!一定要找出这个人!” 欣妃昏睡了许久,就连皇帝来探看时都没有清醒。子虞守在欣妃的床前,皇帝询问了几句欣妃的情况,她一一详细作答,可偷眼观察皇帝的神情,是有些悲伤怅惘,可显然很淡,似乎还比不上瑞祥宫的宫人。她悄悄为欣妃惋惜,这不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更何况他没有亲眼看见那一团血肉,自然不会如何痛心。 子虞的神色又哀又戚,让皇帝察觉出一丝异样,朝她看去,似乎认出她来,眸里闪过一丝诧异,又转过头去看望欣妃了。 皇帝留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有等到欣妃转醒,他还有许多需要处理的事物,吩咐宫中上下细心照料后,御驾离开了。 绛萼下决心彻查这件事,不等欣妃醒来就开始雷厉风行。穆雪又忙着宫里宫外打点。只有子虞守候在欣妃的身侧,寸步不离。欣妃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如雪。子虞看着她的模样,几乎怀疑她将永远这样沉睡下去。 夜深了,殿内一灯如豆,四下寂静无声。子虞靠在床边,耐不住疲劳,轻阖眼皮,浅浅地入睡。 欣妃却慢慢张开了眼。 她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摸腹部——什么也没有。 昏沉的头脑骤然间惊醒,她忽然想起了刚才的剧痛和难受,心一寸一寸地往下沉,似乎就要跌落到深渊中。而她的身体也跟着沉重起来,仿佛有千金重的东西压着她,让她不能动弹,满眼都是无尽的黑暗,只有眼角瞥到一抹微光,她用尽力气想要呼救,却只从喉中吐出一个含糊的音。 子虞被这微小的动静弄醒了,很快发现欣妃的异状,她急忙撩起床帐,扶起欣妃,这一下又是一惊,欣妃的绫衣已全被汗水打湿。她转身要命人去拿衣物,手突然被欣妃一把攥紧,力量大的像铁箍,而欣妃的指甲已经抠进子虞的肉里。一刹那,子虞痛得低呼出声,情不自禁甩开手。 她转头向欣妃看去,映入眼中的情景让其一生都无法忘怀,欣妃的脸上毫无血色,在朦胧灯火下,惨白如纸,一双黑丸般的眸子仿佛被夜浸透了,幽深暗沉。子虞见过她许多美丽的时刻,无论是笑,是嗔,是颦,唯独眼前这个样子,让子虞从心里感到害怕,尤其是她的眼神,在绝望中似乎还透出怨恨来。 子虞被欣妃注视地万分不自在,她柔声劝道:“娘娘小心身体。只要身体养好了,以后还有机会。” 欣妃惨然一笑,神色说不出的森然:,“机会?哼,我的机会就在刚才失去了。” “娘娘是在说泄气话,”子虞低下头去为她整理凌乱的床褥,借此避开她的眼神,“只要养好身体,机会还会来的,娘娘如果自弃了,岂不是仇者快而亲者痛了。” 欣妃咯咯一笑,笑声在空旷的殿内传出回音,子虞的心跟着一颤。 “亲者痛?”欣妃死死盯住她,“子虞,你是仇者还是亲者?” 子虞想退一步,可她的手腕被欣妃紧紧抓牢,这一次,她没有甩开的勇气,只是温顺地说:“子虞自然是站在娘娘……” “啪——”欣妃一巴掌掴在她脸上,将她的声音扼断。 “我才不信你,”欣妃眼神冰冷地看着她,“不要以为表面上对我恭敬顺从,我就不知道你们的小算盘了。你以为我被你们蒙在鼓里,什么都不清楚呢!穆雪那件事,不就是你给弄没的吗,还有你那个做了叛臣的兄长,你们想要做什么以为我心里没有数吗?歩寿宫前的菊花开得挺不错吧?” 子虞目瞪口呆,惶惶然看着欣妃,心里涌上恐慌,就像黑夜一般,无处不在。 欣妃的神色却突然平缓下来,冷笑着说:“有些姿色和小聪明,就以为能在这里谋一席之地。我本来以为,你和穆雪的最大不同,是不会自作聪明,现在看来是高估你了。” 子虞呆呆站着不能动弹,忽然想起哥哥说过的话,被人看透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她蓦地甩开欣妃的手,而欣妃笑着看着她,仿佛看着一只困兽的挣扎。 子虞只能落荒而逃。奔出殿外,寒风袭来,她狠狠呼吸了一口,并不觉得寒冷。有宫女前来询问,她按捺住不安,只说娘娘需要休息,让人不要去惊扰。 回到房间,脸上火辣辣地开始疼,子虞轻轻抚着脸,咬紧嘴唇,直到尝到血腥的味道,她才惊觉。 泪水已经涌到了眼眶里,子虞用手一抹,暗骂自己没出息,从南国到北国,这一巴掌不过把她最后一念的幻想打散了。 这没什么不好,宫廷并不是能让人幻想的地方。 子虞坐到整个身子发麻,心才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窗棂渐渐泛白,她轻推开窗,更深雾散,天色快亮了。 十一月的二十日注定是个多事的日子。 天色还未亮透,子虞的住所已经来了访客,当采颖神色焦急,眼圈微红地上门时,子虞就猜到她和自己一样达旦未眠。 两人坐了一会儿,采颖心不在焉地寒暄几句,眉间忧虑,想要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子虞心里疲倦,不愿和她绕下去,神色平静地说道:“说吧,大清早你不会就是来和我闲聊的吧。” “女史,”采颖低低唤了一声,泪水就大颗大颗地滚落,哭着说,“今天女史要是不救我,我的命就保不住了。” 子虞微惊,蹙起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采颖身子颤抖,低下头去一个劲地哭,直哭得气都喘不过来,她抹抹泪水,缓过了气才慢慢说道:“昨天娘娘累了,是我给娘娘送的茶水,之后……就出事了。” 子虞挑起眉,神色微变,“难道你在茶水里加了什么?” “没有,没有。”采颖连忙摆手,哑着嗓子哭道,“给个天做的胆子,我也不敢做这样的事。” 子虞劝解道:“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好怕的,绛萼虽然严厉,却不是不讲理的人? ?” 采颖摇了摇头,神情凄婉,依旧啜泣着。子虞见她一言不发,只是哭个不停,心里烦躁,说道:“你哭给我看有什么用,哭就能解决问题了?” 采颖被她少见的厉色惊了一下,哭声略止,她吞吞吐吐道:“女史不知,我和交泰宫茞若宫的几个宫女交好,前些日子她们送了些礼给我,又打听了宫里的情况,我就……” 子虞一听就明白了,冷眼看着她,“你收了礼,就把娘娘的情况全说了?” 采颖扑通一声跪倒在子虞面前,“我不过是一时口快,没有想过要对娘娘不利。女史,你是知道我的,我没有坏心,你在娘娘面前帮我求求情,救救我吧。” 子虞看着她的样子,心神不由恍惚,这样的场景,她似乎见过,是了,还在不久前,有个从池塘里爬出来的小宦官,也曾用哀求的表情看着她,求她救他。子虞的心似乎猛然被捆住了,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无奈地看着采颖,缓缓地说道:“不是我不想帮你,我是没有能力,娘娘才经历丧子之痛,现在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就算娘娘现在清醒着,只怕也不会听我的劝了。” 采颖睁大眼睛,似乎根本不信她的话,口中苦苦哀求,“女史,你一向在娘娘面前说话最有用的。日后,我一定记得女史对我的恩德……” 子虞摇头,“我自身难保,怎么救你。何况……”她话锋一转道,“如果只是收了礼,说了几句闲话,你会这样担心丢了性命?采颖,你没有说真话,刚才的那些说辞,并不是最主要的。事到临头,你连句真话都不肯讲,能让人放心帮你吗?” 采颖突兀地止住了哭,她定定地看着子虞,眼神陌生,仿佛第一次认识,脸色又是惊疑又是犹豫。子虞看到她的眼色,叹道:“你也不用多想,回去吧,我不想听你的真话,也没有能力听你的真话。跟你说实话,现在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也难以保全。这浑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趟。” 采颖闻言,眼神呆愣,犹如燃尽了所有火光的死灰,她踉跄地站起身,看着子虞的目光也渐渐变得冰冷,她忽然开口道:“这宫里的人果然都是一样的。” 子虞黯然道:“自然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人只有两条路,一个是变,一个是死。” 采颖浑身颤抖了一下,眼里的悲色更加浓郁了,哀声说道:“女史告诫过我,多嘴惹事,看来真是有先见之明。我管不住自己的嘴,终究要栽在这张嘴上。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对不住女史,前些日子,我路过歩寿宫,看到女史格外打扮过,心里好奇就跟了一路,看到圣上也去了那里。这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回来忍不住多嘴说了出来,我知道,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女史肯救我,我有办法为女史扭转形势。” 子虞心里一阵忿然,看她的眼神也由同情转变为惋惜,“你这么神通广大都救不了自己,我又有什么办法救你。” 采颖的眼眸骤然晦暗,神色复杂,她看了子虞一眼,默不作声地转身走了。(未完待续) 第13章:皇帝倾心 经此事后,子虞觉得头昏眼花,急欲休息,人才坐到床边,又有人找上门来。瑞祥宫都监带着两个宦官宫女奉命前来查屋。子虞见这阵仗就知道欣妃是铁了心要清理一遍宫廷。瑞祥宫都监并不是南人,是欣妃初进宫时皇后指派的,平日里行事低调,和子虞等女官都素不来往。 他对子虞倒是客气,说明来意后还赔罪似的谈笑几句。子虞心知无法,任由他们在屋子里搜查一番。几人翻箱倒柜,找得仔细,一圈下来又没有找到什么避讳的东西。都监笑着连连说了几声“得罪”,便带人走了。 子虞心里一松,倚着床榻就歇起觉来,她并不知道,此刻在瑞祥宫的另一头正闹得翻天覆地。 穆雪将宦官宫女拦在门外,脸带厉色地训斥,“做事越来越没有分寸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能任由你们乱来。” 宫女先前被她拦下已是失了面子,现在又听她语气里颇多轻视,心里不舒服,干笑着说:“女史的地方,平日我们自然不敢乱闯,不过今日是娘娘下的命令……”穆雪抢白道:“娘娘现在大病未愈,连亲近的人都没有几个能进殿服侍,你们倒是从哪里得的命令?” 旁边的宦官见气氛紧张,出来打圆场,“女史说的是,可娘娘已经醒了,让都监在宫里好好清查。女史是娘娘身边亲近的人,自然是清白的,不妨就让我们进去看个明白。” “我是不是清白,凭什么要给你们看个明白,”穆雪扫他一眼,寒声道,“别以为你们今天领命就是得势了,这里还轮不到你们做主呢。” 眼见这话说地绝了,场面顿时僵持起来。幸好这时绛萼来了,她在很远就听见动静,走近一看这架势,顿时明白了几分。两个宫女低声对她诉苦,穆雪见状冷冷一哼。 绛萼温和地说道:“他们也是奉命行事,你为难他们有什么用?”穆雪道:“这事情古怪,我就怕有人在娘娘面前谗言,弄得不安宁。”绛萼柔声劝道,“娘娘现在身体有损,你总不能这时候再闹得娘娘不开心吧。” 她拉着穆雪说话,几个宫女宦官早就趁着机会走进房里搜查。刚才在门口都憋着闷气,现下搜起来更加用心,一寸寸一分分搜得格外仔细。箱柜,被褥,床榻,没有放过一处。穆雪见了连连冷笑。这样仔细地找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大抵是不甘心,一个宫女临走时看见镜奁旁摆着一个小香木匣子,随手打开。 穆雪皱眉,“哎……”眼见宫女从匣子里取出一个长颈细瓶时,她脸色骤然煞白,仿佛瞧见什么不可置信的事。宫女把玉瓶交给绛萼,她轻轻打开,当桂花似的香味浮散开,她神情变得凝重,偏过头来看着穆雪,眼露疑惑,希望得到解释。 “不是……”穆雪心下骇然,声音都颤抖起来,“东西不是我的。” 绛萼看着她,仿佛已经看见了她的结局,惋惜道:“这里不是给你犯傻的地方。” 穆雪咬牙切齿地说道:“不是我犯傻,是有人蓄意要害我。”她脸色如冰,锐利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扫过,不少人低下头或者别开眼。只有绛萼神色不动地回望她,口气依旧温和,“不用浪费心机和时间了,留着你该说的话给娘娘听吧。” 不消片刻,都监带着几个宦官来了,看到他们服色,是宫正司的人。穆雪周身冰凉,身子微微发抖,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是一条落网的鱼,竭力挣扎也避免不了垂死的命运。 子虞等到申时,内殿还没有传来信息,心知欣妃今天不会要她服侍了,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担忧。她走到殿外,却发现宫内安静,往来的宫人面色过于肃穆,气氛十分古怪。 子虞拉住一个相熟的宫女,问发生了什么事。那宫女神色慌张,讷讷说道:“是穆女史房里搜出忌讳的东西了,宫正司查下来,把采颖和穆女史一起带走了。”子虞心下一惊,忙问缘由。宫女眼神躲闪道,“女史别再多问了,我一个卑微小人,又怎么知道那么多。” 子虞知道问不出个究竟,只好去找绛萼。 绛萼在房里做针线,娴静自如的样子叫子虞一愣。窗纱透进的阳光极为浅薄,细淡的一道道,映在她秀美的脸上,神色平静如水,唯有唇畔一点的微笑,似有似无。 子虞一阵心寒,怔怔看着她,轻声叹息。 绛萼转头来看她,了然地说道:“要是为了她来,就什么也不必说了,知道那匣子里放着什么吗?那种毒,南朝史上因此而死的有一后三妃,被宫中列为禁物,我没有手眼通天,救不了她。” 子虞轻轻摇头,“这毒肯定不是她的。” “你怎么知道?”绛萼笑着反问。子虞道:“穆雪是那种用了毒还会摆在身边的蠢人吗?”绛萼放下针线,悠然道,“是聪明还是蠢还很难说。她要是真聪明,也不会落到这一步了。” 子虞定定看着她,恍然明白,这宫里除了她,所有的人都已经放弃了穆雪。她沉吟半晌,才叹道:“我以为,两年在一起总该有些情分在里面。” 绛萼不以为然地笑笑,不急不慢地说道:“瞧你说的,我们是什么身份,能有机会施展情分吗?” 听她这样讲,子虞虽觉得不忿,心里深处却知道是事实。 绛萼又道:“因为这情分,我也劝你一句,别在这里做傻事,我们救不了她,能救自己就该知足了。宫正司带两个人,据我所知,采颖一早还去找过你……” 子虞皱起眉,“怎么?怀疑我?” “宫正司也不是无理取闹的,”绛萼冷静地说道,“不要多想多做,你不去想办法救她,没有人会说你不义,可你要是连自己都撘进去,只会有人笑你傻。” 翌日,宫正司的人请子虞前去问话。 领路的宦官神情古板严肃,让子虞心里暗暗打鼓。她对牢房的记忆深刻,虽时隔长久,一经想起就忍不住从身体深处感到战栗。幸好宫正司并不是想象中那么阴森可怕,倒也算得上是堂室宽敞,窗明几净。 司正姜明在宫人们的心中地位特殊,那些进了宫正司再也没有出现的人为他蒙上一层阴影,以至于宫人们闻姜色变,视为禁忌。子虞心怀忐忑地进入宫正司,正是姜明当堂问话。他将欣妃落胎前后事无巨细地询问一遍,口气平板,没有丝毫起伏,子虞镇定地详细回答,也没有遗漏一分。 等全部问完,已经过了近一个时辰,子虞松了口气,目光稍一转,看到了桌上摆着的小香木匣子,正是那日她带去交泰宫的。 姜明似乎随意提起,“这个你可曾见过,听说是穆雪交给谢绛萼,后来又经由你的手送回给她?” 子虞的心瞬时提起,扑通扑通地直跳。她早已知道藏毒的药瓶是从这个匣子里被搜出,若她说出缘由便会牵涉其中,若她不说,穆雪将百口莫辩。来此之前,她曾设想过千百种模样,却唯独没有这样的抉择,让她左右为难。 子虞活了十五年,曾学过圣人教诲,读过史书女诫,可此刻却不知该怎么应对眼前的抉择,她觉得身子一时冷一时热,如同在水深火热中煎熬。 姜明并不催促,仿佛见惯了这种场景。 子虞终于低下头,避开姜明并不锐利的眼神,用一种自己都觉得缥缈语气说:“我不知道,从没有见过。” 姜明点了点头,叹道:“看来的确如此,谢女史也说不曾见过,倒劳烦女史白跑了一趟。” 子虞松了口气,随即又感到哀伤,讲什么情分,说到底她和绛萼一样,关键只选择保存自己,更可悲的是,她的心底隐隐觉得,这样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她感慨万千,姜明却在此时阴森森地一笑,“女史要不要见一见她?” 子虞错愕地抬起头,看着姜明刻板的面容,总感到他似乎看穿了一切,却又不点破,她没有多思考,只是匆忙地点了点头。 姜明带着她走入监房,穆雪靠墙而坐,纤细的身影几乎被埋藏在阴影中。子虞轻唤:“穆雪?” 穆雪转过身,头发和衣饰都还齐整,面容虽然苍白,眼睛倒还有神,不像是受过折磨的样子。可子虞看见她的样子,忍不住眼圈泛红。穆雪还挤出一分笑容,“你来了?” “你还好吗?”子虞软声问道,“再忍一忍,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她这两句说得毫无底气,连自己都没有说服,穆雪就更未为所动。 “就算有这么一天,我只怕也看不到了,”穆雪惨然一笑,“这里埋葬了太多的真相,除了死者,谁也不在乎。难道你指望那些事不关己的人去挖掘真相吗?” 子虞叹道:“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才招来祸事?” 穆雪眼神有一丝迷茫,随后摇了摇头,“这件事总要有个人来定罪,我不过首当其冲。” 她说的坦然,子虞倒不知如何安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姜明却在此时开口道:“女史既然已经辨认过证物,就不要多逗留了。” 穆雪一颤,望向子虞。 子虞堪堪挪开眼,不敢与她对视,顿时让她明白,事实并没有得到揭露。她的神色由惊异变为失望,瞳仁渐渐失去光彩,唇角那一丝笑容反倒分明了,冷嘲道:“我还真是傻,” 子虞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寒冷,紧紧握住双手,才能汲取到一些温暖,她幽幽说道:“你不要怪我,如果我今日有能力,必会拉你一把。” 穆雪慢慢转过身,又回到了刚才位置,淡淡说道:“不用多说了,我从来没有期盼过。向来牺牲自己拯救他人,只有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而已。凡人,只能靠自己救自己。” 她不愿多说,子虞也觉得无话可讲,她们曾经窃窃私语谈天说地,仿佛都在这一刻说完了。 没有等多久,宫正司就有消息传了出来,采颖承认所有的罪名后自尽了。关于她的死,众说纷纭,有人说她是害怕过甚,活活吓死的。也有人说她受不了宫正司的酷刑,自行吞服了毒药。不管她的死被传得怎么神秘,欣妃落胎一案总算有了结局,可惜采颖死得仓促,没有供认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这种情况下,穆雪的情况变得尴尬起来。宫人从她房中搜出了犯忌的毒药,她却一口咬死是被人陷害,无论宫正司如何严逼都不肯松口,采颖又在关键时刻自尽。整件事成了一团乱麻,偏偏宫正司没有一刀斩断的魄力,只能慢慢从中挑选线索,毫无头绪。 欣妃听到这个消息,半晌没有说话,有一个不识眼色的宫女劝说道:“也许穆女史真是冤枉的。”欣妃狠狠瞪她一眼,怒极反笑道:“这种情况下还能保住自己,我小看穆雪了,是个有本事的人。” 这些话传到子虞这里已经迟了好些天。欣妃对她不再信任,宫人们都识得眼色,对她的态度也开始微妙变化,只有几个相熟的宫女还和她说一些知心话。这一切发生得不知不觉,子虞顿时显得孤立起来,她心里明白,欣妃对她在歩寿宫前那一次埋下疑心,且此事说不清道不明,绝不是轻易能解除的误会。 宫人们见她受冷落,又不像是要做出努力改善的样子,待她更加冷遇了几分。 又过了几天,天色晦暗,忽然下起了雪。子虞久居南方,第一次遇到这样早来的雪。雪花片片如鹅毛那么大,落起来轻薄无声,人若站在风中,成片地扑过来,绵密地就像撒了层网,谁也躲不开。只落了一夜,宫殿各处犹如铺了棉毡,彻底改头换面了一番。 子虞的房门前迟迟没有人扫雪,她在院子前一走动,一步一个印,回头一看便觉得十分有趣。正独自赏着雪景,忽然来了两个交泰宫的宫女,说是皇后派来请她过去的。 子虞心里暗暗惊讶,不知何时与交泰宫有了交集,匆匆打理一下,就跟着两个宫女去了。宫里各处都有人扫雪,三人只能慢慢走,这两个宫女都比她年长,心思灵敏,言谈得体,一路上倒没有让子虞觉得烦闷。 其中一个贴心地提到,“女史真是好脾气,院子前积着雪,那几个末等的小宦官还闲着,你也不责罚他们。”另一个也说:“在这宫里,一味地礼让,会让那些卑微小人忘却礼数呢。” 子虞想不到她们突然提起这个,笑了笑道:“这也没有什么,我也只是服侍娘娘的下人而已。” 两个宫女相视一眼,捂嘴笑起来,“女史说笑了,你是有福气的人,怎么能和下人相提并论。” 子虞听得讶异,觉得这话里大有深意,还想细问,交泰宫已经近在眼前了。她只能压下满腹疑惑,跟着接引女官进殿。天色阴沉,正殿中还点着两盏纱灯,发出晕黄而温暖的光。子虞刚从雪地里走来,轻轻一走动,便在水磨金砖上留下几个湿湿的脚印,她自知失仪,心里左右为难。接引女官善解人意地一笑,“女史随我来。” 子虞跟着她到偏殿,这才发现已经备好了一套宫衣,两个小宫女似乎早就等候着,手脚麻利地帮她换了套衣裳,重新装扮一番。衣裳没有越制,却异常精巧华美,襦裙上绣着暗花,走动时别有风姿。子虞一瞧就知道这套衣裳是用心裁制的,而且像是量身定做,心中越加惶恐。 皇后坐在殿中,旁边围着一群内官命妇,似乎在为谋划过年的礼庆。瞧见她来了,皇后放下手中的礼册,子虞在离正位的五步远行了大礼。皇后含笑望着她,感慨道:“清水出芙蓉,瞧瞧,多秀美的姑娘。” 内官命妇纷纷称是。 子虞受到如此礼遇,心底一片茫然,只能听着尚礼的命令站起身,稍退几步,站在皇后的左下方。皇后似乎也察觉到她的不安,笑着和身边女官们说了几句,又转头来问了她一些家世亲人等问题,子虞恭敬地做了回答。 “罗家也是南国的簪缨之族,”皇后道,“想不到你年纪小小,受了不少苦。” 子虞低下头道:“侍奉皇家,怎么能说苦呢。” 皇后笑笑,大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对周围的人说:“我往常就说,自持聪明不安天分的人就算成功了也只是昙花一现,可有一些人,本本分分的,老天必然不会亏待。”女官们应和不迭。其中一个道:“瞧这姑娘的模样,就不是老天能薄待的人。” 皇后又把子虞叫到眼前,仔细打量一番道:“以前你在欣妃身后我就注意过,是个灵巧懂事的姑娘,听说瑞祥宫里最近发生不少事,你也不惊不扰的,这很好,所以福气就该落在你身上。” 子虞的睫毛抖动了一下,壮胆轻声问:“不知奴婢有什么福分,让娘娘如此厚爱。”皇后温柔道:“不用着急,那个人等不住,过一会儿就要来了。” 子虞更加忐忑,周围的女官宫娥都含笑望着她,眼里没有恶意,让她心中稍定。不过一会儿,司仪来报,“娘娘,太子和晋王来了。”皇后瞥了子虞一眼,摆手让他们进来。 子虞听到了,顿时明白了几分,脸色微红,轻轻垂下头。晋王和太子进殿,给皇后依次行礼后坐在下手。皇后笑了笑,向晋王道:“这是不是你前几天提起的姑娘?”晋王方才已看到了子虞,微笑答道:“劳娘娘用心了。” 皇后缓声道:“殿下从小坚毅,难得开口求人,我怎能不放在心上。”连太子都觉得有趣,瞥了眼子虞,道:“我以为大哥是冰做的心肠,想不到也有化开的一日。” 晋王笑而不答,只是眉间朗朗异彩,一贯稍嫌冷峭的俊颜舒展开,让人难以目移。 皇后陪着两兄弟说了一会儿话,眉目慈善,笑容温婉。子虞在一旁细听,觉得内容也如同寻常人家一般。太子虽不若郡王那般俊美,倒也一表人才,而且和传闻中的木讷无才不同,说话很有几分风趣。连连几次把皇后逗笑。皇后忍不住怪他,“堂堂储君,说话这么无稽,当心让人笑话。” 太子笑容一敛,正色道:“在母后和兄长面前说的话,自然和别人说的不同。”皇后道:“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你不要小看了,这可是一门大学问。一辈子只会说一种话的人,不是太过正直,就是太过愚蠢。后者太多了,前者我还没见过一个呢。”说完,她笑了笑,这一笑仿佛包含了无尽的深意,让人意识到,她是交泰宫的主人。 女官上前提醒皇后还有许多礼庆事宜需要处理,晋王与太子相携告退。临走时,皇后叮嘱晋王,“这事成与不成,我只能帮到这里,以后还要看你自己的。”晋王一拜道:“不敢忘记娘娘的相助之恩。” 皇后又转头对子虞道:“我不留你了,回去吧。下次再到我宫里来玩。” 子虞应了一声后便退下了,在偏殿罩上一件藕色花面的灰狐狸披风。并没有宫女出来相送,她一个人慢慢踱出了殿门。偏殿外是一条长廊,雪已经被扫净了,只留下冬日的肃静。她一路走到底,才在门口看到睿定。他孤身站在廊边,面目清润,身子笔挺,仿佛是雪里的青松,叫人望而心折。 子虞微微一怔后就停下脚步,睿定看到她,笑着走到她身边道:“没有等急吧?”子虞心想:明明是他在等她。可转眼就明白,她在宫里处境困难,他都知道了。虽在北国肃冬中,她心里就是一暖,抬头对他微笑。睿定稍稍失神,伸手牵住她的手。 子虞一缩,“哎,让人瞧见不好。”睿定牢牢握住,笑笑道:“有娘娘首肯,你怕什么?”再也不理会她的抗议,带着她往外走。子虞满面通红,就怕遇到什么人。幸好睿定带她走的都是宫里的偏僻小道,就算有零星几个宫人,也不敢有人随意乱瞧,只装作没有看见。 不过片刻功夫,天色沉沉郁郁,又开始飘雪。北地的风,仿佛是无常的孩子,不辨东西地乱窜,劈头盖脸地从四面八方而来,挟着白雪纷飞,迷乱了路人的视线。子虞初始还能辨明方向,可是走着走着,来到无人扫雪的道路,让她明白是到了内宫偏僻的地方。 在沉谧的只有风声的路上,她只能看见他的身影。他大约是顾忌她,脚步迈得不大,身形刚刚好好挡在她的面前,雪花沾在他的大氅上和头发上,仿佛是染霜披月。子虞本想问究竟去哪里,可这一刻看着他说不出话来,雪地就像她的心,一步步被踏上印子,一点点地沉陷了下去。 要这么一直走下去,就算天涯海角,走下去也无妨了。 他忽然停下来,沉声说:“就是这里了。”子虞随他转头,就看见一个被雪色覆盖的宫殿,瞧模样规格,远远不及交泰瑞祥等宫,又无人打理,花木萧瑟零落,殿宇残败暗沉。不等她疑惑,睿定带着她走进院中,指着前方道:“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子虞一惊,满目诧异地看着面前这几乎不能称之为院子的地方。 “这么吃惊?”睿定笑了笑,“这也不是什么隐秘,只是很多年没有人提起了。” 子虞心里一紧,反握住他的手,“我吃惊,并不是因为这里偏僻败落,而是你头一次对我坦诚相对。” 他伸手摸了摸子虞的脸庞,眸里沉沉的,如盛着千钧重担。 “不是每一个皇家的孩子都有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他转头笑道,可眼里分明流露出些微的痛,“我的母亲是一个宫女,后来不知怎么,被选为司账……” 子虞心里异常沉重,司账通常由进御的宫女才能担任,那是皇帝大婚前为熟悉房事才诞生的职责。 睿定竭力说得轻描淡写,可也抑不住声音沉缓下去,“她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孕育了龙胎,所以得到了这个宫殿……”他转过脸来凝视子虞,目光中满满都是怜爱,“虽然她生前也没有和我说过几句话,我还是想带你来,给她看看,你和她一样,不是一个称职的宫人,我不忍心将你留在这个宫殿里,像她那样生存。” 子虞别开眼,可一颗泪水忍不住滑下脸颊,“我原以为就该那样生存,遇到了你才知道,我还有别的选择!” 时间过得飞快,子虞陪着睿定在这小庭院里走了一圈,已是过了午时。按祖制,晋王出宫还需卡着时辰。在传令官的催促下,两人逗留了片刻,依依惜别。 子虞回到自己的住所,已经是焕然一新,门前的雪扫得干干净净,露出青石砖的台阶,连窗纱都换成了霞影纱,微微有些淡的红,真如晚霞映照着一般。一个面貌秀气的宫女跑来说:“女史去了哪里,不会连午膳都没用吧?早上那几个不打扫的懒奴才已经让谢女史教训过了,女史要是肚子饿,我现在就去给你弄一些吃的来。” 子虞微微一点头,宫女就跑着去了。回到房里,她换下披风,手慢慢抚过上面绣着的暗花,慨然叹气,这宫里的人太伶俐了。 在宫里朝夕得势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当子虞身处其中时才觉得感慨万千。宫人们的变化不过体现在眼神和言语之间,而且转变得自然,不让人感到突兀。就像他们原本就是那么贴心一般。 大概是从交泰宫传出片言只语,已足够内官宫娥拼凑出一个模糊的事实。 往来子虞门前的人,比她深得欣妃信任时还要多,不少人借着年关将近的理由前来送礼讨好,几乎让她疲于应付。 这日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子虞看到他,心里微微打了个突。杨公公却含笑看着她,如同上次一般,来告知她兄长相约的地点时间。 子虞依约前往,罗云翦早已经等候在九华廊外,见到她的第一句就不由责怪,“这样的大事,怎么也不同我商量一下。” 子虞撇了下嘴道:“哪里有机会和你商量。” 罗云翦神色平静下来,语气也变得平和,“既然如此,这桩婚事还是想办法推了吧。” 子虞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为什么?” “难道我上次说的,你都没半点放在心上?”罗云翦道,“你连晋王的脾气秉性都不清楚,就要贸然嫁给他,就不怕出什么纰漏吗?” “不怕,”子虞断然道,“哥哥大概是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以我的身份,若少了娘娘的恩宠,和一般的宫女又有什么区别。晋王外冷内热,性格坚毅,是托付终身的良人。哥哥说我看不清他的脾气秉性,可我又何尝能摸透别人的心,与其要去努力看清整个宫廷,我还不如只对着晋王一人。” 罗云翦被她说地一愣,静静地注视了妹妹片刻,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沉声道:“现在就算受些冷落,那些宫人也伤害不了你几分,可你若是跟随晋王,稍有不慎就身不由己了。” 子虞和他对视,叹息道:“哥哥也曾对我说过,能一拼富贵总比默默无闻地老死宫中强。如今我已有了出头之日,怎么哥哥倒要阻止了?” 罗云翦摇摇头,“晋王行为蹊跷,这个富贵来得时机不对,让人不踏实,我怎么能看你一头陷进去。” “不踏实的人是哥哥,”子虞蹙起眉,冷声道,“在你的眼里,晋王的唯一不好,就是他生而与皇位无缘。哥哥说了这么多晋王的不好,可让我瞧见的只有这一点。” 罗云翦松开手,子虞负气地半转过身,他见了连连苦笑,“难道在你心里,我是这样势利?”子虞微张口,他却不等她辩解,声音低沉地说道,“也许在你心中,晋王千好万好,可在我眼里,晋王有一点最不合意,在这宫里随意抓一个人,都能说出晋王的好,却没有人能说出他的坏,世上真有这样的十全十美的人吗?” 子虞静静听着,心里不由一凉,忍不住道:“怎么所有好处到了哥哥的眼里都成了坏处。” “那是因为我经历过背叛,”罗云翦眸光一黯,正色道,“在这世上没有白拿的好处,通常华丽舒适的表象下都藏着凶险。圣人曾言,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子虞,你还不知眼前到底是什么,难道就不怕一步走下去,会是万丈深渊吗?” 子虞无声地喘了口气,轻轻扶住臂膀,抵挡入骨的寒意,她直直地看向兄长道:“那哥哥希望我怎么做?” 罗云翦温柔地笑笑,“我听说欣妃自从落胎后脾气不好,几次惹圣上不快,可有此事?” “原来哥哥还没放弃,”子虞叹道,“现在四妃缺一,宫里人心浮动,谁不盯着那个位置?不是没尝试过,我也见过圣颜,可是圣上是什么样的人,能把我放在眼里,哥哥,也许在你的心中,妹妹是特别的,可在别人的眼里,我也不过如此。” “胡说!”罗云翦轻斥,“你是我的妹妹,我还能不清楚吗?你看看这宫里的女人,虽然个个姿容美丽,可她们不约而同都有一点,工于心计,想从这皇宫中谋取好处。圣上是个沉稳有远虑的人,自然看得通这一点。可是你与她们都不同,你命运多舛,楚楚动人,一笑一颦都出自天然,只要日子长久,圣上怎会不注意到。” 子虞忽然打断他,“圣上也很快就会发现,我与其他女人没有什么不同,同样对他有所求,为富贵而来。哥哥,攀龙附凤并不可耻,可要是没有自知之明还妄图攀附,那才是可耻。” “子虞。”罗云翦轻唤,口气伤感。 子虞缓缓道:“凭哥哥的本领,以后要出人头地,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你不是那些蒙阴祖上的纨绔子弟,你有的是真才实学,文韬武略何曾输过别人,是妹妹不才,没能在宫里谋出一席之地,不能帮衬你一把,若哥哥真是心疼我,就让我任性这一回。至于前路是坦途还是歧路,总要试过才能知道。” 罗云翦心一酸,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你听哥哥一句话:晋王不可小觑。” “我不会小觑他,”子虞软声道,“可圣上更加不可测,我在这宫里若是还有一分希望,也会照着哥哥的愿望拼死一搏。眼下我连这一搏的余地都没有了。哥哥就放我和晋王走吧。他在哥哥眼中有千般不是,可在我看来总算是真心实意的。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好求的呢。” 罗云翦别开眼,叹了一口气,“傻丫头。” 转眼就到了年关,圣上在正清殿宴请百官,结束后按规矩留宿交泰宫。瑞祥宫的内官宫娥陪欣妃过年,子虞的位置甚至排在了绛萼的上面。可子虞感觉,这一次远不如去年,那时她们三人心无芥蒂说说笑笑,不像如今这么正襟危坐,言辞避忌。 也许是想到了同样的事,欣妃和绛萼脸上都露出了一刹那的迷茫,又很快消失在新年的欢笑中了。 腊月十一,交泰宫的司仪带着一群宫女前来送礼,各式名贵的衣料,精巧的首饰堆满了子虞的房间。闻得风声,各宫里都来了表示,有些面熟的,不认识的宫人统统都来道喜。子虞这日正好不当值,就去交泰宫谢恩。 皇后笑着告知她,“瞧殿下心急成什么样子。今天外面来消息了,殷相要收你做义女。你就准备准备,过些日子就该出宫了。” 殷相是朝堂中两位宰相之一,除了德高望重两朝为臣的倪相,就属殷相最得圣上宠信,是朝廷重臣。子虞听说他要收自己为义女,心咚咚地跳了两下,几乎不敢答话。 皇后亲切地拍拍她的手,“听说是殿下亲自去求的。殷相的脾气世人皆知,像石头那么硬。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记得,要好好对他,千万别辜负了他的深情。” 子虞不由动容,心里泛起一丝丝的甜,对皇后点点头,应了下来。 想到要离开皇宫,她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以后再也不必揣摩欣妃的喜好和心思,忧的是她名义上是殷相的义女,要去他府中过一段时间,不知将会如何。 在宫中一年,她积累了不少东西,整理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工夫,绛萼闻讯也来陪她一起收拾。其中一大半倒是欣妃的赏赐。子虞只留了几件,其余都分给了与自己常来往的宫女们。绛萼笑道:“要做王妃的人,到底不一样了。” “相处了这么久,总要留些东西做个想念,”子虞说到这里,忽然停了片刻,神色一黯道,“有件事我一直堵在心里,要是今天不问出来,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绛萼道:“以后同你说话,就要称回话了,你就趁着今天全问了吧。” 子虞挽住她的手,笑了笑,随即正色道:“娘娘那件事,真的和穆雪有关吗?” 绛萼微怔,脸色有些不大好看,淡淡说道:“大好日子,你提这个做什么。” “我只想要一个答案,”子虞声音平静道,“离开了这里,我就算有答案也没有用处,求一个心安而已。” 绛萼沉默不语,低头沉思了片刻,才喟然叹道:“没有什么答案。宫里的是是非非,谁能理得清楚。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之所以今天留在这里的是你和我,无非就是我们比她更懂得明哲保身。你可以一走了之,我还要继续留下去,要是真想心安,以后都不要提。” 子虞暗自感慨,明知道她没有全部说实话,也不好再说下去。 二月初七,是子虞离宫的日子,一早她就梳洗好,去正殿给欣妃拜别。欣妃今日也打扮得格外精神,温柔地笑着对她道:“从南国到这里,你是我最贴心的人了,要不是看到你有好的前程,我还真不舍得你走,以后要是有闲空,就来我这里多走动。”子虞知道这都是场面话,都一一应诺,陪着众女官说笑了一会儿,就有官宦来催时辰到了。 子虞又给欣妃深深一拜,跟着送行宦官离开瑞祥宫。天色灰蒙蒙的,日头似乎还藏在雾里,稀淡的光透出来,琉璃宫阙如笼罩在烟霞中。子虞在宫中行走素来小心翼翼,第一次如此轻松地观察,才发现这里真是很美。 走过永福门时,那里正开着几株金钟梅,花朵小小的,凑在枝头上一簇簇,一看就叫人心生爱怜,一缕清雅的香气隔着很远就飘了过来,似有似无。 子虞多看了几眼,宦官立刻领会,领着她靠向梅花一边走。走近了,她才发现树下有个人影,拿着一把小铲子,看样子正在翻土。二月的寒风依旧像是冰刀,子虞注意到她穿着单薄的灰色衣裙,分明是个末等的宫女,不知怎么会被派到这种差事。 子虞轻轻一叹,惊动了树下的宫女。她转过脸来望了一眼,神情变得极为古怪。 子虞也吃了一惊,“穆雪?” 穆雪身子一僵,面色又苍白了几分,她转头又去翻土,似乎? ?没有听见这一声。子虞忙上前几步,宦官拦住她,“唉,小姐别再上前了,小心弄脏了鞋裙。”子虞站在树边上,仔细地看穆雪,模样清减了许多,像在寒风中处惯了,神色冷淡如冰。 见子虞久久不离开,穆雪出声道:“这里可不是给贵人待的地方,要是想离去,就趁早走吧。” 子虞问:“你在哪里做差事?”穆雪抬起头,眼神幽幽的,冷笑道:“知道了又如何,难道你还能救我吗?” “也许我……” “算了吧,”穆雪笑了笑,眉梢尽是寒意,“你也不必对我这么客套。怜悯毫无用处。我也不会对你感恩。还是把你的好意留给那些会报答你的人身上吧。” 子虞看着她,几乎快要认不出这张脸来了。她从不知道,那个娇俏的穆雪,也能笑的这样寒冷,比冬风还凛冽几分。 她看到宦官对她示意出宫,又回头看了看盛放的梅花,用一种悠长的语调说道:“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句话真是没错。你能在宫正司那里脱得身来,就算吃了苦,也必然会有香来的日子,不是吗?” 穆雪低头笑了几声,两手沾着冻土,如同握着雪,她也不甚在意,说道:“看来你是想知道我借助了什么人才逃出生天的。你呀,命好,就快做王妃了,何必又来打听我这卑微小人的秘密。凤有凤的飞腾,老鼠自然也有老鼠打地洞的方法。我若是连几句话都守不住,早就把命给丢了,你还是走吧,阳关大道在那边呢。” 子虞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已下了决心,对宦官使了个眼色后,缓缓离开。 快走到宫门口时,那个宦官试探地问:“小姐可是认识刚才那个宫女,只有获罪侥幸逃脱的宫人才会被发配到花木房,干活累,又不讨好,这么冷的天出来做差事,只怕是得罪了哪里呢。不过小姐现在是什么身份,如果真要出点力……” 子虞看了看他,微微一笑,披风上一圈狐毛衬着她皎皎凝白的肤色,笑容如花朵一般绽放。宦官正仔细瞧着她的脸色,不由一愣。 子虞已偏过脸去,漫然道:“和她以前曾在一个宫里,说过些话,并不相熟。”(未完待续) 第14章:迎娶太妃 殷相位高权重,府邸却很平常,与宫城外的一干王侯贵戚的宅院比起来,显得过于朴素无华。可子虞一进府就觉得欢喜,花园院落收拾得十分齐整,花木众多,初春的气息才刚露了几分,枝桠上绿荫探头,已有欣欣向荣之态。北国的屋舍建筑与南国本是大相径庭,南方讲究精巧,北方力求大气。可殷府的楼宇亭台衔接新颖,花木植被环绕,小景妙趣横生,倒显不出南北的差异来,子虞一路上仔细地看着,不觉心生亲近。 她被引入夫人的独院,想不到夫人徐氏早就等着了,一见她来,就上前拉着她的手,上下左右地端看,笑道:“总算是来了,我还怕你赶不上午膳呢。”子虞来时心中惴惴不安,暗忖虽然名义上已是义父母,可终究是陌生人,想不到徐氏这样爽利热情,倒把她那种拘谨生分打消了一半。 她羞赧地喊了声义母。徐氏喜笑颜开地应了,就嘱咐下人开席。内眷们都陪着用了饭,从始至终言笑切切的,对子虞的态度也像一家人。等饭后内外收拾停当,徐氏又带着子虞在院里走了一趟,直到尽兴了才回房。有陪坐的内眷道:“看夫人和小姐的样子,就真是一对母女了。”徐氏拉着子虞的手,“小姐的标致模样,我是养不出来的,可这脸上的酒窝,和我家已经出嫁的陵儿,是一模一样。”内眷们附和着,“可不是嘛,这就是缘分。” 徐氏把子虞留到了晚膳后,脸上已露出了疲态,才惋惜道:“自从陵儿出嫁,这里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听说老爷要收义女,我着实高兴了好几日,今日才得偿所愿了。”子虞见她情真意切,心里感动,又想起自己的母亲,胸口憋着一股酸涩,强自忍着,眼圈已红了大半。徐氏温柔地拍拍她的手,“快去歇息吧,我倒只顾自己高兴,可把你累着了。” 子虞笑笑,“不过是玩耍,能累什么,我还等着给义父请安。”她方才想起还没有拜见义父,不敢贸然离去,留个不懂规矩的恶名。徐氏温柔地笑道:“他啊,一早就吩咐过给你整理院子,只是公事繁忙,你别怪他,先好好休息,等有空了再去请安。”她如此劝慰了几次,子虞只能跟随管事丫鬟告辞离去。 丫鬟们提灯将她领到南处的一个庭院,从样式来看正是未出阁女子所住的闺楼,两处有偏房是丫鬟的住所,外面还有独立的门应。 子虞仿佛又回到了在家里的时候,丫鬟们伺候她睡下,轻声说小姐好好休息,蹑手蹑脚地离开,听不到一点声响。过了一会儿,帐外飘来似有似无的一点淡香,子虞闻着,觉得这香异常熟悉,静静躺了一会儿才恍然记起:这是南国的线香,有安眠解头疼的作用。 被褥舒软,香味宜人,她浑身疲惫,照理应该很快入眠,偏偏脑子里一片清明,翻了几个身都没有入睡,直磨到西沉的月色也从窗口消失,四下里寂静无声,她在半梦半醒之间找到了不能安睡的缘由,这一切太过顺心了。 尽管这一切在子虞心中觉得如梦如幻,可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徐氏对她的疼爱,阖府皆知。殷相有两子一女,长子殷峥外放做官,次子殷嵘为骁骑左卫,*殷陵嫁与民部尚书之子。府里的下人便讨巧地喊子虞为四小姐,子虞在家时也是排行第四,每每听人这样唤,心里感慨万千。 徐氏怕子虞在府中还不能适应,挑了一个灵巧精干的丫鬟派到她身边。这丫鬟名叫秀蝉,生的眉清目秀,人也乖巧麻利,不过短短几天就熟悉了子虞的脾气,把闺楼上下打点得妥帖顺当。徐氏的意思是要秀蝉长久伺候子虞,日后就做陪嫁丫鬟去晋王府。 子虞觉得秀蝉处处乖巧,而自己身边又没有贴心的人,便对她与其他下人不同,格外亲厚。秀蝉也觉得这位小姐不仅容貌绝美,而且脾气温顺,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将来是要做王妃的,因此对子虞的事是分外上心,凡事就预想了三分,照顾周到。主仆俩存着一样的心思,一拍即合,相处融洽,外人看来就像是十多年相依才培养出的情分。 在殷府的生活就如同普通闺秀一样,陪着夫人赏花品茗,闲聊家常。前几日宫中已有消息传来,晋王的婚期定在四月。子虞心头大定,随着日子的临近,把心思更多地放在了挑弄胭脂,挑选衣饰上。 三月春风徐徐而来,带着绵绵细雨将北国的天空洗涤一番,露出云层后湛蓝的天色。草木也从隆冬中苏醒,一点点的绿意蜂拥而出,点缀春色。这日天色尚好,秀蝉怕子虞在房中坐久生闷,提议到院中去逛一会儿。 子虞透过窗纱隐约能见到外面的宜兰芳草,不由心动,放下手中的针线,跟着秀蝉到院子里走动。殷府的草木都有人精心照料,形态上佳,在春光的照拂中更显美态,让子虞的心情也跟着爽朗起来。 秀蝉领着她走到院南的墙角下,笑着说:“看小姐的样子是累了,我叫人沏一壶茶来。”说着,放下子虞一个人就走了。 子虞微微诧异,猜想秀蝉这个举动是不是别有含意。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墙的另一边传来晋王的声音,“子虞?” 子虞心怦怦两跳,转过身,却只能看到一面灰墙,照规矩,有婚约的双方在婚前一个月内不能相见,见者不吉。大概是为了这个缘故,晋王才与她隔墙相对。 子虞看着墙面眨眨眼,忽然生出一股淘气,站着不出声。睿定又轻唤了一声,依旧没有任何回应,他也不气馁,对着墙的另一头喊了一声,“接住。” 子虞不禁抬头,一团团雪白的花兜头兜脑地落下来,馥郁的香气直沁入鼻端。子虞“哎”地轻呼一声,忙躲开,于是花朵落满在她的裙裾旁。她低头看,雪玉似的一簇簇,原来是槐花。 睿定听到她的声音,想象出她窘迫的样子,发出朗朗笑声。 子虞嗔怪他,“殿下怎么就确定我在?”睿定一笑,“不在也没有关系,反正槐花是相府的,我不过从一个院子移另一个院子,有什么打紧。” 子虞听他口气无赖,忍不住也笑出声。睿定道:“听你的声音,应该是在相府过得很好。”他的意思,只是为了看她过得好不好才想办法隔墙一见,子虞心底一甜,说道:“这都是托了殿下的福。”睿定不以为意,忽然道,“以后你也把我的王府也打理成这个样子,我听你哥哥曾说过,你是最懂得花木玩物乐趣的。”子虞一笑答应了。 两人隔墙谈了一会儿,无非是些平常事,可说给对方听,又好像别有一番滋味,滔滔说不绝似的。 子虞正说着相府上下对她的好,隔墙忽然传来一声喊,下人们正找着晋王。 睿定促狭道:“我可得走了,让他们发现我偷了槐花,只怕殷相不许我进府了。”子虞禁不住噗地一笑,再细听了一会儿,是下人们找得近了,她唤了一声殿下,墙边无人答应,想必人已经离开。她也不便久留,幸好这时秀蝉也回来了。 随着大婚日*近,殷府上下忙碌不堪,徐氏已嫁过一个女儿,虽然时间仓促,倒也轻车熟路,婚礼的典仪打点得妥帖稳当。子虞在一干命妇的指导下苦练礼仪,日日不辍。 北国有俗例,嫁衣上的花蕊是由已经出阁的姐妹添绣,称之为“锦上添花”,有祝福和美满的意思。子虞的姐妹只有文嫣,远在千里之外的南国。为了这桩事,殷府已经出阁的小姐殷陵特地回了几次娘家,带着几个手巧的丫鬟为子虞添绣嫁衣。子虞心里过意不去,可几次推脱都被徐氏和殷陵笑着打发了。 殷陵面目姣好,性格爽利坦诚,虽然不精于刺绣,可给子虞绣嫁衣时一丝不苟,繁巧的地方都让两个针黹女,子虞感激她用心,一来二去的交往就深了。这日闲聊时殷陵一脸喜气地提起,“陛下要将骁骑,熊渠两营交给晋王,看来晋王不必赴藩了。” 子虞正看着针黹女做针线,随口道:“难道赴藩不好?” 殷陵一笑,“如果藩地真的好,历朝那些拱破了头想往京城来的人又算什么。”子虞转过脸来,口气平和,像是聊家常似的说:“不管怎么说,以后也总是要去藩地的。” 殷陵眼睛一转,眸底深处仿佛藏着一抹光彩,笑道:“我看未必。”话音落地,她就四下一顾,发现针黹女专心致志,似乎并没有听到她们的谈话,这才又对子虞道,“晋王虽然年轻,心中却有大志,妹妹日后可不要在晋王面前提起赴藩的事。” 子虞心中咯噔一下,眉头微微一挑。 殷陵也自觉失言,随即笑道:“瞧我这张嘴,往日听他们说了两句就开始班门弄斧了。你是晋王真心疼爱的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这两句并没有让子虞心里舒坦,可殷陵已转了话题,说道:“再过几日,罗副卫尉马上就升郎将了,这可是双喜,妹妹,你真好福气。” 子虞听到哥哥要升官,心里也着实高兴。她的大哥人品才学都不差,唯一的缺陷就是南国降臣的身份,现在借着这桩婚事总算能一扫阴霾,平步青云了。她想着,不由笑道:“我前几日已经听说,相爷在这件事上下了大力,我这是沾了相府的光。” “什么相爷,”殷陵玩笑似的道,“你该叫义父才是。” 两人又说笑一会儿,针黹女已经补完了花,裙褶上的金线牡丹朵朵盛开,花蕊都用单丝镶绣,细密精巧,隽然如画,丫鬟们不住赞叹。 众人正七嘴八舌地议论嫁衣,秀蝉来到子虞面前传信,“相爷请小姐过去一叙。” 子虞一怔,心里微微紧张,她入府这么些日子,对这位义父始终缘悭一面,不知今日突然叫她是什么用意。她稍稍整理衣饰就跟着丫鬟走出过徐氏的独院,来到正厢的书房。 丫鬟轻轻推开门,侧过身子让子虞进去。书桌前坐着一个人,低头看着一封书信,看年纪四十许岁,面容普通,五官却生得过于硬朗。子虞知道眼前这人就是宰相殷荣,正要行大礼拜见,他突然抬起头看她,鹰隼的目光锐利地落在她身上,冻结了她的动作。 子虞在他的目光下感到不安,拘束地行了礼道:“给义父请安。” 殷荣目光一敛,整个人都变得平和,可开口第一句就叫子虞吃了一惊,“你看起来不像你的父兄。” 子虞惊讶地接口,“难道义父见过先父?” “见过,”殷荣放下手中书信,目光变得深远,似乎记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我做鸿胪卿时曾在戍边见过肃正公。他的为人太过正直,而你的哥哥,现在该称罗郎将了,处事又太过圆滑,你和他们都不像。” 子虞不知这话是贬是褒,不敢随意接口。 殷荣扫了她一眼,悠然道:“做王妃的人不该这么胆小。” 子虞从他的脸上猜不到任何用意,蹙眉答道:“先父是将帅,正直刚毅才能使兵士诚服,家兄是降臣,处事圆滑才能求存。我不过是家中一个普通女儿,自然不同。” 殷荣唇角略微露出笑容,仿佛是欣赏她的勇气,缓声道:“我也问过你哥哥同样的问题。可他的回答与你不同。他说,刚直过甚,得罪同僚,连做人都不会,何况是做官,他绝不会犯和他父亲一样的错误,你哥哥真是个趣人,我很欣赏他。” 子虞并没有因为他面色缓和而感到欣慰,反而从内心深处感到不安,她抿了抿唇,勉强一笑道:“能得到义父的赏识,是哥哥的运气。” “你也很有运气,”殷荣笑了一声道,“我对欣赏的人一向不吝啬,所以我也给了你机会。” 子虞再也不能保持平静,低声道:“我没有……” “从宫里出来的人一向要比外面的人聪明,”殷荣没有在意她微弱的反驳,语气平淡道,“我等着你自己发现,可你迟迟没有反应,这让我有点失望。年轻的女孩儿总是有种幻想,以为遇到才貌双全的意中人,双栖双宿就是人生的全部。难道你指望晋王抱着相同的想法?” 子虞脸色骤然苍白,心里如乱麻似的一团,躲避着殷荣逼人的目光。 “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全然不知晓。我说的你必然明白了。晋王选你,并不是因为你的美貌,也不是为了你的家世,晋王是识时务的人,你的出现只是遇到一个很巧的契机,”殷荣道,“幸好这其中也有几分真心,可你不该奢望这契机和真心能陪伴你一生。晋王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了,你也该好好谋划你的将来。” 子虞身子微微颤抖,抬头问他,“相爷说了这么多,不会是想把好意施舍给一个无用的人吧?” 殷荣满意地微笑,“太过聪明的人不能让人安心,太过愚笨的人又不值得重用,你的聪明恰到好处,这一点很好。那么我就直说吧。你作为我的女儿嫁入王府,就应该明白我想要什么,我给了你现在,你要还给我一个将来!” 按照京城贵胄的传统,婚前要去东明寺祈福。宰相公事繁忙,自然不能亲临,由徐氏带着一众家眷前往。头天晚上就到山下的传舍中住宿,翌日清晨上山拜佛。此行女眷众多,脚程甚慢。此时远眺寺院,但见雾色苍茫,云起烟涌,花木环绕中的寺院若隐若现,清风中传来梵音袅袅,偶闻几声莺啼鸟鸣,清虚不似凡间,便是心思沉重的人,也觉得神清气爽,烦恼之事被洗涤一空。 子虞已来过一次,没有其他女眷那般新鲜。趁着徐氏听讲佛经,她一个人走了出来。寺中小径曲折,她依稀记得几分,沿着碎石甬道一路到底,是鲤鱼池。故地重游总会勾起百感交集,子虞也不例外,望着小池不由微微失神。 怀因路过时看见她,并没有如何注意,进寺来池边许愿的人络绎不绝,并不少见。等他结束早课行经池边,见子虞依旧流连不去,甚至连姿态都没有改变,心中不由惊讶。 这一处实在静到极点,子虞已经习惯僧人沙弥来去的动静,可这一次脚步到了身后便没了声响,她回过神来,转头看到来人,轻讶,“大师?” 怀因见她的表情仿佛认识,想了想依稀有些印象,神色平静地说道:“鱼池许愿不过是一桩美好的传说,小姐切不可当真。” 子虞微怔,随即笑道:“我不是在许愿,它曾经实现过我的愿望,只是代价太大,我不敢再尝试了。” 怀因皱了皱眉,他隐约看出她的笑容里藏着许多心事,所以这一下竟没有离去,说道:“锦鲤虽然是活物,却没有神力,怎么能实现人的愿望呢,只有人力所为,才会有所得,有所失。” “唉……”子虞轻叹一声。她极少与生人这样深谈,大概是怀因的目光太过清冷透彻,胜过她见过的所有人,让她难以排斥,还生出一吐心事的冲动。可她沉吟了片刻,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喟然道,“大师是出世之人,看得透彻。” 怀因道:“佛曰:人在荆棘中,不动不刺。若小姐放下执念,眼前又岂有荆棘?” “我的眼前没有荆棘,”子虞从石上站起身,裙裾轻轻荡漾,“相反,我的运气不差,总能逢凶化吉,心想事成。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美好的。” 怀因轻轻摇头,出尘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惋惜。 子虞明白他的意思,从容笑道:“实现我愿望的不是锦鲤,也不是神明,而是那些妄图把我当做棋子摆布的人,他们不会允许我的退缩,所以大师也不必为我惋惜。” 她缓缓往碎石甬道走去,头也不回。 怀因看着她的身影在林间消失,才恍然回神,这女子不同他以往遇见过的香客,可到底哪里不同,让他也深感疑惑。 主持将相府众人送出寺门,怀因也在随行之中,他一眼就看到女眷中的子虞,她站在徐氏身边,笑容明丽。让他一瞬产生怀疑,刚才遇见的是不是她。一旁的小沙弥也许是注意到他的目光,低声道:“师兄,听说那位小姐是未来的晋王妃。” 怀因嗯了一声,收回目光,无来由地,轻轻叹了口气。 此后不久,晋王府红装满目。这一夜,她成了晋王妃,在子虞的心中是一个新鲜的称呼,却让人那么称羡。 夜还是那么沉,子虞趟在床榻上听着耳边人均匀的呼吸声渐渐入睡。一世的悲苦,她期盼着就此了结。可是她不知等着她的又是什么。 这一夜,所有的回忆随着那一声声爆竹就此散尽,她知道从此她将不同。可是殊不知命运再次悄悄逆转。 照规矩,婚后的第一日清晨,新妇要随新郎拜见公婆。子虞的公婆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更加不敢怠慢,两人四更时分就已起身换上朝服,入宫觐见。 在宫里时,子虞也曾随欣妃去过各个宫殿,可这一次不同,宫门特意为她而打开。帝后二人高居正殿主位,一干皇族依次而下,衣饰庄重华丽,言谈又很随意地等待两人。 还没进殿,子虞已经感受到一种非同寻常的气氛。里面的人都处在这个国家的权利巅峰,若是不能得到他们的欢心,以后的日子就很难过的舒坦。 睿定注意到她的神色,入殿前,趁着司仪司赞不注意,偷偷握了一下她的手,又对她平静地微笑,顿时安抚了她略有躁动的心绪。 两人在殿中行了大礼,帝后按例颁下赏赐。皇后言笑盈盈,还另为子虞准备了一对白玉如意,更是珍贵之极。大礼行后,两人得以在殿中落座。子虞这才有机会打量殿中众人。 帝后之下是东宫太子夫妇。太子不似子虞那日在交泰宫见他的模样,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副庄重持稳的样子,把他身边的太子妃衬托得更加显眼:她与子虞年纪相当,顾盼神飞,眉目间有一种英气。当子虞望向她时,她回了一个坦诚善意的笑容,让子虞一见如故,心生欢喜。 三皇子睿绎坐在右边,他也与以前不同。子虞第一次见他时,他在文媛身边被众内官围绕,如同星空里的月亮。可此刻他只是低着头,似乎正在沉思,神色间不见丝毫喜气。宫中传闻东明寺中一病,使他神志受损。子虞不由替他惋惜。 正当子虞偷偷观察众人,坐在东宫夫妇下首的少女笑出了声,她转头对睿定说:“皇兄的新妇美是美了些,可论身份,不怎么相配。”她容色明艳,有三分相似明妃,加上神态语气,立刻就让子虞知道了她的身份。皇帝三子二女中的第二个女儿——玉城公主。 睿定神色不变,瞪了她一眼。玉城和东宫交往频繁,与他素来不亲,只是今日突然发难,不知谁在背后授意。他脑里将几个人想了想,疑虑不已,神态上却平静如初。 子虞微微一怔,随即微笑,仿佛刚才的那句话是称赞一般。她端庄沉稳的模样正好与玉城公主的言辞咄咄形成对比。很快公主便觉得无趣且沮丧,转过头去。 皇后宛然一笑,随即命宫人开宴。 这样的家宴其实与一般宫宴没有区别。其中有几个菜色,颇和子虞的口味,便多尝了几口,可她很快发现了随行女官略有些诧异的目光。 子虞不解,四顾一下,恍然明白。在座的从帝后依次而下,食用每道菜的分量几乎一模一样。想从一顿宴席中窥视到他们的喜好,无异于痴人说梦。发现了这一点,后面的菜肴味同嚼蜡,再难以勾起子虞的味觉。 宴后子虞不得不与睿定分头行事。她要去拜见欣妃,还要随皇后接见命妇。而他,要接受新的任命,接受朝贺。 等子虞忙完了她的使命,天色已经沉沉蔼蔼。 睿定许久没有来接她,子虞只好往永延宫寻去。御前自然不能乱闯,以她如今的身份也是不能,在承晖殿前,她就被宦官拦了下来,这个宦官正是杨公公。他看了子虞一眼,低头略一想,压低声音道:“娘娘随我来。” 子虞跟他东转西转,竟没有碰上一个人,他带她走到一个房间,里面竖着一面八宝紫金屏风,还放着一些梳洗的东西,瞧样式,是御前的东西,这是陛下换衣的所在。子虞一惊,正想询问他为何到此处。杨公公却对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神色紧张慎重,指了指窗外。 窗户开了一线,子虞凑过去,隐约听到了人声。很快她就分辨出声音是皇帝与睿定,这让她大吃一惊,要避开众人的谈话内容必定非比寻常,她是否该听下去? 外面扑通一声,想是有人跪下了。子虞听见睿定清朗的声音,“儿臣绝无异心,请陛下明鉴。” 子虞心扑扑乱跳,觉得这句申辩的背后大有含意,不禁聚精会神地听下去。 皇帝笑了笑,说道:“不要轻易承诺。只要承诺的人还活着,随时就会有毁诺的机会。”他的声音又平又稳,平静若水。子虞透过窗缝往外窥视,正好看见皇帝。平素碍于规矩,子虞从未如此仔细地观察他,心下微微吃惊,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微乎其微,英俊依旧,并不比皇族的年轻子弟逊色分毫,他的神态沉和,自有一种威严,远胜他人。 睿定的声音微微带了丝哀求,“若连陛下都不信儿臣,那天下人都不会信儿臣了。” 皇帝看着他,目光深邃,叫人猜不透他的想法,他缓声道:“凡事面面俱到,礼与下士,让有野心的人聚集到身边,甚至让有心人对你怀有期待的人——正是你自己。” “可儿臣已经做出证明,儿臣娶妻了。”睿定望着他的父亲,面满诚恳。 皇帝不置可否,过了许久怅然道:“你还年轻,年轻时做傻事总是少不了的。可是以后很快就会发现,想要通过傻事达到目标,简直是梦幻一场。” 子虞听到这里已经不愿再听下去,她猜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差,所以杨公公立刻带她离开。走出殿外,她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冷淡地看着他,问了一个很久以前就想问的问题,“我哥哥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甘愿冒此大险?”如果被人发现,她会怎样不得而知,而他必死无疑。 杨公公对她的提问并不意外,毫不犹豫地答道:“罗郎将对我有救命之恩。” 这个理由没有说服子虞,可是她以后有机会向罗云翦印证,她又问第二个问题,“让我知道这些,你的用意是什么?” 杨公公抬头直视她,言辞恳切,“娘娘曾不愿听从罗郎将的安排,入主后宫。而是选了一条捷径,想摆脱这个宫廷……” “你只是让我看到结果,”子虞冷笑着接口,“我以为的捷径不过是自欺欺人。做任何取巧的事都要付出代价。你让我看到,我付出的代价非但没有摆脱这个宫廷,反而还落入其中的漩涡。” 杨公公低下头,“娘娘睿智。” 子虞看着他谦卑的姿态,眼里露出疑惑,可她再也没有精力去猜测其中的意思。她已经花了整整一日揣摩他人,最后这一点精力,她想留给她的丈夫——晋王。 睿定来接她时,暮色已降,宦官们提灯为他们引路出宫。 子虞默不作声,睿定见她一脸疲惫,温和地握住她的手,又察觉到她出了冷汗,眉头微挑,问道:“让你等久了,是不是着了风寒,要不要让太医看一看?” 子虞见他满面关切,心下也是一动,淡然道:“没事,只是今日的事多,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宫里规矩多,”睿定握紧她的手,“以后就会习惯。” 子虞笑了笑,对这话似乎并不上心。睿定看看她面色,问道:“是今天玉城的事让你闷闷不乐?” “没有,”子虞道,“玉城公主还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我怎么会和她置气。” 睿定点头,缓缓道:“除了已嫁的玉衡,宫中就只有玉城一个待嫁的公主,难免娇宠了一些。” “公主让我想起了妹妹文嫣,她也是个娇气的孩子。” 子虞抿唇一笑道。 “哦?”睿定温和地凝视她,想起她极少提起以前。 子虞笑道:“以前在家的时候,文嫣年纪最小,夫人特别喜爱她,就连我娘,对她也格外好。每年春季,娘亲就要蒸花糕,一房一笼。文嫣最喜欢吃这个糕点,吃完了自己的,还要来抢我的。我那时候总不服气,和她争吵不休。夫人和娘亲知道了,却总偏帮她……” 睿定静静地听她说,唇角勾起,笑道:“难道你就没有一次抢过她吗?” “只有一次,”子虞回思道,“那天我生气出走,从石上摔下来,磕了一嘴的血,夫人和娘亲都吓坏了。文嫣也不来和我争了。可是那时候,我躺在床上静养了一个月,听大夫的吩咐也不能随便进食,抢来了也不能吃,要知道代价这么惨重,我就不和她争了。” 睿定笑容敛去,听完后沉吟不语,过了半刻,容色稍稍和缓,“想不到你小时候的性子会是这么激烈。” 子虞的睫毛颤了一下,垂首说:“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其实我并不是那么喜欢吃花糕,只是不服气好的东西都给文嫣占了,才会那么做。” 睿定握住她的手稍稍一紧,他却无所察觉,转头笑问:“如果是喜欢的呢?还会抢吗?” 子虞道:“不会了。人家不是说‘万般皆是命’,不是命里注定的,抢来了也不会属于自己。” 睿定忽然脚步一停,前方引路的宦官还未发觉,走了几步便和他们拉开了距离。 子虞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色,只觉得他的目光灼灼地定在她的脸上,她对他露出秀丽的笑容。 他轻轻叹了一声,沉声道:“那大概是你还没有遇到更珍贵的东西。” 前头提灯的宦官回头张望了一眼,神色恭谨地等待两人。睿定牵着她继续走,神色平静,体贴地说道:“看你,怎么又出汗了,回去要让大夫好好看一看。” 子虞心知他已结束了刚才的谈论。忽然地,从心底深处涌上一股倦意,幸好夜色深重,无人得见。 对于子虞来说,婚后的生活就如同一幅美好而惬意的画卷,与她之前的人生截然不同。睿定待她诸般宠爱,王府中事无巨细,都交由她一并处理。在瑞祥宫时,她就做过管事女官,那时还需要处处观人眼色,而在晋王府中,自然有下人察言观色,再加上精明伶俐的秀蝉帮衬打理,竟没有发生一件不合心意的事。 唯一让子虞堵心的,是她偶尔在午夜梦回,想起南国,想起文嫣,心中挂念不已,久而久之,生起了一股思乡的念头。睿定平日对她的小求小愿,总是竭力满足,可对这件事,也感到有心无力,皇子与外邦相交本来就有种种限制,他几次托人联系,也没有得到文嫣在南国的消息。 就这样春去冬来,转眼已过了两年。 这一年太子妃在春季有了身孕,在悄然来临的冬季诞下了第一位皇孙。皇后喜不自胜,颁下种种贵重的赏赐,皇帝亲自为皇孙赐名为“骜”。 这个刚出世都饱受祝福的孩子身体特别虚弱,还在襁褓中就让宫人们操足了心。皇帝也对这个小儿的身子感到忧虑,请了东明寺的僧人入宫祈福,还将来年的年号改为“康定”,大赦天下。 人们都相信这一年必将是物丰昌隆,可偏偏天不遂人愿,这一年还未到来,种种不详的征兆已经开始显现,预示着这一年的多灾多难。 皇孙出生后的一个月,北国下了好几场大雪,几乎没有什么间断。铅云低沉,天色灰蒙,这样的天气绵延了整个冬季,让人心生厌烦。康定初年刚刚来到,各地雪灾的消息都传到京城。皇帝和官员在新春都没有得到赏乐休息,不得不疲于政事。 就在这时,远在皇陵北郊的承明宫又传来坏消息。养尊处优的宫人们本来就不习惯北郊的偏僻荒凉,而这一年大雪封山,把通往京城方向的道路给封死了,久久没有得到补给的宫人,先是发生了一场骚乱,很快就被镇守行宫的卫士给制止,之后天气越来越恶劣,有些宫人犯上了风寒,没有得到及时医治,这种病症很快就在承明宫蔓延,就连三皇子的生母文媛也染上疾病,风寒入骨,久病不愈。 等京城运送物质补给的队伍打通雪道,来到承明宫时大吃一惊,忙加急回报京城。 皇帝听了传报久久不语,下旨将文媛接回京城安养,这个谏言是皇后提出的,让大臣们纷纷感叹她的气宇宽宏。可惜文媛福缘浅薄,在接她回宫的上谕到承明宫前的三天就暴毙了。 淑妃为人冷漠,久不理事,这一次也感伤不已,她召来承明宫的人询问详情,谁知不小心也染上了风寒,在宫中太医的救护下才慢慢回转,可惜身体大伤,容色大减,自此久闭宫门,更加不愿出来见人了。 子虞与后宫往来并不密切,只是每逢节庆入宫拜见。这些消息都是从相交的命妇那里得知。旁人问她意见,她只敷衍几句,并不多说。独处时才会想起,当年的一后四妃,竟已凋零如此,不知这是天意,还是有人故意推波助澜…… 自古以来,关注宫廷的有心人自不会少,很快就有人觉得后宫虚空,进言要选秀女入宫。附和这个言论的官员很快增多,变成了整个朝廷的心声。