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曜》 第一章 平安城 一 星尘在浩瀚的深蓝夜空中以眼睛察觉不到的速度围绕着紫微星静静地旋转了一夜。 温柔的月光洒落下来,抚摸在少女颀长匀婷的腿上,她撑着一柄剑,蹒跚着孤独行走在空荡的街道中央,身上伤痕累累,每迈出一步,身子都好像会立即扑倒,可她依旧走着她的路。冰冷的血不断顺着她的腿流淌,浸透了鞋底,也在身后的砾石路面留下了一长串看不见尽头的血色脚印。 她仰起头朝夜幕望去,细风吹拂着她芬芳的青丝和洁白秀丽的脸庞。原本就失血过多,月光照耀下她的脸更显苍白而虚弱,但却平静的如一片晴夜的湖水,足以使每个看见她的人心生涟漪。 漫天的星河依旧在流淌,而她要找的那颗星已经看不见了。 星辰对她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她可以说出每一个星宿的名字,以及名字背后的传说。 淌过盐溪蔓布的巫咸峡谷,走过依崖而凿的流云阁道,跨过大巴山脉,翻越秦岭,她已经习惯了与星辰为伴,一路都是孤身一人。 一个人走,一个人战斗。 这一路都是敌人,只有星辰与剑是她的朋友。 千里远遁,她早已经精疲力竭,更何况,今夜她刚刚经历了人生中最惊心动魄的战斗。 虽然战斗已经结束,但她清楚,自己的伤势不可以在这座城里多做停留,只要还没有出城,就不算真正安全。 所以虽然缓慢,她的脚步却一刻不停的朝东走着。 这座小城名叫“泊谷”,如它的名字一样,小城停泊在秦岭与黄河之间一道狭长的山谷之中。黄河与渭河在山谷的北边交汇,在那里,一路北来的黄河忽然地改变了方向,开始东流直入沧海。 “沧海。”她想,“还有很远的路……” 这场已动荡了一百年的乱世里,还从未燃起过烽烟的城市已经寥若晨星,但泊谷城算是一个。纵然列国争锋不断,可谁也还没有胆量带领军队开进这里。原因极简单,它地处镐京与洛阳这新旧两个王域之间,每年天子的车驾要从洛阳出发开往骊山祭拜天地列祖,都会从此经过。所以,它也得到另外一个名字――平安城。 但这座城市实际上一点儿也不平安,相反,远离战火的土壤背后却引来了各路黑暗势力,成了罪恶交易汇集的地方,整座城市充斥着奇人异士、黑道人物和亡命之徒。 假如泊谷城不是通往中原的必经之路,那么即使没有受伤,她也绝对不会让自己踏进这座乱城半步。 现在她只希望自己在天亮前可以顺利出城。 可是,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少女行到一处街口,从街角忽然冒出几个黑影拦住了她的路。 “打……劫!”胖子一声大喝,面目狰狞的挥舞着一柄阔刃砍刀,但随即落在他头上的一根铁棒便止住了他。一声闷响之后,胖子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痛的发不出声音。 “这么大声干什么你!”手提铁棒的家伙压低声音咒骂了一句,然后向前一步,对着少女彬彬有礼的点了下头,露出和蔼的笑容。 “姑娘您好,我们打劫。” “闪开……”少女低着头冷冷的说,声音细若游丝,却似乎已尽了全力。 那人依旧微笑,不紧不慢的说着:“您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我们是一支专业的打劫队伍,‘打人不打脸,要钱不要命,劫财不劫色’是我们的一贯原则,只要您配合我们,我们保证绝不会对您今后的生活造成任何不良影响。另外据我观察,您好像已经身负重伤,所以强烈建议您不要试图反抗……” “闪开!”少女“锵”的一声拔出剑,却没来及出手便不住的咳起来,每咳一下,鲜血便从嘴里呛出,剑尖只好直抵地面,才没有跌倒。 那人皱了皱眉头,似乎已对少女的态度有所不满,又接着说道:“如果您对我们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的话,可以在打劫完毕之后填写我们的‘劫后余生’反馈手卷,但是现在,希望您可以配……” 他的声音戛然止住,因为他忽然看清了少女手里的剑。 那把乌青色的剑,剑柄表面像是结着一层霜雾,让上面那片精雕细镂的鹤纹看起来栩栩如生像是在云露中缭绕。而在剑身靠近剑镡的地方,分明的錾刻着一个蛇形标记。 看见这个标记,他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抽动起来 “别跟她废话了老大!”其他黑影嚷嚷着。 胖子仍在地上揉着脑袋,这时一抬头,从少女垂散的长发间看见了她的脸庞。 “好……好美……” 众人听见胖子的嗡叫,也跟着倚下身子,十多道锃然的亮光旋即从他们眼中闪耀出来。 “老大,你确定我们只劫财不劫色吗?” 众人都瞪直了眼珠盯着少女不停的看,没有人看见带头男子的表情,也没有人注意到豆大的汗珠正从他的脸上一粒粒滚落。 “喂,老大,人不可以只让金钱蒙蔽了双眼的……” “是啊,这样叫我们今后如何再追随你……” “我们现在就不追随你了……” 众人说着朝少女围拢过去,少女撑剑的右手开始颤抖,她的右臂从指节到手肘戴着黑色的护臂,那上面精细地绣着一株花,五片菱形的花瓣弥漫着淡淡的鬼魅紫色。 “慢着。”带头男子终于开了口,众人静下来,男子眯缝起双眼,乌黑的眼珠深不见底,在眼眶里缓缓的来回游移,面色渐渐阴沉下去。接着他慢慢走近少女,凑到她的耳畔,轻声低语道:“岑姑娘……” 少女的身体微微一动,而男子的脸上随之绽开了诡笑。 众人一阵茫然。 “杀了她。” 带头男子一声令下,一道光像划破夜空的白色闪电,话音未落之时,一把剑已刺入了他的胸口。众人都满眼的惊愕,因为那正是少女手中的剑,但是没有人看见少女什么时候已变换了身姿,也没有人看清这一剑如何刺出。 但这一剑虽然迅疾,力道却不足,她实在已经流了太多的血,也消耗了太多的力气。待她再要用力,剑端已被中剑男子紧紧攥住,丝丝稠腻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潺潺流下。 “还不动手!”带头男子咬牙切齿的一声痛叫,众人才回过神来,纷纷举起凶器嗥叫着朝少女扑了过去。 几道剑光闪动,几声坚厉的磬响,刚刚杀近少女身边的众人又立刻惨叫着退了回来,手里的武器掉落一地,每个人手背上却都多了一道鲜红见骨的口子。 “谁还敢过来……就要他的命……”少女的声音依旧如同涓涓细流,嘶弱的几乎听不见,但此时听来却是那样的不容违逆。一群野狼本以为捉住一只受伤的梅鹿,正要分而食之,却猛然发现,那其实是只愤怒的母豹。 众人都不敢擅动,生怕在不知不觉中丢失了性命。少女把剑又重新抵住了地面,准备继续她的行程。刚迈出一步,却又停住――一柄闪耀寒光的阔刃从背后斜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现在是谁要谁的命?” 说话的竟是先前倒地的胖子,他在众人一拥而上之机悄悄滚到了少女脚边,现在趁她不备又倏而起身举起了手中的刀。 “果然胖子都是潜力股啊……”带头男子捂着淌血的胸口,狞笑着一声赞叹。 “老大……什么股?”众人问。 “骨干的骨!从今往后,胖子就是我一人之下,你们万人之上的二当家。喂,胖子,一刀杀了她!” 胖子的表情很是兴奋,已全然忘记了刚才的一棒之仇,他将持刀的手握的更紧,刃口已陷进了少女的皮肤,一缕鲜红顺着她白皙挺直的颈滑进了胸间。 笃!笃笃!笃!笃笃! 街道上忽然响起梆子声。 “天干物燥,防贼防盗!” 一个老人敲着一只葫芦从街道尽头缓缓的走来。 笃!笃笃! “早睡早起,勤炼身体!” “喂,老家伙,三更半夜的鬼叫个什么?快走!”手捂胸口的男子呵斥道。 老人惘若未闻,不但没有走开,反而收住了脚步,不慌不忙的撩起石青色的长袍,干脆席地而坐。 “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无事咯!”老人又接着一声长喝。 他将手中葫芦放下,又将梆子往眼前路面上一立,松手之际,梆子非但没有倒下,顶端还兀自点燃了。荧荧豆光仰耀下,老人沟纹阡陌的脸显得分外明晰,苍穹的蓝色与火焰的暖黄在他的衣袍上驳杂交错,背后地面上拖出了一大块的扇形黑影,随着火焰的跳跃不停的在翩跹颤动。 “老头,装神弄鬼的,干什么呢?”带头男子感觉有些不对劲,其他人也都拾起了先前掉落的武器。 “老夫只是个打更的。”老人淡然的回答。 “笑话!泊谷城什么时候有过打更的?”带头男子继续逼问道。