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妻养成手册》 1、二 四少奶奶(修) 来了已经有一个月了。 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府里的事情也了解了七七八八。 要不是那些丫头们仍然一口一个少奶奶对我热络的很,我真应该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了。且不说那个应该是我“相公”的李家四少爷就从来没出现过,光是照镜子看看我现在的模样,我这心就已经灰了一大半。 虽说不是什么官宦王侯之家,但生意能做到这个份上,再不计较也该娶个面容姣好眉目清秀的窈窕淑女。更何况听说本朝又对士农工商一视同仁,没把对商人的歧视摆在明面儿上,我觉得,怎么着有钱人也得找个拿得出手的漂亮媳妇吧。 因此,最初我还曾心血来潮的期待过看看这张脸是不是和穿越小说里的女人一样闭月羞花,也算让我郁闷的心情得以略微纾解。但是,天不遂人愿,我,不,是被我寄居的这个女人怎么看怎么是扔到大街上就找不到的模范路人甲。说难看吧,倒也不至于,五官还算端正,但是凑在一张脸上时,除了平凡就没有第二个词能形容了。我心里不由更加气闷,好歹当初我在公司里也称的上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和现在一比,这反差未免也太大了些。 但话说回来,虽然相貌平凡,这位四少奶奶的人缘却还是不错的。按我说,就是封建社会的标准富家媳妇。据说自从近四年前过门以来,一向语调平缓、性情和顺、举止又有分寸,不争风不吃醋,就连四少爷的继母,也就是我的婆婆以及精明的老太太都挑不出来什么理,更别提妯娌和府里使唤的下人了。 到目前为止,唯一见了我就吊着眼梢露出嘲讽讥笑轻蔑不屑等一系列不怀好意的表情的就只有南院里的林彤姑娘,说是姑娘,实际谁不知道那丫头就是“我家”四少爷的新欢,未来的姨奶奶。 “小狐狸精!死狐狸精!装什么娇娇娆娆的林妹妹!早晚让你知道老娘的厉害!” 每次见到她我都在心里暗骂。陪我出来的大丫头们也都掩不住鄙夷的神色。可见古往今来,小三都是不受欢迎的角色。 不过,那小三姑娘还真是个美人,体态婀娜、眉目含情。当然,斜着眼睛看我的时候除外。也不怪那个败家四少爷看上她了。 这天早晨,我在园子里闲逛赏花。有些累了,刚坐在亭子里歇歇脚,就看到两个丫头随着小三姑娘一路迤逦漫步过来。 她微侧了头瞄了我一眼,露出了一丝可以被称为轻蔑的浅笑,连脚步都没停,便要从我眼皮底下过去。 我说,你就一从青楼买回来的姐儿,你和我清高什么啊?还真觉得真爱无敌了不成? 算了,我忍。看在你还是“姑娘”的份上,我今天不和你计较。 我克制着嘴角的抽搐感,也努力挤出了一抹最温柔的笑容。回头吩咐我房里的大丫头清菊。 “你去折两支新开的杏花,再拿上前两天少爷托人捎回来的玛瑙瓶子――对,就是特意送来的那个红玛瑙的胆瓶儿。咱们给老太太问个安去。” 按我的估算,老太太,也就是四少爷的祖母,大概也就不到七十岁的样子,但是早已满头白发,颇有些像女版的寿星老儿。平日里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那是绵里藏针的主儿,家中的重大事情全都掌握在她手中。至于那个后来扶正的太太,最初不过是个通房的丫头,现在虽说步步高升,到老爷去世前两年居然破天荒的扶了正,但发言权还是小的可怜,受了气也只能耍耍小性刁难下人而已。 老太太的院子在李府偏西的位置,后面就是佛堂,是最清静的地方。 “红叶给老祖宗请安了。” 我标准地行了礼。咱比不上人家优美婉转,但好在这种有点资产的人家更在乎媳妇的贤良淑德。 老太太放下茶碗,对我慈爱一笑,示意我坐在她旁边。 “刚刚我看杏花开得正好,就想折两支给老祖宗您也看看。”我低了眉眼,斜坐在椅子边上,一边伸手招呼清菊把花呈上来。 果然,老太太很是开心。这老人呐,坐拥整一大家子的金银,绝看不上这么点东西的,人家图的不外是子孙满堂,一家人和乐罢了。 “我这么多孙女、孙媳妇,难得就你还记得我爱看些花啊草啊什么的。可见我都白疼他们了。”老太太就着清菊手里赏了会花,又凑近了闻闻淡香,转而对我笑道。 “老太太说笑了,她们大概怕过来的太早,吵了老太太的清静。等会说不定就都过来了,到时,我这几支花可就给比下去了。”我又不傻,咱一媳妇干嘛抢人家正经姑娘小姐的风头去。 “你这孩子说话我爱听。”果然,听了这话,老太太更是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你既然伤也好了,有空就多来陪我这把老骨头说说话。” 最高领导的指示,我当然要听,尤其在我急需找个靠山的时候。 又闲聊了一会,我故意做出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样子。 “丫头,是不是伤没好利索,哪里不舒服了?” 一个多月前去庙里进香时,四少爷与小狐狸精同车,四少奶奶陆红叶独乘一车。路上车马受惊,结果倒霉四少奶奶的车翻了,她也重伤昏迷。这才让我有机会借尸还魂,虽然我并不觉得这是好事就是了。 “没有没有,老太太别担心,我只是……” “这孩子,有话就说。”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我暗笑。 “我刚刚又看到南院住的林姑娘了……” “哎哟,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老太太一脸过来人的表情,“男人嘛,难免三妻四妾的,咱虽不是什么官宦之家,但是也有规矩,可别学人家小户人家争风吃醋的。” 我赶紧点头表态。在这时代,谁不长眼的宣扬一夫一妻制我才要嘲笑死他。所谓环境塑造人,我还是懂的。 “老太太说的是。我虽然说不上通情达理,但也万万不敢学那些人。只是,林姑娘就这样没名没分的在家里住着,到底也不是个事。”我笑笑,继续说,“虽然前两年……但毕竟也是诗书之家出来的,不是那些寻常烟柳女子,我这些天冷眼看着林姑娘,觉得挺好的,要是老太太也觉得行的话,是不是就早点把事儿办了,省的家里外面的人都说闲话。” 老太太沉吟了片刻,面色微沉了沉,但又渐渐舒展开,点头答应:“难得你有这份心思,那就按你说的办。刚好暮阳这两天回来,就让他们尽快成亲了吧。”又拉过我的手笑道:“我终究还是老了啊,这事要不是你提醒我,我一时还没想起来。” 我也笑着回答:“怎么会。老太太这里事情多,一时想不到也是可能的。我看老太太一点都不老,比那些年轻人都精神着呢。” 这就是纯粹的吹捧话了,奈何人家爱听。 快到中午,辞了老太太。 我欢快地小声哼着“死了都要爱”昂首阔步踏上了归程。 那个鬼影子都不见一个的四少爷爱娶谁就娶谁去,我才不在乎,反正他虽不和我照面,但日常吃穿用度却还是按着嫡妻的例给我送来上好的。但是啊,小狐狸精,现在你是客人,可一旦进了李家的门,你就不是什么尊贵的“姑娘”了。到时候还怕我这个正牌少奶奶治不了你? 我越想越觉得愉快。路上不禁向南院方向多看了一眼。 这一看,我反而怔了一下。 小三姑娘正在院门口和一名陌生男子执手对望呢,神情似喜似悲,眼里还隐约有泪光。而那男子身形修长,青衣蓝衫,相貌清雅,似乎正在温言软语安慰小狐狸精。 两人很快进了院子。 我站了会,心里暗暗慨叹。看来这就是我那金玉其外的“相公”了,至于是不是败絮其中,此时我倒没什么兴趣知道。不过,他刚回来就奔向小狐狸精,连祖母、继母都忘了,可见,也不是什么封建时代的模范孝子。 转念,又想到,四少爷这才叫做撞到枪口上了呢。我刚算计着让他赶紧把小狐狸精收了,他就千里迢迢赶回家来。可见老天还是帮着良善人士的。 正在偷着乐,旁边清菊大约是看我表情怪异,轻声安慰我。 “少奶奶,您别难受,少爷也就是一时图个新鲜,那些姑娘小姐什么的,到底还是比不过结发妻子。” 过来迎我的另个丫鬟清竹也发觉了我所见之事,忙赔笑:“少奶奶别气,少爷刚去咱们那里交代了这次带回来的东西,这会儿本是要去见过老太太的,但路过时被林姑娘拦下来了,我看着似乎又垂泪了一番,少爷也难免要安慰她……” “嗯,没事没事。我不生气。” 岂止不生气,我都快乐疯了。狗男女啊,以后有你们好受的! 下午,我坐在窗前,提着笔,本该清点送来的物品,但听着丫鬟念清单时,我却不由走了神,心里暗暗算着旁的事情。 李暮阳,你要是对陆红叶用点真心、和她同乘一架车的话,她没准儿就不会伤得要死,我也就直接在现代医院接受治疗,不用穿到这里受这份活罪。我到了这里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一大好青年就被锁死在这个宅子里,这也是你的罪过…… 每想到一点让我郁闷的地方,我就画一笔。头脑风暴式的胡思乱想着,不多时,纸上已经沾满了七横八竖的墨痕。 “然后是小狐狸精。”我叼着笔杆,转换了假想敌。 其实没什么不好的,又美又妖娆,大概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吧。只可惜,她居然拿我当情敌处处给我脸色看。其实这本来是没必要的事情嘛。 嗯,得找个机会让你消停一下。 半天过去了,我实在再也想不出什么可给他们编排的罪名,只好扔下笔,也懒得再对货单,便随手将纸揉成一团。 “清菊,清竹!”我喊着我屋里两个大丫头的名字。很快得到了回应。 “叫人去找两个能识文断字的小厮,让他们去买些书来,诗词文赋都可以。” 方才的无聊感充分证明,在脑中与假想敌搏斗以及画正字不是消磨时间的好办法,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好歹我也该用书籍武装自己。 然而,两个丫鬟只是面面相觑。半天清菊才疑惑的开口。 “少奶奶,您要书做什么呢?您不是……” 哦,大概是说我,或者说是这身体原本的主人是个文盲。 可是…… “这纸笔……” “您不记得么?这是您为……” 清竹轻轻推了清菊一下,打断了她的话。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房中的笔墨是为那个从没来过的男主人准备的。想到陆红叶当初准备这些物件时的心情,我一时也难免有些辛酸,最初醒来时,心头萦绕的陌生而苦涩的情绪又忽然浮现出来。 狗男女!等着老娘替天行道吧! 努力挥开那些无从判断由来的情感,我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转头吩咐两个仍然一头雾水状的丫头:“赶明儿少爷和林姑娘成亲的时候,我要拿那书去送礼的,你们快叫人买回来就是了。” 说完,我自己也觉得这话听起来异常诡异。好在我房里的丫头都不是多话的人。清竹应了一声便下去安排了。 2、三 小三姨奶奶(修) 时间过得真慢啊,这些天来,我的工作就是散步、陪老太太聊天、偷着看看书――当然有很多繁体字不认识,偶尔还自己和自己下五子棋。 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被闷疯了的时候,令人欢欣鼓舞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老太太办事真是雷厉风行。我后来听说,就在我送去杏花的当天下午,她就找了四少爷谈话,没几天就把纳妾的日子定了下来。 显然,四少爷没想到他这个糟糠之妻如此通情达理,大概觉得心有愧疚吧,昨天偶然在园中遇见我的时候还知道点头打招呼。当然,我回应给他的是一记白眼。 我不怕他泄我的底,反正这事他就算说出去也没人信,大家都知道我是贤良淑德忍辱负重的和顺少奶奶,尤其我刚亲自提了给他纳妾,此时若他说我不好,只会让人觉得他喜新厌旧故意编排我的不是。 总之,这两天我真是心潮澎湃满怀期待。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过去看电视剧里总演大户人家的妻妾争斗,她们实在是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啊。女性的智慧并不输给男性,然而,深墙大院却把她们一切的发展可能都隔断了,于是,那些聪慧的女性就只能将才智用在和其他女人的斗争中。 我向来看不起那些白雪公主似的柔弱善良小鸟依人的可人儿,被人欺负之后就只会哭的梨花带雨。何苦呢。孔夫子都说了以直报怨,我要是不给你们这对狗男女点颜色看看,就对不起孔夫子的谆谆教诲。 想到这些,我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遥望着前院进进出出的人,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也显得非常可爱。 入夜以后,喧嚣声已经听不到了。约摸着快到洞房花烛的时间,我差人给狗男女送去了一对玉佩,那几本书早被我翻得卷了边,已经送不得了。清菊接过玉佩的时候表情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想说你怎么专挑这种时间去搅和人家。 我突然觉得这丫头郁闷而且疑惑的样子有点可怜。 清菊走后,我也出门坐在院子里透气。 我这院子不大,但三间正房前面颇种了几株花木,也算让人赏心悦目。 不多时,风渐渐起来了。夜空中轻纱般的薄云渐渐散开,澄明的满月透过浓密的树荫洒下缕缕清辉。 这样静谧美好的夜晚,应该和亲密的人一起赏月才对。 我的心好似忽然让什么扯了一下,有些轻微的疼。 静了一会,才想起,终我此生,怕是都再也无法见到家人之面了。爱人,我从来没有过,朋友,在这讲求身份的时代,这样的深宅大院里恐怕也难求得。又想到,以后的数十年也许只能在这方寸天地中度过,连日来喜悦亢奋的心情不由得淡了,反而有些倦怠郁结的心思。 月色更清明,银辉却显凉意。 这时,院中门响。 知道是清菊回来了,几个小丫头赶忙去开门。 “少奶奶……那个,刚才我去送东西……”清菊一句话没说完就笑得蹲在了地上。 “怎么了?笑成这样,成什么样子!”清竹只比清菊大几个月,但行事却要稳重许多。 清菊回身屏退了小丫头们,过来压低了声音。 “刚才我可真算是闹了洞房了,您是没看到,少爷出来开门的时候脸黑成什么样。还有啊,那个林姑娘,手忙脚乱的理衣服呢,好像被……被……”说到这,清菊脸一红,闭了嘴。 “好像被捉奸在床了是不是?”我不紧不慢的接着说。被这么一闹,我刚萌发出来那点的思乡之情也被冲淡了。 清菊捂了脸,说话都结巴了:“少奶奶,您、您怎么能这么说……” “有什么关系。”我轻轻打了个哈欠,“本来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有好人家的女孩儿没嫁人就和男人拉手诉衷情的。行了行了,去睡吧,我困了,明儿还得早起去老太太那呢。” 两个丫头对视了一眼,都露出古怪的神情,但还是一言不发的去铺了床。第二天也特意早早叫醒了我。 说实话,现代社会培育出来的年轻人没有几个不爱睡懒觉的。我当然也不例外。但是,俗话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我这只大鸟现在就要去捉虫子了。而那两只虫子大概也快要去老太太那里了。 洗漱好,换上了件素雅又不失明丽的衣裙,我连早饭都没吃就直奔目的地。 “红叶给老太太请安来了!恭喜老太太又添了个漂亮的孙媳妇!这回该是离抱重孙子不远了!”一进门,我就笑着奔老太太过去。 近些天来,我渐渐改了过去过于和顺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态度,反而偶尔会说些笑话撒个娇讨老太太的欢心。正如贾母宠爱凤姐一般,天底下作为一家之主的老太太们大多都喜欢不失分寸不忘身份却又能陪她们插科打诨的晚辈,我所需要注意的,也就是让这个转变不至于显得生硬而已。 “你这丫头,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老太太乐了,一边说,一边把我拉到她身边坐下,“吃过饭了?” “还没呢,我这不是赶着给您老报喜来了么。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呢。” “就你会说。”老太太伸手捏了我的脸一把,又吩咐一旁候着的丫鬟,“去准备早饭吧,顺道给东院那边传个话,他们四少奶奶在我这用早饭了。”想想,又嘱咐:“记得多加两样清淡小菜。” 不一会,饭菜备齐。还未吃完,忽然听到丫头来通报,说是四少爷和新姨奶奶来给老祖宗请安了。 我的等级显然还不够,万万不能在此时耍大牌,还得学勾践卧薪尝胆。于是,我立刻放下碗筷站起来,微微露出些许局促状。 “红叶丫头,你坐着,身上的伤没好多久,好好吃饭才是正经。”老祖宗发话了。 我推让谦辞几次,见老太太坚持,这才依言坐下,此时,狗男女刚好推门进来。 见到我和老太太亲密无间,四少爷显然有些意外,后面跟着的林妹妹大概一直拿我当深闺怨妇呢,此时一惊之下竟没有掩饰好眼神里的嫉妒。 我说你嫉妒什么呐,你勾引了人家老公还拿人家当第三者。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老太太持家多年,几乎修炼成精,看到这架势应当是立刻明白了,脸色便有些难看。但并不说明,只轻轻咳了一声。四少爷马上反应过来,拉着小三姨奶奶跪下给老太太请安奉茶。老太太不紧不慢的结束早饭,漱了漱口,这才态度冷淡的接过小狐狸精手中的茶盏。在这种大宅子里,妻妾争宠乃是大忌。你说你刚进门就犯了忌,还让最高领导抓了个正着,以后还有你好日子过么。 老太太一口口抿着茶,不说话,更不叫小狐狸精起来。旁边四少爷也跟着陪跪。 我估计着,老太太大户人家出身,自然不喜欢风月场出来的女子,无论是否守身如玉,终归是跌了身份的。因碍着孙子的面子,才不得不允她进门,但毕竟不喜,便难免着意冷落她一番。 半晌,看着气氛更冷,我估摸着差不多到我出场的时候了,于是轻轻拉领导的袖子。 “老祖宗莫非是觉得这茶太香甜,都品的出神了?” 老太太脸色仍不很好,却还是对我一笑,慢慢说:“我觉得没有你平时给我沏的好喝。”又做了个手势示意底下跪着的两人起来。 当真是高下立判。小美人,你就等着被我踩在脚底下吧!我在心里乐得很,表面上却只是抿嘴一笑,伸手接过老太太递来的茶盏放在一边几上。 接下来,给领导揉肩捶腿,挑领导爱听的话说,陪着聊天说笑,做足了狐假虎威的架势。果然,不仅林妹妹脸青的跟喝了□□似的,连四少爷面上都有些不好看了。我暗笑,一看你们就是没受过气、娇生惯养的主儿。姑娘我当年可是一边被吹毛求疵无理取闹的更年期大妈经理骂得狗血喷头一边赔笑说好话练出来的。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老太太拍拍我的手。 “丫头,你先回去歇着吧。我和暮阳说几句话。”又转头对小三吩咐,“你也退下去吧。” 我答应一声,分别向老太太和四少爷行了礼才离开。心里想着,看看人家领导说话,就是有水平。“回去歇着”和“退下去”,这是多么大的差别啊。 小三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我发觉,出门后她瞪着我的眼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充满愤恨和嫉妒。 但我并没有心思和她争一时意气。她那点清高的小脾气还不足以让我时时在意,更何况,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就在我们刚刚出来的那扇门后,应该有什么大事正在酝酿着。 于是,我没有直接回我住的东院,反而绕道去了北边郑夫人的屋子。 老爷的原配夫人姓王,而郑夫人就是在王夫人病逝后一步步熬上来的那位。说是太太,但是由于出身低微,许多年来她都是徒有名分没有实权,家中大事更是由老太太一手操持。三年前老爷过世之后,她没了最后的靠山,更是心思郁结,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不过,即便是这样,她毕竟还有李家太太的名分,如果真要刁难我的话,也足够我头痛的了。为了防备这种状况,我过去就时常过去看看她,和她建立起睦邻友好的合作伙伴关系。 “太太呢?”屋子里没人,我随便抓了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询问。 “太太刚才胸闷,说是出去走走透透气,这会儿应该在东南边园子里。” 我住的东院和小三的南院之间有一条人工引水形成的小溪,起了个好听的名,叫沉香溪。沿着小溪,是一小片柳树林。郑夫人正在溪边树下蹙着眉长吁短叹。 “太太怎么了?又有谁惹您生气了?” 回头见是我,郑夫人长叹了口气:“我就知道除了你也没人能想起我来了……” “太太这话怎么讲?” “我知道我出身不好,但是,好歹在李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到这,郑夫人又叹息一声,“可现在,你看看,哪有人把我当这个家的主子看待。且不说老四平素就看不起我,可就连他刚纳的小妾都不来跟我请个安……” 我笑笑。 “太太和她计较什么呢,也不怕失了身份。她刚进门,或许还不习惯咱们家的规矩,也可能早上在老太太那里耽搁住了。这会儿没准已经到了您那边去请安了呢。” “唉,也就你还能拿这些话来安慰我。不像那些个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的小妮子!” 我继续保持温柔婉约的笑容。 “太太别和那些人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得。”稍微停顿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她,“这阵子该预备做夏天的衣裳了,太太可曾挑好了料子?” 她当然没有。听丫头们说,李府的东西历来是先给老太太挑,然后是姑娘们和我这个四少奶奶,最后才是郑夫人和四少爷的那三个孀居的嫂嫂。 一提到这个话题,郑夫人气不打一处来,薄薄的嘴唇咬的一丝血色都没了。 “他们哪里能想起我来!每年不都是最后才给我那些人家挑剩下的破烂东西么!” 我赶忙做出不安的样子。 “太太别生气,我前阵子大病了一场,现在还有些脑子不清醒,好些事情都记不得了。这样吧,下午我就叫人挑些好料子给您送去看看?” “哎哟,这可怎么好意思呢,不能为了我坏了规矩嘛。” 谁都知道这是故作谦让欲迎还拒半推半就……果然,不一会,郑夫人的太太架子就全都抛开了:“我就说你是这些媳妇里面最孝顺最贤惠的。可恨老四竟然被那个小狐狸精迷昏了头!” 我抿嘴笑笑。心里面暗说,其他媳妇倒是想孝顺贤惠,可惜人家都守着寡呢,哪有什么新鲜好东西孝敬你。 但她这话还算是对了我的胃口。虽然并没有什么十足的理论依据,但我依然心中不快,难免把害我穿越的罪魁祸首定义为冷落陆红叶的李暮阳和那林小美人,因此每当听到有人说他们坏话的时候都有种解气的快意感。 下午,我特意捡了四五匹素净颜色的上好缎子让人给郑夫人送去。这叫借花献佛,何乐而不为。 “佛爷”很高兴。我也松了口气,看来下面的事情问题不大了。 3、四 大权在握(1)(修) 第二天一早,老太太差人来通知,要我用过早饭过去一趟。 来了!我心中一动。终于到时候了。 当我到老太太屋里的时候,郑夫人和狗男女已经到了。不一会,两位姑娘和寡妇们也都陆续过来了。甚至连李府的管家老夫妻也都在场。 老太太不慌不忙地喝了盅茶,然后对身后服侍了她十来年的大丫头柳儿比了个手势。柳儿轻轻答应了一声,转身进后屋去了一大串子钥匙回来。 此时,整个屋子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老太太这是要交权呐。 果然,最高领导轻轻咳嗽了一声,开了腔。 “我现在岁数大了,时常犯糊涂。这两年一直想把府里的杂事交给后辈来管,我自己享享清福。可太太身体不好,姑娘们将来终究是别人家的人。剩下几个媳妇呢……” 老太太停顿了一下,没有把话说明。但是大家都清楚,这样的人家里,寡妇只要守好自己本分就行了,管家的事情通常是轮不到她们的。 “剩下暮阳的媳妇,前两年年纪还小,今年春天好容易算过了二十的整生日,可没几日又受了伤。所以只能靠我这把老骨头撑着了。”说到这,话锋一转,“但是,现在红叶丫头的身子已经好了,为人处世也愈发稳重细致,我想,以后就让她学着管管家里的事情吧。你们可有什么想法?” 话虽这样说,但真正有资格提出反对意见的,也就只有郑夫人和四少爷。 其他人尚没有什么反应,郑夫人已经表示了她对于领导决策的热烈赞同。 “我也觉得老四的媳妇很好,心思细、为人又公道,阖府上下没有人不喜欢敬重她的。让她学着管事,老太太也能稍微闲下来点,养养身子。” 我稍微低了头。 没有人不喜欢陆红叶?虽是场面话,但瞧瞧周围人的反应也并无不满,看来还真是多亏了她性子和顺、在李府的根基打得稳,我今日才能如此顺利。 郑夫人此话一出,旁边众人也跟着点头。本来似要帮我婉拒掉这个“过重的责任”的四少爷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略谦辞了几句就随了众人的意思。只有小三拿那双漂亮的眼睛一下下剜着我,要是眼神能杀人,我现在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命了。 不过,她大势已去。虽然李暮阳护着她,但现在家中钥匙归我管,大小事务要听我的,除了老太太没人能把我怎么样。哦,对了,赶明儿得问问有没有家法。我这人向来小心眼,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欺负对头的机会。想到美好的未来,我几乎都要笑出声来,只能低了头强忍着。若是不知情的人大概会以为我在表现腼腆谦虚吧。 这时,老太太下了结论。 “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最好了。红叶,你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多问问陈管家和陈婶。” “知道了,老太太。我虽然手拙嘴笨,但是既然老太太和大家信着我了,我一定跟着陈伯陈婶好好学。” 表态是很重要的,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这日之后,老太太时常在早上叫我到她屋里去,向我传授老一辈革命家的革命经验。午饭后则是照例在陈婶的陪同下熟悉府中的大小事务。 一天天折腾下来,我即使是现代大学商科毕业也觉得有些吃不消了。别看大学时候学了那么多理论,现在才知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话绝对不假啊。 好在陈婶也对我的学习能力很满意,在老太太面前为我说了不少好话。 大概三个多月之后,我已经可以勉强算作独当一面了。过去,人家那女主角万事无师自通,随便到个什么地方都能混得风生水起,现在看来,那都是唬人的,古代人也好现代人也罢,脑容量都差不多,想把人当傻子的那才是典型的笨蛋。因此,即便最近这些天家里上上下下都对我赞不绝口,我心里也清楚,这些称赞里,不少都是带水份的奉承话。虽说应对日常事务已经绰绰有余,但真遇到大事时,别说和老太太比,甚至比起陈婶的老练,我也还差不少。所以,这勤奋好学的姿态暂时还是抛不掉的。 不过,我对现状还算非常满意了。别的不说,光是想想大学同班的同学,大家都是学管理的,但是哪个能像我一样对着一大家子人呼来喝去指手画脚颐指气使……嗯,这不是什么好词。不管怎么说,这也叫学以致用了。 都说人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最容易产生堕怠消沉等负面情绪,现在看来,多亏了每天的奔忙,思乡恋旧之情也淡了许多。萦绕心间的,都是些与悲春悯秋无关的琐碎事,比如老太太和三姑娘屋里的窗纱都该换了,正好用上个月从冯记绸缎庄买来的米色和碧色软纱;又比如上午世交的申老爷刚差人送来了按京城最新样子打造的簪子首饰,等下要给老太太过目,然后给太太姑娘们送去,过几天还得找个由头送些回礼…… 我咬着指甲琢磨着一件件的琐事,不知不觉绕到了南院附近,再往里走就是林姨奶奶的院落了。自从两个月前四少爷又出门巡视各家铺子的生意,小三她除了去老太太和太太处请安,其余时候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缩在院子里装死人。大概是看出没几个人待见她吧。 “活该!”我暗啐了一口,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紧闭的院门。忽然,一个纠缠在我心头好几个月的疑问又浮现出来。 小三刚过门那天,老太太特意摒退众人之后究竟和四少爷谈了什么。 我本以为是关于管家人选的问题,因为之前老太太就几次暗示过我,但看第二天四少爷的反应却又明显不知情,这便奇怪了。 这事说大也不大,人家祖母和孙子聊会天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在我对这边短短的记忆里,老太太从来没有背着我说话的时候,这唯一的一次自然让我格外留心。 “希望别有什么麻烦呐!”我低低嘟囔了一句。抬眼看清菊领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陪着陈婶一起从左边过来了,知道是有事,赶紧迎上去。 “少奶奶!”还没走近,清菊就叫起来,“可算找到您了!大奶奶的伯父和叔伯哥哥今日来了,正在外边厅上等着呢。您看这……” 我瞥她一眼:“平日看你机灵,怎么今天倒傻了?那怎么着也算是外人,难道还让我去见不成?” 大奶奶自幼双亲亡故,在伯父家长到17岁才出嫁,因此,这次伯父家里来人,想必她心里应该是非常高兴的。不过,就算是这样的关系,就算我在管家,我毕竟还是个封建时代的少奶奶,仍然不能抛头露面去接待。但若让大少奶奶自己去见客人,又显得礼数不周。 想了想,决定还是把这个差事推给李府女眷中唯一有接见外客权利的最高领导比较妥帖。 “清菊,赶快差人请客人到西边老太太常用的客厅,也请大奶奶过去。” 清菊应了声,转身就走。 “哎!你等等。”我想起清菊这丫头向来做事冒失,不由得多嘱咐一句,“记得从西边廊下走,要是冲撞了哪位太太奶奶的,仔细我剥了你的皮!” 李府老太太有个特殊的习惯,外边来重要客人时,她常会亲自在所住的西院前面一间雅致的客厅接待。为了避过内院中的女眷,李府从外厅到西院客厅专有一溜引客的回廊。 嘱咐完,我也赶紧抄近路奔老太太房里去通报。 果然,和我料想的差不多,老太太按照惯例吩咐布置好西客厅,摆上时令瓜果再去取来上好的茶叶待客。 我扶着老太太到客厅之后,便赶紧退下了。 说实话,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李府以外的人了,现在别说是外人,就算是外面爬进来一只癞□□,我都想多看几眼。可惜,还是不敢。我真不知道书上那些穿越女主角怎么那么好命,可以天天东奔西跑还有一群帅哥围着,而我这里却就这一亩三分地,实在贫瘠得很。李府的男人或者死了或者常年不在家,现在内院里连只耗子都是母的。 不想了,越想越窝火。 “橙子,去把南边库里那两卷淡黄的和碧绿的糊窗户的软纱取来,黄的直接给我,是老太太要的。绿的呢,你拿去给三姑娘看看喜不喜欢。”刚在自己房里坐下,就赶紧支使来倒茶的小丫头去取东西。 这丫头才12岁,但是很聪明可爱。她和自幼在李府的清竹她们不同,是去年才买进来的,本名叫程梓。我觉得无论是叫小梓还是梓儿都肉麻兮兮的,于是擅自给她改了称呼叫橙子,私下里便这么叫着。朗朗上口,多好。 “对了,你竹姐姐呢?” 喝了口茶,我又叫住了正要出门的橙子。半天没看到清竹,我有点奇怪。 小丫头回头一笑,左脸上露出个深深的酒窝:“竹姐姐刚才说最近天热,少奶奶您又辛苦,所以去厨房吩咐他们晚上做些清淡解暑的东西来吃。” “嗯。”我点了头,“你去吧。顺路去叫清竹取了方才申老爷送来的首饰给我。” 橙子脆脆的应了声,转身出门去了。 不多时,听到门响。我正想称赞橙子腿脚麻利,抬眼一看,却是个面熟的中年大妈。绞尽脑汁回忆半天,才想起她是外院里粗使的下人之一,仗着她娘家妹子在李家有几分体面,偶尔也出入内院,这才让我觉得眼熟。 看着她堆笑的脸,我心里叹了口气,李府还是不够等级森严呐,外面粗使的老妈子居然都能不经通报而登堂入室了。正感叹着,突然发觉我这明显是假扮贵妇到走火入魔、与劳动人民为敌的罪无可赦的想法。于是轻咳了一声,正了坐姿,开口问她来意。 “少爷正在巡视余州咱们家铺子,看到店里新进了上等的香料,这不,就差人给家里送回来些最好的……” 我打断了她的话。 “给老太太送去看了没有?” “送了送了!”大婶笑得眼角都上了皱纹,“老太太喜欢得很,说这年头很少见到这样上等的香料了,除了四少爷特意孝敬老太太的那些样儿,还选了些檀香的香饼留下了。剩下的都让我给您送来,里面有些上好的冰片是专程给您带的,其余的,也说是请您收着,现在家里还用不上,赶明儿有用处的时候再拿出来。” “知道了。” 我点点头,示意丫头们去清点了香料,又叫刚进门的清竹去柜子里取两吊钱打赏来传话的女人。那人接了钱,千恩万谢的下去了。 4、五 大权在握(2)(修) “东西呢?”来人走后,我转头问清竹。 清竹指指刚放在旁边几上的两只木匣子:“这不,全都在这儿了。”说着,伸手先将左边那只木匣取来给我看。 匣子是梨木镂花的,很是精雕细琢,让我立马想起来买椟还珠的典故。上层抽屉中是六七支样式各异的纯金镶嵌各种宝石珍珠的簪子,还有三只步摇,也是一样金光灿灿,看得我眼花缭乱。我向来不喜欢除了金条金砖金锭子以外的任何金制品,所以,对这种看上去就大富大贵的首饰没什么兴趣。再看下层,依旧是纯金打造的项链手镯等首饰混着几条珍珠链子,大多是极璀璨厚重的。我大概数了数,便把整只匣子推开了。 “那边那盒子里装的什么?”我心里想着,要是里面仍然是一堆金子,我真要鄙视那个申老爷的审美观了。 清竹抿嘴一笑,把先前的匣子挪走,取了另一只过来。 “对了,余州是哪?”我随口问道。 “余州啊,就在咱们住的梧州东边,大概离家有二百多里吧。咱们家有几家香料铺子在那边呢。您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没事,随便问问。” 我在脑海里搜索着刚听到的地名,果然还是没有记忆。综合以往的种种线索,看来我微薄的中国古代史知识果然算是彻底用不上了。 我在心里小小的哀叹一声,伸手接过清竹递来的木匣。 这次竟很合我的胃口,紫檀木的匣子上有暗色的雕纹,也是两层。抽开上层抽屉,里面分左右两格,左侧六支各式银簪,虽是新打造的,却似乎特意做旧,边缘有些黑色的银锈,映衬之下显得古朴素雅;右侧是六支玉簪,三白三碧,温润无瑕。下层里面则是银镯三对,羊脂玉镯两对,另有一只单独的黑色镯子与旁的格格不入,倒像是后放进去的,也极润泽细腻。 清竹看我一一观赏过了,才开口说:“老太太刚说了,这些东西都给姑娘奶奶们分了吧,一切由您做主就好。还有,老太太说那黑色的镯子是难得的,让您留着自己戴呢,千万好生保管着。” 听了这话,我捡起那只黑色玉镯仔细看看。墨色玉石里透出丝丝络络的白色云样纹路,逆光时显得厚重,迎光时又极剔透。 “那我可就白捡了个便宜,正好我也喜欢这镯子,就自己扣下了。”我嘿嘿一笑,先把那镯子戴在左腕上才正经开始分其他的首饰。 “老太太自然是不屑要这些东西的,咱们家又都是寡妇,谁能带这些金灿灿的东西去招摇!可见那个申老爷也没什么头脑……”我一边挑挑拣拣,一边嘟囔,“这样吧,两只步摇、两支金簪、加上一对金镯一条珍珠链子放在一边,配上些寻常的礼品,等会差人给大姑娘和姑爷送去。” 大姑娘早已远嫁,半个月前随夫家回来老家祭扫祖坟。若非如此,这份礼送出去也不容易。 看清竹取了精致盒子将我刚说的那几样装好,我又继续吩咐:“一只步摇,三支金簪,一对金镯,两条金链子,两对金耳坠,加上前些日子打好的那些首饰,都留作二姑娘的嫁妆――对了,再得了空,你可得好好去清点下嫁妆,若有未备妥的,可得赶紧了。” “少奶奶,二姑娘什么时候出嫁呢?”清竹应了声,又侧头问我,“前阵子听说付家大少爷要上京赶考,这婚事不会推迟吧?” “不会。”我小小打了个哈欠,“李家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定好的日子怎么就能说改就改了!咱们别理那些人嚼舌根子,该准备什么就准备什么。” 本朝会试与前朝不同,竟改在了秋季,好似是因为开国□□时有什么特别缘故,前些日子闲话时听三姑娘提起过一回,但并不太记得分明了。 不管怎么说,这时间上仍是来得及的,应当不至于让二姑娘滞销压箱底。 此时,盒中还剩了一支金簪,三条珍珠链子。 “珍珠项链这就给太太送去,加上两支银簪两支白玉簪。虽说老爷不在了,但也不能轻慢了她。再和她说,年纪大了,多戴些玉的东西,对身子也好。” 清竹应了一声,出门叫了个稳重的婆子过来,把东西给她,又嘱咐了几句,看她往郑太太那边去了,这才关了门回来。 “金簪一支,给林姨奶奶送去。咱们小家小户的,没那么多东西伺候她,让她多担待吧。” 清竹噗嗤一声笑出来:“少奶奶刚才还说李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呢,怎么这么一会就变成小家小户了?” “欠捶吧你?”我白了她一眼,“我没直接让那小狐狸精喝西北风去就已经够仁至义尽的了。”我屋里两个大丫头早就知道我不待见小三,虽然有时会拿这事和我说笑,但总体来说还是坚持贯彻我布置下的“努力打压削弱小三势力”的方针路线的,这一点让我相当满意。 还剩下三姑娘和三名寡妇。 “呐,听好,三姑娘的是银簪一支,白玉簪子一支,羊脂玉镯两对。剩下三支银簪、三支碧玉簪、三对银镯,给嫂嫂们平分了就好了。” 差人各自把东西送去,我这边也开了窗子透气。七月中旬正是热的要命的时候,虽说我这屋子的窗子并不朝南迎着太阳,但依然感觉不到一丝清凉,连窗口吹进来的风都温吞的让人难受。 随意在桌上抓了本书当扇子扇着,一抬眼,正好看到橙子和清菊气冲冲的进来,连门都没关。 “怎么了这是?难不成刚才有人抢你兜里的糖?”放下书本,我招呼清菊。我头一次见到她气成这样,不由想开开玩笑。 “少奶奶!您可别取笑我们了!”清菊跟我时间最长,加上近来大概觉得我为人处事比以往愈发随性起来,因此说起话来时常连身份都不顾了。 我倒了杯茶递给她,一边笑着打趣:“还请菊姑娘消消气,赶紧告诉我这是谁惹您生气了,我好替您老出气去。” “少奶奶,您不知道,刚才我路过南边库房,看到橙子气得直哭。您猜怎么着?” “我说,你是说书先生呐?怎么还学会卖关子了!”我一面催促清菊,一面招手叫橙子过来,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清菊咬了咬嘴唇,回头掩了门。 “刚才橙子本来是按您的吩咐去取窗纱的,结果在库里转了好久也找不到。出来一问才知道,前天林姨奶奶居然私自差人取了那匹米黄的糊窗户,今儿早上不知怎么着又嫌那个颜色太素,又叫人去取了那匹碧绿的软纱和一匹桃红的。” “哦?她要的还不少。”我表面不动声色,“后来呢?” “后来,我气不过,领着橙子去林姨奶奶屋里讨您要的那两匹纱,结果还没进门就让人连推带赶的撵了回来,说什么虽然我们是四少奶奶屋里的丫头,但是毕竟是下人,主子这会儿正歇着呢,哪是说进去就能进去的……您说气不气人!她们明明就是仗着四少爷……” “行了行了,别说了。”看到橙子眼圈又红了,我赶紧挥挥手打断了清菊的抱怨。 四少爷离家两个月,按理这阵子也快回来了。我估计着正是因为撑腰的快要到家了,所以小三才嚣张起来的。你说有些女人怎么就不明白恃宠而骄的美人们通常都没啥好下场呢。我自认为良善人士,所以自然要担负起教育无知少女的责任,让她明白低调是一种美德。 “清竹,让陈婶去再买一式一样的米色和碧色软纱。哦,桃红的也要。你亲自去通知陈婶。”回过头来,我又嘱咐其他人,“这事,你们谁也不准主动和老太太提起,听到了没有?” “可是……”清菊不甘心的反驳。 “没什么可是的,谁敢主动说一个字,我扒了她的皮!” 清菊和橙子都不情不愿地答应。 “现在和我去林姨奶奶那边。” “诶?”清菊猛地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是说,不准‘主动’和老太太提起,又没说这事就这么完了。赶紧跟我走!” “哎!”俩丫头一溜小跑追上我的脚步,满脸都是复仇的欢喜。 南院依然是门扉紧闭,不过走近时隐约能听到院子里面有人声喧笑。我皱眉,真没规矩,也不知是不是前几年在风月场里惯出来的毛病。我这二十一世纪好青年尚且得压着性子呢,你倒敢任性妄为了? 好你个小狐狸精,还有那些撺掇主子的死丫头!我让你们笑,总有你们连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 我敲门。声音不大不小。这时候要显示我良好的教养,咱们正牌少奶奶就算发脾气也不能大吵大闹,千万别让人看了笑话去,更不能让那个混账的四少爷抓到任何把柄。 “哎呀!这不是四少奶奶么!您怎么有空过来我们南院了?”一个十六七岁的丫鬟打扮的丫头挑着一双杏眼、皮笑肉不笑的招呼我。 啪!一声脆响。 大概这耳光扇得突然,那丫头愣了半天,连捂脸都忘了。院子里说笑的几人一下子安静下来,全都不由自主的站起来看着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不紧不慢的问那个挨了一巴掌的丫鬟。 “我……回少奶奶的话,我叫金铃。”她低了头,双手绞着手帕。 “清菊。记得等会提醒我去禀明老太太,打发了这丫头出去。” 清菊应了一声。 我转头向着院子里其他人:“你们都给我记清楚了。李家不是那种没规矩的人家,再让我见到谁这么斜着眼睛、拿腔拿调的说话,一概开发出去!省的好好的姑娘奶奶们都被你们这些没廉耻的丫头带坏了!” 说完,我不理那丫头,自顾自往前走。 身后扑通一声,想是那丫头跪下了。 “别,铃儿求少奶奶开恩,千万别赶我出去!我爹妈非打死我不可……少奶奶!少奶奶……” 金铃拉着我衣袖的手被清菊不客气的拍开。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也完全没有勾起我丝毫的怜悯之情。这么大的人了,连最基本的是非利害都分不清,自然没有同情的必要。 “怎么了?”突然一声甜美的询问声传进我的耳朵。 小狐狸精终于坐不住了,正装出刚睡醒午觉的样子倚着门向外张望呢。 院子里大小总共四个丫鬟,没一个敢搭腔的。 我淡淡瞥了跪在地上的金铃一眼,缓缓开口:“没什么,本来想找林姨奶奶你说句话的。不想竟见到这么轻浮的下人,就顺手替你管教一下。以后你可得对下人严加约束,二姑娘、三姑娘都尚未出阁,可别让她们学了坏习气,以后丢了李家的脸面。” 听完这话,小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半天才勉强挤出个笑容。 “不就是个丫鬟么,也值得姐姐你这么大动肝火的,改天我教训她就好了。姐姐你不知道,少爷他一向很中意铃儿,觉得她心细妥帖,这要是真赶了出去……” “林姨奶奶这话从何说起?身为妻妾,自然要往好处规劝夫君,难道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不成!”我故意板了脸,做出六亲不认铁面无私的表情,“这丫头就算再好,就冲她那目中无人的轻浮样子也不能留着。咱们家是正经人家,比不得那些风流场所专门豢养轻狂女子。” 小三的脸涨红了,更红了,红得发紫了。我暗暗地笑。 我前阵子听清菊她们说起,这小三本和陆红叶一样是出身没落诗书之家,不过,她父母双亡,族中亦是人丁单薄,竟无人收留她,于是只得寄身青楼卖艺不卖身。近一年前,四少爷被一干生意上的狐朋狗友拉去青楼饮酒作乐,偶然听了她的弹唱吟咏,于是一见钟情惺惺相惜,给她赎了身,接回李家。 听完这段八卦消息,我的评价就一个字――俗!非要我加一个字的话,那就是,恶俗。 不管怎么说,现在小三一定被勾起了往日的回忆,看她脸色就知道了。这样看来,她倒不是个没廉耻的女人,只不过目光实在太短了些,丝毫顾不上什么大局。 “不过,林姨奶奶说的也对,只是个丫鬟,不必在她身上过于费心,打发出去就算了。”我不再和她纠缠,赶紧引入正题,大太阳底下站着真难受,“我这次过来,是想和你说点事情。” 看林彤那神色明显仍然在郁闷,但毕竟也不好重提原来的话题。只得侧身,向屋里让了让我。 进屋,坐定。等小丫头上来奉茶。慢慢品两口。 做足了少奶奶架子之后,我盯着盏中舒展漂浮的茶叶,开口:“方才我听说你这几天私自差人去南边库里取了不少东西?” 林彤一怔,漂亮的脸蛋由红转白。半晌,冷笑一声:“我当是什么事呢。难道我这个李家少奶奶,连取点窗纱都不行了么!” “少奶奶?”这人还真当我是死的不成?我沉下脸,随手将茶盏掷在地上。一声脆响。来奉茶的丫头立马战战兢兢的跪下,手忙脚乱的收拾一通。林彤也不自觉地抽了口气,按我说,这就是做贼心虚。 “林姨娘,我奉劝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那几匹纱是老太太和三姑娘要的。”虽然没和她纠缠少奶奶的正副问题,但我还是特意强调了姨娘两个字,“咱们都是李家的媳妇,难道还能不知进退地跟老太太和姑娘们抢东西么!” 其实,封建社会也有好处,这不,我训起人来就觉得自己特占理。 看小三低了头,纤细的手指骨节捏得泛白,我轻咳了一声来掩饰几乎要忍不住的奸笑。 “还有,老太太吩咐我管理家中大小事务,那天你也在场吧?” 小三不回答,我也板着脸正气凛然地盯着她不说话,看谁能撑得更久。果然,不一会,她从嗓子深处挤出了一声肯定的答复。 “李家上下家人,库中所有东西,除了老太太的吩咐以外,第二个要听的就是我的安排。这可有错?” “没有。”这次答得快多了,孺子可教也。 “除了老太太和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随意调动库房中的物品。这可有错?” “没有。”声音更低了。 我冷哼一声,语气愈发严厉:“你既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胆敢派人三番两次从库房中私取物品!你仗着少爷的宠爱平日里与我没大没小,我从未与你计较,但现在你居然连老太太的吩咐都忘了么?!还是你压根就觉得老太太命我管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切事情都要随你的便才好?!” 又是咣当一声。第二只茶盏碎在地上。不过这次却是因为林彤被吓到了。 大概她本来的意思只是想和我对着干,却没想到这事可大可小,万一我一不高兴把这事传达上去,她可就是触了老太太的霉头。那个宠着她的四少爷撑起的□□,在老太太面前明显毫无作用。 “行了。”看着她的样子从高傲变成不知所措,我觉得有点好笑,“我来只是给你提个醒,举止进退万事要有分寸。我已经差人去把那三色软纱再各自买一匹回来,钱我已经垫付了,但日后自然要从你的月钱里扣除。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由着性子乱来,免得让四少爷脸上也不好看。” 林彤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的点点头。我看着她煞白的一张小脸,心里这个高兴,直到回了自家屋子还压不住上翘的嘴角。 5、六 冤家路窄(修) 之后十来天,一切风平浪静。刘家老爷,哦,就是大少奶奶刘素婵的伯父,当天傍晚就离开了,听说是要进京去探访故人。反倒是刘少爷多住了些日子,和堂妹好好叙了叙旧。 因他兄妹自幼一处长大,素来亲厚,老太太又怜悯大少奶奶守寡不易,便也不提男女避讳之事,只让他二人好生聊些新闻旧事,以解愁绪。 这天一大早,橙子一气猛晃把我从睡梦中摇醒。清菊和清竹早已准备好了洗漱用品和一件新做的淡紫襦裙。三人都一脸期待的望着我。 “你们几个都疯啦?!太阳都没出来呢!”我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最近这几天似乎有些低血压,早上难受的厉害,起床气十足。然而,没等我合上眼睛,三个丫头又拿我当庆功宴上的香槟一样摇晃起来。 “少奶奶!快起来。今天早上少爷就回来了,您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行!” “啥?”我大脑一时短路,半天才想起来,前几天似乎是有人通报过,说我那名义上的老公今天早上就能到家。问题是,谁规定我要为了迎接他这个本质上的路人甲而牺牲宝贵睡眠的啊? “我呸啊!我管他少爷老爷的!谁敢打扰我睡觉,我就……”头也晕,眼睛也干涩的厉害,我顾不得装古代淑女了,抓着被子就往脑袋上蒙。 清菊第一个急了:“少奶奶,这话您可别让旁人听见了,犯忌讳呢!” “就是啊,少奶奶!别睡了,您要是……”接下来的是橙子,还没变过声的嗓音又尖又脆。 “等会少爷会先去给老太太请安,要是到时您不在那里的话,恐怕老太太也会不太高兴吧。”这个不紧不慢的语调,除了清竹不做第二人想。 “死丫头……又拿老太太压我……”我立刻头痛万分。 虽然口中抱怨,但还是按着太阳穴挣扎着爬起来,谁让老太太是李家上上下下我唯一不敢得罪的人呢。 从洗漱到早饭再到出门,我觉得我都是在梦游状态进行的。直到快到西院时,前面小花园的假山侧忽然闪出一个人来,吓了我一跳,我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定睛一看,那女人一身浅蓝色素淡衣裙,体态丰腴柔美,像是大少奶奶的样子。 “大少奶奶这么早做什么去呢?”我连忙换上标准小媳妇笑容,像前面的人打招呼。 可她走得匆匆忙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几乎是一路小跑向西边回廊方向过去了,连头都没有回。 我怔了一下。这可真是奇怪了,平日里她可是以行事和缓温吞著称的,居然也能慌张成这样。 “难道认错人了……”我喃喃自语。然而,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虽然没太睡醒,但毕竟在李家混了这么长时间,要是连几个主子都能认错,我可真是白活了。 算了,不管她。我没那狗仔队的天分,也不想跟去看个究竟,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情,要是为了这个耽误给领导请安,那才得不偿失呢。 快走了几步,看西院门开着,柳儿正在院子里浇花。 “柳儿,老太太可起了?”我压了声音小声问她。 柳儿回头见是我,忙放下了手中的水舀,笑着说:“起了起了。老太太听说四少爷今天回来,特意起了个大早等着呢。”说着,将我让进屋里。 果然。我暗揣,便是上次回来因为林彤的事情惹了老太太不快,但毕竟是仅存的亲孙子,老太太还是心疼他的。我也不敢怠慢,赶紧随着柳儿进去。 进门后,柳儿向里屋的方向努了努嘴:“这不,丫头们正帮老太太梳头呢。请四少奶奶过去吧,我也就去传早饭了。” 我点点头,对她笑了笑便绕过屏风进了里屋。 老太太正让个小丫头帮她选发簪呢,平日里戴的那些素气的簪子老太太一概不用,非要找个新鲜的。 “老太太今天愈发年轻了。”我边走过去边笑道,“可惜前几日申老爷送来的金灿灿新花样的簪子我都分给姑娘媳妇们了,早知今日的话,应该全给老太太您留着才对呢。” 老太太对着镜子看到我,便挥手让旁边的丫头下去。 “就你会贫嘴!过来,帮我选个鲜亮点的。” “好。老祖宗发话了,我就是把整个宅子翻过来也得给您找到合适的。”我从老太太的妆奁最上层格子开始细细筛选,“今天您可是格外高兴呢,除了四少爷回来,难道还有别的喜事不成?” “还能有什么喜事,”老太太拿起我递过来的一根雕了凤头的碧色翡翠簪子在头上比着,“暮阳这次回来,一时半会就不走了。你还小,不知道啊,这人年纪大了,就想看到一家团团圆圆的,比什么都强。咱们家啊,按说也是人丁太单薄了……” 老太太似乎还说了什么,但我没注意。听到那句“不走了”,我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胀大了一倍还多。麻烦呐!你说,我本来就觉得应对他实在麻烦得很,只盼着他时时出门在外,可这回居然还不走了…… “丫头!丫头!” “诶?……哦,那个,老祖宗叫我?”我差点咬到舌头。 老太太神情复杂的看了我一眼。 “红叶啊,暮阳他年轻,又是个倔脾气,难免处事不够周全,你们的事我多少也知道。”说着,老太太拍了拍我的手背,“这回难得他能在家长住,你们可别再闹别扭,我还指望着赶紧抱上重孙子呢。” 我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头发也一根根立起来了,要是回头去看镜子的话,大概会发现我的脸是绿的吧。半天,好不容易勾勾僵硬的嘴角挤出来个笑容。 “让老太太费心了……”我装作腼腆的样子。实际心里面暗骂,丫从结婚当天开始就没进过陆红叶的屋门,我要是能给你生出来重孙子,岂不是成了圣母玛利亚了!现在,更得趁早让他绝了念想,姑娘我可是卖艺不卖身的主儿! 正在腹诽,外面门响。几个丫头端着碗筷进来了。 赶紧伺候领导用过饭,我笑着提议:“我刚才看老太太您不喜欢那些素气的首饰,要不,我这就回去给您找找别的?” “不用了,也不是多大的事。这根翡翠的就不错。”老太太拉着我的手腕,把我按在她旁边,一边和我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闲话――我说,这意图也太明显了吧?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柳儿进来通报,说少爷回来了。话音未落,一身深蓝长衫的四少爷就进了门,向老太太行了礼。 得,这下子想跑都跑不掉了。 “行了行了,都自家人,哪来这么多礼数。”我刚要站起来,老太太就又按住我的手腕,一面指着床上我旁边的位置说,“暮阳,你也累了吧?赶紧过来坐!” 我几乎一口茶喷出来。这老太太,就算不待见小三,也不带这么撮合我和那被美色迷昏了头的混账少爷的吧!好歹也得守点礼数嘛……这可是古代啊,古代! 李暮阳倒是没表现出任何不满,很自然的按老太太的吩咐坐在我身边。 我无声无息地向另一侧挪开一点,靠紧老太太,边为她锤锤肩膀,边小声说些家常。 这回,李暮阳倒是有反应了。他略带诧异的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想说,从来都是我嫌弃你,今儿给你面子你居然还不要了?我狠狠地瞪回去,附赠一白眼给他。表情里明明白白写着:别以为你长得好看我长得路人甲,你就优越感倍儿强,我还就不稀罕你那张皮相! 嗯,咱革命同志向来是有气节的! 老太太似乎看出了什么,轻咳了一声,正待开口,外面传来柳儿陪着笑的声音。 “哎!陈婶,四少爷四少奶奶正陪老太太说话呢,您有什么事儿也都先等等不好么?” 陈婶是当年老爷发妻王夫人的陪嫁丫头,在李府多年,深得倚重。就连一直跟随老太太的柳儿也不敢对其不敬,只得好言劝慰。但陈婶仍一副气呼呼的样子推开守在门口的两个小丫头,直接进了内室。 “老太太啊!不是我有意冲撞您,但这事实在太气人,您可得评评理!”说这话的时候,陈婶扫了我一眼,目光里不知是赞许还是愠怒多一点。 老太太一愣,放下茶盏,毕竟让老练沉稳的陈婶这般没规矩的,该不是常见的事情。 “究竟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清早就咋咋呼呼的?” 陈婶表情复杂的看了看四少爷,然后凑到老太太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退了两步,躬身继续说:“这事本不该我对老太太说,但四少奶奶性情太温和了――我倒不是说妇道人家和顺些有什么不好,但毕竟是管着李家大大小小这么多事情,要是不拿出点威严来,以后岂不是让什么人都骑到头上去了!” 我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陈婶所指何事,心中不由笑开了花。看来,当初我果然没有选错人呐,而且这时机也刚刚好,可谓上天助我。 偷笑归偷笑,表面上我还是装出不明所以的样子,稍微偏了头看老太太。 老太太的脸早沉了下来,沉吟了一下,才低声对陈婶说:“这事我知道了,你也不必再对旁人说。”说完,示意柳儿带陈婶退下。 陈婶行了礼,离开了。她转头时,我从她脸上看到了一丝报复的快意。 两个小丫头也很懂事的随着离开了,屋子里只剩我们三人。老太太沉着脸打量了我和李暮阳半晌,终于叹了口气。 “红叶丫头,前些日子你对我说那窗纱一时没找到,第二天才给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低了头来掩饰嘴角抑不住的笑意,声音仍然是一本正经:“这……并没有什么。那天可能是橙子眼花没有找到,我又忙着些琐碎事,所以一时没抽出时间亲自去找。这不,第二天一早我就去库里翻了出来,给您和三姑娘送去了。” “丫头!还不对我说实话么?”老太太叹了口气。 “红叶可不敢对您有所欺瞒。莫非……”我微抬起头瞄了老太太一眼,“莫非是刚才陈婶说了什么?” 老太太又叹息了一声,转头看向李暮阳:“暮阳啊,你说说你……唉!” 李暮阳连夜奔波,本来一脸疲惫困倦之色,此时突然听到这些话,不免强打了精神询问原委。 老太太语气中略带责备:“你说,红叶是多好的孩子,你偏偏给冷落在家里,反而出去招惹了那么个风尘女子……” “老太太,虽不知陈婶说了什么,但彤儿并不是那种人。寄身烟柳之地实在是迫于无奈。但她从始至终洁身自好,并没有做出过任何有辱妇德之事!”不待老太太说完,李暮阳就开口辩驳。 我看他神情郑重,语气虽仍尊敬,一双黑亮的眸子却毫不退缩的直视着老太太。 哦呀,败家少爷怒了!我在心里暗笑。 我旁观了这些,估摸着他大约只当陈婶看不起林彤出身,故而前来诋毁,所以言辞上难免带了些不满。却不防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老太太受了顶撞,脸更冷下来:“我从小看你长大,知道你性情倔强。但认识那个女人之前,你却从未如此顶撞我,可见多少是受了她的影响,竟连孝道二字都不懂得了!” 李暮阳一时词穷,不再作声,但却紧抿了唇,仍是一脸严肃的样子,显然心中并不服气。 “您别生气。”我笑了笑,轻轻扯住老太太的袖子,出来打圆场,“少爷旅途疲惫,难免有些情绪焦躁,等会休息下就好了。” 老太太拍了拍我的手,露出些微欣慰的表情。然而,李暮阳却完全不领情,反而冷冷扫了我一眼,好像今天的事情都是出自我的计划一样――虽然的确是。不过,就算没出于好心,好歹我也是给你找了个台阶不是,更何况林彤她本就是咎由自取,何必现在还一脸要咬我的表情呢。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看来这俩人刚好占全了,也算绝配。 刚好看到李暮阳瞪我的那一眼,老太太刚平息下去一点的怒火好似又被勾起来了。这次她是声色俱厉:“暮阳!你们晚辈之间的事情我本不想干涉,不过,你以后再像以往一样连红叶丫头的门都不进,我便要你休了那以色惑人的女人!” 得,老太太还真知道儿孙辈的那点破事,她倒没说谎。我却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为何?!彤儿自进门后并无过失……”先于我开口,李暮阳已皱眉辩驳。 “没有过失?”老太太冷笑一声,“善妒到连正室少奶奶都容不下,竟也叫没有过失!” “那……那并不是因为……”李暮阳有点慌了,通常一个男人再怎么有能耐,也搞不定这深宅大院里女人之间的事情。善妒属七出之罪,就是正妻也难免为其所限,何况一个风尘出身的妾室。 “我管你是因为什么!总之,以后每月至少一半时间要留宿东院,别一副被那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老太太在气头上擅自下了结论,完全没意识到我听了这话之后也在旁边欲哭无泪。 这什么跟什么啊,我的确是气林小三一向对我不敬,才想要借着窗纱的事情给她点颜色看看,但若早知这事会导致如此结局,我宁可把家里所有的纱啊绸缎啊全都搬给她才好,只求千万别给我惹来这种大麻烦。 我正在心里郁闷,希望李暮阳向老太太讨个好低个头让她收回成命,没想到,那混账少爷咬牙思量了半天之后,居然生硬的点了点头。我顿时觉得这世界白昼无光天都要塌了,这要真是陆红叶还好,可我……我是21世纪穿过来的一妙龄未婚女性啊,让我每个月有一半时间对着这黑着一张脸、对我通常都是面无表情“夫君”,我不疯了才怪!什么叫做作茧自缚,我这才体会到。 李暮阳很快就向老太太申请回去了,我看得出,他心里也是烦闷异常。 老太太点点头,又板着脸教训道:“你回去可得好好管教她。别说她一个刚入门的姨奶奶,就算是姑娘太太,若是从库中私取物品都难免家法!她居然还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干,还把不把红叶和我这个老太婆放在眼里了!红叶丫头好性儿替她遮掩,如果不是陈婶觉得蹊跷,去问下人时发现了,我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李暮阳正要推门出去,听到这话,明显的怔住。他再回头看向我时,眼中有一丝歉意。然而,理所当然的,我又回了他一个白眼。 6、七 书信(修) 从四少爷回家算起,过了有十五天了。 这天从早上开始,天就阴沉沉的,黑云低低的压着,雨要下不下,这天气愈发闷热的让人心情烦躁。一上午,我骂走了两个来领对牌胡乱支取库房里物件的婆子。 “少奶奶,您别生气了。气大伤身。”清竹在我身边劝着。 我趴在桌上,随便抓了只羊毫过来一根根拔着笔毛。 “你说那些婆子怎么想的呢?”我几乎是有气无力的抱怨,“数目差了那么多居然还敢来我这里领牌子!真是欺负我刚管家,想占点便宜?” 清竹微笑着从我手中夺过笔,重新挂在笔架上,一边说:“再拔的话,这笔就秃了。到时候我也得从您这领牌子去支钱买笔了呢。” “清竹,你也不必劝少奶奶了。”清菊刚收拾完屋子,一面用帕子擦着汗一面笑,“以往也有人算错帐,也没见少奶奶发这么大脾气。我看呐,今天恐怕是有别的事情才对。” 我苦笑了一下,无精打采的叹了口气:“知我者,清菊也。” 的确,那些婆子只是出气筒罢了。只要一想起来李暮阳从今天开始搞不好就要搬到我这里来住,我就心绪不宁情绪暴躁。我但愿他有点什么事情耽搁了不来,而若是老太太也忘了这茬儿就再好不过了。 可是,事与愿违。傍晚的时候,李暮阳还是如期而至。他本来就生得一副好相貌,配上一袭白色细亚麻长衫,更显得文雅清俊。可我没空理会,我正忙着哀叹我的人生何其不幸。但旁边清竹清菊两个早一脸欣喜加诧异的迎上去了。 “少爷今天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大概在她们印象里,没事的话,这四少爷是从没登过四少奶奶的门的。 李暮阳表情复杂的盯了仍趴在桌上的我半天,大约没想到我并未曾向下人们说明,但终于还是开口:“从今天开始,我就住在这边。” 我别过了头望着依旧阴沉的天色,余光扫过,发觉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也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有几个丫头小小的抽气声传进我的耳朵里。大约过了一两分钟,我猛地站起来,绕过李暮阳,把清竹和清菊一手一个拖出了门口。 回身关上门,我压低了声音:“我睡你们那边怎么样?” 东院里正房是我住的,丫鬟们都睡在独立的侧房中。清竹和清菊住一间,其他三个小丫头合住一间。 两人听了我这句话,几乎把舌头咬下来:“少、少奶奶……您,您的身份怎么可以住、住下人的房间!” 我阴惨惨的盯着她们:“要不然,让他睡你们那边?” 清竹呆住了,清菊则似乎被口水呛到,一直咳个不停。 半天,两个人缓过来,拉着我小声问:“少奶奶,您今儿个是怎么了?少爷过来不是件大好事么?怎么您……” “我不是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嘛!就算他名义上是我的夫君,我和他也……”我琢磨着,就算和封建时代的女孩讲感情基础,她们也理解不了,于是,只得作罢。 眼看着快到用晚饭的时间了,我这才硬着头皮进了屋。俩丫头一半疑惑一半同情地目送着我,然后便去传饭了。 我动作僵硬地挪到里屋,见李暮阳倒是一派平静。桌上摊了纸,他似乎正在专心画着什么。我好奇心突然发作,不动声色地凑近了一点,偷瞄纸上画作。 画上竟是那小狐狸精。衣裙蹁跹,微侧着脸,靥上浅笑嫣然。不得不说,画技实在不错,而且神态灵动,十分肖似。边上落款处两句诗,看得出此画是应林彤所求而画。 我心中忽然一动,似有感触。 即便是应人所求,但此时恐怕也有宣告他心里看重林彤更甚过我的意思。 如果不是一个已有妻室,一个流落风尘,这两人大概也是人人称羡的一对佳偶吧。这样一来,反而显得陆红叶这个正妻是多余的了。我在心中苦笑,同时也有些憋闷,你说你们两情相悦缠绵缱绻倒是与旁人没有干系,但到现在,陆红叶连命都丢了,可这两人反倒毫无知觉依旧和美如昔。 这时,李暮阳收了笔,后退一步仔细端详,几乎撞到我身上,这才发觉我在他身后。他脸上现出一丝尴尬的神色,但眼中清澈沉静,毫无悔意,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本来脑中正在正反两方思想冲撞,有些动摇之意,但被这样一看之后,反而无名火起。你说你害了人家无辜女孩一辈子,居然一点都没有后悔过,还觉得自己特占理是吧?这什么人呐!老娘我不折腾死你和那林小三我就白穿过来了!想到这些,我不由冷笑一声,退后了几步,摆出标准的泼妇架子,一手叉腰一手指他。 “李暮阳你给我听好了!在我屋里画你那小老婆?你是觉得我不怎么样,琴棋书画不通吟诗作赋不行,连女红都比不上人家对吧?我呸!你也不想想你算哪根葱,我还看不上你呢!从今天开始住我这儿是吧?还指望着拿我给你在老太太那当挡箭牌呢?” 我喘了口气,冷笑:“那也好说!没问题!不过你趁早甭想让我惯着你,你自己老实点打地铺,晚上甭弄出什么声响动静来吵着我!你要是敢让我不痛快,看我到老太太面前编排不死你!在外面我管你愿不愿意,你得给我做足了面子,好好归拢归拢你那只小狐狸崽子的爪子,甭让她爬到我头上来!要不然,我让她从哪来回哪去!反正她在窑子里也轻车熟路了吧?只可惜不知道以后又没有你这么个大善人赎她回家!” “……” 大概被吓着了,李暮阳微微动了动嘴唇,但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你不必奇怪也不用打算和谁说我今天对你说的这些话,反正不会有人相信,全家上下,除了你们俩就没人不待见我的。好,既然你没有意见,那就这样决定了!”我趁他仍在愣神,迅速下了结论。 听完这一串子话,他却没有生气,仍和刚才一样看着我,墨色明亮的眸子里反而浮上些许歉意之色。 “抱歉……这些年……”在我转身的时候,我听到他在我背后轻声说。 哟?原来这人还是知道这些年对不起自家明媒正娶的老婆的啊?我说怎么平时总给我送吃穿用度的东西呢,原来是弥补愧疚呢!只可惜怎么弥补都不在点子上。 我冷笑,头都没回:“用不着!我这人睚眦必报,不吃你那套!”为你付出那么多,压抑了那么久的是陆红叶,那个至死都没有得到过丈夫的一丝真心爱惜的女人。现在,人已经不在,无论是道谢还是道歉都太晚了。 我推开门,门外清菊端着晚饭对我僵硬的笑笑。 “少、少爷,少奶奶……现在要用晚餐么……” 我点点头:“放这边桌上吧,我这就吃。”伸手掀开食盒,里面是几样莲子羹、清炒苦瓜之类的清淡饮食,还有少量精致面点。我自己把几个盘碟取出来,一边大声说:“刚好我一天没吃过东西了,还真饿。……哦,少爷?他不饿。你们几个来陪我吃吧。”我招呼清竹清菊坐下。 这时眼角余光见四少爷轻掸长衫,正欲出门。 “少爷!”我声音尖锐,“您这是要去哪?等会不和我一起去陪老太太说说话么?” 老太太下了死命令,要李暮阳住我这边。我虽只能认命,但好歹也不能让这对狗男女痛快了。想去私会?没门!想去吃饭?也没门! 果然,李暮阳刚才微薄的歉意迅速消散了,又换上了如往常一般冷漠严肃的神情。 他蹙了眉,在门口抱臂而立,我坐在桌旁拄着筷子皮笑肉不笑。两个丫鬟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脸尴尬。 正在僵持,外面忽然进来了几个婆子丫鬟,神色各异。 “四少奶奶!求您救救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一个丫鬟一进门就跪在我面前,眼睛红肿泛着泪光,有些语无伦次。 我认得她,是大少奶奶屋里的丫头,叫香杏。 香杏很快被几个婆子拉开,后面柳儿走过来,对李暮阳和我各行了个礼。与以往不同,柳儿也敛了神色,垂目通报:“四少奶奶,刚才陈婶领着人巡查府中,见这丫头鬼鬼祟祟,于是上前盘问。谁知竟在她身上搜得密信一封……”说到这,柳儿的脸有些红,“我找了位识字的婶子来看,她说上面尽是些有伤风化、败坏李家声誉之词。”说着,柳儿从袖中取出一纸书信。旁边一中年妇女不住点头,看来就是那识字之人。 我展了信,借着烛光读起来。 近日以来我谎称过去便认得几个字,只是父母素信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才不让读书,于是渐渐生疏了的,而此时为了看帐才不得不重拾起来。倒也无人生疑――毕竟我那娘家也是旧日诗书门第。 在细细看这信,你别说,还真是封言辞恳切情意真挚的古代版情书,里面夹杂了对李府家规严苛的不满之意。只是信上并无任何人称姓名,难以判断写信和收信之人。 “这是你写给别人的?”我问跪在地上的香杏。 她脸色苍白,连忙不停摆手:“请少奶奶明鉴啊……我一个丫头,连大字都不认得几个,怎么能写出来这样的书信!” 旁边一个婆子闻言大怒,猛地踢了香杏一脚。 “你个不知廉耻的小蹄子!不是你写的?那你鬼鬼祟祟的带着这信干什么!” 香杏伏地大哭起来。 那婆子还要踢,却被李暮阳拦下:“事情尚未查清楚,不可随意责罚。” 假装什么好心!当初陆红叶都被你害死了也没见你不忍心过!我在心里暗啐。这才把信折起来,对着柳儿和几个婆子开口:“依我看,这信不像香杏写的。香杏不识字,这是许多人知道的。退一步说,以她的性子,即便识文断字,也写不出如此文雅的词句。” 几人仍有些不服,只有香杏哭着谢我。 “谢什么!你也逃不了干系。写这信的人怎么不叫我给她传信!可见她信着你了。你还敢说你全不知情么?” 刚才那动手打人的婆子听了这话,又硬气起来,弯身去拧香杏的胳膊。 “快说!究竟是哪个不知廉耻的下贱女人托你送的信!” “这位婶子,我们都知道你一片好心,但这里是四少奶奶的屋子,柳儿姐姐都不敢喧哗,哪能由得你们这些人大呼小叫!”清竹沉稳严厉的声音适时响起。 那婆子被吓了一跳,赶紧站直了身子,陪笑道:“竹姑娘说的是,老婆子我年岁大了,一急起来就忘了规矩,但这不也是为了咱们李家的名誉么……还请少爷少奶奶多多包涵,别往心里去。” 我点了点头,端正了容色,然后对着门口的李暮阳轻声说:“还请少爷进里屋,我有几句话要说。”转身又吩咐清竹柳儿在厅中等待,让诸人安静些,莫要吵得老太太和太太也知道了。 大概我前后反差太大,李暮阳稍显疑惑,但还是好性儿的跟我进了卧室。 我掩了门,转身低声问他:“依你来看,这写信的人是谁?” 他一怔,思索了片刻:“香杏也算有头有脸的大丫头,能支使得动她的人,怕是不多。” “若是还能让她宁可自己受罪都不愿供出来的呢?还有几人?” 他叹了口气,没说话。我知道我们心里想的都是同样的事情。这事可要比一个丫头不守家规要严重得多。李家祖上曾为皇商,自老太爷那一辈开始,虽在官场倾轧中失利,不得已辞了皇商,辗转到此改作玉石、香料生意,但在重溪县,乃至整个梧州,李家仍算是望族。这事情若是传出去,李家声誉恐怕难免受辱。 “这事不能瞒着老太太。”李暮阳在屋里踱了几圈,突然开口,“把信给我,我去见老太太。你安排好下人,让她们不许妄议此事,然后……”他顿了一下,有些不情愿的说,“你也赶紧去老太太那边吧。” 我压住笑,随着李暮阳回了客厅,他直接出门,我和方才一样坐在桌旁已冷了的饭菜前。清竹立刻奉了茶上来,她眼中尽是忧虑。我猜,就算看我刚才的举止,她也明白了此事原委。 我饮了口茶,扫视众人。几人神情各异,聪慧如清竹、柳儿之人都垂了眼不发一言,另有几人一脸愤怒之色。 “各位婶子,此事虽小,但有辱家风,我自当禀明老太太再做处理。在这之前,香杏就先关在柴房里。”我盯着几个看来口风不牢的婆子丫头,“除了今天在场的这些人,若是被我知道这事有一丝一毫传到别人耳朵里,我可不论管不住自己舌头的是谁,你们所有人,我全都打上二十板子再赶出李家。” “少奶奶……这,是不是有点……”有人试探着开口。 我冷淡的笑了笑:“要是有谁以为我脾气好,想以身试法,不妨去问问金铃的妈,我当初是怎么把金铃打发出去的!” 众人都低了头,不敢言语。 “清菊、橙子,送大家出去,看着把香杏关好了再回来。清竹,你留在家里,要是再有什么事就去老太太那找我。”我吩咐几个丫鬟,自己也放了茶盏起身出去。 7、八 私情(修) 我到西院时,院门紧闭。敲了半天,方有个叫如意的大丫头来开门。见是我,她蹙着的眉稍微舒展了一点,拉着我的袖子小声说:“四少奶奶可算来了,刚才四少爷来了之后,老太太不知道因为什么大发雷霆,连院门都锁了,说除了您之外什么人都不见,而且也不让下人们进屋伺候……您可得好生劝劝老太太,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啊!” 我点点头,安慰她:“没事,我去看看情况。你叫人在这里守好了,别让任何人进里屋,就算是这个院子,除了柳儿之外也都别放进来。要是有人来问,就说老太太今天身上觉得乏,已经歇着了,让他们明儿个一早再过来。” 说完,我直接奔老太太里屋过去,如意在我身后重新锁了院门。 屋里静静的。老太太一脸怒色坐在卧榻边上,倚着个茶色绣花的靠枕。她面前尽是淡青色茶盏茶壶残片,碎碎的铺了一地。想是她刚才急怒之下把这些瓷器都摔了。那张信笺粘在地上残茶中,下半边的字迹已经被水晕开。 李暮阳陪坐在老太太身边,神色清冷中带着些抑郁,也是无言。我暗骂。这个笨蛋!看来我果然还得孤军奋战了。 从进了屋门,到走到老太太跟前,短短的一点时间里,我的思绪千回百转。究竟是要装出笑容来缓和下气氛呢,还是严肃点免得触了老太太霉头?或者干脆也不说话,以不变应万变?…… 不管了,好歹也要尝试一下。 “老太太,这事情想必少爷也和您说了。”我尽量放低放柔声音,“香杏那丫头一直都没说出让她送信的究竟是什么人。我刚刚已经让人锁了她到柴房去,并严令其他人也不得妄议此事。敢问老太太,您打算怎么处置她呢?” 这个“她”可以指香杏,也可以指支使她的那人,就看老太太怎么想了。 半晌,老太太叹了口气。 我示意李暮阳往边上挪一点,我也过去坐下,给老太太揉着胸口顺气。 “我这些孙媳妇,要是都像你似的该多好!一个一个都不给我省心!”老太太终于开口,边叹气,边剜了李暮阳一眼。我知道她还在气前些日子林小三那事。李暮阳虽想辩驳,这时却也不能开口,只抿了嘴唇侧过头去,仍然是一幅“我保留意见”的样子。 嘿!这人还真是一条道跑到黑的主儿,这时候都不肯认个错低个头,哪怕是假的也好啊。我算是指望不上他帮忙了,搞不好他再顶撞老太太几句,我还得给他收拾烂摊子。 想到这,我赶紧笑笑,把话岔过去:“老太太别生气,这事不是还没定下来呢么。兴许是哪个和香杏要好的丫头做的――按说咱们家也确有几个仗着点才情便放纵了的,到时候随便打发出去配个小厮就行了。别说是咱们家,就算是什么宰相将军府里,也难免有些个不守规矩的下人。老太太和那些人动什么真气呢。” “你也不用安慰我,咱们都知道这可不是丫鬟能做出来的事情。”老太太沉默半天,叹口气,握了我的手,“都怪我当初听信媒人一面之辞,以为她是个温良柔顺的孩子才让你死去的大哥娶了她。谁知现在,你哥哥才过世几年,坟上的草还没有尺把高呢!她居然就敢……唉!” 看老太太连声叹气,李暮阳似乎也不忍,开口劝慰:“不光老太太想不到,但看平日举止,谁也无法想到大嫂是如此之人。事情既已如此,老太太还是放宽心些,保重身体为上……” 老太太啐了一口:“你也配说让我放宽心!你看看你做的事!哪有一点可曾让我省心了……我这些年也是白疼你了!”一边骂着,一边眼中也似乎泛上了泪光。 李暮阳无言,半垂下眼帘,眉微蹙起来,小心地抚着老太太后背给她顺气。 我却禁不住暗笑,见着某人被迁怒了心里自然有些畅快。但仔细思量之后,又忽然有一丝伤感。想起过去在家的时候,我妈似乎也对我说过这话,反倒是对我那些同学朋友异常温和体贴。或许,正因为是最亲近的家人,所以不必顾忌吧。 “老太太,林姨奶奶是小孩子心性,少爷也还年轻,难免有些思虑不周之处。虽一时犯了错,但以后肯定会改,您别为那个动气。”我低声劝了劝老太太,又转头对着李暮阳,“少爷也是,以后可别和老太太顶嘴了。老太太是拿你当最亲的人才这样教训你的,难道你不记得当初老太太操心为你和姨奶奶筹备婚事的时候了?” 算了,我就做一次好人吧。不过这完全是因为我一向尊老敬老,和旁人没有任何关系,赶明儿能挤兑他们的时候我依旧不会错过的。 李暮阳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老太太则勉强笑了笑:“丫头啊,暮阳能娶到你这么能干又孝敬的媳妇是他的福分,也是我们李家的福分。”说着,眼圈又有些红了。 即便是刚强了一辈子的老人,晚年最大的心愿也就是子孙满堂、家庭和乐融融。而自从五年前大少爷、二少爷在旅途中遇船难,李家就开始衰落下来。再加上前几年三少爷和老爷又相继离世,老太太心里不知积压了多少悲苦,此时新伤旧痛一起找上来,难免落泪。 半天,老太太才顺过气来:“暮阳,你爹娘和哥哥们死得早,大姐姐远嫁,现在大妹妹也要出阁了,我这身边是越来越冷清。最近一年又觉得身上愈发倦怠起来,我现在是日日害怕,万一李家真在我手上败落了,到了闭眼的时候我可怎么和你祖父交代!你,你却偏偏不知愁,整日和那个妖妖娆娆林姨奶奶厮混,你知不知道李家的重担都在你肩上啊!” 听到祖母如此说,李暮阳似乎也不免心里难受,低低的垂了眼,神色寂寥。屋里一时又静下来,半天,我几乎都琢磨着要开始讲冷笑话了,他终于深深叹了口气,沉声回答:“请老太太放心,我以后自会收心,也会好好对待红叶,绝不再让您难过了。”他声音虽低,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并无含糊,颇有些起誓的意思。我心里警铃大作。这事扯上我做什么!丫的把我傍晚时说的话都忘了不是?还是拿我当怨妇呢? 我连忙赔笑:“老太太您别急,这些年我都没为李家留下个一儿半女的,实在已经惭愧死了。我听说林妹妹前些天吵着要吃酸的,说不定已经……少爷这些日子常在林妹妹那边,想必也是因为这事。” 说完,我就想找块豆腐自己撞死在上面算了。八点档言情剧里有不少自己假装怀孕的,但是我还没见过假装对头怀孕的。真是口不择言,我究竟说什么呢我! 李暮阳当然知道我是在编瞎话,抬头表情诡异的看着我。老太太却不知道这些,只是皱了眉:“她自己举止都没个分寸,怎么还能教导孩子。就算以后她真的生下了暮阳的孩子,也理当交给你来抚养!” 我一愣,这不和皇宫禁苑一样了么。林彤她就是个不受太皇太后宠的妃子啊!但再想想,在这种时代,也的确是这个理儿,无论正出庶出的孩子,都得管正室叫一声娘,反而把亲妈给比下去了。 正在想词应付老太太,恰好柳儿回来了,轻轻敲屋里的门。我松了口气,急忙下地去开了门,顺便低声问她香杏的情况。 “少奶奶别担心,她总算已经安静下来了。而且一直没有当着旁人说出谁是指使她去送信的人。” “这样倒还好。” 我稍微宽了心,转身向老太太复述了柳儿的话。 老太太点点头,表情和缓了一点。只要香杏不把大少奶奶供出来,事情就还有转机。至少不至于明天一早街上就一群人围着看李家少奶奶不守妇道、在外偷人的笑话。 “依我看,这事也别再追究。只说香杏举止不守府规,年纪又大了,把她打发出府。另外告诉那些婆子丫鬟都把嘴闭严了,再多给香杏家里些银子,给她选个好人家嫁出去,这事就算了。以后都给我把大少奶奶看住了!”老太太低声吩咐。 柳儿答应了一声,正要出去,老太太又问:“你可知道大少奶奶那信究竟是写给谁的?” 柳儿摇头:“过去,从未想到大少奶奶会做出这等事情,一直不曾留心。” “算了,你下去吧。” 看着柳儿的背影,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虽然告密不是什么厚道的行为,但毕竟大家心里有数才能防着点,免得日后再出什么事情。 这样一想,我便低声回了句:“老太太,我大概知道那人是谁,不过没有证据,只是推测罢了。” “是谁?”老太太和李暮阳同声问道。 我在脑中把那日的场景又过了一遍,觉得没有大的纰漏才开口:“少爷刚到家那天清晨,我在给老太太请安的路上见到个人奔西边廊下过去了,看背影似乎是大少奶奶。她看起来慌张得很,连我喊她都没听到。” 老太太皱了眉,若有所悟。李暮阳仍然不明就里,向我追问。 “少爷那时还没到家,自然不清楚。前阵子大少奶奶的家人来探访她,是照看她长大的伯父刘老爷和她的堂兄。虽然她伯父因与友人有约,当日就匆匆离开,但她那堂兄却在咱们家住了不少日子,直到你回家那天上午,他才启程离开。” “你是说……” “那西边回廊,本就是为外客进内院而准备的。而且,内院中,刘家少爷也只知道那一处地方罢了。”再加上,那西边廊下少有人至,绝对是个避人耳目幽会的好地方。 “若果真如此……”李暮阳脸上有愠怒之色:“他们是堂兄妹,这岂不是……如此败坏伦常的事情他们也敢做出来!”略停顿,又低声啐道:“便不论这个,若他们是早有情意,何苦当初还嫁过来。既成了李家的媳妇,却又为何不守妇道,如此败坏我李家名声!亏得刘家也敢自称是诗书世家!” 咳,封建时代呐!把名节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暗暗感叹。这要是放到现代,人家两个早就光明正大的结婚去了――不对,也不能结婚,到了什么时候他们也是乱伦,总要遭人指点唾骂。果然这对苦命鸳鸯注定难以得到好结果。 既知结果,又何必如此呢。 “暮阳,”老太太掂量了半天,终于发了话,“还是这样吧。你去找些人暗中查一下刘素婵嫁进咱们家之前的事情。今天这些事,先瞒着她,就和她说香杏夜里在院子里乱走,不小心摔伤了,送回娘家休养几天。” “老太太说的是。”我顺着领导说,“少爷也先别生气。这是大事,还是先查清楚再作打算。这几天,就让我屋里的程梓顶替香杏去伺候大少奶奶。别看程梓那丫头才刚满十三,但论机灵的话,除了老太太您这屋里的姑娘们,也没几个比得上她的。” 老太太微微笑了笑:“你这丫头处处讨我欢心。难道我还不知道,我屋里除了柳儿,其他丫头也就算作憨厚本分罢了,哪称的上伶俐。倒是你,现在日日忙碌,少了程梓帮忙难道不会辛苦么?” 我赔笑:“托老太太的福,赐给我的清竹和清菊都很能干,帮了我不少忙。我还没累着过呢。” 李府有四个一起自幼买进来的丫鬟,以梅兰竹菊为名。本来几人都是侍奉老太太的,但四年前迎娶世交之家的女儿陆红叶进门,老太太见她年少又识大体,又心疼她娘家早已败落、没有什么陪嫁丫鬟,于是赐了自己房里的两个丫鬟给她。如今梅、兰二人年纪大了,都已经出嫁,只剩了清竹和清菊仍在府中。 “那好,既然如此,就按你说的办吧。”老太太应了我,让我第二天一早就派橙子过去。 此时,夜已经深了,外面淅淅沥沥的开始下起雨来,空气一下子添了几分清凉的湿意。 我吩咐如意她们好好打扫地上的狼藉,自己收了染了茶渍的信笺,又和李暮阳一起陪老太太说了会话,看她气顺了,也有了些倦意,这才起身告辞。 8、九 雨夜(修) “少奶奶,雨天路滑,我叫人提灯送您吧。”出了里屋,柳儿早等在门口,手中握着两把伞。 我对她笑笑:“不必,我好久没在雨中散步了,今天想慢慢走回去。就算提了灯,怕也会被雨打熄。”这是实话,我从小喜欢雨,尤其是雷霆大作尘烟四溅的夏日暴雨。曾有一次顶着暴雨在江中泛舟,船颇有些东倒西歪的感觉,当时不觉得如何,上岸之后才想起来我这旱鸭子居然没穿救生衣,不免有些后怕。 西边小花园里假山树木林立,阴影婆娑,我正在里面绕着,就听后面有追来的脚步声。 凡是年轻的女白领应该都有过这种经历吧,加班之后深夜回家,路上忽然见到若隐若现的人影或者听到或轻或重的脚步声。就我来说,那是最惊悚的经历了,就算人家明明是过路人,我也觉得像劫道的。 但李府门禁森严,应该不会有飞贼进来,我这才壮着胆子回头一看。跟来的竟然是李暮阳。他走得急,虽撑了伞,但半边白衣仍被雨水打湿了,衣服下摆也溅了泥水,手中似乎还拿着什么。我不由愣住。我今晚上没做什么坏事啊,应该不至于追出来灭口吧?我左右看看,旁边一个人都没有。这要是单打独斗,我明显不是对手嘛…… “给你。”他停在我面前,将手中一柄油纸伞递过来。 “啥?”我差点被口水呛到。给我送伞来的?今天莫非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竟然学会和我装君子了。 “不要淋雨,小心会生病。”他微侧了脸,有些尴尬生硬的解释。 哦呀,既然不是来寻仇,我就不怕了。 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李四少爷,你认错人了还是走错地方了?我又不姓林又不住南院。您那好心送给别人去吧,我还真就不稀罕!” 我本来是想躲着他欺负欺负林小三的,可今天傍晚他毫无悔意一脸无辜的样子引得我无名火起,不禁对他多加了几分恨意。 你说说,陆红叶当年那样温婉和顺,对你又关怀备至,但你却将她的真心弃之如敝屐。现在,拿这份心思孝敬我,还指望我感谢?别扯了你!我在心里暗骂,却未说出口,只是一脸不屑的瞪着他。 人都说心痛,我最近才知道。我一想起陆红叶的付出、等待和寂寞,左胸的地方都会有丝丝缕缕的疼痛。这或许是这副身体留给我的遗产吧。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陆红叶的灵魂和我交换了该有多好。我父母一直盼望我性子更加温柔体贴一点,她大概正是这样的人。若是她到了现代,不仅免了我父母的丧女之痛,她也能有机会再去找一个珍惜她的人好好谈一次恋爱…… 至于我,既然到了这里,就做些自己能做的事情吧。虽然前途仍然不甚清晰,但至少也已经有了喜爱我的人们,可见这样的改变,未必也就不是上苍给我的福分。 我不知不觉走了神,等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但头上的雨丝已经被遮住了。李暮阳撑着伞在我身旁。 我啪一下劈手打掉他为我撑的伞。 “傻了吧你?我嫌你碍眼你不懂么,非要我清清楚楚说出来?怎么看着挺明白的,实际是个白痴呢你!”我暗暗将手抵在后腰上,刚才撞到伞柄的地方真有点疼,不知道是不是青了。 他不说话,又把自己的伞递过来。 我气得发笑。李家的四少爷居然是个白痴脑残,这话说出去不知道有人信没有。 我索性接过伞,当着他的面把纸伞扯成一条条乱七八糟的碎片掷在地上,在伞骨上也用力踩了两脚。然后抬起头,对着他特大义凛然的冷笑了一声。看来,晴雯撕扇子是有道理的,心情真畅快。 “四少爷,告辞了。您要是怕老太太责怪,想到东院避难的话,就直接在客厅里打个地铺,不用惊动我了,我这人夜里胆小,要是被吓着,说不定会拿把刀防个身砍个人之类的。到时候林姨奶奶该心疼了,我这人心软,听不得那娇娇弱弱的小美人对着我哭。” 说完,我转身就走。 “啊!喂!你干什么你!”没走出两步,左腕上一股极大的力量将我带了回去。 我正搜肠刮肚回忆着大学时学的女子防身术,李暮阳已松了我的手腕,很快的解了外面的长衫披在我头上给我挡雨。我条件反射的伸手去撕。nnd!这衣服也太结实了吧,和那伞不是一个级别的,我居然完全撕不动。我正在气急败坏,他又单手抓住了我的双腕,将被我扯下来的长衫重新盖住我的脑袋和整个背部。这人性子倒是够犟的。 我连蹬带踹也挣不脱,气的骂他:“你丫就是欺负我没力气对吧!你这叫以大欺小恃强凌弱,早晚遭报应!说不定哪天晚上睡觉你就被你养的那只弱智狐狸咬死!” 过去看书上写过女主角一看哪个帅哥的眼睛就立马缴械,我现在才知道那就是胡扯,我这会儿盯着混账四少爷的眼睛,心里想的就是怎么给他戳瞎了才解恨――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气成这样,更不想去思考为什么心口一阵阵的闷痛。罢了,反正我也不指望给他留个什么好念想,索性由着性子来,出出陆红叶积攒了这么多年又遗留给我的这口恶气! 李暮阳却深深的看着我,叹息了一声:“红叶,过去这些年,我知道我有负于你。我今天既然答应老太太了,以后,我便会尽量好好对待你,让你过的舒心一点。但我也希望你明白,男女之间的感情……” “是不能勉强的对吧!”我就怕他给我开办个什么情感课堂,连忙接口,“没问题,我知道我知道。”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如此说,一时怔住,手上的力道也放松了。我趁机赶紧挣脱出来,后退几步揉着手腕。 “你想说的说完了,现在轮到我说了。”确定这个距离他一时逮不到我,我恢复了张牙舞爪的状态,冲他冷笑,“我现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你!陆红叶已经死了!死透了!一丝气儿都没了!都臭了!烂了!渣滓都不剩了!我留在这里是因为老太太对我好,清竹她们喜欢我,当然,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总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最好给我离远点,少来招惹我!要不然,小心我哪天扒了你那只小狐狸精的皮当围脖!”当然我没说,就算他不招惹我,我也琢磨着祸害祸害他们呢。 他垂下眼,有些歉疚的表情浮现在他脸上。 “红叶,那次害你受伤,的确,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我无从辩驳。大家虽然都说你醒来后忘了大半的事情,但我知道,你心里的怨恨只增无减……” “打住!”我赶紧叫停,你说这人他怎么这么自恋呢,“不是忘了,是死了。你甭跟我说,我压根就不是她。要想道歉你就赶紧去死,然后到阴曹地府找她去,没准她还没投胎呢!你赶紧去,老娘我不奉陪了!” 即便我真是陆红叶,即便我是真的失忆,现在他这道歉也已太晚了。 我笑笑,心里忽然涌上一丝悲凉:“人呐,前世今生什么的,差在哪里?不过是一段记忆罢了。若没了记忆,便分明是两个人。” 那句话我说的声音极小,与其说是让他听,不如说是说给自己的。隔了夜雨声,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不过这次我的离开的确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但我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走了几步,又回头叫他。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要对你说。” 他抬头,脸色有些苍白。 “你刚才说错了。陆红叶从来没有恨过你,她嫁给你的时候只有欣喜,被你冷落只觉悲哀,可直到最后都从没有恨过。虽然知你心不在此,但东院里的摆设、笔墨都是按着你的喜好特意选的。你每次远行归来,她都会私下吩咐厨房去做你爱吃的菜。你最喜爱的茶叶,也是她特意托人去买来的。最后那次去庙中进香的时候,她知道你前一天刚到家,怕你过于劳累,专门和清竹她们连夜做了双人份的软垫和引枕,放在你和林彤的马车里……然而,你却自以为是的认为她善妒、嫉恨你们。我就不明白了,你这人究竟是可笑还是可耻呢。” 清菊常常和我絮叨过去少奶奶对少爷有多好,弄得我憋闷不已,现在终于能一吐为快。说完之后,我心里一片平静。伸手扯下头上披着的衣衫,扔还给他。 “你对她的保护来的太晚了。我如果替她接受,就是看轻了她。” 9、十 战事(修) 我没柔弱到出去淋个雨亲近下自然就生病,但是起床时,仍然头痛的厉害。 我澄清,绝对不是因为淋雨。只是,夜里,我一直想起我最后转身时,李暮阳愈发苍白的脸色,还有眼中的痛意,所以很丢人的没有睡好。你说,这人太善良了就是不行,我这还没做什么坏事呢,都觉得有点愧疚了。不过,反过来说,某些人怎么从来不顾忌别人的心情活了这么久还能活蹦乱跳的,甚至还觉得别人对不起自己呢。 当然,我没睡好还有另一个原因。那混账四少爷一整夜都在与我一墙之隔的客厅来回踱步、长吁短叹。这要是在21世纪,我早去投诉他扰民了。 不过,虽然休息不好,但仍然得早起处理昨夜残留问题。我换了件淡绿色裙子,画了淡妆遮住我的黑眼圈。 给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凉茶――我知道这不健康。我端着茶杯,推开门,刚要伸懒腰,被门外离我不到一尺的李暮阳吓了一跳,哈欠和懒腰都憋回去了。 “你、你门神啊!” 李暮阳比我刚才化妆前的样子还惨,仍是昨天那身白色长衫,有些皱,下摆溅上了泥水,长发凌乱披在肩上,面容憔悴,眼中布满血丝。 我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你昨天说的都是真的?”他声音沙哑的厉害。 “啥?”我装傻,昨天我是气疯了,现在我可不想踩那个地雷,我含了口茶在嘴里,含糊地问,“什么真的假的?” “我去问了府中的下人,那些饮食、物件的确是你让人为我准备的……” 噗…… 一口茶水全都喷到了他身上。这人是不是有病啊!大半夜的去问人家这种事。得,不用犯愁大少奶奶了,这事要是传出去,李府的名誉全让这脑残少爷给败坏干净了。 我擦了擦脸上的茶,琢磨了一下,又伸手给他蹭了蹭衣服:“您别介意,反正这衣服脏了,也不差我这一下不是么。” 谁知,这败家少爷居然又抓住了我刚准备缩回来的爪子。 我正要挣开,清竹和清菊推门进了客厅。看到这架势,脸刷一下的红了,连声道歉,这就要关门出去。我总算知道了八卦消息是怎么产生的,狗仔队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实啊…… “喂!喂喂!你们别走!”我撞死的心都有了,以后再欺负小三,恐怕就连清竹她们都要以为我是出于嫉妒了。我一面喊一面使劲想把手抽出来。未果。你说这四少爷看起来挺瘦的,怎么这么大力气呢。 “你昨夜说红叶死了,可是真的?你当真……”李暮阳似乎完全不在意周围状况的变化,神情恍惚,眼中丝丝痛意再无掩饰,皆尽流露出来。 我气的想大骂。你丫真傻了啊?俩丫头听到这话,一直盯着我呢,我得多脑残才能在这时候承认陆红叶死了,我就是一借尸还魂的。这个迷信思想掌控半边天的时代,要说了这话,我以后还想不想在李家混了啊!我流落街头难道你还养我不成? 想到这,我咬紧了牙关,用力摇头:“没,没。你听错了……喂!疼啊!你捏那么紧做什么!行了!没死没死,我不好好活着呢么,昨晚那就是随便打个比方!你赶紧松开我吧!再不松开,我真疼死了!” 这什么人啊,我给你们家做牛做马,你还虐待我……再有几次,我这手就让你捏残废了……我从他身边钻出门,一边揉着手一边嘟囔。 李暮阳仍然没有什么动作,但是从背后看,他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整个人默然伫立片刻之后,他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表情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淡。 “陆红叶,你毕竟是李家的媳妇,凡事要识大体,以后不可再如此任性行事。”他的声音毫无温度,只余责备之意。他目光躲避着我,神色漠然地从我身边走过,出了门。 这回轮到我傻掉了。哎,你说这人怎么能变得这么快呢?刚才他明明还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得我都几乎有点不忍心了。怎么转头就能就摆出一副棺材脸训斥我。 半天,我回过神来,甩了甩头。 人就是这样吧,拥有的时候,即便是珍宝也永远不会去珍惜;而失去了之后,就算是件破衣服也会想起它的种种好处。何况,又刚发现陆红叶这件“破衣服”实际是件霓裳羽衣呢。惜福这个道理虽然人人都懂,但我却没见过几个人真能做到。 我想起,过去祖母虽然久病,我总以为以后还有机会见她,还有机会补偿她对我的思念和关心。然而,在我和朋友们出去逛街唱k玩的昏天暗地的时候,家里突然打来电话,说她突发心脏病,最后一句遗言是让我多注意身体、好好学习。那时候,我呆在原地,心口好像被千斤巨石压着一样。从那以后我才真正懂得,世上的事情,错过就是错过了。 “少奶奶……”清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抬起头,对着一直担忧地看着我的清竹笑笑:“我没事。去帮我叫橙子过来一下,我有事要让她去做。” “知道了,我这就去。”临出门,清竹又回头叮嘱我,“少奶奶千万别往心里去,少爷也是担心您才那样说的。” 我尽量打起精神,点头答应她。 可我知道,我心里乱的很。刚刚的回忆勾起了我对身处遥远的时空彼端的亲人的思念,对过往的一切的不舍,还有因陆红叶而生的悲哀与愤怒,所有这些情感纠缠在一起,我也分不清哪种更多一点。这些,错过的和被错过的一切…… 越想,心思越是郁结。 橙子进来时,我终于忍不住了,猛地站起来。 “橙子!你在这里等我回来!”说完我便跑了出去。我要是难受,自然不能让那混账少爷好受了!亏得今早我还软弱了一把,几乎想既往不咎了,现在看来,这可真是我人生的耻辱啊! 路上,随便抓了个丫鬟便问她李暮阳的去处。别说,还真让我撞上了。这丫头支吾了半天,最终告诉我,四少爷刚刚去见了个小厮,现在正在南院林姨奶奶那边。 我提了裙子一路跑过去。到门前方用手理了理头发,喘了口气,这才敲门。 小三亲自来开的门,看到我时,真可谓目露凶光,脸都青了,就差没扑过来咬我几口。莫非是让我坏了好事?我推开她,直接往里走。 “少奶奶!这是我的屋子,您未免也太专横了吧!”上次我怎么就不记得她这么威风呢?果然有撑腰的人就是不一样。可惜,我还真就不惧怕这个。 “你是想现在闭嘴还是等我扇你两个耳光你再闭嘴?”我冷冷问她。果然,小三马上没了声音。 进门后,屏退了所有丫鬟。我径直走到卧房门前,静静吸了口气,捶门用力喊,声音几乎有些撕裂:“李暮阳!把门打开!我有话说!”之所以没有再使劲点破门而入,完全是因为我记得他刚才那副颓唐样子,我可不想正撞上什么美男更衣图。 在我两声怒吼之间换气的空挡,门静静地开了。李暮阳虽然仍显得有几分疲惫,但好歹基本恢复了富家公子的外观。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努力不去注意那张棺材脸,进了屋,反手锁上门。 “我问你,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外表还是灵魂?” 大概没想到我来探讨这种狗血的哲学问题,李暮阳防备的姿态有所缓和。 “自然是灵魂。” “那么,灵魂改变了,就算身体仍然存在,是不是和死了也没有什么两样?” “红叶,你……”他皱眉。 “对,没错。我就是来说这个的。早上当着那么多人,我不方便说实话而已。”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昨天对你说的那些,都是清菊她们告诉我的,我不仅一点都不记得,也不再拥有任何支配我做出那些事情的情感。你可以认为,现在你面前这个躯壳里的,是别人的灵魂,我有我的家人,有我的喜怒哀乐,这一切都和你无关。过去那个把心思全放在你身上、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陆红叶已经死了,孤零零一个人死去的,你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当然,你大概也从未想过要见她。所以,你没有必要补偿我什么,而你这辈子也永远也补偿不了你欠了她的东西!” 混蛋!我要不让你难受难受你就不知道我的手段! 我恶狠狠的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你已经永远的错过她了,上天连道歉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说完这些之后,我胸中大为畅快。哪个哲人说的来着,人总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现在看着李暮阳的脸色又渐渐失了血色,就觉得无比快意。难怪那么多人想要用自杀让对不起自己的人愧疚一辈子,看来这果然是个好办法。 我昂首挺胸地在小三疑惑加嫉恨的目光追随中走出了院子,嘴角勾起了一抹恶毒的笑容。你们以为你们之间的爱有多纯洁多美好?我倒要看看中间要是加上个无辜的牺牲者,你们还能不能这么心无芥蒂的爱下去。 10、十一 自作孽(1)(修) 回到自家院子,几个丫头都惊异于我的情绪恢复速度。 我将前一天晚上商谈的内容大略与她们说了,几人除了最初表现出些许惊诧之外,一直都算平静。末了,橙子更是赌咒发誓说绝不会辜负我的期望,一定照顾好大少奶奶,并且担任好内奸这个角色。 接下来的几天,她的确做到了对我承诺的事情,大少奶奶虽然有过忧虑和怀疑,但都被她轻易地化解了,夜里大少奶奶睡下之后,橙子还常回来给我讲她那个临时主子一整日的行动。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五天后的中午,李暮阳派出去的那名小厮回来了。我们齐聚西院,听小厮讲述他从刘家的某个退役老仆人那里打探到的数年前的八卦消息。 果然,大少奶奶刘素婵还待字闺中的时候,便与堂兄情投意合,但一来不合礼法,二来两人又都性格怯懦,从不敢将此事告知刘素婵的伯父。八年前,堂兄赴京赶考,离家许久。这期间刚好有媒人前来撮合刘素婵与李家大少爷,两家长辈都很满意对方的家世背景,而刘素婵又生性柔顺,自始至终也不曾提起自己心意,甚至也未找过什么借口敷衍,竟是毫无反抗地顺着伯父的意嫁入了李家。 听完,我几乎是瞠目结舌。无能!而且无耻! 他们乱伦的确让人不齿,但既然有胆子做出这等在此时足以浸猪笼的事情,我便当他们彼此深爱,也懒得去讨人嫌装什么正义,只琢磨着得过且过,若不至败坏了李家的名誉,便寻机会给他们找个台阶算了。可现在一听原委,却不由惊诧,更添了许多蔑视。 当初既连将自己心意告知长辈、忠于自己心意的胆量都没有,便该抛却旧事,好好过日子,现在还有什么资格玩旧情复燃的把戏!若谈真爱,也未必非闹到谁被浸了猪笼才可歌可泣,但至少也该寻个理由拖延一阵才算不愧对了对方是吧? 我摇头冷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还不如李暮阳和林小三,他们不仅对不起旁人,也对不起彼此。 “红叶,你觉得怎么办合适?”听完了故事,老太太问我。 我连忙敛了狰狞的神色,赔笑回答:“我还年轻,哪有什么主意。不知道老太太和少爷有什么想法?” 老太太有些嗔怪地看了我一眼:“你但说无妨,咱们自家人,别绕那些圈子。” “我只怕说了之后老太太不爱听呢。”我笑笑,“要是真按我的想法,就将那信派人送给刘少爷,再道个歉,说咱们不小心打了茶碗,把那信上字迹都给晕开了。大少奶奶这边呢,把信誊写一份,送去给她看看就得了。” 老太太笑起来:“你这丫头,这种做损的法子也就你想得出来。难道也不怕人家心里骂你?” 我也陪着笑:“那还能怎么办,我这几个月难道还少了被人背后唾骂么?不过,为了让老太太能安心享享清福,什么骂我不得忍着呢。我现在就盼望老太太知道我的难处,以后多疼疼我、给我安排些巧宗儿就好了。” “你倒还越说越不像话了。”老太太笑道,“赶明儿我倒是得专门找个人治治你这贫嘴的毛病才是正经。” 我这边和老太太谈笑,边看着她不快神色慢慢淡了,这才略放心下来。偶然扭头却见李暮阳在旁边一言不发,神情忧虑倦怠,从那天我去林姨奶奶那里找过他之后,他就一直一副无精打采若有所思的模样,今天不知为何更是变本加厉了。直到老太太问起他的意见,他才勉强开口。 “我觉得,若是这事情真闹大了,恐怕他们两人以后都难以在各自家中立足。不如暗中提示大嫂即可,相信他们不会不顾家族声誉继续胡来的。”他仍心不在焉,声音也有些哑,一点都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 “少爷何出此言?”我笑着接下了话茬,“前几天少爷可还是义愤填膺的怒斥两人不守礼数,使咱们李家名誉受辱,今天怎么忽然慈悲起来了?依我看,既然有胆子做,当然就要有胆子承担。连市井小民都懂的‘敢作敢当’四个字,难道这些富家子弟反而不懂了么?更何况,咱们也不是非要逼着他们如何,信儿都是私下传的,只算敲打敲打他们便罢了。” 这话一半是在说大少奶奶他们,一半也是在暗示李暮阳。既然当初如此冷落陆红叶、害惨了她,如今便别觉得自己无辜。 果然,我这话一说完,李暮阳就深深叹息一声,不再坚持己见。 “的确,自己做下的事情,自己便要承担。”短短一句话说完,他脸上神采又减了几分,显得更加疲惫。 老太太虽然觉得蹊跷,但一方面不知我们之间的事情,另一方面,大概也多少希望我能管住他一点,免得他日日与林彤柔情蜜意的玩物丧志,于是也点头赞成。 “既然你们都这么认为,那就这样去做吧。但尽量不要惊动刘老爷,还是给他们留些转圜余地。” 我点头称是,随即退了下来。关门前,隐约听到老太太在嘱咐李暮阳多注意身体,不要劳累过度之类的。 我笑,我阴险的笑,我阴险而狰狞的笑。 人最怕的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心累。当初陆红叶耗费了那么多心力,听清竹她们的意思,她一年多以来一直心思郁结,时常卧病,就算没有那翻车的事情,怕是也撑不了几年了。现在,既然让我看清了那四少爷心底对陆红叶常有愧疚,那就别怪我拿这事折腾他,让他也好好体会下当年施加给别人的痛苦了。 我继续笑。我把这种愉快的心情归结于我的正义感――虽然这种美好的品质在我心里长歪了,而且看起来有点像毒草。 一路走到柴房,吩咐人开了门。 柴房中放着简单的生活器具,地上还有一个木碗,里面剩着半碗黑乎乎不知是什么的菜。香杏散乱着头发,蜷在角落里,仍有些瑟瑟发抖。听到开门的声音,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我。透过乱发,趁着门口透进来的薄光,可以看出她脸上全是泪痕,眼睛肿的不像样子。 “香杏,”我独自进来,关了门,然后压了声音对她说,“我早知道你死也不说实话是为了谁。” 她呆呆地看着我。 我笑笑:“不仅我知道,老太太和少爷都知道,你也就不必死撑了。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从这次刘少爷来咱们家才开始的。” 香杏顿时露出想要哭出来的表情,半天才极轻地点了点头。 “好,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晚上又不守规矩在府里乱晃,惊扰了老太太歇息,所以我想要让你出去。但又体恤你在李家这么多年,所以会给你选个好人家嫁了,至于置办嫁妆的钱,下午我差人给你家送去。”说到这,我话锋一转,“不过,你最好记住了,压根儿就没有什么送信的事。不然,要是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出来,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想要护着的那人。明白了么?” 大概没想到自己没受什么惩罚,还能拿到些封口费,香杏终于放松下来,瘫在地上。她一边呜咽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些“老太太和少奶奶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宁死也不会再提此事”之类的话。 “行了行了。”我打断了她的话,“时候也不早了,你跟我走。到我院子里收拾打扮一下,这幅样子出去的话,倒让外人以为李家多苛待你了。你要有什么想带的东西,也和我说,我叫人去你房里取了过来。” “少奶奶……我……” “嗯?” 香杏伏在地上求我:“我服侍大少奶奶一场,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能不能……” “道别?”我叹气,这倒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丫头,“你趁早别想了。做出那种事,现在已经算便宜你们了,再不知足的话,万一老太太生气,你们都免不了受罪。更有甚者,若你们道别时说出什么传到旁人耳朵里,你还让不让你那主子活了?” “那,您或者几位姐姐要是见到大少奶奶……” “你个丫头,倒是支使起我了?” 见香杏没有起来的意思,我只得答应:“行了,等我有空就和她说。” 她这才踉跄起身,随我回了东院。 吩咐厨房做了碗清淡的汤面给她吃了,又叫清菊帮她换了衣服,香杏看起来总算有点人样了。我赶紧叫来个婆子帮她支了月钱,好生带她出去。临出门时,她眼圈又有些红,目光却呆呆的,转身对我叩了个头,这才随婆子走了。 我默默地看着香杏的背影远去,心里感慨。这丫头可惜没赶上个好主子,竟落得如此下场。好在丫鬟年纪大了,终归是要遣出府去嫁人的,既多领了些嫁妆钱,也就不差在早走这半年一载了。只是,虽然答应替她向大少奶奶道别,但恐怕到时那场景却要与她的想象大相径庭了。 我从怀中荷包里取了那封染了茶渍的信,坐在窗边桌前提了笔。 大约过了十分钟,我终于还是放弃。要真是看了我誊写的信笺,比起自惭,大少奶奶恐怕得先替我羞愧才对。虽钢笔字还算好看,可我对毛笔的使用,过去就只局限在画工笔画时染层色勾个边之类的,写出来的字真是惨不忍睹。 “你们会写字么?”我扭头问清竹清菊。 两人立刻摇了摇头。清菊低低笑了声。 “笑什么?” “没有没有,”清菊赶紧摆手,“我只是想起,少奶奶您病后突然就识文断字了,虽说是小时候学过,可我们也当真羡慕这福气呢。” “呸!你就找抽吧你!”我拍了她一下,“连我都敢戏弄了,以后还不得把屋子都拆了啊。” 清菊愈发笑起来。 但说笑归说笑,这誊写信件的事情还真不好办。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自然不能让书童或管家陈伯什么的帮忙。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人选,看来还得去找李暮阳。 “清竹,你去请少爷过来。”虽说他现在迫于老太太的命令,夜里不得不住在东院,但白天却恨不得躲得离我远远的,免得我又冷嘲热讽加发疯。可他又无法总在林彤那边厮混,便常常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这样一来,想要找到他也不容易。我不由想着,是不是我该收敛一点了,这欺负人也得细水长流不是么,咱不能自绝后路啊。 11、十二 自作孽(2)(修) 我等啊等,等啊等。一直到太阳都偏西了,清竹才回来,脸晒得通红。李暮阳却没来。 “看你热的。人找到了没有?”我又叫清菊,“赶紧给清竹倒杯茶过来。” 清竹喝了口茶,才说:“我算是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好容易才在原来太太的房里找到少爷。” “既然找到了,人呢?还得我亲自去请不成?” 清竹愣了下,大概不明白为什么最近我和李暮阳的立场整个颠倒了,我现在强势得不像话。半天才小声说:“人虽然找到了,但病了,所以……” “病了?什么病?禽流感还是疯牛病?”我奸诈的笑,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 清竹当然不明白这两种病究竟怎么回事,反而清菊在旁边插嘴:“少奶奶说的怎么都是禽、兽之类的病呢?难道人也能得了么?” 我噗嗤一笑:“你要能听出来禽兽两个字,还算你明白。” 清竹在一边掐了清菊一下,让她少说这些没谱的话。又向我解释:“太太过世多年,虽然那屋子常有人收拾,但一直没人住。我是偶然走到附近,看门开着条缝儿,这才发觉人在那边的。我进去看少爷就那样伏桌睡着,脸色不好,似乎还在发热。但少爷又不让叫人,只说睡了一会儿已经好些了,让我先回来,他马上就来。” “他倒真是个富家少爷,竟这样娇贵了!”我冷笑一声。 “少奶奶,我说句话您别生气。”清竹轻轻拉了我的胳膊,按我坐下,“虽然您受伤之后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但少爷也毕竟是您的……您现在对他未免也太……” 得,这一个个的,都慈悲为怀了,就我一个恶人。不过我也不介意,至少我不会心思郁结病死过去。 “清竹,”我一点也不生气,我还得开导这丫头呢,“我对他是好是坏,这并不重要。当初对他好,也不见得他放在心上了,现在由着我的性子来,他也没为难我。可见,有些事不是表面看来那样,人活在世上,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心就行了。我想起我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什么后悔之处,而他,若是毫无愧疚,又何至于此。”言外之意,李暮阳那是自找的,活该倒霉。 清竹听了我这话,也不好再劝什么,起身收了桌上残茶。推开门要出去时,却发现李暮阳站在门外。正如无数的狗血剧情一样,我们刚才那些话,他该是全听到了。不过,这倒正合我意。 “哟,四少爷来啦!”我瞥一眼他,叫清竹,“赶紧去新泡些荷叶茶来,给少爷清清火气。” 清菊是我的死忠,完全没有清竹的顾虑,此时大概只觉得有趣。果然,她不自然地低了头,小声说句“我去帮清竹准备”便飞快地出了门。 两人走后,我咳了一声,指着桌边另一张椅子说:“四少爷请坐吧,别让人看到了又说我不懂规矩。何况,听说少爷您正在病中呢。” 他没说话,默默地坐下。 真不过瘾呐!欺负这种半死不活的家伙都没有什么成就感。