他们大概觉得,官场上的平步青云,没有什么比后宫尚主更快的捷径了,眼前皇后的父兄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皇帝对这个提议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搁置一旁,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康平初年三月初五,南国以探望欣妃的名义,派使臣出使北国。(未完待续) 第15章:我来寻晋王 三月末正是春色浓郁的时节,晋王府南边的院子桃花绽放,粉嫩嫩似云彤一般,院中央是一小片湖色,水平如镜,映着一片桃花湖光潋滟,颇为醉人。 罗云翦欣赏片刻,转头对子虞道:“都说晋王府景色雅致,看这布局,倒像是南国风光,是你命人料理的?” “刚来时见这个庭院空荡,只有一个小湖,心里就觉得惋惜,移了些桃花来,想不到今年就开了。”子虞笑道。 罗云翦顺口应了一句,“晋王殿下是真心疼你。”子虞微微羞赧,罗云翦走了几步。王府下人知道他们兄妹谈话,都离地有些距离。罗云翦环顾四周,又低声问:“还没有消息吗?” 子虞敛起笑,神色一黯,两年来让她困扰的除了思乡,就剩下这子嗣的问题了。她转头去看桃花,悠然说:“这种事也急不来。” 罗云翦摇了摇头,“看宫里着紧皇孙的样子,晋王是皇子中年级最长的,却无子嗣,心里必定不好受。”子虞蹙起眉,若无其事道:“怎么样样事情都要同太子相比,在哥哥的心中,莫非也有那些不着边际的幻想。” 罗云翦静静看了她一眼,“太子如何,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担心的只是你,晋王年少有为,明眼人都看得见,我不相信会没有人打他的主意。这两年,王妃的名号让你失去了警惕吗?” 子虞垂下眼,掩住了眸底深处的思绪,她疏落地笑了笑,“就算我时刻自省警惕,若是老天不眷顾,我又有什么办法。” 罗云翦见她的样子,不由心疼,放缓了声调道:“我不过随口一提,你也别太放在心上。更何况,现在还有我在。” 两兄妹绕着湖又走了一段,闲话了几句。罗云翦的眉宇间始终悬着忧色,子虞方才想着自己的心思,现在才注意到,于是问他:“哥哥今天来,是不是有事要同我商量?” 罗云翦轻叹一声,整张脸绷紧了,他皱眉思索再三才下定决定,沉声说道:“南国要派使前来。” 子虞点点头,这件事她早有所闻。见到哥哥的神情,让她也不自觉提起心。 “前些日子,南国已经有书信往来,有一封,是给你和我的。”他说着,衣襟中取出一张信笺,看他贴身置放的模样,想必非常重视。子虞没有立刻接过手,只是说:“哥哥现在是陛下器重的臣子,怎能随便接南国信件,要被有心人瞧见了如何是好。” 罗云翦平静道:“无妨,这是正常公务往来,陛下也知道。” 子虞这才安心接过信笺,低头一看,身子顷刻间有如千金重,再也无法动弹。信笺上不过短短的几句话,她来回看了好几次,确定没有认错,才缓缓抬起头,声音按捺不住激动:“这……这是文嫣的?” 罗云翦慎重地点头。 子虞又低头去看,心想,这字要比以前的更娟秀了。她轻轻地抚过信笺,从胸口涌起了一股酸涩,催得她眼圈一红。 罗云翦等她的激动平缓了,才又开口,“信上的事你都看了吧。想不到,文嫣竟然嫁给了二皇子,偏偏这次来的使臣就是二皇子。” 子虞慢慢折起手中的信笺,她的动作又慢又仔细,仿佛在调整心情。刚才那一刹那的激动感动之后,她不能不思考,这张信笺到来的时机。 “这封信来了有好几日了,我思来想去,还是应该让你知道。就算我不说,恐怕也会有人用其他途径让你知道。文嫣悄无声息这些年,却突然来了消息,时间上还真是巧。我看,是南国那些人又想着把主意打到我们兄妹的头上了。”罗云翦道。 子虞将信笺紧握在手中,目光眺过了桃花林,放在了更远的地方,幽幽吐出了四个字,“来者不善。” 这日睿定回府,子虞正倚在榻上看书,她的神情平静,眼中却有些迷茫,半天都没有翻动一页。 睿定坐到她的身边,轻轻合上书本,问道:“是什么让王妃愁眉不展,难道是下人不够伶俐,让你烦心?”子虞笑了笑,避而不答,偏过脸问他,“皇孙可还好?” “有这么多人守着他,还能有什么不好,”睿定一笑,淡淡说,“这个孩子得天独厚,既是长又是嫡,连陛下都很喜爱。” 子虞听他的口气,不免又想到子嗣的问题,笑容一黯。睿定揽住她的肩,将她拥进怀中,相依偎了一会,他才又玩笑似的说:“原来是我惹恼了王妃。” 子虞从他身上汲取了温暖,慢慢开口,“殿下又乱开玩笑。”睿定长眸微睐,唇角勾起,“既然不是我,也不是府里,看来是府外有事让你烦心了。” “今天我哥哥来过,”子虞把头靠在他的颈窝,斟酌了一下说道,“有了文嫣的消息。她已经嫁给那边的二皇子了。” 睿定听了,神色丝毫未变,低笑一声道:“就是这件事让你郁郁寡欢?”子虞静默片刻,道:“我总觉得不妥。”睿定挑眉问,“什么不妥?” “她还是个孩子。”子虞低喃。 睿定“呵”地笑了一声。子虞讶然起头看他。他曜石般的眼眸黑沉沉的,藏着一抹让子虞看不懂的神色。 “别太小看的你妹妹,”他忽然说,“能在宫廷里占有一席地位的人,怎么还能算是孩子。” 子虞叹息道:“我还记得刚离开的那时候,她还不能自保,如今真不知道如何了。” 睿定笑道:“我虽然对你的妹妹并不熟识。但一个能三年内从宫中脱颖而出的女子,想来也觉得不凡。何须你杞人忧天为她担忧。” 子虞想了想,抿唇一笑,“我不是在为皇子侧妃的她担心,我这是在为身为妹妹的她担心呢。” 睿定看着她,低头深深吻了下去,仿若呓语,“你啊,才让人觉得担心。” 转眼四月春光渐老。南国二皇子一行终于来到了京城,成了皇孙诞后的第二个话题,即使子虞不刻意打听,那些关于南国使团的消息依然会陆陆续续地传进耳里。 这一日宫中忽然派了车驾接她入宫,子虞见来传召的宦官并不是交泰宫的,心里已经有数,不出意料的,宫人一路将她带到了瑞祥宫的门前。 子虞自离宫后,两年内踏入这个宫殿的次数屈指可数,门庭依旧,可在她的眼里竟有些生疏了。白玉栏里的杏树绿荫如盖,青翠翠的叶子映着日光,金粉似的渡了一层,只在微风中摇曳,如泼似溅,远远观来,叫人目眩。接引宫人将她带到栏边树下,不知为何停下脚步。子虞正想询问,从正殿走出一行仪驾,瞧衣饰风格,分明是南国所有。 子虞想要回避已是来不及,宫娥们列成排挡在她的身前,就那片刻功夫,已足够让她看到来人。二皇子分明也瞧见了她,忙转过头装作未见。 等南国一行离开后,宫女才将子虞接入殿内,欣妃端坐在殿内,蜜色银绣的裙裾迤逦垂在玉座下。子虞看着她,不由惊叹,她倾城的容貌已经完全褪去了稚气,明艳若桃李,能引人目光半瞬不移。欣妃垂着头想着自己的心思,不知是不是子虞错觉,她睫下盈盈,仿佛还沾着泪水。 直到女官提醒,欣妃才抬起头,看着子虞的目光有一刹那非常复杂,随即变得意兴阑珊,指了指堆放在一旁的箱子,“这是你妹妹给你的。”子虞让随侍的宫人收下,按理她该和欣妃再寒暄几句。可欣妃明显心事重重,敷衍几句后就显得精神不济。 绛萼将子虞送出宫,一边走一边说:“娘娘是思乡情重,王妃切勿见怪。” 子虞道:“亲人相见难免如此。” 绛萼送她的到宫门口,却迟迟不离去,神色间像是有话要和子虞说。子虞让宫人们退开,静静地看着她。 绛萼歉然笑了笑,“王妃做事依然这么谨慎妥当。”子虞不为所动,用探究的眼神看着她,直到她微微垂下头。 “王妃,”绛萼唤了一声后,婉转道,“你一定看得出,娘娘想与你修好,可迟迟不知如何开口。” 子虞看了她片刻,低笑出声,“绛萼啊绛萼,”她亲昵地叫她的名字,仿佛以前的时光倒流回来了。可这样的念头一闪即逝,她笑着摇头,“她是真的这样想吗?还是你们突然想到了什么地方,可以正好用得上我?” 绛萼被她毫不客气的言语刺得脸色发白,她幽幽地说:“娘娘在宫中无靠,王妃的处境不是也相同吗?有过去的情分在,如果你们能和好如初,对娘娘,对王妃,不都是件好事吗?” “好事?”子虞轻嗤,悠然道,“两年前,你曾对我说,情分在这宫廷里一文不值。如今你还用情分来劝我,这不是件很可笑的事吗?其实在南国时,我们都学过同一个道理,要建立信任,十年也许不够,要产生猜疑,一瞬就已多余。你猜,我和娘娘之前是否还有十年的时间,可以再去建立信任。” 说罢,她不愿多做停留,转身走了几步,绛萼又再次开口,“王妃难道忘记了亲妹还在南国。” 子虞脚步稍顿,可这一次,她连回头都觉得多余,径自带着宫人离去。 她默不作声地走着,随行的宫人都揣摩不出她的心情,不敢乱出声,直到走到九华廊附近,她眼光一转,忽然就定在了某一处。 秀蝉顺着子虞的目光看去,那里不过是有几个宫人栽种石榴,并没有什么特别,再细看,这其中一个宫女姿容特别出众。秀蝉轻声问:“王妃看到了什么有趣事吗?” “并不有趣,”子虞露出一个怅然的微笑,“一日之内见了这么多故人,只会让人感到事有蹊跷。” 为了迎接南国使臣的来到,宫廷中不但筹备了两次晚宴,月末时还将有一次大规模的皇家出猎。天下人都知道,南国皇帝一直有着越过金河,吞并南北的野心,虽然登基二十年来从来没有从北国身上占到任何便宜,但谁也不知他那野心会在什么时候复苏,给两国带来新的战火。借着这次出使的机会,北国朝堂上下一致支持举行一次狩猎。 在众望所归的情况下,筹备了十日,皇帝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离京出猎,随行还有南国使团。 皇家猎场位于珉山南侧,风光极好,背山面湖,丛林围抱。山脚下有一面澄净的湖泊,又名落霞湖,据闻傍晚时分彩霞倒映湖中,像是满天云彩落于脚下,故而得了这个好听的名字。湖以西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草木繁盛,是给女子狩猎的最佳地点。而湖以东则是密林,飞禽走兽不计其数。 时值四月春光极好,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正是狩猎的大好时节。 子虞在营帐中稍作休息,睿定已换了一身戎装进来,阳光为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边,本就俊美的容颜仿佛多了一丝异样的光彩。他屏退下人,静静地看着子虞,神色比平时沉稳,眸里却又藏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犀光。子虞抬头疑惑地望着他。他又淡淡一笑,化解了方才片刻的怪异气氛。 “今日你也要一试身手?”睿定看着她已换好的猎装,问道。 “是啊,”子虞款款微笑,“总不能辜负殿下两年的教导。” 北国尚武,连女子也不例外。子虞嫁入王府后,出入宫廷的次数多了,才知道女子随夫君出猎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还有好些妃嫔精通武艺,其中以太子妃最为出色,骑术箭术出类拔萃。这两年来,子虞也曾下了番苦心学习,睿定得了闲暇也指点一二。虽说还称不上精于骑射,但是十箭能中七八也非难事。 睿定轻轻握住她的手,“不要离营太远。”子虞不解,他已放开手,温柔说道,“今日是蓄意要向南国展示一番,不是小打小猎,离营远了说不定要碰上什么危险。” 子虞随意应了一声,又唏嘘道:“那可真没什么乐趣了。” “狩猎又哪有什么乐趣,”睿定的口气有些飘忽,“不是打猎,就是被猎,没有其他花样。” 子虞微一诧,营帐外已经响起了入林的鼓声。 睿定回头仔细端详她的脸,伸手抚过她的脸颊,目光中蕴藏着几许深情。第二轮鼓音又响起,他像是有话要说,却也等不及了,稍整行装,出营带着他的卫士离去。 第三次鼓音响起,营外人声躁动,子虞走出帐外,原来是禁卫整装待发。 队伍前端的皇帝身着金色甲胄,映在日光里的万点细碎银光,让人不敢逼视。禁卫排列齐整,竟无一点杂音。直到皇帝一声令下,士气顿时高涨,拱卫着皇帝扬蹄而去,橐橐蹄声让大地都为之颤抖,威严凛冽让人为之赞叹。 过了一会儿,后妃中也陆陆续续有人出猎。子虞拿着轻弓,带着秀蝉和几个家将在离营不远的地方猎着玩。赶猎的兵士早已经将猎物赶往草原深处,离营近处的动物又受到出猎动静的惊吓,躲得无影无踪,子虞绕了半晌,只猎到一只傻头傻脑的兔子。 等她回到营地,留守的卫士已走了一半。子虞环顾四周,觉得气氛太过安详平静,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妥。回营帐内休整了片刻,她心内的不安始终不能消散,便让秀蝉和几个下人去探听消息。须臾功夫秀蝉便跑了回来,神色也有些惊异,对子虞略欠身,说道:“王妃,皇后和后妃都已出猎,除了我们,没有其他留在营地里。” 子虞稍怔,又问:“欣妃和明妃也都离营行猎去了?” 秀蝉点头。子虞顿生警觉:欣妃生于南国不喜狩猎,明妃多年前曾在行猎中受伤损了嗓音,自此之后对狩猎深恶痛绝,是什么让这两个人一反常态。 坐着思索了一会儿没有答案,子虞决定亲自去一探。欣妃和明妃的营帐正好相邻,她过去走了一圈,果然瞧见只剩下几个留守的宫人。子虞叫住一个走过的卫士,问:“两宫的娘娘去了哪里游猎?” 卫士低下头,毫不犹豫地答道:“好像是去了草原。” 子虞点点头,心里的疑云层层叠叠地压了过来。 是什么地方不对呢?营帐毫无动静。是的,的确是太过安静了! 还有什么让她觉得怪异?回答,举止,还是口音? 子虞一刹反应过来:方才那卫士回话的口音近似南国,咬字吐音仿佛故意纠正,所以才让人觉得有丝别扭。 子虞被自己的念头惊吓住了,带着秀蝉匆匆回到营帐后,她询问那些探听消息的下人。他们只知道南国二皇子是在第二轮鼓音时和晋王太子一起出猎的,其余一概不知。子虞又问了营地的情况,几个随行宫女心细,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迹象和几个面生的卫士。 秀蝉已经猜到子虞道的念头,哆嗦着说:“王妃是不是多虑了,南国二皇子,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吧?” “谁知道呢?”子虞稳住紊乱的思绪,说道,“就算他不是,南国的皇帝可是个虎狼之辈,就算有什么疯狂的行动,也不叫人意外。” 秀蝉又往帐外望了一眼,转头来焦急地说:“王妃快离开吧,禁军素来是认口令不认人的,现在不知道有几个南国人混了进来,留久必生变,还不如深入草原,去找晋王殿下商量对策。” 子虞心绪不宁,细想之下接受了这个建议,为了不惹人注意,只选了三匹骁骑。秀蝉主动请缨留在营帐,她对子虞说道:“奴婢留在这里做王妃的耳目。”子虞想起当年徐氏将秀蝉留在她身边曾说,此女外柔内刚,今日果然得到印证。 这日的天气晴好,万里澄空不见一丝云霭。子虞打马进入草原之前不由仰首望了一眼,可即便如此,日光仍照不透茫茫草原的每一个角落。在目所能及之处,草原几乎与天一般辽阔浩瀚,四野的塑风从天地四方席卷而来,长草在风中翻滚犹如巨浪。 子虞从未试过这样纵马疾行,袭面而来的风几次让她岔不过气,急如雷雨的马蹄声几乎要割裂苍原,她握缰的手不住颤抖,幸好藏在袖下无人得见的角落。 在两个卫士的引领下,他们渐渐接近草原的中心。 这一路上竟没有碰上狩猎的队伍,这让子虞深深忧心,只怕她已错过了最佳时机,让那些可怕的阴谋已经在草原深处变成了现实。正在她忧心忡忡的当口,草原的左边也疾冲来几匹马,一霎就到了眼前。子虞提缰停马,惊讶地看着看着眼前狼狈的队伍:太子妃带着几个随行女官,其中一个肩上还中了箭伤,箭羽已被折断,血水正从断枝的箭身上渗出。 太子妃在初看子虞的第一眼露出惊喜,可片刻就转为惊疑,她踌躇不肯上前,目光炯炯凝视子虞。 子虞只好先开口,“我来寻晋王。”太子妃目不转瞬地看着她,确定其中并没有异图后,才缓缓道:“晋王与太子入草原时就分开走了,我也不知去了何处。”子虞瞧太子妃面色,定然在狩猎时发生了什么事故,可她面露戒备,分明不想提及。子虞于是转头吩咐两个卫士护送伤者。太子妃连忙回绝。子虞却神色坦然对她道,“我在营帐瞧见了南国谍人,太子妃又带着伤患,还是留两个人守护的好。” 太子妃脸色转了转,她的随行女官毕竟不同卫士,在草原中显得用处不大,她想了又想,还是同意了这个建议。子虞还想继续寻找晋王。太子妃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目光终于一软,说道:“我来狩猎时,听人提及晋王去了西面,就是那里。”她往西一指,子虞便朝着那个方位奔驰而去。 没有卫士的指引,子虞很快就迷失在漫天无际的草原中,过耳的风声如唳,催促着她,不敢稍有停歇。她四下留心,除了风声便是马儿嘶鸣,草丛中没有一点动静,无边草浪层层叠叠地涌过,也没有露出半个人影,让她感到心慌意乱,眼泪不知不觉从眼角溢出,可一瞬就零落在风中,就像从未出现一般。 马儿不知跑了多久,子虞两腿在颠簸中早已失去知觉,就在她快要感到绝望的时刻,已经来到了草原的边缘,遥遥可望见一整列禁军在树林旁,她心中一喜,驰马向他们靠近。 禁军也发现子虞的靠近,可很快就发现只是一个女人,他们丝毫不为所动。只有一个身着金色甲胄的人缓缓走上前。子虞未看清他的面容,却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她急忙拉住缰绳,疾驰的马顿时受惊扬蹄。子虞早已力竭,身子一软便从马上栽了下来。 她的举动让众人受到惊吓,已有宦官上前来搀扶。只有当首那人伫立原地,日光笼着他的身影,让他沉稳的面容如同上好笔墨描绘而成,波澜不兴。子虞挣扎起身子向他叩拜,“陛下……南国谍人……”话只说到一半,她目眩头胀,眼前昏暗,唇齿不听使唤地颤抖。皇帝像是要听清她说什么,又走上前两步。 子虞抬起脸,眼前一黑,慌忙中抓住了什么,冰凉沁骨,好像是甲胄的边角。 缓缓睁开眼,看见的是帐幔的顶,玄黑中勾勒明黄色泽,百蝠图案盘踞其上。子虞无声地喘了口气,手摸索到床沿,想要起身,这一稍用力,手指都在发抖,四肢百骸仿佛不是自己的,酸麻的感觉让她忍不住*了一声。 一旁立刻有人惊觉,举灯走到她的床边,温声劝道:“王妃刚才骑马太疾,身子虚弱,可不要乱动了。” 子虞在灯下看他,哑声道:“周公公?”随即意识到方才一切并不是做梦,又见他手中举灯,更是惊讶,慌忙问,“晋王呢?” “小人是随侍陛下的,今日在出营时才见过晋王一眼,”周公公道,“不过照以往旧例,晋王应该是回营了。” 子虞看他平静的神色有些茫然,又听到晋王回营,脸上顿现慌色,“回营?可是南国的……” “嘘!”周公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对她和蔼笑道,“王妃既已赶到这里,就已说明王妃是有大福之人,晋王无事,王妃也无事。” 子虞定睛凝视他,没有察觉到一丝伪色和推搪,这才稍稍心安,虽然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缘故,料想他也没有骗她的必要。她叹了口气,重新躺回枕上,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这里是哪里?” 周公公将灯放在她的榻前,答道:“陛下的随营。” 子虞一惊,重新又坐直身子,瞠目结舌。那神态让宫中的老人周公公都忍不住露出笑意,他安抚道:“随营只有一个,王妃且放宽心休息。” 这哪是说放宽就能放宽的,子虞坚持要起身,周公公久劝无效,便从外面取了件衣袍过来,又让子虞诧异的是,这是套绛紫的宦官衣物。周公公解释道:“王妃的骑装脏破,不能再穿了,随行的除了陛下的两套便服,只有这件了,幸好身形与王妃相差不大,还请王妃将就一下。” 子虞换上衣物,稍大了一圈,折起衣袖后,倒也不显的突兀。她来时发髻已经散乱,此刻长发垂肩,蜿蜒及腰下。随营中并无宫女,她只能随意挽起。这一番活动下来,手足才稍麻利了些,只是双腿酸痛,不是一时片刻能缓解的。 周公公等她换衣时早就退下。子虞细打量四周,掀起重帏,这才发现,她所处的不过是随营的一隅。不知是谁想出的主意,在营帐中垂一道帷帘,隔成两间。她休憩的一半不过是一塌一灯。而这一半还有坐塌和书案。 子虞见营中点着灯,便猜到天色已晚。皇帝素来喜好打猎,也时常有带着随营流连于草原山涧的惊人之举,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是停留在何处。 她很快就有了答案,有人撩起了帐帘,让珉山脚下的风肆意闯了进来。子虞回首,但见帐外珉山黝黑,山坡上挂着冰轮银盘,皎皎月色像是水银,随来人的步伐倾泻了一地。 子虞晃神的片刻,皇帝身着鎏金甲胄,披泽在月辉之中,缓步走了进来。 子虞默默向他跪拜行礼,他摆手示意让她起身。 帐中安静,又没有旁人,子虞的视线不由跟随着他。看着他坐在书案前,取了面前一本折子看。子虞原先在帐中观察的时候就看见了这本折子,原以为是无关紧要的才随意摆放,此刻见了皇帝专心致志的样子,才觉得事关重大。 灯火幽淡,皇帝的面容在灯影里模糊而朦胧。子虞瞧不清他的神色,却能猜到一定是沉静如水,这位帝王总是给人这种感觉。 她婚后往来宫中的次数也不算少,碰上皇帝的几次却都印象深刻。他宽厚而温和,仿佛没有任何事可以惊扰到他,所以宫中上下更加敬畏。后宫各位娘娘虽然心思难测,时间久了总能揣摩出一二,这位帝王长久如一日,反而让人难以琢磨。 皇帝忽然抬起头,“晋王妃。” 他音色醇厚,在寂静中却让子虞吓了一跳,她谨慎地回视他。 “左右无事,不如来下一盘棋。”他微笑着问。 子虞一整天都心事重重,没有想到皇帝会如此轻松,应道:“妾不精棋艺,恐让陛下败兴。”皇帝不在意地说道:“无妨。” 得了令的宦官很快就摆上了棋盘。说是棋盘,其实是画在羊皮上,方便携带。棋子是铜制的,镂着字纹,在灯火下泛着奇异的光彩。子虞原以为是围棋,想不到摆上的是象棋,心情从容许多。象棋在南北两国的民间也广泛流传,她十岁时就在兄姐教导下学会,并不会太差劲。 棋子按序排列好,各自试探了几步,然后就开始厮杀争夺。子虞发现,皇帝的棋走得并不主动,可每一步必有后招,往往她以为凌厉的攻击,就消弭于他抬手之间,毫不费力。与这样沉稳谋划的棋手下棋,无疑让人沮丧。偶有小胜并不让人感到快慰,偶有小失却会引得兵败如山倒。 又走了几步,子虞自觉无力挽回败局,不由轻叹。皇帝看了她一眼,随手拿起了卒,这步棋自过河后他从未动过。子虞心想他是不是又有妙招,于是聚精会神地看着。 皇帝却只拿起棋并不落子,轻轻一笑道:“所有的棋都有规则,唯独卒子让人可惜,过河就不能后退。” 子虞听得一怔,看着棋盘默不作声,皇帝已经把卒往前移了一步。这步出人意料,又让她犯难,吃了卒对整局帮助不大,不吃又觉得如鲠在喉,心有不甘。 她看着棋盘怔忪出神,皇帝也不急,神色淡定如深井静水。片刻过后,子虞才下定决心放过卒子,把精神放到了他的棋面上。 “放过卒子,”皇帝眸色黑沉,慢悠悠道,“晋王妃很有割舍的勇气。”子虞略低头,轻声道:“妾棋力不济,只能割舍。”皇帝笑笑无所表示,不徐不疾地下着棋。 卒到底发挥了大用处,在皇帝巧妙的安排下,一步步接近,直至吞了帅。子虞垂下眼,赞叹道:“陛下布局高明,妾万不及一。” 皇帝仿佛听惯了这样奉承的话,面色并没有明显愉悦,反而问道:“如果刚才不是放过了卒,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 “不会,”子虞黯然道,“棋早有定局,不是卒,也会是其他的。陛下方才说卒可惜,受规矩所迫,才不得不走到这一步,不是卒影响了棋局,而是棋局决定了卒的走向。” 皇帝看着她,和缓说道:“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 周公公见皇帝尽兴,忙收下棋盘,换上两杯清茶。茶香袅袅,让刚才下棋带来的金伐肃穆扫荡一空,子虞用指腹慢慢摩挲茶碗,感觉到那一丝丝的温暖,渐渐蔓延到身上,她这才有勇气抬起头看一眼皇帝。 他的披风已经解下放在一旁,面容沉静,似乎在沉思什么。可在子虞抬眼一瞥的刹那,他就捕捉到她的眼神,淡淡扫了她一眼,忽然开口道:“晋王妃,今天你做了一件让我吃惊的事。” 子虞眨了下眼,微垂下睫毛,轻声说道:“妾纵骑冲入禁军,在御驾前失仪。” “关心则乱可以谅解,”皇帝皱了下眉头,“可一时不察,失言就有可能引出灾祸。” 他的口气似乎并没有责备,子虞却胆战心惊,讷讷道:“妾确实在营帐处见到了南国谍人。” 皇帝呷了口茶,不置可否,搁过这话,又道:“你生于南国官宦之家,积于旧习,难道不曾念过故地?” 子虞的手一抖,险些将茶洒出。这一刹那,那些几乎快要模糊的幼时记忆一点点浮现,狠狠揪住了她的心,转念又想到,无论留在这里多久,别人始终记得她南人的身份,视她为异类。这么多杂而乱的念头缠住了她的思绪,让她在皇帝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子虞张了张唇,心怦怦乱跳。这个时候应该要表明忠心。可一抬头,从皇帝乌沉的瞳仁中看到了倒映的自己,那样苍白,那样无措。一滴泪水突如其来,从她的脸颊滑落。子虞忙用衣袖遮住脸。 皇帝似有些意外,严峻的神色露出和缓之色,挥手说道:“去休息吧。” 子虞拭干泪痕,依言退下,回到刚才休息的床榻旁,隔着帷帘听到皇帝吩咐“举灯”。不一会儿,淅沥桫椤的来往声不绝。子虞从他们的脚步声依稀分辨出是随行的内官。帐中忽然就光明起来,帷帘上也泛起幽淡的光。 她静静地躺着,心里悄悄数着数,一、二、三……数到后来连自己也记不清了。帷帘的另一头似乎又有人走了进来,脚步稍重,是卫士。压低了声音向皇帝禀报,子虞不想去听,耳边模模糊糊地飘过声音,渺渺真真,隔着千重远似的。她觉得不安,神思迷糊间翻了个身,皇帝沉和的声音从那一头传来,“睡吧。” 这声音似乎有安定人心的奇异力量,她终于在辗转反侧的不安中沉沉睡去。 睿定在进入草原时极目远眺,只见澄空万里,莽原无际,拂面的微风中满是青草的清香。众卫士在营帐前整装待发,注视着他的目光都有些蠢蠢欲动。睿定朗朗一笑,道:“看尔等身手。”骄骑卫士向来不输人前,立刻高声应和,呼声从风中远远传出。 在睿定的示意下,近卫古毅放出飞鹰.这种猎法是北国中最盛行的鹰猎,雄鹰高飞,视线极广,猎物都不能逃脱它的监视,由雄鹰把信息传达给养鹰人,猎物十有八九无法逃脱。 睿定一声吆喝,众卫士跟随其后,向着鹰飞的方向纵骑绝尘而去,马蹄急骤,仿若惊雷,一路踏碎了长草的腰肢。 由南入草原,睿定很快与太子和南国二皇子兵分三路,草原势大,片刻就掩盖了他们的身影。睿定的目标是珉山西侧的密林,那里有虎熊出没,比起山鸡野兔不知胜出几筹。骄骑卫士是他下属,长久培养了默契,又年轻气盛,听说这个计划,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无不表态,“愿随晋王同去。” 正意气风发地往密林奔驰,近卫古毅忽然面色古怪,拉紧缰绳,在队伍前端停了下来。青年卫士纷纷驻马,睿定以目示疑,古毅解释道,“风行好像受了伤,在上空示警。”众人抬头,果然见飞鹰在天空中盘旋,飞的姿势也有些古怪。在古毅的指令下,鹰飞落下来,众人这才发现,鹰的一脚被箭所伤,鲜血淋漓,若不是差了半寸,当场就能将鹰射下来。古毅不住心疼。睿定的面色却突然沉了下来。 骄骑是禁军卫士,对于皇家的种种事件非常熟悉。立刻有人反应过来,“晋王,莫非有人在猎场中动手?”有细心人说:“鹰脚的伤如同割裂,箭头应该是铲状的,看起来倒像是南国所出。” “南国随使来的,不过区区三百人,难道他们还敢作乱。”青年卫士们讨论不休,睿定的心思却想得更远,南国二皇子他接触过几次,并不像是鲁莽之人,偏偏鹰飞的方向正是刚才太子离去的方向,莫非…… 睿定沉吟不定,已有卫士自告奋勇,“殿下不宜犯险,让我去一探究竟。”睿定点头答应,随即两匹骄骑脱队离去。众卫士都预感到草原上正发生不同寻常的事件,个个精神振奋,警惕四周。过了半晌,两骑驰回,其中一匹的马上还多驮着一个人。 睿定按辔不动,冷厉的目光注视着来人。卫士将身前的人托扶下马,众人这才得见,原来是个宫女。卫士禀报道:“路上死了四个狩人,马蹄凌乱,似乎遇过争斗,小人不敢走远,在两里外发现这个宫女,躲躲闪闪,形迹可疑。” 那宫女闻言抬起头,忽然“啊——”的一声低呼。众人看过去,那宫女体态浓纤合度,风举起她的衣袖,翩然若飞。她抬手顺了顺鬓发,露出的面容如月下海棠,丽色难掩。 睿定觉得似曾相识,问道:“哪个宫的,怎么会孤身到草原中? ??” 宫女的身体微微颤抖,望着他的神色却复杂之极,答道:“奴婢原是宫中花木房的,前几日调往交泰宫,因太子妃产后体弱,奴婢被皇后派去东宫伺候。方才太子妃想随太子出猎,在西面的草丛里有暗箭设伏,太子与太子妃只能分开两路离开,奴婢不擅骑马,慌乱中就落了队伍,所以在草原上徘徊。” 睿定紧锁眉宇,寒声问道:“你是南人?” 宫女瞧出他并不尽信她的话,扑通跪倒在地,“奴婢虽是南人,绝无一句虚言。何况殿下,王妃不也是南人吗?”睿定听她提及子虞身份,心中不悦,正欲呵斥。宫女哀声道,“殿下对奴婢真无一丝印象吗?奴婢与王妃是一同随欣妃娘娘出嫁来此的,在金河时,殿下领禁军相迎百里。入宫之后,殿下在交泰宫前吹笛,奴婢也随侍在旁,奴婢,奴婢叫穆雪。” 睿定略有疑惑,但见她目光磊磊,这才从记忆中零星地摸索出一些印象,于是道:“你站起身,把太子所去的方向告诉我。” 穆雪起身,忽然抬头直视他,眸如曜石,蕴含光彩,问道:“殿下要找太子是做什么呢?” 南人说话娇软,睿定素是听惯的,可她的语调高扬,似乎又别有含义。睿定冷笑,“皇后娘娘御下甚严,想不到身边也会有如此不知礼数的宫婢。” 穆雪咬咬唇,神色更加坚定,低声道:“殿下屏退左右,奴婢有事禀报。” 睿定一愣,凝视她,见她神色坚毅,双目幽深,仿佛下了偌大决心,心中终于信了三分,挥手让卫士稍退开。穆雪感激地对他微笑,柔声道:“今岁开春,皇后曾劝陛下,让殿下归藩就任,后得殷相劝阻,陛下才打消了念头。自那时起,殿下往来交泰宫的次数也少了,这事,奴婢没有说错吧?” 听她忽然提及这个不相干的事,睿定皱眉道:“确有其事。” “既是如此,殿下现在怎可去寻太子,”穆雪神色变得凝重,“奴婢在交泰宫任职的日子不长,可皇后的秉性还算有几分了解。皇后与殿下已有隔阂,若太子有事,殿下前去逃不了罪责,若太子无事,事后又要惹皇后疑心。有弊无益的事,殿下何须去做。” 睿定怒斥,“住口!谁给你这样大的胆子,敢来离间皇室重亲。” 穆雪一咬牙,倏地从袖口摸出一柄小刀,架在脖前,刀光雪寒,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如十里湖冰,两颗泪珠在她睫下摇摇欲坠。 “殿下若不信,奴婢愿以死明志。” 睿定愕然,怒火已消融一半。这宫女几次三番的举动都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又惊又疑,这是草原里又一个捕猎的陷阱,还是意外的一个收获? 穆雪的身子在风中尤显单薄,可她毫不手软,刀锋锐利,在她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她似无所觉,含笑望着睿定,仿佛这一刻的所作所为理所当然。 “为什么?”睿定问。 “殿下一定不知道,”穆雪露出一个凄迷的笑容,“奴婢前来北国,千里迢迢的路上,夜里思乡情重,几次偷偷流泪,殿下在营内吹笛,奴婢才能安心伴着笛声入睡。还有一次,奴婢在花木房领了一个差事,移植一盆金玉交辉去交泰宫,那些差使见我得罪祥瑞宫,又无人依仗,便处处欺辱我,给了我一株将要枯死的,我去交泰宫时已准备领受责罚,当时殿下在场,对尚工说‘罚之无益,不如留她细心看管花木,待逢枯木回春’,因殿下一言,奴婢才才安然度过危机,可惜奴婢位卑,一直不能亲口对殿下言谢。” 睿定神色平静地倾听,脑中也隐约想起一些片段,这些与他不过是平淡至极的小事,想不到也会有人小心翼翼的品味珍藏,他面色略缓,心中却依然存疑,她的理由已然足够,却并未说服他。 “殿下一向小心谨慎,不需奴婢多言”穆雪道,“今日无论是南国有所图谋,还是他人蓄意布下的陷阱,殿下都不值得以身犯险。至于太子,殿下更无需担心。不知世事的人,或许会把皇后娘娘当做慈眉善目的女人,可是殿下应该明白,三皇子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 睿定看着她,神色木然,片刻后才道:“你想要什么?” 穆雪一愣,道:“奴婢无所求,只为谢殿下以往恩德。” 睿定嗤笑一声,这话要是十年前听到,他也许还会相信。 “说吧,能让你以性命相搏,若不说出口,不就白费一场。” 穆雪亦回视他,唇畔浮起恬美笑容,可出口的话却截然相反,“奴婢进宫后,处处受阻,甚至沦落到花木房当值,日日埋首在污泥之中,每思及此,心如刀绞,甚至连寻死的心都有,至今苟存,不过求一良机。” 她眼中似乎燃着灼灼光芒,连云霞在她的身后都为之失色,引得一众卫士都为之侧目。 “我不愿一生为婢,请殿下助我。”(未完待续) 第1章:猎场获救 子虞醒来时营帐中已空无一人,唯有灯烛高举,满室生辉。她心中不禁有几分惊慌,稍事梳理后招卫士相问,才知道皇帝带着亲随已经踏着晨风出猎出了。子虞闻言不由轻叹,周公公进账时恰巧见了,含笑道:“王妃怎么无端端叹起气来?”子虞侧过头,忧道:“难道陛下真的不担心营帐那里的变化?”周公公笑容不改,说道,“王妃小觑了那些人,别说只有三百南兵,就是有三千,他们也能好好保存自己。” 他神色坦诚,似对所说的话深信不疑,子虞暗暗惊叹,皇帝的沉稳几近高深莫测,连伺候他的人,也都练就了这样稳健过人的气度。 周公公见她百无聊赖,便取来轻弓,劝道:“此处猎物众多,王妃不如前去一试。”子虞依言听从。 随营的西面是一小片茂林,鸟雀众多,清脆的鸣声将她吸引过去。在林中三转两转,离随营已稍远,鸟雀身形小,又灵敏异常,很是难猎。子虞射了几箭,均无功而返。鸟儿不知是不是受到惊扰,都远腾而去。子虞也渐渐失去兴趣,正欲折返,身后突然传来古怪的声音,像是喘气,又像是吞咽口水。 子虞骤然转身,骇然一惊,一只灰狼躲在几株野花后狠狠盯着她。 幸好弓箭未离手,子虞立刻握弦张弓,紧张凝神以待。关于狼的故事,她听过许多。睿定也曾告诉她,野外狩猎,遇狼比遇熊更凶险。狼一般都是群体出没,且生性狡诈狠戾,攻人不防,稍有松懈,就从背后扑上咬断猎物脖颈。 冷汗涔涔,浸透了子虞的内衫,她几乎要在狼眼虎视眈眈下瘫软.这只狼与往常卫士所猎的相比,体型较小,看起来还未完全长成,可是一咧嘴,足见尖牙森森,叫人胆寒。子虞胆战心惊,握箭的手也不住颤抖,她素来行事谨慎,没有必中的把握下,不敢轻易激怒猎物。 狼也聪明,知道箭矢对它威胁巨大,低声嘶叫却没有贸然扑上。 一人一兽僵持当场。 忽然斜里飞出一箭,如一道光线破空而来,电光火石之间贯穿了灰狼的头颅,狼只呜咽了一声便倒地不起。 子虞被这兔起鹘落的一幕惊呆了,转头看去,皇帝手持弯弓,含笑站在不远处。随侍的狩人从后面走出,抬起猎物。子虞一眼瞥见灰狼锋利的爪牙,心中后怕不已, 皇帝走上前,似是心情极好,眉宇间一片宁和。子虞想向他施礼,才一挪步,刚才紧张害怕的后劲上来,腿脚发软,趔趄之下几欲跌倒。皇帝跨前一步,在她肘间扶了一把,笑着问:“刚才手中有箭,怎么不射呢?” 子虞脸一红,赧然道:“妾心中胆怯,往前一步,并无必杀的决心,退后一步,又没有安然逃脱的把握,只能虚张声势,等待他人来救。” 皇帝对她的坦诚抱以赞赏,回头命令卫士将猎杀的动物赏赐一些给子虞,其中有好几只狐狸、狼和獐子。子虞看地讶然,想不到半日功夫就有这么辉煌的猎绩,不禁低声惊叹道:“好身手。” 皇帝听见了,朗朗一笑,将弓箭给一旁的卫士,指向林中一处,说道:“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不去看一看风景,未免可惜。”他率先而行,子虞跟随在后,卫士分散开,呈保护状。 他似乎对地形极为熟悉,绕了几个弯,走出一小片树林,面前的景色豁然开朗起来。原来茂林从山脚迂回而上,此处已是半山,满天云絮如丝,如从山顶涌出,顺着云彩,远眺能见群山连绵,万峰竞翠,藏在若隐若现的云烟里,仿佛一副意犹未尽的画卷,让人产生无尽臆想。子虞被美景撼动,久久不能言语,草原的风从山脚下席卷而上,带来青草的香味,盈袖而入,神清气爽,她觉得万般言语不能表达,轻轻“哎——”了一声。 “到了这里,才觉得山河美好,”皇帝负手而立,湛湛黑眸望着远方,随口问道,“知道何处是南方?” 子虞不防他突然发问,抬头看了看天空,指向远处云烟缥缈的地方,“大约是那个方向。” 皇帝侧过头看了她一眼,道:“从猎场回南朝,要经七州十九城,还有若干县城,若你是南朝皇子,会选在这里偷袭,然后再万里跋涉逃回去吗?” 子虞一愣,不禁摇头。皇帝宽和地说道:“很多人说南朝皇帝是个疯子,行事不能以常规度测,他的儿子未必也是个疯子。” 子虞默默地倾听,她发现,这位帝王很少直断地表达好恶,但他的意见却不受任何人左右。 一阵清风徐来,吹散了皇帝眉间刹那的漠然,他又望着远方的山问:“山的那边是什么景色?” 子虞见他神色和穆,大胆答道:“料想与此处相差无几。” 皇帝看了她一眼,眸中蕴含一丝让人读不懂的微光,“晋王妃倒是个知足之人。”子虞面露疑惑,他向她笑笑,“先帝是个心怀雄心的帝王,他年幼时曾祖问过他同样问题,先帝便答,越过那座山,一看便知。许多人把这当做戏言,先帝却在这之后的十年里,带了无数将士跨过疆土,想一览南朝风光。那十年征战不断,他也终于得偿所愿,只是代价太大,随他去的将士,十者归一。” 子虞知道他说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南北战乱,只是他口气清淡,听起来别有味道,不由凝神细听。(未完待续) 第2章:聪明忠孝 “先帝归来,又打算用十年时间修养,可以再次挥兵南上。颐德皇后苦苦劝阻,她说,我有三个兄长,一个随陛下出征时战死,一个去接应陛下时战死,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他死不足惜,可陛下总要给我一个答案,到底还要牺牲多少个兄弟,才能南北归一。先帝听了这话,终于打消了征战的念头,后来专心轻徭薄赋,劝课农桑。只是最后一次狩猎时,他指着南方群山问我,山的那头有什么。” 子虞几乎听地入迷,不禁问道:“陛下答了什么?” 他沉默下来,子虞回过神,发觉刚才那句问话几近冒犯,她忐忑地望了他一眼。他目光深远,并不在意,只在风起的时候,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风大了,下山吧。” 他们下山时走得缓慢,山脚下几个狩猎人似乎发现了什么,对着皇帝做了狩猎的提示。子虞凝神一看,一只羽毛斑斓绚丽的大鸟停在树木枝头,没有发现狩猎人已经四方将它围住。子虞瞧着阵势,觉得它在劫难逃,又看它无论体态羽毛,均是难得一见,于是向皇帝请愿,“陛下,将这鸟儿让给我吧。” 皇帝看她箭囊中还剩下一支,点头称许。子虞取出箭,对身旁的卫士道:“借刀。”在卫士惊异的目光下,她削去箭簇,然后举弓瞄射,这一箭她极有信心,果然应声射中,鸟儿受惊,展翅腾飞远去,只在半空留下一道绚丽的虚影。 不但卫士惊奇,皇帝也感到意外,问道:“难道晋王妃不喜欢这只鸟?” 子虞浅浅笑道:“它的羽毛美丽又难得一见,谁能不喜欢。只是射死它,羽毛黯然失色,于我无用,放了它,于我也无害,说不定缘分深厚,日后还能相见。” “呵!真是天真,”皇帝唇角略弯,“教你打猎的人并不用心,没有把你教成一个好猎手。” 这日午时过后,两个卫士从草原深处疾驰而来,带来了最新的信息。子虞不能留在营帐中旁听,只在靠近时偶尔听到半句“妄动干戈”,她猜测不出内容,等了大半日,才见周公公走出帐外,吩咐卫士收拾行装,准备回营。子虞忙拉住他询问事由,周公公叹气道:“果然如王妃所说,有南国谍人潜入,意图刺杀太子夫妇。” 子虞轻轻捂唇,“情况如何?晋王无事吧?”周公公说:“晋王与太子方向不同,丝毫无恙,太子身边折损了几个卫士,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子虞松了口气,想了又想,又问:“那南国谍人可抓到了?南国二皇子呢?” 周公公看着她一笑,“王妃的问题真多。小人知道的不多,只听说二皇子一入猎场就已经往南逃去了,只留了上百刺客在草原中行刺。” 子虞听着,心里觉得此事不合情理,想到刚才皇帝说起南逃路线,难道转眼就成了真? “公公,南国谍人如何处置?” “自然处死,”周公公肃然道,“猎场地势宽大,让刺客混在其中防不胜防,太子晋王齐王都是皇室子孙,岂容有失,禁卫已经将所有刺客当场格杀。” 子虞听得满面煞白,周公公却笑眯眯地抚慰道:“王妃不顾自身安危,御驾前报信,那是天大的功劳,安心等候片刻,我们这就要回营了。” 御驾收拾妥当,在天色将晚的暮色时分就赶到了落霞湖,正值余晖还未尽散,彩絮染红小半片天空,又倒映在湖水中,粼粼波光闪动,如少女眼含秋波,潋滟动人。 一干皇室重臣随同禁军站立一侧等待御驾。 子虞身着宦官服饰,就随内官一起走在御驾最后,到了营帐前,众人皆跪拜行礼。子虞一一望去,皇后及后妃,东宫太子夫妇,齐王睿绎,晋王……都衣冠齐整,方才周公公说受到惊吓,分明虚言,皇室贵胄们脸色安泰,仿佛游乐归来,哪里有惊吓的迹象。 皇帝在营帐前从皇后依次而下,分别做了安抚,连欣妃容色憔悴地上前叩安时,皇帝也和颜悦色,不见半分愠色。 明妃上前时张望了御驾队伍一眼,忽然瞥见内官近侍中有一个身形娇小的,再仔细一看,身姿窈窕,长发曼髢,心中冷笑一声。她行事一向泼辣大胆,于是指着躲在后面的子虞道:“你,上前来。” 离得近的都是皇室重亲和贵族子弟,明妃声线独特,纷纷侧目。子虞回过脸来,众人都瞧得仔细,惊诧不已,还有几个少年子弟不明所以,窃窃私语。 明妃也觉吃惊,瞪着子虞道:“晋王妃为何会陪伴御驾?”她一言既出,也自觉失言,想要掩饰已来不及。有贵族子弟暗暗低呼,甚至还有难以遮掩的抽气声。 周公公慌忙挡身在子虞身前,皇帝缓步走来,神色凛冽,目光寒彻如冰,众人皆垂目,明妃也悻悻然低下头去。 从猎场回来数日后,因御前亲口赞誉子虞一句“聪敏忠孝”,宫中赏赐给晋王府虎皮,狐皮,貂皮各五十张,还有珍玩服饰九箱,其中更有稀见的青羔裘,紫丝履。两年来一直行事低调的子虞重新被宫内外重视起来,无人知道其中内情,只是口口相传晋王妃发现南国谍人的异动,御驾前报信,立了大功。罗郎将出身南国,一直为陛下所重用,能力和才华无可指摘,唯有身份为人诟病,这一次因为晋王妃的忠毅之举,也让朝内的有心人偃旗息鼓,不再谗言攻讦。(未完待续) 第3章:不安份的夜 这日风和日丽,天色晴好,殷府派了车驾来接子虞过府一叙。子虞原以为是徐氏寂寥,请她作陪。谁知到了殷府后,下人直接将她引入书房。宰相殷荣身着团青常服,先向子虞施礼,“王妃。” 子虞一见这义父,心里就有一种难言的不安,却也不能真的受他大礼,于是挪了挪身子道:“相爷多礼了。” 殷荣仔细打量了子虞几眼,两眼虽含笑,却让子虞感觉到笑意后深藏的一种探视和寒意。 “王妃看起来起色很好,”他淡然笑道,“这几日在我耳边夸奖王妃的人可不在少数。” 子虞蹙起眉头,静待下文。 “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要小心,”殷荣手指轻轻在书案上一敲,说道,“别以为说好话的人就一定怀着好心。这次的事,你也算做得光彩。很多事过犹不及,就到此为止吧。” “什么到此为止?”子虞疑问地看向他。 殷荣眼神变冷,瞥了她一眼,徐徐道:“看来你的消息并不灵通。还是那些夸奖让你蒙蔽了双耳?” 他说得毫不客气,让子虞微微变色,她愠然瞪视他,“相爷要是没有别的指教,我就先走了。” 殷荣对她的怒气并不在意,在她离开时说:“王妃这两年听惯了好话,就听不进逆耳的忠言了。可要总是只听好话不听坏话,小心好话也会变成伤人的暗箭。” 子虞出府时仍对宰相的话耿耿于怀,于是招来秀蝉相问:“最近可有什么新的消息?”秀蝉道:“听说南国皇子自猎场逃走后,悄无声息,京中人都对此事啧啧称奇呢。”子虞又问,“没有其他的了?”秀蝉低下头去,子虞瞧她面有难色,肃然道,“还真有什么瞒着我的事?” 秀蝉垂下眼睑,对子虞一拜道:“王妃听了不要着恼,不过是些无知小人的风言风语,奴婢怕污了王妃的耳。” 子虞心蓦地一沉,柔声道:“说吧。知道总比不知要好。” 秀蝉抬起头,眼神躲闪,口气支吾,“奴婢所知不详,是有几个狂放之徒说,王妃前去报信时在珉山随御驾一晚……” 子虞如遭雷亟,心里念的想的都是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半晌后,她才缓过一口气,问:“晋王不知吧?”秀蝉忙道:“相爷已经严惩了几个好事之徒,现在已无人再提起了,王妃还请安心。” 殷相党羽众多,势力满布朝廷,他能出面,自然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可子虞依然不能安心,谣言自古以来都是伤人无形的利器,就算利器能被相爷化解,她欠下的又是一个难以偿还的人情。更让她害怕的,是如同殷荣所说的,不知谁在背后放出这样的如箭流言,用心歹毒。 她也许是担忧,也许是恐惧,比往日待睿定更加温柔体贴。睿定拥着她,清冽的目光如泉水一般,细细审视了她一番,笑道:“今天去殷府了?” 子虞轻轻点头。睿定道:“真是一张什么也藏不住的脸。”子虞眉眼略弯,盈盈一笑道:“不是妾藏不住,是殿下太擅长观人于微了。”睿定对她的赞扬照单全收,手臂收紧,将她搂入怀中,那一缕脉脉淡香从她的身上沁入鼻端,直如在他心上挠了一下,让他有一瞬的窒息。他慢慢靠近她,直到那体香充斥着鼻腔,直逼心脏。他轻轻的抚上她隐隐现现的肩,撩开她垂落的衣襟。(未完待续) 第4章:流言有毒 “殿下。”子虞在他耳边轻轻唤。这让他的动作稍有迟缓,略一晃神,随口道:“什么事?” “我很不安。” 睿定神色温和,说道:“不安这种事情,要陪伴我们一生,你总要慢慢习惯。”子虞略微讶异,他又继续说,“宫里有许多的女人,终生在彷徨和不安中度日,倘若不学会怎样控制这种情绪,总有一日会被它击垮。你是我的王妃,应该坚强起来。” 子虞依偎在他的胸口,沉默片刻后静静一笑,“难怪殿下的话听着耳熟,殷相收我做义女时,好像也说过。” “这是他在官场沉浮二十多年的经验之谈,听着总没有错。”睿定平静道。 子虞仰起头,沉吟道:“殿下似乎总是信服殷相的话。” 睿定不动声色,悠然道:“在我还是孩提时,太子已经确立,当时文媛又刚诞下睿绎,深受陛下宠信。我也像你一样,心里惶惶不安,仗着年幼无忌,几次在陛下面前直言,险些酿成大祸。幸好有殷相指点,才能化险为夷。” 子虞握着他的手轻轻一颤,“可是他,不像是一个无缘无故会对人好的人。” 睿定低声一笑,“难道我们身边,还会有这种人存在。” “殿下,”子虞心中烦乱,轻声道,“连我一个深居后院的女子都知道,殷相不好相与,旁人怎会不知?与他谋事,无异于与虎谋皮,得到他今日的相助,来日不知要用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偿还。” “听说你总是对殷相不假辞色,这可不是明智之举。”睿定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圈,叹息道,“他是你的义父,即使是做戏,你也要让别人知道,你和他是一条线上的。这样的话,就算有人想打你的主意,也要忌惮殷相几分。” 子虞也忍不住轻声叹息。 睿定温柔地抚着她的肩,“与权臣相交已经足够危险,与权臣相抗,就是愚不可及了。在我第一次接受殷相帮助时就已经知道他必有所图,那毕竟是日后的事,眼下却还有别的烦事。” 子虞问:“什么烦事?” “南国皇子由庆城南逃,路经七洲,竟然顺利逃脱,这等奇闻,就是现在的烦事。” 子虞听到南国,眼神一黯,心下千转百转,又想到了珉山上那位帝王的身影,说道:“圣上真是个不可捉摸的人,那日听到南国设伏,神色巍然不变。” 睿定笑道:“殷倪两相权倾朝野,面对陛下时依旧恭谨无比,皇后满门荣耀,在后宫依然温顺谦和,我们的陛下,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子虞缄默不语,她想到的是另一件事,三位皇子中,只有睿定口称陛下,从不见他唤过父皇,完全以臣子自居,这其中有什么缘故。她想问,却终是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过了一会儿,睿定阖上双目,呼吸平稳,似乎要入睡,子虞疲倦不已,轻轻转了个身,睿定突然伸手挽住她,说道:“明天还是备份礼送去殷府吧。”子虞微怔,应了一声。 房内复又平静如初。 第二日子虞依言备了厚礼送去相府,不管心中对殷相有什么想法,在外人眼里,她还是要依仗他。殷府也立刻做出友好的回应,徐氏让几个嬷嬷带了回礼,又婉转地劝导了子虞一回,只说,父女俩闹什么脾气。 五月倏然而至,南国二皇子已经逃回国的消息遥遥传来,京城皆惊。子虞也觉得意外,北国重重布置,竟能让他千里潜逃,简直叫人不敢相信。朝中好事官员纷纷谴责边城守官,更有甚者,已经上书自请出战。这些谏言和文书到了皇帝的手里,都归于平静。他与先帝不同,对两国征战的兴趣并不浓厚。过了几日,众人已明白皇帝的意思,请求出战的声音渐渐消弭。 可是两国之间的问题并没有这么容易解决,依照南帝的脾气应该是立刻兵戎相见,不知是他老了,还是金河之战后元气大伤,南国再次服了软,派出使臣作出求好姿态,愿意在金钱财物上作出补偿。这个消息传来,首先松了口气的就是欣妃,南国二皇子是她的胞兄,受此事牵连,不但外朝官员对她质疑,这几年来的圣宠不绝,险些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子虞得知她的处境艰难,并不是来自谣言纷传,而是欣妃给她的书信,若不是情况不妙,这位昔日骄傲的公主怎么会摆出这样的低姿态。信中别无他物,就是怀念了过去的时光,子虞细细看了一遍,随手将信笺放入了妆匣内。 六月下九适逢宫中阳会。交泰宫这日格外热闹,皇后置酒宴乐,请了各宫妃嫔和内外命妇。子虞入宫时正是烈日当空,天气燥得似要烧起来,宫道两旁的几株芭蕉,长叶舒展,绿叶荫翠,如画工无意着了浓色,叫人瞧了只觉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子虞随接引宫女走过宫道左转,到了交泰宫南侧的清凉殿,远远就瞧见殿门口跪着一个人,宫女打扮,不过才十三、四岁的模样,生得玲珑乖巧,见子虞一行来了,她垂下头去行礼,一张秀气的脸在烈日下已经晒得通红。子虞见了心怜,问左右缘故,只有接引宫女脸含骄矜道:“那是在皇后娘娘前失了礼数,故而被罚。”宫女们闻言都觉讶异,皇后待人素以宽厚见称,想不到也有这样严厉的手段。 入得殿中,正是一片热闹。宫女以九人为数分成两队,藏钩待射。各宫妃嫔和内外命妇坐在席间,时不时相谈几句,又对宫女指指点点,似乎正在猜藏钩之人。子虞入殿时,玉城公主对身边女官说了一句,宫女中立时有人排众而出,将袖中的金钩拿出,席间众人纷纷笑道:“公主好眼力,又射中了。”这一转头,见到子虞来到,又招呼着迎入席间。 藏钩戏本是宫中极受喜爱的游戏,原本应由两队宫女藏钩对射,可今日取乐,就由席间妃嫔命妇为主,阳会由皇后主持,不以金银为乐,射中者得海棠花一朵,颇为雅致。这等游戏就是考眼力和心思,子虞兴趣不大,凑趣玩了两局后就旁观起来。正在百无聊赖时,太子妃笑盈盈地坐到她身边,低声道:“那日猎场一别,我都没有机会向晋王妃言谢,原想送礼去府上,又觉得太过轻慢,晋王妃不怪我吧?” 子虞见她神色诚恳,想起当日那情景,笑道:“太子妃不必这样,我又没有帮上什么忙。” 太子妃微微摇头,“你只当是举手之劳,却真真帮了我。” 子虞不想她一门心思道谢,笑着略谈了几句,将话题岔开。太子妃也是直爽之人,明了她的意思,心中更是感激,谈论了一会儿觉得意气相投,倒比以前亲近了许多。两人是同岁,论生辰,是子虞大了两个月,太子妃亲热得拉住子虞,“称你为嫂倒有些生分,不如我们以后常常往来,私下以姐妹相称。”子虞推搪不过,便欣然答应。 两人言谈正欢,席间又一阵笑闹,女官高声报,“公主又射中。”玉城面前的海棠花已堆满,粗略一眼根本数不清几朵,在座人中以她射中次数最多,她也面有得色,顾盼生辉。太子妃皱皱眉,说道:“不过是游戏里占了些上风,值得她这样显露。” 听她口气,对玉城颇不以为然,子虞微微惊奇,说道:“玉城公主自幼聪慧过人,又深得陛下宠爱,有些傲气也是应该。” “姐姐是厚道人,”太子妃道,“她哪是傲气,是目中无人。若要说聪慧,也不过是陛下和娘娘私心相宠。你瞧这些宫女,个个是玲珑乖巧之人,偏偏在藏钩时破绽百出,分明是故意给玉城射中,偏她还沾沾自喜。” 子虞看太子妃神色,与玉城似乎不合,随口敷衍两句,并不深谈。她的心中对玉城也是不喜,可太子妃身份特殊,又诞下皇孙,说话的底气与她自然不同。 席间除了皇后,欣妃,淑妃都称病未来,其余妃嫔不成气候,对明妃所出的玉城一片恭维。太子妃渐觉无趣,领着子虞离开大殿。 子虞原先便感到殿内有凉风,此刻到了玉栏旁,才知道缘由。殿后是一片荷塘,碧叶如盖,漫漫如接天际,红莲摇曳,亭亭如女,凉风习习,带着荷香拂面而来,清凉宜人。 两人食用了一些瓜果凉蔬,太子妃还特地命人将皇孙抱来让子虞一观。皇孙骜儿尚在襁褓中,面色白皙红润,四肢软糯似面团,特别招人喜欢。子虞和太子妃逗弄了一会儿,让女官们送回,有个女官去而复返,说道:“殿前晒晕了一个宫女。” 子虞想到殿前见到那一幕,问道:“那个宫女受此重罚,难道冲撞了皇后娘娘?”太子妃让女官退下,微笑说:“她是三殿下宫中的,哪有机会冲撞娘娘。”三皇子睿绎尚未出宫立府,宫中多称三殿下,而不称齐王。 子虞心中不信,还要再问,身后已有人代为回答,“她不是冲撞了娘娘,是冲撞了天家的脸面。”玉城公主款步走来,音调中多有讥诮。 “三皇兄也是御下不严,宠信一个宫女,还让她生出妄想,再怎么不济,堂堂皇子难道还会娶一个宫女做正妃。这种事要是传出去,天家也要被人取笑,”玉城眼光一转到子虞身上,蓦地想起前几日欣妃在宫中发的脾气,心下腾起一股闷气,冷笑两声道,“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她,宫中已有先例,也难怪有些自不量力的人生出痴心妄想。” 子虞脸色变了变,太子妃已是忍耐不住,没好气地说道:“我未嫁之时,也不敢多言他人房中私事,公主倒真是言行不忌,传出去就不怕人笑话了吗?”玉城脸色一沉,想要反驳又有些忌惮,想了想又更觉愤懑,冷冷哼了一声就走了。 子虞遥望着她的背影慨然喟叹。太子妃嗤道:“看她那样子,还自以为一辈子是这里的主人,等出嫁以后,还不是要离宫,天家的名分也用不了多久了。” 左右都是太子妃亲近的女官,悄悄给她打眼色。太子妃也觉得方才几句过激了,若无其事转了话题,殿中喧闹,她却不想再回,转头亲热地和子虞说:“有一个好去处做消遣,你今日一定要试试。” 子虞和太子妃一起到偏殿后,见池边停着一艘小艇,这才明白太子妃好去处的意思。小艇两头尖尖,船身极小,只能容下两人,太子妃轻车熟路地上了艇,一手执浆一手招呼子虞。子虞见她模样,不觉莞尔,她嫁入王府后一向谨言慎行,少作老成,此刻一时新鲜,童心大起,坐到艇尾。 几个内官执长浆将小艇推向湖心,太子妃用力摇浆,小艇如一支箭荷,倏地一下排开荷叶,转眼就消失在簇簇花团碧叶中。 湖面如镜,碧荷田田,小艇见缝插针,左转右窜。这小艇观之极小,却很稳当,所过之处荷叶耸动,莲花摇曳。坐在小艇上风景更妙,太子妃一边摆浆一边侃侃而谈,将宫中几处胜景做一番点评,子虞听地有趣,两人笑声不断。 艇在湖中游,四处为荷叶红莲所围,不辨东西,太子妃左顾右望,半晌才老实道:“看不出方向了,看来我们只好随波逐流。”子虞笑道:“往着一个方向走,总有尽头。”太子妃应了一声,小艇直直地窜出,笔直而行。 好不容易穿出丛丛花叶,湖心旁有一处水榭,玩了这么长时间,子虞和太子妃都觉得尽兴,忙向水榭靠近,这才发现水榭上早就有人,几个内官守在水榭旁,身着黄衫。榭中有两人,一个面方阔耳的老者陪着皇帝下棋。 太子妃低低呼了声,“倪相?”这位宰相为两朝重臣,论权位更在殷相之上,子虞曾远远见过两次,细细一看,果然是他。 小艇已到了水榭下方,内官们原以为只是两个不知事的宫女,近了才发现是太子妃和晋王妃,顿时犯难。皇帝抬起头,看一眼后笑了笑,“让她们过来。” 子虞和太子妃被接上岸,在水榭前跪拜谢礼。皇帝与倪相专心致志下棋,偶有闲暇抬头问道:“怎么到这里来了?”太子妃见皇帝神色和悦,欣然答道:“妾与晋王妃想要采莲,误打误撞才来到这里呢。” 皇帝含笑道:“两手空空,看来并无收获。”太子妃将刚才迷失方向的过程说了一遍,她语音清脆,又善于调动气氛,连倪相都被她说得微笑连连。皇帝又问了几个问题,见她们都有疲色,便让宦官将他们送回。 这一往回走,才知道她们游转了半个皇宫,经明镜湖,方清苑,要回交泰宫有老长一段路。太子妃摇浆半日已觉得疲倦,靠说话来提神,一路停停歇歇,宫人正欲去叫肩舆仪仗,身后已有几个黄衣宦官赶了上来,手上都捧有木盒。见了子虞和太子妃,两个宦官笑道:“幸好赶上了。陛下着我等给各宫娘娘送花,刚才见太子妃和晋王妃空手而归,也命送来。” 子虞打开盒子,里面摆着两朵刚采摘的莲花,花瓣叠叠,似流霞飞丹,娇嫩的如同一张绮丽笑靥。 回府之后,子虞换上单衫,将两朵莲花摆在寝居内的玉瓶中,一则看这花朵娇美可喜,二则怎么也算御赐之物。才刚摆弄好,睿定就已经回来了。子虞想到今日所遇,心情极好,笑着迎接出去,却是一愣。 睿定身着便服站在正厅,神色仿佛平静,只是目光寒彻,如能冻人。下人们不知所以,噤声肃立,不敢稍动。子虞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还未开口。睿定已冷冷道:“都下去。”下人如蒙大赦,顷刻退了干干净净。 子虞不安地看着他,灯火如昼,将他俊美而冰冷的容颜照得纤毫毕现,似冰雕石铸。她轻呼一口气,柔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子虞的声音清脆轻软,是南方独有,每次都能让睿定服软。 可今次睿定丝毫不为所动,转过脸来,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沉声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子虞的心扑通一跳,慢慢移开目光,“能有什么事……” 睿定瞧着她,目光沉凝,直逼得她喘不过气来,过了片刻,他才冷冷哼了一声,“这件事必然是殷相帮你蛮得严实。” 子虞的心徒然一沉,身子亦不由颤了一下,这些都躲不过睿定的视线,于是眸底又沉了几分,他转身欲走,子虞突然抓住他的袖子,艾艾地唤他,“睿定……” 睿定脚步一缓,回头看她,但见她衣衫单薄,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心下微微一软。子虞趁这个机会,拉着他的衣袖不放,“你就算要发脾气,也总要听我解释几句。”他默不作声,任她牵引到内间寝居,在屏风前蓦然停步。 子虞抬头看他,发现他的神情复又淡漠,冷眼看着房中一处。她转过头去,一瞧莲花身子猝然发冷,睿定用力一甩袖子,再也不看她,转身即走。子虞几乎觉得透不过气来,急急喊他,“睿定——” 可这一次,没能再唤他回头。 子虞在房中坐了许久,直到房中灯火全灭。秀蝉举灯入内,瞧见她的模样着实吓了一跳。取来外衣为她披上。 过了半晌,子虞轻轻喘了口气,仿佛还有丝茫然地看着她。 “王妃,”秀蝉低声道,“奴婢刚才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子虞在她的搀扶下坐到了床边,四肢麻木,几乎都不听使唤,她的脸色也不好,可依然给了秀蝉些微笑容。秀蝉顿时得到了鼓励,她明白自己与其他一般婢女的不同之处就在这里,绝对不在关键的时刻说一些无用的废话。 “殿下入宫并没有其他事,只是出宫之前,被玉城公主身边的人请了去。” 子虞方才也想过,什么人能不顾殷相的权威在睿定面前搬弄是非,现在终于有了答案。她先是一怔,慢慢低下头去,沉吟了半晌,摆手让秀蝉离开。可秀蝉并没有动,子虞知道她还有话说。 “奴婢见识浅,”秀蝉斟酌了一下,开口说,“可依旧觉得这事不同寻常,似乎专对王妃而来,王妃千万小心。” 子虞定定看着她,乌黑的眸子在灯火下有一种奇异的光彩,秀蝉不敢直视,微微垂目。片刻后子虞才怅然叹息,显然已经将这话听进了,秀蝉这才安然告退。 这一夜降了雨水,势头不大,却绵绵不绝,为夏日带了第一丝凉意。翌日一早,就有近侍前来禀报睿定,王妃病了。睿定没有表态。尽管昨日动静不大,但阖府皆知昨日的事,下人们摸不清主人对这件事的态度,于是一致保持沉默。 到了傍晚,仍不见子虞的身影,睿定上了心,询问左右,才知道王妃病弱未起。他一早以为子虞与他闹气,所以称病,现在听人回说是风寒入体,气恼之下仍不由惦念,一时心思冗杂。 内院早已熄灯,只有子虞的房中有微弱灯火,小厮提灯将睿定引入房内时没有惊动任何人。 子虞躺在塌上,双目紧阖,似已入睡,只是眉间紧锁,想是梦中也不安宁。睿定刚才已听说她高烧未退,坐到塌边,轻手抚摸她的额头,炽热如火,让他的掌心一颤。 子虞梦浅,几乎立时就醒了过来,灯火朦胧,她看着眼前人,以为这又是纷乱梦中的一角,疲倦地眨了眨眼。睿定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脸色还沉毅,目光已温柔了几分。 子虞见他如此鲜活,不是梦中模样,心里一酸,两颗泪珠就从眼角沁落。睿定为她擦去泪水,温言道:“这是何苦。”转头又瞧见衾被落在一旁,露出她素色衣袖,长发如藻,就要起身为她盖好。子虞以为他要走,挣扎着起来,拉住他,“别走。” “不走,”睿定将衾被拉拢到她肩膀,“我哪里就不去,就陪着你。” 这话又勾起子虞的伤心,泪水簌簌而落。她幽咽着说:“当日的情况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那时大营里没有人,我找不到商量的人,只能去找你,猎场那么大,我转了半天只遇到了陛下的随营,等我醒来,天色都晚了,周公公说夜里行走猎场并不安全,所以留在那里,陛下命人营中挂账,彻夜举灯。怎么回来,就被人传成了那样……” 睿定见她神色倦极,怕她伤身,一手搂住她,一手抚她的背,安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子虞靠着他的肩,泪眼婆娑,委屈地说:“别人在你耳边挑拨,你都信了,我要解释,你连半句都不听就走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睿定苦笑不已,拥她入怀,说道:“我知道,你和玉城不对,所以她说的话,我只信三分。” 子虞捶了他一下,“三分你就如此。” 睿定握住她的手,笑容渐渐敛去,神色也平静下来。灯光将他的侧脸映照得如同刀裁,子虞看着,心思也随着沉重起来,她方才哭得狠了,头已晕沉沉,睿定开口说了一句话,又让她重新清醒过来。 “子虞,我觉得宫里有人在谋划我们。” “为什么这么说?”她抬头问,声音不住轻颤。 “市间传言不过是民众穿凿附会,以讹传讹造成。而宫里则不同,那里从不无风起浪,任何一个举动,就隐藏着那些女人的放矢。”睿定平淡地说道。 子虞的脸色刷的一下雪白,怔怔看着睿定,劝说道:“也许只是个误会。” “哪有这么多误会,”睿定的手指轻轻穿过她的头发,动作轻柔,声音却寒冷,“如果不是猎场有人报信,我会被人引到太子遇袭的地方?你想想,这才是最大的误会。回来之后我左思右想,总觉得这是有人在背后布局,将我算计进去。前次是猎场,现在是流言,这些都是征兆,我们要是再疏于防范,就会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暗箭刺得遍体鳞伤。” 子虞觉得他的手一紧,几乎握痛了她。 睿定无所觉,忽然转了个话题道:“自从皇孙骜出世,太子妃一家又获封赏。太子妃是皇后的侄女,这样一算,阳池赵家已经有两王两侯,后党势大。” 子虞打了个激灵,虽然早知他和皇后是面和心不合,可听到这样的话还是第一次,她柔声说:“皇后一族已成势,我们只有躲避,不然还能如何。” 睿定看着她笑了一下,为她理发拢被,不紧不慢地说道:“看你病中无事,所以才说了些话,倒又让你受惊了。好好休息吧,” 子虞说话半日,早已倦极,看到睿定的样子,那些想劝他赴藩的话都咽在喉中,便闭目养神起来。睿定坐在榻前,眸色温润,轻声说:“我陪着你。” 子虞身体无力,躺了片刻就已昏昏要入睡,可脑里有一处清明如初,让她无法全然入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睿定果然守约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一本小薄,看的聚精会神,似乎正思量什么。他的身影挡住了大半灯火,在子虞榻前留下一片阴影。子虞稍稍安心,躺了片刻,又重坠梦乡。 她又回到那个纷杂的梦中:有一个绿衣姑娘在哭泣,子虞好奇地上前询问,原来那个姑娘在感怀身世,她与父母兄弟失散,流落异地,幸而遇到一个翩翩公子,出身高贵,家族势大。子虞不由惊讶,便问:既然如此,你还伤心作甚。那姑娘并不言语,忽然提起头来,幽幽地说,你不是知道原因的吗? 子虞顿时一惊,寻声看过去,那姑娘和文嫣长得一模一样,再仔细看,那不是文嫣,明明是她自己。 子虞吓得尖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塌前是空的,睿定已经离开。窗棂泛白,一丝丝曦光从窗隙中透入,那样明晰的淡光,流转无息,让她感觉依稀还在梦中,子虞终于明*里那位姑娘的烦恼,她并不是单单嫁给了那位公子,还有那身后无处不在的政治。 玉城公主的婚事由宫中传出消息,京中功勋世族的人家没有不心动的。玉城不但青春貌美,更是皇帝与明妃的掌上明珠,但有一丝尚主希望的都不肯放过。立秋之后,帝后二人在京郊校场观骑射,贵族少年几乎倾巢而出,各展其才。待帝后回宫后,从名单中挑出了十余个表现出众者,在宫中赐宴。领宴的欢欣鼓舞,虽然十多人中只能中一个,但是落选者能在帝后面前露脸,以后自有出头的机会,于是整个京城都跟着这股气氛热闹起来。 子虞以身体不适为由,推了好几次宫中宴乐。这一次秋宴公主选婿,事关重大,却不能再作推托,只好正装以待,随睿定入宫。 帝后选了寿安殿举宴,此殿两侧皆可落帘,正好可以让玉城在帘后观人。明妃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更是虽然千挑万选仍觉得不放心,请了四位王妃来给玉城做陪。除了太子妃和子虞之外,两外两位是诚王妃和信王妃。诚*王都是先祖苗裔,诚王体弱留在京中静养,信王却远在戍边,镇守藩地。 子虞内心对玉城极为不喜,只怕相见时玉城又言出不逊。