泊谷城本就混乱,入夜之后更是恶人的世界,家家紧闭门户,根本无人敢出来打更巡街。 老人抓过手边的葫芦,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别处自然无人打更,可是这里不同……这里是泊谷城的邪地。” “什么邪地?” 老人拧开手中的葫芦,原来是只酒壶。他仰头灌下一口酒,在袖口揩了揩嘴角,娓娓的说道:“你们或许不知道,脚下这个地方,早些年是泊谷城东门外的护城河,但是这段河水中总有人莫名其妙的溺死,所以十几年前泊谷城扩建的时候,就把这段河给填起来了。” “但是时至今日,那些溺死的冤魂时不时的还是会半夜在这个街口四处游荡……所以老夫才在这里打更。” 众人听着老人幽幽的诉说,一个个不自觉的喉头涌动,胆小的胖子已然吓的双眼含泪,却还转过头来对着带头男子硬生生挤出一个笑脸道:“老大,我们……要不走吧……” “别让这老家伙给唬住了,走夜路的,谁还相信什么鬼怪!别理他,胖子,你快动手,不想当骨干的胖子不是好强盗,杀了她今晚你就扬名立万了!”带头男子见状赶紧给胖子打气。 “你们见过溺死的人吗?”老人又忽而插话道。 众人一个劲的摇头,老人便接着说:“老夫可是亲眼见过的,那景况真是可怜呢……身子泡在冰冷的水里,只有一张脸浮出来,有的连眼珠子都叫野山雀给叼走了……” “嘿嘿……”这时不知从哪儿隐约的传来一声细笑,众人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胖子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手颤抖着朝老人指去,只见从老人身后,正飘过来一张雪白的――脸。 其他人看见了,也跟着一阵鬼哭狼嚎,这时又有越来越多的“脸”从老人身后涌出。紧接着,四周的街道上也忽然冒出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它们悬浮在半空,排着队一步一停的朝他们簇拥过来。那些诡异的脸上,两只眼窝也都如刚才老人所说的那样,黑洞洞,什么也没有。忽然间,老人面前那一团火光腾的一下旺炽起来,照耀在那些“脸”上,将它们在周围的屋墙瓦木上交错的投下幢幢魅影,仿佛是一群看不清的黑暗身躯在游弋,如同一场亡魂的集会。 众人面对这骇人的景象,一个个都惊恐的丢掉了手里的武器,不顾带头男子的阻拦,慌不择路、连滚带爬的四散逃奔。 带头男子壮起胆子,伸手朝一张脸抓去,抓在手里一看,却只是一张面具。知道中计,他将面具摔在地上,周围的面具便也跟着纷纷坠落下来,在路面激起一片喧响。 男子怒火中烧,扔下手中铁棒,重新捡起一把胖子丢掉的阔刀,大喝一声朝着老人狂奔砍去。 老人身后突然窜出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女孩,拦在了老人面前,只见她目光沉着的扬起手臂凭空一抓,男子身后的铁棒便随之跳起,迅雷不及掩耳的正中他的耳后,当即将他击倒在地。 “还真的是……大鬼……小鬼……”男子趴在地上喃喃呻吟了一声,昏死了过去。 女孩长舒一口气,回过头对着老人得意的“嘻嘻”一笑,老人慈蔼的摸了摸她的头,从身边拿起一只面具轻轻的盖在了女孩头上。 一切平息下来,远处的少女又艰难的撑着手中的剑向前走去,没走几步,终于像是耗尽了力量一般扑下了身子,不省人事。 …… 三个月前,一块写有“岑双”这个名字的追杀手牌被悄然的送到了巴蜀各大赏金刺客盟会,悬赏花红是五千蝴蝶银贝。 王域东迁至洛阳后,周天子曾下令由元教圣廷主持将天下货币重新熔铸,所铸新币因材质不同分为四种,也就是后来被世人称做司南青贝、牛角赤贝、蝴蝶银贝和白马金贝的四种通用货币,那分别是教廷的根本教义《元经》中所记载的轩辕与蚩尤那场传说之战里轩辕得以数次在绝境中扳回败局最终取得胜利所依靠的四件圣物――指南车、龙吟牛角号、蝴蝶风筝与识途白马。 在巴蜀地区茫茫无际的崇阿峻岭间,星罗棋布的国家部落与中原一样冲突不休争战频仍,民风在战祸与贫瘠的双重绞绕之下异常彪悍,五千个蝴蝶银贝,已足够让人为之去摘下一个小国君主的脑袋,价钱可谓是不菲。 而这五千个银贝悬赏的却仅仅是一个万籁门的下阶女剑士。 猎人,恐怕是人类最古老的职业,简单而残忍。赏金刺客则是这个时代人群中的猎人,为了高额的赏金,他们不惜违背一切世间律法和伦理,用尽一切令人不齿的手段,去猎取素不相识的性命。 万籁门本身就是西部最臭名昭著的刺客组织之一,但其中一个不见经传的女剑士何以会反被悬赏,而且赏金竟如此之高,原因耐人寻味。但猎人们并不关心背后的缘由,显而易见的丰厚回报率早已使整个巴蜀的赏金刺客们集体血脉贲张。 可是三个月过去,蜀山冰雪融化成溪,滋润着山野绽开千丝万蕊,依旧没有人得手,而她的悬红却接连翻番,如今数目不变,但是已由蝴蝶银贝换成了白马金贝。 作为一个下阶剑士,竟能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接连逃脱赏金刺客的猎杀,这一切都得益于她的剑术老师――那个万籁门里最谨小慎微的主师,他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再高的赏金也买不回自己的命”更是让其他主师们一提起他来便嗤之以鼻。作为这样的主师所培养出的爱徒,岑双从十二岁开始参加万籁门的行动到现在这六年里,参加了大大小小的战斗几百次,但几乎每一次都是充当着行动诱饵,好几次若不是老师最后关头提着剑赶来救她,小命早就没了。在这样的境遇中艰难生存下来的岑双无法不练就出了一身逃跑的本领。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老师最后竟以那样悲壮的方式结束了生命,每每想起,岑双心里都不由得一阵酸楚。 泊谷城所在的山谷是离开叠嶂不穷的巴蜀山地的最后门户,猎人们并不甘心空手而还,今晚,整个巴蜀的赏金刺客倾巢出动,蛰伏在山谷深处的密林之中,对她袭来了致命的围捕。 可直到她拖着满是伤痕的身体踏进了泊谷城,也没有搞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从那场恶战中逃生的,对岑双来说,那像是一个漫长的梦、一团解不开的谜。 第一章 平安城 二 在一个泛滥着潮汐的迷梦里徘徊了一夜,岑双终于挣脱蛊惑,睁开了眼睛。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一缕温暖的阳光从小窗透进,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具,阳光拍打在上面,在整个房间里折射出色彩斑斓的光晕。 她有些恍惚的坐起,下床,脚踝随之传来的一丝痛感才让她重新寻回了平生的记忆。她想起了昨夜在山谷林中那场噩梦般的遇袭,可是对于自己逃进泊谷城之后发生的事却依旧朦朦胧胧,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的在夜幕下走着,后来面前好像出现过一些黑影,还有成群结队飘浮着的诡异面具,就如同周围墙壁上所悬挂的这些一样。 同时,她惊奇的发现身上的伤口都被包扎了起来,而且已经不那么疼痛,还传来阵阵的清凉,只有脚踝的伤口在走动时还不太方便,但感觉也不再像昨夜那样如履火炭了。 自己怎么会置身在这里的呢?面对周围陌生的一切,她心里还是有些淡淡的疑惑,甚至有几分不安,直到她看见床边自己的剑还在,心里才略感踏实。她拿起剑慢慢走出门外,外面是间更大的屋子,与里屋不同,这里拥挤的陈列着几排高高低低的货架铺柜,隐隐泛着一股陈旧的霉味,大小物什在柜架和墙角凌杂的堆放着,与这座小城悠长的混乱相得益彰。 “哦……你醒啦。”一个苍老却饱含中气的声音传来,少女吃了一惊,循声转身,却不慎将肘边一只云纹琉璃樽从架子上碰落下来。 下坠的琉璃樽没有落地,只是在离地仅有一寸的地方稳稳停住,又缓缓的升起,从岑双的头顶掠过。她的目光也随着琉璃樽移动,最后落进一个站在门边的老人手中。满头银丝的老人略有醉态,他拿起琉璃樽来,对着上面吐了口气,一团尘灰瞬间氤氲在门外投进的阳光里。 “真神奇……”一直生活在西部的岑双,对于神觉术始终非常好奇,而老人却向她身后轻轻一指:“不是老夫,是她。” 岑双顺着老人的手指看去,只见一堆面具中间坐着一个女孩,头上背戴着一张面具,手里还拿着一张,正低着头用笔刷在上面小心的涂画。 “这是什么地方?”岑双问。 “这是一间当铺。”老人笑了笑说:“昨晚我们看你昏倒在路边,就把你捡回来了,岑双姑娘……” 听见老人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岑双脊背一凉,手不由自主的握住了剑柄。 老人见状却只是微微一笑,又朝着她走近了两步,岑双立刻闻见面前飘过来几股酒气。 “姑娘该不会准备对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家伙挥剑吧……就算刚才是老夫不该接住这琉璃樽,姑娘既然不喜欢,要砸了它,老夫砸了便是。”说罢,老人的手向后一抛,一声脆响,琉璃樽在门外摔成粉碎。 岑双感到是自己神经绷的太紧,就算对方认出了自己,但若是要对自己不利,又怎么会让她好端端的躺在床上,更何况还为自己治了伤,她这才松开了手。 “失礼了,可是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岑双问道。 老人迈开步子朝着屋内摇摇晃晃的踱去,岑双瞥见他手臂上纹着似乎是军团图腾的刺青,图案已略微晕开,看来有些年头,还有两道笔直的刀疤在上面交错成一个叉,这若不是曾经战败被俘,便是当过逃兵。 老人一边走着,一边缓缓的说:“记得三个月前,万籁门曾出动大批杀手,在西部巫咸国的无恙泉截杀那个威震一方的沧澜君,这场恶战轰动一时,姑娘想必是知道的。后来又风传从万籁门里逃落了一个名叫岑双的女子,还被设下重赏追拿。老夫见姑娘身佩宝剑,衣衫与鞋边又粘着城外谷中盛产的呼兰草穗,想必是从西面过来,还因遇到袭击身上有几处受伤。所以斗胆一猜,看姑娘的反应,猜的怕是没错?” “别听他瞎掰,”这时一旁的小姑娘忽然开了口,头却依旧没有抬起,还专心画着她的面具,“昨晚他看见那个坏蛋喊你岑姑娘了。” 老人干咳两声,假作生气的用手指了指女孩,在一张椅上坐下,又拿起酒葫芦来,陶醉的饮下一口。 岑双这才想起昨夜进城后遭遇了强盗的经过,想起自己还险些丢了性命。 “是你们救了我……” 岑双正要答谢,老人和女孩却抢先异口同声的说道:“不必客气。”岑双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踌躇了良久,最后还是来到女孩身边蹲下道:“你在做什么呢?” “它们摔坏了,颜色摔掉了,我给它们补上去。” 昨夜女孩用神觉术驱控这些面具吓退了那群强盗,可是因为其中一只面具被带头的男子抓过来重重摔在了地上,女孩一惊之下,神觉术骤然失控,面具便纷纷落地,摔坏了许多。 “可是这个修不好了……”女孩惋惜的拿出一只已裂做两瓣的面具,便是被带头男子摔坏的那只,“它叫剑客鲁鲁,是我最喜欢的,阿爸过去总戴着它跟我玩……”女孩说着,眼睛里淡淡的荧光在晃动,旋即又抬起头冲岑双一笑:“不过没关系,反正那个坏蛋后来被我给打晕了!” 女孩望了一眼窗外,忽然站了起来:“啊!已经快到中午了,我去做饭……” 女孩蹦蹦跳跳的跑进了后院,岑双见她在炉边站定,深吸了一口气后又忽一推掌,炉火便腾的燃烧了起来。 老人见岑双手中拿过了那只摔裂的面具,便说道:“我和兰儿的阿爸有一面之交,后来他随军出征,我便代他照看女儿。”说完,又仰起头灌下一口酒。 后院传来兰儿幽幽的声音:“你还不是贪图我的美色……” 酒“噗”的一声从老人嘴里喷了出来:“现在的小鬼,真是什么都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兰儿接话道:“等我长大了,会像这个姐姐一样美。” 岑双听着一老一少的对话,抿嘴偷笑,她默默看着那小姑娘,圆圆的大眼,娇俏的瑶鼻,粉粉的脸,将来想必会是个美人呢。 岑双转过头来,对老人欠身到:“刚才是我不好,害您摔了那琉璃樽,我会照价赔付的……但愿别太贵。” 老人脸上掠过一缕懊恼的神色:“不妨事,刚才在亮光下,老夫见这件产自轩辕213年的薛国云纹琉璃樽的樽底落款用的是简写数字,记得那是在老夫五十岁那年刚来泊谷城时,也就是347年时教廷才开始推行的,所以猜想它的主人不会再来赎它了。摆在我这占地方,倒不如扔了。” 老人拿起葫芦酒壶,叹了口气道:“这酒,真是不能再喝了。” “兰儿,她是一个神觉师吧……”岑双看着老人问道。 老人点点头:“很多神觉师终其一生也只能掌握某一个系的神觉术,兰儿还不满六岁,却已经开悟了刚系和炎系的窍觉,不简单啊。” “老人家,”岑双忽然对老人说:“能跟我说说有关神觉师的事情吗?” “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呢?”老人略有诧异。 “因为,过去我生活在西部,从没有见过神觉师。但是昨晚在城外树林我遇见了,便差点死在一个神觉师手里……”她顿了顿,补充道:“也可能,是两个……而我还要向东一直走,这一路上我还不知会遇见多少的神觉师呢,所以,我想了解他们,下一次再遇见的时候,我希望自己至少能做些什么……” “可这要从何说起呢……”老人抓着脑袋沉吟了片刻,说:“好吧,那就从这个‘神’字说起吧……” 他又将酒喝下一大口,擦干了嘴角,娓娓的开了口:“出了这泊谷城往东,那里便是全天下最开阔的一片土地,有的人叫它中原,而更多的人,叫它神州……” 第一章 平安城 三 “传说,这片土地曾经是神所居住的地方,虽然后来被神遗弃,可神州这个名字还是保留了下来。” “然而,神在离开的时候,祂们的一部分神性却没有办法带走。祂们并不想自己的神性被凡人拿来随意使用,因为祂们觉得,凡人的意志难以捉摸,祂们忧心人们会用祂们的神性去犯下罪孽,所以,祂们想方设法要将神性藏在人所寻不到的地方。可是祂们也明白,无论是放在高山之巅,还是埋于深渊之底,总有一天人的足迹会遍及天下的每个角落,最终都会得到它。” 岑双出神的听着老人的诉说,在后院做饭的兰儿听见了,却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 “最后,神决定将神性分散的藏在人们的身体之内。就这样过了几千年,竟果真如神所料的那样,人们从来都没有发现自己身体里所蕴藏的神性。可是,虽然没有使用到神性,但神离开这片土地之后,人们的心里便再也没有了敬畏,人间还是变成了一个充满罪孽和苦难的地狱。” “终于有一天,一个叫轩辕的神看到了人间的场景,祂主张一切归于上天,应该唤醒人们体内的神性,让神性去压制内心的罪恶从而拯救他们自己。可是这受到另一位神的反对,祂便是蚩尤,蚩尤主张一切归于尘土,他认为,人的罪恶只有用死亡才能够救赎。” “就这样,祂们立下赌誓,各自化作凡人投生在了人间,看谁主张的正确。几十年后,祂们都成了人间的帝王,与另外三帝一起统御着天下,这便是五帝。青帝掌管东部的土地与大海,白帝掌管北方的大漠和雪原,炎帝掌管西部的崇山峻岭,黑帝蚩尤掌管南方不见天日的沼泽雨林,而轩辕黄帝则掌管着辽阔的中原。” “五帝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管理着他们的子民,轩辕将耕作、工艺的技术以及医治之道传授给人们,蚩尤则施行着严刑峻法,让治下的人民苦不堪言。后来,因为越来越多的分歧,黄帝和蚩尤便开战了。” “战火很快在整片天下蔓延,另外三帝也参与进来帮助轩辕,但蚩尤凭着他强大的神力,在战争中始终占据着优势。战争从人间一直打到神界,又从神界重新移回到人间,连诸神都也被卷入了这场大战,许多神明都死了,而人类也险些灭绝。一直到后来,人体内的神性终于在绝境中被唤醒,轩辕也在人的帮助下最终战胜了蚩尤,并且统一了天下。” “之后,黄帝在人间的统治又延续了数百年,他死后,在世人的目睹下回归了天界。但因为轩辕的到来唤醒了人的神性,所以从此之后,每当这片土地陷入乱世,就会相继诞生很多身怀特殊能力的人,他们,便是神觉师。” 兰儿从院门后探出脑袋来对岑双喊道:“神庙里的老头天天念这些,《元经》上面全都写着呢。”说完,吐出舌头对老人做了个鬼脸,“还没你昨天晚上编的鬼故事好听……” 老人却不以为然,又抿了口酒,似乎谈兴方浓。 “历史上几乎每一次神觉师的大规模出现,都会伴随着朝代的更迭,史学家们把他们出现的轮回称作一个‘神纪’,而上一个神纪过后,废墟上便建立了如今这个以轩辕纪年的周王朝。” “那么……”岑双迫不及待的问:“如今这个神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老人没有回答岑双,他仰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演说中:“一直以来,人们都在为一个问题争论不休,那就是,究竟是这些神觉师终结了乱世,还是实际上乱世本身便是由神觉师所触发。但无可争议的是,如今天下,最受尊崇也最让人畏惧的,便是神觉师。哪怕是各国君王对这些神通鬼达的神觉师也是尊敬有加,并竭力招揽。因为他们那些神奇的能力不仅可以保护君王不受到刺客袭击,还可以帮助他们治理国家、消减灾害,在两国交战的时候,哪一方拥有的神觉师更多,那就更有胜算。甚至,传说中曾有实力超群的神觉师为了改变王朝的命运,为君王撬动了天上的星辰。” “所以,”老人低下头,望着岑双说道:“对于你们这些武士来说,神觉师无疑是最大的克星。我想,天下的武士们一定无不怀念着曾经那个凭三尺剑便可立下不世之功的冷兵器时代。” 老人将脸慢慢移开,望着门外透进来的光,似乎陷入了遐思:“然而,一个伫立在鹏泉城外的少年仅仅挥动了三次手掌,浩浩荡荡的武士时代就被点下一个措手不及的句号。” 他的面色忽然间有些凝重:“北方的狄胡族与西部的戎族曾在一百年前联手发动过一次大规模侵袭,将他们蘸着鲜血的铁蹄直接踏进了当时的王域镐京。这可是一件亘古未有的大事情,但是史学家们至今仍旧对这段耻辱的历史讳莫如深,所以后世的人们也根本没有办法想象。但你只要知道,就连当时的天子幽王也丧生在了这场浩劫中,便可想而知当时情形是多么的惨烈。可是史书的这一页还来不及写下腥红的文字,就与镐京城一块被丢到火堆里,烧了。” “镐京城本是一座繁荣绮丽的千年城邦,山河拱卫,沃野千里,自古便是王者之地。所以,异族踏碎了镐京,也就踏碎了整个时代。当大火燃尽之后,继位的平王将王域的位置东移到教廷圣都所在的洛阳,很快,乱世便接踵而至了……” “不到十年,诸侯之间的征伐和吞并就已经变得肆无忌惮,天底下好像没有哪一天不在打仗。中部的郑国依次击败了与它毗邻的卫国、宋国、陈国、蔡国,成了一代霸主,西部的秦国、南部的楚国也从荒蛮之地悄然的崛起。而东部,是天下最富饶的土地,却也一样不平静。在轩辕287年,号称东方第一强国的邾国趁着东部诸侯聚于泰山顶祭天会盟之机,毫无征兆的动用了五万骁峄骑兵突袭牟国,长驱直入的骑士兵团似乎在一瞬间便将汶水南畔的牟国都城鹏泉城围了个水泄不通。牟国只是个小国,而且当时国君已带着几乎全部将领去了泰山,城内面对五万凶猛骑兵的,除了平民百姓,就仅剩下几千个无人指挥的守军了。” 老人又喝下一口酒,继续往下说。 “虽然东部诸侯素来了解邾王的野心,但谁也没料到他竟连盟约的时机也不放过。但是,东方第一强国并非浪得虚名,他的五万骁峄铁骑也是绝非东部其他诸侯的军队可以轻易与之抗衡的。所以,得到急报的牟国君主在会盟席上老泪纵横的乞求各国发兵救援时,满座的贵族,无人敢应。最终仅有齐鲁联军开赴鹏泉城,但也只抵达了汶水北岸,稀稀拉拉的射了几箭,还未及与邾军主力交手便仓惶的班师了。” “邾国人自古勇武好战,游侠之气颇重,可是这一次,五万骁峄铁骑在鹏泉城外却围而不战。其实,邾王并没有把小小的牟国放在眼中,甚至觉得它根本不配填进他饕餮兵团的胃口,在他的计划里,牟国只是恰好可以作为他进一步吞食齐国时所需要的一把餐椅,他要兵不血刃的拿下。因此,在他远征的队伍启程前,邾王特地请来了一个人,那便是他的至交,剑圣——古击涛。” “古……古击涛?”听到这个名字,岑双难以掩饰她的惊讶,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脊背。 古击涛,这是一个多少剑客至今仍在追忆仰止的人,从小到大,岑双不知多少遍的听老师讲述过关于这个人的传奇故事,从他还是一介流民一直说到他如何成为风光无限的一代剑豪。据说,古击涛的剑道无师自通,二十岁便以一杆破刃的铁剑接连挑战江东闻名遐迩的九位剑派宗师而无败绩,声名鹊起,一时人称之“古剑狂”。在他得到了天下第一剑“龙咽鳞雪”后,更是无敌于天下,从而有了剑圣的称号。 可是,对于这位一生几乎没有被击败过的传奇剑圣的结局,老师却从来闭口不谈,有一回被岑双缠着问的急了,那个家伙也只是故作深沉的说了一句:“能够终结传说的,唯有宿命。” “不错,正是古击涛。”老人点点头,语气也有些激动起来,“围城数日后的一个上午,古击涛来到城下,按照事前约定,城中派出最强的武士与之对决,两军一战定胜负。” “正当城下的士兵们都满怀期待的想要看着古击涛一剑击杀那个敢以卵击石前来应战的武士时,却从城内走出了一个翩翩少年。军阵里立刻爆发出一阵阵潮水般的哄笑,少年却在这哄笑声里镇定自若的朝古击涛伸出了手掌,示意他向自己发起进攻。古击涛本想拔出剑吓退这个胡闹的少年,可是,当他把剑拔出的时候,手里握的,却是一柄断剑——龙咽鳞雪剑,是由一整块满透寒气的天然陨铁生生打磨出来的,质地坚硬无比,可就在少年伸出手掌的那一刻,已经将它在鞘中折做了两截。” 岑双的心怦怦跳着,此时不禁长长的吸进了一口凉气。而院门外,兰儿也悄悄的趴在门边偷听着,溜圆的眼睛里满是专注的神情。 “正当剑圣诧异无解之时,少年紧接着又一挥手,只见邾**阵前,数十名将领的佩剑也飞出了剑鞘,直直抵住了他们的喉口。当少年第三次挥手,几十把宝剑便穿透了他们的脖颈,沾着滚热的血液齐刷刷的飞向了城门,牢牢的钉在城墙上的坚石方砖之中。” “剑柄还在颤动,少年却已经转身负手走回了城门,黑压压的军阵鸦雀无声。” “之后,顺着城墙砖罅濡下的血痕还没有完全渗入砖石,五万精锐便解围一空,而不堪负辱的剑圣一声长啸,在城下用断剑剜开了自己的喉咙。” 岑双这才终于读懂了老师说那句话时候的表情。 “那一日,被认为是这个神纪的来临,它连同那少年的名字一起被教廷录入了《神谱》。那年少年十五岁,名叫宥连恪,当世天下八大神觉师世家中宥连家族的开创者。” “在《神谱》那一篇的结尾写有这样的话——”老人激动地咽了一下口水,一字一句的说:“神对祂的宠儿永远不吝惜恩泽,也终将不带一丝慈悲,之所谓淘汰。” 说罢,老人仰头饮尽了壶中的酒,将酒壶缓缓的放下:“真是好酒啊……” “骁峄铁骑作为邾国的王牌军,在那一战里失去了几乎全部高级将弁,从此再也没能重振旗鼓。未出二十年,曾经的东方第一强国便灰飞烟灭在新崛起的莒**团的扫荡中,而牟国现在仍旧在宥连家族的羽翼庇护下延续着它的王脉宗祠。如今的中原,一流剑豪已经无一例外都是神觉术的高手,鹏泉城墙上的古剑被教廷列为了圣迹,直到今天也没有取下。” 岑双对她前途未卜的旅程忽然间有了一种期待,脑海里浮现出了这样一幅画面:在一个凉爽的黄昏,自己坐在鹏泉城下看着那些锈迹斑驳的古剑,看着它们被夕阳在城砖上拉出一条条细长的阴影,身边是成群结队的朝圣者和来自四方的少年,他们怀着信仰和梦想站在墙下,虔诚的仰望。 “哇呀!又烧糊啦!”门外兰儿听的入了神,直到一股焦糊味飘过,才忽然叫了起来。 岑双闻声走到院里,看见锅里那条已经被煎的焦黑的鱼说道:“姐姐来帮你吧……” “不用,我来就好了……”兰儿熟练的将鱼倒进了一只盘子,又将盘子放在院子的角落。不一会儿只听喵呜几声猫叫,从屋檐上蹿下一群猫聚在了盘子边。几只小猫尝了几口,又转身跳回了房顶,最后只剩下三两只老猫在淡定的吃着。 “又要麻烦你们帮忙消灭了……”兰儿有些不好意思的对那几只猫说,接着她又取了一条鱼,说:“再练习一次,等阿爸回来了,我还要做给他吃呢。” “这孩子,可真是懂事啊……”岑双夸奖道。 “姑娘,”老人将空酒壶拿在耳边摇晃着,“不如说说你昨晚的遭遇吧,说说那个神觉师。” 第一章 平安城 四 进入泊谷城外的山林前,便有按捺不住的赏金刺客前来袭扰,岑双本想遁入深林好与他们周旋,却没想到林中埋伏着更多的猎人正伺机而动。 从前老师每次将她扔进万籁门的八轮蛇坛一关就是几天几夜的时候,她心里都对那个看起来温文又不失帅气的家伙恨之入骨,骂他是人面兽心,可这时岑双的心里却不由的暗暗感激。她像只轻盈穿梭在林间的鹿,灵动而敏捷,战斗从白天一直持续到夜晚,猎人们始终没能对她袭来致命的一击。 然而,这些穷凶极恶的赏金刺客们却很有默契的轮番进攻,丝毫喘息之机也没有给她。战至深夜,岑双纵然身手不凡,终于还是体力不支,身上连中了几发暗器,受伤的她蜷缩进一株横卧的粗大树干下的死角,鲜红的血顺着手臂和腿上白腻的皮肤滑过,她急促而沉静的喘着气,心跳蔓延到全身,听起来隆隆的像在林中回荡,脑海中不断翻滚着混乱的画面,汇成了一滩蒸腾不掉的死水。 