不过,我也别挑三拣四了,抓紧机会好好享受下落井下石的快乐吧。于是,我站起身来,学着电视剧里那些奸角的样子走到他身后,抬手按着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 “对于问心无愧的人来说,永远不会明白‘错过’这两个字的分量。”我微微一笑,“你说对吧?四少爷。” 这是我的切身体会。祖母去世六年了,而我的愧疚和自责从未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有分毫减轻,这种感情,在最后时刻陪在祖母身边的我的兄长是绝不会有的。人对未做力所能及之事而产生的悔恨总是难以消散的,尤其当这事再无法挽回的时候。 如我所料,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上的血色都几乎褪尽了。 “你也不用这样,不是还有林姨奶奶么?你们那深情厚意真是令人羡慕啊。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当初你把放在林姨奶奶身上的心思稍微分那么一丁点给陆红叶的话,她也就不会孤孤单单的死掉了。真是可惜,明明她对你的好连林彤都比不上呢。你知不知道,她最后……” “别说了!”李暮阳突然扶着桌边站起身来,有些踉跄地向旁边退了几步。 “好,好,不说了。”我活动了一下手臂,刚才差点被他闪到,“这种事情就算不说,你心里也清楚的。以后你就天天看着我的样子后悔吧。”我勾起一个讽刺恶毒的笑容,“愧疚会如附骨之蛆一样纠缠你一辈子。” 说实话,我知道这孩子其实没什么坏心,只是脾气倔了点。如果那天早上我假称陆红叶没死的时候他能稍微流露一丝温情的话,我或许就把那些恶毒的想法都忘了。可他却偏偏翻脸比翻书还快,避我如洪水猛兽一般。 我最恨的,不是怀有恶意伤人的人,而是毫无恶意却完全不知顾及别人的心情,一意孤行,害惨了别人还不自觉的人。 几乎和大少奶奶一样。 这时,清竹清菊端了荷叶茶和一盘用井水湃过的瓜果进来,往这边气场诡异的屋子里走了两步,表情慢慢微妙起来。我暗乐,的确,这分明就是霜打了的叶子配上一株茁壮毒草的组合,所以,我也就能理解她们为什么连礼数都不顾,话也没说就又飞快地退了出去。 我欢乐地坐下,挑了最大的一只桃子啃起来。边啃边支使完全没了反抗能力的李暮阳。 “喂!发呆发够了的话就帮我把这封信抄一遍!” 他看起来疲惫不堪,面色极难看,像是病得厉害了,但仍一言不发地拈起笔,将信誊写在我备好的纸上。我走过去看了看,嗯,字迹很是挺拔清隽,比我猫抓狗刨一般的字不知要好看多少倍。待他收了笔,我便推开他,伸手去取那纸。 我承认,这是我一整天犯下的最大错误。 在我一推之下,李暮阳竟然恰好绊上了桌脚,加之病中站立不稳,待到我反应过来想要拉住他的时候,已为时已晚,只能眼看着他跌倒在地上,额角撞上了椅子边缘。 坏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虽说气死人不偿命,但是要弄个意外伤害致死的话,我还得担上个谋杀亲夫的罪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时门口传来清竹关切的询问。 “没事没事,我碰翻了椅子,你们歇着去吧。” 心虚地打发了丫鬟们,我赶紧蹲下,看看被害者的状况。 “喂!喂!”我小小声地喊他,“你还活着吧?” 他侧卧在地上,受伤的那侧额头贴着地,我看不到。但好在还没昏过去,听到我那个不着调的问题,他哑着声音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一手撑地想要起身。不过,似乎很吃力的样子,半天也没起来,呼吸倒是愈发沉重了。 自作孽啊我!我骂了自己一句,丢下桃核,蹭了蹭手,把桌子推开点,多空出些地方来。 “喂!把手给我!我拉你起来。”我挪到他面前,伸出手来。心说,我已经够大方了,甭指望我给你来个甜蜜公主抱啥的。他停了半天,终于抬起没被压在身下的右手向我伸过来。而我则几乎使了吃奶的劲,好不容易才把他拉起来,扶他重新坐在桌边椅子上。 “喂!抬头!”我凶残地冲他低声吼,“让我看看脑袋撞坏了没?” 他稍侧了头,左脸对着我。我粗鲁地拨开他的额发时,他微蹙了眉,大概很痛。 “肿了,但没流血。我去找黄酒,你给我老实一点待在这里。”我干巴巴的下了结论。我可不敢去找大夫,那不是自投罗网么,我还指望着在除了李暮阳以外的人面前维持我的贤良淑德形象呢。小时候我要是哪里磕了碰了,祖母都是用黄酒给我揉,那东西活血化瘀的效果还不错。 我顺手拿了原本那张信笺,出门把信给了清竹清菊,让她们封好了,差可靠的人直接送到刘少爷手中,切莫让旁人见着了。最好做完了这些之后再去问问陈管家,铺子里可有什么玉器适合送给申老爷家的。上次人家送了不少首饰来,过几天他家少爷要娶亲,正是个送回礼的好时候。 把两人都支走了,我才像做贼一样翻箱倒柜,折腾了半天,终于在丫鬟房中的一个柜子里找到了小半瓶黄酒。我抓着酒瓶子,冲着身后刚进门的两个目瞪口呆的小丫鬟笑笑:“没事,我刚刚把椅子碰翻了,撞了腿,想找点黄酒揉揉。你们可别和清竹她们说,不然等会又要听她们念叨了。” 俩丫头懂事地点点头,我称赞了她们一句便回了房。 我进屋时,李暮阳伏在桌上,几乎看不出呼吸起伏。 死了?我脑子里蹦出个特不合时宜的想法。稳了稳神,轻轻走过去,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没觉出动静,便又加了点力气推了推他。他依然合着眼,但稍微动了一下。哦,没死。这就好办了。 扶他坐好,让他稍微仰着头,又伸手拢好他散在额上的头发。见他病的似有些昏沉的样子,少不得一手托着他的后颈,空出来的另一只手这才沾了黄酒故意用力地给他揉着额角青肿起来的地方,边揉边念叨“别怕疼啊,使劲揉才好得快”“出去不准和人说今天的事,虽然说了肯定不会有人信”之类的话。他依旧不睁眼,只是在我最用力的时候微微咬住下唇。 念叨了几句,看他没反应,我也索性闭了嘴,手上继续加劲。大约又过了一刻钟,我才觉得事情不太对。他额头越来越烫,两颊也有些泛红,和苍白的脸色很不协调,呼吸也沉重起来。我最近手掌的温度比较高,按我妈的话来说就是肝火太旺,所以刚才一直没发现他在高烧。这会儿怕是更严重了。 我暗自咋舌,你说我要早知道终究还得请大夫来的话,我刚才还费那么多事干什么啊! 估计,他的病大概是因为心情郁结加上最近休息不好而生的。我心里暗骂,这些富家子弟真是一个比一个没出息!心里素质都差得跟什么似的!平时看着活蹦乱跳的,一遇到点事就全趴了。本来丫鬟们和我说陆红叶当初就算没受伤都差点郁闷致死的时候,我还有点不信,现在看来,八成是真的。 12、十三 自作孽(3)(修) 我环顾左右,真可谓举目无亲,清菊她们刚让我特意支走了,橙子在大少奶奶那,剩下俩小丫头我又不放心。再看看椅子上半昏迷的娇贵少爷,我真想给自己俩耳光。以后我可记住了,人家和咱这种草根不一样,受不了什么打击,想要欺负也得悠着点来,别哪天再给自己找麻烦。 算了,我就自甘堕落当一次温柔体贴的圣母吧。 尝试了三次之后,我终于扶李暮阳站了起来。但他现在意识不清,也根本没什么力气,所以身体大半重量都压在我肩上。我在21世纪的时候要比现在高上至少5公分,也更有些肌肉,但就算是那时我也扛不动一百来斤的东西,何况现在。以后再让我知道谁说哪个姑娘演了出美女救英雄什么的,我非嘲笑死她不可,要都是我这体质,光是搬运这一关就过不去啊!不过,我大概也没那机会穿越回去嘲笑别人了。 这样胡思乱想同时累死累活了半天,我总算半拖半背地把李暮阳成功转移到了床上。犹豫了一会,咬咬牙,扯过我的被子给他盖上――我这人虽然是草根,但是有点轻微洁癖,一般受不了别人用我的东西,就是连我妈用我的杯子喝口水我都能郁闷半天那种。 我坐在床边歇了会,觉得气喘匀了才起身把乱七八糟的桌椅重新摆好。然后提着茶壶出了屋。 “翠儿,”我叫正在院子里坐着的一个小丫鬟,“你去倒些热水过来。快一点,我就在这等你。”我哪敢让她进屋,大家都看到四少爷自己走进来的,要让人知道他现在一下子病得床都起不来、得让人抬出去,我还不被当作罪魁祸首让老太太给扒了皮才怪。 不一会,热水来了,我接过茶壶,回屋前又吩咐她:“等下晚饭让厨房做些清淡的汤粥,送到外屋就行了,我和少爷要谈些事情,你们不要来打扰,更别让别人进来,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 我心虚的一再强调不让人进里屋,幸好我在大部分人心中仍是个做不出什么坏事的贤良女子,因此翠儿特实心眼地相信了我的说辞,并没产生什么疑问。 回到屋里时,李暮阳还没醒过来。我不禁感到由衷的郁闷。我一点儿也不想按照从电视剧中学来的方式扶起他再给他喂点水什么的,不仅狗血,而且最关键的是太累。但是人生总是艰辛的,前途也总是坎坷的,除了这个俗套的办法,我实在想不出如何才能让他把这些热水喝下去。而不喝热水发汗就很难快速退烧,一时半会儿退不了烧就得去请大夫,去请大夫就会惊动老太太,老太太知道了一定会心疼宝贝孙子,一心疼就必然对我不满,让我最大的靠山对我不满……那我还不如直接去死了算了! 我叹了口气,耐着性子折腾了半天,终于让他喝了几杯热水,当然,衣服上也洒了大半杯左右。不管怎么说,没把他呛死就算是他的运气了。我重新扶他躺下,给他掖好了被子。大功告成,下面就等着病人出点汗退烧了。这法子我小时候生病我妈经常给我用,比吃退烧药还有用,只是过程中不免热得难受。 果然,不一会,他就无意识地把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我瞥了一眼,迅速再给他塞回去。没到五分钟,剧情重演。又三分钟,再次重演……你说这人他怎么就这么麻烦呢!我小时候比这听话多了! 在我气急败坏地第六次给他把被子压好的时候,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有种解放了的感觉,赶紧站起来活动活动肩膀,一边恶狠狠地命令他:“你给我老实点,赶紧出点汗退了烧!别你自己做了孽让我陪着倒霉!”说完就转身要走。 “你等等。”他声音很轻,又低又哑。 我想装作没听到,但发觉身后有响动。回头一看,李暮阳正挣扎着要坐起来。 “喂!”我赶紧把他按回去,骂道:“你丫就不能让我省点心!你害完陆红叶还不够,现在还变着法子来折腾我是吧!” 他不动了,躺在床上盯着我半天,然后轻声问:“你为什么如此恨我?” “啥?”我思前想后也找不到他问这句话的原因,我觉得我这两天对他说的挺清楚了啊。莫非这孩子发烧给烧傻了? “我固然对不住红叶,可你为何因此恨我?”他又问。 我脑子里应该有至少千八百个理由,但此时竟然一个也说不出来,一种我非常熟悉的感觉在心里纠缠着,很是压抑。半天才冷下声音:“我懒得和你再说一遍。” 话撂下,我赶紧逃也似的出了屋子。 刚才他那样的神情,竟似乎看透了我压在心底的恶意。 对于他人一直以来的付出和关爱熟视无睹,总是任性的把自己的心情放在第一位,直到什么都来不及挽回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对那人竟连一声感谢和抱歉都没有说过。 祖母去世后,我恨死了这样的自己。 所以,看到和我过去如此相似的李暮阳,我才想要报复。说穿了,即使加上了冠冕堂皇的正义借口,我实际上也仅仅是迁怒罢了,说他的每一句话,我也都是在说我自己。 我苦笑叹息,这样看来,我还真是不折不扣的坏人呐! 我像被拔了牙的丧家犬一样没精打采地坐在外间厅里,把下巴支在桌上发呆。不知过了多久,清竹和清菊回来了。 一见我这幅样子,两人都吓了一跳。 “少奶奶!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么?”两人关切地询问。 我敷衍着摇头:“没事没事,折腾了一下午,觉得又热又闷而已。”我总不能对她们说,我这株毒草喷出来的毒液把自己也给祸害了吧。 两人似乎松了口气:“今天的确热得厉害,等会儿我们去叫厨房做些清淡解暑的饭菜来吧。”想了想,又犹豫着问:“少爷呢?他晚上是否……” 我赶紧岔开话题:“晚饭的事,刚才我已经吩咐翠儿了。你们去问问她有没有交代下去呢。要是还没有,就再加些解暑的汤,你们两个也都累了一天了,等会都喝点。” 清菊听了我的话,立刻奔院子另一头的丫鬟房间过去了。我又对清竹说:“你也回去吧,都休息一会,有事我再叫你们。” 打发走了两人,我正继续在一边心情起伏不定,忽然听到屋里门开的声音。我扭头一看,李暮阳有气无力的倚在门边,一手按着胸口,低低咳着。他衣衫还算整齐,但鬓发显得有些凌乱。 嗬,好一幅病美人图。 “哟,四少爷病好啦?”我磨尖了声音,却觉得比以往无趣了些,“不过看着也不像。莫非是强撑病体过来看我的笑话来的?真不好意思,怕是要让您失望了!” 他并不与我争辩,只轻轻摇了摇头。 “我知你在家乡时也必有过这一段经历,所以才……这些日子,我也并不怪你。”他面色惨淡,微合了双眼,“只是以后……” “啥?”我差点被口水呛到。这人怎么给自己说情反倒像给了我多大面子似的。我赶紧声明:“您打住!别拿自己当圣人了。你还真以为我就因为这一件事烦你呐?” 他一下子愣住。 我笑笑:“你怎么不想想,要是陆红叶没出事,我怎么会给误安到她的身体里?我实话和你说了,光是害我背井离乡、再也见不到骨肉至亲这一条,你就活该让我厌恶到死!”我刻意忽略了没赶上还魂机会我便会直接死掉的可能,毕竟,只要有一线希望,谁都不愿相信自己竟这么点儿背。 他叹了口气,步履不稳地慢慢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椅上。 “你既要恨我,我也没有办法。只是,老太太和其他人一向待你很好,若李家有什么变故,希望你不要因我一人之事而袖手旁观。”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忧虑重重。我心里纳罕,不禁也没了斗嘴的心思,渐渐敛了神色,正经问他:“你这话什么意思?且不说我有没有那个能耐,毕竟我既嫁过来了,便与李家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如果能做到什么,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可你这么说……莫非家里真的要出什么事?” 他刚要开口,又突然咳起来。我看他越咳越厉害,连腰都直不起来了,赶紧倒了杯水递过去让他压压。心里难免不快。我说这人就是专门来克我的是吧?我好奇心刚被勾起来,这边就来了个且听下回分解…… “得,您老人家先缓着,我出去一趟。等我回来再听你继续说。”我没了耐心,进里屋取了下午誊写好的信就要出门。 “红叶!”李暮阳强压着咳嗽喊我。 “有事快说!” “你尽量别为难她,给她留些后路才好。” “我要不给她留后路,就直接拿把刀戳死她了!”我白了他一眼,心里暗说,这人最近愈发麻烦起来。 但真到了门口,我不知为何还是放弃了叫人陪我同行的想法,连知道此事的清竹等人也未带,只嘱咐丫鬟们在家好生等我回来、暂时不必去找我,然后自己挑着人少的路慢慢晃到了大少奶奶的院子。 13、十四 自作孽(4)(修) “少奶奶!”橙子正在院子里,一见到我马上笑着迎过来。 “嘘!”我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问她,“大少奶奶可在家?屋里还有别人没有?” “没别人,就大少奶奶自己在屋里绣荷包呢,还时常长吁短叹的。” 不愧是我派来的内奸,对敌情了解的真是清楚。我称赞了她两句,又告诉她看好门,先别让人进去,这才自己进了屋。 “大少奶奶在绣花呢?”我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 刘素婵吓了一跳,动作有些不利索起来,绣花针差点戳到手指。定了定神,才对我笑着说:“闲来无事,绣个荷包解闷罢了。”说着,便把荷包放到针线筐里,用别的东西盖住。 “是这样啊,”我也对着她笑,一边走过去把那荷包拣出来,“不过这荷包倒不像你平日用的样式呢,莫非是给别人做的?我看这样子的荷包四少爷用倒也合适,赶明儿我也学着做一个。” 她看我的眼神一下子变了,有些警觉地从我手里夺过荷包,勉强笑道:“我大概多时不做女红了,裁剪样式都不合适,弟妹可别笑我。” 做贼心虚!我暗啐。 “哦,对了。”我懒得再兜圈子,直接进入正题,“前些天老太太让我给你送点东西来,可你也知道,我整日忙那些没用的,直到今天才抽出空来。”说着,便把收在袖中的那张信笺递给她。 她疑惑地从我手中接过信纸,展开读起来。 刚看了一眼,她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尽,下意识地把信甩在地上,仿佛刚才捏着的是条毒蛇一样。 “怎么了?不喜欢老太太送来的这东西?”我冷淡地看着她的反应。 她僵硬地抬起头,脸色惨白,目光涣散,嘴唇微微颤抖着,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行了,东西我也送来了,我该回去了。”我笑笑,“大少奶奶以后还请多多保重,少劳些神,我看,那荷包什么的就别绣了。” 听大少奶奶那边没动静,再看她神色似已凄惶之极,我心里倒有些松动,回身叹了句:“老太太也知道这些年难为你了,但毕竟事已至此,还是给自己留个好名声为要。往后就当寻常亲戚,少走动吧,这事,谁都不必再提。” 刚开了门,我又回头看着她:“对了,香杏已经被老太太遣出去了,没受什么罪,找了个好人家嫁了。她说服侍你一场,请我替她和你道个别呢。”说完,我招呼橙子:“橙子,伺候大少奶奶用过晚饭就收拾收拾回家吧,赶明儿我给大少奶奶另派个人来。” 我回屋时,客厅桌上摆着几样清淡饮食,都已经凉透了。清竹要叫厨房重新做了来,被我拦住了。 “没事没事,天热,吃点凉的不要紧。” 我喝了口汤,想起些什么,又问清竹:“少爷呢?什么时候走的?” 清竹脸色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半天才低声回答:“少爷不曾走。刚才我和清菊伺候他吃了两口粥,见他又有些发烧,就赶紧服侍他睡下了。” “唔……咳!咳咳!”我一口汤没咽下去,憋了半天还是呛到了。 我指指里屋:“你是说……” 清竹无辜地点头。 “死丫头!那我晚上睡哪!”我恨得咬牙切齿,“你赶紧叫人来把他给我弄出去!” “这倒是可以,但是,这事传到老太太耳中时,我们该如何应对呢?似乎也不好直说您嫌四少爷占了床铺。”清竹依旧一脸老实的表情,但我发誓我听到了她心里的窃笑声。 我过去是不是说她性情稳重来着?谁给我一刀算了,我这人太没有识人之明了! 我哀叹了一声。算你狠! 清竹掩了嘴,轻轻笑出来。又把我拉到一旁,低声劝道:“少奶奶,您听我一句劝吧。最近我冷眼看着,少爷对您已比往日不知好上多少倍了,您也别太一意孤行的。虽说现在老太太宠爱您,但老太太一来毕竟年岁大了,万一……二来呢,就算和媳妇再亲也亲不过自己的孙子,您还是别和少爷闹得太僵了才好。” 我轻轻戳了她额头一下,咬着牙说:“是,是!清竹姑娘教训的对!就按您说的去做,我不赶他出去还不成么!” 其实,我又何尝不明白清竹她们所说的道理呢。但利害关系倒还好说,感情这种事,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没法打个六折八折的将就一下。就算没有林小三,也不计较是不是他的错才害我诈尸到这里来,我也未必就真能喜欢上他这种骄矜的富家子弟。而且,李暮阳他就算对我比过去好了点,也完全是出于愧疚罢了,这我还是知道的。 我正边吃饭边和清竹说着闲话,卧室门开了,清菊闪身出来。她对我一点头:“少爷睡得还算安稳,高烧也退了些,已经不要紧了。” 我心里忽然一动,赶紧问:“可曾找了大夫来?” 清菊诡秘地笑笑:“我们本来想去请大夫的,但少爷不让,只得作罢了。后来清竹说,少爷大概是怕老太太知道这事,该责备您没照顾好他了。”说着,还做出一副感动的表情。 喂喂!有人看到我头上的黑线没有!我和这李暮阳八字究竟要不合到什么程度啊!我这几个月好容易赚了两三个知心的丫头来,没几句话就全让他给弄得投敌叛变了。 我对着两个小叛徒冷笑几声。没关系,胜败乃兵家常事,早晚我会扳回一局来! 清竹看我表情不对,正要说些什么,清菊却小声叫出来:“呀!橙子回来了!” 我向外看去。可不是,橙子带着些随身的物件已经进了院门。我笑着招呼她过来,几个人东拉西扯地闲聊了好一会。夜都深了,我才想起下午叫清竹她们给申老爷选的玉器,于是又问起来。 清竹想了想,开始和我念叨:“咱们家现在好的玉器倒也不多了,我们下午去看时,就选了这些:翡翠如意一对,青白玉梅瓶大小各一对,一套绿松石的首饰还有上次铺子送来的南阳玉琢成的一架葡萄玉雕。” 我听得头晕,完全不明白什么是什么。清竹意犹未尽地感叹:“前些年的时候,家里还有只黄玉的香囊呢,那才是好东西。不过大姑娘出嫁的时候,给带去做陪嫁了。” “黄玉?”我更加不懂了,“难道那不是常见的么?”我记得过去在三流玉器店里看到过不少棕黄色像石头一样的玉镯子。 问完这句,要不是看在我是主子的份上,我估计清竹都要鄙视死我了。清菊也忍不住笑道:“少奶奶没打理过咱们家的生意,所以也难怪您不知道了。我们跟着老太太的时候,曾经听说,除了只有传说未见其物的红玉以外,黄玉几乎算得上最名贵最稀少的玉种呢。” “和羊脂玉比起来呢?”我也就知道这一种。 清菊又笑起来:“要是质优的黄玉,比起羊脂玉来说丝毫不差,又稀少,如何不珍贵呢。” 我没话了,半天才问:“除了这些玉器,还有别的东西么?” 清竹回答:“我也觉得这些太寒酸了,所以又另选了些寻常的礼品。而且,听说申老爷最近常常头痛,我正琢磨着问问您要不要去买些名贵药材送去?” “头痛?”我灵光一闪,“前阵子少爷不是托人送回来了好些香料么?去取些龙脑香来。我记得那东西倒是可以治许多种头痛。咱们也就别再白花钱去买药材了。”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该省些钱才是。也许是白日里李暮阳说的那番话让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真的?”一直在旁边听着的橙子睁大了眼睛插嘴。 “当然是真的,龙脑的确对好些头痛病有好处,但对申老爷那种有没有用,我却也没法确定。不过,”我低了声音,“咱们家又不是开药铺的,哪里真管得了治病的事情,礼到心意到了就行了。” 橙子还要询问,被清竹拦下了。 “少奶奶,既然定下来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去准备,然后给您列份详细的礼单来看看。现在也不早了,少奶奶还是早点休息吧。” 说着,清竹拉着另外两人退了下去,完全无视了我哀求的眼神。 “这死丫头!以后我早晚给你好看。”我郁闷地嘟囔着,但见几人痛痛快快走了个干净,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卧室。 李暮阳睡得很安稳,呼吸极轻,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不像我偶尔还会磨个牙什么的。不过,那也不算什么,据说现代社会的上班族精神压力过大,所以才会有很多人磨牙说梦话。相信我穿越了之后应该已经改邪归正了……嗯,大概吧…… 我知道,我这人一紧张就喜欢跑题,当然,我是死也不会承认我现在紧张的。 我轻手轻脚地蹭到床前,屏住呼吸观察了一下。李暮阳脸向外侧卧着,长发丝丝缕缕散落下来,左侧的额角没有被头发掩住,隐约还能看到淡淡的淤青。等了一会,看他没反应,我尽量轻地跪上床沿,一手撑着身体,另一手越过他去够床里侧的另一床被子以及枕头。谁能想到,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居然还得打地铺,真没天理。 好,枕头到手,很顺利。被子……被子……混蛋!这被子怎么离我这么远!我一边在心里骂着,一边努力抻长了胳膊。 “我帮你。”略哑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 我一惊之下差点趴下,定了定神才骂他:“你老老实实睡你的觉算了!大半夜的突然出声,你想吓死我不成!”看他没反应我又骂:“说不用你帮忙你还真就不帮忙了啊!没看我够不到么!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啊!” 骂完,发现他表情诡异地看着我,唇边似乎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先起来我才能翻身。” 我愣住。片刻之后灰溜溜地爬下床。 神啊!请打个雷劈死我吧!我居然也会犯这种错误,这世界绝对是黑白颠倒了! 接过他递来的被子,我一言不发地回客厅打了地铺。第二天凌晨,我被硬邦邦的地步硌醒、在被窝里辗转的时候才想起来,既然当时李暮阳那么精神,还有力气嘲笑我,我就该让他给我把床腾出来才对。 正在琢磨等会怎么祸害他解气,客厅门突然砰地被清菊撞开。 “少奶奶,不好了!大少奶奶没了!” 14、十五 后事(修) “大嫂过世了?” 身后传来李暮阳的声音,仍然低哑,但很是沉稳。我僵硬地回头,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安慰之意。我吐了口气,莫名地安下心来。 我不怕死人,何况大少奶奶的事情,毕竟她自己才是始作俑者。我已给她留足了面子,并未把事情传扬出去,又明白说明不会有人再追究,可她到最后仍羞愧自尽……那就莫怪我没那么丰富的爱心去同情她了。真说起来,我现在担心的只是李暮阳把她的死归咎于我,再到老太太那里给我说两句坏话,那可就麻烦了。不过现在看来,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 我让清菊先退下,和她说我换了衣服马上就去见老太太。回头又催李暮阳也赶紧更衣洗漱。他却突然侧过脸去不看我。 “怎么啦?”我推开他往卧室走,我的衣服都在那边。他一闪身,有些尴尬的样子。 我突然明白了。低头看看自己。不禁感慨,古人真是可悲,我这身衣服虽然相当于内衣,但是比起我在现代时穿的露肩装和短裙,却不知严实了多少。连胳膊腿都没看到呢,你说他害个什么羞啊。但现在不是解释这个的时候,我装傻进屋,随便抓了件淡蓝色极素净的衣裙,洗漱好,连妆都没画。 对着镜子,我突然有些恍惚。当日避人耳目去与刘少爷约会的大少奶奶,穿到也是相仿颜色的衣裙吧…… 赶紧甩头挥去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快步走出屋子,看李暮阳也已经换上了一身深蓝的长衫,整装待发的样子。 得,还和我弄个情侣装。我在心里苦笑了一声。他大概也有同感,表情很是犹豫。 “甭犹豫了,没那个时间让你换衣服,赶紧走吧!大不了我让橙子通知你家小狐狸精也穿件蓝的,你看怎么样?”我边往出走边催他。 他抿了嘴唇,没说话,跟着我出来,一路奔老太太的西院过去。 我们到时,已经有些下人聚集在院里院外等待老太太吩咐了。见我和李暮阳到来,他们自动分开,让了条路出来,守在门口的柳儿也赶紧进去通报。 “别担心。”进屋前,李暮阳低声对我说。 我白他一眼:“只要你不给我添乱,我就没什么担心的!” 老太太看到我们,叹了口气:“刘素婵平时软弱得很,没想到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她看了我一眼,还好,并无责备之意。 我低了头,装出懊悔的样子,可惜心里仍有些紧张,挤不出来眼泪。 李暮阳向前走了一步,开了口:“老太太不必过于忧虑,红叶昨天也并没有为难她,大少奶奶恐怕是知道自己犯下大错,一时羞愧难当才走了这一步的。” 我装小媳妇,不说话。 老太太招了招手,叫我过去:“丫头,这事也不是你的错,以后比这大得多的事情也有呢。她自己不守妇道在先,也怨不得别人,咱们李家没遣她出去已经算是够宽宏大量了。谁知道她自己想不开,白白丢了性命。” 我继续苦着脸:“老太太和少爷说的是,但我心里……还求老太太让我料理大少奶奶的后事,让她走得风风光光的,我也算对得起她了。” 老太太沉吟片刻,答应了:“既然你有这份心,那这事就交给你。但你也不用太过费心,办得不失体面就行了。”又叫柳儿:“你去告诉陈伯陈婶,就说大少奶奶的后事交给红叶丫头了,让他们里里外外多帮衬着点,累着了四少奶奶,我可要罚他们。” 柳儿应了一声,下去了。 我也跟着出来,准备往大少奶奶的屋子走。刚听说,自清晨她的尸体被发现之后,还没有被人移动过,似乎死状不太正常的样子。刚出屋门,李暮阳也跟了上来。 我看着院中人多,不好暴露本性,只对他微笑了一下,然后边笑边把声音压得极低。 “真是阴魂不散呐你!” 他竟然不以为意,也对我笑了一下。 哎?这人是不是从昨天收买了我那俩丫头之后就开始自信起来了?我正要回嘴损他几句,突然越过人群看到了林小三的身影。看她面朝的方向,应该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一时间,我心情大好。 “喂!你家后院起火了,赶紧去救吧!”我指指小三所在的方向。 他一下子僵住,给我扔下一句“你到大嫂那里等我”就直奔林小三过去了。而林彤则似乎赌气一般,扭了头往回走。 电视剧里的经典桥段呐!我几乎奸笑出声。又怕让周围下人抓到把柄,拼命忍着,幸好天还没亮,估计大家也看不清我的表情。好容易捱到院门口,我一把扯过清竹低头遁走。 大少奶奶的屋子在北边,离郑太太那里不远。我吩咐了聚集在附近的下人手脚轻些、别一惊一乍地吵醒太太之后才进了屋。 卧室门关着,但即便如此,也有隐约的异味透到客厅里。下人在我进门前告诉我,除了把大少奶奶的尸身平放在床上,周围一切他们都没动过。 我点点头,正要进卧室,后面有人按住了我的肩。 “没完了你?”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你怎么不抓紧机会多和小狐狸精甜蜜一会儿呢!不知道我烦你啊!” 李暮阳咳了几声,没搭理我的挑衅,只轻声说:“大嫂怕是死状可怖,你毕竟是女子,还是不要去看的好。” 我不领情地瞪他。想当年,老娘我翻来覆去看了多少遍csi,还怕这种小儿科?拍开他的手,我大义凛然冲锋陷阵一般地推门走了进去,李暮阳拦我不住,只得跟在我身后。 不过,说实话,越往前走我越有些后悔。csi只有视觉冲击啊,我绝对没在看片子的时候闻到过这种味道,我怎么就忘了有些人死时会失禁呢!走到床前,令人作呕的气味已经快把我熏得吐出来了,我身后一阵咳嗽声,我估计那家伙也好不到哪去。回头一看,果然,他比我还惨,使劲捂着口鼻,脸色惨白。我这时真想骂他一句娇少爷,但又实在不忍心张嘴,只能比比划划让他快去开窗。 我们不顾形象地趴在窗边喘了几口气之后,才又回到床边。屋子通风之后,味道虽未完全消失,但也淡了许多。我伸手扯开盖在大少奶奶脸上的白布。倒没有多恐怖,不过她脸色苍白泛青,舌尖微微探出齿间,嘴角有一点血迹。再抬起她的头,略有些僵硬,脖子上呈八字状的淤痕显露出来。这是典型的缢死者的特征,如果是验尸,下一步就该看下腹和下肢的尸斑了,但我实在没这个兴趣。 毕竟,虽素无深交,但想起昨天她虽惊惶不安,却仍是活生生的人,可此时却已魂归黄泉,仍难免有些心底压抑。 “没什么可看的了,毫无疑问的自缢身亡。”我叹了口气,尽力缓和了下表情,转头叫门外候着的婆子,“找些人来,给大少奶奶净身,换上干净衣服。再去找人扯些好料子,做套寿衣。然后就准备发丧、筹备后事……哦,对了,对外就说大少奶奶得了急病没的,谁也别给我嚼舌根子说那些没用的!” 那婆子答应了,但神色仍有些犹豫。 “怎么了?有话就说,我就烦这样吞吞吐吐的。” “回少奶奶的话,”婆子连忙说,“这……我们本来也以为大少奶奶是自缢,可是……” “可是什么?”这回问话的是李暮阳。 “大少奶奶被发现的时候,就坐在床上……”说着,她指了指床顶,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这才发现,靠近尸体头部的床顶居然垂着和床帐几乎同色的绳圈,像是腰带结成。刚才天色未明,竟一时没有留意到。看来,大少奶奶就是吊死在那里的。 “哎哟哟,少奶奶,您说这么大的人,怎么就能吊死在那么低的地方呢。真是蹊跷啊!” 我几乎吐血,原来他们所说的蹊跷是指这个。我赶紧打断她的话:“别一惊一乍的,这有什么,别说坐着,就是蹲着跪着一样能吊死人,是你们没见过罢了!” 我嫌屋里空气不好,边说边往出走。半天,那婆子没应声。我觉得奇怪,回头一看,不仅她,就连李暮阳都一副疑惑的表情。 “红叶,我们既没见过,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听李暮阳一问,我心里暗叫坏了。我总不能当这么多人说这是我在21世纪了解的吧。支吾了半天,心一横,死鸭子嘴硬地说:“我病后什么都忘了。这事情我知道就是知道!哪里还记得从何处听说的!” 李暮阳要不是呆子的话,听到我拿这个做借口,应该能猜到我不便解释。 果然,他没再追问。而那婆子见我急了,也急忙赔笑:“少奶奶别生气,既然亲家老爷曾经做过县太爷,也许是断案的时候知道的,然后回了家和少奶奶提到过呢。” 我一愣,居然还有这种事。我只知道陆红叶家里早已败落,没想到当年她老爸还做过父母官呢。不过,这倒是个好借口,于是我含糊答应了,赶紧转了话题。 “我且问你,大奶奶屋里是不是有值夜的丫头?” 那婆子忙称是。 “这就对了。”我笑笑,“我虽不知大少奶奶为何寻死,但既然屋里有人,她自然不能做出太大行动。这架子床里又有挂绳子的地方,又有帐子挡着,只要她不弄出太大声响,便不会被发觉。我想,她没有悬梁自尽大概就是为此,谈不上什么奇怪。”不忽悠懵你们我就白看了那么多推理剧! 看那些下人都多少解了疑惑,露出信服的模样,各自忙碌去了。我悄悄凑近李暮阳,用只有他一人能听清的声音念叨:“上吊其实是个蛮方便的死法,不受太多空间器械限制,运气好的话瞬间就可以毙命,真是居家旅行必备良方呐,可惜有人会失禁,当然,死人也不在意这个,你说是吧。嗯,以后要是有需要,我向你强烈推荐这个法子。” 说完,我眼看着他脸都快绿了。要不是为了在下人面前保持他那所谓的君子作风,我觉得他肯定直接把我扔出去。我嘿嘿一笑,心里说,别以为你收买了我那俩丫头就后顾无忧,我治不死你难道还恶心不死你?边想着,边无比欢乐地去找陈婶商量治丧物品。 15、十六 出嫁(修) 之后的日子里,陈伯在外置购定做了寿衣棺椁等丧葬用具,我则在陈婶的指点和帮助下给李家上上下下的人员分配了工作,从守灵迎客到看烛火扫地一应俱全,规模虽并不大,但毕竟不能显得小家子气,免得让旁人看了笑话去。出殡那天,刘老爷携公子也来哭送了一场,他们走时,我看刘老爷面色深沉,眉头紧锁,刘少爷则表情木然,但眼睛明显是肿的。 不过,老话说祸福相倚,果然是有道理的。晦气事一过去,紧接着就又开始为二姑娘的婚事忙起来。聘礼早已下定,大婚的日期就在半个多月后的九月十六。本来充裕的时间被大少奶奶的丧事一搅和,反而变得紧张起来。进了九月,李府中几个女红好的丫头甚至连着三姑娘和二少奶奶一起,都来帮着准备绣品和嫁衣。我这种连钉个扣子都能把手扎了的人虽帮不上这些忙,却也没有闲过。先前置办进来的嫁妆,老太太不很满意,觉得寒酸了些。于是,我只得重新列了单子,给老太太过目后,又一样样敦促下人去备好,期间返工的次数更不必提。 九月十五的时候,总算万事具备。我松了口气,赶紧差人把陪嫁送去付家,生怕失了礼数。遣走了下人,我伸了个懒腰瘫在椅子上发呆,享受久违了的悠闲。说实话,就是当初天天加班的时候,我都没这么累过,现在可真是倦怠得连话都不想说了。 可刚歇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来得及用午饭,外面又来人了。 一个穿着体面的婆子过来赔笑:“四少奶奶最近真是辛苦了,多亏了您,这阵子虽事多,但竟一点纰漏都没出过,阖府上下都对您赞不绝口呢。” 我挥挥手:“你甭说这些,今天过来怕是又有事情要折腾我吧?” 那婆子连忙笑道:“真让少奶奶说着了,这事怕是还只有您能做呢。” 只有我能做的事,那是什么?穿越么?我现在就烦这些吹捧的话,听完了之后就得给人卖命去,你说我究竟是主子还是不花钱的劳力呢! 她看我没反应,只得说:“老太太刚说了,请您午后去二姑娘那,到明天上轿之前也请您陪着说说话、嘱咐几句。我想起您连日劳累,也曾劝老太太,这事论理也可劳烦二少奶奶和三少奶奶去做,但老太太却不准,只说非您不可……” 我并不十分明白,想来想去只觉得莫非嫌人家是寡妇,觉得不吉利?可怎么就没人体谅体谅我呢。我累死累活这么多天,现在这种事还要安排我来做。且不说有多辛苦,关键是,我根本不会啊……我对这些古代婚礼流程的零星了解都是通过电视剧,真让我去做,还不出大错?或者让我给她来个现代版的婚前心理健康教育?别扯了好不好! 抱怨归抱怨,我还是得应下来。为了一时的轻松而让老太太不快,毕竟不值得。 我又略歇了一会,胡乱吃了几口东西,这就叫清竹陪我一起往二姑娘那去了。二姑娘叫李霞,现年十九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个性清高,是典型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家闺秀。 通过这些可以看出来,那丫头比起我来,理所当然的更加偏好小狐狸精那口。所以我平日也很少去招惹她。但今日却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小声念叨了十来遍,这才进了二姑娘的院子。 嗬,冤家路窄啊,李暮阳和小狐狸精正从屋里出来呢。看到我,小狐狸精绷着脸勉强福了一福,我瞥了她一眼,并不回礼。林彤尚未如何,送他们出来的二姑娘脸色却难看起来,也不迎我,径自扭身进了屋,只不过碍于礼数,并不敢把门关上而已。 我也不介意,跟着她进屋,说明了来意,特意强调这都是老太太的意思。心里却想,既然来访的人这么多,也不差一个两个的,老太太何苦把我弄到这里受这份活罪呢! 一下午,我和二姑娘几乎没说过话。她在屋里绣她的花,我在厅中处理府中日常杂务,倒也相安无事。 但傍晚时,我事情了结,便进了屋。看她头都不抬,我觉得无趣,就自己取了本架上的书来看。二姑娘忍不住瞪着我,冷冷地说:“我的东西岂是人人都碰得的!难道四哥平日里没和你说过我这儿的惯例么?”又故意去叫丫鬟:“你们记住了,四少奶奶拿过的这本书,我不要了。赶明儿不用给我送过去!” 听了这话,我反倒乐了。抬手止住了想要打圆场的清竹,我缓缓开口:“二姑娘可是不愿用我碰过的东西?” 她哼了一声。 我继续说:“你那嫁妆,样样都是我经手的,还不止碰了一两次呢。要不要我差个人去付家说一声,把它们都取了回来才好?” “你!”二姑娘自幼娇惯,从没受过什么言语讥讽,此时不免面色涨红。 看看老天多厚待我,知道我最近无聊得很,立刻给我送来个消遣的。 我看着二姑娘带了怒色的小脸笑起来,半天才止住,正经问她:“你看林彤好不好?” 她一愣,咬着牙回答:“自然好,比你好得多。难怪四哥哥偏爱她呢!要是我,我也不会中意你这样的女子!” 我不以为意,我又不是傻子,才懒得计较这些。但此时,我却似乎明白了老太太点名叫我来陪二姑娘的用意。 “我自知凭相貌自然比不过她,但我再问你,除了这个,我哪里不好了?” “你……你哪有一点才情,若说林彤是大家大户的姑娘太太,你倒只像个市井间一身铜臭的小贩!本来你过去还有点做少奶奶的样子,自从受了伤之后,却愈发没个矜持了,你这样子也配做我们李家的媳妇!” 哦呀,这算是夸我么?看来我学商科学得倒还算成功。 “那你呢?你嫁了人之后,是想做她那样的,还是我这样的?”我又问。不过,虽是问句,但二姑娘的选择,瞎子都看得出来。 我无视了她不屑的表情,轻轻笑了笑:“看来给李家丢人的不是我,恐怕反倒是你了。” “你!”这次她的脸气的血色都淡了,“你竟然如此污蔑我!” “哼!污蔑?我只当你是个明白人才和你说这些话,你倒也可以不听,不过日后受苦的时候就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了!”我沉下脸,言语中也去了玩笑之意。 二姑娘被我突然变得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没再做声,用半疑惑半戒备的眼神盯着我。 我饮了口茶,再次开口:“你那未来的夫君,若用心不一,哦,就像你四哥那样……”她气得一咬嘴唇,正要说话,我打断了她:“如果这样,你就算再美再好再有才情,世上也总有比你更好的。就算本来没有,他对你腻了的时候,他眼中也会有更好的。那你就不如别全把心思放在他身上,多顾着些自己,也不至于到最后在家中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 她没说话,但我看得出,她的戒备之意稍减,却添了一丝疑惑。还好,这丫头虽然清高,但还不是冥顽不灵的那种。 “如果付家少爷对你用情专一,”我话锋一转,又说,“我听说,他虽然想要考取功名,但他家也是商贾出身,日后搞不好仍要经商――就算他真的入朝为官了,不管怎样,付家仍是大门大户的。若是妾室,自然只要哄着夫君高兴便好了,但你早晚将是身为主母之人,又怎能只顾着与丈夫谈诗和曲,不理家务。府中上下事务,若无人整顿,便是再大的家业也难免荒废,所谓内忧尤胜于外患。付家少爷若一心对你,你就忍心让他家在你手里变得一片混乱不成?你是读过书的人,我问你,你可知道史书中那些皇帝宠妃媚君祸国之事?妖妃与贤后,你愿做哪个?” 二姑娘没话了,稍微低了头。 我笑着问她:“刚才我说,你要是这样一意孤行,日后将会给李家丢脸,可是随意乱说的?” 她被我一激,又抬了头争辩:“我自然不会只图一时轻松,便是你不说我也知道。何况,你这话也说得太难听了,要是林彤……” “林彤如何?”我笑道,“你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她绝不会对你说这些。不过,我这话说得倒是不那么婉转,若是气着了新娘子,我还得先赔个不是才对。” 她低了头,又不说话。 她与我本无什么夙仇,好歹有事一家人,便是不待见我,也未必就上升到阶级矛盾、拿我的话当□□言论了。我冷眼看着,她虽自命清高,但还算懂事。这些话点到为止,希望她能体味明白才好。 第二天一大清早,迎亲的队伍就来了。一片喜庆的混乱中,我和前来帮忙的三姑娘一起给二姑娘穿好了嫁衣,盖了绣着金丝鸳鸯的大红盖头。 帮她梳妆打扮的时候,她一直一言不发。直到临出门,她突然转头对我轻轻说了句:“四哥哥不是用心不专的人,你别误会了他。以后,你还得……” 人声嘈杂,喜婆伴娘都催着她赶紧出门,别误了时辰。后面的话我根本没听清,但大概能猜到她想说什么。怕她担心,我只得应了一声。 我作为二姑娘的嫂子,按习俗自然是不能送新娘子出门的,因此,我只能站在屋门口看着。待到人群簇拥着新娘子越走越远,我叹了口气,吩咐下人整理好二姑娘的房间,便也出了门。 先陪着老太太说了几句话,稍微慰藉了一下她寂寥不舍的心情。然后又赶紧找来陈婶,把这几天为了筹备婚礼而欠下的杂事一并处理了。好容易捱到了中午,这些日子积累下来的疲劳已经快把我压得透不过气,我回房对清竹说了一声别让人来吵我,我得好好睡个午觉,随后连衣服都没脱就一头栽到床上。 16、十七 卧病(修) 我睁眼时,天光暗淡。我心里暗叫不妙,怕是整个下午都睡过去了。 想要叫清竹来问问,但头昏沉沉的,喉咙干痛,全身都没什么力气,想翻个身都觉得很是费劲。 我正在迷糊,忽然房门那边有响动。然后橙子的声音响起来:“少奶奶醒了!竹姐姐,菊姐姐!少奶奶醒过来了!” 我呆了。 我刚来那天,似乎也是这样的状态……吧…… 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再来句脏话让这丫头闭嘴,她已经扑到我床前,小脑袋枕在我的胳膊上大哭起来。 我使劲清了清嗓子,有气无力地安慰她:“我这不是没死呢么,哭什么哭啊!你看看你,鼻涕都蹭我身上了……” 一听这话,橙子抬起头,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看她又哭又笑的,真不知道说什么好。等她稍微平静下来才吩咐她:“你去给我拿点水来,我喉咙疼得厉害。” 橙子立马蹦起来,我也略微活动下手脚。她跑到门口,刚好清竹端着水和药进来。亏得两人都灵巧,闪避得快,不然托盘肯定会被撞翻在地上。 清竹嗔怪地看了橙子一眼:“这么不小心,以后我可不让你进这屋了,只给你安排扫院子的活!” 橙子吐了吐舌头,没说话。像尾巴一样跟着清竹又回了我床前,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温暖。自从我到了李家以后,虽然名义上我是她们的主子,但实际上,若不是她们自始至终陪着我、关心我,时时为我考虑,我怕是早已伤怀郁闷,连对生活本身都不抱什么念想了吧。 我端着药碗暗想,过两年,等她们年纪到了,我必定要亲自给她们选个好人家,让她们体面地从李家嫁出去,以后一生与夫君相敬相爱才好。我这人做不出什么结拜之类的事情,话说回来,就算当年我那更年期大妈经理要认我当她女儿,我也不见得高兴,反而会觉得是种负担,我想,对清竹她们来说,亦是如此。 想到这些,我问清竹:“你和清菊多大了?可还有家人没有?” 她微低了头,淡淡笑着回答:“她下个月就十七了,我还比她略大一点。我们家人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不过,便是还在又能如何?”她叹了口气,又说“当初三四岁时,爹妈既然狠心把我们卖了当丫鬟,如今难道还要我们回去不成。而且,怕是回去了也就是再被卖给哪家做小老婆罢了。” 她语气淡然,我却难免心酸。从良家女儿变成深宅大院里的婢子,还是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所卖,这事要是放我身上,我怕是恨也恨死了。 我还没开口,橙子在一边眼圈也红了。 她是刚到12岁的时候被买进来的,到现在刚满一年。我记得我这个岁数的时候,正好开始进入反抗期,觉得家长说的话全都不合心意,天天任性胡闹。而她却要看着人家的脸色行事。 我直起身子,揽住她们的肩。 “都别难受,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以后在我身边,只要我有吃的就饿不着你们!等到了岁数,我肯定给你们挑个天底下待你们最好的夫君,绝不让你们受罪!” 橙子破涕为笑:“少奶奶真是的,净说这些……”说着,脸上都红了。 清竹也抿嘴笑起来,从我手里接过了碗,说:“少奶奶既有闲心说这些,看来病是好得差不多了,我们也好跟老太太和少爷有个交代。” 正说着,外面敲门。 我应了一声,清竹赶紧放了床帐下来,清菊便引着一位矍铄老者进来了。 “陈大夫,快请坐。”清竹让出来床前放着的凳子。 我从帐中伸出手让他探脉,半晌,陈大夫点了点头说:“少奶奶的病本是劳累过度引发的,现在好好睡了两日,又服了药,已经没有大碍了。我重新调调方子,再服几次就可痊愈。” 我收了手,看陈大夫写完方子,便叫清竹按规矩取些银两付了诊费,又让她们按着方子去抓药。 真是麻烦呐,想当年我天天加班也没累病过,可见古代女人的身体素质大大的有问题。我打了个哈欠,对留在屋里的橙子说:“你再去给我倒杯水,刚才吃药,嘴里都是苦味,恶心死了。” 不一会,水来了。 但端水过来的人竟然是李暮阳。橙子缩着手脚跟在他身后。 我右眼皮开始跳,难得我清净两天,这人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呢? 他看我没动作,轻轻摇了摇头,一脸无奈的样子,把水放在了我床前的凳子上。我这才伸手去取。喝完水,我啃着碗边,一边抬眼瞪着他。他半天没说话。 哎?我就奇怪了,你说这人明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一看就是来给我找麻烦的,怎么这会儿又装哑巴了? 我仍没什么精神挤兑他,只好放下碗,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行了行了,别装好人了。我知道你一来就没好事,赶紧说吧,我受得住打击。” 他略带责备的看了我一眼,转头先吩咐了橙子出去看好门,别放人进来,这才对我开口。 “你可还记得大嫂过世之前的那天?” 我想想:“记得啊,我还没老年痴呆呢。”废话,你那天把我折腾成什么样,想让我忘了还没门呢! 他叹了口气,又说:“我那天本有些事情要对你说,可后来事多,又连日忙碌,直到现在才……” 我打断他:“行了,别废话!我难受呢,你说完赶紧走,我要睡觉。” 李暮阳闭了眼不看我,声音低沉:“前阵子京城出了事,倒了许多玉器行,李家的债款大半收不回来,现在维持日常用度已是捉襟见肘。再加上大嫂的后事和二妹妹的婚事……” 我愣住。这样说来,这些接连而来的事情倒是雪上加霜了,而且还得死撑脸面。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事?” “正是大嫂去世前的那天早上,派去京中收取债款的人给我传了消息。” 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那天李暮阳突然郁闷成那样。不光是被我气的,恐怕这才是主因。要是我,我也难免上火忧虑。 我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又问他:“那你可采取了什么法子么?总不能就这样拖一天算一天吧。” “我这些日子,已暗中遣散了不少店铺中的伙计。” “等等!”我凑过去一点,压了声音,“什么叫‘暗中’?这事老太太不知道么?” 他点头:“最近事多,怕老太太一时急出病来,一直瞒着她。可现在,便是缩减了人手,用度依然不减,这样下去的话,下月的月钱恐怕都……” 一听这话,我脑袋里嗡的一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亏得我还沾沾自喜觉得我管家管的不错,居然连李家快被掏空了都没看出来。这事想起来,我可真没脸呐! 回过神来,我赶紧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现在连老太太都不告诉,为什么反而想起和我说了?” 他苦笑:“你觉得我还能和谁说?” 我想回嘴损他白养了那只狐狸精,遇事竟然丝毫不能帮着分忧。但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忍心说。现在大难当前,要舍弃私怨抛却小我团结一致万众一心众志成城…… “既然你暂时不打算让老太太知道,那我就做次好人,也帮你瞒着。但我也不知道能瞒多久。这期间你还是尽快想出解决之道比较好。” 他显得有些诧异:“我?你不帮我?” “呸!我看起来像那么混帐的人么?”我呲着牙骂他,“李家既无官职俸禄,又无田租收入,吃穿用度都靠着外边的生意来维持。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开源节流?就算我扮了黑脸,把全府上下所用之物都减了,但没有外面的收入,早晚不还是得饿死在家里!” 他的眉锁得更紧,欲言又止。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要想让我帮忙,就别给我遮遮掩掩的!要不然,趁早出了我这门,我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听到!” 他摇了摇头:“不是我对你遮掩,而是这事真的没有好办法。” “怎么会没有?”我有些疑惑,“虽然一时收不回债款,但家里铺子都还在,过了这段应该就会好转了啊。”我几乎想给他讲讲市场营销学了。 李暮阳叹了口气,坐在我旁边,倚着床柱,闭了眼睛,半天没再开口。 我等得不耐烦,伸手去推他,但没敢太用力,我还记得上次的教训。他侧了头不看我:“你可知道京中发的究竟是什么事?” 我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外面的马路都大半年没见过了,这又没有新闻联播,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些事。 “太后的陵寝被盗,陪葬玉器全部失窃。现在皇上震怒,京城一带全都人心惶惶,哪有人还敢来购置玉器,一不小心被认作赃物,便是满门抄斩。”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死死抓住李暮阳,指甲都快把他的手臂抠出血来。 “那李家呢?李家会不会……”我可不想千里迢迢穿越来被人砍头!何况刚才还信誓旦旦地和清竹她们说,我再不让她们受苦,以后还要亲自帮她们选个好人家呢。 李暮阳勉强笑笑:“梧州离京城还算远,虽然也难免被波及到了一些,但李家还不至于因此获罪。只是……” “只是,玉器生意乃是李家的支柱,这阵子却再也做不得了是么?” 他点点头,神色疲惫不堪。 17、十八 筹钱(1)(修) 那天李暮阳走后,我一直心绪不宁,却又得强装笑脸,生怕让丫鬟们看出什么端倪。 很快到了十月初一放月钱的日子,我看着账上记载的一笔笔款项,心里想着,或许只有我与李暮阳才知道这些再收不回来了,不由觉得头痛无比。所谓祸不单行,这话的确是有理的。我尚在犯愁筹集月钱和本月用度的事,清竹又来提醒我,再有五天便是老太太的寿诞,问我要如何准备。 我回想起老太太嫌着寒酸重新去购置的嫁妆,还有前阵子那么大方的给各位姑娘奶奶送去的金银首饰,现在可真是心疼,几乎有心思都去要回来换钱。 “对了!”我突然叫出声。我怎么这么笨呢,虽然送出的东西一时要不回来,但我这边还是有些值钱物件的,不管怎么说,先去当掉,过了这个月的难关才好。我知道这是下下策,但总比没有对策要好。 我急忙东搜西找,想寻些不常用的东西。一边又暗暗抱怨,怎么这些用钱的事情都赶到一起,偏偏又收不回来帐,害得我现在如此狼狈。 正在这时,橙子推门进来,看到我翻箱倒柜的样子,不由吃了一惊,问道:“少奶奶,您这是做什么呢?要找东西的话,吩咐我们来做就好了,何必自己累成这个样子?” 我没法照实回答,只能对她说:“就这事我不能和你们说,你们别问,更别让旁人知道。只要相信我没做坏事就够了。” 她虽然不解,但也依言没再追问,这就要退下去。 “哎,等等!”我唤住她,“你去请少爷过来,我有事和他商量。” 橙子露出奸诈的笑容,也不知道想偏到哪儿去了,立刻掩着嘴出去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她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少奶奶,我到处都找遍了,可还是没见着少爷。连林姨奶奶那我都问了,谁都不知道少爷去了哪。” “会不会是出府了?” 橙子摇摇头:“我也怕是这样,都问过了,可除了几个小厮以外,今天没人进出大门。” 我皱了眉问她:“书斋呢?你去找了么?” “找了,没人。” “佛堂呢?”现在李家的状况,我觉得很有必要拜拜佛烧烧香。 “也没有。” “园子里呢?兴许是被什么假山树木的挡住了没看到呢?” 橙子撇了撇嘴:“少奶奶饶了我吧!我在西边小园和咱们这边的花园子里各跑了两圈都没见着少爷。” “行了行了,你歇着吧。我再去找人问问。”说着,我自己出了门。 我本来觉得林小三她搞不好没对橙子说实话,正想亲自去看看。但走到园子里,我突然想起些什么,止了往南边走的脚步,反而折到反方向去。 府中最北边是一片竹林。修竹掩映之中,坐落着一处极小的幽静院落。过去王夫人卧病之时,就在此处休养。自她过世之后,老爷便不许别人入住此处,到现在即便有人常来打扫,也终归没有人气,处处显着一派清寂景象。 我推开虚掩着的院门。院里三间青砖碧瓦的屋子,周围也种着许多竿翠竹,和院外没有什么区别。院子一侧有一张石桌,几只刻了花样的石凳,多年过去,石刻纹样均已斑驳,难以辨识。 “这倒是个难得的清净所在,比精心修饰的花园还好。”我抚着染了微尘的石桌自语。 “当初我娘也是不喜繁杂,才指点工匠如此布置了此处的。” 我闻声望去,正屋的门已开了,李暮阳站在门口。他身穿着与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次相同的青色长衫,披着件同色丝绸夹袄,头发随意挽了,手中握着一卷泛黄旧书。 “嗬!你居然还有时间看书。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呐。要不要我给你磨点墨沏壶茶什么的?哦,不对,这事还是让你家小狐狸精来做毕竟好。要不,我去叫她?”一看到李暮阳这副样子,我就来气。我心烦意乱的忙了许久,他倒是偷闲来了。 他看看我,蹙眉低低抱怨了一声:“红叶,别和我斗嘴了。我只说了一句,你倒顶撞我这些句。” 我叉腰,做出一副泼妇样子故意气他:“我就偏不想让你痛快了,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何况,你真拿我当你老婆呐?还说什么‘顶撞’!我告诉你,现在我可是你唯一的盟友,你要不傻,就赶紧放下你那少爷架子。把我哄高兴了,没准我还多帮帮你。” 他无言。半晌才叹道:“我说不过你。” 我大笑起来,心情好了许多。也觉得闲话说得差不多了,这才问他:“这些日子生意可有好转没有?” 他脸色黯然,摇了摇头。 我也学着他叹了口气:“这样看来就没办法了,咱们也学学那些穷苦人家去卖些东西补贴家用吧。” “卖什么?” 我瞥他一眼:“我倒想把你卖了,可一来老太太舍不得,二来你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谁买了你,没准还亏本……” “红叶!”李暮阳有些忍无可忍了,“这个时候你还没个正经!” 哦啊,怒了怒了!败家少爷又怒了!我真有成就感。 “好,好,少爷息怒。我这就正经起来。”我压了笑,对他说,“还能卖什么,既然你不让和别人说,就只能卖你我的东西了。你那又有林彤看着,不方便拿什么出来,这就少不得让我去做那败家少奶奶了。” 看他脸上又显出了些许愧疚的神色,我赶紧摆手:“没事,反正那些东西我也一时用不上。这首饰什么的我也嫌麻烦,能卖了最好。”说着,我稍微挽了袖子,问他:“你看这镯子值钱么?” 李暮阳盯着我左腕上的黑玉镯子看了半天,表情古怪,欲言又止。我连忙解释:“虽说现在当铺大概也不太敢收玉器,但我想,这黑色的如此少见,说不定失窃的陪葬品里面并没有呢,也就不需要担心了。要是不行,我那里还有些金银珍珠首饰。” “这个,你留着吧。我那里有块砚台,还值些钱,你再拿些不爱用的金银首饰来,这段日子应该就可以撑得过去了。”他倚了门,慢慢坐下来,笑道:“我从未想过,李家居然也有此时。”这话虽是笑着说的,但其中苦涩之意却无法掩藏。 我知他心情沉重,虽然心中暗骂这小子心理素质太差,但也不好再打击他,便也过去陪他坐在门槛上,做出心理辅导员的架势:“这才哪到哪啊,怎么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挫折都受不起?你说我到这来,背井离乡举目无亲还得看着人家脸色过活,我都没说垂头丧气呢,你不过是一时资金周转不开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等以后事情过去了,再回头看时,你不一定怎么嘲笑今日自己这幅沮丧样子呢!” 或许是我没心没肺的语气多少给了他点安慰,李暮阳轻轻舒了口气。又坐了一会,他问我:“你刚刚说谁给你脸色看了?” 我使劲瞪他:“还能有谁?你呗!” 他又皱了眉,正要说话。我一挥手:“你别不承认啊!难道不记得当初一副棺材脸对着我的时候了?要我说,你这人就是欺软怕硬的主儿,而且还特势利。要不是看我能帮上忙了,你能来找我?” 他一时脸都气白了,半天方闷声说:“我知道论伶牙俐齿谁也比不过你。现在也不知是谁给谁脸色看呢!” 啧,这人气性真大,可能从小到大也都没受过什么欺负,和他那清高的要死的二妹妹一个德行。 我撇撇嘴:“看看,这不又给我脸色看了!……得,我不和你扯这些没用的,你赶紧跟我去拿东西当了换钱才是正经。”说着,我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就往外走。 李暮阳回屋放好了书卷,也跟了上来,轻轻掩了院门。 刚到东院前,我就见个小丫鬟一路小跑过来,她先向李暮阳行了个礼,又转向我,恭敬问道:“三少奶奶让我给您传句话,问您今儿个晚上有什么安排。要是得了空,能不能过去和她说句话?”犹豫了片刻,又小声说:“我们少奶奶还说,请四少奶奶务必单独前往。” 我有点奇怪。我和三少奶奶只是表面的交情,她能有什么话特意要和我说呢,还千万强调要独自过去。但奇怪归奇怪,我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我近日倒还算空闲,请三少奶奶放心,我饭后必定如约前往。” 小丫鬟应了一声,转身回去答复了。 我没太在意这段小插曲,正要推门,却听李暮阳在旁边感叹:“你变得倒是够快,方才怎么不见你这么端庄和善?” 我白他一眼:“这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若不是早让旁人觉得我贤淑了,你觉得我敢私底下这么挤兑你?你真当我不怕你告状呢!四少爷你好歹也是个商人,竟然这都不明白?” 大约是我答得太直白,他立刻又没话了。 我趁他没想好措辞来反驳,赶紧窜进屋去包了刚才收好的一包首饰出来塞给他。又问他:“你可是亲自去?” 他面有愠色:“我怎可进那种地方,自然是差人过去,若被人察觉宣扬起来,反倒弄巧成拙了。” 这人……都什么时候了还担心这些琐碎事!要是派个不牢靠的家伙,我看也未必好到哪去!我几乎要气得背过气去,又不好和这个榆木脑袋的笨蛋争论,只得嘱咐:“那你切记要派个心腹之人,别让人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拿到钱赶紧给我,耽误了今天放月钱的话,老太太要问的。” 他表情更加不快,要让我翻译过来就是“我真受不了你这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屡恕薄 我突然想一脚踹死他算了。 18、十九 筹钱(2)(修) 我简直像个望门的寡妇一样,隔个十来分钟就出来张望一会。在送走了第三个催我放月钱的管家婆子之后,我索性不进屋了,叫清菊搬了凳子,我就坐在门口等着那混账少爷给我送钱过来。 太阳偏西的时候,李暮阳的身影终于出现了。我激动得几乎要扑上去。 “钱呢?钱呢?”我两眼放光地抓着他一遍遍询问,我没见过饿狼,但是我觉得当时我那状态和恶狼应该差不多。 李暮阳几乎是下意识地退了两步,挣脱了我的魔爪,这才从怀中取了张银票递过来。我展开一看,上面的数额居然有千两之多。我吓了一跳,又问:“怎么这么多?” 李暮阳大概没见过我这种财迷,露出一副好笑的样子:“光你那些首饰就值三百多两银子,再加上我的两方砚台。这些看着虽多,但最近花销也大,而且又没什么收入,所以,究竟能撑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 我捏着银票,觉得心里有底了,脑子也灵活了。赶紧叫他进屋慢慢说,一边差人叫了陈婶过来。 不一会,陈婶带着个小丫头来了。我迎她进屋,一起细细算起本月开销来。 “大丫鬟二十人,每人月钱五钱银子,共十两。”我念叨着,陈婶对账,李暮阳也在我的淫威胁迫之下干起了抄写对账的活。 “小丫鬟四十五人,每人两吊钱,共九两。厨房十二人,每人五钱,共六两。管家婆子四人,每人二两银子,共八两。小厮十八人,每人五钱,共九两。粗使下人共二十人,除吃穿外再给每人一百钱零用,合着二两上下。陈伯陈婶依旧照旧例,共十两银子。外地店铺自有他们的份例,梧州这几家铺子,共二十四个伙计,每人五钱,共十二两,账房先生和各位总管与往常一样,共十二两。” 念叨完,我问李暮阳:“可记好了?别出错。前阵子那几件事之后,家里人手有不少变化。” 听他又给我念了一边之后,我点点头:“接下来是主子们的。老太太十两,太太八两,二少奶奶、三少奶奶每人五两,我这边是老太太特别吩咐的,同太太的例。三姑娘五两。少爷这两年掌管店铺,原本不应由我安排,但如今既长在家住,也就先从了过去的旧例。在外面有应酬的少爷们,份例是十五两,如有额外花销再另计。” 说完,我觉得口干舌燥,清竹识时务地奉上几盏茶来。 我这边饮着茶,旁边陈婶却一脸疑惑地问我:“少奶奶,这就完了?” “嗯,完了。等会少爷算完帐,你便按着数目去换钱好了。” “可是,少奶奶,”陈婶陪着笑,“您是不是忘了林姨奶奶的份例了?” 我淡淡扫了一眼李暮阳:“少爷份例那么多,就没见着用完过,不如匀给林姨奶奶就好了,反正也就一两银子的事儿。” 这便是妻妾之差啊。任她是个怎样千娇百媚的美人,如何讨丈夫喜爱,只要是妾室,每月便仅比大丫头们好些,连体面些的管家婆子都不如,直到生下子女之后,月钱才能翻倍。 我这些日子发现,这个时代似乎比我所了解的古代更加看重妻妾之别。因此,更加觉得林小三是秋后的蚂蚱,也就懒得与她置气去了。 陈婶还想说些什么,被李暮阳制止了:“就按红叶所说的,从我的份例里匀出来给林姨奶奶就好。” 我笑笑:“少爷可算好总共多少钱了?” “一百三十四两。”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陈婶又说:“少奶奶,除了月钱,这个月府中房屋和院子的整顿修缮还得支二十九两银子,各处日常开支一百四十两银子。”说着,呈给我两张清单。 我细细看过,又问了几处稍有疑惑的地方,这才将银票给了她,嘱咐她将剩余钱款再交还给我。见她不解,我笑说这是为了给老太太祝寿,我特意支来的,既一时用不完,这月开销也就不必另外去库中支取,免得多费周折。至于账面平衡,我自会处理。 陈婶称是,急忙叫人趁着钱庄尚未关门去兑换了银子回来。 我送她出去,又随意问了问何时置办过冬的新衣。听说是就在这几日,心里不免又沉重了起来。 回屋时,见清竹她们已经摆好了碗筷,这才恍然发觉时间已经不早,赶紧扒了几口饭,生怕误了和三少奶奶的约,连损李暮阳几句的心思都没有了。只在出门时对他嚷:“明儿个你早点过来,别摆那副少爷架子让我亲自去请你。老太太寿辰的事情还没商议呢!若是误了事,我可不帮你说好话!” 十月里,天黑的已经很早。 北边本该是正房,但从太老爷那辈开始就是几位寡妇所住的地方,不很吉利,因此老太太都迁到了风景雅致的西边院子里。这回加上前些日子大少奶奶又吊死在屋子里,此时这边更在夜幕下显得寂静压抑。 我穿过一溜小路,三少奶奶的院子在暮色中现了出来。她正站在门口张望,身边也没有丫鬟陪着。我心里疑惑,这样看来,三少奶奶果真是个急性子的爽利人,不会装那些矫情的举止,但若是如此,却为何如此神秘地找我前来? 还没等我想出个究竟,三少奶奶已经看到了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过来拖了我的手进了屋,一边又吩咐各丫鬟在门外守着。 我啜茶寒暄了几句,见她有些不耐烦的神色,只好开门见山的问她:“三嫂今天专门叫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的?” 她虽不耐那些客套话,但此时听我直接问了,面上又显得犹豫:“这事,我本不该去麻烦你的,但我也真是实在没了办法……” 我握了她的手,笑道:“三嫂要说这话,可就是拿我当外人了。咱们妯娌,难道讲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嫂子要有事,只管和我说就是,要是我能做的,绝不推辞一句。” 虽无深交,但我多少也风闻过三少奶奶的脾气性格,知道她为人直爽,不耍心机,所以料定她不会托我去做什么坏事,这才敢放心说出那些话。 她没抽手,但也不曾展眉,反有些凄然之意:“李家上下都知道我祝玉莲当初是为了给三少爷冲喜才娶进来的农家女儿,比不上那些名门大户的闺秀。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些年来从不曾争抢过什么。但,近一年来我却过得愈发……现在只好来求弟妹你了。” 我听着这话不对,赶紧追问:“嫂子这话说得我倒糊涂了。不管什么冲不冲喜,咱们都是一样的少奶奶,在这府里想要什么自然有人送来,哪里还要讲争抢什么的。嫂子今天这样说,莫非有谁给你气受了不成?若是这样,我第一个不依,若我做不了主的,咱们明天一早就回了老太太去!” “别!”三少奶奶忙拉紧了我的手,“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每月的月钱,我定是要托人带回娘家三两的。而剩下二两本来倒是足够的,但今年以来,下人们常常拿给我买些零碎物件为借口,总抱怨月钱不够使。我这人心粗,也抓不到他们什么毛病。要是过去,我必然可着性子来,闹他个人仰马翻。但现在却不行了,我这身份也只能安分守己,实在不好为了这事闹到老太太那去。” 刁奴啊!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些小人呐,还是挑软柿子捏,我怎么就不见谁来欺负我呢?看来老天没让我穿成个寡妇,真是厚待我了。 “嫂子别担心,这事我既然知道了,以后断无让那些下人再张狂的道理!”我向来觉得我这人正义感十足,尤其加上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自然一口把这事揽下了。 三少奶奶终于松了口气,对我笑了起来:“我本来还怕弟妹嫌我多事呢。既然这样,以后可就仰仗弟妹给我出气了!” 我也不由笑了。这祝玉莲还真有意思,和那些个哀哀切切死气沉沉的寡妇全不一样。 又聊了会天,我便起身要告辞。 她却拉住我:“弟妹,我还有件事得请你帮个忙。” “什么?尽管说就好。”我问,心里想着,这人事儿还挺多。 “过几天就是老太太的寿诞了,论理,咱们这些姑娘媳妇的都要准备寿礼,可我一时真是没有什么钱,弟妹能不能先借我十两银子?日后我必定尽快还了你。” 嘿,大家都知道李家现在入不敷出是不是?怎么这阵子全是管我要钱的?我心里苦笑,但也看出三少奶奶性子虽直,却是个要脸面的人,自然不敢露出任何犹豫之色。 “没问题,我那虽然不多,但十两银子还是能给嫂子匀出来的。我这就回去取,你等着,晚上我差人给你送过来。” 临走,我又劝她:“嫂子也不用着急还我,我一时也用不上什么现钱。你可千万别苛待了自己才是。” 她显出感激之色。我猜,一半是因为我答应帮她的忙,另一半也是看出我并没有日后拿这事向她要求回报的意思。她一直送我到院外,这才转身回去。 我也赶紧回家,琢磨着得趁着值夜的婆子们来巡视之前叫清竹她们送钱过去。 19、二十 意外(修) 一进院子,我微吃了一惊。我那屋子里面竟是灯火通明。 往日里,我若晚上出去,清竹怕我回来时见着一片漆黑会心中不喜,所以自会在厅中点上盏灯。可今天这架势,反倒像屋里有人一般,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推了门,一边唤清竹的名字。 立刻,清竹、清菊两人从卧室出来,手中还端着水盆、抹布等物。 我心下疑惑,忙进去看。 这一看不要紧,我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卧室中新树了一架屏风,一侧是我的床铺,另一侧原本放着的几株盆栽花木早被移走,倒换了张卧榻放在那里。榻上软垫靠枕锦被一应俱全,边上还搭着李暮阳的一件淡蓝色丝质夹袄。而这衣服的主人则安然坐在窗前椅上看书。 “不靠谱的混账东西!谁让你乱动老娘房间的摆设了!”我心里暗骂,咬牙克制住了扑上去掐死他的欲望。半天才冷着脸啐道:“你这什么意思?还打算长住了?我告诉你!痛快点给我搬出去,不然以后有你好看的!” 见他没反应,我更气不打一处来,两步冲到榻旁,劈手抄起那件衣服就冲着门口扔出去。 “我最近给你脸了是不是?你倒得寸进尺了!” 李暮阳抬头看我,也不生气,半天方淡淡笑道:“给我好看?你又能如何?” 我呸啊!这小子最近反守为攻了?我在心里使劲地骂,但也知道,我这会儿还真拿他没辙。唯一的把柄就是李家的财务状况,但这事若告诉了老太太,一时把她气出个好歹来,我可是得不偿失了。 思量半天,我怒极反笑:“我的确不能如何,只不过我这院子里的人以后就都知道李家四少爷是个涎皮赖脸的主儿罢了,以后说不定传到你那尾狐狸精耳朵里,她必定畅快的要命。我反正是没什么损失!” 李暮阳脸色一变,但片刻便恢复常态。 “你这女人从来就说不出一句好话么!”他站起身,过来掩了门,又说,“你以为我爱过来?这些日子,各地店铺的信儿都会传过来,我若在南院,这事难免被彤儿知道。” “那书斋呢?” 他微微瞪我一眼:“你难道不知道书斋也是三姑娘常去的地方?” 我瞪回去,又不死心地追问:“我倒不信,李家这么大,难道连个让你清静办公的地方都没了?” 他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看着我:“且不说按老太太的意思,我每月至少得在这里住上半个月,单说其他去处――我自十六七岁便随父兄常年在外为生意之事奔忙,哪有时间在家里长住,便是过去有专用之处,这些年过去,也都荒废了。这府中,除了在你这儿我不用防备被人听了那些消息之外,就只有我娘过去住的院子是个安静的去所罢了。” 我想起曾听下人说过,纳妾之前,李暮阳偶尔在家时也只住在老太太西院附近的一间小院落里,最近这半年,那里早没了人照料,已经住不得人了。 我自然也不能把他踢到王夫人住过的那院子去,上次看他样子,应是不忍让那处清幽院落再受俗务打扰。不管怎么说,对已逝之人我还是保留应有的敬意的。 可是,难道就这么妥协了?你说我这还和签订丧权辱国协定的腐败晚清政府有什么区别啊!虽说风水轮流转,但我却咽不下这口气。 半天,我咬牙切齿的挤出个笑容来:“好,好,没问题!那你就住这!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谁让你是陆红叶的夫君呢!只可惜呀,你来的倒有些晚了,要是早个半年一载的,不知道她得高兴成什么样子!”我知道李暮阳最怕我提这茬,我偏隔三差五给他絮叨一次。 果然,他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顿时变了,眼中神采也黯淡了下去。 这招真是百试不爽,让我十分得意。 “喂!”我见夺回了主动权,心里多少消了些气,于是叫他,“你可想好如何筹备老太太的寿宴了?” 他微怔,勉强回答:“就按往年的例罢了。只是近来事情多,老太太也嫌烦了,今天还和我说不要大操大办,更不要请那些戏班子来吵闹,还是安静些最好。” 我大乐:“那岂不是省钱了?这倒好!” 李暮阳无奈地看看我:“只从这些事上节省,不过是扬汤止沸而已,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刚才你走后,陈婶将剩余银两送了回来,一共六百九十七两。老太太生辰至少还得一百两,若再加上……” 我笑不出来了,愁眉苦脸地接口:“加上过几天就要置办冬装,恐怕能剩下五百两就很不容易了对么?”亏得我下午时还觉得这钱是笔巨款,现在看来竟然如此不禁花啊! 说到银子的事,我突然一拍大腿:“坏了坏了!” 李暮阳急忙问我何事有异。 “我答应了给三嫂送钱呢!这会儿光顾着和你生气,倒把正事给忘了!” 他板了脸瞪我一眼。大概想说我怎么什么事都能怨到他头上。 我没空理他,赶紧去桌上平日放闲钱的匣子里翻。可里面竟只散着不到半两碎银。我一下子急了,忙叫清竹进来。 “我这银子呢?我记得明明有将近二十两呢,何况今天应该又放了月钱。” 清竹一脸疑惑地凑过来,看到空着的匣子也呆住了。 “这,少奶奶,这我也不知道了。”她急的几乎要哭出来,“是我亲手将少奶奶这月的月钱放到匣子里的,那时数目还没错呢。之后,我一直都没离过这院子……怎么会……” 我安慰她两句,又问:“这期间可有谁进来过?” “少爷吩咐几名小厮抬了这屏风和卧榻过来,除此之外,再没有谁进过这屋子了。” 我心里一沉,叹了口气:“这就对了。这钱怕是就是那时丢的。” “可是……”清竹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可是我一直在门口看着他们,怎么可能……” 李暮阳也点头:“我当时也在房中,虽然那时人多杂乱,但也不至于有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取银钱,何况这些人已跟了我好些年,怎么会做出此等事情。” “你们是不知道偷儿的厉害才会这么说!”我狠狠剜了李暮阳一眼,“别说是你们一个不知人心险恶的年轻女孩、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就算是日日身处市井之间的商贩主妇也难免有照料不周,让人把钱从身上摸去的时候呢!”我再次确定了,李暮阳绝对和我八字犯冲,我所有倒霉的事情基本都是他给我招来的。 他大概也觉得过意不去,正要开口。我赶紧做了个叫停的手势:“你甭觉得抱歉,也别说什么没用的,我早知道你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儿,没那力气跟你折腾。但这麻烦既然是你给我惹来的,自然要你负责!我算算……嗯,一共应该是二十六两五钱,你赶紧给我补上,要不咱们这事儿就算没完!” 李暮阳这当事人尚未如何,清竹在一边脸都白了,一叠声地劝他“不要往心里去,少奶奶心直口快,并没有恶意”之类的话。我这才想起来,她这是第一次看我对李暮阳发飙的现场版。我琢磨着是不是该收个入场费什么的。 正想着,忽然发现李暮阳反而渐渐面露不快之色。哦,对了,有人在场的时候他习惯性的要端个少爷架子,这会儿听到清竹劝解,估计正等着我给他个台阶下呢。我暗说,我可真受不了这种死要面子的小屁孩,以后我要是有机会红杏出墙,一定得找个能成大器却又虚怀若谷的真君子。 “清竹,”我邪恶地瞟了一眼李暮阳,故意无视他,转头吩咐清竹,“甭劝了,他没事。你赶紧去南院那,叫人取三十两银子来。若是有人问,就说是少爷特意吩咐的,有急用。然后直接给三少奶奶送去十两。” “你!你未免也太放肆了!”看起来,李暮阳有些忍不下去了。 我打发了清竹去办事,这才回头嘲笑他:“我可曾请你过来住了?我那钱是不是因为你非得搬这些东西来,才让人趁乱顺去的?我现在有急用,向你讨要赔偿是不是理所应当的?何况,我现在可是你唯一的盟友啊,你还不赶紧讨好我?” 听了这话,他脸色更差,却又说不出什么,只得咬牙坐下,再不看我。 我心里更乐,知道他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加上从小惯出来的脾气,这个闷气可够他生一阵子的了。于是,我也不再说话,只坐在他旁边椅上悠然吃茶,顺便偷瞄他脸色忽青忽白的变化,觉得甚是有趣。 过了半个多小时的样子,李暮阳终于撑不下去了,使劲瞪我一眼。 “你盯着我看什么!” “哎?”我放了茶盏,“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这句话虽然恶俗,但是绝对有用。果然,李暮阳又不说话,这次连身子都扭向另一边了。我正要再编些词来挤兑他,可惜尚未开口,清竹便带着二十两银子回来了。 “钱可给三少奶奶送去了?”我收好了钱,问她。 “送了,三少奶奶说,想不到少奶奶您是这么爽快的人,以后若是有任何事您需要她帮忙,她绝不推辞一句。” 听了这话,李暮阳也不由转回身来,有些诧异地看着我。大概是想不通什么时候我居然和三少奶奶关系如此好了。 我不理他的疑惑,故意又问清竹:“刚才去南院,可还顺利?” 清竹有些尴尬的样子,要附到我耳边回答。我一挥手:“不碍事的,少爷又不是外人,难道还听不得?你尽管直说。” 清竹无奈,只得照直回答:“我说明了来意之后,林姨奶奶眼圈就红了,后来还落了泪。一直哭骂,说您克扣她的月钱不说,现在连少爷放在她那里的银子都盘算起来了。还说,少爷这些日子竟然由着您的意思来,都忘了当初……当初如何与她山盟海誓的……” 我几乎笑死在地上。李暮阳脸色更加难看。 “然后呢?然后怎样了?”我揩去眼角笑出来的泪,又追问。 “后来,林姨奶奶差人去取了银子来,全掷在我身上。”清竹小声回答,“我出门后,隐约听到屋子里似乎在摔东西……” 话音未落,李暮阳已经站起来,这就要离开。 “哎?少爷不是说要住我这么?怎么这么早就走了?难道不怕老太太怪罪下来?” 他回了头,大概想责骂我几句,但终于还是没说出来,最终摔了门出去。 我大笑起来。能把人气成这样,我真是个天才呐! 半天,收了笑,我拉过在一边埋怨地看着我的清竹:“她拿那银子扔你了?赶紧给我看看,可打伤了没有?” 清竹连忙把手抽回来:“没有没有,没伤着我。不过,少奶奶您可真是的,少爷好容易来了,这是多好的事情,可您却几句话把人气走了,这……” “你别担心,我心里自然有数。”我又奸诈地笑起来,“要不咱们打个赌?你别看少爷今天气成这样,明天一早,他自然还会来。” 清竹愣愣地看着我。 我故意装出神婆的架势,摇头晃脑地说:“你想问我为什么如此自信对不对?这就叫风水轮流转呐。过去我就算求他,他也懒得来。现在我就算赶他,他照样还会过来。你就别操这份心了,小心还没嫁人就变成了老太太的模样。” 又闲扯了几句,我也熄了灯睡下了。离老太太的寿辰越来越近,明天开始,大概又要忙起来了。 20、二十一 螃蟹(修) 正如我所料,第二天我给老太太请安时听说少爷与林彤已赶早来过了,而待我回房之后,就看见李暮阳已在屋子里等我了。 我凑过去,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的脸。 他被我看的发毛,不禁问道:“你今天又犯了什么毛病?总盯着我看什么!” 我狡诈地笑:“我是想着,也不知道你昨天被猫啊狗啊的抓伤了没有,一时好奇,想来看看而已。你说这畜生就是和人不一样,对它再好也不行,它稍一不顺心就闹起来,真是麻烦呐!” 李暮阳自然知道我是在指林彤昨天那出,不免又勾起气来,冷冷抱怨:“要说闹,谁还能比得过你!” “哎?这话怎么说呢?”我皮笑肉不笑地回应,“对我好的,也就是老太太、太太还有我屋里这几个丫头,哦,还有三嫂也不错。我可不记得和她们闹过。少爷您是不是记错了呀?要不,我陪您去找她们问问?” 他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我估计着,要不是因为有正事,他早像昨天夜里一样拂袖而去了。看看,人还得有一技之长啊,若非看着我尚有些能耐,把这李家上下都管得还算整齐,他心高气傲的,哪里会看我一眼,更别提为了让我帮忙而受这些言语讥讽了。 我乐子也找够了,这才扔了纸笔给他,与他细细商议起为老太太祝寿的事情来。 平心而论,李暮阳这人,也不是没有优点的。虽然自命清高又打小娇生惯养,但好在本性仍算纯良,虽被我气得半死,但事情过去,却也不记仇。谈了一阵子正事,我看他脸上气恼之色已经淡了,我说到有理之处,他也不吝称赞。我不禁想,三国演义中,周瑜若是有这个气量――或者说有这个差记性,是不是也就不至于让人家气死了?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期间清菊来奉了两次茶。我们终于议定大体事项之后,已是正午时分,清菊带着橙子端了菜饭上来。 我一上午不见清竹,不由疑惑。一问之下才知道,今天她一早就出了府去给我采办胭脂水粉去了,这会儿刚回来,气还没喘匀呢。 一听这话,我恰好想起昨天和三少奶奶的谈话,于是停了筷子,吩咐:“那些胭脂什么的三少奶奶用不上,其他的要是有富余的就给她拿些去。” “三嫂每月月钱也不少,怎么连这些物件都要你接济了?昨日你也说给她送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暮阳刚好停了笔,一边把所列清单递给我看,一边问道。 我瞥他一眼,叹道:“你可不知道,你三嫂都快被那些不要脸的下人欺负死了!每月那些下人丫头都说钱不够花,我看呐,估计是被她们自己偷着拿了才是真的!” 说到这,我又想起昨天的事,又问:“说到偷钱,昨天在我这屋子里偷钱的是谁?你心里可有数?”我听橙子说过,这年岁里,稍微富足些的百姓家,五六口人一个月的全部花销也才大约十两银子罢了。如此算来,从我这偷的二十六两银子也勉强算是笔巨款。我可没好心到既往不咎的地步。 李暮阳叹了口气:“我心里倒是有数,早上过来之前也言语暗示他了,想必此后他再不会做这等事情。”他看看我,又说:“但他已跟了我许多年,这一次,念在他是一时起了贪念,又是初犯,我并不想计较,你也别和老太太说才好。” 我差点被饭噎死。这人拿自己当慈善家了?就是要从事慈善事业也得有那个资本不是?现在可是自身难保的时候啊。 我瞪他一眼:“没问题,你想做好人我也不拦着。但你给我好好想想,二十六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够给多少下人发月钱了!下次没钱的时候可别来和我哭穷才好!”看他有些气闷的样子,我又说:“你这人呐,就是从小大手大脚花钱花惯了。依我看,你当初说李家用度开支难以缩减,搞不好大半都是因为你这阔少爷不知道如何节俭而已。何况,若真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小人,你觉得你给他留了面子,搞不好他反倒恼了,日后还得找机会报复你呢!” 说完,我趁他在一旁生气,赶紧伸手把桌上我爱吃的几样菜全划了大半在碗中,飞快地吃完了。我一向觉得,大概府中厨子觉得深宅中的姑娘太太们吃不了多少东西,所以这菜虽味道无可挑剔,但分量总是太少,现在我更不想被人抢了去。 满意地擦擦嘴,我这才发现李暮阳瞠目结舌的看着我。 我冲他呲牙:“看什么看!我给你们家做牛做马累得要死,吃点东西你还心疼不成!这也太没人权了吧?” 他顿时露出一副头痛的表情,一手揉着额角,也不说话。 我扭头望见屋子里那只红玛瑙胆瓶里盛着枝新剪的菊花,忽然脑中灵光一现。正要说,又看他这幅样子,突然来了点恶趣味。 “喂!我要吃螃蟹,越多越好,挑肥大的。你把这个加在刚才定下的菜单里!”自打看过红楼梦之后,我就一直觊觎那一筐筐膏肥肉满的螃蟹,总惦记着找个什么亭台水榭摆上几桌也体会下以蟹下酒,吟诗作赋的感觉――当然,吟诗肯定是别人的活儿,我没那才情。 清菊本来正在旁伺候,一听这话,噗嗤一声笑出来:“少奶奶,您怎么跟饿急了的猫似的?” “死丫头!敢挤兑我?还不赶紧收了东西下去!”我笑着骂她。 待清菊走后,李暮阳也摇头叹气:“别的还好说,现在早已过了季节,我去哪里给你弄螃蟹去!” 我白他一眼:“我管你是种出来还是生出来!反正给我弄来就是了!要不然,你那偷钱的下人……哼哼!”我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听了我这话,李暮阳的脸色沉了下去:“你这言语怎么愈发粗俗了!竟然还用那些事情要挟……” “我呸!想听那些阳春白雪的,你倒是去找你养的那只狐狸精啊。”我娴熟地换上了泼妇嘴脸,“人家又能吟诗弹曲又知书达理还温存体贴……哦,对了,昨天胡闹一气的究竟是谁啊?我怎么突然不记得了呢?” 他又气结。 我则无比欢乐地在一边围观。 半天,见我毫无收回要求的意思,李暮阳又叹了口气。嗯,自从和我打交道之后,我发现他越来越经常叹气了,这是个好现象。 “余州那边盛产螃蟹,我下午就传信给铺子里的人,让他们买些送回来好了。”他终于妥协了,“但是,现在季节过了,即便勉强托人买回来,那些蟹子也未必肉满,到时你不要再抱怨才好。”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顺便让伙计们运些香料回来,就说前阵子那些我已用光了,觉得很好,又想要些。带来后,最好能到附近哪个香料铺子中暗地里卖了。不然,等余州那边年底结算才能送来现银,怕是这边一家子人已经饿死了。”既要瞒着人,当然不能此时从外地商铺支取现银,我不是什么聪明人,只能想出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了。 李暮阳显得有些惊讶,他定定看了我半天,才问:“这才是你真正的打算吧?既然如此,又何必扯那些螃蟹的事情来气我!” “因为我高兴。”我一本正经地回答。 怒了,他又怒了。 “你这人,气性真大!”我装模作样地抱怨,“想听实话?” “自然。”他依旧板着脸。 “李家生意以玉器为主,眼下不亏本便算好的了,没法指望靠这些铺子的收入来补贴家用。另外,余州三四家香料商铺倒该是盈利的,但按规矩,每年年中、年末两次结算之后才能将利润送回,你既不想让人知道,又如何能大笔支取现银?而若是说府中想要香料,虽然价值丝毫不减,但却没有坏了规矩,自然不会被老太太或陈伯他们疑心。”我喝了口茶,对他笑笑,“只不过,你前几个月刚托人送了不少香料回来,若我说都被我用光了,还要新的,难免被老太太骂做败家女。你说,我替你背了这个黑锅,你是不是该补偿我、给我些实在好处?” 我说完,李暮阳怔了片刻,随后苦笑:“你明明是好心,为何总是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让人误会。若你早说实话,别说是几只螃蟹,就算……” “打住!”我赶紧打断他,“都自身难保了还装什么仗义。你要想报答我,嘿嘿……” 说到这,我突然觉得我这话似乎在电视剧里很常见,后面大概应该接“以身相许”什么的。我赶紧啐了自己一口,继续说下去:“你要想报答我,就讲些你和那小狐狸精的事情来听听。” 他愣住。半晌才慢慢说:“你要听这些做什么?” “我高兴!” 今天早上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我又一如既往地被领导教育要多补补身子,不要过于劳碌,实在不行就让陈大夫给看看……总之,中心思想就是她想抱重孙子了。这日复一日的思想教育让我无比郁闷。我正琢磨着,实在不行,就再给李暮阳买几个小妾进来,把这艰巨任务转移出去,反正他外表家世都不错,做他的妾室倒也不吃亏。 只不过,我又想起二姑娘出嫁前所说的话,不免有些担心李暮阳和那小狐狸精万一真是两情相悦至死不渝……那我再自作主张买什么小妾进来,岂不是害了人家女孩。 李暮阳自然不知道我这些心思,但他这人向来矜持的要死,竟然一直和我相面相了快十分钟,硬是一个字没说。 看来用硬的不行。 “相公呐!”我收回了和他对视的目光,拿帕子半掩了面,作出低眉顺眼的样子,一边又从嗓子里挤出足以用惊悚来形容的幽怨声音,“妾身可没想到你居然是如此知恩不报的人啊!明明刚才还说什么都可以答应妾身,怎么这么几句话之间便反悔了?……” 嗯,气不死你我还恶心不死你?这是我第一次用这种方法,事实证明,很有效。即便日积月累之下,李暮阳已经对我的冷嘲热讽产生了抗体,但对待假模假样的怨妇……只能说,我觉得他的脸都快绿了,几乎落荒而逃。 我揉了揉快要僵硬的脸,问他:“怎么样?你是告诉我呢,告诉我呢,还是告诉我呢?” 21、二十二 琐事(修) 很快到了老太太生日当天。 这几天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过去只当家中有钱,我从没什么感触,这次却真是心疼。偏偏这天早上我给老太太请安时,陈婶也过去了,只说上次好好添置冬装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今年无论如何也要把旧衣全换下去,这才不失体面。 我虽知道财政状况紧张,却没法开口。末了,还得赔笑说一定尽快将此事办妥。 看来,预计能剩下的五百银子又要缩水了。 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后,我心情不畅,十分想找个人发顿脾气。 但今日又是老太太寿辰,我也不便去招惹谁。只好找了个清净无人地方去散散步。正满腹牢骚地慢慢沿着沉香溪走着,忽然听到前面林边亭中俩丫头的嬉笑之声,我下意识地驻足。 “你这月可有一两?”穿鹅黄色襦裙的丫鬟问另一人。 那绿色衣裙的丫头笑着回答:“岂止一两,足足还多了这个数呢!”说着,她抬了左手,似乎对黄衣丫鬟比了个数目。 两人都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们的表情和手势。 又听那绿衣丫鬟笑问:“你呢?可别说你比我拿的少啊,我才不信。” 黄衣丫鬟边笑边推了她一把:“你还说,钱都被你拿光了!我这月才拿了三百钱!只好下个月早些下手了。” 我听得疑惑。看她们身量装扮,大约是哪个屋里的大丫鬟,可既便如此,每月的月钱也就是五吊钱罢了,和她们提到的哪个数字都对不上。既留了心,我便往旁边摸了几步,悄悄躲到她们侧后方一棵柳树后面,好在此时虽是秋日,但柳叶仍未落尽,密密垂下的柳枝还能为我遮挡些。 之后两人便转了话题,东拉西扯地谈些家长里短。我暗叹,这可真是未完成版的长舌妇,等到嫁人了之后,不一定怎么嚼人家舌根子呢。 大约又过了半个来小时,我腿也酸了,正开始埋怨自己没事找事还什么都没听到,那个绿衣丫鬟忽然小声惊呼:“哎呀!可糟了!光顾着和你说笑,连正事都忘了。我到底还是得给她买些头油什么的回来才好,不然可就说不过去了。” 我突然明白了。 果然,那黄衣丫鬟语气微嗔:“你就知道这一个由头了是不是?难道你不知道前几天四少奶奶刚给咱们少奶奶送了好些这类东西去!” 绿衣丫鬟拍了下腿,叹道:“我想起来了!这可麻烦了。要我说啊,四少奶奶也真是多事,好好的送什么东西过来。咱们屋那一个寡妇,就是打扮的再齐整漂亮又能给谁看去……” 嘿!居然埋怨到我头上来了?这人我见过不要脸的,但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做贼都做得理所当然,这也算是一种天赋了,换了旁人,想学都学不来。 听够了,我觉得也差不多该到做正事的时候了,于是悄悄沿着原路退回去,径直奔三少奶奶的屋里过去。 我到时,她也刚给老太太请安回来。我喝退了来奉茶的丫鬟,关了门。这才问三少奶奶:“三嫂,今天你屋里可有谁穿了黄色和绿色的衣裙?” 她有些不明所以,但仍笑答:“弟妹如何知道?我记得红儿和青萍倒是分别穿了这两色的衣裳,但她们早上服侍我梳洗之后便不见了人影。弟妹找她们有事?” 我笑笑:“不是我找她们有事,而是我要找她们的事!”见三少奶奶疑惑,我将方才所闻之事和她细细讲了,又嘱咐她:“嫂子也不要动气,这事就交给我,我自会好好处理。你就装着不知道这事,千万别露出什么破绽,只管等着看戏就好了。” 还要和她说几句,橙子却找来了,一脸笑眯眯的模样。 “少奶奶,少爷请您回去呢,说是螃蟹送到了,您要是再不去收了,怕就让别人抢没了。” 一听这话,我不由心里暗乐,那小子想说的分明是香料送到了吧,他居然还记得我拿螃蟹这事气他呢。看来,那天白在心里夸他不记仇了。 不管怎么说,他既主动找我,大概还有其他的事。我赶紧辞了三少奶奶,和橙子一路回家去。 我进屋时,李暮阳正倚坐在榻上,身上披着件月白色夹袄,细细翻阅着手中的账本。见我进来,他淡淡点了个头,趁我还没说话,倒先开了口:“香料我已让人收了,这几天就找地方卖掉。蟹子也送到厨房去了。我昨夜着了凉,现在觉得不大舒服,你别来气我。”他声音略有些哑,带着点鼻音。 这孩子倒也不笨,都学会给我打预防针了。我嘿嘿一笑,坐他旁边问道:“既然事情都做好了,你还找我回来做什么?莫不是想我了?你那小狐狸精会哭的啊!” 他瞥了我一眼:“我究竟哪里对不住你了?你对我竟一句好话也说不出么!”说着,将手中账本递给我,又说:“我叫余州那边的伙计把几家铺子的总账带来了,你也看看,多少心里也有些底。只不过,最好快些,下午伙计们便要启程回去了。” 我大略翻了几页,仍将账本扔回给他,抱怨着:“你也未免太高看我了,我哪里看得懂这些东西。你要觉得有重要的,就直接和我说,我一看这个就头痛。” 他又瞪我。我心说,这家伙原本一见我就愧疚得要死,现在却本性复发,少爷脾气越来越抬头,这究竟是因为我功力下降了,还是这家伙抗性增加了呢。 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李暮阳微微笑了笑:“不必疑惑,你现在即便做出那些张牙舞爪的样子,我也知你心里也并没有什么恶意,自然不会与你置气。” 喂喂!什么叫没有恶意……难道我是跳梁小丑给你演戏消遣的么! 停顿了一下,他静静敛了笑意,再次开口:“有些话我一直想和你说。红叶的事,我那阵子想了很久。你说的没错,我这一生都无法补偿她。如果仅仅是愧疚就可以将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的话,即使如你所说那般让我终日陷在悔恨之中,我也不会有怨言。只不过,若是如此,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会连现在能做到的事情也……” “昨日的因,今日的果。明日的果,则由今日之因而生。你想说的可是如此?” 他向后倚了靠枕,微合双目,面容平静。 仔细想想,我累月来和他斗气,其实早偏离了为陆红叶鸣不平的初衷,甚至随着越来越熟悉这边的环境,我连对借尸还魂这事的不满都渐渐淡了。今天见他这副样子,一时心里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孔子老先生说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句话便是初中生也能摇头晃脑地背出来,然而,真正了解其中滋味的又有几人。真正明了逝者已矣,能放下该放下之事,坚持该坚持之事的,古今又有几人。 他倒好,竟看透了,终究还是放下了。 “你……”我心里许多想说的话,开口时才发现,竟全然不成句子。 他仍是了然的神情。 “我放不下,也忘不了。但那是我种下的因,这业报也只能加在我身上。如果我为此终日消沉,累及无关之人的话,又何异于将这报应推给了别人。这些,你也该明白的。” 我这些天本就觉得心思疲累,听了这话,又勾起了些感触。半天才闷声开口:“按你这么说,我倒是那种累及无关人等的小人了!” 他依然不睁眼,只抿了嘴淡淡一笑:“并非如此。当初,我本也不是无关之人。现在想来,还好知道了此事,其实我倒应该谢你才是。” 我一怔。这人还真是……宁可明白着受苦也不愿意糊涂着享福么。 自从我到这里,已有八个月的时间。此时,我第一次觉得李暮阳虽有些任性骄纵自命清高的富家子弟惯有毛病之外,倒也并非十分混账了。 静静坐了一会,李暮阳似乎也养足了精神,起身将账册放到窗边桌上,又拣了本闲书来看。 “喂!”我收回刚才的话,这人依旧是个混账,居然现在还有心情偷闲看书……什么人呐这是!我把手挡在书上,催他:“你别装死,赶紧给我说说余州那边店铺的状况!” 他叹了口气,放了书卷。 “没有什么特别的,和往年相差不多。你既看不懂账本,我一时半刻也和你解释不清。日后空闲时,我慢慢教你。” 这就叫引火上身吧?我忙不迭地摆手:“不用了!既然那么麻烦,你不用教我也行。那些帐你留着自己看就好。” “这怎么行。”李暮阳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以后若是我不在,家中大小事务还要交给你才好。你怎可以连账册都看不懂。” 真是头痛呐!我大学的时候就一向讨厌会计学,曾经熬了两个通宵才好歹弄明白了资产负债表,结果考完试又全忘干净了。本来我是打算听李暮阳随便说说就好,没想到他倒认准了,想要把我彻底培养成管家婆。 我暗地里磨了磨牙,赶紧顾左右而言他。 “先别说这个,我问你,咱们家里这些姑娘太太的胭脂水粉等物都是从哪里买的?” 李暮阳扭头斜斜看了我一眼,回答:“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他说这话时,早没了刚才的淡然,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埋怨。 对了,这家伙连当铺都不愿进,怎么可能屈尊去那些卖胭脂膏子的地方呢。我算终于明白了,李暮阳就是典型言行不一的那种人,要论心性通透,他不比谁差,但就算他能说出来世间百工万民不分贵贱这种话,我估计他自己也不会挽了袖子亲自去劳碌的。这就是惯出来的毛病啊! 不过,我是谁啊。只要是我想做的事,还由不得他不做。我自觉奸诈地笑了笑,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顿时,他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竟有此事?” 我笑答:“当然是真的。这事,我信不着旁人,我只问你是帮我不帮?” 半天,他皱了眉:“既如此,我少不得帮你打听了。只是,从此我可不欠你什么了,你别再追着我问彤儿的事情。” 我知他是这几天被我问烦了,也猜到就算再纠缠下去,他也未必真能说出什么八卦消息来,于是大义凛然地应道:“没问题,反正看你这样子我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就是那些酸掉牙的才子佳人故事么,现在你要给我讲我还不稀罕听呢。” 眼看着他又板了脸,我嘿嘿笑出来:“我怎么觉得今天你这脸色跟晴雨表似的,忽阴忽晴没个准儿呢?” 说完这话,我觉得李暮阳的脸色更加难看。果然,硬撑了约摸一两分钟,他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对我抱怨起来:“没个准头的分明是你才对!我倒不知我又怎么惹到你了,即便不是为了红叶之事,你也从没给过我什么好脸色看。若你有什么不满,只管与我说就是了,何必如此!” 我听他声音沙哑,怕他没撑到寿宴时便又病得厉害了,于是也不敢再东拉西扯的气他。 “行了行了,我又没说什么重话,你这人气性真大!以后大不了不拿你寻开心就是了。”想想又补充,“你可别光顾着生气,下午忘了我托你办的事了。”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大概被我折腾得没脾气了。正要开口时,外面清菊来通报说,时辰差不多到了,请我们赶紧去老太太的寿宴。 23、二十三 生日(修) 老太太年岁大了,不喜熬夜,因此将寿宴安排在了中午。 听说,往年给老太太祝寿时少不得请什么戏班子咿咿呀呀唱上半天,再加上亲友故交的拜访,一整日都甚是喧闹忙碌。但这次,因为前两个月事情多,老太太觉得有些心力不足,疲惫的很,因此特意嘱咐了不要那些繁琐排场,只自家人安静吃顿饭聊聊天就好。 我和李暮阳到了老太太平时宴客的西厅时,人尚未齐,只有三少奶奶和三姑娘已到了。两人本在聊天,见我们到了,三少奶奶冲我点头一笑,我也回了礼。不一时,太太和二少奶奶也来了,最迟的还是那林小三。 我真是不知道她在装什么大小姐,本来就不受老太太待见了,今天这样的日子还磨蹭到最后才登场。我不由扯着李暮阳的袖子低声笑道:“看看,不愧是你的心上人,连架子都和你一样大呢!”李暮阳瞪我一眼,没答话。林彤所在之处当然听不到我所说的内容,但她似乎有所感应似的抬了头狠狠盯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倒觉得她这次看我的眼神里面除了嫉恨之外,还有些居高临下的气势。前者自是常见,但后面这种情绪,自从她入门之后就没再有过,这让我有些疑惑。 还来不及深究,如意就推了门然后侍立在一旁,柳儿扶着老太太慢慢走了进来。 屋里的人都站了起来,我也赶紧迎过去。 “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年更比一年精神!”我笑着搀住了老太太的另一边手臂,对柳儿和如意说,“你们今天都歇歇吧,我来伺候老太太就行了,今天我可得好好沾沾老寿星的福气!” 一边说着,我一边扶老太太入了正座,又在椅背处添了只松软靠枕。郑太太坐了老太太的左手侧。 随后,李暮阳和三姑娘也分别在两人的身侧坐了。 老太太看我们几个做媳妇的仍侍立一边,便笑了笑,招呼我们:“现在家里不比往日人多,你们再不上桌,我们这么两个人还有什么意思。来,都坐下,让丫鬟们服侍着就好。” 听了这话,二少奶奶和三少奶奶略谦让了一回就在三姑娘边上依次坐了,林彤则紧挨着李暮阳的右侧也入了座。 我瞥她一眼,心里暗骂:“好你个小三,你这是置我于何地呢,难道还让我坐你的下首不成?” 老太太看来也有些不快,轻咳了一声:“红叶丫头,你也坐吧,就坐暮阳边儿上。”边说着,边拿眼睛盯着林彤。 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林小三她居然装死到底,硬是一点换位置的意愿都没表现出来,坐得这叫一个稳如泰山。旁边几人似乎也感受到了异常的气氛,都停了言语,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我看老太太稍微皱了眉,知道她面子上挂不住,快要动气了。又转头看李暮阳那边,只见他也正暗中给我递着眼色。 嘿!这叫什么事儿啊。小狐狸崽子鸠占鹊巢,我还得替她说情?不过话说回来,我倒也觉得这事有蹊跷,索性就做个顺水人情,看看后续发展好了。 主意打定,我便端了酒壶到老太太跟前笑道:“老祖宗,我可不坐。今天是老祖宗大寿的好日子,谁伺候了您,谁便能分些福寿来。这么好的事情,我才不愿让旁人分了去呢!”说着,先给老太太倒了杯酒。柳儿等人也跟着给其他众人满了酒。 老太太略带嗔怪地看我一眼,拉过我没端着酒壶的手:“也好,难得这一桌子的人就你懂事。既如此,咱们娘儿俩就在这,你爱吃什么,便就着我的碟子吃吧。” 我忙笑着答应,一边看着林彤脸色微有些涨红。 “老太太,借着这个好时候,我也有件事情说说,也算给您祝寿了。” 我循声望去,发现林彤竟然已经站了起来。 “说吧。”老太太淡淡看她一眼,语气里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 “这事本来想择日禀报老太太的,但今日我也想借借老太太的福寿了。”林彤抬了头,露出浅笑,“前两日我身子不适,叫了陈大夫来诊察,这才发现是有了身孕,到现在已有两个来月了。” “真的?”李暮阳的声音里带着惊讶,也有掩不住的欣喜。 我心里也是一惊。难怪她今日这样一幅有恃无恐的样子,原来如此。她自是明白,她的孩子或许就是李家唯一的子嗣,因此,日后她母以子贵和我平起平坐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赶紧看向老太太。 这一看,我倒放下心来。老太太虽说有喜悦之意,但眉宇间仍有忧虑不满。我猜,她对林小三的偏见一时半会还是消不掉的,况且过去她也说过,若是林小三有了孩子,也要让我来抚养。这样一来,我不由为林彤觉得有点可惜,若是她知道了此事,怕是不仅笑不出来,反而会更加嫉恨郁闷吧。 最初的惊讶过去,屋里众人都反应过来,纷纷向老太太道喜兼送上贺礼。谁不知道老太太想抱重孙子都快想疯了,今日终于要得偿所愿。这样一来,林彤倒成了配角,只得坐了回去,面上有些讪讪的神色。我冷眼看着,只有李暮阳一直执着她的手细细询问,而她反而却一副闹别扭的样子爱理不理的。 气氛一旦活跃了,之后就顺理成章。 老太太得了喜讯,心情自是很好。我跟着三姑娘一起劝了老太太几回酒,将她兴致勾了起来,于是吩咐丫鬟去取了骰子过来,要大家一起行个酒令。 老太太手里拿着骰子,开了口:“就以这桌上碗筷菜肴等物为限,我先说一句诗,再掷这骰子,是几点便数过几个人去,也要以我这句诗所言之物为谜底再吟一句。若吟不出或是猜错了物件便算输了,要罚三杯。若是说对了,我便与他共饮一杯。这样可好?”说完,又想想,大概是觉得桌上人少,便又吩咐道:“柳儿,你和如意忙了大半日,今天就别分那些尊卑的,你们也拣个小凳坐下喝两盅。” 柳儿她们自是推辞不敢,但几个小丫鬟已按着老太太吩咐取了两只小圆杌过来,摆在宴席下首,柳儿和如意见推辞不掉,只得斜着坐在凳边。 老太太见人齐,愈发高兴起来,这就要行起酒令。 我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别说吟诗,就算让我生搬硬背那些古人诗赋都困难。我生怕露出什么破绽,赶紧趁着尚未开始对老太太赔笑讨好:“老太太,我可行不了这个酒令。您明知我诗词曲赋一窍不通,连说句俗语俏皮话都怕出错呢,今天却偏偏要我来做这个,莫非是故意刁难我不成?您要是想把我灌醉了,也不必这么多周折,给我一壶酒,我直接喝了便是,老太太您也省了麻烦,我也省了闹笑话,岂不两全?” 是谁说的,吵架的要点之一就是要自己先退到极卑微的境地,之后再说什么都让人抓不住把柄了。这话甚有道理,即便是针对除了吵架以外的情况也一样。 果然,老太太笑起来:“你这丫头倒编排起我的不是了!既如此,你就当我是故意的罢了,你喝了这壶酒我今日就放过你,不然我们大伙儿都看你的笑话呢。”说着,一手指了指我刚给她倒了几次酒,里面仍是半满的酒壶。 虽说我过去酒量尚好,这女眷们喝的也并非烈酒,但一下子灌进去半壶,我这心里还是没底。我不由拿眼角余光左右看了看,想找条退路。可三姑娘腼腆少语,三少奶奶性子又很爽利,此时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正笑着等我的反应呢。太太虽有些忧虑,但并未明显表现出来,而二少奶奶则自顾自的低头浅笑。再看另一边,李暮阳眼中带着疑惑,似乎在向我询问……我说你疑惑个什么劲呐!不如直接帮我找个台阶下!再一看小狐狸精。嗬!这女的明显幸灾乐祸的一副样子。 我这人吃软不吃硬,最怕的就是激将法,被林彤这么一看,我反倒不想退了。于是,我握了酒壶,对众人笑道:“今儿个是老太太的寿辰,我说什么也不敢拂了老太太的意。别说是一壶酒,就算是壶□□我也得喝下去,只是待会要是醉了撒起酒疯来,老太太可别恼啊。”说完,我提起了酒壶,拿帕子略掩住嘴,直接对着壶嘴灌了下去。不一会,壶中酒已喝干,我特意将酒壶倒过来让大家都能看到,自觉堪比江湖女侠。老太太笑得更厉害,众人大多也都笑起来。 又吃了两口菜,听别人开始行酒令,我的脸也开始有微微的热意。 得,我得出去吹吹风醒醒酒,别一会真撒泼放赖的,万一再一不留神说了什么穿越不穿越的事,那可就是自取灭亡了。我赶紧向老太太告了个假,又让柳儿替了我的位置给老太太夹菜斟酒,这才溜边退了下来。 虽是秋日,但李府所在的梧州气候相当和暖,此时尚无秋风萧瑟之意,加上正是午后,我在西边小园里走了几圈、发了些汗,觉得酒劲已经略散去了些。又不想这么快回去,怕再被抓住灌酒,于是索性在西边回廊尽头处找了个地方坐下乘凉。 刚坐了有十来分钟,便听到李暮阳的声音唤我。我本想不理,但转念又想到此处离摆着寿宴的西客厅不远,怕他再惊动了老太太,于是赶紧从回廊里钻出来对他招手示意。 “你出来干嘛?”我仍有些头晕,没好气地问他,“等会小心你家那狐狸把你扔醋缸里淹死!” 李暮阳听了这话,又露出略带气恼的表情:“我还不是怕你一时醉倒了,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事情!” 我噗嗤一笑:“放心吧,我就是那千杯不醉的豪爽侠女啊,过去和那些男的拼酒都没输过!要不是这身体不中用,我再喝它三四壶也没事!”这话说完,觉得这些言语实在有些放肆,估计我是真有点喝多了。于是赶紧拍拍脸颊,换了话题,问他:“她们怎么肯放你出来的?” 他笑笑:“我只说昨日微染风寒,身体不适,实在不能陪老太太饮酒了,请她们先乐着,我出来走走就回去。” “那好,既然看到我还神志清醒,你也该放心回去了吧?”我往西厅方向推他,“今天难得老太太高兴,你别给她来个一去不回。何况你那狐狸还等着你哄呢。” 正说着,忽然听到回廊里面远远传来吵闹争执的声音。 24、二十四 归省 李府中除了南边的门连通里外院之外,就只有这西边一条回廊从外院中西侧下人房和西北客房之间起始,一直延伸到亲戚、女眷们所居的内院里的西厅附近。小厮和粗使的下人们虽然知道这一道回廊,但就连白日里都不敢随意进来。入夜后,回廊两端更是上锁并配上值夜的婆子看管。 因此,此时我听到回廊里面嘈杂声越来越近,心里很是疑惑。再看看李暮阳,他也是不解的样子。 “你先回去,别抛头露面的,此事我来处理就好。”李暮阳示意我先走,自己便沿着回廊向声音传来处走去。 我觉得我这人肯定有宅女的潜质,在这方寸天地闷了半年多,此时难得有个出了这内院凑凑热闹的机会,我居然已经没了太大兴致,只随意应了一声就转身打算回去。 然而,刚走了没多远,突然听到那愈发分明的吵嚷声里竟清晰的夹着一句“我今天一定得见见四少奶奶”。我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刚要过去看看,就听见不远处回廊转角的地方传来李暮阳严厉的喝斥声,原来的嘈杂声响也一下子止了。我往回走了几步,暂站在转角处另一边上继续听着下文。 “你可是今日从余州过来的伙计?”这是李暮阳的声音,虽然严厉,但听起来似乎没有动怒。 又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马上战战兢兢地陪着笑回答:“正是。这人正是今天刚从余州到的,陈伯本来安排了他们几人在房中好好休息,可他竟然私自跑了出来,一直吵着要见四少奶奶,还妄图进到内院。我们刚拦住了他,但谁知这人不死心,不知从哪里得知四少奶奶正在西边宴客厅中,于是竟又强闯到了这里。” “你要见四少奶奶做什么?”李暮阳又问。 停了片刻,我听见方才喊着要见我的那个声音回答:“少爷莫不是不记得了?我本是陆家的家丁,老爷过世后,夫人见家道中落,已要不得那许多人手,又想到和李家早已定下儿女亲家,这才遣了我和另外几人来李家做工谋生的。” 又是半晌没有声音。而后,李暮阳缓了语气:“我想起来了,这事我听人提起过,只是从未留心。既如此,你自当安心当你的伙计便好了,今天又非要见四少奶奶做什么?” 我突然听得扑通一声,还有些微众人诧异的声音,想是那人对着李暮阳跪下了。 果然,那人声音里带了哽咽,对李暮阳求道:“还请少爷发发慈悲,千万和四少奶奶说一声,夫人,不,陆夫人她已病重,怕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我心里一惊,也懒得管那些要命的礼数,赶紧转过去连声问:“这可是真的?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见别人来通知我?” 据我了解的情况,陆家夫人应该是陆红叶唯一的血亲了,此时陆红叶虽已不在,但我既占了她的身体还魂,自然也要替她尽尽孝道才算是不亏欠她。 