幸而这次玉城只想着自己的心事,安静乖巧地任由宫人装扮,倒比平时多了几分雍容娴静的感觉。四位王妃作陪,无非提点一些看人的意见给玉城做参考,各说了几句,就听见远远有丝竹声传来,内官进来提醒时辰快到了。 此去寿安殿极近,于是由内官举灯领路,路过一处假山石时,不提防山边那一头走过几个人,和引路的官宦撞做一团,宫灯落在地上,滚了两滚,火芯熄灭了。司仪女官喝道:“什么人如此无礼。” 众人抬头一望,却是一怔。那是几个僧人手执书卷,站在山石旁。玉城知道皇帝前日请了东明寺的住持入宫讲经,这必是随行的人。皇帝崇佛,宫中上下皆投所好,只有玉城自小厌恶供香佛经,从不信神佛之语。她目露轻慢,略略地一扫,当看到宫灯旁站立的人影时,蓦然顿止。 那个青年僧人面容无暇,眉目端正如神祗的妙手偶得。宫灯的半团光晕照着他的灰色缦衣,虽衣着普通,无任何饰物,却愈发衬出他神色肃然,出尘飘逸。众人皆是见多识广的人,却少见如此丰神的,心中都觉赞叹。 玉城弯身拾起落在脚边的一幅卷轴,宫人都来不及阻止。卷轴的系绳散落,露出一角的落名——怀因。玉城盯着看了片刻,只有两个字,她却细看好几遍,像是怕遗漏什么。 “这是你的?”她问灯旁的僧人。怀因上前施礼,“正是。”玉城略低头,又看了一眼,才递给他。这个举动不符规矩,司仪女官皱起眉,语气刻板地说:“莫误了时辰,公主请行。” 玉城脸庞绯红,诚王妃和信王妃也催促,便只好走了。僧人中有个年少机灵的,瞧着一众人簇簇拥拥地走了,咂舌道:“好大的做派。”华音才落,后面又有宦官宫女引着仪仗过来,看模样不是妃嫔也是王妃,那年少的僧人声音清亮,只怕已被来人听见了,吓得面色苍白,手足无措。 子虞跟随在玉城仪仗后,凡事由信王妃诚王妃料理,索性就做了闲人,因此就落在队伍最后面,隔了些距离,将假山石旁少年僧人的抱怨听得清清楚楚,她素来不是惹事的性格,又觉得那僧人年少莽撞,情有可原,便对提灯的宫女道:“佛前子弟不可怠慢,让两盏灯,好让他们出宫。”就此将刚才那句话揭过。僧人们自是感激。怀因也抬头看了一眼,与子虞的视线一触,但见她眸如点漆,目光如秋水翦翦,且灯火如昼,将她绰约的身影笼在其中,翠袖罗裙,身姿窈窕,雪玉似的一张脸庞,眉目莹然,清丽得难以描绘。 怀因不过深望了一眼,心上如同被人打了一拳,怔忡难言。心里隐约觉得似乎哪里见过,又仿佛隔了千山万水,朦胧中只见了这么一面。他自懂事起就在寺中长大,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形,一时愣住了,直到宫人们拥着子虞走远。 寿安殿阁宇辉煌,风景宜人,盏盏宫灯映在青砖上,犹如飞金点翠,照得夜色消融,满室如昼。礼官说完祝语,气氛更加热闹。几位受邀的公子在席间端坐,个个举止大度,器宇不凡。皇帝见众人兴致正高,便命人取了早先拟的两题,试探他们的才华。 在座的公子都是世族出身,诗作等难不住他们。子虞等人在帘后看得分明,诸位公子十分出色,其中有两位尤其突出,不但相貌堂堂,才情更是出类拔萃。等众人做题完,就有宦官领旨来问玉城公主的意思,宦官走后,不过一会儿,明妃就亲自来了,看她面沉如水,众人都觉得奇怪,悄悄一打听,才知道玉城选了郎将晁寅,那是在座公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人。若说他家世才貌也都是好的,可放在这些公子中就难以让人另眼相看。后宫中人都觉得玉城的眼光古怪,议论纷纷。 明妃和玉城对驸马人选争执不下,最后连皇后都避席而来,见玉城坚持己见,只好劝说明妃,“晁寅此人才情一般,胜在性子沉稳,为人踏实,玉城下嫁,日后使了什么性子,驸马也能耐得住,不会生事。”明妃想了想,终于被打动,驸马的人选定了下来。不仅宫中人觉得意外,与宴的诸位公子更是唏嘘不已,倒是晁寅闻得喜讯,往垂帘处望了一眼,随后平静地领了旨意。 宴罢尽兴而归,子虞和太子妃等差事已了,便退席离开。是夜已入秋,月色幽淡,子虞出殿时没有看到秀蝉等王府侍婢,招来宦官询问,谁知守门的宦官也不知缘由,找了两人去寻。过了一会儿,有个面生的宦官跑了来,对子虞道:“王妃,方才有个婢女叫秀蝉的,天黑路滑的,在殿外摔折了,送去了太医院。”子虞一怔,问道:“摔得可严重?”宦官道:“摔得只是不巧,脚踝肿了一圈,不好走路了。她怕王妃身边没有人服侍,所以叫小人特来通禀。”子虞平日待秀蝉最为亲厚,不由担心,对宦官道:“你领路,我去看看。” 宦官接过一盏灯,引着子虞一路往西走去,不知走了多远,转过宫墙,穿过甬道,灯火渐渐稀少。子虞瞧那宦官只顾闷头走路,时不时回头看她跟随没有,心里起了疑惑,便问了几句太医院的情况,宦官回答地不假思索,也不似作假。走到一处偏僻宫墙外,子虞觉得不对,不肯再走,宦官回头对子虞笑了笑道:“哎!看我这记性,怎么走错了路?王妃等等。” 子虞大怒,“你是什么人……”旁边黑暗处突然窜出来一人,子虞还来不及看清,颈后骤然一麻,顿时消失了知觉。(未完待续) 第5章:义父相救 子虞倏然清醒,茫然望了望四周,这是一间陌生的别室,放着一榻一屏风,室中无烛火,唯有月色如银,透过疏落有致的窗格,泄了一地轻白。 她晕倒前心中已惊觉,这是一个陷阱。 醒来的情形又让她疑惑不已,慌忙从榻上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竟只穿了一件单衣。 子虞又惊又疑又羞又恼,心中更涌出一股恐惧,后颈依旧有细微疼痛的感觉,分明提醒她不是做梦。 并没有让她有太多的思索时间,室外突然有灯火闪过,顷刻就到了门口,子虞觉得不妙,却无处可躲,眼前忽然一亮,几个人提着宫灯进来,有个略尖锐的嗓子惊道:“什么人!”有人深吸了口气,“晋……晋王妃!” 子虞心蓦地一沉,灯光刺眼,让她不得不转头避开,却瞧见灯火下身着明黄九龙纹服的皇帝。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冰雪般清冽的龙脑香,携着淡淡酒气,悄悄弥散在空气中。 子虞心神恍惚地站着,初秋的天气,让她觉得四肢冰冷,身体僵硬,室中灯火太盛,她眼前不住晕眩,几乎就要瘫软。膝盖处突然一阵钻心的疼,她一哆嗦,才发现自己已经撑不住,跪倒在地。 “晋王妃,你怎么会在这里?”皇帝问。 子虞惶然地仰起头,皇帝看着她的目光依然很平静,语调平稳,似乎与平时没有两样。这让她稍稍平定了些,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毫无线索,她艰难地张口,“我……” 门外的灯火又一阵晃动,有宦官的声音传来,“大人不可,陛下在更衣。”脚步紊乱,一个长髯老者不顾宦官拦阻冲到门口,对皇帝嚷道:“陛下,殷相于南国一事处置失当,臣有奏……”子虞见他身着官服,心徒然一紧,支在地上的手不住地轻颤。那官员也看到房中情形,愣了一下,随即面色古怪,后面的话也说不出了。 皇帝面露不悦,“朕来更衣,你们也纠缠不休,此事等到朝会时再议。”那官员还想再说,最后忍住,可他离去前最后的那道目光,让子虞从内心深处觉得惊惧。 宦官们机灵地将门半掩,皇帝转过脸来,眉宇微锁,“看来,今天的事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误会。” 子虞看着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张口,“陛下,妾是被人陷害……” 她神情凄婉,连一旁的宦官都露出不忍。 “晋王妃,”他不徐不疾地说,“光凭一句话还不能解释这个误会,即使我能相信,拿不出证据,这只会变成一句笑话。” 子虞一怔,抬起眼睛,皇帝神色如水,目光深沉,从他墨黑的瞳眸中依稀能看到她惶恐的身影。她突然发现,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打动这位帝王。 她在他的目光下低下头,面色紧张地将刚才的情况如实叙说。皇帝点了点头,旁边随即有两个宦官跑出门去。子虞知道他们是去求证了,便静静地跪在一旁,地面的凉意沁入她的四肢,她不知是寒冷,还是害怕,呼吸哽咽,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不过是短暂的片刻,子虞却感觉等了好久,房中寂静,偶有灯芯燃烧,似乎灼噬着她的心,皇帝看了看她,神色稍软,“起身吧。”子虞将头垂得更低,摇头不敢答应。 宦官几乎是跑着进来,禀报道:“寿安殿的侍卫内官我们都问过了,并无此事,王府的侍婢只是被差遣开了,至于那领路的内官,小人并未找到,周围也并没有见过他的人。” 子虞张口结舌,“这……这怎么可能。” 皇帝缓缓摇头,“查无对证。” “陛下,妾确是冤枉,若不是有人带领,如何能到这里……” “证据呢?”他对她的伤心委屈视若无睹,沉声说,“领路的内官,守门的侍卫,你的侍女。只要有一个人能出来附和你的话,就有可能让别人相信你的冤枉。” 子虞心乱如麻,再也耐不住满腔酸楚,泪水簌簌地滚落,“只要陛下相信,妾是冤枉。” 皇帝直直地注视她,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刚才赶来进言的是侍御史陈瀚澜。” 子虞一愣,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要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抽走了。世上有一种官,以言辞为利器,百官忌讳,那就是御史。他们素来勇于直谏,不畏艰险,即使不为皇帝所喜也依然如故。而皇帝对他们也诸多顾忌,因为杀死他们,只能让他们名声在外,史书留名。况且陈翰澜的名声,子虞也略有所闻,先帝也曾赞他铮铮铁骨直言不讳。 皇帝在暗示她,即使是他,到了这个地步,也将束手无策。 子虞茫然地睁大眼,不知是伤心还是求救地看向他。 “起来吧。”他温和地向她一笑,“时辰晚了,再不离宫又要生出事端。” “陛下。”子虞不知从哪里生出一些力气,伸手抓住皇帝低垂宽大的衣袖,“求陛下救我。” 皇帝侧过身子,淡淡地说:“晋王妃,你曾经做过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狩猎时,你将一只珍贵的大鸟放飞了。你以为别人都是和你一样的猎手?真正的好猎手,绝不会给猎物留一丝生机。你可不要指望那些人,会在最后关头心软。” 他慢慢低下身子,呼吸几乎在咫尺之间,子虞甚至从他的目光深处甚至看到了一分怜爱,这几乎成了她最后救命的稻草。 皇帝宽和地笑了笑,抚了她一下头发,动作轻柔。她的哀伤地落泪,“只要陛下能……” “我不能。”他蓦地打断她的话,笑容渐渐敛去,眼神平静又冰冷。手稍一用力,把袖脚挣出。 子虞冷得发颤,看着他转身离开,衣角在风中微微摇曳,明黄色的身影像一团缥缈而虚无的火光,咫尺天涯之远。 过了一会儿,又有灯光晃动,御前的杨公公提灯拿着一套衣裳疾步走进房来,他瞧见子虞仍跪坐在冰冷的地上,忙上前搀扶。子虞诧异地看着他,“公公怎么来了?”杨公公扶着她的手,仿佛没有察觉到其中的冰冷,赔笑道:“陛下刚才着人送衣衫来,小人就讨了这个差事。”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子虞说。 杨公公一笑,“这差事是好是坏,现在下定论还太早了。” 子虞摇头,她已经感到快要绝望,居然还会有人对她有所期待。她在刚才耗尽了所有气力,只能萧索地说道:“公公在宫中这么多年,难道看不出,你所做的,注定得不到回报。” 杨公公垂下眼,思索了半天又重新正色说:“小人读书少,可这些年看到的事却不少。大凡能经历些磨难重新站起来的人,总能一鸣惊人。王妃娘娘若一再嗟叹,错失扭转乾坤的时机,连罗郎将都要受此牵连。” 子虞想起哥哥,心中也是一凛,她接过衣衫,在屏风后着衣,刚才的惊惶依旧盘踞在心底,她双手轻颤,好几次都系不拢衣带,心里酸涩,一颗泪水又流落下来。 等她从屏风后走出,看见杨公公垂目恭顺地等候,她微微叹息,任由他领路离开内室,一路走来,宫殿中没有其他人走动,想必是皇帝特意让人避开。杨公公趁着无人的空当,说道:“娘娘可想过事由何起?” 子虞方才已经在脑中想了千万遍,让王府的侍婢离开,让领路的宦官消失,让寿安殿的侍卫说谎,让这些盘根错节的事同一时间发作,这个布局的人在宫中该有多大的势力,她忍不住抬头远远望了一眼交泰宫的方向,可惜天色深沉,殿宇的影子畏缩在夜幕中,黑黝黝的仿佛夜间的异兽。 杨公公看着她的神情意猜到了几分,说道:“娘娘忘记了,您可不是一个人,不是还有一位位高权重的义父吗?”子虞皱起眉,看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思。 两人走出殿外,秀蝉领着一群王府侍婢急急上前,看到子虞的面色吓了一跳,她们方才被寿安殿的女官支开,回来后找不到子虞,急得团团转,刚才听到宫中一阵动静,似乎又与晋王府有关,心中早已惶惶不安。 子虞见她们一无所知,连斥责的话都不愿再说,匆匆离宫。出了宫门口,子虞细想了想,就吩咐转向去相府,下人们吃惊不已,看子虞的眉宇似乎藏着一抹异色,不敢多问。 相府的门房下人被半夜到来的马车惊醒,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突入而来的状况,有条不紊地将子虞请入内院。动静闹得不小,内院各处纷纷上灯。子虞入了内厢房,想不到竟是义母徐氏端坐其中。 子虞对这位义母一向亲近,此刻见了她,还未出声,眼圈已经泛红。徐氏一把握住她的手,叹道:“娘娘,可没有受到惊吓吧?”子虞暗惊,这么短的时间,相府已经知道了消息。她泫然欲泣地看着徐氏道:“义母,我已经六神无主,这该怎么办……” 徐氏拍拍她的手,眼中已盈出泪光,“我的儿啊……”她这一落泪,又引起子虞的伤心,两人相对哭泣了一会儿,徐氏才慢慢止住哭,一边抹泪一边叹息,“这宫里的人,一个都让人小觑不得,出手竟这般狠辣,这是要把你逼上绝路啊。”子虞喉中干涩道:“也不知我哪里得罪了皇后?”徐氏摆手,“原来你已猜到,不是你得罪了她,是晋王得罪了她。” 子虞心中已有了定论,听这样一说更加确定,慢慢低下头去。徐氏伤怀的神情渐渐平静,说道:“其实不难明白,晋王开府这么许久不去藩地,领禁军两卫,又与相爷交好,皇后能不相忌?当年晋王要娶你,皇后对你百般示好,自然有她的意图,可这两年,你对她并不相近,晋王一边,她一丝下手的方法都没有,难怪这次这么狠绝了。” 子虞一向只当这位义母是个普通妇人,想不到说起宫中之事,居然如此头头是道。徐氏看出她的疑惑,笑道:“跟随相爷沉沉浮浮这么多年,要是再摸不出门道,那不是妄活了。”子虞道:“还请义母教我。” 徐氏爱怜地看着她道:“先朝承顺皇后的故事,你可有听过。”子虞微怔,“听过。”徐氏缓声道:“那可是位了不起的女人。她是先祖皇帝的第二任皇后。当年的第一任皇后出身氏族,先祖皇帝登基不久,根基尚浅,这位皇后在宫中说一不二,先祖皇帝都要礼让三分,当她知道皇帝宠信了一个宫女,大发雷霆,与先祖皇帝几乎闹翻。那个宫人自知不保,当机立断,在皇后宫前削发,为先祖皇帝开脱,立志常伴青灯古佛,皇后这才稍稍气平,那个宫人在宫中佛堂出家,久经磨难。先祖皇帝励精图治,两年后掌握了实权,削弱了后族一党,终于废了先皇后,立刻去佛堂将那宫人接出,先立为德妃,后来又立为皇后。” 子虞心猛地一沉,乏力地说:“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徐氏道:“你现在的处境倒和她有几分相似。” 子虞淡淡说:“我岂能和承顺皇后并论。”徐氏道:“只要在该避时退上一步,焉知日后不能走承顺皇后的老路。”子虞身子一耸,几乎没有听下去的勇气,她把手从徐氏那里抽出,问道,“这是相爷的意思?” “不管是谁的意思,”徐氏微笑地看着她,“这一步都该你来退,晋王步步权衡才有了今日,他不能退,也退不得。只有你来退……” 子虞越听越是心寒,肩头微微抖索不停,脸色如纸一般苍白,憋了半晌才嗫嚅问道:“该怎么退?” 徐氏温颜道:“东明寺离得不远,你何不请旨去寺中诵经礼佛。陛下素来优待寺院僧尼,必不会有人为难你,东明寺又与其他寺院庵堂不同,地位超然,你若去了,皇后也奈何不得。” 子虞心中已是哀戚到了极处,咬唇不语。徐氏怕她想不开,劝道:“你与晋王是年少夫妻,以后的日子还长,就是现在分离,若日后晋王真有……那么一日,把你从寺中接出来,风光不胜今日十倍。” 子虞慢慢站直起身子,也不出声告辞,就朝门口走去,徐氏摇头叹息,朝她道:“你别以为我们一意要害你,明日一早,此事就会满朝皆知,你如何自处?若能保住晋王,你的牺牲才不算枉费。” 子虞捂住双耳,踉跄地跑出房外,秋风煞寒,袭面而来,她方才出了一身冷汗,当风一吹,内衫湿腻,寒意克制不住地浸透四肢。满院举灯,无一个下人走动,静悄悄地让人心慌,她四顾了一眼,心里憋地生疼,耳中竟嗡嗡地作响,仿佛有金戈交鸣,秀蝉急忙来扶,子虞只觉得喉口一松,竟呕出一口血来。 秀蝉见了吓得面色青白,擦去她嘴边血痕,又呼来下人,扶着上车回府。 翌日上朝,果然有御史上谏,意指晋王无所出,该立侧妃为皇族添丁,更提及晋王妃不拘礼仪,有违闺训,虽无明列事实,却举出几桩晋王府的事情,说子虞大兴土木,行事无度。这些皇族内事本不该御史来提,可这日的朝堂分外热闹。即使是圣人,也架不住如此众多的官员挑错,子虞在众多指摘下显得德行有亏,行止不堪。过了两日,对晋王妃的攻讦渐渐移到了晋王身上,不少官员暗示皇帝,是否该让晋王赴藩,停止这场朝堂风波。 在朝外又是另一番景象,京中暗地里流传玉城选驸马的那一夜,皇帝与晋王妃被人撞破在宫中私会。凡是皇城内宫发生的事一向都是百姓爱谈的话题,况且又是这样一桩艳闻趣事,往往三五人聚头,悄悄议论,外人来了便一哄而散,偏偏越是隐秘越是传得快,不过几日,已是街知巷闻,明晓事理的过耳就算,好事之徒四处传说,更有添油加醋,让这桩趣闻平添风流,满城议论纷纷,不一而足。 子虞没有面对这些直面的指责,她上一次风寒才过,身子尚虚,又经历今次,回府之后浑浑噩噩,躺下后就重病不起,大夫说她肝火内郁,风热犯肺,需要静养,府中一时风声鹤唳,无人敢稍有提及。 八月底连着下了几日秋雨,天气渐凉,风一起,草木摇落,阖府不知前途,越发凄迷萧条。 这一日夜色深沉,乌云遮蔽,既无月光,也无星亮。子虞醒来,满室晦暗,只有桌上一灯如豆,隐约勾勒出帐外有人伏案守着。她挣扎起身子,但觉胸口淤积,呼吸不平,四肢如缠重物,几乎难以动弹。秀蝉闻得动静,挑起帐帘,“王妃?” 子虞问:“我睡了多久?”秀蝉见她额头发汗,便知热已经褪去了,说道:“两日了,殿下也来看过,只是王妃不醒,殿下守了一会儿就走了。”子虞点点头,这些时日,睿定早出晚归,总是她醒来他已离府,等他回府她已入睡。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回避,她也不愿去多想。 秀蝉故意挑她开心的话题说:“罗大人来看娘娘,可惜娘娘未醒,他实在担心,就留宿在王府的客房。”子虞听了,想了想说道:“去请他来。”秀蝉犹豫道,“时辰太晚了吧。”子虞道,“不晚,再不说,就真的晚了。” 过得一会儿,罗云翦推门而入,他的神色略有疲惫,眼下一片青色,他急急看了子虞的面色,灯下朦胧,却也瞧出身子是大好了,于是松了口气,“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子虞听他声音发颤,心头一热,招手让他在床边坐下。待罗云翦坐下,两兄妹相对无言,沉默了片刻,子虞开口道:“哥哥,外面怎么样了?” 罗云翦淡淡道:“还能如何。”子虞道:“别瞒我,是不是已经闹翻天了。”罗云翦道,“朝廷若一日没有点争论,怎么还能叫朝廷。”子虞看看他,忽然露出笑容,说道,“从前就是这样,越是大事,哥哥就越是沉得住气。” 罗云翦看着她的笑靥颇为意外,心里倒觉得不安了,问道:“子虞,你在想什么?”子虞缓缓道:“这两天昏昏沉沉的,总是想到以前的事情,有父亲,有母亲,还有兄姐……”罗云翦皱起眉,这种情况梦到过世的人总是不详,他张口欲言,子虞却摇摇头,不让他打断,“父亲那年打了胜仗,升官做了左卫大将军,领圣旨入京。家里的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只有母亲一人闷闷不乐,我就问她为什么,她当时对我说,并不是不高兴,只是担忧,父亲的脾气耿直不通曲变,倘若一方为将倒也无事,若是入京了,难免得罪人而不自知,招致大祸——现在想来,这话真是不错。父亲只懂打仗,却不懂官场进退,我想了这么久,终于想通了,像父亲那样事事顶着来,最后头破血流的终究还是我。” 罗云翦脸色大变,“子虞!” 子虞轻轻叹道:“哥哥别为我惋惜。若有别的路走,我绝对不会选这条,殷夫人说得不错,殿下,殷相,难道能让他们来退这一步吗?自然只有我来,是最妥当的。” 罗云翦铁青着脸,“是我没用,只能让他们如此摆布,连自己的妹妹都护不住。我就应该杀了那些乱嚼舌根的人,然后带着你远远地离开这里。” 子虞鼻尖一酸,泪水长垂而落,她轻轻握住罗云翦的手,柔声说:“这样做,我们就真要走入绝路了,南国不能归,北国也不能留,天下之大,还能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吗?哥哥别说丧气话,但有一线希望,哥哥也不能为了我自毁了前途。” 罗云翦转过脸去,“这样的前途还有什么用处,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委屈。” 子虞摇头道:“我相信哥哥终有大鹏展翅的一日,到时还怕没有机会救我出来吗?”罗云翦见她反而要强作欢笑地前来安慰,心中更痛,胸口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睿定从永延宫走出,暗暗吁了口气。方才面圣时皇帝虽无疾言厉色,但面色悒悒,分明心中已存芥蒂。他有心想要辩解,却又无从开口,此中滋味难明,心内更觉得怅然若失。 远处来了一行人,睿定望了一眼,依稀看出是皇后和太子的仪驾,方向正是朝此处来了,他略一想,大约是皇后太子来同皇帝一起用膳,想到此处,他转身向另一边走去,提前避开了相见。他寅时初刻入宫,到现在日已偏西,期间只用过一些糕点,腹中早已空荡。若是被皇后太子遇上,必是相邀一同用膳,圣驾前拘谨不说,皇后一向善于调节太子与皇帝的关系,到时言笑融融,倒要衬得他像外人一般。若在平日,睿定还有心应对,今日只觉得周身疲惫,一种难言的烦郁缠在心头。想要笑脸再回永延宫,半分气力也用不上了。 今年秋季多雨,天色不见晴好,一味的云霭阴霾。宫墙高耸,抬头望去,只觉得云层垂垂,好像要向宫墙殿宇压来一般,沉抑地让人喘不过气来。睿定心事重重地走了一会儿,身边能见的宫人少了许多,他四顾一看,原来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云光殿。他离宫建府前住的就是这里,一如记忆中那样的冷僻,分毫不差。睿定无声地叹了口气,扶上殿外的青石扶栏,栏杆早已斑驳不堪,凹凸不平地磨砺着他的掌心,细眼看去,只能依稀分辨出栏上雕刻的莲花图案。这景象让他的心略为一紧,可片刻后就被自己的哂笑给掩盖。连他自己都快要遗忘,谁又会费心思去记住一个藩王曾经长大的殿堂。 他扶着栏杆不想动弹,任秋风当面,一阵阵掠过他的面庞发梢,由那微寒的清凉,拂去心头缠夹不去的焦灼,获得片刻的清明宁静。 墙角那一处突然传来人声,只有不得志的宫人被派到此处打扫,因地处偏僻,所以言谈少了许多忌讳。睿定听出有两人,似乎正拿扫帚打扫落叶,刷刷作响,其中一个道:“你可听说最近宫里的那件大事……”另一个问:“什么大事?”那人哂道:“你耳目真是不灵通,难道皇上与晋王妃的事你没有听说吗?” “嘘!这事可是我们能议论的。” “有什么议论不得,”那人笑道,“现在还有谁不知道这件事。我听宫女们偷偷提起聚麀,以为我不明白意思,其实不就是扒灰嘛……” 睿定听得前两句已觉得心头怒起,待听到后面一句,脑中嗡的一响,五脏六腑都如同翻滚起来,后面的话,一句已听不进去,只觉得其中字字句句像毒针一般,全落在他的心上。他一手握拳,指甲用力抠入肉中,刺痛让他保留一丝清明,不至于当面失态,他为人素来沉稳,不肯人前露半分难堪,此刻心头憋着怒火,想怒而不得怒,想哀而不能哀,心里难受到了极处,脸上反倒没了表情。 近侍迟迟找来,看到睿定松了口气,凑近道:“殿下,宫门就要关了,快出宫吧。”睿定嗯了一声,没有动。近侍觉得奇怪,走到面前一看,顿时吓了一跳,睿定面色铁青,眼眸黑沉,如同燃尽的余灰,看了一眼,就让人不忍再看。这情景让近侍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期艾道,“殿、殿下……”睿定扫他一眼,“说。” 近侍硬着头皮轻声说:“殷相刚才找殿下不着,让小人带话,说时间不多,若殿下再不决断,就要引火烧身了。”睿定一个恍惚,短短一句话,他听了半晌才听懂,随即满腔的怒火犹如被冰水熄灭,只剩下寒气从心底一阵阵冒上来。直到近侍急得快淌汗了,他才道:“怕引火烧身的不是我,是他。”近侍诧异地抬头。睿定已转过身,冷冷吩咐,“回府。” 子虞久睡初醒,不肯再睡,和哥哥说了半日的话,也不觉得累,精神仿佛是越来越好。罗云翦不忍拂她心意,只陪着她东一句西一句的说着。秀蝉突然来报晋王来了。罗云翦起身就要告退,子虞摇摇头,指向偏室,“哥哥去那里避一避吧。”罗云翦不明其意,也不便细问,依言而行。 睿定慢慢走了进来,绯袍玉冠,一如平日玉树挺立。室内灯火朦胧,映照着他半边的面孔,叫人难以分辨他的神情。他来到子虞床前坐下,子虞这才瞧清他疲惫的样子,怔怔看着他,心里不是滋味。睿定略一笑,“身体可好了?”子虞点头,“妾好了,让殿下挂心了。”只这样淡淡寒暄两句,就再也无下文了。室内寂静如初,子虞看着他,发现那双眸子里沉沉如夜,一丝光泽也无,完全不似平日的他,心里微微一疼,伸手为他整理鬓旁的一缕散发。睿定抓住她的手,温柔地唤,“子虞。”子虞低低地应了一声,睿定看着她,又唤,“子虞”。 子虞听他的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却如同隔了千山重重,心里大恸,眼前顿时湿润起来。 睿定紧紧握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搂入怀中,轻声说:“以前,我发过三个誓言。在我母妃死去的那一晚,我发誓,要将她安葬的地方移到帝王陵墓的身旁。在我们成亲前,我也发誓,要让你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一世,我都没有做到……” 他的口气软弱让子虞伤感,她轻柔地说:“殿下已经做得很好,无须自责。你给我的日子,即使身在梦中,也觉得过于美好。” 睿定停了下来,半晌没有出声。子虞想要抬起头看他,却被他搂紧,“我以为,身在皇家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只要有能力,就能做到其他人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事情。子虞,我想带着你离开这里,我们一起去封地,那里没有人拘束我们,也不会遭人无端陷害。” 子虞含泪微笑,“听说那里景色优美,人物端丽。”睿定答道:“与南国相似。”子虞受他触动,心中一软,几乎就要点头,我们走吧,离开这里。话到了嘴边,吐出的却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可是你不能这么做。殿下,身在皇家自然能做到一些非常人能及的事,也同样要放弃一些平常的事物,这才是世间的公平,谁都不能违反。我们也逃不开,难道离开千里,那些想要陷害的人都无从下手了吗?其实,哪里都是一样。” 睿定眼神一黯,埋首在她发中,声音低哑,“我这个皇子,连自己的妻子都无法保护。” 一颗泪水滴落在子虞的额头,她呼吸一窒,伸手去抚他的脸颊,柔声说:“殿下,你在我的心里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不要露出这样的神情,让我离开的不能安心。” 睿定更加伤怀,举目望了眼四周,内心如同这房间一样变地灰白。他沉默了片刻,脸色渐渐平静,向子虞说:“我好像从来没有和你说过,四年前,是我做主,把你带到这里的。”子虞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他。睿定继续说,“我们初见的那一刻,你美得像一朵树上盛开的花朵,让我始终无法忘怀,南国把你和文嫣的名字呈上来时,我毫不犹豫就选了你。你千里之外来到这里,几次与我相遇,我相信这就是缘分,你的命运与我的纠缠,你的美好注定一世被我珍藏。我曾经,是这么自信的。” 子虞心头颤动,轻轻一眨眼,两行泪水无声地流落。清淡的药香弥漫在他们的周围,显得宁静安详。他轻身在她耳边述说,而她安心聆听。他以前也略微表示过,却没有像这一刻说得这么清楚,以至于她的心都随之沉下去,她比谁都清楚:这是最后一次,将来……没有将来了。 “子虞,是我害了你,”睿定满目悲辛地说,“我以为能把你带出宫廷……” 子虞静静的没有动弹,神色间露出一丝迷惘,轻声说:“殿下带我离开的是宫殿,从来都不是宫廷。” 睿定苦笑着摇头,“我太过自以为是。” “嘘——”子虞把整个身子畏缩在他的怀里,“现在我是自愿离开宫廷,殿下不要过多自责。离别之时,我不想留给你的最后印象,是哭哭啼啼的样子。” 睿定不再言语,只是搂紧了她。房中寂静,床头的一碗苦药早已凉透,唯有一缕冷苦的香气悄然弥散,初时尚无所觉,等满室皆是药香,才觉得香中带苦,直透到人心里去。 天色已晚,屋外风声如咽,子虞抬头对他柔柔地微笑,合上眼渐渐睡去。睿定失神地看着她,面容中藏着难以言喻的忧伤,这片刻时光,他忘记了宫中伤人的流言,忘记了风声如诉,只沉浸在这安详缱绻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维持着一个姿势未动,双臂已然酸麻,略抬了下眼,窗外沉沉,竟已夜深。一夜灯火,烛台边堆着累累烛泪,只有那一星的火光左右舔动,眼看着也将要熄灭,睿定徒然生出一种彷徨无力的感觉,悄然怅叹。 他将子虞温柔地放下,盖好被褥,静静看了片刻,又伸手为她整理一下鬓发,指腹在她的发间留恋,烛火突然嘶的一声,青烟一现,就泯灭于黑夜中。他终于收回手,回头再望了一眼子虞,站起身,默然离去。 罗云翦踅入房中,抬眼看见子虞睁着双眼,分明没有睡着,微一怔后他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叹息道:“刚才你若软声相求,他会带你走的。”子虞恍惚地抬起脸,似乎没有听清。罗云翦道,“我看他……对你是情真意切。” 子虞皱起眉,“他可是皇子,纵使情意深厚,那也不是他的全部。” 罗云翦道:“有时候你就该自私一些。” “就是自私才让我下了这样的决心,”子虞露出苦笑,缓缓道,“他若是一时冲动答应离开,日后很快就会后悔,还会对我产生怨恨。现在离开就是最好的结局,不管他能不能成功,总会记得我今日的牺牲,就连殷相也会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日后哥哥在升迁上有什么难处,他们自然会相帮,我想不出有什么方法比这个更好了。” 罗云翦怔住,以往他总觉得这个妹妹貌美心慈,性子却偏柔了一些,难以在大事上有所决断,可这短短几句话,不得不让他重新审视她。 子虞脸上满是疲色,拿过床边的一碗冷药,一口一口地吞咽。罗云翦见了不住心疼,从她手中抢过药碗,口气略带责备,“怎么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子虞浅浅一笑,“总算还有哥哥关心我。”罗云翦眉头拢紧,说了句“我去煨药”走出了房间。 子虞垂下眼睛,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悄悄拭去将欲盈眶而出的泪水。 殷荣奉召入宫时,皇帝正坐在案前手捧一份书柬,沉思不语。殷荣静立一旁,直到皇帝开口,“晋王推选的熊渠军统领以前好像是东宫的卫率?” 殷荣自然知道其中的玄机:这次的谣言,晋王首当其害,为了避免皇后东宫一系的穷追猛打,只好妥协,让一直无法涉足禁军事务的东宫安插人选。他心中如明镜般透亮,答道:“晋王曾对臣言,曾溯此人为人诚实,做事有大将之风,且忠心不二,是统领卫府的适合人选。” 皇帝面色平静,闻言淡淡一笑,“晋王与太子还是第一次看中相同的人。” 殷荣心中一凛,垂目道:“也许真是个人才。” 皇帝不置可否,随手拿起桌上另一份书柬,殷荣望了一眼,发现那并不是宫中常用的式样。 “晋王妃自请去东明寺诵经修行。”皇帝说道。 殷荣道:“王妃是个诚心礼佛的人。” 皇帝目光深幽,温和地问:“仅此而已?” “王妃是臣的义女,”殷荣慢慢说道,“她的心事臣略知一二。嫁入王府多年一无所出,晋王不加责难,反而多有宽慰,王妃心中一直愧疚自责,所以才有了避世的心思。”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显然已经同意殷荣的说辞,他将两份书柬放置一处,淡淡说道:“那就让她去吧。” 殷荣心中安心大半,走到门口才想到熊渠军统领人选一事还未定下,转身一看,皇帝正闭目养神,他想了想,什么话也没有说,跪拜离去。(未完待续) 第6章:隐瞒真相 子虞所请被皇帝恩准。皇后请晋王夫妇入宫一叙。 前途已定,再无悬念。子虞反倒安下心来,拜见皇后时也不像往常那样心中惴惴。皇后对夫妇两人依旧亲和,让子虞坐在她的下首,不厌其烦地询问王府下人如何准备寺中修行的事物,对其中错漏之处一一予以指正。 子虞佯装谨慎地听着,心思却飘飘荡荡,不知游到何处。皇后牵住她的手,柔声道:“你要去寺中修行,为晋王祈福,这是好事,几宫的娘娘都夸奖你。寺院在山上,到了冬季天寒地冻,你又生长在南国,不习惯这样的天气,我这里准备了狐裘兽炭,你都带去,好好保重身体。” 子虞听她吩咐地仔细,不知为何,心中竟生不安,应诺了一声。 皇后转头又和晋王闲谈了几句,态度和蔼。宫殿中气氛轻松,众女官也都不失时机地说上两句,让谈话更添趣味,只有一个女官惋惜地说道:“自从皇孙诞世,太子妃来的就少了,如今晋王妃去修行,能陪娘娘说话的,又更少了。” 殿中顿时沉默下来,皇后并未责怪女官失言,沉吟了片刻,对睿定道:“晋王妃这一走,你府中就无人打理,平日公务繁忙,难道以后府中琐碎小事也要劳烦你操心?”子虞已知她的意思,悚然而惊,身子微微一颤。皇后立刻察觉到,转脸来看她,满目柔和,子虞被她看地心中发寒,侧了侧身子,咬牙一言不发。 睿定脸色平定地问道:“府中还有管事,料想也不会出错。” “偌大王府,就交给奴役打理,你也不怕别人笑话。”皇后唇角带笑,说道,“你比太子长四岁,如今太子已有子,你这里却音讯全无,这样可不行。也是时候立个侧妃,王妃不在时可以帮你管好内院,又可添子嗣……” 子虞的心狠狠揪了一下,她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有想过,就是今天。 她抬头望睿定的方向望了一眼,他面色如常,不惊也不喜,似乎已经接受了事实。她浑身发冷,只能听着皇后的款款笑语,不辨滋味。 皇后道:“有几位朝臣的千金正逢嫁龄,只是容貌性情还需考校。我身边有个秉仪,想赐给你,她和你的王妃一样来自南国,不会和王妃离心,而且人品一流,知书达理,懂得进退,留在身边也安心。”不等睿定回答,她向左右示意,立刻有女官转入后面,须臾功夫就领着一个女子走进大殿。 子虞一见来人,怔忡了片刻:穆雪仍如初见时那般娇憨俏美,看得出她精心装扮了一番,五官细致,妆容精巧,一笑之下流露出少女的风情。 皇后把她唤道眼前,对子虞道:“你们是有姐妹缘的,当年一起出入宫闱,如今又都归于晋王,今后可要珍惜这种缘分。” 子虞如遭雷亟,一时间觉得自己身处梦魇之中,皇后,穆雪,女官,每个人都在对她微笑,可这每个笑容后都藏着一种恶意。她抑制不住身子的战栗,连笑容都变得牵强起来。 “王妃,是身体不适吗?”穆雪问道,脸上带着体贴的微笑。 睿定站起身,对皇后拘礼,“娘娘,前段日子她连病两场,身体虚弱,只怕是久坐不适。” 皇后点点头,“既然如此,先扶晋王妃去休息。” 子虞手握成拳,死死攥紧,指甲直掐进肉里,钻心的疼。她只恨还不够疼,不能从这可怖的梦魇中转醒,女官走上前,不等她们搀扶。子虞已慢慢站起身,对皇后一拜,便转身离开了大殿。她走得极慢,双手的冰寒似乎直透到脚底,每一步都费劲了力气,直到殿外才觉得一口气缓了过来。 女官们觉得她举止古怪,一时不敢惊扰,任她在殿前久立。 袖口仿佛被人牵动,子虞恍然回过神,仔细一看四周,已没有人守着她,只余骤风,拍打罗衣,还有檐前铁马,玎琅乱响。目中一切尽是秋色,草木衰败摇落,枯黄如诉。想起上次入宫,还是花团锦簇的模样,她不禁悲伤地叹息。 是什么,让天地万物一夕之间换了颜色。 离府修行的日子已经定下,管事照例把随行人员的名册给子虞过目,共有二十多人,都是府中原本就伺候子虞的,其中四个贴身丫鬟,一个都未落下。子虞微微讶异,疑心是管事兀自定下的名单。于是将所有随行的人叫来,详细询问。 众奴役都表示愿意跟随,表情诚恳,瞧不出一丝勉强来。其中有个丫鬟大胆向子虞坦言,“新妇将要入府,我等都是服侍王妃的旧人,日后说不定会被闲置,不如跟随王妃。”子虞看她脸上尤带稚气,说话却条理分明,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丫鬟道:“歆儿。”子虞满意地对她微笑。 等众人退下,子虞才皱起眉头,这些人中不乏伶俐乖巧的,即使留在府中,也难保没有出头之日,却甘愿随她去清苦之地…… 也许其中有殷相或晋王的耳目,她忍不住这样想,只是近来心灰意懒,不愿劳神去分辨,只把名册丢在了一旁。 十月初十是个吉日,清晨王府外一干随行人员都已经筹备妥当,携带的物品摆满了五辆车驾,王府不得不抽出一小队卫士,送王妃到东明寺后再回来。子虞一看这个阵仗,直觉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神色黯然。 她走时静悄悄地,没有惊动其他人,就连睿定也没有出来送行,只遣了近侍送来一只檀木盒子。子虞接过盒子,回头又看了一眼府门,登车离去。 从王府经宣平门出城,半日的车程就可以到东明寺。子虞坐在车中,一路听辘辘车声,心事也如轮转,万千个念头飞过,却没有一个抓得住,隐约有一点清新淡雅的香气,在这狭小的空间内,显得格外分明,勾起她心底深深藏匿的心绪,随着淡香飘荡起来。 她打开盒子,不由“啊”地轻叹了一声:里面放着一团槐花,洁白如雪,花瓣如碎玉碾就。时已深秋,不知鲜嫩的花朵从哪里采摘,她捧起花朵,记忆里甘甜快乐的时光也断断续续地浮现出来,让她又是欣喜又是忧伤。 车驾突然毫无预兆地骤停,她一时不察,花脱手落在脚下。有侍婢站在车外禀报,“王妃娘娘,这里过不去了,要换道。”子虞蹙眉,“为什么?”侍婢道:“是右仆射晁家行纳征之礼,好多百姓争相观看驸马,把路给堵了。”子虞恍然,玉城公主年后即将完婚。 “选在今日纳征?”她轻声问。侍婢耳尖竟然听见了,答道:“下月并无吉日,只有今天才能行礼。”言罢,她也自觉多嘴,不再多言。 车驾另外择道再行时,子虞捡起槐花,花朵已零落,再难拼凑。 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东明寺,已有接引僧人等候。 寺中早已得到宫中旨意,将子虞安排在后山别苑,那里独立成院,分为南北两阁,院前列茅亭,修竹,院中植杏。这里历来住的人不过是失宠避居的妃子,或是有难言苦衷的命妇修行所用之地。院落清净,装饰简朴。在王府众人看来,这个院落的布局近似宫殿,只是多年未整修,墙头斑驳晦暗,门庭朱漆失色,让人望之心叹。 僧人们已提前打扫了庭院阁室,侍婢们依然觉得不满,又里里外外重新打理了一遍。等收拾停当,院落的一角已挂起半圆月亮。寺中着人送来饭菜,并将寺中规矩一一详告。 等众人用完饭,都觉得疲倦,便早早安歇。 这夜月色如洗,从窗透入内室,满地生寒。子虞来时听人说山间风大,到了这一刻才深有体会,墙上疏影如舞,影影幢幢,却是院前修竹投进来的影子,枝干细叶都瞧得分明,倾耳细听,窗外风声竹声,混作一起,萧萧如泣。 子虞难以安睡,在满室月色竹影中辗转反侧,如此过了大半夜。正在她半醒半梦之中,耳边忽然传来铮铮两声乐调,似有人在夜里弹弄琵琶。她疑心自己听错了,可乐声飘过,曲调清丽婉转,不知是风声相和,还是随风所弹,格外曲折动听。她听了一段,渐渐心安,这才睡去。 第二日梳洗时,子虞问左右可曾听见琵琶声,众人皆说熟睡不知,唯有歆儿说夜里起身时听到两声。子虞心道果然不是梦,趁僧人来送饭时打听。僧人们讳莫如深,只说北苑住着一个哑妇,平日爱弄琵琶,再细追问其身份和居于此地的原因,僧人们却不肯再答。 子虞虽然好奇,却不愿触及寺院禁忌,那琵琶声夜夜不停,众人也就渐渐习惯了。 寺中生活清净单调,每日有精通佛法的高僧为子虞讲经,闲时听宫女诵经,或是赏文识字,转眼六七日就过了,过得竟是难得的安静祥和。 秋色渐深,山上风声凛冽,从四面旋来,宫女们为裙裾飘荡而烦恼,不知是谁想出的办法,将佩饰悬垂到膝部,压住裙角。众人为这种别出心裁的装扮感到有趣,又将兴趣移向别处,寺院后面植被繁盛,正好取来斗花折草。在嬉戏玩乐中,宫人们也时不时远远眺望皇城,似乎暗自期盼什么。 子虞从读懂了他们的目光,却只能保持沉默。 这日山下来了一支队伍,车马皆悬黄,一看就知是宫中来的,原来是玉城公主循例婚前来寺中祈福。 子虞与玉城一向有隔阂,听闻她来了,也不觉得如何高兴,只遣了秀蝉前去问候。 用完午饭后,子虞来到僻静的佛堂,往常都是由寺中高僧等候,今日却空无一人。秀蝉等宫女都露出忿忿之色,子虞心知其中的缘故,佯作不知,静静坐在佛堂等候。 过了片刻,有僧人慢慢走入佛堂,子虞侧着身子端坐,并没有发觉,直到他行礼,“娘娘。” 这个声音听过一遍就让人难以忘记,子虞讶然转过脸,看到怀因沉静的面庞,微微一笑道:“原来是大师。” 怀因道:“主持和师兄为公主诵经,今日只有我来为娘娘讲经。”子虞心想他倒是坦白,随即让宫女准备抄写经文。 以往几位高僧讲解经文枯燥艰涩,宫女们都是应付居多。今日怀因讲解,语调清朗沉和,对佛教典故信手拈来,讲得颇多趣味,女官侍婢都听得入味。子虞细心地发现,每当她低头沉思时,怀因会放轻语调,像是故意迁就。她略有不懂,提出问题,他也回答得尽详尽细。子虞心中微微一暖,抬头望向殿中,怀因专心致志地看着经书,他眉如墨画,面色沉毅,秋日澄净的阳光映在他的脸上,如同映着一块好玉。 怀因讲完一段,宫女将誊抄的经书呈给子虞。佛堂外忽然一阵动静,几个宫女引着玉城走了进来,后面还跟随着几个僧人,神色惶然,显然这样的举动是公主临时授意。 宫女们铺上蒲团绣褥,正要摆设玉帘,却被玉城阻止,“我与晋王妃是姑嫂,不用如此虚套。”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官觉得不妥,还未张口,就被玉城瞪了回去。 子虞冷眼旁观,只觉得意外。按理玉城身份高贵,正值待嫁期间,面对方外人也该障面。可转念一想,玉城一贯我行我素,谁又能管制她。 以前在宫中玉城对子虞甚少好面色,今日一反常态先行拘礼,坦然坐在一旁。子虞暗自称奇,示意继续讲经。 殿堂中一片寂静,只有怀因的声音,清朗如淙淙流水一般。玉城正襟危坐,望着殿中一角,像在出神,又像专心聆听。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怀因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宫女们便知他讲解完了。 玉城向左右看了一眼,有宫女排众而出,将一页纸递到怀因面前,柔声说:“公主素来崇佛,诵读经书时有几点不解,还请大师解惑。” 怀因以为是公主有意考校,接过一看,题并不甚难,就是讲解要费些时间。他抬头往子虞的方向望了一眼,光线晦暗,看不清她的眉目,依稀从姿态上看出几分疲倦,他心中顿时有些为难,宫女见状,连连催促。怀因重新打开经书,讲解起来,这一次,他说得简洁明了,即便如此,也用了整整半个时辰。 佛堂外暮色已起,宫女们添灯举烛。子虞把身子轻靠在绣褥上,不止是她,宫女们也都露出些微倦色,只有玉城双眸神采熠熠。子虞心里大是疑惑,一直听闻玉城并不好佛事,可眼前这样子,倒像是要钻研佛经。 直到怀因讲完,玉城似意犹未尽。一旁有精通佛理的宫女走到玉城身边,悄悄说了几句。子虞离得近,隐约听到是指责怀因讲经粗略,玉城顿时目露愠色。子虞想起她以往的性子,不禁替怀因担忧,正想替他开脱几句。玉城转过脸,冷淡地斥责了宫女,等那个宫女满面通红地退下,玉城脸色稍霁,对刚才宫女所言全不在意。 熟悉她性子的宫人都觉得奇怪。 如此玉城公主接连三日陪子虞听诵佛经,一点也不想离开的样子。子虞大感头疼,在宫中玉城待她冷淡无礼,她只觉得心中不畅,如今玉城待她客套有礼,她偏又觉得怪异。寺中几位高僧为玉城诵经,玉城称艰涩难懂,一搁经书就走了。几次下来,高僧们都觉得差事难做,想法避开。只有怀因讲经,玉城甚少刁难。如此却苦了子虞,每次讲经从午时到日落,玉城还经常想出题目来问,拖长了时间。这期间为了明心静气,不用茶点,如此几日,子虞胃口骤减,晚上睡得不安稳,白天又觉得疲惫。 这日清晨,宫人奉上粥菜,子虞闻着气味,胸口一滞,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吃了一口再难下咽。让宫女们诵经,不像往日静心,反而有一股虚火在胸腹窜动,让她说不出的烦躁。午时有僧人来请,子虞便推了今日的讲经,静坐在房中休息。 窗门虚掩,几缕清香随风飘了进来,子虞心动,没有惊动任何人,从院后走了出去。 时值深秋,草木萧瑟,可观的花木不多。子虞走走寻寻,一路到了山边,远远地能眺望到皇城。她这才明白宫女们爱来这里观望的举动。皇城看起来离得这样近,仿佛一步就能走过去。她望了许久,直到寒风袭面,才倏然回过神来。一时间心中空荡荡的,只觉得满心失落,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在想些什么,更不知道将来要如何…… “娘娘。”身后骤然有人喊。 她转过头,怀因站在她身后十步远的地方,眉宇紧锁,面色紧张地看着她。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表情,问道:“大师怎么到了这里。”怀因道:“娘娘请过来讲话。” 子虞不解,脚步往前一挪,就见怀因悄悄纾了口气。她回过头,刚才不知不觉,站立的地方离崖不过半尺。此时一看,才发现惊险。她倒吸一口气,暗自惊出冷汗。注视怀因骤然松了口气的表情,她胸口生出一丝暖气,毕竟还有人在意她的安危。 往前又走了几步,子虞向怀因颔首微笑以示谢意,柔声说道:“大师怎么不在佛堂讲经?” 怀因脸色平静道:“公主的考题越来越难,今日由方丈出面为公主解惑。” 子虞莞尔笑道:“能为公主解题,是求也求不来的机缘,大师怎么反其道而行?”怀因略一笑,并不解释。子虞见他神色坦荡,倒为刚才的试探感到赧颜。怀因并没有在意,转而说道,“娘娘要做什么,自有下面的人代劳,怎么孤身站在崖边犯险?” 子虞望着远方,声音缥缈道:“我在房里闻到花香,以为有花开了。”她环顾四周的萧瑟,苦笑了一下。 怀因安慰道:“院后种了一小片菊花,现在开得正盛,是娘娘寻错方向了。”子虞恍然“哦”的一声,淡淡道:“我总是找错方向呢……”怀因惊异地看向她,见她眉宇深锁,缠有愁意,心中也觉得重逾千斤,温颜道:“再过一会就要起风了,娘娘还是快回去吧。” 子虞点点头,跟着他慢慢绕山路往回走,才走了一小段,胸口又一阵气闷,腥然欲呕。她捂住口,不想在这青年僧人面前失态,憋得头昏眼花。怀因本来离了两三步的距离带路,身后突然没了动静,他转过头,被她面色青白惊住了,“娘娘?” “别过来。”子虞勉强说出一句话来,就觉得心口窒闷,她慌忙转身躲到一棵树后,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怀因听到声音,说不出的心慌,连连呼了两声“娘娘”。 子虞面色煞白,突然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捂住胸口怔怔发呆,听到喊声才缓过神来。她牙关轻轻战栗,对怀因道:“大……大师,帮我叫人来。”说完又愣住了,叫谁呢?就是秀蝉,她也不敢全然相信的,寺中还有玉城公主的随行,想到这里,她面色又白了三分,心里越加惶然,急道,“别去,不要叫人来。” 子虞背靠大树,六神无主,眼中已有泪水。身前突然被遮挡了光线,她抬起头,怀因站在她的面前,剑眉敛起,仿佛十分担忧。子虞瞪着他,“你……”怀因已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搭在她的脉搏上。子虞一挣,他却牢牢握住,声音低沉,“娘娘若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也该顾念自己的身体。” 子虞心里一酸,没有再挣脱他。 怀因凝神诊脉,眉头越拢越紧,轻声询问了子虞近来的起居饮食,她便一一答了。怀因心中已有数,仍需一点关键要确认,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问才好,面上涨了薄薄飞红。子虞看他神色有异,更是忐忑。 怀因问:“娘娘除了食滞倦怠,是不是还有其他异状?” 听他言辞闪烁,子虞略一细想,也觉得尴尬,说道:“是晚了,我以为是住寺中不习惯,不准也是常事,所以没有放在心上。” 怀因点点头,躬身道:“滑脉之兆,是喜脉。” 子虞虚应了一声,扶住树干的手握成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望着怀因说:“还请大师为我保密。” 怀因道:“从脉象看,娘娘这些日子忧伤过甚,气血不和,现在正是孕期的紧要关头,饮食,器用马虎不得。” 子虞感激他的用意,仍是摇了摇头,“不是时候,我另有打算。” 当年欣妃落胎的事一直是子虞避忌的话题,如今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事给她一个珍贵的教训,自以为能瞒天过海的举动,往往被身边人勘破,最后变成了掩耳盗铃。 欣妃怀孕之初,疏远近侍,提拔新人,这一些举动,都让子虞觉得困惑不解,如今轮到自己的身上,她才终于明白欣妃当时的心情。可她的处境比欣妃更有不如,昔日欣妃备受皇帝宠爱,身边服侍的都是南国旧人,在诡谲难测的情况下依然遭到暗算。以此推断,子虞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会是如何。 她的能力并没有超越欣妃,能用的人更不及欣妃之万一,就看运气,想到此处,子虞不由暗哂,她可不敢把后半生就这样寄托在运气之上。 她自身的处境已是不妙,不得不为这个孩子考虑地更深,论身份,孩子应是晋王嫡子,也许是世子,可子虞已被逼到寺中修行,王妃的名头朝不保夕,也许不等孩子出世,正妻的宝座已经拱手让人。她不敢天真地认为,现在怀了孩子,能转瞬翻身回到王府。甚至,她必须考虑到最坏的一点,孩子的到来会让她的处境更加尴尬。 晋王已有其他妻室,孩子以后自然会有,他不会为这个不是唯一的孩子搭上苦心谋划的前程。殷相虽然名义上是她的义父,可她对他的作用大减,与其为她大费周章,还不如另选卒子。 将为数不多能对她有所帮助的人一一从脑海中剔除,子虞悲哀地发现,这个她衷心期盼的孩子在最糟的时机到来,让她的前景变得更加危机四伏,孤立无援。 怀因走后,子虞又在寺院的大雄宝殿逛了一圈才回院中,一来她需要思考的时间,二来掩饰了她真正的去处。考虑到将来,她不得不更加谨慎,一时大意极有可能招来祸端,三思而后行总没有坏处。 侍婢们见她归来,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歆儿上前为她整理衣衫,说道:“公主派人求见王妃,已经等了许久了。”子虞微讶,于是把来人召来。来的是玉城公主的贴身宫女,为人处世颇为圆滑,规规矩矩地行礼后站在厅堂中陪子虞叙话。说了一会儿后,子虞才明白玉城的意思,竟是想借探她的名义在东明寺再逗留些日子。子虞的心情刚经过大起大落,乍听玉城的意图,不由疑神疑鬼,暗自揣测玉城是否看出端倪。心中一打量,婉拒了这个要求。 宫女皱起眉,又央求了几次,子虞都不答应。那宫女放不下脸,悻然道:“王妃就如此不近人情?寺中冷清,有公主做伴还能多个说话的人,以后只怕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秀蝉歆儿听了都沉下脸去。子虞冷笑道:“冷清自有冷清的好处,公主避居在寺中,就算陛下娘娘能够体谅,只怕晁家别有想法,这可不比宫中,公主已是待嫁之身,以后行事也该考虑下夫家的体面。”宫女听得脸色忽白忽红,转身走了。 玉城并没有因此按规定日子离去,依然留了下来。子虞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心,不知是不是思虑过甚,她害喜十分严重,对外谎称人地生疏,水土不服。每当用饭时,就算胃口不济,她也勉强吃上几口,只怕被身边人看穿内情。她心知能瞒的时间不多,必须早下决断,可心中总存有一分不舍和犹豫。 这日晚饭后,一个送饭的僧人借整理的时机留下来,趁众人不备,对站在廊下的子虞奉上一个灰色的布包,说道:“怀因师傅听说娘娘这几日身体不适,难以在佛前听讲经文,特让我送来这个香包,里面含有供香,放在身边能常思佛家教诲,清心明神。”子虞接过来一嗅,一缕清新的香气飘入鼻端,叫人怡然一振,胸口那股窒闷给压了下去。她心生感激,对着僧人无法言语,默默任他离去。 夜里来了一场雨,稀稀落落地仿佛秋虫在林间低语。子虞在灯火下打开布包,里面还放着一张纸条,绵密的蝇头小楷写满了整张纸,都是孕妇该注意的事项。淡黄的光映在纸上,越发显得温暖。子虞心中暖流阵阵,险些要落下泪来,她将纸重新折好放入袋中,终于下了决心。 将秀蝉唤如房中,子虞道:“去告诉晋王,我要见他。”秀蝉大惊,说道:“寺中管理严格,酉时一过就落锁,难以与外通信。”子虞不作理会,说道,“我知道你有办法。” 秀蝉张了张唇,讷然道:“奴婢……”子虞看着她,缓缓道:“你没有办法,难道殷相也没有办法,我知道你与殷相一定有办法联系,让他转告晋王,我要见他,必须要尽快。”秀蝉不敢与她对视,低下头去,“是。” 子虞并不放心,起身从妆匣中取出一颗明珠,在灯火下光彩耀人,正如当年晋王送她时一般无二,她温柔地摩挲了几下,将它交给秀蝉,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放好。子虞轻声说:“一定要交到他手上。”秀蝉道:“王妃请放心,奴婢一定做好。” 子虞并不能安心,可她总要试一下才能死心。她心道:这是最后一次。 这夜雨势极微,细若游丝,忽停忽下,绵延了三四日,如此细雨在深秋难得一见,宫人们都啧啧称奇。只是雨势再小,也带森寒之气,沾衣即湿,冰冷的好似雪粉。明妃挂念女儿,又派了女官来接,玉城发起拗脾气,和来人僵持了两天,终于还是回宫了。 子虞对此稍稍放了心,平静地等待。 没有让她等久,第六日的午后,秀蝉将子虞请到院后的小亭赏景,借机遣走了其他服侍的宫女,片刻之后,就有一个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人走了进来。 等他走近,子虞站起身,又是惊喜又是失望地唤道:“哥哥?” 罗云翦摘下斗笠作揖,“娘娘。”秀蝉立刻知趣,悄悄走开,到院落的侧门守候。子虞不再掩饰,欢喜道:“哥哥怎么来了?”罗云翦走上前,心疼地看了看子虞,声音里有一丝怒气,“你怎么如此憔悴,难道没有人照顾你,还是寺里冷待你?” 子虞摇头,“没有。” 罗云翦见她不肯说,更是担心,“你向相府传话,是有什么大事?相爷夫人也都牵挂你……” 子虞笑容敛起,不置一词。 “我知道你心里所想,这种虚情假意不值得理会,”罗云翦道,“要是真这么想就错了。” “错在哪里?” “你太小看了殷相,他在官场沉浮这么多年,明的暗的势力不知凡几,只要他肯对你虚情假意,别人都会有所忌惮,不至于对你落井下石。” 子虞道:“哥哥说的道理我怎么会不明白。当年他认为我为女,不过是想提前在晋王身边伏下一棋,如今还肯对我用几分心思,是看在我对他的价值还没有完全用尽。可是他错了,他很快就会发现,晋王并非他所想的那样情深不移,比起他的付出,我能给予的回报不值一提。与其到时候像弃卒一般被他丢弃,不如我今日就习惯不再依靠他的势力。” 罗云翦皱起眉,叹道:“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如今也该让你知道真相。你总以为,当年是晋王去求殷相收你为女,其实并不是这样。在他去之前,我就去找过殷相,希望他能帮助我们兄妹,当时他答应了。” 子虞吃了一惊,看着他道:“殷相怎么会如此轻易答应?他可不是大慈大悲的菩萨。” “无用的人,他当然不屑一顾,”罗云翦淡淡道,“当时我对他说,若后宫无人,朝中的根基难以长久,我有一个妹妹在宫中,只要他肯帮助出头,有朝一日就能成为他后宫的强大助力。” 子虞霍然站起身,瞪着他,“哥哥!” 罗云翦坦荡地迎视她的目光,“哥哥到现在都不后悔这样做。不然的话,到如今,你仍然在宫中看人眼色,我依然在巡视宫门。这世间就是如此,那些出入宫廷的高官厚禄何曾有德有才,满腹才华的人,没有根基靠山,还不如庸碌无为的贵族子弟。上天没有那么公平,我们又怎么能甘于埋没自己。子虞,你做人做事一向礼贤退让,可如今落到什么地步,连对手都未摸清,就一败涂地。” 子虞面色骤然煞白,慢慢坐了回去。罗云翦觉得话说重了,心里也不好受,轻轻扶住她的肩膀,“你不要怨,哥哥只是希望你能坚强,在这里,若是活得像只兔子,总有一日被撕咬地体无完肤。” 子虞僵了一瞬,长长叹了口气,“世上真心希望我好的,只有哥哥了,我怎么会怨你。只是哥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我竟不知道你为我的前途做了这么多功夫。当年我总以为,在年华如花的时候,遇到一个翩翩公子,如此相守相知,便是一辈子了。现在想起来,这不过是每个十五岁的少女都会做的梦而已。” 罗云翦见她面露悲色,心下暗惊,担忧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还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子虞深深透了口气,忽然觉得脸上有些湿润,用手一抹,原来是雨水从亭子的边檐地滴落到脸上,她轻轻擦去,转而道:“晋王那年在这个寺院里对我说过,人们都爱买未曾磨光的铜镜,因为不愿将事实看地太过清楚。哥哥,你去告诉晋王,即使这两年的生活只是镜花水月,也要他亲自带着铜镜过来,让我看个清楚明白。” 罗云翦张了张口,子虞不让他插话,“就这样原话告诉他。哥哥,我不告诉你,是不想你担心,这件事只有他能来做决定。”罗云翦见她心意已决,只好作罢。 子虞的口气太过决绝,罗云翦不敢耽搁,转眼就有了消息,翌日清晨,晋王府的车马来到东明寺的山脚。子虞梳洗毕,有宫女来报,“府中来人求见。”子虞问:“是什么人?”宫女眼神躲躲闪闪,半晌才道:“是……侧妃穆氏。” 子虞做梦也没有想到,两人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穆雪在厅堂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脸上的笑容含蓄而谦和,就是教授礼仪的女官也难以找出错处。她眼神明亮,站立的姿势娉婷如柳。 重新审视她,子虞亦不由生出感慨,“你丝毫没变。”穆雪宛然笑道:“王妃倒是与我当年相识时变了许多。”子虞一笑置之。穆雪拘礼道:“怕娘娘在山中孤寂,我带了好茶来与娘娘品话。” 子虞吩咐下人备上茶具,穆雪熟练地将水舀入釜中,一边轻斥宫女,“围这么多人做什么,平白坏了茶香。”顷刻间,宫女们退了个干净。子虞知道她有话要讲,默不作声地看着。 穆雪低头研碎了茶饼,摆置一旁,这才抬头大方道:“王妃惊动了相府和王府,只是王爷事忙脱不开身,我是个厚颜的人,就算王妃不喜欢,也只好硬着头皮来了。”子虞在见她的第一眼早已满心冰寒,脸上却浮起浅浅的一朵笑花,“哦?” 穆雪道:“其实王爷并不晓得内情,他以为王妃在寺中受了委屈,所以让我带了一些他认为娘娘所需要的用度来。” “可是你并没有带来。”子虞略挑起眉。 “因为我想,王妃并不是受了委屈,也不是需要这些东西。” 子虞颔首道:“你是个极聪明的人,不如把你的猜测说出来。” 穆雪微垂下头,说道:“我要说的真话不一定顺耳,还请王妃恕我无理。” “你不是那么拘谨胆小的人,何必惺惺作态,”子虞微笑道,“我已听惯了虚话,现下无人,听几句真话又有什么关系。” 炭火旺盛,在两人寥寥几句间,釜中的水已起了波纹,眼看就要沸腾起来,穆雪撇了些水,说道:“王妃大概忘记了,当年瑶姬教过我们,能让女子做出反常举动的,究其根本,通常三种原因,一为父兄,二为夫婿,三为孩子,”她抬头看向子虞,“我猜王妃是为了这第三个。” 子虞心头一震,神色平静地看她,淡淡说道:“怀有这个想法让你坐立不安,所以就迫不及待地想来验证?” “何需要验证呢,”穆雪怅然道,“我有时候忍不住想,上天对你真是特别……眷顾。” “眷顾?”子虞轻蔑地笑。 穆雪缓缓道:“难道不是吗?在南国时死里逃生到了宫中,出现在公主的陪嫁名册上,我们一起进入宫廷,同时遇到晋王……”她说到这里,唇畔含笑,仿佛陷入了回忆,“有好几次我看你都危机重重,偏偏都能逢凶化吉,还能得到晋王真心相待,我挖空心思都不能得到的,你简? ?不费吹灰之力,唾手可得。所有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有一些……羡慕你。” 釜中的水微微沸起,腾起的水汽阻隔在两人之间,子虞见她发呆,取茶投入釜,叶芽遇水舒卷,徐徐在水中沉浮,她恍然忆起一些过去的片段,不觉轻声叹息。 “你身在福中并不知福,”穆雪被她的叹声惊醒,继续说道,“我怀疑晋王,怎能看上当时的你,你自身都难以打理,如何去当一位王妃。真如预料一样,你不善于宫中钻营,也不懂得因势利导,把该有的一片锦绣前程弄得七零八落,皇后几乎一眼就看穿了你,等她要对晋王动手,立刻就选择由你入手。我看着都替你可怜,你把感情全部寄托在婚姻上,却全然忘记了其后的政治。让人见了都会浮想联翩,如果能取代你,如果是我是王妃,一定做得比你更加出色。” 子虞并没有动怒,冷淡地说道:“你已经做到了。” 穆雪嘴角略沉,“可眼看着就要功亏一篑了。” 子虞冷冽地扫了她一眼,穆雪谦逊地低下头。釜中水已是第二度沸起,她将专心致志沫杓出,柔婉地说道:“子虞,一个男人,这辈子能为你做件傻事已是难能可贵,你现在却是要逼着他为你第二度犯傻。而犯傻的后果是,他要舍弃一切前景。将来还有可能被别人耻笑,心存恶意的人会问,这个孩子,是龙孙呢?还是龙子呢?” 子虞身子颤抖,死死攥紧拳头,才忍住没有抬手给她一巴掌。 不知从何处灌进一丝冷风,让人骤觉寒冷。眼前沸水涟涟,热气又腾腾而起,子虞一时觉得冷一时又觉得热,半晌后才露出一丝苦笑,“我从不奢望他能为我犯傻,可没有想到,居然连听他亲口说的机会都没有了。” 穆雪道:“他并不知详情。” “知与不知又有什么不同,”子虞低头看着釜中波滚浪涌,轻轻地说,“能让你来,不正是说明了一切,我已糊涂过了这些年,最后一刻若再不清醒,岂不是让人失望之极。” 水沸已经三度,浙起沫饽,翻然如堆云砌雪,穆雪小心翼翼将茶沏入茶盏,端到子虞的面前,说道:“已经三度了,再等,就过了火候了。” 子虞呷了一口,安然自若地赞道:“的确是好茶。”(未完待续) 第7章:宫廷险恶 子虞饮茶之后意兴阑珊,晚饭一口未动。 到了夜间,她在浅眠中被痛惊醒,下腹如针扎一般的疼痛,身体沉重得如同缚石。 她瞪大眼睛尖叫,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仿佛是幼兽的嘶吼。腹中的疼痛渐渐加剧,让她喘气都变得艰难。她挣扎着往床边爬,一手撞到了宫灯,惊醒了守夜的秀蝉。 秀蝉见到这样的场景,吓得四肢发软,想要出门呼救。 子虞一把攥住她,“别,别惊动人,请……怀因……”她费力说了这一句,脸色已经灰白地骇人,透着一股不祥。 秀蝉奔出房外,碰见两个闻声正要进厢房的宫女,她连忙喝止,只说娘娘心情不好在发脾气。宫女心想今日碰到王府新妇,难怪温婉的王妃也会发火失常,也就不在这当口去找晦气,各自散了。 等秀蝉避开人把怀因请来,子虞已经疼得晕了过去。 怀因顾不上礼防,上前扶住她,在合谷,人中等穴位掐压,须臾,子虞才喘回一口气,下腹又是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硬生生拉扯,她抬起头,大颗大颗的汗水滴落,一只手死死攥着怀因的缦衣,指节泛白,指尖却抖个不停,“救我。” 怀因看见殷红的鲜血从她的绫衣上透出来,心中莫名地生出剧痛,他抓住她的肩膀,“这样不行,要叫大夫。” “不行,”子虞眼神逐渐黯淡,像是看着最后的希望,透出一丝绝望的光彩,“没人会救我,你说,普度众生,为何,为何救不得我?” 看着她伤痛欲绝的面容,他的胸口仿佛一瞬被洞穿了。硕大的泪珠从她的脸颊滑下,犹带余温地滴落在他的手上,又恍惚,落在他的心头。 那一瞬的剧痛来袭,又骤然而逝,子虞觉得身子一轻,蓦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心底最柔软的一处痛不可抑,仿佛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她面色白得可怕,四肢颤动,偶尔睁开的双眼里也如死灰一片,双手不知何处来的力气,将被褥揪成一团,不成模样,仿佛她的心肠如同被褥,在那一刹那,寸寸绞断。她痛苦到了极致,声音压抑在喉口,碎成了呜咽。 模模糊糊又忆起那个大雨的早晨,母亲含泪为她梳发,被狱卒急催之下,掰开她死拽的双手,决然离去。她在空旷的牢室中不敢放声嚎哭,咬得满舌鲜血,一分分的痛又仿佛昨日回映,慢慢凌迟她的骨血。这样不可诉之言语的悲恸,让她的身体如浸寒冰,一瞬一息地冰冷下去。