老师在一开始教授她剑术的时候就曾说过:剑客手里的剑是有生命的,它喝饱了你的血,才会听你的话。可是虽然已度过了多年的舐血生涯,她对于血腥还是有一种仿佛天生就难以解开的抗拒。 冰凉的感觉从手心传来,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剑,一柄她再熟悉不过的剑,因为是老师的,陪伴老师经历了无数次战斗,也无数次保护过自己。 那是一柄裂帛剑。裂帛,并不是剑的名字,而是种类,一种她这样的下阶剑士没有资格使用的剑。 这种剑看起来和传统意义上的剑在外型上并没有多大不同,但它却是机械文明在神觉师时代下催生出的产物。 周王朝建立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连年浇灌着哀伤与血泪的大地终于生长出饱满的文明之芽,在工于机巧的鲁国工匠发明了齿轮、滚珠、履带这样的传动装置后,一代代的机械师们便苦心孤诣的设计出了越发精巧的机械,让人们可以通过越来越简单的动作去完成过去难以想象的复杂工作。 但是不久,机械文明的步履却不得不在一个致命的瓶颈面前变得滞重,人们逐渐发现,不管机械有着多么精巧的设计、简单的操作,付出的气力与收到的效果之间的比例却丝毫没有减少,有时反而更加吃力。 动力的缺乏让天下的机械师们很是寂寥了一些年头,直到宋国的司空陶星源发明出一个简单的玩意——气瓶。他带领学生们在宋国的泗水河上建造了一座工场,创造性的设计出一架庞大又无比复杂的轮机,借助汹涌的水流带动,将空气不断灌入小小的金属瓶,这些贮存着高压空气的瓶子可以随时随地的为机械提供持续的动力。 在如今的天下,气瓶已成为各个领域普遍使用的基本能源,黄河沿线各国均沿河建造着规模大小不一的气瓶工场。 战争与文明永远是历史轮辋上的两道半弧,乱世开启了神觉师时代之后,原本一直被当做能源使用的气瓶却被东南吴越那些神巧绝伦的武器师们拿来对传统冷兵器进行了大胆改造,为行将末路的武士阶级开发出了一系列借助气瓶而威力激增的划时代武器,裂帛剑便是其中的一种。 铸剑师将剑柄设计成中空,又在整个剑身内部装置了一排互相钳合的转轮,剑刃一侧还有一道内部纹路诡异、开口细比发丝的罅槽。气瓶置入剑柄,触发机括后便会向剑身释放出强势气流甩动转轮,气息交错后再从剑刃风罅冲出,从而形成一道震颤的气波,若是剑法运用得当,锋锐的气波足够延伸至数百步外,杀人于无形。 早年的这种剑,在气波冲出的一刹那,会带着一股酷似缯帛被撕裂的声音,所以被称作裂帛剑。后来工匠们改造工艺,逐渐消匿了这种声音,但这个名称却一直沿用着。 裂帛剑岑双之所以没有资格使用,是因为正确使用它的剑法剑路向来都是高阶剑士秘而不宣的绝技,主要用来对抗神觉师。老师虽然死前将剑送给了她,却来不及教她运剑。 从无恙泉出发一路逃奔到这里,岑双虽然没有遇见过神觉师,但有几次身处绝境时,也尝试触发过这把裂帛剑的机括来对付敌人,可是每一次都在汹涌剑气的巨大反冲下四处翻飞,最后摔的狼狈不堪,周身百骸都仿佛被重新接合一回。不过,倒是也曾经有过三两次歪打正着,因此而脱了险。 就在她犹豫着是否要再一次尝试时,猎人们却已经悄然逼近,感觉到杀气的岑双猛的跳出树干,却已经太迟,一条荆棘铁鞭瞬间便卷住了她的脚踝,铁刺绞进她的皮肉,疼痛钻心入骨,紧接着一串串镖箭也毫不留情的从四周朝她疾飞过来。 弹指之间,她便为她须臾的懈怠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失去了任何躲开的余地,只有接受她的命运。 而就在上百枚铁镖就要接连刺入她的身体时,命运却安排这些来势迅猛的镖箭像是凝固了一般,骤然停在了空中。 一只脚踩在了漂浮的铁镖上。 接着,一个人影缓缓的顺着一串铁镖的轨迹走了下来,一路走到岑双面前。岑双知道自己终于遇见了传说中的神觉师。 只见那神觉师向前抬起一只手臂,密林的深处便远远的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的惊叫。随着那些惊叫声,一件一件的刀钺镗锤从树干间直直的飞来,汇聚在他抬起的手掌上方,撞击出一声声铮然的巨响,火花迸溅着,不一会儿便形成一团硕大的“铁球”。 周围的猎人们都被收掉了兵器后,神觉师一声呼哨,忽然飞过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林间快速的盘旋了一周,随着一声声闷响,那些猎人一个一个被那团黑影远远撞击了出去。 正如岑双过去听过的那些关于神觉师的故事反复证明过的一样,这些剩下的猎人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全都明智的落荒而逃。 “这么说来,他倒是救了你咯……”老人略有不解的问。 “不,”岑双坐在老人对面,微微凝起了双眉,说道:“击退了那些赏金刺客之后,那个神觉师跳上了那团黑影,紧接着那黑影便朝我俯冲过来,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它卷了起来,它的速度快极了,一下子就冲出了树林,很快那些本来看不见顶的大树已经在我脚下很远的地方,我脚踝还流着血,血顺着脚尖不停的往下滴,滴下去听不见声音……我这才发现,那黑影是只怪鸟。” “现在想来,我依然怀疑那是不是在做梦,它的翅膀张开来,几乎有这间屋顶那么大,我被它抓在手里,它的爪子不像平常的鸟爪那样嶙峋,而是像野兽的手掌一样厚重。而它身上都是黑漆漆的羽毛,说是羽毛,更像是鱼的鳞片,我看见它的翅膀在月亮下面映出油亮的光……” 老人点点头,他也曾经确实听说过,在高山深泽这些人迹难至的地方,有着体型极其庞大的异兽存在,有人说它们是上古巨人遗留下的宠物,也有人说是神龙后裔的变种分支。总之,对于普通人来说,它们可以算是另一个世界的物种,绝不会轻易见到。如果它们在某地显迹,那人们便免不了为之色变,认为这是神祇将要降下灾祸的征兆。 然而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原来这些异兽是可以被人驯服的。 “是的,”岑双说,“那神觉师骑在它背上,不停的大声笑着,黑鸟也不停的嘶叫,好像在应和着他。那声音震耳欲聋,每一波叫声传来,我浑身都被震的颤动。当时我身上已经没了力气,只能让它就那样抓着,心想这可能就是我的结局了罢……” “可是这时候,发生了怪事,”岑双的眼神泛起波澜,“它好像绊了一跤……” “绊了一跤?”老人有些不解,“鸟儿飞在天上,怎么会绊了一跤……” “是不会,但是那感觉,就像是绊了一跤,”岑双说,“然后它便像是飞不起来了,直往下坠,好像有一股力量把我们向下拉,那力量……像是一股风,因为,本来往下落的时候,气息不是应该从下面吹上来吗?可是我却感觉到身边的风是从上往下的,猛烈极了,而且那风的声音,非常奇特,或者说……奇妙……” “怎么说?”老人聚精会神的听着。 岑双低头想了一会儿:“我也不知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很空灵,很通透,像是……像是满天的星星都落了下来。如果说微风是溪流,狂风是波涛,那么这风便是雨,”她又将头抬起,缓缓的说:“一场永不落地的雨。” 岑双没注意到老人的脸上愣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被那股狂风拖着一下就跌进了树林,在林间横冲直撞,一路的树干都被那只黑鸟生生的撞断,当时一片乱,我只看见眼前满是碎木张扬,耳边全是树干崩裂的轰响,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我们才摔在了地上。” “我身上摔的痛的不行,而那个神觉师摔下来以后,似乎吓坏了,很害怕的样子,爬起来嘴里大喊着,他喊什么我听不太明白,只感觉他的声音都变了。我看见他一边喊,一边慌慌张张的爬上鸟背,手不停拍打着它,黑鸟知道他的意思,也赶紧扑扇起翅膀飞走了,卷出的风又把我吹出去好远……” 岑双这才发现老人发着呆,身体微微的颤抖起来,好像已经没有在听她的讲述。 听见她的呼唤,老人回过神来,却嘴唇瓮动着,半天说不出话。他抓起酒壶仰头饮了一口,却没发觉壶中其实早已空了。 “老人家,怎么了?”岑双问道。 