见我现身,几名家人小厮都有些惶恐地垂了头,只有地上跪着的那人仰头欣喜地望着我。我看他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眉目还算清秀,身上穿着一身商家伙计的短打扮,两旁各有人抓着他的胳膊,想是怕他再做出什么逾矩之事。那人与我对视了半天,方语不成声地哽咽出声:“小姐!真是小姐!上次我见到您时,您还那么小,如今竟……您可还记得我么?” 我自然不记得,要没人和我说的话,我连陆红叶是谁我都不记得,更何谈旁人。但我看他这幅悲喜交加的样子,又不忍伤他的心,只好含糊应了,又问他:“你刚刚说我娘怎么了?” 那人看着我,悲叹一声,这才开口:“我前些日子回乡探望寡母和幼弟,顺路拜访了夫人。谁知夫人竟是一副久病的样子,我一再询问,夫人才说,二月里有一日她忽然觉得心痛难忍,加上胸闷乏力,此后就一直不好。请了几个大夫来瞧,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服药也不见好,只是白费银子罢了,因此索性也不再去看大夫,只这样撑一日算一日。”说到这,那人眼角又落了一滴泪,半天才叹道:“后来,徐姨说,她服侍夫人许多年也从没见过夫人病成这样,最近竟是连茶饭都很少用了,怕是……可夫人说,只要您过得好就好了,路途遥远,她也不愿您一路颠簸去看她……” 听了这段话,我眼眶也不免有些酸。虽然对我而言,那陆夫人其实不过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罢了,但天下父母心毕竟是一样的。也就只有为人父母之人才会如此吧,宁可自己忍着病痛孤苦也不忍让儿女多担心一点。转念又想到,陆夫人这病是二月突然发作的心痛之症,那恰好也是陆红叶死去的时候,这莫不是母女连心…… 我正在发愣,又听那人苦求:“小姐!夫人本来一再要我瞒着您,可那日我回铺子时一听说要派人来府中送东西,我便再也忍不住,求着非要跟来。我就是想着一定要将此事告诉小姐您,请您务必要回去看看夫人呐!此后,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我心里又是一阵难受,不仅为他形容陆夫人的那些话,也是想起了远隔时空的我的父母,不知他们是否也为我的离去而心痛难忍、茶饭不思呢。 想到此处,我下意识地点头应了他。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话说一半,我突然想到,这古代可不比现代,媳妇要归省怕是要先征得夫家同意。我赶紧抬头看李暮阳的反应。他此时也正看着我,既迎上了我的目光,便微微点了点头,神色温和,并无不满之意。我当下放了心,接着对那人说:“我既然知道了此事,必定马上禀明老太太,待今日老太太寿辰一过,我便尽快启程。” 听我应了,那人这才松了口气,身上卸了力气,任由旁边几名家丁半拖半拉地带着他沿着原路回去。我看他们走了几步,正要开口,身边李暮阳已经先嘱咐道:“此人虽坏了规矩,但也出于一片善意,是无奈之举。今日之事你们不必再提,也别为难他,依旧让他回余州铺子里就是了。” 那几人回身称是,仍不敢抬头看我。被带下那人也含泪道谢。 看众人走远了,我也转了身,打算再回寿宴,以免出来时间太长惹老太太不快。刚要迈步,李暮阳忽然伸手拉了我,问道:“你真打算去见陆夫人?” 我说,现在问这个是不是有点晚了?刚才你干什么去了。我斜他一眼:“当然。刚才你不也答应了么?现在难道想反悔?” “自然不是,不过,你自觉瞒得过陆夫人么?毕竟母女连心,就算推脱失了记忆,只怕她也会起疑吧。” “哎?你这人还真是乌鸦嘴!你就这么信不过我的演技?我既然能扮了你们李家的少奶奶,自然也能装成陆家的乖巧女儿!”我心里当然知道李暮阳说的有理,但言语上却绝不愿赞同他的意见。边说,边自顾自往回走,快进西客厅时,才故意凑近了他小声说:“既然你们自幼定亲,你可得记得,等会儿好好和我说说陆红叶的事,你可别说你也忘了啊!” 说完了,我还假装腼腆地笑了笑,这才放开了李暮阳,重新装出一副小媳妇样奔老太太过去。老太太虽不知道我与李暮阳所说的内容,但刚才那副架势已经足以让她乐得合不拢嘴了,看来,领导还真是不待见小三呐。我当然也没忘了留心林彤的反应。该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那孩子是一副直心肠、藏不住心事,还是情商根本就等于零。一见到我故意装出来的夫唱妇随样子,她那小脸就青的跟初夏树上的李子似的。 又陪老太太说笑了一阵,见酒席差不多到了尾声,老太太也有了些倦意。于是笑着问:“老太太,这折腾了一下午,您老身子骨硬实,竟不觉得如何,但太太奶奶们可是深闺弱质,您就忍心累坏了她们不成?” 老太太一听我这话,不由对众人笑道:“你们看看,这丫头又来编排我的不是了。得,你们赶紧回去歇着吧,赶明儿要是病倒了,四少奶奶可又要埋怨我了。我岁数大了,可不讨这个嫌去。” 郑太太也低眉笑道:“老四的媳妇这是心疼老太太呢,今天和年轻人们乐了半日,我都觉得有些吃不消了,老太太固然身子硬朗,但也要多多注意休养才好。” 这个郑太太大概因为出身不好、受了不少气,平日里说话常常难免露出尖酸的小性来,因此并不太受老太太喜爱,但今日这番话还算合时。 老太太此时也笑着点点头,对众人发了话:“既然太太也这么说了,咱们就都散了吧。有什么说的,赶明儿再聚也不迟。”又转头向我说:“丫头,我知道这寿宴上大小事情都是你一力张罗的,你怕是也累坏了,今天就早些歇着去吧,不用陪我了。” 说着,叫柳儿、如意两个过来扶她起来,先离了席。众人这才依次离席散去。 我吩咐丫鬟们将残席撤下,收拾好屋子后别忘了熏香。想想没有什么遗落的事情之后,才最后一个出门。 25、二十五 账单 我出门后,见天光正好、四下无人,于是大力伸了个懒腰。待到全身都觉得舒服了,便开始园子里东绕西绕,倒也不着急回去。 乱走了一会,见有个看起来还伶俐的丫鬟路过,我便叫住她。 “四少奶奶找我有事?”那丫头对我行了礼,垂首问道。 “哦,倒也没大事。你去厨房通知一声,熬些糖姜水给老太太送去。就说我吩咐他们做的。老太太今日吃了不少蟹子,怕夜里觉得胃寒,稍喝些姜水驱寒才好。还有,等会给我……” 我正要说等会给我送些醒酒汤过去,就听到身后一声咳嗽。对,就是为了引起别人注意而刻意装出来的那种咳嗽。我回身一看,竟然是林彤。 “行了,没别的事了,你这就去厨房安排吧。”我先支走了那丫鬟,这才仔细打量起林小三来。 她杏眼圆睁、俏脸泛青、银牙紧咬……好吧,我是随便说说的,实际上她只是脸色有些白,眼圈有些红,神色悲切还有些气愤之意。总之,瞎子都看出来这姑娘是动了真气了。我装模作样笑着问她:“林姨奶奶这是怎么了?既有了身孕,为何还一副气恼模样。若是动了胎气可就难办了,到时老太太和少爷怪罪下来,你我都承担不起啊。” 林彤定定看着我,从鼻子里挤出声冷笑来:“你别以为暮阳对你稍好了点你就有什么了不得的了!他不过碍于老太太的情面而已!你自己最好弄清楚,别死缠着他!” 哦,看起来我刚才回西客厅时那番表演没白费。不过,我怎么听着这话不太对呢,除了碍于老太太情面的那句之外,这姑娘怎么好像都在说自己呢?想到这,我噗嗤一笑,不紧不慢回她:“这话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再说,别仗着怀了孩子就不顾了尊卑。再说了,这孩子最后叫谁娘还不一定呢。” 这是实话,老太太早说过她这打算。 但林彤显然无法接受,一时愣在原地,过了半天,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疯了似的扑上来冲我嘶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这是我的孩子,谁敢把他抢走!谁敢!” 说真的,就算兔子急了咬人还疼呢,更别提林小三这么大个人。我臂上被她抓得生疼,但又不敢推开她。万一要是这丫头给我上演一出流产戏码,我这里也麻烦的紧。 过了会,等她稍缓了缓,我才轻轻抽出手臂,对她淡淡一笑:“咱们这样的人家里,什么正出庶出都是一样的主子,自然要跟着少爷和我。你也别仗着自己是什么亲娘就胡乱生事,乱了尊卑次序才好,不然怕是对你更没好处。” 我没那个脑残劲,当然不会对她明说这是老太太的意思,好在这些冠冕堂皇的两可之辞也足以应付一个急怒之下乱了方寸的单纯小丫头了。这林彤刚到十八,在现代就一高中毕业生,而我是谁啊,我大学毕业两年多,做了招聘专员的人呐!我还忽悠不了你一高中生? 果然,听完这话,林彤怒色渐渐消了,反而换上了一副悲切落寞的样子。她也不再说话,只有两行清泪顺着白皙的面颊无声流下。 “行了行了,你也别心酸,哪家不是这样。你安分守己就好,少爷疼你,老太太、太太和我也都不会亏待你。”要不怎么说我这人心软呢,一想到要是我的孩子让人抢了,我肯定也得急,我也就懒得跟林彤折腾那些没用的了,只盼着以后她要是不给我惹事,我也不给她下绊子就算了。 说完了,我也不久留,往东院自己家走去。背后传来林彤微微哽咽的声音:“你赢了,你算是彻彻底底赢了!别说老太太,现在连少爷都不要我了……他哪里有什么要紧事,竟然连话都不肯听我说完……” 我没停下,反而加紧了脚步。某些女人真是可怜呐!这才叫作茧自缚呢。 话说李暮阳一见她脸色不快便去好言哄劝,生怕她误会嫉妒,又处处维护她,今日在寿宴上也是对她关心备至,其实,岂止谈不上变心,简直就是模范丈夫。可惜这孩子一叶障目,偏偏铁了心认定李暮阳屈服在老太太和我的威逼利诱之下叛变革命了――当然,其中也有我故意做戏的功劳。按我说啊,世上大半女人都是这样庸人自扰,没有情敌的时候给自己假想一个,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神经兮兮的,非把丈夫逼得真去找了个新欢才好。 但我也懒得对她解释说李暮阳今天是真的有事,他得替我去打听些消息。而他答应帮我的忙,又仅仅是因为不愿让我询问林彤的事情,担心我会拿这事做文章,日后不利于她。 就算我和她说明了这一次,以后还不知道多少次麻烦事呢。我可不做那好人,不如在一旁看戏轻松愉快。 渐渐,背后林彤的呜咽声听不见了。我这才放慢脚步,悠然逛回家。 到家后,吩咐橙子去给我端碗清茶或者醒酒汤之类的东西来,又略坐了一会,便和清竹、清菊说了今日在回廊的事情。又让她们赶紧帮我收拾行李,明后天大概就得启程。 边一件件收着行李衣物,我边暗自感慨,这俩丫鬟真是太得我心了。清菊手脚麻利、性子直爽利落,清竹则稳重细致,为人温和又不失威严,两人配合起来真是天衣无缝。对了,再加上跑腿传话的橙子,我完全就可以做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幕后boss了呀。 不一时,物品齐备。我就着橙子手中的瓷碗喝了大半碗醒酒汤,又看看天色,觉得也差不多了。于是吩咐:“清竹,你随我去三少奶奶那一趟。清菊、橙子,你们在家等少爷,他若回来,就请他也去三少奶奶那找我,他自明白是什么事情。” 几人各自答应了。清竹见外面晚风渐起,随手取了件夹袄帮我披了,这才随我一起出了门。 到了三少奶奶住处,刚屏退了众人,聊了些琐碎家常,外面就有丫鬟通报说四少爷来了。 我亲自开门迎他进来,又问:“东西可拿到了?” 李暮阳点点头:“拿到了,和你所说的一样。”边说,便把几张纸递给我。 这些纸看来是从什么本子上扯下来的,一边参差不齐。我将刚燃起的灯火拨了拨,让光线明亮些,这才就着灯光读起来。又向三少奶奶要了笔墨,在纸上几处分别画了圈。 “行了,三嫂,你就等着看戏吧。”我放下笔,拍拍手,又叫清竹,“清竹,你去叫这屋里的丫鬟们全都进来,让她们都在厅中候着。” 清竹称是,转身出去了。不一会,两个大丫鬟加上三个我不认识的小丫鬟都一脸茫然地在卧室门外站好了。清竹也回了我身边垂手侍立。 本来我曾想过要设个局,抓她们个现行,但今天得知陆夫人病重,我急着探亲去,没那些时间和她们折腾了。于是,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三少奶奶前几日曾和我说,这一年多来,她每月卖胭脂杂物的钱竟足有二两还多。你们可知道,若在清贫人家,这些钱别说卖胭脂,怕是都快够三四口人过活一个月了,敢情你们买的是珍珠宝石磨的胭脂?” 几个丫鬟都低着头,我看不出她们的表情。 我继续说:“你们做的那点勾当我都知道。趁着我还没动起火气来,你们赶紧承认了是谁做的、把钱给我吐出来就罢了,要不然这事一闹大,你们几个姑娘家的脸面可就都别要了!” 我这话一出口,几个丫头都不自觉的相互对视了一眼,纷纷跪下。 “请四少奶奶明察啊!我们虽是下人、没念过书,但也多少懂得礼义廉耻几个字,怎么敢做出这等事情!”两个大丫鬟中的一人首先开口,我记得她的身形似乎是那天在凉亭里穿黄衣的那人。 “你叫什么名字?”我拿帕子掩了嘴,小小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地问她。 “回四少奶奶的话,我叫红儿。”刚说完,大概是想起我的名字里有个红字,于是慌忙又说,“当初三少奶奶也说过我这名字犯了您的忌讳,要给我改,但后来事忙就忘了,才一直叫到现在。” 我点点头,又问另一个大丫鬟:“既然她是红儿,你就是青萍了?” 那丫头赶紧应了。 “你也当然不知道你们少奶奶的月钱是怎么花得这么快,对吧?” 青萍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我们一向尽心服侍三少奶奶,从不敢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我们给三少奶奶买的胭脂皆是最上等的,难免花费稍多,但我们绝没有中饱私囊啊,还望您明察,还我们清白!”她说的虽坚决,但声音仍有一丝颤抖。 我看了眼三少奶奶。她坐在床边,扶着床柱,身体微向前倾,脸上也有些疑惑之色。大概是看这些丫头信誓旦旦的,心中有些动摇了吧。在看李暮阳,他则在我旁边椅上悠然品茶,似乎全然没有听到刚才这些话。好个少爷架子! 我笑了笑:“要不是我亲耳听到了不该听的话,又请四少爷帮我查证了一番,我怕是真要相信你们这些说辞了。都说贼喊捉贼,我以往都不信,今日可是眼见为实了。” 几名丫鬟都吃了一惊的样子,脸上略变了色,但还是没人开口承认。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是怕我在诈你们,对么?”我语气冷下来,“一个拿了三吊钱,觉得少了,想着下月多捞些;另一个拿了一两还多,还在抱怨我差人送来了胭脂,堵上了你惯用的借口。你们可真是懂得礼义廉耻!真是尽心服侍!” 我刚说完,红儿和青萍两人脸色骤变,我隔着两三米都能看出她们身子有些抖。 “四、四少奶奶,您可别、别冤枉我们呐!”红儿都有些结巴了,“这些话我们从没说过,您莫非、莫非是认错了人?” 我耳边一声脆响,李暮阳重重将茶盏落在桌上。 “冤枉?”李暮阳第一次开口,声音低沉,“那我也必定是在冤枉你了?城东张记胭脂铺子里的掌柜也在冤枉你了?不仅冤枉,还特意地做了假账册出来陷害你是不是!” 说完,他劈手将我刚画了圈的几张纸掷在几名丫头面前的地上。 我知道李暮阳看不惯下人做这些偷鸡摸狗之事,现在早已心中不快,便对他笑道:“少爷犯不着为了这些不要脸的丫头动气,又不是什么大事。”又转过去对跪在地上发着抖的几个丫鬟说:“倒多亏了那铺子的掌柜记账细致,不然可真没了凭证。地上那些帐,你们若是不识字,我可以读给你们听,若是识字,便自己看。那圈中的字句,正记着你们这些次去的时间、所购物品的名称数量、所费银两。我倒不明白,怎么这些普通的东西就变成了最上等的,花费的银子也多了几十倍!” 听到李暮阳提到城东张记铺子时,红儿和青萍的脸就已尽失了血色,待到我说完那一番话,她俩连着另两个小丫鬟都几乎瘫在了地上,只有跪在最后的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小丫鬟仍没有太大变化。我心中一动,问她:“你叫什么名字?进府多久?抬头给我看看。” 她抬了头,一张小脸上也带着些许紧张惊恐神色,但神情中并看不到心虚,反而有些倔强的感觉。 “四少奶奶问你呢,你叫什么?”见她半天没回话,清竹沉声提醒。 那丫头这才如梦初醒,赶紧答道:“我叫黄莺,九岁的时候给买进来的,一直在三少奶奶屋里。” “那你可出去给三少奶奶买过东西?”我又问。 “只去过两次,”黄莺很快回答,“但从不曾向少奶奶谎报银两。” 我转头看向李暮阳,毕竟当初是他亲自去查对的开销。他思索了片刻,然后对我点了点头,示意黄莺所说属实。 “那就好办了。”我对三少奶奶笑道,“我看黄莺这孩子不笨,而且手脚老实,以后不如就让她贴身服侍嫂子好了。除她以外,我赶明儿再给你找个可靠的人来。” 见三少奶奶答应了,我又叫清竹:“你去找两个婆子来,赶紧把红儿和青萍打发出去。对了,别忘了把她们偷的钱要回来――就按每人十两算吧。剩下两个小丫头,你记得提醒我,下两个月的月钱全扣了,暂时留在府里看看,再敢不规矩就马上赶出去。” 清竹赶紧应了,便出了门去叫人。 屋里黄莺松了口气,有些因祸得福、略显得不好意思的表情,另两个小丫鬟也一叠声地道谢,无非是些“少爷少奶奶大人大量,感激不尽”之类没有创意的话。而红儿二人则完全是木然的样子,连哭都忘了。十两银子对她们不是小数目,背着污名被赶出去更不是小事,但是,既悔今日、何必当初嘛。 待到人都打发走了,屋子里重新清静下来。我看看天色不早了,也无心久留,便向三少奶奶告了辞。 26、二十六 夜谈(1) 到家时,清竹说已经是戌时末了,我算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9点左右。 我折腾了一天,完全没有心情补晚饭,于是催清竹自己叫厨房做些东西填填肚子,不必再来吵我,我困得要死。 目送清竹出了门,我也简单洗漱了,正打算上床睡觉时,发现李暮阳似乎在厅中找着什么,不停有细碎声音传来。 他为了掩人耳目在我这里住时,一直相当安静。在我的记忆中,他似乎每晚都是在厅中看书看到很晚,进屋时,我已经睡得和死猪一样了,完全不知道。当然,我能保持良好的睡眠质量一方面是因为李暮阳动作轻、不会吵醒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知道他对我没兴趣,这才毫无后顾之忧。 但今日,他居然一反常态、弄出响声无数,我不免有些不快,抱着被子冲他嚷:“喂!你学老鼠挖洞呐?弄出那么大声音做什么!” 半天没回音,我又问了一次。这回才有叹气声传来,随后是带着抱怨语调的声音。 “你自己不饿,便不叫厨房送吃的过来了,我却饿着呢。” 我倒把这茬儿忘了。我中午时没少吃东西,但看李暮阳似乎光顾着哄林彤,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应该是一直饿到现在。 “谁让你刚才不说!”我绝不承认是我的错。 “你难道不记得你刚才推清竹出去的时候手脚多快?”我确定,这句话的怨念更重了。 “那你在厅里打洞就不饿了?想要吃东西就自己去叫人做!”我抱着被子继续在床上翻滚,想尽快打发了他。 稍微安静了片刻,然后李暮阳郁闷又带着点别扭的声音又再次传进我的耳朵。 “我当然是在找些点心。你都把人遣走了,我怎么还好再去叫回来!显得我倒像个吃货了!” 我翻滚到一半,僵住了。 上帝啊,您老人家是特意给我一个机会嘲笑他的么!我当然不能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我在床上滚完剩下那半圈,然后,我笑,我一直笑,我疯狂的笑。连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都没注意。 床帐刷的一声被拉开。 李暮阳站在床前,板着脸气势汹汹地瞪着我。按我说,这是典型的恼羞成怒。我不理他,继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半天,等我终于笑够了,擦干了眼泪之后才发现,他已经一脸“你再笑一声我就掐死你”的表情。我下意识地抱着被子往里缩,野生动物的本能告诉我,恼羞成怒的下一阶段通常就是杀人灭口。我打不过他,所以只能没骨气的在心里继续嘲笑。 过了一会,大概是看我已经收敛了许多,当然,也可能是恢复神智,觉得这样盯着只穿了睡衣的异性多少还是有失体统,李暮阳忿忿甩了帐子,转身绕过屏风,回他睡的卧榻那边去了。屋子也安静了下来。 我满意地理了床帐、重新躺好。 一只绵羊,两只绵羊,三只绵羊……四百九十一只绵羊,四百九十二只…… 为什么在终于可以睡的时候,我反而全无睡意、精神亢奋了呢?这个算是嘲笑别人的报应么? “喂!”我对着屏风那边小声喊,“你睡了没?”我要是睡不着,当然不能给别人好过了。 没反应。 我略提高了音量:“喂喂!你睡着了么?” 还是没动静。 我穿了鞋,轻手轻脚摸到李暮阳的榻前。他闭目侧卧着,背对着我。我看他只解了最外层的长衫,仍可算作合衣而卧,估计他也没真睡着,只不过有些气闷懒得搭理我罢了。于是,我暗暗深吸了口气,凑到他耳边。 “天亮了!起床啦!” 喊完,我迅速向后退了两步,等着李暮阳起来发火。但是,出乎我的预料,他居然只是单手捂了耳朵,竟没别的反应。 得,我玩大发了,这孩子真闹起别扭来了。啧,真是死要面子的大少爷!不过刚才我大概也是笑得过分了一点……吧…… 我又走回去,戳了戳他的肩,小声问:“喂,生气了?” 他依旧合着眼不动,完全没打算理我的样子。 我又戳了两下:“喂,死了?” 他还没动作,但稍微皱了皱眉。 看来是真生气了。我干咳了一声,坐在卧榻边上,推推他,尽量放和缓了语气:“别生气了啊,我闹着玩的。”没反应?我继续推他,再推……到后来,干脆抓着他的肩晃起来。 “喂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么小心眼呐!我都赔礼道歉了,你不准再生气了啊!听到没有啊你?赶紧和我说你不生气了!快点啊!”明天我还指望他帮我跟老太太说情告假呢,这万一真不搭理我了,我也不好办。 我正念叨到兴头上,李暮阳忽然侧身从我的魔爪下闪开,坐起身来。 我还要说点什么,但抬头一看他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知道这人还气着呢。于是扯了他袖子一直晃,边晃边装出极其谄媚的表情。这招当年对我爸妈和我哥哥姐姐都没少使,非常好用。不过现在没有当年那副花见花开的相貌,不知道效果会不会打些折扣就是了。 坚持不懈地晃了大约有五分钟,我觉得手都酸了。再看他神色似乎稍微缓和了些。 “是不是不生气了?”我赶紧问,这种麻烦早解决早好,“不生气了就和我说句话啊。” 李暮阳瞪了我一眼,又过了会才闷声说:“我自知惹不起你,难道躲着你还不行!” 我大乐,心里说这孩子其实闹别扭的样子还蛮可爱的,但表面上仍没什么变化。等他抱怨完了,我这才起身去翻下午时清竹她们帮我整理的行李,我记得行李中包了些精致点心,是准备给我路上吃的。 我取了点心,又倒了杯茶,这才重新回李暮阳的榻前。他仍是方才的姿势闷坐着。 “呐,这个给你。”我将手中点心递过去,看他不动,我直接把东西塞到他手里,笑道:“怎么?怕失了气节?” 他又皱了眉。我赶紧说:“行了行了,你再生气我都不知道怎么劝了。明天我可就走了,你别给我添堵啊!”心里却想,这种没受过什么气的富家少爷闹起别扭来还真是和我那六岁的小侄子有一拼。 他不做声,虽接了茶水和那包点心,但转手便放在一边。我气得牙痒痒,心说为什么人家歪瓜劣枣的小丫头都能穿越成倾国倾城大美人还附带三四五六个有钱有势有才有貌没脾气的帅哥,我一如花似玉的美女穿成了路人甲不算,还只能对着这么个任性好面子的大少爷。但这也只能暗地里抱怨,表面上仍得装作贤良淑德小媳妇的样子继续赔笑说好话。 不知道铝硕嗑茫凑沂撬档每诟缮嘣铮源锩嬖倜挥惺裁茨苡蒙系男麓柿恕n倚南胱牛庑∽右故遣涣烨椋夷擅魈煲话糇哟蛟嗡缓笞约喝ジ咸婕倭耍蟛涣宋乙蛔吡酥院笤俨宦睹妫獾帽豢凵夏鄙鼻追虻淖锩抑勒庥质呛悸蚁肓耍矣芍跃醯茫逭庵执笊僖群逦夷歉昶诖舐杈砘箍膳隆 我叹了口气,看看他。这人要是再没反应,我就直接洗洗睡了,可不受这份罪去了。 谁知,李暮阳这时也看着我,表情甚是古怪。他端了刚才放在一边的那杯茶递给我,终于忍不住了似的笑出来:“你说这么多,可觉得口干了?” 我突然有种冲动把这茶直接泼他身上。 “嘿!你这小子故意耍我呢是吧!”我往死里瞪他。 他又一笑,慢慢说:“刚才是有些气。你忘了中午时对我答应过什么了?” 我一愣,问他:“我答应你什么了?”我这人就算时常脑筋短路,但还不至于把自己卖了吧?一时间不由有些疑惑。 他稍显出些无奈的样子,对我叹道:“我就该知道你早不记得了。你不是说,再不拿我寻开心了么?” 我特想说,那就是我随口说说的话啊,这人居然还当真。该说他太单纯呢还是太不了解我呢? 正想着,他又看看我,眼里有些疲惫之意。半天才低声说:“最近事情多,有你知道的,也有你不知道的。我也常常心烦意乱。你就别再整天对我张牙舞爪的了,我累得很。”说到最后时,他声音已经很低,几乎只剩叹息。 我隐隐觉得不对,赶紧收了玩闹的心思问他:“你说的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又是什么?最近家里是不是又有什么变故?”说真的,光是这个财政危机已经把我折腾得七荤八素,要是再加上其他的事情,我一时还真觉得有些没辙了。 李暮阳一时没答话,见我又要上来摇晃他,下意识地向旁边退了一点,勉强笑道:“倒不是什么紧急的事情,等你回来,我再一一对你详述。” 我不死心,又伸了爪子悬在半空逼问他:“真的?不是要紧的事?” 他赶紧点头。但在我看来,这种肯定回答大半还是因为想从我的魔爪下逃脱而作的。 27、二十七 夜谈(2) 虽说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疑惑,但李暮阳不说,我也懒得再追问。 我想了想,问他:“对了,你还没和我说过陆红叶过去的事情呢。她家不是惨得要命了么,怎么又和你家自幼定了亲?我都糊涂好久了,问了清竹、清菊,但她们也说不知道。”边说着,边从包中取出一小块桂花糖藕糕递过去。 李暮阳看我一眼,伸手接了,小口吃起来。他吃相很文雅,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富家子弟,一点都不像我。吃完了,又抿了口茶,这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曾祖、祖父曾任皇商,李家家业也是那时奠定的。但祖父性情直爽,因行事不加思索而得罪过许多人。” “等等,”我打断了他的话,“怎么改成讲家史了?咱们挑直接原因说成么?” 他没理我的疑惑,仍自顾自说下去:“祖父晚年时也厌倦了人际纷争,索性辞了皇商,举家迁到梧州。但没想到的是,朝中权贵自然不屑于做那追讨旧怨之事,但偏偏这重溪县也有与李家结过怨的小人。此时得知李家失势,便想借机报复陷害。” 我点头轻叹:“果然何时何地都有这种睚眦必报的小人,不过,这又与陆家有什么……”我突然想起来曾经听下人说过陆红叶她老爸曾做过县令,于是问:“是不是刚好遇到了陆老爷这位清官,所以李家才免了麻烦?” “正是如此。”李暮阳点了点头,“也正因此事,家父与陆伯父得以相识,两人志趣甚合,此后也常有来往。刚好当时陆夫人已有身孕、快要临盆,家父便与陆伯父商议定下了儿女亲家,说若是女孩,便嫁与我为妻,若是男孩,就娶我那刚出生的妹妹。” “哎?不对啊!”我越听越觉得奇怪,“你那刚出生的妹妹?谁啊?”我暗自算了算,要是和陆红叶同年的李家小姐,二姑娘和三姑娘的岁数都对不上。 “她未满百天便夭折了,加上家中不愿让我娘时时想起此事,排行时并没算上她。”李暮阳很老实地解答了我的疑惑。 我咬着指甲点点头,抱膝坐在榻上想了一会,又问:“那陆红叶四年前嫁过来之后,就再没回过家对么?还有,你为什么这么不待见她?陆夫人可知道你们的事?她又是否知道你那只狐狸精的事?” 大概是我一连串的问题弄得李暮阳有些发窘,他侧了脸,支吾回答:“她去年归省一次,陆夫人大概对……有些耳闻吧。”停了会,又说:“我自三岁时定下了这门亲事,大哥、二哥便时常拿这事来说笑,虽然我明知他们并无恶意,但仍难以释怀。而且,后来见红叶虽出身诗书之家,却信守女子无才便是德,性情一味柔顺腼腆,实在与我并不相合……” 倒也是,李暮阳的性子就有些闷,再遇到个柔柔顺顺安安静静的陆红叶,自然合不来。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不像假话,倒把素日里不满他的心思减了些,至少他不是为了陆家家道中落,碍于门户之见才冷落陆红叶的。想到这,我突然想起来,他自然不会拘于门户之见,那林彤不也是个没落诗书门第的女儿么。 对了!说到林彤…… 我笑起来,又作出奸诈的表情问他:“你是不是忘了说什么?” 李暮阳有些不解地看向我,没说话。 “你难道不是因为陆红叶长相平凡才不爱搭理人家的?不像你那狐狸,又通诗文,又是美人。” 他更窘,半天方有些抱怨地回答:“你也太小看人。我虽不敢妄称君子,但至少也做不出这等以貌取人的事情!” 我继续奸笑,欺负李暮阳俨然已经成为了我的一大乐趣。过了会,看他似乎有些急了,我才敛了笑容把话题改了:“那陆家是何时没落的?” “大约是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我有一次听父亲提起,陆伯父因为性情孤高,为官又清正刚直,结果得罪了官场权贵,被免了职,还几乎获罪。后来,也就在数月之间,便郁结成疾,从此一病不起。之后这些年,陆夫人便靠着家中积蓄独力抚养红叶长大。” 我想起,曾听说过陆红叶的父亲在她将满十一岁的时候因病故去,但没想到其中竟有如此曲折缘故。看来那陆夫人也真是可怜,这年头守寡的女人不容易啊,尤其还没有什么家族照应。想到这些,我不免叹道:“要我说啊,你们家也真是不厚道,看人家孤儿寡母的,难道就不去接济一下么?” 李暮阳苦笑:“陆伯父刚刚故去的时候,家父曾亲去、也曾托人接济银两柴米,但陆夫人固辞不收,说两家虽定了儿女亲家,但现在尚未大婚,不可无故受人财物。家父也无法勉强,只得任由她去了。一年多之后,家母病重去世,父亲受了很大打击,除了生意场上的交往之外,经常独自枯坐,并不与旧友交往。从此,除了年节探访外,再未与陆家有过什么往来。” 我头痛,非常头痛。我该说什么好呢?古人这个气节啊,把自己害得都快饿死在家里了。这要换做我,谁给我多少银子我都收了。 我正感慨着,忽然听到李暮阳问:“你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反射性地回问:“我?我什么?” “我给你讲了许多,但还不知你过去是什么人呢。” 哟,想知道我的老底?今天这孩子的好奇心还挺旺盛的嘛。我装模作样地咳了声,神秘兮兮地回答:“我啊,本来是幽冥之中游荡了几百年的孤魂野鬼,知道你们家要经一场大难,一方面于心不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积德行善给自己长些修行,所以才附身到陆红叶身上来助你们脱险呐!” 他没吭声,半天才一脸疑惑地小声问:“你又是骗我的吧?” 我真是心花怒放,忽悠人那是我人生的一大爱好啊,难得今天居然让我遇到这么一个好蒙的家伙。于是,我依旧正色说:“此事本是天机,我漂泊天地间已久,故能参透,但委实不该对你提起。罢了,我不便过多透露,信与不信全凭你一心了。” 他依然是狐疑的表情,但似乎又有些被我蒙住了。我暗乐,即便是21世纪还有那么多人信神信鬼信大仙,更别提这迷信思想占统治地位的古代了,又更别提我本来就是诈尸活过来的。不要说李暮阳,就算是我也觉得鬼魂附体比生灵穿越更符合传统思维模式。 “我不信。”犹豫了许久之后,李暮阳突然闷闷地说了一句,“你自始至终对我也没几句真话,此事必定也是胡乱说来唬我的。若你真是鬼,知道李家将有祸事,又如何不知道过去的事情,还要我说与你听?” 嘿,这孩子也不傻嘛。我正要在编些谎话出来,却听得他问:“可若你说的是真的,你可知道李家将有什么祸事?” 我收回刚才的话,这家伙还是个傻瓜。 我叹了口气,模仿着电视上常见的神婆模样说道:“官非。” 李家是富庶大家,就算这些日子有了点财政危机,但也只是一时之困境,并无大碍。若真说祸患,必然是与二十年前一样惹上了什么官司。我这样想着,便胡乱答了他。 谁知,一听我这话,李暮阳脸色竟变了,眼中忧虑之色更重。 这下子,反倒是我愣住了。我不禁追问,可他只微微叹气,仍旧是那句待我省亲回来再慢慢细说。我问不出什么,只能自己乱想,但脑子里面一团乱七八糟的,半天也没理出头绪,只隐约觉得近来种种事情似乎都与之相关,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相关。 见我拼命思索的样子,李暮阳抿嘴笑了笑,过了会才说:“你向来翻手云覆手雨,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今日倒也有想不清楚的事情了?” “你故意的吧!”我瞪他,“你就是想看我没辙的时候对吧?好,我从今天开始安心做我的少奶奶,什么都不能了。以后啊,你还是找你家狐狸崽子去商量事吧!” 往日,我只要一说林彤的坏话,李暮阳总是多少有些抵触的情绪。但这次不知为何,他却一语未发。我也一时脑袋抽筋,竟也没追问。屋子里就这样安静了下来,反而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 我正琢磨着找个什么话题,或者找个什么结束语就爬回我自己的床上去,李暮阳却又突然问我:“我娶了林彤,是不是错了?” 我一惊,想不通为什么他会问这个,更想不通为什么他会问我,只好反问回去:“你问这个做什么?人都娶了,难道现在还想始乱终弃不成?” “自然不是。只不过,老太太不喜欢她,你也厌她。我当初怜她流落烟柳之巷,又惜她才情出众,本想给她个安身之处,与她相互扶持一生,可现在看来,反而像是害了她。”李暮阳笑得略有些苦涩,“她现在日日忧虑多疑,我却无法安慰……我真不知,我与她,怎会走到这步田地。” 他从来都没对我说过林彤的事,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倒一气说了许多。 我暗自叹了口气。果然我很有知心姐姐的气场么?从高中开始我就给我周围那群少年少女做感情心理辅导,一直到现在都没变过。不过,纵观我的辅导历史,再没有比给我名义上的老公剖析他和小三之间的感情问题更诡异的了。 我站起来,拍拍李暮阳的肩,对他笑道:“你多虑了,只要她守本分,老太太就不讨厌她;只要她不招惹我,我也不欺负她。你们是才子佳人,绝配。”说完,我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一边念叨“估计过了子时了,再不睡明天我就爬不起来了”一边绕过了屏风,回了自己的床上。 其实,我倒依旧没什么睡意,只是不想再继续这种麻烦的话题而已。此时回来也没事做,只好静静躺在床上回想一晚上得到的信息。 过了许久,或许是觉得我已睡着了,屏风那边隐隐传来一声低叹:“才子佳人……才子佳人么……”声音中竟尽是自嘲之意。 28、二十八 启程 我完全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不过回想起来,入睡前似乎就已经见到了隐约的天光了。 而清竹她们完全不知道我熬夜加失眠的境况,一大早便催促我洗漱用餐。哦,当然,李暮阳的待遇也是一样。大约半个多小时后,我们就顶着黑眼圈到了老太太的房中。 老太太听我简述了昨日廊中的事情之后,不免感慨良多,对陆夫人极为同情的样子,当然,也不忘安慰我几句。家常话完,老太太便让柳儿将陈婶找了来,嘱咐她在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暂时代管家中事务。 “老太太,”陈婶在听完吩咐之后,开口问道,“这两天本应开始选料子裁冬装了,可四少奶奶不在家,这事要如何是好呢?” 我心里暗叫坏了。若是把这事也交给陈婶来办,搞不好家中资金紧张的事情就会被发现。我正要打圆场,却听李暮阳说:“老太太,这事本可以交由陈婶来做,不过,我想着这些年红叶也没添过什么冬衣,不知能不能再暂缓几日,等红叶回来再一起挑了料子让人去做?” 领导一听这话,脸上浮现出了笑容,点头道:“暮阳这话说的是。现在反正也不急着做衣裳,就再等些时日,待你们回来后再说好了。”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下,正要点头答应,突然反应过来有点不对劲,连忙问:“老太太说等我们回来是指?” 老太太笑得慈眉善目,但我却觉得有点不怀好意。她笑眯眯理所当然地回答:“丫头,你成亲这些年,只回去过一次。那时暮阳也没有陪你。这回要再是你一人回去,怕要让你娘安心不下,觉得我们李家亏待你了。我看,暮阳也该借这个机会去拜见一下岳母才算不失了礼数。” “老太太!这……”我和李暮阳几乎同时开口。但尚未来得及说出后半句话,老太太便摆了摆手说:“你们都不用多说了,家里的生意也好,还有我这把老骨头也罢,你们都不用担心。”又看了看李暮阳,继续说:“至于林彤,我也会叫人好生给她调养身子。你们就赶紧启程吧。” 我望向李暮阳,指望着他能再像刚才一样找个理由解围。但是,没有。 我早该知道指望这种人是没用的。 回屋后,清竹在我的哀嚎和李暮阳的叹气声中手脚麻利地给他收好了行装,又重新准备了些糕点以及探望陆夫人的礼品药材等物。 我见躲不过去了,只好认命,吩咐屋里的几个丫鬟:“你们不用陪我去,我娘家比不得这边,没那些讲究。清竹,你这些天就随着陈婶一起打点家务,有什么事都给我留心点记下来。清菊,你去三少奶奶屋里,我遣走了她的两个大丫鬟,你先服侍她几天,等我回来再作安排。”又叫橙子和剩下的两个小丫鬟:“橙子,你领着翠儿她们好生看家,有事的话到晚上和清竹说,让她处置。” 几人各自答应了。 这时,门外也刚好有人来通知,说马车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了。 我颇有些垂头丧气地站起身来,正要出门,忽然听李暮阳低声问:“这该是你半年多来首次出府吧?做何感想?” 我这才反应过来。对啊,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出门去了。自从我穿到这里之后,还一次都没有见过李府外面的世界呢,甚至就连李府我也仅仅是在内院走动而已。一想到要迎来短暂的自由,我心情一下子好转许多,不由偷笑着小声回答:“阔别已久的宽广世界啊,我是不是应该赋诗一首抒发一下我现在激动万分的心情呢?”说着,我还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想词作诗的样子。 李暮阳没答话,但是明显的走快了些。倒也是,我作出来的诗不一定多惊悚呢。 李府正门在南边,我们出了院子之后便折向南方一路往大门走去。很快便途经了林彤住的南院。李暮阳有些犹豫地停了脚步,向紧闭的院门望过去。 “想去就去吧,不就是道个别么,快去快回啊。”我估算了下时间,有点不耐烦地催促,“你要再磨蹭,我就和你一起去探望下她。怎么样?” “不必,你在此处略等我一会。” 这次答的倒是痛快,拿我当吃人的母老虎呢? 我看着李暮阳的背影消失在南院的门后,一个人觉得有些无聊,却也没什么解闷的法子,只能慢慢来回走着。大概是昨夜没有睡好,也可能是上午的阳光太好,渐渐竟觉得有了些困意。 就在我觉得昏昏欲睡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可以悲切的嘶喊。 我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去看个究竟。 哎?椅子呢?茶水呢?这简直就是喝茶看戏的最好机会啊。南院门口,林彤一手扶着腰,一手抓着门框,眼中含泪,声音凄楚,断断续续地哽咽着:“你不许去!你说过会一直对我好……怎么可以和那个女人……你别走……” 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李暮阳神色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可是八点档言情剧的必备情节啊。不过,我怎么不明白了,究竟谁是弃妇、谁是小三呐?这世界颠倒了吧? 僵持……继续僵持……仍然僵持……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除了那两人的状态变成了林彤伏在李暮阳的胸口不停抽泣之外,事情没有任何进展。我估计再待一会,林彤就要哭得背过气去了,到时候,别说李暮阳,就连我都得帮他们收拾烂摊子难以脱身了。 想到这,我一咬牙一跺脚,大步走过去,抓着林彤的后领把她拖开两步。她大概也是吃了一惊,居然没有反抗。 趁她还没有什么反应,我一个耳光扇过去,虽没用力,但林彤本来显得有点苍白的小脸还是立马红了起来。 “你别动!”我回身瞪了李暮阳一眼,这才开始训斥林彤,“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进了李家的门,却只顾自己任性享乐,从不为老太太、太太分忧;身为妾室,却不知往好处规劝夫君,只知争风吃醋;现在又是将要做母亲的人,但丝毫不修身养性,一味胡闹。你自以为知书达理,我倒问你,你的所作所为岂有一点符合礼法之处!单是一个‘妒’字就足以将你清出李家,何况还有不敬尊长、肆意妄为之错。你若再敢胡闹,我倒拼着今日不走了,咱们将这事闹到老太太那里去,看看按家规如何处置你才算妥当!” 林彤不说话,呆呆站在一旁连泪都忘了擦。我也觉得我泼妇的有点过了,于是又稍缓了语气。 “今日少爷陪我省亲,既是老太太的坚持,也是礼数所至。你若多心,只是自寻烦恼。万一动了胎气,不仅对不起李家上下,对你自己也是有害无益。以后,我看你还是把心放宽些为好,只要你安守本分,谁都不会亏待你。” 说完,我看了眼李暮阳,他抿着嘴、半垂了眼帘,我一时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懒得想。索性继续往大门方向走。 “红叶!”我刚走没几步,便听他叫我。 我回了头,他依旧刚才那副表情,一字字思量着说道:“你方才说彤儿的,全都不错。不过,你也知道彤儿现在有身孕,不该对她过于严厉了,更不该动手。” 呸啊!这人真不识好歹,我帮他解围,他不但不感谢,反倒数落起我来了?我憋着火,本想顶撞他几句,但抬头却迎上他的目光,我心里不由一惊。 算了,我认栽。这次就不和他计较。 我低身行了礼,尽量声音柔和地开口:“少爷说的是,我刚刚也是一时心急,以后绝不会了。” 李暮阳略叹了口气,又沉声对林彤说:“少奶奶刚才虽然言语有过激之处,但也并没有说错,你以后自当好好反思,守好本分。”说完,不待林彤回答,便对我说了声“走吧”,自己倒先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 一路都没人再说话,直到上了马车,我才抛了贤惠小媳妇的嘴脸,恶狠狠扯着李暮阳的衣襟逼问:“喂!说吧!刚刚我可是给你做足了面子,你要怎么感谢我?” 他没回答,慢慢合了眼向后倚在靠枕上,半天才伸手一根根掰开我仍抓着他衣服的手指。然而,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将我的爪子甩开,而是就势握了我的手。 我呆了,然后觉得头发慢慢地、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喂!谁能告诉我一下,这究竟是什么状况?这小子被林彤郁闷了所以瞬间移情别恋?长征部队胜利会师同志间的握手?还是他脑子进水故意雷我呢?…… 我左思右想也没个合适的理由,偷偷瞄过去,见李暮阳面容平静,反而显得我似乎才是心中有鬼的那个。凭什么啊!我逆反心理又上来,想着,这算什么,不就拉个手么,幼儿园的时候我也不是没做过――虽然不是一回事,不过,不管了,老娘我绝不会示弱就对了!这样想着,我手上也加了些力,给他握回去。 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李暮阳嘴角微微勾起了笑容。他依旧没睁眼,但却梦呓一般轻声对我说:“红叶,我真累了……你帮我吧……” 我心里更加惊异,而且糊涂。李暮阳向来自命清高,很难想像他会说出这种话来。而且,这也并非他第一次说累了,我总觉得其中似有隐情。 “有什么要我帮你的?你先说来听听。” 听了这话,他似乎清醒了点,撩了车窗处挂着的帘子向外面看了看,又对我向车夫方向做了个眼色。 “怎么了?怕让别人……”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了声音:“晚上会告诉你。你也趁现在睡会吧,晚上怕是没有心情了。”说完后,他又合了眼向后靠回去,与我相握的手依旧没松开。 我这人好奇心最盛,这种半截话足可以憋死我,但偏偏现在又迫于形势不敢再追问。过了会,我见他呼吸平稳和缓,蹙着的眉也渐渐舒展开,知道是已经睡着了,这才把手轻轻抽出来,自己趴到另一边的窗边看起风景来。 29、二十九 推测(1) 午饭时李暮阳仍未醒过来,我也懒得折腾,便和车夫各自在车上吃了些点心。吃饱后,我和上午一样继续盯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发呆。早已出了县城,现在窗外的景色不过是交替的田地和树林罢了,连人都很少见到。虽说比起现代的钢筋水泥丛林来说要养眼一些,但看多了之后依旧是审美疲劳,让人觉得昏昏欲睡。 大概也有昨夜没睡好的关系吧,我在数到第十五片树林时就已经抵挡不住阵阵袭来的困意,索性放了帘子,也抓过一只靠枕抱在怀里,窝在一边梦会周公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在轻轻摇晃我。 谁啊……真烦……打扰别人睡觉是不人道的知不知道!我想要这么嘟囔,但究竟说没说出来,我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没说出口吧,因为那股摇晃的力量更大了些。 “天亮了,起床了。” 我突然睡意全无。这句话我记得,昨天晚上我就是这么对李暮阳说的,好吧,是喊的。我睁开眼睛,左右看看。果然,李暮阳坐在我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估计刚才摇晃我的人也是他。 “喂!你干嘛?终于找到机会报复了是不是?”我把下巴支在靠枕上,斜着眼睛看他。 他又一笑,淡淡说:“到客栈了,去吃些东西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下,而周围也早已笼罩着一片夜色,晚风清凉如水,似乎太阳已经落山许久了。 见我已经清醒过来,李暮阳自己先下了车。我一时仍有些不在状态,坐在车中听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和那些不甚分明的人声混杂在一起。我在黑暗中伸手去推车门,却一时没有计算好距离,触手之处竟是一片空无。极突然的,一股惶恐之情袭上心头。自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身边一直有人陪伴,对李府熟悉之后更是从未有过丝毫孤寂感。直到此时,在这完全陌生的城镇,独自静坐在黑暗的马车当中,那些远远的模糊的人声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与我全然没有交集。 我第一次感觉到,在这天地间,我不过是独自一人。 “怎么还不下来?”随着车门再次开启的声音,李暮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抬头看向他,脑筋还没转回来,半天才勉强说:“你回来了?” 他或许看出我神色有异,显出有些疑惑的样子,但并未追问,只轻声说:“看你许久没跟上来,所以回来看看。来,下车吧。”说着,自然地向我伸出手来。 我回过神来,一手提了裙子,另一只手握了他的手,尽量学着电视中看到的名门淑女的姿势下了马车,一路跟着李暮阳走进这家简陋的客栈。不知是因为客栈里面微微嘈杂的人声就环绕在身边,还是因为右手心传来的暖意,刚才潮水般涌上来的孤独疏离之感已淡了许多。我有些自嘲地在心里叹息,枉我一直以来自认为想得开,竟也有这种作小女儿之态的时候,以后想起来可真没脸了。 店小二领着我们上楼沿昏暗的走廊转了两个弯之后,停在了一扇极普通的门外,恭敬笑道:“这里是小店最好的客房,已备好澡水。两位要是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小的这就去准备。” 我在外得装贤良淑德,让李暮阳和别人打交道,因此没打算开口。他则略思索了一下,吩咐道:“去准备些清淡饮食,等会送上来,然后除非听到吩咐,否则夜里务必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 小二马上应了。我估计着,李暮阳准备要讲些秘辛来听,自然很怕让旁人听了去。可进门前,不经意看到小二奇怪的表情,我不由一愣,然后突然明白了原因,一时间几乎想把那心地不纯良的店小二和说话不经过大脑的李暮阳同时掐死算了。但看到李暮阳对此事毫无自觉的样子,也懒得再对他说,只好默默在心里将那店小二的祖宗十八代统统问候了一遍,又自我安慰反正此处没人认得我,丢人便丢人了。 很快,一切收拾停当。我在小二送来的饭菜中挑着看起来还好的勉强吃了些,吃完时,李暮阳刚好沐浴结束,进屋坐在桌前也用了晚饭。我有些诧异,他平日一副娇生惯养的少爷样子,但此时对着我都觉得难以下咽的粗陋饭菜居然丝毫没有抱怨。 “这个镇子地小人少,客栈也难免简陋了些。不过出门在外毕竟不比家中,还是忍耐些为好。”他放下筷子,正好见我在皱眉看他,大概是以为我对此处不满,因此解释道。 我揉揉额头,今天这世界真是颠倒了,什么事情都很奇怪。 但现在不是纠结这种小事的时候。我倒了两杯茶,自己捧了一杯爬上床,开口询问马车中提到的问题。 李暮阳却不急。他叫了小二收好了桌上盘碟,又仔细锁好门,这才坐到我旁边开始详述。 “你还记得上次我对你说的事情么?” 我知道他说的是家中玉石生意之事,于是赶紧点头,又问:“难道这事有什么变故不成?” 他摇摇头,叹道:“若单是这事有变故,倒还好说。我听说,大嫂过世后,刘家少爷不久便失了心智,无故休弃了两房妻妾,之后一直疯疯癫癫,到现在竟渐渐显出了下世的光景来了。而刘老爷受了这两重打击,也性情大变,甚是多疑易怒。” 我更加不明白,为什么李暮阳会突然扯到这件事上,这和李家的困境又有什么关系。 “前阵子,因为陪葬玉器一事受到牵连的州县已经从京城周围渐渐扩展到梧州一带,据说,有几件一直没有追回的赃物流往这边了,皇上责令地方官员务必尽快追回失窃玉器、严惩窃贼以及收赃之人。而刘老爷上次去拜访的故友又正是现任的重溪县令。我担心他因为侄女死亡、独子疯掉而对李家迁怒,借玉器之事有意陷害。若真如此,李家恐怕……” 最后半句话,李暮阳没有说出来,但是傻子都能明白。难怪前一晚我随口说出“官非”二字时,他连脸色都变了。二十年前,李家就几乎被卷进官司中,相信那番波折在他心里也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吧。而如今,这事情恐怕更严重,若真按着这最坏的可能发展下去,并无官宦庇护的李家怕是就此破败了也说不定。 我属于那种没什么急智的人,即便此时想清楚了前因后果,但脑子里面仍是空荡荡的,竟没有丝毫对策。而且,我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但一时又想不到,更觉得头痛憋闷,索性下了床在屋内一圈圈来回走起来。 真该死,如果这事真因为大少奶奶的死而起的话,我倒也有责任了。但这些还仅仅是推测,若真要栽赃陷害的话,首先要拿到赃物,其次,要有人证来证明此物的确被李家收购。不对,只要在搜查之时将赃物混进去就行了。还是不对,李家也算大户人家,不能毫无证据就来搜查……我一方面觉得李暮阳的担心不无道理,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事还有些无法理顺之处。说起来,难怪他说我晚上听了这事恐怕就没心思睡觉了。我现在的确是心烦意乱。 我越想越觉得脑中思绪混成乱七八糟的一片,几乎想要大叫一声。 “冷静一点。这只是最坏的打算,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也说不定。”就在我像没头苍蝇似的来回乱转时,李暮阳依旧平静的声音传来:“我本想一人将此事压下,但现在看来不行了。我需要你的帮忙,有些事,我不方便去做……” “等等!”我听到这话,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急忙叫道,“你刚刚说你不方便去做的事……对了!就是这个!” 我终于明白那一直让我觉得介怀的事情是什么了。 “我问你,”我理了思路,尽量让声音平稳,“你是不是这次回家之前就知道了太后陵寝被盗,所以才急忙派人去收京中的账款的?” 他点头解释:“本来那些账款也快到期,我知道此事之后便想提前收回,但还是晚了一步。” “好,我再问你,李家知道此事的人,除了你我,是不是就只有跟了你好些年的几名下人?” “是,除你我外,只有两人知道,都是从我十六岁开始接触家中事务之后就跟着我的人,前些日子去当铺的人也是这两人之一。” 这就对了,李家四少爷的身份不便进出当铺,所以要由下人出面。而这困境也自然被其掌握了,若说要陷害李家,那人证便很可能与这两名下人有关。 想到这些,我赶紧又问:“那上次在我屋里偷了钱的,可也是那人?所以你才不愿追查。” 李暮阳一怔,但随即点了点头。 我叹道:“我早该想到的,那天你在三嫂那里因下人手脚不干净都如此生气了,当然不可能无故容忍自己身边的人偷钱……除非有特殊原因,暂时不能失去他们的协助。” 他似乎听出我话中有话,稍微皱眉思索了片刻,突然问我:“你也担心他们将来会被利用?” “利用倒不怕,”我苦笑出来,“准确来说,我担心的是他们会做了帮凶才对。” 我过去的公司人际关系极复杂,我曾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给同事下绊子的原因。其中很重要的一种,就是受了对方的恩惠。 我看着李暮阳,深深叹了口气:“你知道么,对于小人来说,你对他的恩惠和照顾,往往反倒成了他不满的源头。比起从不曾给他任何好处的人,或者比起假意许诺他许多好处的人,你虽然一直以来对他的恩惠最大,但你那次因为偷钱而私下训斥他的事,恐怕不仅把你的好全都埋没了,而且让他恨死了你。” 他依旧是刚才那样的神情看着我,半信半疑的样子。我又低叹了一声:“我知道这听起来毫无道理,可人心本就是毫无道理的。你信我一次,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不仅……”我突然发觉几乎说到不该说的事情上去,于是赶紧把后半句话咽回去。我想和他说什么呢,难道说不仅是公司的同事,还有……算了,不提也罢。 30、三十 推测(2) 我那番话说到最后时,李暮阳略挑起了眉,我心里一跳,怕他猜到什么,但好在他向来不是多话的人,并没有追问。 我仍有些心虚,为了岔开话题,索性把刚才所想的种种念头全都对他说了一遍。说实话,我一直觉得他不过是个寻常的富家子弟,但此时被迫与他同仇敌忾,难免多少抛了过去的偏见。就算是多虑也罢,但对危险的敏锐感知和未雨绸缪却是作为商人必备的素质,至少从这点来看,李暮阳倒也并非如过去想的一般没用。 末了,我又补充:“虽说我觉得李家要是坏了事,必定也有内贼的缘故,但一时却想不出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你若觉得我这话不算胡言乱语,这回回家之后,还是尽快把那两人辞了比较妥当。” 听完我的话,他没什么明确的反应,只用手指有规律地轻轻敲着床沿,似乎在思考着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我自知不便打扰,但又觉得有些沉不住气。正在犹豫要不要直接追问,突然屋里光影一晃,随即倏然暗了许多。我停了脚步,下意识地向桌上烛台看去,果然一支红烛已经快要燃尽了。 “我去叫小二拿蜡烛。”说着,我便要推门出去。 李暮阳此时也回过神来,对我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此时也差不多到了休息的时候,若见这里彻夜烛火不熄,王伯也许会起疑。” 王伯是陪我们出行的车夫。他在李家的年岁几乎赶上陈伯陈婶,很受一般下人们的尊敬,加上为人又精明可靠,所以许多年来,无论是老爷还是几位少爷出门都常让他赶车。 我知道李暮阳说的有理,王伯心细精明,若发现什么异常之事、再传到旁人耳中,怕是离老太太知道也就不远了。于是,我收了推门的手,回头笑笑:“我怎么觉得咱们倒像是做贼呢?” 李暮阳也苦笑,但随即正色说:“你方才所说之事,我也想了。我也猜不到若刘老爷真有意迁怒的话,将会如何行为,但现在想要辞退知情之人却更不可行,万一日后被人说起是为了掩人耳目,怕是连辩解余地都没有了。” “你还指望什么辩解余地?”我有点沮丧地坐回床上,“这事若是你妄想出来的就最好,但万一那刘老爷真气疯了想要报复,你觉得李家还有脱罪的可能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家即便只是个小小县官,但若借着这非常时候来有意陷害,只怕没有官场背景的李家也只能吃哑巴亏。“哎,对了!”我突然又问,“你究竟有多少把握那刘老爷会动手?” 他沉默半晌,终于还是低声说:“十成。” 我呸啊!这人刚才还好意思安慰我说他也许是杞人忧天?我几乎怒掉,使劲瞪着他问:“究竟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轻叹:“不是有意隐瞒,只不过怕你担心而已。”见我仍是不领情的样子,这才仔细说了:“前几天,有过生意往来的罗老板路过重溪,我做东道宴请了他。闲谈中得知,邻县的刘老爷最近不知为何屡次打探玉器行情,他还笑那刘老爷糊涂,竟挑此时经营玉石生意。那时我便知道,刘老爷怕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报复了。”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蜡烛也刚好无声地熄灭了。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屋子里一片浓重的黑暗,让人觉得甚是压抑。 摸着黑,我慢慢走回床边坐下,问道:“既然如此,你可想出了什么办法?”话说出来,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我再清楚不过了,我这人也就耍些小聪明还好,却未必做得出那些力挽狂澜的事情来,而且压力越大的时候,脑筋就越容易短路。 “没有什么好办法。”见我又瞪他,李暮阳只好补充,“我已吩咐各地铺子对进出货物严查,暂时收了那些上品玉器,只留些寻常百姓能买得起的小巧普通货品,一来增加些收入,同时也是防备有疑似赃物的名贵器件出入。另外又派了人去刘府探望,想看看是否还有转圜余地。” 这种处置也算妥帖,我赶紧追问:“结果呢?刘老爷什么反应?” “没有反应。” 这种时候没有反应就等于没有转机。 我又觉气闷,习惯性地想要起身踱步,却没有看清床边的脚踏,不小心踢了上去,一时疼得叫了一声,觉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没事吧?”李暮阳俯身拉我。我疼得龇牙咧嘴地吸气,好半天才缓过来。正在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是王伯的声音:“少爷、少奶奶,夜深了,还没有休息么?可是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觉得口干,去倒茶时不小心撞上了桌子而已。你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李暮阳语调平稳地回答,同时一手按着我,示意我不要有什么动作。 外面应了一声,随后轻轻的脚步声和隔壁房门开关的声音传来。 我松了口气,但再也不敢乱动了,虽然心情不畅,也只能老实缩在床上。 “刘老爷那边没有反应,难道咱们就等着做人家的鱼肉不成?”我想起了刚才的话题,又小声地问。 “自然不是。现在最好能尽早发现赃物,若是能主动报官说有可疑物件并尽快呈上,说不定就能堵住刘老爷的嘴,让他无从栽赃。我怕的是有赃物混入李家店铺,却无人知晓。”此时即便是不看他,通过这几句话,我也能感觉到李暮阳心中的忧虑。他仿佛也意识到了,很快转了语气,又说:“倒不必过于担忧,既有防范措施,我想刘家也未必就能这么快得手。只要等到赃物全部追回,他便无计可施了。” 他这时虽然故作轻松,但我心中反而觉得更加沉重。 “我不是林彤,这些事我还是受得了的,你也用不着故意安慰我。”话虽这样说,但我其实还真有些受不了。私藏从太后陵寝盗出的赃物,这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重罪,不死也得扒层皮,敢情当初那出租车没撞死我,就是为了让我到这里来受罪来了。我心里难受的厉害,半天才定了定神,又问:“若真是出事了,要怎么办?”虽是问句,但我也没指望有什么让我舒心的答案。 李暮阳沉默了许久,才沉声说道:“世上万物皆有始有终,李家自堪称望族以来已历百载,但这些年来,父兄接连离世,家中人丁日益单薄,可谓盛极反衰,若是此时……也是天时所至了。何况大户人家难免在各处埋下种种积怨,也怨不得别人。” 我没料到他会如此说,不禁愕然。 “然而,”他转头对我笑了笑,“祸福相倚,今日就算败落了,也未必就意味着以后会一败涂地。如果事态无法控制,我想,还要趁早做好以后的打算才是,这些便要你来帮我了。但无论如何,务必要暂时瞒着老太太,她一来年岁大了,经不起急怒,二来是极要强的性子,我怕她要硬碰,反而连退路都没有了。” 我听着这些话,只觉得脑筋一条条全都在脱轨状态。李暮阳竟然有如此心思,真是让我想不到的事情。 “你,你可真是沉得住气。”我想起这段时间以来,除了最初病了一场之外,他一直表现得与寻常无异,不由苦笑着感慨。 “也不是第一次了。该来的总会来,该过去的也总会过去。” 他说这句话是语气淡然,却掩不住萧瑟之意。 不是第一次……我突然反应过来,三位兄长相继离世之后,近四年前父亲又故去,李家偌大的家业竟然是李暮阳一人撑起来的,而经历那场变故之时,他还未及弱冠之年。 我第一次收了轻蔑的心思认真地打量李暮阳。他安静地坐在黑暗里,窗外黯淡的星光透过窗棂在他的月白色长衫上映出模糊的影子。侧面看去,他的肩背挺直,完全没有颓丧的感觉,面容隐在床帐的阴影之中看不分明,但我可以想象到他一定仍是平时那副平静却严肃的样子。我暗暗感叹,这个一直被我等闲视之的男人,搞不好…… “你在想什么?”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 “啊,没什么,”我吓了一跳,反射性的回答。看他转了身依旧探询地看着我,我只得装作毫不在意地回答:“我在想,你这个人究竟是大智若愚呢,还是故意扮猪吃老虎?” 他瞪了我一眼,略带些抱怨的语气:“我怎么觉得这话被你说出来就不像好话呢?” 我不由失笑:“这次真不是在损你,你别多心。我只是觉得你倒也不容易,李家这么大的生意,都要靠你一个人在外奔波巡视。”想了想,我又偏了头看他,问道:“但我还是不明白,你说你,又不是吃不得苦的人,怎么一回家就还那么多大少爷脾气呢?” 他瞪我,又瞪我,就是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疑惑地和他对视半天,突然间明白了,他骨子里就带着那股子清高骄矜的劲头,难怪老太太当初就一直说他性子犟了。这和心地、品行、能力之类的事情都全然没有关系,就像我即便在帮人家忙的时候都改不了贫嘴损人的毛病一样。 “行了!”看他依旧没什么反应,我做出特江湖义气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大不了我以后不言语欺负你就是了,不过你也别和我端架子,我也受不了。反正咱们是一根线上的蚂蚱,李家要出了事,谁都跑不掉。”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居然没点头。我有点不快,正想骂他,却听他先开了口:“红叶,你得答应我件事情。” “嗯?什么事?你说。” “如果事有万一,我会给你和林彤写下休书、留下充足银两,不会牵累你们。我不担心你此后的生活,但她……”说到这,李暮阳长长叹了口气,“她心性单纯,又无家可归。到那时,还请你代我照顾她,和她的孩子,日后李家也不算后继无人了。” 我心里一紧,明白了刚才他说为李家留些退路的意思。不是要保全自己,而看这架势,根本就是托孤啊。我赶紧说:“你别说这些丧气话,还未必怎么样呢,兴许这事最后就不了了之。而且,林彤一门心思对你,如果真出了事,她也未必就会这么走了。有时间给自己想后事,不如多想想对策才好!” 李暮阳转了身,疲惫萧瑟之态更重。 “我以后自会渐渐疏远她,不会让她有所留恋的。” 我怔住。 “所以寿宴之前这些天你才没总往林彤那跑?所以你出门前才做出那种在我与她之间不偏不倚的样子?你这些都是做给她看的对不对!你要是这样的话,可真就是个混蛋了!”我越说越觉得难受,声音也不自觉的渐渐提高了起来,“你们男人怎么都这样!都觉得自己特正义是吧?我告诉你,女人根本不稀罕你们那种自以为是的保护,要是我的话,我宁愿和喜欢的人一起去死也不愿意这样被当成傻子一样蒙在鼓里!” 我还要骂,但李暮阳伸手拉住了我,一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淡淡笑了笑,轻声说:“若你是男人,便不会说这番话了。” 31、三十一 陆夫人 昨夜,李暮阳最后那句话说得云淡风轻,我心中却窒闷得很。 我抱膝在床上坐了整夜,而他就睡在我旁边,虽然偶尔蹙眉,但还算睡得安稳。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在一两天前,我还毫不怀疑地认为他只是个单纯的笨蛋加娇少爷而已。更久之前,我毫无顾忌地与他争吵,对他全然没有好脸色。现在想来,还真有些怀念,可惜,那样不用费脑子、随心所欲的日子,终究还是结束了。 真是讽刺,我从没有认真想过的严苛命运,竟然就这样被直接打包丢到了我的面前。我与刚刚熟悉的李家的人们,迎来的究竟会是生离还是死别、或者是共赴黄泉呢。 前途云遮雾罩,我完全看不清楚。 天色渐明,走廊里隐约开始有人声响起。我掩了床帐,让里面的光线更暗一点,依旧抱膝将头埋在臂弯中坐着。如果一出去就要面临那些令人压抑的事情,我倒情愿在这里缩到最后一秒钟。 不知过了多久,我身边有轻微的响动,李暮阳似乎坐起来了。 “你一夜没睡?”他的声音从头上很近的地方传来。 我长出了一口气,没回答。 他轻笑出来:“你也有此时。”见我仍然没反应,又淡淡说道:“不必担心,就算出了事也有我顶着呢。” 我心里本来就憋闷,一听这话更是觉得压了一晚上的情绪全都膨胀起来。我忍无可忍地回身使劲抓住他哑着声音骂道:“李暮阳!你拿我当什么人了!你就觉得我是怕死对吧?以为我指望着你去顶罪好让我能夹着尾巴逃掉对不对!我告诉你!老娘我不稀罕!” 他一怔,眼神柔和下来,却不说话,仍像昨天在马车中一样,慢慢掰开我的手指,握在手中。而我发了一通无名之火,此时只觉得又沮丧又难受,也懒懒的不想再开口。于是,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在帐中坐着。 许久,敲门声传来。 “少爷、少奶奶,时候不早了,请早些准备上路吧。”是王伯的声音。 李暮阳看了我一眼,轻叹了一声,对着门外答道:“知道了,你先去把车马套好,然后在大堂等待就好。” 说完,他松了我的手,回身拉开帐子便要下床。 “李暮阳!”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怎么了?”他回头问我,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平静。 我想了片刻,才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是知道的,死的滋味不好受,但也不太难受。” “所以呢?” “所以……因为不好受,所以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千万别放弃,还是活下去吧;因为也不那么难受,所以,如果真的无法挽回了,我也不吝再陪着李家的人死一次。” 前半句是对李暮阳说的。我若是刘老爷,看着独子如此凄惨,也必定想要李家承受同样的痛苦,而这最好的靶子自然是李暮阳。他自然也明白,所以昨夜才会那样安排。 现在想来,前几天他说教我理帐,等他不在了也不至于无措,大概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吧。可此时,我却真不希望他把心思都放在铺垫退路上。就算十年二十年后李家可以借我的手、借林彤腹中的孩子而重兴,此时失去的种种毕竟也已经成为缺憾、无法挽回了。 而后半句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来,或许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吧。这半年多以来,我的全部生活都和李家的人们相连,我一直以为我是在利用他们,直到现在才明白,如果没有老太太的宠爱、清竹她们的关心照顾、没有周围其他人的陪伴,我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或许就如我那天夜里的笑谈一样,只是个孤魂野鬼罢了。 虽然我这人又懒惰又没节操,但是,如果让我眼看着熟悉亲密的人全都身处险境,而我自己独善其身守着个飘渺的希望过活的话,我倒宁可破釜沉舟拼一次,大不了再死一回,反正这半年多已经是我额外赚来的了,也不算亏本。 李暮阳略带诧异地看着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敲门声又响起。 这次是店小二,来送茶水早饭。 我理了衣衫鬓发,开门接了托盘等物件。洗漱后和李暮阳一起坐在桌前。 我对他笑笑:“看来今天的饭菜还是一样又简陋又难吃呢。咱们可得尽早习惯,说不定以后要是进了牢狱,就只能吃到这种东西了。” 他眼神一黯,半天才摇了摇头:“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了?”我心里抽紧,生怕他再说什么丧气话。 他看着我,正色道:“要是进了牢狱,吃的东西可没有如此美味丰盛。”说完,他微微勾起了嘴角,对我露出浅笑。 不知为何,虽明知是苦中作乐,但听到他这句玩笑话,我心情突然轻松了许多,也笑起来:“那就没办法了,只能等日后出来再慢慢补偿了。到时候我亲自下厨做点好吃的给你尝尝如何?” 他笑着点头。 因为这顿早餐实在缺乏让人欣赏之处,我只能抱着填饱肚子的念头把这些白粥和炒得没什么滋味的青菜尽快咽下去。不知道李暮阳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吃饭的时候,脑子里面在幻灯片似的过着在家时吃到的种种精致菜肴。这大概也算是画饼充饥自我催眠了,虽然饼甚至还没画出来。 我们很快用完了早饭、整好行李,便下楼了。王伯已在楼下大堂等待多时。 上路之后,我和前一天一样依旧趴在窗边看外面的风景,李暮阳则取了本书静静地读着。人都说最可怕的不是结果,而是等待宣判结果的过程。现在我就深刻的体会到了。虽然明知刘老爷要报复,也明知已做了所有能做的防范,剩下的就只能交给命运,但我在等待最终结局的过程中却还是难以平静,一直胡思乱想。我虽看着窗外,努力想放松情绪,可心里仍不时涌上一股股的焦虑之情,甚是难受。 “喂!”眼前的景色越来越让人感觉烦躁,我忍不住问道,“李家过去不是做过皇商么?难道在京中或者在官场竟然一个熟人都没有?” 李暮阳连书都没合上,淡然回答:“官场之人本就少有真情实意,祖父性情又实在过于率直急躁,与过去接触的数名官员大多都结了怨,若非如此,当初李家也未必就抽身退步离开京城隐居在此地。” 得,我本还指望像众多小说中一样,有个救世主样的高官突然帅气的出现摆平这一切麻烦呢。看样子,不再出来些秋后算账的就已经万幸了。 我苦着脸嘟囔:“为什么呐!为什么这么倒霉!为什么这么倒霉你还能毫不在意的样子……” 李暮阳轻笑了下,又继续看书。 我却安静不下来,仍觉得烦闷焦躁,时不时对他唠叨几句。终于,他放下了书卷,无奈地看着我叹了口气:“要不,我还是先给你把休书写好,让你安心吧。” 听了这话,我一愣,然后劈手抢了书,卷成筒状,冲着他的头和肩就砸下去。边砸边小声骂:“刚才都白和你说了,你还要败坏我名声到什么时候!你这人真是生来克我的是不是!” 他也不恼,只侧了身躲着,虽然在马车狭小的空间里根本躲不掉。半天,他才笑叹:“我只随口说了一句,你就这样。难道你不记得过去怎么对我的了?”看我停了手,他又低笑:“现在也该消气了吧?亏得我还当你收敛了,没想到现在反而变本加厉,竟是连一点妇德都不讲了。” 我气得牙痒,把书掷给他,又低声骂:“别以为现在我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了!你再敢挤兑我,我就真给你做点不守妇德的事情来让你开开眼!” 他没再答话,只浅笑了下,用手把被我揉皱了的书页慢慢展平。 此时,马车似乎转了个弯,驶入一条沙土小路,比方才颠簸得厉害许多。我又撩开窗上挂着的帘子,向前方眺望,只见隔着开阔的农田,远处错落着许多低矮的房屋,看起来是个规模不小的村子。 李暮阳一手撑在我身侧的车厢壁上,也俯身过来张望。我缩了缩身子,尽量不碍着他的事。好吧,我是嫌他的垂下来的头发蹭到我的脸上实在太痒。 他并没意识到这些,似乎在仔细辨认什么的样子,过了一会才说:“这里应该就是你家所在的村子了。” “哎?这么快就到了?”我做好了在马车上再颠簸一天的准备,没想到中午时分就到了目的地。 “因为着急,所以王伯赶车比通常略快了些。” 我继续向窗外看着。车子进入村子后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村西小河边的一间院落外面。 “少爷、少奶奶,已经到了。”随着这句话,我明显感到马车一颤,想是王伯跳下了车。随后,车门被从外拉开,王伯恭敬地站在一侧。 李暮阳示意他去敲门,然后也下了车,仍像昨天一样伸手扶我。 我拍开他的手,自己跳下车,扭头对他轻哼了一声,故意做出活力无限趾高气扬的样子。要知道,我昨天那是一时短路,可不能让他就此把我看扁了、觉得我和林彤一样是那种柔弱娇贵的小丫头。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没说什么。 我仔细打量着我名义上的娘家。目测看来,院子的大小和普通农家没有什么区别,泥制围墙大约有一人高,大门比围墙略高一点,是普通的厚木板拼成的,上面清漆斑驳。我在心里感叹,看来,陆家真是败落了,那陆老爷在世、为官的时候,就算说不上多风光,但总不该是这般光景。 我正想着,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口站着一位看起来四十来岁、体态微胖的妇人。我看她面容温和慈祥,但却并无贵气,也不知道是不是陆夫人。而她看到我,一时间愣在原地,神情时悲时喜,半天也没说话。 “徐姨,夫人近来身子可还好?”李暮阳对着门口那妇人询问,一边暗中对我使了眼色。 我明白过来了。那天听来报信的伙计说过,这徐姨服侍了陆夫人几十年,想来是终身未嫁的丫鬟之类的角色。 徐姨也回过神来,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泪痕,赶紧招呼我们进去。 “姑爷、小姐,还有这位……来来,快请进。你们看我,年纪一大做事也不经脑子了,竟让你们在门外站了这许久。”她边絮叨说着,边在前面引路。 院内是三间房子。徐姨引着我们往正屋过去,那里大概就是陆夫人的居处了。我左右看看,左边房子很小,而且简陋,一边堆着木柴,想来是厨房仓房一类的地方;而右边的屋子要大些,也许是客房或徐姨住的地方。我来不及细看,徐姨已到了正屋门口打了帘子,冲我们笑道:“夫人这会正在睡中觉,也快醒了,大家进屋略等等吧。” “是谁来了么?”徐姨话音刚落,里屋便传来一个询问的女声,温柔中带着些疲惫。卧室的门也同时开了。 “娘!”我抬眼看到出来的人,胸口突然一阵窒息般的难受,不由自主喊了一声。 “红叶?!”刚刚推门出来的妇人怔在了原地,泪水顺着她白皙削瘦的面颊流下,“红叶,真的是我的红叶……” 我胸中更痛,急忙过去抱住她。 她削瘦的肩微微颤抖着,半天才伸出手也拥住了我。 32、三十二 病因 我们进屋寒暄几句之后,徐姨便引了王伯去客房,随后又端了茶水糕点上来。 我不懂茶,但也能品出,这茶只是苦涩、几乎没什么清香之气,与平日在李府所用之茶,不知差了多少。 陆夫人似乎有些尴尬,看着桌上茶点,对李暮阳笑道:“此处不比你们家,简陋得很,姑爷还请……” “您言重了。我这些年时常在外奔忙,也不曾来探望您,本已失礼之极。这次陪红叶回来,自是希望能帮您分些忧,还请您不要见外。若有我们能做之事,请您千万直接吩咐就好。”李暮阳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在旁边却只是想笑,暗地里将手垂在桌下使劲掐了他一把。又趁着陆夫人起身去招呼徐姨的时候小声嘲笑他:“你平时在生意场上就这么说话的?真虚伪呐!” 他瞪了我一眼,也压了声音:“你也不看看自己怎么讨好老太太的,现在倒来说我?” 哎?这怎么能一概而论,我那不是为了生存需要么,绝对是无比正义的行为啊。我正要反驳,忽然听得门口徐姨一声惊呼。 我回头一看,见陆夫人捂着胸口就要倒下去的样子。 “娘!”我赶紧跑过去扶住她,连声问,“您怎么样?可是胸口疼?要不要紧?” 陆夫人按着胸口,脸色惨白,没有回答,这让我更加着急。我看向李暮阳,他点了点头,沉声说道:“红叶,别急,你先扶着母亲休息一下,我这就去找大夫来。”说着便快步出了门。 我和徐姨一起扶着陆夫人在床上躺下,又给她轻轻揉着胸口,半天,见她脸色稍微好转了些,这才略放了心。 “徐姨,这究竟怎么回事?我娘病了多久了?” “没什么大事,人年纪大了难免有些病痛,你别总惦念着我。”陆夫人抬手制止了正要回答的徐姨,自己故作轻松地答道。然后又问:“倒是你,红叶啊,听说你二月里受了伤?有没有什么事?现在可全好了么?” 有事,有大事。不仅没好,而且都已经死了。 我心里哀叹,但只能强作笑脸:“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哪有什么事。只不过……” “不过什么?”陆夫人闻言强撑起了身子询问。 我赶紧扶她重新躺好,才说:“您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病后把过去的事情倒忘了大半罢了。” 她闻言,眼眶又湿润了起来,声音也带了些哽咽的调子。 “孩子,你受苦了啊……” 陆夫人拉我坐在床边,又示意徐姨离开,这才又细细询问:“你去年回来时,我看你神色郁郁寡欢,后来又听说李家少爷待你始终不冷不热、还给个青楼女子赎了身带回家来。你不知道,娘心里有多难受。现在他对你可好些了?你婆婆她们待你如何?那房妾室呢,可曾刁难你?” 我有些心酸,但也觉得哭笑不得。前者是为了陆夫人忧虑女儿的一片心意,后者则是……我该怎么和她说呢,难道告诉她李家上下都对我很好,我几乎一手遮天,只有我刁难林彤的份儿? 陆夫人见我一时没有回答,忧愁之意更深。我赶紧握了她的手笑道:“娘,快别多想了。你也看到了,相公待我很好。在家时,老太太和太太都喜欢我,妯娌相处也很融洽。倒是您,现在只有徐姨一人照顾,我真是放心不下。那天听人说您病了的时候,我都快急死了。”说到这,我想起来马车中还放着带来的药材补品,刚才忘了拿出来。于是又说:“对了,我们这次回来,给您带了些补品,我这就去取来。” 说着,我出了屋,到院子里停着的马车边上,拉开门翻找起来。徐姨见状,也过来帮忙。我取了药材,又拿出了我和李暮阳的行李一起递给徐姨,请她一并拿进屋去。 “红叶,母亲怎么样了?”我正和徐姨说着话,院门开了,李暮阳的声音跟着传过来。 我回头看他身后跟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想来该是大夫了。 “现在痛得已经轻了一点,但还是请大夫赶快去瞧瞧才好。”我一边说,一边让徐姨引大夫进屋。我自己把李暮阳扯到一边小声说:“陆夫人似乎对你做的孽耿耿于怀呢,你可得记得,这几天小心应付,别让她担心,这样说不定她那病还会好得快些。” 他垂了眼帘,轻轻点了点头,答应道:“这是自然。” 我本以为他对我这话多少会有些不快,此时见他如此反应,倒楞了一下。但随即想到,他大概是又想起了因无心之错而害了陆红叶的事情。 过去,我巴不得他因此难受,见他这样,还不早溜到一边偷笑去了。可经历了昨天那些事情之后,我现在却丝毫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情,反而心中有些酸涩,快走到门口时又拉住他,小声安慰道:“你不是说过么,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既然没法挽回,便要打起精神把心思放在以后的事情上。何况,陆夫人的病是因何而起,现在还不得而知,你千万别因此过于自责。” 李暮阳转了头静静地看着我,许久才勉强一笑。 “没想到,你居然也会为我担心。” “喂!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我对他呲了牙,装出恶狠狠的样子。 “放心,”没理会我故意的挑衅,他依旧平静回答,“在那些事情尘埃落定之前,无论如何我都会撑下去的。” 我喉咙一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默默看着他推门进屋的背影,心中觉得更加酸涩沉重。 “小姐!……小姐?”徐姨的声音打断了我混乱的思绪。 “哎?”我回过神来,见外屋中,那老大夫正坐在桌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忙把无关的事情全都抛开,问道:“大夫刚刚给我娘诊脉,觉得是怎么个病状呢?” 老大夫自顾自捻着数寸长的胡须,犹豫了一会才开口:“这病老朽也是第一次见到。夫人脉象的确如久病之人一样,但却看不出有什么实症。可若说没病,却又心痛得厉害,听说这些日子发作愈发频繁。老朽可真是被难住了,还请各位另请高明以免耽误诊治。”说罢,他叹着气摇了摇头,也不让人送,自己便出去了,留下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 半天,李暮阳轻轻叹了一声,向徐姨问道:“母亲这病是二月何时初次发作的?可否请您详细说一下当时的状况。” 我愕然看向他,他却侧了头不与我对视。 徐姨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回答:“夫人这病是在二月初犯的,那天……对了,那天是二月初七,正是小姐的生辰。夫人本来正在拜佛祈祷小姐能健康平安。”她指了指客厅一边的一处小小佛龛,又继续说:“可突然,我见夫人就□□了一声,捂着胸口倒了下去,好久才醒过来,说是心痛的厉害。” 李暮阳又问:“当时是什么时辰?” 徐姨露出更加疑惑的表情:“这……我记得是午时末,刚用过午饭的时候。姑爷,这个难道还有什么说道不成?” 李暮阳没有回答,反而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我回想了下最初感觉到的疼痛、恍惚的昏睡,还有第一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傍晚时分的昏暗天光……这样想来,我的灵魂被错植入这个身体的时候,大概很有可能是中午吧。 此时,我倒宁可这时间对不上,可偏偏…… 我叹了口气,对李暮阳点点头。他神色更加黯淡下去,许久才勉强笑了笑:“去看看你娘吧,难得回来一次,别总在这里坐着。” 我知道他必然自责,但此时也无法说什么,只在经过他身边时默默握了握他的手以示安慰。正在这时,里屋的门也开了,陆夫人扶着门站着。她面容憔悴,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在我开口之前,陆夫人便先吩咐道:“徐茹,你先去准备晚饭吧。” 这明显是支走徐姨的话,我不禁有些诧异。徐姨或许也看出了陆夫人的反常,并未多问便退出去了。 待徐姨走了之后,陆夫人深深看着我,眼眶又有些泛红,她招手叫我过去,细细抚着我的脸。 “娘,我……” 她摇了摇头,凄然笑道:“红叶,你究竟……你究竟是不是我的红叶啊……” 这转变来得太快,我一下子僵住,不自觉地回头看李暮阳的反应。果然,他也不明所以,一脸惊讶。 或许,我们的反应让陆夫人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吧。她垂了手,脱力一般靠在门边上,半天才低低叹道:“方才我透过窗子看见你们在院子里说话时,就觉得不对。刚才隐约听到你们问的这些事,更加明白了。红叶自幼性子腼腆顺从,既嫁了人,便定会死守着妇道人家的规矩,应该不会那样仰头与夫君随意谈笑。再加上……”陆夫人眼角又滚下一滴泪,她强忍着哽咽说道:“二月初七那天,我正在颂佛之时,忽然恍惚见到红叶进来对我拜了三拜,又流泪说请我保重身体……我一下子心口痛得连呼吸都不能了……” 我无言以对。此时反驳或解释已经毫无意义了,但又实在不忍对她说出红叶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 见我不说话,陆夫人擦了眼泪,叹道:“不必如此。我虽不知你究竟是谁,但你此时还能想着来替红叶看看我,我也该谢你。” 我任陆夫人拉着我的手,恍惚看着她的样子。突然一股撕裂般的剧痛毫无预兆的从心脏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我下意识地死死咬住嘴唇,向前伸出手臂。但还来不及抓出什么,便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我面前缓缓扭曲模糊起来,耳边只剩下越来越分明的血液奔涌的声音。 这就是陆夫人受过的痛么……陆红叶会回来么……我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做,许多话没来得及说,是不是已经再没有机会…… 这些念头一下子涌进脑海中,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维。 李暮阳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但实在听不清楚。 眼前渐渐只余一片黑暗。 33、三十三 记忆 好疼……全身都在痛,但最痛的还是左侧的肩膀和手臂。 是被出租车撞到的关系吧。那个在雪天飙车的不长眼睛的混账司机!老娘要是被撞残废了可怎么办呐…… 耳边隐约有哭声,似乎是老妈。 我真想赶紧安慰她几句,告诉她我没事,可身体完全动不了。 随后,更加纷乱的声音传来。陌生的男性嗓音发出一个个指令,似乎是在抢救什么人。是我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都安静了下来,疼痛感也渐渐消失了。我正在疑惑,突然听到一声凄厉嘶哑的悲鸣。 我的身体似乎就在同时变得轻盈起来,周围的一切也都渐渐分明了。表情严肃、身上染满了血的医生,强作镇定却明显地在颤抖的我的父亲,还有扑在我身上哑着嗓子痛哭的母亲……我低头看着我的双手,与往常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当我拥抱家人的时候,他们没有丝毫感觉,母亲的泪水也透过我的手指滴在床上我惨白的脸上。 一股澄明却悲伤的感觉贯穿了我的全部思维。这就是最后的分别么。明明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告诉他们呢…… “老爸,老妈,别难过!大不了我在阴曹地府等你们几十年,又不是永远见不到了!可别再哭了啊!”虽然明知他们听不到,我还是使劲喊出来,“还有,中国的教育真是讨厌,害我一直都不好意思和你们说……这些年,谢谢你们,还有,我爱你们。”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老妈突然扭过头向我的方向看过来,似乎能够见到我的样子。她喊着我的名字伸出手来,我正要抓住她的手,却被突然袭来的一股力量向后拉去,病房内的场景迅速模糊远去,周围只剩一片黑暗。 我心里是清楚的,这和我过去在书上读到过的濒死体验没什么两样。沿着这条黑暗的甬道走下去,尽头隐约显出光亮的地方,应该就是天国了吧。我身心都没有过多的痛苦,但却不想动,一步也不想走,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只要向着前方踏出一步,就再也无法回到人间,心底残留的遗憾也再无法圆满。 这片黑暗似乎冰冷又似乎温暖地包裹着我,身处其中,感受不到任何欣喜或者恐惧,一切都仿佛是理所当然而又淡漠无比的存在着。时间缓缓地、也可能是急速地在我身边流逝,不知多久之后,前方的光明黯淡下去,而这片空无一物的黑暗中渐渐显出一个身影。 那是个身材娇小瘦削的年轻女孩,相貌普通,神色温和却透出悲伤。她的曳地白裙在黑暗中散出微弱的柔和光晕。我不由自主地向她走过去,几乎是同时,她也看到了我,向我走来。 就在与她的手相握的一瞬间,她眼底的悲哀和不舍穿到了我的心中,而她的表情也微微有了变化。 黑暗慢慢散去,也可能是变得更加浓重。但我已经感觉不到了,从我与那女孩交握的手指开始,沉重而实在的触感一点点蔓延开来,意识也变得模糊。 “嗯……” 思绪再次从混沌中聚拢的时候,左侧胸口闷闷的疼痛也逐渐清晰起来。除了疼痛,还有肩臂处沉重的感觉。 车祸的关系? 得赶紧告诉老妈我没事,我可不想再听她哭了。 我使劲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又眨了眨眼,雕着简单花样的床顶映入了我的视野,稍微侧头,淡黄色的帐子被挽在床柱边上…… 哎?!床帐?! 我……难道…… 正在我呆呆地努力把前因后果串联起来的时候,肩膀附近忽然一轻。 “红叶,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下意识地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李暮阳坐在床头一张椅子上。他看起来神色疲惫,眼眶下面有淡淡的阴影,发丝也有些凌乱。 “红叶?”见我没回答,他又问道。我这时才发现,他的声音哑的厉害。 “李暮阳。”我也哑着声音轻声叫他。 “嗯?”他轻轻吐了口气,神情柔和了许多。 “你刚刚是不是睡着了?” “嗯。有些累了。” “你真是个笨蛋呐!”我白了他一眼,“我是病人啊,可现在我肩膀都被你压麻了你知不知道!” 他一怔,然后微笑起来。 “喂!你还好意思笑!” “因为你实在……”他依然笑着看着我,“明明刚醒过来,就这么张牙舞爪的。”想了下,又补充道:“不过,这也正是你的风格。” 明明只有几天,我却觉得他似乎很久很久没用“张牙舞爪”这几个字形容我了,此时倒觉得有些亲切。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看着李暮阳,慢慢说:“如果回来的不是我怎么办?” 他脸色微变,没有回答。 我笑了笑,又说:“我想起来了,来到这里之前的事情。我其实是见过陆红叶的。” “别乱说。”李暮阳带着些责备的语气。 “不是气你的。真的,我见过她,在我死亡的时候。” 他敛了眉,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行了,我脸上又没有花,看什么呢?”我使劲抬起有些酸麻的左手推了李暮阳一下。活动的时候扯着胸口还有些痛,但已经不严重了。我暗自松了口气。 正在这时,徐姨将门推开了,小声说道:“姑爷,我来照顾小姐就好了。您一定得歇一会了,不然您再病倒了可就得不偿失了啊。” 我眨眨眼,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李暮阳。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徐姨那边又清了清嗓子,似乎还要说些什么。我赶紧插嘴:“得了,你们都别争,该干嘛干嘛去,我已经好了,不用人看着。” “小姐?”徐姨大概刚才一直没发现我已经醒了,显得有些吃惊。回过神来,道了声“阿弥陀佛”,又说:“小姐,您可算醒过来了,这几天夫人和姑爷都急得跟什么似的。哦,对了,我这就去通知夫人!”说着,她便回身往外走。 “徐姨!不必了。还是等到天亮再说吧。”李暮阳出声制止了徐姨。我这才注意到天色灰白、光线暗淡,似乎是凌晨的样子。 我想了想,问道:“徐姨,我娘是在休息么?” “夫人哪有心思休息,夜里姑爷替她来守着您之后,她仍安不下心,我好说歹说才劝得她合衣小憩了一会。”徐姨声音中有掩不住的忧虑。 “既这样的话,便有劳徐姨请我娘过来吧。” 我琢磨着,陆夫人心地善良淳厚,虽然知道我不是陆红叶,但也不会忍心让我自生自灭,何况我昏倒时的状况诡异,搞不好她会以为是自己的过错也说不定。若真是这样,还不如我尽早把话跟她挑明了更利索些。 徐姨略犹豫了一下,便依言出去了。不久,陆夫人便在她的陪同下进了屋。 李暮阳站起身来,向侧面退了两步,让出床前的位置。徐姨扶陆夫人在床边椅上坐下。 我看陆夫人此时面容憔悴的程度不下于李暮阳,知道他们应该是交替守着我这病号呢。又想到陆夫人自己本就久病,心里难免歉疚。 “暮阳,你送徐姨去歇着吧,再帮我倒些水回来,我先和娘说几句话。”我先开了口,仍是伪装的官方措辞。待两人走后,才撑着身子坐起来,对陆夫人道谢:“陆夫人,您本在病中,还不辞劳苦照顾我,实在让我非常过意不去。现在我已无大碍,还请夫人您多主意自己的身子,好好休养才是。” 陆夫人眼眶湿润,微张了口,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极轻地点了点头。 我深吸了口气,将思路理顺。我得在李暮阳回来之前把前言说完,免得让他听到了,再觉得自责。同时,也更是避免他与陆夫人两人对质,弄出些什么意料之外的问题,最终在兜兜转转把我绕进去。 “夫人,红叶她正是二月初七离世的。这事多少和李暮阳有关,但却也不全是他的责任,请您不要怨恨他和李家。”我顿了顿,又请求道,“另外,也还恳请您不要将此事传扬出去,时至今日,李家或将有困境,我这半年多受了李家上下许多关照,无法袖手旁观,恐怕还得继续借用红叶的身份。” 陆夫人面带苦涩微笑。我知她是答应了。于是又说:“还有一事,我本不该说。但既到了此时,我想,还是让您知道更为合适。我本生于于此完全不同的世界,伤重之时魂魄离体才附在了红叶的身上活转过来,因此自然是不记得她经历的种种事情的。可是,这身体似乎却还残留着她最强烈的感情,其中也包括了对您的思念。” 其实这身体保存下来的感情中还有对李暮阳的不舍,不然我当初听人提到陆红叶的痴□□迹时,也就不会心痛。当然,这就是与陆夫人完全无关的事情了。我现在只希望陆夫人能够明白,陆红叶从来没有真正远离过她,哪怕留下的仅仅是一具被我占据了的身体,母女连心的这份感情,却始终没有消散过。 35、三十四 变故 “红叶……”陆夫人怔怔地凝视着我,许久,终于哽咽出声。 听到陆夫人压抑的哭声,我心中一酸,本来残留的闷痛也加剧了许多、似乎又变得锐利起来。我赶紧按着胸口躺下,生怕再不争气地出什么差错。 可疼痛并没随之散去,反而渐渐厉害起来,不一会,我已无法平躺,只能侧卧蜷了身子,右手握拳用力抵在心口之处努力与剧痛抗争。 “红叶!又痛了么!要不要去请大夫来?”就在我又痛得眼前阵阵发黑的时候,李暮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说不出长句,只勉强摇了摇头,挤出个“不”字来。 可刚摇完头我就想抽死自己算了。我究竟干嘛呢这是!我又不是那些视死如归的革命烈士,都疼成这样了我还死撑什么呢我!可此时偏偏连推翻前言的力气都没了。 “嗯……疼……” 我突然觉得上半身被托了起来。原本抵在胸口和床铺间的右手没力气再抬起,自由落体地垂到身侧,心口一空,又针刺似的锐痛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凑到了我的嘴边,一股难闻的气味。我下意识地微侧了头。却听李暮阳柔声劝道:“把这药喝了,喝了之后就不疼了。” 我呸啊!拿我当那智商低下情商为负的林彤呢?这病要能吃药好起来,陆夫人也不至于病成这样了。这母女俩――至少是她们的身体都一个德行,弄得我也跟着受罪。 我有气无力的腹诽,可又涩又苦的药汁还是一点点流进嘴里。真没人权呐! 不过,说起来,这次虽然痛得要死不活的,但意识却一直清晰。这究竟是好是坏,我也想不清楚。 “陆夫人,红……她现在又病起来了,怕是一时半会没办法与您交谈,还请您先去休息吧。待她好些了,我再去请您。” 我听到这句话,真想骂李暮阳两句。事情一暴露,就连母亲都不叫了,直接给改成了“陆夫人”。这什么人呐!好歹她也是你死去老婆的妈对不对…… 床边传来椅子移动发出的轻微响声,似乎是陆夫人要起身离去。我赶紧使劲睁开眼睛,拼尽全身力气唤道:“夫人留步!”一句话说完,胸口又针扎刀绞一样疼起来。 “红叶?!”李暮阳显然极惊讶,他揽住我的手臂加了些力气。 喂!至于吗……我现在这德行又跑不了……算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我靠着他,尽量平稳地缓慢地呼吸,自我催眠现在疼得轻了一点,又轻了一点,再轻了一点……过去看书上说,精神作用是很重要的。我现在就要拿我这穿越来的精神对抗陆红叶留下的造反的身体。 或许是我的催眠有了功效,也可能是因为没再看到陆夫人流泪的样子,当然也有那么微小的一点点可能是我后面那个尽职尽责安抚我情绪的靠枕发挥了点作用。总之,过了大约一刻钟之后,那种让我呼吸困难的剧烈疼痛已经散去了大半,我终于能蚊子似的哼哼几声了。 我艰难地再次撑起无比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是李暮阳担忧的样子。我依旧倚在他肩上,略偏过头吃力地小声笑道:“甭担心,咱们现在是革命同志,我才不会那么没出息的叛变革命先领便当呢。” 他神色怪异地看着我。估计是理解不了我玄妙的表达方式。 “陆夫人,”我用轻飘飘的声音说,“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当初我伤重死去之时,心里仍有眷念,因此不曾踏上黄泉路。反而一直被困在一片黑暗之中。” 陆夫人脸上现出不解之色,她向前走了两步,坐在床边握了我的手。她的手几乎和我的一样冷,说实话,握起来很难受。我努力不去注意手上冰凉的触感,继续说道:“后来,就在那黑暗之中,我见到了红叶。我能看出,她心中也有种种牵挂。” “她……红叶她……”陆夫人开了口,却终究也问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深吸了口气,尽量露出个笑容,希望看上去不那么}人吧。 “别担心。我们相遇之后,我才阴差阳错到了这里。我想,她大概也进入了我原本的身体才对。我父母是极好的人,必定会好好爱护照顾红叶的。”我又笑了笑,“而且,我那身体没什么宿疾,她该不会染了这心痛的毛病才对。” 这话一说出口,李暮阳揽在我腰上的手又微微使了些力,而陆夫人则神色复杂地一直盯着我。 “夫人,你不必过于忧虑红叶的事了。不妨就当女儿远嫁。而她最为放心不下的,正是您的身体,或许正是见您病痛忧心,这副身体才有所感应以致心痛难忍吧。您就当帮我个忙,可千万别再伤心落泪了,再这么折腾我,还不如直接给我一刀来得痛快些。” 一口气说完这些,我算是再也没力气了。我这人好面子,知道再开口肯定是电视剧中那些龙套垂死时的断续破碎言语,索性闭了眼睛自己歇着了。我觉得我这话已经说到家了,如果这陆夫人还死钻牛角尖的话,我也没辙,只能熬过今天,然后趁着夜黑风高赶紧撺掇李暮阳带我溜走,眼不见心不烦――呃,是眼不见心不疼。 陆夫人没说话,我不知道她的表情如何,也实在没力气、更没心情睁眼再看。只觉得她放了我的手,似乎起身静静离去了。 我松了口气,慢慢卸了全身的力量。很快深深的倦意便袭上来。 之后的事情我一概不知,中途也许醒了两三次,但除了醒来这件事本身,还来不及记住其他什么,便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终于再次清醒的时候,似乎又是天色将明未明的凌晨时分。我暗自苦笑了一下,这时候挑的……看来我还真就是给人找麻烦的命。 仔细体会了一会,除了身体沉重之外似乎没有什么不良感觉,至少胸口是不再痛了。不过,此时陆夫人并没在屋中,所以也不好判断陆红叶这身体是不是真的停止造反了。 “喂。”我歪了歪脑袋,和仍守在屋子里的李暮阳打招呼,“你怎么还在这?我又死不了,你赶紧自己歇着去得了。” 他本来正伏在桌上小憩,听到我说话便抬了头。我见他脸色黯淡,眼中全是血丝,心中不由有些愧疚。正琢磨着再说点什么,他已站起身向床边走过来。 “还疼么?”他轻声问道,声音依旧干涩沙哑。 我这人受不了这种场面,总觉得我好像病入膏肓随时会一命呜呼了,于是打起百分之二百的精神笑道:“你看我还像有病的样子么?你们甭拿我当那娇小姐,我这人草根得很,所以命硬,睡一觉就没事了。” 李暮阳有些无奈地看着我,叹道:“你说的倒轻松,这五天来,陆夫人可是一直焦急万分、食不下咽的。连着徐姨也跟着着急上火,人都瘦了一圈。” 我想起徐姨圆圆胖胖的脸小了一号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见他脸上有些不快的神色,我赶紧岔开话题:“对了,我病了这些天,陆夫人怎么样?她的心痛毛病可犯了没有?”我还记得,来此就是因为听说陆夫人久病之下,身体已几乎撑不住了,现在又亲身体会了这种真能把人折腾死的疼痛,便更加担心,生怕她真出了什么事。 “亏你还记得。”李暮阳表情和缓下来,答道,“说来也奇怪,自从你病了,陆夫人倒一直没再发过病。两天前你醒来和她说了那些话之后,我看她似乎也想开了些,这两天虽然疲惫,但精神却比以往还好了些。” 我心中一喜,看来,知道了陆红叶能够在远方安稳生活,她大概也减了许多忧虑心伤。但话说回来,我真后悔啊,要是能够早些记起那些事情的话,我便一见面就对陆夫人说了,也免得自己受这么多罪。 “对了,”我回过神来,又对李暮阳笑道,“陆夫人想开了,那你呢?” “我?”他最初有些诧异,但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也微微勾起了嘴角笑答,“自然明白。” 我一愣,他仅仅答了四个再简单不过的字,但看他那表情,我却觉得大有深意。如果我再脑残一点,或者再疑神疑鬼一点,我肯定会直接看看他身后有没有狐狸尾巴之类的东西。 “咳。我觉得还想睡一会。”我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生硬地结束了谈话。 可尚未等我躺回枕头上,院门就被人锤得震天响。 李暮阳与我对视一眼,说道:“你躺着,我去看看。”话音刚落,便快步走了出去。 我自然知道院外那人无论是来讨债的还是寻仇的,我这样子都帮不上忙。但毕竟无法安心休息,便挣扎着穿好衣裳,扶着墙慢慢出去。 走了两步才发现,果然是躺得久了,现在头晕眼花手足无力,就觉得我这身子似乎在不停靠着墙往下滑。好容易才哆哆嗦嗦蹭到了屋门口,还没推开门,李暮阳倒先回来了。 他见到我在门口,微有些惊讶的样子,但这一闪而过的诧异立刻被忧虑和焦躁代替了。 “怎么了?”自从我拿陆红叶死掉的这事刺激他之后,还从未见到他有如此不淡定的时候呢。 他看着我,犹豫了许久,终于开口:“我有些事,先回家一趟。你不必着急,先在这养好身子再作打算。” 这种话也就骗骗小孩还行,我即便是病得头晕,也不至于脑残到相信这种说辞。我透过未掩上的门向外张望。院门口满面尘土、连夜赶来的那人似乎是李家的家丁,王伯此时正在与他交谈。 “家里出什么事了?”我收回目光,倚着墙问道。心想着刘老爷该不会这么快下手,却又放心不下。 “不是大事,我回去处理就好。” “呸!”我啐了一口,不知道配上我现在这个德行是不是全无威严,“不是说了有事不许瞒我么!你以后还想不想让我帮忙了!” 说完,见他仍在犹豫,我索性向院子那边招呼:“王伯,带那人过来。我有话要问。” 天大地大病人最大,所以,即使李暮阳立刻出声阻止,王伯踌躇片刻之后,还是在我的眼神胁迫下,引着那家丁到了屋门前。我喘匀了气,摆出少奶奶的职业表情问道:“你连夜赶来,究竟所为何事?少爷最近连日休息不好,若无大事,便再等个一两天,待少爷休息一下,与我一同返家。” “红叶!你这是……” 李暮阳话未说完,徐姨便陪着陆夫人从正屋过来了。 “这是怎么了?天还没亮就吵吵嚷嚷的?”陆夫人看我靠墙站在门口,急忙过来扶我,语气里带着责备,“你这孩子,病刚好一点怎么就下地折腾了!还不快回去躺着。” 我在心里扭曲了十八个圈,最终一咬牙,还是唤道:“娘,不必担心,我已觉得没有大碍了。此时听说家中出了事情,若不弄清楚,反而更没有心思休息。”这时仍向陆夫人叫“娘”,真是再奇怪不过的感觉了,可碍于众人在场,又不得不继续做戏。好在陆夫人也很配合,依旧是慈爱贤淑的样子。 “既这样,我也不拦你。可你至少得坐下歇着、听他们慢慢说,这样再撑一会的话,怕是病又要重了,我这个当娘的岂不是要跟着难受。”陆夫人说着,和徐姨一起扶我慢慢到桌边椅上坐好,徐姨还不忘顺手拿了个软垫给我靠着。随后,陆夫人也自己坐下,向那家丁问道:“究竟是怎么了?你此时到来,应该是连夜兼程吧?李家可出了什么事?” 那家丁半抬了头,目光在我和李暮阳之间游移,终于还是开口答道:“回亲家太太的话,昨天上午,府中林姨奶奶那似乎出了事,具体的小的也不清楚,只听陈婶吩咐,说事情紧急。老太太请少爷少奶奶赶紧回去。” 36、三十五 混乱 那家丁说完话,屋子里一下子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我左右看看,果然每人表情都各自不同,甚是有趣。李暮阳自然是忧心的,王伯处身事外,连那家丁的紧张都没有,只一味平静罢了。再看陆夫人,她虽性情贤良,但由于陆红叶的事情,毕竟无法喜欢林彤,此时面上神色复杂,一时也看不透她内心的想法,反而是徐姨那一向带着笑意的圆脸上倒显出了几分解了气的样子。 我略沉吟了一下,对徐姨说道:“徐姨,请您帮着收好行装,我们这就启程。”说完,又转向陆夫人:“娘,女儿不孝,不仅不能陪伴您、为您分忧,这些天还处处让您劳心忧虑。女儿走后,还请您千万保重身体,不要以我为念,女儿自会照顾自己的。”这话不仅是官方说辞,也多半是真心话。其实我当初要陆夫人帮我保密、陪我演戏,多少是有些无理的请求,可她竟真的答应了,也做到了,可见她心底淳厚善良。加上刚才扶我的时候,神色真诚,又似乎真的在为我担忧,这让我更加感激。我现在只希望她能想开些,往后平安健康就好。 徐姨虽有些不甘之意,但见陆夫人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只得应了,自去房间中将我和李暮阳的物品衣装收好,送至马车上。然后,又回来帮我把胡乱穿上的衣裙细细理好,服侍我用了早餐、汤药。 其间,李暮阳倒是过来劝过我,让我安心养病,说是过几天再来接我也不迟。但我心知此事必然不小,以我的身份处境,不该也决不能缺席,不然日后恐怕麻烦更多。 见我坚持,他也不再多说,待我整顿完毕,便过来扶我。 与徐姨当初扶着我手臂、助我行走不同,李暮阳直接揽住我的腰,几乎是半搀半抱地把我弄上了马车。这倒也好,至少让我省了许多体力。 我调整了下呼吸,待气息平稳了之后对着在车门外送行的陆夫人笑道:“娘,千万保重。不论日后女儿多久才能再回来省亲,娘一定记得,女儿时时都在牵挂娘亲、为娘亲祈福呢。” 王伯跳上车。马车开始缓缓向前。 陆夫人微笑着点了头。随着马车的行进,她含泪微笑的面容渐渐远去。 我叹了口气,靠回车里。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陆夫人,只好最后再念叨念叨,转达一下陆红叶的心意,希望她能够了解。而看样子,还好,她该是明白的。 我逞强结束,觉得快累瘫了,一路上几乎都在睡觉。据说有一条穿越狗血定律,一定要坐马车,而且坐了马车一定会劳累辛苦得病倒。很不幸,我完全颠覆了这条定律。鉴于我已经病得东倒西歪了,而且又从不晕车从不怕颠簸,因此自陆夫人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一直到傍晚我被李暮阳叫醒,周公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我,而我睡醒之时,已觉得力气恢复了些,颇有点久违的神清气爽之感。 “红叶,能走路么?” 我还在胡思乱想,李暮阳已先下了车,隔着车窗问我。 “哦,能。”我简短答了,便任他扶我下车,向街边一家挂着酒幡的小店走去。 店中一共就十来张桌子,大多都有了客人,只剩最里面角落中的一处尚是空着的。我与李暮阳坐了一侧,王伯和那不知道名字的家丁则坐在另一边。那家丁一直显得有些局促,几乎不敢抬头,我猜想大概是因为身份原因。 王伯正要令店小二挑最拿手精致菜肴上来些,却被李暮阳拦住。 “不必,急着赶路。点几样简单饮食就可以了。”说完,又问我,“红叶,你身体不适,可有什么额外吩咐?” 我见他神色忧虑,加上觉得身体已经恢复许多,便不想趁这个时候讨人嫌去。于是摇了摇头,说道:“我也吃不下什么东西,越简单越好。”这倒也是真话。有了上次在客栈的经验教训之后,我早就对这些小地方的饭店不抱希望了,只想着早点回车上睡觉或者去啃我的点心才好。 大概是见主子都这么说了,王伯也不再坚持。很快小二便端上来几碗汤面和两三样小菜。 说实话,那面还不如我煮的好吃。我本就不太舒服,此时更无食欲,只吃了几口便推说饱了。 “既如此,我扶你回马车吧。”李暮阳也停了筷子,这就要起身。 “不必,我在这坐一会就好。总在车里也觉得憋闷。”其实这小店低矮又不通风,说起憋闷,更胜于马车之中。只不过,那王伯在下人中甚有地位,陈婶他们平时也要给他些面子,我并不想让他觉得我这少奶奶不通情理,以免日后闲话传到旁人耳中,实在对我不利。 “此处毕竟不舒服,你略微再忍耐一会,我便陪你回车上。”李暮阳大概也和我一个心态,在人前尽拣好听的说。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答应声还没出口,突然旁边不远处咚的一声巨响。我吓了一跳,循声望去,似乎是一名魁梧男子一拳擂在了桌上。随着这一声响,那桌的几人尽数站了起来,都撸胳膊挽袖子,一副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架势。这种路边小店中本来就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因此有所吵嚷并无人在意,谁知那几人方才并不是谈天海侃,竟是谈判破裂、起了争执。 “哎?”我回过神,李暮阳已拉我退到墙角,半侧了身挡在我前面。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刚才那魁梧大汉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子,碗盘散了一地,残羹、碎瓷片到处飞溅。而那人趁着前方几人躲闪之际又劈手抄起了身后的长条凳冲着那几人轮过去,他面前干瘦的一名中年人刚闪过翻倒的桌子,还未站稳,头上便结实挨了一下,顿时鲜血横流、倒在地上。店中众食客见状哗然,凡是略靠近门口一些的人都争先恐后夺路逃出去,店老板急得跳脚,偏偏又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只将身子低了躲在柜台后面,时不时探头出来看看情况、抖着声音喊两声“住手”。 而与那魁梧汉子争执的几人,此时见同伴流血,一下子愤怒起来,完全不顾惊慌的人们和痛心焦急的店主,纷纷各自寻了称手家伙招呼起来。 我心里知道情况不妙,再待一会的话,不一定什么盘子、木棍就砸到我身上了。可左右看看,我们所处的地方偏又是店中最内侧的角落,想要出去的话很难绕过那群酣斗之人。 “别担心,跟着我,我带你出去。”我正在寻找逃脱路线,李暮阳转身伏在我耳侧说道。他声音平静,神色也未见慌乱,似乎屋中翻倒的桌椅、破碎的盘盏和混战的人们根本不存在一般。说罢,他将我护在身旁靠墙的方向,一手拉着我,另一手用力将前方的桌椅推到一边。王伯和另一名家丁见状也赶紧过来帮着清开挡在我们面前的物件,沿着墙清出一条窄窄的通路来。 我此时仍觉得身体不适,再加上着急,走起路来难免头晕眼花脚步虚浮,根本无暇顾及周围状况,只集中精神咬牙坚持,尽量在速度上不拖大家后腿,希望在被误伤之前尽快溜出去。 原本也就是十几二十步的路程,因为要躲着横飞的杯盘碗碟等凶器,加上要清开挡在前方的笨重木桌,我们走得甚是缓慢。终于到门口时,在最前面开路的王伯推开最后一张桌子,先出了小酒馆,直奔马车过去准备,那名家丁则站在门口等待我们出去。