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黄泉碧落,骨肉生死永离,想思之一面,诉之一句,便是梦中,也觉得痛彻心扉,肝碎脾裂,独一人尝此悲恸,不如带我一同离去,便是阿鼻地狱,也胜过世间春菲。 她心中滴血,泪水不断地渗出眼角,嘴里含糊地念着哭着,已不成言语。 怀因心急如焚,额上已透着汗,双手力持镇定地对准穴位刺下,止住了子虞小产后的血崩,转头看着她的脸,他不觉长吁一口气,方才一直擒在心底的恐惧渐渐散去,可双手却有些不自主的颤抖。 秀蝉忍住惊悸,将染血的衾被褥子全部收起,那股带着腥味的血气渐渐从房中消散。她有诸多后续事务需要打理,看到床上孱弱的人影,只好哀求怀因再留一阵。等她走后,房中归于寂静。 怀因正襟危坐,双目微阖,脸上平静的如同这个夜色。可房里是这样的安静,子虞呜咽的哭声显得异常分明,一声声落在耳里,如同重锤。怀因无法视而不见,走到床前。她眉头拧成一团,在梦魇中啜泣。他垂头去听,她一时呼兄长,一时呼睿定,几声之后又痛苦地喊娘亲。 怀因听得心中一疼,为子虞拉拢锦被,这才见到她一双手揪住被褥。他定定地看了许久,才伸手要将她的手解开。她嘶哑地哀哭,“别丢下我……”怀因一怔,托着她的手不敢动弹,心里沉沉浮浮地不知在想什么。她又哭泣一声,他心头怵惕,想转身离开,却好像被黑夜中一种无名地力量给擒住了,半步都难以挪动。 子虞蜷起身体,泪水仿佛不会枯竭地渗落,“别丢下我……”身边突然有人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不会。”她昏沉中没有听清,囔囔低语了几句。怀因一凛,额上的汗水滴落,心沉沉的好像被静夜压得喘不过气,刚才无意识地答了什么连自己都不清楚,脸色在黑暗中阴晴不定地辗转,终于无声地叹了口气,温存地说了一句,“不会,不会丢下你。” 子虞经此一历,气血两亏,缱绻塌前十余日才略见起色。别的宫人不知究竟,只道侧妃来了一次就将王妃气得病倒,都暗自对侧妃手段心惊不已,等子虞能起身离床,初雪已经降临。 院子里草木尽数枯萎,宫女们从回廊走过,视线再无遮挡,这让她们的脚步迟缓,心生惆怅,到了这时,她们眺望皇城的举动越来越少,怕看多一次,就会忍不住落下泪来。宫人们在私下的抱怨开始增多,他们在府中目睹了晋王与王妃的恩爱,以为这次不过是场小风波,原本设想,晋王会在冬季来临前接走王妃。谁知远方而来的寒风凛冽如刀,很快击垮了他们的愿望。 晋王府丝毫没有动静,虽然每月都有照例送来时鲜和补给,但是随队来的管事脸色越来越差,显示着情况正急剧往更坏的地步发展。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雪天,管事带来了一个消息:因晋王无嗣,王妃又有心向佛,宫中令子虞出家为尼,待来年春,迁往妙应寺,帝后另择良家为晋王妃。 宫人们都被这一噩耗惊住了。妙应寺离东明寺不远,就在后山脚下,换朝时无所出的妃子都按例在此出家,虽然与东明寺相隔不远,但规模大小不可同日而语,冷清却更甚之。 东明寺修行不过一时,入妙应寺就是一世,再无出头之日。 宫人们终于明白子虞成了废妃,被命运之神彻底抛弃,她们相对垂泪,不再避忌。连老城稳重的秀蝉乍闻消息,也花容失色,戚然垂泪。 她向子虞请罪道:“都是奴婢失策,若不是先问相府,而是直接通知王府,以王爷的性情,今日的情况必不会如此。” 子虞看着她,脸上没有半丝慌张和失望,平静的面容仿佛还如在王府中一般,对众宫女道:“眼泪不会让我们回到皇城,不要流在这无用的地方。” 宫女们见她声音依旧清婉,却有一种与以前截然不同的雍容镇定,都不敢提及旧事,只在惶然不安中,眼看着苍寒的雪色笼罩山头。 康定元年实在不是一个好年景,眼看这一年就要到底,忽然又从南国传来噩耗:腊月初二,南帝暴毙。关于暴毙的说法也是多种多样,摆在明面上的说法是南帝突生急病,药石无用。可从探子传来的消息,隐讳地指出别有内情。 北国君臣乍闻此讯还来不及做出深思,后续的事件又接踵而来。南帝骤然而崩,没有遗旨,那一夜急召众皇子入宫,其内中详情外人不得而知。第二日,皇二子,四子,七子匆匆离京,太子当夜令禁军入城,把其余皇室重亲都留在了京都。逃离的三位皇子到了封地后很快就高举义旗,称太子弑君篡位。若在平日,这样的传闻不会有人理会,可联想到两个月前曾有太子戏宫妃的传闻,后来南帝对太子态度冷淡,诸多不满。在这敏感的时期,南帝骤崩,太子的处境顿时微妙起来。三位皇子的举动,让南帝的兄弟都开始蠢蠢欲动。太子初坐帝位,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必须先要平叛。 腊月十四,南国的太平日子在一夕之间崩离。 远在千里之外的动乱很快就影响到北国的朝政。南国二皇子派来了使臣。朝臣对于这位南国皇子的记忆,还停留在猎场刺杀那桩案子上,当时二皇子在重重包围中逃逸出去,让众臣都觉得不可思议。 使臣来到北国,先是秘密叩见皇帝,将猎场之事解释清楚,后来又拜见了欣妃。 大臣们都知道,这位皇子摆出如此的低姿态,目的只能是借兵。 为此,朝中因政见不同分为两派,其中主战呼声最高的就是延平郡王,皇后的亲兄,赵琛。 这些朝政在皇城涌起风浪,但东明寺中却一无所知。冬雪夹着雨水而至,几日不见阳光,簌簌地落了几日,院子里,楼阁上都换上玉屑琼衣。初晴的那日,子虞披上黑狐裘衣,抛开众人,寻雪色而去。 天清气朗,越发显得天地如初开一般颜色,朱梁碧瓦都不见了,只见银装素裹,似白玉砌成一片。子虞深深呼吸,冷冽的气息让她为之一畅,摆脱连日的沉郁。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才发现地方狭小,无处可去,她满腹心事,又不愿回去沉着脸面对宫人的哀戚,想了又想,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北苑种着两株上好的梅花,花期中开得正盛,子虞赏了一会儿花,正出神间,院里传来拨弦的声音,须臾,熟悉的琵琶声从院内飘荡出来,曲折动人,婉转如诉。 子虞推门进去,一个妇人坐在梅花树下,怀抱琵琶,正专心弹奏。她面容普通,目光平静,对来人视而不见,灵巧的双手无一丝凝滞。她的举止气度都让子虞感到一种熟悉,很快就判断出,这是一个宫人。 曲调最后以一阵玉珠落盘结尾。子虞赞道:“真是好曲。”旋即发现自己失言,她是一个哑妇。 谁知妇人颔首,微笑道:“只有失意的人,才能听出曲子的好。” 子虞微讶,细细审视她一番,半晌过后,才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无关紧要,”妇人淡然道,“娘娘想知道的,只是我在这里的原因。”正如子虞判断出她的身份,她也一眼就猜测出子虞的来处。 子虞坦然点头,妇人道:“我得罪了贵人,所以被赶到这里,时间一久,就被别人忘记了。” 她轻描淡写,子虞却觉得别有内情,看待她的目光越发慎重,正想找个告辞的理由,妇人说道:“娘娘害怕什么,莫非怕受我牵连。可娘娘如今的模样,与我有什么两样,还怕什么呢。” 子虞蹙起眉,冷冷扫了她一眼,“言多必失的道理你应该明白,既是躲避贵人,就不该失言惹出祸患。” 妇人轻轻摇头,“我知道娘娘失意到此的原因了。太过谨小慎微,反而失去了进取的魄力。” 子虞心里咯噔一声,说不出的烦躁,又对妇人的眼力感到吃惊,说道:“我也知道了你被赶的原因,宫人若是太过聪明不懂收敛,难免会受人排挤。” 妇人拢了拢鬓发,叹息道:“说得不错。若是当年我能做得不露痕迹,今日未必到此地步。” 子虞深深注视她,“你到底是谁?” 这是她第二次问,妇人也不再故弄玄虚,起身一拜道:“妾姓吴,名元菲。原是宣郡王赵府的西席。” 子虞想了又想,始终想不起宣郡王是何人,复又联想到赵姓,朝中赵姓官员不多,若是最显赫的……她骇然一惊,“宣郡王?难道是皇后的父亲宣王?” 妇人一愣,眼中片刻迷离,“原来她已做了皇后,难怪能从郡王进为王了。” 子虞已从惊诧中恢复平静,“既是西席,该受礼遇才是,你得罪了什么人?” 妇人道:“妾得罪的就是赵府的千金,应该说是今日的皇后——赵珏。” 子虞瞠目看着她,“你教授她什么?” 妇人从容不迫地一笑,“后宫之道。” 在子虞不足二十年的人生中,见过形形*的人,其中多的是天潢贵胄,簪缨之族,有的让她敬畏,有的让她厌恶,可是仅靠一句话,就让她产生浓浓好奇的,眼前却是第一个。 她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在考虑这番交浅言深的后果。 吴元菲也在打量她,察觉到她的沉默后,仿佛顷刻就明白了其中的顾虑,说道:“妾已经在这个院子里住了二十年。娘娘大概不明白二十年的含义。再坚强的信念和意志,也会在漫长的枯寂中软弱。这个院子并无他人,如果再不说些有趣的话题,妾怕以后会忘记说话的能力。” 这话题称不上有趣,却让子虞异常的好奇,她问道:“宫廷起起伏伏,从来不会固定属于一家,难道这其中还有学问?” 吴元菲道:“娘娘一定听过熟能生巧的典故。一个没有学识的卖油郎,尚且能从最简单的劳作中悟出至理,一群才智过人,胸藏锦计的人汇聚在宫廷,其中相处之道,又怎么能不称之为学问呢?” 子虞浅浅笑了笑,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转而又问:“你既是皇后的老师,可知道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吴元菲眼睛一亮,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赞赏,可很快就敛去,低头沉思起来。 “妾教导了她八年,换来的是二十年的幽禁。”她道,“到如今,都不敢自夸说能有多了解她,妾能说的,不过是所知的八年,她是什么样的人,娘娘不妨自己判断。” 子虞点点头。 她低下头去,似乎开始了回忆,“妾初到赵府的时候,是受惠顺长公主的邀请,她的两个女儿,分别叫珏和瑶,都有入主宫廷的希望,从她们七岁时,妾就开始教导她们。平心而论,两个女孩之中,瑶的容貌品性,都胜出一筹,不仅是妾,府中其他人也都更偏爱她一些。等到她们两个都到了十三岁,事情几乎已成了定局。当年先帝多次用兵南下,都没有成功,导致国力衰竭,颇有悔意,随后就与南国议和,南帝提出要求,要皇室女子和亲出使。” 她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喟叹道:“先帝的女儿都已出嫁,只能从宗亲中挑选。瑶是太子妃的预定人选,本以为相安无事,谁知宰相突然提议让瑶出使,让赵府上下不知所措。更奇的事还在后面,在南国使臣入宫的时候,恰巧有画师在他面前跌落了几幅画,其中就有瑶的。宰相的推荐,南国使臣的要求,内外两方面的压力,让惠顺长公主也不得不服软。最后决定由瑶远嫁南国,与宫廷失之交臂。” 子虞听到这里,几乎要以为这不是皇后的故事。吴元菲抬起头,缓缓说道:“一年后,珏的弟弟娶了宰相的女儿,而她,嫁给了当今的圣上,在她出嫁之时,惠顺长公主卧病不起,都未亲自送她,别人都道长公主爱女远嫁,所以心力交瘁,不顾次女。你可知其中的原因?” 子虞看她的表情,吸了一口冷气,“难道,宰相,画师都不是巧合?”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呢?”吴元菲道,“惠顺长公主不是傻子,可直到瑶远嫁一年,事情才露出些微端倪。当年的赵珏不过十四岁,可她是什么时候联系上宰相和收买画师呢,也许更早。众人都只关注了瑶,却从未注意过她,在大家都还不在意的时候,她已经找到了最有力的盟友,在最恰当的时候,给了自己姐姐一击,所以最后踏入宫廷的是她。” 子虞听了故事,久久不语,目光只落在院子的角落,那里青砖覆雪,一片寒凉。 “我在南国时曾有人教过我,”子虞缓缓道,“她说,在宫里最需要警惕的,不是高估自己的能力,而是低估自己的对手。” 吴元菲眉梢一抬,问道:“是谁说的呢?” “南国昭仪瑶姬。”子虞道。 吴元菲“啊”地低呼一声,手指在弦上轻捻,蓦然长叹。 子虞突然有了午睡的习惯,且不喜人打扰,所以一过午时,宫人们都远远避开。谁也不知道,其实房中并没有人。子虞这时就到北苑和吴元菲聊天,并渐渐喜欢上这种感觉。吴元菲从不议政,她孤居二十年,早已离时政很远,所以常常与子虞谈论的是史。 一来二去,子虞受益匪浅,有一次忍不住故意为难,“论史就是后宫之道?”吴元菲但笑不语。子虞又道,“那可是过去发生的事了,我想要知道的是现在。” 吴元菲冷静道:“现在与过去有什么区别呢?娘娘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宫廷中发生的事,总是惊人地相似,甚至可以说,是不断的重复。” 子虞笑道:“宫中的妃嫔难道没有读过历史,可她们依旧会犯错。” “那只能说明她们没有读透,”吴元菲道,“看别人的故事,无论悲喜,都觉得轻松。可放在自己的身上,就会考虑得失,举棋不定。人若失去冷静,总是容易犯错的。” 子虞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感情用事。” 吴元菲道:“人人都知宫廷难活,可依旧趋之若鹜,娘娘可知道其中的原因。”子虞道:“大概是为了权势吧。”吴元菲道,“从古至今,男人得到权势的方法多种多样,可以科考投军,可以附庸富贵……女子却只能依附夫君,一世随人。若只能凭夫君获得权势,天下又有谁能比帝王更张显尊荣。宫廷是女子唯一能插手国政,影响时势的途径。娘娘,你说,世上还有比这里更吸引人的地方吗?” 她的目光熠熠生辉,子虞不受她的鼓动,淡淡说:“宫廷风波诡谲,谁又能保证一定得势。” 吴元菲道:“若是连一搏的勇气都没有,那必定是不会成功了。” 子虞哂笑道:“不是拿普通的东西去搏,而是拿性命去搏,难道这也值得?” “一个人的性命同天下比起来,谁更贵更重?以性命去博取天下,是以贱易贵,难道这还不值得?”吴元菲反问。 子虞叹息不止。当她对宫廷懵懂不知时,觉得其中神秘华丽,让人想一探究竟,可当她对宫廷开始了解熟悉,又觉得怅然若失。 时近年关,应该是热闹的日子,宫人们寻思着该装扮喜庆一番,找遍寺中,发现竟无锦绣彩幔布幛,只寻来几支红梅,孤零零地插在瓶中,众人一见,更添思家的情怀。 这日王府的管事前来,要亲自面见子虞,宫女瞧他面色死板,顿时心生忐忑。 子虞从屏风后踱出,说道:“现在有什么话尽可说了。”管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恭顺地呈了上来。子虞瞥到信封上的字迹是罗云翦的,心猛地一跳,捏着信封发怔。 秀蝉问管事,“殿下是不是让你传什么口信来?”管事摇头,“并无口信。”众人听了,无不失望,转头去看子虞,只见她低头沉思,根本没有听见刚才的话。 等管事走后,子虞才打开信封。信里并无诉手足离别之情,只简单地说了南国如今的形势,圣上已有出兵的心思,他心中担忧文嫣,已在御前请命出征。子虞看完,猝然一惊,抬头对左右道:“快去拦住他,问清这次领军的主帅是谁。”宫人们尚不知情,只是糊涂,好在知道要问的人是管事,急忙追出寺院。好容易在山脚追到人,回来禀报道:“宫里已有消息,主帅人选非延平郡王莫属。” 子虞一听,心已凉透,从宫女们诧异的眼中,她看见自己苍白的倒影,双眼含泪。她转过脸,攥拳的手颤抖不止,指甲在掌心中掐得钻心的疼,冷冷地对四下说:“都下去。” 人一走光,空寂的室内更无一丝热气,窗外大雪又绵又密,无声无息地下着,只听见瓦上簌簌地轻响,这声响恍惚在子虞的心上开了一道口子,撕心裂肺地疼痛…… 哥哥……她的声音哽咽在喉中,“真是傻瓜。” 子虞了解她的哥哥,虽然不一定能像父亲那样成为一代名将,但也绝非庸才,而且为人圆滑,比耿直的父亲不知胜出几倍,前程似锦。即便没有妹妹的助力,假以时日也会成为朝廷的肱骨之臣。可他现在如此心急,挑这个时候想建功立业,并不是为了自己,更多的是为了她。 他还给了她一个足以*的理由。想到此处,子虞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子虞接连去了几封信,盼望罗云翦能打消念头,等了许久都不见回信,她心里明白哥哥已经下定决心,心中更是焦躁难安。康定元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来年伊始,玉城公主在春光乍暖的季节里风光出嫁。皇帝在喜庆之后宣布了调兵南下的意旨,贵族子弟们大为振奋,以此为建立功绩的良机,请战的上表几乎堆满了御案。 消息传来,子虞又是伤心又是忧虑,父亲当年作为主帅时,尚且有人陷害,如今哥哥孤身一人,内无臂助,外无强援。何况领军的是皇后的兄长。她能预想到,随便捏造一个借口,比如“通敌”之类的,不需要什么有力证据,就能将哥哥打入万劫不复。 她内心惊惶,日日寝食难安。又有人传来消息,等整军出发后,宫中就会下旨令她迁往妙应寺。子虞虽有心理准备,却仍被这个消息压得喘不过气,两眼发黑。 她的哥哥将要上战场,前途未卜,而她要削发,长伴佛灯。夜深人静时,有宫人耐不住冷清孤寂,垂泪不止,啜泣的哭声跟随冷风窜进房中,宛如细刀凌迟着子虞的心口。 子虞在黑暗中拥被,仍被冻得浑身发抖,她曾经想象离开那个诡谲的宫廷,能有一席安身之所,谁知她的家,她的孩子,她的希望,都被她的退却给粉碎。所有的牺牲,没有换到任何代价,现在,终于轮到她的哥哥,不能再退让了! 可她只是一个刚摸到宫廷轮廓就被丢弃的卒子。事到如今,还有谁能帮助她呢? 子虞冷静地沉思,想了半晌,只想到了殷相一人,她在黑暗中苦笑,当年她故作清高不肯向他妥协,如今却要主动投诚。早知道如此,从一开始就应该选做有用的卒子。 屋瓯的残冰转眼消融,绵绵细雨又捎来春风。 三月春到,南征的大军终于开拔。此时南国的形势早已乱成一团,诸位皇子割据一方,与京城的太子对抗,互相之间又隐隐牵制。北国大军刚动,南国突然又平静起来,皇子们都停了动作,待大军到了边关,便不再往南,只把戍边重镇守地铁桶一般。 南国诸皇子等了月余不见北军动静,排除了北帝想趁乱入关的想法,渐渐放心起来,重新又把目光瞄准了京都的太子。如果此时让太子坐稳了,哪里还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于是开始在藩地组织军队。夏日还未到来,以靖难为名的内乱已是如火如荼地展开。 比起南国的剑拔弩张,北国上下却是一片宁静。大军出发后,帝后二人在宫中宴饮,玉衡公主着人在御前献马。这位公主嫁的是镇守边关的重将,此次大军向南,驸马自然受到皇帝的重用,公主心中感激,知道皇帝喜爱狩猎,便投其所好献上两匹好马,宫中上下一片和气融融。 四月的一日,皇帝忽然来了兴致,在御苑试马。宫人们将玉衡公主所献的好马领来,突然发生了小小的意外,马无故发狂,险些将皇帝伤于蹄下。事后细查,原来是御苑养马的宫人懈怠,未曾挑选饲料喂食,事发之后畏罪自尽。 一个月后就是皇帝的圣节,本应上寿举宴,只因御苑事件,皇帝大为扫兴,改为了东明寺斋戒祈福。 转眼到了五月,东明寺后万物勃发,今天一株白玉兰,明日一丛鸽子花,相继而开,别有生趣。令子虞出家的意旨还未从宫中传来,宫人们也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过活。 这几日接连雨天,淅淅索索地从夜里到天明。子虞听讲经文时特命人将窗户打开,看檐上雨水点点滴滴,落在新绿的蕉叶上。 从廊下跑来一个小厮,面生得很,在窗外对子虞行礼,“相爷要见您。”子虞一怔,随即若无其事地命宫女抄写经文,一个人走出佛堂。 殷荣站在藏经阁的廊下,面容严肃。子虞走上前,对他拜礼。 殷荣望着廊檐滴下的雨丝,说道:“宫中已选了左武侯大将军家的三小姐为晋王妃。” 子虞面色如常,并不作答。 过了半晌,殷荣转过身,意外地打量了子虞一眼,“进寺院半年,修身养性的功夫长进了不少。” 子虞微笑,“能得到您的夸奖,这半年想来是没有白费。” “你义母几次提起你都觉得惋惜,”殷荣冷冷笑道,“做事由着性子,选的都是错路。现在可想清楚了?” 子虞觉得有些难堪,殷相依然是当年权势过人的宰相,她也仍旧是当年势单力薄的姑娘。心里泛起苦涩,她轻声道:“想清楚了。” 殷荣道:“晋王虽然好,也没有好到一辈子都要依靠他的份上。你这样年轻,还可以有其他选择。” 子虞眉梢轻轻一跳,心中惶然。 “后宫人才凋零,妃位不全,采选还不到时间,前些日子不少大臣都将家中未婚女子送入掖廷为女官,倒有几个识眼色的在御前得幸,可照我看,都是只会卖弄小聪明没有大见识的,那位皇后在宫里,还有几人能翻出浪花,”殷荣目光锐利地看向她,“再过三日,圣上将驾幸东明寺。” 他的暗示已足够露骨,子虞睫毛颤动,连身子都簌簌发抖,不知是惊悸还是羞耻,语不成声,“这……这如何,他是……” 殷荣轻蔑地扫她一眼,说道:“他是圣上,这个理由已经足够。出家一次便是再世为人了,你大可不必拘泥于以前的身份。” 子虞脸上已经褪尽最后血色,苍白如纸,那一刹那她几乎以为这是殷相故意羞辱,可现在看他的表情,分明想把这个疯狂的想法变为现实。 殷相见她沉默,讥笑道:“怎么?连虚名都担了,却不敢去实现?” “这如何相同,”子虞悄悄深吸了口气,“伦理大防,就是圣上,也不会愿意担上这样的恶名。” 殷相讳莫如深地一笑,“这就不用你操心了,要说恶名,圣上早已担上了,就是再担上一些,对他来说差别也不大。” 子虞已渗出一身薄汗,咬牙低头不语。 殷荣不耐烦起来,语调冰冷地让人颤抖,“我从不喜欢给人两次机会,那会让人产生错觉,把第一次的失败变得理所当然。你已经搞砸了一次,这一回,不容有失。” 他转过身,语气又平缓下来,“你可以自甘清苦,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可还有真心关怀你的人,为了改变你的处境,自请出军,你的兄长,现在在皇后的兄长手下当差,你就一点不在乎了?” 子虞被击中软肋,泪水含在眼眶中,摇摇欲坠。 殷荣已负手离开,扔下一句,“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这天午后子虞又来到北苑,静静地坐了许久没有说话。雨滴点点,折射出一息轻薄透彻的光芒,映在她的脸上转瞬流转。吴元菲观察了她片刻,以为她有忧愁,仔细一看,又恍惚觉得她唇畔含笑。 子虞转过脸来,淡淡说道:“先生,你一早就知道是吗?” 吴元菲从没听她提过“师生”之类的词,一听这样的口气,顿时就明白了,不慌不忙地说道:“娘娘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当初你被逼避世,没有直接去妙应寺,那是因为,娘娘你还未走到最后一步,有人对你仍然抱有希望。” 子虞皱了皱眉,随即笑道:“如果是完全无用之人,先生也不会悉心教导。” 吴元菲并不否认,“那不是很好吗?无用之人,会被被人抛之脑后,娘娘有人惦记,才会有出头之日。” 子虞轻轻摇头,转过头来注视她,“登高而招见者远,顺风而呼闻着彰。当日先生教我这两句说,借助权臣帮助,往往事半功倍,这样的话原来是意有所指。” “娘娘没有忘记我说的每一句话,这很好。在那个宫里的人,除了图穷匕见的时刻,是不会亲自出手,因为她们早已学会了分辨,什么人对他们有用,什么人是他们的障碍。娘娘你也要学会这一点,认清真正对你有帮助的人,并把他们的力量聚集到你的身边,这样成事容易,就算失败,也可以及早脱身。”吴元菲道。 子虞“呵”地一笑,“殷相那样的人,可没有先生说的那样容易摆布。” “若是他在朝堂上已没有阻力,今日又何必找上娘娘呢?”吴元菲平静地说道,“他需要娘娘作为助力,娘娘需要他摆脱困境。” 子虞心头烦闷,冷声道:“与他合作我始终担心,以后要付出沉重代价。” 吴元菲从容笑道:“只要有所收获,付出代价又有何妨。何况娘娘已从他那里得到太多,他怎么会轻易放过你呢。娘娘心里很清楚,这件事已成定局,别无选择。” 子虞转过头,神色有丝复杂,“难道这样有悖常伦的事,也变得这样理所当然?” “哎,娘娘,不要把你的忧虑这么明白地摆在脸上,”吴元菲喟叹道,“那会被人一眼看穿。你的担忧,只要陛下不介意,别人的意见就无足轻重了。” 子虞半晌没有出声,吴元菲忽然柔声问:“娘娘还想着晋王么?” 雨急了些,子虞观赏片刻,眸光也变得迷蒙起来,轻声说:“十五岁的时候,我以为一生最大的幸事,就是遇到晋王。” “难道娘娘现在还有那种想法?” 子虞盈盈一笑,“有什么错吗?十五岁自然有十五岁的想法,即使以后变了味,回想起来也会觉得当初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个梦。” 吴元菲却道:“希望娘娘以后不要做这样的梦。” 子虞沉默了片刻,说道:“再也不会了。” 五月二十,皇帝御驾东明寺,未带任何宫眷,行装从简。虽是如此,随行人员依然有上百人,三百内卫御营拱卫山脚,为寺院中平添热闹。 子虞清晨便听见动静,心里不住忐忑,想了又想,还是顾镜梳妆,这么多的日子未曾好好打扮过,拿起眉笔竟发现生疏了,她几次停下手,叹息之后又觉得不甘,费了好些功夫收拾停当。 一直到了夜间,殷相的人前来提醒,她跟随来人,慢慢往佛殿走去。 这晚月色不好,唯有星光如缀,黯淡地映着路。领路人不知是不是有所顾忌不敢提灯,子虞也只能在暗沉的夜色里模糊地勾勒,猜出要去的正是皇帝常礼佛的殿堂。走得越近,她的心开始怦怦地跳动,一声赛过一声,仿佛跳出胸膛,她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紧张地不能言语。 领路人来到门口后便打算离开,转头对子虞低声说:“进去就靠你自己了。”一转身就消失在黑暗中。 子虞恍惚地从侧门而入,竟没有人守着。她松了口气,复又觉得沉重,殷相已安排到了这一步,是再也不容许她回头了。 到了此刻,她反倒平静了些许,照记忆里的路线进入外殿,出乎意料? ?,殿中书案上点着灯,有灰衣僧人在抄写经文,灯火在他的脸上明灭晃动,让他清冷的面容一览无遗。 子虞诧异地看着怀因,不知是否该装作不觉,继续走进去。 怀因忽然有所觉,抬起头,一刹那脸色微变。 子虞看着他,心里顿时浮现出很多模糊地画面,在她小产痛苦万分的时刻,有人在她身边低诵佛经,一直等她沉沉睡去。她醒来时依稀记得,心里万分感激,几次托人代为重金酬谢,都被怀因婉言谢绝,无论送的礼物是贵是珍,这位僧人都不曾领受。刚开始,子虞担心授人以柄,惶惶不安,可观察的时间久了,才知怀因真正是方外人,不涉凡尘。相形之下,倒显得她小人之心。 等她养好身体能行动了,想亲口对他言谢,只是寺中人多口杂,他似乎有意回避,竟无相遇良机。 想不到,再见面会是如此光景。 她低头沉吟了片刻,很快就神色如常,打算穿过书案进入内殿。 “娘娘,”怀因拦在她的面前,“陛下在静思,不能进入。” 子虞向他恬淡地一笑,不愿回答,没有片刻停留,依旧要入内。 “娘娘。”怀因的口气有些焦急,只因不愿打扰到殿内的人而刻意压低,“踏入一步,你的清誉尽毁。” 子虞的睫毛颤了颤,落寞地说:“已经毁了。如果不能改变处境,我留着清誉又有什么用呢。” 怀因陡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心底说不清是愤然还是失望,如蚁啃噬,万分难受起来。 他的眼神越发明澈,在黑夜里仿佛仿佛一柄雪亮的寒刀。子虞别开眼,淡淡地说:“大师是出世之人,天地间自在洒脱,我只是个俗人,有许多无可奈何……” “这不是犯错的借口,”怀因说道,“你要知道,有些一念之差,是没有机会得到修正的。” 子虞转眼直直地望向他,“大师知道我的余生会是怎样的一个结局?”怀因一怔,她笑了笑,灯火下只见她肌肤白皙如素,眉目清丽难绘,只因细心装扮过而越发温润妩媚。 “晋王妃罗氏,三年无出,避世出家,某年,殁——这将会是我的结局,”她喟叹,“我的生活不会有人关心,一生的作为,就只会留下这样一句话。我不甘心如此,你眼中错误,实在是我最后一次良机。” 怀因觉得无力,并不是他的道理她不懂,而是他们相处的世界大不相同,连看待事物的标准都变得南辕北辙。 他冷淡地说:“如果我现在喊人来,娘娘还会一意孤行?” 子虞脸上的笑容一分不淡,“我知道你不会,你曾经亲手救了我的性命,不会眼睁睁地看我去死。”说完,她从容越过怀因,往殿内而去。 怀因皱着眉,口唇翕动,仿佛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只化作了黑暗中一个含糊的音,其中的意义,谁也不明白。(未完待续) 第8章:寺中陪驾 内殿灯火如昼,皇帝坐在卧榻上,眼睛微阖,仿佛正在浅眠,平日束起的高冠早已放下,黑发一绺绺垂在肩后。子虞望着这个陌生样子的帝王,觉得空气中有一种乱无头绪的波动,凝神倾听了片刻,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跳。她面对怀因尚可坦然,可面对皇帝,即使在沉睡中,也觉得惴惴不安。 她轻手轻脚地走近几步,在离卧榻有三步的距离停了下来。 他忽然睁开了眼,在看到子虞的一瞬间有些迷茫,可随即眼神就变得犀利,“你怎么来了?” 他的口气还算温和,子虞跪倒,匍匐在他的身前,轻声哀求,“陛下,请救我。” 皇帝不是傻瓜,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已经明白其中的玄机,也明白了她能走到这里得益于谁的帮助。他低头审视她,目光如水,“能够安然而退,在无世俗干扰的寺院生活,难道不好?” 子虞叹了口气,大胆地抬起头,与他对视,见他并无排斥,这才大胆地说道:“主持大师那天亲自为我讲经,说了一个故事,寺院刚建的时候,山下有一条路没有修整好,下雨后泥泞不堪,有一天有个路人来到寺院里,恰巧碰到两个友人,友人劝他,你的鞋都脏了,该换一双。他却不在意地说,换鞋走老路有何用,该换一条路走才是。” 皇帝听罢笑了笑,“说得不错。” “在寺院度过余生,对我来说与换鞋无异,”子虞轻软地说道,“陛下是天下之主,一定能给我一条崭新的道路。” 皇帝久久无语,半晌后才悠然叹息,“傻瓜,道路泥泞终究还能平安到底,换了一条路,有更危险的存在。” “我不怕。”子虞心微微一颤。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能失去的东西已经为数不多。她微笑道,“不知道目的地的道路岂不是充满乐趣。” 皇帝呵呵地笑出了声,不知是嘲笑她的天真还是怜悯她的处境,淡淡说道:“天下人会怎么看待你选的这条路呢?” 一句话就戳到子虞的痛处,他是皇帝,即使别人有所指也不会直面指向他。只有她这样的身份,将为成为别人攻讦的对象。她恍然明白皇帝至今和颜悦色的原因。她自始至终是一颗卒子,有机会可以派上大用,如果用不上,丢弃了也不会觉得可惜。 并没有什么好失望的,子虞对自己说。她从长袖下伸出手,搁到皇帝的膝上,软腻的缎面上一片温热,她的双手有些颤抖,五指纤细葱白,仿佛雪雕而出。皇帝不禁多看一眼。 “陛下,”她身子发抖,自己却浑然不觉,“除了哥哥,没有人关怀我,我也不在乎他们会怎么说。” 大概是她语气的孤苦触动了他,又或者是她话语中的决绝打动了他,那片刻时光,皇帝沉默不语,也不责备她的僭越。 子虞看向他,却在他深沉幽黑的眼眸中迷惘起来,心里微微酸楚,不知不觉垂下泪来,她低下头,下颌却突然被托住,他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动作和声音依旧如常,“既然已经不在乎,又何必落泪呢?” “怕陛下在乎,”子虞宛然道,“妾愿余生侍奉陛下。” 终于说出口了,她一直鼓噪的心也如大石落地一般的沉寂,静静等待结局。 皇帝并没有犹豫很久,轻轻执起她的手,温柔地问:“你的闺名是什么?” 子虞又惊又喜,抬起头嫣然一笑,“子虞。” 她方才含泪,这一展容,让殿中灯火都为之黯然。 皇帝看着她,不由也微笑起来。 这一天子虞回院后,殷相派了小厮来探听消息,就连秀蝉也有意无意地察言观色,窥探内情,都一一被子虞含糊打发。 歆儿为她更衣时“啊”地惊讶了一声,子虞这才发现自己的内衫被汗水打湿,她悄悄叹息一声,那种紧张压迫的感觉骤然而失,一下子瘫软在床沿。歆儿神色忐忑地为她打理好衣衫告退。 身边伶俐的人太多了,子虞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顷刻便昏昏睡去。 梦里出现了太多纷乱的人和事物,她一样都没有分辨清楚,就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醒了过来。她忽然想到了自己该做什么。 随行的宫人清早被集合在院子中。子虞的目光慢慢从他们的脸上扫过,他们有的担忧,有的警惕,有的茫然,此刻不约而同低下头。 子虞神色和悦地笑了笑,对他们说自己已不再需要这么多人的伺候,愿意将他们遣送回原来的主家。 在落难时刻将奴仆遣散本就平常,不少人乍闻此讯都不加掩饰地面露喜色。随行的人有的是相府陪嫁,有的是王府家丁,此刻都可以自主选择归属。等秀蝉整理好全部人员名单,子虞修书两封,让随行带走散去。 最后留下的只有七人,有两人是原本在王府中受到排挤,即使回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留下只是别无选择,剩下的几个就是近身伺候子虞的侍女,若此刻离去,难免日后会留下背主的名声。他们都向子虞表示忠心,其中歆儿最为大胆,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对子虞说:“娘娘若是不放心秀蝉,有奴婢在。” 子虞欣赏她的胆识,将她与其他婢女划分出来,待遇与秀蝉一样。 皇帝留在寺中,时常召子虞一起听诵佛经,御驾随行的宫人都觉得逾制,有宦官委婉向皇帝提出,皇帝一笑置之,那态度已然分明。宫人们见风使舵,顿时对子虞忌惮起来。可背后那股风言风语像是又遇春风的野草,疯狂地滋长起来。 蜚短流长的言语最是恶毒,下人们不敢让子虞知道,只是偶然有一两句让她风闻,也觉得似火焚心般的难受。 眼看势成骑虎,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子虞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来揣测皇帝的心意。那一晚他最越礼的举动不过是握住她的手,接连几天的垂召也没有进一步的表示。这种看似很近,其实没有实质的关系,让子虞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私下求教于吴元菲。 “帝王心意向来难测,”吴元菲道,“这位陛下从太子时期就已经深沉老练。当年以为他做不到的,现在都已经逐一实现。足以证明,陛下绝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在没有把握达到目的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娘娘,你也要沉住气。陛下现在也许正在考验你和殷相,看这一步是否值得他冒险。” 子虞眸光一动,神色显得有些萧索,“起步维艰,后面的道路真如你说的那样有趣吗?” “受人摆布当然心生厌恶,等有一日走到权力的巅峰,随意摆布他人,自然能体会到其中的乐趣。” 子虞听惯了她这样的说辞,仅仅付之一笑,往日到了此时就该离去,可她迟迟没有起身,过了许久,才开口道:“先生是有如此智慧的人,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将来?” 吴元菲垂下眼睑,口气掩饰不住有些伤感,“我年轻的时候立下宏愿,一定要教导出一位出色的皇后,让我的名字也能随之留入青史。可惜我看中的女孩被逼流落他乡,而皇后一直憎恨我以往的轻视,这些年能留下性命,并不是因为她的仁慈。她只是想让我有生之年看到她的成就,向我证明,当年我的眼光是多大的错误。” 子虞慨然道:“先生的心里不甘心吧?” 吴元菲沉默片刻,又从容笑道:“当年我不重视她的原因,是我的直觉,以她的性格,无法在权力巅峰善始善终。而我如今做的,正是向她证明这一点。” 子虞皱眉,“我也许无法达到先生的期望。你应该知道,以我的身份,皇后的宝座与我终生无缘。” “皇后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吴元菲平淡地说道,“你该走的是另一条路,与那些循规蹈矩入宫的女子都不相同的道路,直到有一天,不需要皇后的名称而拥有与其相称的权力。”她的眼里闪烁出一种光彩,让子虞侧目不已。 “娘娘,”她微微施礼,“不用为我的将来操心,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天起,结局就已经注定。有皇后在,我无法随你进入宫廷,在你离开之前,我会给你一个安心的说法。” 她的语调轻松,说的却并不是让人轻松的内容。子虞定定看着她,心里又是敬佩又是惋惜,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直觉,这将是她们最后一次的见面——这样很好。 子虞站起身,躬身作拜礼,动作诚恳,而吴元菲也并没有避让,坦然接受。子虞柔声对她道:“先生,保重。” 一直走到院门口,吴元菲都不发一语,子虞抿唇道:“先生没有想对我说的了吗?” “该教你的,我都已经说完了,”她的口气不疾不徐,“本来还准备了许多话要和你说,可想来想去,只有一句至关重要。许多女子进入宫廷时也是冷静自持,智谋百出。可她们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娘娘要记住,你终生要依靠的,并不是你的丈夫,而是权势。它永远不会对你含情脉脉,你也不要对它心慈手软。” 这日皇帝在诵经殿和寺中僧人诗玄讲易,召子虞作陪。 因天气晴好,大殿四面的窗户大开,两旁的枫香树冠宽叶阔,日光从缝隙中透入,细碎而凌乱,仿佛是蝶须似的稀淡,又不可捉摸。皇帝坐在那里,一缕缕的光影在他的脸上流转过,只留下一抹平淡深沉的笑容。 子虞静静地看着他,心里飘飘浮浮,不知该落到哪一处。距离不过数步之遥,可咫尺之间又如天涯一般,其中的差距又岂止是鸿沟壁仞。 皇帝礼佛,向来喜欢听高僧谈论佛法,几位僧人说到涅槃经,各有见解,起了小小争执,又因御驾在前,不肯退让,就在殿中争论起来。皇帝起先听得有趣,久久不见定论,也觉得乏味起来,转脸看见子虞在一旁沉思,问道:“在想什么?莫非已分辨出孰是孰非?” 子虞心神恍惚,直到身边女官推了一把,才知皇帝是向自己发问,她窘然说道:“妾只粗通佛法,哪里能评论大师们的见解,听来只觉得说的都在理。” 皇帝朗朗一笑,似乎她说得很合心意。他看看窗外的天色,说道:“这样的天气不该浪费。”左右立刻明白他的心思,撤去玉座。皇帝对子虞微笑,“陪我出去走走。” 子虞脸色微红地跟随在后。 识趣的宫人卫士都躲藏到了视线不能及的地方,殿外一时悄无声息。只有周公公,隔了十几步的距离缀在后面。皇帝走入殿后的林荫小道,心情极好,甚至回头牵住因裙裾不便的子虞。 皇帝的手掌宽大而有力,掌心略有茧,子虞的手被他握住,微微不安的同时,又觉得有些酥麻,若非身旁无人,脸上红得几乎要烧了起来,只好转移话题说:“大师们还等着陛下评断高下。” “哪有什么高下,”皇帝笑了笑,“只要我们离开,他们自然就停止争论不休。” 子虞也浅浅含笑,这是他一贯的做法,当朝臣们为了某个问题不停争吵,他会抽身而去,告诉他们适可而止。 他穿着夹纱的暗青常服,与湛蓝的天色相似,子虞不由想多看一些,可很快,她的目光被捕捉到,他问道:“在看什么?” “陛下,”她斟酌了片刻,轻轻说道,“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话音才落,子虞就生出一丝后悔,她竟当面揣测起他的心思。 皇帝果然锁了一下眉头,不过一瞬又舒展开,温和地笑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个道理你该明白,与人相处也应如此,若将万事都看透了,还有什么乐趣?” 子虞仰头注视他的双眼,应道:“陛下说的是。”可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大约聪明人,总想的是难得糊涂,可是笨人呢,看事情总在云里雾里,恨不得能拨开云雾看个明明白白。她以往吃的亏不就由此而来吗! 皇帝可能猜到她的心思,柔声说:“来日方长。” 子虞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她别过眼,不敢看他的表情,这是他第一次对未来的承诺。她仿佛已经等了很久,直到这一刻来临了,又觉得虚渺不真。 皇帝极有耐心,牵住她的手略紧了紧,“想这么多做什么?徒增烦恼。”子虞暗自怅然叹息了一声,复又笑意盈盈,“小的时候,为了过节时没有一件称心如意的新衣裳,我哭了大半夜,那时以为,再也没有比这更烦恼的了,后来才知道,烦恼来之不尽,而且越来越难。等过了那个岁数,再回想,便觉得那时的烦恼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点事罢了,当初怎么会那么傻呢,陛下看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皇帝听得认真,没有因为她直述“我”而责怪,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敢于将不足呈与人前,怎么能称之为傻呢?” 他举目四顾,神色悠然道:“我小的时候也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长跪佛前祈愿,有一个不识身份的小沙弥见了,问我,心里是否有事。我点头。他问,是否逃避不了,我说是,他又问,是否放不下,我也说是,他说,是否解决不了。我只能说是。他就笑了,既然都不能,何不顺其自然。” 子虞眉梢微微一挑,“啊”地叹息了一声,可随机又笑道:“原来陛下也有无法摆脱的烦恼。” 皇帝被她感慨的语气说笑,看着她说:“我若没有烦恼,天下岂不是要烦恼了。”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有一个卫士从林荫道口直转了过来,没有回避,跪拜到皇帝的面前,显然有紧要的事禀报。子虞乖觉地避开一些距离,卫士的声音压得很低,她并非有意探听,可依稀有“南国”的字句飘过耳边,心跳不禁快了几分。 皇帝忽然面露喜色,眉目舒展。子虞往日只见过他或沉凝端肃,或和悦微笑的样子,从未见他如此不加掩饰的笑意,真如春风绿了江南岸一般风采。 皇帝对她招手,笑道:“南面已快成定局,你的兄长立了不小功劳,半年多不见,你该很想念他,何不写封信去慰藉一番。” 出征在外不可私自通信,得到圣谕自然不同,子虞欢喜地叩谢。抬起头才发现皇帝背手负立,神色思远,心绪已放在了远方。 子虞心里生出一个念头,他留在这里不是为了佛经,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猜透的玄机。 到了傍晚时分消息才传开,南国太子掌控的禁军突然啸营哗变,太子在奔赴军营的途中被暗箭所伤,生死不知,四皇子与七皇子同时攻入京都,两方人马在混乱中拼了个你死我活,最后两败俱伤,只留下隔岸观火的二皇子分毫未伤。 大势已定。 子虞刚写完家信,乍听南国的消息,暗自惊叹,不知是不是这位二皇子运气太好,每次都能差之毫厘的避开危机,御极宝座十有八九要落到他的手里。 曾经的故乡,已经变得陌生,以至于听到这种消息,心头竟不起微澜。子虞一边想一边觉得惋惜,将家书封上蜡后,交给侍女送去御前。 不一会儿,侍女便回来复命,并高兴地带来另一个消息,皇帝要在东明寺中多盘桓几日。侍女说起这个,神色间掩不住的高兴,仿佛是子虞的功劳,下人们也跟着有了希望。 子虞心知并不是为此,苦笑着打发了她。 可是第二日寺中所有人都已认定,皇帝为了她恋栈不去。子虞顿时感到一种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感觉,心里没有半分惊喜,反而有一种隐忧,皇帝的身边怎会没有皇后的耳目。 这份忧虑很快就成了真。 皇帝向宫中传递消息的第二日,三皇子睿绎,玉城公主携驸马就赶到了东明寺,口称与皇帝共同参详佛法,但是谁也没有把这个理由当真。 玉城到来时,子虞正陪同皇帝在放生池,鸟雀们被宫人开笼放出,满园挣扎扑飞,不时还有色泽亮丽的鸟羽掉落,子虞随手捡起,珍惜地拭去灰尘。皇帝看着她的举动,唇畔含着微笑,正想说什么,玉城就闯了进来。 宫人们拦不住她,任由她冲到御前。玉城嫁为人妇已有几月,头发早已高高盘起梳做妇人髻,她遗自母亲七分貌美,婚后更显得珠圆玉润。只是她此刻柳眉横竖,满面不忿,钗环在头上珰珰作响。来到皇帝的面前,她一眼就看到了子虞,目光如寒刀一样剜向她。 皇帝不满地扫了她一眼,“佛前清净地,你这是做什么?” 玉城只好跪拜行礼,跟随在她身后的青年这时走上前与她跪在一处,神色平稳,面貌英俊,正是驸马晁寅。 皇帝见了驸马,神色一缓,示意免礼,问道:“你们怎么来了?”玉城嗔怨道:“我们来瞧瞧,哪位高僧的佛法让父皇在寺中流连忘返。”这下轮到驸马皱起眉头,躬声道:“陛下孤身在此,公主和臣特来请安,顺便也好聆听佛法教诲。” 皇帝淡然道:“既然来了,就先留下。”他如此轻描淡写,玉城有些无奈,转眼又见子虞站立皇帝身旁,心下大恨,对皇帝道:“父皇,儿有私事要禀。”她这样说,目光却一刻不停地盯着子虞。 子虞不等皇帝表态,浅浅笑了一下,请求告退。皇帝温和地看向她,点头应诺。 彼时日头尚藏在深厚的云层中,微风徐徐,略带凉意。子虞离开御前,心情并无一丝阴霾,面对玉城的气急败坏,心底反而有一丝说不出的畅快。 穿过中庭就是厢房的后苑,玉砌阑干旁有几株石榴开得正艳,左右无事,她便令人支炉煮茶。身边侍奉的没有剩下几人,被这一指使,等水起龙眼,微微有声时,她只剩孤身一人。 茶烟袅袅起,身后忽然有男声唏嘘,口气轻软,“这样好的风景,姐姐不如赏杯茶给我,一起品尝。” 这声音分明年轻,子虞有些诧异地回过头,便瞧见树冠下伫立的少年,十五岁左右的年纪,修眉俊目,面容秀雅无暇。他身着朱红衣裳,在石榴花下相得益彰,唇畔含着一缕笑,小小年纪就已显出风流倜傥的味道来。 子虞起身道:“三殿下。” 睿绎也认出了她,神色略一怔,又含着笑,“原来是……娘娘。”他一年前尚呼皇嫂,现在只能含糊其辞,只是他笑意款款,半分不见伪饰,叫人难生恶意。 他走到炉前,已看见茶滚水沸,又道:“娘娘赏我杯茶吧。” 子虞看他的表情,不由“嗤”地一笑,慢慢舀出一瓢,盛入杯中。睿绎接过就抿了一口,先是皱皱眉,又是叹息了一声,问道:“什么都没放?” 茶以盐佐味,子虞只因留下心病,茶中如有异味,半分也不肯碰,所以养成了不放佐料的习惯。 “在我故乡,清茶也是一种饮法。”她缓缓说道。 睿绎笑道:“别致,另有味道。”他又呷了一口,任茶水在口中留香,神色极舒坦。 子虞想了想,忍不住问:“殿下怎么不去陛下那里?” “去那里做什么?”睿绎眨了眨眼,唇角弯弯,并未笑,却如同笑一般,“玉城想要说什么,娘娘不也知道,她把所有话都给说完了,我去凑什么热闹。” 子虞想不到他直截了当,有些沉默。 “娘娘,再赏一杯吧。”睿绎似未注意到她的脸色,又讨茶。 子虞又给他盛了一杯,说道:“不过是普通的西山白露,算不上好茶。” 睿绎道:“饮茶只看心情和人。只要时间好,人好,心情好,饮什么茶都觉得好,”他呵呵一笑,往放生池的方向看了一眼,口气轻慢,“有人不懂这个道理,所以她在那里心急火燎,娘娘却在这里悠闲地品茶。” 真不能把他当个普通孩子。子虞细眼看他,问道:“殿下可是有话要劝我?”依她所想,玉城自是找皇帝哭诉,而睿绎想必是有话要对她说。 睿绎的眼眸一如清水,敛容道:“娘娘别多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他只辩驳了一句,却胜过了百句千句。 子虞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真诚,感激地笑了笑,趁着水未煮老,为他又添上一杯茶水。 “娘娘是南国人?”睿绎随口提了一句,漫不经心,仿佛只想揭开这层沉默。 子虞微微点头,“是呀,”她顿了顿,慨然道,“如今那里形势不明,时局不稳。”她这样说,心神也飘忽起来,如果家尚在,众王夺嫡,想必日子也不好过。 “哪里是形势分明,时局稳定的?”睿绎凤眼微睐,嗤道,“我们身处的地方,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却更让人觉得危险。娘娘有逃离的机会,却又一步迈回来了。” 子虞笑了一下,“原来还是在劝我。” 睿绎唇角一勾,绽出笑,“娘娘又多心了。”站起身,他对子虞一揖,“为了娘娘的好茶,不觉就多说了几句,娘娘切莫往心里去。” 他朱红宽大的衣袖在风中低垂,更衬得眉目俊秀,气度不凡,一笑扬长而去。 晚间用斋饭时,玉城脸色铁青,一脸愤懑,皇帝却沉静如昔,神态依旧。子虞一看这个模样,就知道玉城在御前吃瘪。 瞧见子虞在场,玉城脸色又沉了几分,几次想要发作,都被驸马晁寅巧言化解。如此一餐,食不知味。 这样的日子又接连过了两日,玉城无论用哭诉,用哀求,甚至用发脾气,都改变不了皇帝的初衷,心头的怒火一日胜似一日,想要拉同来的睿绎一起求情,睿绎偏又漫不经心,一门心思游逸玩乐,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一日说急了,玉城不禁作色道:“父皇如此作为,日后叫天下人如何评说?你身为皇子,不思进劝,反倒置身事外。”睿绎道:“天下人怎么说我可没有听见,这几日只听见你在说了,要如此担心,你就该首先闭嘴。” 玉城大怒,他们本就不是一母所出,彼此间也少见客套,可如此直白的奚落也少见,她顿时瞪大了眼睛,“妖妇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处处帮衬她。” 睿绎嬉笑道:“我只是看不得女人如此泼悍,公主如此刁蛮,不仅插手宫闱,还想擅涉国事。” 玉城从小备受宠爱,连太子都让她三分,没有想到这个一直不被她放在眼里的弟弟会如此口风犀利,一时怔忪,愣在了当场。直到睿绎不耐欲走,她才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些什么,这些年装疯卖傻的,你以为皇后娘娘就真的不晓事,如今有了可乘之机……” “公主!”晁寅沉稳的声音及时从门外插了进来,他四顾了一下,眼底已隐隐有责备的意思。玉城于是闭口不言。睿绎依旧慵懒地含着笑,走出门时回头望了一眼玉城,说道:“你真自以为这么能干,宫里才派你来的,看在你是我姐姐的份上,我才劝你一句,再不收敛你的性子,总有一日要吃大亏。” 玉城狠狠瞪他一眼,“假惺惺。”睿绎半分不动容,冷笑道:“生在帝王家,真不知是不是你的幸事。” 两姐弟吵架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皇帝的耳里,皇帝皱眉对子虞说:“玉城只比你小三岁,又嫁了人,怎么还和孩子一样?” 子虞心说,因为她只是罪臣的女儿,而玉城却是皇帝的女儿。这自然不好表露,她笑道:“公主难得有真性情,陛下岂可因为这而怪罪。” 皇帝点了点头,仿佛对子虞的反应感到满意,他侧头想了想,目光深邃,又道:“想不到睿绎也会有这样的性子,竟和玉城吵起来。” 评论公主尚且要小心言辞,评论皇子却不是她该做的事了。子虞小心翼翼地保持微笑,不发一语。皇帝浅笑着问:“听说他问你讨茶喝?” “是啊,妾都吓了一跳,”子虞道,“三殿下行事出人意表。” 皇帝颔首,淡淡道:“睿绎,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皇帝在寺中多盘桓了四日,打算御驾回宫。玉城欢欣鼓舞,以为直谏起了作用,趁着众人收拾行囊的时候,她走到子虞的身边,以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不过是残花败柳,还枉顾人伦,你是真不知道羞耻二字吗?” 子虞脸色稍稍一白,可转瞬就恢复了过来,再恶毒的言语,她都有所风闻,又何况这么两句,看着玉城趾高气扬的神色,她也悄声说:“公主的教诲,妾铭记于心。”说罢,转头即走。 她是这样一种漫不经心,睿绎又是另一种漫不经心,玉城气得浑身发抖,心里念着,“等着瞧”。 子虞只觉得憋着一口气堵在心里,郁郁寡欢地回到自己的院子。御驾离开的动静不小,她一直细心聆听,直到有紫衣宦官奉着紫檀银丝木盒来到她的面前,满面笑容地对她说:“是陛下留下的。” 子虞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套衣裙,樱草色的衣裙,丁香的图案以金银两线绣缝,朵朵在盛开。可贵的并不是精致的绣工材质,而是饰物式样,分明是嫔的规格。 她轻轻摩挲衣料,在宦官一脸了然的眼神里,滴落泪水。她的牺牲,她的委屈,她的难堪,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补偿的代价。 子虞并没有完全放心,入宫一事对她来说,难度更甚于当年以宫女之身嫁做王府正妃,她也不能孤注一掷把未来交付给皇帝一人。想来想去,子虞不得不承认,殷相是她目前最能依靠的助力。 她写了一封家书递于相府,义母徐氏立刻回了一封,不但嘘长问短,还把京城的形势大致描述了一下。就在御驾回宫不久,晋王府就传来喜讯,侧妃怀了身孕,这是皇家第二个皇孙,不管是男是女,都值得高兴,皇帝立刻大加颁赐。唯一不高兴的只有左武侯一家。他家三小姐尚未嫁入王府,侧妃就已诞下子嗣,这个消息简直如同噩耗,何况其中还牵涉到嫡长爵位的问题。左武侯当下坐不住了,进宫请求皇帝赐婚,皇帝当即允了。 徐氏在信中最后道,让子虞静待好消息。 过了几日,果然有宫中使臣到,旨称令子虞出家静修,法号“仪真”,原本应削发迁往妙应寺,却一概含糊而过,没有提及。 六月末,左武侯的三小姐嫁于晋王。因侧妃先有孕,皇家也觉得愧对新妇,默许操办。左武侯便用了十足的精神,王妃出嫁当日,丝竹歌飞,十里红妆。 出家的诏书一下,子虞与王府已是彻底没了牵连。几个侍女伶俐乖巧,怕子虞忧思伤身,有意讨好,就在王府办喜事的那几日,陪着子虞品茶赏花,莺声燕语,倒也热闹不少。有个侍女趁着子虞精神好,献宝似的端出一盘桂花糕让她品尝。 这个时节,桂花还未开,在清净寺院中能拿出这样东西,子虞都觉得惊奇,吃了两口,软糯微甜,留有清香。她颔首赞道:“糕点做得不错,尤其香气扑鼻,更是难得。”几个侍女之间不由吃味,细问来处。那侍女着意卖好,说道:“娘娘别小看这样东西,是去年九月的金桂,三洗三曝,压成粉放入冰窖暗藏,等过了年,拿出用蜜糖浸渍,和米粉一起蒸熟,如此一来,糕中含桂,不分彼此,味道自是上佳了。” 子虞含笑夸奖了几句。 世事就是如此,侍女要讨好子虞巩固地位,子虞也需要拉拢她们作为臂膀,谁也无法做孤家寡人。 白天用足了精神,夜里睡得就沉,子虞一沾枕头就入了梦。 梦中别无他物,一片苍茫平野。她曾经也梦过这样的场景,可这一次不同平常,费尽了力气,都不能迈出一步,身子仿佛被层层束缚,用千钧之力,都不能抬动手腕。她压抑地嘶喊了一声,怵然发现自己已醒了过来。 身子酸软麻木,胸口郁窒,似有巨石压身,这个样子太不寻常。 子虞怀疑自己掉进了另一个梦里,于是深深呼吸一口,一阵气血翻腾,从胸口一直窜进脑子里,她两耳嗡嗡地直响。 不对!她的身子已不听使唤,但是脑子却清明起来,是什么时候中了暗算。 她苦苦思索,口干舌燥,整个身体已渐渐失去知觉。一种难言的恐惧从心底蔓延出来,难道要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房门处突然有轻微响声,子虞艰难地挪动脖子,也只能看到一角侍女的裙摆,她拼命地抬动手脚,想弄出一点声音引起侍女的注意。侍女似乎发现了床帐里的不寻常,一直走到床前。 “娘娘,你醒着么?”侍女压低声音问。 子虞想说话,可嗓子里只“嘶嘶”地抽气。 侍女转动了一下身体,子虞转动眼睛看向她,突然,眼前一黑,一阵天昏地暗,她的眼,耳,口鼻,整张脸都被闷住,不能喘息,她顿时明白,侍女想用软枕捂死她。 生死之间,子虞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不能动弹的手脚开始挣扎。侍女也开始加大力气,狠狠地按住软枕,森然道:“无耻贱妇,有悖常伦,若让你在世,晋王颜面何存……” 子虞听不清她说什么,气憋在胸口,几乎要让身体爆炸起来,眼泪汹涌而出,无处宣泄。她的思维渐渐模糊起来…… 扭动挣扎的时候,她双手乱摆,忽然摸到一个尖锐冰凉的东西,刺破了她的手指,这一痛,让她惊觉,是卸妆时忘记的金钗。 她用最后一分力气握住,狠狠往上扎,噗的一声,侍女闷声惊呼,手下一松。 子虞终于吸入空气,挣扎着坐起来,侍女缩回身子不过片刻,又恶狠狠地要扑上来。子虞一时也生出狠劲,又一钗扎过去,正中侍女的肩膀,软枕扑地掉落在两人之间。这一下又狠又重,钗子竟拔不出来。侍女疼得弯腰倒在地上,口中呓道:“贱妇……” 子虞从床上爬下,越过她就要往外奔,手脚仍有酸软的感觉,一时不备,下颏撞在案几上,转头一看,那侍女仍不死心,正站起要往这里过来。 子虞心中大恨,抄起案几上的烛台砸过去。侍女肩膀受伤没有避开,额头被重重砸中,晕了过去。血从她的发际汩汩流出,顿时染满了整张脸。 子虞惊恐地看着她,双手发颤,这是白天献上桂花糕的侍女。 她的身子顷刻间冰凉,如浸冰雪。桂花,她怎么忘了,和那种毒的味道是如此的相似。白天她只吃了两口,侍女怕分量不够,晚上才来查看,补上最后一击。 子虞想到这里,一阵翻江倒海地恶心,一眼瞥到侍女躺在地上,又害怕得牙齿战栗。 连贴身的婢女都要她的命,子虞绝望地想,还有谁是能信任的呢。 可转瞬又想到,失去了这么多,又岂能在这里夭折了前途命运。 擦了擦脸,她从衣柜里找出一套灰色的外衣,再将头发匆匆挽起,离开时又将门掩好,不让外人看出? ?状。 她走得很辛苦,手脚有些僵硬,一直绕到了禅房,才觉得舒缓了好多,有值夜的沙弥将她拦住,“女施主,夜已深,此处不便进,请回吧。” 子虞道:“我家娘娘久病复发,上次是怀因大师开的药方,迫不得已才来讨教,还请大师慈悲。” 虽然住在寺中,但是子虞深居简出,见过她真容的人并不多,僧人不疑有他,只是听她说话语调嘶哑生硬,仿佛生了重病,又不禁多瞧了几眼,这才进去通传。 怀因很快就走出来,看见子虞的时候愕然一惊,可立刻又淡然,对她双手合十道:“既然娘娘有急事,还请姑娘带路。” 走了没几步,怀因就发现子虞的异状,可是看她面色果决,显然有比身体更重要的事,便一直没有开口问。一直到了院子门口,子虞一阵晕眩,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幸好怀因在身后拉了一把。怀因道:“娘娘的面色不好,是否身体不适?” 子虞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安心,细细想了想,还是将刚才的遭遇全盘托出。怀因听着听着,一向清冷平静的脸不由变色,“将婢女刺伤,娘娘可是要我去探看伤势。” 子虞脸色漠然道:“背主之人岂能留命,我不过有几个疑问,要向她问个清楚。” 怀因这才知道,她并不想救那侍女,而是不想让侍女轻易死去。他的面色比刚才更沉了几分,定定地望着她,目光复杂而深沉。子虞从其中读出他责备的意味,略一低头,抬头看向他,没有退让,“她是要杀我的人,我若对她心存仁慈,以后每一夜都将无法安睡。” 怀因平静地说道:“漠视他人的性命,就如同别人漠视你的性命。娘娘,你不是这样的人,为何要改变成你原本厌恶的样子。” “你知道什么?”子虞一下子被他刺伤,胸口窒闷地透不过气。、 怀因看着她,她却一句都不辩解,头转向一边说道:“大师若是厌恶,就当做没有此事,请回吧。” 怀因叹了口气,说道:“娘娘在我眼中是芸芸众生,婢女在我眼中也是芸芸众生,并无区别,恕我无法做违心的事。”说罢,他转身离去,子虞嘴唇翕动,并不出声挽留。 怀因走出一段,已离开了院子,心里有一缕说不出的牵挂,回头望了一眼,但见夜色深沉,她的身影几乎被掩埋其中,只有凉风拂起衣角,偶在黑暗中一显。他不禁想到她苍白的脸色,和刚才难以隐藏的沉重心思。 想到这里,怀因觉得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隐隐地作痛。离开的脚步无论如何也迈不开了。 子虞慢慢地往回走,泪珠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被她倔强地忍住,身后忽然有轻微的声响,她转过身,怀因已走到面前,眉峰微拢,目光闪动,在黑暗中仿佛清冷的月光,他踌躇了半晌,才低声说:“娘娘请带路吧。”子虞吃惊地看他一眼,微微点头。 屋子里一片黑暗,子虞也不敢点灯惊动别人,悄悄推开窗扉,让月光透进来一些。她凭着记忆望侍女躺的地方望去,只见一滩血渍,人却不见了。她险些要惊呼出来。怀因看了一眼床边,又望向屏风旁,脸色忽然一变,伸手将衣袖挡在子虞的面前,“别看。” 那一刹那子虞还是看到了,那侍女侧躺在屏风旁,手握金钗扎在喉口,血浸红了整块地面,她临死前瞪大了眼睛,大概是因为腿和肩膀被扎伤,自觉逃出无望,所以自寻了断。 这一幕子虞大概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怀因挡在她的面前,听到身后沉重的两声喘息,忽然“嗵”的一声,子虞再也撑不住,摔倒在案几边。怀因上前扶起她,但觉触手的地方冰凉,心里暗惊,不及避嫌,搭她的脉搏,眉头越皱越紧,神色忧重,“这是——中毒?” 子虞脸色平淡,“是的,应该是南国独有的毒药,堇汁。” 怀因沉思了片刻,又道:“这种毒极是霸道,幸好是润过水的,量又微小,调理几日就可以恢复,不过……”他看着子虞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不能再碰这种毒了,一点都不能碰,瞬息就会要命。” 子虞哆嗦了一下,轻轻“哦”了一声。今夜发生了太多,已没有什么能让她再感到害怕了。(未完待续) 第9章:第一次见到尸体 怀因思索了许久,才写下药方,其中还有涂涂改改,似乎很难定案。 子虞坐在案几前,眼神游离,怎么也不敢再望向屏风。怀因写完药方,说道:“尸体应当尽早处理。”子虞摇头,“先让我想想。” 她有太多的顾及,身份不明不白,身边再出了这档事,别人还正怕揪不到她的错处呢。 这些她都不便明说,可怀因似乎都明白了,他将屏风移到尸体的面前,完全地挡住。可即使如是,子虞仍是吓得面色惨白,从外厢取来一床被褥,怀因将脸色已经发青的尸体盖住,这才觉得空气里那股阴森的气味消散了不少。 将染血的地方擦干净,再点上一炉香,子虞松了一口气。怀因站在门旁向她施礼,“既然娘娘事已毕,我先告退了。”子虞看不见他的脸,想了半晌,只能道谢,“今天多亏了大师。”怀因合十作揖,推门走了。 子虞将被子裹紧,身子又酸又麻,思维却格外地敏感清晰,短短一霎就已翻过许多的念头。香炉里一脉兰花清雅的气息,在夜里尤为分明。她从中嗅出隐微的血气,心底那血淋淋的惊悸便再也压不住,冰冷地感觉浸入四肢。 她已料到今夜无法入睡,此刻就觉得分外难挨,黑夜沉沉几欲将她压垮。 转过身,窗户刚才被她开了一缝,透了些月色进来,朦胧而稀薄,可在这漆黑的夜里也显得柔和而珍贵。子虞往外望了一眼,绡纱上勾勒出一个高大人影,她惊道:“谁?” “是我,娘娘。”怀因平静温和地应声。 子虞心里骤然一松,顿时觉得踏实起来,纵然房中有一具冰冷地尸体,也不觉得那么害怕了。她不去细问他为何还不离去,忐忑地享受这片刻心安。在环伺着对她抱有各种目的的人里,总算有这么一个人,不带功利,不问索取。 子虞轻声对着窗户说:“大师,和我说说话吧。” 大概她的声音太轻,他半晌没有回答,黑夜寂静,子虞正有些失望地把头埋进被褥,他说道:“娘娘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 “娘娘听说过瀛洲这个地方吗?” 子虞眨了眨眼,“是东海的仙山吗?” “我的故乡就在瀛洲。”怀因说道。 这下子虞真感到惊奇了,“你出生在仙山上?” 怀因笑笑,话声低柔,似乎沉入了回忆,“金河之西有个城镇,正好处四战之地,夹在南北国之中,极西又有羌族。地势坦荡,一马平川,并无外力依靠,一旦战起,那里就是必争之地,易攻难守,所以历代的城主,向三方进贡,换取和平。后来商旅来往频繁,人流交杂,倒也繁华热闹,久而久之,来往的客徒就将这个不染战火的地方称作瀛洲城,我就出生在那里。” 原来他生在这偏远荒蛮的地方,这倒叫子虞有些意外。 “后来呢?怎么会到了东明寺?”她问。 怀因道:“我的父亲是瀛洲城第五任城主,和叔父二人共同打理政务。父亲严肃古板,叔父诙谐幽默,家中除了我,还有一双弟妹。因为我自幼受父亲严厉管教,不敢亲近,倒是和叔父言笑无忌,相处和睦。” 他忽然就停了声音,子虞也觉得慨然,一时四下无声,过了片刻,他才又开始说道:“后来南北两国多年交伐,两国都大伤元气,极西的羌族便蠢蠢欲动,修书一封给我父亲,要我父开城相迎,作为进取中原的第一步。” 他说的虽然平淡,其中内容足叫人心惊,子虞听地入神,说道:“应该向两国国君求救。” 隔了窗纱,依然可以看见怀因轻轻摇头,“父亲立刻向两国求助,可这时刚刚战罢,两国都不欲兴兵,何况瀛洲城孤悬在外,并不是两国土地,南北隔金河各有守镇,只要派重兵把守,羌族也奈何不得,何必派兵来瀛洲相助。父亲等了三日,两国都不予相助,他自觉无望,便闭城练兵,一求死战,以身殉城。” 子虞听得身子一抖,嗫嚅道:“何不开城求降?羌族目的只在南北两国,只要攻伐无功,自会退兵。” “羌族残暴,进城之后必然搜刮掳掠,瀛洲城妇孺童叟极多,求降就是逼他们入死路。” “那可如何是好?” “我父已存必死之心,只求保存大义,青史留名。府中人都已绝望,每日听到羌族调兵的消息就惶惶不安。到了封城的那一日,叔父忽然来找我,说我家香火不能断,偷偷让小厮放我出城逃跑。我出城后一直不舍得离去,只在城外徘徊,三日后,羌族大军进犯,把城池围住,想到家人尽在城中,我更加不敢远离。到了夜间,突然有兵士打开城门,说城主称降。” 子虞心生不妥,问:“真的称降?” “确是称降,”怀因的声音略有些不稳,“我也觉得疑惑,父亲刚毅,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只因闭城一日,让羌族的士兵阻在城外,领兵的又是个脾气暴烈的亲王,入城后非但不善待,还因一言不合,将我父打死。