老人终于开了口:“你说的,那应该是风,可是……那可不是一般的风……” “我也曾怀疑,会不会是有另一个神觉师,这风是不是他弄出来的,因为那风实在太奇怪了,可是后来也没有出现。这……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看着老人的反应,岑双隐约感觉到这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那是执气术,”老人深吸一口气,表情认真的看着岑双,说道:“要知道,天下的神觉术除了虚实系的幻术可以无中生有以外,其他的都必需施展于有形之物。而幻术,毕竟只是虚色之术,是无法创造出实体的。而‘执气’这种驱控风的能力,却是将无形的气化作有形的风……”老人的声音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起来:“这是极高深的神觉术,自从周朝建立以来,从没有听说有什么人做到过。这不仅是因为它对于神觉力的纯度要求甚为严苛,更重要的原因是,这还是教廷封禁了几百年的邪术,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岑双摇摇头。 “因为,《元经》上记载,蚩尤的神力所控驭的,便是风啊……” 第一章 平安城 五 老人脸上皱纹很多,一道道像树的年轮,里面满满的夹杂着岁月的风霜。岑双看着面前这个老人,想着老人刚才所说的话。她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临界点上,前面是一个与自己过去的人生截然不同的世界,神秘又危机四伏。 而自己竟然刚刚来到这临界点上,便遇到了数百年都没出现过的邪术,真是中了邪了。 不过现在,险些丧命在赏金猎人手中也好,遭遇了让她一直诚惶诚恐的神觉师也好,百年不遇的邪术也好,至少都已过去,真正让她感到忧虑的,是昨夜发生的另外一件事。 “昴星异动?”老人一脸的惊讶。 岑双告诉老人,昨夜她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想在天亮前穿过泊谷城。但当时她也不知道离天亮还有多久,战斗让她忘记了时间。可就在她刚走进泊谷城不多时,星光便逐渐暗淡,一颗一颗落到了远处山脉的后面,天空的东北方已经开始隐隐的透出光来――天似乎就快要亮了。 她焦急的咬紧牙准备加快脚步,可这时,天边的光芒升起――却是一颗星。 一颗她从没有见过的像这般明亮的星,周身赤色的光焰跳动着,仿佛幽暗的天幕上被烙红的铁锥烫下了一个洞,从里面倾泄出熊熊火光,随时会将整片夜空引燃。 那是昴宿,在北方荒蛮无垠的沙土地上,狄胡人将它视作天上神明的化身。 岑双不由出神地驻足仰望着,那些关于狄胡军队的传闻也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传说他们的腿脚强健得像是野牛蹄,翻山跃涧行进如飞。他们的手掌如同虎爪,即使被砍下的断臂也照样可以捏碎人的头骨。他们嗜血残暴,有时候寥寥几名狄胡蛮兵便让一整条村落毁于一旦,而当他们成群来犯时,相隔数里便可以闻见血腥之气。往往在收割季节,他们数十万人马饥鹰饿虎般入侵而来再饱掠而归,美其名曰“南下牧马”。 不过传闻终究只是传闻,毕竟真正亲眼见过狄胡兵的人里,活下来的并没有几个。但有一件事却是千真万确,那就是,为了抵御狄胡部落的入侵,北部的各国都不惜耗费全国资力在国境北线上修筑着蜿蜒数千里的高大城墙,城墙内外纵深百里不见人烟。 而大约一百多年前,天子座畔的星相师、被后世公认为“天下第一星占”的公孙梦岳曾在他的竹简上写下“昴星动,狄兵大起”这七个字,从那以后,昴宿星团的异常跃动,便被视作是狄胡部落将要大举入侵的征兆。 假如真是这样,那么眼前的景象就意味着,她想要到达的地方将变得更加遥远。因为岑双原本计划出泊谷城后便渡过黄河北上,再从北部荒无人烟的地带一直向东走,可那里一旦沦为战区,自己便不得不将路线南移,从神觉师林立的黄河沿线各国穿过,这对岑双来说,无异于自投死地。 老人听着,一语不发,岑双看见他蹙起了两股花白的眉,脸上皱纹更显深壑,像是也在担忧着什么。 半晌,老人回过神来,将酒壶拿过来递给了岑双说:“不知能否劳烦姑娘一件事,”还不等岑双回答,他已将酒壶塞在岑双手里,“老夫的酒喝完了,姑娘可否去市集上为老夫再打一壶来。” …… 泊谷城的市集是远近闻名的热闹繁华,天一亮,各种铺面货摊便从道路两旁的房屋朝路面伸展,让每条道路都曲曲折折。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混杂着小贩、表演艺人、巷妓,以及大批来此猎奇的异国游客。这里兜售的都是别处难得一见的稀奇古怪,工艺精湛的新式机仪、不知真假的神觉秘术修习典籍、残破不全的藏宝古卷,还有来自遥远国度的珍禽异兽,甚至不乏“自燃墨水”、“易容面霜”、“梦境药丸”这样的违禁品,总之,游人们随便购买一两件悄悄带回国去,都足够他们在身边亲友面前炫耀好一阵子。 市集距离老人的铺子并不远,虽说道路拥挤交错,但要找个卖酒之处还算容易,可老人对于酒的选择却十分挑剔,指明要买市集上最大的酒家“望林楼”里产自东方鄣国的上等“国王泪”。 岑双抱着酒壶在市集里晃悠了半个多时辰,还是没有找到这家“望林楼”到底在什么位置。脚踝伤势走路不便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市集里缤纷琳琅的商品不时吸引着她驻足。出于安全考虑,她先买了一顶幂蓠以遮挡面容,又给蓝儿买了些小布偶和五彩辫坠,自己小的时候最喜欢的便是这些五颜六色的小东西,只是好像从蓝儿这般大时也就再没拥有过,只能整日与刀剑为伴了,此刻又一次握在手中,虽然并非买给自己,但心里也还是很满足、很幸福。 正在寻思再去给老人买些什么,街道上忽然迎面驶来一队骑着黑马、身穿黑色铠甲的魁梧大汉,它们两两并肩,一律高昂着头,在狭窄拥挤的街道上飞驰而过,沿途的摊铺被雄健的马蹄踢翻,货物撒落一地。岑双赶紧闪到一旁退避,直到他们走远才探出头来。街道上一片怨愤之声,她这才发觉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找到“望林楼”为老人打好酒早些回去为妙。于是便在街上抓来路人询问,可是连问了几人都是来此观光的游客,不知道酒楼的所在,她只好又找了一位本地商贩来问,却被告知泊谷城内并没有一家叫这个名字的酒楼。 隐约感到有些蹊跷,岑双连忙朝老人的铺子返回,刚走到那条街,果真远远的就望见铺子外聚着一圈愤怒的人群,而门口站着两名在市集遇见的黑甲武士,与人群对峙着。 岑双快步跑了过去,见其他黑甲武士已经进到屋内,刚才还是宁静祥和的屋子变得一片狼藉,货柜都倒了,粗铜细瓷什么的也散碎了一地。 所幸,老人和蓝儿都安然无恙,倒是那些黑甲武士们被蓝儿用神觉力高高的悬在了墙壁和屋顶上,一个个挥舞着四肢,铠甲上粗大的锁链刷刷作响,却都无法移动身体。 “你们凭什么抓人!”人群激愤的高喊着。 “你们这些暴民!谁再闹事就一起带走!”门口的黑甲武士向着人群凶狠的大喝。 “有本事就把我们全部带走!” “发生什么事了?”岑双挤进人群问道。 “他们要抓百里爷爷家那个孩子……”身旁有人说。 “抓她?抓她做什么?” “去北地,修城墙。” “什么?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岑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人家!”岑双对铺子里喊道。 老人听见岑双的声音,着急喊道:“姑娘,这不关你的事,你快走,不要连累到你……” “百里爷爷不是都把赎金给你们了,怎么又来抓人!”人群中有人对黑甲武士质问道。 “这我们不管,说了要抓就要抓!”黑甲武士挥舞起了腰间的长刀。 “不许抓!” “对,不许抓!” “……” “这里有人要违抗神的旨意吗?”一个冷冷的声音从人群身后传来。 听到这个声音,人群骤然寂静下来。 “白眼蛇!”有人小声的叫道。 “屠……爵爷手下最厉害的家伙……”有人点头议论道。 人群不由自主的让开了一条道,白眼蛇从人群间慢慢向前走着,他的长发整齐的背在脑后,从发际中央开始有一缕白发,像一条白蛇匍匐在他头顶。