突然间,那家丁的脸色骤变。 “走!”李暮阳厉声催促,一边大力推我的背。 我一个趔趄,跌撞着终于出了门,下意识地扶住门框回头想看看状况。然而还没等我完全转过身去,李暮阳便跌过来。我反射地伸手想要扶住他,却忘了自己此时也是不倒翁的状态、根本支撑不住,向后踉跄了几步,和他一起摔倒在地上。我被剧烈的冲击撞得几乎眼冒金星,至少隔了三五秒钟才进入状况,定了定神,和冲过来的王伯他们一起扶起李暮阳。只见他似乎已经失去意识,脸色很不好。我心里诧异,但还未等问出口,这疑惑就得到了解答。王伯表情一凛,原本托着李暮阳头部的手略动了一下,血一滴滴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在沙土地上晕开了一滩小小的血泊。 我见了血,不由一股无名火起。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明明出门的时候还看了眼黄历,没记得是不宜出行的大凶日子啊,怎么到了陆家我就病的要死不活,好容易出来了,还遇上这种事! “快点,扶少爷到马车上去!”我自知此时无法找屋中混战的那些莽汉理论,只得强压下火气吩咐王伯。又对那名家丁说:“去问医馆在哪里!请王伯驾车过去!”说完,自己也撑着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喘着粗气小跑到马车边上,不顾形象地手脚并用爬上去,自觉狼狈无比。 上车才发现,刚刚李暮阳被王伯扶坐在靠车门的地方,他头向后仰着,血将身后的靠枕边缘都浸湿了。我赶紧掏出手帕,折了几折,用力按在他后脑的伤口处。我从没学过什么急救技能,现在能想到的只有按压止血,也不知道是不是正确方法。很快,淡色丝绢上便一片殷红,温热湿润的触感透过帕子传到我的手心,我不由在手上加了些力气。 随着我用力,李暮阳在昏迷中低低□□了一声。我一下子惊出一身冷汗来,几乎想抽自己俩嘴巴。我还不知他后脑的伤口究竟是什么东西造成的,如果是个瓷盘瓷碗瓷砖――不对,瓷砖还不存在,不过,不管怎么说,要是这些东西的话,搞不好伤口中还有残留的瓷器碎屑,我一时情急用力按下去,恐怕会让他伤的更厉害。但事已至此,又更无法松手任伤口血流不止,我心中可真是纠结万分,只能保持原有姿势,频频透过车窗向外张望,但愿那医馆并不太远。 37、三十六 养伤(1) 在镇中兜兜转转一刻钟还多,托诸多好心人指路接力赛的福,我们终于停在了镇子北边一条又斜又窄的小巷边上。最后一位指路的老伯伸了手遥指巷子尽头一处围墙低矮的破败院子,说道:“那便是谢郎中的家了,他医术倒还好,只是这为人……”话未说完,那老伯摇了摇头,叹着气离去了。 虽觉得奇怪,但我无暇顾及这种小事。要是让我说,李暮阳根本就是血小板严重缺乏,过了这么久他伤处的血竟然依旧没有止住。我用来按住伤口的帕子已经完全被浸透了,鲜血顺着我的手慢慢滴下来,他的后颈和我的手上、腕上全是一片鲜红,连衣袖也被染了半边。我虽说对医学没什么概念,但是看着这个出血量,觉得比大学时献的那400cc的血要多出许多,因此难免忧心。 而在进了那简陋医馆之后,我担忧的心思几乎更重了。在我看来,怕是屠宰场都要比此处更干净整洁一点。 尽量不去注意散落在地上的瓶瓶罐罐,我在窄小的厅中挑了个看来不那么脏的凳子坐下,王伯和家丁垂手站在一边。屋里的门紧闭着,那郎中方才冷着脸吩咐他诊病时不许旁人进去。这镇子极小,只有两名郎中,其中一名还去邻镇访友了,因此,虽然剩下这人看来年轻不可靠又性情怪异,我们也只得忍耐。 摸摸等了许久,终于,里屋门打开了,那名郎中拐着脚拖着步子慢慢走出来,视线冷淡地扫过我们。 “已经包扎好了,快点给钱。”和眼神一样毫无热度的声音。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这人的脸比21世纪的某些白衣屠夫还要臭,真让人不想搭理。但此时没办法,我皮笑肉不笑地谢过他,吩咐王伯去马车取银两过来,便自己进了屋。 李暮阳躺在里屋一张简陋的矮床上,染了血的长衫搭在床头。我在他身边坐下,仔细查看。我是外行,推测不到他那伤口究竟是否严重,但看着他头上绷带透出的血迹仍觉得有些揪心。再看他脸色,或许是因为这些天本就休息不好,加上又流了许多血的缘故,现在可真是黯淡非常。我不由叹气。见他还没有醒转的意思,便回头问那郎中:“请问,他伤得厉害么?”本还想问问有没有脑震荡之类的,但估计他们也听不懂,便把这半句话咽回去了。 那郎中斜着眼瞟我,依旧是干巴巴的声音:“死不了。静养两天,别再撞到头。” 哪有大夫这么说话的。我可真想咬死他。 正要挤兑他几句,忽然看到李暮阳终于缓缓睁了眼,我也懒得再和那棺材脸郎中折腾去,赶紧到床前仔细查看,问道:“怎么样?还疼么?有没有头晕的感觉?”看他眼神仍有些初醒时的涣散,半天没有回应,我又说:“虽说你醒了就好,可怎么不说话?难道傻了不成?” 他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渐渐清明起来,终于极轻地摇了摇头。但这一动似乎扯动了伤口,又疼得皱眉。 我叹了口气,知道这伤怕是不算轻,于是回头叫道:“王伯,过来扶少爷起来,咱们今天不赶路了,先找个客栈住下。”王伯依言过来,又将取来的钱袋交给我。而我仍没问过名字的那名家丁很自觉地去去马车里取了件干净长衫来,又一路小跑着出去找客栈了。我待王伯给李暮阳披上长衫后,从钱袋中摸出块差不多够做诊费的碎银子,不发一言地掷在桌上,便跟着王伯他们向外走去。 “你这女人!未免也太没礼数了!”我还没迈出门槛,后面郎中干冷的声音便追出来。 “红叶?”李暮阳刚醒不久,并不知刚才的事情,此时有些诧异地转头看我。 啧,这人都什么德行了,还管这档子闲事。 我没回答他,只回身对着那拐脚郎中冷笑两声:“您喝多了还是发烧了?怎么好端端说起胡话来了?您看病、我给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我看不出哪里扯到礼数上去了。不过,若是您这儿的规矩是免费看病,那我倒真是冒犯您了,失了礼数还请您包涵。这钱我就收回去了。”说着便作势要去取桌上那块银子。 见那郎中脸色变了,我又倚门笑起来:“我还以为您是什么高风亮节的名士呢,竟为了点碎银子就连脸面都不要了。难道你不知道那见钱眼开、没钱就恼了的不是郎中,而是出来卖肉的姐儿么。罢了罢了,我懒得和你计较。不过我倒奉劝您呐,就干脆点瞧病拿钱算了,这样钱货两讫倒也爽利,可千万别又想做那啥又想立牌坊,世上实在没那么好的事情。”说实话,我体力仍觉不济,但遇上这种人却不损他两句,我肯定睡觉都不安心。 说完,趁那郎中气结,我对王伯挥了挥手,说道:“走吧,别在这耽搁。” 王伯低头应了,扶了李暮阳慢慢进了马车。我也跟了上去。关车门时回头望见那郎中依然冷着脸,愠怒地瞪着我。心里不由大乐,把这一天的憋闷情绪都散了大半。 “红叶。”李暮阳轻声叫我。 “怎么了?”我依旧在专心嘲笑那郎中的郁闷表情。 “你那些粗俗不堪的话都是哪里学来的?” “啥?”我哪里粗俗了,我自己怎么一点没发现。 李暮阳苍白的脸上掠过一抹红晕,说道:“就是那句……什么姐儿还有什么牌坊的……” 我眨眨眼,反应了一会。 “噗……”我想起来刚才说过的话,几乎被口水呛死。这孩子还真是……要知道,这要搁在21世纪,这么两句话算什么啊,让我骂人的话,别的不说,至少我能保证台词句句新鲜、十分钟不重样。 “我说什么了?”我假模假样地收了笑容,装出询问的表情,“何况,要是你不知道那些粗俗事情,怎么能听出来我说的意思?还是说,你也常常出入那种烟柳之地,见多了软玉温香的,此时为人家抱不平呢?” 李暮阳更窘,向一旁侧了脸。半天方闷声说:“李家家教严格,即便是生意应酬,我也从未留宿过那种地方。但我毕竟在外多年,自然……”说到一半,见我正色不在,反而笑得比方才更厉害,他生生截住了话头,转而说道:“倒是你,一个女孩家,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的,这事要传进老太太耳朵里,有你好受的。” “呀!”我这才反应过来,小声叫出来,“怎么办怎么办!我刚才没经过脑子,顺口就说出来了。这事不会真传到老太太那去吧?”说着我指了指车厢外面王伯的方向。 李暮阳瞥我一眼,表情似笑非笑。过会儿,见我有点急了,才慢条斯理说道:“放心吧。王伯知道什么事不该说。在下人眼里,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能听说这些事情,若是知道,必定是从我这传出去的。传这闲话,便是在嚼我的舌根子,他不敢。”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要为我挡灾了,这才略松了口气,伸手锤了他一拳,笑道:“好小子!够义气!以后你有事的话我一定帮忙!” 他身子一晃,又蹙了眉。 “哎!没事吧?是不是牵动伤口了?”我赶紧在座位上跪坐起来,侧身一手扶了他的额头,又俯身查看他脑后的伤,有些后悔刚才不加考虑的行动。 离得近了,仍能闻到混杂在药味中的淡淡血腥味道。我伸手轻轻抚过绷带上隐约透出的点点红色痕迹,半天,手指没有感觉到湿润,这才放心下来。 “没有再出血,但是,你这样子可不能再坐车颠簸了。咱们就按那棺材脸郎中说的,就近找个地方静养两天再走吧。”流血还算次要,万一有个脑震荡,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见他敛了神色,眉宇间浮起忧虑之意,我赶紧又说:“家中已经出了事情,就算你回去也逆转不了。而且,老太太派人来找咱们,是因为她担心忧愁,可若让她见了你我现在这幅德行,你觉得她是会安心呢还是会更加愁闷呢?”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知道你担心林彤,可你难道还不放心老太太处事么?老太太比你精明多了,用不着你现在回去添乱。” 李暮阳半天没说话,待车停在了客栈门前,才低声答应:“就依你所说的做,稍微休息两天吧。可一旦……” “知道知道。一旦你的伤我的病好了点,咱们就马上出发。” 伴着我这句话的尾音,王伯开了车门,和前几次一样熟练地扶李暮阳下了车。我也深吸了几口气,打起精神尽量平稳地一起走进客栈。 如上次一般,这房间和客栈非常……呃,朴实。说是最好的客房,可在我看来,除了清静整洁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别的优点,无论是现代的星级酒店还是这半年住的李家,都要比这种地方好上不知多少倍。但此时也没法抱怨,比起因为客满而硬被挤到客栈下人所住房间凑合过夜的王伯他们来说,我们这还算不错的了。 38、三十七 养伤(2) 待王伯和店小二全都退下之后,我无精打采地按了按硬邦邦的床铺,觉得异常不快。 本来我就是个懈怠懒惰的人,自然是爱吃美食爱睡软床的,此时身体尚未恢复,却要在这张能把骨头硌疼的床上养病,真是无比郁闷的事情。 何况…… “喂!”我用手指轻轻戳靠着被子靠枕、半躺在床上休息的李暮阳,皱眉问:“你说,这两天咱们怎么睡?” 过去在家时屋子大,两人可以分开。出来之后,或者没心思睡觉,或者我病得半死,也从未考虑过这问题,这回还真是第一次面临如此艰巨的考验。我承认我很想把他踢下床去打地铺,可多少还是不忍心――这被褥少得可怜,分成两份的话便更显单薄,在这十月天气里,睡地上的那个非冻到半死不可,更何况,他毕竟也是个伤员…… 我正在万分纠结,却见李暮阳一手扶额,撑着身子坐起来。 “自然你睡床上。”他语气如以往一般平静,似乎说的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神情也依旧淡然,只是脸色却仍苍白的很,衬得数日不曾好好休息而产生的黑眼圈愈发明显。 “可你的伤……”不光是伤,单凭这些日子的劳累,也该让他好好休息了。 可他却毫不在意一般回答:“不碍事,只是流了点血。过一夜就没事了。” 见他这就要起身,我赶紧拉住他,说道:“不行。要真这样的话,可真显得我是小人了。若不是我病中走不快,你也未必就白挨了这一下子。现在既已受了伤,好歹我也不能让你睡那地板去。” 他略显诧异,随即有些虚弱地轻笑:“那你就让我做这小人?你还不是在生病,又如何能睡地上。”他声音很低,或许是因为大声说话会震得头痛吧。 我叹气,心里知道免不了狗血情节了,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说:“得,咱们都是君子,就凑合凑合都在床上睡算了。”见他咬了唇犹豫地看我,我连忙补充:“你别胡思乱想啊,我这是体恤伤员。你要敢有一点不老实,看我不喀嚓了你!” 李暮阳愣住,随后脸一下子红了。我看见他这幅样子,扑哧一声笑出来。果然这孩子还是个内敛的古人呐,这种话我高中和男性友人开玩笑时就说过,也没见人家怎么样。 “行了行了,四少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我就一贤淑文雅小媳妇行了吧!”我笑着扶他重新躺下,他目光游移,并不正眼看我。 “渴了么?我去给你倒水。”说着,我到桌边提了茶壶倒了两杯热茶。杯中茶梗、茶末漂浮,这茶真是差的出乎意料,尚不如清水让人看着舒服。我递了一杯给李暮阳,自己倚着床柱喝了另一杯,随手将空杯放在床头一只小凳上。 “休息一下吧。”李暮阳也将茶杯放下,向床里挪了挪,给我腾出地方来。 我正要开口,又听他说:“我看你拿杯子的手一直在抖着。别硬撑。” 这人观察力不错嘛,亏得我还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既然早让人看出来了,我也懒得再咬牙装出这活蹦乱跳的样子,索性踢了鞋子、回身上床躺着。可是,大概今天这一档子事把我弄得精神亢奋了,也可能是因为本就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是难以入睡,于是又琢磨着折腾李暮阳。 “喂喂!”我侧身轻轻推他的胳膊,“我突然想到件事情。” “嗯?”他仍合着眼,但稍微侧了头。 “你为什么伤到的总是脑袋啊?这样下去会不会变白痴?” “你这丫头!”他挑了眼角看我,低低抱怨了一句,神色里七分无奈,剩下三分反倒是忍俊不禁的样子。 我又笑起来:“好了好了,我知道答应过不再言语戏弄你。但我又睡不着,实在无聊,你说我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少不了又要拿我寻开心了。”李暮阳轻叹,“不过,我也没有睡意,你安安静静的陪我说会话吧。” “那怎么成?你也知道我这人静不下来,要找安静的,你还是忍忍吧,到家才有呢。”我习惯性的又拿林彤的事情取笑他,但话一出口就想起那家丁说林彤在家出了事,知道此时说这话太不应该,赶紧起身仔细看李暮阳的脸色。 他皱了眉,忧愁之色在眸中一掠而过。但很快便恢复了安然的神态,微笑看我:“不必紧张,我知你心直口快、并无恶意。” “你怎么知道……万一我是故意的呢?” 他但笑不答。过了会,我自觉无趣,重新懒懒地躺下望天花板。这时忽然听得他在我耳边轻声问:“你过去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 我转头诧异地看他,却见他又是一副闭目养神的安稳样子,于是心中又起了捉弄人的念头,笑道:“这我可不能说。我家那边的风俗是男子不能随意询问女儿家的过往经历,除非是对其有意。可即便如此,也只能是请人说媒时才能探询。怎么?你问这些难道是看上我了不成?” “你啊……”李暮阳有些微窘,但仍未睁眼,只淡淡叹道,“你这丫头从来就少有实话,上次对我装神弄鬼的,我这次若再信你,可真就是蠢人了。” 我想起过去忽悠他的那些话,不由大笑起来:“你倒是吃一堑长一智,变聪明了,这可都是我的功劳啊!”我现在抛了偏见,当然知道他心思澄明,我那些小伎俩也未必真就骗得了他,可尽管如此,这口舌之快我依旧是要逞的。 他不理我的胡说八道,侧身正对着我,再次问:“还是不想说么?” “也许以后会说吧。”我岔开话题,问他,“要不,我给你讲讲我家那边的其他事情吧。和此处风俗景致大有不同。你可想听?” 或许知道我必不会自述身世了,他轻叹了口气,不再追问,反而慢慢说道:“既如此,你便要讲到我满意为止,可不许再三言两语搪塞过去。” 嘿!这人他竟然学会得寸进尺了。我装出皱眉生气的样子:“你倒会讨价还价,真是一点都不吃亏啊。以后我可得小心,别被你这副谦谦君子的外表骗了才是。” 他浅笑,轻声答道:“我本就不是君子,是沾了铜臭的奸商才对。” 我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没想到啊,你居然也会说这种话。你说,是不是故意挤兑我当初错看了你呢?” 见他不答,我也不再问。脑中仔细回想起过去在家时的种种事情,一件件向他讲起来。 我向来贫嘴多舌,此时难得抓着了个听众,更是添油加醋把21世纪的种种器物习俗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反正在这里我是权威,于是,懂得的自然头头是道地细讲,而不懂的则信口胡说,反正李暮阳也无从查证去。 “真的有载人瞬息行进千里的器物?你不是骗我?”我刚讲完飞机,李暮阳便追问,他的声音依旧很低。 我笑答:“当然是真的,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日后可以拿来取笑我。”他正色回答,可眼中却有淡淡戏谑。 “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太不堪了吧?我不过随口逗你几次,你居然记仇到现在,真是小人呐!”我装出委屈的样子挤兑他,心中却想着他的话,现在当此前途未定之时,可真不知道还有没有那“日后”了。 他不争辩,也没再说话,只安静地躺着。过了许久,才极轻地说道:“红叶,我有些倦了。” 我下地倒了杯水,递给他。 “你失了不少血,按理应该多喝点水,吃点补血的东西。可现在没有后者,你就将就一点吧。” 看他饮尽了杯中茶水,我又重新扶他躺好,笑道:“行了,不折腾你了,睡一会吧。我也絮叨的困了。” 他轻轻应了一声,合了眼,表情慢慢放松下来,呼吸均匀,似乎已经入睡。 我扯过被子,给他盖了。自己也觉得有了些困意,便也裹了薄被尽量缩在床铺边缘处睡下了。 说实话,虽然我在现代的时候一直认为每天吃吃睡睡的日子非常美好,但为了养病真过上这种生活之后,反而忍受不了。我醒来时天色已略显昏暗,躺在薄暮里呆呆看着天花板,半天想不到应该做什么,顿时觉得无比郁闷。又辗转了大约半小时,我几乎烦躁得想去挠墙。 “怎么了?”我身边李暮阳低低的声音传来。大概是被我精神病似的翻来覆去弄醒的。 我做出哀怨的样子看他:“无聊啊,无聊死了……” 他低笑。 我瞪他一眼,想伸手锤他,却想起马车中的那一幕,手提到半空,却不敢落下了。见他又笑,我咬着牙恨恨抱怨:“我这是体恤伤员,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小心我以后连本带利讨回来!” “哦?又是体恤伤员么?”李暮阳表情微妙,笑意却不减。 我一下子想起中午时说的话。想不到这人记性这么好,还学聪明了,知道什么时候说哪些话来噎我。 正要说些什么,小二来叫门,问我们是在房内用晚饭还是下去大堂。 “下楼如何?”我还没回话,李暮阳已低声说道。语气自然得很,比起问句,倒更像是宣布领导决策。 “我要是说不好呢?”我白他一眼,“你就是一惯坏了的大少爷!都不知道好好询问别人意见么?” 说归说,我还是回了那小二,让他在楼下大堂准备些清粥小菜。然后理了衣衫,和李暮阳相互扶着慢慢走下楼去。 39、三十八 小镇 我精神和身体都已经恢复了大半,加上中午就没有好好吃饭,此时自然觉得饿得要死,根本无暇顾及、挑剔饭菜口味。恰好我们下楼比较早,大堂中几乎无人,又赶上不与王伯他们同桌进餐,于是更是拿出吃自助餐的气势,风卷残云般地清空了一只只盘子。而李暮阳似乎仍然没从头痛头晕的不良状态中恢复,只吃了半碗粥便放了筷子。 “天色还早,可愿陪我出去略走一走?”我终于心满意足地结束晚饭之后,李暮阳问我。 我看看他,然后如村姑一般不顾形象地大力伸了个懒腰,答道:“你要是觉得能撑住的话,本姑娘我就舍命陪君子。” 他以起身代替了回答。我看他除了脚步有些虚浮,倒是没什么太大问题的样子,于是也跟着出门,又小声笑道:“咱们这两个病号出来游街了。你说,万一等会都晕在街上可怎么办呐?万一还得等着王伯他们来把咱们拖回去,李家的脸是不是就都让你我丢光了?” 他看我一眼,淡淡答道:“无妨,此处又无人相识。” 我脑筋没转过来,抬眼看时又觉得他此时神色与中午时和下楼之前有所不同,似有所思。而这人又向来情绪变化不大,外表多是冷淡平静的样子,单凭刚才那一句话我更是完全猜不到他是认真回答还是在开玩笑。因此难免自觉无趣,索性撇了嘴,也不再搭理他,默默地往前走。 我并不知道这座小镇的名字,如果此时没有出来散步的话,也许它对于我来说只是记忆中一个残缺黯淡的片段而已。然而现在慢慢走在街上,映入眼中的是街巷院墙分隔之下的暗红天际,云霞灼眼,倦鸟归巢,街上小商贩挑了担子结束一天的生意,炊烟袅袅,街上戏耍的孩童们在母亲的招呼声中归家……若抛去时代的印记,这样寻常的傍晚,在我年幼时似乎也曾经历过许多。父母的催促和唤声依稀在耳边,可那样的日子却已远去,到了此处以后,我更是以为再不会拥有这样平凡的暖意了。在这个世界,细细想来,终究还是没有等着我回家的人。 “生于寻常人家,享受这样平凡琐碎的小小幸福,也是极好的事情。”伸手扶住一名跑跳间几乎撞到我身上的三四岁小童,拍拍他的头,看他退了两步又转身跑走,我不由轻声感慨。 我没有期待任何回答,然而,李暮阳却住了脚步,静静看着我。 “你想要这样的生活么?”他问,声音压得很低,却不像是因为头痛。 我心里突然揪起,转头不看他,装作没听到,自顾自继续向前走。他却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我想要。但得不到。”我停步回头,勉强笑着平静回答,却仍自觉声音干涩刺耳。 人呐,可以期待的事情太多了,可真正能握到手中的又有多少。我想要平凡的生活,无关家世地位,只希望与相爱之人举案齐眉,高堂康健,儿女绕膝,然而,这样寻常的幸福却始终不会完完整整的属于我,过去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李暮阳定定看了我许久,重又迈步。 “你想要的,我会尽我所能给你。”沉静的声音传进我的耳中,带着些许思量斟酌。 我却失笑:“怎么?想在给我写了休书之后,再帮我做个媒找个好人家?你这人未免也太专断了吧。我又不是你家丫鬟,你就这么打发出去配了人了?”说完,我抬眼看他。他却毫无戏谑之意,神色郑重。于是,我也只好敛了笑容,同样正经回答:“现在正值多事之秋,哪有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我不过一时感慨而已,你不必往心里去。更何况,父母之缘,男女之情,自我到此处之时,就已经断了,你便是倾尽全力也无法扭转,不如顺其自然就好。” 他又看我半天,终于低低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天边云霞渐渐黯淡下去,晚风寒凉如水。 “回去吧。”我叫住李暮阳,“风起了,待会儿万一着凉可就不好了。” 他应了,我们便沿着原路走回去。因为好歹也算是病人,我们走的都很慢。我错后他半步,低头斜看着他被风卷起的衣角,不知为何竟回想起年少时的点滴时光,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回过神来,赶紧甩了甩头让思绪沉淀下来。 归路快走到头时,路上的人们已皆散尽了,而酒楼客栈檐下挂的灯笼却尚未燃起,街巷之中,对比起方才的热闹喧嚣,此时居然显得有几分凄清之意。 客栈前,我正要推门进去,李暮阳忽然拉住我。我略诧异地回头,却恰好对上他深如夜色的双瞳。他神色沉郁,难以推测此时心中所想。 “红叶,让我看看你那镯子。” 我几乎吐血,没想到他如此正经的思量半天居然说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但还是挽了袖子,将左手伸出去。他握着我的左腕,细细看了那只镯子许久才终于放开。 “这镯子有什么问题么?”我忍不住问。 “没什么。这是老太太的一片心意,既给了你,你便要好好珍惜才是。” 傻子都知道这就算是真话也不是完整版本的真话,但看他那样子也知道再问不出来什么,我顿时回想起了去电影院看删减河蟹版大片时候的感觉,真不畅快。 进了客栈,李暮阳顺路去王伯他们的宿处吩咐了几句,我自己先回了房。虽然大概只是戌时初的样子,可我大病初愈,刚刚的散步毕竟耗费了太多体力,加上心情莫名的不快,此时只觉得疲惫欲睡,躺在床上,意识很快便模糊起来。 一夜安然。 天大亮之后,我才睁开眼睛,恍惚记起夜里将睡未睡之时似乎听到谁在我耳边叹息。我下意识地转头,身旁李暮阳已经不在,只有他盖过的被子还依稀透着些微暖意。 我还在愣神,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起得好早啊!看来精神还不错。”我坐起来笑着和李暮阳打招呼。 他一身惯穿的淡蓝衣衫,脸色虽仍有些苍白,却比昨日好上许多了,只不过,由于伤口仍在的缘故,长发并未束起。 “你的伤换过药了?”我又问他。仔细看的话,他头上的绷带似有不同。 他轻轻点了头,依旧站在门口,并不入内。我看着他疏离的神色,有些诧异,心情一下子黯淡起来,突然觉得昨日午间随意谈笑的光景似乎遥远得记不真切了。 但是,或许这样才衬得起“应当”二字。 我也不再多问,低头理了情绪,换上掌理家务时惯用的表情和语气,对他笑道:“还请少爷回避一下,我要更衣梳洗了。” 听我这话,他明显怔了一下,唇紧紧地抿起来。过了许久方说:“我去楼下等你,用过早饭之后就启程。” 我不由皱了眉,几乎想开口问他为何如此急着回去。可再想想,又打消了询问的念头。人家担忧林彤和老太太,这岂非明摆着的事情,现在觉得伤势无碍,自然着急要赶回家去看个究竟。我又何苦再多事讨人嫌去,难道过去受的教训还不够么。思量已定,我便不再言语,只笑着点了头答应。 下楼后才发现,王伯他们也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极不赞成此时着急动身,但李暮阳却似乎铁了心,旁人无论如何规劝也无动于衷。 “罢了,既然少爷拿定了主意,多说无益,还是早些启程吧。途中若有变故再做打算。”我打断了王伯的反复劝说,自己先抓起行李站了起来。 “可是……”王伯仍不死心。 “没什么可是的,林姨奶奶现在有孕,她出了事少爷自然担忧,与其在此处耗费时间,不如早些回去,若是见她无恙,少爷也能更安心养伤。” “红叶,你明知……”李暮阳起身对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一半,却转成了一声叹息。 昨天询问我的镯子也好,今日对我态度突变也好,我自知其中必然有复杂缘由,但此时却并无心探究。李暮阳自然有他的打算,我却也有我的心思。何况眼下,光是李家将要迎来的困境就已经让我很是头痛了,若再加上其他琐碎事件纠缠在一起,岂不是要郁闷死我。 王伯或许是见我们之间气场冷淡滞涩,便不多言,自去套了马车才又回来请我们。 经了一夜的休息,我身体已基本恢复了,不再需要别人来搀扶,这时便自己抓了装着细软胭脂的随身小包裹出门上了车。趁着李暮阳还在客栈吩咐家丁结账,我翻了本意思浅显的书籍出来读着,心里打定主意不想再理他。哀哀怨怨地揣测别人心思早已经不是我的爱好,此时即便与他是革命战友,我也不想破这个例劳神思索去。 而李暮阳,不知是看出了我布下的透明结界,还是本来也懒得理我,从上路开始,一直到家,他都未对我说过一句话。 40、三十九 归家 陈伯陈婶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我们还没进内院的们,他们便迎了出来。我细看看两人神色,虽略有焦虑,但并不过分,便明白,家中无论出了什么事,应该都不严重,这才安下心来。 果然,陈婶例行的客套之后便给我讲了林彤的事情。她几日前傍晚去给老太太请安,可这农历十月的天气,太阳落山已比夏日早了许多,她在薄暮之中没有看真切小路上横着的枯枝,绊了一跤,动了胎气,差点流产,但好在医生来得及时,又调养了几天,待我们回来之时,已经没有大碍了。 陈婶说完,我们已差不多到了西院,我遣了她下去,自进去陪老太太说了一回话,便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家中只有橙子和另两个小丫头。我拣了常坐的窗边位置坐了,带着几分不耐向给我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的橙子抱怨道:“早知道是这么点芝麻大的事情,我就不回来了。少奶奶我比她病得还厉害呢!” 但抱怨归抱怨,我心里也知道,回来不过是略折腾一两日就罢了,可若是不回来,日后搞不好会授人以把柄,让一大家子人八卦出来我骄矜自持、家里出事都不闻不问之类的闲言碎语。 “少奶奶,您现在可觉得好些了么?要不要我去请大夫再来给您瞧瞧?”橙子刚才也听我大略说了这些天的病情,虽说此时看我活蹦乱跳,但似乎仍然难以放心。 我倚在窗边,对她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我现在精神得很,不必请大夫。你先去把清竹她们都给我找回来才是正经。” 橙子应了一声便退下了。不多时,清竹便进了门,随后清菊也随着橙子一起回来了。 我上下细细打量了她们一阵子,笑道:“我不在家这几天,难道谁克扣你们的伙食了不成?怎么一个个都瘦了?” 清竹尚未说话,清菊眼圈已有些泛红,带着点鼻音抢先回答:“少奶奶还不是一样,才几天不见,怎么都憔悴成这样了?” 我心中一暖,拉她到身前,又对另两人也说道:“你们难道不知道,我娘家穷得很,我这是饿的。等回家吃几顿饱饭,自然就恢复了。你们别哀哀切切的,都自己搬把椅子过来坐着,陪我说说话,这几天我都快憋死了。” 清竹历来重礼法,此时仍有些犹豫,而清菊和橙子却早已回身取了椅子来。见状,她也只得坐下,与我细细聊起这些日子家中的琐碎事情来。 “这几天,咱们这可还好?”我先问橙子。我处理日常事情习惯从小到大来,最后可以心无旁骛地考虑最重要的事情。 “没事。咱们院子一向安静,没人来打扰过。” 我点点头:“这样很好。那三嫂那边呢?” 清菊听到问话,向前倾身答道:“三少奶奶那边也没什么事。虽然人比以往少了,但是三少奶奶本来也不是喜欢支使下人做这做那的人,而且,那个叫黄莺的丫鬟行事还算利索妥帖,所以我反倒清闲了几日。” “行了行了,”我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我明白了,你这丫头是在变着法地骂我太会支使人,让你整日不得闲暇对吧?” 清菊睁大了眼睛,半嗔半笑道:“少奶奶这可是冤枉我了!跟着少奶奶要比在别处有趣多了,我自然是乐意给少奶奶办事的,怎么敢埋怨呢!” 听了这话,清竹也微笑起来,进屋后第一次开了口:“清菊,少奶奶是逗你呢,你居然也当真争辩起来,真是愈发没个规矩了。” “果然还是清竹最知道我。”我喝了口茶,笑道。见橙子鼓了脸颊,露出些争宠似的不平样子,又拉她过来安抚了两句。这才正经问清竹:“你这几日跟着陈婶,可觉得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么?” 清竹闻言低头仔细思量了一番,答道:“大体上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但有几件事让我觉得有些介怀,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 “你说给我听。” “先是初八那天,陈伯在外院和陈婶神神秘秘的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陈婶就问我知不知道您把账册放到哪里了。我回她说,您一向妥善收着家中账册,具体的地方,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并不知晓。听我这样回答,她倒也没再说什么,可我总觉得此事有些怪异。” 我轻轻咬着手指,想了片刻,又问:“还有什么事让你在意的?” “还有,自从初八陈婶问过我账册之事后,她提了好几次做冬装的事情。我记得您说过,这事要等您和少爷回来之后再做计较,想必陈婶也是知道的,我很不明白,为什么她倒抓住这事不放,看起来很想先支了银子去买料子的样子。” 我心里惊悸,知道这两件事必然不是巧合,怕是那鬼精鬼精的大妈从哪里知道了家里财政状况吃紧。若真是如此,恐怕这两天就要来试探我了。 我沉了声音问清竹:“我走前,留了五百多两现银给她,让她先用着,不必去库里支取。这些钱她可用光了?” 清竹看我神色郑重,也赶紧答道:“并不曾用完,这些日子并没有什么花费银两的地方,只是修葺整理北边故去的太太的院子,又比预计的多花了十两银子,这倒也不算什么大数目。到昨天,那些银子还剩下四百九十二两。” “我知道了。”我将事情前后反复思量了几遍,吩咐道,“你去陈婶那边把支银子的对牌取回来,再把这些日子的帐给我拿来看看。然后再……算了,没事了,你先去吧。” 清竹答应了,起身出去。 看她走到门口,正要推门,我又叫住了她:“哎!等等!” “少奶奶?还有什么事么?” 我继续咬了一会指甲,终于还是说道:“你回来时看看少爷是不是在林姨奶奶那边。” 清竹微有些诧异,但还是应道:“知道了,我这就去。”又转身向橙子,说道:“你跟我一起去吧,问清楚了少爷的事情,你便先回来通报给少奶奶。” 我一听这话,不由暗自咋舌。这丫头是不是理解错了什么?怎么这话一说,就弄得好像我巴望着见李暮阳呢…… 罢了,由她去吧,我现在事情繁杂,没空跟她们计较这种小事去。 她们出去后,我便吩咐清菊准备澡水和干净舒适衣裙。我这几天旅途劳顿,到现在满面风尘还没来得及梳洗清洁一下,实在非常难受。 我沐浴结束,刚好橙子也已经在厅中候着了。 “怎么样?”我问。 她狡黠地笑笑,答道:“少爷是在南院那边,但刚才我去打听的时候,听说林姨奶奶又对少爷耍了性子,少爷也没有像以往那样用心哄她,两人正冷着脸对峙呢。” 我白她一眼:“他们闹腾他们的,你乐什么?是不是觉得我能趁虚而入了?” 她又掩了嘴角贼贼的笑。 我叹了口气,拿手指使劲戳了下她的额头,笑骂道:“你这丫头,怎么不学好的,专门学人家惟恐天下不乱呢?他们就算吵翻天了关我什么事?我才不去趟这趟浑水呢!” “哎?少奶奶,怎么会不关您的事?您本来就与少爷是结发夫妻。我看呐,林姨奶奶虽然漂亮,但是性情终究配不上少爷,还是……” 我啐了一口:“还是什么?越说你蹬鼻子上脸了!才多大年纪就说这些配不配的……你以为是菜市场买菜呢?一棵白菜配二两肉?” 橙子扑哧笑出来:“少奶奶,我再不说就是了。什么肉啊白菜啊的,少奶奶您打的比方才奇怪呢。” “行了,”我撩过来一绺头发,摸着觉得快干了,于是换了套水蓝色、领口袖口绣着深蓝暗花的衣裙,说道,“咱们去给太太请个安,然后再去探林姨奶奶的病。” 清菊赶紧帮我把头发挽了,跟我出屋往北边过去。 郑太太虽然略有点小性儿,但是脾气性情还是显得软弱,她那边自然是闹不出什么大事情的。按我说,这年头妾室出身的太太夫人什么的,多少都有些患得患失,也许是时代烙印吧。但这郑太太还算好,除了时时想要摆出些太太的架子埋怨晚辈、下人待她失礼,举止生怕别人看轻了她之外,也从不曾真做出什么让人厌恶的事情来。 看到她,就如同看到中年版的林彤一样。我想,若是我日后离开了,林彤大概也会走上这条路。其实,她们的烦恼大多是自寻的,但偏又看不开,有了感情想要地位,有了地位想要全家上下的认可,等这些全都折腾到手了,怕是也到了快闭眼的时候了。 只是,这就不是我该操心的事情了。 进屋给郑太太请了安之后,又低声下气地向她解释了方才我刚刚归家、风尘仆仆,怕如此来见她反而失了礼数,这才先梳洗了一番,耽误了些时间。 她或许觉得我向来对她还算尊重,因此不仅没有气恼,还温言对我嘘寒问暖,细细询问了这些日子在家是否过得顺心,身上的病还要不要再吃几服药调理一下,最后照例是东拉西扯地抱怨了一番下人们如何不懂事、如何小看她。 见她的态度与往日无二,我也放下心来,一一答了她的问题,又陪着聊了一阵子闲话。见天色发暗了,我才告辞。 下一站的目的地,便是林彤那里了。这丫头虽然不招我待见,但是这些天来,我也思量过了,实在觉得没必要拿她当对头。不是说有多同情她,或对她转了看法……而是,这丫头只会耍耍小脾气,和她斗法让我觉得特没有成就感。而且人家好歹是个孕妇,我可不想做那伤天害理让自己折寿的事情去。 41、四十 探病 进了南院,几名丫鬟毕恭毕敬地迎了我。 我初时有些疑惑,但随即便明白过来。大约是前阵子看我不容辩驳地开发了那个叫铃儿的大丫头出去,所以众人都不敢再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了。 真是欺软怕硬啊! 我还未走到屋门口,进去通报的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已随着李暮阳迎出来了。 “你怎么来了?”李暮阳问我,语气不冷不热。 我绕过他,进了门。这才答道:“听说林姨奶奶病了,我自然得来瞧瞧。毕竟她怀的是李家的骨血,要是真出了什么差池,我也担心。”这便彻底是场面上的话了,没一个字出于真心。说完,没有回头看李暮阳的反应,我径直进了里屋。 林彤经了几天的修养调理,似乎已经没有大碍了。此时虽然仍躺在床上休息,但气色还好。一见我进来,她面部的线条不自觉地绷了起来,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虽不开口,但目光一直跟着我。 我心想,你说你这副样子有用么?我要真想欺负你,你便是再防备说不定也会有点破绽,不如就认命算了,若是乖巧一点也来讨讨我的喜欢,反而对自己更好些。 虽一直在腹诽,但表面上还是尽量不动声色。我也不待人让,自己就坐在床边椅上,笑着说:“前几日听说妹妹身子不好,我可是忙不迭地往回赶,生怕你真出了什么事情。现在看你并无大恙,我也安心了。” 看她一愣,神色渐渐转为狐疑,我又笑道:“以往你我是有些误会,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什么事情都比不得妹妹的身子要紧。”她更加疑惑,我趁热打铁,又问:“妹妹这几天吃的什么药?今天可让大夫瞧过了?还需不需要什么补品?若是要的话,可千万别客套,尽管告诉我,我让下人去库里支领就好。咱们家别的没有,人参燕窝之类的倒还有些,只是我不通医理,也不知能不能用得上,所以今天也就没带来。” 我尽量用最为温婉的语气说话,自觉做足了贤良少奶奶的样子,林彤也渐渐缓和了面上的防备之色。我暗叹,果然还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小姑娘,我若真是凤姐一类人物的话,免不得她就要做那倒霉冤死的尤二姐了。 林彤自然不知道我所想。她或许看我言辞恳切,又或许是觉得李暮阳在旁边,我不能拿她怎么样,犹豫了一会之后,还是小声回答:“上午时大夫来了,说已经没有大碍,这两天再卧床静养就能恢复了。至于补品,前几天老太太已差人送了些过来,我不太吃得惯,现在还剩了许多,少奶奶不必再费心准备。” 我点点头:“那就好。以后若有事,就叫下人去我那通知一声,只要是我能做的,一定帮你准备好了。” 这回,不仅是林彤,连一边的李暮阳都几乎掩不住惊讶之意。 我淡淡看他一眼,又对林彤说道:“李家人丁单薄,这可是少爷的第一个孩子,老太太也已盼了好些年了。你可得千万保重身子。别的我也不多说了,妹妹还是好好养病才是,孩子若平安出世,日后你自然也会更受老太太的喜爱。” 说完,不待她回答,我便又转身冲李暮阳笑道:“我不便在此打扰妹妹休息,但又还有些正事,少爷若方便的话,还请借一步出去说话,家里账面有些问题得请你来看看。” “账面有问题?”李暮阳这几天来第一次正眼看我,语气含疑,大约是猜到了我的意思。 我笑答:“正是。” 言罢,先起身出了屋。隐约听得身后李暮阳对林彤低语了几句便跟了上来。 出了院门时,暮色已深。 我遣清菊先去传饭,让她在家等我回去,这才自己兜兜转转绕了几圈,在沉香溪畔寻了个僻静又视野开阔的地方停下来。我回身倚了棵柳树,李暮阳在我面前两三步远的地方止了步,仍是冷淡沉静的表情。 若是几年前的我,大概会极其疑惑这人忽冷忽热的情绪变化,非得弄个清楚明白不可。但现在却早已没了那份心力。 我左右看看,确定没人,便开门见山说道:“陈伯陈婶他们似乎知道了家中的资金状况,前些日子,陈婶一直在试探我屋里的清竹,虽未有收获,但这样拖下去,我觉得也不是办法。你有何打算?” 李暮阳没有直接回答,他低头沉吟片刻,问道:“陈婶如何试探的?” “问过家中账簿之事,还连番催促定制冬衣。听说这些都是自陈伯初八那天和她私下聊了几句之后才开始的,我想,会不会是外面的小厮和陈伯透露了什么?” “这样看来,或许他们是察觉了什么,但不该是我那两个小厮走漏的风声。”李暮阳皱眉低语。他语速渐渐慢下来,我知道,每当他思考事情之时便会如此,因此也不催促,只静静倚着树等他接下来的答复。 约莫过了一两分钟,他再次开口:“那两名小厮,我平日待他们不薄,虽然他们并非忠厚可信之人,但若为了这毫无利益之事背叛我,无异于自毁前程。” 我笑道:“若是让他们冒着被你辞掉的风险透露什么情报,好歹也得给他们些更大的好处,是么?” 他点点头,说道:“正是如此。而剩下的,就只有两条路径了。一是此地的几家香料铺子,因我差那两人送了香料过去折价售卖,说不定被人认出,将此事传到了陈伯耳中。而另一路径则是当铺,我虽收好了当票,但难保陈伯没有在当铺老板那边听到什么风声。” 这些话的确很合逻辑,而我也一时想不到什么其他的可能,于是说道:“既你这样说了,我便全盘信了。不管怎么说,这样下去,大概再过几天老太太就会听到传言了,还得赶紧弄些银子来应急才行。” 我觉得话说到此处,李暮阳该是明白的。可停顿了半天也不见他接话,只得直接问道:“托人售卖香料那些钱款有多少?什么时候能拿回来?” “不足千两。具体能取回的日子还未定,我过了这几日再去问问。”他淡然回答,神色中也看不到任何焦虑,但我却分明觉得他眼中隐约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 我无暇细问。抬眼又看到对面不远处有人过来了,于是低声说:“既如此,我明后天便去张罗冬衣的事情。你最好快些把钱给我拿来,别让我把钱花光了,下两个月一大家子人就得喝西北风去了。” 说完,我便径直回了东院。 我到家时,清竹早已回来。简单吃了些东西,进了里屋,便见到这几日临时的账册也放在了桌上。 我不太懂得看账,但好歹有些现代的会计学基础,因此定下心来勉强也能理解个六七分。就我看出的这些,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剩下的,我也没那个闲心去深究――那对我而言无异于自虐。我放了账册,琢磨着,那些不懂的部分还是等明天去让李暮阳细细看来就好了。 想到李暮阳,我不免又回忆起几天前那个傍晚。他叫我陪他外出散步时,似乎就若有所思,但却并未将那种种思量说出口,此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便急转直下,当时他所想之事也已无从得知了。 我下意识地摸着腕上的玉镯,心里浮上一股怪异的违和感,但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罢了罢了!我什么时候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 我使劲甩了甩头,又起身伸了个懒腰,刚想再和清竹商量一下冬衣之事,未出口的话却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挡了回去。 清竹去开了门。我在里屋看不清门外的人,但却看出清竹脸上显出些微的诧异神情。随后,她点了点头,送走了那人。 “少奶奶,”清竹回身说道,“少爷那边似乎有些东西要送过来,让我和清菊去取一趟。” 我笑了笑:“那就去吧。不过这事可有点奇怪,他那边又不是没有丫鬟,怎么偏要特地让人通知你们去取东西?” 清竹笑道:“或许那边的人是要照顾林姨奶奶,脱不开身吧。既然少爷吩咐了,我们少不得过去一趟。我这就去叫橙子进来,让她先陪您一会。” “不必了,你们自去就是了,我这里一个人也无碍,别再去折腾橙子了,让她歇会。” 清竹和清菊两人应了,转身出去,轻掩了门。 看着两人出门,我自己回了里屋,坐在桌边仔细思量起来。 李暮阳这番举动也算是反常了。除了被我言语欺压之时,他素来少有明显喜怒。当初我看他不声不响的,一直觉得他只是个没什么大出息的富家子弟罢了,却没想到这人不仅凭一己之力将生意打点得甚是妥当,心中居然也对李家可能遇到的种种事情早有打算。因此,此时他既做出了不太合常理的事情,我就不能不多留些神。 大约过了一个来小时,院门附近传来阵阵喧嚣。我忍不住开了门出去观望。 只见清竹二人提着大包小裹,累得喘气。橙子她们也在帮着搬东西。 “哎?这是做什么呢?”我一手扶着门,冲着清竹招呼。 清竹连帕子都无暇掏出,只用袖口抹了抹头上的汗,哭笑不得地答道:“这事,我却也不清楚了。” “少爷大概是和林姨奶奶吵了架吧,要搬到这边来呢。”不待清竹说完,清菊就抢着回答,“南院的几个丫头,看林姨奶奶哭得厉害,大多都不敢帮忙。所以少爷才随便找了人来叫我们去搬东西呢。” 竟是如此缘由,亏得我还想了半天,真是杞人忧天了。 不过这倒也是奇事,李暮阳向来爱惜那丫头,怎么会舍得让她哭成这样?我正想问,忽然想起来李暮阳曾说过为了以防万一,会渐渐疏远林彤。这样想来,这事搞不好便是他故意做出来给林彤看的…… 不管怎么说,既来之则安之,我招手让她们把东西先搬进屋子,自己略翻开了几个包裹箱子查看。里面不外乎是一些日常的衣物和他平日常看的书籍等物。 我暗自撇了撇嘴,但还是装作正经地吩咐道:“既如此,你们便把东西好生收着,书籍也摆好了,别让少爷过来再费心查找。” 42、四十一 惊变(1) 清竹她们果然手脚利落,让我看起来觉得甚是头痛的一大堆东西,在她们手中居然半个多时辰就全部安放得规规矩矩了。我一直坐在厅中,待她们出来说一切已经安置妥当,我才进了里屋。 环顾四周,我的右眼角不收控制地频频跳起来。这哪里还像是我这青春年少黄花大闺女的闺房啊……衣箱柜子里面的东西一时看不到,倒也不提,但床上多了一床锦被――夜里我自然是要再搬到榻上的,桌上少了许多我平日里摆设的玲珑小巧物件,反而替成了雕刻了锦鲤纹样的古朴砚台、青瓷笔架和琉璃笔洗等物,桌边薄薄一摞干净平整的旧书――不像我那些卷了边、染了油渍的本本的,至于一边的镂花架子上更是摆满了书籍,连我的玛瑙小花瓶都给挤到窗台角落上去了。 我继续抽搐了几下嘴角,勉强压住了想要直接抬手把这些东西从窗子扔出去的冲动。 “清竹啊,”我端坐在椅上,尽力用正常的音调开口,“这少爷是要搬来了,但我看,是不是我却要搬出去了?” 清竹垂了眼,依旧用惯常的温和正经语气回答:“这样固然少了许多闺阁婉丽之气,但一来少爷的东西不少,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不对房间布置做些改动,二来我觉着少奶奶您平日里也性情爽利,应该不会讨厌这样简洁设置,所以才自作主张减了那些摆设的小玩意的。要是您看着不好,我再摆回来便是。” 我暗中咬牙,心想着,好个死丫头,这么快就彻底叛变了,偏偏说的这一番歪理邪说我又没法辩驳。亏得我一直以为她是个稳重老实的丫头,现在看来,说不定又是一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儿。 见我不说话,清竹微抬了头,笑道:“少奶奶,您别怪我多嘴。可这夫妻间嘛,本来就该相互迁就,不能由着性子来。就算如今您和少爷年纪尚轻,难免有些意气之争,可日后能相互扶持一生的,毕竟没有别人,老话不是还说什么相濡以沫么。” 我来此地后,虽没有特意打听过,但也多少知道这个时代与我熟知的中国古时某些朝代有着相同本源,因此我时常能听到些耳熟能详的俗语,此时再听得那句“相濡以沫”,倒是不感觉惊讶。不过,清竹虽不知道那后半句,我却还是记得的。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李家若真有劫难,与其共同苦苦挣扎,不如各归各处,彼此落得一身干净更好。 一产生这种想法,我不禁自己生生打了个激灵。自那个小镇黄昏开始,我似乎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这可不是好事。 我赶紧回过神来,答应道:“既如此,我也就做你那性情爽利的少奶奶好了,你也甭重新安排了,就这样吧。”想了想,又问道:“前几年做冬衣时候的事情,你和清菊可还记得么?” 清竹点头应道:“上次是两三年前了,我多少还记得些。清菊记性更好,大约比我记得更多,我这就叫她过来。”言罢,她出了门。不一会,清菊便捧着盅银耳羹跟着她一起进来了。 先把宵夜给我放在桌上,两人这才细细讲起了上一次制备冬装的事情。 我虽已来了□□个月,但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对衣料、工序、花费等问题都不太熟悉。此时,一边听她们讲,一边自己研了半盏墨,拿了笔草草在纸上记录起来。 “对了,老太太和太太都喜欢什么颜色的料子?”我记完了大体事宜,又问道。 清竹皱眉想了片刻,答道:“老太太的衣物大多是驼色的,但……” “但老太太却偶尔也爱个略新鲜点的颜色,”清菊笑着抢答,“比如什么藕荷色、雪青色之类的。” 我想了想,吩咐道:“那你们就帮我想着点,这次给老太太做两件鲜亮点的棉衣去,别总是那种灰灰的颜色,看着就让人心里觉得堵着难受。” 两人笑着应了,又说了郑太太和其他众人偏好的颜色。大略计议已定之时,已经是巳时三刻还多,我折腾了一天困得要死,赶紧打发走了她们,自己爬上了床,还想着事情已经准备就绪,过两天吩咐人订料子来看时也不至于出什么洋相。 然而,天不遂人愿。定制冬衣的事情,又被人为推迟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陈婶忙得不可开交,我懒得趁这种时候去给人家加码添事。再加上李暮阳正式搬过来常住,种种事情难免要吩咐人去打点,于是,我索性也就自己安心处理家中这些不大不小却头绪纷繁的杂务。 待到第四天,万事妥当,我差去唤陈婶过来的丫鬟还没回来,南院便来了人,说要请我们过去一趟。 我有些诧异,若是李暮阳有事找我,倒还可信些。可现在他人在我这里,莫非林彤要找我谈心叙旧不成?我的确是懒得与其争斗了,可这也不代表要和她姐姐妹妹的言归于好吧? 虽然有此疑惑,但看李暮阳已做了出门打算,我还是压了种种念头,和他一起往南院过去。 这时已是农历十月中旬,要是按公历来算,如何也要十一月了,虽地处偏南方位,但梧州这一时节也难免寒意袭人。 我一面往手上呵着气,一面斜眼看李暮阳。他这两天一直一副棺材板表情,我不由怀疑被那棺材脸郎中治了伤之后,他反而被传染上了更诡异的什么病毒。正想着,突然见他脸色微变,我也顺了他的目光看过去。 南院一反常态的敞着院门,远远看去,好些眼熟的丫鬟都垂首站在门口。又紧走了几步,仔细看看,除了南院的几个丫头,剩下的竟然都是老太太屋里的,就连如意也在。 “这是怎么了?”我悄声问如意。 她跟见到瘟神似的退了两步,头垂得更低,并没有回答我。 我心里更加诧异,知道该是有什么大事。再看李暮阳,依旧是冷淡神色。得,看来这孩子算是得上了面瘫的毛病了。 一路走进屋里,除了院外那些木桩子似的丫鬟之外,这一路上竟没有一人。我不禁产生了当年奔赴高考考场的紧张情绪。不是我不够淡定,是这事情来得太过诡异啊。 到了门口,我刚伸手,门就自己开了。 我吓了一跳,仔细看去,柳儿站在门内,也没有什么表情,但眼中却透出忧虑不安之色。我心中一沉,若柳儿都能如此,怕不是什么好事了。 硬着头皮进了门,便看到卧房门开着,林彤靠卧在床上。而床边坐着的,就是老太太。 我轻着脚步走进屋子,在距床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向老太太行了礼,也不擅自开口,只等人家问话。这叫以不变应万变。 “红叶,”老太太脸色微沉,将一手伸过来,问道,“你可认得这东西么?” 我看她手中是一不大的纸包,甚是眼生,便沉声回答:“红叶并不曾见过,敢问老太太,这究竟是什么物件?” “你自己看吧。”或许听我如此镇定断言没有见过那东西,老太太的语气也和缓了些,将那纸包递了过来。 那纸包不重,放在手里微有些凹凸触感。我带着几分狐疑将它拆开,里面竟赫然是一只简易却显得狰狞的小小木头人。 “这!”我胸口窒闷,刚想问是怎么回事,突然一下子明白过来。古时之人就没有几个不信这些巫蛊之说的,这东西在林彤屋里发现,而她向来与我有嫌隙、她若受了诅咒流产或死去最有好处的人也是我,因此我也就难免成了这首要的怀疑对象。 既明白了事情原委,我反倒沉住气了,不动声色地快速左右环顾了一圈。 老太太神态严肃,平时慈祥和善的表情早已不见,反而隐约显出几分怒色。她向来是信我宠我的,但事已至此,我并无从判断她对我的信任是不是能够敌得过她对那未出世的重孙子的期待和爱护,何况,在这样的家庭,擅用巫蛊之术本来就是令人痛恨厌恶至极的事情。 李暮阳也锁了眉头,嘴唇紧紧抿着,眼角却微向上挑。我过去从未真正见过他动怒的样子,此时一见才发觉,他那神情竟凌厉得让人莫名的心惊。 看来,所有人都那我当犯罪嫌疑人了。 攥紧了没拿着那巫毒人偶的左手,手心渐渐变得有些冰冷潮湿。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到此处以来,这该是第一个大的变故,然而,这个变故后面接着的究竟是穷途末路还是柳暗花明,我却还不了解。 但不管怎么说,坐以待毙可不是我的爱好,就算真是我做的这档子事情,我还要挣个鱼死网破呢,何况现在是让人当替罪羊。 我在心里默默数了十个数,尽力压下翻腾的心绪,又深深吸了口气,才微笑面对老太太,问道:“老太太,这东西是何时、从哪里搜出来的?” 老太太看了眼柳儿,柳儿便立刻开口答道:“这东西是从床柱旁边找出来的,因为有雕花栏子掩着,所以前几日一直没发现,但少奶奶您和少爷回来的那天早上丫鬟们刚晒过被褥,那时还没有见到,想必应该是此后的事情了。” 这样说来,我倒有充足的作案时间了。动机自不必提,就是犯案的可能性我也占了。在李家,我这从不出门的少奶奶自然很难弄到这种东西,但我恰好前几日回家省亲去了,难保没有陪同人员花了眼让我单独跑去弄了这东西回来的时候。现在要证明我的无辜,就只能从另外的方向下手了。 我思量着,又仔细看了那木头人。雕工粗糙,但眉眼俱全,颇有几分狰狞可怖的样子,它胸口的地方贴着张黄色的纸,上面沾了朱砂歪歪扭扭写了林彤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我无奈苦笑,连这字都与我那狗爬字有些神似,看来我倒是又输一着。 不过…… 我笑起来,直接问向林彤:“妹妹这些天可是都在卧床休息?” “是。”或许猜不透我的用意,她只简短答了。 “那么,这院子里的丫头该是一直都在吧?至少该有一两个人看家。我说的可对?” “对。” 我又微笑:“既如此,我能放这东西的时机也就是十月十七那天来探病的时候了。可当时我所坐的位置离床头虽不远,却也不近,即便妹妹病中没什么心力注意我的举动,我也难以避过少爷把这东西藏在床栏内侧吧。何况,此事一旦被发现,我自然容易受到疑心,我就算再笨,也不至于做这引火烧身的事情来” 这几句话说完,我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瞄了老太太,她怒色似有所缓和。 “丫头,谁也没说这事是你做的,只是家中出了这种事情,难免让人心寒。”老太太叹了气,语气也比方才温和了许多。 “老太太说的是,这些红叶也知道,但若想帮着老太太把那人找出来,我还得先把自己撇清了才行啊,万一要是让人指点说我演了出贼喊捉贼的戏码,那我可真没脸见人了。”我低眉笑了笑,又说,“刚才说的那些老太太自然是知道的,另外还有,我自春天病过一场之后,早已把过去的事情忘了,又哪里会知道林姨奶奶的生辰八字呢。要是让我说啊,做这东西的人,必然在咱们家有些日子,既知道林姨奶奶的生辰,又出入过这院子。这样说来,其实人倒也不多,老太太别急,赶明儿我一一排查就是了。” 竹筒倒豆子似的一气说完后,再看老太太神色已与往日相差不多,我知道这事该是怪不到我头上了,这场变故看似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过,要抓出办这事的人,恐怕还真不容易。能进这屋的才有几人,有动机的就更少。搞不好贼喊捉贼的不是我,反倒是想要借着怀孕赶紧把我这个路障清理掉的林彤才对。只是不知,若真查出来这个结果,老太太和李暮阳要作何反应呢。 43、四十二 惊变(2) 我正在心中冷笑,突然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老太太压了嘴角,又有些不快的样子,柳儿见状连忙去门口看情况。 不一时,柳儿便回来,附在老太太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红叶丫头,”老太太听完汇报,对我说道,“怎么连你院子里的大丫鬟都忘了规矩了?往日我记得她们都还知道进退分寸的,怎么今日竟不分时间地方随便乱闯来了?” 我一怔,心脏又突突地跳起来。虽不知缘由,但总觉得不是好事。于是勉强陪笑道:“刚才我差人去找陈婶商量制备冬衣一事,大概是她们等得不耐,来催我吧。我以后一定听老太太的吩咐,好好管教她们。” 老太太点点头,叹道:“你那几个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都还算妥帖本分,但是你也切莫因此就让她们任意行事,惯坏了她们才是。罢了,这一次就……” “且慢!”老太太那最后半句尚未说出口,便被李暮阳打断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这小子!早不说话晚不说话,非挑这个时候给我添什么乱! 老太太眯了眼,一字字慢慢询问道:“暮阳,你可是有什么不同想法?” 李暮阳依旧面色冷肃,回答道:“老太太有所不知,红叶屋里的清竹、清菊虽多年不服侍您了,但就孙儿看来,她们进退知礼之处却丝毫没有改变。”略停顿了片刻,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又沉声说道:“今日看到院中这个架势居然还敢来硬闯,怕是另有内情吧。” 我猛地抬了头。 说不通啊。这人前几天还好好的和我谈笑,怎么今日就一副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的样子了?清竹她们如何能有什么内情,这番说辞不外乎要将嫌疑再引到我身上罢了! 我气得身子都在发抖,但还是尽量做出满不在乎的模样,笑道:“少爷怕是多心了吧。清竹她们大约也是担心我才……” “担心?在自己家中略走一走有什么需要担心的?”李暮阳反问,又转头问向柳儿,“她们怎么说的?” 柳儿立刻垂首答道:“清竹和清菊前来,说她们听说少奶奶被请到南院来,有些担心,所以跟来看看。” “担心”这个词多次出现,我就算是笨蛋也知道此中大有文章了。 果然,李暮阳点了头,显出倨傲神情,冷笑道:“方才下人请我与红叶前来之时,我并不知道所为何事,而我看红叶神色,大约也与我一般。怎么那两个丫头一听说她来了此处,便无故担心起来了?难道早知道不是好事不成!” 我胸口一窒。难道方才猜错了,这人竟不是冲着我来的,反倒是打定主意不给清竹她们好过了。 还来不及开口帮着辩解,李暮阳的目光又冷冷扫过我,沉声道:“我知你素来与那几个丫头感情甚睦,但此事非同小可,你毕竟是我李家的媳妇,不可因一己之私请而废了规矩礼法!”他说这话的语气并不严厉,可听来却让人觉得充满压迫感。这或许就是他在商场上的那股子气势吧,没想到第一次在家中显出来,便是对着我。 想到这些,我顿时觉得好似孑立于凛冽寒风之中又被从头到脚泼了盆冰水一般。虽忍住不做出任何失态举动,但难免一时觉得胸中冰冷压抑,隐隐刺痛起来。 老太太敛了眉,似在思索。半晌说道:“柳儿,去带那两个丫头进来。我倒要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清竹她们很快被柳儿领进来。事已至此,根本没有了我置喙的余地,我只在心里祈祷,她们千万别说什么引火上身的话出来,老太太过去一直对她们宠爱有加,应该不会过于为难她们。 “老太太,”李暮阳首先开口,“您不必为了这种事劳神动怒,孙儿来处理就好。” 若是几天前听到这话,我一定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可现在……分明是截了她们最后一点退路罢了。 抬眼看着他毫无表情的冷漠面容,我心中一个声音刺耳地嘲笑自己。我毕竟还是看轻了他啊,这人的机心之重,我竟从没有参透过。亏得当初还信了他,现在想来,从始至终,他或许只是在拿我当丑角一样逗弄着看笑话吧。 我脑子里渐渐变得木然,只觉得寒冷沿着指尖一寸寸向上纠缠攀爬,直到心间,丝丝缕缕疼痛难忍。 后面无非是李暮阳问了几句,林彤答了几句,老太太点头附和了几句,而清竹她们辩解不过,也爽快地承认了什么,我一字都没有听真切,但却又似乎一字都没有错过。 只是,那些质问、那些愤怒全都与我再没有丝毫关系了。 “红叶。”似乎是老太太在唤我。 我该打起精神回答么?或者,时至今日,已经不必再演戏装什么识大体又性情贤良的少奶奶了?我钻营了许久,只为了一个稳固的立足之地,可现在看来,地位也好、富贵尊荣也好,那种东西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此时真正想要的,不过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和三两友人罢了,可终究,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起过去曾暗自立誓,定要好生维护清竹她们几人,不再让她们受人欺凌,将来给她们寻个好归处……现在想来,真是笑话一般。 “红叶?” 有谁拉住了我,木然看去,是李暮阳。他的手很漂亮,指节修长匀称,握着我的手。 与我冰冷的手指相比,他的手心很暖,只是,这份温暖再也无法像在那小镇客栈之时一般传到我心中了。 “你哭了?”他的手指抚上我的眼角。我这才发觉脸颊上也是一片冰冷的湿意。 我看着他,半天,轻轻笑出来。 “滚!” 这话一出,不仅李暮阳,连老太太和跪在地上的清竹、清菊都露出惊诧之色。 清竹咬了咬嘴唇,开口唤我。 “闭嘴!”我冷着声音斥道。顾不得声音抖得变了调,转向老太太,说道:“清竹她们做出这等事情,固然该受惩罚。但是还请老太太听我几句话再做定夺。” 老太太点了头。 “自我嫁入李家,清竹、清菊便服侍我,我与她们虽名为主从,但实则情同姐妹。这近五年来,李家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少爷从来没进过我那东院的门,即便是成亲之日,我也是顶着盖头自己在床边坐了一整夜。而自从将林姨奶奶接入家中之后,他更是对我不理不问,即便在园中偶遇也如同躲瘟神一般。”我笑笑,从没想到,清菊对我讲述的这些过往经历竟有如此用处。 众人都不说话,我又笑道:“虽衣食无虞、所用器物上少爷也都尽心安排了,但这夫妻做到此处,恐怕天下也再少有第二个例子了。我虽不在意,可毕竟全家上下背地里都对我指指点点,清竹她们看不下去也是常情。近来林姨奶奶借着怀孕更是日日耍那小性儿,连少爷为了家中事项与我多说一句话,她都要吃上半天飞醋,更不必提有意差遣下人胡闹让我为难的事情了。我去省亲期间染了心病,几乎死在娘家,可少爷竟毫不在意,为了林姨奶奶一个不痛不痒的毛病就急急赶了回来。此事清竹她们更是为我抱不平。因此难免想要用那些所谓的邪门歪道手段来治一治林姨奶奶。” 我病时,李暮阳也曾日夜守在病床前照料,可此时想来,过往一切只余心酸。现在他既做出这等事情,也就别怪我把那些微薄的好处都抛到脑后了。 老太太不转眼地看着我,待我说完那一大段话,叹道:“我又何尝不知道你这些年受了委屈,但咱们这样人家又如何能容了那由着性子使那巫蛊之术的人。” 我勾起嘴角,漠然笑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也不求免了清竹她们的责罚。只不过,请老太太念在她们这些年在李家有许多辛苦功劳,而此时虽为恶事,但终究是为我鸣不平,也并非心地歹毒之人的份上,就别大肆声张,给些银两、遣她们出去自谋个营生罢了。我也算不辜负了她们一片诚意待我了。” 老太太环视了屋中众人,终于还是深深叹了口气,说道:“罢了,就念在这两个丫头这些年办事妥帖、从没出过差错的份上,就按红叶丫头说的办吧。今天的事情,谁也别到处乱说去,等会从库里拿二十两银子给她们,下午就打发她们出去吧。” 我行了礼,谢过老太太,吩咐清竹她们先回东院去等着。 看她们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我又对老太太说道:“今天既已出了这样的事情,下人们怕是不会再服我了。而我也恰是宿疾未愈,实在没有心力再主掌家务,还请老太太体谅。” “不可!”老太太尚未开口,李暮阳倒先来反驳了。 我回头冲他轻轻嗤笑:“你也配拦我?” 不去理睬他眼中掠过的种种复杂情绪,我自向老太太告了辞,转身离开。 过去毕恭毕敬赔笑讨好,不过是为了在此处立足。现在我却已不在乎了,若是给我一纸休书,让我去与清竹她们一同出去才好呢。管他李家什么官非劫难的,与我有什么相干。 我出了院子,远远地,医馆的陈大夫裹紧了衣襟疾步走过来,大概是给林彤诊脉来的。见了我,他低头行了礼。我只当没见到,径直走过去。 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我唤住他,问道:“她病情如何?” 陈大夫站定了脚步,躬身答道:“林姨奶奶当下病情倒是稳住了,不过毕竟身体不好,又有了这次的病根,以后怕是得多加数倍小心,不然……” “不然如何?” “不然,孩子很可能难以保住。” 我挑眼一笑,答道:“知道了,那就劳烦陈大夫好好诊治了。”说罢,继续走我的路,并不再搭理他。 44、四十三 分别 我到家时,清竹她们刚收好了寥寥几件行李,在房中等着我。 好容易撑到屋子里,我只觉得全身的力气一分都不剩了,整个人几乎瘫在椅上。 “少奶奶……”清竹哽咽着唤了我一声。 霎时,我眼眶一热,眼泪几乎又要淌出来。我赶紧仰了头,深深地呼吸几次,尽量调整心绪。 “现在没有外人,你们告诉我,这事情真是你们做的么?”虽然方才听得真切,但我依旧无法相信稳重知礼的清竹和性情直爽的清菊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我们对不住您,白费了您往日待我们的一片心意。”清菊红着眼圈答道,跪下将头伏在了我膝上,闷闷的抽泣声一下下刺激着我的耳膜。 我呆呆地看着窗口悬着的一串风铃,各色的小巧琉璃珠子在微风拂动下相互撞击着。那是几个月前我托清竹做来挂上的,现在看来,唯觉胸口窒闷。 “清竹,你把那个摘了,带走吧。”我闭了眼。再睁眼时强作镇定地指了指风铃的位置。 “少奶奶,那好歹是我们一份心意,请您留着吧。”清竹声音未有多大改变,但眼泪已经静静流下来。 我冷笑:“我要那个做什么,你们全都拿走,我什么都不想看到。”每次看到这些东西,无非是提醒我,我有多自以为是,实际上又是多无能,连最亲近的人都没办法保护。既如此,何必还要天天把它挂在眼前呢。 清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半天方颤声问道:“少奶奶可是在怨我们擅自行事……” 我看她这样,实在不忍,低叹了一声:“我如何会怪你们,只不过,既然从此难以再见,不如不要那些东西看了伤怀。要断就断得干脆利索,以后大家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便罢了。”或许我这人命中注定亲友之缘淡薄,早不该奢望什么平凡家庭中的言笑温暖之意。 “可是,如果……”清菊从我膝上抬了头,欲言又止。 我拿手指抚过她的脸颊,苦笑道:“别再说了,该走了。” 轻轻推开她,我起身开了妆奁,最底层的抽屉里放着我攒下的私房钱,大约有三十两。我全都取出来,用随身的荷包装好,递到清竹手上。 “少奶奶,这……我们……” “此事毕竟因我而起,我没什么可以补偿的,只能把这点银两给你们,希望以后能用得上吧。”见她们还是一味推辞,只好又说,“我本来打算要亲自给你们各自找个如意郎君,现在看来是不能了,只得把这些银子给你们,加上等会老太太给的那二十两,也勉强够当作日后的嫁妆了。” 听我这样说,两人都不再推托,默默将银两收了,又要跪下行礼。我连忙扶住,叹道:“此后,咱们再不是什么主仆了,这种礼就免了吧。”话到最后,喉咙又有些哽住,于是赶紧转了话题,说道:“行了,快走吧。人生百年,没有不散的宴席,既然要散就散的痛痛快快,你们知道我不喜欢那些哀哀切切的场面,赶紧走吧,别再让我难受了。”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起了身。将要出门之时,清竹转身犹豫着开口:“少奶奶,那件事……我们……” “别再说了,”我打断了她的话,“那已过去了,不管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都当没有过。就算你们认了也好,众人都说了什么也好,我宁可当作不知道,只相信你们做不出这种事情来。” 清竹低声谢过,两人终于转身出了门。 我盯着屋门,又觉得胸口一阵阵的滞涩,不敢再去看她们的背影。只呆呆站了许久,正打算上床稍微休息一下,忽然门被撞开,橙子冲了进来。 “少奶奶!”她正在变声中的声音染了哭腔,“刚才我看到竹姐姐她们拿着行李哭着出去了,这究竟怎么回事啊!” 我侧过脸,不让她看到我此时的神情,淡淡答道:“没事。只是她们到了年纪,不能在府中了。日后等你年纪也大了,可以出去的时候,还能见到她们。”人心实在是太复杂的东西,橙子虽然伶俐,但毕竟才十三岁多点,我不想让她的心过多染上脏污世事的腐臭气息。 “可是……” “橙子,出去。”李暮阳的声音忽然传来。 我看向门口,李暮阳就站在那里,而我大约是心绪过于烦乱,方才竟没有注意到。 橙子吓了一跳,有些怯生生的表情,似乎是被他严肃的样子吓到了,但仍然磨蹭着,迟迟没有出去的打算。 我摸了摸橙子的头,放柔了声音:“出去吧,现在去大门那边的话,还来得及送你竹姐姐她们。” “可是,少奶奶……”橙子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我的眼神示意,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冲李暮阳行了礼便退下了。 看橙子掩了门,我便放下帐子,重新在床上躺好,合了眼。 虽然闭着眼睛,但仍然能感觉到光线骤然一亮,似乎床帐又被挽起,随后有人坐在了床边。 “还在生气?” 我不回答,依旧闭目养神。生气?若只是生气倒好了…… “红叶,”李暮阳压了声音,问道,“你可记得当初答应过帮我做什么?” 我睁了眼睛,看他。 “滚。” 除了这个字,我一句话也不想对他多说。 我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了,居然相信他那套说辞,想要帮他。现在看来,这人哪需要帮忙啊,就我这点小聪明和他比起来根本不够看的,也亏的他还能装出那一副无公害绿色植物的样子。 他低低叹了一声,眼中丝丝痛意皆尽显出来。 我不由笑出声来。 “红叶?”他微蹙了眉,八成是以为我傻了。 我笑够了,漠然地看着他,说道:“别演戏了。我这人好骗,你再装下去的话,说不定我又信了。我知道自己就是点小聪明,和你比不了,但我拜托你大人大量,玩够了之后,也给我这种傻瓜留点活路吧。” 他缓缓吐了口气,依旧是刚才的表情,叹道:“我知道你必然怨恨,但希望你能明白,我从没有一句话是骗你的。” “李暮阳。” “嗯?”听我叫他名字,他眸中似有流光闪过,黯然之色不再。 我轻笑:“你听好了。以后,有多远滚多远。我看到你就觉得恶心。” “红叶!”他脸上神采一下子黯淡下去,短促地唤了我一声,语声落寞。 但他的这些表现究竟是真是假,我分不清,也再不想去分辨了。或许,到现在我仍然是有利用价值的吧,所以想要再来演一出戏拉拢我。又或者,是真的。可那又如何,他已经用我最恨的方式让我寒了心,如何还能奢望轻易挽回。 见我没有反应,他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坐在床前,如同数日前我得了心痛之疾的时候。只是,其他的一切都已再不相同了。 我躺着,呆呆看着床顶的繁复雕花,视线顺着一笔笔的花样刻痕起起落落,思绪也悠悠绕绕,最终落定在许多年前的那个深秋。 那时我才十八岁。 用好听的话来说,就是花一样的年纪,而说白了,就是和林彤一样脑残还自以为是的年纪。如同大多生活一帆风顺的小女孩一样,我也幻想过白马王子什么的。而且,大概很幸运吧,我那匹白马驮来的竟然不是个唐僧,而真是个有模有样的骑士或者王子之类的东西。 他叫什么,我已不想再去回忆。 我们的初遇是在深秋的校园,社团招新。我大一,他大二。如同许多俗套的校园爱情小说一样,我就是那个自以为是公主的傻鸟,一厢情愿的暗恋。求人改了社团值班的时间,为了和他一起度过一两个小时;无目的地在学校里、他常去的自习室附近、他的宿舍楼前乱转,只为了换一个所谓的“偶遇”;看他偶然提到的片子,读他喜欢的书,只为了让自己觉得离他更近了一点……后来,终于换得了他的回应,他说他很感动,会对我好。 只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我死心塌地的信了,觉得幸福到了极点,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他看。 然后,到了他毕业的时候。一切戛然而止。 不是因为没有未来、现实很残酷之类的理由,只不过,我很偶然的独自去了学校附近的川菜馆吃饭。他的班级刚好也在,散伙饭,每个人都喝了许多酒,醺然带醉。 他没有看到在角落里的我。正因为没有看到,所以才在他的那群狐朋狗友的调侃起哄下直着舌头絮絮说了许多我的不是。 我的细心变成了拢芨杀涑闪顺涯埽时涑闪朔缟В止郾涑闪松x…… 可笑!如果这事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一定觉得万分可笑!可惜,那时我别提笑,连哭都哭不出了,我这才知道,不是付出了就能有回报。对他所有的好,无微不至的关怀付出,这么多年的相处、信任,最终都只是让我自己变成笑柄罢了。 天知道我有多后悔信了他,我缩在饭店的角落里,如同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死命捏着椅子边缘,咬紧嘴唇、生怕发出任何声音,但却又羞耻到几乎想要直接冲到马路中间撞死在随便哪辆车上。 之后的那些日子,我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反而是母亲为我流了许多的眼泪。从此,我便再不愿意去相信没有血缘联系的任何男人。嬉笑怒骂也好,赔笑讨好也罢,没有相信二字,无关真心,就不会再受到伤害。 这些,我怎么就忘了呢…… 是因为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么?还是因为那点点滴滴的相处,那些看似真挚的暖意?我居然又犯了次傻,竟然还是信任了李暮阳。 果然,到最后不过是又被人当了次拿来取笑的物件而已。 真是讽刺。我不自觉的勾起了嘴角,但脸上却有湿湿凉凉的感觉。 45、四十四 转机 那一下午加上整夜,我都未曾合眼,只呆呆地盯着床顶。心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些本不想再记起的往事。偶尔会无意识地轻声哼几句过去在家常常听的歌,没有歌词,只是那些曲调在我的脑海中反反复复,突然响起来又渐渐归于寂静。 我知道李暮阳一直在我身边。我却不想再看他一眼。 天亮之后,我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再醒过来时,已是下午,有人正轻轻按着我的腕子。抬眼看去,是常来家中瞧病的陈大夫。他旁边,李暮阳坐在椅上,橙子和一个我不认得的十六七岁丫鬟在边上侍立。 我抽回手,淡淡说道:“不必劳烦大夫。我向来厌恶服药,若真开了方子让我喝药,怕是我还死得快一点了。” 陈大夫楞了一下,回头看向李暮阳。 李暮阳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橙子先引他到厅中开方子,又吩咐那个新来的丫鬟端了茶水奉上来。 我接过茶杯,问道:“你是谁?连名字都不报,也未免太没规矩。” 那丫鬟垂了手轻声答道:“因为少奶奶您屋里大丫鬟都被遣走了,少爷今儿早上才派我过来伺候您的。我本名孙芙,主子们通常都直接唤我芙儿。” “哦,芙儿是吧。”我松了手,任青瓷杯子坠在地上,啪地碎成了几片,滩在一泊茶迹中,又淡淡笑道,“正好,就从现在开始,你和翠儿换房。我这屋里的大丫鬟从此就是橙子和翠儿了。” “少奶奶!这……”孙芙脸色微变。我看她样子也像个心气儿高的人,估计不曾受过这种气。 我继续微笑:“不愿换?那就滚出去。” 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少奶奶既让你换了,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满的么?”孙芙尚未说出个所以然来,李暮阳已先开口了。 “不,芙儿没有不满。”她闷声应了,随后便被李暮阳挥手遣了下去。 屋子里已没有别人,我也不愿再看李暮阳,便又躺回去闭目养神,但心中仍一阵阵泛起苦涩。 “红叶,你若心里难受,至少……”李暮阳一句话尚未说完,敲门声便响起。隐约听他和门口那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便出了屋。几乎是同时,橙子也进来了。 我睁开眼睛,看橙子一脸担忧关切的神色,于是勉强笑道:“怎么?担心了?” 橙子眼圈泛红,跪坐在床边脚踏上,执了我的手小声答道:“少奶奶,您现在这个样子,别说我担心了,就是竹姐姐她们,要是知道了也一样会担心的睡不着觉的。” 听她提起清竹她们,我心里又是一阵黯然。无论那事究竟是怎么个原委,都算是我害了她们了。 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橙子又晃了晃我的手,说道:“少奶奶千万别往心里去。昨天我去送竹姐姐和菊姐姐的时候,她们暗中嘱咐我了些事情,还说,若是您看来还好就让我别说。但我看您这样子并不好……” “究竟什么事?说吧。” “竹姐姐说了,要是您在怨少爷的话,就让我转告您,昨天的事千万别怪少爷,事情并不是像您想的那个样子,许多事少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还有……” 我渐渐凝了目光盯着橙子,问道:“还有什么?” 清竹虽然为人稳重随和,却也不像受了欺负还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昨日那整件事都发展得太过突然却又顺理成章,根本像是被设计来对付我的一样。此时听了这话,心中几乎被愤懑掩住的一点疑惑更是渐渐扩散开来。 橙子看看我,小声答道:“还有,菊姐姐说,日后肯定还有再见的时候,请少奶奶一定要自己保重,别气坏了身子才好。” 必定还有再见之时? 听了这话,我脑中突然灵光闪现。 若真是如此,种种事情便说得通了。可既便如此,我又如何能不生气。 我猛然起身,顾不得仍有些头晕,顺手胡乱抓了件衣服,问道:“少爷呢?” 橙子被我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眨了眨眼睛,答道:“陈大夫刚把药方给了少爷,这会儿,少爷大概是差人去抓药了。” “混蛋!”我低声骂道,同时下地草草梳洗了。 边系衣带,我一边准备出去。可还没走两步,李暮阳就从外面进来了。或许是看到我下了地,他神色间微有惊诧之意。 “橙子,你先出去。”我站定,尽量沉住气,不动声色地吩咐道。 待她出去,我也关了里屋的门。转身一字字压着声音问道:“你那天晚上叫清竹她们去南院究竟是做什么去了?” 他一怔,随即明白了过来。 “她们还是对你说了。”他低叹,“我该想到的。” 竟真的如此…… “为什么?这样耍我好玩是不是!”我气得手脚发抖,强压着怒火又问。 他半垂了眼帘,前几日的疏离冷漠神色不再,微微苦笑道:“你说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让你打消给李家陪葬的念头……” “李暮阳!”不待他说完,我便克制不住,扑过去扯着他衣襟破口大骂,“你丫以为自己是救苦救难观世音呢?!我告诉你,老娘我爱干嘛不用你帮着安排!我不是林彤那要你护着的小丫头!我这辈子tmd最恨别人……” 话到一半,硬让我噎了回去。这,实在没法往下说了。我最恨的是,我相信的人利用这份信任来伤我。可现在若对他说了这话,反倒是承认我一直信任他了。我丢人都丢到这份上了,现在才不要再低这个头! 大概是见我闭了嘴,他一手轻轻掰开我抓着他衣襟的手指,另一手握了我的肩,略低了头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抱歉,我并不知道你会有这么大反应。过去你可一直是精神百倍、百折不挠的呢,没想到你会如此在意此事。是我不好,我失算了。” “那你就没想过,要是我真被当成罪魁祸首了呢!你是想护着我呢还是想毁我呢!” 他淡笑道:“我自然信你手段,知你有能力为自己辩驳。只不过,却不曾想到……”他轻叹一声,又喃喃道歉。 我倒宁可他死不认错,给我个机会与他大吵一番,这样还能痛快些。但此刻他好言劝慰,这两天我积下的那些郁结的闷气反而统统压了回来,在胸口翻腾的厉害。我低了头,正拼命忍着憋闷难受的心情,却听李暮阳又问:“这样垂着头,可是又哭了么?” 他不问还好,此时我本来就快要忍不下去,一听这个“哭”字,眼泪真的哗的一下就流下来了,止都止不住。 真丢人呐!老娘我这两天竟然这么没出息,以后可怎么见人啊。 李暮阳见我哭得惊天地泣鬼神,似乎略有些吃惊,随即苦笑着叹了口气,顺势揽住我的肩,一面轻轻拍着我的背。 “你丫就是个天字第一号大混蛋!”我闷声骂他。 他又轻叹一声,答道:“对,我就是个混蛋。” “天字第一号的!” “嗯,你说是就是。” 我仍不过瘾,又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地骂。他全都一一应了。我也发泄的差不多了,自觉脸面丢尽,很是无趣,便挣开他的怀抱,用袖子使劲蹭了几下脸。这才站定,哑着声音说:“今天的事,你不准和任何人提起!要让我知道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就哪天晚上给你一刀!” 他笑着应了,又伸出手来,似乎想抚我的脸。 我赶紧一巴掌把他的手打下去,瞪了眼睛看他。但想想,我现在这德行估计没什么威慑力,心里又一股火上来,呲了牙骂他:“老娘要是因为这事长了眼袋毁了容,我也给你一刀!……哦,对了!把手给我!” 李暮阳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听话地伸了左手到我面前。 我握了他的手,仔细看看,瞄准了目标,然后冲着小指根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用力咬上去。他吃了痛,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我却不撒口,一面加了力,一面使劲瞪着他。 大约是看出了我志在报复泄愤的心思,他也不再试图挣脱,只任我发狠,但眉却越皱越紧,应该是疼的。 直到嘴里尝到了重重的腥甜味道,我才松口。再看他手上,已是鲜血淋漓。 我心情畅快许多,抬眼挑衅的看着他。他也没有恼怒之意,端详了手上伤口半天,轻声苦笑道:“你倒也真狠。现在可消了气了?” “没有!早着呢!”我自去取了杯茶漱口,故意恶狠狠地回答。 听到我这话,李暮阳也不再说什么,只自然地将仍流着血的左手又抬起来。 “做什么?”我粗着声音没好气地问。 他微微一笑,答道:“你不是尚未消气么?那便让你再咬几下好了。” 我气结。 仔细看来,他那手上伤得不浅,尤其我方才又是瞄准了骨节处咬下去的,想必应该疼得厉害。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几滴血顺着小指滑落,溅在地上。 我瞪他,死命瞪他,骂道:“你丫故意装可怜的吧!甭指望博取老娘的同情!我刚才没给你咬下块肉来已经是便宜你了!”虽然这样说,但看他白玉一般的手指上染满了血,还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我默默哀叹,我这人真是心肠太好了,明明被欺负的这么惨,居然还觉得别人可怜。 “过来!”我又粗声粗气地冲李暮阳喊,“给你包扎!” 趁他稍微愣神的工夫,我扯过他的手,把刚才漱口剩下的半杯残茶直接泼上去,看血迹被冲淡了许多,又扯出帕子大力擦拭起来。也许是我咬的太用力,也可能是这种粗鲁的清理伤口方式所导致的,李暮阳手上的血过了许久才终于渐渐止了。我又找了条干净帕子胡乱缠在他的伤处,便甩开了他的手。 他刚想说些什么,我就翻了个白眼,又呲牙低声骂:“你敢让人知道这事,我就……” “就哪天晚上给我一刀,对么?”他将目光从手上抬起,苦笑着接了我的话。 “李暮阳!你个混蛋!”这人居然还敢挤兑我!我气不打一处来,又扑过去手脚并用连踢带打、又抓又咬。 他并不还手,也不躲闪,就任我发疯,半天,看我的攻势渐弱,才抓住我的手腕。我尚未反应过来,突然整个人被他带入怀中。 “喂!”我想挣开,但却抵不过他的力气。 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状况?无数狗血的言情小说片段以及八点档肥皂剧镜头飞速掠过我的脑海……可我很快发觉,那些都无法解答我现在是要含情脉脉一下还是要直接喊非礼的疑惑。 我正在无比纠结混乱,忽然听到李暮阳似笑非笑的声音自我头顶传来。 “怎么?吓呆了?” “呸!你才吓呆了!你全家都吓呆了!”我反射性地回嘴,但因为脑袋被按在他怀中,所以声音闷闷的,自己听来都觉得没什么气势。 他轻轻笑起来,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这人……逗猫呢? 我使劲转头,想再给他右手也留个血淋淋的牙印,可惜这次他倒躲得快。我也趁机挣脱出来,退了两步,和他隔桌对峙。 李暮阳低头看看躲过一劫的右手,挑了眼角微笑道:“你可是觉得意犹未尽么。” 什么啊!这话怎么说的我好像是茹毛饮血的肉食性猛兽一样。可是他那神情,总让人觉得话中有话。我仰起头狐疑地盯着他,可他却只是微笑不语。 我突然觉得屋子里充满了诡异的气氛,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我说,这天气,是不是有点热起来了…… 46、四十六 君子之交 若是以往,听了这话我或许会动了气吧。 21世纪的现代女性不是该坚决拥护一夫一妻制、抵制小三么。 可即便抛去我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小三这个因素不提,我也实在无法再说出什么狠话或者如往常一般加以讥讽。 他的眼神实在太过坦然,毫无机心,仿佛说的就是在自然不过的事情。也对,感情这种事情,本难以辨明是非对错,何况已到了此时,他那告别般的语气实在比所说的内容更让人无法释怀。 沉默半天,我想起些什么,犹豫着问道:“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喜欢林彤,处处为她着想的么?难道她有哪里不好了?” 李暮阳淡淡苦笑:“无论是因为她的才情还是容貌,我的确为她动过心,只为这一事,我也会倾尽所能照顾她一生,绝不会始乱终弃。她没有任何不好,即便有时任性胡闹,也全是为我。自始至终,不好的就只有我一人而已。” “你……”我过去只觉得林彤那般折腾,李暮阳即便再君子,也终究该会疲惫了,却从未想到,他居然会如此说。相比之下,我过去那“白马王子”……可笑之极! “不必如此。”大约是看我神情苦涩,李暮阳误解了我所想之事,淡淡安慰道,“我这些日子也看得出,你即便对谁真动了心,也忍不得与其他女子共事一夫。何况,对我,你远远谈不上……” “你错了。”我打断了他的话。 屈膝坐在床上,将头埋进臂弯中,思量许久,我斟酌着再次开口:“以我的性子,若真是情至深处,即便终日惶惶、为世人所不齿、甚至根本这份心意根本不被那人所知,我恐怕也仍会心甘情愿的,绝不会做缩头乌龟不敢承认。何况又是在没有这许多限制的此地,更不该在乎这许多。” 这是实话。 爱慕已婚男士,在现代的话绝对会被口水淹死。但是,如果我真是动了心的话,即便不被众人,甚至不被我所爱的那人理解,我大约也不会用什么借口对这份心情加以掩饰的。其实爱与不爱,无论是否承认,这心情都不会有所改变。所以,又何苦自欺欺人。 只不过,后半句话我却不曾说出。 我若喜欢了谁,虽不会遮遮掩掩自欺欺人,但自己受什么相思煎熬是一回事,去纠缠不休破坏人家的家庭和睦却又是另一回事。恐怕,我即便真是对李暮阳动了心,即便今日明白告诉他,可日后,却仍然不会想要横插在他与林彤中间吧。 更何况,即便不论林彤或者其他因素,我此时也没这份心力了…… 当初的遭遇,我以为能够不在乎,可事实证明,伤过了便会留疤,经历过了,就回不到从前。 我自嘲地笑了笑,见他略带疑惑看我,便简单解释道:“如今我只愿与你作君子之交,其实,并不是因为林彤或其他什么人,而只是,我实在很难对谁动心了。” “既如此,方才我那些话,你便忘了吧。何况,我本来也没有资格再对谁谈一生一世的事情了,只不过到了现在,有些事不吐不快罢了。”他淡然微笑,眸中却尽是苦涩,“日后,只愿你能寻得那配得上让你为他心甘情愿的人。” 我眼底酸涩,只默默握了他的手。半天才勉强开口:“这与你无关,是我过去被吓怕了,一时还没缓过劲来,暂时不敢再动心了。但是至少,我希望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不信你。你也别再想着下什么套骗我,更别一开口就是那些不吉利的事情。我想看你好好活着。” 李暮阳本坐在床边,听了此话,轻叹了口气,侧了身正视着我,眼中种种情绪交结。他回握住我的手,沉默半晌,终于立誓一般沉声说道:“我答应。再不骗你。无论发生什么,都尽力活下去。” “嗯。”我知他重诺,既如此说了,便不会反悔,心中窒闷之处不由略松了一些。笑了笑,向前倾了身,靠在他肩头。 这些日子以来,我第一次觉得很安心。无关情爱,只是,知道了在这陌生天地间,终究至少有一人我可以放心相信,不必再时时畏惧背叛和伤害;也知道了无论将来要面临的是什么样的逆境,都有人会与我并肩而行。 对现在的我而言,如此,足矣。 静坐许久,我突然想起些事情尚未得到解答。 “喂!”我稍侧了头,问道,“你这么早就把那俩丫头给我弄出去了,又急着写休书给我,可万一以后根本没事怎么办?你岂不是丢人丢到家了。” 李暮阳与我相握的左手稍微用了力,掌心的温度透过裹伤的帕子暖暖地传过来。又思量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对我摊了牌。 “我那日叫清竹她们过去,的确是为了使她们有担了这罪名的机会,但那东西却不是那时放下的。我只对她们说,若什么时候听说你被叫到南院去了,就让她们也赶紧去抵罪。” “哎?这么说……” “正是。那天只是以备万一罢了。后来一两日我离家前派去打探刘老爷动静的人回来,说是他日日往县衙跑,近来神色甚是得意。我便知道大约快要出事了,所以才暗自将那东西安放下,把清竹她们遣了出去。本想也借机让你离了李家这桎梏,奈何她们看不得你受一点委屈,终究还是将原委和你说了。” “呸啊!”我挑眼看他,啐了一口,“你当那俩丫头全是为了我?人家早被你收买了,恐怕是担心我一怒之下给你气受。所以啊,以后再见之时,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要不是她们托橙子跟我说了实话,你看我不给你闹得鸡飞狗跳的!” 不过,话说回来,倒也多亏清竹她们心软,要不,依着我这火爆脾气,大概真就一气之下不顾一切的领了休书走人。待到发觉真相之时,恐怕已悔之晚矣。 “哦?如此说来,我倒要感激她们了?”李暮阳轻笑,声音中却是七分无奈。 我白他一眼:“当然!” 他又笑起来。过了会,笑意淡去,才正了神色问我:“红叶,我却一直有一事不明。” “什么?” “说到底,你毕竟与李家毫无瓜葛,为何执意要留下帮我?” “这……是你当初要我帮你的啊!可别把事情推到我身上来。”我扭曲事实,信口胡说。其实,别说他不明白,这事本来就连我自己都很难说得清楚。 “我只说要你帮我铺垫后路,可没让你犯险,此事怎么又推到我身上。”听了这话,他微有不快。 趁他有些气结地沉默下来,我定下心,细细回想了这些日子的种种事情。最终正色道:“若过去,我还可以说,李家败了我便没有容身之处。可现在这借口也用不成了。我也不是那扭扭捏捏的主儿,就实话对你说了。此事,我当初若处置得更为圆滑温和一点,大约就不会有这些后患了,现在出了事,让我自己跑掉,我一辈子都瞧不起自己。” 李暮阳正要开口,我捏捏他的手,示意他等我说完。 “也许你觉得,那事无论如何处理都难免今日这个结果。可我却难以安心。而且,就算没有这个缘由,毕竟老太太待我很好,我也喜欢三嫂她们的为人,自然不想看着她们受苦,自己却独善其身。”我顿了顿,抬头看他,“更何况,我既信了你,拿你当朋友,又怎能任你一件件交代后事,我却当做毫不在意。我陆女侠向来为朋友两肋插刀,此时就算和那刘老头拼个鱼死网破又能如何!反正,终究是不能作壁上观就是了!” 我自觉这番话说的痞子气十足,很有我当年帮朋友去与人打架时的气势。尤其最后两句,更是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惹得李暮阳也不禁失笑。 “你啊……”他低低叹了一句,语气中大半是无奈,剩下几分,却是纵容。 我也笑起来,又说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还是赶紧想想对策吧,加上本姑娘的智慧,说不定还能找到些转机呢。” 李暮阳点头应了,正要说话,橙子敲门进来。 “少爷、少奶奶,老太太派人来请你们过去一趟。”她或许见我与李暮阳和好了,心中高兴,连说话的音调都欢快起来。 我却心下诧异,昨日那事之后,老太太不该这么快来找我啊。我左思右想也不得其解,再看看李暮阳,也是一样疑惑。 但无论事出何因,老太太召唤,都不能不去。我洗了把脸,画了淡妆。趁着挽头发的工夫小声问他:“昨天我走后,你没和老太太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自然不曾。” “那可怪了啊,她该是知道我正在……”已知道是误解了李暮阳,我便不愿再提昨日之事,只草草带过,问道,“怎么会今日就找我呢?何况我已说了没那个精力再掌家务,即便真有要事,也该只找你一个才对啊。” “我也并不清楚,不过,也不必担忧。老太太向来宠你。” 我瞪他:“哪里宠我了?你没看到昨天她怀疑我么!” 李暮阳暧昧不明地笑笑,回道:“我只记得,昨日你那般骂我,老太太都没拦着。” “混蛋!那是你自找的!” 他推了门,侧身让我先走,一边笑答:“正是,全是我自找的。这样你可满意了?” “早着呢,”我故意摆起架子,撇嘴说道,“只不过你既答应以后再不自作主张,我也就大人大量不和你再计较罢了。”边说,我边回头看他反应。 或许并未料到我突然回头,他眼中深深浅浅的忧愁竟没来得及掩藏。愣了片刻,方勉强笑道:“快走吧。刚才梳洗已耽搁了不少时间,若老太太真有什么大事的话,怕是要等的急了。” “李暮阳……你……”我刚放下不久的心又揪了起来,阵阵难受。 “没事,走吧。”他不再看我,径自出了屋子。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俱全。我是舒坦了,自以为一句“君子之交”便可解了我与他之间的两难,却从未想过,他对我的迁就和那淡然温和的微笑背后究竟隐着怎样的疼痛。 我不禁苦笑。 过去年少,觉得对错泾渭分明,凡是有了外遇的男女全都无耻之极、罪无可赦。现在却疑惑了。人心本就不是可以拿尺子测量规定的东西。红袖添香的佳人与祸福共度的知己,两面都是真心,又如何能轻易评判是非。 若如此说来,刘素婵与她那堂兄也是真心,即便悖了礼法刑律,即便伤了旁人,我可以说他们不负责任,却无权指责他们之间的情意。 或许,我当时所为,终究还是错了。今日,若有惩罚,也怪不得别人。 47、四十七 事发 跟着老太太派来的丫鬟一路走到她平时待客的西侧小客厅,进了屋,我明显觉得,这气场要比昨日还沉郁肃重几分。 老太太坐在正座紫檀木椅上,毫无笑意,脸上皱纹如刀刻般。陈伯陈婶站在一旁。而柳儿则引了我们进入房间便垂手退下了。 我觉得似有大事,不由暗中迅速环视了四周,想找到些线索。 陈伯陈婶显得有些局促,不知是因何而起。再细看时,发现他们半挡住的几上置着半杯残茶,旁边的椅上靠垫也略有些褶皱,似乎方才有客人在此。想必今日的事情该与那访客有关。 不动声色地扯了扯李暮阳的衣袖,我用目光示意他看向那茶盏所在的方向。 “你们可有什么大事没告诉我么?”还没等我和李暮阳再次交换目光,老太太就开口询问,语气冷硬,但掩不住些微的颤意,像是气坏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大约是生意或者刘老爷的事情被知道了。不由偷瞄李暮阳的反应,可他却不看我,正对着老太太,沉声答道:“孙儿不知老太太所言何事,许久以来事务繁杂,难免有忘记和老太太提起的琐碎事情,可若说大事,孙儿却并无隐瞒之处。” 砰地一声,老太太一掌拍向茶几,连几上茶盏都被震得微微颤动起来。 “哼!好个并无隐瞒!”老太太声音更大,也抖得更厉害,“若不是今日京中祥丰玉器行的王掌柜回乡途中顺路前来拜访,我恐怕就被你们瞒到死了!” 得,看来是生意的事。 李暮阳依旧不显慌乱急躁,平静问道:“王掌柜倒与孙儿是旧识了,只是不知他此番前来究竟说了何事,竟然让老太太动了这么大的怒?” 我暗暗咋舌,这人怎么就不能服个软、讨个好,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非赶着人家气头上犯倔。 果然,老太太连手都抖起来了。半天,怒极反笑。 “好,好,你倒真随你爹的性子,都此时了竟还与我嘴硬!那开了十几家分号的祥丰玉器行已倒了,王掌柜方才还一再恳请我原谅他一时无力偿还欠了咱们家的巨额银两,希望再宽限个半年一载,许诺绝不会比其他商户更晚还债――这事你可别说你不知道!” “老太太这么一提,我倒是记起来了。京中是有几家商铺欠了些货款未追回,但并不是什么巨额款项。”他语气依旧淡然,毫无悔过之意。 我还来不及佩服这人撒谎都面不改色,老太太便拍桌而起,抄了茶盏劈手掷过来。李暮阳也不躲,任那茶水茶叶染了衣襟。茶杯一声脆响碎了数片,盖子却打了几个旋,停在地上一滩碎瓷之间。 “还不和我说实话!你真当我老糊涂了不成!”老太太逼近几步,冷笑道:“他那账簿都已经让我看过了,难道你还要说他做了假?!何况,若家中还有余钱,为何红叶丫头前些日子遮遮掩掩不许陈婶去库中支取银两!”言罢,目光冷冷扫过我。 我心说糟了,刚要先说些好话来缓和气氛,李暮阳却先开了口:“既老太太都知道了,孙儿也不再隐瞒。太后陵寝一事波及甚广,京中许多欠款无法收回,前段时间家中又开支甚多,因此我便当了父亲留下那方砚台,换了些银两应急。不许去库中支银子也是我令红叶如此做的,她并不知其中原委。” “你!”老太太气得抚胸,脸色都变了。 李暮阳淡淡叹道:“孙儿知道老太太您年纪大了,经不得急怒,因此才想要暂时瞒着,待过些时日有了好转再说。” “呸!你倒还有理了?!我可真是有个好孙子!”老太太怒色不见缓和,拿了手中拐杖重重敲着地面,厉声训斥道,“这事关系到李家盛衰,你竟然也敢瞒着!你是忘了规矩还是想让李家家业毁于一旦!还不给我跪下!”骂完,转身便叫人取家法来。 我一惊,正要阻拦,李暮阳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不要擅自开口,自己撩了长衫下摆在地上跪了。我虽然着急,却又动不得,只能挑着干净地方也陪着跪了。再看看李暮阳所跪之处,只但愿至少别有什么碎瓷片才好,不然可真是上刑一般了。 不一时,陈伯便请了家法过来。 我斜眼偷瞄,见是根看上去很结实的长木棍,一头已看不出清漆颜色,反而色泽深沉晦暗,虽不知具体缘由,但我总觉得是沾了许多次血的缘故。这是体罚啊!要搁到现代,说不定都能闹上法院了。 笨蛋!赶紧认个错不就得了!我在心里骂了无数遍。几次想要开口,却都被李暮阳提前发觉,暗中制止了。 “丫头,这事与你没有关系,你到一边去。”老太太发了话。 “老太太,”我咬了咬牙,还是无视了李暮阳阻止的眼神,求道,“此事的确关系重大,少爷没有事先与您商量是他的错,但还请老太太念在少爷也是一片孝心,怕您急坏了身子才瞒着的,千万别……” “红叶!不得放肆。”李暮阳的声音低低沉沉地传来。陈婶也过来把我拉起来,扯到一边。而陈伯则执家法上前。 第一声闷响撞进我的耳膜里时,我觉得心脏一下子抽紧。想要转开视线,却硬是做不到,只能睁大眼睛看着家法一下下重重落在李暮阳挺直的背上。 自始至终,他没弯下过腰,更不曾发出丝毫呼痛声音,只有血丝顺着咬破的唇角流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老太太终于也面露不忍,长叹道:“罢了罢了!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孙子!早晚要气死我才罢休么!” 听了这大赦之令,我赶紧挣脱了陈婶抓着我胳膊的手,冲上前去,跪坐在李暮阳身侧扶住他。 “怎么样?”虽然明知肯定不怎么样,但一时却也想不到什么其他的话。 他转头冲我勉强笑笑:“没事。” 说完,一手撑地,另一手扶在我肩上借力站起身。 “孙儿知错了,还请老太太不要过于忧心,此事已历数月,赃物只差两三件便已尽数追回,想来玉器生意也将有转机。请老太太放宽心、以身体为重才好。” 我诧异看着他,这人莫不是被打傻了?怎么到了这时才来说好话? 老太太却回了身,仿佛明了了什么,眼底渐渐浮上泪光,半晌方长叹一声:“红叶,扶他回去吧。” 我更疑惑,但并无暇细想。现在赶紧扶李暮阳回房休息医治才是要务。 出了门,慢慢绕过园中假山,我见他脚步不稳,便停了步子打算让他略歇一下。 “无妨,直接回去就好。”他半抬了眼看我,微笑道:“不必担忧,我少时性情倔强,常常惹得父亲生气,没少挨家法。今日这番,实在算不得什么。” 我喉咙有些干涩,好容易才挤出一句:“挨打难道还有上瘾的!你就不能早点低头认错,省的受这皮肉之苦!” 他又笑,但似乎动作牵动了背上伤处,又皱了眉:“几年前许多铺子借父亲去世之时闹事,老太太气闷伤心,病了许久。这回,让老太太把火气发出来也好,不至于再自己憋出病来。更何况,她又急又怒,再加上现在后悔心疼,也就没心思细想、追问更多事情了。”这所谓的更多事情,他虽未明说,我却也猜得到。 这人竟又是想要护着我呢。以老太太的精明,若非气急了,怎么会想不到我也帮着一起瞒她。现在,让她先发了一通火,日后就算再想到此事,大约也不会在旧事重提为难我了。 我扶他慢慢走着,每走一步,心中都更重一点。 进了屋,差橙子去请大夫过来。我扶李暮阳先在床上坐下,帮他脱了外面的长衫,这才发现,他背上几处伤口渗出的血已干涸了,将衣服粘在了身上。想必等下更衣的时候,扯开伤口,又难免疼痛。 “你这人呐……本来处处都是好意待人,怎么偏就非得做出那副让人生气的样子呢。难道被人误解了,你能拿到什么好处不成!”我边骂边取了帕子,沾上温水,隔着衣服敷在他背上伤口处,希望能化开干涸的血迹,让他待会更衣的时候好受一点。 他看着我,低声笑道:“你还说我?你自己不也是一样。” 我一时气结,又反驳不了,只能恨恨说道:“我今天看你是伤员,不和你计较!你等以后,看我怎么收拾你!” “以后?”他敛了笑意,眉间愁绪又起,几乎不可闻地低喃,“以后啊……” 我知他又想到日后注定要到来却又无法阻挡的祸事,不忍看他如此,于是赶紧做出欢快样子,笑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会来到此处了。” 他不搭言,却略带着疑惑地看我。 “你看,你就是一悲观孩子――就是什么事都做最坏打算的那种,”我又笑,“而我呢,却是遇到什么事都没心没肺,只觉得天无绝人之路,再坏的境遇都能柳暗花明的那类人。估计啊,上天是看你这么悲观下去实在太没趣,所以才派了我过来的。” 李暮阳定定看我半天,终于又展颜笑道:“果然如此。” 果然个大头鬼!当初要让我自己选,我才不要被弄到这里来憋气窝火呢! 虽难免腹诽,面上却依然笑着:“是吧?所以啊,以后你得多听我的,不准再想什么法子把我甩掉,要不然,上天都不答应……哎?”见他心情似乎好转了些,我更卖力地絮叨。可刚说了没两句,橙子已带了大夫进来。 “得,以后再和你贫,先让大夫瞧瞧是正经。”我小声说了,便起身让出床前地方来。又让橙子去打了水来。 先诊了脉,开了些清热散瘀的方子,又留了外敷药物,细细嘱咐了用法。 整个过程倒也快,我遣橙子送了大夫出去,顺便抓药,自己就回身到床前扶李暮阳俯卧下,准备开始上药。 之后情况果然不出所料,虽然已用湿帕子沾过,但褪去贴身衣物时,李暮阳还是微蹙了眉,应该还是疼的。 他背上、肩上都是或青或紫的一道道伤痕,间或有两三点出血之处。 我将他头发拿带子系了,全撩在一侧,免得一会上药时碰到伤口,又再沾湿了丝帕,将他背上轻轻擦拭了一遍,这才用手在装药膏的小瓷盒子中挖了少许,看着伤口,按着由轻到重的顺序细细涂了。最后几处伤看上去便觉得狰狞,我几乎不忍下手,可李暮阳却仍侧脸含笑看着我,若非他脸色苍白,我真要当他痛觉神经失灵了。 终于结束之时,我重重呼了口气,哀叹道:“我怎么觉得疼的不是你,而是我呢。你就不能有点正常反应?反倒是我提心吊胆的!” 他又微笑,但似乎很是疲惫的样子。 我赶紧找了最为轻薄的锦被给他盖了,笑道:“行了,不吵你了。赶紧休息一会。晚饭时我再叫你。” 他极轻地点了头,合上双眼。大约是体力耗尽,很快便沉沉睡去。 48、四十八 计议 过了半个多时辰,柳儿来探过一次。我没让她进屋,在厅中和她大略讲了李暮阳的伤情便打发她回去了。 看着她背影渐渐远去,我堆出的笑意也褪去了。 过去在家中,即便做了多大的错事,父母长辈也不曾真正下狠手。而此处却完全不同,平日里无论如何慈爱,可真遇了事情,那老太太却是几乎六亲不认。活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家中,看着一切的亲情友爱都染了所谓“大局”“利益”的色彩,真是让人心累。 只好在,我现在大约还有些用处,加上今天又先出了这事,因此老太太还没追究昨日我失礼的表现。 我自己坐在厅中,闷闷想着这几日的经历。突然而至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总觉得仿佛山雨欲来,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又出了一回神,忽然听到卧房中有些微箱柜响动,于是赶紧推门进去。 “哎!你别起来啊!”我见李暮阳已撑起了身子,正在皱眉更衣,不由叫出来。 他咬牙把衣衫整理好,这才舒了口气,浅笑道:“不碍事,只是些瘀伤而已。何况现在怕是没什么时间歇息了。” 听到这话,再想起他说过,刘老爷近几日已有得意之色,我又一阵难受,觉得五脏里好似猫抓的一样。略定了定心,过去扶他到桌边坐下,问道:“那你可是有什么打算了?”趁他还没开口,又补充:“这回可别遮遮掩掩的!除非你想气死我!” 他看着我,轻轻点了头,说道:“李家实在没有什么官场上的亲戚、世交,而如今,既然老太太已经知道了生意之事,不如索性将余州几家铺子的钱款取回一些――虽未到年底结账之时,但他们多少还是有些现银的,依旧暗中交些给清竹她们,待日后出了事,也好上下打点。” “的确,既然能够为了那刘老头而颠倒黑白,可见那县令或者什么州官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有足够银两,该是可以翻盘的。只是,按你所说,尚未到年关结账之时,余州铺子里怕是也有许多账款没有收回,我担心这银两不足以打点官员。”现在李家的境况,真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连退路都有风险。 “正是。”李暮阳应道,“我也有此担忧。刘老爷本就是富商,当然出手阔绰,加上他与官场之人相熟,我怕咱们所备银两不足,到时反而落得两空结局。” 我哀叹一声。 这年头,贿赂都赶上竞标了! 正在郁闷,又听得他说:“现在若说还有筹钱之处,我能想到的就只是大姐的夫家了。不过,此去路途遥远,我一时又想不到去求助的合适人选。” “哎?”我被这话提醒了,忙问道,“这样说起来的话,二姑娘那边呢?难道不能帮忙?” 李暮阳苦笑道:“你有所不知。付家所在的地方虽距咱们梧州不远,但她出嫁时日尚短,人家未必就会全力帮忙了,弄不好,反而累得二妹妹也跟着受气。何况,付家少爷前些日子进京赴考,付老爷更是常年于外地做生意,就算去借款,怕是也找不到人。” 这可真是麻烦了。 所谓朋友世交,此时更指不上,毕竟谁愿意惹上这种官司呢。要是千里迢迢的去向大姑娘那边求助,且不论颜面问题,好歹得有个值得信任的人跑腿。 此时,李暮阳自然是要在家中注意事情动向,女眷们估计也没那魄力千里走单骑。而小厮们,如果李暮阳都没能想到适合的人选,我自然更无法…… 不对! 正是我才能找到那合适的人。 我一下子喜形于色,拉着李暮阳的袖子急急说道:“我想到一人能去大姑娘那边!” “谁?” “你可还记得当初通知我陆夫人病重的那人么?” 李暮阳睁大了眼睛,定定看了我许久,神色中的阴霾终于有散去之意,笑道:“你若不说,我还真想不起来这人。这么多年过去,他既对你们陆家仍是如此忠心,应该是可以相信的了。只不过……” 既想到了人选,我心情也略轻松了些,嘿嘿笑起来:“知道知道!只不过要我这陆小姐出面来做说客,对不对?” 他一笑,微低了头,抱拳说道:“此事便要劳烦小姐了,在下铭感五内,无以为报。”语气虽正经,眼角眉梢却尽是玩笑之意。 “呸!”我将他的手拍下去,笑骂,“前几天你可是刚亲口承认了自己是奸商,此时又来装什么穷酸书生的样子。”想了想,又笑:“你说,如果过了这坎儿,你要怎么报答我,给我些什么好处?” 他依旧是方才的语气,慢悠悠答道:“但请小姐吩咐,但凡是在下力所能及之事,无不从命。” 我看着他那故作正经的样子,真是哭笑不得,忍不住抬手掐他,但想到他背上仍带着伤,又不忍下手太狠。 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李暮阳嘴角勾起,轻声叹道:“又不是第一次,小姐尽管动手便是了,我还忍得住。” 我被挤兑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恨恨想了片刻,也装模作样矫情笑道:“这怎么行,少爷您是带伤之人,妾身我如何能做那落井下石之事。此时也不便再打扰您休息,我还是去找南边的林姑娘聊聊最近家中状况算了,让她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红叶!” 果然,一提到这事,李暮阳便装不下去了。 “李四少爷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依旧装腔作势地平静微笑。 他显出些别扭的神色,低低抱怨道:“行了,我知道说不过你。你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最毒妇人心呐,就知道拿这些把柄来要挟我。罢了罢了,你想让我做什么?若真有幸能逃得此难,我为你去做就是了。” 看他闷声闷气认输的样子带了几分许久不见的孩子气,我不由莞尔。但转念又想到,这样的苦中作乐不知又能持续到几时,心情又笼上了些阴云,勉强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在这深宅大院的觉得闷得很,以后你要是有空,就带我出去游历一番如何?” “这还不是大事?”他带着些诧异的表情苦笑,“你见过几个少奶奶整日出去抛头露面的?” 我白他一眼:“算了!就知道你这人靠不住,亏得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无不从命’。果然全都是骗人的。” 不待他回话,我便起身摔了门出去。 “翠儿!”我冲着在院里的小丫鬟招呼,“去叫厨房把饭菜送来。” 看她应了,转身要走,我又叫住她,嘱咐道:“少爷身上带伤,你记得好好问问厨房,是用些寒凉内敛的饮食还是发散的食物更好。让他们好生准备了。” 刚打发走翠儿,便听得身后开门声。回头一看,竟是李暮阳跟了出来。他虽能走动,但脸色仍不好,想来应该是行动时牵动伤口所致。 我赶紧过去扶他,小声念叨:“你这人怎么就不知道注意点?这样一个劲折腾,要什么时候伤才能好了!” 他低头看我,神色柔和,几缕垂下的碎发在脸侧打下淡淡阴影。 半天,他才回身让我扶着进屋,一边淡淡说道:“方才你摔门出去,我以为你又恼了,略有些不放心罢了。” 