羌族人在城中肆意收掠,奸*孺,但有反抗就一律灭杀。城中民众都恨我父主动开城,我混入城中时被人发现。羌族亲王看了我一眼,就说“原来是那个不识时务的城主儿子”便把我扔入死牢。此时我才知府中上下都被屠戮,父母弟妹无一幸免。到了夜里,牢里突然有一群人闯入,杀伤了狱卒将我救出,一直送我到城外,带头的人是我叔父,又一次救了我。叔父让我远遁不要回去,但留一丝血脉。” 子虞听着已含泪水,望着窗扉满眼迷蒙,片刻之后,突然生起一个念头,问道:“你离开之后,有没有回去探听过消息,后来谁当了城主。” 怀因愣了一下,“羌族久攻无果,只好退兵。后来我打听到,叔父重新整理政务,事必躬亲,又善待城民,被尊为城主。” 子虞又问:“你呢?” 怀因道:“我怕身后有追兵,不辨方向一路逃亡,路中染上重病,幸好被当时游方的方丈救了性命。” 子虞叹了口气,缓缓说:“你叔父好狠的心。” 怀因的身影一下子在窗前僵硬,“什……什么?” “你父既已决定死守城门,怎么会突然变卦?阖府皆屠,又为何唯独你叔父无恙?”子虞冷笑道,“因为打开城门的不是你父亲,而是你叔父,所以打开城门后,羌族人留下你叔父的性命。” “不会,”怀因哑声道,“他如此做,又何必多此一举来救我性命?” 子虞道:“他将你从狱中救出,是不是没有给你盘缠和干粮,任你孤身逃命?”怀因没有出声,她知道说对了,又道,“如果要存心救你性命,怎么会连这些小事都不注意,你当时不过是一个孩童,孤身逃窜,无钱无粮,路中夭折又有什么稀奇。他是怕你在狱中知察看出什么端倪,到时清誉不保,城主之位岂不是与他无缘……” “住口,”怀因怒喝,“你胡说。” 子虞不说话,夜里清凉郁郁,只能听见怀因粗重的喘息声,过了片刻终于平缓,又过一会儿,凉风习习,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他也许已经走了。 “娘娘眼中的世界与我看到的大不相同,”怀因的声音又突然在窗前响起,“我所知道的叔父,待我极好。” 子虞不以为然,想要说“自欺欺人”,可转念想到窗外站立的人,这样冷酷的话怎么也无法出口,只好闭眼自己生了一趟闷气。 “娘娘有没有想过,一些看不透的事物,值得用一生去琢磨,而一旦看清了,就会置之脑后,弃若敝履,”怀因道,“我不愿意将回忆变成一场逃脱不去的噩梦。千人眼中有千人的真相,为何我不能选择这一种呢?娘娘不必为我可惜。” 子虞专心地听,心里酸涩无比,刹那间几乎衍生出一丝羡慕,可转瞬就被抛之脑后,她看向窗缝里漏下的月光,轻喃道:“傻子。” 子虞睡了片刻就醒了过来,天色才刚亮,怀因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她想了想,不等侍女过来,自己稍稍梳洗就将房门闭起。侍女们在院子里看见她,就吃了一惊,秀蝉道:“昨夜不知为何,睡得太沉,请娘娘恕罪。”余下侍女纷纷附和。子虞心里一动,猜到是昨天那个侍女动的手脚。可她现在分外不敢轻信人,不准别人去房中整理,清早就带着侍女去佛堂诵经,另外嘱咐秀蝉立刻通知相府,就说有要紧事相商,秀蝉急急去办。 午时一过,殷陵就带着侍女家丁匆匆赶来。 子虞已经有一年多未见她了。 殷陵面貌姣好,出身高贵,嫁给民部尚书之子,多年来夫妻和睦,几乎没有不顺心的事,只有一样,她嫁入魏府的第一年,怀上了身孕,只是年轻不懂事,一次宴后在*跌了一跤,胎就流了,府中诸人都安慰她,心里念着年轻,也就没有过多放在心上。如此三年过去,腹中竟一点消息也无,她这才着急起来,平日里揣着想着,只有这一桩心事。 婆家也是看着相府的面子上才没有相逼,等了几年,尚书夫人便开始摆起脸色,平日也冷言冷语,见尚书大人并不阻拦,索性变本加厉,开始琢磨着为儿子挑选姬妾。殷陵因一直无所出,不好明着阻拦,一年接连进门两个妾室,她又是憋屈又是心酸。忍了一年,终于又怀上一个,大门不住二门不迈专心养胎,年尾生了个儿子,这才觉得一口气舒坦过来。 殷陵一路走到榻前,见子虞孤身一人坐着,侍女都隔着一段距离,噤若寒蝉。她上前搀起子虞的手,轻声唤她,“妹妹。” 这声称呼与众不同,子虞从沉思中惶过神来,拍了拍身边的位子,“姐姐,坐。” 见姐妹要说私己话,侍女们都退开老远。殷陵笑了笑,“我今日回娘家,听说你这里有事,怕管事他们不知轻重,所以就自己来了。”子虞脸色毫无精神,勉强笑道:“多谢姐姐费心了。” 她的动作略有僵硬,说话声音又暗哑,殷陵顿时觉得不对劲,握紧她的手,“脸色怎么这样不好,是生病了么?” 子虞不欲费劲解释,悄悄对她耳语两句,殷陵脸色乍变,狠狠瞪向一旁垂立的侍女,一边招手让几个相府的奴仆进来,挑了两个面无表情的老嬷嬷,低声吩咐了两句,两个嬷嬷转身就去了。 姐妹两个就在堂中说话,殷陵让人布上茶点,每碟都尝一些才让给子虞。过了没有多久,嬷嬷回来复命,子虞隔窗瞧见奴仆用被褥裹着一团出来,就知道尸体被处理了,心口骤然一松。 嬷嬷不知对殷陵说了什么,气得她脸色乍红乍白。 子虞以目示疑,殷陵叹了口气,说道:“我竟不知妹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贱婢不是相府的旧人,准是王府的人,等我回去再查个明白。”子虞淡淡说:“为一个婢女,不值得大费周章。” 殷陵也知道现在不是生事的时候,何况若让殷相知道了,值不值得为一个还未知前途的娘娘和晋王翻脸还成问题,她想通这一节,就知道子虞不声张默默处理这事的缘由,心里也觉得惆怅,说道:“你若不放心身边人,我把用惯的几个借你。” 子虞摆摆手,“不用了,就陪着我说会话吧。”殷陵佩服她这一夜就恢复镇定,又想到自身,感慨道:“当年晋王为你花尽心思,婚后待你又如珠如宝,我总以为,他是少见的重情重义之人,想不到……”她面色恨恨,复又叹息,“谁能一辈子不变呢?” 子虞转脸看向她,“或许他一直没有变,只是我没有看懂他。” 殷陵诧然,“你不怪他吗?他已经对你狠心下手。” “我从没有见他狠心的样子,”子虞笑了笑,眸色深远,表情空洞,“几乎都要忘记了,他是该舍就舍,当断即断的人。昨夜只是给我提了个醒,我和他都不再是当年,他已经和过去一刀两断,我又为什么要为了虚假的回忆伤心留恋?” 殷陵无话可说,“唉……” 临走时,子虞将一张药单给了殷陵,让她代为配药,殷陵一口答应下来。送她走后,子虞的精神就用完了,只好回房休息。 房中燃着南国的线香,幽然清远,子虞在每一个角落搜索,一圈环顾下来,所有昨夜的痕迹都消失了,烛台,被褥,屏风都焕然一新,仿佛昨夜没有发生。 真是可怕啊!子虞感慨,发生和消失都变得如此轻而易举。 休息了好几天,又用了药,她才渐渐觉得恢复了过来。这日侍女欢天喜地跑了进来,对子虞行大礼,“娘娘,娘娘,宫里要来接你了。”子虞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放下手中的书册,和颜悦色说道:“下去领赏。”又嘱咐秀蝉,“去北面的苑子瞧瞧。” 秀蝉不明所以,只知道北苑住着一个哑妇人,她一路寻过去,见北苑门外落一重重锁,只好转身向寺院沙弥打听。沙弥说道:“前几日北苑的妇人突然呕出血来,方丈说,妇人误食了哑药,嗓子彻底毁了,她醒来就比划,非要我们把大门锁上。实在没有办法,方丈就让人锁了庭院。” 秀蝉回来一五一十地将话说给子虞听。 子虞手中的书册滑落到了地上,她站起身,秀蝉以为她要去外面,可片刻后,她又重新坐下,柔声说:“这妇人倒是可怜,让寺中的人别怠慢她,吃喝衣食不要短缺。”秀蝉应了。 宫中有了明确消息,几个宫人侍奉地更加用心,没事也找着由头陪子虞说话。 “怀因大师病了?”子虞挑起眉。 住在寺中别无他事,闲话时除了宫廷就是寺院,只因怀因人品才貌出众,被年轻宫人提起的次数就多了些。侍女道:“听寺中僧人说的,怀因大师夜里诵经,感染风寒。” 子虞算了下日子,心想应该是那一晚的事,对此事就留了心。 直到进宫的前一天,怀因仍没有露面。子虞状似不经意地打听,有沙弥道,怀因的病来势汹汹,方丈让他在房中休息。 子虞越加心中愧疚,问沙弥要了药方,来到灶下,有粗使丫头正在忙碌,满屋的苦涩暗香。子虞不理会婢女的战战兢兢,只让人取来砂锅熬药,其中添水加火,丝毫不假手于人,都是亲力亲为。直到一锅药汤出炉,子虞试了温度,招手让歆儿近前,嘱咐道:“送去给怀因大师,就说……”她垂下眼睑,斟酌语句。歆儿轻问:“娘娘,说什么?”子虞转身将药碗放入篮中,说道,“什么也不用说了,就端去给他吧。”歆儿领命。 怀因的房中简洁明了,窗棂案几都擦拭地一尘不染,日光覆照下,都透着一种柔和的光泽。一位身着郁金祖衣的老僧坐在床前,他面容平凡,双目深幽有神。怀因醒来见到他,吃惊道:“方丈。” “不用起来,”方丈温和地按住他的肩膀。 怀因将枕头垫在身后,他的脑中还残留睡意,意识有些迷蒙。方丈环顾了他的房间,转过脸来看他的眼睛,“怀因,你是身病,还是心病?” 仅存的睡意顷刻消去,怀因拢起双眉,没有答话,只有沉重的呼吸泄露了些许心绪,片刻后,他才张口,“我在佛前求忏悔。”方丈问:“因何忏悔。” 怀因道:“我怀有私心,佛前说谎。” “什么谎?” 怀因闭上眼,“我说,在我心中她与芸芸众生一样,这是我对佛祖撒的谎。” 方丈没有问详情,叹息了一声,“你在她房前守了一夜,我已经替你圆转了。” 怀因一惊,“方丈,我……” “无需多言,”方丈淡淡微笑,眼角的深纹层层叠起,“本寺受皇家几代恩泽,宫缘深厚。出现心病的僧人,你并不是第一个。这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宫中妇人姿容风度世上少见,一时迷惘不算重罪。” 怀因苦笑,“若不是一时又该如何?” 方丈看着他,目光清寒,仿佛看透了他,“那位娘娘住在寺中别苑时日已久,看样子不会迁往妙应寺,那就是要回到宫里了。有了这样经历的人,日后必定要处于风口浪尖。怀因,你若牵涉其中,是随波逐流呢,还是被深水所溺?” 怀因心中一时冰冷一时火热,仿佛被重石压迫,喘息沉重。 方丈为人宽和,不忍逼他,慈祥地目视他。 忽然有人叩门,打断了房中寂静肃穆。怀因皱起眉,“谁?”歆儿站在门外连声道“得罪”,又说:“娘娘慈悲,让婢子前来送药。”怀因愣了一瞬,心中百味陈杂,淡淡道:“放下吧。”歆儿放下篮子,又觉得怀因连门都不开,未免太不近人情,忍不住留下一句,“是我家娘娘亲自熬的。” 听到脚步声远去,方丈叹息道:“前任主持将寺院重任交给我,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当时我意筹志满,能与圣上研讨佛经,弘扬佛法,是世间难求的美事,又何须随波逐流,深水所溺。在寺中十年,我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含义。宫中倾轧,人情反复,不过是寻常戏码,我们若掺和其中,不辨时势只怕随时就招来祸患,唯一的办法,只有不偏不倚,不与任何权贵深交。” 怀因道:“这个道理我懂。” “傻孩子,”方丈摇头道,“你现在走的是更危险的一条路啊。与权贵结交尚可明辨时势,与宫妇结交,致死也不明原因。” 怀因觉得口干舌燥,难以开言。 方丈看着他,不疾不徐,一字一顿地说道:“宫妇不杀人,杀人不用刀。” 怀因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她……不是这样的人。” “你看到的只是现在,不是未来。”方丈口气平稳,似乎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既然已经拿起,就要懂得放下,与其日后看着这一刻的美好渐渐消逝,不如就此珍重地放入回忆。” 不等怀因的回答,他站起身,从门外取来药蓝,放在床前,“有因必有果,喝了这碗药,就此了断这场因果,日后常怀勉戒之心侍奉佛祖。” 怀因拿起药碗,尚有余温,苦涩的香气慢慢弥散,清冷的房间顿时就染上脉脉的一缕苦味。他心中有一丝警意,喝下去,就此了断。等药碗举到唇下,心里又有一丝不舍,是她亲手所熬。这样的念头转过,就不舍得喝下去。 浓稠的药汤映出他的身影,一时竟痴了。 子虞清晨梳洗后就来到佛堂,亲自点上了香,奉上供物。侍女们被她屏退,不消片刻,幽深的香气已经化成了烟雾,袅袅迷漫佛前,就像是深藏迷雾中的回忆。 她坐在蒲团上许久,不是为了念经,也不是为了念旧,只为了这片刻难得的安宁,直到侍女来报,安宁也化成了她口中的叹息。 从宫中来接她的不是别人,是欣妃。子虞感到意外,仔细一想又觉得情理之中,除了她,还有谁愿意承担这份风险。 欣妃领着一众宫女款款前来,这一幕让子虞疑似又沉入回忆中,直到她来到面前,当年面容上略带的稚气已经完全褪去,五官精致,艳若桃李。子虞向她行礼,被欣妃微笑着扶起。两人就亲热地说了一会儿话,典赞再三催促,这才起行。 子虞上马车时惊觉里面已经坐了一人,跪拜在角落。子虞看了她一眼,“你是有品级的女官,这么大礼做什么。”绛萼含笑道:“娘娘的成就不可限量,待到日后,娘娘未必稀罕我的大礼。” 说话还是这么好听,子虞淡淡一笑,等待她的下文。绛萼耐心却好,车马徐徐前行,她挑起话题,从胭脂谈到衣饰,神态自若。子虞打量她道:“你倒是兴致好。”绛萼道:“不知娘娘的喜好,奴婢只好胡乱说一些,讨娘娘的欢喜。” 听她口称“奴婢”,子虞倒有了一丝不自在,“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有什么话就说吧。”绛萼温婉地笑了笑,“去年南国就显了乱象。欣妃娘娘为此落了不知多少次的泪。宫里人心难测,本来就看我们根基浅薄,现在就更加不当回事了。”见子虞不接口,她也不急,慢慢地说,“前些时间,陛下为了要接您进宫而忧愁,欣妃娘娘就去求了这份差事。任凭外朝怎么吵,娘娘和您是情如姐妹,不忍你在寺中清苦,接你入宫陪伴身旁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欣妃抛出这么大一份人情,子虞不能故作沉默,说道:“娘娘的恩情,我自会记住。” 绛萼连忙说:“这可不是恩情。四年前我们来到这里,就自以为能扎下根来,可委屈波折了这么久,依然是无根之萍,宫闱寂寞,如果能有个伴,以后的路未必就这么难走了。” 子虞颔首,“说得也是。”绛萼笑着又挑了些时鲜的话题谈笑。 听着听着,子虞的精神却移到了她的身上,绛萼抚了一下脸,“娘娘看我可是有什么不妥?”子虞笑着道没有。她妥当得无可挑剔,当年的三人,只有她平稳到如今,兴许这才是宫中安身立命的最佳方法,可惜当年她和穆雪都不明白。 进宫门时,有打扫落叶的宫人忍不住偷偷打量。欣妃牵着子虞的手,两只手都纤长白皙,柔腻如玉,握在一起简直不分彼此,见者都啧啧称奇。 两人才走了一段,就有一个女官跑来说皇后有请。欣妃道:“才下车还未梳洗,难免在皇后面前失仪。”女官挡在路前,赔笑道:“诸位后宫妃主齐聚,皇后说若少了娘娘失色不少,还请娘娘赏光。”她这一说,若是不去就像扫了皇后的面子。 欣妃脸色一沉,转头看了看子虞。 这个时候怎能让欣妃强出头,而且这分明也不是针对欣妃而来。子虞柔声道:“妾许久未见皇后娘娘圣颜,娘娘不如成全我。”欣妃松了口气,点头答应。 交泰宫前的银杏黄了一片,将红色的宫殿衬托地如同彩霞一般。门口接引的宫人远远已看见她们,立刻跑进去通报,没有一丝耽搁,就把欣妃子虞领进大殿。 果然坐满了妃嫔,子虞望了一眼,好几张脸显得面生,想必都是这些年新晋的。欣妃的位置排在明妃的对面,那里只空着一张位。皇后在主位上招了招手,“欣妃还不快来。” 欣妃捏了一下子虞的手,提醒她自己小心,就上前坐定。这一下就把子虞显了出来,妃嫔中并没有她的位置,绛萼也不敢把她拉到女官之中。 “哟,这是谁,倒有些面熟。”一位身着竹青彩裙的女子开口道。 明妃转过头,哼了一声道:“兰嫔记性不差,以往晋王来时不就见过吗?” 她声音粗哑,这一声臊得子虞面色通红。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位宫女,手里捧着一碗药,进来时瞧见子虞站在当中,就把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压低了声音道:“时辰到了,皇后娘娘该进药了。” 离得近的女官都听见了,顿时掩口笑了起来。奉药的女官不知所以,她只瞧见子虞衣着普通,也不知其里,又不见子虞接手,也僵立在当场。欣妃道:“拿进来,别让皇后娘娘的药凉了。” 皇后身后的秉仪对宫女呵斥道:“不懂规矩,尊卑不分。”有妃嫔插嘴道:“就是端一次药也没什么,她以前也不是没有做过。”皇后喝了一口药,淡淡看了子虞一眼,对座下众妃嫔道,“这样出口无忌,难怪陛下最近会分心。常言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病了尚且能吃药,说错了话,可没有药可吃的。” 她口气轻软,分明没有生气,众人也就笑着应声。 子虞脸色平静,坦然站立在殿中。明妃斜睨了她一眼,转身对皇后道:“前几日我听说,晋王府的侧妃穆氏害喜得严重,晋王只好整日作陪,冷落了新妇。”皇后皱起眉,“新妇是左武侯家的千金,晋王岂可不顾左武侯的脸面。” 兰嫔道:“这脸面可不是说顾就能顾的,”她说着,一双眼却在子虞身上转了转,“有的人是顾不了别人的脸面,也有一些人,自己不要脸面。” 皇后敛容道:“越说越离谱。” 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众人见时辰晚了,各自告退。从子虞身旁走过,有的无视,有的鄙夷,其中还有两个温和的一笑,让子虞极其意外。 离开交泰宫时,子虞的双腿有些发抖,不知是久站还是因为羞辱。欣妃的脸色也有一些不好看,两人对视时勉强一笑。 瑞祥宫早已空出偏殿让子虞安身,里外的宫人大多都是南国旧人,子虞一看就觉得熟悉,感慨道:“还是和以前一样。”欣妃一怔,环顾了四周,却露出一个寂寥的笑容。 晚饭之后,欣妃忽然来了兴致,拿出珍藏许久的好酒,屏退所有宫人,和子虞两人在殿中斟酌。酒是上好的烈酒,又醇又辣,子虞抿了一小口就呛得双眼迷蒙,欣妃却一口接一口,当水一样的喝。面对子虞诧异的眼神,欣妃坦然笑道:“这里的冬天真是冷,时常烈酒驱寒,酒量自然就大了。” 子虞一笑,接过碗也喝了一大口,这一下才品出酒味来,“真是好酒。” 欣妃道:“没有想到你喝酒是这个样子。”子虞却道:“这本来是我要说的话。”欣妃顿时开怀笑起来,可片刻笑声就片刻就收了,她垂下眼睛,看着酒碗发怔,“这些年,我发现了太多次“没有想到”。预想和现实总是相差太多,是我没有设想周到,还是世事发展总不尽如人意?” 子虞沉吟片刻,慢慢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设想,世事岂能面面俱到。”欣妃晃晃酒杯,任由辛辣的液体打湿桌案,笑道:“不说这些。只谈开心事。”她喝得太急,脸色通红,双眼却闪亮如星,“以前你们三人陪伴我,怎么没有想过饮酒?真是错失了一桩美事。” 子虞嗔了她一眼,“四个惶惶不安的小姑娘,在陌生无助的宫廷里,又哪来的胆量开怀畅饮。”欣妃顿了顿,别有深意地看了子虞一眼,“无法随心所欲的地方,你不是再一次踏进来了?” 子虞蹙眉喝了一口,一股热气直落胸腔,让她有一种不吐不快的冲动,“哪里能够随心所欲呢?莫非世上还真有桃花源。” 欣妃笑,“呵呵,宫廷永远不会缺人,一个两个都是如此。我劝绛萼出嫁,她却情愿留在宫中做婢,你已经嫁出去,却又回来了,穆雪,哼!”子虞为她斟满酒,苦笑道:“不是只谈开心事?这算什么开心事。” “你和穆雪的事,的确不算开心,这事有我的责任,”欣妃眨眨眼,说道,“身旁的侍女若亲密成团,主人也会感到不安全,让你们之间存有芥蒂,是当年我刻意为之。又是一个想不到,你们的作为远远超出我的意料。” 端到唇边的酒再也咽不下口,子虞哂道:“你醉了。”欣妃低头沉默了一瞬,将空碗扔到了桌上,砰的一声巨响在殿中回荡,白玉的碗转了几转,剩余的酒全洒了出来。她呼了口气,“是醉了,都散了吧。” “她什么时候开始这样?” “三年前就开始了。” “你没有劝她?” “一个对现状失望的人,难道靠劝慰就能变得美好?” 绛萼说这句话时依然显得很平静,子虞在夜色中观察她,“所以你对她不离不弃,即使错过了婚嫁的最佳年纪。” “娘娘是个可怜人,”绛萼道,“进入这个宫廷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没有亲人。你和穆雪都有亲人牵挂,所以娘娘对你们无法放心,我无牵无挂,正好陪伴娘娘。”这一瞬,子虞由衷地感到敬佩,她转过脸,眼神落在偏殿的角落,忽然想起一件紧要的事,“以前那个为娘娘熬药的婢女呢?” 她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绛萼却立刻明白是哪个,接口道:“穆雪出宫时请了皇后旨意,一起带走了。”子虞的脸色顿时一沉,“都是跟随欣妃娘娘的旧人,居然也有背主行径。”绛萼淡淡道:“被宫廷所诱惑做出背弃之事的自古皆有,南国带来的宫人当然也不例外。” 眼前的景色依旧熟悉,子虞却生出了别样的感慨,“原来……都不一样了。” 这酒醇厚,后劲也足,子虞一沾枕头就打起盹。殿中没有举烛,月色如霜,从窗棂透入泄了一地轻白,铜漏每隔不久就“滴答”一响,她恍惚能听见几声,又恍惚全无声响。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床帐外站着一个黑影,十分高大。 子虞惊悸地立刻醒过来,手脚还虚弱,心却已经狂跳如雷:难道…… 她如同惊弓之鸟从床榻上撑起,手上已经把枕头砸了过去,狠狠正中黑影。 “唉!” 子虞一怔,已分辨出这个声音。 门外一下子涌进来一群宫人高举烛火,将殿内照得亮堂。皇帝手拿软枕,面色有一丝古怪,似乎有些尴尬,而进来的宦官宫女更是尴尬,齐齐立在那里,不敢出声。歆儿走上前,将床帐的一边挂起,皇帝将枕头放下,淡淡道:“留两烛。” 放下两个烛台,宫人退了个干净。 子虞脸上绯红,看着皇帝神色怔忪。 “听说你受了委屈,我来看看你。”皇帝将枕头垫到她的身后,子虞直起身子,他顺势搂住她。 轻浅的呼吸落在她的肩上,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分明。子虞的心又控制不住地急跳起来。 “怎么,连朕都不想理了?”皇帝低笑着说。 子虞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舌头,嗫嚅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很快就会习惯,”他的心情很好,笑容和煦,“宫里的生活来来去去也就是这样。” 子虞听了,突然打了个冷战,轻轻叹了口气。皇帝将她抱紧,陌生的气息将她包围,让她焦躁不安,心乱如麻,却又难以摆脱。 床帐掩着一半,隐约还能窥见月光的影子,四下里寂静如初,子虞心里满是一片凌乱,心跳一声大过一声,她疑心皇帝已经听见,又是恍惚又是紧张。一点濡湿的感觉突然贴在耳垂上,子虞怵然而惊,那一刹那,违背道德的羞耻感一下子重如泰山,压在她的心口,想要喘息缓解一下也是不能。 皇帝的手探进她的亵衣里。子虞感觉到他炽热的掌在肌肤上流连,还要往更深的地方探去,所到之处酥麻地如同下了药,让身体发软。他的喘息也开始变粗,尽数喷在她的头发上。他忽然抽出手,去解她的腰带。 子虞如遭雷亟,脑子还没有想清楚,就挡住了他的手,“不,不能。” 皇帝背着烛火,神色模糊,双目却依旧清明,即使在黑夜中,仍有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力量。他没有发怒,只是目视了她片刻,缓缓 放开双臂。 子虞又慌张起来,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应该何去何从,是该拒绝还是接受,两个选择无论哪个都不尽美好,像一根绷到级处的弦,只要稍加碰触,随时会分离崩坏。 他的放手,是一种试探,更是一种把她逼到绝处的选择。 子虞苦涩地想,走到这一步,又哪里有可以选择余地。她转过身,张臂环住他的脖子,这一举动是平生没有的大胆,心口的急跳贴在他的胸膛上,“别走。” 皇帝深深低喘了一下,像无声的叹息。 他起身放下床帐,子虞盯着他看,面色涨得通红,低声说:“还有烛。”皇帝忽然笑了,低头在她眉眼处轻轻吻了一下,转头吹熄了烛火。 月色稀淡,却意外的清晰勾勒出帐中情形。皇帝见子虞脸色雪白,瑟瑟发抖,环抱着她时温柔体贴,抚摸她时舒缓有力,绵密的吻从眼睑一直延续到唇畔,他耐性十足,直到唇齿相依。她晚上喝过酒,吞吐还带着酒香,他吮吻她的唇,间隙叹道:“真香。” 子虞并非不经人事,这一刻却不晓得如何反应。 他早已并非毛头少年,身体依旧强健,粗臂蜂腰,深藏着一股隐而不发的张力。他深懂女人的身体,也能给对方欢愉,子虞在他的调情下,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依偎在他的怀里不再抗拒,直到意乱情迷的时刻,慢慢环住他。 察觉到她的软化,他覆身压了上去,细吻延绵到她细腻如白玉的身体上,找到最隐秘幽深的地方,那些迸搏欲发的张力变成了狠力,狠狠地进入。 子虞急促喘息,想要高喊,却都被磨成了零碎的*。 最后一丝理智,也在他开始动作后,彻底消散…… 并没有睡多久,子虞就醒了过来,皇帝已经背过身体沉睡,呼吸匀净绵长。 他们方才亲密无间,到了此刻,她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又觉得陌生起来,铜漏时不时地一声,恍惚就是她的心跳。 子虞无端地感到害怕起来,闭上眼,只听见滴答一声,重重地落在她的心头。她不安地动了动身体,感到气虚,睁眼往外张望一眼,月色不知转去了哪处,被黑暗遮住了大半,再也看不清了。 “陛下?”她轻声唤,想要打破这枯寂的黑暗。 身侧并没有动静,他已经睡熟了。子虞喊过一声,就没有第二声的胆量。她不敢去看帐外的黑暗,只好面对着他。想了又想,她伸手到枕后探索,又轻又慢,终于摸到一束丝穗,轻轻扯了出来,是一个还没有编好的同心结。 子虞又惊又喜,还好刚才扔枕头时没有弄丢,可他来得比预想快,同心结并没有完成,让她又添隐忧。 她看不清图样,只能凭记忆里的样子编织,忽然摸到一绺冰凉的发束,是他的。 子虞顿了顿,握着他的发,神思迷茫起来。他忽然动了一下,她赶紧把同心结重新塞回枕后。他伸手抓住她的,“再来一次?” 子虞一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从手的地方一直烧到脸上。她知道时间不早,他还要上朝,讷讷道:“陛下别取笑妾。”皇帝忽然转过身体,却也没有面对她,只是将她的手包在掌心,说道:“既然如此,就安稳睡吧。” 子虞终于陷入睡眠,过了不知多久,隐约感到身边的人有了动作,她恍惚一抓,却只碰到衣角。床帏外,有宦官刻意压低的声音,她听不清,又觉得身体倦到极处了,想动也无法动弹。皇帝低醇的声音在她的耳里却清晰起来,“……性端静,颇知书……封为玉嫔……”周公公道:“这会不会太早?”皇帝忽然没有了声音,过了半晌,才隐约有衣物摩挲的声音往门外而去,皇帝道:“不早了。” 子虞终于耐不住疲惫,沉沉睡去。 子虞醒来时宫殿已经焕然一新。 歆儿奉上莲子羹,一边领着宫女们说吉利话。这是宫里不成文的惯例,歆儿从未入过宫,却做得有条不紊,子虞暗暗惊奇。她带入宫的只有两人,秀蝉在她身边知道的最多,无论如何不能放她离开,而歆儿这个丫鬟,出自晋王府,关键时刻有一种出人意料的大胆,子虞隐约有一种直觉,会在最关键的时刻用上她。 不等她喝完粥,就有宫人来报永延宫都监求见。子虞放下汤匙,净手之后,杨都监已经带着宫人走了进来。子虞看着身着紫衣的都监,微微含笑,“原来是你。” 杨都监笑得依旧恭谦,“娘娘风采更胜往昔。” 短短两句,已足让周围的宫人知晓两人是旧识,后面的事就变得顺理成章。杨都监呈上名册供子虞挑选随侍的宫人。这份本来应该由内廷女官拟定的名册,现在被皇帝格外恩典,给子虞亲自挑选。 眼下有两份已经拟好的名册,分别出自交泰宫和杨都监。子虞粗粗看了几眼,里面的宫人出身清白,至少在纸面上,没有任何可挑剔的缺点。她笑了笑,随意就点了一份。 她这样好说话,让宫人们松了口气。他们见过诸位妃嫔挑选宫人形形*的方法,无不想安插自己的亲信,剔除他人的耳目,往往把安排名册的人折腾够呛。子虞却连问宫人的来处都省了,他们打铁趁热,赶紧呈上宫殿的图册。 这一下子虞却犯了难,久久难下定论。杨都监指了指图上宏伟华美的宫殿,说道:“甲观,天禄,画堂,这几处宫殿都是上好之选。”子虞在图上流连许久,指向步寿宫,“这里还空着吗?”杨都监点头,有伶俐的宫人道:“已空置三年了,只是不吉利。” 子虞是清楚文妃谪为文媛,最后病死皇陵北郊的事情,握着图册的手不由紧了紧,放下时淡淡说:“就这里吧。”(未完待续) 第10章:王妃做贵妃 午时过后,子虞就收到女官送来的玉册金状,瑞祥宫的宦官宫女纷纷来道贺。那些熟识的,陌生的面孔都变成了同一张笑脸,人情反复向来如此,等全部应付完,子虞已感疲惫。秀蝉在献茶时趁空对她耳语,“陛下还未下朝。” 子虞一惊,暗忖与自己脱不了关系。她在后宫尚且感到四方敌意,不难想象朝堂会闹成什么样子。 如此棘手的事,幸好是由皇帝去面对朝臣,不是她。 一杯茶了,还未歇过一口气。交泰宫又过来请她。子虞换上朝装,匆匆赶去。皇后身着儒裙坐在胡床上,见宫女领着子虞进殿,却没有给什么好脸色,“晋王因为你而难堪,陛下因为你饱受非议,以后还会有谁为你出头,你好自为之吧。” 她的口气鄙夷而冷淡,仿佛呵斥的是一位女官,子虞悻悻退下。 明妃从殿后踅入,向外望了望,转头对皇后说:“如此轻易放过她,她未必会领娘娘的情,反而越发狂妄放肆。” 皇后皱眉冷笑,“还有什么比现在的情况更放肆的。陛下要抬举她,难道我能拦着。” “只要娘娘愿意,有些事不用亲力亲为,”明妃笑道,声音更加嘶哑,“不过是个微末的婢女,成为王妃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现在竟想染指宫廷,这样的人不稍加惩戒,只怕日后妄想一步登天的人会越来越多。” “若她还只是个微末婢女,要想断她念想是轻而易举的事,可现在她大不同,”皇后幽幽道,“是陛下亲封的玉嫔……” 明妃哂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比对付宫女费事些。” 皇后没有应声,倚着锦团休憩。明妃已明白她不愿插手的意思,暗自思忖了半晌,怏怏告退。她早就猜到皇后自持身份不屑动手,今日来不过试探她的意思,既然皇后已经默许,后面的事就容易不过。 兰嫔也是新晋不久,如果被人压过一头,日后都要被宫人轻视,明妃这样想道,淡然笑了笑,就往春锦宫走去。 朝堂中果然乱成一团,大臣们曾经准备了规劝说辞,并且有自信,子虞的身份见不得光,要将她送去妙应寺容易不过。 事态发展往往出人意料,在他们还来不及提及,欣妃已经出面将她接入宫来。大臣们都心道不好。欣妃作为内宫妃嫔命妇,要想阻拦她也是不能。文武百官赶紧准备另一套说辞,想要阻止子虞晋位。今日一早,宫中就传来了消息,皇帝亲封玉嫔。 这一来,朝臣们又晚了一步。 御史们愤愤不满,子虞本就出身不正,来自南国,兄长是降臣,又曾嫁为人妇,夫婿不是别人,是皇帝长子晋王,如今竟然要再嫁帝王,此等荒谬之事发生在一人身上,让他们心头怵惕。历史上不乏因女色误事的君王,如今的事不就暗合此兆。 于是大臣们以倪相为首,纷纷劝谏皇帝远离新晋的玉嫔。 朝堂中还从未如此整齐一致,皇帝大感头疼。 子虞认殷相为父早也朝野尽知,大臣们劝谏时,殷相便一言不发,仿佛事不关己。皇帝几次想结束朝会,都被拦了下来。他们引经论点,高谈阔论,无不暗指玉嫔出身不正,沦为天下笑柄,无意中就捎带了皇帝。 皇帝忍受了半日,耐心尽失,当发现大半个朝堂都跟随倪相一党的说辞,冷笑了一下,拂袖离去,留下群臣面面相觑。 朝堂上争吵不休,皇帝刚回到内宫,玉城公主求见。她的说法皇帝早已听过多遍,烦不胜烦,便说不见。谁知过了半日,宦官又来报,说玉城在宫外等了半日,滴水未进。秋日晒人,皇帝想了想,还是召她进殿。 玉城这次却不再提及玉嫔之事,饮水后笑着说要为父皇解忧。 皇帝知道她的秉性,自幼娇宠,不添忧已是万幸,可看她脸色真诚,不禁来了兴趣,“你往常出的主意,十个有九个让我头疼,嫁人之后倒懂事了许多,莫非是驸马教了你?” 玉城笑道:“驸马的性子父皇也清楚,要等他出什么主意,只怕头发都要愁白了。” 皇帝笑了笑,“这么说,你是自己有了主意,来解什么忧呢?” “听说父皇受臣子非难,”玉城娇憨地微笑,一如她出嫁前的样子,“儿想了许久,要让朝臣闭嘴的方法。” 皇帝默默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晋王留在京中,所以朝臣们总是提及此事。人们的常性能有多久,只要晋王离京,过一段时间,自然就会消淡……”玉城说着,抬头看向皇帝,却在他深沉平静的面容前徒然暗惊,后面的说辞偃旗息鼓。 皇帝道:“你要说的我已明白,下去吧。” 玉城起身要走,又有些不甘,“父皇……” “玉城,”皇帝的神色有些疲惫,说道,“今天的话不要让别人知道,以后管住自己,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你应该好好学学。” 玉城出嫁前,未曾听人说过一句重话,尤其帝后二人,即使她有什么犯禁之语,也当成孩童乱语,笑过便罢。今日皇帝一番教诲,在她听来已觉严厉之极。鼻子一酸,眼中已经有泪悬悬欲坠。 皇帝皱起眉,语重心长地说道:“有我在一日,你自是万人宠爱的公主,若我不在,你因为今日失言得罪的人还会拿你当一回事吗?回去仔细想想,该如何处世。”玉城低低哀戚,“父皇……” 皇帝一摆手,让她告退。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宫中更不例外,第二日玉城公主求见被皇帝呵斥的事就已经传遍。 宫人都是善于捕风捉影的,在这件事中感觉皇帝态度坚强,都谨慎起来,不敢在宫中肆意议论,对新晋玉嫔的态度也不再轻慢。 欣妃听闻后抚掌相庆,“玉城以往倨傲不群,这次可给了她一个好看。” 子虞道:“圣上也没有说什么,却被宫人传的有鼻子有眼。” 欣妃道:“任谁都觉得,一个已经出嫁的公主,整日到宫中指指点点不是桩美事。” 子虞笑了笑,心中另有计较。玉城公主果然深受皇恩。只有不受宠的孩子才会被父母弃之不理,皇帝已经先行呵斥公主,以后不再会有人再向公主发难,此举保护的意味更甚于责难。她低下头,颇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 朝臣们和皇帝相持了几日,殷相始终不发一语,旁人不知他意图,只当他知难而退,遂以为胜券在握,劝谏的折子在御案上高高堆起。皇帝对这些非议置之不理,在永延宫对两相说:“后宫有皇后打理,如今群臣异议,插手后宫事务,莫非对皇后不满?”倪相一惊,连称不是。如此一来,非议的声音也渐渐平息。 皇帝忙于朝政,几日未曾宣召。子虞在宫中无所事事,宫人知情识趣地为她出点子寻乐。这日有宫女提及,“娘娘要入主步寿宫,何不去看看如今的模样。”步寿宫空置已有四年,虽然有宫人洒扫修葺,毕竟没有主位妃嫔,失去了用心,植被自然凋谢。在子虞入住前,移栽花木成了首要。宫人们早已打听到子虞喜爱栽种花木,纷纷投其所好。 子虞没有格外注意这个伶俐的宫女,但首肯了她的主意,带着秀蝉歆儿静悄悄地来到步寿宫。 庭院前几个宫人正为石榴树填土。火红的花开得正艳,花瓣下已藏着龙眼大小的果实,那沉实的红和花红又有了细微的区别,绚丽得像锦绣堆成,将一色灰暗的壁墙都掩盖下去。子虞来来去去看了几步,宫人们都没有发觉。子虞却注意到墙角石边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双手紧握,窃窃私语。 直到子虞走近了,宫女模样的少女首先发现,受惊一般抽回了手,站起身,局促不安地向子虞行礼。少年却慢慢转过头,眉目秀雅,唇畔含着一抹恬淡的笑意,仿佛含情脉脉,又仿佛漫不经心,殷红的花瓣落在他的肩上,随着他站起的动作又飘落到地上,衣袖拂动时有一丝纯净的暗香,和着泥土的一息清爽,清雅过人。 子虞看到他衣襟上还有一点红痕,淡淡不似花瓣,细看了一眼,又望了望宫女,顿时领悟那是胭脂。她素知皇室子弟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早熟,但瞧见如今模样,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睿绎先笑了笑,“娘娘。”子虞轻轻哎了一声,看她撞破他人略有局促的样子,再看睿绎气定神闲,两人状况似乎完全颠倒。细想了下,子虞也觉好笑。 睿绎对那宫女说:“看见没有,娘娘大度心慈,不会计较。”宫女脸上仍有惊色,睿绎挥手让她告退。 子虞看了他一眼,“私相授受,若被人发现,殿下无碍,她只怕要吃苦头。” “若连这点准备都没有,又岂会有胆子私相授受,”睿绎嘿嘿一笑,“娘娘只看到她怯怯可怜,没有看到她在宫中已有七年,还能稳步晋升,手段圆滑可不同一般呢。” 子虞浅浅笑了笑,不置可否。睿绎的目光越过她直穿庭院,提起另一件事,“他们把墙垣外的石榴树都移进来了。”他蹙眉敛笑,子虞以为他不喜石榴,问道:“你不喜欢?” “我的母亲很喜欢,”睿绎口气清淡,可神色有些凝重,“她说石榴是富贵花,最懂审时度势,夏日酷暑,它花开正艳,等到秋风一起,躲过了炎热,它结出果实,果实外表坚韧厚实,不怕风雨侵袭,内里却多汁多籽,正是符合子孙繁盛的意喻。” “说得真好。” “我也觉得说得极好,”睿绎缓缓道,“可惜那年的果实还没有在秋风里长成,就已经枯萎。” 他脸上含着笑,子虞反而更生怜意。 秀蝉过来问:“娘娘,要不要去内殿看看?”子虞本不想麻烦,可这一刻还是有些心软,点头应允,走到正殿口,回头一看,睿绎果然跟了过来。 宫殿宽阔深宏,幽静地落针可闻。殿内的摆设与子虞当年所见的已大有不同,她转头对睿绎说:“殿下,妾当年是在这里第一次见你。”睿绎四处张望,脸上难掩一丝惆怅,听见子虞的话,思索了一下,说道:“我不记得了。” “殿下当年还是童子,已像大人般侃侃而谈,见解让女官们赞叹。”子虞含笑回忆。 睿绎怔忪了片刻,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不该,不该。” 子虞诧异,“不该?” “像娘娘这样的美人,第一次见面我不该会忘记才是。”他促狭道。 他一句真一句假,性情极多变,子虞摸不透他真实想法,心中知道他是言行不羁,并无恶意,狠狠嗔视了他一眼。睿绎笑嘻嘻只做不知。 睿绎环顾四周,连栋檬梁柱都细细看了一遍,眼神渐渐有一丝迷茫,似乎陷入无法自拔的回忆中。子虞知道日后他未必有这样追忆的机会,带着秀蝉悄悄离开,将这一刻留给他独处。 填土移栽的宫人已经离去,子虞走到树下,抬头去看石榴花,想要验证花下是否已偷偷藏起了果实,赤红的颜色烙在她的眼中,鲜活地仿佛一团火。 有人走到她的身后,步伐极轻,又突兀得停住。 子虞头也不回,“殿下看完了么?” 半天未听见回应,她回过头,睿定站在树丛的另一边,身着蟹壳青的大袖衣,日光勾勒出他俊美无暇的面容,神情冷漠肃然。 风里依稀有树木清香,牵起他的衣袖。他立在那里,数步之遥,可他的表情眼神,让子虞感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早已千仞鸿沟,再难触及。 没有想到会这样相见,以至于曾经在梦中预想的场景话语都没有了用处,她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脑中思潮起伏,仿佛一锅难平的沸水。 秀蝉咳嗽一声,子虞一震,睫毛在风中微微颤抖,转身就要离开。 “何不耐心听我把话说完?”睿定缓缓开口。 子虞倏地转过身子,凝视他,“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是可以说的呢?” 睿定纹丝不动,口气轻软,“也许比娘娘想的要多。” 子虞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男人竟然面目表情地如此称呼她。 记忆里那个隔墙掷花给她,温柔提点宫廷之道。因为思乡情重,彻夜搂着她安慰的男人,真的是这副面孔吗? 秀蝉和歆儿背过身,装作撷花的样子,一前一后地看着庭院的来路。 “我们的婚姻就是这样一场闹剧?”子虞冷笑道,“你需要无权无势的女人装点门面,又要暗自和殷荣结为同盟,那时候出现的我,就成了你的选择?” 睿定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娘娘又是如何选择我的呢?孤苦无助地游走在宫廷之中,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嫁给我,不正是摆脱宫廷的捷径。怀着这样的想法,又怎么可以责怪我单方面地利用了你。” 子虞面色苍白,心脏怦怦地跳动,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曾经总感觉婚姻中缺少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现在终于明悟,那是信任。他不愿意对她和盘托出他的抱负理想,她也不敢全然依靠这个总是有所隐瞒的男人。 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太迟了吧? 她垂下眼睑,神色黯然。 他也一时无话,微风从两人之间穿梭而过,草木清雅的气息在沉默中分明起来,甚至渐渐浓重,空气沉重地仿佛要胶凝。秋日澄净的日光穿过枝叶的缝隙,零碎地洒在他的眉眼,温暖的一点光彩,让他的神情慢慢柔和起来。 “我是一个狠心的人吧?”他开口。 子虞不吭声。他又自嘲一般笑了笑,“在你心里,我自然是一个狠心的丈夫,狠心的……父亲。” 深藏在心底某处的伤痕又被揭开了旧痂,子虞一瞬感到痛彻心扉,冷冷地看向他,“我现在为他庆幸,不必出世面对虚伪的嘴脸。” “是呀,是该庆幸,”睿定似乎没有听出她话里的夹枪带棒,语调依然低柔,“一个在寺院出身的皇室子孙,终生都将活在无法正名的恶果中,这样的悲剧不会发生,是该庆幸。” “不要说了。”子虞难过地想要捂住双耳。 睿定缓慢地说:“他不应该出生在那个环境,因为已经有一个人受过同样的苦。” 他停了停,抬手拾起树丛上一朵零落的花朵,神情惋惜又伤感,“很多年前,云光殿里住着一个孩子,一直到了开始懂事的岁数,都不明白为何不能走出那道灰墙,直到有一天,他的母亲带着他来到交泰宫,胡床边站着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母亲要他行跪礼,他不懂,问那是谁,母亲说,那是皇后和你的弟弟,他又不懂,为何哥哥要对弟弟行跪礼。母亲当时抓着他的手,指甲陷入他的掌心,轻轻说,你的母亲是宫婢,他的母亲是皇后,你的一生都将匍匐在他的脚下。” 子虞皱眉看着他,他低头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花,露出些微的笑容,犹带苦涩,“过去的日子无法再篡改,未来的事还能有所选择,我怎么能让他再去受这样的苦。即使他是我等待很久衷心期待的孩子。” 子虞心里一酸,低下头去,“现在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睿定转过脸来直视她,“这个世上,除了你,我还能和谁说这样话?” 子虞心底有所警觉,从那须臾的柔情中回过神来,脸色重又冷漠,“晋王不是无的放矢的人,不然今日也不会精心准备了故事。” “不要把我当做你的敌人。”他不紧不慢地说,“从始至终,我都不会是你的敌人。” 子虞嗤笑了一声,“在你已经向我下手之后?” 睿定愣了一下,皱眉反问:“下什么手?” 他的神态真挚诚恳,子虞唇畔含着一丝冰冷的微笑看他。 “不管你是否相信,”睿定说道,“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我都不会对你下手。” 子虞嘴唇翕动,还未出声。秀蝉已走了过来,“娘娘,时辰不早了。”子虞知道她是提醒自己有人接近,就若无其事退后一步,召来歆儿,径直离开。 走了一段,歆儿道:“晋王还未离开。”子虞回头望了一眼,他果然还站在树下,身影寂冷,仿佛收敛羽翼的青色孤鹤。 子虞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她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已经有了玉嫔的封号,他也不会特地来说这一番话,这样一想,他话里的真假又值得质疑。 这个问题一直困惑她到了夜里。 来人脚下无声,一双温暖的大手扶住她的肩膀。 子虞转过脸来,一看是皇帝,急忙想要行礼。他按住她,柔声说:“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子虞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实话实说,“在想过去。” “过去?”他勾起一丝笑,并不在意,左手一翻,像是凭空变出一朵红花,轻轻插在她的发髻上。子虞笑了笑,转身顾镜时才发现那是一朵殷红的石榴花,怔了一下,笑容顿时就挂不住了。 皇帝坐在她的身旁,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缓缓道:“玉城请求我让晋王之藩,平息朝野的议论。”他转头看子虞,看样子想听她的意见。 子虞心下惴惴,思忖片刻才道:“若是有心人,无论晋王到了哪里,都无法平息。” 皇帝笑了起来,“这一次我不会让步。若是因为几句流言就退缩,日后就会有更多的让步,臣子也会养成插手宫闱的先例。” 心里一阵安心,子虞主动握住他的双手,幽幽地问道:“陛下,为了妾值得吗?” 皇帝轻轻蹙了一下眉,笑容淡去。子虞见状慢慢把手缩了回来。他沉默了一会才道:“你要证明这一切都是值得。” 子虞浅浅含笑,突然想起吴元菲教她的一个道理。宫廷里任何的好处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他对她的好也不例外。 秋分刚过,凉风就掠过了宫墙。宫苑里草木摇落,苍苔泠泠,被那秋风拂过,一洗翠色繁华。 子虞挑了一个天清气朗的日子搬入步寿宫,她入宫时也没有携带什么,迁宫时就简便了许多,除了宦官宫女内外整理,女官们都陪着她闲聊。几位女官都是二十出头的岁数,容貌齐整,也没有特别出挑的。子虞言谈间就问及她们的来历,女官们都知道这是考校的时刻,不敢掉以轻心,回答地都尽详尽细,子虞一一记下。 杨都监又领人走了进来。他是御前的人,自然没有人阻拦,径直来到子虞的面前,拿出一捧册子呈给子虞,原来是皇帝御赐的古玩珍物,还有为她下令赶制的翟衣宫饰,无不精美华丽,撩人耳目。 女官们纷纷奉承,“陛下对娘娘真是用心,这样的宠遇宫中少有。”子虞闻言挑了挑眉,用心这两个字用的真是恰如其分。 到了傍晚时分,天气骤然阴霾,铅云垂垂欲雨。曲台宫忽然来人请子虞过去一叙,让子虞大为惊异。自入宫来,因为她身份尴尬,除了欣妃,还没有妃嫔宫眷愿意与她交好。曲台宫的充媛是什么样貌,她搜肠刮肚都没有想出个大概来。 子虞要换身衣裳,曲台宫的女官笑着拦住道:“玉嫔娘娘不必大张旗鼓,我家娘娘的意思是话话家常。” 子虞更加猜不透这其中的用意,就着一身广袖襦裙去了。 曲台宫不及步寿宫那般广阔宏伟,摆设也不见珍稀,瞧着样子就知道圣眷不深。充媛双十年华,样貌不错,正和宫女谈笑,见到子虞来了,和另一位身着青衣的女子迎了出来。子虞的品级比两人都高,拦住她们行礼后,好奇地打量两人,依稀有些印象,是那日在交泰宫外对她微笑的。 充媛拉着青衣女子介绍,“玉嫔娘娘,这是殷美人。” 她的姓氏让子虞明白了一些关键。 殷美人鹅蛋脸形,虽称不上是天姿国色,但另有一股娇艳动人,对子虞盈盈拜道:“若以私论,妾应该称呼娘娘一声姐姐。” 子虞心道,果然是殷家的人。含笑连称不敢。 三人依次在殿中落座。充媛笑道:“这次请娘娘来是受人所托,娘娘莫怪我莽撞。”宫女都被支到殿外,有一个女官转到殿后,领着一个身着朝服的外命妇走了进来,徐徐向子虞拜倒。子虞一看是殷夫人徐氏,只受了她半礼,“义母不可如此。”徐氏含笑道:“宫礼不可废。” 殷美人道:“婶母大可放心,此中都是自家人了。”徐氏和蔼地微笑,态度谦恭平和,一如普通妇人。子虞却不敢小视她,仔细问了殷府一些琐事以示亲热,徐氏配合作答。其间也没有冷落充媛和殷美人。 原来两人都是出身殷家,是殷相的子侄辈。殷家人丁不旺,姑娘家更少。其中样貌才智都过人的殷陵是殷相嫡女,早已许配了人家。充媛本名殷玫,早两年就入了宫,只因各方面都不出众,也没什么大本事,在宫中碌碌无为。 殷美人入宫时间短,只有大半年的日子,那正是子虞被诬与皇帝有私情之后,大臣们惊觉后宫妃位空虚,趁机往后宫中送人。殷府也挑了三个女孩送入宫中做女官,只有殷美人得蒙圣宠。殷府还想再挑选适合人选,这一辈的姑娘中却没有更出色的,从民间挑选,又是小门小户,匆忙*也上不得台面。最后没有办法,这才又想到了子虞。 闲谈了几句,子虞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充媛和殷美人名义上是姐妹,两人对子虞都是亲热地笼络,不落痕迹的奉承,子虞自然不能没有表示,兴致浓厚地陪着她们东拉西扯。徐氏见状笑道:“宫中人情哪及亲情厚重,如今你们姐妹能在宫中携手相助,也不怕受人欺负。”充媛一看就知道徐氏有私话要和子虞说,找了一个空隙就和殷美人避开。 徐氏转过脸来仔细看子虞道:“今日见娘娘,气色果然好了许多。刚才我入宫时就听说陛下待娘娘极好,果然不假。”子虞微微脸红,徐氏又道,“如今正在风头劲上,娘娘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子虞道:“我理会的。” 徐氏见她态度从容,连连点头,说道:“娘娘可知前些日子朝堂的一些事。”子虞道:“深宫妇人,只闻得一二。”徐氏道,“娘娘必是听说了,大臣们都针对娘娘,我家相爷却一言不发,未曾为娘娘辩驳。” 子虞笑眼看她,“哦?有这事?”徐氏缓缓道:“确是有其事。你可知,皇后当年能入主宫廷,并非完全靠母亲惠顺长公主的威势,对她帮助最大的人就是倪相,这些年,后宫为皇后一人所掌,外朝又以倪相为群臣之首,互为依助很久了。要想在他们面前占到上风可不是件容易事。我家相爷这次一言不发,也是想让陛下看一看,后党的势力有多大。” 子虞已想到这一层,并不吃惊,淡淡道:“相爷用心良苦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徐氏道,“娘娘在宫中有所成就,才是相爷想看到的。若是觉得宫中无人倒也不必害怕,自家人还是有一两个的。方才充媛和殷美人都是娘娘的姐妹,有什么事尽可吩咐的。” 子虞一笑置之,谈话时就已发现,殷美人失之于轻浮浅薄,充媛为人畏畏缩缩,难有大志,真要有什么事,这两人是决计靠不住的。徐氏也是想到这一点,笑道:“有用之人自有有用之处,无用之人也别有妙处。退一万步来说,大用处使不上,弃车保帅难道也用不上吗?”子虞一阵心凉,看着她道:“到底也是殷家的小姐。”徐氏笑含深意,“若是只能有一人成功,有所牺牲也在所难免。” 子虞默默想了一会儿,点头应了。 茶水渐凉,徐氏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子虞以为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不知其用意。徐氏想了许久,才又开口,“有一件事,想给娘娘提个醒。” 子虞问:“什么事?”徐氏道:“四月时圣上御苑试马,险些受伤娘娘可知。”子虞略有耳闻,蹙眉道:“好像是有这么件事。”徐氏忽然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有人在御马草料中洒了使马发狂的药汁。” 子虞“啊”地掩住了口,“是什么人做的。”徐氏阴阴一笑,“敢于做这件事的人,早已经想好万全的脱身之法,饲马的宫人自尽了,未留线索。”子虞觉得手心已沁出冷汗,“难道……”后面半句湮熄在这猜测的无尽恐惧中。 “是谁做得,是不是她?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徐氏道,“娘娘只要知道圣上的意思。他已经不想后宫只掌握在皇后一人的手中了。娘娘,这才是你的机会啊!” 回到步寿宫天色已晚,窗格上透出一团朦胧的光,恍惚是月光,走进了才发现是宫中点上了灯。子虞走到寝殿外,守在门外的是御前的周公公。见他想出声,子虞拿手在唇边示意噤声,然后蹑手蹑脚走入殿中。 皇帝躺在卧榻上似乎睡着了,面容平和安详。子虞仔细端详他,心里莫名的生出酸楚,还未等她发觉,这一丝感觉已经弥漫全身,疲惫又酸软。她跪在榻前,轻轻将脸靠在床沿。 他的呼吸绵长而平稳,只在安静的夜里,才能听得清楚。她细细地听着,混合着自己的心跳,渐渐有了一丝困意。他长长吐了一口气,忽然开口道:“这样会伤身。” 子虞含糊地应了一声,缓缓抬起头。他已经睁开了眼,双目幽深而宁静。子虞想,这是世上最深沉最难揣度的一双眼。面对它,最锋芒犀利的宝剑也会相形失色。 他也看着她,伸手温柔地在她脸上抚摸了一下,“你是个不会隐藏心事的女人。”子虞笑了一下,想要站起来,脚下一麻,又重新跪倒。他舒臂在她肘间一撑,顺势将她抱到卧榻上。子虞靠在他的胸口,听到的是强劲有力的一声心跳,又生出一点勇气,说道:“我今日见了义母。” 她习惯和他谈心事,畅谈所思所想,像是对丈夫的开诚布公,至少要让他有这种感觉。 “哦?”皇帝微笑,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一点探究,淡淡说,“如果你喜欢,可以让亲眷常到宫中探你。” 子虞低低一笑,“若是如此,别人又要指指点点,我就难做人啦。”皇帝笑着垂目养神,说道:“有我在。” 有我在——子虞听到这话,睫毛颤动,把脸埋进他的胸膛。不是高兴,不是感动,仅仅是有些伤感,她再也无法把这句话当成简单的体贴。 这一夜,子虞心事重重,皇帝大概也有所察觉,格外缱慻温柔。温存之后,皇帝抚摸她的头发,手指从如缎滑腻的发丝中穿过,他露出微笑,“在想什么?” 子虞垂下眼睑,想的有很多。帝后是年少夫妻,在太子时期就已相伴。情深弥笃。皇后先后产下三个皇嗣,两个夭折,剩下唯一一个儿子就是现在的太子。无论皇帝有多少宠妃,皇后的地位都稳如泰山。殷相却暗示她对付皇后。子虞感到一阵荒谬,她被当做一颗棋子,借以打击皇后一党的棋子。她却不敢自视甚高,皇后在交泰宫一句话能办到的事,她就是费尽心力也未必能达到。何必要急于以卵击石。 她自顾想着,没有回答。皇帝也不逼问,两相依偎沉默以对。过了许久,子虞抬眼注视他,“陛下还记得珉山上说的那个故事?”皇帝不妨她提起这个,略思索了一下,笑道:“你就在想这个?” “陛下当时到底回答了什么呢?” 皇帝转过脸,留给子虞一个模糊的侧面,他想了片刻,语调慵懒而轻缓,“先帝征兵十年,国力衰竭,心中已有悔意,问山的那边有什么是一种试探。我就回答,眼前已有河山,无暇他顾。”子虞问:“陛下是真的这么想的吗?” “大约是吧,”皇帝唇角勾起,“不是每一个出题的人都真心想得到答案。也许只想借回答的人说出他们想要的答案。这个时候,答题人怎么想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出题人怎么想。” 子虞叹了口气,“可是也有这种情况,即使费心猜测,答题人还是可能会猜错出题人的心思。那应该怎么办呢?” 皇帝朗朗一笑,爱怜地在她额边轻轻一吻,“那就尽量不要让自己答错。” 即使依靠着他温暖的身体,子虞还是感到一种战栗从脊椎后慢慢窜进了身体,她固执地问,“答题的人未必有那样聪明,万一还是答错了呢?” 皇帝悠悠说道:“他会失去出题人的欢心。” 子虞打了一个寒战,神态也变得伤感。皇帝后知后觉,过了一会儿才搂住她,温言安抚道:“这里不会有人教你应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对的,可是不用多久,你就自然会明白应该怎么做。” 子虞苦笑了一下,蜷起身体。皇帝道:“多想无益,睡吧。” 重阳将至,宫中气氛骤然变得热闹起来。各宫赏赐新衣。子虞趁此机会,将宫中好好整理了一番。秀蝉升为秉义,歆儿为女史,另有承仪,令人等等,依次而下。子虞挑选了一批面生的女官,填满了步寿宫所有的女官名额。下面的宫人见玉嫔提拔不拘一格,各自生了希望,上下倒显得一心。 倒是秀蝉老成,有时提醒子虞,轻易提拔不知深浅的宫人,只怕会混入宵小之徒。子虞含笑不提,世上岂有万全之法,她从不忌讳宫中有他人的眼线,日久自然会见人心,她要做的,是在这份日久的岁月里,慢慢剔除沙子,留下真正可留之人。 重阳秋狝本是传统,皇帝也欣然欲往,只是今年许多功爵子弟随军南征,又经皇后竭力劝阻,重阳庆典最后定在了宫中菊宴。 宫中最高的一处宫殿是广明殿,依山而建,起地四丈余,香木栋檬,杏木梁柱,登殿扶栏而远,半个京城都在眼下,最适合重阳登高。 子虞来到时,妃嫔们正聚在一起宴饮。殷美人见了她,立刻招呼她坐在一处。今日宴庆本是应节,没有那么多规矩,子虞就拜见皇后后就坐到殷美人身边,随口问道:“我在外面就听见了热闹,在说什么呢?”殷美人朝前努努嘴,“听兰嫔娘娘说故事呢?”子虞问:“什么故事?”充媛也在一旁听着,笑道:“是南国出了异象,一直波及到我朝南边,金河以北河水涨红,像血一样,死了无数鱼虾。又听说燕子结群南飞时,遇到大风,掉落无数。这等异象百年少见,不知预示什么。” 其他妃嫔也都议论纷纷,明妃闻言嘿嘿一笑,“南国兄弟阋墙,战伐不断,难怪天象示警。”兰嫔接口道:“未必也只是这一桩,自古皇嗣争位也不少见,这等异象却是少闻,定别有缘故。” 提到这个话题,最难受的就是欣妃,她充耳不闻,召来侍婢斟酒。今日饮酒只有一味,? ??是菊花酒,在菊花开时取茎叶,杂黍酿之,到了重九正熟。欣妃喝了两杯,殿中已布满菊酒的清香,众妃嫔都纷纷举杯。 皇后见状热闹,令宫人将一早采摘的菊花呈上宴席,给众妃嫔赏玩。 过了一会儿,典赞报与皇后“诸王妃来贺”。皇后方才已让人去请,此刻听见来了,露出笑颜,“让她们进来。”太子妃和两位侧妃先走了进来,未见其人,已听见笑语,“母后真是挑了一处好地方。” 只有太子妃才可以如此随意,她未嫁时是皇后的侄女,嫁了后又是媳妇。皇后向来纵容她,摆手让她坐到身边。两位侧妃各有妙处,但神态却唯唯诺诺,只捡了个角落入宴。在这之后又有一个身着罗衣的女子到席前拜贺。皇后摆手道:“晋王妃也坐到我身旁来。” 子虞微怔,这三个字奇异地让她陷入一瞬的恍惚,她往来人看去,晋王妃面目端正,于殿中一站已显得婷婷袅袅。 明妃似笑未笑,不等晋王妃坐定就说:“为何侧妃未来?”众妃嫔皆知晋王侧妃穆氏怀孕已有六月足,行动不便,只当是明妃有意取笑,个个拿眼瞅着晋王妃。 晋王妃面色不变,中规中矩地说道:“她行动不便,已托妾代为拜贺诸位娘娘。” 明妃一笑,又故意逗她,“都说我们宫里有两个玉样的美人,晋王妃你瞧瞧说的是谁?”晋王妃魏蔷原是左武侯家的小姐,也并非深闺不知事的,未嫁之前就已经知道晋王府前前后后的事,一听明妃的话,已觉得不怀好意,只因辈分有别,只好强打精神应付。南国盛产美玉,为北国人所喜,这玉样美人指的就是宫中两位来自南国的妃嫔,欣妃早已经见过,剩下的一位……她眼光流转,看到子虞时愣了一下,面色微微泛白,说道:“妾是后辈,岂敢品评长辈。” 众妃嫔瞧足了好戏,互觑之间神色暧昧,掩口哄笑不停。 晋王妃魏蔷感到面上无光,子虞更觉得尴尬难堪,转头喝了两口酒,任由滚烫的酒液平复翻滚的心绪。 嬉笑蓦然一停,皇帝宴罢朝臣,从殿外缓缓踱了进来,众妃嫔纷纷起身见礼。皇帝环顾四周,打趣道:“墙外也闻笑声,朕进来却没有了,难道是朕扰了你们的兴致。”众人皆说不敢。 皇帝含笑走入宴席,走过子虞身前时缓了缓,从宦官捧着的托盘中取了一株茱萸,递到她手中,虽一言不发,但神态款款温情,足以让众妃嫔眼热。 皇后神态自若地请皇帝入席,帝后居高位,妃嫔依次而下。因为皇帝的加入,气氛更加热络,众妃或有言语伶俐的,或有性格乖巧的,却都不及皇后才情出众,犹如众星拱月一般鲜明。 皇后主持的宴会从不叫人生厌,她气度雍容优雅,又擅词曲诗句,以“菊”为题,能即兴赋诗,才华让人为之侧目,皇帝也连连赞赏。 宫女斟酒时不慎将酒液洒到皇帝的衣袖,皇后见了,用罗帕轻轻为他拭去,皇帝面含温柔笑意,“皇后有心了。”皇后笑笑不提。 这一幕子虞看得分明,刚才入腹的酒不知不觉变了些味道,似乎是有些苦,她低头喝了一口,将胸口翻涌的酸涩苦楚压了下去,这一低头,又看见桌上的茱萸,紫红的果实在灯火下越发幽亮,几乎要灼伤她的眼睛。(未完待续) 第11章:暗箭难防 九月金风习习,红了霜叶,浓了桂香。 皇帝命人从重阳花宴中挑选菊花名品,尽数送来了步寿宫。欣妃闻讯,约了日子前来赏玩,只见步寿宫前的长阶上堆满秋菊,常见的佳品斑中玉笋,芳溪雨,松针,紫瞳丛丛如云,就是南国而来的黄翠莺,月下白也有好几盆。 子虞在苑中备了桌椅,正好围炉品茶,一时茶香花香,相得益彰。 欣妃想要饮酒,子虞佯作不悦,只是不允。两人坐着闲谈,欣妃见天晴日朗,不由脱口说道:“只见晴不见雨的日子倒也无聊。” 子虞蹙起眉,因这句话隐隐生出警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直觉。 过了片刻,绛萼快步走来,低头在欣妃的耳边窃窃私语。她虽竭力掩饰镇定,眉宇间一丝凝重也叫子虞觉得事非平常。欣妃脸色沉了下去,匆匆找了个理由告辞。 这番举动让子虞心生好奇,等了两日,还没有等她命人去打听,消息就已经传来。南国诸王争位终于分了胜负。二皇子和七皇子挥兵回京,四皇子的封地正好靠近金河,有北国大军虎视眈眈,他不敢擅离。太子虽然遣兵调将,但是人人传他弑父杀君,不是仁君所为,将领敷衍了事,二皇子和四皇子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直抵京城。 禁军卫戍尽数控制在太子手中,京城余粮又足,两王围困了月余,是无法可想。结果有一宫嫔从禁宫中偷取了太子令符,诳开北城门,让二皇子的兵马入了城,是夜无星无风,等禁卫发现二皇子兵马,已是在宫门之下。两军都知生死关头,各不相让,在夺取宫门卫戍一战,死伤惨重,半壁宫墙尽染血色。 一直厮杀到了第二日,京城中百姓户户闭门,街上无人行走。这日辰时末却发生了奇景。天上本是红日当空,忽然黑影蔽日,士兵抬头仰望,惊呼“天狗食日”,丢下兵器,跪拜不止。片刻功夫,日被全蚀,天地无光,沙飞走石。待日光重现,二皇子高举帅旗,令左右高呼“子弑其君,国失其政”“天象现,诛奸佞”。禁卫尽失色,知大势已去,不再抵抗。 二皇子带兵冲入皇城,太子已于玉虹殿纵火*。虽然竭力救火,以玉虹为主的几座宫殿已化为灰烬。二皇子跪在殿前长哭,叩拜先帝。这时才有常侍先帝的老宫人前来,拿出先帝遗旨,旨称帝位传于二皇子。到了此时,京城外的四皇子方才得信。勤王的大军匆匆赶到,发令的太子却已殒命。大将军下令,在城外卸甲,至此大势已定。 子虞听了心中怅然,南国到底是故国,离开不过经年,已经是天地换日,物是人非。她也明白当时欣妃心中的惊惶,二皇子固然是胞兄,太子也是兄长,如今都陌生的叫人不敢认了。 过了一日,绛萼忽然求见。子虞听多了外面的流言,对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始终抱疑,绛萼是欣妃的得力人,消息自另有来源,正好让她进来讲述一番。 绛萼果然没有叫她失望,带来一个更加离奇的故事。 “娘娘可是听说,有一个宫嫔偷出令符,星夜迎新帝入城?”绛萼问。 子虞瞧她面色镇定,并未他想,说道:“莫非传言失真?” “虽不是完全正确,倒也离事实不远,”绛萼从容不迫道,“但她并非宫嫔,娘娘也认识。” 子虞笑着接口,“我在宫中时日短,又能认识几人?”话刚离口,心口忽然遽然一跳,她摆弄玉珰的手不由一颤,玉珰泠泠发出一丝响声。 绛萼道:“她是娘娘的妹妹。” 子虞看向她,目光已变得锐利,“文嫣不是新帝的侧妃,为何会留在前太子的宫中偷出令符?” “娘娘所问,我也只知其中一二,”绛萼垂下头,“新帝当初仓促离京,家眷来不及带走,前太子闻讯后,将阖府围困,以此要挟。不知为何,只有文嫣一人幸免,并被带入宫中。此后的事,就如娘娘所听到的。” 子虞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事情竟是这样,转而心又提起,此事有悖常伦,她的妹妹会不会被新帝所弃? 绛萼又说道:“新帝衷心喜爱她,不以前事为忤,封其惠妃。” 子虞道:“若是如此顺利,你也不会来告诉我。” 绛萼头垂地更低,黯然道:“惠妃有孕。” 子虞变了脸色,从卧榻上霍地直起身子,惊诧地说不出话来,片刻后面色稍缓,“她……现在还好吗?” “奴婢知道的消息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了,圣上念我家娘娘与南朝新帝是嫡亲兄妹,所以特准递传家书。娘娘命我来问您,可有什么话要托付南朝惠妃的,可以一起带去。” 子虞听了她的话,闭上眼呼吸了几瞬,淡淡开口道:“告诉她,没有什么比保存自己更重要的了” 一别近五年,她的妹妹竟经历了这么多。 只是道听途说了一些皮毛,她已觉得心惊,不知道文嫣在那样波涛汹涌的局势又是如何自处。想起这个自幼失怙,命运多舛的妹妹,她伤心得难以自抑,独自在殿中垂泪许久,接连几天都眉宇深锁,沉郁寡言。 这日清晨,她尚未上妆,宫女禀报殷陵求见。子虞往外一望,日头尚在树梢,什么事这样赶不及?招手让宫女引她进来。 殷陵素来笑颜待人,今日进门却神色低沉。行礼后不等坐定,就问道:“娘娘可是有一个亲妹在南朝?” 子虞几日来都为文嫣担忧伤怀,一听人提及,就心生不妥,以为有什么坏消息带来。一失神,手里的花钿掉落地上,她倏地转过身问:“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殷陵点头,又问:“南朝新帝的惠妃,当真是娘娘的亲妹?” “我只有这一个妹妹,”子虞挑起眉,“有什么事就直说。” 殷陵面显踌躇,叹气道:“娘娘,大事不好了。” 子虞摆手让伺候梳妆的宫女退下,平静地问:“什么事不好?” 殷陵见她面色沉稳镇定,脸上一红,倒自悔刚才在宫女面前失言,可想起事态紧急,又顾不上那么多,说道:“娘娘可知上月发生食日之象。