而他的左眼上没有瞳仁,看见那只眼睛,岑双便感到脊背发冷,因为她曾经在八轮蛇坛中被一条苗疆尖吻蛇咬中过大腿,那条蛇的眼睛便是像这样的白雾一片。 白眼蛇走进了老人的铺子,随着他的脚步,高悬的黑甲武士一个一个的落回了地面。 “大人!我们刚到这里,发现他们正收拾包袱想要逃跑,幸好被我们拦下了。” “废物,连个小丫头都搞不定。”白眼蛇不满的说道,黑甲武士们连忙跪在地上:“大人恕罪!” “好了好了。”白眼蛇不耐烦的说。 “大人,这孩子的赎金是已经交了的……”老人带着哀求的口气对白眼蛇说道。 白眼蛇笑了一声,突然间神色一变,身躯微震,老人旋即被衣袍拉扯着如一片枯,剑忽然停在了半空。 “还是收好你的剑吧,武士。”白眼蛇意味深长的说,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鼻子里发出,饱含着蔑视。说着他手掌一推,岑双便直直的从门外人群头顶上飞了出去,重重撞上了对街房屋的外墙,摔的昏昏沉沉,浑身瘫软,她又一次感觉到了神觉师力量的强大,以及自己手中剑的无力。 白眼蛇看着自己被烫的黑糊糊的手指,忿忿的看了一眼已经失去知觉的蓝儿:“小怪物,竟然已通了刚炎两系,哼,抓你就对了,带走!” 老人这时却缓缓的站了起来,“既然这样,请将老夫也一起带走吧。” 白眼蛇哼的一笑:“就凭你这把老骨头,恐怕还没到北地就散架了。” 老人却不答话,慢慢朝门外走着。 白眼蛇收起笑容:“好吧,那就成全你。”说完,一旁的黑甲武士将蓝儿扛在肩上,其余人也跟着老人迈出了门外。 “百里爷爷!”“百里大叔!”众人堵在门外喊着。 “闪开!”黑甲武士喝道。 “这孩子还太小,我不可以让她一个人去那么遥远又艰险的地方。”老人看着他们,目光像冬日里冻结的水潭,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低垂了下去,轻声的说:“放弃吧……” 众人脸上滚着泪水,无奈的默默退开了。 一名黑甲武士牵来马匹,跪在了鞍下,白眼蛇踩过他的背和脑袋跨上马鞍,黑甲武士们也纷纷上了马。 老人也被押解上了马背,忽然他转过头望着岑双,对人群说道:“诸位,这位姑娘是老夫的朋友,她原本就受了重伤,老夫走后,希望大家能代为照料。铺子里有老夫配制的‘一捻桃花散’……这是老夫最后的请求了。” “等一下……”这时岑双却挣扎着坐起,她全身剧痛,低垂着头喘着气,从腰间掏出一只雪白的小物件,捏在手中想了一会儿,向前摊开了手掌。那是一只沁色温润、雕琢细腻的白猫玉雕,通体剔透没有一丝杂色,宛如一只仅有一寸大小的玲珑白猫正蜷卧在她的掌中酣睡。 “赎金不行,那用这个,总行了吧……” 白眼蛇的白色眼珠一亮,一抬手,玉雕已经飞进他的手中,他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好像都忘了指上的连心之痛,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抬起头狡诈的说道:“是个好东西,但是,这只够换一个。” “老人家是自愿去的,自然也可以留下来,剩下的,就只有这孩子了……” “你说的可不对,”白眼蛇摇了摇头:“老家伙私自收留叛贼亲眷,本来就是要被一同论罪的,而你……刚才老家伙说了,你是他的朋友,那自然也是同谋,所以……”他抬起手中的玉雕得意的扬了扬,“这只能换你自己。” 说完他仰天大笑,一甩马鞭,马队跟在他身后扬长而去,岑双支撑着身体想要追赶,一个踉跄,马队已看不见踪影。 “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岑双趴在地上,低吼着捶打着地面,眼角盈出了愤恨的泪水。望着街面上袅袅翻滚的尘烟,她的心里想起了一个人。 第一章 平安城 六 岑双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再一次踏入了这片树林。 周围的一草一木都让她感觉到阴森可怕,那些惊心动魄的一幕幕不断重复跳动在眼前。可是,虽然这看起来很大胆很冒险,但想救老人和蓝儿,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路了――她要找到那个施放邪术的家伙。 “大师――!” “高人――!” 此时这片山谷很静谧,已然不是昨晚那个骇人的战场,只有岑双的声音在回荡。因为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她只能这样乱喊一通。 她手中端着一只盘子,上面摆着一整只热气腾腾的烧鸡,是她的见面礼――她几乎是带着供奉神明的心态,实际上她心里对于那个家伙究竟是不是个人也确实没底。 这片树林像一座没有边界的迷宫,一株株千年古树就是迷宫的墙,有些直径居然达到数丈,经年累月的落叶厚厚的铺在脚下,岑双走了很久,眼看太阳已经快要落下,树林里还是一丝动静也没有。 或许那个家伙早就走了吧,她想。 在一株大树隆起的树根上坐下,岑双将盘子放在地上。鸡肉的芳香翩冉过来,此时飘在饥饿的人面前,显得格外浓郁,岑双腹中随之一阵喘流。自己从无恙泉出发一路逃遁到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什么像样的食物了。 “实在找不到,就自己吃掉吧……”岑双默默地想,可是这个念头刚刚掠过脑海,心顿时被一阵难过紧紧裹住――自己多希望老爷爷和蓝儿还可以得救。 忽然间她觉得一切都那么讨厌。她讨厌这片树林,带给自己那么多的艰险与狼狈。讨厌这只烧鸡,吃掉了它,老爷爷和蓝儿就救不回来。她讨厌泊谷城,讨厌黑甲武士,讨厌白眼蛇…… 她也讨厌自己,为什么自己只是个下阶剑士,明明握着老师那把可以与神觉师对抗的剑,却不会用。 想着想着,岑双恼怒的一把拔出剑来,狠狠朝面前的烧鸡劈下。 “呀――!” 可是一股力量却猛地将她甩了起来,像是什么东西在面前炸裂,一团气流喷涌上来。 就是这个声音!昨晚听见的风声,就是这样! 岑双跌落在地,心里说不出是欣喜还是害怕,她坐起来,警觉的环顾着四周,想要找出那股力量来自何方,却没有发现任何可寻之迹。 仿佛一世纪那样漫长的寂静,头顶上忽然恍恍有声,抬起头,高大的树干间斑驳的树影里,一个黑点正急速的放大在眼前。 “啊!”岑双一声惊叫,身体本能的向后一挣,刚才那只空盘子几乎贴着面前落下,不偏不倚的插进了她洁白双腿之间青草覆盖的泥土。 随之一声“轰”响,一个巨大的物体摔在地上,眼前又腾起一股汹涌的气潮,滚滚的飞沙和乱叶被卷起,扑面而至,岑双忙用手臂遮住了双眼。 气浪久久才平息,她睁开眼睛,面前的落叶被吹开一块袒露的大圆,在圆中央,蹲着一只毛茸茸的“怪物”,体型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大。 岑双的心扑腾腾的跳动着,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中的欣喜一扫而空,剩下只有说不出的后悔,她认定自己跑来这里绝对是此生犯下的最大错误。 那“怪物”动了!正缓缓的抬起脑袋。 岑双感觉到自己已经不能呼吸,浑身都在颤抖,手僵硬的搭在剑柄上,想握却握不紧。 那“怪物”抬起头来,却是一张俊朗的脸――看上去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 “好吃。”少年看着岑双,咧嘴一笑。 岑双全身绷紧的筋肉一下子舒缓下来,终于能够深深吸进一口气,胸脯跌宕起伏。还好,那不是什么怪物,也不是神,更不是鬼,而是和自己一眼会说话会吃东西的人。 那少年站起来,扯掉了那件用枯枝烂叶制成的“外衣”――如果那可以算作是衣服的话。 “肚子太饿了,闻到香味就忍不住抓过来吃了……”少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少年可掬的模样,实在无法让岑双把他与那可怕的异端邪术联系在一起,她不免想要确认一下:“你……就是昨晚那个拖下怪鸟的人吗?” 少年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似乎在努力的回忆。 “嗯!没错啊……”他的瞳仁像是一块坚硬的火辉石,里面藏着一缕星芒,在暮光的折射中急促的闪耀了一下,“昨晚我在树上睡觉,又饿又困,刚刚睡着,它就在我头上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吵死人了。