我心头浮上一点暖意,但仍语气粗鲁的抱怨:“我什么时候因为这种小事生过气!你这分明就是小看了我。我就算刚才没恼,现在也真的恼了!以后你可别犯这种傻,免得惹我不痛快。” 他也不辩解,只轻轻点了头。 回房后,趁着晚饭尚未送来之时,李暮阳很快写了几封书信,一一封好。我遣了橙子去外院那边找了几个平时做事还算稳妥的小厮,让他们连夜带信去余州,一来是筹集银两,二来也是点名令那曾在陆家当值的店铺伙计来府中。 我虽离更年期还有几十年,但此时也难免一遍遍碌胤锤粗龈莱茸樱轮屑涑隽耸裁床碜印:Φ贸茸涌次业难凵裨嚼丛焦钜欤牛夷苊靼祝谒壑校掖蟾乓部旆枘r税伞 我只好闭了嘴,待她出了院子,我才再次回房。 李暮阳仍坐在方才的位置,一旁笔墨和铺于桌上的几章散乱空白信笺也未曾收拾过。我过去整理完,看他仍没有什么动作,不免有些奇怪。 “怎么了?在想事情?”我拖来张椅子,在他旁边坐下。 他轻轻摇头:“没什么事,只是有点累了。” 我歪着头看看他坐得笔直端正,不由笑道:“既累了,怎么还这么正襟危坐的?”说完,才想起来他背上伤势未愈,靠在椅上难免疼痛,而伏在桌上也会牵动伤处,这样僵着身子许久,不觉疲惫才怪。于是问道:“先回床上休息一会如何?反正今天已没有什么要紧事情要做了。” “不必,等下用过晚饭再说吧。” “可是……” 他拉了我的手,微笑道:“你过来,让我靠一下。” 我本想拒绝,可见他面容平和,毫无心机隐藏的样子,“不要”这两个字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了,只能依言站了起来,到他面前偏右一点的位置。他又淡淡笑了笑,微向前倾了身子,额头抵在我腰际,右手依然与我左手相握。 低头看时,他似已合了双目,神色安然如孩童一般。我心中哀叹一声。咱可千万别母性情怀发作,这时间地点对象都不太对劲。但想归想,右手仍不自觉地抚过他垂在肩上的发丝。 他略动了一下,半天才带着些惫懒语气小声问:“怎么了?” 我回过神,赶紧把手抬高了一点,低声答:“没事没事,只是在想,不知道你头上的伤完全好了没有?我说,你这人也真是点儿背,怎么就没个安生时候呢?” 对我后半句嘲弄,李暮阳并不以为意,反而悠然笑道:“都是你来了之后,我才如此的,你觉得这事究竟该怨谁?” 嘿!这人还学会跟我抬杠了? 正要回嘴,又听他低低的声音传来:“别说话,让我歇一会。” 我依言闭了嘴,过了会才突然反应过来,我怎么变得这么没出息了!居然对人家言听计从的。 罢了,此时是照顾老弱病残的革命同志,赶明儿再一起找回来就好。 49、四十九 还愿 大概因为说了是急事,所以那曾在陆家当值的伙计发信后的第三天一早便骑着快马风尘仆仆而至。 他的身份不能自由出入内院,而我也无法擅自出去招摇,可这事却又非得我来交代才是最好。这样想来,这事还真麻烦。 我正一筹莫展,想着要不要学地下党接头,在廊下门边发个莫尔斯电码什么的,李暮阳却已让人备好了马车等在外面。 “这是要出去?去哪?”我跟着李暮阳第二次从李府堂堂正正出去,心里却难免疑惑此事太过顺利了些。 他头也不回地答道:“我昨天已经禀了老太太,今天带你去庙里还愿。本来早就该去的,可这几个月事情多,就一直拖了下来。” “哎?”我更加不明白,“还什么愿?” “那次红叶出事之后,老太太心里难受,第二天便又去寺中求佛,愿你早日好起来。这两天,老太太有些身体不适,我便提议由我带你一同去替她还了愿便罢了。” 我知道,他所指的“老太太身体不适”大约是在说前几天还是动了怒,结果难免病倒的事情。本来我们还想趁着这个机会慢慢把刘老爷的事情也和老太太说了,可一见她病了,这话便又憋了回去,硬是说不出口。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车前。李暮阳亲自为我开了门,随后自己也上车。旁边车夫小厮之类的人物我没看清,但似乎都是训练有素的样子,没一个人随意交谈。待我们坐定,车身一沉,随后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开始有节奏地响起。 过了十来分钟,似乎已经距离李府有段距离了,我这才拉开窗,偷偷探头向外面看了看。此处正是闹市区,我们虽在马车之中,但可能是做贼心虚的缘故,我仍不敢谈论今天出来的正题,生怕让哪个顺风耳的家伙听了去,只能默默忍耐。 终于,随着马车的行进,外面的嘈杂声轻了许多,又过了阵子,隐约有一两声清亮鸟鸣传过来,又开窗望去,充满视野的是是一棵棵黄叶尚未落尽的参天树木,马车就行驶在两行树木之间的狭窄沙石路上。大约我们要去的,也是座有些年头的清幽古寺吧。 然而,出乎意料的,马车很快便转了弯,岔进一旁的小路。 马车又一晃动,似乎是那驾车人下去了。很快又有的声音传来,跟着就是一声“好了,请少爷少奶奶下车吧。” 李暮阳手扶车门,开门前,忽然伏在我耳边轻轻说:“陆定文,祖籍与你相同,都是陆家村。” 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大概是车夫,也就是原本那陆家小厮的基本信息。 “小姐!”我回过神,便听得陆定文在唤我,语气依旧如上次一般欣喜激动。 只不过,他高兴了,我却得谨小慎微,上次见面的时间短,许多事能糊弄过去,这回却难说。别一不留神让他戳穿了伪装,那就麻烦大了。 我露出做招聘专员给人面试时的标准客套型笑容,扶着李暮阳的手下了车,笑道:“我月初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熟悉。似乎恍惚记得你,可又想不起来。”说完,又假模假样地叹道:“自从二月间我病了一场之后,过去的事情都记不分明了,不过隐约觉得我年幼时应该是与你见过许多次的。” 这是百分百骗人的。只不过,要是没和他见过,他上次怎么就能认出我来,还一副怀念的样子。只怪他当初表现的太明显,让我有机会瞎编罢了。 果然,陆定文脸上显出我意料之中的惊讶的神色,随即变为哀伤,最后归于平静。 不给他细细考虑的机会,我又说:“这一次,我请你过来,其实是有事相求。府中人虽多,但我和少爷却只信得你一个。我知你不是贪图一己荣华之人,因此,这关系着李家兴衰的事情可就交给你了,还望你能够帮我们这个忙才好。” 他本还在郁结,但听我话说到后来,神色渐渐凝重起来。终于正色答道:“无论小姐记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我陆定文都不会忘记,当年我家孤儿寡母都是受了老爷夫人接济才得以渡过难关的。无论何事,只要小姐开口吩咐,我一定照做!” 我方才虽不知他家与陆家的种种渊源,但既然他上次不顾可能丢掉饭碗、受到惩处的危险,都要来向我报信,自然不会大嘴巴将我托他做的事情说出去,更别提叛变革命了。况且,即便真是事有万一,只要推说是为了从大姑娘那借钱来度过盗墓一事带来的财政危机就好。此时又听他如此表态,心里更是觉得没有什么顾虑。于是细细将他要做的事情、大姑娘夫家的地址、以及求助时用来装可怜的言辞全都嘱咐过了,末了,生怕他忘了什么,又取了早先准备好的信件交给他带去。 计议已定,几人又略谈了些闲话,在林间散了散步。看时间差不多了,便直接驾车回家。按照李暮阳的意思,让我翻译过来就是,反正老太太也没那个精力来追究我们今天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没必要真去寺中装样子。 说起来,我越来越觉得,这人他不敬神佛的程度在古代也基本可以算作令人发指了,怎么当初就那么顺畅地接受了我这假陆红叶借尸还魂的故事呢? 回程途中,我也拿这话问过李暮阳,可他唯一笑而已。而刚一到家,橙子就迎上来,一副有要事禀报的样子,让我也忘了继续向他追问。 “少爷、少奶奶,方才三少奶奶来了,说是有些事情。听说你们不在家,便说,若回来了,方便的话就去她那一趟,或者差人去请她过来。”橙子一边转达,一边好奇地偷偷打量我和李暮阳。 这丫头要是放到现代绝对有做娱记的资质。 “知道了。”我又转向李暮阳,问道,“如何?少爷可有空闲与我同去三嫂那边略坐一坐?” 他不答话,想了想之后吩咐橙子:“你去请三少奶奶过来吧。就说我与四少奶奶出去奔忙了大半天,此时累了,劳烦她走动一趟。” 橙子恭敬答应了,麻利地快步出门。 “啧,这孩子,怎么就不见她这么乖巧有礼地对我呢?”我看着她背影,小声嘟囔。 李暮阳拉了仍在胡思乱想的我进屋,一面笑道:“你当初把她惯成这样,现在倒还有脸来抱怨了?” “我惯她怎么了?我告诉你啊,要是在我原来所在的地方,这么大的孩子正应该在父母跟前受着娇纵呢。你都这么支使人家了,还不好好安抚下,你得多没良心啊!这要是你自家妹妹,你可还会说这种话?”我最近发现我有个特长,每当李暮阳说一两句话,我总能絮叨出许多来挤兑他。 待我终于唠叨结束,他无奈叹道:“行了,我知道论伶牙俐齿,谁也比不过你。不过,你既知道支使人之后得着力安抚,怎么从不见你对我好些?” 我又做出要咬人的架势:“我哪里对你……”本想说哪里对他不好了。可话到最后,终究还是说不出。仔细想想,我对这人,实在没有什么好处。相反的,他最初受我误解、忍我唾骂,却从未动过不利于我的念头,后来虽说是为了让我帮忙,却也是事事护着我,如今更是一直迁就我。怎么想,都觉得好像我亏欠了他似的。 使劲摇摇头,把这些念头甩出脑海。我不禁苦笑,亏欠别人的感觉真是别扭,说话都没底气。 或许猜出了我的心思,李暮阳淡淡笑道:“不必在意,方才只是玩笑话。”半晌,又低声说:“其实过去种种,你都不必放在心上。” 不必放在心上么……过去种种,不知他指的究竟是什么。 我心情不由一阵黯然,但还是强打精神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以后可别再埋怨我好坏不分是非不明吃里爬外啊!” “我哪敢埋怨你。”他依旧是熟悉的淡然笑容。 可自从那日不经意间撞破了他的伪装,真切见到了他一贯掩藏好的忧虑和愁绪之后,我每次看到他的笑,心里都觉得沉重。 好在,还来不及再想下去,敲门声就打断了我的思绪。 橙子引三少奶奶进屋后,去沏了茶,随后便识时务地下去了,只留我们三人在房中谈话。 “今日我与红叶外出许久,我担忧她劳累,这才麻烦三嫂跑这一趟。三嫂急着找我们,可是有什么事情?”李暮阳首先开口。 三少奶奶略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但还是毫不遮掩地答道:“四弟不知可曾听说了,我前些日子为了老太太寿辰的事情,向弟妹借了些银两准备寿礼。本来应该等几个月攒齐了一起还来,但我总觉得欠了人家的东西,这心里难以安生。” 我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又是一震。又见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手中小绣袋中取了些碎银,又笑道:“置办寿礼还剩了些,这月已过了大半,我的月钱也还余了许多,于是想着先还些。四弟和弟妹可别笑我小家子气就好。” 三少奶奶祝玉莲是一般的农家女儿,若非赶着三少爷病重要找个新娘子冲喜,怕是她怎么也嫁不到李家来。可这对于一般贫苦人家而言无异于一步登天的嫁入豪门,对祝玉莲而言,却只是凄凉命运的开始罢了。 难为她生得漂亮、人又爽朗大方,却嫁过来仅两个多月就死了丈夫,只落得青年守寡,独守空房的下场,还常因出身受些闲气。 我看着那些碎银,心中有些酸涩。又见李暮阳露出微妙的表情,修长的手指已抚上了其中一角银子。 “这银子……”我赶紧开口,生怕李暮阳说出不识时务的话来,反而让本就处处觉得低了人家一等的三少奶奶再觉得我们也小看了她。 然而,李暮阳低低沉沉的声音却盖过了我的:“既三嫂有这份心,这银子我们就收下了。剩下那些,看什么时间有闲钱再说就好,不必着急。钱借给三嫂,无论多少,我们心里都安稳。” 我松了口气,看向李暮阳。他却只淡淡瞥我一眼,神色中带着些责备。我略诧异,随即明白过来这人是在怨我仍不信他呢。我自觉理亏,于是收了银子,表面上仍与三少奶奶谈笑,暗地里却时不时扯一下李暮阳的衣袖给他递几个谄媚眼神。 大约看出了我们之间气氛有些诡异,三少奶奶又随便闲话了些家常之后,就起身告辞了。 说实话,到目前为止,我在李家这众多女眷中,最喜欢的就是三少奶奶。此时虽不得不送她离开好处理其他问题,但心里还是盼着日后能有机会与她好好聊聊的。 只可惜,有些时候,“日后”这个借口是最愚蠢、最不可靠的。 50、五十 休书 以后几日,异常的平静。 或许生活本该如此,只是前些日子波折不断,让我在面对这终于缓慢下来的生活节奏时,反而觉得不适应了。 前些日子,我一怒之下向老太太辞去了掌家的差使。虽然日后这事可能会有转机,但想想,现在反正也没有什么需要依赖那种身份才能做成的事情,索性也就乐得清闲,整日在橙子的陪同下在院中散步聊天。而李暮阳近日也常常不在家中。我想,大概还是在打探刘老爷的动向吧。 临近十一月的一天,这样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不知为何,我反倒有种兴奋的感觉。 我勾起嘴角,心里雀跃不已。橙子却依然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少奶奶!您有没有在听啊。这可是大事!您看呐,当初少爷对林姨奶奶那么好,现在终于也受不了了。我方才听南院的下人们说,林姨奶奶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哎呀!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边说着,橙子还露出一脸向往的表情。 “死丫头!”我笑着戳了下她的额头,“你怎么不学些好的?小小年纪就跟长舌妇似的。难道人家林姨奶奶倒霉了,咱们还能有什么好处不成!” 看她鼓起脸颊,显出不满的样子,我又笑道:“得,既然你想知道,咱们就去凑凑热闹。” 其实不用去凑着热闹,用脚趾都能想到,李暮阳大概是在找茬要把林彤弄出去呢。不过,上次听大夫说,林彤现在体质不佳,很容易流产。可别弄不好,反倒出了一尸两命的事情,那就真是作孽了。 边想着种种可能,我边带着橙子抄近路到了南院。 推门前,说实话,我还真觉得有点别扭。毕竟上次在这里闹了一场,现在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进去,这实在需要比较厚的脸皮。不过好在,这恰好也算我的特长之一。 我换了招牌式虚伪正室笑脸,边推门边冲着屋里隐约传来啜泣声的方向问道:“怎么了这是?谁惹林姨奶奶不快呢?难道不知道林姨奶奶现在怀了身孕、受不得气么!” 大约知道我此来的用意,李暮阳很快找了个台阶下,先抽身离去了。临走还对我使了个眼色。 我说,这什么人呐!烂摊子都交给我是不是? 仔细看看,林彤半卧在床上,头发披散着,脸色苍白带着泪痕,一双眼睛红肿的跟核桃似的,气都快喘不匀了,手里却还紧紧捏着皱皱的一张纸。 这场景我熟啊。前几天,李暮阳想给我写休书的时候不就这样么。不过看来,林彤没那个魄力把拿到手的休书撕掉就是了。 我继续挤出个笑容,坐在床边叹道:“我前几日在你这吵嚷了一番,虽也是因为受了委屈,但想想,你我也都是无故被牵连之人,何况你毕竟还怀了孩子,我终究还是对当日所为觉得不安心,生怕你伤心动了胎气。可一直又不好意思来和妹妹你赔罪,今天好容易下了决心过来,不想竟撞见这个场面。妹妹究竟是怎么了?” 听我一问,林彤那本来快止了的泪刷的一下又出来了。半天方呜咽道:“少爷他……他不要我了,他说……” “妹妹别哭!”我截了她的话头。我还真不想听李暮阳找的由头。于是,拍拍她的手,笑道:“男人嘛,气头上也好,心血来潮也好,难免说些重话,办些让自己后悔之事。妹妹难道不记得那天少爷怎么对我的?现在还不是没事人一样。要说啊,就是妹妹你自己想不开,非往牛角尖里钻。”看她抬了头,欲言又止,我又笑:“快别哭了。万一真气伤了身子,动了胎气的话,别说少爷可真要生气了,到时,就连老太太也得动怒呢。” 可能稍微得到了些安慰,林彤抽泣得轻了一些。但仍下意识地用手抓紧那张纸,过了会,下定决心似的松开,可转眼,又紧紧握住。这样反复了几次之后,我实在忍不下去了,但仍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问道:“妹妹拿着的是什么呢?都被揉得皱成这样了。” 林彤一下子僵住。半天,缓缓松开手,展开了那张沾满了泪迹的纸张,给我递过来。 果然不出所料,标准的古代版离婚协议书。 我假装诧异地看向林彤。她凄然一笑:“少爷是真的不要我了。你说,我过去究竟是争个什么劲呢……李家从老太太到下人,没几个看我顺眼的。我总以为,只要有少爷对我好,其他的,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可现在……”她转了头,也茫然正视着我,漂亮的眼中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又自嘲地勾起嘴角:“你说,我要是最初就不和你抢,最初就讨老太太的喜欢,是不是今日还能留下?即便他不要我了,至少我还能留在这个家里远远看着他……”话到末尾,只余呜咽之声。 看她这样子,我有些不忍,但转念,却仍觉得这丫头也是死心眼到了极点。人家就算始乱终弃也好朝秦暮楚也好,毕竟也不会和自己的孩子有仇!林彤怎么脑子就不转个弯想想,要真想休了她,怎么也要忍到孩子出生吧? 但再想想,李暮阳似乎也不是能留下这么大疏漏的人。于是又装着关心,问道:“我虽不知少爷与你究竟起了什么争执,但毕竟你现在怀的可是李家的骨血,他总不至于让你们母子无依的。或许今日只是气头上……” “不是的。”林彤打断了我的话,哽咽道:“少爷说了,他已受够了我的任性骄纵,不想再见我,但念在旧情,会给我安排个去处,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只不过……”说到此处,她哽咽得愈发厉害,几乎语不成句:“只不过……这孩子,将来不能……留在我身边……”言罢,林彤终于抑制不住,放声哭起来,声音悲戚绝望。 我也不由叹了一声。即便知道李暮阳是为了林彤考虑才说出这些话来骗她的,可我仍觉得心里不舒服,或许是勾起了我前些天的记忆的缘故吧。 我抚上她的肩头,柔声安慰道:“妹妹别哭了,此事依我看,未必就没有转机了。可你在这样哭下去,若是腹中孩子有个什么闪失,怕是我也帮不了你了。” 这话果然有用。林彤以溺水之人攀着唯一一块浮木的力气猛的抓住我的手臂,眼中仍带着泪,却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我。 我不自觉的咳了一声。这人在绝处逢生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潜能,真是不能小觑啊。 “依我看呐,少爷他未必就是对你无心了。”我装出知心姐姐的样子,微笑道:“你无论才貌,都是一等的女子,所欠缺之处无外乎就是贤淑柔顺。今日少爷气头上虽给你写了休书,但未必就真对你断了念想。何况,你毕竟是他未出世孩子的母亲,等他冷静一下,消了气,大概也就不忍让你们真的母子分离了。” 林彤怔怔看了我片刻,语气带着些微渺的希望,轻声追问:“按姐姐这么说,真的还有转机不成……可这……”她又垂头,目光落在那封休书之上。 我笑道:“事到如今,我不帮你的话,你这事大约就没有转机。就凭这点,你可愿意信我一次,安下心来听我安排?” 她虽有不解之色,但仍点了点头,颇有些病急乱投医之势。 “既然如此,你便顺着少爷的心思,先收了这封休书搬出去。”我不理她惊诧,挥了挥手,继续说下去,“你可记得当初我屋里的清竹她们?” 她脸色微变,答道:“记得。” 我微笑:“妹妹不必如惊弓之鸟一般。那两个丫头并没做过什么坏事,当天只不过是怕我受人冤枉,所以才把罪责担了下来的。真正做那事的,恐怕还是另有其人。” 见林彤神色缓和了,我又继续说:“我会求少爷,将你暂时安排到她们那边。想来,她们不会让你受什么委屈的。日后,你便安心调养,我自会慢慢劝说少爷,让他回心转意。待到孩子出世,正好也就借了这个机会尽释前嫌接你回来,如何?” 她依旧垂着头,想了片刻,终于幽幽答道:“事已至此,姐姐又这样说,我除了信也没别的法子。只不过,当初我与姐姐向来不睦,此时也难免有些忐忑……” 啧,谁说这孩子好糊弄来着。明明纠缠起来也甚是麻烦。 不过,虽然暗自抱怨,我依旧不动声色,笑着从腕上褪下了一直戴着的玉镯递给她,笑道:“这镯子我本以为是申家送来的礼,可后来看少爷的意思,倒像是咱们家原本的贵重东西了。老太太和少爷既看重这东西,我本不该随意送人的,只是,今日为解你心疑,就暂且放在你这里,待你回府之日再还给我如何?” 林彤接了镯子,默默看了许久,忽然迟疑着开口:“姐姐,这……这镯子我似乎听少爷说过,说是……” “得,你不必告诉我。”我笑着止了她的话,“你要说了这东西是什么珍贵物件的话,兴许我就舍不得了。”边说,便帮她戴在腕上,又笑道:“待到你回来了,再一起把这镯子的来历告诉我就好。现在你什么都别想,只记着养好身体就行了。切记切记,这孩子要有什么万一,我就是磨破了嘴皮子,老太太和少爷都不会回心转意了。” 说完,回头看看天也不早了,我起了身:“行了,我这就回去了。你可别忘了我说过的话才是。” “姐姐!”我刚要出门,林彤突然唤我。 她扶着床沿下了地,欠身对我施了礼,低低叹道:“我虽仍心有不甘,不愿见少爷对其他人好……但今日之事,我却终究还是要谢谢姐姐了……” 我没回答,只对她笑了笑,便转身离开。 其实,也怪不得她。即便受着礼法规矩制约,古代的女人怕是也少有发自内心愿意与人分享丈夫的。只可惜,她的性情实在不适合与李暮阳那样的人厮守一辈子。不过,这倒也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 眼下,别说一辈子,就连过几天的事情,都难以看清了。 51、五十一 骤雨 一晃眼,送走林彤已经七八天了。据说,最近刘老爷那边已没了什么动作,又听说失窃的玉器只剩了一件尚流落在外,我一时也有些疑惑,拿不准这事究竟会是个如何走向。 我低叹,向手心呵了口气。 现在正是农历十一月初的阴冷天气。 这几日里,老天爷连最后的一点伪装都撕掉了,连午后都少有晴朗和暖的时候,从早到晚都是阴沉沉的,间或飘几点碎雪。 我如往日一般遣了橙子去外院问有没有姓陆的家丁伙计回来,此时自己正在院中坐着无聊望天。 细小的雪花从暗淡的灰白色天空中坠下来,落在面前小桌上。用指尖微微靠近,很快便染了暖意,融成了水点,浸入石桌。 一阵冷飕飕的风打着旋掠过,我不由紧了紧衣领,搓着手站起来。 正要回屋,橙子突然跌跌撞撞地冲入我的视野中。 “怎么了?!”我急忙过去扶住她,回身关了门。 “不好了!少奶奶,不好了!”她脸色惨白,全身都在发抖。 我心中一凛,压了声音问:“有什么事?静下心来快说!” “大门那边好多衙役,都往这边过来了!”橙子已带了哭腔,“少奶奶,这是怎么回事啊!咱们怎么办呐!” 我脑中如同惊雷炸开,一动不动地站着,觉得手脚逐渐变得冰凉。这事终于还是来了,只不过没有想到居然如此突然,毫无预兆。 不过,与其煎熬着等待结果,还不如直接面对了反而会好些。 而到了此时,再回想我当初任性说出的话、做过的事,却也没有什么后悔之处。大概是因为死过一次了吧,所以即便再面对如此突变也不会太过慌乱了。我一遍遍在心中默念,安慰自己面前还未必是绝路,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是可能的。 待心跳略和缓了一些,我开口嘱咐橙子:“别怕,这是李家的事,应该连累不到你们。若真出了事,你就去外面找你竹姐姐她们。”我给橙子说完地址便闭了嘴。开了口才发现,我的声音实在没有想象中那么镇定,调子已经偏高,有些神经质的感觉。 “少奶奶……”橙子扯了我的衣角,依旧发着抖,眼圈也红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使劲咽了口口水,这才问道:“老太太和少爷呢?” 她摇摇头:“不知道,没有见到。”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我正要再说点什么安慰她,却听到嘈杂声已经逼近,于是强作镇定,沉下声音吩咐橙子去取了我的私房钱收好,无论见到、听到什么都不要冲动。 见她照做了,我也理了衣服,自己去重开了院门,扶门而立。为首的一名衙役或者捕头似的中年男人见我直视他们,似乎略有些惊讶,但随即便沉下脸令左右上前。 走在路上,前后都是“敌军”,我自嘲,现在真可谓四面楚歌。不过,出乎意料的,连同我在内的女眷们只是被带到了大门附近的一间小院子里,暂时并没有被刻薄对待。 我克制着一阵阵涌上的紧张和恶心,尽量镇定地环视四周。这间院子正中是一口井,旁边散乱着几只空木桶。老太太正躺在距井边不远的树下的躺椅上,郑太太和三姑娘在两旁为她揉着胸口顺气;二少奶奶则惊骇得几乎要晕过去,由三少奶奶扶着勉强站立,即便是离着老远,也能看出她抖得厉害;而三少奶奶虽然脸色惨白,但神色中愤怒却似乎远远多于仓惶。 然而,无心再仔细观察她们,此时我心里满满的唯有一个念头――李暮阳并不在此处。 他今日是在家中的,该是逃不脱,以他的性子更不可能将一家子人弃之不顾。我一圈圈环顾,又不停透过大敞着的院门向外张望。 到了此时,我当然明白,无论见不见得到他都已无法改变眼下局势。可现在,心中却仍如同一百只猫一起挠着一样焦躁难受,几乎连安静地站一会都快要做不到。 风依旧冷得厉害,但我此时却觉得手心里、后背上全是汗。 终于,外面微微又起了些骚动。我抬眼正看到那熟悉而挺拔的身影隔着几名衙役官兵从容向大门过去。 我原本是想喊他的。 至少要问问他对以后有没有什么预测、安排,问他我的坚持是不是错了,还有日后的堂审可有应对之法……我总以为已做了人力能及之事,可当这一天真的倒来的时候,才发觉,原来还有那么多事情未曾来得及安排。在这突然而至的转折面前,莫非真的只能把命运全都交给一个未知么! 我心中有许多话想要问,可喉咙却如同哽住,一个单字都说不出口,只能眼看着他被三五衙役押解着渐渐走远。 然而,就在迈出大门之前,他停住了脚步,轻轻回头对上了我的目光。他的面容依旧如以往一般平静,不见惊慌。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甚至觉得,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他嘴角浮现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只因这一个笑容,我的心情不可思议地澄明平静了下来。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以外,我松开一直紧紧攥着、几乎僵硬的双手,深深吸了口气,走回院中,在老太太身边蹲下。 “老太太,”我压低声音,尽量舒缓了语气,“少爷曾说过,盛极必衰乃是世间万物的常理。李家至今富贵已有数十载,如今遭难也算作世事因果循环。但即便有盛衰更迭,李家毕竟不曾为那穷凶极恶的歹毒之事,因此,即便此次是上天降下的劫数,日后也终会平安渡过。还请老太太千万保重身体,不要囿于一时荣辱才是。” 这前半句话的确是李暮阳说过的,只不过后面半段却是我自己的安慰之辞。 老太太依旧抚胸重重喘息着,但却略睁了眼,含泪看我许久,终于叹道:“李家终究还是在我手中败落,暮阳他又……唉!我如何有面目去见李家先祖啊!”言罢,又长叹一声,眼中浑浊老泪缓缓滚落。 我正要开口安慰,却听身后杂乱声响,随后是三少奶奶的怒斥和一声男人的短促惨叫。 “三嫂?!”我心里一惊,赶紧起身回头。 只见三少奶奶已比方才退后了几步,一只木桶似乎刚被踢到,正骨碌碌从她脚边滚过。若说初时三少奶奶面上怒色还仅仅是隐约可见,现在则是尽显无疑。而她怒视的,则是五六步之遥的一名衙役。那人脸色铁青,弯腰捂着下腹,想是不曾防备,被三少奶奶踢中了。 我还未弄清事态,旁边几名衙役已变了脸色,正要上前。 “站住!”三少奶奶厉声斥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敢过来!” 我一愣,见她已又退了两步,脚边就是石砌的井台。她伸手大力从腰上扯下一枚玉饰,作势要砸碎在井台之上。以我的角度虽看不清这挂饰究竟如何,但看那几人的表情,大约也能猜到它价值不菲,大约那正是方才那被踢了一脚的那衙役所想掠去之物。 不过一块玉罢了,如何能为了它而身犯险境?!我正打算劝住三少奶奶,却听她冷笑一声,不顾面前几人各式反应,劈手将那玉质挂件掷下。伴着玉石相击的脆响,挂件四分五裂,大半在撞井台上又弹起,落入井中,而剩余两三块则散落于井台和旁边地上。 “玉莲!”这次响起的是老太太的声音,朝夕之间竟已苍老许多。 三少奶奶依旧是凛然神色,弯身一块块拾起散落的碎玉,握在手心。碎片边缘锋利,渐渐有鲜血沿着她指间滴落,可她却如同好无知觉。 “老太太,”三少奶奶微侧了身,向老太太的方向行了晚辈的大礼,随即又仰头敛色道,“我自知出身低微,能加入李家已是高攀。然而,此种小事却从未萦于我心,更不曾因此自怨自艾,否则我便愧对了三少爷待我一片真心了。” 提到早已故去的三少爷时,祝玉莲的神色间现出一抹转瞬即逝的温柔,又继续说道:“虽然自我嫁入李家到三少爷……不过两三个月罢了,但两心相知本不在时日长短。我本愿为他守节一世,只可惜今日遇到这事。”她垂目凝视手中染了血的碎玉,微微勾起嘴角:“这是当初三少爷给我的定情之物,他临走时也念念不忘要我好生留存。我又如何能让此物落于那些鼠辈手中!今日大不过玉碎罢了,也算不负他与我一场真心实意!” 言罢,她将那几片碎玉紧紧贴向心口之处,抬眼轻蔑环视方才觊觎那玉饰的几人,然后猛然转身。 “三嫂!” 我心知不好,大喊一声就要冲过去拉住她。然而却终究没有来得及。 她用力挥开我的手。我一个趔趄,站定再去拉她之时,她已跨上井台,纵身跃了下去,只有一片衣袂从我指尖滑过。 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又将视线茫然转向已是空空落落的井台,觉得力气似乎被一下子抽走,一时间,几乎连站都站不住。 我这才知道自己的无力。枉我高看了自己许久,其实不过如同滴水微尘一般,丝毫没有左右命运的能力,终究只能眼看着这尺寸之距隔断生死。 若说当初,我对大少奶奶毫无感情,对她的死自然没有太多感触。可如今,眼看着喜爱的人的生命刹那间就在眼前消逝,我只觉胸口一阵阵翻腾,想吐又吐不出,想哭却流不下泪。 如果我当初再快一点,再用力一点,是不是就会有另外的结局了…… 还是说,这样对于三少奶奶来说,已是最好…… 我呆呆看着那群衙役手忙脚乱地试图从井中救人,可时间点点滴滴流逝,却毫无结果。到了此时,就算是华佗在世,也该无力回天了吧。 “罢了。”我听见自己干哑飘忽的声音,“不必再救。她死得其所。我们不会追究此事。” 几名衙役相互交换了个眼神,终于如释重负般的停了手,又从院子一侧搬来几块沉重石板覆在井上。我也摇摇晃晃地回了身,看向后面众人。 李家的人,现在真是所剩无几了。她们都是我在这个世上的朝夕相对的人,今日之后,我究竟还要亲眼见证谁的离去呢?或者,下一个就是我自己…… 52、五十二 前尘(1) 被押入阴暗湿冷的女牢之时,按照当朝惯例,身上一切值钱首饰衣物都被没收,取而代之的,是众人一式一样的囚服和一根粗糙木簪。 “红叶呐!”我尚在恍惚之中,忽然听得老太太唤我。 我侧了头看她,喉咙仍痛,加上神思倦怠,不想开口。 老太太也未在意,只自执了我的手,问道:“丫头,你那镯子放在何处了?” 我虽心中难受的紧,但却还没傻掉。此时听了这种问题自然是觉得奇怪的。于是勉强打起精神回问:“老太太怎么想起问那个?” 她长叹道:“红叶啊,咱们家世代是做玉器生意的。你可知何种玉料最为名贵?” 我摇头。一方面是不知答案,另一方面也是不解为何此时老太太还有心思与我打这哑谜。 “玉质最好的,当属籽玉。而其中,有一种墨玉籽料极为名贵。这籽玉通常块度很小,然而,近百年前,李家老太爷尚在年少之时,竟辗转得到一块硕大的上等墨玉籽料,后来经了许多波折之后,请当时最好的匠人将此玉雕琢为一只玉镯及一件香囊。老太爷自留了那件香囊,而玉镯即是他送给太夫人的定情之物。自从那一代起,李家便渐渐显富,而这两样东西也代代传下来,几可算作家传的宝贝了。” 老太太说到此,兀自停住,颇有深意地看着我,半天方有说道:“若是过去,这东西我是万万不会给你的。可自你二月病了一场之后,行事为人与以往大有不同。我这些年就觉得李家颓势渐现,而这些晚辈媳妇竟没有一个能担得起家业的,更觉忧心忡忡。可喜你病后虽性情急躁了许多,但也还算有分寸,加之暮阳又是外和内刚的性子,你与他恰好能够相互扶持。虽然你们尚且年轻、未经多少世事,但假以时日,该是能撑起这个家的。若如此,我也能安心闭眼了。” 我听着老太太的叙述,下意识摸向左腕,手中却没有熟悉的温润触感,这才猛然惊醒。 “如此说来,那……” “你要问那香囊的话,自然是在暮阳手中。他虽有三位兄长,但论心志坚忍却都不及他。只是如今……却不知道能不能保全了……” 老太太这话说得含糊。那不知能否保全的,究竟是香囊还是……已不得而知。我心中一阵酸涩,不由叹了口气,向后靠上了散着霉味的冰冷墙壁。 “红叶,”老太太却明显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又继续说道,“命你掌家的前一天,我已与暮阳谈过,那林彤虽然年轻漂亮,但终究不是担得起风雨的人。待我闭眼之后,李家所能倚靠的,在内仅有你陆红叶一人。暮阳他虽偏爱林彤,但也并非不明事理,当日也应了我。往后,若是还有机会重见天日,李家可就交给你们二人了!”言毕,又握了我的手低叹:“红叶啊,我知你不会与过去抱着一样心念,可却还是盼你别再冲动行事,往后与暮阳好好相处、举案齐眉才是……” 老太太说话时,本来其他几人都沉默不语,此时却也都靠过来哽咽着轻声安慰。 我这才明白,或许有许多事情,我以为瞒得很好,却始终还是逃不过老太太的眼睛。而她一直以来对我的宠爱不过是出于那一份信任罢了。 我的手本被老太太握着,现在又加上了太太、三姑娘和二少奶奶。 到了这一瞬间,感受着每个人手上本是冰冷却又似乎温暖的温度,我终于发自内心地觉得,无论过去我是谁、有着怎样的生活,此时,即便只是为了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期待,我以后,只是陆红叶罢了。 家人,其实并不是指有血缘关系的那些人,而是期待、爱护和无条件相信你的人。而于我,便是李家这些人,以及远在百里以外的陆夫人。 虽然到此时为止,已经有许多无奈悲哀之事,但即便为了这些期待和关心,我也不该放任自己消沉下去。 理了心情,我抬了头对几人笑了笑:“请老太太和各位放心,待到此事查明、咱们重见天日的时候,我必将倾尽所能以不负所托。而今日之事,虽然突然,少爷却也猜到了些,也做了些粗略安排,老太太、太太还有二嫂、妹妹,请千万忍耐,相信此事终会有转机。” 虽说此事是否告知众人,结果都不会改变,但事已至此,再瞒着的话,似乎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我低头向老太太告了罪,又将李暮阳当日所做推测大致讲了一遍。末了,又叹道:“虽然少爷早已预料到这一场风波,但却终究还是未想到事情来得如此让人措手不及。他前些日子一直想让我避出去,可我却觉得外面奔波打点之人,有了林姨奶奶和清竹她们几人,该是够了,而我……这事一来多少算是因我处事不够圆滑而起,二来,我倒也还有些奢望升堂之日能巧言说动那县太爷一些……” 三姑娘本来沉默了许久,听到此处,却带着些怯怯的表情开了口:“四嫂,大嫂的事情也不是你的错。那事若传出去,她也是难免律法严惩,届时不光是她,整个刘家也都得受了牵连。只是没有想到,当初留了几分善意,没有将此事知会刘老爷,到现在反而埋下了祸患。” 我有些诧异地看她。 家中众人都只知三姑娘性情羞怯腼腆,平日很少言语,常常整日在房中刺绣或于书斋中读写,但今日听她这番话却并不像是一味柔顺、毫无见地的大家闺秀。 我还未开口,又听老太太叹道:“正是。此事若说起来,我的责任倒多于红叶了。红叶不知那刘素婵胆怯懦弱,我却是知道的,当日便该料到她会受不住而羞愧自尽。可如今,即便真说明白了是谁的错,恐怕也于事无补。当务之急还是想想可有什么转机才是。” 不愧是老太太,虽然当初急怒之下几乎病倒,可一旦镇静下来就仍是我们这群人中的顶梁柱。我正要点头,但回味老太太那句话时,却体会到了一丝微妙含义。她说我不知大少奶奶的性子,究竟是指我“失忆”,还是…… 说话间,外面忽然传来沉重的牢狱大门开启之声。随即便是牢头几近谄媚的一番“请小心脚下”之类的嘱咐伴着脚步声慢慢靠近。 女牢本来就少有犯人,此时无论是官员还是探监之人,恐怕都有不小可能是与我们有关。我回头看看老太太和三姑娘,她们也是一脸严肃。 渐渐的,人影出现在牢狱栏杆之外。一名狱卒打扮的人手捧油灯向前踏了一步。借着昏黄微弱的灯光,勉强看清另一人。他身材高大,约摸五十岁上下,但鬓发已如霜雪尽染,眉间竖纹如刀刻般,为一张算得上相貌堂堂的脸孔添了几分戾气。那人看向我们的眼神充满恨意,我想,或许他就是那刘老爷吧。 果然,老太太长长稳稳地吸了口气,沉声缓慢开口:“亲家老爷,许久不见了。可惜此次地方不对,我这老婆子没什么东西招待你了。” 刘老爷本是居高临下的态度,此时听了这样言语,脸色微变,似乎恨意又添了些。他眯了眼,阴冷的目光从我们每一人脸上扫过,半天没有说话。 就在我以为这人哑巴了的时候,他终于咬着牙挤出几句:“不必高兴的太早!当今圣上自是心怀仁德,可就算你们这些无用妇人逃得了一命,我也让你们李家断了后!让你们也尝尝我受过的罪!”言罢,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摇曳的模糊光线很快不见了,伴着牢门再次关闭,我们所在的女牢又陷入了寂静。 我吐出胸中浊气,又靠回墙上。 我虽向来并不太在意那些施加心理压力的言辞,此时却也不得不担忧。方才那老家伙的意思分明是要对李暮阳下手了。即便是现代,也有些无良警察刑讯逼供,何况是在这个时代。虽然不知此时刑罚与我所听说过的那些朝代有何异同,但想来是不会温和太多的。这刘老爷自己儿子疯癫死去,就只凭一己推测便想着让人家也受这同样苦痛,居心不可谓不歹毒。 不过…… 他刚刚说“圣上仁德”是什么意思?而且看他的神色,并不全是报复得逞的快意,反而恨意与不甘更多几分。如此看来,这事情搞不好还大有蹊跷。 “老……” “老太太!”我正要询问,可刚说一个字,就被郑太太几人的呼喊打断了。我赶紧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侧身定神一看才发现,老太太此时又按了胸口喘息起来。 若我前阵子心痛的毛病纯属灵异事件,此时老太太可绝对是急怒攻心了,刘老爷可真知道拿什么来刺激老太太最有效。 我不敢懈怠,赶紧和众人一起扶她躺下,一边让人空出些地方保持空气流动。我这人不通医理,自然也记不住什么心脏病的处理方式,于是也略退开了几步,只留三姑娘一人在前,按着惯用的法子给老太太掐人中、做些心脏按摩之类的。 如此折腾了半天,老太太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喘息似乎也轻些了。但这时,我却不敢在贸然提起刚才的问题,生怕再引起什么严重后果。 53、五十三 前尘(2) 又过了阵,老太太似乎昏沉睡了过去。牢房内没人说话,只余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偶尔夹着一两声二少奶奶小声的啜泣。 我叹了口气,借着壁上唯一一只透气孔窗射进来的暗淡日光环视周围几人。 我对今日之事早有准备,所以虽然受了打击,却也还能控制得住情绪。而其他几人则不然。二少奶奶虽不至于与大少奶奶一般怯懦,但毕竟自幼未历过什么惊慌突变,此时没有晕过去已经是万幸;而郑太太,虽然也是脸色惨白,不过好歹岁数大了许多,表现还算比二少奶奶更沉稳一些。两人不知此时在想什么,都低着头,隐约可以发觉她们肩膀微有颤抖。 再看三姑娘时,我却吃了一惊。 她此时也直视着我,依旧是往日柔柔弱弱的样子,但眼神却带着我熟悉的那种坚定。我不自觉略微扬起嘴角,恐怕李家这些女孩中,倒是这个貌似羞怯的三姑娘骨子里与李暮阳最像。说不定,日后之事她还能帮得上些忙。 但一想到此处,我心里突然又一阵黯然。 若是三少奶奶还在的话,对李家脱离目前的困境,大约也该是有许多好处的吧。 我轻轻起了身,走到三姑娘身边的角落处重又抱膝坐下,见她也转了视线又看向我,我笑了笑,极小声地问道:“霏儿,你怕么?” 她略低了头,半垂了眼帘,双手弄着衣带,声音轻柔:“既已如此,怕也是没用的。何况方才刘老爷似有几分气恼之色,想来此事也未必就毫无转圜余地了。”语音似落未落之时,又幽幽叹了一声:“只可惜,三嫂她却再无心力等下去了……” 我心下更加惊诧。这三姑娘当真是真人不露相,她这几句话句句切中要害关节。 “你说三嫂……这是为何?”大家都知道我“失忆”了,想必现在问些过去事情,也应该不会犯什么大忌。何况,此事本也在我心中拧成了结,不说出来便总是憋闷哀痛,连其他正事也几乎无心思考了。 李霏戚然一笑,轻缓答道:“四嫂有所不知,我几位兄长年少时大多都在学里,或者随父亲学习生意上的事情。只有三哥哥因为自幼体弱、常年卧病在家,所以兄长中,我与三哥最为亲厚。前些年,大哥二哥遭遇船难,三哥哥悲痛之下病情日重,因此老太太和父亲商议后才定了这冲喜之事。” 我不太清楚这个时代的婚姻制度,只知道父母去世之后似乎子女要守丁忧三载,而若是平辈人,大概不必计较这些。或者是三少爷当年真是病情沉重到了病急乱投医的程度了? 正习惯性地胡思乱想着,又听李霏继续说:“虽然李家富有,但又有哪个过得去的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万一青年守寡,便是害了女儿一辈子。因此,寻了一两月,才终于定下了人选。只好在,三嫂为人爽利,又无心机,虽是冲喜嫁进李家,但见了三哥久病之下心思倦怠,便一门心思地开解他,每日陪他谈笑。我那时常去串门,也爱听三嫂讲那些乡野趣事。而三哥的身体,或许也是因此,竟然一天天见了好。他本来就性情和善,此时更对三嫂好得很,两人……” 三姑娘低低叹了一声,停了下来。 我几乎能够想像到三少奶奶言笑时的眉眼神态,除去了这些年点滴积累下的无奈和压抑,那时该是非常生动而快乐的吧。再加上性情温和的三少爷,两人在这个婚姻如同买彩票一般的时代,或许也能算做天作之合了。只可惜…… 想到此处,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李暮阳最后对我现出的那抹若有似无的笑,心中一下子揪起。 真是不吉利的联想!我暗啐了自己一口。 赶紧挥去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我想起曾听说过在那之后不久,三少爷似乎又得了场急病,竟在四五日内就去了。于是又接着问道:“既如此,三嫂可是因三哥早逝而……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天知道我怎么在这种时候突然八卦本性发作,没完没了的追问。不过,总觉得如果不说些什么,这阴暗牢房中的窒闷感就会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李霏依旧是低垂眉目的样子,淡淡叹道:“四嫂自是不知道,三哥刚走不久,三嫂的家人便隔三差五来哭骂,怨李家坑害了三嫂一生,非要三嫂改嫁不可。” “什么!”我一惊之下,声音不由提了起来。 按祝玉莲的性子,既与三少爷有情,自然不会顺了旁人心意改嫁。而她家人当初为了聘礼银钱便送女儿来冲喜,此时又做出那小人姿态……想必她此后也为了这事多受了不少李家上下的白眼吧。 亲人、爱人、朋友,她几乎都丧失殆尽,也难怪心灰意冷了。 我自嘲笑笑,枉我当初还觉得自己来此后,与他人之间亲缘淡薄,现在想来,谁没有些难捱的苦痛,我经历的那些事又算什么大不了的! “四嫂?”或许是见我表情阴晴不定,李霏又柔柔询问。 “没什么。”我静了静心,再次开口,此次询问的却是正事,“你觉得那刘老爷的话是个什么意思?” 她偏头看我,抿唇略想了想,低声道:“四嫂可是在意那句‘圣上仁德’?” 这丫头真是不错。和聪明人说话,让人心里甚是舒坦畅快。 我点头:“正是。我觉着,刘老爷大半的恼意似乎不是为了今日见面之后的事情,而是专为那一句话所指的事情罢了。只可惜我是个笨人,参不透他言语中的意思。” 虽是陈述句,但我却特意挑了末尾语音,斜眼看李霏的神态。果然,她也明白原委,便自语般地将心中所想前后串联着说出来。想必郑太太和二少奶奶是绝不会想到李霏是在给我这对此朝规矩了解甚少的还魂之人做讲解呢。 “本朝开国算来已有二百余年,因前朝昏君暴吏致使民不聊生,本朝自太祖起,均以宽厚养民、农商并兴为施政之法,到今日,国家富庶,听说即便边境小镇也常有繁华市集、百姓安乐。我猜测,或许刘老爷所指的仁德二字便与此有关。” “哦?”我细想李霏所言,心里隐隐有种微妙的感觉,却一时又说不清楚。于是,索性站起来在牢房中来回踱步。 我曾听谁说过,站着的时候精神比较容易集中,这话果然不假!在我来回晃了三四圈之后,一个奇异的念头突然划过脑海。我赶紧回到李霏身旁,蹲下身子小声问:“你刚刚说本朝是农商并兴?”这事可是与中国古代史上的记载大有不同的。 李霏点点头,也同样小声答道:“正是如此。最初,太祖皇帝仍是如前朝一样以农为国家之本,但开朝四十余年后,国内再无饥馑,于是采纳诸大臣的联名上书,农工并举,以商辅之。后世百余年来,因与他国贸易频繁,许多城镇因此繁华起来,因此,无论朝野都早收了前朝那轻视商贾的心思。” “既然如此,你说,那刘老爷所指的是否可能会是此事……”我抬眼看到老太太似乎醒了,于是赶紧附在三姑娘李霏耳边快速说了几句。 她垂首沉吟片刻,浅笑答道:“四嫂说的有理。”但随即神色又转为黯淡:“只是,现在却不能只凭猜测,万一错了,咱们另谋退路可就难了。” 我轻轻拍拍她的手背,挑眉笑道:“没事,现在只愿刘老爷能再来一次,看看能不能套出话来。不过,就算他不来,也早晚有机会确认此事。” “这……”李霏似乎猜到了我所想之事,面上隐隐有不忍之色,终于还是叹道:“此事便劳烦四嫂了。” 正当我们这边唧唧咕咕的告一段落了,另一旁老太太也恰好喘匀了气,叫我们过去。 无外乎又是些闲话罢了。但我看老太太的神色哀痛,想来大约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红叶,”老太太咳了两声,握了我的手问道,“那林彤现在可还好?当初……” 回握住老太太冰凉干枯的手指,我微笑答道:“老太太不需担心,她自有人照料。少爷当初既安排她离开李家,自然也是为了保住李家的骨血。” 老太太仰头叹了一声:“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挂心的了。” 我也在心里叹气,但表面却还是笑意不减:“老太太怎么尽往那不好处去想呢?虽说刘老爷说了那些话,但未必也就真能得逞了。少爷当初执意不将此事告诉您,就是怕您急怒之下伤了身子,您今日听了那刘老头的一句话便忧心成这样,岂不是白费了少爷的一片心意,让亲者痛仇者快么?” 我话音未落,二少奶奶又压着声音抽噎了一声。李霏循声看过去,大概是发现郑太太已在安抚二少奶奶了,于是又转回头,轻声附和我的话:“四嫂说的是。刘老爷想要报复李家已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了,可却等到此时才动手,想来也是为了安排伪证做那陷害之事。既然这样,也就正显出了他不敢肆意胡来。若咱们家抵死不认罪,或能一样样驳了他们的证据,也不愁没有转机。” 说完,李霏转头与我交换了眼神。 我们心里都知道,若是方才的猜测属实,至少这些女眷们的罪责该不是十分大的。再加上上下打点,应该能够免于责罚。只不过,这事暂时还是不要对老太太提起比较好。 “老太太,太太,”我垂了眼,趁老太太还没来得及追问我与李霏所谈之事,又说道:“少爷当初没有将这事告知大家,除了方才所说的缘故,也是为了真到今日这种境遇时,大家能够自然做出无辜之色,别让人觉得咱们有意隐瞒什么,反倒像是有罪了。可如今,我倒另有些想法,升堂之前若能确定了便是最好,大概能有些转机也说不定。” 老太太不知我与李霏的谈话,因此虽有疑惑,但也想不到点子上去。正要询问,便听得牢门吱呀一声又开了,听起来似乎有三人左右的脚步声向这边靠过来。 54、五十四 自讨苦吃 听得前来送饭的牢头的脚步声,我这才发觉,竟已折腾了大半天了。再看背后透气窗孔中泻下的昏暗天光,想来此时已是傍晚。 那牢头带着两人,全是戒备的样子。自己开了牢门将饭食置入,一双眼睛却如身后二人一样警戒扫视我们这群人犯。我不由觉得十分好笑,就看她们那孔武有力母夜叉的样子,我们这边人数就算再翻上一倍,也未必就打得过了。 那几人自始至终不发一语。待她们走后,我取了饭菜过来,按辈分挨个奉上。不过,说实话,此时摆这个谱真是没趣极了。不过是几个早已冷掉的玉米面馒头,几口咸菜,一大碗水罢了,硬邦邦凉嗖嗖的,只好在没有什么异味罢了。 老太太一辈子恐怕都没吃过如此饭食,只略掰了一小块馒头,勉强咽了几口。郑太太与二少奶奶也很快放了手中食物,垂头抹起泪来。我边自我催眠多吃粗粮有益健康,边用眼角余光瞄了李霏一眼,果然,她虽也是头一次吃这样的东西,但还是如平时一样优雅平静地慢慢嚼着这餐冷食。我不由莞尔,当初在省亲途中,我对那客栈的伙食挑三拣四的时候,李暮阳也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现在看来,这兄妹两人某些地方还真是相像得很。 “四嫂,怎么了?” 李霏柔柔怯怯的语音忽然传进我的耳朵。我回过神来,见她拿着小半个馒头,正盯着我,一脸疑惑。 我脸上一热,赶紧收了嘴角的笑意,用些寻常话敷衍过去。完了完了!我怎么年纪越大脑子越不够用,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偏想起这些没用的事情。 但是,虽这样自嘲,心里却又难免泛起一丝不安。此时,不知道李暮阳怎么样了。我们现在处境尚且如此,再想想,那刘老爷既下了大力气勾结县令,想必更不会让他好过了吧……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最后一点昏暗的日光也已经消失了。 入夜,这原本就潮湿寒凉的牢房更透出刺骨的寒意。 我轻叹了口气,望向牢房一角的一大堆散发霉味的稻草和几床破烂絮被,胃里隐隐翻江倒海起来。我可真是恨死我自己在餐具、被褥方面的洁癖了,可恨归恨,我还是不忍心把那种脏兮兮的东西往自己身上裹。要知道,李暮阳生病时,让他盖了会我的被子都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不对,我怎么又想起他了。阴魂不散呐这人! 我突然觉得自己脑子里翻来覆去就这点事,真是没出息到了极点。于是一咬牙一跺脚,和自己过不去似的飞快扯了一条半灰半黑的破被子过来,又狠了狠心,把它搭在膝上,可还是尽量仰头不看它,更不去呼吸那上面散发出来的潮湿霉烂气味。 都说人的行为是受环境影响的,这话太有道理了。 自从我大义凛然地屈服于现实之后,其他几位李家女眷也都先后认了命。 其实,说起来,习惯了之后,倒也不觉得牢中有多阴暗,似乎连那些发霉的味道都渐渐淡了,只有每晚入夜后的寒意每一天都更重一点,让人难以忍受。 进了牢房之后,我就已不大清楚具体时辰,但估摸着是入狱后第五天的午后,那几名身强体壮的女子监狱狱警同志突然神色诡异地来巡视了一圈,随后,牢狱大门附近便有压低了的谈话声隐约传来。其中一人的声音听起来甚是耳熟,略有些苍老的声线,里面掩不住丝丝恨意。 我下意识地与李霏对视一眼。 得,看来事情有些麻烦了。那刘老头大概也意识到了当初他所说的话有所不妥,因此现在只在外面向狱卒打探消息,自己却并不进来了。事到如此,便不能指望从他那里套话。而那几名狱卒,我曾试图搭话,可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加上过了这几天,县令他们整理核实抄家所得这一程序,怕是也该要结束了,这信息的确认也随之显得愈发紧迫起来。若是这样的话…… 看来,我还真是倒霉的命啊! 罢了,我就舍生取义一次好了,毕竟此事也与我自身利益相关。 主意已定,我便安心等着晚饭时间的到来。 来送饭的依旧是前几日的熟面孔,只不过改成了两人。一人面目平板,脸型方正,看起来毫无女子的柔美,另一人则要好看许多,可高耸的颧骨和上挑的眼角无不隐隐透着些狠厉之色。 我与过去一般走上前去,但却并未端起那些粗瓷碗盘,只是随手抓了两只硬邦邦的馒头,冷笑道:“天天拿这种喂猪都嫌硬的东西来给谁吃!你们这些下作女人也未免太狗眼看人低了!今日我们李家受了冤屈,难道明儿个就不能昭雪了?到时,你们也不怕遭了报应!” “红叶!” 老太太喝止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却并不在意,看那两名狱卒强压了怒色,转身要走,我赶紧把手中的馒头掰成两三半,透过牢狱栏杆向她们背上掷过去。又骂:“你们连人话都听不懂了么!还不赶紧换了饭菜过来!” 方才我骂她们“下作”的时候,两个女人看起来便已动了气。也是,衙役狱卒这些工种在古代似乎不太受人待见,见我哪壶不开提哪壶,又一个劲没完没了,这俩人真是怒发冲冠呐。 “都什么德行了,还嘴硬!”其中一个女人终于忍不住,开口斥道,“再敢不守规矩,受了皮肉之苦可别怪我!” “呸!”我继续冷笑,“我还真不信你敢对我怎样!李家在此地家业兴旺,难道还怕了你们这种下九流的蠢女人不成!” 我话音未落,那高颧骨的女狱卒便恨恨哼了一声,从牙缝挤出一声:“好!好!我倒是要看看你的嘴还能硬到几时!”说着,便来开牢门。 “四嫂!”在众人一片杂乱声音中,李霏的嗓音突然挑了起来,“四嫂还不赶紧说点好话,何必和这种人计较!最后还不是苦了自己!” “让我向这种下作女人低头?我倒宁可死了!况且,我才不信她敢……”最后半句,我没能说出来。大约是我口口声声的“下作”“下九流”之类的字眼实在犯了忌讳,那狱卒一进牢房,便劈手来打我的耳光。 我虽有准备,可还是低估了愤怒劳动妇女的实力,几乎被她手上的力气带了一个跟头。最终撞在墙上,半边肩膀痛得厉害。 赶明儿,这医药费我得全数讨回来! 边暗暗下着决心,我一边仍不停口地回骂。争执了一会,旁边几人或真心或假意的劝架拉扯或许实在给那一心发泄的狱卒带来了许多困扰。于是,我倒也没再挨上几下,便被押到了审讯室进行私下交流。 这样也好,避开众人才能免的日后那刘老头起疑心。只不过,除了李霏以外,恐怕要让其他人担心了。 一阵剧烈的撕痛中断了我不合时宜的神游。 我咬着牙,尽量踮起脚尖。 古代的刑讯逼供可真是狠呐!我现在双手拇指被绑在一起,向上吊在大概是房梁一类的地方,脚尖勉强能够到地面,手指上一阵阵筋肉撕裂似的疼痛袭来。 但此时并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我盯着那正从墙壁上取一挂鞭子的高颧骨的狱卒,心里默默认定了目标。这种暴躁易怒的家伙最方便套话了,而且事后估计也不会猜测我的意图。 思量间,那人已取了鞭子在手,威吓似的凌空甩了两下。我听着那疾厉风声,心里仍难免一沉,但还是假装出死鸭子嘴硬的样子,骂道:“蠢女人!你要是有点脑子就赶紧放我下来!日后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不和你计较!不然……” 话到末尾,再也说不出来。这鞭子抽在身上是真疼啊!我死死咬住嘴唇,生怕丢人地嚎出来几声。 但总是这样也不是办法,我又不是为了讨打才来的。 “哼!我让你嘴硬!让你不知道规矩!”每抽一鞭子,那刻薄女人都不忘讥讽一句。 我被双手向上吊着,因此,想要低头看看身上伤口时,便觉得扯着疼得更厉害,只能仰头硬撑。恰又逢得只有脚尖沾地,这每一鞭子下来,只觉得整个人都随着那力道转上半圈,拉扯得拇指几乎要脱节了似的难受。 直到被抽了十几鞭子之后,也许痛极了,反倒感觉不出最初的那种让人无法忍耐的剧烈疼痛。我深深吸了口气,拼劲力气嘶声骂道:“混账女人!你何敢如此对我!难道你不知道当今皇上……” “皇上”二字一出,那执鞭的狱卒行动忽然顿了一下。我精神一振,果然,这事她们是知道的。 我顾不上冷汗直往眼睛里淌,赶紧喘匀了气,继续说道:“皇上仁政爱民,如何能为了这莫须有的罪名……” “呸!”那狱卒冷笑着啐了一口,“莫须有?没有我也打到你认了有罪为止!” 说着,手上鞭子又招呼起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如此说来,刘老爷那句“圣上仁德”并不是指封建社会常有的大赦天下。 经历了方才的停顿之后,不知是那阴狠的女人更加卖力了,还是这回落鞭之处正是重叠在原有的伤口之上,一时间,我竟痛得没办法仔细思考了,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口中也泛起一丝腥甜味道。 不行,这样下去真要被打晕了,可事情原委还没有弄清楚。这罪我可不能白受了!可即便想问,也得有个方向……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做到这点实在不容易。 不知忍了多久,就在耳边的讥讽谩骂声和鞭子破风的声音都有些模糊了的时候,我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京中受到牵连的玉器行都已重兴了,难道还能单单为难李家不成!若我们有个好歹,你倒看看知府大人怎么向上面交代!” 我嘶声喊完,便再没力气开口。 我自知这段话乍一听起来似乎毫无逻辑,但我也同样相信,这些狱卒该是能够明白的。 京中许多玉器行都在不经意间收到了赃物,因此受到牵连关门大吉,甚至也被衙门问过话。这是我曾听李暮阳提到过的。若刘老爷执意陷害李家,所需的不仅仅是“收赃”这一事,还要证明李家明知是赃物却还收了,因此才会需要买通内贼。 但反过来说,既有了那句“圣上仁德”,搞不好便是指皇帝为了稳定民心避免玉器行业的萧条,而赦了不知者的罪过。如此一来,我们这些出于深宅、理应不知外事的女眷,自然也属于要被从轻定罪的那一类人。 果然,听到这句话,那狱卒手中的鞭子立刻停了。我没有力气抬头看她,但依然能感觉到她狐疑的目光。看来是让我蒙对了。 正因如此,刘老爷当初才一边愤恨无法对我们如何,一边又立誓要将李暮阳置于死地。 我垂着头,但却不自觉的勾起嘴角。这就是所谓的仁德么,因为顾忌经济衰退、民心动荡,所以慈悲地取消了连坐、族诛? 真是让人觉得讽刺的时代。取消了本不应该做的事情,竟要被世人称颂! 55、五十五 林彤 那顿鞭子说狠也够狠,可要说不狠呢,似乎也能说得过去。 总之,我像二级残废一样被架回牢房之后,就只能保持右侧卧的姿势缩在散发着霉味的干草垫子上,时不时的一阵撕痛传来,让我非常想嚎叫几声。但是,听李霏说,我身上大多都是些瘀伤,即便有流血之处,也都不很重,我也就没脸再装可怜让老太太她们为了我自做孽的这种事情担心,只得闷闷忍着。 好在或许是得了心理安慰,知道伤势不重的缘故,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实在有些体力透支,所以没过多久便睡过去。 与某人天生的伤口不爱愈合的倒霉体质不同,我从小就如同蚯蚓一样拥有强大的再生能力,这个特点似乎是随灵魂转移的一般,到了这边也没有改变。 于是,第二天醒过来时我就觉得身上轻松了些。虽然背上仍如火燎一般,但这种痛其实和刮痧之后留下的疼痛差不了太多。我不由暗自怀疑,或许最初之时,那狱卒就因为怕出事而没用全力吧。 “四嫂,好些了么?”我正在迷朦的发呆之际,李霏已到了我跟前,手中端着一碗水。 见我不眨眼地盯着那粗瓷大碗,李霏笑了笑,柔声说:“我猜想四嫂醒来的时候大概会觉得口渴,所以午饭后,便求狱卒又倒了些水来。” 午饭后? 我龇牙咧嘴地撑起身子,问道:“现在大概什么时辰了?” 不起来不知道,一活动才发觉,前胸后背加腿上的鞭伤还是疼得厉害,我几乎一时忍不住掉下些眼泪来。我要完全收回说狱卒没卖力气的那句话! 这可真是作孽啊!早知道这么疼,昨天就是死,我也不逞那个强去! 我在心里把昨天那俩狱卒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一边接过碗,尽量用最小幅度的动作捧起,抿了几口水。 正要重新躺下休息时,外边忽然又有脚步声。 我心里诧异,看看李霏,她也是一脸茫然。现在未到晚饭时候,而狱卒也很少无故巡视,莫非此次又有什么奇怪事情了不成?我凝神听着,随着声音越来越近,渐渐分辨出混杂在熟悉的狱卒脚步声中的,还有另一人略轻的步子。 不知是来提审的,还是有谁来探监了。 “林姨……”李霏的惊讶的声音突然响起,说到一半,又硬生生将话压了回去。稳了声音才又招呼道:“不曾想,竟是林彤姑娘来了。你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我躺的位置偏后,待到李霏语音落时,才看到走过来的人。月白襦裙,略施粉黛,更显得眉目如画。这人可不正是林彤么。但仔细看去,她的神色举止却又不像以往之时一般单纯任性。 “你来做什么!”我再次撑起身,尽量忽略一阵阵传来的疼痛,沉声斥道,“你早已被休弃,此时来此处所为何事!难道是来看笑话的不成!” 鬼才在乎林彤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她现在虽然已经是弃妇,但身份还是有些微妙,万一被抓住把柄也关了进来,那我可就对不起李家上下这么多人了。 可谁知,她居然面色不改,只微微摆了摆手。我正在疑惑,却见旁边三两狱卒均已退下,只余她一人依旧站在牢房外面。 奇怪了!数日不见,这林彤怎么突然成了幕后boss一样的人物? 不过,敌不动我不动。既然她尚未有什么明显言语动作,我也不好妄自猜测她的来意,何况老太太都尚未开口说什么,我更是要安分点才是。 “三姑娘,”林彤开了口,但说话的对象却不是我或者老太太,“你可还记得当初在二姑娘处说过的话么?” 我知道林彤素来与二姑娘李霞亲厚,想必她们当初该是聊过许多私房话的。而这时既然提起,大概应是与现今李家境遇有关联之事。想到此处,我便也不插嘴,只默默向前倾了身子听她们的下文。 李霏半垂了头,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你说的是半年前赏花回来时候的事情?”她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猛的抬了头,一脸难以置信的震惊表情。 “正是。”林彤慢慢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几乎不能称之为笑容的微笑,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当日之人或许能救李家于水火。” 李霏神色更加不安,尽抛了往日羞怯温柔之态,几步冲上前去,透过栏杆缝隙抓住林彤的手,一遍遍重复:“不可!此事绝对不可!” 我与其他几人虽完全不明所以,但也看得出眼下情势甚是紧张。想要询问,却又插不上话,只得凝神细听。 李霏急急说了许多,可林彤却似毫不在意,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自顾自用手轻轻抚着尚未有明显隆起的腹部。 这个动作,似乎是许多孕妇都会下意识做的。可今日她这一番行为言语,却让这一简单的动作显得莫名诡异。 似乎想到了什么,李霏的背影一下子僵住。半天才颤声道:“你……莫非……” 林彤终于抬了头,秋水般的眼中蕴着悲戚之意,还似有几分决绝。 “我也不想再瞒什么。”她平缓而悲凉的声音在空寂的牢狱中流淌,“我才不在意什么身份、什么孩子,李家的存亡又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就算都获了罪又能如何……” 她又凄然一笑,眼中有泪光泛起:“我只想他一人好。他若平安就够了……你们想要恨我便去恨,我不在乎。只有他,即便他不要我,我却不能眼看他受苦。” “你傻啦你!”我心里觉得不好,于是装出生硬语气斥道,“少爷的为人如何,难道你不清楚?!今日你做了这等事情,他岂会有心思想什么原不原谅、恨不恨的!你这样分明就是让他自责罢了!” “姐姐。”她显然并不吃我这套,依旧是方才的语气,“到了今日,我却要谢谢你。无论你出于什么心思,都还是帮了他许多。” “我……”这孩子其实也不傻啊,今天这些话条理分明的很。 林彤打断了我的话:“不必说什么。我虽谢你,却也恨你。时至今日,他只想着让我离开,却愿意和你一起面对这些祸事……” 说到此处,她眼中泪水终于滑落,声音也急促起来:“为什么不是我!你根本看不到他的好处,而我对他……为什么今生最终能陪在他身边的却是你!” 这个问题我还真回答不了。 “罢了,罢了……”或许也知道得不到答案,林彤轻轻拭了泪,面容又渐渐恢复了最初的平静,“我只是想来通知你们,待到堂审之时,一口咬定是被冤枉的即可。” 这丫头居然还真下定决心要走那步棋了…… “林彤!”见她转身要走,我顾不得身上伤口还在疼痛,赶紧撑起了身子,踉跄几步上前,抓着栏杆冲她喊道,“你口口声声说爱着李暮阳,难道你就没想过今日你想要做的事情将给他如何打击么!” 说实话,即便老太太和李霏多少都猜出我和最初的那个陆红叶有所不同,此时这般大声嚷出这种话来,也仍属不智之举。但现在情形却又由不得我继续装死下去。看林彤的架势,分明就是要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了。 听了我这话,林彤短暂的住了离去的脚步,半回了头:“与其任他慢慢忘了我,不如这样让他永远记得。” 我怔住。 同为女人,我可以理解她是以如何心境说出这番话的。既如此,无论是对错好坏,我都无权去指责评价了,只能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叹了一声,从胸中吐出一口郁气,回过神时,才觉得身上的伤痛又分明起来,恰好李霏发觉,扶了我慢慢挪回草垫子上,重又歇下。 “霏儿。方才林彤所言赏花之日的事情,究竟是何事?”老太太刚才一直没怎么搭言,待我们重新安顿好了,这才开口。 我将目光也转向李霏。她坐在我旁边,似是下意识地抓紧了衣服下摆,一副犹豫神情。但抵不住老太太和众人连声催促,只得答道:“大约半年前,二姐约我和林彤去园子里赏花,之后又一同到了二姐的屋子聊了会天。我在一旁听她们隐约提起当年林彤寄身……之时的一些琐碎事情,那时仿佛是有个什么贵人也一直垂涎于林彤的美貌。” 这些事,通过刚才她们之间那番言语,也基本可以判断出来。 “那人是谁,你可知道?”老太太声音更加沉哑。 李霏垂了眼,仍是小声回答:“梧州刺史。” “什么!”我吃了一惊。虽猜到那人必定非富即贵,但这个来头还是让人觉得简直匪夷所思。 惊讶过后,另一个严峻的问题立马浮出了水面。 若是如此身份地位的人物,林彤腹中的孩子怕是无论如何难以保全了。可别跟我说那人不仅好色,而且还附带着怜香惜玉,帮着林彤救她老公不算,还毫无怨言给人家养孩子。 难怪方才林彤总是若有所思地将手抚过腹部。 想到此处,我心里又是一凛。我既能猜到这些,老太太自然更是…… 我转头看去,果然,老太太虽未再言语,但脸上已经渐渐失了血色,按着胸口的手也似乎愈发用力。 糟了! 我赶紧唤李霏:“霏儿!你快去劝劝老太太。这事未必就到最坏的那个地步了。此时可千万别过分忧虑伤了身子啊!” 李霏自然卖力劝慰老太太。旁边的郑太太和二少奶奶也一起好言安抚。但饶是如此,老太太还是呼吸急促吃力起来,又抓着李霏的手剧烈咳了半天,最终,竟吐出一口血来。 “老太太!”我也顾不得疼不疼的了,连忙挪了身子过去查看情况。 “红叶,霏儿……”老太太又低低咳了几声,勉强攒足力气开口,“我愧对李家列祖列宗,不仅保不住李家家业,现在连唯一的重孙……我现在日日胸口闷痛,是快要进棺材的人了,别的我一概不求,只望你们能够平安。日后要是能够重兴家业……千万记得在我坟头上……” “老太太!快别说这些丧气话!”我不忍再听,慌忙打断了老太太的话,“现在一切尚未有定论,咱们别自乱了阵脚。家业再大,也是一点一滴攒起来的,只要咱们一家人都在,不愁以后没法子再重兴李家。” 李霏也附和道:“正是如此。老太太切莫为了此事劳心伤神,日后李家要再起家业,还得指望老太太您多多教导我们才是呢。” 虽这样说着,但我见李霏神色黯然,强装出的微薄笑意全然到不了眼底。 老太太深深看着李霏,半天颤巍巍长叹了一声,又将视线转到我身上,再次悲叹道:“你们的心意我如何不知。只是……” 最后半句话,老太太并未说完。她向后仰了身子,靠在一堆乱蓬蓬的干草之上,再不说话,只有一两滴泪水沿着眼角滑落,隐入鬓发之中。 56、五十六 堂审(1) 那日林彤前来探监之后,一切倒是平静的很。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不仅狱卒脸上带了几分人气,连一日三餐的馒头都似乎没那么硬了。 或许,林彤还是关照过什么吧。 也真难为她了。我虽不喜欢她,但想到这原本清高任性的小丫头终于还是身陷泥淖之中,仍不免有些唏嘘。 我又摸出前两日清竹她们送来的伤药,在最后几处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上涂了,心里自嘲,这药竟比当初锦衣玉食之时用的那些还好,可现在能得到这种种优待、好处,还真是多亏了林彤铺下的路。 正想着,许久不见的牢头带着几名狱卒一起出现在视野中。 牢头摆了手,立刻有人进来先拉了三姑娘李霏出去。随后,几人看了看仍在病中、神智昏沉的老太太,又将视线转向我。 “算了!”那牢头开口,“别管老太太,带她出去便好了!” 这些人还真是的!看起来完全忽视了那边两名寡妇。不过,倒也是,她们本就对此事完全不知情。这样看来,此时大约是为了升堂审问而提我们这些嫌疑最为重大的女犯的,于是我也不待那几名狱卒来拉扯,便自己慢慢走出去。 牢狱门口,狱卒们停了步子,将我和李霏移交给几名衙役装扮之人。一路走着,我无暇顾及周围环境,心里一直反复思考待会的对策。如同当初准备面试一般,细细设想了县令可能会重点询问的问题,以及最能占到便宜的回答方式。 只不过,最终还是有一个问题。 我想要把李家女眷尽数撇清罪责、弄出牢狱的愿望似乎不难实现,何况又加上了林彤的参与。但是,以林彤现在尴尬的身份,那日应该是没有去见过李暮阳的,而这便是症结之所在。若不能将这一信息传递给李暮阳,我只怕他会沉不住气做出什么追悔莫及的事情来。 果然,信息不对称从来就是令人讨厌的事情。 边走边想,直到几乎不小心踢上了正堂的门槛,我才猛然发觉,已经到了地方。很好,我心里默念,没有像电视剧里一样用来吓唬人的“威――武”之类的诡异声音。当然,这大概只是因为我们是第二批到场的被告而已。 李暮阳此时已在公堂之上了,理所当然的垂头跪着,从背后看去,他身上的囚服已染了斑斑血迹,想必这些日子过得并不轻松。我在心底叹息,这人从来是一副矜持清高的架子,今日竟也要被迫折于权势了。 我们止步于他身旁,也按着规矩跪下施礼。李霏首先开口自报了家门,无非是些“民女xxx见过大人”之类的套话罢了。我也机械地附声,但心思却全然不在其上。 我偷偷侧脸瞄向李暮阳,却发现他也正在看我。他神色平静淡然一如往日,甚至还带了淡淡的笑意,仿佛那囚服上的血迹斑驳和眉际唇角的瘀伤都与己无关一般。我心中一酸,可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一旁李霏便早已经忍不下去,先颤声低低唤道:“四哥,你这些日子……” “大胆!公堂之上,未得本官准许,何敢擅自开口!”头上一道中气十足甚是威严的声音传来。 若不是知道这县令与刘老头早有勾结,恐怕单听这声音,还真会觉得他是个清正威严的好官呢。 但腹诽归腹诽,一听这话,我便下意识地闭紧了嘴。上次那顿鞭子已经让我难受了好几天,我可没那兴趣再去自找苦吃。再看李霏,她眼中已含了泪,但也不敢再随意开口。 静了片刻,前方隐隐传来低语之声,似乎是一旁的师爷在向那县令进言。随即,县令沉声问道:“你二人可知道数月前太后陵寝被盗一事?” 李霏此时已镇定了下来,柔声答道:“民女过往之时并不了解此事,乃是抄家之时首次听衙役提起,入狱之后又加以询问,这才渐渐了解的。” “哦?你是向谁询问的?” 这句问话听起来很急切嘛!我说,这县令老爷不必如此急功近利吧,难道真觉得我们第一句话就能给他留下把柄不成? 我伏了身子,做出叩拜之势,答道:“回大人的话,此事李霏是从民女处得知的。”略顿了顿,见上面没反应,于是继续说:“民女虽深居简出,但偶尔也会从夫君之处听得些外面的事情。想那太后陵寝被盗,乃是国家极为重大的事件,朝野震惊,因此那日民女向夫君询问可有异事奇闻可供闲来消遣时,他便将此事告知了民女。” 说完,我斜眼看了看李暮阳。他依旧不动声色。这就好,看样子我没说出什么岔头来。 “咳!”那县令清了清嗓子,又问,“既如此,你再说说,近来可在家中见过什么珍贵玉器没有?” 看来,这人已经被告知我现在是家中掌事的媳妇,问题都专冲着我一个人来了。 虽知道更为直白的这种问题刚才一定已经向李暮阳问过了,我却猜不到他是怎样回答的,毕竟还是怕言多有失,于是反问道:“大人,民女的夫家多年来经营玉石生意,家中自然许多珍奇玉器,不知大人所指的究竟是何物?” 我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稍抬了眼观察县令的神情。他锁眉沉色,一副思想者的样子,但眼中却微有得意之色。 装模作样了一会,他又问:“如此说来,你即是不曾见过可疑之物了?” “正是。” “大胆!”那县令突然一拍惊堂木,喝道,“到了此时居然还敢信口开河!”又转向一旁吩咐:“带人证物证上来。” 几名衙役领命,由一旁退出门去。借着他们衣衫脚步带起的声响掩饰,我以最快速度极小声说:“众人定然无碍,力求自保。”我依旧是掩面俯身的卑微姿态,刚好掩住了开口的动作,又偷偷侧脸看了看,见李暮阳轻微地点了下头,想是听到了。 很好。我就怕这人受了人家威胁,为了护住我们性命,再犯个倔把这事情一力担下来,那时可真就麻烦了。若是知道我们必定无事,想必他也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以他的性子,当然不会屈于刑罚。虽然要受些皮肉之苦,但拖得几日,便多几分转机。 其实不过是短短一句话而已,但为了掩人耳目,以防刘老头他们狗急跳墙再下什么狠手,真正找机会说出来,却如此麻烦。 很快,证人便已带到。 不出所料的,这证人正是当初常为李暮阳办事的小厮。 县令面上的得意之色更为明显,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摆着官腔问道:“堂下何人?” 那小厮立刻答道:“小人名叫李术,自幼卖给李家,到现在已有十六年还多了。” 我几乎想直接吐他一脸口水。就这种吃里爬外恩将仇报见利忘义是非不明的家伙,还起名叫“礼数”?他要是懂一点礼数都不至于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你在李家这么多年,想必是极得主子信任的了?” 李术毫不迟疑地回答:“回大人,无论什么事情,少爷都放心让小人去做。” 我更加鄙视这人。真是不要脸呐! “即然这样,你说说,近些日子,你家主子可曾要你做过什么特别之事没有?”这是典型的诱导型问句啊。都贪赃枉法得这么明显了,我说县太爷您怎么不直接几棒子敲晕我们画了押算了?还做这场戏干什么。 得了县令暗示,李术便毫无顾忌地开始背台词,声色并茂,其表演天赋几乎相当于电视上给假冒伪劣药品做虚假广告的专业医托。所说的内容无外乎就是某月某日李暮阳从某地归来,神色略显慌张,似乎在货物中夹带了可疑物品,之后风声渐紧,又如何不安――我不禁怀疑,他说的是走私贩子吧? 一番唾沫横飞之后,县令打断了他的话,问到了关键地方:“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瞎子都能看出来,李术等的就是这句话:“回大人,近两月前,盗墓一事已波及到了重溪附近,少爷那些日子坐立不安,终于有一天吩咐我去当铺质当些物品。小人当时觉得此事甚是蹊跷,以李家家业,并无质当物品之需,于是私下里查看了那些器物,其中有一块羊脂玉佩甚是华美,玉质雕工都与市井间贩贸之物有天壤之别,因此留了心。”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大人请看,这是当日小人私下描画出的那枚玉佩之型。” 当日?谁知道他是哪天画的。我暗自撇嘴,但余光看见李暮阳仅仅是淡然一笑,似乎并未将这些栽赃陷害之事放在心上。这人啊……当初我欺负他时,觉得他还有些小孩子心性,怎么此时竟如此稳若泰山了? 正想着,旁边有人轻轻扯我的袖子。李霏并不知道当初之事,此时忧虑也是难免的。我见她面上带了不安之色,于是也学着李暮阳惯常的样子,对她笑了笑。只是不知道我做出这副样子有没有说服力就是了。 又是一阵嘀咕之后,师爷向旁边招了手。立刻有两人上前,其中一人捧着一只锦盒,另一人双手呈上两张纸来。 县令指了那锦盒,问道:“李术!你上前辨认,盒中的可是你当日见过的玉佩?” “正是此物。”李术继续演戏。 县令显然很满意他的表现,又唤另一名衙役展开手中纸张,问道,“这一张是从李府搜查得来,另一张则是由当铺取来,你看清楚,这些可是当日当铺所开当票以及铺中所留的存根?” 李术做出仔细分辨的样子,又恭谨答道:“回大人,当票小人曾经手,可以确认无疑。而另一张存根,恍惚见得当铺掌柜记录,似乎是,但小人不敢断言。” 我呸啊!演戏演到这种程度是不是自己都快要信以为真了? “好!”县令挥手示意衙役拿那当票给我们来看,走走形式,“现在人证物证俱在,李暮阳,你还要如何抵赖!还不速速招来,当日既知此物为皇陵流失的赃物,又为何纳为己有,还妄图通过当铺将此物隐藏起来逃避搜查!你可知罪了!这事究竟是你一人所为,还是众人共同谋划?” 李暮阳仍跪于原地,但背却已挺直。他声音平稳和缓:“这张当票的确是当日之物,然而其上只标明所当之物为金玉首饰等,其描述简陋非常,不合当铺一贯之习惯。草民当初虽事多繁杂,未曾注意此等小事,但这也并称不上过错。至于此物被何人利用,终于用来陷害李家,草民不得而知,而那所谓赃物,更是从未见过。” “大胆刁民!”县令面有怒色,但似乎多半是刻意装出来的,“时至今日,仍巧言狡辩,毫无悔过之意!看来,若不用刑,你定是不招了!” 说着,便招呼衙役杖刑伺候。 我虽对此早有准备,但真听到这句话时,仍难免觉得心中抽紧。又突然想起当初玩笑之时,李暮阳曾笑称,他近一年来伤病不断恐怕都与我难逃干系,不由更觉胸口窒闷。 然而,即便此时心绪翻腾,我所能做的却只有默默按住李霏的手,静待事情变化。 57、五十七 堂审(2) 堂上县太爷用刑的令一下,两名衙役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压住李暮阳的肩,这便要将他按倒在地上。他之前一直没有什么动作,可此时反而用力挺直了背,抵着肩上的力量,又微皱了眉,露出些厌恶的表情。 我心知这人清高自持的脾气又犯了,生怕他一时意气行事,反而再让自己多受些罪,于是也顾不得多想,赶紧膝行两步过去抓住他的手腕。我能感觉到他动作一顿,又听他低低叹了一声,终于卸了力气,任那两名衙役按他伏于地面。 此时,另一名魁梧衙役也已手执木杖走到我面前,粗鲁将我推开,随后站定,转头看向堂上正中安坐的县令。 “先打五十杖。”那县令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恶意,似乎向执杖衙役使了个什么眼色。 这话一出,那名衙役便立即领命行刑。 我不忍再看,垂头直直盯着地面,丝毫不敢让眼角余光扫到身边行刑的场面。可即便这样,听着木杖落下的声音,我仍然是心惊肉跳。过去只听说或者在电视剧中看到过古代衙门滥施刑罚,没想到竟有机会亲历这种场面。 这打是免不了的,我一早就知道,若不动些刑,怎么能体现出那缺德父母官的威严,怎么对得起刘老头给他送金银上贿礼的那层狼狈为奸的关系。但虽说如此,却更知道这在衙门上可不必当日家法那么几下便罢了,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人被打死打残。我垂头紧握双手,只凭指甲刺入手心的痛感维持理智,心里只想着如何才能让那县令转移注意力却又不至于引火上身。 “四嫂……” 木然听了几声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是李霏在唤我。 见李霏早已哭得两眼红肿,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丫头虽然聪明,但毕竟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这样一想,便更觉我肩上责任重大。 可我又偏偏就生得个正常人的智力水平,穿越一次也没穿出来那些力挽狂澜的急智和能力。此时虽然心急如焚,但是偏偏想不出有些把握的对策,又不敢贸然开口把自己再折腾进去,不然,到那时可真就没辙了。 正在前思后想间,一旁让我心里抽紧的杖责声响已然停止。 我咽了口口水,僵硬地转过头去。 李暮阳伏在地上,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似乎已经昏厥过去。再看他背上,虽有血迹,但看来只是前些日子的伤口裂开所致。我记得曾经在什么资料里读到过,据说古代笞刑杖刑都分两种,一种是皮肉伤重、内脏无损,而另一种恰好反之。现在看到李暮阳外伤并不严重,我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更加忧虑。 趁着几名衙役略退了几步、向县令禀报之时,我慢慢靠过去,伸手握住李暮阳的肩轻轻晃了晃。 没有任何回应。 看来是真的受不住刑而晕过去了。我视线掠过他的手,心中又是一紧。他双手死死用力,指甲已经嵌入地面青石板的缝隙,指尖处隐隐渗着血丝。再想起方才公堂中只有木杖落下之声,竟未听得一声呻吟呼痛,我胸中更觉憋闷得厉害。 此时,李霏也已过来,哽咽问我:“四哥他……可还好么?” 都这德行了,怎么可能还好。但想归想,我还是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没事,只是一时疼痛得厉害才……日后好好调养便无大碍了。”说话时,才发觉我干涩的声音与猫爪子挠门声有异曲同工之妙。 说话间,我颤着手指拢了李暮阳散乱的鬓发,让他的脸露出来。这才发现,他脸色惨白,唇上却是血迹斑驳,想来该是方才为了忍痛而咬破的。 我心中暗叹,正要帮他拭去血迹,却突然听堂上县令带着点酒足饭饱满意感的低沉声音响起:“李暮阳!你可愿意从实招了?” 我说,这人究竟能多无耻啊!人都昏过去了,他居然还能装作不知道,面不改色地问这种混账话。不过话说回来,这是不是叫做古代父母官必备的职业素质?就跟现在的公务员考试必须通过一样? 大概是在预料之内的无回应让县令十分愉快,我分明见他威严的表情底下又一丝幸灾乐祸透出来。他又装模作样地问了一遍,随后对旁边一名衙役做了个手势。 我尚在疑惑那手势的含义,却见那名衙役已去提了一大桶水回来,在我们面前站定。而两旁的衙役也极其熟练地上前将李暮阳架起来。 我来不及躲开,也让那一桶水也溅了不少在身上。这十一月的天气已很寒冷,水温极低,泼在身上甚是冰冷刺骨。我打了个激灵,赶紧看向李暮阳。 这是现场版落汤鸡啊。他全身几乎都湿透了,此时受凉之后,脸色显得更加难看,唇边的血迹已被冲掉,长发丝丝缕缕贴在脸上,仍在不停滴水,地上一滩混着淡淡血色的水泊慢慢漾开。 或许是因为冷水的刺激,他低低咳了两声,半张开了眼睛。两旁衙役见状,齐松了手,重新退了几步站回方才的位置。李暮阳看起来伤的不轻,在两名衙役撤走之时,几乎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但最终还是晃了几晃,撑住了身子。 我本想过去扶住他,可眼看着他面容平静地慢慢挺直了身子,又忽然觉得无法靠近。 “你可知罪、愿意从实招供了?”县令又问,依旧是威严郑重的声音,仿佛他所做的真的是顺应天理良心的事情一般。 李暮阳微微转头看向我和李霏,略动了动嘴角,似乎是想要微笑安慰我们,然后又仰头正色道:“草民并不曾做过有违律法之事,何罪之有?” “大胆刁民!到了此时竟然还敢嘴硬!”县令做出愤怒之色,又喝令左右,“继续打!本官就不信这刁民还能死撑下去!”语毕,又用上次那种眼色暗示了执杖之人。 我心说不好,这架势分明是要把人活活打死在公堂之上。 可惊悸之余,我又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按理说,再怎么急功近利的昏官,或者哪怕是受了贿赂也罢,总不该一上堂就急着要把人往死里打啊。更何况,即便不论李霏,至少我的嫌疑还没有完全洗脱,为何这县太爷就不闻不问了?我知道我长得路人甲,但也不用歧视的这么明显吧? “四哥!”李霏突然响起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眼看着衙役又要动手,她竟然扑过去硬生生为李暮阳挡了一下。 几名衙役过来拉人,而李霏又死不撒手,一时竟然僵持住了。 我看着这场面,心中疑惑忽然豁然开朗。 “大人!”我朗声开口。既然让我知道了你心里的小九九,就别怪我挤兑死你。 县令一愣,随即紧皱了眉头,正要当做没听到,再向衙役施令,我又提了声音:“大人!您如此急着屈打成招,可是心中有所畏惧不成?!” 啪的一声,惊堂木几乎被拍碎在案子上。 “大胆!竟敢如此对本官言语无礼!你可知按律应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这竟要问我么?怎么不见你拿出方才说打就打的气势来了!我暗自腹诽,却不显于表面,恢复了正常语调答道:“回大人,民女不敢无礼,只是心有疑惑。民女虽身居深宅,但也久闻大人清正廉明,想必气量非常,该是不会与民女一般见识的。” 县令不语,但眼中似有疑惑之色。 我又深吸了口气,挤出个微笑来:“大人,民女听闻当今圣上仁德,盗墓一事虽有关皇家天威,但圣上为了避免波及无辜,仍下旨只查首犯,无过者、不知者皆不追究,此旨意早已为朝中、各州县官员知晓。现下,即便是京中,也有许多最初误被波及的商户重兴。想必大人也是知道此事的?” 这段话半真半假,有许多是我猜测的,不过估计应与事实相差不多。毕竟当初京中那个什么玉器店的掌柜来李府拜访的时候就曾许诺过日后定然偿还巨款。若没有得到将来生意必定重兴的风声、暗示,他绝不敢赌咒发誓说这些话的。 果然,县令的脸色又阴了几分,但还是应道:“本官自然知道。不过……” “既然如此,若李家确属故意收赃,定当严惩。但若万一此事纯属误会,或者受了一两小人的陷害,大人今日之举可就有失民心了啊。民女听说梧州刺史大人甚是勤政爱民,若听闻大人为了一时愤慨而铸成冤案的话,想必刺史大人必将极为痛心呐!” 痛心个鬼!边说我边觉得自己特虚伪,鸡皮疙瘩都快起了一身。 正如我所猜测的一样,那县令的脸绿的跟刚涂了海藻泥面膜似的。看来那刺史行动的还真快,果然在美色诱惑下已经给这昏官县令通了消息。 如此一来,这种种疑惑便都迎刃而解了。 那县令与刘老头私交甚密,为了给他解气也不会放过李家仅剩的一个四少爷,但是,不小心把李暮阳弄死了尚且说得过去,但若把李家所有人都“不小心”弄死了……那就分明是和浩荡天恩过不去了啊。所以在牢中关押之时,虽然李暮阳看起来没少受罪,但女牢这边,除了我特意找茬探口风的那次,却从没人来为难我们。 不过,这次堂审,那县令虽说的确因此而单单把矛头对准了李暮阳,但我却越来越觉得他实在是太过着急了,这哪里像审案,根本就是变相的杀人。而每次要行刑之前,那县令的眼神暗示,恐怕都是示意衙役下狠手吧。 这本就是个疑点,再加上看县令的反应,竟是一下也不敢动李霏,事情便显得愈发蹊跷起来。我所能够想到的理由,只有梧州刺史已经暗示过,却尚未明着下令要县令为李家脱罪。或者说,那刺史的意思,搞不好是卖个人情给林彤,把李家女眷无罪释放,但是却找个机会让李暮阳死在牢中也说不定。毕竟,这年头估计不会有几个男的甘愿帮自己的老婆救那旧情未了的前夫。 静了半天,县令一挥手,示意几名衙役退到一旁。皮笑肉不笑哼道:“本官自然心中有分寸……” 我笑道:“民女知道大人深谋远虑,只是,民女的夫君并比不得田间耕作的农人般体质健硕,大人若再动刑,恐怕是捱不住的。若是出了万一或者屈打成招,岂不是让大人的清名也受了污么。” 这话已是十分不敬,但我此时却只想着要试探县令的底线,来确认我心中所想。至于李暮阳……我心里默默哀叹,这倒霉孩子现在就算躲过去了,等回了牢中,怕是还有他好受的呢。那县令若是急于在刺史下严令之前给刘老爷出气泄愤,恐怕这一两天之内必定会用大刑逼他屈招。 58、五十八 堂审(3) 事实证明,刺史果然已和这县太爷打了招呼。因此,我即便话中明里暗里带着点刺,堂上县令除了偶尔吹胡子瞪眼大声斥责之外,并没有真动过什么刑罚。然而,看他眼中仍有狠戾之意,我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轻易结束。 按照律法,头次审问之后,第三天仍会有类似于复审的场面,在那时才会宣判。我估摸着,在这段时间内,县令必然会有些动作。 被带回牢房之后,郑太太和二少奶奶都赶紧围上来细细询问。我虽见她们神色关切,但心中却挂念着李霏方才所挨的那一杖,于是大略应付了几句,便扶李霏坐在草垫子上,给她去了外衣,细细查看伤情。 “可还疼么?”我见她背上只是浅淡一条红痕,也略放了心,边取出前些日子用剩下的伤药给她涂着,边随口问道。 李霏深深垂了头,半天才哽咽开口:“四嫂,我只挨了这一下,就觉得胸内气血翻滚,难受的厉害,到现在都闷闷的疼。你说,四哥他……” 我一惊,赶紧指了指老太太的方向,示意她别再说下去。老太太似乎仍然病未痊愈,还在昏睡休息着,但难保她不会什么时候醒过来听到个一星半点的。万一让她气闷伤心更重,恐怕…… “没事,”我仔细看了看,确认老太太未醒之后,低声劝道,“不必太过担心,你难道不记得林彤说过的话了么。今日我一番试探,看那县令似乎早已受了刺史大人的暗示,这样想来,应该不至于过于为难你四哥的。” 为了不让众人担心,我隐去了心中后半段猜测不提。可旁边听着的郑太太和二少奶奶虽略微松了口气,但是李霏向来聪颖,此时似乎也猜测到了我所担忧的事情。 “是啊,四哥心地纯良,老天一定会保佑他安然无恙的。”李霏勉强笑了笑,手臂环上了双膝,埋头低语。 在我听来,这话,就算是自我安慰,恐怕实际上也是连她自己都不信的吧。只不过此时除了默默祈祷,我们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伤药涂完之后,老太太也恰好醒转过来。我经了今日堂审之事,虽心绪不宁,但也只能强压种种烦闷忧虑来安抚老太太。李霏方才仍愁思不解,但此时也装出了些微笑意,拣着轻松好听的话来说。 老太太大约是见我与李霏平安回来,心里也略微畅快了一些,看起来暂时没有发病之虞。然而,若是与数日之前想必,却分明像苍老了十几岁一般,竟有了几分油尽灯枯之势。我心里暗叹,但愿这两天能平安过去,待到复审之后,我们这些女眷应该就能被放出去,那时便可请了大夫为老太太好好诊治调理。 又絮絮聊了一会,狱卒送来了晚饭。 我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起身如往日一样去端饭菜。一时间,谈话中断,牢房中陷入了一片寂静。 我压着翻腾的心绪,慢慢拖着步子过去,这才意识到,包括我在内的众人其实或多或少都是在没话找话说。大概大家心里都有些不祥之感,只能借着毫无意义的闲话来分散注意力罢了。而这种微妙的气氛被打破之后,随之而来的沉寂竟压抑得让人更为烦躁不安。 可此时,我却喉咙干涩,想要说的话都被压在胸口,再也吐不出来半分。 我机械地将手中的半块馒头又掰成两半,一点点撕开。这回的馒头依旧有些硬,颜色很深,不知道是什么面制成的。 我脑中恍恍惚惚地想着与现在情势毫无关联的琐碎事情,一边胡乱咽了几口尝不出什么味道的馒头,只觉得牢房内的气氛越来越凝重,要不是外面竖着牢固的要死的栏杆,我真想拔腿就跑。 虽然知道要保存体力,但是就着凉水又努力噎了两口馒头之后,实在是再无食欲,反而觉得阵阵作呕,只得放了碗,靠在角落里闭眼歇息。不知何时,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睁眼时,已经天色大亮。明亮却冷淡的初冬阳光透过气窗洒在牢房的地面上,照亮了狭小的一块肮脏地面,而其余之处却仍是一片昏暗。 这一天,我们仍是在与昨晚相似的莫名忧虑中度过的。但好在只有几名狱卒来了几次,惯例询问我们是否曾见过李暮阳在事发之前有过任何奇怪的表现。这明显是奉了县令或者什么其他人的意思前来诱导的。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即便是性情柔弱的二少奶奶和一向对李暮阳有些成见的郑太太都没有说一句不得当的话出来。 然而,那些狱卒得到了这样的回应,竟没有显出一点不满,反而好似早知如此一般。她们这样的反应,反倒让我更加不安起来,总有些山雨欲来的预感。 第二天正午时分,刚用过午饭,我便听见牢房大门响动。 随着人影不断接近,我愈发觉得诧异。此回独自来的,竟是个牢头模样的壮年男子。 那人脚步停在我们牢房前面约有一步的地方,脸上挂起了虚假残忍的笑容:“大人听说你们执意包庇罪犯,虽然愤怒,但是也体谅你们的心情,所以并不与你们几名妇道人家计较。不过……”他故意停顿了语声,似乎在等我们反应。半天,或许是二少奶奶那副快要晕倒的表情满足了他的异常心理,那人终于从怀中掏出一只漆成黑色的不大的木盒,沉沉笑了两声:“只可惜,你们想要包庇的人却受不住刑自己招供了。” “怎么可能!” 我还未及开口,后面李霏已先脱口而出。 那牢头又阴森森地笑了笑,将拿着的小木盒递了过来:“究竟信还是不信,你们自己先看看这东西再说。不过,我劝你们还是尽早指认完了、画押算了,也省得他再受这些活罪。” 听了这话,我条件反射地接了盒子过来,又疑惑地看了那牢头一眼,这才将视线转到手中木盒之上。 这盒子,若是粗略估量的话,似乎除了木头本身的重量也剩不了太多。不知为何,我竟下意识地不想开启盒盖。 “红叶……” 竟然连郑夫人都来催促了,我只得打开了盒子。 “啊!!” 分不清是谁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了原本沉闷寂静的牢房。 木盒之中,赫然是血淋淋一截人的手指。 我大概是没有叫出声来的,但手却也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了起来。 “四嫂……这……”李霏颤声问我,脸却错向另一边,似乎不忍再看。 老太太虽还不能起身,但也意识到了此事非同寻常,追问道:“丫头,那盒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没有回答,或者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先在心里默默念了几遍“我什么都不怕我什么都不担心”,又深呼吸了几次,这才凝神再看。 那截手指看起来像是小指,是自指根截断的。然而,仔细查看时,却能发现那手指的主人所受的远远不止断指之痛。 我将手探进盒中,轻轻触及里面的断指,触手处觉得一片冰冷。指尖处原本是指甲的位置只余一片血肉模糊,想来是在截断手指之前生生剥下的。而指根处,更是惨不忍睹,那竟不是一刀斩断,而更像是用什么钝器慢慢磨断的,断面参差,干涸的血迹染满了苍白的手指与盒子底部。 正要合上盒盖时,我目光扫过断指根部的一点细微的半弧形痕迹,心中忽然泛起阵阵剧烈疼痛。 那是将清竹她们遣出去后,我发疯撒泼在李暮阳手上咬下的伤痕,还记得他当初笑叹说我心狠,没想到,往日情景依稀尚在眼前,此时竟已…… 我轻抚过那抹淡淡的疤痕,眼眶不由发酸,几乎想什么也不顾地蹲地抱头痛哭一场。但却仍没有忘记现在的处境,前面有那牢头幸灾乐祸准备看笑话,身后还有李家的几位女眷等着我的反应。即便是再憋闷难受,也不能在此时表现出来。 “四嫂……”李霏又轻轻扯我衣袖。 我合了眼,再睁开时,单手关上了盒盖,将盒子递还给牢头。 “这东西是没错,只不过,单凭这个就让我们认定那人已熬不住刑,屈招了根本没有做过的事情,你家大人未免也太小看我们,更是太小看了李暮阳了。”我正视那人,僵硬地勾起嘴角,“别说是如此而已,依他那性子,即便被折磨死在狱中,也断不会自毁清名的。你大可回去转告你家大人,让他趁早别费这番心思了!” 这番话听起来大概还算镇定,甚至还带着几分自信,但我心中其实早就拧了八十个弯。现在死撑到底也不过是怕万一稍微露了怯,赶明儿这混账县令再叫人带着只断手断臂什么的过来,那可真就太罪过了。我现在只求这群缺德的混蛋能够觉得讨不到好去,断了这念想,或许李暮阳的日子还能稍微好过一点。 那牢头表情阴狠地盯着我,似乎打算用目光代替电钻在我脸上开个洞。我心中虽忐忑纠结翻腾憋闷,但表面上却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要说这近一年来我有什么进步的话,和李暮阳对峙时练出来的瞪人的功力绝对要排在第一位上。 大约过了近一分钟,那牢头大概也觉得占不到什么便宜又看不出我暗藏在理直气壮表情下的心虚,于是冷哼了一声抓了盒子离去。 59、五十九 堂审(四) 牢头走后,老太太便低声唤我过去。 “丫头,方才那是什么?暮阳他究竟怎么了?”她执了我的手急切询问。 老太太的声音听起来虚得很,带着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我知她年岁大了,近些日子以来急怒攻心加上忧虑愁闷,阴冷肮脏的牢狱环境与这种种不良心绪混在一起,简直可以算作老年人杀手了,于是再不敢对她说实话,生怕再刺激到她。 “没什么,老太太别担心。那牢头只是说点狠话吓唬人罢了,少爷一定不会有事的。”这话,以老太太的精明,当然不会相信,可我又不得不如此说。 李霏身上带伤,又受了惊,脸色很是难看,但此时也强作镇定地顺着我的话劝解老太太。而旁边快要惊骇得晕过去的二少奶奶她们,几乎已说不出话来,我倒也不指望她们能帮上什么忙了。 正当我与李霏你一言我一语地不停安慰老太太时,背后忽然响起一声阴沉的冷笑:“真是共享天伦、其乐融融的场景啊!只可惜,我不得不再来打扰一番了。” 听到这声音,我胸口顿时窒住。真该死!那一副小人相的牢头怎么又转回来了。 回头看时,见那牢头笑得更是得意万分。他手里仍握着那只小巧木盒,口中冷笑道:“方才急于向县令大人复命,竟然忘了,此物也没有什么用处,不如就留给你们做个念想,反正以后大概也是再见不到了。” 说完,也不待我们去接,便随手将木盒抛了过来。 木盒撞在地上,盖子啪地弹开,那截断指落了出来,衬着污黑肮脏的地面,更显得惨白}人。 老太太虽病得厉害,眼睛却一点都不花。我还没来得及想到任何借口,老太太便猛地推开了李霏,强撑起身子,跌撞扑过来抓住了那染了血污泥土的断指。 “暮阳!”老太太的声音沙哑凄厉,手中紧紧攥着那截断指死命按在胸口,一时间老泪纵横,又转向外面牢头恨声骂道:“作孽啊!你们这些个混账东西,早晚要遭报应……”一句话没说完,忽然身子一颤,伏在地上重重咳起来。 我赶紧过去想要扶起老太太,却惊见地上已是一滩咳出的浓稠鲜血,再看她脸色已晦暗得一丝生气都没了。 “霏儿!”我喊李霏,“快点扶老太太过去躺下,给老太太顺顺气。” 不仅李霏,其他两人也全都过来七手八脚地把老太太扶着躺好。众人又是给按摩胸口,又是拿话语宽慰,可绕便如此,老太太的脸色却始终不见好转,气息也越来越弱。 “去找大夫!”我扭头冲仍在外面的牢头喊。见他没有动作,只是一副惊诧心虚的样子,又扯着嗓子骂道:“你tmd傻了不成!赶紧去找大夫来!万一老太太有个好歹,你去试试你们那混账大人会不会活扒了你的皮!” 听了这话,那牢头似乎刚反应过来,扭头一路奔出监牢。 得,我这形象算是全毁了,从此后也再不用在人前装什么和婉淑女。 老太太靠墙半躺着,李霏和其他两人又是揉胸口又是掐人中。我在急救上面完全帮不上忙,看着旁边几人忙的不可开交,却只能抱头坐在一边,心急如焚。 “霏儿……丫头……” 我正在烦闷压抑的扯着头发,忽然听到老太太微弱的声音,于是赶紧凑到她身边。 “老太太!可觉得好些了么?”我握住老太太空着的右手,颤声询问。 她看了我和李霏半天,胸中气喘之声渐渐弱了,眼神也有些涣散,终于吃力地抬起手拉住我的手引向李霏那边。 “你们……”她费力地动了动嘴唇,却只说出这两字,便没了声响。 一片死寂中,我听到老太太喉咙深处发出了微小的声响,然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老太太!”数人的声音几乎同一时间响起,呼声中尽是悲痛。 我跌坐在地上,却无法如众人一般哭喊出来。只觉得心里面似乎被抽掉了什么,全身也都没了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起头,正迎上李霏的目光。她用力咬着嘴唇,眼眶泛红。 “霏儿,别哭。不能忘了老太太的嘱托。”我听见自己飘渺的声音。 虽然老太太最后的话没有说完,但她心中的种种思绪忧虑,我们都体会得到。说完话,我也靠上墙壁,呆呆看着李霏的反应。说真的,若是她此时情绪崩溃的话,我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一个人坚持下去。 李霏猛然别过脸去,肩膀抖动得厉害,但却始终没有任何啜泣声传来。我脑中嗡嗡作响,眼前的景物似乎也随着血液不停上涌而变得扭曲恍惚,但却仍深深呼吸几次,尽量清空一切让人压抑的念头,如机械般僵硬但是平稳地将老太太与我相握的手掰开,轻轻放回她身侧,又为她合拢了双目。 “老太太走了。”我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涩的喉咙,“但是,李家这许多年的基业却不能就此毁于一旦,否则,老太太走的也不安心。”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可我心里却快要凉到底了。几日之内,李家已没了两人,李暮阳也生死未卜。即便我能猜到县令、刺史甚至其他人的心思,又能如何……在任何时代都是,三五名百姓的力量实在太过于渺小,无论怎样的预知、怎样的提防,到最后都抵不过权势二字的重压。 说话间,李霏的情绪似乎已渐渐平复下来。我见她转过头来,脸色苍白如鬼魅一般,而眼睛却红得厉害。 “四嫂说得对,”她缓缓开口,依旧是往日柔和的语调,“李家就是要垮,也不能垮在这些无耻之徒的手上,李家的人,也决不能让人当笑话看。” 我看着李霏,这丫头年纪不大,但是心气儿却高得很。平日里虽然只是不声不响的娇贵富家小姐,但遇事之时,却能处变不惊,甚至会渐渐现出蕴藏的潜力。只可惜她生在这个时代,若是在现代,应该会是独当一面的主儿吧。 李霏的这一反应,让我重又打起了些精神。再看郑夫人,也已平静了许多,只有二少奶奶还抖得厉害,但至少也尚无晕厥之虞。我轻轻松了口气,我不指望李霏真能做什么媲美蜘蛛侠女超人的事迹出来,但只要让我知道我不是独自一人死撑着盼一个渺茫的希望,这便要好上许多了。 这时,外面又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还隐隐有上了年岁之人的阵阵喘息。 我坐直了身子,扭头看向外面。 所来之人,正是刚才的牢头。而他身后拖着一名踉踉跄跄的老者。 “去给她看看!”那牢头粗声粗气地嚷着,一面开了牢门,将白发老者推上前来。 我听着那牢头虽粗鲁却毫无底气的声音,突然觉得万分滑稽。 “不必了,”我有些神经质地对着牢头笑了两声,“人早已经死了。你自回去安心等着你家大人的责罚便是。” 县令若是没傻透了,便不会想要节外生枝把女眷弄死。而这牢头的自作主张,可以说是触了县太爷的霉头,方才他见老太太发病时那心虚的样子正是明证。 望着那牢头和白发医者又快速离开,我自嘲地勾起嘴角。事已至此,即便有证据,即便前因后果全都明了又能如何……可是,虽如此想着,心中却仍忍不住如以往一样慢慢理着从最初知道祸事到现在的种种大小事情。 或许,在我潜意识里仍然还在相信,总有一天能够出去,能够再打一场翻身仗吧。 过了大约不到半个时辰,又来了几名女牢中熟面孔的狱卒,要将老太太的尸身运走。 “会送去哪里?”我对着其中最为面善的一人发问。 她看了看我,略微叹了口气:“送去殓房,要是三日内没有你们家旁支亲友来认尸,就到乱坟岗子埋了。”她的叹息和怜悯神色,在我看来大半是出于面对此种情景的需要罢了,但即便不是真心,我也有几分感激她。 狱卒们抬着尸身离开后,牢房中只剩诡异的寂静。 一整个下午加上夜晚,除了偶尔喝一两口水之外,我们几人竟都没有什么其他的举动,更无人开口,仿佛这种沉寂是理所当然的一般。 第二天一早,县令便早早派人来提我们去复审。 李暮阳并不在公堂之内,只有我们几名女眷。而所谓复审,其实也不过是走走过场。最终,县令便一脸威严与宽厚并存的表情宣判:“李家收赃一事,本官已查明与汝等一干女眷无关,虽李暮阳有重嫌,但念在圣上天恩,只缉首犯,不知者不罪,因此,本官便判你们无罪开释,领了随身细软,便各谋生路去吧!” 这些话之后,又是一番冠冕堂皇的“谆谆教诲”,我并未细听,脑中只在想着他那句“自谋生路”。看来,这李府暂时还是回不去的。无论是县令也好,刺史也罢,其实大概都巴不得李家赶紧一败涂地,千万别有什么转机,免得日后横生枝节。 我虽不齿那些苟且行径,但依旧与众人一起依礼谢恩,随后在官差引领下回女牢换回了原本的衣服首饰。经了这些日子的折腾,身上头上都肮脏无比,我也没有心思梳理打扮,只简单拢了凌乱的头发便罢了。 终于离了衙门之时,我微微仰起头。刺骨的寒风掠过脸颊,竟有些莫名的爽快之意。 再回想这几日,真是恍如隔世。 然而,此时却并非适于感怀世事无常之际。我看向李霏,她抿了唇,神色中淡了惯有的柔怯,却多了几分坚毅。 以后的事情,或许还有柳暗花明的机会吧。 60、六十 重逢 按着当初记下的地址,我们一路询问着找到了清竹她们所居的地方。 那是一处青瓦矮墙的小院落,斑驳红漆大门微敞,能看到里面三间屋子虽旧,但还尚算干净。敲门前,我向左侧的邻院瞥了一眼。那有淡淡药材清苦味道透出来的小院,正是家医馆。 日后若是有谁生病受伤需要医治的话,倒也还方便。 正思量时,院里传来声爽利的回应:“谁啊?门没锁,请进来说话。” 听到这声音,在我胸间亘了许久的块垒似略微松动了些,嘴角也不禁微微向上扬起:“清菊!我来了。” 急促的脚步声之后,院门呼啦一下子被大力拉开。 “少奶奶!”清菊又惊又喜的面容出现在我的面前,“少奶奶,我可算又见着您了!”说完,便上前行礼,又一一向我身旁几人也依礼招呼了,这才一边唤着屋里的清竹、橙子,一边引我们进了院子。 虽说相隔的时日其实并不算长,但如今再次重逢,却真是觉得已隔半生。清竹倒还好,向来性格内敛沉稳,虽眼眶微红,但举止仍不失常态;而橙子是亲见了抄家当日境况的,或许那时压下来的忧虑终于得到机会释放的缘故吧,一见了我们,尚未说几句话,便哭得连声音都快发不出了。 “橙子,别失了体统,还不赶紧请太太、少奶奶和三姑娘先进屋歇息。”清竹握了橙子的肩,将她向后带了两步,又与清菊各自扶了看起来最为虚弱的郑太太和二少奶奶,向屋里进去。 我走在最后,将要进门时,见李霏的脚步忽然一顿,似微有惊异之意。 “怎么是你?!”一个干巴巴的冷淡声音几乎在同时传进我的耳朵。 我扶着门框抬了头,一看之下,几乎连下巴都要惊得掉下来。屋里竟还有个年轻男人,蓝衣木簪,身材削瘦。要单说长相,还勉强可以用清朗形容,但眉宇间却尽是冷淡中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情绪,实在让人无法觉得亲近。 世界也未免太小了些,这人竟是当初在那不知名小镇上遇到的跛足大夫,这样想来,隔壁的医馆搞不好就是此人开的。 我暗暗自嘲,现在尚记得当日挤兑他的那些话,真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今日居然被他撞见我如此狼狈的样子,也算让他扳回一局了。只不过,这人怎么在这屋里出现,还一副很是熟络的样子? “我还想问,怎么你竟到了此处?难不成是把谁治死了,在原籍混不下去生活,不得已才逃到这里的?”这一连串的惊讶,让我心中悲愁焦虑倒散去了不少,于是受了方才那副尴尬神情,装作毫不在意一般讥讽过去。 那跛脚大夫脸色更沉,拂袖便要离去,可临走前,却又回头对着清竹稍微点了点头,这才出门。 我心中更加诧异不解。看这架势,那人竟与清竹交情不错的样子。从她们出了李家到现在,这才多少时日,怎么事情都发展得让我难以料及了。 不过,见清竹没有主动提起的意思,我也懒得追问这种小事。几人便先各自好好沐浴更衣一番,又略进了些茶饭。待到饭毕,我见二少奶奶神色已经甚是疲累,于是问道:“清竹,家中哪里能让太太和二嫂休息一下?这些日子她们都受了不少苦,得好生调养才行。” 话音未落,清菊便从外边进来笑道:“少奶奶,我方才就怕太太、少奶奶和姑娘疲惫,于是去收拾了屋子出来,现在便可以去歇着了。只不过此处毕竟简陋,比不得当初在府里的时候……” 听得此话,李霏轻轻叹了一声:“你们那日去牢中探访,难道不曾见么?那里遍地肮脏,气味扑鼻。这里虽比不得府里,但与牢狱之中相比,却真如天宫一般了。”说到这,稍顿了一顿,声音更加低缓:“何况,此时李家正处危难之际,我们还哪有什么心思来品评这居所好坏。” 清菊立即点头称是。我也叹道:“三姑娘说得对,现在李家前途难测,那些虚礼也没必要死守着了,更不要讲究什么无用排场。大家先一起想法子过了眼下的难关才是正经。” 待清菊和橙子各扶了郑太太和二少奶奶去边上房中歇着,我问清竹:“现下,你们手中还有多少银两?最近可得到了李家其他的消息没有?”当初在抄家之前,我与李暮阳曾经遣那原本的陆家家丁陆定文去向大姑娘的夫家借款。现在虽然未来一片晦暗不明,但多些钱总是没害处的。 清竹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消息,李府仍然有官差监守,市井间也只是偶有些不实传言罢了,我并不曾听到过什么特别之事。”说完,又稍微压了声音道:“当初少爷将变卖香料所得之钱匀了七百两,加上少奶奶您给的,以及其他零零碎碎算起来有八百余两银子。到现在租了这院子,再算上各种开销,剩下七百六十两左右。” 我点头。这数和我心中所想的还算对的上,但却见清竹神色有些赧然,不由多问了一句。 她一下子尴尬之色更重,半天方低声答道:“本来该是七百七十两,但隔壁的谢大夫初来乍到的,我那日见他被房东拿一番刻薄言语讥笑,后来才知道他购置了常备药材之后,几乎不剩什么闲钱,恰又逢房东手头紧,来催下月的租金,这才受了许多闲气。” “哦?”我突然有些想笑,“所以你借了他十两银子?两家也因此开始熟络起来的?” 清竹慌忙道歉,又解释道:“少奶奶,三姑娘,此事我自知没理,但当日里实在不忍见那房东一再欺负老实人……” “罢了,十两银子也未必就能救李家于水火了。何况和大夫关系好些,总会有好处的。”我一沉吟,又问,“上次你们带去牢中的伤药,可是那人所配的?” “正是。”清竹点头应道,“谢大夫听闻我要去牢狱内探访,便主动配了伤药送来,说是以备万一,没想到竟真用上了。”说到此,又突然想起来,急急问道:“少奶奶,您身上的伤可全好了没有?还有哪里不适么?” 我摆手打断了她的话:“无碍。本就不是重伤,加上那药又很好,涂了几次便痊愈了。不过,你若有空,就去请那谢大夫过来给太太、二少奶奶看看,在牢中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她们身子受不受得住。”话到一半,又记起李霏虽性子要强,但毕竟也是深闺弱质,又说:“别忘了给三姑娘也诊诊脉,开几服药调养一下。” 李霏听了这话,并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我猜想,她或许仍然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吧。 闲话说过,清菊她们也刚好回来。于是几人又略商量了日后之事,我也连带着简述了过去种种,又吩咐了清竹她们下午陪我一起去衙门殓房认领老太太的尸身。 好在李家虽然败落,但祖坟却还在。只可惜此时财力不足,也实在事情繁杂,我与李霏虽心存愧疚,但仍得将大半心力放在活人身上。因此后面几日老太太停灵、出殡等种种事宜便皆从了简。我只盼着日后有机会在忌日之时能够全家前去隆重祭拜,也算是告慰了老太太的在天之灵。 停灵其实也就不过三天,中途又有许多意料之外的琐碎事项,因此老太太出殡前我只嘱咐清竹带了些银两去贿赂狱卒,去打探下李暮阳的境况。 待到丧事结束,我不敢再拖延时间,自己起了个大早,带上二十两银子和前几日托那谢大夫制好的几种药物往衙门过去。 县令虽必然明示暗示过要严刑逼供,但县令有他的谋划,狱卒却也有自己的计较。因此,若是打点得当的话,未必他们就不会当着县令的面仅做做表面文章,而背地里再偷些懒。 进到牢房其实不难,毕竟常常有探监之人,即便要见的是重犯,也只需一二两银子便可疏通其中关节。 我跟着引路的狱卒进了牢房之后,左右看了看,一处低暗屋子看起来像是狱卒们平日休息当值之地。其中牢头也在。他似乎听到有响动,便回头张望,恰好与我视线对上。 我松了口气,这人并不是当日到女牢送那断指之人。虽不知那人身在何处,但我倒希望他是因为触了县令的霉头而被炒了鱿鱼,这样我日后行动便更方便许多。想到此处,我略垂了头走上前去,尽量做出恭敬谄媚的样子:“差爷似乎是生面孔?此处差使劳心费力,真是辛苦您和各位大哥了,小女子此番前来探访夫君,心中焦急,也不曾带些酒菜前来。只有这一点小意思,还望差爷笑纳,待闲时与众位大哥一起买壶酒驱驱寒气才好。” 说着,便从鼓囊囊的荷包中将四枚五两重的银锭尽数掏出,悄悄塞进牢头的手中。这几乎有他一年薪俸多的银子沉甸甸的坠在手里,加上看起来成色又好,牢头一张脸上阴沉严厉的表情立刻缓和了许多。 又虚假客套了一番之后,牢头便和和气气地命人带我到了李暮阳所在的牢房,甚至还在我的恳求之下开了牢门放我进去说话。 