其实并非南朝,我朝南方都已得见。现在民间都在流传天象不吉,必有祸端。前几日京中已开始流传一句谶语‘北鱼南燕兮乱其国,望日有缺兮为女祸’。” 子虞低声念了两遍,面色一沉,北鱼南燕取自“虞”“嫣”同音,不正好暗合她和文嫣的名字。 “食日虽不吉,可并非独有一解,究竟是什么人断定因女祸而起?”她问道。 殷陵道:“夏朝日食天下大乱,秦朝二世而亡,也有日食之象——这种事可真是说不清楚。如今南朝兵灾,国乱,弑父杀君,世人皆传,由惠妃而起,不正应了此兆。” 子虞神情萧索,“日为君,月为臣。日蚀之象由月掩日,是臣下蔽君之象。怎么就成牵扯成了女祸?” 殷陵道:“天象之事自古渺然,日食也有多解。《乙巳占》有解‘内乱有兵起,更换太子’,又解‘君位凶’,现在星官独取‘日阳月阴,月遮日乃女祸起之征兆’,流言就更加肆意,显然有预谋而发。父亲嘱我告诉娘娘,这是有人要害娘娘啊。” 子虞是吃过三人市虎的苦,知道流言若化为利剑,杀人都无需见血。她总觉得谶语有些耳熟,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恍然想到中秋宴上所说的异象。 “是她……”子虞阴沉着脸,缓缓说道,“兰嫔。” 殷陵显然也有所知,说道:“父亲与娘娘想到了一块。星官虽没有派系,游学时曾得兰嫔父亲的资助,暗箭由谁而发,八九不离十了。” 子虞不说话。殷陵又道:“娘娘自入宫来,虽受宠爱却谦恭有礼,宫人也暗自夸奖。照此以往,日后晋妃位也是轻而易举,地位自会巩固。可宫廷岂有如此轻易的事,娘娘还未站稳脚跟,伤人的毒箭就已离弦,若此事处理不当,就再无立足之处了。” 子虞心中有数,兰嫔自从一开始就毫不掩饰她的敌意,只是没有想到,她的手会这么快。巧,真是巧。天象送了她一股东风,却将自己逼得进退维谷。 以前退一步还有一线希望翻身,如今退一步,真是万劫不复,永无宁日了。 她心里暗恨,除了眉间还有一点愁意,脸上已平静如初,“回去告诉相爷,得他一点襄助,我心里总算有底了。” 殷陵握住她的手,“娘娘说的什么话,我们是一家子。” 送走殷陵,子虞觉得周身的精力都被一抽而空,脸上血色尽失。宫女见了大惊失色,赶紧报了太医院,又嘱人去御前通报。 这日午后子虞躺在卧榻上午睡养神,皇帝在寝殿外听太医的诊断。子虞睁眼往外瞅了一眼,路过的御前宦官皆戴赤帻,她心里一黯,闭目不言。 皇帝无声走到榻前,伸手在她的额上轻抚。子虞睁开眼,孱弱地对他一笑。 “好点了吗?”他问。 子虞点头,“妾无大碍,就是一时气血不畅。”她低下头,暗暗垂泪。 皇帝温柔地看着她,说道:“是不是听说了那些谣言?” 子虞早知他虽处深宫,却没有什么事能瞒过他,委屈道:“妾的命格不好,父兄皆受害,留下唯一的妹妹,也多逢磨难。他人以此攻讦,妾又有什么可辩解的。可现在说妾会祸及国政,无由之事传得满城风雨,让妾如何容身?” 皇帝见她面色苍白,泪水含在眼眶里摇摇欲坠,仿佛一株含露的梨花。扶着她的肩膀,沉声慰藉,“喜爱捕风捉影的人自古皆有,你又何必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事劳神伤身?” 他音色低醇,话音温柔,可眉宇锁住,似乎也在思索此事。子虞一看他的面色,暗自警觉,抬起头来说道:“天象示警,陛下不可不重视,只是天文预象都是深奥难明的学问,一个天象,隐喻解法却有万千,只听一言未免失之偏颇。” “哦?”他笑笑,“除了星官,还有谁能解天象?” “妾在东明寺时听主持讲解佛法玄妙,主持学贯古今,有窥测先机之能。陛下向来礼遇佛法,何不听他讲解一番。” 皇帝深沉地一笑,不置可否。 东明寺僧人极少参与宫廷中的争斗,最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选中他们来辩解天象,自然比子虞自己说千句万句有用得多。且子虞在寺中住了大半年,与寺中有香火情,与殷陵商议后,觉得此法最可行,又嘱殷陵回府后立刻派人去东明寺中疏通关系。 第二日朝堂上,星官暗指玉嫔身份暗合天象,进言天子着素服,避正殿,内外严警,随侍宫人应着赤帻。这时有官员出列建议皇帝亲自往东明寺祝祷神明,以宽天下。 皇帝沉思了一下,最后采纳了东明寺之行。 明妃差人将消息传到公主府。驸马晁寅回到家中,就看见玉城颐气指使婢女忙碌的样子。他不明就里,转眼一想,也不想明白,悄悄往外退。侍女眼尖发现了他,玉城当下站起迎了过来,“驸马来得正好。看,是母亲的信。”晁寅接过一看,皱起眉,环顾四周的侍女,低声说:“公主是打算先去东明寺?” 玉城微微仰头,笑道:“自然在父皇之前先去一趟。”晁寅平静地看着她道:“那又有什么用?”玉城道:“听说殷府已经派人去了,自然不能让他们占先。” 晁寅慢悠悠道:“何必和一个深宫妇人过意不去,就是再受宠爱又能如何,你是陛下的掌珠,她不过是后宫众多女人中的一个。”玉城嗔视他,“你知道些什么!母亲在宫中十数年屹立不倒,并非完全靠父皇恩宠,是因为凡事都预测先机。玉嫔那个样貌,本来就不是能在宫中安分度日的。晋王求皇后指婚,父皇又不顾众议将她接进宫。卑微之时尚且有这份能耐,日后若让她得势,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样的风波。” 晁寅对此意兴阑珊,听完也不过露出一丝似笑非笑,“公主将陛下置于何地,难道后宫还需要出嫁的公主来打理?”玉城跺脚道:“驸马只需告诉我,去不去东明寺走一趟?”晁寅一摆手,“这是后宫之事,外臣如何插手,我劝公主也不要妄动,小心做了马前卒。” 晁寅的性子一向是沉稳有余,玉城却是自幼娇纵,两人自成婚以来各让一步,倒也相安无事。今日听晁寅再三拒绝她的请求,玉城顿时觉得受到伤害,冷声道:“想不到驸马如此胆小。” 晁寅看了她一眼,不想费神辩驳,“像公主这样能随心意行事的人天下又有几个。只愿公主凡事为身边人考虑几分。”玉城却已不耐烦听他的道理,让侍女继续打点行装。晁寅见状,转身回了书房。 皇帝简装出行东明寺。皇后因为身体不适,没有随行。欣妃近日郁郁寡欢,不愿去受寺院的烟熏火燎,也借故留在宫中。最后随驾的只有几位能在皇帝面前露脸的妃嫔。 禁军浩浩荡荡地护卫着皇帝随行的车驾前行。到了山下,马车忽然剧烈颠簸了一下,倾斜了一边。侍卫赶紧来到子虞的马车前,躬身道:“是车辕松了,请娘娘稍候。”前行的车驾没有停止,子虞很快就留到最后。 子虞等了一会儿,只听见外面动静,却不见好,让秀蝉打起车帘。车旁守候的侍卫像是等到了良机,走向前跪在了子虞的车下,轻声说:“这条山路碎石很多,娘娘千万小心,听说昨日玉城公主的车驾遇阻也是在这里。” 子虞看他的服饰是骁骑卫士,隶属于晋王麾下,扫了一眼之后就做不闻,等到车驾重新起步,从车帘的缝隙中可以瞧见侍卫仍跪地不起。 子虞不由喟叹,当晋王想要对一个人表达他的诚意。总是显得真挚无比。 到了东明寺,稍事梳理,子虞前往佛殿拜见皇帝。之前已经得到卫士提醒,玉城先一步到来,走到殿前,果然看见玉城坐在御驾前陪着说话。 皇帝责备她,“你已经嫁为人妇还如此莽撞,不带仪仗夜里出行,为何不让驸马陪伴?” 玉城想了想,不愿说晁寅的是非,避重就轻地说道:“想不到山里入夜竟和白日截然不同,女儿走这一趟,长了不少见识。” 皇帝笑道:“是巡山的僧人发现了你?”玉城脸上一红,说道:“夜里上山时车轴松了,女儿一筹莫展,让宫女举灯,幸好有寺中的高僧发现了。” 明妃知道她这么说必定是想举荐,接口道:“于细微处见真章,就是这份细心也觉得不凡。”玉城眨了眨眼,又笑道:“据女儿所知,他还精通佛法,真知灼见远胜常人。 皇帝不能漠视她们的意见,笑道:“你从小连半篇佛经都诵不完整,如何还知佛法。”玉城还想辩驳,皇帝又道:“既然救你于险境,过会就让他进佛殿一起研经。” 能在皇帝面前一起讲经无疑就是一种地位的象征。玉城听到这个许诺,顿时喜笑颜开,仿佛对救她的僧人极有信心。 这日天气晴好,主持选了一处临水的宣室为圣上讲经。淋池中的低光荷尽皆凋谢了,一旁的红枫却沁着一片嫣红,如脉脉不散的晚霞,一径掉落,就顺着水流,缓缓漂向宣室。 阳光下波光粼粼,如流银碎月,点点霜叶点缀其上,在氤氲水汽中蜿蜒沉浮。皇帝见了,也不由赞道:“妙趣。” 众僧入座,玉城转过头来对皇帝说:“父皇,就是他。”子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竟是怀因。皇帝也没有料到竟是如此年青的僧人,面貌又俊朗不凡,略点了点头。 众僧讲经罢,皇帝问住持,“外面传说日蚀是国家坏亡丧祸的先兆,大师有何见解?” 住持低目略一想,从容道:“解星象,老衲不及星官,如何敢妄言天意。今日陛下提起,老衲只说自己知道的。”他唱了一声佛号,缓缓说,“有一个信徒曾找老衲哭诉,说他信佛许都年,却无一事顺心,总有妻妾问题,钱财问题,前途问题等等……他问老衲有什么方法可以以逸待劳全部解决。” 不仅是皇帝,众妃嫔也听得入趣,明妃道:“这人倒是有趣,哪有一种方法解决百种事物的?” 住持笑了笑,“老衲问他,山下只有一条路,上来的人各用什么方法。他说,有走的,有骑马的,有坐轿的。老衲说,问题已经解决了。” 众妃嫔皆不解。皇帝神色平静,沉吟不语。住持道:“陛下已经知道了。即使只有一个问题,每个人解决的方法都不同。归根结底,妻妾,金钱,前途等等,世间万物,形式百态,都只是人的问题而已。若是能因人处事,看透人心,诸般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 “住持说的可不是天象。”兰嫔插口道。 住持微微一笑,“娘娘,老衲说的就是天象啊。” 皇帝笑了笑,环视众僧,发现怀因面色平静出尘,便问他,“你有什么见解。” “小僧听过一个有趣的故事,可供陛下品尝,”怀因不疾不徐地说道,“昔日有个艾生,平生不敬鬼神,这一日路过地藏王菩萨的庙宇,正逢连日暴雨,冲得地面泥泞难以行走。过路人都在庙中跪拜菩萨,艾生见雨大,竟拆了供桌烧火取暖。众人大惊,待雨停,他又取菩萨座身踮在脚下,过路去了。众人皆问‘难道你不怕鬼神?’,艾生大笑‘何惧之有’。小鬼闻他言语,报于地藏王菩萨,望予严惩。菩萨叹息道‘既不惧,吓他何用’就任他去了。” 皇帝唇畔含笑,对一旁皱眉的玉城说道:“这次举荐的人,果然有几分灼见。”玉城却面露失望,往怀因处看了几眼,淡淡说:“父皇的眼光总不会有错。” 众妃嫔猜到这个故事的用意,都不吭声,皇帝转头见子虞望着宣室外,问道:“这个故事如何?”子虞笑道:“故事胸襟非常,说故事的人也必定有过人之处。” 皇帝眉梢一挑,笑地更加兴味,玉城和子虞的主意从来想不到一处去,这次竟然共同盛赞一人,他悠然道:“果然有过人之处。” 皇帝在寺中斋戒祝祷,不近妃嫔是先例。 晚膳过后,他带着近侍宦官来到佛殿。夜风微凉,吹拂着一缕檀香的气息,在寂静的佛殿中漂浮。 此处中伫立着历代皇族贵胄的碑题,他已经看过无数遍,可每一次来都有新的发现,这一次也不例外。当他信步走过一块黝黑没有落名的石碑前,被上面的题字所吸引——“同美相妒,同贵相害,同利相忌” 怀灏凝神看了一会儿,轻声笑了笑。近侍宦官不解他的笑意,也无法猜测到他的联想。他转过脸来,从窗口投进来的月光为静谧的佛殿拢上一层神圣的光辉。他抬头又往天空望去,稀落的云层下可以看见半个月亮的影子。 “日蚀谶语是从什么地方流传开的?”他忽然问了一句。 周公公是留在皇帝身边最久的老人,他低头不答,显然不知。怀灏又将目光移向他人,余下的人,以都监杨慈品级最高,他躬身道:“微臣也不知,只是路过春锦宫时听到宫人议论过。” 皇帝笑意不改,以一种比四周碑石更清冷的语气说道:“那就查清楚。”杨慈应是。 等杨慈从御前的差事中脱身,月亮已经到了天心,明亮的月光映在身上,没有一点温度,反而清冷如霜,他拢拢衣襟,召来一个亲近的小宦官,吩咐道:“陛下明日要在殿前斋戒诵经,你去玉嫔娘娘那里跑一趟,告诉她。”小宦官不解,“都监,天色已经这么晚了,玉嫔娘娘说不定早已睡了。这事也不要紧,我明天再去吧。” 杨慈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的警意让小宦官不觉低下头去,“娘娘没有睡,快去吧。” 小宦官不敢再倔嘴,赶紧去了玉嫔所在的寝殿,最让他惊奇的是,玉嫔果然没有睡,精神正好,坐在灯烛下看佛经,他赶紧把杨都监托付的事说个清楚。 子虞面露微笑,赏赐了一些小玩意给小宦官,等他走后。她放下手中的经书,淡淡说了句,“他果然问了。”杨都监也果然那么回答了。 陪着子虞的只有秀蝉一人,她明白了子虞这句突如其来的含义,回答道:“接下来的事,娘娘无需担忧,相爷已有安排。” 子虞笑了笑,那日就和殷陵约定好,要给这次出手陷害的人给予反击。 一日纵敌,数世之患。这个道理并不难懂。 她负责化解谶语的含义,将矛头指向春锦宫的兰嫔。而殷相要的更多,星官这个职位往往能在朝事中起微妙作用,借着打击兰嫔,将星官的职位挪出来给自己人,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各取所需,一拍即合。子虞在心里对这段合作相依的关系下了定义。 她笑着问道:“相爷有什么办法定罪兰嫔?” “宫中和外界的通信并不容易,”秀蝉道,“相爷的方法奴婢也不知道。不过相爷从不夸口,所言之事就一定能够做到。等事情落有眉目,娘娘自会知晓。” 这个眉目果然很快到来,御前的人奉命将兰嫔身边的宫人调来问话,谁知过了两日,就有宫女投入寺中的淋池自尽。等人把她捞起来,已经气息全无。 皇家寺院发生命案,住持羞愧不已,禁食三日在佛前诵经。皇帝也动了怒火,兰嫔见弃于御驾前,谕旨令其在佛堂前静思己过,接连几日,连佛堂都不能走出一步。 殷美人喜滋滋地对子虞说:“以往见她不可一世,想不到也有今日。听说她派人请明妃出面为她说项求情,明妃却不理不睬。看她俩意气相投,还以为有多好呢。” 子虞道:“宫女自尽,也许是不堪劳作辛苦,一时想不开。眼下看来,最多置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名。” “哪有这么容易,”殷美人抛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过来,“她最大的罪过,难道不是得罪娘娘吗?” 子虞蹙眉,怕她还口无遮拦说出什么话来,赶紧换了话题。 等兰嫔好不容易从佛堂解脱出来,又是一道谕旨下,将她贬为兰媛。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噩耗,这日有个看守宫门的宫人忽然向宫正司告发,那个溺死的宫女曾经出宫访过星官的府邸。兰媛还没有缓过一口气,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死去的人不会开口辩驳,活着的人有口难辩。 宫廷中雪中送炭是万里无一,落井下石却是常见之极。往常和兰媛走得近的妃嫔都冷眼旁观,揣测其中的内情。兰媛四处求情都碰了钉子,又遭人冷嘲热讽,气地头眼昏花,卧床不起。 子虞清晨起来听宫女诵了一遍佛经。忽然听到殿外嘈杂。 兰媛跌跌撞撞地往里面冲进来,宫女们都不敢拦她。 子虞瞧见她的模样也不由惊诧:鬓乱钗横,面满泪痕。 她扑地一下就跪倒在子虞面前,脸色苍白如纸,“娘娘宽宏大量,救救我吧。” 子虞摆手让乱了步骤的宫女的退下,有条不紊地整理衣裙,说道:“兰媛行这样的大礼,我可受不起,快快起来吧。” “现在人人都说日蚀谶语是我杜撰出来,妾百口莫辩。”兰媛低低啜泣。 子虞好笑道:“难道不是吗?” 兰媛到了此处早已经料到子虞不会给她好脸色,微微一顿,泪珠就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娘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谶语是我所传,可并非是我第一个想出的。若是单凭我的力量,又如何能传得这样广。” “嘘……”子虞制止她,“别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了,难道你得罪了我,还要得罪她,两面都不讨好,以后宫中如何度日?” 兰媛的脸色又煞白了几分,叩首道:“早知娘娘大度,还请娘娘饶过我吧,日后当为娘娘马前卒,不敢违逆。” 子虞走上前,弯身扶起她,抬手将她发髻上的钗环扶正,轻声细语道:“若是我被谶语所陷,今日见弃御驾前的是我,你会饶过我吗?不会对吧。既然已经知道了答案,到我面前流泪又有什么用呢?” 兰媛被她温柔的表情骇住了,怔忪片刻,一把推开她,又踉跄着往外逃去。 兰媛的近身侍女自尽,又被怀疑与星官私相授受。这样的大事,御前派去问话的人难以决断,只好如实禀报。内宫中人与外臣私相授受自古都是君王的忌讳,皇帝不做声色将这件事执付宫正司。 宫中事件,若到了宫正司便只有一个结果:议罪。兰媛到了这时才惊觉大势已去,每日关在佛堂中吃斋念佛,图一时清净。 司正查了两日就查出了罪证,在宫女的住处搜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谶语,又在星官处找到金锞两对,垂挂七宝璎珞,皆是宫中才有物品。星官被捕时仿佛已经有所预料,坦言自己与宫女有私授受,却不肯牵扯他人,趁众人不备时咬舌自尽。司正定其罪为妖言惑众,罚抄了家产。兰媛因受牵连,又被贬为美人,身边的人大多被逐出宫。 前后不过七、八天,昔日在宫中落落而谈的兰美人变得畏畏缩缩沉默寡言的样子,众妃嫔照面时也不由唏嘘不已。 这天正是御驾回宫的日子,内官们整理打点行装,子虞趁这个空闲在寺中走动,赏玩花木。寺中遍植名花异草,在秋风萧瑟中依然有不少葳蕤茂盛。她一路赏玩,不知不觉已走到了鲤鱼池边。这里沉载着她太多的回忆,一时不由停下脚步,沉思起来。 宫女不知和谁说话,声音渐大。子虞抬头张望了一眼,是怀因被宫女拦在碎石甬道的一头,“大师。”子虞展颜一笑,责备地看了宫女一眼。 怀因一身朴素的缦衣,一如既往的俊朗出尘,走到子虞面前恭敬地施礼,神态却疏离冰冷,看到子虞闲适安逸的样子,他皱眉冷声道:“那日宫女投水自尽,尸首正是在这里寻到的。” 他责难的意图如此明显,子虞的好心情顿时被打散了,暗自对秀蝉示意,遣退了所有宫人。她轻轻坐在大石上,悠然道:“私相授受的宫女,活着也会被宫正司死罪论处。” 怀因望向水池,鲤鱼金红相夹,在水中若隐若现,他淡然说道:“私相授受,难道不是在她死后才按上的罪名?” 子虞一怔,随即微微一笑,“谁知道呢?” 怀因注视着她,眼眸如黑曜石一般清冷透彻,“我记得曾经也是这里,有一个宫女惋惜哀叹自身的命运。可她现在已经忘记了这段岁月。” “没有忘记,”子虞被他触动,神色添上一丝落寞,“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徒留遗憾,也不想再被摆布,她做的,不过是身为宫女时无法做到的事。” 怀因摇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如果世事都以这八个字相处,就没有这么多纷扰了,”子虞低声说,“可世间没有如果。有些时候,总是要向现实妥协,大师想必也知道‘迫不得已’‘无可奈何’。” “以无可奈何为借口,你毫无愧疚地挥刀相向?”怀因语音低沉,词锋却更见犀利,“你的手里没有刀,却比刀剑更加锋利,让一个与你曾经相同命运的女子轻易失去性命。” 子虞的脸色霎时沉了下去,生硬地开口,“那又如何?难道因为体恤她的性命,我就不顾自身安危了?” 池水中一尾红鲤忽然翻腾,溅起的水珠落在子虞的裙摆上,她站起身,愤愤跺了两脚,神色掩不住深藏的躁意。 怀因看着她,暗暗叹息,却不依不饶,“娘娘到寺中来已经摆脱了困境,何需……” 子虞蓦然打断他,“脱困就可以自安?大师的想法真是天真。”不愿再多说,她捋捋裙裾,背过身打算离去。却听见怀因惋惜地叹息,“娘娘……” 她转过脸,脸庞在池水粼粼映照下白腻如雪,更添清冷,“宫廷的事,若是沾手了就再难摆脱,你既是方外人,何必自添烦恼。听闻玉城多次召你研习佛法,唉,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说完,她头也不回径自离去。 回宫之后,有了兰美人的前车之鉴,宫中关于日蚀的非议已经停息。步寿宫的女官、内官也比以前更恭敬服帖,曾经冷眼旁观的妃嫔也有了走动的迹象。一切都变得顺畅。 子虞一边暗自惊叹,这就是杀鸡儆猴的威力,一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人缘交际上。徐氏多次带了外命妇来拜见,大多是附庸殷相的朝官家眷。她们都是喜笑盈盈,阿谀奉承,子虞也不得不陪着嘘寒问暖,好使宾客相欢。 如此往来热闹了多日,一旦清静下来,宫殿就显得空旷而冷清。子虞开始热衷于将宫殿花苑都改造成自己的喜欢的模样,移植花草,布置宫苑。她一个暗示下去,一觉醒来,宫人们都已经按照她的喜好布置妥当。当步寿宫焕然一新,完全变成了自己的宫殿,子虞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摆设物件都是新的,可宫殿依旧缠绕着一丝暮气,随着冬日的临近,越发沉重起来。 “唉……”子虞对着宽阔的宫殿叹息。 女官和宫女们见了,竞相为她解闷。歆儿取来了琵琶,说道:“曾经在寺中听娘娘弹过,何不让她们也开开眼界。” 子虞曾向吴元菲学过一些琵琶的技巧,只作娱情之用。今日被歆儿的言语勾起了旧情,便捧了琵琶,调弦拨动,弹了一曲轻快的小调。宫女听了都说好,子虞自知不足,想起吴元菲,又觉得有些惆怅。女官不知她所想,提议道:“娘娘若想精习琵琶,可以向乐师请教。” 子虞默许,召了乐师宫伶前来。 来的是一个长髭慈目的老者和两个年幼的女童。老者姓瞿,教习琵琶。子虞见他垂垂老矣,颇有些担心。瞿乐师也不多说,取了琵琶弹奏一曲,子虞暗自惭愧以貌取人,自此对他的教授用心学习。 过了一月余,子虞弹罢一曲。很少说闲话的瞿乐师点头道:“娘娘聪颖灵慧,如此天资下官在宫中只见过两个,以后再没有可教授娘娘的了。” 教习中他少有夸奖,子虞不由高兴,问道:“还有一人是谁?” 瞿乐师道:“三殿下。” 子虞浅浅笑道:“倒是少见人提起。” 瞿乐师道:“文妃……文媛娘娘在时,殿下习笛,老臣随乐伶同来,曾听殿下吹奏过,技艺超脱,笛声动人。” 他提及了步寿宫的前主人,女官们纷纷皱眉。子虞轻轻拨弄弦丝,想起的却是另一个吹笛好手,这让她的笑容变得飘忽渺然,瞿乐师便不再多言。 子虞研习琵琶的事很快阖宫尽知,皇帝命人在宫中藏书典籍中搜了两本曲谱送她。宫人纷纷效仿,还有宫眷托人在坊间搜罗, 一时间曲谱价值连番,京畿为之纸贵。 在空闲无聊的时候,以琵琶取乐成了子虞的习惯。 这年冬至刚过就下起了雪,沫子似的雪粉,打在屋脊窗瓦上飒飒作响,接连几日,声音渐渐轻了,雪花却变大了,一片片如棉絮,落地无声,片刻就积了累累一层。金楼玉阙都覆在银装中,格外静谧。 子虞见风停了,命人打开窗户,天气暗沉沉的,庭院中映着雪光。她取来琵琶轻轻弹了一曲“雪夜”,曲声寂寥而悠淡,宫女也不像平日那样喜言赞赏。有宫女突兀地轻咳了一声,子虞抬起头,恍然发现皇帝站在案几旁,不知观察了多久。 她放下琵琶,皇帝走到她的身旁,责备地扫了那个宫女一眼,“坏了娘娘的雅致。”他坐到子虞的侧旁,温和地微笑,“可惜了这样美妙的乐声。” 他的赞赏自然胜过他人百句的奉承,子虞嫣然一笑,“娱情的小技而已。” “既是娱情,却不见你开心,”他端详她的面容,把她的手握在手中,说道,“乐声太过清冷,难怪后苑的雪都不化。” 子虞被他的口气逗笑,偎进他的怀里,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陛下已经宴请了百官?”她知道他的好心情从何而来,冬至官员休沐谒亲,今日照例宫中有宴,节后第一日通常是报喜不报忧,只挑让皇帝悦耳的话说。 “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笑容爽朗,眉峰微微挑起,显得神采飞扬,“南国新帝继位,你的兄长立下大功,春天就可以回来了。” 子虞由衷地高兴,先替兄长叩谢,随后道:“哥哥是随军镇守南疆,可算不上什么大功绩。” 皇帝淡淡笑了笑,“南国新帝书信求我出兵,我命罗卫尉领一军去襄助攻城,如今新帝即位,依约应割三城,不是大功是什么?” 子虞知道南国二皇子曾经来过书信,却不知道他以三个城池作为代价。当年欣妃嫁来也带着三城作为嫁妆,拢共是六城。北国先帝苦战十年也没有做到的事,如今都已实现。子虞轻声叹息,“陛下一人,胜过千军万马。” 他含着笑,目光注视着她,“等你兄长回来,该封他一个什么爵位,还是应该为他指一门婚事?” 子虞又惊又喜,知道他一旦开口,哥哥的官爵权势都将随之而来,可转念想了想,她轻声说:“只怕其他将领有非议。” “应得的功勋不予嘉奖,众将只怕更加不服。”皇帝的神色一丝未变,悠悠道,“以往有人怀疑你兄长的忠心,以后他们将无话可说。” 子虞展颜一笑,仿佛是谢谢他对兄长的信任。他眼神一动,温柔地握住她的一绺发丝,放去唇边一吻,“终于笑了。”(未完待续) 第12章:晋王添子 眼看一年又到了头,子虞要操心的事也多了起来,宫人该有的品级晋升,年关赏赐都在这几日里要安排妥当,又有外命妇的拜谢觐见。 等子虞全部应付完,松了一口气,才发现已经是到了除夕。 这日天气隐晦,风急雪大,窗户只打开了一道缝隙,铜灯一瞬就被吹熄了,宫女们上前添灯,只见窗棂上片刻功夫已覆了薄薄一些雪花,片片都有指甲大小。 “娘娘,时辰不早了,摆宴吧。”秀蝉领着女官宫女前来拜贺。 子虞微笑颔首,宫中内官能参与的酒筵不过就两三次,尤其年关还能饮酒。女官们难得放纵,便格外喜庆,言谈不再拘谨。子虞平日听她们说话,只当她们是浸淫宫廷之道的老人,现在看这模样,倒与她们的岁数相符。 女官们尽兴一番,又相约晚间聚会守岁,子虞知悉内情,爽快地放她们离去,留下几个值夜的宫人,都是面生的,平日没有在内殿伺候的资格,举动就有几分拘束,子虞便遣他们出去歇息,殿内眨眼就清冷了下来。 子虞独坐了一会儿,感到有些冷,起身走到窗边,果然开了一道缝,细碎的雪沫子已覆了薄薄一层。这样的雪,在南国从不曾见,而北国年年都是如此,看了四年,她也渐渐习以为常了。 正有些出神,殿外一阵悉索杂乱的声音,奉仪兴冲冲地禀报,“娘娘,御驾将至。” 子虞神色怔忪,抬头抚摸脸颊,晚妆已卸,她素淡的脸色仿若窗外的白雪。 不等她整理衣装,上妆敷面,皇帝就已入殿。 他穿着玄色大氅,雪花落在上面尤为分明。子虞上前行礼,他扶起她,微微含笑,“刚才看到这里灯光暗淡,还以为你已经歇了。” 他吐息里带了微醺的酒气,子虞转头让宫女摆上茶果点心。须臾功夫,宫中添酒回灯,重开宴席。宫里人为了讨好子虞,特地做了南国的点心。 皇帝仔细看了看,随手点了几个,问道:“这是什么?” 子虞朝他嫣然一笑,“笼仔糯香骨,都叫做团团圆圆,红豆汤圆,叫笑口常开,还有银丝鲈鱼锅,叫年年有余。” 都是最普通不过的食材,皇帝尝了几口,脸色愉悦,夸奖道:“味道不错,名字取得上佳。” 见他如此神情,子虞不由笑道:“过年时家家户户都吃这个,不管好吃不好吃,就图吉利。” 皇帝微微颔首,最后吃了一个汤圆,摆手让宫人撤下,他转身去殿后更衣。子虞不由揣摩起他的来意。除夕守岁照旧制应该是帝后相伴,皇后赵氏入宫二十年来,没有一年是例外的。子虞也知道这个规矩,所以早早卸了晚妆。 她抬起头,缓缓注视身边的宫人,他们无一例外,目光炯炯,似乎在期盼着她能把皇帝留下。 子虞有些犹豫,二十年的旧例由她来打破,会不会又把她推到危险的境地。她低头考虑得失,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心底的那份悸动,看到他来到的那一刻,她的内心是多么欢悦。轻轻吁了口气,子虞招手让秀蝉近前,吩咐了几句。 秀蝉走出殿外,不动声色地张望了一下,很快找到了杨慈,她笑着上前寒暄了几句,探问道:“天寒地冻,大人不如随我到后面歇息一下。”杨慈往内殿看了一眼,淡笑道:“职务所在,不敢怠慢,劳秉仪费心了。” 秀蝉不以为意,闲谈似的说:“娘娘起于微萍,对宫人多有体恤,只怕大人随仪仗等久了,雪寒风冷伤了身体。”杨慈抬起头,远眺片刻,似乎被漫天雪色晃了眼,微微眯起,“幸而方才在永延宫蒙太子赐酒,现在身子还暖和着呢。”秀蝉暗自高兴,原来陛下连交泰宫都还未去,她扫了眼宫灯映照下白莹莹一片的雪色,慨叹道,“唉,好大的雪……”杨慈便笑着应了一声。 皇帝更衣出来,兴致极好,和子虞对坐窗前,闲话守夜,窗外偶尔吹来的冷风,也影响不了这和睦温暖的片刻。子虞说起幼时除夕玩爆竹的趣事,皇帝脸上一片祥和,似乎听得入神,在故事的末了,在桌上握住她的手,“看不出你小时候能如此顽皮,”顿了顿,又道,“素手如明玉,也瞧不出受过伤。” 子虞脸上一红,说道:“妾听人说,幼时的伤最容易褪去。”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却有宦官进来禀报。皇帝微微蹙起眉峰,“喧哗什么?”周公公低声在皇帝的身边提醒道:“是交泰宫的。”他的声音不高,子虞恰巧听到了,她转过头,似乎被窗纱上模糊的景色而吸引。 “召。”皇帝吩咐。 传话的宦官走进殿内,脸上带着诚挚的笑容,与他被冻得雪白的脸截然相反,他跪倒在地,说道:“娘娘已将新丰酒热了三回,担心失了酒味,让小人带给陛下,不想竟惊扰了圣驾。”他口称的娘娘只有是皇后,子虞不禁瞥了他一眼,好个能说会道的,短短两三句,就将一幅妻子温酒等待的温馨画面描绘得动情动人。 皇帝沉默了片刻,道:“拿上来吧。” 宦官露出喜色。 紫檀托盘配青白玉酒壶承上殿来,一个年轻的近侍走上前接手,他一碰酒壶,讶道:“风雪这样大?酒已经冷了。”说完,不知所措地面向桌前,似乎在询问是否要重新温酒。 皇帝往窗外扫了一眼,正好看到倚窗而坐的子虞,他转头问随侍的宫人,“外面雪很大?” 立刻有人回答,“积雪已积半尺。”被皇后派来传说的宦官脸色一紧,正要说什么,皇帝已下了决心,“回去告诉皇后,雪大难行,让她早些睡吧。”宦官怏怏离去。 皇帝也没有令人温酒,撇开了这个话题,似乎很快将这一段插曲扔之脑后。 近侍托着酒壶走出殿外,拐角遇到了一个宫女,一看衣饰就知等级不低,两人擦身而过时,她突然塞了金色的一样事物到他怀里。他掂了掂,分量足够让人感到喜悦。走到后殿宫人轮休的地方,都监杨慈正坐在那里,身边没有人,看着他笑道:“陛下已准备歇下,今夜不用再冒风雪行走了。” 近侍涎着脸道:“刚才得都监指点,果然得到玉嫔娘娘的赏赐。只是不知会不会因此开罪皇后?”杨慈哂道:“你是什么身份,皇后会注意你。”他低头脸一红,杨慈慢悠悠说道,“久居高位的人,早已忘记权势也起源于卑微,你的那点殷情,放在皇后面前一文不值,可若给了玉嫔娘娘,价值就非同一般,这么简单的取舍,你该不会衡量不出吧?”近侍握紧了手中金锭,露出一个憨笑来。 他留下了,子虞却已经失去了刚才隐约的欢愉。他察觉她的心不在焉,温和地说道:“要是累了就先睡吧。”她摇头,“都已经等了半宿,半途而废,前面的功夫都白费了。” 宫女送上一杯浓茶,子虞簌簌口,正好提了一下神。 他半垂着眼,闭目养神。 看不到他的目光,平日的深沉威严便消了大半,只剩下一片平和温厚。子虞看了他片刻,浮动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不知不觉已消磨了时间,她口里还有浓茶的苦味,脑子却沉沉浮浮,倚窗打起瞌睡。 朦胧里,似乎听见有女官轻声提醒,“娘娘。”她唇齿翕动,不知应了没有。只听见他柔声说:“别吵着她。”旁边就骤然安静,什么声响都没有了。她迷糊中挪挪手,有人托住她的胳膊,轻轻将她移到一个温暖所在,又宽厚又暖和。她用脸蹭了蹭,舒服极了,这才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遥遥传来嘈杂声。她倏然醒过来,一抬头,撞到了什么,耳边听到他轻轻一哼声。原来她觉得舒适是窝在他的怀里,撞的是他的下巴。 “哎,陛下。”她脑子还有些糊涂。 嘘——他的声音贴在她的耳边,邀她一起聆听。 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腰,气息在她的脖子旁吞吐,让子虞好一阵无法集中精神,耳根都有些泛红,恍惚了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是宫城外面爆竹烟花的声音。原来新的一年已经到来了。 “等这么久,就为了这一刻?”他低沉着声音问,隐藏着一丝戏谑。 她倚着他的肩,唇边旋一对梨涡:“除旧秽,迎新年,据说这时立下宏愿,新的一年中便能有所作为。” 他笑了,“什么样的宏愿让你撑到现在?” 子虞抬起眼,注视了他半晌,抿着唇莞尔一笑,“大约很难实现……”感觉到他身上的温暖,她又犯困起来,把头埋进他的怀中。 见她疲惫,他不再刨根问底,吻了吻她的鬓发,温柔地打横抱起了她。 第二日竟是子虞先醒来,床帐内透入微光,她翻了个身,动作很轻,却依然将他惊醒。 他睁开眼,双眸深邃莫测,流转着一抹谁都难以读懂的神采,他的身体暗藏着魄力。当他伸手抚过来,子虞总是从内心感到一种酥软的战栗,很快,他炙热的气息就笼罩住她的身体。 待两人起身,天已大亮。 子虞对镜梳妆,从镜子里看到内侍为皇帝整理衣饰。 他不必上朝,神色悠闲。等她妆好,他极有闲情地又和她说了一会儿话,这才离开。 算算时间,子虞该去觐见皇后了。她对着镜子,自顾自地轻叹一口气,仿佛已经预料到今日会面对什么样的境况。 宫中的风吹草动,迅疾地叫人吃惊。 当她穿过游廊,殷美人领着宫人,笑盈盈地等着她。 “娘娘,”她上前寒暄,表情比平日更亲热,“妾早起了一会,想着正好和娘娘一起去交泰宫。” 子虞微笑颔首,两人相伴,一边走一边寒暄。路过的庭院中遍植梅花,殷美人见子虞欣赏的面容和颜悦色,闲谈似的说道:“妾有一个兄长,随军南征,正好和娘娘的兄长同一营呢。” 子虞诧异了一下,“竟有这事,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殷美人道:“妾的这个兄长,自小顽劣,不通事务,父母都管教不得,族中邻里都喊他浑子。想不到这次会立下大志要建功立业,没有通告父母就随军一起去了。前些日子,妾才得了他的消息。听说在娘娘的兄长手下效力。” “真是好巧。”子虞笑道。 “妾也这么说,”殷美人双眼明亮,正色道,“真可称为缘分,妾不指望他能创下什么功绩,只要他能按下性子,得贵人一些眼缘,就再好不过了。” 子虞浅浅笑道:“手足齐心,其利断金,你们兄妹若力往一处使,还怕没有好前程?” 殷美人得了她一句玩笑似的模糊应承,也觉得开怀。 两人到了交泰宫,妃嫔都已经到齐了。这是子虞入宫头一次见到所有妃嫔齐聚,无论得宠或不得宠。 据说先帝的后宫充实,素有佳丽近千的传言。与之相比,怀灏的后宫冷清多了。皇后之下,拢共不过二十多位,其中许多已失去圣宠多年,她们面容依然美丽,却失去了光彩,唯一的不同,部分是故作淡然,部分是真的淡然。 众妃嫔围绕着皇后说话,大多口齿伶俐,妙语连珠,场面极热闹,子虞入殿时却骤然安静了片刻。 她向皇后行礼,皇后极淡地瞥了她一眼,挥手让她落座。 皇后不喜欢玉嫔,那是众人皆知的,今日待她又比平日冷淡。众妃嫔心里有数。皇帝为她打破二十年的旧例,让皇后面上无光。她们对子虞极不亲热也不排挤,只是无意间将她冷落。 过了一会儿,赵曦前来拜谒。皇后让她坐左下首,平时总是笑盈盈答应的她却突然客气地推辞。 明妃瞧得分明,玩笑道:“太子妃怎么如此客气生分。” 赵曦神色正经,先对皇后一拜,说道:“长辈在席,小辈岂可逾矩上座。” 皇后身旁的女官见状说道:“规矩也可含人情,太子妃娘娘太过谨慎了。” 皇后含笑不语,赵曦缓缓道:“妾前日读书,看到一个典故:汉文帝宠幸慎夫人,其在禁中尝与后同席,袁盎引夫人座。上大怒,袁盎前说道‘臣闻尊卑有序,上下乃和。今陛下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耳。主妾岂可同座哉?陛下幸之,即厚赐之,陛下以为慎夫人,适所以祸之。陛下独不见人豕乎?” 这个故事说的是汉武帝宠幸慎夫人,让她和皇后同席,袁盎劝阻文帝,并以吕后拿戚夫人做人彘的故事为例说服了文帝。众妃嫔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她的寓意,只是意外这竟是由赵曦提起。 “忘尊卑,无规矩,向来是祸害之源,”明妃眼梢一挑,说道,“太子妃的故事说得真不错。” 皇后笑笑,柔声道:“才几日不见,说话就长进不少,一套一套的。”赵曦掩唇笑道:“母后才华横溢,平日妾只有听的份,今日总算也长脸一回。”众妃嫔听了都笑起来。 子虞自是尴尬,心底却也松了一口气:她所了解的皇后,是个一出手就要求一击必中的人。若她今天什么都无所表示,那才真正需要警惕。 皇后借机敲打了子虞,也没有更进一步为难,内外命妇入宫拜贺,占去了她大部分精力。 众妃嫔陪着皇后欢声笑语地闲聊,不知不觉快到午时,内命妇基本都来露了脸,妃嫔们纷纷请辞。子虞要出殿时,听见皇后问身边女官,“晋王妃怎么没有来?”口气略含不满。 子虞突然发现,一上午都不见晋王妃觐见的消息。 她怀着疑问,和殷美人又寒暄了几句后回了宫。没有刻意打听,到了下午,晋王府的消息自然传来了。原来晋王侧妃穆氏在除夕观烟火时摔了一跤,动了胎气,提前生产。这是晋王头一个子嗣,又生产不顺,晋王与王妃都留在府中,派到宫中传递消息的内侍先去了永延宫,然后才把消息传到了交泰宫。 秀蝉把这个消息告诉子虞,悄悄观察她的神情,大多数步寿宫的宫人都猜测子虞听了这个消息会感到快慰,可她表情淡然,丝毫没有异色。 “摔了一跤?”子虞蹙了下眉。 秀蝉道:“听说是受了烟火的惊吓,侍奉的人照顾不周,不小心滑倒了,只能提前引产。这倒也没什么,只是听说孩子位置不正,极是凶险。” 侧妃摔跤提前生产,正妃陪同,却连新年朝贺皇后都搁下了。子虞从中闻到阴谋的味道,足九个月的身孕突然受惊,本身就是一件蹊跷的事。 她笑了笑,向秀蝉说道:“穆氏一向福泽深厚,定能逢凶化吉。” 秀蝉微怔,不知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反话,又道:“皇后已派了老练的接生宫人去晋王府相帮。其中一个是皇后用惯的老人,据闻很有本事,妇人经她手生产的,都是母子安顺的。” 子虞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微笑,随手挑起一卷经文,指给身边女官道:“到底是陛下的孙儿,这是我亲手抄录的,拿去佛前供奉,为未出世的孩子祈福。” 皇后派去的人的确有着真本事。 穆雪胎位不正,又提前生产,半个脚已经跨进鬼门关,那老宫人见了这样的场景,皱眉略想了想,就想出一个推揉的法子,把孩子的位置揉正。这法子极有风险,晋王迟疑不定。穆雪在产房里疼得面色发青,满头大汗,听侍女说了这个法子,怔忪了一瞬,就咬牙应了。 老宫人手稳心定,用针下穴,又在穆雪的肚子上揉摸了半晌,沉声说道:“孩子的脑袋偏了一点,过会老奴将他揉正过来,娘娘蓄点力,法子虽然凶险,只要娘娘信任老奴,拼一口气,未必不能成。”穆雪疼了大半日,脑子分外清明,喘息道:“我早已习惯风险,你……不用怕,只管下手,我母子若能平安,必会报答你的恩情。”老宫人得了保证,这才放下心来施用手段。 一直折腾到了天明,晋王的长子平安落地。 清晨宫门初开,宫人就已传报喜讯。皇帝仔细询问了皇孙的情况,颁下大量赏赐以示重视。晋王入宫谢恩,恳请皇帝为长子命名。皇子的庶长子本没有这样的殊荣,但是接连两代皇家的子嗣单薄,晋王年过二十才得长子,皇帝欣然应允。 过了五六日,礼官议了好几个名字上来,皇帝似乎犹豫难决。这日和子虞一起饮茶时,他笑着提及,“这个孩子生产时艰难,听闻哭声又特别响亮,不知该给他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才好。” 他穿着绛纱袍,笑容蕴淡,一点都瞧不出是已经有了孙辈的人。他随手把疏册放在桌面上,子虞一低头就瞧见了。 “该用哪一个?”他问。 子虞抬起头,他专注地看着她,让她无法再装傻。低头仔细地看了一遍,她指着其中几个,娓娓说道:“芮,意为勃勃初生;昂,意为气势宏盛;戊,意为丰茂繁盛。这三个都不错,‘戊’有两全之感,又胜过前两个。” 他合起疏册,立刻命人将拟好的名字传去晋王府。子虞想不到随口一说就下了定论。他转头看到她的神情,淡笑一声道:“前两日晋王入宫,我看他也属意这个字。” 子虞的心扑通巨跳一声,脸上有些尴尬,半垂下眼,轻轻呷了一口茶,这会不会是一个试探? 入宫之后,所有人都将子虞与晋王的过去视作一种禁忌,闭口不谈。他却主动提及,让她生出一丝微妙的异样来。 他饮了一口茶,幽深的目光望向窗外,“太冷清了,多一个孩子也会热闹很多。” 皇室人丁不旺,新出生的皇孙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孩子睁开眼,孩子哭声大,孩子很精神…… 这些话题在新年伊始占据大半个皇宫。看到皇帝重视这个孩子,妃嫔们也凑趣送了各式的东西去晋王府。子虞送的是一件玉佩,上面刻着 “韬”字,女官为这个礼物想了个极好的理由,“以戊为名,丰盛茂美,只是盈满则显不益,韬字,有剑衣和弓藏之意,正补名字不足。”这件礼物,即不出格,又不失礼,正和子虞的心意。 元宵佳节,宫中也有亲眷探望的旧俗,子虞的亲人不多,罗云翦远在南国,入宫来的只有殷陵。 殷陵入宫进献了一些精巧的小玩意,不论价值,胜在奇巧解闷,一看就知道用了不少心思。 子虞见了她也感到欣喜,寒暄了几句,拿出事先准备的罗、绢、绸、棉。殷陵见了笑道:“娘娘再如此厚赏,妾可不敢再来了,别人都当我故意来打秋风呢。” 子虞睨视她,“宰相的女儿,尚书的儿媳,区区秋风就被吹倒了?”殷陵扑哧一笑,便不再推拒。 两人絮絮说了会儿话,不由就绕到了晋王得子的消息上。殷陵恻恻笑道:“都传说那孩子吉星高照,后福不浅呢。” 她的神情分明别有内情,子虞浅淡淡一笑,并没有询问的意思。 殷陵等了半晌也没有等到预想的反应,又说道:“穆侧妃除夕去给正妃请安,在正门口摔了一跤,提前生产,挺着足九个月的身孕,身边侍奉的人居然照顾不周,这要放在普通人家倒也说得过去,放在王府,未免就显得匪夷所思。” 子虞侧过头,宫女都已退远,她脸上含笑,仿佛谈论的是让人放松的家常,“晋王妃是这样没脑子的人吗?” “真让人想不透,”殷陵唏嘘道,“嫁入王府之前,侯家的这位就有聪慧的声名,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可那孩子出生后,她闭门不出,如何叫人不疑心?” 子虞哂道,“这样说来,穆侧妃真是福缘深厚。” 殷陵露出一丝诧异的神情来,她虽然和晋王侧妃穆氏只有几面之缘,却也大概能猜出那位的手段绝不简单。她低下头去,百回千转地一想,忽然醒悟,“莫非其中还有蹊跷?” “穆氏我有几分了解,”子虞叹息,“一不小心忽视了她,就要吃大亏。” 唉,殷陵喟叹,这又让她想起自己的心事。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殷陵带着怜悯道:“当初听闻这事,妾就觉得不合情理。若真要除去侧室,怎会挑选自家的庭院,又选在这样的时期。如今庶长子获圣心宠爱,王妃的日子还不知怎么难过呢,说起来,在出阁之前,妾与她还有几分交情。” 子虞微讶,“交情?” “京里官宦之家也不外乎那几家,女眷之间走动,自然就有几分交情了。”殷陵笑着解释。 子虞点点头,“那也不妨走动走动。” 殷陵吃了一惊,“可她如今是晋王妃……”她有些弄不懂子虞的想法了,按道理,这不是应该避忌的吗? “幼时相交的朋友少了一份功利,”子虞笑了笑,“嫡支未出,庶子占宠,若有友人劝解一二,也足叫人欣慰。姐姐若有空闲,去走动一下也是好的。” 殷陵一直认真听着,心里又惊又疑,见子虞虽是玩笑似的口气,眼神却很认真,她也不敢怠慢,答应之后又闲聊几句,匆匆告辞去了。 到了中和节,宫中饮宴。皇帝特意嘱咐太子与晋王将皇孙带来。宫中张灯结彩,喜庆非凡。只是天公不作美,寅时起就飘起了小雪,雪沫细细密密,撒盐似的。 举宴在全真殿,子虞看着天色不好,提前出行。春寒的风带着雪,最是寒冷剔骨,走了一路就觉得身寒目饧,眼看前方有个亭子,就想去休息片刻。 走得近了,才发现亭子里早有人了。秀蝉已经看清是谁,心下直呼不巧,却不得不虚应招呼,“前方是谁的仪仗,玉嫔娘娘想借地歇息一刻。” 守在亭前的宦官听见“玉嫔”两字,神色说不出的古怪,不敢回应也不敢拒绝。坐在亭子里的年轻男子开口道:“请娘娘过来吧。”秀蝉行礼道:“晋王殿下。” 睿定没有看她,把目光投向后面被宫女簇拥着的人身上。 子虞也正好望向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个正着,不过一瞬,便各自错开。 “娘娘。”晋王妃魏蔷上前行礼。子虞笑着应她,仔细打量了她一眼,似乎清减了一些,面色平淡如水。她本来站在晋王的左侧,因为和子虞说话,特意走前了一些。晋王右侧站着一个妇人,穿着不同一般的仆役,面貌端正,身材丰腴,抱着一个襁褓,小心翼翼站着,眼睛时不时往这里看一眼,拘谨恭顺。 说了两句闲话后,子虞看向那个襁褓,笑着说:“这就是戊吧。” “小名韬玉。”魏蔷回道,脸上有些踌躇,往晋王那里看了一眼,见他没有一点表示,招手招呼怀抱小儿的夫人,“过来给娘娘看一眼吧。” 妇人哆嗦了一下,似乎被这温柔的声音吓了一跳。一旁的侍女露出不屑,催促她道:“王妃娘娘的话没有听到么?”妇人看向晋王,又转头看子虞,神色有些惶然。 看她防备的样子,子虞身边的宫女都感到不满,秀蝉道:“入宫之前,难道没有人教过你礼数?”妇人委屈道:“小儿爱哭闹,穆侧妃说过,莫让惊扰了宫中的娘娘。” 魏蔷听了面色一沉,“违尊者命,穆侧妃是这样教你,别再推三阻四,快去给娘娘看看。” 妇人只有抱着孩子走上前。子虞低头看去,小儿不过一尺多的大小,包裹在软红的棉布里,只能看见小小的一张脸,五官凑在一起,依稀看出清秀的轮廓,是个让人一瞧就觉得欢喜的孩子。 子虞忽然感到有点心酸,眼睛涩涩的,她眨了一下眼,轻柔地唤,“韬玉。” 连连唤了两声,孩子仿佛感觉到了,慢慢张开了眼,乌黑的眼睛像是小小的黑葡萄,看着眼前的人发呆。妇人轻轻拍他,赔笑道:“这孩子平日最喜欢哭闹,在娘娘面前倒这么老实,真是缘分。” 子虞展颜一笑,招呼宫女递上一个香囊,蓝底的锦缎,上面绣着一个福字。 “这是我闲暇时绣的,里面放着干花,可以安神,就送给韬玉吧。” 妇人不敢接,支吾道:“如何使得,初生小儿,器物吃食都有讲究……”她未说完,步寿宫的宫女已经冷喝,“无知妇人,当我们娘娘是什么人?” 妇人脸色一白。子虞挥退身边出声的宫女,不以为意地笑道:“这是我一点心意,事前也请太医指点过,对孩子绝无害处,你先收起来,等给穆侧妃看过后再用不迟。”妇人嗫嚅着点头谢恩不止。侍女接过香囊,一缕清淡不绝的桂花香味就飘散了开来。 孩子睁眼了须臾,很快闭眼酣睡。子虞夸奖了几句,晋王妃魏蔷应和两句。 风声渐小,雪落无声。 子虞不愿再留,让宫女打伞,准备告辞。 晋王夫妇也是去全真殿赴宴,走的是同路。子虞提前走是为了避嫌,魏蔷知道这缘由,也不做客气的挽留。 子虞戴上风帽,回头看了一眼。一直端坐,任由女眷谈话的晋王站起身,淡淡招呼了一句,“娘娘路上小心。”子虞转身走了。 子虞到全真殿,重新整理装束。又等了一刻,晋王夫妇才到来。太子夫妇也带来了皇孙,小名叫“澜儿”,足满一岁,已经会扶墙走几步路,宫女围绕成圈,将皇孙牢牢护住。看他蹒跚行走又时不时要跌倒,陪坐的妃嫔都忍笑不禁。 阿澜趁宫女们不备,竟走到了韬玉身旁,不知怎的,上前咬了他的脸,韬玉吃痛,大声哭闹。宫女连忙唤乳母来抱。之前在亭中与子虞相见的妇人被唤进殿内,满室贵人,她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来到韬玉面前,看他脸上红印,一脸心疼,又无可责备,只能抱起孩子,一边轻拍一边哄,柔柔地唤,“韬玉,不哭;韬玉,乖乖。” 子虞听得清楚,微微晃神,难怪第一次听到小名,就感觉有些耳熟…… 这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就烟消云散。如果他以为这样会让她念旧心软,那可就太可笑了。 第三十七章 子虞一直关注着南国的动向,当听说南帝登基,赏赐功臣,并送国书来感谢北帝的慷慨支援,她知道,开春了,她的哥哥应该要回来了。 宫人们都发现她的好心情,从御花园里采摘来晚发的梅花,装点了整个宫殿。 春日最惹人困乏,这几日,宫中来往都少了许多。子虞得了空闲,午后也会小憩半日,她对宫人一向宽厚,在她小睡时,宫女也能偷着打盹休息。 三皇子睿绎来到步寿宫时,深沉的大殿里寂静无声,并无燃香,窗扉打开一半,照射入殿的日光是淡白的,窗格的影子映在地上,把金砖划分得脉络分明。 大抵是太静了,睿绎连呼吸都不由放轻了。过了一会儿,才有守值的宫女发现了他,连忙去通报。看宫女的样子,他就知道,宫中传闻玉嫔厚待宫人并非虚言。 没有让他久候,马上有女官请他入殿上茶。 宫女在主位前垂下玉帘,微风从殿外吹入,帘穗相击,玎珰轻响。又有一抹细细淡淡,若有若无的梅香,浮动在静谧的空气里。春日午后,最容易让人生出倦意,睿绎微微失神,觉得自己似乎生了昏昏之意。 悉索的衣裙摩擦声让他回过神来,转头看去,子虞领着宫女们坐到帘后。 他这才明白垂帘避忌的原因。她没有上妆,素白的脸庞仿佛上好的和阗白玉,乌黑的头发绾了斜髻,松松蓬蓬的,鬓边几丝发顺着脸庞,勾勒出她柔美的侧面。他忽然惊觉自己看得太多太直,忙低头喝茶。 “殿下怎么想到来看我。”子虞开口问道。 “娘娘,”他说,“我厚颜来请娘娘帮一个忙。” 他说得太过直白,若是在普通人家,这样多数要招人厌恶,可这是在宫里,子虞发现,这样的直白,反而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他说道:“两位皇兄都已经有了子嗣,我也到了该成家的年龄。皇后为我挑选的人,我都不喜欢。请娘娘帮帮我,我只想娶个自己喜欢的人。” 宫女们掩唇偷笑,子虞也笑起来。 “娘娘。”睿绎揉揉额角,脸上有些腼腆。 子虞抿嘴一笑,屏退宫女,才慢慢开口,“殿下未免鲁莽。皇后娘娘既有了打算,又怎会有我置喙的余地。” “娘娘若不帮我,还有谁能为我说句话。”睿绎笑得疏落。 子虞的心不由一软,“殿下深得圣心,去求陛下自然能得偿所愿。” 睿绎摇头,并不解释,只是将一直带着的名册递给秀蝉。子虞接过名册,翻了几页,都是京中够资格做王妃的待嫁女子名单。她看了几张,停留在其中一页上,说道:“戚芳,侍中之女,雪肤花貌,少而婉顺,长而慧敏,这样的女子,也不入殿下的眼?” “侍中戚弘行,由宣王举荐。”睿绎唇角勾起冷笑。 “上都护之女,年十四,慧心纨质……” 睿绎道:“上都护是倪相的门生,与延平郡王还有姻亲关系。” 子虞又点了几个出众的,都与后家有或多或少的关系。她顿时兴趣索然,皇后想把齐王纳于掌控下,这一册的名单,都是后家势力的密网。 “殿下。”子虞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劝慰他,只好问,“是不是已经有哪位姑娘获得你的青睐?” 睿绎怔了怔,脱口道:“镇军大将军的*,也许会成为一位好王妃。” 名册中并没有她。子虞记得,镇军大将军随先帝多年征战,落下一身病痛,致仕后回了故乡,武将中有不少他的旧部。 “镇军大将军有五十多了吧?”子虞眨了眨眼,“归乡养老也有十多年了。那位姑娘进过京?殿下了解她吗?” 睿绎笑着摇摇头,“听说她有十七岁了,性子温和,还未定亲。” 这样一句话,就让他愿意托付一生?子虞透过帘子去看他,少年身姿英挺,相貌俊雅,即使在京中的少年俊杰中,品貌也是出众的。 失去母亲的庇护,他不得不婉转求助于她。这一刹那,子虞心底涌起涩涩的感觉,她怔忪良久,才温柔地说:“殿下,当面说话都会产生误会,何况这样辗转打听来的说辞。难道你不愿选择一位知根知底的姑娘作为妻子吗?” 睿绎听她声音委婉,愣了一愣,答道:“身在深闺的女子,婉顺慧敏,慧心纨质,不都是传言所致。我必须从中选择一位,为什么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来选择呢?”子虞欲言又止,他向她看了一眼,明亮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玉帘,“娘娘,朝夕相处的人,一辈子也无法确定知根知底,至少,得找一个让我心安的吧。” 子虞将手中的名册放下,“姑且让我试一下吧。” 秀蝉微微吃惊了一下,频频以眼色示意,子虞却装作不见。 睿绎眉梢微微挑起,似乎有些愕然,大 约是他也没有想到会如此轻易就能成功。可是宫中的“得到”从不会如此轻易,他想,她总会提出交换的条件。 又闲谈了两句,直到他做出告辞的样子,她都没有暗示或者提出交换。他站起身,有些动容,“娘娘,这是为什么?” 子虞讶然,随即反应过来,微微一笑道:“十五岁的时候,我连选择的勇气都没有。等过了十五岁,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看到殿下,总让我回忆起过去,至少这一次,我可以选择成全。” 睿绎看着她,只见她低着头,秀眉微蹙,脂粉不施却越加明眸皓齿,肌肤莹润,如美玉生晕。她似乎察觉他要离开,抬头向他所在的方向盈盈微笑,一时间竟叫他生出意动神摇之感。 心头猛地一紧,他连忙退后两步,作势告辞。走到门口时才回过神,转头朝玉帘一揖,“也许娘娘觉得虚伪,可我不吐不快,无论此事成与不成,娘娘这一片心意,我终不会忘。” 他疾步离去,似乎身后有什么在追赶。子虞笑着摇头,来时还镇定,走时却跳脱,到底还是个不懂事的少年。 秀蝉提醒她,“娘娘,三皇子虽得圣宠,但是……” 子虞知道她的意思,为了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开罪皇后,未免得不偿失。她也觉得刚才鲁莽,却不曾后悔,仍是含笑,“就算顺从皇后,她也不会厚待我,从与不从,又有什么区别。” 秀蝉见她主意已定,只要将劝说全咽回,说道:“三殿下诚挚,娘娘今日的冒险,日后总会有回报的。” 子虞笑了笑,将放在手边的名册抚了抚,似乎陷入了沉思。(未完待续) 第13章:皇子选妃 子虞知道,要想成功,说的时机和说话的对象极为重要。宫中关于皇子选妃已有了风声,可她却一直没有找到提起这个话题的时机。 四月正是芳菲时,宫中花木繁盛。这日子虞带着几个宫女在花园中撷花,有小宦官来找她,说皇帝已经驾幸。她随手折了一枝桃花,就匆匆回了宫。 怀灏坐在殿中,神色不怏,见她到来,眉峰稍稍放松。子虞在回来的路上已经仔细问了小宦官,知道朝中已经议起睿绎的婚事,下朝后,他去了交泰宫,并把睿绎一起唤去,最后却弄得不欢而散。 她感到时机已经到了,却不能操之过急。 “什么事,这样高兴?”看着她将花插入玉瓶,他露出笑,声音也如平时一般醇厚。 子虞侧过脸,轻轻一笑,“只要没有烦心事,不就是高兴事。” 他失笑,起身站到她的身边,看着她摆弄几枝桃花,眼光一扫,看到了桌上摆着的名册。他拿起翻了几张,问她,“这里怎么也有?” 子虞不以为意地说道:“那是三殿下的,那天他来这里喝茶,妾见了就问他要了一册。” “哦?”他眼中深沉,藏着一抹谁也看不透的微光,“要这个干什么?” 她剪枝摆出一个喜欢的形状,这才道:“妾的哥哥也二十好几了,这次回来,正是成家的好时机。” “找到人选了?”他微笑着问,声音波澜不兴。 子虞嗔视他一眼,“都是名门闺秀,妾的哥哥如何匹配,只有等三殿下选妃之后再做打算了。” 他的笑容敛了起来,握住她的手,淡淡说道:“睿绎一个都不要。”他顿了顿,叹息道,“孩子越大越难懂,问他哪里不喜欢,他却只说一句不合心意。” 听他的口气并没有太多的责怪,子虞莞尔一笑,“殿下正是敏感多变的年纪,何况心意这种东西,不正是世上最难猜测的吗?” 怀灏朗朗笑了两声,“皇后有些不满,说我对睿绎太过放纵,选妃之事岂能让他恣意妄为。” “选妻是一生头等大事,如何多虑都不为过,”子虞拉了拉他的衣袖,“殿下要选一位终生相伴的伴侣,难道他心中没有思量没有憧憬。将要成婚的人是殿下,他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一生只有一次,就算恣意一次又如何?”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难测,唇边的笑容深了一些,显得别有含义。 “让皇后选的名单全部落空,难免会让她面上无光。” 子虞一喜,这分明是松了口,她笑道:“让殿下去交泰宫赔罪。皇后娘娘宽宏大度,为了殿下日后婚姻和美,必然也会谅解。” 他转身,将周公公叫进来,吩咐他去把睿绎叫去交泰宫,为刚才顶撞皇后而赔罪。 子虞暗叹了一声,这样一来,皇后立刻就能知道,让他改变主意的原因,她的日子可就更加难过了。 他走到她身边,从身后环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轻声说:“是睿绎来求过你了吧?” 她被吓了一跳,身子一僵,已经透露了答案。 “殿下十岁就失去母亲,他那样诚恳请求,妾可拒绝不了。”见他不说话,她靠在他的怀中,“陛下身为父亲,就更加无法狠心了。” 怀灏笑望着她,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滑头。” 子虞脸上一红,余光瞥到几个宫女宦官全部低头视若无睹的样子,耳根都有些发热。 她挣了挣,他放松了怀抱。 “若是他根据心意,选择的是一位不适当的王妃,那该怎么办?”他问。 就像睿定那样?子虞脸上的红晕霎时褪去,没有回头去看他的脸色,云淡风轻似的说道:“他可是您的儿子,即使只有一分像您,也不会犯下那样的错误。什么样的人适合做王妃,他一定会心里有数的。” 他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不再说什么了。 睿绎果然去交泰宫跪了两个时辰,皇后明白皇帝的意思,只能就此作罢。但她也并不完全放弃,依旧让承仪列了名册送去给睿绎,希望他能从中选出一个喜欢的。睿绎早就有了打算,左手接过右手就扔了。 过了几日,皇帝又将睿绎叫去长谈了一次。之后就下旨,让镇军大将军携女进京。子虞知道睿绎成功了。 镇军大将军住在悟台,正好在睿绎的封地之内,传旨入京,来回正好要两个月,算日子,应该是在六月。在这之前,南征的大军已经凯旋而归。 大军回来的时候正值端午,子虞一直在宫中等待消息。 金殿之上皇帝会褒奖将士,有皇后同席,其他妃嫔却没有那样的资格。 不知哥哥会得到什么样的封赏,子虞事先得到皇帝的保证,却仍有一分忐忑。直到宦官来报,“恭喜娘娘,陛下册授了云麾将军,过一会儿就要入宫来看您啦。” 子虞喜不自胜,立刻厚赏了报信宦官。他谢恩之后却没有退下,一脸欲言又止。子虞问:“前殿有什么事吗?”宦官道:“陛下宴请诸将,皇后娘娘身体不适,提前离席。”子虞心里暗惊,脸上却笑得平静,“娘娘病弱,只怕要叫延平郡王担心。” 宦官眼珠一转,说道:“宴席上并无郡王身影,大概还不知吧。” 这一下真叫子虞诧异得说不出话来,又简单了问了两句,并没有其他异常,就放那宦官走了。 她心中惊涛骇浪,等了又等,直到女官含笑提醒她,“娘娘,已经到了宫外了。”她的心才落定一半。 当罗云翦踏入殿中,子虞眼神定定地端详他。人瘦了不少,又黑了,只有一双眼睛,比以前更深更亮了。他跪倒在子虞座前七步,“娘娘。”子虞一招手,立刻有宦官扶起罗云翦。这时又有一个低沉的声音跪拜在地,“臣殷泰叩见娘娘。” 子虞愣了一下,刚才只顾哥哥,却没有想到还有一人,她看向罗云翦,他对她微笑,显然人是他带来的,这样做的用意只有一个——引荐。 于是子虞笑着招呼,“一起坐吧。”殷泰于是坐在罗云翦的下首。 子虞打量他,刚才跪着还不觉得,坐着时比罗云翦还高出半个头。他的脸颊上有道伤,还露着粉色的新肉,不是旧伤。他似乎注意到子虞的目光,抬头望了一眼,脸色严肃,鹰视狼顾。 子虞一凛,他的目光太凶狠,与她所见的贵族都不相同,和这个宫殿也格格不入。 “娘娘,殷泰是殷相族兄之子,论关系,娘娘还可以唤他堂兄。”罗云翦笑着开口。 子虞拜殷相为义父,却从不把这层关系当真。罗云翦这样说,想要拉拢关系的意图异常明显。子虞了解自己的哥哥,从不无的放矢。既然他想举荐,她也愿相助一把。 “我听殷美人提过,”子虞盈盈笑道,“说的就是兄长吧?” 殷泰和殷相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早就听闻过这位玉嫔娘娘诸多事迹,今日一见,果然如玉美人,姣冶娴都。听她口称兄长,顿时受宠若惊。他霍然起身,双手抱拳,“正是臣。” 罗云翦一把拉他坐下,“娘娘面前不必这么拘束。” 子虞笑了笑,这人显然第一次步入宫廷。她起了话头,“这次南行,可还顺利。” 罗云翦说道:“圣上深谋远虑,此行大胜原在意料之中。”他口气轻松,神态却沉重,说话时有一瞬的失神,被子虞捕捉到了。 她宛然道:“建功立业何必如此心急,哥哥出征前应该和我商量,胜过日日让我担心。”罗云翦柔声道:“并无凶险。”子虞蹙起眉,满脸的不信。罗云翦又劝慰两句,子虞埋怨道,“一年前哥哥不告而别,如今又虚言搪塞,叫我如何能安心。” 罗云翦看着她,心里百味沉杂,这个妹妹在他离开前,还在寺中孤苦无依,等他回来,却已经坐在了华美的宫殿上,可她的神情却一丝也没有变,目光中依然有着依赖,仿若当年拿不定主意的女孩。 “娘娘,”他放低了声音,怕惊吓了她,“只有一次,在皇城门下,南国太子领伏击,臣险些丧命,幸得殷兄舍命相救,他脸上的伤也是由此留下。” 子虞眼圈一红,对殷泰说:“多亏了兄长。” 殷泰道:“战场上兄弟以命相托,本是天经地义,娘娘不必如此。” 子虞见他的样子并不居恩,心中又高看他几分。女官在一旁劝道:“娘娘真是关心则乱,云麾将军这不是好端端坐在娘娘面前吗?” 罗云翦笑了笑,趁机挑了一些南征途中的见闻做话题,并不提艰难危险,只拣些有趣的谈论。 子虞顾忌外人在场,按捺下心中的疑惑,陪着闲聊了几句。秀蝉瞧出兄妹两人有些私话想谈,笑着对子虞道:“娘娘,殷美人与殷大人也许久不见了。”子虞“哎”地恍然一声,“我倒只顾自己高兴了,”转头对殷泰说,“兄长快去看看殷美人吧。”殷泰欣然应诺,一旁的宫女引着他离开步寿宫。 秀蝉带着女官宫女离开,把殿堂留给了两人。 沉默半晌,子虞率先开了口,“哥哥就没有要和我说的吗?” 罗云翦看着她,眼睛明亮,笑容爽朗,“娘娘如今……很好。”不等子虞提问,他又道,“当日离开时,我真怕娘娘一蹶不振,远在戍边几次听闻娘娘的消息都觉得惊心,如今见到娘娘,我总算可以稍稍放心了。” 这话又惹得子虞心酸,她狠狠嗔了他一眼,“哥哥现在也不和我说实话了,这次南征究竟遇到了什么,让你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战场上的事太过残忍血腥,臣不想污了娘娘的耳朵。”罗云翦说道。 子虞淡淡一哂,“若我连听都不敢,又怎么能端坐在步寿宫。”罗云翦惊讶地抬头,子虞又说:“哥哥是不是有所顾忌,莫非事关延平郡王?” 罗云翦完全怔住,半晌后才幽幽叹了口气,“娘娘猜得不错。这次南征,陛下曾下密令,若南国二皇子来求救,我军可出兵襄助。偏偏延平郡王自持身份,与二皇子起了龃龉,在一次战斗中,他领兵走得太远,又中了南禁军的埋伏,被流矢射中了右腿,被救回来时已经晚了,整条腿都保不住了。” 子虞皱起眉,“这个和哥哥有什么关系?” 罗云翦苦笑了一下,“此次出征,历来都是我冲锋陷阵,唯一一次的例外,由郡王亲自带兵,居然就出了这种事。郡王救回来后无法领兵,论职该由我指挥大军,郡王麾下自然不服,几个部将带众闹事。为大局着想,我杀了一个,关押一个。这次回来,那几人还不知会有什么样的说辞。” 子虞惊得说不出话来,唇翕动,半晌才道:“哥哥糊涂,竟要把如此重要的事瞒我。” “事情还没有具体眉目,我怎能让深居后宫的妹妹操心。” “你我都不是闲命,”子虞向他笑了笑,淡淡地说,“别人还有父母兄弟可以依靠,纵使失败,还可以得家族庇护,我们的富贵却在以命相搏,要是等到事情眉目清楚,只怕陷入险境还不自知。哥哥真要让我安心,就不该瞒我。” 罗云翦心头一震,脸上有动容之色,他略略偏过脸,低声说:“你长大了。” 他的口气里有赞叹,有感慨,更多的就是怜惜。子虞微微有些伤感,缓缓吸了口气,问道:“陛下可有表示?” 罗云翦抿唇道:“南朝新帝又让三城,圣上对归来将士多有褒奖,对延平郡王赏赐的都是财物,刚才席上皇后拂袖而去,也不见圣心不快。” 子虞眉头微蹙。帝后意见不合,已是宫中司空见惯的事。旁人都认为是她来到宫中,独获圣宠,惹皇后不快。她却清楚地感觉到,帝后的嫌隙早已存在。 罗云翦见她皱眉苦思,宽慰道:“我的功劳虽大,还不足配上云麾将军的称号,圣上必是为了你。” 子虞转眼看他,笑着摇摇头,“我对他……从不敢放心。” “他喜欢你,”罗云翦说道,“阖宫上下皆知。” “众人眼中的事实未必就是事实,”子虞喟叹,乌黑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伤怀,“哥哥,他给我的,太快太好,我担心失去会更快。” 罗云翦默不作声地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担心,还有我在。” 子虞心中稍定,含笑点了点头。这是他们早已默认的生存方式,兄弟在朝为官,姐妹内宫襄助,绵延富贵。 “对了,”她抛去心底一瞬间涌上的软弱,问道,“文嫣如何了?” 罗云翦道:“她很好。” “好?”子虞笑道,“是身体好,还是日子好?” “都很好,她坐在殿堂上说话,连皇后都要察看她的脸色。”罗云翦正色回答道,“对了,她还托臣带给娘娘一件礼物。”他走出殿,不一会儿就带了一个锦盒进来。 子虞满是好奇地打开,锦盒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白玉壶,上雕松鹤图。她取出来仔细端详了半晌,是上好的羊脂玉,可除了分量较沉,也瞧不出什么特殊名堂。她抬头含笑看着罗云翦,似乎在问,千里迢迢就带来这个酒壶。 罗云翦满脸肃然,走上前,把玉壶的盖子轻轻一拧。在寂静无声的大殿里,子虞似乎听见酒壶里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嚓”。他容色镇定,轻声在她耳边说:“壶内分两块,可以放两种酒,壶盖向左拧半圈,就可以换酒,这叫做乾坤壶——壶中乾坤,一死一生。” 子虞心头一颤,脸色有些发白。 罗云翦握住她的手,两双手都一样冰冷,他的口气异常平和,“文嫣用过一次,她让臣带给娘娘,若是有那么一天,说不定可以用上。” 