我就朝它挥了一下拳头,没想到竟然把它给打下来了……” 少年说话的时候,橙黄色的阳光横着穿过植物的帷幔,拨过尘雾与飘洒的落叶笼罩在他身上变化着图案,映出他胳膊与小腿上一道道明亮凌厉的肌肉光泽。他身上的短衫略显陈旧,却无端透出一股桀骜之气。 想不到昨晚的事件居然会是这样的原因,岑双心里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至少自己没找错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少年问道。 “我……”岑双被他这一问,倒不知该如何作答,开了口又忽然收住了声音,她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被重金悬赏的事情,所以想了想,心虚的嘟哝了声:“正好路过……” 幸好少年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刚才在林中,岑双摘了些野果,这时节的野果还欠成熟,青青涩涩的毫无水嫩可言,但这时岑双肚子饿了,便拿出来充饥。她丢了一颗青桃给少年,自己抓了一个放在嘴边轻轻咬下一口,一股酸涩瞬间泛滥舌尖,她连忙吐了出来。 “真难吃……”岑双痛苦的抬起头,却惊愕的看见少年将那颗青桃向上一抛,用嘴巴接住,嘎吱嘎吱的连桃核一起嚼碎咽下了…… 岑双这才想起刚才一整只烧鸡飞上去,只落下一只盘子,大概可能或许想必,也被他连骨头一块嚼碎吃了,心中顿时产生了对这个家伙的嘴巴是台绞碎机器的严重怀疑,她干脆就把采来的野果全都给了他。 回想之前自己脑海中对这个家伙想象出的各种凶神恶煞的形象,再看着此刻少年那鼓囊囊塞满酸涩野果的嘴巴,岑双不禁想笑。 “喂,我叫岑双,你叫什么呀?”岑双问道。 “叶寻风。”少年扬起头来答道。 “叶寻风……”岑双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心想这个名字和他那诡异的神觉术倒挺相配。 “叶寻风,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岑双凑到他面前问道。 “问吧……”叶寻风回答。 “你用的神觉术,是不是叫‘执气术’?”岑双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怎么知道?”叶寻风看起来很是意外和惊讶。 “百里爷爷告诉我的。”岑双答道。 “那你……怕不怕我?”叶寻风看着岑双的眼睛问道。 岑双摇摇头。 “为什么,难道他没有告诉你,这是邪术吗?……很多人都说这是邪术。” “一开始……其实我是挺害怕的,不过现在不怕了。” “那又是为什么?” 岑双也看着叶寻风的眼睛,说:“因为你不像是个坏人。” “白白吃了你一只烧鸡,当然要对你客气一点咯……”叶寻风嘴角忽然微微扬起弧度,或许是黄昏的空气里金黄色的浮尘飘渺了视线,岑双隐然看见他的笑容里有些忧郁和落寞一闪而过,既不冷淡,也不热情,又或者两者兼有。 不过这也只是一瞬间的感觉,很快他又还是那一副桀骜无畏的模样了。 “怎么会有‘邪术’这种事情呢?”叶寻风语气傲然的说,“正义还是邪恶,难道不应该看看那是为了做什么吗?有的人什么神觉术都不会,还不是照样可以害人……” 岑双点点头,表示同意。 “嗨,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她趁机问道。 “可以啊……”叶寻风干脆的回答,“烧鸡之恩,当涌泉相报。” 岑双抿嘴一笑。 “我想让你帮我救两个好人……” 第一章 平安城 七 “这事包在我身上!” 听完岑双漫长的讲述,着,用不解的眼神看着岑双。 “就是一只猴……”岑双心里又一声嘀咕。 “执气术毕竟是教廷禁忌的神觉术,公然使用的话,还是难免会惹麻烦吧。”岑双对他说道,“我可不想一个不小心就上了教廷的黑名单……” 即使岑双生活在西部,也一样曾经感受过中原教廷的余威,教廷的势力之庞大可见一斑,在许多地区,教廷甚至拥有着与政府不相上下的地位。 叶寻风听罢身子一挺,又在枝桠上坐了起来,他回过头望着岑双,意兴阑珊的说:“那多没意思……” “等我们被关进教廷裁决所就有意思了吗?”岑双没好气的反问道。 裁决所,是教廷专门用来关押和审判异端的所在,其恐怖程度几乎可以和炼狱划上等号,几百年来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异教徒,一旦迈进裁决所那扇锈迹斑斑的沉重铁门,便是凶多吉少,不丢性命也是残废。纵使岑双逃跑的本领再高,也绝对不想进去一试身手。 “但是我也并不是说不可以用,只是不要让人看出来……”岑双补充道。 “喂,这难度系数稍微大了一点儿吧……”叶寻风幽幽的说,“怎么样做还能既用了神觉术又不让人看出来?难道你打算先把他们的眼睛都戳瞎了?” “当然不是。” 岑双将腰间的剑横在手里,扔给了叶寻风,说道:“你看一下这把剑。” 叶寻风抬手接住剑,“呛”的抽出一尺,立刻感受到这柄剑上的杀气,上面绛红色的光芒像是洗不净的鲜血。可是他并不会用剑,也不懂剑,所以在剑上端详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 “好像是把好剑,可是,有什么特别吗?”叶寻风茫然的说。 “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剑,而是一把裂帛剑。” “裂帛剑?”叶寻风将剑扔还给岑双,自己也跳下树来,来到了岑双跟前。 岑双从腰间拿出了一只金属的小瓶:“这是一只气瓶。”说完,“嘡”的一声脆响,她将这只气瓶塞进了剑柄之中,解释道:“看,现在如果我触发这里的机括,剑刃上就会喷出一道锋利的剑气,剑士们用这种剑可以和神觉师作战。这把剑若是拿在老师手里,必定可以解决那个白眼蛇。可是,我不会用……剑气一喷出来,还没打到别人,我自己先飞出去了……”岑双沮丧的说道。 “哦……”叶寻风若有所思,好像突然明白了岑双的用意,“你的意思是说——你挥剑,让我在旁边悄悄发力……” “你还挺聪明的嘛!”岑双一拍叶寻风的肩膀说道,早在她决定来这片树林寻找之前,她心里便已经想好了这个法子,没想到这家伙也和自己想的一样。 “这样别人就会以为是我裂帛剑的剑气,而不会有人想到是你的执气术了!” “这……能行吗?”叶寻风嘟哝道。 “这么说你同意了?”岑双难掩兴奋,高兴的站起来一把拉住叶寻风,“试一下就知道行不行啦!” 说罢岑双用剑指向叶寻风刚才所坐的地方,说:“就那根树杈吧,你注意看我的剑,尽量同时发力,没问题吧?” “好,我试试。”叶寻风点点头,站到了岑双身后。 岑双将剑放在腰间,学着过去老师出剑前的样子闭上眼睛,然后缓缓将左手握在剑柄之上——她自小练剑时用的便是左手。接着岑双玉臂一舒,随着一声啸响,剑锋立刻化作了一条急速的白光,在空气中画出一道完美的圆弧。 对于面前这个少年的执气术能有多大的威力,昨夜岑双刚刚亲身感受过,现在还是记忆犹新。可是当她挥出这漂亮的一剑之后,周围却是一片安静,什么也没有发生,丝毫没有岑双想象中的摧枯拉朽,树枝依旧好端端的长在那里,连晃动都没有晃动一下。 “怎么了?”岑双回头疑惑的看着叶寻风问道。 “哎呀!忘了,没有了……”叶寻风挠挠头说。 “什么没有了?” “神觉力……现在肚子吃饱了,所以没有了……”叶寻风耸着肩膀无奈的说道。 “难道还必须饿着肚子才有神觉力吗?” “我的神觉力一直很奇怪,”叶寻风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别的神觉师会不会,反正我的神觉力时而有,时而没有,我自己也控制不了。也不光是饿的时候才有,但一般都是难受不高兴的时候,比如生气的时候、哪里受伤特别疼的时候、或者差点要死掉的时候……越是难受,越是不高兴,神觉力就越强。昨天晚上我睡在这棵树上,因为肚子饿极了,又被那只鸟吵醒,所以才能一伸手就把它打下来。可是现在……” “怎么会这样……”岑双锁住了眉头,陷入思索,眼珠在她的眸子里缓缓的流转了一个来回,最终停留在叶寻风的身上,嘴角浮起了一掠不怀好意的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