李暮阳此时侧身躺在墙边地上,没有丝毫动作。而他又恰是背对我的方向,因此一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回头见刚才带我过来的狱卒很识时务地避了出去,这才几步走上前,俯身察看李暮阳的伤情。 他身上囚服早已染满了斑斑血迹,想必受过许多次毒打。我轻轻推了推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再仔细看来,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晦暗,唇角仍有血迹未干。我暗自叹息,伸手将他右手臂抬起,绕过我的肩膀,然后用力扶他坐起来,倚在后面墙上。 或许是我的动作牵动了他身上伤口,他低低闷哼了一声,在昏迷中又蹙紧了眉。我心里一惊,不免埋怨自己刚才动作过大,又给他添了痛苦,也因此不敢再有任何马虎。过了会,见他没有其他反应,我才稍微松了口气,又见地上还放着粗陋的早饭,于是过去取了其中那一大碗凉水过来。 喂他喝了两三口水之后,李暮阳似乎有了些反应。我放下碗,看他睫毛轻颤,终于慢慢张开眼睛。 “喂,你怎么样了?”我故作镇定,但不知为何,心里那一阵阵的难受反而比方才更甚。 李暮阳不说话,只稍微抬起眼看着我,仍是一副随时会再晕过去的样子。我也不确定他此时神智是不是真的清醒了,于是勉强笑笑:“我知道你受了不少罪,这回给你带了些伤药来。你可别怕疼,大不了我下手轻点就是了。”说着,便从荷包中取出个扁盒,又抽了随身的干净帕子出来。 “你还好么?” 我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竟是李暮阳在对我说话。可这声音不仅轻微虚弱,而且哑得厉害,与他平日的声音相差极大,唯一相同的,只有那依旧算得上平和的语气。 我想起前些日子的种种事情,心中酸涩憋闷,但仍勉强笑答:“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现在别管别人,先让我给你上了药再说。” 他微微摇了摇头,却如同被这轻微举动耗尽体力一般,急喘了一阵子,才复又开口:“老太太和林彤她们可还好……其他人……” 此时,老太太已离世数日,而林彤大约也已经进了那刺史府邸了。可我又如何能毫不隐瞒地将这些事据实以告…… “没事,”我装作轻松地回答,“大家都还好。你也真是的,自己都伤成什么样了,还有心思顾着别人!”一边说,一边将帕子用水浸湿,又拉过李暮阳的左手。 他左手上一片血污,指甲全无,小指已从指根断去,创面看起来似乎已经发炎。我低叹:“我这回帮你好好清理一下,虽然不知能有多少功效,但总是聊胜于无吧。”说着,便轻轻擦拭起伤口附近的血迹。擦几下之后,帕子一角便染成了红黑之色,只能再换一处来擦,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他手上血污已尽数拭净,我这才又用帕子干净之处沾了些那谢大夫配置的药粉,小心地一下下点在创面之上。 终于处理完左手上伤口,我也略安了些心,又如法炮制给他右手也上了药。 将帕子直接在粗瓷大碗中洗净,我正要问李暮阳还有何处伤得最重,却听他低声说:“帮我梳头。” 我有些惊讶,但看他发丝凌乱纠结,衬得整个人更显憔悴,于是也不忍拒绝,便扶住他的肩,让他头靠着我,以指为梳替他将长发理顺。末了时,他轻轻叹了一声,又问:“我想洗洗脸,可还有水?” 我更不解,这人虽然平素里就爱干净,可这牢狱之中不比其他地方,怎么他今日还忽然讲究起来了?但疑惑归疑惑,我仍依言用洗净了的帕子慢慢拭过他的额头、脸颊…… “你这是怎么了?”我感觉到李暮阳状态似乎有些不对,于是赶紧问道。 他本已合了双目,几乎要再次昏睡过去,可听到问话,又吃力地抬眼看向我。 许久,他才微弱回答:“我只想能够走得安静整洁一点……” “你!”我一时间觉得脑中嗡嗡乱响,半天才定下神来,“你胡说什么!哪里就要扯到死啊活啊的事情了!” “红叶……”我还想说,却被李暮阳轻微的语声止住。他深深看着我,面容憔悴疲惫:“我也不过是血肉之躯罢了……此时已经……” 我手一抖,几乎拿不住药盒。 是因为他这些日子以来的一贯淡然么?我竟下意识地觉得他无论遇到何种状况都能够撑过去……可我毕竟还是错了。一个人在肮脏阴湿的牢房中,日复一日没有改变的只有不断施加的刑罚而已。这样的日子,换做任何一个人,恐怕都难以抱有希望了吧。我突然想起许久之前他那些貌似悲观的话语,或许,他早已料到今日之事才会说出那些话。而我,却只是一味盲目乐观而已…… 我脑中茫然之际,忽然觉得李暮阳的力气似乎越来越弱,几乎只是在靠着我支撑身体罢了。我心知不好,赶紧转身扶住他,又连声唤他名字。 “喂!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啊!”我使劲摇晃他,过了一会,终于听他低低叹了一声,这才略微放下心来。又觉得这样终究不是办法,索性心一横,扳着他的肩一字字咬牙说道:“李暮阳,你听好了,老太太已经去世了。林彤她为了救你委身给了觊觎她许久的刺史,连腹中胎儿都已经打掉。现在你要是认输了想死的话,李家就是败在你手里的,你能对得起谁!” 我此话一出,果然,李暮阳抬了头。 “这……可是真的……”他说话仍然气虚无力,但能听出,已不似方才那般死气沉沉。 我直视着他,点头应道:“一句不假。” 他依旧平静地与我对视,脸上看不出喜悲,半天才哑着声音叹道:“你可带了药来?” 我精神一振,伸手掏出荷包,取出内服之药。据说此药对伤重体弱之人有很好的调养滋补功效。 此时,背后隐隐传来脚步声,想是牢头狱卒什么的来催我了。我赶紧启了药瓶,倒出两粒制好的丸药,让李暮阳服下,又将药瓶子塞在他身边草垫下面,嘱咐他别忘了服药,千万保重身体撑到我与李霏想出对策之时,这才在狱卒的连番催促之下起身离开。 61、六十一 柳暗花明(1) 自那日之后,我既已疏通了与众狱卒的关系,便几乎每日都去牢中探望。有时想起来,都觉得自己不像探监的,反而像是医院的陪护。 而那谢大夫――对了,我刚刚知道他的名字叫谢琛,虽然一直是那副别人欠了他二百吊钱的表情,但却是十足的刀子嘴豆腐心,如同知道李家境遇一般,每隔一两天便主动送来研磨好的药粉。只不过,每次来时都只与清竹等人说话,从来不搭理我。 现下里,一样样事情虽然多,但却久无变化,倒显得有了几分安逸。 一晃已到了十一月末,天气愈发冷起来。我在市集上买了烧鸡和两壶烈酒,准备回家取些零碎银两便再去衙门。刚到巷口,突然听到有熟悉声音喊我。 “小姐!可是红叶小姐?” 这世上会如此称呼我的,大概也就仅剩陆定文一人了。我大喜,看来今日出门正是时候,不然怕是又得兜许多圈子才能见到。 “你刚回重溪?”我保持着一手提着烧鸡,一手拎着酒壶的家庭妇女姿态,远远地和他打招呼。 他一愣,脸色有些怪异,但随即恢复常态,答道:“我已回来有几日了。但到李府却看到府门紧闭,听说早些日子犯事被抄了家?” 我点点头:“正是如此,不过倒也不是犯了事,只是被小人陷害而已。现在少爷仍身处牢狱,我正需要银钱来上下打点,不知上次托你办的事情可成了没有?” 陆定文听到我提起李暮阳之时,神色又是一黯,这让我多留了点心。可看来看去,却也不觉得他有什么恶意,便压下心中疑惑不向他询问。 他从我手中接过酒菜,与我同路往巷子里走去,一边答道:“姑爷一家听说了这事,又细细看了少爷递去的书信之后,也对这边境况甚是挂念,本来已命人去带我支取五千银子,但谁知,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来通报,说是他们家运货的几条船舶竟受了匪盗掠夺,伤了不少人不算,值钱货物也几乎被尽数掠走。” “后来呢?”我心里一沉,但还是追问下去。 “姑爷虽然有心相助,可奈何自家也正是用钱之际,所以我此去仅仅借来了两千银子罢了。不知……” 我暗暗叹气,但仍装作不在乎的样子笑道:“没关系,两千银子已够解燃眉之急的了。”这倒也并非假话。我与李暮阳原本商议着需要大笔银两,其实主要是为了万一出事之时,可以去贿赂州中官员。可现在看来,既然那刺史怀了私心不愿戴着绿帽子让李暮阳活着出来,那这钱送不送倒也没有了什么意义。而其他方面所需要的花销毕竟有限,两千两银子是足够的了。 到家之后,我接过陆定文递来的几张银票,吩咐清竹收好。心里却难免觉得有些讽刺。当初李家富贵之时,两千银子并不算什么。即便是财政危机那阵子,一些首饰砚台也能换得一千两。可到了现在,过上了寻常百姓的日子,这些银两便成了巨款,日后全家人的生活都要倚着它们。 我看了看天,已快到中午了。于是回头招呼:“清竹,你们还是和往常一样不用带我的饭菜,其余的事情也按着三姑娘的吩咐来做即可。”又向陆定文笑笑:“你这些日子住在什么地方?若是客栈,便去退了房,待会让清竹去和隔壁说说,你便先借住在那医馆里面吧。” 说完,我从桌上提起了几样酒菜,又包了些精致的糕点,出门奔县衙方向过去。 从角落小门进到牢房附近,正赶上那狱中的牢头在外面透气。我上前福了身,对他笑笑:“差爷可曾用过午饭了?我听闻陈家铺子的酒好,特意买了两壶过来,也不知合不合您和众位大哥的口味。”说着,便与那牢头一同进了牢中狱卒当值歇息的小屋。 我将手中吃食放在桌上,见那牢头和周围几名狱卒神情和善,于是又说道:“这事我怕几位大哥为难,一直不好意思开口询问。可是……” 那牢头喝了两口酒,赞了声好,又抬头看我,大咧咧笑道:“妹子究竟有什么事?只管问便是!能说的,我们哥儿几个绝不瞒着。要是不能说的,就当没听到罢了。” 我心下一喜,又听旁边一名瘦高狱卒跟着笑:“妹子莫不是担心我们兄弟几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为难了你家相公不成?” “怎么会!”我赶紧赔笑回答,“几位大哥的行事、人品,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不过,我家相公虽是受人陷害,但毕竟背着重罪的罪名,我只怕县太爷一时疏忽,被那奸诈小人蒙骗过去,认定了此罪为我相公所犯,再严命几位大哥施刑逼供,这可如何是好?” 我与李霏虽然这些日子吩咐清竹她们到处打听与此案有关的蛛丝马迹,希望日后能够用上,但毕竟我们都不甚明了这官场的行事套路,很怕有思虑不周之处,因此更是希望能从狱卒口中套出些有用的信息来,若是能知道县令这些日子的态度,便是再好不过了。 听了我那一番话之后,牢头又自己倒了一碗酒,指了指旁边那发笑的瘦高狱卒道:“你来给她说说。” 那狱卒点头称是,又转向我笑道:“妹子不必担心这些。前些天,大人还常常命人来查看,但这几日却很少问起了。我们听说大人手头事情多,且得忙一阵子呢,既然此案又尚未坐实,你也不必太过担忧……” 后头他又说了许多,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并未太在意。只听得最近县令忙得厉害,这便稍微放了心,知道至少这些日子不会有突然变故。可即便如此,也难保不会有意外发生,所以还是得尽快想出对策来。 我又与狱卒闲话客套几句,又求着牢头借来只水桶,打满清水,这便抽身出去奔牢房过去。一名脸熟的狱卒跟我过来,开了牢门放我进去,自己便又回了外面屋子里与其他人一起吃喝。 进了牢房,我将手中一桶水放在地上,见旁边摆着的午饭仍然如往常一般没动过,不禁叹息。本想埋怨李暮阳又逞着性子来,不知保重身体,但转念又想到他这几日虽然没受什么刑,加上天天服药,身体略好了一点,但即便能略动上一动,毕竟双手还是伤得极重,恐怕依旧不敢碰什么东西。一想到这些,我又不忍再苛责他什么。 正在胡思乱想,李暮阳似乎恰好从昏睡中醒过来。他仍和昨日一样倚坐在墙角,姿势几乎没有什么改变,我不禁怀疑他是不是自我昨天走后就一直如此。 我依旧先端了地上的水碗过去,对他笑笑:“今天觉得怎么样了?还有哪里痛得厉害么?” 他侧头看了看我,也勉强回了个笑容,轻声答道:“已经好了许多,只是仍疲乏得很,不大想动。” 我心中叹息,他说的轻松,其实谁看不出他此时岂止是疲乏倦怠。那一身的伤即便回家细致调养,也不可能说好就好了,何况仍在此处缺衣少食,还得受着阴寒侵袭。但我也不愿戳破他的谎言,只端了碗凑近他的唇边,笑道:“现在没什么好吃的,你就多喝点凉水吧。” 他右手稍抬,但最终还是放了回去,略张了嘴,就着我手中的碗喝了几口水,但似乎咽得有些困难。我猜想,大概是喉咙发炎之类的缘故吧。 “还带了什么来么?”他靠回墙上,咳了几声之后慢慢问道。我听他声音低哑无力,说话时又气喘的厉害,隐隐有些担忧,希望不是受寒染了肺病才好。但伸手摸他额头,虽然烫,但却并非高热,又略放了些心,于是展开了从家中带来的几样小巧点心,笑道:“我说你怎么宁可饿着也不吃牢中的饭菜呢,原来早就算准了我会给你带好吃的来。” 边说着,便将桂花糕掰成小块,就着水一点点喂李暮阳吃下去。 只吃了两块,他便轻轻摇了摇头。我叹了口气,劝他半天,但仍毫无作用,只得将点心放下,又从怀里取了丝帕,在一边桶中浸湿,与往日一样给他清理伤口。 他指尖处的伤经了这几日的清理、上药之后虽略有了些好转,但似乎仍是极痛,我用帕子擦过的时候即便是小心万分,可他依然长蹙着眉,而涂上药物之时,他更是死死咬着嘴唇。待到上药结束,他唇上已经染了丝丝血迹。 我轻叹,将他双手放回身前,尽量不让指尖和左手小指处的伤口沾到不洁的地方,又重新洗净了手帕,帮他擦脸,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 李暮阳本来一副虚弱至极、昏沉欲睡的样子,但当我提到陆定文回来,又细细叙述了当时场景之时,他却忽然睁了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我心里诧异,本想追问,但转念想到他既然欲言又止,想必也是不愿让我探究的,此时还是别再用言语激他比较好。 “现在是什么日子了?”或许觉得突然而至的安静有些尴尬,李暮阳轻咳了几声,低低问道。 “呃,那个……”我赶紧回过神来,“今天已经是十一月二十三了。”答完,突然心中又一酸,在这牢狱中,从来不见天日,竟连时间都已显得模糊了。但虽如此感慨,却不敢将心思显露于外,于是掩饰着笑道:“近来我和李霏细细商量了些对策,也派人暗中去当日那当铺之类的地方探访过,倒是得了些消息,日后想来能够用得上。此回又从大姑娘那边借到了些银两,也称得上准备充足了。虽然那梧州刺史未必愿意帮忙,可总会有其他官员的,大不了我们带着盘缠去告御状如何?” 我这番话前半倒还是正经的,可最后一句却纯属戏言了,皇帝高高在上,哪里就会管这等事情,而这话不过是只图一笑而已。李暮阳大约也猜出了我的心思,淡淡笑了笑,正要说话,突然神情一下子变了。 “怎么了?”我急忙追问。 他不答,看似在思考着什么。我也不敢再贸然打断他的思路,只得耐心等待。又过了片刻,李暮阳转头看向我,轻声道:“若你手中已有了证物,可愿为我进京一次?” 我吓了一跳,诧异问道:“怎么?难道真是要告御状不成?:”虽如此问,我心里却在想,这孩子莫不是伤病交加,脑子也出了问题? 他又咳了一阵,这才轻叹:“我脑子没问题,你不必这副表情。”或许是见我无言以对,他又继续说道:“二妹夫今年进京赶考,此时秋试过了月余,殿试或许结束,或许将要开始。我在想,若是他考中,或许与朝中官员会有所交往,即便不幸落第,与他相熟的举子大约也会有些考取了功名的……” 竟是如此! 我简直大喜过望。我怎么早没想到这层关系呢!明明就是那么明显的事情,可偏偏却鬼使神差的忘了个一干二净。好在今日想起还不算太晚。 既有了这主意,我不愿耽搁,赶紧又喂李暮阳服了药,这就起了身。 “我若亲去,李霏便会来探望你;若遣了别人去,我明、后天就来和你说这些前后事项。但无论怎样,你可得记着,千万保重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切莫让我们白忙活了一番!”临出门,我回头又嘱咐道。见他微笑点头,我这才放心离去。 62、六十二 柳暗花明(2) 我当然能猜到李暮阳说要麻烦我去京中的意图。 这些日子以来,我常常自责,觉得自己根本是思想上身高两米,行动起来却才一米一,简直可以买儿童票,折腾了一圈之后,其实还真没办成什么事。平日里虽然不待见林彤,但不得不说,单说将我们这些女眷提前从牢中解放出来这件事,她的功劳算是不小。而李霏这个深宅淑女,现在打也挨了,牢也坐了,还得抛头露面去帮着主理家务。相比之下,我更想抽自己俩耳光。 此番心思,我最近几日也曾与李暮阳提起过,深感有愧于他当初的期望,而那些时候,他每每只是无言。然而今日他说了这些,我当时还不觉得如何,待到回家之后细想起来,却觉得他那话中似别有深意。 若说去京中找人,随便任何一人都可办到。而我,却是这些人选中最不可靠的一个。毕竟我来此处不足一载,又少出门,千里迢迢奔京城过去……说不定早把自己丢在什么奇怪地方了。而他却说,要我为他进京一次。这分明是在暗示我他仍信我,愿意以性命相托吧。 想到此处,我不由苦笑,这人啊,说话从来是如此拐弯抹角的,也难怪当初我误解他那么久了。 “四嫂,今天四哥身体已好些了么?”李霏不知何时到了我身旁,柔声问道。 我赶紧收了心思,正经回答:“比起前几日好多了。虽然伤口还没有痊愈,但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加上牢中的狱卒都收了咱们家不少银钱,想来近些日子不需太过担忧了。” 答完,我忽然觉得李霏神情有些奇特,不禁诧异追问。 她垂首掩面低笑,在我催促下才答道:“方才我见四嫂神色,便猜到事情大约有了好转。四嫂难道自己没有发觉么?你可是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我心口一跳,赶紧笑道:“你倒是眼尖。”又拉她到身边坐下,附耳对她小声说了狱中我与李暮阳商议之事。只不过将他特意托我进京一事略去了。 李霏听完,脸上微微浮现出惊喜交加的表情,握着我的手笑叹:“阿弥陀佛,总算是老天爷给了李家一条活路。怎么早没有想到这事……不过,现在倒也不晚,此时进京的话,正能赶上二姐夫殿试的日子。四嫂可想好要命谁前去了么?一定得找个稳妥人,收拾一下便尽早打发他出发吧,千万别误了时日,万一与二姐夫他们错过了,这事情可就又麻烦起来了……” “行了行了。”我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你怎么今日一开了话匣子,简直要比我还能说了?丢了你那大家闺秀的面子也不怕羞?” 李霏脸一红,又垂了头,半天才低声道:“四嫂自己心情好了,就又拿人来取笑。当初老太太和四哥谈笑间曾说你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我还存疑,此时总算是……”她说到一半,话突然止住,本来还带着的笑意一下子又淡了下去,反而添了几分黯然。 我知她玩笑间又想起了老太太的故去,再加上担忧李暮阳的伤势,现在心情难免不畅。于是,我赶紧回握了她的手安慰道:“霏儿,甭总是想那些过去了的事情。老太太在天有灵的话,也必定不愿看你这宝贝孙女每天为她伤心难受,何况你四哥现在……哎?对了!刚刚你说他取笑我来着?我说,这人呐,怎么能背后里道人长短,赶明儿我可得好好问问他!” 听了我前半句安慰之语,李霏颜色虽稍解,但仍有些忧伤之意。可后面那些话一出,她却噗嗤一声又轻笑出来:“四嫂,我说句不得体的话,你可别怪我。过去那些年我总觉得你为人过于和顺了,也难免……可现在看来,反倒是我看错了,你与四哥两人的性子还真是……” 这什么跟什么啊。 我伸手轻轻拧她的脸,笑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学得如此贫嘴的?尽说些不着调的话。”想了想,又低声叹道:“你可别和我装糊涂,我是什么人,你难道真不知道?” 李霏一怔,随即浅笑:“我不知自己糊不糊涂,但我却明白,四哥娶到你,真是幸事。” “越说越没谱了!”我笑骂了一句,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正了颜色问道,“你觉得要找谁进京最为合适?” 李霏抿嘴笑着看我一眼,神色微妙。我正想再拧她一把,却见她略躲了躲,说道:“二姐夫其人咱们都不曾见过,这样说来,只要是信得过的人,我想,或许都可以吧。” 我点点头:“的确,咱们家现在只剩女眷在这里,实在不方便远赴京中,更别提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寻人了。可若是旁人,信得过的又并不多,也就是几个丫头和陆定文。” “四嫂,”李霏突然插嘴,“我这话虽有些唐突,但四嫂别不爱听。我这些日子冷眼旁观着,见那陆定文人品虽好,但似乎对李家仍是存了别样心思,今次之事,我总觉得还是不要托他去办为好。” “别样心思?”我一晃神,又想起从初见开始陆定文种种表现,忽然想到了李霏真正的意思,于是笑道,“你说的没错,这事的确要考虑在内。你放心,我做事自有分寸。”见她赧然一笑,我又说:“自抄家开始,便不曾听闻陈伯陈婶的消息,前些日子去打探了,但也只知道他们似是回了老家。我现在记不得过去的事情,你说说,除了他们外,可还有什么多年在李家的忠心人没有?” “这……”李霏蹙眉沉吟。 正当此时,清菊刚好进来,大概是听到了我们的几句对话,于是笑道:“要说对李家忠心不二的,我倒知道一人,只是这人言语太没廉耻,我们平日都懒得理他。” 似乎受了提醒,李霏一下子失笑:“这样说起来,我也想起此人了。” 我受不了这两人打哑谜,连忙追问:“你们都知道了,可也得顾着我啊,快说说,这人究竟是谁?怎样才能找到他?” 李霏微红了脸,拿帕子掩了嘴笑道:“四嫂还是问清菊吧,我可不想提他。” 不待李霏话音落下,清菊便接口:“少奶奶,这人叫靳宓,但我们私底下常常称他金迷。他从小被买进府来,因为生得聪明伶俐,一直跟着四少爷做伴读小厮,后来少爷外出打点生意之时也常带着他。”说到此处,她笑了笑,又继续道:“可惜这人有两大毛病,一是爱财如命,二是经常胡言乱语口无遮拦的,连老爷太太都敢打趣,因此被陈伯打了好几次板子,要不是少爷执意留下他,恐怕早就让人撵出府了。可这人偏生又没记性,疼过了就忘,从没见他收敛一分。” 我听清菊描述的绘声绘色,觉得很是好笑。但转念间,心中却一动,赶紧问道:“他与李术两人是不是自幼就跟着少爷的?” 听我这句问话,李霏脸色一变,想是记起了当日公堂上的事情。但清菊却不知此间种种,只爽快笑道:“正是。只不过那李术总喜欢贪些小便宜,虽然听说他做事并无不妥,但清竹与我都不很喜欢这人,总觉得看到他就不舒坦,并不像靳宓,虽然嬉皮笑脸,但却很是忠心,所以方才我并没有向少奶奶和姑娘提起李术。” 这就对了。 我记得过去曾听李暮阳提起过,往日里常与他一同出门巡视各处生意的小厮有两人。当初我以为这两人搞不好都被刘老爷收买了,可那日公堂上却只见了李术。今天又听得这番说辞,想来另外一人便是靳宓,而他既然当初没有为了私利而上堂作伪证,说不定这人还真可以相信。 一边盘算着明日再去问问李暮阳,我一边问道:“光说这人可信,还没问你们知不知道他现在何处呢?”如果和陈伯他们一样,我怕是又空欢喜一场了。 清菊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这人住处离咱们这不远。他还说,死活不信少爷做了那等缺德事,他虽帮不上忙,但也不走,就留在此地等着消息。若是那县太爷猪油蒙了心,判了冤案,他便拼了命上京告御状去。” 看清菊边说边比划,神色语调学得倒是有几分活灵活现的意思。我不禁也松了口气,笑道:“如此甚好。只是,这些日子怎么从没见他过来?” “少奶奶!”清菊半带了抱怨语气,“那金迷也配来见太太、少奶奶和姑娘?他若是敢进门,我便立刻撕了他那张从来都是胡说八道的嘴!” 正说到此处,忽然听到院门口橙子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不行!菊姐姐说了,就是放了隔壁的狼狗进来,也不能让你进门!” 我有些诧异,不知橙子这是对谁发威呢,却听清菊噗哧一笑:“少奶奶,看来我今儿个就不该提起他,这不,说着说着,还真把人给招来了。”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忙吩咐清菊:“得了,咱们说不定还有事求他呢,可别把人给打跑了。赶紧请他进来说话吧。” 听我这样说了,清菊也不再逗趣,这便出门唤住橙子。 我扭头对李霏笑笑:“你要不要回避一下?毕竟是姑娘家,主仆相见,会不会有不便之处?” 我只明白大致的礼节,对此种细微之处实在不甚了解,故有此问。 李霏却淡然摇了摇头,答道:“现在家业败落至此,我哪还有心思讲究那些虚礼俗套。况且,我常听四哥提到这人,说他可贵在处事圆滑,但嬉笑取巧之外,内心却仍存刚正之意。我想,日后或许还有能用到此人之处,早晚都得见到,何必此时还摆那架子去。” “既如此,那咱们就免了那些让人厌的繁复礼节。”我正说着,客厅房门已被推开。一名看上去大约十八九岁的青年跟着清菊进了屋。 外面寒冷,清菊待靳宓进屋后便急忙去关门,而那靳宓就一边呵着手,一边直直与我对视,目光中透出的尽是饶有兴味的感觉,并未有丝毫尴尬不安。 我是谁啊,当初给人面试的时候难道还少和人对看了么?见他不转开视线,我也慢慢饮了口茶,笑着看回去。反倒是清菊回身发现了如此诡异情境,有些忍无可忍地重重咳了一声。而靳宓却仍是毫不在意的样子,咧嘴笑道:“菊丫头啊,人家都说咱们四少奶奶是当初县令大人的千金,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呢?” 我几乎一口茶全都呛出去。难怪方才清菊说他因为口无遮拦而挨了不少板子,看来,他也是活该自找的。 不待清菊回答,我淡淡笑了笑:“本朝律法可曾定了县令千金该是什么样子的?若没定,你如何能说什么像与不像。况且,要说不像,你这最为不像李家家丁之人,如何有脸面来提此事?” 说完,我眼角余光扫过众人。李霏仍是端庄中略带羞涩的样子,只不过微低了头。靳宓则是一脸毫不掩饰的吃惊表情。而清菊却忽然指着靳宓笑起来:“你平日里不是油嘴滑舌的么?今日可算吃瘪了!少奶奶说的真叫人心里畅快!” 清菊平日虽然爽利直率,但在多人面前如此不顾场合的说笑,这还是头一次。我猜,大概也是受了靳宓的影响吧。 笑归笑,但此时毕竟还是正事要紧。方才一番观察、闲谈了几句之后,我基本可以确定此人并非李术之流,加之实在没有其他更可靠的人选,便不做遮掩,将近日之事以及所做的打算又细细讲了一遍。靳宓虽然方才进门时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但谈起正事来,脸上却半点玩笑之意也无,听到关键环节,还常常反复确认几次。 “大约就是这些事情,你还有什么疑惑没有?”讲述完毕,我直接问靳宓。 他嘿嘿一笑,答道:“谁让少爷平日里待我跟自家兄弟似的,现在少奶奶和三姑娘又这么信得着我,我要是说不干,那还不如让我找棵歪脖树吊死痛快点。”随即,又正色问:“这事怎么不派那个人去?”说着,透过窗子指了指刚从邻院过来的陆定文。 这人的痞子外表下,倒真是有颗剔透之心。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清菊看清了靳宓所指之人,又回头对他骂道,“少奶奶让你去做什么,你便老老实实做了就是,哪里来的这许多问题!” 我苦笑,这两人搞不好还真是对欢喜冤家。正要开口,却听李霏和声说道:“这人几天前方自远处归来,疲乏未解,因此希望你能代劳此事。” “哦?疲乏么?我看这人好像挺精神啊。”靳宓挤眉弄眼地笑,但却也不把事情戳破,“不过既然三姑娘这么说了,那大概是我眼花。只不过,这人是不是还是先支出去的好?” 支出去?我心里默念了几遍这话,突然想到了靳宓所指之事,于是笑道:“二少奶奶这些日子身子不太好,在此处毕竟衣食都比不得过去家中,前两天恰好有她娘家人来书信询问,似乎很是思念她。我琢磨着,要不然,明天一早就让陆定文驾车送二少奶奶回娘家休养也好。之后,还可以替我送信回趟家,也免得我娘担忧。” 我记得,假称去寺中还愿那日,李暮阳言谈中显出他早已差人查过陆定文的底,而靳宓既然深得李暮阳信任,说不定当日去查访此事的人正是他。换句话说,他若非了解了陆定文的心思,方才又如何会提出那种看似不着调的问题。 而这屋里其他的几人,这些日子也多少都猜到了陆定文二十余岁尚未婚娶的理由。加上靳宓一提点,很快都想到了其中利害关系,自然不愿将关系到李家兴衰的事情交与他手。 可若明着将他打入冷宫,又怕再引发种种意想不到的问题。在这个关节上,想来想去都觉得只有支他出去才是最好。只希望,他能尽快忘了过去那点心思,别再如此拖延时日,早日娶妻生子、共享天伦。 计议已定,靳宓便依旧一副痞子表情地告了辞,慢慢晃出院子。中间还在院里与陆定文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 我不禁有些开始佩服这人,无论是实际上心思的缜密,还是平日里做戏的功底,都真不是一般人可以企及的。而转念间,又想到,让这人能够忠心跟随的李暮阳,究竟又是如何?是否仍有我所不了解的一面。 63、六十三 柳暗花明(3) 既然议定了此后事宜,我便早早按着商量好的说辞打发了陆定文去送二少奶奶回娘家。看着他驾车远去,我赶紧回屋召集了众人整理最近这些日子东访西探弄来的种种证据和线索,只留了橙子一人在正屋照顾郑太太。 郑太太自从牢中出来,身体便不太好,隔壁那个谢大夫给诊了脉之后冷冰冰地扔下一句:“年纪大了,加上受惊吃苦,得静养一两月才能好利索。”于是,我们这些谋划计议便不敢惊动她,只能在东厢房我与李霏住的地方进行。到目前为止,她所知道的,大约只有我买通了狱卒和二少奶奶回娘家两件事罢了。 众人进屋后,清竹掩了门。李霏执了笔,细细询问起来。从哪些官差狱卒愿意作证刘老爷曾常常往来于县衙,到当初李府的丫鬟香杏手中是否还有大少奶奶与她堂哥刘少爷乱伦悖德、行那苟且之事的证据,全都问了个遍。 她边询问边将前去调查探访之人的回答一条条记录下来,连同取回的证据一同整理好。又取了厚纸垫在这些纸张证据之下。 她正要包起,我抬手止了她,又问:“靳宓,你可有证据指证那李术是个心思狭隘、唯利是图的小人?” 靳宓转了转眼睛,咧嘴一笑:“连他小时候尿过几回床我都知道,何况这点小事。要说证据,虽不多,但一两件还是有的,少奶奶放心就得了。” “如此甚好,这样一来,当日堂上的唯一人证便无法让人相信了。”我点头笑道。正在这时,屋门被人急促敲响。 清竹起身开了门。谢琛谢大夫跛着脚慢慢走进来,神情一如既往的让人联想到上了冻的石头,只有眼光扫过清竹的时候,才带了丝暖意。 他径直走到我们围坐的桌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啪地拍在桌上。 我一惊,但待到看清了这纸上内容之后,又不禁笑起来:“你这人真怪,送好东西来怎么还像是发战帖一般?难怪你那医馆门可罗雀了,敢情病人到了门口都被你吓回去了。” 他瞪我一眼,仍不说话,自己默默找了椅子坐下,脸别向一边。 我知他大概还在恨我总找茬损他两句,但也不想白白放过这难得的乐子,于是只当看不见,也不再理他,反而伸手取了那张纸细细读起来。 这正是去典当一干首饰砚台的那天,当铺留下的物品入库底账。原本这东西仅有当铺掌柜等极少数几人才能经手的,想来县令也觉得没有别人能够看到,因此并不曾收走或严命当铺销毁。 而昨天靳宓回去之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今天一大早便急急送来了一张典当日期正是那两日上的当票。起初,我与李霏都并未发现什么异样,直到靳宓神秘兮兮地笑称,这东西居然是他私改了一张旧当票所伪制的。 我们全都大喜过望,有了这个,便可以套来当铺入库底单,这对我们的好处不言而喻。只不过,让谁去套话却是个问题。我们一干女眷,都不好意思出去与人纠缠这种事情――好吧,我的确脸皮厚又没节操,但是仍然不能让人家日后讲究“李家孙媳妇不守妇德出来和人大吵大闹”。就算我不要脸,这李家其他人可向来是心气儿高面子薄的,知道我演了这一出,还不就地把我勒死算了。 所以思来想去,这事还是交给男性去办比较合适。 很可惜,靳宓虽然当日身在外地公干而没有去当铺,但鉴于李家的名声地位与他本人这几年的折腾太厉害,当铺老板也未必就不认得他了。而陆定文这个被我们意图刨除在重点计划之外的人自然更是不行。 因此,最后,我们的目光都锁定在一个人身上。 说起来,谢琛来此地不久,少有人知道我们与他相熟,而他为人处事虽然冷淡,心肠却很好,加上李家之事也知道了大半,所以此事拜托他倒也刚好。 此时看来,当初这人还真没选错。 李霏示意清竹去倒茶,又柔声道:“谢大夫此次辛苦了,那当铺掌柜的可曾为难你不曾?” 谢琛抬头看看,大约是见李霏并不像我一样拐着弯挤兑他,这才缓和了表情答道:“没有什么为难不为难的。他初时只急着找我要赎取的东西,可这当票既是改过日子的,他自然找不到,我便趁机闹起来,要他去细细翻那入库底账。” 我此时已看完了那页底账,清楚看到上面并没有所谓的玉佩记录入库,于是接口笑道:“这当铺掌柜的当日既然贪了点小利便开了那种不清不楚的当票让小人利用,又不敢出面说清,可见就是个软弱贪婪之人。今日一看你这棺材板似的表情,当然不敢生事,于是痛痛快快去查了底账――我说的可对?” 他瞪我一眼,闷闷冷哼了声。 “那你是怎么拿到这页纸的?”我不理他冷冰冰的反应,继续问道。 他仍不答,待到清竹和声又问了一次,他才说:“那掌柜查了几遍,仍然找不到,我便佯怒,夺了那本底帐过来,自己查起来。这页不过是顺手扯下来的罢了。”说到这,他敛眉沉吟片刻,又说道:“只不过,这东西到手后,难免还是用了李家之事威胁,又许了他此事将来必定不牵连于他,这才得以脱身。想来,他若是心虚恐惧,或许会走漏风声也说不定,你们要拿这东西去做什么的话,还是尽快为好。” 我与李霏几乎同时点了点头。这一步毕竟是险招,虽然给我们添了胜算,却也要求更快的速度,若是耽搁下来,事情传到县令那边,或许反而前功尽弃了。 至此,事情算是基本定了下来,靳宓自去牵了马,又取了简单行李。清竹则去准备路上盘缠、京中打点官员所用银两等。待到两边准备完毕,刚好李霏也已书就诉状。我接过看了看,行文流畅、文采斐然,其情更是真切,堪称诉状典范,于是将它与方才的种种证词清单放在一处,细细包好,这才递给靳宓。 “我不愿多说,你该知道,李家存亡就在你肩上了。”靳宓上马时,我送到门外,对他正色嘱咐。 他依旧痞子似的一笑,但却将那一包证词等物小心放入怀中收好,随即策马离去。 此时已近中午,我和众人站在门口远远望着靳宓的身影越来愈小,最终转出巷子口,消失在视野之外,这才转身回了屋。 “清竹,”我喝口茶润了润嗓子,唤住了正要去准备午饭的清竹,“此处到京城快马要几日才能到达?” 清竹略心算了片刻,答道:“若是策马疾驰的话,大约四日左右即可到了。听说明日恰是殿试之期,再有一两日皇上便会钦点三甲。我想,如若事情顺利,十日之内靳宓便可回来,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十日么…… 在古代来说,这个时间也许并不算长。可我现在却恨不得连飞机都赶紧发明出来,好让靳宓在路上少耽误些时间。这十天里,若是那当铺掌柜心里有些惶恐惊惧,再去县衙那里抱怨上几句,只怕李暮阳就算是九命猫也不够死的。 想到此处,我心里又无法安然,只觉得慌得很。在地上来回踱了几圈之后,又吩咐道:“清竹,从今日之后,你和其他几人便轮番去当铺附近探探风声。我猜想掌柜的必定不愿见咱们家的人,但是,若能见到了,便和他提一提二姑娘夫家的事情,让他老老实实把嘴闭严了,日后无论李家如何,都必定不会找他的麻烦。不然的话,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也要让他受些罪!” 清竹点头应了,正要出门,又问道:“少奶奶,这掌柜的既如此胆小,如何能信得咱们?万一他吓慌了神,硬是觉得咱们拿话敷衍他以求将来报复,这可如何是好?”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要安抚人家,好歹也得给他个信得过的保证。 这样一想,我脑中闪过当日安抚林彤之时的场景,于是问道:“林彤当日应该是带了我一只墨玉镯子来的,后来呢?可是让她带到刺史府里了?” “呀!”清竹一下子小声叫出来,“少奶奶,这些日子忙,我都忘了提起这事。我前些日子陪林姨奶奶出去散心,在醉仙楼边上挑那些小玩意的时候,遇到了个气宇轩昂的男子,那人与林姨奶奶似乎相识,见面时很是惊喜的样子。两人先在酒楼边叙了几句,后来,林姨奶奶便遣我回去,她自进了醉仙楼与那人谈了许久。可我仍有些担忧,所以就站在外面等着,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林姨奶奶才出来,脸上还有泪痕没干。” 听到这,我便是傻子也猜到那男子便是又微服出来逛街喝酒找姑娘的刺史了。想必林彤就是这样与他重逢并商定了条件的。 我隐隐觉得有些头痛,不愿再去细想这些事情,又问:“别光说这个,这与我那镯子有什么关系?” 清竹抿嘴一笑:“林姨奶奶当天下午就让人接走了,我们也拦不住。她临走时,从手上褪了那镯子给我,让我交给您,说是这东西物归原主,她再也用不上了。只不过,自您回来之后,里里外外事情多得厉害,我这脑子又糊涂得很,一时竟给忘记了。” 说完,她便转身进里屋翻箱倒柜了好一阵,这才出来,手里托着两只锦囊。 “少奶奶,”她将其中一只锦囊递给我,“这里面便是那墨玉镯子,另一个是少爷当初遣我们出来时交给我的香囊,您看看,可有差错没有?” 大略看了镯子之后,又启了另一锦袋,细细看了当初只听老太太提过的墨玉香囊。我虽不懂玉,但毕竟在李家近一年,此时也多少能看出这香囊无论玉料还是雕工,都属极品。我低叹,这物件还在,却不知以后还有佩戴它的人没有了。 叹息一阵过后,我将香囊玉镯都收回袋中,又交给清竹,正色道:“你将这两件东西交与那当铺掌柜,告诉他,这是李家祖传之物,李家子孙视其重逾性命,现在请他收好,待到官司之事尘埃落定之日再还回来。若是日后我们食言、将他拖入这趟浑水,便请他大可以将这两件东西随意砸了泄愤。”说完,又笑笑:“他即便看不出靳宓造的假当票,但也该看得出这两件东西的价值。” 三少奶奶因那玉佩之事愤而自尽,李暮阳在危难之前将这香囊托人带出来,加上林彤心中虽怨我却仍没有将这镯子据为己有或者毁掉,这种种事情都让我觉得此时之人对待家族信物之类的东西,实在是看得极重。这自然可以称为愚昧,但反过来想想,或许还是因为心存了信仰敬畏。若是对神明、祖先或其他逝者毫无敬畏之情的现代人,大概是断不会在这等时候还想到保全先祖遗物吧。 也正是为此,我相信那当铺掌柜若是拿到了这种东西,应该心中多少会有些安稳之意,不至于狗急跳墙。 听了我这种吩咐,清竹脸上闪过一丝不安,想来她也是在担心这两样东西有去无回。但她并未多说什么,只点头应了,随即默默退下去。 我又猛灌了几口茶水,看看时间大约快到了午时,于是又取了点心包好,如往常一样出门去县衙。 此回我并未给牢头狱卒带什么酒肉银两。这些日子以来,为了打点他们,我已经搭进去了百余两银子。而这几名狱卒虽贪,但却大多生性爽快,得了那许多好处之后,早不拿我当外人,我偶尔空手去探监,他们也仍是和气神色,未见什么不快。 加上今日送靳宓走时,为了让他多少疏通下门路,我给他带了两千五百两银子,几乎已是倾尽所有。现在家中所余的,不过百两而已,已不能在胡乱花销了。 暗暗算着这些日子的开支,忽然听耳边笑声响起:“妹子还要往哪走?难道今天不是来看你家相公的?” 我一怔,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已经走过了李暮阳所在的牢房。于是赶紧赔笑道:“大哥又在取笑我了,方才一时晃神罢了。不过,倒是多亏了大哥提醒我。”说着,那陪我过来的狱卒已开了牢门,我钻进牢房,又回身冲他施了礼,这才去查看李暮阳的境况。 他似乎又病得厉害了些,连我进来,他都没有什么反应,一直倚在墙角昏昏沉沉睡着。 我走近前蹲下身子,唤他两声却不见回应,于是拿手摸上他的额头,果然觉得触手之处烫得厉害,比昨日高烧更甚。 我又叹了无数次气,心里扭成了几百个结,这人现在一身是伤,病情反反复复也不见好,不知道这十来天还能不能安然撑下去。不过,虽然心中纠结不畅,但手中却没停下。经了这些日子之后,我早熟悉了照顾病人那一套,很快便伺候这病得半死不活的倒霉孩子换药梳洗完毕。只是……我看着放在一旁的点心皱了眉,这人要不醒过来可怎么吃东西呢。 正在郁闷,忽然听得李暮阳在昏睡中咳嗽起来。我赶紧扶他坐直,一手轻轻给他锤了锤背又帮他顺气止咳。但忙了一阵子下来却毫无功效,他越咳越厉害,到最后身子已在轻微发抖,似乎连坐着都有些困难。 我有心喂他喝点水压压咳嗽,可又担心会呛到,反而对身体不好。这样左思右想,心里不由愈发焦急,却只能跪坐在他身边揽住他的肩,让他靠着我、少耗费些力气罢了,其他的忙却是一点都帮不上。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我觉得漫长的简直像一个世纪,李暮阳的声音已经哑得快要发不出来了,而咳嗽却仍然断断续续,却始终不停。 终于,他的身子剧烈地颤了一下,猛的呛出一口血来,随后便如同脱力一般再无什么反应。我赶紧使劲扶住他,一边回身取了水碗。 “来,喝点水。”我低声劝道,也不知道他究竟听到没有。 他顺着我的动作微仰了头,略喝了几口水之后,却又轻咳了起来。我心里再次抽紧,但好在这次咳得倒不剧烈,很快便止住了。 “红叶……” 我尚在忧心,忽然听到李暮阳低哑的声音。 “醒了?”我挤出个笑容,尽量轻松地和他打了招呼。 他极弱地点了点头,但我敢打赌,若不是他的头此时仍靠在我肩上,我绝对不会发现这一微小动作的。我不由又重重叹气:“什么时候高烧成这样的?怎么不叫狱卒过来?他们拿了咱们家不少钱,难道你还怕他们给你脸色看么!” “不是……”他刚说了半句,便又咳起来。 我一面不敢再惹他说话,另一面却又心里憋闷生气,半天,禁不住又低声骂道:“什么不是!你这人总是这样,不该端架子的时候非要摆出那副少爷架子来。知道的人说你有骨气,不知道的人都那你当笨蛋、觉得你和自己过不去么。我说你怎么到现在都不懂得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就低头呢?!……” 絮絮叨叨念了许久,我终于觉得畅快了点,这才想起来我大概又是迁怒呢,这些日子积累下的压力不少,又不能表现出来,这回倒好,借着这个由头全向个病人发泄出来了。这样一想便觉得,我可真丢人丢到家了。 我讪讪闭了嘴,正琢磨着要不要向李暮阳赔个不是,却听他轻声叹道:“知道了,是我不好……” 我顿时觉得喉咙哽住,别说道歉,连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只能默默握着他的手,心里真可谓百转千回。这人到了此时,竟然还对我一味迁就,相比之下,我可真是混蛋得不能再混蛋了。 感觉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待气息略稳,才又轻声说:“红叶,不必如此。这些日子要不是你,我早死了。何况家中大小事情都得劳烦你,是我亏欠你才对。” “胡说!”我连忙打断他的话,又思量了片刻才低声说道,“我初来之时,离了李家便无地立足,而那些日子李家上下都待我极好,就算是你,虽然不曾来过,但吃穿用度还不是时常给我送来。” 说到这,我见李暮阳微有些赧意,于是笑笑,又说:“即便知道她们是拿我当原本那四少奶奶才待我好的,可受了这些恩惠的人,毕竟不是她,而是我。所以,我不能在有难之时袖手旁观。何况,你当初受了我那许多无缘无故的气,都没去告个状参我一本,我今日难道就能以怨报德了么?” 听我这些话,李暮阳低低垂了眼,轻叹道:“也不是无缘无故。当初行事思虑不周,这些年亏欠了她许多,你当初对我说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 “行了行了!”我稍用力握了他手心,又笑道:“别跟我说这些酸的要死的话。”一转念,又问:“我今儿个可听三姑娘说了,你当初还和老太太说我得理不饶人了?你这可太不君子了。你说,以后怎么办才好?” 他微怔,随后似乎想起了缘由,低低一笑:“怎样都好。” 我瞪他一眼:“你故意的是吧!” 这人似乎抓住了我的把柄,知道我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每次他一示弱,我就没辙了。 趁着他此时神智清醒,我喂他吃了些点心,又服了药。一边将这两日的事情,包括给当铺掌柜送去东西质押一事都细细说了一番。他一直没有什么反应,直到最后听我提起已经让陆定文送二少奶奶回娘家休养一事,他才淡淡开口:“这样也好。”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脸上有些热。不禁发自内心感慨,这人一大本事就是能把本来很简单明了的事情说得极为玄妙、让人觉得话中有话。 狱卒既收了贿赂、与我熟识,通常就很少来催促我离开。因此,我也多了不少时间能陪在此处。现在,李暮阳病得不轻,我多留下一阵子,心里也能多安稳一些。尤其经了今日的事情之后,更是难免担心我走后他病情万一加重。于是,狱卒不来催,我就不急着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商量日后的事情,一边时不时地试着李暮阳的体温,查看他病情,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离开。 临走前,我扶他躺在草垫上最为干爽松软的地方,又扯过旁边那条脏兮兮的絮被给他盖好、掖紧。又笑道:“我知道这里又脏又难受,但你少不得还得忍几天,等到回家就好了。此时可千万别计较那些细枝末节,还是保重身体为要,你可明白了?” 李暮阳对我淡淡笑了笑:“放心。” 我突然很想再握住他的手,但想想又觉得不该让自己去做那些生离死别似的奇怪事情,于是只回了个笑容,便起身离去。 然而,走在牢狱阴暗的走廊之中,却有一丝莫名的不安自我心中隐隐浮起,若有似无地纠缠不散。 64、六十四 出狱 或许是在牢中待了太久、受了寒,也可能是这些日子过于忧虑,一回家我就觉得身体不适。连晚饭都没胃口吃,只在清竹她们的劝说下喝了两碗姜糖水,便上床休息了。 第二、三天,我依旧头重脚轻、鼻塞流涕,几乎下不了床。虽然我很少对镜自赏,但光是通过其他人的表情反应来看,我也能猜出我那副样子定是凄惨狼狈无比。我不由再次暗自鄙视古代富家少奶奶的体质。 这样的状态自然是没办法再去探监,当然,即便我要逞强,众人也会因为担心交叉感染而不许我过去。而李霏一个姑娘家,我终归还是不愿让她去那种地方抛头露面。结果,争论到最后就变成了清竹带着点心、伤药以及谢琛一起去监牢探望,顺带着也可以让谢琛给李暮阳号脉,看看是否需要更改所用药物。 这样一来,我倒闲了许多,整日无事,便只在床上睡了醒、醒了睡,几乎连吃饭都是橙子她们给端到嘴边来的。 到了第四天下午时,我刚从长长的午觉中醒过来,清菊便回来了。 这几日,她都顶替了清竹的位置去打探那当铺掌柜的行踪消息。此时我见她提前回来,难免有些诧异。 “少奶奶,”她走到我窗前,将床帐拉开,笑道,“我今天见到了那当铺掌柜的,东西也给出去了。他开始还隐隐有点惶惶不安的样子,但待到打开锦袋、见了里面东西之后,似乎便安心了许多。最后时,还一个劲地保证,那东西在他那里,绝不会有任何闪失的。” 听了这话,我也安心许多。看来,暂时这一条线索上应该不会出太大问题了。 不久,我听到院子中有说话声,似乎是清竹她们也到了家。 我赶紧起了床,让清菊请他们进来。 我先让清竹、清菊二人坐在一边小凳上,这才看向谢琛。他脸色依旧冷冰冰的,一时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眼神中却似有几分忧虑。 “谢大夫,”我不愿拐弯抹角,便直接开口问他,“这几天,他身体可还好么?” 谢琛瞥我一眼,简短回答:“暂时死不了。” 嘿!这人怎么还是这个德行?我几乎又想挤兑他几句,但此时又实在没这个心情,只好压下心中不快,又问:“这是什么意思?我知你对我成见颇深,但你也该知道现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究竟怎样,你难道不能详细说来,让我们心里都有个底么?” 谢琛冷笑一声:“成见?谁不知道你李家的四少奶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一个无权无钱、不受你家接济便连寄身之所都没有的跛子郎中又如何敢对你有成见!”他站起身,冷着脸走到门口,回头道:“他伤病交加,虽暂时有我的药续命,近日里好转了些,但这样拖下去,丧命也只是早晚之事罢了!”说完,便又冷哼一声,推门拂袖而去。 我一时怔在原地。 “少奶奶?”清竹或许是见我神色不对,赶紧起身上前劝慰,“少奶奶别往心里去,谢大夫言语上虽然冷硬,但心肠却是好的,您别和他计较。而这两天,我看他的意思大约是,少爷虽然身子不好,但这阵子当不至于有什么性命之虞,您千万别先急坏了身子才是。” “嗯,我知道。”我点了点头,“我去了牢中那么多次,多少也知道些少爷的伤情,即便今日听说实情与我想象有些差距,又如何会因为这事而不知所措呢。” 见她神情中微带疑惑,我又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你要是什么时候过去隔壁医馆,便给谢大夫传个话。他欠咱们的不过是钱,但咱们欠了他的却是人命,相权之下,孰轻孰重,他该是明白的。” 清竹称是,正要转身去传话,我又叫住她:“清竹,我虽不是什么大智慧大仁义之人,但也不至于为了几两银子就看轻了他,更不在意什么皮囊表象之事。过去的些微过节其实不算什么,他为人我自然也是清楚的,只不过,这些话我不便直接对他说。我冷眼旁观着,看他对你的话还算听得进去些,你得了空便时常去劝劝他,两家做邻居,经常来往走动也是好的。” 听了这话之后,清竹脸略有些红,垂头应了声便出去了。 我心里偷笑。清竹性情稳重温和,与那冷淡孤僻的谢琛恰好也算得上是互补了,而这两人现在看来似乎也都对彼此印象还不错,我也乐得顺水推舟。当初我便想着给清竹她们找个好人家,现在她们年纪已经不小,如果能尽快觅得良人,当然再好不过。 只不过,听谢琛的言语,他似乎生活不很如意,大概也为了残疾一事受了不少讥笑讽刺,因此才会如此孤僻。我暗叹,若是他这性子能转过来一些,我才能放心将清竹嫁过去,不然,让清竹守着个随时有爆发心理疾患危险的丈夫,未免也太凄惨了一些,还不如李暮阳这种身残志坚的让人更顺心些。 想到此处,我不禁啐了自己一口。这都什么节骨眼上了,我怎么总想这没用的事情! 但话说回来,这些日子实在是没有什么事情好做。我的日程表上除了等待消息就是等待消息,简直能让人憋闷死。 而恰是在这种时候,时间的流逝仿佛缓慢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程度。 好容易又盼了些日子,已是靳宓走后的第八天,我那免疫力低下加受了凉引起的重感冒终于好了个彻底。我几乎是欢天喜地的盼到了中午,这就忙活着准备了几样合李暮阳口味的点心,又带了些酒菜打算犒劳狱卒。 走在路上,我仍心情很是欢畅,连见到路边拖着鼻涕玩耍的三两岁小童都觉得可爱至极。可一转念,我突然反应过来,我这种心理似乎有点不太正常。为什么啊?让我去累个半死,到那又脏又臭的大牢里面伺候病人,我还觉得特欢乐?世上没有这个道理啊! 一阵冷飕飕的风吹过,我脸上却反而热了起来,心里也有些惶惶不安。这算什么事啊,难道我真日久生情看上了那倒霉孩子?我承认,抛了最初的那些偏见来说,他处变不惊和温柔宽和的性子很让我觉得与他相处很是舒坦,可这离爱情也差得太多了吧。难不成我最近母性情怀发作?即便不论人家心里还有个林彤占据半壁江山呢,我要是辗转了两个世界,到现在还弄不清什么是母性情怀什么是爱……我不如俩耳光扇死自己算了! 我边想边走,一会摇头叹气一会咬牙切齿,惹得路人频频侧目,估计是以为我疯魔了。 好容易走到了县衙大牢外,我赶紧抛开了那些奇怪念头,将盛着酒菜点心的篮子放在地上台阶处,两手轻轻拍了拍脸颊,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才重又提了篮子,摆出官方笑容走进门去。 依旧是我熟悉的那个“监狱管理人员值班休息室”,也依旧是熟悉的牢头和狱卒,但是,他们身上却隐隐散发出来我不熟悉的气场。 我虽诧异不解,但仍如以往一样走过去福了身,笑问道:“几位大哥,今日难道有什么烦心事不成?怎么神色忧虑至此?”说着,我从篮子中取出几盘菜、两壶酒,摆在桌上。 那几人相互对视一眼,都转头不看我。半天,在我追问下,牢头长叹了口气,答道:“妹子,这酒菜,我们兄弟几个没脸吃,你还是拿回去吧。” 我心里猛然一惊,背上倏地出了一层冷汗。 “几位大哥,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强作镇定,但声音却已经有些开始抖。 那牢头又叹了一声道:“妹子不知道,今天一早,大人就差人带李公子上堂又加以审问。我们不知其中详情,但人终于带回来时……” “怎么了!”我声音更抖,生怕听到最坏的结果。 “唉!”牢头摇了摇头,“人是被他们拖回来的,似是动过大刑,回来时几乎已没了气息。我们兄弟几个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还记得妹子往日里给的好处,于是赶紧又是喂水又是给吃药,折腾了好一阵子,终于缓过来些。可现在……恐怕还是凶多吉少了啊……” 听完这一席话,我只觉得背后衣服已被冷汗湿透,身子也发软,快要站立不住,只好顺势坐在桌旁条凳上。 我咬着牙平稳呼吸,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觉得手脚抖得轻了些,于是扶桌站起来,勉强挤出笑容:“几位大哥,这事也并非你们所能掌控,要怪的话,只能怪我们命不好罢了。这酒菜既带来了,就断没有拿回去的道理,何况不仅往日里几位对我家相公照顾颇多,今日之后,他既伤势沉重,还更需要几位多费些心了。” 说完,我喘了口气,又对身边一名狱卒笑道:“今日还得劳烦大哥通融我进去看看我家相公的伤势……不知……” 那狱卒马上应道:“这是当然。”说完便取了钥匙转身带我过去。 走熟了的短短走廊,此时竟显得长了许多,我恨不得能直接飞过去。可终于进了牢房之时,我却又盯着李暮阳的背影不敢上前了。 进一步退两步地纠结了许久,忽然听到李暮阳低低咳了一声。我心里密布的乌云终于透了条缝,顿时觉得轻松许多,于是赶紧过去细细查看他的伤情。 他那身囚服上依旧遍布干涸的血迹,倒是没有几处仍在流血的伤口,但我却更加忧心,生怕是上刑伤及了脏腑,这便比外伤更加危险严重了。 我先回手取了仍放在草垫子底下的那瓶内服伤药,将剩下的三四丸尽数倒出,攥在手里,又轻轻扶李暮阳坐起,让他靠着我半卧着。静静等了片刻,我的手已不再抖了,这才端起水碗,准备喂他服药。 可再看那些药时,我却又有些发愁,心里怀疑,这么大的药丸噎下去,就算是好人恐怕也被噎个半死了,更何况是这倒霉孩子。 正在犹豫不定之际,却听李暮阳低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喂我吧,我没力气。” 他声音虽弱,但语气依旧镇定平和,光听这些话,让人难以想象是受了如此之伤的人所说出的。 我虽明知他伤重,但此时却也莫名地安下心来。我伸手将一丸药放在他唇边,他张嘴咬住,慢慢咽下,如此几次,待到将我手中那几丸药全都服下之后,我又喂他喝了些水,这才扶他躺下。 “靳宓或许回来了。”我正在想词宽慰他,却听李暮阳又开口,声音依旧微弱疲惫。 我皱眉:“怎么会?我并没有得到消息。”可转念想到今日提审之事,心中又一动,于是又问:“难道今日县令狗急跳墙便是和这事有关?” 李暮阳合了眼,似乎睡了过去。我不忍打扰,只能在一边等着。半天,他终于重新开口:“县令没有提过,但我却看出他神色急躁,不似往日。想必已得到了些风声,这几天……”说到此,他突然咳起来。我赶紧扶他起身,一边轻轻拍他的背,给他顺气。 随着剧烈的咳嗽,他又吐了几口血出来,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一阵难受,但又不敢问,只默默取了水服侍他漱口。或许看出了我神色间的忧虑,李暮阳轻轻扬起嘴角:“不碍事,大约是受凉染了肺疾,日后小心调养即可。” “嗯。”我轻声答了,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控制不住情绪。别说在这个时代,即便是20世纪初,肺病也是难以治愈的顽症,哪里就能如此轻巧地说不碍事了。我心里愈发窒闷难耐,短短一个来月的时间,我在此世间熟悉喜爱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含恨而终,到了现在,我已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受住再看到身边人离去的打击。 “红叶,”李暮阳仍侧身靠着我半卧,透过肩部的衣料,我能感受到他额头滚烫的温度。可他的声音却依旧冷静淡然,“你可信天命?” 天命?我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到这个,只能揣测着古代人的心理答道:“天命,大约是有的吧,只是身在其中,谁又能辨别清楚呢。” 他略微挑起眼角,淡淡瞥我一眼,复又垂下眼帘:“虽有今日之困境,但李家却也未必就是尽了气数,或许还有中兴之势也未可知。我这些日子总觉得,你或许是上天赐来助李家脱离这场死局之人。” “胡说什么呢!”我赶紧打断他的话,“按你这么说,我都成神仙了。你可别让我觉得自己没出息了,本来就没做成什么事,你这是故意讽刺我呢是吧?” 李暮阳并不理我的心虚反驳,自顾自继续说:“我细细想过,即便你没有来此,按老太太的脾气和惯用的手段,大嫂的结局也不会有所改变,这事,终究还是要走到今天这步的。而若没有你,我怕是早已死了,三妹虽聪颖,但毕竟深居闺阁之中,未通世事,如此,李家怕是再无转机。可如今尚有柳暗花明之势,可见……” 他声音低下去,似乎陷入了沉思。我哀叹了一声:“没想到你也会拣好听的说。说吧,是不是又要让我做什么跑腿出力气的活儿才来奉承我的?” 他淡然一笑,不再说话。 我见他似乎睡了过去,便扶他躺好。虽然不放心他的伤势,但料想一时半刻也未必有什么变化,加上方才听说靳宓可能已经回来,心里难免惦记着。于是轻手轻脚准备离去。 “要走了?” 我还没出牢门,突然听到身后轻微的语声。我叹了口气,转身对他笑笑:“看你精神还好,我也就放心了。我着急回去看看靳宓是否已经到家,若是事情有了进展,便能早日接你出去,总比在此处耗时间要好得多。” “嗯。你去做该做之事即可,不必记挂我。” 我隐去担忧神色,笑着应了,这便急急奔着家里回去。 果然如李暮阳所料。我一到家,众人就迎上来,靳宓也在其中。他看起来神色憔悴,眼圈也是青黑的,整个人颓唐疲乏之极,连做出那痞子样的精力都没了。 “怎么这么快?”我虽提前得到了风声,但仍是吃惊。 靳宓勉强扯出个笑容:“我可是快累死了,一天换一匹马,连着赶了三天路到京中,回来也是同样。本来昨夜就到了,但我到了那什么官差住的驿馆,一下马就站不住了,只能让人架着进屋睡了一夜。今天刚醒过来就来报信了。” 我一下子明白今早那事情是怎么传出去的。他们连夜进程,又入住进相当于现代的市政府招待所的驿馆,当然有县令的耳目去报信,因此那昏官在惊悸中才慌忙提审逼供。只好在那县令只是有所怀疑,还不曾确定靳宓和那同来的官差的身份意图,不然,恐怕李暮阳的命早已保不住了。 但事已至此,不能再拖时日了,那县令不知什么时候再心慌一次,就有多一番是非。 想到此处,我问靳宓:“那与你同来的是什么官?他现在何处?可是信了咱们的状子,要为李家翻案?” “不是官,好像是什么官的手下……我也说不好,反正能管住县令就是了。他家大人说好了要彻查此事,让他和我先回来,以防有变。他这工夫正在驿馆等我呢,说是最迟明天一早就去县衙。” “你去见他,求他此刻立即去命县令放人。少爷今早又受了刑,这事不能再拖延了!就算等着以后彻查,也得先留着命在才行。”我急忙吩咐靳宓,又催他回驿馆,“我这便租了马车,去县衙大牢等着。” 说罢,我看着靳宓上马飞驰而去,赶紧叫清竹回屋取了银两去租马车,自己又与其他人一起找了些靠枕、锦被等物,准备等会放在车中备用。 我们置办好一切,到了县衙监牢时,刚好有几名衙役神色惶惶地从我们面前经过,想必是奉了县令之命来放人的。 果然,大约一刻钟之后,靳宓和另一陌生男子便也远远走了过来,进了监牢大门。不多时,他们的身影再次出现,而这回,靳宓的背上已背了一人。我心中积结多日的块垒终于烟消云散,身边几名同来的女眷也几乎同时舒了口气。 我看着靳宓走近,又略转了身,对着远处站在监牢门口几名狱卒微微福了身,以示感激。这才启了车门,招呼靳宓:“轻点,少爷现在伤的厉害。” 他嘿嘿一笑,动作极轻地将李暮阳安置在马车里,这才退下车,又去与那名什么官差说话去了。李霏似乎顾不上那些客套,连淑女风范都几乎丢了,自己先上了车握着李暮阳伤了的左手,含泪嘘寒问暖。我不由微笑,吩咐车夫稳些驾车之后,也进了车厢。 65、六十五 昭雪(1) 一转眼,接李暮阳回家已经有六七天了。 大概是在牢中苦撑,已经耗尽心力的关系,他在马车上还能勉强答几句话,神智仍算清醒,可一到家,刚挨着床就昏睡了过去。 而最初几天,出于男女之防,我这号称卖艺不卖身的少奶奶照料病人实在不很方便,再加上谢琛也完全不放心其他人染指他的工作,所以,我除了偶尔给李暮阳喂水喂药之外,几乎也没帮上什么忙,全副心思几乎仍是都放在即将到来的堂审上面。 刚刚回家那天,靳宓便讲了当初在京中和县衙里的种种细节。 二姑娘的夫君殿试结果算是举子中的普通程度,仅是三甲第六名,想必日后不是在朝中什么冷僻部门做个实习生就是给派到地方做点小官罢了。但好在他为人仗义正直,又温和有礼,因此在京城机缘巧合之下竟结识了几名才情极佳的考生,其中甚至有当朝颇有清名的某位尚书的公子。也正是因此,这事情才能进展得如此顺利。 二姑爷将事情拜托给了尚书公子,而那尚书公子当即又转达给了他老爹。虽然并非直属上司,但那尚书身在朝中,毕竟人脉广路子宽,一来二去便请动了吏部尚书亲自下令彻查此事,又专派了官员前来督办。 只不过,京官的面子大,如何能和靳宓一起风尘颠簸,自然是要择日备好车马才能出行的。而另一边又怕拖的久了,再出什么差错,于是便先派了官差带着人家正主儿的信笺口令前来。当日李暮阳能如此轻易被放出来,也正是因为县令顾忌顶头老大吏部尚书的威严罢了。可在此之外,我却总觉得,那县令大约也是觉得李暮阳已受了许多重刑,就算被“取保候审”,多半也撑不了几天便会死在家中,出于死无对证的心理,才毫不迟疑的放了人。 其实,不只是县令,最初几天,连我与李霏等人,都日日忧虑,连睡觉都只是轮换着浅眠片刻罢了。那时可真是担心,生怕一眼照顾不到,李暮阳便出了什么事。 直到昨天,形容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圈的谢琛慢慢拖着脚步从房里出来,终于舒了口气对我们说:“命是保住了,但是沉疴难愈,免不了得细心调养许久。”他说话时,已没有了往日里那种冷淡,反而是欣慰之意溢于言表。这人,虽然表面看起来孤僻怪异,但毕竟还是医者父母心呐。 想起谢琛当时的神情,我微微扬起嘴角,觉得心情甚是舒畅。 正在此时,院子大门被人敲响。 “橙子,去看看是什么人。若是没什么大事,就让你竹姐姐她们处理即可。”我招呼正在一边滤药的橙子,又接过她手里的药碗,向里屋走过去。 李暮阳静静躺在床上,仍在昏睡。他这些天一直没有醒来过,虽然昨天谢琛说了并无性命之虞,但我仍难免忧心。 我将药碗放在床边小杌上,轻轻扶起他,又重新端了碗一点点喂他把药喝进去。看他毫无意识地咽下药汁,我不由叹气,这人现在无表情无动作,对待外界任何刺激几乎也是毫无反应,真是如假包换的三无产品了,不知道是不是植物人前兆呢。 想到此处,我在心中啐了自己一口,好的不想,尽想这些倒霉事,我什么时候变得跟乌鸦似的了。 “少奶奶,”橙子脆生生的声音隔着门响起来,“张大人方才来拜访,说……” “等等!”我止了她的话,先扶李暮阳重新躺好,这才拿着药碗出门。 回身掩了门之后,我略压了声音:“小点声,别吵到少爷。说吧,方才究竟怎么回事?” 橙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也轻声道:“那个京中来的张大人刚才来了,说不放心派人过来,便自己来探探少爷的病情,又说,再过一两天,他家大人就到了,到时这案子就可以开始重新审理。” 我点点头,又问:“他既然是来探病的,如何还没进屋就不见人影了?” 橙子嘿嘿笑道:“那张大人说了,咱们家都是女眷,何况又比不得那生来就混迹市井之间的粗陋女子,他实在不便入内,说是听我告知家中近况即可,他也可以放心了。” “你别说,这倒是个好人呢。”我轻笑起来,“只不过显得迂腐了一点。其实,进来坐坐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哎,当我没说,这话你可别告诉太太他们,免得我又挨一顿数落。”说到一半时,看到橙子微微鼓起了两腮,我赶紧改口。好在这几个丫头和我关系甚好,不至于因为我偶尔冒出来几句失了所谓身份的话而告状去。 “行了行了,”我握着橙子的肩,轻轻推了一把,“你赶紧出去忙你的事,我还得回去看看少爷的情况呢。” “知道了。”橙子回头笑道,“少奶奶您也得注意身子,千万别累着了。要是有事就叫我们。” 我笑着点头,看她脚步轻快的穿过院子,到正房郑太太的居处去了。 这些日子以来,本来剩下的银两就不多,给李暮阳治病又需要许多价格不菲的名贵药材,即便谢琛去进药时已经死命压价,我们手中仅剩的一百两银子还是很快就花了近一半。 我与李霏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按这个只出不进的财政状况,用不上半个月,没等人家重审冤案呢,恐怕我们一家子就都得先饿死在这屋子里。 不光是我们自己着急,靳宓也看出了前途堪忧,于是将这几年的微薄储蓄也献了出来,一边还苦着脸抱怨我们坑了他娶媳妇的积蓄,日后他要是打光棍,一定要从我这几名丫头里挑一个做补偿。 听了这话,我只是暗笑,而清菊却气得抄起掸灰的鸡毛掸子追着他跑了大半个院子,直到他作揖求饶才作罢。 不管怎么说,经了这些事之后,我与李霏也打定主意,不能如此坐吃山空下去了。可思来想去,又实在没有什么好的谋生手段,最终只能劳烦李霏她们做些女红,再托靳宓找门路贩卖换些银两回来。 显然的,这种谋生方法是与我完全无缘的,我这钉扣子都能戳到手的人,一点忙都帮不上,于是,这两天就只能整天陪着病人,顺便叹气埋怨自己怎么当年不学学苏绣什么的――好吧,哪怕不学绣花,单是学学裁剪衣服,也要比此时干看着连同郑夫人在内的上下一家子女人一起忙活要好上许多。 我苦笑叹气,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打算第一百零一次整理那些我几乎已经倒背如流的堂审证据。无论是面试还是其他,只要是有问有答的场景,事先在脑内模拟可能出现的问题和突发情况总是没错的。 我刚往杯子里注了一半的水,突然听到背后床上传来咳嗽声。我心脏突突地剧烈跳起来,一时呆在原地,直到滚烫的茶水从杯中溢出、烫了手指,才小小惨叫一声,扔了茶壶,捧着手指吹起气来。 可我此时虽狼狈,但心里却还是清楚的。 “你觉得怎么样?还有哪里难受?”我转了身,轻着脚步走到床边,笑着问,一边把有些烫红了的食指藏在身后。 李暮阳略睁了眼,并没有回答我,反而缓缓问道:“你如何知道我醒了?” 听他声音低哑,我先去倒了杯水,吹凉了,又扶他起身喝了几口润润喉咙,这才笑道:“你往日里也曾咳嗽,但是既在昏迷中,便不会刻意压低声音。方才我听你压了咳嗽声,便知道你是不想惊动别人,当然是已经醒过来了。” 他听了我的解释,微微一笑:“你倒是知道我。” 说这话时,他略挑了眼角,神情暧昧不明。我心里一动,但同时又有些气恼,觉得自己就这样让人拿捏住把柄,实在很是丢人,于是故意哼了一声道:“你什么意思啊?调戏良家妇女呢?” 果然,这话一出,李暮阳那副淡然无波的神色马上变了,如同石入静水一般,起了些微涟漪。我暗笑,这人呐,骨子里终归是改不了的矜持内敛性情,一听到我这些口无遮拦的市井混话,便缴械投降了。 我正要再取笑他几句,却见他敛了方才那一丝窘迫之色,又淡淡笑道:“你果然还是知道我。” 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刚还觉得这人面薄,却不曾想什么时候竟开始变得如此牙尖嘴利了?这还得了?不是明摆着抢我饭碗么!可刚要反驳,他却微蹙了眉,抿唇忍了许久,终于还是重重咳嗽起来,许久不停。我刚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揪起来,急忙扶他侧身躺好,然后一路小跑去隔壁院子找来了谢琛。 再回来时,李暮阳已经又昏睡过去,他唇角、枕边染着几点血迹。我心里又是一酸,几乎有些后悔方才为了找大夫而把他自己扔在屋里。 谢琛推开我,坐在床前给李暮阳探了脉。片刻后,他回身皱眉道:“不碍事,肺疾本来就难愈,何况他的病拖了许久,此时反反复复折腾一阵子也是正常。每日让他按时服药,忌劳累、情绪起伏,也别让他说太多话,免得勾起咳嗽。” 我应了,待谢琛离开后,又倒水让李暮阳漱口,帮他清理了方才染到床上的血迹,随后便坐在一边无所事事。我呆呆看着他还算平和安详的睡颜,过去一幕一幕的景象慢慢浮现在脑海中。最初时,他外出归来、与林彤执手的样子,雨夜中一次次为我撑伞的固执,初晓红叶已逝时的落魄,还有后来对我无理取闹的迁就和偶尔的忍无可忍,客栈中夜谈时的疲惫和忧虑,最终抄家之时的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一直到现在……平日里还不觉得什么,此时回想起来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我和他竟已经历了如此多的起起落落。 我抱膝坐在床边,将额头抵在膝上,深深叹息。似乎有许多东西随着时间改变了,可走到这一步却也不知是好是坏,更不知多年之后再回忆起今日,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66、六十六 昭雪 (2) 自那日之后,李暮阳身体的好转便渐渐明显起来。虽然谢琛每每嘱咐,此时仍不可大意,他那伤病不是一时半刻能痊愈的,往后还要精细调理许久,可对我与李霏以及其他几人来说,能看到李暮阳醒着的时候一日多似一日,就已经足够欣慰了。 在这边情况一天天见了好的同时,靳宓也贼笑着来告知我们,那京官大人已经到了,已开始着手重新调查此事的前因后果。 “少奶奶,你可不知道,县令那老头这几天脸黑成什么样。”靳宓这时又开始了他的每日新闻,“我听张大哥说,县令在人后的时候,都是横眉立目的,他不经意间撞见了几次,据说啊,那神情,简直就像菊丫头每次看到我似的……唉哟!你别打我,我这不和少奶奶说正事呢么!”靳宓一边躲着清菊扫过来的鸡毛掸子,一边赔笑告饶。 我扑哧笑出来,扯了清菊的手腕:“先等等,看他还有什么事情说。等到全都说完了,我再把人交给你处置。” 闻言,清菊狠狠瞪了靳宓一眼,扭身进了里屋整理房间。 靳宓瞄着清菊的背影,又诡笑几声:“少奶奶呀,这菊丫头脾气可太火爆了,以后也不知哪个不要命的敢娶她。” 我干咳了声:“看来你与张大人倒很熟络了?我怎么听着连称呼都改了。”我装作好奇地询问。心里却暗笑,你不是就指望着探探我的口风,看能不能把清菊赚到手么,我却偏不吃你这套。 果然,靳宓一副吃了瘪的样子,讪讪答道:“张大哥为人很好,前几天他说,他不过是官差而已,整日听着我叫什么大人小人的,很是别扭,便让我与他兄弟相称。” “什么兄弟!就他也配?!”靳宓的话音刚落,清菊讥讽的话便从里屋传来。 “哎?菊丫头,你可不能这么说啊。你看看,李家上下哪个不说我能干又仗义的,怎么就你……” “仗义?”清菊提着掸子出来,嘲讽道,“我看,李家上下都觉得你是个惹事精才对。” 我看着这针锋相对的两人,不禁又笑起来:“行了行了,都少说一句吧。就算不把我放在眼里,少爷好歹还在屋里休息呢。你们这吵吵嚷嚷的,是生怕吵不醒他呢?” 两人听到此话,都闭了嘴。清菊又回了里屋,这回连门都带上了。而靳宓似乎也觉得无趣,又与我正经说了些今日事情的进展,便也起身告辞。 我坐在原处,略想了想,便起身进屋。 清菊此时正好也差不多收拾好了房间,正要出来。她见我进去,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侧身让过我,待我进屋后才出去,又回身轻轻掩了门。 我轻手轻脚走到床前,伸手拈了床帐的一角,略掀开些,打算偷偷查看下情况。不想,却正与李暮阳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我没睡。”不待我开口,他先淡淡笑道,一边半撑起身子。 我赶紧从床铺里侧扯过来两只靠枕,给他垫在身后,又把两边床帐挽起、挂好,这才笑道:“这么说,刚才清菊他们那出,你都听见了?” “听到了。”李暮阳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略皱眉思索了一番,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也对,以他的性子,断不会道人家长里短的,难免就有得让我做这不光彩的角色了。想到此,我抿嘴对他笑笑,又凑近了一点,问道:“我看清竹、清菊她们年纪也到了,也该找个人家才好。可是,若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她们嫁出去,我和霏儿又实在是没了帮手,困扰得很。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李暮阳正着神色听我说完,忽然笑起来:“你不是早有了打算,现在还来问我做什么?”见我瞪他,他又轻叹道:“靳宓跟了我许久,我知他虽表面轻浮,但内里却极为正直可靠。这几日见他与清菊两人虽常有口角之争,但大约也正如你所想一般,是老话里常说的欢喜冤家罢了。若是他们能在一起,我也高兴。” 听了这话,我甚是得意,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有幸听到李暮阳这种矜持清高之人说出媒婆般的言语,我不由嘿嘿直笑。半天,突然又觉得不对,于是又问:“哎?什么叫如我所想的一般,你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想什么了?” 他又露出那种暧昧不明的表情,浅笑道:“你所想的,我从来都知道。” 我一下子噎住,稳了稳神,呲着牙刚要开口,却又被他止住:“红叶,我知道你心中的症结所在,当初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或者没有说出的那些话,我都明白。”说到此,他敛了眉目,沉吟许久,才复又开口:“林彤她……” 可正在此时,外面忽然想起一阵敲门声。 苍天啊大地啊!我在心里哀号。这分明就是八点档肥皂剧的情节,关键的话永远说不出口,路人甲、死跑龙套的总是排着队在等着搅局! 我郁闷地看向李暮阳。他本来也是有些无奈之色,但见了我的表情之后,却又轻轻勾起嘴角,淡笑起来。 “有你笑不出来的时候!”我毫无底气的威胁了一句,又听敲门声再次响起,虽然仍在腹诽,但还是老老实实去开了门。 门一开,我反倒愣住了。 来的不是别人,竟然是郑太太。 我早知道,李暮阳一来极为敬重亡母,二来也是他那少爷脾气使然,因此,过去这些年来他一直对郑太太态度冷淡。而郑太太也不傻,自然看得出他的意思,故而从不主动来找他说话,可谓能躲就躲、能避就避。而今日,她突然前来,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 最初的惊诧过后,我侧身让开了门口。郑太太或许也看出了我神色的变化,她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这才进屋走到床前。 我在心里暗叹,生怕这两人此时一言不合再闹僵了。可还没想好如何找话题来打破这诡异的安静,就看到李暮阳稍欠了身,低声向郑太太问了安。虽然他语气仍有些生硬别扭,但这毕竟也算是个好的开端,我不由松了口气。 大概是得到了积极的暗示,郑太太一直绷着的表情也渐渐放松下来。我也将放在桌边的椅子向床铺方向略拉过来一点,请她入座。她又绞了半天手指,才不太自然地开口:“四少爷今天可觉得好些了?我……前些日子见红叶他们都在这屋里忙着,也就没来打扰。” 李暮阳微垂了眼,答道:“托太太的福,这两天已经好多了,想来再有几日就能下地走动。我听红叶说,近来太太身子也不大好,此时仍劳您挂心,我实在过意不去。” 我站在一旁看着,觉得李暮阳不知是装出来的还是出于真心,神情中颇带着几分恭谨敬重。而郑太太自然也看得出来,神色不由大为缓和放松,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叹道:“我自知出身低微,在李家这许多年也只是徒有个好听的名分罢了,更是知道四少爷你向来心气儿高,看不上我这由通房丫头爬上来的太太,所以,当初心中也难免怨恨……” 听了这话,我吓了一跳。没想到郑太太竟主动提起令她最为尴尬的事情。 “太太!”李暮阳右手撑着床,费力地坐直身子,正色道,“暮阳当初不经事,言谈骄矜、举止傲慢,轻慢了太太,这本是大错。此时想起,真是深为不安,还请太太别往心里去才好。” 我更诧异。今儿个怎么了这是?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怎么平时几乎老死不相往来的俩人居然开始客套上了? 郑太太显然也与我有同样的疑惑,她怔了一下,这才勉强笑道:“我本不该拼着老脸不要,来说这些话的,可我这些日子想着,李家到现在真正剩下的,不过三四人罢了……而霏儿这两年又终究要出阁,所以我琢磨着,虽然我没什么见识,但要是有能帮得上忙的事情,四少爷也千万别瞒着我。” 李暮阳微蹙了眉,正要开口,却又咳了起来。我赶紧坐到床边,给他轻轻拍着后背,过了会,见他咳嗽止住,才扶他靠着后面的靠枕半躺下。他此时脸色又不太好,气息也虚浮急促起来,我不敢让他再多说话,心里打算着快些找个借口把郑太太先劝走才是。 但尚未开口,郑太太已经先起了身:“四少爷好容易好些了,我这一来,又给他勾起了咳嗽。这可真是我的罪过了。罢了,还是先好好歇着吧,等什么时候身子好了,我再……” “太太不必担忧,”李暮阳微喘着开口,“这病本就不是一两日能好的,难免偶尔咳嗽,但已无大碍了,太太莫要为此自责才是。等过几日,暮阳身体好些了,定然前去给太太请安。” 郑太太听了这话,神色宽慰了许多,又絮絮对我说了些嘱咐言语,这才离开。 我送郑太太出门后,回来对李暮阳笑道:“你怎么突然转性了?”见他闭目不答,我又笑:“本来这倒是好事,可我方才听下来,怎么觉得你们客套得这么酸呢?分明让人牙都快倒了。” “你啊……”他半睁了眼,无奈叹道,“过去不觉如何,可现在家破人亡的……我又如何还能像以往一般任性而为。” 我本是意在玩笑,可见他神色寥落,心情却忽的一黯。对我,三少奶奶也好,老太太也好,不过是相处不到一年之人,可于李暮阳而言,却是相处多年的至亲。更何况林彤之事必然也在时刻萦绕心头…… 或许是看我没了精神,李暮阳莞尔一笑:“你可知我现在在想什么?” “哎?”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笑意依旧不减,眼中又多了些促狭之色:“我想看你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了,许久不见,现在甚是想念。” 我几乎背过气去,半天才指着他笑骂:“你怎么不学点好的?现在别的没长进,就挤兑人的功夫进展迅速一日千里了!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咬死你算了!” 听了我这番色厉内荏的示威,李暮阳仍然是方才的表情,缓缓抬了左手,低声笑道:“又不是没咬过,想咬的话,随你的意便是。” 我又气结。这人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但目光刚落在他左手上,心里又一阵难受,方才的玩笑之意全无。他的手指节修长形状优美,可偏生在小指之处却突兀地断了去…… “你是故意的吧。”我低叹,一边握了他的手。断指的伤口附近,隐约还可见半个牙印,正是当初我气极之时留下的。可当初的情境却再也不见了。 我正在感慨惆怅,却觉得手心一阵温暖。他反手握住了我的手,淡淡笑道:“故意的又如何?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不必一直记着,难道你还要一辈子不看我的手不成?” “你……”我一时拿不准他的意思,正犹豫要不要询问,却又听到有敲门声。 该死! 我在心里咒骂了十来遍。什么时候八点档肥皂剧还开始滚动播出了! “去开门吧。”李暮阳的声音中带着掩不住的笑意。我瞪了他一眼,起身过去毫无风度地猛然拉开门。 “少、少奶奶……”门外的是清菊,明显被我这副架势吓了一跳的样子。 我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这才换了平时的神色问道:“说吧,什么事?” 清菊喜上眉梢:“少奶奶,张大人方才来探病,又说,证物和当初的卷宗已经整理完了,确认其中疑点颇多,于是定在三天后就重审咱们家的案子。” 67、六十七 昭雪(3) 一旦定下了重审的时间之后,日子在反复的整理证据和预演之中流逝的飞快。转眼已经到了堂审当日。 好在证据充分,李暮阳的身体也还算恢复得顺利,再加上我们这一家子好歹也都算作口齿伶俐之人,想来应该不至于在堂上出什么岔子。 这天与过去那几次堂审可是大为不同。且不提我们这回能堂堂正正从衙门大门进去,而不是凄凄惨惨地被人从牢中押解过去,至少这门口的阵势就与上次差了许多。 我扶李暮阳下了马车,他的病情虽好转许多,但依然虚弱得很,脚步轻浮不说,刚走几步便停下来,似乎需要稍微休息、调整气息。我也借着这机会四周看看。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今天竟然是公开审讯,外面来围观旁听的百姓竟然不少。见了我们出场亮相,还偶尔有人低语,顺带着指指点点、摇头叹息。大约是李家平日里风评甚好,又或者是县令并无什么贤名,从这些围观群众的样子看来,他们多少还是站在我们这一方的。 只不过,即便如此,我依旧开心不起来。 我侧头看看李暮阳,他也是苦笑以对。这也难免。若是要弄清这冤案的前因后果,便不能不扯出当初大少奶奶的事情来。虽说我明白这只是她一人因私情而牵连了李家满门,可其他人却未必如此认为――尤其是人人怀抱家族观念的这一时代。我想,现在这些围观看客,或许不久之后就要成为在街头巷尾品评李家家丑的生力军了吧。 然而,即便如此,事情已到了这一步,终归还是要硬着头皮面对的。 此时,堂上正中端坐的是一名观之未满不惑之年、白面微髯的肃色男子。过去我们见过的那位张姓官差正佩刀侍立在他身侧。而案旁略下首一点,加了一把椅子,县令就坐在那处,我余光瞟过去,见他虽面上镇定,但眼光却有些游移,似是心绪不宁。 伴着浑厚的“威――武”之声,我们在衙役引领之下上了堂,按规矩跪下行礼。 “堂下何人?”很意外的,那京官的声音竟与他肃正的脸色有些微妙的不协调,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和慈祥。 李暮阳首先开了口。在他之后,郑太太、李霏与我也依次自报了身家。 我低垂着头,看不到京官此时的神色,但听起来,他的声音依旧和缓、不急不躁:“本官奉命前来追还太后陵寝失窃赃物,并彻查李家收赃一案。前些日子,虽已有案审卷宗、人证物证,但为防一时疏忽铸成冤案、反而愧对圣上一片爱民如子之心,此案依旧从头审起,汝等可有话说?” “回大人的话,李家并不曾如传闻所言一般私藏赃物,此案内有隐情,望大人准许草民一一细说。”李暮阳微垂着头,沉声应道。他虽措辞恭谨,但语气上却仍是不卑不亢、隐隐透出股清高的劲头,我一边听着,心里不由暗暗发笑。 “哦?”那和缓声音又起,“本官准你从头细细道来。” “大人,当日堂审之时,并未曾细细取证,只听得一两人的偏颇之言,县令大人便认定我等有罪。然而,这断案所凭依的,不过是一纸言辞模糊的当票,以及曾为李家家丁的证人李术一人之言。”李暮阳轻咳了几声,平了气息,又继续说道,“李家赖以为生的玉器生意因受了太后陵寝被盗一案的牵连,可谓一落千丈,加之家中事务繁多,难免银两用度捉襟见肘,为此,草民才暂时典当家中无用之物以求转圜之资。其中金玉首饰乃是内人所有,皆是粗陋之物,并无法企及皇家用度之物。那当铺掌柜眼光敏锐,如何看不出其中差别,若是真为赃物,他断然不会收取。至于……” 一口气说到此处,李暮阳突然停了声音。我见他抿了唇,一手压着胸口,猜测大概是又要咳起来,于是赶紧示意李霏去帮他拍背顺气,我自己一边接了口。 “请大人赎罪,民女的夫君在牢狱之中深受严刑拷打之苦,此时旧疾未愈,还望大人准许民女代为陈述。” 听得我这话,门外围观群众中,隐隐传出啧啧感叹以及细微低语声。 “嗯,说吧。”那京官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似乎没有任何怒意,也并不曾在意外面的观众反应。 我赶紧称是,简单在脑中列了提纲,这才开口道:“至于当票上仅仅写明‘金玉首饰’而非细细列出所当之物,恐怕是当日前去典当物品的李术刻意授意当铺掌柜所为,所图谋的,无非就是日后陷李家于不义之地。而当日所谓按照玉佩勾描之图示,当然也是日后所绘,李家上下均为见过此物。” 我略停了一会,估摸着那京官差不多要开始提问了。 果然,他似乎稍微沉吟了片刻,又开口道:“李陆氏,你且抬起头来。” 我一愣,不仅是因为他语气里面有些微妙的情绪,更是为那个诡异的称呼而吃了一惊。待到反应过来时,我差点扑到地上爆笑出来。 然而此时毕竟不是胡闹的时候。我强忍了笑意,抬头看去,只觉得嘴角仍有些不受控制的抽动。 那京官带着一丝玩味神情打量了我一番,这才问道:“你方才说,那家丁李术刻意陷害,使你们陷于此落魄境地。可有证据?又有何理由?” 我从怀中取出一小叠纸张以及一只绣到一半的小巧荷包,请衙役代为呈上。 那些正是当初整理好、让靳宓带进京中的证据,虽然那些头面人物自然已经看过一遍了,但是为了将审讯进行得名正言顺,靳宓又随身捎回了这些东西,以备上堂应讯时用。 随着我呈上证物,堂外的围观群众又开始疑惑地低语不止。 我暗自笑笑,又说道:“大人请过目,最上面的乃是我们私下去询问恳求当铺掌柜所得的入库物品清单,正是李家典当物品之日的。而这清单上并未有任何玉佩或相近之物,可见李术所说的李家为销赃而典当太后陪葬之物,根本是无稽之谈。” 看那京官细细看过第一章清单、微皱了眉,县令似乎开始有些坐不住了。 “大人,”我赶在县令开口前,又继续说道,“而关于李术其人,民女尚知道一人可以证明他实乃背信谋利的小人。” “嗯。”京官暂时放下手中几张纸笺,略抬头吩咐道,“传此人进来问话。” 此话一出,立刻有两名衙役出门传靳宓入内。围在门口的众多百姓也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靳宓今日倒还算人模狗样的,不仅穿戴整齐,而且惯常的痞子无赖表情也收的很好。乍一看上去,我都几乎要相信那是一良善青年了。 “草民靳宓,见过大人。” 京官点点头:“你可认得李术其人?” 靳宓迅速答道:“认得。草民与李术自幼就同在李家,相熟得很。” “哦?那你说说,他这人品性为人如何?” “这……”靳宓先是装作略有为难的样子,随后叹了口气,答道,“草民本不该随意道人长短,但这人确是个自利小人,并无丝毫品性可言。草民的月钱就曾经被他偷去数次,要不是一次偶然撞了个正着,草民恐怕至今都不明白怎么银子月月渐少呢。而少爷的物品,也总是缺东少西的,草民就曾见过李术拿着少爷的骨扇去典当,只不过念着多年的交情未曾告发此人罢了。”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声情并茂。我看着靳宓高超的演技,觉得心情极为畅快,可再看看在一旁陪坐的县令,那脸却阴的快要滴出水来了。 我更乐,待到京官挥手让人带下靳宓,又向我提问时,我才好容易收了笑,回道:“大人方才问李术陷害李家的缘由,这事却说来话长了。” 说到此,我突然有些笑不出了,转头看看李暮阳,他却对我淡然一笑,点头示意我尽管说下去。 “大人,这事要追溯到数月前……” 我从头将大少奶奶如何悖德,李家如何不愿声张、又如何被刘老爷误解憎恨、反而给自己惹上了祸患这些事情细细说了一遍。末了,又说道:“大嫂故去后,她一些遗物――包括当初为刘少爷所绣的荷包都被我差人送给那丫鬟香杏留作念想,方才已经呈上,另有愿作证刘老爷时常往来县衙的几名衙役、狱卒的名单也,请大人过目。” 我最后几句话声音已经极大,外面的喧哗声实在是越来越响,连拍惊堂木的声音都几乎盖过了。直到京官皱了眉吩、咐衙役整顿秩序,那些围观百姓才渐渐安静下来。不过,用脚趾头都可以猜到,他们现在肯定满心欢喜,都竖直了耳朵等着听更多更刺激的八卦新闻呢。 毕竟不是自己家的祸事啊,能这么兴奋的围观取乐。我该抱怨这是劣根性呢,还是该叹息古代的娱乐活动太少、把好端端的良民都逼成了这样呢? 不过,围观百姓的声音虽然渐渐弱了,但那堂上京官的神情却丝毫没有恢复最初的波澜不惊。 反正他让我抬头了,我索性正大光明地冷眼看着他的眉越皱越紧,眉间几乎拧成了个川字。 “大人!”县令终于再也坐不住了,躬身行礼禀道,“大人切莫听这些刁民一面之词,那些……” “住口。”京官的声音突然响起,依旧不十分严厉,但却充满威严。然而他并未移开目光,重又翻阅了一边我方才呈上去的证据。 许久,他终于抬了头,淡淡道:“这些东西我已看过了。有用的,不过是当铺当日的入库清单罢了,其他的仍是可以假造。而当初作证李家收赃之人也不可信,他的证据更不必提。现在两面各执一词,本官还要细细查验、提审相关人员,以免误判。” 说到此,他转头瞥了颇有些战战兢兢意思的县令一眼:“不过,无论如何,收受贿赂、徇私枉法、妄图屈打成招、逼死老弱百姓,这些罪证可是确定无误的。王大人,依本官看,这些日子你便先待在府中好好反省,待到本官将此事禀明吏部尚书大人再做定夺。” 我这才知道那县令姓王,不过,到了此时,知不知道似乎都没什么意义了。原本这王县令从来一副颐指气使、高傲威严的样子,可现在,却分明像是秋后的蚂蚱。我不由勾起一抹冷笑,无论未来如何,至少经了今日,老太太和三少奶奶的在天之灵算是可以安息了。 “你们先回家等候消息吧。”京官吩咐完对王县令的暂时处置,又交代我们,“不过,要待本官查明赃物究竟通过何种途径传到此处、确定与李家无干之后,你们才能算作真正脱罪。在此之前,不可再染官非。你们可知道了?” 我们赶紧应了,随后便谢恩退下。 果然,这京官的水平就是不同。不显山不露水的,却能抓住最关键的事情。其实无论有多少证据证人,最可信的还是只有一点――那块玉佩的流通途径。若是能动用官方力量找出谁是真正的收赃者,整个案子自然就明了了,反而我们这些相互指责倒显得多余。 边感慨着,我边扶着李暮阳出了门。 忽然,我觉得李暮阳身子一僵,这才发现,那些围观群众看着我们的神情已与初时全然不同。虽未曾可以显露出来,但多少可以见到些隐约的不屑。 看吧,这就是古代的坏处。非弄什么家啊族啊的,仅仅一个小媳妇出墙去了,就害得整个一家子人都抬不起头来,好像我们这分明就是贼窝一样。 我虽暗自咋舌,但或许还是因为到此处的时日尚短,多少有些事不关己的感觉。可再转头仔细观察李暮阳和李霏时,却见他们虽仍作出平静表情,脸上却已经渐渐失了血色。 我低叹了一声,扶着李暮阳的手又用了些力。见他看我,我略笑了笑,低声劝道:“怎么,这就受不了了?他们说他们的,你又没做什么坏事,犯不着和那些市井小民一般见识。” “没做坏事么……”他低低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勉强笑了笑,“你若如此想着就好。” 68、六十八 昭雪(4) 堂审结束后,原本可以称作平静无波的生活便被打破了。一晃已过去十几天,而这些日子以来,每次出门,都有人暗中指指点点,可每当我回视之时,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却又全都转头望向别处,或者假装与他人谈笑。 我说,这帮人怎么能无聊到这个程度呢。 我默默感慨,但也知道不能要求人家没啥更多娱乐项目的小老百姓有更高的政治觉悟或者付出什么高尚的人道关怀,于是只当作选择性失明失聪,反正让人家看我一眼、念叨我两句,又不会让我缺块肉。 再转念一想,自从我由那清秀标致的现代美人穿成了其貌不扬的封建路人甲之后,还真没有过这么多回头率呢。一念之差,我心情顿时大好。 又在市集上转了一会之后,连和我一同出来的清竹虽然生性稳重,但也有些看不下去了,时不时顺着那些好奇目光瞪回去,就差没把手中菜篮子直接砸人身上。可我仍不在状态的自顾自为了几个铜板和买菜的大婶纠缠不休。这也是面子丢光的好处,我再不用装什么贤淑少奶奶,尽可以放心大胆地摆出泼妇嘴脸,反正李家已经成为谈资,也不差再多一点话柄,反而能省些日常开支才是正经实惠。 到家后,我吩咐清竹她们去准备早饭,便转身进了屋。可刚刚推开东厢房里屋的门,却又听到外面交谈声实在大得很。 “做什么呢?这样吵来吵去的。”我又掩了门,出屋向声音传来之处沉声斥道,“太太和少爷身子都不好,你们都轻着点,当心吵到他们休息。” 清菊和靳宓正在院门处,似乎在与外面的什么人扬声交谈。听得我的话,清菊先抽身过来,笑道:“少奶奶,衙门来人了,说是让咱们一个时辰后去县衙,这就要再审呢。我看那官差很是客套有礼的,估摸着这次肯定能沉冤得雪。” “哦?要再审了?”我心里一喜。 按惯例,应该是首次堂审的三天后复审。而这一次毕竟要出动大批人手细查案情脉络以及赃物流通渠道,因此难免多费了些时日。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是完全没有想到,这样繁杂的事情,居然十几日就已经查了个清楚。看来这京官的手段不可谓不高啊。 无暇再细想,我先吩咐了清菊他们赶紧备上简单饭菜,自己便进屋换下了身着的粗布长裙,找了件场面上的衣服穿上,又化了淡妆。虽然咱家道中落,但好歹也不能蓬头垢面去见人家政府要员呐。 我这边收拾完了,又到了床边挽起帐子。此时时候尚早,李暮阳又久病体弱,因此尚在熟睡。我摇头苦笑,他睡眠浅得很,过去在李府时,我略有些动作便会吵醒他,可近来,这人倒视我为无物了,连我方才折腾许久也全然不知。这究竟是因病所致呢,还是因为他对我的警惕性丧失了呢? 我坐在床边,轻轻推了推他。李暮阳微蹙了眉,低低“嗯”了一声,便又睡了过去。 居然还学会赖床了? “起床了,赶紧起来。”我一面觉得好笑,一面手上也不停着,又去推他,“今天要去衙门呢,待会误了时辰看你怎么办!” 这回,李暮阳倒是有反应了。他翻了个身,背对我侧卧着,把脸埋在枕上,半天方闷声低低问道:“怎么今天去衙门?” 我大乐。这人的语气很是不快,好像谁欠了他钱没还一样。这是典型的起床气啊!往日都任他睡到自然醒,因此还真没发现这家伙是传说中的低血压大魔王。不过,现在既然让我知道了,以后可不能白放过机会,得好好折腾折腾他。 “别生闷气了,”我毫不掩饰奸诈的笑意,“方才衙门里来人传话的,我也才知道。想来这么急着通知,那个京官大人必然有他的考虑。”看李暮阳依旧没什么动作,我又笑:“我看你气得很,要不然,我去帮你告个假?” 他闷闷叹了一声,转过身来带着些郁闷神情看着我:“我哪里生气了。别又给我编排罪名,我这就起来还不行么。” 我嘿嘿笑了几声,扶他起来梳洗。他身体仍然不很好,方才被我硬是折腾起来加上这一番忙碌之后,似乎有些疲累。 虽然时时拿他打趣,但我也不敢真让他累着,生怕再惹他咳嗽起来。于是,趁着早饭尚未送来,我又扶他到桌边坐下,自己去随意抓了根翡翠发簪要给他梳头。 李暮阳瞥了一眼我手中的簪子,便皱眉叹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颜色的,就拿来给我用?” “啥?”我开始有些不解,随即低头细看我拿着的簪子。这一看,我不由笑起来,那簪子该算是上品,雕工也很细致,只不过雕花式样略显繁复,加上那青翠扎眼的颜色,倒是更适合给二八少女用才对,想来是过去我与李霏同住一屋时,她遗留在此处的。 我自知没理,只好又去换了根白玉发簪,但口中却不认错,边给李暮阳束发,边小声抱怨:“不就是绿的簪子么?又不是绿帽子,你激动个什么劲儿呢!” “你这丫头!”他转头忿忿瞪了我一眼,但停了片刻,却又失笑出来,“我早该记得的,本不该指望你说出什么好话来,今天又是我自讨没趣。罢了,你爱用哪个便用好了,让人家取笑于我,你也未必能得了什么好处去。” “喂!你这话什么……”我刚想问什么意思,突然反应过来,脸上不由一热。你说这人他什么时候学会抓我把柄了呢?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我讪讪闭了嘴,一言不发地帮他梳好头,又理了衣衫。清竹此时刚好也备好饭菜,送进屋来。我谁都不搭理,自顾自坐在桌前狼吞虎咽。李暮阳见我如此,又是微微一笑。 “笑什么笑!我最近对你太好了是不是?看把你惯的!”我含糊不清地低声抱怨,一边伸手抢先把他正要下筷子的菜夹走。他似乎过了起床气的阶段,此时任我做什么,他都不恼,只含笑看着。 如此折腾半天,好容易才用完早饭。我心满意足地起身,出去看看郑夫人他们也已经准备妥当。于是一行人便不再耽搁,这就动身乘马车往县衙过去。 车厢容纳郑夫人、李霏、以及李暮阳与我完全不成问题,只不过马车内毕竟还是狭小密闭空间,我即便闲的无聊、有心想要找点乐子,却也不敢妄动。再偷偷瞄一眼李暮阳,却见他也正在看我,眼角眉梢微微带着点笑意。 欺负我现在得在人前装小媳妇对吧?早晚我让你笑不出来。 我用眼神明明白白地向他宣示,而他那温和笑意虽没有改变,但在我看来,却似乎多了一丝狡诈。 正在你来我往的眼神交锋,马车忽然慢下来,最终停住,想来是县衙到了。 比起我们在车厢里的“眉来眼去”,这场堂审实在无趣得很。 不过,这一场无趣又速战速决的堂审,毕竟还是对李家有着堪比改革开放的重大影响的。 京官大人以极为迅速的速度彻查了案件始终,并理清了赃物由京中辗转流落到重溪的通路。自然,王县令日后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而刘老爷收赃加上存心陷害无辜,更是罪责难逃,只不过,念在他也是受了老年丧子之痛才如此为恶,或许能法外开恩、网开一面,留他条活路。但这是人家官场交涉之事,与我们已全然没有干系了。而我冷眼看着,堂上刘老爷的样子,早已万念俱灰,想必得知实情本身对他就是一大打击吧,究竟如何宣判,对他而言,大概并不十分在意了。 而另一影响,便是李家老宅以及那些被充公的店铺财物也都被赐还了回来。 虽说经了这近两个月的波折之后,生意早已一落千丈,即便收回店铺,怕是也价值大减,但毕竟还是要比我们如今守着几十两银子过活要轻松太多。况且,既然有了启动资金,再加上李暮阳好歹对生意也是轻车熟路,想来日后重兴家业也不会太过艰难。 结案之后,我们没有回家,而是直接驾车随衙门差役一起重返了老宅,张恒也与我们一起前来,我猜想,他或许是来施令的吧。 果然,紧闭多日的宅门重新开启之后,张恒便带着一干衙役首先入内。他扭头低声问了身边衙役几句,又吩咐了些什么。随后,几名衙役先离了李府,似乎是奉命办差去了。 我心里诧异,但并未多问。此时,毕竟还是人家的天下,待到这些官差全都走后,这李府才能重新叫做家呢。 不多时,那几名衙役便已返回,而他们身后还跟着个干瘦老头驾着板车。车上之物看起来不小,已用油布盖好。待到进了院子,那瘦瘦小小的老头才跳下马车,扯着油布一角将其掀下来。 我吓了一跳,怔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会,觉得有人轻轻捏我的手,我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李暮阳,他只是淡然微笑,但神情却略有些苦涩。 “进去吧。”他低声叹道,拖着我的手慢慢向前面的小院子走过去。 那里正是当初李家出事之时,女眷们被暂时羁押之处,而那院中的井内,仍有三少奶奶祝玉莲的尸身未得安葬。我紧走几步,与李暮阳并肩,又回望身后。那老头似乎得了衙役的指示,又慢悠悠赶了车跟着我们过来,最终停在了小院外面。 69、六十九 迁居 郑太太年纪大了,身体又一向不好,而李霏虽然性子坚忍,但毕竟还是年少的女孩,因此李暮阳早将她们止在院外。 待到几名衙役合力将板车上的一口杉木棺材抬下、搬到了院中井旁之后,我便扶了李暮阳慢慢走进院子,也停步在距离被石板封住的井口大约有五六步远的地方。 李家获罪当日,一来是那些衙役并未用心去打捞三少奶奶的尸身,二来也是这口井实在很深,又未有合适工具,因此才一直无法将尸体捞起。而此日,即便是早有准备,打捞工作也仍是极其费力,数九寒冬的天气,那几名衙役的脖颈上却都已是汗涔涔的。 终于,一声“好了”突然传进我的耳朵,那几人的动作姿势也略有改变,似乎在将什么重物拖上井台。 我下意识地张望过去,一边想要靠近,但手臂上却传来阻碍的力量。 “哎?” “别去。”李暮阳扯了我的手腕,自己上前一步,侧身挡在我与井台之间。 初时惊讶过后,我便意识到,他大约是不愿让我见到那种腐烂尸身――虽说她生前是与我们关系不错的亲人,可死后尸身毕竟在这井中被水日日浸泡,样子定然早已惨不忍睹。 “没事的,你上次也见到了,我没那么胆小。”我勉强笑了笑,提起上次大少奶奶自缢的事情。 我刚要上前,谁知,他却表情微变,使劲将我拉了回来,让我背对井台,一手又将我的头按在他怀中。 “喂,你……” 我额头撞在他胸口上,不由反射性地小声抱怨出来。可半句话尚未说完,便听他在我耳边低声道:“不准去。” 嘿!你谁啊你,什么叫不准?我刚想要挤兑两句,转念却又想到他也是一片好意为我担心,即便觉得并无此必要,也只得作罢,不与他争辩。他的手从我头上滑下,落到肩上时,突然顿住,随后又加了力气重又按上我的后脑。 我一怔,但马上明白了其中缘由,于是便静静靠着他,不在试图查看打捞的场景。 又过了会,木料摩擦的粗重声响传来。我略抬了头,只见李暮阳神色又凝重了几分,眼底隐隐泛起的感情说不清是惋惜、遗憾还是其他什么。 还来不及细想,便听见伴着棺材盖的开启声,一两名衙役干呕的声音也传进耳朵。李暮阳一直护着我的手臂也又收紧了些。我不回头,但却仍抬头看他。他脸色虽然隐隐泛白,但神色依旧镇定。此时,一缕难以形容的气味忽的在寒冷的空气中滞涩缓慢地弥漫开来,我不由自主地皱了眉,重新将脸埋进李暮阳的胸口、呼吸着他身上的淡淡药香。 许久,身后的干呕声渐渐止住了。一声沉闷怪异的声音过后,紧接着的便是盖回棺盖的木料摩擦撞击声,一切归于平静后,空气中微薄的难闻味道也随着冬季刺骨的风很快散去。 “走吧。”我还在晃神,李暮阳的低语在耳边响起,他手上的力道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去哪?”虽然知道尸体打捞结束,但我一时还没有进入状态。或者应该说,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应该怎么处理。 按理说,在这个时代,有人去世之后应该停灵家中,而这停灵的天数也因家庭状况和社会地位而定。可是,现在这种状况却难住我了。若说直接葬了,似乎不合规矩;可若要停灵……三少奶奶的尸身已是这般状态,实在有些不便…… 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李暮阳停了脚步,对我淡淡笑了笑:“便趁着今日,将三嫂的尸身与三哥合葬了吧。过去这些日子……还是早日入土为安更为合适。” 这话既是对我说的,却也是给郑太太和李霏听的。 我不做声,只默默跟着他走到院门外马车附近。待郑太太她们上了车之后,才低声附在李暮阳耳边叹道:“说你不理天命,却又笃信天道更迭之理;可若说你信天命,可又特立独行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你这人,也真是奇怪。” 即便讲求入土为安,可在这一时代,即便是寻常百姓家,也是要看黄历挑日子的,何况李家过去向来看重这些规矩。可这李暮阳做事,似乎却全然不理这些,只图方便省事罢了。不仅此事,现在想来,最初接受我诈尸的事情、以及拿还愿做幌子欺瞒老太太的事情都是如此。若是在21世纪还能说他是无神论者,可现在,我却真不知道如何评价才好了。 有了张恒的指挥和若干衙役的帮助,简单到几乎称不上葬礼的葬礼很快结束了。我不得不承认,借助官方力量,事情进展得极为顺利,无论是本应提前订做的棺材还是墓碑都极快地被准备好,坟墓也在几个时辰内修筑完毕。 向着张恒反复道谢、并请他向他家大人转达李家的谢意之后,我们便分道扬镳。 虽然近些天来,在谢琛的精心治疗下,李暮阳的健康状况已经大有起色,但革命路途还是曲折的,距离痊愈也仍然是遥远的。今日这番折腾下来,他虽然不动声色的硬撑着,但我却总觉得有些不安,于是目送张恒以及一干衙役远去之后,我便吩咐车夫赶紧稳着点驾车回家。 “红叶。”李暮阳望着车窗外缓慢掠过的风景,忽然开口。 “怎么了?” 他转头看我,低声问道:“你可愿陪我回老宅子去略走一走?” 今日宅第刚被赐还,里面荒芜得很,短时间内并不能搬回去,因此我们本来还是要回近来居住的小院落的。此时听他说要回李府,我心里难免诧异不解。若说看情况的话,方才已经大略看过了,此时再去,实在没有什么意义。况且天色已有些晚了,若是中途折去那边,恐怕回家时便要赶上入夜寒凉之时,我倒无所谓,只不过,他的身体怕是难以撑住。 想到此,我便要开口拒绝。可还未待我说出什么来,李霏已先柔声劝道:“四哥,你现在大病未愈,不该如此劳累,何况四嫂怕是也有些倦了。何不先回家休息,待到明后天再去也不迟。” 郑夫人闻言,也跟着劝了几句。 可李暮阳却似乎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我们说了许多,他只轻轻摇了摇头:“现在李家已衰败至此,那宅子空着也是无用。我打算着将宅子折价变卖,手头也留点银钱便于日后重新做些生意。今日,我只是想最后去看一眼罢了,不会太久。日后,便再不回去了。” 稍微停顿了片刻,他又对我淡然笑问:“可愿陪我走一次?” “这……”我本想说,就算是最后去看一次,也不必非执着于今天。可对上他的眼神,我却又不争气的心软了,只好答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再去略看一看。但你可得记住,千万别硬撑,若是哪里不舒服,就赶快回家。” 李暮阳微笑着点了头,便又侧脸望向窗外景色,不再说话。 郑太太和李霏自然也是想要故地重游的,但只略走了一会,便伤感难耐,先回了府外马车上等待。 我本来打算着在园子里稍微转上几步就拖着李暮阳出去,可他却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无论我如何想要打岔,他只是径直向北边慢慢走去。如此一来,我虽不愿,也只得默默跟上。 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最北边王夫人最后所居的那处竹林环绕的院外。 院门半掩,内里青砖碧瓦三间屋子,院中雕花石桌,绕墙几竿修竹。初看时,这些景致依旧,可经了这些日子的变故之后,却少了过去的清幽,反倒是平添了几分寥落荒芜之意。 我大略也能猜到李暮阳的心思,于是伸手推了门,回身扶了他慢慢跨进院中。 日头渐渐西垂,晚风乍起,院中寒凉得很。我不敢让他在外面吹风,便劝他进屋歇息片刻再说。他不答应也不拒绝,似乎在想着什么出神,但却任我扶着进了屋。 我从床铺内侧扯过来一床被子展开,把未沾着灰尘的一面冲上铺好,这才又拉着李暮阳过来坐下歇息。我看着他仍不知在思考何事,也懒得打扰,自己在屋里绕了一圈,细细打量起房中陈设来。 这是我第一次进这里,过去在李府虽然见过许多装饰别致的屋子,但我不得不承认,此处却是个最妙的地方。 乍一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然而细细看来,大到一桌一几、小至案头笔架墨砚,皆是精工上品,却又偏偏雕琢的不露痕迹,水到渠成。再看这种种物件错落搭配也是极为巧妙,想必这房子的主人该是若非生来心思剔透、情致高雅,便是为这摆设颇费了许多思量。 “在看什么?”我正抚着一只琉璃笔洗细看,忽然听得背后语声传来。 我笑了笑:“这屋子里都是好东西,怎的就不许我到处看看了?”见他不说话,我又问:“这些是你娘过去装饰的?” “嗯,正是。” 等了片刻,确定他真的没了下文,我略有些不快。你说这什么人啊!非要我陪着过来了,却只坐在这装死,连话都不说几句。 我刚想抱怨,却见李暮阳已扶了床栏站起身来。 “怎么了?”我诧异问道。 “没什么。”他终于恢复常态,对我莞尔笑道,“方才只是在想过去的事情,一时有些出神罢了。你恼了?” 我瞪他:“谁管你在做什么!” 他低声笑了笑:“母亲是极为高洁幽雅之人,我幼时性子倔强任性、常常为了点小事便气闷不止,可说来也奇怪,每当我到了母亲这里,无论怎样的不满气恼都会烟消云散。后来,母亲虽已不在,但我也习惯了在有烦心之事时来此小坐片刻,总觉得心情能够澄净下来。” 我想起最初我拿诈尸的事情激他,还有刚刚得知李家困境之时,他似乎都在此处。当时未觉如何,可此时回想起来,我却有些心酸。 若是能有一分忧之人,他便不至于独自在此处默默排解心中忧虑无奈吧。 而如今,连这个地方都要保不住了。 我叹了一声,又拉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他身边,问道:“这地方对你的意义,我多少能知道些。难道就没有法子留下这宅子么?” “留下?”他神情一瞬间有些恍惚,但很快便恢复,微笑道,“若为了我一个不大不小的习惯,便要给日后生意添了许多麻烦,你说,值还是不值?” 我无话可说,但又不愿这样沉默下去,便心不在焉地问道:“虽如此,但日后家中人还会多起来,总不能住在现在所居之处,我看,不若先回宅子里住着,日后再作打算。” 说完,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李暮阳侧了身,对我扬起嘴角,眉目间已扫去了阴霾之色。 “谁说要还在那里了?”他低低笑起来,“李家在此处受了许多指指点点,想要重兴也是困难重重,不若趁着这个机会迁居别处才是最好。” “迁居?”我一惊,隐约记得古代似乎是将背井离乡视作极为悲惨之事,可再看李暮阳,神色间却极为淡然。 “不必诧异,”他依旧淡笑着解释,“李家本就是后迁至此,仔细说来,此处也难称故土。更何况,家人所在之处才能成为家乡,若是为了方寸土地、屋宅而让家人受了委屈,岂非本末倒置?” 70、七十 筹备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才明白为什么李暮阳坚持前一晚去老宅子告别。 大概是这些日子劳碌过度的关系吧,他回家后就称略感疲惫,而睡了一夜之后便发起烧来,病情似乎又有些反复。 一大早,谢琛就冷着脸过来给李暮阳诊了脉,又调了药方,嘱咐晚上重新熬药。当然,除此之外,更是理所当然的数落了我许久。什么不能让病人劳累,不能让他晚上出去受凉,不能不按时服药,不能这个不能那个……听得我几乎瞌睡过去。到了最后,我心里只剩一个念头――这男的要是到了更年期,果真是比女人还可怕。 好容易用清竹引走了谢琛,我长长松了口气,坐到床前。 “喂!你满意了?”愤懑不已地斜了李暮阳一眼,我开始倒苦水,“我说,你早知道这事折腾完了之后你又会病倒吧?难怪昨天急着去老宅子……” 他似有些窘,侧了脸不看我,半天才轻声应了,又问:“我若说了,你必然不会陪我前去,而我又不愿再耽搁时日,盼着这几天就托靳宓找个买主把宅子脱了手,因此,只好累你受了这些责备。”说完,又低低笑问:“你可是恼了?” 我白他一眼:“得了吧你!我要是这点小事都和你生气,早就被你气死了!” 我话音未落,他又笑起来:“我怎么听着这话不对呢?似乎说反了吧。” “你!”我狠狠掐他一把。可见了他皱眉忍痛的样子,又略有些不忍,只好叹道:“这次我不和你计较,不过,即便是头疼脑热的小病也要休息几日呢,更何况你的病本就难以痊愈,以后可千万好好调养,不准再硬撑,若有什么不适的地方更不许再瞒着我。知道了么?” 他含笑点了点头,微合双目躺回床上。 以为他准备休息了,我正打算起身,却又被他拉住。 “放在当铺的东西可取回来了?” “哎?”我想起来他所指何事,一时有些心虚。他要不提,我还真是差点把这事忘在脑后了。于是赶紧含糊回答已让人去取了,一面找个借口出了屋子。 清菊此时刚好晾完新洗的衣服,正端着空盆过来。我唤住她:“清菊,你快去当铺一趟,既然咱们家的官司都结了,就把那天押在那边的香囊和镯子取回来。时日长了,我怕出什么变故。” 清菊应了声,回屋略收拾了一下,便很快出了门。 我也安下心来,又去厨房等着煎药,磨蹭半天,见药已煎好又过滤澄清,这才回房。 刚进屋,便听李暮阳低低笑道:“怎么?已经去亡羊补牢了么? “嗯。”我心不在焉地应了声,突然发现不对,连忙心虚地反驳,“什么叫亡羊补牢?说什么呢你,我怎么一点都不明白……哎!不用解释,赶紧起来喝药,别连累我再被那棺材板大夫数落!” 李暮阳不说话,只是抿嘴笑着,起身接了药慢慢服下。 喝完了,他很自然地伸手向我要水。平日里我都是先备好糖水或蜂蜜水给他去除口中残留药味的,可今天,我受了挤兑,正是逆反心理特强的时候,于是只挑眉笑道:“今儿个没有,我看那药也不太苦,少爷您就忍着吧。” 说完,我端了碗出去,临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他气结的神情。 我奸笑着掩了门,到了院子里恰又遇见清竹送谢琛出门,忽然心中一动,连声喊住谢琛。支开清竹之后,我又急急赶了几步,拉他到院子角落,开门见山问道:“谢大夫,我们家要迁离此地,你日后如何打算?” 谢琛本来正要甩开我拉着他衣袖的手,听闻此言,动作一下子僵住,敛色沉声问道:“搬走?