子虞觉得喉口涩干,深深呼吸了两次,将锦盒“啪”的一声合上,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但愿……不会有那么一天。” 延平郡王断腿,罗云翦受封云麾将军,似乎为朝堂刮来一股不同的风向。不少人望风而动。皇帝赐给罗云翦一座府邸,据说先后住过两代开国功勋,院落精巧,宅邸辉煌。往来的官员络绎不绝,倒让这座宅邸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气象。 延平郡王府来往的人也不少,可是很快就消声灭迹。据说郡王伤后脾气变得极差,三言两语不合便将来访的人赶出府去。那些带着珍贵药材上门的人,原本想着凭“雪中送炭”的方式能搭上宣王或者皇后这层关系,被郡王赶出来后感到颜面无光,私下添油加醋编排起来,于是谁也不想去触这霉头,郡王府往来的人更少了。 郡王在家中静养,郡王夫人却几次入宫来求见皇后,头几次拿着帕子抹眼泪,一抹就是一两个时辰,后来不知从哪里听说郡王是被人所害的谣言,索性到皇后面前哭闹。 消息传来,子虞顿觉不妙。 这日交泰宫派人来请,子虞多了一个心眼,留下秀蝉通风报信,带了歆儿和宫女前去。 刚进入交泰宫,就听见一个妇人的哭声,“如今,连皇后的兄长都不放在眼中……”子虞驻足不前,女官却已经传报,“玉嫔娘娘到了。”里面哭声立止。 子虞上前给皇后行礼,下首站着一个妇人,头戴珠花,身着青衣,满脸怨愤地看着子虞,也不上前行礼。 皇后冷淡地说:“这是延平郡王的夫人,非要见你一面。”回头又对妇人说,“你不是一直闹着要弄清真相,有什么话,直接问清楚吧。” 妇人从子虞进殿后就一直盯着她不放,闻言冲上前,声音尖锐地说道:“娘娘的兄长平安回来,我的夫君作为主帅却被射伤了腿,这是什么道理?” 女官呵斥她无礼,她充耳不闻。子虞一字一句地说道:“沙场之上,刀剑无眼,岂是妇人可以随意指摘。” 妇人嘴唇颤抖,反驳道:“我夫君前锋带兵,出生入死,罗云翦却应援不及,延误战机,独占功劳……”子虞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不耐烦起来,打断她道:“为了无根无由的事,夫人却来喧闹宫廷,非议朝臣,这莫非是郡王的意思?” 妇人一惊,她本就满含委屈,见子虞毫无惊慌,反而三言两语将她的夫君牵扯进来,心里又怨又恨,冲上来想拉子虞的衣袖,口中直呼,“回来的将领并非我夫君一人,难道个个都是胡言乱语,罗云翦本是南国之人,有通敌之嫌,又怎能握剑掌兵……” 她来势凶狠,面目狰狞,宫女拦不住她,直冲到面前。宫女们慌成一团,不知谁乱中出错,不小心绊了妇人一脚,妇人止不住身子前倾,张手直冲子虞的脸上抓来。 她的指甲又尖又长,冲到眼前,子虞心跳如雷,往后退避不及,眼看就要被伤。歆儿拦臂挡在当中,被狠狠抓了个正着,衣袖刷地被扯落半幅,露出的手臂上,被划出几条红痕,其中两条已破了皮,渗着血丝。 女官宫女们吓得目瞪口呆,步寿宫的宫女们围成一圈,将子虞护住,交泰宫的宫女挡在中间,妇人摔倒在地,显然也被惊住,愣在当场。 “这是做什么?”皇帝的声音骤然响起。 皇后一怔,显然没有想到皇帝会在此刻现身,不过一瞬,她就恢复了常态,起身行礼。子虞脸色苍白,回头在宫女中扫视了一遍,又见妇人惊魂未定,神色不似作伪,心里疑窦丛生,怔忪了片刻,转身叩问圣安。妇人吓得瘫软在地,跪地瑟瑟发抖。 皇帝招手让皇后子虞分列一旁,目视交泰宫的狼狈。承仪禀告说:“延平郡王夫人,殿前失仪,冲撞玉嫔娘娘。”子虞对皇帝哀求,“陛下,请先让妾的宫女先去医治伤口。” 歆儿手上的伤痕如此鲜明,皇帝看了一眼,皱眉看向皇后,“这是怎么回事?”皇后跪倒在地,“是妾管教不力,郡王伤重不起,郡王夫人难免心急,又听信谣言,这才举止失措,殿前失仪。” 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什么谣言?”皇后看向妇人,希望能由她亲口述说。谁知妇人吓得面如纸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子虞也跪地请罪,“自妾的兄长回朝得封,就一直非议不断。夫人也许是听人唆使,才犯了糊涂。” 一个意欲转移视线,将殿前之事一笔带过,反指妇人的举止事出有因。一个状似求情,暗示妇人举动是有人指使。 皇帝揉了一下额头,目光严厉,神色露出些微疲惫。 皇后哀声道:“郡王夫人一向守礼自持,若非这次郡王伤得太重,怎会做出这种事来。”妇人这时也明白过来,不敢仰视圣颜,颤声说道:“陛下,妾的夫君几次出征,却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伤得蹊跷,还请陛下明鉴。” 子虞闻言泫然欲泣,“妾的兄长受点非议只是小事,妾听闻还有部将的眷属不满,还请陛下秉公办理,查明真相,好平息这些官眷的怨气,也好还妾兄长的清白。” 皇帝眉头锁得更紧,不疾不慢地说道:“为了一些传言就闹得满城风雨,岂不要让得胜的将士心寒,此事不要再提。”子虞一喜,皇后却是脸色阴沉,妇人只剩下啜泣。 皇帝扫了一眼妇人,“荣封诰命,一有风吹草动,却跑来宫中闹事,出手伤人,看在郡王的分上,这次就不多做追究,既然郡王伤重,你就留在家中侍疾吧。”他看向子虞,“你没有受伤吧?”子虞摇头,他露出温和的笑容,“那就去你的宫里。” 子虞领着宫女先行,走出殿时,想起皇后还跪着,回头望去,正好看到他一脸冷漠地对皇后说:“别把你的宫廷弄得乌烟瘴气。” 五月末的圣节,皇帝突发奇想来一场击鞠,地址选在了城外的北苑,城中年轻子弟闻风而动。 几日前下了几场雨,空气荡然一清,到了击鞠那日骤然放晴,明媚的春光映得天空朗朗,偶有片云,也添声色。北国击鞠是男女皆喜的娱乐,子虞早就得知将随驾出行,还有受到斥责一直闭宫不出的皇后和另几位妃嫔。 北苑开阔,草长莺飞,正适合击鞠,宫人早就立起两个彩雕绘金球门,以银丝编韧为网。场外设八个红漆大鼓,鼓舞士气。 帝后两人在主台观战,太子,晋王各自带了十人在击鞠场中试球。能跟随皇子击鞠的,不是身手矫健的卫士,就是年少英俊的贵族子弟,大多数的目光都看着他们。这一场击鞠观赏多于胜负,双方都骑术精湛,勇敢机智。有来有往的几球精彩无比,贵族们纷纷叫好。 太子晋王之后,又有好几场击鞠在少年们的马蹄中开始。 子虞坐观了一会儿后,去营帐中换了骑服。等她带着女官宫女来到击鞠场地边缘,明妃欣妃已经开始了打球,明妃梳高髻,身着红色织锦骑服,艳丽如同红日。欣妃着烟紫,春光映照着她眉目精致,姿容美丽。宫女们分作两队,互有来往,击鞠不比男子精彩,却胜在姹紫嫣红,夺人耳目。 击鞠必须要有一匹好马,子虞命宫人前去挑马,片刻便有宦官牵来一匹黄骢,毛发光亮,四肢健壮。子虞骑着试了试,驰骤如电,果然不凡。 她骑着马在场边跑了一圈,眼看明、欣二妃打得正热闹,也不打扰,领着宫女另辟场地。子虞的马好,宫女们都跟不上速度,不一会儿就跑在了前面。 身后一阵踢踏马蹄声,子虞以为是宫女赶了上来,回头一望,却是晋王。他身着武士窄衣,脚蹬黑靴,猿腰蜂臂,俊美无俦,神态略有焦急。子虞佯作不见,策马前行。 “娘娘。”睿定唤,提缰疾驰越到子虞的面前,一手挥着长杖,挡住了去路。 子虞冷眼看着他,“晋王有何指教。” “娘娘请下马说话。” 子虞道:“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娘娘请下马,”睿定看着她,目光坚定。子虞了解他,这个表情,通常表示他一定会坚持直到达到目的。她从马上翻下,淡淡地说:“你最好有个好的理由。” 睿定下马,走到她的马前,仔细检查了马的嘴和牙齿,子虞看着他的举动,眼中渐渐凝聚寒意。 “马被下了药。”他下了定论,声音磊落分明,转头看子虞的眼神,他苦笑了一下,“你不信我?” “已经背叛过的人,有什么值得我相信。”子虞拉过辔绳,看了看马嘴,却没有发现什么,“刚才还在击鞠的人,怎么能发现马厩里的一匹马被下药?” 睿定神色不改,淡淡地说道:“这里到处都充满了眼睛,我知道有人拿药汁喂了黄骢,刚才看到你骑走,这才赶上来。” 子虞不知该不该信他,他的表情足够诚挚,可惜她再也无法相信这份诚挚。 她垂下眼睑,叹了口气,问:“谁下的药。” 睿定泰然道:“你的心中已有了答案,何必还需要我的回答做证。”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子虞抿唇,缓缓说道,“也许,你在拿一件莫须有的事,逼我去对付她。要知道,你和她之间的争斗,时间要长得多了。” 睿定听了不住摇头,“我不知道,原来你无情起来是这样厉害!可无论你信不信我,这匹马不能再用了,发了狂容易伤到你。” 子虞冷言反驳,“什么有情无情……”他们早已不是能提及情之一字的关系。 睿定面色一冷,仍然坚持,“马交给我吧。” 子虞不置可否。 两人僵持不下,又有一串清晰而明快的马蹄声接近。隔了一小段距离,就看见睿绎驰马而来,他看着两人,笑着招呼,“娘娘,大皇兄。” 睿定的脸色僵硬了一下,没有想到会有人看见他和子虞单独在一起。子虞显然也有同样顾虑。可两人迅速反应过来,佯作无事。 睿绎直来到两人身边才停马,对睿定说道:“大皇兄怎么在这里,太子想约你再比一场,正在找你。” 睿定神色镇定,唇畔含笑,“正合我意。”说罢,不再看子虞一眼,翻身上马离去。 等看到他的身影化作远处的黑点。睿绎转过脸来,一脸笑嘻嘻地看着子虞,“娘娘可是有什么为难?” 子虞这才知道他是特意来解围,宛然一笑,“无事。”心中毕竟存了疑虑,只牵着马缰往回走。睿绎见了,下马走在她身后不远,仔细看了一会,才对她说:“好俊的马,娘娘这是锦衣夜行,不如和我换一匹。” 子虞连连摆手拒绝。他快步牵马走到她的身边,“娘娘看我这匹马,膘高马肥,最是温和。” 子虞“哧”地一笑,温和对他道:“这马不妥当,不能骑。殿下还是另寻好马吧。”手上的马忽然驻足,缰绳的另一边被睿绎扯住了。 子虞看着他,他也回视子虞,目光深处似乎藏着隐隐的光泽,“将马给我吧,交给晋王,别人还不知该如何非议,给我就没事了。” 子虞讶然,“殿下知道?” 睿绎偏过头,脸色在春光下有些模糊,他缓缓地说:“不知道,但是能猜出来。有些事看多了,总能猜出点蛛丝马迹。” 子虞不禁又叹了口气,“这样,你就更不该来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宫中还有这样的人,别人对麻烦避之不及,他却自己撞上来。 “娘娘莫非把我的话当成了空话,”他笑了笑,十五岁的少年,即使不言不笑,也带着朝气,尤其他的笑容,俊逸的仿若朝露,“娘娘帮了我,这一点小忙,娘娘却不让我回报?” 子虞平静地看着他,旋即嫣然一笑,将马缰交给了他。 睿绎接过,立刻翻上马,子虞一惊,“殿下!”他给她一个安心的神情,朗朗说道:“不该让设下陷阱的人失望。”转身按辔驰去。 子虞在他身后喊“小心”,不知他听见了没有。 女官宫女们赶上来时,子虞已经没有了耍玩的兴致,意兴阑珊地打了两局便草草收场。回到主台时,宫人正在擂鼓,声声如雷。可这依然没有盖过场上的马蹄声。 皇帝身着玄青骑装,银纹收袖,手中握着金漆的球杖,挥动在他的手里,仿佛一道流光溢彩的金弧。 跟随在他身后的卫士身手矫健,配合得异常默契,子虞看到,玉城的驸马晁寅也在其中。太子和晋王临时组成一队,身后追随的却是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贵族。球在两队之间辗转,尘土飞扬。 球很快传到皇帝的马下,他手挥金杖,一道利落圆润的弧光,球应声入网。观者如痴如醉,齐声叫好,连擂鼓声都混淆其中,弱不可闻。 他朗朗而笑,转头环顾主台,在看到子虞时,挥动了一下手中的金杖,深邃的眼眸变得豁然开朗。子虞情不自禁跟着他微笑,这一刻的他,没有平日帝王的威严,却更加让人难以拒绝。 一局之后,太子与晋王落败,两兄弟很难得地凑在一起亲密说话。卫士们围绕着皇帝侃侃而谈。 这样的欢愉的场面并没有能持续很久。一个灰衣的宦官跑进击鞠场,跪倒在皇帝的马前,禀报了一句什么话,隔得太远,谁也没有听清,可是皇帝的面色倏然铁沉,片刻之间,方才明媚的春色也变得黯然。贵族子弟们都看出皇帝的神色有异,收敛笑容,相互张望。 “将太仆寺卿叫来。”皇帝面色沉翳地吩咐,低沉的声音在骤然安静的击鞠场显得格外分明。 子虞心中已经有了眉目,主台上的人们却惊异不已,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直端坐的皇后回过头来,扫视了身后一圈,目光落在子虞的身上,她微不可察地皱起眉。 皇帝下马走到主台,脸上笑容全无,眉头深锁。 他和皇后说了两句,随即两人一起离去。 留下的妃嫔贵族们不再将心思放在击鞠上,一门心思旁敲侧击地打听刚才发生了什么。才过了一会儿,消息就被打听了出来。 三皇子睿绎坠马受伤。 耳边尽是随行妃嫔低声的议论声,子虞有些烦躁,起身回了自己的营帐。 秀蝉去打听详细始末,很快就回来,“三殿下伤得不轻,据说现在还没有醒来。” 子虞惴惴不安,他是知道马有问题,将错就错?还是不小心弄巧成拙?若是以假乱真,怎么能瞒过去探看的帝后二人? 她心事重重地等到了晚膳前,皇帝才回了营帐,御前的官宦将她请去。 一入账,恬淡温暖的熏香就笼了上来,他坐在椅上,脸有怿色,见到她也只是眉间略微放松,“听说了吗?睿绎坠马了。”子虞轻轻嗯了一声,他声音又沉了下去,“内侍说,他换了一匹马,突然就发了狂。” 子虞心扑通扑通地跳,像弦丝绷紧了一般的紧张,“殿下是和妾换了马。” 怀灏挑起眉峰,目光谨慎而审视地看着她。 “那原是妾的马。”子虞又重复地说了一句,他一向敏锐,很少有真相能在他的目光下遁形,所以她选择坦白直言,将换马前后的事说了,只说是睿绎少年心性,和她换了骏马。 营帐里已经点了灯,一圈淡淡的光晕,将他平静地面色衬得深沉莫测。 “这么说,”他蹙眉道,“险些被伤到的是你?” 子虞哆嗦了一下,细密的睫毛微微发颤,“妾也不知。” 他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宽慰地说:“无论是你还是睿绎,这件事都该弄个明白。” 子虞的心宽了一半。 宦官在帐外报,“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他淡淡地说:“不见了,让她好好休息。”他说话的语气平淡如水,更加让人感觉出其中的不悦。宦官得令走了,不到片刻又回来说,“陛下,娘娘说,与其让其他人在您面前说事,不如她自己来说清楚,若是您不同意,她就在帐外等到天明。” 子虞心底咯噔一响,侧过脸见他沉着脸,却没有再次驱责,刚才放下一半的心早已烟消云散,脸上还只能平平淡淡。 “陛下,”她轻轻开口,“妾想去探望三殿下。” 他轻抚了一下她的发,温和地说道:“他还没有醒。” “说不定殿下受伤是因妾而起,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想去看看他是否安好。”她说。 他想了一想,还是答应了,“御医说要明天才会醒,你就趁现在去看一下吧。” 他召来宦官,子虞走出营帐。皇后果然站在帐外,晚霞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衣袖在风中翻动,仿佛几欲展翅的蝴蝶。 她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平静的面容上依然带着雍容的表情,看向子虞的眼神,也与坐在交泰宫中一模一样。 子虞忽然有些心堵,有什么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那大概是皇后这个称谓所蕴含的权势力量。她暗吁了 口气,面无表情地离去。 步寿宫外的石榴已经熟了。 他循着那条最熟悉的林荫小道而去,转过一片小林,眼前豁然明朗起来。五月时节,繁华盛开,灿若云霞。宫人们对这些树木一向照顾周到,因为这是他母妃最爱的石榴。 枝叶碧绿,花开似锦。 睿绎恍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花苑里没有人,他只好转身返回。 他的母亲坐在大殿上,脸上又是懊悔又是伤心,“太子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可没有你这么聪明。”这是她与他单独相处时才会说的话,果然是他的母亲。 睿绎笑着上前,她却落了泪,“可惜你的母亲不及皇后,今日一败,日后就只能靠你自己。”他伸手摸向她的脸,想要安慰些什么,他的母亲已经自己擦去了泪水,“你知道宫中有多少个妃嫔诞下皇子,足有十个,还不包括那些没有机会出生的。可是平安长大的,只有三个皇子。她无法直接对长大的皇子下手,日后若你处境艰难,不妨装疯卖傻,去藩地做个太平亲王。” 他一下就懵了,这话听起来就觉得不详,似乎在交代后事。他头疼起来,像针扎一样的疼,痛彻心扉,他慌忙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是他的母亲,还是那昙花一现,模模糊糊的美好时光…… “哎!” 睿绎听见一声轻呼,从梦境中骤然醒来。 眼前不是他的母亲,而是那个年轻的,住着步寿宫的现任主人。她低着头,白皙的脸庞有些过于苍白,看着他的眼神很温和,唇边含着很淡的笑。看着她的样子,他不知道为何,刚才在梦中的悲伤又翻涌了起来。 他闭上眼,不想透露眼中的脆弱。 “殿下?”子虞见状一慌,以为他又昏睡过去,伸手向抚他的额头,她的右手被他突然一抓箍住了手腕,只能左手覆在他的额上,还好,并不是很烫。 睿绎感到额上一阵软腻清凉,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缕清香,不似麝不似兰,幽淡的,心旷神怡。他的脑子一直有些昏沉,想了半晌,才想起是什么,猛地睁开眼,这一下更是一惊,竟抓着她一只手。他蓦地放开手,却不想牵动另一只手臂的伤处,嘶地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弄成这样,”子虞看着他,不由带了怜惜,“知道马有问题,怎么还犯傻事。” 他咳了一声,“不把戏演好,谁也不会信以为真。” 子虞忽然感到一阵心酸,原来在宫廷之中,都得如此生活,即使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她压低了声音,“真把自己弄伤了,得不偿失。” 睿绎笑了笑,“娘娘,我有分寸。” 子虞没有那么乐观,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她没有那么容易对付。殿下,见过树林吗?二十年的时间,足够一些树苗茁壮成树,若是刨开了土,你还会发现,它们的根紧紧相连,再凌厉的风,也拿它们无可奈何。” 睿绎微怔,推倒皇后向来就不容易成事,他也没有把握。可这些话,他从来不宣之于口。抬眼看她,一眼就望进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里,大概是受伤的缘故,他的心底有些发软。 “没有事是能一蹴而就,”他缓声说道,“种树也需要种子,只要怀疑的种子播种下,终有一日会发芽。在那之前,我可以为它浇浇水,直到有些人无法再容忍,自然会将它连根拔起。” 他的声音有一些沙哑,语调却是冷冰冰的。子虞想到刚才御帐中见到的场景,预感到这一次的作为也许并不能拿皇后如何。这还是皇子受伤,若是她受伤,只怕更掀不起风浪。这样一想,心里一阵阵发凉。 睿绎也自悔失言,竟无意说出了心底话,阖上双目,沉默不语。 额上又有冰凉的触感,他无奈地睁开眼。子虞拿手帕轻轻擦拭他的额头,婉言说道:“不要随意糟践自己的身体,只要有耐心,总能守到能看到结局的那一天。” 睿绎抿了抿嘴唇,脸上的线条骤然放松了下来,“娘娘与我想看的,都是同一种结局吗?” “是的。”子虞沉默了片刻,回答。 睿绎真正有了笑意,“有了娘娘这句话,我今天也不冤。” “睡吧。”她软声说。 睿绎的脑子有点发沉,浑浑噩噩,脑中唯一一丝清明被隐约一抹幽香所缠绕,让他沉沉浮浮,不知所终。(未完待续) 第14章:有意合作 这一夜很多人无眠。 罗云翦也不例外。作为新封的云麾将军,他的营帐离御营并不远,一天下来,异常的动静都看在眼里,可惜外臣终究不便去探听后宫动静。等听到三皇子的消息,他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他的妹妹。 夜空满是星辰,散乱的仿佛无解的棋局,他看了一会儿,正欲休息,帐前忽然来了不速之客。 “还以为出了这等大事,将军会夜不成眠。”殷荣踩着夜色前来。 罗云翦抱拳行礼,“相爷。”又因为他这话中的意思而提起警觉,“是三殿下的事?” 殷荣呵呵一笑,他的相貌本就生得有些生硬,一笑之下,又显得更加阴鹜。罗云翦一抬手,请他入帐。 殷荣草草看了营帐内的摆设,赞赏道:“简洁朴实,一点无用的东西都没有,果然和将军的作风很像。”罗云翦陪着微笑了一下。殷荣话锋一转,“充媛,兰媛的兄长今日还为一副鞍鞯而争吵,玉嫔娘娘圣眷正浓,将军何须如此自苦?” 罗云翦自然知道,充媛,兰媛都是失宠的嫔妃,而她们各自的兄长,今日在击鞠场为了一副镶嵌宝石的鞍鞯而斗富。他自然不屑他们的作为,可话中被提及妹妹,他顿时感到有些不对劲,谨慎地应答道:“下官没有家族蒙荫,岂能和他们相比。” 殷荣看了他一眼,“将军还有玉嫔娘娘可以依靠。” 听他第二次提及妹妹,罗云翦眼皮跳动了一下,说道:“她太年轻,不通世事,有些事,还需要相爷提点。” “她喊我一声义父,我自然不能不管她,”殷荣一脸和蔼地说道,“看来将军的消息还不灵通。”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罗云翦反而镇定下来,淡淡说道:“请相爷指教。” 殷荣的手指轻轻敲击膝盖,说道:“三殿下坠马受伤,陛下震怒,一力催促彻查,我也是刚才得知,三殿下的马,原是玉嫔娘娘的。” 罗云翦心头一颤,“什么?”话音才落已发觉失态,可这时已经掩饰不了,他急问:“此事当真?可有什么凭证?” “太仆寺少卿,主事,有二人皆是宣王举荐,有一人出身沧州赵氏,”殷荣眯起眼,沉沉一笑,“将军还需要什么凭证?” 罗云翦霍然起身,面色铁青,“后家已经是位极人臣,又有储君在位,何必为难一个毫无威胁的嫔妃。” 殷荣看着他,摇头笑道:“毫无威胁的嫔妃?我可听说,这次战归,延平郡王的旧部都说是将军延误战机才致郡王重伤,玉嫔娘娘在宫中又阻挠皇后为三殿下预备的婚事。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将军莫非认为,皇后凤仪天下多年,真有了包容天下的雅量。” 罗云翦慢慢坐下,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 殷荣又道:“后家执掌权柄多年,手段跋扈,将军出征时也领教了不少。玉嫔娘娘身娇肉贵,可比不上将军,宫中这些明枪暗箭,不知能躲过几回。” 出征时他处处受延平郡王刁难的事,他似乎了如指掌。罗云翦苦笑了一下,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句句中的,每一句都说到了他的心上。 “下官多谢相爷提醒。”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殷荣点到为止,笑容连连,拍了拍他的肩,“你们兄妹人才出众,可惜做事总是太过谨慎,该出头时不出头,小心被人看轻了。” 罗云翦顺势说道:“下官惶恐,已失主意,还望相爷指点一二。” 殷荣微微颔首,“彼之道自然可以还施彼身,只要将军下定决心,等待时机一到,不愁大事不成。” 罗云翦知道这是约定合作的暗示,可似乎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利,他固然忌惮殷荣利用之心,然而后家势力强大,的确不是他们兄妹可以抵挡。他暗自叹息一声,拱手为礼,“下官静待这样的时机了。”殷荣哈哈一笑,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回头又看了他一眼,“你的妹妹行事谨慎,若是有你一半的爽快,今日的格局也会大不相同。” 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晚间还凉风习习,翌日就艳阳高照,映着北苑的林木葱荣茂盛,生机勃勃。宗亲贵族们驻营林边,一早就已有年轻的少年们聚集嬉闹,场面十分热闹。 子虞被帐外的喧哗给吵醒,起身梳洗,可惜她已经失去了前一天出宫时的兴致。女官为她挑选了几件骑装都被否决,只穿着平常的一件藕丝裙在帐内闲坐。 罗云翦进帐时,看见的就是他妹妹神情萧索,端坐帐中,一手轻轻拨弄着玉连环的模样。 “娘娘,你还好吧?”他径直问。 子虞抬头见是他,倒没有很吃惊,宫女识得厉害,能不经通传就入内的,只有罗云翦。她笑道:“怎么这么早来看我。” 罗云翦细细看了她一阵,才说道:“我担心娘娘久未离宫,住不惯这里。”子虞嘻笑了一下,“哥哥何时变得多愁善感。” 罗云翦神色肃然,端坐的姿势有些紧绷。子虞见状敛去笑容,屏退宫女后问道:“哥哥心里有难事?”罗云翦道:“昨夜相爷来找我,说昨日你若非与三殿下换马,此刻起不了身的只怕是你,而不是三殿下。”他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责备她出了这样的事也不曾找他商量。 “虚惊。”子虞蹙眉道,“殷相的消息倒是灵通。” 罗云翦淡然道:“他若非有这份能耐,怎能每次占事先机。” “让我猜猜,”子虞用手指轻轻扣动玉连环,泠泠作响,“他定是想用你的手借题发挥,若能扳倒后家,同为臂助的倪相也将受损,就有他大长长才的余地了。” 罗云翦皱起眉,“他的意图并不难猜。可这有什么关系,只要目的一致,何必在乎是谁利用了谁?延平郡王已与我结下了仇,皇后与你又有嫌隙。后家一日不倒,昨日的虚惊终有一日变成真难。”见子虞垂头不语,以为她还有所顾忌,又想起她的为人,最是温善怯弱的,罗云翦心生怜意,放低了声音,“如果能平安度日,我们低一头又有什么关系。可现在的局面,已不容我们后退。注定要与后家一搏,占得先机至关重要。” 子虞听着长长叹息了一声,“举步维艰,原以为开头一步难,谁知每步都惊心。”罗云翦拍了拍她的手,“开始的那一天就应该预料到今日。” 子虞唇角略勾,笑了笑,“正是因为步步为营,才不容有一步走失。”不等罗云翦回应,她提高了声音,“来人。”宫女们应声而入。子虞道:“昨夜我去看三殿下时他还未醒,不知情况如何了?”有两个宫女退了出去。罗云翦不明所以,但是见她一脸平静坦然,便不多问。 兄妹两个默默喝了会茶,去打探消息的宫女折返,“娘娘,三殿下昨日下半夜已经醒了,精神还不错。”子虞点点头,“管马的人呢?”宫女话语清晰地说道:“两个挑马的宫人都被杖毙了,主事被罢官,太仆寺少卿也被罚了俸禄。” 子虞摆手,宫女们退下。 罗云翦眉头拢起了深深地折痕,眼里藏不住的惊讶,一个晚上,境况就变得难以掌握,牵连后家的线索被斩断。 “他并不想查下去。”子虞平静地说道。 罗云翦苦笑,“圣心难测。”他看了看子虞,又说道:“你看起来并不失望,也不惊讶。” “昨天皇后去过他的营帐,”子虞说着,顿了一顿,睫毛轻轻一颤,“我从不指望因为差一点受伤,就能让他去收拾后家,可想不到,连他儿子的受伤,都能草草了之。” 口中虽然说着不失望,她的表情却又是那么落寞。罗云翦安慰道:“帝王之心,自古难测。他对你,已经超过许多人,就是寻常的夫妻,谁又保证一定能够心心相印。以后,还有机会。” 这话难以让人安心。 兄妹皆知昨日就是后家的危机,却又在他们所不知的角落被暗暗化解。 以后,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再有机会。 子虞摇摇头,将手边的玉连环扔到了茵褥上,换了一种轻松的语调,“不说这些事了。哥哥这次归来,可有什么打算?”罗云翦收拾了失望的心情,说道:“你若能晋升妃位,安乐度日,我也别无所求。” 子虞轻轻一笑,“哥哥就不为自己打算吗?”罗云翦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反而添上一丝凝重。 “哥哥,”子虞温婉地说道,“成家立业是大丈夫立身的根本,如今你已建功业,是该考虑成家了。你的身边多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我也会放心很多。” 罗云翦先是摇摇头,想说什么却没有张口,沉默了片刻后,他眉间的折痕慢慢放松了,问道:“你心里已有人选了?”子虞睨了他一眼:“是有几个人选,不过还是要等你来定。” “不是依附后家、倪相、殷相的家族,二、三品官家的小姐,就可以了。” 子虞怔了一下,顷刻就明白了,他为自己挑选的妻室,是选择一个姻亲的同盟。 “哥哥!”子虞微微埋怨,“一生相伴的人,当然要选一个自己喜欢的。” 罗云翦随意地一笑,显然志不在此。 子虞叹了口气。 兄妹两人走出营帐,林间宫人往来不停,击鞠场上更是热闹,鼓声如雨,阳光灼灼照耀之下,贵族少年们奔驰来往,球杖挥舞如林。子虞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罗云翦看到精彩处,也会对打球的人评点一番。听他的口气,有一些在战场上结交的过命交情,子虞心里暗暗高兴,兄长也有了忠诚的朋友和部属。 正看得有趣,不远处忽然有一群宫娥骑马前来。直到她们走近,子虞才发现簇拥在当中的是玉城。她穿着胭脂红的骑装,神采飞扬,她的目光看了过来,在子虞的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打马上前,开口说道:“娘娘怎么不换衣服,下来比试一场?” 她历来直接又咄咄逼人,子虞却不理会她的挑衅,淡淡说道:“我可不及公主球术精湛。” 玉城笑笑,又将目光移向罗云翦,“云麾将军也不下场一展身手?我听说将军的武功高超,常人难敌。”罗云翦一鞠手,“公主过奖,不过是些谬赞。” 玉城招手让一个宫女上前,低声说了什么,宫女领命而去。她的唇角含着一抹蔑笑,“将军不用过谦,驸马也对将军的身手倾慕不已。今日正是良机,将军切勿推辞。” 驸马晁寅随宫女前来,神情沉稳,对子虞见礼时也不见任何轻慢。 玉城指着罗云翦道:“驸马不是常常夸奖云麾将军,赶日不如撞日,就以球技切磋一下吧。”晁寅皱了皱眉,转身对罗云翦拱手,“请将军指教。”罗云翦朗朗一笑,“不敢妄称指教,还要驸马手下留情。” 两人各自去召集队友,子虞和玉城上了主台观战。可她们即使坐在一起,也显得貌合神离,倒是让击鞠场外的宫人们好奇,时不时就往这里观望。 罗云翦和晁寅的身边很快就聚集起一支队伍,都是意气风发的贵族少年,他们跃马扬鞭,手执球杖,在场中耍闹。直到鼓声响起,少年们收起嬉戏,追逐起鞠球。 子虞昨日就曾远远看过晁寅的击鞠,知道他身手不凡,此刻就近观察,更是惊叹,他精于马术,性子沉稳,最难得的是有大局观,并不一昧急于求成,对追随他的队友指挥的有条不紊。即使面对老练矫健的罗云翦,也不退却。 两队互有往来进球,罗云翦领的队伍有一半以上从疆场归来,有股凛然的气势,进退有度,稍稍占了上风,领先两球。 众人都被这场精彩的球赛所吸引。在主台观战的玉城却有些不耐烦,她更关注的是结局,眼看驸马久取不下,她霍然站起身,来到击鼓人的身边,不理会宫人的胆战心惊,夺过了鼓棒,击起鼓来。 球场上的少年看见公主亲自击鼓,果然士气大增,跃马呼哨,很快扳回一球。 眼看时间无多,往来更显激烈。 两队短兵相接,都往鞠球争夺而来。不知是谁忙中出错,球杖挥空,却打到了晁寅的后马蹄上。骏马吃痛,扬蹄嘶叫,险些将晁寅掀下马来。罗云翦离地最近,此时也顾不上球,伸出手,将辔头狠狠抓住,稳住了马。 不过电光火石的功夫,众人都看得惊险,纷纷上前照看。晁寅安抚住马,转身对罗云翦一躬,“多谢将军出手搭救。”罗云翦原先不过是怕他受伤,惹公主迁怒,做个顺水人情,此刻见他情真意切,且刚经险境,又镇定从容,心里也增添了几分敬重,摆手道:“驸马过誉,不过是举手之劳。” 晁寅爽朗地一笑,“将军的身手如此了得,我可不想再纠缠下去,就此认输。”贵族少年们早已心服,又经历这么一件事,并不反对。反而有几人呼喝道:“出了一场大汗,不如找个地方饮酒休息。”众人皆说好。晁寅又招呼罗云翦,“将军何不一起去?”罗云翦心道他是玉城的驸马,有心推却。旁的少年却起哄道:“将军可不能不近人情,击鞠输了,还不准我们从饮酒上赢过来么?我等对将军的身手都仰慕不已,将军对我等却不屑一顾,岂不叫人心伤。” 罗云翦笑道:“我实不擅饮酒,既然诸位有意,过会可要留我几分薄面。”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两队合在一处,浩浩荡荡地奔腾离去。 玉城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令宫女去将驸马拦下。宫女前去,在晁寅的马前说了什么,又沮丧着脸回来,玉城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也不和子虞打招呼,领着宫女就走了。 子虞又坐了一会才回营帐。 帐外站着一个让她即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人。 宫女劝她,“娘娘出去观球了,穆侧妃真要谒见,不如等午后再来。”穆雪对着那宫女温婉地一笑,“不妨事,多等片刻更显诚意。”这样说着,忽然看见宫女的目光直勾勾地看向身后,她转身,目光与子虞在空中交汇。 子虞对她微笑,没有一丝异色,穆雪忽然感到一阵害怕。 “进来吧。”子虞说道,步入帐中,却发现穆雪一动不动,回头瞥了她一眼,“难道你不是来见我?” 穆雪回过神,几步赶了上来,一入帐就跪伏在地,额头贴在地上。 子虞恍若未见,在屏风后换了一身衣裙,又饮了半杯茶。秀蝉不欲这样的场景被人瞧见,将宫女遣走,回头又拉了拉子虞的衣袖。 她曾经见过穆侧妃一次,那还是在东明寺的时候。那样的经历,让人一生也无法忘怀。有过这样的恩怨,穆氏如今也能做出这样低的姿态。她跪在地上的姿势没有一点犹豫,额发几乎沾上灰尘。秀蝉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善于隐忍的人才会一鸣惊人。 子虞放下茶盅,挥挥手,秀蝉自发地离去。 “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跪在这里一言不发?”子虞淡淡地问。 穆雪叩首道:“妾自知得罪了娘娘,特来向娘娘请罪。” 子虞轻轻笑出声,在幽静的帐内回荡,“穆侧妃,每次你向我低头,等待我的都不是一个好的结局,这一次,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记忆中的子虞决不会用这样的口气说话,穆雪忍不住抬头看去。子虞闲适地靠在倚塌上,穿着广袖的烟紫襦裙,单纯无一丝赘纹,却衬得她肤美如玉,姿容丰泽,烟雨润泽的芍药一般。容颜丝毫未改,只是眼神已经截然不同了。 熟人变得陌生,这样的认知足以让穆雪感到无措,可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说道:“娘娘,我们原是从南国一起出来,虽然不说亲如姐妹,到底也曾相依相偎。”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宫中风波诡谲,那时过得有多艰辛,娘娘心里也很清楚。身份卑微之人,要想脱离宫廷,除了依托贵人,再没有其他方法。我从未想过要阻碍娘娘的前程,不过是无根浮萍,身不由己。” 子虞冷笑了一下。 穆雪继续说道:“当年欣妃娘娘小产,我被卷入其中,能保全性命是皇后兴起的一个念头。为了这个念头,我的余身只能听命行事。” “都是陈年旧事。”子虞打断她,“其中的机关你留着自己品尝,我不想听,也没什么可听的,推诿过失用的理由不外乎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穆侧妃,直接说你的来由吧,不要拿虚言来搪塞我。” 穆雪僵直了身体,抬头时两眼已含了泪水,“有些话不说,误会只会越深。若代价只是落在我身上,今日绝不会厚颜来见娘娘。可怜的是我的孩子,娘娘是心善之人,就放过他一马吧。” 听到这里,子虞不怒反笑,冷冷道:“你的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穆雪啜泣道:“韩夫人最近和我家王妃走得很近,有几次一起赏花饮宴。回来之后,常命婢女将韬玉抱走,娘娘,孩子正是认人的时候。” 与子虞有关系的韩夫人,只有殷陵。子虞丝毫不觉得意外:前一段时间,殷陵入宫来还曾对她说,“真要对付庶子,并非什么难事,晋王妃眼下是没有想明白,郎情妾意都是假,子嗣才是真正能依靠的。”话里话外都藏着挑唆的意味,子虞默许了。 效果与预想相差无几。 子虞轻轻摇头,淡然说了一句,“命妇交际,深宫妇人岂可插手。” 穆雪怔了一下,轻声呢喃道:“娘娘对我成见太深。”心里也没有十分失望,进来之前,她已经设想了多种结果,这并不是最差的,她垂下头,陷入了沉默。 子虞神色平静地等待。 穆雪抬起头,眼圈泛红,神情却平淡,她缓缓开口说:“娘娘送了一个香囊给韬玉,我有一份礼物想回赠娘娘。” 她从衣襟里拉出一根如发丝细的红绳,上面系着一个长颈玉瓶。 子虞几乎已经忘记了玉瓶的样子,可是当它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她才发现自己从未忘记,刹那间,身子不禁有些发凉。 穆雪小心翼翼地拿着玉瓶,拔开塞口,动作轻柔细致,随即就有一缕恬淡的桂花香气飘浮在空气中,将两人包围。 子虞深深皱眉,穆雪轻声说道:“闻多了会有幻觉,只这么片刻没有关系。”她塞紧瓶口,挥挥衣袖,香气顿时消弭。她将玉瓶放在身前,伏下身体,“我思来想去,没有什么珍贵的礼物,只有此物,是南国来的,或许能入娘娘的法眼。”说着,将玉瓶高高举起。 子虞问道:“用过多少了?” “只用过半滴。” 子虞心头一紧,立刻猜到那半滴正是用在自己的身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伸手接过。温润的瓶身还带着一点余温,她轻轻地摩挲,心底却有一种挥之难去的寒气。 “那个宫女呢?”她问。 穆雪道:“那宫女随我出宫后,在王府内犯了偷盗罪,打了几十杖,身体虚弱,没有挨过,死了。” “偷盗罪?”子虞嗤笑,“就这样没了?” 穆雪默不作声,表情坚定,分毫没有犹疑。 子虞没有追问,一个宫女的死亡真相,已经不值得她深究,她想知道,“有留下配方吗?” “没有,”穆雪答道,表情不知是遗憾,还是可惜,“就算有,她也不会告诉我了。” 子虞看着她,慢慢浮起微笑,换来穆雪诧异之极的神色。 “离开宫廷的时候,你怎么就选择带走了这个?”子虞问了疑惑了很久的问题。 穆雪微愣,眼眸中晃过一丝回忆,喟叹道:“这并非是我选择的。欣妃娘娘一直怀疑小产是由我动的手脚,命人赏赐我一滴玉瓶中的东西。妾侥幸逃脱,只能带着这个离开。” 子虞很快就在脑中勾画出一个大概,穆雪从宫正司逃脱性命。欣妃并不愿饶她,派了宫人使用堇汁,欲除后患。谁知被穆雪看破先机,反而劝说了老宫女,在皇后娘娘指婚后,带着宫女一起去了晋王府。 “穆侧妃有苏秦张仪之才。”子虞看着她,赞叹了一句。 “不是我有才,只是欣妃娘娘太过轻视身边的宫人,”穆雪道,“她们的家人都扣留在南国,孤身随着欣妃来到这里。以亲人为质的忠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再那么牢固。对于一辈子都将在宫廷中度过的人,亲人并没有欣妃想象中那么重要。说服她们,也就不那么艰难。” 子虞以一种玩笑似的口吻说道:“看来,在欣妃动手之前,你已经发现了这个的存在。” 穆雪看着她手中的玉瓶,轻声说道:“一个孤身无靠的宫女,对身边的事物总要多留心几分的。” 子虞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心里由衷地产生了赞叹,能以卑微的宫女身份,做到这一步,绝不是侥幸所能概括。 “娘娘也许在心里看不起我,”穆雪露出谦恭的笑容,“可我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晋王宽厚,是我仅能攀附的唯一高枝。与娘娘过去种种,也并非出自本心……” 子虞一挥手,截去她后面的话语,不冷不热地说道:“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不必一再提起。穆侧妃今时已不同往日,以后做选择时,可要慎重考虑。” 穆雪还想说什么,见子虞蓦然闭上眼,一副送客的姿态,心有不甘,却也只能默然引退。 子虞把玩手中的长颈玉瓶,心底浮起一种许久不曾感受的恐惧与渴望。这样的毒药,果然还是放在自己的身边,才能安心。 她的营帐中不设香炉,不用熏香,尤忌桂花的香味。 可这一霎,她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幽淡的,似有似无的类似桂花的香气,弥漫在四周,将她束缚。翻来覆去将玉瓶口检查了几遍,没有发现一丝缝隙。她失望又颓然,最后又感到一种惶然,这一缕香是她的错觉,来源竟是在她的心底。 一整天子虞都没有什么精神。 晚膳后,御前的宦官来请。子虞婉拒道:“告诉陛下,我身体有恙,理应避忌。”年轻的宦官大概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当看见子虞的脸色确实苍白,只能悻悻然领命而回。 女官们都对子虞的做法感到不安。秀蝉劝道:“娘娘若真是身体不适,也该召太医来看看。” 这是提醒她,即使皇帝追究,也好有个凭证。子虞笑了笑,“太晚了,等明日吧。” 她知道身边的人在想什么,以为她在持宠生娇,难以长久。 遣退了身边神色各异的宫人,她伏在榻上,任由寂静包裹。 “累。”她喃喃吐出了一个字。在心底决定放松一个晚上,不必揣测别人的心思,也不用强颜欢笑,明明险些因马受伤,还要做出宽容大量的样子。 只是一个晚上,明日,也许就能将今日全部忘记。 她醒来时,觉得周身一轻,精神爽利,转身却受到了惊吓。 怀灏躺在一旁,双目微睐,专注地看着她。 子虞心扑通扑通地急跳,难以平静。他似乎看破了她的困窘,温柔地抚摸了她的长发,顺着肩膀,慢慢抚平她紧绷的身体,“是我让宫女不要惊扰到你。” “陛下什么时候来的?”她呓语似的问。只有距离近了才能听见,而他正在她的身侧,“有段时间了,听说你感到不舒服?” 子虞不知道谁在他面前禀报,这个模棱两可的词用的甚是高妙。 她极轻地“嗯”一声,一只手盖住了额角,把眼睛也遮了起来。 “睿绎早上已经醒了过来,”他颇有谈兴地说道,“傍晚时我去看他,内侍却回禀说他不舒服。”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声音低沉又醇厚。 子虞脸上有些羞赧,幸好遮住看不见。 怀灏轻轻捉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帐内只在床榻边上有一盏宫灯,如豆一团的昏黄,她的手却似温腻的玉石,莹莹润泽。 他神情安闲,声音在黑暗中尤其清晰,“我问他,是不是心有埋怨,他却反问我,圣人舜的故事是不是真的。真是太巧了,在我幼时,也曾问过和他一样的问题。” 他微微阖眼,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 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他的答案,子虞怀疑他是否已经睡着了,抽了抽手。 他握紧,睫毛轻轻一动,又说道:“当时我的母妃告诉我‘时间太久了,早已经无从考究。可谁又在乎那是不是真相呢,他是最后的胜利者,史书将由他来决定怎么写。如果将来同样你能成为胜者,那么这些波折会成为必经的磨砺,化为丰功伟绩中浓重的一笔。” 子虞揣测,睿绎听了这个答案,表情会不会和她一样无奈。 在这个宫廷里,只有胜者的心情才会被重视。 她的口气有些失望,“那是胜者的结局,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成为胜者,另一个结局是什么呢?” “会变成一场磨难。”怀灏这样说道。 子虞面向他露出微笑,“陷入磨难的,险些就是我。” “不会的,”他靠近她,在她鬓发的脸颊上轻吻,“有人会保护你,不让你受伤。” 子虞的心猛然一抽,怀疑他是不是知道晋王的事。在回忆里搜索了几遍,确认当时只有睿绎一人看见,她又悄悄松了口气。 也许他只是随口提及。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又莫名地低落起来。 他与她颈项相交,气息交融,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可为什么,她觉得依靠他,是世上最艰难的事。 他俯览众生,有无人能及的权力,有宽厚坚实的胸怀,有深沉难测的心思。或许还有一颗坚硬冰冷的心。 她在心里默默给出了答案,身子轻轻哆嗦了一下。 于是他伸手搂住她的腰,带入怀抱。 “保护我的人,有没有你?”她有些哀伤地问。 久久没有得到回答,静谧的夜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仰起头,从他的表情里发现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 怀灏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着她,隐隐带了怜色,叹息道:“唉,你……” 她连忙捂住他的嘴,靠在他的颈边,“不要说,不要说。”他拧了拧眉,圈住她的身躯。 帐中霎时寂静如初。 “也许下一次,我不会这么幸运,”她自怜自艾地轻轻说,在最后语气却变得轻松,“就是放心不下兄长。” 怀灏注视她许久,神色复杂,似乎对她突然的转变感到疑惑,他伸手拨开散在她脸颊上的发,仔细看她的脸,白皙,明净,刚才那短暂的怯懦已经烟消云散。他心里一动,拉下她的手,亲吻她的额头,“他已经是三品的云麾将军。以他的岁数,朝中没有第二人。” 子虞笑了一下,“可与他同岁的人,都已经做了父亲。” 她不再追究坠马的真相,换了一种方式寻求补偿。这比刚才那些问题让他感到轻松许多,怀灏随即微笑,“我会为他赐婚。” 子虞闹了一次脾气,皇帝便亲口允诺了云麾将军的赐婚,这仿佛又成了玉嫔当下盛宠的佐证。自北苑击鞠场归来,皇后一下子变得委顿起来。宫人们发现,皇帝也不再踏足交泰宫,人心思动,不由暗自揣测,难道是变天的前兆? 宫中的风向多变,子虞无暇顾及,近来操心的只有两件事,一则是皇帝赐给罗云翦一座府宅,位于庆城东北龙首原上,临近皇城,高墙深院,气象森严,素来就是世家贵族的居地。只因为久无人居住,多处都需要修葺。虽然有皇帝厚赐,子虞担心哥哥没有家底,支持偌大一个家会捉襟见肘,于是将往常皇子馈赠的金银拿出,又被罗云翦婉拒“娘娘在宫中慎行谨步才有今日,岂能留下这样的话柄”。 有了宅子,自然应该有一位妻子。 罗云翦想要的婚姻,是能缔结一个有力的同盟,借由婚事,编制一张能够依靠的权网。翁婿,连襟,妻舅,都应该是网中的丝线,他们会成为他与妹妹的隐形力量,在需要的时候充当盾牌,丢弃的时候充当踏板。 子虞为这个人选伤透了脑筋。私心里,她希望未来的嫂子温柔贤淑,不仅背景能在仕途上帮哥哥一把,在内院也能体贴照顾他。 想要两全其美,难度自然就不小。 正好这段时间想要来步寿宫套交情的人不少。子虞与女官,命妇来往中打听消息。一整个夏天,就在这样交际中过去了。在这样千挑万选,细心琢磨中,这个人选终于初现端倪。 那是郇国公的蒋崇义的六女,蒋玉菁。 郇国公虽然有爵无官,但子女却个个有出息。两个二子,分别在兵部和国子监任职,余下三个女儿都已出嫁,处境极好。唯一未嫁的女儿,据说蛾眉皓齿,德行佳美。 眼看中秋将至,正好趁宫中赐宴,可以请郇国公夫人前来,子虞拿定主意。 等她从琐事中脱身出来,才发现,秋色已经很浓了,净空辽阔,草木萧索。只有她去年精心移栽的几盆玉堂金马、芳溪秋雨犹自盛开,她起了兴致,带着宫女们到御花园中赏花。 一路顺着漫石甬道走,姹紫嫣红也开了不少的花朵。往西,走过竹桥,有一曲延清溪,零落的树叶顺溪流走,夹岸怪石嶙峋,萱草丛丛。 子虞觉得景色极好,择了一块清净的地方闲坐。 坐了没多久,竹桥对面的石山后面转出一个人来,一身灰扑扑的衣服,远远看去是一个年轻的宦官。他躲在石山后张望,行迹鬼祟。 子虞命宫女前去查看。 宫女一脸仓皇地领着人走回来,待看清对方,子虞惊讶不已,“殿下怎么这样打扮?” 睿绎穿的并不是宦官的衣服,只是一件灰色的圆领袍衫。不仔细看,便容易混淆过去。他泰然自若地笑道:“娘娘今日好兴致。” 子虞好笑地瞅着他,“殿下是在躲人吧?” 没有绕过这个话题,睿绎摇头笑了笑,索性就坐在子虞对面的石上,吁了口气,“原来娘娘都知道了。” 子虞自然知道,宫里早已传遍,那还是发生在六月时,镇军大将军窦衍奉旨携女进京。原本就是带着女儿前来相看,窦衍进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入宫觐见。当时睿绎坠马受伤未愈,整日躺在榻上。窦衍请求皇帝要求见三殿下一面,皇帝允了。 这一面并不愉快。窦衍行武出生,见到睿绎病恹恹的样子,深为女儿未来担忧。 睿绎也感到烦恼,未来的岳丈性子鲁直,刚正不阿,讲起道理来长篇大论,让人生厌。 窦衍回家后思索了一夜,第二日向皇帝自荐为三皇子师,教授武艺健体。他态度坚决,大有皇帝不答应,就长跪在永延宫外的架势。这种性子是帝王都会感到头疼的那种。于? ??他隔三差五就要入宫一次教授睿绎武艺。 “冷落未来岳丈不是明智之举。”子虞取笑道。 睿绎闻言,满不在乎的脸上也不由有些怅叹。子虞连忙转移话题,“窦家的小姐如何?” “见过一面。”睿绎平静无波地回道。 没有赞誉,就是不满意。子虞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费尽心思得来的,也许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她眸含秋水,柔欲醉人,心头不禁颤了一颤,脱口说道:“我不喜欢她那样的。” 子虞笑道:“哪样的?” 睿绎接不上话,是模样不好,还是性格不好,他心里也没有具体印象,只是第一次见面时,心里隐约浮现一个念头,不是他想的那样。可具体是什么样,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第一次在寿安殿,宫女为她奉茶,她摔了茶瓯。”他说了另一件让他不满的事。 子虞怔了怔,“怎么会?” 睿绎漫不经心地说:“谁知道她是怎么想。”他的表情平静如水,子虞微微不安,有心开解,又找不到好的说辞。 竹桥那边远远传来寻人的呼声。睿绎倏然站起身,捋捋袍角,急匆匆告辞离去。 子虞回宫后总放心不下这件事。 婚事是她帮睿绎从皇帝那里求来,若是得个凄凉的结局,不知会落下什么样的埋怨。 宫女很快打听来前因后果。 是一个在宫中并不稀奇的故事,睿绎的宫中有一个宫女,叫知怡。是文媛在世时就安排在睿绎身边照顾饮食起居,深受母子两人的宠信。窦衍带女儿入宫的那日,她也随睿绎一起去了寿安殿,并为自己未来的女主人奉茶。 窦小姐兴许在入宫前就打听了睿绎的情况,没有给这个最亲近睿绎的宫女好脸色,故意打翻了她奉的茶。 子虞听了之后,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我记得,三殿下因为宠信一个宫女,被皇后娘娘责罚?” 歆儿道:“正是这个知怡。宫里都说,三殿下开府后,后苑必有她一席之地。” 子虞又问,“为人如何?” “是文媛娘娘留下的旧人,殿下的宫中大都听她调度,井井有条,宫人大都说她贤能。” 子虞沉默不语。 秀蝉见了,揣摩起她的心思,“难道娘娘觉得有什么不对?” 子虞缓缓说道:“只是觉得不合常理,窦家的小姐,第一次入宫就对殿下亲近的人发难,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歆儿闻言不由笑了,“或许和窦将军一样,是个火爆的直性子。” 子虞敛容道:“这么多入宫觐见的命妇,还真没见过一个行事如此恣意的。” 秀蝉和歆儿对视了一眼,大约有点明白子虞的意思,“娘娘是说,并非是窦小姐蓄意立威?” 对于没有把握的事,子虞从不把话说满,缓缓一笑道:“再看看吧。” 过了几天,殷美人来子虞的宫中闲话。子虞知道她另有消息来源,仔细打听了知怡和窦小姐的为人。与歆儿猜想的截然相反,大概是因为父亲性子太过厉害,窦小姐是个文静腼腆的人,在京中显贵中交往,极容易羞涩脸红。 子虞心中有了底,过了两日将睿绎请来。 “有一场好戏请殿下来观赏,可无论演得好还是演砸了,殿下都不可出声。”子虞笑着同他说。 睿绎不知她的意图,乖觉地回道:“一切都听娘娘的吩咐。”子虞不放心,再三和他确认,“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殿下不能现身出声,事后我会和你交代明白。”睿绎笑着点头,“好,好,娘娘说了算。” 宫人们摆出漆画屏风,睿绎就坐在后面。 子虞在胡床上坐了没有多久,秀蝉就引着一个穿浅绿衣裙的宫女进殿来。 那宫女脸庞白净,秀丽端庄,一边跪地行礼一边说:“含元宫知怡叩见娘娘。” 子虞道:“你就是知怡?听说含元宫由你打理得很好?” 知怡谦恭道:“本是奴婢的本分,娘娘过奖了。” 子虞浅笑道:“抬起头,我不喜欢和看不到表情的人说话。” 知怡立刻听话地抬头,正好是让子虞能看到的角度,举止有度,大方利落。子虞看着她觉得眼熟,想了片刻,开口说道:“听说窦家小姐入宫时,打翻了你献的茶?” 知怡怔忪了一下,立刻说:“不,不,那茶是我打翻的。” “可我听说的不是这样,”子虞道,“都说是窦小姐故意这么做。” “他人穿凿附会,不明详情才会这么说,都是奴婢的错,头一次见窦小姐,一时紧张才会手足无措。”知怡急忙辩驳,脸色雪白,眼中有盈盈泪泽。 子虞看着她可怜的样子,慢慢说道:“婚事已定,日后完婚后三殿下要离宫开府,身边需要妥帖服侍的人,我听说窦将军对你不满,以后你就不用跟随三殿下了,留在宫中任职吧。” 知怡愣了一霎,猛地仰头,目光满是不可置信,哆嗦道:“可……可是殿下的身边一直是我打理的,开府之后,身边若是没有用惯的人……” “偌大的皇宫,难道还找不出一个能服侍的?”子虞轻慢地一笑,“好了,你下去吧。” 秀蝉上前欲扶起知怡,却被她一把推开,高声喊道:“娘娘,我有隐情。” 子虞闻言,蹙了下眉头,“哦?” “确有隐情,”知怡跪行两步,落下眼泪,颤着声音说道:“若不是窦小姐突然把手松了,奴婢决不会打翻茶瓯,请娘娘明鉴。”说完,她开始小声地哭泣。 幽静的大殿里回荡着她的哭声,清晰而分明,她哭了好一阵,不见任何回应,心里急得如擂鼓一般,不禁抬头看去。 子虞高坐殿上,姿态安适,目光居高临下,仿佛看戏一般。她顿时觉得两颊不受控制地臊红,双唇抖索,“娘娘……” “你一定觉得很委屈,”子虞轻言细语地说道,“你刚才说是自己打翻,现在又说是窦小姐的错,我该信哪一种?” 知怡心慌意乱,伏低了身体,“窦小姐是未来王妃,奴婢卑贱之身,岂能在背后排揎。请娘娘体谅奴婢的苦衷。” 子虞哂道:“这么说来,宫人那些穿凿附会的言论,并非空穴来风了?” “绝不是奴婢说的。”知怡泣道。 子虞冷冷哼声:“莫非你把别人都当成了傻子?还是你觉得自己的手段足够高明?”知怡惊恐地瞪大眼,鼻翼翕动。子虞坐直了身体,脸色冰冷,“你自己打翻茶瓯,回头来对宫人说是窦小姐故意为之,宫人人云亦云,传到殿下的耳中,对新王妃心添嫌隙。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你还要我说出来吗?” 知怡如遭雷亟,连连叩首,“我没有说过,确实没有说过, 娘娘若是不信,可召宫人前来问询。” 子虞嗤之以鼻,“何必需要你说出口,只需要透露些许暗示,故事就会自然成形。宫中生活了多年,恐怕这个方法你已经驾轻就熟。” “啊……”知怡满眼惊惶,喉中挤压出不明所以的悲鸣,整个身体瘫软在地,“我,我不是……” 子虞见状冷笑,“多说多错,你要想清楚了再开口。” 知怡已经神魂失守,挣扎着跪直身体,哀声哭泣,“娘娘,是我错了,求娘娘责罚。”砰砰砰地叩头,不过片刻,额头已经一片红紫。 子虞转头向屏风后望了一眼,睿绎的半张侧脸,线条生硬,唇抿成一条线,面色冷峻。她不由叹了口气,看着知怡狼狈的模样,生出怜悯,冷淡地笑了一下,“责罚什么,说到底不过一碗茶,回去吧。” 知怡不敢置信,还要叩头,被秀蝉一把拉住,“娘娘都许你走了,还留着做什么?”知怡茫然地应声,脚步跌跌撞撞地往外而去,全无来时的风度,一直走到步寿宫外,感到死里逃生,微微缓过气,这才发现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宫女们撤去屏风,窗格上透入一缕缕金色的日光,映在他的脸上,淡淡黑色琥珀般的双眸,显得有些无神,隐藏着震惊,失望,疑惑等沉沉的思绪。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睿绎侧过脸,不可置信地问。 子虞柔声说:“她是你身边最亲信的人,她不想失去这个地位。” 睿绎神色漠然,“所以就对我撒了谎?” “她没有对你说过谎话,不是吗?”子虞笑笑,“由始至终,将事情告诉你的都是别人。她做得很高明,无人可以指责,也没有证据可以验证,如果她能再坚强一些,刚才咬牙不认,我也拿她没有办法。” “娘娘,”睿绎黯然道,“为什么你能把背叛说地如此轻松?” “我已经历了太多,殿下。比较起来,这样一个小小的谎言,唯一被伤害的,是你的新王妃,又怎么能称之为背叛呢?”子虞平静地说道。 睿绎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讽刺地一笑,“看来,娘娘比我更了解她。” “知事难,知人更难,”子虞道,“尤其是宫中的人,要想了解他们,就不能相信他们的言辞,因为他们的言辞,即使是刀剑上也含着蜜糖,你要看他们周围的事,发生了什么,一目了然。” “我曾经以为,”睿绎失望地说,“她是我母亲留下的人,会对我忠心耿耿。” “他们都是人。”子虞略带怜意地看着他,这一刻让她感到一种怀念,仿佛是她第一次窥视宫廷面纱下真相的心情,她转过头,目光透过他,看向皇宫更远的地方,“是人都会有私心,不仅是私心,还有野心、坏心、真心,殿下,人的心是很宽广的,到底藏了多少心,恐怕连自己都无法知道。”(未完待续) 第15章:大婚将至 睿绎的婚期很快被定了下来,钦天监连夜算出最好的日子,定在来年的四月,剩下有半年多的时间,正适合准备一场婚嫁。 皇帝对此感到满意,中秋宫宴也变得非常热闹。 有被皇帝邀请的窦将军父女,还有被子虞邀请的郇国公夫妇。目的明确的宴会气氛融洽,连皇后微恙缺席也被人刻意忽略。 因为生病而无法出席的人,皇后是第二个。 还有一个是年迈的倪相。这位三代老臣忽然在一个秋寒的早晨昏倒在地,醒来后,唇角抽搐,半个身体无法动弹。宰相夫人立刻进宫求见了皇后。皇帝闻讯后派了三位太医出宫问诊。三位太医恰巧出自不同学派,诊断后的结果也各不相同。有说“内伤积损”,也有主张“中风偏枯”。唯一能达成共识的,是对病情很不看好。 倪相作为宣王的姻亲,太子的老师,一直以来都是皇后在朝堂最大的依靠。突然之间,倪相重病,皇后圣前失宠,延平郡王至今还在养伤,中秋宫宴上突然冒出了这么多新面孔。宣王突然觉得,二十年来,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局面。为此,他脸上的阴霾始终未散。 太子夫妇到来,对后座上缺少皇后的身影,太子表现得闷闷不乐。而太子妃赵曦观察了局面后,举杯向子虞敬酒,趁众人热闹,她笑盈盈地说道:“娘娘的智慧让人赞叹,短短时间内的成就让人望尘莫及。” 子虞含笑饮酒,对她的祝词不置可否。 酒宴过后,子虞命人打听郇国公夫妇的意思。两人虽然有所犹豫,还是答应了联姻的要求。 子虞高兴极了,连宣王和太子夫妇带来的少许不快,都被扔之脑后。 女官悄悄在她耳边提醒,“娘娘高兴也该注意酒量,小心后劲。”子虞果然觉得两颊火烫,暗自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向皇帝告罪后,她离席休息。 宫人们在殿后的花园内摆设了玉座茵褥,正好供子虞醒酒休息之余,可以欣赏月色。 白天天气晴好,晚间夜色如墨,银盘似的月亮高挂其中,宁静而孤独。远远看去,月光渡得砖瓦生辉,粼粼如龙鳞。楼阁高殿上灯火通明,琼楼玉宇一般,好似传说中的瑶台。 子虞喝了一杯茶,胸口飘忽的酒意淡了许多,通往前殿的道上一阵脚步响,睿绎头戴玉冠,身着锦衣紫袍地走近来。 “娘娘在这。”他笑笑,一股浓烈的酒气随他张口袭来。 子虞直皱眉,对宫人道:“取醒酒的茶汤来。” 睿绎看着宫人忙碌,笑得一脸纵意,“娘娘,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子虞唬了一跳,随即意识到他说的是宴席上的窦家小姐。她朝近旁的宫人扫视一眼,宫人们立刻乖觉,装作没有听到退出一段距离。 “她的背景,她的家世,包括她的来到,都是我所希望的,”睿绎摇头晃脑地轻喃,“可为什么,一点都不高兴呢?”他嘟起嘴,像个孩子一般。 子虞好气又好笑,“明天该罚你的内侍,没有拦着你纵酒。” “我可没有醉,”睿绎嘟哝,拍拍自己的脸颊,“你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宫女取来醒酒汤,睿绎皱着眉头不肯喝,离他近的,都被他狠狠推开,嘴里还嚷,“让开,让开,你们挡住了月光。”子虞命人,“拉住他的肩膀,一定要喝。”折腾了好一阵,才让睿绎喝了两口,他顿时就安静下来,坐着一动不动。 子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谨防出事。 过了半晌,他转过脸来,嘿嘿一笑,“上次娘娘和我说过人的心。我想不明白,你帮了我,用的是什么心?” 子虞微微错愕,不知道这是不是另一种胡言乱语,还是酒后真言。 睿绎站起身,踉跄走到子虞面前,把脸凑到她的面前,双眸熠熠,像极了黑曜石,他咧嘴一笑,笑得欢快,眼睛也半眯起来,“是好心,还是善心?” “是私心,”子虞拍拍他的肩膀,“太子,晋王恨不能将我除之后快,我总不能连你也得罪了吧?”说罢,她就生出悔意,拿起案几上的浓茶,皱眉喝了半杯。 睿绎盯着她,目光迷离,忽而笑着喟叹,“哎,娘娘……” 真是醉了。 中秋一过,北风就来了。 呜咽的风声在宫廷的每一个角落流窜,檐角铁马泠泠有声,将冷冷的寒意传出很远。 随寒风弥漫流转在宫中还有一个流言,内容让宫娥们有些羞于启齿,却因此传播得更远。 事情的起源,还是在交泰宫。那日延平郡王伤愈后入宫觐见皇后,说是伤愈,其实是一瘸一拐由内侍搀扶着入宫的,郡王夫人面色铁青地尾随在后。 皇后只留了心腹女官,谈话的内容旁人并不知情。只是后来,殿内发生了争吵,宫女们起先并不在意,可是吵架的动静越来越大,让人不安。宫女们不得不前去探看,在走近殿门的时候,就听见里面郡王夫人尖嚷,“他伤成这样,我与活寡有何区别,还谈什么子孙。”宫女们惊闻此言,只能退了回去。可流言已随着风声传了出去。 交泰宫骤然式微,后宫中一时有些萧条。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冬雪到来,簌簌地落了两天,宫中荡涤一清。 子虞召宫伶作陪,弹奏了一会儿琵琶。女官趁她们讨论技巧的空隙提醒道:“娘娘,别误了暖冬宴的时辰。”子虞转头眺望交泰宫的方向,雪后天晴的宫殿尤其开阔明亮,“又是一年了。” “今年岂与去年同,”歆儿笑着接口,“去年移栽的梅花,只有我们宫里开花了。” 子虞笑了笑,很快收回目光,把心思放在要带去赴宴的礼物上。 今年的暖冬宴与往年不同,前几日公主府就传来喜讯,玉城公主怀了身孕。皇帝显然对这个孩子很期待,接连两日都去茞若宫陪伴明妃说话。 为他生儿育女的妃嫔到底不同,她有些惆怅地暗忖。 为玉城准备的礼物最紧要的两点,不能出格,也不能留下话柄,子虞最后挑选了一尊白玉的送子观音。 换了一身银红的衣裙,她带着宫女前往寿安殿。 殿中果然很热闹。玉城公主和明妃坐在一起谈笑,妃嫔们大多坐地离她们不远,如同捍卫明月的晨星。即使身体坐得远,话题也不曾偏离那个中心。皇帝坐在另一边,驸马晁寅端坐下首,太子,睿定,睿绎分坐两旁。皇后的位子离得有些远,太子妃坐在她的身边陪着说话。 玉城和明妃说得正欢乐,忽然想起了什么,站起走到了皇帝的座前,笑呵呵地说了一些话,皇帝温和地点头。 子虞站在殿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副天伦之乐的图画已足够美丽,似乎不需要再添加一笔。她的到来与否,并不在这幅图画之上。 心底难以抑制地有些凄凉。 她拢了拢衣襟,将这片刻的哀伤偷偷藏了起来,重新带上一丝微笑。 守在门口的司赞要通报,子虞以手势制止,悄声迈进殿堂。 玉城的面庞丰腴了不少,脸色稍有些发黄,只用了一层脂粉略略盖住。宫女将白玉求子观音奉上,子虞笑着说了两句,最后嘱咐,“到底是两个人的身子了,要多注意保重。”玉城随意看了一眼观音,倒也没有摆脸色,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谢娘娘惦记。” 子虞的要求并不高,只求面子上能过得去就行。寒暄了两句后,就坐到了欣妃身旁。 欣妃命人斟了一杯酒给子虞,笑盈盈地说:“去看她的冷脸做什么,既不拿她好处,也不靠她活命。” 子虞不由就笑了,“也没有必要去得罪她。” 欣妃呵呵一笑,不再说话,脸上的分明却写着“她可不会承你的情”。 不过一会儿,皇帝赐宴,众人各居其位,皇后坐在皇帝的身旁,面含笑容却甚少开口。子虞至今还记得皇后在宴席上即兴赋诗、言辞敏捷的才情。皇帝仿佛一无所觉,神情与往常一般。 皇后少言,在场明妃品级最高,自然由她起了话题。可惜今日她一心放在玉城的身上,说了十句,有九句要绕回去。且她言谈犀利,行事泼辣,若有不和她心意的话语,当场就要反驳回去,几乎不留情面。 曦美人进宫已有十年多了,容貌不出众,一直不得宠,也无父兄外朝照料。对孩子倒是非常上心,见玉城高兴地饮了两杯酒,便劝道:“怀孕初期需最谨慎,不宜饮酒。”玉城放下酒杯,因殿内温暖如春,又吃了些瓜果,曦美人忍不住又提醒,“凉食易致胎动不安,也应忌食。”玉城顿时面显怿色。 明妃冷着脸说道:“才吃了这几口,也不算什么大事,何必扫兴。”曦美人顿时讪讪然。旁的妃嫔本来就忌明妃三分,见了这样的场景,越发不往前凑了,少顷,场面就冷清了不少。 殷美人坐到子虞的身边,满心欢喜地说道:“听妾兄长说,多亏娘娘举荐,这才得了官职。可惜他不能入宫,只能托妾感谢娘娘。” “是你兄长该得的,”子虞眨眨眼,“以命相搏,中郎将这样的品佚还有些委屈了他。” 殷美人直乐,“瞧娘娘说的。”心中却对兄长以后升迁有了计较。她眼睛向四周瞅了一圈,又说道,“听说娘娘宫里的梅花开了,我那后苑虽然小,也移了一株,时间还比娘娘的长,偏偏不开花,唉!” 子虞莞尔一笑,“种花哪能心急。” 殷美人道:“浇水,施肥一样不少,我还让宫女多照料,就这样还不够?” “没有听过过犹不及吗?”子虞悠然道,“天阴少水,天晴多水,夏季一日两次,春秋一日一次,到了寒冬需干透浇透。说起来,花和人倒是相似,要讨得它欢心了,它才会理你呢。” 殷美人点头,旁边有个低品级的妃嫔机巧地插嘴道:“有娘娘这样玲珑的心思,步寿宫的花木有福了,怪不得都长得那么好。” 子虞含蓄地笑了笑,又提点了两句。旁的妃嫔见她好说话,纷纷靠拢过来。她们大多已失圣宠,在后宫过着悄无声息的日子,有心也翻不出大浪。 这样的讨好无关大局,子虞微笑接纳。 欣妃和玉城说笑了半晌,身旁的声音少了许多,她转头一看,脸色骤沉,冷冷地一哼。玉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听了几句,似乎在说栽花,心下不屑,显出冷笑,“看来玉嫔娘娘对花木还真是有一套。” 子虞在她和明妃脸上看了一圈,心知她是借题发挥,淡然道:“略知一点皮毛。” 玉城掩唇格格一笑,“听娘娘说得头头是道,本事都不下我府里养花的了。我倒是也听人说过一些,不知娘娘听过没有,花开得再艳,若是结不了果,是很容易凋谢的。”说完,轻轻抚了抚平坦的肚子,暗示的意味极为明朗。 旁的妃嫔都噤了声,子虞先是愕然,随即脸色有些苍白。 “玉城。”皇帝注意到这一边,出声将她召走。玉城慢慢站起身,四下里一顾,笑盈盈地走了。 原来是她宴前以腹中孩子为由,问皇帝讨要一处田庄,皇帝刚才只是笑笑,现下允了。 妃嫔们许是怕子虞难堪,忽略了刚才一幕,巧妙地将话题移开,片刻功夫,又恢复了热闹。 宴后,子虞一行回步寿宫,宫女们猜想她的心情并不好,隔着五步的距离,无声地缀在后方。 子虞抬头仰望远处宫殿的一角,漆黑浓紫的天唯有月光银亮。屋宇梁脊上覆着薄薄一层雪,在如水的月光下透着青白,素练一般。她从裘衣里伸出手,虚抓了一下,寒冷的晚风从指缝中穿过,她不由低头轻叹。 “娘娘。”宫女轻唤。子虞没有回头,宫女急道:“娘娘,陛下……” 子虞转过身子,看见后面有一队仪驾,远远地似乎往这里来,看宫灯的数量,应该是皇帝。她心里有些烦,若无其事地转身继续往前走,速度没有慢下。宫女大急,一边喊:“娘娘走慢些,天黑小心脚下。”一边故意拖慢了速度。 转向到了回廊,身后却没有人跟上,子虞回过头。 皇帝一个人抛下仪驾,向她走了过来,宫女宦官纷纷立在两旁,低头不语。 子虞想要勉强微笑,最后只是低下头。 他来到她的身边,握住了她露出裘衣外的手,“这么冷?”他的眼眸在月光下清亮如泉,仿佛能穿透黑暗,“为了一句戏语,为难自己可不是好方法。” 子虞抿了抿唇。 “日后让她给你赔礼,”皇帝说道,声音平稳,不疾不徐,“她怀了身孕,通常在这个时候,脾气不同平常,有个风吹草动都会弄出大动静,你要体谅她。” 他的轻描淡写足以说明对玉城有多偏袒。子虞心里冷笑,淡淡说:“不用了。”出口的话音竟有些颤抖,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心里如此委屈。 他微微敛眉,握紧了她的手,“你一定觉得我对玉城太过纵容。” 子虞默不作声,他又说道:“皇家只有两个公主,玉衡年纪还小就已远嫁。玉城是一个人孤独地长大,她无法与皇子们玩在一起,身旁的人又不会违背她的意思,这才让她养成了现在的坏性子。可是宫中能有这样一个人不是很不错吗?直率,坦白,从不违背自己的意愿,她没有成为宫里那些千篇一律的面孔,这不是让人很惊喜。” 子虞神情有些麻木,他们的看法真是南辕北辙。在她看来,活得如此自我,如此恣意的人,让人一见就联想到自身的处境,无法不感到厌恶。何况,玉城对她也抱有同感,她们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只能在彼此为难中获取一点快慰。 “陛下说的是,”子虞苦涩地一笑,“做您的女儿真是幸福。” 他看着她,唇角含笑,眼神静柔如月光,“她是我的女儿,注定一生荣华富贵。也仅仅如此。除了这些,她无法从我这里得到更多。” 子虞有些怅然地轻轻摇了摇头,“已经足够了。” “孩子的贪心可远超你的想象。”皇帝牵着她,寂静的夜里,只能听见枝叶间偶尔滑过的瑟瑟风声,剩下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一步步尤为分明。 他又说道:“满足了他们一次,下一次他们就会索要更多。你根本不需与她计较。已经出嫁的公主,你无法改变她,她也无法伤害你。” 子虞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提点她与玉城并无利益相关的冲突,两人的相处之道,最好相安无事,不近不远。 “妾明白了。” 夜风吹散了她的鬓发,他温柔地替她捋到耳后,“去你的宫里吧。” 知易行难,说的大概就是眼下的情况,子虞暗暗想。 即使他说的全部都在理,理智上告诉她,与一个出嫁后的公主计较实在没有必要。可是心里始终有一处疙瘩。那个公主,行事无所顾忌,如果有一天,她的为难不再仅仅停留在言语上呢?相安无事,终究只是一个美好的憧憬。 当他的手臂环上她的腰,子虞打了一个激灵,迷惘地看着他。 细碎的亲吻落在她的眼睑上,他低沉而缠绵地轻语,“想什么?” “陛下似乎更喜欢女儿。”也许不应该重提这个话题,她却想知道究竟。即使是深受他宠爱的睿绎,都没有得到如同玉城那般的纵容。 “女儿若是不懂事,不过是些小烦恼,儿子不懂事,才让人忧心。”他笑了笑,“纵容一些又何妨呢?”他的口气轻松又含打趣,子虞随之微笑,只好揭下不提。 他的气息渐渐粗喘,有一下没一下抚摸她长发的手也慢慢伸入她的衣襟。 这一夜他格外怜惜温存。 子虞心底有些悸动,翻了个身,她将手伸入枕下,很快就摸索到靠近床沿的一缕水丝流苏,上面系着她打了一半的同心结。 他察觉到她轻微的动作,伸手搂住她的腰,“怎么了?” 她讶了一下,很快将手缩回,轻声道:“没什么。”闭起眼,须臾功夫,呼吸匀净地睡着了。 床脚边搁着一盏宫灯,只因她一向害羞,宫人们把灯放得远,灯光朦胧,连床帐也无法穿透。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伸手越过她的肩膀,往她刚才摸索的地方探了过去。 第二日子虞先醒来,轻手轻脚地离开床榻。等她梳洗完,回到寝殿,皇帝仍在熟睡。 子虞有些惊异,他的睡眠一向警觉,稍有动静就会惊醒。 宫女为她上妆,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调弄的胭脂几次都不合心意。子虞接了过来,选了海棠红的脂粉,轻轻在脸上盖了一层,侧过脸想要和宫女说什么,却瞥到皇帝已起身坐在床边,透过铜镜看着她。 镜中的他离得远,面貌模糊,可是目光深沉又探究,让她不敢轻易回头。 宫女们垂手肃立,鸦雀无声。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公公走了出去,很快又回来,在皇帝的耳边轻语。他控制着音量,一丝也没有外露,皇帝的神情却变得严肃起来,一言不发,在屏风后换了朝衣。 气氛与平时迥异,子虞站起,来到屏风旁。 皇帝转过身,握住了她的手,声音依然温醇,“你的哥哥昨晚遇刺受伤,此时正在宫外求见。” 子虞脑子嗡的一声响,疑心自己听错了,抬头直视皇帝肃然的表情,期艾道:“遇,遇刺?” “嗯。”皇帝安抚地握住她的肩,“抓住了一个刺客。” 子虞心急如焚,她担心的只是兄长的安危,转头看向周公公,他果然明白,说道:“娘娘不用担心,云麾将军脸色不好,身上却无大碍。” 皇帝见她新上的胭脂都掩不住骤然发白的面色,伸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脸庞,说着:“我去看看。”带着宦官侍卫走了。 子虞心里又急又燥,遣了宫女前去打听,等了一会儿不见消息,又让秀蝉再去。在寝殿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宫女归来回禀,“听闻罗将军昨日和军中好友小聚,在路过安邑坊时,遇到几个酒醉的汉子,因为抢道而起了争执,后来就动了刀剑,罗将军,殷郎将,还有几个侍从都受了伤,当场击杀了五个,只留下一个活口。” 子虞听着就皱起眉,对她冷冷扫了一眼,宫女垂下头,“娘娘莫怪,我是听几个宫人如此说的,一句不曾添改。” 秀蝉带回来的内容却不尽相同,“罗将军手臂上受了些伤,并不累及要害。刺客有六人,留下一个活的,正绑在宫外。”子虞微微松了口气,把秀蝉召到近前,问道:“问谁打听的?” “刚才那些都是杨都监让我告诉娘娘的。” 子虞一直紧绷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些。哥哥与杨都监一直有往来她是知道的,既然能在这个时候还传话出来,肯定伤势不重。她深深呼吸了一下,放缓身子,目光在第一个回禀的宫女身上转了转,若有所思。 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传来罗云翦出永延宫的消息。 子虞按捺不住,带着宫女去了永延宫。殿前侍卫欲入内通报,被子虞制止,“不要惊动御驾,我就在这里等一等。” 这一等足足近半个时辰,罗云翦才从殿中走出,看见等候在外的子虞不由怔住。 子虞见他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好不容易压住了已涌到喉口的称呼,直到罗云翦行了礼,才轻轻道:“将军随我来。” 走到僻静处,四下无人,子虞转过身,眼圈微红,有些激动地唤,“哥哥。” 罗云翦微微一笑,安慰道:“娘娘不用太过担心。” “这世上能让我担心的人已经不多,”子虞酸涩地看着他,“伤了哪里?”即使冬衣厚重,她也看出罗云翦的衣物太过臃肿,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胸口。 罗云翦轻轻拍了一下左肋,“这里,还有手臂,都是皮肉伤,不算什么,”他略微顿了一下,口气僵硬地说道,“若再偏一些,就直插胸口,险些被他们得逞。” 子虞的胸口仿佛被堵了一块大石,半晌才喘了口气,“伤成这样,就该回去休息,派人来宫中传话也是一样。” 罗云翦的眼中闪过一抹犀利的微光,“只有让陛下亲眼看看这些伤处,才不会失去原有的意义,”他摇了摇头,“昨日要不是几个兄弟拼命相护,今日不一定能面见御驾,殷泰为我挡了两刀,至今生死未卜,我岂能在家中安心休息。” 子虞伸手在他未受伤的左手臂上轻轻一拍,“只要他衷心对你,豁出命去博取的,我会补偿给他。” 罗云翦吃了一惊,大概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妹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看向她,细心地察觉她的神情与往常大不相同,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乌黑的眼眸里掩了一层厉色。 “娘娘打算做什么?”他放柔了语调,“今日你在后宫中的地位来之不易,可不要轻举妄动。” “我不动,就任由他们对你刀剑相向?”子虞冷冷一笑。 罗云翦张了张口,子虞道:“退让如果不能换来平安,那就毫无意义。坠马一事我尚且还能忍耐,可是这一次,刀锋已经悬在颈上,我决不能再忍气吞声。” “子虞,”情急之下,罗云翦唤出她的名字,“事情还未查出究竟,你岂能轻启战端?” “刺客是谁派出,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何需查出究竟,”子虞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水,“至于战端,上一次侥幸逃脱,这一次侥幸轻伤,下一次,下下一次……我们难道要把性命托付给侥幸两字。后家如今式微,尚且能做出如此嚣张疯狂之举,若让他们再势起,这里就没有我们兄妹存身之地。” 罗云翦专注地看着她说道:“陛下已经得知内情,我们不妨等一等。” 子虞抬眼望了一眼永延宫的檐角,吐出一口白气,微微苦笑,“靠他主持正义?” “娘娘不信陛下?”罗云翦看看左右,轻声问。 子虞道:“昔日明妃,文媛都曾相信过他,可是结局如何?” 罗云翦缓声道:“他待你和她们不同。” “有什么不同,”子虞平静地一笑,“我和她们都是一样,不是他必选的唯一。哥哥,后宫的妃嫔,宠遇都在他一念之间,可是谁也不会真正将性命交托给他,那样与寄望侥幸有什么分别。” “上一次三殿下坠马,被后家暗中化解,打杀了两个宫人就算交差,这一次决不能重蹈覆辙。” 罗云翦说不清这一刻是什么心情,他曾经希望妹妹能入住后宫,影响局势。可真当她拿出这样的魄力,他又觉得满心的酸涩。 “哥哥回家好好休息,”子虞柔声道,“只有被逼绝境的野兽才会露出獠牙,行径疯狂。我看后家也看到了穷途末路。” 唤来宫人,护送罗云翦出宫。直到他的身影在宫门处消失,子虞久久站立风中,直到女官催促才回步寿宫。 将清晨打探消息的宫女召来,子虞问:“早上你去哪里打探的消息?” 宫女早知失言,忐忑不安了整个上午,立刻答道:“奴婢去了宫门,那里正是换班的时候,打听了几句,他们就是如此议论的。” 不但要杀害她的哥哥,还想将罪名掩盖为醉酒私斗,子虞心底的愤恨如火烧一般,脸上反而更加平静了,冷眼看着宫女道,“我以为你们都是聪明人,现在看来显然是我高估了你们的本领。”宫女在她的目光下瑟瑟发抖,仍咬紧牙关,“请娘娘再给一次机会。” 子虞道:“别再让我失望。”宫女应声而去。 午时才过一刻,宫女又折返回来,向子虞回禀,“奴婢打听到,宫中有两种说法。一说罗将军遇到醉酒地痞,不小心被刺伤。还有一说是延平郡王旧部的军汉闹事,为鸣功劳不平,这才行刺将军。” 晚间才发生的事,一个清晨流言就已充斥宫廷,显然有人故意作为。 而且用心险恶。听信第一个谣言的人,只能在庆城治安上做文章。可若信第二个谣言,在问罪之余,不免对罗云翦南行的功勋心存疑问。 子虞轻叹,出手就是一击必杀的行刺,行事周密。失败之后,立刻又传讯入宫,掩盖事实。这样的手法,速度,和在宫中的人脉力量,只不过再次印证了她的猜想。 宫女见子虞放缓了表情,放大了胆子又道:“娘娘,那唯一一个刺客活口,已经被敇令送交大理寺。只是听说审讯了一个多时辰,还上了刑,可还未开口。” “若真是寻常地痞军汉,能有这样地骨气。”子虞冷笑。 宫女自知交差过关,顺势退下。 子虞一整日听着各色的消息往来。期间殷美人听闻兄长受伤未醒,哭哭啼啼来到步寿宫诉苦,子虞安慰道:“付出总有回报。他的伤不会白受。”这才将她劝走。 到了晚间,杨慈突然来到。 子虞微诧,“公公怎么不在御前伺候?” “陛下担心娘娘,命人来看看娘娘的情况,”他笑道,“如此圣眷,小人在宫中多年,还未见过呢。” 子虞招呼他坐下,等宫女上茶后,才开口道:“这样的小事,公公何必亲力亲为。” 杨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的神色,说道:“罗将军特意嘱咐我看望娘娘,现在一看,娘娘气色还不错。” 子虞笑了笑,他又说:“娘娘可知,皇后刚才去了永延宫。” 听他口气别有深意,子虞心下一紧,“是吗?” “陛下疲于政事,并未宣召,”杨慈道,“皇后从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到了明天这个时候,娘娘或许会听到,刺客已经认罪,不是酒后闹事,就是因分功不平,蓄意谋害。无论哪一个,结果都是刺客伏诛。” 子虞静静地听着,神色依旧,“化解危机的能耐,不是皇后娘娘第一次施展。” 杨慈笑道:“都城之下,竟有凶徒当街行刺朝臣,已经够悚然听闻。再牵连后家,就成了宫闱丑闻,如果往下牵扯,就要扯出延平郡王南征回来后受伤,子孙断绝。从情理来说,郡王旧部心有不平,自行作出行刺之举,也不算离奇。” “真是一出好戏,”子虞嘴角扬起,“郡王无辜,旧部有义,倒成全了一段佳话。” 杨慈端起茶瓯,喝了一口,平静地说道:“娘娘切莫说气话。以小人之见,行刺失败,后家进退维谷,已落下风,”他停了一下,话锋忽然一转,“后家出了乱子,皇后有责,但是……” “牵连之罪,还不足以让皇后一蹶不起,”子虞顺着接口,缓缓说道,“公公是在劝我谨慎。” 杨慈放心地一笑,“看来是小人多事,怕娘娘耐不住气。” “我已忍了许久,不在乎再多等一段时日,”子虞的声音又缓又轻,似乎有些疲惫,“延平郡王已是废人,追责不放也于事无补,我不会把眼光放得这么浅。” 杨慈敛容,正色道:“娘娘胸中已有丘壑。”说完就将茶瓯一放,欲告辞离去。 子虞看着他背过身,不禁心生疑窦,还未细想,已经脱口,“公公。” 杨慈转身一揖道:“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公公对我和兄长都有大恩。”子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们兄妹起于微萍,就得公公指点,这样的恩情,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宫中不会有无缘故无的示好,所有的付出都要有所回报。杨慈与她非亲非故,关键时刻却总能与她站在一线。日后会索要什么样的代价? 杨慈躬身而立,神态恭敬,“小人十岁入宫,懂事起就未离开过宫墙,从未知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可偏偏这不算大的一块宫苑,小人也是最卑微的一个。这许多年来,小人想借助贵人一飞冲天,在他人困境时,也曾帮助一二。这许多人里,多半半途夭折,剩下的富贵了,也将小人忘之脑后。唯一对小人有所回报的,只有娘娘与罗将军。小人别无所求,只求成为娘娘左膀右臂。” “若是我兄妹有朝一日失势,公公不怕清宫时被牵连?”子虞问。 “后家接连三代贵不可言,身边追随者不计其数,我去锦上添花又能得什么大用。娘娘是初升红日,小人能谋一处安生,日后前程才不可计量。” 子虞嗤的一笑,想不到他比她更有信心。 杨慈的脸上一片肃穆,“娘娘应知,富贵不从安逸来,向来都是险中求。” 过了两日,子虞前去永延宫。 她一向极少踏足这处理政事的地方,连皇帝都觉得意外。他正好刚命人赏赐罗云翦大量金银财帛和珍稀药材,转头对她道:“已经让太医给他诊过,一月之内就可以恢复,来年的婚期不用延迟。”子虞早已得到消息,并不意外,笑着替兄长谢恩。 宦官来报殷相与大理寺卿觐见。 子虞自请回避,皇帝雍然道:“说起来事关你的兄长,一起听听吧。” 殷荣与大理寺卿并肩入殿,两人跪拜皇帝后发现旁边竟有妃嫔在座,都吃了一惊。殷荣首先发现是子虞,不动声色地视而不见。大理寺卿则目不斜视,把头低垂,只看着玉座前方。 两人正是为云麾将军被刺杀一事而来。 那唯一剩下的活口送交大理寺后,连夜突审,刺客都一言不发,直至动了刑具。刺客也只是嘶嘶喊叫,判寺立刻发现蹊跷,着医官查看,才发现刺客早被毒哑。又将五具尸体检验,除了两人,其余都曾服过哑毒。 判寺无奈,只能从刺客身体样貌特征开始查起,最后查明几人都是兵卒,曾随延平郡王麾下征战,回京后被闲置。 皇帝皱眉道:“就这些?” 大理寺卿回道:“六人都是军中兵痞,平日横行惯了,无人管束,六人又都是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的人,再无可查之处。”皇帝沉吟不语。殷荣道:“都城之中,凶徒公然行刺,分明是有所预谋,决不能就此轻忽处理。” 大理寺卿反驳道:“此等无根无家的人,最易变成穷途之寇,兵器,衣着都无特点,再难深查。” 殷荣淡淡一哼,“六人行事有条不紊,若没有背后主谋,能做如此周密行事?” 两人争了一阵,却发现皇帝面无表情,似乎对争论没有兴趣,同时噤声肃立。 皇帝容色稍缓,侧过脸去看子虞,目光深邃而温和。 “陛下,”子虞眸如清泉,宛然开口道,“家兄不过受些皮肉之苦,不宜将事扩大,牵连无辜的人为此受罪。” 殷荣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冰冷。 皇帝长长叹了一声,没有顾忌旁人,将她的手握住,温柔地说:“玉嫔仁慈宽厚。”他想了片刻,对大理寺卿? ?道:“就按律处置吧。” 此事就算了结,皇帝平静如水,一如往日。子虞暗忖举动并无差错,正好迎合他的心理。 宫外又有朝臣觐见,子虞趁机告退,在离殿时有意一顿,正好与殷荣探究的目光对上,她缓缓退出殿外。 领着女官仪仗到了九华廊的十步亭附近,子虞停了下来,将人遣回步寿宫,只留了秀蝉和歆儿服侍。 九华廊是出宫唯一能走的官道,没有等上许久,秀蝉突然咳嗽一声。 子虞抬起头,殷荣正往亭中而来。 “娘娘。”殷荣拘礼。子虞从不意外殷荣会领悟她的暗示,笑着说道:“相爷安好?” 殷荣的表情不甚明朗,道了一声“好”后,说道:“娘娘行事高深,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兄长当街被刺,仅用几味药材和几株金银就可搪塞,只怕今后人人效仿,不再将你们兄妹放在眼里。” 子虞不理会他的讽刺,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相爷什么时候也开始喜欢纠缠细枝末节?” 殷荣冷笑,“大好良机被娘娘大度葬送,不知这样的小节,下次什么时候才会有。” “良机?”子虞哂笑,“唾手可得的,一般都不是最好的,如何能称良机?就算让大理寺查出头绪,将延平郡王拉下水,一个已经注定无所作为的人,值得这样大费周章。牛刀用来杀鸡,这样的蠢事,我还不屑为之。” 殷荣双目微睐,锐利的眸光锁在她的身上,久久不语,半晌后才又开口,“看来娘娘已有打算。” “打算说不上,只是不想任人宰割,”子虞安闲地说道,“相爷曾说过,要我还你一个明天,眼看这明天就将来到,相爷说话还算不算数?” “我说过的话,自不会忘怀。”殷荣道。 “那就好,”子虞轻轻一抚掌,笑盈盈地说道,“昔日哥哥就和我说过,相爷能事事争先,料事先机,是因为善于用人,只是不知,那里是否有可用之人?” 她将脸一抬,目光落在极远的一处宫殿。 殷荣顺之看去,与永延宫并驾齐驱,只有交泰宫。他心里震动不小,脸上还维持着一径的神情,转头阴沉地看了一眼子虞,良久叹道:“入宫两载,娘娘与以前大不相同。” 子虞道:“相爷莫顾左右而言他。” 殷荣饱含深意地一笑,“是有可用之人,可人才难得,娘娘此行可有把握?” “世上岂有万全之法?”子虞眸光一转,敛容道,“人才难得,忠心之人更难得,我要的是即使失败也不会反扑的忠仆,省得谋事不成,反倒作茧自缚。” 殷荣沉思了片刻,才道:“此等人最是难寻。娘娘总该告诉我作何用处。” “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子虞淡淡道,“这个道理,相爷该懂。” 还是第一次被她顶到这个地步,殷荣蹙眉思索了许久,才又道:“仅凭一句话,就要我献出精心布局的棋子,娘娘哪里来的自信?” 子虞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声音不急不缓地说:“刺客一事相爷尚且不放弃做点文章,何况真正的良机到来?” 守在亭外一边的歆儿忽然唤了一声“娘娘”,子虞知道逗留的时间已经太长,站起身,顺手捋了一下裘衣,对殷荣道:“若是有空,不妨让义母来宫中走动。”告别一声,带着宫女离去。 殷荣回到府中,晚膳后唤徐氏到书房,将子虞的话转述了一遍,末了感慨道:“要说后宫真是神奇,那样一个瞻前顾后的人,居然也变得如此决断。” 徐氏见他神情凝重,含笑道:“将女人小觑的人总会吃上大亏。这么说,相爷已经决定襄助她?会不会太过险进?” “他们兄妹俩,一个像刀锋,一个像剑鞘,”他眉头皱出深痕,显得忧心忡忡,“想不到是我看错,锋利的竟然是妹妹。一张口,要的就是我在交泰宫多年的布置。” 徐氏小心翼翼地说道:“现在还不知道她的算盘,就这样用上相爷多年精心布下的暗棋,实在太冒险了。” “我的一生都在冒险,”殷荣想了想,忽然笑道,“连兄长被刺的大仇,她都能忍下,在永延宫里果断了结,这一点让我刮目相看。也让我好奇,她会做出什么样的报复。” “相爷布置了已经有十年,娘娘入宫也才两年……” 殷荣摆了摆手,断然道:“一直不动的棋,只会变成死棋。” 他这样的表情徐氏已经多年未见,分明是下定了决心,她也不再多言。 殷荣站起身,打开窗户透了一口气,冰冷的气息瞬间就弥漫了书房。他看着那一方浓墨的天,叹息道:“倪相因病未起,延平郡王废了腿,宣王年轻时就只是个纨绔,这个时机,我已等得太久。” 到了腊月,天气已是极寒,雪如飘絮,天色晦暗。 这个月份一向是后宫繁忙的时候,宫人的升迁,赏赐都在这时见分晓。子虞接连几日就忙于处理宫务。 今年的境况大不同于去年。彼时她尚未在宫中站稳,战战兢兢,宫人难免担心前景。而如今,她宫中盛宠,交泰宫悄无声息,一向张扬的明妃,也不再轻易来招惹。往来步寿宫,借机讨好的人络绎不绝,宫人们争相表现,欲能攀居高位。 将身边得力可靠的人擢升,不可信的人排除,子虞拿着名册独自思考。 宫女通报道:“殷夫人求见。”子虞点了点头。 徐氏被宫女引入殿中,神态欣然,拜礼之后对子虞道:“眼看年关又至,相爷嘱我来看看娘娘,可有什么需要的。” 子虞一听就明白殷荣已答应了,笑着和徐氏寒暄了几句后,将宫女全部遣走。等殿中只剩下两人,便不加掩饰地说道:“听说交泰宫的女史秉仪都是皇后娘家举荐,得皇后宠信的女官不是出自宣王府,就是多年历经考验的,不知相爷能在何处使上力?” “再牢固的墙也会有缝隙,”徐氏款款笑道,“若娘娘想在皇后那里传句什么话,递上什么东西,还是能出点力的。” 子虞微愕,徐氏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传话、递物都属于不同司职,远超她的预计。 “相爷真是深谋远虑。”子虞真心赞扬。 徐氏道:“为这一天,相爷等了十年。” 子虞微笑颔首,将名册放到一旁,转身去了寝殿。徐氏一直偷偷打量,没有听到任何声响,过了片刻,才有些微的衣裙婆娑声,子虞的身影从屏风后踅入。她手上拿着一支极细的竹管,颜色暗沉,很不起眼,递到徐氏的面前。 徐氏用手摇了摇,见子虞毫无表示,拔开塞头,一脉细细的桂花幽香顷刻弥漫开,猝不及防。她有些讶然,当然不敢相信子虞避开宫女,亲自取来的,会是一支普通的花露。 “真香。”她笑着试探,“不知娘娘想用在何处。” 子虞浅浅笑道:“说起来是四年前的事了,交泰宫赏赐了欣妃娘娘一盒干花,那香气让我时不时想起。” 徐氏错愕了一瞬,若无其事地将竹管收好,告辞离去。 若说康定四年的开始谁最晦气,倪氏觉得非她莫属。 她的父亲年末时突然病倒。腊八,年后,她几次回去探看,情况都没有好转。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病榻上,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两朝为相的重臣,如今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 娘家的事已经足够让人失望,而夫家的事,则让她感到绝望。 赵琛从南国回来时是被重伤抬入府中,一条腿因为被马蹄践踏,几乎变了形状。养伤用了两个多月,伤好后却更让人伤心,他没有了行房的能力。他们成亲许多年,一直没有子嗣,赵琛明着暗着都想要纳妾,她一直都不曾松口,她的父亲是倪相,即使是他的皇后妹妹,也不得不顾忌。 以后,再也不用担心纳妾问题了。 娘家夫家同时受挫,她敏感地发现,最近来府中走动的人也变得少了,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连续下了几天的雪,这一日终于放晴,倪氏到后花园中散心,看着阳光照在粉墙青瓦上,粼粼反光照耀。墙外突然有一阵争执声。她暗生怒火,将看守外院的小厮唤来,“外面这是吵什么?”小厮战战兢兢地答道:“有个妇人,已经连续来了好几天,说来替我们府中化劫。”倪氏一哼道:“什么人都敢上门来招摇撞骗,将她赶走。”小厮急忙去了。 倪氏坐了一会儿,转念又想起家中烦事,连太医都请来看过,吃了多少药,半点成效也没有,或许该借助其他方法扭转乾坤。她又命人把小厮叫来,“你说那妇人来了好几天,都说了什么?”小厮道:“她说我们府中气象异常,有,有……”倪氏瞪着他,小厮咬牙说道:“有断嗣宫祸之象。”倪氏一拍石桌,“妖言惑众。”一旁的奴仆都不敢吭声。 她想了想道:“明天她若再来,就将她领来,我倒想看看什么人这么大胆。” 到了晚间,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郡王府的事情,只有宫中有所风传,外面的百姓哪能得知,若断嗣宫祸真有其解,前两字基本已定,后面的又做何解。年幼时她也常听人说起能人异士,莫非这就是一个? 等到了第二日,那妇人果然又来,小厮立刻将她领到内院。 倪氏见那妇人衣着普通,因在外面走得多了,脸颊,鼻子都被冻地有些发红,眼睛倒是炯炯有神。她问道:“听说你在门口胡言乱语,有什么目的?” 妇人不卑不亢地说道:“妾是路过府前,看到府上阴气沉沉,分明有劫难,这才好意来提醒。”倪氏柳眉倒竖,哂道:“凡是招摇撞骗,都以化劫解祸为借口。” 妇人微笑道:“若真是无劫无祸,夫人怎会请我进来,可见我估算的并无差错。” 倪氏道:“那你说说有何劫难。”妇人看了周围一圈,道:“事关重大,不亦多传。”倪氏让奴仆散走。妇人才开口道:“可否将府中主人的八字给我看一下。”倪氏去房中取了八字给妇人看,妇人细细算了一下,眉头深皱,“夫人既无心,何必耍弄妾,这个八字命中无富贵,怎会是府中主人。” 倪氏这才有些服气,将袖中藏的八字拿了出来。妇人反复看了良久,叹息道:“果然是劫数,天意难违。”倪氏听得心惊肉跳,“什么劫数?”妇人肃然道:“这个八字不但本人劫难甚大,手足亦有祸患。” 延平郡王的手足只有身在中宫的皇后,倪氏半惊半疑,“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妇人道,“支梁难撑,大厦将倾。”倪氏想到父亲病重,中宫失宠,心跳如急鼓,“可有化解之法?”妇人想了一想道:“世间化劫方法有千万,可惜这劫数太大,我只想到一种。”倪氏连连催促,她才走近,压低了声音说:“夫人可听说过巫?” 倪氏呆滞了片刻,忽然大怒,大声将家仆叫来,“将这个妖言惑众的疯子给我赶走。” 妇人不急不忙,还施礼告退,“夫人不信我就罢了,劫数就在眼前,到时夫人莫后悔。” 倪氏将人赶走,心里始终有些介怀,又嘱咐小厮,“跟在她的身后,记住住址。”(未完待续) 第16章:劫数将至 仿佛印证了妇人的劫数之说。 到了二月上旬,天气连日放晴,阳光暖融融的,似乎已有回春之意。交泰宫中却依旧冷峭,凛冽的寒气似乎在这里盘桓不去,事情起源于宫女之间。 二月某一天的夜里,值夜的宫女忽然在宫中大嚷大叫,口中说着旁人都不懂含义的语句,宫人将她拿下,平日里谨言慎行的宫女忽然像变了一个人,指着宫殿的黑暗处,叫唤着一个同伴的名字。熟悉她的宫女都变了脸色,那个名字的主人已死去多年。 众人都以为她疯了。 第二日女官禀报了皇后,那宫女忽然又恢复了神智,只是言辞灼灼,认定自己看到了死去的人,皇后大怒,将她逐出宫去。 事情并没有轻易完结。 看到幻觉的宫女逐渐开始增多,她们有的看到死去的人,有的看到憎恨的人,有的看到了亲人,还有的看到了难以描述的怪物。交泰宫中流转着一种压抑诡异的气氛。宫女们怕惹祸上身,闭口不言,但是神思恍惚,错误百出。 点错宫灯,放错摆置,甚至有宫女在库房值夜时打翻烛火,险些失火。 宫人们更加害怕,认定这是鬼魂作祟。 面对这样的情况,皇后也感到束手无策,这些宫人跟随她很长时间,平时言行谨慎,稳重可靠,若不是亲身体会,绝不会丧失理智。 皇后下令查明原因。女官宫女将阖宫详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使人生幻的药草,于是更加人心惶惶,愁云惨淡。 就在皇后为此事忧心忡忡的时候,延平郡王夫人倪氏入宫求见。 照例寒暄一番,皇后问她来由。倪氏看看左右,支开两个随行女官后才开口道:“妾知道娘娘最近烦心,特来向皇后献策。” 倪氏虽然出自公卿,后又嫁入郡王府,但做事一向我行我素张扬跋扈。今日居然要献策,皇后心中对她轻视已久,略微一笑,“什么策?” “妾遇到一个奇人,观相已知我们府中近日有难,她教了妾一点奇术,将劫难转嫁他人……”她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绸布缝制的小人。 “荒唐!”皇后眼光一瞥到,又惊又怒,脸色铁青地瞪视她,“这等污秽之物,你居然带入宫苑,莫非不想要性命了。”倪氏被她截断话头,又被劈头盖脸一顿痛斥,脸上又青又白,喃喃辩道:“若非你宫中出了鬼魂害人,妾怎会想出此法,鬼神之说,一向玄妙……” 皇后霍然起身,怒斥道:“害人的只能是人,岂是鬼神。快把这东西带出宫烧了,日后没有我的传召,不要入宫。” 话音一落,皇后挥袖离去。倪氏脸涨得通红,愤然起身离去。 走到宫门时,她犹自气愤,忽然在拐角处撞上一个洒扫的下等宫女,衣袖上染了一片水渍。宫女慌得险些落泪,只垂首道:“夫人莫怪,后殿有贵人休息的地方,不如让奴婢帮您把衣袖烘干。”倪氏也不愿意这样狼狈地离开,只能随她去了后殿。 晚了一个多时辰才从宫门离开回府,倪氏心底压着一股火,一怪皇后不听她的意见,二怪她不给她留情面。那妇人分明说过,只要巫术使用得当,就能将身上的祸害转嫁他人,咒害仇敌。她伸手入袖中,脸色忽然一僵,又仔仔细细摸索一遍,身体里一股寒气直往上冒,身子哆嗦了一下,倪氏骤然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二月下九,原是皇后举宴妃嫔相聚的日子。清晨时分,子虞就被通知皇后身体微恙,无法招待众妃。 交泰宫那些闹鬼之说早已传遍宫廷,围绕在子虞身边的女官宫女们都暗暗哂笑。子虞梳洗上妆完,对来通报的宦官说:“皇后有恙,我更应该去看一看才能安心。”宦官面带苦色,只能领路。 交泰宫外等待的妃嫔有不少,司仪柔声安抚道:“皇后娘娘连日操劳,现在还没有醒,望娘娘们体恤一二,等过几日,皇后娘娘精神好了,请娘娘们再来。” 妃嫔们本是趁今日来探个虚实,看见这阵仗心里已经有数。等子虞来到时,她们纷纷围了上来,相约到后苑中负暄闲话。 众妃嫔在一起能说的不过是珠玉服饰,今日没有皇后坐镇,话题就越发放开了。虽然不能明着说交泰宫的是非,但是挤眉弄眼,指桑说槐却是少不了的。子虞在一旁听得也觉得有趣。 旁边一个妃嫔忽然拉住了子虞的手,她转头一看,是殷美人。 “娘娘……”殷美人的手有些颤抖,说话也吞吞吐吐,“这,这事能成吗?” 子虞无声地笑笑,轻拍她的手,“想想你兄长的伤,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殷美人咬了下唇,肃容道:“娘娘说得是。” 这一日众妃嫔相谈甚欢然后离去。到了第二天,殷美人早晨忽然起不了身,口中呓语,身体沉重。请了太医诊断,吃了两天的药,半点没有好转,反而更严重了,昏睡的时间比清醒地时间长。 子虞闻讯后打算去探望殷美人。 这日一早宫女们来唤她起床,隔着床帐唤了好几声,里面却没有半点动静。女官们大胆地掀起床帐,只看见子虞躺在锦被里,脸色苍白,眉头深锁,睡得悄无声息。秀蝉赶紧上前推推她的肩膀,她低声呓语了一句,谁也没听清。 女官们赶紧去请了太医。 郑太医恰巧前两日为殷美人看过病,替子虞诊断后,他愁得直拧眉头,“上气不足,脑为之不满,耳为之苦鸣,头为之苦倾……这分明是一样的症状,怎会如此?”他在偏殿来来回回的踱步,绞尽脑汁,却难以下一张对症的药方。 皇帝下朝后直接来到步寿宫。 子虞头晕目眩,隐约看见床沿旁坐着的人影,伸手虚抓了一下,立刻被皇帝握在手中,他温柔地将她搂进怀中,身上甚至还穿着朝服。 “哪里难受?”他在她耳边轻轻问。 子虞重重吸了两口气,虚弱地说道:“头疼……像针扎。” 郑太医额上已沁出了汗,在皇帝审视的目光下写了两张医方,心中却殊无把握。 宫女们熬了药汁,服侍子虞服下,皇帝一直陪伴到上灯时分才离开。 如此用药了两天,情况一直好好坏坏地反复着,皇帝不禁动了怒,又召了医术更精湛的褚太医。可即使换了太医换了药方,病情也依旧没有好转。 这日子虞醒来,头依旧是昏沉沉的,周身酸疼无力,外面有些嘈杂的声音,她听了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是屏风后皇帝在斥责太医的无能。听了几句,她敏感地察觉到太医的声音换了一个。于是轻轻在帐内招手,宫女立刻上前,将她扶起,把厚重的褥子垫在她的身后。 “是谁?”她轻声问。宫女道:“娘娘,是褚太医。” 子虞明显地怔忪了一下,“太医院有几个姓褚?”宫女为她这个问题笑了一下,“只有一个。” 正是徐氏提到的那个,子虞暗忖,事情进行地超于寻常的顺利。 她静下心来倾听。 褚太医被皇帝一顿训斥,声音依然沉稳,“陛下明鉴,玉嫔娘娘的脉象驳杂混乱,时好时坏,病症顽固,与殷美人一致。若说是由吃食引起,臣细查过,两位娘娘并没有吃过同样的东西。若说是传染致病,下九宴时又不止两位娘娘,实在难以判断病因。” “这么说,你们是无能为力了?”皇帝诘问。 站立在旁的郑太医吓得一声也不敢吭,只垂头不语。褚太医一脸为难,口唇翕动半晌,却没出声。皇帝见了,脸色肃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有话要说?” “臣惶恐,不知该不该说。”褚太医道。 皇帝不耐道:“说。” “娘娘此症,汤药不能及,针灸不能致,”他清晰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也许并非是医术能治。”步寿宫内的宫女宦官都大吃一惊,暗暗瞥着这个大胆的太医。 皇帝皱起眉,不愿再和他兜圈子,“有话就直说。” 褚太医道:“臣在学医时,师傅曾说过,有一种情况,药石罔顾。娘娘是不是冲撞了什么秽物?” 殿中静如死水,宫人们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却隐约有种力量胶着着空气,分外凝重。 “臣猜想,有可能是厌胜之术。”他微微吐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出准备了许久的话语。 厌胜之术,类属巫祝,一直都是难以启口的禁忌,历朝历代都为君王所不容,但是又未曾真真绝迹于后宫。当这个词再一次被提及时,在场的宫人都意识到,一场宫廷的巨变已经近在眼前。 皇帝当时的神情,谁也不敢抬头去看。 事后,褚太医因为失言而罚了一年的俸禄,但并未免职,皇帝走时,甚至没有提起撤换太医。子虞觉得,也许他并没有那么生气。 步寿宫的女官在子虞不能理事的情况下,严令禁止将当日关于巫祝的猜测泄露出去。可是流言仿如清风,依然不胫而走,很快就充斥到皇宫的每一个角落。 没过两日,连欣妃也恹恹地生病了。 后宫内风声鹤唳,萧条冷瑟,连春日和煦的阳光也无法温暖半分。 近来后宫之事一直让皇帝烦心,到了二月底,东明寺主持奉旨入宫讲解佛法。皇帝开辟了云音殿为佛堂,让众僧烧香诵经,以驱邪祟。 子虞醒来时觉得精神好了许多,虽仍有写胸闷气滞,但下床走动已不是问题。宫女见了不由欢喜,“佛法果然高深,这才念经一日,娘娘就好了许多。”子虞不由微笑。 过了一会儿,皇帝得了音讯,命人用软舆将子虞接去云音宫。 宫中早设了玉座珠帘,子虞坐下后,皇帝就停下与主持谈论的佛法,转头对她说:“若是有什么不适,要及时说。” 子虞温柔地一笑,“妾已好多了,陛下不必分心顾我。” 皇帝仔细地看着她,神色和缓许多,又嘱咐左右宫人用心照顾,这才又继续和主持谈论。可惜这一日注定无法平静。才过了一刻不到,有宦官匆忙跑入云音殿侧殿。 周公公来到皇帝身边,虽然声音压低,可两次提到“交泰宫”,却没有逃脱子虞的耳朵。皇帝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神色铁沉,冷峻难言。他霍然站起身,一言不发,离殿而去。 连不理世事的僧人也感觉到气氛异常。 子虞命人拿来经书,在案几前誊抄。秀蝉见状劝道:“娘娘应该注意身体,不如由奴婢代劳。”子虞摆摆手,以诚心为由拒绝,“宫中多难,我想手抄一卷经文,祈求平安渡噩。”僧人们退出偏殿诵经,将安静的大殿留给了她。 到了傍晚,宫中上灯,皇帝还没有回来。寂静的殿室中只能听见笔尖在纸上摩挲的细微声响。秀蝉终于等到子虞抄写告一段落,说道:“娘娘,陛下不知被何事耽搁,不如让奴婢去问一下。” 子虞放下笔,侧过脸思索了一下,说道:“去吧,只是如今宫中混乱,你小心些。” 秀蝉有种感觉,自子虞病后,脾气变得让人难以捉摸,随口一句宫中混乱,也不像是口误。她心藏疑窦地离去,还未到永延宫,就看见连绵的灯火将宫殿映得亮如白昼。每五步都有禁卫伫立,兵戈如林,在灯火下透出森森寒光。 这样的动静太不寻常,秀蝉离着永延宫远远地就停住了脚步,静立了一会儿,就见到左右卫将军,殷相等人走过,心中更加忐忑,幸好她在宫中人缘上下过一番苦功,找到一个相熟的小宦官打听来龙去脉。 这一听,更叫人心惊胆战。 充媛和两个妃嫔因下九宴时未见皇后圣颜,今日又去拜见。在交泰宫门等候时,见到一个行迹鬼祟的宫女。充媛多口问了两句,宫女神思恍惚,答非所问。连交泰宫的女官都觉得事非寻常,叫人将宫女拿下,谁知挣扎之下,竟然从她身上落下一个布人,宫人拾起查看,吓得面无人色。在布人的衣襟处用黑色丝线绣上了生辰八字。 充媛等连细看的勇气也消失了,匆匆离开交泰宫。不到半个时辰,宫正司就通报到了御前。皇帝闻言大怒,责令彻查交泰宫。 皇后已被囚在中宫。 秀蝉疾步赶回云音殿,将宫女和宦官遣开后,将打听来的事无详略地交代一遍,“娘娘,您的病一直反复,莫非也是……”她吞吐着问。 子虞将誊完的经文卷好,神色已有些疲惫,淡淡道:“我已感到好了许多,回宫吧。” 宫女们立刻备好了仪仗。天色已经黑透了,沉沉的一片。晚风犹带春寒,一丝丝地往春衣里钻。宫人们不由加快了速度,在夜色里只听见橐橐不断的脚步声。远远拐角处忽然来了一队人,手里提着灯笼,脚步飞快。转眼到了近前,子虞从服饰上看出他们是东宫的内侍。 太子走到跟前,面色阴沉地看着子虞,双目在灯火下如同含着噬人的野兽。 “是你!”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是你布的局。” 靠近的几个宫人听见了这句话,分外心惊。 子虞却感到有趣,她并不熟悉这个皇子,却一直听到他的传闻,其中包括宽容,稳重,有君子之风,唯独不包括莽撞。可他居然在事情还没有定论前就对她当着宫人的面质疑。 不像他多谋的母亲,更不像他深沉的父亲。 她勾起唇角,有些失望,漫不经心地问:“殿下在说什么?” 太子阴狠地说:“我知道是你。母后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玷污宫闱。” “既然如此,殿下应该到圣上那里去申辩,”子虞道,“宫中事务一向由皇后主持,从没有妃嫔置喙的余地,殿下对我说又有什么用呢?” 太子被噎地倒吸一口气,含着冷笑道:“世上从没有天衣无缝的阴谋,我一定会找到证据。”子虞以袖掩口,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殿下刚才和我说的都是无凭无据的闲话。” 不再理会他的举动,她领着宫女们离去。 身后的风中还是传来了太子勃然怒声,“你能嚣张到几时,有朝一日,等我……” 子虞身边的女官回过头去,太子的话语遏断在风中,他拂袖转身即走。 可谁都知道,他说的有朝一日,是指哪天。 太子到永延宫为母亲说情,被守宫卫士拦下,皇帝正在殿中听宫正司的审问结果,无暇宣召。到了夜间,议事的臣子已经全部离去,太子再次请见,又被宦官告之皇帝疲惫已经歇息。 他心中顿时有了不祥预感,事情正向最坏的一面发展。 次日清晨,延平郡王府被一队禁军闯入,他们二话不说,直奔后院。郡王赵琛得讯后,带着家丁气势汹汹地来问责,却满脸惊讶地看着倪氏跪倒在案几前,双手死死地护着身后的事物,如惊弓之鸟。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急跳,上前一把推开妻子,案几上那些画满奇异字符的经幔,还有余温的香炉暴露在人前。他面色惨白,直愣愣地看着,仿佛摆在眼前的是一道道催命符。 在宫苑北面有一座殿堂,常年都照不到阳光,宫人们也避讳提起它,那就是宫正司。司正姜明奉旨审理交泰宫一干宫人,他直觉感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能将他的名字和皇后一起留在历史上。姜明拿出前所未有的认真,将每一个宫女仔细盘问。 问题很快就突显出来。那些宫女大多魂不守舍,言辞闪避。在他严酷逼问下,几个胆小的宫女首先开了口,虽然没有直接揭露厌胜之术,却说出她们在交泰宫中遇到各种诡异的情景,宫廷险些无故失火,宫人白日看见鬼魂而发疯,说着说着,她们自己也怀疑交泰宫暗中进行着巫祝。 当第一个人开口留下了供词,后面的人也就不成问题。 仅仅一日,司正就得到了十余张有用的供词。 他将供词和交泰宫中搜出的证物都呈到御案前。 皇帝看着满桌的证物沉吟不语。 禁卫又送来另一份证物和供词,从延平郡王府搜出的经幔上同样绣着几个生辰八字,字迹都属于皇后,而用来制作偶人的布料,整个宫中只交泰宫有两匹,其中一匹被皇后赏赐郡王府。而倪氏被囚捕后,不愿独自揽罪,只一个劲地申辩“并不是咒杀之术,只是将身上劫难转嫁,皇后娘娘也是知情……”旁人不愿再多听。 已经足够,皇后行厌胜之术铁证如山,何况,前一段时间宫中几位妃嫔毫无缘由的病倒,也是佐证。 被召来永延宫议事的朝臣面面相觑。 御史大夫曾受倪相恩惠,勉力想挽救一把,“陛下明鉴,皇后娘娘一向宽厚仁慈,怎会突然行巫祝,此中必是受小人唆摆。” 殷荣斜眼扫了他一眼,说道:“皇后是天下妇人典范,却做出如此失德之事,实在愧为国母。天下至尊的地方,传出龌龊之行,却不能明证典刑,天下人会如何想?” 御史大夫道:“二十年来操持后宫事务,抚育皇子,皇后劳苦功高,请陛下三思。” “身为御史,居然说出以功盖过的话,”殷荣肃然道,“此例一开,后来者必然效仿,国法岂不形同虚设?” 御史大夫还想张口,姜明先一步道:“禀陛下,宫中行巫,前朝有例可循。” 事情到了这一步,几位大臣也看出风向所致。大多附和殷荣的说话,一两个与后家有牵连的,默不吭声。 皇帝长长叹息了一声,神色有些失望,也有些惋惜,命人起草诏书:“……阴谋下毒、用厌胜之术谋害妃嫔,有失国母母仪天下的体统……”说到这里,他语声渐停,目光悠远。 “陛下,”周公公提醒他,“太子殿下已经在殿外等了两天。” 他揉了一下额角,点点头,“让他进来。” 太子迈入殿中,声音已经带了哭腔,“父皇,母后蒙冤受屈,定是受小人所害。” 怀灏皱了一下眉,对殿中大臣道:“退下吧。”几位臣子退下。他才转过脸来目视太子,目光中有浓浓的失望,摆在御案上的手,轻轻扣了一下桌面。 “你先看下这些吧。”他淡然说道。 太子心里焦急,只是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定神去看那些供词证物,随着一张张翻过,他越来越诧异,以致双手都有些颤抖。 “怎么会……”他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这些交泰宫的女官、宫女都是母亲信赖的亲信,而另一份,出自他的舅母。他的手指关节握紧,手背上显出青筋。 “这个不可能。”他控制不住地对着父亲喊叫。 怀灏漠然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让他冷静了下来。 “我早就告诉过你,三思而行,做事决不能莽撞,而你却无所顾忌地将自己的思想暴露在他人面前。”怀灏道。 “儿臣刚才确是失仪,”太子垂下头,可声音依然那么颤抖,“可是儿臣心急,她们诬陷母后……” 怀灏打断他的臆测,“口说无凭,证据呢?”太子一愣。他又道:“拿出一样能验证你的说辞,或者洗清你母亲罪名的证据来,证明你手上的那些纸都是谎言。” 太子无言以对,仿佛有什么扼住了他的喉咙。 一种恐惧从他内心开始蔓延。相比桌案上的供词和证物,他的说辞是那样空白和无力。他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之间,所有一切都变了一个模样,他的舅母,那些曾拱卫交泰宫、忠心耿耿的宫女们在一夜之间背叛了他的母后。 他根本无法推翻这些罪名。 那一刹那,他的信念都开始动摇,难道,他的母后真的在宫闱中行了巫祝? 太子无法直视皇帝的目光。他伫立了半晌,扑通地一下跪倒在地,为母亲请罪。他的眼中垂下泪水,“父皇,母后与您相伴二十年,您应该了解她,这一次就宽恕她吧。” 怀灏听着他的哀泣,目光软了下来。 “你的母亲,也许不会行巫祝。她能做的,敢做的,远比巫祝更厉害,”他轻轻摇了摇头,“这一次的证据无懈可击,我不能再宽恕她,而在这之前,我已宽恕她太多次。” 太子绝望地看着他,喃喃道:“母后她不是那样的人。” 怀灏起身走到他的面前,轻拍他的肩膀,“她是你的母亲,你所能记得的永远都她美好的一面,这不怪你,回去吧。” 太子拉住他的衣袖,“她是您的妻子。” 怀灏的目光一凛,口气骤然冷淡,“她是皇后,理应为她的作为付出代价。”他容色微敛,将手一甩,把衣袖从太子的手中挣出,然后说:“回去吧。” 这一次是命令。 尽管这一次的谈话仅限皇帝和太子两人,但子虞还是从殷荣那里知道了其中几句。 她听后平静如水,殷荣也没有从她脸上看出端倪。 他说:“太子以情动人,陛下难以下定决心,到底是处死,还是贬为庶人。” 子虞正观赏桌上的一副书画,目光专注,似乎并没有为此分心,随口说道:“太子仁孝宽和,人人皆知。” “娘娘的仁慈宽厚,才让我佩服,”他讥诮地一笑,“在太子口出狂言后,娘娘尚能如此安心。” 他的消息灵通,子虞从不意外,她抬起头,“皇后大势已去。” “处死和贬庶有天壤之别,花草若是留根,春暖花开还能重遇生机,何况是野心勃勃的藤蔓。娘娘啊娘娘,莫非你把太子的有朝一日当成了戏言。真要有这么一日,太子不会忘记他的母亲,今日的铁证,只能变成我们的罪证。” “我们”,子虞听到这个词蹙起了眉头,仅仅一瞬,又放松了神情。她将画卷收起,清晰地说道:“我听说,相爷为了今日,等待了十年,现在反倒耐不住气了。宫中形势一向多变,没有人能保证未来就能按照心意进行,顺其自然吧,反正,中宫已没有了皇后。” 殷荣笑容顿消,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一个故事必须要有头有尾,若是半途而止,岂不让人伤心。宫正司正阖宫搜查巫祝布人,在明日,也许后日,从太子妃的寝宫搜出来,她是赵珏的侄女,旁人不会对此感到意外。” 子虞看看他,摇头喟叹,“想不到相爷也会被眼前的迷雾所惑。故事是否有始有终,从来都不是重点,听故事的人才至关重要。到此为止吧,把网拉得太大,会出现破绽。何况陛下已经失去了妻子,他一定不想马上失去儿子。” 殷荣心道“妇人心慈,见识短浅”,不再赘言,拱手告辞。 皇后巫祝一事让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废后已成定局,倪相一系官员上书为皇后求情,太子也日日跪在永延宫外为母陈情。皇帝犹豫了两日,下诏,“阴怀妒害,包藏祸心,宫中行巫,弗可以承祖宗,母仪天下,其废为庶人。”过了半日不到,又令庶人赵氏迁往承明宫。 承明宫是北郊皇陵不远的一处别宫,入罪的宫人囚在此处,从没有活着归来的,其中就有三皇子睿绎的生母,文媛。 皇后被废,后家也广受牵连。皇后的父亲宣王改封南宫侯,封邑减半。延平郡王夺爵免官,流放岭南。还有几个皇后的庶兄弟也都不能幸免。 宫中因皇后厌胜而获罪的宫人足有两百多人,其中能逐出宫去已是大幸,处死流放的不在少数。 子虞对这个囚而不杀的结局并不意外。女官不知怀了什么样的心思,每日打探了交泰宫的动静,事无巨细,一一回禀。比如,头一两日,皇后滴水未进,而今日听闻诏书后反而开始进食。 子虞神色淡然,不置一词。到了傍晚,只留秀蝉一个人在身边时,她突然开口说:“我要去交泰宫一趟。”秀蝉愣住了,不知这是她的突发奇想,还是早有算计。子虞侧过脸看她一眼,秀蝉就低头退了出去。 如今的步寿宫已经不同往日,不到半个时辰,秀蝉就已做好了安排。 子虞带着宫女到御花园中散步。天色昏暗,点了灯才能看清事物,宫女们都觉得此行不妥,但却不敢拦阻子虞的雅兴。这是她大病后第一次出行,宫女们只能尽十二分心地服侍。 尽管如此,还是在一条甬石漫道上出了错。子虞崴了一下脚,难以再行。 这里正对着一处宫殿,叫桐殿,往日人迹罕至,宫女们辟出偏殿给子虞休息。 子虞精神委顿,坐在榻上打起了顿,秀蝉见状就将宫女遣到殿外,独身留下伺候。等脚步声从殿内退得干干净净,子虞睁开眼,卸去头上珠环簪钗。秀蝉从床下拿出早就备好的一套宫女蓝衣,给她换上。又轻轻说道:“娘娘,可别超过一个时辰。” 子虞点点头,又站在门处听了一会儿殿外的动静,这才从殿侧口踅出。 黑暗的并无一丝灯光的通道,子虞顺着一路走出殿外,抬头便看见了交泰宫。这处殿室原就在交泰宫的后方,绕过去,其实并不远。 交泰宫的正殿外守着一个宦官,脚步踱来踱去,看到子虞走近了,几步迈到她的面前,低低的说:“秉仪可来了,快随我来吧。”领路走了几步,又发觉不对,回头仔细一看,分明是张陌生的脸,他心里一颤,装作不知,将殿门打开后便躲得远远的。 子虞见了他避之不及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推门进殿时便一直含着微笑。 殿中只点了两支蜡烛,泄着几缕昏黄的光,一个纤瘦的身影坐在榻前,透着一股子安详寂寥。 不是印象中的交泰宫,也不是印象中的人,子虞慢步上前。 赵珏首先察觉,转脸看来,等看清后还露出一丝笑来,“原来是你,真是没有想到……” 子虞接口道:“是想不到。”到底是没想到来看她的人,还是没想到落到这个地步,她们两谁都说不清这句话的含义,短短一句后就陷入了沉默。 子虞从没有像今日这样仔细去打量过她,细眼一看,心里还是有些赞叹,这个占据后位二十年的女人,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来的年轻,她笑时眼角已有纹路,却带着一种风情,而这种独特的风情,有的女人即使一辈子也无法学会。 “来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这里还有什么是你想要的?”赵珏说道,声音憔悴,口气却很轻忽。 子虞也不在意,随口反问道:“除了命,你还剩下什么?” 赵珏抬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眉宇中深藏的一丝疲惫渐渐变得沉重,“身在深宫的女人总有能让人大吃一惊的本领,第一次走进我的宫殿时你也是穿这样的衣服的,今日居然会变成这样的局面。”她怅然长叹了一声,“难道冥冥中真有命数。” 子虞抿唇微笑,“你可不像是相信命数的人。” 赵珏眸中不过迷惘了片刻,转眼又恢复了冷静,“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会清楚。” “恰巧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一些,”子虞道,“吴元菲,这个名字还记得吗?” 赵珏一凛,腰背绷直,端坐起身,直视了她半晌,才又道:“是她。” 子虞默默与她对视。 “是她,”赵珏喃道,神色复杂,似明悟又似嘲讽,“现在我才相信,这一次你能得手,并非侥幸。” 子虞淡淡说道:“你我都知道,侥幸只有一次,不会接二连三,今日的结局,追根溯源,是你太过自负,住在交泰宫久了,就以为它在你的把握之中。” 赵珏皱起眉,“有史以来,皇后的数量历来多过于皇帝,没有皇后会以为中宫纳于股掌之间,我更不是那样的轻狂的人。” “你做了更大胆的事,”子虞瞥了她一眼,悠然道,“夫君是帝王,总要担心他有所反复,若儿子是帝王,情况就大不相同,你曾经有这么想过吧。” 这一下赵珏的表情凝重起来。 子虞轻轻一笑,“宫中的事物,做得再完美,也总有蛛丝马迹可寻,他对你态度的转变,若是仔细寻察,也不难猜。所以你的父兄都难以幸免,他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了。” 赵珏吐了口气,垂眼笑了起来,“到底是小看了你,卑微出身的人,更善于揣测人心,老师当初所说,果然不假。” 笑到一半,或许是故意不让子虞好受,她目光明亮,慢悠悠说道:“你既然看得那么透,也该看到自己的处境:他让你变成了一把刀。除去了他不再需要的人,刀也就变得没有用处,难道你没有想过自己的下场?” “也许和你一样?”子虞冷笑,“不,不对,你在心里嘲笑我,我的下场会比你更惨,因为你心中始终还有希望,太子夫妇至今平安无事。” 赵珏目光骤然一冷,“他不会让你这么做。” “是吗?”子虞微哂,“这句话,你说得可没有底气。他有三个儿子,以后说不定还会有,若真是对太子那么放心,你也不会对文媛那么不留情面。当初老师一定也对你说过,对待情敌,有时可以网开一面,对待政敌,才需要赶尽杀绝。” 赵珏的睫毛不自禁地颤了一下。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之后,她才又重新开口,“你今日来的目的就是这样?对老师所授的坚定不移地执行?” 子虞叹道:“并不是相信老师,只是不能相信你。你的儿子曾对我说,他会追寻厌胜的真相。在我看来,他是一个感情深厚又执着的人。我能从东明寺回来,同样的结局我不想在你身上重复。” “以史为师,你真是一个不错的学生。”她冷冷笑道,“可难道没有人教你,这种逼人上绝路的事不该亲力亲为。” 子虞略怔,轻吁道:“我不会像你一样。”原本有很多选择,等赵珏到了承明宫,派人尾随,不知不觉地将她除去,就像她曾经对待文媛一样。 赵珏看着她的眼睛,眉眼中透着嘲讽和不屑,仿佛在告诉她“这样的伪善不值一提”。 殿中忽然一暗,原来是蜡烛熄灭了一支。 子虞站起身,“我让人来换烛。” “不用了,”赵珏一挥袖,半倚在榻上,“将死之人,不需要了。” 子虞知道话已经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你知道吗?”赵珏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刺伤你的兄长,让你主动向我动手的这件事,并不是我家的人做的。” 子虞脚步一滞,回过头去:“那是谁?” 赵珏冷哼一声,“我曾经怀疑是你兄长的苦肉计,可你居然也不知情,现在倒真是有些好奇了。” 她的身影藏在黑暗中,子虞无法判断这一句是真是假,诸多念头一瞬间从她的脑海中转过,却没有一个能真正抓住,在推门而出之前,她才轻轻叹息,“已经不重要了。”殿中一片寂静,仿佛根 本没有人,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子虞原路返回桐殿,换回衣裙,又折返步寿宫,宫人只道她精神不好,借殿室休息了片刻。 步寿宫内外已点灯,子虞有些意外,步入寝宫时发现皇帝坐在床前,手里拿着一个绳结,垂下的杏色流苏让她眼熟,是一直藏在枕下的同心结。 “怎么一直都没有打好?”他听到动静,抬头问。 子虞不知道他从何时开始知道了这个,微微垂下头,浅笑道:“一时兴起,摆着摆着就忘了。” 他将手中的绳结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似乎很有兴趣。子虞换了一身衣服出来,看见他还在摆弄,心底不觉有些酸涩。 “这样小小一件,居然这样繁复,”他双目幽深,唇角略含笑,温柔地看着她,“你的手很巧。” 子虞道:“看似复杂,其实也很简单,只需要用点心就可以了。” 皇帝听了便笑,“原来只用了一半的心。”子虞心下怦地一跳,上前从他手中夺了过来,嗔道:“只不过暂时忘了,日后打好再给陛下看。” 两人正说话,宫女端着五色小饼和九食灯进来,皇帝用了一些。子虞见状,讶道问左右,“难道陛下一直没有用膳。”小宦官道:“太子殿下一直在宫外跪着。” 子虞顿时明白,太子整日跪在永延宫外,惹他心烦,到了这里,太子就无法跟随,只能回去休息。她心里暗哂,只怕那位太子未必能理会这种苦心。 “听说太子曾对你无礼。”不知是他无意,还是子虞脸上显出了思虑,让他提起这个话题。 子虞微微一怔,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是哪个多嘴的宫人这样谣传,殿下不过是担忧母亲,言语着急,算不上无礼。” 他挥手让宫人退下,宽慰地看着她,“不用担心,太子和他的母亲截然不同,那些话,等待时间一长,他自己也会忘记。”子虞应道:“是啊。”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便上床安睡。 子虞今日经历地很多,身体有些疲惫,可躺在床上,精神又出奇地好。她侧过身体,看着帐外,只有一盏灯火在黑漆漆的夜里,仿若发黄的明珠,身边还有他悠长的呼吸。她无端生出一丝心烦意乱,缩了缩身子,就想翻身向内。 他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怎么了?” 子虞习惯地笑了笑,又突然觉得黑暗中根本看不清,便把笑容省了,轻松地说:“这样睡不舒服,想靠里面。” 他听了没有反应,反而伸手将她搂到身边,半晌后才又说道:“你的笑容,和以前不同了。” 子虞恍惚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脱口道:“什么?”立刻又反应过来,讪讪掩饰道,“以前……是什么样?” “第一次在步寿宫的花园里,你蹲在枯萎的花旁,自言自语。” 他低沉的嗓音在她的耳边,让她的心有些发热,可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想起这一段,她有些沮丧的说道:“不记得了。” “你对着花说‘这里不是南国,虽然阳光冷了些,土地硬了些,可为了将你种下的人,也该好好开花’,”他笑了笑,胸膛微震,“当时你是想哭吧?” 子虞隐约想起了一些:身后有脚步声,她回头,本以为是兄长,谁知是皇帝……那时,他应该就猜测到了,这个相遇是一场设计的偶然,可惜被设计的人,都没有那样的心思,后来,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局面呢? “一个不适合宫廷的女孩,被引到了我的面前,”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可后来,你还是让我大吃一惊。直到东明寺的那天,你让我觉得,即使在宫里,你也能生活得很好。” “这样?”子虞想起当日,依然有些怅然,“我还以为,陛下不会要我。” 他呵呵一笑,“为什么不呢?你能到我的面前,得助于宰相,又有一个能干的兄长,妃嫔该有的你一样也不缺,美丽,才情,生存的野心。你的身份那么特殊,在宫中所能依靠的只有我。那个时候,我需要的,也正是你。” 子虞觉得周身一下子寒冷起来,她在被下悄悄握着拳,用眼睛在黑暗中勾勒他的神情。 “那时陛下已经觉得不再需要皇后了?”她自己都惊异怎么将心中的疑问说出口。 “废后,”他纠正她的称呼,慢慢说道,“她掌握中宫二十年,大概已经感到厌倦,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结局。” “唉!”她哀叹一声,忽然想起了当初那朵花,在含苞未放的时候,枝干已经枯萎。她心里一动,闭上眼,湿润的感觉忽然划落在脸颊。 一双大手抚在她的脸上,接住了泪珠,“为什么哭了?” 并不是所有剖露的心迹都让人感动。子虞长长吸了几口气,才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陛下,如果,有这么一天,您不再需要我了,请告诉我……让我能安排自己的结局。” 他没有回答,手指温柔地穿过她的头发,轻轻拍在她的后背,过了片刻,他停下动作,安然入睡。 夜深了,寝殿内寂静无声,只有铜漏滴答。床脚的羊角宫灯已经熄灭,只有窗外的月色透进来,子虞骤然在梦中惊醒,举目四望,在看到睡梦正沉的他时,她才喘过一口气。 刚才的一切原来不是做梦,她有些哀伤的想。 殿外忽然也有了动静,衣袖婆娑的声音不断响起。 他也醒了过来,提高了声音问:“什么事?”外面的周公公立刻回应,“陛下,是庶人赵氏,刚才自尽了。”他睁眼,似乎一霎间有些讶异,慨叹了一声后,他又重新闭眼,低沉的声音穿透了黑暗,“恩,朕知道了。” 穿透了几层帐幔的月光是那样稀淡,可她屏声静气,还是在暗色中看清了帝王的容颜。 他紧紧是皱了一下眉,朕知道了。 子虞仿佛穿透了时空,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 她垂下眼,放松身体,将思绪抛给沉沉的夜晚。她与皇后不同。皇后几代繁华,早已经忘记根源,妄图将富贵绵延。 而她起于微末,所求的,不过就是一朝一代的荣华。 世人都已忘记,荣华富贵,从来都是短暂的烟云。 她入睡前,悄悄宽慰自己,等醒来,明日就会不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