什么时候?要去哪里?” 我听他一连串的问题,心知他面上虽冷,但心中必然是舍不下某人,于是笑道:“你也知道,李家的声誉已受了损,在此处的话,弊大于利,不若另谋个地方安家去。至于地方嘛……少爷过去奔波生意时,知道些不错的地方。现在人手不足,难以提前过去置地,不过,便是先去了再买房子也不迟。我看少爷的意思,大约这几日将老宅和几家铺面出手之后就要走呢。” “这么快……”谢琛平日里就阴沉得如同棺材板一般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眉头紧锁,嘴唇和下巴的线条紧绷,似乎强压下满心的郁结。 我笑着看他:“谢大夫刚搬来不久,按理说,我不便对你说这些话,不过……罢了,反正我在你眼里早就没皮没脸了,也不差这一问。你可愿和我们一起搬走,到了那边再做次邻居呢?” 见他神情转为惊诧,我继续说:“别看你总是黑着脸,但这医术却是高明的很,所以我便为了少爷考虑,来问你一问。”话虽如此说,但我却故意眯了眼,斜斜勾起嘴角,自觉笑得奸诈暧昧无比。 谢琛是聪明人,早明白我的意思。一时间,他神色略显窘迫,脸上也微微泛起一抹红晕。 得,这还是个纯情青年。 “我话说到这,答不答应还得看你的意思。”我又笑,“对了,我看我那几个丫鬟年纪也都差不多了,等安顿下来,什么时候也该给她们找个婆家了。只不过,她们跟了我许久,这人选我还得好好挑挑才成……你说是吧?谢大夫。”说完,我摆出“来贿赂我吧、贿赂我吧”的表情,继续偷笑看着谢琛。 果然,他脸色又转青,冷淡却毫无底气地哼了一声,便转身拂袖出门。 但他气闷归气闷,该做的事情却一点没少做。 过了六七天,我便听清竹闲谈时提起,谢琛不知为何将医馆中许多物件都变卖了,连同那刚打了两个来月的药柜都不要了。说这话时,我见清竹脸上隐隐也有些喜色,不由暗自庆幸,看来我还不算乱点鸳鸯谱,谢琛心底固然喜爱清竹的稳重和善,而清竹又何尝不是敬重谢琛的高超医术和冷淡外表下的善良呢。 恰好这天李家老宅也已被某肖想彼处已久的某位富绅定下、付了定金,只待明日再略谈些细节便可地契余款两清,我们也就可以毫无挂碍地另觅佳处了。 至此,一切都算作极为顺利。只不过,我心里却隐隐还是有些不安。每当独自一人的时候,都禁不住想起林彤的事情。 虽说她现在给刺史做了妾,但这究竟算不算是个好结果,我也难以说清,更别提李暮阳内心中必然会怀有歉疚之情了。虽然我们这些人此时相处得还好,但林彤这事毕竟就如同一颗不□□一般,说不上什么时候就突然爆发一次,到时,只怕要比当初在李家所处的境况还要令人头痛。若如此,可真是麻烦透顶。 我心里默默哀叹着,怎么别人穿越都能穿个大家闺秀名门淑女,偏我是个倒霉的路人甲少奶奶不说,现在还是进退维谷,想要出墙不行,想要安分守己也难。 站在院子里使劲伸了个懒腰,长长吐了口浊气,把那些不快的想法也一起驱逐出去。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清竹她们里外忙活着整理行李,橙子也已去找了房东来结算这几个月的租金,连李霏都在帮忙收拾细软财务。此时我虽然不必做这些体力劳动,但是却理所当然的被分配了照顾病人的差事。 不过话说回来,这样被众人铁了心认定为李家少奶奶……看来,就算林彤哪天真回来了,恐怕我也难以红杏出墙发展第二春呐。 我暗自摇了摇头,正打算进屋,却恰好见到东厢房里屋的窗子半开,李暮阳正在窗边。对上我的视线,他很快掩了窗子。 嘿!这人什么毛病呢? 我回身进了房间,见他仍坐在窗边椅上一副忍笑的表情,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拖了他的手便往床上推。 “你是不是不想好了!大冷天的在窗口吹风,还嫌病得不够重是不是!你难道不知道你这病最怕什么!”边恨恨抱怨,我边扯了被子过来,“盖上!待会谢大夫来诊脉,要是埋怨了我一句,你今天就死定了!” 李暮阳莞尔一笑:“要是他埋怨了你,你能拿我如何?” 这死孩子!越来越会和我顶嘴了! 见我气结,李暮阳也不再乘胜追击,反而拉我坐在他身边,又低低叹了声,问道:“你方才可是在想林彤之事?” “你如何知道?”我有些惊讶,这人莫非学过啥心理学不成? 他默然半晌,方答道:“此时,我想不出还有何事能让你如此忧虑。” 我一惊。 忧虑么……未曾想到,我当时的心思居然表现得如此明显。若是当初,我虽不待见林彤,却也从未把她当做什么棘手的人物,而如今,我如此顾虑她,难不成…… 我不愿想下去,于是只做出笑脸反问道:“你想不出的缘由难道就不能有了么?我是在担心万一老宅和店铺盘不出好价钱,以后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去。你知道,我这人骄奢淫逸,若是那种日子,不如给我一刀来得痛快……” 我正要絮絮念下去,却被李暮阳截住话头。 “红叶,”他低叹,“我说过,你的心思,我都清楚。” “说什么呢!”我忍不住插嘴,“这话说的好像我……” 他捏了捏我的手,微笑道:“你放心,我有分寸。” 我一下子怔住。李暮阳向来重诺,“你放心”这简简单单三字虽毫无特别之处,但自他口中说出,便似有了千斤分量,比起任何巧言许诺都让人心里踏实。只不过,话说到这里,却真是有了七八分暧昧之意了。我暗叹,想当年,我也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主儿,如今难道真要栽到人家一有妇之夫手里了? “你对林彤的心思,我是知道的。”既然人家说到这里了,我也不必再遮着掩着的,索性把话挑明了,“即便到了现在,我看你也未必就能忘了她。你究竟如何打算?” 李暮阳淡淡看我一眼便垂下了眼帘,许久方沉吟着开口:“要如何做,我也拿不准。不过,事已至此,我负了她已成定局,但若有机会,我仍愿再见她一次,至少想要看看她过得可好。” 真是不让人舒坦的话啊!不过这话倒也还算老实,我就暂时不计较那么多了。 我叹了口气,林彤这事到现在还算是个进退两难的死局,再想也于事无益,不若把心思放在更贴近国计民生的事情上更有点用处。 想到此,我岔了话题,笑道:“得了,咱不说那个。我一直忘了问你,你说,等搬了家之后,咱们要做什么生意才好?” 71、七十一 重始 到此时为止,我仍不清楚宅子和店铺究竟能卖上多少价钱,更是不清楚在这个时代许多物件的行情,因此,真是难以判断以我们手中的本钱要做何生意才好。而到了现在,又不得不用心考虑此事,故而借着这会儿空闲,细细询问李暮阳。 他依旧作沉吟状。 我等了会,见他没什么反应,不免有些忍不住,又开始贫嘴:“要不然,咱们开连锁酒店客栈?” 李暮阳一怔,却只是心不在焉的随口问道:“为何要经营客栈?”他已经习惯性忽略了我时不时蹦出的怪异词汇,并不向我询问“连锁”二字的含义。 见他仍在自顾自沉思,我也索性装作不理他,又继续唠唠叨叨地自言自语:“不然,就起名叫做悦来客栈如何?每个镇子都开几家,一家总店,几家分店,挂羊头卖狗肉,常备打手、蒙汗药,来了客人有财的劫财、有色的劫色……”我无聊得很,又恰好想起来过去不知何时看过的什么“武侠小说n大俗套”,于是没完没了驴矗槐咦杂樽岳郑槐咭彩俏舜莶欣钅貉舻纳窬 半天,他终于忍无可忍,抬了头看着我无奈叹道:“你竟还越说越离谱,哪里就扯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很好,成功吸引注意力。 我满足地贼笑:“谁让你给我装死!快点说吧,以后要做什么生意呢?你今天要不说明白,我立马就去筹备办黑店。” “好,好。”李暮阳做出认输的样子,苦笑道,“论贫嘴,我比不过你。我方才正是在想此事,只不过心中还未有定论,不想贸然说出让你跟着烦心罢了。” 我装模作样的悲叹一声:“你这人呐!怎么还是这个样子。让我帮着想想主意,哪里就累死我了!你现在这样,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不说,倒是沉得住气,可你难道不知思虑过重也是伤身的么?日后要是又病重了,还不是得让我累死累活照顾你!” 听我说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行了,别再数落我了。和你说了就是。” 他伸手拉我坐在他身边,又低声缓缓说道:“我想着,李家这许多年来一直做着玉石和香料生意,虽然打下的底子还算好,可如今经了这种起落之后,别说那些玉器店铺几乎都已关了门,即便是余州几家香料铺子也是勉强支撑,想要照旧经营的话,怕是困难重重。而若要重头开始着手其他生意,又是全然没有经验,更是艰难。” “哦?简单来说,就是在权衡取舍。对吧?”我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抿着。 他点头。 的确,这是个两难的问题。轻车熟路的生意却没有足够资金支持,而小本生意却又不知行情。 我转着手中茶杯,想了一阵子,斟酌着开口:“家中过去的玉器铺子都卖些什么?你说来与我听听。” “凡是与玉器有关的,大多都在经营。” 他并未仔细说,但看他神情,我也能猜到,大概真是什么都有。再一细问,果然,虽然各家铺子所侧重的有所不同,但是无外乎几家卖首饰、几家卖把玩玉器、甚至连未经雕琢的玉料也有的卖。听他说的,店铺分布倒是考虑到了进货运输渠道以及附近消费者的偏好,但我仍不免暗暗叹气。 这先人留下来的生意,也未免太杂了些。在当初财力雄厚之时倒是毫无问题,但现在家道既已败落,不比往日,与其各种类型都浅尝则止,不若将经营范围缩小,针对更加明确的细分市场才是上策。 想到此处,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喂!”我抓住李暮阳的手臂急急问道,“你觉得,若是咱们另辟蹊径,专卖其他店中少有之物,可能以此为生?” 他略皱了眉:“大约有些可以,可也有不足以谋生的,你且细细说来。” 我心里没底,但还是笑了笑,硬着头皮答道:“我琢磨着,最好还是经营玉器生意,然而此时家中财力不足,因此不能如以往一般面面俱到,不如配上家中现有的底子,只挑一两样玉器玩物来经营,若是能让十里八乡的一提到此物便想到李家,倒也是有利的。” 李暮阳抿了唇,带着玩味神色看我,半晌笑道:“我大约知道你想要经营的物件了。这倒是可以,不过初时想必仍是艰难的很。” “不行么?”我有些垂头丧气的感觉。 “未必。”他淡淡笑了笑,“我倒觉得这个生意最初虽未必讨好,但却也是种方法,或许可行也说不定。” “真的?” 他又笑起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见他眼中带着促狭之意,知道他定是在暗讽我平日里常常不说实话,随兴所至地拿假话忽悠他。于是也笑着拧他胳膊,小声抱怨道:“我当初怎么就发了傻,还觉得你是个君子呢?你看看,就这么点事情,你都拿来挤兑我多少次了!真是十足的小人呐!” 他也低笑回道:“我何时说我是君子了?当初便和你说过,我是锱铢必较的奸商,你却不信,这又怪得了谁?现在,便是后悔,怕是也晚了。” “说什么呢!”我惊觉话题开始走向诡异的道路,赶紧打岔,“谁后悔了……” “哦?没有后悔?这便更好。” 我霎时觉得血液都涌到脸上来了,这人真会挑别人言语中的毛病。还未等我想出什么话来反击,李暮阳却突然低低咳嗽起来。 “嘿!你这人……”我刚想抱怨他连还嘴的机会都不给我,却见他咳得渐渐厉害起来,不免收了方才玩笑的心思。 过了许久,他终于止了咳,我却也不敢再与他毫无忌惮地笑闹。于是先给他倒了杯水,看他慢慢喝了,这便扶他躺下休息,又叹道:“以后可得和你少说些话,免得又勾起咳嗽来,让你的病再重了。” “不碍事,我喜欢听你说话。”他微垂眼帘,淡笑着轻声回答。 喜欢听我说话?恐怕是喜欢看我无话可说吧!我默默腹诽,可转眼看到他脸色又有些不大好,又难免忧心。伸手帮他将被子向上略拉了拉,又握了他的手,轻声劝道:“我看你现在宿疾未愈,日后很快又要操劳生意上的事情,这样折腾下来,也不知身子能不能受得了。以我看,既然信着了靳宓,不如把那些琐碎杂务交给他去做就好,你平日在家看看帐,若是得了空、身子好些的时候,我再陪你去店中看看。你说这样可好?” 他静静看着我,眼角眉梢尽是温柔之意,许久才合眼答道:“我听你的,此后必不再累你为我担忧了。” 我轻轻松了口气,看他闭目养神,我也抽身出了屋子查看其他人收拾行李的进展。 在此处本就少有大件物事,加上清竹她们都手脚利落,不多时,行李已几乎全数收好。又过不久,橙子也从外面回来,不仅结了房租,更是按照吩咐去租了几架马车,又花了些银两自己买了一辆。 而待到第二天,靳宓携了银票回来之后,在重溪仅留的事物也算处理完毕了。李暮阳又从来没有看黄历选日子的习惯,于是一家人便痛痛快快各自上了三辆马车。 虽然迁居已是既定之事,但郑太太和李霏毕竟是怀抱着故土难离之念的古人,上车之时,她们虽未有言语,但我却仍是隐隐见到了她们眼底的泪光。 不过,好在沿途风景尚好。虽然冬季草木凋零,但偶尔路过的溪流江河映着冬日的高远天空,显得极为清冷剔透,让观者心思澄净畅快许多。 我与李暮阳所乘之车在最前,靳宓亲自驾车。他过去似乎曾跟着李暮阳往来过我们的目的地,因此一路上除了在客栈歇息时顺便探问路况之外,我倒没听过他询问方向。这样倒让我多了几分安心,似乎并非前往陌生之地,而是返乡探亲一般。 鉴于此行女眷多、行李重,因此我们脚程比上次我去归省之时要慢了许多,但即便如此,三日之后也已到了我们预定迁往的谨州乐安县。 比起陆红叶这副小柴鸡似的身板,我觉得我的精神力简直无比强大。李暮阳带病,郑太太和李霏的体质也禁不住折腾,橙子年少、清竹晕车,甚至连靳宓也因为驾车吹冷风的缘故而体力不支。安顿好了众人之后,左右看看,除去照顾病号的谢琛谢大夫之后,似乎就只有我和清菊仍然精神百倍。 得,这样看来,出去踩点的事情免不了要让我们来做了。 我先填饱了肚子,又换上了粗布衣衫,学着市井中民妇的样子包了帕子在头上,一边招呼清菊和我同样装扮。两人秉着钱财绝不外露的原则,装作最为普通的路人甲,这才慢慢晃上街去寻觅将来要被我们称之为家的地方。 72、七十二 新居 逛了半日,我心里不间断地感慨惊叹。 谨州并不若梧州物产丰沛、农业发达,但浮光掠影粗看一番之后,我却由衷感到,此地商业氛围极其浓厚,这一点绝对是梧州无法比拟的。我们清晨出发,一行人到达乐安县之时,时间仍很早,然而市集上叫卖声却早已不绝于耳,沿街家家店铺也都开了张,老板们胖瘦高矮各有不同,然而挂在脸上的笑容却是一式一样的。 这难道就是古时候的生意人么?倒是比现代人还要懂得顾客是上帝的道理呢。 我突然很不厚道地想到,若是李暮阳日后也站在这样小店的柜台后面笑容可掬地迎来送往…… 我打了个寒战。这种景象未免也太过可怕了,还是不要继续设想下去比较好。 “少奶奶?”清菊诧异地小声喊我。 “哎?”我回过神来,笑了笑,岔开话题,“没事没事,我看这些铺子看得出神了而已。咱们再去那边瞧瞧,买房子住人不比做生意,还得挑清静宽敞点的地方才好。” 话虽这么说,但另一主要原因是,我们此时手头虽还勉强可以算作宽裕,但毕竟还要留足生意的启动资金,不能把钱一股脑全砸在房地产上。没有交易就不产生gdp,更满足不了我们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生活需要,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快到中午时,我与清菊终于在城里极偏东的地方看上了一座宅院。 在附近晃了晃之后,基本可以确定,这宅子比起当初李家老宅要小上一半还多。在看大门清漆斑驳、阶上尘土堆积,连悬于门上、书有的“张府”二字的匾额也已字迹模糊,想来,这宅子早已空置许久。 再向四周望了望,我更加欢喜。这条巷子很是清静,除此处外,还有三两户民宅小院似乎无人居住。但短巷外,便是几家新开的绣坊、裁缝铺子,虽不吵闹,但也时有人来人往,并不清寂疏冷。 我正在细细打量,刚好巷子口转过来一名妇人,看起来四五十岁,手中提着菜篮子,脸上神色中带着市井百姓的和善和特有的不惹人厌的些微势利。我给清菊使了个颜色,示意她见缝插针配合我攀谈套话。 “这位婶子!”我挂上职业笑容,自来熟地扬声招呼道,“麻烦和你打听个事情。” 她先是一愣,随即爽快地笑答:“我没见过你们啊。是外地来的吧?有什么事,只管说!这城里还没有王婶我不知道的事情呢。” 我上前几步,笑道:“我们初来此地,想找处地方寄身,婶子可知这处院子是否要出售么?”说着,我指了指距离张府不远的一处小院。 王婶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待确定了我所指之处后,很快弯了眉眼笑道:“这可算你们来对了。整个城里都再找不到这么便宜的好地方了。前两天还有人来向我们这些邻居打听此处呢。不过……”她诡秘笑了笑,压低了声音:“不过,那家人里面的男人长相粗野嗓门又大,我们就没告诉他。做邻居,还是找些清清静静的好,要想给自己添乱,我们这些老头子、老太婆早都搬到闹市里去住了!” 听了这话,我暗乐,这大妈还真是以貌取人,焉知相貌粗陋的就必然是不守规矩的坏人,若当真如此,世上还哪来那么多人心叵测之事。 清菊跟我久了,此时定然是凭着些微神态猜出我心中所想,只见她上前一步冲那王婶笑道:“婶子说的是,我们也正是爱这里的安静呢。况且,方才听婶子您的意思,这屋子的价钱……” 好个伶俐丫头,知道我心思所在。 王婶凑近了两步,啧啧叹了几叹,这才说道:“你们不知道,这屋子的主人家可怪着呢!”刚说一句,她又左右张望一圈,扯了我们到墙边,方又重新开口:“看到那边的张府没有?对,就是那个空宅子,那处,连着这边几家原本都是张员外和他家管家、家丁的私宅。两年前,他家让人骗了好些钱去,老员外又急又气,一口气没上来,竟去了!只剩下个五十来岁的夫人和十几岁的小少爷。这孤儿寡母的没钱没势,光是照料宅子的钱都花不起,只好搬了出去,打算把这宅子连着旁边的几家院子都卖了。” “哦?”我做出惊诧颜色,掩口问道,“后来呢?怎么这许久都没将房子出手?可是有什么说道不成?婶子可别吓唬我们。” 这是我在现代和我妈学来的招数,买房子之前要好好去向左邻右舍打探,一来免得给了高价做那冤大头,二来也是别买着什么晦气的房屋,以后住着也不痛快。 王婶哈哈一笑:“姑娘,别担心。你看那边两家不是已经住人了么。”说着,指了指紧挨着张府的两家窄小院落,又敛了笑,神秘兮兮叹道:“可惜啊,那小少爷人穷志不穷,死活缠着他娘不许卖了这宅子,说是暂且指望着卖了周围院子的钱过活,日后待他长大,定然会赚钱养家。他娘自然不听,可这小少爷竟一闹再闹,把要买那边大宅的人家都给搅了回去……” 听到此,我也明白了个大概,于是也跟着惋惜了两句:“这小少爷年纪轻轻,但还是有几分骨气的,倒也可敬。哦,对了,婶子可知道如何能找到那位张夫人和少爷么?我回头和我家相公商量过后便去寻那母子二人谈谈价钱。” 王婶一怔,随后拍着大腿叹道:“哎哟哟,我年岁大了,人也傻了。看你的岁数自然是出了阁的,只是,不知……” 到了此时,想要知道的信息我已了解了个七七八八,也没必要骗她,不然,日后这邻居做得也是心有芥蒂。于是笑道:“王婶放心,我家女眷多,都本分得很。我相公也是文雅之人,断不会扰了街坊邻居清静的。” 大约知道我暗指当初这巷中几户人家给了那大嗓门的买主冷遇,王婶面上似乎有些挂不住,讪讪笑道:“我自不是担心这个,看着你们就是正经人家的,和你们做邻居我也乐意。” 我和清菊也赔笑应了,又听她说了那张员外遗孀弱子的居处,这便扯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也不再久留,这就回了客栈。 细细听我们讲了前因后果,又描述了宅子周围环境,郑太太和李暮阳也是极为满意的样子。毕竟,安静又大小适宜的屋宅并不容易购到,何况是在仓促之间。 只不过,那个较真的小少爷还是个问题。 我正翻来覆去思考对策――其实就是如何糊弄一个介于正太和青年间的叛逆期少年的方法,一边味同嚼蜡地咽着午饭,忽然听李暮阳低声笑道:“不必如此,明后天,待我身体好些了,我亲去与他们交涉即可。你们不需为此费心。” “啥?就你?”我习惯性地溜出一句来。说完才发现此时家人俱在,这话不仅不合时宜,而且更是让我那已被破坏掉的贤淑形象毫无挽回余地。但事已至此,我只好装小媳妇灰溜溜闭了嘴,心里暗骂自己最近做事越来越不过脑子。 我低头略瞟了郑太太一眼,见她表情有些僵硬,但勉强还算正常。而另一桌上的靳宓却似乎呛到了一般,伏在桌上跟抽羊角风一样。 臭小子!早晚噎死你! 在我几乎恼羞成怒的时候,李暮阳却仍是一派淡然。略过了片刻,他轻轻咳了一声,靳宓马上止住笑,坐直了身子。我不禁诧异看向李暮阳,平日里看不出,这人倒还蛮有威严的。 发觉我在看他,李暮阳对我轻轻笑了笑,又低声道:“扶我回房吧,我有些倦了。” “嗯,稍等。”我几口扒完碗中的饭,这就起身扶他。向郑太太告了假之后,我们便上楼回房。 李暮阳并未对方才之事加以解释,甚至连话都极少说,只一副倦怠样子,由我扶着在地上略走了几圈之后,便倚在床头心不在焉的随手翻着随身带着的解闷书卷。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放了书,对我淡笑道:“我睡一会,待会谢大夫再来时,你且转告他,我现在胸口已比早上轻松了许多,不觉如何窒闷,只是这几天下来仍觉有些乏力罢了。” “你早上又难受得厉害了?”我此时方知道他早上身体不适,不免有些担忧,“说了有事别瞒我,怎么还是这样!” 他笑笑:“哪里瞒你了?” “呸!少给我不认账!”我瞪他,“早上我和清菊走时,你不是说除了困倦没有什么事情么?敢情又是说来骗人的是不是!” 他不再辩解,只静静躺着,习惯性的握了我的手,渐渐地,微蹙的眉舒解开来。我心里郁闷,但又不愿惊扰他,只好忍着。半天,默默回握了他的左手,牵至身前,细细查看。 他手上伤口已经愈合,不过,残留的疤痕仍然很是明显。我轻叹,当日牢中的一幕幕又浮现眼前。他说我救了他,可他的坚韧和淡然在那些日子里又何尝不是让我坚持下来的希望呢。到了现在,一起走过了那么多世事起伏,不管愿不愿意,两人的命运都似乎纠缠到了一起,扯也扯不开。 我想起,前几天他说过,我只要放心把林彤的事情交给他处理就好。可若真到了做出选择的那一天,事情会怎样,我却仍是无法预料――他眼下待我自是很好,可这份好意中有几分是感激、几分是责任、又有几分是真情实意呢。我又悄声叹了口气,心中盼着,若是真面对了最为惨淡的结局,只希望,我还有潇洒走开的余裕。 或许颠簸三日加上上午逛了半天之后,我这种蚯蚓体质也受不了了,断断续续想着过去之事、今日之局,不知何时,我竟也迷糊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却发现李暮阳正含笑看着我。 “我本还指望你能帮我传话给谢大夫,可现在看来,果然求人不如求己。”见我醒了,他轻笑着揶揄我。 我心中仍存着睡前积攒下的郁结情绪,此时并没有什么心思与他抬杠,只淡淡应了声,便起身倒茶,不再说话。 “你有心事?” 我装死。 “不愿说?” 我继续装死。 还未等到我装死第三次,李暮阳已抢了我的茶杯道具,敛色沉声问道:“究竟所为何事?这些天来,你人前欢笑,人后却时常锁眉叹息,我都记在心里。你方才怨我有事瞒你,可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你若有话,便说出来,何苦这样闷在心里,让彼此都不畅快。” “行了行了!”听了这话,我一股无名之火突然上来,“你少和我发狠。我就是气不过,你说,凭什么啊,我天天跟个丫鬟似的伺候你,就这么点小事上,你对我还连句真话都没有,只随便敷衍着!我图什么呢!我就不明白了,林彤当初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怎么你就看着她千好万好的,拿人家当娇小姐供着。到了我这,活该就是草根野丫头,随便放养就成了是么!” 我心里憋闷,一时说话也不分轻重,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一股脑倒出来。待到说完了才发现,李暮阳整个人都已怔住。他神色黯然,深深看着我,眸底尽是寂寥之色,许久方苦涩笑道:“在你心中,难道我依旧只是那种……” 他不曾说完,停顿片刻,又低低叹道:“我答应过,凡事都不瞒你。可若真说起来,即便你比林彤要坚强聪慧,但我又如何忍心看你为家中之事劳碌之余仍要为我担忧。你若认定我只是敷衍于你,我也无法辩驳。只不过,到了今日……却难免让人心寒……” 本来刚说完那些没头没尾的话之后,我便有些后悔,暗暗埋怨自己心情不快便又迁怒于人,此时见了李暮阳这样,更是悔不当初。可我这人偏生在特定情况下情商特低,想要开口道歉,却终究全梗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垂头站着,恨不得天上掉块陨石砖头下来赶紧把我砸晕了算了。 正在纠结万分,忽然又听得耳边一声轻叹。我下意识地抬头,李暮阳的手恰好抚过我的脸颊、鬓边,又向后滑落,顺势揽住我。 “红叶,信我一次好不好……”他的头轻轻抵在我肩上,声音有些沉闷滞涩,然而,却并没有丝毫动摇或后悔。 总是这样……我任性也好、撒泼也好,他总是会默默包容我的所作所为…… 我眼底有些酸涩,喉咙也隐隐发痛。是该信了,总不能日复一日透支他对我的纵容和温柔,只为了那些莫名的担忧和猜疑便没完没了折腾自己也折腾他。 我回拥住他,勉强笑了笑:“刚才是我不好,你别难过。以后不欺负你了还不行么。” 或许没想到我的反应,李暮阳一时楞住,但随后便放松下来,柔声答道:“行,你既如此说了,便不许反悔。” “反悔是小狗。”我打起精神,笑道。但想了想,又正经说:“但你要答应我,若是日后林彤回来,便给我一纸休书,从此我的去留与你再无关系。” 听闻此语,李暮阳直起身,略低了头对上我的目光,正色一字字答道:“我答应你。必不让你陷入两难之境。” 73、七十三 乔迁 休息一两日之后,李暮阳的病况已大为缓和,基本上恢复到可以不用人搀扶、自己出去散步的程度了。 我与李霏都很是欣慰,然而谢琛却不放心,仍每日两次来给他诊脉,苦味扑鼻的药汁更是从未间断过。 期间,靳宓曾自告奋勇先去那张夫人家拜访过一次,提了要购买她家老宅之事。不过,不到两个时辰,便灰溜溜回来,一边不停和我们苦着脸抱怨,说那小少爷实在脾气大得很。末了,又瞄我一眼,冲着李暮阳暧昧笑道:“那张少爷的脾气,简直和咱们少奶奶差不多了。” 我使劲瞪他。要不是碍着有旁人在场,我真想把这个没大没小的臭小子一脚踹出去。 第三日下午,李暮阳午间小睡醒来,便唤我帮他更衣束发。平日里他在房内养病,自是用不着这些琐碎繁复事情,此时既然如此要求了,我猜想着,大约是想要去会一会那颇有威名的张家少爷了。 我挑了件淡蓝色滚着银边的长袍,帮他穿好,又捻了袖口和衣襟处,小声念叨:“这棉也太薄了些,虽开春了,但也要提防着别受寒着凉,等安顿下来了,赶明儿我让人给你做些厚点的衣裳去。”说着,又退后几步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还好,比前阵子病得厉害时精神些了,只不过清减了许多,这衣裳都有些不合身了。罢了,你先将就着,等日后一起做新的就好。” 李暮阳不说话,只微笑着拉我到他身前,与我静静对视。 “咳……”我突然觉得气场诡异,不由扭脸干咳了一声,下意识地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出去?我陪你?还是叫靳宓与你同去?” 他抿嘴一笑,放了我的手,淡淡道:“你不必去,让靳宓驾车就可。你若有空,便吩咐那几个丫头去雇些人手,这几天就准备去收拾打理那处宅子,尽早搬进去也可安心了。” 这人还真有自信。我故意撇了撇嘴,挤兑他:“没问题,我办事你放心。只不过,万一这人手我找好了,你却没买下那宅子,这便如何是好?” “到时,就任你拿我取笑好了。”他轻笑,不待我回答,便自己出了门。 我在他身后愣住,一股莫名的挫败感和随之而来的昂扬斗志充满心头――最近我总是被他驳到无言以对,咳话说回来,我就不信这小子居然还能百战百胜、完全视我的强大气场为无物了!我磨了磨牙,暗道:“你等着!我要是不好好打压一下你这反革命纸老虎的嚣张气焰我就白活了两辈子!” “少奶奶?”我正将狰狞表情显露无疑的时候,清菊忽然推开门。见了我这副神情,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屋里也没别人,您这是跟谁置气呢?难道这桌子椅子惹您不快了?” 我白她一眼:“你最近是不是跟靳宓一起的时间长了?怎么别的没学会,这油嘴滑舌的尽头全都学来了?” 我话音刚落,清菊的脸刷的泛了红,几乎结巴,半天才支吾道:“少奶奶怎么说到、说到他了,我哪里是和他学的什么。那、那种没个正经的家伙……” “行了行了。”我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又问,“你来找我什么事?” 清菊如逢大赦般地松了口气,恢复了平时神色答道:“方才少爷出门时吩咐我来听您差遣的。少奶奶可是有事情要命我们去做?” 我一怔,随后笑起来。这人还真是的……恐怕是因为我不信他手段而和我耍小孩子脾气呢。他亲叫清菊过来,无非也就是向我宣示,此事定然会按着他的设计来进行罢了。 见清菊又诧异看我,我好容易收了笑:“你和清竹等会去街上看看,找些人手帮着整理那天咱们看上的宅子。少爷说了,想尽快搬进去,总在这客栈住着也不是个事儿。” “哎?”清菊小声感叹出来,“这么说,少爷已经定下能买到那处宅子了?我听靳宓说,那张家小少爷真是难缠呢。” 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笑着戳了她的额头一下:“难道你还不知道少爷心高气傲?这话要让他听到,有你好受的!” 清菊低声笑起来:“少奶奶千万行行好吧,别和少爷说,要不然我可担不起这罪过。” “看看!你这丫头说的,倒像是我多刻薄了。你还不自己想想,我哪次没护着你们?”我笑骂,一边推她出去,嘱咐她尽快把事情办了。 交代好了事情,我自己在房中理了遍行李,便去了旁边郑太太房中探望。恰好李霏也在,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此时又没了什么重大心理压力,我们三人难免聊了好一会,说尽了体己话。过去,我只觉得在此处立足不易,日日想着钻营讨好老太太、别让谁抓住把柄……实在觉得累得很。而现在虽然家破人亡,可于我,除了悲哀沉重之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也仿佛松了桎梏一般,让我心中踏实许多。 不知不觉,窗外光线渐渐暗了下来,似已到了傍晚时分。 又过了不多时,外面客栈走廊有脚步声渐渐靠近这边。我起身查看,刚推开门,便见到李暮阳被靳宓扶着缓缓走过来。 我急忙出门扶了李暮阳,又向靳宓问道:“怎么?少爷又觉得身体不适了么?” 靳宓贼贼笑了两声,还没说话,李暮阳便打了手势让他先退下,这才冲我淡淡一笑:“没事,只不过有些累了。先回房我再同你细说。”说着,自己便慢慢进了房间。我赶紧抽身去禀了郑太太,又辞了李霏,随后也回了房。 进屋后,见李暮阳侧身伏在床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略有些惊讶。 “怎么了这是?”我过去坐在他旁边,推了推他,笑道,“难道是临走时夸口夸大了,事情却没办成?” 他依旧将头埋在臂弯中,轻轻摇了摇头:“只是累了。”又静了半天,到我忍不住追问时,他才转了身看我,懒懒答道:“那孩子倒是难缠,我与他说了许久,才总算是答应将祖宅卖与咱们家了。” “答应了?!”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又推他问道,“你果然有些手段嘛!不过,既然事情办成了,怎么还是一副没精神的样子?我看你可不像是累的。” “就你什么都知道。”李暮阳似笑非笑地接了我的话,“方才和那小少爷费了许多口舌,有些气息不济,回来时马车颠簸,又咳了一阵子,难免觉得疲累。并不是什么大事,略歇一歇就好了。”说完,又轻推我的手臂:“去给我倒杯水来,我渴的厉害。” 我起了身,正要去倒水,忽然想起他走前自信满满刺激我的话,不由起了些狡诈心思,于是对他笑道:“怎么?这是居功自持呢?我看你这人呐,出去办成了点事情就马上回来要工钱,你说,以后我要忙起来,你是不是得天天伺候我呢?” 他先是有些郁闷的怔住,随后,似乎想到了我挤兑他的缘由,于是也笑起来:“只许你每日取笑我,难道就不能让我一次?” “嘿!为什么要让你啊!”我装作不快,“看你现在这样子,分明就是小人得志啊!你说我怎么就一时失察陷入虎口呢?” 听完我说话,李暮阳挑了眼角,笑道:“现在才发觉失察了?可惜,晚了。” 我脸上一热。要说过去这孩子还尽是玩些遮遮掩掩的暧昧戏码,这回可是明目张胆的连掩饰都不要了。我就不明白了,这人怎么能进展如此迅速呢? “懒得和你抬杠!”我敷衍着扔下一句,飞快地倒了杯水塞给他,又毫无底气地威胁,“你少得寸进尺啊!小心以后我让你哭都哭不出来!”言毕,便转身逃也似的出了屋子。 请了谢琛过去诊脉之后,我又躲进了李霏的房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 直到晚饭时清竹她们才回来,我嘱咐的事已办的妥妥当当。 事情到此,可谓万事俱备,连东风都不欠了。靳宓和清菊两人里外监工,靳宓负责查验宅子大面上的修缮进度、质量,而清菊则丝毫不差地点算着各样新置办的家具等物件,偶尔再指使橙子跑个腿传个话。那宅子本就不算破旧,又经了这样十来日的忙碌整修布置,已极为干净整洁,虽说庭院中花木尚未重新栽种完毕,但已足可以入住了。 我们搬进去的日子,恰是二月初一。 往日里,我一直留守客栈,一来是掌管钱财开支,二来也是要照顾病号。且不说李暮阳尚在休养,郑太太毕竟也有了些年岁,自从出狱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大好,常常闹些小毛病,这诸多事宜凭着清竹一人打理实在有些困难,因此我也少不得帮着忙活。 也正是为此,直到搬家当天,我才终于见到了新家的真容。 这府邸固然比当初李家老宅小上许多,而结构上也更为简单。进了大门便是几处嶙峋山石塑成的假山,周围环着些花木,想来再过一两月,草木萌发之时,此处应该是很为雅致清净的。 再往里走,便是些精巧亭台,下有一泓清浅池塘,只可惜塘中既无锦鲤潜游也无荷叶接碧。 庭院中树木越往西便越多起来,与东边几处明明白白的院落不同,西边只在层叠干枯树木中间隐着一座二层小楼。 我停了脚步,仔细看那小楼,琉璃瓦、清漆柱子,窗格子上简单雕了蝙蝠纹样,看着便让人觉得心里平和舒坦。 “我们就住此处如何?”我正欣赏着,李暮阳温润而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好啊。”我一喜便应下来。这好歹也算作二层别墅了吧?咱在21世纪没住上,现在补上一个,也算可以满足了。 而东边几座院子,便依次让郑太太、李霏挑了。清竹她们虽是丫鬟,可时至今日,比起新雇进来的几名丫鬟婆子,倒更像是半个主子了,于是也在李暮阳的授意下给她们挑了个小院住下。往后,也用不着她们做什么照顾人的活计,陪着我管些家务才是正经事情。 74、七十四 访客 既有了安稳居所,我们也就开始琢磨着把生意重新做起来。 乐安县距离当初李府管家陈伯陈婶的老家仅有不足一日的路程,因此,李暮阳二月初二便遣了靳宓前去拜访,意思呢,当然也是希望他们能够再回来帮忙。 只可惜,前些日子,陈伯突然得了急病。按照靳宓的描述,我觉得大约就是中风之类的病症。虽然病情并不是极严重,但左半侧身子却也时常发麻,手脚几乎少有知觉。因此,希望他们重回李家的愿望便落了个空。 看来,这事情还真是要全盘依靠自己、重头开始了。 当初寄居客栈之时,李暮阳便已发了信给余州的几家香料铺子。他身体一直未得痊愈,不能再如过往一般操劳奔波,再加上此番波折之后,余州铺子中也是疏于管理,生意早已不如过去、几乎入不敷出。现在既已迁居到了谨州,我们便想着嘱咐铺中掌柜将店铺变卖,发些银两遣散伙计,日后便只从谨州一地起步,也好过任那些老铺子赔透了家底再关门倒掉。 这一日,已是二月初六。一大早便有两人来了家里拜访。 我固然是不认得的,但靳宓一见来人却立刻喜笑颜开,边寒暄着便引了二人到西边我与李暮阳的居处。我本在池塘边散步,远远看着他们进了屋子,便扯过清竹问道:“那两人你可知道是谁?” 清竹笑笑:“少奶奶,那是咱们家余州一家铺子的掌柜和账房先生。这次少爷便是托了他们处置那几处店铺的。” 我回想了一下方才见到的那两人的样子,小声嘀咕:“还真是年轻……这个岁数能当上掌柜的,该是精明的人物吧。” “正是。”清竹笑答,“少爷往日曾称赞过他们办事牢靠、为人中正。” 我点点头:“难怪这么大的事也放心让他们去代为办理。对了,咱们也回去,我也想见见这两人呢。” 说着,我便往回走。 可刚走到一半,便见略年长些的那人已出了门。与我们错身而过时,他止了步子躬身行了礼。 清竹在我耳边小声道:“少奶奶,这位是王掌柜。” 我转身对着他,笑道:“王掌柜近来可好?怎么刚来就急着回去了,此处虽比不得当初家里宽敞,但还有几间空屋子,不如略歇息几天如何?也好赏赏此地景致风情。” 我虽不认得他,但他却显然知道我的身份,忙低头笑答:“少奶奶客气了。说来惭愧,咱们家正是用人之际,王某虽不才,但也愿尽一己之力。只是……”他脸上显出些尴尬遗憾之色,又叹道:“只是老母年迈体弱,禁不起长途颠簸,在下只好留在余州家中以尽孝道。” 哦,这是辞职来的。真可惜,浪费了一大好有为青年。 “王掌柜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我微笑应道,“所谓百善孝为先,王掌柜有这番孝心实在令人敬佩赞赏。待到回去后,请代少爷与我问候老太太。只可惜家里现在一片忙乱,没能给老太太备下什么礼物,还望见谅。” 听得此言,王掌柜连道“不敢”。又寒暄了几句,我便让清竹好生送他出去,自己这才进了房。 我进屋时,李暮阳正和另外那人以及靳宓一起在楼下书房叙话。到了此时,我也懒得守那深闺女眷不见外人的礼,大喇喇推门进去。 “这位是……”我扬眉对李暮阳笑了笑,又看向起身立在一旁的那名年轻账房先生。 他看来也就二十一二岁年纪,极年轻,眉目端正,只不过神色间尽是恃才张扬之意,尚少了几分沉稳。 李暮阳略低了头,脸上一抹微妙的表情一闪而过,似是忍笑。但随即便抬头指了指身边空着的木椅,让我过去坐下,又缓声道:“孙葳先生。” 我淡淡一笑,向孙葳打了招呼,又转头问李暮阳:“孙先生今晚可是要住在家里?若是,我这便打发下人去准备客房,别等到时候晚了再忙碌。” 得了肯定答复之后,我心里也大约有了数。想必这年轻的账房先生上无八十老母、下无待哺幼儿,因此才能一身清闲地离乡前来。而如此看来,他日后大概也会留下帮忙了。 吩咐了橙子通知几名新雇的婆子去整理客房之后,我又亲自端了茶回来。 待靳宓、孙葳二人起身接了茶,我自坐回原处,捧茶笑道:“想必生意的事情,少爷方才也与你们说了,到现在,可定下来了什么具体事宜没有?” 李暮阳早知道我的底细,因此听我如此说了之后,只是浅笑着低头饮茶,并不说话。而靳宓也仅仅欠扁的嘿嘿笑了两声。只有孙葳一人显得甚是惊诧,大约没有想到我这本应老老实实待在深宅中绣花的少奶奶竟管起闲事来了。只不过好歹碍于身份所限,并未当场骂我不守本分罢了。 我眯了眼,放下手中茶盏,笑道:“既然你们都不说,那我就直接问了。”清了清嗓子之后,我端坐正色道:“咱们家在此处并无根基,也就是说,起步定然艰难,而且必要有吸引客人的长处,才能不至于被那些老商家挤压得饿死。因此,无论是店铺位置、所用人手、所经营的货物乃至以后种种事宜,都要仔细考虑,不可有任何闪失,否则,按着咱们家现在的本钱,怕是跌倒一次就难以再爬起来了。想必少爷方才也说了这些事情吧?” 听到这里,孙葳面上已有了些奇异神色,他偏头询问似的看向李暮阳,而后者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只装作没看到,仍是一派安然地品茶罢了。 我暗暗觉得好笑,却不显露于外,又继续道:“至于店铺选址、进货渠道等,相信都不成问题。而人手选择也不是难题,只不过,我前些日子看着,此地商家都是笑脸迎人的,热情的很。日后咱们也得用心管束店中伙计,别让客人有任何不满才是。而剩下的,主要就是货物本身之事了。” 过去,我与李暮阳曾经简单聊过所销货物之事,但当时仓促,未能细谈。此时已到了筹备开业之时,这个问题不能再拖下去了。 说实话,对于当初所设想的事情,我心里真是一点底都没有。毕竟,对这个时代之人的消费需求,我还是一点都不了解的,尤其涉及到玉器和香料行业。 因此…… “靳宓,”我转向靳宓,沉声吩咐,“往日里,少爷与我虽然对生意有过些考虑思量,但闭门造车之事智者不为。你这两天且到处去看看、仔细打听打听,这乐安县民风如何,百姓的生活以及收入多寡,对那玉器首饰有何偏爱,喜好何种香料,附近是否有雕琢玉器的能工巧匠,城中以及附近有多少玉器或香料铺子,经营多少年,收入状况如何,风评怎样……” “唉哟!”我还没说完,靳宓便垮了一张脸叫起来,“我的少奶奶,您可慢着点。这么多事情且不说我这两天能不能打探完,光是现在让我一下子记起来都费劲。您等等,我拿纸笔记着。” 死小子!抱怨什么!这是前期必须的市场调查。我随口说的这一点已经算是够简单的了,再抱怨看我不拿你当苦工活活累死。 我暗暗腹诽。再抬头,却刚好看到李暮阳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按少奶奶说的去做。”李暮阳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和缓淡然,“一来是看看咱们的生意如何才能在此处能做得开、需要何等货物,二来是是打探同行的状况,第三,则是就近联系些日后可能用得上的玉匠。” 靳宓听得此言,手中笔也停了,嘻哈笑道:“还是少爷说的我能听懂,我这就去,您几位慢聊。” 我笑骂:“臭小子!你就会讨好你家少爷是不是?也不想想得罪了我,以后还有没有你好果子吃。” 李暮阳拉了我的手,半垂了眼帘低低笑道:“他一身痞气是改不了了,你和他计较个什么。”又转而对一脸惊讶的孙葳吩咐:“我倦了。你也跟着丫鬟们去房里休息吧,明、后日,你去到处看看哪里有铺面租售,比较出最为合适的几家,再来告诉我。” 这已是在逐客了。 孙葳虽看起来性情张扬,但此时也立刻站起。待我扶了李暮阳出了书房之后,他才出来,掩了门告辞离开。 说来也怪,他一出去,李暮阳这楼上到一半也不往前走了,方才的疲惫神色全然一扫而空。我正在疑惑,却听他轻声道:“不过是为了打发他离开罢了。我等下有事要做,得出去一次。”说着,便又折返下楼去。 “哎?”我在后面叫他,“你身子不好,到处乱跑什么。即便是大事,也略等一下,我把杂事吩咐给清竹她们处理,这就陪你一起去。” 他扶了楼梯栏杆,转身对我笑道:“我哪有那么弱不禁风的,怎么让你一说,好像病入膏肓、连门都不能出了。”见我瞪他,又改口道:“你别急,我这两日觉得身体还好,况且又不去远处,只在附近办些事情罢了。家里还有许多琐碎事情,你自忙着就好,不用勉强来陪我。” 我仍不放心,但也禁不住他再三坚持,只好上楼给他取了件厚衣裳披好,又细细嘱咐了几句,这才看他出门。 不过,这事情倒也真是奇怪。 明明刚搬到此地,他又一直病着,哪里有什么机会认识别人,更别提要去独自处理什么重要事情了。 我心里疑惑万分,几乎想要偷偷跟出去看个究竟。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样鬼鬼祟祟的简直像请人去调查偷拍婚外情的怨妇,实在不是我的风格。再说,谁都有些不愿让旁人知道的事情,我又何必事事都要弄个一清二白的去讨人嫌。 如此自我安慰了一番,我总算压下了跟踪尾随的念头。为了转移注意力,便唤了清竹过来,两人将近来家中用度开支算了一番。 “对了。”算完帐,我突然想起些什么,于是向清竹问道,“这附近就有裁缝铺子,也不知手艺如何?你待会陪我去看看。” “少奶奶去那里做什么?” 我笑笑:“前几天看少爷的冬衣都太薄了,他正在病中,当是畏寒,我琢磨着给他裁几件厚实些的御寒衣物,就算眼看着要开春了,来年也能用得上,还是早些备下为好。” 我刚说完,清竹便掩嘴笑出来。 “怎么?哪里不对了么?” 她好容易止了笑,神情却仍是暧昧不明:“少奶奶没有不对。只是,我想起当初您对少爷那般冷遇,整天都没一句好话,谁能想到今日竟然如此细致的关心体贴起来了。” “呸!”我顿感恼羞成怒,恨恨拧她脸颊,又好气又好笑,“什么时候你这丫头也来道人长短了?枉我还觉得你性子稳重……还不赶紧收了你那贼笑跟我出去!” “少奶奶,”清竹拉了我,忍笑开口,“依我看呐,少奶奶不必去外面那些铺子裁衣服,我这就陪着您去街上挑几匹好料子,回头我和清菊给少爷做就好,毕竟外面手艺还是粗糙,想来少爷也未必穿的惯。” “嗯,这样倒也好。只不过,这就又要给你们添事了。” 清竹忙笑道:“少奶奶怎么也说起这种话来了。我们本就是李家的丫鬟,现在整天都不用忙什么,几乎像是半个主子了。这都是少爷少奶奶待我们好,难道我们还真能恃宠而骄、什么都不做么?少奶奶快别说这些让我们折寿的话了。” 75、七十五 白首之约 如果说我与那些主流的穿越人士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么一定首选“路痴”这一条。 虽然我前阵子已经和清菊她们一起在镇上逛了几次,但现在若要独自上街去,估计还是有80%以上的可能性会多花两个时辰才能找回家的。也正是为此,我便任凭清竹带路,领我东拐西拐到了一家店面颇大的刘记绸缎铺。 我们还在门口打量张望,四十来岁、体态微胖的掌柜便堆笑迎出来:“两位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吧。快请进。”说着便将我们让进屋去,又满脸是笑地介绍:“两位来的正是时候,我们昨天刚进了一批好料子,两位可要看一看?” “甚好。劳烦掌柜了。”我接过伙计递上的茶,坐在一边椅上。清竹则站在我身侧。 不多时,几名伙计便各自抬了一两匹绸缎料子出来,一一摆在柜台上。 掌柜又笑着询问:“两位是要给什么人挑选料子呢?这匹雪青色的缎子适合老年人,而这边几匹……”他捻起了旁边几匹亮色绸缎的一角,笑道:“这桃红、丁香色的适合年轻的姑娘们……” “掌柜的,”我打断了他的话,“麻烦给我拿边上那匹玉色的过来看看,还有中间那藏青带暗纹的。” 掌柜的一愣,但立刻摆手让边上的伙计搬了我点出的那两匹缎子过来。 细看来,缎面纹理细致,摸起来手感也是厚实柔顺,我虽不懂布料,但猜想应该是不错的。于是笑问:“这两匹要多少钱?” “两匹一共三十两银子。” 我诧异扬了眉:“这也未免太贵了些!”要知道,三十两银子几乎够小商小贩的赚上一年了,这般要价,简直是拿着钝刀子宰人。 掌柜的忙笑道:“价固然是贵了些,可这料子也是真好啊。这都是京里的达官贵人才能穿的上的,我们这里也是偏巧昨天才进了这两匹,哪想到今天就让您看上了。要说二位的眼光也是高明……” 他絮絮叨叨了许久,一直在巧舌如簧翻来覆去介绍这料子的种种好处。我叹了口气,看向清竹:“你带了多少钱出来?” “回少奶奶,”她微有些脸红,小声答道,“只带了不足十五两。” 也对,银子毕竟是重金属――很重的金属,没几个人闲的无聊带上它几斤出来遛弯的。 我抬眼看掌柜,笑道:“您也听到了,我们哪里想到竟看上了如此贵重的料子,也没有带够钱。您说,这料子可能便宜些么?” 他大概是觉得我们改了主意,只打算买一匹回去,于是沉吟片刻,笑答:“这……二位慧眼识珠,又是诚心想要,我就十四两银子一匹卖了便是。日后还望二位多照顾小店生意。” “十四两?”我皱眉,“这可如何是好,我们还打算给一大家子女眷买些胭脂水粉,便是再少,怎么也要个二三两银子。不如掌柜您就再让些利,十两一匹算了。” 一听我这报价,掌柜的脸都快绿了,连连摆手、死活不答应。 我看他不像作假,估摸着这古代要价的幌子并没有现代那么大,于是又退让了些,商量一阵子,定在了十一两五钱一匹。 “行,就这样吧。”我起了身,笑道,“我们两个女子,也搬不动这些东西,劳烦掌柜的晚些时候派人给我们送到家里。两匹都要,一共二十三两银子,可对?等东西送到了,我们再付钱。” “这……”掌柜的又是一愣,“难道不是……” 我笑笑:“要不,我先付上一匹的价钱?不过依我看,也没这必要,我们一大家子人又跑不了。再说了,反正这东西怎么也要送到我们家里去的,不如到时再一起付清,也利索些。您看呢?” 掌柜的不说话,过了半天才苦笑出来:“您这嘴可真厉害。罢了罢了,就按您说的,一个时辰后给您送去,如何?请问贵府在……” 清竹过去报了地址,又仔细查验了两匹绸缎并无瑕疵。我们这才出门回家。 到了家,清竹给我倒了茶,奉上来。又笑道:“少奶奶,我方才也以为您改了主意就要一匹呢。如此看来,这两匹料子都没让那铺子赚上什么钱,估计那掌柜一定在后悔呢。” 我斜她一眼,笑道:“那叫薄利多销,他该谢我。我可自始至终没说要当时付钱,更没说只要一匹,是他理解错了,怪不得我。”不过,话虽如此说,但想想那掌柜的也很可怜,本来就是指望着这些高价的好料子能多赚些钱,谁知仅存的两匹全被人用低价买了去,若我是那掌柜,我也郁闷。 正在和清竹谈笑,楼下隐有开门声传过来。 “哎?你快去看看,是什么人?”我吩咐清竹,自己也起了身。 过了半天,也没有回音,我有些奇怪,便自己下楼去看。 楼梯走到一半,正看见李暮阳从书房出来。见了我,他微微一笑:“我打发清竹出去了。” 我眯眼拖长了声音:“哦?然后呢?在书房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什么叫鬼鬼祟祟。”他抿了唇,微有些不满的样子。 “那你还有什么更好的词来形容么?”我倚着楼梯栏杆冲他笑,“要不是有事瞒我,怎么回来了不上楼,反而先钻进书房里,还不让清竹招呼我。” 李暮阳摇头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什么啊,当初你不是骗我骗得挺顺畅的么?要不是清竹她们可怜我,我到死都让你蒙在鼓里呢。”我挑眉懒洋洋地笑。 “又提这事!”他有几分不快,更多却是心疼和无奈的神色。 “行了行了。”我下了楼梯,握了他的手笑道,“不必如此。我就是说笑而已,哪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还值得你难受到现在。” 他回握了我的手,又习惯性的拥住了我。 我靠在他怀中,心中默默哀叹,我容易么,连恋爱都没有呢,就先一副要过金婚了的架势。在现代时的几位好友都说,女人呐,就要好好享受被男人追求的时光,这么看来,我这辈子,不,是这两辈子都白活了。 不过,倒也好,我本就不再指望期待那种少年人的激情了,至少现在心里更为安稳,不必再体会那些争风吃醋怀疑猜忌的滋味。 “红叶。”我正胡思乱想着,李暮阳已略低了头,在我耳边轻声说。 “嗯?” “你可记得……”他话说到一半,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 我悻悻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说咱们是装作不在家呢?还是装作没听到呢?” 他轻轻笑起来:“只怕装不下去。来的大概是靳宓或者孙葳,或许有需要我处理的事务,我去看一下。” 果然,进来的是孙葳。 他表面还算恭敬的向我打了招呼,不过,我总觉得他的真是心情是――不守规矩的女人,又出来捣什么乱! 我耸了耸肩,笑着瞥了他一眼,又对李暮阳笑道:“我去谢大夫那边看看,你记得别太劳累了才好。” 出了门,我便直奔清竹她们的院子过去。确认了清竹已收好了绸缎庄送来的两匹料子之后,这才带了橙子去找谢琛细细询问李暮阳最近的病情。 我回家时,已是晚饭时候。 很奇怪,李暮阳竟然又不在家。我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回来,心里不由一股火起来。凭什么啊!我现在可是越来越像小媳妇了。赶明儿再过几年,我还不得提前变成黄脸婆?这可是女人的大忌。 想到此处,我顿时收了贤良淑德的嘴脸,吩咐橙子去约三姑娘李霏一起到太太房里用晚饭,自己便又披了衣裳出门。 自从家道中落之后,郑太太原本的小性儿和自怨自艾的脾气几乎去了根,此时倒更多了几分慈母的样子。而且,最妙的一点就是,这个婆婆没有我这个媳妇有发言权,丝毫给不了我气受,这让我很是愉快,因此我也不必恭敬地躲着她。 饭后,我谈兴正浓,李霏虽言语少,但偶尔的几句话也常能说到点子上,于是几人杂七杂八地聊了许久,直到夜色已浓才各自回房。 我又不是什么不敢走夜路的娇贵小姐,走到池塘边上的岔路口时,我便先遣了橙子回房。到家时,远远看着楼上有灯光,心里知道李暮阳已经回来了。正要推门,可突然坏心又起,转身逛回了池塘边上。人呐,要自己创造机会。这些日子以来,他时常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连受我挤兑时都少有明显喜怒,仿佛已胸有成竹吃定我了。不得不说,这让我很没有被人追求的成就感。我暗自笑笑,今儿个我要是不让他着急上火一次就显不出我的本事来。 不过,这夜风还真凉。 我打了个寒战,继续透过假山缝隙向家门方向张望。 就在我心里暗骂了七八十次的时候,小楼的门终于开了。李暮阳没有提灯,正疾步向这边走过来。 我心里一惊,难道被发现了?应该不会这么倒霉吧。 还好,他从池塘另外一边绕了过去,看样子是往清竹她们的院子去了。也对,这个时侯,他应该不会莽撞的惊扰太太和李霏。我安下心来,愉快地等待着后续情节,一边微弱地觉得自己是不是无聊透顶或者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身了才以此为乐。 理所当然的,清竹她们也不知道我的去向,当然,估计橙子也说了我与李霏她们一同用过晚饭后便回了房,总之,到此时为止,我的去向已经成了未解之谜。很快李暮阳便又出来,开始在园中找起人来。 夜色浓郁倒是有好处,他一边找,我一边轻手轻脚地转移阵地跟着绕圈。所谓敌进我退。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我对这种捉迷藏游戏失去了兴趣,也有些犯困,便抄了近路回家。梳洗完了,见李暮阳仍未回来,心里多少有些负罪感,于是熄了灯才上床休息。这孩子要是不傻,看到房中灯光已熄,便应该知道有人回来了。 果然,不多时,楼下便有急促脚步声传来。 我正蒙着被子偷笑,房门已被大力推开。 “怎么才回来?”我坐起身,装模作样问道。 然而,还未待第二句话出口,整个人便被李暮阳从床上捞起――没错,就是从地上捞起一只猫崽子的那种动作,好吧,我知道现在不是吐槽的时候,但是我不得不由衷怨恨我目前这又瘦又小的身材。 过了一会,我隐隐觉得不对。李暮阳通常的拥抱都是极为温柔的,而这一次却如同怕我跑了似的紧紧将我桎梏在他怀中,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喂!”我使劲想推开他,却毫无效果。 许久,他终于稍微减了些力气,但仍没有放开我的意思。 他这是生气了呢……还是生气了呢……或者是生气了呢…… 我正在怀疑我是不是玩的过分了,琢磨着要不要赔礼道歉一下比较好,却听李暮阳哑着声音低低唤我的名字。 “怎么了?” “我以为你不在了。”他的声音如同在叙述一场噩梦。 我心头无来由的一紧,但马上笑道:“我不在家还能去哪?你这人怎么跟小姑娘似的这么能胡思乱想呢?” 他安静了很久,终于还是带着些自嘲语气答道:“你当初来时就是这样毫无预兆,我有时难免担心……会不会有一天,你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的离开。” 这…… 我从未意识到,他会如此忧虑此事。但仔细想来,的确如他所说一般,我来到这个时代完全是濒死之时的阴差阳错,并非由人力或者意志操控而成,或许,日后的某一天,当上天意识到了这个错误的时候,会对此加以修正也说不定。其实,我本来就是已死之人呐。 如此一想,我的心绪也不禁黯然下来。 但看着李暮阳眉宇间的愁绪,我仍是不忍,只好轻轻叹了口气,拉他也在床边坐下,思量着开口:“我真不知道日后的命途如何,但是,不仅我一人,天下间谁有能参透自己的未来呢。今日酒肉欢歌,明日或许就孤寒落魄。经了这许多事情之后,你应该比谁都看得清才对,又何苦为了这一个‘可能’而担忧不已呢。人生不过尽欢便罢了,若是无所怅悔,即便明天就生死两隔,又能如何?” “尽欢……”他的声音低沉略哑,如同叹息一般反反复复低喃这两字。许久才冲我一笑,又拥我入怀:“你方才可是故意惹我着急的?” 我一怔。这人不傻嘛。一旦定下心来,我的这点心思都瞒不过他。 “是又如何?”我轻笑,“谁让你每天都是自信满满的样子,好像我就是只拴着线的蚂蚱似的。我要是不折腾折腾你,让我心里哪过得去。” 李暮阳本还有些忧愁之色,听了这话之后,却低低笑出来:“我早都快被你折腾死了,是你不知道而已。” “哪有!”我不服,挑了眼看他,“我怎么看你一直不为外物所动的啊?” 他又笑:“过去你眼中尚没有我,何况心中。当然看不出我所想。” 这话他虽是笑着说的,但却让人莫名心酸。他本是内敛又倔强的性子,自不会与我说那些事情,而我却又正如他所说一般,从未用心思量过他的心思、喜悲。 这样想来,他当初说知道我的心思,或许并非玩笑之语。用了心,才会懂得,所以,他懂我,而我却不懂他。 “红叶。”我尚在思量,却听他轻轻唤我。 “怎么……” “不必后悔当初之事,你不是刚说过,人生只需尽欢便再无怅恨么。”他的语声温柔,带着笑意,一边抚上我的脸颊。 我下意识地抓了他的手,看着澄静的淡淡月光洒在他身上,他也浅笑与我对视,时间仿佛一下子流淌得缓慢了下来。许久,我才猛然发现,此时情境竟极为暧昧,忙搜寻脑海想要找些合适词句来缓和气氛,可一句话尚未说出,他的手指便轻轻按在我唇上。随后,取代了手指的,是他的唇。 柔软、温存,带着些早春夜晚似的微凉。 我脑中一下子有什么炸开了似的,连思考都停顿了一瞬。 过去恋爱时,不是没有过接吻,但这一次却完全不同。这短暂而简单的一个吻,似乎包含着共度一生的许诺一般,除了最初的惊诧之外,让人心绪翻涌却又莫名的踏实安逸。我仰头看着他,一时竟想不起要做任何反应。 “红叶,”李暮阳再次轻抚我的脸颊,低声问:“你可还记得当初我说的话?” “什么话?” “若说我愿只与你一天天走到白头。”他神色温柔郑重,问道,“到了今日,你可愿意?” 我听出他言语间细微的变化,不由笑起来,抬头凝视他的双眸,心中再无忧惧。 此生至今,已是在上天的疏漏之间偷来的了,又何妨再挥霍任性一次。 76、七十六 周年 第二天,我醒的比往日都早。虽说平时喜欢赖床,但此时却是一点困意都没有。 躺在床上看着雕花的床顶,我自嘲,现在我的表现就是一有了爱情滋润的典型小女人。得,咱可不能再这么没出息下去,实在是酸的牙都要倒了。 “喂!”我翻了个身,开始折腾仍在身边熟睡的李暮阳。这孩子起床气的样子还蛮可爱的,不能浪费了大好的观赏机会。 见他毫无反应,我提高了些音量。随便,渐渐演变成又推又晃,就差没扑上去咬了,可惜过了许久,他仍不为所动。我不禁有些气馁。 正百无聊赖,要抽身起来时,却被他突然伸手揽住腰背,整个人跌进他怀中。 “喂!你居然跟我装死!”我冲他呲牙咧嘴地抱怨,“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呐!怎么你这使坏的本领进展的一日千里、愈发高明了?” 李暮阳睁了眼,微笑看我:“名师出高徒而已。” “少跟我贫!”我白他一眼,默默撑起身毫不优雅地爬下床,只听他在我背后低低的笑。 臭小子!早晚让你笑不出来! 简单梳洗、用过早饭之后,我便打算去清竹她们那边看看衣料裁得如何了。这几日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像我这种精神百倍的健康人士还不觉得如何,但我冷眼看着,李暮阳似乎又有些犯了咳嗽的毛病。他虽从不提起,但我想,大约还是觉得寒意透骨的。 可刚下楼,就被李暮阳喊住。 “要去哪?”他倚着书房的门框问我。 “昨儿个我和清竹去给你挑了衣料,打算着做点舒适的御寒衣物。我去看看她们可开始做了。”边说,我边向外推门。 “先别去。”李暮阳过来拉住我,又笑道,“不急在这一时。” 我不情愿地收了手,转身冲他嘟囔:“怎么不急,要是磨蹭到入了夏才做好怎么办?小心我逼着你那时候天天穿着出去游街!” 他更加笑得厉害:“你若忍心,我倒也并无不可。” “你这人愈发贫嘴了!”我又好气又好笑的瞪他一眼,“说吧,你叫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他拉我进了书房,又从一边柜子中取了只精致狭长盒子出来。 “看看可还合意。” 我有些疑惑,但仍伸手接了盒子,启了盒盖。 里面是一支纯银打造的扁簪。簪身雕有暗纹,簪首为孔雀式样,尾羽微扬,嵌着七彩琉璃。样式简洁,却雕工甚精,既有老银子的古朴沉稳,也缀着亮色琉璃的明丽,虽比不上什么大富大贵的首饰值钱,却甚合我心。 “这是……”我抬头看着李暮阳。 “你果然不记得了。”他抿嘴一笑,又从我手中接了簪子,侧身为我插在发上,“今天是二月初七,你初到此处的时候,正是去年今日。” 我怔住,不知不觉,竟已过了整整一年了。若真要说的话,二月初七是我的重生之日,也该算作生日了吧。 亏他还替我记得。 “暮阳……”我转身对着他。 “怎么了?”李暮阳轻微的皱了眉,大概是在担心我突起思乡之情。 “我满一周岁了!” 伴随着我响亮的回答,我发誓,我在李暮阳的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想要掐死我的表情。啧,谁叫这孩子心肠太好了呢。 “行了行了,别郁闷,我说着玩的。”我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你昨天出去,就是给我挑这个?” 他在桌边椅上坐下,又拉我坐在他腿上,这才慢慢应道:“因为担心找不到适合的,所以没有提前告诉你。这个,可还喜欢?” 我心情大好,这人虽性子内敛,却也不是不解风情的笨蛋呐,居然还会给我偶尔来点惊喜。我抬手摸着插在脑后发上的簪子,笑道:“当然喜欢。我看上的男人,眼光自然不会差了。”说完才发现他早已无奈于我不着调的说法,于是玩心更起,顺手抬了他的下巴,贼笑:“得了如此赞赏,还不快给姑娘我笑一个。” 话音刚落,李暮阳的脸上便起了一抹可疑的红晕,见我还在看他,立刻扭了脸向另一边。顿时,我几乎笑到抽搐,真有种调戏良家妇女的感觉。 他当然看出了我的恶趣味,也不说话,只是手上发狠似的钳住我的腰。 我笑的更加厉害,半天,有些透不过起来,才拍他后背,笑道:“好了,我认错。少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和我一没见过世面的女流之辈计较,还请您高抬贵手呢。” 他仍不放手,半天才板着脸抱怨:“你也算没见过世面?我看你连什么烟柳之地的词儿都学会了,再见世面还不知要到何处去见才好。” “生气了?”我谄媚地靠在他肩上蹭了蹭,发动赖皮宠物狗攻势。 他不搭理我,但脸却有些板不起来了,有些忍俊不禁的样子。 “不生气了吧?”我趁着他松了手臂的时机,跳下地来,笑道,“我去清竹那看看,等会回来陪你在园子里散散步,中午让厨房做些好吃的、设个家宴如何?” “不必。我昨日已在城北轻雨楼订了位置,那处风景尚佳,去略散散心也好。”他也随着我正经起来,“晚上回来后,若是太太心情好,再和全家人小聚便是。” 对了,这倒也是。我刚反应过来,此处和21世纪不同,小辈的生日哪有随随便便就麻烦长辈赏脸一起庆祝的道理。罢了,这倒也好,便随着李暮阳一起出去约会加偷闲好了。 既定了时间表,我就赶紧去清竹那边视察了一番――那丫头似乎也刚被谢琛找出去约会了,屋里只剩清菊在裁剪衣料,橙子偶尔打打下手。 嘱咐了几句之后,我回家换了件体面衣服,又仔细对镜画了妆。好容易折腾完了,我却越看自己的镜中模样越觉得不爽快,你说这五官单拿出来哪个都挺端正的啊,怎么配到一起就这么路人呢?就连我高超的化妆技巧都不能掩饰本身姿色的平凡! 过去还不觉得这问题如何严重,可现在事情进展到了这一地步,我难免暗自将自己这副皮囊和李暮阳的清雅风姿对比,说实话,我还真是有些自惭形秽了。 “红叶。” 我正咬牙切齿地对着镜中倒影碎碎念,忽然听到门口催促声又起。 “好了好了。我这就来。”我对着镜子恶狠狠做了个的鬼脸,这才起身出去。 鉴于古时风俗限制,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我和李暮阳都只能完全杜绝刚确定恋爱关系的男女所热衷的打情骂俏、搂搂抱抱、甜言蜜语……好吧,其实这些都不是常态,关键是无论见到了什么,我都不能借题发挥来挤兑他,更不能没形象的呲牙咧嘴狂笑。 好在超了近路之后,很快便到了订下了席位的轻雨楼。 店小二引着我们到了二楼靠西南角的一处座上。我将点菜的任务全盘推给了李暮阳之后,便打量起周围环境来。 难怪他要订了此处位置,这酒家果然与别处不同。北边虽沿街,但也很清静,并无城中市集旁的喧嚣,而那边的座位陈设看起来也略微简单;而其他三面则铺陈精巧雅致,以偏南方位为最。这店中,所有座位皆是临窗,中间空着的大片地方仅有数盆盆栽隔断视线,其中隐约置着熏香小炉,散着几不可闻的清甜飘渺香气。 透过我们身边的窗子望出去,正对的便是一倾碧波,此时春寒料峭,大多草木尚未曾萌发,但单凭湖畔亭阁、远处似雪梅林便可知此处定然无论四季都是幽雅绝妙之地。 “我听店家说,飘雨之时,这湖上烟雨清鳎爸掠淌す饺铡!崩钅貉粲锷Γ艺饪创袅说娜私樯芷鹄矗爸豢上В耸笔苯谏性纾逦恫坏酱舜ψ钗钊顺菩淼拿谰啊4饺蘸蠼谄搅耍以俅憷矗珊茫俊 我从窗外美景上收了目光,对他笑道:“如此当然好,你可不许推辞抵赖了。” 说话间,旁边桌上两人中的蓝裙女子也笑起来,起身对我们招呼道:“二位可是初来此地?听口音,和本地人似乎略有差异。”她大约二十六、七岁,笑容开朗,然而眸中似有异样神情闪过。 “我们……” 李暮阳按了我的手,接口道:“在下数日前方携家眷来此定居,对此处人情风土尚不熟悉,敢问二位是?” 我反应过来,寻常女子必不会如此随意与陌生人搭话,这人怕也是经过些世面、担过风雨的。而如此说来,她主动招呼我们,怕是不止问好那么简单的事情。 果然,那蓝裙女子又爽快笑道:“我本姓周,夫家姓辛。”又指了她身边的年轻男子:“这是舍弟,周子淇。城南周家二位可曾听过?” 李暮阳微皱了眉。我却突然想起来前几天听邻居王婶提到的家长里短,于是笑道:“莫不是打造首饰鼎鼎有名的周家?……那辛夫人应该就是周家这一代的家主吧?”边说着,我边递了眼色给李暮阳。 那女子点了头,又笑道:“哪里提得到什么家主的名头,只不过是家里一摊子杂七杂八的事情都丢给我管罢了。” 又寒暄几句之后,辛夫人也不再绕圈子:“我前些日子听说重溪李家迁来此处,虽闻名已久,却仅限耳闻,一直未得拜访。今日见了二位,我就想,难不成二位便是李家的当家少爷、少奶奶,故而方才才冒昧相问。” 我暗自咋舌,李家丢人怎么都丢到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了? 李暮阳却并无任何明显表情,只淡淡笑道:“夫人好眼力。” 此后又是一番表面热络,实际毫无意义的客套话。辛夫人言语间似乎常想套出些话来,而李暮阳又是以不变应万变,无论人家说什么,他只答半句无关紧要不咸不淡的话。 我哀叹,做中国人累,做中国的古人更累。怎么话就不能好好说呢,非得委婉来委婉去,为了没多大的事情也得绕上八十个弯子。 他们都是生意场上混成精了的家伙,加上我向来不爱拐弯抹角的说话,我只得摆出微笑样子喝茶,偶尔夹一点蔬菜小口小口文雅咀嚼――这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忍耐力,可我有偏找不到什么空隙插嘴。 正当我不住郁闷之时,却恰好发现辛夫人旁边那位周子淇周少爷一直腼腆不语。我心念一动,笑道:“辛夫人,我看着,周少爷大约也有十七八了吧?夫人可曾想过让他也掌理些生意上的事情?” 我这话一出,辛夫人不由怔住,随后露出些惊讶神色,笑道:“我前几个月便听说重溪李家的四少奶奶是个心直口快的爽利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得了吧!变着法说我说话不经过大脑是吧? 我也笑:“这话,按理说我不该问。只不过我们家日后也不经营什么首饰,想来也不必避嫌,再者呢,我也是女人,当然知道女子掌家的艰辛不易,今日见了姐姐又觉甚是投缘,这才随便问问罢了。” 这本是完全的敷衍之词,只不过想让那姐弟俩知道我们不是什么竞争对手罢了,也好还我们个清静,甭再打扰我们这来之不易的约会。 然而,听到我提起女子掌家之艰辛时,辛夫人神色明显一黯,虽然随后便笑着向我们敬了酒、岔开话去,但她眼中黯然之色却久久未消。 77、七十七 互利 我本只图着快些打发了辛夫人姐弟,好享享清闲时光。可此时见辛夫人的情绪变化,我却有些犹豫了。 转头看李暮阳时,他对我清浅一笑,暗自使了个眼色过来。 我更郁闷,伸手在桌下狠狠掐了他一把,这才仰头对着辛夫人笑道:“您别往心里去,我这人说话常常忘了分寸。只是前些日子听邻居提过,都赞您年少持家,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甚是不易呢。因此才难免感慨一句。要是这事搁我身上,保准不出俩月便闹得全家鸡飞狗跳了。” 前几天王婶提到过,周家时代做的都是首饰生意。本来这样人家到处都是,可他家偏偏特别在所有首饰样式皆为自家设计打造,精致新奇得很,市面上难以买到重样的,因此深受十里八乡的乡绅望族甚至官宦人家喜爱。 然而,大约十年前,周家老爷太太暴病身亡。这几乎成了乐安县的头等大事,日日饭后都有媳妇婆子出来唧唧喳喳谈论一番,到后来传的愈发离谱,有说是染了瘟疫的,有说是被周家偏房子嗣暗中毒害了的,总之是闹得沸沸扬扬。 而在这样的风雨飘摇之中,当时还只有十六七岁、尚未出阁的大小姐周子萱毅然担起了家业。身为女子,她所承受的压力不仅来自与外界,更是来自于族中分支各房。可她竟带着幼弟咬牙撑了下来,几年下来,又把周家的生意恢复了大半。 当初我向王婶细问此事时,并未曾想到今日居然有机会与这当初的周子萱现在的辛夫人对面相遇,只是联想到当年李暮阳的父兄接连离世时的情状,难免心有所感而已。 辛夫人掌家十年,虽然生意一直没有完全恢复到当初,但目前的状况也算极为不易了。所以说,要论拐弯抹角耍生意场上的手段,我自然无法企及她的。不过,好在这也不是必需。 正因此,李暮阳方才才暗示于我。 我方才那些缓和气氛的话说完,不待辛夫人开口,便又笑道:“姐姐是明白人,而我,虽资质愚钝平庸,却也略猜得到些许事情。要是依我看呐,咱们不若打开天窗说亮话,姐姐觉得如何?” 辛夫人先是微怔,随后便笑起来:“妹妹果然是爽利人,只是……不知妹妹所指何事呢?” 我斜斜瞥了李暮阳一眼,他正端茶轻啜,脸上依旧带着笑意。 得,我算看明白了。这人他自己要顾着风度,所以这些毫不优雅、毫无艺术性、直来直去如同小贩砍价的说辞都交给我了。 我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若是说错了,还望姐姐不要怪罪。我想,周家世代经营金玉首饰,想必前番波折也受了些波及,大约也听说过李家之事吧。而此时李家变卖家产,到乐安经营生意,若我是周家人,怕也要忧心两家经营玉石首饰上起了冲突……” 话到此处,我止了声音看向辛夫人姐弟。 辛夫人尚未有如何明显表情,可那略显年少的周子淇却已蹙了眉,显露出忧虑神色。见我微笑起来,辛夫人向身旁投去目光,大约也是见了弟弟丝毫藏不住心事的神情,只好叹道:“妹妹既将话说到此处,我也不瞒着了。做生意的,那个不盼着对手越少越好。何况,凡是附近州县经营过玉雕器物之人,哪个没多少听说过重溪李家的。我这些年实在疲累,难免暗地里盼着轻松些才好。” 我面上微笑,但心中却惊诧。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那种人,可没想到这辛夫人居然也会如此爽快承认了心里所想。 正在讶异,却听辛夫人又道:“只不过,方才听妹妹的意思,李家倒是不打算再做玉器首饰了?” 好么!果然是看准了没有利害关系,这才给我竹筒倒豆子的。 “正是。”我还在腹诽,李暮阳淡淡接口,“夫人心中顾虑,李家何尝没有,自然也不愿以己之弱攻人之强。” 听得李暮阳开口,我便重新捧了茶,偶尔夹些小菜做个尽职听众。这也是当然之事,方才那些话若由我这素有心直口快没心没肺头衔的女流之辈说出,即便碰了钉子,也不会有人深究,而若是出自李家少爷之口,那可就是不小的笑柄了。而此时,既然对方没有打哈哈、反而显出了些诚意,那么具体的事宜,便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比较好。 辛夫人当然也明白其中道理。 既然确定了没有利害冲突,双方交流就顺利了许多。 “李家自是承着过去的生意来做,毕竟驾轻就熟,少了许多琐碎麻烦。”李暮阳声音淡然沉稳,“只是目前尚有些事情未曾安排妥当罢了。” 这倒是真话,只不过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辛夫人点了点头,尚未及说话,旁边闷了半天的周子淇反倒先开了口:“李公子说的事,周家又何尝没有过。即便现在也……” “子淇!” 剩下的半句话被辛夫人打断,可这反而给了我更多遐想空间。 周家此时难道也面临着不为人知的困境?或是具有和李家相比才会凸显出来的弱势?若非如此,周子淇那个心直口快没算计的过气正太也不会说出那番话来,而辛夫人更不会失态的打断他的话。 我尚在思考,便听李暮阳浅笑道:“夫人不必忧虑,周家不过是没有专营玉器罢了,这才难免为进货途径等琐碎事情所苦。若夫人愿意,在下愿为夫人代劳,不外乎进货时多带些玉料罢了。” 他这话说完,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三人都是惊讶。只不过各人所惊诧之事不同而已。 我是不解为何李暮阳如此肯定周家所面对的症结就出在进货渠道之上,再看周子淇的表现,大约与我所想相似。而辛夫人却似乎并未纠缠这一细节,片刻惊讶过后,便直接问道:“周家与李家向来并无亲厚之处,如何能麻烦得起李家帮这般大忙。” 她话语似为感慨,可语气却带着些微妙,似乎也是看准了李家必定有求于他们。 果然,李暮阳应道:“方才初见之时,我一时未能想起,可既听了拙荆之语,便记起乐安县周家恰是以所售首饰的精细别致雕工而著称的。而近来,李家生意上虽万事俱备,但却恰巧只差了几位能工巧匠来定制些精巧器物。不知夫人以为如何?” 我暗笑,这才叫各取所需呢。两家实力、家底相当,所营主业并无冲突,又恰好在无关大局的业务上各有所长、能填补对方所欠缺的部分。虽然生意场上难免尔虞我诈,可若是处处疑虑、畏缩不前,那便更是傻子了。如此看来,两家达成某种程度的合作,应该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果然,周子淇眼睛已经发亮。 只可惜,他虽是男子,却资历浅薄,在生意中尚做不得主。而辛夫人则沉稳了许多,她笑着点了点头,答道:“李少爷这个提议甚合我意,若能合作,想必两家都能得到实惠。只是……”她话锋一转,又沉吟道:“只是现下里,我虽名以上是什么当家的,可这种事情却不得不和家夫以及家中几位老资历的师傅匠人们好好谈谈,无法一人应承下。” “不急。”李暮阳举杯轻笑,“此事对夫人来说,大约也是过于突然了。夫人自请与家人细细商议,若是有意,便差人来李家知会一声,届时再约定细节便可。” 这话并非初时一般恳切,反而有几分不甚在乎的随性之意。 欲擒故纵么?反正饵料置好,发盘结束,若是此时再步步紧逼,倒显得李家没了这点好处便做不成生意一般,如此,即便人家还盘了,估计也会有许多苛刻条件,不如略吊着点人家的胃口才更有好处。 果然,方才那几句话之后,李暮阳便不再谈生意上的事情。又用了些酒菜、聊了些无关紧要之语,他便暗地里轻轻握了我的手。 “抱歉,今天是拙荆生辰,在下已答应陪她到处走走,因此不能久陪了。”李暮阳携我起了身,向辛夫人姐弟告辞道,“若是日后有机会,还请赏光到敝府一聚。” 语毕,便唤小二结了账。 我注意到,他并未表示要帮邻桌也付上酒菜款项。不知是此时没有这般风俗,还是故意显出两家并无深交、我们也更非有求于周家。 下了楼,我们并未直接原路返回。 李暮阳拉我向轻雨楼南侧过去,轻声笑道:“本想与你一起找个清静所在的,没想到,反而惹出这些事情来。” 他言语恳切,带着点歉意。我虽略觉郁闷,但也并未到愤懑不快的地步,因此也笑应:“我当初就说过,我的所有麻烦都是你给惹来的。怎么样,这回又应验了吧?看你还怎么抵赖。” 他微微泛起苦笑:“我知错还不行么。不然,你说我该如何补偿你才好?” 说话间,已走到了湖畔亭边。不远处那片白梅树海边缘,倒扣着一只小木舟。 我指了那船奸笑道:“你去把那船翻过来、推下水,再陪我泛舟湖上,没准我心情一好就不和你计较了。” 李暮阳止了脚步,定定看了我半天,一副头痛表情叹道:“所谓最毒妇人心,这话倒是一点没差。如此,你便还是怨我好了,若我此时真与你游船去,到了湖心便被你推下去也说不定。” “啥?”我哑然失笑,“你倒学会编排我了!” 他也扬起嘴角,拉我到旁边亭中坐下。 “待天气和暖些,我再陪你泛舟可好?此时水上难免寒气重,你过去如何,我不清楚,可现在这身子弱,还是不要着凉才好。” 我心中一暖。陆红叶这古代版小柴鸡的体质实在不怎么样,过去已经因为风寒劳累病倒过几次了,可见实在无法和我强大的精神力相媲美。只是,难得李暮阳自己旧疾尚未痊愈,竟还先想着我。 我轻轻抚着他的手背,倚在他肩头笑道:“看在你一片诚心的份上,我今天便大人大量原谅你。” 李暮阳一手揽了我的肩,轻声笑起来:“那我还得多谢红叶小姐不罪之恩了?” “当然!”我厚脸皮的迅速回答。 见他有些气结,我赶紧转移话题,眯眼低头谄媚笑:“相公别生气呀,您大人有大量,何必和我一又没见识又粗鲁又不识抬举又小心眼的女流之辈计较这种小事呢?” “你……”他轻轻理了我的鬓发,无奈笑道:“不许贬低自己。我看上的女子,自不会如此不堪。” 我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套我早上的话呢。于是不禁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直到他有些忍无可忍地捂了我的嘴,我才终于慢慢停住。 “行了,回去吧。时候也不早了。”笑闹了一阵之后,我忽觉湖上凉风又起,于是起了身,向李暮阳催促道。 78、七十八 旧事不须记 回家之时,已是傍晚,看时候便觉得来不及通知厨房准备什么丰盛菜肴了,刚好我折腾了半天,也觉有些疲累,索性假装忘了生辰的事情,也不打算再去劳烦他人。 然而,回了房刚坐稳,尚未休息满一炷香的时间,便听橙子来通报,说是陆定文回来了。 我顿时觉得周围气场突变,背后泛起一阵阵寒意。再转头看看身后李暮阳的脸色,啧,黑的跟锅底灰似的。果然情敌相见,这阵势就是不一样。 “红叶。”李暮阳低声唤我。 “怎么了?” 我觉得嘴角有点抽搐。当初就知道陆定文对他家小姐有些莫名情愫,但我想着,他既没有明显表示出来,而比起这种小事,还是李家的官司更为紧要,所以一直未加以正面应对。可现在,这事却再也拖不得了,不然,真闹出点事情来,恐怕我就不明不白地被人抓去浸猪笼了也说不定。 “你不高兴了?”见李暮阳一时没有回答,我又问道。 他淡淡瞥我一眼,起身拉我到身前,用力拥住,半天方沉声道:“我知他与红叶自幼相识,可今时不必往日,况且你也不是他家小姐。我不愿你与他有过多往来,以免落人口实,日后对自己不利。” “知道了。”我抬手勾住他的肩颈,仰头笑道,“我难道还不懂规矩么,与他纠缠个什么劲,你放心就好。不过……” “不过什么?” 我又眯眼贼笑:“不过,我怎么觉得你这话虽说得冠冕堂皇的,但屋子里却这么大醋味儿呢?” “红叶!”李暮阳微侧了脸,掩不住窘迫之色。 我更乐,趁着他扭头不看我,踮起脚尖,在他左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嗯,我发誓,下一瞬间我想起的就是许久之前的某句广告词――哥们,让人煮了吧? 总之,看着李暮阳脸红的样子,我几乎爆笑出来。可偏又坏心更起,拿手指在他胸口轻轻划着,尽量显出最为痞子气的表情,拿腔拿调笑道:“这位公子,真是秀色可餐呐。你若还是这副小媳妇样,大爷我可就……” 听到这话,李暮阳先是一怔,但随后便明白过来,不由恨恨反问:“‘大爷’您要如何?可是要来强的了?”说这话时,他脸色更红,但言语上却毫不让步,又咬牙笑道:“要不然,咱们就来试试?也免得‘大爷’您总是惦记着!” “啥?”我差点被口水呛死。 坏了,这孩子成精了。我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过话说回来,怎么最近我总是调戏未果反而引火烧身呢?这世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公了。 我立马换上谄媚表情赔笑:“少爷您……” “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这又没见识又粗鲁的女流之辈计较这种小事。你想说的可是这些?”李暮阳已恢复了镇定神色,言语上更是不让我讨到丝毫好处去,连我惯用的求饶认输的说辞都提前给截住了。 “这……”我继续皮笑肉不笑,可背后却开始觉得发麻。偷偷的向后蹭了半步,却马上被腰上突然收紧的力量带回去。 “逃的掉么?”李暮阳的语气依旧云淡风轻,似乎就是在问这茶叶多少钱一两这楼几层现在是几月份…… 我咽了口口水,觉得喉咙有点发干。 往日里我想和他说点什么的时候,总有人不长眼的来打扰,可今日我急需有人来救场的时候,怎么就连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抬头看看他,只见他墨色双眸中情绪暧昧不明,神色中带着几分微愠、几分玩味,最要命的是,似乎还有点猫捉老鼠的意味……得,我要不想点办法,搞不好真要把自己搭在这了。我喜欢他是不假,可现在……怎么都觉得不是时候。 想到此处,我心一横牙一咬,也不往后退了,索性张开双臂给他来了个飞鼠抱。边扑上去边絮絮叨叨地忏悔:“我错了还不行么!我知道我错了,我有罪,我不该说那些混账话,不该总想言语上占你便宜,不该不听你的劝,不该想着和陆定文去见面,不该……” “行了。”李暮阳露出些头痛的表情,无奈叹道。 果然,他毕竟是个面薄之人,一旦方才的暧昧气氛被我的装疯卖傻打破了之后,便也不好意思再继续纠缠那些事情。 我嘿嘿笑起来,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他放了手,扬了眉似笑非笑看着我,声音却是无奈:“还不收拾了,出去见陆定文。” “哎?”我有些诧异,本以为他必不许我再去和情敌先生会面了,谁知…… “你也不想想,他前阵子去陆家探望,又是今日赶过来,我猜,多半是陆夫人托他给你带了什么才对。你若不去见,反而失礼了。”他语声还带着点怨气,不知是在不满我那些调戏他的混话,还是记恨刚刚我撒泼放赖。 咳,不管怎么说,我躲过去了。 方才闹了一阵,我觉着鬓发似乎有点松了,于是先启了妆奁,取出梳子,对镜将鬓角微微散落的几丝头发理好。 “这边还有些。” 我刚要将梳子放回去,李暮阳已过来,从我手中接了发梳,为我将另一侧的鬓发也紧了紧,又用手指细细抿上去,这才笑道:“好了,走吧。” 说完,他也不等我,便自己先出了门。 我看着他削瘦挺直的背影,心中忽然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待到回过神时,才发觉,不知何时开始,我的嘴角竟是一直带着笑的。 完了完了,我算是没救了。 晃了晃脑袋,将杂七杂八的想法全都抛出脑海,我赶忙也跟着下了楼。 陆定文正在距离府门不远的一间专门用作待客的大客厅内等候。 果然,他是受了陆夫人的托付来给我和李暮阳捎了些当地特产过来的。除了特产,还有陆夫人亲自裁剪、手绣的一件淡蓝洒百花丝绸襦裙,应当是算作生日礼物的。 我轻抚着那件衣裙,不由叹息。陆家早已败落,虽不至于落得十分窘迫境地,可上次去时,我见徐姨在日常开支上仍是省了又省。这衣服料子甚佳,想必花费也不小,真是可叹陆夫人一片心意了。 “夫人近来身体如何?心痛旧疾可曾再犯?”我尚在感慨,李暮阳已想起了询问正事。 陆定文垂了头,答道:“夫人特意让我转告小姐,她身子已经无碍,这些日子过得很好,无需挂心。另外还希望小姐也多在意自己身体,千万不要过于劳累忙碌才好。” 我皱眉。 陆定文无论什么来历、有如何过往,他这些年来毕竟算作是李家的家丁。而这些次,他却一直是一口一个“小姐”称呼我,此回甚至还更加过分的在回话时对李暮阳一字不提,这实在已完全悖于礼数了。 “陆定文。”我心中有些不快,语气上也难免显得生硬,“我虽早已不记得当年之事,不过现在看来,在你心中还是更认陆家一些。既如此,那便请你仍旧回去侍奉我娘吧。如此一来,少爷和我也都放心。” 听了我这番冷淡言辞,陆定文似有些吃惊。 “小姐……”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我便摆手打断道:“我固然对你的忠心深感欣慰,不过,我已嫁入李家多年,你若仍是坚持如此称呼于我,只怕外人听了都不免说闲话了。” 陆定文怔住,带着几乎可以称为难以置信的神情定定看着我。 说真的,我还真不明白了,就陆红叶这么个性子闷的要死,又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材没身材的普通女人,有什么地方值得这人死心塌地暗恋了这许多年的? “可是,小姐……”他似乎仍要垂死挣扎。 李暮阳轻咳一声,淡淡开口:“你该知道,红叶是我的妻子,李家的少奶奶。你若为她好,便最好将少年时用惯了的那些个称呼改了。不然的话,虽然这事并非出于红叶的意思,可她怕是也要为你这称呼所累。你可明白了?”岂止是要改称呼,更要改的,是他那心思。 他语气并不重,但其中却蕴着不可违抗的威严之意……以及难以察觉的怒气。 气氛一时凝滞下来。 我虽觉似有过河拆桥、请人帮了忙之后便弃之不理之嫌,一时有些尴尬,可再想起陆定文的心思,又觉今日不彻底断了他的念想,往后早晚害人害己,这样一来,便又收了将要显出的和缓神色。 再看李暮阳,他得见情敌,本就隐隐透着不快之色,再加上以他的心性头脑,如何想不到我心中所想的这些事情,当然更是不可能说什么客套话来个转折了。 正在僵持,忽然外面一人自顾自推门进来。 我微讶。在府中只有郑太太和李霏的身份可为此事,而两人却又是绝不会做这等事情的。 “少爷少奶奶倒真是够忙的!” 这干冷的声音一出,我便觉头痛万分。这一大家子人,我谁都不怕,就是有几分怵这早晚会勾引走清竹的棺材板谢大夫。虽说我当然可以挤兑他,但每当惹毛他之后,便要持续几天看他的棺材板冷脸,实在让人觉得连胃都抽痛起来。 这回他的语气比前两日又冷了几分,想必我又免不了数落了。 果然,他旁若无人的走到我与李暮阳面前,冷笑道:“少爷莫非是最近身子好的太快了?连药都不吃了!”又转头更加冷硬的冲我讥讽:“少奶奶也是好记性,平日里那些芝麻绿豆的事情从来没忘过,怎么偏生这事便记不起来了!” 我无言。 不仅是怕引起谢琛又一番冰雹似的言语攻击,而是,仔细想来,这事他说的也对,我今日的确只顾着恣意玩笑,把这事给忘了个干净,倒是该骂。 我低低叹了口气:“谢大夫,这事是我的疏忽了。加之今日似乎又受了些风寒,还请你再给暮阳号脉看看病情有没有什么变化才好。”说完,又转向陆定文:“你先下去吧。叫橙子她们给你找个地方好好休息,明天便带着少爷和我给我娘准备的礼品回去吧。” 他不语,但神色间尽是苦闷伤怀之意。最终还是深深叹息一声,向我们行了礼退下。 此时,刚好谢琛也给李暮阳探过了脉象。 “比前几日重了些,”他面色沉肃,“不过不打紧,我略调一调方子,按时服药即可。只不过,你可得记着,再别如此散漫,他的病不是短期能痊愈的,若总是这般反反复复,日后有苦头可受呢。” 我自知理亏,只好一一答应了,又拿了新开的方子出门叫清竹跟着谢琛一起去医馆抓药。这才自与李暮阳一起回房。 “红叶,累你挨了谢大夫的数落,真是抱歉。”回屋歇下之后,李暮阳略带歉意地对我笑道。 “没事。的确也是我的疏漏。”我随口应了,又问,“你可是真觉得哪里不舒服了么?怎么谢琛说你的病又重了?” 他微垂了头,浅笑道:“没事,只不过胸口略有些不适,加上头晕而已。” “什么叫‘而已’!”我急了,赶紧到他身边拿手覆上他的额头,“你看看,这好像又有些发热了。你现在身体状况不比当初,我知道你能忍,但这也不是忍病的时候,以后若是哪里有一点不舒服的地方,可千万马上告诉我,别拖到万一病情严重之时,到时你也受罪,我也忧心。” 说着,便拖了他上床休息。 给他盖好被子之后,我俯下身对他笑道:“别动啊。”随后低头闭眼,用眼皮试着他额头的温度。 “红叶?”李暮阳的声音带着点惊讶。 我笑笑:“我妈当初教我的,说是这样能比用手更准确的测出有没有发烧。你现在似乎有点低烧,但晚上喝了药、好好休息,明天大概就会好起来的。” 我边说边打算起身,却又被他揽住,姿势别扭地半趴在他身上。 这算什么事儿啊! “喂!你给我老实养病啊!再胡闹我和你急!”我呲牙咧嘴地骂他。 可李暮阳却并没有松手的意思,只轻声叹道:“你过来,我想抱你一会。” 我怔了怔,但看他神色平静,并无戏谑之意,便也不想拂他的意、在这事上较真,于是踢了鞋子,也上床躺在他旁边。 他淡笑,随手掀开被子,将我也裹进去,这才又侧身揽住我。 按理说,这应该是个无比暧昧的场景,尤其在方才发生过那段调戏与反调戏的插曲之后。可此时,我看着李暮阳平和的样子,却只觉得心中温暖而踏实。 “你后悔么?”李暮阳在我耳边轻声低喃。 “后悔什么?” “没什么。”他轻轻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也对,我既连应当后悔何事都不清楚,自然更谈不上觉得后悔了。 其实说起来,我们两人都有那么多的不够完美之处,有那么多亏欠了的人。只不过,时至今日,再想过去种种已是无益。既然已经认定了要与眼前这人相互扶持一生,便深埋过去,用心珍惜现在吧。 79、七十九 识玉 或许是多亏了谢琛的药,第二天一早,李暮阳的低烧便已退了。但我却不敢再让他劳累,生怕再勾起病来。毕竟谢琛前一日诊脉之时的神色语气都极为郑重,想必不是一时愤懑而说些狠话来威胁的。 家中诸事现在大半都由李霏和清竹她们打点,而我基本上只需照顾病人即可。然而,一味枯坐甚是无聊,两人对坐读书也沉闷得很,即便聊天也无法整日不停。可以说,这样陪着李暮阳养了两三天之后,我已闷得快要精神分裂。 好在第四天清早便有人来访。 我们到了待客之处时,发现孙葳、靳宓早已在厅中。而那来访之人也站起、迎了过来。那是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壮,只穿着半旧羊皮袄,红黑面庞,五官细看来有些不像中原人士,再看他周身的气度,似是走南闯北惯了的。 李暮阳向前踏了一步,抱拳笑道:“秦老板,许久不见。进来路途上可还顺畅?” 见了他这样行为、语气,我便大约猜到此人虽是商人,但应该是性子粗犷、不拘小节之人,说不定是什么商队里的人物。 我还在琢磨这秦老板的真实身份,便听得低沉洪亮笑声:“路上顺畅得很,只不过前阵子那番鸟事,害得老子运来的玉都几乎砸在手里!好在那皇帝老儿还不算混账到家,这个把月以来倒还把亏了的本钱赚回来了些。” 哦,看来,果真是商队的老板,不过这人……真不是粗犷二字能形容的了。在这年代能一口一个“皇帝老儿”的,恐怕除了绿林好汉之外,还真是不多。 李暮阳似乎猜出了我的心思,用衣袖掩着,轻轻捏了我的手一下,大约是示意我不要做出什么失礼表现。 此时,刚好橙子进来奉茶。秦老板大喇喇从橙子手中直接接了茶,一口饮干,又咂咂嘴,笑道:“倒是李少爷你,听说前阵子吃了不少苦头。要说那刘老头真是个老不死的祸害,自己家的屁事都管不好,反倒出来祸害旁人家!真该砍了利索!” 这番言辞几乎让我忍不住笑出来,又怕让李暮阳难堪,只好低了头咬住嘴唇。 “哎?”好似刚发现我的存在一般,秦老板又问道,“这是?” “拙荆。”李暮阳淡淡答道,又让了次座,自己也在主人位上坐下。我在李暮阳旁边的椅子坐下,而靳宓二人则在略下首侍立。 秦老板却似乎没有放过这个话题的意思,毫无避讳地打量了我半天,咧嘴笑道:“真是世事难料啊。要我说,李少爷你这般人物,就算不娶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至少也得找个比我家那婆娘标致的吧。没想到啊!” 如果有镜子的话,我觉得我肯定会看到自己额头上青筋暴起的状态。你说这人他那缺根弦的脑袋怎么不赶紧被驴蹄子踢了呢! 我喝了口茶,想压压火气,未果。 又喝了一口,继续想压压上升的火气,仍然未果。 第三次把杯子端到嘴边,没等喝下去,这火气就发出来了。 我僵硬地勾起嘴角,冷笑道:“秦老板,在我家乡有句话,叫做君子娶德,小人娶色,不知您听过没有。”好吧,其实这句话压根就没有过,纯属我现编的,不过那秦老板不知道就是了。 秦老板大概没想到我会回嘴,脸色略微变了下。 我又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承蒙秦老板抬爱,称赞我家相公。只不过,您既知他是君子,又如何拿那小人的喜好来衡量他。妾身虽称不上才德兼备,但若是比起那些只有脸蛋的美人,却也不敢自谦。怎么秦老板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竟然还是落进了以貌取人的窠臼?” “红叶,不得放肆。”李暮阳的声音清清淡淡地截断了我的话。但从语气上判断,他其实并未有任何不满,只不过做做场面上的样子罢了。 果然,他又对秦老板笑道:“请秦老板不要介怀,拙荆虽心直口快,但并无恶意,这些日子以来又是多亏了她帮我打点家中上下事宜。今日,我打算着,这进货之事,也让她了解些才好。” 听得这话,秦老板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李少爷若是这么说了,那尊夫人定然有过人之处,只不过……”说到此,他干咳一声,转了话题:“即然这样,待会你二位一起去点货便是。我就先告辞了,待会儿我叫弟兄们把货运来。” 说着,他便起身,也不再客套,只拱了拱手就大步朝外走去。 李暮阳向身侧瞥了一眼,轻声吩咐:“孙葳,你随孙老板一起去,把大致的账目算算。” 孙葳低头应了,这便跟着出去。 两人刚走远,靳宓便噗嗤笑起来。初时,我并不打算搭理他,可这人却越笑越离谱。我一时忍无可忍,骂道:“混小子!皮痒了是不是!今天敢嘲笑我,明儿个是不是连少爷、太太都不放在眼里了!” 靳宓好容易止住笑,挤眉弄眼答道:“太太我总见不着,少爷嘛……我可不敢。” 得,怎么弄了半天就我一人成了笑料了。 我还要说话,李暮阳轻轻拦了我,开口道:“靳宓,这些日子我不曾约束你,你倒愈发把这痞气带到家里来了?” 一听这话,靳宓马上蔫了下去,低头垂手道:“靳宓知道错了,少爷您别生气,以后我再也不说那些混账话就是了。” “罢了。”李暮阳摆了手,依旧是不轻不重的语气,“少奶奶性子直爽、不拿架子,但你们却不许忘乎所以。在家里还好说,若是在场面上,难免让人看轻了咱们家去。你可记得了?” 靳宓更加笑不出了,正色恭谨答道:“少爷教训得是。” “行了,你先去忙吧。有事便叫程梓去我屋里通报一声。” 如同得了大赦一般,靳宓赶紧行礼退下。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对李暮阳笑道:“这人平时从来没个正经,怎么就在你面前这么老实?好像耗子见了猫似的。” 李暮阳微笑牵住我的手,边走边简略答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从小跟着我,几次闯了大祸也都是我为他遮掩的,所以我说的话,他还略听些。” “啧,又谦虚了不是?”我瞥他一眼,“就他那性子,若是不真心服了谁,怎么可能这般听话。” 说话间,清竹正好迎面走过来。见了我们便笑道:“少爷,少奶奶,我刚送陆定文启程。他看起来有些心情郁结,但只说了但愿少爷少奶奶身体康健、家里诸事顺意罢了。至于礼品,除了寻常东西外,我又自作主张挑了些上等的人参、燕窝,也托他一起稍给亲家太太了。不知可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并无不妥。”李暮阳低声叹了口气,待到打发清竹走了,又道,“如此倒也好,让他彻底断了念想,也省得日后纠缠不清。” 我默默点了头。心里难免仍感慨了一番。想来那陆定文到了二十好几仍未娶妻,这番心意也真是难得,只可惜于己于人皆是无益。 到家略等了一两个时辰。便有人来通知,说是秦老板的货物已经送来了,请我们过去查看点验。 出乎我意料的是,运来的并非大块玉石。 我站在一旁看着李暮阳指点靳宓和几名新雇来的家丁查验,发觉其中最大的不过也只有二、三十斤罢了,而那些玉料也并非我想象中如同凝脂一般的精贵样子,反倒有几分像石头。 点验完毕,李暮阳便自己细细查看了秦老板的手下呈上的账单,另与孙葳私下所列账目对照了一番,这才点头示意孙葳去钱庄支了银两付款,又吩咐下人将玉料好生收至园子东北角的库房中。 客套几句、送走了秦老板之后,李暮阳似乎想起些事情,又唤住正在搬运玉料的下人。 他敛眉沉吟片刻,吩咐道:“那边拿盒子一一装置妥当的小块玉石不必存到库中,直接送到我房里便可。” 听下人们应了,他便与我一同回房。 不多时,那些小块玉石也已送到。靳宓亲自接手捧到书房,整齐码在桌上,这才挥手示意众人一起退下。 “红叶,”李暮阳拉我到桌前,笑道,“我这身子终究还是无法如过去一般劳碌,这就不得不让你跟着我受累。我想着,多少教你些玉石方面的事情,日后在生意上助我,也不至于太觉生疏。” 我早有此意,一听这话当然觉得甚合吾心,于是赶忙答应。 他浅笑:“你也不用一时记下太多,只挑粗浅的懂了便可。”这便习惯性地拉我坐在他腿上,侧身执笔在纸笺上列出名目,一边轻声给我讲解:“先是,有几大玉种。岫岩玉、独山玉、南阳玉、和田玉、绿松石等等,其中以岫岩玉最普遍、和田玉最为名贵。而和田玉中又分山料、籽料和山流水。” 我听得发晕,忙问:“那什么山料籽料的如何区分?”心中却想,就我这眼神,能看出是玉还是石头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如何能分辨出那种种琐碎类别。 李暮阳淡淡瞥我一眼,轻笑道:“不会令你去分辨玉料,只需听伙计禀报或是看帐之时心中略有个数就好了。山料顾名思义,正是山石中之玉料矿藏;籽料是由山上剥落经水流长久冲刷而成的,外形圆润,常块度较小。而山流水则是介于二者之间,虽经了河流冲刷,但通常未经搬运到较远之处,表面棱角未曾全部磨去。这三种之中,籽玉质最优,若是同等雕工,通常价也最高。” 说着便启了桌上几只盒子,取出其中几块小巧玉料,最大的也不过巴掌大小,反倒是看起来颜色各异,煞是可爱。 “这是色皮。”他指着我手握的玉石表面笑道,“你倒是识货,知道这秋梨皮的贵重。” 我更加不懂,又听他细细解释了色皮、糖皮以及种种色皮的差别、如何辨识玉石质量等。半天,好容易才刑满释放,一下地便觉得眼花头胀。 “你这是精神摧残呐!”我懒洋洋倾身趴在书桌上,一下下轻弹着仍置在桌上的几块籽玉。 李暮阳无奈看了我一会,终于莞尔道:“你当初那一副跃跃欲试想要帮我打理生意的样子,怎么如今全都不见了?传出去,人家还不得笑话李家少奶奶做事一点长性都没有。” “呸!”我支起身子,呲牙骂他,“谁敢嘲笑我试试!你等着,明天之前我把这些全记熟了给你看!”说着,扯过他刚做好的要点摘录,拍拍衣裙转身出门。 刚推开书房门,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回头时,果然见李暮阳眼中尽是笑意。 “喂!臭小子!你果然又是故意的对吧!” 他但笑不答。 我正琢磨着找个方法扳回一局,忽然听外面来人通报:“城南周家少爷周子淇公子来访,说是事先有约……请问少爷、少奶奶,要如何应对才好?” 80、八十 商谈 “周子淇?”我有点疑惑。 这周少爷从出身上来说,是周家嫡长子,当是尊贵得很,可偏偏却是个没经过多少世事磨砺的少年,家中的大事还轮不到他说了算。今日,不知为何竟由他代替辛夫人出面。 我眼角余光瞥向李暮阳,只见他眉尖微锁,修长手指在桌上有规律的轻轻敲击,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 过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他停了手上下意识的动作,抬头冲来人吩咐道:“请周少爷在前厅略等一等。我这就过去。” 言罢,便打发了下人出去,但自己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怎么?”我笑道,“觉得他们家有什么问题?” 李暮阳摇了摇头,没有开口。又等了一阵子,才突然问我:“红叶,依你之见,要以怎样态度应对才好?” 我略有些不解,但随即猜到了他的心思,于是笑道:“若我说,我自己去会他,你定然不放心。既如此,便还是同去才好。但是,若他没什么长进,我看咱们也不必给他什么好脸色了。” “不是不放心你,只不过,我也想看看他的反应罢了。”李暮阳轻声笑道。 正如我们所知,周家当家乃是周子淇之姊,而她此番未能亲来,当然可能是家中事杂、脱不开身,可也说明了对此番交易并不上心――或者至少是想来试探一下李家的底线。若是这样,这下马威还是得好好奉送给那周家过气正太的,且不能让人小看了去。 又大略商谈了几句,喝茶谈笑了片刻,我与李暮阳这才动身前往待客的前厅。 进了厅,我们先在依次主人位坐定,我拍手叫下人再换了新茶过来,这时,李暮阳方才开口。 “在下刚刚事务繁杂,因此……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他说话时,眼角微挑,分明带着点讥讽神情。 果然,周子淇有些窘迫,半晌才讪讪道:“不妨事,不妨事。家姐本意欲亲自前来,怎奈近日也是……呃,也是忙碌得很,因此才命我先来拜访。另有……” 李暮阳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只淡淡看了眼旁边放着的几包礼物便又收回目光,冷淡笑道:“多谢周公子和辛夫人费心了。不知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周子淇虽然历练少了些,却也不是笨人。此时先听李暮阳带着讽刺音调将他家一把手未曾亲至的理由用上了,又听得那些冷淡客套,不由得面上更加显出些尴尬神色。 “少爷,”我笑了笑,小声唤李暮阳,“您先与周少爷慢慢聊着,我去外边看看他们理货的进展如何了。” 其实理货的事情早就结束了,如此说,一是为了打破他们这个冷冰冰的气氛,二来,也是暗示周子淇我们很忙,要开张了,有没有他们家那几个工匠都无所谓,就甭跟我们耍大牌试探了。 说完,见李暮阳侧了头对我一笑,我便又颔首与周子淇客套两句,这才出门。 在园子里东绕西绕地转了两三圈,觉得春风刺骨,颇有些凉意,想着前厅中那两人估计也已将正事谈了个大半,于是慢慢走回去。 推门时,却正看到周子淇坐立不安,一张清秀脸孔涨了个通红。而主人位上的李暮阳则是敛眉沉肃神情,目光冷冽,似怒非怒。 我暗笑,这人欺负小孩可是有点过了啊。 见我进来,李暮阳略微缓和了颜色,淡淡道:“红叶,周家看重家中手艺、不愿与外人共享,这也是人之常情。我看,周公子也打算回去了。你去叫靳宓好生送周公子出府,顺便让他去给秦老板送行。此时快点赶去,应该还来得及。就说他举荐那几人咱们决定用了,让他们尽快到店里去,具体的,听孙先生安排就好。” 啧啧,这人说谎面不改色,跟真的似的。 倒也是。当初我也被他唬过呢,何况周子淇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年轻少爷。 “这……并非……”周子淇的脸红不起来了,反而有些泛白,大约是听懂了我们言语间的意思。 自然,这几天周家肯定没少派人来打探和李家有关的事情。至于今日秦老板来访之事,他们理所当然的也是知道的。 我对周子淇笑了笑:“抱歉,我家少爷谈生意时难免略了那些客套言辞,若是让您不快了,还请多多包涵。”边说边引他出门。 他忙言不由衷地否认了,面上又泛了红。我斜眼看他神情,似乎是有意要找个借口再留下片刻,却始终不得机会,只好默默跟我出去。 出门后,见了候在不远处的靳宓,于是将方才事情交代一番。靳宓先是楞了一下,随即便明白过来,马上咧嘴笑道:“知道了。请少爷少奶奶放心,这事我立马去做。”又转头向着周子淇笑道:“周公子,请这边走。” 周子淇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垂头丧气地在靳宓引领下出了府。 我不担心靳宓那小子犯傻、当真去找秦老板问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情,不然,以后非得笑话他十年八载的。于是,看两人背影远去之后,我便自己折回前厅。 李暮阳仍在厅中端坐,手指轻敲着茶盏边缘。 见我回来,他展颜一笑。我也对他笑了笑,问道:“怎么,方才和那小孩说了什么?把他欺负成那样。” “并没有什么。”李暮阳拉我到他身边,笑答,“辛夫人虽为人聪明爽利,然而在这事上却也难免犹豫。今日大概是听人说起有什么玉商来咱们家,故而沉不住气,想来看看情况。” 我接口笑道:“而那辛夫人不愿自己出面,便是想要再拖些时日,让她有空好好打探李家的底细。我说的可对?” “正是。只不过,我倒没什么心情和她耗下去了。” 的确,李家这段时间以来,毫无收入,单凭变卖当初家产所得的银两过活,实在不该为了横生枝节之事久拖不决。何况,近日来又加上了置办几处店铺的支出以及新雇伙计的开销。 “我看那周子淇临走时的样子,估计最迟明天,辛夫人就该有动作了。”我给李暮阳的茶盏中续了热茶,又推测道。 他略偏了头,对我眯眼笑起来:“她如何能等到明天。” 我一怔,随后大笑起来。看看左右没人,便伸手捏了李暮阳的脸颊,笑道:“我怎么觉得你这人越来越像没安好心的狐狸了呢?” 他拍下我的爪子,向后错身躲过我新一轮的袭击,蹙眉抱怨:“你才是说话越来越没个分寸了。什么词都往我身上用!” “生气了?”我挑了眼笑着问。 半天,没听到回答。再看看,他依旧一副赌气的样子。我暗笑起来,这人还真是公私分明,在外面办事再怎么稳重,私底下仍旧是一别扭孩子。 “行了行了,这才多大的事儿啊,你这人真禁不得玩笑。得,以后不搭理你了。”我瞥他一眼,甩手便往外走。 “你!”听他声音仍没顺过气来,但又有些焦急,似乎是想喊住我。嗯,很可爱。 我停下假意离去的脚步,回身到他跟前,又笑道:“怎么?你倒是继续跟我装大少爷啊!” 他闷声不语。 我也觉得差不多该见好就收了。于是轻轻揽了他的肩,笑着劝道:“你呀,这气性也太大了,明知道我和你闹着玩,居然还当真。行了,回家吧。这屋子里还是比家里凉了许多,再坐一会,万一着凉就麻烦了。”说着便拉了他的手,作势要扶他起身。 大学时我那万人迷室友所说不假,男人就和小孩一样,得哄着,尤其不能让他下不来台,只要给足他面子,就什么都好商量。现在看来,还真是古今同理。 李暮阳自然不知道我的心理,他只淡淡瞥了我一眼,叹道:“在兄弟中,我最年少,又生来性子倔,因此常被几位兄长取笑,父亲也待我极为严厉。我虽知他们毫无恶意,但仍觉心中不畅。后来……” 我心中一紧,想起当初他曾提过,为了自幼与陆家那路人甲小姐定亲的事情而受了不少取笑,还有因为生性倔强而受的那些家法,这才明白他平日里看似清高矜持的举止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心绪。 我暗暗叹了口气,谁说的来着,女人面对喜欢的男人,不仅是把他当做丈夫,还会将他当做是父亲般敬仰,以及当做儿子一般关怀和疼爱。好吧,我为我的母性情怀找到了理论支持。 “好了,”我与他双手交握,笑道,“这次我答应,以后不挤兑你了,真的。但你也该知道,我这人说话常常不经思考,你也别和我一般见识,什么都往心里去。要不然,我只能跟你装哑巴了,那样多累。” 李暮阳轻轻笑起来:“知道了。不过……” “不过什么?”我追问。 “不过,我觉得,要让你装哑巴也真不容易。” 嘿!我刚酝酿一点贤妻良母的情绪,这孩子反倒挤兑上我了?这什么事儿啊! 我作势要掐他,他侧了身躲过去,又笑道:“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赶紧问问靳宓。想必,过不了多久辛夫人就会亲自来拜访了。” 果然,我们刚和靳宓细细问完这几天到处探来的消息,便听人来报,说辛夫人前来拜访。 这回可不能和对待她那没见过世面的弟弟一个做法。我们赶紧吩咐下人奉上好茶,请人家稍候片刻,自己也迅速整理了仪容,这便前去待客。 “劳夫人久等了,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甫一进门,李暮阳便微笑着寒暄。我也随着客套了几句。 辛夫人一时有些诧异,但面上仅仅是微有表现,随后便压下,恢复了往日的爽快笑意。她与我们聊了几句家常,倒是绝口不提周子淇在这讨了个没趣的事情。 “最近我们家接了笔大生意,邻县的邱员外家太太五十大寿,因此订了许多首饰,到今天还有些未曾做完。”辛夫人放下茶盏,笑道,“我本来打算着明、后天等活计都收了尾,再和子淇一起来拜访。可那孩子却心急火燎地等不下去了,非说要先来看看。我怕他没见过什么世面,再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二位不快,这才赶紧把事情交给几位师傅,自己抽身过来。” 啧,这话说得真好。把自己的责任撇了个一干二净。 李暮阳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笑道:“李某自能明白夫人心中所急。连日来李家上下也是为了开张之事忙得焦头烂额――想必夫人也曾听说了,因此方才也没有和子淇少爷细谈,实在是失礼了。” 我又啜了口茶,心里暗笑,这俩人一个赛一个的矫情。 如此你来我往说了半天废话,终于步入正题。 辛夫人首先耐不住性子,转了话题:“前几日在轻雨楼所提之事,不知可有变故?” “变故?”李暮阳装糊涂,“夫人这话从何说起?” 若说方才还有些疑惑,听到这话,辛夫人自然完全明白了周子淇这可怜孩子是让人糊弄了。但也不好说破,只好笑道:“我只是随口问问。方才听舍弟提起,说贵府的生意这几天便要开张了,所以才想着问一下是否找了其他工匠。” 李暮阳装出恍然的样子,笑道:“原来夫人说的是此事。那些做小手艺的工匠,岂非到处都是,哪里谈得上专门去找。只不过李家的货品向来精益求精,因此才愿与夫人联手。” 即便是我,也能看出辛夫人想问的压根就不是什么粗制滥造的小手艺人,但得了这个回答,也只能压住这一话题,不便再过分追问。 掌握了主动权之后,谈话就变得顺利了许多。我猜想,辛夫人未能得到准确回应,大约仍然疑心那秦老板举荐的人正是玉器雕匠,再加上秦老板已经匆匆离开乐安、无法与他本人去确认,因此辛夫人自然难免担心白白错失了与李家合作的机会。 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大致确定了两家在生意上相互合作的事项,又定了笔墨契约。 又略谈了些闲话,辛夫人便起身道:“天色已不早了,我出来许久,作坊那边仅有几位师傅打理,这让我实在无法放下心来。” 见我们要起身相送,她又笑道:“二位不必相送,改日我再带几位擅长玉雕的师傅一同前来拜访。” 李暮阳笑应了,又同我一起送辛夫人到门口。 将要出门,辛夫人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我听子淇提起,秦老板曾向李家举荐了……”她话未说完,但是从神色看来,该是仍未释怀此事。 “哦,这事啊。”李暮阳似笑非笑,答得云淡风轻,“不过是秦老板商队里几名年少的伙计罢了,想要安定下来,谋个安稳生计,我便看在秦老板面子上,答应在店铺中安排他们打打下手。不过……辛夫人您怎么想起这事了?” 我明显觉得辛夫人的脸有些变了色,似乎……泛青? 81、八十一 □□(1) 看着辛夫人出了门远去,再回头时,我明显觉得一旁的李暮阳神采黯淡了许多,连回去时的脚步都似有些虚浮。 “怎么了?莫不是今天累着了?”我扶了他,不免有些担忧。虽然从那场官司中解脱了足有三个多月,可李暮阳的病根却已落下,这么久的时间,都未曾完全康复。近来事情一多,忙碌起来,他便又时不时的显出些久病之人的疲态。 似乎感应到了我的不安,李暮阳偏了头对我浅笑道:“怎么?怕我晕在这,给你添麻烦?”说这话时,他神情间带着些孩子气的促狭。 我好像被灌了一大碗辣椒水似的,脸腾地一下热了起来,估计是红了个透。这人从来说话都是意有所指,不用提,这次肯定是在嘲笑我初时对尚在病中的他牢骚抱怨的事情。 这可真让我气不打一处来,我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压着声音骂道:“你说你怎么这么小人呢!多长时间了的事情居然还记得!” 李暮阳笑意更盛,边拿手揉着胳膊,边笑道:“我哪里指名道姓的说了什么,为何你竟如此做贼心虚?” 我瞪他,使劲瞪他。 我记得家乡似乎有句话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是说那些顽劣小童的,可现在我却觉得用来形容李暮阳也相当合适。刚给了他点好脸色,他便来拿我取乐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喂!”我清了清嗓子,决定展现我正义而严肃的一面,“说得好像我当初真的亏待你了一样!你可知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然如此乐于取笑于我,日后可别怪我也食言,看我不天天给你气受。”边说,我边继续瞪他,用目光传递着“讨饶吧,赶紧讨饶吧!”的讯息。 我正在大义凛然怒目而视,李暮阳忽然伸手在我额上不轻不重弹了一下,见我向后躲了两步,便又笑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当初张牙舞爪的太嚣张了。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呸啊!你算哪门子的百姓,分明就是无理取闹的刁民!”我窜回去,攀住他的肩臂,仰头恶狠狠地发着牢骚。 可话刚说完,突然觉得他脸色略微变了变,身子也跟着僵了一瞬。我一下子想起当初在县衙之上、牢狱之中的那些事情来,不由暗道了声不好。正要转移话题,却见他早已恢复了常态,淡淡笑道:“后悔失言了?” “你……”我噎住,半天才叹了口气,“你啊,怎么就不能笨一点呢。” 见他不语,我又继续道:“你难道不知,这人呐,若是心思太过剔透了,往往就多灾多难。不如糊涂些得好,能保得一生平安便是最大的福气了。” 他听得此言,渐渐敛了玩笑神色,轻叹道:“若是浑噩过得百年,这一生即便平安,又有何趣。” 我一怔,脚下慢了几步,被他落在后面。 正是如此。世间悲欢皆愿亲历,如此方是他的本意。这便是与那些卑微怯懦之人的大不同之处了。 思量间,李暮阳已经绕过了园中假山亭台。我赶紧定了定神,见四周无人,便提了裙摆、小跑着追了上去。 此时已是薄暮时分,到家不久,就有丫鬟们端了菜饭上来。 刚用到一半,忽然一阵急促敲门声响起。 开了门,清菊带着封信进来。她回身掩了门,又向李暮阳行了礼,这才对我们笑道:“少爷、少奶奶,方才二少奶奶的娘家派人捎了信过来。送信人还在门房候着呢。”说着,便将手中信封呈了上来。 我略有些惊诧,不知此时无故来信所为何事。但还是交代清菊先给送信人安排个住处,这眼看着要入夜了,不便急匆匆地让人家连夜离开。 打发走了清菊之后,我看着天色愈发暗了下来,转头又见李暮阳正在启信,于是赶紧从他手中抢了信笺过来,笑道:“甭急着看,这信就在这,一时半会的也跑不了。先把饭吃了,等会凉了小心胃痛。” 用过饭菜,李暮阳先回了楼上房中。我吩咐下人收拾残局、泡茶,又自去掌了灯,这才跟着上楼。 “这么暗,也不怕累着眼睛?还是说一会儿不见,你这人已经笨得连点灯都不会了?”我推开房门,刚好看到李暮阳正借着窗外暗淡的天光读着信上内容,不由觉得好笑。 他回头一笑,对我招手:“你来看这信。二嫂的父兄似乎有意要命她改嫁他人。” “哎?改嫁?”我将烛台放下,凑到他身边跟着细看那信。 信中大半是套话,总结起来无非是说二少奶奶年轻丧夫,守孝三年也已过了,平日行为举止皆合礼数。此番归省养病之际,恰遇同乡门第相当的鳏夫陈某前来求亲,于是如何如何……在我看来,虽说这遣词用句甚是恭敬,似乎仍拿李家当做二少奶奶的夫家来看,可改嫁一事却也是毫无转圜余地的了。 看完信,我笑道:“你打算怎么回复人家?” “应了便是了。”李暮阳折了信,答得理所当然,“二哥已经故去多年,二嫂也并未有一儿半女的,难得她得遇良人,咱们就算能拦着,也不当做那些事情。” 我心中一动,一时没有搭话。 半晌,李暮阳扯了我的手腕,拉我在他腿上坐下,笑问:“怎么?想起什么了?”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我低头笑笑,“若当初……” “红叶。”他轻轻抚过我的背,语声沉稳,“这与大嫂之事全然不同。当初大嫂所为之事,既不合于礼,更有悖伦常律法。李家所为固然失于急躁,然而却也为此受足了惩罚,时至今日,是非对错,已不必再提。” 我抬了头,看他半天,终于笑出来:“你这人还真是想得开。当初的决定固然是老太太下的,但我也没说什么好话,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你说实话,可曾怪过我?” 虽有此问,但我心中也早已料到他的回答。果然,他只是笑了笑,轻声答道:“世间之事,皆为种种因缘际会而成,若起因有丝毫变化,则结果便会大不相同。当初,你是天生性情急躁也好,是为了与我较劲也好,的确是出于一时的浮躁心绪而做了草率决定,未曾顾虑到之后的各种可能。然而……” 我想起当初的意气之举,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却听李暮阳语意一转,又说道:“然而,你资历尚浅,即便未能考虑周详,可老太太如何就气得不顾后果了?你该知道,你的提议虽出于任性,但却并非无理。那种事上,为了顾全两家颜面,必得暗中知会两人,令他们好自为之。只是,后来之事,便不是以人力所能料及的了,因此,也怨不得谁。” “真的?”我继续趴在他怀中,闷声问,“你不是故意安慰我吧?” 他略微紧了紧揽在我腰上的手臂,低声笑道:“自然是真话。” “那你还笑!严肃点!”我依旧不抬头,只伸手在他肩上掐了一把,小声抱怨道。 他不说话,却长长舒了口气。我偷偷瞄了一眼,见他双目微合、神色安然,于是心中也渐渐安定下来,不由暗暗感慨,这样也好,虽然少了几分热烈,但却让人放松,不知不觉就开始期待能够携手走得更久。 如此静静待了许久,烛光忽然闪了下。我回头见桌上烛火将尽,忙跳下地,要去寻来替换的蜡烛。 “不必了。”李暮阳拉住我,“也不早了,这便去歇着吧。今日事情多,我觉得有些倦怠。” 我看看外面天色,早已一片浓暗。得,方才似乎神游了太久。 “你先别急,还没喝药呢。你等等,我这就去催丫鬟把药端上来。”说完,我拍了拍他手背,这便下楼去唤人。心里却不免抱怨,或许是搬家之后我的脾气好了太多,让那些新雇进来的丫鬟们都没了规矩,得着个机会就乐得偷懒。 出了我们所住的小楼,我沿着小路向东南面斜穿过去,正看见三个丫鬟在园子里聚成一堆,压着声音神秘兮兮地聊天。 这什么世道啊!老板交代的事情还没办完就来聚众八卦了,就算是在现代,这种员工也得给她们点小鞋穿吧! “咳!”我使劲咳嗽了一声。 很诡异,仨丫头跟炸了毛的猫似的一下子蹦了起来。 我挑着眼角斜斜看了为首的那个大丫鬟一眼,笑了笑:“下次说人长道人短的时候,可记得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别让我逮着。” 俩小丫头马上战战兢兢瞄着旁边大丫鬟的神色,见我在看她们,又马上垂了头。 我觉得奇怪,看来并不止小姑娘间的悄悄话这么简单呐。很快,我心里有了些主意,便吩咐那大丫鬟道:“陈瑛,去催催少爷的药。怎么都这个时辰了还没送来?又是哪个丫鬟婆子偷懒了。仔细哪天让我抓了现行,全都打发出去!” 陈瑛忙应了。 她一走,另两个小丫头也赶紧行了礼要退下去。 我心道,别介啊,你们走了我折腾谁去啊!于是换了恶婆婆式的嘴脸喝住她们,然后慢慢踱到她们身后,来回打量两人。正常来说,越是做了亏心事的人越怕让人从背后盯着,果然,我暗地里看着,那俩小姑娘抖得几乎跟筛糠似的了。 “最初是谁说的?”我沉声慢慢问道。 左边淡青色衣裙的小丫鬟身子一僵,头向一边偏了偏,似乎想要回头看我,却又不敢。 “哦?是你么?”我干巴巴地笑了声,走到她身侧,“是不是欺负三姑娘性子太好了?我看这些日子,你们倒是愈发没个样子了。” 那丫头似要辩解什么,我摆了摆手:“少和我说那些废话,我可和咱们家好脾气的姑娘太太不同,甭想着糊弄我。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说差了一个字,就趁早卷铺盖滚出去!” 其实我还真不知道这几个人鬼鬼祟祟谈的究竟是什么内容,不过传说中做贼心虚,尤其是这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丫头,略微摆个架子诈一诈,她们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少、少奶奶……”那个青衣丫鬟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说话都不利索了,“我是听外面几个小厮说的,我、我以后不敢了!少奶奶,您饶了我这次吧!” 我皱了皱眉,甩开她巴着我的手:“哪个小厮,说了什么?” “叫张齐的,是城里张秀才家的儿子。他说,靳管家总是和清菊姑娘……还说,少爷除了吃药什么都不会,连……连府里闹得、闹得乌烟瘴气的都不管……啊!” 不待她说完,我已甩了个耳光过去。我虽知道人多口杂,有种种闲言碎语也不稀奇,但是仍难免怒从中来。 再看那小丫头,早已捂了脸在一旁发抖,似乎吓得不轻,连抽泣声都憋了回去。 “敢讲主子是非了?”我冷笑,“看来,的确是三姑娘心肠太好了。明儿个一早,通知所有丫鬟小厮,都到西边我那里候着去。我有话说。” 说完,刚好远远看到陈瑛提着盛药的食盒过来。 我笑了笑:“行了,今天我没空和你们多说。明儿个谁去晚了,别怪我翻脸。” 82、八十二 □□(2) 回家前,我先绕去了李霏的院子,将前后诸事大体与她谈了谈。她虽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但毕竟是和婉性情,也自知压服不住那些新来的使唤下人。这回听了我的话,倒也乐得将管家的事情交还回来,自己重新捡起那些女红书卷的,也算图个清静。 这一来一回虽耽搁了不少时间,但李暮阳却也并未询问。而我不愿让他费心,也不曾主动提起。 第二天一大早,约莫也就是卯时二刻前后,楼下便隐约有响声传来。 嗯,好孩子,来得还算早。我边念叨着,边顶着阵阵袭来的困意爬起身,将卧房的窗子嵌了条窄缝,向楼下偷窥。 整个府中新雇的下人总共有小厮七人,大丫鬟五人,粗使丫鬟六人,其他的婆子、车夫、杂役等加起来有五人。这一回的事情和那些婆子什么的倒没有太大关系,我也懒得把人全都叫来。 不过,到了此时,楼下虽已来了人,但我暗自数了数,却总共只有十一人。其中还包括清竹她们三人以及靳宓。 果真是没规矩了。我心里暗骂。 我一边轻手轻脚梳洗更衣,一边时不时地向窗外张望。大约过了一刻钟,我这边万事齐备,于是闭了窗子,自己下了楼。 楼下人群中本略有喧哗之声,一见我推门出去,便大略安静了下来,只有三两人仍低头小声絮语。 我视线扫过众人,又对昨夜见到的三个丫鬟笑道:“所有的人,你们都通知过了没有?” 得了肯定答复之后,我点点头:“现在小厮差了一人未曾来……” “少奶奶,”底下一名小厮抢先答道,“没来那人是染了风寒,还在病着。” “知道了。”我应了,又问,“还有两个小丫鬟未到,又是为了什么?” 底下无人应声。靳宓与清竹等人大约是知道我的脾气的,此时听了这番话,都肃了神色,垂首侍立,也是不敢搭腔。 我又笑笑:“行了,既然不拿主子说的话当回事,倒也好办。今天不来,以后也就不用来了。清竹!” “请少奶奶吩咐。”清竹向来识大体,这会儿看我端着架子呢,自然要给足我面子。 “你待会去给那两个丫头结算了月钱,然后就都打发出去。空缺暂时不补,我看着这帮丫头都清闲得很,想来家里也用不上这么多人手,裁减了正好。” 话音未落,人群中一片嘈杂低语纷乱响起。 我皱眉,下意识地回身瞥了房门一眼,待到声音渐弱才又开口:“方才答我话的叫什么名字?” 刚刚那小厮一愣,犹豫着躬身答道:“小的叫薛平,请问少奶奶……” “哪里有你向我问东问西的理儿?”我笑笑,“我看你很爱和我抢话,方才便是,这会儿又如此。这月的月钱减半,算是警告。” 不待他再说什么,我又转向靳宓:“张齐是哪个?” 一听这话,底下又是一片嗡嗡声。我更加不快,这帮人明知道主子还在休息,就如此管不住自己那张嘴,若是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我这口气算是出不去了。 不过,既然这帮人能有如此反响,估计着张齐那厮的谣言大概已经传到许多人耳中了。这事还需好生处理,以免落人口实。 我抬头打量着站出来的那名十六七岁的小厮,不愧是什么穷酸秀才的儿子,气质上就很像。他面上没有过多表情,但神色间却隐隐透着股不屑。我暗说,你神气什么啊,老娘我要不是为了服众,早就把你扔出去喝西北风了。 “靳宓……”我相面结束,刚说了半句话,却听身后细微声响传来。 “大清早的,出什么事了?”李暮阳的声音在我斜后方响起。 我叹了口气:“没事没事。一点杂事需要处理而已,你赶紧回去歇着,这事儿交给我就好。”说着便将他往回推。 他反手握了我的手腕,淡淡一笑,用几乎是耳语的音量轻声说:“怎么?有我在这,你便不敢撒泼了?” 我狠狠瞪他一眼,同样小声回道:“好!你等着看!” 言罢,转头板了脸厉声吩咐:“张齐妄传不实传言,加之对主子多有不敬,家法处置,随后扣除本月月钱,打发出去。靳宓,管家失职,自身行为难以服众,这回扣除本月月钱以示告诫,若再让我听到任何闲言碎语,便革除管家职务。” 张齐实在是个草包,表面上虽是一副清高酸腐的劲头,可一听我这处置方案,当即就呆住了,一叠声地讨饶。而靳宓却不傻,见我如此说了,立马便上来开展自我批评,声色并茂、言辞恳切,堪为众员工的楷模。 我不理他们,又转向清菊:“你与靳宓固然已有婚约,然而人前还要多注意些避讳,本次便扣了一月月钱罢了。至于其他人,我方才看着,你们对这些闲言碎语的倒是上心得很呢。各自扣除一百钱,若有再犯,扣除整月月钱,三犯者全部赶出去。你们可都明白了?” 众人不要提抗议,此刻已经连初时的喧闹嘈杂声都一并压了下去,一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斜眼看看李暮阳,见他正抿了嘴微笑,眼中含着揶揄神情。我不由又瞪了他一眼,和缓了语气:“李家刚刚搬到此处不久,大约你们还有许多不清楚的地方,这我也不深究。待会让靳管家和清竹姑娘给你们说说府里的规矩便是了。日后,若再有受罚的,就甭觉得自己冤枉了。相反,我每月也都会拿出来二两银子,哪几个做得好了,我便将这些钱赏给谁。懂了么?” 一听有钱,底下众人纷纷欢喜起来。 “散了吧。”我尚未开口,李暮阳已做了个手势让众人回去各司其职。待到人走了大半,他又沉声道:“靳宓、清菊,你们到我书房来。” 一时,三两名下人略带疑惑的回头偷偷张望几眼,刚一对上我的目光,就马上又扭了头、僵着脖子一路快步走远。 因为还要让靳宓去处置几名小厮的去留、惩罚问题,所以这次书房中的谈话并没有持续太久。简单来说,就是,既然包括靳宓和清菊本人在内的大家都知道他们两个早晚是一对,所以,为了避免更多的闲言碎语,就赶紧找个好时候把婚事办了算了。 俩人固然有点惊奇训话途中没挨什么骂,当然也上演了一番羞涩加上口是心非的戏码,不过总体来说,还算进展顺利,婚事初步定在了三月十六,据说是个良辰吉日。 我看着这俩人出门之后羞涩对望欲语还休的样子,冷汗都快下来了。你说我难得有点得力助手,怎么还都这么不给我省心呢。 “嘀咕什么呢?”李暮阳走到我身后,含笑问道。 我白他一眼:“别装的跟没事人似的。那些嚼舌根子的下人也编排你呢!” 他又笑:“编排我什么了?” “说你什么正事都没干,天天就让人伺候着养病喝药了!”不知为什么,说这话的时候,我特想冲出去再踹那些八卦的女人几脚。 “哦?”李暮阳倚窗轻笑,“倒也没说错,我也觉得我这药喝的太多了。没病都……” “我呸啊!”我正窝着火呢,也不待他说完,便挑了眉骂回去,“你趁早放老实点,要不是前阵子你任着性子胡来、不好好服药养病,也未必就拖到现在还不见大好了!这会儿甭再拖累我挨那棺材脸谢琛的数落去!” 李暮阳见我急了,便不再挑衅,柔声道:“下人们说什么是他们的事情,你我心中有个分寸便可,难道还真和他们计较那些琐碎小事去。我是怎样的人,做过什么,难道你还不清楚,何必在意他人的闲言碎语。” 我觑他一眼,重重叹了口气:“得了,不跟你争这个。反正以后你不许再耍性子不吃药,更不许不遵医嘱,这些日子即便束手束脚一些,能快些养好病就是最好了。不然,即便下人们都恪守本分,不乱嚼舌根子,我也不放心你这样去奔忙生意。” “知道了。”他低声笑道,“我答应你就是。”说完,忽又想起什么,发了半天怔,正赶着送早饭的丫鬟推门进来之时,他忽然说道:“光顾着和你说话,我几乎忘了正事。今日便该和周家把那些精细货品的样子定了,方不误了事情。”又从书房桌上取了封信,交到我手上:“这是我方才写的,给二嫂家中的回信,待会你将此信交给送信之人即可。若是清竹忙完了,便带她去城北咱们家前两天开的香料铺子里点点货。她对香料,大体还是了解的。” 匆匆交代完了,他便转身要出门。 “喂!你急个什么劲啊!”我赶紧追上去,拖了他的手埋怨:“方才还说要好好养病,怎么这会儿就连饭都顾不上吃了?就算急,也不在这一时半刻的。”说着,便吩咐丫鬟摆好碗碟,将李暮阳按在椅上,监督他用了些清粥、点心,这才也放了筷子,和他一起出去。 真是到了办事的时候才发现,得力的人还真不多。 孙葳做账房先生是一把好手,可在待人接物谈生意方面却远不及平日里嬉皮笑脸的靳宓;而橙子虽伶俐得很,却毕竟年少,就算这是古代,咱也不能让个未满十四岁的未成年少女出去忙活的太厉害。这样算来,真能够用得上的,也就只有靳宓和清竹清菊三人。 我在心底暗叹,脚下却并不歇着。先将回信交给送信人,祝福了几句,打发走了他,这便往清竹她们所住的院子过去。 我到时,橙子正在打扫院子。见我来了,她将扫帚斜倚在墙边,双手在裙子上蹭了蹭,笑着迎了上来:“少奶奶!您怎么有空来了?最近都没什么机会见您,早上的时候,您又那么凶巴巴的。” “呸!”我笑着啐了一口,“平日里我也没少见你往我那跑。本来还说让你跟你竹姐姐她们学着点,日后能帮我管管家,没成想,你还就是一跑腿报信的主儿!怎么,这回不单不上进,反而还学会编排我的不是了?” 橙子脸红了红,缩着脖子一笑,又将我向屋子里面让。 “你竹姐姐呢?”我并不往里走,只站在院中问道。 正问着,清竹已提着水壶出来,见了我,忙笑道:“少奶奶可是有什么事情?” 我点点头:“你要是没事,就跟我去北边咱们家的香料铺子去一趟。少爷让咱们去点点货呢。我估计着,是另外几家铺子要开张了,怕是要用上这边的香料也说不定。” 清竹赶紧答应了,将手中水壶递给橙子,便随我出了门。 83、八十三 开张 李家在城北那处香料铺子占了座小巧楼阁,门脸并不大,但极精致。 镂着蝙蝠抱桃图案的窗格子一尘不染,边上铺门半掩着,内里隐约透出丝丝缕缕幽香。我停在门前,抬头正看见椒兰阁三字,笔法苍劲洒脱,只是那牌匾却不似新打造的。 清竹见我止步,便笑着解释道:“这是当初老太爷亲笔题的,到现在已有数十载了。此次铺子虽搬了地方,但孙先生却不忍丢弃这牌匾,因此仍带了来。” 没想到,这孙葳倒是个怀旧之人。 我侧了头,尚未回话,已见铺子里面迎出人来。那人二十来岁模样,一身干干净净石青色薄棉袍,眉眼温和带笑,乍一看上去也不知是伙计还是掌柜的。 “两位可是要挑选香料?”那人语声和缓却不拖沓,让人听了很是舒服,“敝店昨日新进了些上等麝香,两位可要看看?”说着便侧身将我们向店里让,又道:“若是为了置买熏香,这里也有各式香饼子,两位请进来慢选。” “小许,不必让了,这不是外人。”店里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孙葳握着账册子走出来,吩咐那名姓许的伙计去倒茶,这才问道:“少奶奶和清竹姑娘今日特地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我抬眼打量他一番,答道:“少爷让我们来点货,那边玉器铺子这几日就要开张了,若是有什么短缺的香料,尽快进上来,别现到用时才发现不够了。另外,待那边店铺开了,你怕是要过去吧?这边要如何是好?” 说话间,又有一位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进了店。孙葳轻咳了一声,立刻有和小许同样装束的伙计打了后门的帘子进来,笑容可掬地向客人介绍货物。 随后,小许捧着茶盘进来,见到新来客人,也不待人吩咐,便又去新泡了茶再次奉上。 我呆了一呆,压低了声音对孙葳笑道:“这店里的伙计都是孙先生您训练出来的?果然行事利落有礼,即便是再挑剔不过的客人,怕是也找不出什么毛病了。” 孙葳向来有几分恃才倨傲之意,但此时听了赞赏,却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低声应道:“少奶奶过奖了,这都是前些日子少爷吩咐的,我只是照着做罢了。”说完了,似又想起我方才的提问,重张扬了神色道:“但这小许是我亲自指点的,这段时间看来,做事很是可靠。少奶奶刚才问,那边开张了要怎么办,我琢磨着,等我过去了,便让小许试着管一管这边的日常杂事,想来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大的纰漏才是。” 从他举止神情间可以看出,他对这个许姓伙计信心十足。我想起刚刚看着那人进退间也甚是稳重妥帖,于是点头应了,又叫清竹与他一起对了帐,几人商量计议了近些日子要进的货物,看着天色已近午时,这便准备回家。 “少奶奶!”孙葳从后唤我。 “孙先生可有什么事?” 他抽身去柜台中取了一只小巧礼盒,双手奉上,说道:“这是铺子里前几日进货时带回来的小玩意,还劳烦少奶奶捎回去给少爷。” 我微讶,也不计较礼节,直接启了盒子。见里面是一套绘着鸟兽图案的半月形墨锭子,淡淡散着幽香。 “加了些药材还有冰片、麝香罢了。”孙葳解释。 我笑了笑:“这倒有趣。咱们家这铺子,可是但凡与香料有关的小物件都卖么?” 孙葳微赧,答道:“过去这些都是没有的。前些日子进货时,我偶然见着,便自作主张带了些回来,现在卖的还算好。” “那就好。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咱们做生意的人家不就是图个财源广进么,若是有人买就好。”我将礼盒递给清竹,又笑道,“不过,这个看起来不像一般人家用的,待会你让他们收拾收拾,把那些寻常百姓都买得起的物件放在楼下这边,楼上阁子里设了舒适座位,若有什么富庶客人来了,便请上去慢慢挑选那些精贵香料、物件。如此两边各不相扰,我觉得或许更好些。” 孙葳点头称是,亲自送我们出门。 到家不久,李暮阳也回来了。我看他略显疲惫,但精神很好,猜测事情应是进展的极为顺利。 果然,一问之下才知道,辛夫人虽心知吃了个不大不小的哑巴亏,但毕竟为人爽利有决断,回家后早已对作坊中几位资历老、手艺高的老师傅说明了情况,将种种事情安排的甚是妥当。今日李暮阳和靳宓一去,便只需与工匠商议货品样式,其他一概不必费心。 简单用了午饭,我又唤清竹、靳宓几人过来,细致商谈了数日后店铺开业事宜。 其实,虽号称商议,但上下打点的事情早已处理好,所剩的,也就仅仅是选定日期、雇用熟悉这一行当的伙计等杂事罢了。一番计议之后,便再无事情可做。 此后数日,也是如此清闲。 三月初二那天,铺子如期开张。我懒得凑那热闹,只待在家里等着。 我是该说李家人脉广泛呢,还是该说这帮子人都太能讲那些虚礼呢?靳宓中途回来取东西,恰好被我抓住他询问状况。只见他龇牙咧嘴苦着脸抱怨,说是不光乐安县附近、原本有生意往来的那些姓什么周吴郑王的富户乡绅前来庆贺李家重新开张,就连城中毫无交情的几家同行业竞争者都假模假样地来送了礼,又非扯着李暮阳和孙葳、连带着靳宓一起去什么酒楼设宴。 据说中午好容易应付完了,可晚上还有故交那一场宴席是无论如何也推不掉的。 我觉得半边脸开始抽搐,但想到大闹酒楼留下个泼妇名声毕竟不大好听,只得挤出个笑容,死死抓着靳宓,恶狠狠道:“你记住了!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敢一个劲的给少爷劝酒,你和孙葳都好生给我挡了!要不然……哼,以后我天天让清菊罚你跪搓衣板!” 靳宓本就一副苦瓜脸,一听完这话,脸都快绿了:“别啊!少奶奶,我对天发誓,肯定替少爷挡酒,有一壶挡一壶,有一坛子……我……” “怎么着?”我咬着牙狠狠瞪他。 靳宓垮了脸哀叹:“我的好少奶奶啊,要真喝了一坛子酒,我也甭跪搓衣板了,都能去睡棺材板了!” 我本在忧虑李暮阳的身体,但听他这么一说,却也忍不住笑出来:“行了,少跟我贫!你记住我的话就得了,到时伶俐点。” “哎!知道了。“靳宓缩了缩脖子,笑道,“那我这就过去了。” 我看他走远了,便自去找李霏说话。 初衷是看着半个月来,家里的下人们都渐渐规矩了许多,便想把一些日常事情再次交给她来管着,一来让我轻松一些,二来也是为了她出嫁后理家做准备。但我这人向来能拢虼颂氐卦缭绫闳フ宜 可谁知,这一日偏偏心不在焉,正事说完,我便神游天外了。李霏和我说了十句话,我只听得六七句,而入了心的仅余三四句,至于回答的……更是只剩了一两句。 李霏本不是多话的人,见我如此,初时还找些话题,后来仿佛也已无话可说,终于叹道:“四嫂今儿个是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这句我倒是听见了,于是勉强打起精神笑笑:“没事没事,大概是昨天夜里没睡好吧。” 李霏抿嘴一笑,柔声道:“恐怕,不是没睡好,而是有心事吧?”不待我反驳,她又垂了头轻声笑道:“四嫂,依我看呐,你也不必担心。四哥待你这么好,他在外自然有分寸,定不会让你忧心的。” 我觉着脸上有点热,赶紧咳了一声:“说什么呢!你一个姑娘家,说那些有的没的,也不害臊!”我尚且记得林彤的来历,难免担心某人又被那些狐朋狗友拉去喝花酒顺便拎回来只小美人什么的。当然,这也就是想想,真要我承认……我还要不要这张脸了! 李霏拿帕子掩了嘴,又笑道:“四嫂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说,四哥定然不会在外边醉酒伤身,让你为他担心的。哪里谈得到害臊不害臊的呢?”她此时虽低着头,但却微挑了眼角看我,神色柔美中带着几分狡黠。 死丫头!竟然也学会编排我了! 我心中暗叹,当初就觉得李霏和她四哥性子最像,果然没错。连这扮猪吃老虎的劲头都一模一样。就剩下我个色厉内荏的,讨不着好不说,现在还任人宰割了。 然而,我虽对李暮阳那些生意场上的故交多少抱着点敌视态度,顾虑他们又拉扯着去什么风月之所听个曲儿喝点酒什么的,但毕竟还是信得过李暮阳的。仔细想来,最担心的仍是他的身体。 想到此,方才勾起的一点兴致又落了下去。 李霏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柔声道:“天色也不早了,不然,我陪四嫂回去等着吧。要是四哥能早些回家,也不至于扑个空。” 我回过神来,赶紧笑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待会要是有事我在差人来请你,不过,大约是不用的,你好生歇着就得了。”说罢,也不等她送,便起身回去。 84、八十四 醉酒 过去总是一个人,倒也不觉得如何。可现在习惯了两人一起,再突然独处,便看哪里都觉得不顺眼,别扭得很。 我坐在窗边,将窗子半开着,时不时冲外面张望一眼。想着往日里,两人相对,有时也说不上几句话,都是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但偶尔视线交错,浅淡一笑,便觉得和暖得很。可现在……人家有曲儿听、有朋友聊天,剩我一个窝在家里,连个电视电脑游戏机都没有,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越想越觉得烦闷,我猛地站起身来,不想却把腕子撞在了桌角上,不由疼得龇牙咧嘴。可这一撞,我突然倒清醒过来了。 方才这是怎么了,我什么时候跟着个深闺怨妇似的了?这可不成,咱新时代的年轻女性就算建设不了现代化了,至少还得有点蓬勃朝气吧! 我揉了揉手腕,在地上转了几圈,伸胳膊踢腿好好活动了一阵子,待到全身都舒畅了才停下来。又觉无聊,也实在没有什么娱乐项目,只好取了棋盘,自弈起来――当然是五子棋。 下了十来盘,黑子白子基本上胜负相当。这时忽然听得楼下不止一人略显沉重的脚步声拖沓着向这边过来。 顾不上黑子已成了活四之势,我赶紧起身迎下楼去。 不出所料,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男人都爱聚众喝酒,往往还是不醉不归,其中要是有那么一两个性子好的,理所当然的就更惨一点。 我说,这都什么破毛病呢! 不过,虽免不了抱怨,但此时却也不该深究此事。扶着李暮阳回来的,是府中两名小厮。我有些诧异,先过去替了一人的位置,这才开口询问靳宓他们的情况。 “醉了。已先去歇着了。”未及那小厮开口,李暮阳已在我耳边低声答了。 我在黑暗中瞥他一眼,看不太清楚神色。不过,虽满身酒气,但至少言语上听来还算神智清醒。我略放了些心,命一旁闲下来的那名小厮去招呼厨房煮些醒酒汤来,又和另外那人扶着李暮阳慢慢上了楼。 “行了,你去打些热水来,然后就回去吧。” 我吩咐完,见那人退了下去,这才转向李暮阳,问道:“难受得厉害么?有没有想吐?”边询问着,边帮他散了头发,解开外面的长衫,扶他躺下。 灯光下看,他脸色略显苍白,双目微合,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我扯了被子给他盖上,忍不住埋怨:“那酒是不要钱还是怎么着?怎么喝起来连命都不要了!你知不知道自己这病得养着?平时服药就得忌食生冷辛辣之物,更别提饮酒,你这出去折腾一次,不知道又得难受几日,过去吃的药受的罪都忘干净了是不是……” 我还在絮叨,李暮阳已睁了眼,半坐起来,一手扶着额头,无奈叹道:“饶了我吧。你再说下去,我怕是真要病了。”说这话时,他全无往日的淡然之态,声音中带了点鼻音,说是告饶,倒更像是耍赖。我抬了手想要掐他几把以发泄心中不满,但看了他的神色,却又硬不下心肠。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忽然被他拖住手腕。 “喂!你……”我半句话还未说出,整个人已经撞进他怀里。 死小子!每次都来这套!平日装得一副文雅样子,私下里居然总给我玩偷袭。 不过……这次似乎有所……不同? 往日里,这般玩笑都是以拥抱和轻描淡写的亲吻作为结束,可这一次,他扣着我手腕的力气丝毫没有放松,侧身半俯在我身上,素来清澈的笑容中带了几分醉意,竟显得甚是暧昧。 我心里一惊,脑子反应的更是慢了几拍。 待到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唇齿间早已侵染了酒气。随后,第一个反应是,老娘这次被吃豆腐可是亏大了! 第二个反应……我是该踢该踹该咬还是直接喊人呢……可是,喊人……似乎不太对劲…… 都说在突发情况下,人的思考速度会变的缓慢,我觉得我就是这个理论的忠实实践者。似乎过了许久,我的脑筋似乎突然啪的一下重新搭上了,立刻,一个词儿蹦进脑海里――酒后乱性。 霎时间,我觉得心头这叫一个阴云密布啊。这才发觉手脚发凉、几乎气儿都喘不匀了,想挣开,却完全使不上力气。我脑子里面正恍恍惚惚地想着,我这是不在状态呢,还是吓傻了呢……忽然听李暮阳低低笑了声,将头埋在我颈侧,轻声说:“怎么就把你吓成这样?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我又呆了一会,这才慢慢回过神来,心道,这可不是差点就被吃干抹净了么,嘴上却逞强说:“只是吓了一跳罢了。待会还有人送醒酒汤来呢,你就这么胡闹……” “胡闹,是么?”他抬了头,依旧是方才那副神情,对我笑得暧昧恍惚。 我生怕这人再折腾出点什么事来,赶紧翻身下床,退了两步,这才整理了衣裳,说道:“我去催一催下人送水和醒酒汤,你老老实实在这待着,别下地,更别出去乱跑,都醉成这样了,万一磕着碰着的!” 这番话正经是色厉内荏,把我的草包本性再次暴露了出来。可我也没空考虑什么补救措施,甚至不敢抬眼看李暮阳的反应,一口气说完话,赶紧逃命似的溜出房间,奔下楼去。 我急匆匆跑出去,站在楼下深深喘了几口气,又吹了一阵子夜风,觉得神智清醒了许多,心里也渐渐平静下来。又略等了一会,两个小厮一起过来了,各自端着醒酒汤和洗漱用的一大壶热水。 跟着那两人一起,我也重新进了屋。 这会儿,李暮阳正合眼半卧在床上,也不知是睡是醒。我吩咐两名小厮把东西放下,看着他们出去之后,慢慢靠近床前,轻轻戳了李暮阳的胳膊一下。 他睁了眼,淡淡笑道:“不敢过来了?”此时他仍是与刚才差不多的神色,但我却总觉得带了一丝落寞。 我叹了口气,想想方才自己那德行似乎也是有点打击人。于是坐在床边握了他的手,理了理心情,半天才轻声笑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只不过吓了一跳而已。你说你,怎么一喝了酒,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见他微笑不语,我又说:“人都说酒能乱性,看来果然不假,以后无论如何我都不许你再去和那些狐朋狗友喝酒了。一来免得你哪天再赎了个美娇娘回来,二来,也省得你吓唬我。” 他敛了笑,眉目间清浅愁绪真切显露出来,反手握了我的手,叹道:“你可是因为仍在意林彤的事情……” 我一惊,明白他想岔了,赶紧解释:“我就随便说说,你还当真!” “红叶,”李暮阳低声叹道,“你该知道,当日我并非随口敷衍。既答应了你,便再无反悔之理。” “嗯,记得了。”又引起了这话,我难免有些歉疚,忙顺着他的话应了。又笑道:“先别说那些了,我给你把醒酒汤端过来,趁热喝了。” 边说,边盛了碗醒酒汤,端来给他。等他喝完了,又跟伺候病人似的服侍他更衣洗漱,一番折腾下来,早已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我也觉得困倦得厉害,也无心再说什么,自己草草梳洗一遍,便也上床休息。 或许在古代这一年多已完全调整了我的生物钟,虽然睡得晚,可我仍是早上卯时便醒了过来。 正自嘲着我终于恢复了小学时天天向上的生活状态,忽然觉得身边李暮阳翻了个身。 我侧身看时,刚好与他视线相交。 大约是因为想起了前一晚的偷袭事件,我明显觉得脸颊有点发烫。可他却似乎全然不记得那事一般,目光中带着些疑惑,哑着声音问:“怎么了?是不是着凉发烧了?” 发烧……我觉得眼角抽搐,突然有种冲动想要踹死这毫无酒品的混蛋。 我还在暴力幻想,却见他紧紧皱了眉,侧身躺着,手指揉着太阳穴,一副头痛欲裂的样子。 本该说他宿醉头痛纯属活该,但见他那个模样,仍是不忍。得,我还是好心人呐。 我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枕着我的腿躺好,回忆着当初在美容院做护理时那些美容师的手法慢慢找着穴位给他按摩起来。 过了会,见他神色缓和了些,我小声问:“喂!你真不记得昨晚的事了?” 李暮阳挑了眼角迅速瞄我一眼:“什么事?” 真忘了?我听说过有的人对醉酒后的所作所为全无记忆,但仔细观察,他眼神躲躲闪闪,几乎不敢与我对视,想来,这人怕是什么都记得,但现在想起来,却又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才装作忘记。 我心说,别的你行,要说装失忆,你还未必是本姑娘的对手呢。 一边想着,我一边露出贼笑,开始胡编乱造:“昨天晚上你答应我带着清竹她们出去游玩呢。还说家里事情大略都已经定了下来,你自己在家坐镇即可,我们可以随意游山玩水,不用急着回来,要是途中……” “我哪里说过这些!”李暮阳有些忍无可忍,低声抱怨。但这话刚一出口,便反应过来,狠狠瞪了我一眼。嗯,和我前一天晚上一样色厉内荏,很好。 我又笑起来:“别气了,我现在都被你压榨成什么样了,就只剩早上你没太睡醒的时候才能逞些口舌之快。怎么?连这么点好处都不给我了?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虽然仍是你来我往的相互说些玩笑话,但我也知道,他此时回想起昨夜的举止,必然也自觉失态,因此,我也不再提起那事。 又过了一阵子,天色已更加亮了起来。楼下忽然响起敲门声。 我略诧异地看了李暮阳一眼。通常来说,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才对。 他撑起身,单手揉了揉额角,又随手抓了件长衫披着,回头对我笑笑:“我去看看,你慢慢换衣服就好。” “嗯。”我应了,也跟着起来,打着哈欠换好衣裳,又给李暮阳也找了件月白色长衫出来,搭在椅背上。 正要去梳洗,却见李暮阳推门回来,于是问他:“是谁啊?大清早的,什么事情?” 他神情有些恍惚,待我又问了一遍,才回过神来,轻声道:“没事,送信的罢了。” 骗谁呢!送信需要一大清早急急忙忙过来么?只不过,他不愿意说,我也懒得再问。若是没事最好,万一什么时候让我抓了把柄,那也就别怪我闹腾起来了。 大约是看我神色有异,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问:“你还记得昨夜我说的话么?” “啥?”我一愣。 “没什么。”他勉强笑了笑,“你记得信我就好。” 85、八十五 自从送信的来了之后,我与李暮阳之间的气氛就变得微妙了起来。一个是明知道怎么回事,但却不想主动去询问,另一个……我猜他也明白我的心态,只是仍不愿在事前进行太多解释罢了。 过了没有多一会,他便借口有客人来访,打算先抽身离开。我略思考了一下,想着眼下事情还有许多,至少该做些最坏的打算才是,于是也就随口应了:“赶紧去吧,待客还是不要失了礼数才是。我琢磨着,清菊再过些日子就要出嫁了,我待会去和她说说话,再叫上清竹她们一起置办些嫁妆。虽说她嫁了人之后仍在府中,但面子上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李暮阳点点头,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待他出了门,我长出了口气,又在床边坐了许久,心中默默将日后的事情再次盘算妥当,这才从妆奁里取了多日来攒下的私房钱,出门奔清菊她们的院子过去。 此时,时间尚早,清竹几人虽习惯早起,但也尚未用完早饭。 见我进屋,她们全起身来迎。我笑着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讲究那些虚礼。 “你们可知道,乐安县附近可有什么清净的小镇子没有?若是有,雇马车过去要多少银两?” 听得我这句问话,清菊几乎呛到,赶紧放了饭碗,连声问道:“少奶奶,今儿个怎么突然问起这种事情来了?咱们难道还要搬家不成?还是您要和少爷、三姑娘他们出去游玩?” 我笑了笑:“这事我不怕和你们说,但是你们可得替我保密才是。” 清竹面上露出些忧虑神色,但仍点了点头,其他两人更是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今天呐,林姨奶奶大概是回来了,一大早……” 不待我说完,橙子便小声惊呼起来:“少奶奶!怎么会这样,林姨奶奶不是嫁了那个……那个什么官么?怎么会回来?” “橙子!”清竹低声斥道,“不许插嘴。” “没事没事,你别吓唬她了。”我对清竹笑道,又从随身的荷包里摸出了些碎银子和一张百两面值的银票,“这些先放在你们这里。林姨奶奶若是来拜访便罢了,若她真要回来,或是少爷回心转意又与她重修旧好了,我便拿着这些私房钱离开。到时,还要你们帮我做些掩饰才好。”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李暮阳过去为谁心动过早已不是困扰我的问题,不过,这个“过去”如果变成“现在”,就很麻烦了。我没有那种效仿娥皇、女英的度量,也更不想为了个无法一心对我的男人耗费一生。 他固然对我做了承诺,然而,只有当承诺变为现实的时候才有意义,而现在,我只能为了最坏的结果做准备,以免将来的某天措手不及,让自己狼狈非常。 我笑着安抚了清菊她们几句,又一再嘱咐她们不许将此事告知他人,见她们不情愿地答应了,自己却不由得自嘲,看来,我果然还是太过于现实的人,经过了多年前的那一次挫折之后,我还真是步步为营,一点也不肯让自己冒险去赌一次感情。 清竹向来聪慧沉稳,此时大概早已清楚我的心思。自始至终,她都很少说话。而清菊也较往日沉默了许多,半天才不甘心似的问道:“可是,少奶奶,这倒像是您怕了林姨奶奶一样!当初您不也是与林姨奶奶在一个宅子里头么?那时只有她怕您的份儿,怎么到了今日,少爷对您这么好,您却反而还怕了她?!” 这话还真是说到我心里了。思及过往,倒让我狠狠难受了一下子,但仍笑道:“我从来不怕林彤,也信少爷是真对我好。但我只怕万一少爷此时对林彤心软了,我这后半辈子都得夹在他们中间,虽然衣食无忧,但终不若农家那些柴米夫妻,一生唯此一人真心相对更好。所以啊,我还是趁着能狠下心的时候,给自己铺好后路,免得不走运,又转回一年前的那种境地。” 说到此,我觉得自己声音有些变了调,心知不能继续往下说了,于是赶紧转了话题:“清菊,你的嫁妆所差的应该不多了吧?待会咱们再去置办些。好歹你跟了我这些年,也不能让你出嫁得太寒酸了。” 清菊虽仍想说些什么,但却只能先答我的问题。待她答完了,我又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废话。直到已近巳时,才嘱咐清竹收好我的私房钱,又拉着她出门上集市去给清菊购置嫁妆。 乐安县商业还算比较发达,店铺林立不说,每家店里的货品也很是种类繁多。因此,我们既然早已定好了要购买的物品,真到了街上,只转了几家店,便将东西买了个齐全。 “哎,你等等。”我眼角余光瞥见道路一边几名聊天的车夫,便叫住清竹,“正好看到了,我去问问价钱,你在这里等我就好。” 我假装没有听到清竹的叹息,自顾自穿过街道,冲着一名四五十岁的壮年车夫打了招呼,问道:“这位大叔,您走南闯北的,可知道咱们乐安县附近还有没有什么风景还算好的小镇子?不必太远,一两天车程便可以。” 那车夫愣了一下,无意识地摆弄着手中的马鞭,回过神时,又想了想才答道:“要说这种地方倒有好几个,你是自己要出门还是给家里人租车?” 我笑了笑:“随便问问罢了,过些日子也许家里人要出去,到时再来找您。”言罢,回头看见清竹神色愈发忧虑,于是赶紧告了辞。 到家时,已过了午饭时间。 在巷子口远远看去,一辆小巧乌篷马车正要从家门外离开。 我慢慢向前走着。那辆马车经过我与清竹身边时,车窗处垂着的帘子被一只纤秀的女子的手撩开。时隔许久之后,我再次见到了林彤的脸,依旧美丽,也如意料之中一般泪痕未干。只不过,比起往日,她的神情中似乎多了几分沉静之色。我轻叹,心中感慨,或许过去那个单纯而执着的小女孩终于被时间沉淀成了优雅内敛的贵妇人。 她与我对视了大约几秒钟,我们彼此都没有开口――此时若是真打了招呼,只怕才是最滑稽的事情吧――然而,随着马车的远去,我心中压了许久的大石却终于落了下来。 时间真是最奇妙的东西。我们都在岁月中慢慢改变,然后终于再也回不到过去。 我转头看向清竹,她也在笑着看我。 我一怔,随即大笑起来,也不管附近有没有什么街坊邻居在看:“这回林姨奶奶大概是回不来了。怎么样?你可满意了?” 见清竹笑着点头,我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得,这样一来,我也没必要‘畏罪潜逃’了。待会回去,你们可都给我把嘴巴闭紧了,别把今天早上的事情说出去。要是累我被少爷数落,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她赶紧答应了,又紧走了几步,上前去敲门。 我在门房吩咐了下人商铺们预定送货来的时间,便径直回了房。 这会儿,李暮阳应该也已经回去了,我得赶紧去查验第一手资料才是。 我抄了近路,脸上一直带着笑,果然人在没有心理压力的时候就是心情特别舒坦。好在这条路平日里少有人走,不然,被人见到了我不停傻笑、眉飞色舞的样子,只怕李家少奶奶的名声就彻底毁在这了。 家门是虚掩着的。 我上了楼,刚进卧房,便见李暮阳端坐在窗边椅上。不过,他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敛眉正色的样子,丝毫不似我一般喜庆。再略微环顾一下四周,我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桌上摆着我的妆奁,最下面的小抽屉是打开的。 得,看来我平日里装私房钱的地方已经被发现了。最倒霉的是,看来我还被人发现了意图携款潜逃。 我对于当时的打算虽不觉后悔,但此时也仍心知理亏,只好谄媚地笑着蹭过去。 “那……那个……”我清了清嗓子,却想不到要以什么话题来开场。再看看一边的李暮阳,更是完全没有打算要给我个台阶下,依旧是一副阴云密布的表情。 “生气了?”磨蹭了半天,我硬着头皮直接问了出来。 他脸色又沉了几分,终于开了口:“你还知道我会生气?” 我没话了。 他仍不看我,但最终还是长长叹了口气:“说了让你安心等着,你倒好,生怕我让你难堪,自己琢磨着要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是不是?你这丫头……我在你心里,仍然丝毫不值得信任是不是!” 我自知有罪,不敢逆着他的话说。正在想词,却听他低叹道:“我不知你过去有过怎样的经历,但我总想着,日子久了,你该知道我与那人终究是不同的。可你却缩在自己的壳里,压根不出来看一眼,更不曾真正相信过我一次。” 我下意识的缩了缩后背,面上虽未显露出来,但心里却知道,他说的并不假。或许我真的是从未真正相信过他,所以一遇到事情,便自己想着谋求退路。 “暮阳,”我低声叹了口气,“现在想来,你让我信你,已经好多次了。我也早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也想要信你――或者说,我一直不曾怀疑过你的品性或是对我的心意。只不过,我过去有一次全心全意的相信了别人,结果却让自己成了所有人的笑柄……” 他微微抬了头。 我勉强笑笑,又说:“或许那次的事情给我留下的记忆实在是太过于深刻了,所以,我这些年已经习惯于先为自己想好退路,免得再像那次一样,把自己害的狼狈不堪。”我深吸了口气,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但是,我希望你能够明白,这只是一种习惯而已,不是什么更加重要的事情。只要你对我做出的承诺一天没有改变,我就绝不会首先离开。” 随着我的话音落下,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许久,李暮阳伸出手拉住了我的手,低声问道:“若是我的承诺一直不曾改变,你会愿意慢慢试着相信我么?” 我怔了一下,心里忽然轻松下来,也回握住他的手,笑道:“那就要看你能够保持多久了。” 86、八十六 端午(1) 这几个月来,林彤虽早已离开,但于我而言,或者说,在我和李暮阳心中,她的事情仍是要去尽量回避而不愿提及的。这回倒好,终于有个彻底的解决了。 不过,她走后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思量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向李暮阳问起她的近况。 李暮阳定定看了我一会,避重就轻地大略答道:“那刺史这些年来一直对她不曾忘情,自然时时体贴关照,加上刺史夫人性子温婉,因此,她的日子并不难过。” 他沉吟了片刻,又轻声叹道:“在我看来,她自己也已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对那刺史也是……” 他没继续往下说,但我又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出林彤那边的情况。想来,她也早从最初的自我牺牲心态转变过来了――虽然她那所谓的牺牲从来也没有什么大的作用。而那刺史呢,人虽然老了点,但无论是垂涎于她的美色也好,或是真的为她的才情吸引也好,总之,看来总算是关照了府中上下好生对待林彤。而最妙的,就是人家那个正室夫人性子好、不会像我一样和她一般见识。 我正想着,突然听李暮阳问:“你不问我们今天谈了什么?” “哎?”我回过神来,对他撇嘴:“谁稀罕问,我才懒得听那些能让人把牙都酸掉了的肉麻话。” 他自然未曾料到等来的是我这么一句不着调的话,一时气结,半天方闷声说:“好,你今日不问,日后也别缠着我旁敲侧击来打听才好。” 我见他一副明明郁闷却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觉得十分可爱,忍不住将脸埋在被子里偷笑起来。 笑够了,这才稍微正经些说:“我不问,一来是因为我相信你们既已将事情说清了,自然不会再有什么纠缠,我问不问都是一样;二来呢,也算是我这个人自私的心理吧,我可不愿日后咱们一吵了架,我就想起今天你和旧情人依依惜别……”说到这,见他神色又有些不快,我忙改了口:“你别急,我不开玩笑就是。总之啊,我希望林彤只存在于你我的过去,而不再与咱们的未来有什么牵扯,所以,只要知道她现在过得还好,其他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我说话时,李暮阳一直看着我。待我的长篇大论说完了,他轻轻舒了口气,慢慢笑起来:“日后,她与你我,再无关系了。” 他的笑容虽然坦然,但其中仍夹杂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苦涩。 也是,即便知道了真正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是谁,但要彻底切断与过去那段岁月的联系,怕是任何人都不能完全无动于衷吧。 何况……不仅仅是林彤,到此为止,算是和过去的一切完完全全的道了别。过去在重溪的老宅、少年的时光、在牢中离世的祖母,还有那段曲曲折折的官非,都已经是往日烟尘,再不须回首了。 我仰面躺在床上,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当初在家时看过的老电影,《乱世佳人》末尾,斯嘉丽那句“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喂!”我侧身推了推李暮阳,“我想起来啊,我家乡那边的书中写过很多曲曲折折的故事,我在读书的时候,总是琢磨着,书中那些人要么逢凶化吉,要么百折不挠,只是不知道这些事情要是放在了现实中会如何。依我看,说不定这一回,我还能切身体会一次,这倒也算赚回我背井离乡的血本了。”我这人向来是信口胡说,又处在这么个没人能管制我的境地,因此言语上更是不假思索。 李暮阳默默瞪了我一会,翻身背对了我,一言不发。 我暗自笑笑,凑过去,在他耳边小声说:“别气啊,我可没开玩笑。”想了想,又说:“人生百年,大多人都是平庸而过,一世也难得什么起伏跌宕。而你我虽不及王侯将相一般生于终生之巅,放眼波澜壮阔,可如今经了这许多曲折世事,也算比寻常百姓更多尝了些苦乐滋味。我想,待到数十年后再回首今日,大约也是一桩乐事。” 今日之坎坷,放到了多年之后,便只剩感触、怀想罢了。这一方面是我的真实感想,另一方面,我说了这些也是为了略微排解一下某人的郁闷。 果然,他听完了我的歪理邪说之后,虽仍无什么动作,却淡淡笑了笑。我正要再去纠缠他一番,却听他轻笑道:“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到几个像你一般没心没肺之人了。” 看吧,我天生就是有把阴郁气氛变得喜庆的专长。 我心满意足地躺回床上。本来还想再说些闲话给自己正正名,顺便挤兑李暮阳几句,可惜,或许是有些累了的缘故,不知何时竟然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外面天色已经大亮。我深深吸了口气,崭新而忙碌的一天一如既往的开始了。 不过,这回的忙碌比起过去可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首先,清菊出嫁就是半个月后的事情。这就意味着,我少了个帮手,并且多了要忙活的事情。然后,现在的宅子虽不大,但也不小,加上家丁丫鬟都还未全然熟悉新的规矩,结果便是日日都有几件或者乱七八糟或者鸡飞狗跳的事情要我黑着脸帮李霏去处理。而与此同时,铺子里的琐碎杂事也越来愈多,我担心李暮阳刚刚好转的健康状况再出问题,于是又不得不插手帮忙。总之,现在看来,我这人还真就是管家婆的命。 如此折腾到了四月初,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清菊嫁出去了,下人循规蹈矩,生意步入正轨、收入还算稳定。 我刚刚松了口气,打算着过几日养尊处优的少奶奶日子,这天一大早,却突然来了个小丫鬟低眉顺眼地赔笑问我:“少奶奶,方才清菊姑娘差我来请问少奶奶,下个月就是端午,咱们家的铺子里可要进些新样式的香料或者香囊?” 我脑袋嗡的一下,几乎背过气去。这什么事儿啊!还有没有人权了。我累死累活了这么久,竟然连个双休日的福利都没有。 不过抱怨归抱怨,我心里还是明白的。李家现在生意分为两大部分,一边是经营香料,另一边呢,则是经营与香料有关的器具――比如玉制的香炉、香囊等。而此时端午将至,正是让李家增加营业额、打开销路的大好机会,绝不可轻易放过了。 我叹了口气,略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吩咐道:“当然要赶紧进货。寻常的香草、香囊都要尽早准备了,至于其他少用的香料和熏香用具,虽不知是否会受到端午的影响,但我今日也会与少爷先做个商议。你去回清菊,叫她和靳宓明天一早便过来,有什么事,我到时再与他们细说。” 看着小丫鬟出了门,还未等她绕过不远处的假山,我忽然又想起些什么,急忙唤住她:“哎!你等等!” 她忙回了身,垂首笑道:“少奶奶还有什么事情吩咐?” “你找个小厮,去把许掌柜找来。让他到……嗯,到待客厅去等我,我有事要与他商量。”我本想说让他直接来我居处的一楼书房即可,但转念想到,虽然现在家中规制仍很是混乱,我也少了当初那许多不准抛头露面的禁忌,但私自叫外面的雇员来寝居,恐怕仍是容易给旁人留下不甚美妙的话柄,于是只得中途改口。 嘱咐完了,我便自去找清竹。 她心思细腻,无论是此处风俗节气上的事情还是家中、邻里间的人情世故,只要问她,大多都能得到个满意的回答。 果然,她稍微思索了片刻,便笑着给了我答复:“我常年在府里,外面的事情并不十分清楚,就只挑着我知道的和您说说吧。这边的习俗中能和咱们家的生意有所关联的,不外乎就是去年您亲自经历过的挂菖蒲、艾草,沐兰汤,佩香囊几种。” 我默默点头记下了,又听她说:“可这菖蒲和艾草,往年我听说,都是去山里采的,或者去药铺子里买回来。我想着,此处大约也不会有多少人能到咱们的商铺中购置。少奶奶若是想着售卖的话,恐怕还是先考虑其他的物件更好些。” 的确,若想一时半刻改变镇中百姓的既定消费习惯,恐怕只会得不偿失。我沉吟了一会,又问:“那‘沐兰汤’需要何种香草?药铺可有售卖的?还有,这边香囊中都惯常放什么香料?” “沐兰汤,用的是佩兰,这种……”清竹轻轻咬了咬下唇,似乎在回忆什么,过了好一会才说,“我记得,当初在重溪的时候,好似也是在药铺子里买的。而香囊的话,放什么的都有,既有放些药材的,也有放其他香料的。” 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若我想要卖的东西都让药铺给抢了先,再加上这个时代,保不准还有多少人心灵手巧自己在家缝香囊玩呢,那我们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去。 “既如此,你可知道,端午时节药铺可有卖香囊的?还有,其他香料铺子若售卖放了药材的香料,可有人买?”我有些丧气地问了最后的问题。 清竹还未来得及回答,外面突然吵嚷起来。 我本就不很愉快,此时听到院外乱糟糟一片声响,更是皱了眉。清竹见我不快,赶紧笑道:“少奶奶别急,先喝杯茶歇歇。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87、八十七 端午(2) 清竹刚要推门,忽然橙子一下子撞了门进来,口里边嚷着:“少奶奶,不好了,不好了!外面来了好些人,像是要找咱们家麻烦呢!” 我吓了一跳,看她一副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也不像是在说笑,不由赶紧起身询问:“究竟怎么回事?来了多少人?都是做什么的?刚才他们说了什么,你们又是如何应对的?” 我一连串问题说下来,见橙子已有些不知所措,这才发觉自己情绪急躁得厉害,于是,只好叹了口气,皱眉苦笑道:“我刚才一时心急,你慢慢说就好。”又转头吩咐清竹:“你出去看看,不论是要做什么的,若是那些人还讲理,就好生请他们到待客厅去略等一等。如果许掌柜已经到了,便请他言语上安抚那些人一番,如果能套出来些话就再好不过了。” 清竹应了,临出门时又回身问道:“少奶奶,若是那些人不讲理、只一味胡闹,那该如何才好呢?” 我看看她,觉得头痛得更厉害了,可思来想去,却毫无办法,只能简单吩咐:“你妥善处理便是了,不许给人留下把柄日后对李家不利。” 清竹大约也觉得这种要求十分无理,一时间表情古怪微妙得很,好在她向来温和稳重,此时更不会反驳我毫无底气的无理要求,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出了门。 “少奶奶,”清竹甫一关上门,橙子便急急地开口,“约莫一刻钟前,外面来了十来个没见过的人,但听口音,当是本地人。初时,他们言语还算客气,可不知为什么,和门房讲了几句之后便渐渐急了起来。后来,又来了些家丁想要劝解,却被他们认做咱们家仗势欺人……这不,现在都硬闯进来,非说要找管事的人来说清楚……” 难怪方才听着院外传来吵嚷声,那些来人竟已破门而入了。只是不知道这个时代私闯民宅该判个什么罪才好。 我招呼橙子一起出了屋,将院门启了条缝,左右张望一会,见那些人已不在附近,这才往不远处门房的位置走过去,又吩咐橙子去唤一两个最初过来此处的家丁问话。 此时的门房是位年近六旬的万姓老翁,他本来一直鳏居,而据说他那幼子戍边未还,女儿远嫁,因此生活十分清贫。我们搬来乐安县之后不久,便通过街坊介绍请了他来看门。这人平素里性子和善认真,我们对他倒是放心得很,想必今天这时,也该不是他这里言谈上出了差错。 我与他大略谈了几句,更证实了我的猜想。此时,橙子在门外通报,说是已唤了方才的两名家丁过来。 “进来说话。” 我心里着急,便懒得拘泥于那些琐碎繁复的礼法规矩。可那两人进门后却只垂手立在一边,也不敢抬头。 “你们是最早过来劝解那些闹事之人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做了肯定答复。 “既如此,给我讲讲当时状况吧。”我打量他们一番,见这二人像是新雇进来的。仔细想想,仿佛记得他们做事手脚还算麻利,而且为人老实,并不像能够仗势欺人的人――何况李家现在实在也没有什么权势可言。 两名家丁仔仔细细从头讲起事情经过来,我听着,觉得和门房万伯方才所讲的并无不同,想来这便是事实才对。 只不过…… “等等!”听到末尾,我突然觉得不对,急忙问道,“那些人是说在李家玉器铺子里让人坑了,市集里其他玉器店卖的几乎一式一样的玉器,却要便宜许多?” 两人有些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眼,回道:“少奶奶,那些人是这么说的。本来语气还算客气,我们也在好生解释着,说玉器这种东西,向来没有一样的,究竟值不值这个价,我们没见着也不好说,况且少爷、靳管家这会儿都不在家,要是他们真有什么疑心的地方,还是去咱们家的铺子里问个明白才好。可谁知……” “什么?” “谁知忽然有人骂起来,非说咱们家是店大欺客,又嚷了许多不堪入耳的闲话……我们也没办法了,好在清竹姑娘过来安抚了一番,好说歹说,算是把他们劝到待客厅去了。” 我越听越觉得这事情诡异,来不及细想,先吩咐橙子:“你去铺子里看看,若是见着少爷,就请他回来,在书房等我。” 橙子连忙应了一声,提了衣裙下摆,小跑着出了门。我跟着出去,目光跟着橙子的背影,下意识地往大门外看了一眼,却见门外仍有三两未散去的街坊大妈以手掩口,似乎在窃窃低语。 要不怎么说有个词叫做“恍然大悟”呢。即便我刚才心急、未能参透其中深意,这会儿看了门外的场景,也再无疑惑了。 “你去找许掌柜过来。”我心里一股火起来,粗声粗气吩咐旁边一名家丁。 他大约是听我动了气,也不敢再多问,赶紧答应了。 不多时,许掌柜便被那名家丁引至了门房附近。我懒得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罗嗦,也不和他打招呼,便径直又回了旁边清竹她们所居的屋子。 落座后,我指了指下首一张椅子。许掌柜躬身行了礼,这才默默坐下。 “你可懂玉?” 他一愣,随即略微欠身答道:“曾蒙孙先生指导,但仍只是略知皮毛。” 我稍微松了口气,心中暗暗感谢孙葳,又清了嗓子,低声说:“你去咱们家的铺子,把高价的货品――不对,是去看看那些未经雕琢的贵重玉石,把样子、价钱都记下来,然后扮作客人,去街上其他家玉器店铺走走,若是看到哪家卖的物件和咱们家的相像、价钱却又便宜的话,就买下来几样,悄悄拿回来给我看。” 他初时尚有几分讶异,待听到最后,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意图,便微笑道:“我这就按少奶奶的吩咐去做。” “慢着。”我唤住他,抬眼看那两名家丁仍在门外侍立,于是做手势叫许掌柜过来几步,又压低了声音嘱咐几句,这才让他离开。 看他走了,我斜倚着门,眯眼思量了一会,将整件事脉络从头理了个清楚。约莫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吩咐:“你们在门口看着,若是少爷回来了,就赶紧请他回房,别在园子里耽搁,好容易现在身体好些了,可别让那些不识好歹的人冲撞着,再动了气可就得不偿失了。” 说完,自己便往待客厅那边过去。 离着还有几十步的距离,就听得客厅中吵嚷之声不绝于耳,其中似乎还有一两人的声音尤其高亢有力,堪比拉拉队长。 我深吸了口气,推门。 原本喧闹的人群一瞬间安静下来,然而,很快便掀起了更加高分贝的音浪。我不由想起了在家时经常抱怨的噪声污染。真想不到,在此处还有幸能够再次体会。 “各位街坊。”我习惯性地展现hr忽悠人时的标准职业笑容,虽然心里早已经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这群吵得我头痛的家伙踢出去,“各位街坊,此时即便再吵,也于事无补。依我看,不如稍安勿躁,咱们把事情说清楚。若是我们李家能做什么补偿大家,一定责无旁贷。” 我不清楚我的成语用对了没有,不过看起来,毕竟还是有效果的。本来还在唾沫飞溅的人们一听到“补偿”两个字,立马安静了下来。 我笑笑:“方才,我听下人说,各位街坊觉得在我家铺子里购买的玉器价钱太高,便觉得上了当?” 人群中怒声又隐约有抬头之势。我不敢再让噪声起来折磨我的神经,于是赶紧咳了声,笑道:“生意嘛,就讲究公平信义。若是街坊们觉得买贵了,只管将东西退回来就好。” 这话一出,屋里众人再没了什么响动。 数人面面相觑,似乎不太相信我的话。半天,一名看起来还颇有些威望的老者捻须沉声问道:“你此话可当真?” “自然。”我笑道,“明日巳时开始,请各位街坊乡邻带着在我家铺子里购买的玉器前来。若是没有人为损坏之处,我便当场退回货款,如何?” 我特意强调了“没有人为损坏”几个字。毕竟,这三包也是要有限制条件的。别明天一伙人拎着碎石头过来,这我可受不了。 这人呐,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奔忙的。这不,一听说能够退钱,便再没谁愿意浪费大嗓门来吵闹了,反而有几人似乎还有感于我的爽快,而颇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各位街坊,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就暂且请回吧。我这就去筹措明日退还给大家的货款。”我示意清竹开门送客,又最后补充,“只不过……” 众人本来正要出门,听了这句,又纷纷转了头。 “只不过,我们李家的玉器,贵也好、贱也罢,论质料、做工都是上乘的。虽说我觉得咱们街坊一场,自不会有人用这个机会以次充好,拿那些破烂货来讹人,不过呢,咱们还是把丑话说在前面,以免明日或往后有什么纠缠不清之处――李家行商一向重信,但却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家。若是明日让我见到了什么旁人家卖的下等玉器被带来用作讹诈,那咱们就公堂上见。” 我发誓,我绝对感到了人群中有那么一两束恶毒而怨恨的目光。 88、八十八 端午(3) 匆匆打发走了前来闹事的人们,我也跟着出了屋子。正要回房看看李暮阳回来了没有,可刚走了几步,便被唤住。 我听了声音,知是郑太太,赶紧回身行了礼,笑道:“太太今儿个怎么这时候出来散步了?我这些天一直忙那些杂事,只听说太太和三姑娘近来绣了幅极精细的红梅迎春图,不知可绣好了?” 郑太太显然对我东拉西扯的闲话没有兴趣。勉强听我说完,她依旧紧蹙着眉,拉了我的手问道:“你别瞒我,方才我可是看到那一伙子人在咱们家里闹腾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会不会闹大了去?” 我见她忧虑不已,虽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转念想到李家之前的种种是非之事,想来,她年纪不轻了,受了那些惊吓之后也难免现在遇事便如惊弓之鸟一般,于是,只得做出轻松神色赔笑:“太太这可就是多虑了。不外乎是些个贪小便宜的街坊乡民,在咱们家铺子里买了东西,回家一想呢,却又觉得贵,舍不得钱。这不,叫人一撺掇,便过来要退货了。” 看郑太太神色稍有缓和,我又笑:“要让我说啊,他们不想买,我还懒得卖给他们呢。咱们家的玉器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没的给了这些不识货的市井小民糟蹋了去!” 郑太太或许是看了我故作的地痞神态,也勉强笑了笑:“要是这样就好了。”言罢,想了想,又拉着我低叹道:“红叶啊,咱们家现时可不比往日,千万莫与别人争一时短长,可别……” 她正说着,忽然我们背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夫人,四少奶奶!”用词虽有礼,但声音却冷淡得很。 我回头一看,果然是许久不曾露面的谢琛。我虽对这人的棺材板脸色深感头痛,但此时与他说话总好过继续开解郁闷难耐的郑太太。于是忙笑着问:“谢大夫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了?我觉着,是不是有好多日没见着了?” 谢琛显然不很习惯我故作亲近,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回道:“前几天去了临近县城采买些附近短缺的药材,因此不曾来府里。不过,少爷的病调养了这许久,想是无碍了,我出去这些天,该不会又什么变化才是。”说完,有礼地与郑夫人寒暄了一两句。 我正在腹诽这人近来几个月别的没学会,倒是把那冷冰冰的脾气改了些,也有点人气儿了,忽然见谢琛暗暗与我递了个眼色。我忙应付了郑太太几句,送走了她,这便与谢琛捡了个安静地方说话。 “我方才在门房听万伯说上午好些人来闹事。可是真的?” 我微讶。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了。然而面上却不显急躁,仍笑着说:“不过是些铺子里的主顾,买的不合心了,便来折腾一番罢了。” 谢琛锁了眉,一副冷淡样子:“我在临近镇子里遇着秦老板了。”见我在回忆秦老板其人,他又重重叹了口气,不耐烦地解释:“便是当初给你们府上送玉石的那人!”说完,又带着讽刺音调冷笑道:“少奶奶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敢情这人根本就不是学得圆滑了,而是方才碍着郑太太的面子,没好意思把那副棺材板嘴脸摆出来而已。我默默哀叹,却也在提醒之下想起了那名神经大条到让我无语的粗犷汉子。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你怎么认得了那秦老板?”我记得上次秦老板来李家的时候,谢琛并不在府里。 他又是那副盯着害虫的表情,答道:“孙先生送秦老板出门时,我们偶然遇到的,因此这回才认得。”见我没了疑惑,又叹了口气:“我听万伯说了今日的事情。但前些天遇着秦老板,按他说的,近来并不曾来过乐安。如此说来,那些商家如何能进到比李家更便宜的玉石?” 许久前,李暮阳便对我说过,当下这些年,即便翻遍了全天下的商队,恐怕也再难找出比秦老板更合心的供货商人了。而这合心,一是指玉石质量,二来就是指价钱。 我不自觉地笑了笑,心中的想法更加确定。只不过,剩下的一点疑问还是要再略等一等才能解决。 谢琛没等到我的回答,更显不快,重重咳了一声。我缓过神来,笑道:“他们自然买不到。”见他不解,我也不愿过早解释,便又笑:“你既刚回来,就好好歇着去,别为这些事情劳神。这点麻烦对李家来说算不得什么,哪里就让那些个别有用心的人挤得败落了。你尽管放心,再过一阵子,我们自然能攒够嫁妆,让清竹风风光光地嫁到你家去。” “你!”谢琛本来面色还好,可听到我最后一句话,立刻瞪了眼睛,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压了下来,几乎是又气又羞地拂袖而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大笑起来。 半天,笑得差不多了,刚好看着迎面急匆匆来了个小丫头,到我跟前低眉顺眼地行了礼:“少奶奶,少爷回来了,让我请您回房呢。” “行,我这就回去。”我赶紧止了笑意,换上正经神色,边走又边嘱咐道,“待会儿要是咱们家香料铺子的许掌柜来了,就请他和靳管家一起到我那去,说少爷和我在等他们说话。” 她恭敬应了。我便不再耽搁时间,自回了我那古典式木结构二层别墅。 一进门便见着旁边书房的门虚掩着,想是李暮阳并没有上楼,正在那里等我。 我推了门,果然见他端坐书桌之后,正提笔写着什么。大约听得门响,他微抬了头,对我现出个清清淡淡的笑容,便又在墨砚中沾了沾笔,继续手头的事情。 “做什么呢?”我给他续了杯热茶,凑到他身边问道。 他一时不答,静静写完了最后几个字,这才对我笑道:“给辛夫人写张拜帖,赶明儿去拜访一次。” 见我愣住,他抬手握了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又说:“方才回来的时候,听下人说了家中的事情。咱们家的贵重货物,皆是从秦老板那里进来、又经了周家那些巧匠雕琢的。若有相似,恐怕也与他们有关。我想,秦老板既与我相识多年,自不会贪图一时小利而做出此等事情,所以……” “所以,你想去探探周家的口风?”我就着他手里的杯子喝了口茶,笑着插了话,“亏得我刚刚还担心你听到这些消息又该着急了,却忘了你从来都是处变不惊的。也不知该说你超然呢,还是迟钝呢?” 李暮阳抿嘴笑了笑,并不理我的挤兑,只轻轻点了头:“自然要去看看周家的情形,只不过,我觉着他们倒也不像那种人家,否则这些年早垮了。现在只需确认一下,然后便可着手查验其他途径。” 这倒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我在地上踱了几圈,随后在他身边坐下,又与他细说了今日之事,包括我一瞥之下见着门外看热闹的街坊大妈以及闹事人群中貌似卧底的几名挑事之人。 “你是说,他们此举便是为了败坏李家声誉?”李暮阳低低问道。不过,虽说是问句,可他那语气却分明是确认了一般。 我也叹了口气:“今日,我本想与许掌柜商量下端午香料的事情,不想遇见了这事,便先请他去镇中其他店铺看看,买些和咱们家玉器相似的便宜货回来,想来,他此时也快回来了。究竟怎么回事,到时看看就清楚了。” 李家的某些高档玉器还是很贵的。当初我第一次去铺子里,便被那些个华丽的价钱惊悚到了。这也难怪某些家底不足却又生性难以容人的店家想要以次充好、贱价出售他们那些看起来与李家货物颇像、实则是大路货的玉器了。这不么,既可以抢生意,还能诋毁李家一番,可谓一石二鸟。 “不过……” 我正想着,忽然听李暮阳略带疑惑的声音。 “怎么了?” 他微微眯着眼睛,单手托腮,又沉吟了片刻,才说道:“你不觉得奇怪么?” “哎?”我一愣,“哪里奇怪了?” 他依旧是那副神情,略瞟了我一眼,慢慢说:“能购置那些名贵玉器的,并非寻常人家。且不说雕工,单说他们怎么就看不出高档玉料与那普通玉石的差别呢?这可有些蹊跷了。” 我又怔住。 这倒是真的。我要是花大价钱买东西,自然要确认那货物是不是正品,总不可能让人轻易骗了去。更何况在这个时代,大家大户的,多少都懂得些玉,更不会让人随随便便就用次等货物给坑了。 我诧异地看向李暮阳,可他也仅仅是挑起了抹苦笑。 正当此时,外面敲门声响起来。一名丫鬟通报,说许掌柜来了。 李暮阳拉住我,自己起身开了门,手中拿着方才写就的那纸拜帖,先命丫鬟将拜帖转交小厮送到周家,这才回身。许掌柜也跟着进了门。 落座之后,许掌柜将买来的数件玉器一一放在桌上,开口说道:“今日我按少奶奶说的,去街上各家玉器铺子看了看,只有集市西边一家祯祥玉器店卖的玉器做工与咱们家店铺中的相似。那里的玉器,虽说不上十分便宜,但价钱的确比咱们家的要低上许多。我怕他们起疑,因此只挑了几样买回来,少爷、少奶奶觉得不够的话,我再差另外的人去买。” 我看了看桌上四件玉器,心里也没个准头――毕竟这些日子我学到的那点玉器知识仅能让我在看帐的时候不至于头晕罢了,真要涉及到专业部分,还得问正主儿才成。 而李暮阳此时,也不急着回答,只细细把玩着其中一件约有小半个巴掌大的三层镂空白玉香囊。我不大懂玉,只觉粗略看去,那香囊雕工虽比不上自家的货物一般细致精美,但也算上乘,而玉质也是白璧无瑕,如凝脂一般,如何也看不出次品的样子。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李暮阳方抬起头,表情却更加凝重。 89、八十九 端午(4) “怎么样?可看出些端倪来了没有?” 李暮阳甫一抬头,我便急着问。本来我已觉得对这事的前因后果有了七八成把握,可方才看他那表情,却让我减了几分自信。 他并不回答,似乎仍有些事情未曾想透。 又等了一阵子,许掌柜也有些淡定不下去了,轻咳了声,低声问道:“少爷看了这一会子,想是心里已有了计较,不知有没有什么要吩咐的?” 啧,这话说的真好听。要让我说啊,李暮阳一时半会还真没看出来有太大的破绽,要不怎么一直玩深沉。 不过,听了这话,李暮阳倒是回过神来了。他淡淡笑了笑:“这几件玉的雕工比起周家工匠自是差了许多,但我看这玉质,却是羊脂玉不假。” 听到此,我忽然想起什么,忍不住插话:“说到这个,我记得你当初和我讲过和田玉虽好,也分什么山料、籽料的,莫不是在这上面还有个区分?”李家最贵重的几件玉器都是和田羊脂白玉籽料琢磨而成的,若说那家祯祥玉器店用的是普通的山料,虽然仍可算做极名贵的,但却显然比不上籽料贵重。 李暮阳听我说完,略点了点头:“的确,若他们真是以次充好的话,怕是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了。”又苦笑叹道:“只可惜,通常来说区分山料、籽料,最简便的法子就是看皮色。而这雕玉的工匠不知是一时疏忽还是让人授意了,竟一丁点皮色都没留下,如此一来,便是行家也难以轻易判断了,更何况,现下便是我说了,怕是那些认定自己吃了亏的街坊们也不会采信。” “可是,难道咱们家就这么吃了哑巴亏不成!”我过去看八点档电视剧就讨厌这种小人得志的情节,此时竟被坑到了自己头上,这让我怎么能不动肝火。 我这边本已气得厉害,又想起上午已应了那些乡邻,明日便全数将货款退给他们,一时更觉胸口气滞。你说这什么事儿啊!要是李家仍是当初那种家大业大不惧风雨的状况也就算了,现在本已败落了大半,只图安安静静做个生意,竟还是被人盯上了,敢情正应了那句老话,尽捡软柿子捏不成? 大约是看出了我这边情绪不对,李暮阳轻叹了一声,抬手示意小许先回铺子里去,又亲自起来送他出门。我虽跟自己生着闷气,但也隐约注意到那两人在门口低声交谈了几句。 我趴在书桌上,将头埋在臂弯里,懒懒的不想动。我自知性格冲动,做事往往难以考虑周全。过去在家时还好,毕竟接触的都是熟悉的事务,而此时,就算我再怎么长于记忆,也难以一时半刻的将这些玉石知识记个清楚,更别提实际中的鉴别、分辨了。当时想的是,只要将两家的玉器做个对比,自然能高下立判,明日自然不必真赔钱退货、受那些损失。可现在看来,恐怕又是失算了。 李家现在资金虽不至于捉襟见肘,但仍不宽裕,哪里又能一时半刻的筹措出明日退款的钱来呢。 我越想越气闷,心里又胀又涩,兼带着气血翻腾,连李暮阳已回了书房都没在意。 他在我身边站了一会,或许是见我没反应,终于笑出来:“怎么?还在生气?” 我又把头往臂弯里埋了埋,不想说话。 见状,他扯了我的手臂,硬将我身子扳过来对着他。看我仍低头生着闷气,他又低笑起来:“怎么就气成这样了。比这大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哪里就撑不过去了。” 听了这话,我心中又钝钝的疼了一下,靠在他胸前小声问:“过去也有人想要挤压李家么?” “有过的,”他声音平静依旧,“父亲刚刚故去之时,不少大户商家欺我年少、仓促间掌管家中事务,无论是供货之人还是其他,都想要从李家这场变故中讨些好处去。其时,没有擅自抬价的供货商队,也就只有秦老板那一处罢了。” 我略吃了一惊,但是,虽知道曾安然度过种种困境,却仍难免不畅,不由稍微抬头问他:“可这回还是不同。李家现在不比往日,若是不能赶紧证明祯祥玉器店以次充好,往后哪还有人来买咱们的东西。即便赔出去的那些钱还好说,日后再没有进账又如何是好呢?” “等着便是了。” “啥?!”我说,我做梦也想不到李暮阳给我的回答竟然是如此不着边际又轻飘飘的一句敷衍,亏得我还真对他抱了些期待。 我一时火气又上来,伸手推开他,闷声抱怨:“你少敷衍我!等什么等啊!赶明儿没钱过活了,让一家老小都陪你等着喝西北风去还是怎么着!” 似乎料到了我的反应,李暮阳又略微眯了眼,露出那种狐狸似的神情笑道:“哪里敷衍你了。既然那家铺子如此不容人,又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损人利己,必然急着在引人怀疑之前多捞些钱财,日后,李家若是垮了,他们便再声称进货的途径断了,不再做这些冒险的勾当,同时也将货价提上去。” 我见他那副神情,不由略放下些心,想必,他既经历过类似的风波,自然也多少知道那些奸商的心思。只是…… “若李家已经垮了,他们再提不提价,又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他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笑道:“最近我怎么觉着你倒是呆了许多?” 我一愣,脸上也慢慢热起来,见他仍狡诈笑着,不由分说便扑上去又抓又咬,边撒泼边气得骂他:“我让你挤兑我!我老虎不发威,你就拿我当hellokitty了!”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只管一气折腾,直到我觉得累了,他也笑着告饶才罢。 我知他是让着我,但仍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这叫关心则乱!要不是担心,我哪里就糊涂了!要不,以后便是李家让人家欺负得再厉害,我也眉毛都不动一下,这样你可满意了?” 听我这番抱怨,他也不恼,仍旧抿嘴低低笑着。我斜眼瞥他:“算了,我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又理了理头发,偏了头笑道:“刚才被你一激,我倒把那口恶气出去了,这会儿还真是明白过来了。按你说,咱们究竟要怎么应对才好呢?” 他正要开口,忽然听外面丫鬟敲门,问今儿个在哪里用午饭。我这才发觉,时候早已过午了,免不了把手头的事情压下,先与李暮阳一起到郑太太那边去一起用了午饭,顺带着安抚了一番她的情绪。 饭后,闲话几句之后回房时,正见着靳宓、孙葳与香料铺子的掌柜小许都已等在门前了。我微微诧异,但转念便想到,方才小许走时,李暮阳大概就是嘱咐他请其他二人一起过来商议对策。 这三人早知我平素里常帮着李暮阳处理些生意上的琐碎事务,因此,这回也不避讳。我吩咐丫鬟奉茶后才进屋,几人匆匆行了礼,便又坐定,开始进入正题。 李暮阳悠然品茶,并不开口,只略微偏头看着我。 我暗暗白他一眼,心道这人是养尊处优习惯了,竟拿我当复读机使唤呢。但却只能清了清嗓子,简略将上午发生的事情,连着我们初步的推测都一一重述了一遍。 小许是知道前因后果的,靳宓也多少听说了些,因此并不很诧异。只有孙葳刚刚听得这些事情。他本就心气高,性子直,此时几乎是与我方才一般动起气来。我暗笑,偷瞄李暮阳一眼,他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对上我的视线,方淡淡露出一抹笑意,随即便正色道:“靳宓,既然少奶奶说谢大夫在邻县遇着了秦老板,你便赶紧启程去探访他,请他来一趟,就说咱们家有生意上的事情想要与他商议。” 我虽暂参不透这一番行动的深意,但想来,既要请那彪悍又粗神经的秦老板来,想必不是细声慢语的谈天喝茶的。 正在想,却见靳宓收了往日嬉笑面孔,利索地答应了,也不待再吩咐,便自己先退了下去,说是立即去准备车马。 剩下我们几人,一时沉默了下来。半晌,李暮阳思量着开口:“许掌柜,你回去找个可靠的伙计,让他暗中到祯祥玉器店再看看,若见着客人多,便挑拣一阵,只说他们的雕工不好,想要购置几块和田羊脂籽玉原石,回家托熟识的巧匠琢磨。要是有人问起来历,便说是邻县米商苏老爷家的家丁,下月老爷寿诞,二少爷来乐安县巡视自家铺子时听乡邻盛赞此处,便命他来看看。但看过之后,也别急着定下,只说回去询问二少爷的意思,过几日再来。”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心说这家伙撒谎还真是不打草稿,竟然还编得煞有其事的。 小许显然也没见过自家少爷的这项特长,怔了片刻才发觉失了礼数,于是忙点头答应。 与前面这些比起来,接下来与孙葳商量的内容便显得很是寻常了。只不过,却让我越听越觉压抑。我这几个月管着家中大小账务,虽然现在又交了许多给李霏,但大体上对家中的财政状况还是清楚的,此时听他们谈起如何筹钱应对明日的燃眉之急,心中是无论如何也轻快不起来。 商谈到末尾,李暮阳转头对我安慰性地笑了笑,又说:“就麻烦孙先生授意下人将李家的状况透露些风声出去,以后每隔三两日,便再添枝加叶描述一番,再将祯祥玉器店的反应细细留心观察下来告诉我。待到他们略放松了警惕,就让许掌柜这边的人带足现银,去把玉石买下来。” 两人称是。又商谈了些细节,这便各自离去。 看两人出了门,我轻轻呼了口气。回头看李暮阳也略微放松了一些,向后靠坐在椅中,对我浅笑:“只可惜,今年出了这些事情,家中怕是没有什么银钱让你去筹备端午应节货物了,白白浪费了你一番心思。” 虽然仅隔了半天,我却被接踵而来的这些事情搅得没了心情,哪还顾得起那些端午香料。此时见他还替我想着,心里不由一暖,也笑道:“我还没费什么心思呢,倒是难为你还记得,等明年,若是境况好些了,再提此事也不迟。” 他微笑着答应了,正要拉我坐到他怀中,却突然听到敲门。 我们相视一笑,两人都做贼似的轻轻叹了口气。开门后,便听丫鬟通报:“少爷、少奶奶,给周府的拜帖已经送去了,辛夫人回说,周府恰好新雇了个厨娘,手艺还算好,若少爷有闲,明日便约在午时初刻,不妨到周府上一起用过午饭,边商谈事情,岂不一举两得。” 90、九十 端午(5) 这日下午直到傍晚的一段时间里,整个李家上下都在为着筹钱一事忙活。 当然,这些大张旗鼓的行动中至少有一半是做给不明缘由的下人们看的。 晚饭过后,我与李暮阳照例去园子里散步,不出意料地见到了数名小丫鬟迈着小碎步慌乱地向我们这边张望,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也隐约听到了些胆大的下人们来不及收尾的八卦传言。然而,当我扭头看见李暮阳故作的沉肃忧郁的表情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哪里有个僻静地方让我躲进去爆笑一阵子? 我静静地想了一会,觉得我这穿越的一年实在很丰富多彩,其中最有趣味的,莫过于就是不断改变对李暮阳的评价了。 最初,分明拿他当做骄纵无能的富家子弟。好容易经了种种波折,几乎觉得这人是个正直可信的温和君子了吧,近几个月来,却越来越发觉不是这么回事。枉我当初还觉得我自己装什么像什么,现在看来,那点小伎俩在高手面前根本不够看呐。 李暮阳自然不知道我心中所想,但通过他偶尔递来的别扭怨念目光看来,大约……他也猜到了我正在腹诽于他。 趁着没人,我动了动僵硬的嘴角,压了声音:“我说,少爷,咱别装苦大仇深了行么?今天这事,我好容易缓过气来,您别再给我添堵,就算是假的我也受不了。” 他默默看了看我,又淡淡瞥了一眼假山后头提着茶壶却时不时瞄过来的一名翠衣小丫鬟,终于幽幽叹了口气:“天色不早了,我有些倦,你扶我回房吧。” 喂!你这是故意雷我吧? 我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扶他慢慢踱回了房。打发走了前来端茶倒水的丫鬟,我反手锁了门,呲牙咧嘴地抱怨:“你也不嫌牙碜,装什么西子捧心啊你!早知道我就不和你出去了,省得晚上做恶梦。” “哦?”他语气淡然,尽数改了方才愁眉不展的样子,拖了些长音悠然低笑,“想必明日外面便会有闲言碎语流传了。”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若是能让某些人误以为李家的现状比实际情况糟糕得多,那么,兴许用不上太久,他们便会轻心大意、露出些破绽马脚来。至于这透露“内部消息”的人嘛……这么多丫鬟婆子,一个个从来都伸长了舌头等着嚼,自然是责无旁贷,虽无事也要添油加醋地说出几分,更何况今日亲见了李家几位主子愁肠百结,想来更是跃跃欲试,急着将这些八卦传出去呢。 只不过,在下人们看来颇为悲情的一场戏,在我眼中却实在诡异得很。 见我不说话,李暮阳又淡淡笑道:“更何况,你焉知我刚才不是真的为此事愁闷呢?” 噗! 我一愣,满口茶水尽数喷了出来。自觉不雅,于是就着袖口擦擦嘴角,又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要说一年前,我信。但现在谁还不了解谁?要我说啊,你和那谢棺材倒是有些相像之处――不闹别扭的时候几乎都看不出什么表情。再加上你那骄矜得要死的性子,打死我也不信你能在院子里悲情去!” 他被我说的无言,定定盯了我片刻,又扭头看了看被我的袖子蹭上了茶水印子的衣裳,慢慢地、郁闷地叹了口气,从身边取了本书,不再理我。 我却无聊得紧,见他展了书卷,便伸手挡住,凑到他身前笑:“不过啊,我还是觉得,你也不必这么死撑着,又不是和谁拼命呢。要是累了,就放松下,给自己喘口气的空闲,要么,稍微发发脾气也是可以的,别总这样什么都搁在心里憋着,我看你早晚得憋出病来。” 他方要拨开我挡在书卷上的手,但听了这几句话,却又停了动作,微微垂了头,不知在想什么。我本是想拿他打趣,可话说到后来,声音却不自觉地柔缓了下来。他这人向来心思细致明澈,遇到这事,自不会像秦老板一类粗人一般骂几声娘就罢了,眼下虽条理分明地处理事务,一如往常,可心里却不知给自己加了多少重压。 正想着,却见他将手覆在我的手上,仍是略微低着头,淡淡笑道:“若我慌了怕了,太太和霏儿要如何是好,你又该平添多少辛苦劳碌,家中众人更是……” 我心中暖意浮现,却也微微带着些酸涩。 这便是了。当初在李府、预料到变故之时,被羁押牢狱之中时,还有现在,这个人虽没有主掌万事的权势威严、也没有戏剧性的力挽狂澜的力量,但是,无论怎样的磨难都不曾改变他那温和坚定的心性。也正因此,即便经历困境,我总觉得只要在他身边,便还能感到有些盼头,并不是满目的黑暗压抑。 “想什么呢?”我还在出神,忽然听他在耳边轻声询问。 我赶紧打起精神来,自觉无耻地咧嘴笑道:“我在想,你真是有福气啊,居然讨了个像我这么好的媳妇。这可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美事!” 我很确定,他无语了。 然而,对视片刻,他却又慢慢展颜一笑,眸光深沉温柔。 对了,我有没有说过,李家的下人――包括管家和我那几个丫头一起,都有个天赋特长,能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来敲门打扰。 这回也是一样,就在我觉得脸红了大半的时候,楼下叫魂似的响起了橙子的声音:“少爷、少奶奶!孙先生来了,正在待客厅等着,说有急事呢。” “请他来吧。”我倒抽了口气,虽很不愉快,但也只得闷声答了。 自从第一次见面之后,我头一回这么想抽死孙葳那厮。回头看看李暮阳,他也是略显尴尬,低低咳了一声,将手中书卷放回桌上时,左手却一不小心撞上了桌角。 我几乎笑出声来,却还是忍住,默默握了李暮阳的左手,给他揉着手背上隐约一小块淤青。 “疼么?”我压着笑问他。 他不说话,却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发觉时,脸上神色微变。 我心里一叹。自从伤后,他虽说着不在意,但却很少将左手露出来让人看,大约心里还是有些块垒未消。 想到此,我反而用了些力气抓住他的手,仔细看了看,笑道:“怎么?这么小气,连看看都不行?”见他微蹙了眉头,好气又好笑的看着我,我更加奸诈地笑笑:“可惜了,当初咬的牙印大半都没了。赶明儿,我在你手背上再咬一个,你看如何?” 他一怔,随即神色便柔和下来,浅笑道:“随你的意吧,这手终究都这样了,也不差再多一个半个牙印的。” 我听他调侃自己,知道他已对这伤略微释怀了些,也觉安心许多,便对他一笑,低头在他左手断指之处轻轻亲了一下。不待他说话,便重新握了他的手催促:“赶紧下楼,甭让孙葳等急了。” 不过,终究还是让孙葳等了一会。 我们下楼时,他已在书房端坐着了,面前半盏茶静静映着烛光。简略的寒暄之后,他若有所悟地瞄了我们一眼。不知为何,我突然有点心虚。 其实孙葳夜晚来访的原因很简单,明日退货的钱款他已经筹备齐全了。 “这么快?”我不禁感叹出声。这阵子李家为了进货,并无多少现银留存。没想到孙葳竟有这等本事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便筹措出一大笔钱来。 孙葳显然把我的反应当作了对他的赞美,于是表面谦逊却实则倨傲地对我低头微微行了一礼,浑身散发着“你赞美我说明你有眼光”的气场。 我顿时觉得嘴角开始难以控制的微微抽搐。好在李暮阳出来打了圆场,细致问了孙葳几句具体事宜,几人便开始核对收货清单。还不忘嘱咐他翌日早上早些过来,对着单子将退款一一发放了,再多找几名熟练可靠伙计细心检查一下退回来的货物有无损坏。 总之,一番琐碎而细致的计议最终确定时,夜色已很浓重。 孙葳告辞后,我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一整日积攒下来的疲劳全数浮上来,加上方才核对售出货物清单实在让人头晕不已,也没了什么心思再与李暮阳谈笑,只觉倦怠得连手指都不想动。好歹耐着性子胡乱梳洗了一番,头刚挨着枕头,便觉得每个脑细胞都开始渐渐沉寂下来,仅模糊觉得有谁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发,随后便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色狼……” 我一大早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回想起我入睡前迷迷糊糊的那句话,并且在疑惑我为什么想要说这句话的时候很不幸地将它重新说出声来。 话一出口,我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脑残啊!看到李暮阳几乎忍无可忍的表情,我由衷地感慨。 好在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我的脱线表现,倒也没有什么特殊举动。我刚刚暗自松了口气,抬眼时却突然在他眼中捕捉到一丝几乎可以称为诡秘的笑意。 我心虚地溜到衣柜边上,慢腾腾地翻着衣服,最终给李暮阳挑了件水青色长衫,谄媚笑着递给他:“你先慢慢换衣服,我去吩咐丫鬟准备……诶?” 还没说完,我忽觉脚下一空,忙反射性的抓住李暮阳的衣襟,反应过来是才发现已经被他抱在怀中。 我说,从捞小柴鸡到公主抱,看来我的地位还是有一定的上升的。可是,我该为此欢欣鼓舞么…… 事已至此,看来只能认命了,不过现在正是大早晨的,想必这人也做不出什么来。 正不在状态地想着,却见李暮阳眼底笑意更盛,隐约还带着一丝报复似的促狭神情。我心知昨天睡迷糊时那句话一定是触了这家伙的逆鳞了,于是不敢再折腾,只缩着脖子继续谄媚笑道:“相、相公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开玩笑……这个……差不多该去用早饭了……”心里却想着,我是不是太习惯现在的安逸生活了,居然开始犯这种除了我老爸老妈谁都没见识过的低级错误。 李暮阳并不知道我的心理活动,只是自顾自悠然把我放在还没来得及铺整的床上,单手压住我的肩。 完全无视我满脸赔笑讨好的样子,他淡淡一笑,眯了眼,眼角略微上挑,凑近我耳边低声笑道:“还没做什么便被那般评价,倒不若实至名归。你觉得呢?” 自作孽啊! 我只觉得随着他的靠近,我的心跳越来越快,估计此时已有每分钟两百下,一时紧张得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可又说不清道不明地有些贪恋此时暧昧的氛围和李暮阳身上的温暖,还有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药香,混着些许冰片的味道。 半晌,见他没有进一步动作,我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呼了口气。正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或者如何反应才好,抬眼却恰见他抿嘴忍笑,心里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不由使劲推开他,劈手抓了只靠枕砸过去,又顺手抄了另一只,跳下床追着他打,边打边骂:“你小子还上房揭瓦了!连老娘都敢拿来消遣!看我不……” “你要如何?”他抓了我举着靠枕的手,笑着拉到他胸前。 我脸上一热,怕他又是故意捉弄,正搜肠刮肚想词挤兑他几句,却见他神色温柔中带着几分纵容,心里不禁又软了下来,想好的词儿也说不出来了。 得,我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看来以后算是被这人给吃得死死的了。 李暮阳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又淡淡一笑,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向上滑过鬓角,最终停在我的脑后,轻轻揉了揉。同时,另一只手也放开了我的手腕,揽上了我的腰。 “红叶。” 他轻声念着我的名字,语声温存柔和。我不由弯起嘴角。 像是疑问得到了肯定答复一般,他慢慢低下头,吻上我的唇。与过去的浅尝辄止不同,这一次却是长久的缠绵。 终于结束的时候,我们相视许久,我又笑起来。 “笑什么?”他把我揽在怀里,轻声询问。 我靠在他胸前,只觉得心中平和而快乐,半天才笑答:“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无论经历什么事情,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手臂上略加了些力气,却并没有说话。 我想了想,站直身体,正视他的眼睛,慢慢地说:“我过去在家的时候,并不是什么才女,现在自然也算不上,不过,我希望终有一日能真正为你分担一些肩上的负担。所以,无论遇到了什么事情,都别想一个人撑着,所谓夫妻,本就该同进共退不是么?” 话说完,我深吸一口气,看着李暮阳的反应。他先是略显惊讶,随即神色便又恢复了平静温和,品味思量了许久,眼角眉梢终于染上了笑意。 “我知道了。”他答得看似轻描淡写,我却明白,他该是猜到了我的意思的,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 91、九十一 端午(6)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老话果然不假。只要是遇到了与钱有关的事情,大部分人都会爆发出令旁观者瞠目结舌的潜力。 虽然前一日我与众位街坊乡邻们约定了巳时开始退款,可这一大早上,辰时二刻刚过,清菊便一脸恨得牙痒痒的神情来通报,说是府门口上已聚了五六人,都踮着脚尖磨尖了脑袋,透过门缝往里面看呢。 我默默扭了头,对着坐在我身后的李暮阳勾起一边嘴角,露出个应当是极为诡异的讽刺笑容。 可他却仅抬头看了我一眼,而后便继续低头慢条斯理地展着方才被我抓得略微起了皱的衣襟,又过了片刻,仿佛大梦初醒一般轻轻叹了声:“今日我怎么觉着时间过得比往日快了许多,竟已到了巳时了。” 我几乎想找块豆腐撞死。这家伙闹起别扭来依旧是这般不坦率。 清菊并未亲见昨日之事,但从橙子她们口中听说之后,想必要比她们更急怒上几分,即便此时仍没能敛住面上不满之色。此时听李暮阳如此一说,便更是急着附和道:“少爷说的正是!少爷、少奶奶好性儿,体谅那些个买主,这才要把钱款退回去的,哪成想他们这些不识好歹的偏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看看这架势!倒好像咱们家还能反悔了似的!”边不停抱怨,眉也挑了起来,分明是动了真气了。 我埋怨地瞪了李暮阳一眼。他此时正看着我,见了我的眼神,微微抿嘴一笑,又正了神色:“清菊,吩咐下去,到了巳时正再开门迎人进来。他们既然来得早了,想必是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和咱们家无碍的,不必在意。” 清菊愣了愣,然后马上反应过来,乐不可支地答应了。也不待再吩咐,便自己下去安排。 “这丫头,都成了亲了,怎么还是这般小孩子心性!”我望着清菊背影,小声叹道。 感叹完了,我回了身,还未曾说话,便发觉李暮阳神情竟极是微妙。 “怎、怎么!”我语气强硬,却莫名的有点心虚。 他定定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轻声笑出来:“没什么。只是有些诧异,你倒也知道成了亲便要规规矩矩,不可再耍小孩子脾气?” “你找死!” 我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转身便要出去。不意,却被李暮阳从后面抱住。 他略低了头,在我耳边笑问:“又恼了?难道还不许别人说话了不成?怎么这就要走了?” 我知他又在找茬挤兑我,便侧了头恶狠狠瞪他一眼:“谁拦得住您啊!想说什么您尽管说。只不过,我可担不起害您耽于女色不务正事的罪名儿!我这就去找霏儿或者清竹她们几个,我们女人都小家子气得很,又容易恼,所以还是找个清净地方自去绣花去了。您就忙您的家国大事吧!” 这几句话说得我自己都觉得酸。罢了罢了,反正说都说了,也收不回来,只好做着样子往出走。心里却想着,李暮阳你个混蛋,要是现在不拉住我给我个台阶下,你就死定了! 刚走了两步,还没下楼梯,便听李暮阳压着笑的声音:“红叶,你这脾气倒是愈发大起来了,我才说了一两句,你就这么多埋怨。长此以往,我还哪有说话的份儿?” “呸啊!”我扭了头,正要再骂上几句,却见他笑意温和,一时不由怔住。待到反应过来,已在楼梯口站了半天,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我在心里暗暗骂自己,当初的定力都哪里去了!怎么现在这般没出息! “行了,”大约是玩够了,李暮阳上前拖了我的手,拉我回房,又笑道,“别恼了,我给你赔不是了。”看我瞪他一眼,神色缓和了些,便又浅笑:“待会孙葳他们便要来了。趁着还没到时候,你陪我一会。” 我咬了嘴唇,默默想,昨儿晚上不是陪了你一晚上了么。你还真拿我当三陪啊! 不过想归想,这种欠抽的话还是没说出口。 毕竟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家中还是店铺里都实在忙得很,除了夜里闲聊几句便倦极入睡,我们几乎没有什么时间能够单独相处。此时,即便不说什么,只要两人静静相对就也是好的。 只可惜好景不长。距离巳时还有小半个时辰,孙葳便过来了。随他前来的还有铺子里几名可靠的伙计,不过,据孙葳说,他们都在待客厅附近守着刚换来的现银,不敢擅自到内院主人居处。 “昨日可把风声放出去了没有?”李暮阳又核对了一遍退款的清单,便转而询问孙葳。 孙葳正色应道:“已派可靠的人暗中散布了些消息,不过怕弄巧成拙,所以并未做得太过。想来要再过几日才能看出成效。” 李暮阳点头:“如此也好。我猜想,这两天府里的下人们也会传些闲话出去。” “对了!”我听他们说完,也笑道,“别忘了每隔几天便派伙计暗中去祯祥玉器店看看,他们对这些传言信与不信,自然都会有些反应的。只是小心些,别让人认了出来、起了疑心才好。” 孙葳目光瞄向李暮阳的方向,待得到了肯定答复才应道:“那就按少奶奶的吩咐,我今日回去便开始安排人手。” 如此计议一番,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便也动身往待客厅过去。 差下人按照清单所列名单、退款金额分别拿纸封封好了银子,刚好也到了巳时。远远望去,十几名乡邻已在丫鬟的引领下往这边来了。 退款很是顺利。这虽在我们的预料之中,但却让那些买主很是感动。 我暗笑,从古至今向来如此,人们总是习惯把不公正的待遇当做正常,而对做了当做之事的人歌功颂德。当然,我倒不是说李家就活该赔钱倒霉。 退了货款之后,看看时辰,已差不多到了与辛夫人相约的时刻。 李暮阳自是要去赴约,而我终归不放心家中这些事务,难免担心有人趁着他不在家时再来找什么麻烦,于是只好守在家中。 但事实证明,我还是多虑了,一下午过得极为平静。除了不明实际情况的下人们常常用着看待将要破产的人家的怜悯目光偷瞄我以外,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傍晚李暮阳回家后,我听他的意思,似乎也是确定了此事与辛夫人那边毫无关系。 大到京城富庶之地,小到边境乡野村镇,凡是经营玉器的商铺大多都是从几支甚有名望的商队进货的。而这些商队中当属秦老板这支实力最为雄厚,若比物美价廉,也是首数他的货物。因此,既然秦老板在乐安仅给李家和周家供货,那么其他玉器铺子是断不该有比李家更加便宜的货物的。 而这次拜访辛夫人,一来当然是为了确认周家是否私下里将玉石售给他人,二来呢,更是为了就祯祥玉器铺子那些玉器的雕工手艺商讨一番。 辛夫人虽是女子,但却不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居家小女人,自然明白能够直接从秦老板手中进到上等玉石是多大的便宜事,更不可能做什么蠢事白白浪费了这个机会。 “所以,祯祥玉器店所用的玉料,不会是从秦老板处进来的。” 李暮阳平静地下了结论。 “哦?”我接口,“那即是说,若他们用的真是上品羊脂籽玉,就绝不会如此便宜。看来,果然还是背地里耍了手段呐!” 既然如此,就要看看他们是如何将山料变成籽料的了。 我抱膝坐在椅子上,歪头想了想,又问:“辛夫人今天怎么说的?可从那些玉器的雕工上看出了什么端倪没有?” “看似出自一人之手。雕工尚佳,长于精细之处,却也失之于过度精细,过于讲求繁复雕纹花样,反而失了玉器本身的温润古朴。而且,这些玉器上可见此人功底,但却明显是短时间里赶制出来的,有些误雕之处仿佛雕刻时用力不匀造成的,总之可以看出他在这些玉器上并没有花费什么心思。”李暮阳笑了笑,又说,“这是辛夫人的评价。玉雕方面我不是行家,只能信她了。” 难怪了,我第一次见那些玉器的雕工时便觉得别扭,说好看却不让人觉得顺眼,说难看,可又不粗陋。想到此,我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忙问道:“辛夫人可猜到这名工匠的身份?还有,她可知道附近所有小有名气的雕匠?” 李暮阳微怔,不过,大约是见我认真,于是正色答道:“周家对乐安附近略有名气的玉器匠人都有些了解,但却大多未曾深交,因此也不知接了这生意的究竟是谁。 听了这话,我拊掌笑道:“既如此,你便听我胡说八道一次怎样?” 他神色间尚存不解之意,但仍笑应了。 我饮了口茶,背手在地上踱了两圈,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祯祥玉器店既要仿着羊脂玉籽料雕出玉器来,必然不会选毫无名气的粗劣工匠,也不会舍近求远去其他州县寻人帮忙,毕竟做贼心虚,路程越长便越容易出现意料之外的状况。因此,那匠人必然在本地,并且小有名气。” 李暮阳笑着看我,神情中大多是包容。也是,我现在说的都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难免他觉得我说了废话。 我不辩解,又问:“你方才可是说这名工匠在雕玉时仅注重了繁复花样,反而失了玉石本身的气韵?” 他点头。 我笑道:“这就对了!”转身在他旁边坐下,又说:“这人既能雕出繁复花样,必有些才能。你想想,无论这人师承于谁,他那师傅定然也曾惜他才能,只不过,既然他当下不在周家做工、称不上一流的玉匠,便说明他那才能最终还是走了偏锋。” “正是。”李暮阳点头叹道,“而且这些玉器皆是短时间内赶制,可见他没有付什么心思在上面,白白浪费了好玉。” 的确,便是羊脂玉山料,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上等品。况且,无论是赏玉、雕玉还是售玉之人,通常都会爱惜玉石这一份灵性,不会将其当做寻常石头一般生硬雕琢。 而这人…… “这样想来,”我笑了笑,回了神继续说,“这名匠人早年大约于师傅、同门或者主顾一类的人发生过争执,然而他却性子偏颇、死不认错,一心觉得自己才能甚佳。并且,这人现在大概过得不是太好,品性也可待商榷,因此对玉并不上心,又昧着良心接了这种生意。”说完,忽然又想起什么,补充道:“而且那些用力不匀、抖动而造成的瑕疵,或许是因为此人常常借酒浇愁,现在手抖得厉害也未可知。” 听完这些,李暮阳略垂了头,指尖在桌上轻轻敲着。半晌才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了。” 我刚要说话,却听人通报,说靳宓回来了。 我们下了楼,又差人去请了孙葳过来,这才问起详细状况。 “秦老板听我说了咱们家的状况,很是气愤,硬是在我面前骂了好几声娘。”靳宓神色诡异地挤眉弄眼一番。 “然后呢。”李暮阳不为所动,依旧是淡淡的语气。 靳宓讨了个没趣,只得正经答了:“秦老板说这两天他那处有些事情,过几日便私底下过来。还说,他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脸的小王八羔子敢太岁头上动土……” ……我说,这果然是那个粗犷大叔的风格啊! 李暮阳微侧了脸,唇角略挑起了一点,但片刻便回复常态,又吩咐:“你今日劳累了,不过我还有些事情需要你去做。” 靳宓是聪明人,不待多说,便应道:“此时家中有事,哪里还说得上什么累不累的,我们能帮上忙就是最好的了。” “好。”李暮阳勾起一抹笑意,却沉声道,“靳宓,孙葳,我要找如此一名玉雕匠人――年纪在三旬以上,在附近小有名气,但平素不太与人相交,为人性情怪异、恃才傲物。并且,此人大约常常饮酒,囊中羞涩却又听不得一句责备,但近来应出手阔绰许多,行止更加高傲、难以接近。” 不光是靳宓,连孙葳都忍不住诧异询问出声。 李暮阳依旧笑意未敛,但目光却显出几分凌厉:“按我说的去做便是。向辛夫人打听也罢,在市井间暗中寻访也好,三日之内务必找到此人。找到后,通报于我,但切不可擅自有任何举动惊动他。” 靳宓与孙葳默默对视一眼,想是看出自家少爷此回是真的恼了,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恭敬应了。 送他们出去后,我叹了口气,对李暮阳笑道:“我知你这两天都憋着气呢,但也别太往心里去,天理昭彰、报应不爽,那些小人哪里就能乐到最后了?何必真和他们动了气?” 他看了看我,半天眼里才有了些笑意,语气上却仍有些不快:“正是墙倒众人推,只不过他们也太小看了李家。如今便是败落了,也轮不到那些个小人来欺压陷害。” “你啊!”我不由又笑起来,“昨天不是还很隐忍么?怎么今日胸有成竹了反倒发起脾气来了?……行了,我不激你。”见他脸色又不好,我赶紧转了话题:“这几天便让靳宓他们去跑吧,咱们瞅着空也该关心下香料铺子里的生意。眼看着到端午了,就算不添置什么新的货品,但也别太寒碜了,坐下了这个底子,明年也不好办。” 李暮阳轻轻蹙了眉,沉吟了一会,才说:“前几日你说的那些香囊、香草、还有往年有的,这回也让他们去准备了吧,只是不要太张扬,毕竟现在外面都在传言咱们家境况堪忧,本不该有什么闲钱备货的。” “既如此,那香料铺子里的货物是不是多少降些价,让人觉得咱们要贱价出售货物筹钱才好?” 他思索片刻,点头道:“这样倒也好,做样子就做得像一些。”转而又轻声笑道:“只是,这主意既是你出的,日后你可要帮我把损失的这些银子赚回来才好。” “啥?!” 我瞪他。哪有这样的人啊!十足十的奸商! 想了想,我也勾起个笑容,慢慢凑过去笑道:“相公啊,妾身倒是觉得你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儿已经是赚了一大笔,怎么今日还在意那些小钱来了?可真是让妾身心寒呐!” 他定定看了我一会,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看吧,本姑娘果然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我不由在心中默默自我赞叹。 92、完结章 端午(7) 之后的事情我还需要细说么?我觉得不需要了。就和常见的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一模一样,本姑娘高喊着“我代表月亮惩罚你们”,于是一切的黑恶势力、奸诈小人全都无所遁形…… 好吧,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事实是,数日后,听说李家生意每况愈下的祯祥玉器店难免放松了些警惕,将一块号称羊脂籽玉原石的玉料卖给了“苏家米店二公子”,而这块玉,便作为了日后的呈堂证供。毕竟染出来的皮色是禁不住行家考验的。 而走南闯北的秦家商队老板也亲自出来澄清,从不曾将玉料卖给号称有与李家相同的上等玉料的祯祥玉器店。 更何况,昧着良心为祯祥玉器店以次充好雕琢玉料的那名匠人也已被查了出来。 于是,这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就此落幕。当然,县太爷似乎给了那家店铺的老板一个什么罪名,而曾经在李家嚷着要退货的乡邻们如今不仅后悔莫及,更是对李家的信誉大加赞赏。 真是个亲人笑仇人哭的痛快结局啊!这半年来,就这件事让我最为痛快了。 事情落幕的那天,我便如此对李暮阳感慨过。而他仅仅一笑而已。 啧,这孩子真是的!怎么就不记得自己为了这事生气的时候了?做人坦诚一点多好。 “哎哟!” 我边回想着那些琐琐碎碎的事情边舞针弄线,不小心又把手指戳出了个伤口。 “你真的不适合做这些。这已是第几次了?再戳下去,手指恐怕就比蜂窝还惨些了。”我正咬牙切齿地看着指尖渗出小小的红色血珠,却听李暮阳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我耳边响起。 我转头笑笑,仍没放下手里的活计:“我这不是心血来潮想要应应景儿缝个香囊么,难得我和霏儿学了那么久。你再抱怨,以后我就逼着你每天挂着它出门去!” 李暮阳顿时露出微微头痛的表情看向我手里的半成品。 其实我觉得它并不算丑,只不过,和这个时代女子的手艺比起来就有些不堪入目而已。 略等了等,我结束了最后一针,又对李暮阳笑道:“来,把你的墨玉香囊给我,看看能不能放进去。” 他一愣,随后便笑了起来,伸手摘了香囊给我,又笑道:“难怪我觉得这东西长得奇怪,原来竟是这么个用处。” 我白他一眼:“所以说你笨!”见他气结,我又忍了笑,边试着大小,边说:“我看你夜里摘了那香囊之后都要细致收好,生怕碰坏了,所以闲下来就想给它做个软袋装着,也省得每天晚上都那么麻烦。反正也不拿出去给人看,好用就行,难不难看的你就别计较了。” “嗯。”他轻声答了。 “我本来不会这些缝啊绣啊的,和霏儿学了好久,还好赶在端午终于绣好了,也算没白戳我自己那么多下。” “嗯。” 我有点诧异。这人怎么这般没心没肺,连句好话也不给我,正要挤兑几句,抬头却见他定定看着我,眸光温柔含情,一时心也软了下来,便对他抿嘴笑了笑。 有人知道么?其实某些时候是不能随便笑的。 比如此时…… 我正要把手中的香囊重新取出来给李暮阳挂在腰间,却被他止住。 “先放着吧。”他声音低沉,微微有一丝沙哑。说话间,手指已抚上了我的面颊。 “你……” 我怔住,随后便是一阵窘迫,半天才顾左右而言他:“等会不是要去看龙舟么?你,你别胡闹……” 他眼中柔情不减,唇边却带了几分促狭笑意。 “大白天的!”我伸手要推开他,不想却被抓住手腕。 “白天又如何?”他一脸理所当然。 我该说什么呢…… 也罢。穿越了千百年的时空到了此处,好容易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想要一生一世携手走下去的人,我还装什么矜持呢。 “以后就真成了你的媳妇儿了,你可不准欺负我。”我把头靠在他胸前,小声嘟囔。 他语声温和带笑:“我哪敢。” 算你识相! “等会陪我去看龙舟。” “好。” “上次和你拜堂的不是我,我还没穿过嫁衣呢,你找人给我做。” “嗯?” “我放箱底,没事拿出来看看还不行么?” “好。”